《枉生录》 第1章 [古装迷情] 《枉生录》作者:未晏斋【完结+番外】 文案 说什么金尊玉贵,说什么闲云野鹤,年华如梦,回首成空。 风云起处,不过是天地不仁。草芥之微,何曾想生死相许。 ------ 太zhuangbility的文案…… 其实,写的是我心中的乾隆盛世。 主角架空,为了架空她也架空了一群人。 努力不让其他人架空……因而读了两本书……可惜缺少研究的潜心,于历史终究是个半吊子。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阴差阳错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冰儿,乾隆,英祥,慕容业,阿睦尔撒纳 ┃ 配角:孝贤皇后,那拉皇后,令妃,傅恒,乾隆朝众人(写到再算) ┃ 其它:历史 ☆、楔子 雪,只是一个劲的丢棉扯絮般落下来,向天空中望去,似乎遥无尽头,只是纷纷扬扬无休无止而下,天地茫茫,惟剩这白色。 冰儿在火盆旁烤着手,小手刚刚去采集梅花上落的雪,好让大奶奶存到瓦罐里,开春泡新茶喝,这双手已经通红,小指头上生了两个鲜红的冻疮,一个已经溃破,还有一个也发硬了。 “你这死丫头!手还要不要了?就这么烤火!” 冰儿惊惶抬头,三妞怒气冲冲正望着她。三妞也才十二岁,但她是正儿八经的家生奴才,平日说话冲冲的,对她倒还好。三妞一把拽过冰儿的手,在自己掌心里用力搓着。冰儿吃痛,“哎哟”出声,挣扎着把手往外拖,三妞瞪了眼睛道:“别动!”手上力道倒是放轻了,一会儿,冰儿的手回暖,感觉刺刺的、麻麻的微痛。三妞丢了把柴到火盆里,又看了眼窗外的雪,叹气道:“这雪下得紧,只怕还得几天。夫人的梅花怕也经不起冻了,你仔细,别又怪到你头上来!”见冰儿两眼雾蒙蒙的,又不忍心,蹲到她身前道:“别怕,有我呢!记得!入了夏后拿生姜煎水泡手,明年就不长冻疮了。” 冰儿点点头,脸只是可怜巴巴挂着,突然听到外面曹嬷嬷的声音:“主子们进好点心了,你们来吃吧。”冰儿脸色有了少许期待之色,眼巴巴地望着三妞,三妞拉了她的手,大大方方来到门外,对曹嬷嬷蹲了个安,满脸带笑地说:“您老吉祥!今儿个大奶奶进得香?” 曹嬷嬷素来喜欢三妞,笑道:“还不错。赶紧吃完,今儿是你的班,仔细,水别烧过了头,要——‘蟹眼’。上回我打了个盹儿疏忽了,给大奶奶一顿好骂!” “省得!”三妞脆爽爽道,长辫子一甩,拉着冰儿到了西跨院的下人房里。 今天吃的是老米粥和杂面馒头,还有管够的酸菜和腌萝卜,冰儿淅沥呼噜吃了一大碗,身上回了暖。曹嬷嬷吩咐道:“冰儿一会儿去把后院的雪扫了,记得,别堆在一边,要铲倒后门外去。” 冰儿点点头,拿起和她身子一般高的大扫把出去了,三妞叹道:“来这儿这么久,还没见她个笑脸过。” 曹嬷嬷道:“她算是有福的!一般发披甲人为奴的,哪有我们这儿这么享福!命不好,投胎到那种人家!” “她说她不是慕容家亲生的!” “她和谁喊冤去?”曹嬷嬷摇摇头,“进府的时候,求着把那块玉佩随身带着,也是大奶奶仁厚,准她留个念想儿。要凭块玉归祖认亲,天下那么大,可不是容易事!” 却说冰儿到后院忙活了半天,才扫出一条甬道来,她人小力单,端着一簸箕雪,挺着肚子保持着平衡,准备送到后门外,突然听到身后“哗嚓”一响,接着是结结实实的“吧唧”一声,冰儿回头一看,正是大爷跟前的小厮升儿,升儿捂着摔疼的屁股爬起来,冲着冰儿大喊:“你没事儿扫什么雪啊!看扫得一地冰!摔着我是小,摔着大爷,我瞧你也别活了!” 冰儿大不服气地回嘴道:“扫过雪的地方生来不能大步跑的,你自己不小心,还赖我!” “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冰儿一愣,说话的是鄂家大少爷鄂容安(1),他三十许年纪,面白如玉,神情清朗,此时虽是怒容,也不过一会儿就淡了:“好好的雪为什么要扫?无知的东西!” “是曹嬷嬷叫扫的,我还不爱扫呢!”冰儿仍不服气。 鄂容安道:“什么规矩!还顶嘴!你是那房粗使的丫头?管事的是谁?” 冰儿不由眼泪汪汪,却仍是微昂着头:“我是大奶奶房里粗使的。管事的是曹嬷嬷。” “升儿,叫她来,管教管教这丫头,知道做奴才的规矩!” 只一会儿,曹嬷嬷气喘吁吁奔了过来,到甬道口亦是一跤跌了个四脚朝天,起身拍拍雪片,又羞又气,给鄂容安施了礼,怒目只是盯着冰儿。冰儿虽知道逃不了要挨打,也没有害怕的神色。鄂容安道:“你教的好奴才!都敢和我顶嘴了!过了年我要回京到老爷那里去,这般没调_教的奴才怎么带了走!?” 曹嬷嬷磕头道:“老奴疏忽了!一定好好教训这丫头!大爷息怒!这丫头是这次南边教匪案子里洪门匪人的家人,本来是发到打牲乌拉披甲人那里为奴的,岩三爷说这妮子长得清秀,人也聪明,特别送了大奶奶使唤,还没有调_教得好。” 鄂容安若有所思,一会儿点点头道:“年龄还小,稍稍打几下也就罢了。我们家还是仁义为重的,虽是犯人家属,也不宜过苛。”说罢转身走了。 ***************************************************************************** 三十记鸡毛掸子,虽不算很重,也抽得冰儿身上条条印子红肿起老高,三妞拿了药酒给冰儿揉擦,冰儿不时地倒抽凉气,粉红的小嘴唇上尽是牙印。三妞帮冰儿的衣裤整理好,发狠骂道:“你就这倔脾气可恨!顶撞了老爷是多块肉还是怎么的?——是了,是多了不少肉,都肿得那么高了!” “我还不如死了……” 冰儿话没说完,就给三妞骂了回去:“胡说八道!挨这么几下就想死了,你才多大个人儿!” 冰儿还想说什么,外面曹嬷嬷的声音传来:“上个药要那么久么?!大奶奶那里叫人叫不到,你们俩赶紧去伺候!”冰儿披上外头大衣裳,出外看曹嬷嬷板得实实的脸,她自己也生气不想理人,眼帘一垂就要去西跨院。曹嬷嬷却露出点柔和的神情:“三妞先去。……身上还疼得厉害吗?” 冰儿眼睛一抬,随即垂下如旧,也不做声。曹嬷嬷叹气道:“我也不是不怜你。你自己脾气不改,将来吃亏的日子还多。大奶奶其实倒挺喜欢你的,我也是想多教教你,你这骨格儿、这五官,都好得很,将来是有福的人。”冰儿只是觉得难过,嘴一扁要哭,硬忍住了。曹嬷嬷道:“你去吧。” 冰儿也不言声,快步往西跨院后房去了。 三妞正忙得臭死,见冰儿来了,如同大赦:“你可算来了!今儿迎儿定儿她们都告了假,里面彩凤、彩鸾我又支使不动,可巧你来了,里面都催了几遍叫倒水了。喏,把壶拎进去——仔细别烫了手!” 冰儿提着大茶壶到了茶水间,里面的人正急得推磨打转转,见到水壶马上接手过去:“等死了!大奶奶都要发火了!说大爷回来一杯热茶都喝不着!”正说着,一个身着银红褂子,散穿葱花绿裤子,罩一件石青马甲的大丫头走了过来,皱着眉叫:“大奶奶叫茶房的人过去问话,说怎么要杯茶这么难!”茶水间的丫头吓得连连摆手:“我是一点都没敢耽误!你问她!她是茶房那里送水来的,就是她们送晚了才耽搁的。” 第2章 “那就你去!”大丫头指着冰儿说。冰儿不知所措,见大丫头在催,只好快步跟上。 西跨院是鄂容安的正房,他是当朝大学士鄂尔泰的长子,中进士后累迁至詹事府詹事,这是个“跳板”的位置,正是要历练升迁的时候。不过冰儿并不懂这些,她到鄂家后,还是第一次进上房,只觉得里面烧得暖洋洋的,入鼻尽是清雅的香气,和着梅花香味,未及细看,只觉简朴中带着天然的富贵气息,过了两道织金帘子,突然听到大奶奶的声音:“到了吗?叫她一边跪着。” 冰儿忙跪下,偷偷抬眼一看,条炕上坐着鄂容安和他的妻子,鄂容安正说着:“这些小事,你何苦那么操心!你身子骨重要!”大奶奶叹气道:“马上要跟你进京,我生怕这些奴才到处丢人现眼的,说起来是咱们鄂家没有家教。”然后大奶奶转身看着冰儿:“怎么带了个小丫头来!你当我不知道她们?都怕担责任,全数推给别人!”鄂容安倒认了出来:“是你!” 大奶奶道:“你认识?” 鄂容安笑道:“昨儿下午这小丫头刚刚和我顶了嘴。” “这么放肆!” 鄂容安摆手止住大奶奶的怒气:“已经叫教训过了,算了。”转头问冰儿:“你是管茶水上的?” 冰儿答道:“不是。” “那怎么你来?” “他们硬叫我来,我也没有办法。” “听听!”大奶奶气得要笑,“就这规矩!” 鄂容安脸露笑容:“果然是教匪的家人,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走到冰儿身边,冰儿但见一双黑绒的便履停在自己膝盖前面,听上面人轻声道:“你几岁了?” 冰儿把头低得更低:“六岁,过了年就七岁了。” “瞧着倒有八九岁的样子。”鄂容安的黑绒鞋子绕到她身后,又绕回她身前:“抬头我瞧瞧。” 冰儿犟着不肯,鄂容安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头抬起来,映入他眼帘的先是一双眼睛,眼睛大而灵活,眸子漆黑,眼白却透着点浅蓝色,双眼睑只是淡淡的、窄窄的一痕,睫毛却和小扇子似的浓密,配着天然修长的眉毛,眉峰刚直,颜色也比一般的小女孩浓重,生在女孩子脸上,颇显得刚硬。眉眼太过抢眼,那张白净的小脸就越发显得小了,皮肤是小女孩的白腻,但天天吹风,两颧吹得发红皴了,脸蛋儿还圆鼓鼓的,下巴就尖得钉子似的。鄂容安不由有些怜爱,回头对大奶奶笑道:“也就和阿津一个岁数!”又问冰儿:“你姓什么?叫什么?” 冰儿犹豫了一下:“我叫冰遗,姓……姓慕容。” 鄂容安抬头思忖了一下:“慕容……洪门里头复杂,我倒也不大清楚,是洪英、傅青主门下的?”冰儿懵懂,一脸茫然。鄂容安道:“我只知道门下分几派,有的造反属实,叫什么‘天地会’、‘三合会’,有的归依我朝,是为青帮。”见冰儿还是神色茫然,笑笑说:“你还太小,可怜也牵了进来。你叫——冰遗,这名字起得奇怪!” 冰儿见鄂容安温语款款,心中去了七分戒备,答道:“我不是阿爷亲生的,阿爷走镖,在直隶境内捡到了我,当时正是冰天雪地,就给我起名字叫‘冰遗’。” 作者有话要说:  (1)鄂容安,雍正朝大臣鄂尔泰子。在本文打个酱油…… ☆、见美玉老臣惊心 鄂尔泰见鄂容安进来,内心喜悦,脸上却淡淡的,上下打量了儿子一番,点点头道:“上次你寄过来的几份稿子我看过了,还是个虚浮狂妄的毛病。当今是个英明主子,仁厚是仁厚,年纪也轻,但……”他沉吟了一下:“如今正是当今纠正时弊的时候,我和张廷玉虽是先朝老臣,于他却是鸡肋——我也就和你说说——总之,若你还自以为是鄂家的大公子,没明白天高地厚,总要吃苦头的。” 鄂容安虽然觉得父亲杞人忧天,还是不得不恭恭敬敬答道:“阿玛教训得是!儿子谨记了。” 鄂尔泰知道儿子心里并不服气,眉毛一皱,也不好说什么,挥手斥道:“年轻学浅,懂得什么!你去吧。詹事府事情不多,皇上命你在军机处行走——也就是章京罢了——不过,咫尺天颜,你须格外谨言慎行,记得便是。” 鄂容安到了后院他住的厢房,大奶奶正在等他,鄂容安问:“给额娘请过安了?”大奶奶点头道:“额娘精神不错,问了我好些话。对了,这次带来的丫头和小厮,都要做新衣裳吧?”鄂容安道:“你去办就是了。”大奶奶斟酌着说:“额娘还说,马上是皇后亲蚕礼,我现在在京,也是个孺人的身份,到时候也要去的。”鄂容安心里正有些不快,冷冷“嗯”了一声,大奶奶却要讨他欢心,絮絮道:“我早听说皇后富察氏是个出了名的端庄美人,生了一个阿哥一个公主也是出了名的漂亮孩子,早就想见见,倒不曾想竟真的有了机会。” 鄂容安冷笑道:“到时候隔了八丈远,你就看去吧。” 大奶奶热脸贴了他的冷屁股,讪讪道:“我就想想么。先用饭吧。” 鄂容安就着八味精致小菜吃了半碗老米饭,越吃越烦躁,用老鸭汤泡了剩的半碗扒拉下肚了事,道声“饱了”丢下才吃了一半的大奶奶离了席。 鄂容安躺在书房里的条炕上闷闷地读书,突然听到外面喧哗声,他皱着眉丢了书道:“怎么回事?一回来一点清净都没有?” 他贴身的小厮升儿道:“一个小丫头起了反了,和小二爷打架,被我们揿下去了,大奶奶正叫曹嬷嬷管教呢。”鄂容安道:“和阿津打架?”翻身下了条炕,蹬了鞋:“我看看去。” 到了外面,见妻子正一脸怒火,揉着他二儿子鄂津的额头,鄂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犹自指着一个小丫头骂骂咧咧的。再看那个小丫头,正是上回见到的冰遗,被曹嬷嬷捉着长辫子按在地上跪着,不分头脸乱踢乱打着。大奶奶见鄂容安来了,忙道:“也是我不好,上次岩三说送个清秀小丫头给我使唤,我竟就应承了!这种反贼的家人,天生就是生着反骨的!我已经吩咐牙婆来,不拘多少钱,把这没调_教的丫头带走。”鄂津闪闪眼看着父亲,鄂容安却是一副严父架势,皱着眉看看鄂津头上肿起的一个包,问道:“阿津,怎么回事?” 鄂津毕竟有些怕父亲,低头嚅嗫道:“我瞧她身上有块玉挺好看的,拿过来瞧瞧。”他看看父亲脸色,忙补充道:“真的就是瞧瞧,我没打算拿走的,这么块玉,值个什么!我还瞧不上呢!”那边,挨着打的冰遗却带着一脸的泪哭喊道:“你说不还给我了!你说不还给我了!你一个大少爷,家里什么没有!还要我的玉!这是我找爹娘的!给你拿去了,我怎么找爹娘!?” 大奶奶怒道:“你现在是我们家奴才!别说一块破玉,就是你的身体发肤,也是我们家的!你倒反了!这么重的手推阿津,要是摔坏了,你十条命也不够赔!——曹嬷嬷,着实打!打完丢柴房去,不要给饭吃!” 鄂容安已然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摆手止住曹嬷嬷:“停下!”转头对大奶奶道:“她虽然没有规矩,你也不能由着阿津仗势欺人!我们如今在京里,阿玛怎么说的,防微杜渐,不要让人家说我们鄂家的闲话!”大奶奶讪讪的说不出话,鄂容安道:“玉呢?”鄂津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玉佩,鄂容安夺手拿来,又一巴掌狠狠抽在鄂津的掌心,又打得鄂津放声大哭起来,大奶奶搂着儿子落泪,却不敢多说什么。鄂容安看了一眼这块玉佩,把玉抛过去,落在冰遗身边的泥地上,发出叮琅琅好听的玉声。冰儿抢起玉藏在怀里护住。鄂容安又道:“玉,我还给你,不过,咱们家也是有规矩的,上下尊卑首先得分明!——曹嬷嬷,回去后打她二十戒尺,叫她记得自己的身份!” 第3章 第二天,鄂尔泰下朝,特地叫来鄂容安:“听说昨儿个你打了阿津?”鄂容安垂首道:“是,阿津太没有样子了,跟一个小丫头抢东西,还打架。儿子想着不能助长他这样的纨绔习性,还是得严加管教。”鄂尔泰点点头:“处置得不错。我们家的子弟尤其要注重自己的身份,是该严加管教。不过,”他沉吟了一下:“你对阿秀要好一些。” “我没有对她怎么样。”鄂容安不由觉得委屈。鄂尔泰摆手止住他的话头:“我知道当年让你娶阿秀,你心里有些不愿意,不过,阿秀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是名门之后,人还是很好的,对你额娘也很孝顺,你当年先和小妾先生了阿岳,阿秀也什么都没说,对阿岳亦是视如己出。老话叫‘当面教子,背后劝妻’,你对阿秀说话能和气些就和气些。” 鄂容安忍气吞声道:“是。”鄂尔泰见儿子这样,暗叹口气,两人又无话,静默了一阵,还是鄂尔泰先开的口:“那个和阿津打架的小丫头,阿秀说留在身边可恨,要撵出去,你不要逆她,就照她的意思办吧,家里毕竟她在主持,也得给她些威严。” 冰儿的命运似乎就这么定了,京城的春一点都没有暖融融的意思,雪已经不下了,风还是刺骨的寒,她坐在阴冷漏风的柴房里,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肠胃里像有一双手,狠狠地揉捏、挤按着,先是痛,后来麻木了,只是一阵阵往上腾酸水,想睡觉都睡不踏实,当她再一次饿醒,柴房的缝隙里已经透出了青白,一丝淡淡的粥饭香味透过来,冰儿忍不住扒着缝隙去看,只看到粗使的老妈子在洒扫庭院,粥饭应该还是开在大厨房里,离着还有段路程,大概饿极了,鼻子也异常灵敏了吧。冰儿正在胡思乱想着,门外传来柴房锁开的哗啦声,冰儿回头一看,曹嬷嬷带着个不认识的女人走了进来,这女人三十许年纪,两腮瘦削,眼睛分外大,眼窝极深,脸上堆的笑意似乎全盛在眼窝里。女人向曹嬷嬷蹲了蹲,曹嬷嬷挺胸凸肚地说:“你看吧。这样的丫头,你给得少了,我看你自己也说不过去!实话说,她要不是犯了大过,这样的漂亮丫头,也轮不到你啊!” 女人咧开嘴笑道:“府上素来仁厚,我走过的公子王孙家也不少,见得极多。放心,我会给她找个好人家的。”说罢,来看冰儿,一见便满意了,和曹嬷嬷到门外讨价还价。冰儿已经愣在那里,这时,三妞从门口偷偷溜进来,递了个馒头给冰儿:“赶紧吃!我在厨房拿的。”冰儿接过馒头狼吞虎咽啃了起来,三妞看着她瘦得尖尖的小脸,忍不住流下眼泪:“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就是不听,如今……你以后可得都改了,今后,谁还真心教你呢!” 冰儿水汪汪的眼睛抬起来:“他们要把我卖到哪儿去?” 三妞道:“这我哪知道。这个女的就是牙行的,若是卖到好人家,倒也好。”冰儿眼睛空洞地望着外面,也不说话,眼泪如珍珠断了线一般只是往下落,嘴里一口一口嚼着馒头,半天才咽下去。三妞欲待安慰什么,冰儿却头一昂:“随便他!” 牙行里头买女孩子,落差极大。三妞心知,却不敢对冰儿说,又塞了一块果脯在冰儿的衣袖里,正想再说什么,曹嬷嬷和那牙婆进来,曹嬷嬷斥道:“你干什么?欠敲打了?”三妞皮了脸一笑:“我和冰儿好姐妹一场,我来看看她。”曹嬷嬷拎过三妞推到一旁,对冰儿道:“大奶奶说了,也不再打你了,你从今就和她走吧。” 冰儿站起身,木然地看看牙婆,牙婆一把拽过她的小手,喜滋滋道:“走,和我吃烧饼去!你喜欢什么馅儿的?” 曹嬷嬷道:“等等。”伸手到冰儿颈项中,那里系着一根细细的银链,曹嬷嬷手上稍微一用力,银链就断落到曹嬷嬷手心里,银链下方一个酒盅口大小的玉佩来回打着晃儿。 冰儿一呆,随即扑过去抢:“这是我的!我找爹娘的!” 曹嬷嬷手一收,那牙婆也一拽冰儿的辫子,冰儿挣不过,跌倒在地,辫子犹被扯着,使她仰头向上,一张小脸上纵横尽是眼泪。曹嬷嬷冷冷道:“津小爷喜欢的东西,你还是舍了吧。你的爹娘就快上刑场了,你要这劳什子何用?”牙婆哄道:“你跟我走,我那儿多得是漂亮首饰!金的银的玉的都有,都有!……”连拖带拽把冰儿拉走了。 冰儿尖利的哭叫越传越远,曹嬷嬷摊开掌心,那是一块雕琢成卵圆形的白玉,上面回旋的灰黑色瑕纹,倒是利用巧色亦回旋雕琢成龙形,一爪一鳞皆细细透雕,在晨光下一照,透出隐隐的云絮纹路,竟似有五彩光泽透出来,如龙浮于云上,惟妙惟肖,玉面圆润透滑,如上了一层釉一般,是冰儿日日摩挲无数回的结果。曹嬷嬷见三妞眼巴巴在看,板了脸道:“你这妮子还想骗过我么?回去要教导你了。……别盯着这玉了,也就是雕得巧罢,玉色并不好,不值钱的东西,白给小爷玩玩,许是过了几天他就没兴趣了,到时候再还给冰遗就是了。” 三妞不敢则声,心下亦为冰儿哀叹。 ****************************************************************************** 鄂容安下值回到家,已经是微霞满天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鄂岳和鄂津正在院子里玩耍,鄂岳先见着父亲,他到底年岁大些,忙垂手侍立,鄂津玩得胡天胡地,一头撞进父亲怀里,错愕抬头,吓得身子都矮了三分:“阿……阿玛金安!” 鄂容安见这被宠坏了的二儿子,心里又爱又气,板着脸道:“就知道疯玩!昨天刚教你的几个字会写了没有?阿岳的窗课拿给我看!” 大奶奶闻声出来,护住鄂津,赔笑道:“阿津在案前写了好一会儿字了,我怕他累着,叫阿岳和他玩会儿。”鄂容安点点头,走进书房,拿过鄂津写的字,心头的火突突地冒,一把扯过来问:“这蚯蚓般的字儿是你写的?”见鄂津扁了嘴想哭,越发生气,左右望望,拿起桌上的檀木镇尺握在手里,对鄂津道:“左手伸出来!” 大奶奶忙进来求情:“他还小!”鄂容安道:“越是小越要教!”紧盯着儿子。鄂津伸出来的是一只小拳头,露出细细的银链子在手边,鄂容安掰开一看,一块龙纹的玉佩握在里面,正是上次抢冰儿的那块玉。鄂容安问道:“哪儿来的?” 鄂津吓得要哭:“是曹嬷嬷给我的!” 鄂容安已然明白,见大奶奶还是副不以为然的架势,一把夺过玉佩道:“罢罢罢!从小就知道强取豪夺,长大不惹出事情才怪!还不如这会儿打死了,以后干净!”拉过鄂津,扯下裤子,“噼噼噼”一顿痛打,打得鄂津舞手舞脚、哭天喊地,大奶奶拉了两下拉不开,鄂容安下手反而更重了,大奶奶哭道:“你就是多嫌我们娘儿们!你打,打死了他我也随他去!你就干净了!”这一哭一闹间,连鄂尔泰那里都派丫头来问了。 鄂容安不能再打,扯起鄂津,唤丫头给他穿好裤子,拿着玉佩到父亲那里,犹自气冲冲的:“阿津真是气死我了!上次就为要丫头的玉佩弄得打架,这次那丫头被撵出去了,他还抢来人家的东西。阿玛,我实在气不过,这样子下去,岂不要出事?”说着,把玉佩交给鄂尔泰看。 第4章 “阿津还小……”鄂尔泰接过玉佩漫不经心看了一眼,说了半句的话突然卡住了,张着嘴、定眼瞧着玉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抖着手问:“这玉佩就是那撵出去的小丫头的?”鄂容安见父亲的形容竟有些害怕,点头道:“是的。儿子见过,认得出来。” 鄂尔泰大声道:“快!去把那小丫头找回来!” 鄂容安赶忙答应,吩咐升儿去办,担心地望着父亲:“阿玛,这是?” 鄂尔泰坐在那里,如同一块石头,一言不发,鄂容安僵立在地半晌,腿都站麻了,寻思着得开口告退了,鄂尔泰突然开口说道:“这玉是宫里的。” 鄂容安吃了一惊,愣了愣道:“虽然是龙纹,不过民间也有私用的,洪门里头,免不了也有自立为王的人,偷用龙纹也……”“这玉是当年我采办的!我会弄错么!”鄂尔泰粗暴地打断了鄂容安的话,“我为先帝爷办改土归流,大概是雍正十二年吧,从云南进献了一批好玉,我亲自送贡品入京的,这块玉当时并不是好材料,不过有个灵巧的玉匠,妙用巧色,雕玉成龙。先帝爷素来不在贡品上在意,这玉倒看了好几眼,然后赏给了今上,人说亦是暗示今上得先帝器重,必继大统。虽然隔了七八年了,这玉我记得却很清楚。” 鄂容安心里一千个一万个疑问,可见父亲又陷入沉思,也不敢再问,只是心里也着急起来。 直到上灯时分,升儿才回来,擦一把汗对鄂容安回道:“回爷的话,人找到了,还没买掉呢,说是两家书寓(1)都看上了,牙婆子心黑,想多要些价,尚未脱手。奴才先把人带了回来,晚些再和牙婆子结账。——人,先安置在哪里?” 鄂容安回里间回话给鄂尔泰,鄂尔泰沉吟了一下,道:“先找间安静些的客房安置,派两个嬷嬷去照顾一下,什么都不要多说,伺候得饱暖即可。” 鄂容安吩咐完毕,回到父亲身边,终于忍不住道:“阿玛,既然玉是先帝传给皇上的,怎么会在这样一个教匪家的小丫头手中?会不会是宫里太监手脚不干净,偷出来卖的?” 鄂尔泰点头道:“有可能,但也有可能……”他停住没有说什么,转头问鄂容安:“对这个小丫头,有打骂虐待的事情没有?”鄂容安老老实实道:“虐待不至于,但这丫头年岁又小,又惹了不少事,打骂是难免有的,好在并不重。”鄂尔泰轻叹了一声:“也罢了,不管怎么样,这段时候把她伺候好了,到水落石出时,再分晓吧。” 作者有话要说:  (1)书寓,旧时的高级妓院 ☆、忆往事孤女伤怀 冰儿住进鄂尔泰家宽敞舒适的客房,吃的是鸡鸭鱼肉,穿的是绫罗绸缎,睡的是牙床锦被,不啻于从地狱直升到天堂,她满心疑惑,可无人能为她解疑,虽然吃得好穿得好,冰儿心中反而多生警惕,小嘴抿得牢牢的,与谁都不多说话。 这日用过早膳,两个嬷嬷照例收拾好退了下去,一句话都没有与冰儿多说。冰儿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窗外正是早春风光:地上雪还没有全融,踩出的道一条条旖旎地伸向各个院子,梅花幽幽的香气随寒洌的春风吹了进来,窗口几株不知名的树,枝头尖上都是饱饱的新芽,似乎激动得就要鼓绽开来,“喳喳喳喳”的喜鹊叫声清晰地传入耳朵,冰儿伸头到窗外去找喜鹊,突然看见鄂容安和另一个从没见过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冰儿从高高的椅子上“嗖”的半滑半跳下来,四处看看却不知道往哪里躲藏才好。 鄂容安进了门,服侍冰儿的单嬷嬷殷勤地打起帘子,嘴里絮絮道:“在的,刚刚用好早饭呢!吃得可香了!咦?” 屋子空空的,单嬷嬷进去找了一圈,才从屏风后面把冰儿拉了出来:“小姑奶奶!看弄得一身灰!”冰儿不愿见生人,只是不愿抬头,听见男人的声音——却不是鄂容安的:“还害羞?头抬起来我瞧瞧?” 冰儿翻翻眼睛瞟瞟说话那人:也二十多的年纪,容长脸,眼神清亮,容色俊逸。一身明黄褂子,蓝色纽子,脑后拖着蓝翎,温和地坐在那里对自己说话。冰儿只是站着,也不愿意抬头,也不愿意说话。 “春和,”这是鄂容安的声音,略带不安,“家父也存疑,怕万一弄错了,不过,要真是遗珠沧海,也是了不得的大事。你和皇上皇后都亲熟,你来先看看最好。” 被称作“春和”的人语气愈加温柔,如春风吹在冰儿耳边:“你多大?姓什么?” 冰儿不好意思再不答话,抬头瞟瞟那人,垂下头道:“我七岁,姓慕容。” “你父亲是慕容敬之?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三个姐姐?” 冰儿点了点头,抬眼看着他,泪珠已经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们……他们在哪儿?” 那人掏出一块手绢递给冰儿,冰儿闻到手绢上好闻的香味,没舍得用来擦眼泪鼻涕,只是泪汪汪地抬头看那人。那人不在笑,可眼里都是温柔怜惜的神色,伸出手指擦拭掉冰儿挂在颊上的泪水,又问:“你说,你不是慕容家亲生的孩子?你养父母对你说过什么吗?” 冰儿不喜欢人家碰她,本能地退了半步,用手抹了一把鼻涕,又到背后揩在袖子上,说道:“我阿爷说他在直隶走镖,捡到了我,就把我带回来了。” “在直隶的哪儿?什么时候?你当时多大?穿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让冰儿心里紧张且警觉,摇了摇头,又不再说话了。 鄂容安和那人等了一会儿,问了好几次,冰儿只是低着头不答话,间或敌意地瞥一眼,那人道:“你告诉我,我帮你找亲爹娘。”冰儿看看他说:“你们都说帮我找亲爹娘的,都是骗人的。”那人无奈地摇摇头,和鄂容安走了出去,冰儿只隐隐听他在外面说:“这么小,也说不清像不像,眉眼里有点我姐姐的意思,不过,许是漂亮些的小丫头都是长这么样大眼睛的。”又听见鄂尔泰的声音:“傅侍卫辛苦!转天再审了慕容敬之再说罢。” 冰儿一骨碌爬上椅子,透过窗子向外看,单嬷嬷看见了,忙上前扶掖:“小姑奶奶,快下来!要是摔着了可怎么好?” 冰儿没奈何被抱了下来,闪闪眼睛望着单嬷嬷:“刚才来的,除了大爷,还有个是谁?” 单嬷嬷欲待不回答,见冰儿的目光清亮,却是一点不天真,和她的名字一样冷冰冰的,怕她纠缠,答道:“是二等侍卫傅恒,他姐姐是当朝的皇后。” 冰儿又问:“他审我阿爷吗?” 单嬷嬷一时没有明白:“谁?” 冰儿大声说:“我阿爷,叫慕容敬之!”单嬷嬷颇为受不了她,别了头皱着眉道:“我怎么知道!刚才你不问他?”冰儿嘟了嘴,心里也有些后悔,又问:“那他下次什么时候来?我问问他,我想见阿爷!还有姆妈,还有业哥哥,还有……” **** 傅恒什么时候再来,单嬷嬷无从知晓,却成了小冰儿最盼望的事。她伏在桌上,脑海中盘旋的总是大半年前那些天的可怕场景…… 那天,阳光特别好。冰儿和哥哥慕容业在河边,哥哥练武,冰儿则剥着青嫩的莲蓬,吃着清甜的莲子,后来,哥哥背着她回家,可家门口全被穿着“卒”字补子的人包围了,哥哥刚冲到门口,就被几个人按住,他们俩一起被拖到后院里。 第5章 “阿爷”是苏州话,意为“父亲”,他们的阿爷慕容敬之是姑苏一家镖局的镖师,在江湖上也是颇响亮的人物,义远镖局有他这块牌子,镖旗插出去,从来无人敢乱动脑筋,不过江湖人身不由己,慕容敬之亦是洪门在帮弟子。雍正末年洪门内部分裂,有的继续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结集力量,寻思着伺机造反;有的把持运河,专事漕运盐粮,与官府打交道,吃朝廷的饭;有的则成“密宗”,就是乾隆末年兴旺起来的白莲教。(1)慕容敬之便是前者,苏州知府钱恒,得到线报,与驻扎地方的两位千总,带百人队伍,把姑苏各个洪门中人,逐个击破,擒拿入狱,立下大功。 慕容敬之在义远镖局被擒,府衙衙役又立刻前往慕容家,逮捕他的所有家人,查抄家产,街坊邻居都知道,慕容家破了。 冰遗和慕容业被推进柴房,外面传来锁链当啷的声音,冰儿扑到门前摇撼,门已经从外面被插上了,从缝隙望去,门口把持的是手执刀枪的兵丁,明晃晃的刀刃近在咫尺,晃过来又晃过去。冰儿恐惧得大哭,外面一人怒声吼道:“嚎你娘的丧!再哭,老子割了你的舌头!”冰儿吓得倒退几步,被什么绊倒,坐了个屁股墩,尾巴骨生痛生痛的,她想哭又不敢出声,眼泪不断地流下来。 “冰儿过来。”是姆妈柔和的声音。冰儿抽噎着爬过去,姆妈抱住她的头,轻轻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冰儿别怕,别怕。马上就没事了,马上就没事了。” 慕容业大冰儿十岁,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年了,他压抑着情绪,轻声问:“姆妈,怎么了?” 昏暗的柴房,缝隙中透出微光,官兵搜查扬起的尘埃在光线中看得分明,一道道灰尘飞舞的光,照在姆妈脸上,脸上道道晶莹,泪痕宛然,而姆妈的眼睛里净是坚毅,她轻声说:“你阿爷,还有几位叔叔,都被抓了,谋叛大罪,只怕……”她顿了顿,又道:“别怕。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有一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阿业,若你能活,你要活,救妹妹们,延慕容家一条香烟。” “姆妈!”慕容业已经哽咽难言,浑身颤抖。姆妈轻抚着冰儿的头发,柔声说:“你阿爷本来还说,今年冬天又要到直隶,再帮你打听你的家人,没想到先遭了祸患。你的玉佩,你戴好,原本还有你当年的襁褓衣裳,只是这会子也拿不出来了……”她忍不住一叹息,又怕冰儿担心害怕,轻轻拍拍冰儿的小肩膀:“业哥哥会照顾好你的,别怕!” 缝隙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又渐渐明亮起来,冰儿时睡时醒迷糊了一夜,突然,眼前刺目地亮起来,冰儿猛地惊醒,眼睛一时却睁不开,只觉得身子一轻,自己被提了起来,接着大腿上一阵剧痛,冰儿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屁股上又挨了狠狠一脚:“还要老子抱你么!起来走!” 冰儿连滚带爬几步也没能爬起来,眼见着一只穿着油皮军靴的脚又冲自己肚子飞来,却被一个身子硬生生挡住,慕容业跌在她身旁,长长的、鹰翼般的眉毛紧锁着,牙关也咬得死死的。慕容业忍着刚才一脚的剧痛,扶起冰儿:“我们走。”靠紧她,护着她的肩背,跌跌撞撞直往前。 冰儿渐渐看清了前方,姆妈和三个姐姐手上缠着镣铐,脖子中系着麻绳,像糖葫芦一样结成一串,身边的业哥哥,手上也是镣铐,一个兵丁过来,把慕容业和冰遗的脖子上也绑上麻绳,冰儿觉得勒得难受,抬眼一望身边的兵丁,那兵丁眼睛一瞪,手中的牛皮鞭子一甩,发出吓人的破风声:“还不快走!”冰儿一颤,看看另一边的业哥哥,业哥哥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紫赯脸上几道血迹,他鹰隼般的眸子急速地瞥了冰儿一下,微露了一点柔和的光彩,旋即又凝重起来,他轻声说:“别乱看,我们快走。不要吃眼前亏。”话音未落,冰儿听到了“嗖——啪”的一声鞭响,慕容业眉头一揪,倒抽了口冷气,鞭稍回转,正抽在冰儿的肩膀上,如一道烙铁烫过,冰儿尖叫呼痛,无法忍耐,摔倒在地。 “奶奶的!” 一声骂,接着就是鞭声又起,冰儿不知怎么办才好,却觉得身子一重,未感到疼痛,回头时见慕容业伏在自己身上,脸离自己只有寸许的距离,太近了反觉得看不清楚,只有他污浊额角几滴晶莹的汗水在日光下格外显得清晰。慕容业口里道:“军爷!她才六岁,你们饶了她吧!”传到冰儿耳边,声音嗡嗡的。 鞭声又响了几下停住了。“起来!快走!” 慕容业双手绑在一起,吃力地扶起冰儿,冰儿觉得脸上凉凉的几点水,抬头一看,慕容业已是满脸黄豆大的冷汗,汗水流动聚集,一滴滴往下落,下唇上几点咬破的血痕。慕容业觉出怀中的小人儿浑身颤抖得厉害,轻声道:“别怕,没事的。没事。” 这条路前所未有的漫长。冰儿渴极了,每一口唾沫好容易生成,咽下去时却如烈火一般烧灼在喉头,走到最后,天地似乎已经混沌成一片,白茫茫的,只是一个劲儿的旋转、旋转……无穷无尽;又似朦胧的“嗡嗡”声传来,仿佛有人在说话,又仿佛有人在唱歌。冰儿机械地挪动着步子,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突然,谁推了她一把,她跌倒在地,怕再挨打,挣扎着要起身,一盆凉水忽的泼在她脸上,冰儿觉得清凉无比,伸舌头舔嘴边的水渍,脑筋仿佛清楚了些,抬头一看,一个戴着青金石顶子、着大雁补服的男子正盯着她。 “给他们点水,再给点吃的。”那男人道,“一会儿不定要提审。” 冰儿咕嘟嘟喝了一大碗水,还是觉得不解渴,连散发着诱人香味的杂面窝头都不想吃。慕容业抢过她的水碗,轻声说:“不能一下子喝这么多水!歇会儿就不渴了。” 牢房比家里的柴房还昏暗无光,只有到了正午,顶棚上的小天窗才会吝啬地把光线撒下来,只够昏昏照见,亦不明亮。冰儿满鼻尽是难闻的各种臭气,也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只是中人欲呕。她瞧瞧四周,横七竖八坐着躺着人,这个是姐姐慕容小雪,这个是哥哥慕容业,这个是姐姐慕容晨,这个是姆妈,这个是以前来过家里的大胡子叔叔……大家都奄奄的,都不想说话。中午时天气很热,苍蝇嗡嗡嗡只是往人身上扑,尤其是带镣铐的人,手腕已经磨破,血腥味最是苍蝇喜爱,赶都赶不走,有人虚弱地说:“别让蝇子碰!会长蛆的!”慕容业无力地抬手驱赶,可人已经虚到极处,动不了两下就没有气力,只好任凭苍蝇欢快地飞舞盘旋,时而叮得人又痒又痛。 当天窗收走最后一缕光,牢头坐的桌前点上了油灯,光色昏暗,却着人向往,冰儿眼馋地看着牢头就着炸得喷香的花生米喝着小酒,嘴里还哼哼唧唧唱着小曲。突然,有人进来,带着笑容道:“何头儿,你倒舒服!我们在堂上站了一天了!” 衙门里捕头捕快都互称“某头儿”,类推到各个部门的衙役都以此为尊称。何头儿笑道:“这地方舒服?你来试试?妈的,热都热死我了!我看你们才舒服,怎么样?钱拿得刷刷的吧?” 那人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球!妈的,一帮子教匪,个顶个的硬,还没一个大子儿见着!我看刑班的那些家伙才叫个倒霉,小邓子,掌竹板那个,今儿光讯杖就行了八十余,那家伙说手都酸透了,这些教匪还没几个招的,咱们府台大人倒怪行刑的偷懒没使劲儿,差点反坐。小邓子给大人看,说板子都打劈了!大人这才没有追究。娘的,要是我,下次好好使点劲儿揍这些狗日的!” 第6章 “李头儿,”何头儿笑道,“小邓子我还不知道!他暗劲最足,一套板子下来,不打得筋折骨断那还叫打?……来来来,坐下来点酒,我弟媳妇嫁来陪的好绍红,尝点儿!” 李头儿叹道:“我没这福分喽!大人还在堂上熬审,这会子叫提慕容家的人,正审慕容敬之呢!这家伙说是教匪里的头目,有审头呢。” “审他,提家人干什么?” “说这家伙也是个硬杠子,要是打夹都弄不下来,就得要敲山震虎了。”李头儿说着,来到牢房前,唤一个牢子开门,道:“慕容家的都提出来,跟我走。仔细,锁链都看好了!” 冰儿还在愣神儿,几个牢子已经掌着灯来,开了门锁,气势汹汹进来嚷道:“慕容家的都出来!”拎着人就往门外搡。冰儿被扔在散发着泥腥气的地上,挣挫了两下,被牢子揪着头发提起身,一行人跌跌撞撞如牛马般被驱赶着。 **** 大堂上没有想象中那么灯火通明,灯光只能照见堂上一脸疲惫的知府钱恒。冰儿他们到时,慕容敬之已经受了大刑,脚踝紫肿发黑,俯伏在浸满鲜血的石板地上气息微微。钱恒见慕容敬之的家人都带到了,换了一个坐姿,对堂下的慕容敬之道:“我也敬你是条汉子,但朝廷自有法度,你不招认同谋,我也无法向上交代。”他走下堂到慕容敬之身边,微微俯身,柔和地说:“何必!你一死既然难逃,也不为家人想想么?究竟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何苦受这个罪,求死不能?” 慕容敬之已经虚弱到难以抬头,却依然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回话不卑不亢:“我只是……一介草民……大人要说我在帮,我……只好认了,可若说同谋……大人是要我乱攀咬么?……” 钱恒气得冷笑连连:“这么说来,还是我屈打成招喽?”一旁捕头瞪眼道:“难道这么多人认你也都认错了?” 钱恒摆手止住捕头的话:“你不要被他缠了进去!——慕容敬之,你看看后面来的是谁?” 慕容敬之肩膀一僵,已猜到七八分,过了一会儿听他道:“大人若要害及无辜,岂不损大人清名?” 钱恒听他这话,便知是他心里动摇了,眉梢微微一挑,冷笑道:“与你多话无益!”转头叫人:“先杖他儿子,打明白了再问话。” 几个行刑的差役上前解了慕容业的镣铐,一脚踢在膝弯里,慕容业扑跪在地,一板子横扫在他的背上,慕容业闷哼一声,栽倒在地上,四个衙役两个按肩两个按脚压定了慕容业,一人褪了他的中衣,慕容业脸“腾”地血红,也只有咬牙切齿的份儿,耳边传来父亲的声音:“阿业!不要怕!” 慕容业悲从中来,回答道:“阿爷,我不怕!”话还未落,就化作一声惨呼,只一竹板,就痛得十六岁的慕容业一头冷汗,慕容业咬紧牙关,没让惨呼再发出来,浑身只是战栗颤抖,二十板过,人痛难自制,已昏厥在地,臀腿上青紫连片肿得老高,伤重处血肉模糊。一桶凉水浇下来,慕容业悠悠醒转,脸已经青白扭曲,手脚抽搐无法动弹。 身后慕容家诸人早已泪水涟涟,慕容敬之呼吸浊重,忍了又忍,忽闻堂上钱恒的声音:“让这小的先晾着,等伤处肿起来再打,痛上百倍。——把慕容敬之的娘子带上来,先上拶子。” “慢!”慕容敬之喉中发出嘶哑的声音,钱恒早等他这一声,摆手叫停,殷切地等他招供,慕容敬之咬牙再三,却说不出话来。慕容夫人脸上却是一笑,柔声道:“我跟着你,从来没有悔过,今儿也不会悔。”慕容敬之越发犹豫,钱恒脸色阴沉,略等了一会儿,挥手道:“上拶子!” 慕容夫人被拶得几死复生,钱恒见她手指俱已青紫皮破,又叫加一百敲,慕容夫人宛转在地,强自挣扎,却不知这拶子若不挣扎还好,挣扎起来便有骨折的危险,只闻轻微的几声“卡啵”,行刑的知道指骨已折断,忙松了刑具,慕容夫人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钱恒着禁婆验看了一下,知道没有性命之忧,便随意把人丢在堂上一边。钱恒又看了看其他几个,都是女孩子,抱作一团紧张得发抖。最大的慕容小雪也不过十三岁,二女儿慕容秋十岁,三女儿慕容晨只比冰儿大数月,刚过七岁生日,当年冰儿便是与她同哺。钱恒犹豫了一下,狠心道:“把最小的拉出来!” 慕容敬之挣扎了一下,没能动弹,只得叫道:“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与案子更是无关!”钱恒没好气道:“如今费这些话做什么?!你招就招,不招,我就刑讯你的女儿。”他转向冰儿:“你叫什么?几岁?” 冰儿被拉扯到案前,脚下正是一滩鲜血,她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透出蚊子般的声音:“我叫慕容冰遗,我六岁。”钱恒愣了一下,冰儿个子高,看上去不比慕容晨小,她眼睛因恐惧而睁得格外大,眸子清亮,泪光盈盈,更觉楚楚。钱恒本性并不刻毒,原想着“审贼”,并不心软半分,此时瞧这“我见犹怜”的小丫头,却有点不忍起来,硬了硬心肠,还是转向慕容敬之:“才六岁,估计十板子就能当即送命,虽不是你亲生的,你当真舍得?”慕容敬之已近狂躁,嗓子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钱恒!你不是人!” 两边行刑的差役摩拳擦掌,钱恒却气馁起来,他回身坐到堂上,挥挥手道:“罢了,我给你求生的路,你不愿走。你自己犯下大逆罪行,还要连累家人,如今,也只好由你了。——结案吧。” 大逆案例要上报,慕容敬之解京再审,而他的家人全部定谳,亦是对慕容敬之的“攻心”。好在全部是发极边,给披甲人为奴,留得命在。钱恒此时却动了恻隐之心,把慕容业的年纪从十六改为十五,因为清制年满十六就可以处死。慕容业本来不愿受这恩惠,愿意以死陪伴父亲,倒是慕容夫人苦苦劝解,要他以慕容家为重,留下命脉。虽是极边,几个人分发的地方并不一样,慕容业前往最为荒徼的宁古塔,而几个女子,各得其命,却无人再知所终。冰儿到打牲乌拉,因为相貌清丽,又是聪明样子,被几个主子当作奇珍般四处赠送,或有希冀着冰儿长大后为豪门宠姬,为自己增一分荣宠,许能有终南捷径可循。最终,冰儿便到了鄂尔泰家。 作者有话要说:  (1)关于洪门的历史,大致是这样,不过学术界也有不同看法。 ————————————————————————预告的分割线———————————————— 这里还比较正常。 下一章……可能会有点雷…… yy无罪。o(n_n)o~ ☆、初入宫眼迷五色 没过太久,冰儿又见到了傅恒。 冰儿沐浴梳洗更衣,接着和傅恒一起坐进骡车,见傅恒在对面上下打量着自己,冰儿不由有些局促,小手玩弄着豆青色衣摆,那里绣着折枝玉兰花,绣工极精,针针平服,勾边处还是金线。傅恒不由一笑:“我以为你会选那件大红的。” 冰儿快速瞥了傅恒一眼,过了一会儿方说:“以前嬷嬷说,我是罪人家属,不好穿红的。” 傅恒笑道:“你现在不是罪人家属了。” 第7章 冰儿瞟瞟他,鼻端浮起的是淡淡的玫瑰花香,那是她今天第一次用玫瑰味儿的宫制香胰子,馥郁的玫瑰香,和着杳杳袅袅的水雾气,如回忆般长久不散。傅恒见冰儿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恰是可爱,又道:“要是穿那件红的,一定更好看。皇上皇后看了,一定喜欢得紧。” “我为什么要见皇上皇后?” “因为……”傅恒想了想,“因为你是他们的女儿。”(1) 冰儿认真地看了傅恒好几眼,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已经和慕容敬之查实过了,时间、地方、还有你当时的穿戴,都是一样的!” 冰儿却顾不得再就自己身世的问题追问,首要询问:“我阿爷?我阿爷他还好不好?是不是你审我阿爷?” 傅恒道:“你是说慕容敬之?他以后不是你‘阿爷’了,不能叫错了,皇上会不高兴的!你称他‘养父’吧,也不枉他养育你一场。” “他怎么样了嘛?”冰儿十分性急。 傅恒无奈道:“审他自然还是刑部来,我只是问了关于你的事。他谋逆重罪,总难轻处的。你不想知道皇上他是怎样一个人?” “那他会怎么样?” 傅恒一愣,知道冰儿讲的“他”不是自己讲的“他”,勉强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见冰儿已经眼含热泪,嘴扁扁的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忙警告她:“你仔细!见皇上可不能哭!” “我不要见皇上!我要见阿爷!” 由不得她“要不要”,骡车到了神武门口。傅恒先跳下车,入宫手续重重,丝毫不得懈怠。回身,他看看冰儿,柔声道:“先下来吧。”冰儿只是摇头。傅恒无奈,上车把她抱了下来,见冰儿还在挺着肚子、舞着双手挣扎,哄她道:“你养父的事我不知道,可皇上知道,你到时候亲自问皇上就是了。”冰儿果然不挣扎了,抬头望着傅恒:“真的?” 傅恒点点头,冰儿伸出小拇指:“你跟我拉勾!”傅恒哭笑不得,见冰儿又生警惕的样子,暗道这个小丫头倒是眼里不揉沙子的精明主儿,只好也伸出小拇指勾了勾冰儿细巧的小手,小手粉白,手背上还带着酒窝,傅恒暗道,姐姐一定会喜欢这个女儿。“好了,走吧。”傅恒在前面引路,一边还教着冰儿见驾的规矩,可此时冰儿哪里还听得进去,鄂尔泰家的园子已经够美了,和御花园比起来不啻云泥之别,早春的御花园,珍奇的花木正是绽开新绿,早吐馨香的时候,虽说不上姹紫嫣红,但满眼绿色之余,藏着无数色彩缤纷的花儿们,春风尚寒洌,却吹来阵阵清爽的花木香味。 御花园也并不很大,一会儿冰儿便觉两旁宫墙压迫而来,天空蔚蓝,在此只窄窄一道,时有宫女太监从永巷那头过来,见到傅恒和冰儿都躬身退到一边,低头弯腰,不敢直视,冰儿不由回头要瞧,傅恒笑道:“都是这样的,以后你就惯了。”冰儿问:“以后我到大爷家也要这样子吗?” 傅恒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冰儿的意思,笑道:“以后你到鄂家,他们要这样子了。” 冰儿犹疑着斜着眼睛乜傅恒,傅恒更觉好笑,眼见要到养心门,停下步子为冰儿理了理衣襟:“先见皇上,再见皇后。还记得见皇上要怎么做吗?” “单嬷嬷教了好多遍了。” 傅恒点点头,到养心门前,一个太监满脸堆笑小步急趋过来:“哟,十爷(2)!您可来了!”一眼瞥到冰儿,脸上笑意更浓:“小主子也来了?啧啧啧,不是玉女似的?万岁爷准保喜欢!” 冰儿听他声音尖细拖长,又带点沙哑,十分古怪,不由倒退两步,傅恒也只淡淡一笑,并不与太监多言,从腰间取一块绿头牌子,道:“为我递牌子吧。”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可冰儿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她小小的心思恰如一团乱麻,异常混乱,正寻思着问阿爷的事,刚才那个太监从里面小跑步出来,一扬嗓子道:“宣二等侍卫傅恒觐见。”随后换了谄笑:“十爷,皇上正等您呢!您请!” 养心殿是皇帝正寝,亦是处理日常朝政的地方,傅恒熟门熟路,带着冰儿直到西暖阁中。短短几步路,冰儿的心“怦怦”直跳,养心殿光华内蕴,并不是想象中的大富大贵、光彩夺目的样子,一个宫女挑开枣红色缂丝盘金门帘,见冰儿时脸带笑意。傅恒先走了进去,拍下马蹄袖,左脚一步上前,右膝弯曲触地,先请了个极漂亮的安,然后起身退步,又是双膝跪地,解帽磕头。磕了三个头,里面人声音带着笑意:“不必大礼了。人带来了?” “是!”傅恒回头看看冰儿,冰儿却愣在门口不知所措,还是那个掀门帘的宫女,含笑轻托着冰儿的手肘,微微一点头示意她上前。冰儿脚步滞重,西暖阁光线恰好,不明不暗,她却总觉得面前亮晃晃的刺眼,后来才明白是面前那人的衣服:明黄色常服,织金绣龙,金黄色腰带上缀着珍珠和玉;貂绒的帽子,帽顶三层金龙,散镶东珠。而那人的脸,藏在金碧辉煌中,反显得有些看不真切。 冰儿眨眨眼睛想仔细看看,却听到傅恒压低的声音:“忘了?”带着警告的意味。冰儿警醒过来,手忙脚乱照着单嬷嬷教的礼节蹲了下去,身子一个不稳侧了一下,忙伸手撑了下地才平稳,嘴里结结巴巴的:“恭……恭请皇上圣……圣安。” 那边那人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冰儿蹲得脚酸,抬头看看那人,却见那人也在看她,下颚微昂,唇边是微笑,眼神极有穿透力地瞧着自己,那人轻声道:“起来吧。” 冰儿又用手撑了下地才站起来,瞧瞧上头那人,知道他是自己的父亲,可丝毫没有亲切感。 对于乾隆而言,这个女儿也丝毫没有亲切感,眉眼里瞧着有点像皇后富察氏,可神情里没一分相似,她的眼神直直的、硬硬的,如受惊的小鹿满是警觉,颊上也没有皇后惯见的温和微笑,嘴唇紧抿,尖尖的下巴也绷着。乾隆道:“傅恒,你先跪安吧。朕带她去长春宫。” 冰儿见傅恒打千请安后退了下去,突然被孤寂和紧张攫紧了心脏,目送傅恒离去再回头,只见乾隆稳步走向她,冰儿只觉得手开始发凉,想逃又逃不开,乾隆离她还有几步时停下了步子,问:“到长春宫还有段路程,你走得动么?” 冰儿愣了下才意识到在问自己,只是点点头。乾隆倒也不计较她失礼,微笑了一下绕过她向外走去,西暖阁外伺候的太监宫女忙互递一个眼色,拿衣包拿座椅的、端壶端食盒的,有条不紊紧紧跟上。冰儿见人都往外走,不知道自己怎么办,还是那个打帘子的宫女,轻轻推了她的肩膀一下,冰儿只好也随着众人向外,到了养心门外,乾隆正在等她,冰儿忙几步跑上去,太监宫女为她让出道,冰儿到前面时又迟疑,乾隆道:“你在怕什么呢?皇后又不会吃人。”语出觉得自己说重了,轻咳了一声,笑着抚慰道:“别紧张,以后你就熟悉了。” 养心殿到长春宫并不远,冰儿却走了一身汗,长春宫门口,皇后带着几个随住的贵人常在等侍立迎接。乾隆紧走几步上前,柔声对皇后道:“说了叫你不要出来吹风的,要再着了风可怎么好!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皇后笑道:“这春风暖得很,我倒也要多出来动动。”眼神转过来,寻找到藏在背后的冰儿,皇后脸上是极柔润的微笑,伸出手来:“就是你吧?来,我瞧瞧!” 第8章 皇后三十出头的样子,洁白如汉玉般的脸,修得细细的长眉,梳着家常的两把头,除了挽发的玉扁方外,乌压压的发丝上,只插着几朵通草像生花儿,身上是藕色锦袍,罩着石青坎肩。她伸来的手,纤长白皙,指甲上未染蔻丹,也没有像鄂容安妻子一样留得极长,只中指上戴一枚鸽血红的宝石戒指,愈发衬得肌肤胜雪。冰儿不由自主把手伸了出去让皇后握着,只觉得柔软温暖,皇后道:“你的手怎么冰凉?”看到冰儿脸上,鼻尖额角都是细密的汗珠,皇后不由一笑,掏出手绢为她擦了汗,带着她进到暖阁。 “我这里头暖,地龙还没有熄,你把外头大衣裳宽了吧。”皇后对冰儿道。 早有人服侍乾隆宽了外面的褂子,冰儿左右看看,伸手到领口解纽子,那镀金的纽子却甚滑,怎么解都解不下来,鼻尖上又冒出细汗来,一个小宫女上来帮她解开了纽子,宽解外头衣裳,里面是件水绿夹袍,这个颜色最宜肤色洁白的人,冰儿青葱葱站在那儿,真如画儿上的玉女一样,皇后笑道:“自生出你来,还没抱上几个月,今儿得让我抱抱。”竟真的一把把冰儿抱了起来,乾隆在一旁又好笑又无奈,道:“当心腰!她都六岁了,沉得很,以后还怕没有你们母女一起的时候?” 冰儿身子僵得很,好容易皇后放自己下来,却见她两眼盈盈,拿手绢拭着眼角:“当时只当你殇了,你才五个多月大,二月的天气,冰天雪地的,哪料到还有好心人救了你,哪料到我们还有重逢的今天!”回头对乾隆道:“还说她沉!瘦得很!”又抚抚冰儿鬓角:“这些年你受苦了!”说着,唤宫女嬷嬷拿点心给冰儿吃。 端上来的是奶卷、萨其马、窝丝糖和杏仁酪四件点心,各个散发着好闻的甜香,冰儿被皇后搂在怀里,满心竟是迷醉的舒适。乾隆拈了一块奶卷放进嘴里,皇后也取了一块,送到冰儿嘴边:“你尝尝。”冰儿小心地咬了一口,果然入口绵滑,奶香浓郁,馅料是山楂,酸甜解腻。皇后见她吃得香,笑道:“晚膳也在我这儿进吧,我叫小厨房拿本事烧几样好菜。”乾隆道:“那朕也留下吃。” 皇后含笑剜了他一眼:“难得我们娘儿俩一起吃一顿,皇上一来,是叫我们立规矩么?” 乾隆呵呵笑道:“看来朕不受欢迎。好吧,你们娘儿俩一起,先就叫——”乾隆看看冰儿,道:“当年给你取的小名儿叫珑儿,只怕这一时你不习惯。——你先住在长春宫吧,身边应有的谙达太监、精奇嬷嬷朕叫内务府这就去选。” 皇后起身蹲了一安,笑道:“这就是皇上的恩典了!赶明儿臣妾先让针线上的给珑儿做几套衣裳……”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冰儿道:“我不叫珑儿,我叫冰遗,大家以前叫我冰儿。” 皇后道:“习惯习惯就好了,那年知道怀了你,恰巧先帝爷赐那块玉给皇上,皇上那时就说肚里这孩子必是福星,玉得龙纹,岂不是‘珑’字,不论男女,先起了这个小名。你生下来时皇上便把玉佩赐给你,也亏得这玉,如今我们还能重逢。”说着,竟有点泪眼朦胧的意思。 冰儿小小的眉心微蹙,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乾隆道:“冰遗这名字取得真不好听,到底慕容敬之粗鄙之人,取名也免不了俗气。” 冰儿忍不住顶撞道:“我觉得冰儿这名字好听!”乾隆一愣,皇后忙打圆场道:“她这些年怕也习惯了,冰儿也好听的,反正‘珑儿’我也叫不惯。”乾隆冷冷一笑:“怪不得学了一身匪气。” 皇后见乾隆神色不怡,忙道:“皇上!女儿刚来,不懂的太多,臣妾慢慢教她。”冰儿却道:“我阿爷——我养父慕容敬之现在怎么了?” 乾隆更加生气:“他能怎么样?自然在他应在的地方。他的罪,就算朕念他养育了你,减一等刑,也少不了大辟弃市。” 恰巧外面小太监通报来军机处有加急的折子,乾隆起身去了养心殿,冰儿回头望望皇后,皇后轻抚着她的鬓角,过了一会儿方道:“你皇阿玛是一国之君,你不要这么跟他顶撞。”冰儿道:“什么叫大辟弃市(3)?” 皇后一怔,半晌道:“以后能不提你养父就别提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1)好吧,这是本文第一大yy。皇帝女儿丢在外面,那是不可能的事。清代乾隆间伪皇孙案倒是有趣的案例,不过到最后还是外人冒称滴。原谅无良作者为了捏造故事,不光架空主人公,还给她编了个离谱的传奇身世,没管神马合理不合理吧。 (2)傅恒在李荣保的孩子里排行第十,不过也许在儿子中序齿并不是第十。不管了,作者本就是个懒人,更没有精神忙考据,对付着看吧。 (3)大辟:死刑,一般指斩首。弃市:死刑之后陈尸街头。呃~古人…… ☆、别义父寸断肝肠 天气转暖,乾隆奉太后前往畅春园避暑,园子里不光风光独好,规矩也比宫里小,乾隆向来喜爱,每年多半的辰光都在园子里度过。 这日下午,冰儿来到皇后处请安。跟着她的精奇嬷嬷仔细为她宽解了大衣裳,笑吟吟带到皇后身边,冰儿依着刚学会的规矩,平平稳稳蹲了个深安,皇后见她耳边的坠子都静静的没什么动弹,笑道:“倒是有长进!”招手唤冰儿到身边,抚着她柔软的辫梢,问道:“园子里住得惯么?” 冰儿自进皇宫,虽然说起来一直在长春宫由皇后亲自抚育,其实还是由身边的引教嬷嬷管教得多,每天请安定省时才和皇后说上几句话,皇后问问起居饮食,谈谈做公主应有的规矩而已。冰儿与皇后虽近而并不亲。此时皇后发问,冰儿轻声道:“住得惯的。”皇后慈爱地看着冰儿雪白圆润的额头,低垂的眼睑,道:“进来也有几天了,嬷嬷有没有带你到处玩一玩?” 冰儿毕竟还是孩子,眸子立刻明亮起来,抬眼望着皇后道:“没有。我叫她们带我去,她们老说规矩还没有学好,出去给人家笑话!” 皇后笑道:“学规矩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难道就给圈禁了不成?”一旁伺候冰儿的李嬷嬷忙赔笑分辩道:“奴才是看小公主身子骨弱,怕到外面着了风。”冰儿立刻回头不服气地说:“谁身子骨弱!我从小还学武的呢!” 皇后轻轻一点冰儿的额头:“瞧瞧,一说话就露馅儿了!”见冰儿小眉头一皱,小嘴一尖,一副委屈的样子,又是好笑,“正好我也要出去走走,也顺带领你到园子里逛一逛吧。”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燕儿忙取来穿在外头的氅衣,其他宫女嬷嬷也自有分工,有条不紊排布好了,李嬷嬷忙把冰儿脱下来的大衣裳又穿上,俯身要抱,冰儿道:“我自己走。”倒弄得李嬷嬷尴尬。皇后笑道:“她也不小了,抱着你累她也不舒服。我也走走散散,倒比坐轿子透气。” 一路分花拂柳,绕到佛堂,皇后问道:“皇太后在里面礼佛么?”门口太监忙笑道:“可不是。太后许了今儿要念十八遍《坛经》。”皇后一愣,但没问什么,转头对冰儿道:“伺候太后礼佛,不可以大声喧哗,要静静的,知道么?” 冰儿虽每日早晨与皇后一起前往太后宫中问安,晚上还要伺候太后安置,但下午随太后礼佛还是头一遭,有些好奇,赶忙点头称是。进到佛堂里,但觉气象肃穆,淡淡梵香飘来,身心俱觉宁静。太后正跪在锦团上,闭着眼睛,嘴唇轻动,念念有词,隔一会儿,手中迦南香木佛珠就拨过一颗。皇后也不言声,轻轻跪在太后身后的锦团上,回头以目示意冰儿也跪下静俟。冰儿只好也跪下,百无聊赖地看太后一颗一颗地拨动佛珠,终于见太后的手指把最后一颗通体透明的翡翠雕佛头记念儿拨到手心里,睁开眼睛道:“皇后来了么?” 第9章 皇后笑着行礼道:“是,未敢打扰太后清修。” 太后在两旁宫女的扶掖下站起身来,看到冰儿,道:“五格格也来了?” 冰儿忙道:“和皇额娘一起出来玩,皇额娘说,来伺候太后。” 太后不由一笑,对皇后道:“赶紧起来吧。”又亲自去搀冰儿,来到外面,见她跑得脸蛋红扑扑的,额前还有些微汗沾着头发,忍不住在她脸蛋上轻捏一把:“瞧疯得一头汗!” 冰儿叽叽喳喳道:“园子里有好多大蝴蝶,刚才看到一只黑色上闪金粉的,可漂亮啦!我追了半晌,差点就抓住了,皇额娘又不让了。”太后道:“蝴蝶虽小,也是性命!你额娘素来心善,你也学着点。” 冰儿嘟起了嘴,皇后笑道:“五格儿小性子倒不少,一点说不得。”太后却吩咐身后宫女拿吃食,往冰儿嘴里塞了块橘红糕,含笑看着她咂吧着嘴吃完,身后的李嬷嬷急得什么似的,太后只是道:“这又有什么!五格儿吃得香,我看着也欢喜。以后再慢慢教她。她是个聪明孩子,不愁教不会的。”又问冰儿以前的事。冰儿现在渐懂人事,只挑开心的事说,什么下河捞鱼捉螃蟹,上树采果子躲迷藏,突然一句提到哥哥慕容业,冰儿自己笑不出来了,也说不下去其他故事,小鼻尖有点红起来。 太后轻抚着冰儿的鬓角,叹道:“可怜你小小年纪,遍尝悲辛滋味。”皇后不知太后今日如何这般伤感,赔笑道:“苦尽甘来,岂不是五格格的福分?” 太后点点头,对冰儿身后一脸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带公主到园子里玩。莫要过于拘束,损毁了她的天性。” 冰儿方始雀跃起来,正想往外跑,突然想起什么,回身给太后和皇后蹲了个安,道声“告退”,才小跑着出了垂花门,到得外面,更是蹦跳起来。李嬷嬷受了太后的话,不知如何管教公主了,只一个劲道:“公主慢些,当心些……” 皇后见太后又是一声长叹,小心问道:“太后今日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太后道:“我能有什么烦心事,谁不是笑脸伺候着我?只是今儿听说皇上勾决了一大批人。未到秋决,就大开杀戒的,毕竟不多。我念两本经,也是为他们超度。” 皇后呆了一会儿,道:“太后菩萨心肠。” “皇上勾决,必有他的道理,国法之中,没有我们好插手的地方。咱们大清朝自高祖入关,至今也有了百个年头,我原本也是微贱人家的女孩儿,也不意能有今日,福气享用太过并不是好事。我为他人念念经卷,也是为自己儿孙积福。” 两人便说着一些因果,突然听宫女通报,说皇上前来给太后请安,太后忙让请皇上进来。乾隆进门,请了安,皇后又向乾隆行了礼。乾隆笑吟吟坐下,道:“皇额娘身子安好?南边几个省份贡来些新鲜果品什么的,我叫他们做了单子,请皇额娘先挑些,再分发到内宫。”太后笑道:“你就依规矩就是,我先挑后挑也就那么大肚子,能吃得了多少?”皇后笑道:“太后是体恤我们。” 太后道:“我倒还好,后面那几个只怕是有点计较的。”皇后笑笑不说话,乾隆道:“这点皇后倒还有谱,她们纵有点计较,明面上也不敢做出来。”太后说:“后宫里头几个份位高的还大度些。像娴妃其他都好,就是老怀不上,看贵妃和她一起进的潜邸,如今份位却高过她去,难得她还没一丝计较。” 皇后不说话,只是微微地笑着,乾隆知道她的心思,只对太后笑道:“朕多翻她牌子就是。”太后嗔道:“我才不管这些事呢!”乾隆赔笑道:“宫里也要多些小孩子才好玩。几个大点的阿哥已经在读书了,朕瞧着也欢喜。”他特别瞧了瞧皇后,道:“昨儿张泰来还说,永琮的书背得不错。”皇后微微一笑,眼波在乾隆脸上一绕,乾隆知道她心里高兴,自己也喜悦起来。 太后转了笑颜:“这倒是。现下宫里女孩子少些,自皇帝说要把色布腾指婚给三格儿,这丫头就害羞不大肯见人了。四格儿又是不太爱说话的性子。自从冰儿回来,我倒觉得开心了好些。那年为了避痘,把这些小的送回来,偏生冰儿运气不好,驿馆里遭了那档子事,要不是奶妈子奋力把她丢到外面,只怕今天也再不能见着她了。”说着又要拭泪。 乾隆忙劝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太后天天念经祈福,不是把个孙女儿失而复得了么。” 太后用帕子印了印眼角,道:“听说皇上这批勾决的人里头,有那个救冰儿的慕容……”她忘了名字,回头看看皇后,皇后略一犹豫,低头轻声道:“慕容敬之。”“对,慕容敬之。” 乾隆赔笑道:“他是大逆不道的罪过,三法司又定了谳的……” 太后道:“我又不是让你赦他!再说,我也管不到政事上头。”乾隆知道失言,忙赔笑称是。太后道:“好歹是一命之恩,你让冰儿尽点心意,有个知恩图报的意思吧。”乾隆沉吟了一会儿,应了下来。 又闲聊些家常,一会儿,李嬷嬷带着冰儿玩耍回来了,乾隆特意叫冰儿进来。 回宫时日不少,也常见乾隆,但多只是请安而已,宫里等级森严,冰儿于父亲特感生疏。此时进来,连李嬷嬷也觉得紧张,唯恐什么地方还没有调教好公主,遭皇帝谴责。好在冰儿聪慧,请安的流程做得极好,冰儿低着头,也不敢直视乾隆,倒是太后“心肝乖乖肉”地叫,把冰儿搂在怀里。乾隆平日倒也不特别注意这个女儿,此时看她,养得胖了好些,粉团似的,只一双眼睛灵动得似乎水波流转,长长的睫毛忽而盖着眼中的光华,忽而又打开,眼睛像星星一般闪着的光就蹦出来,一时看得有些忘神。突然,那眼睛像小鹿一样,带着些胆怯与好奇直视着自己,乾隆才突然醒过来般,见冰儿睫毛一扇,又遮住了眼睛,倒觉得自己好笑,问冰儿道:“有没有常来给太后请安?” 冰儿点点头,身边李嬷嬷大急,做着口型让冰儿“回话”,冰儿只是看看她,没啥反应,乾隆又问:“园子里还住得惯吧?”冰儿又是点头。乾隆也觉得好笑,当着太后不好责怪,又问:“还记得你养父慕容敬之么?” 冰儿的眼睛突地睁得好圆,顾不得礼仪,从太后怀里挣出来,直视着乾隆问道:“他在哪儿?” 乾隆道:“总算会说话了。”见冰儿的脸上颇有惊惶神色,也有些不忍,道:“他还在牢里。”冰儿失神了一会儿,又想出个问题:“他什么时候回家?” 乾隆一愣,收了笑容道:“他不回家。” “就在一直在牢里么?我姆妈、哥哥姐姐回不回家?” “不回家。” “为什么?” 一来一串问题,乾隆倒有点难应对,见冰儿急切要知道、都快要哭了的神情,又想到刚才太后的话,乾隆倒有点心酸,上前摸了摸冰儿的头发:“别问了。等他受刑那天,让你先行去送他。” 冰儿几乎是本能地躲开乾隆的手,低着头要哭不敢的样子,乾隆的手僵在半空中,尴尬地放下来。 **** 斩立决一般定谳之后,很快便会行刑。慕容敬之大早起来,牢子便送来一碗水酒,几味小菜,大碗米饭,头一次对他露出点笑:“吃饱了好上路。” 第10章 慕容敬之随便捋了捋头发,整了整衣衫,拖着已经残了一条腿,挣挫着坐到酒饭前。饭难得的没有馊味,但酒太薄了,稀得没有什么酒味,慕容敬之喝了两口,很久没有整理的大胡子上挂着晶莹的酒滴,酒香倒似乎比碗里更浓郁些。正吃着几块薄薄的肉片,听见牢房里有似乎捏着鼻子、尖细却不像女声的说话声:“放屁!这里的关防要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我看你们都是活腻歪了!……”声音低了下去,一会儿又高了起来,却和气了好些:“……你们难做,我有什么不知道。但上面吩咐的事体,谁敢怠慢一点点?都不想要脑袋了不成?……”声音又低了下去,终不可闻。 慕容敬之吃了两口酒,却见谁在他牢前闪身而过,后面跟着的人倒看清了,正是这里的牢头,点头哈腰地跟在谁的屁股后头。 等饭食将尽,牢里动静突然大了起来,牢头打开他的牢门:“慕容敬之出来。” 慕容敬之疑惑地看看外面,问:“这就到时辰了?” 牢头笑道:“你倒是想早死早投胎呢!……有人来见你。”见慕容敬之皱着眉一脸茫然的样子,冷笑道:“说是上头来的,尊贵着呢!大早上折腾得我们人仰马翻的。来吧!” 慕容敬之颇觉茫然,不过此时也没什么好担心害怕的,只是腿行走不便,不得不扶着墙一跛一跛地挪着,牢头前所未有的上来扶掖,慕容敬之身体一僵,牢头道:“还不是为你快点,耽误了时辰算你的算我的?上面说了,还要叫你换身干净的,别腌臜了来人。” 慕容敬之不过是俎上鱼肉,亦没有什么计较,随着牢头到一间清爽亮堂的空屋,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又洗了脸洗了手梳了头,依旧用镣铐锁上,坐在小杌子上等待。只一顿饭工夫,便进来几个人,先是太监打扮的几个,进来站在墙边,接着几个嬷嬷进来,吸了吸鼻子,一脸厌恶的神色。慕容敬之看看并没有自己认识的,心里越发奇怪。又过来两个太监,一个捧着金兽香炉,燃着百合香,一个捧着垫着锦垫的小座椅,端正地放在面南的位置。然后朝外轻轻拍两下手心。 牢头便退了出去,最后进来的是李嬷嬷、王嬷嬷等精奇嬷嬷,护着冰儿走了进来。冰儿却没有这么多繁文缛节,一进牢房,一眼就看见端坐下首的正是自己的义父慕容敬之,形容憔悴,镣铐缠身,哭着扑了过去:“阿爷!” 慕容敬之猛地还没有认出是谁来,便有一个穿着粉色丝绸小袍子,套着青色坎肩的小丫头扑在自己怀里,小丫头抬起头来,粉嘟嘟一张小脸上纵横尽是泪痕。冰儿握着慕容敬之手上的木铐和锁链,一叠连声地大嚷道:“把这些劳什子打开!”牢头在门外赔笑道:“这贼子是重犯,又是有功夫在身的,镣铐可不能打开。” 冰儿对李嬷嬷道:“什么贼子,外面那人才是贼子呢!我不管!打开!” 李嬷嬷哄她道:“你们说几句话就是皇上的恩典了,若是做了出格的事,皇上恼了,没准不让你再见你养父了呢!” 冰儿到底还小,咬咬嘴唇,没有再坚持,只是拉着锁链一个劲地掉眼泪。慕容敬之见这个小女儿,心里一酸,柔声道:“没关系的,阿爷已经习惯了。冰儿你怎么会到这里?” 冰儿只是腻在慕容敬之怀里,哭得说不出话来。还是李嬷嬷帮着答道:“是你积了德,你六年前在密云驿馆救下的,原是我们小公主。机缘巧合,又回到皇上身边。今日是你受刑的日子,皇上发慈悲,让公主来为你送行,也算报你当年养育之恩。” 慕容敬之胳膊一抖,脸色也变了,李嬷嬷有些担心,便想把冰儿拉出来。可冰儿却牢牢地伏在慕容敬之身上:“不许碰我阿爷!谁要碰他我不依!”转脸又向慕容敬之道:“阿爷!我去和皇阿玛说,叫他放你回家,放姆妈、姐姐、业哥哥一起回家。阿爷,我以后去苏州,还要去找你!”慕容敬之本来已起了杀念,腕上镣铐便可致人死命,可冰儿口口声声“阿爷阿爷”的叫,让他心中不由气馁: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何苦伤这不相干的女孩?何况养育六年,承欢膝下,就是动物也有感情。慕容敬之少有地温存哄道:“好好好,阿爷还在苏州等你。”转脸对门外喊道:“我到京时,原有一个贵重物品的小包裹,如今我就要去了,东西也可以给我女儿做个遗念。” 牢头一呆,东西原已寻着值钱的打算好了,只等行刑毕,大家就可以分了,此时突然出了这个花样,心有不甘,不过里面人大有来头,也不敢多言,暗道“晦气”,丧气地去取包裹了。李嬷嬷心里也很不舒服,终于忍不住道:“虽说以前赖你抚养,到底我们公主金枝玉叶,你一口一个女儿的,怕也有些不合适吧?” 慕容敬之横目看了看李嬷嬷,倒看得李嬷嬷心里一瑟缩,张了张口没有说得出话来。只一会儿牢头到了门口,小太监把一个绵绸的旧包袱递了进来。慕容敬之道:“冰儿你打开。”冰儿依言解开一看,里面两件夹衣,一把短剑,一杆玉箫,几本书,除却玉箫似是碧玉的,略贵重些,其余也没有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慕容敬之看着冰儿铺陈开这些东西,眼中似要坠泪,好半晌道:“衣服我要穿着上路的,其余的都留给你。若此生你还能见到你哥哥姐姐们,随便留件什么给他们做个念想儿,若是遇不到……也是天意。”顿了顿又道:“玉箫颇有奇处,你日后慢慢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玉箫遗念别红泪 冰儿拿起玉箫,通体碧绿,光滑柔润似上了浆一般,尾部系的绛红丝穗已经有点褪色,丝穗上装饰的珍珠也不见了。这是慕容敬之日日不离身的珍物,冰儿小时候常听义父吹箫,玉箫音色尤为空灵旷远,姆妈便会在一边停了手上针黹,凝神细听,有时脸带笑意,有时含愁凝睇,有时潸然泪下。而自己,常在义父的箫声中安然入睡,仿佛枕着千叶竹、万壑松,静谧安详。此时,冰儿突觉碧绿的玉箫身上隐约有几点朱红斑痕,怕自己看不真切,揉揉眼睛再看,朱红色愈发明显起来,正想问什么,门口牢头突然又发话了:“时辰不早了,再不上路,怕要耽误事了。” 李嬷嬷忙上前拉扯冰儿:“小主子,这时再不走,你可是难为老奴了。误了你义父的时辰也不好不是?何况宫里皇后主子也要生气,到时候若是罚你跪了,老奴岂不是害了公主!快走吧!” 冰儿哪里肯走,攥着慕容敬之的衣襟和李嬷嬷对抗,挣得小手关节都发白,“刺溜”一声竟生生把慕容敬之新换的葛布褂子都撕裂了。慕容敬之亦是心酸,摆摆手道:“好了,你走吧。别耽误了时辰挨骂。” 冰儿哭着说:“那我下次再来看阿爷好不好?” 慕容敬之几欲坠泪,强笑着道:“好……”李嬷嬷却恼怒不已,不客气打断道:“哪里还有下次,今儿个就是你养父弃市的日子。” “什么叫‘弃市’?”冰儿已经知道不是好事,瞪圆了眼睛问李嬷嬷。李嬷嬷想着区区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也没啥顾忌,便道:“就是死刑。”冰儿遭逢大故,早已经明白了生死,瞪圆眼睛看着慕容敬之,慕容敬之早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从来没有难受过,这会儿心头却像被蜜蜂刺了一般,不光是痛,而且是说不上的电一般酸麻入骨的滋味。冰儿一把抱住慕容敬之的胳膊,李嬷嬷又是拽又是吓,就是不能挪动冰儿分毫。慕容敬之看着李嬷嬷用力扳着冰儿的小手,心疼地说:“她既然是你们的小主子,你们也不略爱惜敬重她些么?” 第11章 李嬷嬷毫不客气道:“哼,你少在这里装好人!你想多活一会儿,却不想若是耽误了时辰,罪责岂不在公主身上?你倒是疼她的,你别让她回去后挨骂受罚呀!” 慕容敬之气得发颤,却无法与李嬷嬷争辩,低头对冰儿道:“阿爷得走了。” 冰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说:“阿爷……你不……不能走的!他们……他们要害你的……不能走的……” 慕容敬之道:“冰儿乖,听阿爷的话……”音未落,门外是牢头不耐烦的声音:“时辰真等不得了!这要是误了,可是大过!”慕容敬之狠狠心,抽开自己的胳膊,见冰儿舞着双手又要来抱自己,一把抓住她的小手,却不忍心用力,只把这双小手轻轻盖在自己的络腮大胡子上磨蹭了几下,转过去交到李嬷嬷手上,自己拖着残疾的腿抽身离开。 冰儿被李嬷嬷牢牢地捏着手腕,拼命挣扎也难动分毫,手腕上已经红红的一片,听见慕容业被戴上重枷锁链,锒铛出门,心知这是此生最后一面,急痛攻心,胃里一阵痉挛,想喊什么还没有喊出口,却把早上吃的点心尽数呕吐出来,弄得浑身狼籍,李嬷嬷身上也一片污秽。李嬷嬷要紧喊旁边的嬷嬷和太监帮着清理,冰儿还挣扎着要去追慕容敬之,李嬷嬷骂道:“你还要追那个贼子!就不怕回去皇上罚你跪?弄得这个样子,看你怎么和皇上皇后交代!”见冰儿还不肯听话,又吓唬道:“前次皇上就说,要是老没有规矩,就赐戒尺责打了!公主再这么着,奴才也只好如实报知皇上,若公主挨了打,可不要怪奴才多嘴。” 其时,慕容敬之早已不见了踪影,冰儿被李嬷嬷一骂,心里只是怔忡着想:“阿爷怎么样了?阿爷真的再也见不到了么?……”似乎倒安静了些,李嬷嬷自己换了衣服,瞧其他嬷嬷也为冰儿换了一身衣裳,擦了脸,重梳了辫子,又变得洁净起来,这才满意地说:“这才是公主的样子!乖,我们回去听戏去,今儿个园子里唱新曲儿呢。皇上一高兴,不定又赏些新衣料给公主做衣裳,您出门甭提多光鲜呢!……” 出了门,冰儿突然回头问道:“我阿爷去了哪里?” 李嬷嬷没好气道:“不是和小主子说过了吗?你养父今儿个受刑,去了阴曹地府,再回不来了。” 冰儿冷冰冰的眼神飘到李嬷嬷脸上:“我不信!” “您信也好,不信也好,就这么着了。” 冰儿一屁股往地上一坐:“我在这里等阿爷回来!” “小祖宗!”李嬷嬷拿这主子没办法,“皇上知道了,可要责打呢!” “随便他打,我又不是没有给人打过!” 李嬷嬷劝了半天,硬拉起来走不了三步,冰儿又抱着什么赖着不肯走,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拖得急了,咳嗽着就要作呕。李嬷嬷顿足道:“罢了罢了!公主非要见着他死了才肯死心么?我们就去菜市口瞧瞧,您也好安心回去。……作孽!让皇上知道了,指不定怎么发怒呢!” 冰儿不再闹了,乖乖地跟着李嬷嬷走,李嬷嬷是个直肠子,既然想了让冰儿死心,真就吩咐车马往菜市口去。到菜市口时已经过了午,闹哄哄的人群都散了,冰儿要下车,李嬷嬷一把抱住,道:“不就在那里,看看也就罢了。” 冰儿往人多的地方看,只看到乱哄哄的,有人还在叫:“没劲!一声都没吭,刀落得也快,连点皮都没带住!”有人回话:“得嘞!这种反贼都是灭了门的,留着脖颈皮在(1) ,是有人收尸还是怎么着?临了不都是左家庄化人场一把火烧了罢了?”冰儿仔细往里瞧,只瞧见有人在冲洗着那一地血,立时有点晕,硬熬着不出声,眼睛转着四处找,希冀着看到慕容敬之还好好地站在那儿对自己笑。 找到高处,看到旗杆上吊着几颗东西,定睛一瞧,那上首的一颗不正是慕容敬之的人头?已经拿石灰腌了,脸色灰灰的如老墙皮一般,再无一点生气,眼睛闭着,嘴微张,头发披散下来,被血块黏糊着,毡子似的打着结,唯有那络腮胡子,刚刚才蹭在掌心里的,仿佛还随着风有点飘逸的意思。 冰儿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旁李嬷嬷见她脸色不对,要紧叫身边人拿纸,冰儿呕了半天,却只吐出点深绿色的胆汁来,被酸苦的胆汁呛了喉咙,人难受之极,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李嬷嬷问:“要不要喝点水?”见冰儿只是摇头,又问:“要不下来吹吹风?”冰儿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李嬷嬷想了想,还是唤车夫先调了马头,又行了几步,到略僻静些的地方,才让冰儿下来。冰儿下了马车,李嬷嬷在一旁用扇子轻轻给她扇着,有些心疼地说:“何苦来!见了这一幕,你倒好过了不成?……来,奴才扶着您些……” 冰儿蹲下来,心里空落落的,愈发酸起来,想着阿爷,又想着业哥哥和姆妈、姐姐们,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落,李嬷嬷的话忽近忽远,听不清楚,心里却有个声音响起来:“你不属于这儿,你不属于这儿……”冰儿回首看看马车,蓝呢子轿围锦绣门帘,前面系着两匹骏马,心里觉得厌恶,周围是李嬷嬷、王嬷嬷等,小太监们远远地垂手侍立。冰儿道:“我要喝水。”李嬷嬷忙命人取水,冰儿喝了一口,皱着眉头嫌没有味道,李嬷嬷哄道:“回去我们喝木樨露、玫瑰膏。”冰儿道:“我要吃桃子。” 李嬷嬷虽有些犹疑,但想今儿公主不高兴,弄得大家不自在,这点子小事,还是依从了比较好,回头问小太监:“这季节外面市口上有桃子没有?”小太监自然要巴结,连声道“有有有。”李嬷嬷吩咐两个腿脚快的去买桃子。好半天买了来,冰儿一见就生气地拍开了老远:“哪里来的烂桃子!” 李嬷嬷边骂两个小太监没眼色,边哄着冰儿:“南头新进了上好的脆桃,咱们回园子里就吃!”冰儿犯了倔脾气,死活不肯,蹲在地上大哭。李嬷嬷想左不过两个桃子,又吩咐多几个人去买,捡最好的买。自己和王嬷嬷等围在冰儿身边又哄又劝,过一会儿见冰儿不哭了,眼睛滴溜溜到处睃,倒觉得好笑。 冰儿又出花样:“我要解手。” 李嬷嬷道:“车上有净桶。” 冰儿皱着眉头不肯。李嬷嬷道:“您千尊万贵的,难不成露了天的就……” 冰儿闹腾着:“哪里没有茅房?我不习惯在车里!” 李嬷嬷今日给她搞得一个头两个大,吩咐人去找茅房,寻了半天好容易找着家干净的,抱着冰儿进去了。 王嬷嬷他们在外面伺候着,听得里面冰儿一会儿哭一会儿叫,暗暗吞笑。李嬷嬷脾气直硬,又不会做人,王嬷嬷他们都不喜欢跟她一道,没奈何在公主那里她是掌事儿的,不得不笑脸逢迎,今儿见她如此被折腾,心里正熨帖。突然听得李嬷嬷大叫一声不好,接着扑通一声响。众人一呆。 王嬷嬷素来机灵,忙安慰众人:“急什么!我问问看!”“李姐姐李姐姐”叫两声,却不闻答应,这才慌了,忙叫众人都进去看看。进得茅房,只见一个人在坑里挣挫不起来,看身形不是李嬷嬷又是谁!而公主却不见了踪影。大家顾不得污秽,把李嬷嬷扶了起来。李嬷嬷喘了半天,眼泪横流,却说不上话来。王嬷嬷此时也急了,大声道:“公主呢?性命都不要了么?还不说话!” 第12章 李嬷嬷好容易喘上气,拍着腿大哭道:“作孽!小祖宗从后面把我一推,我还没明白过来,就听她几步跑了!” 大家都愣住了,王嬷嬷反应最快,大叫道:“都作死!还不快找!” **** 乱哄哄找了一回,哪里找得见人影,李嬷嬷浑身污秽,瘫坐在地上。王嬷嬷急得边流眼泪边说:“这得找步军统领衙门,找顺天府!就不信跑到天上去!”众人顾不得害怕,要紧上报,乾隆本在歇午晌,闻听这个消息,眼睛里都要冒火,一头火速下令叫京里几个衙门找人,一头命李嬷嬷王嬷嬷等御前问话。 李嬷嬷匆匆洗换到了御前,头发还滴答滴着水,见乾隆脸色铁青,吓得捣头如捣蒜般,“奴才该死”不知说了多少回。乾隆厉声道:“抬起头来回话!”李嬷嬷几乎要瘫倒,强撑着跪直身子,只觉得头顶响起炸雷一般:“怎么回事?一个孩子也带不好?朕要你们何用?” 李嬷嬷抖抖索索把事情说了,见皇后也从后面转出来,脸色雪白,心里越发害怕,话都说不囫囵,只会一个劲地磕头。乾隆气得几步过来,一脚跟踢上去:“玩忽职守、怠慢从事!你们好能耐!全部送慎刑司杖毙!” 皇后忙道:“皇上!先找冰儿要紧!” 乾隆怒气冲头,道:“找到又有何用?她的心还不是那反贼家的?她既然敢走,就别想回来!若是找到了,送到宗人府圈禁起来,朕也不要瞧见她!”语毕,觉得心中怒气泄了些,回头看皇后却是一脸泪痕,方觉着自己刚才话说重了,也没有顾及皇后的感受。上前扶皇后坐在榻上,叹口气道:“她找到了,你先替朕问问她,哪里的规矩,怎么好说走就走?然后总也得打顿板子,让她以戒下次。” 皇后心里的郁结略舒展了些,道:“臣妾遵旨。只是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冰儿为上,她重情重义,只是不晓得规矩,皇上要打要骂,都是该的,却也不要因为小孩子不懂事,迁怒到其他人。” 李嬷嬷先已经几乎晕了,听皇后求情,膝行几步上前哭道:“主子娘娘,奴才待公主比待亲生的还用心。只是没想到,小公主她……娘娘知道奴才心里冤屈,奴才死了也谢娘娘知遇之恩!” 乾隆皱眉道:“你少拉扯上皇后!朕就不杀你,国法也饶不了你。来人,送到内务府,依律处置。”依律处置也少不得流配异乡,也是重责,不过总算留得命在。李嬷嬷含泪磕了一个头。 见人都走了,皇后只觉头里一阵眩晕,往后一靠,头枕着什么,却是乾隆上前扶住,用胳膊撑在后头。乾隆坐下,扶着皇后的肩膀,心疼地说:“你也是,硬为这些事伤身!” 皇后低头垂泪:“这些事……还重得过这些事么?冰儿刚来还没几个月,我还没有看够,她倒又走了。我心里想着,堵在胸口酸酸的,心好像就跳得异常些。”乾隆轻轻在皇后背心上揉着:“别想了,你倒是顾念着她,她可曾顾念着你?她心里还不是只有养她的一窝贼子?既然也不是承欢孝顺的主儿,你就当没这个女儿,就当她当年就没有了。……” 皇后苦笑道:“我倒是想‘当’,可是瞧着她穿过的小衣服,用过的发辫绳儿,就像这个人在我眼前似的。‘当’不来。”说着又是泪落。乾隆叹口气道:“也未必事情那么坏。步军统领衙门都派上了,她一个小丫头能钻天入地去?过几天,朕就把她提溜给你,任你处置。” 皇后不由莞尔一笑,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也是。回来了,我要好好揍她一顿。瞧她把皇阿玛气的!”乾隆见皇后笑,心情愉悦了很多,笑道:“我还不是怕你急了。”皇后瞧瞧乾隆神色,淡淡道:“皇上倒是不急。”乾隆揽着皇后的肩膀,笑道:“我有了琏儿这个小子和玲儿这个丫头,也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旧时刽子手手上有巧劲,若是家属使了钱,可以砍断脖子还连着颈项上的皮,以便于主家请皮匠缝成全尸。 ☆、铁心挥别换青衣 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找了十数天,愣是没有找到冰儿的踪影。乾隆心里纳闷,还得安慰以泪洗面的皇后,心里一直焦躁得厉害。这等事情,又不好发广捕文书天下通缉的,除却派番子到京外各地打探,也别无他法。 却说冰儿,怀揣着义父慕容敬之的遗物,推李嬷嬷到坑里,自己从窗户溜了出去,却不慎入了拍花子(1)的手。 等她醒来,只觉得四处幽暗,隐隐见头顶上一点微光。冰儿也不言声,朝着微光走去,隐约觉得自己在一个地窖里,湿冷无比。正有些心慌,头顶的光突然亮堂起来,一时阳光猛地射进来,刺眼得要命。冰儿眯着眼睛,见有人从梯子上下来,手里拎着一个藤条编的食盒。冰儿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见对面那人是个美妇,青布袄儿,水红棉裙,裹一双粽子大的小脚,行动颇有风致。 那美妇见冰儿只是直直地盯着人瞧,并不哭闹说话,倒是“扑哧”一笑:“醒了?饿了没?”边说边打开食盒,里面是若干吃食,冰儿觉得肚子里突然“叽咕”叫了两声,不由咽了咽口水。 美妇只在食盒里挑了两个杂面馒头递过去,想了想又递过一盘咸菜,向墙角努努嘴道:“屋角有水。”转身走了。头上那门轰然关闭,光亮一下子又消失了。冰儿盘膝坐下,一声不吭啃着馒头,馒头很粗,咸菜又腌得过了,咸得蛰口。吃惯了皇后宫里细巧饭食的冰儿一时难以适应,好在是饿了,勉强嚼着不一会儿竟也吃得干干净净。冰儿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借着一点光,瞧见墙角一个粗陶罐子,打开看见里面亮汪汪的是一罐水,入口还略有点泥沙味。 冰儿正喝水,突然听见头顶脚步声,光线陡然又亮起来,那美妇和着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 美妇道:“你若是叫喊,给人听见了,我立时掐死你。明白没?” 冰儿看看她身后的彪形大汉,默不作声,只是点点头。美妇过来拽住她的胳膊,把冰儿拉上了梯子,推出地窖,带到一间屋子里。 冰儿这才发现正是晌午,自己已经落入人手一天一夜了。美妇和大汉坐下,上下审视冰儿一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冰儿看看他们,好半天道:“冰儿。” “姓?” “……慕容。” 美妇回首看看那大汉,笑道:“倒怪异!听这姓不是鞑子,怎么穿的是鞑子的衣裳?” 冰儿低头一看,自己一身果然是旗装:桃红小袍子,油绿小坎肩,坎肩上还镶着两层“栏杆”。美妇瞧着这丫头,肤色雪白,头发乌黑,虽然蓬头垢面,已透出美人儿的骨骼出来,艳色衣服一穿,愈发显得明艳光华,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光,却不是富贵人家子女会透出来的浮躁单纯,她目光冷硬,满是冷漠和狐疑;到此时她还不显惊惶之色,也不是吓呆了的样子,竟似早看透了似的。 冰儿道:“把我东西还我。” 美妇饶有兴致问:“什么东西?” 冰儿愣愣神,道:“一杆玉箫,一枚玉佩,还有一把剑和几本书。” 美妇转身到房里翻找一会儿,拿出一个包袱,当着冰儿面打开,果然有这些东西。冰儿伸手去取,美妇一把挡开:“哪这么便当!”又一挑眉好奇地问:“这你怎么不要?” 第13章 冰儿顺着她的眼神看去,包袱中最晃眼的莫过于那个金项圈了:这是皇子皇女小时候佩戴的东西,赤金打造,小指头粗细,上面金累丝做了五只蝙蝠,分别镶着青金石、红宝石、蜜蜡五颗珍宝,项圈下面还挂着一枚小小的金锁,镶着玉佛刻着字,做工极是精致。冰儿冷冷道:“我不爱这个。”伸手又想拿玉箫。 美妇冷笑道:“如今归不了你管。”一把把包袱合上、结好,声音也突然严厉起来:“把这身衣裳换了。” 冰儿后退一步,那美妇丢过来一团东西,直砸到冰儿脸上,冰儿伸手抱住,软软的,是一套棉布的衣裳。冰儿瞧瞧那大汉,美妇一乜眼对那男子说:“你杵在这儿干嘛?”那男子反应过来似的,忙不迭关上门离开了。冰儿便毫不吝惜脱下一身锦缎,换上棉布的粗旧衣裳。虽只一身大青布,到底掩不住冰儿的相貌,那美妇过来重为冰儿结了辫子,把她拉离自己再端详一番,又在她鬓边加了一朵水红绢花儿,拍手笑道:“果然是个美人坯子。” 她坐下来问:“如今有路让你选。头一项,我给你父母发个帖子,他们要愿意出点钱,我就送你回家。”她见冰儿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心里也觉得奇怪,又道:“第二项,你跟着我,我教你本事。第三项,我自然有好去处送你走。” 冰儿几乎没有想,道:“我跟着你。” 美妇眉棱一挑:“你不回家?” 冰儿道:“我父母一定已经报了官了。” 美妇心下一怔,却不想这个女孩儿年岁不大,心思动倒到快——他们这行,绑了票哪还有送还的道理!她又试探问道:“跟了我,可是要吃苦头学艺的!” 冰儿抬眼看了看美妇,竟然轻轻叹了口气,幽然道:“你把我要的东西还我就行。” **** 冰儿在地窖里足足住了一个月有余,原本略胖了些,这会儿又瘦了下去,下巴尖尖,胳膊细细,唯有肤色,大约由于不见阳光的缘故,倒比以往更白皙,乍一从地窖里出来,令人不敢逼视。 美妇已换了一身打扮,头发只拿头巾包着,脸上也不施粉黛,身着绿袄青裙,腰间一根红色腰带,扎得腰身俏伶伶的。美妇道:“今儿我们就走。”又嘱咐冰儿:“从今叫我娘。”冰儿还没从前一句话里缓过神来,木木地望过去,这个“娘”无论如何没有叫得出来。那妇人虽是三寸金莲,跑得飞快,一个箭步上来就是一个漏风巴掌:“怎么?哑巴了?” 冰儿只觉得眼睛里酸酸的,扁扁嘴却没哭,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低不可闻的声音飘出来:“……娘。” 那大汉走进来道:“四娘,这会子没什么番子在路上,动身么?” 四娘道:“小蹄子还不知道听话不听话。”眼神瞟过来,如两把利刃射过来,冰儿一瑟缩,咬咬牙道:“娘,我听话。”四娘拿过来几个包袱,嘱咐冰儿一并提着,自己拎着装细软的小包,边笑边说:“回老家,也见见你兄弟姐妹们。”冰儿问:“老家在哪儿?”四娘冷冷道:“多嘴!我去哪儿你便去哪儿。”又凑过来,手里一把三四寸长的尖刀:“你仔细,路上有什么岔子,我先一刀杀掉你。” 冰儿随着四娘上了骡车,那汉子在前面赶车,放下车帘子,除了颠簸些,倒温暖舒适。窗洞上的帘子不时随风飘起些,微露着窗外风光。冰儿不由好奇,但见四娘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敢揭开帘子看,只就着缝儿向外觑。棋盘街上人喧马嘶,热闹非凡,不时有叫卖声、杂耍声漏进一点半点来;又过一阵,喧嚣渐止,车也平稳多了,帘缝里俱是绿色,冰儿偷眼瞧着外头,忽闻四娘“扑哧”一笑,吓得连忙坐正。四娘道:“京里热闹是热闹,规矩太大,生意也不好做。你跟我到了老家,只要好好学功夫,我自然另眼看待你。”见冰儿仍是拒人三尺的神色,摇摇头笑道:“我这些个孩子里,我倒是和你最有眼缘。赶明儿……” 话音还未落,前面骡子突然一声嘶叫,车慢慢停了下来,四娘脸色一变,伸手把冰儿搂进怀里,冰儿却觉着腰间硬硬的不知什么,细想想才明白,那便是四娘刚拿着的一把尖刀,立时冷汗涔涔而下,耳边传来的却是笑得发腻的声音:“哟,都晌午了,官爷们还没歇晌?” 冰儿一瞧,此时到了外城门,京城建制,尤重皇城和内城,外城素来松散,只有内里几个税关略有些人问问。城门口,来往行人进进出出并无人问,但凡车马却都一一在查验。 守城的一个兵一脸懒散地打个哈欠:“歇晌?这一个多月早没这规矩了!也不过就是吃点官粮,应点差事。——来,车帘子打开我瞧瞧。” 四娘寻思车里并没有什么违禁的东西,笑着揭开帘子,媚眼如丝只是向那当兵的脸上一瞥:“您瞧好了,有违禁的只管告诉我。” 那兵却“咝——”地吸了口凉气,回头一招手,又来了两个,都在车前站着,为首的问道:“里面这妞儿是?” 四娘脸色微变,笑道:“我闺女。” 那兵假作把帘子掀得更大些的样子,顺手在四娘胸部蹭了一把,但语气毫不和善:“有个当官家的丢了小姐,我们这阵来往盘查的就是这样大小的女孩子。”回头乜着四娘:“你闺女?” 四娘倒抽一口凉气,眼角瞟了瞟随她来的汉子,嘴里还是笑声答应,脚步里却微微后退,盘算着怎么脱身,左右瞟瞟却毫无办法。 当兵的问冰儿:“她是你谁?” 冰儿看看四娘紧张得微微发抖的样子,脆生生道:“她是我娘。” 四娘立时松了一口气,笑容也娇媚起来,把脸凑在冰儿脸旁,故意问:“怎么?我们娘儿俩不像?” 冰儿和四娘一样都是尖下颌宽额头,也都是水灵灵的大眼睛,只不过四娘的外眼角还略向上吊梢些,五官细看并不像,乍一看倒都是明媚秀丽的模样,颇有些类同处。那当兵的便信了,笑道:“既是母女,当然放行。” 四娘就势问道:“是哪家当官的丢了小姐?怎么样一个小姐?” 当兵的道:“丢小姐又不是好事!谁大名高姓地摆给我们看?只说是上香时给花子拍了,查得极严,想是蛮大的来头。来头再大,连幅影像都没有的,怎么查?敢情我们瞧见六七岁的女孩子就抢过来给他送去?!”骂了声娘,又对四娘调笑道:“这丫头跟你一样也是个美人胚子,只不知道是不是将来也有这般风情。”手里暗暗又在四娘胸口上蹭,四娘虽然恼恨,但是惯熟这一套的,越发妩媚笑道:“等我隔两年再来京里,叫你瞧瞧我闺女风情怎样!”她眉梢一挑,抛个媚眼过去:“看及不及得上我!”当兵的放肆笑道:“就隔两年也身量未足吧。倒是你……” 四娘故意发急道:“怎么着?今儿还放我不放我走了?” 当兵的干脆在四娘粉颊上掐了一把,手一挥,前面的人放肆笑着让开了条道。四娘眼风一使,那汉子忙驱骡子赶路,一路上只听骡子“得得得”小跑的声音,连四娘的呼吸声似乎都不闻了。冰儿心里莫名的紧张,却见四娘紧抿着嘴,眯着眼睛,似乎在想些什么。冰儿想到刚才当兵的那些话,突然心里飘过皇后富察氏的影子,鼻尖儿上微微的酸起来。 第14章 “怎么,后悔了?”耳边突然传来四娘冷冰冰的声音。 冰儿猛吸了口气,摄定心神道:“没有。” 四娘冷笑道:“那他们找的是你么?” 冰儿顿了顿道:“不知道,也许是。” 四娘似乎欲问什么,却没有问出口,仿佛是自语一般:“你这个年纪……倒是奇怪。” 冰儿终于坠泪,却什么都没说。四娘对外面汉子喊道:“再快些!赶到官路上才有打尖儿的地方。”回头一把扯过冰儿的辫子,恶狠狠道:“今儿你机灵,免了你的打。仔细,若有差错,我先毁了你这漂亮小脸蛋儿,还有这双漂亮眼睛,叫你永远见不着家人。”冰儿回头瞪着四娘,好一会儿道:“阿爷也死了。我连死都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  (1)旧时指用迷药等拍击儿童(或妇女),致使昏迷后拐卖。 ☆、险江湖步步惊心 这一路走了一个月,路上四娘倒没有虐待冰儿,冰儿也约略知道,四娘和那汉子是夫妻,跑江湖跑了一辈子,家里还有五六个学本事的孩子。那汉子姓陈,不大说话,四娘娘家姓宣,人又漂亮又厉害,一大家子都听她的。 老家是个小县城,四娘一家却居无定所,只在一座破旧的陈氏祠堂里容身,四娘把冰儿带进祠堂后的院子里,有五六个孩子正在劈腿、倒立,练功夫。四娘进去,一个瘦小的驼背亦步亦趋上来,冰儿见他手中提着一根藤鞭,鞭稍上褐色的似乎是血迹,心里不由有些害怕。四娘问道:“这阵练得还好?” 驼背道:“还行,老三也能出去卖艺了,二丫头前两天出去卖艺居然摔了,惹得周围哄堂大笑,钱也没得着多少。回来叫我一顿好揍,今儿还躺着呢。”他看看冰儿,眉梢挑了一下,道:“这个丫头?” 四娘道:“这次在京里得的。就是稍微大了些,不知道练不练得出来。” 驼背笑道:“长得好。就是练不出来,也不怕没有地方去。” 四娘瞟瞟一脸警惕神色的冰儿,笑道:“先去看看二丫头。”不由分说,拖着冰儿进了后面一间耳房。 耳房里昏暗,只有一扇小窗,还用绵纸糊着,冰儿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只见小小的房间里,摆着两张小床,一张上堆放着衣服箱笼什么的,一张上躺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女孩子脸灰扑扑的,见到四娘时吓得一哆嗦,强撑着支起上身,道:“娘……” 四娘拉着冰儿上前,故意揭起女孩子盖在身上的薄棉被,冰儿见女孩子的衣服,由背到腿,俱是一道一道的褐色的血印子,心里一瑟,呼吸也滞重起来。四娘指尖轻轻触了触她背上的一道伤痕,女孩子身子一战,却没敢发声。四娘道:“三叔也是的,下手这么狠!也没给你换一身干净的?啧啧,血都凝在衣服上了,这会子揭开怕是跟撕了皮似的。”眼睛一瞟冰儿,见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知道终归起到了一些威慑力,暗暗一笑,道:“你在这儿按来的先后,排行是老八,这是你二姐。以后和你二姐住一房,这几天,正好服侍她养伤。”然后丢给冰儿一瓶药酒,径自离开了。 冰儿捧着药酒,却从来没有服侍过人,不知道该怎么办。约略记得当年慕容业受刑后回到牢房,几个同室的人先拿药酒温了,一点点擦在伤处,把衣服上板结的血迹溶开,再褪衣上药,亦是用药酒涂擦,说是能散瘀。印象中慕容业治伤时攒眉咧嘴,痛难自制的样子,曾吓得冰儿放声大哭,扑到业哥哥身上,不让再继续上药了…… “你愣什么?你是傻子么?” 冰儿收神,听声音正是从床上那个女孩子嘴里传出的,声音喑哑,冷冰冰一点温度都没有。冰儿忙拿药酒到女孩子身边,轻轻揭开棉被,她自己挨打不少,见这样的伤,知道下手狠毒远胜于自己以前在鄂容安家受的那些,方始觉得有些害怕。她轻轻把药酒擦在伤处,刚触手,女孩子就是倒抽一口凉气,接着恶狠狠问:“你干什么!隔着衣服也叫上药么?” 冰儿忙解释:“血粘着衣裳,直接揭开会很痛的。”女孩子不做声,冰儿小心翼翼又在她身上擦了药酒,没有再听到声音,只觉得那个小小的身子不停地颤抖。隔了一会儿,冰儿轻轻揭开衣裳,果然没有粘连得厉害,只是裤子上血迹尤重些,一时褪不下来。冰儿道:“要不要把裤子剪开?” 那女孩“嗤”地冷笑道:“你这条命还比这条裤子值钱么?” 冰儿愣了愣,只得用药酒慢慢地浸润着伤口,过了好一会儿揭下裤子,见皮肉上伤痕重叠,新伤刚结了痂,旧伤有的已成了浅褐色,有的仍然青紫红肿,冰儿小心翼翼在伤口上涂了药酒,清理了淤血,回头见那个女孩子咬着自己的手腕,紧紧皱着眉头,痛楚不堪的样子,小心问道:“我给你换一身吧?” 女孩喘了喘气道:“哪有的换?你把脏了的衣服洗了,明儿晾干我穿。” 冰儿又是一呆,才把血污的衣物捡到一边,用薄被给女孩子盖了。出门准备洗衣服,却无处下手,正好看见宣四娘坐在太阳下面嗑瓜子,就过去询问,宣四娘瞟瞟冰儿,笑道:“她倒蛮会支使!”指点了她盆、皂荚和水缸在哪里,也不管冰儿如何洗晒,只看着其他几个孩子练功。 冰儿许久没有做活,哼哧哼哧干了好一阵才把几件衣物洗净晾好,已经夕阳西下了。宣四娘正在给一帮孩子们训话,见冰儿忙完,抬抬下巴,示意她也前来。冰儿上前,只见六个孩子按个子高矮排成一列,最小的一个比自己还矮半截。宣四娘继续说着:“……别打量着我好些日子不在家,就跟我打马虎眼儿,今儿我看了,老三老五练得还不错,老六老七看来是很久没有松松皮了!要是练不出来,到外头丢了人现了眼,我只管把你们卖到张三麻子家里去,看弄瞎了眼还弄折了腿,丢市口上讨饭去!”看看冰儿,又道:“今儿还来了个新妹妹——冰儿过来——按进门的序列,她是老八,从今起和你们一体练功夫。”最后道:“兴儿去把家法拿来,今儿要打个样子出来。” 最高个儿的男孩子一言不发转身拿什么去了,另两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叠连声地告饶。冰儿眼角瞥见兴儿捧着一把木头大刀片儿过来,送到宣四娘手中,宣四娘略略一撸袖子,对跪着的两个道:“废什么话!老娘当年不是被打出来的?将来有饭吃的时候就知道我的好处了!老规矩,还要我说么?” 两人不再说什么,一人端了条板凳过来,解了裤子伏在凳子上,宣四娘走过去,抡起大刀片子照着两人臀上轮番打去,一下子就是一道红紫印子浮起来,两人熬到十数记后,都忍不住哼哼起来,眼泪噼里啪啦直掉,宣四娘却毫不手软,冰儿默默数到五十下,宣四娘才停下手,甩甩胳膊道:“今儿便宜你们!” **** 这晚,冰儿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梦境纷乱,好几次醒过来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好一会儿明白过来,见唯一的小窗里黑黝黝的,知道天还未亮,又迷迷瞪瞪着过去。 天刚刚蒙蒙亮,倒是冰儿睡得最香的时候,隐隐听见有人在叫“哎!”冰儿睁开惺忪的双眼,辨出声音来自对面那床,那个二姐正在叫她:“你还不起来练功?等着挨揍呢?” 第15章 冰儿觉得眼皮涩重,头脑倒是清醒了,赶紧披了衣裳,蹬了鞋,脚下打着拐儿摸到门口。出门见天边只有微霞,太阳还没露脸,祠堂中的小院里各人却已经开始练习起来,昨天见着的那个驼背三叔手捏着藤鞭,虎视眈眈地绕弯儿监视各人练功,见什么不顺眼就是一鞭子没头没脸地抽下去,挨打的人压抑着呼痛声,含着眼泪把腰弯得更低,腿翘得更高。 冰儿站在一旁发了会儿愣,忽觉脑后一痛,原来是长辫子被人捞住了。冰儿回头一看,不是宣四娘又是谁!宣四娘嫣然一笑道:“没成想你倒也起得早。”扯着辫子把冰儿拖到院子中间,道:“咱们的家的孩子都是靠本事吃饭。你来瞧瞧,自己想学个啥本事?”冰儿这才注意到,几个男孩子都是耍的把式,而两个女孩子则练的杂技。冰儿瞧瞧那两个女孩子,一个肚子着地,却把腰扳着,硬是把两脚搁在肩膀旁;另一个则踩着悬空拉在两梁柱间的一根麻绳。冰儿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方回答宣四娘道:“我想学功夫。” 宣四娘笑道:“你一个雌儿,学什么功夫?不知道大刀片子舞不舞得起来呢?不过——”她打量打量冰儿,又道:“杂技得要童子功,你年龄是大了些,怕腰腿里确实难下得去了。”好好思忖了一番才说:“也好,翻个新样儿,说不定还多得些钱呢!”又正色对冰儿道:“你别以为这是捞了个便宜活儿,练这些把式更要吃苦头的。” 冰儿半晌也插不上嘴,到这会儿才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宣四娘行事极狠辣,这日冰儿才第一天练功,便要她双手各拎着十斤的石锁站了半个时辰。慕容家虽然是习武的,女孩子只是稍学些防身功夫即可,冰儿素来陪伴哥哥慕容业练武,看到有趣处自己耍上两把,大家也都只是玩笑着看看,并不认真;回宫后娇生惯养,连针线都没拈过。此日练了不过小半天,两只胳膊已经酸到压根抬不起来了。 宣四娘见冰儿吃午饭的手都是抖的,似乎要把碗摔了,怒冲冲抢过碗来:“统共不过这么几只碗,要打碎了,你可仔细你的皮!”又斥道:“吃这么多干什么?喝上一碗粥还不足意儿么?养一身痴肉出来,谁看你的把式?”骂完冰儿,又骂其他人:“练功死懒,就吃得劲!昨儿出去看见张三麻子家的几个了么?别以为断了手脚就是苦到头了,人家讨不到制钱,哭的日子在晚上呢!要论说鞭子,咱们家的实在是轻得没谱了!……”说到最后,还不忘对浑身是伤的老二鸳姐道:“这可有两日没做活了,白吃白喝的你自己个儿好意思么?明儿把身上拾掇拾掇,继续给我上街上去,挣不到制钱,你就直接上张三麻子家去——就你这个浪样儿,人家还不知道看得上看不上呢!……” 各个孩子仿佛耳朵上塞了塞子一般,只是一个劲儿的往嘴里灌粥,滚烫的米粥稀哩呼噜没几口就喝完了。冰儿看看这个瞟瞟那个,心里着实有些厌弃,只是,路是自己个儿选的,后悔也无益。 **** 日子就那么一天天地过去,早上还是满天的星子,就朦胧着睡眼爬起身,晚上拖着疲惫至极的身子沉酣酣睡倒。每日里张三麻子都是孩子们最怕的人,天气好的时候,到底也出了几次场子,卖艺讨得的钱多,宣四娘和陈家几个脸色还好看些,要是讨的钱少或是谁出了什么岔子,回来轻的是罚跪,重的就是打“满堂彩”——无论是谁犯的错,全部孩子们一起挨打。 冰儿的架势,进益也不小,她素来聪慧,力气虽然没有逮及耍把式的男孩子们,花样却舞得漂亮,她伶伶俐俐的小身板,俏生生的脸蛋,往往甫一亮相就赢得满堂喝彩。因而,在众多孩子里面,宣四娘对她倒是另眼看待,平日打骂虐待,冰儿也受得最少。这日,陈氏班子在地面上卖艺,又赚得钵满盆满,宣四娘特地到估衣铺又给自己买了两身漂亮衣裳,回来见冰儿默默蹲在角落里啃糠窝头,少有的和颜悦色道:“你过来,我这里多了块香糕。” 其他孩子满脸羡慕地看着冰儿,冰儿却很漠然,上前接过香糕,那扑鼻的米香味惹得她咽了口口水。宣四娘却收了笑,冷冷道:“你一天到晚这副死人样子却是做给谁看的?”劈脸一个耳光甩过去,冰儿的香糕落在尘土里,沾了薄薄的一层灰。 宣四娘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一双小脚露出来,尖俏俏的不过小粽子大,她看看冰儿一双天足,冷笑道:“你别狂,就你这双大脚,卖到堂子里也不一定有人要。”冰儿近来阅历略增,也明白宣四娘骂人的话里往往不带好意,脸“腾”的通红,眼睛恨恨地瞥了宣四娘一下,这下可把她惹火了。宣四娘一双小脚飞快地跑到柱子边,从上面摘下一根藤条,把冰儿的头一揿,不分上下就拿藤条抽了起来。 一道道火烫般的印子,在冰儿的身上一道道累积起来,就是用力蜷着身子,也只能略微减少挨打的面积,却让背上一点点疼得分明,渐如刀割开皮肉一般剧烈。 冰儿忍不住痛,求饶道:“娘,你别打了!”“我知道错了!”……哀求了好一阵,藤条才住了。宣四娘意犹未足,拎着冰儿的辫子把她拖起来,道:“走,我带你瞧瞧张三麻子家去。”冰儿手向后护着辫子,被倒拖向门外,心里一片空白,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了一家破败祠堂门前,里面声声亦是唱曲儿的调子,忽而也有斥骂和鞭笞声响。宣四娘抬手敲门,里面开了一道缝,转而门大开,一个满脸麻子,颊边两道横肉的男子——大约就是孩子们都惧怕的“张三麻子”了——笑眯眯道:“四娘,你倒是稀客!”然后看见冰儿,撸须笑道:“怎么?这个货色不听话,准备转赠给我么?” 宣四娘冷冷一笑:“长长见识。”惯熟地走了进去,里面诸声戛然而止,过了少顷又重新响起来。冰儿惊恐地发现,刚才唱曲儿的、以及看到在耍些把式的,年岁从幼童到中年,都是些残疾的:一男子上体如常人,而两腿皆软,若有筋无骨者;一男子右臂仅五六寸,右手小如钱,而左臂长过膝,左手大如蒲葵扇;一男子脐大于杯,把烟管纳入脐中,则烟从口出;一女子双足纤小,两乳高耸,却没有双手;一小童歌声如夜莺般婉转动听,双目却是盲的…… 宣四娘对冰儿道:“你可瞧仔细了!” 那张三麻子笑道:“里面还有个鲜货。”宣四娘道:“好,我也长长见识。”跟着张三麻子进了后间。 小屋昏暗,外面阳光尚明亮,里面却阴瘆瘆的看不清楚,只点着一盏小灯,传来的声音是小声的抽泣,冰儿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光线,看见蜷缩在角落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弯眉细眼,清秀的相貌,然而一脸惊惶无助,冰儿往下看,见她两脚都已经没了,裹伤的地方还是血淋淋的,顿时心口像被什么揪起来一样,阵阵反胃。 四娘却一脸的笑,问那女孩道:“哟,你的脚是怎么回事?” 那女孩子打了个寒战般,摇摇头不言一声。四娘转过头冷冷对冰儿道:“涂上药,切的时候倒也不痛,不过之后养伤,日子并不好过。等伤处长好了,便要去外头乞讨,张三的规矩,每日讨不满一百个钱,那回来是没有饭吃的。”听得冰儿和那女孩都是一脸冷汗涔涔。宣四娘笑道:“你们俩不妨慢慢聊聊。”说罢转身离去,屋外传来她和张三麻子调笑的声音,声音甜腻,此刻冰儿却觉得惊悚异常,几不敢闻。 第16章 作者有话要说:  (1)见俞樾《右台仙馆笔记》记载。清代命曰“采生折割”,乞丐头子人为的把人弄残疾,以骗取更多同情。《贫民窟的百万富翁》中也有相关介绍。至于现代…… 那个悲催的女孩子的故事也在当时有记载,作者为编故事拿来主义了一下。 ———————————————————————————— ps.作者不暗黑,暗黑的是当时的时代和社会。 这两日工作压身,忙得人神共愤。只怕底下几日更新速度要下降了。 唉,工作这玩意儿,没人看得上你是悲剧;老被看上也是悲剧。 ☆、失遗物耿耿于怀 回到陈家祠堂,各个孩子已经收拾了东西回去休息了,只余下四边不知何来的蛐蛐的清脆鸣声。这夜月色极好,银霜般的月光洒了一地,地面中心,尚留着那块香糕,薄薄的灰尘覆在上面。宣四娘指着糕道:“这么好的,放着白坏掉,岂不可惜了?”冰儿知道她的意思,虽然心里不舒服,忍着,把糕捡起来,放在水里略冲了冲,吃了。 糕中的米香对肚子总是吃不饱的冰儿来说,不啻珍馐,然而这样受辱的状况下吃来,心里却不是滋味儿。 晚上躺在床上,虽然疲累得紧,却少有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是鸳姐响亮的鼾声,她越发烦躁,脑袋里纷乱,一会儿是宣四娘的狠辣无情的眼神,一会儿是皇后富察氏温柔的笑颜,一会儿是义父慕容敬之高悬的人头,一会儿是那个女孩少了双脚的脚腕,一会儿是哥哥慕容业护着自己时滴下的汗珠,一会儿又是皇帝父亲微微上翘却没有笑意的嘴唇。也不知过了多久,脑袋里似乎也有个蛐蛐啾啾乱叫。冰儿坐起身来,那边床上的鸳姐也翻了个身,梦呓了几声。冰儿抱膝想了一会儿,悄悄开了房门,直往院中走去。 月亮已经偏西,估算着也交丑正了。冰儿蹑手蹑脚向门口走去,只见门上上了闩子,极大极重的一块木条。扣闩的耳上缠着链条,挂着把铜锁。冰儿知道无望,又朝四周看看,院墙七八尺竖在那里,约合她两个人高,四面光滑,俱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一角摆着一只水缸,上头却没有盖子,亮汪汪一缸水摆着。 冰儿左右瞧瞧,牙一咬,搬来摆在院中的凳子,踏着凳子踩上了缸沿。 缸沿仍有水渍,脚踩上去时感觉滑溜溜的,冰儿穿着鞋子试了几试,到底觉得站不住,干脆脱下鞋子,光脚丫子踏上去,此时已是深秋,虽然没有京里那么寒冷,毕竟晚凉如水,光脚一触及湿腻的缸沿,一股寒意透着脚心渗上来,催得骨头缝里也从上往下冷起来。一只脚站稳,又迈另外一只。想略微移动,脚下一滑,冰儿身子向前一扑,手指正好抠到墙上砖缝里,指甲抓紧,人才没有摔下来。稳了又稳,脚下站定了,这才觉得指尖疼痛,顺着月色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上似有一片污迹,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原是指甲撬了,渗在里面的淤血。 十指连心,越想越觉得阵阵痛楚,仿佛随着每一下心跳而逐渐加剧。可是抬头看看,再向下望望,已经没有了退路,咬咬牙必须爬出这道墙,否则……她仿佛已经看到宣四娘的尖刀在自己眼睛前面来回晃荡——这女人真的做得出来。心里一慌乱,手上的痛也不觉得了,冰儿光脚在墙壁上试了试,只有浅浅几道凹槽,于是脚丫子也扣紧了墙面,手用力向上攀登,几次似乎要滑下来,惊得自己一身冷汗,好在终究还是逐渐在向上。 手头突然平了,冰儿顺着手向上一看,终于已经攀到墙头了!心里不由狂喜。也是好在这几个月四娘毫不怜惜地逼自己练功,冰儿觉得手劲真的大了许多,竟把自己的身子吊了上去,一肘弯上墙头平整处,另一手借力一撑,大半个身子就上去了。当人已经跨坐在墙头,冰儿终于松了一口气。 **** 可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悔意,翻天覆地的几乎把她盖住——那心心念念不忘的小包裹,包着义父留下的玉箫的小包裹还留在宣四娘的房里。 此时下去再取,抑或放弃逃亡的计划,只怕都不可能静悄悄的了。可是放弃小包裹,似乎也心有不甘。冰儿骑在墙上愣了半晌,也没拿出一个准主意来。 月亮终于沉到西边底部去了,晚空中只有几颗星子闪着寒冽的光,天空的深黑色逐渐转亮,透出一点蓝微微的光来。黎明前最暗的时候已经过去,虽然还只是四鼓的时候,离天亮还得有些时间,但,已经等不得了。冰儿终究舍不下自己的玉箫,身子朝里一偏,预备着下来,也想好了说辞,拼着挨一顿打骂。 突然,宣四娘的屋门“吱呀”一响,一条黑影闪了出来,冰儿心里一慌,身子偏离了原本的方向,竟朝着墙外栽了下去…… 一块碎砖“波啰”掉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出来起夜的陈氏汉子本是迷迷糊糊的,倒给惊得清醒了。 “是谁!?” 他提着裤子左右看了一圈,天色尚暗,也看不特别清楚,奓着胆子又大喊了声:“谁?有种出来!” 屋里传来宣四娘的怒骂:“睡得好好的,嚎你娘的丧!”汉子立刻软了半截:“我听得有声响……”宣四娘道:“那看见了什么没?” “没。” “不过就是夜猫子,值得费这么大动静么?没见过是怎么的?”宣四娘声气不善,那汉子赶紧匆匆上了茅房,提溜着裤子,边系裤带边奔回房里。 冰儿手攀着墙头吊在外面,支持着自己小小身体的重量,一会儿犹可,听着里头的动静一时平静不下来,也不敢稍动,双手又冷又麻,渐渐如蚂蚁噬咬般酸痛上来,延伸到手臂、肩膀、脖子……两只脚似乎也没了知觉,唯有热热的肚皮贴在冰冷的墙皮上,清晰地感觉到温度相差之大,整个腔子里都逐渐地冷上来、僵上来,倒是心跳声,反而越发分明,且渐次轰然共鸣起来。 好容易里面没有声响,冰儿知道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此时脖子僵硬,不知道离地面尚有多远,也无法害怕,手指略微挪动了几下,感觉酸胀得难受,就势一松,人擦着墙掉落地面。足先着地,痛得周身一震,接着是臀部,然后人稳不住,从背到后脑勺依次接触地面。陈家祠堂破旧,外头地面没有铺青石,泥地还略有些泥泞,也不算太硬。冰儿觉得浑身疼了一会儿,咬牙翻身过来,四肢倒还都能动弹,一只脚大约是扭伤了,也勉强能动,没有伤了骨头,挣挫几步尚能走路。此时第一紧要的事情,便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想起义父慕容敬之的玉箫,冰儿还是心中酸楚,回头望了好几眼,才不舍地离开。 踉踉跄跄不知走了多远,脚底虽然一阵阵痛,但也顾不得,觉得天色渐渐明亮了许多,秋季夜长,太阳还没有升起,晨钟已经从辽远处响起,传来时已经嗡嗡的听不清晰。冰儿只觉得又累又渴又饿,回头看看并没有一个人追来,实在跑不动了,倚在一户门前喘气。先一门心思地跑,无暇关注四周,此时定神四下一看,正身在一条巷子中,两边房檐黢黑,砖墙上涂着白灰,有几扇木门打开,来往行走贩卖蔬菜、粥饭的小贩也挑着担子走街串巷。馄饨、面条、米粥、豆浆的阵阵香气不时扑鼻而来。冰儿的眼神尾随着一个个担子老远,不停地咽着唾沫,但没有主妇出来购买,也就没有小贩肯停下来一歇。 第17章 巷尾,一个小贩挑着担子脆生吆喝而来,担子一头是小火炉,一头是几只桶,飘出来的肉菜香味老远就闻得到。冰儿肚子里“叽咕叽咕”阵阵翻腾,虽然见不着挑子里是什么,也能猜出必然是现做的馄饨,大骨头熬得浓浓的,气味直往人肺里钻。冰儿出神地看着那挑子,冷不防背后突然一空,人一个屁股蹲儿就倒栽到后面,里面开门的人也吃惊打怪一声叫:“哎哟!” “是谁家的孩子?” 冰儿顾不上揉屁股,扭头一看,一个中年妇人端着脸盆,水泼了一地,她的蓝布裙子上也溅着了,湿了一大块。 冰儿起身想溜,被那妇人一把捞住:“跑什么?谁家的?” 冰儿挣脱不开,急道:“你放开我,要是让他们抓到我,我就没命了!” 那妇人愣了愣,道:“谁要抓你?”里面有几个人闻声赶来,一个男子披着衣服过来,仔细打量了冰儿两眼,道:“咦,你不是上次在市口卖艺的那个丫头么?”见冰儿点头,转头对妇人笑道:“上次我和他们陪老爷出去买书,瞧见过。当时他们还说,这么俊的丫头,可惜了抛头露面做这下贱行当。” 妇人脸色便有了几分怜惜,问:“那你怎么到这里来的?他们打你么?” 冰儿心里一酸,大眼睛里不由自主就蓄满了泪水,流不下来,只在眼眶里打转转。妇人道:“先到里面坐一歇,我进去问问当家的奶奶的意思。” 冰儿进了门房,才发现里面尚有一层影壁,想来是大户人家。坐了好一会儿,刚才那妇人出来,神情更为慈和,笑眯眯说:“二奶奶让你进去问话。”冰儿又生警惕,犹豫了一会儿没动,可回思自己走投无路,不定什么时候被宣四娘抓回去,自己定然没命,咬牙站起身,跟着妇人往里走。 房子门面不大,里面却不小,冰儿懵懵懂懂跟着左转右绕走了好一阵,才到了一间小院,雕花院门,进去是青砖甬道,正房门窗俱是透雕花卉人物,四面耳房也不落俗气。妇人到正房门前,打起棉布帘子,里面正听见有人在说:“奶奶心肠那么好,不愁佛祖不知道。”一个懒懒的声音答道:“不过是还愿罢了。” 妇人在外面道:“奶奶,人带来了。” 只听先说话的人脆生生道:“知道了,你先去吧。人我来带。”东边房间的帘子一掀,一个十五六岁的大丫头走了出来,她头顶上挽个小鬏,下面梳一条长辫,碧色衣裳,银红布裤,外罩一件青色长坎肩,俏伶伶站在那里,见冰儿不由咧开嘴一笑,招招手道:“你进来。”见冰儿迈步,眼尖地道:“等等!”从里头拿了一块布,说:“先把脚擦擦。” 冰儿低头见自己一双光脚,冻得发紫,脚面脚底都是泥,忙抬起脚擦净,见脚底板上磨了几个血泡,此时到房子里一回暖便痛了起来。然后抬头看看那丫头,那丫头满意地说:“行了,进来吧。” 冰儿走进厢房,靠窗的地方,一个明艳少妇正在梳妆:她头带青绒抹额,上梳着莲花髻,左边清清淡淡插了一支玉钗,一朵珠花,右边是桃红色绢花,亦有一枚金耳挖压发;身上着紫色缎褂子,领袖绣着缠枝海棠花,下面系着玫瑰红裙子,细细地打着褶子,正前方一块绣工极精的“马面”,绣的也是海棠,另有一对儿蝴蝶飞在上头。那少妇正在对着镜子拍粉,五官算不上特别漂亮,也还端庄秀气。 少妇回头打量冰儿,头发已经散了,辫梢上扎的红绒绳是褪了色的,胡乱缠了几道。一身靛蓝布的短打衣裤,腰间还拿黑布带着扎着;光脚不安地蜷着,脖颈和胳膊露出来的地方还露着一道道褐色的痕迹,想来是打的;却看那张尖尖小小的面孔,黑一道白一道的,浓眉大眼,偏又不显得粗糙,只透出几分刚强来。 少妇问道:“几岁了?” 冰儿答道:“过了年八岁。” “听张镇家的说,你是这里耍把式卖艺的?是跟着亲父母呢?还是……” 冰儿嘴一扁,忍了忍哭,道:“他们不是我的亲父母。我被拐了来的。” 少妇面露怜惜之色,又 :“那你老家在哪里?亲父母姓什么?” 冰儿怔着,家在何方?父母又是谁?原本那么简单的问题,在她竟是天大的难题。好一会儿垂泪道:“家在苏州,父亲死了。母亲也许也不在家。我姓……慕容。” 少妇道:“可怜见儿的!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这儿离苏州倒不是一点儿路,专程套车送你回去,怕也不便得很。要么你先在这里帮忙做做事,等我们二爷明年里去苏州会朋友,顺道把你带了去。你亲人若还在,就跟着亲人,若不在了,你再自个儿决定怎么办。可好?” 冰儿这一年来身世飘萍,历尽起落,不意世间还有这样好的人家,当下流着泪给二奶奶磕头道谢。二奶奶吩咐为冰儿洗澡换衣裳,安排了住处。冰儿一身清爽,不啻从地狱重返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比较慢热。 到现在还是小姑娘…… 到言情的部分好像还很辽远…… 不过,灌点水鼓励鼓励我吧。 望来看文的同仁们不吝赐教啊。 拜谢…… ☆、寻旧物身陷重险 “冰儿。药好了没有?” 叫冰儿的是大丫头珠兰,亦即冰儿刚来陈家时在二奶奶身边服侍的那个丫鬟。 冰儿到陈家已经两个多月,日子虽比不上宫里,但陈家也没有把她当奴才使唤,冰儿原本发黄的小脸丰润了许多,加之打扮得清清爽爽,陈家上下无不啧啧赞叹。 陈家是读书人家,二少爷读书尤其认真,只是进学之后几次乡试都还未能提名。陈二爷第二烦恼的事就是二奶奶嫁进来七年,肚子始终没有大起来,虽然两人年纪还不大,还是有些揪心。若是一直无后,陈二爷到三十五岁上,少不得也得纳妾,二奶奶不知吃了多少药,求了多少送子观音。 不想九月底天气寒凉的时候救下了冰儿,刚过了年就发现月信不至,接着开始畏寒反酸,请了两个郎中来看,都拱手贺喜,说二奶奶有了身子。阖家上下喜不自胜,对冰儿也另眼相看,暗地里都叫她“福星”。 冰儿端着一碗药汤,笑眯眯对珠兰道:“好了。你给二奶奶送去。” 珠兰轻轻在冰儿鼻子上一刮:“你自己送。二奶奶见着你,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冰儿抿嘴一笑,端着药碗到了二奶奶房里,二奶奶又在干呕,冰儿忙把药奉上,二奶奶作呕了一会儿,要了湿手巾擦了脸,端过药一闭眼一口气灌了下去。一旁小丫鬟忙拿过蜜饯,二奶奶含了一会儿,脸上神色稍定,和颜悦色对冰儿道:“昨儿我还和你二爷说了,今年恰巧是秋闱,到江宁考试时就把你带去,唤人为你找到家人。” 冰儿怔了怔没有说话,二奶奶笑道:“你放心,找不到就还回来,我们家不怕养不起一个闲人。”正说着,陈家二少爷陈昭掀帘子走进来,笑盈盈对二奶奶道:“今日身子可好些?” 二奶奶笑道:“还好。我们正说你今年乡试的事呢。”陈昭叹口气道:“说得我紧张。”二奶奶道:“不定你就双喜临门呢!”摸摸自己的肚子道:“我这里算下来,也是秋天生。”陈昭不由面露喜色,爱怜地抚着二奶奶的小腹,笑道:“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呢?”二奶奶剜了他一眼,侧身让开,到书架上去了几本书来:“家里又不是没有诗书,取个名字的事,还要问我们女人家么?” 第18章 陈昭一笑,随意翻开一本:“素绮,你听听那首好。”遂摇头晃脑念道:“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天保定尔,俾尔戬谷。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冰儿听着,不由“扑哧”一笑,念得入神的陈昭睁开眼睛问道:“怎么?哪里念错了么?” 冰儿忍着笑摇摇头不言。二奶奶素绮笑道:“就我也听不懂,别说她了。”陈昭摇头对冰儿笑问道:“你识字么?”冰儿看看陈昭,道:“只认得几个字。比如我的名字。” 陈昭拿来墨盒和纸笔,对冰儿道:“那就写你的名字给我看看。” 冰儿回忆着孝贤皇后抄经和描花样子时握笔的姿势,又回忆着那回她教自己写字的样子,上前拿起笔。已经许久不曾写字,头一个“慕”字就记不得了,“容”似乎还有印象,可是写了两遍似乎也不对劲。终于把“冰”字写了出来,“遗”字还是忘记了。她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陈昭便也露了一点孩子般的笑,拿起笔端端正正写了“慕容”两字,说:“这是你的姓。”又问:“你的‘遗’是哪个字?”冰儿道:“是遗落、遗忘的‘遗’。” 陈昭道:“这名字倒奇怪。”又把“遗”字写在“冰”字后头。冰儿瞧着四个字,心里突又酸酸的,陈昭见她抚着几个字,眼圈都红了,忙道:“你别急,我打算三四月间就去江宁赁了房子安心读书,等准备好了,就带你一起上路,到时候叫老王送你去苏州——他老家也是苏州的。”冰儿点点头,拿起笔,努力地照着描画了一遍,虽然有点歪歪扭扭的,字形倒挺大气。 陈昭道:“你虽是女孩子,不需要饱读诗书,不过认两个字以后看个账本子什么的都方便得多。”见冰儿睁大了眼睛望自己,笑道:“二奶奶就会读书。以后叫她教你认字可好?”二奶奶笑道:“你又编排我!” 冰儿不由也笑,二奶奶道:“教你认字没有问题。不过说道是‘人生忧患读书起’,认了字有时倒不如不认字的。”陈昭道:“可又来!你有几句诗书在心里,才能叫有慧心!”二奶奶含羞瞥了丈夫一眼。 **** 又到了一个春天,陈家上下都在打点着二少爷陈昭的行装,唯有本应高兴的冰儿,因为知道姑苏的慕容家早已破败,再无一人居住,心里苦楚说不出来,又暗怀一丝丝希冀,终日只是遥望东边日出的地方——二奶奶素绮告诉她,苏州就在东边。 “小蹄子,又在出什么神?”珠兰笑着一戳冰儿的脑袋,“刚刚二奶奶还说,这些丫头里数你聪明,昨儿新教了十个字全都认得会写了。不过就是调皮些,略一不注意,不知道又到哪里钻沙了。” “珠兰!” 里面传来二奶奶的声音,珠兰吐吐舌头,脆脆地应了声儿,掀了帘子走到里面。二奶奶道:“二爷不几日就要去江宁了,这次说把冰儿一起带去。你跟门上的说一下,问冰儿要带点什么东西,一道儿去采买。” 珠兰爽脆地应了。出去对冰儿道:“你福气来了,二奶奶问你要什么东西,一会儿一起去采买。啧啧,你瞧,虽是个孤女,二奶奶只把你当亲生的看。”冰儿道:“我一起出去么?”珠兰道:“你反正也不怕抛头露面。”见冰儿略有些生气的样子,爱抚地搓搓她的脑袋笑道:“跟你说着玩呢!我们倒是想出去,寻常的想死也没用。” 出了街,冰儿心境大不一样,城隍庙前一条街,热热闹闹都是摊点,吃的、用的、玩的都有,也不乏有卖艺乞讨的,冰儿紧跟着张镇家的,目光左顾右盼,从下午一直逛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摊贩都渐渐散了,手中抱了一大包东西,满足至极。 突然,耳边隐约听到惨切的哭声,喃喃道“今日必被打死……”冰儿回头一看,一个清秀少女,蓬头垢面,跪在一家酒肆的阶前抽泣不止。冰儿觉得面熟,仔细一瞧,那少女身材齐楚,唯独缺了双脚,不是那日在张三麻子看到的那个女孩又是谁? 张镇家的走出数十丈才发现原来紧紧跟在身后的冰儿不见了,急急回身寻找,却见她不错眼地看着前面一个乞儿,又好气又好笑,道:“小祖宗,回头找不见你,我都急死了!还不快走,晚了赶不上饭了。” 冰儿道:“你帮帮她吧!” 张镇家的说:“喏,我身上有几文闲钱,你去给了她罢。这乞儿命不好,残疾了的,还能做什么呢?” “她也是拐了来的。我见过。” 张镇家的仔细打量了一下,叹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做什么?我们不管闲事了,走吧。” 冰儿却犯了倔,扭着身子不肯走,张镇家的拿她没办法,叫了前面一起来的几个男子,门房道:“我们躲在一边瞧瞧。若真是,也是救那女孩一条性命。” 天色暗沉下来,少女面前的小碗内只有寥寥十数枚铜钱,她的哭声越发凄楚,一个男子来到她的身前,少女哭声戛然而止。那男子冷笑一声,把碗中的钱倒进自己的褡裢中,背起少女离开了。门房几个男子一路尾随着,张镇家的护着冰儿站在一边。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由远及近的喧哗嘈杂声响,冰儿耐不住,上前一看,门房他们几个与县衙的一帮衙役,押着张三麻子等一些人,从城隍庙前过去,看样子是要解送到县衙里。门房到冰儿身边,笑道:“好家伙,破了起大案子!这些个恶徒,先送到牢里,明儿,我们一起去看太爷审案子。” **** 第二日,张镇家的来到后院服侍一阵,见二奶奶手中做些活计,便到后面与小丫鬟们聊天。见冰儿在,张镇家的绘声绘色说道:“你知不知道,昨儿抓的那几个拐子真真该杀!那个断了脚的女孩子,原是邻县一个乡绅的小女儿,一回出门看灯,竟不知怎么叫拍花的给拐了,醒来一哭就被打个半死,后来用药涂了脚,竟生生地把脚给剁了!每日价只教外出讨钱,作孽!好好的一个小姐!” 小丫鬟们七嘴八舌问道:“那小姐现在回去了没?”“那拐子可杀了没?”……张镇家的道:“县太爷正在审呢,说是已经上了夹棍了。那贼子骨头倒硬,愣是没有吭气。不过,就是解救出来的那些孩子们,也有十来个,说死了的,还有十来个!作孽!都是好人家的孩子!”说着,不由看看冰儿,却见她出神在想些什么。因怕戳着她的伤口,张镇家的小心翼翼问:“你说你老家是苏州的,当时可也是给这些拐子拐卖的?” 冰儿没有回答,只是问道:“县太爷现在还在审么?拐子拐好人家儿女,是不是都有罪的?” “可不是!” 冰儿直视张镇家的道:“我要去县衙,我要出首拐我的那帮拐子。” 张镇家的愣愣没言声,冰儿又道:“昨儿老张还说,要带我去瞧审案的呢!”张镇家的道:“那我先去回了二奶奶,看她同意不同意罢。” 二奶奶并没有拦阻,门子老张带着冰儿到了县衙。县太爷远远地坐在堂上,喝令皂隶加力敲夹棍。张三麻子脸上均是豆大的汗珠,倒也忍得住,咬着辫梢,不则一声。县太爷耐不得,着力一敲惊堂木:“与我大力收紧!我就不信,问不出同伙来!” 第19章 老张在下面看着,悄悄对冰儿道:“这时候正在审呢。你怎么出首?别惹得太爷不高兴吧?” 冰儿却不管不顾,小小双手排开前面围观审案的众人,直接到了最前面,衙门口的衙役好奇地瞧着这个小姑娘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也没拦阻。冰儿朗声道:“我知道他的同伙是谁!” 县太爷的目光瞥了来,似乎愣了愣,问道:“堂下说话的是何人?” 冰儿上前磕头道:“我也是被拐子拐了来的。我知道还有一家住在哪里。” 门子慌忙上前,磕头道:“草民是陈秀才的家奴,这女孩子是从拐子那里逃出来的,这次救出那个小姐,也是多亏她认出来的。” 县太爷听说是缙绅家人,声气缓和了许多,点头道:“那你可认得路?” 自然认得。 冰儿领着一帮衙役来到陈家祠堂,宣四娘听说张三麻子出了事,正窝在家里不敢出来,没成想差役找上了门,一家子人等全部被拿个正着,一索子全捆了带进县衙。看新鲜的人越来越多,全部围拢在县衙里。陈氏汉子和宣四娘等到底不如张三麻子硬气,只拶了一拶就涕泗交流,供认了曾拐过数十个孩子,训练把式卖艺赚钱,数十个孩子中有的转手他人,也有的半道就受尽折磨而死,文书写好伏罪书,让他们在上面画了押。 县太爷瞧瞧冰儿,只觉得她目光冷厉,不似这个年纪的孩子,问道:“你老家在哪里?被拐了几年了?” 冰儿道:“我老家苏州,被拐时候不长,也不过半年多。” 原本艳丽的宣四娘此刻头发披散,形同鬼魅,揸着血淋淋的十指叫道:“不对!我是在京里遇着你的!你是哪门子的苏州人?太爷,她满口柴胡,你别被她哄了!” 冰儿特意带了点苏侬音道:“回太爷的话,我老家是苏州的,我的东西还在她家,不是为了东西,我也留不到今天。” 县太爷半信半疑,命人把从陈家祠堂抄检来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冰儿一眼看见义父的玉箫,赶紧抢过来抱进怀里;又拣出自己的玉佩、书、剑,看见赤金的项圈锁片也在里头,特意不去看,只道:“好了。” 宣四娘正是恨毒了冰儿,大声道:“你怎么不拿那金圈子?莫不成你也有不敢说不敢认的东西?”冰儿略有些慌乱,抬头瞥见县太爷高深莫测正瞧自己,越发有些心慌,转身要走。县太爷道:“慢!”对旁边的皂隶道:“把她手中的东西,还有那个金项圈一起,拿来我看。” 他拿过这几样东西,入手均觉得不是寻常物事:金项圈用金极重,累丝又细巧漂亮,不是寻常金店的手艺,上镶的玉佛为莹白如羊脂的和田美玉,雕琢精致,玉质上乘;玉箫碧绿欲滴,寻常碧玉中也少见如此质美;玉佩虽不是上等玉质,然而上雕龙纹,民间使用就是干禁例的;唯有几本书只是平常,里面写的不过一些武学心法之类的东西。 县太爷问道:“这些都是你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求新生心叹歧路 冰儿咬咬嘴唇,思忖了一会儿道:“是我的。” “这也是?”县太爷举起那个亮得闪眼的金项圈。 “……是。” “你家里是什么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物品?” 冰儿无话可说,抬头看看县太爷,又低下了头。县太爷盘问了几句,冰儿只是不说话,县太爷眉一皱,对旁边人吩咐道:“先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回头派人到苏州知府那里知会一声,查一查城里姓慕容的人家,有没有丢孩子。——慕容不是大姓,想来并不难查。” 冰儿两眼顿时泪汪汪的,乞求道:“太爷,其他的我都不要,把那箫还我可好么?”县太爷冷笑道:“你什么实话都不肯说,我怎么查案子?你既然是苏州人,为什么陈宣氏在京城拐到你?你家是什么身份,为什么有用龙纹的东西?这样的赤金项圈,想也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吧?你说实话,我把东西一件不错地还给你;不说实话,我也不打你,只拿条铁链叫你跪上,半日你就知道滋味了。” 其实说实话也不难,认了自己身份,只等皇帝派人来查实即可,县里、府里,乃至巡抚、总督那里,没有敢不厚待的。可回去后……冰儿却觉得茫然,乾隆杀她义父,到底是亲还是仇?两人见面,彼此到底是喜悦还是怨怒? 身体的苦,再苦也觉得还能承受,唯有心里的摇摆不定,若要此时就下定决心,只怕才是难上加难,恨不能拖得一日算一日。 县太爷还算厚道,也没有叫跪链,也不曾让收监,只吩咐陈秀才家仍然暂时养育着,但不许再出二门,等候派出前往苏州的衙役查清情况后再说。 珠兰几次前来套问:“诶,你说,你爹娘一定很有钱吧?就不说其他,听说那块玉佩,就是价值不菲……总得……总得十数两银子吧?” 冰儿瞟瞟珠兰,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珠兰心里不由有气,道:“我知道你原本是小姐,自然瞧不起我这样的下人。”冰儿有些过意不去,低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问了,我不想说。”珠兰直剌剌道:“二爷和二奶奶说了,你早点告诉他们,万一有个什么,也好想法子转圜;你这样犟着,难道县太爷真就查不出来?也不过早晚的事罢了!何苦来!不要弄得自己一点余地都没有!”见冰儿眉头揪着,悒然不乐的样子,珠兰只得岔开话题:“二奶奶叫我带你去看看新买的衣料,说让你挑件喜欢的做衣服。” 冰儿点点头,心里只是在盘算,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下去。 ******************************************************************************* 这日,被珠兰支使着做了几桩杂事,刚刚才能闲下来的冰儿拣了陈昭家后院的一处水榭旁,倚着假山蹲着,默默地想心思。假山上依着山势建着一座小轩,突然窗户排开,冰儿抬头一望,二奶奶素绮正临窗坐着,她朝下看了看,远的倒是尽收眼底,唯独正在下方蜷缩得小小的那个身子并未看见。冰儿不知是不是该避开,然而听到素绮幽幽的一声长叹,接着道:“若是查实了是匪人家的孩子,冰儿是不是也得坐监?” 冰儿如雷轰顶一般愣在那里,听得陈昭道:“据说去年慕容家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并没有还在关内的,不知这个丫头是怎么回事?县太爷说明日就要审,若是教匪家的,少不得有处置的法子。不过太爷也说了,断不会波及到我们,说不定还赏个出首的功。” “我也不要功。只是这么小个孩子,也要株连,着实可怜!”这是素绮的声音。 夫妻俩又喁喁地说了点私话,渐渐笑声小了。冰儿蹑手蹑脚起身,回到自己住的房间里。珠兰正在那里收拾箱子,见她来忙说:“快来帮帮我!趁今儿天气好,二奶奶说要把冬天的衣服好好晒晒,厚重的都得收起来了。我寻思着我们的衣裳也一起晒下。你来。” 冰儿过去,帮珠兰捧了一手的衣服,珠兰自己也捧得看不见头面,侧着脑袋走路。到院子里,才把衣裳一件件晾开。见冰儿木木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今天傻了?”正说着,冰儿见二奶奶挺着肚子,扶着个小丫头走来,见到冰儿眼波一闪,随即温婉笑道:“哟,你在帮忙?” 第20章 冰儿冷冷看看二奶奶素绮,素绮给她看得一愣,想起这女孩的身世,心里又是替她悲酸,招手道:“你跟我进来。”冰儿并不言声,跟着素绮进了内屋,素绮床上正摊着一些衣料,素绮捡了一段粉红绸子,一匹月白夏布,低着头边翻其他衣料边递过去给冰儿:“拿着,做两身衣裳穿。”冰儿并不接,素绮奇怪地抬头看她,却见这个小女孩眼眶里满满的两眶泪,打着转转但没有落下来。 “怎么了?” 冰儿道:“你都知道了?” 素绮一怔,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冰儿又道:“我并不怕人知道。在我心里,他们就是我的亲人。所以我不回自己的家。”素绮并没有弄明白,只是劝道:“你莫急。其实你这年龄,若是家里没有其他亲人,也有从权的法子,叫你一个人千山万水地出关去,谁又忍心?我先也在想,若是肯改成官卖,我叫二爷破上二十银子,买了你下来,我们决不会亏待你。” 冰儿只是摇头,等素绮说完了,才说:“不是这样的。”可下面的话又出不了口,最后决绝地说:“反正我不过一条命,自从瞧着阿爷死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素绮欲待再劝,又不知说什么才好。终于,她狠狠心道:“你听着,你跟门上的说,我叫你在巷口买两朵时新的鲜花。”见冰儿愕然看自己,素绮轻轻咬咬嘴唇:“懂了没有?” 冰儿轻声道:“我懂。可是……” 素绮轻轻摸了摸冰儿的头发,虽然蓬乱,但觉入手轻软,素绮叹道:“天地不仁……你好自为之。” ******************************************************************************* 出了巷口,冰儿一路飞奔,亦不知朝什么方向,亦不知该跑到什么时候,直到腔子里那颗小小的心脏跳得似乎要冲破胸膛,而气息也已经用到极限,再呼吸一口都感觉胸膛即将炸开,冰儿停下了步子。 四顾茫然,不知该往哪儿去,亦不知前方还有什么。只是想起阿爷传给自己的玉箫,总是多舛地到不了自己手中,心里针刺一般的疼痛。 “与其悬着心继续漂泊,不如赌上一赌,纵然搭上性命,也无可后悔。” 冰儿回宫后才知道,她的生日恰好在重九之日,也是宫里有人偷偷传言,此日生者命硬,她算来还有近半年才满八整岁,别的女孩子还不过娇痴缠在父母身边的年纪,她却不得不为自己做出决断。 自张三麻子和宣四娘他们被县太爷捉拿归案,街上行乞之人少了许多,来往匆匆的人众,也没有人会去注意街边一个衣裳整齐的小女孩。冰儿在脸上抹了两把灰,又把头发散开了些,暗暗缩在一个角落,直至天黑。 冰儿从二奶奶口中知道,这个县城名为定远,原属凤阳府,向东还能看见黄山,地势原属通达,因而张三麻子、宣四娘等人才能出能藏,做下作孽的恶事。定远县衙位于县城中心的位置,冰儿去过一次,记忆十分深刻。见天晚,路上行人稀少,小心翼翼躲过打更的,一路直往记忆中的县衙而去。 县衙一色半旧不新的,因为清代官场通常均不爱修缮衙门,落得“官不修衙”的民谚。冰儿绕着县衙走了两圈,四周均是围墙,只知道正中轴心里是审案的大堂、谈事的二堂,两边有差役、皂隶、师爷等办公事的地方,有监狱,却不知道收纳东西的库房在何方。冰儿四下看看,终于找到一棵和围墙挨得很近的青桐树,青桐树皮光滑,但冰儿小小身子,爬上去倒也不太困难,只是到了树分叉的地方,离围墙尚有三四尺的距离,冰儿试了几试,终于横下心来纵身一跃,双手扒到围墙边上,碎瓦落了一地,噼啪有声。 冰儿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衙门里竟毫无动静,冰儿静了静心神,撑起身体,翻过了围墙。 县衙两侧,都是一个个院落,可惜都上了锁,冰儿识字又有限,也不知道各处功用是什么,盲目地在里头转了几圈,突然听到打更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想要藏身却已经晚了,和打更的老汉面对面对视了一会儿,打更的大叫道:“有贼!” ****************************************************************************** 张镇家的奉了二奶奶的命,前往狱中探视冰儿。进了牢门,扑鼻的臭味,张镇家的掩了掩鼻子,对牢头陪着笑脸:“爷,行个方便!”手上一小块碎银便递了上去。牢头掂掂银子,总有二三钱的样子——对看望一个小丫头而言,已经算不菲了,因而换了笑脸道:“你们少爷果然是仗义的人。我叫她出来。” 张镇家的见冰儿走出来蓬头垢面甚于第一次见她,而且脸上红一块青一块,瞧着是吃了点苦头,心里不由酸楚,招呼道:“来,我带了点吃的。” 冰儿狼吞虎咽吃着张镇家的带来的饭食,几次几乎噎着,张镇家的拍着她的背脊,一叠连声叫“慢点”。好容易吃完了,才压低声音说:“你怎么回事?怎么偷东西偷到县衙来了?”冰儿眼中含泪,并不落下,只是说:“我不是偷东西,我要拿回我自己的东西。” “傻话!东西归了公,怎么又是你的?” 冰儿抬头看看张镇家的,倔强道:“就是我的!谁也不能夺去!” 张镇家的叹口气道:“犟头!就是个吃苦的命!你仔细,太爷审你的案子,你再犟一犟,就真的要挨打了。”又絮絮地问牢里还缺什么不曾,说了好一会儿,牢头提着根鞭子踱了过来,脸上是笑,语气却冷冷的:“时辰够久了。万一太爷突然要提审,你们在里面也不好看相。来日方长,啊?” 张镇家的自然知道意思,也知道衙门里这帮差吏是永远喂不饱的豺狼,但此时不敢不低头,陪着笑道:“可不是!这个小丫头颇讨我们二奶奶喜欢,叫我求着诸位爷看待着点。我们二爷、二奶奶自然有感激的意思!” 牢头呵呵一笑,送张镇家的出了门,又对冰儿道:“你好歹还遇上个积善人家,不过在我这里不听话,也没有谁救得了你的。” 冰儿进了牢房的门,依旧缩在一隅——不是冤家不聚头,宣四娘恰恰和她一间。宣四娘冷笑道:“他们对你好又怎样?你还不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想我供你吃,供你穿,还教你本事,不成想也就被你一嗓子卖了!也好,我罪再重,没有直接致死的人命在手上,也不似张三麻子逆天行事,大不了不过是流徒之刑。你少不得也得送到极边服刑。到时候,我们倒是可以做一路走,到时候,我还有好多活计可以教给你。”说着,便自顾自笑了起来。 冰儿只蜷在那里,并不理会。 没多久,牢里各处点上了灯。牢头各处巡查了一遍,最后到了这件牢房,眼风一使,宣四娘便风摆杨柳般过去,娇滴滴道:“爷,还等您赏饭吃。”牢头道:“那还不出来!”自己拿钥匙开了门锁。宣四娘提着裙子,袅袅娜娜跟着出了门,牢头一会儿看脸,一会儿看脚,一对眼珠子实在忙不过来的样子,跟着宣四娘进了一间屋子。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宣四娘才出来。进了牢房门,不胜娇弱地就地坐着,虽只是昏暗的灯火,冰儿还是能看见她额角亮晶晶的薄汗,两颊潮红。宣四娘双眼乜了过来,荡声笑道:“浪蹄子,你莫不成也没有吃饱?”又对外面叫道:“爷,这位欠点‘生活’!” 第21章 牢头嘴里叼着牙签,笑道:“你与她有仇,就急在这一时么?这会子打出什么伤来,万一太爷要审,就不好看了。”边说,边上来在冰儿颊上扭了一把,见冰儿厌恶躲开的样子,笑道:“太小!要是问个监禁,在咱们这儿关上个五六年,兴许倒还可以尝尝。只是这脚——教匪人家到底无知,留着一对大脚,将来好下地做活么?生生叫人败兴。” 两人一句递一句地嘲弄冰儿,临了用铁链把她锁在马桶边,笑道:“这里有的是夜香!你慢慢享用。” 作者有话要说:  先发一段吧。这两日忙死了。哭。 我这路痴非常羡慕方向感强的人。如果是我溜到外面,一定是迷路迷死的。 ☆、扪心此日归去来 第二天县太爷果然提审。思量了一晚上的冰儿想好了应对之词。到了公堂,依例问过了姓名籍贯,县太爷发话道:“苏州知府那里的案底,你是被发去了打牲乌拉,应该才一年多的时间,也没有听说天下大赦。我倒问你,你怎么会逃到京城,又被宣四娘拐到这里?你从实招供,不要讨苦头吃!” 冰儿道:“太爷觉得我带的东西奇怪,你请再问一问宣四娘,我被她拐的时候穿着什么。” 县太爷眉一皱,怒道:“你小小年纪,倒是惯能东拉西扯,说话如此刁钻!你打量着我这里的刑具不够分量是不是?!”旁边皂隶会意,把一干刑具摆放到冰儿面前,冰儿见那还带着血迹的拶子、皮板和夹棍,想起一年前在苏州府衙亲眼见到哥哥慕容业和姆妈所受刑讯,心里便是一悸。她抬头看看县太爷,咬咬牙道:“太爷,我不是故意要拉扯。我的身世,不能当众说的。如果太爷肯听我讲,求您找个单独的地方,我什么都告诉你。” 县太爷见冰儿吓得脸色发白的样子,又想本案中费解的地方,确实好奇起来,点头道:“好,我听你说。”向身边的刑名师爷和班头点了点头,转身去了二堂。 冰儿被带到二堂,只有县太爷、师爷、班头等几个人在旁,小厮关上门,堂中静悄悄的。县太爷把几件东西拿出来,问道:“你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冰儿膝行到东西前,数月未见,亦恍如隔世。她拿起玉箫,泪已经流了下来,县太爷道:“我不是来听你的哭的!”冰儿擦了擦眼泪说:“这是我义父留给我的遗物。” “义父?”知县皱了皱眉,“慕容敬之逆天行事,已被处斩,他莫非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冰儿点点头,忍不住还要加一句:“虽然不是亲生的,我也只把他当亲爹看。” 县太爷看看那杆箫,又问:“那金项圈也是你义父留给你的遗物?” “不是。”冰儿顿了顿,道,“我在京城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这是他们给我的东西。” 知县愣了愣道:“你这是说的戏文么?” 冰儿抬头道:“我离开家那天,穿的是桃红色旗袍,油绿的坎肩,脖子里挂着金项圈,还有雕着龙纹的玉佩。你可以问宣四娘,我说的是不是实话。”知县点头道:“这我自然要查实的。那你的亲生父母又是什么人?你是出去做什么被拐的?” 冰儿犹豫一会儿道:“我父母是京中的贵人。你不信,你去京里查。” 知县一拍桌子道:“你自己不会说么?还给本官猜谜不成?” 冰儿抬眼望了望知县,打算赌上一赌,闭上嘴不再说话。 却说知县,此时大有投鼠忌器的心理——若真是京中贵人家的闺女,此刻定然不能稍有为难;可是这个才八九岁的小女孩,说话如此语焉不详,又叫他心生疑惑:到底有何不可说?思忖了半日,知县觉得不宜动刑逼问,着人叫了宣四娘详细推问了半天,果然与冰儿所说一言不差——果然当时一身富贵旗装,又问出当年城门口盘查的事宜,能动用城门守卫细查,绝不是等闲百姓家能做到。 知县语气中又客气了三分,摒绝旁人,只留冰儿一人在二堂内,和声问道:“你若是京城贵人家的女儿,我自然要派人护送你回去。只是你总要告诉我,你家在哪里,家里有谁,否则,偌大的京城,又找谁去?” 冰儿只道:“你把我送到京里管事的衙门,他们自然知道。”问了数遍,都是这一个回答。知县无奈,下令寻了间干净的空屋让冰儿住下,派了两个老成的家人媳妇服侍着。一边命人飞马进京,打探消息。 来回用了一个多月的时光,派出的差役把消息回复过来,只说顺天府知道消息后已经上报,严令知县看管伺候好这个女孩,不得把消息外泄;又说不日顺天府、宗人府均将派人前来查核,到时再做定夺。知县大吃一惊,动用到宗人府,又不肯把事情丝毫外泄,敢情这女孩子还是皇亲贵戚不成?回顾一直以来,除了审案时吓唬了几句外,似乎并没有过分的地方,知县略略放心,又把冰儿从空屋转到县衙的后堂,由自己的夫人亲自照顾,整日嘘寒问暖,不敢有半点怠慢——宁可此时认错了人,也不能得罪错了人。 **** 生如转蓬,数月间,冰儿历遍人世间冷暖种种。而骨子里,她却不知道如何回宫面对亲生父母——除了想到皇后富察氏时,心里还有点思念和酸楚,更多的,还是慕容敬之被高悬的头颅,血淋淋的总萦绕在心头,令她对皇宫和皇帝充满厌恶。扳着指头算算,归期愈发临近,心里的不愿也愈发浓重,终于像一个梦魇般缠住了她,心心念念思量的,就是怎么逃出去。 那晚,知县还在堂上处理事务,忽然,家中小厮偷偷上前使了个眼色。知县知道这个小厮素来是夫人身边使唤的,心里不由一惊,把事情交付给几个师爷,跟着小厮到了后衙,迎面正看见夫人一脸焦急。 “怎么了?” 夫人欲说还休,但知道事情急迫,且也是隐瞒不住的,只好说道:“那个冰儿,逃走了。” 知县立刻勃然作色,大声对夫人吼道:“这么大个人!你怎么管的?” 夫人眼泪扑簌簌而落,边拿帕子拭着边分辩:“一直都是好好的,晚上我还瞧着她吃了点心,叫几个家人媳妇服侍着上了床才走的。后来闹哄哄起来说人没了,又说院墙那里又一块还扒塌了,我才想起那时这丫头不正是翻墙进来才被你拿住的么?这墙,是拦得住她的吗?” 知县听了,也不好一味指责夫人,然而胸中着恼,脸色就难看得很了,跺脚道:“五黄六月的,我这里忙得要死,你也分不了我的忧。平素出这档子事也就罢了,这案子已经上报到京里了,不日核查的人就要来了,你可叫我如何交代?!” 夫人道:“若这丫头真是什么贵人家的孩子,为什么不敢见人?我看,八成还是骗子,所以临了才吓得逃走了。你不妨说已经查清,打发来人回去就是了。”知县道:“你以为这是你们娘们吩咐事,没后文就找个理由打发走?若是宗人府都备了案,我这回的祸可是闯大了!” 夫妻俩吵了半天,毕竟没有什么计较,恹恹不乐派人四出寻找,折腾到了半夜,毫无结果。检点东西,只少了冰儿自己带来的那个包裹,以及里面玉箫、玉佩、短剑、书籍等等,那个金项圈却没有拿走,金光熠熠地摆在那里。 第22章 第二日大早,眼圈发乌的知县派手下小厮把几位幕友都请了过来,愁眉苦脸说了事情缘由,问计道:“诸位,我这番是出了大丑了,本年的京察也不指望卓异了。但是不日京里来人,这事总要交代过去,否则追问下来,只怕祸事临头。还请诸位教我!”说罢,竟是一揖下去。 几位幕友连忙起身避让。其中年纪稍长的一个,是县里的刑名师爷,人送外号“鬼见愁”的,捻须道:“东翁,这事入了京里,要瞒只怕是瞒不住。但事在人为,只要做圆满了,也未见得不能转圜过来。依老朽看,首要先侍奉好京里派下的人,部里该送的也得到位,那些书办们,一字之谬,足以杀人,亦足以活人。” 知县点点头,但眉头仍未舒展。“鬼见愁”呷了一口茶,又道:“其次,这事在县里出,自然由县里先行收束。本主跑了,如今缉拿也好,暗访也好,如今都不是要务,就是抓到了,我看里头也未必没有问题。倒是怎么把事情大化小、小化了,不如干脆声称,该女就是冒认,此番已经县里严查,刑讯处置了。” 知县倒抽一口凉气,“刑讯处置”,就是刑毙,就是明火执仗的强盗被刑毙,当官的也要吃挂落,何况冰儿充其量不过是冒称富贵,绝不至刑重至此。知县说了自己的顾虑,“鬼见愁”点头道:“太爷话不错。刑毙不妥,瘐毙狱中总不好算我们的过失;就算过失,亦不过申斥罚俸的小过。”见知县点头,“鬼见愁”又道:“不过万一来人要验尸……” 亦即总得有人死在狱中,才好瞒天过海,躲过此劫。“咝……狱中绝少这个年纪的女子啊!” 大家自然知道,也都明白,此议一出,必然有人要倒霉顶缸。知县也是读书人,做这样伤天害理、草菅人命的事,心里不由犹豫起来。“鬼见愁”不好再说话,低头喝茶不语。另外几个人倒劝说起来:“太爷,仕途蹭蹬不易!十年寒窗,好容易中了式,再翰林院苦读,再拣选着地方候补分发,好容易今日!一个考语事小,太爷已经几年报了卓异,吏部那里冰炭敬年年不误,也颇得几位大人的青眼。正是腾达升发的好时候,不能因妇人之仁,断送前程啊!” 知县思忖了半日,点头应了下来。 **** 京里来人,竟是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快马前来的。才不过几日,知县得到驿站的消息,赶紧整装前往迎接。 到得驿站,站在那里两人都是水晶顶子,知道是四品,知县不敢怠慢,提袍下跪,行了庭参礼。两个“水晶顶子”面无表情,拱拱手就算回礼,其中微胖的一个拖长了腔调问道:“人在哪里?” 知县忙弓腰道:“天气炎热,大人先到衙中喝口茶,卑职立刻把详情上禀。” 瘦些的那个“水晶顶子”道:“哪有时间!我们俩骑马骑得浑身酸痛,也不敢略微轻慢了皇差。”胖些的那个笑道:“欸,人都到了,岂是急在一时的?也罢,先随贵县进衙门。” 进了县衙花厅,四周均摆着大块雪亮的冰块,陪着雅香的兰花,知县着人奉了当地出产的瓜片好茶,又唤了家中颜色清丽的几个丫鬟小心打扇伺候,两位“上差”的脸色好看了许多。知县忙悄悄上前一人手中塞一张纸,轻声道:“庆丰号的票子,京里也有分号,是见票即兑的。”两位“上差”知道是银票,也不好意思看数额,知道决不会怠慢,便塞进靴页子里,脸色更加怡和。 知县请教了称呼,小心翼翼道:“大人,卑职前番业已查明,先那个女孩子素来以诓骗为生,不知她从何知道了些京中贵人的消息,竟敢冒认了。” 两位上差面面相觑,一个问道:“你前番派来的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是。前番是卑职冒失了!”知县一时好奇,抬眼问道,“只不知这女子冒称的是谁?” 上座的两位大人面色凝重,俄而道:“既是冒认,不说也罢。那么,她既然胆敢冒认,想必心里对情况也是了然的。贵县不妨推问一下,她的消息是从何而来?顺藤摸瓜,不定也能查出真伪来。” “这个……”知县情知瞒不过,咬咬牙道,“卑职将她发付狱中监禁,不意前几日暴病夭折了。卑职渎职!铸成大错!还望两位大人体察!” 银票揣在怀中,不“体察”也不好意思。但是总归是要查一查的,不然他们也有上司,问起来也没办法交代;加之知道此女身份贵重,不得不谨慎再四,力求万无一失,便要求去狱中查验。知县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听了师爷的话,否则西洋镜拆穿,自己要吃大挂落。 狱中自然也早就清理干净,以往熏天的臭气早已闻不见,代之以淡淡新稻草芬芳。一具尸首横在那里,也还没有开始散发味道。 两位“上差”拿手帕掩着半边脸,态度却不肯怠慢,对狱卒道:“把遮脸的布揭开。” 布揭开,露出的是一张青灰的脸,口眼微张,短眉细目,圆脸塌鼻,年纪虽然不大,但看得出只是中下资质。“上差”放了一半的心,又叫人看了身上确无刑伤,亦没有中毒的青紫印记。“上差”点头道:“确实是冒认的。可惜人没了,不然还要好好推问一下。”又问:“那当时说有玉佩、金项圈什么的,应该还在吧?” 知县自然也早有准备,摊手请两位“上差”回到花厅,吩咐班头捧来几件物事。“上差”定睛一看,笑道:“到底你们没见过世面!奏报的说什么‘精致绝伦’,就这玩意儿,还称得上‘精致绝伦’?别说是御用、上用,就是一般居京的官宦家姑娘小姐所带的,也远远比这做得精巧!”随手把一件灰蒙蒙的玉佩和一圈硕大然粗粝的金项圈丢在一旁。 知县陪笑称是,心里不由一咯噔,又是暗暗舒了一口气。 好酒好菜供奉了“上差”们几天,两位意犹未足地道:“可惜此来无功而返。不过贵县用心巴结差使,我们回去还是要上奏的。” 只有牢里住着的宣四娘,望着跟了自己也有好几年的鸳姐的尸体,无声长叹。她作孽,不过拐了好人家儿女打着逼着为自己挣钱;官场上作孽,就是拿人命,一声不发弄死,为自己弥补缺漏、脸上贴金。 作者有话要说: ☆、孤身他乡寄飘萍 夜色明净,夏夜,只怕只有这会儿,才能如此凉润如水,四周蝉鸣蛩唱,天籁之音声声入耳,冰儿怀中抱着玉箫,肩头却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连空气中都带着自由的味道。 四顾,往哪里去? 没有方向,似乎并不重要,只看东边一片阴沉青暗的颜色,知道是黄山余脉,山路虽然叵测,但也少了追兵的纷扰,冰儿不顾脚下趔趄,一个劲地朝东而去。 天空渐渐明澈起来,冰儿一夜狂奔,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脚下绵软,除却跑得太多,大概也因为饿得厉害。及至天明,冰儿方始看清,自己已经到了山脚下,山脚下一条官路,虽然不宽,倒修得平整,往来也有人,寥寥数个,都是行路的商人或小贩,有的驱着健骡大车,有的推着独轮小车。 走了一会儿,看见路边一个竹子骨架、上铺稻草的敞亮棚屋,里面热气腾腾煮着茶水,蒸着包子。一个小商人样子的过去问价:“包子怎么卖?” 第23章 “肉的十个钱一个,菜的五个钱一个。” 冰儿听到了自己肚子里突然“叽叽咕咕”闹腾了起来,等店主拿荷叶包了两个包子送到小商人的手中,一股诱人的喷香扑鼻而来。冰儿的脑袋忍不住探了过去。小商人别过手,斥道:“干什么?要吃自己不会去买?”愤愤地瞪了两眼走了。 除了义父留下的遗念,冰儿囊中空无一文,只好蜷缩到一边,眼巴巴等着有谁发了善心赏自己一口吃的。直等到太阳升到正空中,树下的影子都只剩小小的一圆,来往人无数,无人注意她这伶仃孤女。小铺的主人忙得脚不点地、满面笑容,迎来送往的,想必也挣了不少。冰儿瞅着他一不注意,窜上前去,抢过一个包子就跑。 包子刚刚出笼,极烫,冰儿从左手倒腾到右手,再从右手倒腾到左手,便吹气边贪婪地闻着包子的肉香气,脚下步子便渐渐慢了下来。突然耳边传来轻轻几声脚步,渐次靠近,冰儿知道有人追来,发足要跑,却感到领子被谁提住,她一扭头,只看到一个留着长须的中年男子,也顾不得许多,把脖颈一扭,脚里也换了个方向,径自逃脱了。 背后传来自嘲的“嘿”一声轻笑,没有几步的时间,冰儿肩头被人一拍,她猛然想起那日在京,也是被人这么肩上一拍就不省人事的,心里暗道不好,腿上已经突然乏了力,一颗小石子一绊,冰儿觉得身子一软,直直地栽了下去。 那瞬间,时间似乎过得极慢,几乎可以慢慢定格倒下时眼睛离土地越来越近的点滴流逝。然而她最终并没有栽倒地上,衣领又被人一拉,脖子里勒得生疼,接着就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放到一头毛驴的背上,头脚向下,鼻子里一股药材味,血一刹那倒流到脸上,涨得难受。 冰儿心里着慌,怕又要落进歹人的手里,只是这次,虽然浑身无力、张口难言,头脑却很清醒。见那中年男子走过来,一根皮鞭轻轻抡起,在她身上上下打了三五下,道:“小小年纪,惯会偷窃,长大如何得了?我替你爷娘教训教训你罢。”下手并不十分重,冰儿只觉得火辣辣几道疼,一会儿后痛感也就消失了,但想起这段日子的委屈,倒是挨着这几下打,痛痛快快哭了出来。 那人见这个女孩子眼中落泪,张着嘴也发不出声儿,又在她肩上拍了一下,然后道:“知道错了?” 冰儿觉得身上一下子松乏了,四肢百骸虽能动,但是酸麻难言,意欲爬下驴背,却使不上劲儿,一下栽倒在地上。那人不言声,到店铺前买了几个包子,递过来道:“吃吧。” 冰儿心里虽然有气,可肚子里难过得紧,人饿极了也顾不得面子,接过荷叶包,拿过一只包子狼吞虎咽起来。一只包子吃完,那人又问:“你要到哪里去?” “我没有地方去。” 那人倒是一愣,然后冷淡地点点头道:“既然天下为家,也不是坏事。只是今日遇着的是我,如果遇上旁人,只怕你也没有这般的幸运了。” 冰儿听了又是泪下,边埋头拿起另一只包子吃,边遥想自己的未来,竟觉得一片黯然。见那人骑上驴慢慢前行,冰儿不知何由开口道:“你收下我吧。” 那人勒住了驴,却没有回头,声音旷远传来:“你能做什么?” 冰儿犹豫了一会儿道:“我会烧水、煮饭、洗衣,其他也会学。”话出口,自己已然自惭,这与百无一用并无分别。 那边那人沉吟良久,在驴上微微一点头:“那你就来吧。” ******************************************************************************* 冰儿跟着走了半天的路,才知道那人就住在山里。两山交界处有一片谷地,只散居着几家樵户,平时似也不大通音信。那人只三间瓦屋,门前一小块菜地,养两只老狗。菜地荒疏,稀稀拉拉长着一架豆,一丛瓜,瓜豆久无照应的样子,杂草丛生,中间倒长着一只硕大的南瓜。那男子细细看来应有四十左右的年纪,眉宇不展,神情也很淡漠,一身靛蓝短袍,黑布裤子,紧紧地束着裤腿,走起路来轻若无声。一回风吹斜了屋柱,他着手一推一抬,就把簸箩粗的木柱给扳正了。冰儿跟着宣四娘练了一阵功夫,看出这是真人不露相,这男子绝对是个练家子。 吃罢晚饭,那人到门外搬来麻袋,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一张干净的席子上,唤冰儿过来帮助清理。冰儿见里面干的、鲜的,有草叶有树枝还有果子、石头什么的,好奇道:“这是什么?” 那人半日不理,只顾着自己把这些东西上的泥灰掸掉,分门别类地装着。冰儿只好跟着一起收拾东西,突然看到里面有只竹笼,好奇打开一看,里面一条花蛇突地伸出头来吐了下信子,冰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话都说不出来。那人不言声,手捏着蛇后颈处丢回竹笼。冰儿道:“这蛇有毒么?”那人过了好久才回答:“被这蛇咬上一口,我可以直接挖坑埋你了。” 冰儿听说这蛇这么毒,心有余悸,离开竹笼远远的,一会儿又见一直桐油刷的柳编瓶子,这次不敢冒昧打开看,那人道:“接过来给我。”冰儿鼓足勇气拿起瓶子,半递半扔地送过去。那人全无惧意,打开瓶子,从里面倒出几条虫子,不是蜈蚣就是蝎子,还有一只硕大长毛的蜘蛛,他拿过一块丝棉,引逗着几只毒虫,毒虫张开口器咬住丝棉,隐隐见棉上渗着些鹅黄色的汁液。他又把柳条瓶子一倾,里面一阵奇异的香味,几只毒虫放开丝棉,慢慢爬回瓶子中去了。 冰儿觉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瘆得慌。那人忙过一段,也不瞧人,嘴里道:“我素来孤身一人,今儿也不知道哪里不对,竟收下了你。好在年纪还小,不至于遭人误解。” 冰儿犹疑了一会儿,道:“我怎么叫你?” 那人自嘲地一笑:“你愿意呆着,就叫我师父;不愿意呆着,明天早上就可以走。” “如果我叫你师父,你是不是要教我什么?” 那人凝了脸色,认真打量了冰儿一眼,道:“我素来不收徒弟。”顿了顿又道:“你不要蹬鼻子上脸,我是不惯那套主子奴才的叫法,白便宜你吃口闲饭。若说教你什么,你还拿贽敬过来不成?” 冰儿也不懂“贽敬”是什么意思,但这人已然峻拒自己是明摆的,也不敢多言,看他一点点地收拾好东西,终于拍拍沾灰的双手道:“好了。你打水来让我洗手。”冰儿出门转了转,找到水缸,打了一盆水来。那人洗过手,指着瓦屋中靠西的一间道:“里面虽然没有床,一张竹榻也能睡,里面的东西请你不要乱翻,早上早些起,我还要去采药。” 冰儿这一夜倒得好睡,大早便闻鸡鸣,揉揉惺忪的睡眼翻身起来,见那人正在水井中打水,满满一桶水,他只是轻轻一提,随手一倾,便倒入缸中,最后余下半桶,正欲拎走,见冰儿过来,便放下桶说:“你拎着桶跟我走。” 半桶水累得冰儿汗流浃背,那人只是摇着手走在前面。走了大约半里的路,绕到一丛竹林中,那人方始回头道:“劲儿倒不小,我还以为你必然拎不下来。以前练过功夫?” 冰儿回答说:“原本给拐子拐了,练了些卖艺的把式。” 第24章 “那不过是花拳绣腿。不过,”他着意瞧瞧冰儿,眼中柔光一闪,又变得冷然,“不过”之后并无话语。冰儿心里奇怪,也不敢多问,跟着进了竹林。 竹林正中是一座墓碑。 山居僻壤,这座碑竟然是洁白无瑕的汉玉雕琢而成,四周镂花,中间填红大字。冰儿在陈秀才家颇认了些字,心里默默念来,写的是“爱妻谭叶氏之墓”,下款为“夫青培哀立”。冰儿才知道这男子姓谭名青培。见他拿起一块干净的布,蘸水擦拭墓碑,忙上前要帮忙。谭青培怒声道:“你不许动它!”一把把冰儿搡得老远。冰儿远远看着他擦拭墓碑,每一下都目不转睛,心里觉得这个妻子一定是谭青培十分爱重的。 只等碑石擦得纤尘不染,谭青培才站起身来,冰儿怯生生叫了声“师父”,他对冰儿道:“去吃早饭吧。” 早餐不过薄粥,但吃得很舒服。谭青培背起药筐,吩咐冰儿收拾屋子,把昨天采来的药材分类整理妥当,然后径自走了。中午锅里留着稀饭和几样清素小菜。晚上天已暗,谭青培才回来,远远听见凤吟般的声音,心中疑惑,进门一看,屋子收拾过了,还算清爽,药材按着形状不同约略归类置放在一边,冰儿闲来无事,正在吹慕容敬之留给她的那杆玉箫,只是尚未找到诀窍,只能吹出“呜呜”的声音,然而玉箫声音流丽清美,即使不成曲调,也颇有情味。谭青培道:“晚上还有饭吃吗?” 冰儿道:“我没敢翻家里的罐子,不知道米在哪里。不过我摘了外面的丝瓜和扁豆,煮了菜。”谭青培微微扯了扯唇角算是一笑,引着冰儿找到了家里日用的东西,自己动手熬起粥来。冰儿乖巧地前去帮着整理今天采回的药材。 晚餐毕,谭青培检视了今天采来的药材,然后在堂屋里点起一盏油灯,拿起一卷书读了起来。冰儿觉得无聊,又不敢打扰,呆呆地望着油灯跳跃的火焰发呆,突然,见谭青培轻轻把书合上,凝神在听着什么,冰儿问道:“师父?”谭青培手轻轻一摆,示意冰儿不要说话,眼睛眯着,似乎在听什么,冰儿也凝神一听,只听得山间呜呜吹响的怪风,知了和纺织娘的叫声,突然间,窗前什么闪过,谭青培手一扬,冰儿眼睛一花,隐隐似见到什么亮晶晶的东西飞了出去,然后外面一声压抑的呼痛声。 又等了一小会儿,谭青培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起身开了门,冰儿跟出去一看,一个虎背熊腰地壮年汉子一脸冷汗,滚倒在地,咬着牙不肯发出呻吟声。谭青培笑道:“你还不服气么?” 壮年男子边抽着凉气边说:“姓谭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谭青培冷冷道:“何必,鲁班门前弄大斧!就你这样的蒙汗药,以为我还闻不出来么?” 壮年男子道:“你今儿杀我我也没有办法,只求你把解药给我儿子,我一条命,换他一条命!” 谭青培又是冷冷一笑:“这里,还由你说了算么?”冰儿心底突然觉得有些悚然,见谭青培的眸子在淡淡月色下黑沉如水,一点光泽都没有,唇角是笑,脸上其他地方一点笑意都没有,正在胡思乱想,谭青培又道:“本来想瞧瞧你能受得了我这药多久,不过念你父子情深,赏你一个好死吧。”说着,手一抖,一条墨绿底子黑灰花纹的蛇从袖子中闪电般飞了出来,缠到那人的身上,三角形的蛇头,锋利的牙齿,那人原来俯伏在地不能动弹,此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劲,伸手去拨开蛇头。岂不知不动还好,一动弹,蛇头一伸,立刻在他手上啄了一口,那人怪叫一声,数秒内浑身抽搐,眼睛上翻,脸色青紫,一会儿时间七窍中流出紫黑色的鲜血,人猛地一顿,就不再动弹了。 谭青培面无表情,从袖中拿出一个瓶子,抽开布塞一晃,那条凶悍无比的毒蛇,突然变得温顺至极,游动到谭青培身边,谭青培伸出手来,蛇顺着他的手游回到他袖子中。谭青培转头看到冰儿,吓得面无人色的样子,便说道:“挖个坑,把人埋了。” 冰儿见到那边躺着的死人,虽不是第一次见到,但却是第一次这么近的接触,听了谭青培的命令,脸都脱了色:“我……我?” “不是你,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冰儿不敢违逆,强忍着恶心绕过那人的身边,拿了把铲子到外面挖坑,累了半天才挖了浅浅一个坑,又去拖尸体。尸体双眼圆睁,不肯瞑目的样子,眼角黑血蜿蜒流到耳边,冰儿咽中不由阵阵作恶,干呕了一阵没吐出什么来。谭青培没有丝毫怜悯的样子,只是道:“小心别碰着黑血,那是剧毒的,我这里虽然有药,但是也未必能及时保着你的小命。” 冰儿愈发紧张,仔细看清了那人的身体,捡了没有血迹的衣服死命地拖动——这样的一个彪形大汉,岂是她一个小女孩能够拖得动的?半天也没有动弹分毫。谭青培袖手旁观了半天,才忍不住上前帮忙:“笨!这都做不了,我要你何用?”嘴上说着,还是一伸手拉着尸体直到坑前,看看坑又道:“如此浅坑,是用来埋鸟的么?”自己拿起铲刀,重又加深,然后把尸体拖进去埋好。一切事毕,才拍拍手道:“回去睡觉。” 走了几步,见冰儿蜷缩在后面不曾动,冷冷道:“你看不下去,自然可以走。” 冰儿怯生生道:“你让我走?” “我怕你作甚?”谭青培仍是傲然神色,只顾自己向前。 冰儿想了想,却毅然小跑跟了上去。谭青培眼角余光看见她,面无表情,等到要到家门口时,才轻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是这世道,忍无可忍的事情太多了。我若还是当年的谭青培,尸骨都不知撂在什么地方;当年的谭青培若像今天的我,芷儿又怎会……” “师父?” 谭青培回头皱眉道:“我不是在和你说!回去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本章作者金庸附体了。 请自备避雷针。 ☆、奇药王颇称圣手 这夜,冰儿却没有睡着,看起来似乎只是农户人家的谭青培,行事乖张狠辣,不似善类,可他对自己虽然说不上好,但也从来没有一丝冒犯或算计。第二天一早,谭青培又出去采药了,冰儿到他房间,见地上、床上、桌子椅子上丢着大大小小各种书籍——这些书,谭青培是素来不许冰儿动的,这日,冰儿一时好奇,偷偷翻开摆在桌上的看了一半的一本,书名是《滇西秘藏》,是手抄的本子,里面密密麻麻记载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药剂药方,上面用横线疏疏密密地圈画着记号;翻开另几本,也是这样的手抄本子,不是论医,就是论药,还有详细记载各种毒方和解毒方子的。 正看着,门外突然传来“笃笃”的杖声,冰儿慌忙合起手中的书本,来到门外,却是一位老者,一头鹤发,容颜倒不显得很老。“你找谁?”冰儿问道,见老者熟门熟路的样子,又补了一句,“找我师父吗?”老者见冰儿一愣,旋即笑道:“你是药王的徒弟?没有听说他新收徒弟嘛?” 冰儿不知道谭青培还有这样一个别号,但听他语气随和,知道应该是老友,忙请进屋子让座奉茶。 老者满意地点头道:“这个徒弟,行事倒有大家风范。你姓什么?叫什么?哪里来?” 第25章 冰儿拣觉得能说的约略说了,又好奇问道:“我师父为什么住在这里?你为什么叫他‘药王’?” 老者道:“青培自从遭逢‘大事’后,脾气性格都变得很多。我们素来劝他也未必劝得住。只是他本心尚是忠厚一路的,人又极聪明,虽是半道出家学医,倒比那些几世传下医术的来得高明,人们送他这个外号,得他治病的,称他‘圣手药王’;为他所害的,则称他‘毒手药王’。如此,扰他的人就多了,他又不耐烦,也不怕得罪人,惹下诸多事情,我们瞧着,也叫没奈何……” 冰儿想起昨晚的情形,心中约略有个影子,却仍不分明,正想问问谭青培遭逢了什么大事,突然觉得耳朵“嗡嗡”地响起来,接着觉得心脏“怦怦”跳得似比寻常时要快、要猛。她站起身来说“我喝口水”,话音未落,眼前一片白茫茫,身上的劲力像被抽干了似的,一软就倒了下去。只觉得人动弹不得,头脑却很清楚,她努力想说话,嘴一张一翕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懵懵然觉得老者俯身在看她,然后轻轻一叹,然后但觉时间点点逝去,自己身上越来越酸软无力,似乎什么东西把血点点抽干,终至僵硬。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有人在说话: “何必!既然收下了她,你这点子肚量都没有么?” “我生平最恨背叛。她今日敢乱翻我东西,谁知道明日做出什么来?” “青培,芷儿当年……” “不要说了!” 些许时候的停顿,声音又响了起来:“也罢,看你的面子,饶她一命。” 冰儿便觉有人在自己嘴里灌着什么,又用金针扎在自己的头上,头上疼痛欲裂,眼睛却渐渐清明起来,张嘴呼痛,自己也能听见自己微微地“哎哟”声。过得一会儿,四肢渐能动弹,谭青培高高站着,只容她仰视,声音冷冷从上方传来:“今日算你的教训。我的书上皆是有毒的,我自己并不怕,只是你根本逃不过,下次若再翻我东西,就是你寻死路了。”然后厉声道:“起来!” 冰儿费力地用胳膊撑起身体,虽然费力,果然已能行动自如了。 谭青培吩咐道:“去外面把我的驴喂了。”冰儿站着一会儿不动,谭青培道:“你耳朵也聋了吗?”冰儿不言声,板着脸出去喂驴,回头见谭青培和那老者正谈笑风生,嘟着脸回禀道:“喂好了。” 谭青培道:“你还有怨气不成?” 冰儿不管不顾说:“还不准有气么?” 老者瞥瞥谭青培,谭青培却是微微一笑:“竟是个犟头。” 从那以后,谭青培却对冰儿好了很多,一日回来,带着一本书,对冰儿道:“你会写字吗?”见冰儿点头,把书递给她:“这是我借来的书,你帮我抄一抄。”冰儿不敢伸手接,谭青培又好气又好笑,递过一个小瓷瓶:“我书上、纸上都喂着毒药,不过这瓶解药涂在手上,可以保你无虞。” 回头时看看冰儿抄的书,皱眉道:“好丑的字!白糟蹋了我的纸。”竟把着冰儿的手教她写字:“手腕不要抖,力气往下沉。横要平,竖要直,大的字框架要收拢些,小的字要舒展些。”冰儿看谭青培写字,笔画刚劲,回头偷偷看他神色,平静淡然一如往昔,口中斥道:“做事没些许专心,能把什么学好?” 过了些天,见冰儿和家中养的两条黄狗嬉闹,爬到树上摘了桃子逗引两只狗,谭青培又道:“你既然天天闲着无事,与其上房揭瓦、下河摸虾,不如正经学点功夫。”正儿八经教起冰儿武功来,每天指教几个样式,吩咐冰儿勤加练习,回来检查。一日冰儿贪玩偷懒没练,谭青培晚上回来把她摁在板凳上拿细竹枝抽了一顿,冰儿被揍得眼泪珠子噼里啪啦直掉,打完后谭青培吩咐她到外间补练两个时辰才能作罢,冰儿偷偷摸摸臀股间高高低低肿了一片,之后再不敢怠慢从事。 又过了些日子,冰儿觉得自己身体似乎轻盈了很多,有时也和谭青培一起去山间采药,谭青培便把各种药性说与她听,又指点几句书上的脉案、药方什么的;间或到集市上去卖药材,换些米菜、油盐之类的东西回来。日子虽然平淡无奇,倒也充实,让人渐渐忘却一些伤痛的往事。 ****************************************************************************** 时光荏苒,山中日子闲适,谭青培更是淡然到连年节都不甚过,冰儿只觉得春去冬来,年复一年,就这样平平逝去。这日,谭青培又下山卖药,冰儿帮着把药袋装在驴背上,谭青培回头看看冰儿,道:“你和我一起去集市上吧。卖完药,买套衣裳鞋子。”冰儿心里一暖,自己长得快,衣服还好,裤子已经吊到了脚踝上面,鞋子更是紧得脚趾难受,于是愈发殷勤,服侍着谭青培披好外面的罩衫,欢天喜地跟着一起到了山下镇子上。 生意极好,不到半天,药就全部卖光了,谭青培见冰儿用心地在那里一个个地串钱,淡淡一笑道:“干什么?都倒在褡裢里不就完了么。”随手抓起一把给冰儿:“你喜欢什么衣服鞋子,自己去挑,我不耐烦这个的。挑完后到后面酒肆里找我。” 冰儿脆生生应了一声,谭青培见她笑起来甜美可爱,心里却是一酸,也不说什么,转头离去了。 冰儿着意挑了半天,在估衣铺挑了一套八成新的胭红色上衣,一条松花绿布裤,一双黑绒鞋,感觉十分满意。看看手中还多了一些钱,想起师父的两双袜子都坏了洞,自己缝补的能耐又差,又细细挑了两双全新的白布袜,拿布袱包好,去镇子北边的酒肆里找寻师父。到常来的酒肆,掌柜笑道:“小妹子,你师父吃酒吃了一半,好心给人家瞧病去了。” 冰儿素知师父谭青培,心情好时给人看病恰如神医,镇上有时有人有什么难解的病痛,都想法子求了他来看,也颇有名气。今儿肯看病,说明心情尚好。于是笑问道:“去哪家了呢?” 掌柜道:“就是后面两条巷子李五十六家,闺女得了急病,已经是要死的了,好巧今儿你师父赶集,又肯看病。你赶紧去,万一有药品需要伺候,你也比他们懂些。” 冰儿笑笑去了。未进巷子,先闻一阵喧哗声,冰儿好奇伸头去看,只闻里面人一阵哭叫:“你赔我的女儿!……”冰儿心里一紧,赶紧挤了过去,一群人正围着谭青培,揎臂撸袖、推推搡搡地叫骂什么“庸医杀人”之类的话,还有人嚷着要送谭青培见官。冰儿边用力扳前面围看的人的胳膊,边大声喊:“别碰我师父。” 等挤到前面,已是气喘吁吁,却见谭青培神色疏淡,袖手站在一群人中间,听凭他们叫骂,见冰儿来到,也只说:“你来做什么?” 冰儿从周围人喧腾的话语中约略知道,谭青培救治李家十七岁的闺女,竟当场治死,李家虽不是权贵,在这条街上还颇有点势力,当即揪住谭青培不放,要他偿命,谭青培岂是受他摆布的人,出手便把李五十六打得吐血,惹了众怒。一老妇道:“你说人家闺女不清白,是真是假也不去说他。人家纵是不清白,好赖爷娘又没有嫌弃,你何苦要她性命?” 冰儿不服道:“郎中总有治好治不好的,莫不成治不好的都怪郎中?你就是告到官里,我们也不怕!”老妇还喋喋不休,冰儿不听她胡言,拉着谭青培就走:“师父,我们不理这帮人!” 第26章 “哪里走!不光治死了人,你还打伤了人呢!见了官再说!” 谭青培冷笑道:“十七岁是该出嫁的年纪,你们把她守在家里不让嫁人;不让嫁人好好守着也就罢了,做出丑事大了肚子;大了肚子自己找药吃出个血山崩,我都替她害臊,还不知道她竟有脸还活着?赌近盗,奸近杀,我不过是替天行道。你们以为区区几人拦得住我?”他声气并不狠辣,然而却自有一股冷森森的寒意。冰儿听这话风,竟是谭青培杀了这个不守闺训的女子,心里自然也想不到,愣愣地瞧着谭青培。与他处久了,也渐渐能摸清他的神色,见他嘴角上翘,似乎是在笑,然眼睛眯细,一侧眉毛上挑,正是他不管不顾要杀人的前兆。 “师父……” “闭嘴!你退下!”谭青培毫不容情,扫视周围众人,朗声道,“谁想与我切磋,且过来试一试身手。” 一人奓着胆子道:“谁和你打?你不讲理么?” 谭青培神色未变,细心的人却看见他眼角略一抽搐,冰儿上前抱住他的胳膊:“师父,我们走吧!”谭青培一甩手,把冰儿抛得老远。说话那人瞧着是个泼皮,见周围人多好撑腰,谅谭青培不敢怎么样,又道:“你嫌人家不干净,你自己又干净么?你老婆在哪里?你为什么出入都带个女娃娃?这么大的女娃娃,你给她找了人家么?还是等养熟了好上手?……”话未说完,突然见谭青培一咬牙,伸手掐住了那人的脖子,冷笑道:“我老婆在阴间。你也想去了么?”手上使劲,那人先还用力去扳,渐渐抽搐无力,双眼上插,没一会儿脸色发紫,谭青培这才撒手,把一个死人抛在地上。旁边人见他下手如此狠毒,惊得面无人色,竟没有一个人上来帮忙。 谭青培在衣襟上掸掸手,道:“还有人要来么?” 众人咋呼着叫去喊保甲来,谭青培信步向前,面前立刻让出一条道路。冰儿见他要走,忙跟在他身后,谭青培回头脸色铁青对她吼道:“跟着我做什么?滚!”头也不回往前走。 冰儿见这是非之地,哪敢留下,挨挨蹭蹭地还是跟在后面,有人互使眼色似乎叫拿住冰儿再说,冰儿眼尖看到,害怕地大叫:“师父!”谭青培回头道:“哪个敢动她,只管试试!”然后继续健步如飞。冰儿瞥瞥周围无人再动,也赶紧跟上去,只是终究不敢离得太近,远远地到了酒肆,见谭青培解下拴在圈里的驴子骑上,鞭子打得山响,那驴大概也知道主人此刻脾气不善,一路走得飞快,不比平时异常懒惰的样子。 冰儿直到薄暮时分才赶回家,累得气喘吁吁,到门口,正撞见谭青培一人端坐在门口凳子上,呆呆地望着地里长着的一丛青菜。冰儿不知进门好还是不进门好,犹豫了半天,怯生生叫:“师父……”谭青培半日没有理她,冰儿只好在露地里站着,看着他发呆。 直等到星星满天,冰儿觉得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叫,谭青培才深吸了一口气,抬脸突兀问:“你今年几岁?” 冰儿心里一紧,犹豫了一会儿回答:“我月份小,虚岁是十二。” 谭青培打量了冰儿一会儿,冷冷笑道:“个子倒不小,不像十二的样子。这阵挺能吃的,怕是要长了。”冰儿不知如何回话,只看看谭青培不语。谭青培似乎在自语,又似乎在对冰儿说:“那还真说不清了。” 冰儿知道不妙,急忙说道:“师父还怕那些闲言碎语吗?” 谭青培愣了会儿神才回答:“自然不是怕他们。”过了一会儿又问:“你来了这几年,还没有问你身世。那日,你为何孤身一人在这荒村野路上?” 冰儿已然似乎淡忘前尘种种,然而尘封记忆一翻即出,无论是富贵荣华的时光,还是骨肉分离的苦痛,还是世间流落的迷惘,攒在一起都混沌如师父常炖的那碗汤药,苦涩难言。见她还在沉吟,谭青培冷冷道:“如果你打算骗我,就干脆一个字都不用说。” 谭青培其人乖张古怪,但冰儿却从心底里敬重,不敢有丝毫隐瞒,便把自己的故事从头讲起。 “原来义远的慕容就是你的养父!”谭青培眯着眼睛,似乎也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冰儿原以为自己实际是公主的显贵身世会令谭青培吃惊,没想到他只对义父好奇,接话道:“是的,我和阿爷在一起的时候最长,不单是赖他救命,也是赖他养育,心里只把他做自己的亲生父亲来看。” 谭青培目光如炬,突然瞪向冰儿,冰儿不知道说错了什么,惶惑不安起来。谭青培却收了眼中戾光,云淡风轻笑道:“我当年也是走镖局子的,和慕容敬之还有一面之缘。他原是我的前辈,可他横遭大祸时我已经呆在这里了。世事翻覆无常,我以为自己能避世,想来终也避不开。” 谭青培又久久不说话,似乎在沉思什么,最后道:“其实我的武功和医术,也教了你多半了,本来这些也要靠自己修为,不是光靠师父教就能以逸待劳的。你今儿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走吧。” 冰儿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师父,我长大了,你就要赶我走吗?” 谭青培道:“我今儿惹了事情,也许这几天也要搬家。” “那我也可以帮着归置归置东西吧?” 谭青培顿了一会儿又道:“你还是走吧。你有家,有爹娘,何苦在我这儿?” “师父!你是怪我今儿莽撞,误了你的事么?” “你不要想左了,我要赶你走,早就赶走了,你犯的错,可忍不可忍的不知有多少,还等得到今日?不过是因为你年岁渐长,眼看就要成人。我留你不便,别招惹出什么闲话来。再者,”谭青培少有的脸色灰暗,目光无神,好一会儿才道,“人生在世,金钱名利都是假的,家人团圆,享天伦之乐,才是圆满。我自幼父母双亡,亦没有一个兄弟姊妹;成家后又遭逢不幸,妻子连同她肚子里快要出生的女儿一同殁了。天地之间,只此孤身,茕茕孑然,此中孤苦寂寥的滋味……你才十二,何苦去尝?既然有家、有亲人,哪怕有些龃龉,也总胜过外人一万倍。” 冰儿听得心酸,眼中便就落泪。谭青培又道:“你说你父亲对你不算好,难道母亲也没点好处?” 想到富察皇后,冰儿心里更酸楚难耐,失声哭道:“我不去想,不敢去想,每日家只是过,也不敢奢望有个爹娘来抱抱我,笑着问我冷不冷、饿不饿、苦不苦……”谭青培见她哭得伤心,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先吃饭吧。一会儿还有本书,给我抄一抄。” 晚饭毕,两人只字不提回去的事。然而,“回去”,这个词却在冰儿心里扎了根,成了她纠结难言的念想,日日夜夜只是翻来覆去地烦恼。 作者有话要说:  踩上敝处的霸王花们,求乃们浮出来冒个泡吧。 ☆、千里途才发归愿 “师父,我想好了,我回去。” 谭青培似乎有点意外,随即少有地咧开嘴笑道:“这是好事。” 此刻,他们正在收拾行装搬家,冰儿觉得烦杂不堪,谭青培却是惯熟之事一般,驾轻就熟整理好了东西,屋中所有,倒丢了大半,连那两只黄狗,冰儿相处甚久,十分不舍,谭青培也只淡淡道:“带两只狗像什么?这附近自然有人会养,纵没有人养,它们也活得下去。”只肯带了能驮物的毛驴,背了几件大包袱、箱笼——其中多半是瓶瓶罐罐。 第27章 “江湖漂泊,哪有这许多舍不得?”谭青培最后所带的,却是那汉白玉碑下的一只精致的汉白玉罐,用布细致擦净,用锦袱裹好。冰儿觉得身上汗毛一乍,却见谭青培把锦袱捧在胸口,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要问:“这里面……就是师母吗?” 谭青培又如往昔一般许久不答话,半天才蓦地冒出一句:“不然还有谁?” 亏得冰儿与他同一个屋檐下共处了四年,才没有对莫名其妙冒出的一句话找不到来处,心里却暗暗觉得奇怪:罐子如此小,难道放的是尺骨灰烬?心里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师母好奇益重,但是绝不敢直接问师父,因为问的结果可想而知。 这次搬家,搬到山的更深处,一座小谷,几乎是荒的,隔得老远才有一个绝小的村落,也不过三四户人家,自耕自种,自给自足罢了。谭青培丝毫不以为苦,先只搭了个棚子,然后的要紧事便是找块好地埋下妻子谭叶氏的骨灰罐子,又吩咐冰儿:“这里要找石匠极难,只好先寻出好石头,再想办法,等把你师娘安顿了,你就可以走了。怎么走,我自然会教你。” 就这事,足足耽误了半个多月时光,才不知谭青培从哪里掇弄来一个石匠,把自己在山上找的一块纹理细腻些的岩石指点了,嘱咐石匠照原先的样子雕琢成碑。石匠与他讨价还价半日,得了一个极好的价钱,这才乒乒乓乓开始动工,吃饭休息的时候,忍不住努着嘴指向冰儿问道:“这就是你和你老婆生的女儿?” 谭青培道:“可不是。” 冰儿一愣,闪闪眼睛望向师父,见他神色淡然,一点说谎的痕迹都不着,也不好戳破,只顾自己吃饭。石匠夸道:“好漂亮的女孩子!许人家了不曾?”谭青培笑道:“才十二岁,不过一个大孩子,忙什么!”石匠点点头,又叹:“可惜这么小没了母亲,你也不想过续弦?”谭青培道:“老婆死后哪有这般心情,一个人——两个人——惯了。”石匠点点头,然后凑过头来神秘兮兮道:“不瞒你说,我家倒有个小子……” 冰儿年岁渐长,也知道这些人事,脸腾地通红,偷偷瞪着谭青培。谭青培却似乎极好的性子,笑呵呵听石匠耳语半日,最后道:“我这闺女,女红针黹一概不会,就随着我学了些草药,将来要做人家哪有本事?再说还小,现在不谈、不谈。” 石匠道:“关键少个娘亲教教!不过,要真到我们家,我和家里那口子一定就如亲闺女一般看待!” 谭青培听他还不死心的样子,笑笑用其他话岔过去。又整整忙了半个月,谭叶氏的墓碑石才琢好,竖在墓地中。送走石匠,谭青培久久地擦洗着碑石,竟从晌午擦洗到黄昏。 冰儿来叫他吃饭,然而见师父专心致志的样子,不敢打扰,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等待,站得两脚都麻了,肚子也咕咕乱叫,真以为师父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这时,却听见谭青培对自己说:“你师母肚子里的女儿,若能活到现在,只怕和你一般大呢。”谭青培转过头来,眼睛里是少有的温和得几乎温柔的神色,招手对冰儿道:“你过来。” 冰儿走到谭青培身边,谭青培抬起手,似乎要抚一抚冰儿的头发,但手并没有碰到哪怕一根头发丝,就又滑下去了。“我不是道学人家,但女孩子家贞洁自守,做个贤良妻子,不光是丈夫的福分,也是自己的福分。你记得我的话。”顿了顿又道,“你回京认亲,强过在我这里消磨光阴,这些年师父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但一身本事就可以保你衣食无虞。你虽有武功,但到底还浅,保身可以,不要与人冲突,天下高手众多,你只算是平平之辈;你虽懂些医道,但用毒的法门不要随意施展,惹到自己身上,天神也救不了你;进京途远,一路走去怕要大半年时光,若折道江宁,坐漕船向北,不光走得快些,也能省力不少。一路但靠嘴勤脚勤,没有什么烦难的。……” 他絮絮说了半日,冰儿才明白师父真的要叫自己走了,不由满眶的眼泪。谭青培最后道:“师父积蓄不多,给二十五两碎银与你,顶不了大事,稍微帮你些。还有一封信,请你回京后交给一个人亲启。这个人是谁,你到京后再打听。” 冰儿跪下给谭青培磕了三个响头,谭青培坦然受之,最后才扶起冰儿。回屋后,果然交给冰儿一包银子和一封信。冰儿接过一看信封,却是“傅恒”二字,心里奇怪,“咦”了一声,抬眼见谭青培狐疑神色看着自己:“有什么不对?” 冰儿不知为何,长了个心眼,没敢说傅恒就是自己的亲舅舅,只道:“人海茫茫,这个人何从去找?” 谭青培仔细看了冰儿的眼睛好一会儿,冷冷道:“你到宫中,自然会知道。只是这件事你如果忘记了,我将来也找得到你。”冰儿听他出语威胁,倒是少有的事,心里越发奇怪,点点头答应下来。 ******************************************************************************* 一路上艰难略过不表,银子花得河干海净时,冰儿便是给人家妇女瞧病赚得几文饭钱,实在青黄不接,偷抢坑蒙的事也不得不做。都道江湖险恶,实在脸皮放厚了去闯,虽有些艰险,倒也不是没法活命。冰儿十几年来生涯,乱则乱,真正长见识的还是这段时光,好在她一直慧黠,兼又有点小本事,混到后来,说话行事都带了浓重的江湖气,到底来到天子脚下的京城。 离京已经五年了,从城东南一路进了崇文门,因国家太平日久,关卡上基本没有什么核查,内城门略问了几句,冰儿道“寻亲”便放了过去。进到内城,便没有外城中目不暇接尽是天桥、棋盘街、廊庙商铺的感觉,过往的也比其他城里多些锦衣的旗装女子,大方落落的不似其他地方女人总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只是目迷五色,一到内城路就难寻得多了。加之宫城戒备森严,等闲也到不了旁边。冰儿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法子进宫。 倒是这日在京里打转转,突然一队人马前来清道,把闲杂人全部赶走,然后路上洒扫干净,铺上极细的黄土。冰儿被驱赶得无处可去,见有些人拥在一座高四层的茶楼边,也一同进去,问道:“这里在干什么?” “今日是仲春亥日,皇上到先农坛祭献、亲耕。” 冰儿眼睛一亮:“在这里可以看见皇上吗?” 说话那人笑了:“最多看见銮驾吧!皇上还挺腰子站那儿给你看不成?” 冰儿有些失望,又问:“那我到前面去呢?” “怎么,你还想冲撞御驾不成?到时候打死都轻的!” “若要见皇上,又该怎么办呢?”冰儿问道。 那人着意打量了冰儿两眼,见她表情毫无异常,绝无分毫悲切、冤抑神色,笑道:“你该不会是来京控的吧?” “什么是京控?” “就是俗称的‘告御状’。”那人看来是八旗中的闲人,既无事做,又爱卖弄,呷了一口茶,告诉冰儿,京控一般有三种形式:一是通过擂击都察院或者是步军统领衙门外设置的登闻鼓提起京控;二是通过内务府、军机处等与皇帝可以随常见面的关系直接向递交上诉状;三是在皇帝经过的地方跪着,等待皇帝经过时交上诉状 。 第28章 “其中,这第三条最为险峻。” 虽然小说中什么“滚钉板告御状”只是民间以讹传讹,但越级上告,就是告成了,一般也要流配千里,以杜绝民间微末小事纷纷扰乱京城各级衙门的正常工作。但冲撞皇帝御驾,一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二来一般未近皇帝身边,早就被随驾的侍卫、护卫当刺客拿住,运气好的挨一顿痛打,尚有见到皇帝或宰辅,以诉冤情的机会;运气不好,可能就要“呜呼哀哉”了。民间不是奇冤血仇,极少有这样京控的。 冰儿不由犹豫起来,那人指点道:“你何必冒这样的险?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有什么冤枉的,犯不着搭上自己的性命。若不是顶要紧的事,倒不如找到合适的衙门,通好关系,也总有办法。” 冰儿回房,一个人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个人来。 ******************************************************************************* 鲜花胡同外,官轿罗列成行,冰儿好在是一人步行,挤了半天挤了过去,到门口却结结实实被拦了下来:“干什么?讨饭也不看看地方?!” 冰儿惊愕地低头看看自己,衣着虽不鲜亮,也并不褴褛,并不是叫花子的样子,不服气道:“谁是叫花子?我找你们傅恒大人。” “哟呵!” 门子乜眼瞧瞧冰儿,也难怪,几乎一直在市井或乡野生活,她并不谙这些规矩——“傅恒”是大名,稍有地位的人,称名就是极不尊重的,傅恒此时虽刚过三十岁(1),已经官至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从一品的职衔,名字自然也跟着金贵,除了乾隆叫他“傅恒”之外,就是朝中尊长、同侪,也都尊称他的字“春和”,下面来的那些官员更是只敢用官称,说“傅”字都觉得僭越。 冰儿还在那里问:“我叫错了吗?”门子道:“去去去……这里是你呆得的?找你爹娘赶紧领回去,晚了可就要找揍了。” 冰儿不由大不服气,问道:“他在府里吗?”门子瞪了她一眼,接着理都不理——还算规矩,并没有动手。冰儿等了好一会儿,问了几遍,都没有人搭理,只好绕到边上角门,进出的倒也有些人,不少轿子直接进去,旁边还跟着随侍嬷嬷的,估计是官员内眷,冰儿便又往里闯。 “哎!你是哪家的丫鬟?”这里的门子打量了冰儿一下,皱眉道:“丫鬟也没见这么磕碜的!哪儿来的?” 冰儿这身服饰,她自己并没有觉得怎么差劲,却在傅恒府上被鄙薄了两回,心里不由不忿,硬邦邦道:“我不是哪家丫鬟,我来找你们傅大人。”末了还加了一句:“我有要事,你们别耽误了!”门子“喷”地笑了:“来这里个个都说‘要事’,我还真不信,你鸡(不许说脏话)巴大的人,能有什么‘要事’?”冰儿听他谈吐恶俗,心里不由厌恶,道:“你只告诉我傅大人在不在家!” “告诉你做什么?” 冰儿来这里半天,受了一肚子腌臜气,正没地方发泄,听门子没好气的声音,再也忍不住,往里面硬闯:“你既然不说,我自己去看!” 门子这下急了,伸手去推,冰儿一侧身,抓着门子的肩膀就势一带,门子哪里还站得住脚,朝外口猛冲,脚下被门槛一绊,跌了个嘴啃泥,上唇当时就肿了起来。旁边几个人忙把他扶了起来,揎臂撸袖上来要打人。冰儿倒也不怕,与他们打作一团。 闹得正欢,门口传来一声断喝:“住手!这是什么规矩!” 几个门子向外一看,讪讪地停了手,为首的一个向说话的那个老嬷嬷哈腰陪笑道:“嬷嬷,实在是这个丫头片子太刁,进来就动手,我们也不得已,总得护卫着我们府里的安定不是?” “哼!就你们这张嘴,我还有不懂的?”那老嬷嬷冷冷一笑,又道,“我倒罢了,只是替太太来问句话,太太尚等我的回话呢!” 门子的腰躬得更低,语气里已经带了不安出来:“奴才知道错了。原不该没有规矩。还望太太体恤下情!” 轿子里传出清脆而干脆的声音:“不在门上说这个了,等老爷回来岂不难看?先进去,闹事的人也带进去,一体问话。”里外一点声音都没有,恭恭敬敬迎了轿子进了二门。那嬷嬷看看冰儿,不怒自威道:“既要见我家主子,怎么不跟进来?”冰儿无话,跟着轿子进了影壁后头。 一干随侍的小厮都退在影壁外,一个大丫鬟打起轿帘,一位三十左右、但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丽人弯腰出来,旁边的小丫鬟连忙上前扶住。冰儿看看这位丽人,肤白如雪,修眉星眸,自有十分的端庄与贵气,头上是翟鸟衔珠的点翠花钿,耳朵上两颗莲子大的珍珠坠子直晃眼,身上穿的是宝蓝色织锦灰鼠皮褂,露着下面青绿宁绸镶玄色边的旗袍,一双莹白的“花盆底”,微微露着大红缎子的鞋面,鞋头上绣着花,还缀着几颗细细珍珠。正瞧着出神,那丽人道:“你几岁?” 冰儿正了神色道:“十二了。” “才小小年纪,胆气倒是不小。是来找我的,还是找我们老爷的?” 冰儿愣了愣神,也不知自己说话是否能得妥当,犹豫了一会儿,方道:“你家老爷是不是就是傅大人——皇后的弟弟傅大人?” 这话说得稚拙,这丽人“扑哧”一笑,点点头道:“是的。你找他呢,是因为他是傅大人,还是因为他是皇后的弟弟?” 冰儿又愣了愣,才道:“我要进宫。” “什么?” 大家俱是一怔,傅夫人转机最快,问道:“你是上三旗?旗人家的,还是包衣家的?今年倒是大挑,不过误了你的事还是怎么地?” 她说的话冰儿一句也没有听懂,只好傻乎乎道:“我也不知道我是哪个旗。什么包衣?我进过宫,我要见皇上和皇后,我寻思着傅大人知道我,一定能帮我。” “我们家老爷知道你?”傅夫人眸子又是一闪,着意打量了冰儿两眼:穿得很露怯,说话也似乎没啥底气,空有一门子闯劲。傅夫人笑道:“既然这样,你在我们这儿等老爷回来,我叫他亲自问你。”转脸吩咐旁边的丫头和嬷嬷:“把人先带到门上,寻间清净屋子让她歇会儿。等老爷回来,别忘了说一声儿。——福隆安下学了没有?昨儿庄子上新进的几张东西单子,一会儿拿到我屋里。对了,别忘了昨日吩咐家下几个奴才,把那个髹漆镶螺钿人物屏风送到讷公爷府上,还有上次三公主要的南来的几件东西也是耽搁不得的……” 冰儿听她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一会子时间处置了许多事情,暗暗咋舌。一个嬷嬷把她带到门上,门子也客气了许多,找了屋子“请坐”,又奉了一碗茶,才躬身离开。只是一直等到天色渐黑,也不曾看到傅恒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1)傅恒此时应该三十不到。小说活用。 —————————————————————————————————————————————— 拟标题很悲催有木有? 好吧。小乾粉可以看过来了,马上女主就要回去,大段宫廷戏。嘎嘎~(8过其实我不擅长宫廷戏)*(其实也不擅长官场戏、武侠戏、小言戏……神马的,泪飚,我到底擅长神马????) 第29章 恭贺点击率二百五。 值此留念,万一将来这文火了呢? 嘎嘎~意淫无罪~ ☆、皇弟笑语善解困 冰儿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她惊诧起身,发现自己伏在桌上竟将就着睡了一晚——许是这段奔波劳苦,倒头就睡,竟然丝毫没有窒碍。她要紧到门上去问,门子已经换了一个人,拍拍额头道:“哎呀,昨儿还说的,只是晚来门上递的帖子太多,压根把你忘了。——不过也没什么,谁一来就能见到我们老爷的呢?昨儿递的帖子,也回掉了一多半呢!” 冰儿不知道是这些人弄鬼,只是气愤跺脚道:“你们家太太吩咐的事,你们也这么怠慢么?” 门子挑了挑眉梢,笑笑不说话,任冰儿嘟嘟囔囔发了不少牢骚,好一会儿又转进来道:“抱歉,今儿早点已经分发完了,你是回去吃点,还是在这儿等着?”冰儿道:“我等傅大人出来!”门子冷笑道:“这会子太阳老高了,我家老爷四更天就起身上朝去了!不过今日不光要‘叫起’,还有‘晚面’(1)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冰儿又是一大堆词句听不懂,心里闷闷得发慌。百般无聊等过了晌午,整半天只灌了一肚子茶、一口饭都没有吃到嘴的她实在受不住了,问门子道:“我可以进里头见你们太太么?”“门子道:“内外有别,你不通一言就闯进去,只怕不好吧?”“那我先出去,晚些回来成么?”门子道:“这可保不齐。你在这里呆着,本来就是异数,若是说进就进,说出就出,还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他唠唠叨叨说,冰儿已经明白他们是有意为难,恨得牙痒痒,可是这会子寻不出错来,打架都没办法打,只好死扛着叽咕乱叫的肚子,继续等待,几番意欲离开算了,终究想起师父的话,心里作酸,还是忍了下去。 只等到天色发暗,一边金乌西沉,一边一钩初月已经淡淡地挂在浅蓝色的天际,才听得门口一阵阵轻动,冰儿探头朝外看,一顶四抬的蓝呢轿子停在门外,小厮、门子、轿夫、仪仗上的赶着伺候在一边,轿帘一掀,里面走出个人来——虽隔开了四五年,冰儿仍然认得出来,只是当年脑后不过一根蓝翎的小小侍卫,如今已经位极人臣,在军机处虽算不上首席,也算是乾隆最为信任的大臣——傅恒。 傅恒已经换下了官服,只着一身褐色泥金缎面皮袍,头上青缎银鼠小帽,帽正一块金镶的青玉,人微微发福,但器宇轩昂,便对下人也是言笑晏晏的样子,自有一番大臣的风格。他稳步走进门,冰儿赶紧跑出门迎面道:“傅大人!” 门子没料到她这么大胆妄为,气得直“杀鸡抹脖子”给冰儿使眼色,冰儿此时也顾不得这些,只是定定地瞧着傅恒。 四五年时光,于傅恒变化不是最大,但冰儿已是从七岁幼童长成了亭亭少女,个子窜上来一大截不说,脸也比原先拔长,眉目也长开了些,加之举动爽朗不忸怩,一点小家子的矜持都没有,傅恒一时只觉得面善,却想不起来来人是谁。他微微皱了眉心,左右一望,才看定了冰儿:“你是……” 门上的几个慌忙上来回话:“回禀老爷,这女子昨天就来了,一定说要面见老爷,昨儿老爷繁忙,奴才这里也没有回禀,不意今儿唐突了老爷。”冰儿道:“傅大人,你认得我的,我是冰儿。我……” “冰儿”二字一出,傅恒立刻记了起来,虽然尚不敢全信,已经丝毫不敢怠慢,忙道:“等等!”止住冰儿的话头,才对手下道:“先延客到我书房。我立刻过来。叫太太也一起到书房来。” 名是书房,其实是正堂侧一间隐蔽而清静的房间,用来招待重要的客人,门上一听在书房招待区区一个小女孩,个个诧异得张大了嘴。 冰儿进了书房,立刻有小丫鬟送上来一杯香茶,又摆了一个雕漆果盒,打开一看,里面分了八格,盛着八色精致小吃点心。冰儿已经灌了一天的茶水,看了茶就恶心,但饿得发慌的肚子,瞧着香喷喷诱人的点心,早就翻江倒浪了。见小丫鬟退了出去,冰儿赶紧拿起一块酥饼塞进嘴里,入口只觉得一阵奶香,馅料却是鲜甜的,几下一嚼就化没了;再挑了个精致的面卷子,倒是咸味,鲜香美味口中不化。“有钱有势人家果然富贵异常。”冰儿想着,伸头瞧果盒里还有什么新奇东西,突然听见门响,一个小丫鬟打着棉帘子,傅恒走了进来。 进来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论身份,傅恒是要行大礼的,但是这个“冰儿”是不是当年宫里跑丢的公主,一时半会儿也难确认,傅恒沉吟了一会儿,见冰儿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定定地瞧着自己愣神,心道此时礼节如何这女孩子也未必在意,干脆僭越地与她对面坐下,喝了口茶,定了定神,才微笑着问道:“你说你是公主,可有凭据?” 冰儿心想:我这张脸不是凭据么?但也知道,几年下来,变化很大,因而从脖子里摘下一块玉佩,双手递了过去。傅恒赶紧起身接过:这块玉他见过,白玉上妙用巧色,把黑灰色瑕纹雕成悬空于白云间的一条乌龙,透雕精致,又被摩挲得光滑,如挂了层浆。寻块玉容易,雕块玉也容易,但要颜色纹样都不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再看到脸上,就是当年的模样放大了一圈,眉目如画,颇有富察皇后待字闺中时的形容,只是眼中神采仍然不似皇后般温柔端定,眼珠子大而且活,睃到人脸上滴溜溜地乱转,连以前怯生生的模样都看不见,倒觉得有点冷森森的戾气。 傅恒沉吟一阵,对外面道:“取我的名帖,到和亲王府上,说有关系到宗室血脉的大事,请他务必降趾敝舍。带上我们庄子里新进的些奇巧玩意儿,替我多多向和亲王赔罪。”外面有人应声走了。一会儿傅夫人也到了。傅恒把情况大略说了,傅夫人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一圈,到冰儿前陪笑道:“昨儿是我疏忽了。”想了一会儿,想出个适宜的称呼来:“外甥女儿远道而来,衣裳也脏了,我叫他们先取我们家大姑娘新做的衣裳来换,改天叫裁缝搭铺子重做。” 冰儿哪里在意这称呼里细微的学问,心里熨帖多了,老老实实说:“衣服倒不忙,只是从昨天到现在,一直饿着,这会子好像有点难受。”傅恒一听,要紧命人开一桌席面来,边吩咐贴身的小厮:“跟门上的说!仗着我素来好说话,竟敢如此无法无天!一人四十板子,给我开发了!”傅夫人连忙求情:“他们是不成话!不过开发掉这么一大批,一时间也难找到齐全的人来补上。”冰儿见傅恒客气,也帮着说话道:“算了吧。人说‘宰相家奴七品官’,好赖他们也没怎么样我。”傅恒做作一番,方道:“罢了,便宜他们。为首的四十板,其余的二十,打过了叫来赔罪。” 只一会儿,好大一桌席面送了上来,备的匆忙,也不过府里平常开给老爷太太的桌菜,饿到两眼冒金花的冰儿,已经四五年没吃到这么精致的饭食了,见傅恒和夫人借口避开,只留一个小丫头伺候席面,不由食指大动,对小丫头:“抱歉,我素来一个人惯了,你看着我,我吃不下去。劳驾你到旁边坐坐。”小丫头也很知趣,忍着笑到外间,还留下话:“要有什么吩咐,你大声点说,我就在外面伺候。” 第30章 这一顿吃得很舒服。吃过后,小丫头伺候着漱口洗脸,又拿来傅恒家大小姐的衣服,服侍冰儿换上,再奉上茶,请冰儿坐着等候。 而那边,和亲王弘昼已经到了,弘昼是乾隆“手足情所独钟”的弟弟,两人同岁异月,自小儿在雍亲王潜邸就玩得好。乾隆继承大统,弘昼原已封亲王,乾隆就把雍和宫连同里面的奇珍一起赐给了他。弘昼虽然担不了朝中重任,乾隆却把最私意儿的内务府和宗人府玉牒馆一并交给了弘昼。弘昼对朝政不敢有丝毫沾惹,但是知道其他地方哥哥都很优容,因而素来大大咧咧,很有些“纨绔王爷”和“荒唐王爷”的架势。 “春和,先谢谢你的几色大礼,然后,什么事儿心急火燎地叫我过来?” 傅恒陪笑道:“事儿是急事儿,不过这么晚扰了王爷休息,傅恒也是大罪!要说这事,非王爷亲自跑一趟不可。” 弘昼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跑一趟也没什么,反正明儿又不会有我的‘起儿’(2) 。你说得神秘,我倒指着有什么好玩的事,没有白跑。” 傅恒道:“王爷还记得五年前,也是一个春天,鄂尔泰家奏报五公主失而复得的事吗?” “自然知道。本来还说要登上玉牒的,皇上说没到十年修玉牒的时候,等到了时候再添补上就是。结果没几天公主又丢在外头,玉牒上也就没留影儿。——怎么?人又找到了?” 傅恒素来佩服弘昼的聪明,由衷夸了一句:“王爷明察!” 弘昼来了兴趣:“呵!天下倒有这等事?比戏文唱得还有意思!怎么找到的?”傅恒把情形一说,弘昼道:“我去见见。”傅恒道:“自然就是请王爷来问话的。不过这事怎么和皇上禀?” 弘昼张着嘴,仰头想了一阵道:“如果切实,就这么禀就是了。难道皇上不认女儿?如果有疑,也好问的嘛!”他看看傅恒神色,心中明白当年的公案,道:“放心,就算皇上要拿出公事公办的架子,皇后难道还会不认女儿?这些年,宫中公主特别少,三格格和我家婉儿(3)快要嫁出去了,四格格又是个没嘴葫芦,要有个伶俐可爱的孙女绕膝侍奉,皇太后也高兴得多呢!” 傅恒跟着一笑,又道:“不过她行事脾气,我看是个难伺候的。昨儿还和我门房打了一架,一点不肯委屈,一点不肯让人,一股子——”他忍了忍,“匪气”二字究竟没有出口,只是摇摇头,轻轻叹息了声,“皇上自从端慧太子病逝,对皇子们就严苛了许多,只怕这样一个公主送进宫,又要淘闲气。” 弘昼道:“这么多年在外头漂泊,又经了这么多事,这孩子脾气就是怪异些,要我,就能谅解。”傅恒点点头:“那么,请王爷移步了。” ******************************************************************************* 第二天叫起,傅恒得便向乾隆禀了这件事。乾隆呆了呆,才问道:“确定是她?” 傅恒岂敢说“确定”二字,犹疑道:“奴才看形容是像的,也说得出宫里的一些建制,只是除了玉佩,没有其他东西可以佐证。奴才也不敢断定。” 乾隆冷冷淡淡道:“那先送宗人府问讯吧。”傅恒心知乾隆意思,然而想到姐姐,却有些不甘,思考了一会儿方道:“皇上,公主当年的事,知道的人甚少,若是民间有人冒称,也定是知道些实情的,也不妨推问一下。不过公主年已十二,若直接交有司问,只怕颜面上不大好看。” 乾隆看看傅恒,俄而笑道:“那你和弘昼单独问吧。也不必大张旗鼓了,若有定论,就来报朕。” 傅恒松了一口气,连忙领旨去了。 乾隆静下来,拿起案上一本书随手翻阅了一会儿,觉得心神安宁不下来,吩咐前往长春宫去。须臾到宫门口,皇后早已带着本宫住的几位贵人、常在、答应等迎驾。乾隆知道她素来在礼仪上丝毫不错的,挥退了其他人,径直进了皇后所住的长春宫正殿暖阁里。皇后忙吩咐人倒茶拿点心,乾隆惬意地坐下,手边正放着皇后绣了一半的鹅黄色荷包,奇道:“是燧囊么?这是什么面料?”伸手揉了揉,是软滑细腻的皮毛,问道:“鹿皮绒?” 皇后富察氏笑道:“差不多么,是鹿羔的毛绒。上次你跟臣妾提到,咱们老祖宗在关外就是用这个装打火石的。臣妾想着,我们也不能忘本,便依着书上记载的样式做了一个。”乾隆不由大加赞许道:“说得好!如今好多满人都忘记了自己的本分,宫里做这些东西,绫罗绸缎的是不少,可愈是工细愈是靡费。”他抬头看看站在炕下的皇后,乌鸦鸦的两把头上,只用一支金镂空镶玉的扁方,发髻上簪饰的都是通草象生花儿,素净却不掩美丽优雅。 乾隆看看服侍的人都离得远,笑道:“你不愧是大清国的贤后!” 皇后抿嘴儿一笑道:“人家背后说笑的话,你也拿来取笑我!”乾隆拉皇后坐在自己身边,见她脸上居然透出微微的红晕来,不由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也只有你当得起……”皇后微微侧身,嗔道:“叫人家看见了!”“怕什么!都二十年的夫妻了罢!” 皇后回眸浅浅一笑,说:“你要真瞧我贤,以后给我赐谥的时候,就把这个字赐给我好了。” “又在胡说!”乾隆皱了皱眉,转又笑道,“先头慧贤殁了的时候,你就羡慕她这个‘贤’字。你就是想得太多!朕和你白头到老,离谈谥号的时候还有六七十年呢!” 皇后莞尔,伸手取过羔绒的燧囊,在乾隆天青色常服腰间比划着,大约配色得宜,贵气又不显浮华,皇后的唇边轻轻漾起个梨涡,旋即又消失了,若有若无,愈发叫人念想。乾隆定神看了一会儿,轻声道:“傅恒说,有个女孩子自称是我们的女儿。” 皇后惊诧抬头,定定地望着乾隆:“可是真的?!” 乾隆道:“朕叫傅恒和老五去查了。”见皇后低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又道:“你放心,会水落石出的。”皇后轻叹了一声:“这会子让我瞧瞧她该多好!” 乾隆道:“还怕没有时候?傅恒做事你是知道的,左不过三五天,这丫头是该送进宫来,还是该打该杀,自会有了断。”皇后却微微地撅起嘴,似是发了一会儿呆,回头问:“能不能明儿先带来我瞧瞧?” “万一要不是,岂不是闹出笑话?” 皇后没有坚持,落寞地点点头。乾隆心有不忍,说道:“你放心。我叫傅恒明儿一定要审出个是非来。” 傅恒果然第二天就和和亲王弘昼一起递了牌子。 “问得怎么样?” 弘昼此时大大咧咧道:“臣弟看就是公主没错。” 乾隆点点头,还是把目光转向了傅恒。傅恒长跪奏报道:“奴才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只说自己以前叫‘冰遗’,回宫那几个月,皇上皇后都唤她‘冰儿’。”他抬头见乾隆面无表情,仅只微微一颔首,于是又道:“奴才又问当年宫里住在哪里,侍养的嬷嬷姓什么,也都答得出来。问她原本身上有什么物件认祖归宗的,也拿得出一块龙纹玉佩。身上尚有一竿玉箫,说是她义父临刑前留给她的。” 乾隆面露不怿之色,冷冷听傅恒说完,问道:“你有没有问她,当年为什么离开?为什么又不回来?如今为什么又回来了?” 第31章 傅恒犹豫了一会儿,道:“奴才问她,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她说,当年亲见义父人头挂在杆子上,心里急痛,觉得宫里呆不下去了,就想着法儿走了——怎么走的,和当年推问李氏时说得也完全一样。没成想遇上拍花的,被掳到一个土班子里学把式,又是偷逃出来,流落在外。现在大了,就想着要回来。”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还以为朕的这座宫苑不过是荒村里打尖儿的野店么?” 傅恒听乾隆这么说,也无法回话,低着头思忖怎么把话挽回来。没成想弘昼道:“皇上,侄女儿回来就好。您不知道,小丫头出落得真不赖!个子高,说话不卑不亢的,形容里还颇有些英气,您和皇后见了准保喜欢!” 乾隆被这活宝一说,忍不住露了点笑出来:“那好吧,再让朕亲自问一问。你宗人府里也备间空房子,问明白了,朕总要关她一关,警戒后人。” 弘昼皮了脸一笑:“皇上,上次臣弟在朝堂上一时没克制得住,打了讷亲俩嘴巴,您罚我一年的俸禄,后面那些个宗室们都知道皇上您铁面无私,绝不姑息养奸。”乾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这是转弯抹角念叨自己缺钱花么?”弘昼忙道:“臣弟不敢!皇上当年赐的雍和宫,够臣吃几辈子了。少这点小钱,不敢劳动皇上垂问。” 乾隆笑道:“你滚吧!去把朕的女儿带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1)“叫起”:皇帝召见各级官员谈事,相当于早朝。“晚面”:晚膳——其实是下午二点左右的饭后(大概可以到晚间?),召见军机处要员。 (2)叫起的“起儿”,其实在北京话中就是一拨一拨人的意思。 (3)和硕和婉公主,弘昼长女,养在宫中做乾隆义女,打酱油的懒得编名字,权叫婉儿吧。 ☆、公主焚笺惹事端 冰儿终于再次进宫,走的仍是神武门到御花园一路,心境不同,对同样的良辰美景感受也全然不同。自踏进宫门一步,冰儿心里就有些莫名其妙的后悔,只可惜再踏不回去半步。 终于到养心殿,冰儿在外停顿了半天,傅恒催道:“太监已经叫您进去了,不能让皇上等着!” 冰儿嘟着嘴道:“我想回去。” “还回哪儿去?” 傅恒虽然没有半点责怪的语气,但冰儿听来心里就是不舒服,憋了一会儿道:“皇上如果问我,我怎么答?”傅恒没办法,只好教她:“在皇上面前,自然不可以欺诓,是什么就答什么。那时你偷偷离开,皇上若有要责罚你的意思,你就响响地碰几个头,多说几句认错的话。总不见得你第一天回来,皇上就拿你问罪吧?” 冰儿平素毫不忸怩的一个人,此刻在养心门口扭股糖似的别扭了半天,直到里面小太监来催了,才绷着脸进去面圣。傅恒一脸无奈,满心忐忑,生怕这父女相见,出了什么尴尬的事。 进了西暖阁,冰儿暗道:门帘子换了花样,才想回头再切实地瞧瞧,里面轻轻一声咳嗽,冰儿抬头一看,熏貂金顶帽子,天青色绣龙袍子,不是皇帝又是谁?傅恒在她身旁,早就甩下马蹄袖,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冰儿只是呆呆地站着不动。 “礼制果然都忘了。” 乾隆淡淡说来,傅恒心头可是一激灵,见冰儿还站着,只得也咳嗽一声,提醒她在前面的拜垫上行礼。 冰儿想起几年前嬷嬷们教的礼制,才有点恍然大悟,赶紧跪下行礼,不过动作生疏,还不慎把头上插的一支珠花给掉到了地上。 乾隆看看地上的珠花,冰儿正在发愣,似在研究是不是该把珠花捡起来重新插回头上去,心里不由叹气,只对傅恒道:“你也跪过来。”傅恒磕头称是,膝行几步,跪在冰儿旁边的跪垫上。 冰儿见乾隆都不叫起来,虽然有厚毡子做的跪垫,实在还是不习惯,不自然地挪挪膝盖,然后抬头朝上看看。 乾隆正盘腿坐在炕边,衣服整理得丝毫不乱,脸上神色平淡,嘴角上翘也不是笑意,见冰儿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只是乱转,轻轻“哼”了一声道:“傅恒告诉朕,你那日怨恨杀了你义父,想着法子溜了出去。后来又遇见拍花的拐子。可是这样?” 傅恒听乾隆用“怨恨”等词,心道不妙。冰儿却丝毫未觉,扁了嘴点点头。 乾隆见她对“怨恨”一词也没有解释,问下去的话恰如重拳扎在棉花堆上,全无反应,不知她是确实这么想,还是生来蠢笨,此时疲累,也不想就这条再问,又询问冰儿被拐之后的生活。冰儿牢记傅恒所说的“不可欺诓”,一五一十照实回话。 乾隆凝神听着,然而除了眉梢间或略微挑动些微,别无什么表情。等冰儿含泪把在定远县衙里经历的一切说了,乾隆方对傅恒道:“应该也过去几任了,你好好查一查,知县现在何方。另外,如果宣四娘仍在牢中,就当处置了。” 冰儿明白“处置了”的意思,虽然恨宣四娘,但要处死,毕竟一个屋檐下过过日子,心里却有点不忍:“她虽然打骂我很多,不过对我也不算最坏。” 乾隆瞟瞟她道:“你又在犯那江湖义气了是么?别说做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又是于你,就是要此时密不外泄,也留不得她这个活口。她若知道自己拐骗的是谁,只怕亦当谢朕的法外施恩,没有凌迟了她!”冰儿张口要再辩,傅恒见这父女俩神色不对,要紧接口道:“奴才知道了。就论国法,她也没有可恕之由。公主宅心仁厚,不过此事奴才来办,必然妥帖。” 冰儿于宣四娘也没有多深的感情,见傅恒搭台阶给自己下,也不再顶撞乾隆,低头不语。 “然后还有近四年的时光,你又是如何过的?” 冰儿想起师父谭青培,倒是敬重多些,怕乾隆又要杀人灭口,忙道:“后来有个卖药的庄户人家救了我,收我当徒弟教我医药。后来……后来他死了,我就想着回来了。” 乾隆不大相信地瞟瞟冰儿,冰儿要紧钉实:“真的!我没有说谎!” 越是这样说,越是显得在说谎。不过乾隆也觉得疲惫,只问道:“你有没有把你的身世告诉他?”冰儿道:“没有。”乾隆也懒得推问,只道:“朕也乏了。傅恒把其他事情查清楚。”又对冰儿道:“你既然回来,朕自然给你宗籍,将来也有封号名位。这个公主的位子,自然有荣华富贵,但也不是平白享用的。你可明白?” 冰儿咬咬嘴唇,问了句傻话:“那……如果我不想呆了呢?” 乾隆神色不怿,道:“若想出宫,等朕赐死你抬棺椁到公主园寝就是了。”冰儿虽没有完全听懂,但大略意思能猜出来,心里难免觉得乾隆太不近人情,不由有点后悔回来,她也是一丁点心里想的都存不住的,立刻在脸上挂出了幌子。傅恒见这父女见面是这么副情形,心里有些忐忑。 乾隆自然也不高兴,对窗外叫道:“来人,送五公主先去长春宫,朕晚些就去。” ******************************************************************************* 富察皇后的长春宫里,冰儿倒是大受款待。 这次见面,冰儿已经长大了,皇后自然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拥抱,然而见面之后,两眼含泪,哽咽难言,却是装不出来的。“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 第32章 冰儿才觉得心里有了暖气,只是哭不出来,机械地点点头。皇后吩咐宫女嬷嬷取点心茶水,又命给公主看座。见冰儿一身不自在的样子,含笑道:“我知道你今儿还没能习惯,宫里规矩大,你也是知道的,不过在父母身边,总是不愁衣食,也不至于飘零无依。”冰儿抬眼看看皇后,皇后也正柔柔地看着她:“瘦是瘦得多了。赶明儿叫御医好好给你请个脉。”正说着,外面有太监来传话,说晚膳后万岁爷要来长春宫。皇后应承后对冰儿道:“快去洗个脸,换身衣裳,一会儿你阿玛来,可得小心着说话。” 冰儿怕见乾隆,但也知道后宫皇帝独大,只好一一照吩咐。等乾隆再来,她已经换了一身旗装,穿的是最衬她肤色的翠绿色,年纪小也不觉得这颜色老气,反而显得皮肤雪白,眉眼漆黑,行礼时,乾隆也忍不住多瞟了两眼,心道老五弘昼果然有眼力见,不过自己女儿,也没多想,点点头叫起,问皇后道:“七哥儿午觉睡醒了?” 皇后含笑道:“醒了,保母在给他念诗呢,昨儿居然背出了李白《静夜思》的头一句。”转头吩咐道:“叫七阿哥出来。” 抱出来的七阿哥名叫永琮,这时才一岁多,能够说清楚话已算异秉,能够背诗确实是聪明异常。小阿哥滴溜溜的小黑眼睛看到乾隆,抿着小嘴似乎想了一会儿,突然蹦出一句:“皇阿玛万岁。” 皇后不由莞尔一笑,从保母手中接过小永琮,亲自抱在怀里亲了亲,乾隆也凑到前面,虽然有祖宗家法“抱孙不抱子”约束着,没有去抱,还是摩挲着小皇子头顶黑黑细细的短小发辫,笑道:“给皇额娘请安了没?”小永琮眼睛便瞥向皇后,想了半天又蹦出一句:“皇额娘好。”乾隆不由大笑,捧着儿子的小脸美美地亲了一口。 冰儿看着人家一家人亲亲热热、和和美美,衬得自己在一旁如外人一般。从没享受过这般亲情,心里又羡慕又妒忌。乾隆逗弄了儿子一会儿,见小永琮扁了嘴四处找寻奶母的样子,知道他饿了,忙吩咐奶母抱走喂奶,又吩咐吃完奶后加些细巧点心和薄粥,目光才回到呆立一边的冰儿身上。此时心境大好,乾隆脸上便带了笑容:“你皇额娘总理后宫事务,平日里七阿哥也住在长春宫。你现在年岁也不小了,兆祥所和撷芳殿有空房子,拨给你住,随常也一般派人伺候,教你礼仪、女红等。可好?” 冰儿默然不语,手绞着衣襟不说话,乾隆见那件翠色旗袍前摆上皱得跟咸菜似的,知道她心里不愿,也不言声,只等她回话。 倒是皇后,见冰儿这样心有不忍,对乾隆道:“皇上,五格儿现在刚回来,一切都还不习惯,玲儿和婉儿又是住在太后身边,四格格瑶儿又是和亲生额娘纯妃住在一处的。只冰儿她骤然就去阿哥所,虽然谙达和精奇嬷嬷会教,到底心里隔着。臣妾这里事情虽多,倒还转得过来,横竖冰儿年岁不小,寻常生活并不要臣妾操心了,倒是好好教她些规矩礼仪的,臣妾不敢自夸,总强过谙达和嬷嬷们。” 乾隆自然听得出皇后有谏言的意思,也觉自己刚才一说,似乎对冰儿有些不公,点点头道:“如此只是累了你了。”皇后笑道:“皇上只管放心。冰儿刚来,身边伺候的人一时也调不齐,臣妾先从身边调两个得力的宫女伺候,原先内务府还有闲在的嬷嬷,先调拨使用。” 乾隆点头道:“这些都听你的。横竖马上内务府秀女大挑,你再挑好的上来用。一例跟从的首领、太监、精奇嬷嬷、宫女子、针线、锅灶、浆洗上的人,这些日子都让到位。” 皇后对冰儿道:“皇上为你考虑如此周详,还不谢恩?”冰儿听得莫名其妙,以前隐隐记得身边有几个嬷嬷服侍,外头传话的还有太监,不懂得里面分类如此详细,不过见皇后吩咐,赶紧蹲身向乾隆谢恩。乾隆道:“你额娘留你在身边,是格外怜惜你。你若淘气,朕可是会不客气的。” 皇后微微一笑,对乾隆道:“臣妾身边老成些的宫女挑蓉格儿给冰儿使唤,不过蓉格儿没几年要放出去了;再有就是苇儿,虽然还略年轻些,不过忠心不二,行事也严谨,也一并指给冰儿使唤。这两个女孩子比冰儿大,凡事也好匡正。” 乾隆留了一歇走了。皇后把自己宫里的宫女、嬷嬷、太监首领等一一指给冰儿认识了,又叫蓉格儿和苇儿出来给新主子见礼,接着吩咐拿绸布料子让冰儿选着做衣服,最后命人收拾起长春宫偏殿中几间屋子,铺陈得宜,作为冰儿居住、读书的地方。冰儿此时,被这一串事情弄得头昏脑胀,不知道宫里哪有这许多麻烦,只有任由摆布。 ******************************************************************************* 住了几天,冰儿到各宫里一一行礼请安,算是定了身份。此时,恰逢宫里为固伦和敬公主下嫁忙碌,皇后是和敬公主的嫡亲母亲,后宫诸事,自然少不了操心。这日,和敬公主带着身边的宫女到长春宫来请安,快要出嫁的女孩儿,比以往寡言害羞好多,皇后把和敬公主叫到身边,抚着她乌黑的辫子,道:“头发留得真快,可惜额娘却留不住你了。” 和敬公主脸微微红了,娇嗔道:“我原说留着陪太后和皇额娘一辈子的么!” 皇后便笑“傻孩子”,一会儿又道:“色布腾其实也不算生人,自小儿和你哥哥兄弟们一道读书,性格也是和顺得很的,现在虽只赏了辅国公,毕竟是罗布藏衮布亲王的嫡长子,将来的达尔汗亲王。你阿玛为你下嫁,也算是精挑细选了。又许了你在京赐第,平日都住在京中。皇上特恩,你还不知足。” 和敬公主笑道:“我知道……不过……”皇后见她脸色绯红,玩笑道:“不过做新嫁娘,还是头一回!”和敬公主素来得皇帝皇后宠爱,粘在皇后怀里道:“额娘不带这么取笑女儿的!” 和敬公主身边的大宫女也凑趣道:“公主害臊,我们那里只要谁提到‘额驸’二字,公主就要拧奴才们的嘴呢!”和敬公主扭头笑道:“造反了这是!你也敢来取笑我!你不是说要找蓉格儿要新的花样子带回去描的么?还杵在这里做什么?”那宫女笑着蹲蹲身,带着身边的小宫女走了。皇后含着笑看着心爱的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我瞧你还是个孩子,不知道到额驸家怎么会当家?其他不说,虽然你是公主,额驸家里无论谁见你都和面君一般,但你自己要明白,身份是身份,辈分是辈分,媳妇家应尽的孝道、女人家应有的妇道,宫中女儿读的书不少,不用额娘说,你自然也明白的。” 和敬公主见母亲谆谆教导,乖巧地点点头道:“这些女儿都晓得,太后也是这么说的,女儿的性子,额娘也是知道的,断不会为皇家丢了脸面。” 母女俩喁喁说些私房话,不觉已过了半个时辰,突然偏殿里传来一声尖叫,凄厉得吓人,和敬公主不由打了个哆嗦,皇后也是一惊,忙叫身边的人道:“快去看看,哪间屋子?怎么了?”几个太监、宫女、嬷嬷有的护在皇后身边,有的急忙跑去查看。过了一小会儿,一个太监气喘吁吁前来回禀:“主子娘娘,是偏殿里五公主那里出了事。” 第33章 皇后要紧站起身问道:“五公主出了什么事?” 太监喘着气道:“不是五公主,五公主正在院子里陪小七爷玩儿呢。是三公主身边的锦鹂,不知怎么了,突然晕在地上,身体抽搐,嘴角还有血迹。” 皇后愣了愣,马上道:“先传御医来。锦鹂身边还有谁,马上叫到我这里。” 锦鹂身边就是新近拨给冰儿使唤的年长宫女蓉格儿,此时已经吓得六神无主,浑身只是筛糠似的抖,见到皇后一个劲地碰头,碰得额角乌青,哆哆嗦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冰儿听闻出了事,怀里还抱着小七阿哥,匆匆赶到皇后正在的长春宫暖阁,几个保母喘着气跟在身后。 “怎么了?”冰儿问道。 蓉格儿见了本主,心里略安定了些,带着哭腔答道:“奴婢也不知道怎么了,刚刚还和锦鹂在我住的耳房里好好地描花样子,锦鹂说带的纸不好,奴婢想起五公主的书房里还收着几刀好纸,公主平素用不上,也许我们随便取,就带着锦鹂一起进去取。奴婢一时偷懒,只指点了地方,自己个儿没进去。过了好一阵子,见锦鹂还没有出来,心下奇怪,轻轻喊了两声没有人应,就自己个儿进去瞧,没承想瞧见锦鹂躺在书橱前面,动都不动,过去一看,已经是这副形容,吓得忘了规矩,就叫唤起来。主子恕罪!” 冰儿还没听她说完,要紧放下七阿哥,向自己房间跑去,皇后在后面叫道:“别去!让太医检视了再去!”见冰儿浑如没听见一般只是发足飞跑,也没有办法她,只好命一个太监跟了去拦阻。 冰儿飞奔到自己书房,迎面就是躺倒的锦鹂的身体,冰儿用手帕裹住手,小心将她的脸翻过来,七窍流血,人已经没用了。探到脖颈的脉搏,也一丝不闻。冰儿仔细看了看锦鹂的脸和手,发觉指尖发乌,似是触摸了师父谭青培喂在纸页上那种奇毒,毒发比一般纸页上的毒药更快,而且极难解救。 何处会有此毒? 这时,那个跟来的太监在门口探头探脑,看见冰儿眉头紧锁的样子,陪着笑道:“公主,皇后说这里头危险,让您先出来,等太医检视后再说。”冰儿不耐烦他聒噪,把门对直摔到他脸上:“我自己的房间,要你多管闲事!出去!”返身干脆把书房的门从里头闩上。心里纳罕,但知道这毒必然就在某处,四下里一看,看到自己的书桌上,除了抽出一张洁白的细纸外,还抽出一封信丢在一边,冰儿过去一看,正是那封谭青培要她交给傅恒的信。信封口处被用水喷湿,簪子细细挑开,里面的信纸抽出了一半。 冰儿估计大概是锦鹂看到自己的信有些好奇,便私拆开看看,没想到信上竟会有剧毒。可是师父交这样一封剧毒的信给自己,又是何故?冰儿又害怕又好奇,仔细用手帕裹好了手,挑开信,上面几乎一片空白,只在右下角署了“谭青培”三字。冰儿一时心乱如麻,头脑里一片空白。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在敲门:“公主,你在里头吗?你还好吗?”才一激灵醒过来。 听外面声响越来越大,冰儿忙应了一声:“别进来,我马上出去。”外面有人叫:“医正来了!”“先开开门!”冰儿顾不上理睬,四下里看看——此时已是夏末秋初,屋里自然没有火盆熏笼一类东西,好容易找到一个香炉,里面燃着的只是一星星火苗,熏着上面的香饼子散着香味。冰儿急得一头汗,哪里闻得到香味,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才看见烛台最边上,放着火绒、火镰和火石,要紧打着火绒,点起一只羊油大蜡烛放在地上的盆里,把谭青培写给傅恒的信,连着刚才包裹手的帕子,一起烧得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 ☆、隐内情冰儿受责 等她拉开门,就知道接下来的问题会很难办了。 皇后站在门口,脸上冷若冰霜,见书房里烟雾腾腾,地上一个铜盆里还冒着些微火焰,怒问:“你在做什么?” 冰儿答道:“她是中毒而死的,我把毒源烧了,以免祸害他人。” “为什么不让御医先看?” “因为……”冰儿咬咬嘴唇,“这种毒从来不见于寻常医书,御医大概也是没法子的。” “那就要你来消弭么?”皇后声气不善,不似往日般可亲,和敬公主在她身后,颊上还留着泪痕,瞧着这个尚且陌生的妹妹,也不知说什么好,但是见冰儿难堪的样子,毕竟妹妹比侍女更值得疼惜些,用嘴型示意道:“跪下认错!” 冰儿却是顽固不化的性子,心里不觉得自己有错,负气站在一边,也不解释。皇后转头对御医道:“你先瞧瞧人是怎么回事,确实是中毒,还得从宫外传仵作和稳婆来验明。” 太医“嗻”了一声,趋步上前,见到冰儿,低头打了个千儿:“公主万安!”冰儿不知道这是叫自己回避的意思,只是指点道:“有血的地方不能碰,是剧毒,虽不致命,也能使皮肤溃烂。”太医也是一惊,顾不上道谢,跪在地上扳过锦鹂的脸,又拉了手探了脉,然后郑重道:“回皇后,人已经没了。” 皇后倒抽一口凉气,静了静心思,吩咐道:“着人小心抬到长春宫外面,用席子先遮住。去禀报皇上,请仵作和稳婆来验尸。——玲儿,你不要乱碰。你们主仆一场,以后再给银子发落。”然后对冰儿道:“你先跟我过来。” 冰儿乖乖跟着到了皇后正殿的暖阁,皇后挥手驱走身边服侍的人,只留冰儿一人,问道:“现在就我们俩,有什么你放心说。说不清楚,闹到你皇阿玛那里就难办了。万一要弄到出乖露丑,我也保不了你。那毒,你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压根就是你的?” 冰儿跪在地上,又觉得冤屈,又觉得说不清楚,咬着嘴唇好一阵,才道:“大约是我的东西没有放好,锦鹂无意间碰到了中毒的。” “昏聩!”皇后低声怒骂道,“你书房里宫女太监嬷嬷,甚至七阿哥,都曾去过,你要是有毒物,放在人人都够得着的地方,你是何居心?” “也不是!我……我也没想到!我身边其他的药材,都没有剧毒,就有,也是好解的!” 皇后听冰儿说话前后不统一,而且也自己招认了带有毒物,心里阵阵怒火:“你来的是什么地方!是高墙围起的宫禁!宫女太监连金刃都不许带进来,平日里女孩子们使个剪子还要请示主子,你就这么把这些药材毒物带进来?先是谁给你收拾的东西?竟然也不来报我?!” 冰儿越发觉得说不清,又怕牵连师父,皱着眉咬着嘴唇,几乎要哭出来了:“我也没想到她会翻我东西,我的东西都是收好的,更不会让小弟弟碰到。我……我一点坏心都没有!” 皇后平了平胸口的气息,冷冷道:“你到现在,也没有说出句切实的话来。也好,你既然不愿意说,你就等皇上来问吧。” 话说完没多久,乾隆已经赶到了。 皇后出去迎驾,乾隆已听太监大致说过事情经过,见皇后气色不佳,心里略一沉吟,道:“你放宽心,朕定叫事情水落石出。”皇后轻声道:“皇上,冰儿有错,未必有心。臣妾想,最好不要发到内务府或宗人府来审,也全冰儿的颜面。” 第34章 乾隆想了想,道:“好。不过,她若是语出狡诈,朕是要传散差(1)的。”皇后明白乾隆意思,冰儿若刁赖或倔强,就要挨打,心里也气她做事没有轻重分寸,点点头同意了。 “其他先不问你,你在盆里烧掉的是什么?”乾隆出语,直指矛头,冰儿一时也编不圆谎,只好老实道:“是一封信。” “是谁要带?带给谁?” 问到关节处,冰儿气息都紧了,想了一会儿决定混赖过去:“路上碰到的人,听说我去京里,就叫我带信。带给谁,我也记不得名字,原想着到这里慢慢再找就是了。” 乾隆见她说话时眼睛不敢直视,眼珠子瞥在地上乱转,自然不会信她,冷笑道:“你这种鬼话也要打发朕么?你若什么都不知道,匆匆忙烧掉做什么?” “一时害怕,就烧了。” 乾隆冷笑道:“你是走江湖走老了,脸皮也老了。用这种话来搪塞朕,打量着朕没本事处置你么?”转头对外面:“传敬事房!” 冰儿不知何意,抬头看看。乾隆更火,等敬事房太监取了装板子的黄布包来,“哗啦”一声散在地上,原就是要威胁,竟大大小小、粗粗细细带了十来根板子。冰儿心里一悸,抗声道:“这是要屈打成招吗?” 乾隆怒极反笑:“这点子刑具,也算不上严刑,不用你画供招认,只要你切切实实说句实话。欺君大罪,你以为这么轻飘飘的板子就过得去么?”指着中间一根尺半长、一指厚的金丝楠木板子,道:“先打三十,作为冥顽不灵的惩戒。要打出她的实话,不在这几下。”眼角瞥见皇后嘴唇微微一动,要说什么却没出声,心里明白,见太监拿了那根楠木的,便骂道:“蠢材!那个!”太监看看乾隆脸色,忙捡起另一根也是尺半长的毛竹板子来,再觑乾隆神色,见他微微颔首,拿起板子掂了掂,分量果然轻好多。 板子换了轻的,掌刑的下手却是不轻,毛竹板子不伤人,打起来的痛却是一点不减。冰儿先还咬着牙关不出声,挨了十几下就绷不住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看着皇后瞧自己的眼神有所不忍,便也哼哼唧唧地小声哭起来,希冀着皇后再求个情,帮自己免了皮肉受苦。 皇后却别转头不再瞧了,直到打完整整三十板,才又回转过来,仍是一声不吭。乾隆问:“可知道这三十板为什么打你?” 冰儿心里不服气想犟着,磨蹭了一会儿,见乾隆脸色难看,似乎就要开口叫再打,到底怕吃苦头,只好道:“知道……错了。皇阿玛再问什么……绝不敢欺诓了。”乾隆知道她心里还不服气,瞧着皇后的面子,也不计较她了,哼了一声,又问:“还是刚才的问题:谁叫带的?带给谁的?” 冰儿疼得眼前金花直冒,好一阵还没有缓过来,只觉得脑子里迷迷瞪瞪的,回答道:“是我师父,叫我带一封信在身边。”第二个问题未答,心里一个念头闪过:若是“傅恒”二字答出来,只怕无论是师父还是自己,都是泼天大祸降临。因而硬是收住了快要脱口而出的话,转而说:“这信并不为了给谁。师父说,我一个女子行走江湖,怕是会有许多不便,万一遇上了歹人,要么用这信杀人,要么用这信自裁,绝不能受辱——这信上熏制着剧毒,沾手就能毙命。” “你觉得这话能自圆其说么?” “江湖上险恶,我一路上遇到各种人都有,总得有自保的主意。其实不光这封信,我身边本来还有几种迷药,也有能致死的,路上还有使用了的。皇上不信,我说几例,您可以派地方官去查,是不是中毒的疑案。只不过是现在其他的都收在瓶子里,只有这个,没有放好。出了事,怕皇上追究,就赶紧烧掉了。” 乾隆对这个解释自然将信将疑,又问:“既然是防身用的,刚回到宫中时,你为何还不处置掉这毒物?” 冰儿见他有点相信的神色,顺水推舟回答:“原是要烧掉的,一时懒惰,再加上这东西是师父炼七种毒虫所得,十分稀罕,也有些舍不得毁了。以为自己收得好的,就没有处置掉。” 乾隆厉声道:“还不说实话!再打三十!” 冰儿吓得说话带着哭腔:“不能再打了!我说的是实话!皇阿玛实在不信,你直接杀掉我好了!”那些敬事房的散差,素来看皇帝脸色行刑的,知道乾隆只是吓唬,作势举起板子挥动一下,“呼呼”的破风声听来令人丧胆。冰儿哭叫道:“我说的是实话!”闭紧眼睛等待着下一次的痛楚,板子却没落下来,乾隆摆摆手,太监把板子放回地上。乾隆道:“朕权且信你说的是实话。但宫禁之中,岂容得这些东西?把五公主房中所有东西全部检视一遍,不是宫中应有的,都拿出来给朕看。” 搜检了半日时光,把冰儿带来的东西一一放在院子里的空地上,也只小小一堆。乾隆问:“还有剧毒的东西没有?” 冰儿已被扶着跪在地上,身上疼痛未消,老实答道:“那些瓶子里的药,有治病救命的良药,也有毒药。其他只是随常的东西,没有什么。” 乾隆道:“一体烧掉。” 冰儿有些不舍,请求道:“那些良药,有的能救治人命,留下来哪怕存在宫中放药的地方就是了。”乾隆不理她,冰儿也没有办法,见几个太监搬着东西,竟连她的玉箫也要一起拿走,惊得大声道:“皇阿玛,那玉箫、短剑和几本书,是我义父留给我的遗物,没有问题的!” 乾隆一听就厌恶,瞥瞥几件东西:“要读书,宫中哪里没有?烧掉!短剑之类,收进库里,不许留在掖庭。那玉箫,又算什么宝贝?一体烧掉!”太监得了他的话,“嗻”了一声。冰儿顾不得身上疼痛,起身飞扑过去,抢过玉箫抱在怀里不放。几个太监不敢和她动手动脚的,瞧着皇帝发愣。 乾隆怒道:“把东西放下!” 冰儿视这杆玉箫如性命一般,任凭身边几个嬷嬷过来怎么好言哄劝也不理睬,几个嬷嬷欲待去强抢,力气又没有冰儿大,夺不过来。乾隆怒道:“你敢抗旨不成?宫眷们回避,叫御前侍卫过来几个。”冰儿拼了命一般抱住玉箫,哭得满面泪痕,她知道侍卫一来,她肯定保不住玉箫,然而此情此景,却不能放弃,大声道:“你可以抢我的箫。反正箫在我在,箫没了,我就死!” 一番话说得众人发愣,宫中规矩森严,从来没有人这么冲着主子说话,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以死相挟的把戏,冰儿的性子怪癖,却未必做不出来。乾隆愣了愣,看看皇后面色凝重也正瞧着自己,心知她的意思,也觉得犯不着再为一件小东西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乾隆沉吟了一下,放缓声音道:“朕最恼的,就是你说话行事的江湖气,这里是你这样混闹的地方吗?!箫给你留下,但请你跪在长春宫门口好好思过。确实想通了,再起来!”说罢,对皇后道:“让她好好想明白了再起来。” 皇后蹲身道:“臣妾知道。明日回奏皇上。”乾隆点点头,拂袖离去。 ******************************************************************************** 跪到外头打了头更,宫门一一落了“千斤”,冰儿已经东倒西歪了,先还觉得屁股疼,而后两膝从骨头里透出疼痛,连着腰腿都酸胀难忍,板子伤的那点疼痛就浑然不觉了。偏生还有皇后身边的嬷嬷在监督,见自己稍微歪斜一些,便好声好气出语劝导:“公主请好生跪着。”冰儿发火都没处发,只好努力调整,尽力苦熬。 第35章 终于听得里头自鸣钟声腔各异地敲了九下,冰儿听见皇后寝宫有了动静,皇后披着氅衣,在几个宫女的搀扶下来到门口,见冰儿脸色灰黄,不似平日气血旺盛、白里透红的样子,未免有点心疼,嘴里还是冷冷淡淡道:“想好了?” 冰儿只求赶紧停止这苦刑,要紧说:“想明白了。” “说吧。” “我不该带有毒的东西到宫里,不该顶撞皇上。我如今知道错了。” 皇后叹了口气,亲自弯腰扶起女儿,见她起身时一个趔趄,倒抽凉气不胜痛楚的样子,不由怜悯:“你最大的错处,就是还当自己身处江湖市井。说话行事任意妄为,全无规矩可言。皇上素来好礼法,眼睛里不揉沙子,你这种样子,不是找打,又是什么?” 冰儿心里难以膺服,不过此时嘴里也不敢再犟了,双目盈盈,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回到皇后房里,直接就进了寝室外边的暖阁,略进了点粥菜,安慰了咕咕乱叫的肚皮,皇后柔声道:“没有外人在,解开小衣,让我瞧瞧,伤得怎么样?”冰儿害羞不肯,皇后劝道:“总要上药的不是?” 宫中治棒伤的药品,涂上身便觉得清凉,痛楚立刻消失了大半。冰儿觉得皇后的手一直温存地抚在自己伤处,倒不似在涂药,回头一看,正好面对皇后两颊晶莹的泪痕,不由怔住了。皇后擦了眼泪道:“小板子的伤倒也不算重,但疼还是很疼的吧?”冰儿鼻尖一酸,忍着泪笑道:“一点都不疼了。” “你少诓我。打成什么样,我还不知道?” “没事。我常挨打,这不算什么。” 皇后剜了冰儿一眼,小心帮着系好了汗巾,又道:“膝盖让我瞧瞧。”冰儿在皇后扶掖下小心侧过身子,卷起裤腿,自己也能看到两膝上已经乌青,皇后又是一叹,拿来药酒涂擦活血。冰儿绝少让人这样温柔待过,心里又酸又暖,虽然疼痛是很难受,但为了这一时光的温存,竟也不以挨打为苦了。皇后擦好药,回眸见冰儿直直地盯着自己,笑问道:“怎么了?”冰儿不知何由眼圈一红,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却摇摇头道:“没什么。” “回去早点睡吧。明儿还要和你阿玛谢罪。”冰儿脸一苦,皇后问:“你是不愿回去,还是不愿谢罪?”冰儿少有的带了三分撒娇的声气:“我愿意谢罪的。”皇后不由一笑,灯下昏昏,尤显得皇后皮肤洁白细腻,眉目清妍秀美,颊边小小梨涡若隐若现,宛如画中观音菩萨一般,冰儿不由看呆了,心里暗想:“这样美的人,难怪皇阿玛敬重喜爱。” 隔了两天,皇后到养心殿东耳房侍寝,乾隆见皇后面露疲惫之色,奇怪问道:“怎么了?这阵身子不爽利么?有没有唤御医来请个平安脉?” 皇后笑道:“只是有点累了。”乾隆道:“七哥儿和五格儿都在你那儿,平时照应着是吃力些。”皇后道:“这也是皇上的特恩了。”乾隆沉吟一会儿道:“要么,让冰儿移宫吧。” 皇后呆了呆,许久没有答话,乾隆道:“你放心,其他妃嫔敢不好好照顾她么?你说,是纯贵妃好,还是娴贵妃好?”皇后幽幽道:“昨晚,我瞧她虽不说话,还是一派伤心欲绝的样子,心里难过,晚上,就叫她和我做一床睡,早上起来,枕头都是湿漉漉的。” “还是因为朕打了她?” “别看她嘴硬,是个水晶玻璃心儿。我开解了她许久,她也不做声,当着我的面也不哭,可是心里的结子还是没有解开。” 乾隆心里也有些软和,揽了揽皇后的肩头道:“朕知道了,以后不轻易罚她就是了。”皇后道:“有错要罚也应该的。”犹豫了一会儿又道:“皇上要有时间,不妨去瞧瞧她?” 后宫里头,皇帝对儿女的关爱本就不多,加之这个女儿性情古怪,乾隆颇觉不愿,看看皇后的眼神,还是答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1)清宫敬事房职责之一,处罚(体罚)犯小错的宫女太监。散差(太监)行刑。 ☆、患痘疹永琮殒命 冰儿听皇后说乾隆要来看望自己,心里五味杂陈,虽也有不少惶惑不安、微微怨艾,可内里萌动的还是欢喜。她在宫里本就百无聊赖,听嬷嬷念《女训》《女诫》更是烦闷,皇后有时教她些针黹,她亦是没有丝毫兴趣。这几日心心念念只是盼着有小太监来说声“皇上要来。”从早上黄莺儿叫就开始发呆,直到漫天微霞的黄昏。没成想,皇上连长春宫都没有踏进,冰儿渐能起坐,也不好意思天天躺在床上,每日请安毕,怕听几个精奇嬷嬷啰嗦,就想着到外面去逛逛。皇后见她成天价闷闷不乐的样子,也没有办法,如果只是御花园里走走,并不阻挡。 白驹过隙,操持完了固伦和敬公主的婚礼,又是宫中主持祭祀,皇后一直没有休息。宫里年关将近,明年又有乾隆东巡,里外都忙得四脚朝天,皇后主持中馈,少不得继续劳心劳神,秋末时分,京城寒凉,还早早地下了一场小雪,飘飘悠悠落地就化了,宫里只觉得阴湿,皇后便有些咳嗽,御医请了几回脉,也只用川贝、杏仁、苏叶、枇杷叶等调理,一时病住,皇后却有些面色萎黄,仍少不得打叠着精神管理后宫。 冰儿有时请缨要为皇后请脉,皇后总是笑道:“我没事的。太医都瞧过了,你还不放心么?”冰儿抗声道:“皇额娘是不放心我么?” 也只有皇后,不过轻轻点点冰儿的额头,笑道:“越发不像话了!上次打得还嫌轻!”冰儿撅了嘴,过一会儿就要出去绕弯儿,皇后道:“天气冷,也别去花园了,廊子下面瞧瞧刚种上的唐花(1),岂不好?” 冰儿脸一挂,过一会儿道:“瞧着气闷。”皇后叹一口气,每每不忍心苛责,只好认了“溺爱”,放冰儿自去了。 却说乾隆,正为金川用兵的事情头疼着恼。大、小金川地处四川西北部,山高水险,居住多为藏民,本年初,日渐势盛的大金川安抚司莎罗奔,意图吞并小金川的地界,四川巡抚纪山前往弹压,没成想却大败而归,乾隆遂命云贵总督、亦即早年战功赫赫的张广泗改任川督,分兵进击大金川,意图灭一灭莎罗奔的威风。本以为是胜算极大的一仗,没想到仗打了近一年,张广泗的刚愎冒进、莎罗奔的狡黠迂回,加之金川地形的艰难和碉卡的易守难攻,竟然全无一点好消息到京。 这日,八百里加急的奏报虽然写得花团锦簇,乾隆却发现里面所谓胜仗,不过是掩过饰非的一些虚词,不由恼怒张广泗的辜恩负义,气闷之下,丢开一应奏折,交由军机处奏议,心中虽然急切,却知道心躁不得,君王修为,讲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索性放下,叫宫女进了杯暖茶,喝过后叫备衣备辇,到御花园散心。 御花园并不算大,冬初的时节,虽然仍有应时应景的花儿草儿摆放各处,开得亦算是姹紫嫣红,但寒风如水,黄叶飘零,几声远去雁鸣也是挡不住的,便也显得有些凋敝。乾隆披一件玄色缎面银鼠里子的氅衣,慢步而行,身后捧着衣包、椅子等的众太监,知道这主子心情不好,屏着气,拿捏着步子小心跟在后面,唯恐有什么触了霉头,惹什么祸患上身。 第36章 “这是什么声音?”乾隆突然停下脚步,问跟在身边的大太监马国用。马国用身子一矮,陪着笑凝神聆听了一小会儿,又陪着笑道:“似乎是洞箫?” 乾隆眉头一皱:“哪宫的主位会吹箫么?” 马国用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奴才没有听说过。” 乾隆微微笑道:“如今宫里各处倒是散漫得紧啊!”马国用从后头觑了觑乾隆侧脸的神色,却看不出什么端倪,也不知道他是喜是怒还是随口一说,只好道:“奴才去瞧瞧?” “一起去瞧瞧。”乾隆话音未落,人已拔脚就走。马国用轻舒了口气,一个眼神,后面众人忙跟了上来。 御花园东北角,是浮碧亭,前出抱厦,下为水池,池中残荷已被拔尽,池畔碧草茵茵,略带苍色,亭子檐下方柱边倚着一个人,远远见着一身雪青袍子,外罩着浅碧色绣花坎肩儿,白狐皮出锋,素净得可爱,那手里正执着一支同样通体碧绿的短箫,声音比洞箫清亮细腻些。仔细一瞧,那人儿身量未足,不是冰儿又是谁? 乾隆见她吹箫入神,都没有发现自己这里一群人,也觉得好奇,摆手示意马国用不要出声,慢慢沿着旖旎的石板小道走过去。及至到了亭子阶前十来丈的距离,冰儿眼睛才突然扫到他们,小鹿似的突然睁得滚圆,箫还在口边忘了放下,怔怔地盯着乾隆,也忘了请安,也不知说什么话。 乾隆想起之前答应过皇后要去看冰儿,一直忙忘记了,此时见她,心里倒有点柔软,也不计较她的失礼,和声道:“怎么也不带个人?” 冰儿眼睛闪了闪,咬咬嘴唇道:“我嫌她们聒噪。”然后想起嬷嬷镇日价教的礼制,略有些慌乱,睫毛忽闪忽闪了好一会儿,才咬咬牙道:“皇阿玛,我忘了请安了,现在补,成么?” 乾隆不由一笑,马国用见他有暂留的意思,忙把椅子端到亭子里避风处来,铺上明黄坐褥,乾隆坐下说:“那好。”冰儿一直咬着嘴唇,也不显得慌乱,完成任务似的吸了一口气,按部就班地请了安,然后不知道是站是跪,犹豫地抬头看了一眼乾隆。乾隆见她乌鸦鸦的头发挽两个小鬏儿,中间也贯了一根玉钗,权作两把头的扁方,发鬏上为主是精致逼真的通草花儿,藕紫粉红,淡雅若衣装,间或插两支珠花,亦是简单清爽的样子。额前碎发梳不进鬏中,也没有拿发油和抿子抿顺服,就散落在额际,别显得清丽自然。乾隆道:“你皇额娘给你打扮的?” 冰儿奇道:“皇阿玛怎么知道?” 乾隆笑而不答,抬抬手道:“起来吧。”见她脸色还有点微黄,眼皮也肿着,双眼睑比往日深了不少,不由一叹,吩咐马国用:“给格格端张杌子来。赐座。”冰有些惊愕的样子抬头看看。乾隆瞧她一派天真懵懂的样子,也不忍问她的失仪,对冰儿道:“不习惯在朕面前坐么?” 冰儿抬眼看看乾隆脸色,确认不是揶揄自己,才放下心来,说:“这样站着也挺好。老坐着腰痛。”乾隆道:“你皇额娘前一阵也说腰痛,莫不成也是坐久了?”冰儿道:“皇额娘操心事多,也因为老坐着,还得端着正形坐着,腰里自然不好。前两天额娘叫翡翠给她捏腰,翡翠老捏得不是地方。我去给额娘捏了,额娘直说舒服呢!” 乾隆不觉内心抑郁为之一散,笑道:“你倒是该好好孝顺你额娘。生生叫她为你操了那许多心。”又道:“本来说要来瞧瞧你的,军务上事情一多,也顾不得。今天瞧你精神气色倒还好,我也就放心了。” 冰儿一直绷着的脸略微放松了些,虽然没有笑,眼睛却明亮了许多。乾隆瞧她神情明媚,便觉不像平日死着脸那般可恶神色,见她手中还握着玉箫,伸手道:“让我瞧瞧。” 冰儿有些犹豫,握着玉箫不敢放开,乾隆又好气又好笑:“朕要想扔掉了这杆箫,派两个侍卫来就成,犯得着诓你么?”冰儿这才把箫递了过去。乾隆拿着那杆箫,果然玉质很好,细腻温润且绿得油亮,只是上面大大小小分散着一些红色的瑕纹,“咦”了一声道:“上次瞧,许是远了些,好像没看到有红斑。”冰儿道:“这箫就有这点奇异,有时绿得一点疵点都不见,有时候又会有红斑出现,以前有认识玉的人说,这叫‘落英‘,是玉纹的一种,只是我也没闹明白,什么时候红,什么时候绿。” “落英。”乾隆嚼着这个名字,觉得江湖粗人,有时还挺有诗意,顺手把箫还给冰儿,“你叫内造办处的人看一下,他们见多识广,没准儿有认识的。你吹箫也是跟慕容敬之学的?” 冰儿却不肯轻易唤义父的名字,说:“没有和义父学,义父交给我这杆箫,就死了,这是我自己琢磨的。”乾隆略有不快,不过此时也不愿意苛责,点点头问:“宫里过得还惯吗?” 未曾等到回答,皇后宫里总管太监气喘吁吁跑了来。乾隆色变,起身对马国用道:“去问问,怎么了?” 马国用回来时,几乎是一路小跑,脸色也已经变了:“皇上,长春宫的小阿哥……”就有点说不下去了。乾隆震怒道:“吞吞吐吐做什么!说!”马国用道:“小阿哥这会子发起了高烧,水米不进,宣太医去看了,说只怕是……怕是见喜了(2)。” 乾隆如雷轰顶一般呆了许久,随后二话不说,拔脚便往长春宫而去。冰儿忙跟在后面,回到长春宫,里面人来人往,气氛却十分凝重。乾隆一进去,顾不得叫那些跪下请安的宫女太监起身,只一叠连声说:“叫太医出来回话。”里间太医闻声出来,未及下跪请安,乾隆道:“先不忙着行礼,到底是不是见喜?确诊了没有?”太医忙得一头豆大的汗水,脱了外面棉褂,只着花衣,也顾不上失仪,回奏道:“回禀皇上,七阿哥前几日受了些风寒,今儿上午奶母发现阿哥不吃奶,也不进老米粥,巳正的时候呕吐发烧,脉息浮滑数而细,恐是阴气不足,不能外透。现在已经发现胸前有细疹子,但血毒发得不透。刚才已经开了方子让阿哥服用,只是怕要请阿哥迁宫了。” 这时,皇后从里间出来,满面愁色,见了乾隆,忍不住泪水已经滑了下来。乾隆要紧安慰道:“太医都在这里,你不用担心。这会子要给七哥儿移宫,以防痘疹蔓延。”皇后只是点头饮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皇后年已三十有六,生育阿哥公主虽多,倒有一半未保,尤其乾隆三年,已经九岁、被乾隆密立为太子的皇二子永琏一病早殇,皇后心痛难言,病倒不起,之后多年未能生育,直到七年后才再度得遇梦熊之喜,怀了七阿哥永琮。生下来之后万千娇宠虽不形于色,大家都知道这是皇后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的爱子,只怕也是皇帝第二次秘密立储的不二人选。 如今,小皇子得了如此凶险的病症,危在旦夕,皇后心痛得几乎虚脱,强自站立,乾隆伸手一扶,就似乎要昏厥般靠在乾隆身上,口中喃喃道:“都是我大意了!都是我大意了!”乾隆强忍着内心的痛楚,挤出点笑容安慰道:“见喜的孩子成千上万,好好过来的多得是。咱们的琮儿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皇后流着泪仰头请求:“让我再见琮儿一面可好?虽然帮不上太医什么忙,我心里能放得下些。”乾隆又何尝不想再瞧瞧爱子,但知道痘疹易传染,是极凶险的病症,只能相劝:“这会子往天凉了过,不能让病再在宫里蔓延开了。等琮儿好了——也不过十数天的事——再让他从兆祥所回来就是。”皇后素来识大体,知道自己的请求属于过分,没有再坚持,含泪点头答应了,对乾隆道:“皇上军国大事繁冗,别熬坏了自己个儿身子。这里我瞧着他们给琮儿迁宫,一应服侍的人也有我在这儿调剂,皇上放心回去休息吧。” 第37章 这时,冰儿喘着粗气闯进来道:“七弟怎么了?我会医的,我来给他瞧瞧去!” 皇后抱住莽撞向里跑的冰儿,流着泪道:“孽障,你还嫌我不够苦么?!” 冰儿惊愕抬头:“额娘!你就是不信我!” “你弟弟是见喜,你也不是熟身,这样子进去,岂不是给自己……”皇后想到七阿哥若是闯不过这一关,只怕与自己就要天人永隔,气急攻心,说不下去,只是一阵阵喘上来。乾隆大惊,喝道:“冰儿让开!从里面传个太医出来给皇后瞧瞧。” “我来试试!”冰儿扶着母亲,把着她的手腕。乾隆一把把她拉开推到一边,等太医出来才道:“快给皇后瞧病!” 冰儿见太医一头油汗,忙不迭地拿垫腕子的小药枕,又拿帕子遮着皇后的手腕,才搭脉诊视,心里急痛,眼泪已是扑簌簌往下落。好容易太医诊完了脉,对乾隆道:“回禀皇上,皇后娘娘一时急痛攻心,血不归经,加之前面一阵有些风寒咳喘。臣这就开方子让娘娘煎了代茶饮。”那边,一群人乱哄哄围着裹得严严实实、然而一动不动昏睡着的小永琮迁移到僻静的阿哥所——兆祥所去。冰儿进宫这段,一是和母亲富察皇后,二就是和幼弟永琮,已建立了非常亲密的感情,此时擦一把眼泪跪到乾隆身边,对乾隆请求道:“皇阿玛,我不吵,不烦着额娘,你让我握着她的手可好?” 乾隆心里如乱麻一般,见冰儿可怜兮兮的样子,沉沉点头。冰儿赶紧膝行几步,跪在皇后暂卧的炕床边的脚踏上,紧紧握住母亲冰凉的右手。 ******************************************************************************* 转日,已到了腊月二十,往年此时,宫中备办过年,热闹得要命,今年,一切却静悄悄的,宫人们也只循着以往的习俗,略略地置办,生怕太过热闹,影响了太后、皇帝、皇后的心境。 七阿哥发痘,一阵好一阵坏,有时看着痘疹出得饱满,才喜讯报到长春宫,不到半天,烧得又厉害起来。皇后的心情,因而随之忽喜忽悲,整个人憔损不堪。宫里各处奉了痘神娘娘,又有诸多忌讳:不许炒豆,不许泼水,有品级的太监、侍卫、大臣全部穿花衣,胸佩红绸。直到除夕前两日,才由皇后颁懿旨,筹备宫中庆典,各宫稍有人气,略比之前热闹了些,置办起过年来。 除夕,皇后和以往过年一样,穿着盛装朝服,在坤宁宫祭祀,给太后请安,陪太后礼佛,又是接待一拨一拨进宫请安的公主福晋、宗室女眷、大臣命妇等。脸上虽带着笑,容色却比以往灰暗憔悴了许多,冰儿随侍母亲,瞧着她的脸又灰又黄,心里也难过得很。好容易到了晚上,宫女们端上饽饽,备办酒桌,准备守岁,几个素来在皇后面前有面子的大宫女脸上带着喜色,笑语晏晏与皇后说话,皇后颧骨上略略出现了一些红润,脸上的笑容也舒展了些。正是一派祥和的时候,长春宫的总管太监在门外轻声道:“主子娘娘……奴才……有大事……” 皇后的脸瞬间变得灰白,过了好一会儿才稍微转过一点颜色,尚自平静地问:“什么事?” 总管太监似乎犹豫了好一阵,才期期艾艾道:“兆祥所传来的消息,七阿哥似乎不好了……太医们都已经过去了。” 冰儿听得“叮当”一声,转脸见皇后手中的乌木镶金的筷子已经落在盘盏内,还继续滴溜溜往桌沿上滚,平时眼疾手快的那些宫女嬷嬷们,没有一个敢动弹,任凭筷子一点点滚到桌边,终于掉到地上。地上是厚厚的猩猩红羊毛毡子,一点声音不闻,皇后的脸上珠泪滚滚却似乎波翻浪滚的声响。 “再去打听。有什么及时报我知道。” “嗻。”太监补充道,“皇上那里也派人去说过了。” “知道了。” 这话说完,皇后似乎再无一点力气,声音仿佛被吸尽了一般,微不可闻:“冰儿,你到后面扶我一把。” 冰儿流着眼泪过去扶住皇后,只觉得她身子格外沉重,冰儿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扶住,忍着哽咽道:“皇额娘,你到炕上先歇一歇可好。” “我等兆祥所的消息……” 消息不是好消息。晨钟未响,先传来云板声,然后远远的听见哭声,声音渐近,连长春宫宫人也开始啜泣,唯有皇后,岿然坐在那里,神情呆滞,恍若未闻。 作者有话要说:  (1)唐花:按指花儿匠在暖房里培养的反季花卉。 (2)见喜:宫中对天花的讳称。话说天花在当时是不治之症,能靠自己的抵抗力扛过去的就终身有了免疫了,但大部分人是抗不过去的。满人和蒙古人尤其惧怕这种病,清宫里夭折于此病的小皇子小公主非常多。哎,好在现在控制住了。 ☆、皇后丧晴天霹雳 “复念朕即位以来,敬天勤民,心殷继述,未敢稍有得罪天地祖宗,而嫡嗣再殇,推求其故,得非本朝自世祖章皇帝以至朕躬,皆来无有以元后正嫡,绍承大统者,岂心有所不愿,亦遭遇使然耳。似此竟成家法,乃朕立意私庆,必欲以嫡子承统,行先人所未曾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获之福,此乃朕过耶!” 除夕夜过,新年伊始,宫中却是一片悲切。乾隆于年后发下上谕,除哀悼皇七子永琮幼殇外,也向天下臣工谈了自己原准备密立嫡子为太子的打算。只是两位嫡子皆不育,是至痛的惨事,乾隆诏书里便有罪己的意思,说本朝自顺治帝以来,从来没有元后嫡子继承大统的例子,怪自己一定要执念于立嫡,结果逆天而行,嫡子夭折。 这话说出,许多人揣测皇帝想法,是否今后富察皇后所生子嗣也不能入承大统?又有人认为,皇后已过了育龄,再生皇子只怕难度很大。不过不管宫外怎样猜疑,宫里皇后自除夕之后过于悲恸,一病不起,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日,乾隆又到长春宫视疾,见冰儿正端着一碗汤药,自己先尝了一口,转奉到皇后手中,心里一暖,柔声问皇后道:“觉得怎么样了?” 皇后半躺在大迎枕上,说话声音比往常要微弱许多:“谢谢皇上关心,这两日有了点胃口,晚上也能连着睡两个时辰朝上,应该是有了起色了。”冰儿却道:“谁说的!额娘天天哭,还不发声儿,好人都要憋坏了。今儿早膳,只进了半碗热奶子,两勺老米粥,一口菜都没有吃,看额娘都瘦了一大圈了!” 乾隆一看,皇后还真是脸上又寡了一圈,然而冰儿说话不中听,也让他眉皱了皱,道:“你先到外面去吧。这里有人服侍。”冰儿立刻顶回来:“我不出去,额娘有时手颤,得我给按摩才好。御医这两日开的药方,尽是些吃不坏也吃不好的骗人方子!” 皇后微微一叹,脸上却露出点笑意,乾隆也拿这一身市井泼悍气息的女儿没有办法,只好说:“这阵没人管你学规矩了是么?要呆在这里可以,把嘴闭上,再跟朕插嘴,朕直接叫人把你叉出去。” 冰儿撇撇嘴,没有再说话,静静坐在皇后床前的脚踏上。乾隆本好礼法,见冰儿没有经得同意,擅自乱坐,有点不快,不过皇后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忘记了这点微末的感受:“皇上原定了今年出巡,各方面该准备的也准备好了,皇上是不是还照钦天监定的日子出发?” 第38章 乾隆道:“你身子若还这样,我怎么放心离开?” 皇后微笑着说:“我这段总归是一日强过一日,若是到时候身子还好,自然应该侍奉皇上和太后一起出去才是。何况昨天晚上,还梦见碧霞元君在召唤我,我寻思着无论如何也要到泰山上去还个愿。” 乾隆心里高兴,抚慰道:“可不是,你好好将养身子,到东巡的时候,我也与你登临泰山,到碧霞灵应宫拈香拜祭,为咱们大清——还有你——祈福。路上还有你的生辰,这千秋令节我也计划着好好为你热闹热闹。你一路上好好散散心。‘无不可过去之事’,放宽了,自己也好过,嗯?” 皇后点点头,乾隆又道:“这次我计划着,让玲儿及色布腾也随驾,玲儿在你身边服侍,我也放心得多。”皇后不由露出笑容:“这阵子,玲儿一天几次进来请安,服侍汤药也很尽心。我问她和额驸过得怎么样,她那笑,我瞧着也舒心。上次我还和她说,做了人妇,孝敬父母虽然也是要的,毕竟夫君和舅姑还是为上。皇上这次东巡,又带上她,小两口虽说都是侍驾,毕竟就不可能在一起了。我还想早些抱个外孙呢!” 乾隆笑道:“你还怕没有外孙抱?只管将养好了,仔细将来抱外孙抱得手酸。” 冰儿听他们喁喁讲些私话,心里打翻了醋坛子似的有些酸意。听乾隆和皇后讲了半天东巡的事,终于忍不住又要插嘴:“皇阿玛,东巡带我去么?我也可以服侍额娘的。” 乾隆愣了愣,说:“你先在宫里把仪注学学好,背背女四书,将来朕出巡的机会还多,会带你的。”冰儿不由眉头皱了起来,嘴也翘了起来:“我不是为了去玩——江湖上跑得多了,没什么好奇的——只是想陪在额娘身边。” “你额娘身边有的是人服侍。”乾隆又道,“宫里嫔妃也多有不去随朕东巡的。各路仪仗、行宫和人马都安排好了,临时抽换不那么容易的。下次吧,啊?”皇后怕冰儿又要顶撞,要紧道:“皇上话都说了,你还喋喋不休什么?以后皇上巡视,额娘再陪你去。”然后用比较严重的口吻说:“别让我操心不快活,好么?” 冰儿被这话一堵,纵有话也说不出来了。 ******************************************************************************* 乾隆十三年二月初四,乾隆奉皇太后,并携大病初愈的富察皇后离京东巡。 宫中,留纯贵妃和娴贵妃总理后宫事务。冰儿留于长春宫,总觉得心里难安,只好劝慰自己不必计较挂怀这些事情,以后还有膝下侍奉,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空闲时,冰儿不肯听精奇嬷嬷们讲解仪注规矩,也不愿与宫中其他人往来问候,每日不是撑头发呆,就是蒙头睡觉,再不然上御花园瞎转。一日突然起意,命身边太监带她到位于慈宁宫外的内造办处玉作,打听自己那杆碧玉箫的石材,首领太监和为首的精奇嬷嬷王嬷嬷劝不住,叫来两位掌事儿宫女蓉格儿和苇儿也劝不住,只好任由这位荒唐的公主去了。玉作的玉匠不提防金尊玉贵的公主前来咨询,吓得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看到玉箫红斑点点,也未曾细细研究,只回道:“碧玉生瑕纹,素来是有的,只不过一般黑瑕居多,这样的红瑕少见一些,反倒比纯碧色的贵重,玉器上称之为‘落英’。” 冰儿不耐烦打断:“这我已经知道了。为什么玉瑕会变?” 玉匠陪笑道:“瑕纹生成,一般不会再变的,许是公主看走了眼。再又是又是气温不同,有的瑕点也许会变淡。” 冰儿不信,问了几个人,都是一般回答,心里疑惑,但也无处解惑,只好闷闷不乐回宫。 却说这日,纯贵妃和娴贵妃正在宫里饮茶,聊些闲话,皇后随驾东巡,宫里纯贵妃与娴贵妃就是品级最尊的妃子,掌管后宫事务。两人关系微妙,若论进潜邸的年份,倒是娴贵妃长些;若论子息上头,倒是纯贵妃又强过了:她已有了三阿哥永璋、六阿哥永瑢和四公主,而娴贵妃至今膝下空虚,因而有时宫中排座次,纯贵妃“于社稷有功”,还排到了娴贵妃的前头。 宫里大小事务繁杂,这日两人虽说是饮茶闲话,也不间断地有人来请示、回事,两人手挥五弦,打发了一波又一波。娴贵妃笑道:“皇上东巡只怕还得一个月余,后宫里头这个位置真是不好坐。” 纯贵妃抿嘴儿道:“也就咱们主子娘娘坐得稳重。” 两个人各怀心思,呵呵一笑,又聊些翡翠和田玉的老话,还没聊入港,娴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惠儿道:“主子,外面养心殿的太监跑得一头的汗,说有急报告诉两位主子。”娴贵妃笑道:“偏生他们多‘急报’!还是万岁爷身边的人,一点当不得事!叫进来吧。” 那太监踉踉跄跄几步小跑进来,额头上晶亮,气喘如牛,纯妃掩了口想笑话几句,却听那太监口中的话说出来如晴天霹雳一般:“德州传来的急报——皇后……皇后昨夜薨逝。”纯妃帕子掩在口上没动,眼睛却一下睁得好大,回过神来瞥向娴贵妃,娴贵妃亦是一脸惊愕,张口结舌,好半晌才掩着胸口道:“我没有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那太监狠狠地喘了几口气:“皇上着人加急报来的,皇后娘娘昨夜亥刻,在德州水次薨逝。宫里各处都得预备着,万岁爷这两日星夜兼程,要把大行皇后遗体送回京。” 两个贵妃被这个消息震得木了,一时也来不及多想,吩咐宫内换素服是第一件大事,紧接着还有丧仪无数的事情要办,这才是忙得脚都点不了地的。 等丧服送到长春宫,冰儿还不敢相信,报丧的太监给她锐利的眼神看得没法,又不好跺脚发急,只好把头在地上又多碰了几遍:“回主子,奴才长一百个脑袋也不敢拿这事诓主子!前头已经报过来,皇上两天内就要到京了,宫里一应陈设都要变动,主子们的衣裳首饰也得换,头发也要截短。若不快着些预备,只怕误了事。” 冰儿听得已经呆了,王嬷嬷和苇儿赶紧接过素服,小太监又磕了个头,说了句什么冰儿也没有听见,好一会儿,觉得谁碰了自己一把,冰儿怔怔的眼神飘过去,方听见王嬷嬷在说话:“小主子!奴才知道您心里不好受,可这会子也只能节哀顺变。快换了衣裳,一会儿屋子里还得置换。” 冰儿只觉唇间干涩,用舌头舔了舔也依然干涩如旧,话也说不出来,任由着苇儿等几个宫女帮她脱去外头穿的大红缎面天马皮里的袍子,里头的胭红宁绸夹衬衣等,当只着贴身的白色小衫时,虽然屋里地龙熏笼烧得温暖,冰儿还是觉得阵阵冷似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不禁打了个寒战。苇儿关心问道:“主子冷么?”冰儿摇摇头。王嬷嬷赶紧给她披上素白的一身身衣裳,最外头是白布棉袍,缝纫线也均用黑白,脱去轻裘,换上这身,顿觉身上沉重了好多,心肺似乎也被压得沉甸甸的。 苇儿和宫人们也各自解衣换上素服,苇儿想起在皇后身边时,皇后素日待自己的好,忍不住泪水潸潸而落,竟小声呜咽起来,惹得屋里众人真的假的一齐哭出声来。抬泪眼看冰儿,却是呆呆坐着,不则一声,也没有一滴眼泪,目光似乎已经散了。苇儿心里奇怪,也是百感交集,此时并不好说什么,收拾好自己身上,对冰儿道:“主子,请剪刀。” 第39章 清宫规矩,剪刀等尖锐刃器,寻常宫女太监是不准带着使用的,就是主子要用,也要请示后方可取用。此时将近丧仪,按规矩男子截发辫,女子剪发,苇儿问了两声,见冰儿毫无反应,无奈之下看看王嬷嬷的脸色,王嬷嬷见她目光瞥来,假作没有看见,把眼睛转过去看着别处。苇儿无奈,自行取过剪刀,跪在冰儿身前轻声探问道:“公主,奴才为您剪发?” 冰儿这才低眼看了看苇儿,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苇儿磕头告罪,起身到冰儿所坐的炕沿边,一条腿跪在炕上,一条腿立在炕下,小心地解开冰儿乌油油的发辫,发丝入手,轻滑如丝缎一般,苇儿心中暗叹,按规矩剪下鬓边一绺,披散在颊边,又把余发扎成辫子,不敢再用金珠,只拿白绒线扎好理顺。见冰儿耳边还有珍珠坠子,胸前挂着金锁玉佩,腕上也是珊瑚数珠,轻声道:“主子,首饰也得去了。” 冰儿一言不发,摘下饰物,似乎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适,随手扔在地上,金珠当啷的脆声,只叫人心里发惊。苇儿见她似乎连当年皇上御赐的龙纹玉佩也要往地上抛,惊得过去接住:“公主,这可扔不得!”冰儿居高临下般瞥了瞥苇儿,苇儿泣道:“娘娘在天有灵,也不愿的……”见冰儿唇角抽搐了一下,眉头略皱,却仍没有哭出来。众人不敢多言语,忙收拾好东西,又换帷幔、桌布、帘子等屋内铺陈的物事。 过得一日,听说皇帝已经到了通州,大行皇后梓宫亦由水路起旱,暂奉通州芦殿,在京王公以下,三品官以上,及诸皇子齐集举哀行礼。随后乾隆亲护着灵驾至京,一路哭声震天,在紫禁城里似乎都能耳闻。其间,礼部已急速草拟了这几日的丧仪,冰儿这位公主及住在长春宫的几位贵人、常在、答应,全部移宫,长春宫一色缟素,封宫以作为皇后停灵之处,揣摩皇帝意思,恐怕日后也不会再开长春宫为后宫后妃居住。 傍晚,听说灵驾已然进城,且因城门狭小,乾隆不愿动皇后去世时安放梓宫的御舟,竟命令凿开城门,把御舟抬进城中。 天色渐渐暗下来,本来倒是微霞满天的好天气,此时天边红紫也断不能为满城茫茫的素色再添一份光彩,反倒映得素白屏障凝着紫色幽光,叫人心生寒意。冰儿移宫之后并无去处,与宫中女眷、前来奔丧的公主、福晋、王妃、命妇等,在东华门内缟服跪迎。富察皇后在宫中,宽严并济,上下敬服,此时灵驾未到,已有人小声饮泣。冰儿跪在中间,前面是一干未曾随驾东巡的妃嫔,后面是命妇夫人,身边是几位眼熟但并不认识的王妃福晋和郡主、县主等宗女。随候的宫女太监点起灯笼,也是换了素色纱罩、素色蜡烛,白瘆瘆的光夺去了天空的最后一点光。人群没有发出声音,却有点微微响动,几个小太监气喘吁吁跑过来,立定后轻轻拿两个指尖拍在掌心。大家知道,圣驾即将先行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  孝贤之死。可怜的…… 正史和野史意见不一,我基本取正史,因为,正史那个才叫感人嘛! 不过还是没有正面写。 ☆、帝王恸日月无光 乾隆到时,跪候的众人虽仍在哀哭,但声气明显收敛了许多,连他橐橐的脚步声都听得分明。冰儿跪在地上,只见他也已经换上了素白袍子,足上黑绒靴疾走时蹭起的风声都似乎呼呼在耳,他的步子如此急切,到冰儿身边时却停了停,冰儿似能感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了扫。他的衣襟微微颤动,似乎要说什么,只是终究没有发出声音,隔了漫长的时间,才听到他的声音,喑哑而沉闷:“你抬起头来。” 冰儿慢慢抬头,尚未看清父亲的脸色,突然劈头一个耳光甩在她的脸上,下手如此之重,她头一偏,连身子也倾侧到一边。连委屈都来不及泛上来,乾隆已经抬脚走了,周围几个福晋、郡主都吓得瘫软,也没有人敢来扶掖她一把。冰儿也不跪正,头脑中嗡嗡一片乱哄哄,但并不愿意想这莫名其妙的来龙去脉,只觉得心间一脉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丧乐渐近,众人知道皇后灵柩至,无论假戏还是真做,都哀哀地哭起来,紫禁城上空群鸦乱飞,最后一抹紫光收尽,晚风乍起,檐边金铎铁马声传来,入耳亦十分清晰,冰儿闭上眼睛,似乎又回到七岁时刚到长春宫那刻,皇后忘情地把她揽在怀里,上下细细端详。那一刻,也有惶惑,更多的是一股融融暖意,飘零数载,终于有了母亲,有了家。 耳边哭声突然大了起来,冰儿回身一望,六十四个太监,抬着朱红色棺椁,上面书写泥金经文。仅此冰凉物事,隔开了天人。冰儿听得耳边各种哭声,甚至有哭得晕厥过去的,也有攀着棺木嚎啕的,她摸摸自己的脸颊,冷,但是干燥没有一滴泪水。她只觉得呼吸困难,胸口似被什么重物压着,却没有丝毫流泪的感觉。棺椁抬过,众人起身,分班次前往长春宫哭灵。冰儿跟着几盏昏黄的白纱灯,浑浑噩噩,自东华门,向宁寿宫西行,入苍震门,也不知走了多久,终至她日日居住的长春宫。 才隔了大半天,长春宫已然陌生得不认识了,宫门高悬蓝白绸,下用素烛白纱灯罩,进门均铺白毡,密密麻麻已经跪满了人。冰儿也不通报,越过次序直接进了长春宫正殿。白烛通明,朱红色棺椁其实尚未漆好,乾隆背对众人,正在奠酒,众人只敢跪在地上小声哀哭,眼尖的纯贵妃看见冰儿的身影直闯过来,轻声“咦”了一声,转眼见娴贵妃面露嫌恶之色,便没有继续说话。倒是一边的固伦和敬公主,一路陪伴母亲过来,已经伤心到昏厥数次,此时刚刚被宫女扶着歪在一边跪垫上,眼见妹子一声不吭走过来,竟似要越过乾隆身边,要紧挣扎起身,拦到前面,轻声呵斥道:“你做什么?” 冰儿入宫时,恰巧是和敬公主下嫁的日子,和敬公主虽也常侍奉在大行皇后身边,毕竟嫁出去的女儿,与冰儿要生疏许多。冰儿冷冷道:“我来看额娘。” 乾隆转身怒斥道:“出去!” 冰儿仿佛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一般,越过众人直向前去,纯贵妃忙道:“公主!”乾隆回头见纯妃,眉心皱结,扭转头去,纯妃亦是一愣,却不知道是怎么了。和敬公主道:“皇阿玛在奠酒,你稍等等。”冰儿到底停了停,和敬公主上前握住她的手,看看乾隆转身虔诚地把一尊酒水酹与地面,微微让开一些地方,没有再拦阻冰儿的意思,忍不住又泪落:“妹妹,你也拜拜额娘吧。她临去那时,还念念不忘你……” 冰儿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人就像呆滞了一样,和敬公主哽咽着,抓着她的手,感觉得到她手颤动得厉害——就如母亲刚刚去世那几天,乾隆的手一样。见乾隆脸色如铁,目光冷峻地瞟过来,和敬公主心里就忐忑,近来乾隆喜怒无常,宫人、大臣,乃至皇阿哥动辄得咎。她正想说点什么宽慰乾隆,却听冰儿道:“拜了额娘,我就走。”“走”字特加重音,不是寻常“离开”的意思。 乾隆觉得惊讶,打量了冰儿两眼才问:“你说什么?” 冰儿低头看着地面,金砖水磨,平滑如镜,沉沉黑色,而除此之外,天地之间唯余一片白茫茫,她只觉得自己语如梦呓:“我要离开这儿。” 第40章 “为什么?” 冰儿抬头,唇边竟然勾起一抹涩涩的笑意来:“我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母亲没了,最后的光阴自己都没有跟在身边。 前尘往事如此虚幻,唯记得母亲修长柔软的双手,轻轻拈着针线,一点一点专注地为乾隆缝制着鹿绒火燧荷包,粉红的指尖抚着荷包上柔软的绒毛,轻柔得仿佛怕它化了似的……那指尖,也是这么拂过自己的鬓角,拂过自己的脸颊,拭去自己的泪,拭去她内心最深的伤痛…… 紫禁城如此大,又如此狭窄,窄得她仿佛透不过气来。想要的不多,却一个都得不到。 冰儿抬起头来,看着乾隆,他的背景只是一片模糊的雪白色,而父亲,高大而挺俊,一身白色袍子,腰间和田白玉腰带,狰狞的龙首互相咬合,在一身白色中仍亮得刺眼。皇帝的五官仍如第一次见他时那般,一点看不分明。 冰儿隐隐觉得乾隆离自己越来越近,本能地后退了两步,想避开,却被乾隆一把捏住肩膀,力道之大,让她担心自己的锁骨是不是就要碎了,冰儿倔强抬头,正对着乾隆深如潭水的双眼,潭水冰冷刺骨,暗涛涌动,冰儿便觉得身体冰凉,从骨头缝里透出这种冷冽。乾隆的声音也一点温度都没有:“你抖什么?离开?你以为这是你杂耍的地方?” 冰儿竭力控制自己的手,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努力抬头,让自己勇于正视乾隆的眼睛,只一眼,便是一片模糊:“额娘不在了,我留在这里做什么?”她努力眨了眨眼睛,想让泪水流下来,让视野清晰一点,却感觉肩上的力道被卸下了。乾隆放开她,背手道:“也别太哀痛了。你额娘也不愿意见你这个样子。” “皇阿玛……” 乾隆听见和敬公主的声音,心底一片痛楚,看看和敬公主早已泣不成声,过去抚慰地按了按她的肩,又对冰儿道:“你额娘临去的时候,原叫朕多照顾你。你也不是幼儿了,行事也当有个分寸,才不枉你额娘在你身上花的心力。”谈到皇后,又不忍再提及,转身离开。他听不见冰儿的痛哭声,只听见她膝盖着地时的“扑通”声,她额头着地时的“笃笃”声,一声声极慢,沉闷得如哑口的钟鼓,却是声沉郁而不散,仿佛叩击在心膈深处。 ******************************************************************************** 夜愈发深了,众人渐渐散去,和敬公主来劝冰儿回去歇会儿,冰儿只是摇头不语。和敬公主无法,对身边的嬷嬷道:“派个人把冰儿身边服侍的嬷嬷或宫女,不拘一两个叫过来伺候。”那嬷嬷应着声下去了。和敬公主道:“我明白你心里难受,但也注意着自己个身子。”冰儿默默点了点头,觉得跪得太久了,膝头僵冷麻木,虽然不痛,但却似数万只蚂蚁爬在腿上,痛痒难耐,又无处抓挠。和敬公主见她倔强到这样,也是无奈,摇头叹息着回去了。 只闻更漏声声响,不觉中夜星辰流转,天渐渐明亮,冰儿只觉得口唇发焦,前来伺候的苇儿担心地在一旁问道:“主子,您歇会儿,回去喝口水,吃点东西再来,好么?”见半晌无人答话,苇儿又道:“那我把水端过来?”还是没有回答。苇儿正欲再劝,外面有太监过来,轻声道:“皇上来奠酒了。”苇儿不敢造次,扶着冰儿跪到一边,俯身不敢动弹。 乾隆一身白绸,腰间系着玄色带子,脸色憔损,嘴角向下抿着,似乎倏忽生出两道浅纹来,他来到灵前,一旁太监忙把酒盏递过来。乾隆闭目,口中似乎念念有词,好一会儿方把杯中酒水轻轻倒在灵前地上,琥珀色的酒液在黑色如镜面般的金砖地上蜿蜒,乾隆的目光追随着酒液的流淌,终于看到俯伏在地上的两个人。形容尚小那个,额发垂于脸前,乾隆略一皱眉,身边的大太监马国用忙轻声奏道:“皇上,是五公主,昨日起就一直在灵前跪着,直到今天还没有起过身。” 乾隆对冰儿道:“也不用这么着,你回去歇会儿吧。” 此话说出去,一点反响都没有,恰如一块石头进了水中,却连涟漪都没有溅出一样。 马国用忙趋步到冰儿身边,轻声道:“公主,皇上体恤,让你回去歇会儿。” 许久,微闻一声“不”。苇儿在一旁大急,又不敢说什么,轻轻拉拉冰儿的后襟,冰儿劈手扯过自己的衣服,直起身目视乾隆大声道:“你不让我陪额娘出去,现在也不让我陪她么?最后一面我没见着,见见棺材也不行么?” 灵堂中所有随侍的人都惊得腿软,苇儿连劝的话都说不出来,抬眼偷偷望见乾隆额边青筋暴起,一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暗念着“完了……” 乾隆倒没有如众人臆想的那样勃然大怒,只是踱步过去,低头直视冰儿的眼睛冷冷道:“你说什么?” 冰儿头愈发昂得高:“我什么都不怕。你要杀就杀我,我活着没有意思。” 乾隆清晰地见到,冰儿脸色雪白,额角一块乌青,左颊上还有淡淡几道红印,是他昨天不分青红皂白打的,她的眼中仍然没有泪水,乌溜溜的眼珠子里似乎有火在烧。乾隆想起皇后临走时的话,心中不由一软,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想抚一抚冰儿颊上的伤痕,而冰儿头一偏,很快地避让开,留着乾隆的手尴尬地停着。乾隆放缓声气道:“你想左了。朕瞧你跪了一夜疲累,让你去歇会儿。” 冰儿并不领情,硬硬的声音回道:“不用。” 乾隆终是用手抚了抚冰儿的头发,说:“我知道你在伤心。”许是被这话触动了心弦,冰儿原本绷得紧紧的身子突然瘫软下来,只觉得周身说不尽的酸麻难受,气血直往胸膈上顶,忽然胸口像被刺了一刀一般,口中一咸,一口鲜血要咽也来不及,直直地喷出来,正在乾隆的白绸素服上溅了小小一滩。马国用慌忙过来要擦,冰儿却一把抱住乾隆双腿,放声大哭起来。 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哭……哭灵的人多,有小声啜泣的,有大声嚎哭的,有真心实意哭到昏厥的,有虚情假意干打雷不下雨的……冰儿什么也说不出来,似乎此时痛痛快快一场哭,才是直抒胸中难忍抑郁和悲痛的唯一法门。 乾隆先有些不适应,慢慢心里酸痛,回想起早先对冰儿的误会,又想起大行皇后一直对女儿的挂念,不由也双泪纵横。过了好一会儿,他柔声道:“别哭伤了身子,叫太医过来给你请个脉,咯血总不是好事。”又道:“长春宫一切都如你额娘生前所设,若是你想她了,不妨过来坐坐。” 冰儿只是摇头:“我不要她走,我不要她走!我回来就是念想着她,她怎么好这么抛下我?……”乾隆觉得自己衣摆湿了上来,不知道这女孩儿哭出了多少眼泪,自己陪着心酸又哭了一阵,亦是把这阵憋闷在胸中的悲恸散了一散。许久,冰儿似乎真是累了,哭声渐渐低下来,犹啜泣不止。乾隆道:“你不愿意离开,就先到后头小床上躺一歇,可好?”冰儿这才点了点头。 乾隆见她双唇焦敝,颌下还有点点血迹,吩咐人打水倒茶,见冰儿吃不下东西,又命把素日奉给自己的奶茶给冰儿喝了。直到见苇儿扶着冰儿到后头去了,自己才坐下看着大行皇后的灵位发了好一会儿呆。 第41章 ******************************************************************************** 冰儿终在劝解下离开灵堂休息,不料躺在床上未到两个时辰,浑身干热,额头烫得吓人,延御医诊了脉,都说来得凶险,赶紧用巾帕浸了冰水敷上额头,又配了方子服下。之后此病绵延了七八日才好,冰儿有时病中糊涂,却丝毫不肯离开长春宫,宁可在灵前寝苫枕块,如此等得病好,已经是蓬头垢面,一身白布孝服变得灰黄。 “主子,您的孝心大家都知道了。”冰儿身边的宫女苇儿劝道,“皇上昨儿还来瞧你,说醒过来之后,让公主暂安置在撷芳殿。等闲下来一点,再看哪里适合。” 冰儿冷着脸道:“我不走。要走,就放我出宫。” “主子。”苇儿脾气极好,又有耐心,劝解道,“您这话说出来没理。大行皇后梓宫今日就要移殡景山观德殿,皇上命把长春宫一切陈设照旧,却不让住人,是要留个缅怀的意思,你住在这里,算什么?至于说出宫,岂不是更加荒唐?您一个人出去,举目无亲不提,皇家脸面又往哪里摆?您就想想皇上和大行皇后罢!” 冰儿掩面而哭,苇儿听得外面“叫吃”声,知道皇帝又来奠酒,惊得压低声音道:“主子,皇上来奠酒了。您这决断……” 冰儿趔趄起身,往外间就跑,到门口时觉得头晕眼花,腿里一点力气都没有,扶住墙才站住了。抬起头时,恰见一身白绸袍的乾隆正在望向自己,心中越发委屈,“哇”地大声哭出来。 乾隆道:“你额娘今日就要移殡景山观德殿了。你再来为她奉一杯酒吧。” 冰儿来到灵前跪下,酹酒于地,然后碰头不已,乾隆伸手扶住了她,然后一双大手覆上了她的额头,声音也是少有的温存:“不要这样,你额娘看着会心疼的。你还有点低烧,今日回去后还得休息。” “我回哪儿去?我一懂事,阿爷和姆妈就给我看那玉佩,告诉我这是找亲爹娘用的,找到了又怎么样?我师父说,天伦之乐才是圆满,没想到回到这个地方,还是断不了的孤苦寂寞……” 冰儿哭诉得伤心。乾隆一边听得恻然,默默看冰儿疯癫一般哭闹不已,突然对身边总管太监马国用道:“传朕旨意,五公主移居到养心殿围房——以前朕生疖时,大行皇后侍奉朕时所居的那几间。一应铺宫陈设,照公主份例,另行摆放安置。”在场众人都愣住了,皇子公主随皇帝居住,虽不是绝无仅有,毕竟少之又少。乾隆说完,似微觉不妥,然而见冰儿错愕抬头,眼睛里都是感激的神色,主意便定了。 苇儿想提醒冰儿谢恩,冰儿只是不再像刚才那样大声哭诉,俯下身子,默默饮泣,算是认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圣贤母慈悲为怀 皇后病逝,几乎是震动帝国的大事。乾隆未等礼部拟定谥号,直接把皇后在时所念的“孝贤”二字作为谥号,颁布天下。在当时是为异数。其后一应丧葬礼制从优,皇帝光诗赋就写了无数篇,篇篇泣血,令人不忍卒读。 然而情深至极,君王的专擅便也显得过头了。乾隆指摘大臣的礼节,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那些会逢迎的,上两篇“臣沐恩深重,遇皇后崩殂,哀忱锥心,伏地号泣”之类文字;不会逢迎的,忘了奔丧或上表,惹得乾隆心里不快,下旨申斥。而且,外臣里为此事遭殃的也不少,比如翰林院掌院学士、兼刑部尚书阿克敦,因翰林院翻译大行皇后满文册文时犯了过失,被连累下狱论死,好在后来免死,但宦场生涯,到此为止。更惨的是违背丧制的大臣,江南河道总督周学键和满洲大员塞楞额丧内违制剃发,被赐自尽,仅因这条被处分乃至斩监侯的大小臣工多达数十人。因礼制不合而被牵连的大臣也有数十人。 天子之怒,血流漂杵,乾隆后来虽然手下留情,没有大开杀戒,但周学键和塞楞额的两条性命却是追不回来了。 后宫之中,也被这事弄得人心惶惶。 这日,纯贵妃及大阿哥福晋伊拉里氏一齐在太后宫里请安。太后瞧她们两人脸上泪痕未干,强自欢笑的样子,忍不住叹息,见身边没有外人,劝纯妃道:“三阿哥年纪小,皇上就责怪两句,也是为儿子成材,你莫担心,怎么会牵连到你头上?”然而对伊拉里氏,话却不大好说。 伊拉里氏本就是抱着为大阿哥求情的心来的,倒也不大顾忌,俟纯妃抹了泪谢过恩之后,重重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因还在服制,头发只挽在素银的扁方上,一点饰品不用,头抬起来时,截断的一大绺鬓发,纷纷粘在颊上泪痕湿处,虽梳了头,等于蓬头。“太后明察,大阿哥他素来谨慎,只是喜怒不大形于色。这次大行皇后大事,皇上责他‘于孝道礼仪,未克尽处甚多。’他受责时不敢多言,回来我瞧他脸上赤红,身上也多是青紫的印子,唬了一跳,大阿哥跟我说,实在是有口难辩。不怕太后笑话,他已经当了阿玛的人,我还第一次见他哭得那么伤心。” 纯妃的儿子三阿哥,亦是这次皇后大丧,没有哀恸之色,被乾隆痛骂一顿的,牵连得纯妃心惊胆战,生怕祸事不测。此时不免有兔死狐悲的心态,见大阿哥福晋哭得伤心,也忍不住陪着落泪。 娴贵妃见此情景,心道:没有儿子有没有儿子的好!还是得上前劝慰:亲自拿帕子拭了纯贵妃颊边泪痕,又对大阿哥福晋说:“你也是,好好的不是给太后添堵吗?先起来吧。”唤人打水给两人洗脸。又对太后道:“太后放宽心,皇上辞气虽重些,到底是自己儿子,骂过打过也就算了,难不成一直揪着不放?听说那次打大阿哥,也没有拉倒用板子棍子的,并不是真的鞭扑刑教,过后还叫实录里头删掉,也是全大阿哥的颜面。几个皇子师傅谙达要处分,自然是难免的,总得做给朝臣们瞧着。咱们大清国以孝道治天下,自然也要有样子出来。” 她这一番话极其敦厚,太后不由点头道:“娴贵妃到底是潜邸里和孝贤皇后住一块儿的,行事也有孝贤皇后的风格。我们女人家,多操心男人后院的事,不必多想他们朝堂的事,也是给自己积福。” 话是这么说,纯贵妃和大阿哥福晋在朝堂都有眼线,事关自己,更不会马虎。纯妃见伊拉里氏无从开口,望向自己的样子,沉吟了一阵道:“太后说的话,臣妾记下了。听说皇上今儿叫军机处拟了旨意说明之前对大阿哥三阿哥的处分缘由,好像这类一向大学士那里和上书房都要留存登记,亦是后人都可得见的。臣妾想,皇上天纵英明,妾等自然不敢妄加揣测,只求两位阿哥颜面上也不要太过难堪,毕竟都是皇家血脉,孝贤皇后在时,对各个阿哥公主都是视如己出的,若是在天上知道了,只怕也是要心疼的。” 这话说得也漂亮,太后也不禁疑惑起来。等乾隆听完早朝政事,趁叫起的空当儿来给太后请安时,太后便问道:“这次大阿哥和三阿哥得了处分,虽然是他们咎由自取,不过毕竟是皇上的儿子,皇帝是要怎么和臣下说的?” 乾隆瞥见纯贵妃和大阿哥福晋,自然知道她们来是来太后面前讨情的,心里先存了几分不愿意,但太后垂问,总不能不答,兼有着气一气两人的意思,便回答道:“孝贤皇后的大事,已经满了百日,在民间,不过丧仪之初,只是皇家,不好久久地办下去,算是一个终了了。朕和皇后一同巡幸山东,只有朕一个人回来,这是怎样哀痛的事情,譬如五格格,平素行事多么荒诞无状的人,但论起本心,倒是一片纯孝。孝贤皇后在日,她加起来也不过随侍了一年,此次皇后大事出,她悲痛莫名,恨不得以身相殉,若不是本心里的爱敬孝敬,又焉能哀恸至此?比起来,大阿哥、三阿哥,说起来是忍泪不落,其实就是心里毫无哀慕之忱。大行皇后素来待他们如同亲生一般,哲悯皇贵妃去世得早,大阿哥又是居长,平素大行皇后常叫朕多加扶持历练,以慰皇贵妃在天之灵。不想他却毫无人子孝道。大丧那天,他那脸色,只差喜上眉梢,大阿哥以为如今没有嫡子,自己便是居长,觉着朕百年后的位子就是他的了一般!三阿哥年已十四,也是全无智识的样子,人子之道也毫不能尽,迎皇后棺椁时毫不介意,只怕心里也有觊觎宝器的意思。这两人心里有没有僭越之意,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第42章 纯妃和伊拉里氏听得脸色煞白,低着头不敢做声。太后瞧瞧他们道:“大阿哥素来敦厚木讷,三阿哥还小。” “太后!我十二岁的时候皇祖去世,我是如何尽孝道的,您最清楚。他们是朕的儿子,这么不识大体,他们倒也不觉得羞惭么?”乾隆越说越气,“既然连‘孝’为何物都不知道,焉能承继大统?朕不忍心杀他们,他们应当知道这是保全他们了,能安分度日,将来总可以得到王贝勒的封爵,若有希冀之想,敢妄图皇位,以至于兄弟相残,不如朕当父亲的,首先杀了他们。” 说到这样决绝,太后愣着无语。乾隆道:“皇祖在时,众阿哥明争暗抢欲夺大宝的样子,太后您也是知道的,先帝爷以密立太子的法子,就是消弭这种祸事。就算是前头孝贤皇后生的两个皇子,朕也是看他们聪明出众,不是因为是皇后所出。就是这样,也不过秘密立储,等薨逝后才明降谕旨,也是怕他们年岁长后,性格脾气会有变化。今日天下,并不是朕一人的天下,乃是祖宗勤劳创建的天下,朕必不会为一己之私,闹得人心不稳。” 太后听了这么一大篇,事关立储大事的,不好相劝,只好就大阿哥“不孝”这一点劝道:“大阿哥平素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到我这里请安,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但侍奉我时从来没有丝毫马虎。你说他全无孝道,只怕也过了些。” 乾隆不好驳斥太后,脸色却不甚佳,太后瞧瞧乾隆,虽然已经过了百日,天子服丧又是以日代月的,早就不应着丧服了,但他还是穿一身元青色,不肯用平常喜爱的绛红、天青等颜色,心里知道他还对皇后之死念念不忘,以至于有些事情还耿耿于怀,于是又道:“那日,你当着众臣工的面又踢又打的,永璜也二十多岁的人了,平素在外头,人都敬着他是皇长子,哪个不高看他三分?这次挨你这一顿打,面子尽失是不用说了,只是心里还希冀着他阿玛回转心思。皇帝,你刚才说的,如果是作为上谕发出去,永璜他还有脸见人么?” 乾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胸口微微起伏——并不是犹豫不决,只是忍怒而已,最终仍没有卖太后的面子,只是辞气里略淡了一些:“朕教训儿子,也不是为了他没脸,但若无些许严厉措辞,只怕酿得他将来越发猖狂。额娘,儿子这也是一片苦心,自古都说‘溺子如杀子’,朕这番不好好敲打敲打他,以后若犯出什么掩不下去的大过,又该怎么处?当年,三哥弘时……我替先帝想起来,也叫无奈至极、却不得不为。” 太后见乾隆不听劝,也不好硬说,叹息道:“原是你儿子,自然听你的。不过大阿哥从小儿我看着长大的,不是那种狼心狗肺的性子,皇帝也稍容他一点吧!” 乾隆自然不好再驳太后的面子,赔笑道:“是。儿子记下了。这次上谕里头有几个词用得太重的,我叫他们改过来。另外,和亲王、来保、鄂容安,都是皇子的师傅,各罚俸三年。其余师傅谙达,各罚俸一年,也算是处分了。” ******************************************************************************* 桃李凋零。 荼靡花尽。 转眼金风起,虽然白天还有些炎热,晚间风如凉水,习习而来,到底是入秋了。时光最能洗愁怀,皇后丧殓告一段落,乾隆也从极度的悲恸中逐渐走出,政事趋于正常,众人无不松了口气。 冰儿住在养心殿中,离乾隆处理政务的地方最近,时有不便,但身边宫女太监私底下偷偷聊天,也往往有最新最确的消息。早几日,就听说乾隆将要移驾西苑,听小太监说,西苑三面是湖水,人们按元代的说法,称之为“海子”,海子中的瀛台,曾是乾隆少年时读书的地方,因而他每年总要前去几回:夏季避暑,秋季狩猎,冬季冰封时节还可以习冰戏、坐冰床。冰儿在宫中一直觉得万般无聊,竟不知皇家还有这么些好玩的地方,心生向往。 虽然住得近,但面见乾隆的机会并不多,反倒是在太后那里请安随侍,才能瞧见父亲的身影,以往只觉得乾隆虽说年近四十,然而丰神俊朗,容色只是三十出头的样子,这些时日,渐觉他毕竟三十八岁的人了,皇后大丧之后,眼角眉心也倏忽生出几道浅纹,尤其是在笑时,纹路显得尤其清晰可见。 “皇额娘,过几日侍奉您去西苑,儿子已经和慈宁宫的人吩咐过了,一切事务都要打点清楚,让您好好散个心。” 太后笑道:“这段日子,少见你这样舒心的笑容。也好,出去走走,比闷在这里强!对了,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你看……” 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乾隆自然知道,也早就想过,然而心里不愿意立刻册立新皇后,总觉得这样对不起孝贤皇后,犹豫了一会儿,看看太后身边侍奉的各位嫔妃,以及还在宫中的两位公主,除却冰儿好奇地抬头瞟瞟自己的神色之外,其他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漠然的神情。乾隆陪笑道:“孝贤皇后尸骨未寒,朕这里就忙着续弦的事,心里还不大适应。要么,先封皇贵妃,掌摄六宫事,等过了二十七个月,再行册立吧。” 太后犹豫了一会儿,笑道:“这是你的事情,自然照你的意思办。那,人——” 乾隆觑着太后的神色——正定定地看着他,乾隆想叹气,没有好发声,左右看看太后身边侍奉的嫔妃,笑道:“若论进潜邸的时候,以及现在的分位,自然是娴贵妃晋位皇贵妃了。” 娴贵妃慌忙跪下道:“皇上折煞臣妾了!臣妾有何德何能,敢代为掌管后宫的事情?” 一旁几个位高的嫔妃心里都不大是滋味,尤其是一直和娴贵妃平起平坐的纯贵妃,唇角不由自主地就是微微一抽,心里惨然:孝贤皇后去世前,得宠还是自己更多,然而皇后去世,儿子三阿哥犯过,乾隆毕竟对自己心存芥蒂,只怕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消除的。乾隆温语抚慰道:“你平素孝敬太后,也帮着孝贤皇后处理过不少事情,代摄六宫事,不是没有能耐的。只是要累了你了,此后怕是没有现在的自在悠游了。起来吧。等明发上谕了再和朕谢恩。” 娴贵妃含着点羞涩站起身,又向太后谢恩。此时纯贵妃却不能不强颜欢笑,故意大声道:“以后,我们尊皇贵妃是姐姐!”然后含笑蹲身行礼,后面其他嫔妃也笑闹着行礼,娴贵妃忙不迭地扶。热闹的间隙,乾隆瞟瞟纯妃,她一脸的笑,笑背后掩不住的落寞。 太后突然咳嗽起来,娴贵妃等收了笑,赶紧上前服侍,新晋位不久的令嫔端了茶水上来,乾隆一叠连声叫传太医。太后喝了一口茶,才道:“刚才是高兴,不小心被呛了一口。不用传太医,我身子好得很。”然后着意打量了令嫔两眼,笑道:“令嫔不大做声,行事倒是机敏。不愧是孝贤皇后亲自在身边调_教出来的。” 令嫔年纪还轻,立刻见脸上两团绯红,轻声道:“太后夸奖了!”又红着脸瞟了乾隆一眼,这下更是连耳朵根都红透了。 乾隆只是着意地细看了令嫔一眼,随即收了目光,对太后道:“儿子不孝,这次虽然奉太后住到西苑,不过因为军国上的事,恐怕会扰着太后休息。” 第43章 太后对军国大事没什么兴趣,“哦”了一声道:“你忙的你的,别操心我。自然有这些媳妇们伺候着。”“是。”乾隆道,“其实朕把张广泗从西边逮回来了,准备要在瀛台亲讯。告诉皇额娘呢,是因为准备叫富察家老十往前线去。” 富察家老十就是傅恒,孝贤皇后的亲弟弟,乾隆现在的股肱之臣,太后也见过数次,爱屋及乌,一直夸赞有加。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太后倒是一愣:“怎么?他不是在军机上么?” “是。不过张广泗辜恩负义,只怕朕亲讯后就要拿他开刀。讷亲……平素瞧着倒是方正介直的人,没成想到金川后碌碌无为,先还和张广泗闹意见,后来唯唯诺诺,不知什么原因,只怕还做了张广泗的跟班,等审过张广泗,朕也要叫他从实回话。如今朕瞧着朝堂上,能忠心踏实做事、又有能耐的,怕也只有傅恒,虽然打仗是极苦的事,但为国家,朕也要历练人才。” 太后叹息一声,又问道:“金川这么难打,保不齐……”下面的话有点不合时宜,太后见机没有再说。乾隆却不顾忌,道:“兵家胜负是常事,朕要正法张广泗,也是因为他不遵朕的调度,自己又没有办法,游移两可。获得点小胜,就写折子来吹嘘,仗又总是打不完,只怕有玩兵养寇的意思。”说着,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有些阴沉,又说:“傅恒若是尽心打仗,不论胜负,朕总不会怪罪他;但若也学了张广泗、讷亲的样子,朕杀他也不会手软。” 听得乾隆又有要杀人的意思,太后不由念佛:“阿弥陀佛!张广泗我听先帝爷也说过,以前你也夸他利索,如今犯了再大的事,难道就没有可恕的道理?”乾隆道:“额娘,对他心存仁厚,就是对金川丧了命的成千上万八旗子弟的不仁厚!”太后无话,只道:“总是傅恒要尽力保全罢?” 乾隆称是,又扯到别的开心的事情上,又陪着太后进了晚膳。膳后,敬事房的太监捧来绿头膳牌——晚上哪位嫔妃侍寝,通常就是皇帝翻一翻牌子,那位当值的妃嫔就到养心殿燕禧堂等候。乾隆看看那一字排开的绿头牌,着意找了令嫔魏佳氏的一块翻了过来。 令嫔脸又是一红。 作者有话要说:  呼,第一段其实出自乾隆的一段上谕,翻译改编比自己yy更麻烦啊!乾隆有时深情,有时又显得挺无情的。 这章写政治多些。我们的女主角只好打打酱油了。写作枝蔓得厉害,各位看官多包涵。 ☆、败军将刚愎自用 此回去西苑,乾隆倒是带上了冰儿,依然叫住在自己身边,不过寻常相互也遇不着。中秋前,西苑有骑射、狩猎的活动。这日,冰儿从太后那里请安回来,恰好看见四执库的太监捧着乾隆御用的行装骑服来供皇帝挑选,寻思着乾隆这会儿或许有空,自己也不必总是望门磕头,不如当面请个安。 通报是乾隆面前当差的太监张玉柱,素知冰儿不得圣眷,只是淡淡地应了,回话亦回了半天,才匆匆赶出来,脸上带了些谄媚:“公主,万岁爷心情不错,正在迎薰亭写字儿呢。您慢慢走。”冰儿进宫这段,最恨见一些太监的嘴脸,也没有好脸色地乜了张玉柱一眼,一句话都没有搭,进到皇帝所居的瀛台,被太监领到皇帝正在品茶读书的迎薰亭,迎薰亭背山面水,景色秀丽,恰好又是仲秋,天朗气清的好时候。冰儿不觉精神为之一爽,见乾隆身着浅湖色菊竹暗纹常服,戴一顶随常的珠绣小冠,正在铺开的台子上执笔作书,听得冰儿的请安声,回头瞧瞧,边继续写字,边道:“今儿在这里请安,倒是少有。山水相依,颇得灵韵。你来。” 冰儿走到近前,乾隆指着自己写的东西道:“你念念。” 冰儿一看,大部分字还认得,就是连起来不知道在讲什么。 “惊时序之代谢兮,届十旬而迅如。睹新昌而增恸兮,陈旧物而忆初。亦有时而暂弭兮,旋触绪而欷歔。信人生之如梦兮,了万世之皆虚。呜呼!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位兮孰予随?入椒房兮阗寂,披凤幄兮空垂。春风秋月兮尽于此,夏日冬夜兮知复何时?”(1) 乾隆听她不断念出破句,“欷歔”和“阗寂”还不认识,不由笑叹:“朕的女儿,虽然没有什么才华惊绝的才女,也不像你似的。”见冰儿撅了嘴又是不高兴的样子,也不似其他人好歹要藏藏情绪,到底叹了一口气:“瞧你也不是个笨人,却是这般不谙人事,朕便能容你,其他人未必个个肯受你的。”说完,只是自己抚着刚写好的字,默然不语,似乎在想心思。 冰儿便想告退,恰巧四执库又来问要不要把衣服器用送进来,乾隆道:“生生的败兴!”其实也没有什么败兴的样子,吩咐把衣裳拿进来。 衣裳一色八九成新,虽是行装,仍是重工织绣,乾隆拣了两套深色素净的。又看其他骑射的器物,眼光斜处,见冰儿对这些兵器大感兴趣的样子,不由笑问道:“有你会使的么?” 冰儿先摇摇头,又指着御用的一把长剑道:“剑我会一些,不过这么长,我用不起来。”乾隆一瞧,那是把足有三尺长的长剑,木柄木鞘,饰着镀金铜件,镶着红蓝宝石,素来是自己把玩欣赏的爱物。冰儿拿起一把弓,奇道:“这是皇阿玛用的弓么?” “嗯。” “好漂亮!”冰儿不禁拿起弓把玩起来:弓长有四尺半,木质贴金花,弓弦则是牛筋缠明黄丝线的。乾隆身边的马国用见她擅自动用御用的东西,微微抽了口气,瞟瞟皇帝却没有丝毫生气的样子,反而微笑道:“这不是为了好看的。咱们满人,骑射都是基础的功夫,当年马上得天下,今儿也不能荒废了。”冰儿愈发觉得好奇,左手握弦,右手持弓,用力一拉,弓被拉开了大半。 乾隆挑眉笑道:“你劲儿不小啊!这可是十力的弓!”又饶有兴趣地指点冰儿的姿势:“左右手反了。左手握住弓中间,右手大拇指勾弦……”见冰儿拇指靠虎口处被弓弦勒得通红,忙从四执库送来的东西里挑了一个犀角扳指给她戴上,把着她的两手道:“弓要放正,手臂和腰背里都要用力。如果有箭,眼睛还要看方向,瞄准了射……” 亭中气氛融融,马国用日日在乾隆面前当差,自孝贤皇后去世半年多来,乾隆虽然不是没有笑的时候,但笑得这么亲切舒心是极少的了,连他心中都不由一暖。 “明儿到园子里的小校场,你可以试试射箭,朕叫人取皇子用的弓箭来给你。你手上的这个扳指原来是朕秋狝时常用的,看着不起眼,其实比那些金玉的要好用,也生凉,对筋骨好。赏你了。”乾隆教了半天,用绢子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边要茶来喝边笑吟吟问道,“——你会骑马吗?” “我会骑驴和大骡子。” 乾隆刚喝进的一口水没忍住,全数喷了出来。身边服侍的宫女赶紧拿帕子过去拭湿了的衣裳。乾隆大笑着摆摆手:“不擦了。拿衣裳来换吧。——你呀!”见冰儿眼睛瞪圆了,不知犯了什么过错的样子,温语道:“明儿先教你骑马。”转头吩咐四执库的人寻两套女孩子用的骑装来。 冰儿难得和乾隆在一起有这么轻松开心的时候,都有点恋恋不舍,不想离开了。但一会儿有内奏事处的太监来回事,乾隆收敛笑容,道:“知道了。叫舒灵阿和来保到瀛台正殿来。”又对冰儿说:“你跪安吧。” 第44章 冰儿回到住处不久,马国用便带了两个小太监前来送衣裳,因为是传旨赏赐,倒是冰儿先行了礼,接过东西,又谢了恩,才是马国用跪下来给公主请安,并说:“万岁爷今儿难得开心,公主功不可没,我这做奴才的也为主子高兴。” 冰儿素来不耐烦这种胁肩谄笑的神态,也不管马国用是乾隆身边最得用的大太监,只管自己坐在那里道:“我又不是为着讨皇上欢心的。” 马国用热脸贴人家冷脊梁,一时有点尴尬,不过他常在乾隆身边,也是颇有肚量能耐的人,陪着笑脸道:“那是自然。公主谢恩的意思,奴才回去转奏皇上。”倒是苇儿服侍在冰儿身边,有点看不下去了,见马国用退着出了门,轻轻道:“公主,按规矩太监送赏件来,您都是要打赏的!” 冰儿一愣:“赏什么?” 苇儿道:“您平常有份例银子,像这种赏封,少说也是二两。”冰儿在钱上不大在意,道:“哦,有这个规矩,你去赏他就是了。反正银钱你也知道在哪里。”苇儿见主子来了这些时日,在人情世故上也没有略略上心的地方,心里暗叹,忙拿了赏封追出去。 “马总管!”苇儿飞跑追到马国用,声音虽低,语气甚是热烈,“我们主子说总管走得急,尚不及发赏封。叫奴婢来追。”马国用赶紧跪下接过,手中一掂就知道只是二两的小封,倒也没有计较,只说:“烦姑娘你跑了。”苇儿蹲蹲身请个双安,脆生生说:“总管体谅!我们主子进宫时日不久,之前也少有恩赏,只能聊表心意,还望着总管不要嫌弃。” 马国用正色道:“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一体在主子面前当差,主子有恩赐,原该是我们感激涕零的,何来‘嫌弃’?何况公主毕竟是万岁爷和孝贤皇后的亲女儿,我瞧今天万岁爷神色,对公主倒是怜惜得紧,将来圣眷优渥是必定的!不过要说……”他沉吟不语,显见的在等苇儿一句答话。 苇儿在孝贤皇后身边当过差,这种事情机敏得很:“总管您只管说,我回去转告我们主子。” “要说公主的规矩,还得了然些。今儿擅自动用御用的弓,要不是万岁爷心情不错,又是犯了大过错了。万岁爷好礼法,你是知道的,何苦因这些小事不在意,闹到彼此不舒服?再者,万岁爷今儿写的是给孝贤皇后的《述悲赋》,作是早作得的,万岁爷想到孝贤皇后,还是忍不住要写,公主也一点不知,只怕也是容易让万岁爷不快活的。”最后,他掂了掂手中的赏封,叹口气道:“公主七岁时入宫,我还瞧着呢,如今倏忽就长大了,我倒是老了。这个赏封虽不算重,也是公主的心意在,公主随常份例也就是二十两,又没有赏赐和进项,我们做奴才的真真受之有愧!” 苇儿不由动容,又扶着手蹲了一蹲:“总管是个厚道好人,奴婢这里不知怎么说才能表示感谢的意思。只好代我们主子给您道谢了!” 马国用道:“万岁爷开心,我们就好过。公主日日和万岁爷一个宫里,说叫来随时就叫来了,私下里说,我们也指望着她一声笑语,撒个娇,逗得万岁爷开心,岂不也是我们的福分?” 苇儿回去,看到冰儿正在瞧乾隆命人送来的骑服,见到苇儿就眉花眼笑地说:“你来帮我换上试试。”苇儿忙服侍着换上,里面是青色紧身箭袍,外面是黑缎坎肩,镶绣不多,显得素净,而穿上后,冰儿原就是比一般女孩子浓重的剑眉,竟显得英姿飒爽,深色的衣裳衬得皮肤像珍珠一样的颜色,连苇儿都忍不住赞道:“主子真美!” 西苑地方比紫禁城大,冰儿住的地方也比以前围房宽敞得多,房间隔断里装了一面西洋来的一人高、三尺宽的大玻璃镜,比白铜镜子清楚得多。冰儿回宫后这段时日,也是今天难得的心情大好,去镜子前好好照了照,笑道:“我以前哪有穿红着绿的机会,还不都是蓝的、青的、黑的穿穿!就你们吃惊打怪的。” 正说得凑趣,突然听到声惨叫从西边瀛台正殿的位置传出来,离着有点距离,但还是听得很清楚。冰儿瞧瞧左右,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苇儿他们也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就是宫女太监犯了错挨板子,向例也不许这样大哭大叫的,宫女熬着不许出声,太监虽然可以叫痛,但边打边要认错服罪,从来不会发出这样凄厉的声响。 冰儿对身边小太监道:“你去瞧瞧。” ******************************************************************************* 瞧回来的结果只得一个信儿:乾隆正亲鞫在金川打了败仗的张广泗,不光审问,还动了大刑——亦即夹棍,这通常用在江洋大盗身上的刑具,如今用在原是川陕总督的封疆大臣身上。冰儿回忆起以前义父在苏州府衙受的也是这玩意儿,心里就有点发慌,问道:“他犯了什么事?为什么要用大刑?” 小太监只说出了大概,冰儿大不满意,道:“我自己去瞧瞧。” 苇儿慌忙在后面劝道:“主子!这可不是玩的!皇上亲审案子,必是极重要的,您过去算什么?万一指摘起礼数来,后宫干涉朝政,可是大过!刚才马总管还和我说,皇上好礼法,要公主注意着呢。” 冰儿火了,道:“马总管说话是圣旨么?我就去瞧瞧,又不干涉。笑话了,皇上要怪罪,让他冲我来好了,你们怕什么?”一意孤行只是要走,几个小太监跪在门口拦着,冰儿思量一下,踩着门槛从他们头上跨了过去,回头没好气道:“再拦着,你们以为我不会打人是吗?”身上是便靴箭衣,行动方便得很,一溜烟就跑了。苇儿他们先跪着,这会儿还得从地上爬起来才能追过去。 瀛台位于南海子中,四面环水,正殿涵元殿正在刑讯张广泗。冰儿当然进去不得,四面也都有人把守,正当她伸着头向里眺望,却见乾隆黑着脸从正殿往偏殿出来,躲之不及被逮个正着。乾隆辞色不似刚才那么温存,厉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冰儿喃喃道:“我听到里面有声音,好奇想来看看……” 话才说了一半,就被乾隆的声音打断:“什么规矩!跪下答话!”冰儿赶紧跪在地上,恰巧是一块卵石铺的地面,膝盖一会儿就硌得生疼。 依着规矩回了话,乾隆脸色比刚才还差,对身边服侍的马国用道:“等这里审完,叫五公主那里的奴才过来回话:是怎么教公主宫里规矩的?要弄到干政了不成?”也不叫起来,自己到偏殿喝茶。 冰儿苦熬着膝头的疼痛,好一会儿见马国用出来,寻思只好找他讨情,因道:“马总管,你瞧能不能跟皇上说一声?”马国用倒是愿意帮忙,只是此时知道主子心情太坏,哪敢开口,使使眼色示意乾隆已经出来了,叫冰儿自己认错。冰儿素来不爱认错,此时也只好说:“皇阿玛,我如今知道错了。”乾隆冷冷道:“你不是爱瞧热闹?就跟朕瞧个够去。”抬抬下巴示意冰儿起身,命她在正殿后面的暗间呆着,原意是张广泗受刑,好吓唬她一下。 冰儿从门缝望去,一人被剥了衣冠半跪半伏在地上,想来就是张广泗了,他头发散乱,脸上俱是豆大的汗水,然而眼睛还是很有光彩。乾隆冷冷道:“想明白了?你还有话分辩么?” 第45章 张广泗脸色煞白,然后还是抬起头道:“皇上圣明!奴才劳师费饷,贻误军机,无从可辨,可说奴才不遵圣谕、故意泄露军事于敌人,想玩兵养寇,从中谋利,奴才实在万死不敢承当!皇上期限紧迫,然而兵机瞬息万变,皇上遥制固然英明,奴才也不得不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否则只怕更会偾事。” 这些话乾隆自然不爱听,冷笑道:“如此说,责任倒在朕的身上。理当全权假手与你,任你打个三年五载,倾尽国库供你嚼用,才叫不掣肘?金川跳梁小丑,负隅顽抗,朕一直不惜添兵费饷,指望着早日剿灭,不成想你打仗一年多,进不能前,退不能守,小小获胜就贪功吹嘘,其实未曾伤到他的皮毛!朕倒不明白,究竟是莎罗奔他太难攻克,还是你干脆就和他早作了一路,合起来欺瞒于朕!” 张广泗声音如同临死的野兽,痛心疾首:“皇上!非身经其地、身历其事,不能万全!金川的碉楼,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奴才折损将士不假,失陷城寨也不假,然而能力所限,攻不下碉楼,打不进莎罗奔的内院,实在不是有心误国。奴才这些话,都是实话,是奴才的肺腑之言,皇上若心存张广泗巧言饰过的心思,臣万死难辨!” “你原就是饰词狡辩!”乾隆勃然大怒,“哓哓不休,尽是别人的过错!朕有过、讷亲有过、班第有过、岳钟琪有过,独你无过!你倒是骨头硬挺,茹刑抗辩还头头是道。再夹!” 冰儿这才发现,张广泗小腿肚下紫了一片,行刑的刚才还算容情,把夹棍夹在肉头比较厚实的地方,这会儿再夹第二次,只有夹最脆弱怕痛的脚踝骨了。两个施刑者打开夹棍,把张广泗双腿套进去,还没收紧,张广泗喉咙里已经发出了压制住的嘶吼声。两个施刑的都很有经验,先把绳子一收,然后放一放松再猛的一收,张广泗再也控制不住,惨呼出声,立刻看到汗水滴答下落,背上蓝色衬衣也湿了一片。 绳子还未再放再收,张广泗已经昏了过去,乾隆厌恶地一皱眉,旁边人拿一碗凉水泼了过去,张广泗悠悠醒转,口里喃喃道:“雷霆雨露都是君恩,皇上今天就是打死了奴才,奴才也绝无怨言,奴才之心,天地可表,贻误军情,也不敢求生。只求皇上圣烛明鉴!” 夹到这部田地,也还是一般的话,乾隆半晌不言,最后道:“你先说讷亲也相与推诿,两人共事从无实心话讲,朕也要命他回话,若是属实,你们俩一并问罪!”看看左右说:“朕亲鞠的实录着发到三法司,尽快定谳,最迟后日要具稿复奏。” 舒灵阿和来保忙答应,见乾隆甩袖到后间去了,叹息一口,叫人帮张广泗整理好衣物,背回刑部大狱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小乾童鞋的《述悲赋》,窃以为是他四万多首烂诗里写得最好的,其实写给孝贤的几乎都不错,皇帝写诗能情真意切的不多,小乾高产,好诗的比例尤其少啊。——8过我们女主白痴不懂。 ————————————————————————————————————————————— 张童鞋跑龙套的任务基本完成,其实他本来就是个悲催的人物。所以我对他稍有同情,如果写得不合史实,望见谅。 ☆、习骑射牛刀小试 “茶!” 冰儿见里间只有自己一人,乾隆要茶,赶紧到处找,转了一圈才看到几上放着的明黄底五彩釉的上用瓷盖碗,一边是配套的茶壶,冰儿倒出茶来,赶紧送了过去。乾隆喝了一口,一下把杯子掼在地上,茶水泼了冰儿一裙子:“深秋的天,冰凉的茶怎么入口!你做事动不动脑子?” 冰儿觉得委屈,撅着嘴还没来得及顶撞,乾隆对外面大喊:“来人!” 只听急急的脚步声。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哈着腰进了内间。乾隆没好气道:“审完了你们还在哪里钻沙?倒茶来!” 本是乾隆严命:亲鞫大案,所有太监宫女回避,不奉圣谕,不许进门。小太监虽然委屈,但一点都不敢表现,躬身退出,一会儿时候捧了茶来——调得温凉适口。乾隆喝了几口水,平静了一下心思,无名的怒火消了,抬头见冰儿板着脸站在一边揉衣角,新上身的箭袍,襟上一团皱褶。乾隆问:“你在干嘛?” 冰儿嘟着嘴道:“我不知道怎么伺候皇上。” 乾隆不由觉得好笑,板着脸问道:“你既然要听审,听出什么来了?” “听出……听出那个叫张广泗的很倒霉。” 乾隆眉一皱,似乎又要生气,然而最后笑了笑:“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你会研墨不会?” 冰儿从来没有伺候过书房,怯怯道:“我研过,但都是——”还没说完乾隆就道:“哪那么多啰嗦!研墨去。” 研墨是研过,在秀才陈昭的书房里研过,在二奶奶素绮的房里也研过,后来为师父谭青培抄书,也研过。只是,乾隆御用的徽墨,不像陈家的墨锭是黑黑的一条,更不似师父的墨锭永远只有烂糟糟半截,那墨上五彩绘金,是雕梁画栋的屋宇和山水;澄泥的砚台看起来也不显眼,只有砚台边上一头水牛半露着身子,旁边几片荷叶,倒真有游在水中的样子;水罐是白玉的,笔洗是紫晶的,笔架上挂着十数支湖笔,笔杆和笔头各有不同。冰儿觉得眼花缭乱,以前觉得陈少爷的书房已经是极雅致的了,如今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 “你研这么浓的墨,准备让朕参加科考写大卷子么(1)?”乾隆见冰儿边研墨边看自己的文房,便开个玩笑,可惜冰儿并没有听懂,惊愕地抬头看看,不知自己哪里又做错了。乾隆也没有多说,坐在窗前凝神,冰儿不知道他是要写诗,好奇地伸头看看,突然冒出一句来:“那个碉楼是什么?” 乾隆刚得了一句诗,正在苦苦思量对仗的一句,被这么一打岔,蹦进脑子还未想好的词立刻没了,叹口气道:“朕先还没罚你,你就上赶着找骂!” 冰儿不由皮了脸吐舌一笑。乾隆见她少有的笑得顽皮的样子,火也发不出来了,道:“金川那里近谷傍山,爱用岩石石片、河床里的卵石,以及当地的粘黑土建造成的高楼。这楼一面靠山,本身坚固无比,既可以日常居住,也是城堡一般可以御敌。弓箭、火铳都毫无办法,朕命调集过去的劈山大炮也只能打掉碉楼的边角碎石。而他们居高临下攻击却很容易。之前张广泗也想了不少主意,挖地道、挖墙孔、烟熏、断水等等,一无用处。半月旬日攻一碉,攻一碉难于克一城。所以张广泗和讷亲起了畏难之心,只管朝朕要钱要兵,却没有制敌的好办法。”说到这里,诗兴也没有了,丢了笔坐在那里,一时也想不出办法。 冰儿道:“尽想着怎么毁了碉楼,既然行不通,不能换个法子?” “换什么法子?” “比如暗暗地爬上去,攻他个措手不及!” “碉楼高的八九丈,矮的也有五六丈,人又不是壁虎,说爬就爬上去么?”乾隆说是这么说,还是感觉心里一亮,自语道,“ 这倒也是办法。” 冰儿来了劲,道:“我以前和师父上山采药,有的绝壁,鸟都飞不上去,师父就用绳钩,咬实了山岩凸凹的地方,再拿钉层层地钉牢。还没有他攀不上的山岩呢!” 第46章 乾隆把笔递过去:“你画出来试试。”冰儿于是把师父采药用的绳钩画了出来,边画边解说比划。乾隆点点头道:“你这幅画,倒是让朕想起来,其实本朝先祖行兵打仗时,遇到高峻城墙,也有云梯作战的时候,跟你这个颇有类同的地方。只是久已不用,八旗兵只怕也都不会了。傅恒前去金川,朕倒可以急训一批云梯兵出来,看看能不能有裨益。” 这样一聊,乾隆脸色好转,眉宇间有了一点舒散的神情。看看冰儿一身窄褃箭袍穿得精神,不由笑道:“穿这身倒也挺好看的。明儿下午,去园子里和你哥哥弟弟们试试骑射。”冰儿吐吐舌头:“我还不会。” “总有个开始。”乾隆道。 “万一差得太厉害,皇阿玛会不会罚我?” 乾隆奇怪地看看她:“罚你?为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冰儿见乾隆精明,只好自己装着闲闲样子道:“将军打了败仗受这样重的惩罚,太可怕了。” 乾隆脸色一阴,冷笑道:“你是在为张广泗求情么?”冰儿见乾隆翻脸比翻书还快,倒有些畏惧,忙答话:“我今天以前都不知道张广泗是谁,何必为他求情。只是今儿听审,觉得有点……”她感觉后面的话说出来又要不对劲了,赶紧把话吞进肚子。 乾隆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问道:“怎么,你觉得朕在逼供?” “我可不敢有这个意思!”冰儿偷眼看看父亲。 乾隆一错不错地盯了冰儿一会儿,看得她直发毛,才道:“国家人力物力财力,花在金川上无数,打来打去都是败仗,与天下如何交代?”冰儿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张广泗诚然有过,但罪不致死,此时是借张广泗的人头,全国家的颜面。想明白不由脸色发白,问道:“那我舅舅去了金川……” 乾隆已觉得今日对女儿有点多话,道声“你管不着”,对外面太监道:“今天朕亲鞫的实录,叫他们拿来给朕瞧。” ******************************************************************************* 第二日,乾隆说话算话,叫上冰儿,一起去小校场练习骑射。 冰儿到那里,所在的俱是男子:除皇帝外,皇子们、近支的宗室们、御前侍卫和一些近臣。远远的亭台上,用湘竹帘子遮了门户,后面坐着的是一些女眷。冰儿愣了愣神,想想乾隆都不在乎,自己担心什么!鼓足勇气走上前去。乾隆见她依例行礼,也不显得忸怩矜持,点点头示意她与诸位皇子站在一列。 冰儿瞧过去,几位哥哥弟弟倒是都见过,只是接触得太少,还闹不清谁是谁。个子最高,脸色阴郁的那个,应该就是近来被乾隆骂得一头晦气的大阿哥永璜,旁边与她年龄相近的则应是三阿哥、四阿哥和五阿哥,只是这几位年岁差得不大(2),又都是刚开始长个儿的时候,猛一瞧还分不清楚。 虽然只是家里练练骑射,并不是真的狝猎,但皇家气派,哪里都要做足到十分,何况清以马上得天下,祖宗家法格外重视满人的武艺修为,乾隆以前的皇家子弟、满族近臣,没有几个不娴习骑射的。人到齐,大阿哥永璜见上头总管太监马国用微微向他点头使眼色,知道时候已到,跨上一步跪在乾隆面前道:“儿臣永璜恭请皇阿玛圣安!今日臣等演习骑射,请皇上指点。” 乾隆至今对永璜还未能消气,只是淡淡点点头,正眼也不瞧他,对着台下众人捡着场面上的话说了几句,慰勉各位勤习弓马,毋忘祖制,然后点点头示意开始。 大阿哥退到自己的位置上,神情未有什么变化,然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睑也垂得愈加低下来。没多久,就该他演习射箭了,大阿哥有心表现出色些,重修圣眷,努力拉开十力的硬弓,瞄准靶心的红色“羊眼”(3),冰儿离得近,见他手中白羽箭尾,随着他的手指微微颤动,胸口亦随着微微起伏。然而一箭放出去,不仅力道不足,而且准头也不够,只斜斜地插在羊眼边上三四寸的地方。大阿哥神情更显得气馁,不仅持箭的手,连握弓的手也颤抖起来,接下来四箭,只有一箭险险地中了靶心,其余的都偏了。永璜神色黯然,向上谢恩的时候偷眼向上一望,乾隆淡漠中带着些不屑,永璜默然退到一边。 接下来三阿哥永璋、四阿哥永珹、五阿哥永琪都射得不错,按年龄,就该冰儿射箭了。只是她两手空空,左右看看,不知怎么办才好。乾隆声音从上面传来:“永璜,把你的弓箭借给妹妹一用。”偏偏后面又加了一句:“你老拿着,又作什么呢?” 永璜脸色便难看得很了,神色恭顺,冰儿却能见他颊边肌肉绷得紧紧的,是咬着牙硬忍着的样子,心里不由一沉,欲待说什么,永璜只是递过弓箭,俟冰儿一接过,就放开手走到一边去了,低头只是看地。 冰儿便有些莫名的不适,兼着自己从来没有射过箭,有些慌乱起来,却听乾隆声音煦煦从上面传来:“你第一次射,也没什么打紧的。试一试好了。”冰儿便觉得心里一暖,感激地向上一看,乾隆神色怡和,没有笑,眉眼里却是笑意。冰儿试试弓弦,果然不觉得很紧,用乾隆昨日教的法子,拇指勾弦,食指中指夹着箭尾的白羽,只是眼睛里看不太真切,眯着一只眼对了半天,最后不管不顾把箭放了出去,定睛一看,所幸没有脱靶,离羊眼靠得还挺紧。 乾隆笑道:“第一次能射得这样,殊为可嘉!”又指点道:“这是硬弓,箭程远些,瞄准时略偏上一些,更容易射得准。”冰儿便更有勇气,因是初次尝试,第二箭和第三箭还未能完全把握好高低,但两次试下来,第四箭和第五箭都准准地正中靶心,箭簇有力,支支插入都有寸许深。乾隆听看垛的侍卫大声报来射中的情况,不由脸上带笑,着意多打量了冰儿几眼。一边马国用便要凑趣,笑着奉承:“到底是皇上亲自指点。”乾隆笑而不语,又叫其他人试射。 射完箭,奉旨颁下赏赐,冰儿虽没有中头彩,但第一次试射就中了两箭,乾隆特意叫多赏了件荷包作为鼓励。荷包并不出众,香色缎子上绣着宝瓶,打着黑色丝线络子,收口的绳子上缀着两颗深红色玛瑙珠,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两枚小金锞子。冰儿跟其他人一起谢了恩,见还有骑马,摩拳擦掌,准备再试一试。 乾隆叫住她,道:“今儿人多,你又没有骑过马,先瞧瞧人家怎么骑的。”冰儿不由有些失落。其实不只是骑马,主要还是马上射箭等技艺,冰儿不错眼地盯着众人的表演,见他们马背上驱驰自如的飒爽风姿,不由心生羡慕。 突见三十多岁一名男子,箭袍马褂,骑在马上,衣襟随风猎猎作响,他探手到马鞍边的箭囊里一拈,挽弓射箭,都是瞬时完成,远处用绸带系着的软靶,倏忽已经中了一箭,且正在羊眼正中。周围爆发出一阵叫好声,乾隆露出笑容道:“好!赏!” 来人下马到御前谢恩,乾隆笑道:“兵部尚书亲身作范,果然大有先朝大将遗风。” 那人朗声道:“奴才舒赫德,谢皇上恩赏!” 乾隆似乎欲说什么,终只是点了点头。 用过晚膳,其实才下午时分,乾隆却不闲着,阅完了手头几本奏折,吩咐内奏事处太监依例分发各部知晓,又命宫女到后宫传唤冰儿过来,又命太监到军机处的值房叫人。 第47章 冰儿先到涵元殿暖阁,请了圣安站在一边,乾隆问:“刚从太后那里过来?”冰儿点点头道:“是。太后听说我今儿得了皇上赏赐,也叫赏了我一个镯子一根花钿。”乾隆点点头道:“你学东西很快,机灵是挺机灵的,只是有时还不大懂事,除了卖弄武艺,也该注意些人情世故,今儿倒是占了鳌头,只是月满则亏,水盈则溢,还不收敛着点不是找着遭忌么?” 冰儿哪想得到那么多东西,也没有注意当时身边几位哥哥射箭不如自己时那不大适意的神色,见乾隆见面就是训话,心里也觉得不快。 乾隆盯着冰儿的额头,些微出神,隔了好一会儿才道:“你额娘去得早,这些权衡上头,她原是最聪慧的,后宫一直安宁,不需朕操心半分,也是她的功劳。”冰儿见乾隆一提孝贤皇后,神色就有些黯然,忙道:“我知道了,以后多注意。” 说话还是“你”啊“我”的,仍是不谙规矩,乾隆不忍苛责,岔开道:“朕刚命舒赫德和兆惠过来,你在一旁听着,有话问你。” 冰儿一惊,兆惠并不认识,舒赫德今日已经见过,知道是兵部尚书,很大的官,可是与自己什么相干? 没多久,舒赫德和兆惠报名觐见。乾隆吩咐冰儿站在身后,两位大臣行大礼跪拜后,乾隆命赏赐跪垫,两人长跪回话。 “军机处这段日子事关金川的奏件很多,张广泗依律应是斩决,讷亲回奏过来,如果还敢饰词自辩,朕也饶不过他。傅恒领了经略的衔前往金川,必然会恪守臣道,鞠躬尽瘁。只是昨日朕鞫问张广泗,他哓哓话多,也有几句倒是切实,金川碉楼易守难攻,以往张广泗的折子上写来,朕还觉得有些夸大,昨儿把张广泗的话好好想了想,纵是张广泗一心进取,只怕也难得功成。傅恒素来勉力君事,朕就怕他太过图进,万一失手必然不会苟活,只是这话无法在谕旨里劝他。想命你们两人,训练一支健旅,专事云梯登碉楼破敌之事。兆惠一向在工部户部,人员及器物形制由你来负责,以后输送军械军需也由你管;舒赫德骑射很拿手,只是一直还没有为国建功的时候,就命你带云梯兵去金川,参赞傅恒。” 两人忙磕头谢恩。舒赫德有些犹豫地说:“奴才蒙先帝和皇上青眼,正不知如何报效,若能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也是奴才的福分。只是奴才虽然骑射略胜,其他都是白丁。” 乾隆笑道:“若个书生万户侯!你别担心,朕放心你的。”又道:“云梯作战,古已有之。我八旗攻城之术中,原也有云梯,只是承平日久,八旗子弟怕也生疏了,加之碉楼又与城池有不同。朕想,在香山建几座假碉楼,再从八旗前锋护军里挑选些少壮勇健的士兵,拿碉楼实地演习,到时候熟悉了作战的方略,你们再带到金川,襄赞傅恒作战。如何?” 两人又是磕头承旨。兆惠回奏道:“皇上,云梯旧制工部兵部应该也有图样,只是以前攻城尚可,自从有了火炮之后,所用甚少。奴才一时还不知道如何着手。” 乾隆道:“朕的五公主从民间回来,曾学人采药,常需攀岩凿壁,对此也有些心得。命她和你们一起,到时候如何攀爬碉楼也可以示范。”冰儿听得呆了,见兆惠舒赫德只是抬头一瞥就垂下目光,乾隆却是征询地看着自己,心里突然一阵无以言喻的满足和自得,胸中“怦怦”作响,热血沸腾似要奔涌,忙跪下学大臣们的样子道:“皇阿玛这么说,我一定照办!” 乾隆听她不伦不类的奏对格局,然而稚拙得可爱,笑笑道:“兆惠舒赫德跪安吧。” 作者有话要说:  (1)科考写大卷子,浓墨好字,容易中式。所以参加科考,要把墨磨得浓浓滴。 (2)主角年龄瞎掰,连累得几位配角阿哥的年龄也属于瞎掰。不要考据,本文看似古风谨饬,其实胡扯的东西很多,经不起考据——哪怕是百度。 (3)又称“央眼”,就是靶子红心。 —————————————————————————————————————————— 不承认也不行啊,作者俺写作就是比较小众,不受大家待见。 前几日好奇上碧水逛了一圈,阅写文“秘笈”数篇,发现我悲催地一个都学不了,心灰意懒了几天,觉得这文怎么着都是没戏嘛。 不过——人的心理是比想象的强大的。过两日便自我解嘲:本来又不靠文吃饭,就是做点自娱自乐的事情,在乎什么率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何况,从二百五攀升到现在,应该有点成就感了,不跟大神们比,跟自己比也是进步了。o(n_n)o哈哈~ 于是,又开始自娱自乐、气定神闲、无欲则刚、云淡风轻……的写文生涯。若是这篇不中规矩的杂乱、枝蔓古风文,能够博得少许几点青眼,多看见几个评价神马的,我就算是意外中奖了。看文的同仁,不嫌我啰嗦,不嫌我半天还言不了情,不妨来骂我两句,也是触动。⊙﹏⊙b 更半章,余下的慢慢写。 话说边写边发文字是要差点。担待。 ☆、攀碉楼大显身手 冰儿这阵颇得乾隆青睐,虽不像当年和敬公主那么得宠,但和刚来时比,已经没有人再敢小瞧轻视了。 转眼到了冬天,西苑宫内用的是地龙,炭火在中空的地下供暖,房内一点炭气不闻,瓶里供着一大枝蜡梅,得了热气,越发香气扑鼻。蓉格儿进了内间,见主子正趴在地上,面前放两枚金锞子,用指甲弹着做戏。蓉格儿使了个眼色给服侍在身边的苇儿,苇儿会意,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蓉格儿埋怨道:“主子怎么趴在地上?你就不说说?” “怎么不说?那也要说了有用!”苇儿叹了口气,“她说:‘地上又干净,又暖和,有什么关系!天天闷死了,不拿这些打发时间该怎么处?’” “上回,娴主子不是叫我们教教刺绣么?” “你又不是没看见!”苇儿冲屋内努了努嘴,“骗了半天绣了两个花瓣,嘴翘得高高的,好不乐意的样子!”蓉格儿知道这个绣作,明明用了绷子,绣得还是皱巴巴的,几个宫女嬷嬷见了就吞笑,蓉格儿自己也不由无声一笑,复又叹道:“书不肯听,女红不肯学,也不喜欢花儿草儿、猫儿狗儿的,连听戏都不感兴趣。天天这么挨日子,我都替她为难。只是过几日到娴主子那里请安,少不得又要问话,她倒不怕,拿两句话顶回去,生生我们要陪着挨骂。” 苇儿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然而少年老成,也觉得犯愁,可是公主不随嫔妃居住,无人教导,又不是个乖巧听话的主儿,她们也一点法子都没有。苇儿朝里看了一眼,见冰儿又改了仰躺在地上,眼睛瞪着天花板似乎在想心思,忙进去道:“主子,毕竟是冬天,当心着凉。要不上床歇个中晌?下午奴才陪你到园子里玩。” 冰儿眼睛一亮,说:“我天天睡得发慌,不如这会儿就去园子里玩吧?”征询的语气,却没有征询的意思,自己到屏风后面找来外衣,自己穿戴齐整,还不忘催苇儿:“你快加大衣裳啊!京里其他都好,就是冬天太冷,不过衣服又轻又暖和,还不算很难过。”硬拖着苇儿就往园子里跑。 第48章 没到园子,却看到围绕瀛台的一片南海子已经结了一层冰,小太监和小宫女有的穿着冰鞋,有的坐着冰床,在冰上嬉闹成一片,全无平日里禁宫之中肃穆庄严的气象。苇儿道:“定是皇上今日准了大家玩冰。”突然觉得犯了忌讳,偷眼瞧冰儿,只见她丝毫没有察觉,满脸抑不住的兴奋神色,直直走到湖边,对正在检查冰床的几个小太监道:“这能让我玩玩么?” 几个小太监抬头一看,吃了一吓,忙跪下回道:“奴才失仪了。这是奴才们用的粗东西,不敢给主子使用。”其中一个有眼色的,见冰儿有不高兴的神色,忙转圜道:“东西粗糙,怕主子不得便,其实主子瞧得上,原是奴才们的福分。”冰儿这才转了颜色,也不会记仇,也不在乎身份悬殊,甩开花盆底鞋,扯开脖子上披风的系带,只穿一身狐肷里子、湖蓝缎面的袍子,跨步蹲坐到冰床上,冰床下面是冰刀,几个小太监又要凑趣,帮着推得飞快,看得苇儿在岸上手心都捏了一把汗。 好容易到了岸,冰儿意犹未尽,见一个小宫女脚上还有冰鞋,兴致勃勃又要试试。苇儿忍不住,离得老远道:“主子,这容易摔跤!……” 话还没有说完,听得后面浑厚男音道:“没关系,让她试试。”惊愕回头一看,竟是乾隆。苇儿唬得跪倒在地碰头:“奴才罪该万死!竟不知道圣驾在此,求皇上严惩奴才的失仪之罪!” 乾隆道:“朕叫人不招呼的,不然也见不到这些孩子们玩得痛快的样子。起来吧。”看看苇儿道:“你原是孝贤皇后身边的?” 苇儿不由鼻酸,红着眼眶道:“是,皇上圣明。” 乾隆点点头,不由叹气:“到底是皇后身边的,进退都有法度。”又看已经换上了冰鞋的女儿,踉踉跄跄走在冰上,不一会儿就是四脚朝天一个跟头,苇儿一惊,其实毫无关系,因为冰儿立刻拍拍屁股站起来,依旧是满脸欢喜,玩得不亦乐乎。乾隆也就这么定定地看着,脸上不时露出一点笑意,只等冰儿玩得够了,边往岸边走边对苇儿说:“热死了!我要喝水!”才猛地看见乾隆,怔了怔,还未及说话,乾隆笑道:“有意思吗?” “嗯……挺好。” 乾隆见她一头汗,对苇儿道:“拿帕子给她。”又瞧瞧冰儿说:“愿不愿意为朕办差?” 冰儿立刻精神大振:“当然愿意!” “西山已经仿着金川的碉楼建了几座,只有一座是中空的,与金川完全一样,其他外观相同。上次对你说过,云梯或钩绳如何攀爬,还要你示范给云梯兵们——朕已经正式赐号‘健锐营’,等练好了,立刻要赶往金川侑助。”乾隆说着,见冰儿又有雀跃的神色,忙正了颜色叮嘱道,“你仔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不要闹出不可收场的笑话来!朕已经和兆惠、舒赫德说过,你过去只是襄助训练,每日里只一两个时辰,不许与旗兵多话;也穿男装,不许招摇。” 冰儿连连点头,乾隆觉得这个女儿性格直率可爱,不由伸手捏了捏她白馥馥的脸蛋,冰儿不似以前那般躲闪,反倒是小小地做了个鬼脸,颊边忽隐忽现一个梨涡,颇类孝贤皇后,乾隆便又觉得心中酸楚,似潮水般涌出无尽的爱意。 ******************************************************************************* 兆惠、舒赫德颇觉得接受了一个为难的任务,不仅是训练云梯兵,已经是多年无人实践的事情了,而且又附带上一个公主,原本十二三岁,已经到了要避嫌的年龄,偏偏皇帝突发奇想,自己也只有硬着头皮接旨。两人原本就是八旗官学里的同窗好友,少不得切切地议论了许久,方始定下了公主前来西山健锐营的方案。 不过这位五公主到来时,却丝毫没有想象中的架子,也不矜持,带两个太监,着一身青绸子男装,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兆惠、舒赫德对望一眼,上前请了安,又准备行跪叩的大礼,冰儿摆摆手道:“我最不耐烦这些了,有时间,咱们赶紧做正事要紧。”说着,自己已经来到窗前,指着不远处刚竖起的碉楼,说道:“就是这个样子的碉楼吗?” 兆惠忙道:“正是。只有一座全是按着金川碉楼的建制,里面也是中空的,其他都是仿的外形,不过高度和金川的差不多,都在3到6丈之间。云梯有软梯也有硬梯,硬梯攀楼更容易些,只是防守困难;软梯不易被敌方攻破,但如何架设、如何攀爬,却是难题。” 冰儿若有所思地瞧了一会儿,舒赫德道:“要么,先让云梯兵操练给公主瞧瞧?”冰儿点点头,舒赫德对身边亲兵发令下去,不一会儿就有一小支队伍,步幅齐整,推着一架云梯上前,一路小跑,架设云梯于碉楼边上,俯身上梯,飞登入楼,一路架势甚是好看。冰儿问道:“碉楼里要是放箭怎么办?” 问题就在这里,还不光是箭,当时的火铳也极具威力,架设云梯的当口,正好是拿脑袋正对着敌人的炮火,十个兵里面能冲上去两三个,就算是好的,这两三个还得防着里面的滚石檑木,能像这样一无拦阻地到达楼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软梯呢?” 于是八旗兵又演习了一遍,软梯则是抛上楼顶,向上攀爬,只是爬时梯身摇动得厉害,兵弁们又未演习纯熟,动作慢了很多。“我来试试。”冰儿不由兴起,脱掉外面的绸面皮袄,只着里面的紧身箭袍,一到外面,冷风凛冽,顿时觉得像刀刺一样尽数灌到身上。 好在一动起来,冷也不觉得了,冰儿身如飞猱,轻灵迅捷,软梯系藤编而成,韧性极佳,冰儿“嗖嗖”几下,众人还在眼花缭乱,她已经攀到楼顶,飞身跃了进去。舒赫德忍不住叫了声“好!”,对兆惠道:“要是我们的兵也能纯熟到这样,倒不愁了。”正说着,冰儿已经回来了,额头微汗,满脸得意的笑容:“怎么样?”舒赫德笑道:“我和兆中堂正在赞不绝口呢。敢问公主,这样练了多久?” 冰儿仰头想了想,说:“总有四年吧。” 大家吸了口气不做声,冰儿忙道:“我师父那时又不教我的,都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其实弄明白方法,也不需要四年。” 弄明白方法,其实练起来极快。冰儿每日来到香山营地,把自己攀软梯的技巧传授给这支专门抽调出来的八旗精兵,其间有身体轻健,反应迅捷,又学得快的,不过半个多月,极短的时间内飞身上碉楼已经不是难事。舒赫德和兆惠看着,也觉欣喜,当然,他们还有兵法上重要的事要商讨。 “软梯登楼,不容易被飞矢火铳击中,而且速度飞快。只是一次能上去的人太少,只怕用于作战,也不稳妥。我想,只有下面亦拿弓弩炮火压制着,俟他们一上楼,即架设云梯,多派近身功夫好的缴了敌械,一座碉楼就能破了。” 兆惠是做事较为实诚的人,眨着眼睛想了半天,才点点头说:“应该是妥当的。底下,不光要练攀梯的前锋,也要练火器,火铳一弹一发,杀伤力是大,但要求速,才能协助攀梯的前锋,否则敌军还是制我们于高点。” 舒赫德点头称是。两人正商量着,突然听到外面“砰”地一声巨响,吓了两人一大跳,赶紧朝外看去。兆惠的亲兵气喘吁吁奔过来,打千回道:“回两位中堂,是火器走了火。” 第49章 “有人伤着没?” “回中堂,没有人受伤。” 兆惠松了一口气,旋即怒冲冲问道:“这几日又没有叫练铳子,火器好好地放着,怎么会走火?谁弄走火的?” 那亲兵眼睛眨巴着,似有难言之隐,好半日才在兆惠的逼视下答道:“是中堂带来的那个少年亲贵。” 兆惠回头瞧瞧舒赫德,舒赫德少有地做了个鬼脸,兆惠又问道:“人都没事?”得到确定回答后才说道:“不要声张。把管火器的带来,我要问话。” ****************************************************************************** 管火器的自然吓得不轻,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结结巴巴把事情说清楚了。兆惠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然而不好拿冰儿怎么样,只能拿这管火器的“作筏子”,怒骂道:“混帐!这是何等东西,是拿来玩的么?!他不懂,你也不懂?我瞧着你就是一心要讨爷们的好,心里哪还有军法在?!” 这话说得重了,吓得管火器的磕头如捣蒜般:“中堂大人……中堂大人明鉴!小的已经禀明了上差,说这不得批准不可以使用,那位小爷一定说是中堂大人准了的,小的一时大意,没想到要查勘合,是小的疏忽了。大人责罚,小的不敢不领,只是其间情弊,还望大人详查!” 兆惠听这个人说话倒还清楚有条理,再说承平之日,使用火器也没有要勘合的道理,只怪自己没有对公主交代清楚。看看那人脸色发白,原也不过吓他一吓,并不欲真的动用军法,此时板着脸道:“疏忽也是重罪。暂且寄这颗人头在你脖子上。——来人,带他到军帐后边,责二十军棍,以示薄惩。”那人只好自认倒霉,叩谢了不杀之恩,后面领责去了。 不一会儿,后面传来了白蜡木军棍打在肉上的声响,驻京的八旗军规矩森严,那挨打的大约是咬着牙,一声没吭,只是不一会儿喘息声就粗重得很了,兆惠望着外面出神,冷不防一个人闯了进来,也不见礼,只是咋咋呼呼道:“兆中堂,这事怪我,你不要打错了人!” 兆惠不消回头,也知道是谁,但此时却拉不下脸面,回头拱拱手道:“军中自有法度,公主请不要干涉。”冰儿见他客气归客气,仍是板着脸,一副不准备讲情面的样子,急得咬着下嘴唇道:“你先停下来!” 兆惠虽也听人说过这位公主行事不太讲法度,但此时见她说话全未思虑,直来直去的样子,倒是一愣,思忖着若是依了,自己以后怎么带兵?若是不依,似乎又不是对上的礼制。这一愣间,冰儿已经急得跺脚,叫道:“罢了,我去叫他们停下,有什么罪责,我来承担就是了。” 兆惠见她真就要往外跑的样子,忙叫道:“慢着!”倒是舒赫德心思转得快,说:“公主,军队里行杖,都是去衣的,您这不方便吧?……” 冰儿不由就收住了脚步,兆惠从身后已看到她两耳通红得几乎透明,低着头不做声。兆惠这才从容道:“军有军法,兆惠之前没有与公主说清楚,兆惠自当向皇上自劾领责。只是典守者也有他们的职责所在,今日打的是他,儆戒的是您。”冰儿从小都是散漫过来的,也不觉得规矩法则有什么重要的,但是兆惠的话听着有道理,不卑不亢,自己也不知道怎么驳回。听得后面喊数的也叫到了“二十”,知道自己再去也枉然了,只好回转身期期艾艾道:“我知道这回我犯错了,你别告诉皇上好不好?” 兆惠顿时啼笑皆非,心里暗道:到底还是小儿女! 但这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兆惠还是无巨细都要回奏,好在乾隆听了,也不过一笑,兆惠提着的心才算放下,又回奏练兵的事宜,乾隆点头道:“甚好。既然已经上手了,以后五公主就不去了,省的她尽惹麻烦。再给你们一个月,最迟明年开春,就派你和舒赫德领参赞衔,带这支先锋队伍开往金川,为傅恒添一支羽翼。这支劲旅,就赐名——健锐营。”他顿了顿,道:“傅恒星夜兼程,昨日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到京,他已经到了打箭炉,地形视察已毕,正等时机开战。如今金川已经是飞雪的天气,王师困顿已久,也要稍作休整。”他指了指专程放在暖阁里的沙盘,与兆惠、舒赫德谈了自己的一番见地,两人心悦诚服地说道:“皇上圣明!” 乾隆摇摇头道:“战机转瞬即逝,朕虽欲指挥,也不可能尽然。不过昨天已命侍卫封了遏必隆的战刀,赐讷亲自尽谢罪。” 兆惠、舒赫德不由一惊,讷亲进军机处在傅恒之前,原本一直排在班首,也是乾隆最器重的人,军机大臣回奏,按例是长跪回话,只有已经去世的鄂尔泰、数次请求休致的张廷玉,和这位首席军机大臣讷亲,常有赐跪垫,甚至赐座的。如今贻误军机,说杀也毫不犹豫,也不由叫人心凉。兆惠毕竟在君前侍奉的时间更长,深谙自孝贤皇后去世,乾隆心性大变,政局由松而紧,此时也不宜犹疑,于是叩头道“是”,舒赫德反应却慢了些,抬头望了望乾隆,似乎要求情,乾隆已经毫不客气说道:“朕谕旨已下。讷亲辜负朕恩,断无可恕之理。张广泗已经正法,他焉能独活?” 作者有话要说:  求评~~~求评~~~~~ 上次好容易看见增了一个评论,没想到是小_广_告。 苦逼的现在连小_广_告都木有了,连小_广_告都被删干净了。 难道还要求小_广_告????? ------------------------------------------------------------苦逼的分割线———————— 又开始疯狂地忙碌了。更新又要不正常了。等文的人们不用天天来刷了。伤了你们我这里的神马“率”就更悲催了。 饮泣叩首。 ———————————————————————————————————————————— 我终于又更了。只是底下更新的速度仍然不能够保证。只能保证不坑吧。大家尽可以等养肥了来看。 ☆、教导谆谆慈父心 冰儿在乾隆宣召兆惠、舒赫德谈完正事后,才见到了面,见面心里就是惴惴的,生怕今日瞎摆弄火器的事被追究起来,自己又要倒霉。进到瀛台涵元殿暖阁,乾隆正传膳,面前两张大大的八仙桌,摆着各式菜肴,旁边还有两张膳桌,放着火锅、粥饭、饽饽点心。太监们忙得有条不紊,俟乾隆点点头,把碗盖都揭了开来,碗里均放着一块银牌,是防着有毒用的,侍膳的太监轻声奏报了膳品中来自皇太后恩赏和各宫嫔妃恭进的菜肴,乾隆点点头,目光瞥向左手边一只碗,侍膳太监报道:“四喜鸭子一品。”然后用乌木镶银的筷子夹了一些放在乾隆面前的碟子里。乾隆举箸尝了尝,放下筷子,又瞟瞟右手边一只碗,侍膳太监报道:“山鸡片炒山药一品。”如前面一样搛菜到乾隆面前的碟子里。 乾隆吃了两口,瞥见冰儿歪着脑袋,一脸好奇地在看,问道:“看什么呢?还不来服侍。”冰儿赶紧上前,扎手扎脚不知道该干啥,乾隆笑道:“蠢丫头,拿手巾来。”冰儿忙把雪白的手巾递过去,乾隆拭了拭嘴角,道:“盛饭吧。”冰儿回头看看小膳桌——其实不劳她动手,早有侍膳的小太监盛来一碗御田碧粳米饭,放在乾隆面前,乾隆吃了几口,问道:“你回来有一年了吧?” 第50章 冰儿仰头心算了一下,方回奏道:“是快一年了。” “聪明些的宫女子,两三个月就弄清了宫里的规矩,偏你,都一年了,还跟生瓜蛋子一样。”乾隆闲闲说道,又夹了几筷子菜吃了,没听见冰儿顶嘴,心里暗想:到底还有些小长进,转头看她,果然如自己所料一样,满脸不高兴的神色也不知道掩藏些。乾隆问道:“今日犯了什么过错?” 冰儿心道:该死的兆惠也不知道帮我遮掩!嘴里只好说:“我不合把军中的火器弄走火了。” “你不要避重就轻。”乾隆道,“弄走火倒是小事。听说你假借说是两位军机大臣的名义,强逼营官把火器借给你玩?” 冰儿只好点头。乾隆点点头道:“你说怎么罚你合适?”冰儿不由撅了嘴道:“我帮着训练软梯,一个赏都没得到呢!怎么这么点小过就要挨罚啊!” 乾隆“扑哧”一笑,继续吃饭不说话。等一碗饭已经吃完了,估摸着冰儿心里也该紧张得够了,才转头问道:“那你要什么赏?” 冰儿说:“上次皇阿玛答应带我骑马的,可是射了箭以后就不让我骑了,至今我连根马毛都没摸到。不是说‘君无戏言’的么?怎么净诓骗我?”乾隆倒给她这话一噎,把筷子在桌上一拍,道:“这是你跟朕说话的规矩么?!”冰儿嘟囔着道:“既然让我说话,怎么一动就又发火了?” 乾隆又好气又好笑:“让你说话就是让你不动脑子胡说八道么?还敢要赏?赏你一顿打是正经!”话是这么说,转头就吩咐:“到上驷院,瞧瞧有没有性情温顺些的小马驹,带到园子里的小校场去。”再瞥眼看冰儿,一派欢欣鼓舞的神色,少有的上来逢迎:“皇阿玛,今天的羊肉炖秋菘火锅闻着真香,女儿去盛一碗您尝尝。这个季节,就要多吃点羊肉,暖身活血,胜过参茸补药呢!”乾隆不觉就点了点头,见冰儿雀跃着到膳桌边,不待侍膳太监动手,自己揭了锅盖子,也不问自己的喜好,只管连汤带食料满满地捞了一碗,端来时颤巍巍的,稍微走得快些汤汁就泼洒了出来。 冰儿放下汤碗,赶紧伸手指到嘴边吹气。 “烫着了?”冰儿憨憨笑道:“还好。”乾隆心中不觉柔暖,拉过她的手看了看,指尖略有点红,衬得掌心的粉红色娇艳可爱。乾隆回身看自己案前,汤已经泼洒在桌面了一些,汤碗四周淋淋漓漓的都是漏下的汤汁,碗里堆得高高,自己不爱吃的白菜梗子、生姜丝和羊蹄肉都乱七八糟堆在里面,偏生见冰儿期待的眼神,不忍推碗拒食,举箸吃了几块肉,又喝了几匙热汤,浑身果然热烘烘上来,甚是适意。见外面天气晴好,虽是冬天,太阳晒得树木都仿佛暖意融融起来,乾隆不由心情大好,对身边太监道:“伺候朕出去绕绕弯。” 身边太监哪个不要凑趣,笑道:“今日阳光真是不错。外面也比前几天暖和得多,只怕今年过年,是个好气候呢!” 去年腊月里,只记得阴惨惨遍天灰云,果然七阿哥薨逝、皇后病倒,即是天欲警示,今年入秋来风调雨顺,气候甚佳,莫不成也是苦尽甘来,将得大庆?乾隆嘴角不由抻出一丝苦笑:便有大庆又如何?当日陪自己或喜或悲、同甘共苦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纵有欢乐,又与谁共? 想着,脚下步子也放慢了些,下意识回头一看,冰儿跟在后面,正不知是随侍好还是跪安好。想起皇后膝下,原本倒是儿女满堂,自七阿哥去世,五个子女只剩下两个女儿,三公主一嫁,自己身边也只留皇后这条血胤,纵然冰儿有千般万般不如人意的地方,好歹一腔纯孝是自心而生,再想想长得也不差,脑袋也不笨,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可恶之处。有这一想,做父亲的天性就上来了,招招手对冰儿道:“你来。随朕一起到处走走。” 冰儿那颗又大又活络的眼珠子不由到处转着,瞧见马国用,朝他递了个征询的眼色。马国用微微一点头,眼睛看看乾隆身后,又回眸瞧瞧冰儿。冰儿会意,站在乾隆身后。可这个地方很难行步,乾隆可以迈大步子,身后的人只能小碎步快速跟上。冰儿昂首阔步惯了的,哪里习惯,一个没注意,就踩在乾隆鞋子后跟上,自己就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乾隆回头瞧瞧,无声一叹,伸手把冰儿拉到自己侧边,问道:“这样好走些?” 冰儿斜过眼睛看看父亲,乾隆已经一句训斥丢了过来:“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看人不能好好看,非要斜着眼看?你看你的姐姐们,后宫的母妃们,有你这样鬼鬼祟祟的样子的么?” 冰儿只好自认晦气,低头不语,乾隆又道:“撇了嘴做什么?朕说错了不曾?”冰儿气结,欲要抬头回嘴,却见乾隆脸上虽无笑容,眸子里却是关爱神色,不由失神,先想着顶撞的话也一起忘掉了,乾隆道:“张口结舌,又想怎的?”复展颜一笑:“朕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也是蒙皇祖亲自带在身边养育,朝夕训迪。有时遇有军国大事,圣祖爷也不叫我回避,我那时屏息站在一边侍奉,大臣们退下,圣祖爷还教我其间的进退法度,以及处理事情的方式。……” 他沉入深深的回忆之中,脸上笑容仍在,然而染满苦涩:“……转眼二十余载,物是人非。朕就是登极当了皇帝,也断不能与天相争。”他伸手拍拍冰儿的肩膀,欲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冰儿突觉胸中难言的涩滞,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况味攫住心房,回神见乾隆加大步子走得飞快,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 冰儿终于如愿以偿骑上了小马,这是一匹非常漂亮的白色小马驹,性格也十分温良,乾隆派一名擅长骑射的侍卫做冰儿的“谙达”,教她策辔持缰。冰儿学这些算是极聪慧的,不消半日,就能提溜着缰绳,夹着马肚子,绕着场子小跑了,可她自己却不满意:“这马的速度也没有比健驴快多少,能不能给我换匹快的?” 这位“谙达”名叫赵明海,是汉军旗人,憨憨笑道:“快的马当然不少,不过您现在骑还不合适。” “为什么?” “小马性子温和些,不少大马不大愿意生人骑,闹起脾气来,就很难办了。说不定把人掀翻,命都不保。” 他越是这样说,冰儿越是不服气,嚷嚷着要到上驷院去瞧瞧,赵明海无权答应,只能好言哄劝着。冰儿见与他说无果,又去乾隆那里软磨硬泡,起先两次被骂了回来,她倒是越挫越勇,但凡面圣请安,有意无意就要提到骑马的事,乾隆终于给她说烦了,对赵明海道:“带她去上驷院挑马,她要高大暴烈的马,就给她挑高大暴烈的马。不信摔不怕她。” 冰儿自然雀跃,赵明海头疼不已,无奈领了旨意到上驷院,御马厩里的马是无缘问津的,但之外的好马还是很多供选,冰儿看看这匹看看那匹,总是不满意,直等转到里间,突然见厩里正在安静吃草的几匹膘健好马,眼睛才突然亮了起来。上驷院原属内务府,负责的司员忙道:“这马是喀尔喀刚进贡来的,虽都是上好的宝马,不过还未经驯化,性子野得很,等闲还不敢让人骑。” 冰儿天不怕地不怕,笑道:“不就是马么!”眼睛一睃瞧中了当中一匹毛色纯黑的高头大马,指着说:“我就要那匹。” 第51章 司员陪着笑劝道:“小主子,这马看着安静,其实凶悍得很,几天前刚进来时,把几个苏拉累得臭死;下面有个娴熟骑马的主事,想过来试试马匹,还没有上鞍,马腰一闪,就给一脚蹬得老远,今儿还在家休息。您身子骨金贵,万一有个好歹,奴才全家命抵了也赔不起啊。”冰儿犟了一会儿,无奈那司员怕事,死活不肯,又伏低做小地赔笑脸打招呼,冰儿有脾气也发不出来,只好怏怏离开。 然而,其心不死。等到赵明海和那司员发现出了大事时,已经晚了。 乾隆那里,最快得到奏报,冰儿骑马摔伤。赵明海自责不已,直向乾隆磕头请死谢罪,乾隆顾不得问前因后果,只道:“你这里暂缓再说,人伤得如何?” 自然有御医派了过去,初步的诊视也报了过来:“说是鞍鞯尚未装好就骑了上去,那马发了性子,先是一个劲儿的颠身子,公主抱牢了马脖子,没给颠下来;接着马就绕着马厩疯跑,其间跨过栏杆的时候,公主没能抓稳,人直摔到地上,亏得反应迅速,就地滚了两圈,没伤着要害,胳膊折了,脚也扭伤了,肿胀淤紫,虽没有骨折,只怕也伤了筋骨。” 乾隆脸色黑沉,许久才道:“叫上驷院蒙古大夫赶紧给接骨诊治。接完骨再诊脉,看看有没有内伤。” 下晚冰儿才回到西苑,随行的御医先向乾隆回报了伤势,好在并无脏腑之伤,胳膊接好绑了夹板,脚踝也加了冰袋。乾隆过去看望,只见冰儿躺在床上,脸色雪白,嘴唇也脱了色,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早没了平时的神气儿。 乾隆原先想好问责的话全数抛到了脑后,站在冰儿床前半天,才说了一句:“还疼得厉害么?” “还……还好。先正骨的时候,疼死我了。” “活该!”终于还是忍不住怒骂了一顿,“上次乱弄火器,没有打你一顿,让你记着教训,这会子朕都后悔死了!赵明海和上驷院的人都说了不可以骑那匹马,你就是置若罔闻,自以为本事高强,什么都敢试!骗得人家走开,自己去逞能!怎么不干脆摔死了你,省得人为你操心呢!” 忽闪着大眼睛,冰儿扁着嘴不说话,只一会儿,那眼睛里的泪,似无根水一样,一串一串往下掉,但嘴巴里倔强得一句认错的话都不说。 乾隆最恨她这副样子,自觉说了半天又是对牛弹琴,也怪自己关心则乱,全无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度,气哼哼甩了门离开。 ******************************************************************************** 然而第二天晚膳后,御医的奏报让他有点心惊。 “怎么会发烧、咯血?” “回皇上的话,怕是摔下来时受了惊吓,正骨时太痛,又出了一身大汗,冬日里外头极冷,两下里一激,就酿出病来。” “咯血要不要紧?” “咳嗽时痰中带血,不算很厉害,不过公主年纪尚小,身子未到最健旺的时候,臣亦不敢大意。” 乾隆点点头,好言慰勉太医用心施治,不可大意,回头却心里气恨,一股无名火在心头乱蹿,正好一个小太监服侍他更衣时居然拿错了他指定的花色,正好撒气,被一顿板子打得死去活来。身边人顿时大气都不敢出,屏息凝神仔细服侍,乾隆推开身前厚厚堆着的折子,读了两卷书,心里才疏散了些,然而折子还是看不进去,又传值班的太医来问话,得知冰儿烧退之后,略略放下心来,命人传了话,到后面偏殿里去看望冰儿。 未曾进门,先闻一阵剧烈的咳嗽,里面乱哄哄一片嘈杂声,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只有冰儿尖锐的高声入耳分明:“我不要吃!拿走!” 苇儿略带哭音的哄劝声传来:“您看,痰里面又有不少血丝,太医说,这可不好,不服药,要是转了……”她怕说出来有忌讳,及时噤了声,冰儿却没什么好怕的:“还怕转了痨症不成?我才不怕,太医院这些混帐行子,开些吃不死人的药方子,你听他们鬼扯!——哎哟!” 乾隆不待通传,要紧推门进去:“怎么了?” 冰儿和一屋子人怔住没了声音,好一会儿冰儿说道:“刚才碰着伤的地方了。没事。” 乾隆到冰儿床前,见她脸色还是苍白没有血色,原想训斥几句,终究没有忍心,坐在她身边关心地问:“怎么?又咯血了?”冰儿虚弱地点点头,这时,苇儿捧来一碗汤药,边吹着气边放到冰儿枕边小几上,觑觑乾隆想说什么又没敢。乾隆不等她说,捧起药碗用小匙搅了搅,舀起一勺送到冰儿唇边。冰儿吓得一缩,乾隆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冰儿闪闪眼看乾隆,有些吞吞吐吐地说:“做皇帝的,也会给人喂药么?” 乾隆一怔,一会儿才笑道:“朕是皇帝,可也是人,也是父亲,做父亲的给女儿喂药,有什么好奇怪的?少说话,会伤元气的。来,快把药喝了。” “父亲……”冰儿小声念叨着,乾隆眼见她并没有挨骂,泪水还是一颗一颗从眼睛中滑落下来,大为惊诧:“你到底怎么了?”忙把药碗放下,紧张地盯着冰儿。 “我好后怕。”冰儿说,“当时我要是真死了,这会儿还会有父亲给我喂药的机会吗?” 乾隆原有示恩之意,可万没想到喂药竟会惹得冰儿如此伤感,心里莫名的一痛,道:“这有什么!你好好养伤,身子调养好了,朕自会再加恩赏。” “我不要。”冰儿摇摇头,泪水还在她苍白而精致的小脸上流淌着,“我义父被抓前不到一个月时,我生了一场病,病中,就是义父一口一口喂我吃药……可是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她低了头说不下去了,乾隆听她又提慕容敬之,心虽不快,但也一下子了解了冰儿内心深处的渴望,也有些震动,他握住冰儿的手,道:“朕也是做父亲的,虽说平日里太忙,或许有顾不上你的地方,但朕的心里是真的疼爱你的。你放心,朕难道会不如慕容敬之么?——先把药喝了。”他又端起药碗,一口一口极为细心地送到冰儿口中,冰儿抽噎着喝药,一点脾气都没再犯,一碗药尽,已是满面泪痕:“皇阿玛,这会儿我就是立即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不要瞎说!”乾隆轻声斥道,又马上伸臂把冰儿瘦小的肩膀搂在自己怀里。他这稍加刻意的笼络和宠爱,已经让冰儿迷醉得依依不舍了,偎依在乾隆怀中不愿动弹。 作者有话要说: ☆、言笑晏晏宫闱事 乾隆出了暖阁,外头风朗朗吹来,神气倒是为之一爽。自孝贤皇后仙去,回顾种种,第一次对冰儿心生怜爱:她浑如璞玉,未经雕琢的天然纯粹,外人看来只是顽坚的石皮,横冲直闯,见人就顶,绝不退半步让人;又如一片火绒,毛毛糙糙,略着点火星就要烧成一片的架势,却是丝毫不藏水分。那双眼睛,有时倔强,有时倒是慧黠——虽然身处的环境大不相同,造就她一身梁山似的匪气,然而骨子里,到底有自己和孝贤皇后的血脉。想到早逝的皇后,心里不由一堵,于是晚间给太后请安时,太后又问起冰儿移宫的事情,乾隆道:“冰儿脾气古怪,不是一般宦家闺阁的文雅风格,以前孝贤皇后肚量大,倒是好好教着她绝不嫌弃,如今,朕何苦让她宫里四处去讨嫌?养心殿后面自有围房偏屋,大行皇后当年也住在那里侍奉儿子的汤药,深慰朕躬,不如就让冰儿先住下,等脾气性格好转些,再到哪宫里养育。” 第52章 太后半晌没有说话。乾隆这理由看似堂正,其实根本说不通,然而乾隆素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倒也犯不着为这小事闹得不痛快。太后最后笑眯眯道:“我知道你疼女儿,要放在身边教导。这也是好的,不过别弄累着。后宫里头,你怕没有和五格儿合得来的?皇帝教导公主礼度自然是最好的,不过女红针黹、妇道人家将来打理家事之类的,还是女人家教得好!” 乾隆陪笑道:“皇额娘说得是。朕看冰儿一直苦,想着疼她一阵,也要后面人知道,将来也是要封固伦公主的,谁敢怠慢得她!” 刚升了皇贵妃的娴妃乌喇那拉氏,听着乾隆说话,心里一直不平:孝贤皇后肚量大,难道别的都是肚量小的么?孝贤皇后当年霸住养心殿后的几间耳房,天天和皇帝双宿双飞,不但不是违了祖宗家法,反而是“深慰朕躬”?看来皇帝,只要自己觉得有理,没理也是有理的。见乾隆和太后说笑,也不由插话道:“五格儿性子虽不好,不过我们还和小孩子计较不成?等过两年,五格儿及笄礼过了,就要指婚,我倒要和皇上讨这个差使,好好教出个光华贵气、文雅端重的公主来。” 娴皇贵妃话自然是好话,不过说得太漂亮,乾隆只是嘿然而已。争强好胜的娴皇贵妃,有了这个赌气的念头,却是为日后埋下的隐患。 过了几日,恰逢和敬公主回宫归宁,给太后、皇帝和娴贵妃请了安,又说要去看望受了伤的妹妹。 乾隆笑道:“冰儿进宫来,你怕也没和她一起几回,如今她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不知你还认不认得了。” 和敬公主抿嘴儿笑道:“皇阿玛,她的样子我是记得不牢,可我只要想皇额娘的样子罢了。”乾隆不由道:“玲儿你也是!”和敬公主忙说:“皇阿玛,女儿错了!” 乾隆见和敬公主低头偷偷抬眼看自己的神情,娇俏中带着三分委屈,虽有点刻意撒娇的意思,还是让他心怀温存,也不说话,宠溺地伸手揉揉她的头发,见鬓边都有点毛了,才道:“去拿抿子抿一下头发吧。”和敬公主告了罪,自有身边服侍的宫女捧来公主随身带的小妆盒,伺候着用刨花水把头发抿好在鬓边。三公主理妆的样子,温柔低首,侧面柔和的弧线和清淡的笑颜,不由让乾隆思绪直飞到久远处——然而天人永隔,这股痛楚,还是能时时传到他心里。 娴贵妃见和敬公主整理好了头发,乌鸦鸦的两把头上,只簪了两枝小小的点翠镶珠的花钿,其余都只用通草宫花装饰,不由道:“公主还是新婚不久,这样打扮也太素雅了点。”转头吩咐韩嬷嬷:“我妆奁里正好有一副金累丝的凤钗,取来给三格儿。”韩嬷嬷含笑应了,转眼取了来,打开紫檀匣子一看,好一枝凤钗!虽然金累丝的金子用得不重,却极其工细,那凤凰姿态婉转,似乎要振翅而出,更妙的是凤上装饰的珠宝除了随常可见的珍珠宝石之外,嵌了很多近年来最时新的细巧金刚子(1),光线下折射变幻,直闪人眼。 和敬公主忙辞谢道:“这样贵重东西,必然是娴主子心爱的,女儿何德何能,敢承这样的赏赐?” 娴贵妃本就是要示好,当然不依和敬公主推辞,笑道:“自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更论不到赏赐。公主喜欢,戴着玩,皇上瞧着高兴,就是我的心意到了。” 乾隆见娴贵妃这么说,倒对她刮目相看,向着和敬公主道:“等娴贵妃正位,你也该叫皇额娘,也算是赐给你的。长有赐,不敢辞,你也不必辞谢了。”和敬公主这才收下,心里暗暗盘算如何回这份大礼,当下跪倒向娴贵妃谢赏。 娴贵妃赶紧上前亲自扶住,边道:“三格儿要去看妹妹,我寻思着五格儿这阵受伤,我也没怎么看望过,这会子一起陪了三格儿去。”乾隆道:“冰儿既然住在我那里,我也随着一起去瞧瞧。不过这丫头不谙规矩礼数,病中娇气,尤其无礼,真真塌了朕的台。”娴贵妃笑道:“五格格性子直率,我们都知道,再教上两年,怕不是和三格格一样端庄贤淑、温柔知礼?” 这话说出来,没多久娴贵妃就觉得自己太抬举了冰儿。到涵元殿后的围房外,就听见冰儿正在大喊无聊。苇儿劝道:“这《内训》讲了也有半年多了,也没有多长,总是要背的。不如趁现在,又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闲得无聊也是无聊,花点心思背一背。”冰儿的声音正是那般不肯读书的顽皮小童的腔调:“不背!不背!无聊死也不背!”这话也就罢了,后面还要大放厥词:“什么狗屁玩意儿!贞静幽娴,慎言谨行……我一个都做不到,也没兴趣。好好的人,一定要弄得举手投足都一大堆规矩,和牵线木偶有什么不同?” 和敬公主瞥见乾隆脸色渐渐不那么好看,咳嗽了一声,问身边的太监:“怎么,现在皇上驾临,不用通传了吗?” 乾隆身边服侍的太监觑觑乾隆神色,陪着小心道:“回三公主的话,皇上说五公主那里,不用通传。”和敬公主只好惴惴不安随着乾隆进到内间,这时才有人通报了冰儿,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冰儿见乾隆、娴贵妃和和敬公主进来,声音一下子虚弱了许多:“女儿请皇阿玛圣安;请娴主子、三姐姐金安。” 乾隆冷笑道:“哟,身子骨还虚啊?” 冰儿自知刚才那番狂妄的大话被别人听到耳朵里了,既有些懊悔自己口不择言,又恼恨这宫里没有一点隐私可言,只好期期艾艾道:“精神一向还好。胳膊和腿只怕还得将息好一阵。” 乾隆见她胳膊上打着夹板,楚楚可怜的样子,有的三分气也消了,坐下道:“倒是这样还好,省得到处惹是生非。”过了一会儿又道:“舒赫德兆惠那里,已经练得差不多了,预备着过了正月十五,钦天监挑好日子就出发。” 冰儿眼睛一亮:“我能也去吗?” “就你这断手折腿的?” 冰儿不吭气,心里腹诽:皇帝说话可真是难听!乾隆见她一不高兴,嘴又嘟起,眼睛又翻白,不服气的样子就跟写在脸上一样,便伸手在她头上重重敲了一记。冰儿捂着额头,只差要跳起来:“我又怎么了?” 乾隆道:“还消我说?你既然不愿意当‘牵线木偶’,只管肆意妄为下去,朕也不必天天着人教你,只多传几回板子捶你也就完了。”见冰儿一脸气馁,又道:“《内训》不过短短两千字,说得都是今古女人的至理,小门小户女子说不懂不学也就罢了,你难道将来也这副样子下嫁?” 冰儿的脸“腾”地通红。娴贵妃也道:“皇上说的极是!五格儿过年后就十三岁了,离着指婚也近了。你瞧三格格,年岁也不大,听说王府、公主府里,无人不真心膺服。老话说:其身正,不令而行。若不是自幼学得的品行气度,底下那起子人,又几个是正心诚意的?所以五格格学习这些,也当尽心,将来少不得觉着皇上是骨子里为你好。” 乾隆说点不中听的话,冰儿勉强还能听,见娴贵妃不过一个外人,又隐约知道因太后属意,娴贵妃乌喇那拉氏于孝贤皇后去世后不久,便晋位皇贵妃,代摄六宫事,很快就将正位中宫,心里觉得她是抢了母亲地位的人,冰儿打心眼里恼恨,脸上又掩不住,撇了嘴几乎要顶嘴。和敬公主见不是话,忙笑语打岔:“皇阿玛,娴主子把我夸得太过了!倒是娴主子代摄后宫事,我听到尽是夸赞,女儿将来和娴主子学的地方还多着呢!” 第53章 娴贵妃心中熨帖,自谦了几句,和敬公主这才把话转到冰儿身体状况上:“那日听说你从马上摔下来,可把我吓着了,我出嫁前倒也骑过马,那么矮的小马,都吓得两腿直打颤,你胆子倒是大,不过自己个儿身子,也不能不当心。”冰儿道:“也怪我经验不够,下次再骑这马我就明白了,任它疯跑疯跳,我只抱住一个宗旨:抱牢了马脖子,或者抓牢了缰绳,随它怎么蹦跶,也甭想把我再摔一次!” 和敬公主道:“阿弥陀佛!你还要再来一次!皇阿玛要批准了才怪!”和敬公主眼睛瞥向父亲,乾隆心里倒在暗道:“有何不可?冰儿勇敢大胆,颇有豪气,也不是坏事。” 娴贵妃知道刚才批评冰儿有些过头了,此时少不得拿话挽回:“三格格温柔贤淑,五格格也是性子爽朗的。怪道人家都说两位公主是皇上的玲珑玉。” 乾隆笑笑不言,看着两个公主的眼神却是少有的温柔慈爱。和敬公主笑道:“这可是娴皇贵妃的玩笑了。我们俩哪里当得起!”。冰儿此时只是转头向乾隆:“玉也罢了。姐姐当得起‘玲珑’二字,我可当不起。” 娴皇贵妃笑道:“大概五格格一向惯叫民间的小名儿了,难道你不知道,原来皇上和孝贤皇后给你起的名字,原是从你身上那块玉上得来的,就是一个‘珑’字。你们姐妹俩不就是‘玲珑’?玲珑人儿玲珑心肝儿,孝贤皇后有你们,不说胜过有儿,也至少膝下不虚了。”她说得有些轻率,和敬公主含笑而不语,冰儿心头对娴贵妃总有点敌意,听这话说得做作,就是一撇嘴,把头别了过去。娴皇贵妃虽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但见冰儿一副不买账的神情,心里也不由不快起来。只是此时,她还未曾正位,这气度风范好歹是要做出来的。 ******************************************************************************* 这日晚上,又是令嫔侍寝,其余散去的妃嫔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笑语,终于扯到近来屡蒙恩宠的令嫔身上:“令嫔好福气,年纪还轻,当年一年一挑的秀女进宫,独独她已经升到了嫔位。”有人接语笑道:“自然,孝贤皇后身边服侍过的女子,进退礼仪,都入万岁爷的法眼。”那边脸上闪过冷冷一笑,又转了娇声媚语:“各有因缘莫羡人。我们服侍好皇上,就是尽了本分。” 娴贵妃从后面过来,斥道:“都在胡说些什么!天家开枝散叶,不都是本分?太后昨儿寻思着要杏酪吃,嫌御厨里的杏仁剥得不够干净,你们要有闲,倒是带着自个儿屋里的宫女子们,帮着尽尽孝心。”说话的几个见是“代摄六宫事”的皇贵妃,知道将来是要正位皇后的,自然不敢多言语,恭敬点头道:“是!我们不懂事,还要姐姐多教训才是。” 娴贵妃笑道:“也谈不上教训。左不过都是皇上身边人,我痴长几岁,说点体己话罢了。”见几个嫔妃去了,娴贵妃的笑容渐渐黯淡,终是无声太息。娴贵妃娘家并不像先皇后富察氏那么显贵,娴贵妃姓乌喇那拉,也算是大姓,然而她这一支,只有一位隔了辈的堂兄职任封疆,其他无一可与先皇后富察家比肩,乾隆初,她进位妃子后,父亲才在旗里任了佐领,而今,爵位也未因自己进位皇贵妃而有丝毫牵动。娴贵妃在后宫嫔妃里,算是相貌最出众的,然而从潜邸开始,得恩就不如与她同时的几位:和孝贤皇后比自然想都不用想;早先逝去的慧贤皇贵妃素来是乾隆的知己,也不敢望她项背;就连相貌平平、在自己之后才进重华宫的纯妃,若不是这番三阿哥出了事,只怕也也比自己得宠。这个“准皇后位置”,得来实在是侥幸。娴贵妃原是家中独女,算是有担当有骨气,又肯学肯动脑子的,入宫二十余载,终于扬眉吐气,然而底里的辛酸孤寂,也只有自己知道。 她身边最得用的,是从娘家陪嫁到阿哥所、又随着娴贵妃进位而搬至承乾宫的韩嬷嬷,只有对她,娴贵妃才无话不说:“真真想来无趣。皇上用心艰深,我算是做他枕边人也二十多年了,他也从没有一句真心话待我。” 韩嬷嬷劝道:“皇上念着孝贤皇后,对其他嫔妃都是不冷不热的,若算起来,主子还算是承恩多的。” 被翻牌子也有好些回,只是总拴不住皇上的心。娴贵妃摇了摇头道:“走罢。”韩嬷嬷轻声说:“令嫔你还怕她翻了天?包衣家的女孩儿。” 娴贵妃道:“沾了孝贤皇后的边儿,就是好的。”说得韩嬷嬷也无话,娴贵妃又道:“魏家的(2)倒还是胆小知趣的人,我也不怕什么。今儿说到《内训》,才听了个笑话。我们这位市井来的公主,把《内训》骂得狗屁不值,我倒看她,以为有了皇上的宠,眼睛长在脑袋顶上,自以为是得很,连我都不放在眼里。” 韩嬷嬷道:“这个公主,还不如丢在民间不要回来,老奴瞧着她就不大顺眼!总有她吃亏受罪的时候,不怕主子出不了这口恶气。”娴贵妃冷笑道:“我计较她什么?!这点子肚量没有,我也不配母仪天下!只是我纵为着她好,也要她识好,不然岂不是活生生养出了白眼狼?” 韩嬷嬷点头说道:“可不是!倒是咱们家里,娘娘有机会还是要吹吹风。老爷这个佐领当了十多年了,一直未见升迁,虽然差使不错,到底没有实权,你看富察家的,一门盛贵,烈火烹油、鲜花簇锦的,眼看又要送个功劳给富察家老十,这场仗打下来,少说也封侯爵,军机里头又扫掉了讷亲,循资上去,只怕就要当军机领班。这升迁的速度,着实令人咋舌。咱们家里,也就堂房的六爷算是个巡抚,也没有入承过中枢,余外的还没有一个像样子的。娘娘,咱们若是一味地让着,将来骨头给啃干净了都没人怜惜。” 娴贵妃怔怔的,半晌才说:“我知道你说的是为我好,只是我自己也得掂量着自己,如果说的话毫无分量,或者不是时候,反而倒是遭忌。等过了孝贤皇后二十七个月的孝期,再看皇上的意思吧。” 韩嬷嬷心里觉着这位主子,看起来强硬,其实还是优柔寡断,暗自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1)金刚子就是钻石,清代一些首饰已经开始用钻石,尤重一些细钻(也许是当时打磨的技术有限?)blingbling 的我等俗人最稀罕了。嘎嘎…… (2)令嫔魏佳氏,还珠里的令仙子啦。内务府包衣家女儿,按理应该是内务府一年一挑入宫服侍皇后嫔妃的秀女出身,不大可能是三年一选充实后宫的秀女了。蛛丝马迹看来,她与孝贤皇后应有渊源,不过在下懒于考证。另外,她什么时候抬旗称“魏佳氏”,也疏于考据。本文本质还是yy。 —————————————————————————————————————————————— 我真是啰嗦,这章基本就是废话。算是宫廷琐事吧。 ☆、御史试谪贬狂生 转眼到了年前,后宫事务繁杂,娴贵妃忙得说说闲话的时间都没有,一天下来,累得都不想动弹,好在太后体恤,命人传话过来,叫她不必再到太后宫中立规矩了,仔细身体要紧。 娴贵妃颇为感动,厚赏了来人打发走了,才换下宫中常服,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吩咐小宫女点了灯,把太监们都打发到二门外面,才穿着家常的胭脂色缎子衬衣,靠在熏笼边叫小宫女给捶腿。韩嬷嬷道:“今儿皇上还没翻牌子呢。”娴贵妃懒懒道:“八成又是令嫔,再不然是舒嫔。这几个小的到底娇嫩,皇上喜欢着呢。” 第54章 韩嬷嬷笑道:“娘娘又妄自菲薄了不是?娘娘当年姿色乃后宫之首,这可是万岁爷亲口说的。” 娴贵妃笑了笑,侧首正瞧见自己的影子映在大穿衣镜里,果然是肤白胜雪,发黑如云,眉眼五官件件分明,秀美而不失旗下女子的刚健婀娜。镜中人慵懒一笑,百媚顿生,俄而却又落寞:美则美矣,红颜未老恩先断,空有这个身份,空有这个皮囊,又复有何用?娴贵妃把目光从镜中收回,只凝视着自己那一双葱管般洁白修长的手,指甲染的是淡淡的粉色,戒指用的是细巧的珍珠,胭色袖子上绣着百蝶穿花,精致得似乎每一只蝴蝶都要振翅飞出一般。 韩嬷嬷陪着小心道:“万岁爷特别喜欢娘娘穿宝蓝色,要不要奴才去找出来,一会儿候旨的时候穿?” 娴贵妃皱了眉说:“我不喜欢那个颜色,衬得脸惨白惨白的。”又道:“孝贤皇后不喜欢染指甲,孝贤皇后不喜欢用金银首饰,孝贤皇后不喜欢艳红油绿的衣裳……我为什么要和她一样?皇上喜欢谁,不喜欢谁,我只是我罢了,何苦像那些小妮子一样天天揣摩着圣意,逢迎唯恐不周详!” 韩嬷嬷欲说什么没有说出来,却听娴贵妃道:“今儿去给我告个假,这阵子累狠了,怕也没有精神好好侍奉皇上,就不与那些小妮子一起候驾了。”韩嬷嬷终于忍不住道:“主子,您这也任性得过了!难道就不想要个小阿哥?”娴贵妃在韩嬷嬷面前还有些小女孩般的娇憨神气,皱着眉一蹬腿,那个捶腿的小宫女连忙退了出去,娴贵妃道:“又不是没承过恩,也没见有小阿哥安到我肚子里。今儿不想去!你帮我解了头发,我要洗头。” 发式繁冗,光卸下首饰,取下钗环,就费了半天工夫,等到调好水洗好头发,天已经黑透了。韩嬷嬷没有伺候膏沐,这会子才进来,笑道:“涵元殿刚打听来的消息:今天说是‘叫去’(1)。看来万岁爷年前,也是又忙又累的。” 娴贵妃握着还有些湿漉漉的发梢,仔细地拿象牙小梳梳着,心里竟有些淡淡的甜蜜,虽未正位,但等于也是夫妻,天家富贵,但他们俩也有共“患难”的时候,想着,不由一笑。韩嬷嬷便要凑趣,笑道:“敢情见您没去,皇上想着亲自来呢。” 娴贵妃笑着啐了一口道:“又胡说来!”话音未落,她宫里服侍的小太监在二门外道:“主子,涵元殿首领刚来传话,说万岁爷一会儿就来。” 娴贵妃和韩嬷嬷都是一脸惊诧,旋即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娴贵妃道:“承你吉言,竟给说中了。以后,皇上翻什么牌子,我只听你的罢。”韩嬷嬷则道:“主子不忙着拿奴才打趣了,这头发是不是要挽起来接驾?”娴贵妃道:“湿淋淋的,挽什么!皇上要在乎这点儿事,那成天还不被咱们那位民间格格气死!” 话是这么讲,到底还是重加头油,好好地梳得光亮如丝缎一般,又嫌刚才洗头洗去了脸上脂粉,重新补上了一些,镜奁中那张三十余岁的脸,宛如少女一般娇嫩得似乎掐得出水来。才梳洗好,门上就报乾隆已经到了门口。娴贵妃忙出去迎接,见乾隆也穿得随意:家常的褐色福团纹样狐肷袍子,连坎肩都没有加,只扎了天青色玉版腰带,外面随便披了件斗篷。 娴贵妃等乾隆叫免礼后,忍不住娇嗔道:“天这么冷,皇上身子也当在意,那起子伺候的人也是,斗篷敞着怀,必然是冷的。”说着,伸手将乾隆的斗篷向中间紧了紧,却感觉乾隆一把捏住了她的手,错愕抬头,见乾隆若有深意的笑容,不觉脸一红。 乾隆道:“里面暖和的,外面又是暖轿,几步路走来,你不用担心。”进了内间,果然地龙烧得一室如春,烘得房中插在美人瓶中的两枝蜡梅也热腾腾地香上来,和着屋里熏着的淡淡苏合香,只觉得神仙境地般中人欲醉。乾隆不由夸道:“平素我还不大喜欢苏合香的味道,嫌它刺鼻,原来要调得这样淡雅了,倒是冬日里极舒服的香气。” 娴贵妃抿嘴笑道:“皇上欢喜,也是臣妾的幸事。今日皇上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乾隆只是盯着娴贵妃一头乌鸦鸦披散着的头发瞧,娴贵妃不由低了头道:“妾这副样子,真是失礼大了。”乾隆笑着说:“这样子好看。还没有注意过,你竟有这样一头好头发!”娴贵妃微含嗔怨地向上瞥了一眼,乾隆自来不大喜欢娴贵妃性子直硬,冷了几年,倒是孝贤皇后去世后,反觉得她的性子比以往大气许多,考虑问题也周详许多,倒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之感。如今小儿女情态又出,更是讨喜,众人面前,不便太过,乾隆只是点点头,随意坐在铺着狼皮褥子,上面又加着枣红织锦面儿的灰鼠皮褥的炕床上,娴贵妃端来茶,乾隆品了一口,笑道:“你这里倒也有好茶。” 娴贵妃笑道:“知道皇上喜欢品茶,臣妾虽然不懂,听人说这茶好,特为留着,等皇上来品。” 乾隆道:“这是好碧螺,宫里进来的也不多,不大分到后宫的,这想是你哥子给你捎来的?” 娴贵妃不知乾隆的话是何意,踌躇着没有敢答话,乾隆知道她这几年比以往谨小慎微了许多,笑着安慰道:“你别多心。你堂兄巡抚江南,给妹妹捎两罐好茶又有什么?我知道你素来不大兜揽外头的事情,自然信得过你。” 娴贵妃不由心中一暖,听乾隆又道:“其实也正是今儿引见州县,恰巧你哥子进宫入觐请安,朕瞧他实心办事,正是良臣循吏,因而想起了你,恰巧今儿叫去,过来瞧瞧。”说罢,目视娴贵妃不语,娴贵妃给他看得脸发烧,低了头道:“他是皇上的奴才,好好办差原是应该的。不过,又干着我什么事?”故意的一点撒娇,加之那双明媚的眼睛倏忽抬起在乾隆脸上一绕,旋即垂眸。灯下看美人,其他都只朦胧不分明,便觉脸上肤质光滑,似毫无瑕疵,而眼睛和嘴唇润泽得仿佛有水光,乾隆心里一动,目光向边上一瞥,一旁的韩嬷嬷和几个宫女早有知觉,悄悄退了出去。 娴贵妃感觉腰上一紧,心中一荡,嘴上轻声道:“皇上,这……这可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乾隆的声音宛然在耳边。 娴贵妃说话也愈加微不可闻:“宫里定例……皇上……不得留宿……后宫……”这话毫无作用,也不是她的本心,乾隆只是微笑,眼角微微的鱼尾纹盛着的都是暧昧的笑意。 ******************************************************************************* 本来清代后宫的规矩,嫔妃侍寝后便要离开皇帝的龙床,到边上耳房单独休息,不得过夜,不过西苑等园子规矩就小得多,这也是乾隆一年倒有多半在各个园子里度过的原因。娴贵妃陪着乾隆,夜里总不敢睡得太熟,早上天还蒙蒙亮,她便听到乾隆翻了几次身,清醒过来向外一看,帐子上一点光不透,天应该还未亮。 乾隆已感觉到娴贵妃在往外瞧,问道:“你怎么也醒这么早?” 娴贵妃见皇帝问话,才揭开帐子向外看了看,说:“才寅正,离听政还有段时间呢。皇上再睡会儿吧。” 乾隆摇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娴贵妃问道:“怎么,皇上心里有不痛快的事么?” 第55章 “外间都以为,当了皇帝,必然万事如意。其实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朕也不能免俗。” 娴贵妃小心问道:“谁让皇上不如意,皇上还不办他?!” 乾隆笑一声道:“自然要办,不然,这些张狂文人自命‘清流’,把我大清当做明朝的昏君党臣一般,竟要逼到我头上来了。” “还有谁这么胆大妄为?”娴贵妃随口道,随即发觉不对,忙道歉说,“臣妾糊涂了,军国大事,本不该臣妾过问。只是心里气不过,一时失了口。”乾隆的脸色在黑暗里看不清楚,只是含含糊糊道:“你放心,朕御极十数年,当皇孙时就蒙皇祖亲自教导,国家政事也了然了几十年,不怕他们翻天。” 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哥哥是江南巡抚?”未等娴贵妃回答便自答道:“是的,尹继善在两江做得很好,改日调到直隶,你哥哥倒可以升擢了。” 娴贵妃心头一喜,斟酌着说道:“臣妾的哥哥做得如何,臣妾也无法过问,总是皇上心里明镜儿似的,总不会错。臣妾蒙皇上青睐,却不想外人说什么闲话。”乾隆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你现在谨小慎微得过了。我自然知道你不会弄权。朕的后宫,也不会出宠嬖弄权的事。若说怕人家闲话,朕就不敢用傅恒高斌了。” 娴贵妃心头又有点酸:傅恒是皇后亲弟弟,他宠信国舅也就罢了。高斌只是贵妃的椒房亲眷,而今高贵妃都殁了多少年了,高斌连着他儿子依然宠信不衰。而自己,一门微寒——又谨小慎微个什么劲?正想着,乾隆的手从被窝中伸了过来,在她滑不留手的皮肤上上下游走了几回,娴贵妃觉得脸忽的热辣起来,轻声道:“皇上……” “请皇上保重龙体。”声音已是从喉咙口里发出的了,到最后几乎听不见,只剩微微的呻吟压抑不住流溢出来,细语呢喃愈使人心醉。 云雨之后,乾隆又睡着了,直到卯初二刻才被叫醒。依例御门听政后,便是各部的“叫起”,起先都是军机处,然而讷亲被杀,傅恒、兆惠、舒赫德出征,张廷玉年老体弱装聋作哑,剩下的几个资历又浅不大则声,乾隆便觉得厌倦,谈了些大事吩咐拟旨之后,乾隆道:“朕循例下诏求直言,开御史试,原是有从善如流的意思,偏生有些不安分的以为朕畏惧清议,便要变天。昨儿个有个参加考试的编修,妄言国政,嫌朕‘轸域太分’,竟是要罢免我们满人,独尊他汉人才叫合意了。”他掷下一本卷子,道:“你们瞧瞧他讥刺朝政的本事吧。”脸上已经带了三分怒容。 为首的军机大臣是张廷玉,他是三朝老臣,资历最深,在雍正朝尤受重用,竟破格配享太庙;然而到了乾隆朝却颇为皇帝所忌,早年与鄂尔泰争斗,已落了下风,这两年名为“清心寡欲”,毕竟在朝多年,凡事资格太老,求教者太多,也总有点卖弄资历的意思。因他已经上表请求致仕,所以故意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草草一看,便交给下首的汪由敦。 汪由敦也是汉臣,细细看看这份答卷,先看署名“翰林院编修臣杭世骏”,默默沉吟,记起雍正年间杭州仁和是有这么一个举人,当时才称一时,名噪天下,乾隆元年又中博学鸿词,当时就点了编修。没想到时隔十多年(2),还在编修的位置上,为人处世可见一斑。再看正文,最触目惊心的是这样一段:“意见不可先设,轸域不可太分,满洲才贤号多,较之汉人,仅什之三四,天下巡抚尚满汉参半,总督则汉人无一焉,何内满而外汉也?三江两浙天下人才渊薮,边隅之士间出者无几。今则果于用边省之人,不计其才,不计其操履,不计其资俸。而十年不调者,皆江浙之人,岂非意见轸域?”汪由敦也是“文学之臣”,素来惜才,觉得这个杭世骏语气中虽有些狂傲,也不到讥刺朝政的程度,只是皇帝心中满汉分界太明,为他求情无异于引火烧身,自己犯不着无端惹事,把卷子又传了下去。 大家都不说话,乾隆便有点不悦:“朕命交部议处,按例,应该拟什么罪?” 张廷玉为班首,自然头一个发言,说道:“后生小子,自命有才,实则无行。皇上权衡人才,自有圣心独到之处,国家抡才选吏,岂容这等跳梁小丑多嘴。”说了半天,似重就轻,加之他其实对乾隆当年宠信鄂尔泰而打压自己已经很不舒服,如今又对乾隆重用傅恒而故意略过自己亦不满意,怨望之心,不时流露出来,乾隆听了脸色便不怎么和善,冷冷一笑,目光瞥向其他几人。 汪由敦狠狠心道:“怀私妄奏,部议的自然是死罪。” 新进军机不久的武英殿大学士来保(3)却朗声道:“杭世骏本是无知狂生。皇上不必与他计较。” 乾隆冷笑道:“朕自然不与他一般见识。只是国法也越不过罢了。” 来保听得乾隆辞气不善,忙以头碰地:“奴才的意思,杭世骏当年还是生员的时候,就常常大放厥词,高谈阔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好些话奴才听来,只以为是胡说,朝中有这样一个狂生,皇上又能优容,岂不是正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乾隆本来也不欲取杭世骏的性命,因而点点头也下台道:“部议从重,朕这里自然要从宽发落的。军机处拟下朕的旨意:满汉虽是远迩,然而皆是朕的臣工,朕从无歧视。国家教养百年,满洲人才辈出,何事不及汉人?天下督抚,原是因其才具来授其职司,朕从未考虑过满汉谁应多谁应少。”他思考了一会儿,又道:“江浙素来人才辈出,然而狂妄无道的学子也多。朕久居京师,南边那么大的地方还从未巡幸。今年开春,朕准备南巡(4)。” 自古帝王巡幸,都是花钱如流水的,不过此时国库丰盈,也花得起。几位军机大臣不敢有丝毫表示,只是领旨称是而已,唯有倚老卖老的张廷玉,眉头微微一皱,露了些“不然”的神色。虽然神色一逝而过,乾隆还是看在眼里,对这位华发龙钟的三朝老臣不由愈发厌恶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1)按指皇帝不招幸嫔妃。 (2)杭世骏参加御史试触忤圣意,事发于乾隆八年。改为此时,为了一定要给杭世骏留个酱油的位置,向这位有才有骨无俗气的文人致敬。 (3)原求情者是徐本。不过太酱油了,选一个人品也不错,也不是特别酱油的人来冒充。 (4)乾隆第一次南巡在乾隆十六年。不过我又架空时间了。 ******************************************************************************************* 米有政治的古代文总觉得不厚实,加了政治的古代文又会涩。权衡真难,不过还是从了我的本意。也许这部小说写上一部分,会开个新坑,写点穿越小言神马的放松文章,当个“双坑党”。 ☆、江南行暗查墨吏 过了新年,便是筹备皇帝南巡,忙翻了各个衙门,沿路的州府道更是不胜惶恐,加意翻修行宫,以备乾隆巡幸。乾隆却降下圣旨,命各地不得劳民伤财、铺张浪费。 过了三月,天气渐渐温暖舒适起来,各宫的地龙都减了炭火,各宫的小宫女们也穿着得轻盈起来。蓉格儿和苇儿着一身紫红色湖绉丝棉袄,长长的辫梢上系着大红绒线发绳,缀着大红丝穗,越发显得头发又黑又亮。 第56章 “听养心殿那边说,皇上这次南巡,要带咱们公主?”蓉格儿算是消息灵通的,这话说出来,已是有八成把握。苇儿因而也喜形于色:“怪道现在,连延禧宫几个小丫头见了我也比以往客气了。果然咱们公主越发得皇上宠爱。只不知公主跟着南下,咱们倒是有没有机会也出去见见世面?” 蓉格儿笑着说:“我也想。只是哪敢指望!主子刚刚被马总管叫去见皇上,回来自然有信儿。” 过年时,冰儿随着回到紫禁城,繁冗的节仪把她烦得几乎要告病,直到过了正月,已经开春,还是蔫蔫的样子。这次面圣回来模样却大不相同,两只眼睛亮汪汪的,几乎光彩要流溢出来一般,进门未待几个宫女嬷嬷招呼,一把抱住蓉格儿,大笑道:“皇上要带我去江南!” 说还不算,扯着蓉格儿连转两个圈,蓉格儿给她拉得几乎站不住脚,告饶说:“我的好主子!您慢些!奴才腿脚老了,可禁不住您搓揉!” 冰儿正在兴头上,甩开蓉格儿又去抓苇儿,苇儿含笑避开身子,道:“罢了罢了。我也禁不起主子你。”冰儿性子豪爽,不以为忤,笑眯眯道:“你们就是弱不禁风的。要把你们丢到江南哪条不认识的街上,只有哭鼻子的份儿。” 蓉格儿便来了劲:“怎么?我们也有机会去?” 冰儿想了想说:“这倒不知道。不过皇上说,这次南巡驻跸杭州,不准备带很多人,不给百姓添麻烦。”苇儿和蓉格儿不由有些失望,直催着冰儿道:“那皇上是怎么跟你说的?” 乾隆说了不少,有些是冰儿半懂不懂的。 进了养心殿,只有她一个人觐见,地上还铺着军机大臣“叫起”用的跪垫。冰儿很少进西暖阁这个机密机要的重地,进门觉得手脚都没处摆放。乾隆却是很放松的样子,淡淡笑道:“你不必多礼了,就坐跪垫上吧。” 冰儿也不知道这“坐”不过是席地而坐——亦即跪坐——的意思,便老实不客气一屁股箕坐在垫子上,见乾隆皱了皱眉,又改成盘腿趺坐,乾隆无奈笑笑道:“罢了,夏虫不可语冰。你老实坐着别动。朕说什么时不许插嘴。不然,朕就叫人把你叉出去。”见冰儿眨巴着圆溜溜而明亮的眼睛,乖巧地点头,又喜欢起她这一派烂漫的稚子神情,说:“朕昨儿个晚上刚收到的六百里加急,好消息。舒赫德和兆惠带的健锐营云梯精兵,协助你舅舅已经攻克了数十座碉楼,势如破竹,莎罗奔那里已经派人来谈和议,傅恒加急折子来请示朕。”说到这里,他也不继续讲细节,不过眉眼舒展,是很久都没见过的愉悦神色。 冰儿也不由高兴起来,乾隆又道:“这里也有你的功劳。这次朕下江南,准备带你一块儿去。” 这才是意外之喜。冰儿几乎蹦起来:“真的!?” 乾隆鼻子里轻轻发出鼻音,冰儿连忙重新坐下去,屁股安分了,心却不能安分,激动得“怦怦”乱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君无戏言。”乾隆又说,“江南是大省,苏州、凤阳你都是去过的。感觉吏治如何?” “什么叫吏治?” “就是当官的为人怎么样?对百姓好不好?” 冰儿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回答说:“苏州府台很可怕,我不喜欢。定远县太爷……凶也凶,也帮我过,好不好说不上来。”乾隆觉得白问了,正想叫冰儿告退,冰儿又道:“不过,我听人说,当官的为了谋自己的升迁,往往不会特别顾百姓,当着上司是一套,当着百姓又是一套。” “这话你又是听谁说的?” “我师父以前常这么说,所以他最恨当官的人,我们去卖药时,离得老远见到当官的仪仗,都要狠狠吐口口水呢。” 乾隆沉吟未语,半晌道:“御史试中,有人风闻弹劾江南巡抚那舜阿,倒有些如你所说……你跪安吧。” ******************************************************************************** 不久,圣谕即下,只道乾隆奉皇太后前往杭州礼佛,顺道徐、扬、苏、绍等地,兼着视察黄淮堤坝,准许百姓叩阍陈奏,既尽孝道,又忙国事。一路接洽繁华自不待言,皇太后身体康健,高高兴兴玩遍苏杭,最后回程时,驻跸在苏州府中苏州织造署行宫。太后一路玩得也有些累,见四月间烟花极胜,姑苏山水相依,更是气候舒适、风光独好,便有些慵懒,要在行宫多休息两日,闲来邀得一些命妇作陪。 乾隆笑道:“皇额娘在这里舒服,不如多住些日子,朕打算亲莅扬州查一件案子,过几日就带几个侍卫前往。” 太后吃了一惊:“怎么?只带侍卫?皇帝要白龙鱼服微行?” 乾隆陪着笑点点头。太后嗔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帝万圣至尊,有什么案子不好叫人去查,还非得自己多跑一趟?”一边随侍的娴贵妃也跟着道:“之前不是已经去过了扬州?那时怎么没查出什么吗?皇上龙体贵重,还是多加保养为善。” 乾隆听娴贵妃也敢干涉自己,声气便有些不善:“之前在扬州,你哥哥自然侍奉得周到,朕放眼望去,只知道扬州好山好水,外带一群好官好良民。所以也想自己去看看,是不是花团锦簇的外头,也没有败絮其中的里头。”娴贵妃吃了一噎,讪讪闭口不言,心里暗道不妙。 乾隆出了太后所住的宫室门,冷了脸对随驾的马国用道:“虽是在外头,也一样外言不入,内言不出。江南巡抚那舜阿现在扬州,你派人瞧着,如果行宫里有消息传递,立刻与朕拿住拷问。敢有事出,朕先要你的脑袋!”马国用见他辞气这么凌厉,惊得背上出汗,身子直躬得近乎接地。等乾隆到了自己所住的行宫宫室,见冰儿倚着门坐在地上,握着那支玉箫发呆,不由没好气地说:“出来就可以放肆了么?你这是什么样子?” 冰儿其实正在等候乾隆,忙一骨碌爬起来,跪下匆匆请了个安,见乾隆步伐匆匆往里走,忙膝行几步跟上,大声说道:“皇阿玛,女儿有事相求。” “你以为朕好打抽丰么?有事相求!会不会说话?” 冰儿不由有些委屈,但见乾隆毕竟停住了步子,虽未回头,侧过了身子似乎在等她回话,忙道:“回皇阿玛的话,苏州是冰儿半个故乡,从小儿在这里生活。这些天玩的地方我反正也都去过,不觉得稀罕,但想……但想去一处故地。” 乾隆一想就明白她想去的是哪里,顿了顿道:“胡闹!你怎么去?” 冰儿语气里已经带了哭腔:“甭管怎么去,不去一下,心里不会踏实。”她见乾隆似欲说话,抢着道:“我知道,那里现在也许啥都没有了,就是啥都没有了,也想去看看。我义父抚养了我六年,虽然做了对不起朝廷的事,但是与我无关,我只想去看看,就看一眼,好不好?” 乾隆沉默良久,只道:“你先进来。” 傍晚时分,外面还亮堂,到得里头,就需要点烛了。乾隆回身坐下,见冰儿颊上两道晶莹反射在灯光里,问道:“还值得哭么?” 冰儿想都不想答道:“皇额娘去世,不论十年百年,皇阿玛想到就没有难过么?”话音未落,额头上已经被飞来的什么东西击中了,随着清脆落地的一声响,冰儿感觉额头上一阵剧痛,随即什么东西暖暖地蜿蜒而下。乾隆似是愣了一愣,又丢过一块手绢来:“赶紧摁着!” 第57章 手绢轻软,飘飘悠悠还是落在地上,冰儿俯身捡起手绢,眼睛余光看着身后地面,看到一摊晶莹剔透的琉璃碎片散落一地,想来是桌上的琉璃镇尺或水洗之类的沉重小物,这样零零一地,反射着灯光,点点闪亮,恰如自己一片伤心,碎落一地,也捡拾不来,想着辛酸,眼前就觉得朦胧,恍惚间隐隐见乾隆一身绛色平金的亮缎袍子,在烛火中熠熠耀眼,晕成圈圈光环。 俄而,一双手扶住自己的肩膀,耳边响起关切的声音:“我瞧瞧。”别扭地扭身不肯,乾隆叹了口气道:“你拿什么作比不好,非要用你额娘?慕容敬之一个叛党,值当用你亲娘来比么?”终是拿开冰儿双手,细细看伤:伤在发际线上,肿起的紫色大包上头,赫然裂了一个小口子,血流得倒也不多,此时已然止住,暗红褐色的新痂薄薄地粘连在伤口上,蜿蜒下来的也是一道暗红,又被绢子擦到别处,整张脸都显得狼狈。 乾隆便吩咐传随行的御医,冰儿见他确有心疼的神色,趁机道:“皇阿玛,刚才是我说错了,我心里急,就顾不得了,你让我去吧。”这个时机找得好,乾隆无奈只得答应下来,等御医前来包扎好,见她头上这样难看的一道箍儿,又叹气道:“这算是什么幌子?也罢,你穿身男装出去,拿帽子遮掩着点。叫赵明海陪你。——记着,不管现在那里怎样,看完立刻回来。” 冰儿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果然不出乾隆所料,不去还只是念想,去了就是彻底伤心。冰儿回来时两眼红肿,抽噎声尚未停止,颧骨处留着泪痕,再被尚余料峭的晚风一吹,皴起了一片。赵明海不敢多言,缴了旨就退了出去,乾隆吩咐道:“你明日早上,不管当不当值,到朕这里来。”又吩咐宫女去打洗脸水,拿涂面的香脂,转脸才对冰儿道:“看到什么了?” 冰儿想着就悲从中来,声音又嘶咽了:“义远镖局已经不在了。我阿爷——我义父家也没有了……” 也不是没有,只是原先几楹老屋,如今荒落破败,分成若干隔间,租给一些贫民,原先格局自然不复存在,院落里他们兄弟姐妹们练武玩耍的地方,如今晾着人家的腌菜、内衣,堆叠着马桶杂物;就连那棵长得老高的银杏树,也只余下树桩一根,权作了脚凳,其余不知做了何家的桌椅木柴?“物是”还罢,“人非”更加不堪。打听得半日,说到“慕容”,周围人就跟避瘟神一般躲在老远的地方指指点点、侧目而视,唯有一个老太大声用苏侬软语道:“这家早破了!犯的是杀千刀的罪呀,要死的死掉了!” …… 乾隆见女儿又哭得满脸是泪,抚抚她的头发劝慰道:“国法如此,又能如何?你伤心也没用,不说忘怀,至少也不要总是萦怀了。朕打算后日就动身去扬州,微服前往查案。你随朕一起去吧,朕就不带御医了,也不带太监和侍女了,嗯?” 冰儿惊愕地抬头看,乾隆一脸“所言不虚”的神色,郑重地对她点点头。冰儿心情略宽,收了眼泪,点了点头。 ******************************************************************************** 乾隆只带了赵明海等十数个武艺高强的侍卫,换着一身寻常中上人家男子的长衫马褂,赁了一条小船,过江到了扬州。一路上侍卫们目不转睛注意着周围的动向,冰儿心还怀想着义父慕容一家,眼神有些怔忡,乾隆则瞧着船舱窗外,亦在出神。 烟花三月,虽然是逆流向苏州西北方向到扬州,不过一路上江水清流,白日熙熙攘攘尽是船只,晚来澄光如练,月华似水,不过一夜行程,已经到了江对岸的矶头。 下船后请脚夫挑了行李,又租了轻便的滑竿,乾隆笑道:“有趣,风物万象,尽在眼帘。”果然,扬州行去,桃红柳绿自不待言。但见人流熙攘,繁华之景有胜京师。好风光熏醉人心,乾隆心里熨贴,脸色也较之前好了很多。一时走得有些饥饿了,见不远处有座堂堂皇皇的酒楼,乾隆道:“进去坐坐。” 一行人进了酒楼,伙计迎上来,见他们个个鲜衣华服,急急打了个千,问道:“各位爷、姑娘,看样子是远道来的吧?你们这可来对了地方!扬州谁不知道我们太白楼哇!客官这身打扮,必是读书人吧,想必知道诗仙李白有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这李太白来扬州时,就在不才小店大醉而归,还题诗一首:‘金樽美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说的便是不才小店……” 听他吹了那么一大通,乾隆微微哂笑,后来有点不耐烦了,笑着打断道:“今天可长了见识,李白写诗不羁狂放,正配你。” 小伙计听出他的揶揄之意,尴尬地笑道:“客官是读书人,咱不过小时候路过书塾时胡乱听两句罢了。……爷您用点什么?” “就几样这里的招牌菜,再一壶好酒。” 小伙计忙道:“好嘞!这就去备!小店的招牌菜是蟹黄狮子头、炝虎尾、木犀鱼翅,还有西湖醋熘鱼——哎,别看那西湖在杭州,咱瘦西湖的大青鱼一样鲜得您打嘴不放。李白诗仙还有诗云……”他突然停了口,想来是想起了刚才的出乖露丑,忙自失地一笑,一哈腰下去张罗了。 乾隆一面好笑,一回头一看,几个侍卫还站着,忙道:“别立规矩了,这也不是时候。都坐下,一起吃吧。”不一会儿,菜上了,先几色荤素小冷盘,再就是热腾腾的狮子头,正软嫩嫩地爬在黄芽菜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炝虎尾也上了,原来就是炒鳝段,覆着浓浓的酱汁,真似虎尾一般;再一会儿,醋熘鱼和木犀鱼翅也摆上席来。菜都是色香味俱全,乾隆吃一口赞一口,饭毕,一下给了小伙计五钱银子赏钱,伙计先在后堂还有些牢骚,觉得这客人不好伺候,此时眉眼都喜到了一块儿,千恩万谢地拍了无数马屁。乾隆笑笑,吩咐伙计再泡壶好茶来,自己冷眼观察周围,只觉得扬州百姓一派安居乐业,大街上繁华不减自己御驾巡幸扬州之时,心里且喜且得意,看来所谓的“暗无天日”的条陈实在是夸大了。 “各位爷行行好!——”这时,一个身着破烂衣衫的中年妇人拖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跪了进来。伙计一看,忙赶上去打发道:“你走吧!有用么?如今的世道你还不清楚吗?巴巴儿的讨人嫌!” “一人有难,本该八方支援。你这算什么?!”乾隆看不过去,喝止了伙计,吩咐冰儿道:“冰儿,取一两银子给她。”冰儿依言,递过了银子。周围人一片咋舌:一两银子,中户人家够两个月嚼谷! 那妇人看了看银子,却并不伸手接,反而拖了小男孩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乾隆以为她客气,忙伸手虚扶:“并不值什么。不必大礼,赶快起来。”那妇人不肯起身,脸上是倔强不屈的神色:“我先谢谢爷——并不为银子——为的是爷是个善人!爷是读过书的,小妇人也读过一点,爷若能为我解一解‘忠孝节义’这四个字的意思,小妇人来世结草衔环也是乐意的!” 乾隆何曾见过这阵势,有些不知所措地四下一望,伙计忙上来解围:“庄大嫂,你也过分了吧!我们大家念你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人,总是客客气气的。可你老是砸我们家的生意!这也不谈,人家远道来的不懂,难不成你也想把人家搅进你们家的是非去?!” 第58章 乾隆何等敏锐,已知其中必有问题,但一时半会儿又弄不明白,拉开伙计问那女人:“到底是什么事?” “客官别问得太多,小心惹祸上身!” 那庄大嫂子却不依,放声哭了起来:“我怕谁?我早就不想活了!反正如今也没人敢为我伸冤,都是缩头乌龟!那舜阿、范崇锡这两个杀千刀的,还有哈德依、宝庆这些不得好死的狗,都杀千刀,都绝子绝孙!!!” 伙计见她疯了一般大声骂起来,又见周围人越围越多,变了脸色道:“庄家娘子,你要送我们小店上绝路么?我们和你可是无冤无仇,你断送了我们一店人的生计,你又有好处了?……我劝你:人死不能复生,平一平气也就过去了……” “呸!你全家死光了,你就平平气过去?!”庄氏一口啐了伙计一个满脸花,伙计怒道:“辣块妈妈!你给我滚!不滚老子动手教你滚!”这时,旁边一个方脸青年却拍案而起:“你这是什么话?!人家一个女人家何等的不容易,心里有苦楚还不让发吗?!你是人么?——庄大嫂子,你放心!李秀才几个已经托御史把进上的折子递上去了,这次没让姓范的截住,该到皇上手里了。皇上若是明君,自会明白的!” 乾隆先还想劝解,听到此处却低头不语,心里颇不是滋味儿。枯坐了一会儿,刚想发话,突见几个人站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微服私访是很值得意淫的桥段。o(n_n)o哈哈~ ☆、重重暗抽丝剥茧 那为首的头上一顶红缨凉帽,身着犀牛补服——是个戈什哈,长得高大英武,但一脸凶狠的霸气,冷笑一声道:“刚才谁嘴里不干净,竟然骂到爷的头上来了?!”伙计吓得一头冷汗,趋上来想劝,被那戈什哈一个漏风掌打到一边不敢再做声。那中年妇人却一扬脖子站了起来,傲声说:“我骂的!骂的就是你个畜生!” “原来是你!怎么,当家的死了,你房里寂寞了?见天儿的抛头露面,找男人拉话、吊膀子,又在发什么风骚?……”戈什哈话未说完,早被妇人一口唾沫吐到脸上,立刻勃然大怒,“嘿”一声抽出刀来。冰儿正想去拦,那方面青年已抢上一步拦住:“你们已经杀了她家两口人了,还想再多一条人命么?!”“不打紧。”那戈什哈笑道,“反正庄小倩那死丫头不听话忤了范爷,已经打破了相送不上去了,料想也起不了什么大浪头了。爷才不怕呢。” “我的女儿!我跟你拼了!”庄氏涨红了脸要扑上去,戈什哈眉一立,刀一横,方面青年忙拉住庄氏,示意她冷静。戈什哈说道:“怎么,你还真当爷不敢办了你?” “你有没有王法?!”方面青年吼道。 “王法?嘿嘿……”戈什哈嬉笑道,“天下是我们满人打下来的,自然咱们满人就是王法!” 那青年恨得咬牙切齿:“你们满人!……进关就是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今天又想血溅扬州么?告诉你:胡无百年运,你们满人猖狂的时候就是那兔子尾巴——长不了了!” “逆贼!”那戈什哈也气得脸绿,“当着大街上,你也敢口出逆天狂言!血溅扬州,我先屠了你!” “慢着!”乾隆怒声道。同时,冰儿和赵明海都冲过去拦,生生地搁开了一刀。乾隆踱步上前,强压心头的怒火,反笑道:“在下也是满人,却日听上谕要满人从龙入关,自应克己勤勉,不得有凌虐汉人之事,却不知兄台从何有‘满人就是王法’之语?” “你也是满人?”戈什哈一楞,见乾隆风姿儒雅,气度非凡,一双冷眸一错不错直盯自己,令人不敢逼视,心里有些不快,但不好像刚才对待百姓一样对待,笑着拱拱手,突然叽里哇啦冒出一段话来,在场的除了乾隆都成了聋子,冰儿道:“你叽里咕噜是在念经哪?” 乾隆摆手止住冰儿,用满语答道:“在下姓钮怙禄,名长春,镶黄旗人。这里是我的女儿和长随。”钮怙禄是太后的姓氏,长春则是雍正赐给乾隆的号。乾隆又道:“看你满语十分流利,若入部当个笔帖式,升发定是极快,何苦在这里给人当亲兵,又为人不齿之事呢?” 戈什哈听乾隆满语说得比自己还流畅,又知钮怙禄氏是满洲大姓,虽然被责备得气恼,也不得不放缓了颜色说:“原来是长四爷!失敬失敬!兄弟姓舒穆禄,名宝庆,在巡抚那爷那儿当差。您说当笔帖式好,那是您不知道当戈什哈的快活。” 乾隆暗暗冷笑了一声,看看一旁怔住的庄氏、方脸青年等人,忙说:“宝爷卖长某一个面子:街头口角,都只是一时使气,何必兵刃相见?传出去岂不是你巡抚衙门里恃强凌弱、欺负百姓?其他不为,就为着你们那中丞的面子,还是算了吧!” 宝庆既驳不回乾隆的话,只好顺水推舟卖这个面子,收了刀拱手笑道:“这几个人口出狂言,辱骂朝廷命官,本是罪在不赦。不过既然长爷开了口,我怎好驳回?姑且饶他们一回。——你们几个记着,下次再叫我看见,这么便宜可不能够了!”随即一挥手,带着一队人走了。 店里众人都舒了一口气,那中年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前来拜谢了,乾隆道:“你有什么困难要我帮助的只管说。”庄氏却推辞道:“没什么。贱民小事,不敢动劳官人。”说罢拉起孩子走了。乾隆知道是因为自己是旗人,却不好说什么。那方面青年也来拜谢:“长四爷,在下陈得贵在此谢过了。”说罢也想走。乾隆却叫住他,似笑不笑地问:“请教,什么叫‘胡无百年运’?为什么说‘满人的时候不长了’?” 陈得贵打量了乾隆一眼,似乎是斟酌了一会儿,才道:“‘胡无百年运’是明太祖说的,不过如今天下升平,圣主英察,小子不过如长四爷所说,一时使气,不合嘴里胡吣的。不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却是不假,唐太宗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就是这个道理。我们这里算是富庶地方,只是耗羡盘剥也重,其他还可以忍耐,若是满汉不谐,激起民变,就堪忧得很了。”他含蓄地笑了笑。 乾隆保持着微笑,但他身后几个侍卫已有些按捺不住了,乾隆又问:“听您这话,想必是饱读诗书了?” “不是。”陈得贵说,“小子是个粗人,不过年幼时在私塾里听过几句圣人言,如今丢了纸笔做些粗活。话都是听李秀才李赞回说的。没有什么事,我就告辞了。” 众人毫无胃口地吃了几口饭菜,尚未吃饱,乾隆一把搁下筷子,叫“付帐,走。”拔脚就走。其他人忙扔下银两,跟了上去。 赵明海见乾隆不开心,低声道:“主子爷,待奴才去租几间房子,您先歇息吧。”乾隆点点头,眉又一皱:“说了多少次了!在外面怎么称呼?你再说得低,也难保没人听见。现在我姓钮怙禄,名叫长春,你们都叫我长四爷。冰儿叫‘阿玛’不要带出‘皇’字来。都懂了吗?”几人连忙答应,赵明海踌躇着说道:“爷这回出来,除了我们几个都没有带别人,是不是要传些人来,便衣护着?” 乾隆自信笑道:“这还是在王土,其他不论,那舜阿身在扬州,我什么时候端出身份来,怕谁造反不成?”赵明海见乾隆不大肯听意见,暗叹一声,不敢多言。 第59章 ******************************************************************************** 不需花大工夫,赵明海便找到了一家临街的客栈,租下了最好的一间院落,中有四间上房,乾隆住中间,冰儿在旁边暗间便于服侍汤水,六个侍卫两人一间拱卫两边,分别值夜。晚上,乾隆还要批阅加急偷偷送来的重要奏折,夜深时方才斟酌着批完,交给守侯的侍卫直送驿递。冰儿及时递上茶,乾隆长叹一声,见窗外月近西垂,愈觉忧怀难遣,但他的性子是不爱向人诉说的,只默默皱眉。冰儿道:“阿玛,天晚了,您早些睡吧。那么累自己做什么?” “你懂什么?”乾隆看看女儿,明眸善睐的样子非常惹疼,觉得心里舒畅了些,拍拍她的脸蛋笑道,“西边的折子,绝对丢不开的。你今儿一天累不累?” “不累!” 乾隆点点头:“再不累,时辰也不早了。我一向起得早的,明儿你不要一个人在房里睡懒觉。” 冰儿笑道:“我才不会呢!” 乾隆笑道:“怎么不会?那日在船上睡得和死猪似的,我半夜叫倒碗茶都没有人搭理,只好自己起身服侍自己。今儿隔了房间,更不敢指望你了。” 冰儿道:“那我在阿玛床前打地铺好了。”乾隆道:“不用了,那里有茶焐子,你又不是惯常夜里服侍人的,也不用搞得太辛苦。” 冰儿听了乾隆关怀的话语,心里觉得温暖,抬眼看看父亲,想泥到他身边,终觉素日皇帝威严太盛,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语气里略带了三分撒娇:“阿玛还是不放心我。” “又说昏话来!”乾隆嘴上斥责,满心还是漾起温情,正此时,外面传来一声惨哭,由于离得远,声音若断若续,十分瘆人。“鬼哭!”冰儿叫道。“胡说八道!有什么鬼?有鬼敢近朕的身?”乾隆到窗前张望,却不见半个人影。冰儿还在说:“我又不是怕鬼,有鬼来让我看看也好!……” “不知是谁,三更半夜哭得这么惨。”乾隆道,“冰儿,你既然不怕,陪朕去看看。” “好!”冰儿一下子就兴奋起来。 “主子,”赵明海在门外道,“是不是扰了您的清净?要不要奴才去……” “你不懂,这就是民间疾苦声!”乾隆道,“朕和冰儿去看看。”开了门,见赵明海一脸担忧:“主子爷,这么晚了,明儿再说吧……要不奴才陪着去,这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得了?!” “不用了赵侍卫,我是做什么吃的?”冰儿扮了一个鬼脸。乾隆道:“赵明海一起去。——你快些吧!还闹!” 循着哭声走过了两条街,乾隆等人才在一间小茅屋里找着了源头。一走进去,三个人都楞住了,这是怎样一幅景象!一丈见方的小屋子里空落落的,地上只有一只小马扎,一个骨瘦如柴、白发苍苍的老妇坐在里面,正哭得声嘶气咽。烂木片的床上张着破烂烂的青布帐子,床上铺着一领草席,上面直挺挺横着一具尸体。人是刚死不久的,破烂的衣裳中露出紫黑的伤痕来,面孔上盖着一张黄表纸。乾隆久居深宫,何曾见过这么惨绝人寰的景象,怔在当场说不出话来。连赵明海和冰儿也是心下惨然。那老妇仿佛没看见他们似的,依旧哭诉着什么,一口扬州土话,乾隆只模模糊糊听懂几句“杀千刀……官官相护……”之类的话,上去劝解也不搭理,问话也不回答,根本不理睬人。乾隆心里难过,默默放下一枚十两的银锞子,转身离开了。 月光下,大街仿佛被镀了一层银,但此时的美景在老妇喑哑凄厉的哭声为背景的夜色中也变得让人毛骨悚然。乾隆站在街上,寒冽的月光照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许久方道:“先回去,明天大早再来看,我要问个明白!” ********************************************************************************** “真是岂有此理!”第二天乾隆回来,狠狠地把手上的折扇一摔,“扬州知府狗胆包天!好好的一家人,不过有件古董,便想方设法要搞到手,明着买不成,就使阴招,说是江洋大盗咬出来的同伙——老夫老妻守着小本生意过活,两个儿子学生意挣点工钱,吃不饱饿不死的安分人家——天下有那样的江洋大盗么?还想尽法子把人弄进监里折磨。老人脾气硬就被活活打死,两个儿子也不放出来,独剩一个老妇人守着那样一间屋子……这不是活地狱么?!”乾隆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暗,怒光从眼睛里射出来,声音都有些颤抖:“怪道折子上讲蒙蔽视听,真真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真真是什么丧尽天良、丧心病狂的事都做得出来!赵明海,你带朕的旨意去知府衙门,把那个叫范崇锡的混蛋给朕扒了官服,九链锁进京待审!” 赵明海一楞,未及答话,乾隆又冷静下来:“慢慢慢……太莽撞了。昨天那庄氏说的话,里面都扯着那舜阿……不能打草惊蛇。” 赵明海和其他侍卫都低头不言语,唯有冰儿仰头道:“怎么?那舜阿是什么好鸟?就不能办了?” 乾隆横了她一眼,道:“朕的国事,要你来插嘴?说两句话俗不可耐,你还是少说话吧!”转头不理,自顾自枯着眉头想心事:那舜阿是娴贵妃的堂房兄弟,这还是小,他是封疆大吏,年前督抚进京叩恩,那舜阿行事严谨,说话头头是道,自己大为赞许。又许了娴贵妃要给他升擢。若事真的涉及他,自己就不能不慎重再四。乾隆许久方道:“也好,叫姓范的再多活几天,看他再能造多少业!是不是巡抚那舜阿这几个月一直长驻扬州?” “是。”一边侍卫颚岱答道,“那舜阿是来巡视扬州江堤的,现在桃花汛过了,又是忙着接驾,已经住了三个月了,好像说要伺候皇上经扬州回銮后再回苏州的巡抚衙门。” 乾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眉心微蹙着,半晌冷笑道:“对,朕想起来了,这是他上次请旨的,当时朕还纳闷,以为他怕着苏州织造抢了他的风头,盘踞着扬州城献媚讨好呢,原来也有出处。小算盘倒是打得好!好,我们就作壁上观,看看还会闹出什么来!” 当日,乾隆命赵明海等人租下一座小跨院,并立刻将老妇接进院中,专门买了丫头服侍,又把死掉的老头埋了。老妇的神智已经有些不清,住在院子里,整天只对着地上的蚂蚁发愣,口里喃喃地念咒似的:“天杀的……范崇锡……天杀的……范崇锡……”乾隆见了又痛又怒,托人打通了关节,竟要亲自进狱探视老人的两个儿子。 花了十几两银子,又辗转说了一车的好话,守门的狱卒才肯放进,嘟嘟哝哝道:“现在皇帝老子就在隔江的苏州府,各处都查得紧,谁都怕吃挂落。我这是担了好大的心,你们快进快出,万一叫人发现了,我可不帮你们担着!”把乾隆和赵明海领到一间牢外,将姜家兄弟指给他们:“喏,那边两个。你既然不认识,来探什么监?莫不是他们家请的讼师,想来翻案?我倒是劝你们,有钱也不要做这种营生。我们大人最恨的就是读书人不好好修习圣人经典,反在那里挂着为民请命的幌子,行健讼的事儿。上回已经有两个被请命革了秀才,一个又惹上了奸_情官司,剥掉裤子一顿板子打得死去活来,从前读书时,哪想到会受这样的奇耻大辱?那个叫李赞回的,素来不安分,只怕也逃不出生天去!你莫要学他们,要是缺两文,还是好好读书中式,将来千里投官,还怕没有银子舞弄?” 第60章 乾隆知道银子塞足,狱卒说的倒是实心话,只是心里气怒,加之皇帝的积习,眼神只是冷冷的,狱卒见自己好心指点,反而受了冷眼,他素来是作威作福惯了的,不由脸色变过,语气也变得冷冰冰起来:“喏,我丑话说在前头,误了我的时辰,不是我不讲情面,到底这里是有规矩的地方。不要等鞭梢子上头才知道厉害!”转身就走了。乾隆忍着心里的怒火,来到牢前,对靠门的两个人问道:“两位可是姜家兄弟?” 年纪略长的那个受过杖刑,屁股大腿上一片新旧血渍、脓迹,他在弟弟的扶掖下,艰难地回过身看看乾隆,奇怪地问道:“先生是?……” “令堂在我那儿。” “你!”那年少一点一下子冲过来,血红的双眼瞪着:“桃花砚已经在你那儿了,我们兄弟也不翻案上控了,叩阍告御状的事,我们小老百姓也不敢。死了的人也自己认了。你按了我一身的罪名,不放我们走,你还想干什么?!告诉你,惹急了兔子还会咬人呢!你敢对我娘怎么样,我变成厉鬼也不放过你!” “你误会了!”乾隆被赵明海挡在身后,脸微微有点白,词气依然镇定,“我不是知府的手下,我来扬州游玩,不想遇上你们家的惨事……姜兄弟,令尊虽然已经去了,不过令堂在我那儿很好,你们只管放心。” “你说的……是真的?”兄长艰难地转身问道。见乾隆点头,突然狠命扑跪到栅栏前,边磕响头边痛哭着对姜豹说:“恩人!恩人!……阿豹,还不给恩人磕头?”弟弟将信将疑地也跪了下来,磕了两个响头。 “两位请起!”乾隆忙上前试图扶起他们俩。金殿上那么多三跪九叩他都泰然受了,可这里、这时、这两个兄弟的头他却觉得受之有愧。乾隆道:“别这样!我听了你们家的事,心里一直不好受!放心,我也有朋友是当官的,我会让他想办法救你们俩。” 这时,突然外牢门又开了,一位紫衣姑娘拎着一只竹编篮子羞怯怯地走了进来,蹲在乾隆身边的一间号子前,轻声道:“爹,吃饭吧。”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不抽了…… ☆、官官护藏污纳垢 那声音轻轻柔柔地钻进乾隆的耳中,他不由回首看那姑娘,姑娘不过十七八年岁,两弯笼烟眉,一双杏核眼,牢里暗,看不清她的面色,却可以真切的感受到她如烟如雾般的哀愁。只见那女子把篮里的馒头从栅栏缝中塞给一位中年男人,男人狼吞虎咽了几口,一会儿又停了下来带着哭音说:“兰伢儿,你怎么又送白面来了呢?你和你娘吃什么?” “爹您吃,别想这么多了!横竖我和娘没有饿死。”姑娘含泪安慰父亲,“若论吃白面的钱,原来又算个啥?” “你虽不说,爹爹心里明白,你进来一次,又是几天的白面钱哪!” 姑娘咬了咬下唇,强笑着道:“爹别急,等还上那钱,您出来,要不了多久,咱家不又是从前的样子了?” “七十多两银子!把屋卖了也赔不起!”男人边哭边狠捶自个儿的胸口,“谁让我白长了眼睛看不清!谁让我自个儿不当心!只想着多卖点货多赚点钱,就可以给你薄薄地备上一副嫁妆……” “爹!”姑娘忍不住哭了,“你在说什么哪!什么嫁妆不嫁妆的!……爹,薛家妈妈说了,只要我肯,丁举人家出四十两要我……我寻思着再找人说合说合,哪怕再向丁举人借三十两,这不就还上了?所以,爹您别急,不久我就接您出来!” 男人怔怔地听着,突然猛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你爹不是人!哪有逼得卖自己闺女做小的?!……你爹不是个人!不是个人!”“爹!”姑娘哭着去拦,不妨狱卒却提着鞭子进来,“啪”地空甩了一声:“快走快走!县太爷要来巡牢,给看见了成什么体统?还不快走?不走打了!”赵明海怕乾隆吃亏,连掇带弄把他劝了出去,乾隆恨恨骂着:“好贼子!好贼子!”赵明海压低声音劝道:“主子别气着了。您要办范崇锡还不是一句话!” “有银子没有?”乾隆静了静气,见那姑娘也出来了,正掩面痛哭,忙问赵明海。赵明海赶紧上下翻找一番,只掏出了二十几两的几枚锞子递过去,乾隆还嫌少,颚岱又掏出十数两碎银,乾隆犹豫了一下,摘下腰间荷包,荷包上缀着一颗硕大的珍珠,乾隆一总拿在手里,急上几步到姑娘身前递过:“姑娘,拿钱去救急吧!” 姑娘挪开捂脸的手,见一堆银子和荷包吓得倒退一步,抬头问乾隆:“你……你是什么人?你这是干什么?” “我不是什么人,也不想干什么。”乾隆前踏一步靠近姑娘,“在下长春,刚才在狱中听见姑娘的哭诉,心里恻然,只是想略尽绵薄之力。姑娘赶快拿钱去救令尊。” 那姑娘见一堆救命的钱,迟疑着接过,又下定决心般看着乾隆:“那……长……长爷要我做什么?” 乾隆正面对着姑娘的脸庞,正好看个仔细:笼烟眉微锁,杏核眼含泪,鹅蛋脸倒白白净净的,只鼻梁上微微几颗雀斑,反更增秀丽。乾隆不禁微微好笑:“我不要你怎么样,不要你做什么。我天生怕见女人哭……对了,你们家怎么会欠上这样一笔大债?既欠了债,又怎么至于弄到坐牢?” 姑娘长叹一口,深深蹲了个万福谢了恩,才说:“恩人问话,我不能不答。……爹是货郎,那日挑挑子去叫卖,到下晚了还图着做几件生意,没成想巷子深处的拐弯角,不小心绊到什么东西,当时叫喊起来,恰巧打更的来了,发现一具尸首。当下被扭到县衙。着人认了,说是瘦西湖的一个当红的姐儿,脖子上有勒痕。闹了人命,这下就说不清楚了,我爹只是个做寻常小买卖的,又没有仇家,谁做这般天杀的事情?徐县令倒也清楚,没叫动刑,只是把爹关着,后来说一道勒痕,应该是自尽的,怎么到了巷子里又说不清。报到上面,知府那里责怪下来,说案子含糊,少不得请了一趟趟的公差,如今其他倒没什么,许了公差的一堆银子没有着落,不知哪里传下话来,只说补齐了银子就放人——天知道我们又欠谁的银子。先还和上头犟着,想着我们横竖横没有犯过,上了两次匣床才知道,这地方没有道理可讲,只有花钱买个平安为算……可小老百姓家,顶梁柱不在,哪支撑得起哟!”姑娘说着便落泪,一会儿才醒过来似的看手中的荷包和银子,掐了自己胳膊一下道:“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天下哪有这么白送的银子?” “有,是你碰上了我。”乾隆不由笑了,道,“拿着吧。我看你是孝女,才赏你的。”突然觉得“赏”字用的皇帝味儿太浓,见姑娘也没在意,又道:“等一等。” 姑娘回过头,疑惑地看着乾隆,乾隆笑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姑娘的芳名。” “紫兰,岳紫兰。”姑娘忸怩地说道,突然脸红得和发烧似的,扭身跑了。 “紫兰……”乾隆轻轻吟着这个名字,不由微微一笑。 ********************************************************************************* “主子爷,查到了!”小院里,颚岱单膝跪地奏道:“庄家是一户读书人家,当家的叫庄哲,是个老生员,妻子庄翟氏,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庄小倩美而会诗,范崇锡想把她献给那舜阿做小,央人去说。庄哲说,他女儿是书香人家子女,不能为妾,不肯答应。如此几次,范崇锡恼了,说你庄家自以为是什么狗屁书香人家,我范崇锡要把你家变为娼户也不是不可能,到时看你再摆什么清高架子!可巧那日郊里拿了一个大盗,上知县徐砚书那儿一审,竟审出有个同谋是庄哲。庄哲有功名的人,徐砚书说不好审,范崇锡便自说自话传公事革了庄哲的生员,亲自审讯。” 第61章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不过,事情要查清亦不是难事。庄哲自己是读书人,难道就没有故友交好的?范崇锡仅凭贼供,毫无佐证,又岂能一手遮天?”乾隆插口道,“况且,若只是同谋,也罪不至死啊。” “是。可主子爷,衙门里头黑起来可是真黑!庄哲不认供,范崇锡便叫去庄家起赃,楞生生把好好一户人家翻得底朝天。也不知怎么的,还真就翻出二百两银子。庄哲还不认供,范崇锡有了由头,便令刑讯,捱了上千板子,又把两条腿都给夹断了。那庄哲五十多岁年纪,一口气没憋上来,睁着眼就死了!那范崇锡竟也不怕,报个暴病身亡就了结了!” “啪”,一本书掉在地上,颚岱抬头一看,乾隆面色铁青,紧攥着椅子扶手忍住因气怒而造成的颤抖:“果然是暗无天日,他居然敢刑杀!……颚岱,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春天。” “一年了!照理督察院应具奏的,怎么朕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范崇锡还能逍逍遥遥当知府?!” “……”鄂岱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半晌不做声。乾隆自己咬着牙冷笑道:“自然是官官相护,织成罗天大网,只护着其间的人,瞒得朕如痴子聋子瞎子,一丝风都透不过来。好得很,好得很。” 他说的倒似平静,冰儿在御前伺候不多,也觉得出里面风雨欲来的压抑,只见乾隆脸上浮着一丝狰狞的笑意,眼睛却不知看在何方,用手胡乱在几上摸着,半天没摸到茶杯,一侧头看桌上空空的,才想起自己是微服出巡,住着租来的小院,不比养心殿里服侍周到,冲一旁冰儿大声道:“怎么伺候的?泡茶来!”又对颚岱道:“继续说。庄家的大儿子怎么死的?他女儿又怎么样了?” “嗻。”颚岱下意识地擦了一把额角,微微动了一下发麻的腿,又道:“庄哲的大儿子叫庄伦,也进了学的,听说策论做得极好,学里推他第一。本来准备赴乡试了,家里出了这档子事,年轻人一时气血方刚,就到府里击鼓喊冤,范崇锡叫进了他,两人一时在堂上顶起来,被以‘咆哮公堂’的罪打了三十板子,那板子毒极了,不过就是三十小板,楞打得个年轻小伙儿口吐鲜血。庄伦仗着生员身份还要顶,范崇锡说:‘我不开革你的生员,也一样叫你死!’不顾规矩,给庄伦枷了一面一百斤的大枷,站了六日,活活站死了……死前还说……” “说什么?”乾隆毫无表情地追问。 颚岱舔了舔嘴唇,道:“说……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说‘吏治到了这田地……嗯……大清国的气数不长了’……” “那庄小倩呢?” “庄小倩和庄翟氏以大盗家属属实,窝赃不报,也没逃得出去,都是官卖。庄小倩自然进了范府,庄翟氏被卖到翠意楼当杂使老妈子。翠意楼虽是个妓院,老鸨倒是个义气的,没难为过庄翟氏,反允许她到处跑动,后来索性借口人又老又笨,开了贱籍。庄小倩就不好过了,一个弱女子,进了范府,又抵死不从,挨了不少打,开始为了能送上去,还没下死劲打,不想那庄小倩是个烈性的,假意应允了,衣袖里藏把剪子要刺杀范崇锡,结果没成。范崇锡老羞成怒,叫人吊着她往死里打,打破了相,开在外面园子里做粗使苦活。”颚岱讲完了,抬头瞟见乾隆面色凝重却已无怒气,反倒心里发战。 乾隆对他说:“起来吧。关注着点庄家。庄翟氏对朕似乎有点敌意——朕是满人么——你去照顾照顾。对了,庄翟氏一直骂宝庆和哈德依,他们俩身份有没有查过?” “查过了。”颚岱道,“宝庆和哈德依都是那舜阿的戈什哈,随那舜阿到扬州府也三个月了,平日里最是作威作福的。因为得用,两个小小戈什哈倒和范崇锡称兄道弟的。庄家这事,跑腿、拿人、出馊点子,这两个人是头一份。” 乾隆道:“他们本就是一丘之貉!……看来那舜阿不一定是昏庸无知,他就是等 ‘孝敬’呢!好个精明聪慧的好臣子啊!”转眼见冰儿捧着盖碗来,便索茶喝,喝一口就皱了眉:“唔!这好好的雨前茶都给你泡得变了味儿!雨前茶不能用滚水,要用刚生‘鱼眼(1)’的水。沏时要拉长水流慢沏,再盖严杯盖,醇香味才出的来!——真是给你糟蹋了!” 冰儿虽知乾隆是此时心情不好才横挑鼻子竖挑眼,但她秉性又直率又任性的,当场撅了小嘴道:“这地方也没好水,我也不是行家,能沏出什么样的好茶来?”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啧啧嘴品品味说,“也没什么不同嘛!我喝什么茶,觉得都是差不多的味儿,都是茶味儿罢了。在外面走道,又没背着房子,讲究那么多,不累死呐!” “听听听听,怎么说话呢?”乾隆虽皱着眉头说话,但也不像平常被顶撞后有生气的意思,反觉得是俏皮的打岔,逗自己一笑,“朕就不过茶上讲究一点,好意教教你,就来那么多话!还‘讲究那么多’,讲究要多,怎么吃得下你做的饭菜?” “那以后我不做了!难道我是专门做饭的么?”冰儿赌气地一扭身。大家不由都笑了。 可一会儿,乾隆的脸又板了起来,大家看他脸色,笑语也都咽了下去。乾隆看众人表情,欲说什么又住了口,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站定道:“朕要会会那个知府范崇锡!” “会会?”众人一楞,面面相觑。 乾隆问道:“府衙在哪里?试试堂前鸣冤的鼓灵还是不灵。”几个侍卫吃了一惊,这可是直接犯到范崇锡头上去了,若是两个不合顶撞起来,有什么意外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赵明海和鄂岱是侍卫班领,自然要出来劝谏,还未开口,乾隆已经伸手示意他们噤声,微微点头,脸上含了一丝笑意:“钮祜禄?长春,京中皇商,与内务府渊源甚深。如何?” 这是为自己重定了一个身份,众人想想不错,纷纷点头。鄂岱道:“主子爷,虽说如此,堂鼓一敲,总不能没有公事。”“自然。我别有打算。”乾隆环顾一圈,暗叹带出来的几个侍卫都是旗人,武艺高强,竟没有一个可做文学侍臣的,只好吩咐几个侍卫中略通文墨的颚岱:“赶紧去寻些上好的梅笺,叫店主裁成名帖大小。再寻个拜匣,亦不要很精致的那种。”又对冰儿道:“行李中有文房,你去拿了来,把墨研好。” 大家才知道乾隆准备去后衙口投帖见范崇锡,几个侍卫原本怕这主子犯脾气要当众和范崇锡对质,这下都松了口气。乾隆又道:“赵明海,也有差使交给你去办。你去找庄翟氏商量——哪怕不用她出面——掐算好时间去击堂鼓,逼范崇锡当众升堂,再与他理辩。大堂中理事,总免不得百姓围观,我倒要看看——”想了想又嘱咐道:“你不用担心,若他想使阴毒,你只管打出来,你的武功,再几班衙役也是不用怕的;再不行就亮出你的一等侍卫身份——正三品,他也该行庭参礼呢!” 这是一桩苦差事,赵明海不敢辞,立刻接令,又犹豫地问道:“主子,其他还好办。只不过奴才是个武夫粗人,和范崇锡当场理论,奴才怕做不来。” “不要紧——”乾隆话没说完,冰儿抢上来说道:“还是我去吧!我武功也行,和那大赃官吵嘴更没问题,他敢怎么样我,我打得他满地找牙!”“多嘴!哪儿轮到你说话了?!有一点在室女儿的样子罢!”乾隆轻轻斥道,又对赵明海说:“别理她。放心,你去击鼓上堂。若是辞尽,有朕呢!” 第62章 “主子!——” 乾隆摆手止住众人话头:“不要劝。朕也不是轻狂人,自有分寸。有你们,我也放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  越来越“微服私访记”了,有木有? —————————————————————————————————————————————————— (1)按指水刚刚烧开时沸腾如鱼眼睛一般大的水泡。 ☆、灭门府只手遮天 来到书房,乾隆提笔准备在名帖上书上姓名,只是想到自己的御笔竟给府衙门房那等小人拿去,心里觉得腌臜,可几个侍卫中,略略识文断字的赵明海和鄂岱都派交了任务,其他几个人大字认不得一箩筐,只有冰儿在身边歪着头好奇地看自己干嘛。乾隆转身问道:“你会写字么?” 冰儿点点头:“会的,学过。”乾隆从旁边扯过一张纸,把笔交给冰儿道:“写来我看——恭办内务府玉器、旗下生员钮祜禄?长春,敬拜大人。” 冰儿在乾隆指点下,写完了这几个字。乾隆拿起纸一瞧,倒是出乎意料,字不算娟秀,但骨骼形体都很舒展挺拔,算得上一笔好字,不由夸道:“没想到你的字倒不丑。一向是跟谁学的?”冰儿被夸,也很高兴:“先是跟收留我的一个陈姓秀才学的,后来帮我师父抄书,也写了不少。” 乾隆见她颇有得色,道:“也只是不丑罢了,没有临过帖吧?总归看来还是随意散漫了些。”把着她的手正了几个笔画,又道:“朕从入学直到现在都在练字,好的法帖也有不少,你若喜欢写字,以后也可以着人教你。”冰儿马上道:“我不喜欢练字。”乾隆抬笔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就喜欢舞刀弄杖是么?听说这几日又缠着要拜赵明海做师父学功夫——你拜师父门槛倒低啊。” 冰儿笑道:“我听说‘谙达’的意思就是师父,上次骑马叫了‘谙达’,不是拜师也是拜师了。赵侍卫一手绝活,我要是能学了去,到外面也不怕别人欺负我。” “谁敢欺负你!”乾隆笑笑说道,把裁好的梅笺理顺放在冰儿面前,“照刚才的字样,就写茶盅口大,写在梅笺上作名帖。”等冰儿一一写好了,吹干其中一张,放到刚备好的黄杨木雕的拜匣里,想了想,有拿出一张银票,折小了一道塞进去,转头吩咐外面守候的几个侍卫:“装扮好了,随我一起去府衙投帖。” 冰儿问:“我呢?” 乾隆道:“你过去算什么?拜见官吏还有带丫鬟的么?”见冰儿立刻撅了嘴一副不高兴的神色,顺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指头:“到大堂门口去看热闹吧。穿素点,没有遍身丝绸的小姐抛头露面的。” 一乘滑竿抬着乾隆到了府衙角门,步行到门前,几个门子叼着牙签正在聊天,见有人来了,为首的门房上下打量了乾隆一番,觉得他一身衣着虽只是八成新,用料精致倒不似寻常人家,不由把跷得老高的脚从桌子上放了下来,客气问道:“你是?” 乾隆直着腰,拱拱手道:“在下从京城来,进学之后过了两闱都未能侥幸,便暂时承办了家中事务,备办内务府玉器。今上巡幸江南,我们也到这里,扬州玉器是有名的,寻思着要做个样子进呈御览,只是未能拜会父母官,不敢随意动作,还请各位通传。”说罢,向后一使眼色,一个侍卫忙递上一个红色封袋。 门房一掂,少说也是四两,算是个蛮重的红包了,心里当然熨帖,又见乾隆虽然有些架子,说话倒还和善可亲,又懂规矩,不由奉承地笑道:“既如此,您老等一等,小的立刻就去通传。我们大人最惜人才,一定马上接待。”伸手要了拜匣,小跑着进了门。 果不其然,没等很久,门房又一路小跑出来,笑容满面:“长爷,我们大人有请。” 乾隆使了个眼色给后面几个侍卫,原是安排好的,自有跟着进去的,也有在外头观望的,表面闲闲,心里绷紧了弦护驾。 清代素来“官不修衙”,府衙格局虽大,一应房屋显得老旧,恰巧刚下过两场春雨,尤其感觉阴湿。只等跟着门房走入花厅,才觉得眼前一亮。花厅两面窗扇通透,紫檀多宝架上非金即玉,墙壁正中挂着白鹭青莲的中堂,裱得五光十色,整间花厅一盆花草没有,入目颇觉俗艳。乾隆定睛一看,正中交椅空着,堂中上首坐着两个人,一个在酒楼见过——巡抚那舜阿的戈什哈宝庆,大大咧咧跷着二郎腿坐着;另一个四十多年纪,堂下穿着一身赭色宁绸便服,貌尚清端,三绺长须飘在胸前,只是腰微弓着,一双眼睛更是神不归主,游移不定四下看着——想来就是知府范崇锡。 范崇锡见乾隆来到,抢先站起来拱手为礼:“长爷在内务府公干,失敬失敬!”顿了顿又道:“长爷太客气了!” 乾隆先在犹豫礼仪,见范崇锡反倒要来逢迎的样子,不知是自己身份的缘故,还是拜匣里那张票子的缘故,此时虽然不情愿,也少不得做作一番,拱手笑道:“不敢不敢,未能先来拜见大人,长某失礼太甚了。” 范崇锡嘴上不语,心里不由不快:你不过区区一个生员,在我面前照理也该自称“学生”;我好歹是扬州的知府,我倒弓腰给你拱手,你不过略略点头,连腰都舍不得弯一下——如此想着,连刚才一张银票起的作用都衰减了三分。让了座后,小厮上来奉了茶,那边大大咧咧坐着的宝庆道:“咦,咱们不是见过?” 乾隆见他不过八九品的末流武职,在四品知府面前如此老相地端坐不动,已经猜到范崇锡是什么样的角色,微微一笑,端足了架子并不多言。果然宝庆自己道:“老范,上次我和你说过,太白楼里为庄翟氏说话的那位,就是今儿的长四爷。” 旗人原本是极讲究礼数的,宝庆这番做派,乾隆知他心有敌意,又见范崇锡似乎也变了脸色,唇角又是微微一扯,似笑不笑道:“长某不才,父祖都是从笔帖式起家,在内务府历任小吏,唯有我还未得官职,只是白身来参见大人。初到扬州,原是奉内府几位司员之命,供奉皇差不敢稍有延误。因而那日与这位宝爷相会,之后也未能拜见。实在是失礼得很了。” 这番话果真有用,听见乾隆自称与内务府有这么多关联,范崇锡和宝庆都坐直了身子,脸上也转了颜色,宝庆转圜极快,立刻笑道:“长爷这是哪里话!那日本是我莽撞了。——内务府广储司的祺大爷,原也是我阿玛的故交。” 乾隆知道他试探,心中冷笑,脸上笑道:“是缎库的郎中祺裕祺大人么?他新近丁忧,解了职了。” 宝庆见乾隆果然内行,肃然起敬,放下高跷的腿端坐笑道:“原来是这样,下次随我们那中丞回京,我倒要好好拜会故人。”范崇锡一直在看宝庆脸色,至此也忙坐正,一脸谄媚道:“长爷虽不居庙堂,但心忧天下,将来必然也是朝廷栋梁。晚上我到扬州最好的店里叫几个菜,奉请长爷一杯。” 乾隆见果然唬住了他们,心里又是冷笑:过一会儿,看你这酒还敢不敢请我!嘴里笑道:“怎敢叨扰大人!不才有下情上陈。” “什么‘下情’!长爷的事自然是我范某的事。你说,你说!” 第63章 “一是狱中姜家兄弟,桃花砚事始末,长某愿闻其详。二是瘐毙狱中的庄哲庄伦,以及在室女子庄小倩情状,长某心有疑惑,还望大人教我。” 乾隆这话慢慢说出来,字字钉实,如扎进范崇锡和宝庆心中的刺,两人都变了颜色,范崇锡瞥瞥宝庆,脸上青红不定。宝庆怔了一会儿半开玩笑地冷笑道:“长爷是来微服私访的巡按大人吧?”乾隆亦不再做作,冷笑道:“巡按大人我朝没有,只是民怨迭起,沸反盈天,长某来到扬州后确有耳闻。大人,皇上巡幸江南,就在隔江的苏州,扬州出这样奇怪的事情,只怕于大人官声有扰啊!” 范崇锡嘴角抽搐着,正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听见前面擂鼓声响起,一名衙役飞奔到花厅外,在门前跪下回话:“大人,庄翟氏又来击鼓了!还是乱棍打出去么?” 范崇锡乜眼瞧瞧乾隆,见他眼睛微眯,一副好整以暇看笑话的姿态,咬牙道:“民既有冤,本官自然要问个清楚!长爷,我这里不好奉陪了。”说罢,狠狠地端起茶碗。外面听差惯熟于此,拉长声音叫道:“大人送客咯——”乾隆自然不久留,冷笑起身,拱手告辞,走了两步心中还是忍不住,回身道:“大人,民间有冤,需妥善安置。” 范崇锡大声道:“本官做官十载,这些事情不劳你费心。” 乾隆回身离开,心道:“做官十载又如何?!这次机会你抓不住,便是给自己找了死路!” ********************************************************************************** 转到外面,庄翟氏已被带到大堂上,差役行事极为粗鲁,好在庄翟氏经受重重磨难,这点小辱已经不在话下,气定神闲跪坐在地上望着座椅上的范崇锡。 衙役们扶着帽子豕突狼奔到各人位置,持刀的持刀,握水火棍的握水火棍,周围百姓也好奇地奔来观看,“大老爷升堂喽!——”一声吆喝,书办们各自端坐好,衙役们高喊着“威——武——”,侧门帘一揭,范崇锡已经换上了公服:白鹇补服,砗磲顶子,他皱着眉头,迈着方步走了出来,慢慢落座,死死地盯了庄翟氏一眼,一敲惊堂木,厌恶说道:“带击鼓人上来!” 击鼓的却不是庄翟氏,而是赵明海。他见多了朝野大员,此时怎会惊慌,走上去只一拱手:“见过知府大人。” “堂下何人?”范崇锡眯眯眼问道,人向椅背靠了靠。 赵明海不卑不亢道:“在下有功名在身,恕不大礼参拜。” 范崇锡直起腰板,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几眼,心里揣度着赵明海的身份,问道,“你是什么功名?报上来。”赵明海是汉军旗人,雍正年间武举出身,由于尤其擅长近身功夫,从亲兵护卫被简拔为御前侍卫班领,年纪才三十可,也算是少年得志,他思忖了一下仅道:“在下是武孝廉功名,名叫赵明海。” 范崇锡张着口,眯起眼睛,似乎在望着赵明海,又似乎在想心事。半晌方笑道:“孝廉击鼓登堂,不知有何要事?又何曾与大盗家属同来?莫不是有什么下情陈述?” 赵明海虽然是武科,官场阅历,也知道范崇锡言下有词,不得轻率,思忖了一下方道:“不敢。物不平则鸣,赵某原是慕名扬州风华,又寻思着圣驾临幸,想来瞧个热闹,无意间知道庄氏一案,心有疑惑。听闻大人官清如水,秦镜高悬,所以叫庄氏击鼓鸣冤,望能得洗前冤。” 范崇锡乜着眼睛瞥着一脸不屑神色的庄翟氏,心道这半老徐娘还颇有些门路,怎么净找些有背景的人来帮着翻案?突然听见背后暗门传来轻轻一声咳嗽,知道是宝庆有话相递,使个眼色给一旁的书办,书办不言声起立进了里间,一会儿出来,附到范崇锡耳边嘟哝了几句,范崇锡的脸色不大好看,却又有些得色,目光往人群里一瞟,果然看见京里来的“长爷”带着几个长随站在人群中目光如炬往堂上望,范崇锡不由暗暗冷笑:敢跟我作对,还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拿案卷来。”范崇锡向身边一个书办道,又向赵明海冷笑道:“案子早已结了,庄哲一家伙同大盗行窃,本官为替扬州百姓除害,少不得逮问,衙役手重,打伤了两人,两人又外感风寒不治而亡——但也是罪有应得。孝廉莫急,案卷马上就到。” 赵明海拿到案卷,翻不到几页就已头大,更遑论再挑错反驳了,台下见他尴尬,百姓们不由发出叹息的轻嘘声。范崇锡得意的一个微笑,道:“赵孝廉,可看得了?以后这堂鼓不是乱敲得的,铁案也不是乱翻得的。今日本府也不怪你,记着便是。退堂吧。” 乾隆心里着急,正想踏出,前面不远处突然有人高喝一声:“慢!”便见那和赵明海站在一起的书生站了出来,径直走到堂上道:“学生李赞回有话!” “李秀才?”范崇锡看清了来人,重重用鼻音一哼,“你又来了?嫌本官还没革退了你的秀才?”乾隆听这痞气得活似街边混混儿的话,紧锁了眉头,又想到这李赞回正是百姓联名、御史转交的折子上头一个名字,联想到陈得贵说的李秀才,心里越发确信无疑,倒止住脚步,静观事态。李赞回上堂,犹豫了一下,还是跪了一跪,才站起身道:“府台大人这话差了,学生何至要被革斥?” “健讼!不够罪名么?”范崇锡道,“李赞回,你是读书人,读孔孟之余也别忘了看看大清律例!天天挑拨着人来这里干扰公务,本官念你年轻,已经优容有加,你不要得福不知,最后哭都没有地方哭去!” 李赞回脸微红,却大声道:“学生也劳请大人,在看大清律例之余,还是得以孔孟仁恕为先!” “你这是俏骂本府么?”范崇锡迷了眯眼,眯缝的眼睛里射出一股杀气。 “不敢,”李赞回不卑不亢打了个拱,直身道,“下头胥吏欺主的事是有的,只愿大人能秦镜高悬,明辨是非,还庄氏一家一个公道。” 范崇锡哼了一声,跷起二郎腿道:“本官何处不公?何处不道?大盗指认庄哲,莫非是乱攀?他家起得赃银,莫非是栽赃?……哼哼,这也未免太离谱了吧!铁案如山,李赞回,你以为自己诉赢过两次案子,就可以视我这府衙如同市井么?你素有健讼之名,学政那里早有耳闻,本官素来惜你一笔文章做得还好,未忍责罚你,没有动用公事开革你的生员,你如今倒是蹬鼻子上脸,越发狂妄放肆了!”说着,一拍惊堂木,喝道:“来啊!把李赞回用乱棍撵出去!” “大清有律,节制刑求。”乾隆见李赞回不谙刑律已哑口无言,在堂下大声喊道。李赞回如梦初醒般,奋臂支开两边前来拉扯的衙役,站定道:“大人要说不公,要说不道,本来学生也不敢妄言父母官的是非,但大人不讲情理,学生不平则鸣,少不得有话要说!” 范崇锡自己最明白,案卷中虽然把刑求的数目都变过了,但当时当庭审讯庄哲庄伦,并没有避着人——他自恃靠山强硬,从没怕过什么——这次不免有点心慌,毕竟从律法说来,自己违规得厉害。可是定了定神,他又暗道:怎么着!你小小生员,还想在我这里翻天不成?正欲给李赞回一点颜色瞧瞧,暗门里又传来了示意的咳嗽声,范崇锡如被冷水激了一般,冷静下来,冷冷笑道:“李秀才,今日若是来抬杠的,本官事务繁多,无法奉陪。庄氏若是要翻案,自可到上级控诉,揪着我又算什么?你们只管把状子往上递,我等上头发落。”说罢,挥挥袖子,喝叫退堂。衙役们七零八落收拾了东西,把庄翟氏和李赞回推出衙门,赵明海回头看看,见乾隆轻轻点头,便也退了出来。 第64章 作者有话要说: ☆、颟顸吏戏说官场 范崇锡退至二堂,脸上还因为气怒而涨得通红,里面叫他的人是宝庆,另一个是和宝庆一起的戈什哈哈德依。哈德依胖胖的身子,补服在身上绷得紧紧的,一看就是粗瓷性子,笑道:“看老范气得吹胡子!”宝庆是高瘦身条,英气中带着些许阴鸷,他摆手止住口不择言的哈德依,拱手道:“老范莫怪我打断你的公事。今天来的那个长春,不是好惹的。” “他是什么东西?”范崇锡还在气头上,一拍桌子大声道,“内务府采办的皇商,当真敢干涉我地方不成?就是瞧不起我,他也瞧不起咱们那中丞么?那中丞的妹妹即将正位中宫,母仪天下,又是他区区内务府敢惹的?” 宝庆笑道:“钮怙禄是咱们满洲八大姓之一,又是当今太后家族,内务府品秩虽不算高,好歹皇上身边当差,当权得势的人多得是,狐假虎威的事也是有的,你看苏州织造不过七品末流,尚能接驾,我们巡抚身在苏州还赶不上趟儿,只好到扬州来备办。我们也不能不小心。再说那长春气度不凡,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角色,但七弯八绕算过来,总会有些来头,大人还是小心为妙。” 范崇锡是个视升发如命的,稍有来头的人便不肯得罪,此时火气早就没了,谨慎地说:“对对,我是被那姓李的给气糊涂了。现在想想那长春确实有点与众不同的地方。可他摆明了就是来作对的,我该如何是好?” “大人又患得患失了。”宝庆阴阴一笑,“我现在所知道的都是那长春自己说的,真真假假的还说不定呢!我已经叫人去京里打听了,若是真的,每个人都有弱点,还怕找不出治他的?他又不会是皇上的舅舅!若是假的,那就更方便了,任大人处置就是了。只不过您不能自己乱了方寸,凭空生事就是了。” *********************************************************************************** 话分两头,这边退堂了,赵明海见乾隆犹自气得胸口起伏,也不敢多话,小心护在身边。人群渐渐散去,乾隆犹立在那里不动,许久方指着两边柱子上贴的对联念道:“‘爱民犹子;执法如山。’好对子啊,可惜这对子如今却不对了!” “有何不对?”李赞回回身面对乾隆,冷笑道,“这位先生,我读给你听:‘爱民犹子,金子银子,皆吾子也;执法如山,钱山靠山,其为山乎!’先生,解得如何?” 乾隆又苦又气又怒,轻轻颔首道:“对……对极了!”。李赞回做个揖问道:“今日先生一语,如醍醐灌顶,只是受先生恩德,还没有请教先生台甫?”乾隆拱拱手道:“不敢枉称恩德!不才是满人,名长春,表字——永君。”这时堂外观审的老百姓中不知谁起头叫了声:“好汉子!”后面跟着狂呼起来。夹杂在人群中的冰儿觉得很荣耀,乾隆只是不易觉察地苦笑了一下。这时,庄翟氏过来,向乾隆等人浅浅一笑,对李赞回道:“李秀才,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上回在太白楼保护我的长四爷啊。” “原来是长四爷!久仰久仰!”李赞回不由惊喜地笑了,“上次我还怪得贵没好好谢谢四爷,今儿个我就一并谢了!”说着就要下跪,乾隆忙笑着扶住他:“免了免了!这怎么话儿说的!你也是有功名的人,不要跪我。其实老赵和我是一起的,要说谢,倒该我先谢你才是。”李赞回奇怪地看看赵明海又看看乾隆,暗暗诧异,赵明海已公布了自己的孝廉身份,却对“长四爷”如此收敛恭敬,屏息执礼,这长四爷恐怕来头不小。他说道:“话不是这么说,长四爷侠名,我已久仰了。”乾隆客气一阵,又把身边的人介绍给李赞回认识,末了道:“我是个满人,其实圣上一向都说‘满汉一家’,天下臣子也是满汉参半,满汉同宗华夏,除了一条长城隔出个关内关外,又有何不同呢?” “也对,也不对。”李赞回却是不大有心机的人,笑道,“我当长四爷是朋友,有话就直说了,若有不恰当的,还要望长四爷见谅!其他不讲,就‘天下臣子满汉参半’就有问题。如今天下,巡抚尚且满汉各半,总督却汉人一个也无。汉人进仕,要考功名;满人进仕,既可以凭科举,也可以凭祖荫,也可以凭椒房。比如我们这位那中丞,荫了个二等轻车都尉,又碰上个堂妹当了贵妃。他不学无术,整天只知醇酒妇人,照样是封疆大吏,汉人攀到这一步何其之难!所以我对仕途,已经心冷了。” “是吗?”乾隆对这番话很不满意,但心中不快,他的脸上是不露出来的。其他几个侍卫的神色就不怡了,青红不定,旗下公子哥儿的习气,若不是乾隆站在那儿,怕是他们的拳头都要挥上去了。 李赞回再不谙世事,也看得出乾隆等人不大高兴,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正在这尴尬之时,乾隆身后突然传来嫩嫩脆脆的一声“长四爷!”,大家回头一看,竟是岳紫兰。岳紫兰手拎小竹篮,脸微微有点羞红,对乾隆深深蹲了一福:“想不到在这里遇见长四爷!刚才您在堂上我都看见了,我心里……好佩服您呢!” 乾隆见到岳紫兰,所有的不高兴都丢到爪洼岛去了,喜道:“紫……岳姑娘说笑了!你爹放出来了吗?” “爹出来了,苦于不知道恩人住处,不然可要亲自来磕头呢。” “想不到长四爷做了这许多好事!”李赞回和陈得贵赞道,“您真是义士!”冰儿看看陌生的岳紫兰又看看父亲,酸溜溜笑道:“想不到还有许多好事!”乾隆先是矜持地听着,及至冰儿的话不由有些尴尬,责备地瞟了女儿一眼:“少胡说!冰儿,叫岳姐姐。” “小姐别叫。我一个下贱人家的女孩儿,怎么当得起!”岳紫兰急忙阻拦。倒是这阻拦让冰儿有了好感,便大大方方叫了声“岳姐姐”。乾隆笑道:“我说当得起就当得起!”岳紫兰不好意思地一抬头,正与乾隆的目光一对,见乾隆正不错目地盯着自己,脸便呼地红透了,下意识地抹抹鬓角又掸掸衣襟,不抬眼,也可以感觉到乾隆热辣辣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自己一般,浑身都躁热起来,好容易开口道:“长四爷,天不早了,我也该……。”乾隆不等她告辞,抢先道:“是啊,真不早了。索性大家一起去吃点东西,我做东!”李赞回、陈得贵都极声推辞,乾隆也不硬留,岳紫兰也道:“我一个女儿家……” “有什么,我女儿也去。” “我不去!”冰儿抢先道。 乾隆又瞪了冰儿一眼,岳紫兰得了空,更要推辞:“本来该我们请长四爷才对,可爹爹刚出来,家里一时拿不出钱,怎么反要叨扰长四爷请客!使不得!” 乾隆还劝,岳紫兰却执意不肯,乾隆只得道:“那我送送岳姑娘。” “不用……” 这回乾隆可不由她推辞:“我在家也气闷,正寻思要吃点好的。姑娘家不是在白果巷么,听说那边有扬州城里最著名的聚合馆,是淮扬菜的代表。你也不愿给我指指路么?” 这下岳紫兰没了辞谢的话。乾隆又对几个侍卫道:“既然小姐说要回家,你们就护送她回家吧,不要跟我了。” 赵明海等人当然明白乾隆的意思,当然也不敢真就离开,都从后面悄悄地、远远地跟着保护。 第65章 乾隆和岳紫兰一路谈得甚是投机。岳紫兰本就对乾隆颇有好感,这时,心里慢慢萌发出一种什么东西,顶得心窝里面毛毛的、痒痒的,听乾隆说话,觉得脑子里昏昏乎乎的,似乎是过年守岁多喝了二两老酒的滋味儿。眼看到了聚合馆,乾隆又提出要她一起进餐,岳紫兰犹豫了一下竟答应了。 此时正当晚饭时间,扬州偌大一个府城,达官贵人和有钱商贾自是不少,两层高的聚合馆,居然没有空桌。乾隆和岳紫兰上上下下兜了两圈,还是没有找到可以坐下的地方。店小二无奈地说:“对不住客官,小店实在没空桌子了,您改日来,我们一定给留最上好的席面!”乾隆好容易有个与岳紫兰单独相处的机会,怎么舍得放弃。岳紫兰是第一次到这么众目睽睽的地方来,羞得脖子根都红了,轻声道:“长四爷的心意我领了,这地方,我一个女儿家……也不惯……”“这有什么?你要到北京去,我们满族的大姑娘们还不是满街乱跑!” “那是你们满人……”正说着,乾隆突见临窗一张三人小桌上只坐了一个人,便对岳紫兰说:“瞧,工夫不负有心人。虽然要与人拼桌,总比站着等好。我们就将就着去坐坐吧。”可店小二却拦道:“爷,姑娘,小店真没座了。那位客官向来是一人包一张桌子。您去挤,怕是不大好呢。” 乾隆奇道:“你这店古怪!别家都是忙着迎客进门,你倒是把客往外赶的!我又不是出不起饭钱!——岳姑娘,我们过去,看会天塌了还是怎么的?”岳紫兰抿嘴一笑:“想不到长四爷却是这么任性的。” 到那张桌前,乾隆冲那人一拱手:“这位仁兄,借个地方可好?”那人抬起头,白白胖胖一张脸,留着一丝不乱的大胡子,他肿眼皮一抬,道:“我又没霸着这桌子,你们坐便是。”乾隆道了谢,却听身后岳紫兰轻轻地一声惊呼,忙回头看,岳紫兰又忙着摇头:“没事儿。四爷坐吧。” 乾隆坐下,小二过来,敬畏地看了那人一眼,又问乾隆:“客官外地来吧?用点什么?这是小店的菜谱,客官随便点。”乾隆瞟了瞟对桌那人,接过菜谱——是厚厚的一叠,打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清炖鸡、黄焖鸡、麻酥鸡、口蘑鸡、溜渗鸡、片火鸡、火夹鸡、海参鸡、芥辣鸡、白片鸡、手撕鸡、蒸风鸡、酱汁鸡、酱扒鸡、滑鸡片、鸡尾扇、炸鸡脯、冬菜鸡、鸡翅尖、炒野鸡、糟醪鸡、拆炖鸡、滑鸡片、宫爆鸡、三宝鸡、蜜炙鸡、烩鸡丝、杏酪鸡、叫化鸡、酥油鸡、高汤鸡、醋焖鸡、红烧鸡、鱼翅鸡、香菜鸡、汤蟹鸡、拌鸡舌、炒鸡内、什锦鸡、五仁鸡、香膏鸡、揲烂鸡、挂炉鸡、白蒸鸡、松熏鸡……”光用鸡做的菜就写了五六页。乾隆乍舌笑道:“光用一个鸡就做出这些手段来!我看着从南到北,从东至西各处的风味都全了,怕是宫里大宴的满汉全席也没这般花头!只是我要吃正宗的淮扬风味,又是什么呢?” 对面那人又一抬肿眼皮,裂了裂嘴算是在笑,道:“所以古人要‘骑鹤下扬州’。扬州是酒色财气食俱全的地方。只是少一干正经人罢了,来的都是想成仙的。” 乾隆大笑道:“这位先生风趣。敢问您贵姓、台甫?” “免贵姓徐。”那人道,“行六。贱字不敢辱先生您视听。” “徐六爷。”乾隆拱手道,又把菜谱递给那人,“您想必是这里的老食客了。烦劳,给我们点几个招牌菜,最好是淮扬风味的。” 那徐六爷头也不抬接过菜谱,要了笔,看也不看似的在菜谱上勾了五个圈,把笔一掷,菜谱给小二,自己又夹菜品着。乾隆见此人又风趣又古怪,心里好奇,趁菜还没上,没话找话瞎扯:“看样子徐六爷是老扬州了。风土人情一定是熟透了。” 徐六爷吃了一口海参,嚼了半天才道:“你是京里人吧?” “正是!您好眼力!” “也不是好眼力,一是听您官话说得很地道,二来您若是本地人,就会知道我不是本地口音。” “嚯?”乾隆不信似的睁大的眼睛,“您好敏锐!不知您是发什么财的?” “干我这行,就是要靠‘敏锐’,好度人脸色。”徐六爷道,又上下打量了乾隆一番,皱了皱眉说,“您先生是发什么财的?说您是官,可腰板直直的又不像;说您是商,可气派大大的又不像;说您是个入科没有选官的士子,可是阅历气度又不一样。” 乾隆哈哈大笑:“您是看不透我的!我也猜猜您,又有闲,又有气派,还让人敬畏,您应该是……” “不用猜,我是最没出息的。”徐六爷打断了,“就跟扬州府附郭县太爷似的。” “哦?怎么说?” 徐六爷舔舔嘴唇:“有首十字令活画了我们这两种人。—— 红, 圆融, 路路通, 认识古董, 不怕小亏空, 围棋马吊中中, 梨园子弟殷情奉, 衣服整齐言语从容, 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 坐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 他这边念完,那边乾隆笑得几乎岔气,连连抚掌道:“好!好!骂得切!骂得痛!这种颟顸无能的官员就该这样讽骂!”一旁岳紫兰虽未完全听懂,却着急地暗暗拉乾隆的衣袖,乾隆并未在意,止住笑道:“我失仪了。抱歉!” 那徐六爷毫无表情,自斟自饮了一盅酒道:“论理这种官我也要骂。十年寒窗一朝中式,换来这么个庸庸碌碌的职位。所以有民谚骂附郭县令说:‘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县城和府城在一处,迎来送往,个个比你官大;想有自己的政见主张,上头要卡;想做清官,众人皆浊,你一个人清个鬼!所以呢,附郭的县令,只能媚上,只能颟顸。想到这儿,我心里就不骂扬州府的附郭县令了。” 乾隆笑不出来了,问道:“怎么,那扬州首县叫……徐砚书的,也是颟顸无能的人么?” “说颟顸,怎么不是!说无能,倒要思量思量是真无能还是装无能。”徐六爷道,“不过总的看来,他和我一毬样。读书抵个屁!他这知县要是早知道要附郭,还不如早就去学围棋马吊古董唱戏,不定混得更好!话又说回来,不读书,又当不了官,又不像满人有袭封。” 乾隆干笑了几声:“哦?……这种人不能管地方。一方父母这副样子怎么成为万民表率?调到京里当部曹,学问好的去翰林院,或许好些。” “哼,一个地方都管不好,还去京里受气?您没听说:‘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那叫最肥;要倒一倒,那叫最穷。”徐六爷侃侃而言,“京里大官多,个个抬脚比你头高。京里那些穷翰林,年年靠当当过日子,一放了外差,秋风得意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大摇大摆去还债。京里的部曹,更是不堪,这位爷有没有听过这么几句:‘一洗万古’‘大业千秋’‘九转丹成’。” “愿闻其详。”乾隆听他评论官场别有一套,竟是自己闻所未闻。 “‘一洗万古’是詹事府洗马,”徐六爷嚼着焦香的花生米,“升迁得极慢;‘大业千秋’是国子监司业的升迁;‘九转丹成’就是京部曹官了,有人历任员外郎、郎中、御使、掌道、给事中、掌科、鸿胪寺少卿、光禄寺少卿、通政司参议这九职才升为四品。在京里,徐砚书这号没人没势的角色只有老死的份!” 第66章 说话间,乾隆点的菜到了,而徐六爷面前杯盘狼藉,扫荡一空。他用餐布抹抹嘴,拍拍肚子道:“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等他走出门外,乾隆发现岳紫兰的脸有点发白,关心地问道:“怎么了?” “我是吓的。”岳紫兰长吁了口气望着乾隆,“刚才那个徐六爷,就是扬州县令徐砚书!” 这回轮到乾隆吃惊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岳紫兰道:“徐太爷老是像戏里一样微服私访,您不认识他,他一眼就看出您不是扬州本地人。他暗暗在冲我摆手,我怎么敢说。” 乾隆沉了脸色:“他哪里是什么私访!只是脱掉沉重的官服松快一下。”突然觉得自己又把皇帝架子摆出来了,忙回头对岳紫兰温存一笑:“理他做什么?横竖碍不着我们吃饭!——快吃吧,等凉了就不好吃了。”岳紫兰抬头瞧了乾隆一眼:“爷!”乾隆立刻觉得一切烦恼都在她那深情一瞥中消失殆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阵抽得实在是要人命。 ☆、案里案豺狼当路 饭罢结账,岳紫兰只是咋舌,乾隆笑道:“这点子小东我做不起,也枉费了在京厮混这些年头。” 岳紫兰笑道:“你们都是豪富人家,像我姑婆在乡下,一年的嚼用也不过咱们这顿饭钱。像今年皇帝南巡,耗羡收得尤其高,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也摊派在小民头上,我姑婆几回跟我说乡下日子过不下去,问城里有没有人家要做事的佣人,好挣几个贴补家用。” 乾隆脸上一滞,岳紫兰抬眼见他神色,陪着小心问道:“爷您怎么了?”乾隆掩饰地笑道:“没什么,皇帝南巡,本不为了扰民,下面的昏官恶吏,狗仗人势,借着天子的威风胡作非为,皇帝知道了,也一定要办他们的。” 岳紫兰抚掌笑道:“那感情好!除了咱们徐知县,个个都是该杀的!”乾隆奇道:“怎么,这个徐知县如此昏聩无能,倒还得民心么?”紫兰故作老成地叹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徐知县好歹不做黑心事,我们扬州也还容得。”乾隆见她样子,不由“噗嗤”一笑。 出了聚合馆,几个侍卫正候在门口,岳紫兰也约略认识了,羞红了脸,一低头离开了。乾隆问道:“格格一个人在小院里?” 鄂岱回道:“是。”又压低声音说:“主子,刚才总有人在聚合馆门口转悠,看神色,像是衙门里的番役。不过观望半天,并没有做什么。”乾隆瞥瞥赵明海:“如今你的名声是出去了,以后倒是要小心些。我这里也不能大意。——不过,谅他范崇锡一时半会也拿我无奈。” 赵明海毕竟不放心:“主子爷,奴才倒是觉得,还是去总镇那里调集些绿营兵马来护驾较为妥当。” 乾隆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摇摇头自信地说:“我还不信,这里能出乱臣贼子。”赵明海虽觉得不妥,不过拗不过这个主子,只好退到一边。 他们回到租住的小院时,已有一位不速之客正在门口等待,见到乾隆他们,这位不速之客抢上一步,微笑着拱手为礼:“不才刘昭年拜过长四爷!” 乾隆停住步子,打量这刘昭年几眼:一身碧色江绸长衫,罩着石青缎子坎肩,腰间佩一块汉玉,几个精致细作的荷包,打扮得儇薄轻俏,是副读书人家公子哥儿的模样。他也拱手回礼道:“不敢当!敢问——” 刘昭年笑得灿烂,很外场的样子:“没有送帖就直接前来拜会,在下孟浪了,不过久仰长四爷侠名,实在等不得那些繁文缛节,想来四爷应该不会为我这不速之客而不快吧?” 就是满心不快,人家恭敬有礼,也不得不压抑下去。乾隆客气道:“不敢不敢。刚刚只有小女在家,太怠慢贵客了。里面请!” 刘昭年笑道:“小姐倒是盛情邀请,不过男女有别,在下不敢僭越,只敢在外面等候。”乾隆听了不由有些不快,干笑着把刘昭年让进小院正堂。 正堂只是草草布置,请了一个老妈子过来烧水扫地,此时老早避开,冰儿又是不大避嫌的,见乾隆回来,自然按习惯泡上一壶好茶,连着奉客的两个茶杯一起送了出来。刘昭年的目光在冰儿脸上一绕,见她冷冷地不大搭理,自己倒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地夸赞道:“长小姐端方秀丽,行事颇有大家风范,长四爷好福气。”乾隆不由觉得这个刘昭年轻狂,使了个眼色示意冰儿退下,自己笑道:“蓬门之女,不谙规矩习俗得紧,叫刘爷见笑了。不知刘爷此来,有何见教?” 刘昭年的眼睛随着冰儿转动,直到她掀起帘子进入里屋,才收回目光道:“长四爷谦虚了。不才是扬州的一个生员,平素在范府台幕中任事。今日长四爷到府衙拜会,不才也听府台提起了。范府台说到长四爷,啧啧称赞,只是怕其间颇有些误会,未曾讲明,特命不才来与长四爷说合。”说着,似不经意地四下一瞥,赵明海等人会意,然而哪敢离开乾隆身边。 乾隆倒想看看这刘昭年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对赵明海等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们有事先散了吧。”俟几人离开,方才笑问:“刘爷你说。” 刘昭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个封袋,从小几上双手平推着送到乾隆面前。乾隆故作不解,问道:“这是何意?”刘昭年笑容里带了些轻视:“长四爷,里面原是你赠予范府台的,如今璧还。”乾隆不料范崇锡竟然退回银票,不肯伸手,只是道:“这么点原不成敬意,范府台何必见外?”刘昭年略带三分冷意地笑着说:“不是见外,本是官场朋友,不做这些事情。里面另有心意,请长四爷打开看看。” 刘昭年说着,站起身来,弯腰把封袋推到乾隆面前,直抵到他胸前。乾隆略皱了皱眉,俄而一笑,伸手拿过封袋,觉得里面比原本厚了一些,因而没有拿回去,冷冷道:“范府台这算什么意思?” 刘昭年道:“京里内府,我们范府台平素不大打点得到。不过我们范府台上面,是江南巡抚那大人,那大人原是内务府笔帖式起家,现今又是椒房贵戚,我们范府台平素多受了那大人的栽培,也算是一条道上的人。长四爷与内府生意若有什么为难,只管抬出那中丞的名号来。这也是朋友之间一点来往交情。不过,这几日我们府台颇为治下的一些刁民头疼。皇上南巡至我们江南省,自是万民欢悦,只是总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村野刁民,欲在此时大逞刁恶,以胁迫上官。长四爷是明白人,若与这些人搅成一团,岂有善果?不才也是怜惜长四爷,初来乍到,不知我们扬州民风顽劣,好讼喜斗,若是牵连进是非局里,只怕我们范府台纵有心相救,也无力回天。” 乾隆听他越说越露骨,最后语出威胁,不由心里大怒,冷笑道:“原来刘爷是告诫长某来的,谢您费心。”然后伸手拿过封袋,抖出里面几张银票,检出原先自己送来的那张,把其他几张装入封袋又退了回去:“长某不缺银子,范府台若有见赠,不敢领取,请刘爷帮我璧还。”本来倒也没什么,但乾隆此时已带了三分架子出来,弄得刘昭年颇为尴尬,僵持了一会儿,见乾隆已有端茶送客的意思,刘昭年方喝了一口茶道:“既然如此,我就如实与我们范府台说了。”收拾起几张银票,抬手道声“告辞”,拔腿而去。 第67章 乾隆仍还有气,见冰儿出来收拾桌子,没好气道:“你倒是不怕生人,什么人都敢见。赶明儿这样的不知廉耻,还教人编出戏来。”不等她答话,又道:“这人吃过的杯子,给我丢掉!腌臜至此,瞧见他的杯子我都恶心!” 冰儿忍了忍,到底忍住了,觑觑乾隆气鼓鼓的神色,犹豫着说:“刚才其实还有人来。” “都快黄昏了,又有谁来?你也是!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么?随便就出门待客!朕总是要在扬州显露身份的,到时候人人都说连皇宫内院的公主都见过,成何体统?”话这么说,口里还是问,“谁来过?” 冰儿拿过一份名帖,乾隆打开一看,里面还夹了张纸片:“瘦西湖畔,幽篁小居,若干得趣之人,恭邀赏聚。”乾隆皱皱眉,复又看名帖,上面写的是李赞回。 ********************************************************************************** 宴无好宴。赵明海等侍卫坚决反对乾隆夤夜赴此不知来由的宴会,唯有冰儿举双手赞成。乾隆沉吟了一会儿道:“李赞回不过一员黉门秀才,手无缚鸡之力,纵然健讼确有其事,也不过嘴皮子厉害,为百姓出一口不平气罢了。我又担心他作甚?”虽是这么说,赵明海还是早早布置人到“幽篁小居”打探清楚,周边虽是一片花柳艳地,此处确实只是一处“私窠子”,两户门院,进出人等也素来清净,料应无大碍。这才安排好拱卫的工作,赵明海自己也扮作客商样子,趁着月明星稀,与乾隆一同赶赴“幽篁小居”。 瘦西湖两岸,灯红酒绿,略闻莺歌燕语,似见舞袖歌扇,不过此时却没有这般心情。乾隆一行到得幽篁小居门前,只有一个小厮应门,见到名帖笑道:“我们家少爷久候了。” 跟着小厮进到内里,虽然不大,门户玲珑,后面还有个小园,园中挖了一个半亩见方的小池,引的是活水,种些荷花浮萍,此时还只是铜钱大小圆片,倒是池上临空建了一座小轩,三面都是透雕的木隔窗,挂着笼烟一般的天青色帘子,挂下丝绦随着风轻摆,微闻淡淡的兰香。 小厮打门帘邀乾隆进到小轩之中,里面只容得一张小巧圆桌,边上靠着书案和琴案,书案上一盆春兰,黄绿色小花开得正好。李赞回正坐在下首位置,起身迎接道:“长四爷玉趾降临,小可不胜荣幸!请上座!” 乾隆环顾四周,除李赞回外,陈得贵也是认识的,余外有一个老者,眉目紧凑、形容畏缩,坐在角落,此时起身大大地做了个揖;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妙龄女郎,眉目清秀,涂着一脸薄粉和胭脂,倒不显得羞涩,大大方方起来道了万福。乾隆举手还礼,李赞回介绍道:“这位是家叔,这位是——”他看看那女子,嘴角含一点笑意道:“——红颜知己。” 乾隆瞟了那女子一眼,不好意思盯着多看,也不好随意回话,笑着抬手为礼,也不虚客气,示意赵明海不必计较规矩,一块儿坐下,自己端坐上首,侧面正好是徐徐清风、淡淡花香,觉得十分适意,见那女子要来筛酒,摆手止住道:“我刚吃了晚餐来。” 李赞回笑道:“我知道京里晚上进饭早,咱们这里一日三餐,这夜饭只是刚刚开始。长四爷若不饿,用点果酒陪陪我们。”也知道他心细,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这才让酒。 乾隆素性不大好酒,不过这是南酒,香味也很浓郁,抿上一小口,还有点淡淡回甘,不由夸道:“这酒很妙。”见席上有些干果子,众人大概等待时已经吃掉了一些,也不顾忌,伸手抓过一些吃了起来。李赞回笑道:“长四爷果然是豪爽人。李某没有看走眼。” “你看我像什么人?” 李赞回道:“长四爷在府台衙门的花厅里不是说了?内务府专事采办的皇商,前途无量吧!” 乾隆吃了一惊,停下手中杯酒瞧着李赞回,李赞回忙打招呼道:“是我孟浪了,忘了介绍,家叔就是衙门里的,那日长四爷进花厅,家叔正在门外服侍,您未曾注意他,他倒一回来就和我赞您。加之今日衙门口多谢相助,不知如何回报,淡酒薄席,不成敬意。” “哪里哪里。”乾隆松了口气,又打量了那畏缩在一边的老者一眼,爽朗笑道,“如此,倒是我厚着脸皮来叨扰了。” 众人先不说什么正经话,互相客套寒暄一番,酒过三巡,那老者才局促说道:“小的姓李名启,是阿回——李秀才出了五服的远亲,不过我们李家人丁稀薄,彼此往来倒多。阿回家境比我们家好得许多,自幼儿读书又用功肯上进,我则是家中有这么一份差,衙门里至贱的差使,连累了自己子孙都不得上进的。咱们范太爷……原本倒还好,没成想这几年做得过了啊!” 乾隆正要听里面内幕,要紧温语抚慰道:“老人家,你慢慢说给我听。我到扬州做生意,遇到几档子事情,正不得开解呢。” 李启不安地四下望望,眨巴眨巴小眼睛,又叹口气才说:“黑呀!真黑呀!四爷,我在里头,我看得清楚!……” “咱们范府台,原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十年寒窗中了举也是不容易的事。从县丞起,一路巴结上来,师座同年,哪个不要打点到!穷惯的人悭吝,舍不得自己个儿的银钞,只拿国库的钱财、老百姓的血汗不当回事。渐渐地,似觉得百姓的就是他的一般。长四爷说的姜家是小生意人家,原也小康,不合一时显摆家中宝物,恰恰范府台进奉上宪少了件既清雅不俗又价值不菲的东西,自然入了府台的眼。先答应拿五百银子买下,姜家嫌少不肯,本也不大愿意出卖祖物。府台恼了,做了贼赃栽到他们身上,一个死、两个监()禁,弄得家破人亡,此时再献宝求饶,府台又哪里理他!这等还是自己不知道轻重的,庄家事情始末,我也知道,叫人落泪啊!好人家女儿,只因长得好看,怎么就合该遭这样大罪?怪不得古时候的烈女要断臂毁容,实在是世道如狼虎,不得不防啊!……” 乾隆背手向窗外立着,耳边是李启变了调的泣诉:“……同样是个人哪,他们怎么就狠得下那颗心?!那种黑暗地方,连豺狼虎豹见了也要吓瘫的!那中丞爷端着清正廉明的幌子,可是他——我说不出口啊,说出来我就想骂他,可咱这小老百姓,把大人们当父母供着,儿子怎么能骂父母呢?” 乾隆微蹙着眉,凝望着远处,小轩开窗朝东,月亮西沉,东边只看得到一片黯然的沉黑色,几颗星子光亦不显,或明或暗闪着微光,似乎就要被夜色吞噬。他闭了闭眼,强抑住眼里的苦水,等微微的风把泪吹干,才回过头来,沉郁地说道:“都是真的?” “我怎么会骗您?我老命都不要了怎么会骗您?!”李启站起身来,诚惶诚恐的样子不变,神态里却多了急于分辩却又无从分辩的痛苦,最后他一屁股坐下去,“是真的呀!四爷你再不信那也是真的呀!” 乾隆不是不知道官场上的龌龊,但至于这么不堪实在是出于意料之外,李启用一笔笔血泪帐向他诉说的事实令他脸色铁青,李启和李赞回见他微微颤抖跳动的颊肌,眼中荧荧发绿的杀气,都吓了一跳,但乾隆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大发雷霆、跳脚大骂,只是用最平静的语气道:“好,很好!学会一手遮天了!” 第68章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先更半章,而且恐怕要大修~~~~~ (我真扫兴我……) ☆、计中计毒蛇吐信 那晚饮至醺醺然,却不是酣畅,只是借酒浇愁而已。赵明海扶着乾隆回来时,早已打过三更了。冰儿点着烛火也还没用睡,见到赵明海时急急道:“刚才我们的人从苏州加急送来一封密折,要不要给皇上看?” 赵明海见乾隆已经醉得有些不省人事的样子,试着叫了几遍,只是昏昏说些胡话,无奈道:“主子这样,怕也处理不了折子。我去冲碗姜醋汤来,您服侍主子先睡下。” 乾隆只觉一夜乱梦,清晨如常时一般卯初就醒了,但头脑里混沌胀痛,胸口也觉得紧,在帐中问道:“几时了?” 冰儿在床前打地铺,几乎一宿没睡,此时迷迷糊糊爬起来,掏出小怀表瞧瞧,指针一根指在v上,一根指在vi上,也是自从到宫里才学会看钟表,换算了一阵:“卯初二刻了。”搓搓脸又道:“又不上朝,阿玛再睡会儿吧。” 乾隆正是头疼困倦的时候,倒下身子闭目又睡,迷迷糊糊刚刚睡着,突然听到冰儿咋咋呼呼的声音:“不好!”人也醒了大半,要紧支起身子问:“怎么?” 冰儿还着睡衣,几乎从地铺上弹起身子,冲到案前拿起一封密折递进帐子:“昨儿晚上苏州驿递加急送到的,说要进呈御览。皇阿玛晚上回来就醉得不省人事,叫也叫不醒,赵明海叫我今儿皇上一醒就拿来……我刚才忘了……” 乾隆已经醒神儿,不由有三分恼怒,一把夺过密折匣子,口里道:“快把帐子挂起来!幸亏你不是御前伺候的,否则早被打折了腿!……”不过打开匣子,展开折子看了一会儿,乾隆脸上就回转了颜色,抬头见冰儿搓着衣角、光着脚站在自己床前,嘟着嘴又有些委屈又有些畏怯的小可怜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这大早上的地气寒凉,好光脚丫子踩在地上么?我这会子头疼得厉害,你上来帮我揉揉太阳穴。” 冰儿利索地蹦上床,跪在乾隆身后为他按摩头顶,手里轻重有度,乾隆顿觉头脑里清明了很多,赞道:“你的手法倒比按摩处的太监们好。”冰儿得了夸,更加用心,也絮絮挑些有趣的事说些闲话,乾隆含笑听着,等冰儿都说得口干了,方道:“朕也有高兴的事儿。这是西川刚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折,傅恒在金川节节胜利,莎罗奔已有求降之意,估计五六月就能班师回朝了!”冰儿听得他的话里都洋溢着满满的笑意:“朕是要亲自去迎接他的,那么扬州的事得更快办好。” 冰儿伺候完乾隆洗漱,又熬了稠稠的碧粳粥,就着几样扬州小菜和一碟扬州包子,乾隆人逢喜事精神爽,吃得比往日都香。见冰儿过来收拾碗筷,她换了一身半旧蜜合色裙袄,外面罩着石青长坎肩,头发上也只用点翠发蓝的银饰,不由道:“你额娘的大事也过去一年了,宫里以日代月,不服长孝,你年岁还小,也不用总是打扮这么素净,不说穿红着绿一味俗艳,好歹那些浅碧水红都是衬你肤色极好的。”冰儿脸上不禁有些哀色,乾隆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低头看着她白净修长的一双手:“你的手都和你额娘一样。”其实不一样,冰儿手心还有一层薄茧,且也不谙女红针黹,只是一样素白而不加染红修饰,天然粉色的指甲自然长成饱满的椭圆形,乾隆觉得她的手在自己的掌心中如牙雕玉琢一般凉浸浸的,心里不觉哀婉。 “主子,姜家的老太太在外头闹着要走。” 乾隆听窗外传来这样一句回报,不由吃了一惊,起身问道:“可曾问是怎么回事?” 外头侍卫说道:“她还是糊涂说不清楚话,只是要走的意思肯定得很,早上粥饭都一口未动,只打了自己的包裹要出门。” “她家虽然还在,但什么人都没有,此时又回哪儿去?”乾隆拔脚走到门外,蹙着眉头细忖了一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转头征询地望着冰儿,冰儿摇摇头,亦不知所以。乾隆来到门口,老太太已经有点吵闹的意思,嘟嘟囔囔,时而高声时而自语,惹得旁边男女住户借着出门买点心、倒马桶纷纷伸了头来看,窃窃私语声不断。 姜家老太突然瞪圆了眼睛,提高了声音:“你和他们一伙的!你拿着我不放,是想做什么?是想我死了好霸我家东西么!我告诉你,你没门儿你!”竟开始“杀千刀、死绝户”骂骂咧咧起来,左邻右舍有的窃语,有的吞笑,还有几个胆大爱惹事的冲着乾隆大喊:“怎么,你还多养了个娘不成?”“人家儿子自然要孝敬老娘的,你一个外乡人在这里多什么事?” 乾隆不由有些撑不住,回身进了里间,恨恨道:“她又受了谁的挑唆?既然好意她领不下来,我这里也不是尽多吃闲饭的,愿意走让她走吧。” 送走姜家老太才不过小半个时辰,门外又报庄氏娘子求见。乾隆不觉有些奇怪,犹疑了一下依旧请见,延客到厅堂,却见庄翟氏满面泪痕,进来就跪地连连磕头,乾隆不由吃了一惊,上前虚扶道:“庄大嫂这般是做什么?折杀长某了。” 庄翟氏哽塞难言,好一会儿方始断断续续说清楚:“大早上衙门里的李家阿叔匆匆来告诉我,范崇锡那个天杀的,要对我女儿下手了!” “他要怎么样?” “说是嫌打破了相,准备按淫奔的罪名决杖官卖,官媒都已经到了衙门,只等打完就带人走。挨打受罪倒不怕,官媒发落,没有几个能进好人家的,范崇锡要拿我们家立威,少不得开发到娼寮妓院,操皮肉生涯。我家小倩自幼读了几本书,自视甚高,断不肯为下贱之事,这就是活生生逼她上绝路。要痛快得死,我也不拦她,只怕里头多得是辗转折腾……我苦命的儿……” 乾隆乍听之下也万分震惊,回思却有些不对:“就是以淫奔发落,也需有真凭实据,范崇锡总不能颠倒黑白吧?” “哼,他要构陷一个百姓,要什么真凭实据?里头已经传出话来,小倩以前在室时喜欢弄些文墨,那些个伤春悲秋的诗词,还怕构不出个‘文字狱’来?”庄翟氏嘴唇颤抖,双目里射出灼灼的光,“长四爷,我也不敢为难你。若你官场上有朋友,烦请助小女脱困,若是力不逮及,也是我们庄家多舛的命……” 乾隆深吸一口气,脑中盘旋诸事,萦绕纷乱,却总觉有根线头把着全局,却牵不住。此时事当急迫,也不及细想,好言劝慰庄翟氏道:“你莫急,这事我管到底了,我这就去知府衙门情商,若商议不下来,我……我也自有办法对付范崇锡。” 庄翟氏重重叩首:“长四爷,不管事情成与不成,我庄翟氏活着一天,给您立长生禄位一天,朝晚敬香长拜,愿您公侯万代!” 乾隆摇头道:“我不求公侯万代,只求……只求世间清晏,才不枉半世劳心。”庄翟氏觉得这话说得有点大,不过也无暇细想,揩着眼泪离开了。 “拿我名帖,去知府衙门。” 冰儿和几个侍卫先听庄翟氏哭诉,也觉义愤填膺,此时见乾隆不假思索,急匆匆就要找范崇锡对质,也觉得有些仓促。赵明海道:“主子,还不如直接摆明身份,到巡抚那里,彻查范崇锡。” 第69章 “你以为我来扬州,就为了这个范崇锡么?!”乾隆道,“没查到那舜阿清白与否,事情不能算完!” “可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乾隆自己系着外面马褂的衣扣,修长的手指因为压抑着气愤,还在微微颤抖,“那舜阿若是做出辜负朕躬的事来,此时我们岂能打草惊蛇,让他轻率脱逃?” “那能不能先筹划一下?如此贸然前往知府衙门,万一……” 乾隆一口打断:“官媒已经等在那里,等庄小倩一进娼门,只怕就会以死明志,那时,再去救谁?如今等不得了,虽然稍有冒险,料想范崇锡还不敢与我翻脸。——你们也布置人在外头,若是有异动,立即拿内大臣的关防,拔刀护驾。” 虽然不至于惹到范崇锡起杀心,毕竟此去是要直接撕破脸皮了,赵明海顿觉肩头重荷。冰儿在一旁道:“我去救庄小倩吧!” “别胡说八道了。”乾隆道,“你安分在家呆着!” ******************************************************************************** 到衙门口,说范崇锡在二堂决狱,亦即不让众人观审,乾隆心里暗骂他险恶,只好退到角门,递名帖求见。原以为必然要遭拦阻,都做好闯进去的准备了,没想到门子一脸轻视的蔑笑,却连请示里头都没有,直接放乾隆进去了。乾隆便知范崇锡早有准备,心里不由微感忐忑,犹豫了一会儿,咬牙走了进去,一个门公昂首凸肚在前面带路。 过了影壁,见周围无人,乾隆使个眼色给鄂岱,鄂岱三两步上前,往门公的袖子里塞了一块银锞子。门公皱了眉做出推脱的样子,鄂岱小声道:“别给人家瞧见!”门公便不再做作,袖了手在袖中一捏一掂,觉出有七八两之重,心花怒放,脸上也客气起来,曲了背小退两步,到乾隆身边悄声说:“长四爷客气了!不过今日我们大人气性不好,长四爷还是谨慎为上。那姓庄的女子——”他抬眼看看乾隆,眼神中警告的意味甚重。乾隆蓦地明白过来,今日就是一个套,在于把自己套进来。 如此想着,步子便迟缓起来,心中思忖是否还应继续,然而脑海中庄翟氏痛哭流涕的样子实在让他于心不忍,他心中暗道:罢了罢了,小心就是了,若今日不救庄小倩,来日就是杀掉范崇锡抵命,也不值当。 还未到二堂,先闻箠楚惨叫声。乾隆一怔,加快步子前行,果然二堂门口,范崇锡顶戴补服,庄严肃穆正在监刑。地上四个衙役死死摁着一名女子,毛竹大板挥舞间,带起串串鲜血,腥味逼人。乾隆不久前倒是才刑讯封疆大吏张广泗,只是这般苦刑加诸弱女身上,也觉得过分。才叫得一声“范大人”,范崇锡就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挥挥手:“这里行刑,等下再说。” 一时杖责已毕,杖下女子气息奄奄,除了手指还在颤抖,几乎看不出这血裹的衣裳下也是个活人。 “你可认了么?” 乾隆顿时如听雷鸣——这不是决杖,竟是讯杖(1)!那女子喘息了半日,声音细如蚊吟:“你打死我罢!我庄小倩若曾有一丝淫念,便叫我今日杖下死!” “哼。叫你杖下死,还不是本官一句话!”范崇锡好整以暇拨着指甲,目光斜过来看了乾隆一眼,旋即转回去看着庄小倩,“这不过还是讯杖,拶夹诸刑你还没试过呢!你爹爹读书迂腐之人,教出的也是迂腐的儿女,与上官做妾,虽比不得稗官小说中得嫁寒士,一朝中举,终成诰命夫人,但末流书生,又有几个历任封疆,又有亲眷在后宫椒房?你会算是不会算?如今落得淫罪,倒光宗耀祖了么?我若是你,只有四个字可恨——‘悔不当初’!” 乾隆听得咬牙,正欲说什么,范崇锡转头道:“长四爷,别来无恙?” 乾隆只得挤出干笑,拱手道:“劳知府大人垂问,此刻心中,很不好受。” “呵呵,果然是爱屋及乌么。”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范崇锡一洗上次见面奴颜婢膝、气急败坏的样子,眼睛里精光四射,捋了捋长须道:“庄翟氏是本地有名的淫妇,本官正在查处她和生员李赞回的奸()情,不想昨儿又听说庄翟氏早晚数次在长四爷屋里——”他见乾隆已经气到握紧拳头不言声,自信地一笑:“长四爷,本官早和你说过,本地民风刁恶,见你是个雏儿,自然攀援附会,等你着了道,才知道湿手捏了干面粉——甩也甩不掉了。”他语气又一转:“李赞回号称孔门弟子,却天天迷恋一个暗()娼,眠花宿柳,干下多少缺德没脸的事体,本官迟早也要革斥拿问,为天下士子做个范例。” 他的话尚未说完,下面血淋淋的庄小倩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吼:“你诬赖我娘!你不是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范崇锡厌恶地一挥手:“还敢叫嚣!再与我着实打二十杖!” 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扑将过去,掌刑的举起板子,似是使了十成的力气,狠狠一板敲了下去,“噗嗤”一声如砸在水袋上一般,庄小倩伤上叠伤,喑哑地一声惨呼。然而接下来的几板,她连惨呼的劲儿都没有了,喉咙里啯啯有声,似乎被泛起的血痰堵住了咽喉——人的耐力却是出乎意料的大,这样惨酷的重刑,她却没有晕厥,而是死死地睁大双眼,一点一点硬捱。 乾隆语音中不由带了几分怒气:“大人!就算奸()淫,也不过风()流小罪,值当这样往死里折磨么?大人也不怕伤了阴骘?”范崇锡只是冷笑,眼睛盯着一起一落挥舞的板子浑如没有听见。 “鄂岱!” 一旁的鄂岱早已拳心里捏得都是汗水,转眼见乾隆瞳仁里已经荧荧发绿,显见是怒到极点。但他却不敢造次,若是不加忍耐,惹得范崇锡翻脸不认人,一干衙役执杖带刀,伤到乾隆半点,他就是罪无可恕。乾隆自然心里也明白,此时后悔没有事先与驻防的绿营通气,只能强加忍耐。 好容易二十杖打完。范崇锡又问:“你可认了么?” 乾隆轻声道:“庄姑娘,你认了吧!令堂今日请我来救你,此时就是受刑不过诬服,也没有人会笑话你的。官卖的话,无论多少价,我出。” 庄小倩抬起脸,乾隆才看见她脸上除了深浅不一的褐色鞭伤,另有两道刀痕,从耳际划到唇角,大约划得太深,皮肉翻开后未能长好,疤痕错落扭曲,似两条紫褐色的蚯蚓蜿蜒颊上,这般扭曲恐怖的容颜下,隐隐可见俏生生的瓜子脸,明眸善睐的美目,洁白如编贝的牙齿。乾隆顿觉心酸,耳边听得庄小倩微弱的声音:“小时候听哥哥读《孟子》,爹爹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今日死,就是本分,若求苟活,真个是无耻之人了。” 范崇锡又“哼”了一声,吩咐衙役道:“既不肯认,先发到牢里。” “我为她取赎。她这副样子,不能不就医。” “狱里自然有医。” “大人狱里一干人,长某信不过!” 范崇锡回眸看了乾隆一眼,笑道:“是了。昨儿还有人跟我举报,说我衙门里有人在狱中强()奸犯妇。趁今儿长四爷在,我一并审了,免得长四爷信不过。——带李启!” 第70章 李启就在堂下伺候,听得这一声,几乎如霹雳一般,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大人!大人!大人明鉴!小的这两日去过牢里,可只去了男监,未敢踏进女监半步!” 范崇锡看向他,却是恨毒了的眼神,也不言声,狠狠瞪了旁边衙役两眼,两个衙役便过去拎起李启,按跪在二堂的正堂上,随即甩下一串夹棍,吓得李启声音都变了:“大人明鉴!大人明鉴!” “夹起来!” 夹棍刚一夹上李启的脚踝,李启已经打熬不住惨叫起来,他在衙门里日久,自然知道夹棍的厉害,也知道自己这班同事,断没有念旧徇私的道理,未等范崇锡喊“收”,已经“我招!我招!”地喊将起来。然而范崇锡装作没有听见,还是让行刑的衙役收了一收绳子,夹得李启一脸都是黄豆大的汗珠,连“招”都喊不出来,只是“哦嚯嚯——”一叠连声地怪叫。等放了绳子,李启呼吸几次,似乎迫不及待一般编造了一回他“强()奸”犯妇的经过,画押具结了。 范崇锡命人把李启收监,似不经意地瞥了乾隆一眼,轻轻道:“别家的猫捉耗子,我家的猫尽咬鸡!” 作者有话要说:  (1)决杖:清代法定五刑之一,算判决。讯杖:刑讯逼供用杖,算刑讯。(呃,笨嘴拙舌,说不清楚) ☆、杀鸡儆猴做月老 乾隆双手颤抖,只觉得眼前那块青石板地面,淋淋沥沥,尽是血污,污人目光。耳边传来范崇锡的声音:“刚才慢客了。长四爷,请到花厅用茶。” 宫闱朝堂,波诡云谲,此处区区,虽一时胆颤,毕竟还不足以叫皇帝色变。乾隆声色不动,暗暗长吐纳气息,平静道:“刚才孟浪了,打扰大人公事,长某应该先赔罪才是。” 范崇锡脸上便有得色,换了可掬的笑容,把乾隆让进了花厅。听差奉来茶水,乾隆一看,极为清隽的细白瓷盖碗,上面三蓝釉色画着几枝兰花,题着诗句,风雅之极,揭开碗盖,是上好瓜片的清芬,然而啜到口中,唯余苦涩而已。两人都只默默品茶不言声,终于还是客人先打破了沉寂,乾隆笑道:“大人好品位,这茶清气。” 范崇锡亦笑道:“人清则茶清。” 乾隆暗暗冷笑,脸上还是三分淡然之色,又品了一口,方始放下盖碗,拱手道:“ 长某区区商贾,得大人厚爱,一直抱愧于心。昨日又蒙大人见赐,实在有愧。长某并不想干涉大人地方事务,只是庄家之女,年岁尚小,心中也有些不忍。” 范崇锡见他做戏,自己少不得也得陪着做戏,一派正气神色:“诶,地方民风不朴,叫长四爷笑话了。我为官也有十余载,看年岁也应比长四爷痴长些许,有些话虽然说出来不大好听,长四爷权念我是肺腑之言。”不等乾隆假装客气,已经不客气说道:“庄小倩的事情我也不瞒长四爷,原是有意做个冰人,为庄家和巡抚那大人牵一段红线。那大人正当壮年,家中正室夫人一直无所出,念叨着要纳个妾。娶妻娶德,娶妾娶色,难得庄小倩容貌清丽,也读过一二诗书,虽然为人有些刁悍,本官倒也诚心为她着想。庄家若能有这么个女婿,将来升腾发达都是一定的。今日他们父子不过生员,明日就可补了监生,将来中举选官,还不是那大人一句话!” 范崇锡顿了顿,突然目光直直地盯着乾隆:“长四爷,你是京里人,那大人如今烈火烹油一般的权势,你不会不知道吧?不说内务府里,他故旧极多,就是将来想在京里京外有所升发,也不过那大人片言只字而已。——你说庄家傻是不傻?” 乾隆听他竟然毫不掩饰构陷庄家的本意,又拉东扯西只管谈那舜阿的权势地位,正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心中盘算着,带着微笑细听,没想到范崇锡喝了两口茶,一双锐利的眼睛直勾勾瞧过来,说出的话也让乾隆心中一震:“长四爷家的小姐,听刘昭年说,极是婉娈秀美,几有倾国之姿,进退言谈也颇有大家风度。不知年岁几何?许人了没有?” 原来范崇锡打的是这般算盘! 乾隆心中怒火直冲,却笑容可掬道:“大人过奖了!大人美意,长某已经明白了。不过长某是旗人,旗下女子,不经大挑,是不能私自许人的。”他又着重加了一句:“长某纵有心,也不敢违了国法。那大人纵有心,也不敢在皇上征选秀女之前,先动禁脔。” 范崇锡脸上掩不住的失望神色,想想又不甘心道:“要说选上是难事,选不上总不难吧?那大人如此权势,你若有意,何不问问他?皇上征选秀女,臣下自然不敢多言,不过宫门一入深似海,万一也只是指配哪个不得志、穷得叮当响的宗室王公做侧室,只怕还不如嫁在巡抚家——等生下一男半女,岂不是掌家的如夫人了?” 乾隆不由对那舜阿多了几分不满:皇室选秀女,难道他也敢插手不成?此时嘿然而已。 范崇锡颇多失望,不过旗人送选秀女的规则,他也不大懂,此时宝庆不在,没有人可以打听,只好先作罢,也因存着这层心思,对乾隆还算很客气,又寒暄几句,见乾隆虽然敷衍交谈,但已是急迫想走的样子,便淡淡道:“长四爷心善,本官也看出来了。有些事情也不是谈不拢,只好先再观望观望,哈。”端茶送客。 乾隆出了知府衙门,一直强撑着的微笑倏忽不见,脸色暗沉得如铁板一般,对鄂岱道:“走!”也不叫车轿,拔脚就走。鄂岱自然知道主子心里极不痛快,不敢多言,牢牢跟上。直走到一条巷子里,乾隆方停下步子,看看左右无人注意,轻声对鄂岱道:“今天虽然惹了一肚子气,不过也不算没有收获,范崇锡敢显形,我离知道实情也就不远了。这些日子你四处打探打探,有没有范崇锡选色侍奉那舜阿的其他事情;那舜阿家中有几房妻妾,都是怎么来的,也问明白。回到住处,拿朕的手谕,派一个人到驻扎扬州的总镇那里调兵马备着,再派一个人到苏州府,报信给太后、皇后,说朕在扬州的这几日事情办完,办完后预备回銮;再通知两江总督尹继善,立刻飞驰扬州接驾。”他吩咐完,举头看看天空,正午刚过,日头略略偏西,仲春时节,长江两岸的天气不凉不暖,十分舒服,阵阵和风拂着柳丝吹来,无事之人陶然欲醉。然而于他,此次江南之行,已经没有舒心可喜的地方了。 ********************************************************************************* 回到住处,觉得安静不同往日,进门一看,买来服侍姜家老太的小丫鬟伏在春凳上正睡得香甜,雇来洒扫烧水的老妈子也干完活回去了。以往总是蹦蹦跳跳出来迎接的冰儿却不见踪影。 鄂岱摇醒睡得正酣的小丫头,叫着她的名字说:“阿玉,我们家姑娘呢?” 阿玉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惺惺忪忪睁开眼睛,像说梦话般道:“自然在里面……”俄而才猛地惊醒一般,晃了晃脑袋,搓了把脸道:“好像我睡着的时候,姑娘说要出去一下。好像就出去了。” 话没说完,乾隆已经跺着脚发火道:“胡闹!胡闹!”那脸色越发难看,连素来娇憨胆大的阿玉都不敢则声,瞥着乾隆进了内间。卧室里倒是找到了一张写得乱七八糟的字条,乾隆看了看,焦躁地撕成几爿丢在一边。好在日近西斜时,冰儿就回来了,一身靛蓝印花的布衣,下面却系着一条银红绸裙,俏生生梳条长辫,见几个侍卫守在门口大气不敢出的样子,吐吐舌头道:“我阿玛生气了?” 第71章 鄂岱叹口气轻声道:“快进去吧,气了半晌了。”见冰儿有点缩手缩脚的,又压低声音道:“没什么,就算是要揍你,熬着挨两下就是了,千万别顶嘴。” 冰儿越发担心,轻手轻脚挨进去,里面已经点了烛火,乾隆正就着烛火读书,火苗跳动,只觉得他神色凝重,也不显得大喜大怒的样子。冰儿近身跪下请安,乾隆照旧看书,理都不理,只等翻完一章,冰儿也跪了有一会儿了,才抛下书,拿起手边一根竹板子。冰儿知道逃不过,乖乖伸出手心,连喘息一口的时间都没有,就觉得手心里狠狠地疼了三下,激得眼泪都掉了下来,赶紧把手藏到衣襟底下,另一只手一按,觉得肿起来一层,火辣辣的,似乎油皮都给抽掉了。 乾隆也没有强她伸手再打,只把竹板子放在书案头,离着冰儿的脑袋只有三四寸的样子。冰儿本能地偏开头,听见乾隆不怒自威的声音:“让你先说,有一句不实,待会儿可就没刚才这么便宜了。” 冰儿也不敢抹眼泪,吸溜吸溜鼻子说道:“近中午的时候,岳紫兰和她爹来过。” “他们有事?” “没有。”冰儿道,“岳紫兰帮她爹摆摊卖货,说是顺道来,送了点家常吃的小点心——是岳紫兰自己做的。”说完又吸溜吸溜鼻子,乾隆见她脸上两道泪痕,一颗泪滴挂在下颌摇摇欲坠,一颗不知去向,狼狈的样子让他又有些心软,问:“你的帕子呢?” “不知道去哪儿了。” 乾隆从袖中掏出自己的手绢把她的泪痕拭掉,看着她闪着泪光的圆圆眼睛,叹口气道:“还‘进退言谈也颇有大家风度’,真是瞎了眼了。”见冰儿不解地抬头,也不愿说破:“你不管这些闲白儿。后来怎么?” “我送了他们出去,看见有些菜正好下酒,就叫阿玉到店里沽一壶好酒。等了没多会儿,阿玉气喘吁吁跑回来,说紫兰她爹,被人围住打了。” 冰儿的性子,极是讲义气的,当时抓起外褂就出去帮忙。动手打人的是一群街上恶棍混混儿,岳紫兰拦在父亲面前,声嘶力竭大叫道:“天杀的!我们做点小买卖,哪里又得罪你们了?!你们这是干什么!:”为首的恶棍操着根扁担,趾高气昂道:“你以为自己攀附着贵人了?也不仔细!今儿算是教训,明儿再做出什么来,可别怨爷的手下没有轻重。就是打死了,爷进去蹲两天也就出来了。” 冰儿不及细听,上去把那恶棍一推一个趔趄,转身扶起岳紫兰和她爹,两人脸上都挂了彩,岳紫兰的父亲受伤尤其重些。冰儿道:“到我家去,我给你们上药。” 紫兰的父亲名耀祖,艰难地撑着腰爬起来,见冰儿的目光却颇为畏怯,摆摆手连声说“不用”。 却说那个恶棍,倒也不提防被猛推一跤,好在身边狐朋狗友扶住了没倒下来,觉得颇没有颜面,撸了袖子上来要动手。冰儿回头直视着他:“干什么?想和我动粗么?” 那恶棍眼睛一直,转而笑道:“哟嚯,竟是个漂亮的小娘儿,我从来不和漂亮小娘们儿动粗。”手一伸就来抬冰儿的下颌,冷不防脸上狠狠挨了一抽,还没反应过来,另半边脸又是一记,冰儿能开十力弓的手劲,两下子下来,那人脸上就是两片嫣红绽开,煞是缤纷。扬州人视掴脸为羞辱,尤其被女人掴脸更是奇耻大辱,那人自然挂不住,伸手要来揪头发,旁边几个混混也作势要来帮忙。 冰儿自从出来,便天天缠着赵明海学功夫,好容易见有架打,非常来劲儿,摆好架势准备试试新学的招式是不是管用。却闻不远处一声唿哨,几个恶棍混混们俱是一愣,为首的悻悻然一甩手:“辣块妈妈!明儿你再要犯在爷爷手里,爷爷整你个小死!……”骂骂咧咧去了。冰儿也不恋战,闪眼看看唿哨传来的地方,只见两人骑着马已经背身而去。其中一个身影非常眼熟,冰儿想了半天,才顿悟过来——宝庆! 乾隆听到这里,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会儿问:“然后呢?” “然后我去看岳紫兰和她爹,叫他们过来上药也不肯,叫瞧瞧大夫也不肯,我没法子,进屋拿了两瓶药酒给他们,他们也不知怎么的,忙不迭地就离开了,一句谢都没有说。” “然后呢?你又怎么弄得这么晚?” 冰儿道:“我?我当然要去追宝庆了!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不好的派人打岳紫兰他们做什么?还蹲在我们家门口!” 乾隆道:“查出什么没?” “没有。我远远的追了一路,追到府衙门口人就不见了。然后回来时听说县太爷那里升堂,我觉得好玩,又去看了一阵子。”冰儿偷偷抬眼看看乾隆,“我一个字都没胡说。阿玛别打我了,把手打坏了,谁给阿玛写名帖?” 乾隆白了她一眼:“我看你说话也是个混混儿腔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今儿这么冒失,要是出了什么事情,那还了得!还留那么一张文字都写不通顺的字条!这阵子,朕为扬州的这几件案子已经焦头烂额了,你再添点儿乱——我直接派人把你送回京!……面壁跪着去,跪满一个时辰才许睡觉。” 冰儿大不服气,嘟嘟囔囔道:“这还算冒失?这点胆子都没有,我一个人千里迢迢还敢回来么?……岳紫兰好歹是给我们送吃的来的,我这点义气不讲,还有脸见人么?……我难道不也是在出力么?……”乾隆本就是窝了一肚子火的,听她还不服气啰里八嗦的,也不言声,拽起她的一只手拿竹板子又抽了一顿手心,直打得她哭出声来才说:“出来几日,竟忘了自己的身份么?再敢放肆试试!——跪两个时辰!”说罢,拔脚出去。 ********************************************************************************* 等再回屋,月亮已经高了,冰儿膝盖跪着,身体早歪在靠墙的杌子上睡着了。乾隆一肚子的郁结之气消了大半,见女儿可怜兮兮的这副样子,又有些不忍,上前轻轻推推冰儿道:“怎么好这么睡?起来吧。”冰儿惺忪中醒转,想要起身只觉得膝盖一木,顿时小腿肚上像千万只蚂蚁爬那样又麻又疼,腿脚酸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乾隆忙把她扶起来,见她头上发髻松散,脸上泪痕宛然,伏在杌子上的半边脸颊上压出来一片惹人疼怜的红云,叹口气道:“昨晚上没睡好吧?困成这样?”又抓起她的手看了看,两只手心都又红又肿,破皮的地方微微向外渗着血丝,心疼道:“你自己有药没有?” 冰儿倒不怕挨打,见乾隆此刻温语款款的样子,心中那点委屈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擦了擦脸上被泪痕绷得难受的地方,说:“我没事。天晚了,我去给阿玛打洗脚水。” 乾隆道:“不用了,我身边的侍卫也能服侍。你今晚不必操心了,好好睡一觉。”冰儿道:“万一阿玛晚上渴了怎么办?”乾隆笑道:“茶壶就在桌上,朕又没有废手废脚,自己还照顾不了自己吗?以前做皇孙和皇子的时候,先帝爷严厉,不许保姆太监服侍得太金贵,这点子事情不都是自己做?倒是你——”他怜爱地轻轻抚抚冰儿的鬓角:“天天晚上醒着神儿值侍,只怕没这么服侍过人吧?” 冰儿十几年来最乏的就是亲情,乾隆稍加柔情抚慰,她已经是红了眼眶就要落泪。乾隆点点她的额头道:“不许哭。明儿眼睛又要肿了,怎么和朕出去?” 第72章 冰儿抬头问道:“明天要出去?”乾隆笑道:“来时也经过扬州,不过是尹继善和那舜阿陪着,一大群人一起游逛了几个园子,又碍着礼制尊严,哪里能得痛快!明儿捡世俗的地方,好好玩他一玩,好不好?” 冰儿自然觉得好,眼泪也一下子收住了,一脸雀跃的神色。晚上,她还是坚持打地铺服侍,不过毕竟还是孩子,昨日熬了一晚上没怎么睡,今日熄了灯,脑袋挨到枕头,眼睛就和粘住了似的睁也睁不开,只一会儿就睡得熟熟的。乾隆在床上听见她微微的鼾声,知道这阵也是累极了,然而自己身累心累,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作者有话要说: ☆、白龙鱼服访艳迹 早上鸡鸣,乾隆人已经醒了,却不愿意睁开眼睛,昨晚想了半夜的心事,竟似乾隆四年处置弘晳他们私设七司衙门一般,心里筹措了千百遍,虽自觉无有不妥善的了,但前半夜还狠得下心,后半夜还是优柔了,思忖之中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多久,此刻便觉得头脑里昏胀,实在不想动弹。 不过打地铺的冰儿虽然睡得甜香,外面的侍卫已经心急如焚了,直等到窗户上大亮了,赵明海才在门外轻声问道:“主子起了吗?” 冰儿“嗯”了一声翻身又睡,乾隆直起身问道:“什么事?” 赵明海犹豫了一下,轻声回禀:“回主子,姜家老太太出事了。” 终于来了!乾隆倒也不觉意外,压低声音道:“你等我出来说。”说话间,冰儿也醒了,见乾隆翻身起床,已经自己穿上了鞋,忙到一边架子上拿了衣服,乾隆只披在身上就出门了。冰儿一边更衣,一边听外面赵明海的声音,虽然不高,字字词词清晰可闻,而且在她听来,实在是惊心动魄。 “……尸首有刀痕,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手边包裹还在,包裹布还是我们家的。知县徐砚书那里接了案子,比定了期限,正在唤三班捕快捉拿真凶。”赵明海顿了顿,似乎在等乾隆的反应,但许久未闻,只好自己试探道:“听说范崇锡以前栽赃,也多是这么搞的。我们是不是换个地方住,或者干脆到总镇那里?” 又过半晌,才是乾隆的冷笑声:“他的线撒得好广,逼我逼得好紧!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么?放心,范崇锡心中欲望未足,现在不会动我。不过,我要动他了!” 冰儿从未见过乾隆处置贪官污吏,心中说不出的激动兴奋,然而一个上午,乾隆只在屋前读书,神色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冰儿数次试探地问:“阿玛,我们要做什么吗?”乾隆眼睛一寸也没离开书,淡淡道:“你急什么?慌什么?这点定性都没有,能成什么事?” 直到吃午饭时,乾隆看着桌上摆着的岳紫兰送来的菜肴点心,眉目间才微微有些伤怀神色,倒比平时多吃了一些。饭毕,拿茶水漱完口,乾隆才吩咐道:“除却这段日子的工钱外,额外开给刘妈和阿玉两吊钱,算做辛苦服侍的赏赐。然后让她们离开吧,不用再来了。”然后转头问鄂岱:“你的差使都办好了么?” 鄂岱忙跪下回话:“回主子,已经布置好了。绿营总兵那里,依主子旨意,先不动声色,但知县衙门、知府衙门、巡抚暂住的公馆及园子,都派了人盯着。另外,也配了人在我们这里。” 乾隆点点头说:“一会儿我要出去,你跟我们这里的绿营招呼一下,不用跟着。” 鄂岱吃了一惊,乾隆面无表情,抬头看看日头:“还到幽篁小居那里。” 冰儿不由有些耐不住:“去做什么?” “做什么?你最想做什么?”乾隆笑道,“‘烟花三月下扬州’,你不就最喜欢玩儿么?这个时候不好好逛逛,什么时候还有机会好好逛逛?” ******************************************************************************** 乾隆换了一身富贵打扮,又吩咐冰儿穿戴一新,笑吟吟看着她道:“你站在那里不动不说话,倒还有点闺秀的样子,只是一说一动就露了馅儿。这一身花红柳绿的,颇有暴发户的滋味,甚好。你怕不怕跟我出头露面?” 冰儿在这上面从不忸怩,笑道:“管他是花红柳绿还是布衣布裙的,我怕什么,从定远到京城,一路走路坐船、打尖住店,还不是我一个人,就没怕人看!”乾隆笑骂声“贼大胆”,还是雇了轿子,带着赵明海、鄂岱两个侍卫和冰儿一起去了瘦西湖。 瘦西湖因湖体狭长而得名,沿湖两岸水榭映影,亭阁照晖,名园相连,景色别具风味。它虽然不比杭州西湖有名,在江苏也算是胜景。一行人随走随游览胜景,熟门熟路来到“幽篁小居”,门口却不是小厮守着,两扇木门紧闭,敲了半天才有人懒懒应门,开门一看,上次宴席上倒是见过,乾隆不知怎么称呼,拱手想问什么,那人已经开口:“李秀才不在。” 这个软钉子让人不禁有些尴尬,还好里面人及时化解了这份难堪,闻听清丽女声道:“既是客人,先请进来吧。” 小居确实狭小,过了堂屋,才见女主人匆匆出迎,见面忙是低身一福:“长四爷见笑了。”乾隆看她,大约是刚刚理妆,头上松松垂个喜鹊髻,只拿一枝“一丈青”绾着,面上敷着薄粉,却没有用胭脂,唇色粉红便觉得有些淡了。也忙回礼道:“应当是我来打招呼,从来不做不速之客的,今日破例了,叫姑娘尴尬了!” 那女子抿嘴一笑,做了个“请”的姿势,把众人让到了花榭中,花榭中兰花还在,不过几日工夫,已经凋落了,唯有细叶青青,仿佛拿水抹过一般润泽光亮,一把琵琶搁在几上,大约刚才正在试弦。乾隆拿手轻轻一拨琴弦,“叮琅”有声,如同碎珠溅地,又如玉石相击,无调而自然有情。那女子捧来茶盘,一一摆好,冰儿率先随意拿起一杯尝了尝,乾隆等人方捧杯饮茶,正寻思怎么开口,那女子道:“长四爷此来,可是找李秀才的?” 这点不用试探,也不用推卸,点头称是便是了。那女子神色有些黯然:“他如今不敢来了。” 乾隆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是为李启的事么?” “他阿叔的事自然是不小的打击。人在牢里,虽然没有定案,只怕也难翻了。好在毕竟里外都是同事故旧,也都打点了,人没吃什么苦头;送了药进去,说没伤到骨头,万幸。但是里面放出话来,李公子再不收敛,只怕就要轮到他了。他家里老爷子也吓怕了,提回去打了他一顿,不许再出来惹事。现在也托了家中一些同年故旧,找范知府托情面。”那女子说到这里,眸子里就有些盈盈光色,别转过头轻轻太息,“只愿他好,奴家也别无所求。” 乾隆低头啜茶,过了一会儿才抬头道:“李秀才家境,也是范知府不敢轻易惹的。此时收敛,亦不是坏事。你莫要担心。”那女子道:“奴家如何不晓得他!他父亲也做过一任知府,休致下来,也是扬州有名的绅士。以往有看不惯范知府作为的,还说上两句,李秀才那回和京中清流认识,还是他父亲拉的红线,他们谈起满汉做官的种种不公,李公子亦把此间事情随嘴说了,没成想御史试中,就有言官惹了圣怒。李公子的父亲那日看到邸报,吓得脸都白了。”她抬头看看乾隆,乾隆头低着,保持着啜茶的姿势没变,人却是呆呆想心事的样子,少顷目光上抬,她却分明看见他眼睛中利刃一般的光芒倏忽一闪,很快淡了下去,让她以为只是自己看花了眼。 第73章 在“幽篁小居”停留不过小半个时辰,客气告辞后,众人都能觉察乾隆眉头蹙起,似有心事一般,他仿佛闲步一般在清粼粼的湖边走了一会儿,眼看天色已经暗沉下来,高楼飞檐中看不清落日,只是西边天际渐次变成橙红色,连那些楼台也宛如镀了一层金一般。 ********************************************************************************** “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乾隆轻吟着,回头问冰儿,“知道吗?”冰儿素来山川间游历,对这些情和景也素来比较木然,此时正走得脚累,猛听乾隆说话,只是木愣愣地摇着头,乾隆微哂着又吟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何来这种味道呢?扬州,真是既靡靡又刚硬,还记得刚才游过的史可法祠么?那还是圣祖爷下令重修的,圣心深不可测啊!”他又似触动了心弦,微微皱了眉,叹了口气说:“倒是岳武穆说的:‘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惜死’,可如今的扬州,有么?……‘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虽非烽火,可如今仍旧富庶的扬州,怎的就叫人哀伤呢?” 他说得投入,赵明海和鄂岱等侍卫虽然不大懂,也毕恭毕敬地听着,冰儿却忍不住打了老大的一个呵欠。乾隆不禁有些生气,白了她一眼直往前走,冰儿却不知好歹地突然有了精神,上去扯扯乾隆的衣袖,乾隆不高兴地问:“怎么了?又有什么事?” “瞧,那不是岳姐姐吗?” 这句话说得乾隆也喜了起来,顺着冰儿手指的方向望去,可不是岳紫兰正在和岳耀祖一起叫卖着杂货吗!看样子,生意甚是不错。乾隆见到岳紫兰,便觉得心事乍宽,神气清爽,笑盈盈用扇子一点:“走,看看去。” 岳紫兰脸上还微微带着些青紫伤痕,好在不显,夕阳西斜辰光也看不清楚。虽忙,她却有些魂不守舍,看着不断有游人把钱丢进父亲的笸箩里,竟高兴不起来,木讷地帮着招呼、递货、收款,见有谁拿起一把黄杨木梳,挤出笑道:“客官,这是上等黄杨木的,二钱银子。——长四爷!” “是我。”乾隆含笑看着岳紫兰,一点下巴示意赵明海,赵明海忙掏出碎银子递过去。乾隆道:“生意很好嘛。”岳紫兰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头顶,哭,哭不出;笑,又笑不出,尴尬地低头不语。一旁的岳耀祖先也是一愣,忙来打圆场:“原来是恩人!这是怎么说的,哪能要您的钱呢!上次那银子还没还上!” 乾隆只顾盯着岳紫兰,笑嘻嘻说:“早就说了是给你们的嘛,还谈什么还不还的!你们做生意也是不容易的,我对钱无所谓,收下吧,啊?——紫兰,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累了?你也别太辛苦自己。” “谢长四爷关心。”岳紫兰低下头,咬了咬嘴唇,冷冷地抛出一句,别过头来招呼别的客人。乾隆对岳紫兰,还是第一次碰这么个软钉子,不由一愣,又笑道:“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爹,我真累了,反正今儿生意也不错了,我们收摊吧。”岳紫兰怕乾隆再纠缠,一抬手把放货物的油纸一卷,裹起货物。岳耀祖看看女儿,似是愣了一愣,对乾隆赔笑道:“她这几日身子不好,长四爷担待!”也帮着收摊。 乾隆怔在原地,还在问:“怎么了?”岳耀祖有意无意隔开乾隆和岳紫兰,笑着乱打岔:“丫头哪儿敢高攀贵人。——昨天我和她娘为她说了门亲,两下里一相都合意的。——长四爷家在京城哪儿?不定小老儿什么时候去谢恩,或者叫兰儿拜长四奶奶做个干女孩儿,给四爷尽尽孝。……”他夹七夹八说着,都是绝了乾隆想头的话,冷不防岳紫兰说:“爹,早收好了,还不走?”乾隆灵醒过来,眉头打了个大结,却不知何由发火,眼睁睁看两人逃命似的离开,半晌才说出话来:“这算是唱的哪一出?他们像撞见了鬼似的!” 冰儿道:“看情形,是怕……”一瞥乾隆脸色很难看,又打岔笑道:“这梳子真漂亮!一定是岳姐姐的手艺——”冷不防乾隆突然发了脾气,一把夺过木梳扔进河里,溅起好大的水花,沉下去又悠悠浮上来,在满是落英杨花浮萍的瘦西湖水里一荡一荡。乾隆跺跺脚回头就走,赵明海很少见他这样,不敢发话,紧紧跟上。冰儿却觉得乾隆这火实在没来由,可惜地看看水里的梳子才跟了上去,却听见乾隆走了几步停下来在吩咐赵明海:“赵明海……想法子把梳子给我捞上来。”连赵明海一起一愣。 梳子捞上来,乾隆细细看看,又用手绢擦掉上面的水渍,拿块新帕子包起来塞进怀里,长叹了一声直往前走,几步后又回头,一脸发泄怒气的横劲儿,厉声问赵明海:“你在这带转悠过不少次,那个酒家的酒好?” “酒家?……”赵明海似乎咽了口唾沫,才轻声道,“这里酒家也有,不过基本都是供行院的。” “那就行院。” 这可不是好名声,赵明海张口想劝谏,看看乾隆的样子没敢,回头给冰儿使使眼色,冰儿也摇摇头。赵明海听见乾隆表示不耐烦的“唔”声,忙擦擦额角的汗道:“行院是有的,瘦西湖边就有好几家。只是主子,这行院……” “哪来这么多废话。我问你哪家好些?” “奴才斗胆。”赵明海舔了舔嘴唇,“主子白龙鱼服,怕不大合适……何况出来时太后也说了……”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你别找着人压我!”乾隆暴怒地一回头,怒容一显而敛,冷冷道,“就你们仨在这儿,谁嘴长叫太后知道了,我叫他不好过!”说罢,也不顾三个人表情错愕,回头就走。 冰儿吐吐舌头跟上,赵明海轻叹一声也跟上:这皇帝逛妓院,终归不是好名声;妓院里鱼龙混杂,安全也着实叫人放心不下。 一行四人漫无目的地转悠到黄昏。此时,天边唯余红霞,瘦西湖边几座高楼已升起了“气死风”灯,红红绿绿倒映在湖水中,与半是瑟瑟半是红的湖中余霞争辉。湖中还有不少画舫,切切嘈嘈的乐声若隐若现。只觉得四面都有桃花为面柳如眉的漂亮姐儿,但乾隆只是皱着眉,正眼都不瞧。赵明海和冰儿小心翼翼跟在四处乱走、步伐匆匆,根本就不像来“打茶围”“吃花酒”的乾隆身后。一条花街走了两三遍,一钩明月不知何时已然淡淡地挂在天边,“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但四个人压根就没心思去欣赏,最后,几个人都觉得脚痛腰酸了,乾隆才在临水的一家行院前停下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的题目取得真是俗透了,想不到好的呀,抓头……抢地…… ☆、美花魁以身相许 若论样子,这家行院也是极普通的:临水建的二层小楼,后面是院子,隐隐可见太湖石堆叠的小巧假山,水畔还系着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舫,画舫里隐约传出丝竹小调。乾隆的目光并不在楼上雕栏中斜倚的两个秀色可餐的女子上,只是盯着楼上的的匾额:“翠意楼”。他在书法上有些造诣,已看出那字是女人手笔,却笔笔透着刚劲,他微微一哂:妓院用什么“红”啊、“翠”啊、“香”啊、“玉”啊的都是极平常极俗气的字眼,偏在极俗的“翠”字后跟了个“意”字,便有了些雅致感觉,因而对身后两人说:“就这家罢。” 第74章 “哟,是新客吧!”循着声音,三人一看,一个不到四十的老鸨站在他们面前,这老鸨精瘦干练,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挽了又大又翘的喜鹊髻;脸上垛着厚厚的官粉,大红胭脂点在唇上;身上是五彩平金绣袄,黑绉百褶泻地裙;一方碧绿的丝绢从手腕上的珊瑚镯子间穿过又垂下来;可当她那双晶亮的凤目一瞥过,立刻让人觉得她的人并不像她的打扮那样俗气,于精明中透出点别的什么来。老鸨笑道:“爷怎么称呼?”俟乾隆答过后又是一脸笑地说:“长四爷名号我倒是没有听过。爷是外地来的吧?瞧着也眼生。——进来坐坐吧,我这里倒有些好酒。” 赵明海满心不希望乾隆进到这样的陌生地方,然而事不从愿,乾隆一丝犹豫也没有,拔脚进了“翠意楼”,里面陈设倒也不俗,不过毕竟还是头一遭见识,又新奇又有点因不懂而带来的尴尬,手脚就不知怎么摆放了。 老鸨见乾隆犹豫的样子,抽出手绢捂嘴直笑:“爷是初涉这种花柳地方吧?看来是个好人家子弟。我贱名费小翠,人家都叫我费妈妈,也有叫姐姐妹妹的,也有直呼‘鸨儿’的——您乐意怎么叫随您便!今日您来,没有熟客带,也算是咱们翠意楼和客人的缘分。倒不如就是这般打个茶围(1)。” 见乾隆点头,老鸨又道:“这样吧,到楼上小包房去,再到福云馆叫四干四湿的果碟和八样下酒小菜,还得有个什锦一品锅。酒我这儿有的是好的,既到这儿来,不能没酒,也不能吃得太醉,就烫一斤上好花雕。您说好么?” 乾隆只有点头答应的份儿:“好是好,不过……” “您忙什么?”费妈妈秋波一送,“金簪儿掉到井里头——有你的总有你的!”说罢,大声向楼下吩咐了一遍,又瞟瞟四处乱看的冰儿,抿嘴一笑:“您也是头一位!到这儿来还带个雌的!”冰儿不由大怒,碍着乾隆在场不好发作。自有行院的“小大姐”引路,到一间精致的阁子里,抬眼四望,雕花木窗,髹漆屏风,一张小圆桌,墙边的多宝格上摆几件玉器,几件玩物,还有几本书。只一会儿,小大姐把帘子一打,费妈妈带着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妙龄少女走了进来,一个挽着元宝髻,穿着玫红纱褂葱黄褶裙,手执把团扇,佯羞诈臊蹲了个安,婉婉转转叫了声“爷”;另一个鬓角已经有些散了,松花色绣袄领口的扣子敞开着,露着白皙的颈脖,却是大大方方的,爽利地喊着“好热”,便坐在乾隆身边。乾隆闻到她领口散发出的香热气息,一时竟不习惯,极自然地挪了点地方。 费妈妈道:“小门户,爷不要笑话。这两个女儿姿色虽然平庸,好在乖巧,言语也算不粗,不知入不入爷的眼?”“我叫阿巧,她叫珍珠。”穿松花色衣服的女子道,“妈妈说爷是头一次来,还有三位客——”她波光流沔的眼睛顺着一扫:“看样子也不是来谈生意做事情的,如果是要听曲儿,您点。” “呃……”乾隆一时不知所措,笑道,“你也知道我是生客,就捡新鲜的唱两句吧。”正说着,他们的菜品到了,乾隆就着精致的小菜喝着烫得恰倒好处的花雕,只听珍珠轻声唱道: “金雀钗,红粉面, 花里暂时相见。 知我意,感君怜, 此情须问天。 香作穗,蜡成泪, 还似两人心意。 山枕腻,锦衾寒, 觉来更漏残。” 这是温庭筠的《更漏子》,乾隆并不喜欢温李香艳颓靡的风格,加之心境不佳,一曲听罢,只敷衍地微微笑笑。阿巧抢着说:“太老套了!爷已经说了要新鲜的。我来。”她自己拿了一把柳琴,弹的是《水调歌头》,阿巧和珍珠不同,声音高昂,真有裂帛之音: “偶为共命鸟,都是可怜虫。 泪与秋河相似,点点注天东。 十载楼中新妇,九载天涯夫婿, 首已似飞蓬。 年光愁病里,心绪别离中。 咏春蚕,疑夏雁,泣秋蛩。 几见珠围翠绕,含笑坐东风。 闻道十分消瘦,为我两番磨折。 辛苦念梁鸿。 谁知千里度,各对一灯红。” 乾隆细听词曲,觉得有些味道了,问道:“词曲凄恻,歌声婉转,很是感人。听来像是近人之作?” “爷好眼力,是江西才子蒋士铨写的。年纪轻轻的人,啧啧,不简单!”阿巧道,“不过我唱来还不够味儿,要是您听到我们渐卿姐——” 乾隆还待问“谁”,楼下已传来一阵嘈嘈切切的琵琶声,乾隆一怔,挑开门帘向下看,却看不到什么,只听见弦声脆亮,再接着,悠扬的歌声似从云破处流泻下来,清新婉转,竟不是人间可拟,乾隆细听那词: “明月与谁同? 天地难容。 风霜几度乱飞红, 泥淖挫磨悲惨泣, 今岁仍空。 托燕送乡风, 旧忆如虫。 忆时肠断泪溶溶, 冷炙残羹谈德色。 只是哀衷。” 调寄《浪淘沙》,词虽粗糙直白,上阕哀婉凄楚,下阕清刚瘦峻,也别有滋味。乾隆不由好奇,征询的目光一瞥年岁略长的阿巧,阿巧粲然一笑,指指楼下雕花木隔断后面,虽轻纱漫过,仍能看见里面侧坐着一位女子,隔得远看不清她的脸,只见一身水绿纱衫,一袭碧萝凤尾裙,一把木黄色的琵琶抱在怀中,十根春笋般纤指扣着丝弦。乾隆正怔忡着,突然弦音一变,小弦由缓入急,接上变徵之音,曲子竟变得无比凄厉悲凉,声线亢然,似乎直可裂帛,词的味道也变了,竟是首自度曲: “春心如泥絮,沾染斜阳浑似血。 秋魂尚飘摇,苍凉归梦寒初彻。 余生敢望?青冢黄土别。 此生一例消,碧落黄泉乱云裂。 他生几时卜,琴心剑胆幽思灭。 余音待剩,许他绕梁绝。”(2) 乾隆听得愀然色变,问阿巧道:“好词!那位姑娘是?……” “可不就是我说的渐卿姐——费渐卿。她可是我们翠意楼头牌红倌人,从不应生客。应该是刚从外面应了局(3)回来,遇到老恩客了,才再打个茶围呢。” 乾隆凝神听了一会儿,心中好奇,不由大起要见这位头牌姑娘一面的意思,对小大姐道:“劳驾,帮我叫费妈妈来。” 阿巧一撅嘴:“好嘛,到底还是渐卿姐名望大,人家一出场子,我们就该退了。珍珠,走吧!”语气拉长了好多,乾隆不由有些愧疚,忙吩咐赵明海取了十两银子给她们。这时,老鸨费小翠到了:“哟,哪儿来那么大手面的客人!我这双没用的老眼真该抠出来当泡踩!” 乾隆道:“我也不为别的,渐卿姑娘的词曲着实打动了我,仿佛是把心血泣出来似的!” 费小翠冷冷一笑:“爷只管玩儿就是了,管她泣血不泣血!已经有三家叫了渐卿的局了,不多会儿又要出去。” “拿银子。”乾隆向赵明海要了五十两的银子,“我这两日就要走了,也就今日还有点闲工夫,也不为别的,只想见一见。费妈妈成全!”费小翠见了银子,早就奉承神色上脸了:“哪里要得了这么多!爷真真让我这张老脸都羞臊够了!若是这两日就走……”她仿佛沉吟了下子,做出决绝的姿态:“也罢,我做个坏人,给渐卿转局,一切都好说。” 第75章 不过“好说”归“好说”,等了半天,费小翠还是一个人来的:“没法子,我的丫头又闹脾气了,说身子不适,不见生客。您是新来的,不知道,我这丫头从来就倔,上次那中丞爷用一千两要梳拢(4)渐卿,我说这么多钱都够买三四个清水倌儿(5)了,渐卿楞是不答应,说要等什么‘有缘人’,不然就抹脖子上吊。我惹不起她,只好对不起您了!”说着,把银子又还给了乾隆。乾隆见那个渐卿姑娘果然在雕花栏杆后面起身出去了,匆匆间只看见个背影,不由疑心费妈妈还是嫌少,又推过去道:“我拿出来的钱哪有再收进来的道理。渐卿姑娘既然不愿动步,这样,烦劳妈妈指个路,我想去见见渐卿姑娘。” “这个……”费小翠装着很为难的样子,好半天似乎下定了决心,“好吧。看在钱的份儿上,我再做一次恶人。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渐卿是乐意是不乐意我可不知道,万一她又犯了糊涂做了什么没礼貌的事情,还得求爷您担待。” 乾隆微微好笑,一一点头应了,一个小大姐引路,带他们来到后院临湖的一间厢房门口,入耳的是阵阵幽怨的琵琶声,乾隆拿了一个银角子挥退了小大姐,又示意冰儿、赵明海和鄂岱退下,自己蹑着脚上前,在门口聆听着。就在此时,“嘣”地一声弦断了,乾隆刚要惋惜,费渐卿的厉声从里面传了出来:“是谁偷偷摸摸在门外?” “是在下长春——”乾隆正想敲门,费渐卿已“哗啦”一声把门拉开,乾隆正对着一双寒潭般清澈又冰冷的美目,眼睛一时像被磁铁吸住了一般,挪都挪不开,半日方道:“翩若游龙,艳若惊鸿,该不是洛神宓妃站在我面前吧。” 费渐卿寒潭般的眼中微起波澜,是一种冷冷的笑意:“在我面前卖弄文采的人太多了,走吧,我要休息了。”说罢就要关门。乾隆一把按住门,严肃地说:“等等,长某有几处疑惑,若今日不请教,只怕要抱憾了。”费渐卿手中本在用力关门,才发现乾隆手劲极大,这才抬头,四下望望,仍是淡然自若的口气:“你问吧。” “何谓‘春心如泥絮’?何谓‘秋魂尚飘摇’?你的词里有好多话要说吧?”费渐卿脸一白,松开了拉门的手,轻轻蹲了个万福,方道:“长爷竟在听我的词?‘是非得失付闲人’,我本已死了心的,却不想……”她突然低头不语,只是目光偶尔一瞥,又闪电般移开。 “不想什么?听你的词曲,我倒也想起韩愈的一句诗了:‘生死哀乐两相弃’。看你年纪尚轻,怎么会有这么深的痛苦?” “哀莫大于心死。这些年来,只有你没把我当个只有漂亮脸蛋身条的粉头。长爷请进。” 乾隆点点头走进去,冰儿也想跟上,却不想门在她鼻子前“砰”地关上了,赵明海见她就要发作,忙劝道:“别急,外面反而好。”领着冰儿到窗边,小心地舔破窗户纸向里面看。只见乾隆坐在桌前,费渐卿默默卸下断了琵琶弦换上新的,抱着琵琶却不弹,呆呆地望着烛火出神。乾隆试图打破沉寂的场面,笑道:“费姑娘,你真叫渐卿吗?名字有点怪啊。” “渐卿渐卿,又贱又轻。你以为我这样的风尘女子,也会有‘长春’的命么?”费渐卿谐音双关的回了一句,太息一声却挥手弹起了琵琶: “平远江山极目回,古祠漠漠背城开。 莫嫌举世无知己,未有庸人不忌才。 放逐肯消亡国恨?岁时犹动楚人哀! 湘兰沅芷年年绿,想见吟魂自往来。” 这次唱的是首律诗,未按吟诗的调子,是自谱的曲,同样的哀婉绝伦。这首诗乾隆却听过,眉尖轻轻一皱,复又哂道:“不愧是才女。这是近人的诗作,我没记错的话,是查慎行的《三闾祠》。写得颇不错,不过此时……” “此时?”费渐卿微眯着寒潭般的眼睛,灯下的一张脸冷冽而又美丽绝寰,“我错了,‘此时’原不该与你说这个。我累了。您……” “等等!”乾隆突然明白了过来,“莫非你也曾遭放逐之难?” 费渐卿目中莹莹的,却不说话。 “我来猜猜。”乾隆缓声道,“你原是书香人家的女儿,却因父兄中谁出了事,受到牵连而充发为奴,又几经辗转陷落风尘,‘禅心已作沾泥絮’,你已了无生趣……对么?” 费渐卿眼中泪珠不断滚落,脸上却无哀伤之色,看来真有“哀莫大于生死”的至痛在心。终于,她开口了:“不错。不过不全是。……我姓查。”最后三个字咬得极实,声音不高,却惊得乾隆后退了两步:查家的案子出在雍正四年,那时他也十六岁了,事情的经过是知道的。查嗣庭原是雍正内廷所用之人,却深遭雍正忌讳,那年他点了江西会试主考,出的题目为他自己惹来一场泼天大祸。一般传说中题目是“维民所止”,被以为是“雍正去首”。实际上当时正逢汪景祺案发,汪景祺“逆书”里有一段说“正”字有“一止”之象,凡年号中带“正”字的皇帝均难善终,为雍正大忌。偏偏马虎的查嗣庭就在考题里出了“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和“百室盈正,妇子宁止”,加上“其旨远,其辞文”几个颇能产生联想的题目。雍正半是本身多疑,半是有心整治,穿凿附会,说查嗣庭起用“正”,尾用“止”,还要“其旨远”引人猜想,必与汪景祺是一个路数。于是查嗣庭与大哥查嗣琏、二哥查嗣瑮、四弟查嗣瑛,连同子孙内眷都铁锁锒铛入狱。查嗣庭处极刑,未至刑期已瘐死狱中,后被戮尸枭示。除了老大查嗣琏——后改名查慎行——被赦归之外,其余兄弟叔侄子孙妻女处斩的处斩,流配的流配,官卖的官卖……一门凄楚。这费渐卿必定是查家某房的后人,原是书香门第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今却落入令人不齿的青楼勾栏做卖笑生涯,确是人间至惨的祸事!(6) 好半天,乾隆稳下了情绪,沉沉地说:“虽然你只有‘我姓查’三个字,我却像听了好长好长的故事,不由青衫将湿。” 费渐卿却嫌他做作,冷冷道:“那也要‘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乾隆抗声道。费渐卿浑身一颤,已止住的泪水又如走珠般落下。这时,门突然开了,门外站着费小翠:“哟,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长四爷,天不早了,您该走了。我们渐卿还有几张局票。” “让他留下。”费渐卿却道,“还劳烦妈妈,帮我和那几家道声歉,今儿身体不适,出不了局了,以后再亲自去赔罪。” 费小翠诧异地用丹凤眼看看乾隆又瞟瞟费渐卿:“哟,那时那中丞一千两都没买动你,如今倒碰着‘有缘人’了?——长四爷,真稀罕,回头告诉我你是怎么收服我们家头号倔姑娘的!——天不早了,长四爷您慢请!” 费渐卿等费小翠出去,反手掩上门,呆了呆,轻轻解水绿外衫的扣子:“都是命。命里要我做个娼妓,命里也要我遇见您……”乾隆不由一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摆手制止道:“你误会我了!……费妈妈也真是……”转头想走,腿脚却从了他的心意——纹丝未动。 “长四爷,妈妈是个好人——若不是在风尘里混,她真正是个十足的好人!” 第76章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别屋的灯光和窗外的月光映着费渐卿精美无俦的脸庞。乾隆呆呆地看着,突然说:“渐卿,这地方不该是你呆的!我为你赎身!” “呵呵……”幽暗中传来费渐卿寒能彻骨的笑声,“赎身?我这样一个女人出了行院还能干什么?说从良,难道长四爷能要了我不成?……”乾隆的心一下子冷了,他是最要面子的皇帝,断不能带一个妓()女回宫,贻笑天下,只听见费渐卿幽幽如梦的声音:“……这也是个好地方呀……君不闻大隐隐于市?一个落魄女子最好的家难道不是这儿?我真要想走,妈妈还会不放我?……呵呵……”她推开后窗,窗后原有几丛柳枝遮掩,摇曳中尚未发现,后面竟然临着瘦西湖,波光粼粼地荡漾着,新月的幽光被摇碎在湖水中,乾隆的目光从湖中美景转到费渐卿身上,只见她已经脱掉了水绿妆花纱的外褂,只着里头鸭蛋青的衬衣,领边袖口,疏疏绣几枝绿萼梅,这等清浅颜色,等闲人穿来,只衬得肤色暗沉蜡黄,唯有费渐卿,在此时淡青的月光的映照下,额角光洁,脖颈修长,肤白如雪,脸颊颌角,清隽而不失柔润,显得玉雕般纯洁透明,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月影下投出扇子般的阴影,她轻轻地说:“夜残水明楼……多好的晚上!长四爷别惊讶,我终归是个出卖自己身子的妓()女,这些年遇着的有缘人不多,与其终有一天被那些腌臜人玷了,倒不如今日……从了自己的……本心……”她说话声音越来越低,终至微不可闻…… 作者有话要说:  (1)打茶围是旧时妓()院的一种活动方式(囧了个囧……),就是在妓()院里面喝酒吃饭、品茶用点心。 (2)这两首歪词是年少时的旧作,今日看来,确实很不入眼,但是如今俗务缠身,半点诗思都没有了,眼高手低,只能拿这两篇将就。到底是文盲作者读书太少的缘故。 (3)应局,就是妓()女外出到嫖()客那里陪坐侑酒,一般不是想象的那样猥亵,尤其是较高档次的妓()女,有时比大家闺秀还端身份。如果从嫖()客的角度就叫“叫局”,从妓()女的角度就是“应局”或“出局”。 (4)梳拢,还是处子的妓()女,那个那个……就是那个……你懂的。 (5)清水倌儿,也是指还是处子的妓()女。 (6)査家往事,最早是从金庸先生那里了解到的,然后读了几本史书,大概有点了解。反正不是民间所说的那般样子,文字狱背后都有斗争,文字狱都不过是幌子(不过据说小乾搞文字狱搞得比较纯粹,这是我最不喜欢他的一点)。这段闷得很,没看进去也不要紧,因为只是作者掉书袋而已,与正常情节基本无关。 ☆、谲县令借酒装疯 从小养成的习惯,未到五更,乾隆蓦地惊醒,醒来便想起自己所呆的地方,一侧身见费渐卿光滑的胳膊横在被外,一把青丝半掩着玉容,眼角却有没拭尽的泪痕。昨夜缱绻,才发现费渐卿竟是处子之身,乾隆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自己轻轻起身穿了衣服鞋子,回头又轻轻用被子盖住费渐卿的胳膊,费渐卿却警敏地惊醒,胳膊半撑起身子:“长四爷,这么早就起了?” “嗯,平时习惯了。”乾隆淡淡道。 费渐卿眼光却一闪,也翻身穿衣起床,口里道:“看来您真是从来没进过行院。我们这儿的规矩,午时之前是少有人起床的,因为侍侯的小大姐、老妈子总要忙到半夜,所以也总是起得很晚。”“这么说,我倒是害得人家——还有你——没能好睡啰?” “也不是。”费渐卿似有意似无意地问,“我听说,京里的大官们因为要赶早朝,所以都起得很早。不知道是不是?” 乾隆笑道:“你想我起得早,也必是位大官了?”他打个哈哈道:“还好,官不算很小。” “京里的官不值钱,不过地方上的,还是趋奉得紧。”费渐卿唇边浮起一抹笑,冷冷淡淡的,似是轻蔑。 乾隆不由警惕:“你是说范崇锡?还是那舜阿?”他眯眯眼想:难道范崇锡或那舜阿和这里也有瓜葛?他心思极快,要套费渐卿的口风,爽朗一笑,半当真半开玩笑地说:“好啊,你既然发话了,我自然要为你出气,你说说看,是什么事?我官虽不大,京里头同门故旧倒还不少,上个本子参个谁,还不是难事。” “范崇锡有几个胆子?”费渐卿冷笑道,“我还是那舜阿的‘禁脔’呢!” 乾隆不由有点轻视费渐卿,笑道:“那我倒是胆大妄为了,连巡抚的禁脔都敢尝!” “您别犯酸。”费渐卿道,“我的势利,也帮妈妈救了不少人呢。” “哦?”乾隆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正想问下去,突然听见一阵嘈杂声,夹杂着谁大大咧咧的喝骂。费渐卿似乎吃了一惊,起身张望了一下,冷眼一横,小嘴一撇:“真烦人!又来了!” “谁?范崇锡?那舜阿?” “都不是。是他们的爪牙。” 来的是那舜阿的戈什哈——哈德依。冰儿和赵明海、鄂岱在门外的抄手游廊里将就了一夜,这时也被惊醒了,见乾隆已衣衫整齐地冲了出来,两个侍卫赶过来叫“主子爷”,冰儿揉着惺忪睡眼嘟囔着肩膀被风吹痛了。乾隆这才想起自己没安排他们俩,毕竟三四月的天气,露地里睡一夜的滋味还是不好受的,他有些歉疚地说:“我都忘了!累了你们了。” 赵明海忙说“不妨”,冰儿却满心不高兴,此时也没了礼仪规矩,嘟着嘴,靠着廊柱,抱着胳膊不出声。杂声倒是越来越大了,乾隆等人赶去看时,却见哈德依喝得酩酊大醉,坦胸露腹,一手揪着一名妓()女的头发,一手指着妈妈费小翠:“我就要定了!你敢怎的?!” 乾隆见此,反倒摆手让冰儿和两个侍卫站住,静观事态。“哈三爷,您不给钱我也没话说。横竖这点份子我翠意楼也还供得起,可你有些处,太不尽情了吧!虽说是婊()子,一样是人生父母养。要有个活命的由头,谁还来吃这份断头饭!真正气数!”费小翠得理不让人的样子,双手叉腰高声道,“甭管怎么样,嫣嫣你是带不走的,想在我这儿打人也是办不到的!你要骂就只管骂,我吃这碗饭的,不怕人骂,不怕人瞧不起!你要再不放手,我叫我们渐卿去和那爷评理!” “别拿那爷吓唬我!你不就仗着有费渐卿那个逆贼家的丫头给你撑腰么!还没梳拢呢!八字还没一撇呢!恼了咱们巡抚大人,只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其他不说,你又收留查家的人,又收留庄翟氏那个臭婊()子,就这两条,我一个条陈就封了你这楼!哼!” “你敢!” “我怎么不敢!我也有品级的!” “你有品级!我知道!”费小翠轻蔑地一笑,“我倒不懂朝廷的规矩,你说你该来不该来!” 乾隆暗暗好笑,按律例,在职官员嫖妓是违法的。费小翠一军将得哈德依无话可说,恼得红头涨脸:“好,好,你不听我的,将来砸招牌也别怨我!” “砸也砸我的招牌,哈爷操谁的心呢!”费小翠稳占上风,不紧不慢地说。 第77章 哈德依冷笑道:“我们谈公事!我问你,庄翟氏那个老骚婆娘呢?她煽动民情,意图诬陷范知府和那中丞,那时不是你买了她么?既是家主,我问你要人来了!要到了人,我再问你个‘管教不严’之罪!” 乾隆这时才突然想起,那时庄翟氏不正是被卖到这翠意楼,被老鸨仗义放了吗?他不禁对费小翠刮目相看:可叹那许多道学先生,往往做人上还不如开行院的鸨儿!这时,费小翠头一甩:“老娘花十五两银子买了,就是老娘的人,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那半老徐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天光吃饭嚎丧,老娘没那个闲钱养着她活受罪,开发了!” “庄翟氏是钦犯!你这是纵放钦犯!” “笑话!”费小翠越战越勇,“她脸上刻着字说她是钦犯?!是钦犯也该在扬州的牢房里。扔到我这儿,难道还要我供扬州的牢饭?!” 哈德依口呆舌笨,此时气得跳脚,老羞成怒指着费小翠半晌:“臭……臭婊()子!你不知道天王老子是谁!我是八大功臣的后人,就是万岁爷见了我也要低一低头的,我治不了你个野鸡楼?……” 乾隆先听他骂脏话还只是微微皱眉,猛地听到最后,脸一下子绿了,猛地转身吼赵明海:“你是聋了么!连我都骂进去了,难道还要我去和这没王法的动手?!” 赵明海早气得手抖了,挨了乾隆一骂,大声“嗻”了一声便虎窜了出去,轻轻几下擒住哈德依的双手一扭,哈德依鬼嚎起来。赵明海腾出一手,就照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直甩耳光。哈德依认出了赵明海,还要骂人:“你作死!我又哪里犯着你了?!”乾隆眯着眼看了一小会儿,大声道:“赵明海,你就这点儿本事!?”赵明海一愣,立刻明白了乾隆的意思,对鄂岱和冰儿道:“带爷先走!这里我处置!”话音落,他猛地飞起一脚把肉球似的哈德依踢到几丈开外,哈德依恰巧撞在一棵大树上,赵明海得了旨意,加之也恼恨其人,一步步逼了过去,周围有人想拦,赵明海大声道:“想死的过来!”他中气十足,声音震得人耳朵发木,哪还有人敢上去。冰儿还想看,鄂岱已经顾不得身份拘束,扳过她的身子往前轻轻推送。冰儿见乾隆也不言声,快步向前,才明白过来他吩咐赵明海要了哈德依的命。人命关天,非同小可,自然不敢久留这是非之地。匆匆离开间,还听见哈德依的声音:先是喝骂,再是求饶,接着是喉咙仿佛被堵住一般,“啯啯”有声,然后一片死般的寂静,少顷周围便是一片惊叫。 好半天听见身后费小翠的长嚎:“哎哟我的祖宗天爷爷呀!出了人命了!哎哟这生意还怎么做啊!……” 冰儿跟着鄂岱和乾隆,已经几乎是一路小跑。好在是大早,街上行人不多,跑了好一段路,方停下,鄂岱道:“主子爷,总镇的营盘就扎在附近。” “不去那里。” 鄂岱不由咽了口唾沫,试探地劝谏道:“这会子事急,奴才得保着主子平安!” 乾隆冷笑道:“放心!哈德依来得正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倒不信逼不出那舜阿!” 原来打的是这把算盘! 然而鄂岱仍不放心:“请主子爷示下:此刻去哪儿?” “县衙。” ********************************************************************************* 这一路,反而气定神闲,找了一家茶楼,要了一个齐楚阁儿,慢慢吃了一碗大煮干丝,又是一笼细巧汤包,再喝了一壶好碧螺。冰儿见乾隆无事一般,她倒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向翠意楼那里,生怕有人来捉拿。乾隆道:“你放心,赵明海在那里顶着,暂时碍不到咱们。” “那……”冰儿终于忍不住问,“赵谙达不是顶罪了吗?万一知县动真格儿的,可怎么好?” 乾隆呷着盖碗中的茶水,好一会儿道:“他有孝廉身份,知县知府都没权动刑。人既是他杀的,也不怕认罪。” “啊?!要是判了刑怎么办?” “五刑是笞杖徒流死,他徐砚书只动得了笞杖之刑,若说杀人抵命的话,少不得报经三法司核决,尚需皇帝的御批。你想想看……” 冰儿才算明白了些:“那就是说,赵谙达只要认罪,就不能动刑?既然横竖是死罪,到最后还是皇上一句话而已?” 乾隆微微一笑,赞许地看看冰儿,又对鄂岱道:“等县里审好,重罪犯人应该是关入县衙大牢的。你到总镇那里,不拘谁出个面,能保就先把赵明海保出来,不肯让保的话也打点好,不能叫赵明海在牢中吃苦。” 等到得扬州知县衙门口,大堂上已经摆出架势,赵明海站在堂下,微微昂着头,平静自若;宝庆坐在一侧,脸色略略发青,神色间也不同于一般的跋扈,他一早知道了消息,又惊又怒,因为事在地方,虽然自己也有品级,少不得还是经地方查处,自己与哈德依随巡抚那舜阿来到扬州,也算是一枚“苦主”。由于太早,虽然人命大案,里面已经通知了,然而知县徐砚书尚未看见身影,他就自作主张调遣了衙役前去拿人,此时,远远见乾隆昂首阔步而来,也是没有半分心虚的样子,心里莫名地打鼓。人到衙门口,见乾隆的眼神飘来,笑意中含着一点睥睨,宝庆不能再假装看不到,居然挤出一个笑,起身到堂前拱拱手道:“长四爷,别来无恙啊!” 乾隆对他试探的语调极为反感,冷冷一笑,也回了个礼:“好啊,宝爷。不期在这儿遇上了!” “可不是缘分么。”宝庆干笑两声,见乾隆毫无怯色,一付坐山观虎斗的表情,自己反倒先矮了几分,假装回头咳嗽,向后面的班头递个眼色。班头会意,大声道:“下面众人别嚷嚷了!徐太爷要升堂啰——” 衙役们井然有序地按班站好,书办典吏也铺纸濡墨。乾隆心里也有三分紧张,琢磨着若是宝庆要在这里使坏,自己还得想着法子既不打草惊蛇,又能护着赵明海周全,目光屡次瞥向赵明海,赵明海都是微微颔首,“不敢叫主子操心”的神色,便也静观过程。只是站了半天,衙役“虎威”都喊了几遍了,知县徐砚书仍不见踪影。 “莫非知县如此懈怠,出了人命大案都毫不在乎?”乾隆暗想着,但堂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此时最急的就是这位附郭知县徐砚书了。 按惯例,人命大案是县令必须亲自、迅捷处置的。听闻自己的心腹报来案件,徐砚书就倒抽一口凉气:附郭县令(1)最是耳目灵动,嗅觉敏锐。那日赵明海与范崇锡堂上一幕,扬州城爱关事的人们早传得沸沸扬扬,只道这个京里来的武孝廉面子极大,背景极深,连不可一世的范知府都没有奈何,好言哄劝着不再闹事;又知赵孝廉背后的“长四爷”更是有京中内府的渊源,其间牵藤搭脉,不知牵扯几何;又知宝庆和范崇锡素来沆瀣一气,这次送了个人命案子来,焉知不是借刀杀人? 自己中年中式,也不过默默无闻做个七品小官,不图升发,总也不愿牵扯到范崇锡那些肮脏事情中去,可是得罪不起,轻慢不得,自己就如赌桌上被逼着压牌九,输掉了就是身家性命!——又是何苦!! 鼓声一响,徐砚书就披挂好朝服,准备上堂,今天的他特意留了个心眼儿,从大堂的侧门看了看,宝庆神色、赵明海神色,都深奥难测。徐砚书更是犯了踌躇,如此烫手的山芋,该怎么才能丢掉?“得有两全之策!”他暗想,“保不住顶子,也要保住脑袋。” 第78章 他背手来回走着,外面班头不知何由得到自己已然准备妥当的消息,已经喊了“升堂”,堂威也喝了起来,徐砚书心里恼恨不知轻重的班头,又蓦然惊觉这可能都是宝庆捣的鬼。不过这时再不出去就是严重失职了。徐砚书焦急极了,一急,就口渴,拿起平时总要放在唾手可得地方的酒壶,徐砚书猛灌了几口辣辣的白酒,这一灌,倒灌出个主意来…… 堂外围观的人群已发出悉悉嗦嗦的议论声,突然听见有人高吟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一片静寂之后,大堂侧的门帘一掀,徐砚书双眼微饧,乱着步子走了出来,手执一把锡壶直往嘴里灌,却死活找不着自己的位置在哪儿,醉眼朦胧见有什么矮东西,便一屁股坐了上去,一边的班头忙扶住他:“太爷,这不是座椅,这是行刑用的凳子!” “不早说!”徐砚书借酒盖脸,回手甩了班头一记耳光,班头半边脸通红,一会儿脖子耳朵也通红,然而也只好自认晦气。两个书办忙把徐砚书扶到正案上。大家不由大眼瞪小眼:这县太爷大早喝得酩酊大醉,案子如何审下去?徐砚书趴在公案上打了半天酒嗝,吃了一大杯凉茶才略清醒些,一拍惊堂木道:“什么案子?” 宝庆此时不愿出头得罪“长四爷”,给班头递了个眼色,班头忙禀道:“回禀太爷,翠意楼里,有人唆使被告赵明海打死抚台的戈什哈哈德依。人命系实,请太爷定夺。” 按例,接下来该委派仵作,亲自验尸,再审明被告,断案决狱。未曾想徐砚书努力睁着朦胧酒眼,双手在案几上乱摸。班头道:“是不是传仵作?”徐砚书大大地打了个酒嗝,大着舌头半天才说明白一句话:“……不用……传四道菜即可……” 下面百姓哄堂大笑。乾隆一直奇怪徐砚书的作态,退过半步,问身边观看审案的一个闲汉:“怎么?徐太爷经常喝醉了审案?”那闲汉正瞧得高兴,笑道:“我们徐太爷爱酒如命,那日不吃上三五盅?不过今朝这样,倒是头一次。有趣得紧!”宝庆暗骂徐砚书马尿灌得不是时候,见下面哄然,心里气怒,不过县令颟顸,他也不能就此示弱,好歹造下舆论,等徐砚书清醒之时,还可以给他个难堪,逼他照自己的意思断案定谳。他见徐砚书一个劲儿的说胡话,便试探地向赵明海道:“唉,赵孝廉,你我都是满人,本同兄弟,我也素来敬你本事,有惺惺相惜的意思。说来也不能怪你,翠意楼那种地方,我早就叫老哈少去,他噇了黄汤,本就是个无赖,为了争个婊()子打架斗殴是常事。只没想到得罪了孝廉您……也合该他命短,倒连累了你……” 赵明海官场上滚爬过的人,宝庆区区伎俩岂能哄他上当!赵明海只是冷冷笑道:“宝兄说话好没道理!谁为争婊子打架!”说到这里,却也不往下说了,闭口不言,反而闹得下面听案的人心里痒痒,活似听书听到了关节,突然说书道一声“且听下回分解”一般。 宝庆正等他接口,摇头道:“赵孝廉也不必担心,我们这里过场是要走的,不过我们那中丞素来惜才,必不会委屈孝廉。何况……”他瞟了瞟下面人群中站着的乾隆,便想把水搅混,“何况事有因由,也不能白让孝廉兄背这口黑锅。内务府里,权大势大不假,坑蒙拐骗的也不少。不知孝廉知也不知?” 乾隆听宝庆话锋,知道他也有三分明白自己打的是虚幌子,不过尚不敢敲定。水至清则无鱼,倒也不怕宝庆搅进来,淡然给了赵明海一个眼色,赵明海自然明白,道声:“我自然相信有公论。”又不再讲话,全神贯注等着上面的县太爷发问审案。 班头劝道:“太爷,派仵作吧。天气热起来,怕尸身放不住,到时候伤情不明了,只怕难验了。” 徐砚书也明白,只不过装糊涂不容易,自然不能随意拆穿,只是伏在案上含糊点头。班头便自作主张派了仵作,知道县太爷这副德行也去不了现场,只能在堂上静静等待。 作者有话要说:  (1)附郭县令,即知县和知府在同一座城里,这样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牵制,日子也比较不好过。 —————————————————————————————————————————————— 又开始没命的打()了。真要写h文,这点关键字算神马。 ☆、自有慧剑断情丝 等了半日,徐砚书酒醉的幌子装在那里,煞是难看,几个师爷硬搀着他进了后堂,观看的闲汉们有的觉着无聊,也陆陆续续散了。日头渐高,仲春的近午有些热上来,宝庆数次瞥向公堂外,“长四爷”岿然站在那里,微微地摇着手中的折扇,分毫没有挪动。 “你倒杠上了!”宝庆暗想,腮边肌肉不由一阵抽搐,其间,巡抚衙门不断派人来探案情,一是仵作尚未回来,二是徐砚书尚未酒醒,宝庆使个眼色都打发了。到了中午,仵作终于回来了,县太爷却还在后堂大睡未醒,宝庆似是无意地问道:“怎么说?” 仵作瞥瞥宝庆,又瞥瞥班头,道:“我自然要回禀的。下手真是个狠!打得口吐鲜血不算,脖颈子都给扭断了骨头,僵了好一会儿才咽的气。吃了大苦头了!”宝庆和哈德依毕竟兄弟一场,不由恻然,也咬牙切齿恼恨,睃到“长四爷”站在那里,目光看向赵明海竟是赞许之意,唇角上弯,似是在笑,宝庆更是心中大忿,暗道:“不杀掉你长春报仇,我宝庆把姓倒起写!” 然而宝庆聪明胜过哈德依,虽有着无限愤怒,脸上一丝不带,只假笑着问乾隆:“长四爷听审倒是好兴致!我一个兄弟也是内务府的,这次随驾南巡,正在苏州,我已经写信给他,等御驾回銮,经过扬州,介绍长四爷和他认识认识。” 乾隆不由微微色变,虽然转瞬即逝,还是被宝庆捕捉在眼,他暗道:“是了!他心里有鬼!今日不必怕他,长春再大,越不过国法去!”暗暗咬牙。 乾隆自然也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轻声对鄂岱道:“他已经起疑了。我们也当小心,若是他放胆使坏,我们还大意不得。”鄂岱小声回道:“回禀主子,绿营的人便衣随着,若是有什么,奴才只消一声暗号,他们就过来。” 乾隆点点头道:“你办得细致。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露身份。” 里面催了几次,到底把徐砚书给催了出来,原以为半日休息,该醒酒了,没成想出来的还是烂醉如泥,徐砚书捧着酒壶,自斟自饮,忽哭忽笑,伏在案桌上眼睛都睁不开。班头是受了宝庆好处的,大声禀报道:“太爷,仵作来回禀了。”徐砚书佯装听不见,班头使个眼色给仵作,仵作倒没有什么欺心的,一五一十把情况报了。赵明海神色平静,不过底下还是攥着拳头,不知县太爷会如何发落。 上面高坐的县太爷,一丝声响没有,似是睡着了。班头唤了几声也不闻回答,只好对书吏们道:“你们把尸格对好,要万无一失。”又对衙役们道:“先把犯人收押到牢里,等太爷醒了再审。” 宝庆忽而出声:“慢着!犯人不假,不过是不是有人调唆也需弄明白。外面来的人,万一走落了,到哪里找寻去?” 第79章 “可是太爷他……” 宝庆眼露凶光,瞥了瞥乾隆,突然伸手指定道:“这样!你县里先给看住喽!再派人到府衙里报信,杀的是朝廷的命官,这样的急案大案,如果县太爷管不了,难不成就没了管的人?我这里吃挂落是小,逃了真犯,你们大比(1)的板子挨得过来么?!” 班头脸一白,此时正主儿不顶用,不听宝庆的又听谁的?顺着宝庆手指的方向一看,众人中巍巍然站的也就乾隆和他身边两人,当即吩咐衙役道:“把下面那三个人看住喽!” 赵明海大急,大声道:“我认了!人就是我杀的,不干其他人的事!你叫书办写来我画押!” 宝庆不由心中起疑,越是赵明海这么说,他越觉得事情蹊跷大,摆手止住书办,冷笑问道:“你做什么杀他?” 赵明海亦冷冷道:“我看他欺男霸女的不地道,一时激愤手重,把人打死了。” 宝庆道:“失手打死和故意杀死可是两码事。你倒愿意画押?”赵明海对刑律不熟,不由一犹疑,愣了一瞬没有答上话。宝庆心里却分明起来,看了堂下长春一眼,对赵明海道:“你倒是忠心!不过,今儿个不是查个人顶罪就好的事,而是要挖出下头真正欺男霸女的恶人。” 赵明海道:“哼,恶人只怕就是你罢!你今日说得口滑,就不怕来日惹上祸患?!” 乾隆咳了一声,赵明海明白自己有些多话了,不过此时要保着主子不被收押,不由大急。眼见几个衙役虎视眈眈过去,乾隆道:“好没道理,既没实据,又没有人攀咬,凭你个莫须有,就能拿人么?” “人命关天。少不得先委屈长四爷。您放心,您是生员,自然有生员的照应。也不至于堂上就剥了烂衫(2),当下民一般拷问。” 乾隆看了看鄂岱,鄂岱正准备用暗语唤护驾的绿营,突然堂上那个醉得东倒西歪的徐砚书发话了:“来啊!给我……打!”赵明海和鄂岱心中一凉,因之前乾隆吩咐,绿营护驾的人不许靠得太近,此时堂前又围满了人,万一乾隆受了徐砚书的羞辱,自己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唯有冰儿紧张得近乎兴奋,摩拳擦掌,等有人过来动手就打还回去。 大堂上气氛一下子张弓拔弩,宝庆冷着脸站在一旁心生得意;乾隆脸色铁青,挥动纸扇的手却没有丝毫异样。班头半跪着请命:“太爷,打多少?” “打多少?”徐砚书圆胖的脸上浮出迷惑的神色,摇摇酒壶又笑了,伸出三个指头,“壶小,就打一斤吧!” “什……什么?” 没有人不在此时大眼瞪小眼、哭笑不得的。台下剩余的寥寥几位百姓不知谁起了头,轰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宝庆见这活宝县令做出这番相声来,在那儿干噎。乾隆不知该笑还是该气,脸依旧板得铁青,神色里已带了几分忍俊。 “笑什么?”徐砚书冲下面一瞪眼,“哼,古来圣贤……呃……多寂寞,唯有饮者……呃……留其名。懂什么!……呃。”旋即拿了酒壶伸手过去道:“一斤,要上好的花雕。”班头伸手欲接,徐砚书却把手缩回去,指定乾隆道:“他懂酒,我要……他给我打!” 班头听了这样的堂谕,真真要笑笑不出,要哭哭不出,见自己犹豫一会儿,徐砚书居然瞪起眼睛要去摸竹签的样子,心道:反正我不过一个杂佐,将来闹笑话、吃挂落还不都是你的事!伸手接过酒壶,直递到乾隆面前:“喏!拿着!”乾隆见面前这么大一个瓷壶,哭笑不得,他不肯伸手去接,冷然向堂上道:“举杯销愁愁更愁。你不知道么?” 霎时间,徐砚书目光如电地一瞟乾隆,又恢复了傻呵呵的笑容:“与尔同销……呃……万古愁……”见乾隆他们还愣愣地站在原地,挥手道:“跑啊!——为县太爷打酒,还不快快的!……”三人这才猛地醒悟,这县太爷居然是借酒装疯巧计放人!此时哪还犹豫,鄂岱伸手接过酒壶,转身立刻护着乾隆离开了县衙。 宝庆这时也了悟了,咬牙切齿道:“徐太爷,我可领教了!行,咱们那爷面前说话去!”转身想走。徐砚书不依了,他怎么能让宝庆再去搬范崇锡这救兵呢!他仍是佯醉的面孔,一板脸:“大胆!正主儿还在这里,你要翻天了不成!拿住他!……呃……” 班头无奈,挥手叫上来几个人,低声地好言劝道:“宝大爷,咱们老爷今儿醉成这样,我们又不能不听话。您担待!先委屈一旁坐一会儿去。”宝庆大怒,挥膀子甩开几个衙役,冷笑着指定了徐砚书身后几个面面相觑的书办和师爷:“你们好有种!以为今儿个攀上了粗腿子了?有你们哭的时候!”徐砚书懵着双眼,指着赵明海道:“收押!”赵明海已然松了口气,也不挣扎,任着被带下去了,宝庆也一道被带到一边。徐砚书走到书办旁边,见他居然淋淋沥沥也写了一张纸的案卷,也不及细看,正好肚子里酒水上涌,“哇”的一口,倒了一摊黄汤绿水在案卷上,书办差点也吐了出来,傻眼地看着自己写就的、只差赵明海画押的案卷失神。徐砚书踉踉跄跄离开了大堂,而且,下午范崇锡几次派人来“请教”,都被门房打了回票,范崇锡气怒不已,第二天亲自来找他时,后衙已经人去楼空,只有全套朝服还摊放在床上。这是后话。 ******************************************************************************* 再表乾隆那里,一行三人匆匆离开县衙,直走到一条小夹道中,才慢下步子。乾隆问道:“鄂岱,其他人……” 不消他全说,鄂岱自然明白:“回主子的话,除了派到苏州传尹继善的两个人外,余外也都跟随主子护驾。”冰儿好奇地回头看看,乾隆道:“看什么!没的现眼!你知道他们在就行了,不会落下我们的。” 冰儿笑道:“原来护卫主子这么有意思!”乾隆哼了一声没多话。 冰儿却是好奇,“徐县令也真是有好玩得很!”冰儿道。 乾隆却是一声冷笑:“虽然今天是放的我,但瞧他把审案当儿戏!昏聩之至!” 冰儿吐吐舌头,大不以为然。乾隆道:“以你看,他必然是个好官。”冰儿“嗯”了一声,乾隆斥道:“愚顽没见识!”四下里一望,却犯了踌躇,原来租下的小院已经退了租,如今又是这般惶惶的样子。“找家客栈吧。”乾隆道。 鄂岱不大愿意:“主子爷,到处还没有关防好,何况这里客栈,条件也差,我们又没有带铺盖。” “那怎么办?难不成到翠意楼‘借干铺 ’(3)?” 这没好气的语气,显见的是不悦,鄂岱低头不敢则声,赵明海不在,自己依次序就是乾隆身边管事的侍卫,荣耀尚未品得,先闹了一肚子的虚惊,责任重仔肩,也不敢有分毫怠慢。 “我肚子饿了。”冰儿不识时务说道。乾隆眉一皱,回头乜了她一眼,又四下里一望:“你就是吃上头有劲!这里哪去找饭庄酒楼?”不过这一望倒望出点什么东西来,乾隆停了口,若有所思四边打量,冰儿直指着远处一栋三层小楼,道:“那聚合馆是不是有吃的?” 聚合馆内,曾面会徐砚书,更曾携手佳人。食味如何,已经不大记得,唯有佳人在旁,面红脸热的羞涩之态,算得上秀色可餐。然而,再一想瘦西湖边,佳人的冷淡,半生只在后宫女人陪着小心趋奉中的乾隆还是有点受不了,本就有些沉沉的脸色更是阴得厉害,话都不愿意说,只顺着巷子中漫无目的前行。 第80章 “长……长四爷……” 背后小心谨慎的一声低唤,乾隆步子滞了滞,欲待不回头答应,终究觉得不大礼貌,何况言声的是岳紫兰的父亲岳耀祖。 毕竟还是回头露了个笑脸:“我道是谁!这么巧竟然在这里遇到了!” 岳耀祖神色却有些慌张,摆摆手道:“我也刚从县衙过来——进屋说!”边说边敲了敲一旁一扇窄门:“老婆子,快开门!” 脆生生的一声答应,乾隆想要退步已经晚了,岳紫兰端着半盆水开了门,见乾隆时也愣了。两个人尴尬地对站着,乾隆啜嚅了半日“我……”终于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岳耀祖撂下挑子急声道:“这里人眼杂!衙门的事我都看见了。您是好人!我们也不是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人家。——什么都不用说,快进去。” “这是?……”岳紫兰想说话,不知道为什么话也没说出来,脸也红透了,一失手便把半盆水泼在乾隆脚上,心里一慌就更急了,蹲下去想擦又发现没有可擦的东西,冷不防乾隆轻轻扶起她,一行人飞快地走进屋。岳耀祖把挑子挑进去,警觉地四下望望,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岳紫兰的母亲岳朱氏捧上几杯茶放在乾隆等人的面前,乾隆端起没滋没味地啜着,偷偷抬眼一瞟岳紫兰:她正拿着绣花绷子拈着针发呆,有心说两句话又怕唐突了彼此都尴尬,好几次话到嘴边还是装咳嗽掩了过去,“咳”了好半天才逼出一句:“近日好么?” 岳紫兰更是头都不敢抬,简简单单只答了一个字:“……好。” 乾隆又问:“是不是你父母已经为你说了亲了?……” 岳紫兰疑惑的眼波在乾隆脸上绕了一圈,很快低头用勉强可闻的声音道:“是……” 就这一瞬间的眼神,乾隆已经知道她在撒谎,可这谎是没法也不能戳破的,只好“哦”了一声,闷头喝茶,又觉得自己不太礼貌,又强笑着加了一句:“恭喜呀!” 这一来两人更没话可说了,乾隆只好装着打量房子,却发现地方实在太小了:就三间瓦房,岳家三口已经很挤了,再加他们三个实在不容易。这时岳耀祖端着茶食前来奉客:“吃……长四爷吃……粗东西,叫您见笑了!您不用说什么,这儿虽然窄小,但收拾收拾住得下,您现在是叫什么……‘龙落浅滩遭虾戏’,放心,会好的,会好的……” 他并不会说话,但就一句“龙落浅滩遭虾戏”让乾隆不由动容,瘦西湖相遇的不愉快立即烟消云散了。 晚饭,吃得颇为尴尬。岳耀祖宰了养了好几年的老母鸡炖了一沙锅汤,又去割了肉买了菜,热乎乎地烧了四菜一汤来。岳耀祖为难地搓手道:“长四爷,真叫委屈您了!本来该好好招待您的,怎晓得昨天刚去当铺里把夏天衣裳赎了回来,早知道应该再晚两天的,现在又不急着穿……”乾隆此时千万种感觉纠缠在心上,山珍海味也断难下咽,勉强笑道:“您说哪儿的话!叫您担着我的风险已经是很过意不去了。不过你放心,最多再两天吧——只要能过去——一切定会有分晓!”说罢,主动举箸,搛了一筷鸡肉入口,做出津津有味的样子连声夸“香”。岳家三人淳朴地笑了。乾隆偷眼望岳紫兰,觉得她的鹅蛋脸和隐隐约约的小酒窝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纯而娇媚,与费渐卿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类型,心里却不由一阵惆怅,只低了头扒饭。 吃完,岳耀祖和岳朱氏下厨收拾了,岳紫兰站起来,双眼只敢瞧着前方地上:“长四爷,您和鄂爷睡西屋,我和长小姐睡东屋,我爹娘在堂屋打地铺。我给您先铺床去。” 乾隆欲待推辞也容不得他推辞,他暗暗摆手止住鄂岱和冰儿,自己跟着岳紫兰进了房间,房子虽破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岳紫兰单膝跪在床上抹平毛青布床单,放平被窝,又放下粗纱帐子,口里说:“长四爷,您别嫌这儿不好,小户人家,就这样了……扬州入了四月,蚊虫也开始闹了,不放帐子是不行了——”她一转身突然停了口:乾隆正堵在她身前,竟使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自从那日被岳紫兰摆脸色后,乾隆一直特别守礼,和岳紫兰站这么近是头一次。凝望着岳紫兰的脸,乾隆终于问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语气淡然而情深款款,岳紫兰一瞬间就想落泪,努力睁大了眼睛看着地面,没让眼泪落下来。 “没。”岳紫兰深深低下头,想逃开却不知怎么挪不动步子。 “那那天为什么那么对我?” “长四爷!”岳紫兰终于忍不住泪水涟涟,“紫兰是穷人家女儿不假,可是也要身份、脸面、性命的!” “……” “四爷,我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知道没有结果,干吗非苦苦追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话说得绕来绕去有点滑稽,但乾隆笑不出来,半天踱至窗口,背手叹道:“我明白。有时全天下最傻的就是我了。” “四爷!”岳紫兰欲言又止。 乾隆回头温存一笑,摸出一些金银锞子塞进岳紫兰手里:“拿着——别说‘不’。紫兰,你知道么,我的长女也和你一般大。她是个很温柔知礼的女孩儿——也和你一样。……紫兰,这是我给你的嫁妆钱,没别的意思,我把你当女儿看待,懂吗?……懂就拿着,收好了。将来寻个好人家。……”关系交割清楚了,他感到自己手心里岳紫兰的小手冰凉而颤抖,觉得自己心尖上也有些发苦,撒开手柔声道:“早点去睡吧。这些日子要叫你生受了。” 岳紫兰握着一大把金银锞子,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放声,深深一屈膝退了出去,奔到她以为没人听到的地方,放声大哭。 作者有话要说:  (1)大比:限定期限破案或捉凶。 (2)烂衫:生员(秀才)穿的衣衫。 (3)到妓_院借宿的委婉说法。 ☆、岂容长袖挥五弦(小修) “兰伢儿!”厨房里,岳朱氏看着女儿刻意掩饰的红肿的双眼,心里不由酸楚发痛,见岳耀祖不在,轻声道,“你爹也是!一点都不懂你的心事!给长四爷做小,不强过给丁举人家做小?我瞧他长得也好,身份地位怕也不低,对你又是温柔小意儿的,会疼人的样子!” “娘!……”小门户家的娇女也使小性儿,跺跺脚又扭扭腰。 “这伢儿,还不好意思!” “你又满嘴胡唚!”岳耀祖进门,恰好听见这句,不由恼怒地发作了老婆一句。岳朱氏不服气道:“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上回说怕招惹了衙门里的人,从此要疏远着恩人一些,今儿怎么又把人带回家了?要怕事,你早该远远地离了他们才是!” 岳耀祖低声怒道:“你给我声音放低点!仔细人家听了去!我自然不想兰伢儿跟人家去遭罪!那回派了混混儿拦着我们打,就明说了不许沾惹长四爷家,我们就这么独生的一个女儿,何苦来哉?!只是今日,我在县衙看了徐太爷审案子,宝庆那贼子,愣要往长四爷身上栽赃。皇天菩萨!栽得可是杀人抵命的大罪过!要是任着恩人被这帮贼子逼死,我没了以后都没脸见阎君老爷!” 岳紫兰道:“你们吵什么!人家长四爷说了,对我不过是……不过是……”她连说两遍,毕竟心里气苦,哽咽了一会儿方道:“我们不要剃头挑子一头热了,人家哪只眼睛瞧得上我?安安分分罢!”说罢,扭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又回转身来,把一把金银锞子放在桌上:“收好。长四爷赏给的。” 第81章 岳耀祖夫妇唬了一跳,岳朱氏拿起一个金锞子看看,又在牙上咬了一回:“皇天菩萨!是赤金的!”岳紫兰微显落寞地瞥了一眼,转头走了。 ******************************************************************************* 第二天早上,用过早饭,鄂岱悄悄过来回禀:“主子爷,早上县衙里安插的人报来的,要把赵明海转到府衙的监狱去。” 乾隆凝了凝神,看看旁边无人在听,轻声道:“赵明海是武举身份,又是在直隶入的闱,就算知府要动用公事开革举人,也得先报到省里,再报到部里,等回复下来才好越省革斥。怎么?” “动公事倒不必怕了!” 乾隆明白鄂岱的意思,眉毛不由皱了起来,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立起眉道:“他敢!”鄂岱不敢言声,在旁垂手应了一声“是”,当然乾隆心里明白,若是范崇锡私下里下毒手,自己一时鞭长莫及,万一害了赵明海就难补救了。这么一念,不由有点坐立难安。 “要不,奴才到府衙狱里探视赵明海?” “探视自然要探视。不过……”乾隆沉吟一会儿,“不必你去。” 难不成皇帝亲自去?鄂岱张嘴刚想劝谏,乾隆道:“叫冰儿去。素妆,就说去看望叔父。” 鄂岱不明所以,乾隆看看他道:“你不必担心,我自然有打算,范崇锡投鼠忌器,不敢动她。”鄂岱只是觉得皇帝胆子太大,不敢不答应,也不敢就答应,乾隆道:“你去叫她过来。”鄂岱不敢再怠慢,应了一声“嗻”。 乾隆也觉得自己大胆,不过思前想后,应无不妥,且也信得过冰儿自小闯荡的经验,前后翻覆又想了一遍,恰好看见女儿神色飞扬而来,乾隆伸手理了理她枣红色布衣的襟摆,含笑问道:“气色倒好,昨夜睡得惯吗?” 冰儿笑道:“好得很呢。” “难得一夜不必醒着神儿服侍,终于睡了个囫囵觉了。” 冰儿心道,这做皇帝的怎么说句话总是带点酸溜溜让人心里别扭的味儿?只好皮了脸一笑:“囫囵是囫囵,只不知道阿玛睡得怎么样?” 乾隆笑道:“你如今也学得我身边那帮不齐全的人一般,油嘴滑舌的,上赶着逢迎。”又道:“衣裳好的,回头把这条宁绸裙子换掉。”冰儿低头看看自己系着的一条茶青色裙子,她虽进宫也有段时间,宫中嫔妃们闲来无事最好琢磨衣饰,她却不大明白,一直是身边宫女嬷嬷拿什么她就穿什么,今日也不知哪里不对了,疑惑地抬眼望望父亲。乾隆笑道:“不是色配得不好,只是料子不大对,一会儿要派你出去,换身布裙才合适。不拘黑色、靛蓝还是也这样的茶青色都好。” 冰儿越发眉飞色舞:“要派我出去吗?”“我”字说得尤其重,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乾隆点点头,又说:“仔细,我这里没有好办的差使!” “放心!办砸了阿玛只管揍我。” 乾隆喷的一笑,道:“我不忙着揍你,你自己个儿当心才是。”话速慢了下来,带着点思忖的神色徐徐道:“或许要涉险境,你敢不敢?” “敢!我什么险境没……” 乾隆摆手止住了冰儿吹牛的话:“不是光傻大胆就行的,胆大,还要心细,才能成事。你也不必太担心,我这里总有人会护着你。你过来,我悄悄跟你说。” 冰儿神采飞扬带着乾隆的“锦囊妙计”走了。乾隆这才叫过鄂岱道:“我们的人,不拘哪两个跟着。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许露面。”鄂岱琢磨着什么才算“万不得已”,乾隆又接着说:“她此去八九要被范崇锡拿住,也必借着追查我的名义询问,都不要紧。只要不被动刑,不被……捉到别无他人的地方,其他概不要紧。” 鄂岱心里一惊,这是拿自己的女儿做饵么?虽然说得笃定,万一有个什么招呼不到的,那可是出大豁子了!乾隆知道他已然明白自己“引蛇出洞”的意思,也知道他不明白自己还有另一层想法,不过这另一层想法,有施美人计的意思在,不足以为人道,也不多解释,只说:“你去办吧。无妨的。我们这里也探着消息,一有回报范崇锡开堂,不论大堂二堂,火速回报,我们立刻去会会。”鄂岱见他说得云淡风轻,眸子已经冷然作色,素知这个主子心计还是深沉的,做事不喜他人置喙,不敢多言,“嗻”了一声下去。 ***************************************************************************** 冰儿一路到了府衙,监狱在府衙的西侧,她按吩咐塞足了银子,果然一路都是客客气气,直引到牢狱门口。冰儿略踌躇了一会儿,一甩辫子,昂然直入,牢头拦住问:“来干什么?”上下一打量,神色里就带了三分不怀好意。 冰儿脆生生道:“来送饭。” 牢头伸手来捏冰儿的脸颊,冰儿一闪头躲了开来,牢头不快道:“怎么着,人人说进来就进来,我们这里还有规矩没有?”冰儿按乾隆的嘱咐,笑道:“自然不能坏了头儿的规矩。你看,提篮里都是正经吃食,请头儿验看。”便把提篮盖揭开一个角,伸到牢头眼前。 牢头探头往里头一看,入目是一大块白花花的银锭,细丝足纹,约合五十两的样子。牢头点头道:“规矩倒是有规矩……”说了半截,却仍是摸着下巴不言声。冰儿隐约明白牢头的意思,但这情形却不在乾隆事先嘱咐的范围内,便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了。 牢头也不过手头想占占便宜,探监的人一般还不会招惹,毕竟还是那一大块银子更让他如苍蝇见腥般眼睛出血,所以还是挥了挥手道:“东西是不好随便带了去的,先留在这里让我验看清楚,你人可以先进去。”说着,吩咐了一个牢子陪同进去。冰儿说:“我找今儿刚从县衙转到府衙来的赵明海。”然后也是一块银子塞了过去。牢子便直接把冰儿带进了狱里。 赵明海因着乾隆暗里一直塞足了照应,又是杀人的重犯,住的是一人的单间,还颇干净宽敞,此刻气定神闲地躺在草荐上闭目养神。“赵谙达!” 赵明海蓦地睁开眼睛,吃了一惊,来到门边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冰儿笑道:“自然是阿玛吩咐我来瞧瞧你。还好么?” 赵明海道:“苦没有吃什么苦。”语气里还是吃惊:“不拘谁来,怎么会叫你?……这里险恶得很,还是快快出去吧。” 冰儿道:“我不怕,我在等……”话音未落,隔壁也来探视送饭,冰儿听得声音耳熟:“叔叔,是侄儿鲁莽,害了你了……” 赵明海道:“是李启。” 冰儿回头一看,果然前来探监的是李赞回,身边还站着一名中年男子,应该就是李赞回那个当过知府的父亲,气宇颇为轩昂,声音也沉沉的:“哥哥不必太过担心,范崇锡行事虽然无状,好歹我还是地方乡绅,虽然在野,师座同年里颇有说得过去的人,范崇锡也不敢做得太过。我这厢先叫阿回服软,跟范崇锡好好道歉,银子也早就备好了,只等同年里送来的‘八行’一到,此事必然可以消弭。” 李启的声音还是那么战战兢兢的:“怎么好叫你花银子……”李赞回的父亲道:“阿回犯的过失,自然我来承担,家里也打过他板子了,不好好在家读书,非要出头,如今害了自己不说,更害了别人。年纪轻轻到底没有见识!哥哥你放心,范崇锡没有大堂开审,亦没有正式上报案卷,就是给我还留着路子。我们这里软一软,他断不会故意与你我为难。” 第82章 李赞回在一旁不言声,他父亲威严声道:“还不给叔父磕头认错?!”李赞回跪下道:“阿回连累叔父,死一百回也抵不了。给叔叔磕头,只恐消不了自己的罪障。”他父亲已经一个漏风巴掌拍下去:“你如今还是不肯去范崇锡那儿不成?”李赞回抗声道:“儿子读圣贤书,不是为了为虎作伥!” 他父亲气得发抖,欲待说什么,突然见几个衙役拎着锁链直冲过来,大吃一惊,伸手护住儿子,见几个衙役只是往前直去,才吁了口气放下心来。 然而赵明海的心却悬了起来,因为几个衙役是直接朝着冰儿而去的。 为首的一个衙役问道:“你是长春的女儿?” 冰儿点点头。那衙役道:“那便不错了。”一根粗长的锁链便往冰儿脖子上套去。赵明海大声道:“这算怎的?人是我杀的,干吗扯上不相干的人!”那衙役冷冷笑道:“老爷怎么吩咐我怎么做,管你相干不相干!”拉着冰儿便走。 冰儿倒还平静,唯觉得脖子上的铁链压得锁骨有些沉重不适,但也还能忍,看了赵明海道:“谙达放心!”使了个眼色,赵明海一愣,也估摸出大约是乾隆的意思,只是哪里放心得了! 路过李赞回身边时,李赞回一伸手拦住:“这又是怎么回事?”他父亲大声呵斥道:“阿回!” 衙役根本不买李赞回的账,劈手打开李赞回拦阻的手,径直而去。李赞回气怒难言,回身对父亲说:“爹爹!这也是好人家女儿,这般被范崇锡捉去,只怕是第二个庄小倩!”他父亲似是愣了一愣,好一会儿方道:“先去递帖子给范崇锡,你好好磕几个头!” ******************************************************************************* 李赞回千般不愿、万般不肯,还是拗不过自己的父亲,气鼓鼓把帖子递给了门公,他父亲才劝解道:“我何尝不知道你的心思,只是如今的世道,不是空喊两句圣人语录就让人膺服的。你爹爹如今在野,再心怀庙堂也没用,能仗着以往的面子保住你的小命,已算是万幸。你纵使再怪我,也没有办法。” 李赞回沉默了一会儿道:“儿子岂敢怪爹爹。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从今往后庶几无悔。”他父亲叹了口气,道声“孽障!”却也不似先前般气怒,半晌才说:“你终究会断送你自己!” 原以为范崇锡在审案,这张帖子递进去极难;就是递进去了,一时恐怕也见不到面。没想到一会儿门公出来回复,是客客气气地:“李爷,里面请!” 李赞回的父亲拱拱手谢过后又问道:“范大人在花厅?” 门公道:“不呢,和巡抚那大人正在二堂。” 李赞回的父亲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好贸然离去,只好狠狠给了儿子一个警示的眼神,告诫他万不可使气莽撞。 到了二堂,一应衙役都在,拄着红黑漆的毛竹大板一派肃穆,正是开堂的架势。倒是范崇锡在堂前迎接:“鹤兄!前两次送帖子去你都有事在忙,我孺慕已久,今朝才得见。那日答应给我的字……” 李赞回的父亲号“梅鹤”,见范崇锡如此客气,却也不敢造次,用官称回答道:“范大人客气了!小犬无行,做下了不少错事,叫我这个当父亲的脸上亦无颜色!承蒙范大人涵量,从未治罪,愚兄冒昧,带小犬前来谢罪!” 范崇锡瞟一瞟李赞回,见他还是一脸不服气的样子,正要上前行礼,冷冷一笑摆手止住道:“李秀才不必忙,这里正有公事。” 李梅鹤向上一望,冷汗涔涔:堂上赫然坐着的那人,头戴起花珊瑚顶,身穿仙鹤补服,不是巡抚那舜阿又是谁! 李梅鹤赶紧抢上两步,对堂上人行了庭参大礼。那舜阿笑笑,道:“你是雍正元年的进士?那一科的副主考,原是我父亲的至交。”李梅鹤陪笑道:“是!中丞大人好记性!下官休致在家已有三年,劳动大人垂问!” 那舜阿笑笑,又看向李赞回:“小兄弟清俊得很。我听范知府说过,也是颇有锐气的年轻人。”李赞回张张嘴想说什么,感觉到父亲狠狠地一拽自己的袖子,原本的话就咽下了肚子,只得恭恭敬敬道:“小子无知,还请大人提点教训!” 那舜阿看看身边,道:“今日倒是团圆,连总镇那里都派了海游击来。”一旁一个武官打扮的人欠了欠身,却没啥趋奉的表情。清代武官不值钱,不过虽然巡抚可以节制绿营,却也没有随意动兵的权限,武官统归兵部管辖,所以这个海游击正襟危坐,浑如泥胎木偶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幕后人物出场 —————————————————————— 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把这个故事写得拖拖拉拉的。 —————————————————————— 等我开虐应该还是虐得蛮血淋淋的。哈哈。。。。。。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写到。。。。。 望天。。。。。。 ☆、相逢何必曾相识 那舜阿嘴角噙着丝笑,回头看看范崇锡,范崇锡会意,叫衙役给李梅鹤和李赞回看了座,却有换上副正儿八经的面孔,对衙役道:“今日逮着的从犯,且带上来。” 李赞回不由去看父亲,明知父亲眼角的余光能看到自己,却见他一派目不斜视的姿态,端起茶碗,用碗盖慢慢地撇着茶水表面的泡沫,似是不经意间,才投来一个警示的目光。李赞回心中虽急,此刻也不敢造次,只觉自己的手心热得发烫,盖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几乎焐出汗来。 冰儿在二堂外面听到范崇锡那一声,暗自撇嘴,不提防衙役重手一推,差点推个趔趄,脖子上的铁制锁链便“哐啷哐啷”响起来。冰儿怒声道:“干什么!我自己会走!”步子里到底还是有些踉跄,进了二堂。抬头一看,堂上正中端坐着一个红顶子,应该年界四十,然而保养得仿佛才三十出头,脸微胖,腮边粉嫩的泛着健康的亮光;长得很好,依稀有艳冠后宫的娴贵妃的美貌,而且更显得儒雅慈和,举手投足间潇洒稳重。而范崇锡只在一边欠着身子坐了小半边屁股。 范崇锡和那舜阿眼光一对,似乎意思都已明了,范崇锡清清喉咙,正声道:“先把锁链解了。”衙役上前,唏里哗啦解了铁索,用力一推:“跪下!” 冰儿先想抗一抗,看看自己这会儿孤立无援,如此的情况还是不要给自己惹麻烦的好,就势一跪,又就势席地而坐,无赖地望着上面两位大人。那泥塑般的海游击见“杀人犯”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眉梢挑了挑,仿佛要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目光里瞬间点亮起来。 范崇锡见冰儿一派无赖行状,有心来个下马威,怒声喝道:“大胆!给我跪好了!” 冰儿倚小卖小,眼皮一翻顶撞道:“我跪天跪地跪父母,你算什么东西,要我跪你也不怕折了你的阳寿?!” 堂下衙役不由要笑,又不敢笑,吭哧吭哧都在装咳嗽,范崇锡大怒,忍了又忍压下火气,按照规矩问她姓名、籍贯等资料。 冰儿翻翻眼睛不愿理睬他,等问到第二遍才不耐烦地回答:“我是京师人。我的闺名,还轮不着你问;我姓什么,我说我姓爱新觉罗你信不信?” 第83章 又是京油子的痞话,范崇锡差点又要控制不住怒火,宝庆走上堂打了个千见了礼,转过头对冰儿道:“你们不是说姓钮怙禄么?怎么今儿又改了?你是皇族宗室么?叫你阿玛也拿条黄带子来瞧瞧哇!” 冰儿不知道乾隆要不要公布身份,不敢贸然揭底,扭头反问宝庆:“我是姓钮怙禄,怎么着,你不让?” “你不姓钮怙禄!”宝庆目露凶光,“我已经查过了,内务府大小皇商里姓钮怙禄的有十五家,别说做玉器的,哪行当里头都没有长春这个人!他冒名顶替假冒皇商,欺诳大人,就是重罪!何况还借势杀人,简直十恶不赦!说,你到底姓什么?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我不姓钮怙禄,你说我姓什么?” “我问你呢!” “你问我?那我还姓钮怙禄。” 台下又是“吭吭”一片憋笑的声音。宝庆大怒,扬手就是一巴掌扇下来,冰儿极其利落地一下挡开了他的手,斜乜着宝庆一会儿,突然嫣然一笑:“哟,好歹你也是个武职,怎么身手这么不利落?敢情也是冒名顶替,欺诳大人,也该判个什么十恶不赦的罪?” 范崇锡虽未见过冰儿,那日听刘昭年描述,觉得应该是见人就脸红的闺中女儿,不想如此泼辣胆大无赖,见压不住这个小丫头,心想再不威风威风不行:“大胆!公堂之上,容得你胡言乱语!?——唔!” 那些衙役早就是惯熟的,只见一串带血的枣木拶子、一套磨得滑了边的柞木夹棍、篾片、铁链、炭炉、脑箍、竹针……一件件丢在冰儿面前。冰儿恍惚间似见义父慕容敬之受刑惨酷,心里微微一颤,撇撇嘴没再多言。范崇锡这才道:“好好回话!” 冰儿左右四顾好一会儿,才嘟哝道:“果然公堂是不讲理的地方,明明是人家要打我,难道我连说句话也不让?”听见堂上又厉声“嗯”了一声,没好气道:“再说了,我先说了你又不信!” “我是不信,不信你不说老实话!”范崇锡勃然色变,也不丢签子,只对一旁行刑的皂隶道:“取板子,先打二十记手心,给她长长脸!”皂隶果然拎过一块尺余长、厚厚实实的红桉木板子来,伸手要扯冰儿的手。 冰儿倒也没料到这番替皇帝办差还有这种磋磨,愣了一愣,四下看看也没有人能搭救,心一横道:“你滚开!不要碰我!我自己会伸手。”然而手伸得还是犹豫,毕竟挨乾隆的竹板子都疼得有些吃不消,这样木纹细腻的厚实家伙,只怕骨头都能打断。 好在总有救星,只是没料到救星是那舜阿,听得他在堂上似是不经意的轻咳了一声,范崇锡立刻道:“念你年幼,姑且饶你这一遭。下头还敢拉三扯四么?”冰儿虽然傲慢,也不愿吃眼前亏,轻轻哼了一声也庄重起来,不再出言顶撞,拉长了脸跪坐在地上绞手指。 范崇锡见那双手,修长白腻,果然是古人说的“手如柔荑”,心想怪道那巡抚舍不得打,确实是我见犹怜;又道她不肯说实名,怕是底下玩什么花样,也不忙着揭穿,找到长春后自可戳破谎言,逼迫长春就范,因而换了个话题问话。“长春来扬州到底是干什么的?”范崇锡问,“若是内务府采办玉器的,自然有采办的规矩,没的见天乱逛,结交不三不四的人物!若不是,他来扬州做什么?难不成知道皇上御驾将至,起了什么歹心不成?” 宝庆先时被冰儿耻笑得正火冒三丈,此刻冷笑着火上浇油:“大人,身份不明,假扮官商,冒用国朝大姓,其居心不可疑么?杀我朝廷命官,勾结无知刁民闹事,只怕反心都有了罢?” 那舜阿望向宝庆,眉峰微微一蹙。宝庆素来在他身边使用,心里突然明镜般的亮了,只是仍有不甘,咽了口唾沫又昂头道:“纵使这个女子年幼无知,长春毕竟居心险恶,大人不得不防。拿住主犯,大人方可安心!”那舜阿心道:长春不管是什么人,肯定与内务府无关,若确实在旗,自己想要收用他的女儿,倒要防着旗下女子的选秀,若从重按上罪名,家属或发配或官卖,岂不少了不少麻烦?因而颔首不语。 宝庆和范崇锡在揣摩上宪心思上头都是人精,立刻有了主心骨,几双眼睛齐刷刷盯向冰儿,范崇锡盘算着,刑用重了会破相伤身,不过也总有几种刑具对付女子极好,倒不妨实验一下,因而道:“拿铁链来叫她跪上。”衙役把放在一盘铁链放在冰儿面前:那链条粗粗的,每一节的卷口处都磨得锋利,闪着白森森的光。跪链是法定五种刑讯之一,伤皮肉不伤筋骨,但跪上半柱香的时间就能叫人痛得钻心,一个时辰跪下来叫人站都站不起来,膝盖朝下血淤一片,比打的还厉害,是个很磨人的刑法。 冰儿冷笑道:“原来是疑我阿玛要造反……天下那么多人,谁都有可能造反,就我阿玛不会——他犯不着。不过——”冰儿此时很明形势,松松垮垮笑道:“反正你们横竖是要逼供的,那就随你们编派好了。你说什么,我认什么。”她突然神色一凛,锐利的目光直盯范崇锡:“我认供,你敢再动刑试试看。反正,等你上报好了。我不怕。” 范崇锡不由犯了踌躇,少顷才问:“你先画押。我再问你,长春现在何处?” 这可是将了冰儿一军了,她愣了好一会儿,只好说:“这个我不知道。” “不知道?”宝庆看看范崇锡,“府台,她说‘不知道’!” 范崇锡冷冷道:“那就跪上吧!” “慢!” 众人俱是一愣。这次说话的竟是那个坐在一边全不做声的海游击。范崇锡虽然瞧不起他,无奈职别要低上一级,只是以征询的目光看着他;那舜阿就老实不客气了,笑问道:“怎么,海游击有话要说?” 这个海游击圆圆一张脸,眼睛不大,又总是眯缝着,突然睁大时才显得精光四射,此时却像是讷于言的,嘬牙花子半晌方皮了脸一笑,道:“卑职本也不该干涉地方政务,不过几日观察下来,似乎不见扬州异动。”范崇锡反唇相讥:“君不闻‘风起于青萍之末’?这点点星火,恰恰有燎原之势啊。”不想海游击也不示弱,回敬道:“大人说的是,卑职来扬州也半年多了,这段看来,您洒下的星火还少么?” 李赞回终于忍不住,亦抗声道:“范大人自然英明,这青萍之末,久已不吹罡风了。” 李梅鹤没有止得住儿子发声,见范崇锡鼻子都快气歪了,那舜阿脸色也不大好,暗叫不妙,正不知用什么话挽回自家小子的胡言乱语,突然听到门上报来:“大人,门上有人递帖子求见。” 范崇锡怒道:“本官这里正在审案要时,哪里得空见这些闲人!不见!” 门公舔舔嘴唇,犹豫一下又道:“那人自称长春,说是大人正在找他。” ******************************************************************************* 苦觅之人,得来居然全不费功夫。范崇锡倒是颇感意外,宝庆抢上前道:“长春指使杀人,罪大恶极,速派捕快锁拿!” 海游击努努嘴道:“宝兄,正主儿还没有发话,你上赶着什么呀!” 宝庆吃了一噎,倒也不怕海游击职位比自己高出不少,冷笑道:“海大人,卑职倒不懂了,提督大人派您过来,是专门找碴的么?你我意见有什么相左,倒不是大事,可若今天,误了这里诸位大人的大事,只怕你也担不起吧!” 第84章 海游击却放了一个松炮,耸耸肩,把整个脖子都埋在衣服领子里,笑道:“尚未定案就锁拿,怕宝兄的脖子也太硬了吧。呃……中丞你说呢?” 那舜阿却是知道这个海游击的,只淡淡道:“既然递名帖,还是先延请进来再说吧。” 范崇锡只好接过名帖,随手丢在案几上,那舜阿随意一看,心里却是“咯噔”一响,迟疑着拿过名帖翻开,里面并无夹片,然而几个字委实眼熟得让人心惊。范崇锡见上宪这副表情,不由问道:“中丞大人……”那舜阿问道:“你见过这长春?” “是啊。” “他长什么样子?” 范崇锡尚未来得及答话,那舜阿耳边传来清亮的声音:“换一身衣服,你还怕认不出朕的样子?”那舜阿头“嗡”的一声响,惊愕抬头时,已见乾隆昂然直入二堂,头戴黑缎青玉小帽,身上是天香色宁绸长衫,罩着黑府绸暗花寿字连头马褂,腰间微微露出明黄卧龙带,除了嘴角戏谑地微微上翘,脸上几乎没有其他表情。 “等等,大人还没有通传!……”一个衙役不知死活上前拦阻,鄂岱早赶上一步把他拦开,范崇锡回头看巡抚的脸色,只见那舜阿脸色煞白慢慢撑案站起来。 乾隆看看一边,冰儿席地而坐,面前散落着各种刑具,眉头不由一皱,轻声道:“你先起来。”冰儿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拍拍膝头的灰,和鄂岱一起站在乾隆身后。乾隆见那舜阿还是站着,宛如傻子一般,心里略微一紧,肃容问道:“那舜阿,不认得朕躬了?!” 那舜阿怎么会不认识!三个月前元旦大节,他刚去宫里行礼,当时乾隆还勉励他好好当差办事,那是何等慈和平静的表情。现在,表情和声音依然平静,却绝不慈和,流露出寒可彻骨的怒意。那刻意加重的一声“朕躬”,把所有人都震木了,四周静得连掉根针都会听见。那舜阿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但人在急时往往反应更快——是的,在场的人中,只有自己才能证明“长四爷”就是皇上!那舜阿咬紧牙关控制自己,任着汗水从额头流到脸颊又流进脖子,强撑着瘫软的双腿不跪下来,一声不吭。 “这是……”范崇锡说了半句,见这气势没敢继续下去,惊恐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静无声息的场面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乾隆的脸也渐渐沉了下去,觉得手心湿冷。 就在这时,坐在一边的海游击却利落地起身来到乾隆面前,“刷刷”两声,极干脆地打下马蹄袖,先请安再跪下叩首行大礼:“奴才扬州总镇麾下游击海兰察,恭请皇上圣安!奴才携扬州镇绿营兵马五百,围侍知府衙门恭迎皇上驻跸,皇上若有吩咐,奴才立时着人去办。” 扬州提督遣人办事果然牢靠!乾隆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对海兰察点点头,似觉面善,因问道:“你原是京里的?” 海兰察磕头回奏道:“奴才多拉尔氏,先时挑在索伦披甲,后曾在张广泗营中升任游击,引见时曾面圣一次。只是奴才不成器,与总督张广泗言语不合,左迁至扬州,为皇上镇守绿营。”乾隆似觉有印象,不过此时心事不在这上面,泛泛点头。海兰察十分知趣,长跪不言。 乾隆瞥眼牢盯着那舜阿和范崇锡。那舜阿浑身像被抽干了似的,罗圈着腿走下座位到乾隆面前,岔着气道:“奴……奴才江南巡抚那舜阿,恭请皇上圣安!”说完,也没劲打千,身子一矮就四肢趴到了地上。范崇锡还坐在椅子上没动,眼睛嘴巴很惊异似的大张着,突然咕咚一声,连人带椅子向后摔倒,原来已经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章节名是恶搞的。。。。 ☆、回首那堪百年身 乾隆走到大堂中间,目光沉沉地四下一看,鄂岱忙问:“皇上是到花厅还是……”乾隆道:“就在这里。客随主便,朕先把这两个‘主子’的事办了。”厌恶地看了范崇锡一眼,鄂岱指着范崇锡对一旁跪了一地的衙役道:“不拘谁,把他拖下去,弄醒。” 鄂岱四下里一望,搬来一张椅子,用袖子掸了又掸道:“主子,这里要将就了。”乾隆却没有坐的意思,垂眼望着那舜阿,他脑袋低伏,肩背还在微微颤抖,放在一旁的帽子,是簇簇新的红缨,碧绿的翡翠翎管和一颗硕大的起花珊瑚顶子,用金座子安着,乾隆只是一清嗓子,他浑身就是一战。 “你房中有多少姬妾?” 那舜阿没成想皇帝干巴巴的居然问这个,犹疑了一下不敢不答,恭顺回奏道:“回皇上,奴才……奴才正妻他他拉氏,久婚无子,为延宗嗣,另纳妾……十二人。” 乾隆紧接着问道:“朕打听的怎么是十六?” 那舜阿赶紧磕了个头回道:“也有只是通房,尚未正了名分。”说完便听乾隆一声冷哼,背上不由涔涔汗下。 “庄小倩你知道?” 那舜阿自然早听宝庆提过,亦知“长四爷”一直耿耿的就是此女,不敢怠慢,打叠起精神慢慢回复道:“此事奴才知道,庄小倩原是书香门第的女子,奴才与她的父亲庄哲原有一面之缘,确实曾有求亲的意思,不过庄哲说女儿不与人做妾,也就作罢。后来……”他顿了顿,咬了咬牙道:“未曾想范崇锡妄自揣摩,竟用卑劣手段逼婚。奴才得知后,曾面叱范崇锡,要他不得为难,至于再后来,奴才也不知道了。” “你不知道?”乾隆冷笑道,“你怎么不问问你的戈什哈知道不知道?”那舜阿心一拎,却听身后宝庆碰头碰得“笃笃”地响:“奴才宝庆,瞒着中丞,与范崇锡合谋,想让中丞高兴高兴,没成想……” 那舜阿心一松,乾隆怒目宝庆:“你倒是忠心!你不过小小亲兵,头上戴了个顶子,还以为自己是谁!鄂岱,传唤皂隶,拖出去打他四十再来问话!”宝庆双腿吓得瘫软,被鄂岱指挥着几名皂隶拖了出去,少顷便闻凄厉呼号声,乾隆心中一动,对鄂岱道:“你出去传话,若是宝庆被打死,行刑的反坐。” 宝庆奄奄一息拖进来时,范崇锡也悠悠醒转,然而步子不能利索,进了二堂的门竟被日日跨越的门槛狠狠绊倒一跤,摔得甚是狼狈,面见皇帝也是哆哆嗦嗦,语无伦次,乾隆倒也不要他说话,断喝声:“你闭上嘴!”范崇锡只筛糠似的抖。 乾隆又问那舜阿:“既然纳妾之事都是范崇锡作恶,那他向你奉献古玩瑰宝之时,你也都笑纳喽?”眼睛余光瞥的是范崇锡,果然见范崇锡身子一凛,嘴角抽搐着却没有说话。那舜阿寻思不过片刻,斩钉截铁道:“范崇锡献上东西,奴才先都不要,确有难以割舍的,一律出价购置。” “范崇锡,姜家那件桃花砚,那舜阿出资多少购置?” 范崇锡猛地抬起头,倒有点破罐破摔的意味:“臣回禀皇上,那件桃花砚原是赵宋的澄泥精品,若论市价,少不得二百两开外。”抬眼偷瞟乾隆,见他嘴角一丝玩味,然而心恨那舜阿,也顾不得许多,又道:“中丞大人给了十两。” “原是你说,不过近人仿作,我见精致,给了十两银子。近人做的澄泥,有几件过十两的?!” 范崇锡不甘示弱,反问:“大人精于金石,果真不懂么?” 第85章 “我就是被你这等猾吏坑了去!” 见两人当众攻讦,鄂岱喝道:“圣上面前,你们太放肆了!”乾隆悠悠然坐下,目视范崇锡。范崇锡语带哭腔:“皇上,罪臣确有作恶,圣主面前,不敢有丝毫隐瞒!罪臣家当,都在衙中,父母妻儿,尚在老家,未曾接来任上。皇上可以抄没臣家,看臣贪贿多少。” 听他说得笃定,乾隆想到那次到花厅,金玉确实有,不过当世金玉,价值有限,知府多年,未必购置不起;古董珍玩,一件未见,今日范崇锡敢开口求抄家,只怕确实贪贿有限。然而却要问:“笑话了!你既然哭穷,扬州的民脂民膏又是谁人刮的?你还当朕是不出宫门,不知天下事的昏君么?” 范崇锡呜咽一声扑到在地:“皇上圣烛明鉴!臣纵有一万个的胆子,也不敢欺瞒皇上!那中丞抚江南已有三年,手下职官无论大小,都是一言兴一言废。臣区区举子,原就没有什么门第后台,以大挑(1)选官,先教职,再县丞,慢慢累到知府,若不是当年赴任,带的一个美妾现仍在巡抚衙门,臣现在只怕还是区区知县而已。” 官场龌龊,让乾隆觉得恶心,不由对那舜阿愈加厌恶。然而范崇锡亦不知自己大大地触犯了圣讳:“一言兴一言废”的权臣,只有昏君手下才会有,如此抬高那舜阿,不是陷皇帝于昏聩么?念及此处,见那舜阿少有的红了脖子还待争辩,不由恼恨万分,大声道:“你住了吧!‘吏而良,民父母也;不良,则民贼也。’朕宵旰劳苦,图的就是你们把民脂民膏吃干抹净尚不足意,定要闹出星星之火,陷朕于不义么?那舜阿,你自己说,你是什么东西?!” “奴奴奴才是民贼!是蛀虫!是混蛋!!”那舜阿没想到突然雷霆震怒,只是顺着乾隆的意思重复,粉白的脸此时雪白泛青,哆嗦了半天嘴唇口齿才清楚了些,语言也流畅了,“奴才真不是人!枉费了主子的栽培、教导!奴才死有余辜,求皇上速将奴才明正典刑,为天下昏官戒!” “昏官?你好轻巧!”乾隆满脸杀气,“刚才没认出朕么?站得好直!” “奴奴奴才是吓傻了!皇上白龙鱼服来扬州,奴才做梦也没有想到,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昏花了……”那舜阿脸色惨白,但他心里却安定多了,不谈征歌选色的罪过,也不谈贪赃枉法的罪过,突然扯到不相干的礼制上,乾隆自然是恼羞成怒,但为名声起见,亦为自己那铁硬的后台——快要正位中宫的堂妹起见,雷声虽大,只怕雨点会小,他拼命在地上磕头,“咚咚”地把额头碰得乌青,哭声又柔弱又哀恸,让人不禁恻然:“皇上!您杀了奴才吧!奴才没有敢自辩的地方!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让主子您生那么大的气,奴才还有脸活下去么?奴才不是东西,只图享受,忘记了主子您宵衣旰食、为国为民的一片苦心哪!奴才早就听说,主子有时一天还睡不满两个时辰,劳累得这样,奴才却没有丝毫分忧,反而沉醉温柔乡,听任下面的奉承马屁。他们花言巧语,奴才也就信了……奴才见范崇锡虽说颇有不知廉耻之处,做事办差还算实心,竟未想到下面有这么多不堪之事,奴才盲目塞听,昏聩无能,为下吏蒙骗,对不起主子,也为自己的先人蒙羞,真是万死不足惜!皇上杀了奴才吧!” 这出戏唱得好极了!乾隆被这不动声色、裹在自责中的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而其中推卸责任的意思于他自然也是顺承,点头道:“你有知悔的心,那就还有救。可这督责不严的罪你又如何承担?范崇锡为得古玩美女讨好你,逼死了多少条人命,你又怎么向朕交代?” “请皇上将臣立即处死,枭首传示诸督抚,以为渎职的例!”那舜阿又是一顿响头。 乾隆道:“朕从不擅杀封疆。即日革职查办。你的罪过,自有有司处置,解京问审时,自当知无不言,敢有丝毫推卸职责之处,朕立刻封刀斩杀你!” 范崇锡以为有望,叩首道:“臣亦当知无不言!” 哪里还有你说话的机会!那舜阿暗道。果然,乾隆恨声道:“你当朕亲鞫的案子都是儿戏么?朕处置过的案子,三法司再来定谳,你还脱得了死?范崇锡,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你如今不是要想如何苟延残喘,而是想如何向扬州的子民们谢罪!” 范崇锡几乎瘫倒在地,口中发出绝望的呼号:“皇上!皇上!臣是被逼如此!臣死有余辜,但请皇上详查下情!臣若有一丝一线贪贿是为自己,臣愿领凌迟之刑!”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你以为攀龙附凤还能脱得一身干净?朕念你也是读书人,虽十恶不赦,亦不会枉顾国法凌迟处刑。”乾隆转脸对海兰察道:“海兰察,你先兼署知府事务,明日早晨,在扬州城门口,给范崇锡和宝庆钉八十斤的重枷,跪在城门口向扬州百姓谢罪。两个月后发往京城受审。” 八十斤的重枷,这样的天气,别说两个月,五天只怕他们都捱不过。那舜阿见乾隆处置果然是杀伐果决乃至阴刻,暗暗心惊。 ***************************************************************************** 既然挑明了身份,乾隆便住回行宫——天宁寺行宫,原是康熙时的旧处,自自己南巡,便有扬州那些极富有的盐商们,纳捐修缮,行宫面目一新,来时经过扬州便是住在这里,不过此时回来,却无来时的热闹,门前挡着木栅栏,海兰察那边派来的人正急急忙忙处理,里面经过总镇兵马的关防,又有鄂岱、赵明海细细查验,不过来时大批宫眷,莺莺燕燕的,此时只得冰儿一人,竟还一脸不快的样子。 从甬道上一路过大宫门、二宫门,到得前殿,规模虽小,庄严尚在,鄂岱道:“主子,刚刚传来的消息,两江总督尹继善,随后就到。这里暂由总镇关防。” “嗯。”“太后和宫眷们,亦从苏州走水路,不过到扬州需起旱,太后怕麻烦误事,懿旨命皇上身边惯常跟的人立时过来伺候,宫眷们随太后一路由运河北上。御驾的船只也已经备好。” 乾隆似觉有些落寞,顿了顿才道:“知道了。” 鄂岱停了停又说:“皇上,已经未正三刻了,您还未曾进膳呢!现在御厨尚未到达,是不是先传几家菜馆或总兵衙门送膳食进来,银盘碗和银匙银筷都是有的,行宫预备皇上回銮的太监也还在。” 倒是不觉得饿。不过乾隆不论国事还是私事,都颇讲法度,因而点点头道:“倒是聚合馆,几道菜品做得得味。” “嗻,奴才这就叫人备办。” 聚合馆的菜色比往常更显精致,着恃膳的太监品尝过后,膳桌上满满摆过,乾隆却颇觉食无滋味,怔忡了半天才明白了——曾有佳人相伴,又有徐砚书的谐语,眼鼻耳舌俱是享用,如今四围清净,毫无宾客喧嚣之声,却也少了一份食客的情趣。 见乾隆停箸,一旁侍奉的太监有点不知所措,鄂岱见状,偷偷对冰儿道:“这里的太监都不是惯熟在御前服侍的。”冰儿知道他的意思,上前帮忙,恰好看见乾隆的目光投向一道糟醪鸭子,便取了一块放在乾隆面前的明黄斗彩瓷碟中,乾隆尝了一口,带了丝苦笑道:“那日在聚合馆,觉得淮扬菜果真名不虚传,如今再吃,却觉得失味了。——这里行宫,不要讲许多规矩了,你今天累了一天,就和前些日子一样,坐下来随便吃点吧。” 第86章 此话虽算是特恩了,冰儿却不是很领情,道:“还是皇阿玛吃完我再吃才舒服。”乾隆笑道:“朕不想吃了。也不分赏了,你爱吃什么自己挑了去。” 恃膳的太监咋舌之余,赶紧到冰儿这儿来侍奉,冰儿挥手道:“我自己吃得香甜,你只管把我的凳子拿来就是。”坐在一边的小桌上,自顾自取了五六道菜,又是一碗米饭,吃得果然酣畅。乾隆见那几个恃膳太监不知所措的样子,挥退他们,笑道:“这会子看你进得香甜,倒又勾起朕的食欲来了。”竟也起了玩心,过去捡了个饽饽,上下端详一番,正欲送进口中,冰儿嘴里含着饭食,忙说:“这个饽饽是韭菜的,这时候的韭菜最臭了!还是狮子头好吃!” 乾隆放下饽饽,笑道:“食不语!来宫里这么久,就没人教么?”轻轻拍了冰儿的后脑勺一下。 冰儿匆匆吃完,拿手巾抹了抹嘴,道:“刚才饿死我了。那舜阿真不是东西!” 乾隆看看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把你饿着了,就不是东西了?” 冰儿“噗嗤”一笑,道:“当然不是!”把衙门的情形说了一遍。她是一些直觉,乾隆却听得明白,果然觉得那舜阿“不是东西”,脸色便阴了下来。冰儿咭咭呱呱说了半天,最后说:“这样可恶的人,皇阿玛一定要杀了他!” 乾隆冷笑道:“怎么处置朕有数。后宫不许干涉朝堂的事,明白?” “谁稀罕干政!我不过为百姓说句公道话罢了!” “什么叫‘公道话’?你说的是‘公道话’,那朕说的是不公道话?这就叫忌讳!” 冰儿一听觉得话风不对,想了想问:“皇阿玛的意思是不准备杀那舜阿?” “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冰儿跳了起来,“这个王八蛋做了那么多孽,都欺负到我头上去了!差点刑讯逼供!这个王八蛋还要留着,人家怎么说皇上啊!?只以为是念着娴主子面子上不好看呢!”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乾隆重重地一拍桌子,桌上还没收拾掉的盘子碗都被震的一跳,“叮当”脆响。旁边的几个侍奉太监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个个唬得面无人色。 作者有话要说:  (1)清乾隆十七年定制,屡试不中的举子,由吏部据其形貌挑选做官,一等的知县,二等的教职。以放宽读书人做官的可能。此时应还未有此举,不过小说活用而已。 ———————————————————————————————————————————— 嗷嗷嗷,给现成名句找一句对仗真难嗷~~~ 掰了白天硬没有掰出来嗷~~~~ 随便编了一句还是没法对仗嗷~~~~ 对付着看吧嗷~~~~ 好歹对得起催文的啦嗷~~~~ ☆、行宫冷语慑封疆 冰儿见乾隆脸色铁青,目光如电般瞥着自己,似乎有抄起什么就要来打人的情势。她的本能和宫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江湖上游历,碰到自己皮肉要吃亏的时候首要是自护,想都没想就抬起手护住脑袋。 乾隆本来真是大怒,不过自制力极好,一般倒也不会伸手就打,正思忖着怎么处罚,见冰儿以手抱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还从蜷起的胳膊的缝隙中观察自己的表情,一只脚已经伸出裙子外面,似乎一见不对劲就要夺路而逃的样子,突然觉得好笑,还是板着脸道:“把手放下!” 冰儿犹豫了一会儿,畏畏缩缩把手放了下去,听乾隆冷冰冰的声音:“传散差,带毛竹板子来。”冰儿心里不由酸涩发苦,扁着嘴忍着不哭,又说不出求饶的话来,只好一个劲儿地用手指绞衣服,眼角余光瞥见行宫中的散差太监捧着长长的毛竹板子过来,节疤削得平平,还上了一层清漆,站在自己身边似乎都能感觉到沉甸甸的重量。冰儿结结巴巴对乾隆道:“皇阿玛……我不是要干涉,只是……那舜阿……” 乾隆冷冷喝道:“还敢提那舜阿!你果然是皮痒么?”冰儿大不服气,虽然知道不能再胡说了,叫她认错却也不愿,一会儿眼睛里就盈盈含了一泡泪,乾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了好半晌,才又道:“你先跪到后面院子里去,朕不会不教而诛,等你想明白了再行处罚。” 这次罚跪最难熬,不光膝头跪在冷冰冰、硬邦邦的青砖地上受苦,而且身后散差太监握着竹板子盯着,心理压力剧增,既怕跪结束了要挨打,又宁可赶紧打了不用再熬着罚跪。眼见天擦黑了,咬咬牙想着还是赶紧噼里啪啦打完了痛快,欲待说什么,里面已经有太监来传话让回暖阁去,冰儿觉得心脏“怦怦”地猛跳起来,磨磨蹭蹭走了半天才到了阁子里。 里面已经点了灯,在盘膝坐在炕床上奋笔疾书的乾隆虽没什么表情,黄晕烛光下倒觉脸色温和了不少,冰儿过去双手扶膝蹲了个深安,见乾隆没有发话,自觉地双膝跪在地上等候发落。 乾隆虽未抬头,眼睛的余光还是能看见她跪地时小小的顿挫,等她跪了一会儿,方始抬头看看,见冰儿眼睫湿湿,鼻子眼眶还有点红,发着愣不知在想什么,清清嗓子道:“这里灯不亮了,把蜡花儿剪了去。” 冰儿如蒙大赦一般,哧溜爬起身,到放杂物的髹漆橱的小屉里取了夹剪,小心翼翼揭开黄绢灯罩,里面灯芯上已经结了好大一朵蜡花,烛泪堆涌在烛台上,冰儿拿夹剪仔细剪掉烛芯上烧结的一块黑色,灯火立刻光亮了许多。又见乾隆手边还有一碗茶,用手指轻轻一触,已经凉透了,冰儿便道:“皇阿玛,我去换碗茶来?” “嗯,这里有好岕茶。”乾隆指点着,“叶芽细嫩得很,先用滚水洗一遍,然后不要用太热的水来沏。稍微焖一会儿,让香味出来。” 冰儿依言沏了茶,小心观察乾隆喝茶的神情,听他说:“也还罢了,毕竟这两日还没有送无锡的泉水来。”放下茶,才问:“跪了那么久,可想明白了?”冰儿一听这就到正题了,赶紧又跪下,已经跪得青紫的膝头猛地触到地面的瞬间,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咬牙熬住,说道:“皇阿玛处置那舜阿是国事,冰儿不能插手。” “这就说到正理了。”乾隆转脸看向她,严肃地说,“那舜阿有可杀之情,无可杀之理。这就是国法,也是朕用人的心法:不能纵放,也决不苛法。——但这都是朕的事,别说你一个女儿家,就是朕的阿哥们,朕不叫评议也没权说话,朕不给权力也不得参政干政。这是祖宗的成法,其实更是保你们——你知道自古玩火的都没好下场!” 冰儿低着头,嘟囔着:“我才不要管呢……” 乾隆假作没有听见,叫:“起来吧。”冰儿爬起来揉揉膝盖,耳边听得乾隆略带笑意的声音:“没用的东西,才跪了这会子,做张做智的乔样子!过来我瞧瞧。” 冰儿不知他怎么“瞧”,挪过去正在犹豫,被父亲轻轻搂在怀里,大手在她膝头缓缓地揉着,膝头有点痛,更多的是暖,融融地似乎渗进骨头里的舒适,心中不由一酸。乾隆见她又红了眼圈的样子,轻声斥道:“有点出息吧,见天儿的在宫里吹牛自己怎么勇敢,这点痛都受不了?”手头却愈加轻了。冰儿道:“不是因为疼……” 第87章 乾隆略一思忖就明白,心里倒觉得有些亏欠女儿,不言声揉了一会儿,说道:“你今天也早点安置吧。” “皇阿玛不打我了?” “真是该打你一顿!”乾隆曲起手指关节轻轻弹了冰儿的脑门一下,“先欠着,回宫以后一并处置。”冰儿破涕为笑,乾隆看她的脸色如云破日出般明艳,像极了二十年前乾西二所里的她,心里有些坠坠的欢喜。 ************************************************************************** 第二日早上,两江总督尹继善已经赶到了扬州,早早地在天宁寺行宫二门跪候。 乾隆一如往日般卯初起身,服侍的几个太监不大合用,乾隆皱了皱眉,问道:“公主呢?”一个太监小心翼翼说:“早上侧边的嬷嬷来回报,公主还睡得熟,问要不要叫起来请安?”乾隆舒展了眉毛道:“让她多睡会儿吧。这次出来着实辛苦透了。”换了天青色常服,命尹继善递牌子觐见。 尹继善自然一来就听说了那舜阿的事情,左思右想毕竟是同僚,依例请安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后,垂手跪在地上等候皇帝吩咐。乾隆说了几句关于回銮的事情,果然提到了那舜阿身上:“你督两江也有不少年头了,其中积弊少见你来回奏。昨日朕还调了吏部的档来看,范崇锡自知县起,大计(1)不是卓异也有平等,‘守、才、政、年’四格均优。朕倒不明白,这样一个地方官,你们道、藩、宪都是糊了眼睛么?” 尹继善不敢不答,稍微思考了一下回奏道:“范崇锡从无盐案参罚,也肯实心劝农,论才具还不算差。只是他暗地的勾当如此污秽不堪,令人发指,实实是奴才等未能想到。不光奴才等,以前和那舜阿谈起下头吏治,那舜阿也对奴才夸奖范崇锡能干,万没有料到竟有这等事情出来。奴才寻思着,范崇锡做得一张好嘴脸,众人都被他蒙蔽了去,那舜阿闭目塞听,确有失察之过。” 乾隆冷笑道:“是了,那舜阿只是失察,你更无辜了。” 尹继善一听话锋不对,脸“腾”地白了,少顷便觉得背上汗湿重衣,忙碰头道:“主子详察明鉴!奴才蒙圣恩两督两江,若论失察的罪过,奴才岂敢辩驳!这次事出,奴才自请革职交部,以为天下督抚鉴。” 乾隆素来宠信尹继善,此时不过略施恩威而已,亦是驾驭臣下的门道。此时冷着脸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方道:“你也不必了。那舜阿却是你们的镜子,以后有辜恩负朕的事情,朕也绝不手软半分。”尹继善自分那舜阿断无活理,正想着,乾隆又道:“那舜阿行事可恶,毕竟还是下吏蒙蔽,你们实心办事,亦当用心识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范崇锡这样两副嘴脸的奸恶之徒,须要小心谨慎使用。” 尹继善一愣,刚答了个“是”,乾隆又道:“这次回銮,在扬州境内不用御舟,你找好些的船,命提督府里好水性的绿营兵远远护着即可。等到运河上,再与太后銮驾会合。”尹继善想皇帝微服私访还玩出瘾来了!不敢不答应。乾隆沉思一会儿道:“朕这次微服扬州,你事后清点一下,吩咐好了,不要留什么闲言碎语下来。” “嗻!”尹继善又问,“扬州士绅有想来往门请安的,也有愿意报效的。是不是……” 乾隆道:“不必了。”停了停又说:“徐砚书找到了么?如果还没找到,以后直接解京问审。另外,传……李赞回和他的父亲。” 心里最想见的既不是徐砚书也不是李赞回,只是那两个闻听便觉温暖的名字,自从身份相异后就不宜出口了。手于无意间碰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在腰间——不用看他也知道,是岳紫兰“卖”给他的梳子。 *************************************************************************** 冰儿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这么多天来,是第一次心无顾忌地这么好好睡了一觉,虽然起得晚,还是觉得睡得意犹未尽,只是外面亮堂堂的,也不好意思赖床,揭开帐子一看,几个伺候行宫的嬷嬷正立在一旁等候,此时满面带笑地过来请安问好,捧着衣服问道:“请公主示下,这里衣裳还是预备皇上回銮时的,今儿穿那件合适?” 这里的嬷嬷多是内务府包衣家的媳妇,临时应差,倒也落落大方,冰儿伸头瞧了瞧,见都 是旗袍,就有点不耐烦,说道:“穿旗袍又要配花盆底,我不要。我箱子里还有这次带来的汉装衣裙,穿那个舒服。” 那些衣裙是微服用的,到底简陋些,嬷嬷们劝了两句,发现这个小丫头年岁不大,主意却不小,认定的东西死不改口,她们只略微提了点建议,她的脸色就冷了下去。嬷嬷们心想何苦触这个霉头,依言取了衣箱,里面也不过半箱衣服。好在冰儿穿衣打扮从不挑剔,高高兴兴选了一件葱黄绸褂,银红绫子褶裙,衬着里头雪白的衬衣,俏伶伶挽个简单的发髻,清水似的脸颊透着少女才有的光润。 依例到乾隆那里请安,听闻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冰儿探头瞧了瞧,背影熟悉,稍微一想就明白了,正是李赞回和他的父亲李梅鹤,虽然是见过面的,不过身份不同,情境便显得尴尬了,冰儿决定还是退到一边“听壁角”,只听里面道:“……你的儿子年少胆大并不为过,只要行事不谬,亦算是大勇。” 接着便是李梅鹤带点结巴的谢恩谦逊之词,听乾隆又问道:“李赞回,秀才当了几年?参加过会试没有?” 李赞回知道有嘉奖,不禁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这也是人的正常心态——他说:“学生回皇上的话,学生是乾隆四年院试中的生员,当时还拿了个第三……谁想乡试却屡战屡败,本来都绝了心思,现在……” “朕知了。”乾隆清楚李赞回底下要说什么,便打断了,语气平易近人,内容却让李赞回如五雷轰顶一般,“杭世骏也算是江南才俊,朕以往多有看重,不过臣下为臣之道,不在于讥刺朝政,而在于实心办事。他那份御史试的折子,大约有你书信中一些估猜的内容吧?” “估猜”这话一出,李赞回虽然年轻不更事,也明白不是好话,脸色顿时白了,磕了个头想说什么请罪的话,乾隆止住道:“你不必多言,朕自然知道你没有恶意,只是行事不够严谨,若今日还在范崇锡、那舜阿的手上,只怕你也是万劫不复了。臣下论国事,总要心平气和,想着国君的难处,而不是任性使气。譬如你耿耿于怀的‘满汉之见’,恰恰与杭世骏年前进言的内容如出一辙,你倒想想,朕是敢用你呢,还是该罚你呢?” 李赞回不知该如何应对,低着头涔涔汗出,脸上像挂了一层油一样。李梅鹤到底老到些,虽然也是紧张到极处,还是磕了两个响头,回奏道:“皇上拳拳之心,臣与臣犬子岂能不知!臣子不能为君分忧,已是大过,贻君之忧更是该当论死!臣子李赞回少不更事,狂言乱语毫无顾忌,只怪臣家教不够,养出这样的祸种。”他说着已经哽咽了:“皇上若能姑念臣子并无悖逆之心,饶恕失仪之罪,臣万死不能报答圣恩!” 到底李赞回并不是范崇锡,乾隆温语抚慰道:“朕不过以长者的身份告诫后生,李赞回胸系黎民,并不是范崇锡一般该杀千刀的大蠹。朕也想过,李赞回你终究只是个不谙世事,好打抱不平的儒生,心思是好的,所以朕不罪你。但国家有国家的法,朕一点也不罚你就说不过去——就革了你的生员功名。叫尹继善给你个什么空额,或优厚赏你。”他顿了顿:“幽篁小居,尚有红颜知己,你又何苦心系名利,要在仕途上艰难蹭蹬呢?” 第88章 李赞回十年寒窗苦读,他原本斗范崇锡的时候心思还纯,知道“长四爷”是皇帝后难免多了不少“想头”,原以为苦尽甘来谁知却毁于一旦,心里只觉得都空了,半天咽下了苦涩的口水:“学生明白了……谢皇上……隆恩!” 李梅鹤一听乾隆连“幽篁小居”都知道,嗓子一紧,暗道:儿子你活该受此蹭蹬!不过乾隆提及,就算是圣谕了,心道竟然天子拴婚拴到了青楼,也不知是该喜该悲。 作者有话要说:  (1)就是每三年对地方官的考评。守,操守;才,才能;政,执政状况;年,年龄状况。考绩后根据“四格”将官员分为卓异、平等(又称供职)和入於六法(又称劣者)三等。 ☆、微行巧言斗诙谐 李梅鹤和李赞回从里面退出,冰儿才从隔间里进去请安,乾隆抬眼见她神色,哂道:“你心里定然又大不服气了?” 冰儿受了昨晚那顿罪,只是撇撇嘴道:“我又什么不服气的?反正……”及时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乾隆也不追究她下面想说什么,摇摇头道:“端上身份,总有许多无可奈何。今天晚膳过后,还有稍许空闲,再微服出去走走吧。” 这倒是冰儿高兴的,眉飞色舞答应下来。好容易盼到下午,乾隆却嫌日头还烈,硬是拖到傍晚夕阳西斜的时分,见冰儿还是一身裙装,皱皱眉道:“女装总不大方便,叫人找套男孩子的衣服给你。现在年岁小,还掩得过。”这一顿翻找又是小半晌辰光,冰儿再出来时,乾隆都不由忍俊:依然是娇嫩的葱黄色长衫,外面罩着雪灰暗纹的马褂,长衫嫌大,在腰里折起了一截,腰下也垂垂累累挂了荷包、解手刀等什物,衣摆里仍然太长,几乎要扫地。头上是镶玉的小帽,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鬓角的玄机。乾隆道:“走两步朕瞧瞧。”冰儿努力学着男人的样子,昂首阔步走了几步,乾隆忍笑道:“勉强也还罢了。你轻易不要开口,开口就露馅儿了。”帮她正正了帽子,好在冰儿生一对浓而长的剑眉,眼睛又泼辣,本就生得十分大气,女儿相也能被年少掩过——十足是一位倜傥英俊的小少爷。。 冰儿看到行宫后面临水的地方已经停了一条小舟,并不是雕画精致的画舫,只是很普通的芦船,然而陈设简单而洁净,四面挂着虾须竹帘,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和荇藻清芬。几员侍卫搭好跳板,扶着两人上船,船不大,里面亭亭一间小轩,座椅都是藤编的,入目就清爽,毫无烟火气。藤桌上早已沏好了茶,温凉正适口的样子,一只八宝红漆盒里盛着八味小茶点,一例精致细巧。 冰儿欢呼一声,眼巴巴看着乾隆,乾隆抬抬下巴道:“你吃吧。朕不饿。”坐在椅子上似乎在呆呆地想些什么。冰儿大快朵颐之后,咕嘟嘟又灌了不少茶水,乾隆才道:“好好的茶,给你这般牛饮,全是糟蹋了。你直接拿壶盛点凉白开喝喝也就罢了。”冰儿皮了脸一笑,心满意足,突然想起什么来,问道:“下午时,我碰到赵谙达了。当时就想问一问,庄小倩如今怎么样了?” 乾隆道:“自然放出来了。唉,可怜得很,一张脸全毁了,身子也落下了残疾。赵明海说她望阙磕了九个头,托赵明海回奏,自愿青灯古佛了却残生。”冰儿呆了呆,道:“那是何苦呢!皇阿玛也不着人劝劝?”乾隆落寞地摇摇头:“这样也好的。只恨范崇锡,不能多杀两回。” 冰儿道:“范崇锡是不能杀两回,但总可以杀那舜阿相抵。” 乾隆横了她一眼道:“小小年纪的女儿家,说起打打杀杀毫无避讳,你心也太狠了些。”冰儿抗声道:“我哪有这两个狗官心狠!” “放肆!昨日板子没挨上身是么?” 冰儿撅起嘴,不由有点闷闷不乐。乾隆本来兴致倒不错,说到这个话题本就有点伤神,又见女儿拉着脸,自己也觉得扫兴,船行得久了,摇橹声“嘎吱嘎吱”便觉得有点沉闷,他掀开帘子,出舱到外面吹着风,见没几句话时间,太阳已经落到西山擦边的地方了,天边净是绚丽的红霞,映得水中也一片锦彩。这河边正好有一道道苇塘,放养的鸭子“嘎嘎”地回巢,青嫩的苇叶随着河风摇摇摆摆,乾隆凝神看了一会儿,居然觉得甚是有趣,招手叫冰儿也过来,孩子气地笑道:“真美!赶明儿回京,朕也造这么个池塘,也种上芦苇放上鸭,岂不是件快意事?” 冰儿见多不怪,背倚着船舷抱着双臂,口里说:“要说美,还是费渐卿姑娘长得好看!紫兰姐姐也不错,就是平凡了些。可是渐卿姑娘的眼睛真冷,似乎看人一眼就能把人冻住似的。这样比来还是紫兰姐姐温柔小意儿可爱得多……” 乾隆愣了愣,竟没有想到女儿也敢揶揄他,不由脸微微发热,咬着牙拧着冰儿的腮帮子道:“你也没王法的!这是你该说的话?——回去后,一个字都不许乱讲!不然,朕拿大板子敲你!”冰儿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绽开一个笑,乾隆白了她一眼,自己也觉得好笑,不由又加嘱咐道:“这些都是朕微服出行,要了解民情,并没有别的什么。事关国体,不许胡说八道的!” “晓得。”冰儿揉揉脸颊,吐吐舌头,心情似乎松快开来,不眨眼地盯着河边望了一会儿,请求道:“皇阿玛,可不可以让船靠边停一停?”乾隆一边问着“为什么”,一边叫摇橹的把船靠到芦苇边上,冰儿探过身子,在河里挑了一根芦苇,用力拔了出来,上面是嫩嫩的苇叶,下面是白白的芦根,冰儿细心地剥去外面的叶子,只留下中心一小段嫩芽,摆弄几下,做成了一只苇哨,“乌里乌噜”吹将起来,在傍晚静静的河道中,伴着摇橹的些微流水声,竟显得格外清丽。 乾隆凝神听着,瞧着残阳透过苇叶洒在河面上,点点摇动如橘色的星星,长叹一口道:“人生就如夕阳似的,美则美矣,可惜苦短。费渐卿是个苦人儿,可又是个奇女子,实在是造化弄人。……杜牧诗里讲的,‘赢得青楼薄幸名’,道学先生一直以为无耻,朕今天才明白,杜牧诗里的百般滋味……可又讲不出来。人生留了这个印记,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他回头一看,冰儿叼着芦苇哨,一脸木糊相。乾隆突然有些不快,几个侍卫是大老粗,这个秀丽慧黠的女儿竟是个“小老粗”!他凡事最为苛求完美,当下决定回京要改造冰儿。 **************************************************************************** 船行许久,天暗了下来。陪侍在船中的是侍卫鄂岱,小心翼翼问道:“天不早了,皇上是不是回行宫?” 乾隆抬头看看天色,东边一片深邃而透彻的暗蓝,一勾银箔般的月淡得几乎透明,西边尚余落晖的余烬,只在西山边上抹上清浅的红紫,因笑道:“怕什么,后面几条船不是随侍朕的?难得好月光,找个画舫,或找间雅致的阁子喝点南酒,岂不是美事?” 一路船行过去,果然出了行宫戒严的地方后,逐渐开始热闹起来,此时正是江南落花的时节,沿岸碧桃花大多由白转红,河水中纷纷扬扬俱是红红白白的落英,摇橹荡起的涟漪一圈圈冲开落花,在越发明亮的月色下看得分明。沿河停驻的画舫中,切切嘈嘈传来乐声与觥筹交错的欢歌声,隐隐见画舫的帘影中一个个曼妙的身姿。此时身份分明,虽然是微服,乾隆还是不愿留什么话柄下来,只是挥手叫船夫“过”,直到有几家临河的小楼,不大热闹,但也闻人声,乾隆才叫船家搭跳板,带着冰儿和鄂岱上了岸。 第89章 选了一会儿,进了一家题为“楚州楼”的酒馆,只见楹联是狂草泥金的好书法:“举杯邀明月,放眼看青山。”分集太白、乐天诗句。乾隆生性好此道,不由击掌叫好:“好对子!好大气!” 店老板迎上前拱手道:“客官谬奖了!您几位请这边坐。——上茶!——用点什么?” 乾隆好奇地问道:“此处为何称‘楚州’?” 店老板笑道:“小老儿是淮阴人,敝店做淮菜。” 虽然称是称“淮扬菜”,其实淮菜和扬州菜系还是小有区别。乾隆颇有兴致道:“我第一次来,也没有忌口的,不拘什么,上几道招牌菜吧!” 店老板笑道:“我不自吹,我们这里地道的就是鳝鱼宴,客官只有三位,全鳝宴未免奢侈不实,不过上好的‘马鞍桥(1)’还留着,讲究的是‘茶油爆、猪油炒、麻油浇’,浓油赤酱,绝不腻口。俗话说‘冬日人参夏日鳝’,这长鱼(2)补中益气,滋味好又养人,价格也适中。” 乾隆不由大感兴趣:“既然如此,自然得品尝,其他菜色也请掌柜配齐,不必靡费,也不用太省俭。” 店老板觑乾隆似是富家子弟样貌,自然少不得巴结,应了一声亲自去厨房知会。乾隆看茶器,竟是不俗的宜兴紫砂,仿供春壶的式样;品了一口茶,是泡得酽酽的岕茶,岕茶虽老些,茶香很醇厚,水也用得不错。乾隆不由大起好感,静待菜品上桌。 不一会儿,上来四菜一汤上桌,主菜是“马鞍桥”做的鳝糊,另有白卧鳝条、一品白菜和蟹粉豆腐,汤是笋片和莼菜做的“翡翠玉带羹”。乾隆举箸都尝了尝,不由颔首称赞道:“果然滋味绝妙!”因招呼冰儿和鄂岱:“这里不拘礼,你们也坐下尝尝!” 鳝糊做得精致,黄黑色的粗壮鳝段,上面浇头是用好火腿和芫荽、蒜泥做的,淋着香喷喷、热腾腾的麻油,佐料的香味全被逼了出来,上口又不油腻,滑爽耐嚼,确是民间的至味。就是看似平凡的一品白菜,因选用的都是北来的黄芽菜嫩芯,又用的是火腿和肥鸡熬制的高汤炖煮,看似清汤寡水,上口鲜美甘甜,菜肉入口俱化,而菜根菜心丝毫不散。冰儿早就饿了,又是不拘礼的人,用汤匙扒了一勺鳝糊塞进口中,叽叽呱呱道:“我小时侯最爱吃鳝鱼,和师父一起时,还常常自己下河去摸,我们烧得简单,红烧白熘也都不错,吃的就是这个‘鲜’。可惜进了京后,就很少吃到这么一味美食了。说起来不登大雅之堂,其实说着‘大雅’的燕窝、鱼翅又有几个真好吃的?” 乾隆笑笑不语,惹得冰儿越发打开了话匣子:“……要说捉鳝鱼,其实跟捉泥鳅差不多——泥鳅更不入席了,其实鲜得很——找到洞眼,一头捅小棍,一头手就去堵截,就要在鳝鱼逃出来的那一刹那,眼疾手快这么一捏!捏住了还不算,那玩意儿滑腻腻的,握在手里就和鼻涕似的……” 乾隆放下筷子皱眉道:“我吃得好好的,你来恶心人!还让不让我们吃了?” 店老板笑嘻嘻道:“君子远庖厨嘛。其实就是宰猪杀鸡,也一样的让人恶心。但吃时就忘光了;不仅忘光了,还要讲究个‘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呢。鳝糊滋味可还好?若是能入爷们的法眼,多进些也不妨的,不会积食。” “说得好!”乾隆举筷一挥,赞道,“‘远庖厨’不忍闻哀声;‘割不正’又挑剔吃不下。孔孟仁义,也有说不通的地方。掌柜的不光菜色做得好,也是有学问的人嘛!” 这时,邻桌有人高叫道:“你诽谤孔孟,罪莫过焉!” 乾隆不由回头望去,邻桌隔了一扇透雕的乌木屏风,坐着几个年轻男子,桌上已是杯盘狼藉,乾隆笑道:“诽谤不敢,不过语涉不恭,确实有罪过了。隔壁的仁兄,何妨露面一见?” 那厢传来几声笑,其中最爽朗嘹亮的声音发自一个黑胖子,从屏风的镂空中可以看到他对着乾隆这桌拱了拱手:“我们这里有人黄汤噇得过了,失礼了,失礼了!”一会儿,亲自捧了一盏酒来赔罪。 乾隆见状,也起身致意,冰儿赶紧从温酒的爨筒里把酒酾到他的酒盅里,温热的酒水香气四溢,乾隆见那黑胖子眉棱一挑,朗声道:“店家欺我,还说没有好绍酒了,不想专供了你这里。看来是瞧我们穷酸,怕腌臜了酒水。” 乾隆因也哂道:“我们人少也不热闹,何不拼了一桌,好好饮个痛快?” 黑胖子喜上眉梢:“那倒是我们叨扰了!”落落大方做了一揖,自我介绍道:“在下纪昀,贱字晓岚,河间献县人氏。”乾隆道:“既是河间人,怎么也骑鹤下扬州不成?” 纪昀笑道:“可不是羡慕此间风流,又馋酒得厉害,趁着秋闱未开,来找朋友打秋风来了。” 乾隆越过屏风望向那桌,恰好那边也在顾盼这里,便笑着邀请:“何不同来一坐?” 那边几个人也似是豪爽的,过来拱手为礼,又叫小二把椅子搬了过来,纪昀指着其中一个清瘠雅致的青年男子微笑道:“这就是东道主了。”那青年男子笑道:“晓岚肚子里酒虫又在叫了,得了好酒,脸面也顾不上了。在下也不是扬州人,敝处是嘉定,只隔一江,离得也算很近了,这几年不过是就近在盐运使幕府里写写文书而已,也算得半个扬州人。敝姓钱,钱大昕。” 纪昀笑谓:“皇上南巡,万世未有的盛世呵,只可惜我们来得晚了,未曾见御舟过境的盛举,真是一桩憾事。那几日晓征——就是东道主的台甫——恰恰被巡抚衙门借去写奉和的诗赋了,倒是面圣了,还蒙赐了一个举人。真真是羡煞我等!”乾隆目光不觉一跳,仔细打量了钱大昕一眼,似觉眼熟,到底南巡之间看的人太多,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好在烛火摇曳,众人也未曾发觉他的异样。 钱大昕看似文静,其实也是会说的,淡淡笑道:“你又取笑我来!凭我的诗赋也不过中平,入不了上头的法眼,秀才举人们面圣,隔着这么远,又是低头跪伏的,我算是有幸占了前列的,也只远远瞧见团龙朝褂的影子罢!倒是你,今年秋闱再拔个头筹,明年春闱点到状元,这连中三元的大名,不怕当今不多瞧你几眼。” 纪昀也不谦虚几句,只是指着钱大昕呵呵地笑,乾隆不由看向这个貌不惊人的黑胖子,果然眼睛亮如晨星,衬着疏阔的眉宇,细看下确实有几分灵慧之气,乾隆因自我介绍道:“在下长春,表字永君。年岁痴长,还是一介白身,见笑了。” 纪昀笑道:“‘三山虽好在,惜取自由身’,我们才是俗人!永君兄气度非凡,白身也好,公侯也好,如今不妨放浪形骸,只饮此一杯酒,同销万古愁罢了。来来来,我借花献佛,借永君兄的好酒,疏狂一把,干!”(3) 乾隆含笑见纪昀一口豪饮,四两一碗的绍酒,一干为敬,脸上也不见醺色,只是不停口地赞:“果然是好酒,香气浓郁,还略带花果味,臻品!”乾隆道:“只要店家有,你只管放开量喝,今儿酒我请!‘酒边多见自由身’,我虽不走宦途,不过亦难得你们这番自由。”说罢,只是小口慢品,果然如纪昀所说,酒中犹带花果香味,乾隆不大好酒,先也没有品出来,此时方觉得味。 第90章 “罗隐说‘世间难得自由身’,我倒说‘忙闲皆是自由身’,此心在腔子里,不由人管束,岂不是自由身么?”纪昀高谈阔论。钱大昕含笑夺过他手里的酒碗,道:“好了好了!你再撒酒疯,就该自取其辱了。‘无荣无辱自由身’,等下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还谈什么‘自由身’!只给这里的歌娘们编了笑话罢了!” 乾隆素来自负才学,如今见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谈起“自由身”的掌故竟似信口拈来,全不是平日引见时那些进士们囿于四书、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模样,倒生出几分惜才的意思,问道:“‘自由身’虽好,但青年人不以才华为国效力,才华何用?两位今秋都要入闱么?” 纪昀点点头道:“我要去的,晓征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置,得等下一场了,好在人家已经是举人,我们快马加鞭也赶不及。”钱大昕道:“你不过就是希图着怄了我,可以自饮罚酒罢了,我偏不理你!”纪昀叹道:“场中莫论文!我只有羡慕死的份儿,哪还敢怄你!我们北人写八股,毕竟比你们江浙差得远,就算秋闱能得侥幸,会试还是危哉!” 乾隆笑道:“八股虽是块敲门砖,今上还是更看重策论。”纪昀笑道:“真正经世治学的,哪是几篇策论可以考量的?蒙恬马谡哪个不会纸上谈兵!我猜,今年的策论,左不过金川用兵,再不然就是西北屯田。你当万岁爷心中没谱,要靠我们叨叨?张广泗,多爱叨叨的一个人,以为自己才靠谱,不把自己给弄死了?” 乾隆脸上一滞,嘴角不易觉察地抽动一下,低头捧起酒碗,喝了一口酒掩饰。 作者有话要说:  (1)“马鞍桥”是鳝鱼最好吃的部分,中段鳝鱼肉,又肥又厚又不腻,入油锅后反向弯曲,形似马鞍,故得此名。 (2)长鱼亦即鳝鱼。 (3)“自由身”的典故化用金圣叹。之前没注意还写了个大错别字。 —————————————————————————————— 我真是个吃货,天天嚷着减肥,从没减下一斤来。 写文时一谈到吃就收不住笔了。 —————————————————————————————— 关于策论的评述,主要来源于毕浣。 ☆、惜娇儿万千宠爱 文人闹起来也能折腾,四菜一汤吃完,店老板又送来一坛好花雕,拿爨筒温着,又奉送了茴香豆、花生米、醉鱼、胭脂饼等小食,供他们下酒。乾隆先微有不快,好在两碗酒下肚,也忘得差不多了,见纪昀他们诙谐有趣,谈吐又不俗,倒也不觉得困乏,鄂岱努力睁着眼睛听着,冰儿吃饱喝足,他们说话又不大听得懂,已经感觉到极为厌倦,蔫耷耷靠在椅背上打瞌睡。 然而乾隆没有倦意,聊了不知多久,再抬头时天已是明月中天,清风徐来,几抹淡云慢慢飘过,在万籁俱寂的大地上似乎流泻下阵阵仙乐。山水相映,碧波随风粼起,一轮水月轻轻晃荡,时而摇碎,时而又整合。整座楚州楼只剩下纪昀、乾隆等人,店老板也不惮麻烦在一旁伺候,一脸的笑,没有一丝不耐烦。 乾隆好诗,因为心情好又喝了酒,更想吟诗,提议道:“此时正是良辰美景,无诗不成。我提议,我们柏梁体联诗,可好?” 纪昀也有了八分酒意,愈加狂放,道:“诗无大趣,还是免了吧。” “何出此言?”乾隆乜眼望他。 纪昀笑道:“诗多病语,传抄多了也不过尔尔。文章千古事。” “你何时这么迂腐?”乾隆笑道,“诗中有道。” “盗亦有道呢!”纪昀道,“我这人狂傲,最爱医古人诗。” 乾隆挑眉笑道:“诗也可以医么?愿闻其详。嗯,就这首:‘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你倒医医看。” “补药一剂,方有起色。”纪昀一本正经说。 “哦呵,还真医上了!为何?” 纪昀不慌不忙说:“前句补‘十年’,次句补‘千里’,三句补‘和尚’,四句补‘老童’。” 乾隆一听,嘿,这补药还下得真有些道理,一时竟没法驳斥,笑道:“补得好!我还有一诗求医:‘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泻药一剂,脚轻手健。” “如何泻法?” “‘清明’就是时节,还要‘时节’何用?泻去。‘行人’自然在路上,‘路上’二字泻去。‘何处有’就是问路,不必再用‘借问’,泻去。清明祭祖,只有倒骑牛背的牧童自由自在了无牵挂,问路只有找他,所以‘牧童’也泻去。” 乾隆见纪昀反应竟如此敏捷,爱才之意愈浓,又故意考问道:“好,还有一首,医得好才让人服气:‘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不入格,要开刀。”纪昀舔舔唇,又喝了一杯酒,抖抖二郎腿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是长短句了嘛!” 纪昀笑答:“可不是?题目就叫《凉州词》,既是‘词’,不该用长短句?” 乾隆举手笑道:“好好,我敢不膺服?!再问下来,古人诗都要被你骂尽,我却不当这个罪人。” 纪昀瞥眼见他表情,明白乾隆哪里是服气,倒是有点负气了,便有心卖弄:“真正诗词之道,要论起格调雅逸雄奇劲健,纪昀还没有狂到鲁班门前弄大斧的地步。我写诗嘛,只是博人一笑,二十四诗品里一个都算不上。” 乾隆果然被吊起了兴趣,打趣道:“晓岚兄这么敏捷,诗想来不差。既然柏梁体厌俗无趣,倒要请假晓岚兄的捷才。” “你出题吧,我虽做得的不过打油诗,不过图个玩得有趣,让永君兄见笑了。”纪昀毫无矜持,立刻摆开架势。一旁钱大昕忙点燃一支粗短易燃的甜梦香,乾隆见冰儿有气无力一副要睡的样子,瞥了她一眼,吩咐她铺纸濡墨记录,见冰儿果然有了点精神,妥妥当当把一切准备好了,方哂道:“我虽不是曹丕,也要试试你这陈王的捷才。香只需小半刻便燃尽了,你仔细了——”他沉吟了一下,道:“庙门口都有四大金刚把持,就以《金刚》为题,不许落俗套。” 纪昀凝神望着香火头,只极短工夫,慢慢吟道:“金刚本是一团泥,张牙舞爪把人欺。人说你是硬汉子,敢同我去洗澡去?” 这诗毫无诗味,果然是博人一笑的,大家一发大笑。乾隆含笑赞叹:“果然是曹子建七步捷才!还颇耐咀嚼。——别忙,我还有——”他脑中蓦地闪过费渐卿,心里微微有些酸痛,把费渐卿的身世简略说了,又道:“这是我平生所见第一奇女子,实堪叹息。拜晓岚兄咏她一绝——但不许直接咏人,更不许骂人。” “我不骂奇女子。”纪昀也叹道,“我想得了。‘一片微寒骨,初成面面心。只因遭点污,抛掷到如今。” 咏的是骰子,可句句扣着青楼女子的悲惨命运,乾隆想着与费渐卿的一番奇遇情缘,再听纪昀咏骰子诗,突然一阵悲从中来,别脸掩饰,正好看见冰儿最后一笔收住,强笑道:“写那么快干什么,不知是如何不堪呢!”冰儿踌躇自得地拎起字来,钱大昕首先惊叹:“小少爷一笔好字!” 第91章 乾隆却不肯夸,冷笑道:“结蚓绾蛇罢了。别夸得他找不着北!” 纪昀歪过头看看冰儿的字,笑道:“小少爷没临过帖吧?不过字里气脉连贯,说句不当的话,倒似张旭瞧着公孙大娘舞剑,写出来的字有侠气。”冰儿笑道:“你眼神真好!我就会剑!教我写字的师父也会舞剑!” 乾隆轻轻咳嗽一声,冰儿错愕地闭上嘴,闪闪眼睛望着乾隆,不知怎么了。纪昀笑道:“怎么,永君兄家的小少爷,准备走武举?”乾隆道:“哪里!小子不好好读书,成日价只知道舞刀弄杖的,没出息透了。也就是给惯得!”盯了冰儿一眼,示意她不要再出丑了。冰儿脸一垮,觉得好没意思起来。 纪昀道:“溺子如杀子!小少爷面目清秀,额如满月,眉眼得神,是一副聪明相,应是读书的好种子。不过,令郎再不读书就晚了,就是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肚子里也是有存货的。” 乾隆剜了冰儿一眼,回头对纪昀拱手道:“得教了!以后小子再顽劣,我就要请家法了。不信打不出他的锦绣才华来。”冰儿听乾隆语气半真半假,暗道“惨了”,立刻觉得纪昀实在是个坏人,恨恨地偷偷瞪了他一眼。 钱大昕忙道:“永君兄别理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刚刚我们来时,老板家在铺地,铺得好好的,晓岚突然一本正经来了一句:‘此地一平如洗!’我们南方人不分鼻音的,把店家弄得哭笑不得。你要把他说的话当真,给他骂了都没地方去。”纪昀也忙笑着打招呼:“今日酒酣,成‘罪人’(醉人)矣!” 乾隆却道:“我倒觉得晓岚兄极有识人之明!我家在京都,若是晓岚兄来会试,倒不妨给犬子做个开蒙的业师。”纪昀只当他说笑,也笑着应道:“好!纪昀小时候,家父预备着一把檀木戒尺,日日放在桌边,既当镇纸,又当刑具,果然多年下来,心有所畏,能发奋读书。若是小少爷需要,不妨转赠。”冰儿脸更苦,可怜巴巴道:“父亲,时候不早了,就是要作诗,也得看看时候,明儿再作吧!” 乾隆看看外面果然已经是月落西山的时辰了,纪昀、钱大昕也道:“太晚了!今日叨扰永君兄,还拖得那么晚,实在忘神了!”互相谦虚几句,各自拜别。 **************************************************************************** 上了船,直到不见这些才子的身影了,乾隆才道:“我大清有如此一班年轻聪慧的才子文人,再兴盛五十年有望!”冰儿见他满面遏不住的笑意,也凑趣道:“那纪昀干吗笑话我?他读过的书我没读过,我读过的书他也不一定就读过了呀!” 乾隆似笑不笑地看看她:“噢?朕看他经史子集不说,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已尽在心中了。你那点皮毛学识也敢夸这个海口?举个例来!” “《鹅幻汇编》。”冰儿立即接口。这部书是江湖骗术的集子。乾隆斜眼瞪了她一下:“幸好你刚才没喊出来,不然朕的脸就被你丢尽了!什么脏的混的都往心里去,怪不得回宫一年多了,还是一身江湖痞气流气。这次回宫后朕给你找个师傅,从头开始学习圣人经典。” “我不想学。”冰儿嘟了嘴,“我觉得那玩意儿才没用呢!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乾隆“呵”地一笑:“女子无才便是德?无才是德不假,但你这样倒算有德了?!朕现在宁可你有才无德,也省得人家笑话还笑双份——连朕的脸也扫了进去!今日若不是你丢人,倒可以玩得更尽兴些。” 冰儿“哼”了声说道:“我丢什么人!宫里的哥哥姐姐们,也未见得一个个才高八斗的。姐姐不是也只读了女四书么?我也日日听嬷嬷讲呢!”乾隆喝问道:“记住了多少?背来听听!” 冰儿傻眼,半天一个字都没答上来,乾隆屈了手指,在她光如满月的额头上重重叩了两记,冰儿捂着头道:“疼!”乾隆道:“你就活宝现世吧!这还敢叫疼,赶明儿回宫不好好读书,有更疼的在后面呢!宫里有的是好檀木,做十把八把戒尺给你!敢再这副痞子腔调和朕说话,不信打不下你的下半截来!” 乾隆目视船舱外,鄂岱此时似乎突然来了精神一般,双目炯炯,四下扫视着,远远又见几盏渔火迤逦跟随,对冰儿道:“回到行宫还要一会儿,你打个盹儿,也休息一下吧。”冰儿其实早困得不行,也不觉得不妥,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乾隆听着静静的水声,却不知是不是那点薄酒起了作用,头里略感昏沉,却没有睡意,回头看冰儿,好长的一弯乌黑辫子从脖颈里蜿蜒拖到身前,发梢被窗口吹进来的夜风拂乱,雪灰马褂似嫌单薄,那小小的肩膀微微缩着,乾隆把支起的窗户放下来,想了想又把身上的氅衣解下来盖在冰儿的身上,好在自己身上尚余酒劲,也不觉得寒冷。 冰儿微微一动,并没有醒,只是舒适地把头埋到氅衣厚实的绫子挂里中,深灰色的暗花袍子,越发衬得冰儿的脸在微微星光下皓然无瑕,眼睛闭着,亦显不出平日眼神的无礼泼辣,只觉得长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一片阴影,随着船行的微微起伏而颤动着。 冰儿只觉睡得香甜,突然觉得周身一震,猛地醒来,睁开眼睛,眼前是乾隆少有的、带着温暖笑容的脸:“到行宫了,停船把你颠醒了吧?刚才梦到什么了,睡着还傻笑?”冰儿见父亲离得那么近凝望自己,没来由的不习惯,抬起胳膊想让自己站起来,呼啦一声,厚厚的氅衣就从身上滑落下去,还未及捡起,乾隆已经跨上一步把氅衣拾起来:“做事总是毛毛糙糙的……”抬眼看到冰儿还带着惺忪睡意的双眼,忍不住轻轻在她粉嘟嘟的脸上拧了一把,道:“下船吧。明日就要回京了,早上也不能放了肆地睡懒觉呢。”他小心走下跳板,鄂岱扶好他后又要去扶冰儿,冰儿却大起玩心,提着袍子从船舷上跳到岸边,还假作站立不稳,吓得鄂岱一头冷汗,乾隆又好气又好笑,抬手又要敲毛栗子,冰儿遮着脑袋笑道:“别敲脑袋。一敲,我都忘了刚才梦里的皇额娘是什么样子了!” 乾隆脸色一滞,放下手只是拔脚往前走,冰儿见他突然就变了脸色,一毫不见先前温暖的笑容了,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悻悻地尾随上去。 归寝前问了安,也装模作样抚平了被褥做了“定省”的样子,乾隆泛泛地点点头,也不理睬,让伺候的太监为自己解带宽衣,冰儿不知怎么又违了圣意,暗叹果然是“伴君如伴虎”,静悄悄地退身出门。年纪小到底没有心事,虽然心中有些许忐忑,脑袋挨着枕头倒又睡着了,黑甜一觉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服侍的嬷嬷笑道:“公主醒了?皇上特恩,说早上不用先去请安,叫公主进了早点,准备上御舟回銮。” 冰儿蹬鞋下床一望,见外间案头摆着白果红米粥、冰糖炖燕窝和各色饽饽点心:蟹壳黄、豌豆糕、芙蓉饼等,精致不提,还都热腾腾冒着气,肚子突然不争气地“咕噜”一叫。那嬷嬷一脸喜盈盈的笑:“皇上刚刚赐下来的,都是御膳里的精品。奴婢叫人打水伺候公主洗漱。” 冰儿见她出去,外面攘攘似有人要进来,顾不上洗漱,趁没人看见就塞了一块豌豆糕入嘴,果然香甜软腻。做坏事总有点小得意,咽下最后一口豌豆糕,恰好服侍洗漱的打了水、捧了脸盆和漱盂过来,冰儿作没事人一般,不急不缓地踱到书案前,发现案上压着一张字纸,墨迹却是早干了的,一眼就认出是御笔,上书一诗:“夏日冬之夜,归于纵有期。半生成永诀,一见定何时?袆服惊空设,兰帷此尚垂。回思相对坐,忍泪惜娇儿。” 第92章 作者有话要说:  招了吧…… 其实这些才子轶事,都是东拼西凑抄袭滴…… 这个不会举报我吧? ☆、猾宫监一步登天 尹继善派出的“御舟”虽然简陋些,到底没有正式御舟的繁冗,轻巧快捷,没几日就在山东边界的运河上与太后、娴贵妃她们会合了。冰儿少不得一个一个请安问好,太后拉着她的手,打量了半天:“我瞧着冰儿瘦了一点?”冰儿自己捏捏自己的脸,乾隆笑道:“自回宫,她天天胡吃海喝的,就胖了一圈,这才出去几天,就瘦一点也无妨。” 太后笑道:“要发身的女孩子,还是丰润点好。”转头就命宫女嬷嬷拿好吃的来,冰儿懂医的人,一听太后的话脸就“腾”地涨红了,忸怩着不肯再吃东西。太后虎了脸道:“别听你阿玛乱说!哪里胖来?你额娘就是一直清瘦,身子骨不大好……”本来倒是故意装的生气,提到皇后,却也红了眼圈,一旁娴贵妃见势,忙从宫女手里接过一盏酥酪奉到太后面前:“小公主惹疼,也不全是为着先皇后。太后要再为提到这茬儿愁伤了身子,岂不是我们的过失?” 话是不错,乾隆听着却不是滋味,娴贵妃眼角瞥见,暗自失悔,逼得眼眶也有点红起来,轻声道:“太后,水路没几天要到德州……” 太后心思自然与乾隆不同,疼儿子的心更重,愈发觉得娴贵妃懂事,拍拍她的手道:“还是你体贴……”目视乾隆道:“德州的行宫,不去也罢,路程上算一算,前紧后松,也不愁没有打尖住宿的地方。” 乾隆愁怀一宽,赔笑道:“岂不是让皇额娘辛苦?” 太后道:“你别自个儿苦着自个儿,我瞧着心里才不苦!” 乾隆应声“是”,眼角看了看娴贵妃,娴贵妃见他神色里有宽慰之意,心里倒涌上些小小的委屈来,眸子在他脸上一绕,便移开了目光去。 舟行两日,这天晚上住在行宫。不知是行路辛苦,还是到了山东境内,睹景思人,晚上敬事房太监捧来绿头牌,乾隆仍是叫“去”。晚上,小太监服侍乾隆洗漱,热水泡脚后轻轻为他按摩,乾隆闭目养神一会儿,对总管马国用道:“去暖阁子里,把最上面的一本请安折子拿过来。” 请安折子其实是份私人的奏报,六百里加急和军报一同送过来,乾隆拿在手里,并不翻看,只是轻轻摩挲着黄绫子封面,内容早就记熟在肚子里,傅恒在金川,虽有进益,倚着健锐营的云梯和飞索的神力,确实攻下了几座碉楼,然而深入不毛,渐觉吃力,尤其是费师糜饷,已经花去国库大把的白银,傅恒折子中惴惴之意明晰得很,又不敢贪功冒进,事事只听凭吩咐,不敢越雷池半步。 然而就是这样一张折子,批红一直没能落笔,乾隆思忖了很久,若要打得漂亮,傅恒必得挺进金川深处,国家也必耗费更多钱粮,赌上一赌;若要保全傅恒和国家声望,只怕要另寻方式。正想着,门上传话的太监张玉柱怯生生的声音传来:“禀皇上,娴贵妃娘娘求见。” 乾隆甚感意外,略一想也就明白了,皱眉忖度了一下,道:“传。” 娴贵妃进了暖阁,见乾隆光着脑袋,散趿着鞋子走了出来,外袍已经卸了,着的是贴身的天青色绸衫,腰带也没有系,样子慵慵,然而长身玉立站在那儿,还是让娴贵妃的脸微微一热。她赶紧扶膝请了个大安,乾隆抬手道:“起来吧。这早晚,有什么事吗?” 娴贵妃刻意装扮过,脂粉虽薄,掩了颊边几道啼痕,口脂虽淡,恰好勾出润如粉玫瑰花瓣似的的双唇,两把头边,除却一支碧玺蝴蝶簪子,都是颜色娇艳的通草花儿,此时娉娉婷婷站起身来,目光下视,轻声道:“臣妾来请罪。” 乾隆道:“你又有何罪!那舜阿的事,你别多想,别说隔了一辈了,就是亲兄弟也断然波及不到你的。国法是国法,那舜阿自有应得之罪,这由有司处置,但不会株连你们那拉家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你放心就是。” 娴贵妃还是忍不住落泪:“他辜负了皇上一片栽培的苦心,臣妾想着也为皇上痛惜。倒不怕罪及臣妾,只怕臣妾家难未已,害了父母兄弟……”乾隆瞧她梨花带雨一般,心中也有些不忍,来到娴贵妃面前,帮她拭泪:“何苦来!原说好的,你父亲任上一直妥帖,升佐领是迟早的事,原也不为着……”他突然噤声,原也是为着太后多次劝说自己再立新皇后,自己也许了娴贵妃升皇贵妃,摄六宫事,不过没发明旨,娴贵妃此来,若不是为了那舜阿求情,只怕就是担心自己的位置了。 乾隆抬眼仔细端详眼前美人,脂粉用得淡,脸儿有些黄,眼圈有些红,然而看上去添了几分可爱,心里一软,许诺道:“放心吧,朕在扬州没有处决那舜阿,原就是准备着他到军中效力,能将功赎罪的,吃苦受罪是免不了的,国无赏罚则无以正名器,无名器则失天下心。至于你,更是不必多想,回宫后,即传旨封皇贵妃。” “臣妾哪里是这个意思!”娴贵妃不由有些惶恐。 乾隆笑道:“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这个意思。”抬手轻轻抚了抚娴贵妃的鬓角,带着三分宠溺的爱意道:“大行皇后去世,朕没心情了许久,有怠慢后宫的地方,不是针对你的。” 这娴贵妃自然也知道,心里一暖,含泪点了点头。乾隆柔声叫去,俟娴贵妃娉娉婷婷退身出去了,倒想起了纯贵妃,自处分三阿哥以来,还没有见她真心笑过,原本丰润的脸颊,憔悴得不忍卒看。 *************************************************************************** 回京后,天气渐渐暑热,乾隆又奉太后住进了园子里,与军机商议了金川的用兵方略,以岳钟琪为先锋,迎战莎罗奔,傅恒调派大军、战炮伺机进攻;而实际却是赖岳钟琪曾有恩于莎罗奔,希冀能够招降,傅恒大军压阵,亦能起到威慑作用。国家为金川战事,已经劳师费饷,此举并无不妥。军机处少不得按圣谕拟旨,只有张廷玉,又露不屑之色,乾隆此举本意其实是有退让一步,求和平战的味道,但事关国体,少不得用此法委婉遮掩二三,见张廷玉一副“了然”的神色,乾隆自然心里很不痛快,只是张廷玉乃是三朝老臣,自鄂尔泰过世后尤为倚老卖老,他不便随意责斥,然而心中存了一些不满,也是张廷玉后来为自己招祸的根由。 另外,孝贤皇后丧满一年,乾隆奉太后的懿旨,大封后宫,晋封娴贵妃为娴皇贵妃,摄六宫;嘉妃为嘉贵妃,与纯贵妃平起平坐;近来颇得盛宠的两个年轻嫔妃亦得到晋位,令嫔为令妃,舒嫔为舒妃;此外低等的贵人、常在、答应等应晋位的晋位,新选的八旗秀女应得位份得了位份。阖宫喜气洋洋,见面便是互道恭喜,公主、福晋、命妇们进御园贺喜,来往如川流。如此盛世热闹,太后自然是喜得合不拢嘴,乾隆脸上是笑,眼神颇为落寞,也只有娴皇贵妃和纯贵妃几个久侍的妃嫔才看得出来。 这一切与冰儿基本无关。转眼回宫已经好几天了,春末夏初的时候,园子里绿意盎然,牡丹谢了,石榴刚打骨朵,山上草长莺啼,水中荇藻丰茂,本是大好时光,但冰儿却十分无聊,她穿上水红葛纱长袍,头发挽成两把,却不高兴插戴花朵金饰,只在发前斜插一把雕着芙蓉出水的淡青色羊脂玉梳。 第93章 “公主,”苇儿带着几个宫女进来,手中拎着一只柳条篮子,陪着笑道,“园子里栀子花开了,奴才闻着真香,就采了些来。您瞅着是用花囊注水养着,还是用丝线穿着挂上,其实栀子花虽是白色,宫里倒也并不忌讳,就戴在头上也无妨。 “拿走!”冰儿不快地说,“那么浓的味道,闻着真不舒服。快拿走。” 苇儿僵了僵,又陪笑道:“是么?奴才倒还没觉得。您既不喜欢,还有茉莉、白兰,您爱什么?” “我从来就不爱这些花花草草的!” 冰儿又没来由地发火了,侍奉快两年了,苇儿还是觉得这主子难伺候:冷冰冰的如同她的名字一样,虽从不打人骂人,但一句话不对味,她拿冷眼睛一瞟你,管叫你浑身难受;平时也不好相处,她孤僻的性子似乎总和一般人隔着膜似的,说话一点艺术也没有,夹枪带棒的,永远都没有一句合时宜的。苇儿想想惹不起躲得起,蹲蹲身想退下,冷不防又是冰儿的暴喝:“给我回来!没话了就丢我一个人在这儿!?” 苇儿心里委屈,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低声道:“是,公主有事只管吩咐。奴婢们还有不照办的理么?只是女儿家总以贞静为主,公主若嫌闲着闷,不如绣绣花做做女红,时间还不好打发?” “你这是教训我呢?”冰儿甩手就把桌上一个瓷杯掀到地上,屋里几个宫女吓得不敢动弹,外面的嬷嬷和太监听得响声,呼啦全涌进来,冰儿愈觉得烦,大吼到:“谁叫你们进来的?!给我滚!都滚得远远的!”其他人都唯唯诺诺向后退,只有保姆中为首的王嬷嬷挺身上前:“瞧这该死的小蹄子惹主子这么生气!也是主子平日里纵容她们纵容坏了。”苇儿带着泪瞟了王嬷嬷一眼,虽没说什么,冰儿却明白就里:苇儿是先皇后身前得用的小丫头,而王嬷嬷却是内务府上三旗包衣里精挑细选入宫伺候主位的精奇嬷嬷,一个素来受宠,一个身份高些,各有不服及争权的心思,冰儿越加觉得讨厌:“好好好,你们吵!我走!”眼见天空压得低低的,如堵了满天的青灰砖末,她一头就冲了出去。不一会儿,一声惊雷响过,豆大雨点泼洒下来,宽大的芭蕉叶一颤一颤地滚下雨滴,檐口的龙口也开始源源不绝地排水。苇儿和王嬷嬷不由急了,拿着伞追了出去,又哪里追得到! 瓢泼大雨中,冰儿被淋了个透湿,心里反倒似吃了冰镇西瓜般清爽。她在早已摸得烂熟的园子里漫无目的的兜着圈子,突然听见边角一间下人住的小屋子中传出怒骂声:“打!打这没王法的下贱种子!” 她素性好奇,自然要找过去看看,进了屋,一件瓷器在面前“咚”地摔个粉碎,有谁气急败坏的声音:“揪着他、揪着他!逃得比兔子还快!”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妈呀妈呀”尖叫着直冲她跑,看到冰儿也不躲,竟一绕身直钻到她身后,一个大太监一根藤鞭抡了个空,还待破口大骂,突然瞪大眼张大嘴定格了动作:面前的女孩虽然淋得狼狈,但微显苍白的脸上凝着冷冷的笑意——茶房里的太监算是御前伺候的,这位失而复得、颇得娇宠的五公主岂能不认得? “怎么了?打啊!”冰儿瞟瞟三个人,一伸手揪过小太监推过去。 屋里两个大太监扑地跪地磕头:“奴才瞎了狗眼!怎么公主驾临也不通传,奴才这番礼失得大了!” 冰儿并无怒气,反而很有好奇心地在地上的碎瓷片中踱着,回身指着小太监问道:“他怎么了?” 未及大太监答话,小太监已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着跪下没命地磕头:“是奴才该死!是奴才该死!奴才一时不合,偷……偷了御茶房一个上用的官窑的杯子,打……打算救个急的……是……是奴才该死,这就是死罪!” 冰儿道:“宫规我也记不全,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转身想走,身后却是小太监还带着童音的大哭声,不由回头问:“你自己都说自己该死了,我估摸着偷件瓷器也不至于杀头,哭又是什么意思?”“奴才是死有余辜的。”小太监道,“只是奴才可怜奴才的娘……不为给娘治急病,谁断子绝孙干这差事哟!……公主您大发慈悲,好歹让奴才带几两积蓄银子见娘最后一面吧!” 冰儿心狠是有的,但她本性并不毒辣,更兼着她自己从小孤独,尝尽冷暖滋味,立马同情起小太监来,放缓了声气:“我吓吓你的,瞧你这松包样!都起来吧。你叫什么?” 那小太监也是个脸皮奇厚又不知天高地厚的,眼泪还没抹已经嬉了皮笑道:“我就说公主大人有大量,怎么会和我这下三滥的计较,杀了我崔有正不过臭了块地,留我一条狗命还能给公主您效忠不是?” 冰儿屋里尽是笨头笨脑的小太监,又被管得规矩太严,毫无生机可言,乍一见这么活泼天真又有些油里油气的小太监,不由心生好感,问道:“刚才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回公主的话,奴才大名崔有正,有始有终的‘有’,正义凛然的‘正’。”他一看冰儿似乎挺喜欢自己的调侃,大了胆子接着说,“他们都叫奴才小正子。小正子好记。” “小正子?是不难记。你是哪儿人?” “直隶保定人。”崔有正年纪虽不大,却是个说一答十、一按浑身机簧就动的鬼灵精儿,“您听过没?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奴才就最会作狗腿子!” 冰儿不由笑道:“我正缺个狗腿子,你去不去?” “去!去!”崔有正喜得眉毛眼睛都挤一块儿了,嘴巴上也没有把门的了,“这敢情好!怪道人家说猩猩惜猩猩(惺惺惜惺惺),狗熊爱狗熊。小正子这可找到对味儿的了!” “什么‘狗熊’?!”冰儿挑眉问道。崔有正猛地醒悟过来,憬悟了一会儿皮了脸一笑:“奴才是讲‘英雄爱英雄’。五公主骑射身手一流,人都说是天下少有的巾帼英雄。奴才久仰大名,早就佩服得……” 他不伦不类瞎说一气,冰儿笑嘻嘻抬腿就给了他屁股一脚:“你倒是个溜沟子的好手!——你偷的哪件茶具?我作主,赏你了,拿回去孝敬你老娘!既然愿意跟我,回去收拾着去!” “嗻!”崔有正极响亮地答应一声,趁冰儿回身,对两个大太监做个鬼脸。那两个大太监也是面面相觑:倒让人模狗样的崔有正一步登天了,这造化真是不好说;对崔有正这号人物竟能看得上眼,五公主的古怪也真是名不虚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苦逼的标题不指望形成章回标题结构了。 没有古文训练的作者伤不起。 ☆、忠勇公得胜还朝 离了茶房,冰儿直往涵元殿走,刚出长街,就隐隐听到自己的宫人寻她的声音,又有些不痛快,脚一拐绕了个大圈子才由石桥上进了涵元殿的门。因为是下午,乾隆正当清闲,通报进去,即刻就宣召了。一进阁子,冰儿猛然打住,背着她的是一个身穿浅褐色描金洒花宫袍、罩玫瑰紫坎肩的背影,背影的身段细致修长——是刚刚晋封的娴皇贵妃乌喇那拉氏。 乾隆看着冰儿请安,一抬手示意她起身,口里还续着对娴皇贵妃的话:“……交给你办,朕没有不放心的地方。内务府的人行事你也明白的,以一报十,虚假弄鬼还不是常事,不过既然你是皇贵妃,自然拿出主子的派头,忌讳他们做什么!孝贤皇后在时,仁厚是仁厚,眼睛里也不揉沙子,内务府从来没敢弄过鬼。” 第94章 娴皇贵妃一听又拿自己和孝贤皇后比,免不得有些不快,不过脸上还是谦恭的微笑,道:“是,臣妾明白了。还有,达尔汗亲王罗卜臧衮布去世了,和敬公主是不是要去科尔沁服丧?” 乾隆怔了怔道:“自然要去。出降蒙古,而留京居住,已经不大妥帖,朕也是瞧着玲儿自幼儿没离开过孝贤皇后的身边,突然关山万里地去国,舍不得罢。但若公爹去世,做儿媳的不去奔丧,岂不是叫人笑话皇室连孝顺规矩都不讲了?”目光瞥向冰儿,道:“你来听听吧。” 冰儿哪里关注这些,见娴皇贵妃俨然正位中宫,操持皇后事务,又见乾隆对她温语款款、详细指点,突然生出一股不平气:自孝贤皇后去世一年,后宫无主,娴皇贵妃代摄后宫事,眼见就要登上皇后的宝座,冰儿心里总为母亲不服;又因为那舜阿在扬州的种种劣迹,或多或少倚仗着贵妃堂妹的撑腰,心里的厌恶也转了一部分在娴皇贵妃身上。两下一合,脸上就没了好颜色,也想不起要人的事,睨了娴皇贵妃一眼问乾隆:“皇阿玛,那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那舜阿应该上路了吧?” 乾隆一下子就听出了冰儿不加掩饰的挑衅味道,又瞥见娴皇贵妃的眼圈红了,板了脸道:“这不该是你问的话——你怎么淋得这样子?!”他这时才发现冰儿的水红纱衫已经吸饱了水贴在她身上,袍底滴滴答答还在往下滴;头发也湿得一绺绺贴在额际、脸颊;脸色微苍白,带着一点淡淡的水气,不由有点心疼也有点恼火:“谁伺候你的?!这么不经心?!弄得跟落汤鸡一样!你看看自己,有一点公主的样子吗?——把她宫里的人给朕叫来!” 不用多久,满身也已湿透的苇儿等人已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等候乾隆的怒斥,苇儿想到一年多来伺候这个主子的委屈,眼圈鼻尖都红了,“呜”地哭出了声,又忙掩口憋住。乾隆看看冰儿那满不在乎的样子,知道杀鸡儆猴是没有作用的,瞪了冰儿一眼还未开口,却不妨哪个小太监因淋雨着了凉,“阿嚏——”就是一声响彻大殿,后面的人就和约好似的一个接着一个打起喷嚏——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别头见冰儿也是抿着嘴忍俊不禁,忍得腮帮子都一咕嘟一咕嘟的,不知是该发怒还是该笑,咳嗽了一声对苇儿等道:“怪也怪不得你们,只是以后多少要好好劝劝你们主子;就是劝不来也要及早告诉朕或者皇贵妃,就任着这个傻子在雨里瞎跑?!下去吧。——冰儿你也下去,传个太医去瞧瞧,开几剂驱寒外感的药,别一屋子都病到了。——你也是有毛病!大雨天跑得叫奴才都追不上!” “皇阿玛,我还有事没说呢!” “什么事?” 冰儿的眼珠滴溜溜直转,不由叫乾隆心生警惕,冰儿撒娇地笑道:“我要茶房一个小太监。” 乾隆不由奇怪:“怎么,你身边服侍的人还不够么?” “哎哟,那些笨蛋!我一个也不要,全开发了也不要紧。好容易我挑中一个!”冰儿眼睛一闪一闪的,带着些小小的狡黠,自回宫以来,乾隆还少见她这般有趣的神色,莫名地感到舒畅,这点小问题当然不在话下:“这也不是难事,马国用,去茶房吩咐一声,公主要谁就拨了过去。”回头一想也有些小关节:后妃公主们的侍应太监均有定数,不便随意增加,又吩咐道:“把五格格宫里不拘谁平调出去——忻嫔有娠了,就预备着伺候小阿哥或小格格吧。”一个太监爬到伺候主位的地位不容易,乾隆虽视太监如虫蚁般下贱,也不肯显得自己半点不公平。乾隆想了想又道:“昨天内务府拿来的单子,说你身边的宫女子有快要放出去的了,新近内务府大挑,你选个看得上的女孩子,先让他们教养起来,以后也好使唤。”最后他慈爱地对冰儿笑道:“这下满意了?” “嗯。”冰儿点点头又望望娴皇贵妃,娴皇贵妃脸色沉静,嘴角边微微的一抹笑,然而瞥过来的眼神,还是稍微带了些轻视和厌恶,冰儿虽不善处事,却善察人,表情里这一点细微处不由让她心中不忿,当着乾隆的面不敢太过,恶作剧的心理又来了,暗忖着要开娴贵妃一个大玩笑才好。 **************************************************************************** 冰儿屋里有些不妙,没隔两天出去找她的人一个个都病倒了。除了粗使的老妈子,苇儿等上房的丫头太监全部外感风寒,发着高烧不能下地,倒是淋雨时间最长的冰儿并没有事,她来来回回给苇儿拧着冷毛巾,抱怨着:“瞧你们的娇弱身子!管不好自己,还来管我!——给我好好儿地躺在床上别动,我不缺你们服侍。小时候风餐露宿的日子我也过多了,要都一淋雨就病,早死野地了!” 苇儿闪闪眼看冰儿,冰儿看透了她一般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苇儿脸一红:“公主呀公主,你这是叫奴才们说什么好呢。您这一开口就是死啊活的,奴婢可正病着,在宫里,这不是太忌讳了么?”她尽量委婉地说,怕又把冰儿激怒,谁想冰儿笑道:“这是真话,说得好。”苇儿笑了笑,想爬起来,身上且又无力,不由自责:“瞧我,这会子就跟废物似的,还劳动主子服侍。公主,您也叫太医院瞧瞧,开几付方子,雨冻着,后劲可大呢!” “放心!”冰儿笑道,“我可不像你们。不用叫太医,我给你们拟方子,叫新来的小正子抓药。——我师父号称圣手药王,我好歹也是他的关门弟子,太医院那些个庸才可不入我的眼。” 主仆俩很少这么融洽地谈笑着,突然门外传来小正子怯生生的声音:“主子,皇上传话叫您去涵元殿暖阁。” “知道了。”冰儿拍拍苇儿的被子,道,“你休息吧,我其实不用你们那么操心,你们受苦不说,我还不惯。”出门看见崔有正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脸也洗干净了,虽然小眼睛大嘴巴,模样还挺周正,又笑道:“怎么样,还是我这儿好吧。” 崔有正调皮地做个鬼脸:“敢情!不过离皇上这么近,奴才有些怕。” “有我呢!”冰儿拍拍胸脯,“我好歹还是个公主,要是连你们都护不周全,我就别当了。”说罢直往涵元殿暖阁而去。 乾隆在暖阁里坐着,满面都是喜笑,头上是三层金龙朱纬玉草夏朝冠,明黄缂丝纱袍上还罩着石青朝褂,殿上的灯点得明晃晃的,只见冠顶的大东珠和袍上的平金绣龙熠熠生辉。冰儿觉得有些晃眼,闹不明白这时候乾隆怎么会还穿着朝服。乾隆见她进来,喜道:“冰儿,肃一肃也就罢了,别行大礼了,进来见见这是谁!” 冰儿这才看清下首的凳子上坐着一个人,不由惊喜出声:“舅舅!” 正是傅恒,孝贤皇后的亲弟弟,冰儿的亲舅舅,也是乾隆最宠信的大臣。一年前,他以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改任经略金川事务,差使办得十分巴结,从京城驰往金川,只用了区区二十天。然而虽然国家倾尽国力,出征却不是快活差事:大金川土司莎罗奔仗着精明的才干和优势的地形,屡战屡胜,乾隆气怒之下,已廷讯并处斩了川陕总督张广泗、又把总督庆复赐了自尽,最后把向来宠信有加的首席军机、经略金川的讷亲在四川军营赐刀自裁……傅恒在这样的压力下,无一事敢不禀而行,无一仗敢不谋而战,饶是这样,十仗之中,还有六七次是大败,傅恒几次几欲自尽,被属下救下,乾隆也长篇批红,要他善自保全,不失国体与大臣之体。 第95章 长期苦战,傅恒明显黑了瘦了,虽然为了见驾好好的洗了澡剃了头刮了胡子,但憔悴的样子还是遮不住。乾隆一个劲儿命太监宫女给傅恒打扇递毛巾,端奶茶送参汤,弄得傅恒都不好意思起来:“皇上再这么着,真要折煞奴才了!奴才何时这么娇贵来?” “不一样不一样。”乾隆眉开眼笑,一叠连声地道,又转头对冰儿:“莎罗奔终于投表称降。傅恒代天受降,扬了我大清国威!……”他顿了顿,突然难堪之色一闪即逝:金川之役只是想平复跳梁小丑莎罗奔,杀了一个军机两个总督还有好几个将军、总兵,费时两年多,耗银一千万两,还好赢了,若是再输了,这“劳民伤财”的脸往哪儿搁? 傅恒便奏报战事,冰儿听了半天才明白个大概:早在雍正年间,大金川土司莎罗奔仗着自己领地地势险要、物产丰盛,渐渐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也不纳贡,更四处招惹邻近的土司,朝廷忙着西北准噶尔的用兵,多次优容忍让,没成想莎罗奔狂傲更甚,竟发兵抢夺了小金川土司泽旺的土地,四处滋扰,竟使得四川藏地民心动荡,百姓不得聊生。为约束西南,亦为扬国威,乾隆十二年下旨征讨。没想到仗打了一年,胜少败多,损兵折将不提,朝廷威仪何在?若是停息战事,又怕大金川势头更旺,强制周围土司臣服,到时候弄得尾大不掉,更难以驾驭。傅恒拼死作战,除掉了莎罗奔的妹妹、亦即小金川土司泽旺的妻子;又借云梯兵攻下几座碉楼;战争旷日持久,大小金川百姓亦是怨声载道;此时凭借岳钟琪的力量,劝得莎罗奔献佛贡银投降,朝廷便有了台阶可下,安抚莎罗奔,重置地方封司,才算平定了这场金川之乱。(1) 乾隆拍拍傅恒的肩头:“殊属不易啊!这一年多来,你为国尽忠尽力,才得有今日局面。朕已叫拟旨,封你一等公,赐号……忠勇!加太子太师;升保和殿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赏四团龙补服、三眼花翎、豹尾枪二杆,亲军二名……” 傅恒被赏,却着实大大吃惊,跪地道:“皇上……皇上的恩太重了!奴才世世代代就该为皇上效忠效死的,如何当得起这番重赏!请皇上收回成命!” 乾隆哪肯答应:“你尽管大大方方地受!谁还能说个‘不’字?!”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对了,朕已经封瑶儿(皇四女)为和硕公主 ,以前就指给你家福隆安的,尽快完婚吧!朕这就叫内务府备办公主妆奁、陪送去;公主封号赐——和嘉!嘉你傅恒之忠勇!(2)” 这是真正的大喜讯,虽然婚早指了,但乾隆疼爱几个女儿,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舍得放出门,四公主不嫁,福隆安就得打光棍。这下好了,为父母的了了这件心事,还有不高兴之理?傅恒高兴得泪都要出来:“主子这是……奴才当牛当马都不能报答!先头赐了多罗格格给奴才长子,现在又下降和硕公主给奴才次子。奴才……奴才说什么才好呢?” “什么都不必说。”乾隆笑笑扶起傅恒,“朕明白你的心思。如今有个好臣子真不容易。朕处置江苏巡抚那舜阿的事你知道?”傅恒有耳闻,心里突有些紧张,忙凝神听着;冰儿一直关心那舜阿的处置,也竖起耳朵,只听乾隆已严肃了的声音:“……部议的是革职夺爵,绞监候。朕念着他治理尚有微功,贪贿之事又乏实据又是无心收受的,命减了一等,判了流三千里到甘肃去了。……这也不是轻罚,希望后来人能警惕。” 冰儿听见那舜阿最终还是没有死刑,立即不服气地顶了上去:“怎么没有实据?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哪件不是实据?可惜范崇锡杀早了,不然让他指认,多得是实据呢!” 乾隆脸色十分不好,碍着傅恒没有发作,冷冷道:“你懂什么?这又关你什么事?”傅恒离京时冰儿尚不是受宠的女儿,且傅恒也素知冰儿的坏脾气,担心地望望她,以目示意她告退。冰儿也觉无趣,嘴巴就嘟了起来。乾隆的面色却和善了些:“朕叫你来不是叫你评论朕的施政。朕已经传谕上书房了,给你留了个位置,明日起你起和阿哥、宗室们一起读书,每日寅正进书房,未正二刻下学,银子及所需文具点心费用都一应按皇阿哥份例支取。——这是给你的特恩,从来没一位公主有这种荣幸。” 冰儿脸都皱起来,翘着嘴巴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道:“学什么?” “经史子集,和阿哥们一样。对你放松一点,把四书五经熟记弄懂就行,再兼带女传和浅近史书。”乾隆道。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冰儿的嘴嘟得可以挂油瓶,任性劲一上来,说话也不检点了:“学那些作什么?还不如学医有用。再说我义父一直跟我说,四书五经最是诓骗俗人的东西……” “什么义父义父?!少在朕面前提那个逆贼!”乾隆的怒气终于发了出来,她居然还没忘了慕容敬之!乾隆看冰儿吓得向后一缩,气稍减了些,脸上依然不变:“诓骗俗人?朕也是俗人?满朝臣工也是俗人?天下士子也是俗人?就那个逆贼不是俗人?……还说什么学医,巫医乐工,是高贵行业么?!你满身满心浸透的市井气、江湖气真得让圣贤书好好洗一洗了!——明天就去上书房,你敢抗旨试试看!” 傅恒忙上来和稀泥:“五公主不明白皇上苦心,等读了书明了事理就知道了,皇上也不必责怪,公主也不必担忧,奴才原本读书也少,总不过修习满文、骑射而已,十岁上才跟着伯父请的师父学经史,到底先头圣贤言语,开始读得吃力,明白过来也觉得甚是有道理。如今为官处事,照着去做,时时自修,不敢欺暗室,方觉得读书是大有裨益的。只恨如今事情繁杂,竟没有功夫好好再修习二三了。” 乾隆看着冰儿还是一脸不情愿的样子,道:“如今你说,只是对牛弹琴罢了!但也无妨,朕早就叫内务府置办紫檀木的板子去了,不信治不了你的犟脾气。你不怕挨打,只管在这里犟着顶嘴,看朕是不是没法子对付你!——还不跪安,杵在这儿干吗?平日里日日睡到天大明,懒惰得不成样子!明天你要迟到了,就在上书房门外跪一天。” 冰儿委屈,可扁了扁嘴没哭,潦潦草草半蹲一下算跪安,转身跑了出去。 乾隆板着脸看女儿离去,听见傅恒探试地问道:“皇上,本朝也没有女孩子去上书房的例,要么找个有学问的翰林、找间值房学点儿。五公主这个样子,只怕逼责着学习,日日要淘闲气呢!” “不必担心,她是个好材料,记性又好,又聪明大胆,如果是个阿哥,朕逼也要逼她一肚子锦绣才华出来!”乾隆见冰儿已不见踪影了,脸上换了微笑,“玉不琢不成器,她总是块美玉,也沾染了太多不应该的东西。一身江湖气,若不读书、不明理、不养气、不懂事,像她这种性格脾气是要吃亏的,得知道‘动心忍性’,得知道‘克己复礼’才行。朕都是为她好。”傅恒这才明白,乾隆并不是要为难冰儿,而是真正一腔爱子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  (1)金川之战,以文盲作者的了解也大概是这样了。虽然乾隆有好大喜功的嫌疑,而且确实这一战损兵折将,但是就国家安全而言,作者认为还是打得有必要的,毕竟是自己领土之内,如果尚不能给伺机动乱者颜色,到了外面又能怎么样?清末动荡,也许很大程度上是皇帝较之以往胆小怕事,所以外强步步紧逼,当然,这里的原因复杂了,不是此文可以探究的。 第96章 (2)和硕和嘉公主(1745——1767)生于乾隆十年十二月初二日,母为纯惠皇贵妃苏佳氏。乾隆二十五年(1760)正月封今位号。三月嫁给福隆安。乾隆三十二年(1767)九月初七日卒,年23岁。额驸福隆安(1746—1784),字珊林,乾隆十一年(1746)生。父傅恒,官至大学士.封一等忠勇公,为乾隆孝贤纯皇后亲弟。乾隆二十三年福隆安授和硕额驸,乾隆二十五年娶公主。是年七月袭父爵,封一等忠勇公,官至兵部尚书,兼军机大臣。乾隆三十八年四月加太子太保。乾隆四十九年三月二十四日卒,年39岁。谥为勤恪。 此处时间为小说所乱用。这篇文尽量靠近历史,但遇到影响情节的地方,就开始瞎掰了,请不要在年代、年龄和人物上与作者纠结,毕竟这只是小说而已。 ☆、静心斋不谙句读 君命不可违。第二天寅初二刻,天空还是全黑的,冰儿打着哈欠,望着满天的星斗,心中十分不情愿,苇儿劝道:“主子愿意不愿意,皇上的旨意都下了,何苦第一天就违拗了,惹皇上不快活!”哄得她洗漱梳妆,用了点小点心,来到西苑皇子读书的静心斋,不情不愿地向里一探头,早坐了满屋人,摇头晃脑都在读书。人,大多是不认识的:除了几个亲兄弟外、尚有几个堂兄弟、近支的叔伯、侄子和一些亲贵子弟陪读,人也不多。上书房行走的是宗室哈穆,见冰儿到了,笑吟吟上前道:“五公主来了?你的位置早安排好了,就那边,四阿哥、五阿哥旁边空着的那张。笔、墨、纸、砚、水洗、笔架、镇纸还有开讲的几部书都备好了。”一一指点,又引着她去拜了先师孔子,然后笑道:“师傅们是卯正到书房来,这里先习开弓,然后念书,先国语、蒙古语,再读汉文。今儿公主是第一次来,等师傅到后,还要行礼。” 冰儿回头一看,陪伴她来的是崔有正,按规矩在外头明间听差,一步都不敢越雷池。她只好上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位置虽好——在中间——但她不喜欢,觉得离窗户太远,离老师太近。她四周一看,现在是练习开弓的时候,几位阿哥各自拿着弓箭试开,就连年纪尚幼的六阿哥、八阿哥也都有各自的小弓箭,费着吃奶的劲儿,练得小脸都涨红了。 冰儿觉得练习弓箭还不是太为难的事,不由兴起,拿起准备给自己的小弓箭,轻飘飘就拉开了,问谙达道:“这是几力的弓?”教射箭的谙达陪笑道:“阿哥们不满十岁,用的都是三到五力的小弓。十岁上,才渐渐增加,累进至十力也就差不多了。公主此弓,是五力的。” 冰儿怒道:“我不满十岁吗?恁的看不起我!轻飘飘的,有什么意思!”谙达不好说什么,咽了口口水,陪着笑去换了弓,冰儿再一试,果然紧了好多,用力一拉,才得大半开,满意地笑道:“就要这样才够啊!多练练,指不定哪一日,我也能开这样的十力弓了呢!”谙达原本是拿十力弓来想让她知道厉害的,见她不怕丢人,反而欣喜,背过身去,吐了吐舌头。 冰儿四下望望,身旁两个和她差不多同龄的兄弟四阿哥永珹和五阿哥永琪,四阿哥略大几个月,五阿哥小了一岁左右,开的都是八力的硬弓,不过人的先天禀赋还是有所不同的,四阿哥年岁虽长些,生的却文弱,八力的弓只开得一半;五阿哥人虽小,力气反而大些,使足了劲弓能全开。冰儿因而笑道:“还是五弟的气力大些。” 前两日乾隆下午来考评阿哥们读书习武时,永珹就因开弓太弱受了呵斥,此时听冰儿越过自己赞扬永琪,话里外似有嘲笑自己的意思,不由生气,放下弓自去读书。上书房行走的哈穆恰好也道:“请各位小爷回座,该温书了。”冰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桌上的书一本是国语,一本是《论语》。国语就是满语,从蒙古语脱胎而来,曲折延续,自成一体,对于冰儿而言,不啻天书,翻了一页立即丢开。《论语》中字倒还都认识,只是连在一起看不明白,颠来倒去翻了一会儿,听到身边的大小阿哥们都在放声诵读,心里觉得好没意思,转头到处张望。 四阿哥永珹就坐在她身边,偏着头念他的书,一句搭讪都没有。冰儿试探着问道:“四哥,我们就学这些吗?要背诵的吗?” 四阿哥乜了一眼,冷冷道:“自然,你当是担夫挑担,只凭力气就足够的吗?”冰儿吃了他一冲,又不知怎么回话,气憋在肚子里发不出来,尤其难受,扭过头不再搭讪。四阿哥恃长,冰儿性傲,谁也不理睬谁。冰儿无聊地呆坐了一会儿,随手翻着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大约到了卯时,也就是现在五六点钟的样子,紫禁城的鸟儿正叫得欢畅,冰儿凝神听着鸟叫,突然耳边有谁道:“是五公主吧?”冰儿一回头,一个五十开外的半老头站在自己身边,虽说一脸鸡皮,倒是端正儒雅。哈穆忙介绍说:“这位是翰林院侍读学士、雍正四年一榜进士、湖北荆州硕儒张师傅,皇上钦点的上书房老师。公主,起来作个揖行个礼吧。” 冰儿忙站起来,瞅瞅这老头作个长揖,老头忙侧身避礼,微笑道:“臣张泰来不敢受礼。公主请坐。……上书房第一次有位公主,皇上……眷爱之心可见。不知公主读过什么书?” 冰儿手指在书桌上来回划着,边想边说:“《黄帝内经》、《本草纲目》、《扁鹊济世方》、《医林纂要》、《千金方》、《开宝本草》、《朱氏集验医方》、《名医药案》、《五毒密谱》、《滇西本草》、《藏医密集》、《神农本草经》……”她还要掰着指头往下数,张泰来听得实在有些无奈,打断道:“公主看了好多医书……除了医书,还有没有呢?” “还有?”冰儿也有些为难,“还有就更不入您的眼了。江湖草戏班子的骗人伎俩集子、各门派的武功秘笈,还有年节喜丧小叫花子讨赏钱的莲花落小册子。张师傅你不会看吧?” 张泰来只好付之一笑,问道:“总认识字吧。” “认识!”冰儿道,“皇阿玛还夸我字写得漂亮呢!” 张泰来见冰儿毫不理会谦虚之道,有些好笑,岔开道:“四书五经有没有读过?……没有,那千字文、千家诗总该读过吧?”见冰儿还是一个劲儿的摇头,只好叹了一口气笑了:“公主是读错了书耽搁了!皇上谕臣教会公主四书五经、二十四史。诸子百家和诗词曲赋也要带上点。臣想时间颇紧,来不及补蒙学的书了,好在公主已经识字,臣开讲就是《论语》,不太难,粗略讲只要三个月就能学完。” 冰儿开始听张泰来说自己“读错了书”甚是不服,及至听到后来脸越来越苦,反驳也忘了。张泰来又道:“早点前不开讲,公主先把《论语》第一篇学而前五章读熟。” 冰儿拿起书,翻了半天才翻到第一页,大声念起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shuo)乎!……” “慢!”张泰来忙止住她,见旁边四阿哥在笑,皱皱眉对永珹说,“也不必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没有人开蒙,自然开始都不会懂。”又对冰儿说:“公主,这个字不念(shuo),念‘悦’(yuè),就是快乐的意思。” “明明是‘说’字!”冰儿不服气地嘟囔,张泰来道:“通假字。古人写字不一定同于今人。这个字古时即‘悦’。好,接着。” 第97章 冰儿又读第二章:“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 “停!”张泰来又道,“这个字不读‘弟’,读‘悌’,亦是通假,指弟之从兄。” 冰儿撇撇嘴读第三章:“子曰:‘巧言令色,鲜(xiān)矣仁。’” “又错了!‘鲜’字读上声(xiǎn)。不读阴平。”张泰来纠正。 “又是通假字?”冰儿不耐烦了,“古人真麻烦,没事弄那么多假字干什么?” 张泰来不好长篇大论解释,笑笑道:“这就不是通假了。读上声表示‘少’的意思。” 冰儿皱了皱眉,没等张泰来再说下去,自己开口读:“曾子曰:‘吾日三省(sh吻g)吾身……” “又错了!” “什么破书?!我读到现在连一句也没有读对?!”冰儿有些脾气了,把书一摔,“我不读了!” “业精于勤、荒于嬉。”张泰来面色十分严肃,拿起书放回冰儿案上,“圣贤书如何摔得?!公主,万事开头难,人不学不知道,一旦学通了,也就趣味无穷了。‘省’(sh吻g)在这里读‘省’(x挺),悉井反,(1)‘检查’之意。” 冰儿连连受挫,嘴越撅越高,眼睛下死地盯着书却一字不念,张泰来正要开口,突然外面檀板一响,哈穆带了几个小太监搬着食盒进来。冰儿见终于熬到吃早饭的时候,眉头立刻舒展开来。短短三刻钟时间,早点已毕。接下来又是学习,一室的人开口哇啦哇啦大声诵读,张泰来则挨个儿给学生上书。就十来人,很快就到了冰儿,张泰来闭目拈须道:“《论语》二十篇,五百十二章,篇篇圣言,章章辉华。学而之第一章,乃入道之门、积德之基、学者之先务也。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子者,孔子也;曰者,说也;‘学而时习’乃君子治学须定时加以温习。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习,鸟数飞也。学之不已,如鸟数飞也。说,喜意也。既学而又时时习之,则所学者熟,而中心喜说,其进自不能已矣。程子曰‘习,重习也。时复思绎,浃洽于中,则说也。’谢氏曰:‘时习者,无时而不习。坐如尸,坐时习也;立如齐,立时习也。’(2)书诵千遍,其意自现;而囫囵吞枣则必左支右拙。‘学而时习’为《论语》开篇第一讲,实有其深意。公主须慢慢体会。……” 开头七个字讲这么久,冰儿早就不耐烦了,虽然张泰来拣着最浅显易懂的语言,譬喻引申,可冰儿还是很快走了神。“公主!”张泰来闭目讲得口角都是白沫,一睁眼却见冰儿盘坐在榻上,耳朵向外张着,眼睛也向外瞟着,不时还不知为什么微微发笑,不由有些恼火,冷冷道:“你走神了!刚才讲到哪里?” “啊?啊!……讲到……那个……” 张泰来长叹一声:“也罢,请公主下榻立着(3),先读熟背熟,自己先想想意思,明天臣再重讲一遍,或许会容易懂些。” 冰儿不以下榻罚站为意,耸耸眉头下来抖了抖腿,松活了一下筋骨,把书抄在手里,轻轻念叨着就算在熟读。永珹揶揄道:“怎么样五妹子,此处无雪,也算得上程门,将来自然学问要大进了!”冰儿虽听不明白,也知道不是好话,白他一眼,口里道:“有什么了不起?” ***************************************************************************** 下午未正二刻下学,太阳倒还老高,冰儿疲惫地回到她的住所,宫女太监们忙赶过来服侍,苇儿见冰儿脸色不大好,关心地问:“天气热,公主当心中暑!奴婢叫他们去拿点冰来,还有冰镇的酸梅汤。” 冰儿软趴趴地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好的,快点。……真无聊,忙又忙。整一天就读书、上书、背书、写字——但打枪、骑马又不让我参加——整整四个时辰又两刻钟!” 苇儿拧把冷毛巾给冰儿擦拭额头和脸颊,又端来一碗冰镇酸梅汤。冰儿咕噜咕噜喝个干净,对苇儿道:“你是活人吧?怎么到现在就说了一句话?” 苇儿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她现在也渐渐有些明白这主子的脾性了,笑道:“叫奴婢说什么?奴婢还搞不明白呢。怎么的又‘无聊’又‘忙’?既无聊就多读读书,既忙就休息,有什么难题?” 冰儿挑眉听着,最后一笑:“你是不明白的!我就知道回宫没劲儿,当时师父一说,我怎么就会动心了呢?不过在跟师父天天采药也没劲儿就是了,最有劲儿的是回京的一段路上,那时候——酸梅汤再来一碗,我慢慢说。” “既累了,您就歇歇。反正在一起的时候长了,奴婢以后慢慢听您讲。——酸梅汤是热性子,其实吃了不解渴的,皇上刚赏了两瓶进贡的木犀露、银花露,要不要调来尝尝?” “好的。”冰儿对新东西向来很感兴趣,要了喝了道,“清淡醇厚得很!拿春凳来我睡觉。”可才躺了一会儿,她又竖起身子:“我去给皇阿玛请个安吧。我自己个儿先去,说不定得了机巧,皇阿玛正忙着,就不问我今天学了什么了。” 主意打得很好,来到涵元殿正殿,乾隆不在。暖阁外倒是排了长长一支太监宫女。暖阁门半掩着,隐隐见乾隆身着宝蓝妆纱龙袍坐着,一个光脑袋的官员下首伏着。冰儿知道乾隆必有公务,叹了口气在一旁等,顺便问太监:“如意,皇上找谁呢?是外官吧?我没见过。” 如意低头一笑,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答道:“可不是。是个革了的县令——也奇,不交吏部、不交刑部,万岁爷倒亲自审起他来了。” “是么?”冰儿捅了如意一下,“你说,知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来头?” “奴才哪里知道!只听说原来是扬州县令。” “哦!徐砚书!”冰儿看看那微胖的身材,一下子想起来,不禁好奇心大增,“如意,想法子帮我听听皇上讲什么。” 如意吓得双手乱摆,压低声音道:“使不得、使不得!公主体恤奴才吧!万岁爷这两天专挑我们作法。前天涵元殿殿伺候的高展银犯舌,说错了话,叫万岁爷拉出去就打了四十板,谁求情都没用!下去后是我服侍的换药,皮开肉绽的,看着都替他痛!万岁爷还专门发了圣谕,说我们这些虫蚁奴才最是下贱,再有违反宫规的事,绝不宽贷。这偷听万岁爷和臣子密议,奴才狗命可就是不想要了!” “行了行了。不愿意就算!少聒噪!”冰儿贼心不死,四下一瞟,拉过一个小宫女:“水灵儿,过来!——我和你换身衣服。我要去暖阁旁。——你退什么呀?放心,门这么关着,皇上看不见外面,他看外面做什么呀?就算看见,你推我身上就是了,说是我逼的还不行!” 冰儿不算有架子,但“冷面公主”说一不二。水灵儿也怕她发作,虽然明知道冰儿的承诺是没有用的,也只好硬着头皮换了。冰儿正好因为去读书,发式简单,也就穿得跟个宫女似的滴溜溜地靠近了,正好从三四寸宽的门缝向里面看动静。 作者有话要说:  (1)还是用拼音方便,什么切、什么反的,搞得要疯。 (2)基本拷贝自朱熹的《论语集注》,那个时代基本以朱熹为正朔。我也懒得动脑筋,其实也不是太懂滴。 第98章 (3)罚站,其实古人体罚比现在严重多了。 ☆、挂冠吏不降反升 “范崇锡处斩,那舜阿流配,你知道吧。”乾隆面上毫无表情,啜了一口茶问徐砚书。 徐砚书“咚”地磕了一个头,不知怎么说才好,又不能不答话,也亏他脑子快,一个头一磕,心里便有了主意:“皇上宽厚体仁!他二人各得所应之罪,也亏皇上降旨从轻。罪臣念及皇上宽仁,自视心思阴微,惶恐不胜!” 这马屁拍得太拙劣了,乾隆冷冷一哂:“少逢迎了。朕猜不透你的小算盘?朕宽仁,连那舜阿的死罪都可以赦了,自然可以饶你徐砚书的活罪。——朕就算不信你的话,也得顾着‘宽仁’的面子从轻,是么?” “皇上字字诛心!”徐砚书脸一白,很快又恢复了,“罪臣不敢求皇上从轻发落——罪臣如何能与那舜阿比?” “徐砚书!”乾隆一拍御案,“你说话太刁了!朕是何等之君?——你不要拿话激朕!你是朝廷命官,挂冠辞朝,就算朕不拿这个罪问你,你自己摸摸良心说,你又是个什么样的狗官?……你自己说吧,要再有欺心之语,朕立诛你!” 徐砚书手抠着金砖地面,长长叹了口气:“唉——皇上,臣只有一句俗语,皇上可愿听?” “讲。” “‘清官容易好官难’。罪臣不是清官,在任四年,不该拿的钱拿了三千。”徐砚书说完,深深地伏下身。乾隆却没言语,他命吏部查抄徐砚书,明帐上的收受只有一千多,按律够得上流配;若是三千,则够死罪。乾隆无声地叹息了一口,道:“那,你还有话说么?” “罪臣有话说!”徐砚书似乎溺水之人的挣扎,耸了下肩拼命抬起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皇上,那是清的!” 徐砚书不惯奏对,说出的话总是不到要害上。“没用了。”乾隆背手站着,声音冷冷地,“朕也知道,你们不靠俸禄过日子,一个知县的出息有多少,朕心里有谱——你不算黑。可你运气不好,栽进来就是案子,大清律写着,你逃不掉!”冰儿在外面听着,有些可惜:平心而论,徐砚书怕事避事,有些油滑,但本性不坏,也没做过伤人的坏事。想起聚合楼与徐砚书同桌吃饭聊天,想起大堂上徐砚书借酒装疯巧计放人,乾隆惋惜地看看徐砚书:“宝庆说他是在屋檐下,其实你是真正在屋檐下的人。” 徐砚书心里一酸,忧惧、委屈、希冀搅在一起,把他的泪逼了出来,他忙拿袖子一掩眼睛:“皇上懂罪臣,罪臣死也无憾了!” “心里有委屈,是么?” “……是!臣心里还真委屈,但臣已经是百口莫辩了。既然如此,臣愿意以一死为天下颟顸官员、逢迎官员为鉴,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乾隆听他如此大胆又如此直率,愣了一下,冰儿在外面听得恻然,冷不防是乾隆的怒喝:“大胆的奴才,谁许你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冰儿一惊,看看周围人的表情知道是在说自己,忙跪倒在门口:“皇阿玛恕罪!……是臣女来请安。” 乾隆眉心打了个大结,过了一会儿大声道:“你进来!”见冰儿进来低头跪着,也不理她,对徐砚书道:“当小角色看人脸色确实不好过,偏你又摊上这样一群上司。但是——”他语气又一转,只不说话,徐砚书一脑门冷汗,滴滴答答任它淌着。冰儿倒一口接上来:“皇阿玛,那舜阿不杀,您杀徐砚书,我觉得不公平!” 乾隆冷冷盯了她一眼,哂道:“笑话!你有什么小见识,倒说出来听听?” “我说不出来。可是如果我是扬州百姓的话,我会说徐砚书是个好官。皇阿玛,紫兰姐姐也说过:‘徐县令人不坏’呀!” 提到岳紫兰,乾隆仿佛被什么触动,许久缓缓道:“嫂溺,援之以手,权也。难为你在这样的情况下没干过坏事。” “罪臣……罪臣助纣为虐。” 乾隆一笑:“罢了吧。饶你性命。调任你为工部主事。” 徐砚书浑身像被火烫了一样一抖,主事是正六品,自己原来县令不过七品,升了二级。他磕磕巴巴说:“臣……臣不敢!臣罪余之人……臣不敢受命。” “尔非匏瓜,岂可系而不食?”乾隆又是冷淡的表情,“当京曹官,升迁极慢,叫‘九转丹成’;工部最是头一号清水衙门,‘富贵威武贫贱’占了个‘贱’字;还有,京官官高位低,京里王公贝勒不谈,随便拉几个抬抬脚就比你头高。朕这也是罚你,让你受受罪,吃吃苦。” 升官当罚,徐砚书饶是紧张得心弦都要崩断了,还是被逗得一笑,忙俯首道:“那……那罪臣认罚。” “不该得的银子报销河运上,朕就不查抄你的家了。穷你得忍着。”乾隆说完正题,突然一笑,“你是个看透官场的才子,又是个滑不留手的油浸枇杷核子。作首诗讽刺讽刺你这种人。” 徐砚书顺手抹了一把鼻尖上的汗,道:“嗻。其实臣早作了四阙《一翦梅》讽时,可以拿来承欢。只是……骂得痛切了些。” “朕就要听骂得痛切的。你说。”乾隆回身坐到座上,细细地听。 徐砚书一清嗓子,怪声怪气吟道: “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 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万般人事要朦胧,驳也无庸,议也无庸。 八方无事年岁丰,国运昌隆,官运方通。大家襄赞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缝。 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流芳身后更无穷,不谥文忠,便谥文恭。” 乾隆先还听得哈哈笑,可慢慢笑不出来了,平淡的脸色下加了一份沉郁,头微微点点,手指叩着桌面,等徐砚书念完,点头道:“你若有鲠骨,凭这份敏锐,就可以当御史。……你下去吧,旨意很快会下达的。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好好替朕出力!” 徐砚书的眼圈突然红了,想说什么,张了张口没说出来,哽咽着磕了三个响头退去了。乾隆看着他的背影,连叹“可惜”,转眼见冰儿还跪着,也不叫起来,问道:“你是什么事?穿了谁的衣服?” 冰儿忙道:“我强行和人家换的,皇阿玛别怪别人。我看他们都唬得战战兢兢的。……我也没什么事,本来是想来请安的,看着好玩,就……” “难为你还想着请安。”乾隆不甜不酸说一句,又和颜悦色道,“你见识见识也不是坏事。今天学《论语》了吧?朕刚才说了几句《论语》中的话?” “这我哪知道?我今天刚学!” 乾隆笑道:“所以说,不念书不行!”接着考查道:“今日初次读书,‘学而’至少读了两章,背给朕听。” 冰儿今日基本都在走神,本来还想蒙混,结果反而撞到枪口了,支吾了半天才结结巴巴背出了头一章,还错了几个字,心道肯定要被骂了,不道乾隆眉虽皱着,话倒说得不重:“‘不知而不愠’,成德之名。徐砚书当得起。——你功课学得这样差!昔日圣祖爷读书,必至一百二十遍方止。你就算笨到极处,短短几句话就念不熟么?”对外面喊道:“取一本《论语》来。”又对冰儿道:“就在这里读,读一百二十遍才许停下。” 第99章 冰儿并不愚钝,苦着脸读了三五遍已经记牢了,但乾隆不许她背,只好再读,扳着手指计数,计到最后已经记糊涂了,估摸着一百二十遍了,才抬头望着父亲。 乾隆见她一副苦巴巴的样子,道:“才一百零九遍!也罢,背来听。”自然背得极熟练,乾隆这才露了一点笑意:“学而时习,但凡有这样的劲头,还怕攻不下几本书吗?朕看你读医书倒算通透,学骑射也有兴致,把这些劲头放三分在念书上,何愁没有出息?前些日子朕考评皇阿哥们的功课,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的书都背得行云流水,就是初入书房的六阿哥,那么小小年纪,也知道用功。”他不知何由地愣了一愣,突然问冰儿:“今儿大阿哥到书房了么?” 冰儿抬头想了想,道:“我没瞧见。” 乾隆的手轻轻叩击着桌面,点头道:“是了,上回遣太医去瞧了,说病还没有好,难为他前几天还挣扎着到书房。今日……”他的心不由沉了沉,对外面的太监道:“传给大阿哥视疾的太医过来回话。”冰儿看看父亲,是难得见到的失神的样子。 ***************************************************************************** 西苑比紫禁城多些山水,因而也多些清凉,只是山水多的地方,蛇虫也多,每日粘杆处的侍卫们拿着长长的竹竿,把树上嘶嘶鸣叫的知了一一粘走,让乾隆可以在安静的环境下处理政务。冰儿在书房偶尔也能看到粘杆处的侍卫粘蝉,不由心向往之,别人哇啦哇啦读书背书的时候,她总是托着腮向着窗外发呆,若是看到一只蜻蜓蝴蝶什么的,会莫名其妙地兴奋上半天;若是半天也看不到什么飞鸟小虫,听着节奏单一的读书声,则就昏昏欲睡,好几次刚刚用过早点,别人正是读书的好时辰,她却踞案大睡,惹得四阿哥等人嘲笑不已。因而,可想而知,学业进展极慢,让上书房师傅张泰来非常头疼。 只是一下了学,冰儿的兴奋劲儿就来了,瞌睡也不打了,呆也不发了,难得的自由时光,似小鸟一般,不是飞到海子边摸鱼,就是飞到山坡上抓虫,连累得陪侍的小正子几次因“劝不好主子”,被首领太监责罚。 这日回到住的地方又是日薄西山时分,苇儿在门口张望得心焦,派了几拨太监出去寻找也没有踪迹,又不敢太过张扬,恰恰此时,涵元殿过来吩咐冰儿过去,苇儿不由慌了,又不敢让皇帝久等,思来想去只好如实回奏,没想到回奏过去,乾隆亲自来了。 “这时候还没有回来?!” 苇儿听乾隆语气里颇有怒意,头不由埋得更低,皇帝问话又不能不答,憋出来一句:“大约公主有什么事耽搁了。” 乾隆冷笑道:“她倒是比朕还日理万机啊!朕在这里等着,看看有什么要事被耽搁了。——等她进来,不用通报朕在这里,朕倒要瞧瞧,每日家她要忙什么!” 冰儿此时回来,可算是撞到枪口了。人没到,先闻声:“苇儿、苇儿!快看我带回了什么!” 苇儿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主子好恶作剧,每次若是这么喊着叫着奔回来,必然没有好事,几次抓了虫子,吓得阖宫的女子们脸发白。乾隆起身到门口,示意苇儿打帘子,这次是他自己吓了一跳:冰儿的胳膊上缠着一条径寸粗的花蛇,手捏着蛇头和蛇下颌,故意向前一伸,那黑色的蛇信几乎要碰到自己身上。纵然是皇帝,遇到这样的情形还是本能地一退,转而怒斥道:“你干什么!” 冰儿原意是逗苇儿一吓,若是吓得流两滴眼泪就更好了,没想到打门口遇到父亲,手未及收回去,脸上诡谲的笑容却僵在那里了。乾隆见那蛇“咝咝——”地缠绕蜿蜒,黑幽幽的眼睛甚是瘆人,心下不由厌恶,怒声说:“把这劳什子丢了!”冰儿赶紧向后招手,让小正子过来,伸手把蛇递给他。小正子咽了口唾沫,亦不敢接。冰儿低声骂道:“你快些啊!” 小正子哭丧着脸道:“奴才没拿过蛇,要是咬人怎么好?”冰儿压低声音说:“胆小鬼!不就是条菜花蛇么!又没有毒!就是咬你一口,也不过一排洞罢了!再说,捏着蛇脑袋,哪里又咬得到你!”小正子生平第一次捏这样滑溜溜的物事,硬着头皮接过来,蛇头虽动不了,身子却一下子缠到了小正子的手臂上,他“妈呀!”一声怪叫,用力一甩,把蛇甩到了地上,眼看蛇慌不择路就向内间游来,冰儿眼疾手快朝“七寸”一踩,蛇在地上蟠曲蠕动了几下,终于不动了。除了冰儿,所有的人都是一阵恶心,小正子这才战战兢兢前来,把死蛇拎了出去。 乾隆惊魂甫定,不由怒极而笑:“好样儿的!你如今是出息了,只怕在宫里,还没什么坏事不敢做了!” 冰儿知道不是好话,偷偷抬眼一望,赶紧直挺挺地跪下来:“我只是想逗弄苇儿她们玩的,其实这些蛇……”话还没说完,头上挨了重重一敲,“玩?你玩这些倒是有劲!今儿学的功课,先背来朕听!” 磕磕巴巴半天也没有背顺溜,乾隆问:“今日学的,每章读了一百二十遍?”冰儿不敢撒谎,眼睛里湿漉漉的,慢慢摇了摇头。乾隆发作道:“你见天儿的就盘弄这些没用的东西!书不会念,女红也是一塌糊涂!就撵鸡打狗的一头劲!也罢,原本就是给你颁‘赏’来的。”转头吩咐外面:“把预备下的东西拿进来!” 冰儿自然知道今日这“赏”是没有好东西的。扭头一看,果然是一名太监捧着一个托盘,里头黑黢黢的几条,大约是刚刚做好的紫檀木板子,倒也不长,只是瞅着又实又厚,乾隆道:“给格格瞧瞧!”小太监便把托盘放在冰儿面前,正好瞧个仔细。冰儿哪里要瞧,瞥了一眼就有些害怕,抬起脸半天又说不出求饶的话,猛地蹦出一句:“我不要!” 那时讲的是“君有赐不敢辞”,这一声“不要”就算是忤旨了。乾隆冷笑道:“由得你要不要么?你还是谢恩吧。今日也正好放个样子。” 冰儿抿着嘴,大眼睛里泪光闪闪,乾隆见她不认错求饶,暗地倒有些吃惊,不知这小丫头怎么会倔强得这样,好半天才听到她认命的声音:“反正我是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总少不了受苦。”末了还长长一声叹息,少有的少年老成的模样。乾隆不由有点心软,但不知怎么下台阶,盯视了半天才道:“抬张春凳来。” 苇儿见主子要受皮肉之苦,不由慌了,可自己人微言轻,也不敢站出来求情,数次给跪在冰儿身后的小正子使眼色,示意他来顶罪。小正子早慌了神,正不知自己受怎样的牵连,此时佯作不见,埋头跪着不吱声。 春凳很快就抬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乾隆身边的总管太监马国用,他见乾隆正是愤怒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才道:“皇上,大阿哥府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 臭丫头越来越欠揍了。 ☆、皇长子死别生离 是在大阿哥府诊治的太医报来皇长子永璜的脉案,乾隆略通医道,看脉案和药案,渐感心惊,对冰儿道:“你过来瞧瞧。”冰儿爬起来接过几张单子,看了一会儿道:“这……这是要备后事了的……”说完觉得似乎说得不对,偷偷瞟瞟乾隆的神色,唯恐他发作得更厉害,自己更倒霉。却从侧面可以看见他抿紧的嘴,还有藏在背后微微颤抖的双手。等太医退出,乾隆才吩咐道:“再派太医院的医正、副医正去诊脉,尽快把脉案和会诊的结果告诉朕。明日早朝后,朕到大阿哥府上视疾。”转头对冰儿道:“你明天不要去静心斋了,和朕一起去瞧瞧你大哥永璜。”说完,也不及吩咐赏赐檀木板子的事,拔脚出去了。 第100章 不去书房原本是件高兴的事,可是冰儿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自冰儿回宫后,大阿哥已经在外分府,几乎是完全陌生的兄妹,然而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竟有些悲从中来的感觉。到了大阿哥的府上,前来迎接的是大阿哥的福晋伊拉里氏和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两人面色发黄,颊边都有尚未拭尽的泪痕,随同出来迎驾的还有乳母抱着的两个小皇孙绵德和绵恩,都只两岁年纪,尚不懂得喜忧,一例含着手指,遵着乳母的吩咐给皇帝请安。 乾隆只有这两个孙子,当初出生时尚是乾隆十二年中,一切安好,而自己初当祖父,欣喜若狂;如今物是人非,与这长得粉妆玉琢般的小人儿见了面越发感觉隐隐心疼,忍不住伸过手去,一把抱起了绵德,又恐偏袒,便凑过头亲了亲绵恩的额头。孩子还没到懂事的年龄,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被抱着的绵德见乾隆领口的镂花金钮子非常漂亮,忍不住伸手去抓,他的生母伊拉里氏不由倒抽一口气,乾隆反而劝慰道:“孩子小,没事的。” 伊拉里氏想到孩子,又想到已经躺在那里不大能动弹的丈夫,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含在眼眶里硬撑着不让落下来,叩首道:“皇上銮驾到时,大阿哥本来想要出来迎驾,没奈何一起身就晕得厉害,没走两步直直的往下倒,把臣妾吓得心肝儿这会子还在颤,不得已只好在病床上躺着,大阿哥千万嘱咐臣妾跟皇上请罪,不是不知礼节,实在是身不由己。” 乾隆沉沉点头道:“朕晓得。朕也是做父亲的,岂不知心疼自己孩子?大阿哥他究竟……”却没有忍心再问下去,只是示意福晋起身,引着自己到大阿哥住的卧室里去。 煎药的地方在后头厨房,然而甫进卧室外面的阁子,入鼻的就是阵阵清苦的药气,里面服侍的小丫头低头垂目,打开帘子,卧房不大透光,显得阴沉沉的,窗户也关着,乾隆皱眉欲说什么,想到或是病人不宜见风,心下凄楚,卧房书案上堆着厚厚一叠字纸,乾隆随手一翻,字迹歪斜,墨迹淋漓,俱是抄写的佛经,他指尖滞了滞,眼睛余光见伊拉里氏似乎要去叫醒睡着的大阿哥,忙阻止道:“不必叫,让他睡会儿。” 其实大阿哥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屋里有动静时还懒于睁眼,听得是父亲的声音,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挣扎着要起身参拜:“儿子糊涂了,面君的礼数都怠慢了……给皇阿玛……请……请安……”起先用了十成的精神说话,又急又快,到后来,也不过短短两句话,显见的气息接不上,竟喘息着才把安问好。 乾隆抢上前去扶住大阿哥,离近了才看到他的脸色,不似二十余岁青春勃发的容颜,而是灰败憔损,额上一片细汗,唯两颊一片诡异的潮红,嘴唇却又绀而发紫,唇角生着溃疡。连头发都失去了光泽,毛糙地立在头上,大概也许久没有剃过头了。只说了短短两句话,大阿哥已经喘息不定,双眼上插,似乎有晕过去的表征。乾隆心里一酸,忍着泪道:“你的病不相干的,好好休息,按时用药,凡事不要多想,也不宜操劳,将息个把月就应当好了。” 大阿哥喘息了半晌呼吸才渐次平稳,平躺着似乎说话不那么费力些:“皇阿玛垂怜,儿子的病自己清楚,只恨儿子无用,不仅不能为皇阿玛分忧,反而屡次惹皇阿玛盛怒。此时又拖累皇阿玛担心,实在是儿子的罪过大了……” 乾隆掏出手帕轻轻揩拭着永璜汗湿的额头,这些儿女,他从来没有亲自照料过,二阿哥病起风寒,当发现病重后已经晚了;七阿哥出痘,又是隔离的;如今大阿哥又气息奄奄,为人父者,屡见爱子故去,心里焉能不痛楚万分?乾隆柔声道:“永璜,你晓得的,你是我的第一个儿子,当年我还住在青宫,你母亲又是极柔顺的人,生你那天,我进不了产房,听得外头你第一声啼哭,自己都差点落了泪。哪里不是把你当做掌中宝一样?朕这就传旨,封你为郡王,赐号‘定’。” 永璜眼睛无神,然而嘴唇一直在颤抖,终见他眼角落两行清泪:“儿子不孝……” 乾隆一个失神,不由也觉得颊上一热,复又慢慢转凉,颤声道:“朕以前对你要求严苛,也是想成就你……不意今日……永璜,阿玛的心你不明白啊!” 永璜张了张嘴,半日才又挤出一句话:“儿子不孝……” 怕永璜太累着,乾隆与他也不过说了这么几句,还是回到外面的阁子里坐着。冰儿站在他身边,见他以手加额,泪珠乱滚,横生三分老态,战战兢兢递过自己的手帕。乾隆用手帕擦了擦脸,觉得有些磨脸,仔细一看,手帕一角绣着几朵海棠,坑坑洼洼、皱皱巴巴,显见的是冰儿才有的手艺,而且必已经为其他人努力加工过,然而底子太差,也只得聊胜于无。 乾隆问道:“刚才你看了看永璜的面色,觉得怎么样?还要不要再去把个脉?” 冰儿犹豫不决,乾隆道:“这里说话,里面听不见的,你如实说就是。”冰儿方道:“不用把脉了,大阿哥的脸色,就注定了……”最可怕的话终究出不了口,然而不出口乾隆也明白,那样可怕的容色,那样消瘦的脸颊和手,不是病入膏肓的人是不会有的。 见乾隆怔怔的似乎反应不过来,冰儿忍不住也落了泪:“皇阿玛,大阿哥这病多是心病,煎熬到这会儿,已经不知道煎熬得多难受了,您也……也不要太过伤心了。” 岂止是伤心,简直是失悔!孝贤皇后丧时,自己见大阿哥忙前忙后,脸上只有汗水没有泪水,与大臣交谈时,唇角还有惯常的亲切微笑,自己恶火攻心,不分青红皂白上前责打、叱骂,过后又明发谕旨斥责永璜,直似在天下人面前剥了他的面皮,用“不忠不孝”的重大罪名,压得他再也抬不起头来!眼前是大阿哥的书案,然而入目的,却似是二十多年前,重华宫里、侧室格格富察氏房中传来的那声嘹亮的啼哭,他的第一个儿子——那曾经抱在手中喜欢不够的孩子,那曾经揽在身前亲自课读的孩子,那手把着手与他一同写下“永璜”这个名字的孩子……如今躺在阴暗的房里,面如死灰,形容枯槁,每一次呼吸都似乎意味着永远要停滞…… 乾隆终是呜咽出声,任泪水滚滚而下。冰儿吓坏了,跪在乾隆身边待要劝解,乾隆摇了摇头,伸手握住她的手,握得极紧,冰儿不知说什么才好,好一会儿才听乾隆说:“没有旁人,朕也不想压抑。永璜……恨你何生帝王家……恨我何必太无情……” ***************************************************************************** 那日回园子后不几天,就接到了噩耗,大阿哥终究不治,撒手人寰。乾隆亲临祭奠。回来后,乾隆神思不属,在暖阁里发了半晌呆,才提笔写诗,冰儿在一旁服侍,见纸上字迹顿挫,夹杂泪痕,虽然读不懂,但心中益发沉甸甸的: “灵施悠扬发引行,举循人似太无情。 早知今日吾丧汝,严训何须望汝成? 三年未满失三男,况汝成丁书史耽。 且说在人犹致叹,无端从已实可堪。 书斋近隔一溪横,长查芸窗占毕声。 痛绝春风廞马去,真成今日送儿行。” 第101章 “晚面”是专召傅恒的,在傅恒面前,也没有太多掩饰,道:“礼部拟得的大阿哥的几个谥号,朕瞧着都不大妥帖。朕还是觉得‘安’字好——‘好和不争曰安’,永璜虽然曾在孝贤皇后丧仪上有失,然而朕也知道他素性不算不好,与兄弟叔侄相处都算是宽和温厚一路的,几次为朕办差,看视病重大臣等,也做得到位。可惜年纪这么轻……”又是泫然的神色,好一会儿心绪定了,又道:“准备追封定亲王,让绵德袭爵,也算是给永璜的身后哀荣吧。” 傅恒只余叹息,哪有他多评论的份儿!见乾隆确实伤心,连忙劝慰了一会儿。乾隆道:“朕也不是无情人,生离死别,任谁都不能不悲恸。——朕南巡前,部议杭世骏什么罪?” 傅恒猛地没提防乾隆居然问到八竿子打不着的杭世骏头上,怔了片刻回奏道:“原先部议拟死罪,皇上宽宏,发下重议,后来拟定的是流两千五百里到尚阳堡,皇上南巡,还未曾批示,杭世骏尚未就道。” 乾隆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说道:“全驳了部议也不好,显得翻覆无常了。这样吧,先革职,让他回乡呆上几年,再官复原职,让他回来吧。磨磨性子,不要这么张牙舞爪的,人,还是个本心人,只是迂阔了一点。” 傅恒倒也想不到皇帝一去江南就变了主意,他原就是怜惜杭世骏的,自然为杭世骏磕头谢恩。乾隆想到扬州城里同样迂阔而张狂的李赞回,苦笑着摇摇头,又道:“马上是皇贵妃的寿辰,上回内务府奏报来,欲要为皇贵妃好好热闹一热闹,叫在京的公主、福晋、命妇都进来叩头祝寿,朕驳回了。如今孝贤皇后服制虽然满了,宫里宫外尚挂念着先皇后,陡然为庶妃大办寿宴,似觉得不妥。而且朕这阵也没甚情绪,还是少些事吧!” 傅恒知道乾隆何止是“没甚情绪”,简直就是特意要想压一压仪式,不愿娴皇贵妃与孝贤皇后平齐。回思孝贤皇后故去,乾隆拖延着不肯继立皇后,拖无可拖时,才升了娴贵妃乌喇那拉氏的分位,叫先摄后宫事。如今又快到年底了,节前似乎也没有再加恩典、晋封皇后的意思,连皇贵妃寿辰,都不肯叫外头命妇进宫请安,只同意宫中诸人自己热闹热闹,娴皇贵妃盼这个位置实在是盼得太苦了些。 *************************************************************************** 不过等到内务府办定了皇贵妃寿辰的差事,乾隆又觉得有些愧对娴皇贵妃,又吩咐加上自己的座位,算是给足面子为皇贵妃庆生。一应事务准备停当,到了晚膳的时候,乾隆驾临皇贵妃居住的宫内。 娴皇贵妃正领着宫中嫔妃、公主等候,远远地见到皇帝身影,俱是俯身请安。乾隆到得跟前,犹豫了一下,含笑伸手扶起娴皇贵妃:“今日你是寿星,一会儿叫大家给你叩头。先都起来吧。” 娴皇贵妃顺势起身,含笑道:“宫中姐妹,哪里当得到这样的礼数,不过是借着臣妾的生辰,大家热闹一热闹吧。”乾隆微笑着执着娴皇贵妃的手进了殿内,后面嫔妃公主等也一起进殿,心思自然是各不相同,不过见皇帝在首桌上坐下,娴皇贵妃在东边头桌上坐下,都是跪下行了叩拜的大礼,为首的是纯贵妃,笑容可掬赞道:“今日是皇贵妃千秋,臣妾等恭祝皇上万寿无疆,恭祝皇贵妃福体安康!”又是一顿首。 娴皇贵妃坐在上头只觉得恍惚,喜是喜在素来与自己同当一面、又早生子嗣的纯妃,此刻恭然拜服在脚下,不过是一级之隔,竟似云泥之别;忧是忧在孝贤皇后去世许久,乾隆顾念甚笃,始终不肯将自己拔至首位,甚至夜来侍寝,也较以往少了好多,丈夫如此寡情,做妻妾的情何以堪?她忍不住瞥眼看着上座的乾隆,嘴角依然上翘,显得温煦的样子,然而目光却是冷冷的,恰如他所穿吉服胸前彩色丝线绣制的正龙,也是双眸寒冽如水,正自心寒,乾隆的目光也瞟了过来,娴皇贵妃才发现自己失仪,忙道:“各位姐妹、各位公主,快快请起就座吧!” 内务府早就排好了座位,亦交娴皇贵妃审核过,东边第一桌是纯妃带着女儿四公主,新赐的封号是和硕和嘉公主,要嫁人的女孩儿,羞赧沉静,只是静静地依偎着母亲;西边第三桌是令妃带着冰儿,考虑着令妃原是孝贤皇后身边的侍女,又是敦厚稳重的性子,或许能压得住散漫桀骜的冰儿。 冰儿读了一天的书,正是气闷得紧,本来还可以回自己宫里放纵一下,没成想要为娴皇贵妃贺寿,坐在殿里吃饭,守着那么多规矩礼仪,吃得实在是味如嚼蜡。宴饮开始,少不得又是一堆繁文缛节,忍着性子照样做了,好容易吃了两口,见别人都放了筷子在谢恩了,只好哀叹地摸着肚皮也停了筷子。 好在接着是看戏,戏台上灯火辉煌,锣鼓喧天,十分热闹。冰儿对看戏没有兴趣,不过观戏的地方没有那许多规矩,就连一旁伺候的宫女嬷嬷们,虽然一直要站着,身子不必丝毫不动,也松乏了许多。冰儿猫下腰,先挑选点心果品大吃了一通找补,接着歪在桌上就开始想歪门邪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苟日新,又日新。 每日更新对我真不容易啊。 ☆、亲执杖怒惩顽劣 却说娴皇贵妃坐在乾隆身边,斯文地嗑着瓜子,乾隆看到兴头,也不时转头聊上几句。一出戏结束,正是该打赏的时候,今日娴皇贵妃是主人,吩咐身边的韩嬷嬷着人抬一筐子制钱,抛撒到戏台上,看那些戏子们乐颠颠地抢钱,妃嫔宫女们拿帕子捂着嘴,“格儿格儿”笑个不住。娴皇贵妃指着台子上一个七八龄的小戏子笑得花枝乱颤——此时他画的小丑妆已经脱了大半,鼻尖额角俱是汗水,仍忙着撅着屁股往怀里搂钱——不提防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恰恰好落在她的脸颊上,痛倒是不痛,到底吓了一大跳,伸手一摸,是一团黏稠的酥酪,还散发着特有的甜香。一旁的韩嬷嬷连忙拿手绢来擦,擦是擦干净了,脸上手上黏糊糊的十分难受。 众人看得呆了,也有要笑不敢笑的,也有赶紧上来问候帮忙的。娴皇贵妃不愿跌了架子,强笑道:“也没什么。臣妾告个退,梳洗一下就来。”匆匆退下。乾隆环视四边,果然瞧见只有隔了两三丈处的冰儿把下巴搁在胳膊上,伏在桌子上偷笑,手里还拿一把银匙,大约就是刚才弹射酥酪的“凶器”。一旁的令妃神色尴尬,手脚无处摆放的样子,望着自己几乎要哭出来。乾隆又好气又好笑,瞪了冰儿一眼,冰儿见他冷冷的眼神满含警告的意味,不敢再笑了,偷偷放下银匙,假作认真看戏。 台上只一会儿又热闹起来——一冷场反而显得难堪——梳洗完毕的娴皇贵妃重新匀了脂粉,倒觉比之前更为娇艳,只是毕竟笑容勉强了很多,乾隆在桌下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别生气了,回头朕为你出气。”娴皇贵妃轻声回道:“小孩子不懂事,也不值当什么。皇上不必责怪。”乾隆轻轻摇了摇头,紧了紧手,娴贵妃倒觉得心头一暖。 筵席、看戏结束,各人行礼告退,按例今日乾隆应陪伴娴皇贵妃,可惜娴贵妃今日不巧遇红,乾隆也没有另择他人,叫了“去”。回到涵元殿寝宫,乾隆道:“叫五公主过来。”又道:“把上次备办的紫檀木戒尺拿一把过来。” 第102章 冰儿进了阁子里,还是神采飞扬的样子,见乾隆沉沉如夜色的脸,脸上的笑意不由收了,惴惴然下跪请安。乾隆道:“先跪这里的脚踏上,好好想明白再回话!” 冰儿嘟着嘴道:“不就是开个玩笑么?娴主子就要正位中宫的人,这点子肚量都没有么?”话音未落,乾隆怒喝道:“放屁!她应当有肚量,你就合该耍弄么?你以为这里是乡野市井,任你胡作非为么?!跪过去!!”紫檀木的板子一尺半长,三指宽,一指厚,在炕桌边上重重敲了一下,声如闷雷,炕桌的漆都给敲飞了一块,冰儿心“怦”一记猛跳,再不敢放肆,老老实实挪过去跪在了镂花木脚踏上。 **************************************************************************** 娴贵妃回到自己宫中,终是忍不住发脾气道:“我处处忍让她,她不过仗着自己是先皇后的女儿,有皇上的一些宠爱,还当真无法无天了么!” 韩嬷嬷道:“主子,上回万岁爷不就说了么,仁厚是仁厚,该杀伐果决的地方还是不应当心软。五公主那脾性,就是低贱顽劣的,主子让一让她,她反而蹬鼻子上脸。今日闹的这一出,实实是挑衅无疑。主子再过宽容,知道的说主子仁厚,不知道的还以为主子胆儿小怕事,连个公主都畏惧着。这将来后宫里、内务府里多少事,那起子小人多少疲懒、多少不知是非的难听话,主子你还一一受气么?别说今日事小,将来遇上该有大决断的事情,也遭逢这样一趟,皇上未必觉着主子是仁厚,不定觉着主子老实无用呢!”说完跪了下来,泣道:“奴才今日说得过了,全凭主子打骂责罚,只是奴才一片心都在主子身上,还恳请主子详察!” 娴贵妃叹口气道:“你是我身边的老人儿了,说句不当的,就跟我的亲娘似的——我自己亲娘殁得早,我不倚着你教谕还倚着谁?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本来我就不喜欢这个丫头,再让她踩到我的头上,我也不配当这个皇贵妃了!” 第二日大早,娴皇贵妃那里就听说五公主挨了揍,娴贵妃问道:“没听见说皇上晚上回去传杖?” 回话的小太监道:“是没传杖,只叫进去半日,着人架着肩膀扶出来的。” 娴贵妃乜了韩嬷嬷一眼:“皇上下得了重手么?” 小太监赔笑道:“毕竟是公主,做张做智的要乔乔样子。连御医都没传,只叫在御药房拿了几味药,想是没有大碍的。” 娴贵妃挥退小太监,对韩嬷嬷冷笑道:“我们这位公主,虽说也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然而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越来越淘气生事。上回还听说雨地里宽赦了一个偷东西的小太监做了身边人;后来又是在山腰子里乱蹿,还捉了一条好大的花蛇四处显摆,叫皇上怒斥了一顿;昨儿还惹到我头上来了!再没个教训,只怕紫禁城的琉璃瓦她要掀翻了!轻飘飘打两下,也未必治得了她的皮痒!老话说当面教子,背后劝妻,皇上还是舍不得她没脸,暗自打了也就打了,阖宫都没发什么话,也好,我们就权作不知道罢。” 又过了一天的傍晚,冰儿来请安,恰好纯妃、嘉妃、令妃、舒妃几位也在陪娴贵妃聊天,娴贵妃有心弄她一下,见冰儿双手光洁如旧,可走路请安略有些顿挫不适的样子,心里明白,但假作不知,笑道:“公主平素在自己宫里,只怕也闲得难受,我这里原没有什么拘谨,倒不妨常来坐坐,也不必拘着身份地位什么的,我素来也不大看重这个。公主请坐吧。”韩嬷嬷忙叫小宫女端过来一张瓷凳。 冰儿一看,不光是光板板的瓷凳,四边还有镂空花饰,平素坐倒也没什么,只是……,咽了咽口水赔笑道:“谢娴主子关心,我不大惯这么坐着,我还是先告退吧。” 娴贵妃笑道:“这是做什么!敢情公主这点脸都不给我?——韩嬷嬷,你也是!公主人小,面皮薄,你也不去扶公主坐下!”韩嬷嬷假意把冰儿往凳子上一揿,笑道:“公主害羞什么!昨儿个四公主来请安,也在皇贵妃这里坐了好一会儿呢!” 冰儿虽不懂礼数,面子还是要的,前儿屁股上叫檀木板子打得青紫一片,肿起了好大一片的硬块,虽过了一天多消了部分肿,不过这时猛地坐下去,一阵钝痛,激得汗都出来了,又不好意思说,捱蹭着只盼着这些妃子的废话赶紧唠好。没成想皇贵妃一会儿赐茶、一会儿赏点心,都是要站起来双手接过的,一起一坐间,疼得掀桌子的心都有。毕竟挨了揍学了乖,不敢太过放肆,咬牙硬撑着,好容易大家起身告了退,娴贵妃还要留她进膳,冰儿死活都不肯了,只想着脚底抹油快点离开。 娴贵妃看得解气,淡淡道:“既然你吃不惯我们厨房里的小菜,我也不好勉强,倒是之前皇上说的一件事,我牢牢记着,说你宫里最年长的宫女子到年龄要放出去了,恰好今年包衣下的女子中,有几个颇谙礼节的,嬷嬷、姑姑们教导了也有两个月了,等过些天回到大内,你自己挑一个去。” 冰儿此时哪在意这个,想到皇贵妃给了“恩典”,自己又要跪下谢恩,心里就是一阵恶气腾腾地上扬。 **************************************************************************** 年前祭祀很多,大冬(冬至)前,照例住在西苑的皇室要全部回宫。冰儿看到马车就头疼,借着请安的机会,捱蹭到乾隆身边,又是端茶、又是捏肩地讨了一回好,才轻声道:“皇阿玛,坐马车气闷,我能骑马回去么?” 乾隆乜了她一眼:“你身上的伤好了?” 冰儿脸微微一红,小声道:“好了。” 乾隆笑道:“这几天就好了,看来还是打得轻。” 冰儿身子一扭,道:“不答应就算了,不带这么着作弄我!” “哦嗬!”乾隆笑道,“你倒是要翻天了!敢这么着和朕说话!”这日他情绪好,揉揉冰儿的头发,一脸的笑意:“你不怕颠得屁股疼,你就骑马好了。”冰儿立刻兴奋起来:“我不怕!前几日谙达在静心斋外头教我们跑马,我要了匹准噶尔的高头马,骑起来果然英气极了!我还学会了手不持缰、在马上开弓呢!可惜不能放开来奔一场,要是什么时候皇上去木兰狝猎,可记得要带上我去!” “哼,上次跌断骨头的事不记得了,还上赶着显摆!” 冰儿皮了脸一笑:“如今不会了!谙达说,真要让马驯服,要自己亲自喂养,皇阿玛,赶明儿回了宫,你打发我去上驷院喂马好不好?” 乾隆啼笑皆非:“你哪儿来那么多奇思妙想!让你骑马回去,朕只怕已经要挨太后说了。再把你打发到上驷院喂马去,史官都要记一笔下来了,你倒是不怕丢脸,朕还怕后人评说呢!” 好在骑马回宫这事儿敲定了,冰儿兴冲冲找了箭袖四开襟的行服,戴着天鹅绒的暖帽,毫不客气把皇子马厩里那匹最高最大的准噶尔宝马占为己有,亲自为马铺上了鞍鞯,又吩咐小太监把铜马镫擦得锃亮。恰巧此时,四阿哥永珹手下的小太监也来挑马,他趾高气扬进来,也没瞧见蹲在一边刷马的冰儿,大声道:“我们四爷吩咐了,那匹黄骠马给四爷留着,驯服帖喽!不要明儿回宫,骑马还闹出什么幺蛾子来!管教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第103章 黄骠马是马厩里最温顺的一匹了,冰儿一直与四阿哥不大和睦,也不大顾忌这些为人处世的门道,“噗——”就笑出声来。 小太监横着眉毛一看——冰儿背着身子他也瞧不清楚,只道是个年纪小的外支阿哥或哈哈珠子,不由冷笑道:“怎么着?我那句话好笑了?” 冰儿转身道:“不好笑。四哥爱骑矮脚马,是人尽皆知的事儿。你要怕四哥他骑不稳,叫四哥明日跟牢在我后头,我护着他周全便是。” 小太监一见是公主,敛了声气不敢多言,陪着笑打千儿请安,说了几句好话,然而回去后便加油添醋地学舌给四阿哥永珹听,气得永珹面如土色。 冰儿哪懂这些弯弯绕的门道,第二日兴高采烈骑着高头大马回宫。道路被护军清理好,一个行人不见,只看见路面上撒着细细的黄沙,两边遇到十字口还用帘幔遮住,冰儿扭头问身边的永珹:“四哥,这样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家想告御状也是很难的呀!”永珹“嗤”地一声蔑笑:“皇阿玛每天尽闲着么?走个道儿还来一群告御状的不成?” 冰儿原也是随便说说,见永珹一副爱理不理的德行,心里光火,见他小心地提溜着缰绳不敢大意的样子,恶作剧的心思又起,趁永珹不注意,扬起马鞭在他的黄骠马坐臀上一抽,饶是黄骠马素来温顺,没来由地吃了一痛还是猛地一嘶,朝前蹿了出去,永珹急急拉缰绳,马头还是撞到前面的车子上,整个车辆一震,马匹们嘶叫成一片,有的都扬起了蹄子,好在前车的御夫经验足、反应快,拉稳了前马,才没有酿出事情来。 永珹脸煞白。少顷前面皇帝銮驾遣人来问询,永珹道:“请回奏皇阿玛,儿臣好好骑马,不料马被后面抽了一鞭,一时拉马不及,惊了圣驾,还请皇阿玛降罪。”小太监到前面回话,过一会儿又传过话来,命冰儿下马,到前面皇贵妃的车上暂坐。冰儿知道又惹祸了,万般不情愿地翻身下马,灰溜溜地挤到了娴贵妃的车上。 是夜娴皇贵妃侍寝,就作不经意地告了一状:“今儿吓得臣妾心肝儿直颤!好在皇上洪福,没酿出什么事来。冰儿顽皮,是有些过了,不过皇上看在她年纪尚小不懂事的份儿,也不要太过计较。” 乾隆叹口气道:“只怕天下从没有过这样的公主!太出格了!顽皮也罢了,总得有个限度!今儿要是惊了群马,闹出事来,说不定添上几条性命!朕已经命她在佛堂跪一夜了,明儿也不会轻饶她!” 宫中人好打听,宫规虽严,那些大小事情,有鼻子有眼地很快就能传遍。五公主被打得双手手心红肿,又被禁足一月,连过年都只是随班磕头,掌灯、拜年、吃饺子、闹元宵、看烟火等等好玩的事项一样都没捞着,连过年应有的赏赐份例——连太监宫女都得到的新衣帽、金银锞子和荷包,她这里也是一概否然。年后请安,乾隆正眼也没瞧她,吩咐按例到上书房读书,下书房后只许在自己房里读书、抄经、思过,等闲也不肯再接见。人都说五公主恃宠而骄,如今自食恶果,大失宠爱。宫里人最为势利,明面上维持着礼制,暗里却不再恭敬,平素蓉格儿、苇儿去要个炭火、蜡烛、乃至新鲜蔬菜之类份例内的物件,还常常受宫监们的冷眼。冰儿起先还发脾气,后来发现于事无补,一来二去就给折腾得乖觉多了,只是脸上也少了那些飞扬的神色,看得苇儿等人心里发痛。 作者有话要说: ☆、监殿试能容荒唐 殿试,是继会试之后最后一次选拔考试,例由皇帝在太和殿(1)亲自主持。四月底的天,入考的学子个个满脸油汗,又紧张又兴奋又咬着牙要夺好彩头。在太和殿的台阶下远远地向乾隆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各领了一份卷子,揩揩头上的汗,便濡墨动笔,气氛极为紧张。 乾隆远远地坐在高高的须弥座上,平和的眼光扫视着下面。一旁侍立着和亲王弘昼、军机大臣张廷玉、刘统勋及礼部几位大员。弘昼仗着“御弟”身份,向来最以荒唐出名,才一会儿就站不怎么住了,便悄悄侧头对乾隆说话:“皇上,听说这一科里有好几个才子!您看第三排的头一位,那个黑胖子,二郎腿都跷天上去了,闭目养神还不急着写。就这份气度,难得!” 乾隆昨晚被三千里加急的准噶尔军报弄醒,折腾了一夜没好睡,早上打了一圈布库清醒了一些,吃过早饭来这儿监考,一无聊就开始犯困,勉强答道:“那是放荡不羁之才,将来是不适宜外放的。——这个黑胖子朕认识。直隶河间的纪昀,朕从扬州回京时与他有一面之缘。他是个诙谐的才子,当代的东方曼倩。只是——”他打了个哈欠,就没再说下去。 弘昼闪闪眼看看乾隆,关心地道:“皇上,您昨晚肯定又累着了。依臣看,这儿远,您就闭着眼假寐一会儿,也没人看得到。” 乾隆使劲眨眨眼睛保持清醒,又问太监要了参汤,口里道:“不行啊。殿试是国家抡才大典,何等庄重!朕在这儿假寐,像什么样子?” “犯什么愁啊。您就是尊菩萨,摆这儿看的,不打紧。”弘昼随便惯了,出口便是不合时宜的譬喻。乾隆不乐,看了他一眼,忍着没说话。弘昼依旧滔滔不绝:“臣弟是干什么的呀?帮您看着就是——这种地方,谁还敢学温八叉作弊?!” 乾隆冷冷道:“不用了。朕还坚持得住。”说完又是一呵欠。 “您脸拉那么长干吗呀?”弘昼也不开心了,“我是您弟弟,亲弟弟!怎么,难道连我也不相信,怕我被士子们买通了吗?我干什么呀我?”他嗓门颇大,虽然旁边的几位大臣都木着脸装聋作哑,但殿下有几个不经人事的举子就不由好奇地抬眼偷看这位失礼的“荒唐王爷”。弘昼还没觉得,他回头又看看乾隆,又劝道:“闭上眼睛谁看到?您真歇歇吧。” 乾隆被这些不拘小节的话弄得很没面子,不由满心火气,看看弘昼的木糊脸上却是一片好心,又想想场合,忍着没发火,犹豫了一下闭了眼睛,可却没了睡意。(2) 随着太阳的高升,太和殿开始闷热起来,在殿外曝晒的举子们都是挥汗如雨,乾隆正准备叫人拿冰块来降温,弘昼这时倒很机灵,和刘统勋张罗冰块及冰镇茶水去了。乾隆有些安慰,突然听到鄂尔泰之子鄂容安小声自语:“这鬼天气真热呀!在这儿摘帽子不算失礼吧?可是脱下来放哪儿呢?”鄂容安年纪不到四十,虽然也做到了礼部的郎中、上书房的师傅,但离开父亲的提点,有时毛毛躁躁的,乾隆不由好笑,正想说什么,又听张廷玉阴阳怪气开了口:“休如(鄂容安字),这帽子还是在您自家头上合适!”(3)乾隆一怔,平日张廷玉是最以恭谦和善著称的,虽素知他与鄂尔泰有过节,可没想到闹得如此势同水火,鄂尔泰早已去世数年,鄂容安平素低调,从不敢轻易招惹张廷玉。而今,张廷玉都会在大殿上、在自己在场的情况下出恶语讥刺——要知道,他算是三朝老臣,素来信奉“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极少得罪人的——不知今日出言不逊,是真的老糊涂了,还是给朝臣、也给皇帝示威? 乾隆度此情势,他竟然也只能装着“睡着了”,因为张廷玉是先帝留下的老臣,在朝中人人敬重,算得上是举足轻重;鄂容安虽年轻,乃父鄂尔泰的余威却不减,亦是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褒一贬一必然会引来大的党争,那就真一发不可收拾了。此时不发作,却在乾隆心底埋下厌恶的种子:如今傅恒、刘统勋羽翼渐丰,这些倚老卖老的臣子,不要也罢! 第104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个太监在丹犀下奏道:“万岁爷,有考生交卷了。”乾隆睁眼一看,却是纪昀,满脸自信地躬身交了卷子。太监把卷子递上来,乾隆展开来一看:一笔黑粗光圆的好字——科考中只有殿试是不用誊写的,这种字通常比较受考官的欢迎,所以举子们不论平时好谁的书体,临考时都要练上这一手应制的字。乾隆粗瞥了一眼,因为实在心事纷繁,也没有兴趣细读,便把卷子搁在了一边。 ************************************************************************** 试毕,考生们出了太和殿,乾隆回养心殿,坐上步辇还没几步,回头问弘昼:“听说你前几日又闹了一出?” 弘昼只愣了片刻,便皮了脸笑道:“皇上到底耳目灵动,臣稍稍有些异动,皇上都一清二楚。臣反正素来有个‘荒唐’的名号摆在那里,人尽皆知的,哪里敢再瞒着皇上呢!” 乾隆叹口气道:“朕宫里有个荒唐的公主,宫外有个荒唐的弟弟!就是不得省心!上回你给自己操办葬仪,已经惹得一大拨人在窃笑了。一之为甚,其可再乎!原以为你该收敛一收敛,没成想你倒闹腾得更欢了!说这次还做了‘丢纸’(4)了?” 弘昼笑着跟在乾隆步辇后头:“不过是纸扎了些玩意儿罢了!臣又不是石崇王恺,可铺张不起。” “好好儿的,咒自己有什么意思?”乾隆过了一会儿又道,“今日殿试的主考官员们赐宴,你一道去吧。” 弘昼忙道:“启禀皇上,臣这两日肚子有些不适宜,太医院的医正又看不出毛病来。还是让臣回去歇着吧。” 乾隆盯了弘昼一眼,弘昼给他看得后脑勺发麻,正想说句什么打个岔,乾隆已经笑道:“御医看不出的毛病,最宜让五公主去瞧。这阵她被禁足在自己宫里,我看她急得就差翻了紫禁城的墙出去透口气了。今儿下午下了学,让她到你府上,给你瞧瞧。” 弘昼吃了一惊,但见乾隆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愣了愣才笑道:“皇上疼女儿,果然也与众不同。” 乾隆道:“谁疼她!还是你们家婉儿更可疼些呢!朕是瞧你们两个正好配一对荒唐,不如过继给你做个郡主算了。”弘昼不由“噗嗤”一笑,乾隆道:“既然身子不爽利,就不用在这里立规矩了。你爱吃什么,御厨房也不知道,你还是自己回去得便。跪安吧。” 弘昼忙跪安,目送乾隆的步辇进了养心门,才松了一口气,摸着有些饿的肚皮,边骂自己的奴才不经心边向东华门走,迎面见着人就大大咧咧地打招呼,而看到他的人有的忙不迭地躲;有的却要拍这天子御弟的马屁,哈着腰招呼。弘昼素来与常人相反的,越是上赶着招呼的,他越是鼻孔朝天;越是躲着他的,他越有热乎劲儿。这不,迎面来的是以鲠直为名的左都御史孙嘉淦,此时,孙嘉淦已经年近古稀,然而皇帝敬重,还让他留在任上,并赐紫禁城坐轿。弘昼上前居然还拱了拱手:“孙大人安好!”第二句就不对了:“瞧着你身体好,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嘿,人生得意须尽欢,莫到临终意不尽啊。我府里新训练了几个唱弋阳小调的小娘儿,嗓子不错。我还写了几首,孙大人是出了名的大才子,去给我评赏评赏!” 孙嘉淦虽然素来知道弘昼荒唐,然而人到年纪大了,看不惯的东西总是看不惯,也顾不上他是皇帝的亲弟弟,满是皱纹的脸一板,显得更难看了:“王爷见恕,臣没空。王爷是皇上亲兄弟,恕臣直言,也该多为皇上分忧。这叫小娘儿唱弋调,说出去太不成体统,不知道的还当王爷荒唐!”说完,打个拱走了。 弘昼没生气,吐了吐舌头,低声道:“好家伙!又来了!‘荒唐’?我本就是‘荒唐王爷’么!……我也想分忧啊,人家让我分么?”脸一沉旋即又恢复了无赖的笑容,拿扇子一打手心,冲前面一个官员道:“你他妈见爷和见鬼似的,低了头脚底好抹油是怎么的?” 那官员看来是平素与弘昼皮惯了的,谄笑着回头打个千儿道:“哟!奴才还真没看见五爷您。这儿给五爷补个大礼了。五爷有什么吩咐?” “便宜你!晚上上我府里听戏去!我刚写了几首弋阳小调,去给我捧捧场。” 那官员脸一苦,显见得弘昼那手改写水平实在低下,忙找理由推辞,弘昼却不依不饶,大庭广众之下一揪那官员的耳朵,逼他非去不可。正在这时,和亲王府的长随来门口接主子,弘昼这才放开手,任那官儿一溜烟逃了,冲自己的长随喝道:“日你妈!有没有带饭来?存心饿死爷是怎么的?” 那长随娴熟地打个千,笑道:“奴才思量着爷陪皇上监考殿试,总早不了的,还特意提前了呢,谁想还是耽搁了。这饭虽没带来,点心倒有几匣。五爷先凑合着用点垫垫饥,一会儿大轿子抬了爷各馆子随便吃去!” “你这个狗才,越发像爷肚子里的蛔虫了!”弘昼把扇子扔给长随,随手拿块点心嚼着,边吃边说,“今天难得的早。本来皇上是要赐膳的,不过我不愿意和他一块儿吃——吃不香——便先出来了。” 弘昼到自己日常最喜欢的馆子里海吃了一顿,摸着肚皮道:“饱是饱了……”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对长随道:“日你妈!又给你搅和忘掉了,今儿皇上还说要派五公主来给我瞧病呢!赶紧的,回府!” 回到铁狮子胡同里的和亲王府里,福晋已经派人在角门盯着了:“哎哟我的好五爷!福晋都急得要跳脚了!刚过了未时,宫里就派了一乘轿子,送了五公主到府上。福晋说,出了嫁的公主平素多的是往来,未出嫁的公主是头一回接待,正不知怎么好呢!可巧爷您回来了。” 和亲王早就卸了朝服,也不爱穿褂子,散穿着一身蜜合色纻丝袍子,腰间系着明黄带子,用袖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娘们儿真没见识!出嫁不出嫁,不同样是皇帝的女儿么!”不过他也不知道这位与自己齐名的五公主是怎么荒唐的,也没敢耽误,赶紧到了上房的花厅。进去就看到自己的嫡福晋吴扎库氏坐在客位上,而身边一名女子也没有贸然占了主位,亦在打横的客位上坐着,几个侧室则立在一边伺候。见自己回来了,吴扎库氏含笑起身道:“王爷回来了!”几个侧室也福了福身请安。 五公主和和亲王原本是见过面的,不过过去也有几年,冰儿正到了开始变化的时候,个子自然高了,眉眼也较以前长开了,静静地立在那里,如玉雕的人儿一样,不过玉雕的人儿也随着蹲下身子,深深地请了一个安。 弘昼笑道:“侄女儿来我这儿,倒是头一回。我府里不大讲客套,何况我们家永璧还是五公主的同窗,何苦闹那些虚礼,自己累着自己?” 冰儿本就怕拘束,见叔叔这么洒脱,心里不由高兴起来,一直凝着神色的脸松乏了开来,换了笑脸道:“五叔说得是。我倒是怕礼制的人,皇阿玛传旨叫我给五叔瞧病,还附带着叫我不得放肆,正不知五叔是怎样严肃的人呢!” 弘昼笑道:“如今瞧着可就明白了。”连着五福晋都是一笑,道:“德行!好歹还是做叔父的。”弘昼道:“面相是看了,你再看看,有没有病容呢?” 第105章 冰儿也不大害羞的人,抬起泼辣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弘昼,过了一会儿笑道:“五叔红光满面,眼神清亮,身子也是胖瘦适中,这形容,常人只怕是求都求不来的呢。” 弘昼哈哈大笑:“果然,御医也没有诳我。不过我今日胃脘底还是有些不适意。” 冰儿闪闪眼睛笑道:“五叔进来便带来一阵酒香。杜康虽好,不能贪杯。” “一语中的!”弘昼道。“御医还没瞧出来呢!你那时说你在安徽的山里和人学医,果然是有一手的。那些个御医,看起来学富五车的样子,其实都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绝知此事要躬行,专掉书袋子,没有真学问。” 冰儿在上书房读书,从来只是顶风顶水划船——硬撑,还经常被张泰来罚站,被永珹嘲讽,情绪一直很低落,今天居然得了一顿夸,立马喜上眉梢:“绝知此事要躬行,对的,张师傅也是这么说的!可惜我现在见天儿盯着书本瞧,原本一肚子的江湖知识,也差不多该忘干净了。皇阿玛倒是想让我当才女,也没想我是不是那块料。” 弘昼笑道:“你果然胆儿肥,敢在我这里腹诽你阿玛——不过放心,我一个字儿也不会说出去——侄女儿,我还就喜欢像你这么爽利的人!说道江湖门道,我也一直好奇的紧,书上写得又不细,不如我们今儿上棋盘街看集市,你顺道给我讲说讲说。” 冰儿听得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吴扎库氏觉得不对,暗地拉了拉弘昼的衣襟,随着冰儿前来的首领太监在窗外也陪着笑道:“王爷,这可使不得。公主出了王府,奴才的脑袋就在脖子上晃荡了;有个差池,娘老子就没人养了。五爷好歹体恤我!”弘昼也不避讳,转过头对福晋——也是对窗外说:“你甭担心!我亲王府的人都是吃_屎的?人牙子、拍花子敢近我的身?!皇上那儿我顶着——不就带格格出去玩一趟么?你问皇上,小时候我和他溜出宫玩过没有?先帝爷那样的严父,也就骂两句作罢。” 冰儿本就是不拘小节的性子,见弘昼底气足,原本的一丝担心早就丢了爪哇岛,对自己的首领太监道:“怕什么!我要出去,你也拦不住!” 吴扎库氏只好说:“公主要和我家王爷出去,妾自然是放心的,不过好赖还得顾着皇家的体统——街上虽然也有穿着旗袍的满族大姑娘、小媳妇的,但公主体尊,这么着穿金戴银地抛头露面实在不太方便,倒不如换身便装,也好玩得尽兴些!”弘昼道:“甚好!找一套永璧新做的衣裳来——换身男装出去,岂不是更便当!” 作者有话要说:  (1)乾隆五十五年前殿试在太和殿露天举行,乾隆五十五年后则改到保和殿。 (2)此事见于《啸亭杂录》,原为乾隆考评旗下读书人,瞎改一下,应景。 (3)事情原本发生在张廷玉和鄂尔泰之间,两人意见不合是从雍朝就有的,但到乾隆朝变本加厉,而且各自背后有“党”——是皇帝最忌讳的事。因为时间的问题,偷梁换柱改成发生在鄂容安身上。可怜的鄂容安小盆友又背了一次黑锅,打了一回倒霉的酱油。 (4)满族丧仪:把逝者身前所爱的东西烧掉,意喻在阴间继续使用。 ☆、双荒唐齐行江湖 再出来时,弘昼一身灰府绸袍子,外罩亮纱玫瑰紫褂子,腰间叮呤当啷挂一串物事,大扇子一摇;冰儿换了湖绿宁绸袍子,再套件靛青边儿牙白缎坎肩儿,六合一统小帽压得老低,脚上是一双绛色宁绸黑绒挖花的双起梁鞋子,虽然形容尚小,反能掩饰了女儿相,十足一位倜傥的小少爷。弘昼满意地看看两人的打扮,一招手奔过来六个跟班,伺候着两人上了竹制带凉棚的小竹兜,又捧着扇子、毛巾、水壶、香炉、雨伞跟上。弘昼还要吩咐:“把爷的画眉笼子提上!还有新买的四只鹌鹑,爷说好要和人家赌上一把的,可得带上伺候好了。那只叭儿狗就算了,在家好好给爷服侍着……” 冰儿从宫里一路上到王府,从马车窗向外,看不够外头的景致,不过护卫四面都关防着,也不过是人缝里看人罢了,此时才真的是快意:敞着篷的滑竿、伺候得周到的小厮、还有这自由自在的心情! 到了街市,热闹得紧,四面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炒肝尖儿!焖羊肉——不吃不算来京城——” “豆汁儿咸菜炸焦圈——” “瞧一瞧来看一看,家传绝密、百年老方——专治跌打损伤膏药!” “香不香您闻闻,卤猪耳朵口条羊脸汤!” “半空儿……喷香儿……” “您瞅瞅,老三家的冰糖葫芦!橘子、苹果、山里红;嫩藕、李子、红黄杏。” “您挑个蝈蝈葫芦吧!” 冰儿一会儿就捧了满手东西,边大吃大嚼边随着弘昼看天桥的杂耍班子、木偶戏、耍猴子的、斗鸡斗鹌鹑的、耍把戏卖狗皮膏药的……不觉走到一个摊子边,四周围了好大一个人圈,冰儿和弘昼都是好事的,费尽心思挤到最前面,却是卖艺的。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把辫子绕在脖子上,拿老大的一把明晃晃的片儿刀,刀侧在胸口上拍着,旁边一个精瘦干练的小个子正说得口角泛沫:“……说这刀不快?老二,比划一下给这位爷看!” 那粗壮汉子马上拿起一根山药,横过大刀“刷刷”几下,只见薄薄的山药片下雪般飞溅到地上。围观的众人死死盯着那大汉,只见他几下脱去了上衣,宽板牛皮带勒得腰紧紧,一身乌黑油亮的腱子肉微微跳动着。小个子发了话:“如今吃碗饭是真不容易!各位大爷大娘大叔大婶,我兄弟今日舍命为大家表演刀砍活人。这演出惊险,一个不好就要出人命,这当然关不到诸位的事,但也请诸位看在出生入死的份儿上,帮助几个,让兄弟们好早早凑够路费回家,兄弟们没齿难忘,来世作牛作马报答!”这一招揽,人更多了,都挨挨挤挤看“刀砍活人”的好戏。 冰儿一看就知道是一类江湖骗术,又见那几个卖艺的话里带着无赖,便没了兴趣,怎奈弘昼好这个新鲜,一定要看个过瘾。只见那黑大汉右手持刀,运气于左胸,胸上肌肉高高地鼓起绷紧。黑大汉的脸憋得发红,五官都拧歪了,突然大吼一声,挥刀向自己左胸砍去,只听“通”地一响,周围一片惊呼,几个胆小的妇女孩子拿手捂了眼。弘昼也是眼皮一跳,轻叫道:“我的妈呀!有这份胆量可以当个千总!”冰儿却满不在乎,“嗤”地一笑:“叔叔别给他懵了。出来跑江湖混饭的勾当营生我最清楚。您掏把小解手刀叫他这么砍一下,他绝对不敢!” “哦?”弘昼半信半疑,再看那黑大汉胸口只微红,又百思不得其解,只见那大汉面不改色,挥起刀边吼边连连向左胸猛砍,居然一点事儿没有,周围一片赞叹。小个子不失时机端了个条盘出来收钱,只听得一片“叮当”声,转到冰儿面前时,条盘底部铺了厚厚一层铜子儿。冰儿摸出几个铜钱放上去,一边对浑身乱摸的弘昼道:“虽然骗人,也得练些技巧,混碗饭吃总是不容易的。”弘昼身上全是金瓜子,怕拿出来招眼,正搜寻几个铜哥儿,模糊应了声。那小个子眼中精光一闪,斜了嘴角冷笑道:“怎么着,还有人不服气呢!”边把一条盘铜钱倒进大褡裢袋里,边转到场中间拱拱手:“既然有人不服,咱们不不妨请外人来砍。” 第106章 弘昼忙推冰儿:“你去试试。” 冰儿一撇嘴:“我才不出这个尖儿呢!别说大刀片子,就竹片我也能把他砍死——那不找事吗?还伤我的阴德呢!” 小个子正眼也不向这儿望,只四下跑圈儿:“咱们愿赌服输!出了事儿自己个儿抗!——您不行,那么瘦弱,人家不以为您使了劲;您也不行,我知道您出身书香门第,下不了这个狠手;哦,您,就您了!您中间请——” 一个矮墩墩的壮小伙子走到中间,拎起刀又有些踟躇。黑大汉上下左右耍了一套功夫,又抖着双臂发气功,片刻示意可以开始了。小伙子蹑着脚用刀砍了大汉胸口一下,下面马上有人喊“妈呀!”大家都吓了一跳。 弘昼好奇心顿起,突然向身后长随要了一枚五两的细丝纹银锞子向地上一扔:“爷今儿个高兴!小伙子你用力砍,砍破了皮这银子归你,砍不破这银子归他!” 五两银子够农户人家半年的嚼用,四周人大哗,小伙子和黑大汉对视一眼,小伙子“呸”地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握住大刀向大汉身上砍,开始几下还轻,后来见大汉毫无反应,下手愈重。可刀却像砍在石头上一样,生生地反弹开去。 弘昼的眼睛瞪得有铜铃大,摇头叹道:“这京师地方还真是藏龙卧虎!我以前居然没发现。” 冰儿冷静地说:“您别上当!为啥选那小伙子?——搭档!早就排好的把势,就跟衙门里的黑心板子一样,看着重,其实轻。” “可这是刀啊,再轻也该破点皮啊?” 冰儿微微一笑:“钝的!您把刀竖过来磨半个时辰,把持着力度看看手臂——有点疼,但忍得住,更不会破皮。” “那为什么能削山药?” “刀尖锋利呀。您看那刀,前半段是反弧形,磨得利,削山药是没有问题,后半段钝的,砍人就不要紧。这种江湖上的雕虫小技我见得多了。您要有空,那些什么油中捞物、口里吞火、手掳火棍的把戏门道,我都说给您听。” 那边,小伙子已经砍得精疲力竭,扔了刀一拱拳:“兄弟服了。”小个子忙殷勤地为大汉拿毛巾递茶水,又去捡地上弘昼扔下的银子,谁想弘昼是个得理不让人的,一脚踏住了银子,冷笑一声“慢着”,一个眼风一扫,跟班的便去捡起那把大刀,弘昼拿捏着在自己手臂上碰碰,果然中间都是钝的,稍用力砍也没事。于是道:“当街骗人来了?银子不给了。” 其实江湖人混饭吃也不容易,小个子脸上没了笑容,四下一看搓搓鼻子:“怎么,砸场子来了?看你穿戴人模人样,恁地不讲规矩!你是哪门的?没打听过我们的名号?” 弘昼也是能痞的,嬉皮笑脸道:“哟,我可没门没派,可想见识见识街头的无赖混混是怎么骗钱的。——你要爷的银子?磕俩响头,爷一高兴不定就赏了。骗爷的钱——哪怕就是一个铜子儿——也是两个字:‘不行’!” 弘昼几个跟班马上趋步上前,虎视眈眈地扎着架子,弘昼“刷”地挥开大扇子,满不在乎地看着。 小个子知道来者不善,陪笑道:“看来是我们平日里不慎,招惹了两位爷了。若是的,咱们在这儿给两位爷赔个不是。”眼风便向弘昼扫去。可弘昼的脾气岂是这么容易就收拢的?他昂头道:“没有这个规矩。你虽然没惹我,可骗着爷,爷就不高兴。” 小个子心里有些怯了,但这场合要是输了面子,用行话讲就叫“栽了”,往后再难在北京城里混地面了,心一横手一招对后面大汉道:“看来这位爷的头不好剃呀。——老二,他嫌咱们的刀钝,现成的盐水,当场磨把来。”大汉便把一把尺来长的匕首磨得雪亮,“哒哒”还滴着水,送到小个子手上。小个子嘬嘬牙花子,突然高高卷起袖子,牙关一咬,用匕首尖在自己手臂上一割。看着刀子下得不重,可刀是着实锋利,立刻血水就流了出来,流得也不多,红艳艳的煞是吓人。弘昼不由有些腿软,冰儿冷笑一声仍不开口。小个子像来了劲一般,索性在手臂上割了十几下,写了个大大的“义”字,对弘昼狞笑道:“江湖规矩,您先生也这么着刻个字儿,咱们便算扯平,兄弟认您做大哥,以后俯首帖耳;若不然,银子兄弟就愧领了,还请先生您磕三个响头叫咱们声‘大哥’,就是两清。怎么样?” 弘昼哪儿敢!银子他是不在乎,可叫他堂堂天子御弟、和硕亲王给这下三滥跑江湖的下跪磕头,他也拉不下那个脸面。此刻只想脚底抹油快溜,但这阵势怎么溜得掉?!小个子何等精明之人,倒拿着匕首递向弘昼,弘昼不及发话,冰儿一伸手上前接过匕首:“好来好走,各管自己的屯子。兜搭我们什么事?” 小个子正色拱拱手道:“兄弟,是你们那位先砸我们的场子!大家吃饭都不容易不是?” “是也是,但你玩得也过了,在我面前班门弄斧!”冰儿犹豫了一犹豫,好言劝道,“咱们各自退一步,否则,砸了场子你们以后还怎么在这地界上混哪?” “等等!这也是门道?”弘昼好奇上前,突然一手捏住小个子的胳膊,一手在上面一抹,那手臂上一片殷红的血迹擦去,皮肤上只几道红印子,连皮都没破,弘昼转头征询地望着冰儿,冰儿道:“想学泼皮你也得有点硬骨头!姜黄水涂手臂,再拿蘸碱水磨的刀儿一砍,血红的东西就是这么来的,对么?!”弘昼大爷脾气发作,不由大怒:“好啊!又骗你爷!来啊,拿这些骗子们到顺天府去!” 小个子急了,猛地把手一缩,一把把弘昼推得退了好几步。好在弘昼也是打小打布库练骑射练出来的,踉跄了几步没有摔倒。几个亲王府的跟班赶紧上来护住主子。冰儿见欺到弘昼头上来了,她是胆子大又讲江湖气的人,不由恶向胆边生,低了身子把小个子一条腿一绊,他人就横摔下去,冷不防黑大汉拎着钝刀就冲冰儿砍过来。弘昼吓得一抱头,嘴里喊:“别光顾着我!那边公……公子也要紧!” 冰儿插身过来,灵巧地拨开刀,斜手一拧,黑大汉一身蛮劲,哪敌得过冰儿的巧劲,人一个稳不住,打旋儿栽了一跤。冰儿回头笑道:“放心,我不要人伺候。这些个二把杈,我一个人就能收拾干净!”此时,看热闹的一般游客都已跑光,只剩些没事干帮衬凑热闹的闲汉街棍,有剔牙叫好的,有不分对手上去打太平拳的,也有干脆跑到卖艺人的摊头翻找值钱物件的。有几个站在外围,本就和卖艺人一伙当托儿的,此时黑了脸上去帮打。弘昼怕吃亏,抱了脑袋猫了腰钻在一边,又担心冰儿,却见她越战越勇,七八个人围着都被打得落花流水,看戏般看呆了。 正在这时,顺天府的人来了,一个八品小武弁带着二十来个衙役把冰儿、弘昼的跟班及几个卖艺人团团围住。冰儿停了手,掸掸衣服,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那小武弁大喝道:“你们这是要造反了?——不看看是什么地方!给老子拿下!” 弘昼见那班衙役如狼似虎扑过去连冰儿和自己的跟班长随们也要一并捆拿,忙跳过去,冲那武弁照脸一啐:“瞎了你的狗眼!这些是我的人,给我放开!” 第107章 那武弁看来不认识弘昼,也火了,一抹脸大骂道:“你妈球的是什么东西!你的人又怎么样?敢啐爷?来人,给我一并绑上!” 弘昼急了:“你血姥姥的!……你不认识你五爷?叫你们堂官来和爷说话!我不信他不跪着来!” “你是个什么东西!想见我们府尹?” “你们府尹?……哈哈哈,那姓唐的小叭儿狗前天还上我府上磕头献媚,我看他乖巧,许他蹲我家二门的门洞里吃了碗茶,你知道你们堂官狗颠屁股的小样儿?……我是什么东西?你看看我腰间的明黄带子!”弘昼把褂子撩起老高,露出只有宗室才能服用的明黄带子。 那武弁愣住了,正做没理会处,又一队人马过来,为首的见到弘昼的跟班,马上换了笑脸滚鞍下马上前打个千:“哟,这不是和亲王府里的王二爷么?——你们怎么捆上王二爷了?饭碗不想要了?——王二爷,弄疼了您没?这些个狗才是吃_屎长大的,您别一般见识!怎么,您今儿得闲,不伺候王爷了?难得有这个空,倒要劳驾您老和小的喝碗水酒去。”然后压低声音道:“上次托您跟王爷说的那事儿……” 那跟班哭笑不得,在主子面前他可不敢放肆。弘昼见居然是自家奴才为自己解了围,也怕把事情再弄大,说起来“王爷公主当街打架”名声不好,趁这机会大大咧咧和那跟班道:“别他妈废话了,带上咱们的人走路,回府和亲王爷还等你伺候呢!”能做弘昼的贴身跟班,也是个精灵透顶的,那跟班怔了一下笑道:“好嘞!——这个这个,你是个晓事的,这几个骗子送顺天府好好拷问,和亲王会亲自过问。”说罢,和弘昼一起大摇大摆、自说自话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很无聊,显摆一下以前在某书看到的江湖骗术,其实也就这样了。 ———————————————————————————————— 现在虽然不完全透明了,不过还是个半透明(囧),前来的各位客官,留个人气吧,戳个收藏吧,再不然打个分吧。 惨淡经营的日子不好过啊。 我都在考虑是不是也要到碧水什么的自荐一下了,又怕选材太冷不受待见。 ☆、二才子中式同榜 几天后,弘昼弯腰曲背进了养心殿,进门就陪笑道:“臣给皇上请安……也来请罪。” 乾隆手边是一大叠殿试的卷子,正逐份拿着比较,正眼也不瞧弘昼一瞧,口里道:“你有何罪?朕倒不明白了。” 讽刺的语气十足,弘昼咽了口唾沫,陪笑道:“是我的不是了!皇上好歹看着亲兄弟的份儿上,别再给臣脸子瞧了。” 乾隆无奈地一笑,放下手中的卷子,微哂道:“瞧你说的话!朕给你什么脸子瞧?进来就想将朕的军了?坐吧。” 弘昼斜签着坐在一张杌子上,道:“您也明白我的,坏心也没有,就是老犯混。所幸皇上看在臣是个‘荒唐老五’的份儿上从没难为过。殿试那天,我说了那许多屁话,当时还不觉得,回去后我家清客相公们一掰开分析,我就知道犯了欺君大罪了,巴巴地想着请罪来着,谁料第二天偏头疼闹了一天;第三天您忙,牌子没递进去;前天我家那口子又生了病,折腾得我没敢离开;昨天……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得眉飞色舞了起来,“您还不知道吧,京城名角小飞凤在同丰堂开了新戏,兄弟心一痒去串场子了,那场面叫个大……”他越说越兴奋,一抬头见乾隆微皱着眉头盯着自己,才意识到话说多了,忙刹住道:“请罪就耽搁到现在。” “那天你是过分。”乾隆啜了口茶,语气虽不凌厉,但也不温和,“当时朕回上一句,兄弟俩斗起口来,你就该粉身碎骨了。”他见弘昼低了头一脸不自在,又笑道,“其实朕也知道你内心友爱,说的话虽过分,都是在为朕身子着想。亲兄弟嘛,这点子事朕包容不来,还谈什么君子胸怀?你既来请罪,朕就不罪你,心意朕领下了。回头去给太后和太妃们请安吧,老人家们惦念着你呢。” 弘昼忙答“是”,又踌躇着讲:“臣弟还有一罪……却不知皇上难为五格格了没有?那天实在是我犯混。” 乾隆笑道:“你们两个活宝,是够丢脸的!堂堂亲王公主,天潢贵胄金枝玉叶,跑去逛街看热闹就已经不象话了,怎么就跟卖艺的打起架来?你要不逃得快,几天全京就都知道了,朕倒看你的亲王脸面往哪里搁!那丫头也忒不成话!不是给你瞧病去的吗?怎么瞧到大街上了?朕就知道不该放她出来,简直就是个祸种子,没一天能安生的。”他自失地一笑:“她满身的江湖气市井气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去掉,朕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冷脸子也给她瞧过了,都奈何不了她。书不好好读,鬼主意一肚子。你当笑话听听,上回沈德潜去上书房教诗韵,限定每人当场做一首咏《溪山行旅图》的诗。四阿哥五阿哥做的都很看得过,六阿哥那么小年纪也都做了出来。就她啃了半天笔头,求了十几次情,勉强写了一首:‘山高有半尺,地大有一丈。满纸黑墨墨,有啥好看头?’沈德潜哭笑不得,想了半天鼓励她说还能看出咏的是画,可惜不协韵,叫再做一首。她作诗倒快,马上又来了一首:‘山水在画中,到处没有空。画上个山洞,不知可走通?’” 弘昼虽“荒唐”,毕竟自小上书房教出来的,学问上还是来得的,大笑道:“妙绝!还真协韵了。”笑了一阵又道,“五丫头虽然有些匪气,但究其心还是好的。而且胆识阅历,在宗室那么多人里头是拔尖的。再加上那一身好功夫,就是个将军料子。” 乾隆看看弘昼,他心里其实非常清楚,弘昼的精明才干学识眼光,都不在自己之下,平日的荒唐是做给自己看的,弘昼太明白自己的脾气,宽仁大度,却心细如发,唯恐皇权稍稍旁落。这是表明他绝不掺和政事,是个深谙韬晦的人。兄弟极力为自己着想,自己自然不能亏待他。乾隆因笑道:“朕都不晓得她是如此人才。可惜是个丫头,还是要能温婉贤淑,知书达理,能嫁入夫家不添乱就够好了。” 弘昼见乾隆谈起冰儿,既是爱惜,又有些没奈何的,也不知怎么接话,眨巴了一下眼睛,瞅见乾隆案头的卷子,开口打破沉闷:“皇上拿的是殿试的卷子吧?今年怎么样?” 乾隆道:“今年是个好年份,好多才子都在这一榜。几个主考官评的一甲一名是直隶纪昀——就是你那天看着说‘气度难得’的那个。文章是做得花团锦簇一般,用典也极丰富,乡试也点了第一,确实是人才。更难得的居然是北人,也打破了江南人包揽一甲的旧势。” “可不是!那发榜吧,状元——纪昀。” “不。”乾隆沉吟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若是不知道他倒也罢了,偏偏与朕有过一面之交。……加上此人狂傲,也该磨一磨傲气。算了,状元之份不过是名,朕的宠眷才是实,宁有实、毋空名。”他把纪昀的试卷向后插了七八份,见最上面一份的名字是于敏中,文字也很看得过,便点上状元。 弘昼一怔,觉得乾隆用心有些嫌深。但他不愿多插手这类事,笑道:“管他是状元是进士,总归是为皇上又添羽翼。臣弟有空要拜会一下,也好附庸风雅。” 第108章 “你什么时候还知道附庸风雅?”乾隆道,“你当心着点,他最会骂人。” 弘昼脸一嬉,二郎腿也跷了起来:“皇上不知道臣的名言么?‘不附庸风雅,难道附庸市侩?’……呵呵,臣弟不才!” **************************************************************************** 新科进士放出了黄榜,状元于敏中,榜眼王盛铭,探花王昶。纪昀叼着他的大烟锅袋子,踌躇满志地看榜,本以为凭自己连中解元、会元的名望,凭自己花团锦簇的殿试文章,不是榜眼也是探花,说不定“连中三元”,可是少有的佳话,结果却连一甲也没进,在二甲四名里找着了他“直隶河间纪昀”的大名。若是别人,也老早高兴得上天了,可他纪昀心比天高,一心就是非魁首不拿,眼见自己孤零零排了个二甲第四,当场脑中一片白茫茫。纵有心三年后再考,可这功名竟也违错不得,拿状元已成了一生断想。也不知怎么的,就飘飘乎乎回到了自己住的客栈“状元楼”,也不高兴吃饭,叼着烟躺在床上不愿动弹。 突然间,外面一片筛锣声,听见几个街混混大叫大笑:“贺于老爷讳敏中状元及第!” 一派热闹,又是店老板乐得疯魔般的声音:“我就说没错吧!我们状元楼又出了状元老爷啰!……哈哈,于老爷打赏啊!”接着是于敏中高兴得变了调的声音:“我中了?我中了?……我中了!!列祖列宗,我中状元了!” “人不可以年纪论才学。”纪昀暗想着,于敏中才二十四岁,是江南金坛人,考试前会文谈天,也觉得他颇为博学,更兼于家在金坛地方也是小有名去的缙绅人家、书香门第。但于敏中少年中举,家资又好,言谈举止间似乎不大容人;长得虽俊朗,但眉头一皱时说多难看有多难看。识人的人都知道,这是心机深沉、不好相处的表现。纪昀苦笑着,想下楼贺一贺,门口又是一阵“咣咣”的锣响,又是谁在高喊:“又中了一个,又中了一个!——贺纪老爷讳钧中二甲第四名进士及第!打赏啊!” 纪昀一愣,才想到那些街混混大字不认识一箩筐,把“昀”念成了“钧”,又苦笑一声,拿了几串铜钱,整整衣摆下了楼。店老板眉毛眼睛都挤了一处,胖得流油的大饼脸上肉一哆嗦一哆嗦的,却只赶着于敏中的屁股奉承,见了纪昀,搭讪一声:“贺纪老爷高中。”便不再搭腔。纪昀心里说不上是不是妒忌,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要有肚量、要看得开,一边从两个礼部笔贴式的手中接过大红洒金的喜帖,脑袋里“嗡嗡”的,把几串铜钱都随手给了身边一个人:“你们分了吧。”一群街痞子立刻哄上去抢夺,有不懂事的还在喊:“给我留着,给我留着!刚才状元给得那么少,我一个铜子儿都没碰到,这会儿该我了!”于敏中本是高高兴兴的一张脸,一下子掉了下来,人就是这点怪,不怕人说自己差劲,就怕人说自己穷,于敏中那心中的酸味直犯,踱到纪昀面前,笑道:“晓岚兄,幸会啊。其实我只是撞了运,真论文字,哪比得过你呢!” 他虽然语气尽量装得诚恳,纪昀还是听出了其中三味,见于敏中一副掩不住的得志形容,心里厌恶,喜好言语讨巧、搞恶作剧的心思又来了,直想编话骂他几句,想想还是忍了下来:毕竟历代皆重状元,自己犯不着惹这邪火。忙陪笑道:“重棠(于敏中字)兄这话何来?纪昀平素自恃文才,有些放浪形骸的地方,其实是井底看天,自以为是太过了。叫重棠兄见笑了!” 于敏中还要谦让:“晓岚兄才名是远近闻名的。明儿保和殿传胪面圣,今儿得写一篇谢恩表,四六体的,小弟向来不熟悉,还得晓岚兄多帮忙。” 纪昀看看春风得意的于敏中:他家世不算贫穷,却着一身浆洗得极洁净的天青色布衣,俊秀的外貌使他如谢家玉树一般,纪昀不由自愧不如——于敏中的相貌才学,必然注定了他将得宠当时。但又觉得于敏中又大又亮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带着蔑视、敌意和一种阴鸷气,心里又是一寒,正不知如何接话,一个小太监众目睽睽下跑步来,大声问道:“新科进士纪昀是住这儿么?” 纪昀不由莫名心惊,躬身道:“不才便是纪昀。不知中使有何事?” 小太监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鼻孔朝天道:“万岁爷口谕,着新科进士纪昀即刻入宫面圣。钦此。” 纪昀忙跪下磕头,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很厉害,使劲想着自己的殿试卷子上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还是没有抬行……可哪里还想得起来!只得急急跟着小太监前去紫禁城,虽未回头,他也可以猜得出于敏中等人的目光:猜忌、妒忌、好奇、同情、奇怪……人情如此,纪昀摇了摇头,加快了步伐。 进了养心门,纪昀再潇洒也不能不恭肃、忧惧了,小太监引纪昀进到养心殿里面,在东暖阁门口,纪昀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新科进士臣纪昀,恭请皇上圣安!” “进来吧。”只听乾隆在里面道。 纪昀低头进了暖阁跪下,听见乾隆道:“‘三山虽好在,惜取自由身’,‘自由身’可贵,不过功名亦可贵,如今不是天下英才尽入朕彀中了?抬起头来,看看认识不认识朕。”纪昀觉得奇怪,抬头看看坐在条炕上的乾隆:没有戴冠,身穿酱色缂丝龙袍,腰系明黄玉版带,淡淡笑着看自己,觉着很眼熟,再仔细一看,猛地一激灵想起来了:“是……是您!臣这眼神儿不好,竟没认出是万岁!臣那时太怠慢了!……”他心里突然一动:会不会就因为自己的失礼,才使状元失之交臂的? 乾隆没想那么多,乐呵呵道:“朕那时微服嘛,怎么会怪你?要是摆身份训你,朕还没意思呢!论起来,你可是朕的文友哪。” 纪昀连称“不敢”。又听乾隆道:“久没听你讲笑话了,实在憋得慌。喏,就这个带你来的小太监,不许想,怎么打趣他?” “臣有了。”纪昀捷才,又确实好表现,看了看那太监,忍住笑道,“皇上请看这个人……”就此打住,咂咂嘴不说话了。别说乾隆,就连那小太监都瞪圆了眼等急了,乾隆笑道:“你是江郎才尽了还是故意吊朕胃口?下边呢?” 纪昀一笑:“下边没有了。” “没有了?……”乾隆攒眉一想,突然恍然大悟,笑得一口茶呛了半口喷了半口,“哈哈……咳咳……下边没有了!……哈哈,骂得俏,骂得妙!下边没有了……哈哈……” 那小太监半晌也悟了,又是尴尬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抿着嘴“啃啃”地笑得脸通红。 乾隆挥退小太监,笑道:“朕自信看人从不走眼,这次的状元于敏中不知你有没有交会过?朕看履历才知道,他们家一门的才子才女,光状元就已经出了两个,实实是本朝的佳话。你也是朕亲自挑中的,只要实心办差,日后定有大用。”纪昀心中不由激动,俯身磕了个头:“臣明白!臣定不负皇上的厚望!” 乾隆含笑说:“朕信及你!不过……扬州的事儿,朕既然微服,就不要张扬了。那个跟朕的小少爷,原本是朕的公主,也不要讲出去。” 纪昀一愣,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神色飞扬、却不大识文理的小少爷,原来竟是个金枝玉叶的女孩子!却不知皇上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个?不过,皇帝特意叫自己过来,原来是为了叮嘱,纪昀顿感肩头一重,说话也不由有点不利索:“臣……臣明白。”然后才流畅起来:“‘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皇上放心。” 第109章 乾隆见他应对自如,反应敏捷,心里不由赞许。 纪昀退下后,乾隆依例处理放在御案上的密折——上自督抚,下到织造,与皇帝关系亲近、特为信任的人都有密折上奏之权,一般不过请安,或奏报地方晴雨,或地方官民小事,当乾隆拿起云贵总督硕色的密折,里面却夹了一份夹片——就是一般汇报较为重要、且为归档另行处理方便,特别夹在请安折子中间的一张或数张纸。这次的夹片有好几页,乾隆仔细阅读着,原本满是笑容的脸色却逐渐凝重,渐渐带有愤怒的神情。一旁伺候的小太监个个是人精,见乾隆面色黑沉,知道有事要发生了,大气都不敢透,离得远远地服侍,唯恐被邪火烧到自己头上。过了好一会儿,乾隆把这份折子掷在御案上,抬头冷冷道:“到军机处,传傅恒、刘统勋、来保。” 作者有话要说:  唧唧歪歪的毛病又犯了…… 这章基本没女主啥事…… ☆、行不端大承挞责 三位军机大臣见乾隆叫得那么急,心急火燎地从军机处赶到养心殿,递牌子觐见后,便觉出乾隆脸色不善,好在对这几名是自己一手提拔培养的军机大臣,乾隆语气还算平静,把夹片递给傅恒,道:“你们先看看。天下竟有这样的狂悖之言!” 傅恒看了一会儿,手就开始颤抖,强定心神,把夹片传给另外两位军机大臣。三位最受倚重的军机大臣中,刘统勋是汉家出身,虽然在军机处资历还浅,但行事谨慎,为人宽和,颇得乾隆信任,他见傅恒目视自己,意为让自己发言,也不退缩,定了定心神,道:“臣觉得这份奏稿从未传入内阁,也不曾进入禁中,不当是奏稿,应当是有人作伪。” 乾隆冷笑道:“你且看看署名。” 其实三个人早就看过署名了,也正是这署名更让人心惊——署的就是历经康、雍、乾三朝,以鲠直敢言出名的孙嘉淦。然而孙嘉淦近古稀的人,虽然有敢于直言的名声,却也不是不知趣乱抨时事的愣头青。这份奏稿中指斥乾隆有“五不解、十大过”,对皇帝本人、朝政,及朝廷重臣傅恒进行尖锐的抨击,特别是指责南巡和冤杀名将张广泗。南巡刚刚结束,乾隆听到的都是溢美之词,加之处置了那舜阿,乾隆自觉所行不虚;而杀张广泗自然有乾隆的道理在,虽未必所有的道理都够堂皇,毕竟是皇帝的主张,岂容他人置喙! 还是刘统勋答的话:“臣以为,孙嘉淦虽有直名,但从未负名而乱议朝政。此稿言语狂悖,甚至捏造皇上朱批,讪谤朝政,攻击大臣,不会是孙嘉淦所为,应是有人假托孙嘉淦的名望,想败坏朝廷声誉。” 与乾隆想的差不多,他静了静心思,点头说道:“你说的有理。你平素与孙嘉淦也有些文书来往,不妨去探探他的意思。至于这份奏稿,虽已在云贵抄录,但朕不欲兴大狱,闹到天下皆知,反而难以辩驳是非,所以追查也不必全面铺开。——舒赫德,”他想起了这员兵部出身、随傅恒一同前往金川作战的能臣,道,“他刚擢了步兵统领,就命他协同直隶、山东、山西、河南、湖北、湖南、贵州等省的督抚秘密缉访吧。” “嗻!”几名军机大臣一起叩首,他们心里明白,皇帝虽然嘴上说不兴大狱,然而脸色那个难看,只怕此事也不是等闲可以善了的。 皇帝心情一坏,原本准备今夏到承德避暑,行程也因之耽搁了,紫禁城里气闷,小小的御花园也不足以散心,想起似乎很久没有考评皇子们的功课,得闲时乾隆便令摆驾到位于乾清门左的上书房。 ********************************************************************** 上书房今日极不平静。冰儿上回和弘昼到街上打架,虽然遭了一顿痛斥,不过未曾挨打,庆幸之余,她也有点小小的自得,觉得自己自有所长,不必吊死在读书这一棵树上。她的脾气,喜欢的事情越不让她做她就越想做,不喜欢的事情就是再逼她她也做不好,乾清门边上的上书房被她搅和得鸡犬不宁,把上书房教授四书的宿儒张泰来弄得七荤八素。 这天,张泰来给冰儿上书讲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段,这一长串的“吱吱吱吱”搞得冰儿头大。好容易听张泰来用了多少废话长篇大论地把这一章解释完了,冰儿松了一口气,张泰来道:“皇上特别吩咐,公主一章要念一百二十遍,自然记得熟练。”冰儿撇撇嘴,看着书就厌恶。正好此时张泰来有事离开,像往常一样,其他皇子阿哥、宗室陪读都认认真真读自己的书,只有冰儿兴奋得像猴子般上窜下跳,上书房里也有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本就是活泼好动的年龄,平素拘谨惯了,见冰儿这样,不由有些羡慕,“嗡嗡”声渐渐就高了起来。 四阿哥永珹皱了皱眉头,抱怨道:“真是!就知道吵闹,难道别人就不要读书了吗?” 不好读书的人最见不得别人用功,冰儿本就讨厌永珹,这会儿更厌恶了,便想恶作剧,故意大声笑道:“死读书,读死书,书读死!真不知有些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越读书越傻!临了马不能骑,箭不会射,就成了个书——呆——子——” 永珹脾气是内敛的,但也经不起冰儿这样的挑衅,怒道:“我是书呆子。总比你好!上回棋盘街上威武极了,总得了皇阿玛的好彩头吧!你倒是能骑马、能射箭,还有一堆江湖术士的能耐,行个骗、打个架那是赞赞的!不做公主,做个江湖混混儿也足够混饭吃了,是不是?” “什么叫‘江湖混混儿’!?”冰儿最受不得别人看不起她,咬牙道,“我混给你看!”说罢,把桌上镇纸的玻璃球拿起,似乎随手地一扔,那玻璃球打着旋儿飞出去,碰着永珹的桌面,立刻,永珹的一应文具、笔墨飞得到处都是,连窗课本子上都染满了墨汁,糊成一片。永珹看着自己精心写就的诗歌全都毁了,不由大怒,见冰儿还故意笑得开心,不由更怒,拎起旁边五阿哥永琪的水洗就朝冰儿脸上泼去:“没教化的野丫头,我给你醒醒神儿!”冰儿一时猝不及防,虽然赶紧闭目转脸,但身上、发上、脸上,还是碰到了洗笔的脏水。冰儿更是不让人的性子,四处寻东西回扔,周围的人忙拦着她。 上书房行走的哈穆忙探头进来:“怎么了?怎么了?” 冰儿侧目横眉,甩开阻拦的众人,掸掸衣服:“没闹人命,你放心!” 哈穆看看一个都惹不起,陪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姐妹,何苦来!弄得红眉毛绿眼睛的,功课都耽误了,叫皇上知道了,可是了不得的。公主赶快归位,我叫人打水给你洗洗。” “了不得,什么了不得!大不了我不呆这儿了!”冰儿嘟哝着,气冲冲坐回位置,看见墨盒不顺眼,拿起来就砸在地上,弄得周围人身上全是墨水印子,连墙上都印满了墨点。永珹忍了气掸掸自己的衣裳没理睬她,冰儿就更难受了,寻着事儿把自己的桌子一推,顶到前面和亲王世子永璧的背上,永璧在外面也是作威作福的,这儿却不敢言语,硬撑了一会儿撑不住了,索性闪身离开,冰儿的桌子便“砰”地倒地。 这时,哈穆指挥着一个小太监端了满满一盆净水走进上书房,小太监跪着把水捧给冰儿,冰儿存心惹事,用力把盆子一掀:“谁要你献殷勤来!”她的劲儿大,连盆带水就飞了出去,可巧此时张泰来掀门帘进来,“咣当”一声,沉重的铜盆连水砸到他的头上,张泰来被浇了个透湿不说,额角还被砸破了,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 第110章 哈穆大惊,要紧上前看视,冰儿也吓了一跳,愣在原处。哈穆用帕子捂着张泰来额角的鲜血,慌张地说:“不好!不好!……”回头又冲外面喊:“快叫太医来!——”话说了一半停住了,乾隆低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什么事要叫太医?!” 这下大家都吓得没了声气,见乾隆面色铁青地踏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张泰来的惨状,怒目众人:“谁干的?”冰儿毕竟还是怕父亲的,耸耸肩膀没敢则声。但不用她说,众人的眼睛一顺儿向她望去,乾隆还有不明白的?盯了冰儿一会儿见她缩着不肯应声,愈加生气:“怎么,当时敢做,现在不敢当了?平日大话说得震天价响,原来不过是这么个货色!” 冰儿性子烈,最不受激,站出来一昂头道:“是我。怎么着!反正我一个没娘疼的孩子,在哪儿不是受欺负?” 乾隆今儿两桩不快活的事,一是孙嘉淦伪奏稿案,一是刚刚收到准噶尔的军报,准噶尔内讧,汗王策妄多尔济与姐夫萨伯奇矛盾激化,一时汗王之位几经更替,是为大清边境不安的隐患,而准部的风云人物阿睦尔撒纳更是大施手腕,与他一手扶植起来的汗王达瓦齐内讧,乾隆知其才华,又忧其机心,正头疼着如何驾驭。本意是到上书房看看阿哥们的功课,给自己找点打岔的事疏散疏散,突见到冰儿居然还在上书房惹事,怎能不登时大怒!本来怒有三分,见冰儿头发上滴滴答答流着黑水,脸上横眉怒目一副乖戾的样子,还出语顶撞,显见着是毫无悔改之意,火气立刻升到了七八分,冲着冰儿的膝窝就是一脚:“你这是在和朕说话?!回宫都快两年了,怎么和君父说话都没学会么?!” 这一脚很重,冰儿只觉得膝窝一麻,人撑不住就跪倒在地,膝盖重重地撞在金砖地板上,痛得泪都要出来了,但她还要倔犟,一手扶着地,头一抬嚷道:“要怎么学?我就这德行放在这儿,再读圣贤书,我也还是个江湖混混儿!横竖从小就是没有人管教的,皇阿玛好礼法,这也不是第一天嫌弃我了,何苦还拘着我在宫里?把我赶走不就完了!” 她一犯脾气,什么话都出来了,乾隆的火升到十二分,道:“好,好,是没人管教你……养不教,父之过,今儿朕就好好管教管教你!”他一回头,冲跟着的太监吼道:“到敬事房,传杖!” “杖”亦即大板子,和“笞责”用的小板子是不同的,敬事房的毛竹大板,向来只用来责罚犯了大过的太监和宫女,冰儿心里本就有气,还要挨打更觉得委屈万分,倔着脸也不讨饶。直等敬事房行刑的太监捧着板子来了,她才吓了一跳:那五尺毛竹大板足有一人高,打人的那头是四指阔,打磨得极光滑,大约是浸过水,毛竹的颜色青黯,看着就是结结实实的,和衙门里刑杖差不多。乾隆也愣了一愣,定是敬事房的杀才误解了他的意思,这样的板子,只怕冰儿受不了。他想叫换个藤条、小板子之类打不伤的,又拉不下脸面,于是故意板了脸问冰儿:“你现在知错了没有?”好给她一个台阶下。 可惜冰儿的脾气,是宁死也不肯认错的,眼睛里含着一泡泪,却把脖子一梗道:“要打就打!反正我从小挨打,到这儿也跑不掉……” 这下乾隆就是有心开脱也说不出来了,更兼着恼恨冰儿的死不悔改,怒声道:“拖出去,二十大板,重重地打!” 乾隆走到上书房外的空地,冰儿被四个太监按在黑漆板凳上,从头到脚压得牢牢的,想扭动一下也不可能。她见乾隆在看她,还把头一偏,一副“打死也不认错”的神情,行刑的太监请乾隆验过了刑杖,眨巴着眼睛看看乾隆,乾隆想都没想,道:“还愣什么?朕今天不会饶她的。打!” 他这“打”字一下,行刑的就再也没了顾忌,冰儿只见行刑太监的黑布靴子轻巧巧走到自己身侧,听得风声一响,板子就落到了身上,果然大板子不比以前挨的那些小板子,只一记,就如一块烙铁烫了一般剧痛,又一丝丝把疼痛渗进骨头缝里,冰儿感到难以忍耐,又怕给永珹他们瞧见自己哭叫有失体面,死命地咬住牙关熬着没叫。紧跟着的第二板又打在了同一个地方,她只觉得自己似乎要给拍散了,疼痛海浪似的涌来,似乎融入骨髓,一时间什么矜持和倔犟都不复存在了,眼泪控制不住地扑满脸面,滚落地上。冰儿狠狠地喘了几口气,抬泪眼求饶地看着乾隆:“皇阿玛……” 乾隆不理她,于是第三板又下来了,冰儿尖声叫了起来,欲待说什么,却被猛吸进的一口凉气倒住了,哽咽得浑身乱抖,行刑的太监见她痛苦的样子,放慢了动作,偷偷看看乾隆的脸色,见他板着面孔不做声,看样子今天是铁了心,于是又一板毫不留情敲下来。乾隆这才抬抬手道:“等等。” “你刚才想要说什么?” 冰儿喘息半天,才能控制住自己唇舌,听见乾隆叫的是“等等”而不是“停下”,心里感到绝望至极:挨板子次数不少,从来没有被这么重的打过,想起早从上一年恶作剧戏弄了娴皇贵妃后,父亲就都是冷冷的,明显是不再喜欢自己、心疼自己了。这样的二十板挨完,只怕小命也要送掉。冰儿想着伤心,亦就口不择言:“皇阿玛……你干干脆脆……一刀子杀了我痛快!” 她是因绝望而出此言,其实是已经疼到极限,再受不住了;然而别人听来,却似是以死相挟,乾隆大怒:“你还敢要挟朕么?打量着朕怕你这句威胁,就放你一马?你有本事再说一句,朕就再加你十板!看你有多硬的骨头!”转而对行刑太监道:“打这种出头板子给她拍灰么?你们以为朕盲目塞听,任着你们弄鬼么?从重责打,不许轻纵!”行刑太监白白挨了一骂,咽了咽口水,原本使了六七分力,这下拿出了八九分,而且最重的板头都不再打空,结结实实地落在肉上——好在毕竟也明白打的是什么人,只使皮肉上苦痛,到底不敢伤了筋骨。 太监一五一十毫不客气地打着,冰儿已经疼得透不过气,脑子里完全迷乱,眼睛前阵阵发黑,先还乱声哭叫,后来气都哏住了,只是流着眼泪呜咽,浑身痉挛战栗,盼着自己晕过去,没想到人对疼痛的耐力那么强,始终清醒得很,只能硬捱这一下下无情的挞楚。乾隆皱着眉头看冰儿的脸色发白,气息微弱,脖颈脊背一圈汗湿重衣,大红宫袍的下半截渗出斑斑深红的血迹,渐有洇成一片的趋势,知道已经打到皮破,心里突然一抽,终于摆摆手道:“可以了,停吧。” 其实也已经打到十五六板了,不过对冰儿而言,少一下都要好过得多。按住她的太监已经松手,但她根本动弹不得,喘了半天气才断断续续哭出声来。乾隆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一扫周围吓呆的众人,又冷冷对冰儿道:“不许哭了。”冰儿虚脱得连头都抬不起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皇权的高高在上、不容违逆,此时哪还敢违抗乾隆的命令,拼命屏住气,咬着嘴唇使自己不再出声儿。乾隆道:“知道错了没有?” 冰儿已是魂飞魄散,无助地看了一眼乾隆,眼泪汪汪说不出话来,只好用尽全身力气点点头。 “既然知道错了,今天朕饶了你。记住,在宫里,你没有无法无天、没规没矩的资格!朕以前看在你从民间来不懂事的份儿上,对你优容有加,未忍责罚。但以后,你再敢这样放肆、和朕顶撞、对师傅不恭,朕就依今天的样儿加倍痛打,绝不容情!听见没有?!” 第111章 冰儿只觉得屁股上疼得如火炙刀剜一般,哪儿还听得进去,只听见最后“听见没有”四个字,要紧狠命点头,呜咽着发不出声。乾隆也不忍再说什么了,长长叹了一口:“你呀!……来人哪,抬张春凳来,送五公主回去治伤!” 作者有话要说:  大虐开始…… 先虐身,虐心还要等等。 ☆、言有失小得宽慰 午后,天气有些闷热,淡淡的风不时吹进窗棂,把远处的栀子花香气送来。冰儿俯卧在床上,只盖一层薄薄的鹅黄夹纱被,两条雪白的手臂不安分地伸在被外,正闭着眼睛。刚被苇儿等哄着骗着喝了一碗活血化淤的药,现在嘴里还是又涩又苦,兼着臀上火辣辣、一跳一跳的痛,人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隐隐间觉得有人在抚摸她的脸蛋儿,冰儿不高兴地挪了一下脑袋,一动就惊醒了,一睁眼却是乾隆坐在自己床边。 “皇……阿玛……”冰儿慌得没处摆手脚,心里一乱,一牵伤口,痛得“哎哟”出声,“别乱动!”乾隆心疼地轻轻按住她的肩背,又问道:“怎么,还很疼么?棒创药上了吧?就没有好些?”这一叠连声地发问让冰儿又羞又窘,心中惭愧、难过、委屈交织在一起,根本不敢正视乾隆关切的目光,把头埋在枕头里,呜咽出声。 哭了好一会儿,也不闻身边的声音,冰儿以为乾隆一定是不耐烦自己哭泣,走了,从枕头上移过脑袋,偷偷一瞧,乾隆满脸掩饰不住的心疼、焦急之色,与那日在大阿哥府上的神色又不同,冰儿咬了咬嘴唇,不知说什么才好。乾隆也是盯着她半晌不做声,终于长叹一声道:“你这是何苦!” 冰儿暗道:难道我想挨板子不成?却听乾隆虽含斥责之意,却很温柔的声音:“不顶嘴、认个错会要你的命么?阿玛几次给你台阶下,你怎么就这么蠢呢?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就是太不识时务了!” “皇阿玛要打我,认错有什么用?……”冰儿一声委屈发出来,眼泪真如开了闸的洪水,一倾就泻了下来。 “怎么没用呢?”乾隆不由奇怪,“你跟我硬顶,到头来是我吃亏还是你吃亏?” 冰儿一直以来还真没想明白这个道理,愣了愣说:“可是以前,人家要打我,从来容不得我说什么。再认错也是一样的,我为什么要丢了面子?” 乾隆道:“人家是你爹娘吗?打在儿身,疼在娘心。不相干的人怎么比?” 冰儿心神一怔忡,疑惑的眼神飘到乾隆脸上,乾隆不知是气她还是怜她,又是一声叹息,曲了手指似乎要敲她脑袋,但临了只是用指背轻轻摩挲她略带细汗的额头。静静地过了一会儿,乾隆又问:“苇儿说你不肯吃饭,不吃饭伤怎么好得起来呢?人是铁饭是钢,何况你已经虚弱成这个样子了……我叫小厨房给你熬点薄粥来,还有几样云南、江苏刚进贡来的酱菜,好歹进一点!” 冰儿摇摇头:“不想吃,心里火烧似的,只是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吃药都咽不进去,别说是粥了。”乾隆情知她一定受了内伤,心里有些难受:“我当时也是气糊涂了。打重了吧?御医有没有来诊脉?不光外伤用药,也要煎两剂去心火、平肝郁的方子,千万别落下病根。”他皱着眉看着冰儿可怜兮兮的样子,自言自语道:“到底还是个孩子……” “其实还……还好。”冰儿艰难地伸手把泪擦掉,转过头抬眼看看乾隆的神色,她精灵透的人,知道乾隆在后悔,憨憨地说,“没关系的,皇阿玛不要担心我。我从小挨打挨惯了的,这点伤不会有事。” “还好?好得你一头冷汗!——还要逞能!”乾隆顺着她的身子瞟了瞟夹纱被盖着的伤处。虽然看不见,但知道当时流了不少血,纵不是皮开肉绽,也起码被竹板子抽掉了一层皮。刚才问疾时苇儿也说是打得或整或破,青紫僵痕重叠,无一块好皮肉,他心里直后悔怎么对冰儿动了这么重的板子,使原本生龙活虎的女儿此刻娇弱不堪,楚楚可怜,乾隆皱着眉头,轻轻抚摸着她,擦去她脸上的泪和汗,动情地说:“养不教,父之过。说是这么说,真看你挨打挨得可怜,我心里也在替你疼哪……不管多难下咽,药和饭一定要好好吃!记得吗?” 冰儿心中又喜又悲,抬眼见乾隆目视自己不语,探试地叫了声“皇阿玛”,乾隆替她掖掖被角,关切地问:“什么事?” “你又要去忙吗?” 其实乾隆这时正是忙得焦头烂额之时,但冰儿的语气让他不忍拒绝,笑笑道:“不管忙不忙。你有事吗?”他捉住冰儿那只象牙雕就般的小手。冰儿犹豫了好一会儿,看看乾隆欲言又止,已是盈盈两眶泪。 乾隆大惑不解:“有事就说呀。能答应不能答应都不要紧。你这是给我猜谜儿吗?” “皇阿玛,能不能……能不能抱抱我?”冰儿终于开了口,开了口心事就放下了,乾隆感觉她的手心有些热,又有些冷汗;眸子里全是期待,又有些担心。乾隆觉得心都绞得痛了起来,点点头伸手到冰儿身下,仔细地抱她在臂弯里,把她的腰和腿搁在自己的大腿上,口里道:“你别动。要是弄疼了你,别忍着,要开口说我才知道。……” 冰儿熬住移动给她带来的钻心的疼痛,把头埋进乾隆胸口,双手轻轻抓着他的衣襟,呜呜地哭了:“……打我记事起,我就不记得有人抱过我。义父义母再好也不是亲生的;皇额娘去得早,皇阿玛整天忙;我自己脾气又坏,从小被人欺负要学着自保,结果就弄得自己像块爆炭,稍有不顺意就爱反击过去,惹了一大堆麻烦。……我今天怕极了,也不仅仅是怕挨打怕疼,我怕的是你气我恨我不要我了,我又要一个人冷冰冰地过了!” 乾隆听得心头惨然:冰儿的脾气不好他是知道的,这坏脾气源自小时候的不幸生活他也明白,只不知道她心中满怀着渴望亲情的抚慰已到了这个地步!又想起孝贤皇后,一时泪都要下来了,急忙忍住,轻轻搂住冰儿的肩膀柔声说:“以前七哥儿和你额娘仙去,我心情不好脾气也坏。其实我心底里是疼你的——父亲疼儿女总和母亲、祖父母不一样。还是那句话:打你是为你好,不是气你恨你,更不是不要你!你能记住教训,我还不喜欢你喜欢得紧?你倒是觉得我对你冷淡,外面谁不说我宠溺你太过?你不自知罢!” 冰儿的泪水鼻涕都弄在乾隆胸前的衣服上,听了这话抬起泪眼看看父亲,又小猫似的侧脸偎进去:“有皇阿玛这句话,今天被打死也是值得的!” “又在瞎说了!” “不是瞎说!”冰儿很认真地说,“虽然这顿打挨得真重,比以前挨过的都重——但心里是舒坦的……”她突然倚着乾隆的胳膊半竖起身子,屁股一硌,痛得她咧嘴直抽凉气,口却没停:“皇阿玛,以后我再不淘气了,再不惹事了,可你得一直这么疼我!” 乾隆被她逗得笑了起来:“有你这么说话的么?倒像是在威胁了。……好,我答应你,会把你以前失落的一切都补偿给你!放心,你不失宠!”他见冰儿如释重负地重新靠进他怀里,突然怜惜夹杂着一层愧疚:“你真的需要有人好好疼爱也好好管教。朕总是没有时间哪!……太后催立中宫催得急,我本来虽想只为你母亲一人留着皇后的位置,现在看来也不大可能了。朕总分不了心管后宫的事务。大清国该有个新国母了!”他眉间锁了起来,万般不情不愿的样子,俄尔又松开,看看冰儿和蔼地笑。 第112章 冰儿的眼睛“扑”的一闪,立刻想起娴皇贵妃乌喇那拉氏,想起她那双妩媚的眼睛,看自己时却毫无喜爱的样子,心里便如石头堵着一般。 ***************************************************************************** 又过了半个月,冰儿已经能够起坐,乾隆忙着伪奏稿和准噶尔的事情,也没空来管她,她便赖着不肯去上书房念书了。书是不念,但闲得无聊起来,少不得在自己的房里舞刀弄剑、上蹿下跳,院子里养着的花花草草、猫猫狗狗全部都遭了殃。苇儿不由要劝:“主子,您身子还没有全好,这会子不多休息着点?再不然,上回您还说想学学女红的,奴婢虽然不才,倒也可以教教。” 冰儿依言,苇儿教她描了个最简单的花样子,可冰儿拈了针线绣了半个牡丹花瓣就不耐烦了:“老天,你们成日价就是这样打发时间啊!这样的水磨工夫,我的眼睛都要看对了。”她一把扔下针线,伸了个懒腰:“放这儿,让针线上的人弄吧,我还是去花园里转转。”苇儿忙吩咐谁谁谁跟着,冰儿摆手道:“哪那么多麻烦!”四下看看,指指新挑进来的小宫女细柳道:“就让她跟着好了。” “细柳才进来不久,服侍人的规矩还没有学好。” 冰儿笑道:“那不是和我一样了?甚好。”径自带了细柳走了。 细柳才十三岁,内务府包衣人家的姑娘,按规矩一年一挑,选进宫来服侍主位。细柳虽也和宫里的姑姑学了几个月规矩,到底第一回单独服侍主子,又听说这个五公主是出了名的难伺候,因而只敢跟在身后,垂首屏息,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 走了一会儿,冰儿倒是咭咭呱呱问这问那,细柳回话基本不超过五个字,且都是“是”“奴婢明白”“奴婢不知道”之类的。冰儿叹口气说:“原以为你刚刚进来,必然没那么无趣,没想到蓉格儿训练出来的,都是没嘴的葫芦。”细柳在身后抬抬眼皮偷瞟了冰儿一眼,从侧后面见她神色有些落寞,倒也没生气的样子,怔了怔忙又加快步子,追上健步如飞的主子。 一进花园,冰儿迎面就遇上了正在散步的娴皇贵妃,身后首先就是她最得用的韩嬷嬷,然后太监宫女们各各捧着巾、盆、壶、扇、椅子、衣包等等物件紧紧跟着。娴皇贵妃见着冰儿,上下打量一番,微微一笑:“五格格身上大好了?” 冰儿视这次挨打为耻,听娴皇贵妃提起,心里就不舒服,更兼着本来对娴皇贵妃就没啥好感,冷冷道:“谢娴主子关心。好不好总算能走路了。”娴皇贵妃听她语气直硬,脸色不太好看,冰儿也不怕得罪人,接着又道:“娴主子见恕,现如今请安还是请不利索,上回皇阿玛有旨,暂时免了见礼。我这里也就放肆了。”只略低低头表示请安的意思。娴皇贵妃也不好说什么,但她素有涵养,笑道:“自然是免了,我们自家人,也犯不着闹这个虚礼。” 正说着,韩嬷嬷在身后轻声道:“主子你看。”娴皇贵妃凝神一看,却是细柳,非但直挺挺也站着,双手还抓着衣襟,好好的浅绿薄春绸袍子,抓得一道一道的褶子,娴皇贵妃不由一笑,走到细柳身边,轻声问道:“新进来的女子?” 细柳答道:“是。” 韩嬷嬷喝道:“好没规矩!你就挺腰子跟主子说话?” 细柳一惊,“扑通”跪倒,连连顿首:“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娴皇贵妃伸手把细柳鬓边插着的一朵花拔下,细细看了一回,道:“哟,这不是御花园里今年刚种下的木芙蓉么?可惜了的!这南方花木,种了十余棵,也不过活下了两棵,昨儿我在御花园里看时才开了两朵,怎么今儿都戴到你头上了?” 细柳听娴皇贵妃说话虽是淡淡的,却已经把她吓得不轻,直把额头往地上碰:“娴主子饶命!奴婢没眼色,只知道好玩,没成想犯下这样的大过!求主子惩罚!” 娴皇贵妃看看冰儿,道:“你别认错了主子,你主子在边上,自然是她教训你。”又看了冰儿一眼,笑道:“五格格身子刚好,别受了风。我先走了。” 冰儿没好气道:“是,恭送娴主子。” 娴皇贵妃转身离去,听见身后冰儿对细柳道:“起来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以后仔细些便是。”细柳委委屈屈的声音:“是,谢主子教训!”娴皇贵妃一个忍不住,又回转身,对冰儿那里道:“五格格未免太仁慈了,这样子不惯得这些奴才越发放肆了?”转头对韩嬷嬷说:“你去。” 韩嬷嬷应了一声,到细柳身边斥道:“下作的小蹄子,仗着主子仁慈打马虎眼儿么!今儿错在哪里你可知道?” 细柳吓呆了,好一会儿方道:“奴婢不合采御花园里珍品的花儿。” “还有?” “还……”细柳愣了愣,想想又道,“还有对娴主子失礼。” 韩嬷嬷点点头,问道:“你们宫里掌事儿的女子是谁?”细柳道:“是苇儿姑娘。”“你跟谁学的规矩呢?”细柳便知道要挨打了,噙着泪回道:“是……是蓉姑姑。”韩嬷嬷转脸吩咐身后的小太监:“去把人叫来。” 冰儿还没明白过来,愣愣地看着也没阻止,一会儿见苇儿和蓉格儿快步来了,都跪在娴皇贵妃面前请罪:“奴婢没有教好新来的,冒犯了娴主子,请主子惩罚!” 娴皇贵妃笑道:“你们的正经主子在那边。五格格体恤下人,不过你们总要知道分寸!五格格那里皇上是常去的,要是有个行差步错的,性命还要不要了?我今儿也不传散差了,不过替你们主子训诫训诫。”她冷冰冰看着蓉格儿,蓉格儿二十多岁的人,在宫里当了十多年的差,对宫里的行事熟稔得很,自然知道娴皇贵妃的意思,顿首道:“娴主子宅心仁厚,不怪奴婢们教导无方,真真让奴婢要羞死了!请娴主子的示下,怎么打?” 娴皇贵妃瞥见冰儿的脸色已经变了,心里冷冷哼了声儿,拨着指甲笑道:“我怎么管得了你们宫里的家法?……愣什么?还不请你们正经主子的示下?” 蓉格儿便向冰儿跪下,又问“怎么打”,苇儿却是心肠仁厚的,见细柳唬得面无人色,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便使眼色给冰儿,希望她能向娴皇贵妃求个情,冰儿却不明白其中弯弯绕绕的道理,也不会向娴皇贵妃服软求情,只是直着脖子道:“多大点事儿!怎么就值得打了?” 娴皇贵妃道:“没挨过打,怎么知道皮肉会疼?不知道皮肉会疼,怎么知道下次行事要谨慎?” 她这话一说,冰儿气不打一处来,疑着娴皇贵妃就是在嘲讽自己。她转头怒目蓉格儿:“什么‘怎么打’?不许打!” 娴皇贵妃冷笑道:“我自然管不到你宫里的事!”气呼呼转身就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个巴掌要给个甜枣滴…… ☆、懒读书自寻苦楚 冰儿气哼哼回养心殿,看什么都不顺眼,好容易晚上被苇儿哄着睡了,早上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找细柳:“我就觉着她好!你们一个个当木头人也就罢了,把这么灵气的小姑娘也训导得跟个木头人似的!”苇儿劝道:“今儿不该细柳的差。”冰儿头一偏:“我不管,就叫她来,我自己出银子赏她!” 第113章 苇儿知道不能拿常理来劝导这位主子,叹口气只得叫细柳去了。 细柳进来时,冰儿见她眼睛红肿,战战兢兢的,拍拍她的手道:“别怕,有我!上次皇上让我挑个女孩子使唤,我就看到你在内务府选来的女孩子中踢毽子,笑起来真是好看,别学她们死气沉沉的,我不喜欢。”细柳抬眼望望冰儿,忍不住泪就落了下来。冰儿笑道:“真是!……去给我拿衣裳吧,今儿穿那件翠色绣玉兰花镶三蓝栏杆儿(1)的。” 细柳应了一声去取,冰儿见她走路有些顿挫,狐疑道:“站住!”见细柳停下,便问她:“怎么回事?” 细柳咬着唇,只不敢说。冰儿趿拉着鞋走到她身边,细细一看,便瞧见她脖子上几道印子。冰儿气得朝窗外大喊:“叫蓉格儿过来!” 苇儿听值守的小宫女说叫蓉格儿,知道这主子脾气又来了,怕蓉格儿要吃亏,忙跟着一起过来,王嬷嬷见这气势,少不得也要跟了来。冰儿见一大帮人跪在门口请安,只指着蓉格儿暴喝一声:“你为什么要打她?” 蓉格儿吃了一惊,看看细柳又看看冰儿,斟酌着回道:“昨儿细柳犯这样的过失,我寻思着好歹她叫我声‘姑姑’,若这起子事我都不教导她,将来岂不是给她找罪受?” 她话还没说完,冰儿已经冷笑连连:“是了,你倒是好心啊!敢情你不用打的就教导不了人了是吧?”她竟有点悲从中来,声音急促得近乎听不明白:“谁的皮肉不是怕疼的?谁又不是人生父母养、惯在手心里长的?恁的到了宫里就要受这份害?你教导她?要不要今天我也来教导教导你?!” 蓉格儿也是一心委屈,然而不敢顶嘴也不敢不回话,忍着眼泪道:“是奴婢想左了,请主子责罚!” 苇儿见冰儿一脸怒容,唯恐这位“冷面公主”真的责打蓉格儿。蓉格儿过了大冬就该放出去了,好歹在宫里也是有面子的“老人儿”了,她急忙劝道:“公主,按说姑姑教导新来的女子,也是日常的规矩,都这么过来的。若是为了这个还责罚蓉格儿,将来哪个还敢真心的去教人?”王嬷嬷却道:“苇儿,你这话差了!公主若要责罚蓉格儿,不也是教导她的意思?蓉格儿心里难道就不感激?” 蓉格儿虽然恨得牙痒痒,这会儿却不敢多话,只是跪着顿首请责。 冰儿最不耐烦的就是见她们老少几个女人斗心思,拍着床帮子怒声道:“你们只管在我面前胡扯!……”还想说什么,外面的小宫女进来禀:“万岁爷跟前传旨的吴书来公公刚刚过来提醒,万岁爷刚从乾清门回来,说要来瞧瞧公主呢!” 冰儿一愣,苇儿忙张罗着要为冰儿换衣裳梳头,冰儿摇摇头,翻身又上了床。 只一盏茶工夫,乾隆的御辇已经到了养心门,冰儿身边的宫女太监个个屏息静气,连乾隆身边小太监们整齐有序为乾隆打帘子、换茶的声音都听得见。宫里规矩素来森严,小太监们伺候乾隆都是以目示意,再不然就是轻轻拿两根手指拍在掌心里,彼此自然知道意思。冰儿估摸着乾隆换好常服,喝好茶,果然一会儿就有小太监来门上通报说皇上来了。 冰儿闭上眼睛趴着装睡,听见屋里苇儿等人请安时衣裳摩擦沙沙的声音,又听见布鞋在金砖地上走来时轻巧的步伐声,然后便是乾隆的声音:“什么时辰了?还睡?”她侧过头向帐子外,睁开一只眼,映入眼帘的是天青色万字纹样的妆缎衣襟,明黄腰带正中是一对和田玉扣,腰带上挂着佩玉、荷包和一把珍珠鱼皮鞘的乌木镶金小解手刀。冰儿不由便笑,乾隆也不由一个莞尔:“还乐呵呢!你是越发不像了!” 苇儿忙搬来椅子让乾隆坐下,冰儿侧着头道:“皇阿玛怎么有空上女儿这儿来?” “瞧瞧你可大好了。” 冰儿皱着眉头道:“差不多是好了,就是坐起来还有些痛,平常坐上一两刻钟就坐不住了。”冷不防乾隆一巴掌拍在她臀上,冰儿傻看了父亲一会儿,才想到攒眉咧嘴地装痛,乾隆笑道:“别装了!朕还不知道你!半个多月了吧,就上次那十来板子,早该好利索了,行刑的又没使大劲打。” “还没使大劲?那使大劲的话我就该断送在板子下面了!”冰儿嘟着嘴叫,“现在还紫着呢!” “还有脸说!”乾隆又给了她屁股一巴掌,故意板了脸道,“舒服了这些日子了,明儿该去上书房了。” “我不去。”她脱口而出。 “再说一遍?” 冰儿看看乾隆的脸色,虽然有些故意的成分,毕竟还是威严的,“我不去”这三个字到底没有敢出口,她只是撒娇地说:“皇阿玛再给几天假吧!宫女太监挨板子,都能歇十天半个月的!”乾隆又好气又好笑,终归不想看到冰儿可爱的脸上会流露出失望的神色,说道:“再给你三天。三天后朕到上书房,若是没看见你,你准备再挨二十板吧。” *************************************************************************** 再次来到乾清门内东侧的上书房,冰儿自觉尴尬,然而没奈何还是要学。挨了打到底学了乖,上书房里她再也不敢任性捣蛋了,不过对四书五经的兴致本来就少,如今更是看着就头疼。 乾隆稍暇,总要到上书房考评众皇子阿哥的功课。这日用过早膳,乾隆便到书房看各阿哥的窗课本子,纵使是像四阿哥、五阿哥那样把窗课做得无懈可击的,乾隆也还是皱着眉指摘些大小错误出来,直训得他的儿子们垂首低头,战战兢兢的。回头见冰儿搓着衣角站在角落里,他本不想对女儿的功课管得太严,然而拿到她的窗课本子,便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上面写的满文道:“这曲里拐弯的画的是什么符?”冰儿皱眉上前看了半天,自己也认不得自己写的是啥,咬着嘴唇无法做声。乾隆又问:“国语的字头、读音可曾明白?”见冰儿嘟着嘴不说话,知道是不懂,心里有些生气,又问:“常用的话总会说了吧?” 冰儿还是不做声,只抬眼偷偷看了看父亲的神色。乾隆“刷”的把窗课本子掷到她脑门上,见冰儿都要哭了,忍了忍气道:“《论语》讲到哪里了?” “嗯……”冰儿想了半天才小心翼翼说,“好像是十六篇吧?” “十六篇叫什么?” “……” “那,‘虎兕出于柙’,后面,背!” 冰儿磨磨唧唧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儿来。乾隆转眼看看张泰来,终是没有好怪罪他,回头又瞪着冰儿:“朕瞧你又是欠敲打了!好歹在上书房也念书念了多半年了,国语国书是一窍不通,蒙古语估摸着也一样,读《论语》又是半吊子,到现在都背不出来!”他低头看见冰儿写的大字,字倒还好,但不肯夸,只逼视着冰儿不说话。 冰儿背上冷汗都要冒出来,数番偷看乾隆的表情,都是怒冲冲的样子,她憋了半天,总算想到稍微得体些的话:“皇阿玛,您别罚我,我好好学!” 乾隆正在怒中,听了这话又觉得好笑,又笑不出来,依旧板了脸说:“你怎么好好学?” 冰儿想了一会儿,期期艾艾地说:“每天多读多背,总归是多下工夫。” 第114章 “可以。”乾隆道,“一句书读上百八十遍,就是木头人也会背了。再给你一个月,国语、蒙语、《论语》都要有样子出来。不然,”他四处看看,最后指定师傅张泰来书桌上御赐的一把紫檀木戒尺:“这就是为你准备的!” 冰儿记性并不差,然而学这些却为难煞了她,也不是真背不出来,但心中不喜欢,学的时候必然少了些动力,虽然害怕乾隆揍她,但读着读着未免还是要走神。一个月过去得很快,乾隆果然君无戏言,下午事闲,便召冰儿到养心殿西暖阁问话。 冰儿到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乾隆右手边那把紫檀木戒尺,尺半长,一指厚,没有上清漆,天然紫褐色木纹密密实实,光泽柔润,却叫她暗暗咽了口口水,心里没来由的紧张起来。挨挨蹭蹭到前面行了常礼,乾隆见她两眼只是瞟那戒尺,有些好笑,但板着脸说:“一个月到了,今儿就考查《论语》,朕抽哪儿你背哪儿,错一处就是一板子,自己计数。” “啊?” “啊什么!”乾隆斥道,“你看看你哥哥兄弟们,四书还有个不滚瓜烂熟的?” “挨着背不行么?”冰儿委委屈屈说,“我从来都是挨着背的!” “死记硬背有什么用!”乾隆白了她一眼,“朕说怎么背就怎么背,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份儿!” 论语二十篇,冰儿只背到“述而第七”,一大半还没背熟,本来打算着挨着背下来,总归要背上半天,不定乾隆一累就放过她了,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倒好,可世事哪都如算盘般精确的,冰儿自知今天要倒霉了,只希冀着乾隆多抽查前面的,少抽查后面的,多抽查她会的,少抽查她不会的。结果第一句乾隆考的是“有德者必有言”,冰儿根本就没印象,咬着手指甲想了半天,乾隆不耐烦催了几次,她心一横猜道:“那个……有言者……必有德。” “不对!恰巧说反了!有言者不必有德!”乾隆道,“错了一处了!你自己记着。接着往下还有一句。” 这一句凭空是无论如何猜不出来的,冰儿磨磨蹭蹭,乾隆却没那么大耐心,曲起手指敲了一下冰儿的头,道:“两处!” 冰儿叫嚷着:“不对!一章里头的!一处!” “朕说是两处就是两处!” “皇阿玛赖皮!”冰儿低声嘟囔。 “嘀咕什么!有胆子说就大声说!”乾隆道。冰儿自然不敢大声说,一副认命的表情,低着头等着再考。乾隆这日倒是够闲,整整考评了大半个时辰,冰儿到最后已经头昏脑胀,背过的有些都记不分明了,西暖阁虽然放着不少冰块,她还是一头油汗,哭丧着脸站在地上。乾隆脸色也不好看,“啪”地合起书,站起身来,右手就抓起了桌上的紫檀木戒尺。 冰儿惊惶地后退了一步,抬眼望望乾隆。乾隆冷冷地看着她,声音轻、然而硬:“手伸出来。” 冰儿把手背到背后,本能地只是摇头,耳边声音略高了些:“伸出来!”她知道躲不过,慢慢把手伸了出来。 “左手。” 冰儿这才发现她伸出的是右手,慌忙换了左手,乾隆一手捏住她的手指,稍稍用力向下一扳,那粉润润的掌心,微微带点颤抖,展露在他面前。“你自己计数的,该是多少下?”冰儿顿一下报:“三……三十七……” “胡说!是三十九!”乾隆见她还敢撒谎,更加有气,“竟敢欺君,再加五下!”冰儿那神情几乎就要哭了出来:“皇阿玛,我没有想欺骗您……我……我心里急,记错了!”“记错了也罚五下!” 今儿乾隆一点情面不留,冰儿也只好认命,闭上眼睛,“啪”的一声,掌心像被火烧了似的,冰儿身子一矮,险些哭出来,睁开眼睛,正看着紫檀戒尺直挥下来,砸在掌心里,手心已经红肿了起来,乾隆却不留情,没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又是四下打了下来。冰儿实在痛得忍不住,手用力一抽,逃离戒尺的风声,藏到背后,见乾隆瞪眼,慌忙贴膝跪下来求饶:“再给我几天,我好好背书!” “手!” 冰儿忍了半天的眼泪滴滴答答往下落,口中絮絮地求情,左手藏在背后,已经弯不了了,乾隆威胁道:“你是要朕叫人进来拿住你么?”冰儿摇摇头,狠了狠心把左手拿出来,乾隆刚掰开她的手指,她已经哭出了声,乾隆见女儿掌心肿得和快要吐丝的蚕宝宝似的,半透明中带着浅青色,知道打得不轻,他毕竟不想伤害女儿,只淡淡道:“换右手吧。” “要写字的。”冰儿抽抽噎噎。 “右手!”一字一顿的,冰儿知道无法讨价还价,跪着把右手举起来摊平掌心,同样挨了狠狠六下,不过肿得没有左手厉害,想来乾隆稍留了点情面。打完,乾隆仍不叫她起来,盯着她似乎在想什么,好久方道:“还有三十二板子,怎么办?”冰儿几乎绝望,忍着哭哽咽了一会儿,道:“那……换个地方打吧。手……疼得受不了了,万一……” 乾隆本来还想改揍她屁股,见她可怜的样子,也下不去手了,只道:“书就在这儿,跪着从头到尾念两遍,念完再起来。”拂袖要走,又想起了什么:“再给你五天,朕再查你,还是背得这样儿,连这次的一并打!” 作者有话要说:  (1)此栏杆非日常说的栏杆,是衣服上镶的层层花边。话说作者对服饰细节神马的很有兴趣,但迫于专业所限,学习能力所限,只是略懂个半吊子。 —————————————————————————————————————————————— 虐得后妈吗? ☆、理琐屑未识练达 纪昀和状元于敏中,一个选了翰林院编修,一个则是翰林院修撰,这职位,说是官,其实主要还是继续学习,所以谓“清要之职”,“要”指的是翰林院素来受人尊重,“清”指的是翰林院是清水衙门,穷得叮当响。 掌院学士阿克敦,是康熙四十八年的进士,宦场沉浮良久,几死复生,倒不失为忠厚沉稳之人,颇得大家尊重,他原本一身尚兼刑部尚书、镶白旗汉军都统等数衔,素来深为乾隆器重,不过自孝贤皇后去世时翻译册文犯过以来,虽然皇帝小惩之后,还是让他官复原职,但自己依然沉寂了很多,基本不再管部务,只在翰林院和年轻的翰林们读书谈道,栽培这些未来的国之栋梁。他见于敏中纪昀一正一谐,但都是才高八斗的人,心里倒也高兴,有心要好好栽培他俩。于敏中却总是愁眉不展,阿克敦这日得空,亲自叫来于敏中问道:“重棠,瞧你近来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什么难处么?” 于敏中忙欠身道:“让阿大人担心了!学生只是这阵还不大惯。”阿克敦笑道:“你是南人,这里自然不大习惯,京里柴米油盐贵,‘居长安,大不易’啊。”于敏中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在阿克敦鼓舞的目光下低头道:“我还是想外放。” “风尘俗吏有什么做头?”阿克敦道,“上回皇上见你写的文章,还赞你是个清楚人。就凭这份文才,将来亦是前途无量。到地方上去,天天忙着收赋税、打官司,不几年就俗了,好文章也写不出来了,再往上升迁又难。何苦!”他见于敏中虽在点头,眉间一直未曾舒展,又道:“是不是日子有些紧?呵呵,我也知道,我也曾和你差不多,穷翰林最是京城厌物,又非要摆一副官排场,活脱脱自己荷包遭罪。有难处只管告诉我,千万别听那些放债的话,什么‘外放后放银子给你,利息绝不敢多要,但凭赏赐’之类的,到时候到地方有的受人家牵制!翰林院里三年,出去放个学政,不上几年日子就好了。” 第115章 于敏中感激地看着阿克敦,深深一揖:“是,卑职记住了大人的金玉良言!” 正说着,纪昀一头闯了进来,进门就嚷嚷:“热死我了,水……”话没说完,才看见阿克敦,不好意思地说:“失仪了!叫阿大人见笑!”阿克敦看纪昀是个胖子,一脸的汗水,然而眉目生动,谈笑间自然的舒展大气,阿克敦笑道:“晓岚风度仪态是独有的,正是你的长处。” 纪昀抹了一把汗,笑道:“大人过誉了!纪昀近期读书倒颇有所得,孙静轩公(孙嘉淦号)的《诗义折中》,读之唇齿留香啊。” 于敏中插嘴道:“听说皇上也对此书颇多好评呢!” 纪昀忍不住道:“皇上也爱读?重棠兄倒是打听得清楚!” 于敏中不由一阵尴尬,唇角抽动勉强一笑道:“什么打听,为臣下的知道今上的喜好,也是巧事罢了。” 纪昀最看不上的就是于敏中这点,“刻意逢迎”四个字几乎戳到嘴边,硬咽下去了,可还是轻声说:“‘上之所好,下必甚焉’。不意读书也是如此么?” 阿克敦冷眼旁观,此时出来打圆场:“静轩公最近颇为抑郁,有人冒他的名声写那大不敬的奏稿传抄,上头虽然知道与静轩公无干,但他素来自抑的人,身子骨似乎也较往日差了很多。倒是和亲王不避嫌疑,还去瞧了两回。你们读书有得,我也不妨为你们做个引见。” 于敏中道:“不必麻烦大人了!孙大人身体不适,我们再去叨扰,岂不是耽误了他养病?”纪昀却道:“既然是伪奏稿,臣下有什么好怕!听说从云贵那里查到江浙,已经有了眉目?” 阿克敦却是知道里面利害的,淡淡道:“已经牵连了尹继善和鄂昌那里,两位封疆都遭解任,翰林院素来是清流聚集之地,不过口舌是非也当注意。”纪昀一听,暗道惭愧:自己年岁比于敏中长,行事却比他冲动幼稚,口不择言必将祸从口出。不由感激阿克敦的提点,也提醒自己须时时警醒。却也想到,鄂昌也姓西林氏,是乾隆初大臣鄂尔泰的侄子,也是如今上书房行走的鄂容安的堂房兄弟,尹继善解任,不过是革职留任;鄂昌却被发到军台效力。际遇差别有目共睹,有人偷偷传言鄂家屡次得乾隆厌弃,只怕当年烈火烹油的气数已经将尽了。纪昀心道皇上虽与自己曾经言笑晏晏,以文友互称,然而帝王心计,岂是文人墨客可以揣测的?越是英明的主子越难相处,才是不变的道理。 **************************************************************************** 冰儿在上书房,读完了《论语》,进讲了《大学》和《中庸》,每日家一百二十遍读书背书,不仅无趣,而且枯燥得难受,连张泰来都帮她痛苦——进讲时丝毫不听,只知道死记硬背,不枯燥到哪里去? “……其曰‘天命率性’,则道心之谓也;其曰‘择善固执’,则精一之谓也;其曰‘君子时中’,则执中之谓也。”张泰来算是把《中庸》讲完收尾,见冰儿双眸涣散,叹息一口道,“也罢,你先背一背吧。” 冰儿为读书挨了那么多苦打,如今不敢太过不用功,好在记性真是极好的,加之每句话一百二十遍地读,也算是滚瓜烂熟了,因而开口背诵还是挺流利:“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现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中庸》不长,言语也比《论语》浅近一些,所以虽偶有不辨句读的情况,总体还是无误的。 张泰来道:“甚好!先记在肚子里,或许以后遇到事情,回忆出来就顿悟了。明日起要开讲的是《孟子》,《孟子》有些激烈,也有些迂阔,但说理畅达,譬喻生动,文字也要浅易些。”冰儿一见《孟子》这书几乎是四书中最厚的一本,倒抽一口凉气。 下学后回到自己的屋子,恹恹的有些没劲,苇儿端着茶过来,轻声道:“先用点茶水吧,放得温凉恰好。”冰儿喝了一口,厌弃道:“不好喝。”苇儿道:“这可是皇上刚赐下来的松萝茶!” “就是不好喝!”冰儿有些恶声恶气的,“我要喝甜津津的玫瑰膏子。” 苇儿心道这主子还真是个俗人,心里腹诽,嘴上不敢说,换上了“甜津津的玫瑰膏子”,看冰儿一饮而尽,又道:“主子,蓉格儿就要走了,看了日子,说后天好呢。” 冰儿怔了怔,苇儿又说:“按例呢,宫女出宫,是自己主子赏赐的,总不低于三十两,情分深些的还要优厚些。不过公主这里的银钱,除了打赏用的之外,前阵子还嘱咐小正子去宫外买些玩意儿……”苇儿说到这里不由又有腹诽:崔有正这个狗才,哄了冰儿拿钱“买稀罕物”,十之八九都要侵吞,冰儿看似民间来的,物价啥的都知道,却从不过问,任崔有正从中渔利,虽然苇儿不是好搬口舌的人,还是忍不住带了点意思:“奴婢查了账册,似乎没余下多少银子了。公主份例一月二十两,虽然吃穿用度都是公中的,不过好赖平素打赏、或年节进奉上头主子,也难有结余,如今在宫中还好,皇上还有些颁赐,若是将来分府出去,只怕有些个小人要作弄主子的银钱呢!” 正好这时王嬷嬷进来回事儿,听到苇儿的话,不由脸上飞红,立着眉毛阴阳怪气道:“哟,苇儿姑娘这是在给主子烧什么火呀?谁要作弄主子的银钱,姑娘倒是报个名儿来啊!” 苇儿知道王嬷嬷心虚,又起了误会,但对她,自己一向不敢也不愿多言,赔笑道:“王嬷嬷是听左了!奴婢说的是‘若是’。” 王嬷嬷冷笑道:“姑娘自是忠心耿耿的!我们老婆子家,到哪里去望姑娘的项背!”苇儿气结,但看冰儿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知道也指望不上她调查清楚后为自己说话,只好咽下这口恶气,道声“是”,又问蓉格儿放出去的赏银。 冰儿问:“那我还有多少钱?” “约合五十两吧,可能还不到些。” “那就赏五十两好了,正好是一个大锭子,也好看。”冰儿道。 苇儿一听,敢情这主子就不管明日的花销用度了?这尚未足量的五十两都全赏出去了,明儿要有谁来颁赐个东西或传个要紧话什么的,拿什么打赏啊?不由要发言制止:“主子对蓉格儿的恩义,奴婢们自然知道,不过要是蓉格儿知道主子把私房都挖空了,只怕也要过意不去呢!奴婢看,还是照例子赏三十两,三个十两的大锞子;另外,主子那里有用不上的衣料首饰,倒不妨赏下去。蓉格儿出了宫也要嫁人了,宫里的首饰到底不一样的。” 王嬷嬷冷言冷语道:“敢情!咱们公主的衣料首饰哪件不是价值昂贵的?苇儿姑娘和蓉格儿姑娘姐妹一场,到底情分不同,拿着主子的东西好卖个好儿。” 苇儿胸口不由一起一伏,抗声道:“主子你听听!王嬷嬷把奴婢想成了什么?”不由眼圈红了想哭,硬忍着没敢。 冰儿最不耐烦她们这样子,打圆场道:“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好吵的!蓉格儿跟了我一场,情分也不一般呢!衣料首饰放在那里不用的多得是,旧了怪可惜的,赏人挺好的。叫蓉格儿过来,把我的首饰盒子和衣料箱子搬过来。” 第116章 蓉格儿来时,冰儿已经从衣料堆里翻检了好几件出来,见她来了,还没等请安行礼,先笑融融道:“你瞧,这是我挑的,我觉着你的皮肤最衬这些颜色了!”蓉格儿打了个愣,一瞧,冰儿在条炕上铺陈了一件平金的梅红缂丝,一件香色的妆纱,一件雪青绣紫丁香的衣料,又在翻皮货,不一会儿就找出了一件猞猁毛里子、绣金大红缎面子的女褂。拍拍手上的浮毛道:“你看还喜欢不?” 蓉格儿鼻子一酸,不由跪下道:“主子!奴才哪有那么大的福气,这可是主子的衣裳!”王嬷嬷正看得眼热,见蓉格儿几乎要流泪的样子,心里又妒又气,不由自主要说风凉话:“哟!你的福气可大了海了!只是主子的衣裳,只怕你到人家也没机会穿罢!” 冰儿喝道:“关你屁事!我乐意送,蓉格儿乐意穿就穿,不乐意就压箱子。”扭头又翻首饰盒子,拣了一对金累丝镶珍珠的虾须镯,一对赤金錾的镂花葫芦耳坠,一串迦南香数珠,找了一会儿又问:“我有一件镀金点翠的蝴蝶簪子到哪里去了?”苇儿瞟瞟王嬷嬷,王嬷嬷脸一白又一红,斜着眼睛盯了苇儿一会儿,见她有忍气吞声的意思,便也不说话,仰着头瞧着后遭。果然还是苇儿陪着小心道:“今儿找不到也不急。”冰儿从来在这些东西上不大在意,丢过手另外寻了一支细珠嵌的水仙花簪子,连着盒子一起抱给蓉格儿:“给你,算是我的心意!” 蓉格儿一向服侍冰儿这个别扭奇怪的主子,受了不少气,暗地还哭过几回,没成想冰儿脾气爆炭一样,性情却是真挚而讲义气的。今儿这番赏赐,价值已经远不止三十两纹银,蓉格儿双泪直流,连连叩首道:“主子赏赐得太多太重了!奴婢怎么受得起!如今就要离了主子,奴婢心里真不舍得呢!” 冰儿道:“这些身外之物,什么受得起受不起的!叫你拿着就拿着!你以后还回来看我吗?” 众人愣了愣,苇儿小心翼翼回道:“宫里规矩,出宫的女子是不许再回本主儿这儿的。”冰儿一怔,原本大大咧咧的笑容僵在脸上,过了一会儿眼圈鼻尖也有些红:“既如此,你拿着这些东西,就当看到了我……”蓉格儿呜咽出声,重重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奴婢一辈子为主子进香祈福!这两日,求主子让奴婢再服侍最后一回。”冰儿上前亲自扶她起身,还想说些什么,门外太监过来传话,说乾隆叫五公主到西暖阁去。 *************************************************************************** 果不出所料又是考评功课,其实下午时乾隆已经到上书房视察了一回,大概见冰儿又是昏昏欲睡的样子,顾及着她的面子,没有当面出她的丑,但也不会轻易就放纵了。 “四书已经学了三本,听说背得还可以,只是都不懂意思,这样学有什么用处?” 冰儿苦了脸道:“我实在不是读书的料。每天也温故了,就是不能知新。” 乾隆突然听她居然活用了一句,诧异之余,“呵”地一笑,冰儿不知他笑什么,怕又是怒极反笑,偷眼打量了一下,却又不像。乾隆微笑道:“读书总强过不读书。虽说各王府的格格们,也有不识字的,不过礼制气度从小儿就培养,识不识字只是各人家见解罢了。你却不同。朕叫你读经史,也不指望着你就能写八股文,更不指望着你还能成大家。但有些浸润,也就足够了。等四书读完,底子也该打好了,接下去也不用特为学五经,《礼》可以看一看,《诗》可以看一看。倒是史书需要读一读,懂得先头的事情,才好对今朝的事情引以为戒。” 乾隆手里还有几本宗室中才女的诗集,本打算赏下来刺激刺激冰儿,但今天考评得居然心情大好,也不愿诗词的悲切旖旎起了反作用,寻思了一会儿,从御案上取了一支新湖笔,说:“这支笔赏你。以后读书有进益,朕还会加赏。” 冰儿大喜过望,乾隆见她满脸绽着的笑,跟新开放的牡丹花似的的娇艳,连颊上两个小小的梨涡都比往常深了好多,心里着实欢喜,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太后已经下了懿旨,册封娴皇贵妃为皇后,册文册宝大约这个月就要办好,朕虽说着不让外间的公主福晋命妇进来贺喜,不过宫里的嫔妃公主还是要热闹一热闹的。”冰儿脸色一滞,乾隆自然明白她想什么,警示道:“你仔细,这是宫中的大喜事,别闹出不痛快来,朕也保不得你!” 冰儿嘟着嘴道:“皇阿玛要继立皇后,只怕我亲额娘渐渐就该到脑后去了。” 乾隆眉头一蹙,脸上换了严肃的神情,倒也没有发火,声音沉沉道:“朕的心事要你揣摩么?朕的嫔妃都没有敢妒忌的,你吃个什么味儿!”见冰儿挨了训斥,鼻尖有些红红的样子,后一句话虽不忍心说还是得要说出来:“太后懿旨里还有,你素来是孝贤皇后抚育,皇后仙逝之后,暂住在朕的宫里,宫中新后正位,又无子女,就由新皇后来抚育你。这阵你叫你的宫人拾掇拾掇,月底前搬到皇后的承乾宫去住吧。” “果然是皇阿玛不要我了!”冰儿已经潸然泪下,口不择言,“不要我就不要我,宫里多的是空房子,不拘哪儿,打发我住不就得了!” 乾隆虽有些生气,但见冰儿确实是愁苦情貌,也未忍呵斥,只说道:“胡说什么!本朝皇帝,抚育皇子或许有之,把公主带在身边抚育的你可曾看见?本来在朕这里只是暂住,女儿家的一些东西,朕又不会教你,自然是后妃来教导。你没两年也该指婚下嫁了,怎么管理家事还是一窍不通。皇贵妃毕竟在孝贤皇后身边学习了那么多年,总可以教一教你,免得将来出嫁了还是这副体统。” “我不要学,我不要嫁!这儿我呆不了,我就剃了头当姑子去!” “胡说八道!你懂几句佛法?就想进佛门?你以为那是让你避世的地方,碰到不顺心的事儿就躲一躲?” 冰儿更加难受,也不知怎么处理这种状况,本能就是逃避,因而扭过身子就朝门口跑,乾隆一声断喝:“放肆!回来!”冰儿脚步一顿,停在那里,原本还挺高兴的,这会儿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落。 “朕允许你跪安了吗?你瞎跑什么!”乾隆道,“过来!” 冰儿一步一挪地走过去,乾隆看她哭得伤心,也不忍心责骂太过,又不能全然不顾,只好出语吓唬吓唬。“上次的板子忘记了?”乾隆不怒自威地看着她,“上回不过是略施薄惩,真像模像样打你一回,你就该在床上躺一两个月了!还以为朕拿你没辙么?不许哭了!” 上次挨打的记忆太深了!冰儿想到就胆颤,不由觉得委屈万分,忍了好一会儿没放声儿哭,终于还是忍不住,拿手抹着眼泪哽咽着说:“怪道人家说‘人生读书忧患始’,我原先再怎么着倒霉,也不像如今,有人管没人疼,三天两头挨打受罚。” 乾隆啼笑皆非,拉过她来,见冰儿歪着脑袋还要躲闪的样子,拍拍她的后脑勺道:“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莫名其妙怪读书做什么?宫里有你这样恃宠而骄、无法无天的人么?太后和朕的旨意还敢质疑,要是宫女太监,脑袋都掉了八百回了!这次的事儿已经定了,你少发无名火,也不用迁怒于读书什么的,回去收拾吧。” 第117章 冰儿不服气地抹了一把眼泪道:“我和这里八字不合,我收拾收拾,皇上放我出宫去吧!”话音刚落,“嘣”的一声,脑门上挨了重重一敲,眼前顿时金星乱冒,乾隆怒道:“你不挨打受罚谁还挨打受罚?读了那么多书,说话还是没个轻重忌讳!出去?两条路:嫁人或死了。你自己个儿挑吧。再在这里耍无赖,真当朕对付不了你么?!” 冰儿欲待放声痛哭,想到乾隆刚才的警告,知道他说得出就做得到,要自己乖乖屈服,很可能再动用板子,那么重的责打,实在是捱不下来。这才第一次发现,宫里的规矩,是要人绝对服从,不给你半分放纵的机会,就连自由自在的哭哭笑笑,原本也是一种奢侈。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的更新恐怕又不能保证了。各位养肥了看。 ☆、勤内治皇后正位 娴皇贵妃乌喇那拉氏,由太后下懿旨,正位中宫,成为乾隆的第二个皇后,承乾宫原就是乌喇那拉氏当妃子时住的宫殿,此刻升级为皇后所住,一例铺陈全又更新,皇后铺宫,有不少金器,眼见得承乾宫里璀璨耀目,果然不是当妃子时的光景。 冰儿移宫到承乾宫,自己占了一个偏殿,比起原来挤在养心殿后,自然是宽敞了不少,然而心里却不痛快。叩见新皇后的时候,别人的脸上不论真假都是喜气盈盈,唯有她拉长着脸,仿佛皇后欠了她一屁股债似的。皇后刚刚正位,也不好意思对并非己出的子女显得冷落,叫别人落下闲话,对冰儿还是笑意融融,心里的厌恶却比原来愈加厉害。 后宫一般无嫁娶或年节的大事,后妃的主要工作就是侍奉太后,抚养幼年的儿女。太后的慈宁宫里,总是一片喜气洋洋、暖意融融的。这日上午,新皇后带领着后宫嫔妃来给太后请安,太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脸上掩不住的喜色,对皇后道:“你别看皇帝他天子威严,其实他们爱新觉罗家的子孙,都是重情的。那年慧贤皇贵妃殁时几个月来,皇帝身边的人偷偷告诉我,日日皇帝的枕巾都是湿的,也只有孝贤皇后才劝得住。后来,孝贤皇后英年早逝,我瞧着皇帝有一年多都没有走出伤痛去。”她怜惜地瞧着皇后:“委屈了你了!” 皇后心头一酸,强笑道:“臣妾有什么委屈的!让皇上高兴,无忧无虑地处理前朝的事情,才是我们宫中女人的本分。孝贤皇后的贤惠有口皆碑,臣妾正该学着,哪里敢有怨言?” 太后素来是不大兜揽事情的性格,然而宫里这么多年,对什么都看得很清楚,皇后那拉氏原本头脑聪明偏又性格直硬,不大肯随和人,并不是特别受宠,一路升上来,性格虽比以往磨圆了不少,骨子里还是有丢不掉的一些傲气,此番这话,看着冠冕堂皇,实则恰是积怨于心,表白无意而已。如今,皇帝不再为先头孝贤皇后日日伤怀,但之于新皇后,未必满是热忱,不过循例不违罢了。太后只点点头道:“你的心思我明白的。如今皇上正是不惑的年纪,你软和温柔些总归可他的意。” 皇后硬挤出一个笑,欲待说什么剖白,太后却又对令妃招招手道:“你来!” 五六年间,令妃从低微的常在、贵人,无所出的情况下升迁到妃位,是后宫新近嫔妃都不及的,那些与她差不多同龄的妃嫔们,嘴上不说,暗地都有些不以为然——令妃不过内府包衣出身,父亲是个低微的奴才,女儿晋位为妃后也不过升个管领;母亲还是个通房的丫头,也是倚着女儿才有了姨娘的名分;她自己原本不过宫女,长得清秀却不算漂亮,亦只是跟随孝贤皇后时读了两句书,算不得才华横溢,见人时总是一副和善而怯怯的样子。——偏生乾隆喜欢她得紧。 太后握着令妃的手轻轻拍着,却没有多说什么话,最后才淡淡一句:“果然是像孝贤皇后!” 令妃脸都红了,好在经历多了也较以往大方些,轻声道:“奴才多亏太后垂怜,先前又有孝贤皇后栽培,如今也时时靠皇后娘娘提点,只敢勤修内治,孝敬太后,为娘娘分忧。” 皇后的唇角略微一下抽动,终于幻化成一个甜美的笑容:“妹妹的旧称还是改不掉,如今你我是姐妹,哪里说得到‘奴才’一词?”令妃急速一瞥皇后,笑道:“皇后说的是,不过臣妾年纪轻,出身又低微,哪敢在皇后面前僭越。” 纯贵妃笑道:“魏佳妹妹谦虚得紧!我们以前只敢暗暗说你像孝贤皇后,如今太后都发了话,谁说妹妹不是大福大贵的命呢?皇后娘娘素来大度,妹妹也不必担心。”说完,不经意瞥了皇后一眼。皇后见她当面挑唆,心中更作气,当着太后不好说什么,等跪安退下后,与嫔妃们一起出了慈宁宫,才对纯贵妃道:“妹妹素来是细心的人,今日怎么有些孟浪?” 纯贵妃假作不知,奇道:“臣妾愚鲁,还望皇后不吝提点?” 皇后忍了气笑道:“皇上最忌讳什么?传出去不是为魏佳妹妹找不好看么?” 纯贵妃暗自冷笑,脸上是谦恭得几乎惊惶的神色:“果然是臣妾太莽撞了!以后再不敢说这样的话了。”皇后心道:你这话传出去,无论是令妃还是我,都免不得惹闲话遭猜忌,倒是一石二鸟么?心中暗自警惕纯贵妃。 回到承乾宫,恰好看见几个小太监在往里面搬提盒。皇后奇怪问道:“这是哪宫送来的?给谁的?不过三四个盒子,派了倒有五六个太监,这么大张旗鼓的?”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王可式哈着腰道:“是纯贵妃宫里自制的南方点心,纯贵妃说五公主是南方来的,必然喜欢,除了皇上和太后那里,就送了来五公主这边。” 皇后不由心中火烧:虽则自己不大喜欢南方的甜腻口味,但纯贵妃这一举也未免太轻视自己,且冲着一个公主这么着巴结,谁知道又按了什么心思?欲待和五公主说说,然而想到那丫头一副乖戾的样子,又不愿招惹她,自己生了闷气回了自己住的暖阁。身边的韩嬷嬷瞧着主子生气,跟上去挥退了服侍在身边的小宫女,沏了碗茶送到皇后手边,才轻声道:“纯妃心思大,和主子一道进潜邸,如今自然是不服气得紧。奴婢瞧她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没有抬旗,不过是汉军家的而已!主子不给她点手段,谁知道将来东风压过西风,还是西风压过东风?” 皇后手里玩着一支笔,许久才哼了一声道:“我倒要看看,她想翻出什么浪来。” “先发制人……” “一样的。”皇后冷冷说,“咱们万岁爷眼睛清明着呢。” *************************************************************************** 在宫里过了端午,乾隆素来不喜热的人,还是到园子避暑,御驾开动前,身为后宫中之主的皇后少不得有些琐屑要来汇报,通报进了养心殿,乾隆和一个宫装的女子展开着一幅画卷,正头促着头指点着。皇后暗想和嫔妃再亲热,养心殿里难道没个顾忌?正想着,那女子抬头,皇后一见,原来是冰儿,心里一种气去了五分,另一种气又腾上来五分。 冰儿在乾隆身边,似乎也没有给皇后行礼的样子,乾隆笑道:“你来瞧瞧,朕命如意馆的画师画的江南名园的图景,打算先照着狮子林的样子,在圆明园建个园子,以后年年营构,把大江南北能够入画的园林景致尽数收纳其中,将这个园子筑成‘万园之园’。”皇后妆了笑容上前看,一看就知道这幅画卷是和令妃一起加封的舒妃的手笔,舒妃俏丽玲珑,家世又好,也颇得盛宠,皇后嘴里盛赞画得好看,心里不由有些气馁——纵然是当了皇后,亦是与众人分享丈夫,以前为妾的时候还不曾有这些想头,如今不知怎么反而酸酸的泛起嫉妒来——不过嫉妒是女人的大罪,足以“出妻”,皇后不敢有丝毫表现,在旁边啧啧赞叹着点头。 第118章 乾隆道:“冰儿,换茶去。” 冰儿正看得过瘾,嘟了嘴扭了扭脖子道:“怎么总指着我干活?怎么不叫太监宫女去?”乾隆骂了声“懒鬼!”却也不计较她,正扭头准备唤太监,皇后道:“臣妾去吧。”乾隆忙道:“不用,叫如意或张玉柱去就行。”皇后笑道:“臣妾以前在皇上身边服侍使用,可是有不合适、不得当的地方?” 乾隆愣了愣,笑道:“如今你和朕可是‘敌体’,这些服侍工作怎么好让你来做?” 皇后温柔一笑:“虽说夫妻是‘敌体’,臣妾还知道自己的位置。”捧过茶碗,去侧面的耳房重新沏茶。涓细的沸水淋入茶碗,上好的云雾茶在水中翻飞起舞,少顷静止下来,茶上细嫩的白毫便漫起水中“云雾”来,茶香恰好得宜,皇后的心思平静了一平静,捧起茶碗回到暖阁里。 乾隆从皇后手中接过茶碗,轻轻啜了一口,果然恰到好处,心里也被茶水浸润得一暖,对冰儿道:“你回去温书吧。”冰儿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幅画卷,乾隆挥挥手道:“明年园子修好了,你尽情看。”打发走了她。 皇后便说起一些琐事,正谈着,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喧腾,乾隆眉头一皱,看了看在身边服侍的总管马国用,马国用出去了一会儿,闹声非但没有小,反而更大起来了,乾隆怒道:“这是造反了么?怎么回事?”皇后试探道:“臣妾去看看?” 乾隆摇摇头:“马国用自然要来回禀的。你如今刚刚正位,不急躁反而让人瞧着尊贵。”这样两个人单独的时候说这样平和的指点做事的话,皇后心里满是感激,轻轻称是。果不其然,一会儿喧闹声下去了,马国用进来回禀,脸色有些尴尬。乾隆略微一想就明白,问:“五公主和谁闹什么别扭了?” “还是主子圣鉴。”马国用赔笑道,“门口伺候的张玉柱,不知说了句什么,把公主给恼了,两下里……”他舔了舔嘴唇,没说得下去。 乾隆便知道事情有点大了,止住马国用的话头,道:“把两个人都叫上来。” 皇后素知乾隆身边几个太监,无论职位大小,都是精灵透顶的人儿,张玉柱见了自己,素来是巴结得很,肯伏低做小,像个奴才样子的;但也听说见了一些低微的贵人常在答应什么的,颇有些倨傲,那些低等的小主们,反过来还要陪着笑脸应候这皇帝身边的红人——不过,横竖犯不到自己,素来也没有多问;御前的人,也轮不到自己多问。 冰儿是先气哼哼进来的,也没等宫女打帘子,自己猛地把绛紫色的缂丝帘子一掀,嘟噜着嘴往跪垫上一跪,不说话生闷气的样子。皇后冷眼望去,除了鬓边的头发有些松散,松花色衣裳上多了几道褶子,其他也没什么。倒是后来进来的张玉柱,近四十岁年纪,穿着初夏应季的花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眼睛下面还肿了半圈,此刻哭丧着脸跪在后面,一跪倒就连连碰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带着哭腔,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 乾隆看看冰儿,转过眼瞧瞧御前伺候的一个宫女,那宫女会意,到里间拿了简易的妆奁到冰儿面前,轻声说:“公主,头发松了,奴婢给您抿一抿。”冰儿却是不吃这一套的,一把把宫女持抿子的手挥开,道:“皇阿玛,今儿是我莽撞,但是,这口气不出,我也没脸呆在这里了。阿玛要肯听我说,等会儿要打要罚我都认!” 乾隆最厌她这爆炭一般的江湖脾气,冷淡地说:“你这会子肺都要炸了,能说个什么理?还是先静静气吧!”转脸向张玉柱:“你说。” 冰儿脸上一阵青白,咬住了嘴唇才遏住了脱口而出的过头话,回头瞪了张玉柱一眼,别过头又生闷气。 张玉柱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得色,赶紧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又磕了个头道:“奴才见公主从西暖阁退出来,不像要有奴才差使的样子,就没过去伺候,想是惹翻了公主,这是奴才的第一件大过。公主出了内门,突然回转身,叫奴才帮着寻一寻什么物件,奴才先没听清,问了二遍,公主就耐不得了,奴才没眼色,这是第二件大过。然后不知怎么的,公主着了恼,照着奴才劈头盖脸就打,奴才不合申辩了几句,这就是顶撞主子,合该受罚。只求皇上饶恕奴才的罪责,奴才下次再不敢了。” 冰儿听得有些怔在那里,若是张玉柱只管说自己的不是,自己倒有地方一一驳斥,谁知人家以退为进,句句自责,然而暗里夹藏着的都是话,见乾隆征询的眼光飘过来,突然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在宫里连个太监的心机都比自己深沉。乾隆见她不做声,自己发问道:“你先动的手?” 这不用回答也知道,张玉柱胆子再大,也不敢对主子动手。冰儿点点头。乾隆又紧追着问:“宫里的规矩你都不知道么?要责打个奴才,自然有有司,犯得着你堂堂的公主亲自动手?你当这里是市井混混儿聚居的地方,一不开心就大打出手么?” 冰儿含着眼泪道:“他是皇阿玛的人,我叫得动谁来?他辱及我的恩人,我自然不能饶他。” 皇后见乾隆眉头蹙了起来,脸色也较先前阴沉,心思这个“恩人”是谁?皇上又似乎已经了然的样子?只听乾隆道:“你可是想要香火烛纸么?”冰儿没料到乾隆一听就知道,脸不由一白,然而她是不管不顾的性子,也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就点头道:“是的……”悲从中来,竟说不下去了,一抬头道:“皇阿玛,我知道我今天又犯了过失,要打要罚我也认了,我这辈子,是逃不开那个‘劫’的,也算是我为义父生前的恩德还情。” 乾隆脸色不善,别转了头又问张玉柱:“公主问你什么?你又回什么?” 张玉柱寻思自己未必不占理,心里松了松,磕头道:“公主问皇上御驾什么时候出宫,又问主子们若要出宫进香或祭拜,有什么法子。奴才说……”他犹豫了一下,自思自己能够把话转圜得圆满,便道:“奴才说宫里四时祭奠有定,若是外头野路子的,保不齐下边人嚼出什么舌头。再说奴才也在皇上身边跟久了,那年五月底的事儿,公主出宫探视还是奴才这里办的差使,公主祭祀的是谁,奴才心里也明白,那人可是个……不如……不如禀过皇上再说。” 冰儿终于拿到他话里的一句漏洞,大声道:“你要只说这些,我会没来由动怒么?你说……你说……”但她涨红了脸,也说不下去了。乾隆情知必然是张玉柱口无遮拦侮辱了慕容敬之,才会让这个脾气急躁不会转弯的公主勃然大怒,但看张玉柱脸上开了染料铺一般,便知道他也受了不少罪。 皇后在一旁道:“五格格这性子,还是要改改!打个奴才是小,女儿家一动就是拳脚相向的,我们听着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看这么着,张玉柱也算是皇上这里的老人儿了,按说阿哥公主们和养育的嬷嬷们见面,都是礼敬有加的,公主也嘴上服个软,打声招呼。也不枉张首领受今儿这一顿罪。” “娘娘这话折杀奴才的草料了!”张玉柱见风向大好,忙转身向皇后连连磕头,“奴才口不择言也是有的,怨不得公主生气。” 冰儿别过头,根本没打招呼道歉的意思,胸口起伏了好一会儿才又扭转过脸,对着乾隆道:“皇阿玛许我祭奠义父,我就道歉。” 第119章 乾隆冷冷道:“你这算是威胁么?” “威胁什么!”冰儿终于忍不住眼里两行清泪滑落,“如今我倒是看着尊贵,其实什么尊卑还不是看皇阿玛的偏好!今儿张玉柱在我面前挺腰子讲话,冷嘲热讽的,也没见有顾忌的样子,横竖在他眼里,我义父已经是个没后的人了,和他也是一样么!我为义父祭奠,也未见得那座坟能冒青烟,乱葬岗子中和着多少逆贼的灰烬,团在一起也分不清谁是谁,白便宜了孤魂野鬼们……” 皇后听这些话倒是一愣,太监们说话恶毒她也有所耳闻,这张玉柱恃宠而骄,损得也过了些,怪道惹得这位公主大怒。乾隆却是一声冷笑:“我瞧你是至今还没弄清楚自己的身份!既回到宫里,以往的那些就该忘干净!”说完转头道:“传杖!” 皇后一听,这还上了大火了?不过平素厌烦冰儿孤傲的样子,此时不过乔样子劝一劝:“皇上!公主上次挨打,身子才好,您饶她一遭吧!” 马国用也有些慌,见乾隆阴了脸没应声,小声道:“皇上圣明,皇后娘娘说的极是,做主子的打个奴才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若为这个责罚公主,只怕……”乾隆声音扬了起来:“你懂什么!朕的主意要你来说三道四么?再惯你几天,怕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了吧!”马国用吃了一噎,这连同皇后的话等于都被驳回了,马国用看看皇后,她倒也没有尴尬的神色,只不过低了头轻轻把指甲里一点细小的污物挑了出去,马国用心道自己犯不着惹乾隆的邪火,躬了身子去传散差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算俺写的宫斗么?算么?算么? ☆、巧挑拨贵妃谣诼 少顷,马国用弓着腰,回禀散差太监到了,乾隆叫传刑杖来验看,冰儿低着头,心脏“怦怦”跳得耳膜都胀痛,心里虽大不服气,此时却不敢多话,想着上次挨打后,乾隆温语款款,教她识时务,但此刻要叫她低声下气地认错求饶,总觉得心里一道坎儿过不去,是以犹疑着,双手把松花色的绸子衣襟绞得都是褶皱。耳朵里只听乾隆怒声:“你越来越会办差了!朕叫的是传杖!你叫带几根痒痒挠来么?” 冰儿偷眼一瞧,马国用不知是故意帮她还是确实糊涂了,拿上来验看的刑具都是两三尺长的薄薄的小竹板子。马国用吃了一骂,低头连连自称“奴才有罪”,脚里却不挪窝。乾隆“啪”的一声把竹板子掀得老远:“愣什么!换去!”马国用不敢再耽误,退到门边,目光看向冰儿时满是同情。 又是传杖,想到那五尺长的结实毛竹板,冰儿心头一阵绝望,然而几番目视上头,只觉泪水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却开不了讨饶的口。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又听见马国用细碎而有节奏的脚步声,冰儿只觉四体冰凉,想说话也说不出来,怔怔地望着前方黑得发亮的澄泥金砖。马国用呈上刑杖让验看,乾隆摩挲了一下杖身,对冰儿道:“你不抬头瞧瞧么?” 冰儿不知自己挣扎了多久才勉强抬起头来,瞥了一眼乾隆天青色的朝服,也不敢张一张他手里的刑杖,眼皮一合一开,觉得脸颊上一阵湿,知道逃不脱,右手扶着地打算起身,只是手里无力,抑或是本能地想再拖延拖延,亦没有一下子起来。却听乾隆没有顿挫的干干的声音:“张玉柱在朕前当差,好使小聪明,充伶俐,见圣眷优厚的嫔妃,便多献殷勤,而遇不特受朕之恩者,则自以为在御前亲近,直达天颜,倨傲自负已非一日,当朕都不知道么?所以才有今日对公主不行跪拜,出语不恭之事。先帝内训圣谕:‘内宫之宫眷,虽答应之微,总管不可不跪拜’。公主乃朕亲女,身份尊贵,是你这撮尔奴才可以出言嘲讽的?!传谕,张玉柱革去首领,责三十板,以儆效尤。(1)” 众人都听呆了,张玉柱更是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直到行刑的太监来拉他,才带着哭腔求饶:“皇上,奴才一万分知道自己的错了!以后再不敢了!皇上饶奴才一次吧……”乾隆瞧都不瞧一眼,伸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见张玉柱已经被拖到殿外了,转过脸看看冰儿,她也是一脸迷瞪的神色,似乎还没从这戏剧性的结局里走出来,不由好笑,道:“宫中内政肃清,有典有则,不是凭着朕的喜好,明白?” 冰儿委委屈屈点点头,又忍不住道:“皇阿玛早点说,我也不吃这一吓。” 乾隆笑道:“不吓唬你一下,以后还不知闹出多少折子戏来。为出口恶气,连体尊都不要了,怕也只有你怎么肆无忌惮。你日后要再这么着,先头的‘痒痒挠’就正好赏你一顿。” 冰儿“噗嗤”一声破涕为笑,伸手一抹脸上的泪水,却不料那刚打过人的手上乌漆漆都是灰垢,脸蛋顿时黑一道白一道,乾隆笑叹一声,从她袖口的镯子上扯下一块手绢,仔细地把她脸上擦净,那温柔慈爱的神色,一旁的皇后看在眼里,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儿。 乾隆见手绢下那张小脸蛋,虽然还有些灰渍,到底恢复了原本白皙皎然的颜色,忍不住伸出手指在她脸颊最丰润的地方轻轻摩挲了两下,只是宠爱到此就是尽头了,说出来的话仍然并不多留情分:“慕容敬之是青帮首领,朕杀他是正国法,你既然认回公主身份,与他就不应再有牵连。出宫祭祀断然不可,就是在宫中,也不许乱动香烛。你实在要表达哀思,就去佛堂为他诵几卷经文,为他修修来世吧。”说完这话,便见冰儿眼中又浮上一层晶莹的薄泪,好在她并不曾胡闹,缓缓点了点头,少有的乖巧的样子。 一时张玉柱刑毕进来谢恩——宫中刑杖沉重,三十杖下来,衣裤上血渍模糊,湮成一片,因而人也顿挫无力,周身战栗,说话时牙关相切,好容易才听出完整的句子:“奴才谢皇上教训,以后定当用心服侍主子,再不敢轻狂。” 乾隆道:“不光是你,宫里所有太监都当明白自己身份,朕的手里养不出刘瑾王振之流来。”顿了顿又道:“念你一向在朕身边服侍,今天的罪责也就到此为止了。以后其他宫监有仗着自己御前侍奉,敢对宫里格格、常在、答应,抑或阿哥家中妾侍等不恭敬的,不仅依今日的例子痛加责处,还当发往园子里做苦役。朕的话记档,传旨令宫中太监听谕。” 张玉柱已经是听得一头冷汗,忍着痛在金砖地上连连顿首认错,又不待乾隆吩咐,转向冰儿认错:“求公主瞧着奴才是个吃_屎长大的狗子,先前的臭话万勿放在心上,否则奴才成了齑粉也抵不过罪过。” 冰儿素来厌恶张玉柱,任他说得涕泗交流也不予理睬。一旁的皇后瞥了瞥她,心想乾隆此举除却为后宫正法规,亦是对宫中众人宣告对这位五公主的盛宠,以后她就是不在御前,大家也会忌惮着今日的事,不敢稍有冒犯。皇后暗里冷笑:宠溺孩子到这般境地,果真是为着她好么?我自是皇后,难道将来还看一位公主的眼色过活? ****************************************************************************** 张玉柱作为御前的红人,因出语不敬而遭责打的事很快传遍阖宫,自然也少不了各种揣测,细细碎碎的流言也不知从何而来,总是遏止不住的。 苇儿心细,几番劝冰儿或是看望,或是赏赐,要给张玉柱做个面子,无奈冰儿鼻孔朝天道:“他那个小人,我见着都恶心,被打是活该!以后我明白了,要看谁不顺眼,直接找皇阿玛给我出气。” 第120章 苇儿道:“宫中势力盘根错节,今日皇上为你出气,保不齐什么时候风水转到别人那里,公主又该怎么办?倒不如今日显显肚量,才能叫人真心膺服,也指不出差错来。” 冰儿道:“你就是这点最庸俗!我的肚量,不是靠着这些个虚头,该恨的人就恨,该敬的人就敬,才是活得堂堂正正。” 苇儿见不光劝不住,自己还落得个“庸俗”的名分,好在已经知道这位主子平素说话是个嘴上没把门的德性,渐渐也不会为这些话暗自伤心难过了,叹口气道:“那奴婢为您收拾去园子的东西。”冰儿便觉得春风得意。 移居京师西北部的圆明园,满目都是青山绿水,凭空就去了三分暑意,冰儿顿感惬意。初到的三四日里,乾隆也没有命她去读书,万几多暇,倒携着冰儿在园子里好好逛了逛:“喜欢这儿么?” 冰儿深深地点头:“喜欢,美极了!” 乾隆淡淡一笑,见冰儿果然是欢喜之极的神色,粉绿的薄绸衫,雨过天青色的妆纱褂子,衬得略有些薄汗的她,两颊粉润得和园子里搭蔓而成的蔷薇花墙上盛开的粉蔷薇一般。而冰儿手中,正捧着折来的一把鲜嫩的蔷薇花,此时调皮心起,扯下一把花瓣,往空中撒去,天上顿时如同下了蔷薇花雨一般。 乾隆闪到一边,防着蔷薇花瓣落到自己身上,又道:“瞎闹什么!仔细蜜蜂蛰了你!”脸上却有隐藏不住的笑意,等冰儿疯完了,才到她身边,替她摘掉头发上的花瓣和叶子。后面服侍的宫女太监都离开十来步远,瞧着这位曾叫人厌烦的民间公主此刻受尽宠爱的样子。 “乾隆九年修的圆明园四十景,还是很看得过的。”乾隆道,“朕还打算叫洋毛子郎世宁照他们国家的风俗,在这里为朕设计几座西洋的花园小楼,一座水法,集万国景致于一座园子——当然,地方还略小些,准备把附近的两座园子一例打通。等以后万国来朝,让天朝之威能震慑四海。” 冰儿吐吐舌头道:“那得好多银子吧!” 乾隆笑道:“这又轮到你操心了么?朕修园子,花的是内库的银子,一分都不用国帑。何况如今用夫役都是按日子算钱的,多少有手艺的人巴不得来挣点养家钱,又不是以前滥派徭役,是民心不定的因素。”虽然这么说,乾隆最后还是夸赞了一句:“国事虽不用你们操心,不过你总归不是以前的一味懵懂了。读书算是有进益的。” 正聊着,远远的小径上几个宫女太监服侍着一名宫装女子缓步走了过来,乾隆一瞧,是纯贵妃苏氏,着一件水红妆纱的袍子,手上轻摇着一柄绢扇,满脸百无聊赖的样子,突然抬头看见乾隆,纯贵妃显出慌乱又有些羞惭的神色,急急几步上前,蹲下请了个大安。 自十三年孝贤皇后去世时纯妃所出的三阿哥永璋因“不孝”遭乾隆大斥之后,纯贵妃也一直不大受待见,两年过去,面见自己时还是一副畏缩的样子,乾隆不由也有些不忍,柔声道:“朕安。起来吧。”冰儿也蹲身给纯贵妃请了安。 乾隆找着话说:“听说你近日也有些肝气郁结的症状,其实与其吃药,不如多出来散散。” 纯贵妃眼眶一红,怕惹乾隆生气,硬忍着没哭,委委屈屈道:“是。” 乾隆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倒有些怜惜,又道:“瑶儿嫁到傅恒府上,一切都好——前两日我才问傅恒的。” 纯贵妃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赶紧用手绢拭去,强笑着道:“臣妾失态了。想着女儿一直没有归宁,心里还真有些舍不得呢。”因抬头看着冰儿道:“如今瞧着五格格,倒似看到自己女儿一般。” 乾隆见冰儿木愣木愣的,轻咳一声道:“贵妃都这么说了,冰儿还不去伺候着。” 冰儿素来不大懂这些复杂的人情往来,不过纯妃常有东西来赐,因此对她感觉不坏,上前扎手扎脚也不知这么“伺候”,半晌尴尬笑道:“母妃若是热,我给你打打扇吧。” 纯贵妃倒给她逗得一乐:“五格格说笑了,我这里又不缺人。倒是瞧着你……”纯贵妃似乎确有几分真心,定定地看着冰儿的脸,还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冰儿的鬓发:“瑶儿以前,也是这么乖巧呢。”又道:“五格格的插戴也忒素了点。我那里有几件首饰,赶明儿叫人送给五格格。” 乾隆道:“那也不必了。今年新近做上来的首饰已经到了,有些新样儿倒是外头不大见的,冰儿先挑就是。”纯妃暗暗咋舌:这果然是宠溺得有些无度了!且冰儿一声推辞都没有,坦然受之,怪道皇后暗地里不少怨言。 虽然乾隆许了让冰儿越过次序先挑首饰,但是纯贵妃还是亲自拣了几件首饰,趁着给皇后请安的间隙,到住在同一宫中的冰儿那里。“看看。”纯贵妃满脸的笑容,“要是有不喜欢的,也不用不好意思说,我再给你换了就是。” 冰儿一瞧,纯贵妃果然大方:送来一枚戒指是硕大且剔透的亮蓝色宝石镶的,一对镯子是碧绿的翡翠,几件簪子都是极其精工,粉碧玺雕的牡丹花、细米珠串的素馨花、西洋玻璃的蝴蝶、金丝珐琅的刘海戏金蟾……冰儿正觉得不过意,纯妃笑道:“来,我给你重新理一下发髻。”冰儿梳的是最简单的两把头,留着细碎的覆额发,一根长长的辫子,纯妃拿过抿子,蘸了些兰泽的发油,把碎发抿了抿,又用扁针帮忙,把新拿来的牡丹花簪子插戴在两把头的中间。 冰儿平素不大用这些沉重的簪饰,顿觉脑袋被压得一沉,脖子都有点僵上来。纯贵妃却是非常高兴的神情,拉着冰儿到大穿衣镜前,笑道:“正和你的衣裳配呢!”冰儿穿着藕荷色的纱褂,隐隐透着里头浅红色衬衫的颜色,果然和头顶这枚暗粉色的碧玺牡丹花绝配。纯妃道:“再用件石青的坎肩压一压颜色,或者水灰色也使得。倒是浓绿色的手绢能衬得俏皮……” 冰儿素来不耐烦打扮,如今瞧着镜中人,觉得已经够好了,又不好意思打消纯贵妃的积极性,正陪着笑,皇后那边遣小宫女来传话,叫冰儿过去。 纯妃道:“以前的事我也听说了,你说话要仔细。那边——”她努了努嘴:“我们十来岁就一起在乾西二所,她的脾性我最清楚不过。说两句话儿从不让人,心思窄,格格不要去惹到她才是。” 冰儿本来就与皇后不大对劲,听纯贵妃这么说,心里愈发不服起来:“凭她怎么着,我是我!” 纯妃轻轻一叹,道:“我白说说。” 有纯贵妃这番话打底,冰儿到皇后那里的情绪就不对了,皇后哪里想得到这些,见冰儿过来请安,淡淡道:“皇上有旨,这次新做上来的首饰,让你头一个挑。——这是皇上的特恩,不过宫里其他嫔妃格格们都没有选用,你还是多注意着些吧。” 这本来也是好心的话,冰儿正左着心思,怎么着都觉得皇后语涉讥讽,硬邦邦道:“我又不是爱贪小便宜的人,皇额娘这话是说给谁听呢!” 皇后吃她一噎,登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韩嬷嬷,我乏了,你带公主去瞧吧。”起身到了里间生闷气。 韩嬷嬷见主子生气,自然没有好脾气。皇后在内间还没待多久,就听见一记响亮的掌击声,随即是冰儿的怒骂:“你管得着我吗?是我皇阿玛赐我东西,又不是我死皮赖脸求着要来的。你既嫌我挑剔,我这就走!”接着是韩嬷嬷带着哭腔的辩解声。 第121章 皇后心中大忿,不得已起身去看,迎面就瞧见韩嬷嬷左半边脸紫胀了五个手指印,偌大的年纪了,只怕是第一次这样受辱。皇后气得胸口起伏,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在我这里,怎么说对我的人动手就动手了?你也太没王法了吧?” “皇阿玛说了,‘内宫之宫眷,虽答应之微,总管不可不跪拜’。今日这老妇出语侮辱我,我还打不得她了?” 皇后怒道:“平时背书没见你这么流利!此刻拿根鸡毛也能当令箭么?她也是宫中的老嬷嬷了,不信有什么规矩比你还不明白!再说了,好歹是我的人,你要打要骂,总该禀报声吧?” 冰儿无言以对,昂头道:“东西我也不挑了!我告诉皇阿玛去,让他来公断吧!” 作者有话要说:  (1)张玉柱的事情见载于史,不过他其实也是个触了孝贤皇后之死霉头的衰人。这里继续拿他做个衰人,小说嘛,当不得正史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中秋节快乐! ☆、帐中冷语慑纯妃 乾隆没有召见怒冲冲的冰儿,但到了午后,政务较闲,便来到皇后所住的“天然图画”,亲自问询。 不过三言两语,乾隆就明白就中内情,事情虽不复杂,但一边是新晋封的皇后,一边是才示宠的爱女,如何平衡其间越来越恶化的关系却是难题。乾隆见纯贵妃、嘉贵妃、令妃、舒妃等几个位次高的嫔妃都在眼巴巴瞧着自己处理,干干地咳了一声道:“这样的小事,何必闹得势同水火?韩嬷嬷既为奴婢,自然要替公主赔罪;然而公主是晚辈,也要替皇后赔罪才是。一人磕三个头,这事就算了了了。以后谁再挑起事端来,朕可就不轻饶了。” 韩嬷嬷听得皇帝亲裁,不管服气与否,都响亮地给冰儿磕了三个头,大声赔了罪。 冰儿却气鼓鼓地拖延了半天,直看着乾隆的脸色开始沉下去了,才往皇后面前一跪,歪歪扭扭磕了三个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以后不敢不恭敬了……”也不待皇后发话,自己起身昂着脸站到一边。 一边的嫔妃见乾隆、皇后、冰儿三个人脸色都不好看,自然也尴尬,纯贵妃自忖这里的嫔妃们自己随驾的时间最长,分位最高,少不得站出来道:“好了好了,主子娘娘心胸最宽,怎么会为个小辈生气,是不是?五格格现下脾气也比以前好多了,臣妾瞧着也是可喜的事呢!” 冰儿顿觉纯贵妃是个好人,感激地忘了她一眼,倒是皇后,心里最明白纯贵妃的虚伪,冷冷笑道:“我自然不为五格格生气,我只是气,我们五格格年纪小不懂事,任谁一挑拨,心里就犯浑。” 冰儿生气地说:“谁挑拨我?谁犯浑?我年纪是小,眼睛可看得明白!” 纯贵妃道:“皇后这话,臣妾听着有些吃不透意思呢!公主挑首饰,是皇上的谕旨,韩嬷嬷在宫里当差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纵然是公主该当尊敬她是皇后身边服侍的老人儿,难道皇上也合当尊重她不成?万岁爷的旨意,也该是她质疑的么?” 韩嬷嬷一听,脑门上立时汗出,跪下道:“皇上明鉴!奴才长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违拗圣旨!纯主子这话,奴才不敢辩解,但实心冤枉!”乾隆一听,自己好容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事儿又给纯妃搞大了,扣这么顶帽子,怪道韩嬷嬷受不起。他心里明镜儿似的,当事的皇后和纯贵妃却斗起了意气。 “纯妹妹,我宫里的人不懂规矩,我过后自然要责罚。不过,皇上常常说,后宫之事,也要有典有则。”皇后语气平静,唇角还挂着一抹笑,只是眼睛下方的皮肤微微牵扯得跳动,细心的人明白她心里已经怒到了几处,在强自克制罢了,“今儿我宫里的事,皇上已经断过,还请妹妹不要加油添醋了。” 冰儿插嘴道:“我觉得贵妃娘娘说得对!” 乾隆借机呵斥:“你是又该打打了!这事本就因你而起,你不好好反思,还敢和你皇额娘插嘴!来人——” 乾隆见冰儿的眼圈立时红了,心里又有些不舍,最后道:“扶五公主去宫门前跪一个时辰。过后向皇后赔罪赔得恳切的,才准起来。” 冰儿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扭了扭身子希图撒个娇耍个赖什么的,乾隆重重地一哼,冰儿不敢再做妄想,嘴尖鼻子翘地罚跪去了。 里头,皇后和纯贵妃自然明白乾隆杀鸡儆猴的意思,都是撇了撇嘴,等乾隆走后,才各自散了。 晚上,韩嬷嬷肿着眼睛来给皇后卸妆。皇后回首看着她的脸道:“这贼丫头下手全然没数,都紫成这样了!果然是贼人家养大的,匪气忒重了!” 韩嬷嬷劝道:“我倒没什么,这会子也不疼了。只是今日叫主子受了委屈,奴婢心里才不好受。” 皇后咬着牙道:“那贼丫头是个蠢货,今日先头是纯妃先进她的屋子,不知道烧了什么野火!前头她怎么着我也都忍了,现在以为五格格可以给她当枪使,竟一步步欺到我脸上来了!再不给她点教训,只怕连自己是汉军旗都要忘掉了!还指着她家小三儿为她翻身么?” 韩嬷嬷道:“如今三阿哥算是长子,她也以为自己将来要当太后了呢!” “三阿哥那个蠢材!”皇后把耳坠子“啪”地一声丢进了妆奁盒子里,不屑地说,“不说和先头的永琏没法比,我看如今,就是四阿哥和五阿哥也比他好!” 韩嬷嬷道:“其他不说,四阿哥的娘和五阿哥的娘就比纯妃谨慎!” 皇后边摘着发髻上的珠花,边细细思考,眼前出现的是四阿哥的母妃嘉贵妃金氏和五阿哥的母妃愉妃柯里叶特氏,两个人都相貌普通,温顺良善,虽不大得宠,强在从不招揽是非,乾隆对她们俩倒也不坏。皇后道:“我如今肚皮还空空如也,虽然上了三十不是生不了孩子,但总归得防着万一,须为自己打算着。四阿哥的娘如今又添了十一阿哥,也顾不上四阿哥的教导,我不如向皇上求个名分,抚育四阿哥,不上两年他娶了福晋要分府出去,到时候万一是个可造之材,也……” 不消说完,韩嬷嬷就明白了皇后的意思,轻声道:“可嘉妃还在……” “嘉贵妃胆子最小,当年皇上进她分位都吓得她要死,唯恐被架在火炭上炙烤。”皇后声音里有一点不屑,“这样的老好人、胆小鬼,你还怕她翻天?” 韩嬷嬷想了想道:“主子的主意使得。就是皇上精明,还得小心翼翼些才是。其实娘娘不是没有怀过胎,可惜那个小格格未及序齿就没了,若是能有自己的小阿哥,尽心培育,才是真的!” 皇后怔了怔,神色间不由有些楚然,许久问:“今日翻的是谁的牌子?” 韩嬷嬷犹豫了一下才道:“纯贵妃的。” ************************************************************************************ 纯妃这晚在“九州清晏”后的寝宫侍寝,心里自然欢喜,俏俏地梳妆了一番,熏的也是最新样的合香。然而帷帐之中,翻云覆雨只是同例行公事一般,等伺候乾隆穿好睡衣,乾隆道:“你到东厢房里吧,那里也凉快些。” 第122章 纯贵妃好一会儿才带着些委屈地说:“皇上要觉得热,臣妾为皇上打扇好不好?” 乾隆本是背对着她的,此时转身瞧着纯贵妃的脸,叹口气道:“都两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小女孩儿似的?” 纯贵妃声音轻得蚊子叫似的:“园子里又不比宫里……臣妾就是想多陪着皇上一会儿……” 借着帐外微微的烛火,乾隆瞧着纯贵妃的脸,灯下最宜看美人,纯妃和皇后都上了三十岁,纯妃五官不如皇后明艳,然而保养得都很好,丰润的皮肤滑得一丝皱纹都看不见,长长的乌发逶迤在枕畔,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再往下,就是纯妃与皇后不同的地方了——纯妃生过两个孩子,饱满腴艳,不比皇后清瘦;肌肤滑不留手,加之她是长长的柳条腰,纵使生了孩子也不曾有丝毫变粗。乾隆不由看得有些动心,上下揉了几把,笑道:“刚才太性急了,竟没有好好品一品滋味。” 纯妃的脸顿时变得热热的,低了头拱在乾隆怀里。此次鱼水共享,竟与刚才完全不同。 完事后,纯妃如小女孩般,非但没有服侍乾隆更衣,反而腻在他微微汗湿的怀抱里,轻声道:“皇上再赐奴才一个小阿哥或小格格吧!” 乾隆搂着她笑道:“朕刚才不是已经赏了你么?当有便有。你看皇后如今膝下孤单,是朕的不是么?” 纯妃笑道:“皇上说这话,奴才都不敢接话了。”“咯咯”笑了两声,忍不住又道:“皇后膝下虽无亲生子女,奴才瞧她抚育皇子皇女倒是极用心的。特别是四阿哥,他额娘不大得力,皇后耳提面命,竟似比亲生的还要好。”她在微光中看不见乾隆的脸色一僵,目光也冷了下去,只是觉得他的手仍然不停息地爱抚着自己,便大了胆子:“上回,不知哪里传出的乌糟话,说皇上属意四阿哥,所以平日里考评功课,四阿哥最得盛誉,虽然骑射里差些,不过治国平天下,也不是非得马上来得……” 她话没说完,乾隆冷冷道:“朕的这些阿哥,瞧着谁好谁不好,朕心里自然有数。就是你的永璋,若论起读书写文章,也是很看得过的。” 纯妃听儿子被夸,心里正当熨帖,准备代替谢恩时,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有点摸不着头脑:“……只是朕最恨有人乱揣度君心,尤其是揣度正大光明匾背后的那个名字!若是查出来谁造这样的谣言,一定是打死不论!还有后宫里——若以为朕是那等爱听枕头风的昏君,怕也是这些年服侍在御前,还没弄明白朕的脾性!” 这番话言浅而意深,纯贵妃终于了悟过来时,已经冷汗涔涔而下,不由得要辩白:“臣妾只是随口——” 乾隆毫不留情打断了她的话:“朕知道你是随口。只是这么随口,怕是连分位都不想保住了!你是潜邸就随了朕的,所以今日朕不过白提醒你一下,不要在朕面前弄小聪明,免得日后为永璋贾祸罢!”见纯妃爬起来似乎要磕头,乾隆按住她,缓了缓声音道:“这里朕知,你知,再无第三个人知道今天这番话了。你也不必担心,朕不会连这点子事都包容不来,只是你自己要知道谨慎!冰儿人情处事是个蠢人,但朕并不蠢——她也不是真愚鲁,将来也会有天明白,谁是拿她当枪使用的人。”最后冷冷道:“朕乏了,你换好衣服去东厢房吧。叫外面服侍的人打水给朕擦擦汗。” 纯贵妃这次一句话都没有敢多说,匆匆穿好衣服,披散着头发到床下告退,乾隆听她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臣妾今日大过,谢皇上念旧不计较。臣妾无颜再见皇上,只求皇上不要牵扯到三阿哥,他为人愚鲁,从来不关心这些事情的……” 乾隆道:“朕知了,你去吧。” ******************************************************************************** 过了几日,在太后那里问安,诸位宫眷自然都是言笑晏晏,皇后见纯妃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特觉她傲慢无礼,便想打击打击她。 恰好此时太后说起想几个孙儿孙女,皇后笑道:“三哥儿读书读得好,四阿哥也不可小觑!”四阿哥的生母嘉贵妃金氏素来是谨小慎微的人,见皇后一眼瞥过来,心里不由有点慌乱,也生怕缠进是非中,不得已讷讷开口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过是吃斋念经,希图着皇上的儿女都平安康泰罢了。” 纯贵妃心里自然不快,然而三阿哥不受宠她是知道的,如今娶了福晋分了府出去,连见面的机会都少得很,还不似女儿嫁出去还常有回宫归宁,见见母亲的时候,但乾隆在场,正盯着自己瞧,说话畏惧了不少,笑得也很勉强了:“可不是,甭管谁肠子里爬出来的,都是皇家的骨肉。”皇后听纯贵妃这话已经露了怯,笑容里便带了点冷意:“三阿哥毕竟是现在皇上的长子,好好读书,将来还是前途无量的。纯贵妃自然有后福。” 乾隆冷眼看着纯贵妃的脸一阵红一阵青,惶然望向自己的眼神带了点惊惧和泫然的神色,心里觉得烦躁:几位阿哥,本来就没有特别叫自己欢喜不够的,又被后妃们你一言我一语,暗暗都带着谣诼谮愬的意味。孩子们都是尚未加冠的年纪,就搅入这样的是非圈子,怪道先帝经历九龙夺嫡后,唇亡齿寒,再不敢在实务上对皇子们加以培养,看来自己也不得不对皇子们严加管束,以免他们成为母氏的枪柄。 太后笑道:“皇阿哥们都是好的!读书也读得辛苦,当年皇帝在书房读书,每日价都是天不亮就起床,虽说是未正下学,先帝爷管得紧,常常弄到进晚点的时候才回来。不过瞧着如今皇帝治国平天下,果然当时苦读书还是有用的。”又道:“我倒是想那几个女孩儿!三格格、四格格都下嫁了人家,婉儿也指配了蒙古,六格格又小,如今解语的就是五格格,可也被她老子抓到书房去读书了,成日价见不着人影。” 乾隆笑道:“书房读书哪有那么辛苦!定是她偷懒不来请安,回头朕拿板子好好揍她。” 太后笑道:“你也是!说起来都说皇帝宠这民间女儿,谁知道我们这位五格格被她老子打得最狠!你也都下得去手!” 乾隆笑道:“颜之推说的:‘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恶,但重于呵怒伤其颜色,不忍楚挞惨其肌肤耳。当以疾病为谕,安得不用汤药针艾救之哉?又宜思勤督训者,可愿苛虐于骨肉乎?诚不得已也!’冰儿小时候最当受教时未能受教,在外面性子养野了,如今要扳正过来何其之难!朕打她时心里岂不也是疼的?然而为了改她的恶脾性,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太后不由便叹息:“我也知道你心里是有谱的,礼法上不能有疏忽,当须笞责、惩戒都是应当的;打过心疼,未免其他小事上娇纵些,也能理解。”乾隆不由心里一酸,陪笑道:“果然知子莫若母!” 正说着,外头太监报五公主来请安。太后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叫进来吧!” 冰儿进来蹲身请了个大安,太后招手把她唤道跟前,冰儿坐在脚踏上,任太后轻轻摸着自己的头顶,接着嘟着嘴道:“今日热死,书房里还不准挥扇。我身上有没有汗味儿?” 乾隆咳嗽一声,道:“没规矩!说话也不打个草稿!” 第123章 冰儿奇道:“说话怎么打草稿?” 太后笑道:“五丫头傻得可爱,不知道的还以为和皇上顶嘴呢!”冰儿眼睛溜溜一转,瞥瞥乾隆的脸色,好在他脸上并无厉色,只是剜了她一眼,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还没到伏天呢,你巴巴的来叫什么苦!” 太后道:“还是供点冰块吧。今年夏天是比往年热了些,孩子们小,着了暑可不得了!” 乾隆对皇后道:“那你着人吩咐内务府一声吧。先给太后供冰块,然后是各宫,然后是书房里。”皇后忙答应下来。回头见冰儿滚在太后怀里,撒娇撒痴,“格儿格儿”笑个不停,心里暗道:这位五格格哪里是傻,只是简傲无礼——且都对着她自以为不要紧的人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幽阁论史赞纪昀 午后闲适,乾隆和和亲王弘昼手谈,下了三盘,乾隆就道:“没劲。都不拿出本事来下棋,赢得也没意思。” 弘昼陪笑道:“皇上棋艺高超,本来就不是臣弟可以匹敌的,满目山河俱是黑子,臣弟回天也无力么。” 乾隆把手中的黑子丢回棋盒,笑道:“史上佞幸的臣子要讨好君王,也好歹要做出样子来,或只赢个三五目,还成个体统。” 弘昼亦笑道:“所以说,臣弟一来不是佞幸的臣子,下不过就是下不过,不做欺君的事情。二来弄不了机巧,想作假也做不来,水平摆在这里。” 乾隆道:“罢了罢了。你总有说辞,以前在先帝面前也是一套一套的,如今朕也奈何不了你。”自己动手收拾着棋盘,边道:“倒有个话要问你呢。河南遭了水灾,朕已经发下了赈济的银两,怎么近日里京城的流民却也增多了?那些官儿们没有回复实话的,你倒可以为朕探听一探听。” “嗻!”弘昼又道,“臣倒是爱热闹的人,棋盘街上又去了两次,微服私访呢。京城里没有什么流民,倒是京畿,查看不大严密,臣听自己庄子里的奴才说,打莲花落讨要饭食的,大多是河南口音。有些富户家也施了粥棚,现下里能吃饱肚子的,倒还不足为患。” 乾隆点头道:“江南一行,深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大意不得。”抬头似乎想了想什么,唤门口伺候的太监去军机处的档房里取户部新拔擢的官员的名字。弘昼见事关国政,连忙请辞:“皇上,臣弟想起来宗人府还有几件小事未曾处置好,只怕先要告退了。” 乾隆看看他,笑道:“也好。你虽领着内务府和宗人府的事务,其他事情也帮朕留心点。上阵亲兄弟,朕多倚仗着你呢。”弘昼嘿然一笑,躬身告了跪安,离开了阁子。 户部拔擢官员的名单的折子很快送到了,乾隆找了半天,找到了想看的那个名字——海兰察。 晚面传的又是傅恒。乾隆指着海兰察的名字问道:“这个人先也是在张广泗帐下的,后来和他闹了意见左迁至扬州,算是起伏历遍,你后来到金川时,有没有人提及他?” 傅恒想了想道:“有的,他上头的总兵骂他是个狷介的滑头。” “既然狷介,还能是滑头?”乾隆不由一笑,“不通吧?” 傅恒道:“奴才也觉得好笑,没有深究下去。不过说,那时张广泗延兵不下,说是要等待最好的时机一举进攻,海兰察在帐下就出语嘲讽:‘只要待到秋末入冬,大雪积得和碉楼一般高,正好不战而破呢。’张广泗大怒,要问他不服从军令的罪责,海兰察也不惧死,笑嘻嘻道:‘张公自然是用兵如神,只是我等帐中谋划,不如张公一人做主。’张广泗虽欲除之而后快,奈何一直找不到海兰察的把柄,又听说海兰察与京中数位新晋的大佬都是朋友,投鼠忌器,也未敢太过举动。” “他不过三十年纪,和京中哪些大佬都是朋友?” “奴才没有细问。”傅恒如实说,“这次擢的是参将,奴才可以去打听。” 乾隆道:“他的升擢先压一压吧,听说人到了京,朕要考评一考评。” 傅恒知道乾隆用人颇为心细,心道海兰察把握好这次的机会,以后便是前途无量了。 傅恒又道:“前几日折子里,还有张衡臣请求休致的一篇上表,奴才见皇上留中了,不知圣意是?” 乾隆提到就心烦,摆摆手道:“这已经是第几次了?朕都不耐烦去数了!总说年岁大了,确有林泉之意,朕已经婉拒了,就不望他为朝廷出力,也希冀他体察朝廷得有尊老爱贤的意思,总得有尸位素餐的人。他张廷玉又不是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几次求去,倒似朕亏待了他,或作出无道的事一样!”傅恒见他的神色是少有的暴躁,没有敢说话。乾隆道:“朕也想好了,他三番五次地要求去,朕偏不准,只有朕许大臣休致,没有大臣拿休致来胁迫朕的!先撤掉他几个要职,留些闲位让他蹲着,看看他还有什么做派。” 傅恒试探地问:“他还兼着上书房总师傅的职,不过如今一年也去不了上书房三五回,还要不要留着?” 乾隆舒了口道:“这职位留着罢。他以前就是朕的老师——虽则并没有实在地教过些什么。毕竟学问还是有的,阿哥们交由他来训导,总不至于出大错谬。不过,他这个人太翻覆无情,定安亲王是从他受教的,去世的时候,朕看他并无悲色,丧礼未办就上书求去,实在是叫人心寒。如今只当他做鼎彝古器,陈设陈设罢了。” 想到上书房,就想到自己的诸位皇子,大阿哥满了二十四岁,然而英年早逝,其他的阿哥都不过十多岁,但也到了开始懂得权势地位的时候,后宫里那些风吹草动,后妃间话里话外的攻击谗言,无外乎都直指自己对储副之位的警觉,以此来相互打击,让他想着更觉头疼。而这些儿子中,始终没有夙慧天成、让自己格外看重的,也是头疼的事情。有一段时间没有去书房检视阿哥们的功课,也是因为这些头疼的小事。乾隆想了想道:“书房下学后,让五公主过来伺候。” 傅恒笑道:“公主读书大有进益,不知脾气可改好了些?” 乾隆苦笑道:“几乎日日耳提面命,谁知她张狂的性子愈演愈烈。四书未能养气,只求史籍能让她聪慧些,不要动不动缠到宫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中,被人利用还不自知。” 傅恒道:“古诗里说的:‘绝知此事要躬行’,公主以往读书,囫囵吞枣,要改善气质,不是一日两日的事。皇上英明天纵,不肯叫后宫沾染前朝的坏习气,然而宫里总免不了是非,亦不过女人家的使气,只是阴戾气尤重,日日纠缠在里面,好人也要缠坏了。”乾隆听他这么说,深以为然,道:“要是你姐姐还在……”没有说得下去,却有一个冒险的念头陡然上心。 过了未时,冰儿到九州清晏请安,乾隆不在书房,在湖边的小亭子里看风景。回头一看,冰儿又是气鼓鼓的神色,乾隆暗自叹息,问道:“又怎么了?” 冰儿说:“今儿给皇额娘请安时,不小心打碎了她的一个白玉花瓶。皇额娘和我置气。” “真是不小心打碎的?” 冰儿一听这话,明摆着是不相信自己,不由大为着急:“当然是不小心!我也犯不着拿瓶子撒气呀!” 第124章 乾隆见她急得似要赌咒发誓,摆摆手道:“信你、信你。不过你皇额娘还没小器到一个瓶子都舍不得的份儿上,定是你口舌里有什么不妥帖的话又出来了。” 冰儿嘟着嘴道:“打碎了瓶子,我不过白问了声:‘谁把瓶子放这个地方?’皇额娘就生气了,说:‘这么说这还是我的不是了?’……这还不是小器?” 乾隆白了她一眼:“要是人家对你说这话,你都要跳起来了。五十步笑百步,还嫌人家小器。库里好像还有几个质地不错的白玉花瓶儿,赶明儿给你额娘送去,顺道陪个罪。”见冰儿嘴又翘了起来,狠狠一点她额头道:“你哪里来的这些孤傲气!吃亏吃苦的日子在后头呢!” 冰儿道:“还是纯主子说的是,我本就不是笼子中的鸟儿,如今少不得息了翅膀。今儿永珹还嘲笑我呢,他仗着皇后待他好,还真把自己当嫡子看了。” “这话也是纯贵妃说的?”乾隆问。 冰儿愣了愣道:“皇后对四阿哥好,谁都知道!嘉主子平素最是听话的老好人,皇额娘不就最和她合得来么?” 乾隆冷笑道:“朕的后宫,谁是什么样的,朕还不晓得!你见天儿和她们处的时间有多长?你又懂得什么?就不是有人挑唆,我看你,也不过瞧着谁会对你说几句甜话,就认为谁是好人罢?只怕日后真正识透了,恨得打自己的嘴都来不及!” 冰儿愣着问:“难道纯主子她……”乾隆打断道:“你那点眼力见,真是要好好练练!朕若是像你这么着,要被多少官儿糊弄得当昏君呢!”冰儿不由回思以往的点点滴滴,然而脑中如同一团乱麻,理不清又斩不断,最后只好道:“宫里到处都是人精,我这点脑子,玩不过她们去。皇阿玛瞧出什么,不妨指点女儿,省的我到处中人家的套儿。” 乾隆望着冰儿,许久泠然一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们不屑于玩你,都试探朕是不是昏君呢!” 冰儿不大明白意思,乾隆见她眼睛眨巴眨巴,却也不愿意解释,挥手道:“你少想这些事,少掺和这些事。嘉贵妃之所以得朕敬重,就是因为她不乱动脑筋。世间如荆棘地,心不动,身不妄动,则不伤。你若能学到她的七分,也不吃苦头。要不然,就多看多想少说少做,什么事情多转几个弯,想明白了再行动,或许还能保着你少穿几双小鞋。” 冰儿一脸沮丧,腻了半天才说:“我不想住承乾宫那里。” 乾隆道:“别胡思乱想了,再住一两年,打发你嫁人。” 冰儿不由气结,虽不敢像以前那样动不动要死要活,或者要剃头做姑子,然而胸脯起伏半天,还是忍不住顶撞道:“皇阿玛反正谁的话都不信,将来我就是给整死了,也是活该的。” 乾隆冷冷道:“就你那点脑子,都用到吃喝上去了,读书没有长进,阅历世情不足,还不自知,被人当枪使,穿几双小鞋是轻的,你又能怪谁?如今宫里算是平靖的,若真换个昏聩些的君王,你的骨头渣子都没处寻去!将来你若是下嫁蒙古,全然陌生的地方,听不懂的言语,你又该怎么办?这世上,你以为空有一些孤勇之能,自负之意,就好生存么?”说完自己倒又叹口气,皱着眉头半晌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朕就是一国之君,也逃不脱。你指着这宫门恢弘锦绣,其间多少啼痕血迹掩着,外人何由看到?你还是自己放宽心,别空寻烦恼吧。” 冰儿说不出话来,半天突然冒了一句:“就是‘人生愁恨何能免?’吗?” 乾隆诧异地望了她一眼,露了点笑意:“四书没有读好,倒在读诗词?” 冰儿道:“我只是听永珹念的。” 乾隆皱眉道:“你就不会叫‘四哥’或是‘四阿哥’么?”细忖下觉得四阿哥年纪这么轻,却好吟诵李后主这样悲切的词句,似非气宇高贵之相。此亭向晚,自有湖面上的阴凉惬意,此时亭中一阵南风吹过,十分适意,乾隆瞟瞟冰儿,突然觉得她比上次请安时似又高了些,宽大的旗袍用的是柔软的湖绉,也没有绣花,只在领袖边上镶着宽边,此时衣裳被风吹贴在身上,曲线居然有些玲珑曼妙的意思。乾隆想起了什么,轻声问:“听皇后说,你……已经是大姑娘了?” 冰儿脸一红,天癸初至才两三个月,身边的宫女嬷嬷居然告诉皇后,皇后又居然告诉别人,可不羞死人!皇帝问话又不好不答,只得扭扭捏捏地小小点头。乾隆见她耳根子都浮起一片娇红,心里感觉软绵绵的,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热乎乎的脸腮,轻声道:“这是好事,长大了。这阵朕也觉着你懂事多了呢!——上书房不要去了吧,阿玛找个有学问的翰林,布置间值房每日教你读书。” “那成……”冰儿毕竟还有些不好意思,双手绞着衣襟道,“谁来当我的师父呢?我可不要老古板的。” 乾隆微微一笑,伸手把她的手从揉得皱巴巴的衣服上挪开:“说了多少次,还是把好端端的衣服糟蹋成这样!——纪昀,就纪昀吧。也是认识的人,他那张嘴,总不至于古板了吧?” 冰儿皱着鼻子道:“他还撺掇皇阿玛打我呢!” 乾隆“噗嗤”一笑:“朕是什么人,还能给人撺掇?若是净听人家放野火,你早给打死多少回了。” ****************************************************************************** 纪昀在翰林院学习,平日里极为清闲,忽然接到了这样的一个任务,心里不由直打鼓。第二日早上天刚亮,便赶到圆明园里一间侍卫的值庐——虽是值庐,其实没有什么人来往,清清静静的竹丛中,几间三五楹的青瓦小屋,楠木雕的窗棂,清雅中不失瑰丽富贵气息。 送他来的太监,送到这里就是终点了,哈了哈腰,指点了方向,便在原地侍奉。纪昀到得门前,恰好今日是崔有正侍奉,笑道:“您就是纪师傅吧?我们公主正在候着呢!” 纪昀忙点点头,又轻声问道:“怎么,公主这么早就读书了?” 崔有正笑道:“这哪里算早!已经先练了弓马,又有谙达教了半个时辰满文,这才是纪师傅来教读书呢!”纪昀不由咋舌,道:“怎么,宫里的皇子公主都是这么读书的么?”崔有正道:“可不是!小爷们日子更苦些。”纪昀道:“怪不得圣上学富五车,原来皇子读书这么勤勉。” 进入里间,入目都是一色半旧的桌椅家什,崔有正打起西间的蜀锦帘子,不再言声,纪昀偷眼一瞧,上首在榻上斜着身子趺坐的,正是那位半通不通的“小少爷”——如今当然知道了,纪昀赶紧上前几步,跪下请安:“臣翰林院修撰纪昀,恭请殿下金安!” 冰儿还是第一次听人家叫自己“殿下”,不由笑道:“起来吧。你叫我什么?”纪昀敏捷,立刻回答道:“蔡邕书:‘群臣与天子言,不敢指斥,故呼在陛下者而告之,因卑达尊之意也,上书亦如之,及群臣庶士相与言殿下、阁下、足下、侍者、执事之属,皆此类也。’下臣见公主在上,岂敢僭越称呼?” 冰儿摇摇头,老老实实道:“你说了一大串,我一句也没有听懂。皇阿玛叫你来教我读书,你总知道我书读得不够好的,若是拿这些老古话来吓唬我,我连读的兴趣都没有了。” 第125章 纪昀听冰儿说得这么直白,不由啼笑皆非,点点头说:“臣明白了。教导公主,宜乎深入浅出,入之不深,则有浅易之病;出之不显,则有艰涩之患(1)。”他怕自己转文,冰儿又听不懂,抬头偷偷瞧瞧,见她正在点头,心不由放下了一半。 冰儿笑道:“如今皇阿玛让你做我的师傅,我这人江湖气重,虽然说上书房里的师傅都是站着讲课的,但我坐着你站着,我觉得就不大对劲。我想,咱们也不用管那些繁文缛节,你坐下讲故事给我听,我们就当喝茶聊天,学得岂不是快意些?”转头便叫崔有正奉茶来。 纪昀心道,傅恒来传旨时确实叫他不拘小节,且听说这位公主四书也读过了,只是不透彻,如今开讲史部,却是漫漶无头绪,就算讲一本《资治通鉴》,也有不少枯燥无趣的地方,更不适合这样的女儿家,正愁着怎么讲才好,这番话却让他茅塞顿开,因而笑道:“使得。公主会四书,底子是好的,如今臣教起来也不必板着道学面孔。孔子五德:温良恭俭让,君子四绝: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先师述古而不自作,处群萃而不自异,唯道是从,故不有其身,臣窃为此法,不知能否为杏坛添香?”抬头见冰儿又是一派懵里懵懂的样子,又简化地说了一遍:“臣不敢追先师孔子的德行,不过是把大道放在心中,牢记温良恭俭让的古训,不犯意气,不执己见,不拘泥形式,只把文史中道之所存的地方,讲明白给公主听。” 冰儿这才点点头说:“所谓四书的底子,我自己知道不过是糊弄外人的,我除了会背,什么都不会。我的学问是——”她翻了翻眼睛,好容易憋了条“经典”:“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就那德行。”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正在喝茶的纪昀把满口的茶水喷了一地,想说什么,但是胀红了脸咳嗽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方道:“臣太失礼了!敢问公主,‘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此处何解?” 冰儿有些尴尬,不过她不知道的东西不太爱装懂,道:“我是想说,我学的不透彻,想到哪句是哪句,难免会张冠李戴,忽左忽右,摸不着头脑的。” 纪昀点点头说:“公主能够做到毋意毋固,也是上佳的。‘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是颜子称赞孔子学贯古今、不可捉摸。” 冰儿红了脸道:“我就说我不大懂嘛。” “不要紧。”纪昀止了笑,“儒家大义,一是名,二是仁。名是什么,说白了就是上下之分。臣呼公主为殿下——虽则明季以降已经不大用了,但也是臣对公主的不敢僭妄的意思。”他看看冰儿含笑点头,知道她听进去了,于是继续道:“而仁是什么,一般亦即仁义礼智信。打个比方——” 正说着,乾隆走了进来,见纪昀噤口,忙道:“朕叫不要通传的。你讲。”说罢自己坐下。纪昀略一定神,对冰儿道:“譬如说仁,皇上巡幸江南,听说百姓有冤,圣主体察详情,平息怨艾,就是行仁政。又如蠲免江南的钱粮,以为补贴百姓迎驾的花费,百姓称颂皇上便是仁君。”纪昀偷偷瞟瞟,乾隆面色和善,知道是满意的,便照着这个思路讲下去:“义又是什么?” “我知道!”冰儿道,“义我最懂,为朋友两肋插刀是义,劫富济贫也是义……” 乾隆眉头一皱:“乱说什么!听纪昀讲!” 冰儿吐了吐舌头。纪昀含笑道:“民间是这么认为,不过不是‘义’的真章。豫让给知己智伯报仇,更名入厕想行刺赵襄子,谁知为赵襄子抓获。左右侍卫想杀豫让,赵襄子说:‘此人有义’,放了豫让。豫让又在身上涂满了漆,使皮肤肿胀起泡如厉鬼一般,在市中行乞,连他妻子都认不出他。一日豫让伏在赵襄子要经过的桥下,赵襄子经过时,马匹嘶鸣,赵襄子便知道是豫让来了,捉住一看果不其然。赵襄子问他说:‘我已经放过你一次了,你为什么还要刺杀我?’豫让道;‘臣子不能二心事君,智伯以国士礼节待我,我自然要用国士的行为来报答他。’赵襄子说:‘我不会再放过你第二次了。’豫让说:‘天下都说您是明君,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我愿意一死,但请剑击您的衣服,以为报仇之意,那么就死而无憾了。’赵襄子钦佩豫让的义气,于是把衣服给他砍了几剑。豫让说:‘我算为智伯报仇了!’说罢举剑自杀。这是古人所认为的义。” 冰儿被故事吸引住了,问道:“我觉得赵襄子也不是坏人。豫让为了自己的主子,不惜杀人,杀得若是好人,难道也是讲义么?” 乾隆道:“问得有理,但是而今,讲忠义的有几人?讲利益的何其多!太史公写史,自然不为了是非不分,只是告知人们,忠义气节,万古长存。”转头对纪昀赞许道:“这样讲得好。经史相融,易于吃透。明经而明礼,知史而知事。妇人家虽主内政,然而不可不知道理,否则必然是家门不幸。”他深深看了冰儿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1)穿越了,这话是清末的俞樾说的,但比较好懂,遂偷用之。 ☆、花柳地正宜察人 读书读了几日,乾隆忽然大发慈悲,让弘昼带冰儿出去转转。冰儿大喜过望,问道:“皇阿玛怎么放我出去?” 乾隆嗤之以鼻:“什么叫‘放’,朕把你当犯人关着么?” 冰儿嬉皮笑脸道:“天天闷在园子里,真像犯人。” 乾隆道:“得了!天天下了学满园子转悠,朕怕你再弄条蛇虫来惹得六宫不安。这次让你出去转转,回来要定下心神学学女红。上回端午,宫里互赠的雄黄荷包,你瞧瞧你做的那是啥?核桃么?皱成这个样子,你也好意思拿出去见人!” “做得不好,不过是我原汁原味儿的。”冰儿皮了脸道,“若是找个枪手,其实我宫里几个女孩子女红是做得极好的,我也不怕不得皇上夸赞!” “你最差的手艺还想瞒得过别人么!”乾隆道,“这次和你皇叔出去,换男装,一切听你皇叔吩咐。再出上次那样的事儿,你自己直接到敬事房散差那里选刑杖过来。” 弘昼好容易插上话,笑道:“不会出上次那事儿了。臣弟现在想着头皮还发麻呢!要是惹翻了皇上,蹲宗人府看两年四方天,臣弟就给毁了,往年的丧事直接可以成真了。”乾隆瞧了他一眼,微微笑笑。弘昼低了头皮脸儿一笑:“皇上放心,臣弟省得!” 冰儿便觉得里头有玄机,当着乾隆的面不好意思发问,等跪安出去,她问弘昼道:“皇阿玛是不是有什么密令?” 弘昼“噗嗤”一笑:“密令是什么东西?你当皇上遣刺客呢?真正密旨,你我是都无缘得见的。这次,不过是出去玩玩,顺道瞧一个人。” “瞧谁?” “皇上说,于你,倒是旧识呢!”弘昼一派神秘的样子,冰儿不由大起好奇心。 是谁还不知道,冰儿先为去的地方吓了一跳。 京师外城,有一片花柳之地。虽然律法严禁官员嫖妓,但是偷偷摸摸前去的并不在少数。民不告,官不管,所以不是官员互讦的时候,都捅不出里头的玄机。弘昼就是这样大大咧咧地把穿一身男装的冰儿带到了一座书寓。 第126章 “五叔,这里……” 弘昼大大咧咧道:“没事,我在这里。今儿主要是见个人,布置件事。”冰儿问道:“布置事情为什么不在衙门里处置?” 弘昼笑道:“这种地方更宜察人。”正说着,门外鸨儿笑盈盈走了进来:“两位爷久等了!我这里刚来的上好的春茶,唤个女孩子给爷们沏上?” 弘昼仰着头笑道:“好是好,不过我喝茶素来挑剔,不光茶要好,沏茶的人也要好。” 老鸨一个媚笑:“省得!和五爷品位极高,我们还有不知道的?倒要请爷的示下,这边这位小爷……” “这是我家小侄,他老子管得紧,我偷偷带出来,也不过见识见识,将来家里的生意还要给这些小的做,一味的懵懂总不成事,对不对?”弘昼道,“你不用管他。” 老鸨蹲了蹲身,笑道:“是,我还叫嫣嫣来。” 少顷,进来的是一位身着玉色上衣、湖绿百褶裙的女子,想来便是嫣嫣了。嫣嫣并不似冰儿心中以为的娼女一般妩媚大胆,反而微微有些脸红。冰儿一瞧,她倒也算不上国色天香,不过肤色白皙,五官清秀,抬眼时目光柔顺,倒是轻轻说话时,声音如同莺啼鹂啭,别有动人的地方。“两位爷吉祥!”嫣嫣放下手中的茶盘,跪坐在矮塌上,用一柄绢扇,轻轻向茶盘上的红泥小炉里扇风,炉上的雕花银壶里渐次升腾起阵阵热气,嫣嫣左手捏着右手的袖管,右手小心执起壶盖,看了一会儿,又盖上壶盖,沽水清洗紫砂的茶具,用茶匙取了茶叶,放在茶壶里。 冰儿好奇之余,也觉得吃茶搞成这样实在麻烦。弘昼半躺在榻上,轻声道:“喝茶兼赏姿色,闲适之人倍感快意。你看这小娘的手,不光是白,而且柔若无骨,抚过茶盅都那般温柔。”冰儿正要说煞风景的话,老鸨进来道:“和五爷,你的朋友来了。” 弘昼翻身坐直,瞥瞥冰儿轻声道:“底下你少说话了。”整了整衣襟,进来的是一个圆脸男子,冰儿特觉眼熟,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不就是扬州总镇下面的游击海兰察么? 海兰察进门,眼睛先扫了扫四处,冰儿本以为他会多看一看嫣嫣,没成想他却认真地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眉间极轻微地一蹙,又立刻松开,转头对弘昼道:“是……和五爷?” 弘昼闲散地说道:“正是呢!坐!” 海兰察无一丝拘谨或不惯,掇过一张凳子坐下,这时嫣嫣已经把银壶里沸腾的水倒在紫砂茶壶里焖了一会儿了,此刻一一沏在茶盅里,顿时香气四溢,她把茶向前先奉给弘昼,弘昼道:“先给贵客!”嫣嫣目光流转,含笑把茶盅递给了海兰察。海兰察举杯道:“谢了!”呷了一口,也没有什么表情,见弘昼不胜陶醉地品着茶,过了一会儿道:“和五爷特别遣人来请在下,正不知为何事呢?” 弘昼笑道:“不才是内务府的,位置虽低,不过常常得见天颜。”他的眼睛一抬,见海兰察脸上并没有什么异色,不由佩服他的气度,又道:“家中原与当今皇后家交好,那舜阿乃是发小。” 海兰察笑道:“那么,大人是兴师问罪来的?” 弘昼笑道:“那舜阿自犯国法,我替谁兴师问罪?倒是海游击行事勤谨,万岁爷特别重视。”他说罢不语,海兰察的脸色微有变化:说是在扬州立功,然而尹继善把报优升迁的夹片递上去了,最后批下来却只落了自己的名字,只是平调,去的还是西北荒苦的地方。不过他很快回转了脸色,笑眯眯说:“是,谢五爷抬爱。” 弘昼道:“如今有一件事,要请海游击帮忙。”不等海兰察应声,便道:“京畿近来不少流民,我在直隶总督衙门的朋友请我查一查,其间有个流民的头子叫于阿三的,似有妖言惑众的意思。不过此事未敢上达天听,恐怕万岁爷震怒。我想着海游击既在金川熟识兵戎,又在地方镇过民事,可否帮我一个小忙,处置了这个妖人。到时候海游击升迁或调到油水好些的地方,都在兄弟身上。” 海兰察沉吟了一会儿,笑道:“这是小事。只是卑职奇怪,既然是公事,为何在这种地方谈及?” 弘昼大笑道:“步军统领舒赫德是你的朋友吧?他说你最是不拘小节的人,既然总督不愿公开此事,自然叨扰海游击秘密行事。这个地方宜公宜私,外言不入内言不出,岂不是好地方?何况……”他突然击掌三声,不过片时,就有两个美貌女子走了进来,两双眉目在海兰察身上一绕,四只素手便到了海兰察身上:“大人,天气这般热,大人还穿着外头大衣裳么?奴奴为您取些冰来可好?……” 海兰察之前一直镇定,此刻却似乎吃了一吓,抽出手来道:“不必不必!别说穿的是丝衣,就是披着甲胄,我也不轻解的。” 弘昼笑道:“你们弄怕了海大人了!还是拣好听的曲子来唱上两首吧!”于是一名女子便去调柳琴弦,另一名佯羞诈臊地福了福身,亮开嗓子唱道:“罗带惹香,犹系别时红豆。泪痕新,金缕旧,断离肠。 一双娇燕语雕梁。还是去年时节,绿杨浓,芳草歇,柳花狂。”真有裂帛之声。 正在此时,楼下传来一阵喧闹,海兰察一辨声音,暗自松了一口气。弘昼皱着眉头问道:“听得正好。谁在外面聒噪?”正待叫小厮去看,一个三十左右的女子闯了进来,柳眉圆眼,虽算不得十分颜色,却有着二十分的精神。她双手插在腰间,狠狠瞪着海兰察,后面跟着数个健壮的丫头嬷嬷,也是横眉冷对的样子。老鸨上前要呵斥,被那妇人一把搡得老远。 “翠儿?你怎么来了?”海兰察站起来,腿脚发软,陪着笑对弘昼道:“这是拙荆……”然而转头对翠儿道:“你来了。我们这就回家去。” “你这个杀千刀!”翠儿突然嚎啕大哭,随手抄起案上的茶叶罐,直朝海兰察掼过去,“老娘在家辛苦操持,等你回来。你倒来这儿风流快活!我怎么这么倒霉,嫁了你这种背晦鬼!当官越当越小,越当越穷。天天叫老娘在家里提心吊胆,唯恐你又嘴上不把门得罪了谁。如今居然来这种花柳地方!”边“嗬嗬”哭着,便寻东西砸将过来。海兰察行动敏捷,一偏头躲过飞来的茶叶罐,又躲过茶匙和柳琴,见翠儿竟然抄起了盛着热水的银水壶,吓得上前握住她的手腕,他力气大,翠儿手里动弹不得,一口口水啐到他脸上。海兰察说话却不似手里那么有劲,陪着笑道:“夫人!我以后再不来这种地方了。你饶我一遭。” 翠儿道:“京里是我眼皮子底下,你尚且敢这么着。扬州出了名的出‘瘦马’的地方,你叫我相信你干净?”又是挣扎着打人,又是照着海兰察乱骂。弘昼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呆在那里出不了声,见海兰察伏低做小地连声“是是是……”地应和,一犟都不敢犟,不由开口道:“也不过唱个小曲,没什么的……”立刻被翠儿喷了回来:“你们家敢情没老婆么?怎么着,家里三妻四妾的玩腻歪了,上这儿来找乐子了?我看你老婆就是老实无用,要是换了我,你今晚上还想进家门?!……” 絮絮叨叨骂了许多,把弘昼都听傻在那里,眼见着海兰察被那女人一揪耳朵拎了出去,他还回不过神儿来。喝了好几口茶水平了心神,回头一看,冰儿不见了,弘昼大急,叫小厮赶紧去找,小厮还未下楼,见冰儿捂着肚子笑着上来了。弘昼道:“所幸你婶娘不是这么泼悍的,以前我还嫌她管得宽,如今比一比才知道,真是天上地下。” 第127章 冰儿笑得喘不过气,半天才扶着炕沿,抹着笑出的泪水说:“哎哟我这肠子都笑打结了……五叔是给这小子骗了,他不愿来这种地方,串通了老婆做戏给我们看呢!”把她在楼下偷眼瞧到的事说给弘昼听。 原来海兰察被翠儿揪到楼下,翠儿立刻放了手,那圆圆脸上换了笑容,连眉眼都弯弯的煞是可爱,她边为海兰察整理衣衫边道:“怎么样,还是我得用吧?三下两下就解了你的围。”海兰察刮刮翠儿的鼻子:“演得和真的似的,到底是我海兰察的内人!不过我这怕老婆的名声是出去了,以后又要给人家瞧低一眼呐。” “狗咬吕洞宾!”翠儿娇嗔地戳了海兰察的脑门一下,“想我翠儿,平素那么贤淑温良的人,今天为了你当了一回泼妇。你要名声,难道我不要?这个情还当你还我才是。” 海兰察吐吐舌头笑道:“我总算没失去清白之身,算对得起你吧?刚刚快马到京,还没来及回家……厮磨……,就遇上这档子事儿。回家,回家补偿你……”他说话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直接凑在翠儿的耳边,被红了脸的翠儿一指头顶开:“你这个满肚子坏水的猴崽子!今儿看着痛快,不知又得罪了谁呢!怪道你没得升迁!” 海兰察笑道:“那不是好的?最好陕甘也甭去了,在家陪你。”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了。 ************************************************************************ 过了几日,乾隆听弘昼的回奏,也不由咧开嘴笑了。冰儿在旁边凑趣道:“这个人有趣得紧!上回在范崇锡的衙门里不哼不哈的,没想到是个会演戏的主儿。” 弘昼道:“不过是不是儿戏了一点?” 乾隆道:“朕刚接到的奏报,于阿三昨日被擒了。海兰察只集结了京畿十余人的衙门捕快,撒网捕鱼都极其利索。不过审定下来,于阿三不过妖言惑众,指着挣些黑心钱,并没有聚众谋乱的意思。当地衙门打了他一顿板子,发去驿站摆站去了。” 弘昼道:“行动倒是迅如风雷。那日书寓里瞧他,虽然诙谐,骨子里是正道的。” 乾隆道:“所说那时出语对抗张广泗,不是私怨,确实是看不惯张广泗作为。所以朕杀张广泗,还是杀得对的。”弘昼知道前些日子的伪奏稿案至今仍未告破,乾隆嘴上说不为奏稿中的诬蔑所动,其实心里异常在乎,不自觉地就在为自己杀张广泗声明。关联到这里,他便不敢多语,低了头称是而已。 弘昼走后,乾隆对冰儿说:“你看出什么没有?” 冰儿老实地摇摇头:“皇阿玛深意,冰儿不懂。” 乾隆笑道:“朕用人之道,可以不拘小节。张广泗轻狂,然而杀伐果决,是以可以在边险之地封疆;傅恒勤谨,发挥朕令多能领会透悟,做事又实心,故可以任揆首;张廷玉……受恩深重,文字上确有才华,所以当鼎彝之器可以名镇士林。而海兰察宠辱不惊,心存正气,办事有力,朕正有关涉较大的要事交付于他。先加磨砺,日后便可大用。” 冰儿道:“他不是比我还不守规矩么?” 乾隆剜了她一眼道:“是么,若是以规矩论人,你就该找间空屋子圈禁起来,免得祸害朕的后宫。”冰儿嘟了嘴不高兴,乾隆道:“听说你昨日在皇后那儿又找韩嬷嬷的茬儿?” 冰儿道:“皇阿玛不是说后宫治理,有典有则?她有错在前,皇额娘包庇在后,我指出来,让皇额娘把她送有司问罪,有什么错吗?” “不是有错,是蠢材!”乾隆没好气道,“她那点微末小过,皇后就是不包庇,办一办也不过罚点月俸的责处。人家为什么都睁只眼闭只眼?宫里那么多典则,有谁丝毫不犯过么?别说别人,想想你自己罢!一年或者挑得出人家一两处过失,要认真挑剔你,每日都可以挑一堆错处来。今日你处置了别人,换得人家哄着你说两句‘公道’,赶明儿你给别人拿住了错处,朕也只能捏着鼻子处置你——也为了这个‘公道’。” 冰儿想了想才明白:“那不是皇额娘故意引我钻圈套,好日后拿着把柄整我么?” 乾隆“哼”一声,道:“皇后若有这般能耐,你已经被整死了。知福吧!”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这阵儿忙得四脚朝天。人家工作8小时,休息16小时,我倒过来了。 疯了都。 没想到写这么长。如果文笔不嫌弃的话凑合着看吧,枝蔓是免不了的。 好消息是第二部马上要开始了。 坏消息是第二部要到配对,起码把啰嗦话交代完才行。 ☆、鬼灵精笑闹筵宴 海兰察坐在值房里等待乾隆接见。虽然心头“怦怦”乱跳,但他天生的好动性子却不改,才坐了半刻钟,又站起身四下里推磨般转悠,见一个笔帖式正忙着抄写文书,不管认识不认识上去肩膀上便拍了一巴掌,打得那笔帖式激灵回头,又嬉了皮笑着和他拉家常,笔帖式不知道海兰察来头,也只好毕恭毕敬地搭话。两人正聊得入港,冷不防另一个大臣走了进来,海兰察一抬头,不由惊喜出声:“兆二哥!” 进来的是兆惠,他平素总是很严肃,今天却破例露出笑容:“回京也不给我打个招呼!好你小子!”海兰察过去亲热地搂住兆惠的脖子:“皇上叫我进宫引见,我再吊儿郎当,这可不敢怠慢的。反正在京了,以后小弟可有的叨扰二哥的了。”兆惠亲热地拍拍海兰察肩膀:“这你别见外!”那笔帖式虽不认识海兰察,但兆惠在军机处行走,总是熟识的,心里不由暗自庆幸没把海兰察得罪了,此时搭帮凑上了几句话。 这时,太监传来圣旨,叫海兰察觐见。兆惠忙放开他:“老弟,去见皇上了,可给我正经点,别再嬉皮笑脸的了。这次在扬州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是有功的,拔擢的旨意虽然没有下来,皇上特意召见,应该不是坏事,但你也得检点——受的教训够多的了!”海兰察也忙上下看了看自己,掸掸灰又正正帽子,瞧着差不多了,冲兆惠一笑,做了个鬼脸便往前走去,只是刚出门又倒退着身子折回来,对兆惠挤眉弄眼:“对了,在外多年,忘了贺喜二哥荣升军机。一顿饭你跑不掉!”弄得兆惠急道:“你还有心说这个!难道还要皇上等你?快去!” “奴才扬州游击海兰察,恭请圣安!”进了九州清晏殿,海兰察利落地甩下马蹄袖打了个千,又后退一步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乾隆端坐着,这还是第一回仔细打量他:个子不高,人也不胖,壮壮实实,矮墩墩的;脸长得也不赖,就是认真严肃的面皮下似乎还是包满了跳跃得藏不住的活泼开朗细胞,那日冰儿在扬州府衙,多亏海兰察一语相救,免了刑逼,不过按冰儿的描述,他说话吊儿郎当,有时又有些怕事的样子。今日看来,却觉得此人明谐实正,外圆内尖,粗中有细,伶俐灵精,是块不可多得的材料。 乾隆保持着平和的神情,按接见外臣的规矩也没叫起来,只是问道:“你原是张广泗帐下的?”海兰察就地又磕了个头,直起身子长跪回话:“回皇上,是的。可惜奴才名声就败在金川了,奴才一直憋着口气呢,就想为我大清多干点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老吃祖辈的老本不是?” 第128章 问一句就答一套,乾隆暗暗笑笑,点头道:“嗯,你是个脑筋清楚的。如今多少八旗子弟,只想着白拿朝廷的俸银,却不愿为朝廷出力卖命。那时候,你是因为张广泗被办的吧?心里怨不怨?”海兰察听乾隆这话有些刁钻,不知道圣意是什么,眼珠子一骨碌,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奴才本就是个赵括马谡,是个庸将,张广泗营里没学到什么,只叹后来没能在大学士傅恒帐下学习,白白耽搁了自己。” “有志气!只要肯干,朕必不会亏你!”乾隆一笑,“现在准噶尔、回部地方不大平静,朕调你为陕甘地界的游击,协助新上任的提督舒赫德,准备着为朕平靖准部回部效力。现在并没有升迁你,就是朕要瞧一瞧,朕亲自简拔的人才是不是不负所托。你尽心尽职,将来朕不会舍不得恩典!” 还是游击,只算平调,当然,守土之责至重,到边境之地,就是要为乾隆真正卖命的,但也是胸怀豪气总难实现的海兰察的心愿。他重重磕下头去:“皇上如此重恩,奴才敢不效忠效死?!请皇上放心,奴才虽是愚鲁之人,但一定做好皇上的看家狗,哪个不要命的敢犯我大清疆土,奴才就‘汪汪’——咬死他!” 乾隆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呀!起来吧。扬州时你胆气颇大,朕也听公主说你,果然是个性情中人。你的诙谐旷达、善于交游都是好的,别丢了,也别怕人说,只要你忠心,朕必不负你!” 海兰察跪辞了乾隆,退到殿外,回到军机大臣的值房,兆惠正焦急地等着他,见他满面春风回来,不禁会心一笑:“怎么样,得了好彩头了吧?!”海兰察睁圆眼睛,一吐舌头,悄悄道:“还是游击,升迁是不指望,不过能到西北,为国立业,倒是好的。” “你有这气度就是好的!”兆惠先怕他失落,见海兰察依旧一副豪气,笑道,“走,出去喝一碗!……你小子回京都不知会我,该请客不该?”两人边说边走,耳畔轻微一声异响,他们都是武将出身,灵敏得很,海兰察头一偏,一颗亮晶晶的东西从他耳边飞过。两人定睛一看,是颗金瓜子,正诧异间,身后传来清亮的笑声,原来是一身大红宫袍的冰儿,一手拿着一只弹弓,一手把玩着头上的流苏,笑嘻嘻地看着他俩。兆惠忙打下千去:“奴才给五公主请安。” 海兰察仔细端详了冰儿两眼,跪下笑道:“奴才给公主请安。” 冰儿问:“你反应怎么这么慢?” 海兰察笑道:“不想原来是故人。不过两兔傍地走,不辨是雌雄。”兆惠一听,怎么这么说话哪!暗暗拉拉海兰察的衣襟。 冰儿也不叫起来,绕到海兰察的身后,用花盆底鞋轻轻踢踢海兰察:“金瓜子是我的,还我。” “什么?”海兰察嬉皮笑脸说。 “兆中堂,你看他!”冰儿嚷道。 兆惠拿这一对活宝真没办法,嗔怪地看看海兰察,低声道:“你这个人!还不快还给公主!” 海兰察还是笑嘻嘻的,看了看手中的金瓜子,道:“公主的弹弓可否借奴才一用?”冰儿便把弹弓递了过去。海兰察在弹弓皮子上裹了金瓜子,对准天空一弹,金瓜子飞了出去,一只麻雀应声而落。冰儿最佩服有真本事的人,立刻夸道:“你真是好功夫!赶明儿教教我吧!” 海兰察笑道:“我当不了谙达。公主考评奴才,奴才少不得要谢恩呢。”痞里痞气还磕了个头。 “怎么谢?请我吃饭!” “没问题,只要您送得起贺礼。” 冰儿把金瓜子扔了过去:“这礼够重了吧!不够的话,还有五两一腿。” “免了!”海兰察笑道,“本来我的意思是送根鸿毛就够了。”他又顿首:“奴才谢公主大礼!” 冰儿离开,兆惠长长地松了口气:“你这没王法的油子!真是胆包了天了!”海兰察看兆惠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笑道:“你放心。对那小丫头,我有数的。” “你呀,总在这自以为是的脾气上吃亏不是?” “兆二哥,你错了。”海兰察脸色凝重了些,“我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像在金川、就像在扬州,见够了龌龊,但我没龌龊!——给你这军机大臣讲个真实的笑话:我们的范知府,你知道吧,刚上任还没多久,一天突然召集下面的小吏和扬州的士绅,”海兰察清清嗓子,半眯眼睛摆个姿态,瓮声瓮气道:“‘下月初五是本府的生辰,听说有人在为本府备寿礼。这怎么可以呢!上谕官员要廉洁自守,本官更应以身作则。本府生辰那日,来吃面可以,有礼物的一律打出去!’” 兆惠插嘴道:“这说得不错啊。看来这范崇锡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小人!” “小人倒罢了!”海兰察冷笑道,“他的手段,你也未必想得出!你想想,他刚到任,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生日?还不就是借此捞一把!那天真空手去的就我一个傻子,其他人……也没见范崇锡打出来呀!好笑的还在后面。他收了礼,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给人看,对众人说:‘你们这么搞不行的、不行的!下个月二十二我太太过生辰,到时候你们可真的别送礼了!’” 海兰察学人最惟妙惟肖,听得兆惠前仰后合,但渐渐就笑不出来了,摇头叹道:“主子心里的两个大疙瘩,一是西北的用兵,一是吏治。如今我看,吏治比西北用兵还难!我没在外放过差,但也知道下面是一片浑浊。范文正公说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我这个军机大臣是真正失职了!” “你也甭自责。”海兰察说,“这事儿——咱们兄弟私下说说——就是皇上也未必管得住。二哥,你和我一样,是带兵行伍的丘八头子,不是混官场的料!——不说这,咱哥俩难得一聚,尽丧气话!同丰堂喝酒去!” *************************************************************************** 几日后,冰儿得知海兰察要摆酒,立刻去粘着乾隆请他批准自个儿去。 “瞎胡闹!你一个女孩儿家,出去喝酒,又是和海兰察他们一帮子粗人——成何体统?!不要吧。”乾隆严词拒绝,但最后一句松了口气,让冰儿揪住了小尾巴:乾隆语气“可商量”,这刁顽公主自然不会放松,搬了一堆正理歪理出来,先跪在地上求,最后不知怎么跪上条炕,半撒娇半撒泼地滚在乾隆怀里。乾隆在女儿这般搓揉下最终还是服了软,一方面以考虑到冰儿狂傲率直,在宫里已是处处树敌,多出去交结几个朋友,对保她也是有好处的;一方面此时正在笼络海兰察,以公主的名义示恩,也是妙着。于是乾隆道:“好了,别闹了。去吧——微服去,换身男装。别招摇,别弄得惊天动地的。” 京城里头号名馆子同丰堂里,正是热闹时分,朝南一间大包厢中,坐着的俱是穿戴日常服饰的,正在磕瓜子闲聊,海兰察边招呼刚来的客人,边凑趣搭话。兆惠则俨然半个主人,吩咐小二打扫瓜子皮,给客人端茶送水递热毛巾。大家不穿官服,又素知海兰察脾气的,也不计较名分,随和地一起坐了聊。 “哟,赵兄!”海兰察大声招呼着踏进包厢的赵明海,“几年没见,你更精神了!——”他突然住了口,因为看到后面跟着一位年轻的公子哥:头戴镶碧玉帽正的六合一统小帽,身上是蜜合色带兰竹暗花的长衫,外罩亮赭纱镂金绣云的坎肩儿,腰间微露大红汗巾;手执一把湘妃竹骨折扇,往那儿一站,眉目如画,风度翩翩。海兰察不由愣了神,少顷才轻声道:“公主万安!” 第129章 这公子哥儿就是冰儿,她抿嘴一笑:“你的规矩好,不穿公服就没有等级,所以今儿个我和大伙儿一样,混杂坐也不要紧。”赵明海笑道:“我是圣命难违,带了个不速之客来。”冰儿笑道:“我哪里是不速之客,早和海兰察说好了,那金瓜子不是我送的贺礼?” 冰儿一扫众人,只有海兰察、兆惠、赵明海是熟人,其他也有几个似乎见过,还有些就眼生得很了。一时人到齐了,整整开了三大桌,众人还要排座次,冰儿已经随便拣了张凳子坐下来:“还搞这些名堂?!坐哪儿不是吃呀,搞这些没意思的规矩,烦都要烦死!”海兰察也道:“我也是这意思。车轮大席,分什么首座末座,坐哪儿算哪儿!一会儿热菜上来可等不得,快开吃吧!” 众人再稍谦两句,也就随便坐了,有人道:“海老弟这个‘开吃’用得别致!赌桌上学来的吧?”又有人道:“娘的,你小子怎么混的?上回我要喊你 ‘上宪’,今儿倒转来,你居然成了‘卑职’了!”还有人道:“老海,够不够意思就在这一杯了!兄弟们,狠劲灌他!” 海兰察笑道:“糟了糟了,才刚刚开席,我就十面埋伏四面楚歌了!”说罢要逃席,被离得最近的人揪回来,可劲儿就灌了一杯,海兰察手舞足蹈,边喝边讨饶,其实他酒量很是来得,一杯下去,根本就没什么反应。兆惠举杯站起身:“海兰察是我兄弟,也是大家的兄弟,我兆惠打小儿和海兰察一起熬鹰撒狗打兔子,那交情!诸位是老海的朋友,也就是我兆惠的朋友。今天借老海的酒,敬各位一杯!——干!”兆惠举杯一仰,放下酒杯时,杯中滴酒不剩。 兆惠是严肃个性,海兰察却脱佻得很:“我海兰察是父母去的早,从小就知道靠朋友闯荡。海某有今日,靠的是圣上天恩,也是诸位支持。来,我和你们一个个干!——小二,把他们的杯子都加满!谁要剩一滴,罚十杯!”他“滋溜”干了酒,眼珠一转又一个鬼点子:“这么着喝闷酒嘴里都淡出鸟来!朝廷制度,不许叫小妞,我们又不是酸文人爱个吟诗作对的。不如从我开始,我们掷骰子,到谁谁起来唱小曲,或者说笑话——说不笑加罚,不会说笑话就吹牛,吹爆就罚,怎么样?” 下面的多是粗豪性子,一听哄然叫妙,海兰察便要了骰子一掷,一六一五一幺,海兰察从自己开始点了十二,数到户部主事、亦是刑部尚书阿克敦的儿子阿桂,阿桂站起来,有些尴尬地道:“众位饶了我吧,罚三杯算了!”众人如何肯依。阿桂只好讲笑话,他是个伶俐人儿,已经知道与赵明海一道来的公子哥儿不是等闲人,思忖了一会儿说:“有个捐班的县令到任后,去拜见上司,上司问:‘贵治风土如何?’县令道:‘本地并无大风,更少尘土。’上司又问:‘春花如何?’——就是问年岁怎么样——县官答道:‘今年春天棉花每斤二百八十文。’上司接着问:‘绅量如何?’——就是问赋收——县令答:‘卑职身量,脚穿三尺六寸。’上司又问:‘百姓如何?’县官说:‘白杏只有两棵,红杏倒不少。’上司说:‘我问的是黎庶!’——就是黎民和庶民——县官笑道:‘原来说的是梨树!这里多的很,就是果子小些。却不知道大人爱吃梨?’上司不耐烦地说:‘我不是问什么梨杏!我是问你的小民!’县官忙站起来回道:‘卑职的小名叫狗儿。’” 众人愣了愣,又笑了一回,海兰察却故意板了面孔道:“好你个佳木(阿桂字佳木),指桑骂槐说我呢!”众人越发大笑。 阿桂笑道:“鸡肋不足以安尊拳。我怎么敢!像你这样绝顶聪明的人,谁敢问你梨树杏树来?你说我说你,我倒真要说说你了。那是我听你老邻居说的,那时你十来岁,淘得狗都嫌。”说到这儿,大家已都笑了,只听阿桂继续道:“那次在街上踢猪尿泡,不知怎么的,一脚把人家家门口的木桶给踢散了,那当家的女人见状揪着老海不放,只叫他赔桶。老海心疼钱,又脱不了身,可巧来了个箍桶的,老海便对那女人道:‘大婶别急,你看那前面不是我舅来了?他手艺顶好的,我叫他来给你修。’说罢就到那箍桶的那儿去了。嘿,还别说,那箍桶的真来了,叮叮当当帮那女人修好了桶。老海呢,早就捡了猪尿泡去别处了。”阿桂讲到这儿,故意舔舔嘴唇夹了菜吃着,众人疑道:“莫非那真是老海他舅?” “哪里!”阿桂搁下筷子笑道,“箍完桶那桶匠伸手要钱,女人一愣:‘怎么要钱呢?’桶匠也火了:‘没这道理!什么时候说箍桶不要钱?’女人道:‘你不是刚才那孩子他舅?’那桶匠也一愣:‘怎么,你不是刚才那孩子他姨?’” 众人怔怔的,突然全明白过来,哄堂大笑,有笑得仰八叉摔下去的,有捂着肚子直叫爹妈的,有呛了酒一句话都说不出只尽着咳嗽的;兆惠略撑得住些,边笑边用手点海兰察:“你这家伙,真真……”冰儿很久没这么笑过,一闪神打翻了酒杯泼湿了前襟,边笑着拿帕子擦,边接兆惠的话茬:“我还以为只有我最淘,原来胜过我的还有个你呢!” 轮到阿桂掷骰子了,阿桂一投一个十六,一数正好是海兰察。众人知道他是逗笑高手,已经笑得耐不得,乱糟糟怂恿他站起来。海兰察却不慌不忙捧杯站起来,先喝了一口,清清嗓子道:“我给大家唱个小曲吧。”兆惠坐在他旁边,凑趣道:“罢了吧!你那破锣嗓子五音不全的,别上这儿来扰大家清静了。听你唱一曲,回头饭都要糟蹋了!还是你的拿手好戏——吹牛吧。” “叫我吹,我就吹。”海兰察其实是怕唱歌的,如此正好合他心意,因此清清嗓子道:“鄙人就会钓鱼。那天,我砍了根竹子。那竹子多长?只差一分就要戳破天了!记得乾隆十四年扬州那场大雨么?就是我一个不慎,举起竹子把瑶池捅了个底儿漏。”众人大笑,一个玩笑道:“十年的大雨,解了扬州的急,可我们清河,好好地发了一次水,朝廷赈济花了二百万!原来是你小子惹的祸!” 海兰察笑眯眯吃了口菜喝了口酒,又继续道:“再说我拿那竹子做了根钓竿,专门钓鱼。说钓鱼,那真晦气!第一次钓了只草鞋。第二次钓出一只灯笼,四面糊的绢都烂掉了,可巧里面那蜡烛还是燃着,黑夜里可不吓了我一跳。第三次更奇了,钓上来的是鸡蛋!还不是一只,是一串十八只,一只叠在另一只上面。我说怪怪,以前听师爷说什么‘危如叠卵’,今儿可真见了。只是一不小心,那十八只鸡蛋全摔了。我女人就指着我哭天叫屈的,骂我坏了家里的财运。” 众人听书一般听呆了,见海兰察闭了口直拈花生米吃,都催他快讲,海兰察哭丧着脸说:“女人就是会算。她说这十八只蛋能孵十八只鸡,一只鸡喂两个月就能下蛋,一天一只鸡下一只蛋,那一个月以后就有五百多只蛋,这些蛋再变鸡,再下蛋,再变鸡……那么不要一年,就有一万六千七百五十八只鸡,一只鸡三钱银子,这些鸡就划到五千银子。我女人怪我:‘海兰察,你一个月月俸才多少呢?你一年的年俸又有多少呢?五千银子,丢水里我还听个响呢,你一眨眼就给我弄没了!’”他捏细了嗓子,装女人腔调活灵活现。 第130章 大家哄然叫妙,又是笑不可遏,有人指着阿桂道:“佳木兄,你这户部的差使趁早别干了,让贤给海夫人吧!人家比你会算多了。”阿桂也大笑:“正有此意!” 海兰察笑道:“听听你话里那酸溜溜的味道!你舍得?!” 再下面该是海兰察抛,一扔那三颗骰子只滴溜溜地转,停了一颗,是四;又一颗,是五;最后一颗慢悠悠停下,却是六。海兰察鼓掌道:“投得好!在赌场上这是有名目的,天字一号啊!”再一数更乐得眼睛鼻子挤一块儿:“好啊兆二哥,咱们兄弟今儿个叫有缘,罚都罚一块儿了!” 这次轮到兆惠,兆惠少不得站起来,说道:“兆惠在这上头一向不灵。就说个笑话吧。” 此时海兰察不依了,站起道:“不成!刚才我说要唱曲的你不让,我可就听从了你的。这会子我来点,依我看,咱们都没听兆中堂唱过曲儿,今天来一首给咱哥儿们助助兴如何?”下面大笑,兆惠脸都急红了,赶紧在下面拉海兰察的袖子:“好兄弟,这么不给脸,就让我出丑?”海兰察顽皮惯了,故意高声道:“国法无情、军令如山,我这里是宴法无情、酒令如山!你别拽我袖子,就拽我裤子都没用了!”众人难得没大没小的,也一道起哄。 兆惠没法,只好唱曲,他一向端方严肃,此时只好捡军旅里的歌儿唱道:“昔日伏波兼定远,今朝雄奇入龙兵。三军鼙鼓豪壮意,四海笙歌颂太平!……”唱了一半,海兰察还不饶,说是难得的日子,定要兆惠唱艳曲,还是众人劝过。这一宵闹得,众人半醉半醒,欢畅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 ☆、知人察己皆大智 宴毕闹毕,已是二更天了。各人都带了三分酒意离开了。海兰察虽喝了不少酒,有一点借酒装疯,其实心里还清楚得很。 “兆二哥,今儿个开心吗?” 兆惠脸微醺红,但恢复了严肃的神色:“开心是不用说的,要说筵宴,我本是深以为苦的,但今天却很尽兴。不过,就咱们两个了,我觉得有话要对你说。你没真醉吧?” “没有。”海兰察也严肃了起来,“有什么话,你只管说,我的心怎样,别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没有什么顾忌!” “宴上不忍搅你的兴,我一直忍着。”兆惠抬头看了看满天的星斗,“好交游是你的优点,会亲近也是你的长处。这两方面我都是不及你的,但我有时候也想,像你这样一个人:论本事有本事,论能耐有能耐,论人缘有人缘,为什么总是那么蹉跎?我是不信命运一说的。” “我也不信命运一说——又不是女人!”海兰察说,“性子怎么样,命运就怎么样。其实二哥,你还不是真正懂我。我知道你想说我今天不够庄重,在五公主面前不成体统样子,是不是?” 兆惠侧眼看看他道:“你这份灵性我是素来佩服的!今天五公主在。她虽然不像朝臣那么城府深奥,但在皇上面前说句什么话,皇上还是听得入耳的。皇上我知道的,再圣明不过,就是颇好礼法。你知道他如何评价先帝爷、圣祖爷时的几个直臣吗?皇上说他们虽然鲠直,却忽略了君为臣纲的大礼。你说……” “你不用再说了。我明白的。”海兰察两手插在腰带里,仰望着忽明忽暗的星空,自嘲地笑道,“我不是固执听不进你的话,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也知道就是五公主不说我下作流气不体尊,其他言官也会说的。兆二哥,我是故意的。” “故意?!” “我刚才就说了,性格怎么样,命运就怎么样。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是个不甘也不会庸庸碌碌的人,但我不会和光同尘。我和张广泗闹别扭,和范崇锡闹别扭,都是因为我看不惯又忍不下来,忍下来也必然是自己难受,那我宁可不苦了自己。民间里这个忍不下来最多是处不好,要打架,那不要紧;但在官场上,在政治上,这就要命!要我一家子的命!我要是有了权势,就会忍不住去捅更大的漏子,可是大丈夫又可以一日无权?所以我又不愿意退缩。我也很难过,那就只好装着嘻嘻哈哈油里油气,说到底不过是海某人不懂事,不会是海某人又要和谁过不去了!皇上没有升擢,其实我心里一点儿不难受,尤其是面圣之后,知道皇上的意思,让我先立军功,再擢地位,稳扎稳打,是皇上护我,我焉能不知好歹!” 兆惠万没有想到,海兰察滑稽俏皮的表面行动下深藏着这样一份忧谗畏讥又敬畏天命的心!他不认识般瞧着这位玩到大的兄弟此时沉郁的脸色,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想不到,真想不到!我懂你了,几年不见,看来世事还真把你给磨砺出来了。不过,皇上我是真心佩服的,他一定早有洞察,所以敢于用你。马上往陕甘,应该好过得多了。” 海兰察心里暗叹一声,兆惠虽做到军机,其实心里还太天真,他想:“皇上早有洞察?皇上也是人!”不过这话他藏在肚子里,只是笑笑对兆惠说:“我大概也没多久就要上任了。皇上有意在西北用兵,对我也是个时机也是个磨难。我这天生的狂傲性子,要是没有这诙谐装傻做面具,是没法活下去的,京里头总是求二哥多担待了!……不过我冷眼旁观,京里吏治虽比地方上好,但如今中枢也不平静。鄂尔泰病逝,张廷玉求去,然而他们的门人党争未休,二哥你千万不能陷进去,要学傅相,决不掺和!当今是少有的英明主子,但英明不是……不是圣明,英明主子比糊涂主子更难处。有机会来西北帮我,军功是硬牌子,也是你的长处。” 兆惠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额角,那里已经满布冷汗了。 ******************************************************************************* 再说冰儿这一天玩得十分开心,兴高采烈回宫时园子已经下钥了,辗转好久才记档打开层层宫门,她原不打算再去请安,但远远见九州清晏还是灯火通明,知道乾隆还没有休息,不过去瞧一下说不过去,脚里拐了个弯,顺着大道一直向九州清晏而去。头更打过也有半个多时辰了,路上几乎没有人,偶尔疾步而过的太监见到她,都停下脚步,躬着身子侍立在路边,冰儿脚步轻快一路向前,没提防迎面来了两个人,前一个闷头走路,几乎要当面撞上。 冰儿眼疾手快,闪身到一边,又是奇怪又有些恼火,仔细打量,原来是一个老臣,仿佛在上书房里见过他露面,只是冰儿在上书房几乎总是昏昏欲睡的状态,但觉眼熟,也没有认出来。那老臣身后疾步走来一个中年男子扶住,两人都是衣冠楚楚,冰儿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看,老臣颤巍巍的身子前,挂着一枚仙鹤补子,是位正一品的大臣,身后男子道:“父亲还好么?”抬眼打量冰儿一眼,脸上略有不忿及疑惑之色,但在宫禁之中,他倒颇为谨慎,躬了躬身扶着父亲准备走开。反而是那老臣,佝偻的样子仿佛已是耄耋之年一般,抬起浑浊的眼睛,眯缝着看了冰儿一眼,似有诧色,却从容对身边的儿子道:“若澄,给公主行礼。” 冰儿一身男装,便觉尴尬了,闪过身子道:“不必了。”那叫若澄的男子还是跪下行了大礼,略抬了抬眼皮,也不多言,倒是那老臣,眼中似有泪光,声音却很平静:“臣有时陪皇上看视书房,得见公主数面,果然是长大了……皇上说臣八十杖朝,当享三老五更的典仪,臣不敢妄居,然而身子骨不好,关节尤甚,膝盖实在弯不下去,还望公主海涵臣的无礼。” 第131章 冰儿脑中转了半天,才突然悟到这原来就是闻名遐迩的三朝老臣张廷玉,乾隆素来以帝师待之,自然不敢拿大,赔笑道:“张相这话,我可不敢当,就论年纪,叫您跪我,我要折寿的。”见他眼中泪光,一肚子的疑问几乎要脱口而出,却不知怎么停住了口,凝视着他躬身退步,蹒跚而去。 进殿,通传的是小太监胡世杰,平素能说会道的一个人,今日没嘴葫芦一般瑟缩着去了。冰儿心里一沉,感觉要糟糕,可既然已经回来通传了,又收不回来,只好惴惴地等着。暖阁外,宫女太监远远地垂手立着,大气都不敢出,冰儿就料定今天又没有好话听了。通报进了暖阁里,乾隆面无表情,坐在条炕上飞笔批着奏折,从他急躁的动作中可以感受到充斥一屋的令人窒息的气氛。冰儿先还高高兴兴的,回来见了张廷玉,心一个下坠;进了九州清晏殿,心再一个下坠;进了暖阁,心坠到最底端。她小心翼翼扶膝请安,乾隆正想找出气筒找不到人,火一下子发到冰儿头上:“你还晓得回来!?也不看看几更天了?!……” 冰儿现在也学乖了,索性双腿跪下乖乖地听乾隆发了好大一通火,只要不顶嘴,除了耳朵,就不会受罪。乾隆发作了半天,终于吐了口气平静下来。恰好外面送来晚上的点心,冰儿忙主动把熬得粘粘的莲子银耳汤端来,小心地盛了一碗,送到条炕前,不似以往一般随便放下,而是恭敬地跪下捧上去。乾隆瞧着她,神色有些复杂,好一会儿长叹一声道:“起来吧。……朕心里火气大得很,也不全是为你。……‘人心不可测’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呵!” 冰儿不明白乾隆说的是谁,只轻轻道:“刚才我见张相哭来着,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别提他!”乾隆又一高声,道,“朕恼的就是他!” “他?”冰儿更不明白,张廷玉是三朝老臣,她耳朵里飘进的关于他的都是好话,都说他自康熙朝从政,向来谨守本分,认真办事,从不多嘴,也从不手长,平时乾隆很尊敬他。 乾隆正在怒极之时,找到一个倾诉口,便连珠炮般道:“本来看他娴于笔墨,看他历任几十年,当作鼎彝古器陈设着他,他旅进旅退、毫无建白、毫无赞襄,朕也姑容了他。给他配享太庙,封为伯爵,是旷古未有的奇恩,他走得动、坐得起、吃得进、拉得出,倒想偷太平、回家养老!几次三番地求,朕就准了他罢,他还不满足,要把伯爵袭给他的儿子——他没点滴军功,还敢求爵?朕问他谁可继任,他就推荐自己的心腹汪由敦——那个没本事没能力、除了勾营结党之外什么都不懂的废物!平日价说自己‘淡泊’、‘谨慎’,听说别人参他,宰相风度也不要了,趴到朕这儿来求朕不改先帝遗命,让他死了进太庙吃冷猪肉,朕答应他,他倒连谢恩都懒了!”乾隆数落上一大串,不顾下面冰儿懵懵懂懂什么都没听懂,又恶狠狠道,“他志愿已遂,没有可图的了,就一心想了荣归故里安度晚年,什么国家、社稷一概不问,朕要这样的臣子作何用?!……昨天超勇亲王策凌去世了,他也是配享太庙的——也只有他这样忠荩为国的征战名将才配配享太庙!鄂尔泰开辟苗疆让他配享已属过优。张廷玉毫无建树,反而对战死臣子幸灾乐祸,他也能配享?!——朕已命削去张廷玉伯爵,让他自己比较比较,他应该配享、不应该配享!” 平日都称字“衡臣”,今天直呼其名“张廷玉”,圣眷如何可见一斑,乾隆积蓄已久的对张廷玉的火气此时全发了出来。这般处置是极为刻薄无情的,难怪年逾古稀的张廷玉会老泪纵横。冰儿轻轻叹了一口,也不知心里到底是悲是忧是惧。乾隆好一会儿没说话,缓过气来和声问:“你刚才说——他哭了?” 冰儿点点头。 乾隆下地原处踱了几圈,暴怒的神色突然淡了许多,长叹一口道:“老糊涂老糊涂,人一老就糊涂!朕小的时候,他还是朕的御定师傅,虽说教的课不多,但他拉着朕的手和朕说做人的道理朕到今天还记得,那时朕还是皇孙呢;朕刚登基,他忙前忙后不知疲倦;朕要嘉奖他,他写《三老五更议》推辞。他的诗朕也看过:‘九霄日近增荣彩,四野风多仗宝绳’,何等心怀!他也知道自己荣辱在朕手间、在他一念之间。那时多好的一个人!怎么现在就变成这样呢?大臣们分什么张党鄂党,朕从不因此怪他和鄂尔泰,他们两个人斗,朕既不使他们一成一败,也不使两败俱伤,朕心中一直苦苦权衡,要让他们俩皆成就贤臣,那多好啊!可这两个人……”乾隆停下步子,转向冰儿问道:“朕刚才说的,你听懂了吗?” 冰儿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看乾隆,慢慢摇摇头:“不懂,大概是……” “不要‘大概’了。”乾隆摆手止住她,“别猜,也别揣摩朕的意思。不懂最好!” 这下,冰儿更不懂了。 ******************************************************************************* 好在听了乾隆一顿火,别无迁怒之处,冰儿算是侥幸过关,心里也算是一松。回到皇后那里自己住的地方,恰巧因自己没有回来,皇后也遣人在问询。冰儿少不得到皇后那里去请安,语气心态就完全不一样了,冷冷地道了声:“女儿回来了,谢皇额娘关心。”“谢”字还特别加了重音,似乎别有深意,此外再无一言,皇后听着就气结,然而指摘不出礼数,只好淡淡道:“虽说是皇上差你,你也好歹知道自己身份,抛头露面已经是不像,再弄得黄昏后才回来,不知道的人,不知嚼出多少难听话来。公主纵不为自己名声考虑,也当顾及孝贤皇后的家声。” 这又是说了冰儿要跳脚的话出来。冰儿如今忍耐心大有长进,然而也只是忍着不立刻跳起来发作而已,口里还是要回嘴:“皇额娘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怎么,皇阿玛命我出去办事,还有损我亲额娘的家声了?横竖横我给我亲娘教导过几年?不知道的,怕要图赖到皇额娘身上才是了。” 皇后冷笑道:“纵赖我,我也没法子,你口口声声都是‘皇上’,拉虎皮扯大旗,旁人还敢干涉你半分?你如今不叫我额娘我倒还干净。”韩嬷嬷听得不是话,见冰儿脸红眉立,却气哼哼无法则声的样子,暗暗拉了拉皇后的衣襟。皇后会意,道:“你跪安吧。一身酒气,别伤了肝脾!回去早些安置才是正理。”冰儿也不知恭敬,扭头就走。韩嬷嬷见冰儿出了门,才看皇后脸色,果然又是铁青一片,韩嬷嬷劝道:“她轻狂,您只管让她轻狂。溺子如杀子,将来后悔的又是谁?” 皇后道:“你知道我,我忍不下这口气!如今我忍的事太多,皇上偏宠几个小的狐媚子,我不能说,因为干着妒忌的大罪;皇上和傅恒夫人的事你听说没有?暗暗地都传了开去,也是无风不起浪的事儿!我也只好忍了,昨儿个处置了几个乱嚼舌头的宫女,打了板子发到辛者库,说起来都是我伤阴骘,谁知道我心里的苦!我万般地护着他的名声脸面,可他可曾把我当过敌体的皇后?一个月能见几次面?见了面都是例行公事一般,又有什么意味?这也叫夫妻么?” 韩嬷嬷见皇后怨气这么重,大为恐慌,道:“主子!主子!宫里,你怨谁都怨不到皇上!你有气,撒在奴才身上都是该当的,万不能伤了自己个儿!” 第132章 皇后叹口气道:“我也就跟你说说。计算了几次日子都好,请了皇上倒也肯来,就是怀不上急煞人!随宫的是这样一个公主,天天作气,只怕弄得肝郁宫寒不易生养也未可知。皇上的袒护都摆在脸上,我有苦说不出。” 韩嬷嬷道:“先剪除她的羽翼,慢慢驾点风浪起来,不怕扳不倒那丫头。主子心莫急,老话说的,欲将取之,必先与之。表面上笑呵呵哄过了她,以她这个年龄见识,还翻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我见她就笑不出。做不来!”皇后硬邦邦道。 韩嬷嬷颇觉失望,皇后从小倔强,现在表面的棱角是被磨圆了,然而内心还是支楞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弄巧狂狷实祸害 果然,过不几天,园子就传来皇后又与冰儿闹翻的消息。 “皇后打她?”乾隆问。 “是,说急了打了一耳刮子。” 听说打的是耳光,乾隆的眉心微微挤了挤,没说什么,直往太后住的“天然图画”而去。 乾隆赶到太后所住的园子里,一见里面的气氛,便知道事情棘手,虽然烦躁,但是太后那里总要交代,不能撒手不管。先是给满脸怒气的太后请安,又道:“皇额娘别为小孩子生气,冰儿这个孽障,朕自然要教训她,您身子骨要紧。” 太后叹口气道:“我又能生什么气,她们两个闹得乌眼鸡似的,我是干着急!这后宫里头,素来敦睦,别说长辈和小辈之间,就是平辈里头、嫔妃里头,也从来没有闹得这么不像话过!她们俩——皇帝,你还是问她们自己!”说完,别转头又是叹气。 乾隆见一边宫女正不知所措地捧着一杯茶,忙接过来自己递给太后:“额娘,您平平气,朕来问话。” 他转过头,见皇后眼泪汪汪,掩涕悲戚,一见他在看自己,水灵灵的眼睛更是透出了说不尽的委屈;再看冰儿,虽然跪在地上捂着脸颊,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然而依然是横眉立目,一副冥顽不灵的样子。乾隆先问皇后:“到底是什么事?怎么连太后这里都惊动了?” 皇后听出乾隆的意思中有些许责备在里面,要紧说明:“本也不是大事。今儿早上,臣妾给太后请安后,回自己寝宫里里念经礼佛,突然听得后面天上爆炸的声音,吓得心尖儿都颤,叫小宫女去一问,说是五格格的小太监崔有正恶作剧,把炮仗绑在乌鸦身上,在空中炸了。我想这也是伤阴骘的事情,再说炮仗上头,要走了水是不得了的,就把崔有正叫过来问话,说要送慎刑司处置。没成想五格格倒跑过来与我大吵大闹,说什么也不准把这个犯事儿的太监送走,说急了还说我……说我……”皇后眼圈一红,咬了咬嘴唇又想哭。 乾隆手在空中虚按了一下,示意皇后不要再说了。转头看向冰儿:“你又在犯毛病啦?” 冰儿早就忍不住想辩解了,见乾隆黑了脸对她,越发觉得冤枉:“我是说她不如我额娘仁慈,阿玛你说,这话说错了吗?!” 乾隆冷冷道:“你这是在问朕呢?” 冰儿愣了下,摇摇头,瞟瞟皇后又不服气道:“我说了我的奴才我自己处置,她凭什么管我?要这样,上次她的那个韩嬷嬷对我不恭敬,我也可以送到慎刑司去了……” “放屁!”乾隆道,“你是什么东西!皇后是后宫之主,天下之母,你不过是个小辈。她要处置你的奴才,别说处置得是,就处置错了,你也只好看着!《孝经》好歹也念了几遍了,这个道理都没明白?” 冰儿无话可说,半晌轻轻嘟哝了一声:“我还轮不着孝她!” 乾隆怒瞪了她一眼,却也没展开追究,只是说:“把那个崔有正带进来。” 崔有正早已吓得路都走不稳了,进来见乾隆满面峻色,两条腿更是筛糠似的抖:“奴才……奴奴奴奴才……给皇上、皇太后、皇后、各位主子,请……请请请……请安。” “谁把炮仗带进宫的?” 崔有正为难地看看跪在一边的冰儿,冰儿立刻道:“我买的。” 乾隆冷笑道:“你什么时候出的宫?你怎么买得了这些东西?” “是叫……”冰儿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乾隆道:“还是这狗奴才吧?”崔有正连连碰头:“回皇上话,是奴才前两天放假,出前门逛时带回来的。”冰儿要紧帮他补充:“不过是我叫他买的。我说我要玩的,我逼他的。” 乾隆横了冰儿一眼,也不理她,又问崔有正:“宫里的规矩你不懂是吗?” “奴才错了!奴才该死!”崔有正连连在地上碰头。 “皇阿玛!他是听我的,我让他买的!” 乾隆瞥向冰儿,没好气的:“那他的打就是为你挨的!”转头对马国用道:“传敬事房。” 崔有正虽然早就知道免不了一顿痛打,但真的来了,还是吓得肝胆俱裂,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把额头碰得乌青一片。冰儿膝行上前为崔有正求情,怎奈乾隆硬着心肠不予理睬。冰儿的眼泪这个时候扑簌簌往下落,泪眼朦胧中,只见几个太监扛了装板子棍子的黄布口袋来,两个人把崔有正拖到屋外的滴水下面,乾隆指着冰儿道:“你,去外面跪视。” 这也是惩罚,更多的是惩“心”,一般宫妃格格,要是手下人被处罚,自然是颜面尽失,冰儿又是侠义心肠的人,让她的人受过,她比自己挨罚心里更加难受。冰儿跪在崔有正旁边,见他虽牢牢被按着,浑身还是颤抖不停,脸色吓得发青。几个掌刑太监撩起崔有正的袍子掖在他自己身下,亦是按例不去中衣,只把五尺余长的毛竹板子搁在他的裤子上。 “有旨,太监崔有正责四十板,着实打。” 传下圣旨,行刑太监高高举起竹板子,风声一过,板子便重重地砸下来,喊数的人大声道:“一!”崔有正上身一挺,旋被按牢,他惨呼一声:“啊——”然后涕泗横流,还得按规矩大声道:“奴才错了,下次再不敢了!”又一板子,“二!”崔有正以头抢地,痛哭出声,忍了又忍大声道:“奴才再不敢啦!”“三!”……“四!”……“五!”……眼见打了十余板,崔有正的裤子上便是两朵血花,他两股战栗,面色惨白,大滴大滴的汗珠伴着眼泪汇聚到鼻尖,又滴落下来,在地上汪了一滩,认错求饶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等打到二十下的时候,冰儿实在忍不住了,扑上去抢过板子,哭着说:“跟皇上回,是我的错,犯不着打别人来罚我。还有二十板,皇上要是非打不可,我替小正子挨!” 听的人都愣了,崔有正回过神来,哭着断续道:“主子……主子,奴才……奴才皮糙肉厚,挨……得起……” 他越是这样说,冰儿越觉得对不起他,眼泪汪汪抱着竹板子,对监刑的马国用道:“你去回话呀!” 马国用知道不能以常理劝导这位主子,没奈何到里头回了话。“真了不得!”乾隆又好气又好笑,板着脸说,“换重一号的杖子打,让她瞧着!再出花样,就翻番地罚崔有正!跟她说,她的那顿打一会儿就上身了,不用急!” 冰儿那点小聪明,反而误了崔有正,这才知道全然无法与乾隆抗衡,后悔都来不及,含着眼泪看着小正子被打得气息奄奄、鲜血淋漓。打完,按例还要谢恩。崔有正初始几乎无法动弹,好一会儿才在小太监的扶掖下一瘸一拐地进去,跪下向太后、乾隆和皇后磕了头,浑身战栗,气息微弱地说:“奴才……此番犯了大过,谢……皇上……教训。” 第133章 乾隆看着他脸色煞白,几乎晕厥的样子,冷冰冰道:“你以为你主子能替你扛着,就可以恣意妄为么!今天是个小教训,以后再敢如此放肆,就是活够了!宫里也不能留你,送到瓮山铡草一年,然后发到行宫去洒扫。” 这是比挨打更重的惩罚,注定崔有正一辈子就断送了,但崔有正知道乾隆处置太监向来心狠,此时一个字也不敢多说,眼泪汪汪看看冰儿,磕头道:“谢皇……上。”冰儿又忍不住了:“阿玛,小正子不过是听了我的,千错万错也就是个不明事理,没能劝谏好主子,这么个罚法,叫……叫‘罚不当罪’!” 乾隆不由好笑:“‘罚不当罪’?你倒能说几句人话了。崔有正带炮仗进宫,绑着乌鸦放炮仗,就是犯了宫里的规矩,你就是拿刀架着他,他也不能这么做!朕罚他罚的是这个。你不用往身上揽罪名,这种主意,是你想的出来的么?你是玩这种恶作剧的人么?宫里这些下三滥的小太监,特别喜欢这些阴毒的花样,最是虫蚁下贱,朕还不知道?” 冰儿欲要顶罪发觉自己也没办法,说不出话,崔有正的脸色更是白得发青。乾隆继续道:“崔有正以前就是偷东西,现在在你身边得了脸了,越发放肆,这么个腌臜种子跟了你,朕岂能放心?不过,”他话锋一转:“你今天也逃不了惩处,不是为炮仗的事。朕问你,你凭什么和皇后顶嘴?” 皇后插嘴道:“与臣妾顶嘴也就罢了,我也惯了。可她与太后说的那些话,臣妾听了心里都气得慌。” “是么?好长进!”乾隆看着冰儿讽道,“倒是说给朕听听。” 冰儿低头,无话可说,皇后道:“太后劝五格格听臣妾的话,五格格直了脖子就叫:‘我才犯不着听她的,她见天儿就是找着茬儿弄我,不就是恨我和皇阿玛那年贬斥了她弟兄么!’太后说:‘难道连我的话你也不听了么?’冰儿居然说:‘我只听对不对,要是不对,谁的话我也不听!’” “好了,不要再说了。”太后开口说。 冰儿见乾隆脸色黑沉,唇边似笑不笑的样子,正是发火前的征兆,也有点怕了,要紧辩解:“不是的,我的意思是……” “不管你的意思是什么!”乾隆不等她说完,“敢对太后说出这种话来,朕就瞧着你是皮痒了!” 冰儿眼圈一红,带着哭声分辩:“不是的,当时是因为……” “不要说了!”乾隆手一挥,止住了冰儿的话。转头吩咐:“抬春凳出来,现成的板子,赏我们不怕死的五格格二十板。” 冰儿知道这宫里的板子难捱,听了就害怕,小嘴一扁,求救地望着乾隆,见乾隆别过头,理都不理她,又四下找救援,可是太后冷冷的,皇后一副得势的嘴脸,其他几个伺候在太后身边的嫔妃又战战地不敢说话,眼见春凳已经摆好,一个掌刑太监握着刚才的毛竹大板子站在凳子边等着,看着就叫人心里犯怵;还有一个则过来轻声对她说:“小主子,您还是自己个儿过去吧。”冰儿跪在地上赖着不肯去,想想现在的形势,把一张带雨梨花般的小脸转向太后,用委屈得要命的声音说:“太后,今儿是我不对,一着急就犯浑,我以后不敢了!” 只见她手指交握,紧张得关节里都挣白了,别说太后,乾隆的心也软了,不过却要为冰儿立规矩,依旧板着脸说:“哼,你刚刚不是还要替你的奴才挨板子的么?这会子这么脓包势!逃不掉的,自己过去,还是让太监来服侍你?” 冰儿不肯动弹,瞥瞥左右的太监似要过来拉拽自己,蜷着身子只是哭泣。太后的声音从上面传来:“皇帝,今天打那个姓崔的小太监,嚎哭得我已经心里头不舒服。就当为我,不要打冰儿了。她没有规矩,皇帝好好和她讲,宫里头总要上慈下孝才是个样子。” “是。”乾隆点点头,却琢磨着太后话里有话,此时也不方便问,只转向冰儿道,“太后仁慈,饶了你这顿打,还不过去谢恩!” 冰儿暗暗舒了一口气,膝行几步跪到太后面前,脸上青红不定,泪痕交错,却是楚楚可怜,也不知是吓着了还是伤心得厉害,抽噎着话都说不清楚,太后道:“谢恩倒不必,你是个女儿家,轻易也不宜动板子,但是今儿的事,你自己好好想想,到底错没错!这会儿我乏了,回头还要问你。”乾隆忙道:“伺候着。”几个宫女都是娴熟的,扶着太后到后面寝宫去午睡。乾隆眼角瞥见皇后神情不快,只看着冰儿道:“跟朕走。” ************************************************************************ 九州清晏的清晖阁里,乾隆阴沉沉地品着一杯茶,手里拿着一支湖笔把弄着。冰儿长跪在炕下,肩头微耸着,还不时抬手擦擦眼睛。 “你少装蒜了!就是这样的?你对皇后还说了别的吧?”乾隆问道。 “没有。我敢有一个字不实,叫我五马分尸!” “闭嘴!”乾隆一把把笔摔得老高,“你再敢这副痞子腔调说话,太后饶你,朕这里不会饶你!”他见冰儿一缩,确实是怕挨打的样子,静了静又道,“你什么时候能让朕清净些?!忙完了军国大事,看那帮龌龊官儿们拉网扯皮也就够受的,回宫透不上一口气,再来听你们的好戏,一个个嚼舌头聒噪、没些许安静的时候!” 冰儿渐渐摸清父亲的脾气,知道此时再口不择言发他之怒,自己铁定没有好果子吃;最宜装可怜,于是抽抽噎噎哭得更委屈了。 乾隆发了一通火,泄了连日来积攒的怒气,真看女儿哭得气促颤抖也是于心不忍,冲窗外发了一会儿呆方缓过声气道:“起来吧。你这副样子!……”见冰儿站起来,又拍拍炕沿:“坐下吧。——让朕瞧瞧你的脸。”冰儿颊上红肿,加上眼圈红红的,弄得乾隆心疼道:“论理你也该敲几板子。皇后母仪且不去说她,太后是朕的亲额娘,你什么时候见朕也大声对她说话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直着脖子顶撞?什么规矩!”冰儿低声嘀咕着,乾隆白了她一眼:“想说就大声说!”冰儿稍微提高了声音:“她还扇我耳光呢!宫里连宫女都不挨耳光的,我连宫女都不如了!这倒是有规矩了!” “你活该!”乾隆端起茶喝了一口,随手拿起一叠折子放到面前,打开一本细细看了,又濡了濡朱砂笔,沉思了一会儿稳稳地批上了几十个字,放到一旁晾着,又打开一本,口里问道:“这下好了,彻底和皇后撕破脸,她那里住不得了。园子里大,这两天还好安顿,回宫后你住哪儿?和谁都能惹点事来,朕看是没人要你这么一个格格。” 冰儿听着,别转头故意冷笑了一声,又跪在乾隆面前撒娇:“不么,我不再住到东西宫里去了。那里面我还不知道吗?明面儿上看来好得亲姐妹似的,实际上背后斗得像乌眼鸡,怪没意思的。……皇阿玛,您疼我,还让我再你身边服侍好不好?” “不好!”乾隆有些诧异女儿的敏锐,但没有应和她,掰开她的手微哂道,“罢了吧!朕可不敢领教你。宁寿宫还有几处空房子,你自己挑一所。” “我不!宁寿宫是老太妃们住的地方,我才不去呢!”冰儿的手又缠住了乾隆,半撒娇半哀求地说,“阿玛阿玛,你不要我了吗?那我就一头撞死算了!” 第134章 “朕不要你!”乾隆道,“别在这儿和朕泼皮无赖的,要撞死,四面多得是墙。懒得理你!要么宁寿宫,要么就回皇后那里去,从此后乖乖地听话,少惹麻烦!” “我不惹麻烦,也有麻烦来惹我。皇阿玛就是要看着我给人整死!”冰儿向来认死理,咬准了就是不肯。乾隆也火了,骂了声“自找的!”一别头索性不再理睬。 作者有话要说: ☆、语切切背后劝妻 乾隆批阅折子时素来认真,只一会儿就浑若不见冰儿还坐在他面前一般。冰儿见他一会儿微哂,一会儿冷笑,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拿指甲在折子上深深浅浅地划着……突然,他停住了动作,望空发了会儿呆,又似看非看地瞧着冰儿,神色已然是凝重了起来,冰儿便知又有大事了,便探试地问:“怎么了?” “不干你的事。”乾隆有些焦躁地说,又想起什么似的看看冰儿,一个念头陡然上心,却觉得有些冒险,摇了摇头。冰儿何等精灵,凑上前问道:“是不是我能帮忙?” 乾隆沉思了一会儿,换了颜色道:“是有个外面的差事,让你出去避避风头也好。” 那边冰儿已是眉开眼笑,起身福了一福致谢:“阿玛,不管什么差事,只要让我离了这儿,我铁定把事办好!” “宫里这么点人你都绕不清楚,出了宫门还指着你办好差?”乾隆嗤之以鼻。 “不见得!——” 话未完,被乾隆打住了:“不管怎么着,等会儿先去给太后赔罪。吃了晚点就去。” “我不……”冰儿老大不乐意,身体摇了两摇撒娇,“怪丢人的。万一皇后也在,我还有脸面在么!” 乾隆面上冷冷道:“认错是有脸面的事,怕什么!今儿能放得下这脸面,日后叫你办事朕才能放心。” “这与差我办事又有什么关联?我去健锐营时,不也是不通人事么?” “不一样。”乾隆却不肯多说,斜目看了看她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让你长长见识,也知道利害。” 晚点后,太监递过宫妃们的绿头牌,乾隆摇手道:“叫去吧,今晚叫皇后来。”冰儿鼻子一哼,乾隆责备地瞟了她一眼,栉沐一下,便带冰儿去了太后住的“天然图画”。里头,皇后那拉氏正拭着泪向太后诉说着冰儿以往的种种不是和罪状,话里虽不明说,但隐隐已带上了对乾隆偏袒的不满:“……臣妾是小。五格格这样子,说出去知道的说是皇上对这民间女儿宽容,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室没有体制尊严了……”太后摇头微叹。正好乾隆走了进来,众嫔妃忙蹲身请安,皇后也忙拿手帕擦了泪,站起身来。这突然的宁静已让乾隆意识到了什么,他似乎未正视皇后一般,只泛泛地一抬手示意免礼,又打千儿给太后请安,就势问道:“皇额娘安好?冰儿今儿个不孝,惹您生气了,儿子已经狠狠骂过她了,这会儿带来给皇额娘赔罪来了。” 太后淡淡道:“我倒罢了。只把皇后气得忒过分了!皇帝,五格格不懂礼仪规矩,也该有人多费心管些。我看了她几次,大礼上是不错,可细处就不对了。比如这笑,太大声,毫无忌讳似的;走路快得像风,坐着也是歪歪的,就是看着不端庄;有一次向小太监吩咐事体,就那么蹭蹬着门槛歪着,把帕子甩来甩去,成什么样!别说是堂堂的公主,就是中户人家的女孩儿也不至如此!还有……”太后把征询的眼光望望皇后那拉氏,皇后小声说:“还有上个月礼佛那次……” 乾隆本就偏爱冰儿,更兼太后话里有指责自己管教不力的意思,见皇后发话,立刻认准了就是她在背后放野火,虽不好和太后怎样,心里的火却是一窜一窜的,瞥了皇后那拉氏一眼,微微赔笑道:“太后教训的是!儿子事忙,原是把冰儿交到承乾宫管教的,亦不料她如此狂悖无礼。虽不养育在儿子身边,不过‘养不教’总归是‘父之过’了……” 太后怎么听不出乾隆话中言外之意,怕他们夫妻生分,忙打圆场道:“五格格是被你宠坏了,怨不得别人。皇后纵有心管教,也要冰儿听,她是倒过来顶撞,谁吃得消?皇后管得狠了,又要防着你心疼!” 乾隆只好赔笑道:“太后教训得是!是儿子疏忽了。” 太后轻叹道:“我也不是怪你。冰儿有她可怜的地方,我心底里一想起孝贤皇后,又怎能不疼她?!先你要打她,我就在想,这么重的板子,不要又像上次似的,伤得那么厉害可怎么好?纵是冰儿太不懂事得要教训,顶不过是戒尺打两下也就得了。你小时候没犯过错?先帝爷那样的严父,有没有拿大板子揍人?”说得乾隆也笑了起来。太后也是一笑,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知道怎么疼她才好,不过女孩子最终还是要嫁的,更该为她的将来打算着才是。冰儿也及笄的年纪了,也长大成人了,皇帝也应预备着看选看选那些合适的男儿,为她指婚了。” 乾隆怔了一会儿,一时却无暇想到,说道:“可不是。但冰儿是孝贤皇后嫡生女儿,将来的固伦公主,也不能随便找一家了事,总要让儿子仔细斟酌着。她如今这脾性又差,朕寻思着也要磨砺磨砺,经点事才知道谨慎。”顿了顿,乾隆又道,“冰儿早在外面跪着了,要不要叫她进来赔罪?” “叫进来!叫进来!”太后一叠连声地吩咐道,“她虽然无礼,究竟还是个孩子,真让你打了,我这会子不知道怎么悔呢!” “她生来该打!”乾隆终于露出了心底里的笑容,示意太监把冰儿叫了进来。冰儿虽犟,父亲的面子还是给的,加之顶撞太后只是迁怒,现在确有些后悔,因而做足了功讨太后的好,弄得太后转怒为喜,把冰儿揽到怀里,“心肝乖乖”地直叫,点着她的鼻子道:“你阿玛越是心里喜欢你,越是对你严格。如今你格外要仔细,别惹你老子生气,我这里还可以护着你,其他地方就鞭长莫及了,要是被捶了,倒是我白白心疼也无用。” 冰儿故作老成地说道:“人都说我阿玛最疼我,其实才不是呢!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揍。唉……”夸张地叹息一口。 太后指着她“喷”地笑了,乾隆虽也好气,但也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儿。皇后见冰儿直卖好儿,暗暗撇了撇嘴。 **************************************************************************** 晚上,乾隆寝宫内,皇后轻轻地为乾隆宽解外面大衣裳,乾隆伸手握住她的手:“别忙。朕有话问你。” 皇后讪讪地松了手,低头道:“是不是冰儿说了什么?” “不是。”乾隆目光沉沉地看着皇后,终究没有追问,只道,“今天是你亲自动的手?” 皇后知道乾隆心疼冰儿,犹豫了下还是不管不顾地说:“我实在气坏了,忍不住就打了她。” “怎么的?” “皇上应该也知道,就是她说我是故意找茬弄她,说我在恨她和皇上贬斥了我堂兄那舜阿。皇上明鉴,臣妾蒙皇上青眼,封为皇后,自视还没有施小巧整治别人的事情。那舜阿虽是我家人,可皇上法外开恩,饶他死罪,臣妾岂有再敢恼恨的道理?五格格这话一说,好像我满肚子坏水似的,意思里又是挑拨臣妾埋怨皇上。我气不过,叫韩嬷嬷去教训她,结果她一把把韩嬷嬷推得老远,跌得腰都扭了,还说谁敢教训她她就打死谁。我就上去扇了她一巴掌,问她是不是也要打死我,她虽然不敢还手,但指着我的鼻子骂了好多难听话!”皇后已是泪汪汪的:“皇上要是有气,您就罚我吧。”皇后身子一矮,跪在乾隆脚边。 第135章 乾隆忙拉起她:“夫妻本是敌体,何苦这样?按说你做额娘的,教训孩子也是该当的,打一耳光也不算重责,朕能有什么气?不过冰儿是女孩儿,打脸总归不好,你说是么?” “皇上说的是,臣妾想左了。”皇后委委屈屈地说。 乾隆温存笑道:“当面教子,背后劝妻。冰儿朕是当众责罚了,朕有话对你,你愿不愿意听?” 皇后忙道:“皇上这话臣妾可不敢当。皇上有话教导臣妾,臣妾自是感激。” 乾隆道:“坐下说。”扶皇后坐在炕上,微风轻拂,一边的烟霞纱幔徐徐飘动,拂到皇后脸上,皇后伸手挑开,眼角瞟见乾隆正定定地看自己,皇后含羞道:“皇上……”乾隆一笑,正视前方道:“冰儿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朕也明白,朕对她优容,也是看在她亲额娘的份儿上,觉着她吃了那么多苦,确实可怜,人说朕偏心于她,也是有的,希望把以前欠了她的,悉数补回来。她在外面这么多年,一身的毛病,有的已经改了,有的在改,有的也许还能改,有的怕是改不过来了,你要教她,有时候也要忍她。就想着她是你亲生的女儿,也不至于有什么大过节忍不下来。——你也有过一个女儿,是么?” 皇后心里一酸,点点头。她的女儿,生下来几个月就殇了,只记得自己抱着那个粉妆玉琢、却不能再睁开眼睛牙牙学语的小婴儿时,亦是痛彻心腑的难过。后来,丧女之痛是淡了,自己却再难受孕,至今只是瞧着其他嫔妃可劲儿地大着肚子,一副骄傲的样子。 乾隆轻轻一揽皇后的肩膀,皇后觉得浑身一暖,乾隆身上淡淡的沉香味道若隐若现地钻进心里,她不由自主地把头靠了过去。乾隆却是正儿八经的声音:“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不要打扰到太后,冰儿太过了,你叫人告诉朕,朕来治她,好么?”皇后一愣,没奈何地点点头。 乾隆满意地一笑,轻轻把皇后放在床上,鼻息微微,皇后心里一荡,却听乾隆又道:“不知是不是我朝的气数,少有皇后之子能继承大统的,早先孝贤皇后的两个孩子,真真是王子阿哥中出类拔萃的尖儿,却都是没福,生生断送了。唉。”皇后心里是难言的不快,又无法回话,许久方道:“我没这个想头,只是宫里的女人,都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心里不至于空落落的。” 水红色的纱幔层层叠叠,微风来时流水般泻动,下摆的刺绣是祥龙瑞凤,金艳艳的在茕茕的灯光下闪动着暗暗的光华。寝宫一角的博山炉里燃着的最后一息百合香熄灭了最后一点火星儿,幽幽的百合清香还在不断地散发开来…… 早上,乾隆“叫起 ”。皇后伺候完乾隆洗漱巾栉,一个人坐在妆奁前发愣,韩嬷嬷端着一盏冰糖燕窝含笑前来,请了安后笑吟吟道:“燕窝,皇后慢慢进。要不要其他点心?”皇后摇摇头,出了会儿神,挥手叫身边的宫女到外边伺候。韩嬷嬷知道她有话要说,心里一沉:“怎么?昨晚上……” “昨晚上没什么。”皇后懒懒的,“但我也觉出他不高兴。” “怎么了?是哪儿不高兴?” “说不清。夫妻这些年,感觉的出。许是为冰儿。” “这贼丫头!”韩嬷嬷不由要骂,“昨儿个把主子还有太后气得那样!万岁爷也是心软,若敲她几板子,估计下次就长记性了。” “别说了。”皇后有些焦躁,“这丫头背后的靠山可是过去了的孝贤皇后!惹不起,我们以后就躲罢!” 韩嬷嬷虽然不敢反驳,忍了又忍还是要说:“皇后你是好脾气,我看她那张狂样子就不惯!得空还是要常和皇上说说,不说,皇上自然偏听偏信她的话。你看这次,皇上明面儿上说要打要罚的,其实一下都舍不得责打,做张做智地净是给外人看罢了,生生把这丫头宠坏了!” 皇后冷笑道:“说有什么用!咱们皇上,自己就是做戏做得好极了的!养心殿的首领张玉柱,以前谁不说大得圣眷的!后宫里位置低些的宫嫔不还在可劲儿讨好他!那日这丫头起头挑衅,自己什么事没有,拍拍屁股就走了。倒害得张玉柱痛受责打,开革了职位,只在掖庭里当闲差。这不算是万岁爷偏袒溺爱,什么算得上?昨晚上倒是他和我说了半天,没一句我听了心里舒服的,竟是在警告我不要随便管他女儿了,夫妻间生分到这个程度,真叫作孽!”皇后愈是心里伤悲,面上愈是显得刚硬,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咬牙切齿的恨。韩嬷嬷心里也难过,把燕窝推到皇后面前:“你自己身子骨要紧,犯不着为这个贼丫头气坏了自个儿。”皇后苦笑,回头看看韩嬷嬷,关心地问:“你的腰好点没?” 韩嬷嬷忙道:“没什么大要紧的,晚上敷过膏药了。就是昨晚没睡好,不知道那些小蹄子会不会伺候主子。” 皇后笑道:“你就是劳碌命!”韩嬷嬷也笑:“为主子娘娘劳碌,也是福分。”说毕便为皇后梳头。皇后那拉氏长得一头好青丝,又黑又密又亮,绾成两把头时都不用加假发,燕尾梳好,韩嬷嬷比着皇后那身明黄的缎袍,选了点翠的钿子,细细的米珠流苏垂在光洁的额前,皇后却无暇顾及,凑近镜子看着自己的下眼睑道:“你看看这里是不是长了些皱纹?” 韩嬷嬷自然也知主子青春已逝,心里不由涌起些悲酸来,陪着笑道:“主子看走眼了。” 皇后怅然良久,却付之一笑:“怕什么呢,谁没有老了的时候?‘红颜未老恩先断’,我这里老去而恩断,也不算亏本。”百无聊赖拨弄着首饰匣里一枝珠花,自嘲地笑了两声又道:“我对皇上的用心,只有我自己知道:寻常御用的针线,原先都不肯假手他人,必要亲力亲为才觉得放心,可皇上身上挂的,永远是孝贤皇后做的燧囊;我乌喇那拉家也是最早从龙的大姓,可皇上信任的,永远是孝贤皇后的弟弟;他有那许多儿女,可他最真心顾惜疼爱的,永远是孝贤皇后的子女……你看如今的富察氏家和我们乌喇那拉氏家,有眼睛的都瞧得出什么是天上地下!说起来富察氏已经死了,我乌喇那拉氏还是活的!” 韩嬷嬷道:“主子可知,如今皇上最在乎什么?” “什么?” “皇上要当圣君,家事国事都要圣明。”韩嬷嬷道,“内里,少不得琴瑟和谐,这和谐,是做给外头瞧的。娘娘是后宫之主,何苦自伤自轻?纵用点手段,皇上还能废后不成?他不想千古明君的帽子了?倒是娘娘早生皇子,培植自己的势力才是首位。皇后有子,便是嫡子,随皇上怎么说道,他也不可能不用心栽培。那些小的,有何可怖?外头傅恒夫人那码子事,更是娘娘的把柄。换做这么想,娘娘心里可好过些?” 皇后听得怔怔的,原有些失神的眸子又焕光彩。 作者有话要说: ☆、心忱忱当谐琴瑟 没过几日,便是皇帝圣寿,又称为“万寿节”的,乾隆四十整寿,过得尤其热闹,早几个月,内务府就备办好了各处花灯火烛,又叫来京里有名的几家戏班子,预备着庆贺。 乾隆这些日子也是喜讯连连,冲淡了因张廷玉而带来的不快:傅恒胜仗后画像进了紫光阁功臣像,加起恩典也是堂堂正正;前不久四格格和硕和嘉公主与傅恒次子福隆安合卺,又喜上加喜;两江湖广一片丰收,长江夏汛平安过去,漕运稳妥,仓满库实;考评几个皇子的功课也都还满意;更兼着山西、贵州都报来“天生祥瑞”,乾隆说着不许“妄报祥瑞”,心里还是欢喜的。若说还有三分惆怅,便是“伪奏稿案”越扯越大,终究不得结果,只好杀了几个闲人结了案子,毕竟意不足;再者傅恒回朝,自己亦有一段孽缘至此终结,不敢再越池半分,亦闻傅恒长宿妾室那里,与娇滴滴的正室同床异梦,自己也不宜谈及,只有怅怅而已。 第136章 宫中少不得热闹,乾隆已至不惑之年,对热闹渐渐淡了,家宴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子初时分了。乾隆喝了两杯酒,微觉有些晕乎乎的,见风高月小,天朗气清,也不想就睡,遣宫女太监远远的应候,自己一个人绕着水边散步。“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一旦从花天酒地的庆寿欢乐中走出来,回到静谧得有些怕人的时候,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无来由地缠住了他:早间视朝,见傅恒随班拜见时神色有些不对,得空时单独问他,又是强颜欢笑,自己拉下脸来才问出实话:大早上八百里加急传来的消息,青海卓呢罗布藏扎什率众叛乱的消息,驻藏大臣傅清、拉布敦遇害。众军机大臣怕乾隆寿辰不快,硬是压了一压,于是乾隆在众人贺寿的间隙,借着不胜酒力的名头急急在军机处处置了事宜,怕惹众疑,又摆着笑脸出现在家宴之上,受自己的妻妾子女的拜贺。 傅清是孝贤皇后长兄,惋惜他不由就想起孝贤皇后,一旦念及此便悲从中来难以自制,身边这么多女人,可他最希望陪着他过寿辰的仍是孝贤皇后!不觉间,眼睛已是湿了……突然,有谁把一件大氅披到他身上,他回头一看,是现在的皇后乌喇那拉氏。 “是你啊。”乾隆假装不经意地一揉眼睛,把泪水拭了。皇后却看在眼中,霎时间也泪水盈盈的:“皇上,您又伤心了?” “没有,一点沙子迷了眼。” 皇后却一侧头拿手绢掩着眼睛哭了,乾隆忙搂住她的肩膀抚慰:“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日子,谁委屈了你?……还是,想朕想得等不及?” 皇后破涕一笑:“您还逗我!……您不高兴,我也快活不起来。我知道,您又想富察姐姐了,是吗?” 乾隆没有答话,凝视着天上一轮将圆的银月久久不出声,皇后颦着眉头道:“富察姐姐真幸福!就是不在了,也有个人天天把她放在心上。皇上,要是有一天我也死了,您会不会……” “说什么傻话呢!”乾隆转身掩住皇后的口,声音无比温柔,“什么死不死的!朕不许你说这话!你得留着陪朕不是?等咱们俩头发都白了,再一起上这儿来看月亮,人们都说,这是白首天子,白首皇后,白头偕老,呵呵……好一段佳话呢!” “您哄我!”皇后别头,泪又涌了出来,虽然她的哭里带着三分刻意,但那一丝丝小小醋意,倒是凭空惹得鼻尖酸楚。 “干吗哄你呢!”乾隆凝视着月光下皇后光洁的额头和面颊,不由暂抛忧思,疼爱之情油然而生,轻抚着她的发丝笑道,“朕在三月份作的诗,都过去半年了,今儿吟给你听:‘独旦歌来三忌周,心惊岁月信如流。断魂恰值清明节,饮恨难忘齐鲁游。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圣湖桃柳方明媚,怪底今朝只益愁。’”他吟得很慢,很动情。皇后在一旁早怔了,几个典故她没听懂,但“三忌周”、“清明节”、“齐鲁游”等分明指的就是孝贤皇后!皇上情意切切、哀怨深深,永远只为着孝贤皇后。皇后那拉氏只觉得胸口一股酸酸的气息荡漾开,直漫到鼻尖——此时却不能哭,哭就显着了嫉妒——她暗咬着内唇忍着痛苦,勉强笑道:“写得好……” “你明白了吗?”乾隆深深看着她,“写到了你,明白吗?” “我?” “‘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乾隆沉沉地吟哦着这一句,见皇后仍然懵懂,苦笑着解释道:“《汉书》里载着:汉宣帝继位前,娶许氏女君平。及继位,公卿议立霍光之女为皇后,宣帝不应,却发旨‘诏求微时故剑’,群臣知其意,乃议立许氏为后。” 那拉皇后一下子明白过来:“旧剑”是孝贤皇后,“新琴”便是自己了!再连着全句一咀嚼,既委屈又痛心,怎么能不痛哭失声?她“扑”地跪下来,却哽咽不能出声。“这是干什么!”乾隆忙把皇后扶起来,让她绵软的身子紧依在自己的怀中,不胜感慨地说:“是朕负了你!……朕的‘新琴’!以前总想着孝贤皇后,有太多没有顾及你的地方。从今天起,我们要琴瑟合鸣!” ******************************************************************************* 果然那日以后,宫里人人都觉察出风向有转。原本总有些打压新皇后的仪制用度,现在乾隆反而处处呵护,不光夜间宣召较以往更多,就连素来盛宠的五公主有触忤皇后的地方,也多遭斥责。年小的嫔妃们愈发觉得战战兢兢,每日对皇后更加恭敬。 唯有冰儿是不信邪的,越因为皇后被斥,越发对皇后反感;越是对皇后反感,越想着法子搞些恶作剧作对。皇后见了她就头疼,可每日家都对着脸见面,避都避不开。 这日,乾隆突然驾临承乾宫,去皇后那儿只是虚应故事,径直往冰儿住的地方而去。冰儿下学还未及更衣,急急请了安,有些忐忑地向着乾隆道:“皇阿玛今日怎么有空到女儿这儿?” 乾隆冷笑道:“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冰儿偷偷瞟瞟他,见他眯着眼睛,四下打量了一番,才道:“前几日皇后宫里宫人腹泻不止,你可知道?”冰儿嬉皮笑脸道:“皇阿玛日理万机,连皇额娘的宫人身子如何都知道?” 乾隆一副“谁和你开玩笑”的神色,皱着眉,手指关节在桌面上响亮地叩击了一下,道:“你少在朕面前牵三扯四!御药房里就属你这里的太监宫女去的最多,也未曾听说请御医看诊。前后不过一个月,足足要了二两巴豆,是做什么使的?” 冰儿想着便觉得好笑,脸上忍不住也带了三分忍俊的神色出来,嘴上还在装傻:“是么?敢情我这里有小太监肚腹不畅快?” 乾隆哼了一声,对一旁已经屏着气不敢动弹的人道:“不相干的人出去!苇儿把各个门都打开,箱笼都打开。” 冰儿笑不出来了,问道:“这是做什么?”乾隆横了她一眼,信步踱到书房,书箱里没搁几本书,横七竖八摆着些纸包和瓷瓶,纸包打开,都是些药材,瓷瓶里则是各色大小的丸子,有的还有些隐隐的的蜜炼香味。苇儿心道:怪道书房的火盆子和熏笼里常有些怪模怪样的渣滓和气味,敢情这主子把这里当成了丹炉。 乾隆带着三分怒意道:“统统丢了!” 冰儿只是撇撇嘴,满不在乎说:“丢了就丢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乾隆猛地转过身盯着她,怒气似乎更甚了,却也没有发作。冰儿反而给他看得心里发毛,硬装出来的那丝“不在乎”突然潮水般的退去,只好直勾勾地看着书箱里的东西,抿着嘴不做声。乾隆只淡淡道:“乌七八糟的东西都丢掉。”苇儿瞥了瞥主子,不敢违拗皇帝的意思,把书箱里的七七八八都收拾了,拿装杂物的柳条筐装了出去,屋子里没了旁人,乾隆便见冰儿眸子中浮起来的不舍与委屈,压低声音道:“你如今也长大了,朕也不愿着老让你脸上过不去。然而忍耐都是有限度的,你要是真当朕只是一味地宠着你,不会惩戒责打,你也未免太瞧着你阿玛好说话了!” 冰儿撇着嘴道:“皇上最大,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 乾隆反手一下,在她脸上一抽,手离得近,用力也不大,粉白的脸蛋儿上倏忽一小片粉红,倏忽又消失不见了,余下些许火辣辣而已,冰儿心中却甚是愤懑,眼眶和耳廓边缘的红色远甚于刚刚脸上倏忽闪过的粉红。乾隆警告道:“你少装痞子!说些欠抽的话是皮痒痒么?”见她要哭,压低着厉声说道:“忍着不许哭!和朕到皇后那里去!” 第137章 恰好苇儿进来回话,乾隆沉着脸点点头,意味深长看了冰儿一眼,往门边走,苇儿赶紧上前打帘子,冰儿犹豫了一瞬,没奈何用袖子吸了眼角一滴快要挂下来的眼泪,也跟了上去。 皇后宫里,常有几个嫔妃来往请安、闲聊,见乾隆过来,含着笑一一请了圣安。乾隆虚抬双手,示意免礼,笑道:“这里倒是济济一堂呢,手里拿的是什么?” 皇后拿过手里的纸张,笑道:“这次皇上圣寿,各位皇阿哥依例送来手书的贺寿对联,我们瞧着都啧啧赞叹,正商讨着是裱起来,还是配西洋玻璃的框子挂。恰好皇上来了,请皇上的示下。” 乾隆之前也看过几个儿子的对联,不过未太经心,此时静下心来看了一会儿,颇觉几个孩子的书法大有进益,然而心里却不是十足的喜悦,淡淡道:“小孩子的东西,不宜太靡费了,就装裱一下,好好收着也就是了。”目光定在四阿哥永珹的字上,一笔董体,且更显得飘逸,只是骨力不足,总体而言,是阿哥里面写得最好的。皇后见他总盯着永珹的字瞧,不由要锦上添花,笑道:“臣妾不大懂书法,不过也觉得四阿哥的字漂亮得紧,五阿哥也很看得过。三阿哥……也还不错。” 乾隆这时才注意到最上面一张原是三阿哥永璋的,写的是柳字,然而有柳字的清秀,无柳字的骨骼挺俊,便显得俗了,对联也做得颇无新意,随大流之作而已,不由随口道:“差得远了。”说完才想起似乎先见到纯贵妃也在,抬眼一瞟,果然正站在皇后身边脸色尴尬,话既出口,也没有为了纯妃的面子随意扳回的必要,只是假作无意咳嗽一声,又岔到其他话题上。纯妃虽然难堪,少不得陪着笑奉和,只是没了以往那般大方泼辣,机敏自然。 冰儿踱到几幅字前,左右看看,确实是四阿哥写得最好,然而她心里和永珹不对付,也不愿意说好话夸赞,只道:“四哥的对联做得看不懂。”乾隆白了她一眼,倒也特别看了一下永珹的对联:“椿萱并茂交柯树,日月同辉瑶岛春”也不过是随常的寿联罢了,规整然无趣,纯妃笑道:“四阿哥聪慧,既贺父寿,又赞了母后襄赞的圣德,偏又毫不落字眼。果然是好联。” 一边新进的舒妃歪过脑袋瞧瞧,小嘴一撇却没有说话。乾隆笑道:“舒妃最是有家学渊源的,你说说看?”舒妃陪笑道:“奴才又懂什么!皇上在这儿,可不敢出丑了!”一个字也不肯说。一边令妃倒是真不大懂,只是抿嘴儿笑道:“嘉贵妃姐姐也是聪慧的,四阿哥耳濡目染,可不是正心诚意的。” 纯妃原意是把永珹奉承攀附皇后的意思曲折地提一提,惹乾隆心里存个结,见众人这么说,只好顺着道:“可不是,嘉妹妹的儿子真真聪慧。” 嘉贵妃真正一个老实人,平素树叶掉了怕打头,如今为寿联的事起头,一顺儿都朝着她来了,不由有些着慌,拧着手中的帕子陪着一脸苦笑道:“自打永珹出生,就是在阿哥所长大的……我又是个愚人,何曾有什么想头来……”她自己也觉得说得哪里不对,可惜人太老实,一时又想不怎么说才好,只是心里越加发慌,难堪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乾隆听得不是话,见皇后的神色也有些尴尬,愈觉纯贵妃语涉挑拨,然而不好直接打击她,冷了脸对嘉贵妃道:“这叫什么话?你要存什么想头?别人要存什么想头?都是妄念!反倒是四阿哥窗课里自己写的:‘大道既存,何畏至善路遥;孝心实具,不在温凊奉养’,心学研习得好极了,倒不知他的道在何方,孝给何人了。”大家只见乾隆变了脸色对嘉妃发作,却不大听得懂其间的关联,只有读书读得极透的舒妃心里猛然一跳,知道乾隆一来不喜欢永珹读书杂芜,不走程朱正道,二来不喜欢永珹摇摆翻覆,既心疼自己亲娘,又意欲逢迎皇后。 众人都不大敢说话,唯有冰儿不识时务地说道:“四哥这联,原就是写给皇额娘的吧?也没觉得和嘉主子有牵扯?” 乾隆骂道:“蠢货!你读了几本书,敢在朕面前显摆?”冰儿刚才吃了一巴掌,还没有全然忘记,见父亲确实有怒气,她自己也不由张口结舌不知怎么说才好,听乾隆又道:“你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只好自认晦气,蔫耷耷在一边闭嘴不言。 皇后的心如同泡在冷水里一般凉浸浸的,她对抚养四阿哥不过是存了一点想头,却没有料到早入了纯妃的眼,并打压着不放。纯妃说话,彼此还不尴尬,冰儿一嗓子出来,她心道:“是了。好在这蠢丫头喊了出来,不然我着了纯妃的道还全不自知。此时再不撒手,只怕要给自己贾祸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更全了…… ☆、三朝臣寸玉瑕瓋 过了几日,听说嘉贵妃生了病。皇后探视了几次,也问了脉案,都道病并不重,但就是拖延着难好。皇后寻思着嘉贵妃也是跟着乾隆的老人儿了,素来颇得敬重,少不得把病情通报给乾隆,怕他担心,又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皇上放心,虽然好得慢些,太医都说不大要紧的。”乾隆点点头,说:“你替朕多经心着些,新上来的贡品里,有适合嘉妃吃的用的,朕事情忙时顾不着,你直接颁赐嘉妃就是。” 皇后点点头,又道:“皇上还在为西藏的事忧心么?臣妾见皇上这几日脸色都焦了。” 乾隆神色有些颓然,摇摇头道:“珠尔默特那木扎勒有谋叛之意,傅清、拉布敦欲将其诛戮,以绝后患,原是不错的打算。只是毕竟失算了他们背后的势力,如今虽然叛乱已平,贼子伏法,然而朕的忠臣却回不来了。”皇后见他谈政事,便不敢插口,还是乾隆自己转回了话题,云淡风轻道:“朕刚刚得到的消息,履亲王允祹殁了,单传一个独子又早殇,未及毕姻生子。朕寻思着,圣祖下面这一支,不合就这样断了宗嗣,恰好永珹大了,现在永璋未曾封爵,他也不宜独封,不如让永珹出嗣履亲王一支,兼祧朕子,递降袭为郡王。” 皇后愣了好一会儿心里才弄清了其间的关系:若论其间的“喜”,永珹越过哥哥,得以封王,承袭的又是较为富有的履亲王一支,自然是乾隆给他的好处;但若论其间的“悲”,则永珹出继,虽说是兼祧,但只要乾隆不绝嗣,永珹就失去了继承大统的资格。对于自己厌恶的永璋和纯妃,自然是打击他们的一件事,但对于永珹本身,自己原本暗暗对他的栽培,也全部落了空。 皇后不知乾隆只是无意而为,还是早就准备着一石三鸟,半晌才陪笑道:“皇上想的,自然是好的。” 乾隆道:“也算不上十足的好,永珹像他亲娘,心思重,希望他不要胡思乱想才好。”皇后以为乾隆不过故意摆好话说,然而偷眼看过去,他脸上确有四五分的怅然之色。 两人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皇后怕他拔脚离开,找着些无伤大雅的话题闲聊,乾隆只是微笑着倾听,间或点一点头,直到皇后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乾隆才道:“宫中事情繁冗,累了你了。冰儿这阵有没有犯什么大过?” 皇后心道:说了你宝贝女儿,你心里又不痛快!陪笑道:“这阵天天正常去读书,回来虽算不上贞静,也还算安分。臣妾都是分内的事,谈不上累。” 第138章 “令妃倒是个不怕麻烦的,说自己自册封以来,也有了好几个年头,然而一直没有怀娠,想养育冰儿,不定能沾沾福气。”乾隆漫不经心说道。 皇后差点脱口而出:“福气?晦气罢了!”话到嘴边拐了弯咽了下去,只是笑着说:“冰儿自有可爱之处,不过性子别样,令妃怕是弄不住她呢。” 乾隆道:“朕也弄不住她呢!何况令妃能比冰儿大上几岁?不过冰儿是讲江湖义气的人,谁对她好,她肯两肋插刀的。”皇后听着这些话,连起来一琢磨就觉出不是味儿来了,勉强笑了笑道:“臣妾也是想着严是爱,松是害。” 乾隆不咸不淡道:“你想得对的。”“呵呵”两声干笑,弄得皇后浑身不自在。 ********************************************************************* 过了中秋,京里淅淅沥沥下起阴冷小雨来。晚上,乾隆还在养心殿暖阁里挑灯批阅奏折,里外服侍的宫女太监都拿捏着步子,生怕吵到他。 窗外传来了“邦邦邦——托”的更声,枯燥单调的木器敲击声震得人心凄凄。乾隆搁下朱笔,用手指捏捏鼻梁两侧的睛明穴,疲劳在松弛下来之后潮水般涌来,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瞟了瞟墙角的大自鸣钟,都是亥正时分了。屋里明亮,所以外面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清,玻璃窗上是雨水打湿的条路,近处的芭蕉竹子模模糊糊摇曳着,偶尔一两点灯影在树影间恍惚闪烁。远处是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雨声,还有间或传来的秋虫的鸣叫,更显得宫苑岑寂宁静。 乾隆回到案前,细细地看完最后一本折子,走笔写了朱批,又皱起眉头看看,突然眉头一松,掷笔放松地伸展了一下身子,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大声到:“来人!” 小太监如意哈腰疾步走进来听候,乾隆道:“到承乾宫把五格格叫来。” “这会儿?”如意看看乾隆。 乾隆有些不乐地横了他一眼:“这会儿怎么了?不能叫了?你管得倒宽!还不快去!” 如意虽是个机灵的,到御前时候还不长,自知失言,再也不敢多说,忙下去了。只一盏茶工夫,冰儿穿戴整齐来到殿里,睡眼尚未全睁开,但神色安详平静,并不见不快之色。乾隆满意地打量了一下冰儿,和声道:“不要行礼了,找地方自己坐吧。” 冰儿“哦”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一边的紫檀木椅子上,打个呵欠道:“这么晚了,皇阿玛还没忙完?” “知道为君之难了吧!你以为当皇上就像戏里唱的:‘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乾隆调侃一句,脸上带了笑。冰儿也就势笑道:“我以前听别人说皇帝,才叫有趣呢!”她清清嗓子,拿捏着腔调老声老气道:“当皇帝呀,那叫享福!天天都有白米饭吃,三五天就能吃顿肉,没事做了就骑头披红挂彩的毛驴出去兜风,驴屁股后面的口袋里装的全是白面馒头,还有肉包子呢!什么时候饿了就什么时候拿出来吃。……” 乾隆被逗得笑了:“呵呵,真是好享福!有白米饭、肉包子吃倒还罢了,难得的是居然有可以骑驴出去兜风的痛快!朕也真想啊!”冰儿笑道:“那皇阿玛再去哪里巡幸好不好?” 乾隆道:“是你又想出去玩了吧?你以为朕出巡就是出去散心去的?”他突然脸色凝重了一些:“大晚上叫你来,因为突然想起海兰察过两天就要赴陕西上任了。朕突然又有些放心不下。” 冰儿道:“他聪明的,又那么耐烦与人搭伙计,我瞧着也出不了大岔子。” “吃了他一顿饭,嘴短了是么?净说他好话。” 冰儿笑道:“我是欠一顿饭是怎么的?他去哪里,又不关我的事,倒是他们小夫妻好容易在京里团聚了,这会子又要分开。”乾隆欲打趣她一句,想到女儿毕竟大了,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正色道:“他这次去哪里,关你的事。你愿不愿意为朕办件差事?” 冰儿立时精神了,原本那点慵慵的睡意也一扫而空:“怎么,是让我和海兰察搭伙计去陕西么?”见乾隆点点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我们俩?做什么?难不难做?回来有赏吗?”乾隆笑道:“哟呵,你这问题是一叠连串啊,朕可答不过来。” 冰儿正在兴奋头上,从椅子上跳起来腻到乾隆身边:“皇阿玛,你最好了!怪道大家都说你是圣君。”乾隆哼了一声道:“你的小马屁拍得人瘆得慌!还是少说为妙。只不过因为你在宫里惹的是非太多,再不把你和皇后分开,两个人就要打起来了,朕这里千头万绪的事,实在抽不出时间处置你。自然不会只你们俩去,你就不怕流言蜚语么?海兰察是从三品的游击,你就搞身六七品的行头给他当当戈什哈好了。再派两个太监伺候。” 冰儿问:“苇儿可不可以去?” 乾隆笑道:“你问她愿意不愿意去!” 冰儿呆了呆,知道苇儿这谨小慎微的性格只怕别想叫她出头露面的,眼珠子转了几圈,又小心翼翼问道:“其他人我用着不惯,能不能叫崔有正陪我去?” “他?”乾隆收了笑,看看冰儿,冷冷笑道,“你别做梦了,就不说他是罚到瓮山铡草的,就是没有受罚,这样的下作东西,惯会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还不借你的名义在外头翻了天?惹出事情来,是你担着还是朕担着?!再提他,你也莫去了!” 冰儿不敢再说,盘算着只有把这回差使办好,或许求赏赐的时候,能够求得乾隆放过崔有正一回。 ************************************************************************* 第二天早上,冰儿前去养心殿请安,正逢乾隆召见大臣,不想太监却传出话来,叫冰儿在偏殿里等候。素来请安若碰到皇帝处理政务,便以望门磕头代替,没有等候的道理。冰儿心知有事找自己,八成还是和海兰察出去办差的事,兴奋得按捺不住。西暖阁在乾隆谈政事的时候向来是关闭的,就连服侍的大太监都不许接近。冰儿瞧着四下里没有人,探头探脑地凑过去,听里面的谈话,却听见乾隆的声音沉重中带着忧郁,不由暗自心惊。 “张衡臣也七十多岁的人了,虽说没有大功,但是侍奉皇祖、皇考和朕三代君主,又是谦恭温良,也颇忧谗畏讥。一旦逝去,朕心里还真不是个滋味儿。” 一片沉默。接着传出傅恒探试的声音:“人死如灯灭,皇上也不必太过难受。张衡臣地下有知,也不愿皇上伤心。皇上圣眷优渥,也算不负了。” 这下连乾隆都沉默了。冰儿久在宫闱,对中枢官场也略知一二,却有些捉摸不透:张廷玉圣眷优渥是不错,却是在康、雍年间,乾隆朝他和鄂尔泰党争不休,势同水火。乾隆两边打击、冷静驾驭,又简拔一批新人。张廷玉和鄂尔泰其实是鹬蚌相争。自鄂尔泰去世,张廷玉年老固执,屡屡触了乾隆的霉头,先是因配享太庙事遭史贻直弹劾,他急急面圣辩白,虽保住配享,却被乾隆赐诗,微言责备;接着张廷玉让儿子代自己谢恩,又被乾隆挑礼,学生汪由敦好心泄漏消息给他,惹得乾隆大发雷霆,将张廷玉削去伯爵致休;张廷玉归心似箭,乾隆又怪他无情无义,竟然把清代配享大臣事迹列成单子发给他,让他自己说是否应配享,逼张廷玉含羞辞配享;回乡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张廷玉的亲家朱荃出事,又牵连张廷玉被罚银、追交御赐官物、查抄在京住宅,连着“张党”中的梁诗正、汪由敦受罚……总之是三天一饬,五天一责,鸡蛋缝里挑骨头,弄得七老八十的张廷玉满身晦气。如今丧报至京,乾隆又何来惺惺相惜之态?傅恒又何谓“圣眷优渥”? 第139章 冰儿不懂,乾隆却知道傅恒是反语谲谏,委婉地要求自己宽容张廷玉。他沉吟了一会儿,觉得人既已死,不如索性大方一点,便肯定地说:“虽然张衡臣是自己请罢配享,但朕想,先帝遗命准衡臣配享,子三年不改父道,朕也不是出尔反尔的人。配享之份仍然给他,伯爵、太子太傅的职衔也恢复,祭葬如仪。……还有张衡臣的谥号,朕想他敦厚和睦又恭敬谦慎,就用‘文和’吧。” 里面,傅恒松了口气,乾隆却触动了什么情肠,抬头望着殿顶的藻井出神,语气迟缓得像在梦中一般:“……他还真去了?噩耗传来时,朕都不以为是真的……他还是朕的师傅啊,那时候教朕为君做人的道理,譬喻说理都是叫朕心服口服的……参赞十多年,也是朕多苛责于他,想他成就一世完臣,谁想也……”他是动了真感情,眼睛里都有点湿湿的,回头对傅恒苦苦一笑:“谁想得到呢?就像苏子瞻词里说的‘人生如梦’,真就有那许多不可思议啊!” 外面的冰儿回过神来,傅恒已经告退出来,他见冰儿,眉棱微微一挑,便平复了这丝毫的惊疑,温和地一笑见了礼,也不多说什么便匆匆而去。 冰儿蹑手蹑脚准备退回去,里面传来乾隆带着些严厉的声音:“在那里探头探脑做什么!滚进来。”冰儿吐了吐舌头,换了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进去请了安,见乾隆摆出一副峻色,只好收了笑容,却收不住笑意,只不过自觉地跪在条炕前的跪垫上没有上窜下跳。 乾隆小口呷着明黄斗彩官窑盖碗里的茶似乎在沉思什么,冰儿觉得膝盖跪得有些酸麻,微微挪了挪,听见外面奏事处的太监捧来请见官员的绿头牌子。乾隆放下盖碗,点点其中一支,上书“延绥镇标下游击海兰察”,奏事处太监得了令,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冰儿笑嘻嘻问道:“延绥镇在哪里?我这次和海兰察去哪里?” 乾隆白了她一眼:“山川地舆图天天摆在上书房,你何时用过心瞧一瞧?”但还是回答道:“去的是陕西延安府直隶鄜州 。” 冰儿翻了翻眼睛,还是没有概念,不过问道:“可是‘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的那个鄜州?(1)” 乾隆颇为诧异,却没有赞扬,问:“你四书还在半吊子,史书又通了几本?倒在看诗词?” “没有,纪师傅讲隋唐,安史之乱自然涉及到杜子美。” 乾隆随口道:“嗯,学到宋史还知道鄜州还是‘直捣黄龙’的地方。” 冰儿来了兴趣,问道:“那又是什么故事?” 乾隆已经觉出自己话中的不妥,没有回答,反倒问:“纪昀给你讲宋金史,说了什么没?”冰儿摇摇头,乾隆不再追问,先朝旧事,却也隐隐有些关碍,不宜涉及。正好此时门口禀来海兰察候见,乾隆点点头吩咐通传,对冰儿道:“你仔细,若说什么不当说的傻话出来,你就甭去鄜州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地理概念不是很清,加之没有实地去过,除度娘上得来外,主观猜测占大部分。后文涉及鄜州地理,若有失误请海涵。 ----------------------------------------------------------------- 作者剧透,鄜州将有要人出场。 往后的小悲催,小狗血就靠这个神秘人了。 ☆、五交城河汉梦断 只一会儿,海兰察到了暖阁门口,先是自报了官职名字,拂下马蹄袖请了安,又如仪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才到暖阁中,跪倒在金砖地上。眼睛倏忽一轮,便看见侧前面的冰儿,不由低了头不敢乱瞟,却也不明白乾隆什么意思。 乾隆又呷了一口茶,才道:“离上回引见还没隔多久,转眼你倒要上任了。鄜州地界,凤凰山上,一起子毛贼,惹了不少祸端,先把这事平了,再去总镇那里差使。” 海兰察没有半分犹豫,大声应道:“奴才遵旨。” 乾隆露出满意的神色,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朕看你也算是明粗实细的性子。这次出去,朕派五公主跟着你参赞,给她一个千总虚衔,你只管摆出你游击的身份来,不用顾虑什么。另外,你们一人一个密奏匣子,有事及时驿递告知朕。” 其他倒还罢了,密奏之权可是封疆和亲信才有的,海兰察顿觉血气上涌,心头一热,叩头道:“奴才必不负皇上重恩!”只是瞥瞥身前那个虽然跪着没动,全身却似有机簧要蹦跶起来的公主,心里还是颇不明白。只见前面那人也似血气上涌一般,低了挂着珠翠的两把头,大声说:“儿臣也不负皇上恩典。” 乾隆见她激动得浑然不觉把头左侧一枝翟鸟金簪都要落下来了,心里暗叹,只是这浮躁之病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掉的。见海兰察神色有些不自然,却不敢发问的样子,乾隆嘴角带着一些似笑不笑的意味,对海兰察道:“放心,朕不会让她行事碍你的手脚。朕的谕令,公主如骄奢跋扈,或行事有偏差之处,凡杖责五十以下,海兰察可自行依军法处置;更重罪责,则先拘押,密奏回朕亲处。” 冰儿苦了脸吐吐舌头。海兰察眼角余光瞥见她这样,又思忖乾隆神色语气,自然明白,也不谦虚退让,道声:“奴才遵旨。”冰儿也明白乾隆有吓唬她让她安分的意思,料想海兰察等闲也不会责处自己,倒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还是精神抖擞等着下面的吩咐。 乾隆对她却无多话,目视冰儿道:“你先跪安吧。” 冰儿总觉得意犹未尽,呆呆地看着乾隆没有挪窝儿,似乎不知道说的是她一般。乾隆皱了皱眉,对冰儿抬了抬下巴道:“你,跪安吧。”冰儿这才撅了嘴跪安行礼,起身退了出去。乾隆扬声道:“马国用送公主去太后那里问安去。”冰儿又是一吐舌头,知道偷听无门,乖乖离开了。 海兰察见自己独个儿面君,心里不由紧张了些,凝神静气,等乾隆训示。乾隆却只淡淡道:“你不用紧张。朕派公主随你前去,一是她还有些才干,或许有些赞益;二来也是为她能够行事端谨,尚需磨砺,以免在宫中惹是生非。从上次你的才干来看,区区凤凰山的毛贼,你不过是需略施手段而已,不过延绥是西北重镇,朕也不欲有心腹内患,伤朕西北用兵之策。你可明白?” 海兰察叩首道:“奴才明白。” “说来听听。” 海兰察听乾隆这么问,自然不要务虚的话,因而直直白白说道:“凤凰山小贼,权当给奴才练兵。延绥标下的绿营,将是西北用兵的主力,需奴才用心磨练。日后西北战事,奴才当效犬马,为定边将军做好左右手,为皇上平定准噶尔。” 乾隆微微点头,纠正道:“西北用兵,绿营不是主力,不过绿营日懈,也不是好事,总得有战事活起来才好。自皇祖,至先考,西北虽远,都是心腹之患。朕之武功,当在西北绥定。如今从西藏到准噶尔,一线内乱,扰民不止,但之于军事,于朕是好事。你可明白?” 海兰察见乾隆目光深深,反而松松一笑:“奴才明白。浑水好摸鱼。”乾隆不由一笑:“粗鄙!——不过透彻。” 顿了顿,乾隆又道:“朕的公主,派与外差,也算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不过法不传六耳,你心里要明白。你们互相也知道些的,五公主性格泼辣,却不甚有眼色,出去就是学习,该当磨砺也不必忌讳着。朕就是瞧着你聪明,也有忠心,有些事情不必瞻前顾后,你自己斟酌着就可以,派公主给你,也是给你游击之外的权限。” 第140章 海兰察反而有些压力,不过他的性子乐天,只一瞬,就摆了笑脸,大声道:“嗻!奴才明白!” ************************************************************************ 左思右想,虽然说出去颇有不妥,但诸事权衡,竟也难得两全。“罢了,”乾隆暗暗自道,“本就不是困在笼中的鸟儿,池中的鱼儿,与其硬关着逼着不断地闹出事来,不如出去学学待人接物,或许磨练得通晓世情炎凉,懂得什么时候该当韬光养晦,什么时候该当杀伐果决。这样一个聪慧而有勇气的女孩子,将来指婚下嫁,或许不仅是招抚拉拢科尔沁和喀尔喀的亲贵,还能有其他公主格格不曾有大用场……”虽是想着,毕竟想法太奇怪,也有些冒险,是不是做对了,心里也没谱。 想起有些时候没有给太后问安,孝治天下可不是等闲能疏忽的。乾隆处置完手上的事情,估摸着太后当进午膳了,索性过去伺候。 没料到进去时太后已经将近吃完了,正由皇后伺候着进粥。 乾隆笑道:“儿子来晚了,想蹭顿吃的,也没门路。”太后笑道:“你不嫌剩下的,不妨坐下吃些。” 皇后见乾隆果然坐下,忙使了个眼色给旁边伺候的宫女,为乾隆摆上碗碟杯箸。乾隆拿手巾擦了手,执着乌木镶银的筷子道:“太后这里倒少些御膳房的温火膳!这些个材料普通却精致得紧的,该是嫔妃们孝敬的?” 皇后笑道:“可不是。随常小厨房的菜,入不了皇上法眼——不过,您若是肯尝尝,味道倒不是御膳房做得出来的。” 乾隆兴致勃勃问:“如此我倒是食指大动了!哪个好吃?” 皇后抿嘴笑道:“皇上不嫌弃,尝尝臣妾小厨房里出来的菜色。”见乾隆微微点头,便从明黄盖碗里为乾隆布菜,口里道:“这是秋葵,这半边是油炸的,这半边是清拌的。皇上尝尝风味如何?” 乾隆伸筷各尝了两口,赞道:“果然爽口清气!难得的是油炸的丝毫不腻,脆生生的好吃。古诗里说‘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皇后什么时候指点厨房也用秋葵做到羹汤,想必不仅吃到清鲜至味,也古意犹存啊。”皇后不由咧开嘴笑了,瞥见一边纯贵妃神色带出点不屑,心里那丝愉悦不由压低了不少。 不过冷眼过去,纯妃虽不大开心,一直一句话都不曾多说,低眉顺眼在一边帮着拧手巾、递送小物件。倒是太后,见乾隆吃完一碗碧粳米饭,急急有件事要问:“皇帝,我听说你要把冰儿派出宫去?” 乾隆道:“是。派到陕甘,为朕处置一股毛贼。” 太后脸上便带出了“不然”的神色,话说得还算委婉:“要说军政大事,我也不宜问。不过冰儿一个女孩儿,怎么弄到西北和一帮子男人打仗去了?” 乾隆赔笑道:“她嫌宫里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儿子寻思着不找些事让她疏散疏散,只怕在宫里惹出更多祸端来。日前读书倒有些进益,不妨行万里路,躬行之下,才知道个眉高眼低的轻重。”见太后微微皱着眉,知道这个理由不大说得过去,又道:“何况,皇后才有了身子,也不宜动气,不宜疲乏。” 太后不由惊喜地望着皇后:“果然有了?几个月了?” 皇后略带羞赧地轻按着小腹,低声道:“估摸着才一个多月……”太后喜道:“阿弥陀佛,九阿哥没了,嘉妃伤心,我也难受了好几天。没成想喜事都集中到一块儿了!如今舒妃身子已经沉了,嘉贵妃又有五个多月了,今儿听说皇后也怀上了,皇上明年就能添三个孩子!”她瞥眼看儿子,他脸上是淡淡的微笑,而太后犹记得,当年孝贤皇后好容易怀上七阿哥时,乾隆满脸掩不住的喜色,连话都说不囫囵的样子——如今,到底不同了。 不过,总归是喜事,打了个岔也就忘了问冰儿的事情,只等乾隆告退了,太后才一拍脑门道:“岔到其他地方了!都忘了说!人老了,这脑子!——冰儿好好的,送西北去做什么?!” 皇后有些欲言又止,倒是快嘴的婉嫔轻声道:“听说有人推了五格格的八字,要冲皇后这一胎……” 太后愣了愣,有些生气地说:“皇上何时信这个!不要乱传,下面那起子小人听到,又有口舌是非!” 皇后虽厌婉嫔的口没遮拦,倒是这话泛出来颇对她的胃口,因而只是薄嗔地望了婉嫔一眼,心里无比熨帖。 ************************************************************** 清代绿营,部分依照明制,均驻在各个卫所,因而海兰察接管延绥镇下的一支绿营,不过是带着两三个亲卫,从驿站驰去而已,不会威赫赫带支军队走。冰儿在宫里,也少不得准备好出行的衣物兵器,挑选战马,又挑了两个随着她服侍的小太监。 苇儿道:“要说做事细致严谨,又不爱多说废话,还数陆亭和李玉生两个。”冰儿皱皱眉道:“两个没嘴葫芦……”苇儿知道她小时候寂寞惯了,喜欢像崔有正那样会说话,爱插科打诨的性格,然而崔有正奸猾,实在不是好伴当,因又劝道:“不过出去的时光,到时候有的是事情做,也不差跟这两个小鬼说话。倒是一路服侍工作,要会做的才好。小正子虽机灵,真做个什么事情的,奴婢瞧着毛手毛脚、不够利落。” 话说的不错,冰儿还是皱着眉头说:“真是!怎么你们都看小正子不顺眼?” 苇儿无奈:“奴婢也没有看谁不顺眼,小正子逗主子开心,也是他的能耐。不过主子这番出去,是要为皇上办事情的,不同于在宫里,门关上也就是主子门户里的事情。跟主子出去了,万一有个做事不妥当的,地方上是管还是不管?管了,主子生气还是不生气?换个位置,您说皇上知道又怎么想?” 冰儿不由气馁,叹口气道:“那就依你。”过去翻拣了收拾的一些衣服被褥,道:“不要这么多。虽是往深秋里过,大毛的衣裳穿起来不便当,貂鼠的带一件就罢了,再一件羊皮的,看是不好看,实穿得很。被褥里丝绵的虽然轻暖,但是路上下雨下雪的话,吸潮气特别厉害,板结着更难受,还是换棉花的。倒是以前收着一件狼皮褥子,隔潮气最好,倒是出行的恩物呢!” 这些就是苇儿外行的了,一一照吩咐做了,又问首饰匣子,冰儿笑道:“出去行兵打仗,带什么首饰匣子?!梳条辫子挽起来,才是最实在不过。”说着,已经动手把耳朵上挂的两枚珍珠坠子给摘了下来,揉了揉耳垂:“可惜这个耳洞印子遮不住,要是细心的,也瞧得出来。” 苇儿不由就含了笑:“过年主子就十五岁了,又生得这么美的,就怕换了男装,也瞧得出端倪。”冰儿不由一愣,虽听了好话也不觉得脸上有喜色,对着镜子照照自己,竟然叹了一口气。苇儿没料到主子居然不爱听人夸她漂亮,试探道:“我刚刚进宫的时候,就觉着先头孝贤皇后美得举世无俦,公主长得像孝贤皇后,是人人都说的。” 冰儿叹道:“若是平时,你这么说我还挺乐的,今儿想着要为皇阿玛出去办事,若是打扮着不像个小子,会不会惹出什么事来?”苇儿笑道:“世间美姿容的男儿也不少,再者,皇上既然下了旨,自然有人要帮主子安排好。”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顿了顿道:“奴婢在宫里听了些闲话……” 第141章 冰儿大大咧咧说:“闲话怕什么!我最不怕人家嚼蛆。说来听听,也让我笑一笑。” 苇儿道:“第一句呢,不是闲话,是皇上正儿八经的意思已经出来了,没下旨而已:要把四阿哥过继给履亲王家。虽是封王,不过过继承袭王位的,和正经皇子分封不一样。闲话是……”她又有些犹豫,忖了忖才说:“都说因为主子和四阿哥不对付,有时搬弄是非,惹得皇上这般安排……” 冰儿愣在那里,好一会儿生气地说:“我是和他不好,但我搬弄什么是非了?就算我搬弄是非,皇上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这谣言是谁传出来的?!”苇儿见她眉立脸红,气急的样子,失悔不该传这样的言语,正要说什么宽她的心,乾隆那里传话来的小太监,命冰儿即时就到养心殿去。 乾隆正在养心殿欣赏书帖,听到冰儿请安的声音较往常沉闷,抬眼一看,不是气嘟嘟的神色,倒带着点委屈与气闷的样子,因问道:“怎么了?” 冰儿问:“皇阿玛,四哥真的过继到履亲王家了?” 乾隆瞟瞟冰儿,似笑不笑地淡淡道:“是。” 冰儿心里不由有点打鼓,原指望着乾隆再说点什么,却见他只是低头赏玩手中的书帖,神色亦是平淡。她斟酌了半天才又道:“那……那不是不好么?” “有什么不好?履亲王无子嗣,永珹兼祧过去便是他的嫡系,将来少不得承袭郡王,朕若肯加恩,就是亲王。履亲王家产颇厚,庄子也大,你还怕永珹吃苦不成?” 苦当然不必吃,不过过继出去,也就是意味着断了永珹继承大统的资格,冰儿明白,乾隆在政事上素来乾纲独断,连弘昼一般也只在内务府、宗人府里兼些与皇家有关的闲差,而永珹则从此与波澜壮阔的朝政无丁点关系,只能当个享乐王爷。 冰儿毕竟知道里面有自己问题,期期艾艾半天,鼓足勇气抬头问道:“是不是上次我说了……” 乾隆冷冷一笑,道:“你?多读点书,你才知道什么叫‘工谗’。朕的主张,岂会受你的影响?” 冰儿听懂了话外之音,脸不由一红,欲待辩解,却不知说什么才好,抬头想撒个娇,却觉乾隆不愿搭理的样子,也自觉没趣,思忖着不知以后以何面目再见四阿哥,也想不出什么来,只好跪安告退。乾隆这时才淡淡道:“你不必多想。朕唤你过来,不过问问你备好了没?要出去办事的人,不该在小事情上纠结不休。过来瞧瞧。” 冰儿过去一看,乾隆身后摆着一幅地图,不是平素见到的皇舆全览图,乾隆道:“这是绘制的陕西地图。”他指着地图西北道:“这块中原之地,向北以接近喀尔喀,向西是甘肃,再西就是伊犁,再西——”他的目光有点远,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厄鲁特蒙古。”冰儿的视线却没有他远,好奇地盯着眼前的图,问:“我去的鄜州在哪里?” 乾隆用手指指了指,道:“鄜州是直隶州,东靠黄龙山,与宜川、洛川接壤,南与黄陵相连,西隔子午岭、关山梁,它古名五交城,便是因它‘三川交会,五路噤喉’,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这块地方——”他指着其间画得极小的一座山脉:“这座山叫凤凰山,发于白云山脉,向南蜿蜒城北,山势陡峭,左右两侧是对称两座侧峰,犹如两条苍龙,这里是五条河流、五条道路,在山前穿梭而过,形成五水、五路相交之势,故名五交城。” 冰儿听得饶有兴趣。乾隆道:“山上藏着大约百十个山匪,为首的姓穆,年纪并不大,原是流放的匪人,不知怎么逃了出来,占山自封为王,常常到州府劫掠,还杀了好几个乡宦,嚣张至极。你此去虽只是随着海兰察处置这百十个山匪,但也不要掉以轻心,这些人无王道可讲,刀剑无眼,要留心自己安全。” 冰儿点点头。乾隆抚着她的鬓角,含笑道:“派你出去,朕也顶了不小的压力。只盼你行事严谨,听命安分,平安回来,朕自然有赏。”冰儿觉得鼻尖有些酸楚,点点头说:“我知道。我决不会辜负阿玛!” 作者有话要说: ☆、四皇子长亭送别 终于到了启程那天。海兰察仍戴着红缨暖帽,只是换了蓝色涅玻璃顶子,没穿补服,天青色缺襟袍子上罩着件长长的褐色绸布面子羊皮里子大褂,腰上是一把皮鞘镶银的战刀,胯_下是一匹高大的蒙古种枣红马。冰儿一身男装,白水晶顶子的皮帽,水灰色府绸皮袍子罩着玫瑰紫面儿的风毛坎肩,佩剑和马鞭都精美异常,骑的也是皇子马厩里上品的菊花骢。不过两人都不娇气,海兰察随身不过两个亲兵,冰儿也不过带来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太监,余外没有一个闲人随着,除了各人骑的马之外,一辆健骡大车装着些行李路菜,也可供骑倦休息。四阿哥永珹和军机大臣兆惠奉旨送两人出征。 冰儿见到四阿哥还是骑着那匹温顺而矮小的黄骠马,脸色白中透黄,神色淡漠得几乎毫无表情,不知怎么竟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像往日一般横眉冷对。 到了城外,都下了马,远远的一条修得平整的官路,拐了个弯便消失在秋季红黄老绿的树丛中。随侍永珹的人拿出酒盏,永珹作为新封的郡王,虽然个子不过才及兆惠的肩头,行事倒似乎比以往老练了些,斟了酒分别递给众人,笑道:“我今日奉旨送你们上任,也是第一回为皇上办差,不知说什么客套话才好,只好以这杯薄酒,示我的心意罢了。” 冰儿见他神色带笑,却笑得不大舒心,瞟瞟兆惠在一旁也只是陪着官样的笑容,自己也只得挤了笑道:“谢皇兄送别。”永珹却是故作轻松地抬抬下巴笑道:“你我同是皇裔,又有一年同窗之谊,倒是我做哥子的,以往没有好好照顾,多有愧疚了。今日祝你一路顺风。” 冰儿不知他话里有没有话,既然表面上无懈可击,也只得笑笑。永珹转过头,对海兰察也说了几句“凯旋”之类的套话,瞥瞥左右,问道:“海游击身边只带两个人?” 海兰察爽朗笑道:“从军而去的,哪那么娇贵,不需要服侍,一路上驿站里,也少花些兵部的银子。”永珹见他洒脱,不由一笑,又问冰儿:“妹妹也只带两个人?”冰儿说:“我也不娇贵的,一个人没有也不要紧。我以前……”说了一半,好歹收住了。永珹倒也没臆想中的嘲讽她,点点头说:“妹妹辛苦!”转头目视兆惠,兆惠有一肚皮的话想对海兰察说,偏生此时不应景,见永珹有“是不是回去?”的意思,拍拍海兰察的肩膀道:“老海……路上保重,照顾好公主。咱们兄弟们都等着喝你的庆功酒呢!” 海兰察欲说什么,最后只是弛然一笑:“可不,老海福大命大,命里贵人又多,此去定然前程似锦。千里相送总有一别,老兄们各自回吧,你们都是忙人,没的耽误了!” 送别的程式完成,便是各行其道了。冰儿好容易在外面疏散筋骨,恨不得策马扬鞭,绝尘而去才过瘾,海兰察却只是勒了马慢慢地走,两个亲兵和两个太监或骑着马匹,或在车上驾驭着骡子,也都是不紧不慢的。冰儿道:“这速度,什么时候到陕西?” 第142章 海兰察噗嗤一笑:“你道是送八百里加急的驿递,还要飞马行道的吗?这速度,赶到驿站打尖,过了午头,小憩一会儿,略加点速度正好在下一站住宿。”冰儿虽然被他揶揄,倒没脾气,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先还新鲜不够,看哪里都是好的,用了午饭后,下午又是这样的路程,她就有点不耐烦了。眼见驿站隐隐已经能看见了,放慢速度,用劲儿伸了个懒腰:“哎哟,海兰察,你一天都没怎么说话了!哑巴了?我瞧着你平常不是挺饶舌的嘛?” 海兰察“扑”地一笑:“我女人和我说:‘海兰察,你这人一说话就惹事,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这不,听了女人的话,才一天没说话,就有人当我是哑巴了” 冰儿也不由失笑,道:“你就那么听你夫人的话?我才不信呢!我知道,你怕我是皇上派的暗探,专门挑你的不是回奏,所以自然要慎言少语,才没有把柄落在我的手里,是不?” “对!”海兰察被冰儿的俏皮逗笑了,“我就想,皇上也真是的!在我身上贴了你这么个甩都甩不掉的狗皮膏药,那不难受么!” “你才狗皮膏药呢!”冰儿手搭凉棚望望前方,“走得太慢了。这样,我们赛马,比谁先到驿站。一、二、三,开始!”她自己念完,自己一拎马就蹿了出去,海兰察无奈地摇摇头,也不甘示弱,立刻策马赶上。若论马,他的枣红马还差菊花骢一点,但冰儿的骑术远远及不上他,只一会儿,两人便已并驾齐驱。冰儿眼角瞟见海兰察的马头已超越她一点,暗暗咬牙使劲。 突然,大路走窄了,路的两边俱是农田,这里种的是两熟的麦子,青青的长得正好。冰儿有心占个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菊花骢一拎,尽自蹿上了道,还故意把马吆喝到路的中间。海兰察却勒了缰绳,等冰儿过后才紧紧跟上,却已处于弱势,超不过去了。小路尽头就是驿站,冰儿抢在前面到了,圈过马对海兰察得意地笑:“海兰察,你输了吧?” 海兰察无所谓地耸耸肩:“输了就输了,这点我还是输得起的,反正又没赌银子。” 两人下马进了驿站,这里到底不如酒家招待殷勤。海兰察取兵部的关防、勘合让驿丞验了,道:“先弄点热的让我们吃;有好的房间弄四间。再烧点热水烫脚洗脸。”驿丞是个小个子男人,神情相当傲慢,海兰察的四品顶戴是看惯了的,一点都不敬畏,审贼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了冰儿好久,又要了关防细看,终于不冷不热自语道:“这段日子真他妈忙!鸡零狗碎的人不断!” “你说谁呢?!”海兰察一把夺过关防文书,“先撒泡尿照照自己!和爷我跩个什么!” “您是爷!”驿丞是个横人,冷笑道,“您甭瞅我低三下四的,见过的爷还真不少!咱这京畿地界的驿站里,蓝顶子的一个月要来百八十个,就今天,里头还睡着两个红顶子的呢!嘿,顶子再光鲜,我怕什么呀!国家的制度,他还就管不了我!”他别脸对旁边一个驿卒喝道:“卖你娘的呆!去大伙房给这两位‘爷’做饭去!——如今哪,上西南、西北的武官多了去了!哼,又几个不他妈是饭桶?别看他们去时满面光鲜、鼻孔朝天,回来的有几个不夹尾巴狗似的垂头丧气?有的还黄续缚颈,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那时候,他们就羡慕我这提壶倒茶的,不会革职降级,罪牵九族了!……” 他真横上劲儿了,海兰察倒没奈何了,笑一笑没说话坐在一旁等吃饭。冰儿使气使惯了的,气乎乎道:“这个匹夫怎么这么唠叨!横竖没吃他家的饭!驿站不是你们武备上管的吗?海兰察,给他点颜色瞧瞧去!” 海兰察随和地说:“少管闲事!驿站是兵部直属的,我们外出打仗的,和他谁也管不着谁。那些‘君子’的气我都受过,还怕受这些小人的?何况,他说的还有一点道理。……得了,吃饱肚皮去睡觉,明儿不就见不着这狗娘养的了么!” 正说着,外面进来了一大家子人,细细看原来是犯事的官员,连同妻子家人一同押上京城,哭哭啼啼的没完。那驿丞点着脑袋吼过去:“嚎你娘的丧!当年自己享福的时候怎么就想不到今天?坐下吃饭!再他妈嚎,老子拿鞭子请你们上马厩里吃去!” “这个势利眼!”冰儿怎么都看不惯这个驿丞,海兰察倒是含蓄一笑:“我倒觉得这是个真丈夫。真那些见谁都点头哈腰、殷勤得叭儿狗似的,我反倒瞧不上。” “你们都是怪人!所以见怪不怪。”冰儿斜瞪了海兰察一眼,又好奇地问道,“今天赛马,到小路时你为什么让我?” “你没看路两边都是庄稼?” “你怕踩坏庄稼?”冰儿奇怪了,“你这个粗丘八的竟有这么谨小慎微的心思?” 海兰察冷笑道:“我看你是没读过军令吧?——‘踏坏农田者斩’。我是带兵的,虽然现在没到地方,也不能不守吧。” 冰儿一吐舌头:“我还真不知道。要是我犯了军令,你不会砍我的头吧?” 海兰察笑道:“你的头我不敢砍,留回去让皇上砍。不过军棍是可以打的,打得你下不了地,估计你就不会捅娄子了。” 冰儿冲海兰察扮个鬼脸,正想再说两句抬杠,他们的饭菜已经送了上来,是四菜一汤:一碗毛白菜,一碗拌萝卜,一碗红烧豆腐,一碗药芹肉片和一盆咸菜蛋花儿汤。海兰察见只有一个荤的,皱了皱眉;冰儿带来的两个小太监则开始嘀嘀咕咕的:“哟!这是什么规矩?虽不指望着吃香的喝辣的,好赖也该看着主子的面子!这点子鸡食,不是磕碜主子么?”冰儿本来还没觉得什么,听这么一说,便觉得生气,干脆就把筷子摔了:“谁是这儿的头儿?给我滚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那小个子驿丞眯着眼睛踱出来,“爷您还真挑剔,这是驿站,国家供应的也就这些,是七品小官也好,宰相中堂也好,都一样!要吃好的,你上馆子去!” 海兰察见说的不是话,他虽不太计较,却不想冰儿使性子惹出事来,因说道:“兄弟,按我们俩的例规,咱们这六口人,也得有小二两银子的伙食。二两银子够卖两石米,够庄户人家吃三个月干饭。你也不至于拿这个来打发我们吧?!” “球!”小个子驿丞的小眼睛瞪得溜圆,矮个子似乎都拔高了三分,“老子作牛作马领着二两半的月俸,希图克扣你们的我早发了,还来狗颠屁股地伺候人?!” “算了算了!”不知何时,突然又冒出个五十来岁慈眉善目的老驿丞,拦下气咻咻的小个子说了句什么,又回头对海兰察和冰儿陪着笑拱拱手:“二位爷担待!驿站不比牢狱、不比衙门,真真清得见底!一个钱都不敢黑了您的!说什么例规,还不是县里拨银子,他们和我们说声‘欠一下’,我们敢放屁么?京里又不比地方,迎来送往的太多!按说我们也要体面啊,家里待客还得拿最好的招待不是?可粥少和尚多,我们又不能凭空变出来不是?这两日刑部侍郎和河南巡抚一出一进,两大家子人搁在这儿,开销大得要命,我也一个屁都不敢放不是?人家抬抬脚趾头比咱头高,捏捏手指头咱就被捻成齑粉了!……也不是成心怠慢两位爷和贵纲纪,可有不周的地方,两位千万海涵!” 第143章 他这娓娓一席话,立刻把冰儿的一腔火浇了,她拿了一双筷子,“咚咚”在桌上墩齐,嘟囔道:“这还像句话!……侍郎、巡抚有什么了不起,我抬抬脚比他们头高!”海兰察笑笑不吱声,小个子驿丞也在嘟囔:“还说那两头红顶猪!一大家子像是吃定了似的,愣不肯走!”老驿丞劝道:“换班了,你快回去吧。这两天是叫你生受了。可‘祸从口出’四个字也不得不防的——仔细叫耳朵长的听见!” “耳朵长的那是驴!”海兰察冷冷道,“红顶子了不起么?恁的受他们的!” 老驿丞看样子是个八面玲珑的,回转身子又劝慰海兰察。好在海兰察口头不肯吃亏,却不算小器,埋头吃饭——他也确实饿了。冰儿却半赌气半不惯,扒拉着米粒一颗一颗数着往嘴里送。两个小太监伺候在一边,不时地皱着眉头嘀咕声:“哎哟,这老菜帮子也能下咽么?主子留神!……”“这鸡蛋怎么有些不大对劲的味道,新鲜不新鲜?”海兰察见这副做派,知道这两个宫里来的将来必是挑事的主儿,这会子不说什么,心里惦记着必须得治治两人,又见冰儿到底年轻,原本还不觉得挑剔,给挑唆了几句,就有点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了,心道这位小主子也需拿捏得到位,才能一根毫毛不少地给送回去……想着都有些头疼。 谁知那个老驿丞是极会伺候的,马上派人去切了一盘五香牛肉,又一盘油汪汪的粉丝青椒炒腊肉,还给海兰察温了半斤黄酒,给冰儿送了一碟紫微微的葡萄,打发得两人眉开眼笑。跟着的人也才没了话说,等海兰察和冰儿吃完了,重新盛了饭,就着刚才没吃完的,又炒了两个素菜,坐下来吃了。海兰察带的亲兵一声不吭,两个小太监平素在宫里吃得好,此时觉得吃苦受罪已极。 吃完饭,麻烦又来了:驿站里除了通铺大床,只剩了一间房。海兰察没声息叹了一口气:“算了,我去睡通铺吧。”小个子驿丞刚收拾了准备走,闻听又管起闲事来:“一间房里的炕大着呢!两个大男人挤挤绰绰有余!”老驿丞和颜悦色把他劝走。冰儿闹了个满脸通红,拧着脖子不作声。 “我去睡通铺。”海兰察关心地看看冰儿道,“我在金川连湿泥地都睡了三个月呢,通铺还不是享福了!老金(按指冰儿)你在家舒服惯了的,你去睡房间。” 冰儿道:“凭什么我们就要有人睡通铺啊?你当我不知道,那两个红顶子的一个人占了十来间是不是?” “人家有女眷!……”老驿丞解释道。 冰儿一口打断道:“她们挤不得?那些家人奴才睡不得通铺?笑话!你叫那两个红顶子的过来,我说不通他们让两间房出来,我就不姓爱……”她最后及时地收住了口。 老驿丞看似昏黄的眼睛迅速地打量了冰儿一下,目光一悚,低声道:“我去说说看。”一会儿还真让出一间房来,没酿出事端。冰儿要了热水,把门闩了自去睡觉不提。海兰察在房里烫脚,舒服得倒吸着凉气,老驿丞亲自送来了热水,海兰察道过谢后闭目泡脚,睁眼时老驿丞还在身边,奇道:“你怎么还不走啊?” 老驿丞哈了哈腰,趋步上前为海兰察递了干脚巾,试探着问道:“海游击办的什么外差?” “兵部机密,要向你汇报么?” “不敢!”老驿丞陪笑,“家眷都好安置吧?” 海兰察精明的眼睛似笑不笑地看看老驿丞:“军中不许带家眷的。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驿丞嘿然而已,海兰察笑道:“你看出来了?……她不是我的家眷。她呵……” “我看她形容太过俊俏,心里存了疑,近看耳朵上还有耳环印子。心想……”老驿丞接过海兰察擦好脚的脚巾,“其实军中带家眷,女扮男装的也不是没有。这位姑娘气度非凡,我看海游击都处处让着她,既不是海游击家眷,不知是?……” “她呵,”海兰察故作神秘地缄口不语,细细穿上鞋袜,方道,“你聪明便聪明,糊涂也糊涂。若是家眷,会为房间闹么?她是如假包换的天潢贵胄、金枝玉叶!” “莫非是个宗女格格?”老驿丞吓了一跳,故意猜得严重了一点。 谁想这还不够,海兰察得意地一笑,压低声音道:“别瞎问了,你是个明白人,知道多了是好事么?法不传六耳!”老驿丞倒抽了口凉气,半晌瞪圆眼睛木头似的站着不动。 ******************************************************************* 早上,冰儿起来,洗漱过后整理了她的男装打扮,来到大厅吃饭的地方,海兰察一身靛青短打,头上正冒着热气,原来刚去后院练了剑回来。冰儿笑道:“哟,临阵磨枪啊!” 海兰察不甘示弱,也笑道:“总比你睡起来就吃好吧!”说罢,擦把汗坐在冰儿对面,“咕咚咕咚”饮尽了一杯茶,抹抹嘴又道:“不过若说睡起来就吃,那也是福分。像我们家那位,你看的怎么的白白胖胖的?还不就是成天吃了睡,睡了吃!” 冰儿好奇地说:“怎么,翠儿就是这样的?” “哪里是翠儿!”海兰察挤眉弄眼一阵坏笑,作好了要逃的姿势,“是我们家养的那头老母猪!” “好哇!你骂我!”冰儿笑着拿手边碟子里的酥油饼就去砸海兰察,海兰察一把接住饼,大大地咬了一口:“香!——我可正好饿了,谢赏啊!” “你倒吃得好!”冰儿咯咯笑着上前追抓海兰察,做势要打。海兰察短衣紧裤便靴,猴子似的在厅里上窜下跳。冰儿年纪小,正是好玩的时候,撩起长长的袍襟塞在腰间,一手按着摇摇欲坠的帽子,一手握一支筷子:“看镖!”筷子“嗖”地直飞向海兰察,海兰察稳稳的一个“大背身”接过筷子,笑嘻嘻道:“你可别惹我,海爷的手段你是不想领教的!” 冰儿笑道:“你倒是让我领教领教,回去我才好给你邀功呢!” 海兰察雄心壮胆,生性好武,也不再推辞,圆脸蛋上一双眼睛微微眯合,精光四射。冰儿也是行家,见他拿煞步伐,气运胸膂,好胜心更激起,满面含笑,仔细盯着他的动作。 “两位爷!”老驿丞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敬畏地看看冰儿,既胆战心惊又满面堆笑,“两位爷闹着玩么?也请先用了早点吧!” 冰儿有些扫兴,冲海兰察拱拱拳:“海游击,标下以下犯上,得罪了!您请上座用餐。” 海兰察不由好笑,故意严肃地点点头,大大咧咧上座坐了。老驿丞吩咐几个驿卒端来条盘——一顿早饭竟摆了满满一桌子!冰儿瞧瞧海兰察,又望望老驿丞,笑道:“哟,这会儿,你们倒又有银子了?!” 老驿丞唯唯诺诺赔笑脸,冰儿挥退了他,坐下对海兰察说:“你小子泄漏了是不是?我倒看你以后泄漏不泄漏军机!那是要——‘咔嚓’!”冰儿玩笑地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又道:“叫你沾我光了。来吧,咱们不动手了,君子动口!” 作者有话要说: ☆、海游击追忆往昔 又两日后,两人行程出了直隶,就兰州官路的路线直达山西境内。海兰察的心情似乎一下子好了很多,一路引吭高歌,不过那破锣嗓子惹得冰儿又好笑又皱眉,手撒了马缰去捂耳朵:“你就清静些吧!我的头都给你唱大了!” 第144章 海兰察挤挤眼笑道:“都说是长歌当哭,我这些曲子却是能逗人笑的,你想不想听听?” “那你逗我笑试试?”冰儿来了好奇心。 海兰察念了句京白,“这若是难倒了我,也忒不成话儿了!”随后拿马鞭的杆子轻轻叩击着马鞍上的铜镀金饰件,半念半唱:“皇城根儿,一溜门儿,门口站着个小妞妞儿。有个意思儿,白布汗禢儿蓝布裤子儿。耳朵上戴着排环坠儿,头上梳的是大抓髻儿……” 冰儿也听得入迷了,正怔忡着,谁想海兰察双腿一夹马腹,那通灵性的枣红马立时滴答着蹄子小跑起来,海兰察赶上几步路回头做个鬼脸,大声念道:“——擦着胭儿,抹着粉儿,谁是我的——小女婿儿!”念罢,边叽叽歪歪笑,边就手给了马臀轻轻一鞭,那通灵性的枣红马“咴”的一声撒蹄就跑。 等冰儿明白过来满脸红热时,海兰察的马已蹬起半天尘灰,隐隐在小半里外了。“你这坏心眼的王八蛋!”冰儿一啐,顾不得身后还有四名跟班的,拔马就追,哪里还追得上!不觉已山路杳杳,两旁树高蔽日,猿声不断,冰儿眼见着天色微暮,而又不认识路,心里又急又恼,圈马没头没脑地原地转了几圈,突然远处一声长而尖的唿哨,她心里一紧,右手扣住了剑柄,随即,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一个人的剪影落在半天红的暮霞中,走近才看清原来是海兰察。 “你也不怕我被狼叼了去!看你怎么和我阿玛交代!”冰儿大发娇嗔。 海兰察笑道:“狼叼了去不要紧,就怕有剪径的毛贼把你抢了去!” “他们敢!”冰儿嘟着嘴说,回头一望,来路杳杳,往前一望,去路也是迷迷蒙蒙的,她担心地说,“我们走过头了吧?这里看样子没有驿站!” “是啊,驿站已经走过了。”海兰察无所谓地一笑。 “都是你不好!”冰儿恼火极了,“好了吧!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走呗!” “我没有行过夜军!” 海兰察仔细打量了冰儿两眼,笑道:“怕了?” “我才不怕!”冰儿四下里一瞟已渐暗的山林,林间开始升起一阵淡青的雾霭,她觉得有些寒冷,捉紧了衣服道,“若是我一个人也就罢了,加上个你,真叫人为难!” 海兰察吞着笑看她拿大,劝道:“过了山头有一个小镇,不知道有没有地方住,总归有地方吃饭,就在那儿打尖吧。” “我不干!像什么!”冰儿倔脾气上来了,一别头,颦着眉头看来程的路,驿站该也过去很远了——根本就看不见影子。虽然心中犹豫,她却不愿听海兰察指挥。 其实海兰察摊上她更无奈:一个娇滴滴的公主,满脸都写着坏脾气的样儿——好在年纪小,年纪小是好骗的。海兰察打定主意,打个呵欠道:“也罢,那就在这里解鞍吧。我那儿还有几张煎饼,你马背上也有一篓路菜,将就着算一顿。睡嘛,也就将就咯。” “我不干!”冰儿大声道,“你给我走!” 海兰察没理她:“哼,谁是谁下属?!你搞清了没有?你要写折子告我也成,大不了被降调。你也逃不了责任——谁让你追着我不放的!?” “你混蛋!” “混蛋就混蛋。”海兰察吊儿郎当点点头,模样不减京里窜巷帮闲的街汉,“混蛋也要睡觉。喂,我要找块平整石头了。你也当心狼。” “不准睡!”冰儿下马把海兰察拖起来,“傅相征金川,一日行二百四五十里。你说你这样算不算贻误军机?” “你别拿那么大帽子扣我!”海兰察瞪了瞪眼,旋即又笑道,“逗你的,姑奶奶!请将不如激将,走吧!这座山也不高,路也不长,到前面小镇只要小半个时辰。” 冰儿转嗔为喜,狠狠地剜了海兰察一眼:“我老被你耍在手心里!走吧,我可饿死了!” 海兰察道:“山西我去过几回,面点面食那叫一流!豆粉做的‘驴打滚’,香得打嘴不放;还有揪面片儿,刀削面,拨面鱼儿,加上老陈醋和辣子,大蒜大葱用油炸香浇上去,那个味道……” 冰儿见他嘴里吸溜吸溜的,也觉得自己口里湿漉漉的直往下咽,见远处越发黑黝黝的,也不言声,两人心照不宣地拎马扬鞭,直向前而去。 在那小镇的一家客栈里,两人都沉浸在一大海碗的酸辣揪面片儿里。冰儿虽不惯吃酸辣口味,额上和鼻尖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却也舍不得停口,好容易吃饱了,海碗里还剩着大半的汤水;海兰察唏哩哗啦从海碗里抬头,也是一脸油汗,嘴上还粘着红辣椒末,嬉着皮一笑:“吃好了?” 冰儿掏出一块手绢擦擦额角鼻尖又擦擦嘴:“饱了!”海兰察呼噜呼噜几口把碗里的汤和余面全拨拉到嘴里,大嚼了半天,放松地靠在椅子上:“我也算饱了。太晚了,这小店又没睡的地方,将就着坐一夜吧。” 冰儿这次配合多了,点点头又托腮道:“长夜难熬,海兰察,有什么笑话讲来听听解解闷吧。” 海兰察讲了几个笑话,却觉得冰儿有些恹恹的没劲,因而说道:“估摸着我的人明儿早上能赶到这里,明天你坐骡车吧。” 冰儿点点头,又狐疑地问道:“为什么要我坐骡车?” 海兰察低头微微一笑,道:“《<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读过啵?髀肉复生是不?” 冰儿脸一热,确实是连骑了几天马,今儿又一顿猛跑,臀部和大腿上大约是磨破了,火辣辣的痛,手心里也勒得红红的,静下来也觉出疼来了。海兰察见她并不叫苦,心里倒有几分佩服,轻声道:“骡车里我带着鲟鳇鱼胶,拿绸子布摊匀敷着,比什么药都管用,一天就好了。以后骑马,腰里要跟着马匹的节奏摆动,不然还要磨伤,总颠着也会腰痛。——你自小儿在宫里,大约还没有吃过行军的苦吧?” 冰儿无所谓道:“我从小都不在宫里,这点苦比起我小时候的,也算不得什么。” 海兰察不由也有些好奇,但他知道不宜多打听,于是问店家要了一壶酒,自己筛了一杯,边喝边说:“我小时候生在索伦海拉尔河边上,那时候顽劣,天天在林子里渔猎,昏天昏地地玩耍,后来阿玛没了,额娘一个人讨不了生活,带我到盛京的舅舅家,未几额娘又病逝了,舅舅有了职务,要调到京畿,我就没人管了。在京里东一家西一家地混饭吃,看到各种脸色,打架闹事那是常有的事情。岁数大些坏水多了,有谁敢欺负我的,我就上他家吃饭,越给脸色看越跟他耗着,吃得他恨不得管我叫爷爷!” 冰儿听得“噗嗤”一笑:“那你那些个朋友,就是混饭吃时认识的?” 海兰察笑道:“可不是。敢打架,当孩子头儿,就有朋友!我念书少,不过知道替朋友两肋插刀,兆和甫那年考笔帖式,遇到个想通暗门子打招呼、把他挤下去的,我堵到考官家门上,逮到那孙子扭打了一架,最后那孙子没敢太过,乖乖收了手。” “那你呢?” “我?”海兰察抿了一口酒,无所谓地说,“不过是被顺天府拿去敲了顿毛竹板子。” 冰儿吸了一口气,海兰察笑道:“这算什么事!你长在深宫里,不知道外面世界的稀奇!”冰儿欲待反驳,又想听他聊天,于是只是催他:“你还有什么稀奇事,讲给我听。” 第145章 海兰察似乎也陷入回忆之中,微微的酒意更是叫他打开了话匣子:“说稀奇,也没多稀奇。不过就是挨打之后,那府尹见我咬着牙一声痛都不叫,对我说:‘小伙子,既然是个硬骨头,在这里充混混儿有什么意思,不如当兵报效国家,也算是你这英雄性扬在正道上。’我就去当兵了,在金川就是从正六品的营千总,慢慢混到了游击,也亏的打小儿打架打得好。再后来你也看见了,和张广泗闹别扭,好容易留住了脑袋,迁到扬州镇下,再承皇上抬举,往陕西当游击,以后……只要脑袋不掉,小命还在,总归是努力报销国家和圣上便是了。” 他说得轻松,底里的艰难却是不愿意提及的。冰儿虽然想问问张广泗的事,但见海兰察提到其人时目光就比一般时候阴沉,亦不愿触痛他心里不快活的往事,因而又问:“那次在静怡书寓里,你夫人好凶……”她慧黠的眼睛闪了闪海兰察,海兰察觉得好笑:“你躲在楼梯子上,不都看到了么?我这内人么,算是我这辈子修来的福气。不过,也是不打不相识。” “怎么,你夫人也会武功?看不出来么!” “她呀,就‘五指山’厉害些。”海兰察提到内人,突然换了副神色,脸上的肉一抖一抖地憋着笑,“我那会儿除了打架生事,别无所长,连舅舅都厌弃我的要命,每每见了我,连留饭都不肯,打发叫花子似的丢几个制钱巴着我快离开。偏生年纪轻还好显摆,正月十五从估衣铺里赊了一身八成新的皮袍子,打扮得公子哥儿似的去逛灯会。京里这些个满族小姑奶奶们不像汉家女子从不出门的,个个娇生惯养,穿戴一新也出来瞎逛,我不知道怎么的被人一挤,一脚踩在个软绵绵的东西上,身后‘哎哟’一声,回头想扶,却愣生生挨了一个大耳刮子。 “我气不过,却看这不过一个十四五岁的闺女,个子小小,白白胖胖,眼睛瞪得圆滚滚的。饶是打了我,还立着眉毛把我骂得头臭。” “那就是你夫人吧?”冰儿大笑。 “可不是!自小儿就是个悍妇。”海兰察其词若憾,实则深喜,继续道,“我凭空挨了一巴掌,虽说不痛,可旁边的人哄堂大笑,脸上也着实挂不住。可人家一个小丫头,我总不好还手,心里念想着要报复,就偷偷跟着她回了家。” “然后呢?”冰儿听说书一般听迷住了。 “然后,我发现她还是内务府官爷家的小姐,门上森严,我就想着法子把她心爱的一条哈巴狗给骗出来烤着吃了,那丫头出来寻狗,我故意把狗皮挂在树上,没成想小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冲上来就找我拼命。你不知道母老虎发起威来有多厉害!一根拴狗的麻绳打得我胳膊腿儿上全是肿起来的红道子。我平素打架怕过谁!那次硬给打得落荒而逃——其实,她要带几个家丁出来仗势欺人,我也不怕,但她只一个小丫头,我真和她打岂不是说出去丢人,为了不吃亏,只好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那翠儿怎么会嫁给你了?” “那叫缘分!”海兰察笑道,“我后来三天两头捉弄她,原本她恨我恨得牙痒痒,倒是那次为兆和甫考试的事挨了顺天府的板子,她清净了几天不习惯了,打听了消息来,又为我抱不平,连棒疮药都是她帮我抓的。我老泰山知道这事儿,觉得不成话,恰巧翠儿选秀女撂了牌子,家里张罗着要为她结亲,挑了个人说是护军上的,实则是个吃喝嫖赌的纨绔,翠儿知道了,披头散发把人家送来的点心和绸布扔了一地,跟家里闹了个天翻地覆。我老泰山家生了七个男娃,就我内人一个丫头,平素宠得没边,要发火都发不出来,只声声在旁边念:‘那你到底要咋样?能一辈子不嫁人不?’翠儿刚好见我来了,对我老泰山说:‘那种猪猡要嫁你去!我要嫁——’她突然指着我说:‘我要嫁就嫁他!’当时我懵了,然后热血冲头一般,拍胸脯子说:‘翠儿你嫁了我,我一定为你挣一副一品夫人的诰命!’” 冰儿含笑道:“一品夫人!你的口开得好大!若是不下把子力气,可挣不到呢!” 海兰察自失地一笑:“我老泰山那时也是这么想的,倒是翠儿,含着泪花儿说:‘甭管有没有诰命敕命的,我瞧着你对人好,有勇力,必是个有后福的!’我当兵后因着弓马娴熟,很快升了把总,有了顶子,自觉不辱没了翠儿,便去提亲。我老丈人因着女儿悔婚,正愁得可以,见我愿意娶,又有了顶戴,不管武官的顶子值不值钱,帮我把婚仪操办了。” 冰儿也不知聊到何时,倦极伏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店家勤快,已经开始揩抹桌子,准备早点了,海兰察抱着他的佩刀闭着眼睛打盹儿,听见声响便是机敏地睁开眼睛,四处打量,见冰儿醒了,笑着说:“这里荒村野店的,也没有什么条件,昨晚来时,我看见外面有条小河,洗漱就从简吧。”冰儿倒也不太计较这些习惯,点点头跟着海兰察往外跑,边走边问:“你在金川打仗的时候,日子是不是更苦些?” 海兰察在河边撩起清粼粼的水擦了把脸,不知是河水太冷,还是想到当时的事情心寒,一脸峻色,许久才回答:“以后你就知道,身体的苦没有不能受的,唯有心里的苦才是真苦。金川里睡湿泥地睡了几个月,八月份转眼就开始飘雪,到了严冬,雪堆得有人高,攻碉楼时若是有人负伤不及救助,就活活在雪地里冻死——就是这样,也比在张广泗帐下好过!” 冰儿偷偷吐了吐舌头,也到河边捧水洗脸,果然真正刺骨,脸似乎都被洗木了,她扭头看看海兰察,他撩起衣襟擦干了脸,虽有倦色,却不显得憔悴,精神十足的样子对她说:“瞧那边——是我们的人来了——死慢!” 冰儿也学着他撩起衣襟把脸擦了,此时已经换了布衣,很久没有受过风吹雨打的脸蛋儿磨得生疼,不过心里却觉得比在宫里看着皇后乌喇那拉氏的脸色高兴。吃过早饭,冰儿爬进骡车,拉严车窗上的帘子,给自己敷上鱼胶的伤药,随着车子的摇晃,渐渐觉得困倦上来,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算是编外篇:《海兰察前传》。 俺不喜番外这种形式,不过这篇所谓前传也当不得历史。海兰察是在平准战争中初始出头露面,第二次金川之战已经有所作为。不过时间跨度大了,不符合本文中一些设定,因而篡改,当不得正史来看。 特告知读者。 我觉得古代故事可以适当编造,但为正本清源,还需作者和读者妥善。 ☆、片言牵出冒赈案 “晚面”依例召的还是傅恒,虽是君臣,“晚面”时气氛融融适宜,倒似知己好友间促膝谈心。乾隆笑道:“既坐着,不必那般拘谨。这茶叶,是武夷山上的,一棵大红袍,一年也就产这一两斤。你尝尝看。” 傅恒小口啜饮,听见乾隆略有得意的声音:“如何?朕所言不虚吧!”傅恒抬头笑道:“是让奴才也沾光了。” 乾隆点点头笑道:“私下里,不说这些客套的话。你在朕身边,朕倒省却了好些麻烦事情,倒是你经略金川事务时,军机处拟个旨意都要朕亲加斧削,难以惬意。对了,你哥哥傅清的灵柩已经到京了,安置好后,朕当亲临祭奠。” 第146章 傅恒不由泪下,急急跪下叩首:“奴才一家仰赖皇上圣德厚恩!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乾隆不由也有些伤感,扶着傅恒道:“你哥哥不仅忠荩,且有勇有谋,这次西藏事出,他早有觉察,朕原欲按兵不动,但准噶尔入藏熬茶,珠尔默特那木札勒逼死亲兄弟,与准噶尔方面眉来眼去,不是叛迹日彰,又是什么?!诱杀珠尔默特那木札勒自然是揆几审势,为朕除了远忧,然而傅清身陷死地,自刭报国,却也是叫朕特觉可惜的事。” 谈到这样哀伤的事情,两人都不由沉默了许久,好一会儿,乾隆呷了口茶水,强笑道:“不谈伤心的事吧。朕这里倒也有可笑的。”转身在书案上拿起一个密奏匣子,打开上面的铜件袢钮,取出一本黄绢面子夹宣里子的请安折子:“猜猜会是谁的?” 傅恒见乾隆既是有些好笑的样子,又有三分得色,略一思忖便知道了:“想是五公主的。” “不错。”乾隆打开请安折,轻轻摩挲着纸页,笑道,“他们已经到了卫所,刚安顿下来。瞧瞧,这折子上所有抬头一概错乱,‘臣女’的字样倒写得比‘皇父’更高。不过看样子也趴在那里写了许久,叽叽呱呱什么大事小事都来汇报。” 傅恒想到外甥女平素大大咧咧的样子,能坐在那里认真写折子,不由也觉得是个好笑的景象:“海兰察平素没有密折上奏之权,怕也没有延请过幕僚教过怎么写请安折。这两个人瞎子摸象,自然写不完善。” 乾隆笑着摇摇头,在案上拿过朱笔,圈的圈,杠的杠,在冰儿的请安折上好好删改了一番,改完拿着瞧瞧,摇摇头道:“错谬太多!虽说写请安折和写信差不多,也不该颠三倒四的。”虽是摇头,心里还是暖暖的,那个小丫头的一颦一笑恍若还在眼前,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低声道:“皇后这一胎又没有保住,是昨日的事情,几个御医急急用药,还是小产了。好在冰儿不在身边,不然,只怕又有饥荒要打。” 傅恒不由一怔,半晌才道:“皇上……圣心远虑……” 乾隆摇摇头,叹道:“大事小事免不得操心,好在国家承平日久,百姓生活还算是安居乐业,朕自忖也没有辜负了先帝的期许。”傅恒忙道:“皇上圣明!凤凰山的毛贼不是大患,海兰察的能耐,应该不出数月就能剿平。公主得皇上栽培,自然明白皇上的用心良苦。” “能懂就好了。”乾隆微微摇头,瞥眼又看着折子上挥洒得如同男子一般的笔迹:“……鄜州风景秀美,凤凰山旁有河,近来有甘肃逃荒而来的人,说自入秋以来,常常是连月大雨,耗羡一成未减,不如下中原找些活计。倒是臣女自入陕西来,天气一直是风和日丽,也不甚冷……” 乾隆突然似想到了什么,疑惑地望望傅恒,又看看折子,好一会儿才问:“今年入秋,陕甘总督勒尔谨和甘肃巡抚王亶望一直是奏报旱情的?” 傅恒见他神色有异,心不由一拎,赶紧回奏道:“是呢。去年也是大旱,今年也报的大旱,且各地仓库储粮不足,便由各州县捐监(1),捐得的粮食全部赈灾。”他见乾隆脸色渐渐沉郁下去,下颌边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知道即将震怒,不由屏住呼吸,逐字逐句斟酌着说:“皇上去年命军机处拟旨,问勒尔谨‘甘肃民贫地瘠,怎会有二万人捐监?怎会有如此多余粮?年复一年收捐,陈粮如何使用?每年借给民间,为何不叫民间自行流转?’勒尔谨回奏说甘肃民风刁悍,贫富未均,若听凭民间流转,恐怕闹出抢赈的祸事……” 乾隆冷冷一笑,把冰儿的请安折甩在书案上,揿着书案道:“朕竟然给他们合伙蒙了!甘肃流民说,连月大雨,耗羡又一分未减,只怕也不知赈银在何处。只便宜了那些捐粮的监生和王亶望这只吸血的大蠹罢!(2)”傅恒见他抿紧着嘴,眼中荧荧,摁在书案上的拳头微微颤动,脸色暗沉得骇人,心里不由一悸,不自觉地从小杌子上跪到地上,叩头道:“奴才未曾详查,皇上……” 乾隆深深吸了一口气制怒,半晌道:“先不要打草惊蛇,王亶望若真个深负朕恩,朕必不轻饶,将为天下督抚戒!”转头道:“傅恒,明日拟发明旨,你驰往鄜州督看海兰察剿匪。前此,先往甘肃严查,若确有冒赈的事情,着人火速逮问勒尔谨和王亶望。(3)” *********************************************************************** 却说冰儿和海兰察一行刚来到鄜州时,尚未换了衣裳到绿营,觉得肚中饥饿,先在鄜州城边的小店坐下吃饭。两个小太监陆亭和李玉生早已是尘灰满面,样子萎靡,海兰察吃饱了饭,见两个小太监还在碗里挑三拣四,心里不由冷哼,对冰儿道:“你坐着歇歇,我找剃头挑子剃个头,刮个脸。” 见他离开,陆亭不由出声抱怨:“主子什么身份!没的跟着这个倒霉催的游击一起吃这些鸡食!” 冰儿倒没觉得什么,笑道:“挺好啊。”李玉生接着道:“主子是不计较,可海游击总该明白,他带着谁出来的?心里没谱么?怎么能也不计较呢?”海兰察带的亲兵忍不住了,出声道:“出来征讨,又不是巡幸来了,哪那么多计较!” 两个小太监自恃宫里人,哪里瞧得起这些大头兵!陆亭年纪轻些,冷冷笑道:“没见过富贵,想计较也不知何从计较起吧?!” 冰儿眉毛一皱,正想喝止他们的拌嘴,突然听到远远地传来高亢而苍凉的歌声,似乎穿透云层,撒将下来。不过片刻,声音便似在耳畔。刹那又是一声尖长的唿哨,两人两骑如风一般从小店门口擦过,冰儿只来得及看清其中高大的一个穿着一身黑色短打,身下也是一匹黑色骏马。转瞬,歌声已经在远处了。 海兰察脸上正敷着热手巾,鲤鱼打挺一般蹦起来,一把扯去脸上的手巾,冰儿第一次看见他目光炯炯,如电光一般射向远处,如在沉思一般。好半晌,他才又眯缝起眼睛,把手巾覆回脸上,慵慵地躺倒在剃头挑子的躺椅上,闭着眼睛干脆哼起歌儿来。 剃头师傅笑道:“你莫怕,这是山上的人,等闲不伤百姓。” 海兰察眼睛又是一道光,俄而笑道:“山上的人?凤凰山上的?” 剃头师傅道:“可不!人称穆爷,我们日常听他走道时唱歌或是吹箫,就是心情好的,从不为难人。要是不言声走过去,城里的富贵人就要心跳了。” 海兰察张着嘴,似乎在思考,过了一会儿问道:“他时常下山吗?走的都是这条道?” “时常下山,买粮要下山,抢钱要下山,杀人也要下山。这里四通八达,谁知道他走哪条道?说起来也怕人,杀人不眨眼的,城里的乡宦——尤其是钱家的,都死了好几个了,杀也杀得惨,把好好的人四分五裂,全尸都找不到,有血海深仇似的。”剃头师傅不胜恐惧似的摇摇头,“几任太爷都破不了,驻防的官兵也打不下个山头。不过,平心而论,我们穷人家不用怕的,他一不奸人家妇女,二也不滥杀,不惹着他,浑然没事。没事!” 再说“没事”,听到山匪穆老大手段如此毒辣,海兰察和冰儿还是有些心事,闷闷地不则一言进了城门。“去哪儿?”冰儿问。海兰察道:“虽然我是钦命的讨剿的游击,到这里还是先拜会知县,然后到驻防的绿营。” 第147章 鄜州人杰地灵,是陕西的一块富庶地方,城里人口熙攘,集市颇为热闹。海兰察他们一行不得不下了马,牵马在石板街道上步行。行至一家米行门口,声音嘈杂起来,海兰察眼尖,停下步子对冰儿道:“你瞧这是不是刚才那个‘穆爷’?”冰儿定睛一看,米行前双手抱胸、眯缝着眼睛的高个子的男子,恰巧也是一身黑色短打,一匹黑色骏马。他嘴里不言声,倒是旁边一个矮个子的在那里喋喋不休:“……娘的,我看你是不认得老子了。别说老子今天是拿钱来买你的米,就是今儿老子不拿钱过来,你又敢不卖?” 米行伙计嘟嘟囔囔了一阵,许是掌柜出来了,满脸含着笑,又带着点惊怯,陪着小心说:“穆爷素来体恤我们!无论是制钱还是银子,都好说的,这些金器,且不论成色如何,叫小的们将来如何脱手?小的们也是糊一碗饭吃而已,穆爷千万担待!” 矮个子还待再说,穆爷却是冷冷一笑:“既然如此,米就不买了吧。掌柜的内里发财怎么发的,大家伙儿都明白,我白嘱咐你妥善小心便是。” 米行掌柜脸色大变,见穆爷似乎转身要走,急急拦上去,陪着笑说:“穆爷!穆爷!好说!好说!”硬扯着不放,见穆爷脸色冷峻,咬咬牙道:“穆爷,今年虽说年景好,耗羡收得并不少,我们小店,光为甘肃的流民纳捐,也纳了好些次了。不是存心怠慢穆爷。穆爷瞧得起,我先赊些米麦给穆爷,穆爷何时方便,听凭给些。这些金器,着实不敢收下。” 海兰察皱着眉头尚在思忖,冰儿轻声道:“我明白了,穆爷的金器必是赃物,米行掌柜不敢接受。——我瞧这匪首做事霸道得很,平素不是善类。”海兰察亦了悟,点点头道:“这毕竟不是《水浒》,劫富济贫的义匪不过是小说中人物罢了。这里已近城中,县衙应该就在附近,穆爷来去毫不避人,着实猖獗得厉害。”李玉生早吓得两腿筛糠,轻声说:“主子,这里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还是尽快去兵营里安妥些。” 冰儿不由傲然笑道:“你胆子太小!他不过两个人,我们倒有六个,怕他作甚?——海兰察,这里拿住匪首,我们不是省了好多事么?” 海兰察欲待拦阻,已经来不及了,冰儿一个箭步迈了出去,朗声说道:“青天白日的,不是明抢,也算是讹诈吧?”海兰察暗道不妙,抢过去站在冰儿身后,死死盯着穆爷的动静。 匪首穆爷果然诧异回头,米行边人流熙熙,或有一两个偷眼望过来,却没有敢于围观的,站着岿然不动的只有这一行六人,六个人中,站在最前面的是个个子矮小的年轻人,脸上带些尘灰,但肤质白腻还是清晰可见的,面貌若好女,但一双长眉,色黑而修长,直直如剑,斜插鬓角,只在眉峰处略略下折,形成一道漂亮的曲线。“他”戴一顶黑毡小帽,一身黑绒的长袍,里头长衫的领口许久没有浆洗,浅蓝色细布有些许折痕,一身风尘仆仆的样貌。而后面几个,除却一个圆圆脸的男子神色泰然,余外均有些惶遽之色,目目相视,似欲拔脚而遁。穆爷笑道:“你是哪家的少爷,来这里做生意么?” 海兰察上前笑道:“正是,我们家金少爷要出关外。路过贵宝地,借过了。” 穆爷打量着后面的骡车,问:“只一辆大车?看来贩卖的是值钱东西。怎么也不找一家镖局子护着?我今日若是明抢了你的,你又待怎的?” “难道此间没有王法么?” “王法?”穆爷阴测测笑道,“小子,你太嫩了,不知道‘王法’两个字俱是用血写成的吧?” 冰儿不服气笑道:“人在做,天在看。你抬头看着上苍,就不怕来日报应到头上?” 穆爷真个仰头望望天空,随后笑道:“我这辈子什么没经过?若是怕报应,就该死在北方极寒之地才是。你看这天,似乎是碧清的,若是长了眼睛,怎么又瞧不见人间的不平事?你问问这天,我穆爷在鄜州敢作敢当,它倒是敢报应我么?”他一声冷哼,沉沉的目光直飘过来,锐利地盯着冰儿的眼睛:“小子,我本来倒不想与你为难的,既然你任事不懂,倒该指教指教你行江湖的规矩!” 他身形极快,几步欺上来,冰儿反应也不慢,闪身到马鞍上拔了一把佩刀,明晃晃的刀刃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一道白光在穆爷的脸上,那脸上额骨方硬,眉逼印堂,其他各处都紧致绷硬得合乎他的年龄,唯有眉间深深褶皱起两三道纹路,眼睛似鹰隼般冷峻狠辣,被光一闪,眼皮略眯了眯,颌下的肌肉一收,右手便迅速从腰里拔出一把刀来,两刃相交,“当啷”一声,冰儿只觉得虎口一麻,佩刀当即握不住了,掉在地上。冰儿只觉得耳边一阵风凉,本能地一闪身,但觉耳边一缕头发披散了下来,伸手一摸,辫子飞舞起来时,竟被穆爷的刀刃削掉了一缕,松散开来。 冰儿自是手足发凉,一旁的海兰察也是心跳得如擂鼓一般。穆爷稍带诧异之色,倒没有穷追猛打,少顷笑道:“本来想要你一只耳朵,不过……”他没有继续讲下去,把刀回鞘,看了看一旁剑拔弩张似欲出手的海兰察,轻蔑一笑,抬脚把冰儿掉落地上的佩刀勾起来握在手中,冷冷道:“这算是给我的纪念儿。”又从自己马背上解下一个红色的沉甸甸的包袱抛给冰儿:“拿着,赏你。”说罢,蹬马扬长而去。 海兰察见冰儿胸口犹自起伏不定,又是大不服气的样子,拉住她的袖口轻轻道:“别使小孩子脾气!咱们这回来,就是冲着他,但急躁行事,断送了自己性命可极是不划算的。你但想想我罢!” 冰儿心里也有些后怕,见穆爷两人已经走远了,赌着气把大红包裹扔在地上,还跺上两脚:“杀千刀的逃得比兔子还快!谁要你的臭货!”包裹包得不紧,在地上滚了几下散了开来,冰儿有意无意踢开一看,倒吸一口凉气怔在那儿,海兰察也愣了,这个米行、乃至路上所有人大哗——包裹里是一个新鲜的、血淋淋的人头! 作者有话要说:  (1)捐监:就是为解决粮食欠收问题,官府允许一些人通过捐粮换取监生资格。 (2)王亶望冒赈一事发于乾隆四十六年,且前后时间跨度也较长,因为小说写不到乾隆四十六年,又希望把一些重要的大事放进去,因而调整了时间线。因只作为背景用,所以里面有些细节也不大精准,望体谅。纯庙反贪,下手颇不软,但是当时社会浮华,腐朽日生,纵使当时杀了甘肃通省从总督起22名官员,贬斥无数,也没有改变得了后来的腐败。叹叹。 (3)这种查案的方式清代早中期常用:明里说派某人到某地办某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改查他事,犯事的官员还来不及掩盖。 ☆、琐事明察立军威 人头一出,想悄悄走也不能够,周围围起一圈人,有眼尖的道:“咦,这不是钱家三爷么?”旁边立刻有人应和:“惨啊!就剩这一根苗了,也给这穆老大拔了!” 正说着,三五个衙役拎着锁链如狼似虎地来到米行前,瞪起眼睛说:“人头在这里!拿了先见太爷再说话!” “慢着!”海兰察见衙役们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拿链条来锁人,大喝一声,从怀里掏出关防文书,“我是新任的陕甘提督标下游击,奉旨来鄜州剿匪!有话我自然要和你们当官的说,别推推搡搡的!惹翻了老子,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148章 衙役一听不由缩回了手,虽不知真假,但见海兰察这气势,自己就矮了三分,自然不敢怠慢,打了招呼,捡了包裹和人头,一呼噜直往县衙去了。 既然亮明了身份,县令名叫方仁秀的,恭恭敬敬在花厅接待。海兰察对出来迎候的管家道:“今儿匆忙,没有换公服,请知县随常接待即刻。”果然知县方仁秀穿着一身便服出来,礼数却甚是恭敬,不光跪了一跪,而且请海兰察坐了花厅的上首,冰儿也老实不客气打横陪着,一截断发飘在耳边,让她尴尬之余恨意顿生,未等县令奉茶,先开口问道:“这个穆爷,就是凤凰山的贼首吗?” 方仁秀点点头说:“可不是,青天白日的,从来没有顾忌。” 冰儿冷冷道:“贵县治下也未免太松垮了!” 方仁秀神色有些尴尬,看看海兰察又看看冰儿,陪着笑道:“上宪所言极是。只是敝县衙役不过十数个,又没有什么本事,虽驻防着一支绿营,可惜守备与凤凰山上交战几次,没有一次不是大败而归的,上一任守备一刀洞胸,当场不治,以至于后来人也怯了胆子。卑职守土有责,实在惭愧得紧!” 海兰察这才开口道:“山上匪徒说有百十个,也怨不得贵县。这个匪首穆爷,今日看来,年纪尚轻,不过身手来说,确是个厉害的角色。” 方仁秀点点头说:“可不是。他自称三十,可山上下来的人说,不过是二十五六的样子。有说他是白莲教的余孽,会兴法术,曾被三次枭首而不死;有说他本是江南读书的秀士,因连坐而被迫落草;还有说他是准噶尔潜入的乱贼……” 海兰察笑道:“不过是个流人罢了!就没人注意过他手上一块刺青?不正是发极边与披甲人为奴的、遇赦不赦的流人的记号?” 冰儿亦恍然大悟:“是了。先他说话,虽是刻意学的陕西话,用词里还是吴语。” 方仁秀道:“确实也有说他是宁古塔逃出的流人。上宪一说,确实如此。” 海兰察问道:“今日被取了首级的,是什么人?” 方仁秀道:“是钱家的三公子。”他叹息一口又道:“这个穆老大,行事心狠手辣。前年从牢里劫走一个同犯,遇到一名狱卒抵抗,便把人吊在狱门上活活烧死,前任县令出来喝止,当腹搠了一个窟窿,捱了一个月余没了。去年杀了钱家老大和老二,钱老太爷吐血几升,眼见不治了,命把三儿子送到外省,没想到今日还是遭了毒手……” 冰儿问道:“先也听人说钱家,钱家与他究竟有什么仇?” 方仁秀道:“谁知道呢!钱老太爷原也是休致的道台,科举出身,曾做了几任知县知府,官声都还不错,曾是一名能吏,几次考评卓异。回到乡里,从不招揽是非、武断乡曲,不知怎么会和山匪结仇?”他不胜恐惧地摇了摇头,命一名师爷到二堂取了案卷给海兰察看。冰儿头凑过去,卷头就写着“查休致福建道钱(讳)恒故后刨坟戮尸案”。冰儿觉得“钱恒”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但见后面“刨坟”“戮尸”的字样,又觉得恶心,不愿意再看下去了。 ******************************************************************** 离开县衙,海兰察算是到绿营走马上任,其实这里驻防不过一小股绿营,数百号兵卒,为首的长官是个姓宋的守备,虽然守备是五品官员,不过明清时的武将不值钱,平素与知县相见,亦不过平礼。海兰察来到绿营的门口,宋守备已经穿着公服在外面迎候,按着礼制打千请安,瞄了冰儿一眼,双眼就大喇喇看着海兰察。 海兰察进到里面,宋守备喊人奉茶,海兰察一摆手道:“不必了。今日来,先看看这里的情况。” 宋守备报道:“协下是三百四十名军士,上个月和凤凰山上的土匪开了一仗,未有伤亡。” 海兰察瞥了瞥他,并不多说话,那宋守备似乎神色间也不大敬服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宋守备道:“海游击带来的人先安置到营里吧?” 海兰察抬抬下巴指着冰儿道:“金千总是上头特意派来学习的,他和他带的两个人给一个套间。我的人随便。”宋守备着意又看了冰儿一眼,拖着声调说:“嗯——如今营盘小,只怕不方便呢。”海兰察说:“你带我去瞧,哪里挤不出套间来?”宋守备见海兰察如此维护,只好陪笑道:“也不是。原来是为海游击备下的……” 海兰察的笑容里带着些冷意:“我不过是镇下派来剿匪的,事情办完了,协下将士们该开发赏格的,该送提名夹片的,都误不了。金千总是上头派来的,你分外仔细些。”他把“上头派来”几个字刻意说得很重。等宋守备退下后,冰儿便怪他:“老海,你干嘛老强调我是上面派来的?弄得他另眼看我,真没意思!” 海兰察道:“军队里头上下严明,官大一级压死人的,你不和他摆摆身份,万一哪天我没招呼得到你,受了他的委屈怎么办?再说,你和那两个不全乎的人,迟早要露馅儿,现在给他心里打个底,防着以后出什么闲话。”冰儿见海兰察还颇有缜密的一面,无可指摘,点点头应下了。 一路上旅途劳顿,冰儿晚上睡得香甜,早上天亮时虽醒了醒,探了手出被窝,觉得有些寒冷,想起又不用去书房读书,懒懒地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模模糊糊也不知躺了多久,渐次清醒过来,外头听见士兵们操练的声音倒也不慵懒,虽然好奇,不过贪恋床上温暖。只等李玉生带着哭声轻轻敲她的屋门,冰儿才竖起身子。 “主子醒了没?” 冰儿道:“什么事?” 李玉生便抽泣了两声:“只怕要闹人命了,主子起来瞧瞧去吧。” 冰儿一愣,披着衣服下了床,见窗户纸上白得亮眼,不由把窗推开一条缝隙朝外张了张——原来晚上竟下了场雪!冰儿从箱子里找出厚衣服,边穿边压着声音问李玉生:“好好回话。出什么人命?陆亭呢?”话说完,她就明白了三分:这些小太监们甭管老实不老实的,说话都好拐弯抹角,爱把人心里的气吊到七八分,才来加油添醋,于是先暗自警告自己谨慎不能偏听。 果然李玉生又是几声哽咽:“奴才们被欺负是小事,没人伺候主子,倒是奴才们的罪过了!” 冰儿扣上衣服上的扣子,对着铜镜慢慢地梳理一头长发,总成一条辫子,再戴上皮毛里的帽子,到门口拉开闩,李玉生急忙跪下,冰儿道:“热水呢?”李玉生抹了一把眼泪,急急跑到耳房里取了一壶热水,殷勤问道:“可要奴才服侍?” “不用。”冰儿自己拎了水进去洗漱,完毕后才又打开门示意李玉生倒残水,闲闲问道:“出了什么事?”李玉生赶紧夹着哭腔一顿倾诉。 原来早上下了雪,绿营里点卯时候误了的人就多了,海兰察第一天来,起了个大早,见出操的人如黄鼠狼拖鸡——越拖越稀,不由大怒,派人叫宋守备,未曾想,宋守备正和小妾睡得黑甜,半日才叫了过来。海兰察嘴巴岂能饶人,冷嘲热讽说了几句重话,没曾想宋守备也是个泼皮,硬邦邦地顶撞道:“海游击责备我,协下也只能领了。不过原也该严于律己才是,却不知海游击带来那个千总,为何尚在房中酣睡呀?” 第149章 海兰察冷笑道:“我带的人,自然由我约束。你这里一帮子,近日里要打凤凰山的毛贼;往远了说,还要备着皇上挥师西征,懈怠到这样,我怕一本子参上去,有人要吃挂落!” 宋守备愣了愣,毕竟不敢硬顶,嘴角抽搐了一下,说:“卑职明白了。” 海兰察未能约束好冰儿,本来也只好各退一步,警戒下次就算了,没想到恰巧冰儿身边的陆亭,仗着自己主子金贵,自己似乎也跟着金贵起来,扯着尖细得有些沙哑的嗓子与营里负责后备的小卒子吵了起来:“什么!这么落雪的天气没有热水?我没有热水不要紧,我们主子用不上热水,你就不怕你们大人活剥了你的皮?!……”营里的人素来跟着宋守备长久的,乍一见这个外人还这么着颐指气使的,又觉着海兰察圆盘脸笑眯眯的不像不好说话的样子,便有几个士兵讥刺陆亭道:“哟!剥我的皮?就你这小身板骨,也来剥老子的皮?怎么瞧着像骟过的公鸡,嗓子里不利索?” 陆亭顿时一个大红脸,倚着自己身份特殊,揸开五指就给了那说风凉话的士兵一记漏风巴掌,他力气有限,但被揍的岂能受辱?当下扑了过去,打个满脸花。旁边人要看热闹,任着打了一会儿才去拉架,扭了送到海兰察和宋守备那里。陆亭脸上似绽开了颜料铺子一般,嘴里还要撒泼,冲着海兰察道:“海大人您不认真给这些猴崽子们一些颜色,他们就快骑大人您头上去了!” 海兰察大怒,戟指着陆亭道:“我瞧着是你想骑我头上来了!过来之前没跟你们说过规矩么?”他少见的横眉立目,颊边肌肉一抖扯了个冷笑,对宋守备说:“入乡随俗,你瞧怎么办吧?” 宋守备见海兰察这副样子斜睨着自己,才觉接了一个烫手山芋,陪着笑道:“还是大人做主。”海兰察哼了一声道:“按军法,自己人内讧,砍脑袋也不为过。两个都绑出去!”宋守备急得大冷天里手心冒汗,见打架的两个也没有了方才的英雄气,都是脸色煞白,双腿筛糠似的抖。陆亭见有人拿着麻绳上来,话都说不囫囵:“海……海大人……瞧我们主子的面子……” 海兰察冷冷道:“你们主子今日是我麾下的人!” *******************更半章的分割线********************* 冰儿匆匆到了海兰察的营帐门口,几个兵士不言声正在扫雪,而陆亭和另一个打架的,脸上冻得发紫,脸颊上数道白色冰渣的泪迹,跪在雪地里,头上白绒绒积了一层雪花儿。陆亭见主子前来,不由眼睛里又汪汪的,挪了挪身子,冰儿知道陆亭有过错,不敢像以往一样硬是护短。进了暖和的营帐,见海兰察正在仔细琢磨沙盘,宋守备灰头土脸站在一边一点声音都没有,冰儿挤了丝笑,道:“海游击早。” “早么?” 冰儿吃了一噎,偏生拿海兰察没法子,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是我过失了。海游击见恕。门口两个人……” 海兰察道:“您原该再多睡会儿,到了午时,正好看军营里开刀问斩。” 冰儿道:“论错,他是不对,不过我身边少一个人有些不便……” “荒谬!”海兰察一口回绝,“千总用私事耽搁我的军法,岂有这样的道理?那若是我海兰察也需人服侍,我身边人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宋守备本想跟着一起求情,见冰儿被驳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也低了头不敢再接话。倒是冰儿,越挫越勇的性子,盘算了一会儿又说:“海游击说得是。不过马上开战,先杀自己人,不大吉利。”她感觉自己竟有些害怕这个一直笑眯眯的海兰察,抬头偷偷看看他的神色,海兰察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盯着沙盘好一会儿,突然说:“你过来看看——山前是河,山后是崖,环抱处有谷,穆老大的营盘该在哪儿,我们入手该在哪儿?” 宋守备道:“我们早打听过,穆老大的营盘在山谷里,暖和舒适。可惜就是我们找不到下手的地方,若从河上攻,这里的士兵全然不习水战,而且河水下头流得湍急,冰也结得不厚,船用不得,冰也用不得。若从后山攻,只怕要有飞檐走壁的功夫才上得去。所以卑职的意思,不必着急,大人在这里住到开春,我们再精练水战,不定可以攻他个元气大伤。” 海兰察的目光瞥向冰儿,冰儿从来没有修习过兵法,歪着头看了半晌说道:“我觉得此时穆老大忙着买粮,也是备着冬天好过,要说快捷的法子,无外乎擒贼先擒王,瞄着他什么时候再下山,一举拿住最妥。” 宋守备笑道:“那穆老大身手极好,若是分散兵士到各处去守株待兔,就算遇到,等闲几个兵士也拿不住他,城里又不好用火铳和铁炮。” 海兰察却点点头,又问:“如果他龟缩在山里不出来,又该怎么办?” 冰儿道:“后山是悬崖,我们不方便进去,他们也不方便出来,平日里走前山,也不外乎坐船踏冰两种。进了山路,才是各条小道,捉摸不透,出山的路,我们死守着,总不怕他一辈子不出来!” 海兰察却陷入沉思一般,好一会儿离开沙盘,突然对冰儿道:“今日也算是我第一天走马上任,血溅辕台确实不吉利。你今日误卯,我算你不懂,以后每日卯初点到,不要再迟了。那个奴才……”他沉思了一下方说:“一是营里打架不能不罚,二是今日未能伺候你及时起身应卯。两罪并罚,责三十军棍。另一个责打二十。不过只是首次宽恕罢了,以后再没这么便宜了!”他忖了忖又道:“今日下雪,冷得紧,两个人都不用去衣行刑了。”他看着冰儿说:“你出去监刑。” 军队里打架,本就是可大可小的事,宋守备也知道海兰察有杀鸡儆猴的意思,不过这一出一唱下来,他也确实不大敢明着和海兰察唱对台戏。 说是监刑,其实是海兰察的惩戒。冰儿肚子里明白,有些话也不好说,只好站到雪地里去“监刑”。雪越发大了,鄜州气候本来倒还舒适,不过毕竟已经靠着北方草原,深秋飘雪也是常事。冰儿站在雪地里,只觉得漫天的雪似从无根处落下,又不是一片片柳絮般的轻柔曼舞,而呈一粒粒沙粒似的霰雪,打在脸上生疼。耳边传来白蜡木军棍犀利的破风声,许是隔着裤子,打到身上是“噗噗”沉闷的声音,那个打架的士兵压抑着声声低吼,而陆亭既是年纪小,又委实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咬着嘴唇还是发出尖锐得沙哑的呼痛声。雪珠和雪片落到他们汗水横流的额头上,瞬间就化了,可还是锲而不舍地落,他们俩的头发和背上终于一片雪白。 三十棍打完,陆亭的裤子上绽出一道道血痕,被人扶下来几乎不能行走,李玉生在一旁气得泪汪汪的,见自己这个平素张狂得要命的主子,竟然无一话反抗,浑不似平时宫里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也不敢多说话触霉头,低声道:“主子这里要奴才服侍?” 冰儿道:“不用了,你去给陆亭上药,别人不宜知道你们的身份。”说完,自己进了海兰察的营帐。海兰察道:“帽子和氅衣要抖一抖。” 冰儿退到帐外一抖脑袋,果然落下了一蓬雪,两肩看得见,也都白了,于是伸手掸尽。海兰察见她神色有些怔忪,见周围没有人,才说:“委屈了?” 第150章 “没有。” 海兰察笑道:“你居然比我想象的强。起先还有些担心呢。” 冰儿苦笑道:“皇上给你责打我的权力。刚才那顿军棍着实吓人,我估计我挨不下来,所以也不能不怕你。” 海兰察“噗嗤”一笑,点头说:“好得很!”起身从热水焐子里倒了一杯滚白水给冰儿暖手,见她脸上冻出来的紫色细纹路渐渐淡下去,恢复到一般所见的白腻红润,才轻声道:“你说的一句话启发了我。这些天,河上刚结着薄冰,船不好行走,冰面也不好行走。上回穆老大‘买’粮,难道没有千斤之重?那他是怎么运回去的?” “莫非另有道路?” “极是!”海兰察点点头,“所以我们未能知彼,自然打不赢仗。”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军事的水平比较差,读者海涵。 今天改题目,不是伪更。 这周会争取更新。 ☆、忧心戚戚故里情 雪珠子落了一天一夜,终于停了,泥地被冻得实实的,上面薄薄一层白,踩上去有些沙沙的。气温却是骤降下来,凤凰山里自然比县城里更冷得多,吸一口气,仿佛都在肺里冻住了似的,头脑里都被这寒冽而清爽的空气洗了一般明澈。 穆老大弯下腰紧了紧绑腿,脸色被冻得有些发紫,山谷间背风处种了一两畦麦子,虽被雪打了,长势还好,他看着麦苗,眼里的神色较往日柔和,蹲身在田边,伸手轻轻抚了抚麦苗上的积雪,那青葱的一小片,让他仿佛回忆起了什么,许久,他站起来,从身边抽出一支白莹莹的骨箫,轻轻吹了起来。 骨箫的音色恍若呜咽,细细辨来,却是一支江南的小曲儿,只是原本温婉欢快的曲调此时却拖延得冗余,带着些北风里回旋的诡异腔调,令闻者心寒。 “爷!”轻轻的一声从背后传来。 穆老大放下骨箫,怔了怔似的,才回转身子,含着笑道:“外面冷!” “可不是!”说话的是一个二十许的年轻女子,皮肤微黑,两颊是温润的红光,油亮的长发结成辫子,又在脑后挽了挽,辫子不像辫子,发髻不像发髻。她圆圆亮亮的眼睛浅浅地一眯,笑容中现出一对小虎牙,伸手把一件披风搭在穆老大的肩头,嗔怪地说,“知道冷,还不多穿点!” 穆老大神色温柔,带着从容的笑意把披风的系绳系好,羊皮毛的里子确实让他浑身一暖,他找着话说道:“禧妹,你的麦子长得真好!” 禧妹笑道:“可惜这时候蔬菜已经种不活了,不然,每日里还能吃点新鲜的。”她突然仔细看了看穆老大的袖口,伸手拉着一边说:“呀,又绽线了!回去我给你补补。”穆老大看着她手上的冻疮,道:“你又在溪水里洗衣裳了?何苦!把手冻得这样,又要开春才好!脏就脏点,怕什么!” 禧妹含嗔带笑:“你们男人……真不怕脏!”脸却突然有些红,扭身走了。 穆老大愣了片刻,回身一望,果然有人走过来,一脸忍俊不禁的样子,穆老大皱着眉头笑骂道:“郭墩儿你又作死!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郭墩儿笑道:“梅妹子可是个好姑娘!” “自然是个好姑娘。” “老大,你可真瓜(1)!”郭墩儿笑道,“女子们的心事,你最不懂了!” “你才瓜咧!”穆老大道,“懂又如何,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不要害了人家姑娘了。” 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有个不明白的?那一次父亲忌日,喝多了老酒,第二天起来才发现把人家好好的姑娘拉倒在炕上,虽然说梅禧妹是个自己救上山来的孤女,但有了这层关系,自己未免有些不过意,平日里举止越发小心。可是梅禧妹的一颦一笑,其间的意思却已然昭然若揭,大家平日里玩笑,叫两声“嫂子”,反倒是自己颇觉得不好意思,闪身躲开的居多。 想着这样的话题,见郭墩儿脸上小小的诡异笑容,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因说道:“不打岔了。这几日县里怎么样的情形?” 郭墩儿正了神色,说:“不大妙呢,说上面派下来了两个新的武官,专门来拿我们的。” 穆老大一脸冷笑,嗤之以鼻:“多来两个、少来两个,不都是饭桶?” “这次来的是个满人。” 穆老大便是神色一凛,眼睛眯了眯,冷冷说:“来得好!我说这两日怎么手痒痒呢!” “老大,还有消息。”郭墩儿神色更凝重,“若说起来,也是我们那日疏忽看走了眼,还记得买粮那日跟我们呛的那几个人么?那个圆圆脸的,就是新来的游击——海兰察!” 穆老大吃了一惊似的愣住了,耳边隐隐飘着郭墩儿气哼哼的话语“……早知道呢!早知道我当时就给他点颜色,就不是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也该灭灭他这个臭当官的威风……”穆老大定定神道:“其他也罢了,他既是来拿我的,带着个女娃做什么?” 那个女娃,神色硬朗得像个俊秀的男孩子,若不是闪身的瞬间瞥见她雪白耳垂上的一个耳环印,还真看不出来。那一瞬间的邂逅,使他的心没有来由地一暖,怦然而动。这几日午夜梦回,身下暖暖的热炕,常让他有了“回家”的错觉,温暖的江南仲春,空气里带着些潮湿,姆妈早早地起床,不忘用柔软的手为他掖一掖被角,手抚过脸颊的感觉……后来再也没有了。 穆老大惊觉自己的眼眶有点潮意,要紧伸手急急地揩了一把,回眸见郭墩已经走了,才放下心来。刚刚一瞬间的心软,在寒冽的北风再次吹来时,如眶边的薄泪一般,已经冻得铁硬,他暗想:既然是朝廷里来的,少不得给点颜色,纵使不能直接报仇,也要好好杀杀皇帝的锐气! ************************************************************************** 海兰察皱着眉凝视着灯下的几张鄜州地图,好一会儿转过头来,问侍立在身后的知县方仁秀和守备宋瑄:“这图没有毛病?” 方仁秀哈腰道:“回大人的话,自卑职接手鄜州县衙,一直是这个图。” 海兰察听他答得两不搭调的油滑,转眸瞧着宋瑄,宋守备正打了好大一个哈欠,掩着嘴道:“这有什么问题?”海兰察无声叹气,合起地图说:“罢了,县里应该有樵夫,明儿寻几个熟知山里头路途的来见我。” 然而第二日,找来的樵夫鲜有到凤凰山里去打柴的,唯一一个去过山中的,也道是从河上浮桥过去,但浮桥狭窄,上面又是一座峰头,时有凤凰山的匪徒来往,虽不伤平民,但来往盘问细致,平日进出未免战战,也是能不去就不去。海兰察眉心又是颦起,赏了几串制钱给樵夫们打发走了,回到营帐里,对着地图和沙盘发呆。 门外他的亲兵小心翼翼禀报:“大人,有人在门上递了名帖。” 海兰察不耐烦道:“我初来乍到,谁给我递名帖?若是当地士绅,我没时间伺候,打发了走!” “帖子上写的是傅恒。” 海兰察不由一怔,赶紧起身,揭开门帘劈手夺过名帖,果然拜匣上浅蓝笺子上书“傅恒”二字。海兰察不敢怠慢,立刻紧赶几步到了门口,傅恒带着黑色灰鼠皮帽,着一身酱色缎面袍子,外面罩着玄色羽纱披风,脚下是鹿油皮的靴子,踩在雪停后的雪泥里,有些潮渍,他背着手正饶有兴趣地看里面军士操练。海兰察不敢怠慢,打千儿跪下欲给傅恒行礼,傅恒摆手道:“不急,我有皇上口谕。”海兰察会意,先三跪九叩请了圣安,再重新打千儿向傅恒行庭参,傅恒弯腰伸手扶起海兰察,颊边带着一贯的温和笑容:“你辛苦!我其实是去查甘肃的案子的,不过皇上明发旨意里到你这里来监军,因而叨扰你几天。”又问:“小主子安好?” 第151章 海兰察笑道:“好的很。” “没闹什么别扭?” 海兰察道:“没有啊。难道她是爱闹别扭的人?” 傅恒失笑:“居然你治得服帖她,也是难能可贵!”说着,和海兰察一同进了营帐。刚揭开帘子,里面就传出冰儿的声音:“海兰察,我觉得既然有浮桥,我可以装作采药的去打探打探——”声音截住了,继而乐呵呵的:“舅舅!你怎么来了?” 傅恒含笑道:“恭请金安!”向后看看没有人在边上,方道:“您的折子上记了甘肃大雨,主子爷发现了甘肃巡抚冒赈的大案子,叫我查案呢。案子报上去了,涉案的人也看起来了,就来这边瞧瞧。” 冰儿愣愣道:“什么案子?”傅恒犹豫了片刻道:“皇上肃贪,您功不可没。”便把甘肃的事大致上说了。冰儿扬眉道:“我就知道这些吸民脂民膏的没有好人!该杀!”傅恒脸上一丝不易觉察的不怿,只微笑道:“慎言国是。” 冰儿皱皱鼻子,傅恒道:“皇上问你做了什么,可还顺利安好?” 冰儿大大咧咧道:“一切都好,就是天天闷在这里,没做成什么事情。”傅恒轻声咳嗽,冰儿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钦差代圣上问话,赶紧跪下请了圣安,重新说了一遍。傅恒这才道:“圣躬安。口谕尔等实心办事,不可稍有玩忽。”又目视冰儿道:“皇上口谕,叫公主不可贪功冒进,应以筹谋为主。” 冰儿撅着嘴道:“我又没读过兵书,不知道怎么运筹帷幄。倒是出去想想法子,或许能有点用处。”她来了劲一般说:“比如,让我到凤凰山附近探探风声——我就说我是采药的,有些药就要冬天取才好呢——说不定穆老大的密道就给我找出来了呢?” “不行。”傅恒斩钉截铁。 冰儿大不服气,斜过眼瞪着海兰察,海兰察吐吐舌头说:“开玩笑!你不要命了,我也不要了不成?你出了事情,皇上还不要了我的脑袋!”冰儿道:“至于吗!我又不是呆的!万一看到山匪,我不会跑的?”海兰察说:“那日穆老大一刀还没给你颜色看够?你的小身板是他的对手?缚鸡一样能把你抓牢实了!”冰儿面红耳赤,冲傅恒道:“舅舅你看他!” 傅恒吞笑,正色道:“海兰察说的是正理儿,你不要胡搅蛮缠。我这里有几件事和海兰察商量,你出去看看操练得如何了。” 冰儿平素不知天高地厚的一个人,偏生傅恒、海兰察都拿捏得住她,弄得她一点脾气都发不出,甩了门帘子走了。 傅恒和海兰察还没商量几句,冰儿又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急得气都喘不上:“舅舅,海兰察,抓住一个细作!” ************************************************************** 细作带进来一看,就是上回在穆老大身边的一个——郭墩儿,人如其名,矮矮墩墩,眉毛粗得几乎抵到眼睛上,个子不高,气势却不矮,横着眉叫道:“青天白日的,买件估衣也犯法么?”直到见了海兰察,声音矮了一些,醒了醒鼻子,又嘀咕着:“就是来买估衣的……” 海兰察瞥瞥傅恒,傅恒微一颔首,海兰察冷笑道:“收起你的谎话篓子吧,这里人都知道,没的掉价——大丈夫连自己是谁都不敢认!” 他这番话攻心有效,郭墩儿怔了片刻,朝地上吐了口浓痰:“老子山上的,怎么着吧!” 海兰察歪着头看着他,半晌问道:“你来探看我们的军情?” 对面昂着头不言声。 海兰察又道:“看出什么眉目没?” 不言声。 “是了,你还看不懂海爷我呢!”海兰察一声冷笑,突然变了颜色厉声道。“今日你说实话,我或许为你求情免去一死,否则,县衙里的刑具不怕你嘴硬,只叫你求死也不得呢!”郭墩儿唇角一抽,眼角也一抽,见海兰察眯着眼睛盯着自己,却又“哼”了一声别过头。 冰儿道:“给我根鞭子,我不怕打不服他!”海兰察冷笑道:“鞭子算什么!最厉害也不是衙门里的三木刑具,是衙役手里的私刑,什么‘二龙吐珠’‘老虎板凳’‘凤凰展翅’‘遥盼佳期’(2) ……据说都是极其‘享受’的,你可要试试?” 郭墩儿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但也未失了本色,“呸”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倒是宁折不弯的样子。海兰察变了脸色,叫人去请县令方仁秀。 方仁秀到来,听海兰察说要私刑吊拷郭墩儿,脸上作难:“大人,这私刑是国法不允的。”海兰察道:“我无所谓,要是县里肯用夹棍,也说不定能招。” 方仁秀脸色更难看,许久方道:“虽是大盗土匪许用夹棍,到底他不是主谋……” 海兰察冷冷打断:“怕是县太爷心里有顾虑吧?”他自然明白,穆老大前年劫狱的事,在县令方仁秀心里留下阴影,酸书生畏死,自然不愿动刑拷掠的事情算到自己头上,万一将来应景儿时会发山匪穆老大之怒。海兰察脸上便现出轻蔑之色,道:“无论公里、私里,都算我的,我有这个膀子担这个事情,好么?” 他担这个事情,郭墩儿着实倒了大霉,两日后冰儿再在海兰察营帐里见到他,已经浑身血葫芦似的,气息奄奄。海兰察见冰儿目光有些躲闪,笑着问道:“怕了?” 冰儿强忍不适,道:“没有。” 海兰察道:“战场上比这残酷百倍,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到时候没有片刻的间隙许你怕一怕或是躲一躲的,你不杀人,便是人要杀你。你敢跟我出来,心里就该有这个准备。” 冰儿明白他的意思,直视着郭墩儿那血糊糊的样子,定了定神说:“他招认了什么吗?” 海兰察对左右的士兵说:“今儿不很冷,给他身上上药,喂点热粥水,然后倒吊到辕门上,吊一个时辰,放下半个时辰,要是有人来问,就如实说抓到个山匪,要明正典刑呢。”俟郭墩儿被左右带出去了,才轻声道:“我也佩服他是条硬汉子!折磨得几近昏死时说了几句胡话,醒过来又翻口不承认了。不过这几句话我琢磨了一下,该有些是实话。”海兰察从书案上拿了几张纸,念着:“河谷西边水极浅……上下一心都听穆爷的……不怕县老爷翻泡儿……”念到这一句,他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冰儿拿过纸一看,中间一段墨墨黑,给杠子杠掉了。海兰察见她疑惑,解释道:“对着光,还能看出墨印——就是提到县太爷的那句话。” 冰儿犹疑着说:“这话……是说……”海兰察把手指伸到唇边“嘘”了一声,才压低声音道:“官场上的能耐之一就是要会做戏。咱们就陪着演出戏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1)陕西方言:傻。 (2)这些名目大多见于清末小说《活地狱》,应该是有真实蓝本的,个别字词微调,因为太可怕,就不一一阐述了。 ☆、顾盼融融鄜州月 郭墩儿被吊了一天半,几乎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海兰察却不为所动,对手下道:“就是死了,也得给我吊着!穆老大以为往日的绿营里没有手段毒辣的,才那么有恃无恐,今儿让他瞧瞧我海兰察的胆力!他要是敢像前年似的,只管放马过来,我海兰察是金川血阵里滚过的人,还怕他一个土匪?!” 第152章 宋守备和手下的士兵只是咋舌,确实也看见海兰察狠下心来时全无顾忌,一个个不敢多言,连日间操练也比往常多用心了几分。傅恒私下里对冰儿道:“海兰察确实是为将帅的料子,心细胆大又杀伐果决,别瞧着他笑嘻嘻的,做起事来毫无妇人之仁。”冰儿吐着舌头道:“我还以为我够狠心了,没成想他比我厉害百倍。学不来。” 傅恒道:“不是要邯郸学步、东施效颦,但是成就大事的人,也该当有些魄力。” 冰儿好奇问道:“那舅舅在金川用兵,也是这样吗?” 傅恒愣了一下才笑道:“傅恒之病,就是和而生懦。” 冰儿心道,傅恒能带兵打仗,懦只怕不大可能,但是在君前及与众臣相处时均能和睦,倒是有口皆碑的,心底暗暗佩服,想起自己以往在宫中行事,确实莽撞有余,魄力又不足,看起来风风火火,实则受不得气、受不得激,若不是乾隆明达通微,自己只怕真给整死了也说不定。这样想着,语气里也敬重了不少,笑道:“舅舅,我出去看看,天天闷在这里,也帮不上海兰察什么忙。” 傅恒心道:你乖乖呆着不惹事就最是帮忙了。嘴里说:“你实在要帮忙,倒是给郭墩儿配点提气的药材,虽说不怕他死,留着活口比尸身有用。” 冰儿依言出了辕门,恰好郭墩儿被放下来休息,冰儿上前一探鼻息,已经微弱得很了,手心也是冰凉,只有颈窝里还有些暖气,对旁边士兵道:“等下子还是吊在日心里,在阴处再这么冻着,该活活冻死了。有纸笔吗?我来写个方子。” 周围人摇头道:“只有海游击和宋守备的书房有纸笔,宋守备那里都是老夫子收着,我们等闲也要不到。”冰儿想海兰察的纸笔也不知道收在哪里,他现在忙着军中各处巡视,自己犯不着为这小事去劳烦他,于是说:“那罢了,你们和海游击说一声,我直接找生药铺子抓几味药,很快就回来的。” 军营在县城东头郊外,而生药铺必须进了城才有,冰儿便牵上自己的菊花骢,裹了厚厚的黑色羽缎面子呢绒里子的披风,直奔入城。 抓完药已经是薄暮时分了,冰儿不知怎的心念一动,牵着马没有往东郊的军营回去,而是往北边城外凤凰山而去。凤凰山自北向南蜿蜒数千里,伸展到鄜州城北,左右两侧极对称地伸出两座侧峰,犹如两条苍龙,与挺拔浑圆的主山山峰形成二龙戏珠之势,山下五条河流、五条道路在山前穿梭而过,形成五水、五路相交之势,四通八达。但近山处却只有山脚下一条缓缓流过的洛河,河上只东边架了座浮桥,余外零散的渡口,却不见船只。隐隐可见山上的岗哨,冰儿不敢太过显眼,策马又往西边而去。 一路朝西不知走了多远,渐觉道路狭窄,枯萎的荒草竟至半人高,坡上树木稀疏,虽偶有绿意,也都是经了霜的灰绿色。河边一律结着冰,也看不出有多厚,冰儿下马到一片草色稍芜的地方,似觉稍有车马痕迹,心不由一横,牵着马踏到河上冰层上。菊花骢是极为聪明的马匹,觉得冰上打滑就不肯再行,冰儿抚慰了半天,扯了岸边枯草裹了马蹄,一人一骑才勉强踏上冰面,微闻脚下“噼噼啪啪”轻微的冰裂声音,冰儿见已到河心,咬着牙继续前行。 突然脚底一颤,耳边碎裂声变大了,冰儿暗道一声“不好”,身子已然一沉,轰然落水,那马分量更重,嘶鸣一声也从破冰处跌落冰水中。 冰儿小时候生活在水乡,是通水性的,心里不算太慌,稳住步子,死死带住马,人虽然一跤滑到,但很快爬了起来,果然水极浅,只淹到小腿,不过自己的一双油皮军靴却灌饱了水,刹那双脚如踩在冰上。菊花骢俯仰几下也站稳了,因着水流不急,水底也不泥泞、不起滑,菊花骢稳步破冰向前,冰儿于是翻身上马,不过短短一盏茶的辰光,便到了岸上。 冰儿在马背上脱下靴子,倒出里面的水,但鞋袜全然湿了,一时也没的替换,只好忍着寒冷,随着菊花骢轻轻悄悄的颠簸,顺着山间缓和的坡道前行。 ******************************************************************** 傍晚时分的凤凰山被暮日染红了半边。层层密密的树林虽然大部分叶子已经落得光秃秃的,地上到底还是投下了青色的阴影。山间非常安静,一声鸟鸣也不闻,马蹄踩在落下的残雪上,声音沙沙的愈显林间静谧。冰儿一身灰鼠毛出锋的绛红布袍似乎挡不住寒意,不由紧了紧披着的黑色羽纱面儿呢绒斗篷,装着赶路般缓缓驱马,踏进凤凰山深处。 逐渐变成淡紫色的光线被晚雾撕成了一道道,寒飕飕的逼人骨髓。突然,不知是挂到了什么,惊起一树蝙蝠呼啦啦飞向天空,冰儿心不由一颤,又听见隐隐的狼嚎,她镇定了一下,朝山谷开阔处走去。 突然,一阵箫音传入她的耳膜,远远的缥缈而来,一时又近在咫尺。那音乐极熟稔,只是她来不及辨别何时何地听过便被一阵马蹄惊住,想圈马躲起来时,已是来不及了,开阔的谷间,她看到一匹黑马,一个黑衣男子拥着一位蓝衣女子坐在马上,箫音便是从那男子唇边传出的。 箫音倏忽断了。 因为冰儿认出那人正是穆老大;拥着梅禧妹的穆老大也认出了冰儿。两骑在间隔十来丈的地方对峙着,林风忽地卷着松涛狂响了起来。 “原来是你!”穆老大先开了口,充满了嘲讽的,眯着眼睛打量着冰儿,“抓了我的人,也敢来我的地方转悠,你竟不怕么?!” 他已经知道自己了!冰儿四下一睃,让心跳平静下来,满不在乎地甩甩头道:“谁的地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说成了你的地方?” 穆老大冷笑着看她,眼中杀气渐盛:“欠了我的债,你逃不掉的!” “谁欠了你的债了?!”冰儿一边斗嘴,一边估量了一下形式:这是在穆老大的地盘上,或许一声唿哨便能招来满山的土匪,她已在瓮中了。但她的嘴上是绝不会示弱的,她也冷笑着说:“要说讨债,我倒要为钱家的几条人命讨个天理!” “那是他欠我应当还的!”穆老大看看冰儿毫不畏惧的脸,突然弛然一笑,讽刺道,“我看你更欠——欠揍!看我抓着了你,该像你们拷打郭墩儿一样,非把你吊在房梁上好好抽一顿马鞭不可!” “呸!……”冰儿大怒,然而也不敢轻敌:穆老大是交过手的,自己全不是对手;且此刻在他地盘里,险上加险。万一自己被他擒住,女儿之身也只有以自尽求得清白。冰儿摸摸囊中,随身有一把小匕首是喂了毒药的,见血封喉,到得关键时刻就可以给自己一用。 做了最坏的打算,心情反而平静下来,身下的菊花骢似乎发现情形不对,“咴咴”地喷着响鼻。穆老大凝望这个一身男装的美丽少年女子,神色冷静得超出他的想象,心里诧异之余竟有些弛然。他仰天大笑,俄而道:“今天我懒得杀你。我们数三,一齐向后转,沙场上见。对了——”他自信地四下一瞥,“给海兰察带个信,郭墩儿不死,我给他一个好死;郭墩儿若没了,前面的那些狗官们的死法就是他的下场!……一,二,三。”他慢悠悠圈过马头,自在而去。冰儿虽是将信将疑,也心知这一赌或许是唯一的出路,便也圈马向后。先时,尚不敢疾驰,胆战心惊走了几步,确无异常,才准备放马狂奔。 第153章 但此时,她突然又听见箫音,回头看,穆老大正执一根白莹莹的骨箫在唇边。冰儿细细一辨音乐,那幽幽的声音似乎缠住了她,使她突地一阵眩晕——眼前暮色本已深沉,但眼前迷蒙的蓝灰色雾霭中,似有什么东西隐隐在她前面飘忽盘旋,却握不住捏不着……箫音夹杂着耳膜里传来的尖锐的长鸣声,忽然使她头疼欲裂。 “许是太过紧张了……”冰儿强打精神,努力睁圆双眼,伏低身子在马背上狂奔,看着眼前不断滑过的黑色枝条,脸上不时被鞭子似的枝条抽打得生疼,直至麻木得毫无痛感。萧音渐远,低回绕耳、如泣如诉。 ******************************************************************** 正如穆老大所料,这次邂逅毫无冲突。然而两个人的心里却明白经过的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生死劫。 此时,月亮已经升了上来,一勾上弦月,在清冷的深秋里光色格外明亮,照得山间也不甚黑暗,只是影影幢幢,亦有些幻真不辨之感。穆老大吹着箫,想着心思,好久才觉察出身前的梅禧妹恍若心事重重,停了吹奏问道:“禧妹,是怕吗?” 梅禧妹缓缓地摇摇头。穆老大笑道:“你不用怕,有我呢。那人我交过手,他不是我的对手。……怎么了禧妹,不高兴么?有心事?” 梅禧妹问道:“你没看出来?” “看出来什么?” “她是个女子。” 穆老大一愣,像被看穿了小心思一样“呃——”着犹豫了一下才说:“是的。上次交手,看到她的耳环印子,确实是个女子——你眼睛真尖!” 梅禧妹似乎是一笑:“你们男人真是眼拙,这么美的女子,还有个看不出来的?”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你喜欢她是不是?” 穆老大如雷击了一般一怔,答道:“你瞎想什么呢!我不喜欢她!” “不,你喜欢她!” “她是官兵我是强盗,作对头还来不及,怎么会喜欢她?” 梅禧妹在马上回身瞟了穆老大一眼,肯定地说:“你骗我!你喜欢她的。” “禧妹,你在乱想!”穆老大解释道,“我不和她打是怕误伤了你,而且我也需要有人和海兰察报信……” “不是的!”梅禧妹又回身仔仔细细地盯着穆老大的眼睛半天,就着明澈的月色,穆老大见她圆圆眼睛里是少有的冷意,而她眸子里借着月的清光反射出来的自己的形象,却已经在曲面上变了形,瞠目结舌的,显得痴痴呆呆。看了半天,梅禧妹才泄气地说道,“瓜娃!你自己还不知道吧!我一看就明白,你提到她,眼睛里柔得和水一样。……她是个多漂亮的女子呵!我要是个男人,也喜欢呢!……” 穆老大真的说不出话来了,偶人似的骑着马。这些日子来的万般感触猛地涌上心头,他觉得梅禧妹想得很荒谬,但细思来自己今日的表现似乎也是反常了:这女子是和官兵一起的,折磨了他最亲近的弟兄,往日的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报仇雪恨,或者抓了她上山当质子,可这次却淡然得自己都奇怪。他又把箫放到口边,当一缕箫音沉郁、幽然地传出时,似乎有种飘飘悠悠的东西箭一般地飞驰而过,却抓不住它…… ************************************************************** 山谷间聚集着穆老大和兄弟们的屋子,多是依山而建,挖出窑洞,居住冬暖夏凉,且十分隐蔽。穆老大巡山回来,月色下,神色显得有些怔忡,倒是兄弟们热情地迎上来,怕他寒冷,早温了热热的酒送来。穆老大看着兄弟们的脸,心里突然有些悲凉和不安:六七年前,他自流放地逃出,本已抱着必死的念头,只为了报仇雪恨,来到鄜州,辗转间结识了这些兄弟们。他们或是荒年难熬,求一口饭吃;或是身负血债,逃避官府;或是生活无望,遁入山林……这样一支散漫的队伍,只为自己所讲的义气,竟然维持到今,彼此间虽偶也有摩擦,但未必没有情谊。 可怕的是今日自己铸下的大错,越是想来越是胆寒——轻易放跑敌将,把自己山里的隐蔽路径曝露在外,只为自己一时糊涂的心软。他突然觉得脊背上冷汗直冒:难道真的如梅禧妹所说,自己喜欢这个敌军的女子? 正在胡思乱想,有人在耳畔笑道:“……等穆爷当了皇帝,禧妹子该封娘娘……”梅禧妹“啐”地一口,笑着扭了那人的胳膊一把。又有人从旁起哄:“拣日不如撞日,今儿红烛正爆了蜡花儿,咱们这声‘嫂子’叫来,也算正个名分!”“大哥也到了年岁,早些生几个男娃、女子才是正经的!”…… 啰啰唣唣热闹得紧,梅禧妹脸儿通红,又啐这个,又骂那个,突然扭头看见穆老大浑若没有听见一般,呆着脸想心事的样子,梅禧妹收了笑,对周遭使了个眼色,旁边渐次安静下来。穆老大强作笑颜道:“打趣我有什么意思?倒是这回朝廷派了满人过来,是想把我们赶尽杀绝了,不能大意了。后山的眷属,打点打点,该当避开的不能不以为然。” 众人素来以他为主心骨,听得这样没信心、没志气的话,各个都觉得乏了底气,站在那里不言声。穆老大强笑道:“我不是怕,只不过有备无患么。——那小子要看牢了,有什么不对,先拿他开刀。”说完,一口气饮完碗里的酒,拿袖子揩了揩嘴,转身到自己卧房里去了。 梅禧妹不言声地跟上,关上窑洞的门,摸了摸炕,说:“今儿烧得还热,今年天冷,炭火备得不是特别足……” 穆老大道:“你嫌冷么?我这里热气大,用不着多少炭,你把炭拿去用!” 梅禧妹胸口一起一伏,赌着气不言声。穆老大知道她的言外之意,静默了一会儿才道:“禧妹,那次……是我对不住你。我不是不对你负责任,只是我这提溜着脑袋过日子的人,不是你的好伴当……我怕有一天,自己掉脑袋,还要害了你……”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梅禧妹却似乎变得有力,用力抱住了穆老大,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声音里带着哭腔:“爷!我不漂亮,原配不上你这样的英雄。可配得上、配不上,你不要拿这些话来堵我!我心里对你怎么样,你还不晓得?你是我的恩人,我没皮没脸做下那事,可从来没有后悔过!你若瞧得上我,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将来你若是兴旺发达了,我不求做你的正妻,你让我跟着当个丫头,我就心满意足了!” 穆老大听她掏心窝子地说话,心里越发悲酸,却不知怎么答言才好。许久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玉坠:雕琢成一朵丁香花的形状,洁白而小巧,上面挂着一根细细的银链子。穆老大把玉坠小心挂在梅禧妹的脖颈上,轻声道:“这是我娘留下的遗念儿,虽不值钱,但她临去时让我交给儿媳妇儿……打退这波清军,我就和你拜堂……” 梅禧妹用手握着这滚烫的玉坠,滚烫的眼泪一滴滴流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线战机用心忍(捉虫) 傅恒和海兰察在营帐里看沙盘,傅恒的目光不时瞥向帐外,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太阳落山时,李玉生怯生生过来告知自己的主子飞马出了营盘,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心里就不由悬着,然而,怕于她不利,只派了几个亲兵到城里去找,未敢大张旗鼓,此时虽热热地烹着茶,两个人都无心品茗,说几句话也均是皱着眉头心不在焉的,都不敢向最坏的方面想象。 第154章 营盘里的更夫打了头更,其实也不过现在的八点左右,不过深秋天暗得晚,天早已黑下来一个半时辰了。突然门口有点乱,继而海兰察一个亲兵飞奔过来,声音不高,却很急躁:“回来了!” 傅恒看见海兰察一直绷得紧紧,甚至带点硬邦邦笑意的脸上彻底松乏了一般,眨了眨眼睛,嘴张得老大,失神地长叹一声。傅恒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觉得自己额角也有些冷汗,自己打了帘子到外面去看。 今夜月色疏朗,淡淡的银色光洒将下来,照得飞马而来的影子身上似镀了一层银,披风在冷风中飘飞,那银光也似光泽闪动,晕出薄薄的黄影。马上的人在面前勒住缰,翻身下来,落地太急,一个趔趄,蜷起一只脚,似乎有些疼痛的样子。海兰察脸色铁青,却没有发作,只淡淡道:“先到里面来。” 冰儿下马,进了温暖的营帐,身上回暖,才觉得双脚已经冻得刺麻发痛,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密密的针尖上一般。见海兰察和傅恒脸色不善的样子,她也不敢冒失,转转眼睛想好了话,才说:“出了点小问题,让你们久等了。” 海兰察硬邦邦的话立即接上:“城里的药铺我都派人去找了,你在哪里?违抗军令,是什么罪过你知道不知道?” 冰儿咽了口口水,举起手中的药包:“我先是去了药铺……” “然后呢?!” “然后……”冰儿心一横,脖子一拧道,“你想知道,先答应我不许罚我。” 海兰察气得笑了,若是自己的手下,老拳只怕就要呼上去了,不过他到底只是在背后攥了攥拳头,缓缓点点头:“你说吧。” 冰儿又道:“还不许写密折和皇上汇报。” “你讨价还价有完没完!”海兰察一拳头砸在桌案上,瞪着眼睛说,“你要是不爱痛快地说,我可就叫人打着问了。来啊,传军棍!” 冰儿立刻慌了神,摆着手道:“你干什么!我白嘱咐一句而已……”嘟嘟囔囔的声音越来越低。傅恒先已有点啼笑皆非,见海兰察对付这个坏脾气的金枝玉叶果然有套手段,差点在这紧张的气氛里笑出声来。 “我……我偷偷去凤凰山了……”冰儿偷偷抬眼瞟了瞟两人,果然都是凝重的神色,且眉间深深地拧起来。不过皇上知道总是以后的事,目前可以不受罚,也不妨大胆地告知,于是把在凤凰山的所见所闻一一汇报了,松了一口气道:“虽然是我莽撞,不过探得消息还是有用的吧?” 海兰察嘬牙花子,宛若在微微点头,神色里又不像赞许的样子,盯着冰儿似乎在想什么,看得她头皮发麻,才一声不吭转到沙盘前琢磨去了。 傅恒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这一出闹得胆子也太大了!要是穆老大杀了你或者捉了你,你该如何是好?”冰儿道:“我身上备着毒药,不会让他活捉的。”傅恒倒是一愣,许久才说:“胡闹!穆老大一个贼首,抵得过你的性命?”冰儿道:“性命有什么不一样的?上了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说完,打了老大的一个喷嚏。 傅恒觉得异样,之前帐里灯烛不亮,此时才发现冰儿一路进来,地上全是水印子,踩一脚还溅开一小滩,不止是拖了外头的雪的样子,想起她穿越洛河时的境况,要紧道:“你别在这里啰嗦了!赶紧回去热热地喝一碗姜汤,烫烫脚,防着受寒。”冰儿也觉得冻得难受,“哎”了一声应下。这时,海兰察才从沙盘上抬起脸来,木木地说:“没在北方呆过吧?记得先用冷些的温水搓热乎了,否则你的脚就是不想要了。” 冰儿离开,傅恒踱到沙盘边上,和海兰察一起分析,海兰察道:“傅相,图是没有问题,洛河环西山的地方水浅,可以直接趟过去,然后进去绕过一座山,就是谷地。”他点了点沙盘,回首看看傅恒神色,傅恒微微颔首,于是又道:“不过凤凰山不小,若是用兵合围,加上县衙里的人,也只能薄薄围住,且山中有泉水,也备了粮,耗得起。若是攻进去——”他点了点西边一座山:“这里西坡平缓,可以运炮,居高临下打,不费我的兵卒。” 傅恒点点头说:“既如此,这些日子就可以备起来。” 海兰察似是犹豫了一下,决然道:“傅相,若是要打,就要奇袭。” ********************************************************** 第二日大早,县衙里的县令方仁秀便被海兰察派去的人叫醒了。 “这会儿就去?”方仁秀似乎有些不信,皱着眉头问来人。来人是海兰察的亲兵,话说得不卑不亢:“太爷明鉴,京里监军的钦差都到了,太爷迁延着不去不大合适吧?” 方仁秀无法,穿戴好,坐着四抬的小轿来到县城东郊的军营,进了营帐便听见宋守备激烈的声音:“……卑职自然不敢误事,只是这么急就发兵,大家哪里来时间准备?”方仁秀张着嘴发懵一般听了一会儿,要紧提着袍角进去。 “怎么说?” 海兰察一脸淡然的神色,看着慌慌张张刚进来的方仁秀,笑道:“县太爷别急,我先引见一下——这是一等公、大学士、军机处领班大臣傅相。” 方仁秀周身一抖,目光斜向营帐角落,那里怡然坐着的人没有穿官服,和已经是一身甲胄的海兰察形成鲜明对比,然而神色间含着笑意,目光中又不乏威严——他虽然不认识这张脸,这个名字总归如雷贯耳——方仁秀要紧提了袍子,跪在地上行了庭参之礼。傅恒和气笑道:“方知县不必多礼。你我均是前来参赞罢了。坐。” 虽有赐坐,方仁秀的屁股却着实不安,守备宋瑄和海兰察一个不肯出兵,一个非要今日就点兵,几乎吵到脸红脖子粗,谁都不相让,然而明眼人都知道,虽然此处“守土之责”的是宋瑄,但海兰察是钦命前来剿匪的上司,又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到得最后,还是海兰察说了算。“太爷你说!”宋瑄没办法说通海兰察,转脸向方仁秀道,“今日急急就要点兵!我虽不是怕死的人,但这里的士兵都是常驻做军的人家,大部分有家口,连个告别的时候都没有,叫我往后怎么和人家交代!海游击行军自然有道理,可我们这里也不能不顾军心是吧?” 方仁秀忙离了座位,朝傅恒做个大揖:“傅相,卑职以为宋守备说得极是。海游击用兵如神,可也该顾虑着这里的绿营。何况凤凰山上贼匪们,一向气焰嚣张,若冒失打起来,我们也军心不稳,败了倒不是大事,毕竟有损皇上声望!” 海兰察冷笑道:“你这话就不通了!正是他们一向气焰嚣张,我们才该乘其不备,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胜算倒还大些。拖延到他把各处都拾掇好了,我们再去打谁?何况此刻正值枯水,若是捱到开春,洛河西面的浅滩口,我们就只能借着春汛游过去了吧?” 提到“洛河西面”,海兰察看见方仁秀眼袋下面一抽,不由凝神静气看他表情,果然接下来是峻然且高了一个调的声音:“今上出兵,自然要能师出有名,岂能胜之不武?” 海兰察冷冷说:“你少拿大帽子扣我!什么胜之不武,老海是个粗人,听不懂!只知道此刻,谁占了天时地利人和,谁就能取胜!”傅恒听出方仁秀已经有些口不择言,起身道:“不必多说了。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是顾虑太多,前狼后虎,什么时候才得到胜算?傅恒当日在金川用兵,也有君命不受的时候,战机转瞬即逝,岂可有分毫耽误?” 第155章 “哪怕就是细备个三五日……” 傅恒一口打断:“不必了,我信及老海。点兵吧。” 宋守备冷着脸听着海兰察一一安排布置人员,整队完毕了才突然开口:“海游击,不对吧?您带来的那个千总,虽然手下没有兵力,怎么着也是出来学习的,怎么这次就放在营帐里了?”他环视了一下周围,似乎故意要说给大家听一般:“怎么?海游击有什么顾忌?自己人就舍不得放出去历练?叫我们这里送命的人情何以堪?” 海兰察脸色铁青,冷冷道:“金千总昨日出去打探,受了挺重的风寒。怎么,你这里病了的也派着打仗?” 宋守备毫不放松:“既然是为国家卖命,风寒算个毬毛啊!炮杆子旁边焐一焐,什么毛病都好了!” 傅恒冷冷道:“你道金千总是谁?金千总姓的是爱新觉罗!天潢贵胄要是有什么好歹,你宋守备愿意担待责任,傅恒就立刻叫他出来!”宋守备不由低了头噤声。 不料却有个不怕死的此刻正好闯进来,声音激动得比平常高不少:“既然今天就出兵,怎么不叫上我?” 海兰察先还铁青的脸色突然褪了色一般变白了,低了头嘟囔了一句似乎是骂人的话,再抬头时果然是冰儿一脸兴奋地站在面前。冰儿看看众人各异的神色,笑道:“怎么都这样啊?不欢迎我来?昨儿个我都打探清楚了,今天不带我走,你们找不着地儿怎么办?” 傅恒道:“你在这里呆着!” 冰儿粉嘟嘟一张脸,眼神清亮,一点受风寒的样子都没有,噘了嘴道:“我不在这儿呆着!皇上派我出来学习,可不是让我蹲营地里的!”她说得和宋守备如出一辙,已经有人在下头暗笑,傅恒颇觉尴尬,海兰察抬头道:“既如此,你跟牢了我,不许妄动!” “省得!” 海兰察叹了口气出了门,一会儿,外面就听见他激昂的声音,原本有些骚动的士兵们渐次安静下来,最后竟一起唱起了军歌,冰儿扒着门帘看了一会儿,回头笑道:“老海真有办法——”话吞了半截下肚,因为里面三个人是三张黑沉沉的脸。 ************************************************************** 才是傍晚,凤凰山谷地间已然躁动起来,大家一色脸色发白看着头领穆老大。 “官兵这么快?!” 穆老大瞥着窑洞外可以看到的半天红紫,握着椅子扶手道:“快也罢,慢也罢,如今也说不得了。但要打进我们凤凰山也不是容易的事。官兵又他妈不是第一次来,哪一次不是哭爹喊娘地回去?!”他的话立刻赢得了下面的赞许声和喝彩声:“官兵就他妈是窝囊废!他们除了喝酒赌钱睡女人,还有什么能耐?”“弟兄们,别当松包!我们不但要赢,我们还要拥戴穆老大当皇帝老子呢!”“娘的,官兵知道老子又缺猪头肉吃了,上赶着送来呢!”……于是各自拿了刀枪,等着穆老大的命令。 穆老大让山中的妇女孩子们依旧藏在窑洞间,自己布置了手下弟兄占尽山里各条小道、高峰,以备着与官兵作战。而他自己,带着几名手下,登上凤凰山最高峰,极目远眺。 凤凰山原属白云山脉,入得鄜州境内,山势陡峭,气势雄伟。主峰周围东山、西山、柏山、骆驼山四座山的山峰不但低而且皆面朝主峰,形成四山朝拜的景象。山间碧水环绕,与山间道路相交,地势复杂,入山的道口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势头,因而官军们素来难以攻入,山中各人从没打过败仗,都是斗志昂扬。 然而传来的消息并不乐观,官兵没有如以往一般分散攻击各峰,也没有走各条小道去山谷,而是集中兵力攻打西山,西山虽有防守,但是大刀长矛对付官兵的火铳却不是对手,山里人又不大擅长射箭,虽从上面密密地射下箭簇来,十枝未尝射中一二。未等到穆老大从其他山上调集人员支援,西山已经失守,山林间人头滚动,鲜血顺着干燥的土地流下来,山间低矮灌木和荆棘丛俱是斑斑点点…… 海兰察身先士卒,站在西山峰顶,坡道虽相对缓和,骑马还是上不来,只几头健骡和数十名士兵费了吃奶的劲儿,把两门火炮运上山顶。 宋守备先嘀嘀咕咕觉得不可行,不过火炮一到,顿觉心间宽阔。西山虽不最高,但视野极好,火炮对着山谷中,指挥便当。宋守备换了笑颜,指着主峰道:“那里,贼子正过来,让他们尝尝这大炮的滋味!” 海兰察四处一望,指定山谷间道:“那里。照着窑洞打。” 宋守备愣了愣神,陪笑道:“那里不过是些妇女老弱,并不成威胁的。” 海兰察却是不为所动的神色。宋守备觉得脊背发凉,这个团团脸看似一直笑眯眯的主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根本不把山间妇女老弱当人看,宋守备无奈,吩咐手下道:“打吧。”掌炮的士兵虽有恻隐之心,也不敢违拗,摇准炮口,放入铅弹,点燃引线,只闻一声巨响,铅弹带着风声飞了出去,正中山谷里一间窑洞,黄土的窑洞日常住人非常结实,但也经不起炮打,轰然坍塌,周围便有人出来在塌陷处扒拉,随风隐隐听见妇女的尖利哭泣和叱骂。海兰察有对炮手一挥手,炮手不敢怠慢,重放铅弹,对着另一处窑洞又是一炮。 冰儿在一旁见到,颇感不忍,上前欲说什么,海兰察正眼都不瞧她,仅摆摆手示意不要出声,自己拿着西洋来的“千里眼”观察了一阵,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把“千里眼”递给冰儿,道:“你瞧凤凰山上的人。”冰儿一肚子话咽了下去,拿过“千里眼”一看,那圆圆小小的一片视野里,只见凤凰山上众贼先是傻了一般,接着左冲右突,似乎向山下冲去,也有的从后山绕行。 冰儿把“千里眼”递给傅恒,问道:“他们是去救援?” 海兰察点点头,举旗看看风向,冷静吩咐道:“宋守备,调集最勇猛的一支,带弓箭、火油,斜喇里直上主峰,占据高点,听我令旗指挥。”宋守备忙去点兵调集。炮手插嘴问道:“我这里还放炮么?” 海兰察道:“嗯,放第三炮,对着东口的窑洞放。”没想到一直观战的方仁秀突然跪倒在地,不顾炮口滚烫,一把抱住,声音如同哀号一般:“游击大人!不要放炮了!” 海兰察斜过眼乜了乜他,仰着头问:“为什么?” “大伤大人仁义之德!” 海兰察笑道:“仁义?和这些人讲仁义?知县大人书读得太多了吧?” 方仁秀声音带着颤音,音调高得异乎寻常:“贼匪们自然要明正典刑,可山间妇孺老者,未必有过!” 海兰察见周遭士兵也停下手愣愣的样子,眯了眯眼睛道:“窝藏不是过?追随不是过?同流合污不是过?”他摆了摆手,不耐烦道:“把知县大人请下去!” 方仁秀挣开两边来扶持的士兵,在冻实的泥土上“砰砰”有声地磕着响头,涕泗交流终于说了实话:“游击大人!卑职的儿子自卑职投官到任,就被众贼劫持入山……卑职仅此一子,膝下再无承嗣之人了!……”他的哭声似受伤的野兽,刮得人心里钝痛。 海兰察似有一瞬间的动容,转过头仿佛在对众人,又仿佛只对冰儿一人说道:“你道穆老大今日因何而败?不过是看似凶狠、勇力无穷,实则妇人之仁罢了!……”冰儿思及昨日晚间,穆老大谈笑风生里放走自己,心里不知何由一酸,回眸望着傅恒,却也是如海兰察一般神色冲淡,仿佛登在戏台看戏似的。 第156章 耳边炮声又轰然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人是多样性的。 战争无一例外是残酷的。 ☆、千人骨枯赢盛名(修文) 穆老大唯闻耳边阵阵轰响,此时天色已暗,看不清周围情况,只有低头时,山下谷间灼灼一片,哭声震天,亦不知从何处而起。正怔忡间,铅弹似乎在头顶山石间炸开,飞石四溅,隐天蔽日的泥尘扑面而来,呛得口腔里都碜了,穆老大站不稳,扑倒在地,顺着坡道滚了几转,才磕在一块石头上,石边的荆棘抵消了些硬度,然而尖锐的刺扎进皮肤裸_露的手上,还没觉出疼痛,就看见鲜血混着泥灰污迹,染成殷红色流淌下来。 稍停了停,穆老大试试活动身上关节,所幸并无筋骨受损,勉强也能站起来,左右一看,周围蠕动的布满鲜血的身体,正是追随自己的弟兄们,呻_吟声惨不忍闻,有人挣扎着喊:“老大……山下……”便是哭腔。 穆老大用刀撑着身体站直,恰又见海兰察用军旗指挥着从侧路登上主峰的清军们顺着风向向山下山谷里射火箭,浸饱了桐油的火箭,“飕飕”有声,几十丈的距离也不熄灭,射到山下干萎的茅草上或柴垛上,“呼呼”腾起半天烟火,照得半山通明,而他的脸,也在火光中忽明忽灭,血迹泥灰混杂着,宛若地狱中刚出来的厉鬼。 有几个人连滚带爬集中到他身边,见他咬着牙,身体剧烈地颤抖,一人戚声道:“老大,怎么办?”另一人则说:“老大,后山崖上没有守兵,我们从那里试一试!” 穆老大声音喑哑低沉,却连着胸腔都在共鸣:“海兰察用心太毒!你们从后山走,我拼了这条性命不要,跟他同归于尽罢!”咬着牙拎起刀,在山石间穿梭。那几个人倒也没有独自逃走的,一律跟紧在穆老大身后。穆老大在军事上根本就是个半吊子,怎么和金川血阵里打滚过的海兰察相媲?他被海兰察的用兵惨酷已经激得没有什么理智了,只想着拼到死拉倒,只不过主峰四面多悬崖峭壁,他自己上下也十分不便,在山林间隐蔽的小道绕了好一会儿,穆老大带着的十数个人又出现在海兰察的面前,此刻海兰察居高临下,占据着绝对有利的位置。 海兰察自信地对穆老大喊道:“姓穆的,投降吧,你的命是保不住了,横竖你手下的人还能活几个。” 穆老大横下心道:“我不信你!我的弟兄和我拼一拼或许还有点活路;投降,就是给自己找死!” “随便你!”海兰察一副二流子腔调,“那我要不客气了啊!” “慢!”傅恒道,“穆老大,朝廷当然不会养虎为患,但也不愿血流漂杵。我是当朝大学士、军机大臣傅恒,给你一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机会。” “不管你是谁!”穆老大道,“我吃了这碗断头饭,清楚得很!说是‘立地成佛’的,其实只有‘立地成鬼’的,今天就是皇帝老子站在这儿劝我,我也就三个字——信不过!” 傅恒缓缓道:“我也知道,像你这样的山匪心里头总有些委屈的事情,出来只不过是混个安身有饭吃,何苦此时顽抗,害了人家?皇上倒是以仁义为大,你就不为你的弟兄讲讲义气?!”傅恒这招,看似平淡甚至多余,其实却是攻心为上,正是要瓦解穆老大手下的军心。 穆老大重重地哼了一声:“得了吧!狗拿耗子也是仁义,黄鼠狼给鸡拜年也是仁义。我是早死了多少遍的人了,对这种假话没兴趣!我是宁古塔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逃出来的,从那儿出来,还有个怕死的么?从那儿出来,我就真正知道你们满鞑子是个什么德性!我和我的弟兄们都不怕死,不用听你的满口放屁。你放马来吧!” “哼,匹夫!”傅恒冷笑道,“你只不过仗着一时之勇,皇上真调两千兵马来,困,也会困死你;踩,也要踩死你。你真以为自己有上天入地的门?” 海兰察冷笑一声道:“既然不愿投降,就是死路一条,与你没什么啰嗦!与我放箭!” 官兵箭簇“嗖嗖”而下,密如急雨,穆老大急急挥刀抵挡,且战且退,渐渐身至谷底。冰儿道:“怎么放他跑了?!追啊!”纵身就要亲自去追,傅恒忙拉住她:“你别瞎指挥,穷寇莫追,听海游击的!”海兰察把“千里眼”举在眼前,放下时神色有些诧异,道:“派两支人,去找一找!”话音未落,突觉身后有异,急遽回身,便见穆老大不知从何处山洞里钻出一般,神出鬼没已来到自己身后,要紧从腰间拔出刀,备着近身一战。 穆老大眼睛瞪得似乎要出血,一刀直接捅向海兰察,海兰察知道他膂力无比,不敢硬碰,闪身一让,穆老大的刀身在海兰察身边的树干上划出长长一道印子,深达寸许,刀锋回转灵活,又对着海兰察的脖子劈过来,海兰察回刃抵挡,两刀一碰,金星四溅,两人各自后退半步。 海兰察亏在不熟悉山间地形,脚下踩了块松动的石头,一个趔趄才站稳,穆老大乘虚进攻,所幸海兰察身边亲兵,上前护卫,接下一招,不过听得两声金属碰击的声响,亲兵血溅当场,倒在地上没了声息。海兰察怒道:“好贼子!敢跟海爷猖狂!”挺身向前进攻。瞥眼见余外几个山匪似乎要接近过来,而在场的绿营士兵木木拙拙的样子,闪身让过一刀,对宋守备和方县令吼道:“护好傅相和金千总!” 宋瑄看是个武将,从没实地打过仗,今日见血肉横飞的样子,早吓得心神俱失,倒是傅恒自己,把冰儿护在身后,从容拔出腰间的弓箭,箭无虚发,杀死接近的山匪。 正是战得激烈之时,却闻听方仁秀魔障般的疯狂笑声:“穆老大,你算错了!这里最尊贵的是这位出身宗室的千总爷!我儿子一条贱命,换得他的性命可好?”他一个文弱书生,竟然从地上的尸体上捡了一把带血的弯刀,直直朝傅恒身后的冰儿袭击。 冰儿手中剑未出鞘,情势危急顾不得许多,连着剑鞘用劲一横,方仁秀虽是个男子,毕竟一把年纪,又是素来无缚鸡之力的,弯刀竟然脱手,冰儿连着皮鞘把剑往方仁秀脑袋上一砸,他便双腿一软昏死过去,还未来得及喘息,忽闻耳后风响,顾不得思虑,猛一低头,抱膝就地一滚,身后是金属重击在石头上的声音,她抬头一看,穆老大双目荧荧,挺刀又向自己扑来。 傅恒海兰察都没料到穆老大竟然返身攻击冰儿,欲待上前营救,只是电光火石之间,哪里来得及! 穆老大满脸写着仇恨,也不加言语,只是一柄大刀,似乎用足了气力,直朝冰儿身上剁去。冰儿手上虽有把剑,但知道自己力量差得远,根本不敢硬碰,好在身体灵敏矫健,闪身在一棵孤松之后,只闻“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松树齐腰折断。一刀又从头顶劈来,冰儿偏头一让,耳畔风声带着锐音削了过去,也不知何由,冰儿似觉那寒刃即将回转,腰肢一弯,身子一矮,这没来由的闪躲念头救了她一命,果然刀从鼻尖上寸许的地方挥过。接着就是一声弦响,穆老大收刀挡箭,乘此空隙,冰儿狠狠一脚跺过去,穆老大应接不暇,膝盖一软仄了一下,乘此之机,冰儿甩开剑鞘,闪着青光的剑刃劈向穆老大的脖颈,只是到了跟前,不知何由又犹豫了,剑尖抵在他的咽喉处,划出一刀血痕,没有着力砍下去。倒是一旁宋守备,见势头大好,飞身扑过去,扣着穆老大的脉门一扭胳膊,卸了兵器,又把他摁倒在地,旁边士兵们急忙拿绳子把穆老大五花大绑起来。 第157章 冰儿抬头时已是在阎王那里打滚了一遭,天气虽寒冷,她的额角俱是晶莹的冷汗。海兰察手握弓的姿势这会儿才变更了,缓缓落下扣弦的手,舒了口气。这间歇中,竟然还冲着冰儿吐吐舌头,拍拍胸脯。傅恒赶紧前来,一叠连声问:“有没有伤着哪里?”冰儿下意识一瞧,身上没有哪里疼痛,似乎也没有少什么部件,只是还是说不出话来,方始明白先前海兰察说的战场竟是如此这般狠戾!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但山谷间熊熊的火焰尚未熄灭,照得半山通明,海兰察命宋瑄着人清点战场,山间尸横遍野,多是山匪人众,只有个把绿营,宋瑄便有些兴奋。如是好一会儿,山下烈火烧到了四围的残雪,渐渐熄灭了,火中余生的山间妇孺也清理了出来,方仁秀悠悠醒转,海兰察气怒未消,在他身上踢了一脚道:“你儿子死在贼营,本倒可以求个旌表。”方仁秀双目无神,也不答话。 海兰察看看天上星斗,道:“收兵!”穆老大自是要犯,被麻绳捆完不算,身上又加了几道锁链,走一步路便是“当啷”作响。走到海兰察面前,奋力地挣扎了一下,被押解的士兵狠狠一脚踢在身上,却大骂一声“清妖”。冰儿冷冷道:“嘴里再不干不净的,我割了你的舌头!”穆老大横目狠狠瞪了冰儿一眼,冰儿不知怎么像被蜜蜂在心窝里蛰了一下一般,竟有些莫名的怜悯,昨日山间相遇情景,又在眼前浮现,如今不过隔了一天,两人便同云泥。 未死投降的喽啰及山中的老弱妇孺也均被绑至军前。穆老大怜惜地看看梅禧妹,梅禧妹不知何来的力气,撞开身边押解的兵丁,被捆住的双手摆动不开,便扭着身子扑到穆老大身边,涕泪俱下:“穆爷!” 穆老大无言,苦笑了一下,别过头去。 ********************趁出差前先更半章,大家伙儿解馋******************** “这仗打得真痛快!”因着太晚,就在凤凰山扎营,大家兴奋未减,宋守备平日里老使绊子,今日真打了胜仗,高兴得什么似的,命人用骡车飞驰回去,把自己珍藏的好酒拿出来,又命伙夫热热地炒几个好菜,供大家宵夜。傅恒大笑道,“只一天,这久攻不破的匪山就破了!”他赞许地看看海兰察。海兰察素无谦虚之道,得意地咧嘴笑笑意思是“过奖了”,又向冰儿挤挤眼:“活捉匪首,您是首功啊!倒真没看出来,你的功夫还不赖,尤其是逃跑的架势,凌波微步,惊鸿掠水,风扶轻柳,体态妖娆,啧啧,我都想不出词儿来了!”傅恒呵呵一下,也没计较海兰察的没大没小,只是笑着指指他。冰儿却没来由地不喜欢他今日的打趣,勉强挤了个笑脸,“扑通”坐到地上软毡上,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热水,却不说话。 海兰察正在兴奋中,也没注意冰儿的神色,又说:“只是没想到,方仁秀居然通贼!我看他还蛮像个正人君子的。” “像又何用?”傅恒摇摇头,又叹道,“我已把方仁秀下狱拿问,不日随逆贼一同解京大比。不过说句心里话,我还真有点可怜他,前任的几个鄜州县令,鲜有全身离职的,方仁秀儿子被捉,因惧生念,暗地里给穆老大通风报信,最后竟然害及……金千总。虽罪无可绾,却情有可原啊。说实话,我看他白发人送黑发人,逼得痰气上涌,疯了一般,还着实有些可怜他。” 海兰察笑道:“傅相确实是肚子里撑船的宰相。——不是海兰察拍您马屁,是真的敬佩。人嘛,总有偶失前蹄的时候,‘仁义’两个字,能救人命哟!” “不是我大度。”傅恒谦和地一笑,又深深地看看海兰察,“我也有杀人如麻的时候。只是在你的心里……张广泗太小器了!” 提及旧事,海兰察莫名一阵酸楚,自失地一笑,道:“过去的也不谈了,那时我也有任性骄纵的地方。如今自己带兵,知道带兵确实不是容易的事情,特别是手下有那么两个难管的——”他故意回头看看冰儿,想逗逗她,谁想却见冰儿神色凝重,似乎在想什么,叫了两声都听不见,海兰察蹑手蹑脚过去,大声在冰儿耳边一吼,冰儿吓得差点跳起来,嗔怪地冲海兰察嚷道:“干吗!” 海兰察笑道:“这话该我问你才是,打了大胜仗,怎么就没见一个笑脸啊?莫不是在后怕?” 冰儿冲海兰察挤了个怪笑,笑得难看极了,连不苟言笑的傅恒都皱了眉头笑道:“看看!皇上见天儿地说她淘气,我还不信,没想到这一路算是见识到了!” “唉!”海兰察要逗冰儿开心,故意长叹道,“绕来绕去你们都是一家子,就我是个外人!得,这回胜仗,海兰察我只是绑火腿的草绳——” “怎么说?”傅恒问道。 “带卖的呗!” 众人大笑,只有冰儿还是不笑,她看看众人,有气无力地说:“我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就是闷得慌。我出去透透气儿,顺便去查查牢房。”说罢站起身子,低头钻出了营帐。 月已至中天,比昨日更宽一轮,不过没有昨天明亮,四周一圈淡淡黄晕,如毛玻璃罩着。这群营帐扎在凤凰山的那个山谷中,冰儿的鹿皮军靴在烧得焦黄的草地上行走,踩得叽叽作响,一路上尽是火攻过后的焦糊气味,连几棵未被烧到的树木都蔫答答的,山谷间有一块地似乎是种菽麦的,此时也已经不辨形状。冰儿只觉得更胸闷了,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临时关押犯人的地方。说是关押,其实只是一排从县衙临时周转来的木笼,三尺见方的截面,四尺高,用角铁钉得结结实实,人窝在里头,再戴上枷锁,腾挪都不便当。木笼外还新夯了高高的栅栏,四处都有人看守。冰儿踱了过去,认识她的士兵忙笑着打千:“千总爷万安!您倒有空来这儿看看?” “嗯。”冰儿点点头道,“这里的众匪都是大逆不道的钦命要犯,可得看牢了!” “牢得很!您放一百个心!”看守的士兵边说边带领冰儿到里面看,果然,犯人个个都钉着大枷,锁链缠身。“穆老大呢?”冰儿问。 “这儿呢!”士兵把她领到了一间木笼边,只见穆老大被特别“优待”着,不光颈上钉着六十斤的重枷,手腕脚踝上铆着粗铁链,甚至连腰上都用粗铁链锁在木笼上,能活动的范围相当有限。穆老大见了冰儿,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恶声恶气骂道:“狗娘养的,看你爷爷来了!” 冰儿皱着眉头听穆老大谩骂,突然冷笑道:“他看样子还不知道死到临头了!还敢满嘴不干不净的!有马鞭吗?” “有!”立刻有人拿过马鞭,四股皮条绞成,棱子都没有去,递鞭子的士兵笑道:“说是马鞭,从来不舍得打马。若是用力巧了,老牛皮都能抽开。咱们试试?”说罢,打开穆老大的木笼门,一把把人从里面拽出来踢翻在地上,木枷卡着穆老大的脖子,使他动弹不得。那士兵挥起鞭子就没头没脸地抽了下去,隔壁传来梅禧妹的尖叫:“天杀的!你们打我!打我!”穆老大虽被枷锁缠身,腰身顺着抽来的方向扭转,鞭子上身的力道就小了很多,行刑的“呼哧呼哧”打了半天,只见穆老大衣服开裂,渗了些血,但也不过略受轻伤而已,穆老大忍着痛,故意狂笑道:“清廷实在是无人了!也找个力气大些的呀!” 第158章 “你还狂什么!”冰儿抢过马鞭,空挥几下,便发出吓人的“劈啪”声,冰儿颊边带了一个冷笑:“要打死你还不容易,只是便宜了你不遭千刀万剐了。”语毕,狠狠一鞭直朝穆老大胸口扑去,临到近身,又是手头翻转,鞭梢变着角度上身,狠狠抽开时,穆老大胸口的衣服被抽得粉碎,胸前白印闪过,皮肉刹那裂了开来,鲜血渗涌出来,浸透了一片,穆老大只觉得心口一甜,鲜血便涌向喉咙,他虽极力吞下了口中的鲜血,强忍着没有叫出声,但用力倒抽凉气,浑身抽搐,疼得几乎昏厥。 “禽兽!你们是禽兽!”隔壁木笼里的梅禧妹几乎要疯了,哭叫着拍打着栏杆,“爷呀,你那时为什么心软放了她呀!她是狼,她要吃人啊!” 冰儿不知怎么,像被揭了疮疤一样难受得紧。她回头对梅禧妹怒声道:“胡扯蛋!我是他放的?!——来人,把那贼婆娘给我拉到这儿来!”梅禧妹手无缚鸡之力,被扭到冰儿面前跪下,已是发散衣乱,胸口还不知被哪个不老成的兵爷捏得红一块紫一块的,她不肯就范,早被一旁的兵丁照脸照胸就是几拳,打得闷倒在地,痛苦辗转。穆老大的眼睛像闪着磷火般幽暗发绿,声音低沉地在胸口震荡:“别打女人!别打女人!!——你们真是禽兽啊!” 冰儿不理会他的怒骂,斜目向梅禧妹:“我不和你计较,就当听狗叫了。”她捏起梅禧妹的下巴:“哟,还挺俊的!你抢的婆娘?” “是我抢的——” “不!”梅禧妹大声说,“我愿意跟他的!我是他女人!” “呵呵,好一对多情种子!”冰儿满心报复的快意,“这会子知道后悔也晚了,和朝廷作对,还有好结果么?如今你就是个例,给所有人看看!今儿我就抽你十鞭,为那些被你屠杀的人报仇!” “穆爷!——”梅禧妹绝望地痛呼着,发疯般的扑过去揪着冰儿的衣角和鞋子,“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死我!我不准你碰穆爷!——你要打他,我和他一块儿死!” 周围的兵丁扯开梅禧妹,穆老大强撑着昂起头来,对梅禧妹柔声道:“瓜女子!别再犯傻了!我横竖是逃不开一死的,没什么了不起。你记得你生命中还有穆老大这个人吧!” 冰儿冷笑道:“原来你也知道世间有人情?钱恒哪里欠了你的,你要屠戮他一家?你杀他儿子时,就没想过他和家人又是何等苦痛?!”说罢又是一鞭抽下,只见穆老大双腿血肉横飞,他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双腿,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梅禧妹却是痛呼惨叫得没完,突然大声道:“爷,禧妹没用!生着不能为你报仇雪恨,死了,禧妹变成厉鬼来为你报仇!”话还没完,她定定地退了几步,竟一头就向木笼撞去,穆老大的惊呼尚未出口,梅禧妹已经血流满面瘫了下去,周围的兵丁骚动了一下,有人上前探试了一下,已然没有呼吸了,周围一时静了下来,冰儿转身去看,梅禧妹两只圆眼睁得大大的,已没有了目光,呆滞地死盯着冰儿。 穆老大带着浑身的伤,怔在地上像一具木偶,梅喜妹的尸身倒在他的身边不远处,一只手半握着,指缝间露出一点银色光泽,穆老大掰开那只还带着暖气的手,里面泥灰和着鲜血,裹着小小一团莹澈白色,穆老大抖着手指抠出那团还带着体温的白色物事,银链子垂落在地上的灰烬里,他半天才咬牙道:“禧妹,是我负了你!来世吧!”冰儿见他满脸扭曲的仇恨的表情,心里竟一悸,举起的鞭子就没能落下来,半晌道:“买口棺材埋了她吧。” 穆老大咬牙强忍着剧痛:“有冤报冤,有仇报仇。钱恒任苏州知府时,设诡计抓我家人。我家众人,不是被皇帝屠杀,就是流放极边为奴。钱恒他不尝遍骨肉分离的滋味,我绝不罢休!而你——我若能变作厉鬼,一定先取你的性命,就是下十八层地狱,也要掏你心肝,祭我的禧妹!!”冰儿心中突然如雷劈般一声巨响,目瞪口呆握着鞭子说不出话来,耳畔传来穆老大嘶吼一般的声音:“你打吧!我今儿要是求一声饶,我就不配是姑苏慕容氏的子孙!”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更得太急,细节需要修缮。 ☆、故人逢说甚珍重(本章更完) 十年前的慕容业,不过是十五岁的大男孩,家里姐妹多,而慕容业独怜这个雪地里被遗弃的冰儿妹妹,处处护着疼着。家里妇女姊妹们开玩笑,都说:“阿业,将来冰儿给你做家婆(1)啊好?”阿业晒成紫赯色的脸会浮起一阵红晕,转身就走。大家又问冰儿:“冰儿,将来你替阿业做家婆啊好?” 冰儿咬着手指,奶声奶气说:“好咯!” 众人便笑得叽叽咯咯的,花枝乱颤一番后又问:“为什么你想替阿业做家婆?” 冰儿歪着脑袋想一会儿回答:“业哥哥给我麦芽糖吃……” 这下大家是前仰后合,不是这个盖碗合在身上,就是那个揉着肚子站不起来,姆妈略撑得住些,指着自己笑道:“阿囡长大了,就吃我们家的茶(2)!”冰儿道:“我不要吃茶,我要吃糖……” 童年原本就是这样过着,直到苏州知府钱恒派人荡平慕容家,天地仿佛倒转过来,再也没有白昼,只剩下无尽的恐怖与苦难…… 冰儿猛地惊悸过来:年华如烟尘,往事早就飘飘渺渺散落到记忆的深处了,此刻陡然翻起,就如把心底里酸苦的水泛起来一般。姑苏城外的离别,犹记得晨钟阵阵,余音袅袅不绝,悲怆入里,只知道各人都要去很远的地方,很冷、很荒芜的地方。她害怕得一直颤抖,天性里带来的倔强让她怎么也撒不开慕容业哥哥的手,押解的衙役本就一肚子没好气,细牛皮的鞭子在她手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肿起来的伤痕。业哥哥揉着她的手,偷偷在她嘴里塞了一块麦芽糖,轻声说:“不要怕!我在宁古塔。你在打牲乌拉,你等着我,不管什么时候,我一定要来找你……”十年如梦,她奇迹般的找到了亲生父母,一跃成为金尊玉贵的皇室千金,享受着荣华富贵;而哥哥呢?姐姐呢?人世的沧桑又给他们带来了怎样的生活轨迹? 冰儿只觉得自己眼中酸得难受,渐渐下眼睑湿了上来。“不能哭!”她告诫自己,努力睁大眼睛望了望黑沉沉的天空,让夜晚的厉风把眼中水雾吹散。一旁兵卒小心问道:“总爷?怎么了?” 冰儿突地记起海兰察跟自己说的“做戏”,她咬紧牙关忍住心中喷薄的情绪,深深吸了口气克制住喉头的颤音,刻意厉声道:“管得宽!不过是眼睛被沙子迷了!”周围人见她不快,不敢触霉头,躬身退到一边不言声。冰儿从旁边一人手中提过一盏羊角明灯,说:“扶他进去吧。” 旁人见居然不再动手了,虽然有些不解,不过倒也没有往别处想,把穆老大从地上搀起来,冰儿举着灯照着他的脸,心里又是一阵战栗:穆老大下颌的轮廓、眉眼的神韵,细细端详下,无一不脱胎于她的义父慕容敬之,而忆及他昨日淡笑的神态,不就是当年那个疼宠自己的业哥哥吗?怎么之前就根本没往上头去想? 见穆老大一瘸一拐被塞进木笼,冰儿追问道:“你不姓穆,那你叫什么名字?” 第159章 穆老大回眸瞥了冰儿一眼,咬着牙道:“怎么着,今儿就忍不住要审我了?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是姑苏的慕容业!十年前祖师爷的人、十年前被抄家流放的慕容家的人!” 冰儿觉得心头鼻尖酸楚难耐:谁能料到,当年才十六岁、被远远地发配到一般人认为再也回不来的宁古塔的慕容业,现在居然就在自己眼前,居然就是自己擒获、等待送京问罪处死的土匪头子!命运就那么捉弄人!冰儿觉得泪水控制不住地又将往下坠落,反复对自己念着“做戏!做戏!做戏!”不做戏,帮不了慕容业!眼眶子瞪得酸胀发热,牙帮子也咬得阵阵生疼,好不容易定住了神,恢复了刚才冷傲的得胜者的表情,只淡淡吩咐道:“看好了他!”又回头补了一句:“也别再为难他了,给他点水和吃的,别显得朝廷不容人。” 身后是慕容业狂躁的恨声:“你少假仁假义!我慕容业若能活着出去,不杀你誓不为人!” ************************************************************************ 恍惚间也不知怎么走到驻扎的营帐,宋瑄正好出来解手,大约喝了半醉,拍拍冰儿肩膀,大着舌头道:“你去……哪儿了?刚……刚温的酒……开坛十里……呃……香……”恰好海兰察出来,忙一把把宋瑄的手捉开:“不会喝酒,还灌这许多马尿!”见冰儿脸色不对,以为她介意宋瑄的无礼,挤挤眼道:“别和他一般计较。咱们进去说话!” 烛火下,傅恒也正一脸酡红,不过都不似宋守备已然喝糊涂的样子。傅恒笑道:“你脸色不好,今儿吓着了,喝点酒压压惊吧。” 冰儿摇摇头,想问些什么,又怕露馅儿,憋住了没有发声儿。海兰察觉得冰儿有些不对劲,不由有些奇怪,但身份摆在那里,他怎么也没有多想,只是安慰道:“我看你还是不习惯打仗的生活,累,而且看了那么多死人,心里不快活了吧!以后还是乖乖地在宫里歇歇,有福不享!”冰儿突然掉过头来问他:“海兰察,我问你,你说知恩是不是要图报?如果知恩不报是不是禽兽不如?” 海兰察越发奇怪:“我说你这是指桑骂槐说我呢吧?放心,我知道你是我的引见恩人,不过现在叫我报恩,我也不知道何从报起呀!” “谁说你!”冰儿摆一摆手,又问,“晚上各处都布置得妥帖?” 海兰察笑道:“那是自然!贼子们都锁牢了不提,各处巡逻的也都布置好了,一有异动,我半刻钟就能集齐所有人。你营帐边特意安排了几处防守措施,绝对万无一失。你晚上就安心睡吧。” 冰儿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走了几步,又转头问傅恒:“舅舅,这贼人可都看好了?万一逃走了,该是重罪吧?” 傅恒觉得她问得奇怪,打量了下冰儿的神色,见她眼神有些惶遽,不敢对视自己,沉吟一下道:“不会逃走的,你放心。” 冰儿欲待试探些什么,但觉傅恒回答总是密不透风,找不到钻刺的地方,怕他起疑,只好颔首离开了。 深秋的山谷,过了半夜,但闻晚风回旋激荡,松涛阵阵,士卒们鼾声响亮,不时还传来营火“哔剥”的声响,余外,寂然无声。这支酒足饭饱的得胜之军疲乏得进入了梦乡,唯有躺在狼皮褥子上的冰儿两眼炯炯,忧心悄悄,怎么都不能入眠。凶横暴戾的穆老大,却与心目中和善体贴的业哥哥渐次幻化为一张面孔,每眨一次眼睛,那形象就愈发清晰一分。刚离开苏州府时,心里设想了千百遍与哥哥的见面情景,几乎就是靠着这些想象,挺过了初到极边苦寒之地的惨酷生活,接着辗转到打牲乌拉、到鄂尔泰家、到皇宫……时光如白驹过隙,不成想竟渐渐忘却了这些想象。 俟四下里没有什么动静了,冰儿悄悄起身,换了件深色行服,怕行动不便,连外头氅衣和斗篷都不曾加,只小心翻找了一条绛紫色汗巾,连头带脸蒙上。她抓起案头两把长剑,想了想又戴上义父留给自己的碧玉箫,最后摸了摸一直藏在腰间的喂毒匕首,小心地揭开营帐门。 外面的冷风卷着新雪呼呼地灌进来,一时激得她一哆嗦。 不知何时竟下雪了,仍是沙粒般的霰雪,抬头望来从无边无垠的高处撒将下来,扑面寒凉。先前记得是挺好的月色,连云彩都不见几片,不知何由竟下雪了? 冰儿的脚退了半步,是上天示警么?犹记得乾隆处置张广泗,不过因不谙圣意,延误日久,封疆大吏被剥去衣冠,如江洋大盗一般施以酷刑,最后亦不论口供,直接发有司定罪处死。倒没有问一问傅恒,如若有人胆敢放走凤凰山这占山为王的匪首,又算是什么罪名?值当什么刑罚? 犹疑间,忽然似闻人声,冰儿脚步一滞,屏息静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不过是环侍在周围营帐里的士兵的梦中呓语罢了。冰儿不由自己鄙夷自己:既然知恩,还怕什么罪名刑罚?纵是有一死,也不过就当是把命还给了义父慕容敬之罢了。于是,她顿起豪迈之心,轻轻放下门帘,小心朝关押山匪们的地方走去。 雪下得不小,各营帐前只剩下燃尽的篝火偶尔升起些许黑烟,连巡逻的人都很少,整个营地只是一片漆黑,除了山风吹树的呜呜声和各营帐士兵们响亮而安稳的鼾声,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一个巡夜的士兵打着呵欠经过,冰儿只是闪身在树后,他就完全没有发现。冰儿凭着一双敏锐的眼睛,在黑暗的营帐间轻快地穿梭,不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此时,这里尚且挂着几盏羊角明灯,一个守卫的士兵靠着被风吹得忽大忽小、哔剥有声的火堆,缩着脖子,搓着双手,嘴里还在骂娘。火堆上方,雪粒惨白中泛着荧荧的暖光,未到火旁已经融化了。旁边的营帐里灯火通明,还隐隐可以听见有划拳闹酒声,外面巡视的那个冲里头喊道:“几时了?该换我了吧?狗/日的外头冻死人了!” 里头人笑道:“你瓜啊!这时辰还真在外面看着?雪景漂亮不?山匪里可有你瞧得上想弄/屁股的?……”说话越发恶俗,外面那位狠狠向地啐了一口,里面诘诘呱呱一阵粗鲁的笑声。“直娘贼!看我不收拾你们!”外面那位跺着脚进了营帐。冰儿闪身过去,听见山匪和女眷们压抑的哭泣呻唤声,凭着先时的记忆,找到了慕容业被锁的木笼。 此刻,他正在木笼里闭目养神,听到外面的声音,眼睛霎时睁开,目光如电一般盯了过来,见外面这个矮小的蒙面男子正在研究门锁,不似是清兵,于是轻声道:“钥匙还在清妖手上。”冰儿一愣,转而明白了他的意思,掩身在暗处等待。 绿营积习,懒惰成性,半日都没有见看守的人出来,冰儿只穿着中毛的皮褂,在这样的寒天深夜里,一会儿就冻得手足冰凉麻木,又不敢闹出动静,一动都不敢动,几回目光瞥见慕容业盘膝端坐在矮小狭窄的木笼中,一身还打着补丁的棉袄,襟摆和裤腿上被自己的鞭子抽破的地方露着血肉,布片在风中翻飞起舞。木笼上方简单盖了层油布,早被风吹开一角,雪粒撒在慕容业头顶和肩膀上,那里均是雪白。额发簇起寸许,上面不知是否先时流的冷汗,在寒风中竟结了细小的冰凌。 第160章 冰儿心里一酸,轻声问:“你冷吗?” 慕容业问:“你是谁?” 冰儿不知怎么回答,张了张嘴没有做声,那边闭着眼睛,恍若也不在乎答案。 ******************************************************************** 好半晌,换岗的人终于到了,一身熏天的酒气,打着饱嗝儿,步子里都有些错乱。他张着灯四处马马虎虎照了一下,便坐在火堆边烘手,腰间垂挂着一大串钥匙,在他坐下的时候叮当作响。 事起突然,冰儿没有准备江湖上常用的迷药,眼下要夺得钥匙而不被人发现,只有杀人一条路。可是毕竟是自己带的绿营兵,虽谈不上什么交情,心里不大忍心,又犹豫了好一会儿。只听旁边的木笼里一个囚徒哀声道:“军爷,赏口热水吧,冷得受不了了!” 那值守的士兵没好气道:“去你妈的!要不要老子赏你口热酒去去寒气?忍着!明儿进了县衙的牢房,管叫你喝个饱再上路!” 冰儿知道不能再犹豫,等进了县衙的牢房,凭自己一人之力想再解救就不大可能了。她摸出身上那把喂毒的匕首,蹑着步子如猫一般来到那士兵身后,捂着他的嘴在他脖颈处轻轻一划,紫黑色的血液流了下来,那士兵的声音被捂在喉咙里,先还抽搐,不过一小会儿就不再动弹了。冰儿轻轻把他的尸身放下,嚅嗫着念了句佛号,从他身上解下钥匙,小心比对了后面挂着的号牌半天,找出了锁慕容业的那把。 冰儿悉悉嗦嗦摸着钥匙慢慢对着打开门,慕容业的锁链一动一响,他也知自己莽撞,屏息静气直等冰儿小心地打开他腰上、颈上、腕上、脚上多重的锁链,才轻声问道:“好汉是谁?”冰儿此时冻得鼻子里瓮声瓮气的,压低声音道:“别问了,跟我走。” 周围木笼里好多人都没有睡熟,听见声音,有些就目光炯炯地坐起来,倒也不发声阻碍。慕容业道:“要救,就请你把我的弟兄们都救出去,我一个人是不偷生的!” 冰儿不得已道:“你想害我死么?!这么多人怎么救?!” 旁边一男子轻声道:“穆爷你走,将来再打到县衙来救我们!” 慕容业鼻子一酸,他流连地再看了他的弟兄们一眼,钻出木笼,走到栅栏外面。此时,天边微微有些发亮,地上积着的薄雪,恰好映着这微微的光。慕容业一把拖住冰儿的袖子,带着往前。冰儿被他他熟稔地带着,在谷地间穿行了一会儿,走进了一个小山坳里时她挣开来道:“此去保重。我要走了,不能让别人发现。” “请慢!”慕容业拦住冰儿,“大恩不言谢,但我总得知道恩公的名字吧。” “不必了。”冰儿回过头,避免看到慕容业的眼睛,“你赶快离开这儿,走得越远越好……” 慕容业却不是这番心思:“走?走到哪儿去?与其一辈子被追捕,还不如痛快地杀几个人赚几条命!你可知道那个什么‘金千总’住在哪个营帐?她一个丫头片子,竟然姓爱新觉罗,大约是个近支的皇族,杀掉她,好让皇帝老儿尝尝丧失亲人的心痛和羞辱!也为我的禧妹报仇雪恨。” 作者有话要说:  (1)苏州话:老婆,媳妇。作者祖籍苏州,从小听爷爷奶奶说苏州话,氮素,其实我仅仅听得懂,一句都不会说。所有涉及方言部分一律依赖度娘。 (2)南方“吃茶”指定亲结婚。 ------------------------------------------------------- 这几章我自己写得也比较激荡,不过可能校对马虎,错误很多。见谅。嚯嚯~~ ☆、滔天罪岂能顾及 冰儿一片赤心浇在泥炭上,顿时大怒,扯开面罩大声道:“好,那你就在这里杀了我好了!” 慕容业就着雪光看清冰儿,惊讶之色溢于言表,不过一瞬,他的脸骤然一冷,眼睛已经出现了杀气,冰儿欲待躲开已经来不及了,脖子被慕容业狠狠掐住,顿时透不过起来。她的双手徒劳地掰着慕容业的手,哪里能撼动分毫,正当她觉得眼前开始昏黑时,慕容业突然撒开了手,语气里带着疑惑:“好吧,我给你说清楚再杀你。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 冰儿扶着咽喉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半天才觉得肺里重新恢复了呼吸的功能,喘着气还是说不上话,伸手到腰间掏什么东西。“干什么?”慕容业眼疾手快捏住她的手腕摁在岩壁上,另一手毫不客气在冰儿腰间一摸,一杆硬滑而润泽的东西进到他的手中。慕容业一看,手中握着的是一支箫,借着薄薄的晨光,隐约可见绿莹莹的颜色,他不由脸色铁青,咬着牙根逼视着冰儿问:“这你是哪儿来的?” 冰儿眼中带着泪光,问:“你认识吗?” “我们家的东西,我怎么不认识?”慕容业声音又阴刻了三分,“别再让我问第二遍,我会毫不容情一刀刀把你活剖的!” 冰儿的心莫名地一痛,颤抖着声音说:“慕容业,你就不记得冰遗了?!” 慕容业像被火烫了似的,拿玉箫的手一抖:“你……你认得冰遗?!她在哪儿?” “她在这儿!”冰儿摁着自己的胸口,泪水终于走珠般滚落下来,“阿爷临走那天,是我送他的。救不下他,是我对不起他……” 慕容业早知父亲的死情,倒也没有特别悲恸的样子,他只是上下仔细端详着冰儿的脸,像,真像!小冰遗白白的皮肤,小冰遗大大的眼睛,小冰遗直硬的眉毛,小冰遗倔犟的小嘴……“你就是冰儿?!”可他还是觉得今天的这一切太不可思议,原地推磨般转了两圈,定身站住,死死盯着冰儿。 “我也怎么都想不到!”冰儿没有看他,抬手拭了拭腮边的泪,“自从我到了京城,有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的亲生父亲就是皇帝。可就是这样,我也没能救得了阿爷!” 慕容业脸上拧出一个可怕的笑:“人世间竟有这种相逢!我的妹妹成了我的对头,成了亲手抓住我的人,成了我们慕容家的仇人的女儿!阿爷那时为什么要救你!” “我欠阿爷的,我偿还你!” “你不欠我!我不要你救!我不受你的恩!”慕容业转身就要回去,“让傅恒海兰察杀我,让皇帝杀我!我受你的恩,我将来死的时候都不会瞑目!” “你这个混蛋!”冰儿急得一把拖住他,带着哭腔道,“我为什么要救你?不过因着你是慕容家最后一支骨血!你不珍重自己,你对得起阿爷和姆妈吗?!” 慕容业甩开她的手,急转回头,两眼瞪得血红,抖着唇似乎要说什么难听的话,然而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冰儿脸上乱滚的珠泪,从那么美丽的大眼睛中不断地流淌下来,带着哀求和为难,带着痛苦与绝望,他那冷硬的心在这寒意浓重的天气里,竟似被热泪融化了一般,他怔了怔,伸出手指似要为冰儿拭泪,冰儿刚感觉到他粗糙的指尖,突然手指离开,胳膊被他粗鲁地一拽,身体贴到了岩壁上。 冰儿不知他要干什么,手不由往后去摸匕首,耳边听见慕容业“嘘”了一声,抬头望去,他和自己一样紧紧贴身在岩壁上,双目炯炯,正对着东方天际一抹隐青的灰白。冰儿凝神听到嘈杂的人声马声,眼角余光也能看到不远处闪烁的火光,这么快,慕容业逃走就被发现了! 第161章 “你快走!”冰儿轻推慕容业,“这里你比我熟,总容易走出去的!” 慕容业的双眸闪着复杂的光,冰儿再三催促后,他竟然道:“我不走。我走,你怎么办?你孤身一人呆在这里,脱得了干系?” “你管我!”冰儿道,“你这会儿怎么这么蠢了呢?官兵来了,要么抓一个,要么抓两个,你以为你在这儿,我就脱得了干系?!” 慕容业转念一想也有道理,可是他们都太小看了海兰察布置的防守,几道烟火一亮,便觉山前山后影幢幢的都是人马,加之这块谷地白天遭了火攻,现今连可以躲一躲的丰茂树木和草丛都没有。慕容业向山左走了几步,却又退了回来,往右望,也是人声鼎沸。两个人在光秃秃的山间地上显得非常醒目,便听见有人大喊:“海游击!我看见了!穆老大在这儿!有两个!” 冰儿暗叫“不好”,忙着把汗巾重新裹在脸上,拉着慕容业向人少的一边冲,没走几步,迎面便是一小队官兵,刀枪剑斧就砍了过来。冰儿递了把一把剑给慕容业,把另一把甩掉剑鞘,冲着最前面一个士兵杀了过去,那个不仅莽撞,而且无用,小小一个剑花就叫他找不着抵挡处,一招之下脖子上鲜血喷涌,瞬间毙命。这些驻防的绿营兵甚是无用,一见两人杀人不眨眼地前冲,他们反倒后退了,只有嘴里还在骂:“奶奶的叫你跑得快!”…… “快走!”冰儿急忙拽了慕容业往前冲。不料前面人竟不少,堵着路径,虽然不敢冲上来打,但冰儿他们也不得不警惕慢行,这里道路狭窄,两边俱是高高的悬崖岩壁,正是当关难开的局面。慕容业觉得那只攥着自己衣袖的手越捏越紧,心下惨然。 “还想往哪儿跑!”身后传来洪钟般的声音。 冰儿听出是海兰察的声音,心知这下真不妙了,欲待往前冲,前路尽是明晃晃的火光,把东方的薄霞反衬得无比昏暗。看来已被包围,海兰察不过是瓮中捉鳖,稳健地慢慢从后而来:“我就说今天心跳得紧,果然后半夜里起来就不见了你穆老大。”一会儿傅恒也赶到了,见贼首还在眼前,暗暗松了口气,上前道:“你是逃不出这天罗地网的!快快缴械!旁边一个也一样。” 冰儿、慕容业转身向着傅恒、海兰察,冰儿看见他们两个还有点怯懦,却听慕容业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要怕!”声音沧桑喑哑,语气语调却和当年一样。冰儿心里一热,轻声道:“业哥哥,我今天一定要让你出去!” 海兰察哪有那么好的耐心慢慢等待,见两人没有投降的意思,大喝道:“给我拿下!” 官兵们冲了上来,冰儿慕容业舞着长剑回击过去,一般的士兵哪是对手,碰着没碰着的纷纷倒地,“哎哟”成一片。官兵好逸恶劳、贪生怕死的积习难改,士气立刻低落,虽不敢后退,但也就不用心去打了,只听得喊声高,却不见有人冲上。海兰察轻轻骂了声娘,自己提剑上阵,虚晃一下,就直冲慕容业门面而去。慕容业身上有伤,接下招式不过十数个会合,被海兰察一脚踹在腿上鞭伤处,痛得一哆嗦,一柄长剑被海兰察打脱,慕容业闪身躲开,靠近了冰儿,冰儿看看形势,自己也有些寡不敌众了。傅恒向前几步,厉声喝道:“贼子!还不赶快投降!你看看这样子,你们还以为自己有生路么?!……围紧圈子,给我备弓箭!我看他们跳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是天要亡我慕容业。”慕容业语无悲音,平静地对冰儿说,“你抓了我过去,多少脱点罪。” 冰儿心头的激动难以言述,道:“业哥哥,救你,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后悔。这么多人看着,我还倒戈不成?要抓一起抓,要死一起死!”她一扫周围包围圈越来越小,但四周似乎明朗了许多,她心中已然有了主意,轻声问:“山间你熟悉,若要登上这座悬崖,有几成把握?”慕容业用眼角余光一望,道:“枯藤都被烧光了,若借一丈的力气,能有六成的把握。” 冰儿目测一下山壁:“好,我再借你一丈力气。记着:上去后一心走就是,不要再往后看,我会替你挡着,不要再记挂我。要是因为记挂我而逃不出去,我死也恨你。” 冰儿突然回身杀开一片,见周围稍靖,飞身窜上山崖,她以前和谭青培在山间采药,攀崖之快,海兰察一时还未及反应。只见她一手抠住岩壁一块凸起的石头,一手伸给慕容业,慕容业也不及多想,借着剑的帮助,蹬上几步抓住冰儿的手,借力使力,猛地往上一踩,他在山里惯了的,虽是悬崖,只见他健步如飞,在多有石缝的崖壁上攀援行走如飞猱一般,不过一会儿,拐了个弯,在茫茫晨曦中竟不见了踪影。 海兰察大为懊恼,起身也攀登岩壁想要去追,冰儿却不容他追,抬手挡住了他。海兰察也急了,狠狠一掌劈在冰儿阻挡的手臂上,冰儿只觉得骨头欲断,痛入脏腑,可又怕他追到慕容业,强忍着撒开另一只手把他扑到地上。地上雪后湿滑,海兰察不提防有这么一下,落到地上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把蒙着面的冰儿恨得要死,见她步子也不稳,上前照胸口狠狠一拳,打得冰儿闷倒在地。那边,傅恒在大声命令“放箭!”,上百个弓箭手齐刷刷往上放箭,可只闻箭簇射在树上和放空的声音,他知道慕容业已在追击范围之外了,长叹一声道:“弓箭罢了吧。赶快点两支队上山向外搜寻!” 海兰察恨声道:“他娘的!上了这山,山上没有布置守卫,还拦得住穆老大么!”他回头看看痛得蜷缩在地的冰儿,气不打一处来:“你还装死!老子叫你好过!”上去就是几脚踹在身上。傅恒忙拦道:“慢着,他也是要犯,要审问清楚的,你手脚重,别打死了!”海兰察道:“放心,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他揪起冰儿头发让她立起来,狠狠撕掉了她的脸上的汗巾,待看清后,不由惊呼出声,随后看来的傅恒也愣了,只见冰儿口鼻流血,正强撑着站稳身子,也不说话,哀怨地看看海兰察又看看傅恒。 海兰察慌忙放手扶她:“怎么是……,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吧!”傅恒颊边肌肉跳了两下,看了看毫无主意的海兰察,他心知冰儿此番大错,在众人面前铸成,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的,如今只有放平心思,淡淡道:“来人,送千总回营房,多派几个人照料着!” 冰儿明白“多几个人照料着”就是软禁了,她自知有此结局,苦笑了一声没做声,跟着往回走。傅恒对海兰察道:“海游击,写折子给皇上吧。出这种事,谁都没有办法的。另外发文各州县武备上,立即搜捕穆老大。”海兰察应了一声,看看冰儿行动蹒跚,表情痛苦,知道自己刚才下手重了,担心地追过去轻声问道:“刚才我……你没事吧?” “我活该!”冰儿抬手擦掉口鼻血迹,捂着咚咚作响的胸腹,疼得连呼吸都不敢用力,顾不得众人的眼光,自回了营房。 ************************************************************************** 丢了贼首不说,拿到放人的居然是随自己前来学习的公主,海兰察懊恼难言,也十分不解。天渐渐亮了,阴灰的天际露出一轮灰白色的太阳,雪停得及时,地上几乎没有积雪,海兰察探看了四周,一点脚印都看不到,只有火堆旁死去的那个士兵,倒霉地成了替死鬼。周遭静得怕人,海兰察意味深长地瞥了宋守备一眼,宋守备虽然极度不快,但是也知道此事情况特殊,不能乱发一言,跟着海兰察进了主帅的营帐。 第162章 傅恒已经在里面喝了一会儿茶了,见两个人揭开门帘进来,沉沉道:“派人追了没有。” “派了。” 傅恒的目光瞥向宋瑄,问:“县衙里现在没有正堂官,由你主事,你准备怎么办?” 宋瑄既是受宠若惊,又有些忧惧,忍不住腿一软跪了下来:“傅相,卑职何德何能?” 傅恒厉声道:“此时受命,用不着你谦虚!起来!” 宋瑄从来只见傅恒敦睦和善的神色,何曾见他这般样子,忍不住一激灵,站了起来就觉得腿颤,觉得还不如跪着稳当,想起还有半句话没有回禀,咽了口唾沫道:“卑职定当竭力!先派我绿营的士兵分兵去寻找,再布置衙门里的差役也一体去找。不过……”他抬头觑了觑傅恒的神色,终于还是说了实话:“鄜州这里自古被称‘五交城’,无论是驿路、小道,还是河道、山路,不仅四通八达,而且好些是隐蔽难寻的……” 傅恒抬着脸,盯着宋瑄许久没有说话,正当宋瑄冷汗涔涔时,才听到他开口:“我知道。所以先尽绵力。不过还有一事,你若办不好,将来早晚要吃苦头。” 宋瑄不由腿又一软,忍不住又跪了下来,苦着脸道:“望傅相提点卑职!” 傅恒半日才说:“今日的事,涉及宗室。‘臣不密则失其身’,宋守备当须谨记!”宋瑄愣了愣,要紧连连点头。傅恒这次说:“你去吧。赶紧到县里把事情处置好,兵卒里该安定的事情也早些做好,抚恤自然从厚,明白?”宋瑄巴不得快点离开,躬着身走了。 傅恒这才转头望向海兰察,海兰察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此时也在发愣,见傅恒的目光飘过来,舔了舔嘴唇道:“我这里怎么和皇上汇报?要不要直接说贼首逃脱?” 傅恒看看周围空无一人,叹息一口道:“你和宋瑄不一样,今上信任你,把你当大将栽培,你若瞒骗,就是欺君大罪。公主这次事出,莫名其妙。若能拿住穆老大,或许只需密折中奏报一下,让圣上自己责处即可;若是拿不住,虽然我这里嘱咐了宋守备,也是靠不住的,公主逃不脱罪名。” 海兰察便有些不忍,问:“该是什么罪?” 傅恒反问道:“你说呢?今日若是你偷偷放走贼首,当是什么罪?” 海兰察心道:若是我,只怕以朝廷将领,纵放敌首,死罪难逃!脸上不由带了忧色,傅恒又是一叹,道:“主上杀女,恐也做不出来,但此次公主要受好些罪,只怕不免。”海兰察握着拳头道:“卑职一定拼尽全力捉拿穆老大!” 傅恒道:“成事在天,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搁过重的担子。何况,把公主解京肯定是这几天的事情,捉拿穆老大却需徐徐图之……”顿了顿说:“我们去看看公主吧,看能不能问出什么话来,找些线索才是实在的。” 话说冰儿挨了海兰察这样一顿没轻没重的拳打脚踢,胸口一直闷痛难忍,李玉生端茶倒水,牢骚不断:“那个天杀的!主子惹谁了?挨这么重的拳脚!主子,得请郎中!您要有个好歹的,奴才还活得了么?……” 冰儿有气无力地说:“你怎么这么啰嗦?给你不停聒噪,我怎么休息啊?去生药铺抓些田七、白药,我治得好自个儿。”李玉生也怕见这个“冷面公主”的冷脸子,撇撇嘴不言声下去了,一会儿又进来道:“傅相和海游击在外面求见。” 冰儿一愣,道:“请进来。”见到两人,亦不知说什么,半晌道:“舅舅,海兰察,叫你们为难了。” 傅恒见周围没有外人,说:“公主,你现在身子不好,我去城里典几个丫头先侍奉你,强过这两个小太监。再者,这件事既然出来,我和海兰察肯定得回禀皇上,到底是怎么个来由,您不能让我们俩蒙在鼓里。” 冰儿最怕就是谈及这事,自从慕容业走了,一口气松了,另一口气又提上来了,想起乾隆可能气得发黑的脸色,就有些后怕,她到底还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事情,只寄望着没人催问,假装事情就过去了才好,于是摆了副生气的神色,对傅恒大发娇嗔:“别问了!皇上要打要罚要杀,我都认了便是!” 傅恒哭笑不得,平了平气又劝解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审不清案子,皇上不会随意惩处,但当年皇上亲鞫张广泗,用刑惨酷,公主总是知道的……”冰儿红了眼圈道:“我也认命了就是!皇上要什么口供,我给什么口供,他实在气得想打死我,横竖我的命是他给的,我还了他就是……” 海兰察绝少见冰儿这娇气的小儿女情状,无奈地说:“傅相,还是我去追捕到穆老大再说吧!” 冰儿立刻瞪起眼睛道:“走了就走了,还追捕做什么?你追捕到他,我死给你看!” 傅恒听闻这话,大为诧异,冰儿口不择言,然其中甚有内情!他回首看看海兰察,海兰察正也是一副惊奇的神色,把目光飘转来。 作者有话要说: ☆、怒冲冠暖阁亲审 在鄜州周围追捕慕容业的人马最终空手而归,傅恒海兰察也接到了乾隆的加急的圣谕:海兰察留驻鄜州善后,然后去总镇那里报到;傅恒押解冰儿回京受审。 傅恒听乾隆密谕里辞气甚重,知道乾隆确是急了。然而暗地里探问了几次,冰儿问急了就哭,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傅恒万般无奈,安排大车,把冰儿送回京师。 因着天气渐渐寒冷,路上越发难走,半个月后,冰儿才到了京城,皇城渐近,她心里越发的紧张异常,然而心知必有此一劫,也只得硬着头皮去跟傅恒养心殿见驾。进殿之前,冰儿还在满心打鼓,真走进了养心门,反而到安定下来。倒是傅恒,满心惴惴,生怕乾隆会为难冰儿。 傅恒递了牌子,里面太监传出叫见,傅恒悄悄对冰儿道:“别跟皇上硬顶!”冰儿点点头。傅恒低头进了养心殿西暖阁,拍下马蹄袖行了大礼,冰儿低头跟在后面,正欲行礼,乾隆一声怒喝:“谁叫你进来的?给朕滚出去!” 冰儿吓得一抖,偷偷抬头委屈地看看乾隆,乾隆理都不理她,脸绷得紧紧的,周围的太监宫女敛眉屏气,暖洋洋的西暖阁一时就和冰窖似的。冰儿欲退,傅恒却使眼色止住了她,朗声道:“皇上,奴才已经把五公主带回来了。知道主子生气,不过五公主以公主之尊,纵放贼首,奴才想其中必有缘由,恳请皇上给五公主一个申辩的机会。” 乾隆的目光这才瞟到冰儿身上,却依然冷漠非常,许久,对服侍在一旁的马国用等其他人说:“依传召军机的例,全部出去。”众人不言声都躬身退了出去。乾隆这才又盯着傅恒道:“傅恒,你也在抗朕的旨了!朕叫你把她锁拿进京的,你就让她散手散脚地进来了!不管有几百个理由,纵放人犯,就是死罪!” 傅恒头上汗出,不敢顶撞,自己忙着磕头认错:“是,奴才有罪!” 乾隆又问:“那纵放人犯,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恒不敢欺诳,顿首道:“奴才也详询过,公主没有……没有说。” 乾隆冷笑道:“是了,倔性倒是够可以的。嘴硬不怕,敬事房的散差已经候在外面,朕的竹板子若撬不开嘴,还有内务府的刑具呢!”傅恒听说过乾隆以前杖责冰儿并不手软,心里不由倒抽凉气,想着日常责打还不算什么,真的动用讯杖,少不得伤筋动骨,可不是玩的!因而趁乾隆低头找茶杯的瞬间,向一旁的冰儿递了个眼色过去。 第163章 “阿玛!”冰儿带着哭腔道,“女儿也知道此番犯了大错,放跑慕容……”她还没说完,乾隆已经勃然大怒:“‘放跑’,你倒轻巧!这是叛国!” 傅恒见乾隆暴怒得有点不冷静,不由有些着急,好在是隐秘的西暖阁,要是这“叛国”的罪名从皇上口中说出来给大伙儿听见,想救冰儿不死都难!他正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乾隆却蓦然想起了什么:“你刚才说放的是谁?姓什么?” 傅恒见冰儿战战兢兢话都说不完整,忙代她回奏:“回皇上,凤凰山贼首姓穆。” “不对!穆老大朕知道的。她刚才说的不是这个!” 冰儿咬了咬牙,抬头道:“是的,凤凰山的贼首其实不姓穆,他姓慕容,是我……” 不用她说完,就连傅恒都晓得当年慕容敬之的那一段公案,乾隆回忆了一下就明白了:“慕容敬之就一个儿子,不知是流配到哪里的,你放的就是他吗?” “是。” “是他,你就可以罔顾国法随意纵放了?!”乾隆勃然发作,把手边的茶杯都掀到地上砸个粉碎。饶是经多了大风大浪的傅恒也浑身一哆嗦。冰儿惹乾隆生气虽是常事,但从未是因这样关系到军国的大事,见乾隆对自己如此大怒,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偷眼看了乾隆几次,他都是怒目直视自己,情知不说不行,但又不知道怎么说才是得体的,憋了半天道:“他……他是我义兄……” 她这一说不如不说,这话正如火上浇油,把乾隆的怒气顶到最高点:“放屁!你哪儿没有哥哥兄弟,要认这个生着反骨的杂种当哥哥!?到这个时候你还在讲那狗屁的江湖义气,把国法置于何处?!朕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踢死了你,省得处处替朕丢人!” 傅恒不敢转头提醒冰儿闭口,而冰儿在这些方面确实有些鲁莽甚至愚蠢,她非但没有低头认错请求饶恕,反而头一抬,给自己又找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理由:“皇阿玛这话冰儿不能服气!圣人书上说做人要讲信义,我不能忘记慕容家对我的活命养育大恩!就不说我小时候慕容业对我好,单说他是我义父家唯一的后人,我怎么能忍心他死?!皇上批复秋决时,也有一条叫不绝人宗嗣,若是杀了慕容业,不是……不是皇上不够仁义?” 这话比逆批龙鳞还不给情面,乾隆气得几乎跳起来,见冰儿挂着眼泪的小脸,眼睛还一副“有理”的样子望着自己,浑然不觉已经触了大忌讳,显得可恶之至!怒到不知如何的地步,就要靠动手来解决,他手一扬就是一个耳光抽上了冰儿的脸颊:“你读了什么圣人书?朕看你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还跟朕讲仁义道德?那个慕容业杀了多少朝廷命官、士兵衙役,你怎么不跟那些枉死的人去讲仁义道德?!他把钱恒一家灭门,怎么不给人家留条宗嗣?!”乾隆此时的气愤已不仅只冰儿纵放慕容业,更恨她至今还和慕容家藕断丝连,罔顾国法,因而指着她的脸道:“那个慕容敬之对你有活命养育大恩,朕就不是生你养你的父亲了?!……你不讲反哺跪乳也就罢了——朕也没等你孝顺——你倒国法军法都不懂了,仁义道德都想左了?!等慕容业成了气候自立为王,甚或把朕取而代之了,你就算报了慕容家的恩是吧!?” 这话太重了!傅恒从未听乾隆如此失言,知道他是真气极了,不禁为冰儿担心。冰儿也明白过来刚才顶撞是错了,此时连脸颊上的疼痛都顾不得去捂一捂,伏在地上号啕大哭:“皇阿玛,冰儿万万不敢的!是我一时左了念头,犯了大错,皇阿玛,我不怕死,你杀了我吧!” 乾隆心里百味杂陈,好一会儿才平下气来:“杀你?你倒是轻轻巧巧的一句话!朕这一阵吃不香睡不好,日日夜夜就想着如何处置你,如何保你的小命,原指着你有什么不得以的苦衷,说来说去就为了你那轻如鸿毛的江湖义气!你倒叫你阿玛怎么办?!” 傅恒原担心乾隆暴怒之下要把冰儿付诸国法,听到这儿才暗暗舒了一口气,他揣摩乾隆的意思是要给冰儿一个脱罪的名目,见冰儿此时只知道哭,一句话都不会说,于是想了想道:“主子,奴才愿意给五公主作保的,战场上她确实是忠心不二,之前冒着危险到凤凰山探路,剿匪那天与慕容业打斗,都没有对不起国家的地方。就论这点,五公主也绝非叛国。能这么短的时候拿下凤凰山,奴才认为五公主还是有功劳的,至于说到慕容业的事,奴才以为,五公主确实是一时失误,酿成大祸。然而贼众已然伏法,那慕容业一人又能成何气候?就是平日里剿匪,又有那个将军敢保证不放跑一人?奴才以为五公主此番有错,自应受处置,然而其错有可悯之由,企望皇上圣烛明鉴!” 傅恒到底是傅恒,有情有理有据,轻飘飘就把冰儿纵放贼首的大错减低为“放跑”贼人的轻罪。乾隆虽没说什么,但眼中已显出轻松的神色。傅恒和乾隆是君臣也是知己,自然明白乾隆的心意,此时,只要冰儿再应和一声,到审理时按这个套路去走,虽不能免责,总能大事化小。 冰儿在下面也弄明白了傅恒的意思,委委屈屈抬起头点了点。乾隆见她又惊又惧,一张脸已是雪白,左颊上长长的一道血痕,是被他的宝石戒指刮出的,红得触目惊心。暖阁里静悄悄的,只剩墙角的大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乾隆坐回了炕边,长叹一口,挥挥手道:“罢了吧,朕也管不到你了。既然犯了国法,你该受什么责罚自己去受吧。你都无怨无悔了,朕帮你急什么呢?……来人,把她押到大理寺狱中去吧。叫三法司会同兵部定谳。” 冰儿走了,傅恒想说什么,乾隆却只是道:“你发朕的旨意给舒赫德、海兰察,还有各省,继续严缉慕容业,发下头像和广捕文书。不能留祸根!” “嗻!”傅恒又探试地问道,“那五公主那里……” 乾隆一皱眉:“朕不是叫三法司会审了么?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跪安吧!” ********************新章,我这两天兴奋的,居然日更*********************** 乾隆把案子发给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兵部议处,这几处都犯了大难。依律处刑,冰儿绝逃不了一个“死”字,那么皇帝岂不是要伤心?惹恼了皇上,以后还有好日子过?若枉法,现在混得过去,将来不小心对景儿发了,乾隆好面子,要给天下一个交代,难保不拿自己顶缸。因是皇上亲审过的案子,又案涉公主,会审也没有再提审本人,只是可劲儿地研究乾隆的谕旨、傅恒的传话,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说白了不过是拖时间罢了。 其实乾隆拖延之下也有他的意思,冰儿是孝贤皇后之女,在身边抚养了这两年,还是很疼爱的,从心里讲不希望她有事;然而身为一国之君,也不能不顾清议。事情拖得淡了,才不会闹得沸腾。但是三法司负责处置重大案件,总归轰轰烈烈的不得其密,虽然也是极力拖延审理,但外间也有些是非的话传了过来,惹得圣心大怒。 这日,乾隆又在养心殿召见傅恒、弘昼密议,未说主题,先丢下一本书来,抬抬下巴道:“朕批阅红圈的地方,念一念。” 第164章 弘昼捡起书,面子已经揉皱了,写的是《坚磨生诗钞》,翻开里面,到处是乾隆淋淋漓漓的批红,泄着愤怒之意,心里不由一哆嗦,瞟了瞟身后跪着的傅恒,才翻到折角的一页,上面洋洋洒洒写了七八首诗,其中被朱砂杠子杠出来的是这样两句:“天所照临皆日月,地无道里计西东,诸公五岳诸侯渎,一百年来頫首同”“周王淠被因时迈”(1)。弘昼先没觉出什么,听乾隆在上方干涩的声音:“类比周昭王,有取笑打仗失败的意思,五格格刚出这事,胡中藻他就出语讥讽,真正该死!” 弘昼觉得有些牵强,不好说什么,只把书递给了傅恒。傅恒常在乾隆身边,却很明白皇帝的意思:鄂尔泰去世这六七年,张廷玉及其“党羽”很是嚣张了一阵,乾隆打击“张党”手段颇辣;自张廷玉也去世,“鄂党”额手称庆,便有些要翻覆的意思出来了,自然又触犯了乾隆的忌讳——而这胡中藻,正是“鄂党”中鄂容安和鄂昌的密友。又,这次冰儿事出,有几个“鄂党”中颇以“清流”自居的名士,说了好些张狂悖逆的话语,虽然于三法司定案无有牵连,但传到好强的乾隆耳里,着实不是滋味,自然怒气渐炽。更深一层说,搅混水才好摸鱼,兴一件大狱,转移视线,也少让公主纵放贼首的事情被清流关注。算是一石三鸟的统御之道。 乾隆见傅恒神情变化不大,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必多说了,点点头道:“此人也发三法司论处吧。” 弘昼道:“三法司这阵忙得很,先是甘肃冒赈的案子,现下又是这个案子,不知那帮老头子可转得过来?” 乾隆干笑一声,并不见得快活,弘昼也不过当个话引子,半开玩笑道:“再说,侄女儿好歹是皇室,日日拘押在大理寺中,也不太成体统。还是交到我宗人府审理为当。” 这话说得巧妙,恰是乾隆特召弘昼的原因,果然是亲兄弟,响鼓不用重锤,弘昼表面粗糙,其实内心是极聪明的人,体察圣意不逊于傅恒。 不过乾隆还要掩饰撇清:“你们说说看,那丫头死也不捡个好时候。这一阵,朕正大力整顿吏治,甘肃冒赈案,从总督勒尔谨、巡抚王亶望杀起,红蓝顶子也不顾惜,掉脑袋的要有二三十个,谪贬充发的要有上百个。此案重处,自家孩子就轻飘飘放过,算是什么?” 弘昼两眼一瞪道:“侄女儿怎么的还姓爱新觉罗呢,交我这里审,哪里不对头?莫非就认准了我要卖放不成?再说了,国家也有‘八议’的例。无论是‘议亲’还是‘议贵’,甚或议个‘功’,也没有不可以的。那个什么胡中藻,”弘昼停了停,知道乾隆已经打算拿他开刀,也不必怜惜,于是接着说:“语出狂悖,最是该死的!若是清议由这些人把持,把皇上的尊严放在何处?明季党祸,还不足以为今发省吗?” 乾隆更觉得心里平静了,下地慢慢踱步,半晌后点点头道:“要按老五说的,冰儿只圈禁个十年八年都可以。不过人言可畏,朕也不能纵法。这样,就由你们宗人府和三法司会同定谳,既不能过苛,该照国法的也不能故意从轻。” 临了乾隆还不忘撇清一下,弘昼、傅恒心里自是明镜似的,摸清了皇帝的心思,下一步行事容易得很。 乾隆把事情交给弘昼、傅恒,沉甸甸的心事立刻放下了一半,心情舒畅多了,待两人跪安,外面服侍的宫女太监进了养心殿换茶侍奉,便随口问身边的小太监:“如意,早上来的贡品折子,朕还没细看,叫你记着的,有些什么好的东西?” 如意新进乾隆身边不久,是个千挑万选的精灵人儿,见乾隆神色大怡,自己也换了付表情,笑道:“回皇上的话,今年年成好,贡品较往常丰厚。福建进的是羊脂玉如意一对,玛瑙碗一对,番邦金自鸣钟一座,福橘十二篓,蜜荔枝六十瓶,干芒果六十斤,干荔枝六十斤,干桂圆六十斤,各色干海货各二十斤,西洋洁粉冰糖二十斤……两江进的是青玉如意一对,紫晶如意一对,玻璃花囊一对,料丝长明灯十二个,澄泥砚台二十个,精致紫沙壶二十个……”他还没说完乾隆就打断道:“照你这么说十八行省要说上两天两夜!就说说,江南省进了什么吃食?” “嗻!”如意记忆力极好,微一思索道,“要说好的,莫过于太湖银鱼干四十斤、腌鲥鱼六十尾,还有两尾鲥鱼说是进贡前不久刚打上来的,居然出了水还是活的,极是难得,尹继善总督便叫人用冰块镇了,加急送到京里来,今早上刚到的!” 这倒让乾隆大有兴趣:“劳民伤财的,叫他以后不可如此。不过也难为他一片孝敬,心意可嘉!鲜鲥鱼送到御膳房了么?叫御厨好好整治,今天晚膳时送到太后宫里,朕和太后共品时鲜。” 作者有话要说:  (1)胡中藻文字狱案,案情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应如后文所说,打击鄂党中鄂昌、鄂容安,嗣后,绝朋党久矣。 两句诗用周昭王的典故,写得也确实比较莫名其妙,在英察而忮刻的高宗面前卖弄文采,实属找死。不过两句诗用在此处,是比较牵强的,史料太少,找不出更合适的句子,姑且用之,若觉得不通,请别计较。 ------------------------------ 我不是清粉,也不会丑化它。 希望纵然是小说,也能尽量展示真实的历史。 小四四的功过都会涉及,文字狱、十全武功(当然讲不全),等等。有些今日回头看来,颇有品嚼的滋味,只是没有时间详细考据。 ☆、慧辞令膳桌讨情 晚膳时,乾隆果然来到慈宁宫,太后怕寂寞,皇后那拉氏、纯贵妃、令妃、舒妃、愉妃、忻嫔、婉嫔等都随侍在身边,给太后讲笑话逗乐子,乾隆严旨谕令众人不得将冰儿的事情讲与太后知晓,因此太后一直还蒙在鼓里。 “皇额娘身子安好?儿子来给你请安了!”乾隆向太后行礼,笑盈盈地说道。 “瞅瞅这个大忙人!今儿还有空来给我请安!”太后看着乾隆,眼睛里掩不住的喜色。 “皇额娘这话,是怪儿子没尽孝道!”乾隆笑着说。 太后道:“你是一国之君,我怎么好怪你!不过,这些媳妇们很好,逗得我今儿眼泪都笑出来了。” 乾隆环视四周,问道:“怎么不见嘉妃?” 皇后犹豫了一下回禀道:“嘉贵妃身子一直不好,立冬以来,一阵弱似一阵……如今,已经起不了床了。” 乾隆见太后脸色有变,忙暗暗冲皇后一摆手,皇后知趣地停住了口,又笑道:“不过,冬季里确实人虚弱些,太医天天调理,说过了春天定会好的。” 太后说:“这孩子太老实,树叶掉下来怕打头,硬是被自己弄病了!也是可怜,虽然生了四个儿子,去年永瑜夭折,她还怀着永瑆,我瞧她悲伤过度,身子就一直虚弱……” 乾隆不言,心里明白,嘉贵妃金氏原是外族,在这群满族妃嫔中最不得势,平素就太过忧谗畏讥,乾隆不过威慑纯妃,拿她作筏子说了几句冷语,就把她惊得夜难成寐;接着四阿哥兼祧履郡王为嗣,虽然说几乎是与皇位绝缘,不过不搅进是非圈,嘉贵妃倒也觉得稍稍欣慰,只是颇觉对不起这个聪慧天成的儿子;加之皇九子幼殇,虽又生下皇十一子永瑆聊以慰籍伤痛,但连生四子之后,身子本来就有些弱,忧思伤痛绞结,每每噩梦过后,遍身冷汗,想着阿哥所里自己嫡嫡亲的三个骨肉,更怕自己的不慎会贻害他们,夹在乾隆与皇后、纯贵妃中间,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硬是把好好的身子骨熬得油尽灯枯。 第165章 然而在太后面前永远是报喜不报忧,乾隆保持着刚才的喜笑:“不谈这!有皇后和太医在,太后放一百个心就是!对了,今儿早上,尹继善巴巴儿的从江苏运了两尾冰镇的鲜鲥鱼到了,是难得的江鲜,儿子已经叫御膳房整治了,与皇额娘一起尝尝!”说罢,便叫传膳。 不一会儿,满满两大桌御膳已然摆好,摆设在两张大长方桌上的菜肴有五六十样,食具是一式朱红字细瓷的加盖海碗,或者直径近尺的大盘。盘碗中都有一块为了防毒而设银牌;除此以外,还有四张小膳桌,分别置放点心、小菜、火锅与粥膳。首领太监恭恭敬敬道:“恭请皇太后、皇上进膳!”见太后点头,接着高声道:“打碗盖!”便有四五名太监很快将碗盖拿走,太后一看,面前的大盘里,正盛着一尾鲜嫩的清蒸鲥鱼,不由胃口大开,拿起乌木镶银的筷子尝了一口,连声赞好。乾隆笑道:“皇额娘说一声好,就是儿子的虔心到了!这鲥鱼原本是出水就活不了的,长江边上的渔家都是拿着行灶打渔,打到鲥鱼就地烹煮才够鲜美。难得有出水不死的,尹继善叫人用冰镇了,加急地送到京师,才几天时间,还新鲜得很。皇额娘多进些!”太后吃了几筷子,又看着乾隆吃了几筷子他面前的那盘鲥鱼,笑道:“再好的东西,我也就这食量。撤下去,让皇后和嫔妃们也尝尝!” 此时,皇后和嫔妃们正执巾栉在一旁伺候,忙屈膝谢了恩。乾隆道:“还有贡来的腌鲥鱼,味儿虽比不上新鲜的,也很不赖。朕这就叫下面依例规分赏给诸嫔妃、阿哥、格格、王贝勒和大臣。”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令妃知道冰儿此番事情,一直惴惴,原希望太后能出面保出冰儿,然而乾隆不让人与太后说,她自然不敢犯戒。如今的情势她虽不甚了了,但也知冰儿必有大难,总想找个机会不露声色提示太后一下,好让她出面相救。此时,令妃佯作无意,笑道:“臣妾谢谢皇上的恩典!这下子,咱们也能尝尝新鲜了!上次我还听五格格说怀念江南的鲜鱼,这可如了她的愿了!” 乾隆不由色变,目光斜睨了令妃一下,皇后也有数,嘴上也不好说什么,太后道:“这丫头去和海兰察去陕西剿匪了,这早晚回来了没?回来了叫她来我这儿,上回弘昼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些西洋的宝石戒指,虽说不很值钱,但做得甚是精致。皇后和嫔妃,还有三格儿四格儿我都赏了,就差她一份儿我还留着,叫她回来了上我这儿取,她的手指像她额娘,又白又细又长,戴红的绿的好看,粉的紫的也不赖,恨不得一色给她留一个,只恐她两只手都带满了,岂不成了个‘小妖精’!……”她说着开心,然而目光接触到众人均是神色慌乱,不由大为起疑,顿了顿问道:“皇帝,五格儿回来了么?” “嗯……”乾隆犹豫不语。太后又把目光转向令妃:“令妃,你是知道的啰!?” 令妃看看乾隆的神色,有些懊悔自己失言,吞吞吐吐道:“臣妾……臣妾只是想知道皇上赏不赏五格格腌鲥鱼。” “五格儿也是公主,为什么不赏?”太后不由有些怒了,把手中的筷子用力一撂,“你们在瞒我什么?!” 乾隆见瞒不过,只好强笑道:“不是要瞒皇额娘什么,儿子没来得及和你说,也是怕你老人家急。冰儿这次犯了大错,儿子把她关起来了。” 太后道:“若只是关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为什么不叫我知道?我虽老,还不糊涂,皇帝,你告诉我!” 乾隆只得把事情一五一十和太后说了,太后虽不管朝廷之事,但轻重总是知道的,也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沉默了好一会儿道:“那你准备怎么处置她?” 这是大关节,皇后和令妃等都把耳朵高高地竖了起来,乾隆却也不愿多生枝节,说道:“那是由三法司和宗人府定谳,朕亦不宜多插手。”他见太后面有忧色,又道,“皇额娘放心,事情虽大,冰儿也有可恕之由,朕叫弘昼去办,他是极妥当的!” “怎么,五叔也参与了办案?”皇后不由插口。 乾隆看了她一眼,微哂道:“他既是宗人府总管,自然可以参与办本案。你希望怎样?” 皇后自知失口,忙笑道:“这臣妾还放心些,五叔自然是最妥当的人,太后,你的心啊,可以放一放了!”她见乾隆和太后神色渐定,又探试地问道,“可怜五格格这番又要受罚了!皇上,你要打她,这次下手可轻些,以戒下次就是了。” 乾隆摇摇头:“哪一顿板子那么简单!傅恒、弘昼都动着脑筋为她开脱,海兰察的折子也刚从陕西递到,为五格儿折辩,饶是如此,也不过换一条命罢了。我估摸着定下来的刑责不是圈禁就是流配,而且除非大赦,起码十年往上!” 众人又是一声惊呼:十年!一个未嫁的女孩子青春韶华有几个十年?!只有皇后暗自称愿,太后垂泪道:“论到国法,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冰儿素来不知轻重,也是她自找的教训。不过十年时光,想想就可怖,皇帝总要手下留情,毕竟是孝贤皇后留下的骨血!” 一顿饭喜气洋洋吃起,悲悲惨惨收尾,乾隆心里很不是滋味,膳毕,太后恹恹地要休息,乾隆和皇后一起为太后铺放被褥——当然只是做一个“定省”的样子——然后各自离开。太监捧来宫妃的绿头牌让乾隆挑选侍寝,乾隆挥挥手,却对令妃道:“你陪朕走一会儿。”众嫔妃满眼羡慕,令妃却忐忑不安跟上了乾隆的脚步。出了慈宁花园,乾隆遣太监宫女远远地跟着,自己拔脚在前面走,令妃踩着花盆底,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不一会儿就觉得背心上一阵汗,这才见乾隆停下步子,半偏着身子,也不全然回头,冷冷道:“你今天和太后说冰儿爱吃江南鲜鱼的事情,是故意的吧?” 令妃不敢隐瞒,刚想跪下,乾隆眼角余光看见,伸出有力的手挽住了她的胳膊,令妃顺势站起身,低声道:“臣妾阴微心思,逃不过皇上法眼。臣妾看冰儿不懂事,但甚是可怜!” 乾隆冷笑道:“你的想法自然瞒不过朕。朕的女儿,朕自有分寸,不要你自作聪明!”说罢,道声“去吧”便不再理睬令妃,拔脚而去。 *******************************半章分割线******************************* 冰儿在大理寺监牢被关押数日后突然传下旨意转入宗人府牢中。冰儿捶了捶久坐而酸痛的腰,慢吞吞站了起来,嘟囔着:“真是,要掉脑袋也不过碗大个疤,何苦折腾人!” “不是折腾你!是皇上爱护你!” 冰儿一惊,一看是和亲王弘昼站在打开的牢门前,忙道:“五叔?冰儿给您请安了!” 弘昼打量了一下大理寺的牢房,笑道:“这里条件也还可以,不过宗人府里还要干净、宽敞些。看这阵仗,你的小命是保住了。好家伙!你自己大概是不知道,这阵子皇上整顿吏治,特不好开口开赦你。拐弯抹角的,才算把事情摆平了。你还得谢谢海兰察,据说专门延请了一位会做文书的绍兴师爷,舞弄了好一篇文章为你折辩,皇上看了都说,海兰察算是有心了。” 冰儿心头的大石头放下了一半,脸上露出了这几天来第一个笑容:“我算是看透了!递交到宗人府,是打算把我圈禁了?那要几年?” 第166章 “你这罪过,就算不是锁禁,只怕也不得舒服。找间空屋子呆着,忍忍寂寞吧。”弘昼犹豫了一会儿道,“而且许是要十年往上。” 冰儿倒抽一口凉气:“老天!十年关在四方院子里看四方天?” 弘昼叹口气道:“总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出来你也就二十五六吧,虽错过豆蔻年华,也是花一般的时候,前面是苦一点,后头还是有好日子过的。” “好日子我也不指望。”冰儿这些日子磋磨,也比以往冷静些,“就是说十年寂寞,怎么熬得过去!” “读读书、刺刺绣,再闲极就看蚂蚁上树。你们女儿家又不比男儿,平日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圈禁不圈禁,也不过就是没有门子串,没有寺庙逛,少几个服侍的人,吃点苦头,有什么难熬的?” 冰儿微颦了眉头:“五叔不懂我!” “就是懂你也只好如此!”弘昼笑道,“难道为了你不寂寞,我叫皇上干脆一刀把你杀了不成?还好在你是宗室,否则流配三千里,日子还要难过!” 冰儿倒突生向往:“流配就流配,能有什么难过,我以前在打牲乌拉,也不就这么过来的!怎么说在外面有天地广阔,不至于拘坏了自己。”她对弘昼道:“五叔,求你!和我阿玛说说,如果必得有此重罚,我宁愿流配,不要圈禁!” 弘昼摇头笑道:“你也是个怪人!十年前你的日子还能记得?真真流配这么有意思,宗室宽待,还要我宗人府做什么?不过我不管,我把你的话转到,皇上答应不答应是他的事;若是答应了,我看倒是你没福!” 弘昼果真把冰儿的话告诉了乾隆,乾隆沉吟许久没有说话。弘昼陪笑道:“我也就当笑话告诉皇上。侄女儿不懂事,她以为流配的日子好过!其他不说,单另看盛京的天气,我就不大愿意过去。何况就算是一路悠哉过去,养在官府后院里,流犯里神一样的日子,也一样没的自在。”乾隆似在看着外面的小太监摆放腊月的唐花儿,又似目光漂移不定,许久突然道:“就依她吧。” “皇上!”弘昼大吃一惊,“我是说着玩玩儿,侄女儿又小,任事不懂的,说的话怎么能算数!在宗人府,好歹我还可以照应着她,出是出不去,衣食上准保没有问题,想吃点什么弄不来?闲来偷偷弄两部书给她念念也可以,不过就是自己个儿伺候自己个儿,她也不是多在乎的。何苦送到外面受罪?!皇上你也知道的,无论盛京、尚阳堡、打牲乌拉,甚或宁古塔,过的是什么日子!一路上虎狼吃掉的倒有多少!到了地方按律先还要杖责,还要徒三年,给人家当奴才,冰儿的性子那么傲,她熬得过来么?就算招呼打好了不做徒役,一到那儿就有人护着,也不过是当地将军家的宅子,同样出不了门,冰清鬼冷的,哪有京里好过?” 乾隆淡淡道:“让她出去磨磨性子也好,否则无事必要生非。” “难道宗人府的高墙,还不能磨她的性子?毕竟不至于有冻馁之苦。” 乾隆见弘昼纠缠,停了一歇没有说话,见他终于知趣地闭上嘴巴,才是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何尝想她受苦?但是若是按圈禁的例,不责处终身已经从宽了,十年时光,岂是好熬的?朕的四十整寿已经过了,太后六十大寿就在后年,借大赦天下来放她,又过早了。倒是昨天傅恒查报慕容业的消息:他的家人分散极边各地,大多已经死亡,除却冰儿,只有一个妹子辗转卖为娼女,亦不知在何方;当年与他有仇的,除却钱恒,尚有苏州办案的几员武职。这几处连同苏州城里他的老家,都已严命番役查探,一有消息即刻回报给朕。此外,他只可能去一处……待打探到他的行踪,朕是想……”乾隆目光扫了扫四周,瞥着太监宫女们确实都远远的,方又低声道,“朕是想冰儿在外,才可以给她一个赎罪的机会。” 弘昼初始没有明白,把乾隆前后的话连起来仔细一想,终于恍然大悟,不放心又道:“那……拿得准吗?” “慕容业乃一介亡命之徒。试一试吧,朕也不打算把冰儿的青春白白丢掉。”乾隆淡淡道。 作者有话要说: ☆、千里流刑别长亭 弘昼领了乾隆的心意而去,乾隆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宁。他招手道:“如意,把朕的茶和点心上来,吃好了,去五格格那里。” 他的“五格格那里”指的是冰儿在宫中所住的、养心殿后的一间侧宫。本来冰儿已经及笄了,应由众太监、保姆养护在宫中任一嫔妃的偏殿,然乾隆念她小时候流落在外,回宫又失恃,既是怜惜,又是宠爱,加之冰儿不大善于与人相处,因而养育在身边好一段时间,纵使后来冰儿移宫到皇后的承乾宫那里,这间屋子也是空着的,一应摆设也没怎么变化。现在,冰儿的命运已定,乾隆不用再绕室彷徨、犹豫不决,此时作为父亲的天性又油然而起,不知道这娇俏可人的女儿在外面会吃怎样的苦、受怎样的罪,只好多多地给她备好东西,聊解一份忧怀。 乾隆抚着没有落一丝灰尘的案几,转头道:“去皇后那里,把五公主身边服侍的所有人,都叫到朕这里来。”少顷,苇儿打头,一排服侍的人都来到养心殿中,跪下给乾隆请安。乾隆目光扫了扫众人,坐下道:“你们主子的事已经定谳了。不是十年圈禁,就是十年流放,既已定了,少不得备着,无论去东北还是去西北,均是苦寒之地,衣服用品的朕也就不多说了,你们平日里跟她的,知道她穿什么用什么,准备得要精心。另外,朕准备派人服侍公主,因为是牢狱之事,强求不得,你们谁愿意去的?” 大家面面相觑,在宫里服侍主子是荣耀,可到外面算什么?若是圈禁还好,大不了不出门;若是跑到极边之地,能不能活过十年还是问题,怎么打熬得住?!人心总是势利的,过了好一会儿,只有苇儿含泪回道:“回皇上的话,奴婢愿意去。” 乾隆看看苇儿,微笑道:“你今年也十八、九了吧?没几年就要放出去了,怎么耽搁得起十年?” 苇儿磕头回道:“奴婢的十年算什么,公主的十年都要这么过,奴婢自然愿意去服侍公主!公主从小儿跟奴婢跟惯了的,她不在,奴婢心里也放不下。” 乾隆并不觉得苇儿是最佳人选,有心挑个太监,因为太监既不用“放出去”,也没有什么青春可言,最主要的是一路做起重活来方便一些,可下面的太监们个个死命低着头不作声,连这次陪冰儿去鄜州的李玉生和陆亭也是缩在最后,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乾隆心里大为不悦。不过自己“自愿”的话说在前面了,不好强派,点点头道:“好吧。你们一块儿给公主仔细收拾,照流放的备,既要全面,又要轻便。苇儿加月例一等。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苇儿忙答道:“是。奴婢的父亲生奴婢晚,今年已经六十一了。奴婢上头还有三个哥哥,二哥不成器,给父亲出了籍,大哥袭了世职,在果亲王那里当护卫,还有三哥比奴婢大四岁,在内务府听差。” “嗯。”乾隆道,“你大哥加护卫班领,做得好就挑到宫里当‘虾’;你三哥加内务府管领,让和亲王给他安排。你父亲赏五品虚衔,另赏银五十两,上用缎十匹,将来给你做嫁妆!” 第167章 苇儿立刻红了脸谢恩。乾隆深深地看看她:“冰儿不懂事,一路上你要多帮她!” 苇儿他们刚退下,马国用就过来奏报了一个坏消息:嘉贵妃薨了。 嘉贵妃不过三十许的年龄,也是随在潜邸的老人儿了,竟然没熬过冬天就一命呜呼了。乾隆念及旧情,不免有些哀伤,奉了太后的懿旨,加封皇贵妃入葬。四阿哥永珹哀伤之余,也似失了鸡母的鸡雏,不知何处来去。母亲丧仪,他从阿哥所素服进内请安,隔着帘子拜见了皇后,皇后素来可惜嘉贵妃是个老好人,见到永珹也格外怜悯,命人揭开帘子,着实慰问了一番。过后又对乾隆说了永珹不少的好话,永珹知道后,心里只把皇后当做自己的亲人。 而乾隆,被这些烦心事恼着,情绪越发低落,群臣见他御门听政少有笑脸,揣摩着圣意也越发兢兢然,以乾隆十三年的例子比着,一应罪案定谳都是从重。甘肃冒赈一案最终杀了二十二个,总督和巡抚都没有逃出生天;胡中藻也倒了大霉,为几句自以为是的歪诗,被乾隆指摘出无数的错处,不光自己掉了脑袋,还连累家人师友,包括已故的鄂尔泰也被撤出贤良祠,鄂尔泰之侄鄂昌和鄂尔泰之子鄂容安,因为和胡中藻唱和诗歌,都被叱问。鄂昌牵连甚重,最后被革除巡抚职责,赐了自尽;鄂容安其时也做到了巡抚的职位,一样革职论罪,发往军台效力,与十年前相比,真正是一路战战兢兢走来,却始终没有恩宠。 ********************************************************************** 几乎与此同时,宗人府传乾隆谕旨,冰儿以错放匪首,流一千五百里至盛京,流放之刑是定谳之日就要就道的,不许有丝毫耽误。冰儿没什么话好说,乖乖收拾了她在狱里穿用的衣物,跟着差人走出宗人府的牢门,一辆颠簸的骡车把她送到了京都城郊。这时,天上下起小雨来,渐渐夹杂了雪珠子,冰儿抹了抹脸,回首望望生活了这些年的北京城,心里突然不舍起来,有些悔意,然而已经晚了。正在孤独之时,又几辆骡车摇摇晃晃而来,停在她前面,车里隐隐传来抽泣声,车下的一个差人打扮的人喝道:“不是太太小姐了!下来!”一会儿,便有几个女子以袖遮面,哭哭啼啼地爬下了车。最后下来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手捂着脸庞,提裙子时一个不慎,趔趄着绊了一跤,一旁一个中年妇人忙去扶:“三小姐当心!” “嗤!”一个差人冷笑道,“什么小姐!到了盛京,就是奴才!不要娇怯怯装什么小姐!” 另一个则堆起笑假意上前扶持:“喔哟,话不是这么说的!到底人家还是小姐身子,只不过丫鬟命罢了!”突然,那小姐双目圆睁,抬手给了那胖胖的差人一个耳光,又咬牙痛哭起来。大约是那差人揩了什么油,却满不在乎道:“你还凶!奶奶的,老子不和你计较!好意扶扶你是抬举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冰儿有些看不下去,正待上前,突然听见那小姐高声哭道:“你不是个东西!我今天就是死了,也轮不到你来动手动脚!”说着,便要向车轮上撞,两旁的妇人们死命拉住了她,一个老妇人哭道:“璧儿!你要急死我呀!”那小姐哭着跪在老妇面前:“老太太!我清白的身子,怎么容得他们这起子小人这么糟践!……” 冰儿一阵心酸,她身边的差人道:“姑娘,他们也是流到盛京的,咱们做一路走。”见冰儿神色凄惶,知道她有狐悲之伤,叹气道:“我见得多了。就是这样的,虎落平阳被犬欺,以后还有的受呢。不过是人总要惜命,何苦来!……我们过去吧?” 押送她去盛京服刑的有两名差人,客气得要命,都是已经切切吩咐好的。冰儿点点头,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她:“主子!”是苇儿的声音,冰儿回头一看,不是苇儿又是谁!她着一身蓝色毛青布衣裳,背着行李,直奔自己而来。“你来做什么?”冰儿问。 “皇上不放心主子,叫我跟了来伺候。”苇儿道。 冰儿道:“你以为我去那儿?你还伺候我到盛京?还不回去!” 苇儿陪笑道:“不光伺候主子到盛京,还伺候到主子回京!” “你胡说!”冰儿不由恼了,“谁给你出的主意让你过来?你让总管知道了没有?开玩笑!” “没有玩笑。我让的。”冰儿只顾和苇儿说话,这时才注意到乾隆就站在不远处,穿着便服,带着赵明海和另外两个侍卫。 “阿……阿玛……”冰儿觉得胸口有点胀,鼻子酸酸的,恨不得就扑进父亲怀里哭一场、撒个娇,然而她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乾隆,小胸脯一起一伏的。 乾隆走近冰儿,看到她颊边刚刚退痂的细细长长一道痕迹,心头一酸,伸手抚了抚伤口问道:“还疼么?”冰儿摇摇头,乾隆带着些嗔怪的语气说:“不是叫送外伤药进去了吗?涂了没有?怎么还有这么深的印子?” 冰儿心头便是发酸,眼圈一红,用力点了点头。乾隆怔了怔,也觉得自己好笑:日后不知要吃多少苦,这点小伤又有什么好纠结的?于是继续着刚才的话:“苇儿自己愿意服侍你到盛京。我也思量着你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就答应了。她背的是给你带的细软衣服银钱,后面还有马匹,背着些日用品。这一去就是大寒,盛京冬天很冷的,把你的大毛衣裳和厚丝棉被子都带上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朝难,你得……得在外面这么长时间,自己要知道保重自己身子。” “阿玛!”冰儿跪倒在乾隆面前。乾隆扶起她,凝望她红红的鼻尖,心里酸涩难受,怕露神色,只管继续絮絮说道:“……朕已经叫傅恒写了书信去打招呼,到盛京后的一应徒役只是做个样子,衣食上要保证无忧。不过你不能离开你拘禁的那个地方,也要听地方官的话。朕离你远了,一般的事你舅舅也招呼不到,自己还是要谨慎,不能再任性妄为,不能再捅更大的娄子!” 冰儿早站不住,把额头抵着父亲的前胸,伏在他怀里泣不成声:“阿玛阿玛,你早点接我回来!……早点……” 虽然行为有些不庄重,但乾隆也不忍推开她,只是微蹙着眉头:“傻孩子,早知道今天,当时你又何苦!你要早回来,只有靠你自己,若有立功,朕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接你回来!” “怎么立功?” 乾隆深深地看着她,却不好说什么,只是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只是你自己要把握好了。” 冰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看见一边的苇儿,坚决地说:“阿玛,我不要苇儿陪着我!” “为什么?” 冰儿看看苇儿都快急哭了,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色,说:“阿玛,此去这么漫长,我怎么好耽误苇儿,又不是享福,我怎么好意思让苇儿陪着我? ” “但既来了……”乾隆没有说完,冰儿便打断道:“阿玛!你是最仁慈的,怎么好为了自己女儿,牺牲人家女儿?!”乾隆倒被她说得无法,想想确也有些不便,只好对苇儿说:“既然你们主子心疼你,你还是回宫等吧。” 苇儿怎敢违逆乾隆的意思,含着泪看看冰儿,又是不舍,又是难言。冰儿也红了眼圈,握着苇儿的手道:“苇儿,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好姐姐!别为我白耽搁了,快回吧!” 第168章 乾隆长叹一声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宴。你自己保重吧,盛京将军很快会换,若真有什么烦难的事,就去找他,他不敢不护着你;或者写信给你舅舅。能帮你朕自然要帮你。真待不下去了,还是回来,就是圈禁,身体上不用受苦。……你走吧。” 冰儿一时似有千言万语,可什么都说不出来,咬着下唇点了点头,转身慢慢地离去,跟着她的差人忙把苇儿带来的马匹牵走。乾隆在后面静静凝视着女儿落寞的背影,她的步履在雨雪中似乎有点蹒跚。乾隆的眉不自地皱了起来,赵明海的伞伸过来给他遮雨,乾隆焦躁地一把挡开,突又意识到不妥,轻咳了一声,道:“走!” *********************************************************************** 冰儿一路和发遣至盛京的胡家作伴。胡家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只因堂房的胡中藻触了皇帝的忌讳,胡中藻本人自是死罪,连累了一大家子老老小小、特别是这二房的十来口人一起被充发。二房的老太太已是六十七龄,只一子一媳二妾室,下面三个孙子,两个娶了媳妇,一起惨遭横祸,一个才方总角,任事不懂便已注定了今生了断在冰雪之地,还有四个孙女,两个嫁了出去未受牵连,只有十五岁的胡衍璧和八岁的胡衍莹两个女孩子还未字人,也将以红颜终老异乡。 胡老太太最疼惜的就是三孙女胡衍璧,与冰儿熟稔后,经常唠叨,说是自己眼界太高,一心要为胡衍璧找个门当户对、人品才学都能匹配的才子为偶,不想佳偶未得,先遭横祸,想来是可惜之至。每每说到这,胡衍璧总是颦眉扭身:“老太太老提这作什么!我倒愿意这样陪着一家子!受不过苦,大不了就是一死!他不能让我好活,难不成还不让我好死?” 胡老太太便抹着眼泪叹气,胡太太则劝女儿:“你也是!好好的和老太太顶什么嘴!” 胡老太太道:“你也别说她,做梦也是想不到今天的……” 冰儿并不知道胡中藻一案与自己其实颇有牵连,只劝道:“人就是这样,主宰不了自己个儿。不过,都到了这步田地,坏是坏到头了,也不会再坏到什么地方去了,只会慢慢好起来。” 胡衍璧便感激地看冰儿一眼,转了笑脸对胡老太太:“可不是否极泰来么!” 这一路走了一个多月才到了盛京,盛京在清代之前都称沈阳;清初,因其为太祖皇帝迁都发源之地,太宗皇太极便把沈阳改称盛京;入关后,盛京又为“陪都”,设户、礼、兵、刑、工五部,虽无实权,俨然一个小朝廷;盛京及周边建制如京师,康熙间以“奉天承运”之意,设奉天府,但不像其他行省设督抚,而以“奉天将军”为最高行政长官;乾隆十二年又改称“盛京将军”。然而盛京繁华远不如京城,境内更有四处谪戍流人之所,其中抚顺、威远堡用于安置一般人犯,铁岭、尚阳堡用来安置朝中获罪大臣、坐文字狱犯及政治犯等。宗人府依乾隆的暗示,将冰儿分到尚阳堡,苦是比威远堡苦些,但因其中人员多是文人墨客,风俗反而颇为雅致。 作者有话要说:  小长假结束,悲催的时光又来了。 以后不敢保证日更了,把手里存稿发完,就得慢慢数格子了,还望看官海涵。 ☆、一段苦楚悲异乡 其时,虽然已经算是开春,但一路向北行进,只觉得越来越冷,一连十数日都是风雪遮天蔽日,银白满地,行路极难。好容易放晴了,一行人达到目的地,胡老太太却病倒了。因还未曾谒见地方官员,驿站又怕过了病气不肯接收,一行人只能借住在当地民居,几个押解胡家的差人都是怨声载道,平白使了多少绊子,胡家把压箱底的一点碎银子都掏光了,亦换不来差人的几点怜惜。冰儿既然懂得医理,少不得自告奋勇帮胡老太太瞧病。 进了农户,只能借住在人家堆放柴草的棚子里,土墙房子只有一门一窗,都用棉纸封牢了,但墙上却有数道裂缝,冷风打着旋儿钻进来,室内便如冰窖般阴冷彻骨,胡老太太寒热大作,咳喘不停,躺在门板临时搭起的床上,自然也没有柴火、炭,只有胡衍璧拢来一些干枝,又问主家借了只火盆,好歹生起一盆火,稍稍地驱走了些寒气。冰儿呵了呵冻得通红的手,搭在胡老太太的手腕上,极力调息,在如呼啸般的风声中摸准胡老太太的脉象。半天,方道:“右寸浮紧,脉也细。”又看舌苔,心沉了沉,回望胡太太和胡衍璧等人,正想找个地方单独说,胡老太太伸手抓住了冰儿的衣襟,喘息着说:“金姑娘,你不说我也知道,人总有一死,我没什么好怕的,这时若是死了,倒也少了好多罪受。只是……我不放心她们……” “老太太!”胡衍璧第一个撑不住,跪倒在胡老太太身前。 胡老太太竭力抓住孙女儿的手:“别哭……我是老不中用了,你们还小……我们是牵连进来受罚的,若是蒙了大赦,总还有盼头……你娘舅那里,横竖没有遭祸,将来……”胡衍璧泣不成声,胡太太和两个姨娘也哭了,冰儿强笑着劝慰道:“瞧你们!郎中还没有发话,你们倒先哭上了。老太太受了风寒,肺为邪侵,症状来得猛烈,但只要几服药,再好好调养,也没有大碍。” 正说着,柴草棚子的门突然“咚”地被撞开了,主家的女人披一件半旧的羊皮袍子,叉着腰恶声恶气道:“半夜三更嚎什么丧!住在这里一点规矩都没有!”转眼一见胡老太太气息奄奄的样儿,愈发憎恶:“啧啧啧!真是晦气罢!搞了个痨病鬼进了家门,我就说不让进门的么!能有几个银子!……你们立刻给我搬出去!我们家还有小儿,没的给你们的病气过了!” 胡家上下虽是愤怒,却丝毫不敢说什么,最后,还是最懂人事的崔姨娘上前,陪着笑撸下手腕上最后一只银镯子,悄悄塞给那女人:“放心,不是痨病,只是受了些风寒,过不了人的。你担待!我们也……也难!” 女人拿起镯子看看,又在口中咬了下,“哼”了一声,扭头走了。那扇柴门在风中吹得忽而南忽而北,冷风冷雪直灌进来,冰儿铁青着脸,上前狠狠地关上了门,嘟囔了句什么,却见胡老太太已经昏厥过去,暗道不妙,忙移近了火盆,又拿缝衣针烧红了在几个要穴上刺血,胡老太太一口气是缓了过来,昏浊的双眸盯视了冰儿几眼,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两片唇却颤抖难言,重重地喘了几口,冰儿忙安慰:“不碍的。老太太好好歇息,明天我出去看看有没有药。”胡太太、胡衍璧她们虽然心里痛楚难言,却不敢再大声哭泣,陪着一起劝了一会儿,各自归位睡了,却是谁也睡不着。 *************************************************************** 第二天一早,冰儿便和遣送自己的差人打了招呼,要出去买药,这是不合规矩的,那两个差人虽然不情愿,也不好说什么,犹豫了半晌道:“一刻钟,必须回来。否则,我们只好报官的。”冰儿感激地看看他,道:“放心!”转身走进大风雪中。 等她回来时,已经是小半时辰后了,她手里拎着两包药,见押送自己的差人正等在门口,脸色黑沉,忙举起手中药包说:“不好意思,钱没带够,和药铺的磨了老半天。放心,我说要回来一定会回来……”那差人双臂抱胸,过了一会儿方道:“算是白花钱了,你自己进去看吧。”让开道给冰儿,冰儿心一沉,加紧几步进了柴房,里面,胡家老爷和三个公子也在,都是呆若木鸡的样子,最小的男孩儿还不懂事的样儿,牵着他母亲——崔姨娘的衣襟喃喃地说:“老太太怎么了?老太太怎么不和我说话?”风声中,稚嫩的童音格外显得清晰,胡衍璧默然无声地来到冰儿面前,捧起两包药,突然抱着冰儿的脖子就大哭起来。她凄楚的哭声把大家心里的苦楚都引了出来,柴房里一片哀声,连面目坚强的胡老爷也双泪纵横,跪倒在地向胡老太太的尸首连连叩头。 第169章 冰儿双眼含泪,正劝大家节哀,主家的女人又出来了:“不是我不体谅你们,刚刚过年也没多久,来这码子事儿实在是晦……不谈了,我也不是不好说话的人,但在我们家停灵——我想你们也是书香人家,有这个道理没有?” 自然没这个道理,胡家老小也明白,可是,胡老太太的尸首怎么办? “我说,借张草席,裹了扔后山里罢。”押解胡家的差人边拿草棍剔着牙边漫不经心地说。 胡家大少爷名唤胡衍瀚的额暴青筋,忍着气说:“李头儿!这未免太不尽情了吧!” 那剔着牙的李头儿斜睨胡衍瀚一眼:“嗤!情?你还以为你是胡家少爷啊?这地方,这天气,有领草席就算是便宜了!你还指着风光大葬不成?”旁边微微发胖的那个差人趋上前去,边目视胡衍璧边对李头儿耳语几句,李头儿“喷”地一笑,看看胡衍璧一脸泪水、很不自在的样子,说:“这我瞧难!——你自己去说嘛!这事儿……” 那胖差人满脸堆笑,乜着胡衍璧:“也不谈风光大葬,好歹要入土为安,这地方豺狼虎豹的多得很,正是饥饿的时候,裹张席子还能有全尸?——胡三姑娘你说是不是?”眼睛里满是探囊取物的笑意,恨不得伸出手来把胡衍璧揽进怀里。胡衍璧恨得牙痒,扭头看着别处,那差人干脆走过来,在胡衍璧耳边轻声道:“扭扭捏捏做什么!我自然照应你!”话没说完,他脸上突然挨了狠狠一个漏风巴掌,打得一个趔趄,天旋地转半天才稳住身子,扭头看见是冰儿好整以暇搓着微红的手心,他脸颊痛得厉害,此时也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思,登时大怒,两眼搜寻着柴房四周,突然跑到角落里抽出一根两指粗的柴棒,“呼”地一下打到冰儿的背上,冰儿没躲,硬生生接下一棍,肩胛骨上的钝痛慢慢向心窝里传,疼得她眉眼紧揪在一起。 押送她的差人慌忙上去拦住又举起柴棒的胖差人:“谢头儿!谢头儿!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胖差人——谢头儿眼睛一立:“说个屁!她反了她!居然连我也敢打了!今天不教训得她跪在地上喊爷,我他妈不姓谢!!”回头又看看拦他的人:“吴头儿!我们同僚,好歹有个面子,你不要弄得自己难做!” 吴头儿赔笑道:“小丫头片子,跟她计较不是小了自己个儿身份!”冲谢头儿使个颜色。谢头儿想想还是不依:“她给你使了多少钱?还是压根就让你上了手了?那也不能打我啊!太他妈没规矩了!” 冰儿脸涨得通红,想起乾隆的话咬着牙硬是忍着没再动手,别转了脸看着门外,轻轻地、鄙夷地哼了一声。吴头儿也有点不乐,依然陪着笑说:“你这话说的!好了,我给你赔不是!”又使了个眼色,轻声道:“京里的!有人!犯不着惹她!” “怕个屁!”谢头儿终于不再动手,嘴上依然不软,“有人?有人还发遣到这儿?到这儿的,就是犯女!就是一辈子翻不了身的!”李头儿不耐烦地一挥手:“得了!人不归我们管,我们不管。——不过吴头儿,听老哥一句忠言,你也别让她太放肆了,别赶明儿见了县太爷,她也不好交代,你也不好交代!” ****************************半章分割线************************* 胡老太太最终还是只拿一领草席草草葬在后山,因冰雪积得厚,半天也没挖开冻土,几个差人又催得急,只能薄薄地在尸身上掩了一层薄土,又盖上白雪,插一根树枝为记——当然,这个记号,怕也保不了多久。 转天,胡家最小的孙辈——刚刚六岁的胡衍澜也病倒了,一样是发烧咳喘,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肺炎,这是要“富养”的病症,流徙途中,没钱没人,饶是冰儿急忙用针用药,还是没能挽留住胡衍澜年幼的性命。崔姨娘哭得死去活来,胡老爷也是双泪未干,却不得不被差人以“时限将到”为名,逼着前往县衙报到。 “这不少人啊!”知县刘彦同,四十许年纪,边看着文书,边耸了耸肩膀,让自己暖和些,又看下一份文书:“这就一个?女孩子?”他征询地看看旁边的师爷,诡异地一笑:“这怎么说?” 师爷撸须笑道:“若不是株连进来的,就怕是犯了国法了。” “案卷拿来我看。”刘彦同道。师爷递去一份,但上面却不痛不痒写了些套话,刘彦同好奇心大起,吩咐升堂,见这些新来的流刑犯人。 胡家是读书人家,女人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上公堂抛头露面,可以视为大耻,胡衍璧与妹妹胡衍莹畏畏缩缩躲在母亲和姨娘之间,深深地低着头,唯恐给别人看清。冰儿却是大大方方走进去,一下子就引起刘彦同的注意。 “你就是金氏?”刘彦同问。 冰儿一愣,旋即想到在说自己,看看地板,想想自己现在的身份,咬咬牙跪倒,低头道:“是。” 这个女孩子清艳绝伦,刘彦同心里一动,但他是道学君子,收敛了这微末的邪思,正色道:“是因什么被流放至此?” 冰儿抬头看看刘彦同,考虑了一下说:“我纵放朝廷钦犯,因而获罪。” “这可是重罪!” “这也是重罚。”冰儿很快接口。刘彦同不由刮目相看,点点头,看看冰儿的卷宗,又道:“还没有决杖?” 清制,徒流之刑都要外加杖刑,不过历来可以用钱赎罪,但冰儿不知道,瞠目道:“怎么?没有办好?” “什么没有办好!”刘彦同脸一板,吩咐左右,“按规矩,百杖折责四十板。”几个衙役“嗻”了一声,拎起毛竹大板向冰儿走来,冰儿不由慌了,带她来的差人吴头儿急忙挤进来,满脸赔笑地对刘彦同说:“太爷,小的忘了报了,这金氏女现抱病在身。” 有病按例免杖。刘彦同看看冰儿,虽然旅途劳顿,确实蓬头垢面、容色憔悴,但脸上该红的红,该白的白,眼神清亮,反应敏捷,绝不是生病的样子,心知是这些差役收受贿赂后玩的把戏,脸上带出些“不然”的意思来,正准备叫个懂医理的禁婆验看一下,极懂察言观色的吴头儿忙又道:“差点忘了,京里傅相让我给太爷带封公文。”说罢递了封信给刘彦同。刘彦同一看,不是公文,却是封“八行”,知道有请托的事,却皱了眉头道:“傅相?……” 吴头儿知道他没反应过来“傅相”是谁,提醒道:“就是一等公、大学士、首席军机的傅相。” 刘彦同吃了一惊,他小小知县,竟得傅相青睐请托,忙打开信封,细细读了,正是傅恒拜托他照应冰儿的私信,信中再三嘱托说“金氏女”是至亲,万不能有伤病的事出来。刘彦同正是想交结上宪向上攀爬的年岁,怎敢不巴结傅恒这样炙手可热的朝中大员!立时把信塞进袖筒,正色道:“既然抱病,依律暂且记下这四十板。”又转向胡家几口人:“你们不是应有十二人么?怎么只来了十个?” 胡老爷忙回禀两人去世的情况,说着眼圈已是红了。 刘彦同沉吟了一下,流配的人员按例要先徒役,罪重的甚至就是终身与官府、兵丁为奴,他想了想道:“既然是一起来的,也不分彼此了,都到官庄当差吧。”说罢遣退了众人。 第170章 当时的东北为苦寒之地,又是荒蛮,能进官庄便是上有棚屋下有床铺,亦能糊口,算是流配人员里最舒服的。但这舒服是相对的,当冰儿住进矮矮的棚屋时,心里便是冰水般凉透。炕就不要想了,棚屋四壁透风,中间虽有个火盆,但里面空空如也,她叹口气,到隔壁胡衍璧住的地方去看。 胡衍璧和胡衍莹,以及两个姨娘住在一起,此时正抹着泪收拾东西,她们带的东西单薄,大概也未想到盛京冷到这个程度,最厚的几条被子摞到一起,恐怕还是难御北地苦寒。胡衍璧见冰儿,用手背一抹眼泪,强笑道:“还是你有先见之明,当时我还笑你一个人的东西抵我们一家子的东西,现在才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的意思。” 冰儿道:“可惜我是一个人,要是也有大家子在一起,至少心里不冷清了。” 胡衍璧道:“没事来我们这儿坐就是了。路上还真得谢谢你。” “谈不上。”冰儿四下看看,又是长叹:“没想到这么苦。” 苦的还在后面,官庄虽免了流人冻馁之苦,但却劳身劳力,男人们不是种田,就是打围、烧炭、烧石灰,日出而作,日落未必能息。女人们则是浣洗驻扎官员兵丁的衣物、挑水、烧煮,晚上另外还派下针线活计,也是终日不得消停。胡老爷四十多岁壮龄,烧了几天炭窑,日日剧咳不止,终至呕血;胡衍璧从来没有在刺骨的冰水中洗过那么多衣物,双手先是红肿,再是溃烂开裂,痛得钻心,用布条扎起开裂之处,还得继续下水浣洗,这原本娇怯怯的大家闺秀,日日以泪洗面,死的心都有。冰儿日子还好,在厨下烧灶,虽有些烟熏火燎的,但不冷不累,饿了还可以偷偷吃些东西,果然是朝中有人,连做犯人的日子都比其他人逍遥。 作者有话要说:  容我讲几章节的废话,介绍一下东北的流放地生活。 ☆、玉筯红消空念远 这样的日子过到了入夏,突然间官庄的管事都换过了,流人们一打听,原来是刘彦同升官走了,新任的知县名叫唐博伦。唐博伦是科举出身,散馆后,被吏部分发到尚阳堡,虽然一来就是实缺,但这个缺算不得美缺肥缺。众人猜测着,读书出来的官儿应该温雅厚道许多,没料想唐博伦进县衙后第一件事便是削减开销,头一把火就烧到了官庄里。 新管事名叫苏里图,长一张尖嘴,那尖嘴一开口就是让流人们敢怒不敢言的话:“太爷有命,官庄是为皇上尽力,但你们不过是有罪罚在这里的奴才,日常用度一年也要近百两,太过奢靡了。今后须得减低些——”有人在下面小声嘀咕:“我们百十号人,匀下来一人一年的用度也就几钱。就现在这吃的用的,再削减,也不用活了。” 苏里图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道:“还有,现在还有人是一人一间屋子的,太爷也说了,全部并到空些的房间里去,多下来的放放东西,省得驿站里老说没有地方堆些杂物。哪些是一人一间屋的?” 冰儿随着另外几个人举起了手,苏里图左右看看,随便指派着:“你、你、你,你们仨一间,你、你、你,你们仨一间……”冰儿随着他的指派一看,自己正好和流人里最惹厌的李吴氏住一起,心里便不痛快,嘟囔着:“原本好好的,至于连我们这点地方也觊觎么?” 苏里图还是不理,又吩咐了几件事,办完后才拍拍巴掌道:“刚才谁说不能削减的?刚才谁说觊觎你们点地方的?站出来!” 停了一小会儿,冰儿慢慢走到前面,侧头一看,另一个站出来的是胡家二少爷胡衍淦,苏里图冷笑一声:“胆子倒不小!县太爷吩咐两句,你们也敢顶撞?来啊!”苏里图朝旁边一使眼色,立刻有两个卒子拎着竹篾条过来,苏里图道:“男的四十篾子,女的二十。就在这里打,给还有想犯上的看看!” 胡衍淦挣扎道:“还不许说话了么?我难道说错了么?”苏里图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对卒子道:“他,六十!” 两个卒子上前把胡衍淦摁跪在地上,揿着肩膀踩着小腿,另一个把他的衣服翻起来蒙在头上,露出精瘦的一身骨头,执竹篾的卒子“刷”一篾条就抽了上去。别看篾条薄薄细细,没什么分量,却甚是啃皮啮肉,一道下去就是一道红肿,连着几下,胡衍淦白皙的背上就红了一片,抽到十几下,他已经忍不住呼喊出来,背上红肿交叠的地方就是一层油皮被刮掉,密密地渗出细小的血珠出来。等六十下过去,他背上已无一片好皮肉,层层累累尽是血痕,两边的卒子一放手,胡衍淦就趴伏在地上喘息不已,头都抬不起来。 冰儿咬着嘴唇,心头怒火直冲,心道:你要敢这么着打我,我就和你拼了!忽然见谁在苏里图耳边说了句什么悄悄话,苏里图瞥眼看看自己,又向队伍里其他人瞟去,正好看见胡衍璧在下面泣不成声。苏里图也就没有吩咐打冰儿,而是直往胡衍璧而去:“你又是怎么?” 胡衍璧低头不敢看,低声回道:“他是我哥哥。” 苏里图一口口水吐到胡衍璧脸上:“在这里都是贱奴!什么哥哥妹妹的!”胡衍璧又羞又愤,抬手擦掉了口水,这个动作却激怒了苏里图,他手一挥,两个卒子上前拖出了胡衍璧,苏里图道:“那个女的不用打了,给这个‘妹妹’二十记,也和她哥哥做个伴!”便有人把冰儿一搡,推回了队伍里,而胡衍璧被摁跪在地,一个卒子犹豫了一下,苏里图道:“愣什么!去衣!穿着打给她挠痒痒么?” 胡衍璧羞愤难当,拼命挣扎,如何挣得过几个壮力的男人,浆洗得发白的浅蓝布褂子被“刺溜”撕开条大口子,露出里面洁白的亵衣,那个卒子手很不老成地在胡衍璧的亵衣内抚了几下,才把亵衣翻起来,胡衍璧的背瘦而白,微微颤抖着,连带着腰上系着的翠绿肚兜带子也轻轻地抖动着。冰儿眼看着卒子亢奋地把胡衍璧的背上也抽出了条条血痕,恨得牙齿咬到肉里。 打完人,苏里图趾高气昂带着卒子走了,只余下管理流人的几个苍头、妈子。胡家还在的几个人含泪上前搀扶胡衍淦、胡衍璧,为他们理好衣服,胡衍淦脸色铁青,踉跄站直,胡衍璧却是脸色煞白,一个劲儿地只是颤抖,直不起身子。崔姨娘擦去她颊边泪痕,劝说道:“三姑娘,熬着点!老太太不在了,老爷、太太又撑不住去了,家里已经不成个样子。你不能再有个好歹,否则,叫我怎么去天上见老太太、老爷、太太?!” 胡衍璧只是抖着不说话,冰儿上前扶她,见她神色竟是从未见过的,不由暗暗心惊。 ************************************************************************* 晚上,冰儿从厨下回来,累得腰酸背痛,进屋就看见李吴氏正在对着自己心爱的镜奁通头发,心里不由有气,上前道:“你没有镜子么?” 李吴氏回身看看冰儿,冷冷道:“什么稀罕东西!你自己个儿慢慢用吧!”手一甩,故意把冰儿的黄杨木梳子拂到地上,口里道:“对不住,我没当心。”起身就到自己床上歪着。冰儿忍了气,俯身捡起梳子,见上面还沾着李吴氏油腻腻的头发,心头火起,去外面的河边清洗。 第171章 夏季是尚阳堡最美的时节,无名小河倒映着天上一轮圆月,波光粼粼,摇碎月轮,倒幻化出无数的星子出来,点点荧荧,直叫人目迷神醉。冰儿将梳子洗了两把,天黑也看不清洗没洗干净,却是极爱这月色,把梳子揣进怀里,躺倒在密密的草丛上看月亮。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正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窸窸窣窣的响声惊醒了她,冰儿抬眼一看,不远处一条黑漆漆的人影,形容瘦小,肩头抽动,似乎哭了一小会儿,仰天深吸了几口气,口里慢慢吟道:“茂陵西筑望思台,月落青枫不知路。”(1) 顿了些许又慢慢吟道:“玉筯红消空念远,北风卷雪歌薤露。” (2) 冰儿听得这声音极悲切,虽然不懂意思,心里还是凉透了,回神时转眼见那黑影摇摇晃晃步步往水里去,眼见得水已经漫过大腿。冰儿常在河边浣洗衣物,知道这河看起来清澈见底,其实水深处也有丈许,惊得背上冷汗直出,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黑影前,也顾不得看是谁,一把拖着就往岸上走,口里说道:“恁的有多大事,也当不得走这条路!”那人死命挣挫,冰儿也弄得一身水,到底把她拉上了岸。 上岸就着月光一看,白净一张瓜子脸,双眼紧闭、眉头紧蹙、嘴唇颤抖,正是胡衍璧。冰儿不由道:“你若死了!也不想想你的哥哥妹妹、姨娘嫂嫂,又该如何自处!” “都一样!都一样!”胡衍璧挣不过冰儿的气力,只是拼命扭过头去,“死了和活着又有什么分别?老太太、老爷、太太,还有我弟弟,都先后地去了,就不许我去找他们么?” “死了的那是没有办法,你寻个自尽,是要去阿鼻地狱寻他们吗?” “身受奇辱,也没有活在世上的脸面!” 冰儿愣了愣,就着月光瞥见胡衍璧颈项里条条鞭痕,竟同身受一般,抱住她说:“这算什么?我们受人欺负,并不是我们的不是!”胡衍璧在她怀里挣扎得无力些了,冰儿泣道:“谁心里没有苦?谁没有点往事?只求为那些知我们、懂我们、爱我们的人活下来,就是对得住自己个儿!”胡衍璧无力地抱住冰儿的脖子,大声嚎啕起来。冰儿轻拍着她的肩头:“我给你上点药去。” 胡衍璧挣开站稳,摇了摇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稳了情绪,方说:“今日一念贪生,我将来必是要悔的。” 冰儿道:“若是人没了,悔都无处悔去。” 正说着,住处亮起了几盏灯火,一会儿便见管他们的婆子张妈急匆匆赶来,看到她们俩,牙都咬在肉里,上来就是一人一巴掌,胡衍璧正被打中左颊,冰儿闪了一下,脖子上被火辣辣地扫上了。张妈大声斥道:“半夜三更的!你们是要做什么?以为到了这里还能逃得出去么?等徒过了三年,老娘还懒得理你们,但这会儿,你们谁要是敢给老娘找是非的,我活剥了你们的皮!” 冰儿见张妈背后站着李吴氏,心里冷笑,上前道:“张婶子不用为我们费心,我们逃不走,也不敢逃。只是瞧着今儿月色好,出来看看月亮。” 张妈打量了她们俩几眼,冷笑道:“是么,看月亮看得一身水?回去!明儿再和你们算账!” 第二天,冰儿和胡衍璧都没有上工,张妈吩咐她俩跪在门口,等着管事苏里图处置。直跪到日上中天,冰儿觉得膝盖都跪木了,才见苏里图用饱了早膳,一步一颠地走了过来。胡衍璧见苏里图便是又恨又怕,低着头不敢则声,冰儿抬眼望望他,苏里图觉得这个女孩子眼神里实在泼辣冷峻,“嗤”地一笑,说:“你们倒是好规矩。”然后自己上里间去了。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苏里图才慢悠悠出来,先端详了冰儿一会儿,才轻飘飘说:“太爷说了,官庄里虽是贱奴,不过我们以仁义为重,教谕为先。这次犯事儿,苏爷我也不罚你们了。但给我记住!再有下次,可不能这么便宜了!”他又扫了扫冰儿,道:“胡氏先退下,金氏进来,我有话问你。” 冰儿一瞟胡衍璧,恰巧她的目光也飘了过来,冰儿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她素来大胆,也不害怕,起身随着苏里图进去。 苏里图进里面坐下,边剔着牙边问:“你是京里来的?”冰儿点点头。苏里图上下好好打量了冰儿几眼:“你莫跟我拿大,我也是京里人,父亲也是个阿哈尼番。不过,你哥哥倒很懂事,他既然叫我看待着你,我也少不得给些照应。说你家里境况还不错?” 冰儿听得云里雾里,正在猜测这个“哥哥”会是谁,猛听到苏里图一拍桌子,抬眼看到他一脸怒容:“有没有听见我跟你说话!”冰儿忙道:“家里还行。” 苏里图缓和了声气,又问:“那你犯了国法,你家里怎么不为你取赎(3)?” 冰儿心想,乾隆是为了给大家做个公正廉明的样子,自然不会徇私放了自己,自己又傻乎乎弃圈禁而选流配,活该受这样的罪,因而也无话可说。这次苏里图倒没有追问,只是笑笑,似乎在自语:“有这个钱,倒不为你取赎?”然后看了冰儿又道:“新的盛京将军已然到任,你们这些人好歹也给我收敛点,要犯出什么事来,我倒是愿意为你们担待,只怕县太爷问下话来,我担待不起。” 冰儿突兀问道:“新的盛京将军是谁?” 苏里图蔑笑道:“说了你还认识?”转过脸去,半晌道:“我乏了,你出去吧。” 冰儿犹豫了一下又问:“那么,我那个哥哥……” 苏里图本已经在看账本子,听到这话又特意转过脸来着意打量了冰儿两眼:“你哥哥都没来见你?”然后笑得有些诡谲:“不过你们俩长得是不像。” 冰儿无声地一撇嘴,对苏里图道:“苏爷,既然没有什么事,我就先告退了,厨下还有不少活计。” 苏里图点点头说:“你下去吧。活计么,差不多就行了,不用累着自己。往后吃用上有什么想的,只管来找我就是,我自然要照应你。” 晚间,冰儿回到住处,脚下打了个顿,转身到了隔壁胡家住的棚屋,这间棚屋里挤了四个人:胡老爷的两个妾,胡衍璧和胡衍莹——此时,他们家的女子,也只剩下这四个了。冰儿见她们手里还在补缀衣服,笑道:“果然是我不会针线的,此刻还讨好些。”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笑道:“今日多了些糜子面,做了几张饼。里头水分不多,耐放得几天,若是饿了可以吃,强过硬挺着。” 崔姨娘接过纸包,笑颜中含着一些酸楚意味:“金姑娘,昨日若不是你……” 冰儿摆摆手说:“谈不到。我自己受罪受辱也不是头一遭,咬咬牙也没什么挺不过来的。倒是三姑娘,以后日子还长,总得适应。” 胡衍璧便轻声道:“叫我阿璧吧,什么姑娘不姑娘的,到了这里,空惹人笑话。”冰儿见她神色平静了好多,笑了笑道:“也就是熬这三年,以后出了官庄,再逢恩赦,总有盼头。”胡衍璧浅浅点头,冰儿见她低着头看地面,还有些悲伤,使了个眼色给崔姨娘,崔姨娘点点头,笑着互道了安置。 冰儿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李吴氏已经回来了,不大耐烦地下来开了门,转身就走了,她手里也存着一堆活计,坐在昏暗的油灯下,捶了捶酸胀的腰板,直了直身子,把针在头皮上擦擦,又开始做手头的活计。冰儿瞥眼一看,是一双布鞋,鞋底还纳了花,双起梁的鞋面子是玄色缎子的,酱色包边,做的极为精致,忍不住问道:“这是谁的?” 第172章 李吴氏冷冷道:“我没你这么好福气!” 冰儿不由不快,解衣上床,扯过被子盖上,才回了句话:“什么福气不福气的,我要有福气,也不到这里来。” 李吴氏却似被说中了心思,眼圈倏忽红了,停了手中针线发了一会儿怔,才偷偷一抹眼泪继续做工,稍停便听到冰儿睡熟时轻微的鼻息声。 作者有话要说:  伪文艺范儿标题…… ———————————————胡乱注释的分割线————————————————— (1)抄吴伟业《洛阳行》中诗句。话说吴伟业的长诗没有注释我是看不懂的,所以这两句只取句意:思念故去之人,不知其灵魂何在。 (2)这两句自创的。千万别跟我追究什么平仄粘连,勉强有个近体诗的意思就成了,也没有查韵脚。 玉筯是玉筷子,比喻眼泪;空念远抄哪里都知道吧?薤露歌为古乐府中王侯送葬之曲。 所以,加起来说就是那谁要寻死了…… 其实我真啰嗦,这两句歪诗也在这里注释,看个意思就行了。 (3)清制,妇女如因犯国法(而不是株连)而服笞杖徒流之刑,只要不是罪大恶极的,都可以出钱取赎,由夫或父兄带回家看管。 ☆、魑魅搏人谁独幸 几日后,李吴氏把新做得的鞋交给张妈,张妈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李吴氏讨好地凑过去说道:“手艺上还差得远,叫婶子见笑了!” 张妈乜了她一眼,脸上略带了些笑意:“这里的流人,就属你手最巧。县太爷瞧见这双鞋,必然是喜欢的。” 李吴氏小心陪着笑脸:“还是婶子体恤我!婶子不嫌,我那里还为婶子单独做了双鞋,因着要绣花,恐怕要晚些。绣的是春杏,不知合不合婶子的意?” 张妈道:“也罢了。你也是个苦人儿。” 李吴氏眼圈一红,道:“谁说不是呢!当年,我家大婆要是能多体恤我点,我也不到今日的这步田地。” 正说着,苏里图摇着手中的马鞭走了过来,张妈显摆似的把鞋拿过去,笑道:“苏爷,您瞅瞅,这手艺拿出去,太爷不会挑剔了吧?”苏里图微昂着头,眼睛一瞥,随意点点头道:“成吧。”张妈便执了李吴氏的手给苏里图看,又道:“这双巧手,天天在河里浣洗,真真可惜了的!倒是我说,厨下那个位置,留给金氏那个小丫头片子,倒不如留给她。”一努嘴朝着李吴氏。 李吴氏忙蹲下身子道了个万福。 苏里图着意看了张妈一眼,道:“怎么?金氏做得不好?” 张妈撇嘴道:“小小年纪,一股子傲气,不知谁欠了她似的。日子过得那么好,天天一张死人脸,不知给谁看的。” 苏里图道:“她的位置你们不要觊觎了,除非哪天她连厨下都不用去,高飞了枝头上面。” 张妈不由道:“她那么有来头?当日新来的犯罪流人决杖,也就她躲了过去,不知卖了什么好儿?” 苏里图道:“哼哼,我正是来告诉你的,平素对这个丫头客气些。今儿太爷叫我过去,手里拿的是新来的盛京将军的‘八行’,正是嘱咐着照应她的呢!” “连将军那里都为她说话?”张妈倒抽一口气,停了一歇又撇了嘴道,“长得是漂亮的,不知将军那里又是……” “嘘!”苏里图眼睛一瞪,打断了张妈的话,“胡说什么!皮痒痒了?” 话是这么说,想起冰儿那俊美的容貌,苏里图心里倒也有些痒痒,一次和县令唐博伦回报公务,无意就提到官庄流人的事,唐博伦道:“上次将军书信里叫照应的那个,你照应了没有?” 苏里图谄笑道:“老爷吩咐下来的,小的还有不照办的?不过她一直日子过得还舒服,上一任的太爷,就分外照应她。” 唐博伦点点头,也有些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既然能得将军的八行,倒没有取赎?” 苏里图假作想了想的样子,才道:“若论相貌,小的这些年在盛京,还没遇到过更好的。” “啊……”唐博伦微微颔首,似不经意般拿起书案旁的一本书翻了几页。苏里图在揣摩上是颇有一套功夫的,问道:“上次老爷说到尚阳堡来没有带家眷,就想在这里想纳个妾日常侍奉起居,不知可有合意的了?” 唐博伦眉宇一皱,道:“在这鬼地方?”略一忖就明白苏里图的意思了,冷冷道:“虽说娶妾娶色,也要看性子和顺不和顺的。” “是。”苏里图停了停笑道,“老爷治家的本事,小的素来是佩服的。”唐博伦呵呵一笑:“打是打得服气,不过过日子时,总哭哭啼啼的也晦气。”低头又在桌案上翻书,苏里图见他翻得快,眼睛却盯着一处不动,知道他有些动心,果然,唐博伦终于说道:“这鬼地方也没有什么闲事,你带我去官庄瞧瞧,过了处暑,就要备着皇庄里进贡的东西,我第一次办这差使,还是早些预备着好。” ********************************************************************** 县太爷亲自来官庄视察,流人里自是一阵骚动,有担心害怕的,也有陡然生出一丝希冀的。苏里图用鞭子指着大家的鼻子切切地吩咐了一番,眼角余光看见官道上一乘四抬绿呢轿缓缓过来,忙让众人跪候。 绿呢轿缓缓停在官庄流人们住的屋子前的空地上。轿夫把轿子放下,苏里图上前揭开轿帘,众人偷眼望去,里面走出来的是一个三十许年纪的官员——自然是现在的县令唐博伦了。唐博伦生一张清癯白皙的瘦骨脸,浅淡而细长的眉毛,明亮的眼睛,看着是个读书人的样子,颇为周正,就是两腮有些陷,上唇留着细细的髭须,显得那两片薄唇也分外瘪了进去。这日他也没有穿官服,便装小帽轻巧地站出来,四下打量了一下,满意地点头道:“这还有个样子。” 苏里图上前打了个千儿,起身哈腰说:“太爷,官庄里的秋粮长势正好,今年的红罗炭烧得也够多,足堪盛京将军进贡大内之用。”捧过一盆炭条:“请太爷过目。” 唐博伦用手帕裹了手,拈起一根炭条,他并不内行,也看不出名堂来,点点头放下炭条,口里道:“既然烧得好,不妨多烧些,有些敷余,还可以做送往京城的炭敬嘛。” 苏里图脸色略微一滞,便显出了谄色,对胡衍瀚道:“这段烧炭都是你在负责,太爷说话,你听明白没有?” 胡衍瀚见随他一起烧炭窑的人都是敢怒不敢言的一脸哀色,欲待不说话,又觉得对不起大家也对不起自己,犹豫了半天终于道:“太爷体谅!罪民不是怕吃苦,只是这五六月间,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炭窑里温度倍于外间,进去不过一刻钟,就是汗流浃背,已经因中暑没了好几个人,好容易把今年进上的红罗炭烧了出来,若是再加量,只怕……只怕要有伤大人恩德!” 这话唐博伦自然不爱听,脸掉了下来冷哼一声,转头看看苏里图,才回转目光盯着胡衍瀚,脸上是笑,说出的话一点笑意都没有:“如此,果真是有伤我的恩德了?” 苏里图便是气急败坏对胡衍瀚道:“胡扯什么!那几个自己得了急病死了罢了!若是烧炭有伤恩德,这炭还是为当今皇帝烧的呢!” 第173章 胡衍瀚脸涨得通红,仍不卑不亢地说:“罪民罚到尚阳堡,原该为圣上效力,死而后已。只是载怨于道,甚或道路以目,原是乱世昏君才有的,罪民不敢妄言。太爷请看,尚阳堡流人,读书人倒沾了一多半,太爷也是读圣贤书出身,还望体察下情!” 唐博伦嘴角抽搐了一下,突然勃然大怒:“我看你该当斩决!说出这样悖逆不道的话来!”指着苏里图道:“你平素大约是惯得他们没边了!我不过正经出个主意,竟有人拿这话来编派我!这样的人岂不该死?!”他本就狭长的眼睛眯得更细,显得阴鸷,苏里图不由一身汗出,对身边卒子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去拿那面七十斤的大枷来枷上这个贼子,让他在官庄路口跪示三个月!” 七十斤的重枷,加上这样的天气,跪示不用三个月就足以要人性命。胡衍瀚脸色突然刷白,然而并无忏悔的神色,也没有说出讨饶的话来,木木然被一边的卒子枷上沉重的铁包木枷,当时就能看见他脖子和额头的青筋暴了出来,咬着牙关的嘴角也被扯得微微颤动。胡家其余人不由湿了眼眶,众人听见带着哽咽的声音从跪在后面的女子中传了出来:“太爷!我哥哥说话鲠直,您饶他一次吧!” 唐博伦听得声音婉转,带着哭腔更惹人怜惜,目光便向后面飘去,说话的女子也正好抬起头来,蓝色布帕包着头,覆额发已经被风吹得散乱不齐,然而皮肤皎白细腻,细眉明眸,清秀得楚楚动人,此刻珠泪乱滚,不由人不生怜意。唐博伦不由心一软,征询地瞟了瞟旁边的苏里图,不料苏里图却是微微摇头,唐博伦的眼睛不由又看向后面一排,不过个个女子都低头跪着,也看不清脸孔。 唐博伦不由好奇心起,踱到后面,柔声道:“不必跪着了,都起来吧。”挨个儿从这群流配的女子面前走过,到了刚刚说话的女子旁边一个的时候,听见苏里图一声轻咳,唐博伦偏过头看眼前一个女子,说:“你要说什么,不妨说说。” 那女子昂然抬头,道:“我也觉得太爷不妨宽宏大度。” 唐博伦几乎没有听见这句答语,双眼只顾着从上到下恣肆地欣赏眼前的这张脸:与刚才那女子截然不同,这张脸眉目生动,神采飞扬,不乏精致,然更多的是喷薄欲出的精气神儿。唐博伦呆看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身后苏里图已经有些急躁的轻咳声,自己也忙清清嗓子,撇开目光走了过去,只是刚才那双眉眼,如镌刻金石一般铭在心里,挥之不去。 ********************************半章分割线************************************ “两个都不错。” 苏里图看唐博伦的神色,有些满足,又有些自负,斜倚在榻上跷着脚,手指有节奏地在大腿上打着拍子。苏里图道:“那……” 唐博伦左边的嘴角一挑,慵慵道:“太多也吃不消,若两人比起来,自然是金氏漂亮,且是一个人来的,少些拖累麻烦。不过她神色间是傲气些,需得消磨消磨才是,不妨让她小小地吃些苦头,才知道顺从的日子好过。” 苏里图笑道:“太爷英明!不过……海将军那里……” “我早就听说他在这个位置做不长久的。”唐博伦怡然从榻前小几上拈了一枚果脯在嘴里含着,“原说海兰察是要调到陕甘边界去的,又说是要随班第将军征讨准噶尔的,不知怎么的突然超擢,派了盛京将军的差使,估计历练个一两年,还要回西边去为皇上打仗呢。再说了,前次的八行,他也没有明话下来说要纳娶金氏,所以此刻若是金氏当了我的妾,也是我先得的,在我县衙内,照应得自然更周到,他能说什么?哼……” 苏里图附和道:“可不是。听说海将军这次来盛京,还带了夫人家眷,他是出了名的惧内,怕也不敢明目张胆和大人争呢!” 唐博伦笑笑,又拈了颗蜜饯放在嘴里:“厨下的日子太舒服,另配他人吧。让这个金氏去林子里挑柴,供着炭窑烧炭,晚间不许早睡,饭也不许给得太饱,看她吃苦吃得受不了了的时候,再着人去提我这事——” “包成!”苏里图比唐博伦还兴奋。唐博伦怡然一笑,伸展了身体躺倒在榻上。 冰儿突然听说让自己改为去山林里挑柴,这项事情,从来都是男子做的,未曾派过女子,因而不由发声要问:“为什么?” 苏里图不耐烦说:“什么为什么?太爷的吩咐!”又对一边的张妈道:“李吴氏可以顶了去厨下。”李吴氏脸上放光,连道了两个万福给苏里图行礼道谢。冰儿气哼哼的,又没有话好驳斥,一言不发地一甩手走了。苏里图见她狂傲的样子,心里不由火起,不过想到她以后或许是上官的小星,倒也不敢动辄打骂,只是唤来张妈,又切切地嘱咐了几句。 第二天大早,天还一片暗,冰儿突觉身上一凉,睁眼一看,张妈正站在自己面前,见自己醒了,说道:“天都亮了,毕竟不是厨下,还是不要拖得太晚才起来的好。” 冰儿心里愤怒,扯着被头掩着自己上身,道:“知道了。不过张婶子这么进来,倒是唬了我一跳。” 张妈冷笑道:“这有什么?不进官庄的流人,四根杆子撑一间草棚子,难道就不是住了?我是一片好心,你不要不明白!” 冰儿起床梳洗完毕,天边才透了鱼肚白,过了好一会儿,又露了一点微霞,张妈道:“太早了,早上的汤粥还没有准备好,你先去做事吧,回来再吃。” 冰儿说:“以往我和厨下的人全是前一晚备好的……” 张妈冷冷道:“我骗你作甚?” 冰儿知道自己进了圈套,虽然恼怒,倒也想看看他们预备怎么折腾,也不言声,接过张妈递来的斧头和绳、筐之类工具,冒着早晨的露水上了山。 环着尚阳堡的山,当地人叫它“妈妈山”,走势不陡,但上下颇深,远一些的地方不是大河,就是绝壁,且内有野兽,一般人等闲也不敢过去,形成了尚阳堡牢狱般的天然屏障,山林间树木长得极其繁盛,松树、柏树、杨树、桦树、柞树……在这雨水丰足的初夏时分,层层叠叠着各异而通透的绿色,以及地上各色的花朵、蘑菇,使得这流放之地,竟也有十足的风景可观。 不过冰儿没有那么大的闲情雅致,烧炭用的树木,必须是树干,虽不需要大树,但纵使砍伐碗口粗的小树,也是极费力气的活儿,伐下来后,为了搬运方便,还需稍加劈削,码好成垛,最后才捆扎起来,背下山去。仅仅一箩筐柴,就耗费了一个上午,冰儿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咕咕直叫,到了官庄,却见众人已经在清洗碗筷,不由大怒,丢下背篓到张妈面前质问道:“我的饭呢?” 张妈暗自吞笑,嘴里失惊打怪地说:“啊哟!忘记给你留了!” “那怎么办?” 张妈带着掩不住的笑意说:“晚上早点来吃!”说完去看柴,撇了嘴道:“一早上,你就打了这么点柴?别说赶烧太爷炭敬用的炭火,给这里厨下烧火也不见得够啊!”扭头喊:“李吴氏,把这担柴火挑到厨下去!” 冰儿道:“厨下素来用的只是干枝!” 张妈冷冷道:“也没啥区别。既然没有饭吃,你干脆现在再回山里做活吧,一来一回的,白花了多少时辰!” 第174章 冰儿怒道:“我不去了!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张妈欲要发作,倒是苏里图过来唱/红脸:“诶诶,自然吃了再去做活儿。我那里多两个窝头,虽不得大饱,好歹可以耐住一时。”说着,冲张妈一使眼色,到屋里拿了两个冷硬的窝头出来,伸着手递给冰儿:“喏,来吃。” 这样的嗟来之食让人不忿,然而肚子实在饿得难受,冰儿读圣贤书又是个读得不透的人,从来不知道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窝头,就着冷茶艰难地咽下了肚,哄得乱叫的肚皮不再发声了,心里却突地腾出难言的委屈来。吃完饭,苏里图再三催她继续去打柴,冰儿蹲在路边不肯挪窝,半晌问道:“现任的盛京将军是不是在盛京城内?我有事要找他!” 她全然没有想到唐博伦和苏里图已经把海兰察吩咐照应的事情揣摩得走了形,但苏里图却是大生警惕,轩了轩眉毛,试探问道:“你认得盛京将军?” 冰儿答不出话来,就是这片刻的无言,让苏里图心里转了好几个心思,最后道:“你不要多想了,既然到了这里,现官不如现管,盛京将军也鞭长莫及罢!” 冰儿无奈,只得又去山中,忙了半天,见太阳偏西,过了夏至日头长,已经苦苦劳作了近三个时辰,腰酸背痛,她虽是吃过苦头的人,毕竟这些年来养尊处优惯了,想想便觉得窝囊,然而尚阳堡如监牢一般,根本不指望能够出去,欲待写信求援,不知驿递里可能轻易给送,也是繁难的事情。怕天色晚了下山危险,只能趁着日光尚足,挥汗如雨地捆扎木柴,林间但闻虫声啾啾,时而过来一阵南风,吹走三分燥气,带来一阵松涛。又一阵风来时,冰儿隐隐听到凄婉如诉的声音,绵长而渺茫,似在天外降临,精神有些恹恹的她突然一震。 作者有话要说: ☆、盼重逢恩怨累重 然而举目四望,唯有风吹松涛的阵阵绿浪翻滚,伊人何处,仍是杳如黄鹤。 “业哥哥……” 那个想起就倍感温暖的名字,牵得她嘴角一丝笑意,浑身的酸痛似乎也消失了大半。只是茫然地在原地站了半日,眼见着太阳落下西山,山间踩出来的小路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也没有看见那个人出现。 冰儿既有些失落、生气,又似松了一口气,背着木柴回到了官庄。 大家的晚餐也都用好了,好在这次留了一份给她。喝着冰凉的薄粥,咬着硬邦邦的酸菜梗,她竟然浑然不觉得难吃,淅沥呼噜下肚,只觉得胃里有些泛酸,却也顾不得。张妈过来,递过一叠衣物:“喏,每天晚上就数你手里清闲,虽说不会女红,学着缝补缝补总是可以。” “我真的不会。” 张妈一努嘴:“喏,叫胡衍璧教你。” 好在心情不错,冰儿捧着衣服移樽就教,胡衍璧手把手地教了半天,终于教会了冰儿缝补了一件衣服。胡衍璧含着笑说:“瞧着你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怎么针黹上这么……” 冰儿大大咧咧笑道:“我从小就不是这块料。” 胡衍璧笑道:“谁生下来就会的?还不是慢慢儿学得的!按说呢,淘小子出好的,淘姑娘出巧的,你呀,理当是个巧的。” 冰儿笑着轻轻一拧胡衍璧的腮帮子:“就你骂得俏!” 胡衍璧笑了一阵,收了欢容轻声问道:“怎么突然把你派了做打柴的差事?一般男人都嫌累呢!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冰儿撇撇嘴道:“我也不知道。要得罪早得罪了,不知为什么突然调我的活儿——只怕和我同屋的那位使绊子有关。不过我也不怕,反正能耐有限,做不完他总不好拿鞭子逼着我。真把我惹急了……” 话却没再说下去,因着傍晚时那阵箫声,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甚至恨不得早上赶紧地来,好再到山林里寻这个不知身在何处的伊人。 然而一夜乱梦却着实可怕。 冰儿早上醒来,已经是一身淋漓的冷汗,李吴氏狠狠地推着她,怒冲冲道:“天还没亮,你撒什么癔症?!尖叫得我都醒了!不想睡,赶紧地起身,我昨晚上做活做得晚,现在还困着呢!” 冰儿人虽醒了,四肢像魇住了一般压得沉沉的无法动弹,也无法张口说话,只是梦中鲜血层层,似鄜州的霰雪一般从无垠天宇中洒下来,看不到起点在哪里,也看不到落点在哪里,只沾了自己一身淋漓的污浊,挥之不去;而血泊中那个人的脸,带着诡异的微笑,却是渐行渐远,只恨自己呼唤不出,也伸手不及。好半天才觉得呼吸平稳下来,手指也能动弹了,渐渐翻身起来,背上仍是一片凉津津的。和自己睡在一条通铺上的李吴氏又倒下卷了被子睡下了,平素两人言语并无交集,此刻也不指望她能做听众。冰儿顿感难言的孤独,停了一歇缓了缓神,起床穿衣,冷水洗漱,又偷偷把碧绿的玉箫带在身边,早早地出门备着斧头绳子之类,准备上山打柴。 张妈一脸诧异,道:“早点还没有好。” 冰儿道:“没好就没好吧。” 张妈见她比冬季刚来时瘦了一圈,想起苏里图嘱咐的“既要吃苦,又不可太过为难”,心里也觉得上司这个要求实在难做,缓了声气道:“这样,昨天厨下预备了些窝头,不过是凉的,你带几个走。” ******************************************************************** 山林里早晨充满凉意的空气让冰儿的心里稍稍平静了些,劳作了一会儿,既是疲累,又是气闷,忍不住把东西胡乱丢在地上,坐在一棵大树下面发愣。早晨的山林深处静得让人害怕,冰儿忍不住伸手取出玉箫,凝视了好一会儿,那翠色的箫管通透莹澈,隐隐的红斑散布在四处,轻易也看不出来。这是她视作如生命一般重要的东西,无论去哪儿都会带着,凑到唇边一吹,仍能熟稔地飘出旋律来,纵使没有曲调,也颇显得婉转多情。 声音飘飘然散落到丛林的深处,似在山间打着旋儿又回来,不知何时,荡回的声音多了一重,比之于玉箫,音色清冷而诡谲了好些,带着些空洞的鸣音。冰儿一怔,停了吹箫,而远处的声音果然没有停息,呜咽一般继续震荡着她的耳膜。 “业哥哥……” 起身去找,林海茫茫,哪里觅得到? 冰儿不甘心,又取箫吹,声音较刚才急切,一会儿,对面也换了支曲子,仿佛应和一般,只是曲调本是欢快的小调,在那竿箫吹来,毫不觉欢畅。 是他! 在大理寺和宗人府的牢狱里百无聊赖,也曾翻来覆去地想,无奈无论是慕容业,还是穆老大,虽然形容那么清晰,在脑子里总是如在梦中见到一般,都只模模糊糊一个影子。两厢见面,在那么从容的时候,那么不会被打扰的时候,却突然觉得异常起来。 山林间被踩出的小路,曲折蜿蜒,掩映在绿树丛中,那个人带着一身露水,一丝笑也没有,静静如林间的小鹿,出现在面前。冰儿握着玉箫望向他:仍是一身黑色布衣短衫,领口袖口磨得翻着毛边,腰扎得紧紧,腿扎得紧紧,又高又瘦,挺拔而阴鸷,手里紧握着一竿白莹莹的骨箫,腰里插着一把尺余长的小刀,毫不起眼。望到脸上,最抢眼的是鹰翼般刚硬的长眉,浓黑舒展,几乎长至太阳穴边,而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睛在这样粗重眉毛的压迫下,竟也毫不显得逊色,一瞥过来,眼睛里永远消不掉的沧桑与仇恨,使目光如刀,生生地剜在人身上。 第175章 两个人相对无言,静静站了许久。慕容业终于道:“看来你还好。”转身要走。 冰儿急急道:“等等!”见慕容业果然停下步子,却没有回头,只好自己挨过去,想了半天,竟问了最不合时宜的一句话:“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慕容业转脸,唇角如以往一样,是阴测测的微笑,“原是我没有地方去了,才来这里罢了。” 冰儿咬了咬嘴唇,放缓了声气说:“遍天下都在搜捕你,你也不躲一躲!好容易救下你的性命,你别自己糟蹋了,我现在也自身难保呢,可再帮不了你了。” 这话说得不好,慕容业神色有些狰狞,转身一把用力握住冰儿的肩膀,冷笑道:“你帮我,然后让我看你落到这副可怜的田地?” 冰儿闻到他身上一阵扑鼻的酒气,觉得不适,甩开慕容业的掌握,别转身子说:“我可怜不可怜的,与你无关!” 慕容业手上只是约略地一犹豫,又飞快地捏住她的肩膀,声音低沉而阴鸷:“怎么与我无关?你老子杀我老子,这就无关了?我就能记不得我们慕容家的仇了?” 冰儿挣扎了一下,发现他用力更大,捏得更紧,觉出危险来,伸手掰着他的手,嘴里也不肯示弱:“我还指望你报我的恩么?!你就是白眼狼!” 她的话没有说完,慕容业已经扑了过去把她压倒在地上,冰儿惊得来不及挣扎,头脑空白了好几秒后才怒吼道:“混蛋!你干什么!” 慕容业咬牙冷笑着:“你不是要我报恩么,我报你的‘恩’,还顺便报下你皇帝老子的‘恩’。”说着,竟然动手撕扯冰儿的衣服,冰儿见他失去了理智,又惊又急,手抓脚踹地挣扎,慕容业的脸颊上立时多了几道抓痕,眼中怨怒之气更重,一双大手抓住冰儿一对细细的手腕,捏在一起,按在一边,冰儿欲挣脱,他就用力一扳,冰儿尖叫道:“你弄疼我了!”慕容业冷笑道:“还有更疼的呢!”右手往下去扯冰儿的汗巾,冰儿用力地蹬、踹,怎奈身上压着的是个练过武功、做过苦力、又一心怨气的男人,如何挣扎得过?她只觉得腰间一松,慕容业愣了片时,右手又毫不犹豫地向她身体上探去。 天上,白云悠悠,正是尚阳堡难得的好天气,冰儿只觉得上午的金色阳光从树缝间射进来,渐渐不再那么刺眼,身上凉凉的,是沾衣的露水,耳边凉凉的,则是一滴一滴的泪水;肌肤上被他粗鲁的抚摸弄得生疼,而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所有的感情都被抽光了。慕容业肆意动作的手突然停止了,那双鹰隼一般的眼睛里怒气褪去,突然剩下的全是惶惑与不安。他停下手,翻身坐到一边,见冰儿衣服散乱,一条水红的湖绉汗巾抽开落在一边,颤抖着手想帮她整理,伸了一半又缩了回去,喃喃道:“我……你自己整理下。” 冰儿起身,也顾不得抹去满脸的泪水,匆匆理好衣服,系好汗巾和衣带,见慕容业还在呆呆地望着自己,怒从心底生,扬手一耳光狠狠地甩在他的脸上。慕容业没有躲,甚至都没有捂脸,紫赯脸上几个清晰的指印肿胀起来。冰儿犹未解怒,扬手想再打,慕容业扬起脸似乎示意她打,冰儿的手便没有落得下去,恨恨地跑开了。 也许是心里着急难过,只走了几步,冰儿就被一根树藤绊倒了,她想站起来离开这个地方,脚踝上却是钻心的痛楚,情知扭伤了,挣扎着要站起来,跷着脚怎么也走不快。慕容业从后面追上来,扶住冰儿:“慢点。” “滚!” “冰儿……” “离我远远的!”冰儿回头直视着慕容业的双眼,“以前的什么都算了。就当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好吗?我们以后一无纠葛,好吗?你不是我哥哥,我也不是你妹妹,好吗?你也不是我救命恩人的儿子,我也不是你杀父仇人的女儿,好吗?” 慕容业抬手想擦去冰儿不争气又倾泻而下的泪水,手被冰儿一把打开:“慕容业,你放过我吧!我在这儿只要十年,我拿十年换我当时放你,算是对义父义母的一个交代。我和你……不认识!” “冰儿!”慕容业语无伦次,“我喝多了,我早晨起来喝多了……你不知道,我心里的难过……我……我不想伤害你的,我只把你当妹妹。我……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家破人亡,又回到这种地方,想起阿爷和姆妈,又想起十年前自己受的苦,我心里又恨又怨,我……我求你原谅我。原谅我,我以后再也不打扰你了!”他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顿足叹息,最后扭头就走。 冰儿呆了,先是恨,这会儿又心软了,慕容业急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头却没回:“我是个混蛋!你要气恨我,我自己打自己,你不要再哭了!” 他受不了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的,在树缝间的斑驳阳光下圆润晶莹,彩光点点,可从她这么美的眼睛里流出来,他只觉得心像被鞭子用力抽过,疼得一瑟一缩……那个小女孩,也曾这样伤心害怕地在自己面前哭,大眼睛惶恐地圆睁,睫毛也这样颤颤的,那时的他强忍着自己的恐惧和悲愤,安慰她“不要怕”,只愿她露出原本灿烂的微笑。小女孩如今长大,美得不敢逼视,他无法正视自己内心的仇恨、愤怒、自卑与伤感——冰遗妹妹永远都不是自己的了。 “我脚痛。”身后传来的是冰儿冷冰冰的声音,慕容业像得到大赦一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回转身,冰儿目光硬硬的,脸也板得实实的,他却似乎读到其中的温暖。又怔忡了一会儿,慕容业方自失地一笑,赶紧上前,冰儿坐在地上,伸手揉着脚踝。“别动!”他温柔地说,“像你这么乱揉反而要瘀血的!” 冰儿嘲道:“我学了这么些年医术,我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 慕容业只是伸手把她的脚捧在怀里,轻轻脱去鞋袜,观察着她红肿的脚踝,用手轻轻点着肿起来的地方,听见冰儿轻声“哎哟”,才小心地顺着筋脉揉动着。他的手异常的温暖,手心有些老茧,然而显得很温柔,冰儿觉得脚痛减缓了很多,动动脚踝也还灵活,扭得不算厉害。见慕容业诚惶诚恐的样子,觉得既好笑又伤感,故意说:“还有手。” “手又怎么弄的?”慕容业话没说完,见冰儿两只手腕上一道淤青的箍儿,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赔笑地说:“这是外伤,事是没事,要么明天我搞点药酒来?” 冰儿悠然地收回手腕:“犯不着了。明天我也不想见你。” 慕容业心中一痛,还是恭顺地说:“好。” 冰儿看看他,眼中是一丝痛惜,又道:“你刚才下死手地打自己做什么?”慕容业下意识地一摸唇角,手上粘着些暗红色的粘稠的物事,再看冰儿,冰儿别转了头不让他瞧见自己的神色,递过一块手绢来,就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觊美色嫉妒焚心 中午回去,张妈冷嘲热讽:“啊哟!这么早就出门,一上午你做了些啥?砍的这是牙签么?……” 冰儿情绪极为不佳,冷冷抛下一句话:“嫌少就不要派我去!”午饭也吃不下,回到屋子锁了门生闷气。张妈气不过,对苏里图抱怨道:“这是反了吧?怎么我像个流人,她倒像个管事的?”恨不得拿官庄的竹篾条好好抽她一顿。 第176章 苏里图觉得冰儿平时养尊处优的,这点苦只怕已经到她极限了,反而笑眯眯说:“人家还有小姐脾气,你别计较,且让她发上一发。” 向晚,冰儿恹恹的没有精神,李吴氏推门进来,手里捧着几张糜子面饼,刚煎出来的香味直钻人鼻子,李吴氏关心地问道:“听说你今儿个几乎一天没吃东西,饿了吧?”冰儿瞥了她一眼,见她神气里满是洋洋得意,故意显得很体贴的样子:“原是我不好,抢了你的位置,如今叫你受苦了!”说着,撕了饼在嘴里慢慢嚼,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隔了一会儿,李吴氏又丢过来几件衣服:“喏,张妈说的,这几件要补一补,明儿早上就要。” 冰儿没有则声,李吴氏半日的话就如重拳打在棉花上,终于有些怒了:“你今儿聋了?!”低头见冰儿的衣物散乱摊在铺上,拎起来往她那边一丢,厌恶地说:“哪里蹭得那么脏?你是在地上打滚了么?真是……” 又过了好一会儿没动静,才觉得不对劲,李吴氏伸手在冰儿头上一探,那里已经是火烫的一片。 因着冰儿是上头吩咐下来要照应的,苏里图知道后,想着上宪的意思,心里倒有点着慌,忙命人找尚阳堡的郎中给瞧病,冰儿给自己开了方子,着郎中去抓药,而她心里知道,滚了一身露水着凉只是次要的,关键在自己的心境。 病倒不重,几日就好了。张妈报上去,苏里图在管事的小账房唤冰儿过来问话。 这几日折磨,冰儿又瘦了些,脸也比以往发黄,站在苏里图面前就没有以前的精气神儿,苏里图依例问了几句惯常话,然后走到窗口,合上窗户,关心似的走到冰儿身边。冰儿大为警惕,后退一步,直直地瞧着苏里图的脸,苏里图颇为厌恶她这冷冰冰的目光,撇开视线道:“这阵叫你吃苦了。” 冰儿说:“没什么,犯了法,就是来吃苦的。” 苏里图道:“太爷一直奇怪,你不是株连进来的犯女,为何案子却没有卷宗?你又是如何认识盛京将军?” 冰儿抬头道:“苏爷,我谢谢太爷和您的关心,我是上三旗的,盛京将军是我阿玛认识,因而吩咐着照应我的。” 苏里图说:“那你老姓儿是什么?” 冰儿愣了愣,想起那时陪乾隆在扬州微服私访,于是说道:“钮祜禄氏。” “这样的大姓,还认识盛京将军,你们家倒不为你取赎?好好一个小姐,肯流落在这种地方?”苏里图显见的不相信,冷笑道,“骗我有什么意思?我今日问了你哥哥,说你其实姓的是穆。对也不对?” 冰儿惊诧地睁大了眼睛,苏里图以为给自己说中了,冷笑道:“装什么!你说姓金我也不揭穿你,女人家犯了流刑,要个脸皮换个姓氏,也没什么。倒是说实在的话,漂亮的我见的多了,想飞上高枝儿当凤凰的也有的是。只是你仔细,我反复说过的,现官不如现管,行差踏错了,你悔都来不及!” “我哥哥今天来过?” “嗯。”苏里图到桌上端了茶小口呷着,“你哥哥来了好几回了,切切地求着我照顾你。你要真是个懂事的,我哪里不照顾你!只怕你不懂,白误会了我的意思……” 他后面絮絮讲的冰儿已经听不进去了,心里百味杂陈,又是喜,又是怒,又是悲,又是惧……终于决然抬头说:“苏爷。我明儿能上工。” 苏里图有些不快自己说了一半的话被生生地打断,不过也只停了喝茶,上下打量着冰儿道:“要不,还要你去厨下帮忙,歇歇身子?” “不用。”冰儿道,“我还去挑柴。上次太爷说要多烧些红罗炭,我这里不能误了大家的事。还有胡家大少爷……” 胡家大少爷原已经被枷得奄奄一息,终于因着冰儿这句话被苏里图放了枷,重新到炭窑去赶烧县太爷要的红罗炭。官庄的流人,命都不是自己的。 ********************************************************************* 在林间吹响玉箫,果然又见慕容业,他神色中带着些关切,仔细端详冰儿的脸色,有些忧心忡忡地说:“脸色怎么这么差?病得重么?” 冰儿冷着脸道:“你去我那里做什么?” 慕容业一愣,未及说话便听见冰儿“叭叭叭”急促的声音:“你搞不清状况是不是?随意在官庄里抛头露面,你以为皇上的广捕文书到不了这里?你真的想死,不妨去自首,不要惹我为你提心吊胆!滚得远远的去寻死,我眼不见心不乱!” 慕容业竟然并没有勃然大怒,甚至都没有出现以往那般阴沉的神色,半晌才说:“天下虽大,我能去哪儿?” “哪儿不能去?” 慕容业脸上便有些悲色,苦笑着说:“你有家、有亲人的,不懂这种苦。” 冰儿想到义父义母,神色有些凄然,放缓了声气道:“总是好过你被捉拿么!你在凤凰山不也是寻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去鄜州,只为了杀钱恒一家报仇。”慕容业道,“然而逃出宁古塔六年,大江南北也闯荡了不少,当年苏州的仇人也杀了几家,现下明白,仇家也是杀不完的。”他目光定定,似在看冰儿,又似不在看,神色间的苦涩竟是冰儿前所未见,不知如何劝解他。倒是他自己,终于露了一个自嘲的笑容,抬眼柔和地望着冰儿,问:“你皇帝父亲,似乎对你也不好?” “没有。”冰儿想到乾隆,心里却是一暖,临行前相送,他修长温柔的指尖抚在自己脸上——那里被戒指划破的伤早就不痛了——然而指尖传来的父亲的爱意让人如此眷恋。 慕容业冷笑道:“亲生女儿尚且能够发配到这个鬼地方来。慢说他是掌生杀之权的皇帝,就普通人家,也少不得要为儿女打算,避免吃这样的苦,受这样的罪吧?” “他毕竟是皇帝。”冰儿道,“我在他身边这些年,知道皇帝也不是能随心所欲的。” 慕容业没当过皇帝,自然不信这番话,不过懒得辩驳,轻蔑一笑,眼睛瞟着别处,好一会儿目光才收回到冰儿身上,又比先前诚挚了三分,说出的话却让冰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若不眷恋宫里的荣华富贵,就跟我走吧,随便哪里隐姓埋名,过平凡日子。” “……什么?” 这表现得过于惊讶的一声,让慕容业已然觉得失望,他避开她睁大的眼睛里惊奇的目光,望着远方道:“跟我走吧,我见不得你在这儿受苦!我虽不能让你锦衣玉食,但我双手能劳作,一定会让你过上舒心日子。” 然而,就和他猜到的一样,回答是否定的,不光如此,冰儿还说:“你别瞎想了,我必然是要回去的。” 慕容业脸色一滞,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最终唇边噙了丝冷笑,道:“那我走了。” 冰儿神色不由落寞,却也不好挽留他,停了停突然发足追上去,说道:“等等。” “等什么?” 冰儿把玉箫递过去,慕容业怔了怔,问:“干什么?” 冰儿道:“原是你家的东西,我留着算什么?” 慕容业眼睛突然充血变红了,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我家的东西。不过阿爷传给了你,就是你的。”冰儿有些怕见他这样的神情,退了半步,还是执着地把手伸了过去。慕容业终于接过了玉箫,轻轻抚着碧绿油亮、如同挂浆一般的箫身,又见下面挂的是黑色珠儿线打的同心络子,心里一阵酸楚。 第177章 就是凤凰山被攻下的那天,就是梅禧妹自尽的那晚,就是身受重重鞭挞的那时,冰儿也没有看到慕容业眼中坠泪的情景,此刻他虽只是眶中莹莹一层薄泪,可在这样铁硬的汉子的眼睛里,竟然显得那么不可思议。冰儿呆呆地望着慕容业半晌,才听他的声音沉沉地传过来:“阿爷原是讲义气的人,从小儿教我们,江湖间行走的规矩,恩怨分明是第一条。那日他为了护着在帮的一个领袖,硬生生把我们一家推到这万劫不复的境地里……姆妈是和我一起去的宁古塔,原本也有个让我做儿子的承养母亲的意思,可叹我那时不懂事,空为着心里的怨气,忤逆顶撞了她多少回……宁古塔的气候,八月飞雪,我就瞧着姆妈越来越瘦,八个手指被拶子夹断残疾,无法做活儿,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硬用拳头握着衣槌洗衣裳,我日日瞧着她的泪落个不停,她却怕我伤心,跟我强装笑脸。是怎样的日子,让她终于失却了所有的希望,一索子寻了自尽……从那日起,我在宁古塔再呆不下去了,有披甲人的鞭子也好,有出没无常的老虎也好,我逃了多少回,抓回来鞭打了多少回,周身血流得如网一般,终于还是出了那个地方。当时就想,流人待的地儿,我绝不再回去了。” 他回过头,企望她会懂,冰儿潸潸泪下,却只是微微摇头,不知是为哪句话。 慕容业自嘲地无声一叹,伸手抹了眼角一滴泪水,把玉箫又递了回去:“罢了。虽有时候我还恨阿爷,为了旁人,牺牲了自己妻子儿女,可是他讲的义气,却跟刻在我骨头里一样,竟消不掉……”扭头道:“你身子没有恢复利索,不要太劳累。要砍怎么样的柴,我来吧。” 冰儿虽然不肯,但哪里挣得过慕容业,被他夺了斧子,对着一棵柞树劈削起来。日上三竿,渐渐炎热了,慕容业汗流浃背,不由解了上身衣服劳作,冰儿见他背上深深浅浅都是一辈子也消不去的褐色鞭痕,偶见转身,胸口结实的肌肉上有一道长长伤痕,如蚯蚓般凸起蜿蜒在皮肤上,还是未曾痊愈的紫红色,且扯得周围新长出的嫩红色肌肤也褶皱变形,随着他大力地挥动斧头而在身体上扭转、延展、缩紧、绷直……冰儿上前抓着他握斧头的手,泪如雨下:“业哥哥!是我对不起你!” 慕容业的大手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握着,停在空中。 自那日山林间一别,他日日握着骨箫,冒着晨雾来到冰儿惯常打柴的地方,不敢吹箫,不敢露面,不敢发出不合时宜的响动,怕惹冰儿生气。可日日要来,因着想念她的身影,想念她劳累时喘气的声音,想念她吹动阿爷留下的玉箫时,那婉转入云霄的乐曲……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慕容业没有读过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但是他懂自己心底里无可摆放的躁动与不安。于是义无反顾又一次来到官庄,冒着被抓捕的危险贿赂苏里图,只为得到妹妹的消息;抓心挠肺地渴望着见她,终只是遥遥地盯视着她住的那扇小窗…… 此时,他听见自己胸腔底下传来的一声,不知是那颗硬邦邦的心脏碎裂开来了,还是其他什么。 ******************************************************************** 唐博伦依例到盛京城里递交公文,四处都转了一圈,该当打点的也都不敢遗漏,唯有盛京将军海兰察府上,门包竟然送不进去,唐博伦心里有点哆嗦,正欲离开,却有将军家里的长随给他送了名帖来,夹片上盛邀他去将军府上坐坐。唐博伦大喜过望,在靴页子里塞了几张银票,又吩咐自己的随从备好土仪,恭恭敬敬来到将军府里。 之前虽也见过海兰察,不过是随班列见,自己位置低,也没有敢怎么说话。这次却是被海兰察待若上宾。 海兰察穿着官服,正式地接见,见面之后又叫唐博伦长随拿衣包替主子更便衣,这又是当亲熟人接待了。花厅里分主客位置坐下,伺候的是将军府清秀聪慧的小丫鬟,奉的是京里新上的春茶,布的是京里六和斋的细巧“八件”点心,海兰察满脸和气的笑容,声音都那么随便:“来来来,别客气!我海兰察是行伍出身的粗人,唐大人是读书人,不要嫌我这里粗鄙。” 唐博伦斜签着坐着,惶惑说道:“将军这么说,倒是卑职不敢当了!卑职自上任来,一直没有谈得上孝敬将军……”瞥见四下没有外人,伸手就到靴页子里掏东西。 海兰察何等眼尖,一把捉住唐博伦的手,正色道:“唐大人不要这么着!老海今日有求于你,你若是反过来客气,我倒不好开口了。” 唐博伦不由愣了愣,海兰察开门见山的性格,笑笑说:“其实也写过信给大人,大人治下,官庄里金氏女子,身份特别,老海虽不方便细说,但唐大人禀赋聪慧,应该知道我的意思。还望大人多多照应!不说有异于他人,至少不要有伤病、冻饿、折辱的事情出来。” 唐博伦听得海兰察邀请自己,竟是为了当面嘱咐照应“金氏”,嘴角不由一抽,心里泛起些异样的感觉来,因而试探地问:“海将军见过金氏?” 海兰察倒真没料想到唐博伦是“色胆大如天”的人,也没料到他已经把自己的话揣摩到别的地方去了,所以此时既没有多想想,也没有讲避讳,点点头说:“见过,且有些交情。不过照应她也不全为着交情……此事过了以后与大人细说就不妨了。” “此事过了”?唐博伦心道,流刑可是终身的事儿,还能有什么事情“过了”?心里被妒忌撞得一阵刺痛,不过他是极会演戏的人,脸上是越发诚恳的微笑:“将军嘱咐,卑职哪有不照办的!卑职一定当自家人一般照应金氏!” 海兰察没有注意到其间试探的口吻,只是欣慰地点点头说:“如此好得很!”又说:“还有,尚阳堡周边,也需着人关注,尤其是一个男子,紫赯脸、粗长眉毛、面色阴鸷的瘦高个儿,如有发现,一定不能打草惊蛇,立刻报于我知晓……” 唐博伦哪有心思再想后面的话,唯唯诺诺应了。海兰察便叫身边长随拿了两个包裹,一个推到唐博伦面前:“大人带来的敬意,老海愧领了。这是我从京里带的些时物,聊赠大人!——另一个是些衣服吃食,请大人帮我转赠金氏。” 唐博伦回到尚阳堡,脸色就不大好看,叫来苏里图道:“如今金氏还是在林间打柴?” 苏里图有些惴惴,应了声是。唐博伦冷冷笑道:“海将军还真是照应得不得了啊!果然是红颜祸水,倒要看看能不能祸害到我的头上!这几日你去探探金氏的口风,若是有松动,就备着礼制和东西,我要纳妾了。”低头看到仆人放在地上的两个包裹,打开给“金氏”的一个一看,果然只是些衣裳吃食,但都做得精致,心里腾腾地又窜起妒火来,把包裹一踢,道:“什么玩意儿!衣服收库里去,吃的拿去喂狗!” 苏里图咽了口唾沫道:“太爷,万一……” “万一什么……”唐博伦眼神阴沉沉的,一边唇角上弯,却绝无笑意,“生米做成熟饭,他还敢怎么样?就算他是个将军,盛京军政的首领,我也是太和殿殿试里过来的,天子的门生!我不犯错,他能把我怎么样?千里投官,没有钱舞弄也就罢了,连点权力都没有,十年寒窗又是为了什么?这鬼地方我也不过待个两三年,若是连娶个女人这点胆识都没有,也太过窝囊了!” 第178章 苏里图哪有什么见识,见唐博伦成竹在胸的样子,少不得赶着逢迎:“太爷的见识,小的们不及!金氏那里,小的一定做通!” 作者有话要说: ☆、群山若证长相守 冰儿这十五年人生,细细算来,过得可谓是惬意痛快的日子其实并不多,然而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尚阳堡这段理应辛苦悲酸的流配历程,竟然是这么多年来未曾感受过的快乐、舒心与幸福。 早上踏着露水来到山林间,此处人迹罕至,非常隐秘,只要吹起玉箫,自然会有个人来到身边,彼此相视一笑,慕容业笑道:“如今竟白做了你的长工。” 冰儿笑道:“谁让你抢着干活来?”欢蹦如林间的小鹿,时而帮着捆扎柴火,时而摘着花叶往慕容业头上乱插,逗他开心。慕容业虽皱着眉头说“别闹!”脸上的笑意却遏不住,惹急了便捉过妹妹,作势要打,其实只是轻轻在她脑门上弹一指甲。日上三竿,冰儿苦着脸道:“我饿了……” 慕容业看她果然瘦了一圈的小脸,有些心疼有些责怪,问:“早上没好好吃?” 冰儿嘟着嘴道:“不好吃!天天不变样的糜子粥,粗窝头,还有老酸菜。胃口都吃倒了!” “我在宁古塔吃了四年这些东西!你才吃了多久?” “啊,那我得吃十年!”冰儿的算法和他不一样,这下脸更苦了,“其他苦能忍,吃这些猪食吃十年,实在耐不得!” 慕容业冷笑道:“你是好日子过得太多了!”伸手在树上摘下一串果子递过来。冰儿背着手不肯接:“我要吃肉!” 慕容业把果子丢进自己嘴里,边说:“哪里找肉给你吃!”边四下里搜寻猎物。其实妈妈山四处是宝,因着野生植被多,野生的动物也多,林子深处或有虎狼,这片却只有些温驯的小兽。往山里没路的地方多走几步,就看到一头傻乎乎的狍子,见人也不躲,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瞧着人。慕容业轻轻抽出手里的解手刀,背在身后靠近这只狍子,临到近了猛地向前一扑,一把抱住了狍子的脖子,狍子蹬腿想跑,慕容业眼疾手快,闪腰躲开狍子的后腿,就势一抱狍子的腰腹,可劲儿地往地上一摔,狍子被摔得动弹不得,等反应过来想要挣扎,已经被慕容业一刀割了咽喉,弹了两下腿就死了。 “这血大补,你来尝尝?” 冰儿摇摇头又摆摆手。慕容业笑了一声,道:“到底是个女娃!远着点,我来整治。” 冰儿依言到旁边整理木柴,间或瞥一眼慕容业这里,他像个林子里熟练的猎手一样,用一把解手小刀,放血、剥皮、清理干净,又挖了一个土灶,垒上石头,薅了枯草,打着火石,旺旺地生起一堆火来,把狍子肉割成大块,随身的褡裢里取了盐抹上,串在树枝上烤起来。 一会儿功夫,冰儿就闻到了诱人的肉香,许久没见肉食的她不由口里湿润,涎着脸凑过去:“好香!”又夸慕容业:“业哥哥,你好厉害!” 慕容业脸上映着暖暖的火光,微笑也如这橙色的火焰一般柔暖,盯视着火上的狍子肉,好一会儿才把肉从火上移开,伸手掸掉外层的焦黑色,道:“馋得你!丢人不?——小心烫!”一脸蔼然的笑,看冰儿捧着还在滴油花儿的肉淅沥呼噜大口嚼着。 冰儿吃得开心,转过脸问:“业哥哥,好香呢!你不吃?” 慕容业说:“你吃饱了,剩下的就是我的。”自然地伸出手去,把冰儿鼻尖蹭到的一团黑灰拭去。虽然除了盐,没有别的香料,但这样的肉,这样的场境,竟比宫里的大宴还要吃得香甜痛快。冰儿几回抬眼,隔着火焰上缥缈的雾气,看到慕容业抱膝坐在地上定定地看着她,他的脸在蒸腾的空气背后似真似幻地浮动,唯有眼睛中平静、愉悦的神色那么真切而分明,自他十六岁那年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 *********************************************************************** 吃饱了肉,就更不想动弹了。冰儿倚着树倒着,慕容业叹道:“这样的懒婆娘!”没奈何收拾了东西,帮她继续砍伐。冰儿双手枕着头,问道:“业哥哥,你以前也经常打猎吗?” “嗯。” “你教我捉狍子好不好?” “嗯。” “其实我一点都不懒的!”冰儿见他忙碌,眼珠一转道,“你瞧你外面的衣服,领子口都磨得不像样子了!我才学的缝补,你脱下来我给你补补吧。” 慕容业未及多想,解开衣服给她,自己只着一件背心,瞧着林子里面有棵好桦树,便朝里去了。 冰儿吃饱了狍子肉,也不想回去吃午餐,捧着慕容业的衣服。衣服领口传来慕容业淡淡的汗味,却让她非但不觉得不适,反而有些说不上的平静与安心。时光仿佛就停滞在那一刻,如此静谧又如此温馨。阳光透过树阴斑斑驳驳地落下来,地上是厚厚的碧草,星星点点开着野花,冰儿专心穿针引线,缝补着手中的衣物。好一会儿,慕容业两手提着两捆干柴过来,伸着头一瞧就笑道:“你什么手艺!把我好好一件衣裳,缝得皱巴巴的!” 冰儿嘟着嘴道:“够好了!你自己也不知道缝补,像狗嚼过似的,也不嫌砢碜!还不谢我!” 慕容业撇了嘴露一个苦笑:“拿你没办法,谢谢啊。” 冰儿笑着把缝好的衣服丢到他怀里:“去死吧!谁图你这声谢!说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恶心人呢!”慕容业笑着把刚刚缝补好的衣服穿上:“好了好了,你主内我主外,浑似一家两口子:你缝补衣裳,我给你干活!——瞧瞧,这些柴火够你交差了么?” 冰儿听他占便宜,跳起来在慕容业的胳膊上狠狠扭了一把,慕容业捂着胳膊“哎哟”叫了一声:“女孩子练不得武,手劲贼大,将来谁做你男人还不得被你打死?”然后笑眯眯道:“我渴死了,水呢?” “不给你!”话是这么说,手上却体贴地把水囊打开,直送到慕容业嘴边,慕容业也不用手拿,就着冰儿的手大口大口地喝了个畅快,而后一抹嘴:“痛快!” 冰儿盖好水囊,见慕容业外褂里面的坎肩也磨得不像了,嗔怪道:“你也是!贿赂苏里图拿钱拿得刷刷的,可是自己连件好些的衣服都没有,你每回就这么寒碜地去给苏里图送钱?”慕容业不屑地笑道:“我来钱快得很,取些民脂民膏哪里有什么烦难!衣裳鞋袜,好坏不是一样穿吗?正儿八经的,是去考秀才还是当山匪?”冰儿劝道:“你又何苦总做这些刀尖上舐血的行当?现在到处在缉拿你,还不收敛着,万一……” “万一什么?我走哪条路是活路?无论哪日死,都是我的本分,皱一皱眉,我就不配姓慕容!”慕容业道,“你又来了!如今恁的会聒噪!天天听仁义道德听多了,人都呆了。要是苏里图和那姓张的老娘们还敢那么欺负你,叫我,直接一刀剁了他们!天下那么大,哪儿待不了人?我们俩……”他说得口滑,至此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在担心什么,回头看冰儿的表情。冰儿却似乎没有注意听他的话,两只明亮的眼睛直盯着头顶出神,慕容业也陪她往上看,原来头上的树上有一窝小鸟,大约是饿了,正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声音嫩得似乎能掐出水来。 第179章 慕容业道:“喜欢么?我去给你端下来。” 冰儿忙阻止他:“不要!人家好好的一家子,要你去端什么!” 慕容业愣了一愣,冷冷道:“好好一家子被端了,还是稀奇事么?”冰儿闪闪眼看他,果然神色里多了几分悲怆,见他伸手不知有意无意就要去撼树,冰儿忙抓住他的大手:“别弄了。我们坐下来聊聊天好么?” 慕容业算是对她言听计从的,陪着冰儿坐下来,冰儿叽叽喳喳捡着有趣的事情说,终于让慕容业把刚刚的愁怀一放,两人聊些小时候的故事,虽似是久远之至了,然而说到一幕,便如同在眼前展开一般,令人心驰神往。午后天气暖和舒服,树林里没有其他人声,鸟鸣蛙噪越显得其间静谧。冰儿觉得浑身放松适意,眼睛也渐渐困倦上来,声音也娇柔起来:“业哥哥,我困了。”也没有丝毫窒碍犹豫,把头靠在慕容业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慕容业不敢有丝毫动弹,怕吵醒了冰儿,只是鼻端少女清新的香气让他心中如春草乍生一般被顶得绒绒地发痒,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渐觉冰儿的呼吸声变得匀净,才稍稍回头看她的脸: 阳光洒在她的面庞上,光斑到处,只觉得白腻红润,连细绒绒的汗毛都瞧得一清二楚,在阳光下微微闪着淡淡的金色光泽。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长长的阴影,不时轻微翕动,那阴影便也跟着颤抖,眼皮上淡淡的褶子,细高的鼻梁,和慕容家的儿女不大一样,此刻看来,慕容业总觉得怎么都看不够,心里把她的容颜描摹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深深刻在心底间一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冰儿的睫毛扇动了两下,懒懒睁开眼睛,慵慵地四下一望,眼睛突然睁大了:“啊呀,太阳都偏西了!我睡了多久?” “你紧张什么?” 冰儿回头,见慕容业正一脸笑意望着自己的脸,伸手推了他一把:“盯着我瞧什么!” “刚才我就一直在盼,盼你的眼睛睁开的一瞬间。记得小时候,你的眼睛就跟黑白琉璃珠子似的,看到哪里,光就带到哪里。如今……”他凝望着冰儿好一会儿,冰儿也直直地盯着她,眼睛里盛着微微的笑意,似乎在问:“如今怎的?”“如今还是一样的。”他缓缓说道。 冰儿侧过身子,眼神泼辣地看着慕容业,试图在他的眼睛里找寻什么,可找了半天只有当年哥哥的宠溺——不管自己做错什么,永远都能够包容的宠溺——冰儿突然心头一酸,移开眼睛,定了定神又带着笑看向慕容业的脸:“你可和以前不一样了!你看你的手——”她执起慕容业的手一字一句说道:“以前呢虽然也有茧子,不过还是挺软的;如今糙得和树皮似的。你看你的脸——”她的手略一犹豫,轻轻抚上慕容业的颌骨,声音也变得比刚才轻柔:“黑了好多,也——”也比以往刚硬了,下颌仿佛刀刻一般棱角分明,似乎永远都是紧紧地绷着。“还有你的眼睛……”冰儿轻轻抚着他的眼皮,慕容业的眼睛眨都没有眨,定定地看着她,“眼睛和以前不一样了……” 其实都不一样了。 十年时光,无数悲苦、寂寞、伤怀、疼痛的磨洗,再不复十年前那个少年的天真和那个小女孩的单纯。慕容业只是眼含笑意看着眼前的妹妹,二十六岁的人,眼神如耳顺老人般苍老,大悲大恨并未淡去,可是如今他却决心忘怀,抛却过往,只为空下一颗心,不再计较两人之间也许隔着的血海深仇,也许隔着的千山万水,也许隔着的阿鼻地狱。 *********************************************************************** 晚间回去,未免神色飞扬,众人淅沥呼噜喝粥,冰儿因着一肚子的烤狍子肉,还不觉得饿,马马虎虎吃了半碗就放了筷子。 张妈悄悄问苏里图:“苏爷,她这些日子不大对劲啊!” 苏里图嘬了嘬那张尖嘴,若有所思地点头。 晚上,张妈来到冰儿住的地方,却不见人,李吴氏努努嘴道:“婶子,她在隔壁呢!和胡家的丫头走得最近。”张妈过去一瞧,竟是冰儿在主动向胡衍璧求教缝补衣裳的方法,真正前所未见!张妈手中原捧着一大叠衣物要给她的,此时心里不由犯了嘀咕。好一会儿,她换了笑脸走进去:“哟,这里可热闹!” 胡家几个人忙下了床,屈膝为礼。冰儿看看旁人,没奈何也蹲低了身子,随众叫了声“婶子”。张妈笑融融道:“冰儿你来,我有好事要告诉你。” 冰儿一听“好事”,虽有些将信将疑,还是跟着出去了,张妈要套她的话,问道:“这几日你老饿着,真是生受了!” 冰儿不由警惕,笑笑说:“没什么。——是什么好事?” 张妈笑道:“你要不还回厨下去?说是唐太爷亲自打了招呼下来呢。”她边说边细细观察冰儿神色,见冰儿先是一愣,竟有些不愿意的样子,又微微撇嘴,似是并不把太爷的恩典多当回事般。果然,稍过了一会儿,回答便是:“不用了。张婶子不嫌我砍柴的事做得不好,我也该当吃这点苦。若是厨下没有人去,我觉得胡衍璧做事情认真,倒还不错的。” 张妈不由带了点冷笑:“你莫要得福不知!太爷他——也不是轻易为人招呼的!” 冰儿显见的根本不以县太爷为意,敷衍地说:“我明白了,改日见到太爷,我好好和他道谢。” 张妈不由色变,冷冷道:“凭你?!你也太拿大了!”停了停还不甘心,吓唬道:“不是我吓唬你,虽然你这流刑算不得死罪,但是到了这里,性命不由天,更不由你,还不只由着县太爷!若是这点你闹不明白,将来有好苦头要吃!” 冰儿不由不忿,道:“我又怎么唐太爷了?我说了他一句坏话不曾?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情不曾?怎么的就说得我欠了他一屁股债似的?” 张妈给她一噎,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冰儿自知自己嘴臭的毛病又犯了,如今人在屋檐下,这样的环境里自当收敛。她也不是笨人,在为人处世上虽有些自己的倔性,不大愿意轻易地屈服随和,但宫里厮混了这些年,看了那么多口蜜腹剑,好歹也看得懂些。因而,虽然有些不大情愿,她还是赔了笑道:“瞧我,就是不会说话,张婶子别和我计较。” 张妈唇角抽搐了一下,甩了手走开了。 冰儿回到自己住的屋子,李吴氏又在灯下做绣花鞋面,一针针一线线,熬得眼睛发红,见她回来了,少有地出声打招呼:“你回来了?”冰儿一愣,不知怎么搭理她,“嗯”了一声算是应过。李吴氏一根线绣完,把针在头皮上擦了擦,换了淡绿色的线在鞋面上比了比,才穿针引线边绣边说:“我不过意!张妈也说了,以后你还是回厨下去,我呢,还是去浣洗,也不枉县太爷照顾你的意思。”说完,特特地勾起眼睛,仔细地瞟着冰儿的神色。冰儿被她瞧得不舒服,道:“不用了,我喜欢在林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苍天啊大地啊,为什么我这两天打开都是164啊!抽风还抽出新花样来了! 好在用历史文件夹居然还进入了以前的管理页面,我是有多聪明!o(n_n)o哈哈~ 就不知大家看不看得见? 第180章 俺同事说看得见,悲催地jj就欺负我…… —————————————————————————————— 甜文一章,请笑纳。 ☆、流水空惹无情游 林子里有人在等待自己。肚子饿了,问他要吃的;不想干活了,他会帮着干;午后困倦了,可以靠着他的肩膀睡个小觉;更重要的是,和他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在苏州山塘河里,还是孩子的他们无忧无虑地戏水玩耍,只是那么单纯地快乐着。 虽则,隐隐觉得这样的快乐不可能长久。 “还有十年!”冰儿这样想着,纵然两个人并没有什么未来,可是可以十年都在一起,难道不也很好吗?脸上便从容地浮起笑意来。 慕容业见她神色生动,原本有些蹙着的眉头松了松,道:“我在集市里买了些吃的,你要不要尝尝?” “要!”是小女孩般雀跃的神色,果然拿了马奶嵌的油炸萨其马,吃得香甜。慕容业最喜欢这样静静地看着她,见两块糕点下肚,唇角就沾了碎屑,不觉有些好笑,伸手帮她把嘴边擦干净,小丫头丝毫没有躲让,仰着脸让他的手轻轻摩挲在那细腻如剥了壳的熟鸡蛋一样的肌肤上。 慕容业突兀问道:“你信我吗?” “信!”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慕容业心里一暖,道:“闭上眼睛,把手伸出来。”见冰儿依言做了,轻轻捉住她的手,摊开,郑重地把一条坠着一个小小的白玉丁香花的银链放到她的掌心,又就势把她的手指一起包住:“拿着。不值钱。不过,这是当年我送给梅禧妹订婚的。”冰儿心一颤,手也一颤,像握着火炭般急急地甩着手:“我不要!”慕容业却把手握得紧紧的,不容她甩开,霸道地说:“我给你的,拿着!” 冰儿抗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明显有些不快。 慕容业幽幽道:“她已经去了,你留着它做个念想儿吧。” 冰儿自然是觉得甚为别扭,瞪着眼睛望着慕容业,他的表情却不是在嘲讽或侮辱,眉头未皱,眉间却自然有一道深深的折痕。犹记得十年前的业哥哥,算是相当英俊的小伙儿,只是这十年风雨磨洗,把好端端的人折损得如旧了一般。“她不懂……”慕容业心里想着,却忍不住那酸楚如潮,把自己淹没,“其实是生来没缘,老天爷也注定了……”虽是暗自开解自个儿,心里还是不由纠结得疼痛起来,手上也忍不住加了力气。 冰儿的眼睛和他的只相隔半尺,甚是觉得压抑,转开脸不瞧慕容业,却觉得出他的目光像锁链一样牢牢地缠着自己,火热的、狂躁的、压抑的、不能自持的,而又酸楚的目光,把自己的心都给缠了进去。她的手被他牢牢地握着,指骨都有些痛,冰儿用力抽自己的手,别着头道:“你不要这样!我不喜欢这样!” 良久,慕容业才露出他惯常的冷笑:“我是不配喜欢你。”狠狠从冰儿手中挖出那枚玉坠,拔脚就走。 冰儿不知到底算是怎么回事,但见他走了,少不得自己先去伏低做小,追上去拉着他的胳膊:“你说这话,我……我怎么回你?”她显得有些语无伦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啥,才渐渐理清了思路,“我是说,我要时间,我不能……不能那么轻率。等我回去,好吗?我回京里后,和皇上求情,求他把我指婚给你,好不好?” 慕容业停下步子,也只极短的时间,又大步流星向前走:“我是傻透了,这会子也给你当小孩子骗骗!”他走了几步,蓦地回头,指着冰儿的鼻尖道:“你要选我,就要放弃你的皇帝父亲;你要你的皇帝父亲,你以后就与我无关!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我也决不会和你的皇帝父亲亲亲热热做一家人!” “慕容业!你怎么好逼得我不顾自己的家人?这事,是你不讲道理!” 慕容业蛮横地说:“这事,我没道理可讲。我是喜欢你,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生生死死我都经得多了,一点子小儿女感情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梅禧妹比你好得多,你以为我还会记得你一辈子?”说完,他出了一口恶气,经过箩筐时,故意“噔噔”两脚,踢飞了箩筐,让里面满满的木柴洒了一地,有的就着山势滚落,不知掉到哪个山谷里去了。见这一片狼藉,他越发觉得痛快,回头想再看看冰儿生气的表情,却见她满脸泪痕,定定地望着自己的背影。慕容业心里一颤,停住脚步,不知道说什么好。 冰儿也无话可说。当年那个护住自己给自己糖吃的温柔的哥哥早就一去不复返了,不过同样,当年那个偎依在哥哥身边乖巧听话的小女孩也一去不复返了。他们彼此想要喜欢对方,可虽面对着面,中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千年万载,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东西阻隔着他们。 **************************************************************************** 恹恹地回到官庄,冰儿有些有气无力,箩筐里只剩了一半的柴火。张妈迎面过来,冰儿递过箩筐,道:“今儿身子不爽利,没打足分量……” 张妈却不为所动的样子,主动接过箩筐放到一边,笑眯眯说:“看你,累得一头汗!”递过一块手帕来要给她擦汗。 冰儿不觉一愣,后退了半步才觉得自己又多疑了,勉强笑着接过手绢,随意拭了拭额角。 张妈殷勤地说:“走,先去吃饭,今儿有县太爷赏下来的鱼和野猪肉。香得很!” 冰儿甚觉奇怪,被张妈拉着,径直进了苏里图办事的屋子,里面一张小桌摆着满满一桌佳肴,张妈硬是摁着冰儿坐在炕上,在她面前摆着盛得满满尖尖的一碗雪白米饭,又可劲儿地向她盘子里夹菜:“瞧你这阵瘦的!我看着都不忍心!这下巴都尖了!……” 冰儿少见她这副样子,不由警惕,搛了一小团米饭在嘴里细细嚼了,倒也并无异样,还是糯糯的新米,食不知味吃了两口,忍不住还是要问:“张婶子,这是怎么回事?” “金姑娘大喜!”张妈第一次对冰儿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却卖着关子不肯细说,眼睛闪闪的,带着叫人猜谜的意味,瞧着冰儿不说话。 冰儿把自己可能遇到的“喜事”都想了个遍,想到会不会是京中皇上要借什么由头赦免她?不由心里也松快了,赶紧问道:“你诓我的吧?我有什么大喜?” 张妈见冰儿面带一抹喜色,以为她八/九成明白了,更是神秘地笑着附到冰儿耳边:“别多问,晚上跟着我走就是了。赶明儿要问你讨杯酒喝!我们老婆子以后还得你多照应着呢!” 冰儿忍着张妈嘴里的葱蒜臭气,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你说清楚!什么晚上?为什么要晚上?” “呵呵,傻丫头!”张妈笑着一戳冰儿的额头,“别害臊了,女人家都要经这一关的!我早就瞧着这里的犯妇犯女里头,就属你长得最好!胡衍璧看着清秀,眉眼里头比你差得还远。你说人家唐太爷,正途出身,鹏程万里,算来也是万里挑一的尖儿,到底有眼力见儿,就是挑中了你!……” 她话还没说完,冰儿已经横眉怒目:“唐太爷是尖儿,我消受不起!谁爱晚上跟着你去,你尽管叫谁去!别扯上我就是了!” 第181章 张妈见她居然不识好,不由生气,但想到县太爷的嘱咐,还是忍气吞声道:“别人?别人也要有这份福气!你莫张狂,去了只管有你的好处;不去?哼,不是我吓唬你,现官不如现管,破家县令灭门府台,你看着办吧!……”过一会儿又凑过来柔声道:“我知道你是好人家女儿,这又不是丢人的事!唐太爷年纪又轻,家里的太太又没有跟着上任。你伺候得他满意了,开脸收房还不是一句话!不也是正儿八经的身份?岂不强过在这里受罪?听说唐太太还是极贤惠的一个人,将来唐太爷调到其他好省分,你与大太太也是好相处的。……” 冰儿厌恶地躲开张妈的脸,一字一顿道:“你听好!我不会去的!” 张妈立即变了脸色,把筷子一拍道:“你少不识抬举!今儿去不去还由得你么?我白知会你一声,若是不肯吃敬酒,总有罚酒等着你!” 冰儿今日和慕容业吵了架,正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听见张妈竟然还敢威胁自己,她是爆炭一样的性格,早就耐不住蹦了起来,也把筷子用力在桌上一拍:“我是犯女,不是娼/妓!他唐博伦敢奸/污我,就是脑袋不准备要了!你只管去回他,这里虽是流配的地方,读书人多,还有要赐环的人,他唐博伦不怕将来事发,只管为非作歹去!就不谈将来,你看现在盛京将军饶不饶得了他!” 张妈被噎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说不出话来,倒是苏里图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些狰狞,指着冰儿的鼻子道:“你莫要拿盛京将军来吓唬人!海将军迟早是要去西北打仗的,你希图他位置高,权力重,也要瞧瞧自己是不是攀得上!——” 冰儿打断问道:“哪个海将军?” 苏里图被她问得一愣,反应过来原来她也不知道是谁在护着自己,不由又增加了底气,道:“是多拉尔氏的海将军。” 冰儿一听这个,比苏里图更有底气,冷冷笑道:“是了,你叫唐博伦先去问问海兰察我是谁,再看他敢不敢打我的主意!” *****************************肥来了**************************** 闻听苏里图的回报,唐博伦勃然大怒,把手边的茶盅都掼在地上,琥珀色的茶汤蜿蜒在地上,渐渐渗进砖缝里。“不给她点手段,她还不知道这里谁在主宰!” 苏里图投鼠忌器,犹疑着:“那……”唐博伦冷冷道:“这样一个女子,长得再好,性子如此刁悍顽劣,我也未必要收到屋子里给自己找气受。但是,若不认真给她点颜色,将来在官庄里,还有谁真心把我的话当话?” 苏里图正也没好气,立刻有了主张,出主意道:“那回去我就狠狠抽她一顿鞭子!” 唐博伦冷笑道:“你做事也是不动脑子的!无罪加刑,万一海将军那里问起来,你怎么回话?” 苏里图一呆,暗暗腹诽:既怕将军知道,你就不要动她的心思;既要动她的心思,还怕将军那里不好交代?想是这么想,话是不敢说出口。唐博伦宛如看出他的心思一般,用脚踢踢地上的碎瓷瓦:“呆子!无罪加刑不好交代,有罪动刑谁又能奈你何?她犯了错处,海将军还敢明着护她,不许我惩戒?他虽是我的上司,也不能不讲国法,噎得他没理,他又能怎样?横竖横,我是属于吏部的,不过在这里呆上几年,将来并不受他管,我此时怕他作甚?” 苏里图这才明白了,连连点头。冰儿脾气大,性子不和顺,找她的错处可谓是易如反掌! 正想着,唐博伦又转头道:“小敲小打也没有用处,打几顿不过伤在皮肉,若是重了弄成残废也没意思。若是想要从重加刑,判与官府终身为奴,遇赦不赦,才是真正让他人知道儆诫的。流人里头,除却犯了死罪的,无非脱逃和奸/淫责处最重,你只管往这两方面去想。”苏里图虽觉为难,但看这读书出来的官儿曲里拐弯的念头,无非还是要把“金氏”占为己有,只不过原来想着当妾,还是正儿八经的嫁娶意味,如今却是要无理霸占了。 苏里图回到官庄,对冰儿的声气就明显不对了,皱着眉头大声呵斥道:“怎么回事?打得这叫什么木柴?日日懒惰得这样,还不如找间窑子躺下来收钱!” 这话侮辱的意思重了,冰儿的身份哪受得了这个,当即顶撞道:“怎么着,苏爷是打算挑我的不是了?那日唐太爷的言语,我倒不怕给上面的海将军知晓!” 苏里图眼睛顿时瞪得溜圆,牙齿紧紧咬在肉里,手一扬就是一个漏风巴掌甩将下来,冰儿抬手一搁,挥开了他的巴掌。苏里图打不中,不由恼羞成怒,双指戟指着道:“好家伙,怪道有罪配到这里!造反了!——还该我亲自动手么?不拿家伙来?!” 旁边的人先都看愣了,此时才乱糟糟去取竹篾条,三五个人围着就劈头盖脸地打起来。冰儿抬起胳膊挡着头脸,心里气恨之至,但想到流放前乾隆切切嘱咐自己不能任性妄为,反抗的劲头就消减了下去,咬牙硬忍着。 一顿打挨完,众人都散去了,胡衍璧赶过来扶住冰儿,泪水潸潸而下,哽咽道:“快到我那里去,上次还有些药膏多余。” 冰儿先时愤恨,还未觉得很痛,现在静下来,便觉得周身火辣辣的,到了胡衍璧的屋子,拉上帘子,解开衣服一看,身上条条杠杠净是红肿的印子,抽得重叠的地方便是渗出小血珠子,洇得夏布的衣裳都透了红色。冰儿从小到大挨打不少,然而此时毕竟心生委屈,眼圈也红了,忍着不落下泪来。 胡衍璧小心用手指蘸着药膏涂了伤处,问道:“还疼么?” 冰儿道:“还好。” 胡衍璧叹口气说:“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虽说是‘威武不能屈’,实际岂是容易办到的?你说话行事还是顺着他一些,毕竟将来的日子还长,受罪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总有一天,我要他加倍偿还!” 胡衍璧慌忙掩住冰儿的嘴,以目示意她不要这么大声,然后起身看看外面,又关上门窗,才道:“这话是浑说得的?小心又是一顿打!” 冰儿道:“其他事情可以忍,这件事忍不下来!”于是偷偷把苏里图和唐博伦的想法跟胡衍璧说了,胡衍璧倒抽一口气:“职官强/奸犯妇可是重罪!” “谁说不是呢!”冰儿道,“谁想到唐博伦他这么色胆包天!他虽不敢用强,但要逼得我自己答应,不知底下还要使什么幺蛾子出来。”胡衍璧不由心下发寒,忧心忡忡抬眼看冰儿,她是少有的沉静神色,眉头微蹙,却不显得忧惧。 作者有话要说:  口口真多! ☆、歧路亡羊素难择 第二天到林子里,慕容业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先是瞥见脖子里一道红肿的印子,便大为起疑:“你被打了?” 冰儿却不欲让他知道,掩饰地拉拉领子:“没有。” 慕容业一把拉过她的胳膊,毫不客气捋开袖子,冰儿想要抽开都来不及,慕容业看到原本花瓣般细腻柔滑的肌肤上层层叠叠都是两指宽的条状红肿伤痕,有几处抽破皮的地方还结了薄痂,绛红粗粝的一片,颇为可怖,顿时气得怒发冲冠,瞪圆眼睛问道:“是谁弄的?” 第182章 冰儿往回扯自己的手,手被握紧了,纹丝不动,她嘟着嘴道:“你弄得更疼!” 慕容业手略略放松,嘴里一点不放松:“到底是谁?苏里图?” “嗯。”冰儿终于抽回自己的胳膊,小心用衣服盖着,见慕容业不言声起身就要走的样子,赶紧上去拉住他,“你要干嘛?” “我杀了他!” “不许去!” 慕容业回头劈手夺过被扯住的衣服,骂道:“你读书读昏头了?!这样的人还留着何用?继续欺负你么?” 冰儿急得眼中含着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来我肯定要他的命,可是现在你去却不行!”她见慕容业虽然仍紧紧握着拳头,到底停住了步子,有准备听她说话的意思,才继续说道:“苏里图在官庄,周围都是耳目,你冒冒失失赶过去把他杀了,就算一时解了气,万一被拿住了怎么办?哪怕你武功再好,躲过这一时,你的形容样貌都是广捕文书里有的,海兰察所在的盛京离这里不过半日的快马,他派几队人马来捉你,亦不过手到擒来。你倒想着使一时的气,我们俩……”她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也不图个长久在一起么?” 慕容业心里一暖,因而也一馁,思忖了好半晌才点头道:“好吧,让他多活几天。”转而又问:“为什么打你?” 冰儿犹疑了一会儿,才说:“怕是县令唐博伦想霸占我……”她抬眼一看,果然慕容业又是愤懑到发指的样子,不由问道:“你不会又想杀人了吧?” 慕容业呼吸粗重,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方道:“也让他多活几日。” 冰儿道:“和海兰察到鄜州,我也和他学了不少,该当隐忍时得隐忍,该当果决时得果决。你那日若不是忍不住要下主峰回去救人,若不是一心要杀海兰察为弟兄报仇,或许也不会被擒。今日也是一样的。” 这话带着责怪的意味,慕容业有些不爱听,冷冷道:“你们满鞑子肚子里的弯弯绕,我是不爱学着。” “谁天生是弯弯绕的?”冰儿扯着地上长得半人高的一棵飞蓬草,它根茎结实,纵然叶片被扯得粉碎,碧绿的长茎依然屹立不折。 慕容业目视着她摧残那棵草,道:“就算你忍得了皮肉受苦,难不成唐博伦会这样就放过了你?以后日子还长久,好人也要给折磨坏的!当年在宁古塔,多少流配的女子寻了自尽,都是受不过苦,受不了辱,宁可轻生。”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突然放出光来:“对了,海兰察近在咫尺,你也不能请他出封‘八行’,让你过得舒坦些么?天天提心吊胆的受罪,我都替你不值!” 冰儿瘪着嘴,半晌才道:“也没什么,我从十几岁起闯荡,被人觊觎的就多了,什么样的没见过,还不是一路平平安安回了宫。” “唐博伦一看就是阴刻的性子,手中又执掌权力,要想什么,破家灭门也是稀松事,你以为是道上那些粗人?现在丑话已经传出来了,我看你险得很!你要么跟我离了这里,要么……就找海兰察护着。” 冰儿无法答应前者,然而后者…… 慕容业等了一会儿,怒道:“到底是个娘们儿!婆婆妈妈没个准信儿!海兰察是你爹的奴才,你找他怕什么!他还敢不护你周全?”等了一会儿见冰儿还是搓着衣角、瘪着嘴一副没办法的样子,恨恨地转身道:“随你吧!我不在这儿伺候!” 冰儿跑上前拉住他的手:“你去哪儿!” 慕容业甩手道:“你想怎么死就怎么死!我不想看见,自己去寻个清静,行不行?” 冰儿低头狠狠在慕容业手上咬了一口,慕容业痛得一哆嗦,被咬的手一甩,本能地抬起,几乎要打在冰儿脸上,巴掌抬到一半,反应过来,用力转了个弯,拍在一旁的树干上,拍得树瑟瑟地颤了一下,落了几片老叶。面前这个女孩子却是一脸倔强不屈的神色,一把抱住慕容业的胳膊:“不许走!” “你再用足力咬下我两块肉来,看我听不听你的!” “哥哥!” 这样一声娇呼,却不由让他心一软,平素来去恣意,从未被事所牵的慕容业,不受控制地就停住了双脚,心里还是生气,背着脸不看,只觉得腰里一紧,知道是被她的双臂环住了,心里那些气愤,抽丝儿似的一点点浅了下去,耳中是比平素要软糯的声音,还特为加了点苏侬调:“哥哥,海兰察现在是盛京最大的官,要是他护着我,我少不得被他的人层层看护,甚至就在他的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是我想……我想我们在一起……” 慕容业心中不由酸楚:傻妹子,在一起一时容易,一世太难!不为着一生一世的长久,苦苦忍耐又有什么意义?可理智这么告诉自己,心却不受控制,能得一时就一时吧,人生在世,又有几个“一时”呢? 慕容业轻轻掰开冰儿的手,冰儿正有些失望,突然被他紧紧搂住了,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捧着她的后颈低下头来,那霸道却也温柔的双唇已经在她的唇上轻轻揉动起来。冰儿惊得都忘记了自己该做些什么,她惊悸地瞪大眼睛,瞧着慕容业黝黑的皮肤,高挺的鼻梁,轻轻闭着的双眼……不觉间,她的视线渐渐模糊了,那醉人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从心底到指尖传来触电般的酥麻,双腿酸软无力,浑身像被抽干了似的,又难受又舒服。她不再挣扎,微微张开樱唇,任凭慕容业挑逗的舌尖探索着她的。然而慕容业的吻也只是浅尝辄止,当两人睁开眼睛时,冰儿立刻捕捉到慕容业眼中难以言述的悲伤。 慕容业放开冰儿,初尝滋味的冰儿羞怯得什么都不好意思说,侧头低下揉弄自己的衣角。慕容业伸手轻轻握住冰儿的肩头,小心地抚弄揉捏着,好久才说:“冰儿……还是跟我走吧?” 冰儿颇觉为难,低下头好一会儿,才说:“小时候,阿爷告诉我帮我找亲生的爹娘,我心里就盼啊盼啊,描画了无数遍亲生爹娘的模样。……后来,找到了亲爹娘,可是不久,我额娘薨逝了;我阿玛看起来高高在上、冷冷的,我知道他心底里对我疼爱。我若做了私奔的事,他会蒙羞,会愤怒,也会伤心,而且我和他也再不能相见……业哥哥,你换做是我,你怎么做?你怎么做?” 慕容业说不出任何话,呆立着凝望着眼前的人儿,她的双肩在自己的手掌中,暖暖柔柔的;她的气息在自己的鼻端,清新而蓊郁……然而离自己这么近,却与自己无关。慕容业只觉得一颗心像在冬季冰凉的洛河中渐渐下沉、下沉,终于沉到了河底的泥滩,深深被淤泥掩埋,连心跳的撞击声也变得无力而滞重,渐次停止如死灰,再也鲜活不起来了。他极力掩饰着自己颤抖的嘴唇,执着地又问:“跟我走吧?” 冰儿惊奇于慕容业优柔寡断的纠缠,这是他以前从来就没有的,她更惊奇于慕容业的哀伤,她不知道是什么事会使他有如此深重的哀伤,仿佛这话问完了,两个人就再也不会交一言一般。不过冰儿没有细想,她还是摇摇头说:“业哥哥,你不要逼我!” 慕容业仿佛叹了一口气,又仿佛舒了一口气,他转过头:“冰儿,你选择的对的……” 第183章 “怎么了?业哥哥,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想法子啊!” 这法子已经无处可想了。慕容业回头强笑了一下,无比温存地抚抚冰儿的脸颊:“没事。只是我想知道而已。天不早了,你回去吧,当心路上摔跤,晚上要睡得早些,尚阳堡夜里冷,不许贪凉不盖被子……” ********************************又新*********************************** 慕容业含着笑——最后的心力硬撑出来的笑容——目送冰儿回去,而自己转身,却在山间被踩出的小路上差点绊了个趔趄。 不过是夕阳刚落山的时候,四围山高,其实日头并不算很低,四处白晃晃的,而他的眼前却一片暗黑,胸中憋闷得让他透不过气来。 原本以为自己经历了那么多生死苦难,已经没有什么再是受不住的,如今才明白,其实自己早已一无所有,别无可恋。心里有仇恨的时候,仇恨像一份责任,驱使着他努力地生存、努力地报仇;身边有一帮兄弟的时候,那一双双信任的眼睛,让他自然地承担了一份做老大的责任;被举国通缉,惶惶终日的时候,终于来了一场春风化雨、刻骨铭心的爱情,让他的心里陡然有了暖意…… 而一切恰如昙花,光华耀目的美、遗世独立的情,都不过刹那的一现。 而这些,都曾是他心头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支持着自己努力在这冰冷的人世间活下去……活下去……为某一个理由活下去。 虽则他知道冰儿也喜欢自己,然而她身边还有那么多可以付出感情的亲人朋友;而她却不知道,举世,他只有她了。一旦这丝感情遇到了犹豫不决,遇到了纠错交结,遇到了分割不断,他明白,自己其实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今,冰儿妹妹似若无意的拒绝,他却已经明白,自己果然是什么都没有了。心里刚建起来的愿景轰然倒塌,但又自然而然、并无悬念,他谁都怨不得,只有暗自承受。 耳边忽然悉悉索索响起声音,慕容业惊喜回头,想再看一眼冰儿,却只见一个人影一闪,一棵树后还拖了一片衣角出来。他的目光倏忽变得凌厉,几步奔到树后,那人扭身想跑,哪里跑得过,像那日那只狍子一样,被狠狠一扯,摔倒在地。 等她再翻过身,一柄明晃晃的小刀已经架在脖子上,冰冷的刀刃传来的寒意不由让她的脖子上起了一层粟粒,惊惧得舌头牙齿打着架,连话都说不囫囵。 “你是谁?跟到这里做什么?” “奴家、奴家的夫家姓李……” 来人是李吴氏,慕容业多次偷偷到官庄,也曾见过,料想她也不会说谎,慕容业的脸更逼近她,把刀又陷进她脖子上软软的皮肤中三分:“我还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吴氏原是受张妈的指派,前来侦视,见了这么多不该见的东西,哪里敢说,但一时又不知怎么撒谎,愣了半晌才道:“到林间来找些东西。” “找什么东西?”问得又急又快。 又是半晌才发声,却磕磕巴巴编不圆谎。慕容业眼中就流泻出杀气来,冷冷笑道:“想骗我?你还要修习修习罢!” “大哥!”李吴氏脖子一阵刺痛,觉出危险,不由泪流满面,哀求着,“我原也是被逼的!你饶了我!” 慕容业把刀离开李吴氏的脖子,另一手仍然钳制着她,锐利的目光直直看着她的眼睛:“说实话给我听,或许留你一命。” 李吴氏伸手一抚自己颈脖上的痛处,瞥眼一看,手指上都是红色,吓得惊叫一声,身子颤起来,慕容业不耐烦道:“不过划破了点皮,要杀你,你还能说出话来?”李吴氏这才放下三分心,说:“谢大哥不杀之恩!我和金氏住一屋,近来她日日早出晚归,官庄里的管事苏爷和张妈命我来这里探探情况。”她抬眼见慕容业的眼睛眯得细了,颌下肌肉也收得紧了,吓得心胆俱裂:“大哥、大哥!我今天什么都没看见,我一个字也不会乱说!你放过我吧,我家里还有个孩子,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去,心里念念儿还是想今生再见他一面……” 她说到自己的孩子,竟然悲从中来,此时的眼泪一滴滴都是真切:“……我也是个苦命的人,家里穷,辗转卖给人家做小,生了孩子却不见容于大婆,诬陷了我不敬主母、又是手脚不干净,县衙里一顿痛打,屈打成招,发落到这里受罪。我家男人虽是个读书人,若是对我还有些情意,怕也不会那般漠然的袖手旁观……”她想起刚才见冰儿和慕容业两情深浓缱绻的样子,又是羡慕又是自伤,抬手抹抹眼泪:“我谨小慎微活着,只盼着如蒙了恩赦,还有回家见见孩子的机会。这里谁不是要实心巴结的?我又敢不听谁的吩咐?只怨自己命苦……” 慕容业今日心理格外脆弱,听了这样一番至情至性的哭诉,不觉已把手中的刀刃放了下来。他想起那日凤凰山被破,海兰察对自己评价是“妇人之仁”,自己原不信服,自恃果敢勇力无不及人,如今才发现,自己果然内心并无自己想象的那般杀伐果决。他颓然放开李吴氏,道:“你走吧。但是你若害及金氏一分一毫,我都会活剥了你,剁你手足,挖你心肝,挫骨扬灰,先叫你生不如死,再叫你永世见不到家人!我说得出,做得到!” 李吴氏含泪点头道:“奴家省得!谢谢大哥不杀之恩。” 慕容业把刀还鞘,别转头挥手道:“你走吧。路上把回话想好了,你是个不会撒谎的人,别害了我妹子。” ************************************************************************* 冰儿背回去的木柴,又被苏里图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指责了一通,罚她在露地里把炭窑烧炭的木头都整理成垛,这些细细碎碎的活计,做起来颇为累人。虽是夏季,晚间还有些如水的凉意,冰儿一身薄汗,被晚风吹过,又是一阵凉意,很怕自己又要病倒。她被轮番的折磨,跟慕容业时虽说些“不要紧”“没什么”的大话,实地里还是受不住,又饿又渴,只能在累极了的时候抬头努力看天上一颗颗闪闪的星星,分散对痛苦的注意力。 突然肩头一暖,一件衣服披了上来,冰儿回头喜道:“阿璧!” 却不是,李吴氏站在身后,少有的不是往常那鄙薄的神色,轻轻道:“苏爷他们都睡了,你这里也差不多了,回去吧。我那里留了两张饼。” 冰儿却疑她有诈,冷冷道:“我一会儿就回去,饼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李吴氏叹息道:“我今日见了你哥哥……” 冰儿惕厉回头,目光锐利盯视着李吴氏,李吴氏被她冷冰冰的目光瞧着不适,避让开来道:“你别多想。我要是有心害你,你还只是罚做事这么简单?”又劝道:“其实一样的,苏爷就是要折磨你,你硬抗也好,服软也好,结果没有不同。倒是要真真切切想个主意,怎么从根子上消弭了才是。” “这事儿没法消弭。” 她硬邦邦的,李吴氏也爱莫能助,半日才道:“知福吧!我若有那样一个真心对我的人,什么罪我都受得起!” 作者有话要说: ☆、劈空扳害易中伤 苏里图对冰儿,三天两头,非打即罚,虽都不重,但这些细碎的痛苦,亦极磨人,硬生生又把她弄病了一回。慕容业恨得牙痒,然而顾忌着冰儿的吩咐,没有做出杀人的事来,只得变着花样给她寻些吃的补补身子。 第184章 这日回去,李吴氏却不在,第二日才红着面庞回来,也没有上工,在屋里睡了一日,张妈服侍得殷勤,吩咐冰儿打柴之后,再去给李吴氏洗衣服,冰儿一看,连贴身的亵衣都有,心里不由大忿,挓挲着两只手不大肯,张妈差点又要把巴掌呼上去,李吴氏挽着头发出门道:“这些东西,我也不喜欢别人碰。”自己拿了盆去河边浣洗净了。张妈笑脸送着李吴氏去了,转了一副冷脸对冰儿道:“你呀,就是得福不知!” 冰儿素来不肯受气的人,虽然不回嘴,胸脯还是起起伏伏,显见的在忍气。 李吴氏回来,晾晒好了衣物,到屋子里却没有什么女红要做。她翻箱倒柜从底下取出一件肚兜,白色绫子上刺着梅花鹿和蝙蝠,就着灯盏一点一点细细做起来。张妈在外头喊:“金氏,过来领活计!” 冰儿忍着气出了门,见张妈正和其他几个婆子磕着瓜子唠嗑,声音忽高忽低,带着些神秘:“……太爷只叫性子和顺的侍奉……那谁还说:‘老x好去火气’……可不就便宜了那个偏房……”边说边叽叽咯咯地掩着笑。见冰儿来了,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收掉,着意打量了她几眼,拿了一堆衣服丢在她怀里,又道:“各有因缘莫羡人!……”不知是对着里面的人说,还是对着冰儿说。 冰儿约略知道了些什么,不由更加瞧不起李吴氏,进了屋,见李吴氏做女红极其工细,撇了嘴道:“恭喜啊!” 李吴氏丢了手上东西,要吵架一般瞪着冰儿:“你说什么?我竟没有听懂!你再说一遍?!” 冰儿不愿与她吵架,道:“没听懂就没听懂吧。我可没有时间再说一遍。”低头缝补,果然还是歪歪斜斜,心里哀叹,这种东西明儿交给张妈,不是一顿打,就是一顿罚。她专心缝补了一会儿就耐不住了,又好奇李吴氏居然没有找自己的碴儿,抬头一看,李吴氏一脸是泪,却一声不发,任凭泪水在脸上滑出道道痕迹,有的落进嘴里,有的挂在下颌,还有的滴在那白亮亮、绣得斑斓的肚兜上。 ***************************************************************************** 苏里图垂着手站在县衙的花厅,尖嘴上带着不变的谄色,望着斜倚竹塌躺着的知县唐博伦。 唐博伦翻看完官庄当月的账簿,点点头道:“就这样吧。花销还是略多了些,最好能缩减些,实在缩减不下去,那那些吃了白饭的人也当多些出息奉出来才是。” “是。” 又问:“那金氏如今可服帖些了?” 苏里图吃了一惊般,陪着笑问:“难道李吴氏不合大人口味?” 唐博伦皱着眉头道:“虽然做过人家的会服侍些,到底皮肤摸起来粗糙。” 苏里图忙道:“金氏被好好打罚了几次,日前已不大反抗了,李吴氏得到太爷恩宠,众人抬举,怕金氏也暗自羡慕得紧,悔不当初呢。” 唐博伦冷冷一哼,显见的是不信,过了一会儿才说:“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你天天找她的碴儿,又都是屁大的事,真真不是智举。” 苏里图不由腰一弓:“是,还请太爷提点。” 唐博伦拿账簿当扇子扇着风,冷笑道:“还提点什么?上次老早告诉了你,这样的人,就是该当没官为奴的,无论是脱逃还是奸_淫,你就全然没辙么?养了你这只饭桶!”苏里图吃了一骂,虽陪了笑脸,笑容到底也尴尬了些。唐博伦丢过一个包袱:“喏,又是海将军遣人送来的。送得那么勤快!等他开了口要金氏,我非但得不到人,反而要给那丫头片子倒打一耙了。我倒也还好,大不过穿两年小鞋,有熬出去的时候。倒是平日里打骂,你动手动口的更多,要是她翻了身当了将军的身边人,一阵枕头风吹过去,你可仔细掂量着你这张皮还想要不想要吧!” 苏里图打开包袱一看,仍是精致的吃食和衣服,想必还有一封嘱咐唐博伦照应的切切的“八行”,心里不免也有些“咯噔”,正在胡思乱想,听见唐博伦的声音:“你还杵着干嘛?将军再大,大不过国法去!这些东西和上回一样处置,不许丁点儿到金氏的面前!” 苏里图枯着眉头回到官庄流人住的地方,心里还在琢磨“将欲取之,必固与之”的意思,张妈来回事儿:“苏爷,金氏今日说身体不适,想休息一天,我吩咐她照去做事,不能让她舒服闲着。” 苏里图心里突然一动,道:“她顶撞了没有?” “没有。虽还是张死人脸,不过倒也没多废话。” 苏里图道:“既如此,不要她去了,官庄今年加烧了三百多斤红罗炭和银炭,也够用了。——上回李吴氏去林子,看到什么不该的东西没?” “说没有。” “哦,没有。”苏里图歪着头想了想,忍不住还是要发问,“她倒愿意做打柴的差使?也少听她喊苦喊累的。既然喜欢,还不如不让她去了,近些日子,要把冬季的腌菜做出来,今年官庄开销大,冬季里也就指着腌菜过饭了。叫她留下来帮着腌菜吧。” 腌菜在流人女子的活计里,算是轻便的了,冰儿先时还觉得挺高兴,没想到三五天不见到慕容业,心里竟切切地思念起来,白天洗菜、切菜、撒盐,做得太多,手上的皮肤被泡得发白,火辣辣痛的时候,不由就想起他看到自己受苦时痛惜的目光;日日吃着官庄经年不变的糜子粥、苞谷窝头的时候,不由就想起他给自己带来的美食;更多的是手头做活儿,而脑子里空落落的时候,想起他鹰翼一般的长眉,亮如晨星的眼睛,线条坚毅的下颌,真切而不太自然的微笑,粗糙而温柔的掌心抚在自己脸上,软融融且暖洋洋的感觉;还有人静时不由自主地怀念那热烈的一吻,不自觉地便会两耳滚热,心怦怦乱跳——可是好希望再这样被他喜欢一回! 终于忍不住到了苏里图那里,带着些羞怯的不自信,问道:“苏爷,您吩咐下的酸菜都已经用石头压好了,这几日天气还炎热,全放在背阳的地方。上回您说,赶着最后的时节,多采些口蘑晒干储藏起来,我寻思着日常我经常在山里走动,倒还熟悉些,不如……” 话还没说完,张妈抢着道:“你又在做梦吧!采采蘑菇,这样的轻巧事,得亏你想得到!” 苏里图一摆手止住张妈的话头,似有玩味一般眯缝着眼睛瞧着冰儿,半日才说:“也好,你也辛苦了这些时候了,该当做点轻巧的事情。”冰儿觉得这好事来得太过突然,心里存了疑窦,然而盼望与慕容业见面盼得太苦,哪顾得上想这么多,赶紧蹲了深安道了谢。 出门正遇上胡衍璧,冰儿对她粲然一笑:“苏爷命我到山里采些口蘑。”偷偷凑近她说:“我偷偷留些,我们自己吃。” *********************************************************************** 林子间重逢,两双眼睛都放出光来。倒是慕容业冷静些,握着刀四处走了走、看了看,才说:“上回跟进来一个人,我担惊受怕了几日,好在去官庄偷偷看你几回,并没有受别的罪。那个李氏,还是讲信用的。” 冰儿撇了嘴道:“被你吓的吧?我喜欢不起来她!” 慕容业道:“苦人儿,有时难免有些讨厌的地方——譬如我罢……” 第185章 还没说完,冰儿的手指已经按到慕容业的嘴唇上,一脸的娇笑凑在他胸前:“好了,你是够讨人厌的!我难得出来,还要听你谈别的女人怎么可怜。——再可怜,可怜得过我吗?为了你,我好好日子不过,可是要受十年的流刑!说吧,你怎么补偿我?” 那温软的指尖按在唇上,热烘烘的小身子靠着自己,少女的芬芳若有若无地钻过来,慕容业心里哪还装得下别的,伸手一箍,把小人儿紧紧地箍在怀抱里,这才轻轻啃咬那按在嘴唇上的柔荑,边啃边笑道:“你腌菜后洗手了么?怎么手也像被腌过似的?”冰儿笑道:“没洗。我今日吃糖后还没有擦嘴……” 果然,那温柔的嘴唇就凑了过来,先是反复地轻啄着两边的脸颊,然后揉按着她的嘴唇,再一片一片地吮吸,渐渐听见两下里的呼吸声重了,亦不知谁是谁的,只是缠错交融,渐渐不分彼此,恨不得化作一团、水乳相融。慕容业循着她的香味渐次把嘴唇移到了其他地方,柔柔的耳珠、光润的颌角、白腻的颈脖、浅蓝色夏布衣裳掩着的精致的锁骨……他不敢太过用力,怕在这珍珠一般的肌肤上留下痕迹。不料情到浓处,冰儿的手忽然撑在他的胸口,微微别转了脸,声音低得微不可闻:“业哥哥,好了吧……” “怎么了?……”含糊地问,嘴唇还往她脸颊上凑,那脸热热的灼人。 “好了吧……”声音较之刚才冷静,手也在他胸口多了一些力道。 慕容业不愿违拗她,离开她的脸,手依然环在她腰上,仔细瞧面前的女孩儿,脸红得像煮熟的大虾,不由发问:“怎么了?” “怎么了?”冰儿羞红着脸,半日才道:“我可不敢做逾矩的事情……”头一低,眼睛却坏坏地瞟上来。慕容业的紫赯脸上也不由浮一阵红晕,伸手扯了扯衣服下摆,反倒是欲盖弥彰,冰儿“噗嗤”就笑了出来。 慕容业故意恨声道:“小丫头片子!你小小年纪的懂得什么!仔细我拿鞋底子抽你一顿!” 冰儿灵巧一转身,离开他一只手钳制的怀抱,弯着腰笑道:“你小瞧我么?学医的人,什么不知道?”她抬起头,敏感地看到他的笑脸上一丝淡淡的落寞,不由收了笑。倒是慕容业淡淡道:“你聪明的。女孩子家,原也该懂得自护。何况我……”他咳嗽一声,仿佛把半句话咽下去了,怕尴尬,于是转身到树阴边取水喝,渐次浇灭身体里那阵难以遏制的火热。 “业哥哥,你生气了?”一双胳膊绕着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背脊,温柔乡的滋味让人沉醉。慕容业回头笑道:“不生气。见着你,生不出气来。只要你好,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你为我做什么?” “你要我为你做什么?”那边反过来问道。 冰儿歪着脸,蹭着他的后背,贪婪地轻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淡淡汗味,半晌才道:“你陪着我就好。虽说以后我不能日日出来,但知道你在,我心里就满意了。”那肌肉结实的后背突然一僵,许久才从前面传来声音:“妹子,哥哥最怕的是见你受苦!”冰儿觉得这声音较以往奇怪,特为松开手绕到前面去看他的神色,神色却没有太多异常,那带着宠溺况味的蔼然笑容,如往常一样。 这日两人厮混到太阳落山,实在是不能不回去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慕容业为冰儿收拾好才采了半篮的蘑菇,低头笑道:“你这些杂七杂八的蘑菇去交差,怕又要和苏里图他们打饥荒了。”笑容中带着些忧惧,但是很淡很淡,见冰儿有些无奈地嘟着嘴,抚着她的头发,又道:“别怕,有我呢,自然要护你周全。” 冰儿道:“你多顾着自己,我这里才周全!再说,你又怎么护我?不会又想着杀人越货吧?” 慕容业收了笑容,只有手不停地上下抚弄冰儿的发辫,半晌才说:“冰儿,若是我做了什么傻事,你不许怪我。” 冰儿闪闪眼睛望着他,伸手把他的嘴角往上扯成笑容,自己笑道:“只要不做林子里初见那回的傻事,我就都不怪你。” 慕容业任她搓揉着自己的脸,那双小手离开了,他的颊边才浮一个苦笑,拍拍她的脑袋道:“快回吧!弄晚了,又被罚跪,又被罚做苦力,我都替你不值!” 冰儿兴高采烈回去,离官庄还有半里的路程,突然被一小队官庄的执着火把和腰刀的兵丁围住,他们认真瞧了瞧冰儿,大声道:“在这里!在这里!拿住她了!” “拿住什么?” 为首的冷笑一声:“你以为这里你逃得出去么?” 冰儿心里不由一惊:“谁要逃?我和苏爷、和张婶子都说好的!” 哪有人听她说话,不容她解释,一索子捆得和粽子似的,推推搡搡带回官庄。苏里图和几乎整个官庄的人都正在等她,火把点得旺旺的,照得傍晚的官庄格外明亮。冰儿扭开身边擒住她的人,愤恨地瞪了他一眼,转头急急对苏里图道:“苏爷,苏爷,您说句话儿,是不是我得了您的吩咐去采口蘑?他们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捆我?你说句话吧!” “我有没有吩咐你采口蘑另当别论,我只问你,现在,口蘑在哪里?”苏里图不紧不慢、却带着瓮中捉鳖的语气。 口蘑早在被捆拿的时候不知散落到什么地方去了。冰儿突然警醒,自己中了套了!当即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心里暗道糟糕。四顾之下,官庄的流人们麻木地瞧着自己,只有胡衍璧目中莹莹欲将坠泪,却也一句话都不敢说。 苏里图冷笑道:“进了这里,还想出逃,就是死罪!来啊,先锁到空屋子里,明日听唐太爷审讯发落!”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栽赃的法子也没啥新鲜的。 ☆、白璧青蝇枉加刑 一夜身心的寒意算是领教了,睡不着,只有抱着自己取暖,脑子里乱哄哄的,不是慕容业,就是苏里图,还有唐博伦那张脸。想倒是想得明白,唐博伦心狠手辣,必欲逼着自己就范,然而怎么可能向他低头?若是“出逃”的事情被加罪,怕就要没入唐博伦的后衙,到时候能不能全身而退,真是不可预计的事情。合计了半天,若要不被加罪,只有硬撑,撑得事情闹大了,或许指望着唐博伦有所畏忌,又或者能叫海兰察知道——不过,唐博伦心有多狠,自己撑不撑得过去,还是未知。 唐博伦!冰儿心想,你当真敢刑杀我,将来也是死路一条!想着,脸上露出一丝不怯的冷笑来。 不觉间,天竟已经亮了,流人们悉悉索索起床梳洗的声音清晰可闻。“吱呀——”一声锐响,空屋子的门打开了。 “太爷叫你!”张妈侧着头,斜睨着冰儿道。外头的胡衍璧和其他人都是一惊,担心地瞧着里面这人。冰儿平素虽大大咧咧,跟乾隆去了一次扬州,倒学了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度,越是到了这样的时候,反而倒比日常要冷静和沉得住气,既知道该来的躲不过,亦无心抗拒,静观其变。于是她默默地挽好头发,整了整衣服,随着张妈来到县衙。 “跪下!” 一到堂上,便是一脚跟,踢在膝窝上,麻麻的疼,冰儿没有反抗,心里恨恨地想:“今天你欺侮我,明儿我要你拿命来还!”正想着,惊堂木一声脆响:“堂下何人?” 第186章 冰儿抬头一看,端方净白的一张脸,细眉入鬓,目光如炬,腮帮子上却没有二两肉,正是县令唐博伦。她低下头,尽量恭顺地说:“犯女金氏。” “哼。”堂上半晌无声,直到她跪得双足都麻木了,才听见唐博伦不耐烦的声音,“先架到天平架上跪着,一会儿再问话。”几个衙役便来架冰儿,冰儿一甩手轻声道:“我自己会走!”到堂下天平架边,却是倒抽一口凉气。 天平架在清代属于“非刑”,不在官法之中,虽然不算酷刑,却是一等一折磨人的手段,它是平放的一块宽木板,上面竖起一个“十”字型架子,现在,宽木板上搁着的尽是破碎的瓷瓦子、石头渣子,利口尖尖,直对着天空。衙役见冰儿发愣,也不说话,一边一个架着腋下,把她按到木板上跪下,钻心的痛顺着膝盖和小腿上薄薄的皮肉直传到骨头上,又传到五脏六腑心尖儿上,冰儿觉得浑身被抽紧了一般,想挪开,却被两边四个衙役,两个绑腿两个绑手,伸平双手固定在十字架子上,一根茶盅口粗的木杠用力往膝弯里一压,顿时痛楚更剧。一个衙役又用力抓起冰儿的长辫子,死劲儿扯着绑到竖起的“十”字那一“竖”上,冰儿被迫低头,只看见自己裤子的膝盖处已经漫上斑斑鲜血了。 “等我回去……我必杀你……”冰儿咬牙想着,此时只有忍耐。 那边堂上,唐博伦开始处理政务,他动作很快,方法也很简单,问上几句便是责打,堂上哀号不断,血肉横飞。只一会儿,几起民事纷扰已经处理好了,堂下,几个拿着状子的已经偷偷退了下去。中途,唐县令还不忘“照应”一下冰儿:“给她挪动挪动,‘休整’一下。”差役便架起冰儿双膝离地,重摆弄一下瓷片和碎石,再按着她重重跪下,新伤旧伤相叠,便是两重痛楚。冰儿也只得咬牙受了。眼见日头渐高,气温也涨上来了,冰儿觉得头晕目眩,口渴难熬,膝盖上的痛似乎反到不那么明显了,但觉得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突然,一盆水“哗”地扑面而来,冰凉的水让冰儿昏沉沉的脑袋一下子缩紧了,人清醒过来,膝盖上的疼痛也格外分明起来。“抬进来。”是唐博伦的声音,两个衙役把她连着天平架一起抬进了公堂。唐博伦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首如飞蓬,形容委顿,脸色不太好,眼睛也有些无神,然而眉眼五官的形状真是好看,精致得如描画一般,几缕刘海贴着光洁的额头,水蜿蜒地顺着额头、眉骨、脸颊流畅的曲线流下来,汇聚到下颌,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光圆润泽,让人难忍用手拭一拭的欲望。许久,唐博伦清清喉咙问道:“听说昨儿个你没有通报管事的,逃走了?” “我通报了。” “通报了,为何天黑还没有回官庄?为何是官庄的兵士们在山上把你捉拿的?” 冰儿道:“这话,太爷应当问苏里图。他既然同意我上山,为何做张做智地假装拿人?我回来的时候天也没黑,顺着的就是到官庄的道儿,看见我的人多了!” “哼,当着我的面说瞎话!”唐博伦也不传证人什么的,直接说,“打!” 一个衙役取出一根两指粗细的薄薄的竹篾条——又是非刑——“刷”的一声响过,抽在冰儿瘦瘦的脊背上,就像火燎一般,刺刺的剧痛闪过,随即伤处的痛火辣辣地泛滥开来,霎时,冰儿就是一头冷汗。第一下还没有消化完,第二篾条很快又抽了过来,紧接着是第三、第四、第五……冰儿也记不住打了多少下,只有旁观的人啧啧叹息:冰儿的背上,薄葛布的衣服已经抽得发薄,血珠子从皮肤中密密地渗出来,洇在衣服上,宛如红霞缕缕,渐次增多。 “停了。”唐博伦依然是不疾不徐的声音,“打了多少了?” “回太爷,三十了。” “嗯。”唐博伦又转向冰儿,“可疼么?我再问你,昨天为何逃走?” 冰儿粗重地喘息着,等气息定了,狠狠瞪了唐博伦一眼,咬牙道:“我说过了,通报了,不是脱逃!不信,你叫管事的来问。” “我偏要问你!再打三十!”唐县令显得有点怒了,手一推,案几一震,上面整整一瓶签子都掉到地上。冰儿狰狞一笑:“唐太爷,你打我,可得扶好了你的官桌!” “打!往死里打!” 竹篾子“刷”“刷”的声音又响起来,冰儿咬牙闭目,任凭抽打,竹篾条轻薄,伤在皮里肉外,初始时疼痛难忍,打多了,似乎也就麻木了,反而不觉得很痛楚。 “可想好了?” 等她再睁开眼睛,唐博伦就站在自己面前,低着头,面带微笑,眼神却很阴毒,忽而,他抬头离开:“既是个不怕打的,我自有办法叫你心服口服!传!”稍过一会儿,冰儿只听得轻轻、碎碎的步子由远及近而来,到她身后时,那人发出了一声惊呼,虽是捂着嘴的,冰儿还是听出是胡衍璧的声音。胡衍璧抖抖索索跪在冰儿身旁,连话都说不利索:“犯犯女……胡氏……叩叩叩见大人!” “昨天金氏出去,有没有通报管事的?你和她常在一起的,你应该知道。” 胡衍璧惊恐地抬头,一边的张妈微微地摇摇头。胡衍璧虽然明白她的意思,但也知道冰儿若未曾通报便出禁所,是犯了大罪,可以直接没入官府为奴。她不想害人,但也不敢得罪张妈和苏里图,只好说:“犯女昨日没有和金氏一起上工,先时金氏在苏爷那里听吩咐。犯女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和苏爷通报。” 唐县令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眼睛瞟向一边的师爷,师爷做了杀鸡抹脖子的动作,唐县令坐正身子,轻描淡写地说:“苏里图昨日根本没有叫金氏,金氏出了门只和你交谈,许多人都看见的。既然你脑子不好使记不住了,我来帮你记忆记忆!”眼角一望班头,下巴一抬,班头会意,拿起一块枣木小板子,来到胡衍璧跟前,一个衙役用力把胡衍璧一只纤细小手拉出来,掌心平摊向上,班头毫无怜惜之情,狠狠一板子打了下去,胡衍璧一声惨叫,身子剧烈抖着,手又抽不走,班头第二板未有半点容情,继续用力打下,一而红,二而肿,三下便肿胀如快要吐丝的蚕宝宝一样,四下则紫胀起来,打到六七下,肿胀的皮肤像承受不住一样,裂了开来,鲜血“呼”地流了出来。胡衍璧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尖叫一声晕死过去。 衙役端来一盆水直接把她浇醒,胡衍璧醒过来,剧痛难忍,伏在地上看着自己皮开肉绽的、还在战栗的掌心,既是害怕,又是难过,又是痛楚,不由痛哭失声。唐县令道:“可记起来了?”胡衍璧喘息难言,唐县令脸一板:“换只手,再打!” “不!不!”胡衍璧哭叫着,“我记起来了!”她回头歉疚地看了冰儿一眼,低头道:“她……她没有通报……” “那她是想做什么?一定告诉你了吧?”唐博伦问。 胡衍璧也是读书人家女儿,从小谎都没撒过几个,更不要说饰词诬陷这类了,抖着唇舌说不出话。然而看到唐博伦的眼神越发阴霾,手又伸向签筒似要发令再打,实在受不住这样的痛楚,欲语泪先流:“犯女……犯女只听金氏说要出去,也没有和犯女实说要逃走……她平素一个人来去,犯女也不知道许多……” 第187章 冰儿别转头,也不忍心怪胡衍璧,她明白,县太爷做这个套儿,就是要让她钻的,今天谁来对质,她都是“没有通报”。自己除非认输,肯乖乖进唐博伦的牙床锦被,否则,就只有熬着他一遍又一遍的酷刑折磨。 “你还有什么话说?” 冰儿愣了一会儿方始意识到是在问自己,她努力抬头:“我要申辩!” “嗤!向谁申辩?” “盛京将军——海兰察!” “你就痴人说梦吧!”唐县令冷笑道,“海将军日理万机,有空理你这虫蚁下贱的东西?我劝你乖乖招认,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冰儿冷笑道:“我虫蚁下贱?你只管打,看我是不是下贱到让你上了手!” 唐博伦未料到她说这个,愣了一下,见冰儿声音越发尖锐,带着些不管不顾的亢奋:“唐太爷未带家眷赴职,难保不憋坏了身子。李吴氏侍寝您尚觉不够,还要拉上我么?这里诸人都听到了,我此日受罪,不过是老天妒忌我长这么副脸孔,让太爷动了不该的心思!……” 唐博伦被说中阴暗心思,不由恼羞成怒,又怕这话传出去自己也要吃挂落,不等她话说完,就连连拍着惊堂木道:“你连本官也敢诬赖!真是活得够了!”旁边的衙役这才反应过来,一人飞扑过来捂嘴,被冰儿狠狠咬了一口,痛得直甩手,欲要上来扇耳光,听见唐博伦变了调的呼声:“悍女刁顽之至!不认真给你点颜色,怕是你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听说你鬼鬼祟祟出去,就是为了与人和奸!来啊——先取最重的竹板,打她二十板!照奸_淫的例,去衣行刑(1)!” “慢着!” ************************************************************************* 慕容业一袭黑衣,站在大堂门口,高昂着头,眉头微蹙,眼睛微眯,眸子中射出的光却是绿莹莹如见到猎物的老鹰一般锐利,他左手拎着一口宝剑,右手拎着是一个人的衣领,这人,正是管理官庄流人的管事苏里图。 苏里图被五花大绑,脸颊上鲜血直流,仔细看会发现他已经少了一只耳朵。他战战兢兢大叫:“太爷救命!”慕容业冷笑一声,把苏里图往上拎了拎,剑尖直指着他的鼻尖,苏里图的叫喊瞬间吞回了肚子里。 “大胆狂徒!竟敢劫持朝廷命官!”唐博伦道,“左右,拿下!” 一个衙役不知死活拔出腰刀向慕容业劈来,慕容业看都不看他一眼,手起剑落,浊血喷涌,那衙役停了几秒才发现自己握刀的右手已经没有了,鬼嚎着滚到在地,只一会儿就痛昏过去。其他衙役见这人使剑快如闪电,哪有人再敢冒失向前!只是握着刀棍,在一旁虚张声势罢了。 唐县令吓得站起身来:“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慕容业道,“来听几句真话。”然后拿剑勒着苏里图的咽喉:“说,金氏昨天到底和你通报没有?” 苏里图哪敢再说一句谎话,连连点头:“通报了!通报了!我记得的,昨天早上,她就来说要去林子里采摘官庄冬日晒的口蘑,我就放行了。” 慕容业点点头,放开苏里图,剑尖直指向唐博伦:“太爷,听见了?” 唐县令虽然有些害怕,但也很难服气,奓着胆子道:“你这是胁迫!岂能算数?——你们都愣着干什么?” 慕容业又是冷冷一个笑,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剑尖挑起落在地上的腰刀,刀锋直向唐博伦飞去,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间,腰刀已经从唐博伦的锁骨中穿过,穿透大堂上的板壁,鲜血流在唐博伦绀青色官服上,一片紫黑。 唐博伦惊吓得都不觉得疼痛,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咽着口水发呆。慕容业左右一瞥,把苏里图掼在地上,轻声道:“自有人来收拾你!”而自己来到冰儿身边,见她浑身吓人的伤,心里痛得一滞,眉毛深深地锁起来,却没说什么,只是用剑挑开她身上的绳索,语气依然冷冷:“别装可怜了,起来!你不是要抓我的么?” 冰儿努力撑了撑地,才把身子撑起来,转向慕容业的眼神却满是疑惑:“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1)清代刑罚,杖责妇女一般不去中衣(裤子),但奸_淫罪和妓_女则去衣行刑,以示羞辱。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偷偷地说: 每到虐人,无良作者我都有种bt的快意。 所以底下请不用咬着牙骂我bt,骂了也没用,誓将bt进行到底。 哇嘎嘎…… ☆、紫陌红尘宁殉身 慕容业阴沉沉道:“你是我杀父仇人之女,我自然要找你报仇。暗箭伤人的事情我从来不做,今日,我们脸对脸打一场。你若赢我,我当自绝;你若输了,也休怪我无情无义!”说着,把自己手中的剑扔给冰儿,自己另抽出一把来,直指着冰儿的脸。冰儿本能地接下剑,抬头望向慕容业,不知所措,正要问问慕容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外面突然喧哗起来:“将军来了!” 唐博伦陡然看到了希望,大喊着:“救命!救命啊!” 只听得外面步伐整齐,不过刹那,衙门口已经包围了一圈八旗士兵,刀枪剑戟,罗列如云,一个身着老虎补服的军官上前怒吼道:“出什么事了?!围起来!”迅速进来了数十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刀剑指向慕容业和冰儿,慕容业也不动,其中一人快步上前,仔细查看了唐博伦的伤势,然后用力把刀一把拔了出来,刀头带着一段倒钩,唐县令疼得一声惨叫,见一缕肉丝挂在带血的刀锋上,顿觉眼前昏黑。 那当兵的却是见多不怪,撇着嘴说:“倒没注意有倒钩,不过没伤着要紧处,没事儿。”还拍了唐博伦的肩膀一下。唐博伦痛得眼前一阵金花乱冒,不过自觉已经安全了,要紧抱着头躲在到那当兵身后,对堂上的军官道:“大人救命!这人反了!要杀卑职!” “拿下!” “等等!”军官被一个人轻轻推开,口中声音不大,也不威严,甚至有点痞气,却很有分量,“我还没开口呢,你他妈作什么主!” 那人头戴起花珊瑚顶子的玉草凉帽,身着绀青麒麟补服,正是从一品武官的打扮,中等身材,微胖的圆脸,神情严肃,眼睛却很活络,看看这儿看看那儿,俄而嘴角边便扯起一抹笑——不是海兰察又是谁? “慕容业,我们倒又见到了!”海兰察笑嘻嘻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是让你多活了这大半年罢!”转而脸色一变:“把他拿下!” ********************************************************************* 慕容业剑锋一抬,转眼看见冰儿瞪大眼睛不胜惊恐的样子,手上却突然乏了力一般,被人朝剑刃上一挥,那柄宝剑便落在地上,当啷有声,几个亲兵抢上前来,要绑慕容业。海兰察虽带微笑,眼睛却没有闲着,四下一看,只见堂上斑斑鲜血,心里一沉,突然又看到角落里,只一面,就惊得呼吸都要停住——正是那个原本娇俏神气的五公主!但见冰儿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几缕乱发被汗水贴在额际、颊边,膝盖处也是一片殷红,她正扶着一边的松木柱子,努力站直身子,半侧过来时能看到灰白葛布的衣服上条条血迹,红得刺目——正是新鲜流出的。她看看气定神闲的慕容业,又看着自己,眼神流露出来俱是哀求。 第188章 海兰察觉得心里紧紧的,忍不住地悲哀愤怒,眼光扫向唐博伦,唐博伦尚未意识到,还要邀功:“卑职正在讯问这名脱逃的犯女,没想到这个贼子闯了进来。好在也没给他得了手,只不知道他与这犯女什么关系,但看他们言语闪烁,分明有诈。是否要卑职继续询问,人是苦虫不打不成,倒不信打不出句实话来……”海兰察听着,咬牙切齿的愤怒,可是唐博伦虽是自己的下属,但文官隶属吏部管辖,自己没有直接治他罪的权力,而弹劾什么的一时半会儿也不能给唐博伦威慑。 海兰察板着脸,只略顿了一顿,缓缓放下马蹄袖,再庄重地解开玉草凉帽的系带,把帽子捧在手上,利索而稳当地面向冰儿屈膝行请安礼,然后放下帽子,跪在地上碰了三个头,口中朗声道:“奴才盛京将军海兰察恭请玉安!” 东北三省不设督抚,将军便是一省最高军事、行政长官,海兰察位高权重,却向冰儿行此大礼,不由得唐博伦不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冰儿飘飘忽忽的眼神看看慕容业又看看海兰察,俄而挤出一个苦笑来,对海兰察道:“你怎么会来?” 海兰察没有回答,只说:“既然慕容业已经抓到了,我自然要禀报皇上,我先派人送您去休息养伤,一切等圣谕下来再说。” 冰儿见他滴水不漏,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努力弯腰从地上捡起慕容业的剑,眼神突然锐利起来,突然指向慕容业的咽喉:“那你恐怕要给我一个交代!” 慕容业知道冰儿的言下之意,只是淡漠地笑着:“交代什么?” 冰儿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手上的剑顶在慕容业的脖子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你自己知道!” 慕容业微微一笑:“你父亲杀我父亲,你又害死我未婚妻,我们本就是不共戴天,今儿落在你的手里,该杀该剐我也认了。” 冰儿的泪直在眼眶里打转,硬忍着没有落下来,咬牙道:“你既然自己找死,不如此时我一刀杀了你痛快!”海兰察忙道:“这,还是等圣谕比较好吧?”慕容业仍是微微的浅笑,抬了抬下巴,露出颈脖。海兰察轻叹一声也不再阻拦,牢牢地盯着这一幕。 冰儿有意避开海兰察的视线,对慕容业使着眼色,她虽然没有出声,但慕容业看出她的嘴型就是一个“走”字,然而他只是扯起唇角,似笑不笑的,垂下眼帘道:“我输了。你动手吧。” 冰儿突然大怒,“哐啷”一声把剑扔在地上,排开周围众人,夺门而去。海兰察忙命令几个副将追下去保护,又吩咐锁拿慕容业,最后回头看着唐博伦,淡淡的、却是从齿缝里挤出的声音:“唐知县,你好大的胆子!等着听参吧!” ************************************************************************ 睁开眼睛,顶上不是斑驳的房梁,而是天青色绣“万里山河”的绸帐子,鼻中隐隐传来淡淡的龙脑香味,冰儿“呼”地坐起身,背上霎时传来一阵剧痛,她低低一声呻_吟,床边便听见急急的步子,一个小丫头揭开帐子一角,露出一脸甜笑:“醒了?”然后咋咋呼呼对外面喊道:“她醒了!她醒了!” 冰儿正待问什么,一个身着秋香色绣花夹袄,系着桃红色百褶缎裙,面如满月,眉眼弯弯的夫人快步走了进来,冰儿一眼就认了出来,她是海兰察的夫人——翠儿。 翠儿几步就到了床边,眉眼声音里俱带喜气:“阿弥陀佛,公主你总算醒了!那天我们海兰察说你晕倒在林子里,找了尚阳堡的一个庸医看了说救不回来了,他自己吓得直冒冷汗,我也生生地吃了好几天净斋,好在回盛京后郎中说是气血攻心,没什么大碍。其实我先就和我们那口子说,好赖公主在你的治下,你多少要多照应些,他总说我女人家不懂,这下好了吧!看他怎么和主子爷交代吧!还我不懂呢!” 冰儿心里百味杂陈,此时倒也想不到海兰察不照顾自己的事上头来,擦了擦头上微微的汗,问道:“他……海兰察他在哪儿?” “说有些公务,叫我伺候着你。” 冰儿道:“不敢当。皇上没有赦我,我不过一个流人。”停了停,止住翠儿劝解的话头,又道:“等海兰察回来,我想见见他,好么?” 翠儿只好说:“这是小事,我去和他说。公主,先吃点东西,和上次京里见到你比起来,你真是瘦得多了!” 冰儿点点头,然而面对一桌佳肴,却是食不甘味。勉强吃了一点,正准备停筷,突然一个小丫头跑进来,轻轻对翠儿说:“太太,老爷在院门外头,说要见公主有话说,问这会儿方便不方便?” 冰儿赶忙说:“方便!我正要见他。”翠儿笑道:“那至少也要换个衣裳!”冰儿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只是套浅红绸子的睡衣,自失地一笑。翠儿捧出一套衣裳:“时辰太短,现做实在来不及,我前些天刚做的一套,还没有上过身,公主不嫌弃,先凑合着穿穿。”展开看,是石青缎云头镶边的褂子,玫红绵绸的裙子,翠儿道:“真真不好意思!我不大穿旗袍花盆底,嫌不方便的。公主也只好凑合了。”冰儿道:“我也不惯穿旗袍花盆底的。你别那么客气。”其实心思也不在衣服上,赶紧地穿上了,有些偏大,又随便挽了挽头发,要见海兰察。 只见小丫头出去通报,一会儿便是海兰察橐橐有力的步伐声由远及近传来,门帘掀起处,露出他那张调皮的笑脸:“啊呀,蓬荜生辉啊!” 翠儿上去把他揪进来:“见天儿没个正经!公主,你瞧瞧,说起来是个封疆大吏,有点封疆大吏的样子么?” “封疆大吏该有什么样子?”海兰察故意板起脸,撸了撸他那半长不长的胡须,走着戏剧里的方步上前,“是这副样子么?” 连心头焦躁的冰儿都不由一喷,笑了,翠儿边笑边点他的脑门:“现世!”然后笑吟吟道:“你们有要紧事,我到门外看看茶水。” 翠儿出去,海兰察和冰儿反倒似乎没有什么话说了,冰儿琢磨着应该怎么开口,海兰察亦如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海兰察先打破了僵局:“这里的事奴才都用密折加急驿递给皇上了。明上的奏折也写好了,等皇上朱批一下来,就送上去。” “你写的是什么?” 海兰察收敛了嬉笑的神色,认真地说:“有什么写什么,我不敢欺瞒皇上。不过皇上以前的意思,只要拿到慕容业,一概都算您的。” “什么叫都算我的?” “您还不明白么?皇上要让公主将功赎罪。” 这时冰儿都明白了,原来当时定刑流配,就有这个深意在。只是心里想到,她“将功赎罪”,便是慕容业“万劫不复”,心里歉疚悲哀如风起潮涌,再难平息。“我不要这个‘功’,成么?” 海兰察略迟疑一会儿,决然道:“您不要,便是便宜奴才了。”说完,故意调皮地一笑。 冰儿笑不出来,海兰察的意思她明白,慕容业是放不了的。念及此,她的眼泪便是扑簌簌地落:“冤孽!若为了这个结局,当时我何苦给自己找罪受?” 海兰察无法答话,半晌劝道:“不要多想了,现在都是定局了。” 第189章 冰儿抬泪眼看看一直垂手站在那里的海兰察,突然身子一矮跪在他面前:“海兰察!念我们曾经的交情,放过慕容业吧!我不会让你难做,你只要给我一个机会,什么都算是我做的!哪怕再在这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我都愿意。” 海兰察慌忙跪倒在地,连连碰了三个头道:“奴才该死!”才伸手扶起冰儿,却绝不松口,思索再三方道:“公主,海兰察是皇上的臣子!” 冰儿知道无望,跌坐在椅子上,默默垂泪,她明白海兰察,更明白乾隆。 哭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了什么:“你好灵的耳目,你怎么知道慕容业在尚阳堡?” 海兰察本不想说,但冰儿目光逼视,他也知道就是撒谎也难轻易圆起来,心一横道:“我原来也有他的的消息,不过并不确切。他在尚阳堡,是前几天刚刚知道的事。” *********************************************************************** 前几天,海兰察还在盛京驻防,那晚上,正在看师爷缮写的题本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海兰察警觉地拔出剑,偏身开门,到外面查看,却见地上放着一张字纸,上面歪歪斜斜写着:“有要事后门求见。”海兰察胆气向来很大,也不叫人,只身佩剑就来到后门外。 后门外是黑压压的群山和丛林,海兰察细细聆听着周围的动静,忽而耳畔风声一响,他随风转身,一道黑影闪过,海兰察眼疾手快,伸手去抓,只捞到了一片衣角,海兰察冷冷道:“来的是哪位朋友?既然要见面,鬼鬼祟祟的算什么?” 来人的声音似乎隔得很远:“海将军愿意见我,是我三生有幸,不过我此番前来,是有要求,你能答应我,我再见你。” 海兰察哂道:“笑话,这样提要求的,我能答应也不答应!你爱见不见,我要回去睡觉了!”说罢,拔脚作势要走。 “你就不想拿到通缉要犯慕容业么?” 海兰察蓦地停住步子,细想想道:“是了,你就是慕容业吧,你的声音我记得很清楚。果然是三生有幸,你还对我有要求?出来吧。倒让我听听,是什么要求?” 慕容业不知什么时候远远地站在海兰察的身后,一袭黑衣,在北方微微带些凉意的夏季夜风里飘舞翻飞,看不清他的脸色,只看见黑暗中一双眸子格外闪亮,继而他脸上露出了一排白白的牙齿,他笑了:“海将军真是好胆小,怕我提非分的要求么?” 海兰察转身也笑道:“随你提什么非分的要求,今儿个你横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未必。” “试试?” “海将军!”慕容业道,“我既然敢来盛京,就没想活着回去,只为了一个人。” “谁?” 慕容业沉吟了一下,却道:“我也知道海将军是至情至性之人,不比那些贪婪小人。” 海兰察笑道:“抬爱!没想到你也会马屁了。” 慕容业扯起唇角一个冷笑,直接说:“三天后我要去尚阳堡,你到那里抓我,给你们公主一份功劳。” 海兰察一怔,脑子里乱乱的,他被破格提拔为盛京将军,就是有耳目报来慕容业的去向,乾隆的暗示、傅恒的明示就是让他尽量抓住慕容业,然后让功于冰儿,以名正言顺地释放冰儿,所以到盛京一年,他未敢明摆地照应冰儿,怕耳目太多,让功的事难做;将军的事务也颇繁杂,他的首要任务却是到处寻找慕容业的踪迹,此时正在焦灼之中。没想到慕容业却自己送上门来,且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可是慕容业……他知道自己这一自首意味着什么吗? 海兰察没有说话,慕容业便有些担心了:“海将军,好歹她也与你一起行伍,这点交情没有吗?再说你让功于公主,你们皇帝自然会感激你。” 海兰察收摄精神,笑道:“不用你告诉我。老实告诉你,只要拿到你,公主十之八_九便可以回京。不过,这么做,你……你倒愿意?” 许久不听慕容业的声音,终于,他背转身体,冷冰冰道:“跟你没关系。”说完,大踏步而去,海兰察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冰儿只觉得自己好恨慕容业,恨得想咬下他一块肉来,想当面质问他怎么不念及自己的感受,要把自己推入无情无义中去。恨意过后,是无穷无尽的伤心,她明白,慕容业不是傻,他只是爱,心疼自己在这里所遭受的一切,希望自己能过得好。可他怎么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呢?难道他死了,就能换回她的好过了吗?身体好过了,心里就能好过吗?她真想见见慕容业,好好把这些问题问他,可是,却没有机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标题很不满意,但想不到合适的…… ☆、历遍磨难终赐环 海兰察听闻唐博伦要面见自己,不由咬着牙冷笑一声,才道:“传——” 唐博伦虽还着官服,但形容萎靡,原本就够瘦的一张脸,更是寡得惊人,白白的肤色也灰黄了,额头上蔟起半寸长的额发,乱蓬蓬翘着。此刻他见海兰察反而倒不卑不亢起来,打千行了庭参,也不肯长跪,立在下首,一双怨毒的眼睛就瞟了上来。 海兰察心里正是恨毒了他,又知道他必然没有好果子吃,更不必给好颜色看了,慢悠悠喝了半盏茶下肚,才冷冷打一副官腔道:“你来找我何事?” 唐博伦问:“卑职正不知犯了何等大过,海将军身边的亲卫,把我住的县衙团团围住。卑职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并未被朝廷褫夺名位,不知将军何由把我像犯人一般对待?!”话说得咄咄逼人,海兰察却哪里怕他!冷冷笑道:“海某派人护卫大人,也是怕大人心生了拙念,原是一片好心。” 唐博伦愈加不忿,大声说道:“将军这样的‘关怀’,倒是卑职受不起的了!倒不知卑职因何要生‘拙念’?将军如果对卑职不满,不妨直说,卑职自甘领罚!” 海兰察倚着椅子后背,一副满不在乎、故意忽略的态度:“那日县衙里,听说大人对流配的女子有不轨之图,这可是重罪,大人不知?” “那犯女信口雌黄、含血喷人!将军怎的就偏听偏信?就是朝廷问案,也要讲个三推六问,怎的她一个人的言辞就能当了证词?这样的罪责,卑职万不敢领!再者,就算是卑职犯了这样的过失,也当偱律法问案后才可拘拿,怎的未曾见人问案,就把卑职软禁了?” “呵呵……”海兰察不由一笑,“唐大人莫要和海某使气!平素问案,少不得三推六问;大人既然通律法,海某倒要请教:大人问案,又为何是酷刑逼供?” “她不说实话,我怎么动不得刑?!” “她你就是动不得!”海兰察突然眉立,声音也高亢起来。唐博伦心里有气,但见海兰察突然这样,倒也不敢妄使,咽了口吐沫,忍了忍才说:“将军心里所想,卑职也明白了!”拂袖欲走。 “你明白个屁!”海兰察一手撑着桌案站起身,一手指了指唐博伦,“我老早告诉你,官庄里的金氏烦请照应。你以为我定然徇的是私意儿?我告诉你,照应她,依的才是公心!不过,如今你就是后悔也晚了,想要三推六问的熬审,只怕也没的机会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劳有司三推六问。就算她是真想诬陷你,你也只好认了!——她是什么人?!你还敢存非分之想?!你想那事儿的时候就注定了死路一条了!” 第190章 唐博伦不由脸色发白,虽然并不完全明白,但气息上明显弱了三分,抖着声音问:“海将军,我也是朝廷命官,皇上钦点的同进士出身,吏部分发的知县!这点子过失,又是未遂,放在大清律里,左不过革职拿问。将军这一顶顶的大帽子,是要吓唬卑职么?” “我才不吓唬你。”海兰察冷冷道,“大人趁这些日子还未革职逮问,尚是知县身份,还是寻些好吃好喝的,珍惜时光吧。”转头道:“来啊,送唐知县回去。县里的事情先都交给县丞署理。唐知县身边,时刻不许离人,丢了一根汗毛,我唯你们是问!” *************************************************************************** 便是最加急的驿递,从海兰察送密折至京再到乾隆朱批送回盛京,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盛京迎来了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六月底的熏风,中人欲醉,空气中弥漫着鲜花的香气,辽阔原野、山林,郁郁葱葱,各色野花如同缤纷的地毯一般,铺遍四野。官庄所种的麦子、高粱和大豆长势正好,绿油油的甚是喜人,且农闲之际,流人们也比往日清闲。 胡衍璧在房里缝补完两件衣服,张妈又喊她择菜,胡衍璧带着刚过了九岁生日的胡衍莹,一起到小河边择洗绿油油的青菜。“姐姐!看!鱼!”胡衍莹虽然经过不少磨砺,骨子里还是个孩子,指着河里翻腾的一片说道。胡衍璧笑道:“我们四小姐总算见着活鱼了!人说这里春夏季最丰饶不过,棒打狍子瓢舀鱼,上回县太爷生日,不就赏了我们一锅狍子肉吃,真是独有的香。” 胡衍莹已经在流口水了:“姐姐,我们再抓两条鱼打打牙祭好不好?” 胡衍璧忙道:“又胡说了!给管事的发现了,你又要跪了!”她看看自己的掌心,上次挨的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粉红色的掌心里依然留着青黄色的痕迹,心里一阵淡淡的落寞。快一年半的时光了,身边只有胡衍莹和大哥胡衍瀚、二哥胡衍淦还在人世,许是经的事多了,心竟也麻木起来,生离死别不过是云烟,自己能苟延残喘地活着就是万幸,至于未来:嫁不嫁人、有没有熬出头的一天、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人世,似乎想都不需要想,日子只一天一天捱着便是。 只不知道冰儿怎样了? 胡衍璧想起县衙那一幕便觉得像醒不过来的梦魇一般:冰儿身上鲜血淋漓,脸色那个惨白,让人看了就担心她随时会死去一样。她也挨了打,莫须有的,被县太爷刑讯逼供,那份痛,不敢想,打在手心里,可似乎心肝儿都被打裂了。可随后,记忆里只剩下滩滩鲜血,好多人围着,好多刀剑兵器,好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她好像是晕过去了,等再醒来时,还在流人住的棚屋里,身边是眼睛哭得肿肿的胡衍莹。冰儿再也没有回来。 正发着呆,耳边突然传来张妈的声音:“胡氏!” 胡衍璧一惊,手里握着的一把菜不慎落入水中,很快随着湍急的水流飘走了。胡衍璧慌忙去捞,哪里还捞得着!她尴尬又担心地回身,湿淋淋的手慌乱地擦拭在衣襟上:“张婶子,我……我没小心,下次不会了!” 张妈却一反常态的没骂也没打,反而笑眯眯走上来:“告诉你件喜事!” 喜事?胡衍璧更担心了,当时,冰儿就是接到了“喜事”,至今下落不明,她磕磕巴巴说:“我……我这低三下四的,能……有什么喜事?张婶子别开我玩笑了!” 张妈笑道:“你还记得金氏吗?” 胡衍璧的脸更白了:“她怎么了?” “她如今是过上好日子了!在盛京将军的府里住着呢,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是叫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张妈笑得更灿烂,“将军府里人说,叫你去呢!怪不得昨夜里蜡烛爆了好大的花儿呢!……” 胡衍璧只觉得眩晕,然而她丝毫不敢反抗半句,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容我想想吧。” “你想,你想。”张妈一挤眼睛,“晚上我来问你!” 胡衍璧不知道自己怎么昏沉沉回到了屋子。还有什么好想的?要么心甘情愿受辱,要么,就只有死路一条,她没有冰儿的泼辣大胆,但她不怕死,她仿佛已经死过了一回了,仿佛死只不过是与家人团聚而已,死,唯一让她不舍的,是身边仅剩的、九岁的小妹妹,她以后要孤苦伶仃在这东北极边之地过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胡衍璧的眼睛有点湿,她从箱子中摸索出一支眉笔,青黑的黛石,原本可以画出柳叶弯眉,自从到了尚阳堡,还从来没有用过。她在墙上想写点什么,抖抖索索半天,只留了一句:“人生无可消此恨,珍重再说与卿闻”已经是泪如雨下。她抽开裹脚布,在一头挽上一块石头,用力地抛向房梁……耳边隐隐响起的,是妹妹胡衍莹大声的哭喊,她想叫阿莹别怕,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前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再醒来,胡衍璧已经躺在海兰察府里了,“我……没死么……” 冰儿的脸出现在面前,她微微一笑:“阿璧,怎么莫名其妙就想不开了?” 胡衍璧惶惑地看看四周,挣起身来:“我这是在哪儿?” “海将军府。” 胡衍璧像不认识一样盯着穿金戴银的冰儿:“你……你倒肯了?” 冰儿一愣:“你说什么?” 她还没明白过来,一旁的翠儿“噗嗤”笑了:“公主到底还是个姑娘家!我猜呀,胡姑娘以为……”她憋笑憋得说不下去了,独自“咯咯咯”半天后才忍了笑又说:“胡姑娘,你放心,我是海兰察他当家的。他想玩弄人家姑娘,也要看我同意不同意!” 冰儿也明白过来,淡淡笑道:“你怎么会起这个心思?” 胡衍璧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还是翠儿边笑边说:“始末我来告诉你,不过你也不能外传。这位——”她摊手伸向冰儿,“是当今皇上的女儿,五公主,犯了点事儿,被皇上送到这儿惩戒,现在蒙赦赐环,就要回京了!”胡衍璧一副做梦的样子,翠儿道:“估摸着你一时也明白不过来。没关系,公主回京,要有人伺候着,我本来说在自己身边派几个靠得住的丫头婆子跟着,公主硬说想要你陪她。你就陪公主回去吧,京里头横竖比这里要好的多,是不是?” 冰儿淡淡笑道:“你上次说你的娘舅家就在直隶,你先跟我回去,然后我遣人把你送到你娘舅家可好?” 胡衍璧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她楞了半天,又问道:“那我哥哥和妹妹怎么办?” 冰儿沉吟了一会儿,说:“阿莹我可以一起带走,不过男的不行。不过我叫海将军多照应着点。两位胡公子都是诗书上很来得的,海将军帐里总可以有些事做,是么?”她征询地望着翠儿,翠儿一拍胸脯:“这一句话!我一会儿就告诉老海去。” 胡衍璧翻身想要磕头,冰儿轻轻按住了她,抚了抚她脖子上青紫的一道勒痕,低声叹了一口气。 ************************************************************************* 海兰察来到后院,依他自己的规矩通报之后,才进门,打千儿请安之后,笑吟吟道:“皇上谕旨下来了。” 第191章 前些天,乾隆的秘旨里就已经说明了即将赦免冰儿的罪责,赐环回京,冰儿心中亦没有的大的惊喜,想到慕容业舍身为自己开释,甚至心里苦苦的,只勉强笑了笑,“嗯”了一声。海兰察说:“皇上命奴才亲自送公主回京。” “慕容业呢?”冰儿突然问。 海兰察一愣,随即回答:“也是奴才亲自押解回京。” 冰儿看着他问:“能让我问他几句话么?” “不能。”海兰察斩钉截铁。冰儿不由恼怒:“我还能怎么样他!你怎么这么不近人情?” 海兰察却不畏惧她,直视着冰儿的眼睛道:“他是钦犯,公主不适合见他。”他顿了顿,见冰儿有不服之色,直接说道:“再说,奴才也不放心公主见他。不要节外生枝了吧。” 冰儿不由大怒:“海兰察!你太过分了!”出来送茶的胡衍璧正听得两人斗口,吓得手一抖,茶杯差点掉下,茶水则泼得一地。胡衍璧慌忙拿布来擦,海兰察无声地出了一口气,见冰儿放了一个响炮,接着却哑巴了,知道她其实无话可说,心里也有点不忍,换了笑脸道:“也有件好事。” 冰儿不予理睬,海兰察自顾自说道:“皇上谕旨里头,直接说唐博伦是‘苛政酷吏,丧心病狂’,还说要锁拿回京审问,有皇上这八个字的考语,我看他就是不死,也少不了发往军前效力。算是给我出了口气,我三天两头儿的托请他照顾,哪想到这厮色胆包天,竟然置之不理,还想构陷。那日衙门里他这么对你,我嘴上不好说什么,真恨得牙痒痒……对了,公主回京的车马、人员、吃穿日用,奴才也备得差不多了,三日后是个适宜出行的吉祥日子,奴才恭送公主回京。”冰儿只是面无表情。海兰察也没辙,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没什么事,奴才就先告退了。” 哪知三日后,万事俱备,冰儿却让内里传出话来,说自己身体不适,要暂缓回京。 海兰察气急败坏,去问自己的夫人翠儿,翠儿也是一脸无奈:“我瞧着她精神确实不太好,气色倒还可以。偷偷问了胡衍璧那丫头,只说晚上总听见公主在被窝里抽噎,早上枕头都是湿的。要不要叫个郎中来瞧瞧?” “瞧有何用?郎中还治得了心病么?”海兰察叹口气说,“她说身子不好,就是好也只能是不好。我还不明白她!能拖得一日是一日,让慕容业多活两天。她倒是好心,人家慕容业未必舒服!” 又拖了半个月,乾隆已发秘旨来催,海兰察一狠心,软哄硬逼地把冰儿骗上车,顾不得她的眼泪滚落如下雨一般,远远地带着慕容业的囚车直往京里赶。 作者有话要说: ☆、萦损柔肠自难安 到京时,又过去了一个多月,立秋已过,北京这年的夏末,已经微微的有了凉意。冰儿倚着马车的小窗,静静地看集市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仍觉得市声烦躁、处处惨绿愁红,自己一直是双泪未干,胡衍璧胡衍莹虽满心喜气,看着冰儿这副样子,也一点都笑不出来。 进了外城,天色已经暗了,等进了朝阳门,街上人已经稀疏了,海兰察派人过来听冰儿意见,是进皇城,还是找间驿馆先住下。冰儿道:“自然是进皇城。”看看身旁胡氏姐妹,又道:“叫海兰察把胡家两个小姐先送到傅相府上,我已经给傅相写了信,托他为这两个女孩子脱罪。” 胡衍璧胡衍莹热泪盈眶,胡衍璧跪下要给冰儿磕头,冰儿一把拉起她:“能在一起,就是缘分,我能帮你,自然要帮你。” 胡衍璧心怀愧疚,无论如何与胡衍莹一起磕了三个响头才抹着泪和海兰察派来的人走了。冰儿面无表情看着她们姐妹,又传话问慕容业的来去,海兰察却道早已经把他送到了顺天府的牢中,等皇上谕旨审理,再转刑部,又是绝了冰儿的念头。冰儿无奈,只好吩咐立刻回宫。 到宫中,已是下了钥了。海兰察亲自来请示,是否到驿馆先住,冰儿见他就厌烦,一口回绝,本就归心似箭,不愿再待哪怕两个时辰等到天明,执意要门口侍卫记档放她进宫。海兰察也没有办法,只得照她的心思来。 打开层层宫门,冰儿踏入了自己熟悉的承乾宫东配殿。配殿还如以前一样金碧辉煌,处处透露着皇家气派,窗口只摇曳着几盏打更的小灯,微微暗黄色调的光,晕出浅浅的雾气,庭中花木在微风中剪影般轻摆着,极轻微的沙沙声入耳,愈显禁宫幽静。 “是主子回来了?!”传来的是苇儿喜极的声音。冰儿突然一阵心酸,见苇儿胡乱着一声紫红色宫装,边绾着头发边飞奔出来。到了门口,才急急捂了自己的嘴,小声笑道:“犯忌讳了!大半夜的这么嚷嚷,要是以前,非挨姑姑狠狠一顿藤条面不可。——不过今儿才知道主子回来,巴巴儿地盼到二更,还不见人影,才道没指望了,胡乱就上床睡了。这副样子,真叫主子见笑!”说着,一蹲身还要请安。冰儿早一把扶住她,苇儿就势站稳了,凝视着冰儿的脸,脸上带了愁色:“主子瘦多了!” “苇儿!”冰儿早有一肚子愁苦无处倾泻,这段日子的苦闷、对慕容业的忧虑、对亲人的想念……化作长长的一汪眼泪,尽情地倾倒出来,揩抹在苇儿肩头衣服上。苇儿亦是感慨万千,任着冰儿哭够了,方道:“主子回来是喜事!一年了,我们就像过了十几年似的,等都等老了。……里头‘五更鸡’上炖了热鸭汤,热乎乎地喝一碗去。还有燕窝和莲子……” 冰儿抬手拭了泪,突然也笑了:“苇儿你看你,忙得连鞋都没穿,这入秋后的晚上凉得很,怎么好赤脚在地上踩!快穿鞋去!” 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喝下一碗热汤,浑身似乎回了暖,苇儿殷勤地说:“早些安置吧,还可以睡两个时辰,等皇上叫起后,你总得先去谢恩,这会儿养养精神也好。”冰儿半晌端着茶碗不说话,末了道:“也没困的意思。我得想想……” “明儿再想,不成么?” 冰儿却是泫然的神色,好久才懒懒道:“好吧,也不折腾你们了。”到了床上,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眼见得妆纱帐子上透了窗户纸的淡青色,冰儿掀被起床,坐在床沿上,却又望着房外点点昏黄的烛火发呆。苇儿忙带了侍值的宫女前来服侍,冰儿梳了头,拿青盐擦过牙、漱过口,见天已大亮,问道:“皇上这会儿已经叫起了吧?” “是。已经辰初了。” 冰儿点点头,道:“给我拿那件月白素缎的衣裳。一会儿我去请安。” 苇儿犹豫道:“那件……是不是素了点儿?您回来,怎么说也是好事,还是那件盘金的水红袍子比较合适。” “月白的。”冰儿淡淡道。苇儿便也不好说什么,默默地为冰儿换了衣裳,浅蓝素色的袍子,只镶了一条银灰色的云头宽边,别无织绣,映着冰儿略现苍白的肌肤,格外凄冷,苇儿见冰儿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眼睛深不见底,暗暗心惊,犹豫着道:“主子……好容易回来,皇上一定愿意见您快快活活的……” 冰儿冷冷一笑,没说什么,快步向门外走去。 ************************************************************************** 第192章 “回公主,万岁爷说,今儿忙,没空见您,请安的意思他知道了,您身子不好,回去好好调养,晚来去给太后请安。”养心殿执事太监对冰儿道。冰儿怔怔的,望空想了会儿什么,起身道:“劳驾,帮我看着点,皇上什么时候空着,我有急事要见他。” 乾隆身边的太监都是他严格调_教出来的,哪儿敢为冰儿做这个眼线,只是陪笑道:“公主体恤奴才吧!万岁爷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昨日如意传话时不慎多了一句嘴,叫一顿板子打得臭死,奴才们……”冰儿长叹一声,冷笑道:“皇上还能一辈子不见我么?!”说罢,径自在一边台阶上直挺挺跪下:“我等着。” 也不知道跪了多少时候,终于有人来搭理她了:“公主,皇上说,请您进去。” 冰儿忙起身,却不知双腿已经跪得麻木了,猛一站起来竟没站稳,旁边的太监忙扶住她。冰儿定了定神,觉得膝盖上的旧伤又有点疼,一瘸一拐进了西暖阁,乾隆一身弹墨便袍,就着窗边在写些什么,直到冰儿请过安,才抬头淡淡道:“不用跪了,起来吧。”冰儿垂手立在一边,正考虑如何开口,却听乾隆道:“正好有个东西让你看一下。”便伸手递过一个折本。冰儿定睛一看,却是秋决的名单,眼睛迅速下移着,终于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耳边有些嗡嗡的,一时似乎连字迹都模糊了,乾隆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本来部议是磔刑,朕想他毕竟是自首,减了一等,大辟,十月初三。” 冰儿默然无声,心里空落落的,似乎精神都被抽干了,突又听乾隆说:“好了,别哭了!”才发现自己原来在哭,手一抹眼睛,手背立刻湿了一片,视线清楚了一些,只见米色的折本上俱是自己的泪痕,“慕容业”三个字已经洇得模糊了,朱批像血滴在纸上,红得刺眼……冰儿还是心有不甘,问道:“难道就没有……” “没有!”乾隆斩钉截铁地回答,“你也不想想,朕凭什么赦慕容业不死?就凭他杀了朕四个州县,七个武官吗?就凭他脱逃流刑,占山为王,谋叛自立吗?他全无可赦之由!而你——你就叫个心痴!” 冰儿低头哽咽得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还是乾隆起身抚慰她:“你也吃了不少苦,朕知道。不过你也要体谅朕的难处。”冰儿感觉到乾隆温柔的手指正轻轻揩抹她颊上的泪水。“别让朕看着你心疼了,快回去好好养着吧,朕已经吩咐了御医给你好好请个脉,用点好药调养一下,刚叫人送了十两燕窝到你宫里,每日拿冰糖熬粥喝,你自己个儿身子要紧……” 冰儿猛地抬头,眼中莹莹,泪水直欲夺眶,却硬是忍着,道:“好,我不求阿玛赦了他,但求他最后这几天,让我天天去陪着他!” 乾隆冷笑一声,语气寒冷入骨:“哼!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你倒是不要廉耻!朕也随着你不要廉耻了么?!” 谈僵了,冰儿深吸了口气不作声,乾隆夺过冰儿手中秋决的题本,见满纸泪斑,眉头皱了皱,气鼓鼓道:“你跪安吧!”把题本扔到边上,回到炕几上处理其他折子,半晌却未闻响动,抬头怒道:“你要朕叫人来拖是不是?!……”话音未落,却怔住了,冰儿立在金砖地上,脸色雪白,一身月白袍子随着她的身子轻轻战栗,清冷的蓝光幽幽地反射着她一身的凄楚;再看到脸上,眼睛已是红了,泪水似乎不受控制一般一串串就这么滑下来,在脸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又如珍珠一般滚落到衣服上,衣服的浅蓝色被泪水氤成深色,一点点、一道道,竟成花纹;冰儿竭力控制着颤抖的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努力说道:“皇阿玛……算我……求你!”颤巍巍的睫毛浸透了泪水,沉沉地坠着,乌黑的瞳仁看不清楚,但分明可以感觉到潮水似的痛楚深蕴其中……乾隆觉得心口突然被绞缠一般猛地一痛,不忍再看,低头静了静神,努力平静地说:“你去吧!”可眼不见,冰儿的脆弱得要滴血的声音却不能不听,“皇阿玛……求你!……”不由人不柔肠百转,思绪千迥。乾隆硬下心肠大声道:“来人!把她扠出去!” 眼不见,耳不闻,心却不能不乱,冰儿大声请求的余响仍在殿中萦绕,那苦到极处的眼神更似钉在乾隆心头的一根钉子,他只能反复告诉自己,不能让步!不能让步!! ********************************************************************** 然而他最终还是让步了。 当晚,御医来禀报冰儿的脉象,“迟”、“沉”、“虚”、“涩”……净是不好的字眼。乾隆听得心惊,问道:“怎么会这样?” 御医分析说,冰儿在盛京有失调养,临行前刑伤未愈,加之舟车劳顿;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心病,神思恍惚,不思茶饭,失眠梦魇,就是好人也要憋出病来。 “先用药调着吧。”乾隆思忖了一会儿道,“你只管写方子,药不用愁,拣好的用就是。饮馔上有什么特别需要的也注上。” “嗻!”御医又道,“不过……”他抬头见乾隆征询的目光,斗胆说道:“……不过心病还需心药医。”乾隆怔了半晌,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去伺候吧。”转头又对马国用道:“以前还是崔有正最会哄他主子开心,也在瓮山和行宫受了两年的罪,该学得乖觉些了,还调回来伺候公主吧。” 马国用应了声,心里暗道:这主子从前最厌崔有正,现在为了哄女儿开心,也都顾不得了。 然而接下来几天,天天来奏报冰儿脉案的御医,没有一天能报来让人心里轻松些的好消息。乾隆面色沉沉,语气也有些不耐烦:“……按着宫分,每日家饮馔没有不足的,怎么的越来越瘦?她原本能有几斤肉?再瘦下去,不是皮包骨头了?若是身上有病症,就需得用药施治!” 御医无奈地咽口口水,道:“日日饮馔,也是臣经手核查的,公主肠胃不好,仍是五行不调,其实……其实还是忧思太过,因而饮食无味,睡眠也差。针砭汤药不过是外物,还要本人肯实心瞧病,有想治好的心思才行。” 这话说得直白,乾隆听着虽不大舒服,但是宫中尊重御医是传统,只要没有说错,也不好驳回。乾隆点点头叫御医下去了,板着脸继续批阅手中的奏折。然而几本折子越看头越疼,乾隆掷下手中的折本,对总管马国用道:“这边已经看好的,拿了去给批折处批一下,其他的放着别动,朕回来看。”“嗻!”马国用哈腰应着,见乾隆有要出去的意思,忙使眼色叫宫女拿大衣裳伺候着,后面几个宫女太监立刻急而不乱地忙活起来。乾隆道:“备件披风就可以了,朕就去承乾宫五格格那儿。” 偏殿里烛光乱摇,乾隆在门口就听见苇儿劝解的声音:“好歹得吃点……就当药吃,成么?……”乾隆摆摆手制止了小太监的通报,轻轻走了进去,有人见了乾隆,忙跪下请安,于是呼啦啦跪了一屋子,乾隆眼睛一扫,苇儿颊有泪痕,其他人亦是愁眉不展,再看冰儿,她慢吞吞站起身,又慢吞吞蹲身请安。乾隆冷冷道:“你在折腾什么?!” 冰儿幽怨地抬头瞥了乾隆一眼,又低下头道:“我说了没什么胃口,他们非要逼了我吃。” 第193章 乾隆见苇儿神色焦急似乎有话要说,便点名问道:“苇儿,格格晚膳进了多少?晚点进了多少?” “回皇上,公主晚膳粒米未进,晚点也粒米未进!” 乾隆转向冰儿怒声道:“你要成仙啦!一点都不吃!” 冰儿本就是有心要胁迫,故意抗声道:“心里堵,吃不下!” 乾隆觉得心里的气直往上冲,猛然想起太医的话,忍了没生气,和声道:“何苦来!来,皇阿玛陪你用膳,多少进点。”边吩咐苇儿摆膳。冰儿头一扭:“我不吃!”乾隆冷笑道:“你这是威胁朕哪!” 冰儿迅速地一瞟乾隆,觉得他的眼睛深不见底,心里权衡,还是决定继续撑着,不过也不宜说话,低头沉默着,气氛立刻压抑起来。乾隆从冰儿一瞥的神色间觉出她这是在挑衅自己的耐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时竟没有主意,故作威严地说:“再不吃,朕叫人灌了!”冰儿干脆哭道:“我也不想活了,阿玛干脆拿鸩酒灌死我算了!” 她一撒泼,乾隆倒没辙了。爱,倒成了他的弱点。乾隆怒道:“你骄狂什么!别逼得朕不客气你!”冰儿知他色厉内荏,拼着挨顿打,哭闹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吃不吃饭都由不得我作主,更别说其他的!老百姓想看望看望关在牢里的人都可以,我倒是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可除了这名分,我还有什么?!” 乾隆冷笑道:“你倒是终于招了,原来不吃饭就是要威胁着去看慕容业!” 冰儿并不示弱,头一昂说:“对了!我只求我对他能尽一个妹妹的职责!” “朕要不让呢?!” “那……”冰儿咬咬牙道,“阿玛也犯不着再管我吃不吃饭的事儿了!” “哼!”乾隆重重地哼了一声,转头对外面道,“来啊,到敬事房,传杖!” 一时极静,曾经上书房的那顿痛打,区区十数板,现在想来还是胆寒的,冰儿脸色刷地一白,然而想到慕容业,心底里似乎有股气力撑着自己——若是挨顿打就能得见业哥哥,亦不过咬咬牙关、硬硬头皮就挺过去的事罢了,于是鼓舞自己一定要为慕容业熬过去。有此一念,虽然免不了有些害怕,反倒昂首挺胸,拿出了坦然受之的神态来。外面的太监不敢怠慢,只一会儿,敬事房十个行刑太监就扛着装满大小板子、竹竿和藤条的黄布袋子过来了。乾隆直指着五尺长、四指阔的毛竹大板:“那个。”眼角余光见冰儿脸色煞白却硬充好汉的样子,又气又怜又无奈,转脸冷冰冰对崔有正说道:“从你开始,劝你们主子进膳,一刻钟劝不动,就出去领二十板。” 作者有话要说: ☆、离别无数戚戚意 小正子脸都吓成了猪肝色,冰儿跳起来大叫:“皇阿玛,你打死我算了!干吗扯上不相干的人!”乾隆好整以暇地看看她,一撩袍子后襟坐下来,以目示意小正子去劝冰儿吃饭,小正子哭丧着脸跪到冰儿跟前:“我的好主子!求您进点膳吧!……” 冰儿不提防乾隆来这一损着,欲待吃饭,又不舍慕容业,不甘心自己的法子半途而废;欲待不吃,她是极讲义气的人,怎么忍心坐视身边的人挨打受罚?气得手脚冰凉、眼泪汪汪,但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僵持着,乾隆却是得胜的姿态静静看着墙角的金自鸣钟,镀金的钟摆“滴答”作响,金色的长短指针缓慢但坚定不移地移动着,除了小正子带着哭腔的声声哀求,便剩了寂寞空洞的“滴答”声,突然,钟“当当当”猛响了起来,冰儿惊得一跳,小正子则是惊得瘫了下去——指针正指向西洋数字“8”,一刻钟这么快就到了。 “主子!我你了!就为奴才进点膳吧!……”小正子声嘶力竭,冰儿虽满脸是泪,却硬着头皮闭着眼睛不理他的哀求。乾隆暗叹了一口,淡淡道:“拖出去,打吧。” 外面很快传来了板子击打在皮肉上的响亮的声音和小正子的嚎哭,断断续续夹杂着请罪求饶的声音——这也是清宫规矩。冰儿想着自己当年挨打时痛苦至极的煎熬,设身处地,便不难想见小正子这会儿的苦楚,她扑跪在乾隆面前哀求道:“皇阿玛,别再打了好不好!!” 乾隆抬手擦了擦冰儿的泪水,慢慢说道:“打不打在你,求人不如求己。”冰儿想说什么又张不了口,一会儿便见下半截鲜血浸透的小正子气息奄奄地被拖了回来——打得很重,冰儿不由自主又是泪眼模糊。 乾隆眼光一扫,指中小宫女细柳:“你去劝你们主子进膳。”细柳身子唬得一矮,噙着泪不敢哭出来,挪着步子跪到冰儿跟前,带着哭腔说:“求主子……求主子进……进点膳吧!……”冰儿对乾隆道:“阿玛!她才十四岁呀!”乾隆目光冷冷地瞟瞟冰儿,话都懒得说,伸手取茶喝了起来。 当细柳也血淋淋拖进来时,冰儿已经几近崩溃。乾隆定定地盯着冰儿说了一句:“想不到你这么忍心!”目光就向其他宫女太监瞟去,他的眼神飘到谁身上,谁的心就“扑扑”乱跳,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乾隆又看冰儿,她犟着脸低着头噙着泪,一声不响,不由要打哈哈:“看来得让苇儿来劝才成!”苇儿像被冷水兜头浇了一样,浑身一抖,腿软得几乎要跪倒,她自十三岁入宫伺候孝贤皇后,从未犯过错挨过罚,难不成今天要为这个倔强狠心的公主挨顿打?冰儿却将泪一抹,将脸一扬:“皇阿玛是仁慈君主,本不该拿我的错转嫁到别人身上!”乾隆被冲得一愣,回神欲要发作,却又听冰儿凄楚的声音:“我犟不过皇阿玛,我用膳便是!” 苇儿心里念了声佛,长出了口气,张罗着布置膳食,又暗暗吩咐人扶着小正子和细柳回屋疗伤。冰儿独自坐在桌前,半晌举不动筷子,乾隆催了又催,她才举箸,却是游移不定,最后回到饭碗里,筷子颤微微地搛起一小团老米饭,由于抖得厉害,到嘴边时只有屈指可数的几粒米了,饭进了嘴,却嚼不动,只见着泪珠一颗颗断了线似的漱漱往碗里落。好容易这一口硬咽下去了,下一口饭吃得还要艰难,颧骨处是晕晕的潮红,眼睛肿得高高的。乾隆心里难受,熬了会儿,终于怒喝道:“不许哭了!你要把眼睛哭瞎才算完么?!” 冰儿抬起脸抗辩:“我已经用膳了!难道我心里难过,哭一哭都不成么?” “你看看你的眼睛!” 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显得分外突出,原本明亮活泼的眸子黯然消沉,红丝密布,乌珠上似乎蒙着一层灰灰的雾气。乾隆猛然惊觉,自打回宫这些天,但凡见她,便是见她在哭,而一路上掉的泪——他简直不敢去想了。怪道御医说“气郁”,说“心病”,乾隆终于明白,自己多的是手段,然而控制得了冰儿的行,却控制不了她的心;而她的心境,其实才是自己最担心最在乎的。乾隆怔怔地望着女儿,冰儿又开始艰难地“进膳”了,她的右手腕突然被乾隆用力攥住了,停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乾隆低而有力的声音:“你去牢里看慕容业,一天不许超过一个时辰,不许让别人知道你的身份。” “什么?”她不相信地看着乾隆。 乾隆目光似穿透般地看着她的眼睛,许久方道:“傻丫头,不许哭了!”冰儿哽咽点头,努力地吃着饭食。 第194章 ************************************************************************* 回到养心殿,还是有些怔忪。乾隆凝视着手中一支新湖笔,洁白的玉石笔杆,镶着金丝盘绕的珐琅装饰,柔顺的笔毫只在锋头略带一些深灰色,余外也是洁白如霜。静下思索,心里却反而焦躁,上回在养心殿审她,虽然口口声声为“仁义”纵放慕容业,倒还是稚气莽撞的神色;这回相见,眉梢嘴角都是凄楚,也不谈“仁义”之类大道理,越是无理,反而越是情重的样子,不由得人不担心起来。 奏事的太监为外官递叫起的绿头牌子,乾隆内心烦躁,只择了傅恒的一支,叫进来便见他神色异于平常,行了常礼后,急急说道:“达瓦齐和阿睦尔撒纳开战了!” 乾隆不由眸子一凝,问道:“军报呢?”傅恒急忙拿出呈上。乾隆接过,先看略节,再看详细的奏报,游目浏览一遍以后,又逐字细细阅读,好一会儿才放下奏报,似是在思考什么,又好一会儿,才问:“西边传来的消息,谁的胜算更大?” “班第的奏文的意思,若论布阵谋局,还是阿睦尔撒纳强得多。但是——”傅恒道,“达瓦齐毕竟算是准噶尔的正朔,虽然阿睦尔撒纳也颇得人心,但漠西一带,战乱连年,掌兵权、执利器、拥重兵的还是达瓦齐,他虽然愚顽不肖,但他的胜算应当更大些。” 乾隆颇不以为然,沉吟了一会儿道:“准噶尔自圣祖时就是边疆之患,如今几十年过去,倒是他们自己不时内讧,内忧外患都足了,弱到了极点。前些年,朕倒不欲轻开边衅,但准部日前势头越发大了,达瓦齐虽然年年来贡,看似恭谨,但他偷偷借熬茶之机与西藏眉来眼去,又时不时与哈萨克汗、俄罗斯皇帝间互通表里,时有军械和马匹的交易,若是任他们连成一气,往后西线一片便成大患。如今,恰是我们的天时来了,朕若再不握此时机,百年后都没有脸去面见圣祖。阿睦尔撒纳虽弱些,我们可以扶植。叫班第、策楞、舒赫德等密切瞧着其间形势,尤其是阿睦尔撒纳那里,许些好处与他,看看能不能为我所用。(1)” 傅恒在战略上素来不敢自作主张,一向唯皇帝马首是瞻,急忙应下:“嗻,奴才去军机处拟发皇上密谕。” “等一等。”乾隆摆摆手道,“这事需找准时机,阿睦尔撒纳胜算若大,我们反倒是要帮达瓦齐。所以,军机上这条旨意,当慎之又慎,不要假手那些章京们。朕这里还有件事要问你。” “嗻。”傅恒抬起头等着皇帝的发问,半天不闻声,见乾隆皱着眉头在沉吟,终于叹口气道:“还是为冰儿那个孽障。” 傅恒奇道:“皇上已然赐环,慕容业也将就刑,这……” 乾隆愈觉不便开口,半日才说:“海兰察的密折你是看到的,慕容业自请就擒,县衙里却又做了一场戏,冰儿不情不愿,若不是海兰察坚持,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这几日回宫,也是和朕别扭,其他倒不怕,就怕……”这样事关女儿家清白的话题,虽则与乾隆友谊深厚,傅恒也不敢接话,倒是乾隆自己道:“朕偷偷问过她,还能止乎于礼,观察她眉眼(2),倒也是如常,朕能信及她。只是‘情动’二字,更为可怕!” 傅恒才道:“慕容业伏法,对公主也是短痛,强过日日煎熬的长痛。” “极是……”乾隆后面的话却咽住了,自己的一时心软,只怕这短痛会煎熬得厉害——可当时情境,又强硬不起来……这心里所想已经不宜给傅恒知道了。乾隆暗自神伤半日,才抬头道:“海兰察自请处分的密折,你们怎么处置的?” 傅恒心里颇为器重海兰察,见乾隆这么问,心“咯噔”一跳,斟酌着说:“海兰察自劾未能照顾好公主,使之受知县唐博伦虐待,自请革职充军。奴才以为,唐博伦丧心病狂、色胆包天,海兰察虽有失察之过,但捉拿慕容业,让功于公主,还是应当褒奖为善。” 乾隆冷冷一笑:“他胆子太大,也太疏忽了!此番冰儿被刑求,他才察觉;若是闹出受辱、甚或瘐毙的事情来,就算是拿住慕容业,又给谁抵罪去?!公主的一条命,他海兰察担待得起么?这样的失察,还要褒奖,你们军机处几个人,也嫌糊涂了吧?” 这样的考语下来,傅恒不由汗出,碰头道:“奴才过失了。”想想却还不忍,正琢磨着怎么回话,乾隆倒是雷声大雨点小,淡淡道:“海兰察机灵有余,勤谨不足,念在其心不恶,降两级调用,和舒赫德去准噶尔打仗去吧。”傅恒松了一口气,想想自己的外甥女,忍不住要问:“那公主现在身体如何了?看海兰察折子,唐博伦用刑甚重,不知可曾伤到脏腑?” 脏腑没有伤到,是伤到心了。乾隆想到心里不由不舒服,一口恶气少不得出在肇事的唐博伦身上,冷笑道:“所幸没有,皮肉伤而已。但是唐博伦其心险恶,苛酷暴戾,实在叫朕生恨!” “是,议定的是斩立决。” “不叫他这么便宜死!”乾隆道,“且公主流配的事情,不要闹开来,唐博伦定谳需得顾忌着律法。听说他还强_奸了另一名犯妇,就按职官以权谋私,逼迫_奸_污良家女子的例,从重执行,流一千五百里。” 若较之于唐博伦对公主的作为,流一千五百里可不算重刑,傅恒心里奇怪,道:“若是按强_奸妇女来判岂不便宜了唐博伦?倒不如逼_奸致死,可以问个相抵或发披甲为奴。”要问成逼_奸致死,李吴氏就活不成。乾隆沉吟了一下,道:“不用。要他死,也不能好死!听海兰察说,苏里图是杖毙在官庄,算是给这些没有名分但为虎作伥的小吏一个警示。唐博伦是咸阳人,一千五百里或两千里,可以不按常规的以西就东的配法,而是发到西线军前效力,该需到配所责杖,一概不得以为是读书人就任加轻纵,徒役三年比照发遣为奴的办理,一应妻儿,三服之内亲眷一体充发。朕看他熬得过三年否!(3)” 有皇帝这样的暗示,唐博伦,及其一家,算是断送在边疆了。傅恒见乾隆处置完毕,脸色依然冷峻,眉头蹙着似乎还有不足意的烦难。 ************************************************************************** 慕容业艰难地抬起被械住的手揭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凝固的血粘在身上了,一动就是钻心的痛,双手又不便,控制不住力道,饶他是条汉子,还是攒眉咧嘴。突然,身后门声一响,慕容业是极警惕的人,头欲转,却昂了起来,傲慢地说:“又待怎地?!” 而耳畔传来的却是轻微的饮泣声,慕容业回首,却见一个穿着天青色袍褂的瘦小年轻人一手掩面,一手携篮,心里疑惑,问道:“你是?” “是我。”声音是冰儿的,她手指擦了擦眼睛,自嘲道:“我还答应皇阿玛说不再哭的……” 慕容业突然觉得悲从中来,强笑道:“到底是个小丫头,一点经不得事!” 冰儿走进牢房,四处打量了好一会儿,又拿手扇着:“什么味儿!”慕容业冷笑道:“这儿能有什么味儿?你还指望着是沉水香味儿么!”牢里透气不好,汗酸味、尿骚味、血腥味和灰土味混杂在一起,中人欲呕,冰儿长叹一声坐在慕容业的草荐卧具上,幽幽道:“好容易才能来看望你,你不能说点人家爱听的?”慕容业看看外面跟着的人垂首侍立在外,能把里头看得一清二楚,只看了看冰儿,道:“你爱听什么?”脸上却露了一些笑意。 第195章 冰儿的眼睛只是打量着他的后背,粗葛布的衣裳尽是血痕,看得她两眼朦胧,眨了眨眼睛让泪水落下来,视线才清楚了些,问道:“为什么打你?提审么?” 慕容业点点头,冰儿恨道:“这些个酷吏!”又怨慕容业:“你也定是没有好话说!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何苦给自己找罪受?就为了言语上痛快两句,是多长块肉是怎么的!” 慕容业却没反驳,沉默良久方道:“你抛得开,我却抛不开,想着我家人惨死,自己又受了那么多年的罪,我……”他眼中阴沉沉尽是悲恸,拳头攥得紧紧敲在草荐上,那个“恨”字却没有出口。 这般地方,这般情景,劝人想开实属站着说话不腰疼。冰儿无从劝解起,看着伤痕问道:“他们使的什么?皮鞭还是荆条?我明天给你带药来。”慕容业道:“没事的。我还能活几天?别糟蹋东西了吧。”“胡说什么!”冰儿不由又是眼中莹莹,然而两人都知道,不愿面对也得面对,因而突地静默无言起来。 好半天,冰儿才岔开道:“这儿没好吃的吧?我叫小厨房特地给你做了些。” 慕容业看着冰儿从网篮里掏出一个食盒,还未打开,便是香气扑鼻而来,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不想竟还有瓶好酒,要紧抢了过来,深深一吸:“嗯!你可救了我的急了!”冰儿“噗嗤”一笑:“馋成这个样子的!”慕容业不拘小节,捞而食之,嚼得过瘾了方道:“若有个妹妹天天能送这么些好吃的来,坐牢也不是坏事。” 冰儿凝视着慕容业鹰翼般挺俊的双眉,黯然神伤,冷不防他黑洞洞的眸子瞟了过来:“小丫头,看什么呢?”冰儿忙别过脸去:“没什么。” “能吃得一日是一日吧。”慕容业故作潇洒地一笑,“上次他们来宣时我没听清楚,是几月几日?” 冰儿鼻尖一酸,继而有些恼恨慕容业:“好好的,问这个做什么!” 慕容业便也不说话,定定地从牢顶的小窗上望着外面极小的一方蓝天。冰儿只觉得心头堵得难受,别过头去,突然听见锁链一阵响动,接着觉得慕容业粗糙而温柔的手指犹豫着抚到她的脸颊上,她一颤,却没有避开,只听慕容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眼睛已经肿得不像了,还哭!你皇帝父亲也真是,都不管你!”冰儿愈发委屈得要哭,慕容业轻声道:“听话,别叫我折腾了,身上的伤还疼着呢!” 冰儿依言擦掉泪珠,忍住哭泣,回转身来说:“还说不要用药呢!你的想法就是与别人反的!” 慕容业干干地一声笑,手扯着草荐上的草梗不做声。冰儿要劝又不知道怎么劝,左右打量牢房,觉得条件实在太差,正想问些什么,却听外面跟她来的小太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知道是时候到了,又舍不得走,犹豫不决着,咳嗽声又传来,紧跟着是小太监细细的嗓音:“主子,时候不早了,明儿再来吧。” “图个下次吧。”慕容业背转了身。 作者有话要说:  (1)清高宗十全武功,值得一书。以前读的史书,意识形态太重,老叨叨乾隆好大喜功、劳民伤财。后来读了有关准噶尔的一些历史,其实从康熙,到雍正再到乾隆,一脉相承都有收复的意思,康熙打基础,雍正定战略,乾隆开打,虽然比较艰难,也算是挺成功的。当然,他的战略不错,战术上有些细节问题,后文将会提及,不会占太大的篇幅。还有很重要的时期则在清末,左公威武,平定西疆绝壁功臣——当然,亦不完满,但是值得致敬。 同理,乾隆平定大小金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有很高的地缘价值的,不仅仅是看不顺眼揍人家一顿。怎么说人家是皇帝,站的位置决定眼界,肯定高我们一筹。 话说近期很喜欢读军事和国际关系类的书,不过毕竟刚入门,加之里头有不少东西其实不宜深谈,尤其是晋江这个风花雪月的地方,所以在本文中,关于乾隆十全武功,会略略透一点,但关涉到政治性话题的,依然会回避。 (2)古人认为女子眉毛形状可以看出是否处子,现代人有人认为是无稽之谈,有人却认为其间很有道理,甚至有搞人类起源学的学者认为这是人并不是由猿,而是由海洋生物进化的铁证之一。 笑…… 我只当野史用。为女主撇清。这文应该是比较清水的。关键是作者思想保守,三观正。嚯嚯~ (3)此间一应刑法均为杜撰。在网上查阅了一些资料,说法不一,且都是孤证,还不如我自己杜撰算了。读者妹子里有学法律的,且就宽容我这个法盲吧。 ☆、相顾难得拳拳心 冰儿转身离开牢门,深吸了口气抑制住险些又落的泪水,问小太监:“这里谁管?”小太监躬身不语,冰儿焦躁,瞪着他突然惊觉,这是乾隆的主意,防微杜渐,没有话说,可心里还是难过,走了几步突又回头盯着小太监:“我问你话呢!” “回主子,奴才不知道。” 冰儿冷笑道:“你既不知道,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去打听。”说罢,干脆就在一旁地上坐下,小太监愣一愣,劝道:“主子这是何苦,误了时辰皇上岂不生气。” “他不生气我还这么做么!”冰儿嘴角一挑,“等他生气了,自然要来找我,找着了我,自然只会是罚你。你说呢?”小太监脸一白,想想乾隆舍不得女儿,自是要拿自己顶缸,乾隆对付太监绝无情分可言,想着浑身就一战,硬着头皮问道:“奴才是真不知道,不过公主要有什么事,奴才总好去打听。” 冰儿点点头道:“这才是伺候的样子。”她想了想,问:“京里监狱不少,慕容业从顺天府监狱转到刑部这里,好像条件比我那时住的大理寺监狱差得多,能不能转个地方?” 小太监左右看看,想了想道:“其实这里也不是没有好的地方,不过这些刑部的,都是……”他想说“吃人不吐骨头”,忍了没说出来,冰儿却懂他的意思,沉吟了一会儿,从荷包里掏出一把碎金子——瓜子状,宫里叫“金瓜子”的——递给小太监:“总也抵得几十两银子了。”小太监接过手来,沉甸甸的,亮得有些刺目,他沉沉地点点头,一溜烟跑了去招呼,冰儿一个人坐在哪儿,只见刑部监狱外,正盛开着丛丛金黄色的野菊花,看着不由发怔。 过了好一会儿,小太监一路小跑过来,低着头轻声道:“给牢中的胥吏们了。不过这点子金子,怕不能餍足他们的胃口。” 冰儿道:“中户人家一年嚼谷也不过这些,他们倒是开多大的口?” 小太监已经打探清楚了行情,小心地瞥了瞥冰儿的神色,方道:“奴才打听了,里头有干净的牢房,两扇窗户,朝南向的,里头还有高铺,不是草席子,可以自带被褥。只是……进去就要五十吊,去掉链子和手足的桎梏,又要三十吊,一张高铺是五十吊,送被褥进来是十吊。每日家吃饭吃点心,可以单另算钱,也可以包十天一月。若是提审,想要刑罚上轻些,另外有价目开出来;不提审,日常希图舒服,另有牢子和学徒要打点。……(1)” 冰儿脸色难看,但这些陋规,早已有之,如今顾不得以前对不公道事的那些义愤,只想着能让慕容业过得好些,什么都愿意,因而道:“我今天急昏了,钱也没有带足。明日自然会带银钱来,你再跑一趟,说今天给的金瓜子是给诸位头儿们的孝敬,恳请今日先为慕容业去掉手足上梏械,取干净衣裳给他,水也送得干净些。其余的,我明儿一例补上。” 第196章 回到承乾宫,第一件事就是找来苇儿问账:“我名下的例银,如今还剩多少?” 苇儿不知这从来不问银钱的主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好在她一向管理得甚是妥帖,立刻回话道:“回主子,去年蓉格儿出宫,赏了三十两,后来支应份例,只支到主子……主子流配前的那个月份,又有宫里年节进奉和打赏的例额,主子回来这段,各宫里派人来道贺,也支了不少赏格,如今约合三十五两——不知主子要做什么用?” 这点银钱,连高铺都买不到。冰儿从来没有为钱发过愁,此时眉宇不展,半晌不说话,苇儿从未见她这副样子,既是奇怪又是担心,终于听到她说话了:“我的首饰衣服里,有些是贵重东西,城里各家典当,小正子都挺熟悉,他身子若好了,让他帮我处理了。” 苇儿不由要发话:“主子,这可不妥当!主子的东西都是皇上赏下来的,京城里典当中的伙计们,哪个不是人精,宫里的东西流出去,慢说他们不敢收,就是斗胆收下,万一将来满了当,店铺里清当的时候拿出来叫人知道了,也是了不得的事!要是叫皇上知道了查问起来,主子怎么回话?必然要惹得万岁爷大怒呢!” 冰儿愁眉苦脸道:“那怎么办?我倒也想过其他法子,又怕弄巧成拙。现在可不敢不谨慎了,害了哥哥可就不好了。” 苇儿半晌才明白这个“哥哥”是谁,见这主子前所未有的谨小慎微竟是为了他,心不由提了起来,亦不敢接话。冰儿呆坐着发了半日呆,才道:“我晚上再想法子吧。你先叫小厨房把明日我要带走的菜单子开出来,多些苏菜,别舍不得搁糖,还要一壶绍黄,要比今天的还好。……” **************************************************************************** 这日给太后请过安,冰儿哪有心思和皇后嫔妃们一起陪太后唠嗑,找个话缝儿,对太后行礼道:“太后见恕,孙女儿身子有些不适,想回去歇歇。”太后自然怜她,说道:“你快去歇歇,不消得日日在我这里立规矩。瞧瞧,回来时就瘦得吓人,这阵也没见多长几两肉,脸倒越发黄了!我倒还是喜欢你那时圆嘟嘟的样子,粉嫩得可爱。” 冰儿如蒙大赦,轻轻退出慈宁宫,出了门,步子就急了起来,后面跟的人只差撵不上她。 没成想乾隆面前的小太监正在慈宁门外头伸着头张望,见到冰儿就笑道:“给公主请安,万岁爷叫奴才过来,瞧见公主出来就传个口谕,请公主到养心殿去。” 冰儿脚步一滞,满不情愿地说:“什么事?我这里还有要紧的事情呢!” 小太监心道:万岁爷要见你,才是最要紧的事情,其他都得靠边站!嘴上自然不会这么说:“公主这话,奴才答不上来,总是皇上有要紧事才叫传公主过去。倒是瞧皇上这几日忙得焦躁,公主别耽误了,惹万岁爷生气。” 没奈何,跟着小太监到了养心殿,请了安进去,乾隆正在展着皇舆全览在看,俄而抬首瞥了她一眼,命身边服侍的人都下去,才道:“你膝盖上的伤还没有好透,现在见朕,不用跪了,肃一肃就罢了。过来。” 冰儿挨过去,心里有点紧张,果然听乾隆问道:“听说你把半年的份例银子都预支了,还准备预支上书房给读书皇子发放的文房银子——你是还打算到上书房读书么?” 那自然只是借口,冰儿怕被问及这个话题,畏畏缩缩摇摇头。乾隆问道:“你缺钱花么?”又是点点头。乾隆一声冷笑:“说说看,什么地方这么要银子使?说得有道理,朕就不追究了。” 冰儿腹诽:军国大事都这么忙了,还有空问我支点银钱的事!可见他双目炯然盯着自己,这样的精明英察的父亲,撒谎是瞒不了他的,因而只好说实话:“慕容业在刑部大牢,需得打点……” “嗬!”一声带着轻蔑的冷笑,“倒没有想到,你还知道这些陋规!” 冰儿低着头不敢接话,感觉乾隆把她的手抓过去,心里不由一紧,怕要挨打,没想到乾隆只是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腕,微微叹息一口气道:“好像比刚回来时丰润一些了……”停了好一会儿又道:“罢了,这也不是出格的事情,朕叫内库里赏二百两银子给你,算作你这一年吃苦受罪的补偿。把上书房支应的银子退掉,弄得人家为难,你也多了难看!” 冰儿不由抬头望向父亲,他一如往常,神色平淡得看不出明显的喜怒,然而这样细碎的体贴关爱,只为着自己不太过伤心,只为着自己能多吃点饭长点肉,冰儿还是心头一暖,止不住就要落泪。乾隆道:“不许哭!”手指温柔地揩抹她的眼角:“生离死别,人所难免,要学会接受、忍耐、视之如常……” **************************************************************************** 虽是好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日子一天天过去,冰儿亦知慕容业的生命就如晚间更漏里的水,一点点流逝掉,却不会再次被加满。虽然明知道有此结局,但一天天眼看着就要来临,内心狂躁难安,又说不出来,哭不出来,苦到极处。眼见着丛丛黄_菊渐次败落,冰儿的眼神越发空洞起来,任人说话都爱理不理。这日,乾隆独自来到冰儿的屋门口,自己打着帘子阴沉沉看着冰儿正拿热手巾敷着眼睛。“皇上!”旁边伺候的苇儿突然看见了他,惊呼出声,冰儿丢开手巾,蹲安道:“皇阿玛怎么来了?” 乾隆冷冷一笑,踱到正中的椅子上坐下,喝了一口苇儿奉上的茶,才对侍立一旁的冰儿道:“你又哭什么?朕还有什么没满足你的?” 冰儿不知乾隆来意,惴惴道:“皇阿玛这话说得重了,我只是一时有点……伤心。” 乾隆乜眼瞟向冰儿,又是冷笑:“是么?伤心慕容业不听你的话?” 冰儿大惊,强自镇定着问:“阿玛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心里明白!”乾隆站起身,狠狠瞪了冰儿一会儿又坐了下来,大口喝茶,墩下茶碗,“你那点阴微心思朕还不知道!?要再有下次,你就甭想再看到慕容业一眼!”说罢,撇下脸色煞白的冰儿,拂袖而去。 冰儿许久才蹲身相送,起身时神不归主,定定地望着门帘上万字不到头的纹样发楞,苇儿连叫了她三声才猛地回神,也不顾她说的是什么,只道:“都随你,都随你……”“什么随我?公主,您这是怎么了?”苇儿都有点生气了,冰儿却是长叹了一口气,凄凄道:“皇阿玛已经不相信我了。”泪水随之漱漱而下。 原来,这天下午,冰儿又去俗称天牢的刑部大牢看望慕容业,未近牢门,先闻凄楚婉转的箫声,冰儿在门口怔怔地望着慕容业凝神吹那杆骨箫,直到余音皆尽,才长出一口气道:“你的箫吹得太伤人心了。” 慕容业冷冷一笑,抚弄着骨箫不说话。冰儿没话找话又道:“阿爷的那杆碧玉箫还在我那儿。” 慕容业淡淡道:“不是早说过了吗?阿爷传给了你,自然就是你的。我一个将死之人,还带它去做陪葬么?” 冰儿忍泪轻声道:“也不尽然。”她左右看看,狱卒和她带来的小太监正在稍远处对着大门聊天,压低声音道:“今天的食盒是我亲自装的,里面有些好吃食。”慕容业沉沉地看了她两眼,微微揭开盒盖,入目是胭脂鹅脯、糟溜青鱼、炉肉白菜和酱肉西葫芦丝,笑道:“挺费心思啊!谢了。”揭开盒盖取出碗碟。而此时压在碗底的一把闪着青光的解手刀便露了出来。 第197章 慕容业一怔,抬眼看冰儿正是机心极深地看自己,一会儿微微抬起下颚,露出洁白无瑕的颈脖示意。慕容业明白冰儿的意思,轻声道:“何苦!” 冰儿亦轻声道:“只此一法,否则我救不了你。”又仰了仰头:“来吧。他们会顾忌我的。” 慕容业不言声拿起解手刀,突然“哐镗”向外一掷。冰儿双目圆睁,“你干什么”四字未及出口,已有大批狱卒涌了过来,冰儿大怒却不敢言,慕容业对着外面冷笑道:“下次你可没有这么运气了!” 狱卒和外面的便衣侍卫赶忙进来把冰儿连掇带弄拉了出去,一个侍卫进门就给了慕容业一个大耳刮子:“你他妈的想干吗?!” 慕容业不紧不慢地说:“你们满人既然爱带解手刀,就不兴我抢来耍耍?试试他的反应罢了,不错,竟把刀给夺了回去!” 侍卫恨声道:“你敢挟持么!我瞧你这知恩不报的鸱枭是该松松骨头了!”挥手又是几巴掌,却不解恨,手一挥,几个狱卒提着棍子鞭子走了进去,冰儿大急,在外面叫着:“刀是我带进去的!不干他的事!你们给我放开他!谁敢动他一根汗毛试试!!……”然而侍卫们早就把她隔绝在牢门之外,层层守住,冰儿挣扎半晌,有苦难言,最后只有听着慕容业压抑的呻_吟声抱头痛哭。 好久,里面鞭子棍子呼啸的声音才停止,见几个走出来的狱卒身带血迹,冰儿无论如何不能再忍,欲往里冲,几个侍卫拦着劝道:“那贼子心性险恶,不要让他再寻了机会伤害到您!您要有个闪失,奴才们还活得下去么?!” 冰儿发急道:“你们再拦着我,我自己个儿闪失自己个儿你们瞧瞧!”她声音尖锐而刺耳,几个侍卫终于讪讪松了手,跟着冰儿进了慕容业的牢房,只见慕容业蜷缩在地上粗重喘息,身上条条鞭痕如赤蛇游走,手脚裸_露处还有棍子打下的青紫肿伤,抬头时嘴角鼻孔均带鲜血,触目惊心,冰儿只觉悔痛难忍,又无从发泄,大声对身边狱卒和侍卫喊叫道:“让开!出去!” 侍卫却是不依:“这贼子要是——” 冰儿抢着说道:“他这副样子,还能怎么样我?你们还不够么?!谁要再拦着我,我今天就和他拼了!” 侍卫们噤若寒蝉,都知道五公主脾气急躁,江湖气重,没料到如此,默默地都退了出去。冰儿咬牙哭了半晌,慕容业终于气若游丝地说道:“你还有完没完?!” 冰儿怒冲冲道:“你又在作死!不挨顿打不好受是么?!” 慕容业苦笑道:“是你太傻。你这法子蠢透了,还当皇帝心里不明白么?你还想再流配个几年么?你还想……” “够了!”冰儿断喝一声,“反正你能出去,就什么都不关你的事了,我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就是给我阿玛杀掉也与你无关!” 慕容业摇摇头:“要是能那么简单,我干什么跟着你去盛京?干什么向海兰察自首,还巴巴地演一出,好把功劳让给你?别玩了,我累死了,痛死了,受不起折腾了。你也安生一点,别给自己找害受!” “你还说!那时好好的,你和海兰察通什么气、演什么戏?你活得够了么?也不考虑我的感受?生生地把我往无情无义里推!” 慕容业冷笑道:“你在官庄的所有情形,我其实都知道,只此一法,别无救你的路子。我算什么?早就差不多死了,与其活着见你受罪,日日煎熬得难受,不如豁出去帮你。你以为在这世界上,我苟延残喘地活着就能舒服?你以为我留着一条命在,就该当谨小慎微地求活路?你以为天底下那么多活不下去、自寻短见的人,都是甘愿地进阿鼻地狱?” 冰儿又是哭又是冷笑,却是头脑乱如麻,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工夫,才慢慢平静下来,轻轻扶起慕容业,哀伤地说:“别说这些了——他们下手真狠!”慕容业倒抽着凉气坐起来,冰儿掏出手绢小心地擦拭着慕容业脸上的血痕:“这么个打法,要给你送药过来。” 慕容业别过头躲过冰儿的手:“哪那么娇贵!几天就好了。”突然“咝”地猛吸一口凉气,冰儿才发现自己碰着了他的手,仔细看左手,怕是挨了狠狠的一棍子,手指到手背连片青紫,肿得老高,不能弯曲动弹。冰儿学过医,一看就明白伤着了骨头,更是伤心得“啪嗒啪嗒”掉眼泪,还是慕容业笑着安慰:“小伤而已,过几天就好,好不了也不要紧,横竖……你难过个啥!” 冰儿一看,送来的吃食也碎了一地,拣了几块落在食盒里的勉强喂慕容业吃了,慕容业冷冰冰地转过个后脑勺对着冰儿:“你今儿个应该明白了。以后别再给我惹事了。你走吧。” 冰儿收拾收拾,沉默了半晌终于道:“慕容业,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慕容业背着头冷笑道:“我知道你的心,可你不知道我的心。”过了好久,又道,“我的心早死了,你别再费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有事实根据,基本是方苞《狱中杂记》和李伯元《活地狱》中描写。 ☆、多情无奈终相别 在牢里一天一天守着四方小窗里日出日落,天亮天黑,虽然总觉得时间漫长难熬,可真正醒过神儿来,明天就已经是刑期了。 慕容业觉得甚是焦躁,一天水米未进,直到冰儿来才似乎郁气一散,然而看着冰儿红肿的双眼,慕容业的脸色又难看起来。 “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今天……”冰儿强颜欢笑,从食盒里取出珍珠丸子、白斩鸡、糟青鱼、炖笃鲜等几样苏菜,一瓶女儿红,又期待地看着慕容业,“明儿你想吃什么?我送来。” 慕容业恶声恶气道:“明天?明天你皇帝父亲也会让你来?你又在做梦了吧?” 冰儿脸色苍白,却无话可说,半晌道:“先吃吧。” 慕容业盘腿坐下,伤痕累累的右手夹起一个珍珠丸子,只尝了一口:“咸!”又抿了一口绍酒,“呸”地吐掉后冷笑道:“看来还是孟婆汤会比较好喝。”冰儿两眼含泪,忍了一会儿叮叮咚咚收拾盘子:“你一心求死,我不在这儿白招你讨厌!”抹了一把眼睛,转身出门,走出门外,停下步子,似乎在等什么。而慕容业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儿。冰儿终究没有舍得离开,撒手扔了食盒,坐在地上捂住脸痛哭。 慕容业定定地望着她,终于道:“别哭了。”见冰儿扭身不理睬他,叹口气又道:“我错了,你别哭了。” 冰儿终于回身进门,两人泪眼相对,无语凝噎。许久,慕容业抬起鹰翼一般的双眉,小心地说:“我想……” “你说!”冰儿竟有些期待。 慕容业看看监外,便衣的侍卫们虽不直接朝里看,眼角余光却在注视,他便又是屏息不语,沉沉地看着脚下的泥地,冰儿欲问,抬眼见他低垂着眼帘,发现他愁苦时眉心眼角深深的纹路,那样紧缩着,她的心也跟着紧缩起来。慕容业终于抬眼,低声用苏州话说:“我想亲亲你的手。”冰儿脸一红,却不忍拒绝,迟疑了一下,把手伸给了慕容业。 这是一双白嫩细腻、纤细修长的手,粉红色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慕容业定神看着她无名指上戴着的一枚水头十足的淡绿色翡翠戒指,光色流转,衬得冰儿的皮肤白腻得近乎透明。他伸手握住了这只手。 第198章 冰儿一颤,脸色更红了,她低着头,觉得慕容业的掌心粗糙而温柔,却是冰凉的。突然手背上温热,她知道他在亲她,他的嘴唇只是轻轻一点,又轻轻一点,亲过了手背,又翻来亲手指和手心。冰儿渐渐觉得心酸起来,止不住要落泪。 慕容业看着冰儿的粉色的手心在他一啄下多了一道淡淡的白,即又恢复为粉色,他能感到手心里她的手柔弱而害怕,虽然是极力控制,还是抖得厉害。再看她,眼睑垂着,睫毛湿湿地也垂着,颤巍巍惹人怜爱;还有她的唇,有点黯淡,好在依然滋润如雨后樱桃,他也想亲一下,然而熬住了,只是伸手捋了捋她散落在眼睛前的额发,顺势捧起她的脸,给她一个微笑:“人总有一死,何况我活在世上,又没有什么意思。妹妹,不要怕。” 慕容业的手滑了下去,冰儿的眼泪滑了下来。冰儿泪眼朦胧看着模模糊糊的慕容业:“明天……明天……想吃点什么?” “明天——你不要来了。” “不。” “听话!”慕容业像十年前的业哥哥,低沉的声音穿过冰儿的心,“明天会很难看的,我不要你看到。” 冰儿咬着唇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幽怨地瞥过慕容业。慕容业别转过头,长叹一声:“从此后,忘了我吧。” ************************************************************************** 十月初三是个阴沉沉的日子。 冰儿几乎是从惊悸中醒来的,梦里层层叠叠的鲜血让她醒来时还是满脸泪水、满身汗水。看样子是睡不着了,闭上眼就会被层层叠叠的鲜血包围。紫禁城里传出了单调枯闷的打更声“邦邦邦——托”,四更了!冰儿猛地翻身起床,扯过一件月白旗袍披上,怔了一下又脱了,光着脚踩在地上,翻箱倒柜找衣服。折腾得响动太大,外面值夜的小宫女虽不敢来管,却偷偷地告诉了苇儿,一会儿,苇儿已经站在冰儿卧房的门口了,看着冰儿披头散发,眼睛又红又肿,四处翻找着东西,她不由一阵心酸心疼。 冰儿道:“苇儿,我给先皇后服孝时穿的那件白色袍子呢?” “隔了几年了,也不知道压在哪里了。”苇儿忙强笑着接话,“今儿该去给太后、皇后请安呢!” “请安?”冰儿呆愣愣地停了手,眉头却皱得很紧。苇儿趁机走上前去,从箱子中拿出一件漂亮的银红缎子绣百蝶穿花图样的袍子:“瞧今儿天气要下雨,这件颜色多好,看着就明亮喜庆!今天穿这件去给太后请安,太后一定高兴得紧呢!” 冰儿狂怒起来,狠狠地扯过衣服:“喜庆?!今天是慕容业的刑期!今天是他的……他的刑期!!!”她拼命地撕扯着衣服,把所有的痛苦都发泄在这件精美的衣服上。苇儿吓傻了,直等冰儿把衣服撕破了,无力地瘫坐在床边上默默地流泪,她才轻手轻脚地收拾残局,又让小宫女端来早点,劝道:“不管怎么说,先吃点东西,皇上吩咐,每日早上必用一碗燕窝的……要么,你再去求求皇上,看皇上能不能法外施恩吧?” “怎么可能呢!”冰儿摇着头,心里却也陡然生出一丝希望来,她推开早点的桌子,对苇儿说:“给我梳头,我去见皇阿玛。” 苇儿细细给冰儿挽好头发,一边宫女依着吩咐,找了一件雪灰底色,镶着石青边儿的兰竹暗花绸子衣裳,冰儿一见怒道:“你不识色吗?我要的不是雪灰色!”苇儿劝道:“宫里没有大丧,怎么能穿孝服?又是去见皇上,也不怕忌讳?”冰儿默然无言,接过衣服,扯掉衣襟边缘上缀着的米珠,才穿在身上。苇儿见冰儿不戴首饰就要往乾隆那里去,忙说道:“公主!您也别那么急,皇上这会儿不是正叫起么,怎么可能见你呢?你总得打扮得精精神神的,皇上看了高兴才有可能答应你呀!”劝了半天,冰儿只肯用了一支银镶珍珠的簪子,并加了一件石青缎子的夹坎肩儿。 乾隆忙完早上的政务,从养心殿出来准备去给太后请安时,正看到冰儿直挺挺地跪在门口等自己,诧异一闪而过,他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里不禁涌起厌烦来,见抬舆的太监放慢了步伐,他轻轻跺了跺肩舆的底部示意继续走,头也不回,理也不理,径直向慈宁宫而去。冰儿起身,伸手攀住了肩舆的轿杆:“阿玛,您听我说!” 抬舆的怕带倒她,不得不停下步子。 “什么都不要说!”乾隆端坐其中,只拿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眼神中俱是冰冷无情,“你不开口,朕都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听好了:刑部的秋决,用的是奏本,朕已经御笔批复,昭示百官,昭告天下,就是说,现在什么都成了定局了,绝对不可能再改变了!你给朕死了为慕容业求情的心!” 冰儿脸色发白,仍固执地要试一试:“可是他……” “朕再说一遍:他今天伏法是没法改变的!你最好赶快把他忘了!” “那哪怕让我去送一送……” 乾隆没等冰儿说完就打断道:“朕今天没空和你啰嗦!今天一天,你所有的请求朕都绝不会答应!听好了,”乾隆一字一顿地说,“是绝不会答应!有什么其他事都等明天——不,今天午后再说。”他转脸道:“走。” 乾隆态度的冷硬和粗暴让冰儿伤透了心,也让她心中原本的哀婉和柔软消失殆尽,叛逆的个性重新燃起。好!她想,你不答应我,我偏要做到!你不让我看望慕容业,我就偏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冰儿二话不说直往东华门而去,可在景运门口她就被守卫的侍卫和护卫拦住了:“五公主,皇上刚下的口谕:您今天一天绝不可以离开宫门!” “绝”这个字眼把冰儿惹怒了,她咬着牙冷冰冰说:“如果我今天非要出去呢?!” 几个侍卫交换了一下眼色,和声道:“公主,您这又是何苦要和皇上作对呢?让奴才们也为难不是?” 在养心殿门口已经跪了近一个时辰,结果却惹来一肚子气,她已经准备了要破罐子破摔了。抬头看看,云层很厚,灰蒙蒙的隐隐可见一轮日头斜倚在宫墙上方,冰儿此时哪还有理智!她左右一瞥,从一个侍卫的腰间“刷”地抽出一把刀来:“我今天就是要试试看!我今天就是要和皇上作对!我今天就是要出宫门!” 侍卫们自然为难之极,虽也抽出腰刀,但面对的是皇上的爱女,也不敢动手,还是苦苦劝着。冰儿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谁拦着她,谁就是她的仇人!一个侍卫的刀无意一动,心弦绷得紧紧的冰儿便把手中长刃一挥,将那柄腰刀打落在地。景运门的侍卫班领赶紧上前,未及喝止,冰儿的刀就毫无忌惮地挥了上去,一道血色闪过,那名班领肩头到胸口衣服绽开,红色鲜血洇了一片,周围一片惊呼,赶紧扶住,冰儿一阵眩晕,隐约见又有人过来,她的刀又刺了上去,那个侍卫的武功没有她好,刀正好顶在他的脖子上,冰儿手上稍稍用了点劲,血“呼”地从那侍卫的颈上冒了出来:“别逼我杀人!” 两员侍卫都伤不致命,但是那样狠绝的刀法,若是再深三分,只怕就要喋血当场了。侍卫们惊得说不出话来,冰儿平时大大咧咧,去书房等时候也能见到,素来觉得她是属于稚气莽撞的性格,今天却见到她急红了眼时那可怕的神色和不顾一切的冲动。终于另一个侍卫班领结结巴巴道:“公主,您三思!……” 第199章 “我不三思!”冰儿狠狠地说,“你们都逼我!我今天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要出去!” 那侍卫班领左右为难,终于一狠心冲大家使了个眼色,众人心知肚明,放下腰刀。冰儿也慢慢放下手中的刀,试探地后退了几步,见侍卫们没有追上来的意思,才回转身飞也似的向东华门跑去。 而东华门口,又是一道关卡。 东华门是上朝、觐见官员进出之处,人来人往,煞是热闹,然而后宫之人一般却是不允许从这里出入的,所以衣饰清素的冰儿一下子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不认识的指指点点,认识的也甚是奇怪,有几个人向冰儿打招呼,冰儿根本看不见,一门心思往门口而去。 “公主!止步!”门口侍值的是傅恒的次子、冰儿的四姐夫、和硕额驸、内大臣福隆安。他继承了傅恒严肃又温文的态度,不卑不亢地拦住了冰儿,目色一动,旁边守门的侍卫和护军形成一道人墙,隔开外面的人。当然,早上他也接到乾隆“绝不允许五公主出宫”的口谕,而且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严重后果。 冰儿对傅恒还有些忌惮,因而对福隆安就不像对景运门的侍卫一样,她哀求地说:“姐夫,求求你,就让我出去吧!你知道的……” 福隆安道:“是啊,情有可原,但没有这个道理规矩。公主回后头去吧,今天你是出不了这个门的!不要闹得太大,大家都不好看不是?” 冰儿的脾气又上来了,她心想今天砍伤了景运门的侍卫,乾隆肯定已经生气了,错是再犯是不犯,结果差别也不大;何况慕容业今日将赴死,最后一面不见,情何以堪!于是,她便要硬闯。 而福隆安何等机敏,早就眼色一使,两旁的数十个侍卫、护军不动声色围了过来。当冰儿闪身想出时,福隆安横手一拦,冰儿抬手反抗,福隆安又是姐夫、又是表哥、又是乾隆宠臣,可不对她客气,反手一推,冰儿一个趔趄,而那些围着的侍卫护卫们也拔刀相向。东华门口好奇的人们不由就要探头探脑来看个究竟。福隆安又道:“何苦来,公主!天家脸面要紧!快回去吧!” 就如战阵一样,对方是有备而来的,冰儿知道她的武功虽然出色,比起这么多训练有素的侍卫来还是有距离的,真被绑回去了,丢面子事小,再见慕容业就是今生断想!念及此,冰儿的眼泪已如断线的珠子般滴滴答答流下。正在毫无办法时,突见一顶金顶红轿抬了过来,原来是冰儿的三姐——和敬公主。和敬公主在轿内看到这样的情景,忙在门口停了下来,身边的公主府护卫驱散开了周围的人,和敬公主疾步来到冰儿面前:“咦?这是怎么了?” “姐姐!……”冰儿越发委屈。和敬公主征询地看着福隆安等侍卫,福隆安轻声道:“回三公主,皇上禁止五公主今儿个出宫,奴才这也是没法子……” 和敬公主猜出了个大概,忙笑着说:“我道什么事!冰儿,要说姐姐今儿个也有事要求你帮忙呢!你姐夫他这两日身子不好,我寻思着也找了不少太医,都是些庸才!你的医术我是知道的,我正好向你讨教个方子,顺便向皇阿玛讨要几味药材。” 若是在平时,冰儿定是什么都要放下的,但今天不同,姐夫再亲毕竟还是隔了一层了,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她望着和敬公主:“姐姐,今儿不成。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苦!……” “我知道,我知道,只不过现在皇阿玛不同意还是枉然不是?听话……” 冰儿却在这时重重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今天若见不到慕容业最后一面,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他……”和敬公主见冰儿神色已大不同于往常,心里竟也是一悸,伸手去拉冰儿,“他已经是救不回来了的,你何苦呢?你就是去见他,又有什么用呢?” “今儿不见他,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冰儿痛彻心肺,话简直是呼喊出来的,“小时候最最疼爱我的哥哥,却是皇阿玛最不能饶恕的罪人!他能为我而死,我最后送送他却不行!是我把他送上断头台,我就是后悔也都来不及了,我现在什么都不要求,他也什么都不要求,我只想最后见见他,送他一程,不要让他在黄泉路上还是孤苦伶仃,为什么你们都要拦着我?!”她说到激愤处,左右一望,从一名侍卫身上拔出一柄解手刀,众人吓了一跳,福隆安夺之不及,退而求其次,忙把和敬公主拦到身后:“三公主小心!今天五公主有点丧失理智了!” “放心,现在这情形,我要杀也只能杀我自己!”冰儿深深地看了和敬公主一眼,“姐姐,和皇阿玛说,我做过该死的坏事,死也不足惜。他就当从来没我这个女儿罢!”说着刀就要往脖子上抹。和敬公主三魂吓掉了两魂半,扑上去抢冰儿手中的刀,福隆安也上前帮忙,未想冰儿只是使诈,反手扣住了福隆安的脉门,侧身一转,把刀架在福隆安脖子上:“让他们让开!” 福隆安再也想不到自己居然在这里被使了诈,脖子上被冷冰冰的物事抵着,他却也不能输了底气,沉沉道:“公主今日就是杀了奴才,也不能出去!” 和敬公主却是大急,冰儿性子倔强,今天的事情她又看得这么重,万一两下里语言不合,伤及福隆安,就算傅恒不计较,和嘉公主不计较,乾隆也不可能不处置,数罪并罚,不知是怎样糟糕的后果。两害相权,和敬公主不得不挺身出来做个决断:“不要闹了!妹妹撒手!我做主,让你出去,罪责我来担着就是。——四额驸,让她走吧。” 冰儿愣了愣,见和敬公主神色坚毅,慢慢松开福隆安脖子上的解手刀:“谢姐姐成全!所有的责我都会自己担的。我就见慕容业一面,送他走,我就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行路萧条更余恨 不知什么时候,那灰白色的太阳在空中隐没了,青灰色的云层越来越厚,渐渐包裹了整片灰蓝色的天空,太阳最后留下的一抹光在四周的乌云边暂留了几秒的金边,整个天空就沉浸在令人见了就伤悲的灰色调中。京城寒冷的深秋,是第一次出现雨意。 慕容业在囚车上轻轻地摇晃着,四体捆绑结实,筋骨都在作痛,四周喧闹的声音在他耳际只剩下了单调的嗡嗡声,只有心偶尔一下悸动,他才茫然四顾:真就要这样离开这个世界了?不知是不是每个即将离世的人都会突地产生留恋感,慕容业眉头微皱,眼前仿佛次第出现了好多欢乐的场景,一生受尽了各种各样的苦,却会在此时对灰色的天空、冷漠的大地突然有了这么多的依恋与向往。 一滴冰冷的雨毫无征兆地滴落在慕容业很久没剃的前额上,又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流了下来,流进了他的嘴里。“雨竟然也是咸的!”慕容业细细品尝着这滴雨水,“是上苍为我流下的泪么?”他转念又嘲笑自己:“恶贯满盈了,杀了多少人,犯了多少罪,早就知道自己肯定不得善终的,此时竟在这里作小儿女态。”想着,他扯开嗓子,大声道:“老子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下面马上有人应和着:“好!” 慕容业愈加得意,声音更高亢有力起来,却又一丝箫声飘飘乎乎地钻进他的耳朵中:音极轻、也极悲,他不知是不是因为凉了,浑身竟然一抖。声音似乎又没有了,他闭上嘴,四处去找寻声音的来源,可此时,声音又被压抑在沸腾的市声中了。 第200章 西市的刑场已经布置好了,两个着红衣的刽子手持着鬼头刀昂然站立在那里。慕容业被推下囚车,几乎是被“拎”上刑台的,因为乾隆担心他再度倚仗冰儿逃脱,所以已暗暗命令狱卒将他手肘和脚踝的筋都挑断了,加之狱卒的捆绑是有技术的,粗麻绳狠狠地勒进皮肉,稍稍用力筋骨就会折断,所以慕容业早已是无力回天。当然,此时的他竟还超脱,许是临死之前人业已麻木,他甚至连疼痛都觉察不到,只是忘情地伸长耳朵去追寻那若隐若现的箫声。 雨滴打在地上的声音渐次变响,而那箫声又飘飘乎乎地响起了。慕容业心又是一颤。刑台下有人高声叫道:“咦,刚才不是还一副好嗓子么,怎么这会儿哑巴了?”又有人应和道:“八成是吓得尿裤子了吧?!哈哈……”慕容业厌恶地一皱眉头。 雨渐渐大了,雨声渐渐盖过了其他杂声,雨帘也渐渐遮掩了其他景色,天地间雾蒙蒙的一片,恍惚中,慕容业仿佛见监刑台上坐着的人执起了朱笔,似乎画了什么。他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最后的时刻了,可箫声呢?箫声呢!? …… 吹箫的人已经吹不下去了,雨中,她脸上的泪早已模糊成一片。冰儿浑身在冰冷的雨水中颤抖、战栗,她觉得自己就要撑不住了:“业哥哥!” 冰儿发出沙哑的声音,这声音早被淹没在人群的嘈杂声、雨水的淅沥声中了,然而就像心灵感应似的,慕容业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呼唤,他心底里突地泛起悲凉来,他多么想再见见这个喜欢过却以不能再喜欢的妹妹、偷爱过却不配深爱的女子;但他又不希望冰儿看见自己凄凉落魄、身首异处的惨状。 众里寻他千百度,此时不须灯火,自然瞧见她阑珊的模样:无数观刑的闲汉中,她一身如天色般的灰衣,煞白的面色,几乎脱了色的嘴唇,身上唯有那杆翠绿的玉箫,及箫杆上点点鲜艳的红斑是唯一有色彩的东西。她在人群中挤过来——近了!近了!此时,慕容业突然想挣扎着动一动,可捆绑的麻绳给他带来钻心的疼痛,使他动弹不得。“拜托!”慕容业低声下气地求着旁边看守着他的卒子,“帮我眼睛上的水擦一擦!” “咦?”那卒子十分奇怪,“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看什么?”他顺着慕容业的眼神瞟去,挑眉笑了,给慕容业擦去眼前的雨水:“是那个小妞么?蛮漂亮的,有点眼光。你这人真是洒脱,这辰光了,居然不忘过过眼瘾!怎么,打算到阎王那里求求下一世牵牵红线?” 慕容业只是贪婪地望着冰儿:她一夜之间就瘦多了!面色那么苍白,乌黑的眉眼写满了悲伤,头发衣服湿透了,浑身就像秋天即将落下的树叶在带着寒意的秋风秋雨中瑟瑟发抖……他突然前所未有地心疼起来、前所未有地害怕冰儿会被他牵连。慕容业的脸瞬间扭曲起来,冲冰儿吼道:“谁让你过来的!——我不要你看我!”就在此时,刽子手已经拿来了画上了红色朱砂的令牌——午时三刻到了! “不!”冰儿猛地推开周围挡着她的人群,不顾各异的目光,冲到刑台的最前面:“等一等!我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还说什么?”慕容业哀哀地望着冰儿。 “业哥哥!”冰儿泪水不断地涌出来,“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答应你跟你走!” 那一瞬间,慕容业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自阿爷死去、自己流放,只觉活在世间,只是苟延残喘,并无分毫的意义,然而小义妹的娇笑柔情,让他在家破人亡之后,第一次感受到人间的万般美好,他正怕泪水会挡住他再看一眼冰儿,想眨眼挤去时,刽子手已来到他的身后,狠狠地往上往前一拉他的发辫,使他的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露出后颈。“不,不!”慕容业哀求着,只是想再看看冰儿,刽子手以为他像其他人一样贪恋生命,恶声恶气道:“得了,早点死掉早点投胎!大丈夫家,别婆婆妈妈脓包样!” “不要!”冰儿已是近乎疯了,就要往刑台上扑想阻止行刑,却不知何时,福隆安等二十余个便装的侍卫已牢牢地拉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小主子!快回去!”冰儿拼命挣扎,又如何挣扎得过,眼前隐隐见刑台上刀光一亮,十年前义父慕容敬之受死的一幕恍惚出现,她害怕地紧紧闭上眼睛……似乎隐隐传来刀划过的风声、传来血溅出的声音、传来慕容业若有若无的轻声一吟、传来手中玉箫叮当落地的脆声……而天空中无尽的雨声、两边人们的欢呼声、侍卫们的劝解声,她已经完全听不到了。慢慢的,所有的声音都弱化了,冰儿仿佛做了个长长的、可怕的噩梦,睫毛颤抖着慢慢张开一条细缝,面前是福隆安担心的脸:“没事吧?……结束了,都结束了!” 冰儿如同仍在梦中一样,不认识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下意识地舔舔极干燥的嘴唇:“慕容业没事了!?……” “……没事了……”福隆安只好说道。 冰儿不信任地推开他,福隆安也不再阻挡,任凭冰儿傻傻地凝视着刑台的地面:尸体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拖走了,刑台上唯余溅出的斑驳血迹,在雨水中已氤氲成深浅不一的一滩滩红渍。“你骗我……他死了!……”冰儿缓缓走向刑台,几个侍卫忙亦步亦趋跟了上去,冰儿蹲在一滩血迹前,伸出纤纤手指颤颤地抚摸着,心里痛得如万箭穿过一般,口里喃喃道:“业哥哥,你当时就错了……就错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福隆安终于道:“差不多了吧,该回了。皇上真发了好大的火呢,把我都骂得狗血淋头的。您回去,可得陪着小心!”冰儿看都不看他,脸上竟浮起一个狰狞的冷笑:“回去就回去,发火就发火,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的业哥哥在等着我呢!” ************************************************************************** 乾隆端坐在皇后所居的承乾宫正殿上,支颐不响。皇后和一群嫔妃侍立在一边,心事各自不同:有的木着脸看地缝儿,有的闲来抠指甲,有的心头正在乱跳,手紧攥着衣服或帕子。皇后那拉氏面无表情,眼角的余光却不时瞥到乾隆藏在冷漠神情下的怒火。令妃魏佳氏也面无表情,两只手一个劲儿地绞着一块绿绸帕子。 和敬公主跪在父亲面前,颊上道道泪痕:“皇阿玛,女儿今日不知轻重,违了圣意,请皇阿玛重重责罚!” 乾隆冷笑道:“你们姐妹俩原是一娘胎里出来的,怪道都是一样的心思——胆大妄为到极点!” 和敬公主不由伏低身子重重碰了几个头,说话间声泪俱下:“女儿罪该万死!甘领责罚!” 乾隆却对和敬公主生不起气来,见她的样子,心尖一酸,摆摆手道:“不必这个样子!等她回来,你们一例交代!” “是……”和敬公主委委屈屈抬头,长跪在地。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正殿里悄然无声,宫外哗哗的雨声就显得格外清晰响亮,似乎就冰冷地打在人的身上一般。众人正站得腰酸腿疼,一个太监哈着腰过来说道:“皇上,侍卫们把五公主带来了,正在殿外候着呢。”众人如释重负又有些提心吊胆,眼睛一顺儿向乾隆瞟去。乾隆仿佛没听见一般,好一会儿方哼了一声冷冷道:“带进来!” 第201章 漫天的秋雨浇得冰儿昏沉沉的,几个太监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只见她傻傻地就进了承乾宫,温暖的宫室反而使她打了个寒战,眼睛一时不能适应殿里的光线,只是头晕目眩地仿佛看见慕容业那一滩又一滩浓淡不一的血迹在眼前扩大、扩大……揪得她心都痛起来。半晌她才看清上座的乾隆和两边神情各异的妃子,金碧辉煌的宫殿却使她立即想起了慕容业的牢房——阴暗、潮湿、肮脏、难闻。冰儿悲伤欲绝,站在那里闭着眼睛谁都不理。 一边的太监见她如此失礼都在倒吸凉气,只是谁也不敢去提醒。皇后见周围人都不说话,少不得自己先道:“你是没睡醒么?怎么还不请安?” 冰儿死死地闭着眼,直挺挺地站着不动。倨傲的样子让乾隆从心底里大怒,忍不住要嘲道:“她眼里还有君父么?!”纯贵妃见势不妙,看看皇后一脸不快,低了头漫不经心地拨起指甲来,只好自己强笑着劝:“看样子她是糊涂了……” “糊涂?这‘糊涂’该死!”乾隆勃然爆发,狠狠一拍御座。 冰儿蓦地睁开眼睛,目光已经被仇恨烧得通红!乾隆都不由被她的目光惊得一悸,随后这因权威、尊严被挑战的怒气不由就涌动了起来,压着声音问道:“知罪吗?!” 冰儿望着别处冷笑了一下,声音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来:“不知!” “朕告诉你!”乾隆的火气也已是欲罢不能了,声音却趋向平稳冷静,了解他的人都会被这声音、语气吓得腿肚子转筋,“不通报擅出宫门——罪一;不服旨意,殴伤侍卫——罪二;不守礼仪,西市观刑——罪三;倨傲不恭,言语不逊——罪四……” 冰儿眼瞟着别处,突然故意大声冷笑道:“是吗?还有罪五吗?”突然又止住了笑:“最好加到死罪,省得您搜肠刮肚为我罗织罪名!” 此言一出,不光乾隆又恼怒又伤心,而且也把双方的台阶全都堵死了。虽然他们声音不高,语速也不快,却是真正的唇枪舌剑,听得殿上所有的妃嫔、公主、宫女、太监都惊得目瞪口呆,咋舌良久。直等双方沉默下来,才听见自己心脏急剧跳动的声音。 乾隆疾步走下座位,目光直直盯着冰儿,冰儿眼睛只盯着他处,倔着脸又是蔑笑。乾隆却知她色厉内荏,只见稍过一会儿,冰儿就是一眶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却强持着不落下来。乾隆只觉得怒火冲头,恨恨道:“你要逼朕说么?!……食盒下面暗藏着刀剑,要慕容业假装挟持你出去,就纵放钦犯这一条心思,够不够你死罪?!……你在牢里的那些事,朕都替你脸红!还要朕说出来,朕还丢不起这个人!” 冰儿没想到乾隆耳目如此灵通,脸色煞白,转而又通红,一扬脸就破罐子破摔:“就是的!我要放他,我要跟他!又怎么样?满世界就他还真心对我好,可惜却是我误了……反正他也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你现在就赐我匕首、白绫和药酒吧。我绝不皱眉头!” 乾隆楞了几秒,心里暗暗有些悔:这两件事他本是打算没人时单独教训冰儿的;如今自己怒火冲头一嗓子喊了出来,这没脑袋、没廉耻的傻丫头还把脏水往她自己身上泼。闹得满世界都知道,这台阶从哪儿下?——两条罪哪一条都够致命!他还没来得及想好法子,冰儿已在那儿号啕大哭:“业哥哥,你在黄泉路上慢些走!我和你一同去给义父义母请罪!” 她偏是在有台阶下的地方不安生!乾隆只觉得胸口热辣辣的东西一窜一窜的,咆哮道:“你别让朕再听到什么义父义母的字眼!你的父是朕!你的母是皇后!你的兄弟是朕的阿哥!你的姐妹是这里的公主!——下贱!越是不人不鬼的肮脏东西越是叫得亲热,越是没皮没脸的强盗土匪越是看着贴心!!朕怎么会养出个不忠不孝的鸱枭来!?” 乾隆痛骂慕容一家,冰儿气得手足冰冷:“谁不人不鬼?谁没皮没脸?谁肮脏?我瞅着这地方才不人不鬼、没皮没脸、肮脏透顶呢!——我就认贼作父,怎么着!究竟是哪个父亲救我、疼我、养我?又究竟是哪个哥哥肯牺牲了自己为我的?……天家骨肉?哈哈……那也配叫做人伦吗?” “扠出去!”乾隆暴喝着,“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朕不要再和你说这种疯话!——寻间空屋子好好给她败败火!” 其实就是勉强找了个台阶放了她了。纯贵妃先见冰儿居然和乾隆一句顶一句地拌嘴,心惊不已,此时忙上去推冰儿:“你快出去!真的犯了失心疯要气死你皇阿玛么?好好闭门思过,隔天来谢罪!” 作者有话要说:  挂了……证明他其实只是男配…… ☆、不肖行径承盛怒 “我没罪!”冰儿使劲儿挣开了两边扶掖的纯妃和宫女,“放到哪儿我也没罪!……书念到狗肚子里了又怎么样?那些俗人的书,我不屑念!” “谁是俗人?朕是俗人?!”乾隆逼近了一步。 冰儿挺直着身子犟着脖子:“您不是俗人,您是昏君!看着自以为什么康乾盛世。其实天下四面走火八方漏烟,早就是个虚空架子!不然,我义父为什么要造反?不然,我业哥为什么要占山?您还当着万民归顺、天下一统、和衷共济么?!——”她语速极快,“叭叭叭叭”的,话没说完,所有人都白了脸:再有胆逆批龙鳞直谏的臣子也不敢直接骂乾隆“昏君”! “你再说一遍!”乾隆额角的青筋高高暴起,他最得意的文治武功被骂为“昏君”,自然是做梦也想不到。他又逼近了一步。众人的心都被揪了起来,想去劝,却压根开不了口。冰儿盯着乾隆的眼睛看看,脚微微退了半步,一抬头又道:“说又怎么样!昏君!” “啪——”一声清脆得响彻全殿的耳光。乾隆一般温文尔雅,很少发火,但一旦怒气上来,雷霆之势叫人胆寒。随着这令人心悸的一声响,大殿又坠入了无穷的宁静,殿外的雨声又清晰了起来,大家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竟无人敢则一声。乾隆日常从未偏废骑射功夫,能开十力弓的力气,冰儿被他这极重的一记耳光打了个趔趄,眼前一阵发黑,几颗金星急速地一闪而过,耳朵里只剩一阵空洞的嗡嗡声。牙齿上麻木得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左边牙床不断渗出咸咸的东西来,其中一丝偷偷爬出嘴角,大部分搅和着干涩的唾沫咽到肚里,胃底由下而上突地泛过一阵悲凉来。 乾隆看着女儿苍白的左颊上由红变紫地几个肿起的指痕及嘴角溢出的红丝,心里有点颤抖,不由希望冰儿不要再说这些让双方都下不了台阶的话了,可冰儿没有丝毫懊悔的表示,甚至连害怕的表情都没有。她慢慢抬起的乌黑的眼珠里结上了一层仇恨的寒冰,太阳穴由于牙关紧咬而微微跳动着。殿外的雨哗哗地模糊而又清晰,殿内就只剩冰儿偶尔的、有些做作的冷笑,还有众人加快的心跳声。 这种带着蔑视的沉默不啻于莫大的谩骂。皇帝陡然暴怒,众人都怕引火烧身,连纯贵妃也闭上了嘴不敢再说话。倒是位置不高的令妃不顾一切上前痛斥道:“五格格,你痰迷了心窍么?!你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和敬公主也不失时机地跪行几步,在乾隆面前恳求道:“皇阿玛,您息怒!您气着身子可就值多了!”上面的皇后那拉氏却不紧不慢地说:“皇上,五格格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平素就是如此,恃宠而骄惯了,今日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您为她气着,岂不是伤了自己个儿身子?” 第202章 冰儿抬头狠狠地瞪了皇后一眼,转脸对乾隆冷笑道:“皇上别气多了!我横竖是该死的人,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罢了。您还不就是一句话!杀的剐的都是随意!……反正,反正我也早就活够了!活够了!” “冰儿!你在胡诌个什么?!”令妃急得眼里都冒出泪花来,刚想回身劝乾隆,却见乾隆的脸色已是铁般的暗青,瞳人里似能喷出火来:“好!孽障!朕成全你!再不要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玷了祖宗的名声!”音未罢,人已向后从壁上摘下一把锋利的剑,“刷”地拔出寒光闪闪的青锋,冰儿不躲不让,眼一闭头一昂等着受剑。 “皇上!”令妃不顾一切扑过去拦,抱住乾隆的胳膊,说话间已是声泪俱下,“主子爷,您冷静!……冰儿有罪,该好好惩罚!可您……您……皇上,冰儿是您的亲骨肉啊!虎毒尚不食子,您就下得了这个狠手,非要致女儿于死地?!”纯贵妃也带着哭腔求情:“皇上息怒,这刀剑无眼,真伤着五格格,又有后悔药吃么?”回头对冰儿道:“大走小受!你还愣着做什么?” 旁边人反应过来,推着冰儿的胳膊把她往外送,和敬公主见她还倔强着不肯动弹,在她耳边说:“别犯傻了!等皇阿玛怒气过了,再来谢罪!”冰儿一甩胳膊推开和敬公主:“走什么!我今儿就不是想活着出去!皇阿玛要杀,也是正好,算我把精血还了父母,魂灵归去,也自是清清白白的……” 乾隆“咣”地把剑砸到地上,怒声如熔岩终于爆发了一般:“不准拦!!给她黄绫!给她鸩酒!朕不要这个孽障!——你自己去死!别污朕的剑!朕的地方!”冰儿何等性烈之人,咬了牙就要去拾剑,早被几个有头脸的嬷嬷、宫女死死抱住,几个妃嫔也上前拦阻。 和敬公主不顾一切跪挡在冰儿前面,大哭道:“阿玛阿玛!五妹今儿纵然有一千个该杀的道理,您也看在先头皇妣的份儿上……皇阿玛,您就忘了我额娘临终前的话?额娘要您好好照顾妹子!额娘临终,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也就是太后、皇上和子女们……阿玛!……”已然泣不成声。 乾隆一想到孝贤皇后,突然回到了三年前的德州水次:孝贤皇后面如白纸地躺在船舱里,却依然平静高贵如往常一样,她静静地握住自己的手——她的手已那么冰冷——她就这样用最后的余力,把两个女儿托付给了自己……这个桀骜不驯的女儿,可她毕竟还是孝贤皇后的女儿!乾隆的暴怒化开了、揉碎了,前所未有的失落与痛心涌上心头。他瞟一瞟冰儿,刚才还硬撑着傲慢的她此时也已泪流满面,痛不欲生的神情让人不由不生怜惜。 皇后那拉氏冷眼瞧着这一切,此时觉得是该自己说句话的时候了,便颦了眉头到乾隆身边,掏出黄绢帕子拭着乾隆的额头,款款道:“皇上,算了吧!好歹还是个公主。五格格也到了摽梅的年纪,儿女心事哪由爷娘?反正慕容业也死掉了,料想也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您就宽贷了她吧,大家都得夸您仁慈呢!”冰儿被这似温实烫的话激得一头火,噙着泪骂道:“你少放屁!我今天死我自己的,不要谁来假惺惺!” 皇后的面子也挂不住了,变了脸道:“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自己有多少风言风语要别人替你瞒着?你不要脸面,皇家还要呢!祖宗还要呢!”乾隆气得浑身乱颤,说不出话来。纯妃冷笑着顶回去:“皇后娘娘这话怕是有点没影儿呢!冰儿的心事,臣妾敢说没这种想头的!冰儿一个姑娘家,这些没根没谱的话传出去,叫人费猜疑,才真叫丢了皇家的脸面呢!”纯妃平日绝少有机会反击皇后,这番话说得自是狠绝。“是你不知道……”皇后怕被误解,还想再说,乾隆阴沉的目光电一般瞥向她,她心里一颤,张了张口没发出声,自知今日说错了话,中了纯贵妃的套子,一别脸沉默了。 乾隆想着自己的耳报神报来的冰儿和慕容业之间的缠绵悱恻,心里像吞了苍蝇一样难受,却要保着冰儿的名声,不好就这条再闹下去,心一横道:“今天是你自己找死!” “你要杀就杀吧!人活着真没意思!”冰儿满面泪痕,指甲在掌心掐出一道道红痕,两人都被逼在悬崖边上,就势而度只能是她“输”,皇帝总是要有尊严的。既然如此无望,她恨不得一死百了。 “狂妄!”乾隆怒气似顶到了头,声音虽不像刚才一般高扬,沉沉地从牙缝里挤出来,更叫人胆寒,“朕杀不了你?朕是怕脏了这洁净的地方!传敬事房!选最重的荆杖,拖出去着实打!轻了一杖,行刑的反坐!……既不知罪,朕就打你个清醒,教你知道什么是犯上的下场!”敬事房的太监犹豫了一下,惴惴问道:“请旨,打多少?” 乾隆不耐烦挥手道:“只管打就是了!打到她真心知罪认错为止!” 冰儿被两个训练有素的壮力太监擒住双臂,她并不反抗,只跳着脚大发毒誓:“我没有罪,你只管打,打死了我才算是成全!我要认了错我就不得好死!” 乾隆听她叫得粗蠢,实在不像了,明摆着作对,不想让她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又让自己下不来台,边用力挥手边大声喝道:“拖出去!拖出去!给朕狠狠地打!狠狠地打!” *********************************大虐分割线********************************* 冰儿拖出殿外,殿内突又是一阵安静,和敬公主红了眼圈,她看着纯妃和令妃,纯妃已然把皇后逼仄到无法反抗的地方,令妃又是有言在先不敢多语,两人都没有再去求情。皇后那拉氏一听“打到认错为止”,哪怕打一下就认错也行,觉得乾隆雷声大雨点小,正没声息地一撇嘴。乾隆背手在殿内站着,刻意不去看外面的情景,耳朵却注意地听着。外面响起了荆杖打在皮肉上嗖嗖的声音和行刑者高而尖锐的喊数的声音。他不由凝了神细细谛听:真的,没有求饶认罪的嚎哭,连呼喊呻_吟都没有,只有富有弹性的荆杖抡下时划过的尖利的破风声以及沉闷而清晰的敲打皮肉的声音。荆杖取自黄荆,圆径三分二厘,就是一根韧韧的细棍子,不伤脏腑,也不会打伤残,但“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比一般的竹板子都痛。冰儿死熬着不出声,乾隆已有些心疼了,“这丫头还真倔!”他在肚子里悄悄地说,但把持着不转头,踱了两步,停下来仔细听,哗哗的雨声和嗖嗖的杖声间断断续续夹杂了压抑得很低很紧的呻_吟,若有若无。 乾隆忍不住用眼角瞥向殿外:他叫传杖叫得急,敬事房连凳子都没拿,像打太监宫女一样,把冰儿直接按在阶前空地上就打。雨虽然已经小了些,伏在地上的冰儿浑身上下还是被淋了个透,脸色在阴灰的雨雾下看不分明,只见她紧紧闭着眼,咬着唇,肩膀被按住,她的一双手死死抠住地面的砖缝,指甲划得砖头沙沙作响。再往下看,此番捶楚,衣物下半截透出道道杖痕,雪灰色袍子片片破碎,渐渐已经是血浸的一片,随着荆杖的起伏翻舞,还有血点儿伴着雨水在不断地滴溅,点点鲜红在地上氤氲开,又被雨水冲刷成大滩的圆斑。冰儿痛得浑身都在剧烈颤抖,到实在忍不住之时便是重重地喘一口气,却楞是不肯发一声求饶。行刑太监见她不叫不喊,怕乾隆疑自己徇情,打得格外卖力,可以清楚地瞧见他肌肉的一张一弛,每一杖都打得入肉三分。 第203章 “狗奴才!下这般死手做什么!”乾隆暗骂着,心头一阵阵绞痛。听听喊数的刚到二十几就已经是血流漂杵了,恨不得立刻叫停,可看到冰儿脸上,还是倔强不屈的神色,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应该是咬牙咬得太死的缘故。她还真是宁愿被打死,也不服输求饶。乾隆心里的火气又腾地上来了,倒要看看她有多硬的骨头。 乾隆蓦地别转头,目光镇定地一扫殿上已然吓呆的众人。令妃看了一会儿,见血肉横飞的实在不忍,终于低声求情道:“皇上,已经打了快四十杖了,五格格一个女儿家,哪受得了这么重责?”见乾隆冷着脸没有反应,咬咬牙又道:“她纵使想认错,也得停下来给她个喘气说话的机会呀。”皇后见打得重了,忖度着连令妃都出面讨情了,自己今天被纯妃所误,说了好些错话,此时不能再不说话,也过来求情:“皇上,冰儿年幼无知,稍加惩戒就可以了。饶她这次吧。” 乾隆还是不说话,等荆杖又重重落了几次,才毫无表情地说:“打到五十杖后,先带上来问话。” 剩下这几杖打起来虽快得很,但以身受之的冰儿,痛到眼前昏黑,又要硬撑着不肯呼痛求饶,憋得胸口发闷,呼吸不继,心脏跳得紧一阵慢一阵,只恨自己将死未死,倒似捱过了几个时辰,忽而杖声停了,随即身子一轻,有人架着冰儿的双腋扶起了她,她尝试着想走,可双腿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动弹不得,只得任由太监架着往前拖,每行一步,便牵得浑身剧痛。到了殿里,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好一会儿方才朦胧看见众人神色,嫔妃们皱着眉头不忍看,和敬公主背过脸悄悄呜咽起来,而父亲……她不愿抬头看他,心里说不上是怨还是恨,只隐隐感觉他目光复杂,却不肯多想。 冰儿突觉身体沉重,两旁太监放下了她,人只能瘫软地跪在地上,手努力撑地,两臂无力地颤抖。乾隆见她脸上被乱发粘着,纵横流淌地不知是泪水、汗水、还是雨水。乌黑的发下,皮肤惨白,嘴唇苍紫,有几处被咬破的地方血红,滴下鲜血挂在下颌。指甲掐得太狠,都翻翘起来,指尖尽是乌紫,她也觉不出。她的牙关紧咬,呼吸似乎已经窒住,憋到脸色发青时才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浑身紧绷,肌肉痉挛,抖得像秋天里的树叶。乾隆觉得胸口一滞,随后酸涩的滋味泛上来,声音却平静而冷酷:“知罪了吗?” “……”冰儿已被打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也不觉得疼痛了,只是心里一阵阵发闷,眼睛涩重得似乎睁不开,靠双手支持着身子,手已经软得几乎要瘫下,强自支持而已。她喘了半天,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儿。令妃噙着泪蹲在她身边,一手扶着她,一手用手绢擦她脸上的水和嘴上的血,柔声道:“别急,冰儿。和皇阿玛说‘知罪了’,说‘下次再不敢了’……说啊。” 冰儿用尽全身的力气挺起耷拉下的脖子,翻着眼睛看了乾隆一眼,嘴唇动着,声音勉强可闻:“……不……不……不……”眼皮无力地垂下,眼角便被挤出一颗豆大的泪珠。乾隆已是明白了,又失望又恼怒又无奈。令妃还没懂,一个劲儿地问:“你在说什么?是‘不敢’吗?是的话你就点点头哇!” 冰儿没有力气再说一个字,努力地晃晃脑袋表示摇头。 “你!……”令妃急了,偷偷一瞟乾隆毫无表情的脸,压低怒声:“你真疯了?别乱说话!说‘认罪’,说‘儿臣再也不敢了’,说‘谢皇阿玛教训’……说呀!说呀!!……”“妹子,你就服个软吧!”和敬公主也小声劝道,“都打成这样了,你就认个罪又怎么了?没有人会笑话你的呀!” 一边舒妃看不下去,笑着打圆场:“皇上,臣妾看五格格是在认罪呢。只是听不清罢了,刚才的哼哼看嘴型好像就是在认错呢!”皇后那拉氏也看着乾隆笑道:“罢了哟!皇上,五格格的脾气您是晓得的,比石头还硬呢!” 冰儿咬着牙,又拼命地摇了摇头,抬眼瞧瞧乾隆,脸上再做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嚅嗫道:“只求皇上……给我个痛快吧。” 令妃又急又痛,站起来轻声骂道:“你这倔脑壳子!打得还没够么?认个错到底有什么不得了的?竟似比要你的命还难!”冰儿少了她的扶掖支撑,手一抖就瘫软在地,撑了又撑亦没有挪动分毫。 “把她拖出去——”乾隆终于开了口。和敬公主忙不迭地跪过去哭道:“皇阿玛,妹子是被打糊涂了,您饶了她吧!……她已经这样了,还能再打吗?您非把她打出个残疾来么?!皇阿玛实在要打,就打我吧……”冰儿闭了嘴,轻喘着,身上虽剧痛,这时却似乎无关紧要了,迷迷蒙蒙只觉得众人嘈杂的声音都离自己好远,也许乾隆还要罚她——或许还要继续痛打,那她说不定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只是一切都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此生已与她无关了。 “——把她……把她……”乾隆犹豫了好久,看看周围众人不一样的眼神,他下了狠心,“把她关到北五所的空房子里去!没有朕的亲命不许放出来!等伤好些,朕还要问话,若仍冥顽不灵,不肯认错,依今天的样儿再加杖责。” 令妃终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加心痛。却见乾隆根本不看冰儿被强押的惨态,径直朝外走去,走到她身边时,压低声音道:“找两个细心的嬷嬷,去给她换身干衣裳,弄点棒创药涂涂伤口;再派御医去诊脉,用药施治不得耽误。仔细些,别落下病来。”“嗻!”令妃忙答应。 乾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一般大步流星地走出承乾宫,外面地上还残留着血迹,已被雨水冲刷得淡了,却是好大的一滩,浸透鲜血的衣服碎片被雨粘在地上,在风中微微翕动翻卷,乾隆突觉心尖上一酸,想着冰儿蒲柳弱质,受这样惨酷的重责,一定已痛到肝胆俱裂、无可忍耐;而自己,于情于理,又不得不以此举塞悠悠众口,念及,顿觉心口也一般的绞痛起来。后面为乾隆撑伞的太监,见他猛地停下了步子,怔在那里,一时收手不及,伞沿上一串水珠斜飞入乾隆后领口。乾隆被冰凉的雨水激了一下,回身就是一记耳光抽在那太监的脸上,旁边大太监马国用忙接过雨伞,斥道:“怎么伺候的!下去!”又转身对乾隆道:“万岁爷,仔细手疼!这等腌臜材料,让奴才来处置。”那太监紫胀着半边脸,跪在地上连连叩首,乾隆脸色暗沉,咬了咬牙,夺过马国用手中的雨伞,厉声道:“都下去!朕一个人静静!”也不待马国用说什么,径自向外走,到了无人看见的地方,方执起袖子装着不经意地掠了掠额角,偷偷擦了擦眼角险些要落下的泪水。 冰儿被再次拉出承乾宫门,浑身再被冷雨一激,伤口像突被火燎刀剜一般,猛地痛得撕心裂肺,眼前顿时一阵昏黑,肠胃里翻江倒海只是恶心要吐。在她身后,是直拖到北五所的滴滴答答一长溜血迹……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的恶趣味又来了。 女主,你原谅偶吧…… ☆、可怜孤凄病沉疴 醒来时,四周已经是阴冷的青砖墙,似乎寒气从地下直往上冒着,朝南的门紧紧锁着,北边的窗户都用木条钉着,窗户上是破旧的白绵纸,如今已成了黄灰色,绵纸的破洞上不能透进阳光,却有冷风呼呼地灌进来,雨水悠悠地洒进来。地上一层灰,不知多少时间没有扫过了,床上是红色的旧毡子,已被雨水的湿气捂得发霉,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另只有一条被捂得潮叽叽的破毯子,又硬又凉。冰儿呻_吟着想转个身换个舒服的姿势,却被袭来的钻心之痛搅得又差点晕了过去,她拼命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熬住,正好一阵阴风吹过,被雨水淋湿、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全部转为冰凉,让她不由地打了哆嗦,突又觉得嗓子眼里干得冒烟,浑身毫无力气,渴望一口水润润喉咙的愿望极其迫切,因向外喊:“有人没有?”自己觉得自己的声音喑哑如撕破厚纸一般,她咳嗽了几声,清清喉咙,又叫:“有人没有?” 第204章 哪儿有人理她!冰儿努力喊了好几声,才听到有个婆子不耐烦的声音:“嚎你娘的丧!老娘是伺候你的奴才,给你支来喝去的!?”说罢,就再也没了动静。 冰儿觉得更冷上来了,浑身打着寒战,因为是伏在床上,所以很容易就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心脏跳得很快,急促而飘浮,人昏沉,虽然极度难受,却也嗜睡,就这么迷迷糊糊的,竟沉沉进了梦乡,隐约间身边有个火炉,但也是冰冷的,她使劲想去够,却怎么样也够不着……又似乎传来荆杖的声音,梦中的她怕得要死,却怎么也逃不掉、喊不出……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被人粗鲁地一推,入髓钻心的疼痛袭来,转脸一看,两个不认识的嬷嬷正在准备着给她上药。 “痛……轻点……” 两人笑着说:“是,轻点。不过痛总是难免的,少不得熬着些。” 层层衣物都已经被血凝固,撕扯开来时如同剥皮;药酒性烈,清理伤口时滚擦在血肉上如火燎刀剜——而这样的苦楚绵绵延延,不知其终。冰儿痛得一身冷汗,渐觉眼前一片金星乱闪,渐次昏黑,再睁开眼睛时身上已经换了干衣裳,两个嬷嬷人也不见了,只觉得透心的寒冷,身上盖的那条潮叽叽的毯子一点都没有暖意,而口中干渴的难受更甚于身上疼痛,四处一望,墙角边远远的倒是放着一个茶壶,只是自己喑哑的声音呼唤几遍,也没有人理睬。 半梦半醒昏沉沉,看着天色由白转黑,渐渐点起烛火来,才有人到了身边,送上来一碗老米饭,两盘菜:“吃吧。” “水……” 等了半天,一碗带着淡淡茶褐色的水送到面前,就着喝了一口,却不是茶味儿,那人有些不耐烦地说:“还得我给你举着么?自己拿着喝。”冰儿竭力伸手捧碗,手却颤抖着不听指挥,没饮上两口水,终于还是将碗打翻在地上,那人越加不快,嘴里嘀咕了句什么,气哼哼把破瓷片捡了,甩了门出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门又吱呀一声开了,听声音是换了个人过来,上来摸了摸冰儿的额头,轻声自语般道:“怎么这么烫?”把饭菜移近了些,道:“都冷了,快吃吧。人是铁饭是钢,甭管出了什么事,都不能糟践自己。”“我在哪儿?你是谁?”冰儿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嘶哑又暗沉,嗓子像被刀划拉过似的,钝得发痛,她狠命清了清喉咙,然而咽喉干燥得要出火,连一点唾沫星子都没有。 那人挖起一匙饭,送到冰儿口边:“这是哪儿?这是宫里惩罚有罪宫人的地方。我是谁?熬到这个年纪呆在这个地方,你指望我是谁?” 冰儿顿觉自伤,慕容业死了,已经让她觉得眼前一片黯淡;如今父亲又如此忍心,那么惨酷的责打不算,还发落到这里不闻不问。想到这里,冰儿别转开头,避开那一勺饭食:“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那人又把饭送到嘴边,“上头来人说了,照顾上不能有闪失。我这条老命,虽活得辛苦,还是想要的。”外面便听见有人远远的说:“矫情!凭是哪宫的姑娘,到这里来还使什么二主子脾气?爱吃不吃!”那人回头向外道:“得得,你少说两句吧!”勺子依然坚持地伸在冰儿嘴边。 冰儿没奈何,吃下饭食,到喉咙口却似被堵住了似的怎么也咽不下去,一阵恶心,忍不住张口把饭都呕吐了出来,胃里依然不适,又张着口干呕,动作一剧烈,就牵着身上的伤麻麻的疼痛。那婆子皱着眉“哎呀”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拿抹布把呕吐物拭掉,却见里面掺着血丝,不由又来探探冰儿的额头,也没有再强她用餐,只从旁边倒了一碗水,看着她大口大口喝完,才退了出去。 ********************************************************************** 却说到乾隆,自从痛打了冰儿,心也一直未安宁过,想到她和慕容业的孽缘,就恨她的不知轻重、不顾体统;然而想到她平日里的娇俏率真,依偎在自己身边时天然真切的孺慕之思,又是心底里舍不得她。悬在心上的滋味儿最不好受,除却给太后请安要摆一副笑脸,御门听政还要显得从容,回到养心殿里,就整天脸板得比铁板还严,身边的太监宫女时时陪着小心,一个相关的字儿都不敢提起。 这日,乾隆强装笑脸去给太后请安,又恰被问到冰儿这件头疼事,太后对冰儿也是又恨又爱,叹了半天气道:“五格格在民间长大的,又是流落江湖,怪不了她的无法无天。不过皇帝也不值得生那么大的气,当心自己个儿身子!瞧你这两天定是没有睡好觉,眼睛都陷了!至于五格格嘛,你打也打了,关也关了,教训也教训了,怎么说一个女孩子家,罚得还是别太狠了,她从盛京回来时那么瘦的身子,平日自以为强壮,你可得有数!万一有个好歹,后悔就来不及了。” 乾隆陪着笑脸应了,回去脸色就难看得很。小太监上来奉茶,摆的不是平日里的位置,又比平时烫了三分,他一把把杯子砸在地上,水花四溅。马国用怕他要大怒,上来讨情:“新来的不懂规矩,皇上别为这腌臜奴才动气……”话没说完,就被乾隆指着鼻子骂道:“他不懂规矩,你也不懂规矩!日日无法无天!你,罚三个月月银;他,拖出去责四十板!” 倒霉的小太监吓得一泡眼泪含在眼眶里,不敢讨饶,被敬事房的散差按在外头地上就是毛竹大板一顿臭揍,他年纪不过十四五岁,耐不住剧痛,扭着身子尖叫着讨饶。乾隆皱着眉头从暖阁的窗户往外瞧着监刑,打到二十几板子,杖头就带起鲜血飞溅,小太监大约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楚,浑身抽搐,哽咽得连哭都发不出声,马国用见他挨打也挨得不合规矩,正怕乾隆再发脾气,却听乾隆道:“别打了。”忙到外头叫停。 小太监被人搀进来,满脸蹭得灰蓬蓬的,还被泪水横一道竖一道冲出沟壑来,倒吸着凉气勉强跪下去磕头谢恩。乾隆问道:“你知错么?”小太监虽被打得半死,脑筋倒还机灵,忙给自己找了几条错处按上,又是忍着痛连连磕头请罪。乾隆道:“给你半个月休养着,日后当差勤谨着些。” 马国用松了一口气,着人把小太监背回了下房。乾隆目视着外面的人擦地上的血迹,不知是对马国用还是在自语:“识时务多好。认个错,看个脸色就有这么难吗?” 马国用不知这话从何而来,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又不敢接话,又半天才道:“公主现在肯定也知道自己错了。”乾隆一声叹,见敬事房的太监奉来晚上侍寝嫔妃的绿头牌,定着神看了半天,拿起令妃的一枚。敬事房的太监不由轻轻“呃……”了一声:因为绿头牌上头蒙着红布,令妃这几日正是不方便的时候。 乾隆懒得解释,把牌子翻过来丢在盘子里。马国用不知这主子这几日心里想什么,只知道不招惹才是明智之举,一言不发给敬事房的使了个眼色打发走了。 令妃本不以为自己月事里头还能有侍寝的机会,一听自己被翻了牌子,旁边几个岁数差不多的都是带着揶揄的目光瞧着自己,还有个过来轻声道“恭喜啊!”,越发羞涩且不安起来。晚间在养心殿,侍奉乾隆洗了脚,正想着怎么开口,乾隆道:“本想去你宫里问问的,后来瞧着天晚了,也就怕麻烦。……”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令妃偷眼瞧他,是平日里少见的忧心神色,心下暗暗忖度着,小心地问:“臣妾那里怎么敢有麻烦。倒是皇上今儿脸色不大好,臣妾瞅着像有心事呢。” 第205章 乾隆不说话,端起茶猛吸了两口,又觉得不对味,放下来,静了静心绪,才问令妃:“这几日,你派嬷嬷去瞧过冰儿没?” 原来是为这!令妃有了数,拉长了声调叹了一口:“去了。” “去了……她怎么样?” “说是伤得可不轻!”令妃微带嗔色。 “谁问她伤没伤来?朕问的是:她知错了吗?悔改了吗?”乾隆不愿被说中心事,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 令妃有些惴惴,只好实话实说:“臣妾也不知道。不过,这番教训也是够分量了,冰儿一个人在北五所思过,应该是知错了。怕是这会子正盼着有人问一问,好跟皇上谢罪呢。” 乾隆不自然地一笑:“这几年,你倒比以往能说会道了嘛?——我何尝想教训得这么重!她好容易回来,心疼她还来不及。那日的事,伤了几个侍卫,不遵守宫规,又是这么多人瞧着,朕总不能不处置。本来只想好好训几句,禁足几个月,罚些月例银子也就罢了,谁知她不知轻重,自己闹大了事,说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话,能轻处吗?” “皇上说的是。”令妃道,“只是既然打得重了,北五所里,侍奉总不如宫里周到。前两日承乾宫的苇儿还去求皇后,希望能到北五所给她主子送点衣食。皇后说皇上没有旨意,轻易不敢答应。” 乾隆心里一痛,道:“皇后有时做事就叫个太刻板!” 令妃一听这话,倒像自己在中伤皇后了,她是谨小慎微的性子,赶着给自己撇清:“皇后不敢逾越皇上旨意,原也是对的。倒是臣妾想着,皇上法外施恩,哪怕是思过,让冰儿也回她宫里,有什么话,伤养好了再问就是。” 第二日,乾隆就叫身边小太监传旨给皇后,同意苇儿去北五所看望,皇后知道昨日是令妃侍寝,心里不由不快,背了人对韩嬷嬷道:“如今她受了宠了,都会吹枕边风了!慢说我这里没什么错处还传到皇上耳边,要是有什么错处,岂不是给人拿了七寸了?纯贵妃是歹毒的小人心肠,我已经看透了,没料到令妃也惯会落井下石,倒是从来没有发现的!” 韩嬷嬷道:“听说五格格病得重了,北五所的嬷嬷前儿就报了上来,我吩咐御医去了,但压着没让皇上知道。” “这是为什么?”皇后奇道。 韩嬷嬷笑道:“那日承乾宫里杖责公主,临了时皇上是暗暗地吩咐令妃那里派人去伺候伤势的。要是公主出了事,责任该谁担着?” 皇后不由一笑,旋即正色道:“她耽搁事儿,我们可要勤谨些。快告诉苇儿,去瞧她主子去。” 这日晚间,苇儿一脸是泪跪在养心殿门外,马国用出来,跺着脚轻声道:“姑娘!万岁爷这几日情绪,我们都怕招惹,您哭哭啼啼地过来,不是给万岁爷添堵么?要是迁怒到谁头上,谁担待得起哇?”苇儿哭道:“总管肯出来听我说,我心里一千个感激总管。只是公主病得极重,要是皇上再不开恩,只怕……” 马国用一愣,问道:“御医过去了吗?” “去了。都说……”她说不下去了,又是失声哭泣。 马国用也着了慌,道:“你等着,我通报去。你这里把回话想明白了,甭哭哭啼啼地说,别闹得皇上生气!” “病得怎么说?”乾隆望着苇儿,脸色凝重。 苇儿极力忍着泪,磕头道:“请的是太医院的副医正,请了脉后只是摇头,问伤了几日,病了几日,试着灌了药,可是全数从口角流了出来,然后医正叹了口气就出去了。” 乾隆大骇,问道:“那你瞧着公主人怎么样?” “北五所的嬷嬷说,自打进去,就没进过饭食,先几日还讨水喝,后来整日昏沉,喂水就喝,不喂就睡,烧得烫手。奴婢今日见公主,已经昏迷,不理人、不说话,掐一把也全无反应……” 乾隆已经听得手足冰凉,脸色铁青,对旁边道:“传副医正胡舒寅来见朕。传令妃即刻过来!” 令妃到的比太医晚,进门未及行礼,见乾隆不耐烦的一个手势,战战兢兢进去,听太医的奏报听得她几乎站不稳脚跟。 “……脉息左寸关浮散,尺部如丝,右寸关滑数,尺部沉伏。恶寒高热,胸闷咯血,饮食不进,人事不省。”御医胡舒寅磕了个头,“臣昨日已经试用汤药,奈何牙关紧闭,臣亦无能为力,请皇上节哀。” “节哀”的话都说出来,直叫人心惊。乾隆极力压制着颤抖的声音:“又不是没有气息了,不许用这种字眼!先时奏报伤情,虽有失血,但按说荆杖分量不重,并没有伤及筋骨,也没有震伤脏腑。她素来体质尚好,怎么会弄得如此严重?” 胡舒寅道:“杖伤虽不沉重,但臣闻公主受杖时一直忍痛不叫,气血上逆,颇伤心脉。那日落雨淋湿,又把热毒激在体内未曾发散,便易生寒湿。且闻之前为公主请脉的御医说,公主自从回宫,一直焦心忧虑,眠食不佳,再加刑责,又受风寒,体虚至极,便酿成重症。” “体虚就补!东北刚进的好参,舍不得用是怎么的?!” 乾隆急糊涂了,以冰儿当时的情形,别说用参,用药都要过多少关卡!胡舒寅又咽了唾沫,皇帝说话不能不回,半天憋出来一句:“虚不受补!” “放屁!”乾隆不由怒了,“都这样了,保命是要紧。还死守几句医经!” “皇上!您别和太医犯急!”令妃道,“冰儿要紧!” 乾隆一时醒过来,冷冷瞥了一眼令妃。令妃知道他在生自己的气,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含泪道:“臣妾疏忽,罪在不赦,但请皇上先宽赦公主,再做计较!” “太医院今日值侍的太医,留两人备传,其余都到……”乾隆瞟瞟泪花盈眶的令妃,顿了顿道,“都到令妃的景仁宫伺候。”见太医退下,才转身对令妃道:“朕已经命人把冰儿送到你那里了,这次为朕照顾冰儿,绝不能再有半点疏忽!” “是!”令妃忍不住泪流满颊。乾隆闭着眼睛努力稳着心中情绪,好一会儿才说:“我随你过去。冰儿病成这样,朕是第一个加害她的人。” “皇上……” 乾隆沉沉地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片伤心一片悔 在景仁宫里见到冰儿,乾隆忍了许久的伤心却再忍不住了。床上是水红软缎的褥子,越发衬得冰儿脸色苍白隐青,双目紧闭,眼眶凹陷,一头乌发沾染尘絮,蛛网一般漫开。他上前握着她的指尖,冰凉冰凉的,不由回首问太医:“烧已经退了?” 太医嚅嗫着不敢答话,乾隆怔了怔也明白了三分,顿觉痛难自制,坐在床边把他的手放在心口暖着,轻声道:“冰儿,冰儿,听得见阿玛说话吗?” 不闻一声响动。 “气滞住了么?有没有掐人中?” 太医点点头,其间意思显然。乾隆更加五内俱摧,感到头晕目眩。令妃见他脸色不对,含泪劝道:“皇上,已经不早了,您先去休息吧,明儿五更还要早朝,您身子骨怎么受得了?臣妾在这里,督着太医们尽力施治。”乾隆不理睬她,问太医道:“你给朕句实话,到底怎么样了?” 第206章 太医忙回道:“臣等已是尽力了。怕是……” “又是‘怕是’!你们要尽力治,有什么‘怕是’!废物!平日大话说得震天响,临了事了,就开始推卸!朕就这么好糊弄?!朕丑话说在前头,治好了自然有重赏;治不好,你们一个个给朕滚出宫去,叫你们去宁古塔、去打牲乌拉去当太医!” 太医脸色发白,只不住地磕头:“奴才这就去……这就去……”旁人听得好笑,却谁也笑不出声来。 乾隆看着太医抱了药箱连滚带爬跑到外间配伍药材,感到浑身一虚,软软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额,紧闭双眼,泪水熬着不让出来。令妃明知乾隆今日大为失态——素来宫里对太医都是极为尊重的,也不为医术,为的是要他们心无疑惧地治病。而且就是治不好,只要不是过失,也不会治罪——但她一点都不敢劝。冰儿病成这样她居然不知道,大大伤了乾隆的心,皇恩圣眷以后如何还是未知,然而见乾隆神色憔悴,又是心疼不忍,犹豫了好一会儿,忍不住还是要开口劝谏:“皇上,臣妾失察大过,愿意一身领受,但皇上再不休息,若是累得病了,臣妾罪责更重,对不起天下苍生……”正说着,外面通报皇后也到了,乾隆颦着眉头点点头,皇后进来见令妃侍奉一边,心里一阵堵,却笑道:“妹妹辛苦了!” 令妃正是浑身不自在,见皇后说话带着些怪异味道,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蹲身给皇后请了安,皇后靠近床边看了看冰儿,见一身肮脏蹭在床上,用手帕掩了掩鼻子,叹道:“冰儿在我身边住了这些年,看她这样子,真真心疼呢!”转脸对乾隆道:“皇上,早些安置,臣妾在这里陪着公主。” 乾隆道:“回去也睡不着。在这里陪着也好。”心里陡然一酸,想起那时孝贤皇后虽有沉疴,但急遽去世也是因病起突然,发作不过两三个时辰就殁了,当时自己陪在一旁,握着她的手焐在滚烫的心口上,也没有牵住她的性命。那样摧心肝的悲恸,却再也挽不回她——如今,莫不成又要重演一遍?竟不由落泪。 旁边人已经看怔了,皇后许久方道:“皇上,冰儿若是真要仙去,我等凡人,也拦阻不住。圣人忘情,皇上若不释怀,明儿早朝,免不了惹那起子言官的闲话。” 乾隆却没有那许多顾虑:“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朕要为她辍朝。” “辍朝?!”令妃心里一惊,这皇帝辍朝是有规矩的,公主未嫁,又是小辈,就算殁了,好好发送就算是恩典,连亲临祭奠都是很少的,更没有辍朝示哀的。令妃嘴张了张想劝谏,没发出声,瞥眼看看站在自己前方的皇后,皇后微微张着嘴,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这时,一名太医顾不得皇帝在场,急急回头对胡舒寅道:“胡太医,现在的情形,也只有独参汤怕还有点用。”胡舒寅额头、鼻尖、唇上都是细密的汗珠,没好气道:“已经炖上了,但咽不下去,还是枉然!”边说,边捧来一碗药:“皇上见恕,这药要能喝下去,倒能保住心脉……”乾隆嫌他聒噪,一把夺过,小心地舀起一勺吹温了向冰儿口中灌去,冰儿牙关紧咬,胡舒寅忙用金针在几个穴位上略刺了刺,令妃帮着用银匙撬开冰儿的牙齿,然而灌进去的药还是全从唇边流了出来,大家心里俱是一紧:汤药不进,不是祥兆。“怎么这样!?”乾隆慌慌张张取帕子去擦,不死心又喂了一勺,还是都流了出来。 胡舒寅一呆,哭丧着脸跪下道:“皇上,这情形……请皇上治臣的罪吧……” 乾隆闭目凝了一下神,睁开眼皱着眉看了冰儿好一会儿,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对御医们说道:“起来吧……朕也不是唐懿宗,五公主也不是同昌公主,这是天命,朕不会胡乱怪罪人的。也算为她积福吧……”可就在这时,冰儿突然发出了极低的一声呻_吟,乾隆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希望,转过脸细细盯着,可惜又再没一点点动静。乾隆再也忍不住了,握住她已觉冰凉的一只手,贴在脸颊上揉着:“冰儿,你提着气!阿玛就在你身边,就在你身边!你今天一定能过这一关,是不是?……以后阿玛再也不打你了,再也不叫你伤透心了。你醒一醒,陪阿玛说说话好不好?好不好?” 一边的众人早已听得唏嘘不已。皇后那拉氏再也忍不住了,扑跪在乾隆身边:“皇上您节哀顺变吧!冰儿这样子,怕是真要仙去的了。您别让她走得不安哪!何况皇上您是万金之体,万民祸福、社稷安危系于一身。您不能这样糟蹋自己呀!……这里臣妾来料理,皇上好歹也去歇息会儿吧。” 乾隆艰难起身,扶起皇后,转脸对外面道:“叫五公主宫里的人来,一应穿戴装裹什么,先备着吧。” **************************************************************************** 皇后回头一看,冰儿宫里的宫女和精奇嬷嬷们,几乎都在外间伺候,唯有日日陪伴的大宫女苇儿不见踪影,不由发声问道:“苇儿人呢?” 王嬷嬷忙躬身进来回话:“苇儿说要去取公主的东西,才去了一会儿,就要回来。” 乾隆正准备离开,听得这话不由发问:“这会子什么时候了,她去取什么东西?” 王嬷嬷趁机道:“奴才也不知道。许是她有其他什么要紧事?” 还有什么事要紧得过这里?令妃一听,这话直接就是在中伤了!见乾隆脸色愈发阴沉,正欲转脸叫人,苇儿捧着一只药箱,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乾隆冷着脸问:“里面是什么?” 苇儿跪下道:“主子以前没事就喜欢自己琢磨药剂。奴婢见她总是偷偷放在这个小箱子里头,只知道不是起死回生的妙药,就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不见书载的居多。只是瓶子上没有标签,不知哪个是妙药,哪个是剧毒。” 众人有些发怔,虽有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但都不敢说话。苇儿此时却不比平常的谨慎安分,抖着手打开一个个药瓶,把里面的药分别倒在掌心摊开的手帕上。太医院几名太医盯着瞧着,却都看不出门道来。突然一个瓶子里滚出几丸雪白半透明的药丸,光是颜色还不甚奇,奇的是那药居然散发出清淡而好闻的香气。“就是它。”乾隆和苇儿虽然都不懂这些江湖的医道,却都直觉地认为这就是救命的妙药。胡舒寅见乾隆默许,他虽不大信这些江湖上稀奇古怪的门道,还是拿小汤匙撬开冰儿的牙齿,苇儿小心地塞了两丸进去。冰儿的嘴依旧合上,苇儿却又倒出两颗药一直脖子吞了下去,众人惊异地看着她,苇儿凄惨地笑道:“若是毒药,我就陪主子一起死!” 令妃不由发戚声:“苇儿,你是何苦?……” 可是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了,早先连独参汤都咽不下去的冰儿,这时却听她喉间“啯”的一声,居然把两颗药咽了进去;再一会儿竟“嘤”地透过气来,煞白泛青的脸色也似乎在瞬间有了点人色。“太医!太医呢!快过来把脉!”乾隆大喜过望。胡舒寅也是呆了,忙趋上前来搭腕诊脉,一会儿似乎微有喜色,但他不敢大意,又细细听了会儿,道:“拿独参汤来先喂喂看,如果能咽,就有望了。”参汤拿来,冰儿真的能喝进了几口,到底是上等的老山参,不多久,冰儿的呼吸就顺畅平稳了,脸上也显出了难受的表情——有了知觉了!胡舒寅再次过来诊脉,好漫长的时间过去了,他才郑重地说:“回皇上,公主的气息已经转了过来了。虽然关寸二脉仍然滑数,但已比之前平缓有力多了。好好调理保养,应该不会再有性命之虞。臣开个温补的方子,每隔半个时辰喂小半碗。等醒了以后再换第二张方子吃吃看。醒来后刑伤处要上药,不然发了棒疮会有麻烦。这段日子忌生冷、也忌性热的吃食,用新鲜人乳熬很薄很薄的粥最好。” 第207章 “快去办!”乾隆一叠连声吩咐。大悲后又逢大喜,他脸上绽出笑意,双手合十道:“总算上苍保佑!多留孝贤皇后一点骨血。”猛站了起来,突然觉得心头一紧,眼前金星直冒,险些晕倒,众人急忙扶住。“不妨事,不妨事……”乾隆摆摆手,皇后那拉氏却不依,见冰儿此番不过是虚惊一场,她心中原存的一丝丝怜惜扫荡一尽,又见乾隆这个样子,心中又急又疼,转脸叫过胡舒寅:“胡太医,你别忙五公主了,快给皇上瞧瞧!——真是,也分不清个主次!”胡舒寅忙上来跪着给乾隆把脉,笑道:“不妨事的。可能是皇上乍悲乍喜的,又疲劳了这会儿,休息休息就好了。臣开一帖清养调理的药茶,皇上喝两剂就应该没事了。” “皇上安心休息吧,”皇后那拉氏说,“皇上一国之主,不为自己,也该为大清天下保重身子。冰儿如今缓过来了,也是值得高兴的事儿,不过毕竟只是一个公主,闹得皇上这样,传出去了,知道的说皇上体仁慈爱;不知道的,那起子小人又不知要搬出什么闲话来……” 乾隆此时心情大好,加之也确实疲倦了,丝毫没有计较皇后的话,笑笑道:“太医已经说不妨事了,皇后你也不必太担心。朕还要看看冰儿,确定她没事……” “皇上放心。太医都确定了,他们有几个脑袋,敢打这个诳语?”令妃擦了眼泪,笑道,“皇上您先去歇吧,这里有臣妾呢。您明早还有早朝呢!现在,您可不用辍朝了!”乾隆拗不过去,见冰儿确实平稳多了,就顺着众人去休息了。皇后见乾隆对令妃比对自己还信任,眼波一闪,脸色便阴沉了下来,见令妃浑若没有瞧见自己在场一样,忙前忙后招呼宫女侍奉冰儿,甩甩手笑道:“这景仁宫你是主子,我在这里也不便,你忙吧,有事情着人过来吩咐便是。” 令妃听得这样酸溜溜的话,未免一愣,见皇后神色,知道犯了她的妒意,她是只栽花不种刺的温柔性子,却不知自己因何终于卷进后宫隐然的暗波里来了。 **************************************************************************** 这场要命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大早,天还是蒙蒙亮的,冰儿悠悠醒转,一睁开眼,浑身都是不知何由的痛,不由轻声呻吟。一旁值侍的宫女倚着墙角迷迷糊糊听见声响,却是蓦地惊醒了,凝息听了一会儿,才听到若有若无的第二声嘤咛,那宫女忙起身到床前,揭起帐子一角,轻声问道:“公主醒了么?喝点水可好?”冰儿也觉得口中干燥得似要出火,有气无力“嗯”了一声。 那宫女忙到桌前,从焐子里取出温温的蜂蜜水倒进杯子,奉到冰儿唇边。冰儿只觉一丝淡淡香甜清洌从口至咽,一线舒爽之至,神气也清明了许多,借着帐中微光,看见那宫女正是自己宫中服侍的苇儿,光线不明,看不见她的脸色,只看见腮边有些晶亮,冰儿伸手去拭,不想牵动了身后伤口,一阵痛触电般袭来,她不由倒抽了一口气。 苇儿急道:“公主别动!要不要叫御医?都在外头伺候呢。” 冰儿喘息定了,才觉得哪里不对,问道:“我在哪里?” “在令主子的景仁宫。” “我怎么会在这里?” 苇儿道:“说来话长了。总之皇上开恩赦免了主子,怕您伤重,特地叫令主子细心照顾,外头御医都是全的。”她话没说完,已经听见冰儿鼻子发出轻蔑的声音,心知冰儿此次大恨还未消除,脸上只好假装没有听见,又问:“主子还用点什么么?乳鸽汤、野鸡崽子汤、银耳和热奶都是现成的。” 冰儿只觉得恶心,伏在枕上把头别了过去,半晌轻轻说声“不用”。苇儿见她这副样子,心里虽痛,毕竟醒来还是好事,带了三分笑道:“那公主再睡一会儿。”冰儿没有发出声响,眼睛阖着,睫毛却不停地微微颤动,苇儿放下帐子坐在一旁,坐到天大亮,然而帐中呼吸声促,也一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她知道冰儿一直未曾睡着。 天大亮后,宫中诸人都起身侍奉了,令妃也着人来问,苇儿轻声把好消息说了,虽知道冰儿早已醒了,然而知道她此时心境不佳,推说又睡下了。令妃得了信儿,又惊又喜,亲自来探望,还没有揭开帐子,就闻听门上报来,乾隆来了。 自然先是接驾,少不得喜滋滋说了冰儿醒来的事。乾隆的脸上露出笑来,也不多说什么,拔脚就往冰儿的卧房走去。小宫女打起门帘,乾隆一眼见女儿头朝里俯卧在床上,步子略滞了滞,终究快步上前,坐在床前定睛瞧着女儿。 其实瞧不清楚,除了依旧杂乱、沾满尘絮的一头乌发,只能看见小半边侧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乾隆不忍打扰冰儿睡眠,轻轻伸手顺了顺她的长发,却看见冰儿眼睫边猛一眨动,才知道她已经醒了。“既然醒了,还是先吃点东西,北五所的人说,你至少昏迷了两天,就昨天晚上进了点参汤,又不是铁打的,身子骨哪吃得消?”乾隆温语款款,柔情似水,然而那边紧闭双眼,唯有睫毛似控制不住一般上下抖动,少顷便见泪水一点点从眼角渗出来。 那边早有宫女捧了膳食了,闻听冰儿醒来,早就备好的。 乾隆目光一巡睃,亲手拣了一碗人参乳鸽汤,几个宫女忙把冰儿的头扶过来,背后用大引枕靠好。乾隆舀起一勺汤,自己先尝了尝:“平日里你们年少皇子皇女从不用参,不过现在你身子大虚,御医说还是补一补。”说罢,把汤匙送到冰儿唇边,口里还絮絮道:“先少吃点东西垫垫,一会儿还要用药。” 冰儿一时百感交汇于心头,也来不及分辨是喜是悲,反射般地一别头躲开了。 “不烫,趁现在温热,快喝下去,好得快些。” “要好做什么?还不是死了干净?”冰儿不光后脑勺对人,说话也像吃了火药似的,能多冲有多冲。 乾隆在后宫从没受过谁的气,一时脸上下不来,脸色一沉,把汤勺一放、药碗一墩,气哼哼站起了身,快步走向门口。屋里众人突又遇变,正不知乾隆要如何发作,个个面无人色。乾隆走到门口,停了一会儿,却又回转身,只淡淡地吩咐:“苇儿,伺候你们主子吃点东西,再把药喝下去。别由着她任性!”说罢,自己打起帘子,跨出门槛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半缘心恨半缘哀 大家都在庆幸,冰儿却似极委屈地拉起被子蒙住了脸哭。苇儿鼻子一酸,端起汤来,劝道:“公主,你好歹把汤喝了。这是在令主子的景仁宫,您别太任性。”“滚开!我死我的,要你们献殷勤!”被子里传来冰儿没好气的声音。“好容易拣回了一条命,别再‘死死死’地吓奴才们了!”冰儿扭身不理。苇儿抹了眼泪又劝:“其他不谈,就看在奴才们为您守了一夜的份儿上,别再叫奴才们为难了!”说着,声音已带了哭腔,满屋子人都跪了下来:“小主子,就为奴才们保重吧!” 冰儿冷冰冰道:“你出去!” 苇儿见令妃站在一边,既无奈又难过的样子,轻声劝道:“令主子还在这儿……” “都出去!” 苇儿还要劝:“这汤煨得极对火候,参也不苦……”话音未落,冰儿突然转过脸,抬手把碗给掀了,苇儿从脸到衣服,泼满热汤,尴尬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然而冰儿也是自作自受,手上一用力,牵扯到身上,顿感一道伤口裂开,入髓钻心地疼起来,她把手塞进嘴里,硬是熬住一声惨呼,然而瞬间脸就惨白,满头豆大的汗水。苇儿顾不得自己身上潮湿,也顾不得满地碎渣,要紧问道:“公主!是不是弄疼了?要不要传御医?”令妃也唬了一跳,几步上前,看冰儿已经痛得满脸是泪,气息都窒住了,忙道:“还问什么!快叫御医进来!” 第208章 冰儿忍过刚才那阵剧痛,渐渐缓了过来,道:“不要叫御医!”令妃见她手上,虎口处已经咬出血来,不难想见刚有多么疼痛难熬,心疼地握着她的手说:“你死犟着干什么?就是叫一声痛,又有谁瞧低了你不成?何苦拿自己的手撒气!”又哄道:“叫御医来瞧瞧脉息,忍痛太过了,也是伤心脉的。” 冰儿摇摇头道:“用不着,打时都没死掉,还怕现在死了不成?”她觉得裤子上一道黏黏的湿,犹豫了一会儿道:“只怕要换小衣。” 令妃这才明白过来,揭开被子一看,裤子上的血痕已经绽出来一片,也觉得心惊,忙吩咐宫女们重新拿药涂洗,置换衣物。一阵折腾完,冰儿已是恹恹的样子,嘴唇都脱了色。苇儿看着日日陪伴的主子,只觉得心里痛得发酸,忍着泪道:“少进点人乳老米粥吧,再虚下去……”冰儿没有反对,苇儿试探地捧来粥,喂了两口也还肯吃,不过接着就是摇头道:“我心里火烧似的,想吐……你把东西收了吧。” 苇儿听得凄凉,脸上一点也不敢表示出来,又问要不要传御医,冰儿道:“我自己身子,自己明白。太医院药汤,左不过那几味药……倒是御药房收着些西洋来的烟膏子,可以止痛……” 令妃忙叫人先问御医,胡舒寅伺候了一夜,获得恩准到太医院暂时休息,来的是另一个医正,沉吟了一会儿回复道:“少用些福寿膏也是可以的,但多用伤身,又易上瘾,还望娘娘知晓。”除了送来煎好的药汤,只肯给了一点烟膏。 烟膏的药效还是极好的,不过是半块指甲盖大小,已能看见冰儿渐次平静,略略辗转也不攒眉啧舌忍痛不已了。不过知道有毒,也各存着警惕。苇儿边用帕子擦拭冰儿额前汗水,边吩咐小宫女收拾东西,边道:“身子是自个儿的,您一定要保重!昨晚上,多悬!多少人为您提着心!皇上几乎一夜都没睡,都守着您,五更早朝一下,又马不停蹄赶来看您……”于是便把昨晚的情形一一说了,拭泪道,“我以前在先头皇后身边,二阿哥七阿哥病重时都没见皇上这么忧虑过。”冰儿默默听着,木然地盯着床板。苇儿说了半晌,冰儿道:“我想睡会儿。”苇儿知趣地退了下去。冰儿闭上眼睛,哪里睡得着!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眷恋父亲刚才温柔慈爱的抚慰,一时又恨他上回冷酷无情的责打,脑中盘旋而出慕容业洒在菜市口的血迹,心中剧痛胜过身上伤痛,只觉喉头发咸,却咬着牙根把涌上来的腥咸液体咽了下去。 ******************************************************************************* 晚上,镇静止疼的药效已尽,冰儿身上的伤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她俯卧在床上一动都不敢动,牙齿紧咬着枕头,身下的丝绸床单都被抓破了,虽然痛得泪水直流,但她仍然不肯哼一声。苇儿拿着手绢轻轻擦拭她头上的冷汗,担心地问:“公主,很难受么?伤处有点溃破化脓,怕是发了棒疮。叫太医来看看吧?哪怕不看伤,就诊诊脉……”冰儿咬着枕头摇了摇头。“那……要不原方子再抓一副煎了吃?” “不好的。”细柳道,“太医说那个止疼的方子不能老用,对身子不好。” “我的药箱里有药……”冰儿断断续续说道。 苇儿此时却存了个心眼,她和细柳交换了一下眼色:“宫里用药,总要太医验了才行。是什么药,奴婢先拿去叫太医验一验。” “你怎么这么麻烦!”冰儿大怒,狠命地挣起身,把枕头用力扔了出去,“干脆一点,叫我死了算了!”这一动弹,又扯得刑伤猛烈地疼起来,她一下子栽倒,痛苦地挣扎着。“公主!”苇儿和细柳忙抢上去扶着,门外几个老嬷嬷呼啦一声都推门进来,连令妃也赶了过来。 “怎么了冰儿?!”令妃尖声道,脸都有点发白,低头见她裤子上又渗出脓血来,触目惊心,吓得攥紧了拳头,一叠连声地问:“怎么弄的?疼得厉害吗?” 苇儿惊得泪都下来了,边帮冰儿换中衣换药,边说:“是奴婢不小心……” “叫她走!……你们都走!……要死也让我静静地死!……”冰儿不敢再动,伏在枕头上气狠狠地说。 “又死死死的!怎么回事?!”令妃快步上前,见冰儿一头冷汗,痛得脸色煞白,呼吸都不顺畅了,也吓得不轻,连忙拿帕子为她擦头上的汗。好一会儿冰儿平静下来,令妃的心也稍微安定了一点,吁了一口气道:“可吓死我了。你又拿苇儿发什么无名火?没有她,这会儿你已经不在了。”便把昨晚苇儿救她的事说了,“……太医们本来都说没法子了,好容易从鬼门关里逃回来,还不注意身子!你对得起谁哟!” 一个嬷嬷走过来在令妃耳边轻语了几句,令妃点点头对冰儿道:“皇上又来看望你了。不许再说傻话了。啊?——我做主,苇儿快去休息。从昨晚到现在,眼睛都没合上过,又不是铁打的,怎么吃得消!” “我不见!”冰儿拉起被子蒙住头。 “听话……”正说着,乾隆已经踏了进来:“怎么了?” 令妃行了礼,对乾隆努了努嘴。乾隆轻轻坐在冰儿床边,拉开她蒙头的被子:“别这样,对身子不好——怎么了?哭成这样?” 令妃怕冰儿气头上乱发火迁怒于苇儿,忙道:“恐怕是发了棒疮,伤口又疼了,看样子真伤得不轻!” “怎么会发棒疮的?”乾隆语气和脸色一样焦躁易怒。令妃不敢回答,又不敢不答,好半晌才道:“北五所里,用药治伤,怕都不得妥帖。” “混账!”乾隆怒气冲冲,“上次是派的谁给冰儿上药的?就不说是朕的命令,就是你堂堂皇妃有话吩咐下去,如此疏忽懈怠的,也是该死!你给朕好好去问话!弄得格格这副样子,她们绝逃不了干系!”令妃知道两个嬷嬷要倒霉了,也觉得乾隆未免有点迁怒,又知乾隆的个性最是要强的,不敢违逆,只好恭顺道:“是,臣妾有空查处。” 乾隆目视她道:“下头人欺主,也从不是绝无仅有的事情。你现在也是一宫的主位,不复是当年的身份。该拿出主子款的要拿出主子款,该核查严实的要核查严实,否则,什么样的蒙蔽、偷闲没有?只吩咐一声就作罢,并不详细查问,若在朝臣里,就算是颟顸无能,玩忽职守——你当下面那些人都把主子的事当自己事么?”令妃平素向来颇受宠爱,从来没有听到过乾隆一句重话,此时不由目中莹莹。乾隆平了平火气,又问:“她们先不说了,冰儿这里总得有个法子!太医的药呢?” “太医说那副止疼的药里有西洋来的烟膏子,有毒,且多服易上瘾,要慎用。现在内服外敷的主要是三七,说是化淤活血,对止疼没有用处。” “就没有缓一缓的方子?” 令妃轻轻咬咬嘴唇,道:“太医说,刑伤较重,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加之又发了棒疮。寻常凉润的药虽能生肌,却不能止皮下出血,反而掩了病症,此时也只有熬熬痛,先去了炎症,俟淤血略散了些,便好了多半;然后再用药酒化瘀;最后才是去腐生肌,总得月余,才能将养个大概。好在筋骨没有受伤,不妨碍将来走路。” 第209章 冰儿听得心中绝望,咬着牙不言不语,心里酸得发苦。乾隆一直只知道伤重,却没有细细了解,此时听得心中恻然,低头见冰儿一身白绫子的中衣,水般地贴着她未盖被子的肩背,汗湿得几乎透明,两片肩胛骨嶙峋之态宛然可见,瘦弱可怜,全不似平日,越觉得眼睛发酸。冰儿耳边只闻乾隆柔和低沉的轻唤:“冰儿,冰儿,还好么?”而她身上心里两重锥心刺骨的剧痛,夹杂着弥漫起尖棱棱铺天盖地的恨意,任凭乾隆温语款款,只是紧紧闭着眼睛不理不睬。乾隆轻轻掠开她鬓边被汗水粘住的乱发,心疼不已地看着她痛楚的神色:“冰儿,熬一熬,要什么只管说。” “是啊,今儿眠食都不大好,皇上瞧着你岂不心疼?”令妃也说,“太医说痛也就痛在头两三天,熬过去就好了。”冰儿像全然没有听见一样,手死死抓着床上丝绸的褥单,身子一动都不动。乾隆默默地看了她好久,最后说道:“冰儿,等你为人母时,大概你就知道天下父母心了!”他的声音黯然消沉,令妃都听得心惊。 ************************************************************************** 身上的伤好养,心理的伤难愈。一个多月后,冰儿已勉强能够起坐,但整个人就和块冰似的,毫无生气,她的冷漠与仇视让乾隆大为伤心,父女的距离一下子疏远了许多。然而天下父母心,没有不疼爱儿女的,隔三差五的,乾隆还是要来探视一下,或派人送点吃的用的。这天,乾隆又来到景仁宫,令妃正亲自骗着冰儿吃药,冰儿烦躁地别过头:“我说了,已经这么多天了,不死就死不掉了,还吃什么药嘛!” 令妃见乾隆,为难地说:“皇上,您看……” 乾隆仔细观察了一下冰儿的气色,又问:“太医怎么说?如果真的可以断药就断吧。是药三分毒,朕也怕见冰儿吃药受罪。” “皇上,这吃不吃药您怎么能听任冰儿任性?!” 乾隆无奈地看看冰儿又看看令妃:“药先不说了,她这阵怎么越发瘦了?还是吃的少么?传朕旨意,以后冰儿饮食宫分再加一半。” “不必了。”冰儿冷冰冰地、也不看着人就说,“再加多少也是浪费!” “五格儿!”令妃真有些忍不住了,责备道,“你怎么能这么和你皇阿玛说话?!你纵有再大的气性,这会儿也该消了吧?” 冰儿要吵架似的冲令妃嚷道:“气性?我敢有什么气性?我不是猪,不是狗,不是加点菜就可以感恩戴德的!没被打死,是我的不幸,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就还得熬下去!”乾隆当然听得出她是指桑骂槐,气得手都凉了:“朕敢叫你感恩戴德?现在是你好好吃饭朕就在感恩戴德了!到底谁是长谁是幼?谁是君谁是臣?怎么都反了?!” 冰儿无话可说,但绝不肯认错,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掉,乾隆一下子又心软了,和声道:“好了好了,朕不跟你一般见识了。你要什么,告诉令妃,令妃你来请旨,只要不僭越,朕不会不准的。”乾隆转身就走,冰儿平静下来,目光中突然带过一丝不舍,眼尖的令妃忙叫乾隆:“皇上!”使了个眼色,“冰儿好像有什么要说呢,是不是冰儿?” 冰儿忙掩饰住自己的神色,依旧冷冰冰道:“我要什么?我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我要……”她的眼波一闪,眸子深处淌过一缕痛楚,似乎有什么要求要提,却总是犹豫地说不出口。“你要什么,你说!”乾隆觉得自己对女儿的要求竟有些期待。 “慕容业是为我而死的。皇上您说,我该不该谢他?” 乾隆一下子就明白了冰儿的用意,心也立刻硬了,冷冷道:“你错了,他不是为你而死,而是为他自己的罪而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说有,也是因为他骗了你幼稚的情感。你还要谢他?朕没把他锉骨扬灰!” “可他已经死了!”冰儿盈盈满眼泪水。 “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少给朕听见慕容业的字眼!”乾隆怒冲冲道,“你自己要什么朕都答应,如果是为他,就两个字——‘妄想’!” 冰儿恨得牙都咬碎了:“好……好!” 作者有话要说: ☆、祭恩兄心如归巢 乾隆离开景仁宫时气哼哼的,回去一细思,心里又隐隐作痛,吩咐太监拿来这几日御医给冰儿请脉的脉案和药案,自己拿着研读,虽然只是粗通医理,但也能聊作安慰。倒是送脉案的小太监道:“胡舒寅另奏皇上,太后这些日子也有些肝儿疼的症状,近边伺候的人偷偷说,是为公主的事情忧心,夜里都难得安枕。现在加了疏肝理气的药茶,特教报与皇上知晓。”乾隆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数日没有到太后宫中问安,虽则太后见自己都是笑晏晏的,从没有提过冰儿这桩不痛快的事情,但是自己自觉尴尬,有些怕见母亲,也从来装了一副笑脸,一点不快活的事情都不说。如今晓得太后也在烦心,做儿子倒不去探望问疾,实在是大不孝。好在冰儿日渐痊愈,乾隆也算是在这头上松了松气,备下步辇,前往慈宁宫请安,也是请太后宽心的意思。 进了门,果然见太后的神色也比以往憔悴些,他不由心中愧疚,打千之后没有如往常一样起身,跪在太后座前低声下气道:“皇额娘脸色不好,若是因为冰儿的事生儿子的气,儿子真是罪无可恕了。” 太后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叹一口气才道:“亲娘儿俩有什么气好生!实说了,我也确实是担心五格儿!”她指指身边的后妃们:“问她们这些个蹄子,都没句实话,日日都说好得很。若是好得很,那日皇上几乎一宿没睡,还有人传出要‘辍朝’的话来,又是怎么回事?让我老婆子猜着,岂不是更提心吊胆的?” 乾隆最恨自己身边有人口风不紧,不过此时也查不出是谁,只好自己陪着小心道:“当时确实凶险。不过如今真的好了,御医那里的脉案朕都在看,现在不过是有些气血虚,再平一平肝,用八珍汤养气血调脾胃,护住正元,也就恢复过来了。只不过伤处还不利索,没法来和皇额娘请安谢罪罢了。您再为她忧心操劳,真该折了她的福了!” “我不是差她一个来请安。只是她没娘的孩子,怎么着都怪可怜的。都快两个月了吧?到现在还没好利索,可见皇帝下手也忒重了!”太后叹息一口,又带着点责备的意思对周围人道,“就是再气,怎么至于打成这样?冰儿平素就是个犟头,大家又不是不知道!皇上在气头上,你们也不劝着点!” 皇后不敢应答,眼角余光瞥瞥乾隆。乾隆只得咽下一口苦水,赔笑道:“原也是留着好几个台阶给她下来,并不是真欲往死里打,她巴巴儿地从尚阳堡苦哈哈地回来,儿子又岂是没心肝不知道疼子女的人呢!冰儿平素虽是个犟头,儿子瞧着还是孩子心性,怕挨打怕疼的,以前轻飘飘捶两下,鼻涕眼泪横流的。哪想到这次犟性这么大,打得再狠,她一声儿也不吱,活生生在寻死似的……”乾隆自己说得也有些不忍,心里发酸,倒是抬头看了看令妃,若不是她没有顾虑过多、出声求情,只怕自己气头上真个要把冰儿打死为算。 第210章 “我知道你这一阵心里头正难受,怕惹你不痛快,有的话一直憋着。”太后幽幽道,“其实母子连心,我心里又哪能痛快!不过阿弥陀佛,好了就好,你得多吩咐下头,好药该用就得用,不必顾忌着‘少不进补’,用些参,补气的效果还是好得很呢。唉,你身子骨康健,孩子们身子骨好,我这里才能够吃得香、睡得好,否则,凭怎么孝顺,也越不过心里的坎儿!” 听这一说,乾隆不由顿首道:“太后这样说,更是儿子的不是了!皇额娘身子康健,不为这些事操劳,儿子就少十年寿也是该当的!” 太后伸手扶他:“唉,你是一国之君,不必这么着!按说这种事,等闲也没出过,皇帝当时气急,我也能理会得。操劳不操劳,哪是自己这颗心能控制住的?冰儿脾气,等到她身子好了,还是要叫她改,她这毛病,不仅仅是自己吃亏,也作弄得大家为难么!” 太后见自己说话时,乾隆不时凝望令妃,而皇后神色有些不易发觉的不怿,于是淡淡道:“如今冰儿移在令妃宫里,也是好的。令妃原本是孝贤皇后那里指教出来的,虽不似皇后身份贵重,家学渊源,但性子和顺,不与人作气,也是好涵养的性子。再说,皇后好容易又有了身子,正是应该静养的时候,皇帝体贴,是后宫的福分。” 皇后忙道:“太后这么为臣妾着想,臣妾真真愧疚不敢当呢!其实冰儿这次受了这些苦楚,皇上心里也是没奈何的,她把事情闹得这样大,慢说当时的在旁的宫女儿太监都瞧着,还有外廷的侍卫、护军,甚或一些不知情况的外官,也瞧到一眉半眼的,心里不知在怎么揣测这事。若是皇上不稍加惩处以正视听,外面不知要传出什么话来。臣妾想着,皇上心里……也苦得很……”眼睛低顺着,余光瞟向乾隆的神色。 皇后的话说得算是得体,也颇为自己解围,然而乾隆仍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就如挠痒,尚未挠到最痒处,却把其他地方抓破了一样。皇后正怀着龙胎,也不好说她,只好勉强一笑。 太后不咸不淡瞥瞥令妃,又道:“令妃人是好的,不过抚养孩子还该大气些。冰儿的性子要扭转过来,必得拿话慢慢去劝,劝到懂得事理,知道是非,知晓如何权衡,肯放下性子关注大局,才叫把正气占住了。否则,这般任性,就算皇上不为她急,将来她总有下嫁人家的一天,不是把丑丢到外面去了?”令妃听得心里直是打鼓,皇后于自己有偌大的成见,一时半会儿是扭不过来了,也怪自己关心则乱,竟把平素里“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法则给忘记了,确实显得有些轻狂。再者皇后有娠,乾隆虽显得淡淡,太后还是无比照顾,后宫有子女的嫔妃无不觉得压抑而惶恐;自己虽没有子女,却因着受宠,也横遭猜忌,连太后话缝里都有打压自己出身不高贵、做事不大气的意思。虽说或是她用这话来平衡后宫关系,到底自己想来倍感“高处不胜寒”的凄凉。 众人正说得唏嘘,乾隆瞥见外面马国用一脸焦躁在对着里头探头探脑,心里不由烦躁起来。太后也瞧见了,对乾隆道:“怕是有急事找皇帝。你别耽误了!” 乾隆打了个千儿告退,到了外头听不见的地方,方斥马国用:“什么时候学得贼眉鼠眼的样子!” “回皇上……”马国用欲言又止。乾隆怒道:“怎么吞吞吐吐的?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么?”然而心知必然出了什么难以启口又不得不回禀的大事,压低声音道:“怎么了,说!” “皇上……令妃宫里的首领太监来刚刚飞奔过来回禀……”马国用犹疑了半晌才说,“说……五公主她……五公主她……她吞金了!” 也不过离上午和冰儿的龃龉几个时辰,乾隆听了这个消息,人跟木了似的:“你说什么!”少顷突然怒气勃发,狠狠一脚跟踹在马国用身上:“混账!这是何等的事!还吞吞吐吐的!闹出人命来,朕叫你偿命!”拔脚欲走。 马国用从来没受过这个,脚一歪就栽倒地上,又忍着疼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赶了上去,狠狠地喘了几口气,方才说道:“皇上别急!幸好令主子那里伺候的嬷嬷发现得及时,整半个蒜条金(1)的戒指从公主的喉咙里抠了出来,但不知道还有没有咽下去的。现在太医是叫了,但公主还在寻死觅活的,周围的宫女子哭着拉她也拉不住,请皇上过去看看,或者是想个法子吧!” 乾隆顿了顿,一声不发继续赶向景仁宫。冰儿住的偏殿里正乱成一片:冰儿撕心裂肺的痛哭,苇儿伤心劝解的泣声,宫女太监拉的劝的声音混成一片,还不时夹杂着瓷器破碎的响动。乾隆进门,所有的目光都一顺向他看去,苇儿不顾体尊地扑过来跪下:“皇上,您劝劝公主吧!……好不容易救过来的命,她就是不珍重啊!” 令妃得了消息,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过来,见屋子里这样,顿在门边不敢动弹。 乾隆瞥眼看着冰儿的妆台,首饰珠宝四处散落着,一把簇簇新的剪刀搁在一边,两段黄澄澄的已被剪破的金戒指放在一边,那原本可爱的光泽此刻看来竟这么恐怖!冰儿披头散发呆坐在一边,哭声已经止住了,蜡黄的脸瘦得仿佛只剩一层皮裹着,眼睛凹陷,而显得分外大,因为红肿和呆滞,一点都不美;那干得就快裂开的嘴唇神经质地哆嗦着,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乾隆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不认识这个女儿了,美丽、神气、活泼,甚至就是桀骜不驯的气度都离她远去了。“你到底在干什么?!”乾隆问。 冰儿没有答话,红肿的眼皮一翻,隐隐出现在她脸上的挑战般的笑靥竟显得狰狞可怖。乾隆不由大为厌恶,拿起妆台上的两段黄金又颤声问道:“说话呀!这是在干什么?!” “您不明白吗?……”冰儿声音又哑又低,突然极快地从乾隆手里抢回黄金往嘴里塞。乾隆纵然反应极快,还是比她晚了几秒,拼命地向冰儿口中抠那黄金,等手伸出来时,黄金在手上,而手指已经被咬出几个暗紫的牙印,乾隆怒极,想也没想,扬手就是狠狠一个巴掌扇过去,冰儿一口午饭都没吃,其实是极虚弱的人,整个头被打得偏向一边,人也不稳,旋磨似的栽倒在地。 “皇上!您别再打她了!她得劝!得劝!”令妃飞扑过去,又是挡乾隆的手又是扶冰儿的身子。 冰儿挨了这一下,神智似乎反而清楚了,狰狞的表情没有了,一手捂颊,又伤心又委屈就像一个小孩子般倒在令妃的怀里哭了起来。乾隆刚刚不过是一时暴怒,见冰儿楚楚可怜的样子怎么还下得去手!何况平日刚强的人一旦软弱时是最让人怜惜的,乾隆心如刀绞,从令妃怀里轻轻把抽噎不止的冰儿打横抱起,捧到床上,自己也坐到床沿,挪开她的手看她脸上的巴掌印,心疼地又是吹又是揉:“让阿玛看看……阿玛不该打你!还痛不痛?痛不痛?……”冰儿浑身无力,软软地靠在乾隆宽阔的怀里哭泣。“别再和阿玛别扭了好不好?阿玛真的好累!”乾隆紧了紧胳膊,“别再别扭了,别再用死吓唬阿玛了。阿玛有多在乎你,你真的不知道吗?” 冰儿哭了一会儿,突然挣扎着说了句什么,乾隆没有听清,问道:“什么?”令妃却明白了,她犹豫了一下道:“皇上,冰儿说,她什么都不要,只要慕容业有个安生的地方……” 第211章 乾隆的头埋在冰儿浓密而显得有些干枯的乌发中,半晌都没有作声。 *************************************************************************** 北京的秋过去得极快,转眼已经是漫天飞雪的季节了。天地间一片白皑皑的,文人雅士觉得清爽美丽,贫民穷人觉得苦寒难捱,冰儿只穿着紧身小棉袄,身上裹着一条薄毯子,呆呆地望着雪天出神。 “主子,起来么?怎么只穿这么点?”苇儿轻轻走了进来,见景惊道,“病刚好不久,别又沤坏了身子骨!”说着就要给冰儿拿外衣。 “我不冷!”冰儿厌烦地举手挡开苇儿,索性连身上裹的毯子也一并甩开,却用素白的指尖挑起窗棂上的积雪,看着雪花在手心的温度下慢慢地融化成一小滩水。苇儿看得心酸,只好在熏笼里又加了些炭火,并轻声嘱咐小太监把地龙再烧得热些,边强笑着打岔道:“这雪是瑞雪,今冬下了,明年就是丰收季节。……听钦天监的人说,这雪也下不长久,瞧今儿天就已经亮堂多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踏雪出游了……”冰儿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机械地玩弄指尖的雪花,手冻得通红也不肯停下。苇儿从没见冰儿这副样子,心上堵得难受,眼泪不知道怎么就夺眶而出,却听见门外很急的脚步声,情知是乾隆派的人又来了,忙抬手擦去眼泪,提前预备着接旨。 来了人她就知道,又是乾隆赏赐冰儿东西了。苇儿看看冷漠如旧的冰儿,知道她是不会去接旨的,只好自己走出去跪候。 “皇上有赏!”乾隆身边的大太监马国用扯着他一贯的沙哑而带着尖音的嗓子道。 “回禀皇上,五公主身体不适,命奴婢代为领赏谢恩!”苇儿道。这也是一贯的,马国用本该见怪不怪,这次却伸了伸头朝里间张望了一下,回头笑道:“姑娘,领你是可以代领,但皇上还要公主穿着赏赐的衣裳和素首饰到神武门候驾,这你可替不了。快些进去伺候好公主更衣,万岁爷还等着呢!” 苇儿不由一惊,又有些担心,仔细地瞧了瞧马国用的神色,不见有异样,只好捧起乾隆赐下来的那一个锦袱进了内间。 冰儿已经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显得很不耐烦:“要去你去,我不去!” “公主,好歹先看一下,是什么衣服。” 打开锦袱,苇儿先吃了一惊:锦袱里一团白亮亮,抖开细看,是一件素白棉布面羊皮里子的氅衣,还有一件深青里子灰白面儿的披风。毫不贵重,不像是赏赐,白色更是宫里的忌讳颜色。但乾隆既然有旨,就是必须遵守的,苇儿正在担心怎么和冰儿说,冰儿却定定地瞪着这一身衣服,好一会儿明白过来似的:“快给我穿上!” 到了神武门,乾隆已经在那里等了。只见他戴着青狐皮帽,辫稍上打着红丝穗,身着淡青灰色缎面灰鼠皮长衫,罩着青色寿字缎黑狐皮里子马褂,外面套着靛蓝色野鸭毛织金披风,衬着厚厚的貂嗉里子,神色凝重,正迎风而立。“皇阿玛?” 这样的呼唤已经很久不闻了。乾隆转头看冰儿:她依然很瘦,面色苍白,两颊冻得有些发紫,不过调养了这许久,总归有些常人的颜色了;浑身素白,只剩发髻眉眼乌黑,发丝和睫毛迎着冷风瑟瑟发抖,人显得凄凉万状又冷艳非常。乾隆从心底里长叹了一声,竟亲自上前,站在忘了行礼的冰儿面前,心疼地说:“虽然叫你穿赏赐的衣服,也不应该只穿这么点。这样的天气,冻坏了身子怎么得了?”冰儿潭水般的眸子在乾隆脸上一轮,旋即被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光彩,乾隆握住她冻得冰凉的小手:“跟朕过来。”就把她引到了一辆青呢骡车上。 车上父女两人各自望着窗外,一路竟无一语。冰儿眼睛向外,神思却不知在何方,只等骡车停了,才隐隐记得一路而来的遍地雪泥、荒芜雪村。她跳下马车,远处隐隐可见寺庙的姜黄色墙壁,顶着雪盖,微闻钟声和梵音;四周是片小树林子,有的树已经秃了,枝干犹如珊瑚琼枝;有的树还覆盖着厚厚的叶子,积着厚厚的雪,风一吹就簌簌下落,遍地晶莹。她茫然地看着这一片水晶世界,乾隆已来到她身边:“别站着傻看了,去那边吧。” 冰儿这才发现这里其实是一片义冢,零零落落散着墓碑。不远处的松柏掩映间有高起的雪垛,疑惑地走近细看才发现是一块墓碑,方方正正的青石碑四周简单雕饰着云纹,而正中的碑文竟然是:“姑苏慕容业之墓”,此外无一余字。冰儿看看墓碑,又看看乾隆,一切都明白了,立刻觉得喉咙口似乎被什么挤压着,一会儿连胸口都充满了这种挤压感,难以呼吸却又无比畅快。酸、甜、苦、辣,似打翻了一般搅和在心间;喜、悲、哀、乐忽而从脚底窜起,忽而又从头顶压下;悲怆、酸楚、哀恸种种交替,激得身体就似这天气一般又冷又干又涩。战栗颤抖了好一会儿,冰儿屈膝跪在碑石边,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觉得心口发胀,呼吸都不顺畅起来,青灰色的碑石离得那么近,一个个填红的字都已经看不清,只一团团红色渗在眼睛里。冰儿伸手轻触着那红色,冷冰冰的,手指都冻得没有了知觉,可指尖一点点下移,仿佛触到了慕容业紫赯色峻峭的脸颊,仿佛触到了他鹰翼一般浓密直硬的双眉,仿佛触到了他刚毅粗糙却温暖的嘴唇……一时间,他的微笑,他的热吻,他急切的关心,他只在她身旁才会流露出的孩子气,让人迷醉沉溺…… 冰儿猛然惊觉,他再也不在了。 心里突然抽空了,两行温热沿着颧骨滑到颊边,立刻变成冰冷,凝在脸上。嘴角尝到那微微的咸味,仿佛触发了什么,眼睛受不了控制,泪水成串地滑落下来,心里郁结的烦闷和悲伤突然直朝胸口翻涌上来,冰儿抱住冰冷的碑石大声痛哭了起来,此时的她似乎已经不是在哀悼慕容业,更多的是一种发泄,发泄满腔久已不宣的惆怅情感,发泄对人生命运无常的仍不屈服。 不知哭了多久,冰儿只觉得心中的苦水倒尽了,眼前金花乱冒,浑身瘫软无力,但头脑中是一片久违的平静与清爽。她突然渴望有一双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把自己扶起来、拥抱住,可回头时,乾隆冷漠地远远站着,闭目不视;只有两个小太监走上来摆上一对白烛,燃上一束香火,又递来一杯水酒。冰儿强撑着跪直身子,把晶莹的水酒轻酹于地,眼泪如酒水一般莹莹洒下,在脸上留下一道道冰印子。 “不早了,该走了。”乾隆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处传来,冰儿靠着两个小太监的扶掖站直身体,双腿不知不觉已经冻得不能动了,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到了乾隆面前,未抬头她就感受到父亲的目光:温柔的,又是责备的;心疼的,又是无奈的;关切的,又是恼恨的……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和歉疚,乾隆没有说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是突然地扑进乾隆怀里,呜呜大哭起来,哽咽的声音从乾隆的胸口闷闷地传过来:“……他不在了……他不在了……他不在了……”反反复复,只此一句…… 声音不高,也不尖锐,却如钝刀一般拉着肉,有种撕心裂肺、凿入骨髓的痛楚。 滚热的泪水彻底融化了父女间阻隔的冰山。乾隆本是强压着恼怒,此时却感到心中酸软,他渐渐伸臂搂住冰儿瘦小的背脊,把这个磨人又可人的小东西紧紧拥在怀抱中,怀中传来阵阵寒凉,乾隆心里微微发痛,用自己披风里层那厚实的貂嗉裹住女儿,他知道,两人的冷战结束了,冰儿还是他绕膝承欢的乖女儿。当女儿的心思如小鸟般在外面飞倦时,他的怀抱永远是她最最温暖的巢…… 第212章 作者有话要说:  (1)蒜条金:扁扁条状的金首饰。黄金柔软,薄的是可以用剪刀剪断的。 ☆、悯爱儿思常挂怀 冬日过去,开春不过是很快的事。 北京天寒,宫里梅花一开,远远望着如红云团团缀在白茫茫的雪景中。再过一个月,迎春连翘也绽出了黄花,树木爆出嫩芽,金水河里的厚冰消融,大家都知道,春天到了。 宫中最欢喜的当属皇后那拉氏了。她踏进承乾宫,虽着一身玫紫的宽大袍子,仍能看出她已凸出得比较厉害的小腹,此刻自也比别人娇贵些。韩嬷嬷一脸喜气,接过皇后脱下的白狐肷的石青缂丝披风,小心翼翼地扶着皇后跨过一尺高的门槛,嘴里絮絮道:“娘娘小心!” 皇后笑道:“又不是第一胎,我有数的。瞧你见天儿紧张的!” 韩嬷嬷道:“娘娘这肚子尖俏俏的,一看就是个男胎!”她略略压低了声音:“皇上十一个阿哥,除却已经殁了了的二哥儿和七哥儿,他……可是嫡长!” 皇后皱眉道:“这话也是浑说的!孩子还没生出来,倒考虑这个!”韩嬷嬷低头道:“是老奴想左了。”可她眼角,还是瞥见皇后唇边淡淡的一抹喜色。见皇后坐在临窗的条炕上,韩嬷嬷赶紧过去为她整理衣服,玫紫色的软缎,触手细腻光滑,只在镶边处绣了几枝蔷薇,开得正好。皇后道:“又饿了,拿点点心去。”韩嬷嬷忙吩咐小宫女去备点心,殷勤地劝皇后多吃点。 皇后也不过吃了两块宫点,又觉得胃里胀得难受,摆手叫收。闲闲道:“今儿这热闹看得有趣吧?” 韩嬷嬷会心笑道:“我看皇上气得就快要传杖了。我瞧这五公主心里还是有那个贼子,不然,这么多王公亲贵,怎么会一个都看不上眼?” 皇后道:“若说到这一层,她倒也算个情痴。” “就不知道是不是……” 皇后瞥了韩嬷嬷一眼:“有的话乱传不得!——她如今不住在我承乾宫里,果然多为我去了霉运,也不过伺候了两回,就有了身子。只不知令妃那里,久久不孕的,有没有恨得牙痒痒?” 韩嬷嬷笑道:“那时不是那蹄子在皇上面前卖好儿,说想抚养么?如今遂了她的心愿,就是有苦处,也只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了。” 正笑嘻嘻说着,乾隆身前的小太监如意过来传旨,原来是乾隆议完事要来承乾宫,因皇后有娠,特命不用到宫门迎接。皇后命人拿了两个银锞子赏了如意,如意打眼一看,起码是六两,喜上眉梢,笑道:“娘娘这么厚赏,奴才怎么敢当!”皇后笑笑道:“拿了买点吃食。”如意满脸堆笑,弓腰道:“奴才谢主子娘娘赏赐!”又道:“主子娘娘遇喜,皇上高兴得什么似的!今儿到军机处议事前,就吩咐了要来看看娘娘,嘱咐娘娘好好安胎,并说,份例里有什么不足的,只管提,这是大清国的嫡子,决不能怠慢了。” 他只捡着好听的编,说得皇后喜不自胜,又叫把刚刚用剩下的点心如数赏了如意。如意满载而归,得意洋洋离去了。 坐到妆台前,打开八宝楠木的妆奁,银闪闪的西洋玻璃镜中映出皇后那拉氏腴艳的容颜,皇后拿抿子抿了抿漆黑的鬓发,又加了一枝红宝石珠花,珍珠洁白,镜中人的竟丝毫没有逊色,许是怀娠的缘故,皮肤白腻红润,如二八岁的少女一般,只是眼角略有几颗淡淡的斑,韩嬷嬷递来紫茉莉籽磨的香粉,皇后略在眼角抹了些,那些斑恍然不见,唯有那一双杏眼,波光流沔。 皇后妆毕,墙角的大自鸣钟已经走过了半圈,门口的小太监进来道:“皇上那边传旨过来,一会子就到。” 皇后道声“知道了”,韩嬷嬷悄悄道:“可要出去迎接?”皇后看看自己新染的指甲,是漂亮的梅红色,衬得双手修长白皙,漫不经心道:“皇上都说不用到宫门迎接。我这会子也确实有些乏,就懒懒吧。” 两人又说些闲话,小宫女进来传话,说皇上已经进来了。皇后这才在韩嬷嬷的扶掖下,下炕到门边等候。见乾隆踏进来,皇后满脸带笑,蹲下身请了个安,乾隆忙把她扶起来,温语道:“日常见的,这么多礼做什么,何况你又有身子的人!太后都说,平常肃一肃便罢。跟朕还……”见自己言语间,皇后的脸竟如二十年前初进潜邸时那般绯红,竟有些诧异,须臾却明白了,倒是心尖一酸——二十年前她才是十三岁的小女孩,娇俏慧黠,而如今她母仪天下,自己的心却容不下她和其他人了。 乾隆瞥见一边是宫女刚送上来的茶,掩饰地端起喝了一口,茶倒是温凉适口,只是少一分香气。 皇后见乾隆饮茶,忙上去为他除了冠带,柔声道:“如今也有些热上来了,天鹅绒的冠子只怕也有些热了。”乾隆道:“你坐——没到时令,用玉草还得些时候。今年热得早。你近来身子还好?”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皇后面色,笑道:“气色倒好的。” 皇后一笑,颊边两团梨涡——正是当年乾隆最欣赏的。皇后笑道:“我整天又不操心,只管吃睡养着。这段脸上都圆了。”乾隆笑道:“你原来太瘦,倒是富态些好看。”见皇后又脸红,倒也觉得好笑,道:“不过马上你也闲不起来了。宫里为四阿哥五阿哥,还有五格格指婚,接下来操办起来都是累人的事儿。” 皇后道:“正好说起五格格,今儿在太后那儿,她……我听了都心惊。” “你别理她!”乾隆说着冰儿便心烦,又端起茶喝了两口,眉头已经微微地蹙了起来,“说了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好,跟她说总归要指配蒙古的,竟然顶撞朕,要终身不嫁。唯恐别人看不到她的笑话!” 话是这么说,冰儿绝然的神色还在他眼前,连太后都说不出话来劝她。自己事后也偷偷问她,是不是还在想慕容业,她只是凛然道: “没有!他已经不在了!” 当时看到冰儿的脸上,并没有哀伤,也没有悲痛,只是似乎脸颊上每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唯有透过她的眼睛,似乎还能略微瞧见端倪:她没有哭,眼睛却是红红的,一眨都不眨,仿佛在用尽全力控制住内里的伤悲,那被突然翻出来的、揭开来的、血淋淋的伤疤,伴随着硬被埋藏下去的、彻骨的痛楚。 他知道,她还无法接受任何人。只是,她已经十六了,二八好年华,大多数公主已经出嫁,至少已经指婚,自己女儿不多,大家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将下嫁谁家,又是那个蒙古亲贵可以获此荣宠,成为皇帝的乘龙快婿。 皇后见乾隆的脸色一下变了,暗自失悔,只好劝道:“慢慢劝,总劝得回来。倒是皇上可以先看着点,谁家的男儿配得上我们五公主。” 乾隆勉强笑道:“这是自然,她发疯,朕不能陪着她发疯。四阿哥五阿哥的福晋,也从八旗的秀女里头选吧,你瞧着点,家世要好的,人也要端庄有懿德的。朕过了端午就要到承德,今年蒙古几家王公要来大朝,西边形式也有变化,朕要和他们好好筹划筹划。你有身子的人,只怕也是在夏天临盆,这次就不随驾了,以后机会还多得是,啊?” 皇后虽然知道乾隆说得有道理,心里还是有些发酸,强笑道:“皇上为臣妾打算,臣妾焉有不知足的道理。” 第213章 又坐了一会儿,乾隆起身要走,皇后忙命韩嬷嬷扶着,要送到门外,乾隆道:“这有什么好多礼的!你在屋子里好好养着,天气好就到御花园里走走。”皇后带着些娇嗔,低声说:“皇上要去行宫,臣妾这会子多看两眼皇上,也是好的。” 说到最后,声音越发低不可闻,乾隆失笑道:“这不还有一个半月还多么!瞧你!”忍不住伸手轻轻点了点皇后的额头,见她乜着眼睛瞟过来,又是心软,道:“你不怕吹了风,你就和朕一起吧。” 到承乾宫门外,乾隆上了步辇,皇后肃身行礼,见随侍的人里竟没有如意,随口道:“今儿传旨来的那个小太监,倒挺机灵的,怎么不见?”乾隆干笑一声,也没有解释,只道:“回去吧。外面风大,也有沙子。” ************************************************************************ 韩嬷嬷边帮皇后卸妆边低声道:“打听到了,说是御前多嘴,被皇上下令责打了三十板子,打得血淋淋的,给了半个月的假养着了。” “御前多嘴?”皇后皱着眉头听了,心里不免有疑,从镜中见韩嬷嬷神色有些慌张,又有些落寞,更是疑窦丛生,冷冷道,“你也来骗我!” 韩嬷嬷连呼冤枉,又劝皇后不要心烦多想,左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太监。皇后自己想想,却明白了,眼神一峻,旋又黯淡下来:“你不说,我也明白,那孩子多嘴,在我面前乱拍马屁。他却不知道,皇上最不喜欢听的就是‘嫡子’二字!”想想心酸,差点落下泪来。慌得韩嬷嬷连连劝道:“皇上未必这么想。何况,您毕竟是皇后,皇上喜欢听也也罢,不爱听也罢,这孩子生下来就是嫡子!” 嫡子又如何?自乾隆十二年七阿哥早殇,乾隆谕旨里的意思,不欲嫡子继承大统,恐遭天谴。孝贤皇后在时尚且这么说,自己这两年看似受恩宠,其实自己也知道远不能与孝贤皇后当年比肩,甚至都不能和殁了的慧贤皇贵妃相比,如今就是生了嫡子,又排在乾隆心里什么位置?真真不可知!而想来就是心寒!皇后不愿意顺着这个话题再往下谈,摆摆手止住了韩嬷嬷的话头,又问:“今儿是哪宫的侍奉皇上?” “还不是景仁宫那位!” 皇后轻轻咬咬唇,淡淡笑道:“包衣家的女儿,能有今日,也甚是不易。只是到底福薄了些,还没有生个阿哥出来。”韩嬷嬷连忙应承道:“就是这会子就有了,也排在我们十二爷后头。”皇后却一点没有高兴的神色,边通头发边道:“有什么!谁生的,还不是都得叫我额娘?”韩嬷嬷觑了觑镜中皇后的脸色,想说什么也没说出来。 养心殿西围房,乾隆给命名为“燕禧堂”,素来是妃嫔侍奉皇帝的地方。近日,令妃的绿头牌屡被翻起,惹得后宫人等都暗暗又嫉又羡。嫔妃侍寝,历来不许过夜,罗帐如水,茕茕灯光微微地透过来,在绸子的帐面上投了一个偌大的光晕。令妃服侍完毕,听得身边乾隆的呼吸渐渐匀净,道他已经睡着了,自忖不得违了规矩,忍着身上的酸胀不适,取过散丢在一边的里衣轻轻披上,欲待穿上那件水红的衬衣,却发现已经蹬落在床前脚踏上,遂探身去捡,身子刚一动,便听见乾隆沉沉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怎么了?” 令妃忙回身道:“吵着皇上了?”见乾隆仍是闭着眼睛,犹豫了一下道:“刚捡衣服来着。臣妾该告退了。”乾隆却伸出一只胳膊,轻轻环在令妃腰间,声音喃喃似呓语一般:“急什么!陪朕再躺会儿。”令妃回身,昏昏光下,只见身边这个男子唇边略带一点笑,脸颊明暗分明,五官尤显得俊秀,眼睛闭着,便不似平常那般目光透亮,叫人不敢逼视,此时倒似个大男孩,慵慵懒懒地躺着,长长的黑色发辫蜿蜒在胳膊上,胳膊上的肌肉虽不显块垒,线条却流畅俊逸,结实有力的样子。令妃忍不住心中的爱意,伸手偷偷抚了抚乾隆的发辫,顺势躺下,凝视着乾隆眼皮上一道浅浅的褶子,冷不防他的眼睛突然睁开,倒唬了一跳。 乾隆笑道:“干什么?” 令妃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瞧皇上……” “瞧出什么没?” 令妃“扑哧”一笑,说:“人都说五格格长得像孝贤皇后,我觉着五格格的眼睛倒是和皇上类似得紧。” 乾隆淡淡一笑:“像朕么?她眼睛似乎倒没有小时候大了。她第一次回宫的时候,你还没进宫呢!那眼睛乌溜溜的,就跟御苑的小鹿一样,似乎随时都会逃开。如今长大了,翅膀到底硬了,和朕说话也不似小时候那般直来直去,渐渐隔了一层似的。”令妃自然也知道今天早上的公案,都道乾隆气坏了,此刻也不敢多提冰儿的事,倒是乾隆自己,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她要是不回来,也就罢了;要是回来,朕不那么在意,也就罢了。偏生是个磨人的主儿!朕这一辈子,要说拿谁没办法,大概也就是她了。今天早上真气得恨不得扇她两耳刮子,瞧那个神气,仿佛普天之下的人都欠了她似的。想到先头皇后,又下不去手。慕容业的事,真真叫作孽,杀了也叫断了她的想头。” 令妃想了想说道:“皇上的苦心,五格格将来自然会明白。她是个至情至性的人,慕容业小时候是她的哥哥,后来又舍了命救她,要她这么快忘记,也是难事。倒是能遇到她自己的良人,或许渐渐把不在的忘记了,也未可知。” 乾隆若有所思,却也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睛,终于又呼吸平缓,渐入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内容会比较平淡。 其实这种内容更容易卡文有没有…… ☆、了却相思望随安 三月的天气极为明朗,圆明园又比宫里空阔,难得的好天气,宫中的女眷们在侍女的陪伴下,都在空地上放风筝,一时莺莺燕燕、花花柳柳,煞是明艳动人。 苇儿觉得主子以前喜欢热闹的一个人,特特地叮嘱崔有正到宫外头糊风筝的地方,买了好几个各色各样的大风筝,这日瞧着天气好,撺掇着冰儿也去放风筝:“主子你看,这软翅子的蝴蝶,放在蓝天上甭提多漂亮呢!还有这沙燕,素有素的可爱之处。这鹞子上还带了几个哨口,在天空里呜里呜噜作响呢!……” 冰儿脸上是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且也笑得不舒心甜润,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好吧。就去瞧瞧。” 虽然慕容业的事情算是终了了,但苇儿也知道这主子心里并没有全然放下,自打尚阳堡回京,整个儿就变了个人似的,任谁再想着法儿讨她欢心,终究换不到脸上一片真切的笑容。此时她也只好努力摆着笑容,叽叽喳喳吩咐几个小丫头打顶线、绕篗子,一口气带了三五个风筝出去。细柳和另外两个小宫女儿都是十三四岁的孩子,难得宫里有这样开心玩耍的时间,正是兴奋得要命,比平素做事积极了几倍。王嬷嬷在后头冷笑道:“平时里懒得出蛆,今儿有的玩了,疯疯癫癫的倒不怕被上头主子揭皮!……” 到了园子里的空地上,各宫也有小丫头们,也有妃嫔主子,散在各地玩得开心。细柳到底小孩子心性,虽则在冰儿身边的四个宫女中还算“老人儿”,行事还是一派天真烂漫,举着那只软翅蝴蝶风筝,飞跑在草地上,崔有正在后头拉着篗子,一手拽着风筝线抖动,便见那风筝渐渐升了起来,如房檐高、如宝塔高,慢慢居然只瞧见了脸盆大小,似乎在白云里腾挪翻转,连软软的翅膀都忽扇着,真似一只蝴蝶飞在天宇里。 第214章 崔有正把风筝篗子递过去,笑道:“公主你瞧,飞得多好!奴才用帕子给您垫着手,仔细绳子粗糙,别把手心磨坏了!” 冰儿接过风筝线,果然风大,磨得掌心微微生疼,她抬头望着天上的风筝,那么自在飘动,心里却是陡然一酸,茫茫然望着这只蝴蝶发呆。 那厢,细柳又招呼着崔有正放另一只风筝,喈喈呱呱吵得闹人。此刻风却小了,飞到房梁高就上不去了,若是手里线拉得不好,倒栽葱就往下掉,细柳骂小正子不用心放,小正子又怪细柳撒手太早,苇儿过去打圆场,两个人干脆找她评起理来。忽闻一个声音带着笑意在背后响起:“‘人人夸你春来早,欠我风筝五丈风。’可是怨天尤人么?” 众人回头,竟是乾隆,离得近的要紧跪下来请安。冰儿一个没在意,偏是她的蝴蝶风筝放到高处风大,扯着绳子往上跑,手里的篗子呼呼线绞到了头,风筝竟脱了线飘走了。 乾隆定定地抬头望着那只风筝越来越小,渐渐只剩了鸽子蛋大小的一个黑点远远地顺着风往东边而去了,他低头笑道:“都说是放晦气,这才好,让你这节的晦气都跑得远远的——以后也该论喜事了。”边说边搀起女儿,疼爱地把她被风吹乱的额发拂齐:“这阵脸色倒还好。咽干口苦、多梦盗汗的毛病好些了没?” 冰儿点点头道:“好得多了,太医院的汤药也一直在吃呢。”她抬头望望父亲,以前人家都说皇帝宠溺她,可三天两头挨训,惹急了还要挨打,是一点都没觉得受宠的滋味;倒是如今,那明显的关切周到,那放在脸上的疼爱,那似嫌过分的纵容,却让她觉得客气得难受,因而也不自然起来。 乾隆见她依然拒人千里的神色,也觉心酸,揽着她的肩膀陪着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道:“其实日常太闲也不大好,纪昀平日在翰林院也闲,让他进园子——还在原来的值庐——给你讲讲书好么?” “讲什么?” “不讲四书,也不讲经史,讲些诗词歌赋,小说故事,总有意思吧?” 冰儿又是抬头看看父亲,他带着淡然而亲切的笑,让她不由对自己内心的冷漠感到歉疚。 **************************************************************************** 听了三四日书,这日去九州清晏请安,冰儿的神色有些恹恹的。乾隆不由发问:“怎么了?” 冰儿道:“这几日,纪师傅只与我讲佛经。” 乾隆一愣,他原是暗暗吩咐纪昀,不拘什么法子,努力开解冰儿心中的低落情绪,因而问道:“讲的什么?你能记住么?” “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诸行法如是,不应生忧憹……(1)”她背得缓慢,每个字似乎都在往心里钉,终至泪落如零雨,而哽咽难言。俄而她抬头道:“皇阿玛是叫他来劝我的吗?” 乾隆挥退一旁服侍的人,上前握着冰儿的肩膀,道:“朕为你心焦已久了!” 冰儿别转头,似要挣脱那手柔柔地掌握,却也只抖动了一下,嘴里说出的话依然让人听着着恼:“皇阿玛不必如此,指婚嫁人,既然是难免,我也不过就当是一件差使,做好了便罢了。” 乾隆心里便觉得难过,停了一会儿才说:“指婚嫁人,自然难免,但一辈子的事,你能这么绝然地撇开,全不在乎?”冰儿冷笑道:“我的心早死了!” “痴儿!你知道心死是什么滋味儿?‘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不是心死,反而是入世,知道人生在世,总有难以避免的事情,因而淡然视之,不再萦怀。” 冰儿笑容更冷,渐带了平日那不管不顾的神态:“那么说,慕容业舍身救我,我倒该再不萦怀,才是知恩?” 乾隆用语便不再那么客气:“极是。只是你没有那份慧根,自然只有朕来做恶人,帮你斩断这段孽缘。” 冰儿的眼睛又是那般睁得圆圆,血丝隐现,视线却是下瞥的,也不则声,半日才冷冷笑道:“女儿自然没有皇阿玛的慧根。” 乾隆听这怪调的回嘴,心里不由又冒火,忍了忍说:“你少阴阳怪气!朕与你母亲是明媒正娶的少年夫妻,不是少年轻狂、无媒苟合的,就有千万般念想也没违了圣人之道。你如今身份地位拘在这里,不要想其他了。” 冰儿干脆撇过头看着窗外,窗外倒是花红柳绿一片绚烂,在她看来亦不过一片俗艳,哪敌得过尚阳堡山间野景!两人默然无语好一阵,听见乾隆声音似无先前的怒气,只是淡淡传来:“朕还在青宫读书的时候,给自己的书斋取名‘随安室’,而联则为‘无不可过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乾隆顿了顿,见冰儿微微转过眼神,虽仍有疑惑之色,到底读了几年书,听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也不似往常那样一概懵懂了,因而问道:“听懂了多少?” 冰儿犹豫了一会儿道:“是不是说‘人生经历,凡事皆可以忘怀;与人相处,总有志趣相投的知己’?” 乾隆欣慰道:“不错,能解大意,也不甚偏颇。读书养气,确实不虚。朕那时也比你现在大不多少。此中意味,你自己好好嚼一嚼。” 冰儿知道乾隆是在劝解自己,心里明白道理不错,可是总有个坎儿越不过去。乾隆看看她沉静不语的样子,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朕虽是皇帝,当年孝贤皇后仙去时,亦觉得世间灰暗惨淡,别无生趣,不知百年久远,如何慢慢熬过。现在想来,也没有圣人的境界,何况是你!不过,若是时日长久,还总堪不破,就是堪忧了。” 冰儿沉沉点头道:“阿玛说了这么多,都是好话,冰儿自然明白。我心里所重的,也就这么几个人。我努力去忘,努力去忘好不好?” 乾隆见她又是泫然欲泪的神色,知道这样的开解,于她实在是极其困难的事情,然而又怎能不学着面对呢?他想了想,终于道:“宫里虽不许祭祀外人,但你多为他抄些经文,算是为他魂灵祷告,下一世投到好些的人家;也算是给你、给他的一份寄托吧!” 冰儿用手绢拭去眼角的泪珠,又是点点头,见乾隆眉头微蹙,也是忧怀不开的样子,自也觉得愧疚于心,见他伸手取茶,忙道:“茶水凉了,我去换吧。” 捧了新沏的松萝回来,乾隆已经展开面前的折子在批阅,冰儿意欲退下,乾隆伸手虚按道:“不必回避,你在一旁陪陪朕也好的。这是海兰察的折子。” 自海兰察逮捕慕容业毫不容情,冰儿对他原有的好感丧失殆尽,因而淡淡的也不则声,倒是乾隆面露些微笑:“如今的准噶尔汗达瓦齐,本系别支,弑君而夺得汗位,名不正言不顺。阿睦尔撒纳与他原作一路,如今两下里也交恶了。阿睦尔撒纳战不过,率着部众前来投奔,朕自然要好好安插,比照着萨喇尔和杜尔伯特三车凌的例子……”他说着却犯了踌躇,见冰儿横竖听不明白,一脸迷糊没兴趣的样子,道:“你去书桌上,把厄鲁特蒙古的地图拿给我。” 冰儿依言去了,乾隆展开地图细细瞧着,西边好大一块疆域,天山南北,蒙古东西,毗邻俄罗斯,棋布众小国,青海一线贯通西藏……纵无心开疆拓土,也须得安宁边患,岂可坐失良机?他的手轻轻按在准噶尔汗国的位置上,表情沉静而内心激越。 第215章 ************************************************************************ 班第、舒赫德、玉保、策楞、海兰察等边将,轮番急急奏报,驿马川流不息,带来的于乾隆而言,都是好消息。 最好的莫过于,在准噶尔内部,虽未称汗,但曾执掌大权、以聪慧玲珑著称的辉特部台吉阿睦尔撒纳,被汗王达瓦齐借来的军队打得走投无路,带领属下兵丁、妇孺人众计二万五千余人,投奔清廷,已抵达喀尔喀蒙古境内。乾隆力排众议,主张与准噶尔的“弑君逆贼”达瓦齐一战,群臣虽有反对声,但因着傅恒始终不牵于浮论,赞同出兵,因而与达瓦齐的“平准”之战,即将拉开帷幕。 而前来投诚的阿睦尔撒纳,只不过是未届三十的年轻人,他在厄鲁特蒙古素以相貌伟岸英俊,才识胆略过人著称,而又颇谙交涉之机变和处世之道理,是个出了名的能屈能伸、夙慧天成的英雄。且出征准噶尔,正需这样了解内局、手腕别佳的人才,乾隆早早下密旨给诸位边将,言道:“阿睦尔撒纳乃最重要之人,伊若来降,明年进兵,大有裨益。”“其为部众所畏服,正可资以前驱,迅扫残孽。”于是欣然相招,命阿睦尔撒纳到承德避暑山庄觐见,将予以最隆重的抚慰礼仪和加封恩赏。(2) 因去得着急,一切皇帝銮驾都从简,乾隆带着军机处诸臣,理藩院诸臣,以及亦是蒙古人的三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一路疾驰前往承德。而平素所带的妃嫔都在后另行安排,连三公主也得和驸马爷分开,而与嫔妃们一道走。临行前,乾隆特意问冰儿:“承德你还没有去过,可想去玩一玩么?” 冰儿倒是心向往之,点点头露了些笑容。乾隆笑道:“那好得很。不过现在朕去的急,你倒不必太着急了,等朕发旨叫你,你再过来。这些日子叫御医好好给你调理周全,叫你宫里的人也把需要的东西收拾好些。你有闲暇,倒是可以读读毛诗,你师父纪昀五经都甚通,叫他给你讲讲。诗教者,温柔敦厚,也是读书养气的意思。”他深深凝望女儿,有一句话忍了忍还是未曾出口,“等等看吧。”他暗自想着,“自己也需得想周全了才好。” 冰儿是难得的自由,虽在值庐也听纪昀讲了几回毛诗,讲到篇首就直皱眉头:“诗首《关雎》我是懂的,孝贤皇后去世时,我皇阿玛写的悼亡诗里就有提及,只是我弄不明白,怎么的就是‘后妃之德’了?” 纪昀是脱佻的性格,读书自然也有自己的见解,只是教授公主,不敢不按程朱的套路来:“朱熹《集传》云:‘雎鸠,水鸟也。状类凫鹥 ,今江淮有之。生有定偶而不相乱,偶常并游而不相狎,故毛传以为挚而有别。’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譬解了半日,其实都没有说通自己,只好笑道:“读诗虽说是需先达训诂,但其间有些意味,还是要自己想象琢磨。臣愚鲁,不能替公主咀嚼诗味,倒是日日想着,多诵几遍,或别有收获呢。” 冰儿一想,就想到慕容业身上去了,两人在尚阳堡的林子中一同吹箫,岂不是“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只叹他生出了舍身救自己的拙念,硬是使两人阴阳暌违。纪昀见她眼眶发红,似要落泪,不由有些心慌,匆匆后翻几页书,找了篇《七月》,正准备讲,冰儿用手按着书道:“纪师傅,我不想听了,就此下课可好?” 纪昀陪笑道:“也好,臣接了皇上的谕旨,要编纂《热河通志》,到底才疏学浅,这几日也头疼得紧,也算公主放臣的假了。” 冰儿分花拂柳,从值庐回去,恰见九州清晏的河心,养着几对鸳鸯,雌雄交颈相昵,情状甚是融融,而自己形单影只,芳心暗许的哥哥血溅西市,真正是至惨的祸事,触目伤怀,更不能安。回到自己房中,泥金的花笺上是自己书写了一半的《心经》,字字工整如石刻一般,苇儿见主子脸色不好看,奉上茶水后轻声问道:“主子还是要抄经么?奴婢为您研墨可好?” 见冰儿点头,她忙细细在澄石砚台里研了浓浓的松烟,里面掺着的冰片和麝香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冰儿掭笔半晌,转眼看到自己正抄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一个发怔,一滴浓墨从笔尖滴下来,在纸上落了一个指顶大的墨渍,她不由心烦起来,把笔扔在笔搁上,把那泥金笺团成一团,丢在一旁纸篓里,自己坐下生闷气。苇儿陪着笑道:“纸还有。” “不要了!” 硬邦邦的声音。苇儿知道她又犯了脾气,不敢则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又一声,依旧带着那种不知何来的不快:“园子里再漂亮,也没意思。我要出去走走。” 前提是“园子”,出去走走岂不是要出宫禁?苇儿不敢应答,试探着问:“皇上说,公主去承德,要等旨意。” “不去承德。”冰儿道,“皇城里找家寺庙,去烧两柱香。” “那可得禀皇后知道……” “你去禀吧。我不耐烦见她。” 这样的自说自话,偏生这一阵她在宫里最受异宠,没规矩时乾隆也没有丝毫驳斥,总是一味地依着,越发酿得无法无天。苇儿告诉了皇后,皇后自然不准,却哪知她的“不准”于冰儿就是个屁,未等皇后懿旨下来,她人早就换了身便装出了园子的大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大般涅盘经》。 (2)阿睦尔撒纳来降及乾隆在避暑山庄接见,时间实为乾隆十九年十二月。本小说此间时间约在乾隆十六年左右,为凑合女主角年龄,故有篡改。 ☆、佛渡有缘牵蔓草 宫内女眷拜佛,平素自有地方,宫外那熙熙攘攘的北京城,也不乏各种庙宇:汉人和满人多信大乘佛教,蒙古人又多信黄教,女眷们常去布施的小庵,以及那等求告的道观,遍布京城四处,直到远郊。冰儿驱马所往的,乃是北京外城西北的法源寺。 法源寺虽在外城之内,但已然是偏僻的地方,因而前去敬奉香火的人也并不多,加之其前身是拜祭阵亡将士的“悯忠寺”,又居住过末代帝王,不是寻常人喜欢的祥瑞地方,因而,远没有京里其他寺庙繁盛热闹。但冰儿前去更有一层,只为寺南有一块义地,有许多死在京城而无法归葬的人,就潦草埋在此地荒冢。慕容业的坟墓——虽不知可有遗骸埋在其中——就在这里。 冰儿酹酒祭奠,拭去了墓碑上的积灰,默默盯着已经变得灰暗的填红字发了会儿呆,长叹一声,转而进法源寺山门。她原本不信佛,只是宫里女眷,若是无事,多是诵经打发光阴,亦是为自己求今生来世的福祉,见得多了,难免有些动心。此外,自慕容业事出,精神惶然无依,为求得慕容业超度,日日以为他抄经为业,一来二去,心思容易平静,也略生了些对佛法的向往之心。 一名小沙弥在山门下双手合十,低头道:“檀越有请。” 冰儿见他面带淡淡微笑而态度清冷,不由止步往上看了看,墙头的歇山式琉璃宝顶在上午的阳光下折着内蕴的光色,下方三道门,不由止步,也双手合十问道:“有礼了。我乃俗人,不知该走哪道门才是?” 小沙弥依然是清冷笑容:“阿弥陀佛。佛法宏大,为人解脱,此间三解脱门,为空解脱门、无相解脱门、无愿解脱门,倒不知檀越欲解脱何事?” 第216章 冰儿对佛法全然懵懂,愣住了,正不知如何答话,旁边传来带着笑意的清雅声音:“观我所见,我见皆空,是谓空;观因空故,不起着于相,是为无相;观无相故,于未来死生相续,无所爱染愿求,则为无愿。”冰儿回头看去,一个年轻公子正站在自己身后,见到自己,眸子中星光一熠,旋即转作唇间一抹礼赞的笑容,他微微躬身低头,算是行了见面礼:“此间清冷,姑娘一个人前来?” 冰儿不过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怎么的,不许一个人来?” 那公子笑道:“哪里话!参详佛法,正该这样的地方,一个人才好。我虽在京居住,到底不是京师人,客居此处,不敢有僭。”摊手做了个相请的动作。冰儿略带敌意地打量了他一眼,不管不顾地从正中的山门走了进去。听身后那人轻声吩咐:“巴勒,小豆子,你们进来可不许吵闹。” 才知道他原来也带了随从。倒是自己进了山门,方听见小沙弥的声音又响起:“诸法实相能灭诸苦,是诸圣人真实行处。若是法空有性者,说一切法空时,云何亦自空?若无法空性,汝何所难?”身后那公子似是愣了一愣,才轻声道:“槛内之人,未有悟法之性……” 冰儿基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在寺庙里转悠,先进各殿,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诸佛一一拜了过去,又到四围散心。这座寺庙因着香火不算太繁盛,倒也是难得的清幽静逸,里头树木参天,正是郁郁苍苍的好时候,又多植海棠和丁香。此刻已是仲春更晚的时节,海棠花朵已经败落,只余繁枝茂叶,身姿楚楚,一片清嫩的柔绿色。而丁香恰是开得正好处,一丛秾紫,一丛雪白,团团簇簇交相辉映,浮在浓绿色枝叶上,因着花丛极多,所以散着馥郁得略带侵略性的芳香。 冰儿定了神瞧一簇白丁香,不由想起了那日在尚阳堡的山林间,慕容业交给自己一团小小的丁香花白玉坠子,也是这样光润无瑕,却不知这团慕容业曾交给梅禧妹的定情信物,如今已经零落到何方?睹物思人,忍不住的鼻酸,忽然又听人在身后吟道:“‘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果然这丁香花惹人情思么?” 冰儿不由觉得恼火,回头没好声气说道:“偌大的寺庙,你哪里不可以去,非跟了我来?我有没有愁,有没有情思,关你什么事?!” 虽觉得这人出语浮华浪荡,似是纨绔子弟,不过转身细看,月白宁绸暗纹袍子上罩着三蓝镶边的靠色软缎坎肩,腰间是深浅紫色打籽绣的“平安”荷包和镶银皮鞘的小解手刀,一色八成新,明明富贵,却不张扬,打扮得算是颇为清素典雅。而观望其人,面如冠玉,五官俊朗,神色一片文雅持重,长身玉立站在那儿,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儿郎,倒不是让人心生厌恶的形象。冰儿勉强笑道:“对不起,我说话冲了,你别挂怀。” 那公子身边的两人——尤其是年纪小的那个——已经有些气哼哼的样子。那年纪小的一扬眉道:“别说我们家爷没空搭理你,就算是有空和你说两句,也是十足瞧得起你。你可知道我们家爷是——” 话没说完,那公子打断道:“小豆子!胡说什么!”转而和冰儿打招呼:“姑娘不要见怪,我这小厮平素管教得不够,出来丢人得紧。”横眉瞪了那叫小豆子的十四五岁小厮一眼,又道:“——我刚才随性吟诗,也不是要冲撞姑娘,实实没有瞧见姑娘也在这里赏花,冒犯了!”冰儿望望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带着些罗圈腿,长得甚是结实,目光炯炯地盯视着自己,却不是一般人瞧着自己时的轻亵意味,而是猎鹰打量猎物一般充满着着警惕与凝重。 冰儿这些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便知道这年轻男子不是随常仕宦家的公子哥儿,眼睛在他脸上一绕,低下头去。恰在此时,感觉额头上一点凉意,又一点,又一点……望向青砖地面,上面也刚巧落下点点灰色的斑纹——这不凑巧的天气!早上出来还是晴好,这会儿竟然下雨了! 没有雨具,只好在法源寺里暂留,寺里亦有供香客们小憩的客堂,不过因着人少,只开了一间,冰儿和那少年公子一人坐在窗边,一人坐在门口,俱是呆呆地抬头望那雨。雨不见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更加大了,屋檐上滴答作响,雨水如珠帘垂挂,而打在寺庙的楸树上,绿茸茸的树叶便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响,青砖如洗,砖缝里偶有探头的细草更是在雨中挺直了身子,倒是丁香花们,无论秾紫抑或雪白,有耐不住雨点击打的,点点零落在地,散成一路芳菲残骸,让人生怜。 寺院中的僧人虽不似大庙里的会来事儿,也颇谙待客之道,悄无声息奉上茶水,掩了托盘退下,那公子品了一口茶,喜道:“不意这里还有好茶!”不自觉转过眸子去看坐在门边那位女子:她全无表情,正眼儿也没瞧着自己。心里不由微微有些落寞,见旁边小豆子皱着鼻子一派“看不顺眼”的架势,瞪了瞪他道:“你干什么?既闲着,去取我的墨盒和纸笔来。” 纸是鹅黄色的薛笺,墨盒里是研得浓浓的松烟,一打开,冰片刚烈的气息就透出来,而那公子身上熏衣的是黄熟香,是稳重而轻柔的木香,混合在一起,竟十分好闻。冰儿循着香味,目光不由向那边瞥,果然见他三指执笔,在鹅黄笺上慢慢书写,两人离得不远,冰儿见他一笔飘逸工整的钟王小楷: “百级危梯溯碧空, 凭栏浩浩纳长风。 金银宫阙诸天上, 锦绣山川一气中。 事往前朝人自老, 魂来沧海鬼为雄。 只怜春_色城南苑, 寂寞余花落旧红。” 诗句意思只约略懂些,此刻实在无聊,不由发声问道:“你写的是什么?” 那小豆子鼻孔朝天道:“我们爷写字,不喜欢人打扰。” 那“爷”眉头一蹙,湘竹笔杆在小豆子额头上轻轻一敲,转头微笑道:“这里哪有什么‘爷’。我叫英祥,表字希麟。若是小厮扰了姑娘清净,我就让他出去呆着。” 冰儿见他一直如此客气,也不好意思总是横眉冷对,道:“我姓……金。你的诗……写得不错。”因不知道怎么称呼他,胡乱招呼了一句,就干脆闭口不言。英祥对佳人颇有好感,但不敢僭越亲近,隔着桌子向着她说:“这诗倒不是我写的。元末张翥,题写此间庙宇,便成绝唱。”他的目光飘向窗外零零一地的丁香落英,恍惚间诗境与画意融合一体。 两人又是沉默,彼此都觉得有些无趣起来,可巧这时雨停了,云层后隐隐的日头亦斜,都该回去了。 空山新雨,正是清新的时候,英祥走在后头,让冰儿先行出去,从背后见她梳着坠坠的小两把头,只插一朵通草花,耳边是细细的米珠坠子,倒是一条长辫子又黑又亮,蜿蜒在身后轻轻甩动;一身清素的蟹壳青的春绸袍子,棠紫色长坎肩上稍微绣了几枝辛夷花,一双便履踩在雨后地上的积水中,衣服下摆被溅起的泥水略微污了也浑然不觉。她到山下,树阴里拴着匹高头大马,她掸了掸马鞍上的水珠,便踩镫上马,毫不顾忌地飞驰而去。 第217章 小豆子看着英祥目送佳人好远,在后头“喷”地一笑。英祥回首问他:“你笑什么?” 小豆子笑道:“奴才是个没见识的,不过大爷春心动了,奴才还看得出来。” 话音未落,英祥就是又好气又好笑地扭头吩咐:“巴勒!你听听他说的什么屁话!给我打他!” 那矮粗汉子便举高了拳头,作势要打。小豆子是精灵油滑的小厮,平素大约也惯了的,脑袋一缩,伸手架住巴勒的拳头,嬉皮笑脸道:“大爷!这里是佛门净地,您老好歹离了这地儿再打不迟,小豆子挨打是小,臭了这块地岂不是让那些秃驴们不高兴么?” “呸!”英祥白了他一眼,大概是素日宠惯了,边往山门外走,边来了一句,“你就是仗着我好说话。回头我告诉额娘去!”小豆子这才慌了的样子,追着求饶道:“我的好爷!千万别!奴才再也不说那些屁话了!……其实那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好,哪里值得咱们爷春心大动?一个笑脸都没有,又那么瘦,倒贴爷十两银子爷都不要,对不?” 英祥在自己人面前少了刚才的少年老成相,作势要踢小豆子,见他皮了脸只是笑,好气好笑又没奈何他:“就知道唐突佳人!谁肯要你这小鬼头,我倒是愿意倒贴十两银子!” ************************************************************************* 冰儿打马回到园子里,已经是傍晚了,刚到了自己住的地方,就见皇后那里的首领太监正在恭候。她也知道自己行事不大端谨,然而不耐烦与皇后的人交涉,冷冷道:“秦首领何事?” 秦首领陪着笑道:“主子娘娘不见公主回来,担心得紧,命奴才过来看视着。说公主回来了,一是送个信过去,二是也希望公主往后出去,瞧着些时辰,如今皇上不在宫里,万一有什么事情,主子娘娘那里也不好交代的。” 冰儿冷笑道:“尚阳堡我都呆过,不过离开园子一会儿,又是铁桶似的皇城里头,有什么好怕的?我这里人手紧,秦首领就为我传个消息说我回来了不就成了?” 苇儿素知皇后讲求规矩,如今身怀六甲更较寻常尊贵,若是冰儿有什么事情惹翻了,乾隆也保不了她,急急道:“公主,这可不合规矩,奴婢去就是了,也该当回复皇后娘娘一声的。” 冰儿横了苇儿一眼,也不再说什么,自己进去换衣裳。洗换出来已经是半天红紫了,她散穿一件伶俐的竹青色窄褃袍子坐在院子里吹风,一会儿果见苇儿脸带着一些泪痕回来,见自己瞧着,忙假装掠发,把泪痕拭了去。冰儿道:“你就是讨骂!我都知道皇后必然没有好话说,你巴巴地赶了去做什么?我这里纵不理她,她又能把我怎么样?” 苇儿道:“主子行事可以恣意,奴才们要也恣意行事了,岂不是为自己贾祸不足,还要为主子贾祸?奴婢今天没劝好主子,合该挨骂。”她这话说得冷冷的,冰儿倒是一愣,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才道:“里头有你最喜欢的糖蒸酥酪,我特特叫留给你一份的。”苇儿原是有气冲头,说出话来已觉得不该,没想到是这样的回复,不由抬头看了冰儿一眼,暗叹这主子说不懂事起来极其讨厌,然而对人真心实意的好处,又是叫人生恨不能的。 原想着欣慰,没成想在园子里逛了两三天,冰儿又不耐烦了,对苇儿丢下句话,又出了大门。现如今也没人敢拦她,苇儿无可奈何,只好任之去了。 这日去的是市集,热闹是热闹得紧,只是逛的人并无心思,一味地左右瞧着,商贩们热情招呼,她却浑然没有兴致,直到逛得肚子饿了,寻了家齐楚的小店,在二楼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胡乱叫了几个菜。等待的间隙,听见楼下有个熟悉的声音:“店家,我们爷不缺铜哥儿,你好歹把菜色做得细致些!打着京师的招牌,烧的炉肉都不够地道!……”冰儿好奇往楼下一望,恰见一双眼睛也望上来,双目一对,她急忙避开,欲待离开,又觉得自己何必如此怯了身份。果然听见那清澈的声音:“小豆子,别闹了。” 匆匆吃完,犹豫着要不要就这样下去,几回偷偷瞥眼往下看,那叫英祥的少年公子都在气定神闲地品着茶。冰儿暗想:难得出来一回,要是因为避他而玩不痛快,实在憋屈,于是叫店家结账。 她这阵有些闲钱,手头散漫,丢下了一块碎银子,店家为难地说:“小店小本,没有备着夹剪,这银子分量重了,找不开。”冰儿想了想指着英祥一桌道:“楼下那桌,我一起付了。若是还多,就赏你了。” 店家高高兴兴去了,冰儿下楼时,英祥起身拱拱手,脸上却不是喜笑:“金姑娘,我今日过来用餐,是带了钱的。” 冰儿见他居然不识好,摊开手道:“那好,你把钱还我就是。” 英祥对小豆子抬抬下巴,小豆子从褡裢里拎了一串铜钱,问道:“我该给你多少?”冰儿见他把铜钱串拎得哗啦响,心里不由厌恶,英祥觑见她神色,抬手挡住小豆子手里的铜钱串,陪笑道:“是我孟浪了。姑娘好意,不该质疑。不过无功受禄,于我也是不安的事情。”他怔了怔,似在考虑该当怎样补偿才合适。冰儿突兀道:“我看你上回那字写的不错,不如送我幅抵过了?” 英祥欣然道:“好。”看了看油污垢积的桌面,又说:“今日出来恐怕没有好的纸墨,且这里有些肮脏,别污损了送给姑娘的字。明天此时,我还在这里等候姑娘,不知道可不可以?”冰儿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果然应约而至,英祥上下打量冰儿一番,穿的还是清素的颜色,首饰也用得很少,神色里还带着一些不快,倒不知何由,递上那幅字,笑道:“写得不好,见笑了。” 冰儿展开一看,是撒着蔷薇花露的粉笺,套印着卷蔓和蔷薇花,上面清正的小楷书写着几行诗:“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钤印用的是他的表字“希麟”,一色清丽而富贵,带着三分说不清的春意,扑面而来。冰儿读书虽读得不透,毕竟上书房的都是大儒,日日浸润,现在也能解古书大意,这“有美一人”“邂逅相遇”的含义总是明白的,连在一起也能估猜这首诗的意思。不由脸一红,把粉笺掷回到英祥的怀里,嗔道:“写的是些什么!我可不要!” 英祥见她读懂了,倒也有几分尴尬,陪笑道:“你别误会,我这阵子正在读毛诗,也念得不透,见这首诗轻巧易解,随手就写了……”他自觉越描越黑,额角微微渗汗,偷眼打量了冰儿一下,见她略有薄嗔,也无盛怒,心里安下三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这阵在考虑修文。 估计各位妹纸考试也该差不多了。 不管以前的、现在的,大家有意见就赶紧地抛上来吧! 欢迎毒舌,良药苦口利于病啊。 万分感谢中!!! ☆、且道无聊可学诗 “原来你在念毛诗,那倒是要请教,诗首《关雎》,到底写的是不是后妃之德?” “按说呢,诗无达诂……”英祥的眼睛亮闪闪的,脸上笑意如春风,随着那有节奏的话语,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在桌面上,手指上一枚金镶蓝宝石的戒指,金子用得重而拙朴,蓝宝石的颜色深邃而幽谧,打磨成光洁的蛋面,衬得他的手显得白皙。冰儿盯着他这枚戒指,心道这样的宝石,价值直是不菲,这个少年公子,无论气度、学识还是打扮、用度、随从,都不是寻常。 第218章 走了神许久,才听见他的话已经接近结束:“……所以呢,朱子认为文王求贤妃,志在礼乐,志在德行与心灵的契合,也不能算错;只是我倒觉得,窈窕淑女,摽梅年纪,为君子所爱重,以至于怦然心动,寤寐思服,倒是人的本心。越是往本心上想,越能理解先民的坦荡——倒是如今,坦荡成了愚鲁,为世人不齿呢。” 冰儿不由笑道:“你说得真好。我阿玛吩咐我学《诗》,只可惜给我寻的先生又忙,你给我当先生好不好?” 英祥笑道:“自然是好……” 冰儿闪闪眼睛望向他,接着话头说:“不过——”上扬的疑问语气,逗得英祥咧嘴一笑:“没有什么‘不过’,只要金姑娘家里方便,我愿意僭越——你不要嫌我水平低。”旁边小豆子大急,偷偷拽拽英祥的衣服,英祥回头道:“你急什么?阿玛额娘原也同意我这段日子散散心,我又何时耽误了读书习武不成?” 冰儿道:“我家里可不方便。我家现在是个填房的后娘,每日家看她的脸色才不好过,所以才出来。出来归出来,既然求学,总不宜在这些乌糟糟的小食铺酒肆里,不知京里可有什么书院之类?” 英祥笑道:“京里书院不少,不过自成体系,也不会收女孩子。倒是听闻两江的袁子才,辞了官后,在随园里收了一些女弟子,颇干物议——我倒觉得止乎于礼,何言可畏?”他似是想了想,才说:“我额娘年轻时的陪房丫鬟,有一个后来配了人家又守了寡的,姓黄,家里只母女两个,住的地方也僻静,想来还是合适的。不知金姑娘愿意不愿意?” 冰儿全无担心害怕的念头,点点头就答应了。 冰儿每日去黄家见他,隔着一张书案,彼此抬头就能相见,英祥的眼睛总是那么明亮,笑的时候微微地弯着。读书读累了,冰儿或会拿出玉箫吹一曲,英祥则就着悠扬的乐音,在书案上写字,箫声清丽,英祥神色平静自若,一笔字也俊逸。而英祥每每解诗,倒比纪昀还好,原不在于学问,在于心境。“……‘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写美人也写到了极致。”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冰儿,笑意算是持重,却免不了藏在其中的热情。 冰儿问:“柔荑是什么?蝤蛴是什么?瓠犀是什么?螓和蛾是什么?”听完解释自己先笑了:“拿什么比不好?竟是草与虫子。再美的美人,美得虫子似的,想着就瘆人。(1)” 英祥不由“噗嗤”一笑:“若照你这么解,还真是瘆人。不过古人想法与今人不同,也是难免的,他们以高大健硕白皙为美,我们却以弱柳扶风、小巧宜人为美;不光古人今人不同,就看本朝,汉人以三寸金莲为美,我们还是以天足为美。也有差异。”他瞧见冰儿眼风一动转向自己,唇角噙了丝俏皮的笑意,心神一动,笑道:“但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虽无比兴,亦无实在刻画,却写得入神。我原也在想,怎么样的笑才算得上是‘巧笑’,什么样的美目才有顾盼生姿的灵气。如今看到了你……” 冰儿正色道:“少胡说来!”英祥知趣地停下了嘴,不敢唐突半分。此时,他们所在院子的女主人笑吟吟端上两盏茶:“英大爷,姑娘,做学问是累人的事,歇歇,用茶。” 冰儿端过一盏茶,撇掉浮沫吸了一口,茶香馥郁,入口虽苦,还带着回甘,她不懂品茗,也知道是好茶。英祥亦呷了一口,品析了一会儿方道:“黄婶子沏得不错。怪不得我额娘当年喜欢你沏的茶。也没白瞎了我带来的好茶叶。”那妇人满脸被夸赞的喜气,手叉在腰间福了福身子道:“是英大爷过奖了。”喜滋滋又备茶点去了。 冰儿笑道:“你在家是老大?” “嗯。”英祥点点头,“且家里也只我一个男孩子。” “堂房里序齿呢?” “堂房里也只我一个。” “啊……”冰儿不由又打量了他一番,忍住心里的那些刨根问底的问题,低下头琢磨杯子。 英祥的心态与她极像,不过只看穿着与谈吐,却猜不到冰儿的身份。只是此时顾不得那些,看她凝神端详东西的神态,一双眼睛宛如琉璃珠子般,灵动得仿佛要淌出水来,一双柔荑握在杯边,洁白的细瓷竟白不过她的手指——那样的美,怎的不叫人怦然心动? 时光静静地流淌,不觉日头又是偏西,冰儿起身道:“我该走了。” “我送送姑娘?” “不必。”冰儿瞧见他眼睛中一丝丝落寞,心里不知怎么一悸,直觉告诉自己不该再见他,不该再出宫,若是招惹到谁,自己纵然可以决绝地放开,又怎知不是为自己落下一团话柄或不是来? ************************************************************************* 然而回宫后又与皇后龃龉,皇后大着肚子,冷着脸教训道:“公主这些日子天天出去,门上的侍卫护军都甚是为难,不知道的人还不知会传出什么样的难听话来。公主好赖也是金枝玉叶、金尊玉贵的皇室女儿,行事当晓得端谨。” 冰儿哼一声道:“皇额娘放宽心就是。女儿行事虽不端谨,自己心里有谱。每日家什么时候回宫,门口的都知道,青天白日的,在京城里能出什么事情?若要出事,皇额娘心里怕还喜欢呢!” 皇后不由面如土色:“你这是叫什么话?你出事,我有什么好喜欢的?巴巴的我一片心为着你,也是为着皇上,为着前头孝贤皇后,你闹出上回的笑话来,最终丢的是谁的人?” “上回不是笑话。”冰儿的语气便也冷冰冰的,“皇额娘在皇上面前卖好儿,不必在我面前卖好儿。对慕容业的情意,我从来没有悔过,皇阿玛那时心软没有打死我,但就是打死我,我也是这句话。” 韩嬷嬷看皇后脸色难看,怕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轻轻拉了拉皇后的衣襟,皇后忍了气道:“随你吧。跪安吧。” 第二天冰儿便不愿再呆在宫里,宁愿忍着渐起的暑热,一发足又去了日常与英祥学诗的黄家。那人早候在那里,一见就笑吟吟道:“你迟到了。”说完没听见她说话,才看见她脸色不好看,陪了小心问道:“怎么,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儿。”声音和爆炭似的,好一会儿才道,“家里气闷,你这里别再招我。” 英祥在家,倒少有这样伏低做小的时候,然而此时心甘情愿,笑道:“好。今日讲《木瓜》好不好?我讲的这些,浅显易懂些……” 他讲了半天,那边的人儿却在走神,自己生闷气,只几个词飘在耳朵里,全然没有进心。倒是进讲的这位,不知是在做先生,还是自己给自己譬说,也不顾学生听还是不听,只管自己又是训诂、又是解意;又是古,又是今地论证。冰儿只见他嘴唇开合,“永以为好也”五个字时不时就飘了出来。突然那唇不动了,往上望,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在看自己,冰儿问道:“讲好了?” “嗯。”停了停又问,“你今儿有心事?” 冰儿低头道:“也没什么。昨儿和晚_娘吵了一架,所幸阿玛不在家,否则定要逼着我去道歉。” 第219章 “毕竟也是母亲。还是该当孝顺的。” 冰儿不乐,道:“瞧你像个贵介公子的样子,原来也是个酸文人!” 英祥不由便笑:“好好,我骨子里就是个酸文人。就算为了乃父,也不便与后母闹得过僵了。” “有什么!”冰儿一甩头,“大不了也就是被我阿玛打一顿!也没什么好怕的。” “你阿玛还舍得打你?”英祥自然不信,他有三个异母姐妹,母亲虽然对她们淡淡的,父亲却是自小宠不过,姐妹们未出嫁时,老大了父亲还会抱在怀里亲吻,从小娇惯得要星星不给月亮;就是他自己,父亲说要严格要求,却也从未为难过,挨打不用说,想都没想过,连责骂都没听过几声。 冰儿嘟着嘴看看他,托着腮叹口气道:“有什么不舍得!那次用这么粗的荆杖,”她用手夸张地比划着,“我都差点送了命。” “不会吧!”英祥还是不信,“这样一个闺女,疼还来不及,怎么就往死里打?莫不成也是后娘烧的野火?” “骗你干什么!”冰儿偏着头看着英祥,“不过倒和后娘无关。那次是我为义兄跟我阿玛闹别扭,他气极了,打得我好惨。几次我都以为自己要被打死了,眼前都模模糊糊的,白茫茫的一片,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突然猛地一痛又清醒过来,只听见雨哗啦啦的声音,还有荆杖呼啸着打下来的声音,疼得叫都叫不出来,牵着浑身都疼,仿佛我活着就是为了受这疼痛来的。当时真希望自己快点死掉,死掉就不用受罪了。……后来在床上躺了一两个月才勉强养好。”她摇摇头,不忍再想。 英祥却忍不住关心另一个话题:“义兄?你义兄是什么人?” 冰儿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大大咧咧道:“义兄就是义兄!我小时候他对我最好了。” “后来呢?” “后来死掉了!”冰儿语气很恶劣,扭身不再理睬英祥,心里却有个什么地方楚楚地痛起来,眼睛也酸酸的要流泪。她感到英祥在轻轻拉她的袖子,知道他是在表达歉意,回眸看他,他正一脸温和的笑,暖暖的犹如照耀在她身上的阳光。可他与慕容业是完全不同的,眉眼之间的神态、下颌的线条、笑起来颊边的弧度……都不一样。冰儿愣愣地看看他,终于冷冰冰地把头转了过去:“我要走了。” “今儿还早,怎么就走了?”英祥似是不舍,但他却很懂事,想了想道,“也是,你也不要和你后母闹得太僵,回去说两句软话,事情揭过去了也就好了。毕竟一个屋檐下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苦两造里弄得乌眼鸡似的?……” 正说着,小豆子连滚带爬闯了进来,见英祥对自己瞪眼睛,跺着脚道:“我的好爷,您瞪死小的,小的也得滚进来——福、福晋来了!” 这一声称呼,几个人都木了。冰儿瞥一瞥英祥:难不成还是个小王爷? 英祥愣了一会儿才道:“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紧张什么?”回头抚慰地看了冰儿一眼,道:“你别怕,我额娘虽然威严,并不是凶恶的人。我会帮你。”说完出去迎接。 冰儿回头看看这间小院,虽然依着巷子,倒筑了挺高的墙,爬出去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何苦呢?宗室里封王的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位,亲王郡王的福晋们,在宫廷大宴上也都约略见过,英祥如果是姓的爱新觉罗,自己难道还多了个五服内的哥哥? 胡思乱想着,反应过来往门口一张,果然见门前面停着一顶蓝呢轿子,轿子整个堵到照壁前面,才有两个丫头掀起轿帘,一位仪态万方的夫人走了出来。 看那夫人,戴着累丝金凤的钿子,着一身绛色镶玄青边的妆纱长宫袍,外面又披了一件五彩掐金的妆纱坎肩,人已四十左右,谈不上年轻漂亮,但肌肤丰润白皙,保养得好,加上气度高雅,举手投足之间华贵之气毕现,只是自己似乎从没见过,不像是近支的皇室福晋。园子的女主人黄氏小步快跑着到得前面,蹲身请了个大安,说话结结巴巴也有些说不清。那位福晋倒是温和地一笑,虚扶一把道:“瞧着你还和前两年一样。如今日子倒还好?” 黄氏诚惶诚恐福了一福,陪笑道:“托王爷、福晋的福气,日子还是好的,前两年过得紧巴,也多亏了福晋怜贫惜弱,赏了银子下来。只我没福,就生了三个丫头,两个出阁了,一个小的在身边陪我。寡妇人家没什么出息,也指着当年福晋赏的地,略略地生些银钱够嚼用。这些日子小王爷常来,这里真是叫——蓬荜生……辉!”她絮絮叨叨说着,福晋一摆手止住了她,眼睛往里面一巡睃,问道:“那姑娘还在?” 英祥正从里面出来,听见母亲问这句话,脸红了红,打千儿请安道:“母亲万福金安!” 福晋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声音淡淡的,透着一丝威严:“你起来吧。前几日瞧你写的窗课,似乎退步了些。虽不须你考八股写大卷子,总归不能处处显出愚鲁来,将来无论是袭爵,还是在京里大用,都该有个样子。”英祥低了头称是。福晋便又问:“那个姑娘?……” 英祥道:“只不过是学学毛诗,互相探讨罢了。——人就在里面。” 福晋点点头,款款走了进来。冰儿见帘子挑开,刚刚从窗缝里瞧见的人已经站在面前,不及多想,蹲了个深安,恭恭敬敬道:“恭请福晋玉安!” 英祥大为满意,得意地看看母亲。福晋没说话,抬手示意冰儿起身,走近几步细瞧冰儿:圆亮的眼睛毫无惊惧地直视自己,脸蛋身条都昭示着明艳美丽,只是总有点先声夺人的味道,福晋一时情绪竟有些复杂,怔了片刻后含笑问英祥:“这位就是金姑娘了?” “是,额娘。”英祥跑到母亲身边,看看冰儿。 冰儿虽低着头,眼角余光感觉到两双目光正上下仔细端详自己,她素来讨厌别人打量她,碍着面子没把不高兴摆在脸上,脚尖却开始不安分地蹭起地来,还偷偷剜了英祥一眼。福晋把这个细节看在眼里,暗下决心,对英祥微微一笑道:“好了,你也送我过来了。这会儿我想和金姑娘单独说几句话,你就先去一边转转去,可好?” 英祥的心微微吊了吊,见母亲只是和蔼地笑,又放心了,却不肯离开,赖在屋子外面。福晋打量了一下:一张小几上摆着一个定窑的土制瓶,里面乱蓬蓬但很有生气地插着一把野花,一边是一张书桌,散放着几张莹白的宣纸,一边是儿子用的墨盒和两支湖笔。冰儿忙收拾:“不知道福晋要来,还乱得很!” 福晋的一个小丫头搜寻了一张瓷凳,掸了又掸,扶福晋坐下了,福晋对冰儿道:“金姑娘,别拘礼,坐吧!”冰儿谦虚一下,让不过也就坐了。福晋从桌上拿过一张纸,纸上正写着“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字迹较自己儿子的更舒展大气,只是不太合帖,这样热烈的情诗,这样舒展地写来,不由她眉头微微一皱,旋即笑道:“这想来是金姑娘的字了?” 冰儿道:“是,让福晋见笑了。” 福晋赞道:“你的字倒很好看。不知师从是谁?” 冰儿道:“我哪有什么师从,自己胡乱写写罢了。福晋再夸,我的脸就不知该往哪里摆了。” 第220章 福晋矜持地笑了笑,放下纸张道:“你口口声声随着他们唤我做‘福晋’,你可知道我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1)我邪恶了……唐突古诗啊……但是,这些真的是虫子。《博物》杂志某期把美女图配上虫子,比如美女脑门上爬一只硕大的毛毛虫什么的,把我看呕了。故来恶心大家一下。我童心未泯啊,还在看科普杂志。 ☆、奈何重点鸳鸯谱 冰儿抬眼望她:一张容长脸,修得细细的长眉,眼睛是最出彩的地方,明亮而又带着三分威仪,光色内蕴,显得很有智慧。冰儿摇摇头,笑道:“我是粗鄙的人,不大懂得。” “你不粗鄙。”福晋笑道,“你不认得我也是正常。我们王府在京虽有宅子,但是一年也不过住头两个月,多数时候都在科尔沁。”她回头看看冰儿,见她似有些恍然大悟的神色,笑笑又道:“英祥的阿玛,是科尔沁冰图郡王,我倒是爱新觉罗家的格格,指婚给他也有将近二十年了。自出了闺门,回来得少,京里各处也颇为眼生。不知金姑娘老姓儿是什么?父母做什么的?” 冰儿不想说实话,道:“我们家不过随常人家,不敢劳福晋动问。父亲也不是做官的人,说起来谁又认识?” 福晋虽不大喜欢她的隐瞒,但看冰儿穿着月白竹布的袍子,外面罩着的水碧色长比甲也不过是不值钱的纺丝,镶绣都很简单,也相信她的话,笑笑道:“姑娘年纪这么轻,倒是适宜用些鲜亮的颜色。”转头对后面的小丫头道:“可巧了,轿子里我放了两匹绸布,拿过来给金姑娘瞧瞧。” 小丫头捧过来,显摆似的放在冰儿面前,道:“这匹是宁绸的,桃红色正衬你的肤色,面料也厚重,穿着不易褶皱,还柔滑生凉;这一匹就贵重了,厚缎子上面已经绣好了平金的花样,是件外褂的料子,得找会裁剪的人来做,别糟蹋了料子。这两身,现在是热些,过了夏天就可以穿。” 福晋细细察看冰儿的神色,倒没有什么眼孔浅的惊喜样子,脸上只不过淡淡笑容,随意谢道:“谢谢福晋恩赏,只是这料子贵重,初次见面,又没有回报福晋的东西,实在受不起。” 福晋笑道:“按说呢,这也是我们王府的地方,不过叫你在这儿,也是颇为失礼,我今天多叫了一辆骡车,一会儿亲自送你回家去。我还带些东西——”她做了一个手势,小丫头捧上一只匣子,福晋亲自打开,匣子里是十两的京铸银锞子六个,几件金玉首饰。福晋把匣子推到冰儿面前:“你也一块儿带回去。东西虽不值钱,买吃食还是能买不少的。” 冰儿忙双手把匣子推了回去:“福晋太客气了!我叨扰这些日子,怎么能还叫您花钱!当不起的!” 福晋冷笑了一下又把匣子推了过去:“金姑娘你听我说完再推辞也不迟。英祥说是说和你探讨诗意,但你一个大姑娘家,说出去总是不好。英祥年轻不懂事,这种尾巴只有我做娘的来收拾。东西是不多,也是我的一点意思。英祥的婚姻大事随便不得,你不要痴痴地靠了他,结果误了一辈子。” 冰儿蓦地变了脸色:“福晋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福晋慢慢起身,踱到窗口看看脱了外头纱褂子,正在不远处和小豆子一起喂马的英祥,暗叹了一口,又道,“你一看就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不会不明白的。” “我就是不明白。”冰儿的犟脾气有点上来,别了头道,“没来由的,我不要这个钱!” “我不想说难听话。”福晋也沉了沉脸,唇角的笑意颇为冷冽,“英祥有他的身份,我自小儿管他管得严,至今他房里连开脸丫头都没有,就是怕他不懂事。他将来娶个郡主公主的都很有可能,怎么能在外面随便留情?!你们俩这事,最好就听了我的,你赶快离开英祥,要是钱不够,我再加你!” “您把我当什么?!”冰儿不由咬牙,看着前面一匣银子珠宝,她冷笑一声捧在手中,“好,既给我,我多谢了!”福晋觉得冰儿辞气不对,见她捧着匣子朝外跑,不禁又惊又怕,忙踩着花盆底赶了上去。 冰儿怒冲冲来到门口,见英祥的脸色由喜悦转为惊愕,也不理会,只管把匣子往他怀里一送:“你额娘看着我像贪财不要脸的娘们儿,见你是个小王爷,就赶紧地往起贴,这我也不敢辩驳!钱财你替我收好,我看着银子眼睛可会发光!咱们就此别过,再也别见面了,你最好娶个郡主公主的,好光耀门楣!”说罢,也不待英祥反应,拔脚到自己的马前,紧紧鞍鞯,跨上去飞身走了。 英祥本能地捧着匣子,听了冰儿这么一大套的排揎,脑子里只是嗡嗡的乱响,还没弄出个所以然来,便见冰儿已在十数步之外了。他要紧丢了匣子去追:“你莫名其妙这是怎么了?我究竟哪里开罪了你?……”突然听身后母亲一声断喝:“你给我站住!” 英祥虽然娇纵,但还是很上规矩,立刻收足不跑了,心里也慢慢悟过来定是冰儿与母亲有了龃龉,十分难受,脸上便带了“不然”的神色出来,背着身,蹭着地,只不作声。 福晋缓了声气,对英祥道:“你到里面来,我慢慢和你说清楚。” 英祥的胸口一起一伏,挨蹭了一会儿,低着头跟着进了房。小丫头则在屋外收拾好冰儿扔掉的匣子,依样送了回来。英祥眼睛一瞥,见一匣尽是银两珠翠,便知道事情大概了,忍不住就要发作:“额娘是拿这些去埋汰人家的么?” 福晋却好整以暇地啜着茶,瞟一瞟神色不定的黄妈,又瞟一瞟气鼓鼓的英祥,终于道:“你不要跟我犯急,我先问你,你和这位冰儿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回禀过额娘了!” “是呵,听你说的,不过是发乎情,止乎礼。”福晋又喝了口茶,用腋下系着的手绢擦擦嘴角,瞥见桌上的《木瓜》诗,突然厉声道,“我就没瞧见人家对你有什么情!” 英祥正是大不服气的时候,一别身道:“原是额娘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的!” 福晋一拍椅子扶手道:“我平时是怎么教导你的?你年纪还小,正是该在学问武艺上巴结的时候,没的学了那些纨绔子弟,只在美色上巴结?!你阿玛是这个毛病,我看你也是这个毛病!”她顿了顿,见英祥沉着脸不作声,又道:“退一万步,你和那冰儿真的成了,你准备把她置于何地?” 英祥抬眼看了看母亲,好一会儿方说:“我没想这些……就算成了,也要看她的身份……” “是呵,”福晋道,“她若是出身微贱,开脸给你做姬妾,将来你正娶的时候,人家好人家姑娘要不要犹豫?将来妻妾间岂没个饥荒?她若是出身大家——当然我觉得不会——你怎么娶她?找媒人说你们自己好上的?不怕丢死他们家的人?她是旗人姑娘,都要参加选秀,万一选上了,到时候你又撕掳不撕掳得开?再说,你是郡王长子,有身份有爵位的人,皇上新下了严旨,宗室皇族的女儿都须指配蒙古,你便在指婚之列,到时候你好抗旨他娶?还是委屈把她娶进来当妾?你想想!” 英祥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但一想到冰儿那双又活又亮、俏皮可爱的美目,心又是一动。少年情愫最为甜蜜也最为珍贵,怎么放得下呢?福晋见他神色变化不定,忽而微露笑意,忽而愁眉不展,忽而似乎明白了,忽而又有不忍之色,心里也是微微一痛——谁无少年时!福晋只是柔声道:“别多想了,过一阵自然就好了。昨晚你阿玛跟我说,要带你历练历练,也是在那些贵人眼里留个印象,总对你将来有好处——你不要露这种脸色,我知道你是名士派,不希罕这些,但咱们萨郡王家希罕!” 第221章 英祥深吸一口气,仍不答话,福晋被他的沉默激得有点怒了,对小丫头道:“窦玉柱那个狗才呢?叫他滚进来!” 小豆子连滚带爬“滚”了进来,他在哪儿都狐假虎威,就是怕这个福晋怕得要死,在地上连连磕响头:“奴才在听福晋吩咐!” “就你满肚子的花花肠子!没的总挑唆你们爷不做正经事!你看着,这次回府我不好好给你松松皮!” 小豆子吓得满头是汗,刚才的情景他也依稀见了,精灵的他已经猜出个三分,这会儿不求福晋反而求英祥:“我的好爷!天涯何处无芳草,您赶紧地应了福晋吧!爷,您最疼小豆子了,小豆子挨顿板子是小,没人尽心伺候爷,小豆子才是真急死了!我的好爷!上次咱们去法源寺求的签您还记得不?签上说你命中要娶贵人,不定就是个固伦公主,貌比天仙,才高八斗,还……” 英祥被他夹七缠八话逗得“喷”地一笑,轻轻踢了他一脚道:“你这蠢东西!见天儿的胡说八道!额娘的话,我几时有违逆的?”福晋便也一笑,道:“走吧!”英祥犹豫了一下,给小豆子使了个眼色,小豆子会意,悄悄后退,却叫福晋看见了,福晋厉声道:“窦玉柱!你当我没瞧见你们弄鬼么?!” 小豆子身子一矮,陪笑道:“福晋这话说的……”见福晋眉毛一横,要紧收敛了嬉皮笑脸的神色,乖乖地跟上了英祥。 ********************************************************************** 冰儿受了冰图郡王福晋这样一番气,连在外头逛都没有心思,早早地回到园子。园子口是侍卫见到她就舒了一口气:“公主可回来了!皇后正在找您呢,吩咐奴才们一见到您回来,就立刻通禀。” 冰儿一听就厌烦,没好气说:“真是烦透了!我难得出来两次,就一遍一遍地催!” 侍卫陪着笑说道:“五公主,您担待!怕是真有急事,不然,皇后也不这么急!” 冰儿只好转脚到皇后住的地方,例行公事地蹲身请安,冷冷道:“皇额娘找女儿有什么事?” 那拉皇后身子已重,见冰儿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有气,碍着乾隆宠她,也不好为难她,便也冷冷道:“自然有事才敢找你。你皇阿玛昨天发的加急旨意到了,叫你收拾一下,明儿就启程就去承德。” 冰儿不由喜上眉梢,蹲身道“遵旨”,又对皇后道:“那我就去收拾了。” 皇后道:“你去吧。”停了停,犹豫着又说:“皇上……皇上八成是要给你指婚,你好歹收敛着点脾气。像这些日子这么任性妄为,到外面随便逛着,叫你皇阿玛知道,可有的饥荒好打。” 又是冰儿不爱听的话,何况“指婚”是冰儿最不耐烦的事,她的脸一下就掉了下来,冷冷的连告退都省了,鼻子里头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看看!”皇后发着牢骚,“好赖我还是个皇后,见天儿的还得看她的脸色!好心好意教导她两句,脸色那个难看!叫皇上慢慢管她去吧!我倒不信,她这脾气迟早不惹祸!” 韩嬷嬷劝解着:“主子何苦跟她一般见识!您是好心,她懂个屁!当年为那个山贼子丢尽了天家的脸面,如今谁还敢娶她!听说这些日子她也是在外头不三不四地和男人吊膀子,唉,真真叫作孽!” “皇上就不知道她这德性?!” 韩嬷嬷冷笑道:“皇上怎么能不知道!下面哪儿没人?只是皇上对她也是叫个溺爱!谁不知道‘娇子如杀子’?奴才看总有一天……”皇后却皱了眉头:“你少说两句吧!巴巴儿的好心倒落个坏名声!我是没什么地方对不起她和先头皇后的,她要再有什么事,都是她自作孽。”韩嬷嬷张了张嘴,终究只应了声“是”。 皇后捧起身边的茶,啜了一口蹙起眉头:“都放这么凉了!去换!……做事没个经心的!——说是给她指婚,那边是怎么个情形?” 韩嬷嬷道:“听说是两家蒙古王爷,挑一个。” “这丫头命倒还不错!”皇后笑道,“不过以后在各扎萨克(1)里,可由不得她任性子了。” “可不是!”韩嬷嬷压低声音道。“听说皇上的意思,指婚的两个里,有一个是阿睦尔撒纳!” 皇后不由倒吸了口凉气:“是他!” 阿睦尔撒纳归顺朝廷,乾隆自是欢喜。他的身份比较特殊:他原是厄鲁特蒙古辉特部台吉,准噶尔汗策妄阿拉布坦的外孙,名为辉特台吉伟征和硕齐之子,实是和硕特部拉藏汗长子丹衷的遗腹子。 当年,策妄阿拉布坦将女儿博托洛克许配给拉藏汗之子丹衷,按着风俗,女儿在自己娘家住到生下长子才回婆家。准噶尔汗的公主博托洛克先和丈夫丹衷生了长子班珠尔,又怀了阿睦尔撒纳在肚子里,本是敦敦睦睦的一家人。但策妄阿拉布坦野心勃勃,要夺青藏的领地,于是在女儿回婆家的路上,偷偷派数千勇士尾随在后,出其不意地攻下拉藏汗的地盘。他不顾女儿的求情,杀死亲家拉藏汗,又一不做二不休处死女婿丹衷,把大着肚子的博托洛克改嫁给了厄鲁特四部之一的辉特部台吉伟征和硕齐。 康熙六十年,博托洛克生下遗腹子阿睦尔撒纳,阿睦尔撒纳自小勇武聪慧,胆大过人,又不乏心计,伟征和硕齐倒是视如己出,颇为宠爱,把台吉的位置都传给了这个养子。 而策妄阿拉布坦的野心膨胀,惹得清廷震怒;又怕从西藏到青藏到天山南北不得平静,康熙帝和雍正帝用兵西北,战的就是这个策妄阿拉布坦。一仗打了几十年,准噶尔部兵强马壮,将士骄悍,地理环境又独特,进能攻,退能守,清廷虽是中原正朔,执掌着偌大的权力和兵马,对付策妄阿拉布坦还是一直头疼不已。后来,策妄阿拉布坦被大军逼到伊犁,既然掌控了一方领土,便主动称藩纳贡,向朝廷投诚。朝廷打仗多年打得辛苦,也需修整,于是平安无事了多年,只是这内里彼此的敌意并未完全消失。 早在乾隆十年,准噶尔新领袖噶尔丹策零逝世,他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儿子,而他的三个儿子——亦即策妄阿拉布坦的孙子——内部争位,斗得你死我活,又引得其他各部众人觊觎,策妄阿拉布坦才二十三岁的外孙阿睦尔撒纳便拥立噶尔丹策零的侄子达瓦齐为汗,杀死噶尔丹策零的三个儿子。功成之后,达瓦齐为酬谢阿睦尔撒纳,将草水丰美的塔尔巴哈台牧地赠与阿睦尔撒纳,自己则在部落里吃喝享用。 阿睦尔撒纳见达瓦齐如此不堪,英雄之心顿起,当时,他自己已是辉特部台吉,哥哥班珠尔是和硕特台吉,妻子娘家是杜尔伯特台吉,他手挥五弦,恩威并用,把这三部(2)控制得牢牢的,皆是俯首帖耳。这时,羽毛丰满的阿睦尔撒纳向他所拥立的汗王达瓦齐要求以原有的厄鲁特四部分统厄鲁特蒙古,共霸准噶尔汗国,达瓦齐这才如梦初醒,断然拒绝。一场大战开始,阿睦尔撒纳凭借自己的智慧和神勇,初时屡屡获胜,然而这个“拖油瓶”的辉特部台吉,并不被众人看好。旋即,得到回部支援的达瓦齐,以六万大军大败阿睦尔撒纳,阿睦尔撒纳损失惨重,牧地被占,人众伤亡,畜群尽失,妻子也在战乱中中箭死去。他只好与哥哥和小舅子带着病残余部、妇女老弱,经科布多,投奔清廷。 第222章 阿睦尔撒纳有勇有谋,久为乾隆重视,何况他熟悉厄鲁特的形势,正是视准噶尔为心腹大患的乾隆急需的人才,在阿睦尔撒纳刚露投诚之意时,便已许下特别的优待;而赶去承德,便是要接见阿睦尔撒纳,亲王的封典是早已准备好了的,若再加恩,少不得便是为刚刚丧妻的阿睦尔撒纳指婚。(3) “这么说来,五丫头的婚事算是差不多定了。”皇后又问,“那还有一家是谁?” “不过是科尔沁的一个郡王罢了。” 皇后沉吟道:“定了也好。再说,我看冰儿这乖张的性子也只配得上给那个阿睦尔撒纳填房。不过,让冰儿千里迢迢去厄鲁特,皇上未必舍得。” 韩嬷嬷道:“皇上才发的上谕,说宗室亲郡王的女儿必须指配蒙古,前头三公主虽配的是科尔沁的亲王,但一直撒娇撒痴地要在京里生活,皇上已颇为不喜;四公主给了傅恒家;这五公主好歹要做出指配蒙古的样儿!不然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 “韩嬷嬷!”皇后一声断喝,目视韩嬷嬷,韩嬷嬷意识到说走了嘴,急忙以手掩口。皇后剜了她一眼道:“你今儿怎么这么蠢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扎萨克:指蒙古的旗 (2)准噶尔四部(亦即厄鲁特四部):辉特部,和硕特部,杜尔伯特部,还有一个是达瓦齐他们家族掌控的绰罗斯部。四部长年在绰罗斯部手里。其中辉特部最小,势力最弱,绰罗斯部势力最大,此前的准噶尔政权一直掌握在这个家族手中。 (3)准噶尔内部的关系比较复杂,看了不少书才明白个大概。 主要是人名太长了,看了眼晕。 不过自觉已经把内容写得比较简易了,因为第三部的内容会和准噶尔政权关联很大,所以,虽然这段历史话题跳过也不会影响后面的言情线进展,但是如果要理解这里面的政治脉络,还是可以读一读的。历史有时候比小说好玩,因为很真实而且很出人意表,但是因为里面牵涉的东西太多,比如地缘、沿革、特殊人物、政治体制等,所以理解难度会大,也因此很多妹纸会觉得意思不大。 ☆、恍惚似是故人来 冰儿为了赶紧,不愿用公主的仪仗,只是着几十个护卫用马车顺着修葺得极为平整的官道直往承德而去。路上快马加鞭,也奔波了三天,但到了承德,精神就为之一爽。 承德虽在塞外,然而有山有水,风光甚是怡人。北京过了端阳,已经渐渐溽热,这里却是极其凉爽舒适,早晚还需穿着外褂或坎肩。热河行宫依山而建,始建于康熙年间,规模宏大,却又别有风味,康熙行围秋狝都在那里。但去得最多的却是乾隆,几乎每一两年就要来一次,除了狝猎之外,常常接见蒙古各部的汗王台吉。 冰儿下了马车,舒活舒活筋骨,对护卫们道:“你们帮我找间客栈去。” 护卫们大眼瞪小眼,其中一个陪着笑斗着胆说:“公主,这时候还早,您不先给皇上请安去?” 冰儿私心是想先在外面玩一玩,嘴上却说:“也酉末了,皇上休息了,门上一层层通传太麻烦。还是明儿一早再请安的好。”护卫们哪里肯依,好说歹说,冰儿眼睛一瞪:“皇上都不管我,要你们多事!?你们不去帮我找,我就自己去找。找客栈还是难事么!”她见护卫们面面相觑,不耐烦地挥手道:“你们要担心吃挂落,只管先去回禀,皇上那里我担着!” 护卫们还好说什么,赶紧找了间离行宫颇近的客栈,细细检查关防好,又密密地嘱咐了店主小心行事,还暗暗派下四个人,装作住客,在一边的耳房小心保护。 冰儿进房抹了个身,换了身宽宽松松的月白竹布旗袍,简简单单一条长辫,发根处插一朵通草花,打扮得如同开朗大方的旗下大姑娘一样,出去逛夜市。承德原本是塞外小镇,虽不荒僻,也不算繁华,但一旦皇上来住,关防得虽严了,热闹也热闹多了,因为随扈的各级王公大臣、侍卫护卫、太监苏拉在皇帝歇下之后,打发无聊,总有些爱上街上逛逛的,于是小摊小贩如同说好似的,突然间就冒出许多来。 冰儿一路随着人流看各种小摊,今年恰逢乾隆接见准部阿睦尔撒纳,多位喀尔喀、科尔沁的蒙古亲王、郡王、台吉作陪,所以摆摊卖茶叶、刀具、皮子等的特别多。冰儿来到一个卖腰刀的摊子前,细细把玩件件刀具,突然看见一柄半旧的弯刀,熟牛皮的鞘,沙枣木的把手,粗陋地镶着一块白玉,细看,那白玉琢磨得粗糙,却是真正的和田玉。拔出刃来细看, “铮铮”作响,刀锋带着漂亮的花纹,雪亮中隐着铁青的光,刃极薄,虽是旧物,却一个缺口都没有。冰儿知道是西域来的真正好刀,心里甚喜,便问价钱。 “十二两,一个子儿都不好少!” 冰儿向腰间一摸,出来得匆忙,只带了五两银子在身边,还了一会儿价还不下来,便道:“我先定下了!我这就回去取钱,货你给我留着!”也不待摊主答应,拔脚便到自己住的的客栈里取银子。等她气喘吁吁回来,见那个卖刀的摊子前围了好些人,心里发急,顾不得自己是个闺女,拨开人群挤进去,未见摊主便先喊着:“我要的刀呢?钱我带来了!” “对不住您!刀卖给人家了!”摊主道。 冰儿大怒:“你怎么说话这么不算数!说好我定下来的嘛!” 摊主却神色冷静地说:“姑娘,你说定,可既没给定金,甚至没等我答应,你自说自话就跑了,我又岂能为你耽搁了生意?何况人家爷们出了十五两,你说我卖给谁好?” 冰儿只好气哼哼道:“不就十五两么,我出十六两行不行?” 摊主冷笑道:“你先拿出来看看。” 冰儿却拿不出来,她原想着也不用再买什么了,粗心大意拿了十二两就走,这时只好说:“那你等着,我回去再拿。”摊主“嗤”地一笑:“姑娘,我看你也不必忙了,这位爷和小的钱货两讫,生意已经做成了。” 冰儿无话可说,恼恨地瞥了那个和她抢东西的“爷”,入眼却只见一双鹰翼一样的浓眉,一对极亮的眼睛。恰巧那眼睛也瞟过来,目光如箭,似乎要穿透人的心灵,俄而,那眸子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冰儿只觉得心“怦怦”乱跳,脸上也燥热起来,回头避开,嘴里也不自觉地嘀嘀咕咕起来。 “业哥哥!业哥哥!”她在心里喊着,是的,那双眉眼正是慕容业的眉眼!可是…… 冰儿惘然,慕容业与自己已经天人两隔,是亲眼所见的。这个人——她回头想再看个究竟,却只见一个背影:高大的、健壮的、威武的,着一身秋香色蒙古袍子,低腰系着宽宽的绛色牛皮腰带……她的鼻端还残留着一丝浅浅的皮革与青草混合的芳香气味,耳畔忽地远远传来低沉悠远的准噶尔民歌: “……它见到过多少的仇敌, 它参加过千万次征战, 它践踏过多少的血滴, 它带回来的总是胜利。 如今它不敢再看那白茫茫的砂砾, 砂砾上睡着它那毫无生息的老友, 殷红的血浆洗涮了他往日的战绩……” 第223章 冰儿怅然若有所失,回身一步懒似一步地回到客栈。 天已经大黑了,冰儿吹熄油灯,铺好铺盖,上床休息,铺盖虽是自己的,但床上垫着的油布却发出阵阵不怎么好闻的腥膻味道,冰儿便觉得受罪,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等听远处打更的打了三更了,更觉着过了困头,索性起来,用火石打着了火绒,点上油灯发呆。眼前一时是英祥的影子,一时又是慕容业的影子,夹杂着那蒙古人身上皮革青草的味道,心猿意马,双眼瞪得炯炯有神。蓦地又想到皇后的话:“皇上八成是要给你指婚……”想到“指婚”,心里便焦躁,颇多怨怼,恨自己生在帝王家,连婚姻大事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早上的诸多喧嚣惊醒了冰儿,她揉了揉眼睛,只觉得肩膀胳膊酸痛酸痛的,这才发现,昨晚想迷糊了,竟伏在桌上就睡着了,向外一看,天已大亮,不时传来店小二送热水倒夜壶的声音,冰儿忙整理衣衫,店里没有镜奁,冰儿将就着照水胡乱梳了头,准备进热河行宫给乾隆请安。来到院外,两个护卫早伺候在那里,哈腰陪笑道:“主子睡得好?” 冰儿撇了撇嘴:“敢情你们一直监视着我?”见一乘小轿已经备好了,没奈何钻了进去,轿子轻微地颠簸着,冰儿晚来没有睡好,此时正好找补,窝在轿中甜甜地睡着了。也没舒服多久,困得迷迷糊糊的冰儿被外面恭敬的声音叫醒了:“公主,行宫到了。” 冰儿掀开轿窗上的布帘,宫墙上赫然是乾隆端秀的“丽正门”三字,而她却走不得正门,小轿绕到边门,方始停下,护卫掀开轿帘,冰儿哈腰走下,好奇地左顾右盼,见康熙亲题的“避暑山庄”四个泥金大字在青底金框、蟠龙飞金的匾额上熠熠生辉。再往里,宫殿巍巍,却不奢华,但觉山气恢弘,水色氤氲,皇家气派偏又夹杂清新淡薄的田园风味,才赞得一声好,却见有人从里面出来。 她是公主,身份贵重,所以并不回避,两个护卫自去前面招呼,却似乎起了争执,冰儿不由好奇去看,蓦地见到昨天那个蒙古人:他今天戴着缎面玉草的冠,冠顶是新打磨的红宝石,下边金座上嵌着东珠;穿的还是蒙古袍子,但用的是极类明黄禁色的香色,罩着四爪龙纹暗花石青妆纱褂子,腰间是羊脂玉扣的宽皮带,一身打扮,至少是个亲王。那人似乎也认出了冰儿,虽不知道冰儿身份,却极有礼貌地躬了躬腰,冰儿脸一红,别过头不理他,他却道:“昨儿那刀,不知道原是你喜欢。我现在在御前,不好带刀,回头叫人给你送去?不知道姑娘住在哪儿?”语音四声有些不协,但很是流利。 冰儿不由又抬眼看看他,正对他那鹰隼一般的眼睛,慕容业的影子又在眼前晃,愣了好一会儿方道:“君子不夺人所爱。那刀是你买的,我不要了。” 那人笑道:“可这刀是我在夺你所爱了。”旁边一个蒙古人用准噶尔语和他说了句什么,两个人放肆地看着冰儿笑起来。冰儿脸一板,横了那人一眼,夺步而去。 进了内门,便由几个内监将冰儿引进早已为她安排好的住处,伺候的宫女太监已然到位,虽然眼生,但行事极有规矩,冰儿先还不惯,一会儿也适应了,由宫女伺候着重新洗了脸,匀了粉,换了身清雅的藕荷色绣百蝶穿花薄绸子旗袍,头发也打散梳两把头:使一根青玉扁方绕住黑鸦鸦的头发,用玉簪和金耳挖绾住,再插上藕荷色通草折枝兰花,一个宫女捧来尺方的西洋大玻璃镜给冰儿照,冰儿却素来不在这上面使心思的,不耐烦地挡开:“好了好了,尽够啰嗦了!你们这么用心,头梳出来定是好的,不看也罢。我急着要去给皇阿玛请安呢!” ************************************************************************** “在京里可算是玩够了!”在烟波致爽殿,乾隆嘲弄地看着冰儿,冰儿亦不好意思地娇嗔道:“还不是皇阿玛总不肯带我出来嘛!” “听听!”乾隆笑道,“还怨朕的不是了!起来吧,朕肩膀有点酸,你过来帮着揉揉。” 冰儿到乾隆身后,边为他揉肩边说:“阿玛,我好歹也是个满人女儿家,也不至于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么!” “也不兴你在外面给自己找女婿吧?” 冰儿不由脸一红,丢开手道:“没有!谁又在背后乱嚼舌根!” 乾隆转脸看她,又是一笑,却是目光深沉如潭,静默了半晌,道:“你穿这藕荷色倒很是秀气。” 冰儿沉默了一会儿,转到前面,贴膝跪下:“阿玛,您真的打算给我指婚了么?” 乾隆见她低垂着头不看自己,便伸手轻轻把她的脸扳了起来,冰儿抬着头,却依旧低着眼,扇子般浓密的睫毛微微抖动着,一会儿便有点湿润而略略低垂下去,心里不由微痛,抚摸着冰儿的鬓发柔声道:“这又有什么好伤心的?自古姻缘,不都是这么的?” 冰儿的声音有些鼻音:“……我怕……” “朕给你挑的,自然是最好的。” 冰儿哀怨地抬起眼睛:“我喜欢的,才是最好的。” 乾隆不由要冷笑,却没笑得出来,语气比先前冷了许多:“你不要任性了,生在皇家,享寻常人家不能享之福祉,自然也要受寻常人家不须受的……拘束。”他顿了顿道:“朕看中了两家,一家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的郡王长子,一家是厄鲁特亲王。都让你见一见,暗地可以挑一挑。也只能这么多了。朕下过旨意,凡宗室女子俱应指配蒙古,你也一样。” 冰儿没有说话,暗自咀嚼着乾隆的话“生在皇家,享寻常人家不能享之福祉,自然也要受寻常人家不须受的拘束”,多想几遍,便觉得欲哭无泪。 她还在那儿瞎琢磨,乾隆的声音又传来:“朕这次到热河,主要来接见的就是厄鲁特的亲王阿睦尔撒纳,准噶尔部从皇祖在位的时候就是绝大外患,仗断断续续打了好多年,总没个收束的时候。朕的武功虽不如圣祖,也不愿抹煞了爱新觉罗的颜面,平准是朕最大的心愿。而准部事态复杂,人心向背极难尽知,他们虽有时候内里打得天翻地覆,但需要向外时又是一心的。好容易现在有了个阿睦尔撒纳,他是厄鲁特辉特部人,却与准部、藏部甚至喀尔喀均有关联,如今是他落难来求朕,朕便可用他,用他的谋略才智,也用他的勇猛果敢,更用他手中收束的人心。前几天刚正了亲王的礼仪,准备再封定边左副将军,随将军班第赴伊犁征讨达瓦齐。……” 他突然停了口,定定地看着冰儿,冰儿不自在地说:“那……那怎么了?” 乾隆犹豫了一会儿,故作轻松地说:“他二十九岁,虽有过妻室,但已经亡去,他也淡淡的不以为意。若论起相貌、武艺及才干,别说厄鲁特,就是整个蒙古也难有出其右者。这次他征达瓦齐,朕也想好了,只要有功,就加赠双亲王,这可是难得之恩,便是配你……也配得过了。” 冰儿已然明白了乾隆的意思,脸羞得红红的,心里却还不甚情愿,乾隆见她嘴翘得高高的,叹了口气又道:“不过,他年纪大了些,尘世间打滚,亦有些沧桑。而且朕也不太舍得你远嫁厄鲁特——当然,到时候自然会有安排。这会儿,朕也会听你的意见。” 第224章 冰儿含含糊糊“唔”了一声算是听明白了,乾隆又道:“还有一个是科尔沁冰图郡王的独子英祥。” “什么?”冰儿不由惊呼出声,见乾隆疑惑的眼神飘来,才掩饰道,“我听这名字似乎是个汉名,有些奇怪。” 乾隆也不深究,继续说道:“冰图郡王萨楚日勒在科尔沁各旗里辈分很高,声望亦盛,科尔沁各扎萨克内有些问题、矛盾都要请他化解,是个能够服众的人物。当年圣祖为他指婚,指的是安亲王孙辈的一个格格,当时是宗室里头出了名的又聪明又漂亮的格格,写得一手好诗词……”冰儿不由想起了英祥的母亲,当时只觉得她凶、不讲道理,不料竟也有如此身世。“……萨郡王虽有几房姬妾,但只有嫡福晋出的英祥这么一个独子,朕没见过,但听说文才骑射都是好的,人也俊秀,年纪跟你也相仿……”他见冰儿一副诡异的傻笑,皱眉道:“脑子里在想什么?” 冰儿道:“没想什么。阿玛亲自给女儿做媒,夸了这家夸那家,女儿觉得有些……”想想要笑,硬是憋着,脸都红了。 乾隆摇头:“刚才还苦巴巴的一张脸,这会子又疯魔了!”也逗趣道:“看来你是满意了,也好,朕少操些心。” “不!不!”冰儿忙道,“至少都让我见一见!”她暗想,那个阿睦尔撒纳爵高位重,但自己对他毫无概念;那个英祥清新温雅,但与福晋一面实在是尴尬难言,心里生气得紧。乾隆回答道:“会让你见一见的。阿睦尔撒纳就在行宫,今儿晚宴就可以在屏风后面看他;萨楚日勒郡王虽在承德,不过他儿子得过两天才到。也不是很急的事,朕说过让你选,你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狗血梗又要出来了,敬请期待。 ☆、谁将明月照肝肠 当晚,乾隆便在万树园赐宴阿睦尔撒纳,以及他的哥哥班珠尔、内弟讷默库,虽是茶果小宴,也请了傅恒、来保等近侍大臣,尤其这两人与内府渊源甚深。阿睦尔撒纳也听说公主到了热河,打叠着精神要“抱得美人归”,当晚修饰得神采奕奕。 果桌设好,御前太监摆好攒盘,为乾隆、阿睦尔撒纳和陪侍的大臣斟上玉泉酒。阿睦尔撒纳捧起酒杯,撩袍下跪,朗声道:“臣阿睦尔撒纳恭请博格达汗(1)圣安!博格达汗对臣恩深似海,臣以杯酒恭祝博格达汗万寿无疆!”说罢,一口气饮下杯中酒,脸上显露出兴奋而喜悦的醺红。 乾隆也大受感染,颔首微笑道:“满蒙本是一家,如今见厄鲁特蒙古这样,朕也是忧心如焚。所幸有你这样的人才,叫朕安心不少。朕平素不大能饮酒,不过今儿个是你敬的酒,朕,也满饮了!”说罢,也是一仰脖把一杯酒喝了下去,旁边的太监赶紧奉上椒醋汤,乾隆小口啜着,又笑道:“今儿算是家宴,不要拘束。要像上次封爵赐宴时那样的规矩,吃几个时辰也吃不饱!阿亲王,菜里有你吃惯的手抓羊肉、羊西尔占、谷伦杞,也有山鸡片、鹿尾和鲟鳇骨,也尝尝我们的菜!” 阿睦尔撒纳忙叩首谢恩。一顿筵席吃得是和和气气。宴毕,阿睦尔撒纳叩首告退。直到远离皇帝御幄,阿睦尔撒纳才长舒了一口气,回头对他哥哥班珠尔笑道:“皇帝再说不需拘束,咱们还是免不了的拘束。”班珠尔亦道:“可不是,今儿个一样没有吃饱!” 停了停,班珠尔又道:“听说博格达汗的五公主已经到行宫了。” 阿睦尔撒纳沉静地点点头:“我知道。”却抬头望着空中一钩新月,月华似水,冷冷清清地泻了一地的银光,阿睦尔撒纳的眸子在月光中显得尤为黑沉,半晌淡淡道:“我要娶到她。” 班珠尔故意点头笑道:“这里的漂亮女子确实很多,今天早上那个就很让我心动。也不知这位公主是什么样子?”阿睦尔撒纳回头笑道:“早上那个也只好让给你了!哥,你得仔细,我嫂子可不吃素。” 班珠尔笑道:“得了!我还不知道你么!说得这么酸溜溜,倒像汉人似的!早上那个,你不喜欢?” 阿睦尔撒纳微微一笑,脑海里却出现一个倩影:莹白如玉的脸上写满了高傲的神色,然而眉宇间飞扬生动的喜笑嗔怒却那么动人心弦……俄尔,他皱眉敛了心神,肩头至重的担子让他的胸口隐隐有些闷闷的感觉,自嘲地笑道:“你也别招我了。再喜欢的姑娘又怎么样?我上这儿来,低眉顺眼地给博格达汗叩首请安,是为了我们厄鲁特!”班珠尔沉默地按着弟弟的肩膀,他知道,阿睦尔撒纳动心忍性,心比天高,他也一向唯阿睦尔撒纳马首是瞻。 班珠尔道:“如今我们不过一支残部,不知博格达汗能不能真帮到我们?” 阿睦尔撒纳冷笑道:“你到这里来过,还看不出博格达汗的能耐和威望?慢说科尔沁、喀尔喀都是他的,我们准噶尔也没少跟几位大皇帝打过仗,只不过是以前的皇帝们不熟悉地形,怕花的银子多,拖不起罢了,否则,真倾上二三十万大军,加上火器和大炮,准噶尔岂是他们的对手?其实来这里之前,我也计较过,不是清廷,就是俄罗斯沙皇,投靠哪一边才有利多些。想来想去,俄罗斯人翻覆无常,且与我们毕竟毫无同宗之谊,还是这里好些。博格达汗说起来‘满蒙一家’,天下蒙古又是一家,卫拉特法典(2)下,大家总有共同的说法,我心里自也安些。我借博格达汗一支兵力,只消三五万人,定能置达瓦齐于死地!不过博格达汗心机深沉,若无确凿把握,他未必肯把实权给我。” 班珠尔道:“若是娶到公主……” 阿睦尔撒纳笑道:“此前,还没有厄鲁特蒙古的汗王台吉与清室的格格通婚的。若是能做博格达汗的女婿,我们岂不是和科尔沁、喀尔喀一样,都是博格达汗的自己人了?” 正说着,突然听到有橐橐的脚步声,阿睦尔撒纳贴身的侍从楚库尔大喝道:“谁!?” 阿睦尔撒纳机警地闭上嘴,左右看看才笑着大声道:“紧张什么!这里是博格达汗的行宫——” 脚步声离得不近,刚才和哥哥的对话应该未被外人听去。阿睦尔撒纳换了一副轻松的神情,扭头看着来人,月色朦胧,只觉得极为面熟,等那人走近,他却愣住了,这不是是昨晚夜市上、今早大门口的那个姑娘么?那个刚才哥哥还用来打趣自己的姑娘。如今她一身藕荷色宫装,皮肤白得像伊犁以南的维吾尔族姑娘一样,面孔却比维吾尔族姑娘清秀细致,那脸上带着三分好奇,也带着三分不自然。 *********************************************************************** 冰儿款款走近,眼睛在阿睦尔撒纳脸上一绕,目光便移到一边的树上:“你就是阿亲王吧!” “姑娘是?” 冰儿犹豫了片刻,轻轻道:“你别问了,我这样出来见你,要是别人知道了,我也没法见人了。” 厄鲁特蒙古那里却没有这许多男女大防的规矩,阿睦尔撒纳确实不大明白,不过这里是博格达汗的行宫,里面走的人自然都不寻常,他还是明白的。既然是入乡随俗,于是他带着些矜持和客气的礼貌,轻轻点了点头,抬眼时却看见这女子正在盯着自己的脸看,颇为忘情的神色,不由笑道:“我是不是哪里不整洁,让姑娘见笑了?” 第225章 冰儿慌忙撇开目光,低头道:“不是……阿亲王长得极像我一个故人。” “可姑娘又是怎么知道我的呢?” 今日茶果小宴,自然有一双眼睛在打量,冰儿咬咬嘴唇,低声道:“我也是一时好奇,在我皇阿玛的御幄,瞥见了阿亲王……” 阿睦尔撒纳心念一动,问道:“那你一定就是五公主了?”对面那人的脸上立刻晕起两团颜色,在淡淡月光下都能看出来,眼睛低垂着,长长睫毛颤动着盖着眼睛里的光,她别转头,似乎扭身就要跑。阿睦尔撒纳不由怔怔的,好一会儿方道:“如此我是太失礼了!”俯身便是单膝跪在地上,冰儿忙叫:“别!您是尊贵的厄鲁特亲王,我怎么当得起这么大礼数!?”而阿睦尔撒纳含笑说:“亲王公主不过是个名分。阿睦尔撒纳拜的是心仪的姑娘。” 冰儿登时脸红到耳朵根,一别脸恨声道:“你说什么浑话!”扭身要走,却听身后阿睦尔撒纳柔情似水的声音:“我们辉特部的姑娘会伸手拉起求爱的小伙子……不过,不知道中原的风俗是怎么样的?大约我是一时孟浪了。还望着公主见恕!” 冰儿停下脚步转过身,无意识地背着手,阿睦尔撒纳知道她是不肯伸手拉自己,不由好笑,自己腿脚里一用劲站了起来,想问问她为什么巴巴的过来看自己,却见那边一双美目又带着一些怯意偷望了过来,他的心里也不由一动。 阿睦尔撒纳是不是如乾隆说得一样英俊,冰儿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他像慕容业,确是实打实的:紫赯色的皮肤闪着健康的光泽,然而眼角眉心已带了些许细纹,虽然也不过近三十年纪,虽然带着笑含着情,但一身的岁月磨洗遮掩不住。那一双眉眼,让她看得几乎就要哭了出来,曾几何时,慕容业也在尚阳堡的小树林里这样不卑不亢地凝望着自己,甚至眼神里的深情、眼神里的复杂、眼神里的沧桑……都一模一样! 冰儿几乎是逃开的,只记得自己匆匆说了句客套话,便离开了,眼角的最后一瞥见到的是阿睦尔撒纳眼中的浅浅的落寞。 回到自己的寝宫,冰儿胡乱洗漱过就上了床,寝居内的烛火熄灭了,留着外面的茕茕灯光,她一个人仰躺着,望着床顶的帐帷:团团娇艳的牡丹,流连的戏蝶,却慢慢模糊成一滩滩黑红色,冰儿在半梦半醒中只觉得胸口憋闷,气息抑郁,红色氤氲,竟如点点血迹幻化开来,渐渐铺天盖地,迸溅泼洒,裹身纠缠,耳边是若有若无似远似近的声声呼唤:“跟我走……跟我走……跟我走……”冰儿猛地惊醒,只觉得背上冷汗淋漓,呼吸急促,眼前那一团团红色犹在飞舞盘旋。一旁值更的宫女听见她呼吸急促,连忙过来,轻声问道:“公主醒了么?还好吧?” 冰儿坐起身,轻轻地喘息着,急促地吩咐道:“把帐帷换掉!” 宫女一愣:“这……这会儿?” 冰儿火气极大,把枕头往地下一抛:“你听不懂吗?!” 宫女连忙称是,叫来两个人,冰儿坐到桌边,边喝着温凉的菊花茶边看几个宫女换帐帷,心里烦躁,却不知何由。好容易换好了帐帷,几个宫女战战兢兢地等候她的吩咐。冰儿平了心淡淡道:“辛苦你们。没事了。”几个宫女如逢大赦般出去继续值夜。冰儿重新躺下,却睡不着了,看着床顶上素色的丝绸,定定地发呆直到天亮。 ******************************************************************** “阿玛。”英祥垂手站在科尔沁冰图郡王萨楚日勒跟前。萨楚日勒是个高而壮实的蒙古汉子,古铜色的一张长方脸,粗浓的眉毛,长而明亮的眼睛极为有神,上唇留着髭须,英祥很有些脱胎于他,但英祥皮肤白皙,修眉凤目,身上散发出的文质彬彬的气质、柔和雅致的神情,却是极类萨郡王福晋。 萨郡王满意地看着他的独生子英祥,拍拍儿子的肩膀:“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到了。”父子相携到行馆花厅坐下,两个眉清目秀的丫头奉上奶茶,萨郡王很自然地在其中一个手背上轻柔地拍了拍,那丫头脸一红,急速地瞟了瞟英祥,低了头退了下去。萨郡王笑道:“这些个小丫头片子,一片心都在你的身上。只是你娘管得太多,不然依我说,你也这个岁数了,挑两个秀气温柔些的放在你屋子里服侍,岂不好?” 英祥脸也一红,脑海中出现的却是娇俏活泼的冰儿,带着点撒娇说:“阿玛又说这话了!好在额娘去行宫里拜见太后和娘娘去了,不然听到,又有的好唠叨。” 萨郡王呵呵一笑:“你额娘就是读书太多,满脑子中的是汉人的毒!别说我儿是郡王长子,就是一般的世家子弟,在正式婚娶前,谁屋里没几个通房?还有谁笑话不成!……对了,”他凑近儿子,“听说你在京里还认识了一个满人姑娘?” 英祥尴尬笑道:“这事也叫阿玛知道了!” “这算什么事!”萨郡王道,“你额娘的脾气——唉,回去后把人偷偷地叫进府里,我做主,给你当姨娘就是。不就一个满人姑娘么,我儿堂堂的郡王长子,还不能有几个人了么?” 英祥脸却一挂,自从在黄家,母亲把冰儿气走,自己后来也暗暗叫人打听过,可竟杳无音信,福晋又盯他盯得紧,如今只有在梦里才能再见冰儿一面。正想发发牢骚,门口小厮在帘子外打千道:“王爷,福晋回来了。” 英祥忙站起来,到门口打起帘子迎接母亲,福晋一身紫色兰竹暗纹的妆纱宫装,款款而进,对萨郡王福了福身,萨郡王忙起身扶福晋坐下,笑道:“可恨这规矩,你要先上宫里和太后请安,倒要这会儿才是咱们夫妻见面。” 福晋有些疲惫地笑道:“规矩本就是违错不得,太后还问起英祥,读了什么书,今年几岁,屋里有没有人,问得直叫细致!明儿该英祥见驾,我这会儿想了,心还蹦蹦地跳呢。”慈爱的目光便向儿子飘去,英祥上前边为母亲捏着肩边道:“额娘就是总瞧着儿子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见驾的规矩都学了无数遍了,还有个不纯熟的?” “听听!”福晋道,“都‘无数’遍了!横竖明儿见驾时我不在,闹了笑话你们也别告诉我,只让你们爷儿俩羞死!” 萨郡王饶有兴趣道:“今儿你进宫,可曾瞧见那个五公主?” 福晋道:“人家要出阁的闺女,是那么容易见到么?”她顿了顿故意看看英祥,然见英祥神情漠然,甚至显得有些厌恶,犹豫了一下又笑,“不过打听了一下,都说这个五公主在宫里是皇上最宠爱的,又漂亮,性儿又率直,难得还有好身手。” 萨郡王不由说:“我听说阿睦尔撒纳也是冲着指婚来的,若真是这么个公主,配了这个逃难来的‘拖油瓶’,岂不可惜!” 英祥如同嚼蜡般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阿玛额娘,儿子有些倦了,想先回去休息。” “别忙!”福晋忙道,她上下仔细打量着儿子,柔声道,“额娘还有不知道你心思的?不过这会子,为了咱们家,你也不能再任性了。明儿进宫见皇上,说是考查你学识武艺,其实也就是考察你够不够当额驸的格——你别皱眉,人家公主未必就腌臜了你!” 第226章 “自古的‘粉侯’(3),有几个是好伺候的?”英祥悻悻道,“皇上越宠爱,免不了就越娇惯,而且……” “你这孩子!”福晋不由高了声音,“人还没见着,先倒编派了这么多不是!依我说,阿睦尔撒纳爵位比你高,本事又比你强,最是得皇上用的时候,你还未必比得过他。只是咱们萨王府的脸面,也不能白让你糟蹋。你额娘当年没出阁的时候,亦是好胜的性子,没的生出个你这不争气的东西!” 萨郡王赶紧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一人少说一句!咱们家英祥不会丢你我的老脸的。依我说,你先尽力娶了公主回来,别便宜了那个‘拖油瓶’;然后,那个什么满人姑娘,再叫人打听,若怕辜负委屈人家,请封个侧福晋总是可以的。” “就是你老惯着他……”福晋还没说完,萨郡王就笑道:“咱们儿子,生来是风流潇洒的种,我瞧着也没什么不好!”萨郡王慈爱地看着爱子:“这总行了吧。” 英祥虽仍有些落寞,毕竟给父亲一番话排解了许多,点头称是。 作者有话要说:  (1)博格达汗:蒙古、西藏等地,用它尊称最尊贵的君主。因为清代皇帝兼任蒙古大汗,所以当时蒙古地区把清帝称为博格达汗,西藏也跟着这么叫。准噶尔应该属于蒙古,虽然在乾隆二十年前并没有划入帝国的疆界(算不大安分的属国吧?),不过阿睦尔撒纳为了讨乾隆开心,也许也会沿用这个叫法。(这是我杜撰的) (2)卫拉特法典:用蒙古忒铁语所写的一部法律,对全部蒙古族人都适用。据说是一部非常好的法典,现在世界法律史还有人在研究它。里面包括废止死刑,保护野生动物等内容,果然超前啊。 (3)粉侯,代指公主。 ☆、虽则如芸未有情 “皇上是极和蔼的性子,你别担心。只要大礼节上不错,应对自然就可以了。”萨郡王絮絮说道。 英祥却默然无言,跟着前面导引的小太监七拐八拐地来到避暑山庄里的烟波致爽殿,递牌子觐见。一会儿,便见总管太监马国用含笑走了出来:“万岁爷传萨楚日勒、英祥!”萨郡王忙掸了掸衣襟,又帮儿子正了正朝珠,马国用脸上堆着笑:“王爷,皇上心情不错呢。”萨郡王亦笑道:“多谢总管了!”才毕恭毕敬走了进去:“奴才科尔沁多罗冰图郡王萨楚日勒恭请皇上圣安!”英祥也依样行了大礼。 乾隆轻轻颔首,微笑着说:“朕安。赶紧起来吧。——给萨郡王赐座。” 见萨郡王坐下,乾隆的目光便转到了英祥身上,见英祥一袭绀青色纱褂,带着一串油亮的乌木朝珠,蜜蜡纪念儿,翻出来的衣领和袖子是天青色,衬得皮肤像一块美玉。他丰神俊朗、长身玉立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目不斜视,神情平静安详,让乾隆心里不由有些称赞,又问了萨郡王几句家常,便转头问英祥:“今年几岁了?” 英祥忙恭敬答道:“回皇上,奴才今年一十七。” “读了些什么书?” “回皇上,奴才五岁启蒙,读完了四书,后读的廿二史,这两年在读毛诗,春秋和礼记也略学了些。” “哦,”乾隆笑道,“‘温柔敦厚,诗教也’。甚好!喜欢哪些篇章?” 英祥的眼睛闪了闪乾隆,又垂下视线,稍稍犹豫了一下,朗声道:“奴才读得少,还请皇上指点。奴才喜欢郑风,”他顿了一下,几乎是毅然地说,“《出其东门》篇。” 乾隆的脸色瞬间变了变,随即笑道:“倒是忠贞情肠。颇为可嘉。改天朕为你做媒。” 他是淡然道来,英祥却几乎是有些后怕地抬头望了望乾隆,见他神色颐和,想说什么,咽了咽唾沫还是没说,当目光瞥到一旁的父亲时,立刻见到了萨郡王那惊惧又疑惑的目光,心里愧疚。乾隆淡淡地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托说有事要议,叫了跪安。 英祥和萨郡王退出烟波致爽,萨郡王的脸青红不定,忍了好一会儿,见周围没什么人了,才悄悄问道:“你和皇上说的是什么?!” 英祥道:“也没说什么。” “你别糊弄我听不懂!”萨郡王有些焦躁,“皇上那脸色,我还有个看不出来的?!什么‘改天朕为你做媒’,他为你做什么媒?他不打算把公主下嫁给你啦?……” 英祥看看急得要跳脚的父亲,也觉得自己今天玩得有点过火了,低头道:“阿玛,这也没什么不好,本来,我也未必比得过阿睦尔撒纳亲王。” “你怎么比不过那个‘拖油瓶’!”萨郡王觉出自己声音高了,平了平气又道,“我还是不明白,你说了什么,皇上就放弃你了?” “也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意思。” 这句萨郡王倒是懂了,他顿足唉声叹气:“你这倔强的孩子!那倒是怎么个女人,让你宁可顶撞了皇上,连公主都不肯娶?……其他倒也罢了,我看你回去怎么面对你额娘!”说罢,拔脚就走。英祥自知理亏,忙低了头跟在后面。 乾隆回到西暖阁里,冰儿正等在那里。乾隆见冰儿急切又故作镇静,欲言又止的样子,冷笑道:“人家郡王长子,还瞧不上你。” 冰儿说:“见阿玛也没问几句,怎么就叫他们去了?” “自然叫去,朕还有工夫和他们闲唠家常么!” 冰儿觉出乾隆有些不高兴,却也不解,含羞道:“那皇阿玛觉得那个郡王长子怎么样?” 乾隆打量了女儿几眼:“怎么样?再好,也与你没缘分。” “为什么?” “你今天脸皮怎么这么厚!?”乾隆笑骂道,“若是朕告诉你,他心有所属,都已经敢直冲着朕说出来了,将来必然不会真心待你,你还要问么?” 冰儿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我怎么没听出来他哪儿说他心有所属?”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乾隆慢吟道,眼睛里渐渐有点异样的光,最后微笑道,“叫你好好读毛诗,你也不认真理会。诗说的是:再多再好的女孩子,都不是他心里所想的那一个;不是心头所想的那一个,哪一个都瞧不上眼……他心里若不是已有一个心爱的女子,怎么会不把你这公主放在眼里?” 而冰儿的眼中亦是憧憬,呆呆地低头不语,蓦然听到乾隆叫她的声音时猛然抬头,却见乾隆神色颇不耐烦:“你这一阵都是这样,神思不属,呆头鹅一样。朕跟你说话,你听见没?” 冰儿忙皮了脸笑:“是我不好。阿玛再说一遍?” 乾隆无奈摇头:“偏是拿你没办法!朕说,要么……就是阿睦尔撒纳了?” “不!”冰儿急忙摇头,咬着嘴唇却无从解释。 “怎么,倒是人家拒绝了,你反而觉得好不成?”乾隆不快,冷笑道,“朕瞧英祥虽是年轻俊美,然而身上纨绔气甚重,不如阿睦尔撒纳有英雄气象。” 冰儿只觉得委屈,半晌道:“阿玛,就不能容女儿再看看?” 乾隆终究还是拗不过女儿,喟叹一声:“好吧。朕这里有几本请安折要处理,你叫人给朕换茶。”过了一会儿抬头,见冰儿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由奇怪:“你在想什么?” 第227章 冰儿道:“皇上吩咐我学毛诗。我在回忆《出其东门》是哪一章里的,怎么没有印象了呢?” 乾隆笑道:“你学习的半吊子劲头,能通个两三成朕就该夸你了。倒真是许久没有查你的窗课了,不知怎么浪荡光阴呢!说说看,也学了不少诗了,记得几首?背来听听。” 冰儿笑道:“皇上可曾准备紫檀木的戒尺来敲打我?”乾隆笑道:“你病中时,朕说过再不打你,君无戏言。要真一首都背不出来,回去你就把诗三百抄写一遍长长记性——省得人说朕宠溺你太过,都没有治你的法子了。” 冰儿不由咧嘴一笑,先背了《关雎》,再背《桃夭》,又是《汉广》、《摽有梅》、《蒹葭》、《静女》、《硕人》等等。乾隆听她背得熟练,渐渐面露诧色,那檀口中的娇声婉转清丽,带着些少女的憧憬口吻,把这些情诗慢慢吟来,无调而自然有情。也不知过了多久,手中握着的朱笔一直没有批阅一本折子,才听见冰儿收了最后一个尾音,小心问道:“还要抄诗三百么?” 乾隆露出微笑道:“不必了,果然学得娴熟,回头朕要好好赏赐纪昀才是。” 冰儿怕露馅儿,忙道:“也不都是纪师傅教的,好些是我自己念着玩的。” 乾隆好容易把“自己念着玩怎么都挑了些美不胜收的情诗”这句话咽了下去,看着冰儿既有些懵懂,又有些明白的神色,他不知是心头一松还是一紧,淡淡笑道:“思无邪,好得很。但愿你真懂了。” ******************************************************************** 英祥在家这些日子甚是不好过,福晋虽未责骂他,然而天天唉声叹气抹眼泪儿,英祥怎么瞧着心里都不是滋味,想劝解又不知从何劝起,才觉得自己此举真是孟浪了,却也没有后悔药好吃。 这天,萨郡王带来一个消息,乾隆后天要在木兰围场宴请众蒙古王公,还要较骑射。萨郡王一下子来了劲儿:“儿子,你去试试,若能比阿睦尔撒纳强,也是给你阿玛长了脸面。不定皇上一高兴……”他见机地没有继续说,福晋在一旁慵懒地说:“得,咱们家大爷哪有那个心情。强过阿睦尔撒纳,还就赢得了公主的芳心么?赢得了公主的芳心,还就忘记了心爱的女人了么?” 英祥越发委屈,低头半晌道:“儿子去屋里准备准备,后天围场上,总不丢阿玛额娘的脸面就是。”说罢屈膝点地,打个千儿告退。 “等等!”福晋一下坐直身子,“英祥,不是额娘不给你留情面,我们素来太宠溺你,以至于如今你行事任性得不像了。我说你不要去围场,但如若想去,请你把杂七杂八的东西都给忘掉,只记得皇上和你爷娘罢!” “是。”英祥抬眼见母亲眼中既是伤心,又是关爱,再不忍违逆。 第二日,英祥和萨郡王随皇帝御辇同去承德更北的木兰围场,车马行进二百余里,到木兰围场时已是黄昏,乾隆的行营早已备好,黄幔铺设为城,外面再加结绳网城,内外连帐密密麻麻有四五百座,关防得水泄不通。英祥与父亲同住在外城的宽大营帐中,条件自然比承德行宫外的宅子艰苦,但一日奔波,萨郡王只觉得困倦,叫两个小厮捶着腿先睡下了,乾隆赐下的佳肴果子,尽数让英祥享用。 这一阵,真是英祥最愁闷的日子了,虽有佳肴,仍觉食不甘味,胡乱吃了几口,搁下牙筷,觉得“秋老虎”余威不减,浑身燥热难安,便卸了外头大衣裳,散穿一件松花绿长衫,系上秋香色腰带,带着自己的小厮小豆子去外头吹风纳凉。 “爷。”小豆子精灵惯的,看出英祥这一段日子不开心,有心排解排解,边跟着英祥在围场林子里转悠边笑道,“奴才知道您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呵。”英祥淡笑着,“我在想什么?你倒说说。” 小豆子皮了脸笑道:“想一段箫声。”英祥一愣,耳边似乎萦绕着冰儿吹奏的箫曲,玉箫音色,格外显得清冷,又格外显得动人……眼前仿佛出现了冰儿挑眉斜睨,歪着头似笑不笑地看着自己的样子,心里苦苦的一阵落寞,苦笑道:“你又招我作什么!” 小豆子却似走了神,侧耳半天才说了声“咦?……”英祥道:“咦什么?” “爷没听见这箫声?” 英祥一愣,凝神静听,果然似有箫声远远地传来,凝神静听,其声隐隐约约,低徊凄清,如泣如诉,时而又听不着了,英祥不由好奇,道:“声儿从南边传来的,咱们去看看去。”小豆子苦了脸道:“南边是皇上的行营,这会子天都快黑了,不方便吧!”英祥不由生气:“没的你这么没用!我好歹还是个王公,就被卡伦(1)当贼拿了么!” 小豆子陪笑道:“总归天晚了,万一遇到个随侍的宫女什么的,岂不尴尬?” 英祥却不听,执意要去。小豆子哪里拦得住,只好紧紧跟上了主子。 箫音时断时续,英祥在丛丛林木中穿梭寻找,几次几乎失望,却又被悠悠箫声勾起兴致,也不知道穿到什么地方,天边只剩下最后一道微霞,林梢挂起一轮清月时,英祥才在林溪深处隐隐看到一个人影。 模模糊糊的秋月下,只能隐约看见那身影的紫灰色衣着,清亮的箫声很近,不时传来,英祥紧赶几步,又怕唐突了人家,只远远道:“冒犯!您的箫吹得真好!我是一路随着箫音寻过来的!” 那人低低地“呀”了一声,也不作声,拔足便跑向南边的皇帝行营,因是宫禁,英祥也不好追,只怔怔地循着背影痴痴地看,半天才发现小豆子在叫他:“爷!爷!您怎么了?” 英祥回神道:“没什么。觉得奇怪……” “也没什么奇怪的。”小豆子笑道,“我瞧这身影是个宫女——紫红旗袍,梳条辫子,正是宫女子的打扮。大概也来这里散散心,见爷是个陌生人,自然发足要跑。” “不是说这个。”英祥还是迷惑的眼神,半晌才道,“她腰好细,却不显得羸弱,瞧着真像一个人……”小豆子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心想这位爷这次可算是动了真情,又有些羡慕又有些害怕,劝解道:“不是奴才说您,您又在瞎想!她若是个宫女,好满大街地到处乱跑么?”英祥也知道自己糊涂了,苦笑地依着小豆子,顺着来路回去了。 冰儿的背紧紧地贴着一棵五六人方能合抱的大树,雪青色绸袍微微汗湿,但她此时却只顾得喘气。他没有认出她,她却认出了他。本来以为情分已经淡得几乎没了,从此可以陌路,没成想远远地又见他焦急忧伤的神色,胸口某个地方突然一跳,一种麻酥酥的温柔感浮上来。“虽则如芸,匪我思存”,当他不顾一切在乾隆面前吟这首诗的时候,她既有些好笑他的幼稚鲁莽,却又有些感动。 玉箫紧紧地握在手中发怔,突然听到有人粗着嗓门大叫:“这里是谁?!”冰儿才吓了一跳,见是个巡逻的侍卫,没好气说:“吓我一跳!是我!”侍卫见冰儿散穿一件袍子,也不加褂子坎肩,头发亦是胡乱挽着,长长的辫梢从肩头挂到身前,脸上青红不定,忙陪笑道:“不知道是公主!奴才有罪。”冰儿懒懒地“嗯”了一声,拔脚便向里头走,边走边问:“皇上在进晚点么?” 第228章 “是。” 冰儿点点头,到乾隆行营前通报求见。进去时,正见小太监捧着大银盘,乾隆在绿头牌里斟酌了半天,终于胡乱拿了一个翻过来,小太监便起身退出门外,轻声传话给今晚侍寝的妃嫔去了。见冰儿进来,他也不急着发话,拿湿布巾擦了手,喝了两口野鸡汤,吃了几块点心,方道:“朕正好要找你。” 冰儿诧异地望望乾隆:“阿玛找我?” “嗯。”乾隆点点头,“明儿围场较射,准备让你去。” 冰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乾隆以前最怕她惹是生非,怎么会反而叫她参加这样的活动!她仔细看看父亲的脸,神色不见有异。乾隆笑道:“这么看朕做什么?君无戏言!”却别转了头不肯再说什么,只道:“你跪安吧。今天早些安置,行围的衣裳已经送到你帐营里去了,明儿得拿点儿本事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1)卡伦:按指哨岗或巡逻的侍卫。 ☆、势在必得报琼琚 冰儿有些落寞地回到自己营帐,却听小宫女带着喜气地禀告:“公主,三公主来了!” 手足里,冰儿与和敬公主的关系是最好的,要紧道:“在哪儿?” 里间传来和敬公主的声音:“到底是个莽撞人,心不在焉的,就这么大地方,还问‘在哪儿’!”便见和敬公主笑吟吟地迎了出来。 冰儿笑道:“姐姐怎么不陪着姐夫,倒上我这儿来耍?” 和敬公主白了她一眼:“你现在说嘴!等我有了五妹夫,看我不臊得你回来!”两人携手进里间毡床上坐下,小宫女端来茶和点心,冰儿问:“姐姐什么时候来的?” 和敬公主道:“今儿下午刚从京里赶过来,你姐夫这阵忙得很,日日都在陪伴厄鲁特来的几位亲王台吉们,我实在闲得无聊,过来找你聊聊。”停了停又道:“皇上对阿睦尔撒纳确实是极为重视,此番恩遇,已逾常很多。叫我们家色布腾和冰图郡王萨楚日勒都是为了陪着他。他也是个健谈的主儿,人见人爱的。我们家色布腾日日与他饮酒聊天,连家都不想回,说起来倒是颇为仰慕阿睦尔撒纳,先还打发人来说晚上还要和阿睦尔撒纳喝酒,我想想无聊,这些男人们,说起来个顶个的是皇上的重臣,其实也唧唧歪歪得紧。”说罢,含笑直视着冰儿。 冰儿避开她的目光,漫不经心道:“三姐夫出身显贵,又是从小儿宫里头长大的,皇上自然是要大用他的。” 和敬公主笑道:“说是和皇阿哥们一起念书,其实他肚子里有多少货色我最清楚不过,偏生是从小被宠坏了,自以为是得很。我上回还和他说:人家让着他是固伦额驸,他得知道自己斤两,要是行事任意妄为,将来指不定连我都牵连进去!”她与色布腾关系并不差,含着些笑意说话,却也有些隐忧藏着,半晌道:“我也罢了,还是为家里的孩子,他们的阿玛强些,将来孩子长大后也招人待见些;若是阿玛不灵,将来不知受多少闲气;我在还好,若是我走了,再是公主的子孙,又算是什么?” 冰儿笑道:“姐姐好福气,别想那么多了!姐夫又体贴,孩子又可爱。皇阿玛对姐夫关照,谁都看得出来,将来姐姐家的小王爷和小格格,还怕皇阿玛不疼爱?” 和敬公主轻轻扭了她的脸一把,笑道:“还是个大姑娘,说话倒不怕臊!赶明儿你和你额驸比翼齐飞,倒是多生几个孩子叫我们也疼一疼。”她含着笑停了,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倒是明儿个你要去围场,听色布腾说,阿睦尔撒纳的骑射是数一数二的厉害,你不是也颇好骑射这些么,明儿可以好好看看。” 冰儿见和敬公主把话挑明了,不由有些烦躁,挠挠头发说:“真个皇上那么希望我嫁给阿睦尔撒纳?” “我随便说说!你别瞎想!”和敬公主连忙撇清,却也知道这个妹妹骨子里精明,便又笑,“色布腾他把阿睦尔撒纳当手足知己;若论我,还是希望你找萨楚日勒郡王家的王子,以后皇阿玛赶我去科尔沁长住,咱们姐儿俩还可以常常在一起。” 冰儿便也笑了。和敬公主看她神色,笑得算不上特别舒心,也没有什么羞涩的神情,不过较之当时为慕容业和乾隆别扭,毕竟是开怀多了。时光果然是最好的砣具,把一切忧伤都逐渐打磨得干净、圆润,终至一片光滑,不留往事的半点痕迹。 第二日,大早四处就响起了鼙鼓之声,侍卫们模仿鹿鸣,在林间引诱鹿群,冰儿身着银红箭袖窄裉袍子,罩着片金掐腰的石青骑服,到乾隆御营拜见后,乾隆携她及众大臣、侍卫等来到开阔的永安莽喀围场试围。这里林木茂盛,花草葳蕤,虽是季夏,倒似秋天般凉爽,正是众兽将息的乐土,此时早有侍卫做好了外围的关防,又有侍卫用鹿哨诱来鹿群,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只等皇帝发令。 乾隆出现在看城里,随着静鞭响起,下面黑压压跪了一片,乾隆环视一周,朗声叫免,笑着给阿睦尔撒纳亲王、萨楚日勒郡王、固伦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及萨郡王长子英祥赐了座。四人均是一身骑射装扮,告罪坐下,乾隆笑道:“朕的五格格平素也颇好骑射,虽然水平平常,不过朕想着也未曾失了咱们满人女儿家的本色,今儿叫她一起来学习学习。” 色布腾巴勒珠尔含笑看看阿睦尔撒纳和萨楚日勒俱是又惊又喜,再转过头看英祥,他的脸上却很平静,一点表情都没有。色布腾巴勒珠尔想起这几日太监侍卫们在背后的窃窃私语,都说乾隆已然挑中了阿睦尔撒纳,见英祥的样子,似乎也已了然,只是在糊着时辰罢了。正想着,突然见阿睦尔撒纳、萨楚日勒和英祥都站了起来,才发现冰儿悄然无声已经出来了,几个人低着头向公主请安问好,乾隆亦道:“五格格,以你的身份辈分,怎么着也该你拜一拜才是。” 冰儿便依次向四位蒙古王公蹲安,阿睦尔撒纳含情脉脉地看着冰儿入鬓的长眉和低垂的眼帘,轻声道:“公主太多礼了!阿睦尔撒纳怎么消受得起?!” 冰儿抬头望望他,只一见他那酷似慕容业的双眼,就心神俱散,好久才想到自己失仪,忙低了头继续拜见萨楚日勒郡王,郡王虽未敢细细端详,但冰儿标致明媚的面容让他心里一阵狂喜,在回完礼之后直冲儿子英祥使眼色,却见英祥已是呆了,定定地瞧着冰儿,额上青筋却一根根暴出来,萨郡王大惊,轻轻拽拽儿子的后襟,英祥只觉得胸中酸涩难言,又喜又恨又无奈至极,眼见冰儿盈盈下拜,神色更凄楚之至,半天才避开,回了一礼道:“奴才低微,当不起……当不起公主的大礼!” 冰儿抬眼望他,他也正好抬起头来,眼中仿佛燃着火星儿,热得几乎要迸发出来,似有千言万语急着要说,冰儿不敢看他的眼神,一低眼睛离开去拜姐夫色布腾巴勒珠尔了。 一轮下来,冰儿只觉得身上热热的都有些微汗,恰好听乾隆吩咐试射,如释重负一般回到乾隆身边,却见父亲的目光深不可测看着自己,脸颊烧烧得难受,心里愈加郁闷。 正胡思乱想着,射鹄子(1)比赛已经开始了。几个皇子和近支宗室先射过,乾隆各加奖赏,接着他的女婿色布腾巴勒珠尔也射了五箭,箭箭中的,三箭俱中正中心的红色“羊眼”,下面轰然叫妙,掌声雷动。接着众人推举英祥,英祥一直拉长了脸在一旁发呆,被父亲推了两次才沉闷地走上去,无精打采地拿起弓掂掂,萨郡王看他神不归主的样子,心里直发急,却不知道儿子是怎么了。 第229章 英祥眼角余光撇到冰儿正站在乾隆身边定睛看着自己,猛地想起昨天给母亲的承诺,又想起冰儿娇俏的声音,突然似乎来了精神,拿起硬弓,拈起羽箭,却觉得十力的弓今天似乎特别重,勉强拉开,手腕紧得很,弓与箭都在微微颤抖。他眼角又瞟了冰儿一眼,似觉出她眼神中难言的关切,心里一酸,不知怎么,手一松劲,一箭就轻飘飘地射了出去。好在功底还在,未曾脱靶,羽箭却险险地斜插在外圈上,周围发出轻微的叹息和私语声。英祥心里不由急了,赶紧拿起第二枝箭挽好,然而心头仍是飘忽,眼前景物漂移,双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背上似乎扫射着冰儿的目光,英祥一咬牙,又一箭射出,虽然稍靠中间羊眼了些,但还是显得乏了力道。 一连五箭,英祥走了魂似的,竟没有一箭射在中心。萨郡王颇觉得没有脸面,神色间极为尴尬,不过见到儿子恍惚的神色,他也不忍深究,拍拍儿子的背轻声道:“休息休息吧。……你今儿个好像身子不好?” 英祥艰难地摇摇头,转眼见是阿睦尔撒纳上场,阿睦尔撒纳气定神闲,雍容大方地走上射场,只见他轻轻挽好衣袖,环视周围,目光落到冰儿身上时,竟毫不避讳地点头浅笑,然后拿起弓,微微一掂,“嗨”地一声,双手便轻松分开,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姿势十分漂亮!还没射,周围便爆发出一阵叫好声。他轻轻松开右手,似乎只是不经意间,箭已倏然离弦,如白色闪电耀过空中,众人眼一花,再定睛看时,箭已经稳稳插在皮鹄子正中的羊眼上,力透三分。 乾隆带头鼓掌,下面人哪个不要巴结,掌声响得几乎要把云朵震下来。 阿睦尔撒纳回首望了望冰儿,见她唇角带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冷冷的,似乎还有些惯常的傲慢意思,阿睦尔撒纳回头抿嘴儿一笑,拿起第二箭、第三箭……依次射下,他的功夫确实了得,箭箭直中靶心,团团簇簇煞是好看,大家巴掌都拍红了,只有萨郡王显得颇为尴尬,而英祥则是木然立在一旁,除眼角余光不时瞟向冰儿之外,似乎什么都置身度外。 看箭垛子的护卫上前摘箭,摘到还剩最后一枝的时候,冰儿突然站起身来发话了:“慢!” 大家正在发楞间,只见冰儿快步走到箭挡后面,拿起阿睦尔撒纳刚刚用过的弓,弓上隐隐传来阿睦尔撒纳身上的气味,冰儿心神微漾,但却马上收束,稍稍一用劲,也拉开了那张十力的硬弓,周围要拍马的人立刻发出了叫好声,冰儿却不理会,收弓取箭,亦是瞬间发力,白羽箭“嗖”地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钉在阿睦尔撒纳的箭屁股上,把阿睦尔撒纳那枝箭一劈两半,也中了羊眼。下面轰然叫好,有人还在打趣:“不简单!居然中的是‘同心’!” 冰儿突然耳根一红,急遽地瞥了英祥一眼,英祥眼中却是恼怒、愤慨和绝望。冰儿暗道“坏了”,却难以补救,回头瞟瞟乾隆,乾隆脸色沉郁,眯眼望着她,俄尔淡淡一笑,把视线移向别处。 阿睦尔撒纳自是一脸淡笑,上前道:“公主这一箭,着实妙绝!”下面有人便“吃吃”地笑,阿睦尔撒纳伸手欲拿回自己的弓,冰儿却一别手没有给。 她有些不大喜欢阿睦尔撒纳势在必得的神色,不管不顾的性子又上来了,顾不得今天的场合,又取一箭,径自挽弓,竟直中挂皮鹄子的麻绳,还插着两枝箭的皮鹄子从半空中栽到地面,众人愕然地看这变故,竟没有回过神来。乾隆目光愈加深邃,黑沉沉的眸子直盯着冰儿,冰儿有些委屈地看了父亲一眼,静静地等待他的责骂。乾隆却只是淡淡笑道:“瞧把你得意的!你也不是没有失手的时候,脱靶都脱到绳子上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故意如此。这里诸位都是骑射的高手,天外有天,你还当自己箭法绝世无俦么?以后还是要多学着点!退到一边去吧。” 冰儿低了头,忍不住还是偷眼瞥了一下阿睦尔撒纳的神色,他脸上仍是一如既往的淡笑,以及颇类于慕容业的包容宠爱的神色,似乎自己的一切任性和妄为,都不过是小女孩幼稚可笑的撒娇而已;与英祥的十足醋意、无可忍耐的神色比起来,阿睦尔撒纳更似一个心性成熟的大哥哥。 ******************************************************************** 接着是皇帝和众蒙古亲贵一起哨鹿,乾隆一口气射了十多只猎物,众人轰然叫好,阿睦尔撒纳也颇不弱,也有七八只的收获。乾隆笑道:“朕毕竟老了,以后木兰围场还是你们少年儿郎的天下。” 阿睦尔撒纳躬身道:“博格达汗哪里老!倒是我们看着羡慕万分呢!” 英祥不知是不大擅长在这样的场合说话,还是压根就不想说话,沉默不语,显得十分呆滞。因着他,冰儿一天也恹恹没劲,围猎那么有趣的事,她只在看城上观看了一天。一天射猎下来,虽没怎么动弹,竟也身心俱疲,然而晚间还有乾隆的赐宴,冰儿神色便有些不怡,几次偷偷想向乾隆告退,乾隆却总是不准。 围场里燃起篝火,众人在御幄前、篝火边席地而坐,太监们川流不息,把今朝围猎的收获送到御厨,又烧制完成送出来。乾隆笑道:“今儿可谓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擒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了。阿亲王,萨郡王,来尝尝御厨的手艺!” 冰儿在他一旁伺候巾栉,那一道道野味散发着诱人的肉香味,吃不着不算难受,最难受的是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才是合适:英祥的目光是沉郁的,并不正视自己,眼角余光却总在关注,似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阿睦尔撒纳的目光是热烈的,那眸子总寻找着自己的眼睛,过于关切的神色让冰儿亦觉得不舒服;乾隆的目光则有些嘲弄,似乎在看冰儿此时此刻的目光周旋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尴尬…… “五格儿,今日你也算主人,阿亲王和萨郡王都是朕的贵客,咱们满人的老规矩,未出嫁的小姑奶奶当给贵客奉酒。”乾隆下巴一抬,示意冰儿前去。 冰儿腹诽:平日里行事都是用的汉人规矩,程朱那套束缚死人了自己还不得不遵守;今儿在塞外,却突然讲什么“满人的老规矩”,满人的老规矩毫不避讳家里女眷和外人接触,这会子岂不是尴尬死!然而圣谕难违,只得别别扭扭地上前。阿睦尔撒纳和萨楚日勒一东一西分坐两边,三额驸是随着阿睦尔撒纳,英祥则随着父亲坐在下首。冰儿犹豫了一会儿,既然一般排位置都是尊东抑西,少不得也是先从阿睦尔撒纳敬起。 小太监端来托盘,里面轻盈盈盛的是奶酒,冰儿倒了一杯奉给阿睦尔撒纳,呆呆看着他。阿睦尔撒纳有些好笑地提醒道:“公主,我虽不知你们的敬酒规矩,不过总不该我一个人喝吧?”冰儿才把眼神从他眉眼上收回来,慌慌张张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闻那气味并不酷烈,就学着阿睦尔撒纳一口闷了下去。没想到一线火辣从唇到咽再到肚腹,顿时就流出眼泪咳嗽起来。阿睦尔撒纳自然而然地从怀里掏了一块手绢递过来。冰儿见他举动太过奔放,哪里敢接,从自己腕上的镯子里抽出手绢掩了口。阿睦尔撒纳不以为忤,淡淡一笑,关切问道:“这酒厉害,你还好吧?” 第230章 冰儿呛咳得答不出话,点点头表示自己没事,赶紧地带着些尴尬到色布腾巴勒珠尔面前。这三额驸仪表堂堂,浓眉大眼,显得颇有豪气,举杯干了酒,在乾隆面前不敢太过放肆说笑,只道:“五公主慢些,您大约没有喝过这样的酒。”眼神不由地往阿睦尔撒纳那里一飘。冰儿一阵难堪,低了头到了西边。 西边那里却很沉默,冰儿一直不敢抬头,尤其不敢看英祥的神色,眼角余光感觉,他也没有看自己,刻意地避开目光,神色却有些掩不住的酸楚。 好容易熬到结束,众人向乾隆行礼告退后,冰儿跟着乾隆进了御幄,见四下没外人,才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红毡上:“老天爷!累死我了!” 乾隆站到她面前:“起来!” 冰儿惴惴地站起身:“怎么了?” “朕要审你呢!”乾隆看看后面服侍的宫女太监们,似笑不笑地丢下一句,“到后面的御帐去。” 冰儿乖乖跟上,那些宫女太监则知趣地没有跟上,乾隆到里面矮炕上,撩袍坐下,看看冰儿,又看看地面,道:“跪下!” 冰儿嘟起嘴巴,见乾隆的神色不像在开玩笑,只得跪在乾隆脚边的脚踏上,带着些撒娇道:“怎么啦嘛!” 乾隆微微露出一丝笑:“朕倒要问你!萨郡王家的英祥跟你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怎么回事?”冰儿赖道。 乾隆抓过她的手心不轻不重打了一下:“朕什么没见过?你们俩……就你这点小伎俩还想瞒过朕去!说实话!” 冰儿沉吟了一会儿,不情愿地说:“我在京的时候出园子逛,遇到了他,认识了呗!” “仅此而已?” “嗯……”冰儿抬头看看乾隆,“也、也差不多么……” “差不多是差多少?” 冰儿想了想说:“我让他教我背毛诗,就在他们家下一个奴才那里——是个寡妇。都是青天白日的事情,其他真的没什么,皇阿玛你知道我的,就是和……,我也谨守着女儿家的规矩。我又不是无知乱来的人。” “你在惹事!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乾隆突然收了笑容,“这且不谈,阿睦尔撒纳和英祥,你总得做出个决断来。朕总好下旨赐婚,现在这样,外边传得越发不像了。” 冰儿却又犹豫了。乾隆催道:“你若真……朕并不勉强你下嫁阿亲王。”可想到阿睦尔撒纳那双鹰隼般沧桑而锐利的眼睛,却会对她露出那种令人心醉神迷的晨雾似的浅浅笑意,宛若慕容业在盛京的山林里深情凝望自己,冰儿便觉着英祥是那么浅薄。出神了好一会儿,乾隆敲了她的脑门一下:“又在发傻!朕问你话呢!你若是个下面人,这么着伺候,朕早就叫拖出去打了!” 冰儿便夸张地长叹一声:“阿玛!我不嫁了!两个都讨厌!” 乾隆哼了一声,凝视着冰儿抬起的晶亮的眼睛,却轻声吟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难道竟说的是你?……这痴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1)就是射箭,以皮圈为靶,射中心“羊眼”。 -------------------------------------------------- 明天没有正文,上篇番外。 请做好一口老血喷屏幕上的思想准备…… 不报销医药费的亲…… ☆、【无责任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此番外与正文无关! 此番外极度无厘头! 此番外适宜于直接忽略! 此番外建议点击“下一章”! ———————————————————————————— 其实我知道这真不是标准配置的番外,自娱自乐,如果大伙儿愿意的话也可以乐呵一下。 巴特…… ————————如果一定要看,雷死不负责———————— the end *************非诚勿扰第n期特别节目*************** 光头——哦,不,今天换主持人了,欢迎我们的美女作家阿斋菇凉! 阿斋菇凉圆润地滚了上来:讨厌,人家减肥还木有成功啦~ 阿斋:大家好,今天的非诚勿扰临时由我来主持。(躲开一颗臭鸡蛋,又躲开一枚西红柿) 阿斋:我知道大家更喜欢看光头,其实我要剃个光头也很饶舌的,真的。伦家是美女作家哦!(躲开一颗臭鸡蛋) 阿斋:好吧,废话不多说了,哦嚯嚯~有请今天的1号男嘉宾! 音乐:噔—— 阿睦尔撒纳:大家好,我叫阿睦尔撒纳——我不是外国人,你看我长得像外国人吗?不过我是少数民族,对,蒙古族,不过不是现在呼和浩特那里的蒙古族,是新疆地区的蒙古族。 灭灯声:嘣……嘣,蹦,嘣嘣嘣嘣 显示:17/24 观众掌声。 阿睦尔撒纳:(表情很受伤)乃们不知道少数民族的孩纸高考可以加分吗?! 阿斋:12号菇凉。 炮灰12号:新疆那里不是回族和维吾尔族吗?怎么还有蒙古族? 阿睦尔撒纳:曾经是有的,而且有很多。后来(不剧透,不说)…… 音乐: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 阿斋:5号。介绍一下,5号就素冰儿啦,白富美,官二代——绝壁官二代、超级官二代啊!好了,你说吧,我闭嘴。 冰儿:(含情脉脉)你长得很像我哥哥。 阿睦尔撒纳:呃,我不希望只被你当做哥哥。 冰儿:啊呀,讨厌,是我喜欢过的那种哥哥啦! 阿睦尔撒纳:(星星眼) 阿斋:好吧,我们来看vcr。 第一条短片 【基本资料】:我叫阿睦尔撒纳,其实我也是官二代,还是官三代,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靠父母,而是靠自己成就了一番事业。我与朋友达瓦齐共同打败了商业竞争对手,在新疆地区建立了自己的垄断企业、跨国公司,我们的业务遍及西亚及俄罗斯地区。现在准备开拓内地市场。(一朋友发言:阿睦尔撒纳是个好哥们,语言能力非常强,思想政治教育做得很好,我们都愿意跟他干!) 第一条短片完毕 阿睦尔撒纳:谢谢! 灭灯声:嘣,嘣,蹦 显示:14/24 阿斋:不会吧!这么优异的条件都灭灯啊! 炮灰1号:对不起,我觉得太优秀的男银没有安全感。 炮灰17号:我不喜欢做思想政治教育的男生。 阿睦尔撒纳:啊喂,这是台词写得不对啦。(低声地)尼玛,是谁写的词?掉人品啊! 阿斋:(假装没有听见)music……啊喂,dj睡着了么?你妈喊你回去吃饭了?(低声)我去年买了个表…… 炮灰19号:我喜欢居家型男银。对不起哦。 阿斋:什么世道!人家那么优秀也成了灭灯的理由啊?再说,你怎么知道阿睦尔撒纳不会做饭洗衣服呢? 阿睦尔撒纳:我会做切糕! 灭灯声:嘣 阿斋:什么情况? 炮灰24号:我不喜欢围着厨房转悠的男银。 阿斋:24号,你知不知道这是一个发生了宝马车撞翻切糕车的交通事故后,宝马车主弃车逃逸的年代?你知不知道这是宁愿坐在切糕车上哭,也不愿坐在宝马车里笑的时代? 第231章 音乐:啊……多么痛的领悟…… 阿斋:没事啦,反正她们都是炮灰,我们听一听5号女嘉宾的意见。 冰儿:我?我阿玛——就是我粑粑——希望我找个能够帮助扩大家族事业的人。我觉得一号男嘉宾这点应该还不错啊。而且,主要是他长得像我哥…… 阿睦尔撒纳:(星星眼) 阿斋:下一段短片。 第二条短片 【我的情感经历】:我有一段情感经历,好吧,其实是婚姻经历。我的第一个妻子的粑粑也是个高官,帮助我多获得了一块市场。但是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我和原合作伙伴达瓦齐闹翻,被赶出公司,变成吊丝,四处流浪。我的妻子在一次黑道砍杀中永远地离开了我(眼泪两滴)……我想告诉我的第二个妻子:我一定会好好爱你,呵护你,决不让悲剧再次重演! 第二条短片完毕 灭灯声:嘣,嘣,蹦,嘣嘣嘣……嘣嘣嘣 显示:2/24 炮灰14号:我不喜欢二婚。 阿睦尔撒纳:二婚二婚像块宝,三婚四婚才是草,一婚特么啥都不知道…… 炮灰1号:(嫌弃地)原来还是个吊丝啊,神马年代,吊丝上台也不照照镜子? 炮灰3号:(摇头做寒冷状)主要是你的经历太恐怖了,发哥《英雄本色》现实版啊!我还想多活两年,我很理智的,ok? 炮灰16号:一号男嘉宾,其实我很喜欢你,氮素,我麻麻希望我找一个有稳定工作的男人,比如公务员、医生、律师什么的。 阿睦尔撒纳:其实我现在已经考上高级公务员了。省部级以上诶!还有上将军衔。喂喂,菇凉不要灭灯~~ 灭灯声:嘣。 阿斋:5号? 冰儿:(一脸淡定)我不在乎……因为他长得像我哥。 阿斋:(黑线)你能换句理由吗? 冰儿:(天然呆)他真的长得像我哥啊! 阿斋:好吧……你一直为他留着灯,说明? 冰儿:他长得像我哥,我想多看两眼。 阿睦尔撒纳:(星星眼) 阿斋:我有一个问题想问男嘉宾:你怎么会长得像5号的哥哥? 阿睦尔撒纳:(挠头)那要问我麻麻,不知道她怎么生的。对了!你哥哥的麻麻去过准噶尔或者西藏吗? 阿斋:我以jj小透明作家的敏锐,感到里面一定有一段故事! 明天给《知音》投几篇文: 《涉外婚姻,你只为寻求相似的脸》 《混血谜团,抱错孩纸的准噶尔公主》 《惊天!——我发现哥哥是私生子》 对了,男嘉宾,也说不定是你麻麻去过苏州旅游? 冰儿:主持人我要抽死你! 阿斋:慢慢慢慢慢……注意形象、注意形象! 冰儿:(一脸黑线)灭灯! 灭灯声:嘣~ 阿斋:一号男嘉宾对不住。 阿睦尔撒纳:(故作淡定地笑笑)没关系。欢迎到新疆来玩。(向5号抛了个媚眼)我赶脚你粑粑会喜欢我哦,我们下了节目再聊好不好啊!(挥手告别) 音乐: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 阿斋:苦逼的人生不需要解释。氮素我要为一号男嘉宾解释一下:男嘉宾你觉得我肿么样啊?(媚眼~) 阿睦尔撒纳:(回头)请你用手抱着肩膀,双腿蜷缩至胸口,把自己变成一个球,华丽丽地滚回家抱老公孩纸吧…… 【后台】 阿睦尔撒纳:这次牵手没有成功我不觉得意外,是我自己表现得不够好,加上那个二货主持人。主要问题是主持人,她有上岗证吗? 记者:那你选中5号了吗? 阿睦尔撒纳:我可以说我就是为了她来的吗? 记者:真的?那太可惜了! 阿睦尔撒纳:哼哼,没事,再去做做老丈人的工作。 ===================================================== 阿斋:下一位来的是谁捏?让我们拭目以待。欢迎二号男嘉宾。灯光、music! 英祥:(微笑着走上来)大家好,我叫英祥。 (尖叫声、口哨声、喊“帅哥”声) 英祥:谢谢,谢谢!(四下鞠躬) 【后台】阿睦尔撒纳:难道我不是帅哥?! ——————割—————— 英祥:黑色的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妹纸。 阿斋:(四顾)哇呕!居然木有灭灯!大家都稀饭文艺男青年咩?恭喜你进入20俱乐部! 英祥:谢谢,谢谢! 阿斋:请看vcr。 第一条短片 【基本资料】:我出身于贵族家庭,粑粑麻麻都很爱我,所以我从小就是个幸福滴孩纸哦!我还很年轻,虽然目前失业中,氮素那是因为伦家还在上学好不好?汉语言文学专业,兼修第二、第三外语,体育也还不错啦。这个专业虽然不是很吃香,但是做行政文秘工作还是很吃香滴啦!其实工作各位菇凉不用担心,作为一个官二代,(阿斋插话:怎么又是官二代,今天官二代专场啊?欺负我等吊丝!摔!)我的未来是一条康庄大道,内蒙古某旗未来的一把手书记就素我啦。呃,不要扔西红柿——其实在三百多年前这很正常哦! 阿斋:瓦特?乃是穿越的吗? 英祥:(深沉地挥挥手) 灭灯声:嘣嘣嘣 音乐:我的未来不是梦…… 阿斋:9号。 炮灰9号:伦家不喜欢小正太。 阿斋:(白眼)是你太老了好不好? 英祥:(黑线,努力地扬起一抹笑)我过了年就十八了! 阿斋:5号也留着灯耶。请问你喜欢正太吗? 冰儿:(有点不好意思的)我自己也是个萝莉哦!不过我觉得我是叔控啦,只是现在想先看一看情况再说。 阿斋:(立刻兴奋起来)真的?真的!我也是叔控啊!最喜欢道明叔、云龙叔,小时候还喜欢秋官和姜大卫哦——8过人家好像至少可以当大伯了。5号我发觉我和你很有共同之处欸,比如都是叔控,比如都有点小脾气,比如都喜欢虐,当然你被虐是我造成的啦,我虐人是自己喜欢意淫的啦,不知你相不相信斯德哥尔摩效应?……呃,跑题了,5号继续。 冰儿:(鄙视地看了阿斋一眼)你才喜欢被虐,你全家都喜欢被虐!——二号么,他长得不像我哥哥。 英祥:(继续黑线……)不像你哥哥也是错吗? 冰儿:…… 阿斋:废话啦,就是人家没有对你一见钟情好不好!说得委婉点都听不懂,根本没有当官的素质好不好!作为大叔控,小正太一般都是幼稚的代名词有木有!第二段vcr。 第二条短片 【我的情感经历】:hi!(英祥一脸小纯洁样)从小粑粑麻麻管得紧,我还没有早恋过哦!8过现在据说男女比例已经达到了120:100,就是说全国会出现3000万光棍,所以我来到了非诚勿扰,希望找到我深爱的另一半。请允许我吟一首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让淑女来得更猛烈些吧! 灭灯声:蹦……蹦……蹦……蹦蹦 显示:16/24 阿斋:成绩不错哦!但是我必须说,其实现在剩女比剩男更多,泪啊,你看台上这么多漂亮的女嘉宾都剩了,恨嫁啊。女同胞们,在大学期间一定要赶紧找对象啊,那时候男吊丝们不嫌弃你们! 第232章 女嘉宾们均一脸黑线:我们强烈要求换主持人! 阿斋:好吧,我收回刚才的话。导播,这段播的时候掐掉!记住要掐掉哦!唉唉,虽说真理往往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氮素少数人说了多数人不信。来看他的下一段短片。 第三条短片 【心目中的女生】:我心中的女神是那种白白净净的,长发飘飘的,喜欢穿素色的衣服,笑起来很恬静的,最好有点小龙女那样冷冷的感觉。她可以有点小脾气,但她应该很善良,比如去寺庙里烧香,她应该也喜欢读诗,可以和我一起背《诗经》中的爱情名句。她可以不会做家务,但是要会一样乐器,我觉得会乐器的女生一般气质都比较好,也比较文艺。其他的,就看缘分咯! 灭灯声:嘣嘣嘣……嘣嘣嘣(此处省略号表示省略,不表示声音的断断续续——阿斋暗道:我的语文可是语文老师教的!我骄傲,我自豪。) 显示:1/24 冰儿:(左顾右盼)怎么又是剩我一个啊? 众人:(异口同声)他的条件就是为你量身定制的好不好!哪有我们什么事啊? 英祥:(含情脉脉)其实我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你了,我从北京追到承德,又从承德追到木兰围场,没想到你竟然上“非诚勿扰”了,那我也一定要追到这里,希望你看到我一片真心。 阿斋:我插播几句……其实第一眼看到的很多都是不靠谱的。比如5号吧,人家阿睦尔撒纳就暗示了喜欢的是人家粑粑的地位,人家粑粑喜欢的也是阿睦尔撒纳这样的交际人才。这才是明智的、门当户对的。而英祥童鞋,你的初恋其实是你在想象啊好不好!你以为5号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莲花啊!(读者们:乃剧透啊!) 阿斋:谁说的。剧情在我心中,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揭示。我们继续,5号,真的是文艺女青年吗? 冰儿:好吧,我承认我其实是2b女青年,脾气发作的时候是丝毫木有气质可言。不过我真的会乐器。 阿斋:这就是缘分了呀!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来祝贺…… (话音未落:嘣) 阿斋:(不相信地仔细看了看灯和大屏幕,又揉揉眼睛看了看)5号你也灭灯了?!为神马?为神马?!乃不知道二号男嘉宾会很受伤的? 音乐:很受伤,很受伤,很受伤…… 冰儿:因为他长得不像我哥…… 英祥:你们不要拦我,不要拦我……真的不要拦我,我只是想去韩国整下容。 阿斋:没想到这么优秀的一位正太也没有活到最后—— 英祥:我不是正太!我马上就可以看r级电影了好不好! 阿斋:(假装没有听到)好了,我们感谢2号男嘉宾的参与,让5号女嘉宾继续剩着吧。哦嚯嚯嚯嚯~~~ 灯光、music…… 阿斋:青春就像麻将,要么放炮,要么自摸。多少宅男腐女,几多机关算尽,只为享受推倒那一刻。而生活则是一张茶几,放着的不是杯具就是洗具,我们努力前行,结果无一例外不过是灌一肚子凉水。谢谢观看今天的非诚勿扰。 如果您要报名,请登录晋江原创网,。咳咳,这么复杂是因为登录上去不看美女作家阿斋的著名长篇清史小说《枉生录》就太特么对不起晋江原创了。如果你要了解女嘉宾或者男嘉宾的资料,请在小说下留言咨询作者——美女作家阿斋菇凉。虽然她不喜欢剧透,氮素她很喜欢八卦。 众人:切~ 助理:收工了啊~ 阿斋:(大急)等一下等一下,广告词还有两句。咳咳。著名长篇清史小说《枉生录》虽然从未上榜,尚未勾搭小编,氮素,它绝对值得您一看~喜欢的读者们别忘了戳一戳“收藏”哦!您的评论是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哦!……(被助理强行拖走,留下一地的口水星子) 【后台】 记者:5号,冰儿菇凉,这次的非诚勿扰你占有了绝对的人气,据说主要还是因为你长得像你妈。元芳你怎么看? 冰儿:(咬牙切齿地)像妈有屁用!我妈早死了。8过,冤有头,债有主,如今我可知道我三天两头挨揍、被虐是谁造成的了!哼哼,阿斋你等着,晚上做梦我也不会放过乃!放过乃……放过……放……(此乃回声,搭配《新红》的鬼叫版配乐) 记者:(面向摄像机)我怎么觉得脊梁骨哇凉哇凉的?阿斋菇凉,你挺住。建议今晚不要睡了,多码几个字是正经,免得被冰儿菇凉梦里追杀。 片尾曲。jj台广告。 ☆、断情丝不受其乱 “你们觉得怎么更好?”乾隆问。 席地而坐的傅恒和弘昼面面相觑,觉得这问话实在难以回答。好久,弘昼道:“我觉得,要是五格格喜欢英祥,还是英祥更好。” 傅恒沉吟不语,乾隆特意问他:“你觉着呢?” 傅恒陪笑道:“各有利弊。奴才看来,就是公主现在也难以决断。儿女婚嫁,本就是父母之命。皇上,两人中,英祥年纪轻阅历浅,才干只是一般。而阿睦尔撒纳是个英雄,也是皇上得用之人,公主嫁他,皇上便是如虎添翼,平定准部指日可待。但阿睦尔撒纳人在西陲,身系准部命脉,加之其人性情过于圆熟,考虑问题过于周详,行事也有些捉摸不透……”他顿了顿,终于道:“将来平定准部之后,又当如何,不得而知。皇上公主都将如履薄冰。” “是啊。说在朕心坎里。”乾隆起身在帐间踱步,傅恒和弘昼也忙准备着起身,乾隆抬手示意他们照样坐下,自己叹了口气说,“若说朕从父亲角度想,自然是英祥好。年轻英俊,气质温雅,文才武功也不错,科尔沁离京城又近,尽可以召他们回京,朕与冰儿也不至于几十年见不得面。” 弘昼连连点头,乾隆却是话锋一转:“但,非阿睦尔撒纳这样的枭雄无以匹配冰儿,非冰儿这样的女子压服不住阿睦尔撒纳!冰儿远嫁厄鲁特,自然要掌管他们扎萨克中的事务,便是朕终身牵制阿睦尔撒纳的一件法宝,若有了孩子,送京里抚育,更绝阿睦尔撒纳叛朕之心。若干年后,准噶尔四部都与我联姻,生下的孩子如现在的科尔沁和喀尔喀一样,都是皇室格格的后代,准噶尔也即如今日的科尔沁、喀尔喀一样,俯首帖耳,唯皇命是从,多好!古人和亲,朕也想,那些真拿自己女儿远嫁他乡的帝王,那些和亲公主命运堪忧,做父亲的心中何忍?却不得不为!” 乾隆说得慷慨,语毕见弘昼皱着眉头,心中突然一怔忡,便有些微微的酸楚泛上来。这是拿冰儿的终身、乃至性命,打一个赌,赌自己能驾驭得了阿睦尔撒纳、平准部之乱。 傅恒倒与乾隆是一个想法,点头称是。弘昼搔首跷腿、攒眉咂嘴半晌,手一摊道:“我反正只提建议,还是皇上决断。我们这儿想得挺美,五丫头那儿怎么样也没人知道,她这性子,要是来个寻死觅活的不愿意,传出去才叫个真难看呢。” 傅恒却是诡异地一笑:“未必。” 乾隆和弘昼都要紧问:“为什么?” 傅恒犹豫了一下道:“有一个人,长得极像阿睦尔撒纳,皇上与和亲王都知道,不过都没有见过的。” 第233章 “谁呢?” “慕容业。” 乾隆一下子愣住了,他没有见过慕容业,对慕容业也没有好感,但他知道,冰儿心中慕容业的影子是永远也抹不去的。而阿睦尔撒纳,虽则几次见面,他那热烈的眼神似乎都在昭示着他对公主十分动心,但此人心机深沉,这样的热烈神采倒不知有几分真切。虽说自己年届不惑、阅人无数,可如若看不准阿睦尔撒纳,就是为女儿贾祸。乾隆心里突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挥挥手道:“知道了。朕答应让冰儿亲自选婿的,还是先随便她吧,无论选中谁,另一个都指配一个郡主或县主,也算是满蒙联姻的意思到了。” 弘昼道:“京里倒有件喜事。” “什么喜事?” 弘昼道:“臣昨日接到宗人府快马驿递的折子,恭喜皇上又添嫡子——皇后主子产了一个麟儿,母子平安!说孩子长得贵气,且是聪明样子。”他笑吟吟望向自己的哥哥,但哥哥脸上不过是淡淡的笑意:“好。比照以前的旧例,为皇十二子洗三。皇后亦按旧例加恩赏,准后家女眷进来探视伺候。” 这个“嫡子”的待遇可太寻常了!弘昼想着以前七阿哥的例子,正准备发问,乾隆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又道:“七阿哥那时,因着是孝贤皇后好容易才有的孩子,朕有些喜欢得过了,有些赏赐有点过头。这次,还是按前头十一阿哥的例办吧。如今西边要打仗,虽用不到内帑,朕这里太过靡费也叫人看着不好。十二阿哥的名字,叫礼部拟来便是。” 弘昼见他果然还是有些打压皇后那拉氏,瞥了傅恒一眼,傅恒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没有入耳的样子,弘昼何等智慧的人,揭过这层不再多说,便奏报万寿节的事宜,乾隆细细听了,又看了内务府的折片,点头道:“这回万寿节在承德行宫过,不只是为朕过寿,更是怀柔。阿睦尔撒纳进献了不少礼物贡品,朕寻思着也要有施恩的意思给他。你们也想想去,什么东西雅致不显得俗气,为朕办了吧。” 最好的恩典莫过于下嫁公主。不过弘昼可不敢拿这玩笑,恭恭敬敬躬身道:“臣弟知道了。” ****************************************************************** 乾隆在热河行宫过了万寿节,皇家气派,奢靡有余,热闹繁华更不用说,直把阿睦尔撒纳看得目迷神醉,方知天子富有四海,万方玉食。他拿出大量黄金,贿赂了乾隆身边的人,除打听乾隆的喜好以便逢迎之外,又意外得知冰儿的生辰便在乾隆万寿后不久,少不得挖空心思,想方设法讨皇帝和公主的欢心。 除了行宫,阿睦尔撒纳如广撒渔网一般,对在承德的各位王公大臣都极尽笼络之能,一时间大家无不称赞这位厄鲁特来的亲王行事豪爽,善解人意,说出的话又有道理又动听。和敬公主的夫婿色布腾巴勒珠尔,更是几乎日日都在他的行馆盘桓,把酒言欢,畅谈蒙古从东到西一线的大势,几乎是兄弟相称。 过两日八月十五,又是大宴,宴毕阿睦尔撒纳与哥哥班珠尔谢恩离开,到宫门时,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跑过来,打了个千儿,堆着满脸笑对阿睦尔撒纳说:“阿亲王留步!我们主子有事想见见阿亲王。” 阿睦尔撒纳见着眼生,问道:“你们主子是谁?” 小太监不答话,只是笑着说:“这会子反正没有下钥,阿亲王到园子里稍坐一会儿,我们主子马上就到。不过……”他看看阿睦尔撒纳身边的几个护卫,没有往下说,楚库尔便是一声暴喝:“你要怎么样?” 阿睦尔撒纳笑道:“公公不要见怪,我身边的人没有规矩。”转头对楚库尔轻声呵斥:“没规矩!这里是博格达汗的行宫!瞎嚷嚷什么!” 楚库尔一脸委屈,班珠尔却明白,楚库尔一向忠心耿耿,这么些年来阿睦尔撒纳东躲西藏,过的是风声鹤唳、疑心重重的日子,他也少不得随时为主人担心。班珠尔用眼光安抚了一下楚库尔。 一会儿遥遥地看见几点灯火迤逦而来,远远地传来太监拍巴掌的声音,小太监也用手指在掌心一拍,脆脆的掌声不高,却传得很远。阿睦尔撒纳向哥哥道:“既然只叫我,我去一下。” 到了园子,阿睦尔撒纳不由笑了,那头的人儿却冷冰冰板着脸:“你是什么意思?” 阿睦尔撒纳含笑道:“什么是什么意思?” 那人目光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阿睦尔撒纳:“阿亲王,您的礼送得太重了,我当不起,我叫人抬来了,一会儿送你的行馆去。” “公主这话倒是叫我当不起了。” 阿睦尔撒纳看看冰儿身后,是一个铜皮包镶的皮箱,他知道,里面是他苦心搜集的珍玩、首饰,价值连城。暗黄的铜皮在满月的清辉中竟有金子般流溢的光华,而冰儿穿着应景儿的月白吉服,清素宜人,越发显得眉目如画,一张不施脂粉的脸天然白净红润,在月光下显得如美玉般光华流转,阿睦尔撒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瞧着冰儿发呆。 冰儿有些着恼,跺脚问道:“傻看什么!东西我放在这儿了,你自己收着吧。我走了。” “公主!”阿睦尔撒纳反应过来,忙叫住她,“我送出的东西怎么好收回去?公主如果不肯赏脸收下,要么赏赐奴才们,要么就扔掉吧。” 冰儿回身道:“阿亲王真是大方!不过你恐怕不知道我,我从来不爱这些东西。” “那……” 冰儿抢着道:“你不用打听我喜欢什么,我……”她突然看到阿睦尔撒纳瞧着自己静心聆听的神色:凝重中带着些宠溺,鹰翼样的长眉直入鬓角,眼睛在明亮的月光下反显得深邃如古井,没有波光却暗蕴着无尽的黑色,像极了当年某人,她心中一痛,突兀问道:“你喜欢的是公主,还是我?” 阿睦尔撒纳不由好笑,这样的问题,没有三分情分是问不出口的,他含笑道:“这有什么区别?公主不就是你,你不就是公主么?” 冰儿却冷冷道:“阿亲王,你听得懂我的意思的!” 阿睦尔撒纳看着冰儿的神色,虽是冷冷的,目光里却带着殷切,一种狂热的殷切,他知道她有些动心了,他心里忽然有些酸酸的难受,瞬时沉默,好一会儿方道:“我喜欢公主,因为她是博格达汗的女儿;我喜欢你,因为你是你。” 冰儿什么都没说,凝视了阿睦尔撒纳一会儿,面无表情丢下一句:“你说的倒是实话。” 阿睦尔撒纳见她似乎要离开,忙道:“可否稍等一歇?” 冰儿只是觉得自己脸有些热,怕被阿睦尔撒纳看出端倪,微微别过头掩饰着神色,轻声道:“我又没走,你有话只管说就是了。” 阿睦尔撒纳似乎想了想,把要说的话好好在心里盘算了一番,才说:“论道理,我是配不上你。我妻子死了,家里还有两个妾,也还有几个孩子。不过,要是你不愿意,两个小妾我都可以遣走,几个孩子也送到我哥哥那里抚养。就我们两人一起,你说好不好?”他说得恳切,眼睛似不经意,却在认真注意冰儿的神色。 果然冰儿听了他的实话是愣了一愣,不知怎么往下接。只听得阿睦尔撒纳又说:“我们那里,风景其实比中原更美,无论是山还是水,都和画儿似的。博格达汗许了我打败达瓦齐,封做双亲王,其实这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我没了敌人,以后在准噶尔才可以自由自在的,你想去哪里,都不是问题,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再会拦阻着你。我和你一道骑着马,去看天山上的皑皑白雪,去草原、去大漠,也可以去各个城池,看看我们准噶尔美丽的地方。就不知道你会不会不习惯……” 第234章 这样美的愿景,不由得人不心旷神怡,冰儿许久才低头说:“我……我不在乎的,都不在乎……你的孩子、你小妾、你生长的地方……你和我,只要是一心一意的,其他什么都不重要……”说完这话,她自觉脸烫得要命,连耳朵都热烘烘上来,抬起脸来热切地望着他,却看到阿睦尔撒纳的神色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喜悦,反而是凝重中带着些惊愕。不过她也未及细细揣摩其间的原委,只觉得既表明了心迹,未免有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再说什么,转头离去。阿睦尔撒纳面色沉郁,静静地望着冰儿的背影。 亦不知过了多久,怔怔发呆的阿睦尔撒纳忽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回头却是班珠尔:“弟弟,怎么了?那东西?”班珠尔瞥了一眼娜个皮箱。 阿睦尔撒纳苦笑了一声:“还是着人抬走吧。” “公主她?” “她……”阿睦尔撒纳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山林,中秋清风拂颊而过,清冷如月色,阿睦尔撒纳竟有些消沉:“我不敢娶她了。” “为什么?”班珠尔声音不由就高了调儿,“你不是说……” “嘘!”阿睦尔撒纳一把捂住班珠尔的嘴,带着警告说:“这里是博格达汗的行宫!” 班珠尔反应过来,压低嗓门道:“博格达汗本来对你甚有好感,若是能以公主下嫁,我们背后就有偌大的靠山,达瓦齐还算什么?厄鲁特只在你我兄弟指掌之间!” “你以为博格达汗蠢到任我们摆布?我们想收束准噶尔,他不想收束?我们想要厄鲁特,他不想要?哼……他用我又疑我,你看他笑吟吟的,拿封爵、名位,甚至想拿公主来牵制我,你以为他看重我这二十九岁的男人就一定比那个叫英祥的小伙子更适合娶他女儿?我们厄鲁特只能有一个大汗,但不是博格达汗!为了厄鲁特蒙古的自由……”他顿了顿没有再说,眼睛闪出阴狠的光,班珠尔自是熟悉他的神色,但还是没有明白过来:“你只管娶公主就是了,带她到厄鲁特后,博格达汗又能怎么样?” 阿睦尔撒纳的闪亮的眸子却黯然了下来,许久方道:“她,会乱了我的心性。”沉默会儿又道:“汉人的俗话里说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班珠尔明白过来,竟是真动了心,才怕被感情牵制,才怕关心则乱!他看着弟弟,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 行围结束,英祥表现大失水准,但丢面子对他而言已是小事,自知无望迎娶冰儿,他像被抽了主心骨似的,浑浑噩噩,行尸走肉。 乾隆回热河行宫,英祥随父亲回自住的园子里,福晋老早等候在二门,见他们父子俩都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知道没啥好事,暗叹口气,摆着笑脸迎上来:“哟,都是垂头丧气的呀!是不是想京里的藤萝饼想的?——金铃儿,还不快把我从京里带来的点心匣子取来,王爷和小爷都饿了。” 英祥拜过了母亲,有气无力地说:“额娘,我身子有点不舒服,也不想用晚饭了,我先告退了。” 福晋看他这副样子,也不好说什么,点头道:“许是乏了,平时毕竟没这么辛苦过。你先回房睡会儿,晚上我挑几个好些的菜给你送到房里去。” “是。谢额娘!” 见英祥没精打采地离开,福晋要紧压低声音问萨郡王:“怎么了这是?” 萨郡王摇摇头:“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先头精神虽也不大好,可主要是那日围场和阿睦尔撒纳比射箭之后,整个人就和中了邪似的,神不守舍,天天恍恍惚惚不知道在想些啥。唉,这次围场,他可算是丢人丢大发了……”福晋边听萨郡王絮叨,边想着心事,一会儿打断萨郡王的话说:“英祥平日可没这副样子过,你没问问是怎么了?” “也要他肯和我说。” 福晋埋怨地剜了萨郡王一眼,道:“你问都不问,他好主动和你说?!真是!一点都不懂孩子的心思!我自己去问!” 天色渐渐暗了,小豆子轻手轻脚给英祥房里掌上了灯,又指挥几个小丫头端了粥和点心来,这才陪着笑脸来到英祥身边,哈腰轻声道:“爷,进晚膳吧。今儿个都是清爽的菜。”英祥不耐烦地摇了摇手,继续把下巴枕在胳膊上想心事。却听到门外小丫头打起帘子的声音:“请福晋金安!”错愕回头时,福晋正踏进内门,满眼慈爱地望着自己。 “给福晋请安!”小豆子和屋里的小丫头们忙跪了下来。英祥站起身低头道:“母亲安好!怎么……” 福晋微微回头,对身后的几个侍女轻轻抬了抬下巴,身后的人便把食盒提了上来,打开便见是琳琅的菜品,她身边的丫头小凤一一布好碗碟,垂手退了下去。大丫头金铃儿则把凳子端到合适的位置,福晋微微拎起旗袍下摆,端庄地坐下,笑道:“额娘想你想得紧,今儿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吃!” 英祥无法不应承,忙在小丫头端来的水盆里净了手,用绸手巾擦干,恭恭敬敬坐在母亲下首的位置上。福晋扫视周围,微笑着说:“也不是什么大宴,不需要你们伺候了,都出去吧,好好休息休息。金铃儿站门廊外面,警醒些,万一叫你。”见丫鬟们都退了出去,福晋执乌木镶银的筷子,搛了一块羊排放到英祥碗里:“这儿的蒙古厨子不错,上次你去科尔沁时说那儿的烤羊排味道好,可惜京里竟没一家做的正宗。尝尝这个味道怎么样?”英祥味如嚼蜡般吃了一口,口是心非地赞好,福晋也不戳破他,又夹了糯米莲藕放进英祥碗里:“我督着人做的,这些年几乎没有下过厨,只记得滋味罢了。——你尝尝,好不好吃?” “好吃。”英祥道。 等英祥大约吃饱了,福晋才若无其事地淡淡道:“说这次在围场,你有点心不在焉?” 英祥抬眼望了望母亲,却见她满脸的微笑,英祥低头道:“许是有点吧。” “为什么?” 英祥答不上来了,福晋漫不经心说:“还在记恨额娘?” 英祥忙站起身来,仓促地说:“儿子不敢!” “坐!”福晋却是极淡然的样子,“按说娶不娶公主,也不是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你阿玛额娘,也不是热心于攀龙附凤的人。不过你是个王公子弟,额娘好歹也姓爱新觉罗,总盼着你在皇上面前有些脸面。你读书习武都并不差,将来袭爵办差的能耐我也对你有信心,现今让皇上另眼瞧你,明儿也少人说你是个不学无术、只靠祖上的纨绔。”福晋停了停,见英祥仍是早先的表情,知道没有挠着痒处,又道:“说起来你也老大不小,一直没有给你弄两个人,原是想着让你好好读书,不要太早因为男女的事情分了心。不过,你到底不是小孩子了,真有喜欢的,额娘会成全你。……只是上次那个姓金的女子,其实后来我也派人打听过,希了奇了,就楞没再找到过她。等回了京,你再见着这姑娘,你自己问一问,她家住在哪里,父母是做什么的,总要……” “额娘。”英祥声音惨然,“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哦?” “我又见到她了。” “在承德还是木兰围场?” 第235章 “围场。”英祥见母亲神色间有些不满,苦笑了下说,“额娘别误会,我们不是私相会面的。她,她是……”英祥下了决心般,终于说道:“第一次围场较射,皇上便把五公主叫了去与我和阿睦尔撒纳见面。她就是公主,公主就是她。” 福晋怔在那里,半晌回过神来,摇头道:“你看花眼了吧?我不信!” 英祥苦涩地一笑:“那时日日见的,我怎么会看花眼?母亲不信,哪天进宫可以去看。” 作者有话要说: ☆、言惘然真情相换 “果然不错。”萨郡王福晋和英祥一样变得恹恹的,许久才长叹一声:“真是冤孽!” 冰儿待嫁身份,福晋要见到她并不是容易事,不过这总好打听,福晋苦笑着对萨郡王说:“说是细高身条,容长脸、大眼睛,笑里有几分像先头孝贤皇后。我细想想便是七八分像了。又说这个格格从小民间长大的,皇上又宠得厉害,规矩上未免散漫些,但大礼仪不错,人也神气泼辣,这就更像了。还说太监宫女们背后取的外号叫‘冷面公主’,”福晋不由一笑,“这会子回思起来,那眼神还真是!唉,竟有这样一个格格,皇上竟也容忍的来……” 她心底里并不是很喜欢冰儿,原觉得她言语粗疏,行止也有些轻浮,现在这想法倒是没有了,却担心这样一个公主会不会恃宠而骄,当真弄了个作威作福的‘粉侯’在家里,英祥的日子也未必好过。打定了主意,又去劝解英祥。 “人估计是她了。”福晋说,“我也没有想到。现在回思起来,她性子是烈些,若又是个金枝玉叶,只怕与你未必相处的来。” 英祥冷冷道:“谈这个做什么,反正现在与我无干。” “那个阿睦尔撒纳……” 英祥打断母亲的话:“额娘!大家都说皇上必然要把公主指给阿睦尔撒纳的。人家身份又高贵,相貌又英俊,武功又出色,现在又是最得皇上用的时候……这,这不明摆着么!我现在也没什么想头,横竖我们这种说起来是王孙公子的,婚姻上自己又做不得自己的主。随便皇上指一个谁,我好好和人家过一辈子不就完了!”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阿睦尔撒纳虽说现在是个亲王,毕竟年岁又大,又远……” “额娘!别说了!”英祥十分焦躁,捂着耳朵生了会儿闷气,有一句话憋在心里终于忍不住要找个口子宣泄出来,“再说,她这个‘冷面公主’最是无情无义的,上次和我生分我就该看出来。在围场……在围场时她看阿睦尔撒纳的眼神,我……”他说不下去了,眼眶里盈盈的,福晋也不忍心再刺激他,温柔地抚摸着儿子的发辫,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天涯何处无芳草,话是这么说,真正要排解少年时浓烈的爱意却不是那么容易。眼见着英祥吃不好睡不香,人整个瘦下来一大圈,福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隔了几日,恰逢和敬固伦公主的夫婿色布腾巴勒珠尔生辰,在承德的公主赐园里摆宴请了同在承德的一些亲朋好友,科尔沁和喀尔喀的大多数蒙古亲王郡王都是成吉思汗的后裔,姓博尔济吉特,萨楚日勒在科尔沁是色布腾巴勒珠尔的族叔,福晋又算是和敬公主的族姑,自然少不了全家赴宴。萨郡王和英祥在前厅,福晋和众女眷一起在后厅,由女主人和敬公主招待。 “他们吃他们的,我们也自己个儿找乐子。”身着大红盘金锦褂的和敬公主大大方方一笑,举起手中的小瓷盅,仰头把里面的南酒一饮而尽,“我是个不善酒的,也先干为敬了。大家拿出量来,今天酒管够!” 虽是家宴,毕竟和敬公主身份特殊,大家还不敢太放肆,按部就班饮了一杯说了些贺词。和敬公主四下望望,回头轻声问了身后嬷嬷句什么,嬷嬷出门一小会儿,便笑吟吟进来:“三公主,她来了。”小丫鬟打起帘子,一个满头珠翠的丽人低头进来,刚刚站定便是爽朗的笑声:“我该罚我该罚,姐姐的大日子也弄迟到了!不过是今儿个皇阿玛偏说有事,好半天才求见批了假。姐姐你要体谅我。” 萨郡王福晋一看,来人精致地梳着头,额际垂下钿花上的几串细细的米珠穗子,身后还是打着辫子——还是个姑娘家。她身穿宝蓝色妆缎吉服袍子,片金袍缘随着她的举手投足变化着光色,直耀人眼,倒是半天才看清脸,福晋心里没来由的紧张起来,这张脸她只见过一次,却是难以忘记的光艳美丽,也是难以忘记的桀骜不驯。 和敬公主笑道:“既然已经认罚了,那三大海的酒你就乖乖领了吧。” 冰儿夸张地张大了嘴:“姐姐这是要我的命呢!要是我撒起酒疯来,可不坏了姐姐的盛宴了?” “喝吧你!”和敬公主把自己手里的酒盅塞到冰儿的唇边,冰儿就着饮了,见和敬公主还在要大酒碗,摇手笑道:“姐姐饶了我!” “可以,讲个笑话,这里有一个人不笑的,就是两大海!” “好。”冰儿兴致勃勃的,“讲个——”话音未落,她四下乱转的目光突然落到一边怔怔的萨郡王福晋身上,霎时笑容也收了,话也说不下去了。和敬公主觉出有异:“怎么了?”冰儿忙收摄心神,勉强笑道:“没什么,一时突然把笑话给忘了。” “听听!”和敬公主笑道,“你说不罚还成不?”周围有两个亲熟些的贵妇便凑趣道:“三公主自是太狠了,到底自家娇滴滴的妹子!” “这样,我代五公主喝一杯。”萨郡王福晋倒是镇定下来,笑吟吟上前,眼波往冰儿脸上一转,“就不知道公主给不给我这个面子?” 和敬公主忙介绍道:“怕是五妹还不认识。这是科尔沁萨郡王的福晋,算来是我和额驸的婶娘;也是……”她知道冰儿在指婚事上的抵触,把“英祥的额娘”几个字吞掉了,改口道:“论起辈分上也是我们的姑姑。” 萨郡王福晋越发大方起来,稳稳蹲了个深安:“当不起‘姑姑’的称呼。给五公主请安。”冰儿忙敛衽还了半礼:“福晋是长辈,岂不折杀我了。”福晋看了看冰儿,又看了看和敬公主侍女手中满满的大酒碗,含笑道:“这酒……” 冰儿倒有些说不上话,半晌尴尬地笑道:“怎么好意思让福晋代酒。”“不要紧。”福晋接过酒碗,竟然一饮而尽,掏出手绢印了印唇边的残酒,脸上微微泛起些醺红的酒晕。和敬公主鼓掌道:“福晋好酒量!”又向冰儿道:“有人做了榜样了,下一碗你逃不掉了!” 冰儿也没了插科打诨的心思,径直捧起酒碗,也把一碗南酒喝干了。 “嗯,到底有了福晋的榜样,今儿个爽快。快,吃点菜。”和敬公主招呼道:“大家都自便!” 冰儿坐在和敬公主一席上,有点食不甘味的意思,几次偷眼看萨郡王福晋,她虽然不言不语,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却吃的很平静,不时还笑着应对前来敬酒问好的熟人。冰儿本身是孤僻的性子,除了和敬公主,也没有亲熟人,闷头吃了一会儿,和敬公主悄悄问:“怎么了?有心事的样子?” 冰儿猛然警醒,自己在这儿不能输了架子,回头对和敬公主呵呵一笑:“没事。” 第236章 宴毕,后厅的花园里搭了戏台子,和敬公主和冰儿身份最尊,坐在上首,和敬公主拿来戏折子递给冰儿,冰儿笑道:“姐姐又不是不知道,我哪懂这些门道。”和敬公主笑笑也不硬客气,自己勾了《惊梦》一出,传下去给其他贵妇们点戏。看了半出戏,冰儿觉得有些昏昏欲睡,借着如厕的机会,正好散散心。 当她洗了手出来,突然见到萨郡王福晋正在门口,吓了一跳:“福晋怎么在这儿?” “我特意在这儿等公主。”福晋谦恭地说。 冰儿知道她有话要讲,也不多说,对身边的宫女道:“你们自便吧,我有事。”两个宫女对视一眼,也不敢违抗冰儿的命令,躬身退下。冰儿礼貌地微笑道:“到园子里走走?” “是。”福晋侧身让冰儿走在前面,冰儿略让一让,也不再闹虚礼,两人在宁静的园子里走了好一会,看见临水有一座凉亭,风荷许许,熏风阵阵,正是宜人,两人目光一交流,便都明白,相偕来到亭子里坐下。看看周围确实无人,福晋稍思索了一下,起头道:“是我要先和公主道歉。” “谈不上。”冰儿摆手道,“我那时候……真叫福晋见笑。” 福晋举目看着池子里田田荷叶,间或露出或开或败的朵朵荷花,轻叹了一声:“我也是为了英祥。做娘的,总巴望着孩子上进,生怕分了他读书习武的心思,加上英祥又是个性痴执拗的……” 冰儿不太爱听这些话,勉强微笑着听完,说道:“我和他没什么。英祥是个好人,他教我背《诗》,总算让我应付了我皇阿玛,我很感激他的。其他的,您别多心。至于……皇上他有他的见解,也不是我能操得了心的。” “那自然。”福晋又叹了口气,“我也只是随便和公主聊聊,公主也是率直人,我知道。英祥这阵心里怨我,他不说,我也明白,特别这次从围场回来,他整个就变了个人。瘦的……我都不忍心看。” 冰儿心里没来由地一沉:“他怎么了?” “就是那点糊涂心思。” 冰儿沉默了,出神地看着远处随风摆动的荷花,心里竟然酸酸的,诗三百背了不少,死记硬背的,大半已经忘光了,此时突然飘忽在心中却是那天乾隆念来的“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其出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突然听见福晋幽幽的声音又传来:“我也劝他,他嘴上听了,心里不听。上次去他书房,满桌子都是他胡乱写的字儿,横七竖八只那么两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的泪都要掉下来。”福晋突然停住了口,有些紧张:“公主、公主,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我……我真是!您别……” 冰儿一把握住福晋慌乱的手,自己掏出手绢拭了拭眼角。 她在哭,无知如她,竟也懂了诗句的意思,心里泛上来的都是酸楚,她知道,他是真心的,这么多年,有几个人对自己真心?她一直把自己的心牢牢地包在壳子里,慕容业进来过,又被撕走了,伤口的痛深入骨髓,镌刻般铭在心底最软的地方。她以为自己今生再也没有爱了,放浪形骸也好,玩世不恭也好,就连乾隆也未必明白,她那伤疤,不揭起,也会在阴雨天暗暗地痛。 而阿睦尔撒纳,只不过是慕容业的一个影子,她对他几乎是全然地不了解,只因着这八分相似的相貌和神情,便被迷得神魂颠倒——而他,细想来,说话如此的宛转圆滑、滴水不漏,行事那般的挥洒恣意、曲意逢迎,他又对自己有几分真切?还不因着自己是博格达汗的女儿,是大清国的公主,是他可以拿出来胜过达瓦齐“正朔”身份的利器,是他获取清军的协助掌握厄鲁特蒙古权柄的资本罢了! 福晋被她按住手背,先是慌乱,再是怔怔的,慢慢却平静下来,心中顿生怜惜,她只有英祥一个儿子,三个女儿都是妾室生的,没有感情,冰儿以前不羁归不羁,此时却楚楚可怜。她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冰儿的手背:“眼睛!这么哭要肿的。” 冰儿用手擦去眼泪,硬是笑了笑:“没事。没事。一时心里难受,跟英祥说,‘观无相故,于未来死生相续,无所爱染愿求,则为无愿’,我们初识的时候他讲给我听,我还不懂,今日懂了。” 福晋想说什么,却无话可说,沉沉地点了点头。 *************************************************************************** 这日,英祥和福晋正在家中闲话,突然萨郡王一阵风似的急急走了进来,小丫头打门帘都来不及,他自己掀开帘子就走了进来。福晋拍胸道:“出什么大事了?急得这样?你不是说找达尔汗亲王色布腾商量你们科尔沁的事了吗?” 萨郡王狠狠地喘了几口气,才说:“有一个消息,就不知道有几分真。” “什么消息?好事坏事?”福晋问。 萨郡王看看英祥,又看看福晋,自己仿佛也难以置信似的,顿了顿方道:“说是皇上要把五公主指婚给我们英祥!” 英祥根本就不相信:“阿玛,你又是听谁胡传的吧!前一阵不是都传皇上要把公主指给阿睦尔撒纳么!会不会过了一阵子又传说要指给别的谁了?” 萨郡王训道:“你别胡说!公主指婚的大事,谁敢乱传?何况,我这是听色布腾额驸说的!” 是和敬公主的丈夫说的,那传言就有八分准了。英祥不由就面露喜色,又不敢确信,疑疑惑惑问道:“那阿睦尔撒纳……” “我也不知道。”萨郡王老实说道,一会儿又笑了,“管他!这么个公主,也只有我们儿子配得上!”福晋笑道:“可不是么,你儿子总是最好的。” “对了。”萨郡王又道,“阿睦尔撒纳刚刚封了定北副将军,礼部择了吉日,就要赴伊犁征讨达瓦齐。他说,虽然他不是元太祖的后裔,好歹天下蒙古也是一家,请了我与英祥,还有三额驸、额琳沁亲王他们聚聚,我说不如就我们也再做个东道,为阿睦尔撒纳践行。”他目视英祥,英祥却不耐烦这些应酬,摇摇头不想去。福晋道:“名士派头又来了!去见见世面总是好的,将来你阿玛年纪大了,扎萨克里的事务你能不管?若真的皇上把公主下嫁给你,将来也少不得有职务给你,你现在学着点总没坏处。” 英祥没奈何,加之听到父亲的消息心情也不错,点点头答应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出结果了,是不是挺没劲? 其实吧,理智往往就是和没劲儿结合在一起的,结合得很紧密。 小阿的戏份还没完,敬请期待。 ☆、赐封号喜牵红线 福晋忙了几天,累得腰酸,总算妥妥帖帖安排好了为阿睦尔撒纳践行的大宴。阿睦尔撒纳和哥哥班珠尔走进萨郡王行馆,不由有目迷五色之感,及至见到萨郡王和英祥,阿睦尔撒纳才笑道:“我都快迷了路了。叔父,阿睦尔撒纳给您请安了!”说完就要屈膝下拜。 萨郡王连忙扶起阿睦尔撒纳:“阿亲王这不是要折死我吗!我老老脸皮,听你叫一声叔父,这个礼可无论如何受不起!我总和我们家小犬说:阿亲王您是世间少有的英雄,他是锦绣堆里长大的纨绔,何曾了解这个!——英祥,今儿个好好和阿亲王学着!” 第237章 英祥忙打千儿向阿睦尔撒纳和班珠尔行礼,早被阿睦尔撒纳一把扶住:“我僭越叫英祥声兄弟!你我同辈,没有行这样大礼的道理!”萨郡王还要坚持,阿睦尔撒纳故意板了脸道:“叔父这若是家宴,就不要谈什么亲王郡王的,叔父若是设的公宴,怕我这会儿得回去换身公服来才行了。”大家一笑,萨郡王亲执了阿睦尔撒纳的手,坐了上席。 一会儿,三额驸、达尔汗亲王色布腾巴勒珠尔也来了,还有在承德的喀尔喀亲王额琳沁多尔济,大家一一见礼入座,倒是萨楚日勒居长,公推他坐了上座,萨郡王便倚老卖老道:“我痴长几岁,其实论上份位是坐不起这个位置。咱们天下蒙古是一家,今儿个为阿亲王践行,也是盼着他征讨伊犁旗开得胜,把跳梁小丑达瓦齐赶下汗位,消弭皇上的心腹大患,也是我们一统东蒙、西蒙基业的时候。” 阿睦尔撒纳心里冷笑,脸上却没有丝毫流露,举盏笑道:“承叔父吉言!阿睦尔撒纳定不负皇上隆恩!”说罢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萨郡王击节叫好,笑道:“阿亲王果然是真汉子!” 阿睦尔撒纳含笑道:“听说英祥兄弟马上要大喜了?” 萨郡王见阿睦尔撒纳神色里非但没有丝毫醋意,反而落落大方,心里不由敬佩他的气度,笑道:“只是人家瞎传的,皇上没有圣谕下来便做不得数。” 色布腾巴勒珠尔笑道:“也有八_九成数了。”他看看阿睦尔撒纳:“也是阿亲王以社稷为重。” 萨郡王一时没有听明白,只觉得喜气洋洋的,眼角余光瞥见儿子亦是一脸笑意,更是满心欢喜,不由就要浮一大白,酒色上脸,便是两颊酡红,口里也没遮拦起来:“阿亲王是真英雄,我等素来佩服,阿亲王此去征讨,是为国家效力,若有小王帮得上忙的,阿亲王只管开口!”阿睦尔撒纳笑笑不做声,目光如电般向萨郡王一瞥,嘴里道:“喝酒喝酒!要饮就饮个双杯!”…… 萨郡王这日心里欢喜,着实多喝了两杯,就连英祥也有些微醺。色布腾巴勒珠尔和额琳沁多尔济先后告辞,英祥送了出去,阿睦尔撒纳酒量却甚是来得,紫赯面色冷峻如常,见周围无外人,阿睦尔撒纳到萨郡王身边,轻声道:“叔父,侄儿这番到承德,匆忙间也没备下什么土仪给叔父,这里些微意思,算是侄儿的一点点心意,请叔父务必笑纳。” 萨郡王醉眼一看,阿睦尔撒纳的侍从楚库尔拎着一只黄铜包边的小皮箱,沉甸甸的不知道是什么,也没多想,口里道:“你我还这般客气做什么!阿亲王有赐,小王也不敢推辞,等阿亲王征讨成功,加赠双亲王的时候,小王再来拜谢阿亲王!”阿睦尔撒纳唇角扯起一笑,道:“叔父何必客气。天下蒙古是一家,我虽然不姓博尔济吉特,但也是蒙古人的汉子,若尽是见外,将来小侄有需要倚重叔父的地方又怎么开得去口?” 萨郡王拍着胸脯道:“天下蒙古是一家!说得好!阿亲王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萨楚日勒虽然年老无用,好歹科尔沁里说句话,大家还能听听。将来,咱们一道的基业,也是一道的荣耀不是?” 阿睦尔撒纳爽朗一笑,彬彬有礼告辞。 萨郡王回到房间,吩咐侍女打开皮箱,福晋好奇,伸头过来一看,惊呼一声:“阿睦尔撒纳是什么意思!” 萨郡王被她一叫,吓得酒都醒了一半,赶紧上前看,只见一箱子俱是奇珍异宝,黄金美玉宝石的光色闪烁直耀人眼。福晋拿起一件,便是上等的和田玉雕的佛像,五六寸高,玉色洁白,细腻温润宛若羊脂,便这一件,恐怕就值得三四千银子。福晋沉了脸道:“虽说我们为他践行,也未见得他该送这么厚的礼。阿睦尔撒纳本是逃亡来我朝求援的,就带了那么点人,狼狈而来,怎么会有这么多值钱东西送你?” 萨郡王却不太在乎,加之太喜爱这些东西,笑道:“你倒唬了我一跳!他们那儿本就是产这些好玉宝石的,带点来也不占堆头,我们瞧着值钱,说不定在他们也就是青田玉般稀松平常的。阿睦尔撒纳会做人得很。你不要瞎猜忌了,他如今自己已经是亲王,又得皇上宠信,他又能指望着我什么?升官发财?嗤!……你懂什么!” 福晋虽说不过萨郡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谆谆地说了些道理,萨郡王也听不进去,不过他素来对这位福晋又敬又怕,也不反驳,耐着性子听完了笑笑,岔开道:“皇上把公主指婚给英祥恐怕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本来说还要指一个宗室格格给阿睦尔撒纳的,他说业未立,不成家,硬是推掉了,想来对公主还有些不舍,不过公主青葱年华可等不得他,呵呵,也只有我们英祥配得过。” 一会儿英祥进来回话,萨郡王正是兴高采烈的时候,拍拍儿子的肩头,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阿睦尔撒纳是英雄人物,你确实多有不逮,好在你年纪还轻,又要娶公主回家,将来历练的机会还多得是,若有机会再见阿睦尔撒纳,也得多向他学着点。” *********************************************************************** 乾隆拿着阿睦尔撒纳的折子,皱眉细细看着,半晌递给傅恒:“你瞧瞧。”傅恒躬身接过,看了许久道:“有他的道理,看起来没什么其他意思在里面。” “虽说钦天监看好了日子,到底不如他懂得天山那里的情形。”乾隆站起身背手思考了一会儿,又问班第:“西边的事一直是你在管,你觉得呢?” 班第虽也是蒙古人,对阿睦尔撒纳却颇有戒心,沉吟一会儿方道:“秋季里发兵,确实仓促,天山那里,奴才也听说过,一天里有四季,寒暑无度,阿睦尔撒纳说的有道理,到了冬季里,运粮饷的事情便是绝大的难题,兆惠在乾隆十三年做过督运粮草的事,他应该有数。” 乾隆便目视兆惠。兆惠也是个稳重人,想了想方道:“天山那里奴才虽不熟悉,但那时打四川往金川运粮,一石粮草要用几十石的钱才送得上去。天山……更远了,”他抬头空望着外面,顿了会儿才又道:“奴才回思皇舆图上的情形,只怕比金川还难!” 乾隆点头不语,班第说:“若说阿睦尔撒纳的意思,春季出兵,的确不错。” 乾隆道:“嗯,就照他说的办。粮饷困难,总叫喀尔喀蒙古各部多想办法,以寇养兵,他们素来有的是法子。再者,朕为他们肃清漠北的后患,他们也不该坐享其成才是。(1)额林沁亲王手下兵多将悍,马匹粮草亦是备足的,此时叫他们多辛苦,来日里朕也自当有恩典。朕算着,这次征讨,不消七八百万银子就能打下来。” 七八百万,几乎是国库大半年的进项,然而和前面康熙、雍正两位皇帝用兵西北花的钱比起来,大概只算是小钱了。而之前的皇帝,都是因为打西北消耗过多,怕弄得国库空虚,才不敢放手一战,虽然战略路线早已定夺,但持续多年难以定功。乾隆朝时,国库充盈得很,几乎没有哪年国库里不超过五千万两的,但为了防止消耗过大,乾隆还是想了这么个法子。 班第显见的不同意,但他自己也是蒙古人,思忖了半天却道:“皇上,到春季还有小半年的时间,奴才看到舒赫德的折子写的倒是有些道理:是不是把阿睦尔撒纳和他的部属带来的妾室、子女都送到喀尔喀去看管起来?” 第238章 乾隆急速一瞥班第,又看看傅恒和兆惠,断喝道:“这就是胡说了!夫妻人伦,本是天道,硬是拆散人家夫妻父子,只为留做人质,岂不是显得朕不放心阿睦尔撒纳?朕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若要节制阿睦尔撒纳,自有你在西陲当这个正将军,又有额琳沁多尔济在喀尔喀断后,阿睦尔撒纳料也没这个胆子负恩反叛。” 他越说怒气越重:“这个舒赫德!自大轻狂,妄言国事!朕正是大用阿睦尔撒纳的时候,他这个折子一上,不是叫阿睦尔撒纳寒心?!明儿听政,要叫刑部拟个处分舒赫德的章程出来,总得抄家、革职拿问,决不能轻纵了(2)!”他目光一闪,看着低头不语的班第,知道他心里并不服气,也不揭穿他的心思,只淡淡道:“要准噶尔,朕必须信他。” “是。”班第伏地叩首,“奴才但为皇上打好这一仗!” 乾隆暗叹了一口,虚扶班第:“你辛苦!准噶尔是绝大外患,朕文治武功若要两全,少不得平准功业。阿睦尔撒纳……连公主都不愿娶,其心可畏!” 这里的关节连傅恒都不知道,三个大臣都是错愕地抬眼望着乾隆,却见他的目光在晚上的荧荧烛火下看不分明,只一闪一闪地反射着跳动的烛光。 三位大臣跪安,乾隆捏了捏鼻梁的睛明穴,觉得头有些疼,便唤人来给他按摩放松一下,小太监小心翼翼为乾隆揉按着头顶穴道,好一阵乾隆摆了摆手,小太监哈腰退下。乾隆觉得心里似乎清明了些,想了想道:“吩咐五公主过来。” 冰儿到时,乾隆正在写字,她请过安后伸头一看,满纸只是“安”、“宁”、“庄”、“襄”这些字眼。“咦,这是什么?”冰儿问道。 乾隆柔和地对冰儿笑笑:“赏你的。” 冰儿疑惑地问:“皇阿玛是要赏字给我么?” “傻丫头。”乾隆揉揉冰儿的头发,“指婚了,自然要给封号你。还没让礼部拟定,朕自己想了这些字眼,你喜欢哪个?” 冰儿也不懂这些字眼的意思,只知道都是好的,因笑道:“我又不明白,皇阿玛瞧着好就是。” “都是好的。”乾隆语调较往常温和许多,满脸是温暖的笑意,“前面的字眼随你的姐姐们,都用‘和’字,后面一个字你来挑。”他眨眨眼睛,语气里竟带了些调皮:“丈夫由你自己挑,封号也由你自己挑。” 冰儿不觉脸到脖子都红了,身子一扭道:“我只是觉得英祥多三分真心,其实他和阿睦尔撒纳,我也无所谓的。” 乾隆收了笑,只一瞬间,又淡淡笑道:“阿睦尔撒纳又何尝没有真心,人家岁数大些,没那么脸皮厚罢了。”冰儿不知他何意,抬头觑了觑乾隆神色,有些犹疑地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也想安稳些。”“朕晓得。”乾隆顿了顿,又道:“你选得好的。” 原本已经属意阿睦尔撒纳,只要冰儿不强烈反对,便将指婚。连后步都想好了,也和军机大臣们商量过了:完后即在京赐宅,阿睦尔撒纳所有家人全部移至京师厚养。等阿睦尔撒纳及定北将军取胜,可以把原准噶尔绰罗斯汗的地盘全数封赠于阿睦尔撒纳,加亲王双俸,极尽荣耀。但从此需在伊犁、阿尔泰山、乌里雅苏台等关塞要地均设办事大臣和驻防将军,内里便可插八旗营旗;与科尔沁、喀尔喀一样,编佐设旗,甚至将来可以以阿睦尔撒纳为盟主,但实权将掌握在中央的手中;并与厄鲁特蒙古诸部通婚,厄鲁特各氏的后代,都将有爱新觉罗家的血统——这样一来,比照科尔沁和喀尔喀各部,蒙古诸部虽有爵位,却奉清帝为大汗,权柄能牢牢掌控在中央的手中。 没想到算盘打得好,阿睦尔撒纳却变了卦,推说自己妻子死于乱军,不到二十七个月不宜再娶;又说自己志在边陲,未能立业不宜成家……总之是推脱了又推脱。 乾隆当时虽含着笑,心里不免生疑。但既然这样推辞的话出来,硬把公主塞给人家未免自己太没有面子,且也担心阿睦尔撒纳用心深险,万一做出叛逆行径,抛妻别子,冰儿的一生就被他毁了。虽则内心有疑,但是定北将军一行名单都定了,行军路线也设定好了,亦不能因着阿睦尔撒纳辞娶公主而翻然变脸,乾隆密旨令将军班第小心阿睦尔撒纳,又命喀尔喀的额林沁亲王和自己的女婿、科尔沁的达尔汗亲王色布腾巴勒珠尔共同随军监军。尤其是色布腾巴勒珠尔,因着皇帝的爱婿身份,既可节制班第,又可向阿睦尔撒纳示恩,只要清楚地通晓皇帝的意思,不需鞍马劳顿地隳突征战,便是首功。正是乾隆送了一份平准的大功劳给他,也算皇帝对女儿的私意儿了。 乾隆还蹙着眉头回想,突闻耳边一声:“皇阿玛,您是不是怪我?”原来是冰儿怯生生在问。 乾隆抬眼望望她,似笑不笑说:“怪你什么?” “我……选了英祥。准噶尔那里,就帮不上阿玛什么了。” 乾隆轻轻摇摇头,温存地一笑:“傻孩子,说什么傻话!” 冰儿跪了下来,把脸靠在乾隆膝上,轻轻摇动着,却不说话。乾隆觉得暖融融的柔情在怀中萦绕,伸手轻抚冰儿的头发,柔声道:“朕只要你快快活活的。” “阿玛……” 乾隆怜惜地望着她光洁的额头,还有睫毛在眼睑上铺开的扇子似的投影,眼角一滴清泪摇摇欲坠,他抬手擦去:“阿玛知道你也不稀罕荣华富贵,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个了。” 他的手湿了。冰儿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滚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1)在平准过程中,乾隆犯的很大一个错误就是这条“以寇养兵”的政策,解释起来就是默许官兵和喀尔喀各部的军力自己想办法劫掠,抢到的就是自己的。这样可以省下自己一方需付的粮草、军饷等。看起来很小聪明,但后来出现的严重问题就是因此而起。 (2)悲催的舒赫德,因为不同意乾隆过于信任阿睦尔撒纳,被抄家革职,儿子还被发到黑龙江披甲,一家子好惨。当然,这个是乾隆做的个姿态,后来还是放回来了,而且宠信不衰。对于乾隆这样的主子,心态一定要好,要有正能量,要甘当棋子和炮灰,吃亏才有后福。 ☆、正婚仪荣华出降 冰儿最终选择的是“宁”这个字眼,也不过胡乱指了指,礼部遣使节颁下公主册宝,冰儿便有了正式的封号“固伦和宁公主”。 再几日,内务府、钦天监奏请公主婚事,乾隆发下圣旨,萨郡王与英祥具礼服乾清门阶下接旨。然后就是郡王府忙着备初定、迎娶的酒、马、骆驼等礼;又是布置王府,安排内外侍奉的人;又是迎接一拨一拨的贺客。这泼天的富贵,大家又是艳羡又是嫉妒,都道冰图郡王攀上了皇家,以后可不是烈火烹油,鲜花簇锦,说不尽多少世间荣华合该他们享用! 公主下降的礼仪,钦天监选在二月初八的黄道吉日。宫里自然也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繁忙,皇后少不得也要操心费力,这日,正与韩嬷嬷看内务府送来的折片,上面乾隆只是简简单单批上个:“该部知道。”而具体的落实核查,虽是内务府的事,主持后宫的皇后也少不得费些心思。 第239章 韩嬷嬷见皇后面无表情,找着有趣话题道:“十二爷现在会坐了!一般都说‘七坐八爬’么,我们十二爷果然是天赋异禀,连奶妈子都得意得要命,昨儿还在我面前说,笑得早,便是聪明;坐得早,便是壮实。我们十二爷都占全了,将来少不得是——”她见皇后瞥来的神色有些严峻,忙闭口不言。 皇后带些埋怨地:“跟你说了不止一次!奶妈子不知道皇上忌讳什么,你也不知道么?我们这里,你以为多太平?!”气呼呼又看手中的折片,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半晌把折片扔到案几上道:“我只要他平平安安的!” 韩嬷嬷敛息道:“是。奴才知道错了。”小心翼翼看着案几上的折片,赔笑道:“这次五公主出降,礼数一定从厚吧?” 皇后重新拿起折片,道:“也就是比照和敬公主的例。虽然是下嫁蒙古,一样在京里赐宅,拿出嫁外藩的年例。” 韩嬷嬷道:“那也是皇上的一片私意儿了。不过三公主的夫婿好歹是个亲王,这位的,就是将来袭了爵也不过郡王。”皇后冷笑了声:“这点子东西,我们这位五公主是不在乎的,但是人品性情,却是谁也不知道的——不像当年色布腾,在宫里养育了这么多年,就和皇上半个儿子似的,大家心里都是明镜儿似的。”顿了一会儿又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只是作父母的,总一辈子操不完的心罢了。” 韩嬷嬷自然知道,她操的不是冰儿的心,只是见主子对这个话题如此敏感又如此谨小慎微,心里也不由哀叹。 两人正说着,外面报来,说冰儿前来请安。皇后冷笑道:“叫她望门磕头就是了,我这里正忙着她大婚的事。”韩嬷嬷道:“万一她有什么事呢?” 皇后想想也觉得这会儿打发她不太合适,嘴里仍道:“她有事,不找皇上去撒娇?她有心里话,不和令妃去说?找到我这儿,倒稀了奇了。请她进来吧。” 冰儿进门,按规矩请安毕,皇后淡淡道:“我这里还在看你的嫁妆单子,内务府行事,有时只叫个马虎大意!你若想看看,就在这里。其他没什么事,你先回去歇着吧,把身子养好,早点为额驸家添子孙。” 冰儿脸皮再厚,这会儿也忍不住脸红了,不过不习惯和皇后撒娇,只好期期艾艾道:“我只是想问,是不是到了公主府后,一般就不出来了?” 皇后不由一笑,着意看看冰儿,才道:“为人妇,自然有为人妇的规矩在。你出嫁到人家,就是做了主妇,少不得一家子事要你操心,才叫个‘齐家’。若是天天还想着外面去浑闹,不是叫人看你的笑话和皇上的笑话?不过宫中礼庆大事,你在京的公主少不得要参加。平日里,与谁亲善的,互相走动也是应该。就是皇上这儿,日常请安问候,虽不拘时,通报了也可以进宫来。”她见冰儿脸红尴尬的样子,更想戏谑她几句,又道:“皇上和冰图郡王,最盼的也就是你早点生个小王爷出来,皇上爱这外孙,自然也要好好栽培的。” 冰儿遇到令妃还好撒个娇叫别说了,今儿到皇后这儿,又不好为这话题翻脸,只好别扭地听完了。正打算告退,皇后又打量了下冰儿道:“格格这两年身量好像还在长,这身袍子是去年做的?似乎又短了些?这次嫁妆里的几件新衣裳,都是给你量体重做的吧?你宫里几个妈子素来给你惯得懒绝,要不说明白,只怕你就这么穿得吊儿郎当的去了。” 冰儿素来不在这些事上在意,低头看看自己的烟粉色旗袍确实略短了一截,露出一点脚面来。她在这等事上素来糊涂,也不记得衣裳是什么时候做的了,基本拿什么穿什么。正给皇后说教着,外面太监在帘子外奏报,说乾隆一会儿要来,皇后道:“正好。格格也别走,有事也好问皇上。” 如坐针毡等了一会儿,乾隆驾临,大家在宫门口请安迎候,乾隆扶起皇后,又抬了抬下巴示意冰儿及几位随住在钟粹宫的低等嫔妃起身,踏进皇后宫里,韩嬷嬷等赶紧为椅子铺上乾隆素来用的明黄坐褥,乾隆坐下道:“这几日又是五公主的下嫁仪,又是五阿哥的纳彩仪。生受你了。” 皇后笑道:“这本是臣妾分内的事。”便奏报公主下降的几处礼仪细处,又拿冰儿的嫁妆单子给乾隆过目:“衣服首饰都有了,当天的吉服和回门的朝服都备好了。大件铺设的也在做,是直接送公主府去?还有几件器物,不知道僭越不僭越?……” 乾隆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冰儿,她的脸上颇有娇羞之色,耳根子都是红的,睫毛垂下遮着眼睛,眸子却很有光彩,仿佛突破了睫毛的层层封锁,流溢了出来。这神态,让乾隆心里略感放心——她走出了那片阴霾。突然觉得耳边静了,乾隆才发现皇后已经说完了,“啊”了一声,捡着自己注意到的说:“没有什么僭越不僭越的。公主是朕与孝贤皇后的亲女,比皇子福晋略从优也是应该的。其他的,你觉得怎么办就怎么办,和敬的例放在哪里,左不到哪里去的。” 皇后称是,瞥见乾隆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又有点不快,笑道:“听奶妈子说,小十二这两天有点存了食,太医又叫饿着,我寻思着孩子还小,虽说不该过饱,饿着了也怕伤了身子。皇上您说……” 乾隆对新得的这个小阿哥一点感觉都没有,又“啊”了一声方道:“那叫再换个太医看看吧。” 皇后的嘴角不由微微抽搐了一下,韩嬷嬷见她色变,忙在后头轻轻拉拉她的衣袖。皇后忍着眼中的泪,强笑道:“是。臣妾遵旨。” 乾隆甚至都没有注意皇后细微的变化,道:“冰儿出嫁当天的礼数,朕想,孝贤皇后不幸早去,没见到这个女儿风光出嫁,当天拜皇后的礼节,就在长春宫行吧,也是给她去了的额娘尽孝的意思。”这才看看皇后:“你说呢?” 皇后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为冰儿的下嫁忙得像个真的,最后连受她磕一个头都得不到;磕一个头也是小,但是传出去说公主下嫁,居然不用给皇后磕头,以后在宫里宫外,自己面子又往哪里放?虽然知道要顺从皇帝的旨意,但心里太不服气,一时就没说出承旨的话来,只是胸脯起伏着喘气。乾隆这时倒是看出了皇后的不满,却连一言抚慰都没有,只是一言不发等着皇后回话。 冰儿顿时觉得心里压抑起来,头一次感觉那拉氏这个皇后做得没意思。她想说点什么,又怕自己分位不够,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终于听见皇后低声道:“遵旨。” 乾隆挑眉道:“什么?” 皇后的泪忍在眼眶里硬是没有流下来,大声道:“臣妾谨遵圣旨。” 乾隆冷峻的脸上,唇角略挑了挑,笑意一现而逝,转头对冰儿道:“跟你皇额娘跪安吧。先和朕到养心殿去取些东西,还有几件事跟你交代。” 冰儿忙深深蹲了一安。到了养心殿,乾隆也只是叫人取了几件器玩给冰儿,又道:“你宫里有什么自己喜欢的、想带走的,叫人先收拾起来,出嫁前一天一体送到公主府去铺陈。”顿了顿又道:“你额娘的地宫已经造好,礼部选了冬天时为你额娘的梓宫安置地宫宝床。朕在一日,长春宫里,只致祭她,你这番在长春宫行礼,她在天之灵必然安慰。”冰儿想到母亲,忍不住又落泪,乾隆道:“不许哭!你别招我!” 第240章 冰儿用袖子吸去眼角边的泪水,强笑道:“以后,我再不让皇阿玛和皇额娘操心了!” 乾隆听这句说得稚拙,倒是忍不住一笑:“你懂了就好。” 这时,太监捧来宫妃们的绿头牌。乾隆看都不看,道:“今晚请皇后到东耳房。”太监忙接了旨意去了。乾隆目光沉沉,盯着冰儿发了会儿呆,笑道:“不仅是你的父母,也是天下的父母。” 冰儿懵懂未解,乾隆也不愿意解释,挥手让她跪安了。 *************************************************************************** 二月初八当天,正下着绵绵细雨,早春的雨还带着三分寒意,却不似雪般冷冽。英祥已换了吉服,海龙冠,上面是新制的镂花金底的红宝石顶子,所镶六颗东珠的光泽,即使雨中昏昧,也显得宝色流转。身上是簇簇新的石青吉服褂,平金的补子离得远,并不能看清花色,只觉得灼灼得耀眼。冰图郡王萨楚日勒转出来,看着儿子,满心的欢喜,轻轻为他掸了掸肩头——那里一点灰尘都没有,只有一片柔腻的丝光。 时辰已近了,焦灼间,突然看见两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小跑过来,萨郡王忙正容等候着,小太监过来轻轻在掌心一拍,侍立到一旁不言声。萨郡王心里不由紧张,轻声问道:“请问两位小公公,人什么时辰到?” 两个小太监礼貌地微微一笑,其中一个轻声道:“快了,前导的护卫们半刻钟就能到了。”回身站着,一点不再出声。萨郡王忙命令鼓乐起,乐声宛转悠扬,英祥却突然有点恍惚,只觉得眼前的雨帘让黄昏的天色显得暗淡了许多,虽然前面是灯火辉煌,后面亦是灯火辉煌,自己却仿佛站在阑珊处,落寞萧瑟,不知其期。 茫然间亦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迎候的人群似乎稍稍有了点动静,远远瞧着似乎灯火从远处逶迤而来,虽然没有人说话,呼吸声却明显浊重了许多。萨郡王暗暗握着儿子的手,英祥也觉得腔子里那颗“怦怦”乱跳的东西越发活跃起来,似乎都有点透不上气的感觉。之后一会儿,内务府总管、内管领着蟒袍补服,骑马前行,后面跟着一队参领和护军,再后面是长长的仪仗队伍,英祥只看见旗、罗、伞、扇……金碧辉煌,迎风猎猎而来,中和韶乐传来,可和他心跳的节奏完全对不上。终于见二柄纯紫配金穗的华盖,护着一顶镀金铜顶、大红织金十六抬大轿,彩灯辉映,上面饰的金珠璀璨得直逼人眼。 轿子先过王府门口的火盆,接着萨郡王把一把桃木小弓递给英祥,英祥拈起桃木钝头的羽箭,向轿门底连射三箭——都依着满族风俗。护军早在府内关防过,此时排在门外,只随侍的太监和宫女护着轿子进了正门,门内全部铺设大红毡子,公主金顶轿后,是王室陪送夫人的大红轿,又是内务府大臣夫人的大红轿,又是陪送的十位管领命妇的绿呢轿,最后是捧着镀金的椅、盆、盂等的太监。 前来送公主出嫁的,都是“全科人”——亦即夫妇和睦、子女俱全、身体康健的王室夫人和命妇。进了内门,便是萨郡王福晋前来迎候,几个送嫁的夫人命妇也就下了轿,笑吟吟向萨王福晋道了喜。进到公主府正寝门口,两个陪送的命妇将轿帘打开,两个王室夫人轻轻把冰儿搀了出来,其中一人接过冰儿手中的苹果,另一人将一个红绸子扎口、内装五谷的宝瓶递在冰儿手中,口中唱着满族的吉祥小曲儿,扶着冰儿跨过门槛,门槛上放着一个镶宝的皮革马鞍,都是吉祥的寓意。冰儿眼前蒙着红绸,只能看见朦朦胧胧的圈圈光晕,脚下不得不倍加小心。有人轻声道:“新郎官到了。”冰儿心里一跳,耳边仿佛也听不见那些窃窃的笑声和低语,只听见脚步橐橐而来。 脚步刻意走得很稳,满屋弥漫着苏合香味,但她还是仿佛闻见英祥身上惯常熏的沉水的渺渺香气,香气渐近,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抓住,正有些着恼,却被交到另一只手中,隔着吉服长长的熏貂袖子,她的手心突然一烫,指尖正在他的手心,有点湿滑,是他掌心微微的汗水。 他的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扣住她的手指,她的手指冰凉,宛如象牙雕就,一样轻轻地战栗。他忍不住瞥了瞥新娘的盖头,那里一片艳红,而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仿佛她的目光就穿透着厚厚的绸缎,飘飘忽忽在他脸上一绕,这感觉如此真切,英祥简直想说些什么,耳边却是一个命妇的笑语:“新娘子新郎官别愣着了。坐床吧!” 英祥知道差点失仪,忙低了头跟着引导向前走,小心地握着冰儿的手,掌心微微用力,引领着自己的新娘来到床前。 两人盘坐在床沿,都低着头愣愣的。一个王室夫人从身后命妇手中接过一根扎着大红绸子的秤杆递给英祥。英祥接过秤杆,看着那大红绸的盖头,又有点恍惚,自围场之后,再未见面,几个月来魂萦梦绕,日日晚上都梦见冰儿的身影,白天无事,便是设想两人重逢的情境,设计了若干,却没料到,真到眼前,自己如此怯懦。 一旁有人轻轻推了推英祥的肩膀,英祥回头一看,一位夫人正含笑看着自己,轻声道:“这会儿还害什么羞啊!不想见见新娘子?”英祥哑然失笑,秤杆轻轻挑起红绸盖头的一角,手上略加力一挑,红绸翩然飞起,落到自己脸上,房里众人忍不住都“扑哧”笑了。 英祥有些慌乱地伸手扯开脸上的红绸,只觉得耳根发烫,抬眼时看到一双含笑凝睇的眼睛正定定地瞧着自己——她是如此严妆,额际金约辉煌,耳边东珠璀璨,熏貂帽檐,上面排着五只金翟口衔珠翠,熠耀夺目,几乎识不出来——唯有那双眼睛,不带这些金翠的俗艳,不带寻常女子的赧然,沉静如水,定定地就那么瞧着自己。 一位王室夫人笑道:“莫说新郎官要看傻了,我们见公主容貌,也是惊诧呢,莫不是天上仙女儿托生的吧?” 另一位到底老沉些,笑道:“合卺的大礼,才行了一半。新郎官以后有的是时候瞧新娘子呢。” 一位内务府命妇忙捧过一个大盘,装着刚片好的白肉,另一个取过三杯酒,却不是给新人享用的,由新人掷洒于地,表示祭过了天地。接下来捧来的酒才是新人的,镂金镶玉的酒杯,杯脚用大红丝线结着,分交到两人手中,先各抿一口,再喂对方一口。酒未醉人,英祥已觉得心里软融融如醉了一般,起眼看冰儿,但觉得她眼里雾气蒙蒙的,怕自己看不真切,眨了眨眼睛却依然如此,不由心下疑惑。 还想细看,命妇又用乌木托盘端上一碗捏着花边、里面包着几个小饺子的“子孙饽饽”,这是故意没有煮熟的,王室夫人用银镶牙筷夹起饽饽喂给新人吃,边喂边问:“生不生?”两个人都没经过教导,只傻乎乎皱眉道:“生的!”两个字惹得众人大笑,王室夫人笑道:“早生贵子!”边说,边往床上撒着枣、花生、桂圆、栗子等物,均是取吉祥的意思。 合卺礼行完,除了身边服侍的人之外,其余全部退出内寝。苇儿是陪嫁来的大丫头,含笑指挥几个使女布上几味精致讨喜的小菜,一壶南酒,笑道:“公主、额驸,请用些酒饭,然后……早点安置吧。” 第241章 作者有话要说: ☆、花烛夜执手偕老 冰儿这时才稍许放松些,含嗔地剜了苇儿一眼,听见身边箸响,偏头一看,英祥倒是气定神闲搛了菜到自己的盘中,细细品嚼,眼角余光只看见他的侧脸,鼻梁挺俊,从没注意过,他的睫毛竟然也是长长的,微带点卷曲,头顶的烛光照下来,在眼帘下投下好大一片阴影。冰儿回头,也拿起筷子,见盘中几片白肉,夹起沾了酱汤大嚼起来。须臾饭毕,苇儿服侍两人漱口洗脸,遣人收拾案几出去了。放下门帘,关上内寝的门,只留几盏小灯,映得小小寝室仿佛也暧昧起来。 冰儿坐在空落落的案几前,心里仿佛也空落落的,新房里到处以大红色装饰,此时看不清什么是什么,只觉得暖暖软软的红色扑面而来,身体突然觉得有些微热,忽而英祥身上的沉水香味又飘来,似是顿了一会儿,英祥道:“不早了吧?” 声音低沉入耳,尤觉软腻,铺天盖地的红色,包裹着她透不过气来,恍然间仿佛是某人的气息,只是山野的味道,可那张脸到眼前,剑眉星目,如此柔和清雅,微笑起来唇边完美的弧度,不含一丝倔强和轻蔑,连长长的睫毛似乎盛注的都是富贵公子的气息。冰儿别过头,心里一颤,那个影子恍惚又上心头,眼前即景,便觉得别扭得很。 英祥只当她害羞,自己也未免有点不好意思,手想伸出去,终究还是缩了回来,笑问道:“那时你做我的弟子,还记得诗三百的哪些篇?” 冰儿抬眼望望他,正忖度着说什么好,英祥已经自顾自说道:“诗首关雎,人伦为重,今日我俩……有父母之命,也有自己的情意在。”他终于鼓足勇气抓住冰儿的手,言辞听来极其恳切:“我一直愚鲁,不知道你的尊贵,然而我的心,自见到你起,就是为你跳动的。你我虽位同君臣,但夫妻人伦,更在乎真情。我只愿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冰儿心中酸楚,慕容业从来未与她喁喁情话,说得最过分的,只是一句霸道的“跟我走”,却因天人两隔,空生无限怅念。如今自己嫁入人家,如同种子落入泥土,从此生根张叶,开花结果……只是,心田里这片角落,仍为伊人而留么? 为婚姻事,乾隆专门与自己谈过数次,但凡谈这个,自己都是犟着不开口,如今或许也可以告诉自己,慕容已逝,此心当定,面前是自己挑选的良人,应当好好过一辈子。 英祥见冰儿眼中盈盈,不由无限爱怜,一手伸到她颊上:“我不当你作公主,你也不要当我作额驸,我们还像从前那般,好么?” 冰儿扭头闪避他,嘴里道:“我要卸妆。这劳什子戴在头上,脖颈都僵了。” 英祥失笑,帮冰儿解开颌下系带,轻轻把熏貂翟冠脱下,放在帽架上,也解了自己的红宝石暖帽放在帽架上,灯光下,两顶帽子荣华无比,并肩而立。冰儿伸手解开金约,脱下东珠耳环放在案头,又解领约、数珠、彩綐,叮呤当啷一堆首饰下来。及到解衣,看看英祥在一旁含笑看着,不由嗔道:“你到旁边去!” “这么大地方,我到哪里去?” 冰儿四下一望,又道:“那把头扭开。”英祥依言把头扭开,冰儿解了几颗纽子,眼角一瞥,英祥正看得饶有兴致,不由自主把衣襟一掩,道:“把眼睛闭上,不许偷看!”英祥笑道:“你这衣服穿着本就费事得很,这会儿又没有人服侍,不如我来服侍你吧。” 冰儿道:“你管好自己就结了。” 声音娇俏,但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英祥只好自己解脱外褂,里面是天青色五正蟒的吉服袍子,夹绣了不少喜庆颜色,金红色极其耀眼,腰间一根翡翠带钩的革带,上面缀着各种物事,带钩大概是扣得紧了,英祥解了半天还没有解开,只好抬眼求助:“你帮我下。” 冰儿无奈,只好过来帮忙,先是低头弯腰,折腾了半天没能弄服帖,只好半蹲下来,细细研究带钩的结构。英祥低头看她,正看到一头乌油油的长发,朝服与吉服的体制是梳长辫,因未开脸,鬓际还略有些漫漶不清,然而到下面逶迤了好长,中间夹着金丝发绳儿,缀着珊瑚、珍珠、赤金和青金石的小缀角儿,辨稍用大红丝线、大红流苏,金丝打的络子,亦缀着珠饰,从腰际蟠曲下来,拖到大腿侧面,几乎及地。顺着头发,看到冰儿已经褪了外头吉服褂,只穿了大红缂丝的花衣,五彩丝线密密地织着各种纹样,又拿金线盘绕成吉祥图案,耀眼得看都看不清。缂丝料子不够柔滑,穿在身上很硬挺,英祥只能瞧出冰儿肩头的流畅曲线,而印象中楚楚纤腰,此时却看不见,心里不由有点痒痒。 正胡思乱想着,带钩轻轻“啵”的一声,解开了,英祥觉得腰间一松,见冰儿额角已经有些亮晶晶的微汗,不由歉疚地扶起她道:“累着你了。”冰儿扬首道:“这没什么。”抬眼见英祥两眼暧昧,笑容只在一边唇角,全不似平日那般温和,愣了一愣,正想躲开,已觉得腰间一紧,牢牢地被箍在英祥怀中了,唇上温热,眼前一片模糊。 他在吻她。 她的双唇,洗去铅华后未曾再施胭脂,只有天然的红润柔腻、软滑腴满,让他觉得怎么含吮都不足意;她的双手,撑在自己胸前,用了些力道,却惹得他霸道地箍得更紧;微觉她纤细的身躯在怀中颤抖,他的双手不由上下滑动了两下,少女柔美而又不羸弱的娇躯,曲线如此趁手,略增略减都不能够。他试着用舌尖去撬开她的贝齿,但她的牙齿咬得紧紧的,让他不能得逞。英祥松开双唇的掠夺,仍然抱着,只略略拉远双眼的距离,怜爱地看着怀中人。她的眼睛闭得紧紧的,睫毛也微微颤抖着,英祥用极低的声音问:“怎么了?” 半晌才闻冰儿同样低不可闻的答语:“我……不大习惯。” 英祥含笑在她的额角和脸颊上轻轻一啄:“总要习惯的呀。嬷嬷们没对你说什么?” 岂止是说什么,欢喜佛也见识了。冰儿学医,对男女之事也不是绝然懵懂,但此时未免不好意思,脸红得如沸锅里的大虾,仿佛要冒出热气来。英祥不由不舍得再折磨她,用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竟不感到热——大约自己的脸也是如此红而烫罢。他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会小心的。” 她的鼻息在他耳边,逐渐粗重,带着些可闻的、出自于紧张的颤抖。英祥心里有些急躁,却不敢过分,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结冰儿花衣的扣子。 赤金的纽扣,手指微微的汗水,滑腻难解,地龙又烧得尤其热,英祥仿佛能看见自己鼻尖上晶莹的汗珠。冰儿只是任他摆布,大红花衣里面是水红缎子的长夹袄,水红缎子的长夹袄里面是浅绿宁绸的衬衣,浅绿宁绸的衬衣里面是烟粉薄绸的中衣,头几颗烟粉色的珍珠扣子被解开,冰儿伸手护住衣襟,闭着眼睛,摇着头不让再解了。 英祥停下手,解脱自己身上的束缚,到里面月白绸子中衣时,轻声道:“我们上去焐着些吧,别受了风。”见冰儿红着脸低着头,伸手揽着她的腰,冰儿也就半推半就到了床边,哧溜一下钻到被子里,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英祥掀开被子上床,略焐了一小会儿,手就探索地往里床伸,直到触手是一片温软,那片温软略僵了僵,慢慢放松下来,英祥探手去解她的里衣,滑润的珍珠扣,一颗、一颗、一颗……丝绸的衣服竟不能比她的肌肤更细腻光滑,英祥略略拉开锦被,里床那人,脸红到脖子,再往下却是雪白的,在艳红色床褥的映衬下欺霜赛雪,精致的锁骨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上面两根赤红色肚兜带子亦随着起伏,他忍不住又吻了上去…… 第242章 肌肤上点点盛开蔷薇色的小花,又渐次褪却…… ************************************************************************* 冰儿在一阵剧烈的痛楚中突然明白了自己的不同。 那一瞬间她呆了呆,便觉耳际一道热逐渐转凉。英祥撑起上身,怜惜地问:“是不是弄疼你了?”轻轻舐去她眼角流向耳边的一道泪痕,味道是咸涩的。冰儿轻轻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英祥抱着她不肯放手,沉沉地睡去了。冰儿听着他平稳的气息,却怎么都睡不着,隐隐还能听见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润物无声,把她的思绪一点点带到从前,只是千丝万缕,串不成一幕实景,偶尔转头看枕边人,犹觉得惶惑,仿佛一切只是梦境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隐隐有些响动,冰儿知道是服侍的人已经起床到位了。细细谛听,细微的雨声却是渐止了。 总算是捱到五鼓,窗户颇亮,雨过后看来是个好天。起身时,苇儿带着一同陪嫁来的侍女、嬷嬷们进来磕头道喜。英祥吩咐赏赐,大家又是笑语盈盈,早生贵子的话说了一箩筐。然后两个女子为英祥更衣梳洗,两个为冰儿更衣梳洗。王嬷嬷则把帐子理顺,挂在帐钩上,外一层大红百子缂丝,内一层大红凤尾罗,仿佛还残存着昨夜火烫的温度。床上是大红织锦的丝绵被子,微微熏着苏合香,被幅凌乱,上面织就的一对龙凤正纠缠不分,王嬷嬷把被子一抖,那对龙凤平服地分开,又被王嬷嬷卷裹着交给旁边的人抱出去晾晒。被子下面铺着大红床单,虽是极厚的丝,也经不起如此蹂躏,连同着边上的丝穗,起伏如山岭沟壑,硬生生显出一条条折痕来。床单中间,是一方白色绸子的喜带,几点新红散缀期间。王嬷嬷便是心头得意,故意大喇喇地捧起喜带,从英祥眼前走过。 冰儿一脸恼色,跺着脚冲王嬷嬷道:“还不收起来!” 英祥脸也微微有点红,唇边却是忍不住的笑意,轻声道:“收吧。” 王嬷嬷笑道:“是。”哪里会收,还得向福晋道个喜呢。 苇儿含笑为冰儿换上另一件大红吉服袍,绣着石榴百子、五蝠牡丹,尽是吉祥图案,领袖口均是银狐毛出锋;又依次戴上首饰。另用一块巾帕掖在领口,服侍着擦牙洗脸。一名小丫头打开妆奁的镜袱,两尺见方的西洋玻璃银镜亮晃晃的。 苇儿笑道:“恭喜公主,如今是一家主妇,今日该开脸呢。”挥手示意小丫鬟取来鸭蛋、粉盒、五色丝线等,负责开脸的是王府中一位“全科”的女性亲属,也穿一身红,喜气洋洋过来服侍,边用红色丝线为冰儿绞去脸上及额角的毳毛,边唱着吉祥歌曲:“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娘,一边三线弹得稳,眉毛扯得弯月样……” 冰儿只好任她摆布,好容易仪式完了,照照镜子,果然觉得皮肤变得更白了,四鬓刀裁一般,直直浓浓的眉毛也被修得细弯了。原本细碎披散的额发,用抿子蘸了刨花水抿在两边,露出光润的额头,头发也用金镶玉的扁方挽起,插戴绒花和钿子,后面不扎辫子,而是梳成了燕尾。 苇儿又从妆奁里依次拿出粉盒、胭脂盒、黛青,伺候冰儿梳妆。冰儿素来讨厌打扮,只略拍了点水粉,抿了抿胭脂,两弯长眉也不消再描画。头发结好,正了吉服冠,冰儿马马虎虎一看镜子,便说“好了”。 早有小丫头捧来两盏甜羹汤,苇儿轻声道:“公主先用点,一会儿郡王爷和福晋要来请安。” 冰儿瞥见英祥正气定神闲在那里喝羹汤,轻声问苇儿:“上次王嬷嬷说过礼数,可我给忘了。一会儿见礼,怎么弄?” 苇儿也轻声道:“按制度,见公主如面君。他们行大礼,你坐着受就是了,若是客气些,偏过身子,或是还上半礼都可以的。”冰儿朝外边努努嘴。苇儿一看,正是英祥,笑着轻声说:“按说,额驸爷见你,也是面君礼。” 正说着,外面通传,说王爷福晋已经到了,在门外求见请安。 冰儿忙拿帕子擦擦嘴,道:“赶紧请王爷福晋进来!”自己坐到正厅里上首的位置,王嬷嬷等人,挺胸凸肚地立在身后。英祥面上微觉不大自然。萨郡王和福晋到前面,恭恭敬敬请了安,又行了大礼。冰儿站起身避过,朗声道:“往后都是一家子人,免了这些礼数吧。” 萨郡王称是,福晋却道:“谢公主体恤。” 冰儿便请二人坐了,亲自奉茶上来,道:“媳妇年幼愚鲁,平日皇上见我有失仪的地方也常常提点指教。如今你们就是我的父母,若有过失,请只管面刺管教,媳妇定当改过。”虽然是官样文字,冰儿说得倒是恳切,萨郡王夫妇见冰儿毫无傲气,心里不由一宽。福晋含笑道:“公主蒙皇上皇后亲自教养,臣妾等不知何年修来的福分,怎敢谈‘管教’二字?只愿公主额驸早生贵子,长命百岁,也是我们做父母的福分。”她的眼睛瞟向儿子,他一脸满足的微笑,福晋心里一宽,欣慰得略感鼻酸,此日大喜,只让眶中盈盈,不能落一滴眼泪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人气惨淡啊…… 老一老面皮, 求评…… 求收藏…… ☆、公主府狐假虎威 嫁入人家的前三日,还是新妇,冰儿整日也没有什么事情做,公主府是自家屋子,还从来没有逛过。英祥道:“既然如此,我们一起看一看你我的新家好不好?” 皇城里的宅子,大多合着规矩,建制也不会很恢弘,乾隆在郊外另给公主赐有园子,不过还在二月间,京城里天寒地冻的,一时也不会过去。冰儿在屋子后面的小花园停了停,好奇地问:“隔壁是?” 英祥笑道:“皇上体恤,隔壁就是我阿玛额娘的王府。” “那建这座墙干什么?不如打通了,既是近一些,也来往得方便。” 冰儿话音刚落,陪同两人游览的王嬷嬷就发声道:“主子,这可不妥当。咱们固伦公主府的建制,可是比照的和硕亲王,隔壁不过是郡王府,差得远了。” 冰儿说:“什么亲王郡王,横竖是一家人,还分那么细?” 王嬷嬷道:“礼不可废。三朝以后,额驸爷在这里,也是需通传才能进来,才显得公主的尊贵。” 冰儿不由望了望英祥,英祥虽显得不大高兴,还是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说是三朝,其实按仪式是合卺后九日回门,亦即古礼所说的归宁,公主归宁,也算是大礼节,公主和额驸谒见皇帝、太后、皇后行礼,另在慈宁宫与保和殿设宴款待公主、额驸及额驸的家人。这样官样的礼节颇为累人,中午宴毕,乾隆在养心殿休息,马国用含着笑过来通报:“皇上,固伦和宁公主来拜见皇上。” 乾隆和冰儿一样还不大习惯称呼她的封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道:“她不该在慈宁宫么,巴巴的跑这里来做什么?”话是如此,心里却很适意,马上叫通传进来。 冰儿进来行了礼,乾隆端坐着瞧她,虽说归宁时行礼已经见过了,此时又见她一身大红缂丝的花衣,罩着端庄的石青吉服褂子,明艳照人地在自己身前,还是忍不住的疼爱之感,带着笑意说:“起来吧,到我身边来。” 第243章 女儿出嫁了,虽然在京里居住,但是毕竟似是隔了一层,乾隆上下打量着她,最后拉起她的手仔细看了看,问:“这几日,和你额驸处得还好?” “嗯。他还挺好。” 答话还是以往那般不大符合规矩,但此时反倒是这样随意的语言,让乾隆觉得欣慰贴心,乾隆道:“英祥以往一直闲散,如今朕正是用人之际,赏他个职位学习学习,你说可好?” 冰儿笑道:“皇阿玛要栽培他,有什么不好?他读书读得多,行事也挺稳重,军机处要是缺人,倒是学习的好地方呢。” 乾隆不由一笑,伸手指戳了戳冰儿的额头:“你倒心高!军机处是何等的地方,他六部里还未磨练过,宫门还没进过几回,以往不过一个悠闲无事的纨绔公子哥儿,你也不怕他办错了事情要吃挂落?” 冰儿道:“谁说我们家英祥是那么没用的?他只不过有些名士派头,喜欢吟风弄月的——不过谁不是事情锻炼出来的?”冰儿平素说话不是这个调调,乾隆一听便知道八成是从小儿就争强好胜的萨郡王福晋的意思,希冀着冰儿来撞撞木钟,也没点破,只点头道:“话倒也说得不坏,到底英祥年纪太轻,才具也差些,朕也会给他点事情历练历练,要说大用,将来再说吧。” 冰儿仗着乾隆宠爱,撅着嘴说:“是么,三姐夫年纪轻轻,是达尔汗亲王,理藩院尚书,现在又到定边将军那里参赞,立马的就是军功;四姐夫年纪轻轻,是刑部尚书,眼见得又要进军机处。到底是我不得宠,连累得家里也没出息。” 乾隆咬着牙狠狠在她额头上弹了一指甲,笑骂道:“朕瞧着你是没出息!以前倒是目空一切的架势,赶着嫁了汉子,就处处嫌好嫌丑起来,还敢和朕蹬鼻子上脸、和你姐姐们拈酸吃醋的!你三姐夫是袭爵,是他们家爵位高,没办法;你四姐夫虽是傅恒家的儿子,难道不是由侍卫做起的?人家有能耐有出息,朕当然要用他。朕若是真给英祥一份差使,远了你舍不得,难了他做不好,万一差使办砸了,朕要处分,不知道谁哭天抹泪的又要来了,看吧,过两日你就‘悔教夫婿觅封侯’了!” “谁说我们家英祥就是那么没本事的!” 乾隆笑道:“他倒不是没本事,就是还欠点火候。倒是你,挑肥拣瘦的,你当时怎么不选阿睦尔撒纳啊!人家如今爵位是亲王,打仗是先锋,建功立业那是一等一的真英雄真汉子,多好!”冰儿笑着滚到乾隆怀里:“我不依我不依!啥时候了阿玛还拿这来开我玩笑!” 乾隆笑着握住她的双肩,不让她揉皱了自己的衣服,道:“好了好了,朕瞧你是疯了,敢跟朕这副样子!别以为出嫁了朕就不能拿竹板子敲你屁股。” 冰儿偏着头笑着看父亲:“皇阿玛那时候说了再也不打我,君无戏言,我才不怕呢。”乾隆刮着她的鼻子道:“朕还治不了你了?既然已经过了回门,以后也不用日日和你额驸腻在一起了。罚你这几日回宫给朕侍膳,光看着不许吃。”冰儿又是咯咯地笑,边点头边说:“要是我馋得把哈喇子滴盘子里了,可不是我的罪过。” “恶心!”乾隆笑着在她颊上拧了一把,触手细滑如上好的丝绢,也较去年此时腴润许多,自从慕容业正法以来,头一次看到她笑得那么真切、那么美。 ************************************************************************* 虽然嘴里嫌弃英祥年轻缺少历练,实际乾隆还是张罗着要用他。因为英祥父亲健在,所以还没有袭爵位,乾隆先赏了他一个辅国公,服饰则按规矩都是贝子品秩的,又令在御前行走,常与军机大臣一起学习。职位虽只是个侍卫班领,品秩并不算高,却是离皇帝最近、常得乾隆亲自指点的好职衔。 英祥甫入大内,其实头几天极为不习惯,日日跪拜得膝头都疼,但是走出去人人敬重,倒结交了不少朋友。 外头春风得意,回到自己家却未必尽然。 这日下了值,英祥兴冲冲回到公主府,进了二门,吩咐小豆子帮着解开外头大衣裳,笑道:“这春天里乍暖还寒的,今天格外冷呢。”搓了搓手,小丫头打开院门上的棉帘子,含着笑蹲安道:“额驸爷万安。” 英祥正欲进去,王嬷嬷挺胸凸肚地敢上前来,笑吟吟叉手请了个万福:“额驸爷,回来了?” “嗯。”英祥道,“今儿你们主子好?” “还行吧。”王嬷嬷眼风一瞬,低声道,“今儿公主身上不方便,人有些怠懒动弹。” “我瞧瞧她去。” “诶!”王嬷嬷出声拦阻,“额驸爷,按着定制呢,公主是君,您是臣子,虽不像万岁爷那里似的要用绿头牌引见,但也不该着您想怎么进去就怎么进去呵。” 英祥不由一愣:“里面是我妻子,虽然君臣有别,到底不是在宫里,我倒没有听说还有这规矩?” 王嬷嬷冷笑道:“公主何等的尊贵!额驸爷您说是不是呢?” 英祥忍了气道:“那你帮我通报去吧。” 王嬷嬷道:“公主今儿个不舒服,想是不见您了。外面书房、花厅,或者隔壁的郡王府,额驸爷早点休息吧。” 竟然这么被挡了驾,不知道是冰儿有意为之,还是这奴才的自说自话。不过此时除非硬闯,否则进不了门倒是真的。英祥素来也是有几分文人傲骨的人,兼着这一阵子在乾隆面前也得重用,还没有人这么打他的挡,心里不由恼怒,也不肯在这些下人面前失了面子,说声:“那你们伺候好公主。”转身就走了。 气哼哼到了萨郡王府,母亲那里正好在进晚点。福晋见儿子的样子,不由诧异道:“你怎么了?晚上用了点心没?” “没有。吃不下。” 福晋一看英祥神色就知道他在生气,使个眼色让身边人退下,温语道:“是怎么了?今儿怎么不到公主那里去?是在朝廷上,还是在公主府里受了委屈了?” “朝廷上谁会给我委屈受?” 那就是在公主府了。福晋望望儿子,轻轻一叹,到底年纪还轻,火气旺盛,什么想法都摆在脸上似的。她轻轻顺了顺儿子的发辫,柔声道:“甭管怎么的,先吃点东西,身子是自己的,气着饿着都是对不起自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也对不起你阿玛额娘不是?” 这样一顶“不孝”的帽子扣下来,英祥也不敢不进餐,拿了几块点心塞在嘴里,福晋赶紧又盛了一碗粥递过去,看着他慢慢地喝粥,才道:“不管什么事情,性子一急就容易出问题。公主府里怎么了,你慢慢告诉我。无论是公主,还是其他人,我们仔细分析,总有消弭的法子,你一味地跟自己置气,难道问题就解决了?” “我今儿都没有见到冰儿,就被那王嬷嬷打了挡。”英祥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看着母亲也不言声,右手轻轻转动左手中指上一枚珍珠戒指,许久才抬起头来,笑着说:“就这些?把你难住了?” 英祥“嗯”了一声,等母亲出计策,福晋笑了笑,道:“如今你在皇上身边办差,身份自然贵重,大家也自然另眼看你。不过,时候久了,大家瞧着的也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你的能耐,遇到事情,怎么处置得宜,就是一种能耐,这不是看三五本圣贤书就能够习得的。人在俗世里,无非就是道、法与术。你的‘道’自然是正道,我信及你;而这个‘法’与‘术’,看起来为人不屑,实则又何尝没有用处?” 第244章 英祥不知母亲为何说这些,抬头疑惑地瞧了瞧。福晋收了笑容说:“譬如在宫里,大家敬重着你,不过因为你是科尔沁将来的郡王,现下里还是皇上的女婿;若要像傅相似的,摆脱了‘国舅爷’的身份,还令大家伙儿敬重,那就是才干、气度与手腕要真能使大家畏服。今儿个在公主府里,区区一个精奇嬷嬷就抬脚踩在你身上,说白了也不过是仗着身份——她是跟着公主的人。那你呢?你可想一想你的身份是什么?想明白了,你怕治不了她?” 没有明说使什么“术”,而里面的“法”已经让答案呼之欲出了,英祥点点头露出了笑:“儿子明白了。我这就去公主府上。” “哎——”福晋嗔怪地瞧了他一眼,“有了媳妇忘了娘!难得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吃一次晚点,你性急什么?”见英祥一脸尴尬,又笑道:“逗逗你的。不过,这也是个‘法’,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你急吼吼地过去,一时是弄怕了人家,可这样的不稳重,不也叫人家知道了你的毛病?将来人家若有后手,就报应在你这个毛病上头。稳重些,不怕你反应不快。就怕你思虑不熟。在家务事上是如此,在国事上也是如此。” ************************************************************************* 第二日,乾隆按着之前的计划,离开紫禁城,前往圆明园,郊区地界大,已经分府的皇子、已经出嫁的公主,还有些朝廷重臣,在这片地域周围都有赏赐的园子。 因为和敬公主的夫婿随着班第去了西边,乾隆怕女儿寂寞,叫进园子里住,又叫冰儿过来陪伴。姐儿俩闲话了一个上午,乾隆那里的传话太监笑眯眯过来传话,叫两人到九州清晏侍奉进膳。 这样一对“玲珑玉”“姊妹花”伺候在旁,乾隆瞧着舒心,饭食也多进了些,拿手巾擦擦手,漱了口,方道:“喜欢用些什么,你们自己先挑。剩余的,叫赏随驾的皇后嫔妃们。” 和敬公主蹲个深安,道:“谢皇阿玛赏赐。”冰儿道:“姐姐,这个天气还有些凉,我们要个山鸡片的一品锅可好?” 乾隆笑道:“果然两人一比,高下立现。冰儿就知道吃!” 冰儿嘟着嘴说:“食色性也,可是圣人的语录。” 和敬公主“噗嗤”一笑,乾隆笑道:“不知藏拙,惹人讪笑。玲儿,你解给她听听。” 和敬公主笑道:“妹子虽然也大婚了,不过人小皮嫩,女儿是做姐姐的,可不该打趣她。”冰儿半日也了悟过来,她是大大咧咧的人,笑道:“不就是那个‘色’字么,有什么!人丁兴旺不从这个字来?皇阿玛儿女满堂,不从这个字来?” 话音未落,乾隆咳嗽一声打断道:“越发不像了!连朕都敢打趣!这么多吃的还塞不住你的嘴?” 笑了一番,自去进膳不提。午后,又陪乾隆绕弯儿散步,一路上桃花开得红粉如霞,冰化后的一泓碧水里游鱼穿梭,乾隆着一身轻巧的酱色中毛褂子,闲闲走过,不时问身边太监要了鱼食喂鱼。不觉已经到了申正,乾隆道:“西边的奏报这会儿应该来了,朕还要到暖阁里召傅恒晚面,你们——”他看了看两个女儿,犹豫了一会儿说:“玲儿想去瞧瞧么?” 和敬公主似乎有些意外,她的丈夫现在就在西北军营中,然而她只是摇了摇头,轻声道:“女儿懂些什么?要是有……有色布腾的消息,皇阿玛着人告诉女儿一声,也就够了。”接着蹲安告退。 冰儿却是很感兴趣的样子,说:“既然是召见舅舅,我也没有什么好回避的吧?” “嗯。”乾隆点点头,“暖阁子里暗些,谈事儿时又不许太监宫女进去,你进去给朕掌灯。”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公主府里精奇嬷嬷挡驾的典故出自《清稗类钞》还是那部笔记,忘了。反正是野史,人家自己都承认是“稗官野史”了。也曾看到说原出自明代公主的典故,清代没这回事。 不过我素来认为无风不起浪,这些野史有些挺好玩的,管他是真是假,再没有确切反证之前,姑且用着玩玩,增加点野史的情趣。前头写小四四与傅恒夫人的偷情,也是取的野史,不过没有大张旗鼓,几句话带过去了。将来要到福康安,我是不承认他是私生子的。 ☆、正家声大显威风 进去果然是掌灯。九州清晏里建制类似于小规模的紫禁城,皇帝单独召见重臣的地方也是寝居的宫室,早春,天暗得早,要细看皇舆全览和准噶尔地形的沙盘,非点上灯烛细瞧不可。 “我们的五万大军,兵分两路,北路军从阿尔泰山进军,由北向南进攻,北路军将军班第,先锋官阿睦尔撒纳;西路从哈密出发,由东向西打,西路军将军永常,萨格尔为先锋,两路大军会师,均直指伊犁。”乾隆在沙盘上决策,招手示意冰儿把灯拿得近些,冰儿现今也略会看沙盘和堪舆,但见准噶尔北面设立的乌里雅苏台——这些年极力打造的军事重镇,把北边阿尔泰山脉一线把持;东面陕甘一带也多有镇防,贯穿一脉滴水不漏,果然从先帝以来,苦心孤诣,如今这样的阵势下,胜券不说在握,也是七八成了。 乾隆仔细看了又看,又道:“我们的五万人,分成阿睦尔撒纳、萨格尔、班第、永常的四支队伍,阿睦尔撒纳、萨格尔既是准噶尔人,熟悉地形,让他们从两路先举力攻击,能招降则招降,不能招降则挺进。” 挺进若是也不成功,自有后来人,班第、永常虽不算能将,好在循例不违,自能保大军平安。大不了就是弃了阿睦尔撒纳和萨格尔两颗马前卒,后面那么猛的火力,也不怕达瓦齐能翻手为云。 乾隆脸上终于逸出三分得意的微笑,直了身子舒了口气。对冰儿道:“灯放下吧。叫外面沏茶来。”转脸见冰儿脸上的神色似凝住了一般,嘴角略微上扬,却是怔忪的样子,不由发声问道:“怎么了?” 冰儿挤了一个笑摇摇头说:“没什么呀。”转身放下灯,打起帘子出去。乾隆心里却明白了:不道这个丫头也有心思重的时候。他的手轻轻按在沙盘边缘,为君者,岂能被小儿女心思左右军政!别说阿睦尔撒纳没有迎娶公主,将来只消自己虚衔恩赏就能打发;就算他当时一意求婚被自己允诺,为了偌大的准噶尔,此刻决策也断不会有半分心软。 当冰儿奉茶过来,他的心还是软了下子,见傅恒等人都跪安了,才拉着女儿的手道:“你纠结什么?现在为人妇,将来还是科尔沁扎萨克里的女主人,不该想的事想那么多,该操心的事怎么操心得过来?——英祥一向对你可好?” “挺好。”冰儿也觉得自己刚才想得多了,心眼小了,见父亲温语款款,心怀不由一开,笑道,“他是平淡的一个人,名利心一点都不重。倒是我那婆婆,有些恨铁不成钢呢。” 乾隆笑道:“那你嫁过去,觉得你丈夫为人如何,能耐如何呢?” “为人自然是忠实诚挚一路的,待人也真心。能耐——”她眼睛一转,“还要靠皇阿玛栽培。” 乾隆见她神色,不由笑着点点她的脑袋:“原来‘禄蠹’是你。你当心着,自古以来,要成大事的人没有不吃苦受罪方成的,就是你舅舅傅恒,也在金川吃了不少苦头才有今天。你要舍得,朕自然要指教英祥。” 第245章 ************************************************************************** 天色晚了,冰儿也告了安置,退出了九州清晏,到了外面,却又想起了什么,伸着头朝门口一望:没下钥的时候,侍卫们还守在门口,个个笔直地矗着,自己的丈夫英祥因为是侍卫班领,稍稍自由些,此时一身明黄的侍卫褂子,呆呆地似乎在出神。 冰儿见他辛苦,咬咬嘴唇,唤过身边一个小太监:“去,把固伦额驸叫来。” 冰儿在门里面,叫个男人进来不太合规矩,不过小太监知道这位公主素来不讲究规矩,且乾隆一直容让着,便笑着打个千儿,叫声“嗻”,一溜烟儿地去叫人去了。 冰儿一侧肩膀倚着墙柱等着,冷不防有人轻轻拍了下肩,回头看果然是丈夫,轻声笑道:“累不累?” 英祥笑着说:“还好。”左右四顾轻声道:“怎么在这里说话,太坏规矩了。” 冰儿满不在乎说:“这有什么!横竖皇上和娘娘们现在又不在。” “果然是仗着宠爱无法无天的主儿。”英祥笑道,又凑近说,“昨晚上没见,想我没?” “没有。” “我才不信。” 冰儿低了头一笑,推了英祥一把:“爱信不信!狠心鬼,昨晚上忙什么?都不来陪我!” 英祥苦笑道:“我昨晚闲得很,在书房看书写字,无聊极了。倒是想来陪你,你不是不方便么?” “那不过碍着……又不碍着你过来陪我。难不成,你就只顾着……” 虽是欲言又止的,里头嗔怪的意思英祥还是听得明白,想起昨儿母亲的话,英祥特意地没有多言,只是笑笑道:“你误会我了。我在你面前,只算是臣子,礼制才是逾越不过的,是不?” 冰儿觉得这话说得奇怪,仔细想了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礼制逾越不过?我那里有谁给你使了绊子不成?” 英祥心道,这丫头看似粗疏,其实脑子还是灵光的,既然点通了,自己也不必多说,不过笑笑而已。冰儿留了心,恨恨骂道:“我知道必是那几个!酿得胆子越发大了!回去我就收拾她们!” 英祥道:“罢了吧。你就是这爆脾气改不掉,要收拾,急在一时么?”见左右无人,偷偷在她颊上一啄,美美地偷了个香,方始笑道:“今儿不轮到我值宿,你略等一等,过了头更,咱们一块儿回去?”那边软腻腻“嗯”了一声,手轻轻在英祥的衣服上划拉,英祥心中暖融融甜丝丝的,忍不住搂着又亲了一口,爱怜地抚了抚她的脸颊。 晚上回到自己的园子里,四处都点着亮晃晃的灯烛,穿过仪门方下了车轿。公主府里的人迎候在外头,冰儿眼睛一一瞟过去,冷笑一声进了自己正房的大门。 今儿苇儿值侍,见主子的神色有些不对,低眉顺眼地过去,先为冰儿解了外头一裹圆儿的斗篷,接着小心问道:“主子,时候不早了,安置么?” “不忙。”冰儿坐在正中的座儿上,对英祥道,“你也坐。”下巴指了指一旁的位置。以前没有刻意提点过各个礼数,但英祥还是颇为小心地把持自己不冒犯规矩,今日并肩共坐,其实也不是没有过,但是还有些不大习惯。 “坐呀。”冰儿又是一声。 英祥见她端着架势,知道今儿要闹腾一场,既然要闹腾,自己也是主子,何必怯了场、小了身份,于是撩起袍子襟摆,大大方方坐了下去。 冰儿眼风一扫,问道:“昨儿个外头是谁当值?” 苇儿道:“回主子,昨儿个外头是王嬷嬷。” 冰儿征询地看看英祥,英祥轻轻颔首,于是她道:“叫她过来。” “今儿不该王嬷嬷的班。” “我也不能叫她了?!” 这一声儿颇有威严。冰儿平素不是太讲究仪节的,但是发起脾气来不管不顾,够人喝一壶的。苇儿不敢招惹她,使个眼色叫小丫鬟叫人去了,自己赔了笑道:“虽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主子若是生气,好歹也给王嬷嬷留一些体面。” 冰儿最不喜欢苇儿一派和事老的做派,冷冷地不理她。过了一会儿王嬷嬷来了,见情形不对,她倒是个有眼色的人物,上前笑眯眯地请了个安,旋即先发制人道:“额驸爷是为昨儿个的事儿来问罪的?” 冰儿道:“你知道啊!我当你不知道这府里谁是主子呢!” 王嬷嬷低头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奴才一片忠心,主子若许奴才剖白,自是好的;若是不许呢,奴才受罚是小,只凭主子高兴。不过上上下下说点什么,也不是奴才一张嘴能管得住的。” 冰儿毕竟处理事情还少些圆润,既是疑惑,又是不快,问:“什么意思?上上下下要说点什么?” 王嬷嬷挑衅地乜了英祥一眼,堆了笑回话:“公主是金尊玉贵的,平素里该不该有些矜持和体尊呢?”见上头两个人都不回话,便自己答:“这是自然的了!譬如三公主府上,额驸爷可是正牌儿袭了爵的科尔沁亲王,可三额驸进三公主的寝居,也需有人通传了才行;若是三公主身子不适,打了额驸爷的回票,额驸爷也从没说过一个‘不’字。这是什么?这就是规矩!规矩是什么?就是昭示着做公主的尊贵!” 她抬头瞟瞟上头两位主子,笑道:“所以呢,额驸爷也不用急着跟公主告状,素日里您俩口子恩爱,奴才们不知道怎么为主子高兴呢!只是若是违错了规矩,惹了别人讪笑,岂不是奴才们没尽好本分?” 宫里头,上三旗选出来的精奇嬷嬷们打小儿管这些公主格格们,都是极有体面的人物,上头默许着管教主子规矩的。就是几句话说重了,只要理不歪,公主格格通常也不会驳回,自己偷偷抹抹眼泪罢了。 王嬷嬷虽知道这位五公主性子别样,但素来尊荣惯了,是越说越得意,言语也开始猖狂起来:“再者,公主是女儿家,女儿家的脸皮何等的薄!别说是公主,就是中户人家的妇人,说起日日与男人同房也是不好意思的。公主额驸天天……腻在一起,明白的,说不过是谈些家常;不明白的,话说去就难听了的。咱们公主岂是离了男人就过不了的?——” 语音未落,冰儿一巴掌就把案几上的杯子给掀了,杯盖子滴溜溜地直飞出去,正砸在王嬷嬷的额头上,她只觉得脑袋一阵刺痛,然后感觉一道什么蜿蜒了下来,未及用手擦一擦,先见冰儿立起身来,指着鼻尖就是大骂:“反了天了!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跟我说话!我平素敬你是跟着我的人,你还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英祥没见过冰儿这副样子,赶紧上前拦阻:“你别急坏了身子!……” “急不坏!”冰儿一甩膀子,仍是指着王嬷嬷的鼻子,声音越发高亢也越发凌厉,“你们平素瞧着我好说话是不是?瞧着我对自己人护短,从没使过威风是不是?规矩?你倒和我谈规矩?!你的规矩就是仗着精奇嬷嬷的身份俏骂我不成?!” “奴才哪里敢!” “你已经敢了!”冰儿越说火气越大,“我不怕人笑!额驸爷和我,以前就认识了的,天天一起腻歪怎么着?诗经里还讲‘寤寐思服’呢,文王爱重后妃,也是没有规矩不成?就你那些歪话才是规矩?!”她见王嬷嬷含了眼泪委委屈屈要辩白,抢着说道:“反正我没规矩也是出了名的,今儿也不怕名声再大些!额驸爷和我是两口子,两口子就是该在一起的,同不同房,关你屁事!再说,你在包衣里嫁了汉子也从来不同房的?你家里的两个儿女倒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第246章 “好了——”英祥自打大婚以来,还没见妻子这副模样过,见说话越来越奔放大胆,倒是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冰儿平了平气道:“虽是这么说,今儿起大家伙儿给我听着,谁那里传什么难听话出来,叫我知道了,一是传话的人我定要问个是非出来,二是王嬷嬷这里也逃不脱干系!” 这话说得近乎无理了,王嬷嬷忍不住捂着额头要申诉:“公主主子!您前头的话老奴才都算是明白了,可后头这话,奴才怎么管得住别人的嘴巴?” “管不住?”冰儿冷笑道,“皇阿玛赏我使用的人不少,传个差打顿板子就管住了!再不然,着长史参着名字送到内务府去。不信有管不住的人!” **************************************************************************** 一通火发下来,大家都屏息凝神不敢多言语。冰儿也觉得有些倦了,看一旁的自鸣钟也指到亥正多了,才打发了大家离开。 罗帐里,英祥搂着她,轻轻笑道:“还不知道,你有这么大魄力!” 冰儿说:“别取笑我了,就是平素把她们惯的,蹬鼻子上脸,想踩在我头上!” 英祥笑着说:“果然倒是有一家主母的威仪。不过……” “不过什么?” 英祥斟酌着说:“不过有些话说出来,叫我都吃了一吓。” 冰儿冷笑道:“泼悍是吧?这算是轻的!你大约只见我的样子,只懂我的身份,我是怎么样一个人,你还不大知晓呢!” “你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是——”冰儿就着帐外的茕茕灯火,看着微光下英祥黑白分明的眼眸,白色部分带着些弯曲的弧线,他是带着笑意在听自己说话。冰儿却有些惶然,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冲动、莽撞、天不怕地不怕,但是骨子里其实半点没有那些看得透彻、杀伐果断的能耐。她终于带着些哀伤说:“我就是个傻子!” 英祥“噗嗤”一笑:“好了我的小傻子!傻是傻了点,不过挺惹疼的。昨儿王嬷嬷说你身上不舒服,我担了一夜的心呢。现在好些了没有?” “没什么大不了的。还不是以前,为……为件事儿和皇上闹了半年的别扭,后来一直有些肝气郁结的症状,现在调理得已经好得多了。” “还敢和皇上闹别扭?为什么事儿?告诉我,我来帮你排解排解。” 冰儿眼睛一闪,就想到了那个人,声音不由嗡嗡的、闷闷的:“别说那事儿了,我虽忘不了,可也不想时时提在心上。” “那好吧。”英祥搂着她,顺着她身上的曲线上下游走了一遍,虽然这几日不能碰,可心里充盈着对她的喜欢和疼爱,有这样一个真心爱着的女子抱在怀里,抱一辈子,这一辈子也就别无遗憾了吧? 又是冰儿听着英祥平稳的呼吸声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对她好,她也努力地对他好。两个人相敬如宾,彼此都时时刻刻对着笑脸儿,冰儿觉得自己应该满意了,可心坎里还是宛如缺了一块似的,就是填补不满。外头的树枝被风吹着发出沙沙的声响,里间墙角御赐的金自鸣钟不断地“咔咔”响着,单调的声音让她头脑里烦躁,眼睛已经困得睁不开了,心却无比的清明。 作者有话要说: ☆、胜绝域午门献俘 没几天,宫里头见着和敬公主,驱开陪伴的宫女和嬷嬷们,给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笑话:“我们姐妹里,还是你最长脸,听说把精奇嬷嬷都给骂了打了,可是真的?” 冰儿苦着脸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府里头的事儿,姐姐倒是晓得的快!” 和敬公主笑道:“怎么不是好事?平素受她们的鸟气都受够了,我胆儿没有你肥,忍着不敢出声,你这顿收拾来得痛快!连我那里几个婆子,现下都收敛了些,怕我请了你过府去治她们呢!”顿了顿又道:“不过皇阿玛那里请安,你倒是陪着些小心。” “皇阿玛也知道了?”冰儿脸更苦,“又不知道要怎么说我呢!” “怕什么!”和敬笑道,“谁不知道阿玛最宠着你,就说你两句,你皮了脸也哄他两句,哄高兴了,不定赏件什么宝贝给你呢。” “别赏顿板子就好。”冰儿吐吐舌头,摇着姐姐的胳膊,“给你一说,我都不敢一个人去请安了,你陪着我吧。” 两人说说笑笑地过去,估摸着到了乾隆清闲的时分,着传话的太监通报进去。那太监谄笑道:“两位公主来得正好呢,我们马总管还怕万岁爷心里头不痛快,又要拿人做筏子呢。” “怎么了?” 那太监轻声道:“怎么了奴才也不知道,不过主子娘娘和纯主子都在里头,您说会怎么了?” 皇后和纯妃不睦,大家都是洞若观火的。冰儿闪眼瞧姐姐,和敬公主神情却没什么异样。她在外人面前不似和冰儿一起时那般烂漫,端着些架子淡淡道:“知道了。”见那太监颠颠儿去通传,才轻声在冰儿耳边道:“这起子没根系的东西,说话都带着梗呢!你别听了他的,进去自己又闹不对劲。”她知道冰儿以前和皇后那拉氏关系不好,特特地带着些警告:“如今你也是当家的人了,说话行事还需要慎重些才好。你说是不是呢?” 冰儿对这个姐姐,因着喜欢,所以也颇为敬服,点点头说:“我知道。我出嫁的时候,瞧着皇后也……”话吞了半截,因为那传话的小太监又回来,一脸谄色。和敬公主含着微笑冲她点点头,示意这话收得是时候,然后端端正正地立着,等着回话。 她们俩进去,里面皇后那拉氏和纯贵妃苏氏也各个闭了口,冷眼儿瞧着,纯妃眼角带些红,大约是哭过。两姊妹一例给乾隆、皇后和纯贵妃蹲了安,乾隆大约是老早就不耐烦两个后妃的聒噪了,正好说道:“事情就这样吧。宫里头大大小小的事情,皇后瞧着办,纯妃也参赞着,这一阵朕忙西边的军事忙得头疼。” 皇后和纯妃对视一眼,像碰了火星似的彼此弹开了,皇帝言外之意,她们没有不明白的,不敢再啰嗦,蹲安退了出去。乾隆揉揉太阳穴,叹了口气,才道:“真真没个消停!” 冰儿赶紧上去接手,乾隆闭着眼睛享受着她的按摩,突然开口说道:“你如今也能耐了啊!” 冰儿冲和敬公主吐了吐舌头,低了头说:“我哪里能耐了?” “这会子你和朕装糊涂,回到自己府上,就是实打实的真糊涂!”乾隆道,“她们惹着你了,你就只会撒泼闹腾,没一点其他本事?以后你要去科尔沁的扎萨克里,遇到不如意的事情也撒泼闹腾,看看谁理睬你!” 冰儿笑道:“原来阿玛倒不是怪我处置得不对,而是觉得我处置得不好。” 乾隆“哼”了一声,冰儿听出他这一哼也带些笑意,放宽了心说:“我素来是个愚钝又暴躁的人,遇到事情总想着能镇住就罢,哪有那许多弯弯绕在肚肠子里?” 乾隆捉开她的手,回头瞧着她笑道:“有些时候,放开来闹一场未必是坏事,但你的闹腾,几乎都不在时候。为人处世,先把‘理’字的脚跟立定了,再去想怎么跟大家伙儿讲这个‘理’,不是一顿闹,把大家镇住了,事情就算完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明眼上没有人对你说个‘不’字,暗地里笑坏了。你看看朕是一国之君,照理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瞧见朕颁旨做事不在道理上先立稳了的?” 第247章 他见冰儿又是吐了吐舌头,然后做出一副“我就这样也没法子”的姿态来,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一记她的脑门。冰儿不服气道:“那譬如说吧,刚刚皇后娘娘和纯主子两个,皇阿玛是怎么在道理上先立稳了,再打发她们的?” 和敬公主一声咳嗽,冰儿见乾隆锐利的眼光正瞪着自己,笑道:“我随便说说,阿玛不用告诉我也一样的。” 乾隆清清喉咙,冷冷道:“慎郡王——就是朕的二十一叔——刚刚殁了,身后没有子嗣,皇后的意思,葬礼上总得有承宗嗣的儿孙,想让永瑢去。” “纯主子……”冰儿咽了半截话,不用说,必是不愿意。当年永珹过继,皇后怅然若有所失,而纯妃暗地称快不已,在太后面前不知赞了多少个“皇上圣明”“皇上顾全宗室”,弄得皇后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陪着笑赞同。如今形势翻转来,皇后有了自己嫡嫡亲的儿子,不用再依赖着抚养妃子的孩子;而纯妃膝下,三阿哥不得圣眷已经多年,好容易六阿哥文质彬彬、聪慧夙成,看着有望,又被皇后挑唆着要过继。真真叫报应不爽! 莫非皇后就是这样立稳了“理”字的脚跟,叫纯妃全无法子,只好到乾隆这里来哭诉?正胡思乱想着,乾隆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朕的理在哪里?就在皇阿哥们,虽然是后宫嫔妃所出,却不像小家子似的,都是当娘的自己个儿的玩意儿。国家政策,无论孝也好,宗亲也罢,都是社稷的脸面。别说皇阿哥们,公主们更是如此……” 乾隆停了口,冰儿瞟一瞟他,他脸色却比刚才温和,冰儿大着胆子问:“公主们怎么了?”乾隆说:“你明白的。” 冰儿想一想确实明白了,公主的婚姻更是关乎国家利益的决策,乾隆顾忌着这里两位公主没有说下去,和敬公主便是恍若没有听见的样子,冰儿却笑道:“我知道了,以后我那里的嬷嬷们再阻挠我和额驸,我就告诉她们:‘皇上嫁我给额驸,是为了我朝与蒙古诸部的亲善,我们夫妻不亲善,便是两方的关系要遭风雨了,嬷嬷你可愿做这个十恶不赦的社稷罪人?’想来这个理占住,她们就不敢放肆了。” 乾隆正在喝茶,这话没听完,一口茶水就直接喷到了地上,左手还拿着明黄斗彩盖碗的盖子,指着冰儿道:“你是真傻还是故意逗朕?”和敬公主忍着笑上来为乾隆擦拭泼溅在身上的茶水,服侍好了才忍俊不禁地说:“妹子必是逗皇阿玛开心呢。” “遇到这么个活宝,不开心也难。”乾隆剜了一眼冰儿,“你在朕面前耍宝可以,不过婚姻已毕就是大人了,在外面庄重着些,明白?你公爹六月里必是要回扎萨克的,你和英祥跟着去看看,到时候别再闹什么笑话来,那可不是逗朕开心,是在打脸了,明白?”他回头看看和敬公主,犹豫了一会儿说:“玲儿,你出嫁后一直在京里长住,你公爹去世时回过一遭,如今又是有一两年没回去了。等色布腾这回立功回来,你还是要回旗里,哪怕去一去再回来也成。嗯?” 冰儿听说可以出去玩,一脸喜色;和敬公主却是眼睛里凝了一层薄雾,微微撅了嘴,但没有一言反抗,轻轻点点头道声“是”。 ************************************************************************ 回到府里,就是热切地盼望英祥回来,好问一问什么时候动身去科尔沁,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好玩的活动。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得门上一声传报:“额驸爷回来了!” 英祥进了二门,已经换了便服,他素性沉稳,也极少用旗下少年喜欢的轻佻颜色,此时,不过是松花色宁绸长衫,罩着藏青岁寒三友的暗花缎褂,斜襟的口边,镶着三蓝的织边,只有扣子都是青金石镶嵌的,幽幽深蓝色上洒着一层金粒般,方彰显这位未及弱冠的男子的尊贵。冰儿笑道:“总算回来了,还当你今儿又要宿在侍卫的值房呢!明儿我们去上香,然后去棋盘街上逛逛吧。我天天闷在这里,身上都要长绿毛了。” 英祥“噗嗤”一笑,道:“不张口坐在那里,倒像是个金尊玉贵的闺秀;一张嘴,你还什么都不怕磕碜。明儿上香你自个儿去吧。我明儿还有几件差,办完了要给皇上缴旨。” 冰儿不由嘟了嘴:“你是军机大臣么!天天忙得像个真的,说出去只是侍卫,人家还不信呢!” “我也不想军机处呢,天天瞧着他们都累得慌。”英祥坐下来喝一口茶,“这几日不就是天天在西暖阁伺候,陪着这帮子军机大人一起,算是学习。西暖阁谈事儿时没有太监服侍,我就是那端茶送水的。” “皇上是这么栽培你的呀!赶明儿可以开家店做小二。” 英祥笑道:“若有文君当垆,倒也无不可。我倒宁愿倒茶送水,军机大臣一跪一两个时辰,膝盖头还真吃不消,借倒茶还能让腿脚疏散疏散。” “一跪一两个时辰!”冰儿若有所思道,“西线又吃紧了吗?” “没有,倒是都是好消息。” 冰儿不由来了劲儿:“什么好消息?说给我也乐呵乐呵!” 英祥笑道:“偏生母鸡爱司晨!军国大事,与你什么相干?”不过也听闻这位公主素来不羁,皇帝养育得也随性,便道:“阿睦尔撒纳带着班第的人马长驱直入,把达瓦齐打得丢盔弃甲。他是个会说的人,不知怎么一张利口一开,准噶尔人闻听皇上的恩旨,无不出来投诚。达瓦齐在格登山上瞄了一眼,估摸着也明白自己这一万游兵散勇和我大清五万将士相抗,无疑是焦熬投石罢了,于是他逃得飞快,直到南疆的乌什城,他一个光杆司令,乌什城首领霍吉斯哪还买他的账,骗到营帐中一索子捆了,献给了阿睦尔撒纳和班第。班第将军正准备把他和一并抓到的罗布藏丹僧都送到京里,午门献俘——这可是盛事!不知皇上要怎么处置这个弑了先君,又与我朝作对的汗王呢!” 又问:“我们六月间是不是要去科尔沁?” 英祥诧异道:“这你也知道?”见她点头如鸡啄米一般,一脸可爱的喜色,不由笑道:“现在才几月?看你着忙的样子!科尔沁美是美,好玩也好玩,不过条件比京里可差多了,早晚冷得很,白天又晒,到处都是高高的草,没什么别的东西,吃喝也单调些。到时候你可不要嫌闷!” 不几日,英祥又带来达瓦齐的消息:“加急的马车,不日就要把达瓦齐送到京城了!听说这个准噶尔汗,长得像头猪猡,也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脸大如盆,腰大十围,走几步路就‘哼哧哼哧’直喘粗气。真不知道他还能马上作战?那马也不怕被他压死了?” 冰儿听得大笑一场,寻思着这么个汗王,真是有趣得紧,要去看一看才解得了心痒。 不过午门献俘是朝廷大典,冰儿一个出了嫁的公主,当然无缘得见,一切均靠英祥口述,那日场景怎么恢弘、怎么肃穆、怎么磅礴,那个脸大如盆的准噶尔汗达瓦齐怎么肉球一般匍匐在地,脸白如纸,浑身筛糠似的抖,全无往日的一丝英气……最后英祥道:“皇上宽仁,开赦了达瓦齐和罗布藏丹僧的罪名,不光赦免了罪,还把罗布藏丹僧安排到科尔沁蒙古正黄旗下居住;而达瓦齐则特加抚慰,封为亲王,在京赐宅居住。这样的恩遇之余,皇上还做主把理亲王弘晢家的十二格格封为郡主,嫁给了达瓦齐。” 第248章 冰儿嘴张得老大:“这达瓦齐,不是说已经四十多岁了?还长得像……理亲王家的格格,如花似玉的年纪,就嫁给了这样一个人?” 英祥轩了轩眉毛没有说话。冰儿也听说过曾经弘晢和一帮子弘字辈王孙搞的七司衙门事件,虽所知不详,但是事为乾隆即位之初的头疼案件则是众所周知的。宽仁起来宽仁,睚眦必报的时候也不松懈啊。 愣了愣,冰儿又问:“连对达瓦齐都这么宽仁,那阿睦尔撒纳一定要厚赏了吧?”“嗯,加赐了双亲王,食的是双俸,封的是辉特部汗。”英祥道。 “这不还是辉特部台吉的位置?跟以前有什么两样?怎么不是厄鲁特汗?怎么不是大准噶尔汗?” “当然不是。”英祥笑道,“厄鲁特那么大块地方,分封给阿睦尔撒纳一个人?皇上以后怎么治理?皇上毕竟深谋远虑,分厄鲁特蒙古依旧为四部,在朝廷的驻军和台站(1)没有进入厄鲁特之前,也不许有人独做四卫拉特台吉的盟主。才是绝了日后准噶尔人做大的局面。” 冰儿停了停才说:“那阿睦尔撒纳一定不满意得很了。” 英祥笑道:“人家恭恭敬敬接的旨,哪里就不满意了?要敢有不满意现出来,他阿睦尔撒纳也是活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台站指清军的后勤补给线、通讯线。 ☆、云梦泽朝云行雨 冰儿成婚以后,一直清闲,也不喜欢和其他王室福晋、格格,体面大臣家的诰命夫人常来常往,因此,闻听有人给自己送帖子,不由大诧。 来人竟是鄂容安的夫人。 其时,鄂容安大起大落已经一载(1)。先,他已经代替尹继善做到了两江总督,没想到胡中藻案发,鄂昌赐死,他侥幸逃出生天,免死到军前效力,尚有个参赞的职衔。不过西边战事不定,他原本不过一介书生,气力小得连五力的弓都开不了,遑论上阵带兵打仗了。今儿来的鄂家大奶奶,便是为他能平安回朝撞木钟来的。 冰儿颇觉好笑。当年自己不过七岁,辗转卖在鄂容安家做小丫头,大奶奶虽不算很恶的主子,但对自己也算不上好,差点为儿子鄂津,把自己买到窑子里。如今十年过去,两人的格局天翻地转,倒不知她如今又以何面目来见自己?她是个喜欢好奇的人,当下就道:“既然来了,就是客人,延请进来吧。”换上一件贵气的玫红色缂丝平金袍子,挑了副发蓝点翠的金累丝钿子,端坐在公主府正厅的座儿上等候着。 犹记得十年前的鄂家大奶奶,虽然算不上漂亮,皮肤白白,还是挺清秀的模样,未曾想不过十年时光,不过四十左右年纪,竟然变得瘦弱憔损,眼角眉头的皮肤褶皱着,看上去起码老五六岁。鄂容安虽然屡被降级叱责,身份还在,大奶奶也是个淑人的诰命,身着绀青色补服,也不肯换便装,进来就是规规矩矩行了跪叩的大礼,倒叫冰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鄂夫人这样的大礼,我怎么敢当?” 大奶奶谦卑地顿了顿首:“公主的品轶视著亲王,臣妾自然该行大礼。”抬头略看了看,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只把头又低了下去。 冰儿意会,对旁边人道:“我这里私下有话对鄂夫人说,你们到外间伺候。”等人都退下去了,才道:“鄂夫人请起吧,我不是讲礼数的人,咱们这副样子,怎么说话呢?” 鄂大奶奶又磕了一个头谢恩,方始站起来,却怎么也不肯落座,带着些谦卑且讨好的笑容道:“臣妾说句僭越的话,不成想公主都这么大了!以前……”她蓦地停了口,有些难堪的神色,以前自己耍主妇的威风,这会子谈起来不是卖交情,倒是自己扇脸了。 不过冰儿倒不是睚眦必报的性格,笑道:“那时候的事情还去说什么!没有鄂大人,也没有我的今天。”她顿了顿,又说:“鄂大人是不是和班第将军去准噶尔了?如今安好?” 鄂大奶奶忍不住就流下泪来:“皇恩浩荡,那时候胡家的案子,没有弄到他革职拿问,如今还留着品轶在身上。只是……只是他虽然是满人家儿郎,其实从来不懂得用兵布阵、弓马骑射,这一走也近半年了,家里两个小的又不争气……唉,若是能够回来,哪怕不当总督巡抚,随便藩司臬台都好……” 这个木钟撞得并不高明,冰儿这些年在宫里,也修习得三分眼界,回想起那时候鄂容安对大奶奶的冷淡,也不是没有原因。等她絮絮叨叨半日,冰儿才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这对于我,是没有把握的事情,我试一试,好么?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就是了。” 鄂大奶奶连连点头:“臣妾已经感激得不得了了!他虽然对我不好,但骨子里我还是愿着他平安就好……”抽抽搭搭又哭了一会儿方始拭了泪,请了跪安,寒暄两句离开了。 晚间,冰儿把鄂大奶奶来访的事告诉了英祥,英祥沉吟了一会儿说:“这种事情其实并不少见,不过皇上内尖外圆的性子,一般反倒是近支的人不大敢兜揽这些事情。你觉着鄂休如确实于你有恩,到皇上耳边多说一句也没有什么。不过我看这鄂大奶奶不是灵慧的人,招惹得多了不要惹出是非来。常言道:子孝父心宽,妻贤夫祸少。万一她自以为得意,到处宣扬与你的‘亲厚关系’,日后倒真是为鄂休如、也是为你贾祸的根源。” 冰儿笑道:“几日不见,名士倒有了些官场风气。” 英祥便也笑道:“那你是喜欢名士,还是喜欢高官?” “一个都不喜欢。”冰儿一转腰肢,灵巧地闪开英祥前来相就的手,斜乜着丢了一丝媚色过去,“光论名士或高官,哪轮得到你?” “极是。”英祥点头笑笑,挥手示意寝居内服侍的丫头们都退出去,才踏上一步,把冰儿逼仄到更衣的屏风边上,“我不过是萍水相逢,有缘人罢了……”见冰儿笑着还想躲,手撑在她两边,摁着屏风上的螺钿花样,压低声音道:“还想跑到哪儿去?” 冰儿脸不由一红,用力推他的手:“你还想对我用强不成?不信我命人把你赶出去?” 英祥笑道:“那你上回就是作茧自缚了。府门口不赶我,到内寝才赶,你说是谁进来把我赶出去才好呢?”笑得越加暧昧,觉出手臂上承受的力量越来越重了,不由说:“哟,还真准备试试我‘搏克’的功夫啊!” “什么‘搏克’?” “就是我们蒙古语里摔跤的意思。皇上平常不也看侍卫们‘打布库’?一样儿的。” 冰儿在武艺上是很好胜的性子,兼着除却木兰围场那次不成功的表现之外,还从来没有见过英祥的功夫,心里并没有多高看他,突然发力去攻他的腋下,希冀着把他的手挪开。没想到英祥反应并不比她慢,胳膊一缠,把她的力道散开,笑道:“看来不给你三分颜色,还真不知染坊是谁家开的!”拿出了蒙古摔跤中最擅长的近身功夫,轻飘飘几下,制得冰儿手脚不能动弹。 冰儿边笑边喘气:“好了好了,别闹了!” “服输不服输呢?” “我从来没有服输过!”得了个间隙又想反攻。 英祥笑道:“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今儿制不住你是不行了。”几下子抓住冰儿的双腕,抽出右手在她胁下挠痒痒,挠得她咯咯笑个不停,问:“服不服?” 第249章 痛可忍痒不可忍,冰儿自小儿很少被挠痒痒,笑得在英祥怀里扭来扭去,终于熬不住了,边忍着笑边求饶道:“服了服了……你……你快停下……” 挠痒停下了,那手并没有停下,从胁下转战到背上、腰肢、胯骨、腿侧……上上下下,求索无度,声音压得极低,缠绵在耳边:“坏心眼的小东西,最不足信……刚才扭什么,惹出祸来只有你自己担着……” 冰儿觉着自己被他推送着直往后退,浑身热乎乎的愈感无力,膝弯碰到什么柔中带刚的东西,知道是床铺了,因着到了晚上,碧罗的帐子已经放下了,英祥的手上已经有些急,马马虎虎撩开来,却拂在冰儿脸颊上:外头一层滑软如水,里头的轻纱却挠得人肌肤发痒。“我还没卸妆……” “我来伺候你……”边说边已经欺身吻了上来,手在冰儿头上摸索着,把挽发的簪钗取了下来,乌鸦鸦的头发落下来半边,玉扁方少了钗子的固定,被浓密的一头青丝坠得斜欹着,一朵未及拔下的小巧珠花被几缕发丝牵着,像步摇似的在耳边打秋千儿。冰儿转身去抚鬓:“你瞧你干的好事……” 英祥伸手阻止她,在她耳边说:“云鬓斜簪,宝髻松挽,才最是惹怜……别动它。” 冰儿没奈何,伸手摘下耳环放在枕边,这一动作间,那边已经开始解她的扣子,动作果然比新婚之夜娴熟得多了,从领口到腋下,再到腰侧,手指一捻,衣襟便开。解脱束缚直到里头着的水绿色裹肚,英祥伸手在清亮如水的缎子上爱抚了几下,轻声在冰儿耳边道:“古书说女必二十而后嫁,如今果然还在长……” 冰儿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啐道:“哪里听到这些没正经的话来?”掩了衣襟不让他看。那边涎着脸说:“别掩着,你的皮肤白皙,穿水绿色再美不过了,让我好好瞧瞧……”冰儿觉着他手心发烫,身体也渐渐暖上来,湿湿的吻带着他身上惯有的沉水黄熟的幽静香气,自己浑身有些燥热,冰儿喘着气抓住他的手:“别闹……” “谁闹来?” 冰儿亮汪汪的眼睛瞧着英祥:“还自诩什么‘名士’。名士都是这个样子的?” 英祥笑道:“连那些老道学都在日记里记录‘和山荆敦伦一次’,名士不是老儒,以风流放诞为尚,自然更不拘这些小节。怎么,你打算和我谈谈程朱?倒要请教,程朱几位的子嗣们,是怎么生出来的?” 答不上来,只好任他轻薄,脖子根到胸口一片绯红。他自然早就按捺不住了,如高唐巫山的楚襄王,在云梦泽中朝云行雨。 半日完事后两人慵慵并肩躺着,英祥抚着冰儿滑不留手的肌肤,还忍不住要转文:“可谓是‘若浮海而望碣石,巨石溺溺之瀺灂兮,沫潼潼而高厉,水澹澹而盘纡兮,洪波淫淫之溶氵裔,奔扬踊而相击兮,云兴声之霈霈……’” 冰儿问:“什么?” 英祥眨眨眼说:“水乳_交融的场境……” 冰儿脸一烫:“呸!杀千刀!” 吃了一骂,英祥反而高兴得很的样子,在她热烘烘的耳边低声说:“我们生个孩子吧。”冰儿一愣,却不知道怎么驳他的回,英祥以为她害羞,笑道:“这有什么?不都是这么着的?不过想着怀胎十月都不能碰,也是可惜了的……” 这一语惹得更要挨一声骂:“黑心贼!我就是你们爷们儿的一件玩意儿么?”想一想冰儿又掉了脸子说:“我知道了,你必然是又瞧上别人了。要是我有了,你好纳个美妾,是不是?” 英祥喷的一笑:“醋坛子吧!还不知孩子在哪里,都美妾了!我就是纳妾,也不过场面上的事儿,谁舍得你呢?再说,你将来不表表贤惠?” 冰儿皱皱鼻子道:“表什么贤惠?你们这起子纨绔就是贪心不足的。你仔细,我可不是省油的灯,想让我为了面子主动给你娶妾,美得你!” 英祥笑道:“明白!我一辈子就守着你一个,好不好?——只要你不怕被说。” 好好一次恩爱敦伦,却因着英祥不以为意的笑语弄得冷冷的难以收场,等英祥发现冰儿生气了,再怎么哄都难哄得回来了。“睡吧。”冰儿翻身背对他之前,最后冷冷说了这么一句。 ******************************************************************************* 早晨,英祥还得进园子里侍奉,刚过四更就得爬起来,外头也点了灯烛,英祥在冰儿颊边和肩头各亲了一口,见她眼睫微微一扇,又自制着不动,知道她已经醒了,但心里还不高兴,所以装睡不愿搭理。英祥心里暗叹一声,碍着时间不等人,没法用水磨工夫慢慢开解她,只好自己先离开了。 伺候完乾隆听政,接着是各部大臣叫起和四品以上地方官的引见。忙碌了一个上午,英祥觉察乾隆的神色不怡,直到下午用过晚膳,如例叫了傅恒晚面,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乾隆对英祥道:“这里需人伺候,你去朕里间的桌子上拿最上面一本折子过来,然后不要离开,正好也听一听吧。” 英祥拿来折子,躬身摆在乾隆面前,自己跪在傅恒旁边的跪垫上。乾隆展开折子,又看了一遍,方冷笑道:“阿睦尔撒纳封了双亲王尚且不足意,真真是心比天高啊!”把折子掷到傅恒面前。 傅恒捡起,用心细看,阿睦尔撒纳措辞委婉,然而意思很明显,觉得自己还当辉特部汗太委屈了,希望能够重新划分区域,又希望自己能成为四部的盟主,“为博格达汗效犬马之劳”。傅恒沉吟不语,听见乾隆说:“阿睦尔撒纳胆气不小,假借朕的名义,私纳部属,扩张势力。班第的密折上说,阿睦尔撒纳在准噶尔从不肯用朝廷的定边左副将军印,而非要用准噶尔前任大汗噶尔丹策零的小红钤记。如今准噶尔各部的首领们看他执掌着噶尔丹策零的印信,真的以为他就是继任的准噶尔大汗了,纷纷投奔。朕偏不让他如愿!” “班第将军还在西线。” “嗯。”乾隆自信地点了点头,“阿睦尔撒纳大约没明白朕的意思,准噶尔以后不是属国,而是大清的领土。不过色布腾的密折一直说阿睦尔撒纳没有异心,朕也给阿睦尔撒纳一个机会。” 乾隆目视远方,想了想道:“朕再去承德,命新受命的厄鲁特四部汗王俱到热河受封。阿睦尔撒纳乖乖受封则已,否则……” 英祥不敢抬头直视乾隆,眼角余光去瞟傅恒的脸色,傅恒没有什么表情,喉结上下动了动,英祥知道他在思忖,自己也不由胡思乱想起来,突然听到乾隆问:“英祥,你看,如果阿睦尔撒纳不肯受封,朕当如何处置他才合适?” 英祥第一次奏对这样的军政,“呃”了一声有点愣神,往左一瞥,傅恒的眼角也转过一道光来,微微一颔首,知道是让自己放心大胆说,便定了定心神:“奴才愚鲁,不知说得对不对。”似感乾隆在对自己点头,放大胆量道:“阿睦尔撒纳受皇上隆恩,已是自古未有的殊荣,若是再不知道满足,也未免太不知好歹了。奴才寻思着,他只是所餍未足,毕竟辉特部在厄鲁特四部中地方最小,也比较穷些,或许只是想多要些地方。如若不是,而是另有野心,那这样的人,皇上不信也罢。” 第250章 他说罢,觉得自己的脊背上微微有些出汗,竟未料到自己会这么紧张,偷偷抬头看乾隆的神色,他面无表情,下巴似乎在轻轻点着,但也不是平常颔首赞许的样子,许久才道:“你是这样的见解……如果恰恰被你说中了后者,你觉得朕该怎么处置阿睦尔撒纳呢?” 英祥一听,又一个难题抛了过来,愈加谨慎,好好想了想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是阿睦尔撒纳做出有辜负皇上、辜负天下的事情出来,不光是贰臣,且是逆贼了。既是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乾隆脸上不由露了笑,点点头道:“难为你这番话。只是书生意气重了些。阿睦尔撒纳这个‘贰臣’已然当定了,是不是逆贼还要看他的下步。回头叫傅恒带你到内奏事处,拣选这些年来西北用兵方略的各个条陈、奏本和密折学习着,过几日就像士子们写策论一样,写个东西给朕看看。” 英祥心头一紧,但又是说不来的激越兴奋之感——任务烦难而且不易写好,但是这是乾隆在考察他的学问能耐,这关过好,日后得到重用才是指日可待——就算是亲女婿,能不能承当大任,也需得切实的能耐。 作者有话要说:  (1)本文中鄂容安个人履历,年份上颇乱,凑合小说年代,不可深究。 ☆、书策论红袖添香 晚间回去就和平常不一样了,遣退身边侍女,就连冰儿前来看他,也是陪着笑说:“我这几日有功课呢!得让我静一静。” 平常晚间无事,英祥多是看书习字,有时候也会吟诗下棋什么的,这样正儿八经地考虑文章,极是少有的事情。冰儿歪着头看他两眼望天,口中絮絮叨叨地念念有词,不由笑道:“皇上是叫你念经么?既然是做文章,天下文章一大抄,找点东西过来抄抄改改岂不便当?” 英祥被打断了思路,无奈笑道:“军机处秘要的折本、皇上谈话的起居注,岂是可以拿回家来抄的?这几日我都没怎么在宫门上守着,尽是蹲内奏事处翻旧档了。你让我一个人静静想好不好?” 冰儿笑道:“有什么不好?不过我这里的人往来多,你还是去小书房安静些。晚些我让苇儿给你送宵夜来。” 英祥在小书房苦思冥想,下笔写了又涂,涂了又写,纸篓里团成一团的废纸越来越多。突然见一碗冰糖燕窝摆在面前,回头一看,苇儿正从食盒里往外拿宵夜呢,不由问道:“这就送宵夜了?几时了?” 苇儿努努嘴直指墙角的自鸣钟:“再一刻钟就是三更了。” “这么晚了!”英祥看着面前曳白的卷子,叹了口气。苇儿劝道:“额驸爷明儿还要当值,今天不宜弄得太晚,吃了燕窝,早些安置吧。” 好在这份卷子不是着急的事情,英祥把面前的文房略收一收,见燕窝不由皱了皱眉头,说话还是很客气:“今儿嘴里起腻,不想吃甜的,倒是弄些热鸡汤下碗细面吃得舒服。” 苇儿忙道:“鸡汤现成,额驸爷略等一等,我这就去下面。” “劳烦姑娘亲自下厨,怎么好意思?” 苇儿抿嘴儿一笑:“额驸爷言重了!我一个奴婢罢了,哪里是什么‘姑娘’!服侍爷是分内的事儿。”转身去小厨房了。 既然要等,不妨闭目好好思忖一下。倒是这样零碎的间隙时间,英祥脑子里如电光火石一般突然一亮,心里有了计较,也就有了思路,赶紧把纸重新铺开,捡着脑海中最关键的几处先记录了下来,思路清晰了,行文就觉得流利。不过确实太晚了,提纲列好,才写了开头一段,苇儿的面条已经下好了送到面前,依旧是那样规规矩矩且笑吟吟的声音:“额驸爷还在用功?先吃吧。” 英祥搁下笔,鸡汤的香味传进饥肠辘辘的人的鼻子里,格外诱人,不由挑了一筷子送到口里,刚咽下去就忍不住要赞许:“好!真好!” 苇儿矜持笑道:“额驸爷夸奖了!饥者易为食罢了。” 英祥大起兴趣,边挑了一筷子面让它凉着,边道:“这句话用得妥当。你还读过书?” 苇儿边利落地帮着英祥收拾桌子上的文房边说:“我一个上三旗的包衣人家女儿,哪里有书念?还是以前服侍孝贤皇后的时候,听皇后用词雅驯,暗暗学着的。”桌面理整洁了,又到博山炉里看视熏香,云母片上的一片沉水香正在微火炙烤下散发着清雅的木香,苇儿取洁白的香灰掩了炭火,才道:“香先慢慢熄了,余味还会绵长。这也是以前和皇后学的。” 英祥凝神看她劳作,事情不重,加之苇儿的性格是利索但不慌乱急躁,做起来就显得雅致,此时方才点点头道:“原来你曾是孝贤皇后的侍女!”言罢,低头继续吃面,须臾面尽,汤也极鲜美,不由捧着碗也喝干净了,抚抚肚皮笑道,“真是吃得舒服。” 苇儿一笑,过来拾掇碗筷。英祥道:“公主睡下了吧?” “嗯,早睡下了。” “啊。”英祥心里暗暗计较,此时过去,开门点烛,必然要惊动她,三更半夜,正是睡得最香的时候,一旦被扰惊醒,很久都睡不舒服。英祥便说:“那我今日就睡在书房后间吧。不去打扰她了。” 书房后面有个暗间,置办着舒服的炕床和软榻,读书累了在此小憩,不比正寝差劲。“也好。”苇儿利索地收拾好了东西,蹲蹲身道,“那我去传唤侍奉额驸爷的几个丫头过来吧。” “嗯。”英祥目视着苇儿离开,心里不知怎的突然横生绮念:娶个公主,总觉得高高在上,虽然平素里两人不是过分拘泥的性格,但逢到这样的时候,总归不似寻常夫妻。倒是该像其他王孙公子家一般,还有几朵解语的小花,这样的时候能够在身边温柔伺候,红袖添香,岂不也是美事? 英祥并不算是个浮华浪荡的纨绔子弟,不过自小钦慕那些放浪形骸的名士派头,兼着钦慕他们不拘小节、风流倜傥的行止,那颗浪漫飞扬的种子早就种在心田,及至雨露滋润,便似要生根发芽,张叶开花了…… ********************************************************************** 好容易写就的窗课,却没了用武之地。一进宫门,便听闻一个霹雳般的消息: “阿睦尔撒纳叛了!” 可想而知,乾隆脸色的难看。厄鲁特四部汗王,只有阿睦尔撒纳不肯乖乖就封,先是不肯上路,被周围人好说歹说劝着,才和色布腾、额琳沁两位亲王走到喀尔喀边界上,大约他原本还怀着心思,希图打动乾隆,但渐渐发觉不对劲,他是个看得远且看得准的人,见势不妙,二话不说,丢下辉特部汗王和大清御封的双亲王的印信,自顾自走了。 等八百里加急的消息传来,已经是十天之后了,乾隆半夜里起来,火速发令,命色布腾和额琳沁回话,又命班第和戴罪立功的舒赫德分两路派兵追赶阿睦尔撒纳。可是草原茫茫,山深草茂,地势复杂,隔了这些时间,谁又捉拿得到区区数十骑的阿睦尔撒纳一行! 乾隆很快收到色布腾和额琳沁的回复:色布腾使劲儿抵赖,说自己先时已经离开厄鲁特,不知后来发生的事情;额琳沁装着委屈,说自己不过亲王,比不得阿睦尔撒纳的“双亲王”高贵,不敢阻拦。乾隆气得恨不得隔着千里的距离,把耳光直甩到两个人的脸上去。 第251章 消息传到公主府时,冰儿初始并不相信:“不是说他和班第打了胜仗,把达瓦齐献俘到午门,皇阿玛刚刚封了他双亲王,又封他做厄鲁特的辉特部汗王,怎么会叛?” 英祥也是从旁人那里听说的,知道的也不周全,挠挠头道:“说是他一心要做厄鲁特四部的总汗王,央了三额驸给他求情,三额驸不知怎么的也给他说动了,真就上了折子请封阿睦尔撒纳为大准噶尔汗,那日我也在军机处学习,亲眼瞧着皇上大怒,把三额驸的折子撕成两截抛得老远,连连大骂‘蠢材’。过后命军机处拟折子,叫三额驸先行回京待勘,又命额林沁亲王带阿睦尔撒纳来承德觐见,阿睦尔撒纳故意拖延,说是趁额琳沁亲王不备,留下朝廷封的辉特亲王印信,竟脱逃了。” “这怎么逃得了?”冰儿插嘴问道。 英祥神色略有些复杂,停了停道:“所以皇上也在查呢……翻起来就是了不得的大案子。”又说:“阿睦尔撒纳回到伊犁后就招兵买马,杀了驻守台站的将士,给班第将军写了封信,大大抱怨了一番朝廷对他不公正,不肯再受节制,又叫班第将军不要干涉他准噶尔的内政,说极不客气,算是公然与朝廷为敌了。” 冰儿呆了一呆,英祥见她神色不虞,想起没指婚时她每每看着阿睦尔撒纳时的忘情神色,不由竟有些醋意:“怎么?惺惺相惜?” “胡说八道!”冰儿白了他一眼,小拳头轻轻在英祥胸口捣了一下,然后长叹道:“那时皇阿玛老说他是个英雄,果然是个‘英雄’,不过是个与皇上作对的英雄。” 英祥道:“你这话好在是在闺房里说说,若是让皇上听见,定是要作气。” 冰儿道:“自然不会让他听见。”心里却想,当年要是自己愿意嫁给阿睦尔撒纳,能否驾驭得住这个枭雄?是乾隆占了上风还是阿睦尔撒纳占了上风?今日一切是否有所改变?只怕也是个未知数。 英祥又道:“连三额驸也遭了牵连,被皇上革了职召回京里,圈禁在固伦公主府中,不知以后还会怎么处置。” 冰儿听到这个消息,不由担心起姐姐来,赶忙命人备了轿子,公主府的护卫们执着仪仗把她送到和敬公主的府里。 *************************************************************************** 和敬公主看着柔弱而温和,这次见面下来却让人感到她的果敢。和敬公主府里气氛较往常诡谲,下人们叉着手,道路以目的样子,越发显得鬼鬼祟祟。倒是和敬公主,脸上虽然没有一丝笑意,神色间却还从容,落落大方地吩咐身边的侍女和太监做好迎客的准备,才携着冰儿的手坐定。 “‘悔教夫婿觅封侯’,古人的话真真不错!”周围没有别人,和敬公主开头就来了这么一句,伴着一声喟然长叹,让人心惊。 冰儿要紧问道:“皇阿玛怎么说呢?” “那怎么会让我知道?”和敬公主摇摇头,“现下里还能等一等,毕竟阿睦尔撒纳虽然叛了,到底是谁走漏的风声还未可知。也许色布腾还摘得开。” 若是摘不开……冰儿心里想着,不敢多言,见姐姐一脸的愁色,心生不忍,道:“要不,我去和皇阿玛求求情?” 和敬公主苦笑道:“抵什么用?你这冲动的性子,不要把自己陷在里头才好!” “那总得想些法子!” 和敬公主道:“我自然已经在想了。京里头能说得上话的,每每也都有主意,我看着是位公主,其实也不过没脚蟹罢了。不过,西边是班第主事,只要他不落井下石,罪责总有人分着担一担,只是色布腾那傲慢的性子,估摸着早就得罪了人,人家念着他是额驸,忍着不告他的状。我朝开国以来,还没有杀过元太祖的子孙,他们姓博尔济吉特的,算是有一块免死金牌。只不知……” 只不知乾隆下手会狠到什么地步。冰儿经了慕容业的事情,这上面不大信得过他,脸色便有些沉。 好在色布腾巴勒珠尔虽然革职,达尔汗亲王的爵位没有削掉,圈禁在府中也是圈禁中最轻的一类,只要不出去乱走,寻常见见客还不受拦阻。英祥休沐的时候,也会时不时走动,听色布腾把盏叹息,发几声牢骚,也不由有些同情他,以及罪魁祸首阿睦尔撒纳。 “西边的情形,只叫一个‘乱’字!”色布腾饮了一口酒,摸了摸头顶长长的簇起的额发,憋在腔子里的那些负面情绪克制不住,忍不住要说话,“上头的意思,我今儿个才算明白了,厄鲁特以往都不是我们的地界,说是替准噶尔肃清内乱,一场仗打下来,就要驻军编佐了。怪道人家说,这是入关的事又演习了一遍……” 入关的事情,众所周知,吴三桂请清兵帮着驱走在京称帝的李闯,军队入关“帮忙”之后,就不肯走了。吴三桂是个识时务的贰臣小人,见事已如此,只有默许的份儿,恭恭敬敬剃了头,得了清廷的封号和职位,赞同了改朝换代的事实。如今这个阿睦尔撒纳,岂不就是准噶尔的吴三桂么? 不过阿睦尔撒纳却不甘心。准噶尔远在西陲,虽然多年征战,毕竟以往不属于朝廷控制的范畴,现在打下来了,驻军一时也难以到位,虽然班第手腕厉害,处处掣肘,但班第又需看色布腾的脸色,这就是给了阿睦尔撒纳可乘之机。 色布腾两碗酒下去,嘴里的情形又变了味儿:“我们私下里说说:我倒是敬阿睦尔撒纳是个真英雄!你说那儿从来就是人家的地方,他虽然是个外孙,好歹身上也流着策妄阿拉布坦的血。有血性的男儿,看着班第屠戮准噶尔人,他心里不痛快是正常的,岂能让自己的族人任人宰割?就这点上,我特不赞同班第那家伙!” 所以在准噶尔,色布腾处处与班第为难,两个人搞得势同水火,班第惹不起躲得起,忍着没和皇帝的女婿闹翻。色布腾呷了一大口酒,又说:“上头的心思我也知晓,不过阿睦尔撒纳做了那么多事,打仗的时候身先士卒,不能因为他靠得是张嘴,没流血没挨刀,就合该滚回辉特部去当什么汗王!这也太不厚道了吧!” 英祥听这大不敬的言论,接话又不是,不接话又不是,张口结舌的不知怎么才好。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咳嗽,接着是和敬公主贴身的侍女笑吟吟的声音:“咱们家的额驸爷是喝多了,请五额驸到后面去,我们家公主有话要说呢。” 虽是至亲,大家子的规矩还是很重,英祥到三公主府的中门里面,心里顿觉不便。进了里屋,小丫头打起帘子,英祥踌躇道:“和敬公主有什么吩咐,下臣在外面听便是。” 里面传来和敬公主伉爽的声音:“都是自家人,不必那么拘束,五妹夫进来吧。” 英祥只好低了头进去,膝头点地打了个千儿,犹豫着要不要行跪叩的大礼,和敬公主已然道:“吴嬷嬷帮我扶着五额驸,家里人还这么多礼,不知道的以为我欺负妹子呢,不是打我的脸么?”英祥见一边一个慈眉善目的嬷嬷真个要来扶掖,忙摆摆手,站直了身子。 “坐。” 英祥欲待辞谢,又怕在这些虚礼上耽误太多工夫,告了罪也就斜签着坐下了。 和敬公主轻叹一声,两边的小丫鬟们退了出去,放下帘子、阖上窗户,只留吴嬷嬷和刚才贴身的侍女站在房间里。和敬公主说:“五额驸和色布腾说起来是连襟,其实我瞧着是高下立现。若是色布腾也有五额驸这般沉稳妥帖,我如今也不用日日犯愁了。” 第252章 英祥急忙道:“公主言重了!达尔汗亲王的能耐风度,是下臣学习不够的呢!” 和敬公主苦笑两声:“如今谦辞也不必去说了。刚才他灌了这些酒,满口的胡吣,若是有一星半点传到皇上那里,他这条命就是不想要了。” 英祥这才明白自己被带到这里的缘故,自己身在御前,又为皇帝倚重,但色布腾的话,若是有一星半点传到乾隆那里,自己就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此时要紧剖白:“公主放心,我这里绝对是口紧的。” 和敬公主点点头,拭了拭眼角,才说:“说出来真真是我不好意思。皇上看管着他也是对的,这样的愚蠢,将来总要害了我和孩子……我妹子那里,素来是莽撞的,有些事,五额驸烂在肚子里就好,冰儿知道的事情一多,就会惹祸。”站起身来对英祥叉手行了浅浅一礼:“我这里替色布腾和我妹子,谢过妹夫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同回旗一路欢歌 转眼过了端阳,按着传统,萨楚日勒郡王要回蒙古的扎萨克,乾隆便命冰儿随着一起回去。 在冰儿,这自然是值得雀跃的一件事,进宫谢恩的时候,乾隆挥退周围的太监宫女,含笑道:“高兴得这样?那里的条件可没有京里好。” “我不在乎。”冰儿道,“尚阳堡条件好吧?我不是也过过来了?天天糜子粥粗窝头,也没吃出病来。” 乾隆剜了她一眼道:“就知道吃,说句话先想一想再说成不?” 冰儿笑道:“知道了。” 乾隆叹口气道:“这次去,你得帮朕留心个事儿。” “阿玛只管吩咐!” 乾隆想了想才说:“科尔沁那里,你公爹算是辈分高的一位,虽然人不是很出色,但说句话大家伙儿还算服气。你婆婆为人很有魄力,扎萨克里事务原本都是她在做主,她做事也算有正气、有担当。你去扎萨克里,首要是和你婆婆学着怎么管理旗里的事务,其次……”他犹豫了,抬眼望望冰儿,见她很认真在听,想了想道:“朕这里得到的线报,阿睦尔撒纳贼心不死,四处派遣亲信在蒙古各部游说,妄图纠结着舆论与朝廷作对。朕虽然不担心蒙古各部会为他所动,但是保不齐下面有些眼孔浅、见识短的,会和他沆瀣一气,做出有负朝廷的事情来。” 冰儿不由抽了一口气,期期艾艾道:“这样的事……我怕自己没这个能耐……” “你怕么?”似笑不笑的神情问。 冰儿不太能受激将的性子,不由胸一挺道:“倒不是怕。只是我不大看得出来,万一耽误了阿玛的事……” 乾隆笑道:“论心思深沉、戒急用忍,你是不如你姐姐;但论到行事的果敢和勇气,她不如你。朕以前这么栽培你,你也没学着点什么么?遇到事情,怎么杀伐果决,傅恒、海兰察那里你总看会了不少吧?” 冰儿寻思往事,似乎朦朦胧胧有点想法,又听乾隆说:“不过你是个‘猴顶灯’的性子,这点要改。遇事先三思,不要性急,实在拿不定主意,和你婆婆可以商量。其余的,放开手去做,朕断不会罪你。” “阿玛不怕我得罪人?” 乾隆自信地笑了笑:“萨王福晋是宗室的格格;英祥熟读圣贤书,知道忠君。若是他们俩你都拿捏不住,要开罪完了,那这回你还是别去科尔沁草原了。” 冰儿嚼一嚼父亲的话,似乎暗指着矛头都在自己公爹身上。不过事情还要看一步做一步,心里有了谱,也不觉得有多烦难了,因而应了声“是”。 乾隆似是松了一口气,斜倚着身后的靠背放松了一下肩颈,带着些慵慵的意味道:“你放心去做吧,朕信及你的。遇到拿不定的事情,先想一想你和海兰察去鄜州的时候,他做事很灵,什么时候该藏,什么时候该露,什么时候该动如脱兔,什么时候又该静若处子;要演戏的时候会演,要端身份的时候敢端。——你是大清国的公主,只要不是过分有悖道理的事,谁敢说你一个‘不’字?只是做大事情当如下棋,要把后步先想好;不光从自己这面想,也要从别人那面想,想通了,道理就出来了,做事的法子也就有了。明白?” 其他话尤可,对海兰察的夸赞让冰儿有些受不了。自慕容业事出,海兰察在冰儿心里就是个奸邪负恩的小人形象。冰儿撇了撇嘴:“海兰察那些行事的歪门邪道我也要学?” 乾隆忍了忍没让嘴边责难的话立刻出口,好一会儿才说:“海兰察似邪实正,你莫要以私心去揣度他。听从君命,顾及大事,不避小过,才是正理。那些私心不能抛开的,只敢栽花不敢种刺的,尽想着怎么讨好所有人的,是成大事的料子么?其他不说,就看看你,你是个滑不留手的圆熟人么?”他见冰儿嘴角一动,还好熬着没有顶嘴,叹息一口又道:“也快两年过去了,还放不下那个人么?你现在好歹是别人家当家的冢妇,日子过得又没有不顺心的地方,真正该忘掉那些往事!你仔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别闹出什么笑话来!” **************************************************************************** 在宫里不大愉快,不过现在的冰儿到底不同以往,心里不痛快,但能忍着,转念站在乾隆的角度想问题,觉得父亲对自己还是挺包容、挺客气的,心里一软,气性就减了。回到府里,果然大家也在忙着收拾去科尔沁的东西,想到可以离开闷死人的府邸,到辽阔的草原上尽情地玩一玩,胸襟又开阔了。 五月中旬起旱往科尔沁走,确实是件很辛苦的事。马车里热,且颠簸得厉害,虽然避开了最热的中午,尽量都在一早一晚赶路,在动辄淌一身大汗的时候,还是很受罪。 福晋每日必派三五波人过来问安,关切备至,她身边的几个大丫头也很会说话:“福晋问公主安好。若是颠簸得厉害,后面也准备了轿班,八抬的轿子,里面可以配个人伺候打扇。” 冰儿笑道:“谢谢福晋的好意,我这里能忍。用了轿子,拉下大家的速度,误了打尖,岂不是我的罪过。” 那个叫金铃儿的大丫头便蹲蹲身,笑着应了声“是”,回去复命了。中午在驿站歇了晌,直等到下午日头偏西了才继续前行。坐了会儿马车,果然颠得不舒服,车子外面虽然搭了棚子,但入暑的威力尚在。冰儿几回揭开车上的帘子向外瞧着,终于对骑着马在自己身边行进的英祥说:“我也想出来骑马!” 英祥道:“外面还有些晒。” “可是可以吹吹风啊!” 英祥一寻思确实如此,低头想了想道:“今天你再忍忍吧。明儿早上换了骑马的衣服,我和你一道骑马。” 冰儿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浅绛色的绉纱旗装袍子,罩着银红摹本缎的坎肩,一派柔弱,确实不宜骑马,只好暂时打消了念头。晚间到了驿站,之前打前站的仆从早就订下两个单独的院子,里面搭着凉棚,四处洒了水,晚风阵阵,非常凉快。 萨王福晋那里又遣人来问了安,驿站里孝敬了一桌上席,三桌中席,就着自己带的路菜,舒服地吃了晚餐。洗过澡后换了身竹布的衣衫,院子里的果桌上摆着温凉的菊花薄荷茶和香瓜、桃子。冰儿吩咐道:“额驸喜欢碧螺,重新沏了来。” 第253章 英祥笑道:“这样的良辰美景,真真是享福啊!”自己轻轻挥着折扇,望着头顶的星空道:“不写诗,真是糟蹋了好辰光!” 冰儿道:“那我是奉陪不了了。我写诗的水平,当年是让上书房教作诗的师傅沈确士笑掉大牙的。” 英祥正待说笑一句,突然听到外头谁的高声,见冰儿疑惑的眼神也飘了过来,便说:“我去看看。” 到了院子外面,原来是跟着冰儿陪嫁到公主府,又随着一起去科尔沁的小太监崔有正,此时正指着驿站一名驿丞破口大骂,那驿丞陪着笑脸,说话却是软中带硬:“三爷!不是我们这里不好好应承,实在是这五黄六月的时节,不是什么都拿得出来的,毕竟不同于京里,您千万担待!” “我担待?你脑瓜子要保不住了我也担待?!”崔有正年纪不大,说话却很老气,口沫横飞的,那驿丞弓着腰,也不敢擦一擦溅在脸上的唾沫。崔有正正骂得一头劲,瞥眼看见英祥背着手站在一边,脸色沉沉的,他立马换了一张脸,曲腰过去打了个千儿:“奴才背晦了!额驸爷吉安!” “怎么了?” 驿丞未及开口,崔有正抢着说:“奴才瞧着今儿天气热得紧,吩咐驿站多送冰块。这么点小事,他们也应承不了!奴才怕内里主子们不舒服,就急了眼了。吵着主子了?” 英祥道:“我们那里已经送了冰块了。驿站里不比家里,哪有大冰窖子呢?能这样已经不错了。” 驿丞赶紧地剖白:“还是爷明白小的苦衷!这里的冰块都是城里头加急运过来的。供您们主子已经够不容易了,若是下头的三爷们和姑娘们也都要供给,小的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英祥便明白又是这些小太监和公主府的大丫头、精奇嬷嬷们使二主子脾气,嫌好嫌丑地找驿站里撒气。他倒是本心忠厚的人,因而说道:“客居在外,哪那么多讲究!这样的天气,本来就是热的,就是在京里,难道也尽着你们享福?就住这一天,不许折腾了。” 崔有正素来仗着自己为公主宠爱,听了额驸的训斥,心里不由不快,当着面不敢顶嘴,老老实实应了声“嗻”,等英祥的身影刚进院门,就指桑骂槐地冲着自己身边的小厮道:“现你妈的眼!在这里还想享福?以为是在宫里么?也不看看身在什么地方?!” 英祥隔墙自然听到了。他还是旗下年轻公子哥的脾气,一个忍不住转回去问道:“你在说什么?” 崔有正正好一记耳光甩在小厮的脸上,见英祥阴沉沉的脸色、冷冰冰的语气,毕竟是主子,还是吓得身子一矮,旋即陪着笑说:“额驸爷误会了!我在教训这个不知轻重的小鬼。” 英祥不愿与他计较,冷笑道:“你自己也是个小鬼罢了。要教训下头人,起开远些!” “嗻!”这时是一犟都不敢犟的,回头了心里却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回到住的院子里,冰儿正吩咐苇儿找衣箱,抖出一件浅蓝色兼丝葛布的四开襟袍子,笑吟吟问:“你瞧着我穿这件怎么样?”转脸才看到英祥神色,“咦”了一声问道:“怎么了?不高兴的样子?” 英祥不愿多生是非,笑笑道:“没什么,外面几个奴才声音大,叫我骂了一顿。”转过来也看衣服,衣服算是素的,只在襟摆袖口的边缘上拼了石青色织锦缎边,笑笑说:“挺好的。天气热,就配件紧身坎肩也使得。只是这颜色、这花样,看着像个小子。” 冰儿笑道:“我就喜欢装扮成小子,才松快!”转头叫苇儿找坎肩也要寻石青、古铜或酱紫色的,不许带繁复绣花纹样的;最后寻出一顶青缎子的小帽,征询地望着英祥。英祥道:“既然要扮男装,干脆用玉草的大帽子,省着晒得慌。你这里没有,我还多带了两顶出来,你挑就是。” 于是第二天,冰儿就是一副小子的装扮和英祥一道骑马,萨王福晋在后面马车里一时看不真切,还在问身边人:“前面那个穿月白袍子、石青坎肩的是谁?怎么没有见过?”旁边人笑着回禀:“福晋没认出来?不是咱们府的公主么?” 福晋凝神又看了看,方笑道:“真是啊!怎么穿了这身?怎么不坐车?过会子太阳就要烈了,不嫌晒得慌?” 晒是有点晒,可兴致高昂,这点暑热早被抛之脑后了。冰儿摇着马鞭对英祥道:“还是这样子松快!可惜上回开脸,把我的眉毛修得太细太弯了,不然我这样出去,没人认得出我是女子呢!” 英祥笑道:“这都认不出?” “那时候我业哥哥就没有认得出!”冰儿说得口滑,“业哥哥”三个字吐出来就收不回去了,回过神来忍不住闪眼看着英祥,果然他问道:“业哥哥是谁?” 冰儿带着些撒赖的语气:“我身边那许多过往的人,还要一个一个交代给你听么?” 英祥不由有些不快,道:“也不是要交代给我听,我不过随口一问,也不能问么?” “不能。”冰儿见他有要生气的样子,赶紧先陪了笑脸上来哄着,“你瞧你,男子汉大丈夫,和我纠缠这点小事?还生气了不成?——欸,你说咱们要不要赛马?我这匹马是皇上从喀尔喀进贡的宝马里特别赏下来的,不过我骑术差些。” 给她七拉八扯的,英祥的念头也就随着转过来,忘记了这个不能提的“业哥哥”,笑嘻嘻说:“在官道上赛马?不大妥当吧。不说路上还有其他行人,瞧见不好,就说咱们家这些人看着,回头给精奇嬷嬷说两句,虽然不值什么,总归面子上下不来。”他带着哄小孩的语气:“再走几天就可以看到草原了,到了科尔沁,那么大的草原,随你奔驰,想上哪儿就去哪儿,那时候我再来教你骑马好不好?” 茫茫的科尔沁大草原,在冰儿的心里留下了极美的印象,头顶的大太阳晒在她米色的玉草凉帽上,眼前只觉得白亮亮的,行路漫漫,真有些累,可是那心,早就飞到了草原的绿野之上,期待着能够自由自在地驱马奔驰,撒落一地欢歌笑语…… 作者有话要说: ☆、蒙古包两情缱绻 终于到了草原,与北京城比起来,天格外蓝,一朵朵云像飘在半空中一样,似乎把京城的高塔搬过来站上去,伸手就能摸到云彩一般。而那么大片的草场,也是前所未见。英祥笑道:“今年雨水好,草长得特别茂盛,牛羊也一定肥壮呢。” 那样一片片绿,漫无边际,衬在起起伏伏、线条柔美的小丘上,那翠色如流水一般流泻到这里,又流泻到那里,自然地淌开,不用加以渲染,就连入天际。冰儿在马上也骑不住了,滚鞍下来,草立刻掩到膝盖上头,走两步,声音“沙沙”的,她脸上不觉乐开了花,回身对英祥笑道:“这么多草!美极了!” 那里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不就是草么!这么稀罕?你再往远处走,还是这样的草;再走远些,还是这样的草……多看几天,只怕你就要腻了。” 冰儿现在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腻味,翻身又上了马,冲英祥皱皱鼻子道:“你笑话我!我第一次来这里,就是欢喜呢!” 英祥含着真切的笑,说:“没有笑话你。你欢喜,我也高兴呢!不过虽然到了科尔沁,我们旗里地方大,要到聚居的地方,还得走一整天呢!若是累了,还是坐车舒服些。” 第254章 冰儿哪肯坐车,一路上看不够似的指指点点。草原上风大,虽然仍是大太阳,却一点不觉得闷热。一天行程下来,终于看见一片平坦的草场上疏疏落落分散着白色的蒙古包,正中几座大的用的是土黄色,和一路上经过的驿站、台站上的屋子都不一样。前面萨郡王派人传过话来:地方到了。 时间已近傍晚,冰儿掏出身边一只打簧金表看看,“咦”了一声:“已经交戌时了,怎么天还这么亮堂?是不是表不准了?”英祥笑道:“这里就是这样的,夏天里要到亥初才天黑呢,还有两个时辰。饿了吧?这里没有京城那许多礼节,你若不急着等扎萨克里的人参拜,不如先用膳吧。” 冰儿老实说道:“还真饿了。骑马比坐车花力气大,又不好意思在路上吃东西,这会子肚子里咕咕叫呢!” 下马到了中间最大的黄色蒙古包里,萨郡王和福晋已经等在那里,福晋蹲蹲身道:“公主累了吧?里头已经准备了晚点,这里和京里就膳的时间不大一样,吃的也粗糙,我先吩咐打前站的人说了,也要备些京里的饮食,只是自然做得不如京里的厨子好。”各个让进去,里面是红毡子漫地,宽敞得很,四围是竹子搭的骨架,先蒙着一层羊皮,外头再加厚羊毛毡,最外是油布,里头装饰着软罗,去不掉的羊皮膻味中还夹杂着淡淡熏香的味道。 席面用的是小桌案,中间摆着饽饽桌张,萨郡王请冰儿上首坐了,自己打横陪着,憨憨笑道:“这里规矩小,一桌子吃饭也不大避忌男女大防,公主如若不惯,只管告诉下面人——福晋当年来科尔沁时就……” 一声咳嗽,打断了萨郡王无遮拦的话头,萨郡王含着歉意地望望眉目含嗔的福晋,笑呵呵吩咐小丫头倒酒,自己把话题转了:“这是旗下牧民们自己酿的奶酒,好上口,也不太烈,喝一些活血养颜的。” 一个着蒙古衣装的小姑娘过来,在冰儿的锡酒盅里斟上酒,冰儿上次在围场喝酒呛到了,现在还心有余悸,但见这回酒色乳白,带着浓浓的奶香,酒味只是淡淡的,不由好奇地侧过头去问坐在旁边一席的英祥:“这酒怎么和上次在围场喝的奶酒不一样?” 英祥轻声道:“上回是馏过的清酒,这次是刚发酵的,酒味淡些,好上口却不上头。你试试。” 喝了一口,果然香气扑鼻,甜甜的略带酸味,正待赞一声,又见几个蒙古汉子抬着一张丈余长的矮桌进来,上面大大的铜盘,盛着一只烤得香喷喷的山羊,才烤出来的热浪随着催人胃口的香气扑过来,冰儿当时就觉得口中湿润,馋虫顿生,硬是忍着,带着调皮的笑意瞥向英祥。 英祥抛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果然一个身着宝蓝色蒙古袍子的男子哇啦哇啦说了几句什么,萨郡王也用蒙古语回了句什么,那男子躬了躬身,从腰间拔出一把尺余长的解手刀,把烤得酥烂的羊肉切开,最好吃的前腿分成四块,恭恭敬敬盛在银盘里转到小丫鬟手里,小丫鬟又送到四人面前。 冰儿偷偷瞬目看其他三人的吃法,见都是由侍奉在旁的丫鬟用小银刀分成若干块,才用筷子夹了吃,觉得不过瘾,不如那时在尚阳堡时和慕容业举着狍子肉就啃的吃法大快朵颐,不过入乡随俗,少不得耐心候着自己身边的那个蒙古小姑娘周周正正把肉切好,才小心举箸就食。 福晋的眼角余光不时伺探过来,见冰儿吃得很香的样子,没有丝毫的不习惯,心里舒了一口气。 一顿大宴吃了半个多时辰。丫鬟们收拾好残羹和食器,福晋吩咐把多下来的肉和其他菜肴赏给身边服侍的丫鬟和小厮们,转头含笑问道:“时间虽然不早了,不过明日大家都可以自由随意地睡,不必担心早朝办事什么的,公主要不要看看这里的歌舞——这地方没有戏班子什么的,简陋些。” 冰儿笑道:“我也是不懂戏的人,就有戏班子也糟蹋了。歌舞就很好,额娘费心了!” 福晋笑道:“哪里费心!公主喜欢就好。”拍了拍巴掌,便听悠扬的乐声响起,低回宛转,带着些令人心醉的颤音,在蒙古包里回旋。几个红衣少女踏着乐声走了进来,蹲身行礼,接着伴着乐声翩然起舞,那舞蹈刚健婀娜,不带汉家舞蹈的曲折委婉,伴着清脆的鼓点,让观赏的人也有想随着舞乐起舞的意思。 一曲毕,拉琴的乐师和跳舞的几个少女都上前谢恩。冰儿吩咐赏赐,又见乐师手上一把长得像胡琴、又有些像柳琴的乐器,琴头上刻着一只马头,好奇问道:“这是什么琴?怪好听的!”那乐师故里咕噜说了一串话,冰儿顿时成了聋子,只好把头侧向英祥,英祥用蒙语打发了他,转头笑道:“这琴用蒙古话叫‘潮尔’,传到内地,也就叫它马头琴。原是桐木做的,上面蒙着马皮,音色低沉些,但在草原上传得很远。” 冰儿大感兴趣,碍着人多不好细细追问,矜持地点点头,又见领舞的少女脸蛋红扑扑站在那里,头戴翻檐尖顶帽,上面缀着各色彩石,额际垂下一条条珠串,一身大红绣花的蒙古袍子,湖蓝色的织花腰带系得高高,显得腰身修长而不柔弱,冰儿心生好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领舞的女孩却懂汉文,笑吟吟答道:“我叫乌都,汉语的意思是天上的星星。” 冰儿看她双眼明亮,在一张如满月般青春可爱的脸上尤显得烂漫,果然像天上的星星一般,心里不由欢喜,从手上捋下一只嵌珍珠的金绞丝镯子递去说:“拿着,赏你。” 乌都忙蹲身又是一礼,谢过赏赐,退了几步出了蒙古包帐门,门外突起一阵少女的欢笑和喧嚣声。 又看了几场表演,福晋见风尘仆仆的众人都有疲倦之色,命收拾东西退下,转头对冰儿道:“公主,这里没有行宫,只能住蒙古包,东边一间是特为留给你们俩的,里头简陋,只用布幔隔了,外头服侍的人可以坐更。再外面一圈都是随扈的人员,确保万无一失的。” ************************************************************************ 随侍的丫鬟打着羊角明灯把冰儿和英祥送到住处,冰儿迎面就被低低的门楣撞了脑袋,捂着额头惊叫了一声,英祥急忙来瞧,见她不过额角有些红了,放下心来,忍不住要笑话她:“你看你,多大人了,进门还会撞头!”冰儿嘟着嘴说:“门楣这么低,想都没有想到,又是黑夜里,也没有注意看。” 英祥伸手在她额头上揉了两下,像哄孩子似的说:“揉一揉,不长瘤。明儿就不疼了。”冰儿听见后面苇儿她们吞笑的声音,气恼地轻推了英祥一把。进门一看,住处比先前那间蒙古包小一圈,但也很宽敞,起码有两楹屋子大小,里面亦是红毡子漫地,四围用浅蓝色绸子围着,中间是厚缯的隔帘。里间一张毡床,前面是花地毯,床上厚棉褥子上铺着隔潮气的狼皮,上面才用丝绵褥垫和杭缎床单。里侧搁着棉被,均是织锦的面儿。冰儿道:“布置得挺奢侈啊。” 英祥笑道:“还不是怕你住得不舒服?不过这么大的扎萨克,供应我们还供应得起。” 正说着,听见苇儿在帘子外问:“奴婢刚刚去外头问了,热水已经烧好了,浴桶也有一只大的、黄松的,公主额驸可要奴婢服侍盥洗?” 第255章 冰儿吐吐舌头,压低声音道:“这样的帘子隔音太差,什么动静都听得清楚!”英祥笑着也压低声音:“你怕人家听什么?”冰儿轻轻啐了一口,扬声道:“不用你们服侍了,浴桶注热水抬进外间,然后到外面伺候就是了。” 苇儿依言,命两个太监抬了木桶进来,地上先铺设了油布,再放上浴桶,注上七分的热水,倒上玫瑰露,旁边的案几上依次摆着香胰子、玫瑰露和两人的绣花浴巾,另一架矮屏风,可搭挂衣物。然后带着诸人退了下去。 两人怔怔地看着洗澡水,平素在公主府里洗浴,各自用各自的地方,私密得很,虽然是夫妻,床笫之间被褥遮掩着,倒也没有这样堂堂皇皇地裸裎相对过。冰儿红了脸说:“你先洗,洗完叫他们再换水给我洗。” 英祥愣了愣笑道:“还是你先洗。我呢,也不讲究,一会儿用你的残水洗洗就行了。” “那怎么好?……” 话未说完,英祥已经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暧昧笑道:“怎么不好?芗泽在水,求之不得呢!”未等冰儿瞪起眼睛反驳“我不是说这个”,又一个吻堵住她的嘴,伸手便解她的衣扣:“既然不叫他们来服侍,少不得我辛苦。” 冰儿今日穿的也是一身骑服,褂子是对襟的,密密麻麻的錾金扣子,解起来很费时间,然而襟怀刚开,就是那中人欲醉的女子幽香,和着浴水里馥郁的玫瑰花露的味道,令人怦然心动。英祥把她的褂子搭在屏风上,又伸手去解里面的扣子,解开腋下的扣子,领口一松,就露出胸口一抹猩红色缎子来,英祥忍不住凑过去,冰儿掩着胸道:“今儿白天骑马,流了一身臭汗呢!别过来!” 英祥见她拿胳膊挡着自己峻拒,也没有勉强,只笑道:“古人说女子流汗,都是香汗淋漓。” “什么香汗!汗还有香的?”冰儿自己解开其他扣子,却没有解衣,蹬开脚上的马靴,只穿一双白绫绣花的袜子踩在地上,对英祥说,“你到里间先躺躺,我洗好了叫你。” 这样的机会怎么能“躺躺”!英祥还没开口,冰儿就先拒绝:“我不需要你服侍,平时我洗澡也不喜欢有人服侍的。” “我和她们不一样!”英祥涎了脸过来,把衣襟从冰儿的手中抽开。他捏捏冰儿的胳膊:“嗯,到底是会骑马射箭的——别这么紧张,肌肉都僵了。”一双手袭到胸前,那里却是一片柔软,肚兜略紧,在蒙古包昏黄的烛火下,闪过一片丝光。 “死不要脸!” 任怎么骂都不能让他停手了,她身上微微有些粘腻,然而在汗水蒸熨下的皮肤显得白得如酥酪一般,因着害羞,伏在他怀里,不让正面示人。冰儿伸手到后面打了英祥的手背一下,把这不老实的手拍开,用浴巾掩着胸口,轻轻道:“再这么着,我生气了!” 英祥也觉得自己憋得有些难受,虽知冰儿不过佯怒,倒也需要透一透气,撒开手到一边看着,笑道:“晚间冷,你再不抓紧,水就要凉了。” “背过身去……” 这次答应了,耳朵却没有闲着,听见丝衣拂过屏风的轻微沙沙声,又听见入水的声音,此时再不能忍,转身伏到浴桶旁,肆意地看个够。 冰儿挽着头发,额前已经散下来一些,被水汽粘在脸侧,脸儿粉红,带着些因不好意思而引发的嗔怪,但也带着些说不出的春意。浴桶挺深,她坐在里面,就着灯光却看不清全貌,水面上粼粼地反射着灯光的橙色。 英祥便解脱自己的衣服,正在身上打胰子的冰儿吃惊打怪地问:“你在做什么?” 那边跨入水中道:“与你一道洗,可以帮你背上打打胰子。” 冰儿虽然已为人妇,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先捂着脸,接着别过头用水泼他,自己亦觉得好笑,便泼边笑起来。英祥滑入水中,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笑道:“小妮子坏心又起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伸手到她胁下的痒痒肉上去搔了两下。冰儿忍不住地笑,把水泼了英祥一脸,又告饶说:“我不泼水了。你放开。” “嘘!”英祥笑道,“外面不定有人在伺候,等着给咱们更衣倒水呢……” 冰儿咬着嘴唇,含羞地瞪了他一眼。英祥的手便往下伸,她一双腿也紧实修长,英祥笑着拍拍她的腿道:“骑了几天马,腿都结实了,不复有髀肉再生之忧。” 冰儿一把抓住他的手,说话间已经微微有些喘息:“别闹!”声音显得无力。 英祥深吸一口气,撩水把她肩头胸口的香胰子泡沫冲去,自己先起身,取了浴巾来,复又把妻子从浴桶里拉起来。冰儿道:“我还没洗好。” “一会儿再洗。”他附在她的耳边说。 只用浴巾略略地擦一擦,带着半壁江山的水珠,英祥把妻子打横抱起,放在里间的矮塌上。 作者有话要说: ☆、大草原同观搏克 湿润的肌肤仿佛特别撩动人的情思,白亮亮的皮肤反射着灯光的暖橙色,阴影处唯剩水珠的光洁颜色,熠熠折着光线。里侧的那一床深玫瑰紫的织锦被子,被扯得逶迤在体侧,高低起伏如丘壑,那浓重的颜色,光泽极好,衬得身边那人的白皙肌肤,如雪映一样,丝毫不搀杂质。 大婚三个多月,还是爱不够她。英祥爱惜地抚过她的眉梢、睫毛,看着她的闭着的双眼半开半阖般扇动着睫毛,偶尔睁开,眼睛不似平常那般圆亮,朦胧得如同半梦半醒的神色,眉梢眼角那关不住的热烈情思,瞥过自己时就有幸福满足的笑意流淌出来。洁白如砗磲海贝般的牙齿,为了忍住欢爱到极点时的呻唤,轻轻咬住嘴唇,嘴唇娇嫩得一丝纹路都看不见,他几次把那雨后樱桃般的下唇解救出来,爱怜地说:“别咬自己啊……” 然后便觉她的手,温柔细腻如刚盛开的蔷薇花瓣,越过自己的脖颈,拂过耳畔,手指轻轻插在他的发辫根处揉动。那样温软踏实的感觉,那样表达不出然溢于言表的热烈情愫,激越到十足。 “还好吗?……”他在耳边轻轻嘤咛。冰儿脸上是尚未褪去的潮红,忸怩着点点头,翻身起来洗浴。自己洗好,换上寝衣,见英祥慵慵地倒在床上不愿意动弹,便绞了热乎乎的手巾,到他身边,仔细地为他擦汗。 英祥先是一愣,随后心里涌起一阵暖,低头看她一弯雪臂,露到肘部,极为认真仔细地把手巾裹在指尖上,擦拭他脖颈里的角落和腋下的汗水,脸庞低垂,表情严肃,脖子上垂着一块玉佩,恰恰吊在胸口沟壑中掩着,惹得人心里发急。 “你别累着。”英祥伸手托起那块玉佩,白色卵形,不是和田,不过仍算得上细腻温润,妙的是上面的俏色雕刻,把黑灰色瑕纹透雕成一条盘旋云上的黑龙,一鳞一爪皆细细琢磨,真个宛如龙游云间一般。英祥问:“这定是皇上赏赐你的。日日都看你戴在脖子上,与那杆玉箫一样,都是不肯离身的东西。” “嗯。”轻轻一声应答。 英祥似乎不大满意这样的回应,曲肱撑起头,另一手把冰儿揽在怀中,笑道:“这两样东西玉质都只算一般,但雕琢各有奇处,而且磨得如挂浆一般,想来你也是日日摩挲的了。” 第256章 冰儿不由低头看那玉佩,点滴往事在目,不由怔忡,隔了一会儿才无声一叹,转了笑脸道:“我那些往事,不堪回首。倒是你,这样光溜溜地躺着,一会儿外面人来拿浴桶,你怎么见人?” 英祥这才满不情愿地起身着衣,散穿一套象牙色绸子的小褂裤,领口都是布钮,趿拉着鞋到门口道:“洗好了,来收拾水吧。” 外面人都等了半个多时辰,早不耐烦了,又不敢吱声,闻得叫收拾,都是松了口气,摆上喜吟吟的笑面孔,进来一看,那浴桶周围净是淋淋漓漓的,跟水漫了金山似的,油布都承载不住了,在红毡子上汪着,变作深红色,自然也不敢吱声,抬着桶,收拾了油布,利索出门了。最后小丫鬟过来拾掇了屏风上的衣服,甜甜道一声:“公主额驸安置吧。” “等等。”冰儿揭开帘子,见太监都已经出去了,才出来说,“入乡随俗,我明儿不想穿旗装,给我找身蒙古袍子来,红的、紫的、蓝的、绿的……都行。”小丫头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英祥笑道:“怎么想到穿蒙古袍子?” 冰儿笑道:“今儿见那些姑娘们穿得真好看。腰扎得细细的,不像旗装的袍子,整个一个圆筒,也不像汉装的衫裙,拖得累赘。” 英祥不由打量她一眼,笑道:“你这小细腰、宽肩膀,穿着倒一定很好看的。”冰儿道:“今儿,那个叫乌都的姑娘,不也是小细腰宽肩膀?好看吧?给你做侧室好不好?”英祥笑道:“才见了一面,性情都不晓得,就抢过来做姨奶奶?你敢情是土匪托生的吧?”两人又笑闹一阵,直到听见这片专供冰图郡王居住的蒙古包群落里传来打了三更的梆子,才赶紧睡下。 ************************************************************************* 好在第二天随便睡到多久,睁开眼睛倒也不太晚,都是平素养成的早起习惯。又在床上腻歪了一阵,方扬声唤丫鬟们进来更衣。冰儿问英祥:“今儿玩什么?” 英祥笑道:“我们就是来玩的么?今儿阿玛召见扎萨克里的人,各个庄子的情形也要计量。不过倒还真是备了‘搏克’和套马的表演,预备着你再去打赏呢。” 冰儿便也兴奋起来,洗漱完毕,见小丫头拿衣服过来,兴致勃勃打开看,小丫头笑道:“这次出来,还真没预备公主的蒙古服饰,这是请示了福晋,说有几套还没上过身的,不知大小合适不合适。叫公主今儿先凑合着穿,明儿搭铺子叫裁缝先做——只是没有京里那些好料子。” 冰儿顾不得她那些聒噪,取一件大红色的细看,面料是光滑的缎子,对襟绣花,原来是件长坎肩儿。里面搭的是一件略深的菠菜绿的长衫外衣,用的暗花杭纺,颜色配得俏皮,正是当时时兴的“红配绿”的搭法。最里面贴身的是玄色长袖,薄薄的一层绸子,袖口上还镶着花边。配得有黑色的绸腰带和红香羊皮的靴子,冰儿一见就爱上了,其他看都没看,指明就穿这套。 于是侍女帮着更衣,穿好后一看,除却腰身略微大些,长短及肩宽都是正好,高腰拿绸带一系,也不觉着松弛。旁边几个丫鬟都忍不住地赞。冰儿得意一笑,可惜没有西洋大玻璃镜,照不见自己。又是梳头,也学着蒙古装束:盘发高髡,用金镶玉的扁簪横插在发根,并用珊瑚、珍珠编缀的“塔塔古尔”盘扎头上,如汉人的抹额一般。最后戴上帽子,帽檐坠着五彩宝石的珠串。 冰儿看看妆奁镜子里的自己,摇摇头道:“衣服还罢了,这首饰太奢侈了,我怎么好意思用福晋的?” 福晋那里派来送衣物的小丫头很会说话,笑眯眯道:“福晋说了,左不过一套衣服,不值什么!公主要是不好意思,就当是借的好了。”冰儿这才不说话。 用过早膳,休息了一会儿,英祥和他父亲去处理旗里的事务,福晋带着冰儿四处散步,早晨空气清朗,金色的阳光洒在翠绿的牧草上,远处山丘腾起薄薄的雾气,风景如画一般美丽。福晋见冰儿看痴了一般,笑道:“地方可大着呢!再往远走,许多地方都没什么人,许是数十里才有三五架蒙古包,远远望着哪里有炊烟的便是。若是要走得远些,需得骑马,到时候,人虽认不了路途,马倒是识得的。真住得久了,这里一片空阔,到底不如城里有意思。” 冰儿道:“热闹我也经过,冷清我也经过,热闹的时候有热闹的好处,冷清的时候也有冷清的妙处。最怕就是一味的热闹或一味的冷清,才真把人憋死呢。” 福晋笑道:“说得极是。等英祥他们忙完,这里安排了套马和搏克戏,这里的男女大防不如京里头厉害,就坐下来一道看看也无妨。”她瞟了瞟冰儿,这段日子处下来,也知道她不是个计较礼数的人,果然带着笑一阵点头。 日头渐高,草原上也热闹起来,一边平坦些的草场上,草已经被牛羊吃得半秃了,正好用来做搏克戏和套马。 众人奉冰儿坐在上首,其他人也一例盘膝席地而坐,面前是两丈见方的白色毡子,两个身着牛皮短上衣、彩绸宽褶长裤的摔跤手跳着鹰舞上来,绕场一周后才站定,朝正前方施了一礼。萨郡王笑道:“这是昨日刚选出来的‘搏克庆’,今日十六对,俱是强手,不知谁能拔得头筹呢!” 两员摔跤手站定,却并不动手,撑着膝盖蓄势待发的样子,倒是另有一位老者,一身鲜艳得不匹配他年龄的彩绸衣裳,拉着琴唱起了长调,歌声悠扬婉转,带着特有的颤音和长呼,时而高亢如入云霄,时而低沉能撼人心。冰儿以前在上书房,也听过蒙古谙达讲蒙古语,可惜从来没有好好学过,此时一句都听不懂,只好找英祥来翻译。 英祥略一思忖,在歌声的间隙里悠然吟诵道:“佾舞如斯,山岳震撼,歌蹈长川,江河动荡,跳兮若猛虎,奔兮如雄狮,燿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冰儿摇摇手道:“算了算了,你和我转文,我还是听不懂。”其实也懂了多半,最后两句诗自己还曾经背诵过,且颇神往舞剑的那般神妙的境界。 此时场上已经开始比赛了,与汉家的武术不同,这“搏克”重的是近身功夫,见那两个矮壮的蒙古汉子,先是双目凝神互望,找着对方的薄弱处,接着脚步轻移跃动,如斗虎一般对峙了一会儿,冰儿觉得其间颇有门道,瞪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瞧。 突然,其中一人猛冲上去,握着另一人的肩膀一旋,趁他脚下虚浮,勾起一只脚去绊。对面那人果然一个趔趄,但踉跄几步后还是站稳了,眉头一皱,目光里就带了些火气,把身后垂着的辫子一甩,反手一勾缠住了对方的手臂,偏了头拿全身的力气撞向对手的胸口。那边自然一吓,侧身想让,没想到只是弄虚,腋下被一勾,随即裤带子被牢牢抓住,往上一拎。后发制人的这名“搏克庆”大约是力大如牛的类型,这一发力下来,对手的身子都是一斜。 好在先手的这位极为机智,知道力拼不过,扭身甩开,让自己站定了,喘了几口气,才又上前发力。他走的却是巧劲路线,盯准了对方下盘虚浮,因为搏克时不可以抱腿,也不可以挥拳踢脚,他一思忖便有了计较,,假装露一个破绽出来,俟对方上当来袭,突然闪身一让,随即抓住对方的衣襟,腰里一使劲,脚下猛地一绊,见对手侧了一下未摔倒,又乘胜追击加上一勾。这下那边支持不住了,一个屁股蹲儿摔下去,身子着地,对方就算赢了,因而也没有扑上去穷追猛打,而是躬了躬身,转而向四围欢呼的人们致意。 第257章 车轮大战十分精彩,尤其到了最后,两个搏克庆争夺桂冠,无不拿出了看家的本领,让人眼花缭乱。萨郡王看得笑逐颜开,鼓掌不已,命人赏赐了比赛的诸人,尤其是得了第一的那个,尤其厚赐。 福晋却是百无聊赖的样子,在间隙里亲自去厨下吩咐做饭菜做点心,少顷便有几个丫头端了一些大银盘来,里面盛着各种各样的吃食。 福晋对冰儿笑道:“这里的点心大多是用牛乳做的,发了酵酸得厉害,你怕是吃不惯呢。我也命他们做了些京里的点心,便不怕饿着。”冰儿正是兴致盎然的时候,谢过福晋,取点心品尝,不错眼地望着另一边场地开始的套马比赛,未经驯化的野性马匹,在套马汉子的绳圈下乖乖折服,亦是很有趣的场境。 福晋见她颇有兴味,笑道:“看来这里很对公主的胃口。其实我刚被先帝爷指婚嫁到这里时,可是偷偷地哭了好几场,尤其到了冬天,外面冷得滴水成冰,古诗里说‘燕山雪花大如席’,原本不相信有那样的情景,至此也确信了。日子长了,虽然能过,还是不大习惯,每年不到京里住两三个月,心里空落落失却了什么似的……” 冰儿扭头笑道:“虽不知冬天是怎么样的,不过这里美而淳朴倒是真的,我喜欢得很呢!将来到扎萨克里居住也好,不居住也好,我每年一定要来玩几回才能过瘾。将来我百岁之后,也要——”话没说完,福晋伸出手虚掩着冰儿的嘴,冰儿见她神色里带着些对自家孩子才有的嗔怪,倒也不以为忤,抿嘴儿笑笑说:“我嘴上最缺把门的,其实这些也没什么,我喜欢这地儿,能长长远远的,也未尝不是好事。” 英祥听她们俩聊天,凑过来说:“大节里的,不说这些!你瞧着这些天热闹得有趣,那是因为那达慕节的缘故,早在元□□的时代,就有这个佳节流传下来。节日里姑娘小伙儿还要去祭敖包,这附近有好几座敖包,午后你跟不跟我去看看?” 福晋剜了儿子一眼,道:“可远着呢!仔细公主累着!” 冰儿笑道:“我不累!去看看也不要紧的,是吗?” 福晋亦笑道:“那英祥可得护好了公主,我另外派几个人跟着……” “额娘!”英祥笑道:“这地方我还是熟悉的,怕我们走丢了还是怕被狼叼了?这么美的季节,骑马出去散心,后面唧唧歪歪跟几个人,又是谨小慎微、又是巨细皆察,多没意思!”冰儿要紧附和着点头。 福晋无奈道:“那随你们吧。不许走出太远。这一带虽没有狼,走得远了保不齐会迷路。须带着老马去,还要带件斗篷去,别瞧着太阳烈,骑马骑得快了风还是凉飕飕的。对了,不许骑快马!要是摔断了骨头,底下几天就看你们玩罢!……” 她这里絮絮叨叨地嘱咐个没完,那厢冰儿和英祥就如十岁出头的娃娃,怀着做坏事的兴奋和刺激感,连表演都没心思看了,互相挤眉弄眼,热切地盼望着午后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求花,求收藏…… 人气淡得都快没有创作激情了…… 果然暑假更文不是好时光…… ☆、祭敖包共度比翼 飒飒的风吹过耳畔,身边一切都变得恍惚,只余风鼓动斗篷呼呼的声响。 赛马表演再带劲,也没有自己亲身一试带劲。草原空阔辽远,马儿又是熟稔的,飞驰而过不用带半丝犹豫。也不知跑了多远的路,越过了几个山头,只因着英祥说“前面那座敖包更大更高”,两个人就一直向着草原的远处奔跑。 终于看到了一座敖包,建在一座小丘上,用乱石堆成,下面柱形,上面是馒头的形状,顶上插着各色彩绸,迎风猎猎翻舞。 两个人下马,两匹马乖乖地在一旁吃草。英祥笑道:“我骑了一匹老马,到底比不上你这皇子马厩里的良驹。累不累?” 冰儿拿了冠军,神采飞扬,折一根甜草茎在嘴里嚼着,说:“累是不累,就是——”她脸颊微微一红,左右瞥瞥。英祥笑道:“来时你没有看见么?这里没人!左右十里地都找不出人来。有话放开来说好了。” 冰儿才说:“就是颠得屁股有些疼了。” 英祥探身过去说:“那我给你揉揉?” “呸!”轻轻的一声啐,脸儿更红,冰儿扭过脖子不让他看,过了一会儿才说,“马上要祭敖包,说这样放肆的话就不怕神灵怪罪?” 英祥笑道:“神灵不怪罪!这可不同于释教,也不是儒礼,不考究祭祀前三斋六素、沐浴焚香的。这里本就是青年男女们求姻缘、求子嗣、求和睦的地方。有些敖包到了夜里,正是年轻姑娘小伙相会的地方,说不清的风流缱绻呢!” “真的?怕是你又瞎编了什么古记儿来哄我的吧?”说归说,冰儿仰首望着硕大的敖包,心生敬畏和欢喜:它粗糙,然而质朴,就如这草原的天地一样,不带雕饰,但自有它热烈自由的美。两人相携到了敖包下方。“怎么祭?” 英祥摇了摇手中软香牛皮缝制的酒囊:“这祭祀,有血祭、有火祭、有玉祭,也有酒祭。我们又不求升官发财,就聊表寸心,以酒代祭品好了。”他打开酒囊是软塞,对天、对地,又对敖包洒了些奶酒,双手合十似乎祷祝了些什么,又让冰儿依样做了,才算是祭祀好了,下了山坡。 “这就回去吗?”冰儿问。 英祥看到她脸上,明显是还舍不得走的样子,笑道:“日头还高呢!回去估摸着也就半个时辰的事,等到申正走来得及——其实就是酉初也来得及!”五指交握挽着她的手。 冰儿又问:“刚才你在敖包下许了什么愿?” 英祥摇摇头说:“这一说就不灵了呢!”他眉眼里似乎都盛着笑意,轻轻在冰儿鬓边一啄,低声道:“我能许什么愿,你猜也猜得到的。” 冰儿故意说:“那你一定是想皇上超擢,或者,哪里发一笔横财,又或者,娶个漂亮的小妾……”英祥“噗嗤”一笑,拧拧冰儿的腮帮子骂:“胡说八道!”他的眼睛亮汪汪的,纵是含嗔,也让人觉得温暖可靠。冰儿瞧着他的五官眉眼,下颌温柔的线条,头一次对他产生了茸茸如春草乍生的爱意,就如那时在尚阳堡的小树林里,看着慕容业挥汗劳作时心里那种想揉进他怀里、再不离开的感觉。 英祥笑道:“这么看我做什么?” 冰儿掩饰地笑道:“我在想,搏克的功夫好生奇怪,今天最后那一场,我明明觉得穿红的一方要赢,结果怎么输了呢?” 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英祥笑道:“你盯着我就为想这?是不是要我指点你两招?” “好啊!”答得爽脆。英祥想了想,脱下身上那件青色丝绒的斗篷,平铺在一块平坦的草地上,说:“站上来,我亲自指点你几个要诀。” 冰儿踌躇地瞧着斗篷里面漂亮的浅碧色绫子挂里,自己的羊皮靴子上已经沾了泥,却见英祥脱下靴子,站在斗篷上笑眯眯看着自己,便也脱了靴子,站在他对面。 开始倒是真在教。“腰沉住,脚里头马步更要扎得稳,眼睛观察对手哪里薄弱,找到破绽了,发力就要狠,知道哪里最不堪一击……”然而两个人如赛场上的搏克庆一样过了两招,双手交握,头抵着头,身上被薄汗蒸出来的熏香气息那么浓郁,好好的赛场突然变得忸怩而缠绵。英祥眼中的神色变得暧昧,也顾不得“师父”的角色,突然一个发力,把冰儿的左脚一勾,又把她右肩一带,冰儿平素还觉得自己挺稳当,这时四处抓不到力,手乱舞乱捞着,抓了英祥一边衣襟也不顶事了,一个屁股蹲儿就坐在斗篷上。 第258章 腰里被英祥带着,摔下去没有很大力量,且草地绵软,屁股一点儿都没痛,不过冰儿还是要撒个娇,皱着眉头“嗯”了一声,果然英祥过来看视:“怎么了?我手重,摔疼你了吧?快让我瞧瞧!” “瞧什么!”冰儿拍开他的手,侧过身揉揉臀部,英祥的手便也伸过来,脸上带着平素闺房里撒赖时的笑意:“我给你揉。”当真按着她侧躺着,不安分地揉起来。腰里紧紧束着,而已经成了妇人的女子,又比当姑娘时多一分丰满腴艳。 绮思一发自然不能自已,英祥伸手到冰儿怀里,去解那长长的一排扣子。 这下冰儿可不依了,紧紧握着领口峻拒道:“你疯了么!大白天的,又在野地里……” “放心……”英祥从后头吻着她的脖子和耳垂,腿压住她的双脚,手臂压住她正准备拍过来的手,“这里十里地都找不出一个人来。相信我!” “青天白日的!”冰儿从没有经过这样的欢爱,别过脸,还是轻轻挣扎。英祥看到她耳垂由珠白变成了玛瑙般透亮的红,越发兴动,探身在她脸颊上又印了一吻,才把她的肩膀扳过来,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我们刚在敖包前发了愿,一辈子,不离不弃、比翼齐飞、白首偕老。这蓝天、这大地,还有这天上飞着的雄鹰,就是我们的见证,好不好?” 真的,蓝天上盘旋过几只雄鹰,翅膀张开那么大,发出旷远的鸣声,除此之外,周遭只剩风吹草儿的沙沙声,那么静谧。冰儿不再挣扎,胸口一起一伏,仿佛在回应那一个个热吻。 闭着眼睛回味好久,忽然觉得英祥的手指揩到她的眼角。英祥的声音带着些惊惧:“怎么了?你怎么流眼泪了?” 冰儿摇摇头,连眼睛都不愿睁开:“以前听人家说,喜极而泣,我从来不信,高兴极了,应该笑才是啊,怎么会哭呢?今儿不知怎么,竟然就流眼泪了……可是我心里是真高兴,我是真喜欢这里,想在这里过一辈子……将来,我就算不能在这里过一辈子,你也一定要把我埋在这儿,看青青的草原,看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看张着翅膀自由飞翔的老鹰……” 英祥听怔在那里,好半天伸手捂她的嘴:“又在胡说!年纪轻轻,埋你什么?!” 冰儿转身,恰和英祥脸对脸,眼睛对眼睛,彼此之间只有半尺的距离,连眉眼都看不分清,但却又那么真切,触手可及。冰儿抚着英祥的脸颊,感觉他的手也在自己袒裎的腰身上轻轻拂过,心里突然没有了开始时的担心和畏惧,身体和天地融为一体,本就都是自由的,怕什么呢? *************************************************************************** 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等被带着凉意的晚风吹醒,两人才发现天已经擦黑了。草原上天暗得晚,此时怕已打过头更了。“了不得!”两个人慌慌张张起来穿戴,好在两匹马乖巧地仍在一旁等候,赶紧检点了东西,飞马朝来路而去。 离蒙古包还有老远,就听到人声嘈杂,不久便看到火把、灯笼星星点点,从远处迤逦而来。两个人相对吐一吐舌头,要紧打马飞奔,第一个瞧见他们的是一个王府的护卫,赶紧圈了马一声唿哨,接着才下马给两个人请安。英祥掩饰着自己的羞愧,故意压着声音说:“没事的,走得远了些。现在不是回来了。” 远处的唿哨声彼此相传,渐渐见那点点火光又聚到一起,朝平地处的蒙古包去了。又飞驰了两三箭的距离,英祥贴身的护卫巴勒打马到了面前,下马后打个千儿,口气却不客气:“爷今日也太大意了!王爷福晋都急得不得了!以后爷出去,奴才无论如何要跟着!” 冰儿偷偷吐吐舌头,英祥碍着他从小是自己的护卫兼“谙达”,只好捏着鼻子受他的,红着脸“嗯”了一声,才打马去蒙古包里给父母赔不是。 福晋已经急得开始抹眼泪了,忽闻儿子媳妇回来了,才松了一口气,拿手绢擦了擦脸颊。一旁大丫头金铃儿赶紧递上热手巾,笑道:“公主额驸哪里会有事!您现在可是放了一百个心了?” 福晋气恨恨道:“得亏没事!要是有事,这会子有后悔药吃么?”正说着,门前通报“公主额驸回来了,巴勒谙达送回来的。”福晋把手巾往地上一丢,别过身去。英祥携着冰儿进来,见父母虽是舒了一口气,还是眉头不展的样子,也有些歉疚不安,上前打个前请安,又道:“儿子不孝顺,叫阿玛额娘担心了。” 福晋眼睛一瞥两人,头发毛糙糙的,衣服揉得皱巴巴的,冰儿额前的珠串还有塞在帽子里的,两人脸红,却和一般的害羞愧疚的脸红还不完全一样,眉眼里水色盈盈、春意盎然,遮都遮不住!她是聪慧透顶的人,马上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心里的怒气被喜气压得只剩了三分,但还是恨他们如此大喇喇的满不在意,半蹲身子给冰儿行了礼,道:“公主请坐。”也不待回音,眉立着对英祥说:“出必面,返必告。从小儿教你,你如今是越活越回去了么?去帐门口跪着!不叫不许起来!” 英祥哪敢违拗母亲,苦瓜着脸跪到门口,倒是萨郡王心有不忍,见跪过了半刻钟,忙道:“外头冷……” “怕什么!敢在野地里吹这许久的风,还怕门口避风的地方跪这会儿?”毫不容情。 冰儿如坐针毡,不适宜起身,又不适宜求情,半天才想了个主意,赔笑道:“额娘,今天是我的错,下马瞧着一处地方风光独好,不知不觉睡着了。我们俩自午后还没喝过水……” 萨郡王忙道:“快去取刚在井里湃过的瓜来,还有泡的凉茶……”福晋一口气打断:“给公主上热茶。——就渴死他了么?——去叫他起来,进来说话。” 英祥垂眉搭眼地扶着膝盖走进来,一派犯了错误的可怜神情,福晋终于生不起气来,只问了句:“以后可还敢了?你自个儿也就罢了,要是公主有个好歹,看我不拿马鞭子打烂你的皮!”也不待英祥认错,唤小丫头也一例上热茶。等两个人喝完茶,又帮着铺设完被褥,才打发他们回去睡觉。 见两边都没有人服侍了,冰儿吐吐舌头:“你平素一定最怕额娘吧?” 英祥也吐吐舌头,低声说:“怕是怕。不过这样的风流罪责,罚得也心甘情愿。”又窃笑起来。 “嗯!”冰儿其词若憾,“都只敢给你我送热茶。额娘行事,真个心细如发,你不怕才不成话呢!”她突然想起件事:“了不得,你的斗篷忘记在马背上了。” 英祥的斗篷垫在地上,两人云雨时弄脏了,所以卷成一团就带回来了,英祥慵慵说:“多大不了的事!明儿早上叫人去拿。” “不行,一会儿马倌儿就把我们的马带到厩里洗刷了。” 英祥只得爬起来,正准备叫人,冰儿道:“身边人总多事,万一展开看了怪臊人的,我自己去拿,旁边就是小溪,几处脏的地方偷偷在水里投一投也就干净些了。”英祥劝了几句,但拗不过她,好在二更还没打,没睡的人还不少,也不觉过分,只好答应了。 冰儿披件外氅,到得帐外,服侍的小丫头正就着今儿烤羊肉的油脂和果品拌了米饭在吃宵夜,见冰儿出来,要紧丢下问安。冰儿深吸一口气,笑道:“你倒挺会享福的!” 第259章 小丫头十分机灵,笑道:“厨下原还有不少呢。公主要不嫌弃,我叫他们做些给您和额驸宵夜。”冰儿点点头,说:“好的,做好了就送我们帐里。王爷福晋都睡下了?” “睡下了。” 这下更放心了。冰儿点点头说:“我去拿样东西就回来。”转身去了马厩,取了斗篷来,见穿过这片宿营地的小溪周围还有些下人在盥洗东西,怕被瞧见不便,所以顺着溪水朝上游去,终于找到个僻静的所在,马马虎虎把斗篷上的痕迹弄干净了。回头正准备走,旁边一垛干草堆里传来人声,说话有些快得不清楚,汉文也不熟练:“……王爷,我们汗王心里的委屈又有谁知道!现如今西头形势紧要,我们蒙古若不合纵,将来就是骨头被啃干净了也得不到人家的同情!” 而后是萨楚日勒的声音:“这事情得容我好好想想。你们汗王,又为什么不明着上书,非要和博格达汗对抗呢?如今孤身逃脱在外,我这里纵是帮忙也有限得很!” “是。我们再商议!” 旁边又有第三人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们青滚札布台吉的意思,额琳沁亲王是我们台吉的亲哥哥,可是受了朝廷的封爵,他又是做事不开窍的人,我们台吉也不好多言。其实若是科尔沁这里萨郡王能独当一面,喀尔喀那里我们台吉手上也不是没有信得过的人,加上阿汗王,还怕成不了大事?与其称臣纳贡,不如求个平等,彼此贸易往来岂不更好?” 冰儿头里“嗡”的一响,前面的话她还在琢磨,这里的意思却一下子听懂了,拉拢科尔沁、喀尔喀,再助阿睦尔撒纳夺取厄鲁特,蒙古天下三分沃土,就尽在他们三人的掌控中!想着,呼吸都不由重了。蒙古三部地形交错、形势复杂,有时候听乾隆讲,也不是特别明白,但是可以弄明白的是,喀尔喀的首脑额琳沁亲王的亲弟弟有谋叛之心,阿睦尔撒纳正在派人四处游说,而自己的公公萨楚日勒则在模棱之间徘徊! 怔怔地想他们的话还在发呆,谈完话从草垛后转出的三个人正好和她面对面碰个正着。冰儿一眼认出,说话语气快速、四声有些不谐的那个,正是阿睦尔撒纳的亲卫楚库尔。八只眼睛彼此瞪圆了,张口结舌。冰儿见楚库尔和旁边一人眼睛里锐利的杀气一闪而逝,定了定心神冷冷道:“阿玛,英祥知道我到这里来。” 萨楚日勒声音有些打结似的,含混了几个词语后冰儿才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公主怎么不早点休息?” 冰儿强笑道:“月光好,刚转到这里,就看见阿玛出来。”她用斗篷掩着身体前侧,一手暗暗摸摸腰间——还有一把一尺长的解手刀,若是拼一拼也许还不至于全无胜算。 萨楚日勒却是识得轻重的,给了两边两人一个眼色,踏上一步笑道:“此地似有天籁之音相闻,不过里头相可与否,还得多思忖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遇内鬼暗遭毒计 这晚失眠的不止冰儿一个,萨楚日勒的一颗心“怦怦”一直撞击胸膛没有停息的意思,脑子里纷乱,一直在思考:按说撞破机密,只有灭口一条路,否则就是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了。但是这个媳妇是儿子的至宝,又是自己手中的一颗质子,怎么说都决不能动!如今两法,一是献出阿睦尔撒纳派来的楚库尔和青滚札布派来的巴尔珠尔,自己投诚认输;二是以自己的身份和现在独特地利的优势压服住冰儿,硬的施行了,还可以再软,谈谈株连的可怕,谈谈英祥日后做人的艰难。再是公主,毕竟还是个小丫头片子,硬话一吓,软话一哄,也不愁拿捏不住。倒是自己的福晋才是真烦难,扎萨克里内外事务,其实都是她做主的多,自己平常又敬畏得过了,根本拿不出阳刚之气来,若是让她知道了事情内幕,才是讨厌得很呢!所以,当务之急先哄住公主,然后就是考虑怎么把福晋瞒得滴水不漏。 想着,天已经亮了。萨郡王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早早起身,信步到了外间,却见冰儿也已经起来了,神色也有些憔悴,大约也没有睡着,正指挥着自己的护卫班领在外围布防。 萨楚日勒暗暗骂了声“该死!”带着笑走过去打了个千儿:“公主安好?起得好早!” 冰儿见他神色平常,佩服的同时也暗暗嘱咐自己不能像以往那般莽撞,回了半礼道:“阿玛安好!阿玛……也起得好早。” 萨楚日勒道:“怎么,这里哪儿让公主不舒服了?” 英祥在后面跟着,道:“也没有,公主早上起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说要加强周围的巡防。我也劝过了,四围清净,护卫又足,还有我们的人,不愁有事的。” 萨楚日勒见儿子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祥和,知道他是脸上做不出鬼的,大约冰儿并没有把事情告诉他。他心里赞道:果然还是识趣的!要好大家好,要不好大家活不成!他想得狠戾,其实倒也做不出来,只吩咐道:“这样,公主既然担心,我们少不得还是要严谨。命我身边的亲卫,还有扎萨克里的勇士,这些日子在外面多加巡视,发现可疑动静,立刻报到我这里来。进出人等,也先报于我知道。” 冰儿一听,自己布置了一个早上,怎么反而让萨楚日勒占了先机?她欲待出声反驳,想起这里她是客人,又是晚辈,除非肯把萨郡王捅出来,否则怎么说自己布置防守都不占理。但是若真把萨郡王与阿睦尔撒纳的勾结的事情捅出来,漫说自己这厢立刻踏入了险地,就算有胜算,事情闹出来后,萨郡王必受责处,万一夺爵,甚或赐死了,自己有什么脸、怎么再和英祥、福晋相处?果然唯今之计,还是瞒、瞒、瞒。 心里虽然不甘,但别无他法,只好咬咬牙咽下这口气。 福晋从自己住的一间走了出来,诧异道:“哟,今儿怎么大家都起得早?”英祥笑道:“昨晚上本来备的夜宵是羊油拌饭,结果后来晚了没吃成,寻思着今儿早上就吃呢。” 福晋笑道:“那还不容易!又不是什么高贵东西!”吩咐小丫头去厨下传话,然而见丈夫和媳妇的脸色较平常有些不一样,一时间但觉奇怪,也想不到什么上头,只是看看英祥道:“今儿庄子上来人,今年夏天贡上来的东西要我们过目点收,有些回京还要进贡给皇上的,还不能大意了。今儿英祥随王府的执事去学习学习吧,将来总有一天是你要管呢。” 英祥这几天正和妻子腻歪得紧,虽然有些不情愿,不过不好不答应,别扭地应了,福晋问:“公主想去看看吗?”冰儿此刻哪有这个心思,摇摇头,福晋自然也不勉强,笑道:“今日草原上是射鹄子,公主有兴趣可以去瞧瞧。” 冰儿推脱道:“额娘,昨儿晚上我没有睡好,今天想在自己蒙古包里懒懒,可以不可以呢?” 当然没有不可以,福晋大大地表示了一下关心,见公主告了罪回自己蒙古包里了,才轻声对身边的儿子说:“你们俩也注意身子,别以为年纪轻不要紧……”说得英祥脸一红,又听她道:“不过公主若是觉得慵懒畏寒什么的,你倒是关心些,若是身上有阵子没来,可得请郎中把脉。女孩子家脸嫩,又或者马虎忘记了,你可别犯迷糊!嗯?” 第260章 冰儿仰躺在榻上,迷迷糊糊终于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经到了午膳的时间。英祥还没有回来,太监和侍女们把矮桌开到了她这里,摆了满满一桌子好吃的,冰儿虽然心里有事,不过肚子倒真是饿了,面前一碗是自己每餐必用的牛乳蒸羊羔,这种补养的东西原本并不吃,但福晋的话里意思,将养好身子,要为英祥开枝散叶,冰儿恭敬不如从命,反正味道也很不赖,吃了几天,似乎确实觉得脸色红润了不少。 用瓷汤匙舀起一勺炖得稀烂的羊羔肉,尝了一口,平素习惯的咸鲜味道中似乎夹杂了一点其他杂味。冰儿心生警惕,把羊羔肉连着汤汁在嘴里含了一会儿,用手指了指放置在一旁的银唾盂,苇儿不知怎么了,赶紧递了过来,冰儿把肉连着汤汁一道吐进去,苇儿担心地问:“主子?您身子不适么?” 冰儿摇摇头,要茶漱了漱口,又道:“到厨下,叫他们用绿豆烧些汤来。”她见旁边人的神色,心念一动,笑道:“不知是不是昨日没有睡好,今天好像有点要着暑呢!”边说,边注意旁边人的表情。 苇儿一脸着急地说:“带了有紫金锭,主子是不是用点?” “没事,不严重。”冰儿笑了笑,眼风扫过四周,除却两个人眉稍跳了跳,余外都是正常的神色。冰儿放下汤匙,改用自己的乌木镶银的筷子,夹了别的菜,装着不大有胃口的样子,把菜在面前的小碟子里翻了几遭,银色包镶的筷子头不见有异,然而心里实在已经倒了胃口,道:“不想吃了。把带来的干点心拿来,一会儿就绿豆汤吃。撤吧。”停了停又道:“这道羊羔是好的,放在这里,有胃口了再吃。”她一转身,眼角余光瞥见崔有正似是舒了一口气的样子,心里不由一惊,唯恐自己看错了,又转过头再盯了他一眼。 这一眼盯得不好,崔有正的神色立刻有些变化,急遽的一道警惕闪过,随即换了笑容:“主子有事吩咐奴才?” 冰儿暗道“惭愧”,果然“演戏”的功夫还不到家,亦是动心忍性的修为功夫不到家,只笑笑道:“这些日子看你脸色有些憔悴,许是辛苦了?” 崔有正躬着身子笑道:“奴才不辛苦,何况,为主子辛苦也是值当的。” “嗯,好得很。”冰儿点点头,“这次回京,你是定要重赏的。”旁边人脸上立刻五颜六色各种表情都有。崔有正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跪下好好地磕了几个头。 冰儿假说要午睡,只留了苇儿一个为自己铺床,她揭开门帘,见崔有正垂首在蒙古包前头侍立着,笑道:“你不懂规矩了啊!这里一丈之内,不许太监近旁的。你先去休息,下午我出去玩,在考虑带你去服侍呢。”见他离开了,又瞟了瞟四周除了两个平素粗使的蠢笨小丫头外,并无一人。这才放下门帘,到苇儿身边轻声问:“今儿厨下是那些人当值?我的饭菜是谁端过来的?接触这些的——尤其是这碗羊羔的——有哪些人?你知道不知道?” 这一大串的问题把苇儿问得一吓:“主子,您别吓我?怎么了?” 冰儿冷笑着把乌木镶银的筷子插到汤里,再提起来时,银色的筷头上一层青黑色。苇儿嘴张得老大。冰儿在她将要发出惊叫的时候及时捂住了她的嘴巴:“嘘!要弄出动静来我早发声了!” 苇儿也是个精灵的,把话咽下肚子,听得耳畔是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半晌才闷闷地发出声音:“不能吧?谁那么大胆子要谋害主子?” 冰儿对她还是信得过的,想了想道:“是我撞破了一件事,这且不必说它。但要我的命,心也太毒了!咱们不能打草惊蛇,扯起来是了不得的大案子!这几日,你我都要多加警惕,万一我有个好歹,你去打开我的梳头匣子,我过一歇把事情原本都写在里头,你交给额驸。” “主子……” “怕什么!”冰儿遇到事情反而比平时冷静,恢复了往日的笑容道,“他有本事拿刀枪来对付我!在我面前用毒,不知道我才是用毒的祖宗?” 苇儿定了定神,把脸上不觉已经挂上的泪水拭了,凝神想了想方道:“平素厨下都是固定的人,今天似乎也并没有调换,做牛乳蒸羊羔的还是京里来的蒙古厨子颚里哲。端菜品的……”她记性很好,把名字一个个报了出来,却没有崔有正。冰儿皱着眉听了一会儿,道:“你去厨下看我的绿豆汤,装着闲唠,问问今天哪些人进了厨房。尤其是平素不怎么来的,但又熟悉我饮食习惯的人。——其他地方都不下毒,偏偏在我日日必吃、且用瓷汤匙吃的菜品里下毒,肯定是内贼。” 苇儿应了一声,深呼吸几口气平定了心思,冰儿在心里盘算:若说熟悉这里、且有权力的,莫过于萨郡王。但是他要杀自己却不大可能,如果自己是因中毒而死,他一家子都逃不脱干系,他怎么会做这样的蠢事?估计他倒有可能会找机会威逼利诱。其他两个…… 正在想着,已经听见帐外苇儿的声音:“公主歇晌呢,别在这里凑着!小正子今儿去厨下给主子拿酥酪,主子这里怎么没见?别不是你自己个儿偷吃了吧?” 旋即是崔有正离得很近的声音:“姑姑说哪里话!今儿的酪都做得不好,上回主子说不喜欢太酸的,我瞧着不好,就又放下了。” 冰儿心里不由切齿,少顷见苇儿揭开门帘进来,神色瞬间变得凝重,压低声音道:“主子听见了?” “听见了。”冰儿问,“真的只他一个人有嫌疑?” “不止他。”苇儿道,“他还挺狡猾的,今儿吩咐了不少人找各种名义进厨下送东西、拿东西,我偷偷问了两个,都说是他指派。平素他得主子的宠,大家都不敢不给他面子。” “再狡猾的狐狸也会露尾巴。何况,他那点脑子——”冰儿转头笑道,“你不动声色,回头我就审他,要出其不意掩其不备才好呢。其他人,谁都不要说。” 苇儿点点头,抬头望见冰儿笃稳的神色,眼睛垂着,看不见锐利的光,而那眼皮上淡淡的一道褶子,随着微微斜飞的眼梢做个起势,平素看惯了没有觉得,今儿突然发现,这主子某些地方真像乾隆,不光是模样,更是神态,更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随着年岁和阅历的增长,逐渐显露出来。苇儿心道:若是自小儿就在宫里长大的,若是再跟着乾隆历练几年,这主子的能耐只怕惊人呢! 冰儿百无聊赖在蒙古包里待了一个时辰,吃了两碗绿豆汤,又吃了几块糕点,显得精神奕奕的样子。换了一身便于骑马的石青色的蒙古女袍,腰上悬着解手刀和马鞭,她快步走出去,看看只微微偏西的日头,笑道:“这么好天气,不能白糟蹋了!” 崔有正似乎一直随侍在身边,趋上来讨好地笑道:“主子身子好些了?” “好些了!”冰儿笑笑,“就是那汤还没有胃口吃,回头赏了你吧。” 崔有正脸色一滞,接着笑了起来:“主子真是折煞奴才了!奴才什么位份,敢喝那个汤?主子实在胃纳不佳,横竖这里不算太热,留到晚上宵夜的时候喝也好的。” 冰儿盯了他一眼,旋即转过神色道:“也是。这会子有劲了,我要出去骑马。你伺候吧。” 第261章 崔有正陪笑道:“奴才可不会骑马!” 冰儿笑道:“那你不骑就是。跟在我后面。”昂首朝马厩走去。 这算什么差事?崔有正一呆,可不待他反驳,冰儿已经走远了,只好小步跑着追上去,想推辞,还没有说出话来,冰儿已经牵出了她的那匹菊花骢,疼爱地在马腮上拍了两下,亲自上紧了鞍鞯,检查了悬在马鞍上的弓箭,道声:“别娇贵了,走吧!” 崔有正赔笑道:“奴才今日还有事呢……” 冰儿变了脸道:“你少给脸不要脸!多重要的事儿啊?比陪我骑马还重要?” 崔有正低头道:“主子骑马玩自然要紧,不过奴才伺候不来,还是叫个‘谙达’合适。”苇儿此时也跟了上来,带着些只有她们俩明白的担忧:“主子今儿身子不适,出去吹风,还是要当心啊!多带几个人吧!” “不怕!”冰儿给了她一个抚慰的眼神,“中了暑,恰恰是要吹吹风,不然怎么解暑?放心吧,我在外头闯荡,心里有谱呢。”自己踩着镫上了马,圈过马头扭头对崔有正道:“真是笨死了,在草原,连马都不会骑!我骑慢些,你的腿脚可得放快了,伺候得不好,回来我打你板子!”明媚地笑了笑,夹了夹马腹,那匹通灵性的马立刻“滴答”着双蹄小跑起来。崔有正不意接了这样一个苦差事,他本是心里有鬼的人,不敢太过犟着,虽则心里打鼓,还是小跑着跟了上去。 ************************************************************************** 她骑着马一路小跑,后面跟着的崔有正撒开两条腿跟着,不一会儿就是一头大汗,衣裳也湿了,好容易见冰儿勒了马,赶紧双手扶膝大口喘气,喘平才过来赔笑道:“公主,奴才多少年没这么跑过了!今儿回去,两条腿怕是要断了。” 冰儿回头笑道:“丢人吧你!说起来还是在瓮山受过苦的人,身腿子不利落,这才两年多吧,就吃不得苦了?” 崔有正脸色一变,抬头觑看冰儿神色,见她笑意中带着些说不出来的冷意,心里不由“咯噔”一响,陪了笑道:“奴才当年受过刑,腿脚不好。要不,奴才回去唤几个善骑马的陪主子玩儿?” “嗯,你弄个大男人来,我的名节还要不要了?”冰儿笑道,“我骑慢些,成不?” “主子——”崔有正还待再说,冰儿突然兴奋地指着天空:“你看!大雁!”伸手到箭囊里取了一支箭,挽弓搭箭不过一眨眼的事儿,举手一箭射出去,那只大雁应声落地,掉在四十丈开外的地方。崔有正脸色发白,咽了口吐沫,冰儿也不说要捡那只大雁,只道:“走吧。”他只好没奈何地跟了过去。 骑马不能放开来骑,确实挺没劲的,约莫三刻钟时间,回首一望,他们聚居的蒙古包群落还能看见黑乎乎的一片,鸽子蛋大小。冰儿看看远处几座小丘高了起来,两山重叠处有些曲折的小谷地,绿草如茵不说,还开着一地金黄色的野花。 “真美啊!”冰儿绕到山后头,下了马,爱抚地拍一拍马颊,没有松鞍鞯,不过把马嚼环和鞍上挂的箭囊、长弓、水囊之类的卸下来放在一边地上,放它自己去吃草了。崔有正气喘吁吁地跟了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里确实漂亮,主子有什么吩咐,奴才去办。” “嗯。”冰儿手腕上挂着她心爱的那杆皮鞭,走到崔有正面前,说,“你说你当年受刑,在宫里,我知道的有两次,一次是我不好,没有顾念你;还有一次,不知道你可记得,你炸乌鸦,我替你顶罪,愿意为你挨板子,可惜皇上太明察,识破了我的小花样,害得你还是挨了一顿打,后来还发到瓮山铡草。那两年,苦得很吧?” 提及往事,崔有正愣了愣,半晌才说:“主子的恩义,奴才记得。那两年,想都不敢想。送到瓮山的,连个人都算不上,天天手臂酸得抬都抬不起来,动辄一鞭子抽在身上,要是犯了管事太监的怒,拉翻了就是一顿竹板子——都用小竹板,为的是疼得虽厉害,不伤筋骨,打完忍着痛继续铡草……” 他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说得也是真切,眼眶子湿湿的。冰儿也似动容,叹了一口气道:“不想你受了这么多的苦!这里没别人,脱了上衣让我瞧瞧,伤口现在怎么样了?” 崔有正大诧,掩饰着神情笑道:“奴才的贱皮肉,哪敢污了主子的眼睛!何况现在也就是还有点印子,哪里还有伤口来?” 冰儿瞧着他:当年在茶房里第一次见他,他还不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差不多与自己同龄,可怜巴巴的样子,机灵的一双小眼睛,能说会道的嘴巴,虽然几乎所有人都说他滑头没正形,可自己就是喜欢他活泼开朗的样子,什么事情也能够包容。不过三四年时间,他也长高了,脸也长开了,有些王公家里跟随的小厮的巧黠而油滑的模样,在自己面前,他弯腰曲背的样子大约是改不掉,可是眼睛里不复有以往的开朗,唯剩了世故与奸猾。 果然人都在变! 冰儿想着牛乳蒸羊羔里放了那么重料的胡蔓草,这东西,谭青培师父教她毒药书中最前面就有:俗称“断肠草”,形似金银花,但入肠胃则使肠胃变黑粘连,极似绞肠痧,若是治不对症,将腹痛致死。到底有怎么样的深仇大恨,他要这样对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审近侍鞭扑刑求 想着生恨,冰儿的脸色就冷冽了起来,锐利地盯着崔有正说:“我现在是给你面子,也是全你的性命,若是你再敢跟我推三阻四,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辰!” 崔有正忽觉四体冰凉,然而还怀着一丝侥幸,强自在颤抖的唇角扯出一些笑来:“主子这话,奴才真正不懂,请主子明示!”他那点笑容,很快连强装都装不出来了,冰儿的话如雷霆霹雳炸响在他头顶上:“我明示你。你为什么把毒药放在我的汤里?” 崔有正极想再装糊涂,但是来势太快,一时竟没有说出话来,即使是过了一瞬再说,就显见的是在撒谎了。他自知已经得不到信任了,但是关系太大,出入就是生死,哪怕是硬赖,也要赖上一赖。因而,他咬咬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奴才没有做过的事,叫奴才说什么?有人敢谋害主子,奴才第一个要与他拼命!” “你倒是块滚刀肉!”冰儿怒极反笑,用手中的马鞭指着跪在地上的崔有正的鼻子,“好,熬得住我的鞭子,我才能信你。” “主子不能屈打成招!” 冰儿冷笑道:“我不屈打成招,你但凡真委屈,自然有股子护卫荣誉的劲儿。若是不想别人看着你衣衫破碎,满身鲜血的回去,现在把上衣脱了。” 崔有正咬咬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是这主子能有些妇人之仁,自己熬将过去,说不定她也就信了。于是,三下五除二把上头的一身青色丝衣解了,又脱了里头小褂,露出一身养得粉嫩的肉来。还没来得及喘气,背上已经猛地一道锐痛,崔有正“咝咝”地倒抽凉气,暗骂这主子下手真毒。 冰儿手上顿了顿,问道:“你可有话说吗?” 崔有正觉得刚才那一鞭子还忍得住,摇摇头道:“奴才只求主子知道奴才一颗心。别的没有什么话说。” 第262章 “哼!”冰儿一声冷哼,下手用了六七分力道,也不容他喘息,连着就是五六下抽了下去。刚才第一鞭,崔有正背上只不过浮起一道红肿,此时几下比刚才大不同,每一鞭必然肿起一道紫痕,鞭梢尤辣,都是寸许长的血印子。崔有正这阵将养得皮肉娇嫩,哪里吃得起这样的苦头!又没有人摁着他的手脚,他忍不住滚倒在地,涕泗横流地躲开鞭子,连连求饶道:“奴才真没做对不起主子的事!” 冰儿并不答言,倒似打上了瘾似的,跟进就是几下抽过来,也不限着非打在背上,胳膊、腰侧、胸口、肚腹,崔有正滚到哪里,她的鞭子就跟黑蛇似的跟到哪里,鞭鞭着力,渐渐是道道见血,身上纵横流淌如蛛网一般。 眼见崔有正已经痛到面色青白、五官扭曲、浑身抽搐,冰儿突然停了手,兀然问道:“你今日真的没去厨房?” “奴才没有去……”崔有正痛到发昏,随口撒着谎,“倒是那里原本有几个小的,上回怨额驸爷骂他们骂得重,不知是不是起了什么歪心思。” 冰儿做出思索的样子,崔有正以为说动了她,抹着眼泪爬过来:“奴才深受公主知遇大恩,怎么能恩将仇报?上回厨下的刘四七拿了一包金银花似的东西,奴才以为是解暑的药,问他要了他还藏着不给。主子去他那里搜一搜,看看东西是不是还在?他每日家怨天怨地的,还扬言要找个人一起死,奴才原以为他是说着玩儿的,哪晓得他会动这样杀千刀的心思!……”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果然鞭子没有再落下来。冰儿问道:“看来你也懂些药性?” 崔有正道:“奴才哪里懂什么药性——”话没说完,突然惊觉那里说漏了,抬起头已经看见冰儿在冷笑,带着些胜利者的傲慢:“哦,原来你不懂药性!那是谁告诉你放在我汤里的是断肠草?你又是怎么知道,断肠草长得和金银花似的呢?” 崔有正冷汗涔涔而下,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回答。冰儿好整以暇地居高望着他,他身上的血迹渐渐凝固,新鲜血液的气味引来草原上的蝇子,绕着他的身子飞来飞去。 “说实话吧,我给你个好死。” 崔有正知道大势已去,从未想到在宫里瞧着大大咧咧的那个小丫头,竟然动起心思来居然够阴。他俯身在地重重地磕头,说话的声音带着哽咽:“奴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奴才的娘快要不好了……奴才收了钱,想给娘打口厚实的棺材……奴才鬼迷了心窍,做出这样罪大恶极的事情。只求主子杀了奴才,千万不要再株连了……我家里的哥哥,虽然不孝顺,可也是我们崔家唯一的香火了……” 冰儿冷冷道:“你不用跟我夹七缠八说这些闲白儿!生离死别的事我经得多了,你以为你讲讲自己孝顺友悌,我就心软了不问你的事儿?想我不株连你家人,不让他们到极边去过一辈子,你就老老实实给我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警告你,你那点撒谎的伎俩我早看穿了!有一个字不老实,我这条鞭子就能活活抽死你!” 事到如今,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崔有正不过拿钱办事而已,何必再为别人遮掩,因而道:“昨儿晚上奴才已经睡下了,王爷身边的管事来找我,找着我也不说话,叫另一个高个子、瘦长脸的汉子过来,递给我一包草药,只说吃了会昏睡几天。他若是告诉我这药这么吓人,打死我也……” “不要拉扯!”冰儿皱皱眉头,“那个人还说了些什么?” “那个人说话,我听得不是最明白,不像是平素说官话的,舌头里仿佛打绕似的。” 冰儿明白了三分,问:“那个人是不是留络腮胡子,一身紫色衣裳?” “是。公主怎么知……”崔有正把话咽下去半截,心里把楚库尔十八代祖宗都问候遍了:原来他们里面原本就有过节,非拿那么大块的金子美玉把自己扯进来做什么?冰儿摘了几片宽草叶擦净了鞭子上的血痕,收拾了东西,重新紧了马匹的腹带,飞身上马道:“走吧。” 崔有正愣了一愣,认命地穿上衣服,身上疼得厉害,动一动就宛如针扎似的,衣带还没系好,就听见冰儿不耐烦的声音:“快着些!还要我等候你大驾吗?”崔有正咬着牙关把衣裳整理好,血迹已经干了,一点没印到外面。见冰儿的马已经“嘀嘀”的慢跑起来,忍着痛跟上去。小跑了一段,既是喘得厉害,又是身上道道伤口疼痛难熬,他不由放慢了脚步,抬头觑见冰儿骑在马上没有回头,突然陡然起了一念,向后轻轻退了几步,果然没有被发现,便偷偷脱了靴子,赤着脚毫无声息地撒开溜号了。 没走几步,突然脑后一阵破风的锐声,随即脑袋上一轻,旋见自己那顶玉草帽子滚落在地上,上头生生插着一枝白羽箭。冰儿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还敢跟我弄鬼啊!你是真想早点去见阎王?再敢这么着,我就送你后脑勺上一根‘花翎’,让你美滋滋地去阴间!快些走,不然我拿绳子把你栓马尾巴上拖着走!” 崔有正今日彻底栽了,只好认命,也不知道接下去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 不过到了住的地方,冰儿并没有立即处置崔有正,只道:“这两日你在我这里当值,不领腰牌,不许出去。” 又转脸对一旁人说:“叫卡伦加强巡查,发现陌生的人在网城里头出现,立刻来回报我。”一脸峻色,进了自己的蒙古包。 苇儿见她就是松了一口气,先问了饿不饿、累不累一类套话,才压低声音问道:“主子,怎么说?” 冰儿在她面前不大掩饰情绪,低了头已经有点泪意:“知人知面不知心,我那么待他,他居然卖主!我一条命,还值不过那些黄金白玉!” 苇儿亦觉心惊,,见她伤心,少不得又劝慰了几句,才问:“那崔有正怎么处置呢?” 冰儿茫然地摇摇头:“我身边是留不得他了……” “身边自然留不得——” 半句话吞下去没说,冰儿也自然知道意思,苇儿不是心狠的人,她又何尝是!冰儿道:“我这里不能打草惊蛇,暂时还留着他。等这件事过了,再说吧。人是留不得,他的命……我还没有想好。” 苇儿素性忠厚的人,也不敢出阴毒的主意,点点头道:“公主今儿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奴婢叫他们送点你喜欢的来——我全拿银牌子一个个试过去。”冰儿摇摇头道:“吃不下,早就气饱了。楚库尔用胡蔓草,看来也不是在草药上特别有修为的人,我们自己注意些就是。崔有正估摸着把还有的草药嫁祸给厨下的刘四七,什么时候还得处置一下,不要冤枉了人。” “是。”苇儿有些欣慰地说,“如今主子处事比往常细致了。” “是么?”冰儿还是有些怔怔的,“不过往常那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日子,才叫人留念呢!” 过了傍晚,英祥才回来,一进门就笑吟吟道:“快看我给你带来什么?” 冰儿扭头一看,英祥手里是一大块鹿肉,才新鲜宰割的。英祥笑道:“草原上鹿倒不多呢!赶巧让我碰上了!鹿尾是最好的东西,厨下已经去整治了,这方肉我是求了额娘,让我们自己拿火架了吃呢!” 第263章 “我今儿个不饿。” 英祥有些诧异她的冷淡,转过去瞧了瞧她的神色才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身上不舒服?” “没有。” 英祥便叫小豆子把肉收了,见身边人出去,才悄悄问:“你倦怠动弹,又没有胃口,是不是有了?” 冰儿倒被他这话逗得一笑:“你才有了呢!上次来才隔了几天?就有了,这会子也不知道啊!你想儿子想疯了吧?” 英祥虽有些小小失落,还是笑吟吟说:“我想有,倒要有那个能耐呢!”见冰儿终于冁颜一笑,才凑近道:“若是觉着鹿肉难克化些,我还是叫他们弄些奶茶来,泡刚炒的炒米,也香得很呢,最开胃口了。” 冰儿不忍扫他的兴,点点头答应了。两个人简单地吃过饭,天才擦黑,英祥吩咐服侍的人都在外头伺候,笑晏晏拉着冰儿上塌,上下搓揉一番呢喃道:“小妮子,想死我了!……”冰儿却有些烦躁,任英祥爱抚了半天还是没有兴动,实在没有这个心思,别转身道:“我想睡觉了。” 英祥撑起身子道:“他们说你今儿除了下午骑了一会儿马,都在睡觉,还没有睡够?” “怎么的,不行啊?” 英祥听她的娇嗔,不由放软了语调:“有什么不行的?我是怕你哪里不爽利。那睡就是了。”上下抚摩了她一会儿,虽则心中火烧似的,还是强忍着。他憋得难过,可听枕边人的呼吸,轻轻重重许久,翻身如翻烧饼似的,似乎也一直没有睡着。 **************************************************************************** 第二天早晨起来,英祥去给父母问安,萨郡王道:“昨日查点庄子上的贡物,查得怎么样?” 英祥见母亲慢悠悠喝茶,便自己把情况跟父亲汇报了。萨郡王回首对妻子笑道:“今天晚上就是那达慕大会的最后一天了。再过几日又要去承德,给皇上进贡的东西还是要早早挑出来。” 福晋笑道:“是呢。不过今儿晚上要开大篝火,厨子、账房、扎萨克里要宴请的勇士,配给的歌舞、一应的东西都打我手里过,我这里手挥五弦都不一定来得及呢。” 萨郡王道:“大篝火我也见你弄过几回了,下头人还有个不熟的?我来看管就是。皇上的贡品,可不是我这个粗俗人能够挑选得好的!” 福晋觉得有道理,看看英祥又道:“那英祥还是跟我走,早些挑好了,我们早些回来帮你阿玛的忙。”英祥嘴一撇,福晋觉得好笑:“你们小夫妻少腻歪一天也不那么打紧吧?晚上绕着篝火吃喝歌舞,还不够你们玩的?”英祥听母亲说得这么直白,脸不由一红。 萨郡王对福晋笑道:“咱们的儿子,给你教养得一动就脸红!多大的事儿啊!早去早回就是。” 俟他们去了,萨郡王的脸色蓦然一沉,他心里如同装着块硕大的石头,压得五脏六腑都沉甸甸的难受,可此处无一人能够解语,更是愁怀难开的事!既然要准备晚上的大宴,少不得各处去看,不出他所料,冰儿早起无事,闲坐在一片草地上,呆呆望着远处的牛羊发呆,萨郡王心里有了计较,几步上前,躬躬身笑道:“公主今日无事?” 冰儿连忙站起身来,直觉萨郡王此时来访,必无好事,心里不由生了警惕,笑笑说:“我每日家能有什么事。阿玛有活计只管吩咐我。” 萨郡王摇摇手道:“吩咐不敢当!你额娘和英祥去挑选给皇上的贡品去了,我突然想起昨儿还有几匹好马,他们不懂。我虽识马,但不大知道皇上喜欢什么样的毛色,不知道公主可能屈就去看一看?” 冰儿点点头,对身边人道:“我和萨郡王去看马。” 蒙古人养马,其实和宫里大相径庭,他们不喜欢把马圈在厩里,而是任凭马儿在草原吃草,晚上,每一群马自然有匹头马,会带着一家子老小回住的地方。而牧民们用马,也不是从马厩里牵,而是看准哪匹,用套马杆套住,野性再难驯的马儿,也会乖乖地供差遣。不过草原人爱马,一匹马抓不到几天差,就会放回去休整。 萨郡王带冰儿来的,就是一片马场,一个套马的小伙儿正骑着一匹彪悍的黑马,长长的套马杆却盯着一匹黄毛白鬃的骏马,那骏马撒开四蹄,特别灵活地一次又一次躲过套马杆,发出得意的“咴咴”嘶鸣。萨郡王对身后跟着的人道:“远着些,别让马儿踢到。” 冰儿蓦然意会他是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只是公公和儿媳总不便于私相交谈,于是在这片开阔的地方,大家眼睛虽看着,耳朵却听不到,最宜说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言语。因而她也回头说:“你们远些吧。我们俩都熟谙马性,近着些瞧得清楚。” 萨郡王见她见机,也不必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就说:“那晚的事,怕公主误会……” 冰儿见他还是有些吞吞吐吐,不由冷冷一笑,道:“误会倒罢了。阿玛知道不知道,我差点给人灭了口!” 萨郡王惊得嘴张得老大,半晌才道:“谁……谁做下这样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犯险地手刃奸细 冰儿瞧他惊愕的神色来得突然,不像是故意做作,也料他还没有胆子谋害自己,便道:“左不过阿玛身边那两个。我倒是奇怪,阿玛宁可相信他们,愿意他们害您入万劫不复么?” 这话一语双关,既是说自己,又是说国事,萨郡王又是半晌才跺了跺脚,一脸“悔不当初”的神色,冰儿估猜萨郡王是不是什么痛脚给人家捉住了,才甘愿被摆布,心里不由对他生了几分同情。她做事毕竟还欠杀伐果决的狠绝,想了想才说:“阿玛放心,我们横竖是一家人。皇上与我,也是一家人。我嫁到这里,就是为了我们两族之间的和睦。若是为我贪图功劳,害了阿玛,我也做不出来。” 萨郡王心里不由有些感激,点点头道:“公主心胸宽广,我……我再感激没有的……” “那,那两个人……” 交出那两个人,萨郡王却也不敢,一交出来,自己与准噶尔交通的事情也就捅出来了,再是事后补救,毕竟还是补救,不如干脆遮掩了好。冰儿这话问得原本有些莽撞,见萨郡王神色为难,自己想着法子说:“如是交公难办,私下里处置总是可以了?” 可惜这在萨楚日勒亦是难事,楚库尔还好办,横竖阿睦尔撒纳现在已经是举国通缉的“叛徒逆贼”了;但是巴尔珠尔却是喀尔喀派来的人,自己若把他也杀了,将来怎么面对喀尔喀的朋友?两个人一起来,杀一个放一个,又算是怎么回事?这些纠缠的问题,放在乾隆身上必是快刀斩乱麻绝不啰嗦,但放在性情优柔孱弱的萨郡王身上却成了偌大的难题。 冰儿也不好硬催,只淡淡道:“他们可是要杀我呢!” 萨郡王逼了半天,终于逼出个计较:“我不愿意做小人,我把他们遣走可好?再不让他们干扰公主!” 冰儿见他神色为难,虽不情愿,一时也不好说什么。萨楚日勒带着些许求饶、但也是威胁的意思:“公主刚刚说的话,我心里都明白着。就算是他们,若是逼得急了,做出狗急跳墙的事情来,我少不得到理藩院的牢里蹲几天。以后皇上圣眷怎么样且不去说它;我将来在京里、在承德、在扎萨克里,也就算是个废人了。英祥若是因祸得福袭了我的爵位,也不知他心里有没有真快活!” 第264章 冰儿被说得愣在那里。自己最担心的也是这层,毕竟是一家人了,一荣俱荣,一衰俱衰,她再不济,这个道理总懂得。何况冰儿素来是个念惜身边人的人,以前身边小太监都要护短,这可是自己枕边人的父亲,万一事情抖落出来,乾隆不念情面要重处——他肯定是做得出来的——自己岂不是要悔一辈子?念及,最终还是她先软了下来:“阿玛既然这么说,就凭阿玛做主。他们两个,这里决不能留,以后他们是死是活,也就与我们无关了。” “是——” 正想再敲实点,萨郡王眼尖,看到福晋和英祥已经从远处来了,立刻换了笑颜,高声道:“这里这匹马可好得很!皇上秋狝,只怕少不得呢!” 福晋由英祥扶着过来,笑道:“原来你在这里享福!怪道我找了一圈也见不着你人。还说帮我预备晚上的事,厨下那里找做主的人都找得一鼻子汗了,愣说没人管他们的事,不知怎么办才好呢。原来你到这里来躲清闲!”转脸对冰儿道:“这里的马可入得了皇上的眼?” 冰儿脸上的神色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见福晋瞥过来的目光已经有些惊疑,忙掩饰地笑着:“刚刚看那马儿好烈性,都能人立了。把我惊得!” 福晋笑道:“这些蒙古马儿,别看着个头都不大,脾性可坏得很呢!不过教出来后,反而是越烈的马越能耐。”她转头问萨郡王:“你说是不是呢?”萨郡王敷衍地点着头:“你说得是。我瞧就这匹好,回头带到承德去。”一家人雍雍穆穆,说说笑笑回去用午餐了。 ***************************************************************************** 果然扎萨克里还是福晋做主的多,众人见了她,就像见了主心骨似的,事情虽烦难,一桩桩、一件件,她都布置得稳妥,下面人也不敢在她面前弄鬼,说一做一,不到黄昏,晚上的大宴已经布置齐全了。冰儿由衷赞道:“还是额娘厉害!” 福晋矜持地笑了笑:“我们满人家的女儿,在家时都是最尊贵的,上人们宠着,兄弟们让着。汉家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们可是能够满大街跑的。家里的事情很早就学着处置,也是我们老规矩里女子主内政,男子都不得干预的。旗下的姑奶奶们,我还不算强的。”她侧过脸瞧瞧冰儿,在京里时她也偷偷打听过,都云这位公主漂亮、受宠,但是性子不大好,也不大会藏事儿,与人相处极易得罪人的。心里也曾惴惴不安过,好在迎娶入门,虽然见她有时候有些直来直去,半点不藏奸,但也没有人说的那样性格暴戾,不能与人为善。福晋觉得自己渐渐爱屋及乌,也喜欢上了这个儿媳妇,有些事情便手把手地教她,她也肯听。 “走吧。今儿晚上也是极热闹的,咱们别错过了。”福晋笑吟吟道。 果然是一大盛会!草场中心绿草稀疏的地方,燃起了一大堆篝火,篝火是用草原上特有的牛马干粪燃着的,干粪里为主是未消化的草秆,燃烧起来并没有什么味道,福晋特命加了几根松柏枝,火焰橙黄,竟然还散发着松柏的清香。 蒙族女儿们落落大方地在篝火边唱歌跳舞,男子们豪爽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欢歌笑语,一片连声。 英祥轻轻拉拉冰儿的袖子,附在她耳边道:“我们还有一大块鹿肉。找个小火堆,咱们自己烤着吃,才叫个香呢!” 冰儿也有些好奇,点点头答应了。两人到一边捣鼓,肉烤得生一块熟一块的也顾不得,英祥解下解手刀,把那鹿肉片成一片一片的,上面撒着香料,闻起来其香无比。冰儿咬了一口,咂咂嘴道:“味道还真不赖呢!” 英祥得意笑道:“是吧!你别担心,鹿肉生吃也吃得,就是要这样带着些血丝,才柔嫩新鲜呢!话说坤宁宫每晚散福胙的白肉,才叫不好吃呢!不过在宫里当侍卫,每顿吃惯了,还就喜欢这种自己用刀片肉的感觉。后面还做得有鹿尾,骨头边上那一道浆,才是至味!一会儿厨房里烧得了,我们一块儿尝尝。” 冰儿道:“记得用银筷。” 英祥笑道:“这里你还不放心?” 冰儿欲言又止,又吃了几块肉,悄悄说:“你等我下,我去解手。” 方便完毕,冰儿没有就回去,站在清净的地方四下望望,天空是一片静谧的深蓝,透得如英祥那枚蓝宝石戒指一样,苍穹一般的天宇扣下来,银河像闪闪的织银带子,悬垂天际而过,点点闪烁;另一边,橙红色的篝火燃起半天高,夜风的凉意在那里似乎戛然而止,歌舞乐声传来,极度的热闹与另半边的空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无比真切清晰,一切恍若在梦境中一般。 正有些呆滞出神,一道黑影从眼角余光的最边缘闪过,冰儿心神极快,立刻从腰间抽出刚用来切过鹿肉的解手刀,循着黑影的方向,脚步悄悄跟了去。 那影子在蒙古包间急遽穿梭,形如鬼魅,看来也不想照面,冰儿虽然只瞧见几眼,但那高而瘦的身影无疑就是楚库尔。跟进了几步,冰儿蓦然惊觉,自己一个人,未必是楚库尔的对手,若是把他逼到狗急跳墙,交起手来,楚库尔固然容易被擒,但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亦未可知。不过方向总是记住了,从萨郡王平常处理事务、权作书房的那间蒙古包来,往网城边缘而去。网城自己才检查过,西北角有一处钉得不太结实,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 想定了,心思就没那么急躁了,冰儿牢牢记着临走时乾隆对自己的嘱咐,平素听听还没有感觉,真到了实地,每句话跟钉在脑子里一样,清晰无比。她一转脚,走进自己的住的那间蒙古包,见崔有正正坐在门口毡子上值夜,一副呆呆想心事的样子,轻轻踢了他一脚:“跟我走。” 崔有正一骨碌爬起来:“公主要……” “少废话!”冰儿没好气地低声说,进门取了自己的弓箭,出来见崔有正还茫茫然的,道,“立不立功在你!” 这一句话就够了,崔有正如找到了救命稻草般,弹簧似的矗直了身子,紧紧跟在冰儿身后。 到了网城边缘,却没有瞧见人,看看那处薄弱的地方,也没有动过的痕迹。冰儿在明处,不觉有些担忧,四下里看看,这里俱是下人居住的蒙古包,不过此时都出去围着篝火歌舞吃喝去了,应该都没有人。冰儿咬咬牙,对崔有正道:“你,一个个进去找。” “找谁?” “楚库尔。给你毒药那个人,你总认识吧?” “认识。不过……”崔有正咽了口吐沫,支支吾吾没有往下说。 冰儿轻声骂道:“这里没有锁门的习惯,你怕进不去么?就算给人当贼拿了,你想想好,是当贼便宜,还是当卖主的恶奴便宜?” 崔有正不由又是一头冷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位公主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任事不懂的小丫头了,再也糊弄不得。他伏低了身子,钻进蒙古包中。 一个、两个、三个……当冰儿都要疑心自己判断失误的时候,一个蒙古包里传来让她心悸也让她兴奋的动静。 “你来干什么?”四声不谐,压抑得低低的,虽然只听他说过两句话,还是能够认定就是楚库尔。接着是崔有正咬牙切齿的声音:“他妈的,你害死老子了!”再接着,是扭打声,冰儿暗道不好,崔有正看似机灵滑头,真正临事却是不会三思的,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太监,怎么能和阿睦尔撒纳的贴身近侍缠斗! 第265章 欲待去救,可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楚库尔的对手;若是等着,接下来有了警惕的楚库尔也必然能够对付自己;现在去喊人帮忙,又显见的来不及了! 冰儿此时颇有急智,自己出来特意没有带灯,但是腰间常备有装火镰和火石的燧囊,于是扯下一条衣襟,用火镰打着火石,把这团绸子点了,顺势塞在崔有正进去的这座蒙古包的油布间隙里。 油布上涂的是桐油,防雨水好,但也极易燃着。平素住蒙古包的人们都特别小心火烛,周围往往也备着清水。冰儿这刻意地纵火,瞬间就让这座不大的蒙古包燃起冲天大火,她后退了几步,见这蒙古包如一枚冲天的火炬,把火舌燃到半空中,竹子支架炸开的“哔哔啵啵”的声音伴着远处人们的惊呼声一道传来,如奏响一支紧凑激越的《十面埋伏》。 一刹那,一道影子夺门而出,脸上被火光映照成可怖的赤红色,那双惊恐的黑色眼睛,反射着焰光,瞥见冰儿时愣住了一会儿,随即嘴里不知在咒骂着什么,转身往另一个方向飞奔。 冰儿所幸穿的是蒙古族的便靴,小羊皮的靴子非常跟脚,她几步越过已经开始燃烧的枯草地,朝着楚库尔的方向追击。果然没有料错,楚库尔去的,是网城的最薄弱处,他手中的匕首一挥,那粗麻绳结成的网绳应声而断。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支羽箭发出尖利的破风声,只朝他的后脑射来。楚库尔也是沙场考验过的武士,不假思索地一偏头,羽箭擦着他的耳朵飞了出去。 他倏然回身,耳朵上受的伤已经让半边脸都是鲜血,他用准噶尔语说了几句什么,也不再逃跑,向着冰儿就猛扑过来。 冰儿赶紧挽弓搭箭,连着两发射出,一发被他躲掉,另一发却恰恰好穿进他的右胸。硬弓的力道惊人,冰儿仿佛听到了肋骨折断的声响,接着就是楚库尔压抑的呻_吟,他飞扑过来的力道一下子被卸掉了,人滚倒在地,惯性收不住,还朝前翻滚了两圈。 冰儿飞身上前,一脚踢掉他手中的匕首,旋即一脚踩在他胸口的箭伤上,楚库尔压抑的呻_吟变成了硬行克制的惨呼,剧烈的痛楚让他一瞬间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也就是这一瞬间,冰儿的解手刀在他膝头和肘部一剜,割断肌腱,又立刻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楚库尔动弹不得,却仍是硬汉子的本色,绷硬而扭曲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个笑容。刚刚那一箭大约是伤了肺,他的嘴角不断喷出细小的血泡和血沫。冰儿顾不得作呕的感觉,咬牙问:“阿睦尔撒纳派你来的?” 他明明会说官话,但就是不说,反反复复只是念叨着几句准噶尔语。手脚已经无法动弹,他却猛地脖子一使劲向上一挺,冰儿收刃不及,便见他咽喉被锋利的解手刀割开一道四寸余长的血口,鲜红的血液喷溅出来,避之不及。 这样的断喉而死,必无生路。冰儿有些失望地跳开,自己脸上一片粘腻,都是鲜血,此时顿觉一阵恶心,拿衣袖狠狠擦了几下。刚刚太过紧张,此刻才回头,那座失火的蒙古包已经有人在救火,火势小了不少,隐隐也见人把里面的崔有正抬了出来,又一拨人正赶向她的方向,见面前这地狱一般的场景,都是张大着嘴连话都说不出来。 冰儿只觉得浑身乏力,亦觉自己牙关相切,身上发寒似的止不住地颤抖。萨楚日勒拨开众人来到她面前,冰儿指了指地上躺着的楚库尔,半晌才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阿玛,捉到个叛徒……” 萨楚日勒脸上神情一时变幻了几种,好在是夜里,灯烛光下照不见他异常难看、青白不定的脸色。好一会儿他才说:“公主受惊了!刚刚那场火,想必也是这个叛徒放的吧?”冰儿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精力跟着他掰谎,轻轻点了点头。 蒙古包的火已经扑灭了,有人在喊:“找个郎中来瞧瞧……” 冰儿神色怔忪地走过去,躺倒在地的是崔有正,竟然还没有咽气,但浑身焦黑,脸上烧得血肉模糊,冰儿几步过去,一个人轻声说:“不能动,脖子被扭断了。” 这副样子,只怕活不过多久了。崔有正的嘴一张一翕,好像要说什么,不说完不能咽气似的。冰儿蹲在他身边,心里竟有些楚楚的难受,她轻声说:“小正子,你是忠心的。”那焦黄的眼眶里似乎蓄了点水色,泪却没有落下来。冰儿又说:“你放心,过往的事就都过去了,没有人知道了。你家里的老娘,我叫人送银子去,一定为她好好地养老送终。” 那双巧黠闪烁的小眼睛的眼角,突地流下两颗珍珠般的泪水,旋即阖上,掩住了最后一丝光彩。 作者有话要说: ☆、察纠葛落跑掮客 冰儿站起身,头脑里还在“嗡嗡”作响,竭力想要自己平静下来,此时才发现,那些遭逢大事还能谈笑风生的主们都是了不得的高人。突然冰凉的手指一暖,冰儿还在警惕的时候,猛地回头,原来是英祥,英祥见她这张血污淋漓的脸,惊得倒退了半步,但和她相扣的手指却没有松开。片刻惊惶后,他才着急地问道:“怎么了?你受伤了?” 冰儿经历这样的一场劫,猛地见到他,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委屈,碍着众人都在,没好扑在他怀里哭一场,只摇摇头说:“我没事,是那个人的血。” “怎么回事?!”急切的声音,加上摇撼她的手臂,让冰儿一时觉得颇有压力,转眸瞥见萨楚日勒,脸色绷得跟铁皮似的,她愈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英祥发急,倒是有一个人很镇定。萨王福晋过来淡淡道:“你也是!什么事情查不清楚?先让公主去梳洗一下,喝点酒压压惊。” 冰儿这才顺着台阶下,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苇儿端来水盆,伺候她洗脸更衣,脸盆洗下来是一盆血水,带着难闻的腥味,中人欲呕。好好洗涮了几遍,冰儿才觉得不恶心了。再旁边怔怔发呆的英祥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来,递过一杯水问道:“怎么了?今儿你说话就有些不对劲,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冰儿忖度着,丈夫这个人,心是好的,但是这事太复杂,又牵扯着他亲爹和阿睦尔撒纳,可别事情还没闹清楚,先和丈夫闹一场家务。想着便决定瞒他,淡淡道:“前两日我好像瞧见楚库尔的身影,心里存了疑,果不其然今儿叫我发现了他的行踪。他是阿睦尔撒纳的人,千里迢迢到我们这里来,必然是没有好事的!” 英祥却觉得疑惑:“他千里迢迢到这里,若只是为了刺杀你,似无必要吧?何况……”他没有往下说,冰儿心里也明白,阿睦尔撒纳那时做出对自己十足有情的样子来,英祥是个心思单纯、推己及人的人,也不会觉得阿睦尔撒纳会痛下杀手。不过怕事情扯得太厉害,只好含混说道:“那我也不晓得了。只怪当时情况太紧急,我不得已下了杀手,早知道留个活口审一审倒好。” 英祥不疑有他,安慰道:“当时这情形,哪顾得到这许多!你已经够智勇的了,换我,还不知闹出个什么动静呢!” 正说着,福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公主怎么样?我不放心呢!” 冰儿忙道:“没事。额娘进来吧。”里间伺候的丫鬟打起帘子,福晋匆匆进来,也顾不得平常的仪节,仔细看看冰儿的脸,又上下打量她一番:“真的没有受伤?” 第266章 “没有。额娘放心吧。” 福晋见她说话如常,中气十足,确实不像受伤的样子,才舒了一口气,拍拍胸道:“作孽!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公主当时还是应该回身叫人,这样子孤军挺进,万一出什么好歹——我现在想着还后怕呢!”她亦是个心思缜密的,疑惑地问:“这里网城都是我们的人守着,怎么会混进这个人来?看来明日还要彻查。”又宽慰道:“不过横竖今天我已经重新布置了巡防,公主府的护卫分两班,上半夜、下半夜在周围执勤。王府的人巡视外围,扎萨克的勇士在网城四边看守。公主放心,好好睡一觉,不会再出事了。” 这样的大事,萨楚日勒是扎萨克里的领袖,最当出来安抚,但此时他心怀鬼胎,在作为小书房的那间蒙古包里,吩咐他最信任的小厮仪铭在外头看守,自己进了里面的套间。这间蒙古包隔层最后,隔音最好,也是最机密的地方。里头套间,早有一个人在等着,脸色一样凝重,见面就打了个千儿:“王爷……” 萨郡王摆了摆手,无声叹气,坐在椅子上,脊梁骨都似撑不住身子似的,慵慵地几乎瘫倒在椅背上,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让福晋去瞧公主了,能支走她一会儿,但是我在这里也不能久待,万一她回来瞧不见我,又要起疑心。” 巴尔珠尔很谨慎的样子,垂首答了声“是”。 萨郡王下意识地拍着案板,说:“和你们青滚札布台吉说,这里的事,我兜不住。请他另请高明,饶了我罢!” 话说得有些负气的意思。巴尔珠尔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角色,觑了觑萨郡王的神色,才低头说:“王爷何必妄自菲薄?如今楚库尔虽然没了,但他毕竟不过是阿汗王的一个亲卫,哪里影响得了大势?” 萨郡王本就是一腔的没好气,把桌子一拍怒道:“还提他!我看你们是想栽害于我!弄出收拾不了的大事,我只好乖乖听你们的是不是?” “王爷何出此言?!” 萨郡王气哼哼道:“我就是答应了与你们交通,也不过把科尔沁的一些消息递过去而已,科尔沁里京城那么近,你总不至于指着我起兵谋反吧?” “自然不敢。” “那你为什么要向公主下毒?!” 巴尔珠尔听他说得笃稳,必是有了十足把握了,心道倒不能不小心应对,好在一套说辞原来就准备好的,他从容跪了下来:“王爷,药是有的,但不是毒药,不过怕公主知道得太多了碍事,让她病上几天,等我们大事成了,再一副解药解了就行。”他抬头见萨楚日勒已经是半信半疑的神色,更加从容地说:“王爷明鉴!我们是一道的,我何必害王爷?更不必让小王爷伤心啊!” 萨楚日勒的缺点,就在于摇摆轻信,听巴尔珠尔这么一说,心里也相信了三分:本来公主活蹦乱跳的在自己面前,也不让人觉得被施了什么毒药。不过胆小怕事的人也不愿意招惹麻烦,他还是摇摇头道:“甭管怎么着,你们的事我是定然不敢招惹了!上回阿汗王送我的东西,我也一件没动,只是没带在身边,叫他的人日后悄悄地到京里去拿,我悉数还了他便是——我也不要欠他的人情!还有你,既然也落了公主的眼,还是早些走吧。一会儿,我给你腰牌,叫人护你出去。” “可是王爷——” “不要再说了!”萨郡王焦躁地摆摆手,“如今你也看到了,我这个儿媳妇像她阿玛,手段辣得很,杀个人跟割只鸡似的,哪是一般闺阁的娇柔做派?再把你绕到里面,我和我们家那口子就说不清了。你饶了我吧!”竟然拱手做了个揖。 巴尔珠尔也不好再强,加之他的主子青滚札布虽有野心,但毕竟是喀尔喀的台吉,尊贵的位置坐得好好的,只不过图谋更大的利益罢了,所以他也不想事情闹得动静太大,把自己主人扯进去就难撕掳了清爽了。一动不如一静,巴尔珠尔也想明白了,既然此刻断难成事,还是另寻机会再相机而动比较好,因而点点头道:“谢谢王爷关照。” 萨郡王叹口气,从小抽斗里取了一块腰牌:“网城外头,向北走两三箭的地方,有我散养的马匹,鞍鞯都放在一边,你出了外头,自己挑一匹走。若是叫人拿住,你知道怎么说?” “我知道。决不会牵扯王爷的名字。” 萨郡王点点头,亲自到外间张了张,大家一片忙乱,连那喜庆的篝火都无人问津,已经将近熄灭了,刚才节日的余温仿佛还在,没成想今日竟是这样过了一个节!萨郡王又是一叹,招手叫仪铭过来,密密地嘱咐了几句,巴尔珠尔已经在里头换上了郡王府护卫的服饰。萨郡王扬声道:“你带他到门上去,我嘱咐写了几封信,要把今儿这件要事速速传递,捉拿贼人的!”压低声音道:“快走!” ************************************************************************* 冰儿自己都没想到,经了这样的事情,晚上居然睡得很香。早晨醒来,英祥曲肱撑着脸腮,正躺在她身边定神注视着她,冰儿问道:“怎么了?我哪里不对劲?” “没有。”英祥笑道,“我担心你受了惊睡不好,没成想沾枕头就着了,而且前所未有地,还轻轻打齁呢!” “有么?”冰儿起身捏捏鼻子搓搓脸,“嗬,昨儿的事儿,倒像场梦似的!” 英祥安慰她道:“横竖你没事就好,其他都是次要的。” “嗯。”冰儿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心里却告诉自己:还有一个人,这事儿还没完。 起床后,胃口居然也出奇的好,昨晚没吃着的鹿尾,今天就着香喷喷的炒米拌奶茶,吃得直叫个香。连英祥都说:“你像是个成大事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冰儿呵呵一笑,换了身了蓝色蒙古女袍,突然想起了什么,学舌问英祥昨日晚上楚库尔说的那句准噶尔语的意思。英祥愣了愣说:“你别理他!” “我当然不理他,说的是什么?” 英祥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他们准噶尔也信奉黄教,不过这个楚库尔说的却是他们那里不入流的巫毒诅咒,意思是‘将来必然不得好死’。”他见冰儿在愣神儿,过去劝道:“他的话你还当真?他才不得好死呢!” 冰儿素来不信鬼神,“哼”了一声道:“我怕他作甚?!我得罪过的人多了,要是这些言语都怕,早该吓死了。”正说着,萨郡王那里派仪铭过来问:出了这样的事情,是不是要早些回去。 冰儿其实有些舍不得美丽的草原,不过事情既然发生了,自己太过笃定也显得反常,只好答应了,转头对英祥说:“我们再去骑一次马好不好?”英祥笑道:“好。正好让你也出去散散心。” 两个人说说笑笑去马厩,迎面正看见萨楚日勒走过来。英祥垂手问安,萨楚日勒却目视冰儿道:“公主今天安好?” 冰儿点点头说:“还好。”两人目光一碰,都是机心极深,萨楚日勒碍着儿子在旁,忖了忖才说:“楚库尔的事出,大家都料不到的。不过除却他一心要犯上作乱,其余人倒也没有这样的心思。对了,我派巴尔珠尔去喀尔喀了,额琳沁亲王和青滚札布台吉那里尽快地把信送到,也免得他们不知情况,自误了。” 第267章 冰儿脸色一变:他竟然自说自话就把巴尔珠尔放跑了!然而已经跑了,自己这里除了几十个护卫,又没有军队去追,也只好作罢。但愿巴尔珠尔把情况告诉青滚札布后,他能够收敛一点,不要再与阿睦尔撒纳沆瀣一气,也免了他及萨楚日勒还会犯下更新、更大的罪过。冰儿点点头道:“阿玛的主张,我原不敢过问。巴尔珠尔若能把话传明白,也是少为自己贾祸。” 英祥问:“你们在说什么?” 萨郡王掩饰道:“昨日的事情,我告诉了来这里做客的喀尔喀的人,现在人已经走了。”英祥奇道:“这里有喀尔喀的客人,我们怎么不知道?” 萨郡王说:“他有要紧事,不愿意被虚礼耽误,也不过就来了两天,不吱声地走了,倒好!”他不愿意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但有句话是一定要向冰儿钉实的,转脸又盯着她:“这次的事情,我是犯了大过失了,没有护卫好公主,让公主受了这样大的惊吓!回到热河,我一定要给皇上写自劾的折子,请他重重处分才是!” 正话反说,冰儿心里有全本西厢记的,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因笑道:“阿玛这话,岂不是把我陷到不孝里去了?这次的事情,我们自己知道就可以,皇上问起来,就说有人闯进我们的网城放火,被射杀当场。余外的,各人带来的从人,嘴紧不紧各人负责就是。” “嗯。”萨楚日勒低头颔首,随即抬起眼睛,盯着冰儿看了一眼。冰儿被他的目光瞧得很不舒服,但是前面是尊长,她只是嘴角难以控制地微微一抽,还是换了笑容,声音非常肯定:“阿玛只管放心!” **************************************************************************** 还是在草原上奔马自在,那些烦忧事,在耳边呼呼的风声里,全部吹散殆尽,马铃声声,在空旷的绿野上清脆得格外入耳,额际绑扎的飘带在风中如一道长虹,倏忽而来,人在画中一般。 路过一片草场,地上开满了赤红色的小花,冰儿勒住马,滚鞍下来,兴奋地问道:“这是什么花?真美!” 英祥道:“这就难住我了。这些花花草草,我认识不了几个。不过这么大片的花儿,真的壮观得紧!古人说红玉为琼,就给它起个名字叫‘铺琼’可好?” 冰儿笑道:“又转你的酸文了!叫小红花就行了。”弯腰采了一大把握在手里。英祥从后头搂住她的腰,把下巴埋在她颈窝里,他个子高,身子大虾似的佝偻着。冰儿被他温热的鼻息弄得耳朵根和脖子里痒兮兮的,笑着推他的头:“别闹!” 英祥在她面前有时候像小孩子似的,扭扭身子摇摇头,耍无赖似的说:“那得你先告诉我,你这几天怎么对我这么冷淡?” “我对你冷淡吗?” “嗯!”仿佛受了委屈般的声音。 冰儿在他的怀里转过身,笑道:“许是我这两天有心事,慢待了你了。”主动在他颊上亲了两口。英祥收了刚才撒娇似的表情,问道:“你怎么会有心事?这次的事莫非你早知道?” 冰儿给他问得愣神,果然自己说话欠三思,也果然英祥还是个睿智敏锐的人,此时两人这样心口贴着心口,也不愿意瞒他,点点头说:“之前得了些消息,不过杀掉楚库尔也是无巧不成书罢。” 英祥平素从来不爱兜搭这些政治的事情,知道了,也不过颔首,怜惜地说:“以后不许莽撞了,我昨儿一晚上都没睡熟,一会儿就醒一会儿就醒,醒过来就想着昨晚发生的事,想着就后怕呢!” 冰儿既是有些感动,也是怕他再提及这个话题,主动把香吻了送了上来。英祥噙着她的唇瓣,一肚子话就忘得差不多了,唯独记得双手趁这个间隙上下摸索,腰肢里的曲线趁手得不忍放开,不由又觉得兴动。不巧的是此时两人都听见远远传来的马蹄声,虽知道隔得远,又有座小丘挡着视线,来人肯定还没有看到什么,但还是面红耳赤分了开来,掠掠鬓角,摸着自己热得发烫的脸颊。 马匹速度快,脸上的余温还没有降下来,一骑已经飞驰而至,马上的是英祥贴身的谙达巴勒,带着些只有他才敢有的不快语气:“爷在这儿!让奴才好找!福晋说后天是宜于出行的好日子,东西收拾起来还不少,让爷别白耽误时间了。” 这番话极是扫兴,两个人吐吐舌头,打马回去。总以为以后几年,总有机会再次来到这里,却都没有想到,之后几十年,世事会那样天翻地覆地变。 作者有话要说: ☆、美娇娘逢场作戏 萨郡王、福晋、英祥和冰儿从科尔沁回承德,一路上,萨郡王心怀鬼胎,只有英祥胸无杂念,时时追忆起草原上与冰儿的伉俪情深,诗兴大发时就忍不住要吟哦几句。到了承德,各自休沐,随后进宫面君。乾隆含笑对英祥道:“旅途辛苦,给你几天假,好好休息休息。”又道:“冰儿以前在朕身边住,虽没几天,心里还有些念她。隔两日朕派宫里的轿子,接她归宁。” 冰儿听到这个消息,像上了心事一样,乾隆耳目甚众,她是知道的,但如要为萨郡王遮掩,这个谎话撒到什么程度合适,也是绝大的难题。忐忑不安地想了两天,终于在承德的公主赐园里,来了宫里派出的轿子,随着颠簸,一路进了烟波致爽。 通报进去,恰好是乾隆进晚膳的时间,饭桌开在碧纱橱里,食前方丈是一定的,不过乾隆面前不过是几味清淡的小菜,他抬起头问:“你用过膳了么?” “用过了。”冰儿说着,从侍膳太监的手中取过手巾和为皇帝布膳用的银筷,到乾隆面前服侍。 乾隆胃口很好,丝毫没有疰夏的反应,吃完面前的碧粳御稻米饭,似乎要搁筷子,一旁侍奉惯了的太监正提了一口气,准备吩咐小太监收拾,乾隆又转手在盘子中夹了一片山鸡片,伸到冰儿唇前,带着些哄小孩子的口吻说:“这是刚在后山猎到的山鸡,经了夏天,肉格外的滑嫩,你尝尝看。” 冰儿心里一暖,唇边也浮起笑,就着乾隆的錾银象牙筷子吃了那片肉。乾隆笑问道:“好不好吃?” “好吃的。” “还要不要呢?” “不要了。我吃过来的。” 乾隆便笑着摆摆手,一旁大小太监们有条不紊地收拾桌子,取茶水来给乾隆漱口。乾隆从冰儿手里接过手巾擦擦了嘴,道:“和朕去绕绕弯儿消食,嗯?” 跟从的大太监见这样一副融融穆穆的样子,赶紧退了几步,上回就和额驸爷念叨想女儿,这会子自己杵在眼睛前就太多余了。 乾隆带着冰儿,从采菱渡过如意洲,四周湖光山色,盛夏时节青山蓊郁,波光粼粼,湖里遍植荷花,此时开得馥郁,熏风徐来,让人心醉。乾隆着一身驼色纱褂,四开襟露出里头的香色绸袍,他也不说话,远远地望着远山上绿树掩映的殿宇楼阁挑起的檐角。冰儿觉察他有话想说,却故意一副盘马弯弓的姿态,想了想主动上前道:“这次在科尔沁,出了点事。” 乾隆回身看着她,眼里还是那般柔和的笑意:“朕知道。你也嫌莽撞了些。” 冰儿低了头道:“是……”抬眼偷偷瞥他,他却是半晌才又回过头来:“不过总的看来,你真比以前长大些了。” 第268章 冰儿一时没有听懂,疑惑地问:“阿玛的意思?……”乾隆却没有回答,背着手问:“萨楚日勒是怎么个决断?”冰儿回答道:“他自然是震惊的,也不知道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乾隆笑道:“其他人不知道,他也会不知道?他扎萨克郡王住的网城,他都不会关防?蒙古包可是不上锁的,出了意外,可还有妇女们的名节呢!”冰儿见他笑容里带着些冷,又听话锋直指关窍,也不敢再遮掩,干脆推脱个干净:“那我也不知道了。早知道留一条活口倒是好的。” “你那点花花肠子收起来吧。”乾隆点点冰儿的脑门,“萨楚日勒不过是根墙头草,朕不担心他;他不做过分的举动,朕也不动他。你放心好了。”冰儿脸一红,手指却觉得冰凉,两手互相握着似乎也没有暖气,她实在不想纠葛进这样的事情里面,然而身不由己,身不由己。 正在呆想着,乾隆的声音又在耳边传来:“不过你这回真是勇敢得很,朕没有白栽培你。萨楚日勒那里的动静你略略关注就可以了,多的时间,好好将养身子——脸色还是不大好,又不肯叫御医去请脉,你到底年纪还轻,不要作践自己还不觉得。”忽冷忽热的这种感受真是难受,冰儿便觉得想落泪,突然感觉乾隆揽了揽自己的肩膀,声音较刚才温柔:“别烦恼了。人都是这样的。小的时候,再吃苦受罪,不知道愁滋味;长大了,萦绕不去,说不清道不明,就是种种哀愁。朕愿意你全无烦恼,全不参与,但你自己真的愿意?” 冰儿答道:“我愿意。我愿意什么事儿都不管,只管吃喝玩乐,做个甩手掌柜倒也好。” 乾隆开怀笑了:“这点出息!”手捧着她的腮帮子揉揉:“做甩手掌柜容易,旗下那些提笼子遛狗的大爷们,多的是甩手掌柜。你既然这么说,朕不折磨你了。以后也不用端着架子,自在点,嗯?想回宫请安,朕赐你的金顶轿,直接抬到内仪门都行。” 这也算是给自己的特宠么?冰儿抬头瞧瞧父亲,他没有丝毫开玩笑的神色,真个是一脸宠溺地看着自己,目色里是十足的放心。 **************************************************************************** 英祥在家休沐,毕竟有些无聊,在宫里值侍认识了一些朋友,经常飞笺传书,或是诗会,或是酒宴,或是满族独有的“吃白肉”筵席,日日排得满当当。福晋觉得儿子以前闷头读书,但现在在外当差,多些朋友多些路子,所以颇为鼓励他前去,也谆谆叮嘱了不许做过当的事情。 这日是在粘杆处的一名侍卫伊桑阿摆酒,他们平素熟不拘礼,飞笺一封传到公主府,英祥欣然相就。冰儿在月洞窗下逗弄了一会儿八哥儿,见他换了一身绛色纻丝的衣衫,碧玉带钩的玄色腰带上挂着松花绿的荷包,搭配得极为入时,不由嘟了嘴道:“难得我们在一起,你日日都要出去,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园子都逛得腻了,这些花花鸟鸟的我又不爱,无聊死了!” 英祥边扣着马褂的扣子边笑道:“晚间一定早点回来。”旁边都是服侍的人,见冰儿略施丹朱的润泽双唇,微微地翘着,心里起意,却不敢付诸行动,只递了一个眼色过去,温煦地一笑,带着巴勒和小豆子走了。 筵席摆在承德一家雅致的阁子里,三面临水的一间花厅,四面都是透雕的柚木门扇,摆着几盆兰草,里面桌子上是一大盆冰,一走进去暑气顿消。英祥进门看到一张圆桌上已经坐了主客五人,占了半张桌子,拱拱手笑道:“抱歉,我来迟了!” 下首的就是主人伊桑阿,散穿一件牙色绉绸的长衫,放下手中折扇笑着迎过来:“额驸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英祥笑着摆摆手:“你如此就是故意要与我生分!” 伊桑阿笑着捏捏英祥的马褂肩部:“如此,你还穿着大衣裳不成?”命小厮过来服侍更衣。因为都是熟人,也不再呼职名,对英祥道:“希麟兄,上座!” 彼此少不得推脱一番,英祥身份最尊,还是却不过被让上首席,左右一瞧问道:“还有人呢?”伊桑阿卖关子一样微微一笑,英祥便也不再问这个问题,又问道:“那么今日叨扰,还不知因由?” 旁边一人笑道:“那是伊兄的错,娶如夫人这样的喜事,居然还瞒着不说!” 英祥忙拱手贺道:“恭喜恭喜!今晚洞房大喜,我等来沾沾喜气。”想了想从衣襟的纽扣上解下一串十八子的佛珠:“来的仓促,没有备下贺礼,这东西是旧物,但颇得灵气,作为纳宠的馈遗,就怕伊兄嫌弃。” 伊桑阿接过一看,嗬!好一件珍饰!十八颗珠子俱是剔透的琥珀,带着些碎纹,隔珠和纪念儿、佛头、背云不是奇楠就是翡翠,伊桑阿不由有些感动,拱手道:“希麟兄!无以为报!”英祥爽朗笑道:“你我之间,可谈这些俗话?”说话间,花厅里服侍的人开始上酒菜了,八个小冷碟摆上来,件件摆放精致如一幅小品画,令人不忍下箸,有一会儿,酒也上了,是开坛十里香的花雕,伊桑阿道:“菜品平平无奇,这酒倒是真正的二十年陈!我去年搞来这坛子,一直没有舍得启封,今日以飨诸位好友!” 旁边有人凑趣道:“这样名贵的酒!倒不能不多尝尝。侑酒不能无曲,这里就我们几个大男人,可怎么好?” 伊桑阿笑道:“我自然有安排。今日叫的是凤溪楼的局,给的最厚的赏封,挑了好几个红倌人,一会儿你们瞧,这些北地胭脂是不是能入眼!” 正说着,门外小厮眉花眼笑地来传话:“凤溪楼的六位姑娘到了!” 门扇一开,花厅里诸人顿时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六位女子,各具其妙,或粉面生春,或伉爽大方,或眉目清灵,或唇角含韵,叫见着的男人,都不由心一跳。伊桑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得意洋洋道:“如何?”大家收了神色,少不得恭维一番。伊桑阿对英祥抬一抬下巴:“希麟兄,你先挑。” 英祥从来没有经历过风月场,此时明白过来,脸都有些红,连连摆手道:“你别开我玩笑!” 众人笑道:“嗐,脸都红了!希麟兄真是端方君子。今日破题头一遭,怕什么?怕你家闺阁的那位金枝,回去找你打饥荒?”英祥被说得越发不好意思,但也被激得有些意气起来:不过就是清歌侑酒,逢场作戏罢了,又不是真刀实枪地做出格的坏事,怕什么?!这样想着,心里那丝“做坏事“的不安就消失殆尽了,抬脸打量了一下六位女子,为首的一名鹅蛋脸,有些“黑里俏”,一双眼睛自然带着妩媚的风韵,浅浅一笑,颊边两个酒窝带着些小女孩的娇憨。她身上也颇合时宜地穿着一件不显肤色暗淡的湖蓝色掐腰小袄,边缘镶着窄窄一道深玫瑰紫的织锦边,紫色绸裙上绣着无数只翩翩起舞的彩蝶,随着颤巍巍的步履,蝴蝶如真个在飞舞一般。 伊桑阿见英祥只是打量这头一位,笑道:“希麟兄果然好眼光!这可是凤溪楼的头牌红倌人——诨名叫做‘玉玲珑’。”那女子抽出手绢在伊桑阿脸上一挥,笑骂道:“作死呢!什么‘玉玲珑’,分明是取笑我!”伊桑阿看来是风月老手,抚抚脸颊道:“哎哟好疼,快给我吹吹……” 第269章 “玉玲珑”媚眼如丝朝他啐了一声,自己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伊桑阿因而也笑了,边笑边对席上人说:“我前两年随我阿玛到南边兼差,南方的‘黄鱼’‘瘦马’,佯羞诈臊的,一点不爽利!我还是喜欢这些,长的没那么粉嫩,可是够劲儿!——希麟兄选了她,眼光诚然是好,不过她最凶,不知你可拿得住呢!”伸手偷偷在“玉玲珑”屁股上摸了一把,才用下巴指指英祥说:“这位可是贵人,好好服侍!” “玉玲珑”大约是裹了一双小脚,走起路来风摆杨柳一般袅娜,裙子上蝴蝶也一起袅娜地飞舞起来,看得英祥眼花。她到了英祥身边,倒是正了颜色,斜签着坐在英祥身后的绣墩上,轻声道:“爷别理他胡吣!奴有自己的名字,叫惜惜。” 英祥听她交谈,不好不说话,借着话由问:“那个‘惜’?” “玉玲珑”说:“是‘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的‘惜’。”英祥觉得她谈吐清雅,心生好感,那厢伊桑阿起哄道:“咦,不是‘偷得韩香惜未烧,吹箫人在月明桥’的‘惜’吗?”惹得惜惜又白了他一眼:“你就晓得‘偷香’!”众人大笑。 英祥笑道:“我知道了,是‘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的那个‘惜’。” 惜惜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这回倒真是有些含羞,掩饰地提起乌银自斟壶,为英祥的酒盅里加满了酒,伊桑阿笑着闹道:“美人有贻,不能慢待!快喝快喝!”英祥被他们闹得没法子,捧起酒杯一饮而尽。伊桑阿挤眉弄眼笑道:“这酒如何?” “有花果清香,是好花雕。” “不解风情!”伊桑阿仰起头说,“美人手上香汗,融在酒香里,才是真真女儿香!”一边一个更加粗俗:“这要来个皮杯,才香得真!” 英祥都不知道“皮杯”是什么意思,但见惜惜小麦色的脸上浮起两朵红云,知道一定不是好话,举盏笑道:“今日花烛之喜的人在那儿,你们老揪着我做什么?我倒是要好好敬主人一杯呢!”闻听此言,惜惜忙在酒杯里斟满酒,其他几个妓_女也纷纷入座,为各自前面的人斟酒。“好!”伊桑阿颇为豪爽,一口喝了一大杯酒,借着三分酒兴对惜惜说:“唱个你拿手的曲子!” 惜惜学的是柳琴,赶紧起身拿琴调弦,切切嘈嘈弹拨,清音婉转,高如云霄,众人都听得痴了,曲终尚觉余音绕梁,许久才爆发出一阵掌声。惜惜矜持一笑,放下琴,又为英祥的杯里满上酒,这次却是自己先喝了半杯,脸上刚下去的红晕倏忽又起,借酒盖脸,乜向英祥道:“糟了,用错杯子了。你要是嫌,我叫他们换一副……” 嫌倒不嫌,但是英祥不知怎么答话才好,还是伊桑阿这个老手帮着说:“美人余沥,脏之何有?”促狭地冲英祥挤挤眼,英祥伸手接过杯子,正欲饮下,惜惜忙着“哎!”了一声,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握着英祥的手腕,掏出一块手绢仔细擦着杯沿上的红色胭脂痕迹,神情那样专注,英祥手被她温热柔软的手掌握着,竟不好意思抽开,定定地望着那双美目上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的样子,俄而睫毛一抖,水色氤氲的眼睛又斜乜过来,眼角略弯,忽而又别转眼神,惊讶地叫一声“呀!”,急急撒开了手。 英祥不知她是不是故意做作,然而这样别有风情的撩拨,让他既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心动,掩饰地低头喝酒。 作者有话要说: ☆、悍妒女醋意横生 一顿酒喝到二更天才回去,而且已经是醉醺醺的了。公主赐园的门口,公主府的小太监正在等门,扶着英祥进了内仪门,英祥道:“公主睡下了吧?我今日还是去书房,不打扰她了。” 小太监陪着笑道:“公主特特地在等额驸爷呢!若是额驸爷不去,公主一夜怕都睡不好了。” 这话说得轻佻,英祥带着三分酒意斥道:“浑说什么!”踉踉跄跄进了正堂。西边次间、稍间都是寝卧,夏季里冰儿贪图风凉,喜欢睡在西次间的碧纱橱里,宽敞的炕床上铺着软褥,上面是竹子精编的凉席,一边一排雕花格子的窗户,都蒙着烟霞色的绡纱。此时她却没有就睡,盘膝坐在炕上坐褥上,斜倚着引枕,摆弄着手上玉箫的络子。见侍女们喜吟吟来报“额驸爷回来了”,她却只横了他一眼,扭过脸去不理他。 英祥坐在炕沿脱鞋,苇儿等人忙伺候了英祥洗脸,又帮着收拾了炕桌和上面摆放的消闲的零嘴,摊放好夹被,急急蹲身告了“安置”。炕床不用罗帐,只打开一扇缂丝屏风,窸窸窣窣都退了出去。 冰儿在后头轻轻踹了英祥一脚:“这早晚了!你还说今儿晚上要陪我聊天的呢!” 英祥转身笑道:“这些应酬,我也没法子!”见冰儿含嗔的一双眼睛,亮汪汪的透着水光,忍不住捧着她的脸美美亲了一下,不料手背上挨了挺重的一记巴掌:“少扯胡!说好的事都丢在脑海,我瞧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英祥唯余苦笑,今儿见了那么多温柔小意儿的女子,虽则知道她们的温柔有刻意训练的成分,可还是受用啊!面前这个美人,美则美矣,性子太刚强了些,偏偏自己又惹不起。原本酒后有一些兴致勃发,被这一巴掌打得也没了劲,叹了一口气,自己脱了衣裳倒在枕头上就睡了。 冰儿是个面硬心软的人,见他这副样子,又有些心软了,扯过被子盖着他的肚腹,近身就闻到一阵酒气,心里不由腻味,又闻见他肩头衣服上桂花头油的浓香,那就不仅是腻味了,简直是起疑:自己平素不喜欢这些香粉膏泽,纵是使用,多也喜欢玫瑰蔷薇的味道,桂花的甜腻从不进闺房。她不由胸口起伏,粗鲁地伸手去推英祥,把他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问:“怎么了?” 冰儿问:“你今天到底去做什么了?” “唉,不是告诉你了吗?去和朋友应酬。” 冰儿追问道:“男的女的?” 英祥醒了醒神儿,说:“朋友自然是男的,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毕竟不惯于撒谎,说:“席间叫局,听听小曲,总是难免的。” 冰儿发火道:“听听小曲,还蹭得一身骚货的脑油味儿!你上西稍间的床上睡吧!” 英祥一愣,问:“什么!” 冰儿正在着恼的时候,大声道:“到里间去睡!我闻不得你身上的怪味儿!”这下英祥真是大忿了,原本的三分酒化作了八分怒气,可对面这人是公主,不能似寻常夫妻似的可以吵一架,气得胸口起起伏伏好一会儿,突然翻身下床,趿拉着鞋子就进了里间。 冰儿见他生气时是生闷气,不言不语也不跟自己争辩,倒有些悔意,不过话既出口,覆水难收,兼着也想气气他,因而也没有去哄,自己翻身睡了。英祥这夜却比她受罪,碧纱橱里的蚊子早被赶过一轮了,可稍间帐子里却没有人想到要把蚊子赶一赶,半夜三更的,灯烛又多熄了,叫人进来又不便,只听得耳边“嗡嗡”作响几乎一整夜,身上被叮了四五个大包,半梦半醒的又痒又烦,几乎一夜不能成眠。 第二天早上进来服侍的丫鬟们,见这对天天腻歪在一起的小夫妻竟然分床而眠,都是大诧,但又不好问,见两人醒了,依例进来伺候穿衣洗漱梳妆。英祥一夜没有好觉,不免要发“被头风”,为他梳头的小丫头手重,扯疼了头皮,平素英祥不过皱皱眉咧咧嘴就过去了,今儿气特别大,骂道:“你会不会伺候?滚开!” 第270章 那小丫头原本就是英祥那里侍奉的,从来没见这好脾性的主子为这发火,愣了愣没反应过来,英祥把桌子一踢,吼道:“你耳朵也聋了?!”小丫头吓得一泡眼泪含在眼睛里,蹲蹲身赶紧握着嘴退了出去。苇儿心里惊疑,对冰儿朝稍间努努嘴,冰儿听他大早上打鸡骂狗,心里也正有气,大声道:“有火冲我发,对付小丫头算什么本事?!” 英祥的辫子正好结好了,马马虎虎擦牙漱了口,手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拿起屏风上挂的褂子,冲出门去。 ************************************************************************** 人出去了,冰儿就后悔了,有心叫人跟过去看看,可是周围的侍女和嬷嬷都是不出二门的女子,素来使用得顺手的崔有正又死了,身边竟没有支使得了的人。苇儿见她神色,小声问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冰儿眼睛往四处一瞥,苇儿道:“这里我服侍,你们都出去吧。”其他都规规矩矩退了出去,王嬷嬷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边走边丢下句话:“我早说就该端着些架子。人都是这样,越惯着越登头上脸……” 苇儿看主子,竟然没有发火,反而长长叹息一口,似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神情,见大家都出去,才说:“额驸爷惹公主生气了?” “嗯。”冰儿嘟着嘴皱着眉,语气较以往消沉得多,“昨日回来,一身酒气不算,身上还有别的女人的味道。” 苇儿劝道:“男人么,在外面逢场作戏总是有的……” “这算什么话!” 苇儿见她不服劝,叹息一口道:“不是说这样对,也不是说这样好。但京里头这些王公子弟、官宦家的儿孙,除却几个家教森严的,有多少风流韵事流在外面!其他不说,每隔十年宗人府修玉牒,那些抱着孩子哭哭啼啼指名说是哪家王爷贝勒在外头留的种,又有多少?这些事,管得住管,管不住,还是要自己拿出些器量来。” “我没这个器量!” 说话还是硬邦邦的。苇儿心道,这主子骨子里还是刚强倔强、宁折不弯的脾性,劝也没用,只好转开话题道:“那先用点心吧。饿坏了身子不值得。”叫人开了点心出来,伴着每日必吃的冰糖炖燕窝和人乳蒸羊羔,为主子补养身体。 冰儿勉强吃完,说道:“你帮我打听,昨日陪着英祥出去的,是不是窦玉柱?今儿该不该他的班?抽个空,把他叫过来。” “主子这是要?” “你别管!” 苇儿欲劝无门,只好敲敲边鼓:“小豆子是额驸爷身边得幸的人,太与他为难了,是不给额驸爷脸呢。”冰儿宛若没有听见一般,一声不搭。 小豆子闻听公主召见,心里“咯噔”一响,大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弯腰曲背地走到仪门前停下。后面是一个穿堂,中间设着纳纱的大插屏,透过红色的纱,影影绰绰可以看到插屏后的人影。小豆子不敢怠慢,打千请了安,又双膝跪在地上道:“奴才在呢,请公主吩咐!” 冰儿的声音从插屏后传来:“昨儿个是谁请额驸出去的?” 小豆子道:“奴才也不认得脸——”话音未落,冰儿已经从插屏后面转了出来,小豆子见她踩着花盆底鞋子,几乎都要站到自己的手边了,心理压力剧增,闷了头道:“只知道是粘杆处的……” 冰儿冷笑道:“你挺会护卫你主子的。”一错不错盯着他又道:“昨儿除了喝酒,额驸爷还做了什么?” 小豆子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好像……是写了诗吧?” “好,我今儿晚上就问他要过来看。” 小豆子急忙道:“也许没写,奴才也不知道。”立刻挨了一脚跟,他忍不住伸手抚着大腿上的痛处,两只眼睛泪汪汪的。冰儿道:“你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你再是额驸的人,我传板子来打你,他也说不了什么!”小豆子磕了个头,带着些哭腔道:“奴才明白。” “昨儿个——”冰儿忖了忖,才说,“哪个地方的妓_女过来陪酒?” 昨晚上,凤溪楼大大的红西瓜灯把六个女子送来,说不知道也难,好在没有直接问尴尬的问题,小豆子便老实回答:“是承德的凤溪楼。” 冰儿这才转身离去:“早老实说,不挨那一脚!”小豆子苦了脸,除了福晋,这府里又多了一个拿捏得住他的人了。 过了午,冰儿就对着西稍间里的西洋大玻璃银镜发呆,京里的“晚膳”大多是下午未时左右吃,亦即现在的两三点,大自鸣钟打了两下,英祥还没有回来,冰儿心里有些惴惴,也有些发苦,叫门上张了几遍,都说没有看见。苇儿劝道:“额驸爷一个大男人,总不愁没有饭吃,公主别饿伤了身子。” 居家点心零嘴不断,饿也不至于饿,但到点吃饭是养成的习惯,冰儿只好点点头道:“饭开出来吧。” 中午还有些闷热,屋子正中的冰盘里搁着的一大块冰也融了大半,亮汪汪的如一块打磨圆润的水晶山子,晚膳用的是小圆桌,摆上十数道夏季爽口的小菜,冰儿的筷子挑挑拣拣,随便弄了点汤泡了饭对付了一顿,漱口擦脸后对苇儿说:“你到我箱子里找一身男装来。” 苇儿赔了笑问道:“怎么找男装?主子要去哪儿?” 冰儿简洁答道:“出去逛逛。” 苇儿道:“这天气热,下午这辰光尤其晒人。万一着了暑可了不得呢!” 她的劝哪里有用,冰儿眉毛一皱,不耐烦地说:“哪那么多啰嗦!找去。”换了一身出客的男装,坎肩一罩就觉得有些闷热了,从折扇匣子里拣了一把,外面吩咐了轿班预备着。苇儿问:“总要带个人吧。”冰儿想了想,新换的小太监还没有合意的,瞧了瞧小豆子道:“就他吧。” 小豆子身子一矮,脸一苦,又不敢不伺候。苇儿又想劝,不过想想主子脾气上来是不听劝的性格,横竖她从小儿在外面混,小豆子又没有超过十五岁,也没什么好忌讳的,干脆不说话,只切切嘱咐小豆子服侍得要殷勤周到,有事及时叫人传话回来。 ****************************************************************************** 出了角门,小豆子在轿帘外小声问道:“主子,去哪儿?” “昨儿带你们爷去哪儿,今儿就带我去哪儿。” 这算怎么回事儿?小豆子咽咽口水,陪笑道:“昨儿个是叫的局,只不过是个吃饭的地儿……” 里头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就直接去凤溪楼打个茶围吧。” 小豆子听得心头发闷:好好的闺秀,去那种地方!传出去是什么名声?他顾忌回来被英祥骂,更怕被福晋揍,可是刚刚那一脚跟挨下来,对里头这位也不能不说有些忌惮。想了想才劝道:“主子,这种地方,鱼龙混杂的,回头和额驸爷没法交代。” 这次轿帘里头是很快就传来了冷笑声:“你怕什么!要交代也是我交代!” 得!小豆子暗想,横竖今儿是倒霉了,先把这里这位哄着再说吧,就是挨骂挨揍,也是下晚的事,便不言声,全然没有想到原来就是因为提了“额驸爷”,才惹得这位主子一肚子说不出的气来。 第271章 轿班熟门熟路,把轿子抬到了凤溪楼,此时方是下午,堂子里生意没有开始,还很冷清,只有几个熟客打个茶围谈事,或者几个新来的女子切切嘈嘈练琴、咿咿呀呀练曲。鸨儿见一顶装饰精致的轿子过来,脸上已经堆足了笑意,见小豆子躬着身子打起轿帘,便自己个儿迎上去,叉着手道个万福,向轿子里张一张才道:“爷是生面孔,看来是头一回来我们凤溪楼。” 既然是生面孔,老鸨未免要拿乔,笑还是笑着,右手握着左手的玉镯子,偏着头道:“爷到这里……” 冰儿走出轿子,挥着扇子不让她细瞧自己的脸,粗着声音道:“有熟客介绍,说这里的姑娘好,今日头一次来,打个茶围。” “是,是。理当孝敬。”话是这么说,人立着不动。冰儿去过两趟妓院,已经有了点谱,对小豆子抬抬下巴,小豆子忙拿出先已经准备好的赏封,道:“给门上兄弟和小大姐们买点茶吃。” 老鸨接过一掂,是个四两的包儿,算不上豪气大方的主顾,不过第一次来,也不菲薄了,推辞了两声,把冰儿让进去,她们这种人看人眼睛最毒,此刻见冰儿帽子上一块翡色帽正水头十足,色泽纯粹,一身衣裳是平金戳纱的,腰间的荷包都是宫样绣制,连那把小解手刀都是用宝石镶嵌的鞘,这分人材,必不等闲!然而神色冷清,眉眼里还带点敌视,又不像是兴高采烈来找女人的样子。掂量了一下,老鸨笑道:“小爷既然来打茶围,自然是我做东。姑娘们这会子也还没有出局,爷有看得上的,一定叫来侍奉。”对外头龟公使了个眼色。 冰儿征询地望望小豆子,小豆子无可奈何,轻声道:“叫……惜惜。” 冰儿扭头道:“听闻惜惜姑娘的大名,久仰了,希望能得一见。” 老鸨笑问:“小爷在哪里听到惜惜的名号?” 冰儿道:“昨儿我兄弟在外头喝酒叫局,说惜惜侍奉得很好,叫我来见一见。” 老鸨抽出手绢捂在嘴上笑道:“那是那位爷不懂规矩呢,还是小爷您头一次来我们这种地方?”见冰儿有些色变的样子,收了笑声,但未敛笑容,说道:“既是兄弟,恋上同一个姑娘,外头说起来可是‘割了靴腰子’(1)了!” 冰儿微觉尴尬,也能大致猜出三分意思,冷冷道:“规矩我原是不懂。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 老鸨虽然笑话“他”,但一身装扮是大主顾的样子,哪里肯放跑,急急攀上来笑道:“哟哟,小爷好大的脾气!我这张该打的老嘴,最不会说话,小爷气急了,打我两下出出气!”回身对龟公道:“还不去叫惜惜?”讨着好又对冰儿道:“小爷,您大人有大量,和我计较不是白小了自己的身份?今儿我有进上的好茶和苏州来的茶食、京城来的饽饽,您尝尝可对胃口?” 作者有话要说:  (1)旧指夺了兄弟或朋友所爱的妓_女。 —————————————————————————————— 与各位暂别一阵。 两个月后回归。 也说不定国庆会上一个新章。 挥泪。 ☆、子孙签得遇故人 面前摆放的确实是精致的茶点,但冰儿此刻并没有心情吃,摇着扇子的手也略有些急躁,没一会儿,听得门外女子的噱笑声:“哟,‘玉玲珑’姐姐这早晚的就来恩客了?”另一个声音带着笑啐道:“几天没撕嘴,我看你口舌都痒痒了!回头收拾你。”莺莺燕燕一片笑声过去,自己这间雅间的湘妃竹门帘揭了起来,一个皮肤微黑的丽人,着一身葱黄小衫,系着银红裙子,家常打扮,手里还握着一把纨扇,抿嘴儿一笑进门,先叉手蹲了个万福,接着到冰儿面前,下首位置坐下,剥着冰碗里的莲子,笑吟吟道:“妈妈说您是昨日叫局的英大爷的兄弟,不知道怎么称呼妥当?”边说,一双妩媚的眼睛就斜乜了过来,笑不露齿,然而笑靥中的一抹春_色极其勾人。 冰儿见她这副样子,心里就腾腾地升起一阵不快,咳嗽了一声道:“我行五。” 惜惜笑道:“堂房里排行?我瞧五爷跟昨儿的英大爷是差不多年纪么。” 冰儿点点头道:“是的,我小他一岁。” 惜惜正好剥好了两枚莲子,白生生的隐着些绿,托在那红润绵软的掌心里,径直送到冰儿脸侧:“莲子成双,真是好彩头!五爷说是不是呢?”她这么凑了过去,冰儿自然是极其不习惯,偏了身子一让,惜惜正好瞧见她耳朵上耳洞的印子,倒抽一口气顿住了动作,半晌才道:“你……你是谁?” 冰儿见她认出来了,也不再假装,“嘘”了一声道:“昨儿个我家男人扶醉而归,我倒想看看是哪位佳人这么大的魅力。”她目光锐利,惜惜不由怯了,低声道:“男人么,馋嘴猫似的,这些花样算是轻的。何况昨日,不过是喝酒行令……”她渐觉有了底气,抬起头说:“英大奶奶要管,还是回家管为宜。” 冰儿不由冷笑,不过要在这里吵闹一番,明儿承德都传开了新闻,无论是自己还是英祥都会难看,想了想只淡淡承接着自己的上句道:“今日见了,不愧有个‘玉玲珑’的雅号。”见惜惜脸色都变了,自觉占了上风,站起身来摇摇扇子道:“他在外头逢场作戏,我也不是没有这个肚量。而你,逢场作戏则罢,要是闹什么随着他这孤老从良这种事,我们家的门槛,可有些高!” 惜惜气得胸口一起一伏:“英大奶奶您抬举了。我在这里挺好,不稀罕高门槛!你瞧不起我们这种人,我也犯不着在这里惹您厌,横竖以后你们家英大爷的局,我是不敢再应了。”从腰里解下一块汉玉丢在桌上,扭身出门,把门帘用力一甩,竹条的帘子边在门框上砸出“咚”的一声响,外面响起惜惜有些尖锐的声音:“送客!” 冰儿不言声,从荷包里掏出二两的碎银子,估摸着抵偿这些茶水零食绰绰有余了,才昂首挺胸走出去。小豆子在门房喝茶,心里正“扑通扑通”打鼓呢,见她一身齐楚地出来了,不像是闹腾过了,不由松了一口气,跟上她大步流星的步伐,低着声气问:“主子,去哪儿?” 冰儿不言声,进了轿子才道:“你们爷去哪儿了?” “奴才真不知道。” 冰儿点点头说:“那就回家。” 回到家对着灯烛看那块汉玉:这倒是件真家伙,黄色的玉上沁着黑色的斑纹,亮滑如挂了浆似的,然而结玉的络子是黑色珠儿线,还是男人用的东西。冰儿平素在使用的东西上素来粗心,不过“玉玲珑”这么抛下来,想必东西是英祥的无疑,心里不由一阵醋意:这就赠送表记了?! 直到用过晚上的点心,英祥才回来,回来时的脸色好了不少,见冰儿手里盘弄着什么,问道:“你手里这是啥?” 冰儿冷哼一声,把那块汉玉往桌子上一抛,道:“物归原主。” 英祥一看,脸不由红了红,陪着小心说:“原来是它。不值什么的……”想了想似乎觉得还需要解释,又道:“也不过是场面上的事情罢了。”冰儿冷冷冲他道:“你们男人,场面上多的是乌糟事。我也管不着!”起身到自己的榻上歪着。 第272章 苇儿见英祥一副尴尬的神色,打圆场似的过来问:“额驸爷用过晚点了?” “还没有。” 苇儿道:“今日是拿野鸭子架子熬的鸭粥,还有各色饽饽。”见英祥点点头,便使了个眼色让小丫头去端。英祥算是有个台阶下来,坐下来盥手擦脸。不一会儿鸭粥和饽饽就端了上来,绿莹莹的粳米粥,紫红的烧鸭丝,碧绿的芫荽和香葱,上面浮着点点金黄的油面儿,看着就勾人食欲。苇儿朝西次间努努嘴,英祥会意,特意到里间,凑到冰儿身边问:“你喝过粥了没有?真香呢!” 冰儿欲待不理他,其实心里还有些怪思念的,见他伏低做小地过来询问,也不好意思太不给脸,虽然脸孔还是绷着,人却坐了起来,腮边一块被压出的红晕,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惹人怜爱。英祥便凑在她颊边吻了一下,冰儿把他一推,脸却绷不住了,“噗嗤”笑了出声。 这一笑,什么仇恨都能泯了。英祥不由也笑了,搀了她起来,故意说:“我知道了,你定是怨我没有送过值钱的东西给你,吃醋了!”冰儿笑道:“谁吃醋!你未免太小瞧我了!”两个人到桌子前喝粥,大半碗下去,冰儿才说:“你知道今儿这玉佩从哪儿来的?” 英祥淡淡道:“随你从哪儿来的。反正以后他们叫局,我远远地躲开去就是了。” “场面上应酬,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冰儿忙道,“只是你心里该明白,吃喝嫖赌,哪有成样子的?”她自觉这话说得有些重,瞥瞥英祥虽顿了顿,脸色如常,便自个儿转圜道:“说起来我也不好,今儿穿了你的衣裳,到凤溪楼去把东西要回来的……” 这里话音未落,那里英祥刚送进嘴里的一匙粥就喷了出来,一双惊疑不定的眼睛瞥过来:“你扮了男装去凤溪楼?!” 女扮男装在当时还偶有为之,但是女扮男装去的是妓院就是大笑话了。冰儿道:“我又没明着说我是谁。人家叫我‘英大奶奶’,想必身份泄露不出去。” 英祥哭笑不得,粥也喝不下去了,擦擦嘴无奈地说:“罢了罢了,我早该想到,婊_子爱财,入了她们手的东西,等闲派个小厮还真要不回来!”看看那块玉佩也无心再戴了,对苇儿道:“寻个匣子收起来吧。日常我还是戴那个翡翠的。” 饭毕洗漱,侍女们道了“安置”,除却在外面抱厦条炕上值侍的一个小丫头和一个嬷嬷,余人都退了出去。西次间的烛火熄了,恰巧是极好的望日月色,透过烟霞色的窗纱照进来,洒得一地银红色的光。英祥眨着眼睛想了想说:“我到里间去睡——”话没说完,胳膊已经被一双手拉住了,随即是脸颊凑了过来在他臂上轻蹭,带着些幽怨,也带着些撒娇的声音轻轻传来:“你还跟我赌气呢?” 天大的气,到了这炕上还能剩几分?英祥不由扭身一压,把她压在自己的身下,钳制住那双手,鼻息就喷在冰儿的脖子窝里:“坏东西!这两日不是你在和我赌气?昨日被蚊子咬了半夜,今儿怎么能饶你?”冰儿痒得“咯咯”直笑,低声道:“你在外头寻花问柳,还不准我生气?我可没那么贤惠!蚊子咬在哪儿?我给你挠挠。”抽出一只手在他身上乱挠一番。 英祥给她挠得倒抽凉气,探手去解两人的汗巾,寝衣的丝光在银红色透纱月光的照耀下发着幽幽的粉色光泽,而两人的脸颊,亦是这样的光色,随着胸口的起伏,渐现旖旎。 *********************************************************************** 早上起来,苇儿察见两个人脸色霁和,不由松了一口气,笑盈盈过来问道:“今儿十五,本来公主计划着要到庙里去敬香呢。”英祥带些歉意道:“今日我倒有件差使,实在推不掉。你们好好服侍公主去吧。” 冰儿不由嘟了嘴说:“那我也不去了。” 苇儿笑道:“主子去,还怕我们伺候得不周全?今日十五,说是娘娘庙里的求的送子签最为灵验,多少妇人家提着香篮要去赶头香呢!” 冰儿乜眼道:“我还去和她们挤挤?” 苇儿说:“那自然不用。承德的皇家庙宇就不少,再无外人的。” 烧香磕头,奉送香油钱,无论京里京外,妇女们拜佛的诚意大抵在这些俗套上。拜完求签,不过一支中上签,跟着签号拿了签条,上面写着:“二月红花三秋实,人间晚晴向孤枝。”冰儿在学问上是个半吊子,念了两遍,意思勉强能解,却不知道喻指什么,向解签的老和尚咨询,他云里雾里扯了半天闲篇,勉强叫人听懂了三五分,反正也就是个中上签,随常至极,冰儿不过一笑也就撂开了。倒是苇儿还在那里追问:“……若说将来不愁子息,那是什么时候才能得呢?……” 老和尚道:“子女亦是凭缘,缘分到了,命里有子息的,自然会有。” 冰儿道:“走吧。我肚子饿了,听说这里的素斋还不错,早些用饭吧。”等苇儿到身边才压低声音道:“你别听他瞎白话,我昨儿晚上没有斋戒,求的签能有几分准?笑一笑也就罢了!按他说的我有三子两女,敢情我的肚皮和老母猪似的?”自己忍不住吞声一笑。 苇儿脸一红笑道:“哪有这样子说自己的?生五个孩子的还不多得是!” 冰儿摆摆手道:“姑妄听之罢了。吃饭去!前两天被额驸气得没有好好吃饭,今天感觉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吃罢一桌素斋,感觉意犹未尽,想了半天才明白是缺肉的缘故,冰儿抚了抚肚皮,看着禅院后面尚有一个偌大的花园,轻声对苇儿说:“这些老秃驴们还挺会享福!我吃饱了,独个儿到后面绕绕弯去,你们就捡抄手游廊里坐一坐、歇一歇吧。” 皇家的庙宇,关防自然极严,苇儿又素知主子的脾气,对这样的事情从不打挡,点点头同意了。 冰儿踩着花盆底,到庙中的庭园游荡。这间庙宇后院多植古柏,有的大约有数百上千年的历史,树干两三人也合抱不过来。此时正是夏末秋初,枝干宛若虬龙,而碧绿苍翠的树荫森森,隐天蔽日,地上细碎的日影婆娑摇曳,竟凭空生几分清寒。当时的禅房好种花木,如长安寺的紫薇、法源寺的丁香、香界寺的玉兰、崇右寺的牡丹……亦是各寺庙独有的一景,这里的古柏之间,竟植着几株火红的石榴,石榴种植的年份还不长,枝干在壮硕的古柏间显得细致娇柔许多,那花朵喷霞吐焰,在一片绿色中红得触目惊心,偶有几朵花败的,结着小小的石榴,不过鸽蛋、鸡卵大小,青中隐红的皮色,尚未绽口,显得十分可爱。 冰儿不由上手去抚那小小的石榴,脸上还带着笑,突然觉得脖子间一凉,随即有谁的身体紧紧贴了上来,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头脑里瞬间一片空白,直到那人在自己耳边“嘘”了一声,心里的迷雾才渐渐逐开。那人见她识趣,也不尖叫、也不颤抖,很冷静的样子,才慢慢道:“你不要发声,我就不会伤害你。”冰儿觉得脖子上冰凉的刃被挪开了,但一弯有力的胳膊还是箍在自己的脖子上,似乎自己动弹大些就要直接扭断自己的脖颈一般。她心中疑惑,这样的皇家庙宇,谁能进来行凶?不过经过大风大浪,心里倒还镇定,轻轻点了点头。 第273章 那边果然把捂着她嘴巴的手也试探着挪开了,见她果然没有大声喊叫,似是满意地在她身后点了点头。那人身材高大,下巴几乎顶在她头顶上,下巴上的胡茬浓密,偏又不安分,蹭过来蹭过去,冰儿觉得身上起粟,强自克制,冷冷道:“阿亲王?” 那边明显愣了一愣,旋即笑道:“你还记得我的声音?不过现在,我不是什么亲王。” 冰儿知道他叛逃的事情,虽然心存警惕,却不知为何并没有彻骨的仇恨,冷笑道:“如此说,我该称呼你汗王咯?” 阿睦尔撒纳撒开手,退了两步笑道:“你果然不可小觑。我先还奇怪,楚库尔在我身边也算是智勇双全的,怎的给一个小丫头片子治死了,如今看来,强中自有强中手,博格达汗的女儿确实是草原的良驹,天空的小鹰。可惜……” 冰儿转过身望着他,他青色布衣,一身随常的打扮,帽檐压得很低,却掩不住那鹰隼一样眼睛中锋利无比的光芒,虽然现在是一名潜逃者,却丝毫不减他的刚猛锐气,那样昂然孤傲地站立着,彷佛还是在承德行宫中最得意时,睥睨天下的双亲王阿睦尔撒纳。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我的效率低下吧,另外谢谢朋友的祝福! ☆、因缘错翻惹圣怒 也许还是因着慕容业的缘故,冰儿见着阿睦尔撒纳,虽然不像未嫁时那么心迷神醉,但心底深处还是有些道不明的幽怀情愫,因而虽然明知楚库尔曾来刺杀自己,而阿睦尔撒纳今日混进寺庙也必然没有好事,却生不起气来,后退几步让自己倚着一棵合抱粗的古柏,让心跳略定后才抬头直视他的眼睛问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有事求你。” “求我?”不由扯起一抹冷笑,冰儿说,“求错人了吧?如今你不是该自缚到离宫门口,求我阿玛宽赦你?你放心,连达瓦齐都能被恕,你更不用说了。” 阿睦尔撒纳嘴角微微一沉,然后又笑道:“我和达瓦齐不同。我让你阿玛丢尽了脸面,达瓦齐不过是全他脸面的跳梁小丑。此时我就是愿意低头称臣,也没有活路。” 冰儿“未必”两个字正欲出口,然而想了想乾隆的性格,又不得不承认阿睦尔撒纳说的是对的,只好顾左右而道:“难道你这样就能有活路了?” “人生就是赌命。”阿睦尔撒纳说出口的话云淡风轻如同他不变的笑意,眼睛里的光如同老鹰盯准猎物后一般牢牢罩住不变。他踏上一步,迫近冰儿,冰儿心里一阵着慌,伸手在腰间摸了摸,可惜今天一身旗袍,连解手刀都没有。阿睦尔撒纳的声音宛如当年慕容业一般低沉,但其间没有丝毫的优柔寡断,只有一股让人挣不脱的霸气:“跟我走。”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出来,哪怕说得再柔和,也没有丝毫温情可言。承德比京城凉,但让冰儿打了一个寒战,却绝不是因为柏树间的秋风,她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你休想!”转身朝正殿的方向拔脚就跑。然而毕竟不及阿睦尔撒纳的敏捷,不过三五步的距离就被逮住了,只是他的姿势比较暧昧,一手圈着她的腰,一手捏住尚欲反抗的拳头,阿睦尔撒纳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笑了,声音低沉,气息浅浅喷在冰儿耳边:“还往哪里去?” “你想干什么?” 阿睦尔撒纳笑道:“请你跟我去天山做客。” 冰儿深吸几口气定住心神,说:“你既然想我死,干脆点吧。我也不是怕死的人。” “我不想你死。”阿睦尔撒纳顿了顿道,“楚库尔那时太莽撞,并不是我的意思……” 冰儿厉声说:“我是什么人!你一旦把我带离这里,我就只有死路一条,既然你乐见,我也不过是你砧板上的羔羊,你这会儿就不用假惺惺的了。” 阿睦尔撒纳似是被误会了的样子,放开手道:“是你误会了。实说吧,带你走,是有想请博格达汗改变主意的意思,他那么疼爱你,必然会顾忌吧?所以,你若要说我居心不良我也不敢辩解。只是,我不会伤害你的……”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深邃,缓了缓说:“我们准噶尔一直是自由的——虽然打仗从未停歇,但一直是自由的。博格达汗帮我们赶走暴君达瓦齐,我们自然谢他,可是,他随即就是大军进驻,随即就是把我们立功的准噶尔人分封四处,随即就是给达瓦齐至高的名位。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你帮我想一想,我们准噶尔人,心里是什么滋味?” “还不是你想当准噶尔汗?……” “不错,我是想当准噶尔汗。我也想和博格达汗和平相处,称臣纳贡——但是,不是当他的流官!(1)”阿睦尔撒纳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严肃,但转瞬又变得温和起来,“不说这些。其实,我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上你了,那晚上屈膝跪你,确实是真心实意的。”他见冰儿眉头一蹙,似有问题却忍着没有问,于是自嘲地笑一笑说:“你大约要问,我后来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不错,我怕博格达汗拿你来钳制我,越是喜欢,就越要放开,我是天山上自由的雄鹰,我不能被美丽的雪莲花牵绊,那会让我冻僵在雪山之上。然而今天,我和博格达汗脸面已经撕破,我不再害怕,自然要来找你。” 冰儿被瞬间的感动冲得头脑里一片雾气,然而这些年锻炼出来的眼界让她旋即清醒了:不管他说得多么美好,甚或有些话确实是真心的——此刻,他与自己的父亲是势不两立的敌人;且和慕容业不一样,他有实力与乾隆抗衡,自己如果心底一软跟着他走,纵使乾隆不为阿睦尔撒纳挟持公主的举动所动摇,自己名节也是毁于一旦,必将为朝廷蒙羞。冰儿想着痴情的慕容业,不觉双目莹莹,假戏中带着些真做:“你我今生是谈不到缘分了。你是天山的雄鹰,我却不是雪莲花。我已经嫁人——” “我不在乎!” “我在乎!”冰儿厉声打断,“女人家从一而终,别说英祥是我亲自选的,就算我与他全无感情,今日为他守贞也是我的本分!我打不过你,但你阻止不了我去死,你可以从这里把我带走,只要过了黄昏——”冰儿抬眼望着已经有些西斜的日头,带着泪冷笑道:“我名节不保,也只有自尽一条路可以走。”她扭头望着阿睦尔撒纳,原本表情笃定,带着智珠在握的神色的他,脸上像突然失了血色一般,紧紧抿着嘴唇,一丝方才轻松的笑意都看不见了。 冰儿想起阿睦尔撒纳的母亲,那位可怜的准噶尔公主,只是父亲策妄阿拉布坦的一颗棋子,被迫两嫁,生下遗腹子,苟活于世,大概也从来没有什么笑容。冰儿低了低头,随即扬起脸露出洁白的喉部,冷冷笑道:“你今日断不肯空手离开的。你是现在就赏我一刀,还是让我自戗?” 阿睦尔撒纳探手在腰间一摸,手中寒光闪过,好一把利刃!冰儿心一提,然而知道今日躲不过去,来得突然反而没有时间害怕担忧,只是脑海中突然想起了乾隆和英祥,连道别都来不及,不知他们得知自己死讯,会是怎样痛彻心腑的难过?正在怔忡地想着,却见阿睦尔撒纳把刀刃朝向自身,而将刀柄伸向自己,冰儿看那沙枣木刀柄上镶着的一块琢磨粗糙却白得温润,如凝固油脂一般的和田美玉,脑海中恍惚飘过一些抓不住的东西,承德夜市上初见,他那双眉眼那么的摄人心魄,宛如慕容业般的锐利、沧桑而带着对自己的包容和宠溺…… 第274章 “哭什么?” 突然听见这温柔的一声响在耳畔,冰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哭,明明不是怕死,却怕他小瞧自己,要紧拿袖子抹去眼泪,却见那刀柄友好地伸在自己面前,不由身子贴近了背后的古柏,问道:“干什么?” “这把刀,原是你喜欢的,一直想送还给你,却一直没有机会。如今一别,大约是永诀了,留个念想。”阿睦尔撒纳又是原先的笑容,说话略有些四声不谐,但很流利,他露出牙齿粲然一笑,“若是准噶尔和大清有止兵戈交好的一天,来准噶尔玩吧,和你丈夫一起来,我带你去看天山,去看草原。嗯?” 冰儿抖着手接过刀,果然是好刀,刀刃锋利如雪,带着精心打制的花纹,轻轻划过空中就有“铮铮”的破风声。那个人离自己那么近,如果拼尽全力,趁他懈怠的时候一刀刺过去,也定能伤到他,可是手抖动着,只觉得心膈间发堵,腕子终至低垂无力,竟不知何由,嘴里飘出的是“谢谢”二字,轻得如同垂危的呻_吟,眼前一片模糊,再次抬头,只见到一个相同的背影,换穿了一身寻常的青袍,依然高大、健壮而威武,鼻端依然存留着青草与皮革混合的清新味道,耳畔依然传来了低沉悠远的准噶尔民歌: “……它见到过多少的仇敌, 它参加过千万次征战, 它践踏过多少的血滴, 它带回来的总是胜利。 如今它不敢再看那白茫茫的砂砾, 砂砾上睡着它那毫无生息的老友, 殷红的血浆洗涮了他往日的战绩……” 斯人孤独寂寞,青衫在树影中倏忽不见,宛若刚才不过是一个梦境一般…… ****************************************************************************** 苇儿见冰儿从后院出来,中了邪似的两脚拌蒜,走路都走得踉跄,细看脸上还有没有拂尽的泪痕,不由大惊失色,上前扶住道:“公主怎么了?” 冰儿定了定心神,摇摇头说:“没什么,回去吧。” 回去发了两日呆,已经重新到乾隆身边当值的英祥就带回来一个消息:“听说有人在承德看见了阿睦尔撒纳!” 冰儿平白地一惊,仰头问道:“在哪里看到的?” 倒是英祥愣了神:“你的脸色怎么雪白的?”坐在她身边揽着肩抚慰道:“你不用担心!我们这里有王府和公主府的护军,日夜看守得严密;再者,皇上接到线报,也已经命令驻防的提督彻查,他阿睦尔撒纳除非是已经离开了承德,否则,插翅也难飞!” “哦。”冰儿敷衍地点点头,勉强笑问,“那么,看到阿睦尔撒纳的人是在哪里?” “说是安远庙旁边。”英祥口风一转,又道,“不过有人说在安远庙南边的普乐寺也见到了他。” 冰儿心里“咯噔”一响:安远庙是因达瓦齐兵败被献俘午门,乾隆特为以“绥靖安远”的名义修建的;而普乐寺则正是自己拜佛求签的地方。承德为皇家离宫所在,关防严密仅次于京师,随侍的侍卫和地方的番役都是耳聪目明的能干之人,阿睦尔撒纳来承德绝不是仅为了和自己说两句话,一定还有其他谋算,而他的行踪既然已被发现,那么那几日来往人员行踪只怕也都被密切关注,自己倒是无心遇见,只怕别人想来要疑窦丛生了。 冰儿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对英祥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你说。”英祥早见她脸色不好,心里直打鼓,见她又是少有的凝重神色望着自己,心不由也沉了沉,但怕她疑虑,故意做出轻松的样子,斜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上的撒花二色金葱绿椅袱,静静地听她述说。 “大前天,我就去了普乐寺……”冰儿定了定心神,抬眼望着丈夫已经露出惊疑之色的眼眸,又说,“而且,遇到了阿睦尔撒纳。” 英祥脸色变幻不定,但神气还算笃然,问道:“怎么个遇到法?”冰儿便把那日的事一一说了,察英祥的颜色,有惊、有惧、有忧、有怕,还有说不清的莫名妒意,随着他嘴角的微微抽动而流露出来。“我跟了你,定是为你守贞的。好在,阿睦尔撒纳也没有勉强我什么。”冰儿想起阿睦尔撒纳的眉眼,不知为何空落落的心虚,却听英祥说:“我信你的。”胸口一热,眼睛里不由凝了泪光。 然而他却站了起来,脸望着月洞窗外的森森细竹,说:“皇上正在命各个衙门彻查阿睦尔撒纳的行踪,你这里有消息,如果不及时报过去,怕皇上日后知道了,心里会有疙瘩。你进行宫说一下吧。” ************************************************************************** 这次进宫,心里惴惴不安,通报进烟波致爽殿,却是等了许久才命她先到后间太后处请安,用过晚点再召见。晚上饽饽点心在太后旁侍奉,太后许久未见冰儿,喜滋滋问了好多话,最后悄声道:“可有好信儿了?” 冰儿红着脸摇摇头,太后劝慰道:“这种事急也急不得,倒是你现在的身子骨要调养好了,那年你阿玛把你弄得病歪歪的,如今脸上才算恢复了点颜色——但比起刚到宫里时,还是差得远了。人参你用不得,不过我这儿还有上好的阿胶,如果肠胃便利,热热地调好黄酒,每日喝一小盅,极是养女人的。”说罢,便吩咐身边的宫女去取。冰儿蹲身谢道:“太后厚赏,我这里福薄,怎么受得起呢?” “皇家的格格,瑶池水里捧出的金莲花,哪里谈得上福薄!”太后拍拍她的手笑道,“你阿玛骨子里还是疼你的,不过听说他这些日子忙国事忙得焦躁,又有些不顺遂,一会儿你见他,好好哄哄他——他那里那起子大小太监,这阵子连话都不敢多说半句,唯恐惹了他的邪火!” 正说着,乾隆那里就派人来叫冰儿了,太后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你去吧。”冰儿给刚刚那番话说得更加忐忑,跟着传话太监到了烟波致爽。此时,乾隆已经移到西头阁子里,秋风乍起的时分,承德比京城凉得更早,碧纱橱都撤换了,外面虽然还不过烟霞万里的傍晚,里头却非得点烛不可了。小宫女打起帘子,冰儿躬着身进到阁子里,见乾隆的脸在米黄色的灯火下显着一派暖色,然而微微上翘的嘴角却不是笑容,眼睛定定地看着手中几分文书,听见冰儿请安,头也不抬,好一会儿才说:“起来吧。” 冰儿见他毕竟有点怕,磨磨蹭蹭过去,笑问道:“皇阿玛还在批折子?” “不是。”声音中虽不柔和,但不特别冷淡,乾隆把手中的本子放在案几上,动了动盘坐得发麻的双腿,“这几日阿睦尔撒纳在承德出没,但神行鬼踪,朕虽派了不少人出去,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回来。——你是什么事?” 冰儿陪笑道:“没事就不能来给阿玛请安么?” 乾隆冷笑道:“少耍花花肠子,那日普乐寺,你也去的吧?” 一句话直击主题,冰儿被问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答道:“是,正是来和皇阿玛禀报这件事。” “哼!”又是一声冷笑,“过了整整三日,才来禀报,若是在军营里,就该问‘坐失军机’的罪过砍掉脑袋了!” 虽然知道不会被砍掉脑袋,但冰儿还是站不住了,跪到在乾隆面前的脚踏上,视线低垂,只能看见条炕上明黄锁子锦的条褥,在灯光下织金的部分亮得刺眼,先请了罪,然后期期艾艾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好半晌才敢抬头瞟了一眼高高在座的父亲。 第275章 乾隆神色凝重,许久才发问:“既然是普乐寺,四周都有护军关防,你身边,应该也不乏伺候的人,阿睦尔撒纳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掐准了与你会面的时间,且又是你独自一人的时候?” “这……” 细细思考,确实匪夷所思的事情不少,然而更往深处想乾隆的话,竟有疑自己先与阿睦尔撒纳串通一气的意思,这一层上就可怕了,且不知如何置辩,冰儿本来心中没鬼,此刻却不知为什么越发不知如何答话才好,结结巴巴道:“我、我真不知道,许是、许是阿睦尔撒纳先打探了我的消息?我、我和他又能有什么瓜葛呢?”说罢抬头望乾隆脸色。 这一眼,只觉得乾隆脸色冷厉,心中不由懔然,连再次抬头去看他的眼睛都不敢,却知道那双眼睛一定是一错不错地正盯着自己呢。也不知过了多久,冰儿只觉背上冷汗涔涔,终于听到冷笑声:“好样的,你如今也学会欺瞒朕了,枉费朕一直信你!你仔细着,有些事情做出来,是没有回头路的;朕也不会因为儿女的情分,耽误国家的大事!”停了停,却依然不由她折辩,摆摆手道:“你明日就回京吧,到自己府里闭门思过。” 冰儿不由抬头说:“我一个人?我还不想回去。” 乾隆见她没开窍,冷冷道:“你是要朕明发上谕将你遣送回京,圈禁在府,才算满意?!” 冰儿这才明白,这个“思过”根本就是惩罚的委婉说法,“圈禁在府”已经是挺严重的惩处了,不得出门,不得结交,甚至连进宫问安都不行。想着不由觉得委屈,眼睛里就水色粼粼。乾隆看她这副样子,略有些心软,顿了顿才说:“你先回去,等朕回京后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1)历史,从不同的角度读总有不同的况味。不知这段内容会不会敏感? -------------------------------------------------------------------------- 隔三差五几百字几百字地打,总算也能凑合着先半章更出来。 剩下的继续加油。留言鼓励我吧! ☆、苍苍蒹葭现新人 冰儿泪汪汪离开烟波致爽殿,迎面是前来“晚面”的傅恒,冰儿见舅如见娘,委委屈屈道:“舅舅是叫起儿么?”见傅恒应了,忸怩了一会儿才说:“我阿玛他疑我,舅舅你想,我也不是没见识没主张的人,绝不会做惹人讪笑的事情。你替我对皇上说说。” 这番话没头没脑的,傅恒还有些闹不清楚,不过见到乾隆之后就都明白了,他斟酌着说:“阿睦尔撒纳上次来承德,听说卯足了劲儿结交王公大臣,尤其是蒙古亲贵,无不入其彀中。但五公主……不像。” 乾隆道:“朕知道她不像。只是阿睦尔撒纳哄人极有一套,朕身边满汉大臣还好,蒙古王台吉里就绝少有不为他说话的,他们天下蒙古一条心,因而我大清这些年尽管兼蒙古大汗,也没有一直多太平。从圣祖年间处置喀尔喀各部的事务,到先帝时才算略有眉目,如今算是天时地利尽占了,但西边的事情错综复杂,朕不能不多加防着!所以,就算冰儿只有一分嫌疑,也不能不有所警惕,万一她也被阿睦尔撒纳哄了去,兵权地盘倒不足虑,但出了什么丑事,朝廷丢不起那个脸。” 傅恒这才知道乾隆的想法,冰儿当年和慕容业的事情,不修小节的地方太多,总归像扎在肉里的一根刺,无怪乎乾隆对她宠疑兼半,如今这样的处置,委屈是委屈了点,但从皇帝的角度想,却无一不该当,于是心悦诚服地道声“是!” 谈到阿睦尔撒纳,又是令人头痛的话题,乾隆皱着眉头说:“难!阿睦尔撒纳这个人,原以为不过勇武,最多有些小谋,现在看来,却是深谙韬晦,懂得奸宄之术的。你知道么,他一到伊犁,就弃用朝廷名位,改用达瓦齐的准噶尔汗小红印信,张着口说瞎话,假传圣旨说朕已经把准噶尔汗的位置托付给他,把西域各部和班第玩弄得团团转;在喀尔喀,额琳沁多尔济对他服气得死心塌地,当兄长一般景仰,有言必听;就是承德,他居然也来无影去无踪,这般的关防尚能脱逃,你知道他背后结交了多少有用无用的人?!” 傅恒道:“他既然露面,就是不智!沿着这些线索一条一条掐,把他的路子一条一条掐断!” “那就要兴大狱!”乾隆的脸色有些沉郁,“不光朝廷丢脸,而且牵涉的多是蒙古王公……”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漠东、漠北、漠西……你知道有多大的地方!除了我朝,历代有那个朝代能完全把这些地方、这些人控制在手心里头的?杀得多了,万一引起哗变,朕不敢想……可若是任着这样子下去,准噶尔很快就会恢复以往的样子,只肯称藩,不肯臣服,霸着那块土地,高兴时遣使纳贡,不高兴时骚扰边境,与西藏熬茶,与俄罗斯交易军火,眉来眼去的沆瀣一气,朝廷西边隐患无穷啊!” “杀鸡儆猴”四个字电光火石一般在傅恒心头闪过,他急遽一瞥乾隆神色,心里暗道:究竟是谁,会这么倒霉,做了这只可怜的、被杀的鸡呢? *************************************************************************** 军机决策,自然在乾隆心中。阿睦尔撒纳此后又如消失了一般,许久没有动静,各路人马都感觉到山雨欲来的阴沉沉气息,只是承德发出的邸报,只字不提这些,只是命西路各兵马枕戈待旦,京里京外,都觉得脖子上似有一根绳子勒紧了,却不知口子到底扎在哪儿。 这且不表,自那日面圣,冰儿隔日便由乾隆差人以“养病”的名义遣送回京,每日家太医盈门伺候,说是“不宜见风”,硬生生软禁在公主府里。饮食侍奉如往常一样周到,并没有丝毫“圈禁”的意思,但是成日不许出门,连丈夫都远在承德两相暌违,冰儿既是委屈,又凭空生了些相思,恹恹的几乎要闷出一场真病来。 好在过了重阳,秋风渐渐有如水的凉意之后,公主府里传来消息:萨楚日勒带着福晋和英祥回来了! 冰儿终于露了笑脸,问王府的旧人:“平日里,王爷要在京住到什么时候?” 那人回道:“平日里,王府只住两三个月,多是冬季太冷福晋要过来避寒,这秋天草肥马壮的时节,本该在旗里将养呢!” 冰儿心一沉,不过丈夫要回来总归是好事,很快把那点想法抛开了,命公主府的下人们打扫得窗明几净,日日夜夜盼着英祥回来。 终于到了丈夫一家回来的一天,按着礼制倒是公婆先过府来请安,福晋好好地问了问冰儿身子的情况,又偷偷问了太医,都道没有发现喜脉,倒也有些落寞,不过两个孩子做亲不过半年,心里急也不好放在脸上,切切地嘱咐英祥照顾好。晚间才是小夫妻俩单独相处的时光,少不得“小别胜新婚”,事后,冰儿的胳膊缠在英祥的胸前,嘟着嘴说:“皇阿玛真狠心!你都信我,他不信我!” 英祥抚慰道:“皇上有他的打算,未必是不信你,只是怕出事。你要觉得太闷,我陪着你去各个寺庙里求签,就说身子不适想发愿,阿睦尔撒纳的事情已经过去,他也必然没有胆子到京里来,我觉得皇上未必不同意呢。” 然而接下来一段时间,英祥忙得脚不点地,有时还带些文书信件回家处置,怕忙得太晚影响冰儿休息,不是在小书房,就是在萨郡王府他自己的旧屋子里,累极了就躺倒榻上睡一觉,早上天蒙蒙亮再飞马赶到宫里侍奉。冰儿见他精神虽好,但是两颊清减,总是很疲惫的样子,心疼之余不免口出怨言,英祥每每劝她:“我年纪轻,不吃点苦怎么学得到本事,虽然我本心也不是追名逐利的人,但是皇上这么栽培,我总不好让他失望不是?”有时欲言又止:“现在三额驸被召回京,虽然没有什么处分,但大家都看得出皇上刻意冷淡他,除却理藩院挂名的闲职,整日无所事事,我看他心里也不好过呢!” 第276章 这么一说,冰儿便想去三公主府上看看姐姐,可是叫自己公主府的长史向上头递了几回请安折子,加了夹片请乾隆批准,乾隆却一直不肯答应,语气委婉叫她好好“养病”,冰儿不由埋怨:“我有什么病!要有病也是被憋出来的!” 傍晚英祥终于回到家,听见悠扬的箫声从远处传来,循着声音一找,原来是冰儿吩咐手下的太监挑亮了灯,倚在小花园的树下边吹玉箫消遣边等他。 “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度衰……”英祥听着乐音,觉得周身的疲惫为之一消,笑道,“怪道庭前的树叶儿扑朔朔地落,原来是你在吹箫!” 冰儿见他自也高兴,故意一嘟嘴嗔道:“几天没见你面,一来就打趣人家!瞧瞧,都这老晚的了,我等得树叶子都掉了!”转转眼睛又说:“怪呢!见天儿忙什么?脚不点地的!别是又有人请你逛勾栏去了?……逛了就逛了,反正我现在是只没脚蟹,也不好出府,只好由了你去。”英祥上前拧拧冰儿的腮帮子:“小丫头,又吃飞醋了?你答应我去,我还不愿意去呢!” “那可保不齐!”冰儿推开他的手,笑道,“你不想那玉玲珑,我倒还想呢!那天在我身边,媚答答的那个劲儿,还真算个软玉温香,可惜我不如驸马爷您能怜香惜玉!” “你一个我还对付不过来,还怜什么惜什么!”英祥又好气又好笑,“吃醋吃到哪里去了?晚上的点心用过了?”冰儿点点头,英祥笑道:“那就早些安置吧。明日我有一天假,好好陪陪你!”冰儿笑道:“哟,明日有假,今晚上看来不得安生了!”说了这风话,她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掩嘴葫芦一笑,俏生生的眼睛斜着瞥过去,英祥见她眉眼中春意盎然,不由上前携了她的手,嬉笑着往房间扯。 屋里服侍的人上前伺候两人洗漱,冰儿坐到妆台前卸妆,英祥来到她身后,从西洋玻璃镜中看着冰儿粉玫瑰般的脸蛋,忍不住凑上前偷偷亲了一口,又拿梳子帮冰儿通头发。一会儿,苇儿指挥着小丫头端着脸盆走进来,冰儿拿香胰子净了面,小丫头递上白玉瓶子盛放的宫制茯苓珍珠膏子,冰儿用指尖挑了一点在手心化开,正准备涂脸,突然从镜中看见苇儿冲英祥使了个眼色,英祥便会意地点点头,心里登时不舒服起来。果然,英祥放下梳子道:“我出去一下。” 冰儿便说:“你去你的,我还好拦着你?”苇儿便在冰儿身边执巾栉伺候。冰儿见英祥走了,胡乱把茯苓珍珠膏涂在脸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苇儿:“你今年二十还是二十一?” 苇儿道:“奴婢二十一,过了年就该二十二了。” “哦,原该放出去了。” 苇儿一愣,脸一红一白的:“公主……原也该二十五才放出去。”她见镜中的冰儿冷冷的脸上剑眉一挑,却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得罪这个“冷面公主”了,心里突然有些委屈,赌了气道:“若是公主瞧着奴婢讨厌,倒也是可以早早地撵了出去。” 这一说,倒是冰儿不好意思了,她笑道:“你又在瞎想了!谁瞧着你讨厌!”却又从镜里看到有一个小丫头进来冲着苇儿使个眼色,苇儿便急急说:“公主,奴婢得告退一下。” 冰儿最是肚子里藏不住的,皱眉道:“等等!什么事情神神道道的?跟这个跟那个眉来眼去的!” 苇儿这才知道冰儿无名火的由来,心叹这个主子越发像乾隆一样容不得别人藏奸,陪笑道:“门口有个远头的亲友打抽丰,额驸爷已经去处理了,您别担心!” 冰儿却起身道:“帮我把头发挽起来。我要去看看!”苇儿见冰儿这样,知道以她的脾气,拦是拦不住的,只好照办。冰儿雷厉风行,疾步来到角门口,见英祥低着头,一脸温柔正说着什么,心下狐疑,探头一看,却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低头跪在门外,也听清了英祥的话:“……姑娘这话,我可不敢当。公主府郡王府里使用的女子,暂时不缺,且也不敢让姑娘承担这样的贱役。姑娘听我的话,拿着这二十两银子去,不拘哪里的远亲,总有个投奔的地方……” 冰儿转身盯视着苇儿问:“这是哪门子的亲友?” 苇儿近来愈来愈怕见她这样锐利的眼神,低了头道:“我以为……” “你以为!!”发作了这一句,冰儿瞥见英祥已经诧异回头,知道自己声音高,惊惹了大家,剩下的半句骂人的话就咽进了肚子,转过脸望英祥的神色,他有些小小的尴尬,但并不心虚,只稍微愣了一下就说道:“你别错怪苇儿,她哪里知道里面的情况!回去我说给你听。” 冰儿平了平怒气,顺势走到门口,打量跪在地上那个素装女子,恰好她也抬起头来,翦水双瞳盈盈亮亮正对着冰儿,那眸子里有凄凉,有温婉,也有委屈和无奈,但就是没有丝毫的惧色。冰儿倒是一怔,这白衣女子眉眼疏淡,唇色发白,下巴尖得让人生怜,算不上美貌惊人,却清幽得如山野的淙淙小溪,冷静得如雪山的皑皑坚冰。冰儿不知何由产生一股敌意,冷冷道:“不必回去说了。既然是客人,延请到前头花厅里,奉茶上来聊聊才是道理。” 英祥自觉坦荡,但是莫名而生的不快还是涌了上来,只是妻子这话虽然语气怪调,内容也可称体面,哪怕是山雨欲来,也不得不承领着,安慰地瞥了那素衣女子一眼,却见她神色安详,也不需人扶持,自己扶着门框起身,轻轻掸了掸膝头的灰渍,见英祥在看她,弯弯膝盖叉手一福,也不多言语,跟着就进了公主府。 “你是哪里人?”冰儿出口语气平和,但问题仍让人感觉咄咄逼人,“怎么会寻到我这里?” 谁知下面那女子并无惧色,跪在地上拜垫上,弯弯腰显得很有修养地答道:“奴是关外人,父母随着案子流配,后来殁在配所,奴原来已经许了人家,照道理是不需要陷进去的,因而获得配所地方官批准,央着送父母棺柩回到老家,没成想我许的那家人给了一百两银子发丧,却又退了庚帖,另聘了妻子。我央人把父母的棺柩送到承德时,银子盘缠就都花完了,不得已将自己身子卖了二百两下葬父母。”她抬起脸,亮晶晶的眼睛大方落落地看了看英祥。 冰儿已然明白了,也转脸看着英祥笑道:“原来是侠情王爷路见不平,救助弱女,倒是一段佳话!” 英祥对那女子道:“那银子是我看你孝顺,又不容易,赏赐给你的——” 话音未落,那女子道:“爷此言差矣,爷再不稀罕银子,二百两也不是寻常小数。既然是卖身银子,为奴为婢,才是奴的本分。爷不嫌弃,我什么粗活都做得!再者,老家已没有亲戚,除却断了婚姻的那户人家,也别无投奔的地方了。” 冰儿在唇角挑了个冷冷的笑:“你这样的可人儿,为奴为婢做粗活儿,莫说你的‘爷’他不忍心,我也不好意思呢!我倒有个主意,你的‘爷’屋里只有我一个,平素里也寂寞得紧,他既然已经称呼你‘姑娘’了,你就到他身边做‘姑娘’好了。” 英祥惊愕地看着冰儿,见她不是说笑,但也不是正经八百的样子,心里不由有些气愤,那白衣女子也抬起头来,旋即磕头道:“奴没有这个福分!” 第277章 “身子既然卖了,卖得彻底一些倒不好?”冰儿站起身来,冷冷道,“我乏了。” 身边侍从忙问:“那……那这位姑娘怎么办?” 冰儿回头瞥了一眼,又乜乜英祥,一言不发往里走,听到身后英祥带着些不快的声音:“先送到郡王府去安置,浅晖院。”她心里不由大忿。 作者有话要说: ☆、渺渺离魂念故剑 浅晖院原是萨郡王府里东向的一座院落,院子不大,五脏俱全,是英祥大婚前读书休憩的所在,作为郡王的独生儿子,不用想也知道,里面一应陈设不说有多富贵,也不是寻常等闲人家铺陈得起的。英祥却好吟风弄月,见每日从院墙边值着的芭蕉樱花上,都可以看见日头东升,金色的朝晖越过粉红的樱花丛,浅浅落于院中,便亲自题了这么个匾额,福晋虽嫌它轻浮,拗不过儿子喜欢,也不过笑他“少年轻狂,不知尊重”,并不多问。后来大婚,冰儿又大破公主府的陋习,英祥长住在公主府里,那座院落空了下来,只倩老奴日常打扫,偶尔闲居才去。 人虽不去住,院子名义上还是英祥的正门院落,把一个没名没分的孤女安置在这里极不妥当。英祥进房间见冰儿板得结结实实的脸,才发觉自己有些急躁孟浪了。本来挺美好的一个晚上,为这样的事情闹得不愉快也不是他的本意,上前嬉笑着说:“你看,大晚上的,撵人家一个姑娘家走,撵到哪里去?你是修善慈悲的好人,不会瞧着人家在街头上流落吧?” 冰儿用力拔掉头上挽发的钗子,甩开一头黑鸦鸦的秀发,气哼哼道:“我杀人不眨眼,不修善也不慈悲!我才不撵她呢!你爱让人家去哪儿就去哪儿,我管不着!” 英祥笑着哄她:“我还不知道你!得得,我又没真准备留她,不过是一夜而已,隔得那么远,你担心什么?莫非——”他调笑着捏捏她的耳垂:“莫非妒忌了?” “呸!”冰儿一啐,拍开他的手,“起开!我这阵子反正也倒霉透了,不缺这一件不痛快的事!” “瞧这说的!”英祥有些无奈,掇过一张绣墩坐在她身后,见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拿着篦子乱蓖头发,伸手接过来为她轻轻点按着头皮,“你哪只眼睛瞧着我就像个混人了?先说什么来着?到我身边做‘姑娘’?我们身边这许多丫鬟,你见我沾惹过谁?这还都是知根知底的,她一个外人,我就是再急色,也不至于就要扑过去了。再说,她比得上你哪半分?” 冰儿被劝得有些回心转意,享受着他的服侍,点点头道:“话说得可真美!可惜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是名士,喜欢这些风流故事,就恨着没有机会发生一段偷香窃玉的美事。诶,你说,流水无情,落花有意,怎么就不能成就一段佳话了!” “书没读多少,歪理倒是一条条的!”英祥无奈笑道,“成语典故别乱用!那‘窃玉’还罢了,‘偷香’这词也是用在我身上的么!” 冰儿读书不多,也确实不全明白“偷香窃玉”的典故,见英祥伏低做小过来解释,心底里也确实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便也不再提及,算是这场风波就此揭过了。 *************************************************************************** 九月过半,一桩心事便到了眼前,眼见着窗外银杏变黄,枫叶转红,冷雨阵阵催人悲秋,冰儿那桩心事也越发挤到眼前不能排解。又是几回上书,请求回宫请安,乾隆总是不批准,只是把迟到了的她的生辰的赏赐一一送了过来:冰儿强颜欢笑接旨谢恩,却呆呆地看着那些赏赐提不起一点精神。苇儿端了茶来,满脸带着洋洋的喜气:“哟!怪道人家都说皇上疼主子,小小的生辰,赏这么多宝贝!虽说比着例子,不能把内务府的新贡品都送了来,可这些——”她抿嘴笑道:“件件都是看得过眼的!” 东西确实都是好东西,但冰儿从小穷门小户里长大,对这些珍奇并没有多高的鉴赏能力,她轻轻弹弹眼前的一件紫水晶琢的双耳美人肩花插,漫不经心道:“也不过漂亮些的石头,灵巧些的工匠,说到底还是石头。我素来不爱这些玩意儿,不过想想皇阿玛也没什么新鲜的可赏我。” 苇儿笑嗔道:“您呀!”她利落地放下盖碗,又道:“这也是皇上新赏的,杭州刚贡来的新秋茶,别有的香!您闻闻?”冰儿揭开碗盖,深嗅一口:“嗯!是香!……”她端起来品了口,摇摇头笑道:“可惜给了我了!皇阿玛又不是不知道,我对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最一窍不通,也尝不出好在哪儿。——给额驸送去了吗?他最好这一口。” “自然送了。”苇儿见她牛饮一般把茶水一吸而尽,暗叹一声,叫小丫头收拾了茶具,陪冰儿一起欣赏着精雕细琢的黄玉如意、白玉笔洗、翡翠山子、西洋玻璃果盘、镀金洋船自鸣钟……凑趣地说:“今日我看园子里有粉团儿似的紫粉色菊花,配上乳白色和深紫色的小菊,恰好衬那个瓶子。多宝格上的玩器也该换换新样儿了。”冰儿厌倦地说:“嗯,随你收拾吧,你说好,必然是好的,现在堆在眼前烦人,快收了吧!” “嗻。”苇儿又道,“这些个首饰还是挺精致的,收到妆奁里,赶明儿进宫谢恩时也好戴个新样儿。” “哼,天知道什么时候许我出这个大门!”纵是把金山搬过来也比不上自由,冰儿一脸不快,随手拈起一只点翠的金累丝蝴蝶簪子递给苇儿,“喏,赏你了。” “谢公主恩赏!”苇儿急忙蹲身谢赏,却见那簪子上缀着一颗硕大闪亮的猫睛石,直是价值不菲,又犹豫了,“这么贵重,奴婢戴怕是不合适……” 冰儿不耐烦地说:“就你叽叽歪歪的!不合适什么!实说了,我不喜欢那么俗气的东西。”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主子此刻心境不佳,大家便也不敢多语,静静地在一旁服侍。直等到英祥下值,才各个松了一口气,含了笑迎过去招呼。英祥由着小丫鬟解开身上的斗篷,在手心里呵了一口气,说:“到底入了秋了,真冷呢!” “热茶呢?”冰儿赶紧吩咐,见英祥捧了茶暖手,眼睛也瞥到桌子上尚未收拾掉的器玩、首饰和皮料缎匹,突然歉疚说道:“糟糕,我都忘了,前几日是你生辰,忘了给你这寿星送贺礼了。” 冰儿笑道:“我过生辰,从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这十几年也没过过几遭。倒是这贺礼——”她眼睛一转,一个主意陡上心头:“你要真有心送我,我才不要那些俗气玩意儿,就看你有没有担当,肯不肯为我做一件事。” 英祥笑道:“那有什么说的!只要做得到,十件百件也是该当的。你说!” 冰儿瞟瞟四周,敷衍道:“晚间说,晚间说。” 真到了晚间,两个人并肩躺着,英祥关切地问:“你要我做什么事来着?”冰儿却觉得有些难以措辞,想了半天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我被皇上禁足在自己府里,你知道我素来是闷不住的性子,真真难过得紧。之前你不是说可以带我去烧香么?现在皇上那里明着求他总是不批准,你偷偷地用你的马车带我出去,神不知鬼不觉的,好不好?” 英祥愣了愣神:“这——妥当吗?” 第278章 冰儿知道他从来不做出格事,端方得要命的性格,便故意缠着他撒赖道:“还说只要做得到,十件百件也该当!才这一件,又不为难你,倒和我打官腔!” 英祥无奈说:“我瞧着看吧。这月里忙得要死,哪天休沐,就偷偷陪你出去可好——可不要被皇上知道,这是如假包换的抗旨不遵呢!” “怕什么,多大的事儿,皇上又没有明发上谕说圈禁处罚我,就算发现了,也不过就是骂你两句,再大不了罚个俸。骂了你,回来我给你说点好听的;罚俸的话,我回头从嫁妆银子里拿钱来贴补你。好不好?” 英祥喷地一笑,轻轻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你哪只眼睛瞧着我觊觎你的嫁妆了?你要去哪儿?” “……法源寺。” 英祥没有看见暗色帐幕中冰儿水波盈盈的眼睛,只是兴奋地说:“这是好地方!我们初次相识就在那里,至今我还记得呢!那日你一身素色,也不用首饰,清泠泠站在那里,遗世独立的样子一下子就在我心里扎了根。”他手摸索着抚着冰儿的脸颊,语气也有些动情:“这是佛前求得的我们俩的缘分,别说被皇上骂,就是被他处罚,我也要陪你去呢!” 冰儿的脸僵了一下:“我……我想一个人去,只是用你的马车送我。” 英祥兴奋的表情也滞住了:“一个人?为什么?”他许久没有听到回答,只是感觉手下的那张粉嫩的脸上似乎突然涌出一股热流,他把湿湿的手指放到嘴边舐了一下:咸得发苦。他的心里也不由咸得发苦起来,虽然难受,但却不知如何开口来问“为什么”了。 *************************************************************************** 不知如何问,一桩心事便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隔日下值,去王府给父母请安,老夫老妻两人也都是一脸不快的样子,这些事情做儿子不敢多问,加之萨楚日勒也有些尴尬神情,摸摸鼻子道:“我今晚说好的,到侧福晋那里去……”脚底抹油溜走了。 英祥见母亲刚强的眼睛里倏忽出现一点泪意,赶紧上前劝解道:“阿玛的性子,额娘又不是不知道……” 福晋勉强笑笑说:“他爱往谁的房里去,我才没那么多在乎!女人家不妒忌才是道理。再说,他子嗣上艰难,若是真能再生几个儿子,岂不也是你的天然臂膀?唉,只是……”她也没有再说下去。英祥却知道,母亲为人刚强,能耐十足,颇得萨郡王敬重,乃至有三分敬畏,可夫妻间都论到“敬畏”二字了,随常的感情自然没有那么浓厚。萨郡王有些小小的风流性子,大家也都明白,这几日风传他又看上了扎萨克里一员寡妇,说是有宜男之相,硬是想娶回家,福晋道:若是好人家女孩子,只要两厢情愿,她没有不允的;但是王府尊严,私纳再醮之妇,非但无礼,也惹人讪笑。因而坚而不许。夫妻俩为此大打饥荒,萨郡王明着不敢反抗,于是找着由头冷淡妻子。 英祥不敢干涉父母间的事情,陪着叹了口气,打岔道:“母亲用了晚间点心没有?” 萨王福晋摇摇头说:“现在没什么胃口。今天是我斋戒的日子,猪油馅料的点心也不适宜。你若是有闲,陪着我到后面小佛堂诵几卷经吧。” 英祥自然少不得奉陪,到了后间佛堂,两人取净水盥了手,佛堂里藏香气息袅袅,正中佛龛中摆着一尊和田白玉的佛像,不过五六寸大小,白腻如凝脂,莹洁可爱,连下面的紫檀嵌宝的底座都显得黯淡失色。福晋心中有事,在佛前显得尤为诚恳,拈着手中的一串迦南香数珠静静入定,半个多时辰才把发愿的经诵完。两人退出佛堂,福晋把数珠挂在衣襟的纽扣上,由英祥服侍着披上氅衣,静静在抄手游廊中走了一会儿,福晋问:“你似乎今天也有心事?” 英祥见母亲已经为父亲的事情在忧心,也不肯再让她劳神,只是笑道:“谈不上心事,皇上现在看得起我,差使多不免想得多些。” 福晋点点头道:“用心巴结差使才是你的本分。和公主一向还好吧?” “好的。” “那么……”福晋顿了顿道,“你浅晖院里那个女娘,你准备怎么办呢?” 英祥脸一红,低了头说:“她只是暂住罢了。” 福晋叹息一声:“我就怕你惹你阿玛那个毛病!”英祥越发不敢答话,脚里像灌了铅一样无力起来,耳边听福晋幽幽的声音:“其实,我何尝不希望你早点生几个孩子。公主身子似乎不大好,做亲半年多也没有怀孕,你若要纳小,其实别人也说不得什么。但这些事,你得自家权衡妥当,她的性子,不说娇纵,却不受三从四德的俗窠。那院里那个人……你别沾惹出不合适的事情来才好。” 离开母亲,英祥觉得脚步涩重,冰儿明显出于故意的隐瞒、自己偏又不宜过问,这种积压在心的滋味着实难受,顺着故道边想心事边走,不觉已经来到自己旧时所居的浅晖院,院子里不同于以往灯火通明,偌大的院落只在正房点着灯烛,不大明亮,白色窗纸上透出昏暗的橙色光亮,花枝竹影中,隐隐可见一枚清秀的剪影,随着烛光跃动,那影子也轻轻浮动一般在窗棂间变幻。 英祥不由自主举步前行,到了门外犹疑了一下,轻轻敲敲门道:“打扰了……” 里头“呀!”的一声,旋即听到脚步声匆匆而来,有段时间没有上油的门轴“吱呀”一响,再抬眼已经看见里面那人掠着鬓边散乱的头发带着些尴尬站在面前。英祥带着笑问道:“你……还没休息?” 那张清秀的面庞背着烛光,侧面笼着一圈光晕,有些蓬乱的发丝根根镀着金边,那人答不出话来,也看不清脸色,但觉发辫中隐隐传出淡淡的桂花油的香气,夹杂着少女特有的芬芳扑鼻而来,竟令人心为之一醉。英祥今日神思不属,正在发呆中,那人婉转的声音传来:“爷……我想着……掸一掸尘……” 英祥醒过来,笑晏晏道:“这是下人们的活计,怎么好意思让你辛苦?——外头有风,进去吧。” 进门才发现,那张容色寡淡却清秀有致的脸庞已经红得如熟透的柿子一般,手脚局促不知往哪里放才好一般,似是忖了半天,才匆匆用袖子掸了掸一张椅子,道:“爷,坐。” 英祥失笑:“你这么客气干什么?”适意地坐下,指着对面的椅子随意道:“你也坐。” “这里哪有奴的位置?” 英祥不由又抬眼望她,她已经低了头、侧了脸,鼻梁细巧挺俊,配着尖俏俏而略带弧度的精致下巴,线条倒别有动人之处。英祥的手轻轻叩击着桌面,笑道:“你是我的客人,不是奴婢。”一眼瞥见旁边正放着墩布,地面犹带水渍,桌椅和多宝格纤尘不染,绝不是平素那些懒散惯的小厮、老妈子的作品,心里竟有些暖意,回头四下望望,问:“其他人呢?都钻沙到哪里去了?” “他们平日里疲劳,我让他们先歇下去了。……没成想爷会来……”她惊惶地抬起头:“不过不知道茶叶和茶具在哪里,让爷渴着……” 英祥温雅笑道:“我不渴,才从福晋那里喝过茶来的。你呢?累不累?渴不渴?”见那边只是羞红了面庞轻轻摇头,似乎不肯与自己多言,英祥寻着话题问:“那日你说,你姓蓝,叫……”他自失地敲敲额角。那女子眼中略带些落寞乜了他一眼,轻声道:“小名‘秋水’。” 第279章 “‘秋水伊人’,何其太雅!”英祥凝视着她说,“你父母也是读书人?” 那双明亮如秋水的眼睛里边蓄了些泪光:“父亲临终前说: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英祥不想竟然触痛了她的心事,心里一阵难堪,慌乱中起身踱步,想寻些打岔的事情,不让两人尴尬。恰巧瞟到书案上的青花乳足香炉,过去嗅了嗅道:“里面灰烬都冷透了——那班懒散的家伙真是该敲打了。”从身上的香料荷包里拈了两星沉速,蓝秋水轻轻道:“爷,原怪我不好。我喜欢这院子里的桂花味,香饼子又怪贵的,就自作主张……”一屈膝竟然想跪。英祥眼疾手快上前扶掖住,蓝秋水害羞地轻轻一甩头,她的发梢微微地扫在英祥的脸上,那淡淡的桂花味,一时让人不知到底是来自她的秀发,还是来自外面开得正好的木樨…… 作者有话要说: ☆、祭慕容夫妻龃龉 忙过九月,英祥见冰儿心情近乎烦躁,虽则心里有些不解,还是实现了自己的承诺,偷偷用自己的车马,带上冰儿去法源寺进香。 法源寺如他们上次来时一样孤寂清冷,而上次仲夏怒放的丁香花,此刻早已毫无踪迹,只剩漫山黄叶凋零,在地上铺陈开深浅不一的金色地毯,随着日影的移动而变幻着光色。鼻中气味,也不再有丁香的馥郁馨香,倒是黄叶渐渐腐殖,与泥土湿气混杂,在这秋高气爽、渐生凉意的季节里,让人胸中如鼻端一样,充斥着萧瑟况味。 “不进山门?” 冰儿有些不敢看丈夫的眼睛,摇摇头说:“先不进去。” 英祥看她,虽不是洁白的素装,但发不用金玉、不用花饰、不用珠翠,一色素银;衣不用彩缎、不用织绣、不用镶嵌,一色清浅;亦不加装饰,不施粉黛。英祥忍了又忍,问道:“你像是祭奠?” 冰儿道:“我回头告诉你。你让我一个人,好么?” 英祥千万句想说的话憋在肚子,终于只是点点头说:“好。外头我已经派人查看过了,这次应该够安全。” “谢谢你!” 英祥回到马车上,小豆子见他脸色不佳,按捺了一会儿问道:“爷要不要去外城角上的一个集市转转?上回听说,那里的书市有时倒有些好本子。”英祥不耐烦说:“那里能有什么好东西!安心等着!”一瞥眼从马车的窗洞里看着外头的秋色,风吹林梢,黄叶频落,看得心里凄楚,可胸膺里郁结的那个大疙瘩却吹不散,眼睛死死地盯着树叶,心里想着的却是里面那人,究竟在做什么?究竟为什么瞒着自己?究竟为何把两人初识的圣地弃若敝屣? 许久,才见冰儿出来,面带泪痕,脸色也不好,英祥扶着她进马车坐下,见她近乎乏力地倚着窗边,恹恹不想说话的样子,不忍追问,只吩咐车夫回去。回到家里,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听见冰儿无力的声音:“你今天不要问了好不好,我胸里头闷得难受,不想说话。” 这话说出来,没有再问的道理,英祥点点头道:“你休息吧。我这会儿不困,想去书房看会儿书。”冰儿轻轻点点头。英祥想了想,对苇儿说:“上次宫里送来的秋茶,还是你沏得最好,烦劳姑娘再帮我一帮。” 这次去的是外书房,离卧室有段距离,苇儿沏了茶过来,英祥根本没有心思喝,转动着盖碗半天,才问道:“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苇儿不知道怎么回答,又是素性不会撒谎的人,“嗯”了一会儿,自己的脸都有点烧起来了。英祥却是满心狐疑,自从到九月末,就发觉冰儿神思不属的样子,愁眉苦脸倒还罢了,日日望着窗外凋零的树叶发呆,过了十月,红绿等艳色衣裳都不肯穿,日日雪灰、月白、鸦青,自己先笑话了几回,却全无反应,今日左右联系着想来,里面确实有十分的不对劲。 英祥板起脸问道:“平素她烧香并不勤快,也从不觉得像今日这般。这一副穿戴似乎是祭奠?”见苇儿嘴角一搐,知道问到了点子上,便紧跟着追问:“我知道皇后忌辰是每年的三月,公主要陪皇上去奠酒,十月又是有什么日子?我怎么不知道?” 苇儿不知英祥已经知道了多少,嚅嗫道:“额驸爷,这也是过去的事儿了,何苦……” “砰”的一声巨响,是一块端砚砸到了地上,饶是砚台结实,石头边子也被砸得碎末飞溅,苇儿不由一震,自陪嫁到王府,第一次看到英祥如此震怒,只听他声音都变了调:“过去的事儿?过去的什么事儿?为什么瞒得我好好的?既然是过去的事儿,今儿她人又到那里去干什么了?……”一叠连串的问话,苇儿不知从何答起,一屈膝跪在地上,石头渣子硌得膝盖生疼也顾不得了,抽抽搭搭道:“奴婢只是奴才罢了,主子的事,哪有奴才们乱说的道理?” 英祥毕竟顾念着苇儿是宫里来的,不好太过粗鲁无礼,不耐烦地重重挥手道:“你不用跪我!你去吧!你反正只晓得护着你们自己的主子,从来不知道是非的!退下去!”苇儿匆匆跪安,忍不住抹着眼泪退了出去。等到天黑,苇儿才看见冰儿从斜倚的榻上幽幽醒转来,忙捧着蜂蜜茶奉上,见她还是怔忪思念的神色,忍不住要劝谏,轻声道:“额驸爷问了公主是不是祭奠……”想想又补了一句:“额驸爷心绪不佳呢。” 冰儿被打断思绪,心情也不佳,冷冷道:“是祭奠又怎么样?他心绪不佳什么?我又没有讨个面首给他气受!” 苇儿素知冰儿是口无遮拦的,但说出这样不知检点的话来也是够呛,脸不由一红,劝谏道:“公主这么说话,夫妻俩不是讨不自在么?”冰儿撇撇嘴,问:“他现在在哪儿?”听得回答后,不言声往书房去了。 进屋时,看见英祥执笔在写字,冰儿见他神色似乎平静,上前一看,纸上淋漓尽是墨色,福晋要练英祥平和的性子,从小只让他练隶、楷、篆等需气息下沉、静心舒力的字体,所以英祥不擅草书,不过此日也是一笔张狂的行草,似乎心中烦絮,需用笔意来抒发,定睛瞧去,也能认得二三,大约是:“……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仿佛在哪儿读过,因而问道:“这写的是什么?” 半天不搭理。 冰儿知道英祥确实是生气了,若在平时,挥退侍女,皮了脸上去揉搓一番,天大的气也能消一大半,不过此时哪里要看他的脸色,见问一句话下去如石入水,自己就有气起来,轻哼一声,嘟哝着:“我一声谢还不够么?你也别太过分了!”自己打起帘子闪身离开,也不顾身后那人气得鼻息粗重,就是不愿意说句软话搭理他。 入晚,内室摆放的秋兰香气萦绕,鼻端却还是香火的味道,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出慕容业的身影,平日不想还罢了,一旦想起慕容业惨死菜市口的情景,心里酸楚作痛,顶得胃中难受欲呕,又呕不出来,偏生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只觉得太阳堂胀胀发痛,烦闷不堪。 不觉又睡着了,等再次醒来,却是因粗鲁的一声:“往里面去点。” 冰儿睁开眼睛,天已经黑了,房间里的蜡烛都熄了,只有外间还余着灯光,朦胧照着这里。英祥把所有侍女都打发了出去,自己解开衣扣,脱掉鞋子,坐在床沿。冰儿往里面挪了挪身子,英祥扯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肚子,双手枕头,一只脚还跷在床外头。冰儿听见他的呼吸半天还不能匀净,知道他一直没有睡着,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今天吃了枪药了?” 第280章 英祥半天不说话,冰儿翻了个身打算去睡,英祥才压低声音道:“那是谁?” 冰儿一愣,不过她素来没有什么不敢说不敢做的,答道:“是我哥哥的忌辰。” “哪个皇子?” 半晌听到回答:“不是皇子,是我义兄。” 英祥隐隐记起以前提及过这么个人物,可惜那时候没有在意,此时心中顿生酸意:“什么叫义兄?!” 冰儿道:“我义父的儿子,小时候是最疼我的哥哥。后来……后来死掉了。”英祥等了半天,却没有听到她细细的解释,心里更生疑窦,欲待要细问,又怕问出什么来,欲待不细问,心里总似堵了痞块,不得通畅:“你就只有这么多说?” “还要说什么?!” 英祥心头大忿,心道:说什么!你与他不是亲生兄妹,究竟何来这样念念不忘的情愫?然而冰儿语气不快,就像吃了爆豆子一样,知道也问不出什么来,这股气只好憋在心里,不知怎么排解了,翻身睡了过去,一夜不再理睬。 偏偏接下来几天都是英祥休沐,小夫妻两人日日相对坐,各自板了一张脸,又无话可说,连架都吵不起来,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儿,英祥终于忍不住道:“我出去一下。” 冰儿不识趣地问:“去哪儿?” 英祥忍了气,又不能不答,只好泛泛说:“找朋友谈谈天罢了。” “不是又去什么花街柳巷吧?” 英祥怒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告诉你皇阿玛去啊!”冰儿忍不住说:“我出不了门呢!你反正只管去啊!多找几个粉头安置在你的浅晖院,直叫莺莺燕燕真热闹呢!”苇儿要来劝,冰儿怒声道:“你们又来多什么嘴!额驸爷自己长着脚,他要去哪里逛,是我们这些没脚蟹能干涉的?!”不管是谁,连鼻子带脸一顿冲,谁都不敢说话了。英祥自己换了衣裳,摔了门帘就走了。 花街柳巷是去不得的,好在总有知己好友可以共图一醉,本来没喝酒还矜持,三大海南酒下肚,肚子里的话就腾不出地方,直要往外倾吐了。冰儿当年和慕容业的秘辛,虽然知情的人不多,知情的一些侍卫什么的也都严防着不敢乱说,但曲里拐弯地探问,星星点点总归让英祥知道了一些。干脆全部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个一星半点的,再加上自己的胡乱揣测琢磨,心里越想越多,就浑不是滋味儿了。 *************************************************************************88 回到家,带着一身酒气,却不想进公主府,面对那张似乎已经突然变了容色的脸,心里想着一星半点儿的那些秘辛,回顾起以往的点点滴滴,那些恩爱缠绵翻作一句话:“假的!都是假的!”吞了苍蝇似的恶心难受,徘徊在二门许久,连小豆子都忍不住要问:“爷……这……不进去?” “不进去!” 英祥翻脚就回头出门,小豆子拦在门口,赔笑道:“爷,虽然隔壁是郡王府,不过一来福晋事无巨细都是要问的,二来浅晖院里头鸠占鹊巢,反倒是咱们不方便。” 英祥恨不得抬手甩小豆子一个耳光,可惜平时宠惯了,竟下不去手,小豆子油里油气笑道:“爷,床头吵架床尾和,多大的事儿嘛!啥话是说不清楚的?” 英祥怒道:“你什么时候被她收服的?”未及小豆子答话,早在二门后的穿堂内张望的苇儿奔了过来,笑吟吟道:“果然是额驸爷回来了!我们主子正在一遍一遍地望呢!今儿炖了山鸡,是西山刚送来的鲜货,经了秋霜,格外的肥嫩,还要请额驸爷赏脸尝一尝呢!我们主子还问,这段时候有南来的好大的肥蟹,九团十脐,鲜得打嘴不放,不知额驸爷吃不吃得惯?……” 她一叠连声地热情招呼,倒让英祥心里略松乏,想着也有些事问清楚省得生疑,虽则仍板着脸,还是叫两人连推带拉,一个逗哏、一个捧哏,掇弄进了屋子里。 屋子里果然是一阵逗人馋唾的鲜香味,不过英祥此时胃纳不佳,看着冰儿用长长的铁箸拨弄一只硕大白铜火锅里的食料,坐下挥退了侍女们,木木地坐在冰儿对面半晌,才说:“我现在没什么胃口,不过想听你句话。” 冰儿其实也没有胃口,抬起有些红肿的眼睛看了看对面的丈夫,蒸汽熏腾,也不大看得清他的脸色,只是淡淡地说:“你还要问什么?该告诉你的,还有什么没告诉你?” 英祥勃然作色,冷哼一声,又是枯坐半晌,才冷笑道:“是么?普普通通的义兄,也值当甘冒军法私纵匪首?普普通通的义兄,也值当堂堂公主流配千里?普普通通的义兄,也值当违抗圣旨,出宫送别?普普通通的义兄,也值当顶撞皇上,几乎被打死?……”他说得激动,见对面那人的身子也剧烈颤抖起来,眼中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一串串从面颊滑落,无根水一般滴下下颌,倏忽不见。然而竟无一语辩白,唇边反而是轻蔑的笑意。英祥看不见自己同样颤抖得厉害的手足,只觉得四体冰冷,说话却较往常犀利:“更叫我想不通的是,普普通通的义兄,到底对你有何恩德,年年祭拜不能略有疏忽,竟连抗旨都不放在眼里?我原以为你不过恃宠生骄出去解闷,如今看来,你用心太狠,竟然利用我对你痴情,拿着我当垫脚的石头抗旨,去祭拜那个人!!” 冰儿虽是有三分委屈,更多的是骨子里的倔强,虽然可以解释,却绝不肯首先服输认错,硬碰硬说道:“那又怎么着?我对他的心意,你确实比不上!不过,我有没有做有违妇德的事情,其他人不知道,你总该明白——我给你的是不是完璧的身子?!” 身子当然是完璧,这也是英祥之前一直没有怀疑的原因,可身子是完璧,心却给别的男人分走了一大块,这也是英祥不能忍耐的。尤其他自己,因着福晋管理严格,大婚前连屋里人都没有一个,连对近身服侍的小丫头都没有动过心思,只是一颗心全盘地对着冰儿,暗暗起誓要好好爱她护她,没成想心爱的人早有过其他人在心里,于他,真是极不平衡的感受! 此刻,他无言回复,只是心里那股冒上来的无名邪火却顶得脑袋发烫、四肢冰凉,英祥咬着后槽牙暗暗想:你心里既然有别人,为何我心里就不可以也有个别人?大丈夫三妻四妾本就是平常,何况是你心里有人在先,如今我也谈不上什么对不对得住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拟秋深纨扇当弃 这次吵架不同以前,谁都没有先示好的意思,每日两人均是死沉的一张脸,谁也不瞧谁,赌气别扭。先是分床而眠,接着英祥搬到了外书房,再接着干脆借口事情忙,想住回郡王府去。矛盾闹大了,福晋少不得知道,小两口闹意见,自然先叫儿子来训了一顿,但哪能让他服气,英祥在母亲面前像小孩子似的,气得眼泪汪汪:“额娘!是她对不起我在前!我可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福晋问了问情况,叹口气道:“她有青梅竹马的哥哥,可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何况当初也是你先瞧上她的,她心里有这么一点秘密,你也包容不了么?”英祥便不再开口反驳,但尽管垂首侍立,一派恭恭敬敬听从的样子,实际上任谁都看得出来,就谈那些大道理,他满心的结还没有解开。讲多少回,没说到要点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英祥心里的死结打开,有一回说急了,英祥甚至说:“额娘,我只怪自己当年没有听你的。尚主不是好玩的差使,弄得我也只有窝囊废一般,丢光了脸也不敢吱声。” 第281章 福晋见这儿子执拗,不像肯幡然悔悟的样子,儿子成婚了便是大人,不好像以往那样教训,只有叹口气的份儿。她素知冰儿虽脾气不好,倒是心直口快,半点不藏奸的性子,思量许久,还是决定找媳妇聊一聊。 冰儿正在公主府后园的廊下望着挂在檐下的两只画眉发呆,大约是天凉了的缘故,画眉也懒得啼叫,一只垂着头、敛着翅膀在笼子里歇晌,另一只蹦到东来蹦到西,啄啄这个瓷缸,又啄啄那个水碟,还拿爪子刨着笼子,一副不安分的样子。 “是不是让人收到荫凉些的树下去?” 冰儿没好气答道:“两只破鸟,犯不着伺候得周到。能挨得下就活,挨不下就拉倒。人都没有这么金贵,偏它们……”一回头不由尴尬:“原来是额娘……我以为又是哪个丫头。”忙站起身来。 福晋依礼蹲身福了福,冰儿也回了礼。两人就在廊下椅子上坐下,下方是潺潺流水,不时有几只豢养的紫鸳鸯、白鸭等从枯荷丛中游过,福晋道:“这里池子还没有清理么?” 冰儿无力地点点头:“我懒得管这些事情,反正天然该到花木凋零的时节了,何苦作势掩盖凄凉呢?” 福晋笑道:“公主说话,有些时候倒很通透。”停了停见她面色不再如先前那么凝重,才幽幽说道:“英祥已经叫我说过了,不过他脾气不好,执拗惯了,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冰儿叹口气说:“也怪我不好,不过有些事我心里也是着实转不过弯来的。”她目视福晋道:“额娘,我亲娘去得早,这段在我心里,你就像我的亲娘一样!我有心里话,对你说,你不要嫌我!” 福晋赶忙道:“我是怕僭越,才不敢说这话!英祥虽然有几个姐姐妹妹,并没有一个是我肚子里养出来的。我骨子里多希望也有个贴心的女儿,随常说说心里话,不比外人强呢!你只管说,我当你是自家孩子,哪里谈得到嫌弃?” 冰儿道:“英祥跟我生气,是为我那个义兄。我小时候不住在宫里,和我义兄一块儿长大。后来他父亲和他都犯了事,我也做了糊涂事情……”这段故事,福晋其实已经听英祥说过,但见冰儿一腔真情,缓缓道来:“……其他情分也不去说他,可是最后能够舍了生命拯救我于水火,这样的情义我若淡忘,几乎不是人了!如今他已经不在人世,我每年祭拜他,不知道哪里是不妥当的?” 福晋暗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番话说来何等端正!但见冰儿眼中垂泪,也觉有些心酸,抚着她的手说:“好孩子!你的心我明白,这世上,男人们一颗心分成若干块给不同的女人,都是对的;唯独我们……道理束缚着,也没有法子!英祥心思左,我慢慢劝他。” 冰儿摇摇头说:“他生我的气,我也没法子。额娘不用劝他,倒弄得您自己不快活,才是我的不孝。” 正说着,英祥飞奔进来,见到母亲一愣,请了安后对冰儿冷冷说:“皇上口谕,这会儿召你入宫觐见。” “现在?” “现在。” “英祥!”福晋对儿子使使眼色,柔声道,“皇上上回生气,这会儿气也该消了,才叫公主归宁。你生气我们也省得了,只是也好些天了,又何必心心念念挂着?” 英祥看看冰儿,面无表情说:“我气什么?不过皇上气有没有消,我可不知道。走吧,正等着呢!” ***************************************************************************** 两人坐的是一辆马车,车里宽敞,两匹驾车的马匹也格外平稳,只是小夫妻一人挨着一边,各各朝着窗外,互不说话,也互不相望。 到了宫门,下了马车,英祥一阵风似的走在前面,几个精奇嬷嬷伴着冰儿走在后头,脚步再大,也撵不上英祥大步流星的速度。王嬷嬷抱怨道:“我老了,这腿脚还真不利索了!”冰儿道:“你随他去。我们又不是第一次来这儿,还非得靠他带路不成?” 此时还是下午,过长街绕至吉祥门,是一般后宫觐见的路线,英祥侧着身子,在门口等候,见冰儿不紧不慢摇摇地来了,偏过头说:“里面我已经吩咐通传了。”又把脑袋别了回去,似乎不愿正眼瞧她一样。正说着,一名小太监就带着笑出来:“公主额驸金安!万岁爷叫你们一起进去呢!” “一起?”两人对视一眼,也不言声,前后错开一脚,一起到了乾隆办事的西暖阁里,此时已经是常例的事情办完的时候,西暖阁里摆着的大桌上放着一份漠西蒙古的沙盘,炕桌上则整整齐齐摞着未批阅完的折本,一支玉杆的湖笔搁在笔山上,淋淋漓漓蘸着朱砂。乾隆原来站在沙盘前,见两人进来请安行礼,也没有叫起来,只抬起下巴指了指条炕前头的跪垫,一色红羊毛毡子,平展展并头摆放着。冰儿瘪着嘴跪过去,故意半侧过肩,瞥眼见那边那位也是,只是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气息依然流过来,带着些熟悉的温暖。 乾隆瞟了他们一眼,先对英祥说道:“昨日喀尔喀那里递来的折子,额琳沁多尔济的辩解你看到了?你怎么想?” 英祥不想乾隆在这里还说军国之事,看看冰儿,乾隆道:“不碍事,你说。”英祥顿首道:“额琳沁多尔济是受皇上谕令监送阿睦尔撒纳的,典守者难辞其咎。不过喀尔喀这些年和平不易,为西边的事费人费力也吃了不少辛苦,情有可原。” 乾隆不置可否,也没有任何赞许或不赞同的表情,道:“所幸还有策凌额驸的二个儿子成衮扎布和车布登扎布也在喀尔喀,从阿尔泰山分头查找,追击阿逆,重担他们可以略分担些。”英祥道:“是!他们俩的忠心应当可鉴。皇上圣明。” “不用你颂圣。”乾隆这才看着冰儿,“你可知道,小小玩忽,要葬送掉多少条性命?喀尔喀蒙古的汉子也是我大清的子民,如今为阿睦尔撒纳,秋草不牧,好男儿奔逐于大漠风雪中,却迟迟得不到他的消息,朝廷边患还不知要再延续多少年!” 冰儿一听居然指责到自己头上,心里大不服气,然而此日召见自己进来,一时的气不忍住,定然没有好果子吃,所以手抠着毡子上的羊毛不说话,抠得指甲缝里都是红丝。 乾隆倒也没有和她计较礼仪,踱到炕几上,拿起一只长条锦盒递给冰儿:“赏你。” 冰儿觉得奇怪,犹豫着接过,正想谢恩,乾隆冷冷的声音传到:“打开看看。” 打开一看,竟是一柄楠竹柄的折扇,楠竹看来极老,纹路清晰而磨得光洁似玉,青皮里透着淡淡的褐色;轻轻打开,里头是染着黄蘖的宋纸扇面,上面题写一手赵书,虽没有用印,不过明显是乾隆的手笔,在赵书的圆熟秀丽中略带着刚骨,时现飞白,似乎书者其时心里颇为烦躁。此时秋深,没有还用扇子的道理,冰儿心中正在疑惑,听见乾隆道:“念。” 冰儿迟滞的声音响起:“流年不过一黄梁,无复秋扇可见捐。(1)” 乾隆问:“‘黄梁梦’和‘秋扇捐’的典故可还记得?” 冰儿依旧迟滞,好一会儿才点点头。乾隆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有些嗡嗡的:“慕容业的事情过去两年了,他本来算什么名牌上的人物?你如今又是什么身份?若是再不能忘怀,以至于把今时的好日子也玩忽过去了,朕也为你不值!” 第282章 冰儿听他居然在英祥面前对慕容业直言不讳,脑子里轰然一响,然而旋即想起慕容业与自己相处时点点滴滴的好处,犟性霎时又犯了,合起扇子双手捧着举过头顶:“皇阿玛教导、赏赐,再圣明不过。可惜我是个愚鲁的人。慕容业已逝,我只在心里给他留方寸的天地,若是这点地方都留不下,我也无异于没心没肺的狗彘!皇阿玛讲的大道理,我心里懂,可惜我这颗心,我管不住!” 说完,她觉得手里猛然一轻,扇子已然被乾隆劈手夺去,她放下手,无意识地抬起脸,想看看乾隆的表情,生怕自己说话太无理,气到了父亲,可是未及看清楚什么,一道风声伴着一道青褐色光影扑面而来,随着耳边一声巨响,整张脸被一记重击打得偏倒一边,瞬间并没有感到疼痛,只是耳边“嗡嗡”直响,眼前金花四溅,等手撑在地上稳住身体,才感觉到颧边火辣辣痛得剧烈,手不由自主想去抚痛,伸到半截停住了,只觉得眼睛下、脸颊上道道湿痕难以控制地流淌,却哭不出声来。 英祥惊愕得难以自制,眼睁睁看着冰儿左边颧骨直拉到耳畔的一道楠竹扇骨抽出的伤痕,先是一瞬间变得灰白失色,然后清晰地瞧见皮肤下头源源渗血,凸起一道二指阔的紫色僵痕,映在苍白而泪流满面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他自小儿没有挨过打,偶尔骑马摔跤摔到膝盖青紫,知道会有多么痛楚,一时间心疼得难以自制,几乎伸手要去为妻子掩一掩痛处,转而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御前,几乎是带着哭腔伏地叩首不止:“皇上请息雷霆之怒!皇上……皇上生气,还是打奴才吧!……” 乾隆却不理他,语气中带着怒意,却不显得失控,把扇子抛到冰儿怀里:“‘君有赐,不敢辞。’你连这也忘了么?你若管不住自己,朕就刨了他的坟茔,把他挫骨扬灰,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冰儿抬起流泪不止的眼睛看着乾隆,张着嘴想哭却发不出声音,许久才用力摇摇头,甩得下颌两侧的泪滴如雨点般乱洒。 乾隆平了平气,坐到条炕上,对外头大声道:“来人。” 一名伺候的小太监趋着小步走过来应声。乾隆道:“不拘去哪里看看,找些冰块来。” 那小太监大约是新选上来当差的,还不大懂得迎合的法子,愣了一下道:“回禀皇上,这会子十月过了,没有哪里用冰的呀?”话没说完,一个明黄珐琅釉盖碗就砸碎在他脚边,外头马国用听见不对,在乾隆还没有震怒之前赶紧进来,把小太监往后头一拖,轻声斥道:“冰窖里的冰就用完了么?笨!还不快去找!” 乾隆气哼哼冷笑道:“如今是谁都敢忤旨了……”不过也没有再发作,等那个小太监小步快跑进来送了一盘子冰块,才对冰儿道:“拿冰块敷着。”又对伺候在一旁、生怕他发火的马国用说:“到御药房,拿活血化瘀的外用药酒来。仿单也一起带过来。”最后又回头对冰儿说:“要叫御医来请脉么?”见她摇摇头,才说:“把眼泪擦了。阿玛今日食言了,不过,为了你,也不懊悔。” 英祥不知道乾隆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见他似乎并没有别的话要吩咐,只是定定地瞧着女儿脸上的伤痕怔忡发愣,直到药酒送来,冰儿手里握着敷脸的冰块也化成了圆圆的一小团,才挥挥手让他们告退了,在冰儿退着将要出门的时候,乾隆才突然说:“事情过去了,彼此都不必再计较了。冰儿若想出门,叫服侍你的小太监到公主府长史那里说明记档。应用的仪仗,护持的护军,不要太过大意,还是按规矩来比较好。” 出了门,竟不觉已经天黑了,英祥着王嬷嬷在前头点着灯,自己亲自小心扶着冰儿跨过养心殿的道道门槛:“如今天黑得早,小心些脚下。”冰儿眼睛里泪花打转,硬忍着不落下来,也不说话,静静地跟着他一路到门口上了马车,依然蜷缩在靠窗的角落里,怔怔望着窗户外发呆。车里不点灯烛,英祥静静凝视她,只有路边灯光照过时,才能见她的脸笼在薄薄的光线里,似乎裹了一层雾气。受伤的脸颊拿手绢裹冰敷着,又藏在靠窗的一边,瞧不清楚,惹得人心焦。 好容易到了公主府,福晋却还没走在等消息,见冰儿捂着脸进来,英祥倒是紧紧偎着她,倒有些诧异。后来,见着冰儿脸上的一痕紫色,又见儿子欲言又止的心疼神色,才算明白了二三分,因而也不多做声,只吩咐身边人打水拿药,细细看了伤处道:“皮下出血已经止住了,应该不打紧。药酒搓热了敷一敷,化瘀消肿是极快的,只是会有些小小疼痛要忍一忍。淤紫消后,到我那里拿些珍珠粉,将来不留痕迹。” 英祥怕侍女们手重,亲自请缨为冰儿敷药,苇儿在一旁掌灯,见他细心得如对待什么易碎的珍玩一般,小心在手中把药酒搓热了,小心按在冰儿的颧骨上,怕她疼痛,揉的时候几乎不敢用力,见她稍稍蹙眉,自己就倒吸着凉气,一叠连声问:“痛不痛?痛不痛?”冰儿倒比英祥想象的要坚强,一声不吭,间或眼睛看一看离着自己很近的丈夫,瞧着他专注至极的神色,瞳仁里渐渐浮上一阵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1)杜撰,反正也没有明说是乾隆御制诗。乾隆诗写得多,水平太那啥,所以我也可以厚颜无耻冒充他。 ☆、倒提新缣成慊慊 英祥帮着上完药,又好好问了几遍:“疼不疼了?”冰儿露了点笑容说:“小意思罢了。皇上以前揍我那个狠劲儿,你是想象不到的。”英祥道:“以前听你说过,别说以前那场景想象不到,就是今天,我怕自己晚上还要做噩梦呢。” 冰儿道:“看来皇上是一向太宠你了,‘伴君如伴虎’,我都知道,偏你还没点敬畏,这点子手段,简直是小儿科了。” 英祥撇撇嘴,吩咐人给自己解衣带,苇儿赔笑道:“额驸爷,福晋还在外头堂屋里等消息呢!” 英祥这才想起这码事,衣带自然也顾不得解,到外头给母亲打了个千,歉疚说:“儿子不孝,竟然都忘了额娘还在等消息。如今她应该不碍了,额娘放心就是。” 福晋心头一松,问清了今儿进宫事情的前因后果,点点头说:“君子坦荡荡,皇上这是告诉你:那个事,没有不能与人言说的地方。”又故意问:“你心里那个结,还解得开解不开了?——今儿要叫王府给你等门不?” 英祥赔笑道:“儿子不懂事……今儿还是该在哪儿就在哪儿。” 福晋笑道:“如此才是正理!你们早些安置吧。我这里有人送我回王府呢,你甭担心。” 出了门,忖着里头听不见了,福晋笑着对身边的大丫鬟金铃儿说道:“我们做事,哪里抵得上皇上半分!不施雷霆手段,哪显菩萨心肠?一记耳光打过,两个人便回心转意,值得很呢!” 金铃儿笑着问道:“这么重的打,公主也不委屈?” 福晋摇摇头:“唉,用女儿的委屈换两人心头这个死结的解开,还是划算的买卖。不过换做我,确实也下不去手,瞧那一道印子,不是使了把力气,绝打不出这样子!放我都看着心惊肉跳的,你以为皇上不心疼?” 金铃儿若有所思:“如此说,本还是我们家大爷委屈了!早先听额驸的意思,公主的那个义兄,虽然死了,横插在心里,难道就不是块痞病?” 第283章 福晋半晌没有说话,她抬头望望天上的星子,一颗颗闪烁在蓝 丝绒般的高爽秋空里,美得令人心醉,她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金铃儿,终于幽幽道:“其实呢,话说开了,也不过是年少时节那些抹不去的情愫,又没有做出格的事情,还不许人家心里藏段往事?如今瞧着是英祥心里不平;但将来,他这个身份摆着,对不起妻子的事情难道还会没有?这世道对女人不公,我们被‘贞静’‘不妒’这两顶帽子压着,苦水儿也只得往肚子里头咽。” 眼见到了萨郡王府的角门,候门的老家人急急上来开了门锁,福晋进去沿着廊子往自己院里走,好长的一条夹道,沿路各个门角悬着的“气死风”羊角明灯把人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福晋就着金铃儿手中的玻璃绣球灯照着眼前的路,一路无人,只有砖缝里拔了又生的茸茸野草随着秋风摇动。福晋落寞说道:“今儿,先念几卷经再睡——王爷不会来,先就说好了的。我也答应了把那个寡妇给了他了,只是未生孩子前不给庶福晋的名分,只称呼‘姨娘’。他怕委屈了那个寡妇,还想跟我掰理,我说了,再醮之妇,若不是为着王府再多添几个儿子,连门都不会让进的,他这才悻悻罢休。不过,你们有空,还是给我多方面打听打听,探探那个寡妇的话风,我总觉得来由得不明不白的。别有什么说不得的身家,别叫王爷给人骗了去!” *************************************************************************** “这几日西边的事紧急,恐怕晚上要熬夜等加急的折子送呈御览。若是要回来晚,我叫小豆子他们送信回来,你别等我,早些安置。” 英祥这段时间颇得乾隆重用,先是常有理藩院的差使,然后又命到军机处学习行走,此刻三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式微,众人都说这个五额驸亦是科尔沁蒙古亲贵,将得乾隆大用。所以英祥虽常常忙得脚不点地,人都瘦了一圈,心里倒还熨帖,冰儿虽不喜欢常守空房,为了丈夫的前途,也只得忍着。 果然这天打了头更,小豆子才飞马前来传话,英祥又留侍大内,今晚不回来了。冰儿虽是落寞,也不好说什么,切切地嘱咐小豆子好好服侍,又吩咐小厨房备了点心提盒给英祥送去。忙乱过了,见大自鸣钟正指向亥正,苇儿道:“主子,不早了,安置吧?”冰儿心里空落落的,点点头。苇儿便服侍她宽了外头大衣裳,又亲自为冰儿卸了头上钗环,放下一头乌鸦鸦的头发。冰儿玩着发梢,任苇儿为她通着头发,按摩头顶,突然问道:“今晚你当值?” 苇儿道:“是,今晚我伺候主子。”眼风一扫,几个伺候的小丫头都规规矩矩退了出去,在门外伺候。公主府规矩比宫里小得多,但苇儿还是习惯值夜时坐在冰儿卧室的地板上打盹儿,若主子有所需索,立刻能惊醒伺候。 冰儿脱掉衬衣,换上粉红绸子的睡衣,道:“今晚我们一床睡,一起说说话?” “哪有这个规矩!” “哎呀,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冰儿拽住苇儿的胳膊,腻在她身上,“你不知道一个人睡多寂寞,陪陪我么!” 苇儿想打趣一句“想额驸爷了?”,终究没敢,脸上却带出三分笑意来,这哪逃得过冰儿的眼睛,立刻抓牢了苇儿:“小妮子春心动了吧?说!在想什么?”苇儿没法,笑道:“又胡说来!我有什么‘春……’”想想中了冰儿圈套,气不过,回敬道:“怕是主子心里在想谁了!” 冰儿这方面却是皮厚的,仗着没有其他人在,笑道:“可不是!你陪我睡,好解我的相思之苦。”硬拽了苇儿上床。苇儿没奈何,吹灭蜡烛,解了外衣,却没有睡衣,只穿着贴身的一套薄绸子亵衣上了床,又被冰儿拖着进一个被窝。公主的寝褥,轻暖而芳香,苇儿觉得舒服,又觉得僭越,浑身正不自在,不防冰儿的手却不老成伸了过来,在她胸腹上下其手摸了两把。苇儿到底还是个姑娘家,脸上燥热,声音不由有些高:“我下去睡!”冰儿忙道歉:“和你开个玩笑,吓成这样!”又道:“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 苇儿半晌才若有若无地轻叹一声。冰儿听见,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王嬷嬷她们还和你为难?” “倒也不是为难,不过要和他们处好也不容易。” 冰儿道:“这帮老狗,我恨不得全开发了。王嬷嬷最是势利的,我顶看不惯。那时候还想和我拿乔,给我一顿好治。她们要怎么样你,你只管告诉我,我还不信我动不了她们!” 苇儿道:“王嬷嬷现在倒还收敛。主子也得给她们留些体面,毕竟也是跟了您的老人儿了。” 冰儿道:“你就是老实无用,怪不得专给人欺负。话说回来,她们跟我的时间最长,你们却总归要……”她突然转了话题:“我帮你找个人家吧。” 苇儿脸又红热起来:“您再说这些,我就下去了。” “真是!这又不是见不得人话题!”冰儿嗔怪道,“我还比你小好些呢,不也嫁汉子了。难道你将来不嫁人?” 半晌才听见苇儿回话:“遇见好主子,就一辈子不嫁也愿意的。”冰儿向天卧着好一会儿不言语。苇儿不知哪句话触忤了,因素知冰儿脾气的,连汗都微微出了,只悔自己多嘴。许久,冰儿笑道:“一时半会儿的,竟想不出个好人家。明天我去傅恒府上,我舅妈她知道的人广,说不定有合适的。” “主子!”苇儿一方面释怀,一方面又有些恼了,“您若不要我,直接赶出去不就结了!这么煞费周折的,弄得人心里难过!” 冰儿听出她的口气,哄孩子般拍拍她身子,道:“我不说了,不说了……别臊。”可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又凑过去道:“我知道你心高,瞧不起那些凡夫俗子。这样吧,我为英祥收了你,咱们俩一起……” 话音未落,却见苇儿“呼”地竖了起来,冰儿吓了一跳,也坐起身问:“怎么了?”却透着薄光见苇儿脸上珠泪乱滚,好半天气顺过来才说出话来:“公主看在奴婢服侍了您这些年的份儿上,别作践奴婢了!” 冰儿极少看见苇儿发火,陪着小心道:“这怎么叫作践呢?我可是诚心诚意的。” “您是要我剃了头发当姑子才肯信么。” 冰儿愣了阵,才明白苇儿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心里也不禁难过,她虽醋意极大,不愿与人分享英祥,但对苇儿倒是真心的,只是自己平素刻薄惯了,亦未想到苇儿忧谗畏讥到这个地步,说是“情同姐妹”,怎么可能真同姐妹呢!“我说错了,你别怪我。”她只好道歉,抓过苇儿的手往自己脸上扇,苇儿吓得忙缩回手,已明白冰儿不是故意和自己为难找茬,心一宽泪也收了。冰儿轻轻用手指揩去苇儿脸上的泪痕,自己先躺下,苇儿为她掖好了肩头,自己也躺下,外面一片静谧,冰儿幽幽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的。所以我也是真的想为你着想。虽然隔着主仆这一层,其实我心坎里是把你当姐姐看的,只是我这人不会说话,不会做红娘。你要有什么想头,就跟我说,就当对妹妹说。好么?” 苇儿轻吐了口气,道:“公主,其实不光我,大家谁对您不是真心!”她听见冰儿在冷笑,也知道这话有点孟浪,亦无法解释,只接着自己的话茬继续:“孝贤皇后待我的好,我一辈子记得;公主心里拿我当自己人看,我也明白。我一个包衣人家女儿,敢有什么非分之求?等我到年纪出去,怕也只有做小做填房的命,还不如一辈子伺候主子。” 第284章 “瞎讲!”冰儿笑道,“你说心里话,我也说心里话,做填房还好,做小的实在太遭罪也太委屈你。英祥这么个人你尚且不愿,何况那些糟老头子?”她觉出苇儿又要开口,从被筒里抽出一只手捂住苇儿的嘴:“听听,都打三更了!你放心,我有数,将来必然不委屈你。睡吧。” **************************************************************************** 第二天早上英祥回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冰儿见他哈欠连天,极困倦的样子,边为他宽解衣服边抱怨道:“皇阿玛也真是不体谅人!值夜班也就罢了,还值到这么早晚!” 英祥道:“昨晚奏报来得急,皇上一夜都起来三次,军机处没有人睡了囫囵觉。今儿逢五,皇上早上还要御门听政,这会儿我回来了,他倒又召了军机处的几位到西暖阁去了。我好歹……”他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我好歹还只是学习行走,本职还是御前侍卫罢了,总算可以早早回来睡会儿。” 冰儿问:“皇上这阵儿这么辛苦,身子还好吧?” 英祥捏捏她的脸道:“真是个孝顺女儿,不枉皇上疼你。”冰儿见他轻佻,心里也爱这风流,佯怒地用胳膊一顶,眼角瞥到几个伺候屋内的丫头都装聋作哑,各个找事儿退了出去。冰儿正想靠到英祥的肩头,突然看到了什么,一手按住英祥的手,一手伸到他肩头,从天青色马褂上拎起一根长发来,故意用吃惊打怪的声音喊道:“哟,好细好软的头发!——不是我的吧?” 英祥见她狐疑的神色,脸一红,抢过头发扔掉,又拍拍肩膀,寻话岔开:“别瞎猜!谁知道哪里沾到的!……困死了,你帮我把腋下的扣子解一解。” 冰儿用力把他一推,也不多言,往床前一坐不出声。英祥自己脱了衣服想上床,却见妻子双手叉开拦着,不由赔笑地上去抚抚她的肩膀,道:“我都累了一天一夜了……” 冰儿脸一拉长道:“别腊月里生孩子——动手动脚(冻手冻脚)的!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真没什么事儿!”英祥不善撒谎,只好道,“刚刚回来后先去王府给阿玛额娘请了安,顺道去浅晖院看了一下蓝秋水,问问饮食起居罢了,怕那些奴才们当她是外人,不经心。”冰儿已是醋意大发:“还‘罢了’!劳动你小王爷亲自过问,他们敢不经心?过问的那么仔细,怕是都要上头(1)了,否则,也沾不到头发啊!” “我没说完嘛。”英祥道,“秋水刚除服,一时伤心不过,有些失态,伏在我肩头哭了一会儿,真就只哭了一会儿,没什么事——大白天的!” “哼。”冰儿冷冷的脸,身子一扭让到一边,英祥便坐了过去,揽着冰儿的肩膀,嘴唇凑到冰儿耳垂边,声音低不可闻:“好了我的醋坛子。眼圈都是黑的,昨晚没睡好?想我了?”冰儿觉得痒嘻嘻耐不得,别过头正脸对着英祥,轻声道:“睡你的觉吧!啰嗦什么!”英祥就势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搂住笑道:“好香!‘暗娇妆靥笑,私语口脂香’。你今儿用的是什么胭脂?再让我尝一口……”冰儿扑哧一笑,任他轻薄了一会儿,才道:“快补你的觉吧!大白天的,万一哪个丫头进来看了笑话!”服侍英祥脱了夹衣裳,只着贴身的白色绸子里衣,微露着赤缯的汗巾子,见他宽肩阔背,细腰长腿,庭中玉树一般,却想起了另一个人的背影,一时失神。 等英祥问“在想什么”,冰儿方始红着脸回神过来,拿话岔着:“昨晚我同苇儿做一床睡的,聊了大半夜的话。”她看着躺在床上,以手枕头的英祥,狡黠一笑:“我说叫她伺候你,你看怎么样。” 英祥只当她说笑,故意道:“那敢情好!苇儿温柔知礼,长得也好,性子又好。求都求不来!”说着,故意去握冰儿的手。 冰儿一把把手抽开,狠狠顶了英祥一指头:“就知道你早起了色心!——我倒是有心把苇儿给你,可惜人家瞧不上你,根本不要你。” 英祥知她说笑,也不恼火,欠起身子,一手抚着冰儿的腿,陪着笑道:“说真的,我不想苇儿的心思,不过我真可怜秋水,没爹没娘的,住在王府也颇不成话,可叫她一个出去,又哪里有出路可寻?我们成婚也蛮久了,又没有孩子,你也表表贤惠,把秋水给了我吧——你放心,我的心一准儿在你这儿,我们是结发夫妻么!……” 冰儿心里怒气渐炽,脸上却是笑着:“人家秋水可不一定看得上你!” 英祥一时糊涂,笑道:“她有什么不愿意,她老早就愿意了!” 冰儿勃然大怒,站起身来眼角含愠:“我不表这个贤惠!我身边几个丫头随你挑,蓝秋水不行!”起身时幅度太大,半幅帐子都散落下来,如水一般的绿纱幔帐抚了冰儿一脸。冰儿焦躁地甩开脸上的帐子,退了两步,只是气哼哼的。 英祥隔着绿纱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见纱帐上绣着的一对对蝴蝶随着纱帐的飘动似乎翩翩起舞,他心里也有些不快:“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算我没说!”爆发了一句,也不知下一句该讲什么,赌了气躺下来,拉了锦被盖着,翻身向里不再言声。听见冰儿噔噔跑出房门,猛地掀起帘子又猛地放下,帘子刮在门框上呼哧一响,又听见外面服侍的嬷嬷小心翼翼问安的声音,接着是冰儿爆炭样的大嗓门:“走走走!别来烦我!额驸在里面睡觉,吵什么!”估摸是冰儿走了有一会儿,才又是阵阵窃窃私语声。 英祥越觉得心里不舒服,眼睛是极困倦几乎就要粘上,可心里头乱乱的,一会儿是冰儿,一会儿是秋水,一会儿是那个没见过面的慕容业,一会儿是曾经的情敌阿睦尔撒纳,一会儿又是乾隆吩咐的事情,翻了不知多少次身才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一觉直睡到下午,英祥起床时,日头已经偏西了,叫了人进来伺候穿衣,才知道宫中刚赏下几筐上用的果品点心茶叶,冰儿着人分出一些,亲自送到萨郡王和福晋那里尽孝去了。若不论脾气急躁,冰儿倒是没有什么坏心,原本定制公主下嫁后,舅姑都需以面君礼来参拜公主,冰儿从来不受这礼,晨昏定省虽不按时,得空都会去,下嫁这一年,与福晋相处极好,人都说真和母女似的。 想起先时的龃龉,英祥不由一笑,也不计较了,由着小丫头给换上了枣红长衫元青褂子,新编了黑亮亮的油松大辫,辫梢挂着金珠缀脚和大红丝穗,他向冰儿那架两尺见方的妆奁镜子中打量了自己一下,稍显得还有些憔悴,气色还好,便也往隔壁王府赶去。 到了那儿,正听见福晋在吩咐事情:“……既然你都想好了,问不问我也都随你的意。她敬的茶,我可不敢喝,随便哪间院子住下就是了,我眼不见心不烦。”瞥见儿子来了,依然是气定神闲的样子,从容地抬抬下巴示意他起身落座,自己端了茶喝,俄而对坐在上首的冰儿笑道:“原不知秋茶还有这样醇厚的滋味!”英祥见冰儿笑笑答不出话来,自己便探着身说:“其实经了白露,茶味更平和,且没有苦涩味,只是世人均道春茶是上品,所以也不大重视秋茶。——当然,好秋茶先也得好品种,宫里赐下的这茶,都是百年以上的古茶树,香味不烈却醇,若用隔年的荷花露水、西洋的透明玻璃杯子泡,茶分五色,看着也宜人呢!” 第285章 福晋看了儿子一眼,吩咐小丫头道:“你们也听傻了?还不给小爷倒茶?” 英祥谢了母亲,瞥眼看看冰儿,冰儿正眼儿也不瞧他,笑脸只对着福晋。福晋见儿子也品了几口茶,一语双关道:“春茶秋茶,倒是次要;品茶的人需得有正心。若说我们女人,相夫教子都是本分,不妒忌也是修为;只是男人家行事,更需讲个道理,一味地图着自己快活,不顾及身份脸面,自家不觉得,在外头岂不就是笑话。”转脸对一脸不自在的萨郡王笑道:“你别多心,我不是说你。” 这下脸上不自在的就是英祥了。福晋瞥了他一眼,慢悠悠道:“你阿玛老骥伏枥,又要添个新姨娘,我年岁大了,服侍不了,该当有人替我。不过家里其他几个侧福晋、庶福晋,还有刚正了名分的姨娘、没正名分的通房丫头,王爷也要雨露均沾才是呢!——英祥,你院子里那个,你是准备怎么处置?”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甜虐吗?????? 不是甜虐吗?????? 不是甜虐吗?????? 不是甜虐吗?????? 不是甜虐吗?????? 不是甜虐吗?????? 不是甜虐吗?????? 不是甜虐吗?????? 不是甜虐吗?????? 不是甜虐吗?????? ---------------------------------------------------- (1)上头:古代婚仪 ☆、翻将故剑作平平 英祥的脸顿时红透了,没想到母亲这么不给面子地当场拆破,急遽看看母亲和妻子,两个人都是面无表情,也不直视自己。英祥却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她是一个孤女,此刻无处可去,儿子不忍心把她赶走。而且……”他又顿了顿,似乎有了回击某人的力量:“……而且儿子婚后无子,有愧于先人,亦是不孝,所以也想纳个小来开枝散叶。” 冰儿的脸瞬间失色,众人循着她手中茶杯清脆的瓷器相击声中望去,明显可见她的手在颤抖,心里都不由提了起来,也不知这位额驸爷怎么会突然这么不知含蓄,把如此尖锐的想法提了出来。真不知这位坏脾气的公主会如何处置这情况。 福晋冷眼旁观,却见冰儿还是忍了又忍,终于压抑了她以往的暴躁性子,只是冷冷一笑,语气中带着些刺,也带着些无奈:“恭喜额驸,有了意中之人。” 英祥被她话里的刺一扎,突然难受起来,之前对慕容业的嫉恨、对冰儿的怄气,混杂着此刻的后悔和心疼,翻作一股,可是话出口覆水难收,只来得及期期艾艾说了句:“你这话错了……”便被冰儿打断:“这话还错?你是要奉她上座,让我跪下来敬她茶才算不妒是么?!” 她“忽”地站起身,突又觉自己失态,又坐了下去,掩饰地捧起茶啜了一口,根本难辨滋味,只是把茶里并不浓郁的苦涩味狠狠在舌尖上绕了两圈,“好么!说什么两情长久,不过也是朝三暮四罢了!”她心里想着,然而这才是这些贵人家的正常情况,自己身在其中,除了适应,竟然别无他法! 福晋依然面无表情,淡淡道:“既然如此,两桩事就一起办吧。虽说只称呼姨娘,也算是喜事,家里摆点酒,敬个茶,给新人做几件新衣服,都是该考虑起来的事情。”她特为转头吩咐道:“我那里有好缎料,拿些赏赐两个人做新衣——不过不要拣红的,身份即是脸面,僭越了,她们自己也不好看么!” 事情这么定了,谁都不能驳回,看了个佳吉日子,两个新人走边门进府,分别给萨楚日勒郡王、福晋、英祥和冰儿行了大礼,敬奉香茶,福晋和冰儿也依着规矩赏赐了如意和荷包,算是接纳了两个人。冰儿的脸一直板得牢牢的,虽则有时看着福晋带着淡笑随和的样子,觉得自己也该学一学,可临了这笑无论如何挤不出来。服侍的众人知道她不高兴,不过好歹居然松了口,也是意料不到的事情,背后竟然还夸了几句贤德。 晚间酒宴罢,英祥来到公主府见妻子,果然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劲儿,他晓得今天这关无论如何是要过的,陪着笑到冰儿身边,对旁边的侍女嬷嬷们使个眼色,俟众人都退出去了,才笑道:“谢谢你。” 冰儿翻翻眼睛说:“你来做什么?不陪着你的新娇娘去?” 英祥腻在她身边说:“合卺酒已经喝了,这会子还早,忙什么?想陪你说说话。” “我没什么跟你说的。” “当真?”英祥凑过去在冰儿脸上亲了一下,冰儿见他石青袍子下面的红色吉服就反感,仰着脸避开,撇了嘴道:“好吧。就问一句:为什么她还住在浅晖院?” 英祥点点头道:“就知道你要问这句。其实我现在的正房是在这里,浅晖院又算什么?她已经住惯了的,挪移起来不方便。你若是嫌里头规格太高,赶明儿我叫人把里头的陈设收一收可好?你放心,我不会总去她那里的。” 冰儿依然避开他的脸,冷笑道:“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我才管不着!难不成我离了男人就不能活?外人说起来虽然我这里是你的正头院落,郡王府里却还数得上浅晖院,不过要是你喜欢做个‘两头大’,也是极好的。” 英祥有些无奈地说:“又乱说!人家现在不过算个开了脸的通房,哪里与你比肩去?——好了,那就依你,给她挪地方。不过新婚燕尔,遽然挪移院落,总归不大吉利。等过了三朝,我再叫人收拾院子给她住下好不好?你说是安排在公主府还是隔壁呢?” 论道理是应该在公主府才是,但冰儿想着就腻味,毫不犹豫道:“我眼不见为净!”英祥点点头,掏出怀里一块金表看看,歉意地说:“我该走了。这三天晚上总得陪她,不过我得空就上你这儿来陪你,好不好?” 冰儿听了这话,一个劲儿地推他:“你赶紧地去!让新人等急了,还不知暗地派我多少不是!”真见英祥走了,心里又一下子空落落的,泪珠直在眼睛里打转,苇儿进来帮她卸妆,冰儿的眼泪一下子淌下来:“要是我不生在富贵人家,随常的一夫一妻过日子该有多好!”苇儿叹了口气,只好拿些大道理劝解,冰儿抬手擦擦眼泪,望着镜中美丽如旧却看不见笑涡的自己,终是自己哀叹:“他笑眯眯的,其实骨子里还在怪我。可是,我也没法子……” ************************************************************************** 隔日下午,宫里来了一乘轿子,说太后想孙女了,把冰儿接到宫里去住两天。冰儿正好不愿意面对家里这状况,二话没说就带着两个人进宫。没想到伺候在侧的小太监没把她带到慈宁宫,反而领着进了养心殿,冰儿估计着自己又要听那些堂皇的女则,心里格外不怡,问那小太监道:“皇上心情好不好?”小太监腆着脸笑道:“皇上心情不坏。是真想念公主呢!” 冰儿撇撇嘴,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没奈何进了门。西暖阁里依旧摆着沙盘和一摞摞折子,不过乾隆的脸色较上次怡和好多,见她来了,一把拉到身边,细细看着颧骨上那道伤痕,已经过了一旬的时间,伤处只余了一痕窄窄的青印,也看不大清楚了,青印旁边略有些发黄,大约也是快要好了。乾隆伸手抚了抚印子,问:“不疼了吧?” 第286章 冰儿见他心情确实是不坏的样子,也敢撒点小脾气,嘟着嘴说:“更疼的也经过。” 乾隆无奈一笑,点点她的额头:“又来!朕的苦心你一点不懂。”见她身子一扭,脸上浮了点笑,又问:“怎么连粉也没涂点?这道印子不遮起来,给太后看到了又要问。” 冰儿一副无赖形状:“不喜欢涂脂抹粉。”乾隆恨恨道:“你就是故意的!——养心殿里可没有脂粉。” 冰儿飞快地接话:“我也没带呢。” 乾隆瞪了她一眼,对外头的太监道:“等会儿晚膳开在阁子里。着人到景仁宫令妃那里说一声,今晚冰儿宿在那里。——叫她们备些脂粉,有人空身来,就准备着蹭着用呢。” 冰儿“噗嗤”一笑,对乾隆道:“我一回来就害令主子不能被翻牌子,皇阿玛不带这样的,净让我做恶人。“乾隆也笑道:“你何时知道为别人着想的?稀奇了!今晚去令妃那里不许胡闹,令妃有孕在身,没法伺候朕,倒要伺候你!明儿早上去陪太后聊聊,她老人家想孙女呢。” 冰儿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令主子有喜了?我该好好贺她!” 乾隆淡淡笑道:“御医说脉象是个女孩儿,女孩儿也好的,不过不要像你这样出格就行。”又说:“英祥纳宠,你放大度点,无论妾室生了几个孩子,你都是嫡母。不要叫人看‘悍妒’的笑话。” 冰儿一听这茬儿,心里就不快活起来,此刻也不想在乾隆面前掩饰,一张脸瞬间挂了下来,嘟嘟囔囔道:“做女人真是命苦,一个男人还得掰成几瓣和别人分享,还不许生气。我不过是祭一祭故人……就得挨打受气。” 乾隆揉揉她的脸蛋道:“那怎么办呢?你撒泼打滚,就有面子了?以后不许提慕容业的事,把他忘了;忘不掉,也只许藏在心里。” 虽然不服气,可世事就是这样,也只能接受、适应,冰儿看着沙盘,上面还有乾隆用小棒做的记号,因而问道:“阿睦尔撒纳有消息了吗?” “没有。”乾隆的神色也显得比先前冲淡多了,“不知他躲在哪里,只有慢慢寻找。不过他的性子,决不会善罢甘休的,总会想着法子和朕对抗。西边班第那里,已经命令随防进驻,只是兵力有些分散……”他的目光中又现沉郁之色,看看沙盘又看看女儿,笑道:“今日叫你来,就是打算忘记这些事情,你不许再问了。朕想安生吃个饭呢。”于是冰儿问道:“皇上整天这么忙,怎么知道我们家的事情?” 乾隆笑笑说:“你家那位,和你一样,脸上藏不住事,朕略问一问,还有什么问不出来的?” 冰儿气呼呼道:“他居然出卖我!那时,他在承德与人家吃花酒,私赠表记的事,我可没有到处说!” 乾隆笑道:“你当朕不知道?男人家这点风流小过,都追究起来还得了!朝里还有能够为官的人么?就是在朕私下里说,当丈人的,再心疼女儿,也得给女婿稍作面子才是。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他大节不亏,小节不纯,于公于私,算什么大事呢?” 伺候乾隆吃完饭,又给怀孕的令妃问了安,冰儿晚上住在景仁宫的一间配殿里,竟觉得无比陌生,晚风在屋檐间回旋,檐上金铎铁马声声脆响,冰儿想象着浅晖院那火热的一幕幕,虽未亲临,如同亲见。那时缠绵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只为自己神魂颠倒的男人,终于被一点一点地割离自己,想着往日两情缱绻的情意,心头酸得难过、苦得难过、涩得难过,却无人可诉说,越发难以入眠,脑海中是以前听来的一句俗语:“不如意事常八_九,能与人言无二三”,果然经历多了,这种无奈的感觉就越发真切,回顾小时候想说就说、想做就做的忘形,竟然也是一种奢侈了! ****************************************************************************** 回到府里没两天,就听说了萨楚日勒新纳的小妾有了身孕的消息。 “这才几天?都能诊出来?起码是一个多月的身子了吧!” 苇儿轻声道:“谁说不是呢!郎中瞧了说有两个半月了!福晋和王爷说了:这带着肚子进来,不是混淆王府的血胤?王爷一定说确定是自己的骨血。” “确定?”冰儿冷笑道:“怪道以前有话说铁门槛里纸裤裆,就是有这些怪事!” 闲暇过府给福晋问安,正听见福晋对大丫鬟金铃儿吩咐:“她如今娇贵得很,不来请安我哪里敢去催!两个半月还是坐胎不稳的时候,叫她自己小心了。不过是不是王爷骨血,将来生出来还是能见分晓的。”见冰儿过来,勉强挤了一丝笑,道:“公主万安,这样的事,叫孩子们都见笑。偏生你阿玛……”长叹了一声,也不再继续说话。 冰儿陪着叹了会儿气,福晋道:“公主还需好好调理身子。虽说嫡母是一样的,毕竟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总隔层东西。”冰儿颇觉委屈,红了脸应声“是。”福晋叹口气又道:“这几日你回来,英祥在你房里没有?——别臊,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娘儿俩说说贴心话。” 冰儿道:“他算得挺好的,来我这里两日,到浅晖院一日。”忍不住又撇了撇嘴。 福晋道:“他也该注意自己身子——隔日我去说他。” 正说着,外面丫鬟进来通传,说新姨娘乌珠穆沁要进来给主母请安。福晋眉头一皱,旋即松开笑道:“那请吧。” 这新姨娘冰儿也见过一面,不过那日两个新人同时进门,自己正一肚子气,正眼儿都没有瞥一下,今日心情算是平和了,端坐在上座,定睛看这位新人。 这乌珠穆沁大约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高高的个子,行路刚健不像个娇滴滴的孕妇。细细打量,皮肤比一般风吹日晒的蒙古女子白净,且是那种近乎透明的白,一双毫无顾忌的春水杏眼,眼梢和下睑带着淡淡的粉色,笑的时候露着洁白的牙齿,连眼角微微的细纹都盛着笑意。虽然进了府,穿的还是蒙古袍子,依然高腰扎着腰带,两个月还不显怀,柳条长腰婀娜柔软,臀部丰腴圆润,确实是令男人心动的角色。 乌珠穆沁要跪,福晋抬抬手道:“金铃儿赶紧替我扶着。新姨娘有孕,不要随意跪了,平素缺什么东西,只管命人到我这里要。” 乌珠穆沁应声“是”,转而又对冰儿笑道:“本来是不敢对公主这么无礼的,只是福晋的话我琢磨着,王爷的子嗣要紧。以后生产了,我再为公主赔罪、补过。” 行礼的事情哪儿还有以后补过的!冰儿知道她不过客气一说,她素来不喜欢这些肠子里弯弯绕的人,乌珠穆沁长得妖调,更是惹厌,因而冷笑道:“姨娘哪里话!你正经呵护着我的小叔子或小姑子才是。我那里有宫制的保胎药,什么时候姨娘派人来取。” 乌珠穆沁自然也看出冰儿对自己没好感,依旧大大方方笑道:“那怎么敢!那是皇上备着给公主怀孕的时候用的吧?我怎么敢占先了?”见冰儿脸色有变,忙收了口道:“不过公主心意,我实在是感激呢!” 福晋道:“你也不用在我这里立规矩了,既然有了身子,多歇歇才是。以后生过了,我再叫府上的嬷嬷教你一应的规矩。”打发了她走。 第287章 乌珠穆沁着人扶着,柳条腰有节奏地摆动着离开了。出了福晋的正头院落,一路向东,路过王府的内花园,正巧在石子甬道上遇见另一位新姨娘——蓝秋水。 乌珠穆沁见蓝秋水也只有一名小丫鬟服侍着,笑着招呼道:“你也去给福晋请安啊?” 蓝秋水却比较沉静,先福了福身子道了安,才带着些淡笑说:“是呢。早上给福晋请了安,寻思着这会子过了晌午,不知福晋午膳进得怎么样,该当去伺候。” 乌珠穆沁笑道:“已经吃完了。她的正头媳妇在那里,你别去找不痛快。错过这晌再过去就是了。”蓝秋水神色有些犹豫,乌珠穆沁笑道:“怕什么!你不信我的,只管有亏吃!”回头对自己的丫鬟和蓝秋水的丫鬟道:“这里阳光好,我们要晒晒太阳说会子私话,你们找地方耍去,过后我们自己回去。”蓝秋水那个丫头犹自可,服侍乌珠穆沁的那个就有点不大敢,乌珠穆沁豪爽地挥挥手笑道:“我身子好得很!我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头三个月还敢在草原上骑马呢!这里坐着晒太阳怕什么!”见两个小丫头走了,方拉着蓝秋水坐在朝阳的一座亭子里。 乌珠穆沁深深地吸了一口深秋的空气,笑道:“在我们那儿,这会儿已经下雪了,而且都是大雪呢!冷极了,出不了蒙古包。不过,我们那儿的空气比这里好,这里总觉得有股污糟味,天也灰,晚间虽说有人声,但还是觉得寂寥得很。可惜女人家是草籽命,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她有些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转脸对蓝秋水道:“你觉不觉得委屈?” 蓝秋水脸色一白,四下看看才低声道:“不委屈。” 乌珠穆沁伉爽地笑道:“你骗我呢!你怕我什么?我可是把你当做朋友的!” “我怎么敢僭越……”蓝秋水低下头,凝望着脚下磨得平平展展的青石砖缝。怎么不委屈!她也是读书人家的小姐,谁知道会遭遇那些!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么会自愿在富贵人家做小?可不这么着,除非寻短见,要活下去,就得走更脏的路。她的眼里隐隐有泪光。这条路也不好走啊!自己孤身一人,连身边服侍的嬷嬷和丫鬟也明显有些瞧不起自己,不会明说,眉梢嘴角那丝轻蔑却是掩藏不住的。而正头嫡妻富贵到了极点,指头里使点劲就可以把自己捻为齑粉。自己唯一欣慰的,不过就是丈夫英祥,为人随和宽容,对自己也好,总算这灰暗的人生有了点盼头…… 正想着,突然听到乌珠穆沁神秘兮兮的压低的声音:“喂,你喜不喜欢他?” 蓝秋水略显苍白的脸忽然浮上两朵红云,别开头道:“这叫什么话……” 乌珠穆沁笑道:“你们汉人,扭扭捏捏的!不过我明白了,你可喜欢他了!不然,脸怎么会红?”见蓝秋水臊得要走,赶紧伸手拉住她:“就我们俩交心,说说闲话怕什么?——哎,那他……喜不喜欢你?” 想起晚来他的温柔体贴,蓝秋水的心宛如摆在新婚时软软的床垫上一般,踏实、温暖而柔软……他看着自己落下的新红,那般怜惜地轻柔吻过自己的肌肤,在耳边吹着热热的气息问:“疼了吧?你放心,我一辈子对你好……”他的眼睛不会骗人,带着朦胧的光,弯弯的笑意,指尖抚过自己因疼痛而汗湿的发鬓的时候,那种疼惜的感觉从眸子里流出来。三天才能见他一面,且知道还有两天他在别的女人那里度过,明明知道自己连妒忌的资格都没有,可忍不住酸酸的感觉萦绕全身,每一个他不在的时辰,都满溢着室迩人遐的思念。 这种痛苦让她不能自拔,乌珠穆沁看着她的神色,难得的带了些冷意:“她们不待见我们,男人待见我们!她们不待见我们,我们自己个儿待见自己!既然咱们也算差着辈分,我拿一拿大,认你做干女儿,以后,我帮持着你!” 蓝秋水惊愕地抬起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乌珠穆沁又是爽朗地咯咯直笑:“你是瞧我比你大不上几岁,当不了你的干妈?我已经三十二了!我的大孩子,要是活到今天,和你一个岁数呢!” “您看不出来呢……”蓝秋水瞟一瞟她,又低下了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谢谢……干妈扶持。女儿不懂的事情太多,以后有劳干妈教导……” 作者有话要说:  (1)143、144的标题名,取自骆宾王的《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不算绝妙好诗,但对于感情问题谈得小有见地,符合这两章情境。 ☆、萨郡王糊涂家事 萨楚日勒适意地躺在作为自己大书房的花厅的摇椅上,四面的窗户支开了些,瞧得见外面摆放的五彩缤纷的秋菊迎风招展。这日气候少有的和暖,带着菊花冷香的秋风一点都不刺骨,萨楚日勒啜一口手边的奶茶,惬意地对伺候在一旁的管家道:“还是京里好,若是在科尔沁,这会子早下大雪了。” 管家是从小服侍他的老人儿了,从科尔沁带来,忠心耿耿,见萨楚日勒乐不思蜀的样子,暗叹一声,道:“今年扎萨克里……” 萨楚日勒皱着眉道:“欸!那里有人管着呢,左不过又是牧草啦、场地啦、大雪冻着牛羊啦这些屁大的事!有人在问着,我可不高兴操那个心!”大口喝了奶茶,取帕子擦擦嘴,兴致勃勃又道:“青滚札布有眼色,乌珠穆沁真真是个尤物!”他在管家面前竟然毫不避讳,笑嘻嘻道:“原来收房的人,都是经福晋挑选的,个个端庄得讨厌!叫换个花样,跟要了她们命似的!唯有这个乌珠穆沁,呵呵,有趣得紧!可惜大了肚子,怕出事情,只好拿其他那些‘菩萨’出出火。你遇到巴尔珠尔,叫他再物色几个,我私房藏了些银子,管不叫他吃亏!” 管家躬身道:“是。不过福晋那里……” 萨楚日勒又是皱起眉头,语气却有些无奈:“爱新觉罗的格格,不能不供着吧!且她会生,其他人都不争气,不是丫头,就是生下来夭折。难道真是命里定数,我们家就是单传?不能吧?我瞧乌珠穆沁像是生儿子的样子!” 管家道:“过几日巴尔珠尔要到京里来,王爷有吩咐,当面对他说,岂不强过奴才转述?” 萨楚日勒点点头道:“也好。不过他也需避避风头。虽说现在青滚札布摆着忠心耿耿的模样,我最清楚他骨子里是个啥!他要是想再叫我和阿睦尔撒纳掺和,你告诉他:对不住,我没那个胆子!我小日子过得挺好,犯不着为阿睦尔撒纳冒险。” 管家道:“是。不过世事翻覆如棋局,谁说得准呢?” 萨楚日勒道:“那也等翻覆了再说吧。”跷着腿道:“再倒碗奶茶来!” 喝得高兴,外面通传英祥来请安,萨楚日勒对这个独生的娇儿子倒是真心疼爱,放下脚道:“请进来,外头冷,别叫冻着。”见到英祥请了安,满脸含笑道:“你如今瘦了!不过皇上重视你,也是好事。昨儿个我去理藩院,与那里的人聊了一会儿,都说虽然班第死撑着不敢说三额驸一句坏话,但皇上心里已经有数了,如今剥空了他的职衔,就留了个达尔汗亲王在身上,吃点俸禄,也总算有块大草场供养,大约准备把他当闲人养起来。做个富贵闲人当然也是好的。不过,要出头露面,为自己、为家人争更大的面子和利益,还是要像策凌额驸:人家不过娶个和硕公主,愣是凭自己的本事,‘和硕’变成‘固伦’,纯悫公主死了那么多年了,还得丈夫的好处夫荣妻贵,追封固伦公主,多大的荣耀!你呀,如今风华正茂,自己别不当回事!” 第288章 英祥笑道:“是。这些日子,皇上也算栽培,军机处和兵部办准噶尔的事情,都叫儿子一道参与,有时还吩咐学着拟旨,与诸省封疆写信,把不宜用圣谕的事情以我个人的名义通发下去。现在对准噶尔的情形,我也算知道了七八分,就算这会子披上铠甲到西边去,也能立些军功呢!” 萨楚日勒变了脸色道:“打仗可不许去!我就你一个,如今孙子还没抱着,你少给我瞎琢磨这些!在京里当差挺好,人家张廷玉不照样是伯爵?他出过直隶边境不?” 英祥心里笑父亲,既想光宗耀祖荣华富贵,又舍不得投身疆场浴血奋战,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就算是三额驸色布腾当年几乎是乾隆拱手相送的军功,到头来不也是有风险的!不过他知道父亲是拳拳之心,也不说破,应声“是。” 萨楚日勒便道:“你那个新姨娘还行?我倒又看中两个丫头,赶明儿给你,早早给我多生几个孙子!” “阿玛,这儿子可当不起!”英祥道,“现如今两个,已经有点左支右绌了。” 萨楚日勒愣了愣道:“公主妒忌?” 英祥道:“心里总归有的吧,不过还好明面儿不显。不过,有时瞧她样子落寞,我也有些不忍心。” 萨楚日勒挥挥手道:“你怕什么!再是公主,规矩她能不守着?再说,如今御前你待得更多,要是她什么事情过分了,你就找你老丈人评理去!” “不是怕——”英祥说了半句,但见父亲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由想起了母亲,母亲倒是一派祥和大度的模样,可是心里……他不由有些别样的念头。萨楚日勒哪想到他心里转了那么多心思,见他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说:“你既然累了,早些休息吧。女人虽好,也是伐性之斧,还是要保重自己个儿身子。我叫他们给你送点滋补的膏子去,每日家用些,强健体魄呢。” 英祥谢过了父亲,退出花厅。 *************************************************************************** 他拔脚一转,并没有往西边公主府去,而是径直到了东头的浅晖院。今日本来该是到正妻那里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在蓝秋水那里更舒服,小豆子跟着他进了二门,英祥道:“你停下吧。机灵点,要是有人问起,只说我到库里找件旧物就完了。” 浅晖院一片寂静,偶尔几声莺啭,从那已经落尽了花的金桂树里传来。英祥进去时,两个服侍蓝秋水的小丫鬟正在抱厦的条炕上打午觉,连自己来都没发觉。再往里走,一边是自己原来的卧室,一边则是书房,卧室里香气袅袅,打扫得一尘不染,却不见人;再往书房一张,蓝秋水静静地在整理书桌。她还不惯穿旗袍,一身月白缎子窄裉棉袄,系着玄色棉裙,侧影盈盈,显得瘦怯,在一屋子庄重硕大的紫褐色螺钿橱柜箱笼中,犹似孤鸾在烟雾,梅花浮云端一般。 英祥轻轻踱过去,从背后握住她的左手,轻声道:“冷不冷?穿这么少!”边问边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里搓那只手。 蓝秋水吓了一跳似的,右手拍拍胸:“爷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英祥笑嘻嘻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蓝秋水比冰儿还矮几分,娇小玲珑的,英祥身子弓着,手环在她腰间,轻声说:“我也才到,看不见你,心里还挺想的。——你既然已经除服了,何必还穿这么素?上次额娘赏给你的花缎还有没有?我那里还有些好的皮料,等下翻出来给你做冬天的衣服。”轻轻嗅了嗅她领间的香气,才把目光移到自己的书桌上,只见笔墨纸砚挨次摆好,水洗里忘记倒掉的脏水也清理干净了。而自己读的书、写的字,全部整齐叠好,书中还夹着小纸片作为书签。 “你真是慧秀!”英祥由衷地赞着,果然见那边脸上又是红晕叠起,越发觉得爱怜,说道,“不过现在也算是半个主子,何苦每日家这么累着自己?这些事,吩咐下头人去做好了。看看,这会子丫头倒在睡觉,你倒在忙碌,像什么样子?”硬拉着蓝秋水往卧房去。 蓝秋水半推半就,路上,就已经被英祥解开了几颗扣子,不得已用手掩着领口,等坐到床上,才略略能自主,伸手犹想系扣子,英祥笑道:“我要午睡,你不来帮我?”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忖了忖才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放开自己的衣扣,去解英祥的马褂和腰带。今日腰带不知为何系得紧,她解了半天不开,倒觉得他的身体有些异样,不由脱开手道:“爷还是自己个儿来吧……”话没说完,就被拥倒在床上“难得打个中觉……晚上还有几封信要写,这次不在你这里写了,得到公主府去,所以我们……还不抓紧时间……” 蓝秋水最里面着一件猩红色缎子的裹肚,她的衣服大多简单得近乎简陋,唯有这裹肚,绣工极精,包边极细,一丛丛、一簇簇深浅不一的海棠花,衬着数十种不同的绿色绣成的、碧玉般的叶片,盛放在这猩红的方寸间,随着酥胸的一起一伏,花朵光色变幻,如在梦中观。 英祥舒适地侧枕着头,看着枕边佳人莹莹的汗水和起伏的胸脯,那双眼睛忽然睁开,带着些羞臊,浅浅地瞟过来:“爷……我不会伺候……” “没有。”英祥探头在她唇边轻轻印了一吻,“你伺候得好极了!我知道,为我,你什么都肯做。” “是。”声音越发轻微,那双并不出彩、但秀丽可人的眼睛也越发显得明媚。面前的男人冠玉一般的容颜、玉树一般的身姿,她的手拂在英祥的胸膛上,那里肌肉坚实,皮肤光滑,真不知是哪一世求来的姻缘! 舒舒服服睡了一个午觉,英祥起来看见蓝秋水正自己打水在擦洗,见他的眼睛笑眯眯看过来,蓝秋水红了脸说:“这些事,我不习惯有人服侍。而且,听说,要躺一躺才留得住……” 英祥笑道:“你真是有心人呢!那你赶紧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男孩女孩我都喜欢呢!” 蓝秋水低着头浅浅地笑,半天不做声,突然抬头问道:“晚上一定要去公主那里?”见英祥点头,脱口而出:“你还是更喜欢她是不是?” 英祥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蓝秋水自知说错了话,陪笑道:“那是自然的。我不是吃她的醋。爷能分给我一二分,就是我几辈子烧香修来的。”英祥恢复了笑容,说:“我知道你很难。不过,她那里,一是我要说话算话,二来,我跟她是结发夫妻,也不可能没有情分。” 蓝秋水睫毛乱闪,许久才挤出一笑:“是呢!爷们家重情,女人家才放心。不然,将来又有了新人,我也不知道该给撂到哪里去了。”见英祥笑了笑起身自己找衣服穿,赶紧上去帮忙。离得近,看得见她的睫毛微微有些湿润,眼梢嘴角弯弯的在笑,朦朦胧胧仍是含愁,英祥这才明白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的难处,心里不禁有些酸楚,抚抚蓝秋水的鬓角说:“你只需放心一点,我不是薄幸的人,我不会辜负你的。”见蓝秋水停下手怔怔的,又加了一句:“我知道,你只有我了。”蓝秋水不由双目莹莹,拉着英祥的手道:“秋水一身、一生,所有一切,无论巨细,都是爷的!” 英祥颇觉感动,但说好的事情不能不作数,缠绵了一会儿还是离开了,蓝秋水去抚平床上搓揉得褶皱的床单,床单上的熏香味是英祥最喜欢的沉香,她的眼泪一滴滴掉落在烟粉色的丝绸床单上,盛开成一朵朵小花,又很快湮掉,在经纬纵横处化成一小摊水渍。 第289章 *************************************************************************** 夕阳西斜的时候,英祥才来到公主府,因为来得晚了,正不知会不会吵架、冷战,却觉得这日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冰儿静静地坐在窗前想心事一般,一脸肃穆,旁边服侍的人被打发得远远的,都在外面候着。英祥问道:“怎么了?吃了晚点不曾?” 冰儿点点头,英祥歉意地抚了抚肚子:“我今天在军机值房吃的温火饭,虽说是御厨烧的,到底不是给皇上备的菜色,鸡鸭鱼肉没一道烧得入味像样子的,这会子挺饿呢。” 冰儿这才转脸笑道:“那你来得巧了,今儿我这里煨了鸽子汤,准备给你宵夜呢!” “乳鸽?” 冰儿笑道:“乳鸽肥壮些,但若说汤汁醇厚,肉头有嚼劲,倒是信鸽好。” 英祥便也一笑:“好是好,只是好容易培养出的信鸽煮了汤,这不是煮鹤焚琴是什么?”自己脱了外头大衣裳,适意地靠在条炕的引枕上,闲闲地问了几句下午忙些什么。冰儿答道:“我不过是无事忙。今儿还把账簿子送我这里来,一串串数字看得我眼晕,这些事,还是别人管着就行了。我下午在院子里射箭,到底好些时候不练,手都生了,原来能开十力的弓,这次才勉强八力。”又问萨郡王和福晋的身子骨好不好,府里事情多不多;谈到萨郡王新纳的小妾乌珠穆沁倒格外多说了两句,英祥不好明说自己父亲的不是,不过对他这次纳妾也是有些微词,冰儿笑话了他几句“五十步笑百步”;又故意问起蓝秋水,见英祥闪烁其词,自己洞若观火,只是除了笑一笑,也不好说什么。 他们吃些零嘴,说这些闲话,英祥又去小书房写了几封外寄的信件,等到打了头更,喝了煨到了火候的鸽子汤,便由侍女们服侍着洗漱睡觉。灯熄了,英祥下午已经敦伦过一番,此时只觉得困倦没劲,又怕冰儿知道了什么和自己闹意见。却不想她只是安安分分面朝里床睡着,那双小手一点都不来招惹自己。 冰儿听着英祥的呼吸声渐次匀净,知道他已经睡熟了,只是自己却睡不着,无意中射下的鸽子竟然是一只信鸽,信鸽脚上的金属小囊里装的竟是一张女人手笔的字条,字条上曲里拐弯写着的竟是自己都看不明白的文字。她存了一个心眼,谁都没有问,只是把纸条塞进自己每日佩戴的荷包里。 蒙古来的寡妇、带着肚子进府、行事老练圆熟、把萨郡王迷恋得昏天昏地、与蓝秋水互认了干亲……这些事情,单独想并不觉得什么,可是连起来,串成一条线,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劲来。 早上,英祥匆匆起身,见冰儿也竖起了身子,于是关切问道:“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冰儿笑道:“你今儿是到侍卫处当值?” 英祥端详了一下妻子两个郁青的眼圈,伸手揉揉她的脸,带些奇怪地说道:“你昨晚没睡好?我现在挂着一等‘虾’的名分,行走在军机值房和养心殿间,皇上随时传问,一点都不敢疏忽呢。你怎么不多睡会儿?今天有事?” 冰儿点点头:“嗯,今天我要回宫归宁。” 作者有话要说: ☆、乌姨娘难保珠胎 国事繁冗,乾隆肯接见时已经到了下午,见冰儿进去,乾隆伸展了一下酸累的肩臂道:“本来说让你就在门口叩个安吧,多去后头陪陪太后才是正经,非说要见朕。是不是又和你女婿闹意见了?朕可不会拉偏架,若是你妒忌生事,朕还有扇子赐你。” 冰儿撇撇嘴道:“皇阿玛心中,我就是个没见识的泼妇么!” 乾隆弛然一笑:“那倒是有什么正经事?” 冰儿敛了小女儿的无赖神色,膝行上前,从荷包里拿出那张小纸条,捧到乾隆跟前。乾隆见她神色,心中有些诧异,接过纸条看了看道:“这是准噶尔语,和蒙古语不大一样呢,用的人不多,朕也只粗识少许。”他仔细看了看,眉梢扬了扬,对外头吩咐说:“着人到理藩院找通晓准噶尔语的笔帖式到外值庐。” 冰儿一听,不是把纸条往理藩院送,而是唤人过来看,是怕有泄漏,虽觉得乾隆神色并不很警惕,但她心里慢慢开始有些担心、紧张和后悔起来。恰巧这时送来下午的小点心,乾隆拿起一小碟鹅油松瓤的酥皮卷子递过来说:“这是仿苏式的做法,口味颇不坏,就着热茶尤其别有风味。你不用拘礼,坐在那边尝尝看。” 多酥松喷香的点心此刻到嘴里都如嚼柴草,等通报说理藩院的笔帖式来了,乾隆把字条交给小太监递出,转头闲闲道:“家里如果无事,在宫里住两天吧,不仅太后念着你,朕也想着明儿下午有些闲暇,想与你聊聊呢。” 愈是这样闲极放松的语调,冰儿愈觉心中战栗难安,脑子里瞬间转过千百个可怕的念头,悔意层层潮涌一般,可已经覆水难收了。她起身跪在乾隆面前,伸手抓着他团龙衣襟的下摆,厚实的缎面下衬的是深秋应季的猞猁皮,软滑得几乎抓捏不住,千言万语想说,喃喃出“皇阿玛”三个字,余下的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乾隆并不说话,直直地望着她的手握着自己的襟摆,手指修长白皙,指甲如孝贤皇后一样不爱染红,不爱留得极长,也不用珐琅护甲装饰;袖口的釉绿色织锦镶边,绣着香色的蜡梅花,淡黄柔软的沙狐毛出锋,洁白的毛针随着她手指的颤抖而不受控制地一样轻轻颤动,仿佛有风拂过一般。他知道她的意思,心里权衡再三,仍是敌不过那种轻微而难言的心痛,终是无声叹息,轻轻握住她那只手,笃定地说:“你放心!朕懂的!别怕!” 那双手颤抖得不那么剧烈了,可是随后瞟上来的眼神依然存疑,见乾隆也不肯多言语,冰儿狠了狠心,说道:“皇阿玛,他们不会是有心的!我来消弭这件事,有什么线,我来掐断它!这样的事情,我处置过,我会处置的,断不会给皇阿玛留任何隐患!” 乾隆点点头道:“朕信及你。你也要信朕。你回府处置吧,不过,多想些后手,不要把自己置身险境才是。” “那张条子?” 乾隆云淡风轻道:“你不需要知道内容的。你只要知道,相关的事,除了朕,谁都不要说。小小玩忽会惹大祸,上次那一记耳光把你打醒了,却没有把他打醒。” ****************************************************************************** 晚间英祥回家时,冰儿已经坐在窗前逗弄八哥了,英祥边解大衣裳边道:“今日回来倒早?我还以为皇上又要留你在宫里住些日子呢。” 冰儿冷冷道:“你多希望我留在宫里呀!” 英祥无奈道:“你又胡思乱想了!”坐下来叹口气道:“你如今怎么的?以前不是这样啊!说话夹枪带棒的!若是我们夫妻俩面对面说话,还要互相心存警惕,怕彼此多什么想法,这日子该多难过呐!” 冰儿道:“是不必警惕——可也不能太不警惕吧?”她话锋一转:“你近期事情特别多,常看到回来还要写信,你在浅晖院也写信?” 英祥道:“在你这儿不是也写吗?” “那就是在浅晖院也一定是写的喽?” 第290章 英祥叹口气道:“你真是!如今在哪里写信怎么又招惹到你了?我在她那里写信,就算是宠妾灭妻了么?要这么着说话,太累了!我还是早早闭口好了!”他有点赌气般吩咐小丫鬟给自己打水洗脚,果真接下来一句话不说,丫鬟问他要不要宵夜点心,也只是挥挥手,自己取了一本书歪倒在床上看。 没多会儿,外头有些嘈杂声响起来,英祥丢开书张望了一下,见冰儿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相,忍了一会儿才问身边丫鬟:“怎么回事?这会子吵什么?”小丫头出去问了,回来神色有些紧张,敛着手回禀道:“回额驸爷,外头说是郡王府出了事,不知该不该禀进来。” 英祥翻身起来,趿拉着鞋道:“废话!郡王府出了事情,怎么能不回禀我?叫人进来问话!” 来人磕磕巴巴把事情说清楚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萨楚日勒新纳的姨娘乌珠穆沁流产了。 英祥吩咐人给自己重新穿戴,自语道:“不是说乌姨娘素来身体健旺?怎么会小产?”回头目视冰儿问:“你去不去看一看?” 冰儿淡淡地点点头,慵慵然起身加了件氅衣,头上不及戴钿子,加了个灰鼠皮的卧兔儿,随着英祥来到了郡王府。 乌珠穆沁住着郡王府西边的一座小院落,除她之外,另有两位萨郡王的庶福晋也住在一起。此刻院子里灯火通明,正中的堂屋里坐着萨楚日勒和福晋,一个搓手跺脚唉声叹气,一个气定神闲恍若无事,两个庶福晋手足无措站在一边,瞧瞧这个瞟瞟那个,一句话都不敢说。但听闻面东的那间屋子里不时传来呻_吟声,时而高亢时而低迷,让萨楚日勒的眉头也随着时而紧锁时而失神了。 一个稳婆挓着血淋淋、尚未洗净的双手出来,萨楚日勒弹起身急急问道:“怎么样?还保得住么?” 稳婆一脸无奈:“先时就和王爷说了,这样子的,八成是保不住的。如今担心的倒是姨娘,出血不少,胎衣又没有完全下来,人已经是面赤气弱,怕不好呢!” 萨楚日勒跌坐在椅子上,半晌才道:“郎中怎么说?” 稳婆道:“郎中就是这么说的!” 萨楚日勒无奈地挥挥手命稳婆继续进去伺候,发了半晌呆,目光瞥瞥四周,牙齿似乎咬在肉里一般道:“先时她一直健旺得很,怎么没征没兆地就出这样的事?服侍的丫头都叫出来跪着!命外头小厮预备板子鞭子,我要好好地拷问!” 服侍的丫头其实早就伺候在一旁,听了这话吓得心胆俱裂,“扑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王爷明鉴!奴婢一直小心服侍新姨娘,一点怠慢都不敢有!姨娘这些日子吃得好睡得也好,今儿一天也没有摔着、磕着碰着。只是……只是……”她连说几个“只是”还是说不下去,惊疑不定的目光瞥了瞥冰儿又瞥了瞥福晋。萨楚日勒用力一拍椅子扶手:“说!”见那丫头周身一战,知道她有顾忌,努力放平了声气道:“你不用怕,只要如实说,我包你没事!” 那丫头自身难保,虽然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做都难逃一劫,不过保得一时是一时,先顾眼前要紧。她在地上“砰砰”磕了几个头,方始流着眼泪道:“今儿傍晚的时候,公主府里赐来一副保胎的药,姨娘先不大敢用,后来问了福晋那边,福晋说‘公主是君,君有赐,不敢辞’,就煎了给姨娘用了。喝了不过一个时辰,姨娘就腹痛流红,急急请了郎中和稳婆,当时就说保不住孩子了……”她说得害怕,尤其是为自己担心,呜呜哭着,越发说不下去了。 英祥的惊悸不亚于萨楚日勒,未等父亲开口,先转向冰儿质问道:“这可是真的?!” 冰儿坐在上首的位置,看看怒发冲冠的英祥,冷冷道:“赐药的事是有的不假。宫中赏给我的药剂,难道还会有问题不成?”她显得非常笃定,丝毫不怕这事牵涉到自己一般:“你不信,叫郎中查查药渣,看看可有虎狼之药搀在里头?!” 叫出郎中来问,郎中道:“早就看过药渣了,确实是只有川芎、归身、白芍、姜活、炙甘草、阿胶一类的保胎药剂,连参芪这些略猛的补剂都不见。用这些药,对孕妇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决不至于因药小产。” “你看仔细了?!” 未待郎中回话,福晋冷冷的声音传来:“王爷一定是要怀疑有人作害了新姨娘?邻人盗斧,就怕先存了偏见在心里头。你若是不信,要不要我这里和公主那里的丫鬟、嬷嬷、太监、小厮也都让你打着问?” 萨楚日勒被将了一军,偏生毫无驳回的能力,悻悻然坐了下来,犹自气得直喘粗气。福晋缓缓道:“乌姨娘有娠不足三个月,本就是坐胎不稳的时候,也不定是这个孩子没福投到咱们家来,到了时候自己掉了。王爷心疼我理会得,不过,为一团还没有成型的血块,硬要弄得打鸡骂狗的,也太不好看相!”她四下看看说:“这么晚了,愣把大家都叫起来陪着。我们犹自可,公主金枝玉叶的身子,还得在这里坐着等一个低等的姨娘小产的消息,说出去真是笑话呢!没什么事的话,都散了吧,这里我派两个老成的嬷嬷伺候着。女人家生产本就是鬼门关,过得了这关,自是乌姨娘的造化,将来必有后福的。” 萨楚日勒十分气愤,但福晋这番话说得堂皇,他纵是心里有疑,也不能不善罢甘休,站起身一甩手道:“散了吧!”冰儿起身道:“我倒也粗通医术,听说姨娘的产后症来得险,要么我去看看?” 福晋道:“不妥吧,血房大不吉祥!” 冰儿笑道:“我也是女人家,且身上又没有带着喜,不怕的。俗话说医者有割股之心,能救回条人命,也是修德呢!” 她素来自说自话惯了,也不顾别人答应不答应,转身进了乌珠穆沁的屋子。天气渐渐冷了,虽然还没有到开始用地龙、火盆取暖的时候,不过乌珠穆沁小产,还是提前笼上了炭盆,以防着产妇着风,房间里淡淡的烟火气混杂着血腥味,让人很不舒服。但冰儿甚至都没有用手绢掩一掩鼻子,径直进去,里头服侍的丫鬟和嬷嬷赶紧拿了凳子服侍她坐在乌珠穆沁床前。乌珠穆沁身下垫着草木灰,湮成紫红色的一片,而那张原本白白的面孔,此刻血色充盈上头,带着可怕的潮红,张着嘴喘息着,唇舌却是发青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牢牢瞪着冰儿。 冰儿不理睬她的眼神,伸手捉住她尚搁在脉枕上的手腕,调息搭脉半晌,松开手指,问旁边的稳婆和屏风外待命的郎中:“脉象虚浮急促,险得很。先取参片含着,提一提元气。是不是胎衣还没有完全下来?” 稳婆代答道:“是,胎囊大部分都打下来了,但血里还有胎衣碎片裹着淤块,估计还有一大块胎衣留在腹中,确实是险症。”冰儿端详了一下乌珠穆沁道:“面青母伤,舌青子伤,面赤舌青,子死母活,面舌俱赤,子母无恙,面舌俱青,子母难保。乌姨娘这点还好,等含参片起了效果,可以下些猛药把血块胎衣打下来。”她仰着头念道:“大黄五钱、桃仁四钱、红花四钱、麝香二钱、甘草五钱,加米酒煎好。参片预先备着,万一血行得多,宫内干枯,就要赶紧服参。若是顺利,明日可以改用生化汤,熬米引汤做引子。”她特意回头向屏风外问了一句:“郎中,你看我这样处置对不对?” 第291章 那郎中不知她的身份,在外面急急点头道:“女先生处置得好极了!我先慌了神,这会子想起来,确实应该这样用药,保着根本,将来不愁不再生育。” 冰儿微微一笑,抬抬下巴命丫鬟嬷嬷们煎药处置去了,那个郎中在屏风外窸窸窣窣,大约也跟着一道煎药去了,身边只留了两个萨楚日勒派来、命令寸步不许离开的大丫鬟。冰儿目视着含着参片已经渐渐不再出虚汗的乌珠穆沁,问道:“你家在哪里?” 乌珠穆沁不知她何由问这个,因着自己也虚弱,喘喘气并没有回答。冰儿带着笑,也带着处置棘手事情时特有的冷意:“总是准噶尔那里吧?我听阿睦尔撒纳说过,天山南北,土地肥沃,风景秀丽宜人。可惜刀兵一开,血光四起,美丽的福地变成地狱。你呢?遇到了什么?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你那只鸽子,又要千里迢迢飞回到哪里去?” 乌珠穆沁的瞳仁霎时缩紧,赤红的脸颊也有些发白,胸口里“呼哧呼哧”的喘息鸣音轰然作响,几乎要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冰儿好整以暇望着她,伸手轻轻按在她的胸口上,乌珠穆沁似乎也平静了下来,点点头狞笑道:“你果然是个人物,怪不得汗王心里一直忘不掉你,还不许我动你……”她喘了喘:“我的家在阿尔泰山脚下的喀纳斯,湖泊像碧玉一样绿,群山像仙女一样美,牛羊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以为这里有什么好的,结果,都不如我们的小村落……阿尔泰山为什么要驻扎那么多兵马?为什么要抢我们的牛羊和粮食?为什么要奸_淫我们的姐妹?为什么要屠杀我们的兄弟?我们的汗王、台吉们再不好,他们是我们的血脉,我们是同一个先祖,同是厄鲁特自由的生民,同是佛祖保佑的虔诚信徒,你们为什么要抢占我们的地方?……”她的笑容带着咬牙切齿的恶毒,声音也带了尖锐:“我才不要生萨楚日勒的孩子!我的大儿子十五岁就死在了阿尔泰山的疆场上,是你们的八旗兵杀的!今儿你杀了我才好,我的魂魄要回到喀纳斯——我的家乡,和雄鹰一起在天空翱翔,看你们的八旗军被我们打出家园,再也不敢来进犯!” 冰儿的脸色有些发白,一直没有开口说话,见乌珠穆沁喘息得渐渐说不动话了,才轻声道:“各为其主,我不怪你,但是我不能不防备你、处置你。放心,一会儿用了我的药,你决不会死的。这几天你好好将养身子,过些日子,会有人来带你走。我只敢说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出了这个门,谁也帮不了你。你妥善保重吧。” 她站起身,恰巧屋子里的小自鸣钟“当当当”连打了十二声,竟不觉已经这么晚了!冰儿有些瞠然地望望了屋子四下,看见萨楚日勒派来的两个大丫鬟脸上是惊惧万分的神色,便回头对她们说:“刚才都听到了?” 两个丫鬟十分机灵,跪下直摇头:“奴婢耳朵不好,脑子也不好。不知道刚才说了什么!” 冰儿觉得自己已经无力和她们做戏,咬咬牙齿冷笑道:“你们不必跟我弄鬼。我敢当你们面说,就不怕有人知道。你们是王爷的心腹,正是要叫王爷知道这里的情况,若是误了,误的是王爷的大事!你们可知道?”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不知道她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冰儿无奈摆摆手道:“忠人之事吧。一是看好乌姨娘,不许出任何事情;二是禀知王爷,但法不传六耳。明白?”两人这才明白冰儿不是故意讽刺说反话,碰头如捣蒜般。 作者有话要说: ☆、最无奈挥泪弃卒 萨楚日勒霎时如被一盆冰水浇了头一般,傻在那里话都说不出来,许久才道:“叫管家过来。” 管家是他的心腹,这些勾结事情也都是这位管家拉线搭桥,管家听了萨楚日勒的陈述,亦不由地倒抽凉气,思忖了半响才道:“王爷,壮士断腕!乌姨娘不能留了!” 萨楚日勒是真舍不得,嘬牙花子半天开不了口答应,管家道:“王爷!这不是犹豫的时候!她不死,万一交代出青滚札布台吉和阿汗王来,我们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 萨楚日勒无力道:“我只是接纳了青滚札布送的一个女人,其他什么都没做,这为什么说不清楚呢?” 管家咬牙道:“王爷!您是什么都没做,可是皇上信吗?尤其今年夏天里还出了谋害公主的事情,要是连起来想,皇上能不生疑?这可叫‘黄泥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天底下好女人有的是,以后再慢慢找寻就是了。若是乌姨娘被理藩院或刑部带走,受刑不过,招出一个不利于我们的字出来,别说是王爷您,就是福晋和小王爷,只怕也难逃厄运呢!” 萨楚日勒长叹一声,闭上眼睛道:“那……也只有如此了。唉!” 本来按照风俗,萨楚日勒不能进还在小月里的乌珠穆沁的房间,但是此时紧急,也顾不得了。他不耐烦地挥退拦阻他的嬷嬷和丫鬟,进到里间,看到蓝秋水双眼红肿,正陪在乌珠穆沁身边服侍汤药,对蓝秋水道:“你也出去,我有事要单独对乌姨娘说。” 蓝秋水不敢违逆,敛衽一福,犹自带着泪痕,担心地瞥瞥乌珠穆沁。乌珠穆沁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很镇定,她笑笑对蓝秋水道:“你去吧。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目光深沉望向萨楚日勒。 萨楚日勒却先打开窗户,仔细看了看外面确实没有人靠近,才重新闩上门窗,坐在乌珠穆沁床前,长长地叹息一口,定定地望着她。乌珠穆沁冷笑一声:“王爷,你都知道了,有什么话直说吧。”萨楚日勒叹息道:“你对我,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乌珠穆沁呆了呆,转过头冷笑道:“我说我对你真心,你又信么?” “我信!我信!” “然后呢?”乌珠穆沁语气冷硬,那双带着桃花水色的双眸一错不错地盯视着萨楚日勒半天说不出话、显得局促的脸,“呵呵”笑起来:“然后,你也无非对我说声抱歉罢了!”她无惧于死,因而也显得落落大方:“罢了哟!我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好在孩子也没了,你我都别无牵挂。但是,王爷,我掏心窝子对你说一句:你到底站在哪边,还得站准喽!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这双眼睛,在天上会瞧着你呢。” 萨楚日勒觉得心痛难耐,站起身去握乌珠穆沁的双手,乌珠穆沁一把抽开手,掠掠头发笑了笑道:“我心里头,未必盼着阿睦尔撒纳赢得战争,但我盼望着的是我们准噶尔赢得战争!我原来的梦想,是死也能葬在家乡喀纳斯的青山下,现在看,这个梦想大约是不可能实现了。王爷,趁着皇帝还没有来人抓我,给我个痛快吧,零零碎碎的罪,我不想受了。” 萨楚日勒抖着手拿过一个药瓶:“这里头,说是一刻钟就了结,也不大痛,也不大出血……你……”乌珠穆沁毫不犹豫地接过药瓶,在手里盘弄了一下,突然媚眼如丝对萨楚日勒一笑:“王爷,念在我服侍过您,今儿,您也服侍服侍我,帮我换身衣服,打扮一下,好不好?” 她换上一身新衣服,大红的蒙古袍子,玄色腰带,发髻重新涂了桂花油,梳得亮亮的。脸本来就白,不需要再涂粉,嘴唇和脸颊有些缺了血色,细细拿胭脂拍成了粉红。那个风情万种的乌珠穆沁又出现在镜奁里,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和萨楚日勒粲然一笑:“王爷,我美么?” 第292章 “……美……” “在最美的时候死掉,多好啊!” 乌珠穆沁用手帕小心地印掉眼角的泪,不让它花了自己的粉色胭脂,把药瓶中的药一仰而尽。 萨楚日勒许久都直直地望着那明媚如生的容颜,那脸上眉头有点皱着,眼角含着一滴未曾落下的珠泪,嘴角噙着一丝殷红的鲜血,手指抓着心口的衣服——大约还是临死时还是有点痛楚的。萨楚日勒轻轻把药瓶从她手中拿出来,藏进自己的衣袖,伸手最后抚了抚那犹自温暖柔软的肌肤,才转而对外头呼叫道:“快来人!乌姨娘……殁了!” 呼啦一下进来好多人,其中他安排服侍乌珠穆沁的两个大丫鬟脸色异常苍白,一个嬷嬷则有些惊疑地对萨楚日勒道:“王爷……节哀……”萨楚日勒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又湿又凉,此刻也不用掩饰,抬起袖子擦擦脸颊,不觉泪水已经纵横肆虐,他指着两个大丫鬟道:“你们俩,怎么伺候姨娘的?怎么做自己知道!”两个大丫鬟自然明白过来,颤抖得如风中树叶,然而已经回天无力了。 ****************************************************************************** 王府沉闷的云板声响,连隔壁公主府都听到了。英祥着人问了情况,对冰儿道:“乌姨娘殁了。说是产后失调,大出血而死。两个平素服侍的丫鬟哀伤不止,双双寻了自尽,王爷追认她们为乌姨娘的义女,叫按着格格的礼数一起葬了。你要不要去王府看一看?” 冰儿冷冷道:“不过是一个姨娘,我去看什么?你要去,你就去吧。” 英祥道:“你心真硬!就算乌姨娘地位低下,阿玛死了爱妾,心里头难过,我们做子女的难道不应该体贴些?” 冰儿不甘示弱,回击道:“只怕真正心硬的另有其人呢!” 英祥觉得和她渐渐无从交流,别过头命丫鬟给自己换衣裳,换了一半,宫里侍卫处来人,传达圣旨,命英祥即刻见驾。 冰儿顿觉心头一懔,目视英祥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见英祥重新换上侍卫的服饰,上前把他衣襟上的一道褶皱抚平,万般担心地望着他,也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道:“有什么消息都不要慌,立刻叫人回家送信。” 英祥不动声色扯回自己的襟摆,淡淡说:“能有什么消息?急急面君又不是第一次。”转身走了。 话虽这么说,这次面君总觉得有些忐忑,递了牌子进了养心殿,正是傅恒单独见驾的时候。英祥自己打起帘子报了职名见驾,乾隆一身常服,如以往一般正襟危坐着,笑笑道:“进来吧。”转头继续对傅恒说:“喀尔喀四部的事一会儿再议。”才又回头对英祥道:“你脸色不好,怎么了?公主是不是与你闹别扭?若是她有不对的地方,你只管告诉朕,朕为你做主。” 英祥摇摇头说:“皇上体恤臣下,奴才感激涕零。实在是家里出了些事情,不过只是家事而已,不敢劳动圣聆。” 乾隆眉梢一挑,已经知道了三分,但故意还问:“怎么?家里谁出事了?你阿玛额娘可都好?” 英祥道:“不过是父亲的一个小妾,今日不幸辞世。” 乾隆眉头一皱,笑容不由有些冷,看了看傅恒,一副“我就知道!”的神色,转头对着尚且懵懂的英祥说:“小妾是小,不过你父亲大约有些悲恸,你做儿子的还需多多体察才是。” 英祥点头称是,乾隆道:“这阵你也繁忙得很,家里又出这样的事情,朕看你日渐清减,也颇有不忍。军机处现下新挑了一些章京,随常的事情让他们多分担些。倒是武英殿里,朕打算做一件千古未有的大事 ,你是好读书治史的人,恰好可以帮着总纂官纪昀、陆锡熊等人收集一些古今图书,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善加分类,要修比《永乐大典》更博大、更精深、更全面的一部书(1)。这是立功立言的大事,强过那些琐屑事务。你可愿意?” 这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皇帝发话,不愿意也得愿意。英祥虽然觉得调换职位来得有些突然,不过他还真是性好读书、重视身前身后名的名士风派,觉得修书的风雅远胜于军机上那些哓哓琐事,因而毫不犹豫道:“奴才愿意!奴才感念皇上栽培!” 乾隆点点头道:“那你就不用去值房了,这些日子若有空闲,可以到翰林院与那些翰林们聊聊,先定个从民间征集图书的章程来,以后还有好多事,慢慢要做起来。蒙古诸臣中,参与这样文学盛事的人你是独一个,不要替朕丢脸。” 英祥被煽得心头火热,也不及细想其中原委,连连叩头道:“奴才定不负皇上嘱托!谢皇上隆恩!” 乾隆和气笑道:“那你去吧。这件事做好,朕也一样重重赏你。”俟英祥磕头跪安了,他的目光瞟向一边的傅恒,半天才笑笑道:“这孩子确实没什么心机。” 傅恒道:“英祥有点小小的纨绔性子,但论本心还是好的。就看皇上如何栽培了。” 乾隆叹道:“朕何尝不想栽培!也是半子,和色布腾一样的。可惜色布腾这回的过失,是班第不肯说,朕也顺水推舟当做不知道,否则,掀起的就是大狱!这么想想,这些孩子还是远离是非之地的好。等他心性成熟些,朕再慢慢磨练他吧。” 傅恒便顺着先前的话题问道:“那喀尔喀四部,皇上觉得谁可以独当西线进攻的重担?” 乾隆指了指沙盘道:“离阿尔泰山最近的两部,莫过于赛音诺颜部和扎萨克图汗部。赛音诺颜部是额驸策凌的儿子成衮扎布在掌管,他一直反对朕的西征,现今似乎也不大得力的样子,只怕靠不很住;扎萨克图汗部是青滚札布在掌管,西线的驿站都从他那里过,平素很肯做事,朕搜寻阿睦尔撒纳,他颇出了些力,可惜总是后了阿睦尔撒纳一脚。不过,只要他肯实心办事,朕有信心拿住阿睦尔撒纳,平定准部!” 傅恒道:“是。那青滚札布倒可以加些恩典。” 乾隆点点头道:“等下命军机处拟旨,青滚札布加封郡王衔(2)。” 傅恒道:“不是说萨楚日勒那里,有一个向准噶尔发送消息的女人么?” 乾隆冷笑道:“就是今天殁了的那个吧!用信鸽千里迢迢传递信息。理藩院的笔帖式翻译出来,虽然没有最重要的军机,但是也有些能堪阿睦尔撒纳一用!冰儿昏聩!她是怕牵连她丈夫和公公,故意装糊涂、拖延时间吧!现在人死无对证,查起来就烦难了。” 傅恒脑子里一盘算,心里“咯噔”一响:萨楚日勒虽然是科尔沁的郡王,但是平素在京并没有什么实权;倒是英祥常在御前,军机事宜都不大回避,如今内鬼出在他的家门里,如果乾隆真要追究,他恐怕也逃不脱责任。不过看样子乾隆对他还算笃信,只是把他从重要的位置调开,也没有追查下去,算是装聋作哑放过了他一马,不可不谓是用心良苦。 ****************************************************************************** 英祥晚间回去,像往常一样,先去母亲那里请安,并把这日乾隆召见说的话告诉了福晋。福晋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她素来不怎么问朝廷的事,亦是没有多想,只吩咐英祥一定要好好当差,不辜负皇上的期望,又道:“你阿玛心情不大好,你得空去看看他。” 第293章 英祥依言去看望父亲,没想到却吃了个闭门羹,管家出来传话倒是十分委婉:“小爷,王爷心里难过,不愿意见人,小爷现在也不用去打扰。一个小妾而已,过几日就恢复过来了。王爷倒是有一句话,请小爷有机会,把福晋那里常拜的一尊和田玉佛要了来,王爷有用呢。” 英祥觉得莫名其妙,先还念叨着要去取玉佛,不过脚步不经意就走到了浅晖院,先前的念在心里头的事,见到哭红了眼睛的蓝秋水就一概忘个干净,只记得要去抚慰她了:“秋水,你是个重情的人,我心里明白。不过人死不能复生,你干娘流产而亡,也算是为我们家宗嗣而死的,是我们家的有功之人。你要节哀才是。”吩咐小丫鬟赶紧去取热手巾来给蓝秋水敷眼睛。 蓝秋水一手接过手巾敷眼,一手挡开英祥伸到她肩头的手:“爷,干娘刚没了,我今天实在没心情。再说,本来今儿个,你也该是去公主府的日子呢。” 英祥越发怜惜她:“虽说该去公主府,可是她一点难过的意思都没有,日子过得好好的,我去不去也是无可无不可的。倒是你实实令我担心!我一会儿叫小豆子去公主府说一声,明儿再去她那里吧。其实,你说你没心情,我又何尝有心情?不过我陪着你,你心里不至于孤寂,是不是会好过些?” 这话说得真是贴心极了!蓝秋水心头漾起一阵阵温暖来,忍不住把头靠在英祥怀里,静静听他沉稳的心跳声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你不觉得我干娘死得有些奇怪?” 英祥道:“这事都奇怪。不过,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你别多想。” 蓝秋水冷笑道:“那有一天,我也莫名其妙就没了,你是不是也觉得‘其怪自败’?” “你……”英祥少见她这样嘴尖舌利,一时倒说不出话来,可是想想又明白了她:她不比冰儿,孤身一人呆在这个王府,刚刚莫名其妙没了一个人,也是和她同样的身份,自然惹她心里猜忌、怀疑、担心。英祥不由心酸,紧紧胳膊揽紧了她,道:“你不要担心!我是个爷们家,若是不能护你周全,我也枉做了这府里的小王爷了!谁敢对你有一丝不敬,我首先不客气他!就算公主要来寻你的不是,你也不必怕她,我拼着与她大闹一场,也不能让她骑在我的头上去!” 蓝秋水听得心头一热,流泪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是死了,也是舒坦的!” “不许瞎说!”英祥愈感心疼,用灼热的嘴唇封住了那些令他难过的语言。 第二日英祥回府,又是先去浅晖院,蓝秋水不由推他:“昨儿来,今儿又来。你这是给我找不是呢!” 英祥笑道:“公主这几天身上不便,我在她那里做什么?她有的是伺候的人,又不缺我一个陪伴,我还不如来陪你。” 蓝秋水道:“我今儿身上也……也不方便……” 英祥道:“那我都已经来了,再离开多麻烦。都不方便的话,我今儿就算斋戒了。搂着你睡,也是好的。”蓝秋水抿嘴儿一笑,道:“大厨房里烧的素斋都不精致,你要不怕等,我好好弄几道菜犒劳你好不好?”英祥大感兴趣,点头应了。果然过了好一会儿,便见蓝秋水从后廊权作小厨房的一间耳房里提出食盒来,整整齐齐在餐桌上摆开了四道菜肴、四道点心。英祥尝了一口,连声称妙,用筷子指着中间的汤问:“这看起来倒寻常,吃起来满嘴鲜香,怎么做的?” 蓝秋水笑道:“也就是预备时花了点功夫,我叫人备着荷叶先炖出清汤,素丸子里多搀葱汁,再拿嫩笋和冬菇提鲜,关键是火候不嫩不老,鲜味就恰好了。”又指指一道“肉”道:“尝尝这‘脆鳝’。” 英祥搛了一筷子道口中,奇道:“真有淮扬脆鳝的味道!这又是什么做的?” 蓝秋水取过一双筷子大大地夹了一筷,亲自送到英祥口边:“再吃一口,我才告诉你!”英祥万分享受,就着送到嘴边的筷子满嘴嚼着,点头示意蓝秋水可以说了,蓝秋水笑道:“这不过是香菇罢了!不过温水浸了几天,去掉了干香菇的沙土味,留下了它特有的香味;用奶油炸头遍,取奶油的荤香,再拿香油炸二遍,取香油的浓香;然后赤酱、白糖要放得足料,小火炖得入味,其他佐料都按淮扬菜里脆鳝的烧法来,就可以乱真了。” 英祥赞道:“你真是个用心的人儿!” 蓝秋水抿嘴笑道:“我闲来无事,不琢磨怎么伺候爷,还琢磨什么呢?” 英祥拿刚刚挤出来的热手巾擦擦嘴,见蓝秋水又亲自端来一盆热水服侍他洗脚,水里药香萦绕,双足插在微烫的水中,蓝秋水跪在地上轻轻为他揉搓双足,按摩脚心,他惬意得无以言表。等蓝秋水把他的双足擦干,小丫头倒了洗脚水出去,他便一把搂住她深深吻起来,她的舌尖绵软,应和着他的缠绵,进退裕如。蓝秋水觉察到他身体的变化,脸红了红,却不像以往那般羞涩,她第一次学着用别样的方式伺候男人,脸红得如熟透的大虾,滚热的嘴唇和脸颊触碰到英祥袒裎的胸口,让他浑身一阵战栗。 这是干娘教我的……女人家,伺候好男人才是本分……蓝秋水脑海中飘出好些干娘教她的片段,虽然有些羞怯,但是为了留住心爱的男子的心,她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作者有话要说:  (1)按指修《四库全书》,我又瞎掰时间了,实际时间大约始于1771年,即乾隆三十六年,正式开馆于乾隆三十七年,嘉庆年间才完成。此处刻意提前。 (2)这里的时间就不细论了,平准的过程比较复杂,若论细节我这里是错谬百出,为了行文方便,也就大概将就了。乾隆对平准形势有多次错误估计,先是错用阿睦尔撒纳,后是错信青滚札布。不过我们读史时容易有“事后诸葛亮”的毛病,在当时波诡云谲的复杂情势下,犯错误其实是难免的。乾隆的识人能力其实还是可以的,不过试玉需烧七日满,隔得老远,人心再隔层肚皮,确实难测。 ☆、方振威袒护佳人 早起才不过卯时,蓝秋水知道英祥需应早卯,急急忙着自己洗漱完毕,又去叫英祥起身。他却慵慵躺在床上,见蓝秋水揭开帐子,一把把她拉倒在温暖的炕上,亲吻缠绵,不一而足。蓝秋水好容易得空,脱开身子,搓搓红热的脸颊,嗔怪道:“别说我没叫你!你瞅瞅几时了?” 英祥笑道:“我如今已经转了闲职,不用日日到养心殿应卯了,晏起一点也不要紧。” 蓝秋水愣了愣才说道:“怎么会突然转了闲职?” 英祥道:“皇上体恤我这阵辛苦,又知道我不耐烦那些俗务,叫我修书呢。我还是喜欢这个差事。”因为没什么事情,一切均拖拉磨蹭起来,等用过早点,太阳已经升起老高。英祥睡了个舒服的好觉,觉得神清气爽,伸个懒腰道:“我去翰林院和那些穷翰林们白话白话,慢慢定个收集图书、编纂图书的章程出来。下晚——也先到你这里来,晚些再去公主那里应应景。” 蓝秋水含羞点点头,又有些担心:“你这么着,公主那里不会生气么?” 英祥满不在乎:“生气就生气。她心里可以有别人,我为什么不可以?说起来我还是男人家,三妻四妾都是稀松的事。”他满含着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报复的快意,又搂着蓝秋水好好亲了亲。 第294章 蓝秋水被他的宠爱弄得满心熨帖,等他走了,先按规矩给福晋请了安,闲时回自己的院子,便寻思着去大厨房要什么食料、做什么菜肴点心。身边丫鬟去要东西时,她也闲不住,用英祥最喜欢的沉香熏了他的衣裳,连着屋子里一股淡淡的沉香味,又去整理他的书房。这几日书房里倒没有信件要写,她拿起桌上的笺纸,上面写着明艳的一首词: “倚户相思,依稀鬓角檀香影。 晚来灯明,前后拂花镜。 春浅梨涡,眉远青山映。 人初静,望穿雕井。 杳杳香雪径。”(1) 她隐隐记得小时候,爹爹在流放地偶有闲暇,会在自己耳边吟诗词,这是一首明媚欢歌的小调,唤作《点绛唇》,自己见爹爹常常念得痴了,便会偷偷上前逗他,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而父母去世后,她突然成为孤女,冷眼看遍,欲哭无泪的日子经遍,那时才真是叫个“愁味识遍”,但觉人间绝少生趣。不过而今,手中捧着他清丽字体书就的彩笺,笺纸上飘着淡淡幽香,凝视镜中的自己,这两阕词仿佛就在刻画自己的模样。蓝秋水愈发觉得心头柔暖,这大约也算是苦尽甘来吧!但愿能永远这么好! 正含着笑痴痴地想着,突然听见自己身边两个丫鬟的脚步声,蓝秋水觉得有些心虚,赶紧放下笺纸,匆匆掠一掠鬓迎了出去。两个丫鬟一脸没好气,把装食料的提篮往她眼前一伸:“喏,就这些了。今日听了大厨房好些臭话,姨娘以后倒是要摆出身份教训教训那些蹄子呢!” 蓝秋水一怔,接过提篮一看,不由皱着眉头道:“不是说了吗?猪肉一定要里脊,不能是这样的坐臀,不然小炒肉怎么炒得出滋味?银鱼和紫蟹都这么少么?原本我是打算做个银鱼紫蟹的热锅,好让额驸爷驱驱寒气的,这下主料成了辅料,怎么做得出滋味来呢?……”她照顾英祥颇有些痴处,唯恐丝毫不细致,伤了口感。平素挺文静的人,此刻喋喋不休,意思里不免带了些责怪来。 两个丫鬟是府里的家生女儿,本就有些高人一等的傲慢,若不是被拨了过来伺候蓝秋水,哪只眼睛瞧得上这个卖身进来当小妾的孤女!听她唠唠叨叨只管派不是,年长的那个还忍得住,撇撇嘴别过头不理睬,年纪小的那个就忍不住了,直着嗓子叫起来:“姨娘说得好轻巧话!正经主子去大厨房,也未必要什么有什么!姨娘嫌我们不会办事,赶明儿姨娘自己去要东西试试,看看大厨房那起子臭蹄子们给不给姨娘脸色瞧!” 蓝秋水脸一白,犹自分辩道:“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额驸爷……” 小丫鬟抢白道:“谁不是为主子们?姨娘好用就用,不好用,我们也没法子,只好等正经主子来惩罚我们了。” 蓝秋水倒不为东西,小丫鬟一口一个“正经主子”,如此赤_裸裸的语言伤到了她,她眼里泪水几乎溢了出来,强忍着没有多说话。年长的丫鬟见势不妙,暗暗拉拉小丫鬟,小丫鬟这才撇撇嘴,道:“真只有这些了。我们每日家去要东西也看人家脸色呢!喏,我先给姨娘送厨下整治去了。” 蓝秋水倚着门框,依稀能够听见小丫鬟高高的音调带着轻视的尖利声音隐隐从后厨飘过来:“姐姐怕什么?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了!只不过人家床上服侍,我们床下头服侍罢了!”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几乎生了决绝于人世的心。正无声饮泣着,一只手拍在她肩膀上,她不由一哆嗦,听见后面熟悉的声音:“瞧把你吓的?怎么了?” 她返身扑到他怀里,抑不住地放声大哭,英祥抚着她的肩背,先惊疑,再痛心,后愤怒,恰巧小丫鬟尖锐的声音又飘过来:“……不过也是个侍妾奴才,不过脸皮厚会在床笫间变花样讨好主子,当我们不知道?如今也就惯会拿着鸡毛当令箭,真以为自己得了宠,还想强过公主去么?我听说,三公主府上,虽然侍妾不少,还没有这么张狂的……” 英祥气得浑身发抖,捏着拳头不言声,等那两个丫鬟从后厨出来,“收拾好了……”四个字都不及说完,就指着她们的脸怒斥道:“谁给你们的胆子?!背后嚼主子的舌头,你们是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么?!” 两个小丫鬟定住了一般愣在当场,过了些会儿才吓得扔了提篮“扑通”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求饶。英祥咬牙切齿道:“平素她够可怜够孤单了,现在还要受你们这些下贱肮脏材儿的气!你们倒有脸和她称平起平坐?今儿话说明白了,这个院子里,她就是正头主子!” 蓝秋水见有人瞧着,要紧把头从英祥怀里别出来,拭着泪轻声道:“算了……” “怎么算了?!”英祥正是怒火冲头,“你能算了,我还不能算了!都怪我平时客气,惯得这些下贱东西得意忘形、蹬鼻子上脸的!再不教训,真以为郡王府没有王法了!——叫府里的引教嬷嬷来,这两个撵出去!” 伺候在浅晖院的嬷嬷听见英祥发火,早赶过来了,只是不愿触霉头,偷偷藏身在一边,听见主子叫,赶紧地出来吱声儿。年长些的丫鬟吓得面无人色,在石板地上把额头磕得乌青:“爷饶我们一遭吧!我们都是家生奴才,叫撵出去,还有活路么?”年幼那个连话都说不出来,几乎瘫倒在地。 英祥正在气头上,理都不理,直挥手叫撵人。一个嬷嬷到底通透些,使了个眼色给那俩丫头,又偷偷朝向蓝秋水歪歪嘴。那大丫鬟到底机灵得多,转脸向蓝秋水磕头:“姨娘姨娘!我们是没眼色的下贱种子,你大人有大量,饶我们一遭吧!您也晓得的,女人家没根没路在外面有多难,姨娘要叫我们死,我们也只有自己早早寻个干净了!” 蓝秋水心里虽恨,但是自己初到人家,若是为这些小事搞得鸡飞狗跳,甚或弄出人命来,福晋那里就难以交代,因而含着泪对英祥求情道:“爷,算了吧,不要叫我难做……两个丫头,大的那个,口舌也好些,饶她们这次吧。” 英祥被她柔柔的语调一求,心不由就软了下来,他本性不算狠辣,今日也真是气坏了、急透了,此刻被几个人求着,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看看几个女人都是一脸泪的样子,终于道:“蓝姨娘为你们求情,我今日再给你们一个机会。不过,活罪是免不了的,也是给其他人一个警惕儆诫。虽说我平素还没打过丫头——”他想了想,对引教嬷嬷道:“今儿破例了。两个人送到外头角门处,唤成年的小厮拿竹板子来,大的责打二十,小的责打四十,不许卖交情,回头我要验刑的。” 他的院子离角门不算远,很快,竹板子着肉时的噼啪作响声,两个丫鬟忍痛不过时的惨呼呻_吟声,都传了过来,叫这里听的人都是心惊肉跳。好半晌打完了,好几个嬷嬷扶着两人过来,两人绸裤上淋淋漓漓都是斑斑血迹,脸色白得发青,挺冷的天,额角竟密布着豆大的汗珠。英祥端坐正中,命蓝秋水也坐在下首处,见她们跪下谢恩,动作间痛得颤抖抽搐,亦不敢稍有不慎的样子,不由嘴角一搐,心里暗自失悔——他虽是王府里金尊玉贵的独生儿子,但自小读书养气,脾气和顺,从来没有对任何下人施过肉刑,今儿破天荒头一遭,是为了一个新纳的宠姬,为几句女人家惯有的口舌,不知传出去,会变成什么话出来?他缓了缓声气,对两个丫鬟道:“惩戒你们,不是为了我自己撒气,为的是王府里应有的规矩。今日你们也受了罪,我权当你们已经知道警惕了。下去上药吧,三天后再来当差。” 第295章 两个丫鬟今日又惊又痛,又羞又辱,忍着泪再次谢了恩,由嬷嬷们扶着下去了。英祥颇觉心情不佳,见蓝秋水也在怔怔发呆,轻轻道:“我做的事,我自己担着,你别担心。”蓝秋水伸臂揽住了他,泪光点点:“我……我有些怕……”英祥既有些心疼她,也是自己有些想逃避,对伺候的人道:“去公主府通报一声,我今儿宿在王府里。” ***************************************************************************** 平素总是和和气气的小爷,为了一个新纳的宠妾,对两个犯口舌的丫头动了那么重的刑责,在王府里也足够下人们传念两天。英祥被母亲叫过去痛说了一顿,已经有些萎靡,福晋还屏退其他人,干涉他的房中之事,冷冷道:“听说你连着好几日都在新人房里,你如今倒是不怕别人笑话?原说起来纳妾不是只为延续宗嗣么?敢情只有蓝姨娘能为你生孩子不成?” 英祥无话可说,颇觉别扭地返身去公主府,那里自然也是冷眼,到了二门就被公主府的首领太监笑嘻嘻拦了下来,说是公主贵体欠安,要先通传一下。他在穿堂的冷风里足足吹了半个时辰,才蒙“恩”召见。进了内居,浑身被穿堂风吹得冰冷,再被熏笼的温热气一激,大大地打了个喷嚏,犹觉得不够痛快,吸溜着鼻子似乎着了风寒。冰儿冷冷瞧瞧他,道声“稀客呀”,见他讪讪的样子,半天才对旁边人说:“你们也没眼色的!快去取老姜和神曲,浓浓地煎一碗汤来,给额驸爷驱驱寒气。” 英祥借着热汤药盖脸,慢慢地啜饮了半天,眼角余光瞟到冰儿依往常的样子按部就班卸妆洗漱,不大爱搭理他的样子,心里说不上是愧疚还是不满,偏生又想到蓝秋水无微不至的温柔,把自己视作天一般尊重景仰,五味杂陈的感觉很不好受,不觉眉头就皱了起来,满满的不适意涌上来。一碗汤药下去浑身回了暖,正是解衣就寝的时候,外头嬷嬷传话过来:“福晋叫我告诉额驸爷,额驸爷重责的那个丫鬟名唤玉妞的,如今身上不好了,怕是要出人命。” 英祥不由呆住了,半晌才问道:“请了郎中没有?怎么说的?” 那个嬷嬷道:“说是行刑时去了外头的厚衣服裤子,出了一身大汗吹了寒气,热毒激了风邪,又有气血上逆的症状,如今高烧不退,竟酿做了重伤风的险症。” 冰儿见英祥说不出话来,叹口气道:“这症状和我当年类似,好在发现得早。我开副方子去,她若体格好,命相厚,或许能躲过一劫。”挥笔写了张药方,递给英祥瞧:“你瞧瞧可有不妥?” 英祥这才应声:“我又不懂。”冰儿道:“你只看看有没有不合适的药罢了。万一治不了,别又像上次似的怨在我头上。” 英祥知道她指的是乌姨娘的事,此刻自己犯了错,使好好一个女孩子命在旦夕,自然自己没有话好说,叹声气道:“你别说了吧。” 心里悔也没有用,晚上在热烘烘的炕床上,眼前浮现的总是那两个丫头绸裤上的斑斑鲜血,耳边响起的总是那两个丫头声嘶力竭的呼痛惨叫声。英祥心情抑郁难安,翻了半天烧饼也睡不着。冰儿的手隔着被子伸过来,在他心口探了探,放软了声气道:“不是我要说叫你不开心的话。我这个人心肠不算软,杀人的事也做过,平素在嬷嬷宫女太监口中,还有个‘冷面公主’的诨名,但不干大是大非时,从不轻易责打下人,因为我自己从小儿受过这些罪,知道鞭子板子上身,会有多疼。你自己从没受过这种罪,所以也难以体谅。” 英祥心里正憋闷得慌,握住她的手说:“我平时也从来不的……那日急火冲头了。说真的,真后悔,那天看到那血我心里就难受起来了。希望那丫头没事,回头我还好补偿她。” 两人这样好好地说话,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冰儿见他消沉,也有些怜他,那条温柔的胳膊便伸过去更多,轻轻拂过他的胸膛,但这样的温柔小意却被他婉转地拒绝了:英祥轻轻捉住她的手,说:“我今晚上没心情。” 冰儿觉得口里咽下的都是苦水,有心要讥刺他一番,或闹上一闹,可是她有她的尊严和骄傲,默默把手缩了回去,翻身裹好自己的被子,朝里侧睡下。 夜里起风了,北京深秋的晚风,在廊子里、院落里回旋,时而鼓动着厚厚封着的窗纸“呼呼”作着风声般响,在万籁俱寂的时辰,显得格外恼人。英祥听着这样的风响,突然前所未有的孤独。借着外头朦胧的烛光,他翻身看里床的妻子,因着炕下的火道已经用上了,他们的炕床上都只用薄薄的被子,她起伏的曲线依然那么美,让他忽然心头一动。只是手刚刚伸出去,却又见她紧紧缩着头朝里侧,蜷着身子,把被子在颈口裹得紧紧,到处严丝合缝的样子,不知何由一阵“回不去了”的心酸,于是只好颓然倒下,听着外头的漏声,直到五鼓钟响,直到檐外鸟雀纷鸣,直到窗纸渐青、渐明…… 作者有话要说:  (1)哈哈,我开始毁我们小才子英祥的诗词水平啦。虽然是照着词谱填的,不过很多地方都是得过且过滴。以后还会继续毁他,谁让他是架空人物呢! ☆、三公主掌珍堪羡 早上起来,一夜未能入眠的英祥头疼欲裂,眼睛困倦,心里却十分清明,见过了卯正二刻,冰儿也翻身起床,不由问道:“你今儿也不多睡?” 冰儿道:“我今儿回宫。” 英祥强笑道:“你这阵子回宫倒是很频繁。皇上想你了?” 冰儿却笑不出来,说:“皇上哪有空想我!不过在这里,也是冰清鬼冷的。听说三姐姐今日回宫给太后请安,我去找她聊聊,强过……” 英祥知道她吞下的是什么话,心里又有点不过意,又不知道怎么表达,最后道:“那我送你。” 冰儿硬邦邦回道:“我一个人坐暖轿舒服。”回头又道:“有人巴巴儿地等着你呢!你不用到我这里应卯。你好赖也是个郡王长子,不必觉得在我面前低了一等。”英祥觉得她说话实在不中听,以往感情深的时候,尚能当做是女孩子撒娇撒痴的小做派;现在两人间隔了这么多东西,就感到不大好忍耐了。不知说什么,只好缄口,偏生今日又没有什么事,他在公主府无聊地四下看了看,又驱车去翰林院问问修书的事,此时临近大冬还有不足一个月的时间,翰林院的穷翰林们忙着点数各地孝敬的炭敬,虽然是朝廷默许的收入,但毕竟不是多光彩夺目的来路,翰林们未免有些遮遮掩掩的难堪,英祥在里头也有些尴尬,转了一圈还是自觉地走了。没奈何找几个侍卫朋友喝喝酒谈谈天,大家觉察他情绪不佳,文的武的说什么都不大起劲,又是在京里不便于寻花问柳,干巴巴喝酒多无趣味。下午天还没黑,只好又回家了。 郡王府和公主府不过是一墙之隔,两两大门间也不过是一箭之地而已,英祥在胡同口逡巡徘徊了好一会儿,遣小豆子问了说公主还没有回来,眼看天色阴灰,有“晚来天欲雪”的迹象,估计她要住在宫里了,英祥只好对车夫道:“还是去郡王府吧。” 回府怕见父母,还是躲在自己的小院里不受打扰。蓝秋水惊喜万分,上来嘘寒问暖,又道:“如今笼上炭了,可惜有些烟气。我倒没什么,怕你嗓子会不舒服。晚膳还是小火锅,今日有鹿肉,秋冬日里大补的,我还专门请教了府里的厨子怎么个做法,你来尝尝看。“ 第296章 英祥觉得身上心里都有了点暖气,点点头坐在桌前,见蓝秋水欢天喜地亲自端了暖锅来,又端了十数个下酒的小菜,殷勤地为他斟上酒奉到手里:“这酒好得很!喝点热酒驱驱寒气。”英祥问道:“刚才前前后后都是你一个人在跑,没有轮班的嬷嬷么?” 蓝秋水笑道:“我一个人做得来。” 英祥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听说服侍你的玉妞那日挨了打,如今不大好了。” 蓝秋水淡然道:“人各有命,我也为她可惜。不过少了她服侍,我来伺候爷,也是一样的。”她善于察言观色,见英祥眉头微微一蹙,便知道其中有关节,寻思了一下,捡着语句说:“她这次把爷气成这样,我心里也有些恨她。不过小丫头不懂事,又受了这样的罪,还是怪可怜的。我白天还没来得及去看望她,晚些我去瞧瞧她,省得爷记挂。” 英祥心里这才好过了些,道:“不必你亲自去了,叫个人去瞧一下也便罢了。” 蓝秋水笑吟吟道:“爷是个善心人,我老早就知道,也正因为如此,愿意跟着爷。”她颦了眉毛轻叹一声:“爷吃完了还是回公主府吧?今儿……今儿……”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开口道:“今儿福晋叫我过去,说叫我当心爷们的身子骨;又是说,我虽然是小,也要知道贤惠……”她抬眼看英祥的神色,见他没精打采在火锅里涮着切得薄薄的鹿肉片,半天才文不对题应了一句:“公主今天应该住在宫里了。既住在宫里,我就不回去了。”似乎对自己后来那些暗示竟一无所知一般。 蓝秋水虽有些小小落寞,不过见他吃得还是挺香的样子,心里又欢喜起来,殷勤地夹菜劝酒,希冀着眼前良人能露出自己乐见的微笑来。没承想才吃了半盘鹿肉,外面嬷嬷就过来传话:“禀额驸爷,小豆子从二门递消息来,公主的车驾已经回来了,问额驸爷今晚宿在哪里?” 英祥搁下筷子,取手巾擦擦嘴道:“他越活越回去了么?今天当然是在公主那里——不是要两天么!”起身自己取茶漱口,又到屏风上拿外头大衣裳。蓝秋水呆了呆,才过去体贴地帮他穿戴,低眉顺眼的,带着微笑,可眼睛里忍不住就是莹莹的。英祥裹了裹披风,道声“我走了”,竟连她眼里的泪水都没有看见。蓝秋水倚着门目送他,那颀长的身子,裹着石青色羽缎面儿的披风,长长黑黑的辫梢被风撩起,俊逸极了,他脚步比平素急躁,但也轻盈。 他转过门洞,终于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屋子里还余着火热的温度和淡淡的沉香味,他来过,丝丝痕迹都落在她的眼里。只是此时,他匆匆一别的身影,还是足以让她茕茕独立在深秋寒风中,泪流满面,不能自制。其实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当得到的越多,人心里的欲望就会越多,就会越奢求还没得到的。感情亦复如是。 *********************************************************************************** 天果然越发冷了,从王府到公主府步行也不过短短距离,进了屋的英祥已经浑身发冷,屋子里扑鼻而来的暖气夹杂着一股甜香,不是熏香的味道,却勾人食欲。英祥吸吸鼻子道:“这是什么味道?” 冰儿执着长柄铁手箸在拨炭盆里的炭火,见他来了,笑道:“这你肯定不懂的。”手箸指指摆在炭盆边沿一圈的一些小小圆圆的东西。英祥凑近一看,笑道:“栗子!你倒有心情!” “干嘛没心情!”冰儿脸上又如这段日子一样有点冷冷的色调,歪着头从炭火里夹出一枚烤好的栗子,栗子外壳崩开,吹去浮灰,便露出里头金黄喷香的栗子肉来,她把栗子摆在炭盆边凉着,道:“咦,你今儿怎么不去浅晖院?” 英祥陪笑道:“今儿应该来陪你了。”找着话说:“今天在宫里,和和敬公主聊些什么?” “聊聊她的御家之道。”冰儿淡淡道。 御家之道,其实无外乎驭夫之道,色布腾从小养在宫中,和皇阿哥们一道学习,那时与和敬公主也见过数面,两小无猜的年纪,还不知道彼此已经被牵了终身。色布腾本性还算是纯良厚道的,身上也未免有些纨绔性子。和敬公主今日劝解冰儿:“男人家,喜新厌旧、三妻四妾,你真的不要与他太计较。他能把夫妻之道记住,心底里敬重你,愿意和你在一起,也就足够了。” 冰儿在姐姐面前,装不出平时的冷漠、不在乎,抹着眼泪说:“我原以为他和别的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和敬公主叹口气,“再者,我们自小看着的、听着的、嬷嬷们教训的、女则女诫里记录的,也都是这个道道,我是习惯了,真不觉得不妥。虽说吧,有时候他宿在别人的房里,我心里也会空落落的,可是,怀孕大肚子的时候,又没法子,总不能把男人赶到外面去吃喝嫖赌吧?还是挑些自己也有眼缘、性格也不讨厌的女子给他做妾的好。” 正说着,和敬公主亲生的大格格迈着两条小短腿跑过来,扑在和敬公主的怀里,奶声奶气地喊“额娘”,后面几个奶娘、保姆一串跟过来。冰儿瞧这孩子有趣:圆溜溜一双大眼睛极像色布腾,可是其他部分就像和敬公主了,皮肤雪白,嘴唇鲜红,肉嘟嘟的脸蛋,肉嘟嘟的小手,见了就有想轻轻掐一把的欲望。冰儿直羡慕,拍拍手道:“来,给姨抱抱。” 和敬公主不由一笑,把大格格放在冰儿怀里。大格格还没到怕生的时候,乌溜溜的大眼睛对着冰儿的脸左看右看,突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捏住了她钿子上的一串米珠往下扯,边扯边开心地笑。“了不得!”和敬公主又好气又好笑,小心把那小手指一根根扒开,这位大格格扁了嘴,两只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突然变了脸,“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旁边的保姆连忙来哄,冰儿嗔怪道:“姐姐干什么,不就是串珠子么!”用力把珠串连着上头的金累丝花簇一起扯下来,交到大格格手中,哄道:“好了,拿着玩吧,当心累丝割了手。”小孩的脸是六月的天,一瞬间哭声就没了,挂着鼻涕泡绽开笑脸,小手一根根捋着珠串,依依呀呀说着别人听不明白的话,倒是在保姆给她擦鼻涕的时候,清楚响亮地叫了声“不要!”冰儿抱着她,笑得前俯后仰的:“乖乖几岁了?说话说得真有趣!” 和敬公主笑道:“说是三岁,十足还不到两周呢。会说不会说的当口,天天笑死个人也气死个人!”见冰儿爱不释手地抱着孩子,盯着看不够似的,又笑着低声说:“你要生一个,一定还要好玩,天天看着她长大,心里真跟窝着泡蜜似的。” 冰儿表情一滞,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也怪我那时吃药不肯好好吃,现在还有些气血两虚。只看老天爷赏吧。” 和敬公主微微叹一口,伸手拍拍冰儿的手背,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也要注意日子,两个月中间那几天,多请额驸过去……” 冰儿正红着脸在听,突然远处传来清脆的拍巴掌声,这是皇帝驾临的信号。两位公主身边的嬷嬷、宫女、太监赶紧都端上架子站立好,和敬公主和冰儿也站起身,把大格格递到保姆的怀中,和敬公主看看冰儿鬓边少了一条珠串,轻声道:“两边都不对称了。”冰儿不在乎地说:“打什么紧?皇阿玛又不是没见过我蓬头垢面的样子。” 第297章 不一会儿就见乾隆到了,家常的貂冠,家常的猞猁皮“两面发烧”袍子,四十多岁的人,神采俊朗,眉宇舒展,红光满面,看起来起码年轻五六岁,他含笑看着两个最爱的女儿行礼请安,抬手虚扶道:“难得家里来,不要多礼了,都坐吧。”恰巧大格格又“依依呀呀”说起“话”来,乾隆对保姆道:“来,让果洛玛发抱抱。”抱到怀里逗弄了一会儿,笑嘻嘻问:“会喊‘果洛玛发’么?” 小人儿含着手指,大眼睛无辜地瞟瞟乾隆的脸,嘴张着试了半天,喊了声“果……果果……” 大家撑不住都笑得前仰后合,乾隆笑着在她小脸上亲了亲,从衣襟上摘下一串红珊瑚手串戴在大格格的小手腕上,保姆见乾隆看了看自己,忙边替着谢恩,边上前把大格格抱走了。乾隆见冰儿还在偷偷问和敬公主:“‘果洛玛发’是什么意思?”笑道:“你看看你,也算正儿八经上了一年书房,连这样日常的国语都不会!‘果洛玛发’——将来你生的娃娃,就该这么叫朕,你说是什么意思啊?” 说了会儿家常,乾隆对四周一使眼风,众人平素都灵醒透了的,立刻跪安,带着大格格离开了。冰儿见乾隆目视和敬公主,踌躇着说:“皇阿玛,那我也告退了。” 乾隆看看她道:“你不用,你留着。一会儿也有话对你说。” 和敬公主已经猜到要说什么,果然,乾隆按着膝盖,说道:“色布腾这一阵在家,心情可还抑郁呢?”见和敬公主要跪,摆摆手追加了一句:“你不必摆奏对格局,我只当是家常随便问问。” 和敬公主带着三分忧色道:“皇阿玛饶恕他的昏聩无能,他要再不知足,也真真该杀了。” 乾隆笑了笑,终于说:“朕没有重重处分他,一来是不欲彰他之罪,二来也是全他的身份脸面。他自回到京,看到阿睦尔撒纳叛逃的折子,才知道以往捧他都是捧错了。这倒也罢了,朕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何况是他!但是他没有担当不说,还到处发牢骚,觉得是班第用兵不谨,才把阿睦尔撒纳逼到反叛的。真不知道色布腾他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别说阿睦尔撒纳不是博尔济吉特氏,就算是的,如今是君重还是家重?这也应当分得清吧?听说他还要弹劾班第——他们倒是如假包换的同宗呢!——你回去赶紧跟他说,‘牢骚太盛防肠断’,要不想惹祸,赶紧把折子撤了,他和班第互讦,若是当时的事揭出来,他是连命都不想要了吧?” 和敬公主听得脸色发白,怎么都坐不住了,顺溜地从椅子边缘跪倒在地:“皇阿玛一片慈心,只叹他……”她努力忍了忍泪,才又道:“女儿明白,回去一定好好劝谏他。” 乾隆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古人说‘试玉需烧七日满’诚不欺我!阿睦尔撒纳初到承德求援时,何等的温文恭顺,在朕面前信誓旦旦。一旦羽翼丰满,便露了本性。”他见冰儿听得怔怔的,转头对他道:“你大概也觉得,这个人只是生不逢时,与朕做了对头。你知不知道,他的属人和财帛牛马哪里来的?不是骗的就是抢的!他一回准噶尔怎么得到大家拥戴?是先杀了一批反对他的宰桑和台吉,再用‘自由’的名义收买了另一批。准噶尔此时哪里少得了诛杀掳掠,血雨腥风!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就是这样,从一个全无身份的拖油瓶娃娃,借着欺骗和利用,踩着别人的鲜血和骨头往他心目中的位置爬,不择手段!他用了朕的兵,成全了他的霸业,活络是真活络!但他这样的翻覆小人,心机如此深沉,要是在准噶尔当了汗王或四部盟主,将来我们与准噶尔的仗还得再打几十年、上百年!” 这番话,无疑也是警告,不过冰儿之于阿睦尔撒纳,接触数次都是在温和友爱的环境,对他说不上怎么样的好感,也没有多深的厌恶,从来没有听说过、想象过这个男人的另外一面,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乌珠穆沁气喘时依然急迫尖锐的声音,与此时皇帝父亲的话相映照,竟生一种无奈的悲凉。乾隆最后道:“你的那些小伎俩朕都明白。不要妄图在朕面前耍机灵,老老实实地,才不会出岔子。” 晚间回府,这些话却无一句能与英祥言,乾隆的意思她明白,可像在她心里压上了的沉甸甸的大石头,她故意把乌珠穆沁留给萨楚日勒灭口,甚至都没有去查一查她的讯息是哪里而来的。骨子里她相信英祥,可是若要至察,岂能不多疑? 回忆了许久,蒙蒙然抬起头,却见英祥像个大男孩似的吹着手里的栗子,金黄喷香的栗子肉,在他细心地捏、剥、搓……下完整地呈现出来。这颗栗子肉托在那熟悉的掌心送到自己眼前,抬眼看,是一张略带歉意又真挚的脸。冰儿笑一笑接过栗子放进口中,虽然食不甘味,心里仍是暖暖的。 晚来床榻缠绵,冰儿的指甲掐在他背上坚实的肌肉里,她流着他看不见的泪,喃喃在他耳边说:“给我个孩子……” “嗯……”他语气沉沉,带着由衷的心疼和心爱。 作者有话要说: ☆、蓝秋水暗结珠胎 很快入了冬。 这一年的冬至节下了场大雪,到处一片银装素裹。进入节里,就是各家主妇最忙的时候,像他们这样的王公富贵之家,当然没有亲操井臼的劳累,但是打点节礼、遣人问安、预备祭祀和年前的筹备,也足令人累倒。 公主府的事情,多由苇儿和王嬷嬷操持,偏生两人关系不好,矛盾亦多,常有些大小事情到冰儿这里来打饥荒,冰儿从来没有理过这样的家事,折腾得烦不胜烦。 “主子,您不看账,下头的侵吞渔利简直不可想象!”苇儿拿着账本子道,“您就瞄一眼!一眼!看看这里送来报销的公主府过冬整修的目录,伕子们的伙食费,一个鸡子就敢报账报四十制钱——外头可以买一斤!” 冰儿听到如此稀奇,倒要过来看了两眼,苇儿道:“虽说公主府日常出入不靠俸禄,庄子里和当铺中另有生息,但是坐吃山空,若是弄到与别府里人情来往都捉襟见肘的话,也是头疼的事。”冰儿随意翻了翻账册,问道:“你这里管经济出入,王嬷嬷那里管人情往来,她的账册子怎么从不叫我瞧?”说着,命人唤王嬷嬷进来。 王嬷嬷早从旁人那里知道了原委,有备而来,进门先狠狠瞥了苇儿一眼,才从怀里探出一本册子来:“主子明鉴,这个月与各王府、公主府、亲熟的大臣命妇家,往来的东西全部流水都在上头。这个月里进项是——” 冰儿最怕听她们报账,要紧打断道:“凡事反正都是有例规的,你们照常例办总没错,有什么特别之处要告诉我。我用你们这些年,自然是信你们的,我这人钱上头不难说话,但是谁要欺骗我,我可不饶他!”亦拿过账本子翻了几页,敷衍地对苇儿道:“还好。你发现什么问题,及时来报我,要是事无巨细都得我亲自过问,真正吃不消的!” 苇儿也没有办法,应了声“是。”又问:“修缮公主府的那些问题怎么处置?” 冰儿道:“你叫下头把详目报上来,当事的人认账的,退赔便是;若是狡赖的,告诉我,我家法来处置。”又道:“一会儿你陪我去隔壁郡王府,有什么烦难疑问的,去问我额娘便是。”趁王嬷嬷不注意,对苇儿眨眨眼睛。 第298章 既然要去郡王府,冰儿便进去换衣裳了。王嬷嬷带着账册子,挺胸凸肚地退到外头,和一样在外头伺候的苇儿冷语道:“姑娘得公主大用,真是可喜可贺!不过踩着别人的脑袋往上爬,也要当心伤了阴骘。”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把苇儿气得胸脯起伏:“嬷嬷这话,我倒不懂了!” 王嬷嬷“哼”了一声道:“我反正管的与姑娘不是一路数,又碍不着我!不过下头人凭着吃饭的路子,姑娘硬要掐断,背后招了小人,这会子不敢发作,总有发作的时候。”说完,甩甩袖子走了。苇儿虽然气愤,但她素来信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为仆从的信条,咬了咬嘴唇并不以为意。 正在出神,里头冰儿已经换好衣裳出来了,外头温吞吞的太阳,薄薄的光照在雪地上,虽然寒冽,入目倒是如画一般。冰儿深吸一口雪后的清新空气,笑道:“还记得我刚回宫的时候,皇阿玛准我在海子上玩冰,多有趣呵!可惜现在虽然没过几年,却不能够了!” 踏着雪一路闲适地散步,到了福晋住的正头院落,她却不及冰儿那么有闲情逸致,正手挥五弦、目送归鸿地处置各种事宜,但见她忙得连外头厚氅衣都不穿,但神情自有不怒自威的庄严,见冰儿来了,挥手叫回事儿的家人媳妇先退下去,笑吟吟过来见了礼道:“公主今日倒有空?” 冰儿笑道:“我那里事是一大堆,可惜自己没能耐不会摆布,只好丢给下人,自己躲闲。得空要请额娘教教我呢!” 福晋笑道:“这好说!忙起来是恨不得有人搭手才好。我这里三房四房的侧福晋是很得力的,好些事我都交给她们去做。蓝姨娘平素来不来给你请安?有些事也不要叫她净闲着。” 冰儿听到她就腻味,撇嘴道:“罢了吧。说起来我是正头妻子,从来少见她来请安。英祥总说她身子不好,规矩也没有修习纯熟,哄着我当我不知道,他实际就是心疼他的爱姬,怕我欺负了人家。” 福晋冷笑道:“这就是英祥的不是了。他纳妾没什么,纳的妾不懂规矩也没什么,总好慢慢教。但若是还搞出个‘金屋藏娇’的做派,宠着惯着不让守规矩,也太不像话了!——去,到浅晖院把蓝姨娘叫过来。就说我这里事情多,请她辛苦,过来帮帮忙,别老像娇滴滴的小姐一样!” 福晋威严,不一会儿蓝秋水就来了。冰儿冷眼瞧她,一身藕荷色锦缎面儿灰鼠皮里的袄儿,系着酱紫色织花缎面的皮裙,头上插金戴玉,珠缭翠绕,端的把刚来时那个面色苍白的蓬门碧玉变成了一位富贵人家的姨奶奶。蓝秋水脸上自然地带着一丝红晕,嘴角微微上牵着,低眉顺眼的,行礼的样子丝毫不错,但总叫人觉得有些说不来的冷漠感。 福晋见她来了,并不吩咐什么事情,只是让她如其他王府侧室一样在自己身边“立规矩”。蓝秋水平素不大习惯于久站,站了两个时辰,到了伺候福晋用膳的时候,脚里几乎有些站不住了。福晋冷眼瞥瞥她,道:“你还好,穿的是汉装的鞋子,又不是小脚。若是像侧福晋、庶福晋她们似的踩花盆底,才是真功夫。”蓝秋水欲言又止,低头道了声“是”,咬着牙继续站在那里伺候巾栉。福晋对冰儿转了笑脸道:“公主不嫌弃,就在我这里用膳可好?虽说没有什么好吃的,强在热乎乎的,省得大雪地里跑来跑去。” 冰儿笑道:“那是我沾光了。对了,上次送来的十条鹿尾和鲟鳇鱼软骨额娘收到了吧?” 福晋笑道:“自然的。今儿就有鹿尾吃。这可是英祥最喜欢的呢!” 正说着,外面通报英祥过来请安。福晋拊掌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这里想偷偷吃些好的都有人要来沾光!”见英祥进来了,福晋含着笑对儿子说:“一定也没用膳吧?坐下一块儿吃好了!今儿可有你媳妇孝敬我的鹿尾,白便宜了你!” 英祥见母亲高兴,脸上也露出笑来,蓝秋水赶紧过来为他拉开椅子。英祥“咦”了一声,看看蓝秋水,似吞下什么要对她说的话,转头对福晋道:“额娘,我向您讨个情:秋水她虽然本该服侍的,不过她可能有了身子了,儿子怕她累着,特意叫她不必多礼。约好了今日就叫郎中来看喜脉呢!——这可是儿子的第一个孩子!” 这倒真是好消息!福晋不由放下筷子望向蓝秋水,又惊又喜地说:“真的?发现身上多久没来了?” 蓝秋水脸通红,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也就刚刚过了五天……人有些倦怠无力,又想酸的吃……” 福晋忙道:“那赶紧地坐下——这孩子,不早说!” 英祥亲自去扶她,满脸满足的笑意,浑然不觉一边冰儿脸上已经失了色,手几乎都拿不住筷子了。 按着冰儿的本性,当场就该闹起来,可是这些年宫里宫外各种规则束缚着,三从四德、女则女训不断地听着,身边无论地位高低各个女子的行为语言规范着,她满心的酸意不得不被极力压制着,饭桌上见英祥殷殷地为蓝秋水布菜,浑然不觉她自己味如嚼蜡的样子;看着自己平平如故的小腹,心里又伤又气,又羡又妒,五味杂陈,好容易陪侍着把一餐饭吃完,也没有心思再陪福晋聊天,道声“身子不适”起身就走了。 福晋知道她的性子,也知道这件事对她的刺激确实不小,虽然也有些失礼,好在没有闹腾,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见英祥也吃完了,才对他说:“晚上我派几个老成的嬷嬷去蓝姨娘那里伺候。你放心,我的孙儿,我定要护好的!她现在身子不方便,你不许再与她腻歪了,别一个忍不住做出叫自己后悔的事来。晚上到公主府去住,明白?” 英祥正是喜悦万分的时候,母亲说的有道理,虽然不舍,但还是点头应了。吃完饭,他亲自送蓝秋水到浅晖院,恰好郎中来了,诊了果真是喜脉,他笑着重重赏赐了报喜的郎中,命下人去萨郡王和福晋那里分别报了信。回到房间里和蓝秋水温存了一会儿,轻声对她说:“你好好养着。晚上我不能陪你,白天总可以,我会多来看你的。要是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找我去,我不在,小豆子就随时供你差遣使唤。你好好地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嗯?” 蓝秋水有些不舍,但心里更多的是快乐和温暖,依在英祥温暖的怀抱里轻轻点头,感觉他的嘴唇不断轻轻点在自己的额头上。 直到了打了头更,英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蓝秋水几遍嘱咐送他的人:“地上滑,让爷小心脚下。灯笼朝前头照,别挡着爷的身子!……”英祥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进去吧,别吹了风着了凉。为我保重身子、保重孩子,嗯?” 院门口,一个小丫鬟点着灯候着锁门,英祥路过着意打量了她一眼,才道:“你就是叫——玉妞的?”见她强笑着点点头,目光里十分畏惧自己的样子,柔声道:“上次的伤病都好了吧?我下手也重了——你毕竟还是个孩子么!”玉妞鼻子里吸溜吸溜的,不知是冻着了还是在忍泪,回话道:“额驸爷教训奴婢,是为奴婢好。奴婢现在都好了,以后定当尽心竭力服侍主子。” 英祥点点头说:“这样就好!有空你去谢谢公主吧,你那副药,可是她亲手为你开的方子。你主子现在不能上主母那里立规矩,你们做下人的勤跑跑,也是不叫你们主子失礼的意思。”想了想,解下身上一个装砂仁的宫制荷包赏赐给了玉妞。玉妞谢了恩,可是当英祥出门,却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 第299章 ****************************************************************************** 当英祥走进公主府时,满眼是摔碎的瓷器,苇儿正悄无声息地指挥着下人打扫,突见英祥,一愣又是一喜,却不敢咋咋呼呼的,蹲了个深安:“额驸爷!” 英祥见这样的情景,心里很不舒服,点点头道:“你们主子呢?” “在里边!”苇儿忙道,“今天主子的脾气……” “定是很不好!傻子都知道!”英祥接过话茬道,“她就这个臭脾气,我还有不晓得的!” 苇儿见英祥是这样的辞气,心里微微有些惊惧,见英祥要进里屋,忙抢上前道:“额驸爷恕奴婢没规矩!奴婢有些话想……想……” “你说吧。”英祥止了步。 苇儿咽了口唾沫,咬咬嘴唇道:“按说……按说呢,蓝姑娘的事也是喜事,不过怎么的我们公主也是您的结发妻子,她若不是对额驸爷情意深重,也不会心里头难受。额驸爷喜事当头,一是得多担待着我们公主的脾气,二来也……也不宜厚此薄彼。”她还是个未婚的姑娘,说这话脸都有些红,低了头不敢再看英祥。英祥呆了呆,细忖苇儿的话句句都很实在,想起冰儿盼望生子却屡屡落空,第一个孩子怀到了蓝秋水的肚子里,她此番的伤心在所不免。他也有些不忍,点点头道:“我晓得,你也知道蓝秋水的,她不是个坏人,如今我的话冰儿定是听不进去的,你们平日里要多劝着她些。冰儿她是我的嫡妻,也曾是我的知己,我不会负她的;只是我这身份,她这身份,彼此还要注重个体面。” 苇儿点点头,为英祥打起棉帘子,英祥走进内室。 冰儿背向床外,斜靠在被子上想心事,英祥走过去柔声道:“这样不舒服吧?要倦了,我给你放被子睡吧。”冰儿赌气地一甩手:“谁要你管!你管你的蓝秋水去!” 英祥劝道:“她有了我孩子,也就是有了我们的孩子。你算是嫡母,也是要当娘的人了,难道不是喜事?你真喜欢孩子,等这个生下来,给你抚养好不好?” 这话越劝越别扭,冰儿怒火冲头,在自己屋里不必担心别人听见说自己妒忌,别了头道:“谁跟她是我们!她的孩子,我才不想抚养!” 英祥少爷脾气也有点上来:“那随便你吧!有本事你也生一个,我也是一视同仁的。” 冰儿“腾”地翻身坐起,直瞪英祥:“你这是气我来了是不是?!我倒是肚皮瘪瘪,没给你们家传宗接代!”英祥见她两只眼睛哭得肿肿的,长长的睫毛湿湿的,这会儿泪珠又在打转儿了,心里一酸,倒没了辙,叹一声道:“你是我祖奶奶!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木已成舟,气也没用了。我以后天天都到你这里,赶紧地让你也生一个。” 大婚都快一年了,都还没生出来,冰儿自是委屈难耐,如今妾室有了孩子,自己没有,真真嫉妒得难受!英祥虽是在哄她,可哄得不在地方,冰儿气没合适处发,只好另找途径发泄,她一把擦去眼泪,恶声恶气道:“如今你的祖奶奶变了蓝秋水了,我这儿不香了!她是你们博尔济吉特家的有功之人,还是把她扶了正,让她的孩子做你的嫡子去!” 英祥见她无理取闹,又好气又好笑:“祖奶奶!我就是纳个妾也是天经地义的!你这些话与其说埋汰我,不如说埋汰你自己!你想想看,是不是我当了额驸,就只能有你一个女人?” “谁说的!”冰儿大声道,“天下没成婚的女人都是你的!你小王爷想要谁,谁敢不从!这会子是蓝秋水,我帮你数着,还有外城胡同的像玉玲珑的那一色的下贱粉头。我这里不香,总有其他地方香,你大男人家,又没人管着,想上哪里上哪里,想娶哪个娶哪个,最好天下美女都是你的才好:碗里有了,觉着锅里的香;锅里的吃到了,又发现人家灶头的饭还要香!反正这世道,你们男人家就是一天一个尽着受用也没有人会说!你就是风流浪子,大家也不觉得你不对!” 冰儿的尖酸刻薄损得英祥大失脸面,他脸一挂,道声“你简直不可理喻!”便摔门帘而去。 冰儿哪肯服输,起身下床,追在后面道:“你自然可以‘理喻’!打从一开始,你就给自己套上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救助弱女、扶危济困,好了吧,救助‘弱女’救到了锦被里,扶危济困扶到了牙床上!蓝秋水娇滴滴的,要勾你的魂还用我‘理喻’?!” 英祥见周围伺候的人都听得傻了,觉得自己的耳根也烧了起来,欲待回身和冰儿吵,一怕吵不过她的利口,二也怕失了自己的身份;欲待不和她计较,有的话入耳实在是不中听,又骂了自己贪淫,又骂了秋水狐媚,不辩驳以后何以为人? “公主少说一句吧!”苇儿忙进去劝,冰儿哪里肯听,就听见她“哐”地又砸了什么:“别家的猫拿耗子,我养的猫尽咬鸡!你要讨好你的额驸爷,我早就说过让你通房开脸,讨好得不是更地道?” 苇儿一下子握住嘴哭了,想想觉得没脸,奔到自己房里去了,几个小丫头怕她一时短见,忙跟着去劝慰。英祥气得点头道:“我真是瞎了眼!当年竟把你的泼悍当成可爱!”屋里紧跟着是冰儿的声音:“我才瞎了眼,当年竟把你的花心当成多情!” “你!……” 正气哼哼的,外面一个浅晖院的嬷嬷怯生生来传话:“爷,蓝姨娘身子不大好,不知爷能不能过府瞧一瞧就回来。” 英祥存心要气冰儿,故意大声道:“蓝姨娘怀的是我的骨血,自然金贵,她要吃什么用什么,只要王府给的起,都不能疏漏!”那嬷嬷听英祥这么大声,诧异地抬头看看他,又道:“蓝姨娘从不问爷乱要东西的,她只是说心口微微有些紧,有点出虚汗,人又怠懒动弹,想让爷去瞧瞧,没事的话就好。” “好,我这就去。”英祥虽知里面的冰儿定是咬牙切齿、泪流满面,仍是大声道,“陪她在一起,我心情也舒畅,她心情也舒畅,何苦在这儿,两个人都受气!”说完,径直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老匹妇惹惊天祸 蓝秋水见英祥果然一请就来,心里惊喜之余也有些得意,上前温柔伺候:“爷别解大衣裳了!这么冷的天,一会儿还要回公主府去。” 英祥却自己解开披风的系带,又宽了大衣裳,道:“不回去了。” 蓝秋水道:“不好吧?我又不能服侍爷了。” “没事的,我在书房里歇息,万一你哪里不舒服,我也好及时叫人。”英祥含着笑抚了抚蓝秋水尚且平平的小腹:“真盼着他在你肚子里快快长!” 蓝秋水满脸即将做母亲的温和喜悦,把自己的手叠在英祥的手背上,随着他的手轻轻在肚子上画圈。她并不知道,晚来英祥一个人在书房的炕上却是辗转难眠,脑子里想的尽是大婚时他和冰儿的情意绵绵。脾气发作过后,反而想明白了,女人家不爱才能不妒,冰儿曾经心里有谁并不要紧,如今她也只有他一个,只不过她不似蓝秋水那样孑然一身,惹人怜惜;她性格刚强执拗,宁可与自己大吵大闹,也不肯用稍落下风来求乞自己的关注。想着,英祥不免心存愧疚。 第300章 于是第二日在福晋那里请安,又遇到冰儿也在,英祥就有些刻意讨好她的意思:“上次听说你念叨着在海子里坐冰床的事,这几日我闲,带你到园子里去再玩一次好不好?” 冰儿眼睛一翻:“不想去。” 英祥吃了一噎,还是笑眯眯道:“那我们在家里看看雪,前几日我瞧见几个小厮在后门堆的雪人雪狮子,还栩栩如生的呢!” 福晋见冰儿爱理不理的样子,心里也为这对爱别扭的孩子叹息,对英祥道:“你也是,公主又不是小孩子了,你拿哪些玩意儿逗她呢!你要闲,多过公主府才是真的。”英祥瞥瞥冰儿,笑道:“我怕被晾在公主府外头进不去呢。”冰儿气呼呼道:“是你不爱来吧!不要把罪过都推我身上!” 正说着,蓝秋水过来请安,冰儿见她穿得越发明艳,娇怯怯地着人扶着进来,不待她请安,跟福晋招呼了一声,拔脚就离开。蓝秋水回首瞥了瞥,有点不知所措。福晋道:“你不必多礼了。坐吧。”打量了一下她越发瘦得尖尖的下巴,问道:“怎么,害喜厉害么?好像瘦了?” 蓝秋水道:“有些害喜,不大想吃东西,平素只爱酸的。” 福晋关心地说:“难免的。我那里有进上的蜜饯,叫人包些给你。不过千万别用山楂,那是滑胎的。尽量多吃些饭食,身子健旺,孩子才长得健康。” 冰儿到外面,仍能听见里头其乐融融的声音,气得几乎要掉眼泪,但怕别人瞧见,硬是忍着,到了福晋院门边,一个小丫鬟正百无聊赖等着伺候,见冰儿蹭蹬着门槛怔怔发呆的样子,赶紧上前磕了个头:“奴婢给公主请安!” 冰儿瞟了她一眼,淡淡道:“哦。你是哪屋里的?” 小丫鬟道:“奴婢是蓝姨娘屋里的。” 冰儿一听“蓝姨娘”三个字就生气,没好气道:“我经不起你的大礼。免了吧。” 小丫鬟站起来躬身笑道:“奴婢是蓝姨娘屋里的不假,但一直是王府的家生丫头,与蓝姨娘无关。奴婢倒是想对公主说声谢,一直没有机会。” 冰儿奇道:“你谢我什么?” 小丫鬟笑道:“奴婢上回口舌里不谨,得罪了蓝姨娘,叫额驸爷重重责罚了一顿,打得几乎死过去了,幸亏公主的药方,硬把条小命从阎王爷那里拉了回来。公主就是奴婢救命的恩人、再生的父母,奴婢这一声谢哪里抵得过!只是奴婢微贱,不知道怎么报答公主才好。” 冰儿这才想起来,心里的气化解了好些:“原来是你,叫——玉妞是不是?” “是!”玉妞清脆脆蹲了一安,压低声音道,“蓝姨娘那里,变着法儿拴额驸爷的心,我们做下人的瞧着,都觉得看不下去。”冰儿瞥她一眼道:“你还敢说这话?上次打得不够疼么?”玉妞笑道:“奴婢只知道说实话。”转而脸色有些沉郁,低声道:“奴婢不敢怨额驸爷教训,但是蓝姨娘心那个硬,想着叫人寒心……” 冰儿道:“那我问额驸要了你来可好?” “那敢情好!”玉妞笑道,“奴婢盼着有这样的福气呢!” 冰儿点点头说:“不过这段日子大家都忙,下人们的调动也不是急在一时的事,过了年清闲点我会记得跟额驸要你。你跟在蓝姨娘身边伺候,她有什么事,你来告诉我。” 玉妞蹲身道:“奴婢人在蓝姨娘那儿,心已经在公主这里了。她狐媚主子,作践下人,总有——”她把“报应”两个字吞进肚子里,但眼神怨毒却掩不下去。 **************************************************************************** 玉妞倒真是说话算话,没隔几日,冰儿院子里就通传她来送东西。冰儿叫她进来,小丫头嘴十分甜蜜:“给公主主子请安!我们姨娘说入了冬,特特做了几件点心孝敬主子。”说着捧上来一个提盒。冰儿看都不要看,淡淡道:“放那儿吧。我近来胃口不好,只怕她这金贵东西我克化不动,回头赏外头粗使的小丫头做点心吧。” 玉妞机灵的眼睛四下里瞥瞥,冰儿慵慵道:“我这里的人我都放心呢。你说吧。”玉妞道:“也没什么大事。我跟蓝姨娘求了差使,日常到公主主子这里来请安。我们姨娘虽然没法服侍额驸爷,不过额驸爷常往我们那儿跑,有些走门串户的三姑六婆,借着给蓝姨娘看脉息、送补品,央着蓝姨娘吹枕头风。” 冰儿听得既不屑又恼火,问道:“她吹了哪些枕头风?” 玉妞道:“事倒也都没什么大事。无外乎曲里拐弯的哪个亲戚朋友,想找上官打抽丰、求实缺,知道额驸得皇上重用,想请着蓝姨娘帮忙。” 冰儿嗤之以鼻:“他都离了军机处了,打抽丰还好,求实缺他哪有这个本事?这些人真是没眼色。” “谁说不是呢!”玉妞跟着一起嗤之以鼻,“偏生那人一摆主子款,她们都以为她一步登天了!” 冰儿心里不忿,恰好见王嬷嬷进来回话,把近期送进送出的节礼列了单据呈上来。冰儿粗略看了两眼,道:“吃的用的放不住的先做单子,该回礼的、该赏人的你都看着办,多下来公主府王府也用不完的,分赏给门里门外的嬷嬷、丫鬟、太监、小厮们。值钱东西不要轻易收,确实关系近的、推不掉的,收到库里,我看过再决定怎么回礼。” 王嬷嬷道:“是。上次那些吃的用的已经分了一批,剩下些饽饽点心和水果蜜饯之类的,做了单子分给公主府的下人们。主子要不要看?” 冰儿突发奇想:“单子我不看了。给下人的东西抽一份出来——我也要回礼呢!”她看看玉妞,笑道:“你还不够身份。——王嬷嬷,你辛苦一趟,亲自给浅晖院的蓝姨娘送一送,算是我赏她的。” 她难得使这样的小促狭,心里有些微微的得意。王嬷嬷是内务府上三旗的包衣,家里凭着是皇帝家奴的身份,不光有钱,在外头也小有身份,骨子里自然也瞧不起罪民出身的蓝秋水,随便挑了一个提盒,随便拿了一份点心果子,依然是她惯常的挺胸凸肚的姿势,一步三摇到了郡王府。 蓝秋水正在屋子里做针线,小小的丝绸肚兜、小小的百纳棉衫、小小的鞋袜帽子,凝聚了她的一片心似的,连一根不起眼的线头都没有。听见公主府里派人来赏东西,她赶紧把针线放下,出门迎接,见王嬷嬷仰着头来了,挤着笑道:“嬷嬷安好?让您跑了,不过意呢!” 王嬷嬷冷哼了一声,道:“我没什么。不过你不懂规矩,我要教教你。公主是君,就是王爷福晋见了,按道理都要跪拜的。如今赏了东西给你,你这样挺腰子站着,也未免太失礼了。” 蓝秋水脸一白,喃喃道:“额驸爷说,我有身子,见人不必行礼的。” 王嬷嬷斜乜着眼睛打量着她,直到把她看得局促了,才说:“照你这么说,要是宫里的嫔妃主子们有了娠,千金贵体加上肚子里的阿哥公主,就不用给皇上磕头请安了?” 蓝秋水哪懂这些规矩,嚅嗫着说不出话来。她身边有福晋派来的老嬷嬷,见两人这番话不是味道,心道也只有做姨娘的先屈服的道理,拉拉蓝秋水的袖子给她使眼色。蓝秋水知道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委委屈屈在刚刚扫过雪的冰凉的石板地上跪下来,弯着腰请了个安:“谢公主赏赐!” 第301章 王嬷嬷皱皱眉头道:“不磕头,肃一肃也就罢了。可这称呼是怎么回事?难道王府的家规,做姨娘的见了正妻,连声‘妾’都不称?”蓝秋水被折辱得眼泪直在眼睛里打转。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她忍气吞声,又弯了弯腰:“妾身谢过公主赏赐。”王嬷嬷这才满意地说:“这才是了。” 她转身正待要走,恰好见两个中年妇人从门边进来,鬼鬼祟祟、形容猥琐。王嬷嬷眉头又是一皱,问道:“这是哪里的?” 蓝秋水在身边嬷嬷的扶掖下刚站起身,陪着笑道:“这是给我瞧病的。” 王嬷嬷回身训斥王府的嬷嬷:“姨娘是外头小门户进来的不懂规矩,你们不是王府里长年服侍的老人儿了么?怎么也不懂规矩?这要是放在公主府里,什么贼眉鼠眼的三姑六婆都往里头带,出了事情,面子、性命,一个都不想要了么?” 王府的嬷嬷惹不起她,陪着笑说:“给姨娘请脉息,日日都召外头郎中不大方便,又不如公主叫得动御医。有些话女人间说好开口些。不碍的,这些人都是熟门熟路的。”那两个妇人被当着面这么一通辱骂,气是气得紧,但也不敢说什么,垂着手侍立着。王嬷嬷有着精奇嬷嬷的位置,论理原本是很可以作威作福的,但冰儿不守规矩、不怕人言,就比她厉害了,她平素不敢教训这主子;而苇儿年纪虽轻,比她在主子面前得宠,她也不敢欺负苇儿。今日难得扬眉吐气使了回二主子款儿,她站在背风口,把立在寒风里蓝秋水和服侍她的人足足教训了半个时辰,说得自己嘴干,才心满意足道:“奴才今日嘴碎,也是为了姨娘好。姨娘是额驸爷的人,将来横竖是要搬回正头嫡妻的门户里去的,不可能在这里躲清闲,还是早早地学会规矩的好。”转身欲走。 蓝秋水声气有些弱,对自己身旁的嬷嬷道:“嬷嬷,我小腹里有些坠……” 众人一听有点慌神,王嬷嬷赶紧道:“我走了,你们快带姨娘去屋子里躺着。”说完,三步并作两步溜了。 蓝秋水回屋,手脚已经冻得冰冷,自己感觉身下有些潮湿,解开汗巾发现亵裤上带了些血迹,吓得面无人色,既惊且惧,加上妊娠反应,当即把中午吃的饭食尽数呕了出来。两个药婆一起来服侍,开了保胎的方子,因为药苦,蓝秋水一喝就作呕,慌乱间拿冰儿送来的点心蜜饯果子塞到她嘴里压压药味,哄着她把药都喝了下去。 没想到这副方子喝了三天,蓝秋水小腹坠胀发痛得更加厉害,天天下红不止,无奈唤了郎中来看。郎中诊过脉,眉头紧锁,蓝秋水见他神色,吓得心神不宁,反复地问:“怎么样?孩子在肚子里还好么?” 郎中不答话,温语道:“姨娘先休息。我去看看药方。” 到了外间,他问服侍的嬷嬷:“吃的是什么保胎药?” 两个嬷嬷是萨郡王福晋专门派来照料的,又知道王爷独生的这位小爷宠这个妾宠到平素的好脾气丝毫不见,连犯了小过的丫鬟都痛打了,自然慌得六神无主,急匆匆把两个药婆开的方子、药铫子里剩的药渣和药汤全数奉到郎中面前。郎中细细看过,清点了药渣又尝了药汤,摇摇头道:“这药没啥用处,但也没啥问题。这几日,姨娘还吃了什么?遇到了什么事?身子哪里不妥当?” 两个嬷嬷又赶紧把这些天厨房里的菜色都报了一遍,急得眼泪都出来了:“饭菜唯恐不干净,都是我们这里的小厨房自己做的,额驸爷也来吃过好多次。”郎中听了还是摇头,问到最后,大家搜索枯肠,一个嬷嬷突然拍拍脑袋说:“这几日送药,用的都是蜜饯果子,还吃得不少,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不适合的?”飞奔到里头把装蜜饯的小坛子、装水果的大盘子都捧了出来。 郎中瞧了瞧坛子里的纸包,突然拿起一包问道:“这东西,姨娘也吃了?” 那嬷嬷看了看道:“吃了。酸甜口味,姨娘最喜欢吃,压药味最得力,也不惹得吐。” 那郎中眼睛里几乎要冒火,顾不得面前这些人平素像天上人一样高高在上,拈起一枚蜜饯摔在桌子上,高声道:“你们得亏是三四十岁的老嬷嬷了!连这京糕丁是山楂做的都不知道么?姨娘本来身子就弱,又是才一个多月坐胎不稳,这么多山楂下肚,破气、活血、化瘀,把个好好的孩子就当血块给化掉了(1)!” 外面两个嬷嬷惊得几近晕倒,还待问“怎么办”,又听得里头“咕咚”一声,要紧进门查看,却见蓝秋水栽倒在地,双目紧闭,而炕上被褥间尽是鲜血。郎中听得声音,在外面拱拱手道:“府上还是快请稳婆吧。好药用着,就算保不住胎,也能保住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告辞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山楂破气散瘀的说法见于中医书,不建议孕妇食用,不过是不是有那么强的流产作用存疑。一般初孕胎相不稳,或有流产史的,都要慎用山楂。当然这里是小说家言。 ☆、小王爷发冲天怒 蓝秋水醒来时,灯光正是昏黄时,朦胧的烛火中,她看见那个熟悉的面孔在自己身边,她尽力问道:“孩子?……”声音却小得几乎听不见。 英祥赶紧从旁边端起红糖水,一匙一匙地喂进她口中,含泪道:“不要紧,孩子还会有的。” 蓝秋水顿觉万念俱灰,甜似蜜般的红糖水再也喝不进一口,别过头,泪水已经像打开水闸一般涌出来。英祥心痛万分,握着她的手呼唤着:“秋水!秋水!你振作些!你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小月子里,不能这么哭!”见蓝秋水流着眼泪摇着头,不由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吻着,许久才听见她依旧喑哑、却带着尖锐之音的言语:“我恨!我恨!……”反反复复,只这两个字颠倒。 英祥亦是泪流满面:“我也恨!你放心,不管是谁铸下这样的错,我一定为你、为我们的孩子报仇!” 蓝秋水瞪圆了眼睛,喑哑的声音勉强可闻:“京糕丁是谁叫人送来的?最想我没有这个孩子的人是谁?呵呵……你怎么报仇?你报得了仇吗?到最后,你是不是就叫我忍一忍算了?!……”她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喊出来的,可是喊不出声,张着嘴任凭泪水纵横,不少流入嘴里,咸得苦涩。她的眼睛不肯看丈夫一眼,牢牢地盯着不远处的烛光,手捏成拳头不断颤抖,似乎若有力气,就要扑倒蜡烛,放一把大火,燃了这王府,与这些让她痛苦万分的人与自己同归于尽! 英祥实在不忍看她的痛苦情状,含着泪喊外面人进来。进来的是玉妞和另两个嬷嬷,上前按住几乎歇斯底里的蓝秋水好言劝慰。英祥声音也几乎哑了,吩咐道:“伺候好蓝姨娘!再出什么事,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服侍的三个人战战兢兢应了,玉妞心里最不平,当着英祥的面不敢表示什么,见他急急地甩了帘子出门了,才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轻轻咕哝道:“婢作夫人!老天报应!活该!” 英祥到冰冷的室外,漫天正下着鹅毛般的大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强迫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冷静下来的头脑里仍然满满当当都是恨意:他如此热切盼望的第一个孩子!他如此心疼的为他怀孩子的女子!他如此痛恨的王公人家的尔虞我诈!好好深呼吸了几次,他的眼睛才适应了室外昏昏的光线,两个福晋那里派来伺候的嬷嬷跪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见他出来,连嚎啕大哭的力气都没有,哑着嗓子干嚎:“爷呀!我们大意了!死一百回都不足惜啊!” 第302章 英祥脸色铁青,对她们道:“问清楚了,谁都跑不掉罪责!这是我的孩子!将来科尔沁的小王爷!我总要人给他抵命呢!”厉声道:“起来!福晋那里等着问话呢!” 两个嬷嬷跪得浑身都冻僵了,互相搀扶着艰难站起身,跟着健步如飞的英祥直到福晋的正院。堂屋里灯火通明,小妾流产,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但因着是英祥的第一个孩子、萨楚日勒的第一个孙子,英祥又一口咬定有人谋害蓝秋水的胎儿,大家不得不万分慎重,齐齐地聚集到这里,等候着“实情”。 要说心疼,福晋心里也是不好过的,自儿子大婚,直到纳妾,几乎已经过了一年,才得到了梦熊之喜。不过她的心定得住得多,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万一关涉到公主,是个绝大的难题,还是大事化小,捂住了好,有了决断,她就不像萨楚日勒一样绕室彷徨、唉声叹气,反而端坐着一声不吭。 冰儿坐在一旁,微微皱着眉头,郎中的说辞她也听说了,虽然觉得王嬷嬷不加检点把京糕丁当做回礼送给蓝秋水有些大意了,但又不是自己把京糕丁硬塞进蓝秋水嘴里的,出这样的事,只能叫阴差阳错,某人福薄罢!但见英祥怒冲冲几乎要吃人的神色,想到他宠妾宠到全不知尊重,心里也有些烦他。既然自己心里没鬼,于是静静坐在那里不说话,倒要看英祥会怎么发脾气。 英祥脸色青白,见两个服侍蓝秋水的嬷嬷抖抖索索着进门,嫌她们太慢,一人赏了一脚跟踢进堂屋里头,两个人心胆俱裂,连痛都觉不出了,连滚带爬进来磕头不已,尤其见到正主子——萨郡王福晋,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把地板磕得“咕咚咕咚”响,一个劲儿地呼“冤枉!” 英祥恨恨道:“你们冤枉?额娘派你们好好照顾蓝姨娘,你们就照顾成这样子?我的孩子死了,我不拿你们抵命拿什么?!” “英祥!”福晋厉声喝止了他,“你这样急躁,问得出什么?”转头道:“你们好好说,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喂姨娘吃那么多京糕丁?你们不知那是山楂做的,破气行血、孕妇不宜的吗?” 两个嬷嬷好容易缓过来,其中比较善言的一个磕了个头道:“福晋明鉴!那天公主府上的王嬷嬷进来送赏赐,进来就命蓝姨娘跪着,冷风里跪了好半天,听她训话。当时蓝姨娘就说肚子下坠,见了红,奴才们怕极了,才煎了保胎药给姨娘;偏生姨娘喝了苦药作呕,奴才们随手拿蜜饯给她压压药味——那蜜饯也是王嬷嬷从公主府送来了,奴才们哪里想到那么多,想到蜜饯是山楂不能吃?——奴才们总以为公主府的人细心严谨,断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呢!” 她这话轻飘飘卸责,王嬷嬷不由急眼了,上前跪下道:“主子们明鉴!公主的赏赐,我们做奴才的还好挑不成?奴才是好心教蓝姨娘礼仪,难道不也是为她好?何况哪有跪好半天!” 英祥冷漠而压抑着暴怒的眼神直直地盯向冰儿:“你自己不是通医药么?难道你不知道山楂是孕妇的大忌?我倒要问问你,你安的什么心呢?” “英祥!”福晋连忙出言阻止,英祥今日却不大听话,声音越来越高:“额娘让我问她!——王嬷嬷是你身边的人,送京糕丁、摆主子架子,想必也都是你设计好了的?你用心为什么那么毒?她生的孩子,难道就不是你的孩子?!” 冰儿脸色煞白,猛地站起来,昂着头辩解道:“你心里已经认准了我害人么?!这些糕点果子,都是按份装的,里头有什么我根本管都没管过!摆主子架子也从来不是我的作风!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认定了,我也没什么跟你好说的!你想怎么样,你说就是了!就是想出妻,我也随你的便!” “出妻”英祥自然没这个胆子,可心里这口恶气不出,他也实难服气,因而言语越发尖刻:“不是我要疑你,实在是你疑点太多!先头乌姨娘,吃了你送的药,就没了孩子;如今我这里的妾室,吃了你送的点心,也没了孩子!你是用药的行家,杀人不用刀子,我佩服得紧呢!你多的是理由,不用辩解给我听,你心里晓得怎么回事、觉得自己对得起良心,就行!” 冰儿大忿,瞟见一旁打转转的萨楚日勒突然呆着脸不动了,忍了又忍才道:“乌姨娘?将来我告诉你怎么回事。不过蓝姨娘这事,我不晓得,没啥好和你说的。反正我对得起良心!”怒冲冲坐下别过头不理她。 英祥却无法消气,咬着后槽牙四下看了看,突然一把拎过跪在地上的王嬷嬷,切齿道:“千错万错都在你身上!叫你让蓝秋水在冷风里跪!叫你不加检点送京糕丁!你也不过就是内务府的一个包衣奴才,下三滥的东西,我今儿就让你给蓝秋水的孩子抵命!”对着外头吼道:“拿我的刀来!我要剜了这个老毒妇的心肝,来祭我没见天日的孩子!” 大家哪里敢拿刀拿枪的,纷纷哄上来劝解,英祥反而被闹得火起,非要杀了王嬷嬷不可,见没有刀,便到帐幔那里寻了根系带,挥开一边拦阻的人,竟要把王嬷嬷勒毙。 王嬷嬷吓得尖叫:“主子救我!我没有害人!主子也不能让人把脏水往咱的身上泼啊!”话没说完,英祥的绳子在她项上一绕,瞬间就收紧了,王嬷嬷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手抓着绳子徒劳地扯着。冰儿护短是出名的,何况这次还关系到她的名誉,顾不得自己体尊的身份,上前用力把英祥一推,趁他站不稳的当口把绳子松了下来。王嬷嬷涕泗横流,剧烈地咳嗽了半天。 冰儿怒声道:“你反了!我的人你也敢杀?!” 英祥更是气得没有理智,颤着手指着冰儿鼻尖道:“好!好!你是主子,你是君,我是臣子!今儿说开了也好。我们除了这个君臣夫妻名分,就算是割袍断义,没啥瓜葛了!” 福晋一听这话太不像了!上前怒声道:“怎么回事?两个人都冷静点!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别做叫自己后悔的事情!” 冰儿早气得眼泪汪汪:“额娘!今儿是谁过分,您说句话!要是我不对,我这就跪下来给他请罪!” 这事真真难断对错。福晋急速想了想,道:“王嬷嬷这回疏忽得大了,公主该正家法,也须惩戒惩戒,以警后人,我看,责打一顿,也是不轻的教训了。” 她这里各打五十大板想息事宁人,王嬷嬷那里可是一万个不情愿,眼泪汪汪看着冰儿,叫着“主子”连连磕头。冰儿此刻也愤怒得紧,觉着如果自己责打了王嬷嬷,就算是自甘认错,落了下风了,因而恨声道:“她是我的人,如果她犯了过失,就该我来当这个首责!如果疏忽该打,今日就打我好了!” 福晋见她有台阶还不肯下,真是犟得叫人生叹!正想再劝劝,突然听见英祥怒得走了调的声音:“你是够担当么?就算是疏忽的罪过,也是害了一条命!真当我不敢打你?!”接着就看见怒急攻心、几乎已经丧失理智的英祥,揸开五指举了起来。福晋惊得一身冷汗,上前拍开儿子的手:“你昏了?!你没有当郭子仪的爹,还想学郭暧打金枝不成?!” 英祥举手的瞬间其实已经犹豫了,被母亲一巴掌一拍,心里气一馁,这一掌自然不可能再打下去,但是面子上下不去,犹自气哼哼捏着拳头喘粗气。 第303章 他这巴掌一举,哪怕并没有真打下来,也足以让冰儿心寒:两个人的感情闹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意思?!她顾不上抹脸上纵横流淌的泪水,颤着声音道:“我如今算是看明白了,我以往对你的用心,都是做了驴肝肺!” 英祥嘴上仍不肯示弱:“我才是一颗心做了驴肝肺!你心里除了那个慕容业,又还有我半分么?蓝秋水完完全全是我的人,我是个男人家,自然要护她周全。而你——”他的话没说完,便听见福晋用力地一拍桌子,抬眼一望,母亲脸涨得通红,是少有的怒容,拍红的手都握不住,翘起食指指着英祥,声音都是抖的:“混账孽畜!你今日说的都不是人话!我真后悔一直这么娇惯你,酿得你越发无法无天!外头跪着去!好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外头下着雪,一阵阵风冷得刺骨,英祥捏着拳头、横眉立目,一句话不说转身出门,屋子里一片寂静,大门被他用力一推,“吱吱呀呀”扇动了半天,终于敞开着贴到了墙边,风夹着大片的雪花吹进来,呆在燃着地龙的屋子里的人们都打了一阵寒战。看着英祥模糊的影子直挺挺跪在反射着幽幽青光的雪地里,傲然抬着头望着天空,萨楚日勒惴惴地看着妻子:“这么冷的天,别把哥儿冻坏了……” 福晋一脸的泪痕,却很坚决地说:“冻不坏!他该好好受受教训了!” 萨楚日勒咽了口吐沫,使个眼色吩咐人拿件厚实斗篷送出去,却见英祥在外头一把甩开斗篷,依旧跪得直挺挺的。福晋假作不见,泪水却越发恣肆,腮边肌肉坚硬,显见的是咬着牙在强忍痛心。 冰儿无声饮泣半晌,终是不忍,上前讨情道:“额娘,他今日心里急,算了吧……”福晋恍若未闻,好久才说:“公主不要干涉我教训儿子。” 冰儿又忍了一会儿,毅然走到门口,回身道:“我今儿也有错,害得阿玛额娘伤心了。我去陪着他罚跪。”说罢也来到了外头。映着雪光,看得见英祥脸上冻得一道道紫色细痕都出来了,头顶上、肩膀上积了一层雪花,白皑皑的,然而见冰儿过来,他还是一脸峻色,别过身子不愿意搭理的样子。冰儿亦不言声,在他身旁隔了几尺跪了下来,寒意从膝盖处传上来,从头顶上降下来,很快四体百骸都是冷的,透着骨髓的冷,冷得四肢发痛,冷得人麻木战栗,冷得心胸间昏沉,只看见嘴里喷出的热气化作一团雾,少顷似也冻硬了一般凝在那里。福晋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不是冤家不聚头!……快送公主和额驸回去!多多烧姜汤,热些酒,当心别落下病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 1、这几天感冒,状态不佳,字数较少,见谅。 2、鄙人理性派,小两口吵架结果达不到各位预期的激烈。 3、下次更新,争取今天晚间,请自备避雷针。 ☆、帏中春光撒意气 回到屋子,两个人仍是冷得打寒战,服侍的人都知道今儿这场闹得大了,都不敢发声,赶紧地在屋子里又加了熏笼,打热水给他们暖手暖脚,最后熬了姜汤和热黄酒来。 冰儿取过姜汤大口喝着。英祥却不肯碰姜汤,接过一碗酒一饮而尽,又问苇儿要第二碗。连喝了三碗酒下肚,苇儿无论如何不敢再给酒了,好言劝着:“这里也是一斤多的量了,爷平常从不酗酒,为了暖身子喝得这么猛,反而伤人的。” 英祥倒也不和她闹腾,一声不吭把酒碗一墩,坐到镂花鎏金熏笼前烤手。苇儿见情势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使眼色让侍女们赶紧地把东西收拾好,又摸了摸炕上已经烧得非常温暖,便帮着放好被窝,放下帐子。因为两个人喝了解表发汗的热汤水,怕他们晚来出汗,又新寻了一套寝衣放在炕边的衣架子上。这才蹲安道了“安置”,一一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冰儿自己解衣上床,裹着被子睡在里侧,好一会儿犹不见英祥过来,回头偷偷看他,一副呆滞的样子望着熏笼上的花纹出神。冰儿也不愿意叫他,渐渐觉得大约是刚才一大碗姜汤的作用,身上不仅回了暖,而且有些燥热,感觉被子嫌厚,便把肩头露出来,把脚也伸在外面。又躺了一会儿,正迷迷糊糊要睡着,突然有人粗鲁地把自己的被子一掀,冰儿惊醒,却见面前这人双眼里密密的都是赤红的细丝,带着从来未见过的悲愤与恣意,颤抖而依旧冰凉的手指慢慢从她温暖的脸上划过,直到脖颈上,让她浑身起了一层细小的粟粒。 “你干什么?”她欲要质问,可话出口无比的无力,这无力的语言却让他的神色一懔,无片语的回答,却把冰凉的手指伸在她怀里,薄薄的纺绸寝衣被他的手指用力勾动,霎时一声清脆裂帛声响起在耳边。 英祥便见身下的人儿便在裂成几爿的水绿色纺绸下跃动,那双手“噼啪”打在自己的肩背上。火辣辣的、却还忍得住的疼痛,更激起英祥心中的愤怒和报复的快意,她那黑色丝绒挖云的翠绿缎子肚兜那么碍眼,他都没有慢慢解开系带的耐心,上下几番撕扯,勒得她的脖子上数道红紫的痕迹,那系带才断裂开,被他如弃屣一般丢在一旁。皮肤是那么白,无瑕到几乎透明,他带着破坏的恶意,把一个个滚烫的吮吸印了上去,见肌肤上烙出一团团小小的红印,大约比他眼中的愤怒还要鲜艳,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一点狞然的笑意,在肩头最红的那一片桃花上用力咬了下去。 冰儿压抑不住痛呼,外头传来值夜的大丫鬟惊惧的声音:“主子还好吧?” 英祥红着眼睛,扭头对外头怒声道:“滚!”听见那丫鬟似是连滚带爬离开了门边,反身看身下的人儿正欲躲过自己的钳制,用力把她的肩头一压。冰儿压低怒声道:“你放开我!” 英祥的手轻轻划过她肩头的四个小小的紫色的牙印,笑道:“我也赏你个孩子。” 冰儿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流着泪道:“你放开我!蓝秋水的事和我没关系!” “呵呵……”他不解释,只在她耳边轻笑,淡淡的酒气从他冒着薄汗的鬓角传来。“你喝醉了!你放开我,不要这样!”冰儿伸手去推他,可她的力气再大,比起一个常年练习开弓骑射、搏克布库的青年男子,比起一个疯狂加着酒劲的七尺丈夫,简直是不值一提。英祥时而以手温柔地在她肌肤上拂过,时而用嘴唇和牙齿毫不容情地在她肌肤上烙上痕迹,每每见她痛得咬着嘴唇,心里便油然而生报复的快意。 冰儿抽出一只手,一巴掌甩在英祥的脖子上,印下粉红色的指印,疼痛反而让他愈加兴奋,像捉住调皮的鸡仔一样捉住她的双手,用扯下的绦带缚紧,摁在头顶。看她手指徒劳地张合,看她枕畔的泪水湿痕,看她哀求自己放手时唇瓣的张翕,看她身上斑斑点点他的蛮横印记,英祥的呼吸渐渐沉重,酒精的疯狂迷幻作用点燃了他身体里的戾气,男子与生俱来的火烈欲望化作更加恶意地施暴,他的手摸索到她的汗巾,如方才一样粗鲁地撕扯,身上细细的鲜红的指爪痕和他手指不加怜惜地求索,使她冷汗淋漓,仿佛置身在一个挣扎不开的噩梦里一般。 依然不肯屈服,冰儿奋力挣扎,换作英祥的手指狠狠拧在她的皮肉上,痛得她咬牙都咬不住。她因痛楚本能的屈服、压抑的呻唤呼痛,让他兴奋到了极点。没有平常鱼水之欢的光滑,一瞬间英祥也有些干涩的疼痛,他恍惚地想到,这样的痛楚自己领受着,为什么不让她也同样领受?他睁着布满红丝的双眼,一边唇角挑起狰狞的笑意,略有不满时便在她丰盈娇嫩的皮肉上用力地拧掐,换取她暂时的屈就迎合。 第304章 时间似是比平常流逝得慢许多,外间值侍的大丫鬟惺惺忪忪中醒来,大红宫灯里的红色烛泪已经在底座上积了一滩,没有挑亮的烛芯冒着淡淡青灰色烟雾,隔着烟霞纱的红色朦胧的光线黯淡得照不见咫尺的光景。那丫鬟起身吹熄蜡烛,耳畔传来里屋异于平常的喘息呻_吟声。主子们床笫间的欢好方式她无权过问,只是在迷蒙中摸了摸发烫的脸颊,重新裹进温暖的被褥里,酣然一夜至明。 ************************************************************************** 英祥醒来,头里疼得像要裂开一般,起身撩开帐子一看,外面天已经大亮了,服侍的人们在房间之外各自归位忙碌,并不敢来打扰里间的恼人春_色。他只觉得口中干渴得难受,正想唤人取茶来喝,身边传来冷冰冰的声音:“把我解开!” 回头一望,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冰儿的手腕被一根红色络子捆着,磨得暗红发紫,而她身上,勉强裹着被子,裸_露出来的地方斑斑点点俱是轻微的伤痕。英祥仍有中酒的宿醉,好一会儿才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也不过是三碗南酒,竟使自己做出这般不可思议的事情来,他自己都惊惶起来,神色间全然没有昨晚的暴虐冷漠,几乎是慌乱地用还在发颤的手指为冰儿解开手腕上的束缚。 “我叫人……给你看看……” 冰儿揉着手腕,冷冷道:“丢丑还不够么!”裹着被子对英祥命令道:“把搭在外面的衣裳给我拿来。” 英祥一拗都不敢拗,看她穿衣服时身上的星星痕迹,轻的不过是粉红的吻痕,重的已经青紫,不敢相信居然都是自己的杰作,不由把胳膊伸过去,低声下气道:“你打我两下、掐我两下出出气吧。” “两下?!”冰儿横了他一眼,“不必假惺惺了!你算是为你的爱姬报了仇了!真够厉害的,床下不打,床上……任人也挑不出理来。” 英祥气馁,他骨子里是个心肠颇软的人,两个有肌肤之亲的女子,他见谁走了低势、显得可怜,就情不自禁地心疼谁。昨儿怒火冲头,不管不顾地大发脾气,今儿想起来心里虽还闷闷的,却生不起那么大的气来了。穿衣服时发现自己胳膊上也有几处被抓破、被掐青的印子,便像个大孩子似的到冰儿面前道:“喏,你看我这里也被你挠出血、掐青了呢!” 冰儿正是气不打一处来,在那个青印上狠狠又拧了一把,见他疼得龇牙咧嘴的才恨恨道:“没挠你脸上!我杀了你的心都有!”想想自己不该与他说这么多话,索性别过头不再理睬他。 外面听见主子起身的动静,轻轻敲了敲门,英祥叫她们进来送热水,见进来的人谨小慎微、装聋作哑的样子,自己也觉得有点尴尬,不言声任着她们熟练地侍奉。眼角余光见冰儿着衣梳妆,坐在镜奁前似乎一顿挫,苇儿轻声问道:“主子怎么了?”冰儿忍着痛道:“没什么,闪了一下。”伸手似不经意地拉了拉衣领,掩住脖子上一团娇艳红色。 英祥愈感难堪,顾左右道:“我昨晚喝得有点了多了,今天有些头疼、嘴干,早上不要寻常的点心,熬碗醒酒汤,再来些清粥酱菜就可以了。” 对坐吃完早点,英祥放下筷子,试探地问:“你今天去哪儿么?” “哪儿都不去。” 英祥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她问自己“去哪儿”,只好主动道:“昨儿我闹得不像了,我今儿得去向阿玛额娘赔罪。” 冰儿一扬脖子道:“还有蓝姨娘那儿更要赔罪,你连为她报仇的能耐都没有。” 英祥无言半晌,终是自己打起帘子出门了,跨出去一步又退回来,转过头对冰儿道:“你别一步步把我往外面推行不行?” 冰儿霎时泪水盈眶,依然要保持着她的骄傲和倔强,大睁着眼睛不让泪落下来,别转头对着窗外道:“我不怕,我离开谁不能活?!”听见英祥许久没有出声,而后一声叹息,脚步踽踽而去。 休整了半天,想想还是去给福晋请安。恰好英祥也在,扶着膝盖挂着脸坐着,大约刚刚又被痛斥了一顿。不过福晋见媳妇进来,反而不再提及昨日的事情,笑笑道:“如今年下各衙门即将封印,我们这里除了备着过年祭祀,也要备着元旦去宫里拜年的礼仪。公主是下嫁后第一次以固伦公主的身份回宫赐宴,里头有没有什么节仪我们还要考虑周详。” 冰儿道:“是。我也叫嬷嬷去打听了,元旦大节,都是要朝服入觐,赐宴同欢的。” 福晋见她神色如常,心里略感松乏,命身边的侍女拿黄历给自己看了,道:“不觉都到腊月中了,真该忙起来了。忙倒也不怕,平平安安的就好。”她打量了一下木着脸坐在一旁的儿子和媳妇,终于说道:“那件事过去了,揭过去吧!蓝秋水那里,毕竟有了名分,她也是个可怜孩子,公主多担待。英祥不懂事,脾气坏,以后也要慢慢改,要像做大事的人。马上过年了,一家人团团圆圆、欢欢喜喜的,多好!” 两人抬起目光互相一望,眼神一碰,各个收束回来,不过事情揭过去了,日子才可以继续,未来那么漫长呢! ************************************************************************ 忙碌中不觉日子过得飞快,转眼,新雪初霁,无论是皇宫、各府,还是民间,都迎来了新的一年,四处红纸漫门,灯笼高悬,一片祥和安泰。除夕中午,英祥与父亲一起去保和殿参加赐外藩蒙古王公来朝的筵宴大礼,晚上回家则是一家人一起守岁。出了小月子的蓝秋水依着王府的规矩,和其他萨楚日勒的侧室姬妾们一起,在家宴上伺候巾栉。虽然王府富贵,送给她颐养的东西多到令人咋舌,然而她心思重,经历了那么一番铭心刻骨的失去,痛不欲生、以泪洗面的日子,纵是用了盛装,还是显得眉目无神,笑容勉强,下巴愈发尖削,人消瘦得叫见者生怜。 福晋见冰儿也吃得没滋没味,心里也是难过,故意寻话题问道:“明日公主进宫,可辛苦呢。” 冰儿强笑道:“我以前是最怕在宫里过节,一套礼仪下来跟打了半天搏克似的。偏生吃喝都有规矩限着,每每回家还要找补。” 话虽这么说,有一段时间忙得未到宫里归宁,第二日午前到了乾清宫等候,心里还有些“怦怦”乱跳的焦急。等到天擦黑了,好容易静鞭响起,意味着皇帝从前廷忙完了开笔、贺岁、赐茶、赐宴的一系列的仪节,回到“家”里举办一年开初的家宴来了。 家宴也不可能是寻常百姓家闹哄哄围坐一团的筵宴,乾清宫的重檐庑殿顶上落着积雪,露出下面的金黄色琉璃瓦,在夕照下闪着耀眼的金辉。殿里面肃穆庄严,檐下陈设了中和韶乐,俟皇帝一到,悠扬乐音响彻云霄。见乾隆一身明黄朝服,高高的冠顶金珠璀璨,他显得有些疲惫的样子,还是冲众人微微一笑,在宝座上接受后宫嫔妃及归宁公主的礼仪成后,乾隆到里间换了一身就宴的吉服,殿里宴桌也都摆好。冰儿虽平日颇得宠爱,常有侍奉在乾隆身边的机会,此刻却需依着礼仪,坐在后头符合她身份的桌张上。 殿里博山香炉里燃的是屑粒千金的龙涎,虽也配了其他合香,但龙涎初始燃烧时酷烈呛人的香味带着淡淡的腥气飘到冰儿的鼻中,让她胃中十分不适。宴上捂鼻总是失礼的行为,她强自忍着,却忍不住心口一阵阵泛上来的难受感觉,嘴角不由挂了下来,那一身簇新的朝袍穿在身上,突然感觉燥热难安起来。 第305章 那厢乾隆端起酒杯,众人连忙出席捧盏,跪叩谢恩。乾隆目光灵敏,已然瞥见冰儿似有神思倦怠的样子,平常敏捷的动作,此时愣比他人慢了半拍。他想了想,对身边侍奉的太监耳语了句什么,那太监弓着腰到冰儿身边轻声道:“公主,皇上说您要不舒服,先到外头透透气,或者找间耳房歇歇脚。” 冰儿恰恰一阵恶心在胃里翻过,也不想强自忍耐了,点点头,又感激地向上瞟了一眼,从后头悄悄离开了。 外面张灯结彩,不过冷风一吹,浑身还是哆嗦了一下,雪后清冽,瞬时感觉舒服多了。外头的小宫女把她带到配殿后的一间耳房里,奉了茶点,侍立在旁。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太监打起帘子,一身明黄服饰的人进来——不是乾隆又是谁?他走过去摆摆手道:“不用行礼了,今日礼已经够多了。你脸色不好,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冰儿无力地点点头:“来时还好好的。进殿不知怎么,闻不得龙涎的味道,闻着就犯恶心,一点东西都吃不下,到这里,似乎略略好些了。” 乾隆上前摸摸她的额头,额头倒是常温,于是关心地说:“不舒服也不要勉强。一会儿朕叫人把吃食赏到这里来。先进些饽饽点心,垫垫肚子。”冰儿点点头,随手掰开一块点心,是螃蟹馅儿的酥皮饺儿,鲜香的螃蟹味刚刚入鼻,冰儿刹那感觉腥得难以忍受,才丢手,突觉胃里一阵翻涌,旁边伺候的小宫女倒很机灵,拖了一个唾盂过来,冰儿虽不想失仪,但病来时是忍也忍不住的,把涌上来的酸水尽数吐在唾盂中,眼泪鼻涕都耐不住,整个人狼狈不堪。 吐完,她自己都觉得尴尬,乾隆身边伺候的人都很有眼色,早就叫了小宫女进来伺候梳妆。乾隆似乎愣了愣,挥手叫身边太监到外面伺候,自己轻轻问道:“你是不是……天癸已经错了日子?” 冰儿接着手巾正在擦着眼睑,听了这话一愣:腊月里忙碌极了,又为英祥和蓝秋水的事情怄气,心情不好也没顾得上关心自己的月事,如今一回忆,果真是错了日子。她学医的人原本对这些是毫不懵懂的,只是将近一年未孕,已经成了习惯,还真没往上头想去。乾隆见她发愣的样子,不由笑了:“傻丫头,日子过得呆了!传御医给你请脉吧。” “不用。”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是没想到,我自己会看的。” 大概才一个月,脉息不是很明显,不过细细辨来,少阴脉动如滚珠滑过,历历清晰,似乎又感一旁小脉轻微,左重右轻,确实是喜脉(1),而且大约还是个男孩。冰儿不承望居然有喜,心里百感交集,脸上忽笑忽悲,神色怪异极了。 乾隆见她的表情,已经猜出七八分来,笑道:“既如此,你自己当心自己身子。朕不能在这里久留,一会儿叫人给你送点吃的,想吃什么告诉服侍的人,叫他们给你端过来。明儿派几名御医去你府上,再好好请个脉,配些宫制的安胎丸药。”他凑近在冰儿的额角轻轻吻了一下,满脸是由衷的喜悦神色:“终于又有孩子要叫朕‘果洛玛发’了!好好将养着,什么都不要操心了,嗯?”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这么香艳的章节还是放在晚上看比较合适。 觉得作者无节操的请举手! ------------------------------------------------------------------------- (1)参照了一些中医书,但是极不准确,切莫被误导。 ☆、边塞悲声动鼓鼙 乾隆的笑意还没有保持多久,临回乾清宫正殿的时候,内奏事处的一名奏事太监跪在门口,焦急地仰首张望。乾隆诧异地看着他:“怎么?有紧急军报?” 奏事太监“咕咚”在冻得僵硬的地上磕了一个头:“回皇上,从伊犁班第那里送到的八百里加急。” 乾隆见奏事太监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轰然一响,只怕没有好事,接着问道:“军机处的人呢?” 奏事太监道:“回皇上,军机大臣傅恒已在军机处守候,并命人通传其他军机大臣入觐。” 事情若非极大,傅恒也不会在这样大过年的晚上自作主张把大臣们从暖烘烘的家里拉进大内。乾隆虽知不妙,但心里还定得住,对身边伺候的大太监道:“你去乾清宫里,说朕有事先去养心殿,大家各自用酒席,尽欢而散便是。”转身急急向养心殿而去,边走边说:“叫傅恒直接到养心殿外候朕,不必递牌子。叫他把军报及节略一起带来。叫养心殿当值的人立刻把堪舆图和准噶尔沙盘送过去,然后所有太监宫女一律到殿外伺候!” 他声音急急,下面的人不敢怠慢,赶紧一一吩咐下去。乾隆深吸了一口雪后爽洁的空气,原本家宴里的繁华热闹一瞬间化作心头的一团阴霾——但是,纵是佳节,也不得不打叠起全副精神来应对。 到养心殿,傅恒已经一脸肃穆在门口跪候了。乾隆见他神色,心里一沉,低低道:“不需多礼了,进去说。” 进了门,赏了傅恒小杌子坐下,又叫太监送了热热的茶水,乾隆趁傅恒喝茶的时间已经细细读了一遍军报,见傅恒冻得发紫的脸膛回了颜色,合起军报出神想了一会儿,才问道:“从京城到伊犁,官路从喀尔喀绕行,约合八千多里,若是八百里加急行进,半个月——就算二十天吧——消息应该可以递到京了(1)。可这份折子,班第十一月初就发出了,怎么今天才到朕的手里?” 傅恒道:“奴才也有些纳闷,寻思着大约是天气的缘故,此时正是一路飞雪,有的地方看不清道路,或许就耽误了。” 乾隆皱着眉点点头:“也只有这样想了。”他明显的有些烦忧,在室内彷徨踱步:“朕当时错的最大一步,就是希望像喀尔喀那样编佐设旗,以准治准,让他们自行处理族内事务,只有大事才有朝廷亲决,不派驻大臣和官兵,既收辖治其部之效,又不千里转输,耗费银米,劳累士卒人民。没想到准部人心不同于漠北漠东之人,遇着空隙便生二心,阿睦尔撒纳受恩深重,却敢攻击我军台站,而且屡屡得手,这次是真把反旗扯到脸上来了!” 傅恒知道这番话有自责之意,实在是情况已经危急得很了!他已经坐不住了,从小杌子上跪倒在地:“皇上,班第那里只留了五百士兵,而伊犁一处就有六千喇嘛——阿睦尔撒纳一回准部,首先就是与西藏熬茶,争取了黄教喇嘛们的信任,又与各部台吉宰桑合纵,他们信奉一教,血脉又相通,若是暴动起来,只怕……” 只怕朝廷援军很难即时到达,班第为人忠荩直率,但不是将才,凡事唯君命是听,少有主见,因而应变也差,五百的军队遭逢阿睦尔撒纳的乱军,只怕凶多吉少。 傅恒抬头,见乾隆眼角已有点点泪光,心里不由酸楚发苦,不由泪下:“主子!事情未必坏到那样的地步!” 乾隆摆摆手道:“驿路不通,里头是不是有问题,朕与你都不能大意。阿睦尔撒纳一个翻覆小人,但欺瞒功夫绝佳,甘心为他所用的人太多了!何况他现在占尽优势,人心势利,难保不偏向!”正说着,外头报来军机处各人都到了,乾隆背身一拭眼角,恢复了平日的神色,见傅恒也抬手抹去颊上泪痕,方道:“传!” 第306章 与军机处全堂讨论到了几乎天亮,虽然意见不一,但有几点主张是确定了:一是先头决策有误,班第身陷险境,必须让他和随行的鄂容安全身而退,才能不失朝廷体面,以徐徐图进;二是朝廷必须大力剿杀阿睦尔撒纳这个祸首,俟准噶尔没有了领袖,再度四分五裂,才好重定光复的政策;三是阿睦尔撒纳在京城、在科尔沁、在喀尔喀、在青海西藏恐怕都有内应,如果这些线不掐断,西边一旦驿路瘫痪,朝廷便成了聋子瞎子,再无指挥之力。 傅恒见乾隆双目似闪着绿莹莹的烛光,心知这主子又动了杀心。眼下开刀,谁将成为这个倒霉鬼呢?正想着,乾隆声音传到:“之前有信鸽向准噶尔通报军情,朕寻思阿睦尔撒纳做事不可能只做一路,京里先开始彻查,不能让朕身边还埋着内鬼。扯出这条线,再查科尔沁和喀尔喀,朕现在不惧杀人,哪怕是各部的亲王郡王,犯朕军法,通敌卖国,一律定杀不饶!” 管理京城事情的是刘统勋,他素来擅长这些细事,点头应道:“是,臣从京城各处查起,一有线索,立刻报与皇上。” 乾隆点点头,又吩咐:“军机处拟旨发给班第:朕原本的意思,准噶尔多年征战,危乱之余,一旦安定,民心当力求安稳,朕原本怕若是朝廷大军屯驻,多少会惊扰当地百姓,所以只命班第、鄂容安等驻扎伊犁等要处,实心为朕、为准噶尔百姓办事,未曾留多少人马,以免骚扰。没想到阿睦尔撒纳降而复叛,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各部效力,聚集叛军数万之众。班第等此刻兵少力弱,被贼人所困,并非如封疆大吏,失守城池,当与城共亡可比。班第见诏,当忍死以待朕援兵,或相机脱身,以全国体,才是大臣举止。若以为事已至此,唯有以身相殉,见识反倒小了。鄂容安是鄂尔泰之子,专攻书史多年,当知汉代苏武,为匈奴拘系十九年,全节而归,为后人称道。阿睦尔撒纳固然不能与当日匈奴相较,但我大清又岂是汉时可比?班第、鄂容安当爱惜此身,以图后效。朕深恐他们怕失守罹罪,遽尔轻生,那才是不识大义所在,伤朝廷体面。(2)” 乾隆即位以来,下过无数诏书,尤其国家这几年颇见兵戈,“武将死节”成为朝廷褒扬的重点。这段诏书,却苦苦劝告班第、鄂容安不要殉国,要活下去,细细品来,实在有罪己的意思。几位军机大臣见素来自信的乾隆此刻容色晦暗,不易觉察的泪光闪烁在眸中,全不同于白天宴飨赐酒时的意气风发,心下都颇感悲酸,此时不敢恣意纵情,都是忍着伤心俯首称是。 *************************************************************************** 朝中格局一变,但除却军机处数人,其他都无由得知。一般制度,朝廷各衙门到正月十五都是封印,就是十六以后开印,各部院里大臣小吏们也只是谈天说笑、互相拜拜晚年,很少做事。今年兵部、户部、吏部却肃杀起来,忙碌不谈,居然还神秘。有心人便断定有大事将出。 萨楚日勒却不明白其中的玄机,照常吃喝玩乐不思归蜀,于他而言,开年日子不坏:一过元旦正日,便听说儿媳有娠,这可是自己儿子的第一个嫡子!前面蓝秋水失去一个孩子的事情立刻被大家淡忘,心心念念都是公主怀孕,萨郡王府九个月后便能听到婴儿的哭声,个个兴高采烈。 冰儿那里,心里自然开心,但日子可没有那么好过:府里不许焚香、不许煎药、不许猫猫狗狗虫虫鸟鸟进门——因为鼻子突然灵敏得异常,除却在室内摆放鲜果可以忍受,其他任何味道都会引起恶心呕吐。饮食更是要命,一应饭菜汤水都难以进口,每日除了能喝些热奶,嚼些酸梅橄榄之类的蜜饯,其他东西都不能入口。饶是这样,早晚必一场大作呕,厉害的时候不光吐干净胃里的酸水,还会把胆汁夹着血丝吐出来。(3) 福晋颇为关心,日日前往公主府探视,嘘寒问暖不说,还命英祥常在身边照顾。这下颇有怨言的就是蓝秋水了。她是个不多言语的人,但对着丈夫,偶尔会有些小性儿,好容易盼到英祥的身影,殷切如往日一般殷切,周到一如往日的周到,眸子里却没有光,脸上也看不见笑。英祥是个藏不住话的人,自然要动问。然而问了许多次,才得她轻轻一叹,终于逼急了,蓝秋水掩着面坐在炕头抹眼泪:“爷问这么多做什么?我横竖是个小的,连妒忌的资格都没有,好好把伺候爷的事做完也就结了,每日家把福晋伺候好也就结了。公主那里,素来见我讨厌,我纵是想去请安问好,也不宜这会子去触霉头吧?” 英祥问:“怎么?谁又说你不爱听的话了?” “没有!” 说“没有”,泪水却越发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个不停,问了三四遍,只是道:“我命苦!”再问,才说:“爷不说我妒忌、小性儿,我才敢说。” 英祥对女人是真没办法,点点头道:“你我之间,自然要说真话,你说。” 蓝秋水道:“那时我怀孕,福晋说我要养胎,爷不宜近我,要多去公主那里。如今公主有了,怎么这样的话没人提了?” 英祥笑道:“她如今害喜,病得厉害,也挺不容易的,我多去看看她。晚间又不会同衾,我都住在书房炕上呢。” 蓝秋水冷笑道:“自然了,她是多么尊贵!又是你的结发妻子!我算是什么名牌上的东西?我不是贪爷的恩宠,只不过爷一个大男人家,又有妾室的人,此刻还当活鳏夫么?”她见英祥脸色不怡,不由又埋着脸在手绢里:“我知道自己这话显着了妒忌。实实心里头只有爷,怕爷过得不适意,否则,谁愿意担这样的名声?” 英祥被她用情分拿捏着,实在没有办法,苦笑着抚抚她的背:“我知道你的,尽量多来陪你好不好?” 蓝秋水抹了眼泪,换了笑容,虽然有些勉强,毕竟还有着诚意:“我今儿性子急,说的话不中听,爷别往心里去。虽然不知爷哪天来,我这里还是日日为爷备着膳,今日天冷得很,烧的羊肉,肉都是我细细择的,一点膻味都没有,多放了大葱,驱寒气,也帮男人强健。”她清凌凌的目光中似有水色,带着这样淡薄的几分幽怨、几分不舍、几分温柔,不由男人的心不软和起来,英祥点点头道:“好。我留下来用膳。” 吃了没几口,玉妞在外头道:“爷,福晋那里请你过去呢!” 英祥放了筷子问道:“知道是什么事?” 玉妞脆生生道:“奴婢不知道呢。” 英祥扭头对蓝秋水笑道:“也吃得大半饱了。谢谢你!我去额娘那儿下,万一有什么事。” 蓝秋水可以使“妒忌”的小性儿,因为那说明她在乎丈夫;却不能牵绊男人不去尽孝,那可是那个时代的重罪。气郁在心里总要撒出来,她默默地收拾着碗盘,道:“爷今儿进得不多。若是饿了,还是要补点点心——可惜没有这么热和的了。” 英祥笑道:“我知道,我又不是孩子。玉妞如今似乎懂事多了,看来这些小丫头子还是需要上上规矩才好。不过我那次脾气发得那么大,责打她那么重,被额娘狠说了一顿,现在觉得对她还有些愧疚呢。” 第307章 蓝秋水冷笑道:“爷不用愧疚,这些小妮子最会见人下菜碟,在爷面前懂事得很,在我面前……”她欲言又止,英祥自然要问:“怎么,在你面前还是不恭敬?!”蓝秋水推他道:“屁大点事,别问了!再不去福晋那儿,又该派我的不是了!” 英祥被她推着,无奈地穿上外头衣裳,见蓝秋水一如既往倚着门目送自己,深情款款令人心痛,柔声对她道:“你进去吧,外头可冷了!”蓝秋水只是含愁一笑,轻轻摇头,挥挥手示意英祥快走。英祥踏在雪地中,恰见玉妞瞥向蓝秋水的目光有些轻视,不由想起了蓝秋水的话,正容道:“上次打你,就是让你明白上下尊卑的规矩,你不要见面一套背后一套,若叫我晓得你哪里不恭敬,做事马虎懈怠的,上次那顿可不是绝无仅有的!” 玉妞实在是被打怕了,听得脸一白,当场就跪在雪里:“奴婢再不敢的!奴婢人笨,但伺候姨娘必当本心本意,绝不敢疏忽怠慢,也绝不敢不恭不敬的。” 英祥这才点点头,出门走了。玉妞跪在冰冷的雪地里,背上一层冷汗,被风一吹,头脑里犹自轰轰然响着,半天才听见蓝秋水的声音:“你发什么愣啊?我叫你进来收拾叫了几遍了?”玉妞一打寒战,灵醒过来,偷偷一瞥上头的蓝秋水,不敢多言,站起身拍拍膝头的雪,进去帮忙了。 英祥来到母亲住的上房院子,见节后略清闲的母亲正在佛堂念经,笑吟吟上去叩了个安,问道:“额娘唤儿子来,有什么吩咐。” 福晋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笑道:“这几日你媳妇身子骨好?” 英祥道:“害喜略好些,今日进了些牛乳洋糖米粥倒没有吐,就是瘦了不少,怕影响胎儿。” 福晋道:“没事的,这会子胎儿还小,人不要惊着、累着、气着,其他都不是大问题。”又道:“叫你来,是你阿玛缠着我把这里供的和田玉佛像给他,我寻思这可是件贵重玩意儿,他不知哪里又闹了亏空,想着去填补呢!他跟我打饥荒,我没法不理他。你去探探他口风,若只是一两吊银子的事,还是出个私账帮他了掉算了,省的日日来烦我。这尊佛陪了我一年了,给他还真舍不得。” 英祥不由吞笑:父亲怕母亲是出了名的,爱闹亏空也是出名的;但是福晋是这里当家人,又要摆公事公办的面孔,俩夫妻愣是搞出这些花样,还要他做儿子的来斡旋,因而笑着应了声“是。”想起了什么,又道:“这尊佛,上次阿玛就嘱咐我来要了呢!过年事一多,压根忘了。” 福晋若有所思地望望儿子:“年前就要了?那会是什么事呢?”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让英祥先行离开。 于是英祥又到父亲外书房请安。这间外书房是座花厅,四面镂花硬木窗棂,此时还在年下,糊着雪白的窗户纸,贴着大红的剪纸,只有朝南一面用西洋透明玻璃,雪后阳光洒进来,花厅里十分透亮,四面摆的水仙花在热烘烘地龙的蒸烤下开得热烈,进门就是一阵扑鼻的清新香味。 萨楚日勒和管家正在花厅谈天,一见英祥进来便缄了口,萨楚日勒笑道:“上回还寻思着这时候西山有好红梅了吧?还想叫你得空帮我折几枝插瓶。”英祥给父亲请了安,笑道:“这会子红梅开得还不很多,不过阿玛想要,儿子想着法儿也要孝敬。” 萨楚日勒点点头笑道:“好孝顺哥儿!不枉阿玛疼你!坐下吧,喝点热奶茶去去寒。对了,上回跟你说的你额娘那里的佛像……” 英祥正是来说这个的,欠身坐下后笑道:“额娘说,那佛像跟着她有一年了,这会子贸然送出去有些舍不得。若是阿玛急着变现,倒可以另想法子。儿子这一年也稍有些积攒,如果阿玛需要的数目不多,儿子理应孝敬。” 萨楚日勒瞥瞥管家的神色,似乎有些笑不出来般道:“你额娘就是妇人之见!这王府里我是正头主子,难不成要用钱还需变卖东西?只不过因为这佛像——”他话没说完,旁边管家重重一声咳嗽,他便把剩余的话拐了个弯道:“只不过——这佛像的来由你额娘也忘了?” 英祥跟在御前学习,多少也比以前懂些眉高眼低的,见管家神色焦急,似乎要拦着萨楚日勒什么话没有拦住,心里觉得诧异,问道:“这佛像怎么个来由?以前记得额娘佛堂里是尊紫檀的……” “是呢。”管家忍不住插口道,“后来有人送了这尊玉佛,太贵重了!如今皇上整顿吏治,我们虽是王府,奢靡了也惹话柄,何况小爷又是御前的人,大家都想着巴结,怕传出去什么风言风语的不像。所以王爷想着把东西收起来,或者出售了,免得遭闲话。” 英祥更觉诧异:王府自然没有皇家富贵,但科尔沁是出了名的水草丰茂的好地方,科尔沁的王爷们也没有几个不是财大气粗的。王府里用一件玉佛,既不僭越,又不奢侈;自己是额驸不假,但娶了公主,和王府里的用度就撇开了,这又碍着自己什么?只是见两人说话都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遮遮掩掩、藏藏掖掖、欲盖弥彰,自然知晓其中有问题。不过做儿子的又不好逼问,想来亦不过钱的事,自己还是装糊涂合适。因而点头道:“儿子明白了,再去和额娘说说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1)路程约略,八百里加急的实际速度没有日行八百那么快,据估算在40迈左右,不过如果日夜兼程,可以达到标准。所以时间也约略。 (2)原文:“以朕初意,准噶尔危乱之余,甫经安定,若屯驻大兵,恐多惊扰,是以但命伊等驻扎办事,兵少力弱,为贼所困,非失守封疆可比。伊等或相机脱出,或忍死以待大兵,方为大臣举止,若谓事势至此,惟以一身殉之,则所见反小类。鄂容安素称读书人,汉苏武为匈奴拘系十九年,全节而归,阿睦尔撒纳固不足比匈奴,我大清又岂汉时可比,自当爱惜此身,以图后效。恐伊等以失守罹罪,不识大义,遽尔轻生。”给大致翻译了,不准确请见谅,看个意思,毕竟古文瞧着别扭。 (3)各位,我之前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啊啊啊……赶紧上来撒个娇,顺便让女主也与我同甘共苦一下。 ☆、素笺片纸惹新祸 福晋拗不过萨楚日勒的纠缠,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过了几日还是把玉佛交给了他,重新换回了紫檀的佛像,对着儿子敲着脑门道:“我如今年纪大了,怎么就是想不起来!这尊佛只记得是你大婚前就有了的,不过是怎么个来由却记不得了!还得慢慢翻开以前进出帐目的流水才是。” 英祥劝母亲道:“左不过一件玩器。记不得也就算了。咱们家又不比权臣,断没有东西是贿赂赃物的可能。”他接过母亲包好的佛像,忍不住好奇细细打量:这是上等和田白玉,因为不光洁白,而且有油润的光泽,被称为“羊脂白玉”,是和田玉里的极品。五六寸高的玩器已属于和田玉中的大件,雕得又精,按着行市的价格,只怕要值四五千两银子。 送到萨楚日勒的花厅,萨楚日勒便找理由把儿子支开了。他摩挲着这玉佛,叹息着对管家道:“这样的好东西!毁掉真是舍不得!” 管家道:“就如那时乌姨娘一样,没有断腕的勇气,岂能止住剧烈的蛇毒?弄碎了,还能做成若干小件,也不算完全埋没了。” 第308章 萨楚日勒对着光看着玉佛的光泽,叹道:“做成小件不过是玉佩、扳指、手串之流了,加起来也值不到现在的价格。说实话,钱是小事,这样的宝贝糟蹋掉,要给天火劈的!还是偷偷寻个去处,或典当、或转手,不仅得财多些,也免得暴殄天物。”管家还待再劝,萨楚日勒却似心意已决一般挥挥手道:“就这样吧!你也想得太多了!虽说要和阿睦尔撒纳撇清关系,也未必发作在这些小物上!我们瞧着害怕,人家还不知怎么回事呢!你看青滚札布,哼哼,和阿睦尔撒纳穿一条裤子的,皇上还当他忠臣,大大嘉奖一番,又赠了郡王衔,还把征服乌梁海和扎哈沁(1)的事儿交给他,青滚札布他骑在墙头,左右逢源,两头都大捞一笔,还做尽了好人。就这算计,你以为皇上是神仙?!” 管家见劝不过他,也没有法子,只好照办。 ************************************************************************** 英祥离开萨楚日勒的书房,寻思了一下,因为准备晚来去浅晖院过夜,决定还是先去公主府应卯,打个招呼。进了正房,入鼻就是水果的清香,倒也别有风味。进门见冰儿正在漱口,过去关心地问道:“怎么,又吐了?”见她瘦了不少,也有些心疼,亲自在丫鬟手中拿了热手巾,见她漱完口,便亲自为她擦脸。冰儿自然也有些感动,感激地一笑,找着家常话说道:“你这一阵不太忙?” 英祥坐在她身边,点头道:“刚过完年,除了兵部吏部事情堆积得多些,其他都是闲的。我现在跑武英殿和翰林院,几乎连应卯的人都瞧不见几个。我过于热心了,岂不是叫其他人不自在?所以也回来躲闲。家里也有些旧藏书,我先看起来,到时候号召天下士子们捐书,我也好择取一些,起个带头的作用。”说着,见苇儿端来一碗热奶,问:“调了糖没有?”见她点头,才接过来放在冰儿手边:“加些糖,不光吃起来口感好些,也不容易头晕。你还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去。” 冰儿想了想道:“这几日已经好得多了,似乎略微有了些胃口。饭食吃不下,不过倒想核桃酪吃。” 英祥笑道:“这容易!也不是什么高贵东西。秋水做这些点心最为用心,上回帮我做杏酪,那杏仁,剥得一点皮都不见。我让她帮你做去。”见冰儿撇了嘴,似乎要拒绝,叹气笑道:“你何苦来!妾已经纳了,名分已经定了,叫她伺候你一回你也包容不来?她还敢害你不成?” 冰儿道:“跟你说实话,她做的东西,我看都不想看。你说我气量窄也好,好妒忌也好,我自己也没办法自己。核桃酪我叫身边丫鬟做就是,你也不必费心了。” 英祥只好道:“那好吧。我叫小豆子他们去打听打听,现在刚刚开市,哪里有新下来的新核桃,给你多买些。”抬头见太阳西斜,歉意道:“今晚上我要去找本以前买的宋版书,估摸着还在浅晖院书房里藏着,就不宿在这里了,好不好?” 冰儿翻翻眼睛道:“你爱睡哪儿睡哪儿!” 英祥怕见她这副样子,勉强笑了笑,吩咐伺候的人用心侍奉,接着对冰儿道:“我就去她那儿一天,明天还到你这里来。” 这一年过年早,快出正月了,还没有过六九,仍是天寒地冻的。英祥回到浅晖院,只见院子里那株樱花仍是光秃秃的纸条,芭蕉也没有叶子,院子当中摆放的太湖石上还留着前几天的积雪,颇显得萧条。进了自己的屋子,倒是一阵暖意,沉香味和着屋子里的水仙、梅花的清香,甘洌中带着凝重,让人周身舒泰。 见英祥的身影,蓝秋水不由浮起笑来,张罗着为他解开外头大衣裳,又唤玉妞泡茶、拿点心,笑吟吟问道:“今天晚点喝点热粥吧!我特为到大厨房要了一只鸭,拆了鸭架子熬的鸭粥,其余的唤人做了炉鸭烧饼,多多地撒了芝麻,香得那几个小丫头都流哈喇子。” 英祥看着蓝秋水虽然在笑,但是神色憔悴,瘦了好大一圈的可怜样子,心里十分不忍,想起平日劝解的话说了无数,她总是默默地听,含着泪点头应和,可任谁都看得出来,心里那块郁结是没那么容易解开的:自己被暗算丢了腹中孩子,正妻那里却得知有了身子,她对英祥的甜言蜜语、信誓旦旦不由就有了不信任——可不信任又怎么样?她地位低下,至今只是一个姨娘;她孤独万分,除了丈夫没有一个交心贴心的人;她也一样被三从四德桎梏着,“妒忌”是足以出妻的大罪。 英祥不知说什么才好,默默地握握她的手,温语道:“你太用心了!其实你这么劳累自己,我是心疼你的。”蓝秋水不由眼含泪光,移开目光道:“有些事情做,就不想那个孩子了。”“你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这句话劝完,英祥自己也觉得心里难过,好在突然想起找书的事情,倒是换个心思排解烦忧的法子。因不忍瘦成那样的蓝秋水劳动,英祥便自己到书架上翻找。 记得那书以前看过,不知何由放在书架的深处,当英祥欣喜地终于把书翻出来,打开函套,书页里飘飘悠悠落下一张纸片来。 “咦,这是什么?”英祥边问边弯腰捡起落地的薄薄纸片。这是一张常见的素色宣纸,裁成巴掌大小一块,还带着自己书房特有的沉水香气,上面密密麻麻,是娟秀的蝇头小楷,仔细一读,记的都是一些只言片语:“察哈尔兵三百”“喀尔喀兵二百”“西路乌兰固图勒”“东路乌里雅苏台”……英祥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虽只是些地名、数字,但却是自己还在军机处当差时,在与西线各封疆、将军通信时透露的军机,诚然如今已经过了扼要之时,但曾经,她写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 他回过头时,蓝秋水还是一脸茫然,英祥深吸了一口气,强抑着心头的惊惧和怒火,把纸片伸向蓝秋水:“你知道这是什么?” 蓝秋水接过一看,脸色略略有些惊惶,但也不是很害怕的样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不过是过去写的东西。” “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蓝秋水见英祥神色异于往常,不由呼吸也急促了起来,掩着胸口“怦怦”乱跳的心脏道:“还是我干娘在世的时候,她跟我说她是喀尔喀人,家乡的亲人都上了战场,与叛党打仗,她心里急着想知道亲人的情况,却是没脚蟹,嘱咐我在伺候爷书房的时候,瞧着有关的语句告诉她些,聊解她心中的念想儿。”她见英祥脸色青黯,吓得心魂俱失,一个字也不敢隐瞒他:“我记性不好,有时候复杂的地名老记不住,就拿纸笔记下来给干娘看。” “她要看这些,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干娘说,男人家不喜欢女人多管闲事,多说无益。只叫每次记下来的东西,及时烧掉。不知这张怎么……”蓝秋水说着,已经带了哭腔,“爷!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要是出什么事了,我一个人担着!” 英祥重重地喘息着,平抑着心头的躁气,他明白乌姨娘是怎么死的了,也明白自己怎么从军机处调到了武英殿。可是看着面前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爱自己爱得深切的人儿吓得颤抖不停,又甘愿为自己冒风险的样子,心里又着实不忍起来,他好好地深吸了几口气,才说:“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了,想来现在应该不至于有碍。这件事,咱们都烂在肚子里,我才能保你的平安。否则,我们就是两条命!去外头端个大些的火盆来。” 第309章 自从入了三九,屋子里都使用地龙,炭盆火盆几乎都不再使用了,蓝秋水去了半晌,才见她吃力地端着一个火盆从外头走进来。英祥赶到门边,对袖着手在一旁观望的玉妞没好气道:“你是怎么伺候的?这么重的东西,也不上来搭把手?” 玉妞虽讨厌蓝秋水,却着实怕英祥,见主子发话,赶紧上来帮着抬火盆进了屋子,又帮着生了火。英祥在旁边道:“火也不必太大。”玉妞恰好被一阵炭气熏了眼睛,忍不住地双泪直流,咳嗽不止。英祥道声:“笨!出去吧!”自己蹲身拨火,蓝秋水怕他被熏着烫着,也赶紧蹲下来帮忙。玉妞见他们恩恩爱爱的样子,无声地撇撇嘴退了出去。 好容易火着了。英祥道:“快把那张纸片丢进去。” “哎!”蓝秋水应和着,起身寻了一圈,“爷把纸片放哪里了?” 英祥奇怪道:“不就在桌上?” “没有啊!” 两人桌上桌下、橱里橱外寻了一圈,甚至连书本里都翻了一遍,那张纸片跟飞了似的,再寻不见踪影。英祥仰头失神地想了一会儿,突然脸色发白对外头喊道:“玉妞!玉妞!” 一个别样的声音脆生生响起来:“爷叫玉妞?她刚刚说肚子不舒服,去解手了。爷有什么事,吩咐奴婢吧。” 英祥愣了瞬间,拔脚出门,问应声的丫头:“她往哪里走的?” 那丫鬟见他要吃人一般的神色,唬了一跳,战战兢兢指着门道:“不就是从门里走的?……”英祥暗道糟糕,不及说话,发足追出去,四顾茫然,问了好几个人,一路指着,道玉妞说是送东西,竟是往公主府的方向而去。 *************************************************************************** “这是哪儿来的?”冰儿握着纸片,屏退了旁人,神色严肃地问玉妞。玉妞跪在地上,被屋子里明晃晃的灯光照着,也有些害怕,声音抖抖索索:“回公主的话,这是额驸爷今儿在书房商量着要烧掉的东西。他前头和蓝姨娘好好在说话,突然听到高了声音要火盆,我看蓝姨娘脸色吓得发白的样子,估摸着有什么事。进去瞧见桌上有这个,想起公主以前说要把她那里的消息及时传过来,也不知道有用没有,就带过来给公主瞧。” 冰儿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慎重地对玉妞道:“这事你烂在肚子里!” 玉妞哭着磕头道:“奴婢的命是公主救的,公主怎么吩咐,奴婢死也要做到!只是奴婢求公主……奴婢不想回浅晖院了。” 冰儿知道她在怕什么,点点头道:“那我问额驸要你这个人。这会子你出去,我要一个人静静想想。切记我刚才说的,再有一个人知道这事儿,我就保不了你的命了。” 玉妞关上房门走了,暖融融的屋子里只剩冰儿一个人,乌姨娘的事是全本西厢记都在她肚子里,这次事发的前因后果便也是一梳理就明白了,她甚至小有欣慰:英祥毕竟还是忠心的。可是转念又是担心:事情如果捅出去,英祥在家中写这样机密的信件居然不避小妾,这小妾居然与敌人细作有关系,其他不谈,仅就“玩忽职守”的罪名就了不得!何况事关军机,又是惹乾隆近来屡屡发作怒火的西线战事,单单“辜恩”一条,就足够英祥掉一回脑袋了。 正捏着纸条想着,外头一片闹哄哄腾起来,冰儿正是想得入神的时候,禁不住直从椅子上跳起来。正想问话,门外传来玉妞的哭腔:“额驸说什么,奴婢听不懂!……公主,你救救奴婢!” 冰儿顾不得许多,捏着纸条起身打开门,见英祥正站在门口,眼珠子里冒火星似的荧荧闪光,玉妞似是被他踹了一脚,歪倒在地上,捂着腰抹着眼泪嚎啕大哭。周围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循着常理劝解,都劝得不在点子上。冰儿怒气冲头,对英祥晃晃那张纸条,冷声道:“闹什么!打丫头光彩得很么?进来说。” 英祥心里虽又气又急,但被冰儿的冷语倒也似浇得清醒些了,警示地盯了玉妞一眼,又对周围人道:“全部让开,谁让我瞧见离这门户小于三丈的,回头打死不论!”几步抢进门里,把门从里面闩上了。 自打上回出了英祥几乎要动手打妻子的事情以来,苇儿她们一直是心存警惕,见进屋就闩门,越发害怕,可那边狠话撂下来,又不敢截然不遵,心里急得没办法。苇儿绞着手中的帕子,对身边的小丫头吩咐道:“快!去郡王府请福晋来,说是公主额驸两口子了不得的大事!快!快!快!!”自己凝神听着屋子里的动静,万一有什么,就算被打死,也要进去救。 里面两人却都是压低了声音说话。英祥沉沉道:“给我!” 冰儿扶着腰坐在椅子上,把纸片攥在手中,乜视着他冷冷说:“在我这里烧掉不是一样的?” 英祥怒冲冲伸手过去:“我不信你!给我!” 冰儿心里火气腾腾腾地往上扬:“你不信我什么?我会害你?” 英祥道:“事关蓝秋水,你们之间恩怨,不要在这上面发作好么!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冰儿冷笑道:“你也知道这是人命关天!你倒是信她什么都信得过!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至于她,我要真想动她,也用不着这东西!” 确实也是这样,可是此时如搏命一般,英祥不敢轻信,他逼上两步,几乎凑到冰儿面前:“我跟你好好说呢!你既然不想害我,东西给我。今儿我一定要得到的!”冰儿骨子里有威武不屈的犟性,他越是这样强硬,她越是不肯屈服,背着手道:“你试试看!我肚子里是你博尔济吉特的骨血,你要是觉得他还没有你那个小妾重要,你就朝我狠狠打,打到我松手为止!” 英祥突感颓然,忍不住地泪流满面,捧着胀痛欲裂的头退后几步栽坐在椅子上:“冰儿,你不要逼迫我了!我不想伤你,可是我也不想伤蓝秋水的……” 冰儿觉得心脏酸楚得几乎都跳动都无力了,霎时也是泪水纵横,心头一馁,刚刚强撑的一股气力消失了,胃里顿时一阵不适,忍不住捂着嘴作呕,见英祥似要来扶,却畏缩不前的样子,既是胃里难过,又是心里难受,远远地把纸片抛了过去,声音也变得虚弱起来:“我不逼你,你拿走吧……你不想伤我是假,不想伤她才是真。自打她出现,我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了!” 英祥亦觉得难过得几近绝望,抬起泪眼迷迷蒙蒙望着妻子:“不是的。我只是为了这个家!” “家?谁的家?我的家?你的家?蓝秋水的家?”冰儿在他朦胧的泪光里冷笑,“你别骗我了!我安心生下孩子就是了,你们小两口热乎去吧。” 她的笑声在他喃喃的“你相信我”中变得尖利:“我信你什么?信你曾经在皇上面前说过的:‘虽则如芸,匪我思存’?!信你曾经在书房里写过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信你在新婚之夜对我发誓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呵呵……你的花言巧语那么多,叫我信你哪一句啊?!”这话说完,心口一阵翻腾,忍了许久的恶心感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口,把下午喝下去的牛奶与晚上喝下去的热粥尽数倒个干净。 第310章 英祥心痛得像被掰碎了一般,顾不得污秽,抢步上前抚着她的背,又拿绢子替她擦拭,见她吐过一场,有些有气无力,但也不再万分难受的样子,才坐在她身边,流泪好一会儿才弯腰捡起地上那张惨白的纸条,在手里揉搓着,抬头道:“这次的事过了,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 “从来就没有‘从头来过’这回事!”冰儿一把擦了眼泪,语气格外决绝。此刻听到外头丫鬟们一叠连声向刚刚赶来的萨郡王福晋请安,冰儿摇摇晃晃站起身,亲自打开房门,面见着自己的婆婆一脸匆忙焦急之色,想强挤个笑容却挤不出来,只好尽力使自己语气平和:“额娘不必操心。没有什么事……” 福晋抚着胸口,似是放下心来,冰儿看着她嘴唇开合,似乎是在对自己说些什么,可是耳边阵阵尖锐鸣声,什么都听不清楚,只朦胧响起内在的声音:爱上一个人那么苦,婚姻那么苦,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慕容业死的时候,自己就随他一道去了,那样,或许才是全自己一份有始有终、全须全尾、了无遗憾的感情罢? 作者有话要说:  (1)乌梁海,又作兀良哈,应也属于蒙古,后西卫乌梁海人生活在阿尔泰山附近,是密林中的渔猎民族,与准噶尔民族交往良好,清军攻打准噶尔时,自然要先对付他们。扎哈沁按指准噶尔边防军。 ☆、碾玉佛陀牵旧因 英祥第一次在父亲的花厅里坐着流泪,带着些不解质问:“阿玛,乌姨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萨楚日勒瞠目结舌,听英祥说完了蓝秋水那里的前因后果,才长长地叹一口气,跺着脚道:“是我误了!是我误了!” “阿玛,乌姨娘来自准噶尔,平素倒也没什么,可这个时候,正是交兵的关键时期,皇上的心思又是好多疑的,我们府里纳这么个人,太冒险也太疏忽了!”英祥道,“而且,她欺骗蓝秋水为她递信息,若是传出去,是了不得的大事!她是已经没了,可阿玛额娘,还我和蓝秋水,牵扯进去怎么说得清楚?” 萨楚日勒一脸“悔不当初”的样子,叹息道:“我如今知道自己走错一步,可又怎么样呢?事情还好翻过去重来不成?你做得对,如今只有瞒着,不牵出来,大家相安无事;牵出来,我们一起去理藩院坐牢吧。” 英祥年纪尚轻,也没有别的主意,想了半天也只好点点头说:“也只有如此了。要不要告诉额娘?” 萨楚日勒白了脸直摆手:“告诉她还得了!她读汉人的书读得中了毒的,万一搞个忠君报国的腔调,我们都去殉葬?!你别犯傻!这是男人家的事情,别把女人牵进去。” 英祥道:“可是蓝秋水已经被牵进去了。” 萨楚日勒道:“所以,你要下决断。我那时,有多舍不得……” “乌姨娘是阿玛……”英祥亦听得脸色发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萨楚日勒无处可瞒儿子,点点头又是长叹:“唉,我也叫没办法。是不是《长恨歌》里讲的?‘君王掩面救不得’,我心里头和刀绞似的,又没有丁点儿法子!” 英祥想起若是事发,自己要把蓝秋水也一样灭口,简直无法接受,怔怔地想了半日,仍是无法应答下来,好在萨楚日勒也没有逼迫,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若是扯到蓝秋水,总是公主那里才会泄露。你赶紧把你婆娘哄好,别再和她别扭,闹得大家都提心吊胆!” 萨楚日勒自以为算盘打得好,却不知百密一疏,刘统勋一个月来在京里明察暗访,并不是全无收获的。这日见乾隆,汇报了已经查到的线索,其中便有与萨楚日勒相关联的。 “……京里当铺,见是这样贵重的东西,作价不及市价的三分之二,已然存了心,他们都是极活络的人,一头哄好了前来质当的人,一头就按着臣给顺天府的要求,但凡来路奇怪的东西,一律汇报。顺天府的人看了,说这确确实实是和田玉,而且这么大块的,似乎在京里未曾流通过,没有哪家字号镌在底下,倒是工匠的名字,写的是这样的字样——”他抬手把一张拓印的字条呈上去。 乾隆接过一看就晓得:“这是准噶尔语。” “是!”刘统勋道,“皇上圣明。是准噶尔工匠的姓名。这东西从准噶尔来,而且奴才派人询问了京里各家玉器行,有识货的说,这个准噶尔玉匠小有名气,而且现在还年轻力壮呢。” 这就意味着,这件东西不是老货。若是两地和平的时候互市,有些东西交易往来也是寻常事。但此时非常时期,且准噶尔与蒙古各部及关内停止互市已经多年,哪怕这小小的物件的来由也足以惹人疑心,更何况萨楚日勒做贼心虚,因怕出事,居然把东西出手,乾隆的冷笑声咬在牙缝里:“他果然够胆识!那时在科尔沁就出了事,朕饶过了他,没想到他现在心还不死!”他几乎当场就要派人去萨郡王府拿人审讯,可是瞬间又憋住了:科尔沁离京城最近,与皇室的关系也最近,婚姻往来,哪哪儿都算得上是亲戚;科尔沁和喀尔喀,各扎萨克里的领袖都是元太祖的后裔,同宗一姓,相互关联也相当紧密。现在色布腾被削了权柄,软禁在家,达尔汗部那里已经有风言风语传出来;喀尔喀的额琳沁陪着阿睦尔撒纳进承德觐见,居然还让他跑了,自己正打算拿他的脑袋儆诫他人;若是再处置冰图部,还是科尔沁各部中年纪最长、说话最过硬的萨楚日勒,没的让蒙古各部人寒心。再者,女儿现在刚刚怀孕,若是牵扯到她的公爹和丈夫入狱,万一气急攻心,对自己的外孙有什么不好,自己也未免痛心。 乾隆想了想,终是道:“一件东西也不能说明就是通敌。但是,萨楚日勒那里要多加监视,一只鸟、一条虫子也不许随意进出。你辛苦辛苦,再查。” ************************************************************************** 顺天府的番役,以人不知鬼不觉的姿态在萨郡王府和公主府的周围日日晃悠,王府里日间夜里有多少人、哪些人进出,一一记录在案,还是冰儿一日唤小太监去她最喜欢的一家南货店买蜜饯,小太监随口道:“这几日门上总有些小摊贩,明明生意不怎么样,还日日叫卖。” “叫卖什么?”冰儿好奇地问。小太监笑道:“无非是饽饽火饺、爆羊肝炒半空之类的东西。谁吃那些!王府公主府下三流的奴才也瞧不上啊!” 冰儿笑道:“那还日日来?”笑完觉得哪里不对劲,想了想道:“额驸爷在哪儿,去把他找了来。”转而又道:“不,我去郡王府请安,你去看看额驸在哪儿,说我们请完安一道走。” 她这里整理衣装去给福晋问了好,福晋切切地问了几句身子怎么样、害喜好些没之类的话。冰儿笑道:“托额娘的福,好得多了。吐已经不怎么吐了,就是吃东西胃口差些。” 福晋也笑道:“那就好。胃口差,为孩子也要努力吃些。喜欢什么,甭和我客气,只要我弄得来,一定给公主送去。”说话间,门上通报英祥也来了。等他给福晋请了安,又闲聊了几句,目视冰儿使了个眼色,冰儿便道:“额娘见恕,我和英祥有些话要私底下说。” 第311章 福晋笑道:“你们说便是。我这里不缺人伺候。” 出了福晋的院门,英祥问道:“你特意找我,有什么事?” 冰儿问:“你刚才在浅晖院?” 英祥叹道:“你又多想什么呢!我何必日日腻歪在那里!刚刚是在阿玛的花厅和他谈事呢。” 冰儿斜了他一眼,道:“我不过问问,倒是你心虚似的。你就在浅晖院,我又能怎么着你?!真是!” “好吧。我不对。你要说什么,说吧。” 见英祥有时候会对自己冷漠得近乎不耐烦,冰儿不由心里也有气,乜着眼睛问:“你们父子倒是贴心得很!谈些什么?” 英祥又好气又好笑:“你这算是不相信我呢?要么,我们去花厅问一问阿玛,我刚才是不是在那里,好不好?” 两人虽然不是没有感情的,但彼此疑惧到这样的程度,也让人寒心。冰儿表情一僵,不由也冷下了面孔:“那就去吧。” 两个人错开一步到了萨楚日勒的花厅,恰好管家也在,见公主来,赶紧退了下去。萨楚日勒站起身来,不免有些疑惑:“咦,公主这是……” 冰儿笑道:“来给阿玛请安。” 萨楚日勒道:“那怎么敢当!”赶紧示意英祥扶着冰儿坐在上首的位置上,又唤小丫头倒了茶来,见儿子有些不快的样子,心里也觉得奇怪——平素他们俩吵嘴,从来都是找福晋解决,怎么今儿跑到了自己这里? 冰儿啜了一口茶,对自己身边、以及花厅侍奉的小丫鬟道:“这里没有你们的事情了,都先下去。”转头望着萨楚日勒:“阿玛,媳妇今儿无礼,有事想问问阿玛。” “公主请讲便是。” 英祥以为她要问自己是否一直在花厅谈事,没想到开口第一句是:“阿玛可知,家里要出事?” 萨楚日勒几乎要跳起来,好一会儿定下心神,强笑道:“公主不要吓我,要出什么事?” 冰儿看看英祥,又看看萨楚日勒:“从去年夏天,媳妇与阿玛去科尔沁,遇到的事情就都奇怪。回到家里,又是乌姨娘的事发。阿玛,媳妇这里不怕说,我伤自己的阴骘弄掉她的孩子,就是怕阿玛心里有襄公之仁,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英祥听得脸色发白,忍不住质问道:“真的是你干的?” 冰儿看看面前两个男人不一样的惊讶神色,淡淡笑道:“乌珠穆沁是阿玛的人,我不敢僭越动手,但是那孩子是谁的还不一定。只是阿玛子嗣稀薄,若是太过顾念她肚子里的孩子,一怕该下手时下不去手,二怕也根本无由得知乌珠穆沁的真面目。”她回头看看英祥,转过头对萨楚日勒道:“如今又牵扯了蓝秋水。现在捂着,但能捂多久谁都不知道。我诚然不喜欢她,但也并不是非要害她,只是若关系到家里人,有时候再两难,也不得不做些决断。” 萨楚日勒定了定神,强笑道:“自然!只是,现在怎么了呢?” “我不知道。”冰儿顿了顿,居然转了句文,“‘山雨欲来风满楼’,我觉得不对劲。我跟在皇阿玛身边有好几年,他的性子我熟悉。这次的事不出则已,要出就是大事,若是我们自己不以为意,不及早处置,结果会坏到我们自己都想象不出的。”她面有忧色,又看了看英祥板得冰冷的脸,心寒却又心痛,果然自己一片慈心是不会被理解的,她咬咬牙道:“若是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就是我再伤一次阴骘,让人恨我,我也是没法子一定要做的!” 萨楚日勒未等儿子出口反驳,先深深做了一揖:“这是公主厚德!” 冰儿心里却恼他与阿睦尔撒纳他们牵扯不清,无声地撇撇嘴,冷笑道:“还望阿玛妥善!” ***************************************************************************** 话当着英祥的面说开了,冰儿知道他必然一时消化不了,会有些冷脸,但自己也未免自苦。眼见到了角门边上,冰儿问:“你去哪儿?” 英祥半晌不做声,送冰儿出了角门,小轿正在候着,英祥为她掀开轿帘,才道:“今儿不陪你了。” 冰儿冷笑道:“也好,陪得她一天是一天。” 英祥神色冷漠,扭头对轿班和服侍的人说:“你们先到门里头去,我有私话不想人听见。”等人走开了,他又是半天才问了一句:“那蓝秋水的孩子,是不是你弄掉的?” “不是。”回答得斩钉截铁。 但是英祥神色依旧冷漠,又是半天不语后才冷笑一声:“可惜如今我没法信你。” 冰儿强忍着眶中的泪水,冷笑道:“信不信由你。”坐进轿子,示意英祥放下轿帘。 在他面前强撑着,独自回到院子,几下脱去外头大衣裳,丢在外头条炕上,自己快步走回次间的床边坐下,哪怕四壁温暖如春,心里还是如同外头的冰凌一般冻得铁硬,激得浑身发抖,终于是扑倒在被子上大哭一场。 “主子,您别再生气了!”苇儿来到冰儿身后,为她披了件衣裳,“天气凉,万一病了可怎么好?先不说,现在您又有了身子,为了将来的小爷,您也得保重自己点。自己气坏了,值不值?” 冰儿从被子上抬起脸,先还抽泣,后来两眼直直地盯着一处,木雕似的一动不动。苇儿心酸,又道:“其实额驸爷一时糊涂,再说了,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全只凭个新鲜劲儿。您安心保养身子,等孩子生下来,额驸爷自然回心转意。蓝秋水,就当姨奶奶养着吧,哪家王孙公子的没个三妻四妾呢?额驸爷也是面子的事儿,脾气发过就好了。你们又不是天生的对头,以前那么好的,岂会真翻一辈子脸?公主,您安心吧!” 王嬷嬷进来送点心,刚巧听到这席话,她差点被英祥杀掉,心有余悸之余,也对蓝秋水恨之入骨,见苇儿还是息事宁人的调调,不由要插嘴:“主子是金枝玉叶,额驸爷虽是王族,到底不姓爱新觉罗。主子甭怕他。对男人,就是要看得严!当时主子松一松,叫姓蓝的小娼妇成了气候!咳,要说刚刚大婚时你们小两口多好,好得都过了头,咋一翻脸就成了这样?还是该早听我老婆子一句话……” “王嬷嬷!”苇儿素来和王嬷嬷不和,听了这话不禁有些恼火,“莫说主子这会儿心情不好,你还来火上浇油!现在只要安安心心先让主子把孩子生下来,不愁离巢的老鹰不回头!额驸爷年纪轻,将来他自然要收心的!”王嬷嬷本是跋扈的性子,现在略收敛了点,但听见苇儿来教训她,哪里能够服气!不过知道苇儿远比自己在主子面前得用,也不敢开罪,只得道:“是。苇姑娘说得有理。是我老婆子瞎放屁!……唉,早先都说老人家吃的盐比小丫头吃的米还多,如今这话是不管用喽!” 苇儿最恨她这阴阳怪调,别转了脸不理。冰儿开口说:“王嬷嬷的话现在想想确实不是没道理。是我不该心软。只可惜,她现在已经装足了可怜劲儿,骗得了英祥的同情,这个时候才去治她,再是好心,也等于伸过脸给人扇!” 她的话别人并不真正明白,王嬷嬷一味赞颂道:“主子圣明!”苇儿却还想劝:“主子话别这么说!奴婢还是那句话,只要……”冰儿一口打断了:“你收起你的迂腐念头吧!按你的想头,我马上就得当寡妇,这孩子没出生就是孤儿了!我已经迟了,不能再心软了。长痛不如短痛,拼着英祥一辈子恨我,我也得除了那祸害,得让我的孩子将来有‘阿玛’叫!”她仰起头,双手轻轻抚着自己的腹部,那里现在还没有出怀,若是按下去会摸到硬硬的肉块——虽然里头的小人儿还不会动,更不懂大人间的这些无奈纷杂,可是并不妨碍做母亲的,全心全意地爱他、为他着想。 第312章 冰儿终是又一脸泪水,然而神色坚毅,绝不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恐到图穷徒余惧 二月十五是传说中佛祖涅槃之日,各王府公主府里信奉佛教的,都要到庙里进香,冰儿不能免俗,亦是私心里想着为肚子里的孩子纳福,早上进过素斋早膳,坐着轿子预备进香。刚出公主府的二门,负责公主仪卫的护军参领就在影壁外道:“禀公主,门外顺天府的人拿人,要请公主暂缓一下。” 冰儿皱眉道:“顺天府好大胆子!这条街是郡王府和公主府的地界,在我这里拿人,还要我回避他,也未免太猖狂了吧?叫他们头儿亲自来回话。” 过了会儿,果然顺天府一名小吏过来,也在影壁外头回话,说话极为客气,但也不留余地:“回公主的话,小的奉的是军机大臣刘大人的命令,捉拿的是朝廷要紧的疑犯,耽误不了公主多少时候。小的在此先赔罪,事情妥当了,堂官亲自来向公主磕头谢罪。” 听说是刘统勋派来的人,冰儿心里“咯噔”一响,听见那小吏似乎要走,急急道:“慢着!”吩咐轿夫把轿子抬出影壁去,小太监打起外头帘子,留着里头的纱帘,冰儿看着顺天府的小吏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问道:“拿的是谁?” 小吏犹豫了一下,听轿子中的贵人声音有些严厉:“怎么的,在我面前拿人,我连知道的权利都没有了?是你们堂官这么教你的,还是刘延清(按指刘统勋字)大人这么教你的?”那小吏忙磕头道:“小的不敢!实实与公主府无关,是王府下人一名。” 冰儿顿了顿,着力拍了拍轿壁,轿夫明白是叫抬出门,他们反正只管听主子吩咐,犹豫都不犹豫就出了大门。那小吏不敢拦阻,只有干瞪眼的份儿,爬起来跟着一起到了外头。隔着纱帘看外头,几员顺天府番役已经揪住了一个人,那人青衣小帽,打扮随常,看着十分眼熟,但王府用的人冰儿也认识得不多,她又一拍轿壁,轿班停了下来,她问道:“是怎么回事?” 那人看着公主的金顶轿愣了片时,突然大叫起来:“奴才冤枉!奴才是郡王府的管家,昨日出门回自己家里,今早上刚回来,不知为何要抓奴才!”那顺天府小吏弓着腰,却冷笑道:“为何拿你,你心里头最清楚!——公主,如果别无他事,小的得带着这个人告退了。如果公主硬要留人,小的也不敢僭越阻拦,只是其中情况,还需公主亲自与上头交代。” 管家听这小吏说话不卑不亢,而冰儿并不能反驳。轿子中纱帘后的那个影子,半晌才道:“我知道了。不妨碍你们公务。去吧。”管家一头冷汗,最后一句话喊了出来:“我只一个人……”便被塞了一嘴麻胡桃押走了。 随侍公主仪卫的护军参领来讨示下,冰儿怔了一会儿,淡然道:“自然还是去进香。我人不大舒服,早去早回吧。”又问:“王府里知道这事了没有?”参领道:“这么大动静,应该是知晓了,不过没有人出来过问。”冰儿心里冷笑:萨郡王果然是个摇摆颟顸、愚昧无用的。此时轿中,自己正好也把思路理清,因而道:“起轿。”一时仪卫的“叫吃”声,最前方“顶马”的喝道声,各色旗纛迎风的猎猎声,无上威严端庄。 这日进香,心不在焉,脑海里盘旋着的,一直是乾隆以前教她的“戒急用忍”“三思后行”“杀伐果决”,不同的是,以往这些处事的能耐,多用在帮她皇阿玛办事,这次,却虑的是怎么瞒住他,好为家人打算了。中午,顾不得享用专奉的素斋,只推说仍在害喜,人颇倦怠,早早地回到自己府中。换了家常衣服,未及休息,又问身边的人:“今日额驸在哪儿?” 那人回道:“今日额驸去了翰林院。说是下午才回来。” 冰儿道:“我去郡王府请安,叫他回来也一道去吧。” 说是请安,却没有去福晋那里,打听到萨楚日勒仍在花厅。花厅四面轩敞,门户大开,看得见萨楚日勒皱着眉头,焦躁地在里头来回踱步,冰儿忖了忖,此时自己不宜单独见他,便对从人道:“我们先去浅晖院,等英祥回来,我和他一起去给阿玛请安。” 浅晖院她倒不是第一次来,但是自打蓝秋水住了进来,自己连这里的院门都不愿意看见。此刻是图穷匕首见的时候,加之自己也莫名有些报复的快意,领着一帮子太监侍女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缓缓踱过来,早有人通报了蓝秋水,让她在门口跪迎。 这个女子,依然如当日初见一样,纵使用了黛青胭脂,眉眼依旧显得疏淡,此日的疏淡中,更添了当日所没有的冷漠和敌意,让她礼仪上不错,表情的恭敬却显得极为勉强。冰儿细细打量她,终于冷笑道:“起来吧。” 蓝秋水在身边丫鬟的扶掖下站起身,恰见玉妞趾高气扬跟在公主身边,满脸的不屑之色连掩饰都没有,心里一阵翻腾,不由暗暗咬了咬牙,陪了笑脸道:“公主请上里头用茶。” 客堂里,冰儿坐下,蓝秋水自忖身份,连坐的资格都没有,立在一边伺候,奉上茶水和点心后,就不知该与嫡妻说些什么了,两个人一坐一站,默然无言许久。冰儿捧起盖碗,转动着碗盖看着里头茶叶的翻腾却不喝,半晌道:“你对英祥好,我是知道的。” 蓝秋水脸色发白,冷冷笑道:“谢公主体谅。” 冰儿亦就冷笑,转头对旁边侍奉的人说:“你们都到外头去,我有话要单独对蓝姨娘说。”见周围人都走开,才站起身散了几步,停在蓝秋水面前,蓝秋水被她的逼视看得心里发毛,可越这样,越生了一股不屈的气来,过了一会儿,竟然抬头直视,问道:“怎么,有什么话非得私底下说么?” 冰儿笑道:“以前我阿玛说我恃宠而骄,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如今看到你,就仿佛看到自己当年的样子。”她收了笑,转过眸子望着堂屋里挂着的那些字画玩器,英祥性好清雅,收藏的东西都颇不俗,又被蓝秋水一日三遍拂拭得纤尘不染,她暗道:他喜欢的女人也会那样脱俗么?也会像纪昀给自己讲经史时提及的那些人一样义薄云天么?她终于转过脸重新望着面前这个可称作是“情敌”的女人,笑吟吟道:“如今王府将有家难,不知你肯不肯以身相殉?” 蓝秋水原本就苍白的脸更是毫无血色,半晌道:“公主想要我的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今日算是打的何方的旗号?” 冰儿心一冷,冷笑道:“我不怕杀人,但也不随便要人性命。你勾结乌珠穆沁,私传英祥带回家处置的军事机要,本来论着国法,你就没有能够活命的道理!只是人死,死的轻重不同……” “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蓝秋水冷冷接口,“我只身一人,微贱如此,就算为王府家难而死,也是轻于鸿毛罢?” 冰儿盯视她许久才冷笑道:“可惜这已经不是你愿意不愿意的事了。” 蓝秋水已经是泪流满面,突然带着泪水“呵呵”笑起来,笑声中洁白的牙齿反射着狞然刺目的光:“从我掉了那个孩子起,我就已经死了!我不怕死,只是我不甘心。你不过是仗着身份欺我、压我、逼我、杀我;这世道,谁又不是欺软怕硬,恃强凌弱?我打小儿起,就看透了。可你记住,有的东西,你得不到的终究得不到!!”她仰着脸,声音发颤却很有底气,直视着个子比她高、地位亦比她高的冰儿,那清凌凌的眼波中流露出来可怕的仇恨竟让冰儿觉得手足发凉。她勉强撑着一口硬气,道:“你赶紧把该收拾的收拾好。我没有许多时间给你。”转身出门。 第313章 甫一拉开房门,就见英祥急匆匆奔来,疑惧的双目打量了她一会儿,都来不及多招呼一声,疾步进门看蓝秋水,见她只是流泪,脸上和身体各处并没有受伤害的痕迹,才返身出来,问冰儿道:“你叫我一起给阿玛请安?” 冰儿忍着心里的伤楚,冷冷瞥了他一眼:“快走吧。”便走在前面。英祥几步赶上,放低了声音道:“我先只是不放心。不过现在放心了,事情过了,你们未必不能修好……”冰儿压根不理他,沿着小径走着,她穿着软底的鞋子,脚底被卵石硌得生疼,倒反而能缓解胸臆的不适感,终于见到萨楚日勒的花厅,不知是怕冷还是什么缘由,原来大开的门窗全部闭紧了,守在门前的是他外出最宠信的小厮仪铭,仪铭见到英祥和冰儿,赶紧打千儿请安,又急急到里头通报,出来道:“王爷心里头急坏了,请小爷和公主赶紧进去。” 进门几乎不及见礼,萨楚日勒直视儿媳妇问道:“公主今日早上是亲眼看着管家被带走的?” 冰儿点点头:“是。他还说 :‘我只一个人’。”萨楚日勒不由潸然泪下,顿着足唉声叹气,冰儿道:“阿玛,此刻叹气没有用。你想怎么处置?” 萨楚日勒并不笃信这个出身皇室的儿媳妇,可是此时他已经全无能耐,没头苍蝇一般捞着根救命稻草都是好的,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才说:“这可真是误会!可是如今我也没法子解释——要解释,就怕把一家子都搭进去了。他一心为了我,到先那个时刻都不忘宽我的心。可是此时——我说不得只有牺牲他了。” 英祥瞥了妻子一眼,对萨楚日勒道:“儿子遣人打听过了,监押在顺天府的牢里,我托了一个朋友去问,回话很客气,说是断不会委屈贵府纲纪,只是案子涉及钦命,不许人探视,也不许送吃的东西,递了门包竟然全数退了回来,也是少见呢!” 他们三个心里都有数,冰儿首先道:“三木之下,何供不可得?!顺天府的差役,又多得是让人叫苦不出的法子,倒比大理寺和刑部可怕。”萨楚日勒更是唉声叹气,弄得冰儿都烦他的优柔寡断,想了想又说:“他说一个人,那还有一个是谁?” 萨楚日勒犹豫着不敢说,英祥急道:“阿玛,就算让我们来想法子,也得知道原委才行啊!”冰儿亦警告他道:“阿玛,如今我们是同船合命,若是我们还蒙在鼓里,可怎么处置?” 萨楚日勒道:“是喀尔喀的一个朋友。” 冰儿思索着:若是与喀尔喀蒙古普通的来往,一来顺天府不必冒着得罪科尔沁郡王和固伦额驸的风险抓人,二来萨楚日勒也不至于如此失魂落魄,想必来人必是叛党无疑,不由冷冷道:“阿玛,我可是姓爱新觉罗的,要我做叛逆朝廷的事,我可做不来!” 这样的警告,让萨楚日勒心里一悸,仰头几乎是求告:“真的!我与喀尔喀那里只是酒肉朋友,平素从没有军事上的往来。可是如今阿睦尔撒纳背叛皇上,无论是谁扯进去就是案子!我也是为家人……”他捧住脸,水光从指缝间渗出来。英祥看得心惊,上前扶住父亲。冰儿闭了闭眼睛,颇感无奈,可是他的话没有错,也戳在自己心上最柔软的地方。如今就如一个小小的窟窿,不断扯了旁边的经纬线去弥补,却不料小洞越扯越大,弥缝就越来越难,再接着,自己只怕也要被牵进去难以自拔了。可是如今,不搏一搏又当如何?! 冰儿道:“不许人探视,是怕互相串供;不许送吃食,是怕人自寻短见。除开这两条,有没有不许的?只要哪里松口,我就有法子。” **************************************************************************** “天气凉,我们管家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前几日就有咳嗽的症状。若是再着了凉,保不齐要转痨症,那有多麻烦呐!规矩我们也懂的,绝不让头儿们为难,只是两件衣裳,头儿只管验看,哪里不对的,您乱棍打了小的出去……”王府里来人在顺天府的大狱前软磨硬泡了许久,典狱见果然只是送一套夹衣夹裤,倒也找不出不准许的理由,愣是把衣裳翻看了半天,连里子都拆开瞧了,确实没有夹带,最终松了口,收下王府来人偷偷塞过来的二十两见票即兑的银票,同意把衣裳给里头的管家送去。 “也还好,才过了一堂,第一堂素不动刑,不过过二堂就保不齐了。”那典狱把银票揣在衣袖里,压低声音道,“我们自然要照应的,谁不知道王府的身份!宰相家人还他妈七品官呢!只是上头压得紧,探视送东西这些上头我们也不敢懈怠,吃饭的家伙总得要吧?其他你们一律放心,饮食住铺,都包在我身上,准保贵纲纪不吃苦!……” 没承想第二日,巡查狱卒就发现管家脸面青紫,七窍流血,死在狱里,报到上头,典狱自然唬了一跳,奓着胆子走近细看,管家穿着新夹裤的一条小腿上赫然两个洞,已经烂到拇指大,里头的血都是紫黑紫黑的,连带着那条小腿肿得大腿般粗,一条条紫色经脉膨膨然鼓胀起老高。看来是中了蛇毒。 要犯死亡,当然是大事,但是被毒蛇咬死,却不能怪典狱和狱卒们的不是,顺天府要紧把事情报到刘统勋那里。刘统勋皱着眉头:“这才二月中旬,地上的冻还没有化完,就有蛇了?” 顺天府的人也怕担责:“大约牢狱里暖和,蛇就提前出动了。” 刘统勋那张黑脸板得越发结实,半晌道:“这事以前出过?” 顺天府来人赔笑道:“那倒没有。可是谁还能控制蛇虫咬谁不咬谁不成?” 刘统勋无话,把案情奏报到乾隆那里,果然也是如他一般问话。不过问到最后乾隆却明白了,叫刘统勋跪安后,想想心里有气,对外头人道:“速传五公主进宫,朕有话问她!” 接着便是来自西边的急报送到,乾隆忙忙看战况,命军机处人过来商议,指挥前面作战的方案,等到下午忙得尚不曾喘气,却听到回话:冰儿自道身子不适,卧在家中不能起床,遣公主府的人过来请罪,俟身体略好,定来向皇上赔罪。乾隆又好气又好笑,不想这丫头使心眼使到自己头上。原想发严旨催问,命她如实回话,但再想想她有孕在身,害喜又厉害,那萎靡不振的小可怜样子如写在脑海一般,自己又不免心软,只好作罢。想着等着哪天能有些时间了,亲自驾临公主府“视疾”,便可当面好好问问她,看她还到哪里哄骗她亲阿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得成比目何辞死 玉妞自忖已经成了公主府的人,再次回到浅晖院,竟有些衣锦还乡的错觉。临进门,新选在浅晖院的小丫鬟上来拜见,叫“姐姐”叫得甜蜜蜜的,再往里走,那时和自己一起挨打的大丫鬟正在院中晾晒衣物,见自己来了,上来亲热地拉了手,没寒暄几句眼眶就红了。“还是你命好!”她低声说。 玉妞便也轻声问道:“怎么?她作践你?” “也谈不上作践。”那边抹抹眼泪,“她心里除了额驸爷,谁都没有,我们真正只是活活的奴才罢了。” 玉妞冷笑道:“她的好日子也快过到头了!”她的手在衣袖中捏了捏,原本的趾高气昂突然有些泄气般怯了。玉妞毕竟年纪还小,先时的报复的快意,在触碰到那个纸包的时候,还是有些寒寒的害怕浮在脊背上,勉强笑着对大丫鬟道:“我进去找蓝姨娘说话,你帮我在外头看着点,别让人靠过来。若是额驸爷来了,赶紧地大声通报,让我知晓。” 第314章 玉妞打起那张棉里子的锦缎门帘,屋子里一如既往是淡淡的沉香气息。此时水仙已经不在时令上,花瓶里供的是各色梅花,红得喷霞吐焰,白的玉洁冰清,粉的娇如羞靥,还有京中极贵重的绿萼梅,清丽脱俗地绽放在一个细白瓷暗花的仿定窑瓶中。蓝秋水手执两块抹布,先湿后干,细细擦拭着盛放梅花的瓶子,无论是瓷是玉,一概被她擦得泛出莹亮水光来。她是细心且洁癖到极致的人,不容得些许不美好存在。 她明明听到玉妞进门请安的声音,可是恍若未闻,手里擦拭那个插绿萼梅的定瓶如爱惜珍宝一般。突然,手里一滑,瓶身一仄,几朵开得正好的浅绿色梅花从枝头拂落下来,蓝秋水眉头微微一皱,突然把整把的梅花枝尽数从瓶中拔了出来,扔在一旁的簸箕里,用力过猛,那个定瓶亦滴溜溜从架子上滚落在地,刹那跌得粉碎,里面的水在她暗绿色的裙边溅开一滩。 玉妞上前惋惜道:“呀!这瓶子虽然是仿的,但也是官窑里难得出的精品呢!就这么碎了!”她说完,着意瞧瞧蓝秋水的神色,却见她脸上带着轻蔑的笑,歪着脖子,拎着裙角,半晌才问:“你来干什么?” 玉妞咽了口吐沫,陪了些笑道:“奉公主的命令,赏姨娘一些东西。” 蓝秋水冷笑道:“要我跪接么?” “这……理应是要的吧……”她的话还没说完,蓝秋水一提裙子,跪倒在地上的瓶碴和水渍中,朗声道:“谢恩!” 玉妞倒被她吓了一跳,原想好好羞辱她一番的,此时竟不知怎么既说不出、也做不出了。摸索了一会儿,才从袖中把那个已经捏得有些汗湿的纸包递了过去:“喏,就是这个。” 蓝秋水没有打开纸包,只是看着外面包得扎实的鹅黄纸,淡淡问道:“这个怎么用?” 玉妞道:“公主主子说,万一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直接温水调服即可。正好是一个人的分量,最不难受的剂量。”她突觉背上一阵冷汗,心里小鹿乱撞般跳得厉害,该传的话传完了,嚅嗫地又唤了声:“姨娘……”蓝秋水理都没有理,从地上站起来,到里面的卧室,玉妞看着她打开镜奁的抽屉,把那个鹅黄纸包放了进去,出来仍是云淡风轻的声音:“我晓得了。” 玉妞欲待再说什么,感觉已经没有什么话适合她这位份了,曲曲膝盖逃也似的离开了浅晖院,到得公主府,尚且心“怦怦”直催得耳膜发胀。 ******************************************************************************* 晚间,英祥在妾室房中休息,蓝秋水的异常沉默让他越发心怀愧疚,牙床之上格外卖力,他感觉到蓝秋水的指甲狠狠地掐进自己背上的肌肉中,虽则疼痛,反倒有一种赎罪的快意,因而一声不吭,任由她这般反常。雨消云散,英祥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几道锐利的痛楚,手指上染了点淡淡的血迹,他苦笑着自己下床取手巾擦了擦手,见蓝秋水不似往日的殷勤体贴,只顾着自己裹着被子仰头望着床顶。他过去在她微微汗湿的额头上亲了一下,道:“你有心事?” 蓝秋水这才探手在他背上轻轻抚了一下,淡淡摇头:“没有。” 英祥宽慰她道:“你放心,只要我在,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蓝秋水半晌才文不对题地回应道:“你心里,更喜欢我,还是公主?” 英祥愣了一愣,从小到大,他都极少撒谎,虽然明知答案会让眼前人不快,还是犹疑着说:“自从见到你,我心里就很舍不得,这样玉洁冰清、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吃那么多苦,上苍未免太不公平。如今我既然娶了你,自然会对你负责到底的。” 蓝秋水果然神色一滞,俄而才微微笑道:“那你喜欢她时,又是什么感觉呢?” 英祥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然而心思却还是不受控制地飞到了那个初夏的午后,大雨后遍地的丁香花,在青砖石漫地的寺庙后院,形成一片艳丽繁华的生死道场。伊人临风伫立,萧然而孤独,衬着那个下午的雨后清芬的丁香气息,缥缈在记忆里长久不散,成为永恒的美丽。虽然后来才知道,那日她在法源寺,不过为了祭奠她深爱过的义兄,与自己全然无关,可是自己心底深处对她一见钟情的爱恋,刻骨铭心般化作对她身心一切的占有和征服欲望。因而才有了这样的相爱相伤,那种令人切齿的妒忌,用“不专”报复她时的快意,又何尝不是源自内里最深厚的感情?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竟然是一语成谶么? 又一双手臂缠在自己的胸膛上,眼前不是那个爱到生恨的人,却是自己也同样关心、怜惜、想去负责的女子。英祥有对她道不出的抱愧。“我们俩,生不能日日同衾,死亦不能日日同穴。”她流着泪,含着笑,带着最绝望的苦楚拥抱着他,“所以,有得一日是一日吧。” 因为她说的是实情,所以英祥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只好抚着她的肌肤,吻着她的脸颊,一遍遍地说“你放心”。 “英祥……”她恍若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第一次如此切切地呼唤他的名字,低沉地震荡着他的耳膜,带着泪水的咸涩感,“你不知道我喜欢你有多深!你不知道……” “我知道!” “你不知道……”她紧紧揽着他,似乎要揉进怀里,舍不得放手,心里却道:情深不寿,大概是我们前世消不去、报不完、偿不尽的业障吧? **************************************************************************** 日子还能有多久,蓝秋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何纷繁变化,她也不知道。她只在窝在小小一方院落里,看着檐头廊下冰雪消融,那海棠枝头渐渐鼓胀起叶芽,那芭蕉枯处重抽绿蜡,那每日不变的朝晖夕阴渐渐带出了暖意。春天来了,来得那么迟,她越发眷恋这春光,屡屡伸出手想留住流水般的时间,可是指缝间漏下只不过是点点阳光的光痕,再没有其他。 英祥来这里也越发少了,蓝秋水不过问男人的事,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只是每一次她念及他,想到他极有可能在隔墙的公主府中,那个女人——那个尊贵而冷酷的人——的身边,心里的爱意慢慢酿成不满与不平,毒蛇一般噬咬着她的心。她付出那么多,几乎是自己全部的身心,然而得到那么少,连与公主府那个人平分都做不到。而今不知道自己尚能留在人间多久,镜奁里那个鹅黄纸包如卡在咽间的刺,每一次普通的吞咽都会惹得剧烈的疼痛——而那个人,终将得到一切,露出成功者的笑。 “为我准备烛纸香供,再备个火盆,扫净天井。”她淡淡吩咐着。 伺候她的人面无表情,也不来多问,只管照着便做,不打折扣,让蓝秋水心头的孤寂更增了三四分。见一切备好了,她遣开周围的嬷嬷和侍女,她们也都乐得躲闲,避得远远的自顾自钻沙去了。蓝秋水这才自己点燃香烛,先对着东南方祭奠了自己的父母,又对着西北方祷祝:“干娘,你死得冤!可惜只怕你的家人,亦不知你早已不在人世,也无人再为你供上一碗水饭、三支香烛,让你在那个地方吃饱穿暖。我今日祭你,也是兔死狐悲,哪一日我也去了,大约与你一样,再无人记得,三魂渺渺,不过是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难得超生。” 第315章 她说得泪下而浑然不觉,把酒水酹在地上,把纸供在火盆里燃尽。磨得严丝合缝的青砖地上蜿蜒流淌着琥珀色的酒汁,而火盆上方的小小天际,则“哔剥”作响,翻飞着无数灰黑色的蝴蝶,它们飘飘悠悠,亦不知所踪、不知所往。她的眼睛望着这些纸灰在头顶的天空中升腾,突又想起了什么,到房间里搬了压在最下面的藤箱,里头有一个小小的丝绸锦袱,装着她见之流泪的至宝们——是她一针针、一线线,寄予了无尽希望的爱物,也是见证她一切希冀毁灭的证据。 蓝秋水把她亲手精心缝制的小肚兜、小百衲衣、小鞋、小袜、小帽子……一件件丢进火盆里,丝绸、棉布和里面刺绣用的金银线,在熊熊火中突然腾起,闪动着诡异的光焰,在仍袅袅不绝的线香味道中散发出美好事物忽成灰烬的气息。 她看着这样的光焰,跪坐在地上,已经疲乏到完全没有了泪水,只是突然想起半年前的那天,自己哭得眼睛发痛,俯身在父母的薄棺前不知所措,家园千里,一个孤弱的女子,只剩花得河干海尽的腰囊,不知怎样才能把父母返回桑梓的遗愿付诸现实。那一刻,仿佛天上的诸神听到了自己哀苦的求乞,派了这样完美的贵人降临在自己身边,他说话声音温和,叫人心里柔暖;他双手修长白皙,捧过四个沉重的大锭子放在自己面前;他身如玉树,俊逸洵美,衣领间总飘着淡淡的沉香气息…… 那时,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令自己愉悦的单恋,想着他的身影和气息,一切仿佛重生活力,自己亦有了生的希望。她那样决然地一路跟到京城,那样决然地卖身进府,那样决然地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他,那样决然地愿意卑微地为他做一切。然而,这一切美好恍如一梦,得到的越多,失去的就越多,仿佛只不过是一瞬间,她从天堂重回地狱——而那个地狱,自打逃离开来,就再也不想见到了。 “你在干什么!”这样一声惊呼从背后传来,随着传来的,是那熟悉的沉香味,是那熟悉的一双手,从火盆里抢救出还没有燃尽的小衣服、小肚兜和小鞋子,扔在地上乱踩着,意图扑灭上头还燃着的火焰。听着侍从们的惊呼:“爷!当心烫手!”她的脸上反倒绽开笑容来——他来了! 英祥几乎有些气急败坏:“秋水!你在做什么?!你怎么把咱们孩子的衣服给烧掉了?” 蓝秋水笑着问他:“我们还会再有孩子吗?” 英祥见她神色大不同往常,心里不由急痛,一把把她从地上拖起来。蓝秋水是纤弱女子,被他拖得毫无抗争的力气,就那么软软地歪着,如一株弱柳,摆动但凭春风。英祥觉出自己的粗暴,扶着她的腰痛心道:“你今天昏了?怎么回事?咱们怎么就不能再有孩子了?” 蓝秋水定定地凝视着眼前的男人,他的眸子里闪着光,竟不知是平素就这么亮呢,还是此刻眼中有泪意?黑黑的瞳仁里头,映着一个她,疏淡的眉眼在眼眸的曲面上变异得厉害,宛如一双空空的洞。 英祥见她神色,心里难受,顾不得旁人还在,一把把蓝秋水拉进自己怀里紧紧抱着:“我说过,我一定会护你周全!你要信我,你要信我……你难受,你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我们以后还是好好地过,还要生好多孩子,一个个都像你似的可人意儿……”他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颤抖,以为她终于哭出来了,越发把她搂得紧,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像对待小孩子似的哄着。 与此同时,他亦能感受到她的双臂,无所顾忌地紧紧箍着他的脊背,似乎要把他揉进怀里,再不分开。只等两人呼吸相闻,渐觉彼此都透不过气来,英祥才松开手臂,低头看她的脸——脸上、眼里一滴泪都不见,倒是唇边笑意满满,却充满绝望的悲凉气息。 “你愿意不愿意与我在一起?”她空洞的声音传到英祥的耳边。 英祥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愿意!当然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情浓时玉石俱焚 玉妞闲时,还会到浅晖院找以往的姐妹闲聊:“姐姐,你在这里一点都不开心,还是寻个机会离了才好。” 大丫鬟叹道:“你是因祸得福。我呢?哪里有机会?!” 玉妞道:“她近来怎么样?还如往常似的?” 大丫鬟道:“她对额驸爷是一样的,只是近来嗜睡懒动,常常一个人发呆流泪。真是作死的!” 玉妞笑道:“不会又有了吧?” “狗屁!”大丫鬟没好气地说,“只是天天对这张死人脸,我都恨不得她得个相思病,早点归西才好!” 玉妞凑过去说:“她不长久了!”左右瞟瞟无人:“上回我送公主赏赐的东西来,小小一包——”她用手比划着:“公主那脸色、她那脸色,我疑着,是那种东西呢!” 大丫鬟有些不相信地盯着玉妞,见她稳笃地点头,不由自己皱了眉头,玉妞瞧着她睫毛乱闪,似是很疑惑的样子,不由发问:“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大丫鬟这才道:“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你一说,还真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前两日,姨娘愣说房间里有耗子,叫我们寻耗子药。我们都说连根耗子毛都没瞧见。耗子药无外乎拌糖的砒霜,那是等闲可以乱给的?姨娘见我们不应承,倒也没有多语。后来又说要买针线,嫌我们府里那么多丝线就是没有她要的颜色,叫了额驸爷的小厮窦玉柱去外头胭脂花粉铺子给她买。我们当时几个人就在说:偏生她爱作怪!不过也就说说,她是额驸爷的心尖尖,没的忤逆了她,又该我们倒霉!上次那回的板子,若叫我再挨一遭,我还不如自己寻个井跳进去算了!” 玉妞便说:“上次公主赏我的伤药,我那里还有些,真个一点疤痕都不留!下回带些给你。虽说伤在那里,别人平日看不见,可总有一天咱们也要配个小厮,不美……”两个人岔开了话题,低声叽叽咯咯地窃笑,你在我臀部拍一记,我在你咯吱窝里挠两下。 玉妞回去,恰巧逢着冰儿在进晚膳。玉妞年纪不大,嘴巴尖利起来尖利,甜起来也很甜,忍不住说:“主子今儿胃口像是不错。看来主子肚子里的小哥儿要长起来了!”冰儿不由一笑:“胡说八道!才多大,你又懂了!”苇儿亦笑道:“这是在公主府里,平素没人教训你们这些个小蹄子!要是以往在宫里头,谁敢在主子进膳的时候瞎三话四的,回去姑姑就是一顿藤条面,抽出血来也不敢哭出声儿。” 玉妞一副惫懒神态,见冰儿也是心情颇佳的样子,不似讨厌自己的闲话,叽叽呱呱笑道:“所以奴婢如今真的是享了福!奴婢在浅晖院的姐妹,没有不羡慕公主这里好的。” 冰儿冷笑道:“我这里好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浅晖院里还怕没有好处?” 玉妞赶紧跪下道:“不是奴婢在背后嚼别人的舌头,实在是……人人眼睛里头都雪亮的。浅晖院那里,天天弄出无数幺蛾子来,折腾下人的要命,办不好还要担心着挨打受气!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今天支使着买针线,明天支使着弄耗子药,天天想着法儿满足她稀奇古怪的要求……” 她的话尚未说完,冰儿的脸色已经变了。不过近年来这些磋磨,她的性子不似以往那么浮躁,没有当即就跳起来,问苇儿要手巾擦擦嘴,瞥瞥左右道:“你们先出去。”苇儿见她色变,不知出了什么事,警示地瞧了玉妞一眼,对冰儿道:“主子,事缓则圆……” 第316章 冰儿道:“我知道,你也出去。” 玉妞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也不敢吱声,听见门被关上,冰儿的声音响起:“她要耗子药做什么?”玉妞道:“我听小姐妹说,蓝姨娘讲屋子里有耗子,便要耗子药!” 冰儿道:“这会子开春还没多久,纵然有耗子藏着繁殖,也不会轻易出来。何况王府洁净,她又日日把浅晖院扫得一尘不染,哪里生耗子去?——这些且不论了,她弄到耗子药了没有?” 玉妞道:“自然没有。府里每天春夏之交,也有管事的到处放药的,都是糖拌着砒霜,特特嘱咐了各院的人要小心注意,哪院有小孩进出的,连药都不用,一律用夹子,就怕误伤了人。不过……她后来又让小豆子去买针线,小豆子是额驸爷嘱托什么都要听蓝姨娘吩咐的,就怕他是非不分呢!” 冰儿呆着脸望空想了一会儿,对玉妞道:“我知道了。今儿的话谁都不要提了。”玉妞这才起身,开了门招呼人进来收拾桌上碗盘,恰恰见英祥进了院门,一路丫鬟们的莺歌燕语不断响起,他到了房间里,玉妞赶紧蹲安:“额驸爷吉安!” 英祥停下步子,打量玉妞一眼道:“今儿你去浅晖院了?去做什么?” 玉妞不觉鼻尖上出汗,惴惴道:“不过是找玩得好的姐妹说说闲话。” 英祥道:“你们的闲话倒是多!公主府这里闲,浅晖院里伺候的人本来就不多,蓝姨娘今天叫人半天没有人应,你以为那些人也有时间陪你闲么?”玉妞赶紧跪下,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奴婢知道错了!以后没事不敢去那里闲逛了!” 冰儿不快:“我看你倒是真闲!她又吹了什么枕边风?连小丫头说两句闲话这样的事也归你管了?!” 英祥回身坐在冰儿身边道:“也是防微杜渐,小丫头子不懂事,说是闲聊,不知道乱讲些什么,万一什么不该说的话乱传出去,岂不是为两府里贾祸?” 冰儿冷笑道:“会贾祸的不是这些小丫头,倒是那个娇姨娘!” 英祥见她提起这条,心里就又是有气,又是担心,挥手叫玉妞退下,才道:“何苦!天天盯着她不放!你放她条生路吧!我替她感激你一辈子!” 冰儿冷冷直视着他的眼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不需要你感激,我只做该做的事。” 英祥不由有些焦躁起来:“必须这样吗?” “你问你阿玛去吧!”冰儿几乎不愿意理他。英祥却不能善罢甘休,见冰儿侧过身背着他,抢着把她的肩膀一拧,让她的脸朝向自己:“她不过是个弱女子,她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如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去了不就算了?!你口口声声是为了我、为了我阿玛,你心里当真没有一点私意么?” “纵有私意又怎么样?”冰儿奋力扭开他,觉得小腹里轻微一抽搐,忙用手轻轻托着,“我不为私意害人,还不够?连心里存点私意也不行?”她转而冷笑:“你不是说她为了你愿意做一切么?如今到了她以身报恩的时候了,怎么那无私的一颗心不见了?!” 英祥气得发颤:“你不要动她,我会跟你好好过!你要动她,我就跟你没完!”说完觉得这话重了,又放轻了声音:“冰儿,我对你的心意,你应该晓得的。她那么可怜,我只是不想辜负她。我们俩——” 话没说完,便被冰儿打断,她仰着脸瞧着外头大声说:“来啊,送额驸爷去郡王府吧!我这里身子不便,也不懂‘心意’是个什么东西,没法伺候爷们!何况那里,还有人等着,又有人不肯辜负的。”这全不给面子的逐客令,让英祥脸一阵红一阵白,见外头真有人战战地进来,闹不清情况地瞧着自己仍然坐着没动,也觉得难堪异常。他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了情绪,才道:“我们俩,是你首先辜负了我!”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 他来到浅晖院,在门口却逡巡了半天,这是自己的旧宅,每一处都有回忆,如今春光渐好,樱花海棠即将开花,芭蕉金桂渐次舒叶,温柔的日头每天给屋檐铺设金晖,年轻时自己不谙世事,喜欢伤春悲秋,每逢这样的季节写出的诗词可以订一本集子。如今经历了这些磋磨和苦痛,反而俗了一般,怔怔地望着四时的变幻却无一发诗思、点滴诗情了。 人来到浅晖院,心却还在公主府,气她的无理、气她的冷酷、气她的尖酸,却又不舍得她,因为自己也明白,两个人互相亮出刺来,伤害都是彼此对应的。 一个丫鬟出来倒水,险些把水倒在英祥的脚上,不由吃了一吓,赶紧蹲身请安请罪。英祥问:“秋水在里头?” 丫鬟道:“是呢。” “她……”英祥想再问些什么,却发现无从问起,见那丫鬟也是一派懵懂不关事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你不必说了,我自己进去看。” 进去一探头,蓝秋水又在擦拭,一间屋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到处泛着水渍,英祥道:“你何不歇歇?定要这样劳累自己?” 蓝秋水转过脸,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尖尖的下巴似乎又细了些,连带着嘴角眼梢无神地垂挂,竟似老了两岁一般。她苦苦笑着:“我一身一心俱是污浊,也就这外在的可以清爽一点罢。没有事情做,人会活活憋闷死,你随我去吧。” 英祥也只好随她去,枯坐在椅子上看她忙碌,突然见蓝秋水回过头来问:“爷今日怎么不去公主府?” 英祥答道:“原是去的,被她赶出来了。”他苦笑着:“如今我的脸也被扫透了,巴巴地过去,总是贴在她的冷脊梁上。”蓝秋水冷笑道:“你喜欢她多些,自然你就要伏低做小。我对你……不也是一样的?” 英祥道:“可我对你,总强过她对我吧?” 蓝秋水心头越发酸苦,半天不做声,之后才道:“爷今日在这里用膳吧。我为您准备了一道别致的汤。”她到厨房叮叮当当忙活了半日,英祥闲极无聊,又没心思读书,只是顺着屋子四处看,不沾染纤尘的陈设,自己素来钟爱的淡淡沉香味,她在自己身上用心真是到了极致!一会儿,丫鬟们在堂屋摆开桌子,恰逢蓝秋水端着一只硕大的砂锅过来,皱皱眉道:“今儿只有几道小菜,开在次间里,条炕上坐着舒服些。” 次间一般用作休息的地方,条炕上皮毛的条褥已经撤掉,用的是夹棉的月白闪缎,清幽幽的蓝色在斜射进屋子的阳光下变出青紫等不同的颜色,,一张紫檀炕桌上摆着一个梅花攒盘,中间是仍在沸腾的砂锅。小丫鬟打开锅盖,汤里的药香扑鼻而来,上面浮着枸杞和红枣,下面隐隐可见参须;又盛好饭,方始唤英祥:“额驸爷,请入座吧。” 蓝秋水细细检查了碗盘、牙箸和汤匙,又备好热水手巾和漱盂,对小丫鬟道:“这里我伺候就行了。你们都下去吧。” 英祥见小丫头退了出去,对蓝秋水道:“我们之间也不必闹客气了,你坐下,我们面对面吃饭,才像家里人一样。”蓝秋水便斜签着在条炕上他的对面坐下,一条腿仍立在脚踏上,预备着随时伺候。她望着英祥,他散穿一件青绿色弹墨绫薄棉袄,腰间松松扎一条蜜合色带子,头上没有戴帽子,满月般的额头,颌角线条柔和的脸,衬着精致的五官,唇边、腮上青微微的,俊秀得让她想深深描摹在心里。 第317章 恰见英祥手上沾了油,撇过脸四下寻手巾,蓝秋水忙下炕头,去热水盆里绞了一把送过去,见英祥伸手要接,却不给,亲自把他手上沾的油腻擦净了,抬眼看见他正带着客气的感谢之色瞧着自己,心头又是一酸,伸手忘情地抚在他的脸上。英祥心头诧异,不过此刻没有外人,所以也不多动作,任由她颤巍巍的手抚摩再四。终于蓝秋水自己觉察失礼,自失地一笑,说:“我……我忘情了……爷今儿胡子刮得不好,莫不是准备留须?” 英祥笑道:“闺房之私,这点子算什么?我们家男人,三十岁朝上才留须。”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知长出来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蓝秋水又是脸色一滞,低了头拿着手巾在盆里投了投,回过身来殷勤地为英祥布菜:“今儿爷胃口不好?还是我做的菜不大好吃?怎么只扒饭,不吃菜呢?” 英祥强笑道:“不,很好吃,你做菜的用心,是任何厨子都无法比拟的。我只是……心里有点堵。” 蓝秋水莫名心疼这个男人,纤纤玉手又探了探英祥的额头,顺着他英俊的面庞滑下,温柔地笑道:“既然烦心,更该多吃点,别怄坏了身子。人生在世,总得多想开一点,哪就有事事如意的呢?” 英祥轻轻捉住蓝秋水的手在唇边吻了一下:“若不是为了你和公主矛盾不断,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不开的人。额娘老说我阿玛这一生糊涂,最糊涂就是为情所困;我看我大约也逃不过‘情’字了。” 蓝秋水怔怔地听着,许多念头在脑子里翻滚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英祥带些好笑的声音:“……秋水,你发什么呆呢?我刚才问你汤放温了没有?我有些口渴了。你半日没有理我!” “哦!”蓝秋水忙应答着,手忙脚乱拿大汤匙撇开薄薄的油面,为英祥舀汤。每舀一勺,那浓郁的肉香和清芬的药香就漫散开来,倒真是勾人食欲。 “今日是什么汤?”英祥问,“你真真熬得一手好汤,就连我额娘都夸呢!等我劝好了公主,我阿玛额娘也一定会喜欢你的,他们现在不过是怕我们夫妻不和,所以对你也不冷不热的。” 蓝秋水答道:“今儿是老鸭火腿煨新冬笋,刚刚入春,天气还寒冷,鸭汤滋阴效果甚好,冬笋又是养肝益气的,里头还有高丽参、山药和归芪,是专门向一个熟识的药婆打听的进补方子呢!”她低着头,眼睛闪闪的,捧着汤碗的手或许是烫着了,微微地颤抖着,俄而向上一瞟:“现在烫呢,一会儿温些,尝尝看。” 英祥接过手,轻轻吹着汤面,深吸着浓香味,正准备凑口喝时,无意见凝视着自己的蓝秋水神色怔忡,一脸泪痕,却竟然一声没发。英祥要紧放下汤碗,伸手去拭她脸上的泪:“你怎么了?是不是有谁又编排了什么话?还是公主府那里做了什么欺侮你的事?你告诉我!我虽然位份没有她高,真惹急了我,我拼着这顶王爵不要,也是什么都做得出的!” 蓝秋水用力地咬着嘴唇摇着头,忍不住眼泪哗哗地往下流:“爷,我只是心里苦,没有人敢怎么样我。——汤烫,别急着喝!”她伸手给自己也舀了一碗汤,却没有那么细心地撇油面。英祥看着她心疼不已,说道:“秋水,你不要难过,不必多想。孩子会有的,名分以后我也为你升,等公主这一胎生下来,我还是两边平衡着跑就是。”蓝秋水忍着哽咽道:“爷!这些我都不妄想。我只知道有个你,你心里分一点点给我,也就足意了!” 能足意么? 蓝秋水任凭脸上泪水肆虐,望着自己手中小碗里清粼粼的汤,药的苦味渗在里面,却敌不过她心里的苦:这世上,自己能拿捏住的究竟还剩什么?她偷眼望着眼前的男人,心里疼到如万剑穿过,然而,那蓬勃而起的一线私念,却在此刻愈发胀大,欲罢不能。她如喝药一般把还微烫的汤一仰而尽,舌头嗓子一片轻微烫伤的麻痛,心里却被这痛一激,仿佛清醒了下来。 “爷,汤略烫呢。慢慢喝。”她起身坐到英祥身边,软腻地靠着他,用脸颊摩挲着他的背,贪婪地吮吸着他身上好闻的沉香味和他特有的气息。暖暖的屋子中,空气渐渐暧昧,带着一丝说不清的诡异。 这样的暧昧和诡异,突然被一声巨响给打破了,两人都是一惊,坐直了身子,堂屋的门被踹开了,浅晖院的小丫鬟们带着惊恐和畏惧,偷眼望着屋里屋外的人——情意绵绵的爱侣,和,横眉冷对的正妻。 作者有话要说: ☆、意深处珠璧暗投(小修) 冰儿似乎连出门的衣服都没有换,薄棉夹层的烟粉色绉纱家常袍子,都没有加件坎肩,她苍白的脸色,黑得不见底的瞳仁和冷峻的表情让人不寒而栗。外头料峭的春风随着门的开启而吹进来,一时间蓝秋水竟打了个寒战。 英祥吃了一吓,旋即反应过来,带着些气哼哼说:“你吓了我们一跳!怎么门上没有人通传?” 门上的嬷嬷慌慌张正待解释,冰儿冷冰冰道:“不怨她们。你倒是被我撞破了什么,这么生气?” 英祥气道:“你不要瞎闹好吗?!”见她穿得少,又道:“这么冷的天,你都不加件大衣裳就闯过来,冻着自己,又何苦来哉?!谁跟着你的,带外头衣服了没有?”探头一看,只有自己这里的丫鬟和嬷嬷在门上探头探脑的,便知道这主子又不顾体尊一个人飞奔了就过来了,然而毕竟心疼她,对蓝秋水道:“你取件‘一裹圆’的披风来给公主。” 蓝秋水脚步迟滞,好一会儿才把披风取过来,轻声道:“可要妾伺候公主——”话没说完,身子被冰儿用力一推,趔趄几步仍站不稳,向后摔倒在地上。 英祥大怒,上前扶起蓝秋水,对冰儿横眉冷对:“你为你肚子里的孩子积积德好不好?!她今儿又怎么你了,你动手就打人?” 冰儿大声对外面道:“窦玉柱进来!” 英祥道:“他年满十五的小厮,不进主子内院!” 话音未落,冰儿抢过话头说:“他进你的内院还是一次两次么!叫他进来回话!当面说清楚!” 小豆子连滚带爬进来,进来就是连连磕头请罪。英祥一端详,小豆子半爿脸被扇得青紫,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对冰儿道:“你瞧瞧你如今什么样子!小豆子又哪里得罪你了?他好歹还是我的人,你可以说打就打么?!” 冰儿根本不理他,对小豆子道:“你自己说,把刚才的话都说一遍。” 小豆子伸手在自己另一半脸上也扇了一记,带着哭腔道:“爷,奴才没眼色!以前爷说蓝姨娘要什么,若是府里人拦阻,奴才就当帮蓝姨娘办到。前几日,蓝姨娘叫奴才买花线,又偷偷说院子里闹耗子,可服侍的人都不信,结果把爷的古字画都要咬坏了。请奴才顺带再买些砒霜来药耗子。买了一次,说效果不错,药死了三五只,只是没有药完,于是奴才又买了第二次。原想着跟爷说的,结果这两天家里娘老子有些私事托奴才办,奴才就忘了,这就是奴才的罪过!” 英祥只盯着小豆子脸上的伤,压根不信他的话,冷笑着对冰儿道:“重刑之下,何供不可得!你要诬陷蓝秋水,这招也未免太好笑了!——消停消停吧!喏,这是秋水熬的汤,香得很,你有胃口,也喝一碗,然后早点回去吧。你有孕在身,凡事不宜多想,更不宜想偏颇,也是养胎育儿的法则。”端起汤碗就要往嘴边送,冰儿眼尖,瞥见蓝秋水盯着汤碗的神色里有些许不忍,她劈手夺过英祥手里的汤碗,喝了一口,那浓浓的药味熏得她又起反应,但其间夹杂的异样的淡淡苦酸味(1)亦被她敏感地察觉。冰儿忍着胸口作呕的难受,把口里的汤全数喷在地上,手一掼,那碗热汤整个泼在蓝秋水脸上、身上。 第318章 “你干什么?!又发疯了!?”英祥大怒,起身护住秋水,对冰儿道,“你给我出去!这里是我们家的郡王府,不是你的公主府!” 冰儿像没听见英祥的话一般,逼近蓝秋水道:“你手脚真快!这是砒霜的味道,你当瞒得过我吗?!” 蓝秋水木着脸,掏出手绢擦拭脸和衣服。英祥冷笑道:“公主,您是用毒的行家,我是什么都不懂。但有一点你不懂吧,同一个锅里盛出的汤,秋水是喝的第一碗!若她真要毒害我,为什么自己要大口地喝?!”蓝秋水脸一白,又马上恢复了,她平静地说:“爷,我再为你盛一碗,我喝第一口。” 冰儿愣了一愣,砒霜下肚则无解,这汤里的浓度,一碗足够致命,蓝秋水到底想做什么?此时不及细想,眼睛下死地盯着蓝秋水的手,只要她敢把汤递给英祥,自己就当出手,立即解决了这个祸害。 英祥见她鹰隼盯视猎物般的神色,大为厌恶,对蓝秋水道:“秋水,你别怕!我在这儿!我定当护你周全!” 冰儿听得这声,回眸看着他冷冷笑道:“你护她周全?!你不想想能不能护自己周全?!” 英祥回击道:“你想怎么报复我们,随便吧!今日我与她在一起,你施任何伎俩,也别想把我们分开!” 蓝秋水气定神闲又盛了一碗汤,她冰冷的眸子里带着些胜利者的得意,唇角勾起一抹狰狞的笑意,当着英祥的面啜饮了一大口汤,用帕子把碗边擦了擦,柔情万种地递过去,轻声道:“爷,喝汤吧。”英祥被她紧紧偎着,眼睛看着冰儿,说不上是对她病态般的无理取闹生怜,还是对她心存打击报复的恶意,扭头故意在蓝秋水额角亲吻了一下,接过汤来。 眼前这男人横眉冷对,对自己说话行事这般无情无义,冰儿想撇开手离去,随他们要生要死去吧!可想到草原上他们的美好过往,想到肚子里的两人的结晶,这脚步无论如何迈不开。冤家已经做了,干脆做到底吧!她慢慢转过身,身后门口是已经看傻了的众人,她冷冷笑道:“今天一幕幕,大家都看到了。”话音未落,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话锋上,她猛然回转身子,一柄解手刀带着破风声,从她袖口挥出,饶是英祥眼疾手快用力一拉蓝秋水,那么近的距离,哪里能赶得及!原本应扎在心口的刀锋,偏颇了一些,扎在左胸侧,蓝秋水只听见耳边汤碗打碎时的清脆瓷响,又觉得身子透骨一凉,旋即胸口湿漉漉的,英祥惊呼一声,把她揽在怀里。 “可惜了。偏了一寸!不过也一样——”冰儿看着面前两个人,尤其是蓝秋水的眼睛和嘴唇,脸上亦是狞然的笑容,英祥把蓝秋水扶坐在椅子上,对门口的人发了疯一样大喊:“愣着做什么!出去找外伤的郎中!” 冰儿笑道:“没用了。”英祥见众人木木然不动,似乎没有听见自己的命令,气急攻心,不顾一切扯住挡着自己的冰儿用力往旁边一搡:“你疯了!”又对其他人吼道:“去啊!出了人命,我不管是王府的人还是公主府的人,一概为蓝姨娘抵偿!”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见公主亦没有明着反对,个个连滚带爬地往外头奔。 冰儿被他推得脚底虚浮,后退了好几步,后腰撞在花梨木的桌角才停住,只觉得腰间一阵剧痛,牵得半身酸楚坠胀。英祥回身用手绢压着蓝秋水的伤口,见血流得止不住,心里气恨万分,别过头对着冰儿的方向道:“果然是最毒妇人心!你要讨厌她,你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离得远远的好不好?何苦必要置她于死地?!”他话没说完,突然听见蓝秋水虚弱而挣扎的声音:“爷!” 英祥要紧回头看蓝秋水,却见她脸色惨白发青,嘴角又缓缓地爬出一道血痕,他也未及细看细想,掏出帕子心疼地为蓝秋水擦拭。蓝秋水紧紧握着他的手腕,目中莹莹有泪,却是极轻地长叹一口,脸上竟露出一丝淡笑,笑容之下,又是凄楚,又是不舍,英祥只觉得心口紧揪揪的,恨恨地回头瞥了冰儿一眼,似乎瞧见冰儿神色间绝望到极处,也未及多想,回头轻柔地对蓝秋水道:“不要怕,没有伤到心脏,血止住了就好,不会有碍的。” “英祥!你看她……” 冰儿话才说了一半,被英祥粗暴地打断:“闭上你的嘴!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冰儿只觉得心如同沉在厚厚泥潭中,连碎裂的痛楚都感受不到,只是闷,闷得透不过气。她想到当年自己在小树林里那样幼稚地拒绝慕容业的要求,不肯跟他私奔天涯,当时不知自己也是如此地把他的一颗心堕到泥犁地狱的最深处,把他最后一点微薄的希望亲手掩埋。那时,他的彻心彻肺的绝望感,大概也与自己此时一样吧? 果然是报应不爽! 在英祥听来,冰儿的声音似从极远处飘来:“随你吧!我为你仁至义尽了!”然后便听见她踽踽而去的声音,帘子被轻轻撩起,又狠狠放下,脚步渐行渐远,隐微传来“咕咚”一声,便只剩下京城春风刮在窗棱间细碎的呜咽。 蓝秋水紧紧攥着英祥的手:“你听我说!”“以后再说!现在不要多说话,不要伤元气。” “你听我说!!” 见蓝秋水急了,英祥才点头道:“你说你说!还有什么比你的身子骨要紧?” 蓝秋水松开手,用袖子轻轻揩去嘴角的血,深深看了英祥一眼,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英祥听她的声音已经虚到了极处,大骇,却见蓝秋水目光从来未有的温暖:“英祥,我们生不能日日同衾,死不能日日同穴……可你……不要怪我。” 英祥眼中坠泪:“傻丫头!我怪你什么?” 蓝秋水伸手去抹他的眼泪,抬手看看指尖那一痕晶莹,脸上是极满足的笑意:“我对不起你,只是,那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我只想……永永远远和你在一起……生生世世……” “别瞎说,你不会有事……” 蓝秋水喘息声变大了,一只手紧紧捂着肚腹,眉头将皱不皱,说话声也越发低微:“你不要怪我……今世我们无缘……来世……在一起……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 蓝秋水嘴角的血又流了下来,英祥哪里顾得上听她这些似疯似癫的念叨,只是心疼地安慰她说:“好了,我知道了!别再生生死死的了,我在这里陪着你呢。按理没伤到心肺啊,怎么现在还在呕血?——”他蓦地停住,惊骇地发现蓝秋水嘴角渐渐流出的是紫黑色的浊血,再细看蓝秋水,手用力按着胃部,嘴唇苍紫,面颊煞白,额上青筋跳动,眼底还有微微的血点,形容竟极为可怖。他虽不懂医道,也明白这是中毒的症状,他怔怔地看着,只觉得寒气从脊梁上阵阵往上冒,一时把持不住,猛地跳开:“你——你这是——” 蓝秋水的嘴唇青紫,一张一翕地说着什么,英祥听她的声音似乎远在天边:“英祥……不要怪我……我喜欢……喜欢……”她似乎强把“你”字咽了下去,闭了眼狠狠喘了几口气,睁开眼又道,“不要怪我……这世间……我只有……只有你了……”蓝秋水竭力把手伸向她,圆睁着眼睛,脸色那般急切,仿佛握不住他的手,在路上就无法走安生一样。 第319章 英祥只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手脚冰凉,似乎魂魄都被抽走了。蓝秋水可怕的样子让他战栗,他的脚不知不觉地后退,却碰在桌角,也不知过了多久,见她的手依然执着地伸着,终是不忍,轻轻伸手握住了那暗紫色的冰凉的指尖,指尖猛颤了一下,她的胸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嘶”声,布着血点的眼睛才终于闭上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隐隐响起了嘈杂的声音,英祥恍惚地抬起头,却见小豆子跌跌撞撞奔来:“爷!爷!不好了!” “可是这里……”英祥如在噩梦中没有醒来,浑身冰凉,头里发胀,泪水盈盈望着眼前的小豆子。他看不清小豆子的脸,只能听见一副哭腔:“是那里——外头——不好了!” “外头怎么了?” 等不到小豆子回答,只需揭开门帘,就能瞧见院子角落一群人围着,咋咋呼呼不歇。英祥颇有内外交困之感,两厢看顾都觉茫然。小豆子亦瞧见蓝秋水可怖的死态,惊呼一声,但他反倒很快稳住了,往门外推英祥:“爷,里头有人收拾,但外头公主出了事,我们没有法子了!” “她出了什么事?”英祥边问边发足向外跑,拨开围着的众人,见冰儿蜷缩在地苦痛不堪的样子。英祥大急,对周围人道:“你们都是死人?!公主有孕在身,这么凉的天!”伸手去抱她。却听她喑哑的声音:“别碰我!” 英祥的手缩了一缩,还是执拗地伸出来:“其他事先都不说,你的身子要紧!”她捧着小腹,身体在他怀中颤抖得厉害,而终于“呜”地一声哽咽出来,他听见她依然低哑的声音从自己胸口闷闷地传来:“别大动作!我肚子坠得厉害,痛得厉害……”一时间,英祥觉得头顶往下,如雪水沃过一般冰凉彻骨。顺着她颤抖的身体往下看,袍子下截一团浊血,暗沉的血迹透过薄薄的丝绵内絮,在淡淡烟粉色绉纱面料上沿着纵横起伏的细细褶皱纹路在继续扩大着,一点点洇开,而越到外延,越显得血色鲜红。他连话都说不出来,自己的手臂也如她的身体一样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旁边人怯怯地说:“已经去叫郎中和稳婆了,福晋那里也通知了。……” 英祥强撑着最后一点气力抱着她站起来,冰儿人已松弛,所以疼痛如大浪大潮一般把她劈头盖脸地裹住,冷汗像雨一样布满她全身,她用最大的力气揪住英祥胸口的衣服,无望地盯着他的眼睛,翕动着发白隐青的双唇,带着哭腔对丈夫说:“我要这个孩子!我要这个孩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她平素是那么刚强勇敢的人,此刻说出这样无力无助的语言,恰如一颗颗钢钉,敲在英祥的心里,扎出一个个血窟窿。 作者有话要说:  (1)现代提纯的砒霜几乎是无嗅无味的,不过古代提纯技术差一点,在医书中介绍砒霜会有极淡的辛和苦酸味道。少量砒霜不会致命,伤害性也有限,甚至可以药用,不用为女主担心。不过达到致命量以后,在当时基本无解。 ☆、梦里珠玉忽成空(小修) 说话间,福晋已经赶到,见状亦是唬得几乎站不稳,狠狠剜了儿子一眼,此刻却来不及与他计较,道:“傻愣着做什么?!快把人送里头躺着!生生在外面吹风!”英祥却犹豫道:“额娘……这里……”福晋怒道:“蓝秋水充其量不过是个妾,公主在她屋子里就腌臜了她么?!你这孩子!” “不是的!”英祥却急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先进去收拾的丫头一声惊叫,福晋才明白另有蹊跷,要紧问了才知道,蓝秋水已经惨死其间,虽不知来龙去脉,福晋已是心下发寒,愣了愣道:“那去我屋里。” 王府里忙开了。只见几十只灯笼来回穿梭。福晋的屋里,重新燃起了熏笼,丫头们送水递手巾像流水似的,人人都是一路小跑。英祥被拦在外头不能进门,五内俱摧,好容易见母亲从里头出来,要紧上前问:“怎么样?!”福晋不及答话,劈脸一个巴掌抽上去,打完自己倒哭了:“孽障!那是你自己的孩子!你都在做些什么呀!” 英祥从小到大,这是挨的第一次打,痛倒不很痛,可心里的委屈和酸楚被这一记嘴巴给打得泛了起来,在母亲面前也不用强装着样子,抱着福晋的腰贴膝跪下来,失声痛哭:“额娘!我也要这个孩子!我也盼了好久!你叫里头人救救他吧!” 福晋今日第一次打儿子,心里自是急到了极处、痛到了极处,此刻万般伤心哪里忍耐得住,想再捶他一顿又下不去手,揪着他的衣领搡了几回,终于也忍不住泪如泉涌:“保不住了……” 英祥张着嘴怔在那里,突然膝行着就要往门里去:“我要去看她!” “畜生!你消停点吧!” 英祥俯身“咚咚”地给母亲磕了几个头:“额娘!是我该死!我恨不得这是一场梦,若是能回去,叫我拿什么换我都愿意!” 福晋虽经大悲,毕竟比英祥冷静点,上前制止了他近乎疯狂的叩首,竭力放缓声调道:“里头在清理,过一歇让你进去。——你别忙,我先问你:蓝秋水怎么死的?公主后腰上青了好大一块,是怎么弄的?”英祥这才忆起当时的情况,后悔莫及,流着泪把前因后果告诉了母亲。 福晋任凭眼泪肆虐,面色冷峻,半天才说:“爱到极处便生毒。太可怕了!你铸下这样的过错,你打算怎么和皇上交代?!” 英祥哽咽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傻愣愣地摇头。福晋既是无奈又是伤怀,摇摇头说:“你们这对冤家!”见里头丫头怯生生地来说:“福晋,整理好了。公主倦极睡过去了。”她对英祥道:“你进去瞧瞧你媳妇吧。等她醒过来,好好给她赔罪。以后的事,就看你们的福分了。”说罢,扶着额头,几近晕倒的样子,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赶紧上来扶着。英祥含着泪给母亲磕了个头:“儿子晓得。额娘快去休息吧,别弄伤自个儿身子!” 福晋揉揉太阳堂,累到极处一般说:“有什么事不要顾忌,及时来回报我。你处置不了,别又小事化大了。” 英祥含着眼泪扶着膝盖进了里间,这虽不是福晋正寝,却是一间适意别致的暖阁,此时天色暗了下来,里头的丫鬟点了灯烛。英祥见平日服侍公主的几个都在抹泪,心里不由一揪,加快步子赶到床边,借着烛光一看,床上那人呼吸急促,虽然睡着了,眼睫仍在抽搐般的颤抖,皮肤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 苇儿轻轻到英祥身边,低声道:“刚才出血不少。这会儿睡得跟昏过去似的,郎中不知道该怎么办,又请了御医来看。御医开了方子,说身子骨还是可以慢慢调养过来的,让公主多休息,莫要烦心。好在掉得干净,不影响以后怀孕生产。” 英祥点点头,探手摸摸她的脸颊和指尖,触手都是冰凉如牙雕一般,扭头问:“她是冷么?” 苇儿道:“屋子里不冷了,还是失血的缘故。额驸爷今日也……也苦了许久,一会儿用点点心,早些休息吧,旁边还有床榻,也好将就。晚上奴婢值夜,额驸爷放心。” 英祥摇摇头道:“今日长夜,必定是阖不上眼睛的。你不用管我,随便哪里的粗茶,酽酽地泡壶来,今晚上我在这里陪她。”他坐在冰儿的床边,握着她的手,盯着她的脸,心里是说不出的疼痛与不舍,后悔与期待。突然见她眉头一皱,嘴唇翕动,忙问苇儿:“她怎么了?”苇儿早从一边倒了红糖水来:“许是渴了。用小匙慢慢喂些水吧。” 第320章 英祥接过苇儿手中的小匙,失神瞬间,大约也是不久前,自己也这样为另一个人喂过红糖水,果然是自己不够修德,惹来上苍这样的报应么?他酸楚得几乎又要落泪,吸溜着鼻子把一小匙红糖水送到她微微张开的嘴边。糖水喝进去一半,流出来一半,英祥忙拿绢子小心拂拭干净,又喂了几口,觉得姿势不适,也不叫人拿凳子,自然而然地单膝跪在她脸边的脚踏上,再喂几口,听见一旁苇儿带着些强忍的泪意的声音:“额驸爷,奴婢给您拿凳子。” “不用,我就这么陪着她。”英祥把红糖水递到身后,视线甚至都没有离开一秒,苇儿见他专注凝望的眼神,心里哀叹,怕他尴尬,悄悄抽身到门外角落地上坐着,预备随时应候。 ************************************************************************* 悠悠晨钟响起时,英祥根本没有听到,而冰儿从一堆乱梦中突然一搐,冷汗淋漓地醒转来,抬眼一看床帏陌生,不是自己的地方,再一看,英祥跪坐在脚踏上,身子伏在床边轻轻打鼾,脸上兀自挂着泪痕,显见得是累极而眠了。冰儿慢慢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也想起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保住,那种身心两重的疼痛,让她一股子怨气无从发泄,挣扎着想翻身朝里,不再看英祥这个冤家,英祥却睡得不沉,蓦地惊醒,喜道:“冰儿,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吃什么?……”边说,边想重新握住冰儿的手,冰儿一把抽开,身子转不动,头却偏向床里不理不睬。 英祥起身想照顾她,没成想保持一个姿势近乎一夜,腿脚里早已麻了,一站起身就是脚里一仄,整个人扑倒在床上,冰儿把他狠狠一推,自己扭头朝里,不肯理睬。 外屋福晋、苇儿等人听见声响忙赶过来,福晋见冰儿拿后脑勺对着扶着床栏、揉着腿站着的尴尬万分的英祥,知道她心里的别扭还没转过来,所喜的是冰儿也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大闹,当下给英祥使了个眼色,故作高兴地说:“好了好了,人没事是最好!小凤去把外间银铞子上小火炖着的燕窝粥端来,还有红枣黄糖茶,滋阴补血的……公主,虽说孩子没保住,您总算没事儿,你们年纪轻,只要会生,不愁没有。英祥太不懂事,我和他阿玛已经好好骂过他了,您消消气,等身子旺健些了,叫英祥跪着给您赔不是!” 提到孩子,冰儿鼻子一酸,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冷冷道:“福晋,我这身子不洁净,睡您的屋子,太不恭敬了!苇儿呢?叫躺轿,咱们回公主府。” 福晋一愣:不叫“额娘”叫“福晋”,这亲切关系已经拉开,公主这气,看来生得是不小。福晋只好陪笑着:“咱们自家人,说什么恭敬不恭敬!不过公主想回去,我也不好拦着。丫头婆子们好生伺候着,缺东西上王府来取。英祥,你跟着照顾着。” 英祥正应着,不防公主对苇儿说:“我回去后,立刻恢复公主府里的老规矩。任何人进府,要先禀传通报,不经宣召不得入内。谁要是看我好说话打马虎眼儿,我家法不饶他!” 众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一来,几乎就是摆明了和英祥生分。公主是君,这原本是定制,只是这和宁公主向来不以繁文缛节为意,刚入府还大破规矩,很惹了一番是非;如今又要重拿规矩,又恢复了她作为固伦公主的尊贵身份,谁也不能多口。众人原以为冰儿泼辣任性,醒来会大吵大闹一番,都做好了排解的准备,想不到她这般笃稳而阴狠。英祥没见过这样的冰儿,不相信地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冰儿却继续冷冷地吩咐道:“公主府和郡王府之间,人员一律不许交通往来。苇儿,躺轿备好没有?” “公主!”福晋又惊又急,劝道,“您身子不好,不宜下地的……还有刚才那些……这,太仓促了,也太……太不尽情了,若是原来就那样,倒也没什么话说,朝此暮彼的,外人知道了,还道是您和英祥生分了……” “我还没有和英祥生分了么?”冰儿冷冷的眸子瞥了瞥尴尬的福晋和气得说不出话来的英祥,“我都骗自己骗了这会儿了,还不该清醒么?!要说‘仓促’,这我倒是放心,事在人为,我不信我连这点子小事说下去还办不好!——抬躺椅来,扶我坐上,抬到轿里。”冰儿等了一小会儿,见没人动弹,怒目而视伺候在一边已是脸色发白的苇儿:“你没听见吗!?” “公主!”苇儿看看一旁神色凄楚的英祥,“扑通”跪了下来,“您三思啊!这么一来……” 她话没说完,冰儿已经别过脸来大声叫道:“王嬷嬷!”王嬷嬷三两步过来跪了,听见冰儿说:“这些事你都听见了吧?苇儿既然不听我的了,就让她不用再进公主府了。以后公主府的大事都由你来办。快点!”王嬷嬷见冰儿脸色,哪敢再违抗,答声“嗻”忙下去张罗起来。苇儿一言不合,便被冰儿逐出公主府,她在冰儿面前原本最得用也最具权势,冰儿敬她如姐,而今也落得如此下场,众人自是目瞪口呆,连苇儿自己也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 直等冰儿坐上了躺轿,英祥才几步飞奔过来拉住轿竿,掀起窗帘子道:“我知道你在生气,但这会子你的身子不宜挪动,等你好些,我任你打骂出气,行么?”冰儿别过头,用手去放窗帘。英祥不由有些急了,手用力扯着,不让她把帘子放下来:“冰儿你什么意思?这会子非要回去暂且不说了,还‘不经宣召不许入府’,我算不算你丈夫了?”冰儿脸色微微苍白,身子越发疲软无力,但她硬顶着坐直身子,声音不高但异常威严:“起轿!” 英祥怔怔地放了手,见抬轿子的婆子轻呼着号子抬起躺轿,冲着轿子大声道:“我向你道歉!算是我错了!孩子没了,你痛苦,我又何尝不是?现在是咱们同甘共苦的时候,你还不能原谅我吗?!” 许久,轿中传来冰儿幽幽的声音:“不‘算’你错。割袍断义……你说的。” ***************************************************************************** 英祥神情沮丧地坐在母亲面前:“一个月了,我一天要到公主府去上三五次,每一次都吃闭门羹!我要知道她身子将养得好不好,还得自己寻御医问脉案,求爷爷告奶奶地打听,想见她一面都不行。冰儿就这点可恨:多情时太多情,无情时太无情!” 福晋长叹一声:“别说你了,连苇儿想见冰儿一面都见不着,她们从小在一起的,都这么多年的感情了!昨天苇儿还在我面前哭得满脸是泪,说她和公主怎么怎么同甘共苦,名是主仆,情同姊妹。冰儿怎么使性儿发火她都见过,就没想到如今为了一句话没应承,落了个被逐出的下场。她哭得伤心,我也忍不住陪着落了几滴眼泪,既是为她,也是为你。”她爱怜地抚着儿子的头发:“瞧你,这些天头都不好好梳,辫子都编毛了!这些伺候的懒胚,越来越不经心了!金铃儿,到英祥房里,把小豆子这个狗才给我叫来问话!玉蕊,把我的梳子拿来,我给英祥梳梳。” 英祥乖乖地拿了张杌子坐到母亲面前,福晋解开他的发辫,爱抚地轻梳着儿子油黑浓密的头发:“你也是!从小娇惯坏了,一点都当不得事情!你每天就这副样子?也不怕别人看了笑话!” 第321章 英祥勉强笑道:“笑话就由他人笑话去吧!我这才知道冰儿心狠。额娘可知道,苇儿出公主府,算是发嫁。” “知道。”福晋道,“还是我劝的,宫女子被逐,是绝顶没有面子的事,苇儿忠心耿耿,从没有做对不起公主的事情,若是因为一时之气,弄得她难以做人,万一惹出什么短见来,岂不是大伤阴骘?既然她年纪也不小了,找个好些的人家嫁了吧。” 英祥叹道:“若只是择嫁也罢了。择取的人家也有三五户,听说女方是宫里出来的懂规矩,还是很愿意娶的。只不过年纪不对,多只能是侧室。最好的那家是世袭的奉恩将军,在盛京有五六处庄子,家里夫人身子骨不好,姨奶奶过去就要当家的。最差的那家不过是个护军校,也是内务府里当差的人家,二十多岁还没有聘妻子,可见太贫寒微贱了些。额娘可晓得……” 不必听也明白了,冰儿必是择取了那家护军校。竟不知苇儿怎么会为这样一句没应承的话,落得如此下场?!但是事已至此,也无办法,何况大家也不愿为这样的小事再触霉头,都不过为苇儿叹口气,说声“可惜”也就过去了。 英祥叹道:“果然是积毁销骨,自苇儿落势,从王嬷嬷起,下头管着公主府事宜的下作小人们就一个劲儿地在言语上作践。我那时也得罪了公主府的人,就不知道我自己会不会也……” 福晋怔了怔,慢慢放下梳子为英祥编辫子:“她想孩子想了那许久,怀孕初期受了那么多罪都没叫一声苦过。如今几乎是为你才掉了的,说心里不气是不可能的。但是你毕竟是她的丈夫,且两个人曾经那么好过,一时气急也就罢了,过后总归会有想通的时候,只是看你怎么哄了。你经了这件事,以后也该明白些道理,若是你心里真有她,真觉得歉疚、亏欠她,你那些纨绔的毛病,是真该改了!”她又问:“蓝秋水没了,停灵在那里也不是办法。你准备怎么处理?” 英祥犹豫了好一会儿道:“还是给她好好发丧吧,毕竟跟了儿子半年。没想到她心思那么左。” 福晋见儿子神色黯然,冷冷道:“她太毒辣了!我现在想着还觉得后怕。女子以夫为天,岂有为了自己的私念拖人殉情的道理?你要给她发丧,是不是准备仍然如王府妾室一般造坟茔呢?” 若是按妾室的规制造坟茔,将来自己百年之后,她还在身边,不过不同墓室,析居别穴而已,这样子处置,冰儿心里必然有想法。英祥委决不下,福晋见他优柔的样子,道:“依我说,这样自尽身亡,又于王府无所功劳,还是与你远着罢!不要将来到了地下还纠缠不清的!也不要为这件事再惹出那边不快来,嗯?” 英祥想着母亲的意思,大约把蓝秋水随便葬入乱坟岗中就作罢,他是颇为心慈手软的人,何况半年来肌肤相亲,总有些感情。福晋气得叹口气说:“宋襄公之仁!你的苦头总要吃在这上面!和你阿玛一个样!” 英祥不敢答话,许久才叹口气说:“总归为她寻处坟茔,找些僧众做些法事吧,其他……就俭便就俭吧。”福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望着他,语气越发冷峻:“还有,公主流产也不算小事,公主府自然要上报,估计太医院那里也会有脉案递交给上头。若是有问话下来,你可想好了,皇上爱惜这个女儿,不定要亲自来视疾。你准备怎么说?蓝姨娘这事,说不通的地方很多,譬如她为何要自尽,我就一直没有想明白。皇上问起来,你又打算怎么回复?……”英祥半晌说不出话来,福晋倒也没有等他答复,说:“你自己先想想明白,糊弄我容易,糊弄皇上可不是那么便宜的事儿!就算是他做阿家翁装聋作哑不去故意为难你,你也仔细着欺君的大罪!” 正说着,外面通报说小豆子请见,福晋慢悠悠把英祥的辫子总好,扎上朱红丝穗,挂上赤金坠角儿,吩咐英祥转过来让自己瞧:“嗯,这才精神得多!” “额娘,”英祥道,“公主小月子都快坐完了,皇上那里也没有听说派人来查,我寻思着皇上宽仁,不欲在这上面纠缠。” 福晋却觉得哪里不对,道:“皇上宽仁是宽仁……”再宽仁,怎么会对女儿无故小产不闻不问?她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清楚,半天才嗔怪地瞧着儿子:“小豆子这小兔崽子,机灵是机灵,对你也还忠心,就是鬼主意太多,有点往邪路子上跑,这次的事情出来,他肯定跑不了责任,你不许为他遮掩!这次我要拿他做个筏子,防着万一有什么话传到皇上耳边,也好说王府对犯过的奴才有过了处置。你不许拦着!——从此你自个儿,也需好好警醒些!男人家为宗嗣,有三妻四妾不算什么,但是厚此薄彼,或宠妾灭妻,说出去总是难听得很的!若是查问起来,你乖乖认错服罪,别犯你那少爷脾气!” 英祥微微脸红:“我并没有宠妾灭妻的意思,心里其实也一直在权衡。要说真心的喜欢,还是结发妻子,只是受不了她那脾气,想让她知道我不会受她感情与地位的挟制,想降服降服她罢了。” “最后谁降服了谁?”福晋乜眼问道,“还不是两败俱伤!你是我养的,我还不知道你,左不过为那时她祭奠义兄的事让你心头不悦了,也想用同样的法子气她。这还不是小孩子脾性?!” 遭了母亲的一顿训,英祥也有点没意思,不过这段日子许多事情的磨练,让英祥的任性劲儿大为改观,他低了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知道了,以后都改就是了。额娘,小豆子在外面跪候了好一会儿了!” “就跪折了他的狗腿么?”福晋剜了儿子一眼,“罢了,叫小豆子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对福晋的语言进行了些修缮,觉得不对敬请再提意见。 ☆、人间岁月亦峥嵘 窦玉柱胆战心惊进了门。王府里,他最受英祥宠爱,而英祥身为王爷的独子,又是王府里人人言听计从的角色,他小豆子因而也得以狐假虎威,很是风光。不过,他最怕的就是这位宗室格格出身的福晋了,他每次皮肉受苦,十有八_九是惹翻了福晋而引起的。这段日子王府里倒霉事重重不断,谁都提着心过日子,他是英祥亲近人,要算起来也可称得上是罪魁祸首,他早吓得拜遍了各路神仙菩萨,然而没用,他惧怕已久的日子还是来了。 “奴才小豆子,给福晋请安!” “肩膀别耸着,跪就跪好了!” 一跪就给挑刺儿,小豆子更是心惊,颤巍巍跪直了身子,等着训话,然后挨一顿好打。但福晋只是淡淡道:“论理是早该给你松松骨头,不过这段日子大家都过得不舒心,我也不想为了打你再让英祥难过。这会子你们主子是个什么心情,别说我做娘的,你们天天跟在身边的也自然晓得,没的反而伺候得不周到了!你看看你们主子的辫子!若是面圣也这番打扮,脸面还要不要了?” 小豆子一听说辫子,暗暗松了口气,听福晋说完了,顿首陪了一笑:“福晋教训得是,奴才记住了!”本来说到这里也就完了,福晋正准备让他离开,偏偏这奴才话多:“得空儿福晋也跟爷说说,倒不是奴才们不尽心,有时候爷想得也是个太偏!” 第322章 “什么太偏?”福晋大为警惕,要紧问道。 小豆子大着胆子说道:“这几日爷在外书房休息,都是奴才贴身伺候。爷自己大约都不知道,晚上老做梦,喊的都是蓝秋水的名字,第二天一早起来,不梳洗也不动,定定地发楞。奴才们都急不过,想那蓝秋水已经是个死人了,爷这么恋着太伤了身子……” 英祥脸色雪白,午夜梦回,确确实实多次追寻着蓝秋水缥缈的背影,然而自己也只是想问一声她为什么要置自己于死地;早间发呆,亦因她已是黄鹤杳去,天人永隔,却不知她何由爱自己爱到希冀着两人殉情。这些不可解的念头在他心里盘绕成硕大的疑问,再想到与妻子虽然近在咫尺,心里却两两暌违,也不知是悔意更多,还是恨意更多。到了不知如何排解的情形,他的纨绔脾气又再次发作,要找人作筏子撒气:“霍”地起身,狠狠踹了小豆子的胳膊一脚:“谁说我恋着她!你给我闭嘴!” 小豆子斜身倒在地上,瞅瞅英祥的脸色没敢再说话。福晋却“呼”的站起来,怒目英祥:“英祥!蓝秋水是个祸水,你心里不把她交割清楚,你与公主就难有来日,终会惹来大祸的!”福晋心里愤懑,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却一把擦干泪水,转身指着小豆子,咬着牙道:“蓝秋水弄砒霜、毒害主子,你逃不了干系!来人,把小豆子拖到院中,选最重的板子,给我狠狠责打一百!” 小豆子莫名受这样的重罚,惊得张大了嘴巴都忘了求饶。两个壮力家奴把他拖到院中按牢,又两个举起板子,一起一落狠狠打了下去,小豆子疼得杀猪般嚎,嚎叫里断断续续夹着求饶声。英祥先也恼恨小豆子胡说八道,见他的惨样又不忍心了,向福晋恳求道:“额娘,这杀才虽说该打,可这么重的板子打一百也非打出人命来不可,总是不好。儿子看,就打他二十惩戒惩戒罢。” 福晋余怒未消,明知打小豆子没有原因,只是为了撒气,然而还是不肯轻饶。“额娘!”英祥又求。福晋转过身恨恨道:“我今天就是不饶他,打死也我担着!无论是公主还是蓝秋水,都是他惹进来的,王府现在天翻地覆,我就要拿这个罪魁祸首问罪了!” “额娘!”英祥低声道,“要说罪魁祸首,怎么都推不到小豆子身上,无论冰儿还是秋水,都是儿子惹进来的,儿子才是这个罪魁祸首呀!” 福晋的泪水又悄悄地落了下来,她想厉声说话,但终究狠不起来:“英祥,今儿,我也真想这么好好揍你一顿!” 英祥慢慢跪了下来,他想说些什么安慰母亲,不过眼角看到小豆子亦被打得面白气弱,呻_吟都发不出声,裤子上鲜血淋漓,还是忍不住先要为他求情,求情的话没说完,突然有一个外房的小厮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在福晋面前打了个千跪了下去:“福……晋,王爷请您赶快备着,刚刚宫里的公公来告诉:皇上看望公主,临幸郡王府!已进了二门,女眷们即将拜见!” 乾隆亲自到各府视疾是常见的事,但这次,一来不提前通知已经是少见,二来不去公主府,竟到郡王府来更是不可思议。福晋一惊非同小可,忙命停刑,叫人扶了小豆子到后房休息,又命人拖净院中责打留下的血污,自己到内里换装。英祥觉得头脑中一片空白,许久才想起该站起身来。 ****************************************************************************** 那边,乾隆已经进了正厅,他没有着朝服、吉服,只一身家常的驼色袍子,罩着香色珍珠毛马褂,面带微笑,伸手虚扶冠带齐整的萨楚日勒:“朕也是看御医院送来的脉案,才知道公主小产,算着过了一个月,来瞧瞧她好些了没有。萨郡王似乎清减了一些?怎么,也焦烦忧虑么?”他的目光向正堂四处瞟了瞟,随侍的侍卫和太监们恭恭敬敬立在一旁,便适意地坐在太监安放好明黄坐褥的正堂条炕上。 萨楚日勒心里紧张万分,寻思着皇帝既然是看望女儿,为何先到自己这里?他陪笑道:“昨晚奴才卧房里的蜡烛结了好大一朵蜡花,奴才就琢磨着今儿个有喜事了,果然竟迎来了皇上,奴才这里真是蓬荜生辉!”套话说完,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好陪着干笑。无意中抬头,却见乾隆随常的笑容中寒意甚重,他心头怦然作响,不由把身子又伏得低了些:“犬子没有照顾好公主,实在是对不起皇上!” 乾隆笑语晏晏:“怀胎生子,都论着天意,不是人力可以强求的。不过——”他有意顿了顿,才直视萨楚日勒道:“有些事情,却看人心。对不对?”萨楚日勒越发汗出,此时只得装傻充愣干笑着不答话,好在没一会儿,福晋和英祥就到了,福晋在帘子外请了安,英祥则到里面觐见。乾隆道:“福晋也是朕同族的堂妹妹呢,不必拘泥这些仪节了。侍卫们到外间伺候,请福晋进来吧。” 福晋进来,亲奉了王府的茶,但乾隆只是放在那里没有动,仍是喝的随行太监用带棉袱的银壶倒的茶水。福晋见乾隆神色,实在琢磨不透他的想法,唯今之计,自己这边先认错为上,目视英祥,示意他说明情况。 英祥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磕头道:“奴才昏聩,没有照顾好公主,致使小产,奴才心里后悔得不得了,只望皇上重重惩处。” 乾隆啜了一口茶,笑道:“刚刚你阿玛也是这么说的,朕的意思,这件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都是一家人,也不宜为这些事情伤怀。倒是有一阵没有见你应差,朕上次与你说的那事,和翰林院有没有商量出什么章程来?”英祥老早就顾不上自己的差使了,被问得瞠目结舌,答不上话,只好又自责了一通“辜负圣恩”。乾隆脸上的神情突然冷了下来,下了条炕,踱到三个人身边道:“朕对科尔沁、喀尔喀各部一直宠信有加,恩遇不断,也是期望着两处皆能够体察朕平叛之意,实心办事,不辜负朕恩。如今——”他轻轻地踱着,说这话时,步子最后停在萨楚日勒身前不动了,似乎在对这里三个人说话,又似乎只在对萨楚日勒一个人说话:“朕已经命军机处彻查额琳沁多尔济,他若确有负恩之事,你知道该是什么处罚么?” 皇帝所穿的驼色袍子下摆的江牙海水图案几乎如浊浪般涌动了起来,那双做工精致的黑漳绒青缎面的押缝靴就在萨楚日勒眼前,仿佛提起来就能把他踩为齑粉,他但觉冷汗盈额,低声道:“奴才不谙刑名……” 乾隆见他如此不堪的样子,打心眼里瞧不起他,重新回到条炕上坐下,又呷一口茶,才说:“朕在听军机大臣和理藩院大臣汇报此事的时候就说:军国大事,论心论行之间,似乎其心更为重要啊。额琳沁如确是无心之过,虽然也是疏忽大意,但究竟不算负恩,定罪犹在两可之间;怕的就是颟顸摇摆,想着两头讨好,那就与襄助叛党、谋叛朝廷无异了。国家以厚禄高爵、宗室皇女施恩于蒙古各部,若是还能养出其心有异的鸱枭来,朕纵使心里不忍,国法也难饶他啊!” 福晋听见乾隆今日居然在自己一个妇道人家面前大谈国事,颇觉惊异,眼角余光瞥见丈夫筛糠似的抖,恐惧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心里更是觉察出不妙来,可是此时她无可置喙,脑子里乱糟糟地盘算,却不知事情已经到了何种程度,坏到了什么地步?她自己不由也开始出虚汗。正难受间,听见外头传报:“禀皇上,固伦和宁公主已经在外面跪候。” 第323章 乾隆道:“叫她不必跪了,也不要吹风,直接进来吧。”回身对下面三位冷笑道:“你们四个人一起说,可以说得清爽些。” 这就是推车撞壁的时刻了,前些时候那些不得见光的往事,今日御前四人对质,一点推脱余地都没有,只怕要一一条分缕析,再不能隐瞒半分了。萨楚日勒听得这话,想着“论心论行”的说法,才知道自己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的那些,其实早落在乾隆眼中,这样一对质,自己及自己一家,怕是难逃此劫,纵不是步额琳沁的后尘,也是要吃吃理藩院的牢饭了。 然而冰儿进来后,一切进展却在萨楚日勒和乾隆的意料之外。 刚出了小月的她,虽然也按着面君的要求,细细进行了梳妆:头上的翠钿与身上湖蓝缎子袍服一丝不乱,然而那脸色的憔悴,面容的黄瘦,眸子的无神,让认识她的人都不由心头发酸。英祥恰如照见镜子中自己的憔损模样一般,鼻腔深处狠狠一涩,忘情地伸手去拉她的衣摆。可那软滑的绸缎,不着痕迹地从他手里滑走,他只握住了一道风似的,手里霎时成空。 “皇阿玛!……”她越过跪在地上的数人,径直到乾隆所坐的条炕前,跪在脚踏上,就忍不住埋头在他的腿上,呜咽着失声而哭。 乾隆前头想好的一个个凌厉的问题,在见到女儿耸动的肩头,听到她悲伤的哽咽时,竟然一个都说不出来了,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拍着她的肩头道:“你莫怕。你起来吧,别让膝盖里受了寒,将来会痛。”冰儿在他膝盖上摇着头,翠钿上鎏金的花饰顶着他的腿磨蹭,是一种不舒适但不忍心移开的感觉,好一会儿才见冰儿仰起头来,自己衣摆上两团泪渍,她带着哭腔道:“皇阿玛,您带我回家吧!” 明知这句话有语病,但是那样让人心酸心疼,乾隆都不忍挑她的刺,把先前的想法咽进肚子里,只是温柔地拿出自己的绢子给她擦眼泪,柔声道:“怎么了,突然想着回家去?” 冰儿像小时候那样把眼圈鼻尖都哭得红红的,带着些娇憨稚气地拼命晃着脑袋:“我不要呆在这儿,一会儿都不要!皇阿玛不带我回家,就是不要我了,那我还不如死了……” “胡说八道!”乾隆轻轻斥着,看看下头英祥的神色,心里一盘算,又是新的想法冒上心头,便说,“既然你想回家住些日子,那就回去吧。换个环境,也好散散心。苇儿呢?让她帮你收拾去?” “叫王嬷嬷给我收拾去。”冰儿道,乾隆轻轻一叹,便点点头答应了。 眼见乾隆就要带着冰儿走了,英祥心如刀绞,几已无可忍耐,顾不得什么便拦到前面:“皇上,让奴才说两句可好?!” 未经乾隆同意,他已然膝行到冰儿身边,急切地捉住她的手道:“我知道你在怪我,我这次过错大了,你这样罚我的心,也是应当的。可是今日见你这副样子——你,你又何苦拿我的过错来惩罚自己?留下来吧!所有的毛病,我以后都改;你想怎么出气,我都由你,好不好?!” 他的话没说完,乾隆一清嗓子,英祥明白这样失仪的示意不适合此时此刻,可是满腔子憋了一个月之久的话实在忍不住,对着乾隆重重磕了几个头,语音已带哭腔:“皇上,此次公主小产,俱是奴才的罪责!奴才已然悔悟,甘请皇上重责!不过求皇上留下公主,给奴才一个补过的机会!” 乾隆瞟了瞟冰儿:“冰儿,你说呢?”冰儿心里恨意点滴未消,看都不看英祥,用力把手一抽:“我不要!” 乾隆冷笑一声:“你真想补过,就跟朕走吧。” 大家一愣:宫里不许男子居住,也从没有额驸随意入宫的道理,这是闹的哪一出? “皇上请慢!”这次说话的是萨郡王,这会子他倒是第一个想明白了乾隆的意思。英祥是他的独子,他疼爱英祥之心不亚于乾隆疼爱冰儿,此时也有点不管不顾了,大声道,“英祥昏聩,奴才请皇上宽恕他吧!”他眼光四下一扫,乾隆顿生警觉心,但更多的是蔑视:他倒要看看这位萨郡王敢怎么样!于是厉声道:“传外头侍卫都进来!把英祥给朕绑回去!” 萨郡王不由失色,一旁福晋拼命拉着他的衣襟下摆,萨郡王再回思:就凭他、或凭王府几十家丁,他怎么能有胜算和乾隆身边的二十几个大内高手过招,要是真有丁点的异动,全家的性命都要赔上!他低伏下身子,哀怜地说:“皇上误会了!奴才……奴才……”他看看爱子被冲进来的侍卫们三下五除二绑得像粽子一样,一柄明晃晃的钢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也是心疼难当,但唯有磕头求恕,一句话都说不下去。 乾隆一使霸气,便不想再收,冷冷一笑,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系囹圄危影幢幢 回到宫中,乾隆先把冰儿带进养心殿西暖阁抚慰:“朕知道你在伤心。孩子的事真是英祥的过错么?” 冰儿点点头,忍不住扁着嘴就要哭:“他那个小妾明摆着就是要拉着他殉情,我去救他,他还对我横眉冷对的,怕我伤了人家,还狠狠推了我一把……”她想起肚子中那个被万般珍爱的宝贝就这么没了,对英祥的恨就“噌噌”往上涨:“他欺负我,我不要见他,我再也不要见他!” 乾隆见她鬓边的头发毛毛的,黄黄脸上红红眼圈,虽是伤心,却也脱不了使小性儿的样子,又是三分好笑,又是七分痛心,伸手擦掉她挂在下颌边的泪水,道:“英祥诚然有错,也不过是宠妾宠得是非不分,你也不是没经过事儿的人,至于为英祥这点风流小过,弄成这副样子么?” 冰儿更觉得委屈万分,几乎是放声大哭:“‘风流小过’?男人都是这借口么?我一心一意对他,他心里又哪里有我?……” 乾隆揉揉她的头发,道:“别一索子把天下男人都骂进去了……”心里却想,不是爱之深切,岂有这样浓重的妒意?原先一个念头,此时却犯了踌躇,因而试探着问:“你这么生气,朕怎么处罚他能为你消气呢?” 冰儿恨得牙痒痒的,道:“依我说,恨不得一刀子捅死他才好!” 乾隆暗笑:小夫妻闹别扭,什么狠话都说,然而说得越狠,其实心中爱得越深,他揉揉冰儿的头发:“好,就依你,朕这就去杀了英祥好不好?” 冰儿情知乾隆是在说笑,今天他捆绑英祥,冰儿已觉得甚是失态,做丈人的又怎么会为这点事情去杀女婿呢?既是说笑,便不妨撒个娇,冰儿扭扭腰肢,赌气道:“那敢情好!” “杀了以后,脑袋可就长不回去了!”乾隆继续笑道,“到时候你再要见他可就见不着喽?” “谁要见他!”冰儿道,“我看到他就生气!” 乾隆笑道:“好好好,狠心的小媳妇,朕这就审你女婿去。你先回自己屋子休息会儿,别太劳乏了身子,看你这阵子瘦成这样,憔悴成这样,朕也心疼呢!先把身子调养好吧,其他事情以后再说。”冰儿道:“皇阿玛今日去王府视疾,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想说?” 乾隆定定地看着她微笑:“没事,你不用操心。朕当了这些年皇帝,还没遇到过处置不了的事情。你只管安心调养,什么都不多想,身体才能好得快。晚膳朕已经吩咐御膳房准备去了,你和朕一块儿吃吧,有你最喜欢吃的菜呢!……”冰儿心头一松,点点头答应了。乾隆命小太监从养心殿后头的吉祥门把她送到原来居住的景仁宫去。 第324章 确认冰儿离去,乾隆方始收了脸上慈和的笑容,叫传候在养心门口的英祥。英祥仍是被五花大绑着进来,胳膊被扭得生疼,一路熬着直到现在,心里着实委屈得紧,又不敢说什么,双膝跪下但是没法行礼。乾隆微微一笑,对旁边吩咐道:“把五额驸的绳子去了。”一旁小太监忙过来解开英祥身上的绳子,英祥不敢去揉身上绑得发麻的地方,伏身磕了个响头:“皇上,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奴才以后都改了。皇上要打骂奴才、惩罚奴才,奴才都愿领!” 乾隆道:“英祥,朕的身份,以国来说,是一国之主;以家来说,也只是你的丈人。女儿受委屈,说朕心中不难受那是假的,不过朕也不偏听冰儿一面之词,你有什么话,也可以说。” 英祥虽然以前很得皇帝宠信,但此时悬着心,亦不敢欺骗,把自己和蓝秋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又说到她与乌珠穆沁及萨郡王之间那些莫名其妙的纠葛,也不敢稍有隐瞒,只是提及后重重在地上磕头:“皇上圣明,家父实非有意欺瞒,只是怕事,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奴才愿意一肩承担,求皇上不要株连!” 乾隆脸上渐现冷意,英祥俯身在下,却看不到,只听他的语气宛如日常一般平和,语言却让人心头发颤:“你一肩承担?你承担得来么?” “奴才……” 乾隆背过身不去看他,声气冰寒入骨:“论家事,你帷薄不修,宠嬖媵妾,偏听盲从,置嫡室于不顾;论国事,你欺瞒朕躬,擅用私人,拖延情报,置国法若罔闻。你父亲——”他想了想,却压下了那句话,又把辞锋转到英祥头上:“好在今天,你说的倒是实话——平日里那些,你以为朕真的一点不知道?!” 英祥被他这样尖刻地骂着,已觉背上一层腻滋滋的冷汗,他在御前学习,素来受宠居多,虽然见过乾隆雷霆震怒,也见过他冷语如刀,但因从不涉及己身,从来没有过这样心悬胆颤的经历。如今才切切地知晓,原来人们说的“伴君如伴虎”是这个意思,才知道原来“天威不测”是这样可怖。然而这还没完,接下来他才更如在泥犁地狱中打滚一般。 乾隆冷冷道:“你在军机处也学习了许久,为朕拟旨也不是第一回了。今儿再给你一个差使——”他目视英祥缓缓说:“听着,你下去拟旨:固伦额驸、科尔沁冰图郡王长子、武英殿行走、御前一等侍卫英祥,干犯国法,着送理藩院牢中拘押候审。——里头原因,你自己填吧。” 这才真正是五雷轰顶,英祥从未遭遇过这样的灾难,一时脸色煞白,竟忘了接旨,直到听见乾隆异常威严的“听见没有?”才缓过气,叩首道:“奴才……遵旨……” 乾隆泠然一笑,见他抬头无望地瞧着自己,便抬抬下巴道:“也不必到军机值房了,就在外间地上,自己去写吧。”从自己案几上寻了一支湖笔丢在地上,转脸大声招呼在外头伺候的马国用:“给五额驸备纸墨。传今日六部里引见的绿头牌。”转身坐在条炕上批阅奏折。 养心殿外金砖地,冰冷而黑得恍无边际,英祥以屈辱的跪姿伏在地上,眼睛余光尚能瞧见引见官员们,或意气风发,或谨小慎微,或胆战心惊地一个个鱼贯进入暖阁中等候皇帝的召见征询,这一切与他无关,往日风光无限的日子大约也再与自己无关,他握着御笔的手已经僵硬颤抖,心里一片空白,不知怎样为自己拟罪,但知道结果已经这样定了。写出来几遍,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马国用见他可怜的样子,叹着气给他拿来一张又一张夹宣的素纸,把写废了的纸团归齐,最后轻声道:“还没有审,不必往自己头上加罪。” 英祥抬眼感激地望了望他,低声说:“我心乱如麻。国事和自己的事不敢问您,只想知道五公主还好不好?” 马国用叹口气道:“还好。伤心总会有点,不过人在宫里,其他的都可以放心。” 英祥心里一宽,想来乾隆今日对自己这般,也有气恨女儿被欺负的意思,若是自己该当赎罪,这也未尝不是替他们父女俩出气的好法子。怀着这样“赎罪”的心思一想,顿觉胸中没有那般憋闷了,下笔流畅了许多。写完交马国用带到暖阁里给乾隆审视,远远地可见他提起朱笔在拟好的旨意上删改了几处,又交太监送奏事处转往理藩院中交割。不多时,马国用又出来,躬躬身道:“额驸爷,委屈了!一会儿有御前侍卫带你去理藩院。” “我家里……” 马国用道:“额驸爷知道规矩的。万岁爷如果准的话,家里自然有人送信。放宽心吧,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 英祥被关押在近支的皇亲中无异于轩然大波,对萨郡王一家而言更是晴天霹雳!他们上下打点,都说是皇帝亲自过问的案子,没有人知晓会怎么样。问不出什么消息来,只好又打点到狱中,以求英祥过得舒坦些。 原本职掌理藩院的是固伦和敬公主的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也是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与萨郡王是近支亲戚,但前一年阿睦尔撒纳事出,色布腾巴勒珠尔以科尔沁的达尔汗亲王身份去了准噶尔处理厄鲁特蒙古的事务,他虽与定北将军班第平级,但毕竟是皇帝的爱婿,行事起来颇为傲慢,经常僭越自己的身份指手画脚的,班第受了他好些鸟气,却也只好隐忍不发。 色布腾和班第不睦,却和阿睦尔撒纳处得极好,不说义结金兰,也算是把酒言欢过了,乾隆命他监视阿睦尔撒纳,他上的折子无一不说阿睦尔撒纳的好话,连阿睦尔撒纳欲做四部总汗王,也是他开口向乾隆请求的,被皇帝一顿臭骂。结果阿睦尔撒纳叛迹日彰,色布腾糊涂性子犯了,非但没有及时汇报,反而没事人一样撇开事情,打算把烂摊子留给下一任来处置。 结果是阿睦尔撒纳在喀尔喀的额琳沁多尔济亲王手下闻风而逃,已然回京的色布腾巴勒珠尔上书狡辩,企图撇开责任,被乾隆叫到身边痛斥一顿,而后明旨革职软禁,过了许久才放出来复了理藩院尚书的职位,不过他在理藩院虽挂着名义,却没有了实事做,如今也就等同于闲散,没事做时偶尔到部里看看。萨郡王向他打听,无奈色布腾巴勒珠尔被削了一切权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暗暗打点,过了好几日,才让萨郡王进牢探望英祥。 虽然是牢狱,不同于刑部、大理寺和顺天府关押平民百姓的牢房,里面也是一方方小小院落,白垩粉墙,青瓦青砖,炕下也有火道,饮食也颇洁净,条件比不上家里,但决不至于虐待。 “英祥,有人来看你了。” 憔悴不堪、于思满面的英祥抬眼一看,三额驸正站在他面前,三额驸的身后,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家人:父亲、巴勒、小豆子和仪铭。“阿玛!三额驸!”英祥赶紧上前,几乎就要痛哭失声。 色布腾巴勒珠尔微皱眉头示意英祥噤声,轻声道:“妹夫,这里毕竟还是牢房,不要太过张扬,我现在也是个戴罪之身,也不太好做。叔父,你可以进来了。”萨郡王要紧进去,捧着英祥的脸心疼不已,两行老泪挂在脸上,父子俩抱头悲伤饮泣了一会儿,萨郡王回头向色布腾巴勒珠尔致谢。色布腾巴勒珠尔摆摆手道:“不打紧!英祥和我既是堂兄弟又是连襟,何况他进来得也有些——”他止住话头,又道,“你们有话赶快说吧,皇上这次的处置甚怪,得留神着点,你们互相说明白了,也好赶在法司定谳之前打点好了。”说罢,自己抽身先走了。 第325章 英祥拱手致谢,转身寻了一张条凳,用袖子好好擦了几遍,才道,“这里,实在只有委屈阿玛了!” 萨楚日勒老泪纵横:“哥儿!我们哪里委屈!委屈了你呀!”过了一歇才止住泪:“那天皇上叫你问话,问了些什么?你究竟是怎么说的?” 英祥见父亲脸色凝重,心里不由打鼓,说道:“我没敢隐瞒,就把实情说了一下。这几日也没有人来审理,不知皇上准备怎么处置我?” 萨郡王握紧拳头,咬着牙道:“皇上这是拿我开刀了!” “阿玛?!” 他不明白,萨郡王太明白了!他枉自拿大,自以为暗暗襄助阿睦尔撒纳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自己亦可以像青滚札布一样做棵墙头草:若是阿睦尔撒纳占上风,自己可以借之发展在科尔沁的实力,说不定在漠西那块肥美的土地上,再多块属于自己的领地;若是乾隆有压倒性优势,自己可以当做没事人一般,总归科尔沁蒙古输送粮草马匹有功,说不定自己的郡王升个亲王,也是极有面子的事。没想到乾隆早就察透,对付他这首鼠两端可谓是成竹在胸,一击就拿到他萨楚日勒最大的弱点;而他想要与乾隆斗,无异于以卵击石!萨郡王老泪纵横,抱住儿子哽咽道:“英祥,都是阿玛的错,都是阿玛的错!阿玛连累了你!” 英祥见父亲这个样子,心里也异常难受,反过来劝慰道:“阿玛,事情已经出了,多想无益。何况乌珠穆沁和蓝秋水的事情实在是出乎大家的意料,也只好算是疏忽失察,儿子能替父亲受些牢狱之灾,总强过阿玛亲自来受这罪……”英祥对事情的了解不过二三分而已,萨楚日勒与青滚札布及阿睦尔撒纳的勾结他根本全不知晓,因而这些宽慰的话只有让萨楚日勒暗暗叹息,却无法相劝。最后跺跺脚道:“罢了!少不得我来多想法子!反正阿玛拼了全力也要救你!你放心!……对了,巴勒和小豆子也来了——你额娘原本也想来,不过牢里不能进女眷,赶明儿咱们再想办法——他们带来你额娘亲手做的吃食,叫他们伺候你吃些。我到外头打点打点,还需要什么东西,趁早说就是。” 巴勒扶着小豆子,小豆子拎着食盒,他的杖伤看来还没好,走路一瘸一拐还龇牙咧嘴的:“咝——爷!小豆子……咝——看您来了!” “小豆子!”英祥赶紧扶住小豆子,“又是我连累你受苦了!上次的板子打得这么重,疼得很吧?” 小豆子勉强挤出一个笑:“放心,我小豆子打不死。上次也亏奴才未卜先知——”他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早些时候我屁股上皮就痒痒,奴才就估计自己要挨揍了,于是预先在屁股上腿上都绑了牛皮。果不其然挨了板子,哎哟,说重是真重,回去上药时发现牛皮都烂成渣渣了,还是皮开肉绽,疼得我是死去活来。不过大夫说里面骨头没受重伤,皮肉上的,将养个把月也就好了……”他话没说完,巴勒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你这狗才,爷这不正难受着,你还有脸说你的屁股!打下你的下半截来也是活该!”小豆子“嗷”地一声怪叫:“爷……巴勒他又欺负奴才!” 英祥见他这副活宝样,倒是被逗得一笑:“巴勒就别再打他了,可怜见的!他也是为我。” “可不是可怜!炕上趴到现在才能挣挫着起来看望爷!平常上个茅房胜如要了半条命!一路上还被巴勒骂得臭死!”小豆子哭诉,“不过,别说为爷挨揍,就是这会子叫奴才为爷死了也是甘心的!只望着爷能懂奴才的心!” “我懂我懂!”英祥道,“回去替我好好照顾我额娘,就是为我尽了心了!” 说到这里又要伤心,三个人忙各自忍住,从食盒里取出还热腾腾的菜蔬饭食一一布开。英祥这段在牢里食不甘味,此时也没有心情用饭,但是这是自己母亲的一片心意,无论如何要努力加餐饭,硬是吃得干干净净。 却说宫里,冰儿只听宫人传说英祥进了牢房,这天不放心地来找乾隆:“皇阿玛,您把英祥关进牢房了?” “嗯,理藩院大牢里拘押着呢。让他受受教训,好为你出气。”乾隆索性揶揄着,“怎么,心疼了?” “才不呢!我只是有些奇怪。”冰儿低了头说,“他那么对我,是该好好受些教训!” 乾隆执起冰儿的手,微笑道:“我自然会为你作主。御医开的药茶有没有照样在喝?来,让阿玛瞧瞧,好像不那么消瘦了,就是还有点黑眼圈,还是晚上睡不好么?别想那么多,定神在宫里养养,其他事情一概莫问,阿玛心里都有谱呢!你如今只要把身子养好,就是最听话乖女儿了。对了,这两天去给太后和皇后请安了么?……” 他尽跟冰儿拉这些家常,其实冰儿已经听不进去了,对付着应付完问话,冰儿踌躇着说:“皇阿玛……英祥有择席的毛病,进了牢,就怕他睡不好觉。他要是睡不好,第二天就特别容易受风寒,头疼生病。春寒料峭的,我寻思着我们也是以仁义为重的么,要不叫人给他送几件厚实衣裳?牢里阴湿,盖的垫的也是要紧的,不知道理藩院备得怎么样?……” 乾隆看看冰儿,突地有些犹豫和担心,冰儿嘴上倔犟,心里对英祥仍是一往情深。他点点头笑道:“这容易,难得你一片慈心,我自然会叫人去办。只不过是小小惩戒他一下,不会叫他落下病来的。”说着,便吩咐身边的执事太监去给英祥送衣服和被褥。冰儿虽然未露笑颜,但明显是神采飞扬地离开了。乾隆望空发了会儿呆,召来身边的总管太监马国用:“这段日子宫里的闲言碎语多得很嘛!朕的规矩草看来是白撒了!你给朕吩咐下去,以后外言不得进宫,宫里的事情也不许传到外头去!谁要再敢搬嘴弄舌,叫朕知道了,就是他的死期到了!” 马国用唬得脸色发白,哈着腰连连点头称是。乾隆又道:“后面的五格格,谁要是敢传五额驸或萨郡王等的消息给她,叫朕知道了,即行杖毙!”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那么阴惨惨的,不过还是希望大家在圣诞前夕,能够笑口常开! ☆、尽筹划时雨蒙蒙 “皇上,萨楚日勒郡王递牌子求见。” 乾隆从奏折中抬起头,心里暗道:“他终于来了!”表面上不动声色,点点头道:“朕要先召见军机大臣,叫他在值房听宣。” 值房里的萨郡王,心中如几十只兔子乱撞,自英祥被执,他前思后想,才发现以往无论是冰儿的暗示还是乾隆的说笑,无一不是对他的警告,可他一直自以为是、一意孤行,一点野心哪比得上乾隆的帝王心机!如今乾隆稍施手腕,便叫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枉自苦了儿子受此牢狱之灾。等待总是痛苦的,他掏出随身小表看了不下十次,虽然指针才不过走了半圈,但对他而言,似乎十年都这样煎熬过去了。 “王爷,皇上宣你觐见。”一个小太监来到值房说。 萨郡王猛地蹦了起来,觉得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他咽了咽口水平静了一下心情,哈着腰随着小太监进了养心殿。“奴才萨楚日勒恭请皇上圣安!”萨楚日勒低声道。 乾隆却是满面微笑,朗声道:“是你啊。朕这几日正准备叫你过来!喀尔喀新进贡了几匹好马,虽不是真正的汗血,也是少见的彪悍的良种。你是个当世伯乐,一定要为朕赏鉴赏鉴!”他那语气神情,就仿佛和萨郡王还是要好的儿女亲家一般。 第326章 “嗻。”萨郡王又咽了口唾沫,下了决心道,“奴才……奴才此番来给皇上请罪!” “请罪?”乾隆见他说了正题,也不便再装聋作哑,冷冷一笑道,“言重了!你有何罪?” 萨郡王真算是见识了乾隆的另一面,被逼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低伏了身子,哀怜地道:“奴才之子英祥,犯下重过,受皇上惩戒,奴才代子请罪!” 乾隆微哂道:“明人不说暗话。萨楚日勒,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究竟是你代子请罪,还是你儿子代你受过!” 萨郡王周身一战,“嘣嘣”在金砖地上磕了两个响头:“皇上皇上,都是奴才的错!都是奴才的错!奴才如今悔的不得了,只是不知道怎么求得主子的饶恕!奴才与阿睦尔撒纳私相交结,是奴才糊涂油蒙了心,妄想着能扩大自己在科尔沁的力量,如今才知道都是不自量力!” 乾隆道:“你这会儿才知道,怕是晚了一点。好在阿睦尔撒纳没什么说法,不然,别说英祥,就是你,也少不了明正典刑!” “皇上!”萨郡王哀声道,“英祥向来忠心皇上,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叛朕是要株连的么?!”乾隆突地抬高了声音,唬得萨郡王身子一矮,“你以为朕把女儿嫁给你儿子,你就有了高枕无忧的后路了么?你以为你有个科尔沁郡王的身份,朕就杀不了你、杀不了英祥了么?!” “皇上皇上!”萨郡王吓得抬起头来,“求皇上看在五公主的面子上!” 乾隆一下子如被击中要害,但他只顿了片刻,便厉声道:“这会子你想着要找救兵了?你以为朕处置国事会耽于小儿女私情么?叛国大罪,罪无可赦!”他声色俱厉,然而实则有些色厉内荏,想着这件事的后手,总有些不忍心,又恐被萨楚日勒听出自己的犹豫,狠狠心道:“何况公主对英祥是一片痴心,却反遭欺侮。做内鬼的小妾,屡屡骑在她的头上撒野,你的好儿子几乎要敢动手打妻子,好好的胎儿愣是被气到流产!这不是你们父子俩酿出来的祸端?!经此番折磨,你还以为她能对英祥有什么幻想?!没有英祥,她可以继续她的荣华富贵,继续得到朕的恩宠,继续是金尊玉贵的固伦公主。你比一比看,到底是一个不仁不义的丈夫好,还是一个真心待她的父亲好?!” 萨郡王早被惊得头晕眼花,“罪无可赦”四个字比什么都响亮,嗡嗡地盘旋在他的耳畔,他已有种万念俱灰的至痛,却仍丝毫不敢忤逆乾隆,磕着响头哀声恳求再四,乾隆只是昂着头、冷着脸不理,直到瞥见萨楚日勒额角青肿得渗出血来,才摆摆手道:“罢了吧!求人不如求己,你想要救你儿子,先叫朕瞧见你的忠心!” “奴才对上苍发誓:一定忠心皇上,再不敢有丝毫欺瞒!”萨楚日勒又是“砰”地在地上一叩首,抬起泪流满面的脸,发了无数的誓言。乾隆冷笑道:“你不用这样,誓言若是有用,还要国法做什么?先回答朕的问题:你与阿睦尔撒纳勾结,是自己与之交通,还是有人从中拉纤?” 萨楚日勒一点都不敢隐瞒,回答道:“奴才原本只与阿睦尔撒纳在承德吃过几餐酒饭,他用言语哄骗奴才,说是天下蒙古是一家,要彼此照应。奴才未曾多想,就答应了他。他送给奴才一箱金玉,奴才一时眼孔浅都收了下来,后来想退也没处退去,私心就瞒着藏了下来。但是离开承德之后,真的没有再见到阿睦尔撒纳,所有交通往来,都是青滚札布那里派人来说的……” 乾隆头中“嗡”的一响:是自己一直笃信的青滚札布!他负责乌梁海事务,打理得极为清爽,自己异常放心地把阿尔泰山左交付于他,还加封郡王,赏赉恩宠不一而足,没想到竟也是个首鼠两端的小人!他忍着心里的惊骇,又问:“你不要把责任随便推卸!青滚札布如果背叛朕,与阿睦尔撒纳一气,为何要为朕处置乌梁海叛军?又为何要找到你?” 萨楚日勒一句谎话都不敢说:“皇上明鉴!奴才所在冰图扎萨克,虽处漠东,实际已近西头,若是能与喀尔喀相应,那自然是……且奴才痴长数岁,科尔沁诸部也会略看奴才薄面,有些调停奴才亦能做得到主。青滚札布做事圆滑,乌梁海土地肥美,他早就觊觎,阿睦尔撒纳许他好处,又互称兄弟。他对奴才也素来恭敬,那个乌珠穆沁就是他送来的……”他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告一段落后抬起头,见乾隆眯着眼睛,仍是不相信的样子,心里头大急,不由道:“奴才不敢欺君!皇上但想一想西头驿路——” 他这话一发,乾隆立即联想到前面班第的折子总是不能按时到达京师,自己的御批旨意也不能及时下达至准噶尔,原来通过喀尔喀的各处驿站,多经青滚札布地界,他现在尚不敢明着反叛,但是其中做些小小手脚还是能办到的。乾隆不由脸一白,心里气恨顿生:这些蒙古王公,每个人心里都打着一把小算盘,哪有实心为朝廷的! 见萨楚日勒又涕泗横流碰着头请罪,乾隆努力抑了抑心头的怒火,语气冰冷而语速缓了下来:“朕姑且信你。但你此番过错太大,要朕轻饶也是不能够的。朕加你定北将军参赞衔,但是只是驰往喀尔喀。能拿住青滚札布最好,拿不住,你也把西边各驿路台站给朕安定好。这件事办好,朕就赦免英祥;办不好——”他故意停了停,见萨楚日勒倒抽凉气开始发抖,才透着阴狠劲儿道:“办不好,朕也不杀你。不过,你们家已经五世单传,只怕冰图郡王的爵位要归五服之外的同宗了。” 自己明明有儿子,爵位却要归他人,不是也意味着自己差使办不好,英祥还是逃不脱被杀的命运?萨楚日勒还想再求,乾隆的声音却颇为凶横:“不必多言!朕已经让步到极点了!之后,朕就以观后效了。”道声“跪安吧”,叫小太监把萨郡王送了出去。一出养心门,萨郡王不顾周围侍卫、觐见官员诧异的眼神,失声痛哭起来。 ****************************************************************************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王府的,福晋早就等得望眼欲穿,见萨郡王颓丧而来,福晋的心也陡然下沉,怔了好一会儿方问:“怎么,消息不……不好么?皇上他不……不肯放英祥么?” 萨郡王捶着自己的脑门:“都是我害了英祥!都是我害了英祥!” “王爷!”福晋要紧拉住他,“你别急!皇上到底怎么说?小儿女的私事,纵然再疼爱女儿,他又何至于恨英祥至此?就是公主,她刀子嘴豆腐心,我都不信她会允许皇上重处英祥。这底下是不是还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们好一起想法子消弭呀!” 萨郡王寻思事已至此,瞒着也没什么意义,虽然心里还是有点惧怕妻子,还是一五一十把前因后果告诉了福晋,福晋惊得跌坐在椅子上:“天杀的!这里头有这么多关联,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这是害死咱们孩子了!!” 倒是这位萨郡王福晋,虽然乍闻此事,恨不得咬下萨郡王一块肉来,但她却是个有主意、有担当的女子,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握着拳寻思了半晌,终于道:“皇上这是敲山震虎,逼你立下军令状,不敢再有背叛的事情。此刻,英祥倒还没事,但你千里迢迢去喀尔喀,青滚札布若是知道朝廷已经晓得了他的动静,还能放过你不成?” 第327章 萨楚日勒敲着脑门道:“如今说不得只有拼一拼老命了!” 福晋无声堕泪,思忖了半晌说:“尽忠国事也是应该的。青滚札布背叛之迹未彰,你不必打草惊蛇。若是能设计诱骗他入瓮是最好,若是做不到,还是老老实实用你的身份说通其他各部效忠皇上。皇上未必不念这份功劳。”又道:“我估计皇上也不是非杀英祥不可。但我们不得不未雨绸缪、以防万一。如今皇上的话说得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除了你那里把差使办好,另外还要从公主那里入手,希望公主有皇上的娇宠,能够为英祥求得生机。” 萨郡王啜嗫道:“五公主?她……她不恨英祥么?她会答应么?” 福晋肯定地说:“她脾气虽坏,毕竟还是个女人。我知道女人,只要心还在男人身上,哪怕嘴里再咬牙切齿,心里还是疼惜男人的,更不会眼睁睁看自己男人走上绝路。何况冰儿和英祥只是别扭,以往的情意如此深重,她又怎会见死不救?只要她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话,甚或撒撒娇、闹上一闹,皇上又何必必置英祥于死地?那时你事情办好,再去自请革除爵位。往好处想,皇上不会批准,一切日子照旧;往最坏处想,皇上顺水推舟,我们至少能保得儿子一条性命,终归有个媳妇是公主,也未必就沦落到衣食不周,总还有翻身的余地。” 萨郡王信服地点点头:“还是你分析得透彻!事不宜迟,我这两日就打算快马驰到喀尔喀,而你这两天就预备着请见公主吧!” 福晋心里掂量着,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那自然要去的。不过这会儿我要进宫,只有以给太后、皇后请安的名义。我听说太后那里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她未必知道英祥的消息,我要和太后说起,惹翻了皇上,他一句‘军国大事’,太后也求不了情,反倒不妙;而皇后与公主素来不睦,也不可能去找她。只有走三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那里,请和敬公主带我入宫见冰儿,才是最好。”萨郡王此刻对福晋五体投地,一一点头称是。 事情商定,过了最心急如焚的时刻。夫妻俩相对而坐,福晋既是恨丈夫愚蠢无能,又是怜他,见他额头乌青了一大片,还带着血痕,脸上是少有的愁苦情貌,终是叹息一声道:“勉尽人力吧!我今晚就为你打点行装,早些出发。我们这里入了春,喀尔喀大约还是严寒,你极少出远门的人,这次飞驰到那里去,自己个儿的身子也需当心,到地儿就来信,不要叫我牵挂两头……”她终是说得不忍,念及牢狱中的儿子、回娘家的媳妇和即将奔赴不知何等样未来的丈夫,只怪天地不仁,竟然会遭逢这样的祸事! ************************************************************************** 和敬公主府里,和敬公主正殷勤地招待萨郡王福晋:“婶娘要过来,怎么也不叫个人早来说一声,府里还什么都没预备下,乱糟糟的,真叫婶娘笑话了!” 福晋对和敬公主蹲了个深安,站起身道:“论夫家,三公主您叫我声婶娘;若论娘家,咱们也都是爱新觉罗家的格格,横竖是自己人。我今天也就卖个乖,厚厚脸皮来求公主体谅。要是这事能好好地过去,我们自然忘不了三公主的大恩大德!” 和敬公主忙扶住福晋,见她已满脸是泪痕,赶紧掏出自己的手绢为她擦拭,柔声道:“婶娘这是见外!说是皇家,难道谁没个难处?婶娘此番必是为五额驸来的,我们家色布腾也和我说过。皇阿玛此番对五额驸,就是叫我这女儿说,也确有些圣心高深之处,甚是难解。只是冰儿是我唯一的胞妹,当年我额娘也嘱咐我好好照顾她的,我自然也不会袖手。不过冰儿的圣眷一直优于我,我寻思这整件事,还有不少不解之处,婶娘恕我无礼孟浪,难道冰儿倒不管她丈夫的事?” “这事也是说来话长。英祥有不对的地方,他阿玛更是难辞其咎!”福晋把事情捡着能说的对和敬公主说了,末了抹泪道,“按说我们女人家也管不了这军国大事,可英祥是我们夫妻唯一的儿子,也毕竟是五公主的丈夫,女人家从一而终,五公主再是绝情,也断不至不闻不问,所以说我估计五公主对英祥即将被杀似乎还毫不知情。” 她说到这儿,冰雪聪明的和敬公主已然明白了福晋的来意,不由沉吟不语,她比冰儿更了解自己的阿玛:乾隆行事心机既深,便不喜欢别人插手;讲情意时可以柔情万种,把人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翻脸时比翻书还快,能让人瞬间万劫不复。可和敬公主欲待不理,却思乾隆真杀了英祥,冰儿就要守一辈子寡,这种滋味想想都觉得心寒。终于,和敬公主下定决心道:“婶娘,你也不要怪我优柔寡断,皇阿玛的脾气我不能不怕,更何况五妹的性子也是叫人难做的,当年她为她的义兄和皇阿玛闹得天翻地覆,被暴怒的皇阿玛打得几乎没命也不肯服输认错,我直到今天想起来也还是后怕呢。今儿这事,让冰儿知道,也必是了不得的大事,她会有什么反应,谁都说不准,要是再和皇上闹腾一次,别说英祥救不回来,恐怕连她自己都要搭在里头;若说不让她知道,我这个做姐姐的也是真对不住她。婶娘,一会儿我与你一块儿进宫看她,这言语上,只有多多注意才是……” 福晋先听和敬公主的话以为没戏了,直到和敬公主愿意与她一同去见冰儿,才知道和敬公主非但极有担当,而且行事缜密严谨。她深深点了点头:“我晓得!我不会去激怒五公主的,她肯开口为英祥求情就行,若皇上真不答应,也是我们英祥命中有此劫难,谁也怪不得。” 和敬公主苦笑了一下,她太明白了,只要冰儿知道乾隆要杀英祥,后面的事就谁也控制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这里的情形: 小乾同学出于对整体形势的考虑(萨楚日勒在科尔沁属于年纪比较大,比较有威望的人,而科尔沁相当于今天内蒙古这一块,离中央较近,需要怀柔为主),不能拿萨楚日勒当杀鸡儆猴的“鸡”,只好拿他儿子当“鸡”来逼迫萨楚日勒对自己说实话,并消除喀尔喀青滚扎布偷偷背叛的影响。 再介绍下青滚扎布:130章侧面出此人,和阿睦尔撒纳是好友,但一直隐藏着,帮助阿睦尔撒纳四处寻求支援,在147章中,就连英明的小乾也被骗了,加封他为郡王,放心地把一系列事务叫给他办。 再介绍西边驿站的事:当时通讯主要靠驿站,尤其在战争时期,这就是军情网通不通畅的重大问题。新疆(即文中准噶尔的大部分地界)和西藏的地界,在当时都出于中央松散管理状态,而因为青藏高原交通不便,新疆南部又是沙漠,当时到新疆的驿站为主会从北边喀尔喀蒙古经过,亦即今天的蒙古人民共和国。当青衮扎布在驿站搞了点花样,中央就会信息阻塞,后来小青同学还为好友阿睦尔撒纳折腾出更多花样,后文再写。 康雍乾三代筹谋,一步步把疆域完善,虽经三代一百多年,但是确有成效。我们今天的疆域,如果没有那个时期的步步奠定,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所以看待历史问题,还需要比较全面地理解。 ☆、路难行黑云逼空 和敬公主与福晋在府里秘密地议定了和冰儿谈话的方案,乘轿来到紫禁北门,由顺贞门入后宫,稍事打听,便知道冰儿暂住在令妃宫里,这便比在养心殿好办。和敬公主和福晋来到景仁宫,正遇着令妃带着冰儿出来,后面是几个奶娘和保母,抱着令妃刚刚两个多月的小女儿七公主晒太阳。 第328章 “令主子!玲儿给您请安!”和敬公主盈盈下拜,“您气色真好!”福晋也蹲了个深安。 令妃回了半礼,喜道:“这么巧!我正要带五格格和七格格去太后那里呢。三格格一块儿去吧,太后都念叨你好几回了!”冰儿给和敬公主蹲了一安,敏感地看看婆婆,正对着福晋那忧虑的目光,微微心惊。 和敬公主大大方方逗弄了小公主一阵,笑道:“小妹妹粉妆玉琢的,看着真是喜人。我们姊妹里又多这么个小人儿精,长大后我们几个也有地方玩笑。”令妃自然也很高兴,笑道:“六格格出落得也好,近来小嘴呱呱地能说,把太后喜得!太后上次还说,女孩子最不好的就是都要出嫁,嫁出去了,要见着总归难些。这倒好,今儿都随我去太后那里请安,她老人家看着这么些大大小小、花枝招展的孙女儿们,不知道多乐呵呢!”和敬公主脸上随着笑个不停,眼睛却瞥着冰儿,最后笑道:“令主子,我要求您个事儿。” “你说!只要我办得到,没有个不成的!” “我想和五妹子单独说几句。再说萨郡王福晋也很久没见媳妇了,谁都知道她们亲得和母女似的,也得让她们讲点体己话。”和敬公主说,说完,大家俱是沉默,五公主回宫,后面有着绝大的风波,众人都是知道的,乾隆严谕,令妃也明白其中因果,此时出这样个幺蛾子,自然不会有好事。 令妃一瞟福晋,又略带责备地看看和敬公主,显见得非常为难。和敬公主也知道她怕乾隆,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故意笑道:“这点子小事,令主子必定是准了我的,是不是?” 令妃正色道:“三格格,你今儿个可是扔了个烫手山芋给我!你和冰儿说完,最好自己再去和皇上说,饶拼着这会儿挨骂,也强过等事情难收拾时再站出来。”和敬公主自然知道令妃言外之意,就是冰儿也早已满目狐疑。和敬公主勉强一笑点点头,低声道:“令主子,我知道您疼我,也疼冰儿,我自然不会让您为难。”令妃深深地看看冰儿,拉了她的手道:“好孩子,总是你受苦!不过,你也渐渐大了,真的希望你能懂事些!” 冰儿冷冷道:“你们不用说一句藏一句。是不是英祥怎么了?” 她话音甫落,福晋就忍不住悲从中来,掉下两滴泪,急不择言:“公主,现今也就指着您救救英祥了!” “救?”冰儿大惑不解,“莫不成皇上还要为我出气杀了英祥?” “皇上虽未下旨,但已经和你阿玛抛下了狠话。”福晋想及此事,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想着,英祥纵有千般不是,总与公主有一年夫妻之恩,只望着……”福晋在说,冰儿却想到前一阵,自己身边的宫女太监,一个个没口葫芦般不敢多说话的样子,自己先只是奇怪,以为他们胆小怕事,原来乾隆早是防备自己,塞其视听。 “额娘您不必说了!”冰儿见福晋仍然坠泪泣诉英祥的悔意,不由有些焦躁,打断道,“我知道了,皇阿玛说要杀英祥,决不是因为我,还是因为阿玛和阿睦尔撒纳的事!” “你知道?!”福晋惊道。 “我知道!”冰儿倒未慌乱,她暗暗盘算了一下,深深看着福晋、和敬公主和令妃,“你们当我不知道!” 福晋急了:“公主!您要袖手旁观,英祥就没救了!”令妃倒是熟悉冰儿这冷而狠的眼神,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冰儿,你要有什么想头,先去和你皇阿玛好好说!你要犯傻,会害了英祥,还有萨郡王一家子,还有你自己!”和敬公主也似乎明白了什么,说道:“冰儿,姐姐今天过来,就是抱着受皇阿玛责罚的心来的。皇阿玛既然一直瞒着你,必有他的用意,你不要顾及我们今天会挨骂受罚,更不要任意行事,出了什么事,是不得了的!” “呵呵!”冰儿冷冷一笑,“皇阿玛瞒得我好!我干吗要什么都让他知道?!他已经杀过了我的业哥哥,他还想再杀我的丈夫么?!”她回头对紧张的和敬公主、令妃、福晋轻声道:“你们别去和皇上说什么,那是找死!这事儿我来处置。放心,我不是当年那个我了,我不会和皇阿玛硬顶的,当年皇阿玛的一顿荆杖还是把我打得挺清醒的。” 她说“放心”,可这三个女人没有一个再放得了心了。 ********************************************************************** 西边的局势却比想象的要坏。 当年阿睦尔撒纳未叛时,朝廷派出的四员主将,北路是班第和阿睦尔撒纳,西路是永常和萨格尔,副手都是准噶尔人。结果是阿睦尔撒纳反叛,回到准噶尔扯起大旗,召集了一支偌大的军队与朝廷抗衡;永常见势不妙,打着“保存实力”的名义一路撤退;萨格尔干脆换身厄鲁特袍服,丢开朝廷印信,重新当他的准噶尔贵族去了;只留下班第一个人深入腹地。因为消息从驿站走,而驿站为阿睦尔撒纳的好友青滚札布控制,迟滞不通,班第几乎到了孤危无援的境地,靠五百军队苦苦支撑着。当他的消息再次传来,又已经迟了半个月。 战场上时机转瞬即逝。乾隆在京城急得发疯也没有用处。好容易盼来萨楚日勒的奏折,吹嘘自己已经说通了青滚札布和其他摇摆不定的喀尔喀蒙古王公,朝廷形势将一片大好。结果不出三天,在乌里雅苏台戴罪立功的舒赫德用他自己的快马传来消息:青滚札布虚与委蛇,哄得萨楚日勒轻信,而实际利用科尔沁和喀尔喀蒙古贵族间的矛盾,早就架空了他。青滚札布知道已经被萨楚日勒出卖,干脆扯开反旗,公开反对朝廷,号召一向恭顺的喀尔喀各部如准噶尔一样争取“自由”,不再为朝廷钳制。喀尔喀四大部中,素来最受压制的土谢图汗部,便有些蠢蠢欲动的意思了。 萨楚日勒尚洋洋得意地回京报喜,等到得密云,才知道自己带来的都是错误的消息,青滚札布控制了北边的形势,阿睦尔撒纳控制了西边,自己一把小九九全然落空,被骗得体无完肤。他恨得跳脚大骂青滚札布不是个东西,然而为时已晚!欲再折回去,早被密云地界的地方官好言“劝”着,实则监视软禁,逼得他只有回京。 萨楚日勒回到京城,惴惴不安,想先去王府和妻子通个气,没想到随侍他的人却道:“王爷明鉴。素来外头办差回来的大员,都是先面圣,再回家。哪有先热炕头上住下,让万岁爷等着的道理?” 萨楚日勒怕自己一错再错,顿时没了主意,只好住在皇城边的驿馆里,吃着不堪下咽的饭菜,偷偷命心腹小厮仪铭回家送信。 第二天早上准备面圣,牌子递进去,等了一波又一波,就是不见叫传自己,萨楚日勒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好容易瞧见认识的人,萨楚日勒赶紧上去招呼:“傅相!” 傅恒与乾隆一样,见到他就烦。不过萨楚日勒毕竟没有被削爵,名义上还是尊贵的蒙古郡王,不得不笑着点头示意道:“萨郡王辛苦了!” 萨楚日勒有些忸怩地说:“唉,怪我没本事……” 傅恒只好温语道:“萨郡王总是尽心了。”回头瞧瞧养心殿道:“皇上大约见完这波人就会召见郡王了。不过,今日皇上心情不大好。”他目光沉沉望着萨楚日勒,见他已然慌了的样子,想想还关押在理藩院大牢里的外甥女婿,心里也不由哀叹。他想了想,有些话还是可以和萨楚日勒先透一透,招招手示意他跟到一边,轻声道:“本来前几日皇上还去西陵祭拜先帝,因着前头先锋将军策楞和玉保传来军报说拿到了阿睦尔撒纳,皇上以为大局当定,高高兴兴祷告祖先。若是你那时候回来就好了。——没想到是阿睦尔撒纳玩的花样。他派人假作投降,告诉策楞和玉保说自己被乱兵捉拿,那两个家伙信以为真,停下来等人送到跟前,生生耽误了时机,让阿睦尔撒纳从容逃走了。” 第329章 萨楚日勒虽然不够聪慧,但乾隆从狂喜转为失望,此刻自然是狂怒不已,这个人情道理总是明白的,吓得脸色雪白,几乎想拔脚离开这紫禁城才好。可天地虽大,何处逃生?两股战栗还没挪动步子,就听见里头传旨的小太监在门口叫:“冰图郡王萨楚日勒觐见!冰图郡王萨楚日勒觐见!” 傅恒拍拍他的肩膀聊作安慰,叹息道:“别惹主子不高兴了!其他事,我们再一起想法子吧。” 萨楚日勒进到殿门,正听见里头“哗啦”一声清脆的瓷片落地声,接着是乾隆暴怒的声音:“废物!饭桶!放个茶都放不对地方!朕整天还得为教你们做事操心么!——拖出去,打他三十板长长记性!”便见一个倒霉的小太监含着一泡眼泪,被另两个拖出门外,连哭都不敢哭的样子。萨楚日勒心里一悸,脚步越发迟滞,西暖阁门口的太监打开帘子,呆呆的目光示意萨楚日勒觐见。到了这个时候,萨楚日勒只能硬硬头皮在门槛外跪下报名:“奴才冰图郡王萨楚日勒给皇上请安。” 乾隆背着身站在里头,表情看不到,肩头的起伏却看得到。两个太监伏在地上麻利地收拾了瓷片,大气也不敢出地退了出去。乾隆才道:“进来。” 里头连跪垫都给收拾掉了,萨楚日勒跪在冰凉的地上,膝头一阵酸痛,见乾隆黑着脸的样子,也顾不得,紧紧地磕了几个头:“皇上,奴才……误了事……可是!可是不是有心的!” 乾隆冷笑道:“你们都不是有心的!策楞和玉保受恩深重,自然不会‘有心’过失。可是都追到阿睦尔撒纳眼前了,愣是又让他逃脱,他俩也被乱军所杀,朝廷颜面何在?!你也是好样的!朕叫你处置好西边驿站,伺机擒拿青滚札布,你一件都没有办成!你想叫朕这样平白地饶过英祥么?!” 萨楚日勒脑子里一片空白,呆着脸望着上头这石青朝袍、三层金座朝冠的人,迷迷蒙蒙连他的脸色都看不清,只觉得一片黑云压空而来,恰恰听外面挨打的小太监尖锐凄厉的嚎叫求饶声远远传来,金碧辉煌的殿堂突然如同无间地狱,熊熊烈火逼仄而来,焚得周身如化为齑粉。萨楚日勒张着嘴连哭都哭不出来,半晌乾隆才听见他受伤野狼一般的泣声:“皇上!皇上!千错万错,是奴才的错!你把奴才千刀万剐奴才也不敢有一个字的怨言!你放过英祥吧!他忠心不二,没做错事啊!” 乾隆不理他,用力挥手大声道:“如今知道错已经晚了!滚吧!” 萨楚日勒不肯离开,几乎是被进来的太监给硬生生拖出去的。到了外面,小太监放开他,任他双腿酸软跪坐的地上。又一波军机大臣叫起儿,萨楚日勒在自己喑哑的哭声间隙中听见乾隆在暖阁里的咆哮:“杀!赐死!……额琳沁还有脸说他是成吉思汗的后人?!是非不分!放跑阿睦尔撒纳这个逆贼,他祖宗的面子都要给他丢尽了!他还有脸活在世上?!……” 连喀尔喀亲王都活不了,萨楚日勒绝望到无言。只是他想不明白,乾隆为什么不肯杀自己,非要迁怒于英祥。 ******************************************************************************* 萨郡王福晋这一阵屡闻噩耗,而当面如死灰的萨楚日勒拖着灌铅般的步子回到家,带来的又是如雷轰顶的消息。福晋只觉得眼前昏黑,仿佛做不完的噩梦一般,真恨不得干脆死过去,不知道一切也就罢了。 可是她把银牙咬了又咬,还是挺住了,丈夫是依靠不得了,这个家只有靠自己撑着,“勉尽人力”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其实却是打断牙齿和血吞,但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也决不能放过。 当晚,福晋便坐一乘小轿到和敬公主府里。和敬公主和额驸色布腾相对枯坐,听闻萨郡王福晋来了,倒是和敬公主把持得住些,点点头叫请,色布腾欲要回避,和敬公主道:“如今同船合命,还计较什么礼数?今日我们竭力帮她,说不定来日就是为自己寻的生路。” 色布腾面容憔悴,长长哀叹道:“皇上杀额琳沁……太令人心惊了。” 和敬公主冷冷道:“你与他一般愚蠢,如今还是谨小慎微些,不要再招惹是非了。” 正说着,福晋已经到了院前,小丫鬟打了帘子请她进去,福晋进门就双膝跪地,拭着泪说:“公主!求您救救我们家英祥!……” 和敬公主要紧上前扶起福晋,柔声道:“婶娘!这是做什么?!我们是一家人,我决不会袖手!”她瞟瞟呆坐在一边的色布腾,毅然道:“事情我大致明白了,皇上总要拿人开刀,以儆效尤,喀尔喀如此,科尔沁也如此。唯今之计,先用‘拖’字诀,等皇上怒气稍歇,再着人求情,或许有转圜的余地。” 福晋泣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今儿个已经听说,八百里加急把赐死额琳沁亲王的旨意发往喀尔喀了。这是明摆着追不回的。我们这里,若是皇上下了命令,近在咫尺,更是一点余地都没有,叫人心里怎么不惊、不惧呢?我现在唯一指望的,就是英祥他媳妇能看在夫妻一年的份儿上,求求皇上法外施恩!” 和敬公主叹息道:“我明白。可是福晋,你心里得有准备:我妹妹她行事,说得上勇敢,也说得上鲁莽;说得上快狠,也说得上决绝。若让她知道了一切,往好处想,凭她的圣眷,能扳得回皇上的圣意;往坏处想,您不光要丢个儿子,而且要丢个媳妇。” 连和敬公主都说得这么悲观,萨郡王福晋不由呆了,反倒是和敬公主,又想了想,方道:“不过我明儿进宫,还是准备告诉冰儿。她的命运,她素来要自己决定的。若是等到事后才知晓,她那番闹腾也是不得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上一则番外。虽然我努力朝温馨甜蜜一路走,但写写就不对劲了。 千万别抱太大希望。 ☆、【番外】梦里不知身是客 冰儿瞪着眼望着床顶,那里是一副顾绣,万里山河被那细细银针一针针一线线绣来,竟已毫无纤弱之感,山势逼人,河水浊浪涌动,其间丈山尺树、寸马豆人,无一不匿在这宽阔而无尽的江山之中,虽则细微,却依然清晰可见。 已经听外面的梆子敲了四更,自头更上床,辗转反侧了这许久,竟然仍然没有睡着,那些如浊浪一般涌动不息的悲痛辛酸,让她几次有枕畔将湿的错觉,可是伸手摸去,绣花软枕和自己的脸颊上一例干燥,并无半点泪滴存在。头脑里乱七八糟想了许久,把自己几乎平生所知的处事道理都回顾了一遍,还是克制不住那优柔寡断的心意,不肯下最后的决策。此刻,四更的梆子却突然让她横生倦意,轻软的丝绵被褥,一片云般的盖着她伤痕累累的身心,此刻疲乏,突然只想埋身进去、埋头进去,把所有忧烦一概抛开,视若无我。 罗帐外,裹着毡子坐在地上值夜的小宫女,这才轻松地听到帐内睡熟的呼吸声,虽则急促而不稳,好在终于睡着了。 ***************************************************************************** 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还没有长高,白净粉嫩的一双胳臂却甚是有力,园子里的池水边,用太湖石垒着一座座假山,山石绵延也有一两箭的长短,曲折蜿蜒而又陡峭嶙峋。一条从未见过的小蛇,着一身斑斓的绿色花衣,椭圆的脑袋,尖利的一排细牙,紫红色的蛇信,如豆的圆眼,就那样与冰儿盯视了一会儿,扭动着身躯游走在太湖石中栽种的藤萝间,与那浓烈的绿色叶片、清浅的紫色花穗融为一体,凝神看视,尚能发现风吹花藤的瞬间,与风相逆的异动——那就是它了! 第330章 冰儿心痒难耐,不顾身边嬷嬷和宫女的劝阻,朗声道:“你们放心!我才不会有事!这蛇无毒,就是漂亮得紧,我要得到它!” 御园的建设瑰奇,才攀上一座高石,下面便是潺潺流水泻过,小心从带着潮气和绿色苔藓的石头上翻身而过,面前更加高耸的瘦漏石块,手足攀附已经越发艰难,回首来时路,那里是临山建筑的一间小阁,精致地掩映在藤萝中间,此刻离得远了,只能看见一角飞檐,绿色和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着浅金色光华。 当站在最高“峰”上,御园景色尽收眼底,一时也认不出究竟是畅春园,还是圆明园,还是去的最多的西苑,只觉得无限繁华在那样的暖阳中熠熠生辉。正有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喜悦,身下传来一声怒吼:“放肆!爬这么高做什么?!” 她浑身一激灵,这是她又爱又怕的父亲的声音,低头越过脚下层层山石和郁郁藤萝,能看到那个穿一身明黄衣衫的俊秀君王,平素舒展的眉头蹙着,总是上翘的嘴角挂着,显见的是生气了。正在手足无措间,乾隆的怒声又响起:“还愣着干嘛!下来!” 这次不敢再不听话,可是若许高的山岩,上时容易下时难,太湖石又讲究上丰下锐的瘦劲怪异形态,有处着手,无处落脚,好容易下到一丈多高,再不知怎么办好了,只能怔怔地捱蹭着一块岩石,手指扒着窄细的岩缝,脚尖踩着凸起的石块,看看下面依然很高,没有勇气直接往下跳。 那些随侍的太监们,咋咋呼呼张罗着,唯有那个一身明黄衣衫的男子,虽则是怒容,却很平静地伸开双臂展开胸怀,对她说:“别怕,阿玛在下面接着你。放心!” 他的语气是那么笃稳,让人心头安宁,冰儿真的放下了心,手握着近边的一束藤蔓,“刺溜”滑下,又顺势一蹦,整个人像被一团厚厚丝绵被裹住了一般,宽宽软软,毫发无损。 冰儿眷恋这片刻的亲情温存,赖在父亲怀抱里没有撒手,正想撒个娇说点什么,感觉腰被一钳,紧接着屁股上挨了狠狠两巴掌,隔着衣服,声音闷闷的,一阵往里头渗一般的火辣辣的痛。估计用力不小,又是这从未断过骑射训练、膂力惊人的皇帝父亲打的,冰儿又痛又羞又伤心,特别是见一旁随侍的太监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有看见的样子,整张脸都臊红了,眶子里一层薄泪,在阳光下闪闪晶莹,嘟了嘴轻声道:“皇阿玛……” 乾隆见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护痛,又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揉那个地方的可笑样子,撒开手斥道:“你不要命了?!这个地方湿气最重,要是在苔藓上猾了,抑或踩空了一脚跌下来,不弄得筋折骨断的,要你半条命?!上回偷偷骑马摔断了骨头,怎么就没长长记性?!” “这有什么,我以前……” “你以前!”乾隆打断呵斥道,“你以前是个江湖混混儿,死在哪个角落无人知晓也就罢了。现在也是混混儿么?既然你胆子大不怕痛——来啊,传散差,带竹板子来给她立立规矩。” “不要不要……”冰儿这下真急得害怕了,伸手拉着乾隆的衣服,她的个子此时还不及他的胸口,小女孩的圆嘟嘟的脸蛋儿,横一道竖一道挂着泪,扁扁嘴儿,下巴皱起一团核桃,乾隆心一软,道:“以前可以没规矩,现在呢?” 她的倔强,此时像被化开了似的,虽显得委屈,却烂漫得惹怜:“现在不敢没有规矩了。我听阿玛的话……” 乾隆露了点笑,道:“这才是,饶你这顿打。回皇后那里去!” 冰儿顿时满心不愿意,乾隆又道:“朕也去呢。”伸出手来准备牵她,恰好看见她的手心,一团乌黑,中间的嫩皮又被藤蔓磨破了些,渗着血丝,又气又心痛,曲起关节敲敲她的脑门儿,又问随侍的人要了温水,亲自用手帕把那脏污和血迹清洗了一遍,才拽着她道:“走吧!回去这伤口还要上点药酒,免得化脓。别磨蹭了!” 冰儿无奈地跟着,所去的却不是承乾宫的的路径,直到看见题额上“敬修内则”的字样,才知道来的是长春宫。冰儿心下疑惑:自孝贤皇后去世,长春宫一直被保留原有的样子,却没有再住后妃,里面打扫得洁净,然而很静谧。她的脚迟疑了几步,抬头恰见那熟悉的身影迎候在门口:头发乌鸦鸦挽着,簪着数枝清浅颜色的通草花,衣裳都是不加镶绣的素缎,反而越发衬得那脸如汉玉般润白端庄,笑起来不露牙齿,却显得那么亲切自然。 “额娘……” 见到孝贤皇后,冰儿突然明白自己原来在梦境之中,可这梦美好至此,自己只愿在这美梦中沉沦下去不愿醒来,含着眼泪扑到孝贤皇后的怀里,真切地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气。“额娘……”她喃喃地说,“我好想你……”感觉皇后的手轻柔地抚在自己背上,对乾隆笑道:“五格儿都长这么大了!” 冰儿的眼泪埋在皇后的素缎衣裳上偷偷肆虐,她的心已经经过了太多磋磨,不论是两情纠错,还是生死别离,人生的万般无趣,只在此时才仿佛有了意义。但愿时间就这样停滞下去,幸福永远凝聚在这一时、这一刻。 孝贤皇后笑道:“说五格儿长大了,怎么这会子哭得还像个孩子?”扶着她的肩膀抬起她的脸,用手绢去擦她的眼泪,问道:“怎么了?”冰儿带着泪笑道:“我高兴呢!喜极而泣!”皇后笑着揉揉她的脸蛋,又正色道:“刚才的事我听嬷嬷们说了。皇上处置得对,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尤其是你,素来性子莽撞,做事不计后果的,更不能任性胡来。”她的美目瞥了瞥坐在一旁静静呷茶、柔和看着她们母女俩的乾隆,转过眸子笑道:“你阿玛实心疼你,虽然作为一国之君有他的为难之处,但他不会不顾你和玲儿的。你可晓得我话的意思?” 冰儿怔怔地瞧着母亲,她的脸笼罩在一派祥和的灯光中,四围散发着一圈柔和的金色光泽,再别过头看父亲,他却隐在屋子的暗处,明黄色的衣衫也不大显色,脸上的神情一概看不清。皇后许久不闻她的回答,收了笑轻轻一叹,牵着冰儿的手把她带到窗前,不知何由窗外已经是晚间了,深蓝色的夜幕上缀着无数闪烁的星星,皇后指着南方天宇上明亮的一颗道:“瞧,那就是我,我一直在陪着你,你不知道罢了……” 身边的老嬷嬷不知死活地陪笑道:“公主,您看天也晚了,皇上和皇后也该歇息了。奴婢扶您回自己住的地方吧。” 冰儿懵懵懂懂跟着老嬷嬷出了门,心里却颇觉得茫然不知所措,长春宫外,突然消失了巍峨宫门和长长甬道,变成了一片开阔的荒草地,接天漫地,杳无边界,冰儿脊梁一寒,回首望去,长春宫也突然不见了,她孤零零站在郊野正中,天地正中,宇宙正中,唯闻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在旷野不断回响。 “我在哪儿?!” 声音在胸腔里撞着,却没有回音,只有举头望天时,犹能看见南边天际一枚闪着浅金色光泽的星星,她踉踉跄跄朝星星的方向走去,而长路漫漫,却不知走向何去…… *************************************************************************** 第331章 五更的梆子敲响,冰儿恰恰醒了过来,只睡了不足一个时辰,头脑里却洗过一样异常清明。梦里的一幕幕不像平时似的醒过来就忘了,而是一毫一厘都极其清楚,父亲的严厉眷顾,母亲的慈和温柔,画面一样历历在目,真切得仿佛天天就发生在身边一般。此时觉得脸颊微凉,一摸枕畔,果然是被泪水打湿了。 听着墙角自鸣钟的“咔咔”走字儿声,无论如何再睡不着了。冰儿听见值夜的小宫女微微的鼾声,忍不住自己披衣起床。因为春天的晚上还有些微微的寒意,所以窗户都关闭着,她轻轻推开其中一扇,让凌晨时清冽的风吹进来。在上书房读书时每日早起,五鼓时已经算晚了,如今倒是散漫了这些日子,不过犹记得春秋两季每晨的五鼓时分,正是天色最晦暗的时刻,也是最寒冷的时刻,此刻远望,宫墙沉沉,隔着外头的灯火,隐隐可见墙边漫射出的片片暖光,可是天空依然是黑沉沉一片望不到边际。今夜星空,不如梦中澄澈,星星虽有,也只是淡淡的隐在薄云之下看不分明,冰儿看着南方天空,想去寻找梦中皇后所指的那颗明亮的星星,却怎么也找不见。 她不由自失地笑了。 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自己怎么可以把这些虚幻如此当真!梦中那些温馨和美好,早已不复存在,而那个还不足阿玛胸口高的小女孩,也早已蜕变,结成硬茧,飞出来的不知是异常美丽的蝴蝶,还是丑陋平庸的蛾子。她的泪水在黎明前最暗沉的时光中,被风吹硬在脸颊上。而白天时和敬公主小心叙述的一幕幕,煎熬似的烙刻在心底,让自己对一切绝望到极致。 这黑沉沉的世间,一切只有靠自己!哪怕与天下为敌,与家人崩裂,也只有自己做自己的决定,才能无悔。 耳边突然想起小宫女怯生生的声音:“主子醒了?是不是要喝茶?” 冰儿回身,对角落那个看不清脸的小姑娘微微一笑,道:“你不必操心我,我醒来了,睡不着,想到外头走两步。”她到小宫女身边,手指伸在嘴唇前“嘘”了一声,轻轻道:“你别吱声,我就出去走几步,此时外头下着千斤,谁都出不去。” 小宫女大概应差还不久,果然不敢多管她的闲事,只是体贴地从衣架上拿了一件斗篷为冰儿披上。冰儿把领口系带打上活扣,蹬着软底的便鞋,轻轻走到卧房外的石阶上,晨风如水寒凉,她真的只是走了一两步就不再前行——前路黑沉沉的,压得人几欲窒息,而她知道,自己终将走进这未知的一片黑沉沉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  俺利用病假更新那么长的番外,福利吧?!好人吧?! 潜水艇们快冒泡出来鼓励我把!! ☆、思深远丹心无用 隔几日一个晚上,乾隆来到慈宁宫,看起来似乎情绪已经平稳了下来,虽没有多少真切的笑意,总算不阴沉沉地挂着脸了。他给太后请了安,服侍太后睡下了,又与皇后和众妃嫔说一阵宫里家常,最后把视线落到冰儿身上:“冰儿啊,今儿你情绪不好?怎么一句话都没说呢?” 令妃大惊,偷偷瞟瞟冰儿,冰儿笑道:“皇阿玛今天高兴,我怎么会不高兴?我又没什么不高兴的事儿。” 虽是笑容,但乾隆敏感地察觉到冰儿弯弯的眉眼、浅浅的笑涡下复杂的情绪,他瞟瞟令妃神不归主的样子,道:“这些日子听说七格格身子好像有些不适,令妃,你是她嫡亲的母妃,你多去照顾着她点,朕也放心。冰儿就到皇后的承乾宫去住几天吧。” 皇后脸色不由有些不怡,又不好说什么。令妃知道乾隆在疑心,心中大急,却也无从分辩,唯有称是。冰儿有些心急,道:“我有点想家了。” “这儿就是你的家。”乾隆道。 “这儿是我娘家。”冰儿道。 乾隆拳头一握,欲待说什么,突然心思一动,深深地看了冰儿一眼,冷笑道:“你想回公主府了,可以。明儿早上,朕就叫人打发你回去。回去后请你恪守妇道,朕不迎,请你不要自归。”冰儿心知乾隆是断了她回来求情的路子,想发狠说句什么,又克制住了自己,蹲身道:“谢皇阿玛!”乾隆盯视了她好一会儿,却只是挥手道:“你自己珍重自己。跪安吧。” 晚上令妃被召侍寝,西围房里,乾隆道:“今天是不是有谁来见了冰儿?是你告诉朕呢,还是朕自己调侍卫当值的记录来看?”令妃情知瞒不过,跪倒在地道:“皇上恕罪!” “朕谅你不会胡作非为的。但是你也别给朕知情不报。” “臣妾不是请皇上恕臣妾的罪,臣妾请皇上恕三公主的罪!” “是她?”乾隆皱了皱眉头,“她们倒是姊妹情深么!” 令妃忙道:“皇上,这正是三格格可恕之情。您要杀英祥,现在已不是秘密,您也没有为五格格想想,她后半辈子孤苦伶仃怎么过?三格格是受孝贤皇后重托要照顾五格格,她没错!” 乾隆好一会儿没说话,开口时已是语带凄楚:“冰儿的家事,除了萨郡王这个糊涂蛋,谁又有不可饶恕的错呢?萨郡王位虽不高,朕一时却杀不得他。阿睦尔撒纳是狼子野心,但他们蒙古人是一条心。这次的事(1)出来,额琳沁已经赐死,色布腾巴勒珠尔只怕也……萨楚日勒颟顸无能,然而在科尔沁仗着年高,最得敬重。何况他虽然两边逢迎,其心不忠,却与额琳沁不一样,并无实质性的大过错。若再杀他,正法的蒙古王公太多,科尔沁和喀尔喀不服气,必当大乱。但朕若不稍加惩治,他以为朕下不了辣手,希冀着还要骑墙观望,科尔沁和喀尔喀的那些王公都是和他一样的心思,想看着朕的反应,若是朕柔弱太过,便正好趁隙作乱,任着这样发展,必然惹出泼天大祸,难以收拾。你给朕想想,其间权衡,朕难不难?!敲山震虎,只有让英祥他……”他欲言又止,半天道,“冰儿不要惹事才好!” 令妃从未听乾隆在自己面前讲这么多军国之事,听懂了大半,也知道情况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却不敢顺着乾隆的思路多言语,只垂泪道:“只可怜冰儿……” 乾隆苦笑道:“你知道的,傅恒那里刚传来的噩耗,四格格已经没了(2)。纯妃平素多刚强的个人,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就瘫软得旁边人都扶不住,现在还在床上晕着未能起身。朕身边成人的女儿,若除去冰儿,也就只剩玲儿了,朕并非无情人,何苦把自己儿女都逼到如此!也不怕你知道,朕刚得的线报,此番阿睦尔撒纳从朕的眼皮子底下逃掉,色布腾巴勒珠尔逃不了干系,他阻挠班第用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阿睦尔撒纳创造逃跑的机会,甚至泄漏大军的动向给阿睦尔撒纳,他们都是元□□的后裔,自然骨子里是一心。朕怕这事查实,若是瞒不住天下人,玲儿也和冰儿一样要守寡了。” 令妃听得脊骨发凉:皇室无亲情,却不料如此可畏!乾隆还在说着:“……朕本想把冰儿看在宫中,既是防着萨楚日勒有劫持的事,也是怕冰儿鲁莽好强,搅进这个是非圈子。就看萨楚日勒有什么响动好再做处理,上回见他一味地哭,并无主意,心已经放下了一半。不过怕事情还有变数,特别冰儿强自出宫,朕颇为担心。” 第332章 令妃也听出另有内情,但又不便打听,只好说:“只不知道臣妾怎么为皇上分忧?” “什么都不必告诉冰儿。而且她也未必信朕。”乾隆又是苦笑,“小时候觉得她处事懵懂,什么都放在脸上,傻得可气可笑;如今突然看到她会对自己阿玛也摆出一副假脸,演着全套的假戏,觉得好是陌生啊!虽是自己的女儿,有时心里却隔着十万八千里。回不去了……”他叹了一阵,眼神从远处收回来,盯视令妃道:“冰儿素来不羁,也莽撞,明天你派个稳重人送冰儿回和宁公主府,路上好好开导开导她,朕自有安排,不会让她受罪的。这事平安过去,记你大功一件!” “那皇上也不追究三格格了?” 乾隆摇头叹息:“朕是何苦把儿女逼到如此?” 第二天早上,令妃服侍乾隆穿戴完毕,乾隆道:“这里不用你忙,你去送冰儿吧,记得朕昨晚上说过的话。朕自有主张,你们都不要自作聪明。” 令妃蹲安告退,心里惴惴不安,来到自己宫里接冰儿,见冰儿面色憔悴,眼圈发青,显见得没有睡好觉,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抚着冰儿的鬓角道:“你何苦作践自己身子!”一滴泪便挂了下来。冰儿凄声道:“我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您。此番我有预感,怕是这一回去,就难得善终了,好在此身了无牵挂。令主子对我好,我来世定是要报答的。” 令妃拉着冰儿的手哭道:“傻孩子,你说什么傻话!皇上说了,他自有主张,不会让你受罪的。我们不要胡乱猜测、自作聪明,说不定还有什么内情,未必就到最糟糕的境地!” “内情?”冰儿冷笑道,“皇阿玛叫您来安慰我的吧?就算有内情,我等得了吗?他做得到吗?事情不会变化吗?他的心那么狠,我又不是第一次见识,我怎么能信他?我怎么能拿英祥的命打这样一个赌?!” 说得这样不客气,令妃听得目瞪口呆,隐隐觉得冰儿话里有机锋,很不对劲,却又不知怎么劝说她回心转意、怎么解释乾隆自己都没解释清楚的“良苦用心”。话多无益,令妃见天色已经不早了,长叹一声道:“横竖你要回府了,回去和你公婆商量着办事。今儿赶紧去给太后和皇后辞行吧。” 令妃出不了宫,冰儿从神武门出来,一路都在思考令妃的话,她觉得乾隆的宽容有些反常,实在摸不透皇帝的葫芦里装了什么药。待到萨王府,只听得府中哭声震天,冰儿要紧进去,福晋一见她,哽咽道:“理藩院的判决下来了,前所未有的重判——赐令即刻自尽!” “皇上的御批呢?” “还没下来,估计就是减等,也起码是监候。”福晋拿帕子抹着泪,“真要判了监候,皇上再开开恩,放一等夺爵圈禁,我也满足了。就怕皇上……”她说不下去了,突然想到了什么,直视冰儿问道:“三公主和你说了没有?你和皇上求情了没有?” 冰儿摇摇头:“事情我知道了。不过没有求情。” 福晋看着冰儿摇头痛哭道:“你怎么就这么无情呢?我们英祥真就这么该死么?” “那天额娘去宫里也看到了,皇上我明白,他有用心的事,我们再怎么求也是枉然。求人不如求己,额娘你看着吧,我要么陪英祥一起死,要么和英祥一起活。”冰儿平静地说。 正当福晋瞠目结舌之际,萨郡王满面泪痕地走了进来。全家立刻围了上去:“里头的消息怎么说。” “谕旨还没有明发,不过……”萨郡王有点说不下去了,哽咽了半天方道,“我买通的小太监说,见皇上处理英祥的文书只用了一小会儿……” “这说明什么?”福晋问。 “若是有改判,写上几个朱批就不止一小会儿了!” 福晋当即晕了过去,旁边几个侍女掐着人中把她救醒,福晋高声哭道:“我的儿啊!……” 冰儿也觉得一阵眩晕,虽早有预料,但真见乾隆如此绝情寡意,她也是悲不自胜,跌坐在椅中垂泪。偏在此时王嬷嬷不识趣地拿着一张帖子过来,小心翼翼地说:“主子,苇儿姑娘的指婚已经定了,这是奴才按照以往公主府里发嫁丫头的礼数拟订的嫁妆单子,奴才寻思着苇儿姑娘是主子的亲近人,该当比其他丫头们多些恩赏,不过奴才不敢自作主张,还请主子过目……”她话未说完,冰儿就扯过帖子丢在一旁:“有例不可减,无例不可兴,这点道理还要我教你?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滚吧!!” 王嬷嬷连忙后退,出了门却暗自一笑。 萨郡王强自忍泪,劝慰福晋节哀,眼睛的余光不自觉地一瞟冰儿,寒若冰霜,冰儿虽低着头,却也觉察了,只是她心已如灰,不愿多想。 ****************************************************************************** “你不要再左了念头!”福晋声音压得极低,却是又快又急,“我们夫妻一场,好赖也算共过患难,你却总是瞒着我!要不是你用人不密,我又险些叫你铸成大错,害全家不得超生!如今,你要动公主,干脆先处置了我!省得我睁着眼睛看家破人亡!” 萨郡王也压低声音道:“我也是为了英祥!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你倒忍心?!” 福晋手一甩:“我真要骂你个‘蠢’字!你以为皇上是傻子?他能让公主回来,还怕你有异动?就像下棋似的,你得多想几步:要是成了,以后呢?你就有舒坦日子过?要是不成,又是什么结果?说险中求胜,你有几分把握?”她最后忍不住,狠狠一戳萨楚日勒的额头:“就是你算盘打得好么!不说皇上,就是公主,当年在科尔沁,她还没有给你颜色看够么?” 萨郡王只是唉声叹气不言声,他想劫持冰儿以牵制乾隆,心知是步险棋,本来就没谱,被福晋说了更是灰心。想起乾隆召见时令他心惊胆颤的一幕:那主子谈笑风生却又阴狠无情,把他逼到极处又不能不俯首帖耳……心底深处阵阵发寒,他终于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对手,英祥死定了。 果然,两日后理藩院消息便正式传来,英祥以“宠嬖媵妾,以致谋害公主;私泄国事,延误军机”定谳了,这里的罪名都在两可之间:如这个“谋害公主”,实则与蓝秋水相关,当事人已死,但弄到固伦公主小产,他却也脱不了责任;又如这个“延误军机”延误在哪里,有没有造成后果,亦没有实实地交代。若是有心赦免,倒也可以不必死,但若要从重判处,死刑也不算过分。 而乾隆果然没有法外施恩,英祥赐自尽,三日后便在理藩院里执行。福晋哭得昏死过去数次,萨郡王也双泪未干。总算乾隆开了恩,允许萨郡王夫妇及冰儿最后一天前去探视送行。事已至此,伤心也是徒劳,福晋好容易收了泪,匆匆收拾了英祥的装裹、棺木,又亲手烧了英祥爱吃的几样菜,调了英祥爱喝的马奶酒,等着最后一天黎明为英祥送行。 公主府的规矩依然未变,福晋进去,亦要等候通报,她心里焦灼,隐隐听着后头正厅里除了冰儿沉沉的声音外鸦雀无声,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其实,里面那人内心和她一样焦灼,只是越是将逢大事,越是超乎寻常的冷静,对身边的王嬷嬷等精奇嬷嬷和一干侍女太监道:“前些日子我在宫里,皇上在养心殿撒下一把规矩草,每日里打扫如旧,但草不能有半点变化,还是需像往日一样摆布。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主子那里的规矩万年不变。譬如‘内言不出,外言不入’这条,主子那里的话语、事情,但有泄露,不论有心无心,泄露给谁,都是杖毙。我这里你们一向晓得,我虽脾气不好,对人不算坏,从来只有人说我护短的,没有人说我不讲义气的。但是若以为在我这里可以不讲规矩,不按照我的吩咐行事的,前头苇儿就是个例!” 第333章 下人一点声音都不敢有,个个俯着头大气不出。冰儿呷了一口药茶,转头看着王嬷嬷道:“如今我府里的事由你抓总,你若是带头辜负我,后果你晓得?!” 王嬷嬷赶紧顿首:“老奴晓得!老奴跟了公主这许久,若是这点子道理都不明白,也是白活了这些年!” 冰儿点头道:“好得很。我上次吩咐你的事做好了?” 王嬷嬷要紧说:“都办好了!现在的价格都是二十换(3)……”冰儿摆摆手,示意她不必继续说了,又道:“如今王府的事情出来,虽暂时关碍不到我们,不过我也不希望听到不合时宜的话传出来。前一阵我的身子不好,闹得大家辛苦,我已经叫王嬷嬷做了单子,各个均有恩赏。——苇儿虽系指婚出嫁,也为她厚留一份吧。”事情吩咐完了,才命无关的人退下,定定地望着一处出神。 王嬷嬷小心翼翼道:“老奴为公主办的事……” 冰儿点点头说:“我明白。你但知这事轻重,才不会为自己贾祸,否则,我杀你不过碾死一只虫子,决不会手软。只要你是忠心的,就可以放心,这次恩赐,你是头号的重赏,我将来亦不会负你。苇儿这次出府,不算被撵。她的东西里有我以前赏赐她的,都作数,不许对她的箱笼为难。” 王嬷嬷不敢多问,只觉得公主这次重赏府里的人,如同散财一般,不太符合常理,然而又觉得这个小丫头在自己身边长大,从那时大大咧咧懵懂无知,到今日心机深沉手段泼辣,真个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也不敢小觑她,把福晋在外头等候的消息汇报了,冰儿道:“快请福晋进来!” 素装的福晋来到冰儿所在的正堂,那里飘出丝丝清苦的药香。她见冰儿蜷着身子,微耸着肩膀,不胜寒意的样子,正在发呆,轻咳了一声示意。冰儿忙站起身:“额娘,让您久等了!” 福晋请过安,道:“公主客气了!明日是大日子,需得和公主说一声。”话未说完,自己眼圈先红。冰儿起身上前,对福晋屈膝道:“额娘,这些日子,我把你当自己的母亲。孝贤皇后去得早,如今真心对我好的只有您。可惜这次的事出来,我们都是无力回天……” 福晋见冰儿双眼无神、面有泪痕,心里自是酸楚难耐,扶她起身,自己忍不住泪流满面,抚着冰儿的肩头道:“好孩子!我也想明白了,天意难违,我只有指着来生再和英祥做母子了……”她拭了拭眼角:“我做了点英祥爱吃的东西,你和英祥夫妻一场,也去瞧他最后一面吧。总是你们有缘无分,也修修来世吧……” 冰儿的泪水无声地倾泻而下,却坚定地点点头:“额娘莫说我心硬,你们先带了东西走,明天我要晚一点再过去。不过我的车子仪卫跟了阿玛额娘去。”福晋虽奇怪,但素知冰儿有古怪的一面,只管依言便是。冰儿停了停,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额娘,此去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我这次有一件事始终没有做好,若是额娘以后发现苗头,一定要扼住。” “还有什么事?” 冰儿道:“喀尔喀那里,还有一个人,与阿玛勾通往来。那时在科尔沁,和楚库尔一起的。”冰儿细细描述了巴尔珠尔的长相。福晋心头发寒,沉沉地点点头。冰儿曲一曲膝道:“如今不敢指着皇上法外开恩,我与英祥以后也无法侍奉膝下(4)。额娘自己要保重身子!”福晋闻言,顿时伤怀,忍不住抱着冰儿痛哭起来。这时,小丫头通报,说苇儿想见公主辞行,哭得不得了。冰儿厌烦地说:“望门磕头就是了,哪那么多事!如今我这里哪有空闲忙她的事情,她哭哭啼啼的又给谁看?”福晋素来倒喜欢苇儿,此刻自顾不暇,也管不到苇儿的事情。 苇儿在外面跪了半晌,听小丫头传出来冰儿如此绝情的一句话,心底里一脉冰凉,望着门磕了三个响头,人已然痴了,摇摆蹒跚着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此事指:阿睦尔撒纳利用将军班第和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的矛盾,争取了色布腾巴勒珠尔。色布腾巴勒珠尔暗中同情和支持阿睦尔撒纳,有意阻止班第,使他无法约束阿睦尔撒纳。班第无奈,将这些情况奏报乾隆。乾隆遂召回了色布腾巴勒珠尔,将其革职监禁,旨令班第把阿睦尔撒纳捉拿法办。但是,在伊犁的尼楚滚清军只有500人,实力单薄,不敢轻举妄动。乾隆传谕班第,监送阿睦尔撒纳至热河后,捉拿处理。喀尔喀和托辉特郡王青滚扎卜得知乾隆皇帝的谕旨后,将情况透露与阿睦尔撒纳。接着,喀尔喀亲王额琳沁多尔济监送阿睦尔撒纳离开伊犁前往承德。在抵达额尔齐斯河右岸的乌陇古湖附近后,阿睦尔撒纳把定边左副将军印交给亲王额琳沁多尔济,自己偷偷奔额尔齐斯河而去。由于阿睦尔撒纳身兼双亲王之职,额琳沁多尔济不敢制止。第二天,额琳沁多尔济才领兵追寻,而阿睦尔撒纳早已无影无踪。乾隆得到阿睦尔撒纳走脱和伊犁被攻克的消息后,将喀尔喀亲王额琳沁多尔济赐死。 (呃,这段太复杂了,简言之:色布腾和额琳沁都是阿睦尔撒纳的好朋友,都参与了纵放阿睦尔撒纳的事,小乾一怒之下把额琳沁杀了,现在暂时还把自己的女婿色布腾捂着,但是如果班第出事,就捂不住了,色布腾就要当杀鸡儆猴的鸡了。这样清楚?) (2)和嘉公主乾隆三十二年(1767)九月初七卒,年二十三。鄙文对细节年代故意不考究,勿跟俺考据。此时时间为小说活用。 (3)此处“换”指的是黄金折合银价的兑换比率。据资料,乾隆中期黄金兑换白银是一比二十,称为二十换。 (4)额驸如先于公主而死,公主不用侍奉舅姑,而是别府另居。 ☆、哀华年人生若寄 理藩院这几年从冷衙门变得热火,故而里面一应的人也比以往饶舌。今日处决额驸,趁着还早,两个牢子把酒言欢,正喝到妙处。 “……别说额驸,早年连公主都杀过,千刀万剐啊,那年的盛京刑场直叫个血腥啊(1)……” 这厢说得唾沫横飞,那厢倒还冷静些:“早年还在关外,打天下的时候,和如今可不一样。盛世里头,杀个王爷额驸,那得把当今万岁爷惹到什么地步呢?若说这位额驸爷,一直是皇上一手带着栽培,却不知怎么和逆贼做了一路,真真是辜负啊!” “谁说不是呢——”话咽下了半截,互相使个眼色,“来了!” 来的是监刑的官员,乾隆钦命执掌刑名,兼着军机处的职务——兆惠。 接这样的“红差”,实非兆惠所愿,但圣命下来,自己没有不接旨的道理。大早上到了理藩院,下面胥吏早备齐了东西,一把匕首,一根绫子,一杯毒酒,不起眼地放在案子上,瞧着却让人心惊。兆惠问那胥吏:“这里头,哪件最……” 他犹疑着没有把问题问完,下面那位却是深通人意的,弓了弓身子道:“其实要说来得快,不受罪,还是匕首,不过血淋淋的不大好看相,也忌讳不是完整身子。其他两件都苦些,不过不脏污了身子。酒里用的是砒霜,绞肠绞肺的,不过也就是一刻钟两刻钟的事,忍一忍也就好了。不像绫子,上头面孔瞧着吓人,下头还要流脏味儿……” 第334章 兆惠怔怔地呆了会儿,叹了口气道:“午时阳气最盛,虽是赐死,还是这时辰合适。外头额驸家人已经到了,容他们见最后一面吧。” 理藩院的监牢,监_禁着的大多是尊贵的外藩王公,因而里面干干净净,英祥已经被独立置于一间屋子,虽穿囚服,倒是干净整齐,辫子也梳得光光的,只是于思满面、形容憔悴,懒懒的连句话都不说。他素来常在君前,乾隆连句重话都不怎么对他说,就算是那时候自己不笃实,随着几个狐朋狗友开局票、吃花酒,也不过淡淡责备两句作罢。这次事出,一直没听乾隆多说多问什么,总以为不打紧,没成想皇帝怒积于胸,不动声色,处置得出其不意,竟然一语就要了命。自己年纪尚轻,素来一帆风顺,从来没有往“死”字上想去过,蓦地来这么一记晴天霹雳,震得四体发麻,脑子里一片空白。 自定谳起到今日就刑,自己已经几日几夜不眠不食,张皇无措得自己都不相信,原来再读了那许多书,再经了那许多事,真要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视死如归”都不是容易的事。 怔怔间,突然听到门响,冷不丁地一个激灵,尚在疑惑时辰怎么来得这么快,就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儿啊——” 英祥怔然回头一望,不是母亲又是谁?握着胸口倚在门边,一脸的伤色却没有泪,嘴唇哆嗦得再也说不出第三个字了,眼见得双眼上插就要晕倒。 英祥对父母的孝顺是天生的性情,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扶着萨王福晋,叫了声“额娘”,即如年幼时受了委屈时一般,眼泪两行就挂了下来。萨郡王在后面顺着妻子的背脊,总算福晋抽了一口气息缓过神儿来,颤巍巍的双手捧着儿子的脸颊,眼睛看不够似的左右上下一个劲儿地打量,最后道:“瘦了,瘦了……” 英祥早觉出福晋也瘦了,且脸色黄得发灰,嘴唇儿绀紫的,心里面痛得抽筋似的,强笑着说:“我没妨碍,倒是阿玛额娘要保重身子……” 兆惠见着也鼻酸,过来安慰。因有皇命在身,他也不必行礼,只是柔声劝道:“福晋节哀!仔细自己个儿身子!英额驸看着您这样,叫他怎么能安心地去呢?!”见福晋终于流出眼泪,知道郁结的气释放出来就不至于再有哽住猝死的危险,于是又道:“还有些时间,萨郡王和福晋有什么话赶紧说吧!”他看了看萨郡王和福晋身后,刚才明明通报有公主的车驾仪卫,却没有看到她,他素知这位公主并不是拘泥礼节的人,此时躲着不出来,叫人暗自奇怪。 福晋抹了泪,从食盒里拿出美酒佳肴摆放在桌子上,小心地起了碗盖,絮絮说道:“英祥,这是你爱吃的羊排、这是你自小儿就喜欢的酥酪、这是你上回还惦记的鹿尾……多吃些,多吃些……” 英祥在此情此景之下,如何进得了半粒米!然而为了父母高兴,强自往嘴里扒饭菜,吃着吃着泪水就下来了,怕福晋见了伤心又赶紧擦掉,吃了几口,心头酸堵,昨天一夜瞪着眼睛瞧天花板,倒是终于以为自己想开了的,此时才发现自己千般不愿,万般不舍,双手颤颤放下碗筷,想起了什么,要紧先交代道:“儿子不肖,以后不能给阿玛、额娘尽孝了!阿玛额娘不要以儿子为念,就当当年没有养下我这个没用的东西。以后你们自个儿当心自个儿身子,康康泰泰的,儿子在天上看的也放心。还有公主……”他下意识地看看四周,没见冰儿的身影,心里惨然,顿了顿又道:“如果她还住在公主府,还要请阿玛额娘照顾着她些,她看着刚硬,其实心里再软弱不过的,又没了孩子,也是我造的孽……” 福晋哽咽道:“你不要想得那么多!这辈子,是阿玛额娘对不起……你,来世……来世我们再做一家子!公主说一会儿也要过来看你,你们……也叫没福……” 英祥住的屋子朝南,原本是很明亮宽敞的一间,此时阳光照进来,屋子里暖融融的,奈何里面的人都愈发觉得浑身冰凉。日头越高,时辰就越紧。兆惠瞧着天色,又偷偷打开自己一块御赐的怀表看看,虽然并不情愿,但终于要做恶人发声了。 “差不多了。”兆惠道,“王爷福晋请上边上来。” 福晋哪舍得放手,紧紧攥着儿子的双手不放,萨郡王知道躲不过此劫,上前来劝,好容易哭哭啼啼分开,福晋趔趄着出了门,恰见一员狱卒捧着托盘过来,上面亮铮铮的匕首,白皑皑的绫子,碧澄澄的毒酒,一色摆开,清爽得寒冽,她眼前一黑又几欲晕倒。英祥在后背大声叫着“额娘”,福晋背着他,勉强摇了摇手,却是不忍再看。兆惠见福晋没事,对萨郡王、又对两旁的执行的胥吏点点头,把东西一色放在案几上,瞧着英祥说了一句:“如果没有恩旨,大约午时前会送驾帖(2)过来。这会子离午时还有些时候,不过横竖今儿个升天,倒是午时最佳,魂魄散得快,不贻害家人。再等一歇也不要紧,最好不要过午时三刻为好。”说完,静静瞧着,不再做声。 英祥看着面前几样东西,只觉得心念俱灰,叹叹人世无常,万般留恋不舍亦没有用场,只是心头一丝什么闪过,他突然道:“兆中堂,我想等一个人来再赴刑。” “这个……”兆惠为难地说,“五额驸,再晚,也拖不过申时。这时辰上,我可做不了主!” “求兆中堂宽限一会儿!”英祥哀求道,“公主说她要来看我的,可她现在还没到,我只想见她最后一面!”兆惠有些犹豫,可叫他不答应,心里又觉得难堪。 “英祥!” 这飘飘悠悠的声音突地传入英祥的耳朵,他蓦地回首,却见冰儿哀婉地站在一边,打扮得如福晋身边侍奉的丫鬟媳妇子一般,他张了张口,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似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方颤着声音道:“是我对不起你!你如今可能原谅我?” 冰儿着一身清素的蓝袍、黑绒的便履,像猫一样轻轻悄悄地走进来,眼神在英祥脸上一绕,并不与他说话,就转向兆惠,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兆中堂,那时我和你,还有海兰察一起喝酒的时候曾说过,军旅里的交情是生死之交,最牢不可破的,你还记得吗?” 兆惠低了头,犹豫片刻道:“记是记得,不过……”冰儿不等他说完,打断话头道:“好,我求兆中堂卖我个人情!” 兆惠此次监刑,最怕见的就是冰儿,要是这个“冷面公主”来个胡搅蛮缠,他翻脸又不是,顺从又不是,煞是为难,他狠狠心道:“公主,国有国法,若是有悖道理的事,兆惠不能从命。” “算我求你!”冰儿哀哀说道,竟一屈膝就要往下跪,众人都是一惊,以公主之尊,有什么事要跪求兆惠?兆惠慌忙来扶:“公主!兆惠不敢当!您先说便是……”就在他靠近冰儿的一瞬间,冰儿以极快极凌厉之势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顶在兆惠喉头,以至于兆惠的后半句话都压在嗓子下面,里外一片惊呼。兆惠饶是在战场上滚爬过的,见多了大阵仗,还是好一会儿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冰儿放缓了声调,又道:“兆中堂,今天我是要让您为难了!我要带英祥走。” 兆惠定定神,直视冰儿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一字一字道:“公主,你不要犯傻!” 第335章 英祥回过神来,对冰儿叫道:“冰儿,你不要做傻事!不值得的!” 冰儿仍盯着兆惠,微微偏过脸,用眼睛的余光瞟瞟英祥:“英祥,以后的路,不知会怎样艰难,你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吃苦?” “只要你好,我连死都愿意!”英祥哽咽道,“我知道你的心了,可是我不要你为我犯错!放下剑,你回皇上那儿去,皇上素来疼你,将来也必会好好看待你的。” 两行泪从冰儿脸上滑过,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冷冷笑道:“兆中堂,你相信么,一个女人没有了丈夫,锦衣玉食还不是粪土?!生离死别的事我经过,那时候就知道,世上什么都是假的,人没了,一切都是烟云。”她脑中次第闪过孝贤皇后蜡黄憔损的脸色、大阿哥永璜消瘦灰败的双颊、慕容敬之高悬的人头,还有慕容业洒落刑场的一地鲜血……心里痛楚是次要,“珍惜眼前人”才是要务,自己半辈子浑浑噩噩,没抓住的东西太多,今儿个违了皇命,忤逆了父亲,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劫人,才是自己不再错失所爱的本心,纵使事情不谐,也断不后悔,大不了两人同赴黄泉。冰儿想着,嘴角勾起一抹笑,兆惠看得心里一跳,听她在耳边轻轻讲:“我今天要是不能和英祥一起离开,您就准备着连我一块儿杀了。” “公主!”兆惠大声道,“皇命难违,你想劫法场,你看看这周围的人!” 冰儿狰狞一笑:“可现在你在我的剑下!叫其他人放下刀枪,退到两边,背过身子!”半晌不闻兆惠做声,冰儿咬牙对两旁人道:“别打量我看不见!谁敢不听我指令,谁敢乱动的,便是逼我杀军机大臣的帮凶。——都慢慢退到一边去。” 旁边的人都傻了,见这位公主面目冷峻,牙关咬得腮边都在跳动,眼睛里杀气萦绕,让人觉得她真的做得出来,都是两股筛糠,犹疑着往后退却。唯有兆惠岿然不动,盯视着众人,让他们亦不敢离开不管,其他人觉得两难,兆惠咬着牙不说话,一点一点地拖延着时间。冰儿刀上使劲,在他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求你,别乱动!别逼我做对不起老朋友的事!” 正说着,外面门房上来报:“兆中堂,外面快马传旨,傅中堂到了。要不要——”他这时才看见里面的形式,一句话不由吞下了半句,张大了嘴不知说什么才好,反应过来转身想跑,冰儿一声断喝:“站住!你敢动一下,我就杀兆惠!”那门房不过是个奴才,哪敢担这个干系,冻在原地不敢动弹。 “公主你听见了,有旨意——”兆惠的声音已然干涩。 冰儿怔了怔。 此时的旨意,无外乎两种,一是发驾帖,催人升天,交代死后置办事宜;二是发恩旨,圣命开恩,赦归不死。然而谁知道是哪一种?!何况傅恒虽然和善,执行圣意却从不含糊半分,手腕也很厉害,冰儿对他素有忌惮之心。如果自己希冀着有望恩赦,遵命接旨,那下面就再没有突然一袭的可能性了。此时抉择虽艰难,却容不得半分犹豫,若等傅恒进来,万般计划皆休矣! 冰儿瞥见兆惠足下运气,似乎要反戈一击了,时不我待,她牙一咬,手一扬,一把毒粉扑向兆惠脸上,兆惠只觉得双眼迷蒙,头里发重,浑身一点劲儿都使不出,似乎看见冰儿到英祥身边,手一挥间杀向了准备相拦的四个理藩院狱卒,其他人便噤声不敢再向前了。她拉着英祥就直往门外闯,兆惠伸手想拦,却是筋酥骨软,两眼昏黑,隐隐听得刀兵之声、马蹄之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兆惠再次醒来时,正坐在地上,面前是焦急的傅恒:“和甫,好些没有?” 兆惠使劲眨眨眼:“傅相……我……五公主和额驸呢?” 旁边有人小声上前说:“回兆中堂,他们骑了匹马,出了理藩院,就向外城去了。” “哪来的马?!” “五公主来时就骑着了,一直要停到监牢门口,我们拦不住,也不敢拦,谁知道会……” 谁知道会!兆惠心知五公主行事胆大妄为,此时怒极,对回话的人劈头臭骂:“饭桶!先不敢拦,你们后来也不会拦着?!” 来人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兆中堂,公主一路见挡住的人就杀,一路上死了三个,伤了十一个,我们怎么拦得住?虽然有人把守,但总不好对公主动刀吧?事先又没有其他什么准备,一点办法都没有。” 兆惠无奈地站起身道:“那还不快追!”转头又对傅恒苦笑道:“这番出了大丑了!居然在我手上被劫了法场!傅相,带我上皇上那儿谢罪去。” 傅恒也苦笑道:“这也怨不得你,五公主行事,太让人触目惊心了。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兆惠问,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傅相到这里做什么?” 傅恒拿出一张上谕,呆呆地看着:“五公主再等片刻我就赶到了。这是皇上赦免英祥的旨意!” 作者有话要说:  (1)清初莽古济格格被杀。处死见于正史,被凌迟于盛京则见于野史。取后者。 (2)驾帖主要出自明代,表示皇帝亲自发命,在重大刑事或处决案件中会使用。我在清代史籍中见该名词主要于柏葰科场一案中。有书中说驾帖指恩赦,也有书中说驾帖仅指确认命令,一般在执行普通人犯的死刑须有刑部驾帖,执行重要人犯的死刑时则必须有皇帝亲发的驾帖为证,以免错杀。这里姑且从第二解释,否则找不到其他名词可用了。 ☆、定兵策仁心难为 没奈何,兆惠随着傅恒进宫谢罪,递牌子进了养心殿。却见乾隆脸色已是铁青,坐在那里紧抿着嘴不说话,下首站的是军机大臣、大学士来保和刘统勋,垂手低头,面色凝重。傅恒递了个眼色给兆惠,两人拍下马蹄袖行了大礼。乾隆泛泛抬手道:“罢了吧。”竟连差事办得怎么样都不问。 傅恒见地上扔着折子,用的不是平常写折子的黄绢面儿、夹宣里儿,而是粗糙的毛边纸,纸上折痕、污迹、血印不一而足;瞟着起首的地方是“奴才班第恭请皇上圣安……”后面的内容却被折着看不清,他心里一紧,班第正在西疆节制阿睦尔撒纳,五百号人,对抗阿睦尔撒纳二千乱军。可惜驿路不通,消息传递得极慢,只听说之前极其不顺,此番折子,潦草得不合规矩,想来也没有什么好事。那五公主劫法场之事……他暗暗对自己说:“瞒不过的,乾隆总会知道。”暗叹了一口气,却听乾隆滞重的声音响起:“……偷传消息,令阿睦尔撒纳在回承德觐见的路上逃脱;拖延班第用兵,无由攻讦,使班第自解兵力,台站只剩五百八旗军……他胆大妄为到极点了!没什么好说的。他既然罔顾国法,纵是朕的女婿,也逃不了西市一刀……” 傅恒顿时心一跳,抬头讶异地看乾隆,却听刘统勋长长的一声叹息,而来保却是猛跪在地,“咚咚”直磕响头,一叠连声地说“皇上三思!” 傅恒正在怔忡,突见乾隆的眼神飘过来,眸子里全是痛楚与无奈,他定定地看了傅恒一会儿,苦笑道:“你看看班第的遗折吧。” 傅恒膝行到折子前拾起捧读,头脑里越发乱如麻,心跳声咚咚催得太阳穴都阵阵鼓胀,好容易看完了,已然明白和敬公主的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惹下了泼天大祸:果然是他同情阿睦尔撒纳,果然是他故意牵绊监视阿睦尔撒纳的班第,果然是他泄漏乾隆要捉拿阿睦尔撒纳的绝密军机……连起来一想,乾隆之前把色布腾巴勒珠尔从西疆召回,还命固伦和敬公主从科尔沁一起回来,恐怕也早有用心,可叹三额驸亦是自以为是、胆大妄为。班第与色布腾巴勒珠尔本来同宗一姓,但身份悬殊。战场无情,自大弄权的色布腾如今终于招得班第忍无可忍,字字泣血,矛头直指于他。 第336章 大将军死节的遗折,不可能留中不发,若是公示天下,谁长着眼睛不知道其中曲直?现如今阿睦尔撒纳是乾隆西线用兵的头等心腹大患,就连英祥也是倒霉在阿睦尔撒纳身上,杀英祥不过是敲山震虎,那真正的祸首色布腾巴勒珠尔又从何逃得命去?! 乾隆见傅恒已经翻到折子最后,却半天没有看完的样子,知道他此时也是满心惶惑,心里气闷难言,想自己对和敬公主的夫婿一向关照有加,此次战事,原是三额驸自己请缨,他也乐意成全,希冀为爱女再添荣宠,没成想三额驸凯旋回朝,双亲王的俸禄还没有拿到一年,就与阿睦尔撒纳打得火热,终于犯出不可饶恕的大罪。今日想来,大概和敬公主的心情,亦不出“悔教夫婿觅封侯”吧? 而论到军国大事,准噶尔一片哗变,阿睦尔撒纳降而复叛,用一张善说动听话的嘴,说动准噶尔人“为厄鲁特蒙古的自由而战”,竟招到了偌大一支投诚的军队。这批骁勇彪悍的准噶尔人马,直击自己兵力最虚弱处。 新近拿下的疆域,各处兵力和驻防都未能完备,都靠的是“以准治准”,深入准噶尔中心的班第,身边都是准噶尔降兵,自己人只余台站的五百八旗士兵,力战不过,写下遗折后自刎谢国,连同随他一起出征的、鄂尔泰家的长公子鄂容安也寻了自尽。班第用剑自刭,而鄂容安腕力不够,自己在自己脖子上拉了几道口子还是没切断喉管,不得已叫亲兵动手,剖腹流肠,哀号半日方死,直叫个惨烈难言,国体全无(1)。不杀色布腾,如何平息自己的怒火?如何平息天下人的议论? 傅恒想求情,但无数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突然想到那日为慧贤皇贵妃的弟弟高恒求情,乾隆冷冰冰的答语:“今日因是贵妃之弟可以轻纵,那么日后要是皇后兄弟犯了过,又当如何?”(2)心头又是气馁。 他尚在想着,来保却带着哭腔道:“皇上!愿皇上念孝贤皇后,莫使和敬公主遭嫠独之叹!” 傅恒抬头望去,只见乾隆脸上的泪已经滚滚落下,在越发瘦峻的脸庞上流下两道晶亮的泪痕。傅恒随侍多年,从未见乾隆在朝臣前如此失态,他跪到乾隆脚前,亦是失声:“主子!……”顿首许久方又流泪道:“皇上心里苦,姐姐在天上……也苦……” 他刻意用“姐姐”来称呼孝贤皇后,乾隆果然极为触动,低头扶傅恒,正是“流泪眼对流泪眼”,长叹道:“傅老十,你也来戳朕的心么?”他双眸苍冷黯淡,双手微微颤抖。 而思绪飘飘悠悠,直回到德州……冷月如钩……水色如冰……和敬公主扑倒在母亲怀里,抽噎不止,却怕母亲难过,还强做出笑脸……那年,她也不过十六岁的孩子……孝贤皇后瘦得几乎没有人形,眼睛却依然是亮的,她伸手似乎要握住什么,却乏了力气,只是空垂下去,嘴里喃喃道:“皇上……爱惜自个儿身子……多为臣妾在太后前尽孝……还有两个女儿……”眼睛的光突然如烛火燃到尽头时一般黯然下来,乾隆流着泪伸手握住皇后的手,想留住她最后一刻……然而上苍无情,皇后的眸子终于熄灭了,无神灰暗,连月亮的清光也反射不出来……耳边只有和敬公主声声痛呼 “额娘!额娘!……”似在寄托他无从寄托的至痛…… 终于,乾隆挥手道:“罢了!罢了!……刘统勋,拟旨,色布腾巴勒珠尔削爵、革职、夺俸、圈禁在家……就这样吧。”他眼中显出极疲惫的样子,声音都低哑了,转向兆惠问道:“你是什么事?” 兆惠已看得惊心动魄,听见乾隆发问,才回过神来,忙磕头道:“奴才来向皇上请罪!” 乾隆定定地看着兆惠,嘴角露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淡淡道:“什么罪?” “固伦和宁公主劫了五额驸的法场……奴才未能阻拦得住。”他又是磕头,“请皇上重重治罪!” 乾隆却不显得惊异,闭上眼睛说:“你有何罪?罪在公主。”兆惠看看一旁的傅恒神色痛楚,刚想开口为冰儿求情,乾隆却揉着太阳穴道:“随她吧。朕没有精力管了。”顿了顿又说:“着宗人府关押公主府侍奉人等讯问;着步军统领衙门派几队人到城内城外找一找,找着了,带回来处置;找不着,”他又顿了顿,睁开眼睛瞟了瞟跪在下首的几个肱股大臣,终于道:“命萨楚日勒郡王将英祥出籍,命宗人府将五公主夺爵出籍。她不回来,便算是废为庶人,永年流配。” 傅恒突然带着哭腔大声说:“谢皇上!” 乾隆神色冷淡,看看傅恒说:“上回查抄舒赫德的家产,听说你把他的宅子和家下仆从都买下了?” 傅恒不过是犹豫了一瞬,便顿首道:“是。舒赫德忠心事君,奴才等他将功折罪,遇赦赐环后,将把宅子和家人送还给他。” 乾隆淡淡一笑,回转头再看兆惠:“朕信他们不如信我们满人!阿睦尔撒纳虽然活得条狗命在,但朕大军临境,他也无回天之力。舒赫德好样的,戴罪立功,已经在乌里雅苏台一举拿下阿睦尔撒纳所有部属,尤其是他的哥哥班珠尔,被俘之后斩于军中,他的直系军队已经全军覆没。阿睦尔撒纳以为他从伊犁各部招来那些乌合之众,真的会为了他一个人的汗位效忠效死么?” 他自信地目视刘统勋和兆惠发令:“——刘统勋改任陕甘总督,专督军饷、军需,保障粮草,天气再冷,也不得有丝毫延误。舒赫德官复原职,领将军衔,深入阿尔泰山,剿拿阿睦尔撒纳嫡部。兆惠领副将军衔,配合舒赫德剿拿阿睦尔撒纳余部。辉特部和绰罗斯部从逆的人等,一概荡平,绝不宽贷!甘肃八旗素来最为骁勇,就由他们压境,平定准噶尔!”他顿了顿,眼里光色阴冷无情:“这准部之人翻复无常,令人难以相信。若要靖肃,务必干净!(3)”兆惠愣了愣,知是君命,顿首道:“奴才谨遵圣旨!” ***************************************************************************** 萨楚日勒从福晋房中退出来,身边的小厮仪铭道:“王爷,巴尔珠尔在西花厅等王爷接见。” 萨楚日勒皱皱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闷闷地点了点头。 花厅里开得最好的恰是牡丹花,一丛白一丛黄一丛紫,富贵无极。萨郡王却厌恶地对仪铭道:“丧气!明儿叫花儿匠把牡丹花都拔掉!”仪铭见主子声气不善,怯生生问道:“那换什么花儿?” 萨郡王怒道:“蠢货!换什么花!这是赏花的日子么?” 仪铭吃了他一骂,不敢吱声,这阵王府内外事情太多,英祥虽逃得命来,毕竟王爷被迫把他出籍,又逃亡在外,无家可归;福晋思念儿子,一病不起;而萨郡王自己,又有不可告人的事情,烦扰不堪。里面有人用蒙语道:“王爷,奴才给您请安了!” 萨郡王深吸了口气,换了淡笑走进花厅,道:“叫你笑话了!不必大礼了,起来说话吧。” 里面那人恭敬地站起身来,仍用蒙语道:“王爷,事关机密。”萨郡王有些无奈地吩咐仪铭道:“你出去看着,现在我谁都不见,不许有人靠近这屋子,否则你直接了断去。”仪铭退身关上房门,萨郡王轻轻走到窗前,确认他确实离开了,又扫视了一下四周,也都肃靖了,才坐下对巴尔珠尔道:“那时候我去喀尔喀,也是不得已啊。” 第337章 两方本就是互使心机,不过利来利往而已,谈不上什么真正的交情。青滚札布假作不知道萨楚日勒那时已经出卖己方,不过觉得他尚有利用的价值。巴尔珠尔自然明白其间利害关系,也是装聋作哑打哈哈:“王爷一心为我们郡王着想,郡王感激得很呢!瞒住博格达汗,我们才好成事。” 萨楚日勒因着儿子的事,骨子里对乾隆是有恨意的,不过他被收拾得很彻底,胆子又小,此时不过点点头,却不置可否。 巴尔珠尔道:“王爷可知道博格达汗已经赐死了额林沁多尔济亲王?” “早知道了。” 看他神色如此淡漠,巴尔珠尔有点耐不住的神情,忍了一会儿对萨郡王道:“喀尔喀那边沸反盈天,都说元太祖的后裔,从来没有被正法的,博格达汗不把咱们当回事,咱们何苦还……” 话还没有说完,萨楚日勒已经色变,“呼”地站起身来。巴尔珠尔一时噤声。萨郡王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坐回位置,思忖了半晌,才道:“这话是你们青滚札布郡王说的吧?”巴尔珠尔忙称是,又道:“王爷,我家郡王一直气不过。你说额林沁亲王不过略有小过,竟至于赐死!色布腾巴勒珠尔还是他的亲女婿,也差点被杀!阿睦尔撒纳本是厄鲁特蒙古的首领,既然立了大功,博格达汗为何不让他做四部汗王?我们心里其实都清楚,说得好听,叫他开疆拓土,说得不好听,上赶着瞧那块地方想归为己有,连阿睦尔撒纳愿意俯首称藩国都不同意!我们虽世代与皇室攀亲,但建盟封旗,岂是拿我们当属国看?说白了,还不是怕我们结党!他骨子里没有信咱们!那时说许嫁公主给阿亲王,结果也是出尔反尔;如今英大爷娶了公主,一样绑上法场!这次战事,取用一概在喀尔喀,征伐用度,粮草马匹用起来刷刷的,那是我们能承当得起的?王爷!我们一样都是姓博尔济吉特的,一样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我们有那么大的草场,有那么大的土地,我们凭什么任博格达汗宰割?!” 萨楚日勒嘴角下撇,折出两道深深的腾蛇纹,静静地听巴尔珠尔说完,才笑道:“那你们主子的意思是……” 巴尔珠尔手掌往下一劈,做了个砍断的姿势,轻声道:“他不仁,我们不必再义!达尔汗亲王被圈禁在和敬公主府中,王爷手上就是科尔沁的半壁江山!我们郡王也派人去找了策凌亲王的两个儿子成衮扎布和车布登扎布,还有额林沁亲王的弟弟尊丹巴,我们博尔济吉特的人先断掉西线的驿站,再追我们的旧部,围截甘肃八旗军。阿睦尔撒纳此时还是可用的人,又成了哈萨克汗的女婿,手上又多了一支兵力。我们助他夺回厄鲁特,他也答应将来把阿尔泰山下水草丰美的地方分赠给我们家郡王和王爷您。现在伊犁和西藏那边也在蠢蠢欲动,博格达汗必然没有精神同时兼顾。那时,就是我们成大事的时候。(4)” 萨郡王倒抽了一口凉气,问道:“那你们现在已经进行得怎么样了?我们科尔沁离盛京最近,若有个万一,我们可是首当其冲!我现在一家大小又都在京里,博格达汗要处置我,可是易如反掌!” “必不会让王爷为难!” 萨郡王心里纠结得厉害,既有些心动,又有些胆怯。巴尔珠尔正打算再进一步鼓动,突然听得花厅外仪铭的声音:“福晋!王爷有要事在商议!” 萨郡王不由慌了神,示意巴尔珠尔不要再讲了。然后自己迎出去笑道:“你醒了?太医说你身子还弱,要好好休息。你也不要太担忧,英祥在外头有媳妇照顾,就算过得苦些,总强过没命。” 福晋脸色黯黄,但精神不坏,冷冷一笑,又换了爽朗的声音:“听说有尊客到了,我叫厨房里做几个好菜,这阵子心神不宁的,也没有正经吃过饭。”里面巴尔珠尔忙道:“奴才在里头给福晋请安了!” 福晋笑道:“我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还避讳什么!快请出来吧,都是通家之好,不用这么多礼。” 巴尔珠尔听这么说,只好走出来,冲萨郡王使了一个眼色,笑着打千请安,又说:“福晋见谅,奴才家里还有些事情,今儿得赶回去,谢福晋赏饭,只是奴才没福分消受了。”说完又冲萨郡王跪了一跪,告了辞。福晋双目如刀,死死地打量了他几眼,果然印证了那时冰儿所说的那个形象,她目光“霍”的一闪,脸上却带出笑意来:“如此,我也不便留客,我们与青滚札布王爷既然都是同宗一姓,少不得要互相帮衬的。” 萨郡王不敢多留巴尔珠尔,叫仪铭送了出去,见福晋脸色难看,忙道:“外头风大,仔细吹出病来。到里面休息休息。” 福晋对身后人道:“你们不用服侍了,现在我觉得身子还好,你们在外面候着。都离远些。刚才仪铭就很会当差,你们也一样学着些。”萨郡王知道要应对难题了,咽了口吐沫,只好把福晋让进里头。福晋劈头问道:“什么叫‘成大事的时候’?” 萨郡王知道福晋满蒙汉语都是通晓的,也不知道她听去了多少,情知瞒不过,只得把巴尔珠尔的来意告诉了福晋,福晋不听犹可,听了这话气得怒目圆睁,抬起手几乎要扇萨楚日勒一个耳光,见萨楚日勒面色慌张,却没有移让,心里又气馁,哭道:“你害我们家还害得不够么?” 萨郡王抗辩道:“你以为我想么?!可皇上现在越发过分了!他要杀英祥的时候,他怎么就不想,我们好歹是元太祖的后裔,当年是什么情分?他怎么就不想,我们从科尔沁到喀尔喀,再到厄鲁特,我们又是什么势力?他也敢悍然不顾么?!” “什么势力?你们就是一盘散沙!”福晋双目圆睁,手指几乎已经戳到了萨楚日勒脸上,“你们世代受我们大清的大恩,嫁给你们的都是爱新觉罗家的格格;皇帝金尊玉贵的公主,也不远千里住进大漠,比那些发配的有多大的区别?难道还不够诚心实意么?你们自己争牧场、争地盘、争名位,或为相残的事情结下世仇,阿睦尔撒纳一个遗腹的孽种,翻覆的小人,也妄图称霸厄鲁特,想割裂西疆,自立为汗,难道也是好人么?”萨楚日勒不由大声道:“你不懂别乱说!” 福晋的声音却比他还要高:“好,这些我不懂,我倒懂,那日傅恒拿来的是什么;我倒懂,皇上要绑了英祥假装杀他是什么缘由!皇上玩这一手猫捉耗子的把戏,玩得那么真,就是要告诉你,恩自上出,你萨楚日勒一身、一家、一族,不过是皇上手中任意摆布的棋子。你忠心则罢,但有不忠心,他一点恩泽都不会给你!要杀你,要杀咱们家的人,都只是皇帝一句话罢了!你说一说,你是打算皇上派出番子,收紧绳子,把你的儿子和媳妇捉拿归案,俱行正法么?!” 这话一出,萨楚日勒自然气馁,坐下抱头道:“那我不管巴尔珠尔了,行么?” 福晋平了平气,道:“你想一想,就算尊丹巴为了哥哥额林沁愿意叛乱,策凌额驸的子孙是世受皇恩的,祖孙几代娶的都是公主,他愿意叛吗?等到事情藏不住掩不住,皇帝一查,必然查到你这里,你到时候是准备也到理藩院的大牢里去讲清楚今儿的事情?” 第338章 萨郡王越发气馁,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福晋道:“密报皇上,还有第二条路么?”萨郡王张大了嘴,颇觉为难。福晋又谆谆劝了他半天,萨郡王这才悻悻道:“却叫我做了小人。”福晋啐道:“你那时拿阿睦尔撒纳的金玉、要青滚札布送的女人的时候,就已经是小人了!”萨郡王素来惮惧福晋,竟然无言辩驳。福晋又道:“巴尔珠尔必然是逃不过命的,你不用可惜他,倒是要派人看着点,不然他出了京,你就说不清楚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我们开篇出现的酱油君鄂容安终于到此领盒饭回老家了。 其实我还挺同情这个历史人物的,煊赫的大家公子,但当他长成开始进入政坛的时候老爹翘掉了,而且老爹在小乾手下干得也不太痛快。鄂容安同学起起落落一辈子,日子也过得不痛快。后来被胡中藻案牵连(亲们还记得这个姓胡的酱油君吗?),从巡抚位置上开革到准噶尔当参赞,负责文书工作和宣传文教工作,就这样的工作,小鄂同学还遭了霉运,遇到乱军而无后援,只好自杀殉国,关键是死得那么惨。他死后小乾还是很同情他的,但他的两个儿子鄂岳和鄂津,后来都没啥出息。over…… (2)高恒:乾隆年间出任过扬州盐运使。姐系慧贤皇贵妃。父高斌,任大学士、军机大臣、内大臣管两江总督等职。堂兄高晋,任两江总督。高恒历任要职,管理多处关税,二十二年起任两淮盐政,三十年调入京师,授内务府总管大臣。高恒在职期间贪污钱财,“共获余利银一千九十余万两”,其中办贡品及预备(南巡)差务用银467万余两,尚欠交“余利银六百数十万两”。人送过高盐政银135900余两,代普盐政办如意银320两,代吉盐政办贡物垫银3000余两。乾隆三十三年侵吞引盐案发,终被乾隆处死。傅恒向帝求情:“请皇上念慧贤皇贵妃之情,姑免高恒一死。”乾隆说:“若皇后兄弟犯法,当如之何?”傅恒战栗失色,不敢再言。 用此事,但时间就忽略了。 (3)哀,据说后来准噶尔部被兆惠剿灭干净,所有族人一概处死。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大概在这里写犯忌讳,不写了。历史有时就是这么残酷。 (4)此事应于乾隆二十年至二十一年,青滚扎布“撤驿之变”。时间活用。 ☆、理急危指婚幼女 萨郡王整整一夜都没有睡着,四更起身,辗转犹豫,还是被福晋逼着到宫中求见乾隆。 等牌子由内奏事处的太监递进养心殿,仍在优柔寡断的萨郡王知道再无退路可言,鼓足了勇气准备面见乾隆告发青衮扎布反叛的消息。 等待的时间倒不是很长,萨郡王尚未想清如何开口,里面已经有太监来传话:“宣冰图郡王萨楚日勒觐见。”萨郡王起身慌张跟上,脚下一绊,人就是个趔趄。原本见他都是满脸带笑的小太监,今儿正眼都没瞧一下,更没问候一声扶上一把,只管自己昂着头走在前面。 因是密奏,小太监到了西暖阁门口就不可再进了,躬身退到外边。萨郡王抬手自己打帘子,缂丝帘子是万字花纹,竟让他的眼睛一花,手里也是微微发颤。进到里面,乾隆正在案前写字,抬眼看看萨郡王,也没有言声。萨郡王跪下请了圣安,见乾隆也没有叫起身,不敢造次,跪在金砖地上道:“奴才得知一个消息,虽不真切,只怕也于社稷有些妨碍。” 乾隆把笔搁在笔山上,捧起一边的茶水喝了两口,才说:“什么消息?” 萨郡王咽了口口水:“奴才听说,喀尔喀……”他不知如何说下去,顿了顿,并抬头偷偷看了看乾隆的脸色。乾隆嘴角微微一动,似有什么要说却没说出来,转而眉心蹙了起来,正视萨郡王道:“喀尔喀有异动?” “是。”萨郡王赶紧伏低身子,乾隆的话音传过来,似乎比先前略温和了些:“消息确切么?”萨郡王要紧答道:“前来关说奴才的人,奴才已经看住了。如果皇上要审,奴才立刻把他交出来。”乾隆沉吟未语,神色凝重。萨郡王唯恐他不信,赶紧说道:“皇上,听说青滚札布贼心不死,鼓动喀尔喀各部造反,西北的驿站已经为他们控制了。” 乾隆“呼”地站起身来,萨郡王也一时失神抬头看了看:虽然素来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乾隆面色没有太大异常,但双手捏拳,却在微微颤动。过了好一会儿——也许也不过一瞬——乾隆对外面远远伺候的太监大声道:“把军机处几位大臣都叫过来!” 萨郡王听见叫军机处全班,知道所禀报的事情确实够分量,一则担心,二则也松了一口气。 没一会儿,军机处从傅恒这位领班,到梦麟这位新上的“打帘子军机”,六人一色排到养心殿,见乾隆面色凝重,萨郡王跪在下面一副不自在的样子,六位军机大臣心里也有些打鼓。乾隆对傅恒道:“西边传来的战报如何?有没有喀尔喀的消息?”傅恒心里一咯噔,就已经知道的一一回奏。乾隆点点头,开门见山道:“萨楚日勒有重要的消息。——你说给大家听。” 萨郡王忙把巴尔珠尔告诉自己的消息一五一十全数告诉了军机大臣们,几个人都是倒抽一口凉气,如今国家军力财力全部放在西边,军机处中就派出了兆惠到前线打仗,又把刘统勋安排为陕甘总督,为的是保障军需后勤。而厄鲁特到伊犁再到喀尔喀,一线连贯,地势险峻,人心难测,全靠一路几十个驿站维持消息的畅通。军情紧张时,乾隆往往会为加急的军报忙到彻夜难眠——但,至少还可以根据战报进行指挥,若是驿站瘫痪,信息便瘫痪,若是信息瘫痪,身在前线的人就是死路一条;而一旦蒙古诸部断绝驿站消息,联合叛乱,派往西线的区区数万清军根本没有能力抵抗,那样,就是离京最近、最好控制的科尔沁蒙古,也将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傅恒此时也不敢轻易开口,沉吟不语,来保素来不任外差,也说不上话,刘统勋等更没有资历。乾隆问萨郡王道:“这么说,青衮扎布早已暗藏叛心,那你说来,二世哲布尊丹巴会叛朕否?” 萨郡王觉得这个问题实在烫手,可乾隆此时问来,他又觉得自己有受重用的机会,思忖了一会儿,咬牙道:“奴才平素与青滚札布和尊丹巴均有往来,不过青滚札布其人生有反骨,不可深交,也很难说服;尊丹巴……与额林沁多尔济虽是亲兄弟,并不是最友睦,不过此时碍于舆论,总要为自己哥子出头才像样。若是有人可以说服,倒是能打消他的想念。” 乾隆皱眉想了一会儿,突然眉头一松,对傅恒道:“朕这儿倒是有个人了(1),不过……”他看看萨郡王,道:“萨郡王忠悌之心,朕十分感动,此事若确切及时,你于社稷有大功。你们先都退下,傅恒留着,朕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其他人知道乾隆最信傅恒,自然磕头告退。唯有萨郡王,还有话想说,磕了个头咬咬牙又道:“奴才还有不情之请。” 乾隆自然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却无法立刻答应,只是温语抚慰道:“你的事,朕知道,过些时日,总好处置。” 萨郡王此时却顾不得了,磕头又道:“皇上明鉴!皇上先时收回成命,饶英祥不死,奴才和奴才福晋感激涕零,不知怎么报答皇上的大恩大德!只是英祥尚不知道皇上法外开恩,如今流落在外,又是遭出籍处置……”他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乾隆却颇感不怡,只是此时萨郡王他刚刚立功,不好说得太难听,只是道:“总等他们回来再说,好么?” 第339章 萨郡王道:“若皇上谕旨广发天下,告知英祥和公主已蒙大赦,也许……” 这主意是乾隆无论如何不可能答应的,冷笑道:“此番他们丢人丢得不够么?广发天下?说起来他们身上几条人命、挟持大臣的罪过也都不究了?朕虽乾纲独断,也不能不顾及天下悠悠众口。总不好清流之辈说来,国法已成空谈?萨郡王,朕的话已经说到份儿上了!” “皇上,奴才别无所求,只是英祥是唯一的子嗣,希望皇上能够保全!”萨郡王今日来,如同抓着救命的稻草,怎么也要等句实在话,虽然知道已经惹得乾隆不快,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纠缠不休。 乾隆沉吟了一会儿,道:“你放心,只要他们肯回来,监_禁数年就放出来,夺爵削籍也不过门面上的文章,都可以恢复的。但若说要立刻撤销处分,也未免把国法家法弄得太儿戏了。” 萨郡王磕头哭泣道:“皇上,英祥从小没离开过我们身边。” 乾隆瞧萨郡王的样子,心里有点不耐烦,没好气道:“朕知道他是你的独子。难道你不知道固伦和宁公主也是朕和孝贤皇后的骨血么?”此话说完,乾隆突觉心间一阵酸楚,咬咬牙硬忍住了,没有让一丝情绪流露出来。 ***************************************************************************** 萨郡王失魂落魄离开宫禁。乾隆在养心殿与傅恒密议许久,虽然已有了法子,但尚未有定数。“三世章嘉朕是信得过的,只是哲布尊丹巴是否听从,便成大忌。”顿了顿,他又道:“朕也知道喀尔喀自朕用兵以来,怨言颇多,王师劳费,加之征发兵丁,总从他们头上出了大半,虽说以寇养兵,是权宜的法子,其实朕本也是打算仗打完后会好好弥补喀尔喀蒙古。只是阿睦尔撒纳降而复叛,西边战事波诡云谲,总难得收束。” 傅恒见乾隆少有地收了以往乾坤在握的霸气,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也很难受,只是事情紧迫至此,自己也没有切实的把握,若是喀尔喀连同整个蒙古形成一线哗变,漠北之战就算是全军覆没了。情势如此危急,自己也难有话好宽慰主上,傅恒只好缄口,陪着轻轻叹息。 乾隆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其实是朕大意。当年五格儿跟朕说还是愿意下嫁萨楚日勒之子,又恰恰阿睦尔撒纳辞娶公主,朕就顺水推舟,想着不必与冰儿为难。如今看来是走错了一步,冰儿若嫁阿睦尔撒纳,朕岂不是多条臂膀,多双眼睛?阿逆便未必会叛,就是叛了,朕也必能消弭。如今萨楚日勒除却空衔,毫不顶用,英祥年轻无能,也当不得朕的大事,杀鸡儆猴,最终又怕惧了谁?倒落得今日朕左右为难。” 傅恒心想,真许嫁五公主给阿睦尔撒纳,未必公主一介女流能拿得住阿睦尔撒纳的魂魄。万一人家挟公主自重,拖着公主在厄鲁特拥兵称霸,朝廷才叫真没办法呢。不过这话说出来必然惹得乾隆不快,雪上加霜的事情还是不宜再做。但也难免心冷:堂堂公主,说起来万千宠爱,其实也不过皇帝手中一枚棋子,当弃卒时便弃卒,说丢车时就丢车。现在公主流落在外,乾隆冷冷淡淡,无一语提及,连“捉拿”的圣谕都没有下,显见的根本没有把她的死活放在心上。 正想着,乾隆道:“先这样吧。你到军机处去找个写得好的拟文给三世章嘉活佛,叫他们写得恳切些,把朕的难处说与活佛听。西面还有策凌额驸的两个儿子成衮扎布和车布登扎布,一向瞧着也很忠心,既然也是扎萨克的亲王郡王,想来还是颇有权威。你也命军机处拟谕旨过来。”傅恒连忙称是去了。 乾隆此时才略舒了一口气,身边的太监小心翼翼问道:“皇上,已经交了未正了,传膳么?”乾隆这才觉得肚子饿得有点难受了,但又似没什么胃口,皱眉道:“传吧。” 匆匆饭毕,食不甘味,此刻并没有军国急事,然而撤驿之变,虽然奏报一时到不了,军机处的旨意也一时拟不来,总归让他心中难安。小太监也不敢像平时那样,说两句轻松的话逗皇上一笑,默然站在一边侍立,等候吩咐。乾隆愈发觉得气闷,道:“到景仁宫去。” 小太监这才松了一口气,飞奔到外面传旨去了。 景仁宫仍是令妃所居,她生下七公主后有失调养,身子总觉有些沉重,日常懒懒的不愿动弹,听得皇帝驾到,急忙命奶娘保母看好小公主,按规矩到宫门迎驾。 乾隆到景仁宫,见令妃及本宫中所居的嫔御都在迎候,心里烦乱,泛泛抬手叫罢。令妃不觉有些忐忑,起身时连头都不敢抬,平视着乾隆衣襟,正见胸前天青色袍子上盘金织绣的一条正龙,龙首狰狞,目光仿佛直视自己,不由觉得背上一阵燥热汗出。乾隆道:“上回听太医奏报脉案,说你身子还不是很好,近来用的是什么药?” 令妃见乾隆眷顾如此细致,心头一阵感动,忙把太医的药方细细奏报了,乾隆点点头道:“伺候得还算细致。你若有所需,也不必太谨小慎微,如今七公主还在你这里,朕知道你也是舍不得她的,也不必急着给公主移宫,你抚养着朕也放心。” 公主常有交其他嫔妃,甚或太后、太妃等养育的,乾隆此言,恰是给令妃的一颗定心丸。令妃想着之前为冰儿的事情,几番触了乾隆的忌讳,然而此时他还是体贴入微,自己心里更是春意融融,赶紧蹲身谢恩。乾隆温语笑言:“这是什么大事,值当大礼谢恩么?七格格在哪里?朕瞧瞧。” 乾隆对儿子严格,对女儿一向温和,尤其宠爱两个嫡女和敬公主与和宁公主,是人所尽知的事情,令妃常见冰儿独当宠溺时候的样子,自己有了女儿也不免艳羡,此刻见乾隆对刚生下没几个月的七公主那么喜爱,心里自然也熨帖得紧,赶紧亲自把乾隆带到景仁宫偏殿的一间屋子。 乾隆瞧着小公主已经睡着了,黑绒绒一头胎发,白亮亮的脸蛋,长长的眼线,嘟起的粉红色嘴唇,抬着两只胖嘟嘟的小手,裹在粉红织锦的襁褓里,睡得香极了,真正是个粉妆玉琢的可人儿!到底是父女天性,乾隆心里也存了几分温柔,伸手轻轻抚了抚七公主的脸颊,七公主张了张嘴,小手一阵乱舞,偏头又睡着了。乾隆笑道:“小小年纪,已经调皮起来。将来嫁了人,只怕让额驸家鸡飞狗跳了。” 令妃跟着一笑,道:“皇上真是圣虑深远,才三个月大的娃娃,离嫁人还不知多少个年头。” 乾隆干干一笑,转头对令妃道:“朕打算即刻为六公主和七公主指婚。” 令妃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乾隆知道这话突然,自己解释道:“喀尔喀那里,策凌额驸的两个儿子成衮扎布和车布登扎布俱是忠心于朕的,此时恐怕要遭大变,朕也有倚重他们的地方。虽然他们素来忠心,但此时情形危急,人心相隔,朕不加诸特恩,只怕也难保西边万全。朕知道他们兄弟俩各有两三岁的幼子,也都是熙朝公主的后代,身份贵重,人品自然也贵重。等军机处回奏来,朕就将两位公主择情指婚。” 令妃把“是不是太早了点”这一问咽下肚子,虽然明知乾隆此举没有不妥,指婚的必是将来的亲王郡王,对自己幼小女儿也没有什么不好,然而想到冰儿在婚姻情感上的不顺遂,心里难免为自己女儿惴惴:民间娃娃亲、肚皮亲素来遭禁,自己的公主出生才三个月,终身大事竟已订好,为如此小儿订婚,焉知将来额驸贤愚寿算?且成衮札布的领地已经到了大漠西北头,与准噶尔交界的地方,荒芜的地界多,气候也寒冷,公主嫁过去少不得要吃苦受罪。令妃忍着泪,轻声道:“谢皇上恩典。” 第340章 乾隆岂有不了解令妃想法的,但见她此刻忍泪顺从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忍,温语劝慰道:“放心,既是朕选下的额驸,自然和色布腾巴勒珠尔一例看待。将来读书历练,也会一例栽培,断不让我们的女儿受半分委屈。成衮扎布和他的儿子将来是要袭亲王爵的,他们家又是世代皇亲勋臣,七格格将来必封固伦公主,来般配他们家。” 乾隆许的好处算是特恩,让令妃心里好过了很多,含泪笑道:“皇上大恩,臣妾焉有不知感激的道理?这一阵宫里宫外事情太多,皇上日理万机,臣妾只恨没有分忧的能耐。若臣妾生的女儿,能为大清国略尽绵力,也是臣妾做母亲的荣耀。”乾隆轻揽令妃入怀:“知朕者,令妃也!朕将来必不负你!” 作者有话要说:  (1)这个人选是活佛三世章嘉。他得到乾隆密旨后,立即写了一封信给二世哲布尊丹巴,派徒弟火速北上传信。三世章嘉对二世哲布尊丹巴进行了规劝。尊丹巴顺水推舟放弃兵变,喀尔喀的这一场的动乱终于消解。未几,青滚扎布被擒。 ☆、耽差池风露中宵 宫中王府,波诡云谲,而另两个人,身如飘萍,在城内躲躲藏藏,以期能够瞒过步军统领衙门的追兵。不过追兵身影可见,却一派自在散漫的样子,并没有平日里的那些利落炯炯。冰儿心里渐定,偷偷在外城人烟不多的一条小路上找到一间小客栈。 寄放在小客栈的马匹上有铺盖、衣包和些出门用的物件,还有出入外城门勘查需要的关防,冰儿解开贴身的小包,里头是满满的金叶子。冰儿道:“出来不敢太扎眼,也不能用车,只能尽少了带东西。出城门得尽早,趁着这会儿消息尚未递到,我这公主府出具的关防还能有用,过了时辰,就等着被捉吧。” 她清点了一下随身物品,防身的是两副弓箭,两把解手刀,其他贵重的除了金叶子和她的玉佩、玉箫,就没有了,荷包里的碎银和褡裢里的制钱虽然装得满满的,毕竟也有限。冰儿见英祥有点不解的样子,解释道:“我特意吩咐王嬷嬷给我换的,金叶子在黑市上总好兑换,但其他东西多只有进当铺换钱。你想想,若是太值钱的东西,当铺子里肯定要留心眼的,万一偷偷摸摸把我们出首了,才叫划不来。所以,我那里虽有大东珠、火油钻和猫睛石之类的东西,都没有敢带出来。” 英祥才知道她事前已经做了不少准备,倒也佩服她的缜密,不过还是要问:“就算能出得了京城的门,直隶各府衙门的缉盗功夫一向是天下闻名的,他们若有心拿我们,派出番役来,我们也躲得过?” 冰儿道:“真有心拿我们,连外城的门都出不了!真有心拿我们,就准备回去乖乖等死吧!”不过,她心道:乾隆若肯稍抬贵手,其实也是成全这些年的父女之情。如果他俩被抓,英祥八成要被杀不说,就是自己杀人劫狱威胁大臣,也不可能不重处以全天家颜面。而自己赌的就是乾隆会看着情面放过自己一马,眼睁眼闭间就是他们俩的生死路。将来……无论过得如何,总归眼下还是条活路。 不过虽然这么想,也绝不敢大意。出了城门一路行进,绝不敢走官道,都是从无人的小道上借过。官道上有定点的驿站,也有不少供一般行客商旅搭打尖住宿的旅店食铺。小道就不同了,运气好的,遇到荒村里有几户人家,尚可讨要点水米供得一饱;运气不好,饿着肚子在山林间披荆斩棘,自行开路,餐风饮露的日子是英祥前所未有过的。前几天还新鲜,尚能挺得过去,连饿了三五天只靠林间野果度日,英祥几乎连继续的勇气都没有了,一步一步跟着冰儿捱蹭,用自己男子汉的最后一点尊严坚持着。 好容易出了直隶的境地,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冰儿问:“如今我们往哪个方向去?” 英祥仰头想了想以前在皇舆全览上琢磨过的天下地形图,道:“若说要讨生活容易,莫过于关外或江南,只是关外素是禁区,等闲进不去;江南又是丰饶之地,户籍管得甚严,不知道哪面可行?” 冰儿问:“我们去科尔沁行不行?” 英祥道:“你只见过科尔沁夏季的美丽,没见过冬天的那里,几百里地见不到一个人,活活冻死都不算奇。更何况我们空身过去,一只牛羊都没有,拿什么讨生活呢?” 冰儿只好打消了对大草原的向往之意,道:“那就南下吧,那里我熟悉些,看到合适的地方留下了,应该不会没有活路可找。”此时已值阳春,草木欣荣,鸟兽也到了繁殖的季节,过了直隶境,不那么愁着被捉拿,两副弓箭便派上了用处,两人的骑射功夫,原本只在陪皇帝秋狝时像玩儿一般施展,此刻倒是活命的本领。打来鸟兽,找一处溪水洗剥,抹上粗盐,砍柴生火烤一烤,便是山林间的至味了。 英祥看着冰儿娴熟地烤制着猎物,闻着令人垂涎的味道,忍不住问:“你怎么还会这些?” 冰儿全不避忌地说:“跟我义兄学的,那时我被流放到尚阳堡,他过来陪伴我,我们就靠这些打牙祭。” 英祥听了便不由不快,那烤熟的肉香味似乎也没有那么吸引人了,自己默默地缩到一边,默默地看冰儿劳作。冰儿眼角余光已经看到他做派,刻意不去理睬他,直到可以吃了才叫声:“过来吧。” 英祥的肚子实在是已经饿到咕咕作响了,打小儿不知道饥饿滋味的他,这一路算是备尝艰辛,虽然心里还有些不情愿,但此刻摆架子无异于自讨苦吃,因而还是过去,从烤架上把一只野雉拆下来,把肥美结实的两条腿给冰儿留着,自己捧着脯子啃起来。背囊里还有一些烙饼之类的干粮,只是缺乏热汤水,不过总也混了个肚儿饱,两个人围着篝火坐着,不时往里头丢几根柴火,听着那“哔剥”作响的声音。他们此刻是同船合命,但似乎还是没话讲,除却之前讨论些生计的问题,再不像以往那样,逮着个话题就有说不尽的甜蜜闲话了。 篝火旁是个山洞,两人在篝火边挖出防火的沟渠,仔细清扫了山洞,才把马背上的油布、铺盖一一铺设好,晚来天气依然有些寒意,两人都只解了最外头大衣裳,和衣而卧。英祥听见身边人呼吸一直不得匀净,终于忍不住先开口道:“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冰儿半晌才则声:“怪你也无用。” 英祥翻身,伸手搭在她肩上,感觉那小肩膀一僵,别扭地挪了挪,不过也没有硬要离开他的掌心,因此他不觉在手里略使了点劲,不让她挣开,叹口气道:“我在理藩院的牢中,每每无事,心里就念着那个孩子,若是他还在,如今也该四五个月了吧?”他凝神听了半天,才听到冰儿冷冰冰的声音:“老天作弄,谁都没法子。也好,若是有个孩子在肚子里,我也狠不下心来劫狱救你。天意!” 是啊,若是她有个孩子,纵然是守寡,这辈子心里总有个盼头了,也不用冒这么大的风险与自己亡命天涯。英祥亦觉心头酸软,叹息一声,突然听见冰儿隐微的抽泣声,忍不住伸手去抚她的脸,手刚触到她的脸颊,就觉得她的头用力一甩,把自己的手甩开,身子裹着被子又往里头去了点。英祥已然察觉手指尖的湿意,见她就是伤心也绝不肯做出软弱的姿态来,也是意味着仍然不肯原谅自己,气馁、伤怀不一而足,赌气道:“早知道你不肯宽恕我,我还不如当时就一杯毒酒下肚,痛痛快快也算是一辈子。” 第341章 冰儿“腾”地把身体翻转过来,狠狠推了他一把:“你去死好了!旁边那河又没有加盖子!谁阻止着你跳进去!”英祥乘势把她一把抱在怀里,紧紧地箍在胸前:“你说句实话,你是不是还恨我?” 冰儿哭着道:“你只相信蓝秋水!你弄没了我的孩子!你糊涂昏聩!你伤透了我的心!你是天底下最蠢笨的王八蛋!我恨你!我恨死你!”然而没有了方才的顽固,蜷在他怀里“呜呜”地哽咽,小拳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捶他,最后发急一般张口狠狠咬住英祥的肩膀,牙齿任性地用着力,英祥痛得浑身一抖,却丝毫不肯撒手,仍然牢牢地搂着她。冰儿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口,见英祥肩膀处的夹衣裳已经透了两痕血印,愣住了,说:“你怎么不躲开?” 英祥苦笑着抚着痛:“你高兴就好。” “我高兴个屁!!”她一把按住英祥,不让他乱动,伸手解开他的衣襟,去看伤口,英祥被这久违的温柔感动着,忘情地抚她的背:“没事的……”忍不住探头过去亲了亲她的脖颈,却不料冰儿依然是一偏头躲开,义正词严地说:“别碰我!” 英祥顿生失落,但也知道不可能急在一时,讪讪地挪开脑袋,也松了松胳膊,只是试探地把手搭在她的腰上。两个人静静躺了一会儿,彼此情绪都平静下来,英祥才说:“你心里想什么,现在我能够理解。你不喜欢蓝秋水,就像我不喜欢慕容业一样,都是我们俩的冤孽。如今也好,只我们俩,这样的穷日子,倒也能一夫一妻地过着。” 冰儿道:“蓝秋水哪里能和我业哥哥比!我哥哥,他为了我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蓝秋水自己的命保不住了,还要拉你去垫背。这就是你说的‘喜欢’?你昨儿晚上在梦里,喊的还是她的名字!果真是念念不忘啊!” 英祥听得出她大有恨意,然而自己也实在记不得自己在梦中呼唤蓝秋水的情景了,这一阵的乱梦,无非是自己被捉拿处死的恐怖画面,不是毒酒,就是匕首,不是匕首,就是白绫,在眼睛前面晃,间或夹着父亲母亲的泪光,自己老屋子的点滴细节,怎么又会有个蓝秋水?他一时无语,半晌才说:“她性子确实偏狭了些。可是我只是不想辜负一个深深爱我的人,希望能对她负起责任罢了。” 冰儿欲待反唇相讥,可啜嗫着就是说不出口。慕容业忽然幻化在她的眼前,只记得那战场上误会,那草地上的戾气,那临别前的无奈,那临刑前的伤心……只记得慕容业鹰一般狠戾、鹿一般清澈的眼睛,和那眼睛里总是流露出来的痴心又狂热的爱意,他也是这样偏狭而说不通的性格,但是自己知道他的偏狭出自对自己无私无畏的感情,也是他生命最后的、最美的寄托……只是留存于当年的那些隐隐约约的记忆,在那痛苦纠缠的角落,那悲情肆虐的一幕幕她曾强迫自己忘记。而今,记忆蓦然被翻起在眼前,一起翻起的还有彻骨的痛。 “冰儿……”见冰儿悲怆欲绝的样子,英祥吓坏了,“我说得过激了……我只是……” “我明白。”冰儿闭上眼睛道,“我知道‘辜负’的意思……这一辈子辜负了,只有下一辈子才还得清。我辜负过他……”她泪流满面,心里已经软了,只是在被窝里仍是紧紧用胳膊环抱着自己,不肯触碰英祥分毫,心里对自己说: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你。英祥,我差一点又要尝尝‘辜负’的滋味了…… 英祥听不见她心里的话,只知道言语里那个“他”必然是慕容业无疑了,心里酸楚;只觉得两个人虽然挤在一个铺盖里,中间还是空着一块,寒意逼人,孤寂萦怀。“你不用拿慕容业刺激我。如果有一天,需要我为你去死的话,我也一定义无反顾。”他知道这样说空口无凭,因而说得淡淡的,却很坚决,“你看着吧。” ***************************************************************************** 两个人大着胆子在官路上走了两天,然而官路上驿马疾驰,还时不时遇到盘问,吓得两人还是回到小道,亦不辨方向,只知道一路向南,期待着到得运河边,可以从水路南下,行程便会舒服很多。 英祥绝少这样吃苦,拖着步子跟着,走了一程忍不住坐在路边歇息:“还回官路上吧。虽然提心吊胆些,可路平坦,不用老是下马步行。吃喝也舒服得多。昨儿小店里尝的那顿鱼羹,多好吃啊!” 冰儿白了他一眼:“牢饭才好吃呢!”她的精力却比英祥充沛,把马拴在他身边,说:“刚来的路上有一条小溪,此刻冰都化完了,春水刚刚涨起来,鱼倒正是肥美的时候,我去捉捉看。”英祥道:“我说说罢了,这会子水湍急,小心为上,马背上还有干粮,凑合着吃吧。”冰儿却不大肯听人言,斜乜他一眼道:“谁像你似的没出息!”自顾自走了。 英祥这阵在外头,老被她瞧不起,又不放心,苦笑着立起身,牵着两匹马跟上去帮忙。 林间的小溪清澈见底,里头还真有鱼,在流动的水里左右穿梭,伶俐地游动着。冰儿看得兴奋,脱了鞋袜,卷起裤腿,把衣摆掖在腰带上,小心翼翼下了水。水刚刚没过小腿肚,还有些凉意,不过打了个冷战后尚能忍受,活动几下亦不觉得很冷了,她挽起袖子,看准一条小鲫鱼,扑了过去,可那鱼儿在水中,可比她灵活,“唆”地一下窜到了一边,冰儿踩在滑溜溜的鹅卵石上,稳住步子,俟那小鱼放松了警惕,又一把扑了过去,这次正捉个正着,冰儿手里攥着一尾摇头晃尾、扑腾不已的小鱼,对英祥眉飞色舞道:“看!” 英祥许久没见她这么开怀的笑容,心里竟是一阵感动,几步飞奔过来,拿根柳条把鱼鳃一串,拎在手里。冰儿冲他一笑,在溪间卵石上蹦跳着,搜寻下一个目标。英祥道:“差不多就行了……”冰儿头也不回:“这么小的鱼,够塞咱们俩谁的牙缝?没事,我会水,甭担心!”继续前行着。英祥到底不放心,把马拴在一边树桩上,他是个旱鸭子,不敢轻易下水,只敢站在小溪的岸边盯牢了她,唯恐出什么意外。 接下来冰儿却没有那么幸运,水越来越深,已经齐膝,但水里的鱼却更加灵活,她把衣襟都打湿了,还是一无所获,只好站定在水里拍拍手道:“罢了,要是有捉鱼的扳罾,看这些小东西不乖乖进我的牢笼里。”英祥好笑道:“咱们又不是专门的渔夫渔妇……”话没说完,见上游一阵水头过来,赶紧转口道:“水来了,小心!” 冰儿回头看了一眼,轻视地笑道:“怕什么!” 然而她虽长在江南,却是长在市井中的孩子,姑苏的山塘河水流再峻急,也不过逆着水扎个猛子,或是奋力游几下就能到岸,这里山林间一阵阵小小的洪流,水虽不大,却足够把人冲倒,等她意识过来时,已经在水里站不住了,欲待行几步赶紧跳到岸边,却被脚下长着青苔的鹅卵石一滑,竟然整个人栽倒下来,被水顺着就冲向下游。 她心里倒还不甚慌,憋着一口气伸手乱掏摸,期待着摸到个树根砥石之类的,可以稳住身子。可岸上那位,却慌了神,见她在水里舞手舞脚地挣扎,半天抬不起头来的样子,顾不上自己根本不谙水性,穿着鞋子就下水想救人。皮底的鞋子比光脚丫滑得更甚,冰儿只听见“扑通”一声,偌大一个身影栽在自己身边,随即就是“咕嘟嘟”大口灌水的声音,随即那身影漂过自己身边,冰儿眼疾手快一捞,捞着他一角衣襟死死拽住,但自己在水中也身不由己,两个人一道被冲着往下游走。 第342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缓了下来,冰儿的手抠住了一截树根,稳住了身体,她踉跄地爬起来,也呛了好几口水,咳嗽了半天吐出了不少。惨烈的是英祥,躺在水中已经晕了过去,好在自己一直没有撒手,他漂在不远处一块石头上,冰儿顾不得自己,用力拖着他来到岸边。 作者有话要说: ☆、回首向来萧瑟处 英祥醒过来时,眼前是一片明净的深蓝色天空,无数颗星星洒在天幕上,莹莹夺目。他感到身边一阵温暖,咳了几声渐渐回忆起前事,扭头一看,冰儿披着一套棉布夹衫,正在身边拨火,见他醒过来,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凑过来说:“吓死我了!你吐了有一缸水呢!不会水,偏要逞能!” 英祥这才发现自己光溜溜地躺在铺盖被褥里,他们俩湿透了的衣物挂在火堆旁的架子上烤着。冰儿从火堆上扠出一个陶罐,吹了半天,才舀出一匙来送到英祥口边:“趁热吧,鱼汤。前儿个在官路上花二十个大子儿买的罐子,还真派上了用场。”英祥就着勺子喝了一口,汤里放的是粗盐,也没有姜葱调味,土腥味之余,还带着些苦,远比不上官路上小餐馆里烧的鱼羹好吃。不过此时饥肠辘辘,加之身体发虚作寒,半罐热汤下去,身上微微出汗,倒松快了不少。 他看着冰儿麻利地收拾好,愣愣地坐在火堆边,不由半仰起身子道:“不早了吧?晚来风大,你也当心着凉。” 她轻轻“嗯”了一声,把几根粗树枝丢进火堆里,又用手梳了梳还有些微湿的长发,到英祥身边,先是伸手探了探他的脖子与后背,不言声取来块干手巾帮他把汗水擦了,这才解开外头随意披着的衣裳,“刺溜”一下钻到了已经焐得暖暖的被窝里。英祥探手一摸,她居然只穿了贴身的亵衣,不由发问道:“怎么?衣裳湿了没的替换?” 冰儿“嗯”一声道:“算得不准,衣裳带得少了,看来下次找个小镇,要去买几身估衣。” 英祥把她冷冷的手焐在自己胸前,在她腰间一摸,也是凉浸浸的,忍不住道:“你以前倒没这么容易浑身冰冷的,是不是气血亏虚的毛病又重了?”冰儿享受着他暖暖掌心的熨帖,没有甩开也没有挣扎,乖巧的小猫一样点点头:“自从回宫后,一直没有睡过好觉。” 英祥半晌才道:“是我对不起你!” “如今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了。” 英祥觉察到手心里的人儿似乎不耐烦地又想翻身挣脱自己的怀抱,赶紧把胳膊一紧,凑在她耳边道:“我不说了,你别乱动,铺盖小,里头灌了风更要受寒。”他努力温暖着那个凉滑如玉的身体,不敢带丝毫轻亵,只感觉她半湿的发梢撩拨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令人战栗的痒。 两个人都很累了,但听着春夜里连绵的虫鸣,时不时惊起的山鸟的啼叫,这么美的天籁下,呼吸相闻,都觉不出睡意来。冰儿偶尔睁眼,恰见英祥双目炯炯正在瞧着自己,皱眉问道:“大半夜的不睡,瞪着瞧我做什么?没瞧过?看着怪吓人的。” 英祥笑道:“舍不得不瞧。人这一辈子,啥都不是自己的,之前我也真没想到,突然就有进牢狱赐死的一天,那时觉得最可惜的,就是好久好久没有见着你的笑样貌。” 冰儿被他逗得居然一笑,不过瞬间就收了笑,且摆出一副冷面孔“哼”了一声,见他眼角涔涔有光,似是眸子里含着一层薄泪,不由伸手在他眼角拭了拭,果然是泪,她发问道:“怎么,想到往事,男儿有泪也轻弹了?” 英祥自失一笑:“我都觉得自个儿甚是无用——为你,不知抛洒了多少眼泪——只是,你都不知道罢了。” “为我?不是为她?” “为你!不是为她!” 冰儿想等着后一句必然是与慕容业有关,却没有等来,于是自己问道:“你就不问问,我当年为慕容业洒了多少泪水?” 英祥无声地轻叹:“有什么要问的呢!你除了心里那一小块,其他都是我的。我就该大度点,任你心里那一块留给他罢。”冰儿不禁凝视着微光里的他,想看看这话里有多少敷衍虚伪的成分,然而见到的是他英俊的脸庞上交错着亮闪闪的泪痕,冰儿从来没有觉得这个男人这么美、这么动人、这么叫人心碎过,她觉得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忘情地伸手去擦他的泪水:“你说得对,以前的事情都算了,忘记吧,我们重头来过,没有慕容业,没有蓝秋水,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英祥猛地把她搂紧,恨不得揉进怀抱里一样,他的吻一个一个落在她身上,从轻到重、从疏到密、从试探到狂热。他已经暌违了这熟悉的身子好久,那依然惹动他情思的气息,那依然拨动他心弦的肌肤,他久旷的欲望已经隐忍了多久不敢亵渎她。这样的热吻换来她真切地回应,她的身体不再冰冷,而逐渐变得火烫,呼吸声在他耳边,有带着颤音的急促感这番心灵的“小别”之后,终于迎来这样饱含着痛楚的交流,却也终让两人沉浸进狂热忘我中。野风阵阵,篝火熊熊,简陋的铺盖掩着两具年轻而富有激情的身体,没有锦屏山枕,没有瑞兽心香,亦无绣衾罗帐,而天似穹窿,地如牙床,星辰明月为华灯,虫鸣鸟啼为舞乐,他们最真挚浪漫的欢好,在被褥间屡翻浪涛。 ***************************************************************************** 早晨的霞光透过山林的灌木丛,投到两个人的脸上,脸上不知是朝晖映照之下的红光,还是夜来缠绵所余的潮红,都觉得颊上热热,如新婚之夜那样,都有些不好意思。身边的篝火早就只剩了少许“噼啪”作响的焦炭,倒是两人湿透了的衣衫,一夜风吹火烤,都干透了,迎着晨风猎猎飘动。 两人又略略亲昵了一会儿,起身着衣,英祥见冰儿突然怔怔地对着衣裳发呆,上前亲昵地揽着她的腰问道:“怎么了?” 冰儿系紧汗巾,叹口气道:“昨天我竟没有发现,我腰里一直扎着的一卷金叶子没了,大约是落水时掉了。” 英祥还未曾因钱发过愁,尚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笑道:“怪不得你落水直往下沉,原来腰荷千金,累累成赘啊。” 冰儿生气道:“那么多金叶子!值四五百银子!寻常过日子,有四五百银子的家底,也算得上中户,如今少了这些钱,我们就彻底是穷人了。” 英祥道:“我们有手有脚,纵使是穷点,也不会饿肚子。何况,你那里不是还有碎银子和铜钱么?” “那顶什么用!不知够不够支持路费呢!”冰儿披上外袍,返身朝小溪边走去,“不行,我要找回我的金子来。” 英祥知道劝不住她,叹口气跟上来,果然见冰儿挽起裤腿在小溪里四处搜寻,金子本身虽然沉重,但是打成薄叶片状就轻巧得多了,加之昨日桃花汛水流很是湍急,大约大部分还是被冲走了,冰儿在长长一段溪水石缝里掏摸了半天时光,才寻回来不足十分之一的金叶子,不过一二两左右,不由愁眉苦脸的:“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便宜了谁!” 英祥见她毫发无损地上岸,才松了一口气,搓着她冰冷的双手道:“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何苦来!万一把自己弄病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第343章 冰儿心里虽然极不情愿,但也没有其他办法,恹恹地回头收拾东西,喂饱马匹继续前行。英祥见她心情不好的样子,想着法儿逗她开心,但总不起效,最后只好问道:“你以前说你读过四书,不知道诸子有没有读过?” 冰儿道:“四书我都是被逼着读的,一概一知半解。再读诸子!阿弥陀佛,命都要送掉!” 英祥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四书诚然是读书的正朔,诸子却也有好多不坏的东西在里头。譬如说《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何等胸怀!”见冰儿一派听不懂的样子,又说道:“我最喜欢《庄子》里一个小故事:‘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就是说,一群鱼儿,不巧遇上大旱,泉水干涸,它们都搁浅在陆地上,此时只剩一点点水,鱼儿身子尚不能没入。为了求得活命,它们彼此间吹出湿气相互呵护着,吐出唾沫相互湿润着,虽然贫水至此,反而感受到相互难得的温情,力虽微薄,却能互助而共渡难关。” 他的眼睛亮闪闪的,带着毫不掩饰的真情:“我们如今,再穷途末路,难得有这样相濡以沫的机会,岂不是也是上苍给我们的赐福?” 冰儿果然被他的故事说动,深深望了他一眼,也不再那么气馁了,爽朗道:“说得是!你这样一个享惯了福的小爷都不怕一穷二白的日子,我怕什么!以前,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一样活得好好的!”停了停又问:“那么,最后一句‘相忘于江湖’又是什么意思呢?” 英祥愣了愣。他当然知道“相忘于江湖”的意思:再相呴以湿、相濡以沫,都不如在江湖水中各自游走,相互忘怀,只有当人开始学会忘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知的时候,才能够完全回归自然而然、自由自在的本真境界。可是那样笑出尘世的风度,自己曾经向往,经历了这许多后才知道,这才远是在俗世泥途中打滚的自己不能企及的境界。他最后笑了笑,说:“我们如今就在江湖,不忧庙堂,不是很好么?” 冰儿反正也听不懂,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点点头,望着红尘漫道的前路,有春季里的花红柳绿,也有掩藏在荆棘丛中的未知,然而既然走出来了,就这么走下去吧。天无绝人之路。 ***************************************************************************** 准噶尔战事,渐渐开始听到一些好消息,原本对乾隆兵策将信将疑的人们,终于在前方军报的翻覆中见到曙光。乾隆没有被之前阿睦尔撒纳玩弄的一些手段迷惑,亦没有被前期清军的损兵折将而吓倒。改变“以准治准”的方略之后,由新沐皇恩、将有七公主作为儿媳妇的成衮札布,带着他骁勇而忠诚的喀尔喀骑兵荡平北路;而活佛三世章嘉亦消解了喀尔喀各部对中央的不信任,青滚札布的“撤驿之变”终于被化于无形;新任的副将军兆惠更是深谙君意,带着甘肃八旗、察哈尔军、索伦军中的精锐,深入到准噶尔这片新疆域的南北,追击得阿睦尔撒纳丢盔弃甲,不得不带着他新纳的妻子——哈萨克汗公主,一路向着北方俄罗斯的境地逃窜——因而,那些原本左右摇摆不定的准噶尔城主们,要么自相残杀,要么乖乖缴械投降,臣服于朝廷的统治。 青滚札布被捉拿回京处斩,而乾隆在给兆惠的诏书中,仍切切嘱咐他务必拿到脱逃在外的阿睦尔撒纳,亦要将这罪首明正典刑。这,看来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乾隆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始着手安排准噶尔的建制、屯田和移民出关,就连军流的犯人,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多发往东北关外,而是一股脑去了这块被荡平、屠杀而显得有些荒芜的新地域。接着,皇帝开始着手准备拜祭皇陵,把国家取胜的好消息告知祖先——以及,那个让自己日夜思念的、安葬在清东陵平生知己。 这次拜祭之后,将往盛京避暑,因而乾隆带着嫔妃家人一同前往,可是拜祭孝贤皇后时,跟在身边的只有皇后的亲生女儿和敬公主。自从额驸被加恩免死圈禁,和敬公主的脸上绝少见到笑容,在母亲陵前,她更是悲恸失声,呜咽着跪在地上无法起身。乾隆比她把持得住些,任凭双泪纵横,却没有发出泣声,默默酹酒、默默祷祝,亲自用布帕拭去碑上尘灰,良久方道:“我来看你了。” 前朝之上,他是赫赫君王,可以不动声色杀伐果决,可以不念亲谊铁面无私,可是在这里,他宛如又重回重华宫的少年时代,亦有着带着青青髭须的青涩脸庞,清亮而善良的眸子,偷偷在无人时腻在她的身旁,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芳泽,看着她白腻端庄的后脖颈,嬉笑着对她说些喁喁情话。那时何等单纯!想着要琴瑟和鸣,想着要白头偕老,想着要生下许多孩子专心地疼爱……然而世事终究成空,若是早知她会因为二子早夭而悲伤欲绝,早知她要强撑着母仪天下的端庄而咽下若许的苦水,还不如当时一切都没有,至少他们还可以日日见着,相濡以沫。 虽则君临天下,其实并不是外人所想的:早与这尘寰远远相隔。 祭奠完孝贤皇后,乾隆显得极为疲惫,回到所驻跸的盘山行宫——静挹山庄,无心召见任何嫔妃侍奉,晚膳后,独独念着要见和敬公主,身边太监不敢怠慢,忙从公主所居的宫室把和敬公主叫到御前。 和敬公主的眼睑仍然肿着,鼻尖也红红一团,虽用了脂粉,到底不能全部遮掩。乾隆见她就忍不住心疼,见她还欲在条炕前的跪垫上长跪,急忙道:“不要跪了,这里地气寒冷,风邪侵入膝盖将来会肿痛的。坐上来吧。”很自然地拍拍自己的身边。 和敬公主毕竟不像冰儿那么恃宠而骄得放肆,忖了忖还是斜签着坐在父亲炕桌的对面,一眼瞟见炕桌上墨汁淋漓的诗行,被胡乱折着,只看得到部分字句:“……感星霜之迅,迈思窈窕以难追,一瞬惊心,五言志痛。……旧恨千秋永,新昌两度妍。望帏神黯尔,举爵泪潸然。……”她读过诗书,知道这又是皇帝忘情时给孝贤皇后所写的诗篇,其他后宫诸人,无论是在世的还是殁亡的,从没有谁得到这些情真意切的文字,想着不由又是鼻酸,却听耳朵里传来乾隆轻柔的声音:“虽是一路随侍朕过来,还没有时间问问你,这一阵过得可好?” 和敬公主忍泪道:“回皇阿玛,女儿挺好。” 乾隆定定地看着她,是不相信的神色,却不是一般出自不信任的打量时那种锐利的目光,半晌道:“你也骗阿玛!你看看你,脸颊都陷下去了,眼圈也是郁青的,不是思虑过甚又是什么?”他这话一说,和敬公主的委屈再也忍不住,两颗眼泪一下子滑落下来,自觉失仪,掏着帕子要擦,乾隆叹息道:“朕想着你,想着色布腾,心里也难受。” 和敬公主掩着泪道:“色布腾昏聩,辜负了皇阿玛的心意,如今也悔得不得了呢!皇阿玛不杀他,已经是恩遇之极了。女儿哪敢再有非分之求?” 乾隆苦苦一笑道:“如今仗是打赢了,国家没花太多银饷,虽有几个大臣殉国,但朕完成了圣祖和先帝的遗愿,也颇觉欣慰。只是欣慰之余,想起此仗真正断送的,是你与冰儿的幸福,还是觉得痛心。” 第344章 作者有话要说: ☆、立定山河毋自哀 他的眼睛望着窗外的落日,天气那般晴好,行宫的傍晚显得如此幽谧,满天红霞映得行宫的红墙黄瓦浸在一片温暖的色调里。那么美的江山!谁知道用心力去呵护又是多么的艰难!外人只看到皇帝的无限荣光,无限崇高,却不知他们之上,亦有层层束缚,哪怕收权力于一身,也有不敢逾越的无形物事。 乾隆听见耳边和敬公主怯怯的声音:“皇阿玛,若是真怜惜妹妹,把她找回来吧,和额驸一起。外头的日子,险象迭起,穷困难捱,他们俩太受苦了!” 乾隆叹息道:“谁叫冰儿不肯听朕的话!已经叫令妃跟她透了口风,就是不相信!当时忍一忍,等朕赦归英祥,不过是和色布腾一样,把他夺爵监_禁的罪刑,过个几年一切自可以复原,何况英祥身上不过是辅国公的爵位,将来他阿玛百年之后的位置不还是他的?如今冰儿弄了几条人命在身,兆惠又新近立了大功,她当年拿刀剑挟持劫狱的罪责就不好轻易地抹过去,总要重处以给兆惠颜面。现在若是回来,两个人削爵锁禁至少十年往上,罪亦是受得狠了,还不如在外头自由。” “可是外头……” 乾隆道:“英祥或许不习惯外头,你妹妹她,宁愿在外头穷死,也不愿意回来幽禁。——过几年吧。事情淡了,他们也算受过儆诫了,朕再命人找他们。” 和敬公主不好再劝,心里却暗道:人海茫茫,如今时隔不久,尚且未必能够找到,等再过几年,更是物是人非,到哪里去寻?然而见父亲脸色已然少了先时的悲忧,现出往日的笃稳与冷漠来,亦不敢再多言语,轻轻答了声“是”。 乾隆便又问了她几句家常话,从言语缝隙中亦可得知,自色布腾被重处,削去了达尔汗亲王的爵位,和之前轻飘飘的革职大不相同,不光亲王的俸禄是不用想了,而且也失去了达尔汗旗中一大片草场的收益;或者说,俸禄以往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如今真正实惠的那个位置是交给了家里其他兄弟承袭,以后凭着亲王的好处散漫花钱是再也不用想了。乾隆心里哀叹,当时拿英祥来做筏子,就是因为他还没有袭爵,没有这些后顾之忧,怎料人算不如天算,阿睦尔撒纳玩花样,班第殉国,自己既惊且怒,又要顾忌清议,不能不咬着牙重处色布腾。如今和敬公主府里过得捉襟见肘,固伦公主的一份俸禄两个人花,而色布腾自小儿在京城里长大,纨绔性子一个不缺,禁在府中更是闲得难受,变着花样打发日子,唯独苦了和敬公主勉力支撑家事,打折了胳膊袖子里藏。 乾隆道:“朕让内府再给你那里送一两万银子吧。” 和敬公主闪身在炕下跪下,坚决地摇摇头道:“皇阿玛厚恩,玲儿深感。只是女儿是嫁出去的,拿着朝廷的俸禄,受天下养,却对天下无所助益,已属过分。若是日常花销,还需皇阿玛贴补,虽然是内帑,女儿也怕被人戳脊梁骨。”她想着近来身心里外的艰难煎熬,不由泪下,却很坚定:“妹妹在外头不知道食可能果腹,衣可能蔽体?女儿身为阿玛长女,从未为阿玛分忧,倒已经锦衣玉食,若还不足意,女儿比照着妹妹,岂不是羞得要打自己的脸了?” 乾隆半天不做声,最后起身踱到和敬公主身边,弯腰捞起了她:“你话里话外,还是在为五格儿求情啊!不过阿玛的意思已经定了,你不要多说多想了,不要学冰儿不听话这条,嗯?” 和敬公主不敢再搭腔,委委屈屈点点头。等她跪安回去,乾隆才用手捂住心口隐隐作痛的那方寸之地,公主们下嫁蒙古,历来是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归宁一次,可就算时日再长,年年鸿雁可翩至,驿马可络绎,都不会有像这样恍若两隔的无助、失落。他恼恨冰儿的不听话,若是她现在在眼前,都恨不得背了誓言,狠狠揍她一顿解气;可是若真论前后因果,算一算冰儿不肯听话的原因,自己内心深处又何尝没有愧疚?今日在皇后陵寝,那些不堪与外人言的心里话中,就有着对女儿的亏负,对自己食言的内疚,可惜,除了他自己,谁都没有听到。 ************************************************************************** 流落在外的两人,初始并没有和敬公主描述的那么惨,包里剩余的金叶子换成银两,让他们搭上了运河上南下回空的漕船。船行较陆地舒适,也更快捷。过了杭州,流连了两日,英祥含笑道:“果然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能来杭州一遭,倒也不枉平生了。” 冰儿见他有诗兴大发的意思,嗤之以鼻:“得了!逃难的路上,还有这些雅兴!杭州虽好,这样的地界,查问最严,周边乡下都要通过层层保甲盘问,若是城市里,还有我们落脚的地方?” 英祥笑道:“我没准备在这里落户,不过盘桓两天,尝尝宋嫂醋鱼,看看西湖十景罢了。我已经想好了,若说查户籍最松,此刻莫过于入闽,再就是入粤。一来地方尚算荒徼,查问不严,二来两地正在移民充实,也不突兀,三来也好找活路。” 冰儿问道:“福建也还罢了,广东地界,没有瘴气?” 英祥道:“那走到哪儿再看就是了。” 没想到下钱塘走到浙江西边、隶属金华府的一个小县城兰溪,冰儿就停下不肯走了,英祥好奇究问原因,冰儿含着些羞涩道:“还不是怪你!” “怪我什么?” 冰儿只是笑,半天不肯说,英祥急得要跳脚:“你喜欢哪里倒是小事,只是‘怪’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你要气我,也得让我明白为什么啊?” 冰儿脸上飞起两片霞光:“你怎么越发没眼色了?我是气你么?——我月信过去好些日子了,昨儿船上闲着,给自己把了一脉,好死不死的,这会子竟然有了。” 英祥张着嘴半天没反应过来,及至明白了,又惊又喜,把冰儿一把抱起离地,旋磨似的打了几个转儿,慌得她连连拍他的肩:“才说了有了,你就这么折腾我!当心肚子!”英祥把她放下来,揽在怀里一顿亲吻,冰儿推着他道:“当心有人看见!” 英祥喜不自胜地说:“看见就看见!我自己个儿的媳妇,自己个儿的儿子!”他蹲下身子亲了亲冰儿的肚子,又把耳朵凑过去听,冰儿笑道:“才半个月大吧,一团血块而已,你听个什么劲儿呢?”英祥一本正经道:“能听到,他在叫我阿玛呢!”冰儿笑道:“还‘阿玛’呢!入乡随俗,别露馅儿了!我略懂一些吴语,这里应该唤‘爷’和‘姆妈’才对。就算是官话,也是叫‘爹娘’吧?” 英祥笑道:“我不懂吴语,既然来了,就当自己是北边逃荒来的,唤‘爹娘’就好。”自作多情地又蹲身下去,凑在冰儿尚且平平的小腹前,道:“乖儿子,叫爹!” 冰儿给他逗得直笑,笑够了才说:“别闹腾了!既然决定在这里,有些词儿咱们可对好了。譬如,我们姓什么、叫什么、哪儿来、为什么来,别给一盘问就露馅儿。然后,赁房子,找吃饭的活计——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又要养我们娘儿俩,要安安分分待在一个地方,也不是容易的事。” 第345章 英祥满心是喜悦,这些困难根本不在他眼皮下,轻快说道:“都是容易事!我不会农活,可是知书识字,还怕找不到糊口的法子?” 两个人卖掉马匹,又换得点钱,在县衙立了个“逃荒暂住”的凭据,仅仅打点那些书吏,就花费了一匹马价,不过钱财入公门,总归是有用的,书吏们没有为难,笑谓英祥道:“看你是个知趣的,好得很。这里不断有逃难的人来,想常住下来的也不少,但是一味混充混赖,拿到了就是一顿板子遣发回境。咱们这个地方虽然小,仰仗着金华、湖州的余沥,又有水路,又重蚕桑,找条活路再容易不过。——你姓什么,叫什么?哪儿来?” 英祥腰板挺得笔直,笑道:“我姓——博,博采众长的博;叫英祥,英姿勃发的英,祥云瑞气的祥。直隶人。” 书吏笑道:“看来是个读书人,会说话。”提笔记了。英祥趁势便问:“小可确实读过些书,若是能寻个馆地,倒是对先生您感激不尽了。” 书吏抬头望望他:“好说好说。”却并不再应答什么,抬手捧茶喝。英祥明白是自己的贿金不够了,见人家有端茶送客的意思,不好意思再拖延,拱手为礼,拿了票凭退了出去。 另一匹马的身价则用来赁房子,购置了些家什。那房子付了一年的赁金,是一进民宅隔成的若干小间,分别租给了不同的穷户。他们俩住的是两间,外头做灶台兼堂屋,里头就是卧室了。挤是很挤,但此刻钱财有限,必须算计着花,英祥皱皱眉道:“这也忒小了!来个人都没有地方坐。”冰儿道:“挺好的。以后你挣到钱了,再换大屋子就是。”动手把家什铺盖都拾掇好了,累得腰酸背痛,不过心里倒着实高兴。英祥怕她早孕期累着会伤了胎儿,忙把她揿在床铺上坐下,道:“你不许瞎忙。我出去走一圈,看看有没有人家要请西席,拿了束脩回来,去吃顿好的——这阵没有油水落肚,寡死我了!” 冰儿“噗嗤”一笑,抚抚自己的小肚子,歪在竹架子床上道:“那好吧。早去早回,博先生。” 英祥便也笑了,撑在她肩膀边在她脸上印上一吻,笑道:“那唤你什么呢?博师母?”那竹床不够结实,被两个人的重量一压,“吱呀——”一声响了起来。英祥晃晃床架:“这玩意儿结实么?”冰儿道:“都快中午了,快去快回吧!” 英祥直晃悠到日落西山才回来,脸色却没有去的时候那么踌躇满志,回来“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水。冰儿知道他大概是无所收获,不忍心刺激他,只淡淡道:“吃饭吧,晚上我煮了粥。” 英祥淅沥呼噜吃了一大碗粥,抚抚肚子才说:“白跑一天!人家寻馆的都要会八股,偏我不通制艺——这制艺是正经学问么?!上书房和宗学里都不许教皇子宗室们八股制艺,我额娘以前也只让我读通经史,亦不涉及,就因为这实在是无用的玩意儿。”想想叹叹气又说:“不过也怪不得,平头百姓想要出人头地,没有这块敲门砖又不行。明天我再出去跑跑,看看有没有需要开蒙的儿童——制艺教不了,开蒙总不是问题吧?” 发完牢骚,又和冰儿讲自己一天所知的兰溪的轶闻:这座小县城大虽不大,颇为清雅。因城西濒溪有兰阴山盛产兰苣,故溪以兰为名,县以溪为名。这里郊外山清水秀,又多奇胜。英祥文武双全,但骨子里还是个骚客名士,谈及这些,眉飞色舞,足足吟哦了半个多时辰。晚上,油灯细如豆,啥都看不清,根本没事可做,两个人只好早早上床歇息。卧室上方有一扇小窗,恰恰可映入一轮明月,照在竹架子床上的棉纱帐子上,帐子里两人的脸便被月光映照得清楚且勾画得更加立体。英祥凝视着冰儿在月光下白亮无瑕的肌肤,忍不住伸手去抚,甫一动弹,那竹床就“吱吱呀呀”响了起来。 英祥诧异地停止了动作,手僵在半空,不料此时,隔壁人家的竹床也响了起来,声音更为响亮,旋即传来一粗一细的喘息声,一听就知道这是男女欢好的声音,只没想到这板壁如此不隔音,竟这样历历在耳!冰儿“噗嗤”一笑,伸手在唇上按了按,压低声音道:“不许乱动,别给人家听了去。” 英祥轻轻放下胳膊,略略转侧,那床又来了一声,英祥叹气道:“等有钱了,先换了这床!” 冰儿道:“床是小,房子才是大!等你有钱了,先换了这房子。别哪天说梦话,还给人家听了去。” 英祥一声吞笑,轻轻转动胳膊把冰儿的脑袋从枕头上捧着挪到自己脸边,上下亲吻了好一阵才足意,压低笑声道:“好在我现在是个活鳏……”冰儿伸出食指用力顶了一下他的脑门:“好在现在穷,不然怕你又要起了纳小的心思了!” *************************************************************************** 英祥辗转了数日,方始找到了一家馆地,一个做蚕丝生意的中户人家,倩人教八岁的儿子读书识字——能有进学入仕的能耐自然最好,若是没这份才华,能看懂账簿子,将来承袭家业也不错。英祥问了束脩,一年才不过薄薄的两吊半钱——这在英祥以前,赏一次戏子都觉拿不出手,此时靠人家吃饭,也只好捏着鼻子答应了。东家鼻孔朝天道:“一日教三个时辰,每日再管你一餐饭,一干一稀,一菜一汤。三节里另有谢礼。不过要好好教我家少爷,别埋没了他。” 接着带着英祥去见学生,英祥进了那间小小书房,四面柜子上乱糟糟堆着各式账本子,勉强收拾出来的书桌上横七竖八画着墨道,一个胖头胖脑的孩子脑后留一条小辫子,脑前留一个小“桃子”,趴在书桌上舔狮仙糖。东家伸手在男孩屁股上疼爱地拍了一巴掌:“柱墩儿,拜见先生来!” 那男孩看来也是家中的娇宠之子,乜着眼睛瞟了英祥一眼,继续舔自己的糖不言声。东家有些急了,伸手“啪唧”用了点力气打了一记,这叫柱墩儿的男孩子咧咧嘴,满心不快地放下糖爬下椅子,兜头做了一揖:“先生好!”东家满意笑道:“我这小子,淘虽淘些,脑子灵光!上回请了先生,开蒙就读了《论语》呢!——来,背一段给博先生听听!” 柱墩儿摇头晃脑背起书来,英祥越听越诧异,终于忍不住打断道:“停一停,这‘都都平丈我’是什么?” 柱墩儿转头对东家道:“阿爷!他连这个都不懂!你请的什么先生啊!还不如上次那个糟老头子!” 英祥自思:自己年轻,虽读书还未曾十分通达,算不上硕儒,但自己四岁多就由母亲教识字、学背诗,六岁开蒙后就是直接读四书,这《论语》还有个不滚瓜烂熟的?见东家的眉毛也皱了起来,忙说:“里面大概有误会。柱墩儿,你把书拿给我看,这是哪一段?”柱墩儿撅着嘴拿起一卷书一翻,英祥定睛一瞧,忍不住“扑”的一声笑了,指着书上的字道:“这是‘郁郁乎文哉’!子见周礼鉴于殷礼之上,其文郁郁,心生对周礼的向往。” 就是这样一户人家,英祥在其间做起了开蒙的塾师。回家后不免和冰儿谈及东家的吝啬和学生的顽劣,又笑又叹。冰儿笑道:“那时候上书房的师傅们,大约也是这样看待我的!”英祥笑道:“今儿我可问东家讨了一根戒尺,再忍不下去,我就要动手了。你那时这么顽劣,可曾挨过手板子?” 第346章 冰儿伸出手心道:“挨过!我们老爷子亲自动手,打得我两只手肿得跟馒头似的,紫得跟葡萄似的,几天都握不紧。我那时恨死写四书的人了,把他们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英祥看那手心,粉润润的一片,莹洁可爱,握到唇边亲了一下,笑道:“那写四书的人和他们的祖宗八代在地下还平白挨了你的骂,心里不知有多委屈呢!不过,也就你们老爷子敢打,其他师傅大约食君之禄,不敢对你们这些王孙贵介动粗吧?” 冰儿道:“谁说的!我三哥还挨过师傅的大杖子呢!虽然只两下,痛得他眼泪汪汪到老爷子那里哭诉师傅的不是,老爷子云淡风轻道:‘师傅打得好!下次再犯,朕就亲自动手!’(1)”想着当年的往事,忍不住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心里突又发酸,怕英祥知觉,还含着笑意,到灶台前帮英祥一起收拾。 作者有话要说:  (1)此段轶事见《啸亭杂录》及《清稗类钞》,主角是上书房师傅吴炜。 ☆、最无用书生意气 英祥得了冰儿这些话的鼓励,不觉就惹了事。东家宠爱儿子,做柄戒尺不过是做个吓唬的样子而已,哪舍得先生真打!英祥却秉着“教不严,师之惰”的想法,有两回见柱墩儿不好好温书,背两句文章背得错谬百出,还和自己油嘴滑舌地顶嘴撒赖,一怒之下拿戒尺在他肉嘟嘟的小手心里狠狠敲了五六下,把这个娇生孩子打得鬼哭狼嚎,手心肿起一层。 头一次,东家忍了,旁敲侧击说了两句臭话,英祥性子也是拗的,假作没有听见。第二次,东家心疼得急了,找到英祥,怒冲冲把一串铜子儿甩到他面前的地上,跳脚道:“穷戆大!笃棺材!跑我们家抖什么威风!敢打我儿子!老子叫你做你才有的做,不叫你做你就给老子滚蛋!”英祥对他夹杂着吴语的恶毒语言半懂不懂,但是这话里、动作里侮辱的意思总是明白了,气得脸色雪白。也不肯去捡地上的一串铜钱,昂着首轻蔑道:“无知!”扭头就走,背后传来东家一连串的听不懂的骂声和自己学生假惺惺的哭声。 回到家里,冰儿便怪他:“你生气跑路也就罢了,钱为啥不要?那也是你辛苦挣下的,白便宜了他们!再说,家里穷到这样,你去瞅瞅,米缸里还有多少米了!” 英祥自小受宠惯了,读书又多读什么“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很有几分肮脏(1)骨气,撇撇嘴道:“那几个钱,我还瞧不上呢!家里还有多少钱?我先去买米面就是了。几日都不曾吃肉了,以前嫌肉腻,现在倒馋肉了,我再去买点肉。你现在也需要滋补身子。这次妊娠反应好像倒比以前那次小?” 冰儿递了只水桶过去说:“买米面不急,先到院子中间的井里帮我提几桶水,积了一堆衣服要洗呢——你又不会洗。我这次真只有一点反酸作呕,仅吐过两次,大约吃得太少,舍不得吐。”她自己说得笑,又道:“人哪,真是骨子里都贱,好吃好喝地伺候,吐得昏天昏地,如今拖着肚子还要讨生活,就顾不得了,胃肠子反而倒伶俐得很!”英祥刮刮她的鼻子:“我瞧你在这儿倒是如鱼得水了。”提着桶去打水了。 到外头又与人家闹矛盾,院子里十数户人家共用一眼甜水井,彼此争多论少,各不相让。英祥的纨绔脾气哪是一时半会儿能改掉的,虽不屑与这些小门户的人相争,但是心里着实气愤,也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院子里一户做豆腐人家的男人,撸着袖子就上来推了他一把:“哟嚯!哪里来的杂种东西!老子不揍死你!” 英祥着一身文质彬彬的长衫,看那做豆腐的男人裸着胸口一块块的栗子肉,皱皱眉道:“你不要得寸进尺!”那男人哪把这个文弱书生一般的白面男子放在眼里,挑衅地上前又狠推了一把:“怎么着!打你了怎么着!……”话没说完,他的胳膊被英祥的手一绕,身子扭向井口的方向,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扑,英祥看准了他左脚站得更不稳,轻轻上前一勾,将他狠狠摔在井台上。撞到的是颜面部,鼻子当即歪了,额头也磕出一条大口子,霎时间血流了一地,扑在地上嚎叫挣挫着爬不起来。 旁边人都愣住了,反应过来才咋咋呼呼地围着英祥叫嚷:“别让他溜了!唤保甲来!出事情了!” 早有好事的女人到冰儿那里告诉:“你男人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怕是要拿到班房挨顿鞭子才能算完!”冰儿脸色一白,丢下手中还在整理的东西,跟着一群小脚女人往院子里去。 小门小户里,不大计较什么男女大防,混杂在一起看热闹,冰儿上前,顾不得“授受不亲”之类礼教,挪开那卖豆腐人家的男子的手看他脸上的伤:额头上一寸长的伤口,好在不算很深,要了香灰掩了;鼻子血流不止,仔细查看才知道是鼻梁骨撞断了,冰儿道:“没大妨碍。——咦,你看那里谁来了?”趁那男人愣神的当然,手里一使劲儿,“嘎嘣”一声给他把断掉的软骨正了回去,陪着笑脸道:“对不住!伤您是重了些,不过好好养着,鼻子这里别随意碰,几天也就好了,没啥大事。” 那人鼻血止住了,虽还在哼哼唧唧,到底来了精神劲儿,指着英祥鼻子骂道:“杀千刀的贼!今天不说清楚不算完……”正嚷嚷着,外面有人道:“保长来了!”一个着靛蓝长衫、黑绸子比甲的肥胖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一路上人都弓着腰称呼“包三爷!”英祥一看,自己到这里安家时,也见过数面,正是这块地方的保长,名唤包彭寿的。那人站定在那磨豆腐的面前,皱着眉头一打量,才转眸向四周问道:“怎么回事?” 大家七嘴八舌说着,包彭寿用力挥挥手道:“聒噪!这样我听谁的?”指定了一个人把事情经过说了,包彭寿这才重新回头看着英祥,说:“你办理户籍时我倒认得你的,挺文雅一人儿,怎么今日做这样的事?虽然你不是首先动手的,但把人打伤了,总该你赔钱。拿五百个钱,就彼此算了。” 民间这五百个铜钱也不算少了,英祥犹豫了一下道:“既然是我出手伤了他,我赔钱也是该的,不过此刻身上钱不够,容我先欠着,日后有钱了定当赔偿。”冰儿却抬起头道:“没有这个道理!我已经把他的伤给治好了,有多大妨碍!何况是他动手在先,是他活该!” 包彭寿抬眼看这说话的人,眸子却倏地一亮,转了笑脸道:“你是哪家的?” 冰儿见多了不怀好意的神色,立马知道他心里打的主意,撇过头道:“哪家的怎么样?说得在不在理吧?” “在理。”包彭寿笑道,“不过你们彼此不服,我也没法子。来啊,拿我的片子,送到衙门里吴头儿那儿,请他带两个人来,他们做公的人,最晓得什么事情在理不在理了。” 这下,连卖豆腐的都急了,惨白着脸陪着笑说:“三爷!三爷!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回。我自己认了,自己认了!……” 包彭寿似笑不笑地拨着指甲说:“人家要个‘理’,我就得给个‘理’!怕什么,不过是斗殴而已,又不是闹的人命官司!怕衙门的人活吃了你们?” 没多会儿,巷子口晃过来两个人,一身皂衣,一脸痞相,过来歪着头横眉立目道:“包三爷,又挑小的们什么活计?”包彭寿得意地瞥瞥四周人敬畏的神色,躬躬身道:“两位头儿,大热的天过来,实在是辛苦。”从衣袖里摸出几枚大子儿塞过去,笑道:“我们这里两个人斗殴,彼此不服,要请你们吴头儿指教指教章程道理。”两名皂隶乜着眼睛瞥瞥英祥和卖豆腐的,冷笑道:“这什么名牌上的人?也值当我们吴头儿亲自指教?”其中一个拿手中的铁尺朝英祥肩头用力一敲,道:“你站得倒直!” 第347章 英祥给这铁家伙打在肩膀上,疼得额角当即就冒出冷汗来。他虽有纨绔公子哥儿的高傲执拗脾气,但并不傻,很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随即也弓弓腰道:“我们这里惹事了,倒叫两位头儿过来辛苦,原该我们自己解决才是!我叫贱内倒茶来给诸位赔不是!”回头使了个眼色给冰儿。冰儿也明白过来,正欲回去倒茶,另一个皂隶冷着脸子道:“做张做智的干什么!我就没有走空趟儿的规矩!走吧,班房里坐坐,也不用大老爷开堂问,自然有人指教你们俩!” 卖豆腐已然哭了起来,英祥自己也有些失悔,但事已至此,再塌了面子划不来,干脆拍拍衣襟,整整行头,不言声大步跟着两个皂隶走了。 冰儿愣着神儿看自己丈夫跟着两名皂隶走了,保长包彭寿眉花眼笑地站在自己面前,先是扭头驱赶其他人:“走走走,以后少管这些闲事!”接着才回头笑眯眯道:“你大概就是博英祥家的吧?” 冰儿觉察是他在捣鬼,心里的气一拱一拱地往上蹿,但是她如今毕竟要耐得住些,且自己现在一点后台的凭恃都没有,肚子里反而倒有个碍事的,若是如以前一样冲动,不知闹出什么惊天动地来,倒霉的还是自己。冰儿转身就走。包彭寿的冷笑声在身后传来:“哼哼,你莫要不识好!你男人进了公门,有苦头吃!你将来求我的时候还在后头!” 冰儿猛地转身,怒声说:“你想怎么样吧?” 包彭寿几步凑过来,瞥瞥周围没有人在注意,涎笑道:“不想怎么样……娘子身上好香,用的是哪个香粉铺的粉?哪个头油郎的头油?……” 冰儿恨不得一巴掌抽在那张油嘟嘟的肥脸上,忍了又忍道:“你正经点儿!我们一家子,可没有惹你!” 包彭寿笑道:“娘子可惹到我了……惹……火……”他见冰儿一脸峻色,知道不必、也不能急在一时,撤开点笑道:“博家娘子,不要急,我会帮你。以后也是个来往的缘分。我就住在巷口第二进,要啥就来找我,邻里间本就该多互相照应!” 他把自己当做那些没见识的蓬门妇人,冰儿恨得牙痒,冷笑道:“如此,就多谢了!” ************************************************************************* 心急如焚地等到晚间,卖豆腐的男人呻吟着一路扶着墙回来了,他家里的娘子哭天喊地地上前扶掖,见冰儿在门边还怔怔地看着,狠狠瞪了她一眼道:“小娼妇!就是你惹的事!”冰儿不及回嘴,屈屈膝道:“先头是我不好!我家当家的呢?” 卖豆腐的似乎已经疲倦到极处,声音都低哑了:“还在班房(2)里。白天的事算了,都是苦人儿,活天倒了血霉!你赶紧地想法子弄他出来,再折磨两天,不知有没有命出来了……” 冰儿在泪光朦胧间瞧见卖豆腐的男人的背影,倩老婆扶着,仍是佝偻着,背上衣服一道一道暗色痕迹,冰儿小时候挨过藤条和鞭子,知道这是用它们抽出来的血迹,更知道抽成这样子会有多疼痛,心里揪得紧紧的,此时做什么都没有心思,想了想还是披上一件外衣,到巷口第二进的包家求援。 包彭寿坐在客堂适意地呷茶,俄而轩起眉毛,充满得色地打量面前站着的这个可人儿:眉眼五官无一不可入画,而不施脂粉却天然白腻的肌肤更是连江南都少见,唯一的缺陷是阔腿裤子下露出的是一双天足,这就没有那些金莲尖尖的小脚女人惹怜了。瑕不掩瑜,纵使是这样,若是能一近芳泽,也定有销魂之感。包彭寿清了清嗓子,朝唾盒里吐了口痰,方始拖着音调道:“蒙乡邻不弃,委我做这个保长,知道的说我处理这些大小事情着实不易,不知道的还当我从中得了什么好处。难啊!” 冰儿听他做作自夸,心里厌弃得紧,不过这些年来磨砺,亦知道什么时候当学会低头,晓得此时应该捧一捧他合适,虽则自己还没有主动拍过马屁,不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总是见识过的,因而垂首道:“包三爷平日里多辛苦。今日我家的事情,也怪我们俩无知无畏,此刻我丈夫还在班房没有回来,我左右寻思,也只有包三爷可以帮我这个忙,所以厚着脸皮前来求告。少不得还要请包三爷辛苦了。” 包彭寿听她莺声燕语,心里无比熨帖,见客堂里还有一个不懂事的小丫鬟杵着,别过头对她皱着眉毛说:“怎么这么不懂事?既来了客,还不到厨下开点心来?弄细致些,别塌了面子。”小丫头见这情形,恍然大悟过来,忙不迭跑开了。包彭寿这才起身,凑到冰儿身前,压低声音笑道:“博家娘子真是可惜,这样齐楚的好人材,怎么落入这样的穷门小户?” 冰儿后退了半步,忍着恶心陪着笑脸道:“包三爷自重。这里地方虽大,也保不齐会让三奶奶知晓。” 包彭寿笑道:“她从来不来管我的闲事。”手伸过来捏捏冰儿胳膊上的衣服:“穿得太少!别着了风寒!我那里倒多几段料子——最好的纺绸!你要不要看看?……” 冰儿见他神色越发放肆,不得不躲开,正容警告道:“包三爷,今日我虽是来求告的,不过,穷门小户,也有自己的骨气。” 包彭寿不由变了脸色,冷笑了两声,返身回到椅子上坐下,捧起茶碗道:“既然如此,我也没甚能耐,娘子自己寻路子去吧。” 冰儿气得发颤,忖了忖自知今日若不让他占到便宜,他定然不会开口去解救英祥,可自己若在他手里腌臜了,还不如一根绳子吊死来得痛快。此路不通,应该还有其他法子可想,她又是素来勇气卓绝的人,并不与包彭寿多言,转身离去。 自来到兰溪,她第一次前往县衙,人定时分,路上只稀稀落落数人而已,见一个年轻女子孤身在外头奔波,都忍不住诧异地回头瞻望。冰儿顾不得这些各异的眼色,拉住一个打更的老汉,福一福身子问道:“大伯,请问县衙在哪里?皂隶们值班的班房又在哪里?”更夫诧异地望着她,问道:“小娘子,这大晚上,你去那里?!你可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冰儿忍着眶中的眼泪,又福福身子道:“我知道,我丈夫无辜被捉拿进去,今儿我若不去,不知他会被折磨成什么样,能不能有命出来。若是今日不成,我也只有明天去敲击堂鼓,上告县令一个法子了。” 更夫叹息一口道:“可怜!可怜!那里的皂隶,与各班衙役、各房书吏、刑名师爷等都是一气儿的,明日敲击堂鼓,不但无用,反而惹得他们恼羞成怒,更为不好。只是你孤身一个女子,还是要当心,那里头……” 他不说,冰儿心里也明白,只是此刻龙潭虎穴亦要去闯,问清了地点,好好思忖了一会儿,毅然朝县衙班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1)肮脏此处音kangzang(均上声),意为高亢刚直貌。如“肮脏到头方是汉,娉婷更欲向何人!” “我衰復多病,肮脏不宜世。” (2)班房:班房最开始指的是官衙或私人府第里的差役们值班或休息的地方,后来这地方用来临时关押犯人,但并不是正式的监狱。 ☆、似虎狼衙门黑狱 班房里头正是灯火通明,时不时听到隐约的喝酒猜枚的呼喊声,门房的皂隶仔细打量了冰儿好几眼,方笑道:“小娘子来这里有什么公干啊?”冰儿蹲身行了个大礼,陪笑道:“我的丈夫,叫博英祥的,今日被两位头儿请到班房问话,到这会儿还没有回来,我心里着实担心,给他送点晚饭,还请头儿高抬贵手。” 第348章 那皂隶看都不看那个提篮,扯到一边放下,趁势在冰儿手背上摸了一把,笑道:“好吧,那你进去吧。” 班房不同于监狱,并没有层层的栅栏,只有一间间小屋子,但门上也都上着锁。门房朝里头大声道:“博英祥家的来看男人了!”里头昏暗灯光中,只闻一阵放肆的大笑,冰儿奓着胆子继续往里走,果然在皂隶们休息的班房最里头,看到一张八仙桌,围着几个黑衣服的皂隶,支起脚踩着条凳,正就着花生米喝着绍酒,瞥见冰儿来了,却没有人上前招呼,直等冰儿蹲低身子请了安,才有一个笑道:“果然标致!” 冰儿在身后捏一捏拳头,虽然脸上在笑,语气却很冷静:“各位头儿担待!我家男人这回犯了过错,辛苦各位头儿指教。只是这会子天气晚了,我一个妇人家孤身一人,还请各位高抬贵手,放过我家男人一马。” 皂隶中一个坐在上首的,慵慵起身,到冰儿面前居高临下看了一会儿才道:“起来吧!” 冰儿伏低身子谢了一声,才慢慢站起来,便觉那一根手指伸到自己下颚下面挑起自己的脸,不由恶心万分,强忍着抬眼直视那张脸,那脸上倏忽一阵轻亵的笑意,然后用手指在她颌下嫩嫩的肌肤上好好摩挲了几下,才道:“你倒是懂事的。既然知道我们辛苦,总该有些辛苦费叫我们瞧见吧?” “是,请各位头儿给个数目,我一定去想办法!” 那人冷冷一笑,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说:“看你这身打扮——只怕我们的数目你也出不起。不过——”他回头对其他人一笑,其他人都是明白的,哄然叫妙,那人这才又回头:“知趣还是知趣的。响鼓不用重锤,你看吧。” 冰儿冷冷笑道:“可惜我这会子有了身子。” 那人一愣,仔细看了冰儿好一会儿,她一身宽松的靛青粗布大衫,只觉得腰身里还松落落的,看不出有孕的样子。冰儿见他来回端详,就是不信的样子,道:“月份还小,只是这时候是最险的时候。各位头儿总不想弄出人命来吧?” 那人想了想,没好气道:“好吧,明儿送十吊钱来,我就放你家男人!” 漫天开价,总好就地还钱,冰儿毫不示弱,蹲蹲身道:“头儿英明,已经看出我们这样的薄门小户拿不出多余的大子儿来。如果我们做得到不去做,那是我们的不是;可是做不到的硬要我们去做,我们除却死路一条外,对头儿们还有什么好处呢?” 那人咬着牙笑道:“你胆气不小,敢跟我还价!既如此,我带你去看看——”突然用力拽住冰儿的胳膊,把她拖到一间屋子前,“哗啦啦”打开门上缠绕的锁链,一把将门推开,一股骚臭气味扑鼻而来,地上散铺着稻草,已经沤得发黑发臭,里面竟然挤了十数人,有的还能好好倚墙坐着;有的上了梃棍,半蹲在那里,坐不下来也站不起来;有的用锁链拴在马桶旁边;还有几个吊在房梁上,披发被面,口中颤声呻_吟着,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冰儿仔细一瞅,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房梁正中高吊着双腕的正是英祥,脚下还绑着沙袋,露出来的腕子上被勒得红紫破皮,两只手已经发紫了。他咬着牙没有出声,但神色痛苦却掩藏不住。冰儿心里揪得痛楚,比自己亲自受这罪还要难受,忍不住“扑通”跪倒在那皂隶面前哀求道:“你放过他吧!” 那皂隶这才得意说道:“你若拿不出钱来,我就让新来的人瞧瞧,这就是这里的规矩!看谁还敢心存侥幸!” 英祥发出衰弱的声音:“你不要管我……” 冰儿越是听他这样说心里越是难受,咬着牙对皂隶说:“我去想办法,我一定想办法!你放下他吧!” 皂隶点头笑笑,对旁边一人点了点头,那人把系绳放开,把英祥松了下来,他一下子仰面倒在地上,挣扎不起身,只闻一声声喘息不断。皂隶笑道:“我姑且信你。若是明儿见不到钱,就还依今天这样子吊着。” 冰儿乞求道:“给我点水吧!”那皂隶看在美人的面子上,倒也没太驳回,着人端了一碗水过来。冰儿含着眼泪扶起英祥的身子,先往他干得起皮的嘴唇里喂了一些水,等他摇摇头表示不用了,才用剩下的水小心清洗他的伤口。这时才发现,绳子捆绑处只是轻的,胳膊上一道一道竖着紫黑色的印子,不过筷子粗细,三四寸长短,既不像打的,也不像夹的,旁边一圈都青肿起来。冰儿抚着伤处轻声问:“怎么弄的?” 英祥恢复了些精神,道:“你别管了。这地方就是无间地狱,你赶紧地离开!别忘了我们还有孩子!” 冰儿含泪帮他把这些伤处也清洗了一下,想着肚子里还有个孩子,自知一时也没有办法,考虑了一会儿道:“你今天暂时在这里吃点苦,明天我无论如何要弄你出去!”英祥抬眼望着她道:“你别冲动!……”冰儿掩了掩眼泪说:“我知道的。不到最后的时候,我不会冲动。” ************************************************************************ 这一夜自是无眠。大早上天蒙蒙亮,冰儿翻身起床,顾不得早餐,匆匆洗漱后在枕下找出一个放着她最珍爱物件的小包裹:金叶子在水里丢失了,银两铜钱也花得河干海尽了,如今身边值点钱的,只剩下那块自己自小不离身的龙纹玉佩和义父传给自己的碧绿玉箫了。这两件珍物,并不是本身价值贵重,而是对她的意义重大,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再舍不得,也必须有所取舍才是。 冰儿看着两件珍宝流了半天泪,终于抹干泪珠,打好包裹,到县里最大的典当去。 等了约一个时辰,典当才开门。进门唤了一声“朝奉”,那站柜接待的朝奉在高高的柜台栅栏后面,见到来质当的是穷人,一脸不耐烦的神色,歪着身子道:“当什么?” 冰儿把用手绢包着的龙纹玉佩送上了高高的台子,朝奉皱着眉头看看道:“我们这里一般不质当玉石。” 冰儿道:“这是块好玉,你看这雕工——” 朝奉笑道:“居然还敢用龙纹,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冰儿愣了愣说:“这是件古旧货,所以用了龙纹,其实这纹路也不是没有人用,其他不说,作为压箱还是很能辟邪的。再者,朝奉你看这玉质、雕工,难道不是好东西?” 这些典当行里的徽州朝奉,都是眼睛极毒的人,一眼就看出这块玉佩虽非极品,但确也是珍品,只是不这么一番做作,何处讨得好价钱来?何况看冰儿一身打扮,估摸着是急等着用钱,且将来赎当的几率也很低的,若是压得低,等东西满当了,将来自己铺子便赚得满。因而,虽然皱着眉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却并不把人往外推,只是用指甲刮着玉面挑剔:“这么大片的灰色瑕迹,再是雕俏色巧妙,也不能掩盖这玉本身不好的毛病……” 冰儿本就舍不得把从不离身的玉佩质当,听他还这样鸡蛋里挑骨头,气得说道:“不当就算了!拿来还我!” 这个站柜的朝奉还未说话,里头坐柜的一名年纪略大的朝奉赶紧上前来打圆场:“玉还是好的,只是不是上品,怕价格也不一定能如意。”说着,向站柜的小朝奉使个眼色,做个手势,道:“给个‘先千(1)’吧!” 第349章 小朝奉便道:“值十吊,你当是不当?” 冰儿心里觉得嫌少,又费了半天口舌,谈到了十二吊,朝奉死活不肯往上加了,冰儿想了想,当得太高自己将来也赎不起,叹口气同意了。 小朝奉拖长声音喊道:“大瑕疵‘云根’(2)一块——”票台开好当票,冰儿眼睁睁见自己从未离身的玉佩被一块绢子裹上,收到了里面的库房中,她心里陡然一酸,不觉挂下泪来。那名坐柜的大朝奉恰恰把十二两银子(3)送过来,一个十两的锭子,一个二两的锞子,用戥子当面秤平了,才道:“都是足丝的银子。”又递过当票,说道:“收好。” 冰儿怕看见自己的爱物倏忽不见的样子,接过东西,逃也似的离开了。 再次来到县衙,腰里有了银两,也就有了底气,班房里躲过皂隶们不怀好意的目光,好在因着自己怀孕,那个皂隶头子也没有刻意为难,不过手头上似有似无地占了点便宜,揩了点油,接过那枚锭子掂了掂,笑道:“你是个识趣的。”把锭子揣入怀里,一边拔脚向里去,一边道:“等着。” 冰儿的心一沉,但此时除却等着也无他法,那颗因忐忑而不断窜蹦的小心脏撞击了胸腔好一会儿,终于见里头两个最低等的白差,架着英祥的腋下,把他扶了出来。她赶紧赶上去接过手扶着,忍不住地脸上一阵滚热:“你……还好吧?……” “还好……”英祥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又打量了一番她的身子,犹疑着也问:“你……还好?” 冰儿知道他的意思,沉着地点头道:“放心!” 正说着,里头一人急急赶出来,对着他们就是一瞪眼:“婆婆妈妈做什么?!赶紧地走!”英祥大约腿里也受了伤,拖着步子行不快,在班房狭窄的甬道里,迎面撞见一群人,为首的戴大帽子,素金顶戴,没有穿补服,但可以猜得出,亦即本县的知县了。英祥隐隐记得听人说过这是个榜下即用的县令,姓邵,其他性格脾气、官箴派头一无所知,见两边的差役噤若寒蝉一般,大约是知县下班房来巡视,心道这名县令倒还不是任由下头弄鬼的颟顸人,因而避到一旁。 邵知县左右看看,对昨日为首的那名皂隶道:“记得上回与你说过,班房里要多整顿,无辜的人不要扯进来才是!”用下巴指了指英祥道:“这是怎么回事?” 皂隶知道他是抽查,有心给英祥使个眼色,但在自己老爷的眼皮底下,不敢弄鬼,陪笑道:“太爷明鉴!这个人与人斗殴,叫进来查一查的。——是不是?”扬起声音问英祥。 英祥自知这些人的做派,但以往与京里做官的朋友闲聊时,也知道他们里头盘根错节,轻易不得沾惹,想到自己此时的身份,又既然已经出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个对头不如少一个对头,因而点头道:“是,小民愚昧,谨受教了!” 邵知县目视英祥看了好一会儿问:“你读过书?” 英祥一身灰扑扑的长衫,苦笑了一下道:“识几个字而已。” 邵知县显见的不信,不过此时繁忙,也顾不上与他啰嗦,点点头继续朝里巡查,那帮子皂隶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到了门口,英祥走路越发艰难,冰儿在白日光线下,才看见他额头上俱是细密的汗珠,脸色发白,嘴唇都失了色,要紧扶他在路边坐下,英祥放松了下来,斜倚着身后的青砖墙道:“我实在走不动了……” “我去给你叫滑竿。” “哪来的钱?” 冰儿含泪道:“我身上还有我家老爷子赏给我的龙纹玉佩,我当了救个急。” 英祥微微喘息着说:“我就知道,把人从那种地方捞出来不是件容易事情。可惜了……”也无力再多说什么,闭上眼睛似睡不睡地倚着,浑身像被吸干了一般。 好容易到了家,冰儿摸出几个大子儿付了滑竿钱,扶英祥到床上躺下,到隔壁央求着借了一盆热水,方始插上门,检查他身上的伤势。英祥苦笑着举起胳膊道:“怪道都说‘阎王好过,小鬼难捱’,官刑亦不过笞杖拶夹,还有规章额度,怕出人命;那个地方暗无天日,只要不死,随便可以折腾。你知道这痕迹怎么弄的?”他自己触了触胳膊上一道道紫得发黑的伤痕,痛得倒抽一口气,继续说道:“先说叫尝尝捆的花样:要松的,挣两下就能挣出来;要紧的,叫你血脉不通,呼吸不畅,肢端坏死;这还不算,还有花式:说粽子就像粽子,说野鸡就像野鸡,说仙人指路就像仙人指路,我亲眼见几个人指头被捆得掉落下来,还看见那些倒挂的、反拗的,瞧着都替他们难受。我这里是被扎紧了胳膊,一开始只是有些痛,刻把钟后手臂酸麻酸麻的,像蚂蚁啃噬一般。然后他们拿了一把竹筷子,一根根顺着绳缝往肉里硬塞。塞了三四根,我就痛得气血倒涌,而他着实塞了十几根筷子,那时若他是问供,我估计就是自诬也愿意了。后来绳子解开,筷子全嵌在肉里,都是拿小刀一根根剔出来的。” 冰儿听得毛骨悚然,问道:“那你走路不便当,是挨笞杖了?” “不是。”英祥小心用受伤的手卷起裤腿,膝盖小腿上亦是一片青紫,上面密密地渗着紫红的出血点,还形成回环形的花纹,“跪链。一盘磨得锋利的铁链,拿杠子压着膝弯跪了一个时辰,说是给其他人做个榜样。”他大概平生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苦笑中带着一些颓丧色:“我原以为我也算是个读透诗书的人,却原来遇到皮肉之痛时仍是个懦夫……” 冰儿含泪道:“谁的皮肉不是怕痛的?何况你并没有做错事。这若还要自责,普天下还要圣人、英雄做什么?别说这些了,譬如是我们遇到的劫难,渡了这一关也就好了。你别多想了,现在是好好休息。我当玉佩还多了些银子,现在去买些药酒,早些针砭敷药,淤血消散得快,不留内伤。” 英祥点点头,见冰儿麻利地往外走,急忙道:“你不许心急,当心身子!”见她走了,虽然困倦之极,但根本没有睡意,满脑子都是那一幕幕活地狱般的场景,印证着以前读史书时那些节义之士的传记传奇,如今身受刑罚,才知道看人挑担不吃力,要顶着那样生不如死的苦痛煎熬坚持自己的节操理想,果然是最艰难的事。自己读万卷书,然躬行太少,果然还是一身的轻浮自满脾气。吃此一堑,不知以后能改掉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  (1)当铺里的行话,表示“十”数。 (2)当铺里的行话,云根表示宝石、玉石。一般当铺都会把东西说得糟糕,以免将来赎当的时候起口舌。 (3)清代银、钱折换率不同时期不等,一般来说乾隆间铸币质量最好,钱也最值钱些。不过还是按常规一两银子折一吊来算。鸦片战争以后铜钱越来越不值钱,那就另当别论了。 ☆、身沾泥絮撑苦日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这几天忙得写作状态不佳,内容比较无趣,请忍一忍。 好在冰儿颇通医药,用银针刺出淤黑的污血,及时敷药,除了胳膊上伤重的地方稍生了几天脓疮,其他倒也慢慢好了。班房黑狱里这些差役,心狠如虎狼,毒辣如蛇蝎,但作弄的法子却颇有讲究,不叫人死时,不过是皮肉吃苦,而且令人想着就吓得打颤,却也不伤性命。 第350章 真正苦的是他们接下来的日子。因着英祥的伤,又是买药花钱,又是无法出去挣钱,全靠在家坐吃山空,多出的二两银子不多久便不剩什么了,冰儿端详着当票上满当的日期渐渐逼近,却丝毫没有赎当的可能性,心里就不由作酸。英祥见她肚子越来越大,却还要背人掩泪的样子,心痛难耐,虽然行走还有些不利落,仍然挣扎着出去找活计。但因为包彭寿从中弄鬼,散布谣言到处说英祥他非但教书不行,且品性不端,都抓到号子里受了官刑。小小县城就麻雀大的地方,消息传播得极快,那些请得起先生的人家谁肯再请他!日常只能偶尔靠给别人写写书信,赚得的钱连两张嘴都填不满。英祥那一身铮铮傲骨也就渐渐消磨,开始想着其他法子来养家糊口。 他们所住的院子里都是些穷苦的下民,英祥一日又恹恹地回来,那些在院子里喝酒猜拳的人便带着三分笑话,也带着三分指点的意思道:“博先生,你那身灰蓬蓬的长衫还是早些脱掉妥当!这年头,靠几本书出头,除非是考秀才举人,否则,就是给人写状纸、做先生,也没有人瞧得上你!还不如早像我们似的,一身短打,走到哪里吃那里,苦是苦些,老婆孩子都不饿肚子,小日子过得一样的写意!” 又有人笑道:“要么,就别舍不得你那俊俏堂客,要么,就别舍不得你这个识字人的面子。你看你又不会一门手艺,除了卖劳力,到哪里讨生活?” 英祥听到言语里有些辱及妻子的意思,脸不由一挂,但见人家照吃照喝,全无一点在意,心里不由又馁了,苦笑道:“脱掉长衫容易,可就是脱掉长衫,又有哪里可以讨生活的?” 有一人见他语气倒还恳切,也知道他们一家自从来到兰溪,日子过得很是艰难,老婆估计冬天就要临盆,到时候别连买红糖、小米、鸡蛋的钱都没有!于是指点道:“小后生,这里河道多,南来北往运粮食、运蚕丝的船只也多。找个码头口,不拘是拉纤还是脚夫,虽然赚的是辛苦钱,但是养个家不成问题。只看你吃不吃得起这个苦头!” 英祥略怔了一会儿,寻思自己也是练过武的人,力气又不小,虽然这些力役下贱了些,但是凭本事吃干净饭,也没什么大不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何苦守着一身长衫苦撑着体面——况且自己的体面,早在下理藩院被赐死的时候就被剥了个荡然无存了! 第二天,英祥就换了一身短打跟着人到河道边找活计。若说挣得多,还是拉纤,他站在河岸边,看纤夫们赤_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裈,胸口勒着纤绳,腰躬得浑似一只大虾,拖着不远处一条大船朝浅水靠岸的湾头行进。这时正是夏初水流最急最大的时候,一阵浪头过来,二十几个纤夫便有些稳不住了,若是脱了纤,船要翻不说,还可能伤到拉纤的人,于是撑船的大呼“稳住”,纤夫则叫“避开”——即避开水筋,两两互相吼叫、埋怨、怒骂,好容易过了水头,船只平稳下来,英祥见那些纤夫们晒得黝黑的肩膀上已经被勒出一道紫红的印子,却相对咧嘴一笑,仿佛刚刚的怨怼已经烟消云散一般。他咽了咽唾沫,自思这样带着技术性的活儿自己纵有蛮力也干不来,且如此半裸着身子,他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扭头往码头望去。 码头上也很热闹,脚夫们提着扁担涌在一艘刚刚准备卸货的漕船上争揽生意。英祥观察了一会儿,觉得这活儿虽然也低贱,但是难度却小些,因而鼓足勇气到脚行预租了一根扁担,也去码头上凑热闹。 他的个子在一群南方人里显得高而壮实,又不像其他人那样乱哄哄挤在前面争抢,便觉着醒目。漕船上是回空带的北货,船主指着英祥道:“你——那个个子高的——就是你,前面来!” 英祥大喜过望,排开其他人,踩上颤巍巍的跳板到了船上,挺得笔直的脊梁略弓了弓。船主打量了他两眼,问道:“眼生啊!新来的?” 英祥笑道:“可不是。谢谢爷赏饭。” 船主笑道:“挺会说话。”叫里头的伙计拎了装得足足的两个麻袋出来,说道:“送到那边我们的大车那里,二十个大子儿。仔细些,里头有些贵的,要是出了毛病,按道理你是要赔的。”英祥道:“省得!”用扁担上左右打秋千的两个钩子钩住了麻袋,他动作笨拙,忙活了半天,惹得那些没有揽到生意的一阵讪笑。英祥试了试肩,虽有点重,还扛得起,晃晃悠悠起了身。没成想过跳板时身子就稳不住了,那带着弹性的木头跳板,被压得重了,越发上下起伏得厉害。上船时空身,倒还不觉得,这会子肩膀上压了担子,他的身子便也在跳板上前后晃悠,脚里踩不稳,几乎要往河里跌。 船主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他,埋怨道:“你血祖宗的!人掉下去是小,我这里的货物可比你这把骨头值钱!小心点行不行!吃不了这碗饭早点滚蛋!” 英祥忍着心里的气,听着船主喋喋不休的抱怨和指责上了岸,若是以前,早掼了挑子拔脚离开了,可今天想着二十个铜板,他咬咬牙忍了下来,看看前头大车似乎离得不太远,心里一阵喜悦,加快步子朝前走去,一直赶超了好几个脚夫。 他听见后面有人在“噗嗤”笑话他,估计着是自己这根扁担左右打晃的缘故,走了只不过三分之一的路程,他就觉得右肩上火辣辣的磨得、压得吃不消了,只好停下步子,搁下挑子喘两口气,蹲下身子重新套进左肩上。没想到这挑担子的人途中原本是不宜歇息的,一歇就会泄了气,一泄气,再提劲就极难。果然,不过一百多斤的挑子,换到左肩竟扛不起来,试了几试都觉得脚里打颤,胸口憋闷得喘息不了。后头的人一个个紧着向前赶,超过他时冲他“呵呵”地笑。英祥看他们速度虽然不是绝顶的快,但是脚步轻捷,动作稳健,呼吸声与步伐相应,换肩时步子不用停,只在背后把扁担怎么地一转,自然就换过去了。就是这样子脚里不停,一鼓作气,很快都到了目的地。 英祥咬咬牙,狠命一起身,谁料这天早上喝的是稀粥,肚子里这会子早没存货了,猛站起来眼前金星乱迸,天旋地转,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可巧最快的脚夫已经打回头了,拎着扁担轻飘飘地走过来,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这才没摔着。那脚夫好心问道:“小后生,没闪着吧?” 英祥摇摇头,深深呼吸了几口,感觉眼前雾蒙蒙的感觉减轻了些。那脚夫笑道:“看来你是个生手。加把劲儿吧,快了。”英祥苦笑了一下,狠命挑起担子,脚底里虚浮打晃,跟灌了铅似的,肩头上不消多会儿就又疼了起来,好容易到了地方,人跟虚脱似的,卸下麻袋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 大车上的人又好气又好笑,上去踢踢他道:“你小子也太没用了!敢情是王八投的胎?走道儿慢成这样?要不是我不错眼地盯着,真怕东西被你黑了去!”说完,数了二十个钱丢在他身前地上:“拿走吧。以后练练好再来,白瞎了这身好肉!” 英祥心里大忿,可是面前黄澄澄的物事是铜含量极高的乾隆大子儿,区区二十个,串在一起还不足一揸长短,平日里王府赏戏子,铜钱都是拿竹筐抬着往台上撒,为的就是看一看那些戏子们撅着屁股在台上搂钱的可笑样子,今天才知道,一枚大子儿来的这么不容易!自己为了这二十个钱,吃了苦头,落了埋怨,听了臭话,遭了嘲笑,他又有些辛酸又有些无奈,把钱一个一个捡起来,放在腰间的褡裢袋里。此时日头已经渐渐高了,初夏的天气在南方显得尤其燥热,身上原本湿透了的,现在被太阳一照,又全干了,看得见胸口腋下一圈都是白花花的盐碱。旁边有一口井,英祥和那些脚夫们一道,共用一个葫芦瓢,从刚打上来的水里舀了就喝,冰凉的井水令人惬意,有人喊道:“吃中饭去!吃完再来!”众人一哄而去,都到边上的小店里,有的要烂糊面,有的要小米粥,有的要“老虎脚爪”,热热闹闹地凑在店外的茅草棚子下头或坐或蹲,淅沥呼噜吃起来。 第351章 英祥早饿得难受了,也叫了一海碗烂糊面,那是一种下得稀烂的面条,汤里还杂烩着青菜、咸菜、萝卜丁什么的,一海碗约有一斤的样子,英祥不知不觉竟全部咽了下去,看着干干净净的碗,竟连面条是什么味道都记不清了,只觉得肚腹里饱满适意,头里也不再昏东东的,渐渐身上有了些气力。又坐了一会儿,便和其他脚夫一起,拥到码头边接第二趟活计。 一天下来,累是累得够呛,不过英祥聪明,很快也就掌握了挑担的诀窍,动作娴熟起来,居然挣到了七八十个铜板,刨去自己吃喝的,余下的揣在褡裢里,一边走路一边“哐啷哐啷”响着,他心里欢喜。今儿刚刚认识的几个脚夫约着他去喝碗酒,他摆摆手笑道:“不了,家里老婆正大着肚子,赶紧买了吃食回家整治去。”其他人笑道:“会疼老婆!谁嫁给你真叫有福!” 英祥听着这话,脸上笑笑,暗里却叹息,心道:冰儿肯抛弃了荣华富贵,和自己一起吃了这么多苦,如今又为自己怀了身孕,自己能报答她一分是一分吧。 他这位曾经的公子哥儿,揣着怀里可怜兮兮的几十文钱,踏进市集里买米、买菜、买肉、买油盐,不多时,就把刚挣来的钱花得河干海尽,觉得这黄澄澄的阿堵物果然自有妙处,兴高采烈地踏进了家门。 堂屋里甚是闷热,他见冰儿挺着肚子,蹲在那里烧灶已经有些不便,忙道:“放着!我来!”蹲下来帮忙。也是从出了京城,他才刚刚开始做这些事情,吹火不娴熟,呛得一鼻子烟,却也不以为苦,两个人配合着把饭做了。这一顿有荤有素,吃得少有的惬意。英祥看着妻子的脸,半日道:“你瘦了!” 冰儿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自己肚子,笑道:“肚子倒不小,娃儿能长得好,我瘦点又怕什么?”英祥不言声地把肉夹进她碗里:“钱不多,只买得起这些下水,不过好歹也算是肉,你多吃点。” 冰儿心里一暖,果然是患难见真情,这位哥儿虽说有些多情,但是待人倒还算是真心实意,这段日子的艰难磨砺,对一个以往娇生惯养的小爷而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但他在自己面前也从没有叫一声苦,印证着他自己说的“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冰儿不免动容。 晚上洗浴完毕,冰儿就着跳动的油灯微光,看着英祥两边肩头被磨得红肿渗血的痕迹,小心为他擦着药酒,絮絮道:“明日扁担再上肩,会疼得格外厉害些呢!要么,歇两天吧。” 英祥苦笑道:“少做一天,家里吃什么?你现在又不能苦着。我没事,就当是练搏克摔了跤,咬咬牙起来还不是继续练?古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看古今那些成就大业的人,有几个是看不破穷通的?有几个际遇是一帆风顺的?所以,我权想着这是上天在磨练我,成就我,还有什么熬不过去的?” 冰儿抚着他的肩头微微叹息:“怪不得我们老爷子要叫我读书,果然书中有大道理,竟能使人看得开。我原以为——”她停了嘴不说话,英祥返身在她颊上轻轻一啄,笑道:“你原以为我定然不中用,在这里还要耍一耍小爷脾气,怨天尤人,自暴自弃,是么?”冰儿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又忍不住凑到他温暖的怀里,耳鬓厮磨中英祥听见她低低的声音带着热热的气息传到自己耳朵里:“嫁你倒没有嫁错……” 英祥心头被撩拨得火热,和她双双倒在竹架子床上,床上新铺的蔺草凉席,擦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蔺草特有的芬芳,他在这样的芬芳里回忆起自己以前最喜欢的沉水香,已经久久暌违了,如今身上唯余淡淡汗水味,仿佛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似的。而他的爱妻却没有丝毫憎嫌之意,热烈的亲吻落在他的脸颊上、脖子上、胸口上。竹床发出“吱吱”的声响,让他们不敢太过放肆。英祥轻轻回应着她,双手探进她解开钮子的竹布衣服的领口里,不够似的抚摩着她光洁如玉的肌肤,温软的胸口比以前更加丰盈饱满、柔暖滑腻,带着快要做母亲时的特有的乳花香,再往下,触手却圆滚滚的,他的手不由停了下来。 冰儿脸上正是褪不去的热,见他愣住了一般不动了,忍不住恶作剧般在他腰下早已硬挺的那处弹了一下,轻轻笑道:“早已经过了三个月了,按理……也可以的。你的二将军早已按捺不住了,不放它出来透透气?” 英祥深深吸了一口气,安慰地揉了揉冰儿的后腰,又在她臀上轻轻掐了两把,撇开身子道:“还是小心些吧。这个孩子,我要他万无一失呢!” ☆、心有鹣鲽自安贫 很快到了夏季,英祥自打出生后这些年,夏季不是在科尔沁,就是在承德,再不济也在京城,从来想象不出南方夏季的潮湿闷热,午间大太阳底下,一般的脚夫也不大肯出来做事,不过要争生意也是这个时候最宜,英祥贪人家多给十个二十个大子儿,硬是顶着这样酷烈的天气接活计。 日头蒙在一层灰蒙蒙红扑扑的云气里,却依然酷烈毒辣,天地间只剩下白晃晃的光,连那凸凹不平的青砖地也像下了一层薄霜似的耀眼,又透着点灰红色,似有若无的灰气弥漫在空气里,憋得人心头发闷,只觉得身上潮叽叽、油乎乎的,汗却不能淋漓尽致地出,浑身都不对劲儿。英祥瞧着不远处树荫下面有人躲着吃西瓜,粗鲁到连刀都不用,捶开一个就狠命地往嘴里塞,吃得赤_裸的胸脯上都淌满了西瓜汁儿和西瓜子儿。 英祥先已经在肚子里灌饱了藿香佩兰叶子泡的水,可没走一会儿,便觉得那些水顺着太阳下大张着的毛孔都“咝咝”地蒸出去了,唇焦舌敝,气都不敢大口喘,饶是这样,鼻腔里火辣辣的似乎在烧,嗓子眼还是一阵干苦,努力想咽一口唾沫,咽下去的只有粗糙的白沫,牵得咽喉口涩得疼痛。身上是一百多斤的担子,平时倒也没什么,这会子似千斤重一般,仿佛把一座山搬过来压在肩膀上。眼睛不敢往前看,因为前面的石板路枯燥得令人恶心,又长得望不到边,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是形成习惯一般机械地往前挪动,穿草鞋的脚底板早已磨出厚厚的茧子,那是无数血泡打起来又磨破,再打起来再磨破,又打起来又磨破……不断痛苦煎熬中层层积累起来的。 好容易到了地方,正在荫凉处擦着汗水的主家拍拍他肩膀,由衷说了声:“不容易!”摸了几十枚钱放在英祥手里,又殷勤道:“快喝点水!你看你嘴唇都起皮了。” 旁边就是一口井,从井底刚刚打上来的水带着令人舒适的、扑面而来的凉气,英祥“咕咚咚”喝了好几瓢,浑身张开的毛孔似乎被这凉气激得收缩起来,头里一阵昏沉沉的惬意,坐在主家的板凳上,连动都不想动了。主家好心道:“只剩最后一趟了,来得及,先好好休息一下!这鬼天气,只怕午后要透透地下场雨呢!”递来一片西瓜,又道:“吃点瓜,解暑的。” 英祥勉力笑道:“还好,家里老婆早早备了解暑的药物。我人倒也不难受。”接过西瓜吃着,到底不像那些粗人,没有狼吞虎咽的样子。 主家举起芭蕉扇狠命扇了几下,又遮着眼睛望望天上那轮白惨惨的太阳,叹口气道:“冷好过,热难熬!冷极了,不过是多穿几件厚衣服,起个炭盆,全家老小团在被窝里。这个热啊,恨不得扒掉层皮才痛快!上回我到卢乡绅家办事,有钱人家日子到底写意,四处都摆了冰盆,吃的水果都是井里湃上来的,穿的也都是透肉的轻纱,还有丫鬟打扇,饶是这样,人家还皱着眉头嫌受不了呢!” 第352章 英祥笑着啃着主家又一次递过来的西瓜,朦朦胧胧中回忆着:每到暑天,京里的房子都会用竹帘搭起凉棚,让太阳不能直射到屋顶上;案几、书桌和窗台上都是大盘大盘的冰,每年一夏耗费的冰块就值几十两银子之多。如果住在园子里,或是去北边避暑,青山绿水中日子更为好过。夏季时自己时常疰夏厌食,自己身边几个伶俐的丫头变着法儿弄的解暑开胃的吃食:或是儿臂粗的嫩藕,或是冰湃的应季鲜果,或是精致的凉拌南菜。自己好茶,夏季时茶温最难把控,冲泡出来要放到恰到好处,凉得过了损香且伤胃,热得过了又不解暑,若是随时想要,丫鬟们得备着雀舌、瓜片、云雾、银芽种种,用玉泉水或隔年的雪水泡好,随时备传,若是过了时候不饮,失了香气,随他多么贵重的茶水,也就是毫不怜惜地泼掉。如今……也不必去谈它了,空惹伤怀而已。 一个夏天,钱是多挣了些,人也着实辛苦,因着贪图风凉,只穿了件两头通风的小褂子,胳膊小腿都被太阳晒伤了,先是煮熟大虾似的红彤彤的,再是发黑蜕皮,粉红的肉露在外面,风一吹就火辣辣的痛。英祥原本皮肤像他额娘,颇为白皙,却不料这肤色一点都不耐晒,夏天一过,脸就变得黝黑发紫,加上汗渍脏污的痕迹,身上点点摩擦的伤痕,整个人改头换面,彻底成了卖劳力的下民。 然而面色可变,人心却难移,何况人填饱肚子之后,总要有点精神生活,没读过书的穷户有机会还想着听听小曲儿看看戏,读书人三日不读书则觉面目可憎。他住在那间窄窄的小屋,无处搁书,两个人也无闲钱买书,可他心底里总觉得缺了一块什么。一日忍不住用给人写信剩余的墨汁,架着梯子在堂屋的粉垩墙上挥毫写了“安贫乐道”四个字,下来后满意地端详了好久,只是字虽好看,想想自己如今贫到这般,哪里又去寻这个“道”,心里又觉得为自己个儿悲酸,一腔难言的愤懑不知用何物浇灭得宜。 恰见冰儿挺着大肚子从里间出来,行动已经没有以前利落,加上穿了两季的衣物也磨得破旧,袖口门襟都打了补丁,虽则面容还是标致,毕竟人靠衣装,比起以前一身富贵样子,还是天上地下了。 英祥搁下笔,上前扶着她道:“你小心!今日娃娃动得多不多?” 冰儿笑道:“调皮着呢!秋风一起,他就突然长大了似的,坠得我腰疼,天天踢打无数次,饿了踢,饱了也踢。”牵着英祥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你感觉到没有?” 那肚子上偶尔地传来一阵阵动弹,手心里一下子就有这新生命产生的神奇感受。英祥心里的愤懑一扫而空,蹲下身亲了亲妻子圆圆的肚皮,又把耳朵贴上去听了一会儿,叫了几声“乖乖肉”,体贴地让冰儿坐下,道:“今日想吃什么?我这阵辛苦总算没有白辛苦,数了数,刨去日常吃用,还多了五百多文!” 冰儿笑道:“五百多文值当这么高兴?才不过半两银子。” 英祥道:“以前哪里为银钱发愁?这半两银子真不好挣呢!” 冰儿抬脸看看他晒得黑黢黢的皮肤,连双手都变作了古铜色,头发蓬乱,也没有时间闲钱常去剃头刮脸,生生没了当年清俊雅致的富贵公子形象,心里竟有些酸楚,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说:“你看你现在,真真是个老农。” 英祥捉了她的手在唇边一吻,笑道:“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见她绾发的只是一支木簪,怔怔看着,凭空叹息一声道:“我倒没什么,苦了你了。” ****************************************************************************** 秋季漕运繁忙,英祥的日子却甚是过得,每天做活儿虽然辛苦,三个饱一个倒,除了挣钱,倒也没啥心事。这日下午,扛完送漕的粮包,虽见惯了押送委员、漕口与漕帮的在帮兄弟争多论少、各怀私意,但横竖不关他的事情,也不去多管那些闲事,把钱塞进自己的褡裢中,散步回家。路上见城隍庙那里热闹,想起这正是入秋丰收的好时节,完了官税、漕粮的百姓,恰逢今年颇有盈余,哪去管官府乡绅们那些玩弄花样的闲事,倒是趁着重阳节,一股脑在城隍庙前的集市上买些家用的东西。 英祥捏着囊中有余,不觉也来了兴致,闲步踱进城隍庙中,里头挨挨挤挤煞是热闹,各种小铺子、小摊子正在兜揽生意。一些小户人家的妇女也不避嫌疑,兴致勃勃挑选通草花和镀金的钗环。英祥踱到一处摊子,上面琳琅满目摆着女人家的首饰,他想起冰儿头上那支毫无光泽的丑陋木簪,心里一动,蹲下来仔细翻看着。 摊主殷勤道:“瞧瞧!我这里有好些新样儿!里面的铜也足,外头的金也镀得亮,堂客带着准保好看!” 英祥点点头,自顾自搜寻,看了一阵,心里颇有些失望。他从前看惯了好东西,眼界自然不低,见那些铜簪多是些“五福捧寿”“凤穿牡丹”“年年有余”之类俗气花样,又乏精致的做工,一件都看不上眼。拍拍手正准备离开,突然瞟见角落里藏着一支簪子,上面錾着一对比翼鸟、一对比目鱼,两对动物的眼睛还是用琉璃珠子嵌的,虽然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图案分布得颇为巧妙,寓意也好,不由拿起来问:“这件多少钱?” 摊主倒也实诚,见英祥是存心要买的样子,爽快道:“这件花样奇怪,我就便宜卖给你。六十个大子儿!” 英祥还价到五十文,倒也肯卖,于是他小心用衣襟把簪子擦净,叫摊主用绵纸包了,一总揣进褡裢里。他心满意足,继续在各个摊子上逛着,又路过一家书肆,心痒难耐,踱进去看书。 书肆老板上下打量他一番,见英祥虽穿得破烂,面色也黧黑,但宽额广颐,一双眼睛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闪亮灵气,倒也不敢小觑,虽未十分殷勤地招呼,也不曾把他往外赶。 英祥见书肆里大部分着长衫的顾客都在翻检今年春闱中式者的闱墨集子,也有些买的是四书的章集或五经的注解,再不然亦是诗词小说之类闲书。英祥翻看了一阵,对八股的东西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来,还是在诗词歌赋里寻找喜欢的。同样是在角落里,黄黄纸页的一本小册子,粗糙印着《一柱楼诗集》几个字,翻到前面自序,原来是东台县举人徐述夔所作。在一堆他早已烂熟的古诗集子中,突然有一本今人的书,且随便读了几页觉得文字尚且清丽自然,便收在手中。又捡了几本,一并问书肆老板:“这些多少钱?” 书肆老板道:“不值钱,统共给四十文也就罢了。” 英祥怀中有些闲钱,也觉得自己难得这样奢侈一把,不言声摸了钱付账。 他踌躇得意地捧着书肆包好的书准备离开集市回家,路过一家小小酒铺,突觉衣摆被谁拉住了,诧异回头一看,原来是与自己一道在渡口挑货的脚夫,站在酒铺前的柜台边,捧着一碗温温的绍黄正喝得起劲呢。那脚夫招呼道:“难得见你来这里,不来弄一碗?才四文大钱,不值什么!” 英祥瞥一瞥酒肆,柜台后立着一个小伙计,身边摆着几只酒坛子及温酒的热水炉子、壶、爨筒之类的,那些短打的贫民,大多就在柜台前立着要一两碗酒喝,有闲钱的还要一碟茴香豆或糟小鱼什么慢慢过酒。里面厅堂里摆着条桌和八仙桌,坐的是有体面的人,要着酒菜慢慢谈天品味。英祥自忖自己现在大约也只有在柜台外头喝酒的份儿了,不过感觉倒也新奇,于是也朝柜台要了一碗酒。那脚夫道:“你得盯着,看好这个小伙计的动作,看看壶底有没有掺水,不然只管嘴里淡出鸟来!” 第353章 小伙计白了那脚夫一眼,娴熟地打酒、温酒,递到英祥面前道:“不赊的!四文!” 英祥摸出四文钱放在柜台上,喝了一口酒,酒味比较寡淡,也不大香,与自己在京时喝的那些好南酒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不过几口酒下去,心里是说不出的适意,自己身边那些走卒脚夫们兴致勃勃地吹牛皮,他也含着笑听着,又听里头那些穿长衫的、有体面的人亦是品着酒侃大山,天南地北无所不聊,跟自己平日里两点一线的枯燥生活比,果然精神都为之一爽。 “……西边地界如今荒得很,听说当今已经下旨,陕西甘肃一带有愿意前往的,都加恩赏路费、赐土地。陕甘贫瘠,听说准噶尔倒有不少的肥沃土地呢!穷到过不下去,不妨在那里讨讨生活!” “嗐!再肥沃富裕,比得上咱们江南?倒是这次打仗,听说没花多少银子,今年又有两个省份蠲免通省的钱粮,真是圣上恩德啊!” 大掌柜趋到两个人面前呵呵腰陪着笑指着柱子上贴的字条:“两位爷,瞧见没?‘莫谈国事’!小店小本,折腾不起,两位爷也莫犯了什么忌讳!” 那两个却毫无惧怕的样子,笑道:“你胆子越发小了!我们谈的这些,都是宫门抄(1)上写的,传发到各地衙门口张贴着。皇帝就是要让老百姓们知晓的,如今盛世叫你我逢上了,还不许颂圣么?” 英祥怔怔听着,忽然觉得旁边一人在和自己说话,回头一望,果然是的,忙陪着笑道:“我听里面那人说话听走了神了!你刚才说什么?” 那脚夫笑道:“他们谈国事,我们这种泥脚杆子听什么热闹?再说,蠲免钱粮,也蠲免不到我们头上,还是有酒喝他娘的吧!” 又一人道:“就是。不过,我要是在这里过不下去了,就去准……什么耳朵,去闯一闯。” 那人嗤之以鼻:“凭你?!你是又想着掏摸什么东西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号了事?上次县衙里那顿竹板子倒把你打忘记了?” 被嘲笑的那个脸涨得通红,声音高了,却没有啥底气,把酒碗往柜台上一墩:“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嘲笑人的自知自己嘴臭,借酒盖脸假装没有听见,埋头又喝了一口,转过脸对英祥道:“你怀里揣的这是什么?” 英祥笑道:“不过是几本书而已。” 那人笑道:“哟嚯!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读书人咩?读的什么书?我虽不识字,上回有人给我讲什么《女仙外史》,里头唐赛儿那个小妖精……”他吸溜着几乎要流下来的口水:“想着她那千娇百媚的样子,家里的老婆我是看都不想看了——你这又是什么书?” 英祥与他实在没有共同语言,忍着不快道:“我不过随便读点诗词而已。” 那人笑道:“诗词最没用了!要么就好好琢磨琢磨写文章,考个秀才举人的,日子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哪怕是给人家弄弄状纸,或是做做漕口,来钱那个刷刷的!” 英祥道:“我一个外乡人,籍贯(2)怎么办?不做这个梦了吧!”又喝了一会儿,打招呼道:“我先回了!以后再会!”探手摸了摸褡裢里的簪子、余钱和手边的书,回到了自己简陋的家。 冰儿手里不闲,正在洗着他们的一盆衣服,乌黑的头发没有挽紧,有一些散落下来,挂着几缕在雪白的耳垂边,绾发的那支木簪也摇摇欲坠的样子,英祥心里一酸,摸出那支新买的发簪:“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冰儿抬起眼,把手在衣襟上擦擦,笑道:“你到哪里发财了?” 英祥笑笑不言声,把簪子插到冰儿的头发上,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叹口气道:“样子倒还好,寓意也好,不是俗人能够做出来的,只是太不值钱了。不过是铜片镀了点金,才五十文而已。我以前最喜欢你用那根白玉扁方配碧玺牡丹花的簪子,还有那支珍珠镶的仙鹤发钗配云头的点翠压鬓,衬你的乌发,都脱俗得很。” 冰儿探手到发髻上拔下那根簪子,笑道:“以前满匣的珠花翠羽,随便一件小的就够把咱们这整个家买下来。又怎么样呢?!那些滚圆汪亮的珠子若是还敢戴出来,只怕立马被别人当偷儿给拿了,说都说不清楚。”她翻看着手中的簪子,虽有些心疼英祥胡乱花钱,但也有满满的欢喜,嗔道:“你呀!五十文做什么不好?拿来买这个!我要是嫌穿戴,还跟你到这里来过日子?欸,你说,这下面是比目鱼,还有上面这一对是什么鸟?” 英祥把脸偎在她的脸旁,道:“这是传说中的比翼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那个比翼鸟。比翼鸟又称鹣,比目鱼又称鲽,都是夫妻双双对对不肯分离的情深意切的动物。”他探手也去抚那支簪子,声音颇为动情:“我和你,不管过怎么样的日子,能够这个样子鹣鲽情深,也就足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1) 宫门抄即邸报,中央抄录的新闻,供各地了解中央态势。相当于今天的《人民日报》、《参考消息》和《新闻联播》。 (2)一般考科举,对籍贯和家世是有一定要求的,不是随便就可以参考的。当然,有其他法子处理,但目前,英祥还没有这个能耐。 ☆、闻邸报阿逆身死 双宿双飞的深情厚义,让难中的两个人,苦中有乐,只盼岁月静好,哪怕穷困,亦有着绵绵的盼头。 秋季晚间,天很快就暗了,油灯比蜡烛便宜得多,但克算着油钱,若是放开来点灯,花销也不小,所以洗漱完毕,英祥摸了摸怀里的书,还是放在枕边而已,自嘲道:“此时节最不好:囊萤吧,没有萤火虫捉;映雪吧,天又没有下雪。只好饱饱地睡觉了。”翻身进了被子,被被子一冰,打了个寒战,焐了一会儿,觉得被子里暖和了,才叫冰儿进来睡。他等冰儿躺下,突然小孩子似的嘟起嘴凑到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闻着她身上的淡淡香气,又拱到她怀里乱啃了一阵道:“我妒忌死咱们孩子了,日后他生出来,天天可以凑在温柔乡中,也没有人说他昏庸。” 冰儿给他闹得笑起来,圆圆肚子挺在他身上道:“儿子你看你爹的德性!以后咱们有奶吃,就不给他!” 英祥在暗处笑着一弓身子,隔着肚兜吮吸那鼓鼓囊囊的两点樱桃,冰儿给他挑弄得呼吸急促,手不由自主抚到他的肩背和胳膊上,那里的皮肤比以往粗糙了许多,但也坚实了许多,带着弹性的肌肉块随着他似是而非的吸吮微微鼓动着,血脉下流动的温度也渐渐高了上来。冰儿探手到下面,那里果然更加硬实了。她轻轻问:“憋得可难受吧?” 英祥抬起脸,小窗里透过的淡黄色月光反射在他的眼睛中,眉眼弯弯带着笑意,似有委屈般的“嗯”了一声,又反过来安慰冰儿道:“没事,快了,过了年就该生了,生了以后再等一个月,横竖不过四个多月,你还是我的。” “我一直是你的。”冰儿努力把温软的身子又往他身上贴了贴,听到他轻微的抽气声,便把手也探下去,轻声道,“我帮你?” 英祥正是干柴烈火般的年纪,力役做得久了,身子骨强劲,血也热些,每每与美同床却不能沾惹,他又不是柳下惠,哪能够坐怀不乱?!因而任那柔软温暖的手伸过来搓弄,不言声算是默认了。没想到没来几下,那竹床便唱歌似的响起来,两个人都停顿下来不敢动,顿了一会儿,俱是“噗嗤”一声笑,一个压低声音道:“怎么办?”另一个叹气说:“那算了吧?” 第354章 “你还怕羞不成?” “就你不羞!”英祥轻轻拧了她的肉一把,“我自己想法子吧。” 冰儿见他背过身去,故意双臂缠过去抱紧了他的背,把气息吹在他的后颈和耳垂边,几下英祥就告饶道:“姑奶奶,你饶了我吧!”反手摸摸那大大的肚皮又说:“再惹我,我该起床抹一把凉水了。”冰儿“嘿嘿”地轻声嘲笑着,又在他耳朵眼儿里吹了一口热气。英祥急了,翻身在她屁股上肉最厚实的地方“啪啪啪”拍了好几下,压低了恨声道:“坏东西!尽淘气!怪不得你们老爷子当年要揍你!”那床哪经得起这个!嘹亮地“吱呀”几声怪响。 与此同时,隔一堵土墙的隔壁人家,竹床的响声也开始有节奏地唱起来,不过传过来的不是欢声,而是沉闷的敲击声,俄而又是女子压抑的哭泣声。响了好一阵,声音才停歇下来,一个男子怒声道:“滚一边去!下次再敢随便在外头发_浪,老子打烂你的皮!”接着传来听不分明的女子嘟囔声和哽咽声,然后又是响亮的抽打皮肉的声音,那女子“啊——”一声叫唤,嘟囔声没有了,哽咽声也更加压抑,终于抽抽搭搭止息了。此时,那男子才怏怏道:“臭蹄子!浪淫_妇!三天不打,净给我丢人!你若篱笆扎得牢,哪里有野狗钻得进来?!怪道老人家都说婆娘不打要偷人……” 冰儿吐吐舌头道:“好野蛮!竟然在打老婆!”伸手一戳英祥的额头:“就跟你似的!” 英祥笑道:“怎么我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好奇地探手在冰儿胸前一把乱撸,冰儿正待反抗,突然听见隔壁传来的果然是交_媾的动静,那男子大约一边做一边还在低声谩骂,骂了一会儿却只闻水乳_交融的声音了。这厢听壁角的两个人把脑袋躲在被子里,不敢放声,仍然笑得浑身乱颤。那床不知他们要做什么,似有若无地轻吟了好一会儿。 **************************************************************************** 那厢床头打架床尾和,终于烟消云散,归于平静。冰儿捧着肚子一直睡不大好,听着英祥平静而有节奏的呼吸声,终于感觉眼前一阵迷蒙,睡了过去。不知是不是先笑闹得太过,虽是睡着,脑子里一直胡乱地做着梦。 眼前一时是京城的圆明园,一时是陕西的凤凰山,一时是盛京的小树林,一时又是广袤的科尔沁大草原,冰儿迷迷瞪瞪不知所踪,突然谁在身后轻拍了她肩膀一下,回头时却只见如鹰般锐利的双目,含笑凝睇望着自己。 “怎么是你……”冰儿觉得自己的声音虚弱无力,和她的身体一样,极力想动,却魇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那人的眼睛中流出柔和的光彩,声音亦是低低柔柔如风吹在耳畔一般:“我特地来找你。” “如今来找我又算什么?” “找你,想要你跟我走。” 冰儿只觉得心酸,别转眼睛不去看那双炽烈的眸子:“上天注定,我们没有缘分。” 那人却抬手轻捏她的下颚,冰儿只觉得耳轮上传来他呼吸的湿热:“我出生时哭声嘹亮,一身都是母亲的血,老人们都说,这是上天注定我这一辈子要过血雨腥风的日子……上天注定,我们相遇,岂是没有缘分么?我不信!我错过了当时,难道还要错过今后?” 冰儿别过头,却甩不开他的手,只好哀求地望着他道:“曾经错过了,也不必去说它。若是曾经可以重来一遍,你我也未必能在一起。何况今日我已经嫁给了别人。若是有来世,我们或许才可重新结缘。” “就算今日你在英祥身边,你也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冰儿惊惧抬眼望他,忽见他眼眦尽流出血般的泪出来,不觉恐怖万分,张大嘴叫又叫不出来。见他的手来揽自己的腰,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气力,猛地把他推开,只听得耳边一声大叫:“哎哟!”突然觉得身子直往下一坠,仿佛万丈深渊亦不如此番下坠得厉害,不知要坠落到什么地方去,心里一急,一身汗都要出来,眼睛睁开方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个噩梦。 英祥被冰儿用力推到地上,揉着后腰站起来,苦笑着说:“你的睡品一向还好,今晚上是做了噩梦还是怎么的?把我又踢又打的,还说胡话怪叫。……哎哟我这腰……” 冰儿怔了怔,忙挺着肚子翻身坐起,又趿拉着鞋下床扶着英祥坐在床上,帮他揉了半天。英祥见她神色凝重,还带点惧怕的样子,握住她的手道:“怎么了?一个梦,至于吓得这样?梦见谁了?” 冰儿自失地一笑:“一个故人。” “你阿玛?” 冰儿摇摇头。 “你那慕容哥哥?” 冰儿怔了怔,抬眼望望英祥,嘴里吐出五个字:“阿睦尔撒纳。” “他?”英祥睁大着眼睛,似觉不可思议般,好一会儿勉强笑道,“你怎么会梦见他?别多想了,好好睡吧。” 早上起来,英祥的精神似乎有些疲惫,冰儿歉疚道:“是我不好,不该提他。你是不是后来没有睡好?” 英祥后半夜既是腰疼,又是心里思绪杂乱,确实迷迷糊糊没有睡好,但见冰儿有些自责也有些伤怀的神色,反过来安慰说:“没事的,做梦么,哪晓得自己会梦见什么?如今,别说阿睦尔撒纳,就是慕容业,也于我是浮云罢了。”匆匆吃了早饭,拿起门后的扁担,继续去接活计。 没想到这天腰一直酸酸的使不上劲,寻思着大概有些闪着了,需得好好歇两天才能干得了活儿,不然落下病根反为不美。他心里不由有些怏怏不乐,又犯愁今日挣不到钱,家用就会紧张一分。漫无目的在码头上踱了一会儿,英祥见一家船主正在船上跳脚,好奇看过去,只听船主道:“该死该死!这里的账目全部错了!还得回店里重新写才行。真是误事!” 英祥上前道:“我会写。”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随便就开了这个口,不料对船主而言这句话不啻于雪中送炭,虽则有些将信将疑,还是将英祥招呼到船上,拿了两张纸一支笔,又叫小伙计取了墨盒,道:“你先写几个字我看看。”英祥提起笔,转头问:“写什么?”船主随便说了些账目,见英祥想都不必想,挥毫而就,无一个错字,倒有一笔好字!船主乐滋滋说:“好了好了!不必打回头了!”取来新的账册纸,指点英祥一一重新写好了账目。 这真是意外的收获,只花了不过半个多时辰写了几页账册,便赚了六十文大钱,虽则比平时卖劳力要少些,可毕竟轻松啊!英祥心头一喜,问:“主家,那你可要个给你写字记账的伙计?” 船主尴尬笑笑道:“我店里倒有这样的先生。今日临时麻烦你而已,再养一个人似无必要了。——不过,我身边同行朋友,若是有需要记账的,我再来找你。”英祥有些失望,但也生了一些希望,点点头应下了,说:“谢谢主家!我日常都在这一路做活儿,要是有机会,要谢谢你挑我!” 船主颇喜英祥的彬彬有礼会说话,见日头高了,自己这里要吃午饭,干脆又留了饭,临了把几样没吃掉的肉菜拿荷叶包给英祥道:“带回去吃!我们马上上路了,这些没拿重油盐收过,放不住的。” 第355章 这样一片好意,让英祥心情陡然好了起来,谢过了船主下了船。他寻思着,今日腰疼,无法做活,好在也赚了两个钱,还得了一些菜,既然难得闲暇,也就放松一下,便去了城隍庙上次喝酒的地方。 挣到一点钱,花上四枚在喝点小酒上,听听其他酒客扯闲篇,也是很快意的事。这次听到的消息竟然真的关乎阿睦尔撒纳,英祥听酒肆里几个“长衫”谈论准噶尔用兵的前后始末谈得眉飞色舞又似是而非,心里竟有说不出的惊诧:倒不是为他们前面的那些用兵之道,而是阿睦尔撒纳的消息确确实实来自朝廷的邸报,这次再无谬误了。 他与阿睦尔撒纳,关系真是一言难尽:既算是曾经的情敌,又有同席喝酒的交情;既算是敌人,却也隐隐有些惺惺相惜。若是在战场上,自然阿睦尔撒纳算是个二心的“逆贼”,可其人音容笑貌,与人交谈时的挥洒恳切,让与之有接触的人都恨不起来他。所以蒙古王公们有那许多与之相交甚欢,额琳沁为之送掉了性命,色布腾为之差点也掉了脑袋,英祥自己亦是莫名其妙败坏在他身上。英祥捧着酒碗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把那寡淡的酒汁一饮而尽,匆匆回家报告消息。 冰儿正歪在竹床上休息,见他回来得早,忙问道:“今天腰可还好?” 英祥道:“还好。我有个消息,你听到了别……” “怎么?你遇到了什么事?” “不是我。“英祥犹豫了下道,“我在酒肆里听他们谈论新出的邸报,是关于我们都熟识的一个人。” “谁呢?邸报上无非官员升迁黜降,如今与我们什么相干?” “确实没有什么相干。”英祥道,“不过我想你会想知道的。说是阿睦尔撒纳这个逆贼拿到了!” 冰儿不由有些关心,翻身坐在床沿上问:“拿到了?活捉?” “不,之前他一直央着西伯利亚的总督庇护,后来死在罗刹国的托博尔斯克,说一身褴褛,胡子拉碴,瘦得不像,发了一身痘子(天花),溃烂得只是吓人,一点都没有当年双亲王的威仪——本来也就是一个跳梁小丑么!罗刹国见人死了,也无利可图,就把尸首交还过来。” 冰儿心里倒有些不忿,她与阿睦尔撒纳虽没有缘分,却不厌他,犹记得他眉眼幽深,看自己时便似看到了心窝子里,让她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哥哥慕容业的模样,哪怕知道他是父亲的敌人,也是国家的罪人,可除却那些过于理智的“说法”,自己心里还隐隐残存着对他的好感和说不上为什么的眷恋之意。 英祥察她颜色,虽则沉静,嘴角微微撇着,他心里飘过一丝酸意,不过也很快吹散了,微微笑着说:“我也是经了那事才晓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福分不到,刻意求的也求不着,譬如阿睦尔撒纳一心想要准噶尔,但皇上心里,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他今天这个下场也是自找,还落了个‘准噶尔的吴三桂’的诨名。还不如像我如今这样安贫乐道,说不定也是惜福的本分!” 冰儿见他说得颇为厚道,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也别犯醋味。他不过是你我熟识的一个故人,如今倏忽听说好好一个人居然没了,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英祥揽着她说:“我何尝不是。阿睦尔撒纳其实也算得上是个英雄,只是玩弄手段太过,与皇上作对、与我大清作对,岂不是以卵击石?可惜了他新娶的哈萨克汗的公主,陪着他风尘仆仆、四处飘萍,结果还是一场空。”冰儿偎依在他怀中道:“若是当年我嫁给了他,不知又会是怎样的结果?”英祥撇过脸定睛瞧她神色,俄尔哂道:“你是怎样的结果我不知道。不过我的结果肯定是饱受相思之苦,再无琴瑟相调的指望了。” “你就骗我罢!”冰儿在他怀里扭一扭身子。英祥越发搂紧了她:“想想阿睦尔撒纳最后的日子,只怕亦不出‘贫贱流离’四个字。西伯利亚那个地方,恶劣较宁古塔更甚,又是罗刹国奇货可居的阶下囚,我不信阿睦尔撒纳全不后悔当年——也只怪他不知收敛,不懂得盈极则亏的道理。‘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其实我和古人比起来,今日还算是足意的。我们虽然做了贫贱夫妻,但是还不到牛衣对泣的程度,我坚信,咱们的日子能够一天天好起来。我这双手,不能让你锦衣玉食,也当让你呷饱粗茶淡饭,决不让你和孩子挨饿!” 冰儿心里一阵感动,乖乖在他怀里点点头,心里也忽而生出无数期许来。 第二日早上她醒来,英祥又去做工了,锅里是余温尚在的热粥,桌上面盆里是放得微凉的洗脸水。冰儿心头一暖,又看到洗脸盆下面压着一张粗糙的纸片,大约是他为别人写信、写账多下来的,上面用淡黑色的墨汁,用他素来工整雅致的字迹录着两首诗: “风萍飘尽更漏长,跬步一行一踉跄。去岁仍谓谢家树,今朝忽做负荷郎。无歌把酒和汗饮,是处销形与诗亡。竞过千帆沉谁料,一番风雨黜轩昂。” “曾执素手如玉藕,肮脏消磨如此瘦。为教青山共埋骨,肯将苦海同渡舟。锦瑟弦音空寂寞,泥途烈焰铸春秋。洗罢尘埃思往事,秣陵春后无人游。”(1) 冰儿虽然读着还有些半懂不懂,但并不妨碍她心酸而欣慰的泪水一滴滴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1)两首诗俺编的,平仄问题严重,大家假装没看见吧。 ☆、结邻妇惹是生非 吃罢早饭,见太阳晴好,冰儿把被褥捧到外头晾晒,她行走已经有些艰难,也担心肚子里胎儿的安全,动作总是尽量放轻放慢,显得很是笨拙。邻家妇人见她不便,二话没说上前来帮忙,冰儿诚心谢道:“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那妇人一副伉爽的神色,笑道:“小事一桩!你我邻里,生来是该互相帮忙才是的。”仔细打量了两眼冰儿,笑得更欢脱:“大家都说我们院子里来了个极俊俏的堂客,我一直没有好好瞧瞧你,今日瞧了,果然是的!”拉起冰儿洁白修长的手,“啧啧”赞叹道:“真是!我还没见过这么娇嫩的手呢!” 冰儿颇有警惕心,不动声色抽出手,也端详了一下眼前人:大圆脸,丰满得显得有些发胖,鼻子嘴都长得粗糙,唯有一双眼睛,双眼箍下含着一汪水似的,瞟过来时带着含嗔的笑意,让人心不由一跳。冰儿带着仪节性的笑容问道:“姐姐住在哪一间?” 那妇人指了指,冰儿一瞧,不正是自己隔壁那家?日日都有意无意能听到壁角的!她暗道惭愧,来了这许久,自己还习惯性地不大爱出门,果然是富贵威严的生活过惯了!不过想到晚来这邻家的夫妇俩或是欢爱、或是打架的种种情形,觉得有些忍俊不禁,硬是忍着笑意肃容道:“原来是隔壁隔的邻居!”那妇人说:“可不是!你婆家姓博,娘家姓什么?” 冰儿忖忖说:“姓金。” “外地来的?” “嗯。直隶来的。”冰儿把和英祥早套好的话说了一遍,“家里灾荒,不得已逃难到这里。” “我瞧你倒像大户人家的奶奶!”那妇人爽朗笑道,又瞧她一双天足,才困惑地摇摇头说,“不过大户人家的奶奶,倒没有不缠脚的。” 第356章 两人既聊开了,不妨一边做事一边随便说说话,那妇人夫家姓陈,随常在县城里一些中户、大户里走动,有时帮帮佣,有时也拉拉纤,还会收小抱腰(1)。冰儿一听,这不是“三姑六婆”的行当?她与之接触极少,只知道以前在王府,福晋是不大肯让这类人进门的,都道是名声不好,不许家中妇女沾惹。不过再想想自己现在,也不过一个贫妇,没有瞧不起人家的资格,然而自然存着些警惕,话里也颇为收敛。 这陈氏毕竟是常年在外头混的女人,说起闲话来半日都不带停的,那双眼睛眨啊眨的,妩媚得紧。站得久了,她忍不住要坐坐,随意坐在青石凳子上,突然脸色一变,直跳了起来。冰儿想起晚来他们隔壁的异动,联想起来不由又想笑。陈氏倒不怎么怕羞,嘴里“杀千刀!笃棺材!”地骂了几句,揉揉臀部不敢再坐,极为自然地说:“昨日他又发疯,打得老娘半死!” 冰儿道:“若是伤得厉害,还得用些药才好!” 陈氏道:“说是鸡蛋清去青紫,不过有那个闲钱糟蹋鸡蛋,还不如熬两天就罢了。” 冰儿笑道:“韭菜捣烂敷,或是葱白捣烂敷,都很快消退肿痛的,也不费钱。再不然绿豆磨了细粉,拿水调了也有用。” 陈氏那双既亮且活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笑道:“如此,我回去倒要试试!”又凑过来问:“你会医啊?” 冰儿矜持道:“略通一点。” 陈氏若有所思点点头说:“这倒好得很!我走过几户人家,太太奶奶们有些不好启齿的病,羞于叫郎中看,都问我哪里有好药婆,你若真有些验方,或是会诊脉,倒能赚他个几文零花。啥时候我带你走。” 那自己岂不也加入了“三姑六婆”的行当,冰儿张着嘴不知是不是该答应,陈氏已然笑道:“傻妹子!里头门道多呢!挣钱的法子有的是!你只管跟我走,我包教得你会会的!” 果然,不过两天,陈氏就神秘兮兮地来敲门了:“县里王财主家的少奶奶,前次小产后调养不佳,有些下漏的毛病,你会不会看?人家请了几个郎中都不顶用,病急乱投医,只要会治,答应给两百个钱的诊费呢!你要是有熟识的药铺,连档起来可以好好赚他一笔!” 冰儿见家里简陋的样子,又想起自己马上要生,英祥虽说现在天天能带钱回来,但万一遇到个三灾六病的,岂不是吃了今天没有明天?自己现在大肚子,若有人想劫色,也会忌讳,倒不妨出去跑跑,也是多一条挣钱的路子。她素来大胆,又不怯场,当下换了衣裳就跟着陈氏走了。 到了王财主家,给少奶奶诊了脉,也没啥大妨碍,不过没有连档的药铺,开了方子出来,人家还有些将信将疑,只肯给了五十个钱就打发走了。冰儿心道虽然钱少,但自己也未曾怎么费事,也还挺欢喜的。过了几日,王家少奶奶又唤她去复诊,说用了方子才不过五七天,下漏的毛病明显好了,此外还有些妇科的毛病,请一总再瞧瞧。这次的诊金一下给到了一百文,不仅如此,恢复了健康的少奶奶心情愉悦,把自己不怎么穿的衣裳,并一些小孩的衣服一并打包送给了冰儿,又留了饭。席间,王少奶奶感叹道:“我这个毛病,郎中、药婆,也不知道请了多少!不管用不说,净坑我的钱!今儿叫用人参,明儿又是当归,吃下去都有好几斤!可如同泼在石头上一样,糟蹋死了!还是你实在,药到病除!” 冰儿笑道:“我原先读过一些医书,不过还从未做过药婆。其实医理贵在对症,少奶奶现在是个阴虚的症状,一味地加补药,哪里受得住!” 少奶奶心悦诚服地点头说:“可不是么!以后我这里有个头疼脑热的,也都请你来好不好?我看你人也端庄大方,也瞧着正气,不像他们似的一脸鬼鬼祟祟的死相!” 冰儿的名声渐渐传开,一些县里大户人家的妇女们要瞧病,都晓得有这么个新来的大肚子药婆,争着请过去。冰儿虽则有些辛苦,心里倒很欢喜,一日和英祥笑道:“你看看,你每日家那么辛苦,挣的也不过和我差不多。还不如我养你好了。” 英祥笑着拧了她脸颊一把:“我如今是‘英俊沉下僚’,不过还轮得着你来揶揄我了?”他见冰儿“咯咯”笑着,把头藏到自己怀里,搂着她正色道,“不过,陈氏等这些三姑六婆心思太过活络,光挑你挣钱,我总觉得她好心得过了头。人家说‘丑妻是宝’,你这么漂亮,我心里其实真有些担心呢!” “放心!”冰儿笑道,“我闯荡江湖也好些年头,什么人没有见过!” 英祥说:“这话虽然是。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以前在御前,人家虽不敢作弄我,但我瞧见那些富贵人家间的倾轧也真是不少呢!小心为上吧!” 两个人正在吃饭时,门扉被轻轻敲了几下,英祥起身开了门,见邻居陈氏正倚着门框站着,见英祥时不由站直了身子,闪闪眼睛望望他,突地一笑,也不理睬,朝里间的冰儿朗声道:“我可闻见了,在吃什么好的?我挑你这条挣钱的路子,你也不谢谢我?”自说自话就进了门,风摆杨柳一般扭着那有些粗的后腰进了房子。 英祥和这样的妇人接触得极少,见她这样,先是愣了愣,再是无奈地笑了笑,随着进了门。冰儿起身让道:“可巧!我们也才吃呢!你不嫌弃,坐下来一起用点?” 陈氏闻了闻,说:“香呢!拿汤骨熬的萝卜?”她倒是一点不怯,坐下来一副“等饭”的模样。冰儿拿来一副碗筷,又盛了一碗米饭,笑道:“只拿一顿饭来谢你,倒是我们过意不去呢!” 陈氏笑道:“那我就来多吃两回!”那双眼睛瞥见英祥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眼睛在他脸上一勾,笑道:“咦?你不过来坐?咱们这种人家还讲究什么?又不是那些读书的大户,又是不同席,又是不同坐什么的!” 英祥无奈,掇张凳子靠着冰儿那边坐着,嘴里客气一下说:“我们自然不是读书的大户人家,你别见笑!菜不好,你不要嫌弃,多吃些!我要代拙荆谢谢你呢!” 陈氏“噗嗤”一声,似乎要把嘴里的汤都给笑喷出来一般,水汪汪的眼睛又在英祥脸上一绕:“‘拙荆’?我只在卢乡绅家听到过这种文绉绉的说法!”大方落落吃了一会儿,转脸对冰儿道:“我吃得差点忘了!明儿个我就是要到卢家帮佣,恰好他们家三奶奶身子骨有些劳乏,想请人瞧瞧脉息,你好好去敲她一笔,她们家有的是钱!在兰溪城里比县太爷还威风三分呢!” 她吃完了饭,没事人一样掏块手绢擦擦嘴,倚着椅背四处打量一番,见天色暗了下来,才告辞说:“我该走了,不然家里那个死鬼又该找我的麻烦了!”她又瞄了英祥一眼,妩媚一笑,挥挥手帕又一次说:“我走了啊。”英祥听她的意思是等人来送,忖着冰儿此刻有孕不便,只好自己相送,到了门口,陈氏故意吃惊打怪地在英祥胳膊上捏了一下:“啊呀,这么冷的天,你穿得不多嘛!”又见他袖口有点绽线,轻声道:“啥时候我给你缝下?” 英祥不动声色抽开手,笑道:“多谢你的照应了!” 陈氏低头垂眼一笑,终于抬头一瞟低声说:“小兄弟,我也愿意照应你……” 第357章 “多谢了!”英祥神色平淡,语气峻然,见陈氏走了两步还欲回头看自己,干脆转身带上了门。 回到屋里,冰儿略含醋意道:“怎么样,这个陈氏够妩媚吧?” 英祥上前点点她的脑袋道:“还不是你惹过来的!”又说:“长得那样,也来跟我卖弄风情!她还不如……” “还不如蓝秋水清秀是不是?”冰儿边拾掇碗筷边说,“不过,你这阵正好无处泻火,不漂亮怕什么!好女人赖女人,下头还不是一样?你看她眉梢眼角,都是恨不得把你吞下去的神色。”她伸手报复似的在英祥长着硬实肌肉的胳膊上掐了一把。英祥笑着坐在她身边,抚抚她的脸蛋说:“你还是不放心我!这样的女人,别说我根本无心,就是有心也不敢沾染。倒是你也小心她些!虽然现在妊娠,但若是落了贼人的眼,也不知将来会出什么事情。现在咱们这个境地,让你大家奶奶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做不到,不过也是小心为上吧!” ******************************************************************************* 第二日大早,陈氏就来找冰儿,说是一起去卢家帮忙。陈氏是一双小脚,不大走得动远路,于是英祥出门给她们一人唤了一顶便宜的滑竿,吩咐轿夫小心伺候,送她们到城里最富贵的卢家去。 此时已经到了初冬,天气渐渐寒冷起来,南方的气候虽然不像北方一样动辄冰封千里,雪大如席,但是南方空气中湿气重,冷得阴寒,也是很难耐的。滑竿上头没有遮风的罩子,虽则这天霞光满天,但早上时有风,两个人在滑竿上吹得瑟瑟发抖。好容易到了卢家门口,正门是黑油大门,两个门房坐在条凳上缩着脖子搓着手。她们俩却只能走旁边的小角门,亦是黑油刷的,在正门口还不觉得门面有多大,到了角门那条路上才能看见屋子进深极长,里头铺排气派,还带个小花园。 陈氏咋舌道:“我上次到卢家,是去他们在郊外的别墅,没想到这里头也这么气派!”又劝慰冰儿道:“你别怕!虽是有钱人家,也不会吃人!” 冰儿根本没有畏怯之意,笑笑不答话。 门里出来两个三十多岁的妈子,穿着绸子面儿的棉袄,鼻孔朝天的样子说:“三奶奶说先去她的院子里,这两天要进腊月了,忙得很!谁是来帮着翻修皮袄的?谁是来给三奶奶请平安脉的?” 陈氏忙上前应了,两个妈子审贼似的打量了她们俩一会儿,点点头走在前头,还不时回头吩咐道:“仔细些,这里门户严谨,走错了地方可是打死不论的!” 两个人在里头走迷宫似的走了好一会儿,才进到一座院落里,此时正房里门帘掀着,几个大小丫鬟川流不息捧着热水、饭食进出伺候着。那妈子道:“等着!”进去通报了。陈氏抬起走得酸痛的小脚揉揉脚踝,四下望望道:“我的个娘诶!你看看这雕饰!这刷漆!这帘子!啧啧!有钱人真是不一样!”又凑到冰儿耳边说:“这卢家根基极深!家里几代都出了举人进士,还有在朝中做官的,据说背景硬得很!所以现在的卢家太爷,虽然在乡野里安享天年,但说句话出来,别说县里,就是州府上也要陪着笑听的!小辈里最出息的就是这三房的小爷,好像名讳叫做卢宝润的,十年前就进了学,明年还要参加乡试,若是再中个举人,那可是乖乖了不得!” 正说着闲话,里面一个妈子走出来说:“少奶奶吃好早饭了。叫你们俩进去先看看。” 两个人从青色锦缎帘子下呵着腰过去,里面一阵暖香,一位穿着石青色绣花大袄,系着大红绫子百褶裙的二十岁许富贵妇人正捧着盖碗喝茶。许久才抬抬眼皮子道:“来了?” 陈氏赶紧上前福福身请了安,一脸谄笑道:“三奶奶安好!” 那三奶奶又抬抬眼皮瞟了两个人一眼,见冰儿不动声色,不过蹲身亦是一礼,倒也挑不出错处来,只觉得她粗服乱头,那张脸却明媚得如春日阳光一般,肚子挺挺的,身体却不见胖,站得笔直在那里,不似一般的女子羞涩畏缩。三奶奶不知何由心里有点不敢轻慢的怯意,点点头只对着陈氏说:“上回在别墅倒也见过你,你的手艺还不错。前两回荐给我的几个人也还好。一会儿让她们带你去看哪些要翻修。这次的药婆——”她终于正眼看了看冰儿,带些似是寒意的笑道:“听说治病的本事好得很,没想到长得也好啊!” 冰儿笑道:“三奶奶夸奖了!治得好不好,这会子不敢多说,等方子开出来,三奶奶吃下去,才敢领这个‘好’字。” 三奶奶放下盖碗笑道:“瞧你说话,是见过世面的,不像上次那个药婆声音和蚊子哼哼似的。听你的口音,是外地来的?家里男人做什么营生?日子可还过得?”冰儿一一答了,三奶奶瞧着她的面容,有些羡慕也有些妒意,不言声朝旁边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赶忙把垫手腕的脉枕垫好,三奶奶由着丫鬟轻轻捋起层层镶绣的衣袖,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腕子,又褪下腕子上的金镯子、玉手串和间隔其中以防玉石被碰坏的银镶藤圈,陈氏在一旁看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冰儿坐在三奶奶对面,伸出手准备诊脉。 一边一个大丫鬟毫不客气道:“坐哪儿呢?你以为这是你家呀!” 冰儿伸出去半截的手顿在空中,回头见那丫鬟一脸不快,她虽然现在比以往能隐忍了好多,但骨子里的倔强和傲慢还在,翻翻眼睛问:“那我该坐哪里?难道站起身弯着腰诊脉?诊不准你负责?” 那丫鬟大约还没受过外人的气,呼吸都牵得胸脯起伏起来,指指地上的脚踏道:“上次来的婆子都是坐在这里的!我们这是什么人家?你没打听清楚么?” 冰儿冷笑道:“那你应该和宫里比,宫里的御医请脉,还得跪着呢!” 那丫鬟几乎要抖起来,正欲说什么,到底还是三奶奶涵养好些,回头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这样斗嘴,很有规矩么?人家不懂我们的规矩,也就罢了。”微微一笑示意冰儿继续。冰儿觑她神色,虽然在笑,但必定是不快的。她以前又何尝是受气的人,顿觉心里窝囊,想着钱的面子,努力调息,仔细为三奶奶看脉。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冰儿才道:“三奶奶阳虚宫寒,还带些肝郁。想必平时里怕冷,睡眠晚,易做梦,月事也不大顺畅,肚子会痛。而且——” 她这里欲言又止,三奶奶反而不忌讳,见她一语中的,不由有些凄楚,道:“你说得都是!我也不怕人知道,求子的方子吃了多少下去,还没有用处。你给我调调看。” 冰儿道:“可以,不过这个关系体质,不是三五天、几服药就可以调过来的。而且肝郁阳虚,也多与心境有关。郎中治病难治心。” 三奶奶更是愣住了,大户人家,多少人羡慕,其实里头的委屈又有谁知道!正想说句什么,突然外头婆子道:“三奶奶,三爷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收小抱腰都是指接生中不同的工作。 ☆、惹小人飞来横祸 冰儿觉着才不过上午,倒不知道这个卢三爷究竟在忙什么,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回来。她避到一旁,但是也无可躲藏,只好低下头。门帘子一掀,一阵初冬的寒风倒灌进来,冰儿觉得眼前亮了一下旋即暗下去,听见有男子不耐烦的声音:“都冷死我了!茶呢?” 第358章 三奶奶站起身道:“叫丫头去倒了。你昨晚上……” “借了个干铺(1)。”卢三爷,亦即陈氏口中已经进了学,即将参加乡试的卢宝润,语速极快,似乎也没什么避忌的,“你管那么宽干什么?男人家在外头难免有些应酬,逢场作戏罢了。你的地位谁能撼动?只要你自己不犯七出罢!” 冰儿听见他对自己老婆说话这么尖刻不耐烦,不由抬眼瞥瞥三奶奶,果然含着泪水没有哭出来,努力忍着,从丫鬟手里接了茶奉上。冰儿一时好奇,撇过脸又偷偷瞄了瞄卢宝润本人,恰见一双眼睛也盯了过来:那眼睛长得倒还好,有着修长而微微上翘的眼梢,但是不大明亮,带着一层黄翳,眼睑下一圈郁青,鼻尖额角都是油光,一看就是酒色过度,而睡眠不足的模样。冰儿这下明白三奶奶怎么弄得年纪轻轻就肝气郁结了,又想着这样的人家还是少沾惹为好,正在胡思乱想着,耳边传来那男人带着轻亵笑意的声音:“这位眼生啊!不是你娘家的亲戚吧?” 三奶奶还有不熟悉丈夫的眼神的!见他不错目地上下恣意欣赏着冰儿,也在暗自失悔,陪笑道:“我娘家再不济,哪有这样的亲戚!这是我叫进来看病的药婆。人家已经有孕在身了!” 卢宝润眼里闪过一阵失望,点点头,目光没有离开冰儿的脸和身子,语气是对着妻子说的:“哦!喜事啊!啥时候你瞧病瞧好了,也要赶紧地给我生一个了。”大大地打了哈欠:“昨儿睡得晚,今日要回来找补呢!快铺床去!” 三奶奶道:“你在外头,我原管不着,不过爹爹说今年要入闱,你还是花些时间在书上罢!” 卢宝润笑道:“场中一命二运三风水,文章不过狗屁!”自顾自宽解着衣服,恰巧陈氏捧着一件补缀好的毛皮衣服来给三奶奶看,见到卢宝润满脸都堆上笑来:“卢三爷,上回我来做针线的呢!你老可是贵人多忘事的……”她倒也不敢当着主母的面太过轻浮,不过趁着大家不在意,偷偷用那双妩媚的眼睛斜过来扫了卢宝润一眼,却见卢宝润正眼儿都没瞧自己,顺着他直溜溜的目光望过去,那里站的正是冰儿。 回去的路上,陈氏压低声音对冰儿笑道:“你家里如今这样子穷,你也不想想其他法子?这么个人才,真的就这么着一辈子了?” 冰儿冷冷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这么一辈子要怎么过一辈子呢?” 陈氏笑着说:“那我也不知道。不过若有机缘,抓得住抓不住可是不一样的!”她显得神秘兮兮又语重心长般的,在滑竿上哀叹了半日才说:“我是不指望了!徐娘半老,爷娘也没有给副好皮囊!若是你有发达的一天,别忘了我这个姊妹,我也就足意儿了!——你有没有看到三奶奶那个首饰?你知道置办这么一套要多少钱么?……” 冰儿心里已然对这个女人有数,在滑竿上笑笑,再也没有接话。 ***************************************************************************** 晚间她在厨下操持,英祥比平日回来的略晚了些,进门脸色有些铁青。冰儿不由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这段时间生意不大好接?” 英祥道:“生意是不大好接——但不是为了这个。”他掸掸衣服,厌恶似的脱下抛到一边,坐在一旁似乎在等着什么。冰儿觑他神色,颇觉得奇怪,抬抬下巴指着桌子上黄澄澄的钱说:“今儿我的诊费。你看看,这么存下来,过年够不够?底下生孩子够不够?” 英祥看看钱说:“穷有穷过法,富有富过法。至少不挨饿,不至于请不起稳婆,我觉得就够了。——以后,你不要和陈氏一起出去了!离这个娘们远一点!”他的话还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陈氏的嚎哭声。 冰儿到门边上,英祥喝道:“你别多管闲事!”冰儿寻思着难道是陈氏惹怒了他?脚步顿在门槛边,就着门缝朝外头看。只见陈氏被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拽着发髻,先是劈面两个耳光,接着一脚跟踹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那男人指着她的鼻子道:“臭娼妇!今儿个你勾引别人可是落在了我的眼睛里!你还有什么话说?!” 陈氏伏在地上大哭道:“你见风就是雨,我还好说什么?!” 那男子四处滴溜溜转了一会儿,寻了一根拇指粗的木柴来,照着她胳膊就是两下。陈氏吃痛,捂住胳膊,缩着身子,见木柴又要落下来,连滚带爬想溜,一个小脚女人家哪里跑得过壮力的男人!被她老公拎小鸡一样提溜着,脸朝下按在院子里的青石凳上,从背到腿挨着次序一顿狠抽,先从上往下抽一遍,然后又从下往上再来一轮。陈氏被打得哭天叫屈,受不住时浑身发抖,两条小腿乱蹬,把一双绣花小鞋都踢飞了,此时又是不住口地呼痛求饶。 那个男子颇为粗野,听不见一般只管下死手臭揍,陈氏见低头求饶也没有用处,倒生了些硬气,边嚎叫着边怒骂:“哎哟你个杀千刀的!——哎哟你这会子嫌弃老娘——哎哟——那时候你赌输了求老娘做‘仙人跳’(2)——哎哟——怎么不嫌老娘腌臜——哎哟……” 她男人不由愣住了,手停了下来脸一下涨成了猪肝色,听见旁边围观看热闹的邻居们都在忍着窃笑,到底脸上下不来,拿木柴指着骂了两声“臭淫_妇”,拽着妇人的发髻就往家里拖。路过冰儿家门时,恨恨地拿木柴指着门道:“小白脸!有本事别让我瞧见!” 冰儿顿时气得发抖,正欲开门和他理论,听见身后英祥带着怒意的一声咳嗽,忍了又忍停住了手。不过那门“吱呀”一响,那男子害怕似的往后一跳,嘟嘟囔囔骂着脏话,开了隔壁自家的门进去了。冰儿回身问道:“怎么的,说的是你?!” 英祥起身道:“有苍蝇往起扑,我又有什么法子?”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冰儿毫不示弱,也不给他留面子,“你心里没鬼,你怎么不出去说清楚,反而任着人家指桑骂槐?!” 英祥显见得极为气愤,一拳头砸在桌子上,砸得那桌子摇了几摇,他的声音都在发抖:“好样的!我再去和这种人对面对理论!然后再到班房里吃两天牢饭!现在就有人想着捉我的错处而捉不到,你晓得不晓得?我在这里当缩头乌龟,还不是为了你们娘儿俩!我以前再不济,何尝受过这样的气?!就是在……”他顿住了,就是在理藩院里,他原以为日子最凄惨莫过于是了,可是除却心里的担忧、委屈、惶恐,别人好歹还称他一声“额驸爷”,还低头哈腰伺候得周到。原来以为死是最可怕的刑罚,如今才明白,这样一日日硬挨着的痛苦生活才算是真正的折磨——而这样的折磨,因着有妻子儿女的那一点点希望,却显得如黑夜里一点星光的明亮,黎明前一缕红霞的妩媚,让他咬着牙,带着无数的憧憬,生出无穷的勇气,一步步往未知的前方走去。 他心里慢慢平静下来,见冰儿已经气到流泪,不觉大为不忍,上前为她拭泪。冰儿一把把他的手打开,怒声说:“你少来!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英祥苦笑了一下,把自己回家时遇到的情形告诉了冰儿。 他累了一天,喝了点酒散了散心,准备到家帮着忙家务。甫至门口,恰见陈氏向货郎买了胭脂花粉回头。因为有那么一饭之交,英祥不好太过冷淡,点点头招呼了一声。陈氏笑眯眯道:“你回来了?到底到了冬天,感觉你皮色白了好多呢!” 第359章 英祥一听这话说得就够轻浮,他虽然在女人堆里打过交到,但并不是儇薄的性情,当下避开些道:“晒得少了,自然的。”意欲离开。 陈氏左右瞥瞥见没什么人在院中,笑嘻嘻贴上去道:“你怕我什么?我会吃了你?”上前先是扯过英祥的衣袖看看,吃惊打怪说:“怎么还没缝补上?你那个漂亮堂客别是中看不中吃吧?”又把一双手抚到他衣领上,笑道:“这里也都磨得不像了!可惜了的!这么俊的后生!” 英祥峻色道:“我们邻居家,还注意个瓜田李下吧!” 陈氏吃吃笑着,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贴在英祥耳边说话了:“戆大!你老婆在外头招蜂惹蝶的,你还为这个大肚婆子守什么贞洁?!姐姐我虽没你堂客长得粉嫩,但是你没听说‘老x去火气’?试试姐姐的手段,你才知道女人家脸蛋儿漂亮不过是养养眼睛,‘那里’的本事才是养男人的身子的!” 英祥不由大怒,挥手把她不安分的手拨开,道:“你找错人了!” 陈氏大约没想到自己主动往上贴还会遭到这样的峻拒,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可看英祥面目俊朗,长身玉立,还带着些只有大户人家和书香人家才特有的文质彬彬,心里又忍不住火烧火燎的,暗道一时急不得,撒开手说;“你害羞,也没什么!只是姐姐见你每日劳碌得可怜,好些好路子咱们也要学着去走不是?等你老婆生完了,我教你几个法门,管叫你吃香的喝辣的,天天也不用这么辛苦!……” 她的话没有说完,英祥便见她突然变了颜色,一把把自己推开,回头时,恰见她家男人气哼哼发足向自己这里奔。英祥上次因打架去了班房,虽然为院子里一些人瞧不起,但大家也知道了这个看似文气的男子动起手来像个练家子,轻易招惹不得。因而陈氏的男人撸了撸袖子,还是没敢过来跟英祥动手,这口鸟气要撒,自然撒在了自己老婆身上,所以假模假样问了几句,陈氏就挨了老公一顿痛打。 ****************************************************************************** 陈氏这顿打挨得颇为厉害,冰儿一连几天都没有见到她的身影,若是以前,她或许还会去看看,可如今想着这个风骚的女人竟然背着勾引英祥,气就不打一处来,想着她那张圆胖脸就作呕。 到了腊月,冰儿才见陈氏出来,脸色还有些黄,任是扑了一脸厚粉也看得出来,垂眉搭眼的,一副没精神的样子。她见冰儿,倒主动招呼了一声,冰儿见她就厌恶,转身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 陈氏几步赶上去拉住冰儿的衣袖,勉强笑道:“怎么了?是为上次的事和我生分?” 冰儿扭头对她冷冷笑道:“我可不敢!我们家男人不解风情,让你受委屈了。” 陈氏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讪讪地撒开手。她以为事情总归能瞒着,还想着跟冰儿再要一贴惠而不费的治伤方子,不道英祥竟然什么都跟老婆说,她虽然淫_荡,但还不至于全不要面子,顿时心里恨得痒痒。冰儿见她转过身,扶着腰出院门,仔细看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的,心想上次那顿打挨得还真是不轻,但也是活该! 腊月里本来就繁忙,冰儿其他事情顾不得,要紧先把将要出生的孩子的衣服洗洗烫烫晒晒,虽则忙碌,心里倒还甜滋滋的。英祥那里,忙到送灶的日子,也没有活计可接,用存下来的钱买了些鱼肉米面,又亲自写了春联和福字贴在门上,准备过年。旧时过年,祭拜是大事,尤其英祥作为家里单传的独生儿子,以往家祭哪少得了他?那时总觉得麻烦,如今一个人客居他乡,举目无亲,那些素未谋面的祖先们便突然显得亲切起来,他望着空想着如何遥祭才合适,不料突然见包彭寿带着一群人,提着短棍和扁担,闯进了他们所住的这座院子。 包彭寿对惊疑不定的人们大声道:“丢了件东西,大家搜一搜去去疑。过年么!谁都不希望藏着个贼在身边是吧?” 英祥直觉地感到包彭寿的眼睛悄悄往自己这里瞥,心里有些担忧,虽则自己并没有心虚的,但若是给咬一口,也是很讨厌的事。正想着法子,包彭寿指定了他这里,道:“去过班房的人家先搜。”使个眼色叫自己的跟班进去。 “凭什么!”英祥一挺身,拦住那个如狼似虎的跟班,说道,“就算我去过班房,大家晓得的,也不是因为这种事情!” 包彭寿哼了一声,振振有词道:“那你说从哪里开始合适?” 英祥寻思着这一阵也无人到自己家里来,要栽赃倒也没那么容易,冷笑道:“从我这里开始自然也可以,不过乡里乡亲作证,我要叫别人也一道瞧着,以防着被栽了赃,这点合适不合适呢?” 包彭寿愣了愣,他随从的人里就有偷偷带着赃物包裹的,原以为像英祥这些老实巴交的穷苦人被自己的气势一吓,一定再没有主意,任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没想到这个码头扛包的臭脚夫,不卑不亢地应对裕如,说出的话自己又无法驳回,只好硬着头皮道:“那是自然的!” 英祥对四邻拱拱手道:“既然要去去疑,我这里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过请众邻里做个见证,谁愿意一起进门的,英祥先拜谢了!” 当下有几个人点点头应了,跟着包彭寿的跟班一起到了英祥那个简陋的家里。 家里简陋陈旧,但打扫得很干净,英祥见那跟班起手就要乱翻,制止道:“弄乱了你收拾?!要查也有个查的样子!就是抄家,也没有这么瞎弄的!” 跟班的本就是个愚人,欺软怕硬惯了,见英祥说出话自己家主都驳不回,他长得又人高马大,眉眼里神色又有些不怒自威,竟然怯了场,看看包彭寿不知该怎么才好。包彭寿在这么多人面前,知道今日栽赃无望,也有些气馁了,胡乱摆摆手示意跟班随便翻翻就算了,打算鸣金收兵了。却不料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真有贼赃,肯定不会藏在箱笼里。要查,让我来。” 大家回头一看,是陈氏,穿一身过年的新衣,袅袅娜娜地走过来,冲包彭寿的肥脸抿嘴儿一笑,飞了个媚眼过去;接着走到冰儿面前,语气突然变得冷若冰霜,说道:“大家去去疑,博家的小娘子最好把外衫解了,让我们看看这么大肚子倒是不是真的!” 她先倒也没有栽赃的心思,只是想好好羞辱冰儿与英祥,说出的话也只是惹得那些邻居的闲汉们一阵猥亵的大笑,有人还起哄道:“掀开怀看看!”。陈氏越发得意一般,真的就上前把冰儿前襟一掀,露出里衣包裹着的大肚子。冰儿本就厌恶她,见她真个动手来翻自己的衣襟,哪肯受这个侮辱!一甩手就是狠狠一巴掌扇在了陈氏的脸上,指着她大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和我动手动脚的!” 冰儿的手劲在女人里是很大的,何况又用了全力。陈氏被打得就地一个旋磨儿,眼前金星乱闪,撞在桌角上好一会儿才稳住身体,觉得颊上火辣辣,耳边嗡嗡响,竟比日常里挨她男人的耳刮子还来得疼痛。她捂着脸颊,气得说不出话来,恰见翻找东西的包家跟班在箱子里找出一杆碧绿的玉箫,陈氏立刻大声道:“这东西是卢家的!” 第360章 作者有话要说:  (1)“借干铺”指在妓院留宿,一般指睡在客房,无染。 (2)“仙人跳”是男女二人商议好后,用女色勾引好色男上钩,男子再假装捉奸,来敲诈好色男的诈骗手段。详情可以度娘一下。 ☆、遭劫难喜自梦熊 “什么?” 陈氏放开捂颊的手,脸上已经鼓起四个青紫的手指印来,她带着报复的快意,狞然笑道:“没错!上次她和我去卢家给三奶奶瞧病,回头就一直鬼鬼祟祟的!我当时还没多想,后来听说卢家少了件玉器,打了几个丫头没问出来,估摸着就是给她这样的三姑六婆顺手牵羊掏摸走了。卢家要名声,没有报官,算是自认晦气了。没成想天网恢恢,今儿给我瞧见了!就是这件东西!” 冰儿气极反笑,问她:“哦,你说这是卢家的,你瞧见过?” 陈氏干脆撒开来说:“瞧见过,就是这样一支棒子,绿玉做的——卢家说是南来的好翡翠!不信,叫卢家的人来问!” 冰儿道:“诬陷可是要反坐的!” 陈氏冷笑道:“偷东西还要挨竹板子呢!”她对着众人嚷嚷:“你们看看,这样穷的一户人家!家里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里,怎么有钱置办这样的贵重玩意儿?!一根这么长的玉棍子,又不顶吃,又不顶用,不是偷来的又是哪儿来的?!” 包彭寿见半路杀出陈氏这么个程咬金来,帮自己圆了谎、成功地栽了赃,喜不自胜,威严说道:“是偷来的,还是自己的,咱们说了不算。去,拿我的片子,还有这个玉家伙,到县衙里找吴头儿,说给他破获了一件大案子。我估摸着,既然偷东西,肯定不止这一件,其他赃物藏在哪里,还要打着问。”他满脸得意地看了冰儿一眼,又恫吓道:“官法如炉,可不是那么好忍受的!其他不说,五尺长、两斤重的毛竹板子,二十下就能揭掉你腚上一层肉皮儿!十根枣木做的拶子,皮绳那么一收,指头骨都能夹成两截!……” 他滔滔不绝说着,冰儿冷笑着打断道:“你只管叫人来!我自然有说辞。不过东西先给我放下,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放下!我怕你偷梁换柱!”包彭寿亲自接过玉箫藏在身后,脸上一抖一抖的,是忍不住的得意,他挥挥手示意院子里其他人和自己的跟班离开,只留了陈氏一个人抱着胳膊在一旁看。包彭寿故作正色道:“我再也想不到的,你们居然做这样的事!上次博英祥已经去了一回班房,那里的日子你也晓得的。如今若是再进女监,官媒的那杆皮鞭岂是你这娇嫩皮肉受得住的?!我看你肚子大,就要生了,也煞是可怜,不如我来给你们做个保人,写张单子,等生完孩子,不拘是典是卖,到我家做三五年活计。” 他的欲望已经明显得很了,话说得那么露骨,反而没有了遮遮掩掩的忌讳,面向英祥道:“我这是为你!你想想看,真因为偷东西弄到班房里,还想谈什么贞洁?真当众挨顿板子再发官卖,你堂客也只有落入窑子一条路可走!而若是典到我家,或三年、或五年,统共给你十两银子!生个儿子就放还给你。你又有了钱,老婆又是吃香的、穿好的,享三五年福就回来,多么合算!岂不是强过这样过穷日子?……” 他唠唠叨叨扳着指头算着,满满的都是“好意”,一抬头见英祥满脸狰狞,俊朗的眉眼都扭曲了,倒吃了一吓,后退半步才想起自己应该更有底气才是,昂起头说:“你别不信!” 英祥看看自己气得发抖的妻子,冷冷道:“我明白你。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转脸柔和地对冰儿说:“你别理他!他敢动你,我就敢要他全家的性命!大不了也就是我回去——只要你和孩子好。” “英祥!”冰儿声音有些发颤,她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同样是要一死,他回京向乾隆自首也强过在这里受包彭寿的侮辱。但那是无可奈何的最后一条路,不到最后时刻,她不许他轻易用。她转身对包彭寿说:“你叫县衙里的人来吧。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东西的来由我能说得清楚——也不是卢家能有的!但是,这会子你把东西放下,否则,今儿你别想出我这个门!” 包彭寿哪里肯把东西再交还回去!他把玉箫藏在背后,两只眼睛防守着英祥,怕他动手,却不料动手的是大肚子女人——冰儿见他注意力都在英祥那里,飞扑过去夺自己的玉箫。她下手快,但到底临产前夕,力气不如以前,包彭寿又是个胖子,下盘墩得稳,一下子竟没有夺走。陈氏正为先那一巴掌恼火,见状也扑过来抱着冰儿的腰,大声道:“包三爷!小心些!” 包彭寿有了人搭手,气也壮了,事情来得突然,他又是个反应不够快的人,只知道要拿稳玉箫,于是用力一抽手,那箫杆子顺势抽在冰儿的肚子上,两个人都在用力抢夺的当口,那箫带着风声舞过,力道极大,又是实打实的硬家伙。冰儿被陈氏拉偏手儿抱着腰,动弹不得,硬生生挨了一记,当即痛得额角冒出冷汗来。 痛倒还是次要,心里被吓得不轻!冰儿捂着肚子蹲下来,只觉得肚子里那个还没有足月的小人儿踢打弹动了好一阵也没有安分下来,肚皮上被打的疼痛渐渐减轻了,肚皮里头却又生出另一种收缩发硬的暗痛来。这暗痛似乎越来越重,让她汗湿了里衣,抬眼惊惧地望着英祥,顿时没有了主意。 英祥发觉妻子的神色不对劲,只怪自己离得远了些,没能及时上前救护;又怪冰儿不当心自己的千金之体,和包彭寿缠斗个什么!但此时这些都没有功夫再管,他飞扑过去,一拳头打开包彭寿,又扯开陈氏搡到一边,抱着冰儿,看着她发白的脸色,轻声安慰了两声,怒目包彭寿道:“你活够了是吗?!滚!滚出我的屋子!” 包彭寿见他这副要吃人的神气,也有点害怕,加之亦知道自己刚才不慎,正打在人家老婆的大肚子上,顿时没有了底气。他虽然好色贪婪,但毕竟只是个小小的保长,闹出人命来也是应对不了的,耳边“嗡嗡”间隐约听见英祥怒到极处、寒到极处的声音: “要是我老婆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拼着自己的命不要,也要叫你们悔不当初!” 包彭寿只以为英祥好勇斗狠,出狠话威胁自己。而冰儿虽在疼痛中,却见英祥浑身发抖,面目狰狞,但克制着不发作,眼睛里少有的是阴狠决绝的光芒——这神色,她在英祥脸上是第一次见,但以往曾见傅恒、海兰察,甚至是她父亲,在做出杀伐果决的重大决策时,眼睛里就会有这样的光芒,仿佛是海东青看准了猎物,就待那最后的致命一击般。 “拼着自己的命不要,也要叫你们悔不当初!” 这句话,听着只像句斗气的狠话,但冰儿知道,一旦英祥无所顾忌、无所希望,那他就能做到。 她心中既有一阵欣慰,但也有浓郁的担忧。此时,下身忽然一热,一阵阵水流似乎顺着腿流下来。 “英祥!”想着肚子里的孩子,冰儿一阵害怕,伸出手朝着丈夫,英祥颤抖而冰冷的手立即握住了她的,冰儿似乎陡生勇气,咬牙忍住骇惧的呼唤,准备好面对最糟糕的一切。 陈氏有帮着接生的经验,低头往冰儿腿间一望,惊呼道:“了不得!羊水已经破了!要早产!” 第361章 离预计的日子还有近一个月,大家都听得慌了,包彭寿听说要早产,早吓得屁滚尿流,丢开玉箫夺门而出了。陈氏见产妇已经浑身颤抖起来,她到底有些经验,怒喝道:“急什么!不就是生个孩子!姐姐在这里,你不用怕的!” 英祥不愿意她碰冰儿,上前道:“我自己去叫稳婆,你出去!” 陈氏怒道:“你不信我不要紧,这个当口,你老婆身边离得了人?”她到底在这方面有经验,见英祥收了先前的狰狞神色,突然地六神无主起来,叹口气道:“都是穷人家,彼此帮衬吧!你放心,我不做伤阴骘的事!”由不得英祥信不信,已经开始指挥他把冰儿扶到炕上,又叫卷了褥子,改垫先就预备好的干净草木灰。 趁这个当口,陈氏出门,英祥听见她大声呼喊自己的丈夫:“杀千刀的,过来!去到巷子口把稳婆叫过来,这里有人要生了!”她那个打起人来极为蛮横的丈夫此时却是唯唯诺诺的,低声问道:“哪来的钱?”被陈氏一口啐个满脸花:“谁要你给钱了?只管去请就是了!”过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是骂了声“杀千刀”才说:“放心,我这里有点余钱,过年时尽你去摇会推牌九,好了吧?” 一会儿陈氏骂骂咧咧又进了门,对英祥道:“别急,你老婆是头胎,少说也要生一天一夜,慢慢熬阵子吧。”问了原先预计的生产时间,陈氏仰头算了一阵,安慰道:“虽然早产些时候,不过也还好,估计活得下来。就是日后喂养要精心些。” 英祥全无主意,只好听陈氏的,扶冰儿在床上睡下,心疼地问:“现在肚子疼不疼?“冰儿生孩子也是头一回,既紧张又担心,揪着一旁扶着她的英祥的衣服道:“肚子倒不怎么疼,可是腰酸得紧!” 陈氏在一旁笑道:“那好得很,腰阵子,难受些,不过生得快,受罪的时候也短。产妇不要多说话,就是疼,也要熬着多睡睡,到点儿了用用劲,就生下来了。” 穷苦人和富贵人比起来,更讲究个“一家有难,八方支援”,天然的存在一些情义。闻听英祥家的要生了,院子里住的七大姑八大姨的,纷纷过来看视安慰。见这家没有婆婆,也没有亲娘来,知道他们俩逃荒过来不容易,都十分怜惜,有经验的就在床边上安慰指点,有东西的就忙不迭送木盆、热水、剪刀什么的来。这时,稳婆也请来了,过来摸摸按按冰儿的肚子,点点头说:“位置很正,胎头也下去了,应该能生得顺利。”又问疼的怎么样,笑道:“临盆还早着呢,趁不很疼,赶紧弄点糖粥、水铺蛋,给新产妇涨涨力气,这头一胎总归费劲些,不过我看新产妇健旺,不碍的!” 英祥见稳婆很有经验的样子,心里一松,感激地说:“多谢!只要顺利平安就好,婆婆多费心,钱我这里早备下了,一定多多地给!” 稳婆见这男人识趣,不由笑道:“看你是个懂事的男人,你老婆托你的福,一定给你生个大胖小子——我看她这小细腰和圆屁股,就是宜男之相!”房间里众女人都给说得哄堂大笑,连正腰酸腹痛的冰儿也闹了个大红脸。稳婆妥妥地说:“我要给产妇宽衣了,底下也要出血了,男人家不宜进屋子。放心,我在这儿,还有这么多邻里,你给你老婆、也给我们大家烧粥去,一会儿我叫人到厨房来取。”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漆漆的,英祥蹲在外屋里,听得见里间热闹,也听得见妻子压抑着的痛苦呻_吟。已经五个时辰过去了,他忧心如焚、六神不安,却丝毫没有法子可想,只能苦苦地等候,一颗心“怦怦”地在腔子里撞。里间点着油灯和蜡烛,他这里却什么光明都没有,暗极了的地方窥着亮处,飘飘忽忽地就开始胡思乱想,想着他们在法源寺的初遇,想着她站在绿叶掩映的紫色、白色丁香花丛中,蟹壳青的袍子随风翻动着襟摆,那一张白玉碾就的面庞,没有笑意,眼波却自然流动着光华。那惊鸿一瞥的瞬间,自己的心脏像被击中了一般,认定了这就是自己今生今世的挚爱,少年的心思那么热切浪漫,满脑子都是佳人的容颜,窗课本子上写满了对她礼赞的诗篇。后来,两个人经历了那么多,那颗被时光和沧桑磨得钝钝的心,在这黑暗屋子里却突然重新翻腾跳跃,如少年时节一般磅礴有力,既是感激,又是爱。 到了后半夜,冰儿已经倦极了。 开始那还不大剧烈的疼痛,慢慢演化成了越来越大的潮水,每潮涌一次,疼痛就渗到四肢百骸,似要把人的感觉淹没,让人的精神在那样持续不断的酷刑下崩溃。 她原以为自己受过那么多苦,这点疼痛不算什么,可是一旦亲临,才知道自己小看了女人生产的苦楚:从腰开始,骨头似乎被一节节抻开了一般,她仿佛都能够听见自己身体碎裂的声音。浑身都是汗,肚子里仿佛用刀在绞,绞过一阵,五脏六腑全都抽搐,收缩在一起,极致的疼痛过后,短暂的松快,只来得及喘息一口,下一轮又袭过来,来得更为剧烈,让她头里发昏,眼前金花四溅。 “婆婆……”她无助地去握稳婆的手,哀求着,“好痛……什么时候才好……” 稳婆见得多了,连安慰都懒得安慰,笑嘻嘻连和别家女人的闲聊都没有打断,只等一个话题说完,才扭过头来按按她的肚子,对冰儿道:“快了,快了!疼了好,越疼越快!别急着用力,再熬一熬,女人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扭头继续聊天。 她说话的时候,冰儿又被一遭痛苦侵袭,耳边绰绰的也没有听清楚。绞痛过后,片刻的舒适,她迷迷蒙蒙想起自己那次为慕容业挨打,荆杖的狠毒,跟咬肉似的,可是人的忘性大,对疼痛的忘性更大,自己的记忆里,只有当时那令人胆寒的荆杖破风声,叫她以为自己必定会残疾的沉闷敲击感,以及后来一个月余不敢转侧动弹、只能俯卧休息的难受……而对疼痛的记忆,竟然丝毫不剩了。 周围是一群眼熟而不认识的女子,她在浑浑噩噩的间隙里,想起当时阿玛的那双眼睛,离得老远她也看见了,隔得好久她也能记得。他施加给她痛苦,但冰冷的眸子深处依然有心颤的不舍。她挨打,他心疼,其实就是他们父女俩在疼痛和心疼间的一场比拼倔强的拉锯战,结果,实际是她赢了。可这样的胜利,如今在生儿育女的关口上突然想起来,却让她无比歉疚。极致的疼痛带来这样极致的回忆,稳婆又扭身按按冰儿的肚子,惊喜喊道:“进产门了!快使劲!”见她挂下一脸的泪水,呵斥道:“哭什么!使劲儿!孩子就要出来了!使劲!” 她在“孩子就要出来了”的召唤中突然浑身紧绷,似乎有了力量。养儿方知父母恩,她莫名地觉得,自己此刻就如在赎罪一般。奇妙的是,在本能地向下用力的过程中,肚腹里的痛仿佛被淡忘了,只觉得有一阵天赐的力量持续地往下、往下…… 稳婆对她的聪慧很是高兴,见一轮阵痛过去,产妇已经满头豆大的汗珠,张大着嘴喘息得飞快,似乎随时要晕过去。稳婆叫旁边人拿水为她擦脸,又热敷下身帮着开产道,安慰道:“用力用得真好!下一次疼起来还这么使劲!……” 冰儿觉得浑身被抽干了一样,瘫软在床上如同一摊死肉,再无半分力气。可是当又一次剧烈阵痛发作,她的力量又来了,提着气、咬着牙往下使劲,把她和英祥盼了许久的孩子往外推,连稳婆都边按肚子边夸她:“好样的!看着细皮嫩肉,着实有毅力!”就这样疼了三四轮,用了三四次力气,稳婆对陈氏叫道:“快!快!抻着产妇的腰,让她蹲坐起来!抻直了!抱稳!孩子要出来了!”她很有经验,吩咐着拿热水、烫剪刀、绞手巾,也不再说闲话,顾不得血污淋漓,伸手小心接生。 第362章 一旁定睛观看的人一阵欢呼:“出来了!出来了!我瞧见毛茸茸的头顶了!” 这样尴尬的场景,蹲坐在床边,被陈氏用力扶着腰的冰儿却丝毫没有觉得难堪,她泪流满面,趁着疼痛时候的那股天然的力量,想象着孩子的样子,只觉得在那瘫软的疲惫中,还有着上苍赐予的力量供她再一次使用。突然,产道一胀又一松,浑身说不出的松快,泪眼模糊中,隐隐见烛光里的稳婆双手小心捧着一个血糊糊的小肉团,叫旁边人拿烫过的剪子剪断脐带。小肉团大约还不习惯初到人世的陌生和无依无靠,弹动着手脚,憋着气,突然发出一声啼哭。 作者有话要说: ☆、喜融融早产麟儿 作者有话要说:  春节期间,各种活动较多,不敢保证日更,或者保证准点更,请大家海涵。 我会尽量争取日更的! 谢谢一直以来的支持! 毕竟是早产的孩子,啼哭声不大响亮,柔柔弱弱、娇娇滴滴,却像最美的乐音,飘飘悠悠穿到在外屋里捧着头苦等的英祥耳朵里。他猛地站起身,不相信似的侧耳谛听那声音,没等第二声响起,里头已经冲出来一个女人,兴奋地说:“生了!生了!母子平安!是个带把儿的!” 英祥闭上眼睛,任凭眶子里蕴积了许久的泪水倾泻而下。是儿子,是闺女,此刻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生命中最完美的一次转变就此开始——他是一个父亲了!那女人见他发愣,笑着推了推他:“快准备红糖水,产妇都累坏了!” 英祥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忙不迭地点头:“早备好了。我拿温开水冲一下就成。”见眼前那双妩媚的眼睛正是陈氏的,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愧疚,边手忙脚乱倒糖水,边说:“谢谢你!” 陈氏熬了这么久,其实也劳乏透了,听英祥这么三个字,却来了精神似的,接过糖水说:“不谈这个!改日,你再好好谢我罢!”见英祥似乎要进里屋看视,忙抬起胳膊肘拦着:“急什么!里头给产妇擦洗清理呢!你可不能进去!一会儿先抱儿子给你看!”又抛了个媚眼过来,急急把糖水送了进去。 英祥平静了许多,凝视窗外,天已经亮了,但是还灰蒙蒙的,仔细一看才发现,地上薄薄地发亮,原来自己一晚上都没有发现,竟然下了一场冬雨,南方特有的细细密密的雨水,夹杂着细小的雪珠子,一点声响也无,就这么默默地落下来,在灰色的黎明之际织就一道朦胧晦暗的天幕。他怔怔地望着雨雾,突然门帘一掀,果然是把孩子抱了出来,包在一个半旧的棉布襁褓里,哭声细弱,他有些手足无措,还是陈氏努努嘴示意他过来,揭开“蜡烛包”的下面,给他看小雀雀,英祥感觉自己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也不怕陈氏看见笑话,学着她的样子小心接过孩子抱在怀中,把一个轻轻的吻印了上去。 神奇的血脉亲情让这个小小的孩子的细细哭声戛然而止,英祥就着清晨昏暗的光线看他,他长得好小!脸还没有女人的巴掌大,皮肤红彤彤、皱巴巴的,隐隐可见因皮肤未能发育完全而显现出来细细的青色血管。他长着宽宽的额头,长长的眼线,还看不出像谁,虽然不大饱满,不过就这骨骼,尚可称清秀。一只小手从襁褓里舞了出来,手指细得仿佛一碰就会折断一般。英祥心疼地说:“他这么小!” 陈氏一脸无所谓:“小怕什么!好好喂养,将来一样是个大胖小子。”她闪闪眼睛看着英祥,见他神色温柔,和昨日早上完全不一样,竟有些被他迷着,轻轻叹息道:“你堂客真是个有福的!”英祥听她这话,警惕心又起,客气得疏远:“谢谢你!我欠她太多,这辈子也不敢负她!” 陈氏嘴角挂下一些落寞,勉强笑一笑道:“所以我说她有福。”见那小小人儿微微侧过脸,似要拱到英祥怀里找奶吃,忙说:“里面也差不多了,你进去瞧瞧吧。孩子开奶越早越好。” 英祥小心翼翼抱着孩子走进里面房间,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几个帮忙的邻妇个个儿哈欠连天。英祥谢过这个谢那个,真心地心存感激。冰儿虽然倦极,躺在床上却也没有睡着,见英祥来到自己面前,柔声道:“孩子呢?让我瞧一瞧。” 稳婆笑道:“收拾好了!生是一道难关,底下喂养也是一道难关,苦日子在后头,不过这么漂亮的儿子,苦一点也值得。” 早产的孩子力气不大,开奶着实费了一番功夫,英祥初为人父,一点经验都没有,手忙脚乱为产妇熬粥煲汤,端着热气腾腾的饭食进到里屋,见大人孩子都是哭哭啼啼的样子,不由上前问道:“怎么了?” 冰儿生过孩子后,也不似以前害羞,敞着怀给小小人儿喂奶,可是小人儿吸吮无力,喝不到只会哭,声音细细弱弱,叫人听着不忍。见英祥也是手足无措的样子,冰儿含着眼泪道:“稳婆说,得用力揉挤才行。可是我现在实在使不出力气,还是你来帮我吧。” 若是放在以前,英祥一定窃喜得到这样的好差事,不过当他的手放在那原本温软的两团上时,才惊觉胀奶的母亲真不容易,胸前又坠又硬,密布紫色的细筋,跟两块石头似的,一点没有之前润泽细腻的手感,他轻轻揉了两下,听见耳边人说:“用力!”狠了狠心使了三分力气揉搓,半点无用,冰儿急道:“你的力气呢!用力呀!” 他不是没有力气,只是实在舍不得,可是见襁褓里的小人儿细细的声音却也哭得声嘶力竭、可怜兮兮,又心疼不已,不得已又加了三分力量,这次发出哭声的是孩子的母亲,疼得额上出汗,用力咬着嘴唇一副可怜相。英祥不知道如何取舍才好,带着颤音哭腔道:“还是找个奶娘吧……” 话没说完,就挨了一骂:“小爷!你以为你还是在王府啊!生完孩子就奶娘保姆伺候着?别管我,用力!”冰儿把被子角咬在嘴里,目光坚毅示意他继续。英祥深吸一口气,用了七八分力量,渐觉手下那团柔软起来,渐渐黄色的初乳也流了出来。他把孩子抱到母亲怀里,小人儿一闻到乳香,迫不及待把小嘴凑了过来,不大会吸,但是尝到了滋味,馋的样子叫人见了心疼。英祥松了一口气,再看到冰儿那里,已经痛得眼眶里一层泪,咬紧了被子使劲熬着,可看孩子的目光是那么温柔。他心里正暖,突然听见冰儿的惊呼:“了不得!孩子尿了!” 英祥也没有经验,手忙脚乱把孩子抱出被子,吃得正欢的娃儿不乐意地哭起来。解开襁褓,那两条细细的小腿儿一下一下乱蹬。英祥把湿尿布扒掉,才想起还没拿干的,只好随便拿起一团东西把尿湿的小屁股一擦,又送回被窝里,自己回身找尿布。他手忙脚乱,回身就被一张凳子一绊,一个趔趄人往前一摔,爬起来也顾不得揉一揉痛,在藤箱前胡乱翻找起来。 冰儿在床上捶手蹬脚:“你这个笨蛋!上次和你说好了尿布都在墙边的箱子里,你乱翻什么!”等英祥好容易把干尿布拿来,又骂他:“你知道你刚才拿什么给孩子擦屁股?你拿他新做的棉裤!干干净净的愣给你擦脏了!回头还要重新拆洗!真是……” 英祥给她骂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一边傻笑一边给孩子换洗,又把产妇弄脏了的衣物和孩子的脏衣服尿布一总捧出去清洗,临了还道:“娃娃吃饱了,你也记得吃些。特意为你熬的小米粥,小心别放凉了,要是凉了得告诉我,不许吃凉东西哦!” 第363章 他第一次服侍人,干活干得实在是差劲,但是依然十分带劲。冰儿见他里里外外到处瞎跑,一会儿过来看小人儿尿了没有,一会儿又来看自己吃了粥和汤没有,一会儿见时辰不早了,又去淘米做饭,结果生火的水平太差,弄得堂屋里一阵浓烟,呛得咳嗽不已。冰儿见他笨手笨脚地忙碌,又是心酸又是温馨,她自觉自己身体一向壮实,见小娃娃吃饱睡着了,挣扎着下地想要帮忙,没成想脚一踏地板站起身,头里就是一阵天旋地转,不由自主地一屁股坐在床帮上,竹床嘹亮地“吱呀”一声,英祥扔了铲刀,飞奔进来看,怒喝道:“说了你不许乱动!给我乖乖回床上躺好去!再下地——”他虎着脸作势挥了挥巴掌似乎要揍人一般,嘴里道:“再下地我可生气了!” “英祥……” “冰儿!”英祥哪里舍得真打她!把她捉到被窝里掖好被角,,轻轻在她额角一吻,说,“你躺好坐月子。这个月都由我来伺候你!” “英祥……” “你别说什么了!你受了大苦了!放心,我还存了些钱和粮食,够咱们这个月吃用。我伺候你是该当的!” “英祥!”冰儿终于急了,“傻子!唧唧歪歪什么!饭糊了!” *******************************************************************************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孩子已经满了百日,虽则家里穷,之前洗三、满月一个都没有做,但到了百日,家里还是买了些鸡蛋白米,算是简单庆祝,为孩子做个自家的百日宴。 按习俗,百日那天该给孩子命名了。之前都是“宝宝”“乖乖”“儿子”“娃娃”地随口乱唤,自此,孩子将有个一个正式名字,跟随着他一辈子。 起名这样的大事,自然还是父亲做主,何况冰儿自知读书不多,也怕弄出一个贻笑大方的名字来。英祥爱惜地抚着儿子刚剃得锃亮的小脑门儿,对妻子商量道:“原本我们在科尔沁,也就是依着父母的期望起个蒙古名儿就罢了。后来我额娘读书读得多,喜欢按汉人那套,不光是名字要用汉名,要有表字,还给后辈们排了辈分字眼。我这一辈是‘英’,下一辈是‘奕’。我在想,娃娃出生那天恰巧是雨雪霏霏的天气。《采薇》有云:‘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们的孩子们的后一个字眼就犬雨字头’,这个就叫‘奕霏’吧?” 冰儿仰着头想了想以前背得一知半解的《诗经》,过了一会儿才斜着眼睛看着英祥笑道:“‘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你想家想得很了吧?” 英祥自失地一笑,点点冰儿的脑门道:“你的记性都用在打趣我上了?你不想家么?只是有家不能回,我父母也不知道我们已经有后了。而我,也只好‘此心安处是吾乡’,安安分分待在这里罢了。” 冰儿见他说到最后,免不了的有些落寞神色,猜想自己脸上大概也是同样一般的,叹口气道:“挺好的名字!其他好我也不懂,反正博奕霏念起来还挺上口,就这么叫吧。” 两个人强作欢乐,热了一些黄酒,蒸了一碗鸡蛋,煮了一些白饭,加上青菜豆腐等,也算为儿子博奕霏热闹了一番。床上婴儿,尚不知人间冷暖,但见爷娘都在身边陪着自己,心花怒放,挥动着小手小脚笑起来。他虽是个早产的孩子,但经过三个月的精心喂养,已经长得很饱满了,宽额广颐很像父亲,眉眼漂亮又像母亲,除了还略微显得瘦弱些,十足是个惹疼的宝宝。 英祥逗弄了一会儿儿子,又道:“如今开了春,活计也渐渐多了,不过做脚夫若不弄鬼,实在挣不到太多的钱,我寻思着,日后还是需要想想其他路子才好。” 冰儿笑道:“连你这读孔孟的恺悌君子都晓得要弄鬼才有钱赚,怪不得人家都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英祥不由上来胳肢她:“哪个‘无罪也该杀’?我倒没有听清楚。要么娘子再说一遍?” 冰儿最怕被挠痒痒,笑得发喘,连连讨饶,睡在床上的奕霏以为父母又在逗他玩,高兴得手舞足蹈,笑得露出没长牙齿的龈床,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正在融融穆穆间,听见门被敲响了。英祥含着笑放过了妻子,前去开门,脸上还没收掉的笑意却僵住了,好一会儿方冷冷道:“包三爷,有何贵干?” 包彭寿带着两个跟班,经了一冬的脸更加粉润饱满,两颊几乎要挂了下来。他皮笑肉不笑道:“哟嚯!如今你的日子还真过得!——这酒还真香呀!” 英祥见他似乎要进门,伸手把门一拦,道:“包三爷应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我们穷门小户,不敢沾惹您,有什么先说清楚!” 包彭寿道:“我算着今儿是你儿子百日,来送礼来的。”他举起手中一个细细的小银镯子,显摆似的摇了摇,然后便把那越发肥硕的身子挤了进来,到床前看了看孩子,啧啧赞了几声,把银镯子塞在孩子的小枕头下面。银家伙大约是有点冰,小奕霏不舒服地哭了起来。冰儿一把掏出镯子,“砰”地往地上一扔,峻声道:“谢谢!”不是感激,而是拒绝。包彭寿脸上有些下不来,拾起镯子说:“这可真是银的!你们见过没?” 冰儿冷冷道:“金的银的玉的,老娘都不稀罕!” 包彭寿听她说话,不由酥了半边,扭头瞥见英祥抱着胸耽耽地看着自己,没敢太过分,吹了吹镯子,故作语重心长状,道:“要说我们,也算是因缘际会,平白弄得白眉赤眼儿的,何苦来!难道你们日后就没有求我的时候?邻里间本就是互相帮衬才是,对啵?按说这个孩子,当年还有我的功劳……” 他话没说完,冰儿就一口啐上来:“放屁!我生孩子,你有什么功劳?!难不成我该谢你抽我那一棒子?” 包彭寿涎着脸笑道:“那根玉棒子的来由,我后来可没有报官!你男人一拳头把我肩膀上打青了一大块,我也没有计较……” “你去报官好了!”英祥已经十分不耐烦,大大地拉开门道,“请吧!” 包彭寿迁延着不肯,唧唧歪歪绕了半天圈子,英祥才明白他的意图,还是试图劝说英祥把冰儿典给他,把许的银子加到了二十两,口沫横飞地说:“博英祥,你也别太不识抬举!你去问问,典堂客典十年八年的,有出到过这个价钱的没有?!我是看你家穷,如今又多了一张嘴,真真是好意!到我家,你堂客天天都有肉吃,穿的都是绸缎,你做梦想到过没?!……” 他在那里喋喋不休,冰儿只觉得好笑,英祥道:“我养得起老婆孩子,不劳你费心!吃什么、穿什么,我们眼孔也不浅,没这许多讲究。你再不出去,可别怪我的拳头无情!”正说着,小奕霏又“哇”地哭起来,小眉头可怜地皱着望母亲,冰儿一见就知道他又饿了,赶紧把他抱起来。孩子哪懂什么!小脑袋在她的衣襟上一拱一拱地急切地找奶喝。冰儿便下逐客令:“你出去!我要给孩子喂奶了。” 包彭寿眼睛一亮:“你喂你的就是了!谁还没见过娘们喂奶!”一屁股往凳子上一坐,竟弄出个“你奈我何”的姿态来。英祥气得想动手,冰儿上前把他的拳头一按,从容地到外间灶台上取了一把菜刀,未等众人反应过来,移步把菜刀架在包彭寿的脖子上:“出不出去?” 第364章 包家的跟班一片叫:“三爷!” 包彭寿却是块滚刀肉,盯着冰儿的胸上下看了几番,笑道:“你杀!你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英祥怕妻子冲动,正想说什么制止,冰儿冷冷笑道:“是了。我不敢杀你。”她慢慢把刀移到包彭寿下身,说道:“不过,青天白日的闯到女人家,喂奶也不肯走。算是什么意思?我若是阉了你,不知到县太爷那里,可不可以求一个‘烈女’的旌表?” 包彭寿的脸不由一阵抽搐,抬眼见这个妇人脸上带着冷笑,眼睛里写着狠辣,手上似乎真的在逐步加力,他不敢吃这个眼前亏,悻悻道:“你行!你行!”移身躲开,带着几个家丁灰溜溜离开,临走时不忘回头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以后有你们俩好看!” 门外,听见陈氏的声音:“哟,这不是包三爷么?今儿怎么有空到我们这里?……” 话还没说完,传来包彭寿恨恨的声音:“臭婊_子,滚开!” 一会儿见陈氏一脸不快,嘴里嘟囔着骂骂咧咧推开冰儿家的房门,见英祥正在门口,脸上立刻转了笑:“都在啊!我来瞧瞧孩子!”也是个不看主家脸色就直接往起闯的人,夸张地大声夸赞了一番奕霏的漂亮可爱,又叹息说:“可惜就是瘦了点!马上四个月,可以加些米汤、鸡蛋了,你们备好了没?”不等他们俩答话,自顾自又道:“如今这鸡蛋是一日贵过一日!你们当家的日日辛苦,也不够喂饱两张嘴巴。诶,上回请你瞧病的卢家三奶奶,身子骨又不便当了,想再请你过府一遭儿。上回你的方子开得好,她已经讲定了这回给双倍的诊金!他们家自家就开着药铺子,可偏偏还瞧得上你,真是缘分!……”她也是浑身长满机簧的主儿,一说话就滔滔不绝,也不怕别人厌烦。 英祥终于受不住了,推开门道:“不劳你费心了,我宁可自己苦些,不需要家里的女人辛苦挣钱。” 陈氏被打断,哀怨地瞥了英祥一眼,当着人家老婆的面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拍拍屁股起身离开了。 ☆、恶盈盈相思毒局 陈氏到卢家,卢宝润迫不及待问:“说得如何?” 陈氏叹叹气说:“没戏!人家老公看得可严!” 卢宝润皱眉道:“不是说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么?她这男人倒那么有骨气?别是你没有给我用心吧?” 陈氏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叫屈道:“皇天菩萨!我还不用心!她生孩子那回我都被人大耳刮子抽了,如今厚着脸皮还去主动登门,这要还算不用心,也真找不出用心的法子来了!”她含冤地看看卢宝润。卢宝润敷衍地拍拍她的脸,满脑子还是另一张清艳的脸庞,想了想道:“人穷志短。姓博的真的穷到揭不开锅了,难不成还一家子一道饿死?你再去探探人家口风,说我答应多多地给钱,保他另娶一房能干贤惠的妻小,他如今儿子也有了,何苦守着一个漂亮女人过穷日子,他有这个福气养么?” 陈氏撇撇嘴道:“我看那博英祥颇有几分骨气,说几句话像读过书的书呆子,最不容易说通。我这张脸又不是欠揍,干嘛老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她看看自己这么撒娇撒痴的,卢宝润似乎也没有丝毫动心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气馁,甩甩手帕道:“我何苦来哉?!” 卢宝润叹口气,从荷包里摸了两个银锞子丢到桌上:“你的脸贵重!这么多够不够?” 陈氏眼睛“霍”地一亮,却装一副不屑的样子道:“三爷以为我稀罕钱?” 卢宝润又摸了两个放在桌上,笑道:“你是不稀罕钱,不过你男人稀罕——家里谁弄得来钱,谁就是主子,对不对?我知道你委屈,嫁了这么个人,这次的事办成了,我还有谢你的法子呢!”他背着手开始冷笑:“你们那个保长包彭寿其蠢如猪,我可和他不一样。我卢宝润想办成的事情,在兰溪县里还没有办不到的!”他的脸色在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中显得越发青黯冷峻:“博英祥识趣则罢,我让他好好过日子,互不相干;不识趣,就叫他见识见识我的手段,兰溪的人才知道,惹谁也不能惹卢家。” 他说得淡淡,陈氏却不由打了个寒战,她眼前突然一闪,原来是门帘子被掀开了,卢三奶奶怒冲冲站在门口,可看到丈夫和陈氏分两边站着,没有什么苟且的事情落眼,立刻愣住了,她见卢宝润眉头一皱一副不耐烦的神色,赶紧解释道:“我听人家乱嚼舌头……” 卢宝润喝道:“妇人家没见识!人家吹个风儿,你就以为要下雨了?滚!” 三奶奶捉奸不成,反而受了一顿呵斥,自讨没趣儿,讪讪地放下门帘打算出去,听到卢宝润又道:“回来!”赶紧停下步子。卢宝润想了片刻,才说:“你放心,我就是玩女人,也要叫人找不出错来。只看你有没有这个肚量,有肚量,你还是卢家的三奶奶;没肚量,就凭你无子、善妒,我把你休回娘家,丈人爹也只好打折胳膊袖子里藏!滚吧!” 三奶奶被说得一眶子泪,忍着不敢掉下来,吸溜着鼻子退了出去。陈氏勉强笑道:“三爷,我……我也不过一个没见识的妇人,没的误您的事儿……” “你要打退堂鼓啊?”卢宝润嬉笑着到她面前,伸手托起她的下巴颏儿,“不成,是你惹起了我的火,你不浇灭叫谁来?我看你是个拉皮条的积年马泊六,别辞了!放心吧,只要事情办好,准有你的好儿!你还怕我罩不住你?”他拿起桌上四枚银锞子塞在陈氏手心里,用拳头握紧了,见她受了辱,脸涨得红红的,不由自负地一笑:“她如今三个月了,也该恢复得差不多了。你别怕伤阴骘,回头我给你够够的钱去庙里烧香,佛爷那里看着香油钱的面子,也一定不会难为你。只是我这里拖延不得了,别惹得我得了相思病,到时候拿无干的人撒火,谁都过不得好日子的,明白么?” 陈氏心里越发发寒,脊梁上冷得几乎想打摆子,强笑道:“我明白了。只是这姻缘的事……” 卢宝润一口打断道:“姻缘的事也在我卢宝润手里握着!和你这条命一个样儿!” 陈氏颤颤地站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离开了卢家。 ****************************************************************************** 陈氏愣着神儿,被抽了主心骨似的沿着往家走的道迷迷糊糊前行着,直行到了家门口那条河边,才看见沿河的埠头上三三两两都是洗衣洗菜淘米的年轻姑娘、媳妇们,入了春天气暖和,她们都把裤腿卷到膝盖上,穷人家女孩子的天足踩在清粼粼的水里,欢笑声不绝于耳。陈氏定睛一看,果然她要找的人也在这里头,背上背着一个白嫩嫩的娃娃,正把洗好的菜放在簸箩里,放下裤腿蹬上鞋,预备离开的样子。 陈氏紧张地思索着如何开口才好,见她已然上岸了,才摆上笑脸迎上去,先摸摸小奕霏的脑袋赞了几句,接着才说道:“你们家男人还没回来?” 冰儿抬头望望日头,笑道:“才刚刚下午,哪有这么早?他累的时候,要去柜台上摆一两碗酒散散心的。我也由着他去。” 陈氏笑道:“你倒是贤惠!” 冰儿亦笑道:“‘贤惠’这词,以前倒是没有人用在我身上。”她对陈氏心怀警惕,不过毕竟自己生孩子时人家帮过忙,以前的事情也就闭闭眼装糊涂。不过仍然不愿和她多言语,找了个由头走在前头,把小脚走不快的陈氏撇在后面。 第365章 春日天暗得也晚了,只等太阳彻底落入人家的檐头,冰儿才听见英祥开门的声音,她一边把刚刚做好的饭菜端上桌,一边抱怨着:“你如今越发回来的晚了!说你累,难道我在家带孩子就不累?”英祥笑笑不言语,吸溜鼻子赞了声“好香!”又进房看了看在小床上睡得着呼呼的奕霏,才盛了一大碗米饭往嘴里扒:“饿死我了!以前听说有人一顿能吃半斤饭,我还想着都是杜撰的吧!如今自己也成了一顿吃半斤的主!”吃了一半,哄得肚子不叫了,才有闲从褡裢里把今日的所得掏出来放在桌上:“你收着。” 冰儿看看那一个个血汗钱,倒也有点心疼英祥,边自己盛了饭慢慢吃着,边问:“今儿外头有啥新鲜事?” 英祥道:“没啥。左不过又到了采桑养蚕的时候,县太爷出告示劝课农桑,又说京里皇后也将行亲蚕礼,下面一水儿地歌功颂德。还有——今儿喝点小酒,还有人撺掇着我去玩两把牌。” “这也能去啊!” “当然不能。”英祥扒完了一碗饭,赶着又去盛第二碗,“赌博素来是被禁的,何况这也不是我能玩的营生。天下哪有靠赌发财的?我才不去理他们呢!” 吃完饭,冰儿给醒过来的奕霏喂了奶,英祥则帮着刷了碗,见天色尚亮堂,他数日没有读书,心里正是痒痒,便捧着上次买的几本,坐在门外石凳上看书。冰儿逗弄了孩子一会儿,把玩累的颐霄又哄睡了,听见外头陈氏甜腻腻的声音:“哟!读书哪?” 英祥不咸不淡的声音:“嗯。” “我就瞧着你不像一般人!”陈氏道,“读的什么书呀?我倒也识几个字,你再教教我?……呵呵,还要我给你束脩不成?……” 冰儿听得火大,不言声跑出去盯着,陈氏带着笑的脸一下子僵住了,讪讪地抚了抚鬓发,随意寒暄几句离开了。冰儿等她走了,对英祥道:“再看!再看就要得雀蒙眼(1)了!这个季节最好,等下我给你捉萤火虫‘囊萤’去?” 英祥无奈地合起书本,揉揉眼睛,跟着气冲冲的妻子进了房间。房间里昏暗得已如晚间一般,他把书放起来,亲了亲睡熟的儿子,见冰儿坐在床沿叠衣服,既然无事做,那打发时间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小两口的亲热了,上前一把揽住妻子,把她手中叠了一半的衣物丢开到一边,探头在她脖颈里轻嗅着,渐渐自己也被迷住了,边伸手解她衣扣边笑道:“什么时候能再生?我们家一直单传,既然都说你是宜男之相,那要是帮我多生几个儿子,可是再好没有了!……” 冰儿轻轻在他乱摸的手上一拍,笑道:“急色鬼!这还在哺乳呢,哪里生得出来?再说,我是属猪的么,就帮你一窝一窝生孩子?……慢点,我身上刚刚养好,你可轻些!”英祥点着头,迫不及待地探手在她身上抚摸,摸了一阵,凑在冰儿耳边说:“人家生孩子都发胖,你怎么倒又瘦了?”说完,自己紧接着轻叹道:“我知道你辛苦……”心里怜惜珍重,动作越发轻缓温柔,捧着她窄窄的小腰如捧着件珍品一般。竹床发出的声音亦如乐音一般,带着轻盈的节奏,他们惯熟后已然不大顾忌,任凭这声音传到隔壁。 陈氏在隔壁的卧室里厌恶地看着自己推了一天牌九、喝得一身酒臭、倒头就睡的丈夫,那张蠢笨如猪的面孔和那蒲扇大的粗糙巴掌无一不让她恶心。隔壁欢爱的两口子,如一双璧人一般,和谐得令人妒忌,她想着英祥俊逸的脸庞,却知道他对自己连正眼都不愿意瞧,心里更是酸得要烧起来一般。 无奈中,她只能枕着隔壁的竹床“吱呀”声入眠。可是“吱呀”声都停下了,她还是毫无睡意,脑子纷乱地想着卢三爷的话,既是有些害怕,但仿佛隐约间也有些期待:“怎么弄个法子分开他们俩。完成了卢三爷的要求不说,也能够给自己重新找到机会……” **************************************************************************** 她这个机会一直找到夏日。夏季是脚夫们最辛苦的季节,大日头晒着,一天活干下来,人每每和要虚脱似的,陈氏擅长嘘寒问暖,有时倚门而立,就为了等英祥进来,赶在前面送一盏茶给他。这日等着冰儿带孩子出去买东西,她便厚厚地擦着一脸粉,浓浓地染了唇,在她素来引以为傲的眼皮子上也敷了胭脂,使一双眼睛水色粼粼,又特特地换上一件本白的竹布衣裳,里头的大红裹肚隐微能透出些色来,边扇着扇子,边喝着凉茶,定神等人。 结果先回来的是她的丈夫,大约赌得不如意,一脸的焦躁不安,一进院门见老婆这副样子,没事也要找茬,怒喝道:“你在干什么?” 陈氏见他眼睛瞪得老大,攥的拳头有钵头大,心里也有些害怕,起身道:“等你呢!进屋去说!” 进门她便被男人揸开五指抽了一记,不由眼泪汪汪的,说道:“你又作死呢!好好的打什么人!” 她丈夫指着她鼻子道:“天天打扮得妖妖调调的,你这是要勾搭谁?你仔细,叫我瞧出来,我打死你!” 陈氏甩开身子道:“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你瞧瞧,哪家的男人不是忍着辛苦赚钱养家养老婆?你呢?只知道伸手问我要钱去赌!我怎么这么命苦!”她见男人的眼睛瞪圆了,似乎被自己激怒又要上前动手,忙退了两步急急说:“慢着!你听我说完再动手不迟,不然,你可别怨我弄不到钱给你花!” 听到“钱”字,那男人果然停下手,不耐烦地抱胸道:“你说。最好是来钱快的法子,我等着还账呢!” 陈氏道:“上回有人托我,要把隔壁博家的弄到手。可我寻思他们家现在虽然穷些,日子也还过得,男人家也未必肯卖老婆救急——”她话没说完,他男人就连连摇头:“上回我拉姓博的去摇会,他愣是不肯。你看他闲下来就是读书,大约还想从读书上得些出息呢。我可没法子!” 陈氏道:“拉他赌博是没法子,可你们男人家在外头闯的,知道还有什么法子能把人逼到极处吧?” 男人道:“无外乎惹上官司,那是一定家破人亡的……”陈氏想起英祥俊朗的脸庞,怎么都舍不得他再惹一身官司,万一瘐毙狱中,自己这头不是完全落了空?因而摇摇头道:“不成的!听说县太爷挺端方一个人,别羊肉没吃着,惹得一身骚!再说,要凭空栽害,过年的时候都没栽害成!你还有什么法子?” 男人无奈道:“败家莫过于吃喝嫖赌,吃喝是穷不死人的;嫖,他又没那个钱去;赌,也不肯。再不然,就是家里谁三灾六病的,尤其是弄个富贵病,绝对拖得死。” 陈氏愣了一会儿,含了笑从抽斗里开了个匣子,取了一角碎银子丢在自己男人身上,嗔道:“拿去用吧!刚刚打我那下子,我可要讨回来!”男人见那角银子,早已经喜上眉梢,乖乖伸出胳膊道:“我的个亲亲肉!随你讨要!”被狠狠掐了一把,痛得一哆嗦,可看着那银角子,什么痛都立刻忘了,小心地把银子藏好,抬起头见自己老婆妆画得妖娆,衣服还有些若隐若现的美感,哪里耐得住,抓过来按在床上,三五下把衣裳扯个精光,兴奋地“报恩”来了。陈氏没奈何,只好顺着他,见他讨好地卖力,心里却着实厌恶,只好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身上是隔壁那个英俊男儿;想象着他那张脸儿,那个胸肌,那个长腿,那个宜喜宜嗔的表情,那个寻常男人没有的气质;想象着他卖掉老婆以后总会有心痒难耐之时,自己再一施饵,他便乐陶陶与自己共赴高唐的痛快淋漓……陈氏这才渐渐来了感觉。 第366章 作者有话要说:  (1)民间对“夜盲症”的俗称。 ☆、羸弱幼子染重疾 英祥夏季做活,做得极其不顺,脚行里的人凭空排挤他,以前惯熟的客人也开始冷落起来,自己每天早出晚归,却只能挣几个生客的钱,渐渐连喝碗酒都觉得捉襟见肘了。 这日太阳落了山,英祥恹恹地摸了摸瘪瘪的荷包,想起家里已经几日没有买米,顿顿只能喝稀粥,心里酸得发痛,正准备回去,几个脚夫笑盈盈过来说:“走,摆一碗去!” 英祥陪笑道:“今日赚得太少,买米的钱都不够。以后吧!” 那几个皱着眉嚷嚷道:“至于么!大热的天,喝点凉酒能花几个子儿?所有钱都填送了老婆孩子,你还真会做人家!”另一个则豪爽道:“得嘞得嘞!我请!我请客!”七嘴八舌说着,撺掇着英祥进了酒馆。英祥心里气闷,其实也有些期待着借酒浇愁的意思,听那帮子人说笑吹牛,心里的抑郁才似乎略好了些,不觉下肚的酒有两三碗。 不料结账的时候,那个声称要“请客”的却不言声了。英祥大家公子当惯了,实在开不出口要人家兑现承诺来会账,迁延了一会儿,只好自己掏荷包,把里头薄薄的几文钱排出了大半,肉疼地送到柜台后头小伙计的手中。 回家时,他手里的米袋几乎是空的,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见冰儿正撇了粥上层的米汤,晾凉了在喂奕霏吃,小娃娃的小嘴张得跟待哺的小鸟儿似的,一口一口吃得迫切,满眼都是渴望的神色。英祥心酸地上前摸摸那个小脑瓜。已经六七个月大的娃娃不光坐得稳当,而且开始认识人了,见到父亲会甜甜地笑,会依依呀呀地“说话”,会手舞足蹈地表示“欢迎”,虽则穿的是补丁摞补丁的半旧百家衣,也不是富人家孩子胖嘟嘟的模样,但可爱的样子让英祥都舍不得不瞧他。 冰儿已经瞅见那空空的米袋了。她平素不是太在乎金钱的人,可现在孩子都吃不饱,自己也常年饿着,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喂完孩子,放他一个人玩了一会儿,到外间“砰”地掀开米缸,对英祥道:“你瞧瞧!就是煮稀粥,还够几顿?!” 英祥心里越发难受,低着头做错事一般道:“明日我一定努力多做活儿!只是这几日不知怎么的,生意差得要命!” 冰儿想要发火,终究没有发出来,坐在椅子上叹口气道:“不是我怨你,这日子实在太艰难了!我日前奶水越来越少了,而儿子每天只有些粥汤补充,你看看他瘦的,我想着都要掉眼泪!你实在生意难接,我看,你也不必从前那样好面子,倒是我再去做做药婆,许能多挣几个米面钱。” 所谓人穷志短,英祥再不愿老婆抛头露面,此刻也不得不对现实低头,低声道:“那还得去求陈氏帮着牵线呢……” 正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两个人还没合计出怎么不丢面子地去找陈氏帮忙,陈氏就来敲他们家的门了,英祥打开门一看,那妇人又是涂脂抹粉地站在面前,一见自己便是神飞一笑,嘴里一如既往地能说会道:“哟!两口子怎么了?吵架了?我瞧瞧?” 冰儿虽然不喜欢她,但此时需要仰面求人,也不得不赔了笑脸道:“没有,只是商量着是不是有机会再出去给人家瞧瞧病什么的,好给孩子买些鸡蛋什么的。”她自觉自己脸都有些热,抬头瞥了陈氏一眼,陈氏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暗示,只管自顾自说:“说到鸡蛋,倒是巧了!我乡下一个亲戚,可可儿的昨儿个给我送了一篮子,我寻思着你们娃娃该吃点蛋黄子了,瘦得那么可怜!”从背后拎出一个提篮,里面用布盖着的真正是一小篮的鸡蛋!看着个头也大,虽然颜色不太光洁,可毕竟是鸡蛋啊!他们不由有些感谢陈氏的雪中送炭,真诚地千恩万谢了一番,陈氏笑道:“邻里间哪那么多谢!以后你们发达了,别忘了我就成!”眼睛斜过来又看了英祥一眼,笑道:“我走了!” 英祥送了她出去,回来感叹道:“人哪,真是不好说!你说这陈氏,可恶的时候是真可恶,可有些时候,又觉得她也有好的时候。” 冰儿已经顾不得听他叨叨,兴冲冲下厨煮了一只鸡蛋,熟透后把蛋黄碾碎和成蛋糊喂给了奕霏,奕霏吃到这样的好东西,馋得停不住嘴,把蛋糊吃得精光,犹自意犹未尽地咂吧嘴。英祥见碗里还有熟蛋清,对冰儿道:“剩下的你吃掉吧,你现在还在哺乳,要吃些好的才是。”自己到灶上盛粥,把稀的放在自己碗里,把稠的捞在冰儿的碗里,不言声吃掉了两碗。 半夜,他饿醒了,胃里像有只手在揉搓一样,哪哪儿都不适意,可除了忍着,也别无他法,只好努力地不去想以前在王府吃过的那些山珍海味,闭着眼睛强迫自己睡觉。突然听到枕边人的肚子也在“咕噜咕噜”叫着,不由问道:“怎么?你也饿了?” 冰儿竖起身子,把披散的头发挽了挽,皱着眉说:“倒不是饿,肚子不大舒服。不知是不是天气热,吃了什么不洁净的东西下去,像要闹肚子的样子。”正说着,小床上睡着的奕霏细细地哭了起来,两人忙找火镰点着了油灯,过去看视,黑暗里看不清脸色,只看见孩子皱着眉头、闭着眼睛,一副不舒服的样子,哭了一会儿,头一歪,一下子呕吐起来。 这一夜,孩子上吐下泻,折腾得没完。天亮后,冰儿看着儿子的小脸已经有些发黄憔悴,心里不由慌了。细细给孩子把了脉,脉搏细弱无力,像是发了痢疾,冰儿心里发慌,随即自己亦开始吐泻,英祥服侍了大的再服侍小的,紧张地问:“这是怎么会得的?怎么治?” 冰儿吩咐他烧了开水,自己也有些有气无力,说道:“不知吃了什么,还是感染了时疫?我还好,孩子这么小,这样的病太受罪!”她喝了点水,强撑着道:“家里没有钱了,我去看看地里有没有蒲公英、连翘、柴胡什么的,先煎了试试。实在不行,当掉什么东西,赶紧去药铺买药。” 她忍着身上的无力和腹部如刀绞一般的疼痛,到外面找草药。回来时见英祥手忙脚乱,弄得一身污秽,带着哭腔道:“奕霏吐泻得厉害!连水都喝不进!” 冰儿把篮子里的草药指给他,说:“先去洗干净,加些干姜,浓浓地熬半锅药汤出来。”然后又为奕霏把脉,脉象越发细弱,而孩子的哭声都几乎听不见了,只见他张大着嘴巴对着天喘气,时不时有呕吐物从小嘴里流出来。冰儿知道此症凶险,难受得泪流满面,边为孩子按摩着穴位,边祈祷上苍不要再捉弄自己,宁愿用自己的寿数,来换取孩子的健康平安。 英祥在灶头忙得一身汗,终于捧着两碗药过来,草药熬的药汤又苦又涩,冰儿强忍着泛上来的恶心感,把一碗药一仰而尽,肚子里一阵翻腾,她咬着牙死命地熬着不让自己吐出来。接着又拿小匙喂给奕霏吃药。 孩子对苦涩的药水本能地排斥,弱弱地哭着,摆着头拒绝喝下去。冰儿把奕霏抱在怀里,流着泪对他哄着:“乖孩子!喝药,喝了就不难受了!”小娃娃可怜兮兮地睁着眼睛望着母亲哭,哭不出眼泪,却让母亲的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可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再不舍得也得下狠心。冰儿捏住奕霏的鼻子,趁他张着嘴呼吸的时候,把药水灌进他的小嘴里,奕霏要哭没哭出声儿,“咕咚咕咚”喝了些药,可又呛着了,又是哭、又是咳嗽,折腾了好一会儿,软软地瘫在冰儿的臂弯里。 第367章 可没过一会儿,他的小脑袋一侧,又把刚喝下去的汤药全数吐了出来,低低哭了几声,小腿儿抽搐似的弹动着。 “英祥!”冰儿急得泣不成声,没有平日里的丝毫果决和冷静,边抽泣着边说:“拿我箱子里的玉箫去当掉。然后到药铺抓药——草药不顶事!” 英祥其实亦是六神无主,但见妻子痛苦、儿子难受的样子,只能硬顶着不让自己的精神一道崩溃。他含着泪劝道:“你莫急,我来想办法!”他握着那杆碧莹莹的玉箫,只见上面飘红的玉瑕愈发红得刺目,他知道这是冰儿最最心爱的珍物,比她父亲赏赐给她的龙纹玉佩还要重视,今日为了儿子,也都拿出来了!他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往外跑,在门口迎面撞上了陈氏,陈氏被撞得一个趔趄,“哎哟”了一声方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英祥简单地说了奕霏生病的事情。陈氏笑道:“那你还离得开?东西给我,方子给我,我去给你办!”英祥此时心急如焚,想着屋子里都在生病的两人,顾不得平素的三思而行的习惯,把玉箫和药方一起交给了陈氏。 ****************************************************************************** 等那救命的药从上午等到下午,陈氏才慢慢地晃了回来,进门就拍着膝道:“当铺不肯收玉器!我这双小脚,跑得几乎都要断掉!” 英祥气得眼睛里几乎要冒火,可人家没有忠人之事,自己却也怪不得,只好怨自己所信非人,一把夺过玉箫,发足飞奔出去找当铺。 当铺真的不肯收当,跑了几家,都和说好了似的,所有朝奉一例摇头。英祥急得跪下来给他们磕头也不顶用。没奈何又回家,把冬天才穿的衣服拿了去当铺。衣服不值几个钱,到药铺抓药,黄连、黄柏、丁香、甘草等,虽然不是多贵的药材,但因为本地不产,从外面千里迢迢运了来,价格便有些辣手了。偏生里头还有一味太子参,是为孩子吐泻时久,怕他脾虚温燥才用的,更是昂贵。药铺掌柜姓王,一副鼻孔朝天的傲慢样子,拿着方子用指骨关节弹着,嘲笑道:“你找的郎中怕是脑袋被驴踢过吧?就你这点子小钱,也想抓太子参?就是去掉这味药,钱也远远不够啊!” “王掌柜!”英祥跪下给他“砰砰”地磕了好几个响头,哀求道,“求你行行好!你赊这副药给我,我一准儿会还药钱给你!太子参实在太贵的话,就去掉。其他几味,求您慈悲吧!家里孩子,性命攸关,您也是积德啊!” 孰料王掌柜嗤之以鼻:“行善?积德?你白拿了药回去,我喝西北风去?我告诉你,我们这家药铺子从来就没有赊账的道理!要么你拿足够的钱来,要不就回去吧!一个奶娃娃而已,每年夭折的不知有多少个,要是我个个都给他娘的行善积德、大发慈悲,这家铺子直接改施舍算了!——你别给我闹腾了,我们东家是姓卢的!姓卢的知道不?”唤了两个伙计把英祥推了出去。 一文钱难死英雄汉,英祥气得喉头发腥,几乎都有砸了这家店的冲动,可想到家里孩子耽误不得,咬着牙转身离开,到脚行、到平素处得好的朋友那里借钱。借钱时才知道人情冷暖,处世艰难,那些平素拍着胸脯的“义气爽快人”,此时无一不是扭扭捏捏地推脱,或扔出几个小钱打发叫花子似的打发。英祥求爷爷告奶奶,把平素心里留存的那丝丝傲慢全部丢尽了,才凑了一些,估摸着不用太子参的话,勉强足够。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他顾不得腿脚酸软得几乎走不动了,飞奔到药铺,却见药铺已经在上排门,他一把拉住一个伙计道:“我来抓药!”又举起钱给里头的王掌柜看见,大声说:“有钱了!” 王掌柜拿根草棍正剔着牙,不耐烦道:“打烊了!货都盘好了!今日不做生意了!” 英祥几乎又要给他跪下,哀告着说:“只一副药!一副药而已!家里孩子等着,人命关天的事情!” 王掌柜根本不为所动:“人命关天,关的是老天爷的事,关我屁事!累了一天,还为你这几个钱服侍你么?!我告诉你: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熬得下去就熬,熬不下去就算!别白费精神了!走走走……”亲自上前把最后一扇排门按到门槛上。 英祥气得脚里发软,直至排门按好了,才怒冲冲一脚踢上去,可也无可奈何,垂泪回到家里。 奕霏不进水米一整天,突然就枯瘦下来,原本白嫩的脸蛋因为脱水,似乎都有些凹陷下去,原本圆溜溜的眼睛显得更大,却一点神都没有。冰儿抱着他,不甘心地一遍遍喂草药汤,可是喂多少吐多少,如汤沃石,一点都吸收不进去。小小人儿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时不时哼两声,睁开眼看看母亲,又闭着眼睛倚着母亲的怀抱昏沉沉睡,也没有要喝奶的意思。陈氏在一旁拊掌叹息,见英祥空着手回来,夸张地说:“怎么?你也没抓到药?这下孩子该怎么好哟!” 英祥浑若未闻,上前心疼地看着奕霏,又看着冰儿,冰儿已经没有哭声,只是从眼睛里一串串滚下泪珠,不错目地盯着孩子不吱一声。英祥酸楚难耐,突然狠狠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泣道:“我没用!我没用!” 陈氏“啧啧”地上前来看,见他脸上真的打出了几个红印子,心疼地说:“你这是何苦来!”她原地转了几圈,突然想到什么法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地说:“这种痢疾,来势凶险,不过也能拖延两天,不至于即刻要命。只是药得跟上才行。你们偏生又没有钱!……按说呢,我也有个法子,不过呢,你们肯定是不愿意的……还是不要说的好!……” 英祥任她一个人盘马弯弓、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有什么法子,说出来听听。” 陈氏心头一喜,却故意叹息道:“唉,说出来真真是伤人阴骘!不过,英祥啊,孩子是你们家的根脉,传继香烟的,尽量要治好他!卢三爷以前提到过,如果你愿意卖堂客,他愿意给一大笔银子——比窑子里赎清水倌儿给得还多!还保你另娶个好的!你想想,虽然你们感情好,舍不得分开,可是这也没法子。老婆到卢家,以后日子不愁过不得,倒也不失为一条好路子。你呢,拿了钱再娶一个,你要不嫌,二婚头的里有不少贤惠的!那你不还是老婆孩子双全的!……” 她扳着指头为英祥打算,英祥语气冷冷地对她说:“你不用说了,不可能的。你出去吧。” 陈氏愣了愣,笑道:“你再好好想想!” 英祥“忽”地起身,大大地拉开门,对陈氏吼道:“出去!” 陈氏给他唬了一跳,撇撇嘴道:“我可是好心……”却也赶紧地出去了。冰儿的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到她的背影上,半晌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英祥,你把她送的鸡蛋煮了。门外有一条草狗,你偷偷给那条狗吃了。” 英祥想了一会儿方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心下发寒,见冰儿紧紧搂着孩子,无声饮泣的样子,突然一阵难言的疲惫袭上来,无力再问、再说什么,点点头照办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孩抱娇儿亦钟情 冰儿照顾了奕霏一夜,针砭、艾灸、按摩、草药……无不用其极。奕霏的病势未见好转,但是好在也没有恶化下去。用灸姜敷在肚脐上,呕吐渐渐止息了,能喝得进一些水和母乳,但是随之而来的是下痢。好容易闻听鸡鸣,小夫妻都是郁青的眼圈,冰儿对英祥道:“我去药铺。你好好照顾孩子,别让他着凉,多喂些热水,泻得这么厉害,也是怕人的,千万大意不得!” 第368章 英祥问:“钱万一还是不够怎么办?” 冰儿冷冷道:“铺子是卢家的,你还没整明白?他就是要把我们逼到极处,好答应他的条件罢了!” “那你……”英祥伸手拉住妻子的衣袖,“还是我去吧!你若是和他们犯了脾气,万一有个好歹,叫我怎么办?!” 冰儿道:“你不能去。我昨儿想了一夜,如果卢宝润真是冲的我来的,那些人必然会投鼠忌器,我大不了也就是受点皮肉之苦,一时总无性命之忧,你再慢慢想法子救我。若是换了你生事,岂不是正好撞在他们的圈套里,手黑一黑,当场就能要你的命,我纵是想救,又救谁去?” 英祥听她分析得有道理,但此去会遭遇怎样可怕的经历,他也不敢想象。冰儿在他额上印了一吻,道:“放心,我决不会受辱的。真有个好歹,你带好孩子,也算是给我这辈子的交代了。” 英祥拉着她的手说:“你自己千万多小心,少冲动!凡事三思。听说县太爷还是个端方的君子,真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我就去击堂鼓报案,或许还求得了情。再不然……” 冰儿知道他“再不然”后面是什么话,沉沉地摇了摇头说:“不到家破人亡的绝境,不能走那步路!你不怕被处死,我还怕被关在空屋子看四方天的日子呢!”说完又亲了亲昏睡着的小奕霏的脸蛋,拿着最后的一百来个钱到了县里的庆康药铺。 庆康药铺的东家既是兰溪县里最有权势的卢家,店大未免有些欺客,太阳照遍了四野,这家药铺才开了门。冰儿拿着方子走进去抓药,进门便感觉到众伙计的异样,她佯作不知,见伙计们拿着方子假装斟酌着,自己便四处打量。一会儿,掌柜出来了,冰儿已从小伙计那里打听到他姓王名德,平素就以看人下菜碟儿闻名的,见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干脆不与他客气,上前道:“抓这副药。” 王德上下打量了冰儿一番,冷笑道:“好轻巧!钱拿出来瞧瞧!” 冰儿不言声,把一串钱放在柜台板上,王德数都没数便说:“不够!” 冰儿说:“去掉太子参呢?” “也不够!” “去掉黄芩吧。” 王德怔了怔,不好意思再说“不够”,又上下打量了冰儿几眼,才说:“那药效就差得多了!” 冰儿冷笑道:“聊胜于无吧。你抓药。” 王德连装样都懒得装,翻翻眼睛慵然说:“黄连和甘草都卖完了!” 冰儿握着拳头,忍着就要爆发出来的怒火,笑道:“不能吧!这两味药最为常用,若是都卖完了,店铺还不如不要开。” 王德瞪着眼睛说:“怎么着!老子爱卖不卖!” 冰儿微笑着福了福身,轻声对王德说道:“王掌柜,我知道您是晓事儿的!内里我和卢三爷的私交,只怕你没最明白呢!你若便当,我悄悄和你说。” 冰儿那一副长相,卢宝润那素来的脾性,王德哪有不明白其中道道的!见她笃稳的样子,心里倒犯了嘀咕:若是这娘们儿将来真到了卢家,做了受宠爱的姨奶奶,枕边风这么一吹,自己的铺盖卷儿是不是该背着走了可就说不定了!既如此,倒不妨先恭后倨,弄明白了再说。他想定了,便打开柜台的门,到冰儿面前,听听她想说什么。 他啥挠心的话都没听到,便觉得一拳头砸在太阳穴上打得发昏,随即胳膊急遽地被反扭过来,压根挣扎不开,人不由自主地弯下腰,肩头痛得几乎要断掉,旁边的小伙计倒是咋咋呼呼的,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声音极为沉稳:“做生意没你这个道理!今日是人命关天的事,钱我带来了,药我得带走!——你再动了试试!” 王德素来作威作福惯了,倒也有几分硬气,挣扎着说:“你这不是明抢么?放开我!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话音未落,突然感觉胳膊和肩膀一阵被反转引起的剧烈的疼痛,少顷听到“咯嘣”一声,剧痛变得绵延不止,而那条被扭着的胳膊下垂无力,原来生生地被拧脱臼了!王德还待挣扎,冰儿一把捞住他的脖子,手臂用着力,让他觉得呼吸困难,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听着她在耳边低低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拿他几个钱薪水?想把命也送掉么?” 这话攻心有术,王德疼痛难忍,也挣扎不动,见冰儿也不是要自己性命的样子,但恐怕她会狗急跳墙,只好被她扯到哪里算哪里,旋即被用力推倒在地上坐着,耳边是清脆的落闩声,原来她已经在药柜前站定了。柜台的门锁着,自己被挟持着,外面那些伙计干瞪眼又进不来,王德只有认栽,“哎哟哎哟”呻_吟着,看冰儿利索地在柜子里上翻下找,也不知她取了多少药,只见总总地打了五六个纸包。王德心道“晦气”,见冰儿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突然面现狞色,狠狠把他的头撞在柜角上,直痛得他眼前冒了无数金花,渐次昏黑下去,不省人事。 店里那些伙计早就看呆了,见这美貌女子大踏步出来,真个强盗似的一脸峻色,瞧到谁脸上,谁就是脊骨发麻。冰儿道:“钱我放在这里,不够的以后再补。施药救人是积阴骘的事情,谁拦着我别怪我不客气!”说完发足就跑了。那些小伙计赶紧上前救掌柜王德,喷了两碗凉水、掐了半天人中,他才倒抽一口气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好一会儿才发急说道:“你们都是傻的?!还不快告诉三爷去!” ******************************************************************************* 冰儿拎着药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到了门口,首先入眼的是他们院子门口拴着的那条草狗,平素倒是挺机灵、挺威风的,这会儿蔫蔫地趴在地上,吐着半拉舌头,见人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一旁可见一些呕吐和排泄物。冰儿捏着拳头,心里恨毒了陈氏,不过此时最要紧的不是对付她,她飞奔进门,见英祥正在烧热水给孩子擦洗,她急急问道:“好些没?” 英祥的眼眶子都是红的,慢慢摇了摇头。冰儿上前看奕霏,小小的娃儿脸色蜡黄,咬着牙关只有丝溜溜的气息,小手小脚抽搐不止,反而是小胸脯上下起伏得极为厉害。冰儿几乎要跌坐下来,强撑着给孩子又把了一脉,泪水已经忍不住地一串串直往下掉。怔了一会儿,她才打开药包,抢药时匆忙,只管捡着需要的往里头放,此时才开始分拣,估定分量,她的双手抖得几乎不能操作,泪水砸在手背上,滚进药料里。英祥见她这样子,心里也知道病情不妙,可惜帮不上忙,只有紧紧揽着她,把自己硬是支撑的那股力量分些给她。 好容易拣出一服的剂量,英祥匆匆拿到厨下煎药。他亦是忧心如煎,颤抖的手把锅碗瓢盆碰得叮当作响。可煎药是要慢功夫的,只有心忡忡地坐在小凳上吹火,等着药气慢慢弥散,锅中水渐渐由清变浊,呈现出暗沉的褐色。 “英祥……” 里面的这声凄楚传唤让他心头一凉,但还是努力撑着说:“快了!就要煎好了。” 半天,里面才又传出带着哭腔的一声:“不用煎了……” 英祥看着铫子中翻滚的褐色水花,清苦的药气和着袅袅的蒸汽在不大的堂屋里升腾,他的眼前一片雾气,而心似乎也被这片雾霾蒙住了,钝钝的只觉得沉闷,忽而像被一弯利刃划开那片沉闷,锐痛霎时间让他克制不住地浑身缩成一团。他听不见里屋的动静,只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撞在天灵盖上,牵得整个脑袋疼得几乎裂开。他明白此时自己应该进去,却本能地逃避,只愿意蜷在那里不动,明明呼吸不过来,却渴望若这只是个没有醒来的梦魇该有多好…… 第369章 里面声音的悲意愈重:“英祥……” 英祥死死地咬着后槽牙,用拳头狠狠地在自己疼得要命的头上砸了两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个男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纵然是被抛弃在这样穷困的境地,里面还有一个女人更加脆弱地等待自己的怀抱与安慰。他艰难地站起身,踉跄地行进在堂屋到里屋那短短的一段距离里,到了门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眼睛的酸楚,来到奕霏的小床前。 他聪慧、可爱、漂亮、懂事的儿子,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小床里,长长的眼线、浅浅的双眼皮,跟他的母亲和外祖父拥有一样的精致弧度;小嘴有些干裂,微微地嘟着;小手伸在脸侧,每根小手指稍稍弯曲着,尚能看见手背上一个个小小的酒窝……他跟睡熟时一样乖,只是没有了小肚皮轻微的起伏,也没有了令人心醉的呼吸声。英祥探手去抚摸他的脸蛋,依然是那么温暖而富有弹性,可英祥知道,这温度、这弹性,很快就将如同他生命中那些已经消逝不见的美好一样,永远地离他们而去,再不复回…… 他终是不忍再看这美丽的小生灵,转而抱住床边那个颤抖不止的肩膀,与她一同掉落眼泪。 那个肩膀的主人却突然暴虐起来,拳头雨点般砸在英祥的身上,这不是平时打情骂趣的力度,而是生生地把她的所有的恨发泄在他的身上。英祥只觉得胸口、肩臂一阵阵钝痛,渐次叠加,涌到骨髓里,几乎难以忍受。可和他心里的痛楚一样,英祥感觉这样的疼痛是自己应得的部分,无法逃避,也无法减轻,只有接纳,只有忍受。 上苍不公,对他们尤为不公,在人生的大浪中,他们如被抛弃的小船,只好随波逐流,却无法把持! 怀里的人儿终于捶得累了,那双拳头瘫软下来,紧随其后的是裂帛般尖锐的哭声。英祥第一次见她这样地哭,疯狂地嘶吼,然而看不见眼泪,只看见双目中血丝层层,如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惨呼。英祥就如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一样,无法安慰她,只好任凭那疯狂在自己的怀里继续延续,直到再一次累得发不出声音为止。 两个人在昏天黑地的痛楚中迎来了人生最黯然的一个黑夜,肚子里未进粒米,却丝毫没有饥饿的感觉。只是终于平静了下来。冰儿无力地指了指一旁的油灯,英祥拖着发麻的步伐把灯点亮了。 “还有多少热水?”冰儿轻声道,“我给霏儿擦个身,让他干干净净地去。” “早上的热水已经凉了。” “不,我就要热水!不然,孩子会着凉的。” 英祥明白她的执拗,心里也不愿再存在冷静和常识,点点头到外间烧了热水进来,和妻子一起把小小人儿全身擦洗干净,那身体上又飘出淡淡的乳花香味,他们在那冰凉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在那渐渐僵硬的小身体上揉了又揉,才依依不舍地从箱子中找到奕霏最好的一套衣裳为他换上。灯光下看不清脸色,只觉得依然白嫩,叫人恍如做了一场梦。——只是这梦,恐怕醒不来了! ***************************************************************************** 不知不觉中,天又亮了,早上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细雨霏霏中来,也在细雨霏霏中走。邻居里有些爱打听事情的,在门口探头探脑,见英祥颓然出来,悄悄问道:“昨天出什么事了?你们两口子又是哭又是闹的?” 英祥闭闭眼,知道瞒不过,自己也必须接受这个事实,苦涩说道:“孩子夭折了。” “哦!”问的人露出同情的神色,又劝道,“一个奶娃娃,也不必过分伤心,以后还会有的!”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吾辈……英祥想着先人的语句,心里痛楚之余竟也有些通透之感,苦笑道:“谢谢你!如今伤心也无用了。” 那人确是好心,指点道:“未满季就殇了的孩子,也不过是火化,或者拿席子裹了葬在郊外。这天气热了,倒也耽误不得,否则很快就有味道的!” 英祥茫然四顾,又道了一声谢,心知人家的话有道理。回身和冰儿说了,见她恍若没有听见一般,叹了口气,只好自己做主,去为孩子准备裹身的席子和下葬的地方了。 冰儿看着空落落的家,心里却蓦然涌起强烈的愤恨。奕霏被一领薄席裹走了,她心里空荡荡的哪儿都不得着落,望着孩子离开的方向发了半天呆,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作孽啊!这么乖巧的娃娃!”她转脸一看,是陈氏,装模作样用手帕擦着眼角,见自己的注意力转过来了,便亲昵地抚着冰儿的胳膊道:“也是和孩子的缘分未到,也是这家里实在太穷了!你这样的人材,何苦熬这样的穷日子,弄得连自己孩子都保不住?!” 冰儿冷冷笑道:“那怎么办呢?命不好。” 陈氏瞥瞥英祥横竖不在家,拉着冰儿坐在里头堂屋的板凳上,“好心好意”地说:“他能给你啥?女人家嫁人,不就图个穿衣吃饭?不就图个儿孙满堂——这些,他都没办法给你!我们这种人家,又不是读书读傻了的,难不成还为他从一而终?依我说,早早地另谋个好人家嫁了,不光你自己不受这个罪了,你家英祥也得些银子,强过这样受害!……” 冰儿斜着眼睛看着陈氏,凄凄笑道:“谁会要我?” “有的是人!”陈氏瞧出有戏,不由兴奋起来,把板凳拉得离冰儿更近,凑在她旁边说,“不过我看你是好人材,等闲的人家也配不上你!其实卢三爷老早就看上了你,跟我说了多少次,要买了你当姨奶奶——他们家,不用我告诉你,那是何等的富贵!他们家的丫鬟都是穿金戴银的,他们家的姨奶奶,比大户的太太奶奶过得还好!”她拉着冰儿的手,摸着她长了些茧子的掌心,啧啧地叹气,说:“进门就排丫鬟妈子服侍,养了少爷小姐,都有奶娘保姆照顾,你只管享福便是,再不用操一点心!奕霏没了也好,你心里也没啥牵挂,定神为卢三爷传宗接代:他如今还没有儿子,要是你生一个,虽然名分是姨奶奶,岂不是连正经的三奶奶都比下去了?!唉,这么说着,我都羡慕死你了!” “哦,原来卢三爷老早就有心了……” 陈氏没听出她语气里可怖的寒意,自顾自拍大腿拉纤:“所以说,这才叫缘分!可可儿的一眼见了就不能忘,想着法子也要娶你过门!你早早地依了他,岂不省得受如今这些苦——不过前事也不必说它,以后有后福真真不能再怠慢了……” “我和英祥是有婚书的,他不同意,我也没奈何。” “不怕!”陈氏笑道,“只要你同意,我慢慢来劝他,没有劝不过来的!再说,我劝他也是为他好,我一直顶着,就怕他太犟,惹得卢三爷不高兴,弄到号子里受罪,哪里又保得了命下来?……” 她在这里滔滔不绝分析利害,冰儿起身到灶台间,取了一个鸡蛋,对陈氏笑道:“你衷心地为我们两口子想,真真是个好人!我也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说了那么久也累了,我卧个鸡子儿给你搪搪饥吧?——我也是借花献佛,这还是你送的鸡蛋呢!” 陈氏的话像卡在嗓子眼里一样,突然发不出声儿来了,好一会儿方尴尬笑道:“你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我又不饿!” 第370章 “没事,我该当谢你!” 陈氏陪笑道:“不用了,我不大爱吃鸡蛋的……” 冰儿冷笑道:“确实呢,这样的瘟鸡蛋,吃了是容易生病呢!大人勉强扛得住,小孩子就受不了。” 陈氏的脸色变得像鬼一样,忽青忽红忽白,急急地跳起身,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笑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明白?我……我家里还有些事,我就先走了。你……你忙吧。”转身找着门就夺路而出,那双小脚跑得飞快。 冰儿死死地瞪着她的背影,心里的愤怒和仇恨生了一重又一重:她想逼迫自己嫁给卢宝润,用其他什么法子都还可恕,唯独用残害孩子的手段迫自己走投无路而就范,这是绝不能原谅的狠毒用心! 作者有话要说: ☆、遭讼累勇斗辞锋 陈氏回到自己屋中,犹自按着胸口不能平静。按说她对那个小娃娃也没什么恨意,用这个折寿的法子也是一时头脑发胀,如今真闹出人命来,也有些暗暗的后悔。恰巧看见堂屋里摆着的一尊观音瓷像,宝相庄严地盯视着自己,脚里一软就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念了无数遍,才觉得心里略微定下了点,想着什么时候还是去庙里好好烧几炷香才能更加安神;又想着冰儿这话里的意思到底是首肯与否?英祥那里真卖了老婆,自己又能不能弄他上手……心猿意马的都没有听见屋子里某处传来的“咝咝”的低声。 她跪了好一会儿,腿脚里发麻间突然觉得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那双小脚没在意地踢腾了一下,突然脚趾上传来一阵剧痛,陈氏缩回脚,忍着痛回身一看,吓得几乎瘫软:一条黑底棕黄花的蛇正吐着紫色的信子,瞪着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陈氏以手作脚飞快地后退,而那条蛇,确认没有危险了,游动着身子不知钻到旧屋的哪个角落去了。 陈氏从恐惧中缓过来,她的毒刑才刚刚开始。她扯脱鞋袜,看到被咬的大脚趾已经发黑了,被裹过的小脚没有了鞋袜的修饰,显得肉墩墩、畸形、丑陋不堪。随着血管步步膨胀变紫,陈氏感觉到火烧般的疼痛,从趾尖到脚到腿,渐渐全身如同置于炭火上烧烤一般,她疼得连呻_吟哭泣都发不出来,渐渐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只觉得筋往一处抽…… 小小的院子里一天就抬出去两具尸首,租住的人们胆战心惊、窃窃私语。保长包彭寿拿手帕掩着鼻子,皱着眉验过尸体,唤院中年纪大的几个作为中保,验过陈氏确实系遭毒蛇咬而亡,无干他人,具结送到县衙户房去了。陈氏的男人想着老婆平日的好处,亦想着自己日后再没有伸手要钱的自在,不由掉了数滴眼泪。 英祥自己身心疲惫,也管不到别人家的事情,默默看了两眼回到自己的屋子,见冰儿在那里一件件整理奕霏的小衣服,心里不由又是酸楚,上前道:“放着吧。我看着心里就难过呢……” 冰儿依言把衣服放进藤箱里,英祥道:“我在外头买了点‘老虎脚爪’,虽然便宜,倒还很顶饱。你不能再不吃东西了!”冰儿又是点点头,接过那软软的面食,无滋无味地在口里啃着。肚子是真饿了,可是心里被难过顶着,还是没有胃口,好容易吃完了,英祥伸手把她不知不觉又落了满颊的泪水擦掉,叹息道:“我能体会你的难过。可是,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我们的日子还得继续不是?也都是怪我没能耐,害得你们母子受罪……” 冰儿觉察他亦有泣声,不由抬头,果然满面伤楚硬是忍着,强挤出坚强来。冰儿苦苦笑道:“怎么能怪你!以前被逼着读那些《列女传》,总闹不明白,节妇、烈女们,为什么或是断臂,或是劓鼻,或是自毁面容,如今约略明白了,这张面孔,就是贾祸之源……” “不许你这么说!”英祥捂着她的嘴斥道,“我都没有这些陈腐言语,你怎么反倒说这些酸话?我知道卢宝润、包彭寿和陈氏他们,沆瀣一气,想你的心思,不过人不报亦有天报,陈氏如今就做了第一个遭报应的人,你放心吧!” 冰儿惨笑道:“哪有什么天报?!陈氏是我弄死的。你瞅瞅,是不是和萨郡王府的管家,死法差不多?这妇人心如蛇蝎,我也不是好人,就让同样毒辣的蛇蝎来收了她!不过,今日我报复她,明日是不是有报应到我的头上,也说不准……” 英祥抱着她说:“我不是那些腐儒。你做得对!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陈氏害我们孩子,本就是死有余辜,不能明正典刑,已经对不起奕霏!你怕什么?老天爷若是不长眼睛要报应,首先也当报应到我的头上来!” 冰儿杀人时手狠,此刻心里却极为脆弱,听着这些贴心的话,忍不住伏在英祥怀里嘤嘤地哭泣。英祥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道:“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陈氏离得近还不惹疑,其他那些,你还是先忍一忍,免得叫人生疑。日后,就是你不报仇,我也不会忘记今日他们欲夺我妻、戗害我子的大仇!”冰儿颇觉得心里踏实,在英祥的怀里点了点头。 ****************************************************************************** 心里的伤痛才稍稍平复,灾难却又接踵而至。 兰溪的县太爷邵则正,平素逢三、六、九放告,接纳民人的状子。卢家药铺的掌柜王德,被冰儿一顿痛打,抢了几包药走,既是心里气不过,又是有心要搅起事情来,等请人接好了胳膊,就上告了主子,商量了对策:请兰溪县出名的讼师帮着写了一份状子,趁着邵县令放告之际,把冰儿告了上去。状纸经过几番推敲,写得颇有讲究,连卢宝润都夸那写状子的讼师:“写得好!既断了她殴伤、抢劫的罪过,但也不至于弄到重罪。想必县令拿到这张状子就会批复拿人的。这小娘们有几分骨气,不弄服了她,将来收了房也不能十分的稳妥。倒是借县令的板子,好好敲打敲打,杀杀她的傲气!” 卢宝润毕竟心疼佳人,又切切地嘱咐了自己的心腹跟班:“你去衙门里,请吴头儿摆两碗酒,塞个份量重的包,切切地叮咛好了:如果按我们预想的,判的是笞杖的责罚,打要着力打,皮开肉绽也不要紧——都养得好的,但别伤着筋骨、落下残疾;若是那小妮子嘴硬,惹得县令还要施其他刑罚,切记别伤了颜面,也别弄折了那春葱般的手指头……” 卢宝润想象着那个面如娇花的美人在酷烈官法下辗转反侧、呼号呻_吟、汗湿重衣的场景,已经颇觉得香艳。他不心急,他等得起,他坚信人只要吃够了苦头,自然会抹开一切脸面、丢弃一切藩篱,乖乖地任人蹂躏。富贵和权势就是掌控天堂和地狱的手! 果然,放告隔日,英祥租住的院子里,就来了衙门的人,问清了姓名,便把一根锁链套在冰儿的脖子里,吆喝道:“既然犯了国法,少不得吃点苦头。走罢!” 院子里登时就围了一群人,只敢指指点点,不敢多言声。英祥排开众人到最前面,他此时无权无势无钱,只剩一条命,反而倒胆子大了,对两位公差问道:“拿人也不是随便拿的!总得有火票吧?” 那公差愣了一愣,没料到英祥还懂些门道,打量他两眼道:“票子自然有!”拿出来晃了两眼。 第371章 英祥又道:“发火票拿妇女,我是本夫,我要跟了去。” 公差又是一愣,俄尔笑道:“我认得你了,就是上回斗殴坐班房那个!” 英祥并不畏惧示弱,冷笑着说:“是。我不怕再坐一次。” 那公差反倒给他弄得一呆,见他说的都是正理,自己无法轻易驳回,又想着自己只管把嫌犯拿到,本夫爱去不去,便翻了翻白眼随他去了。 县令在大堂审案,按例是允许百姓旁观的。英祥跟着公差到县衙门口时,那里已经围了一群人看审,尤其听说今天要审个妇女,更是兴奋不已,切切地盼望着。见公差带着人到了,又是个十八_九岁极其漂亮的少妇,不由都起起哄来。知县邵则正,看了状纸,心里已经存了几分成见,又见观审的人兴奋的样子,心道这名犯妇既泼悍,又有艳名,只怕会刁钻得很,不由皱了眉头,用力一拍惊堂木,下面嘈嘈的人群才渐次安静下来,让开一条道,让公差把人带进正堂,犹自悄悄评点不息:“看那脸!”“看那手!”“看那小腰肢!”…… 冰儿平素不怎么怕抛头露面的,此刻也觉得有些羞耻,进门的瞬间在人群中看见了卢宝润的面孔,那双眼梢斜飞的眼睛含着势在必得的笑意,轻轻挥着一把折扇,翩翩然,也狞狞然。正在想着应对之策,膝弯里被人狠狠踢了一脚,耳边是厉声的呼喝:“跪下!” 此刻没有犯犟的权力,冰儿吸了一口气,跪地低头福了福身子:“见过县太爷!” 县令邵则正听她说话清楚有力,不似那些一般的妇女畏怯胆小,不由看了堂下一眼:入目的女子果然漂亮,但不是他所以为的那种俗艳。她眉眼清楚,眼睛却不乱瞟,也不畏缩,神态里甚至颇有“清”“刚”之感,下巴低垂着,脖子、腰板却直直地梗着。邵则正是读书人,一向也自负程朱学得透,以自制力自居的,不好盯着人家妇人看,瞥过眼后依例问了些姓氏、籍贯、夫家情况等问题,便转入正题问道:“城中庆康药铺掌柜王德,告你殴打、抢劫药材,可有此事?” 冰儿抬头说:“太爷,事情是有的。但是您可能够听民妇讲一讲前因后果?” 她说话不是很注意技巧,加之语气又比较直硬,让心里本存芥蒂的邵县令不快起来,一拍惊堂木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牵三扯四做什么?纵有前因后果,打人抢劫还应该了?你以为官法国法都是做摆设瞧的么?!” 冰儿听他这么说话,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唐博伦的影子,暗道今日算是遭劫,看来躲也躲不过了。她心里犟性一犯,便有些不管不顾,别转头说:“太爷既然不愿意听原因,自然是打算按着状纸写的一面之辞狠狠处置我的了!反正我一个弱女子,不过是任人欺凌摆布罢了!” 邵则正不由气结,对王德道:“你来说给她听!我倒看她有什么好驳斥的!” 王德小人得意,捂着肩膀上前道:“太爷!小的那天在堂中坐诊,这女子进门就殴打小人,先是打了一拳——”他指了指自己头上一个肿起来的青色大包,继续道:“又是拧折了胳膊。最后还把小人的后脑撞在柜角上,小人当场就晕了过去。店里的伙计都瞧见了,看病的郎中也有药案为证,任凭太爷传唤!”他顿了顿,回身狠狠瞪了冰儿一眼,又道:“然后她就到药柜里翻找贵重药材,抢了走了。” 邵则正一拍惊堂木问:“这里可有出入?” 冰儿道:“当然有!太爷许我问他?王德!我是一上来就打人的么?我家里孩子病重将死,我和丈夫苦苦哀求你卖药给我,你卖了没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我们有没有给你钱?”她提到孩子就是悲从中来,目视堂上高坐的县令道:“太爷!我承认情急失手。殴打他是我不对,可若不是他先一拖再拖不肯卖药,我的儿子何至于未满周岁就生病无药而殇?!……” 邵则正见她刚强的样子忽然不见,泪流满面、悲伤欲绝的样子实在是楚楚动人,心头不由怔了怔,回身又问王德:“可是这样的?” 王德跪直身子嚷道:“她那两个钱,买得起什么药?她孩子要死了,我就得赊药给她,哦,我合该喝西北风的?” 他这话说得邵则正不由皱眉,下面也一片窃窃私语,卢宝润见这蠢货一点不会说话,大为着恼,大声地咳嗽了一声。王德这才明白过来,转而又道:“何况,她借着孩子生病的名头抢我的好药!” 邵则正问:“铺中损失如何?” 王德直着脖子道:“其他不谈,就那两支六批叶子的、十六两的大人参,价值就是两千多两!太爷!她生生地抢了我两千多两银子!” 冰儿冷冷问道:“六批叶,十六两的参!那可是皇家御用的特等人参!从不外流。你何从得到的?” 王德也知道自己牛皮吹得破了,顿时说不出话来,支吾了半天。邵则正仔细一想,自然明白其中有不合理的地方:一般贵重的特等人参确实不外流,不过民间有参,朝廷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只是真是如此贵重的药材,店铺没有随便放在药柜的道理。邵则正对王德道:“你如实说!” 王德不敢把谎撒得太过,老老实实报了药名,但不服气又道:“太爷!虽然这些药是常用,但是加起来几副也得五六百钱。她丢下一百个大子儿就走,说其他算是赊的,有这么赊账的么?!”说罢又叫起屈来。 冰儿素来敢作敢当的性格,见王德没有夸张,便向堂上道:“太爷,民妇为给孩子治病,一时情急,也是无奈。打他脑袋一下,把他胳膊拧脱臼,把他后脑撞柜角上,都是有的。强行要求赊药,也是有的。”说罢,低了头,闭上眼睛,随便他处置。 邵则正见她伉直爽快、毫不狡赖,倒又是一愣,心下隐微地生了些同情。不过状纸是卢家的人送来的,言语里还暗示了几分。卢家朝廷有人做官,后台铁硬,叫他一个小小县令完全驳斥了他们家的状子,自己似乎也太不顾面子。邵则正踟蹰了一会儿,又与刑名师爷商量了两声,回过头来问跪在堂下的冰儿:“你虽然情有可原,但是罪无可赦,你可知道?” 冰儿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嗒然道:“太爷秉公判处就是了。” 邵则正心里叹息一声,道:“殴伤他人、抢夺药材,按律当杖徒。念你妇道人家,又是刚刚丧子,责你一顿小板,你可服气?”见冰儿垂首不语,挂了一滴泪在脸上,旋即用手背抹掉了,他也有些钦佩这个勇敢的年轻女子,伸手到签筒里摸黑色的签子慢慢数着。一旁早得到卢宝润暗示的行刑皂隶便也摩拳擦掌,准备着依卢家的要求,痛打这美貌妇人一顿。皂隶们通常猥琐,想象着自己杖下这漂亮小娘钗横发乱、涕泗横流的模样,他们心里都是一阵荡漾窃喜。 作者有话要说: ☆、显才华亲书衷情 “请大令暂缓行刑!听我一言!” 邵则正一皱眉,瞪着堂下道:“本官令出,谁在搅扰公堂?!” 英祥排开众人,进门跪在堂前道:“小人冒犯!实在有话不吐不快!” 邵则正听他谈吐颇为文雅,定睛一看,来人额发簇起寸许高,被夏季太阳晒得黧黑的皮肤,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短打衣衫,又不由皱眉,靠坐在官椅上有些不耐烦地问:“你是有不服气吗?” 第372章 英祥在御前的时候,六部里都经常跑过,有时闲来在刑部听书办们讲各种案例,对律例倒不是一概懵懂;且得到过乾隆指点,颇晓得些与官员们行事打交道的道理,听邵则正口风不对,要紧先哄得他开心,于是就地一磕头道:“小人不敢!小人是码头的脚夫,名叫博英祥。堂上这妇人是小人_妻子,妇道人家不懂事,太爷合当责罚。只是官法沉重,叫弱女子难以承受!太爷恩察,望能体恤!” 他说话清楚明了,且有理有据,不胡搅蛮缠,和前头蠢笨自负的王德比起来不啻天壤,立时叫邵则正有了好感,直起身子问道:“这么说,你是准备收赎?” 王德一听,已经不服气地叫起来:“太爷!虽然她是妇道人家,但做出这样可恶的事情来,还许收赎,以后若是妇女们都学得这样泼悍可还了得?我瞧她打人时健壮得很,一顿板子就是该当她受的!”英祥心头愤恨,但暗想自己穷困,收赎的银子虽然不多,可是也交不起,不能再与王德多纠缠,眼角瞥见邵县令也是一皱眉,赶紧抢着时机磕头道:“小人家贫,无隔宿之粮!不敢求大令开恩赦免,也无力交收赎的银子。但请网开一面,让我代替受刑!” 受刑从无代替的道理,可邵则正见英祥目露哀色,想着他刚刚丧子,说话又如此谦和雅致,实在起不了驳斥的心思。正在踌躇间,见这男子只是一个劲地向堂上磕头,他不由道:“好了,你先别磕了。”英祥抬起头时,额头青了一片,眼中隐隐闪着泪光。 冰儿早已泣不成声,泪眼朦胧中,见身边这个男人,晒得黝黑,一脸沧桑,全然不似当年面如冠玉、风流倜傥的小王爷。她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些年,也如火如荼过,也嫉妒吵闹过,也生儿育女、同甘共苦过,也两情冷淡、互不理睬过,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感受到,原来世间情感,还有一个词叫“相濡以沫”!她泣不成声道:“英祥,你别管我。我没事的!” 堂上邵则正,见这对小夫妻痛哭流涕的样子,只道他们伤心害怕,却不能明白英祥心中的歉疚和冰儿心中的感动。邵则正轻叹了一声对冰儿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念你是初犯,又是妇道人家,今日也不笞责了。按收赎的例把银子缴纳进公中;退赔抢夺庆康药铺的钱,赔偿王德治病的银钱,再登门磕头道歉。” 王德高叫道:“太爷!那几味药又值几个钱?小人被殴打成这样,就赔几个钱磕头了事,小人万难服气!” 邵则正心头火起,厉声道:“既然不值几个钱,你好歹也是悬壶济世的人家,就不能赠药救人么?人家儿子丧命,你也没有同情之意么?何必非要妇道人家挨顿官法才足意呢?” 王德仗着背后势力,毫不退缩:“太爷,一码归一码。小人好歹没有犯大清律;她既犯了律法,自然该以律法从重处置才是。” 英祥道:“那你还想怎么样?圣人未以鞭扑治天下,所以许老弱妇幼收赎,就是怜惜弱者的意思。何况当此盛世,岂有可以减轻,反而滥用重典的道理?” 邵县令心里一动,这个码头扛包的汉子说出话来文绉绉的,引经据典竟又毫不偏颇,邵则正问英祥道:“你会写字么?”英祥一愣:“会。” 邵则正道:“你将此事原原本本写来,写得好,便许你收赎——且缓几日也不要紧。”于是一旁的书办拿了一张毛边纸,一支略秃的羊毫笔,一个墨盒给英祥,英祥跪在地上,一手撑地按纸,一手抚平纸张,凝神构思了一会儿,执笔在墨盒中掭了掭笔尖,他略一皱眉,三指握住笔杆上端,悬空行腕,笔走龙蛇,写了起来。王德见他握笔姿势奇怪(1),在一旁蔑笑,邵则正却是有些吃惊。少顷,英祥写毕,见墨迹未干,又吹了吹,才膝行上前交给邵则正。 邵则正一看那字,笔走龙蛇,鸾翔凤翥,再看那文: “窃闻《礼》义: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小人身系贫氓,家徒四壁,井晨不爨,夜床凄寒,虽身至下贱,然不敢稍有乱法之心,向以力役以资妻儿温饱。寒荆不习针黹,素以洗浣贴补家用,衣褐钗荆,养儿持家,亦称克勤克俭,未有觊觎非分之妄念。 “然家贫无粮,风邪备侵,犬子幼冲之龄,素质羸弱,身染瘰疬重疾,一时汤饮不进,吐泻不止,两日而气息奄然,小民访医而冀愈沉疴,奈何生活之艰难,囊无青蚨,医门何开?唯荆妻略通药理,惜乎良药值昂,坐视小儿三魂渺渺,长入幽冥之路。虽孩抱中物,然吾辈情之所钟,泣涕涟涟将所不免。儿殇母悲,白日无分,元夜何长,泪兼血垂,目与魂断。闻之不忍,岂惟夏日冬夜,哀痛直摧心肝! “先,小人往庆康药铺求药四味,差钱数百文,乞恩暂赊,以备徐徐图之,王掌柜德称东家不许,逐出门肆;又称天晚打烊,不肯出售。隔日荆妻亦去买药,相与争执,反被詈辱,一时愤极,便奋拳相殴,致伤颜面,更有肩肘脱榫之忧,后虽归复,然争斗情形,无可辩驳。掷钱购药,亦不足数,固有抢掠之说,实则非矣! “但念荆妻妇道无知,实非故意藐视王法,紊乱国宪。宥过无大,刑故无小,伏惟俯赐恩察。”(2) 虽说不上唾珠咳玉,然而情味真切,且满纸淋漓间尚夹杂泪痕,邵则正亦不由动容,遂道:“‘宥过无大,刑故无小。’诚哉斯言,《书》不我欺。既这样,赔退药钱,磕头赔罪,再罚你纳收赎的四百钱入公中。此判。” 英祥大喜过望,叩首道:“大人秦镜高悬!” 王德不服,大嚷道:“此间莫不是没有王法了么?” 邵则正大怒,但知道王德的东家便是兰溪城中赫赫有名的卢家,他小小县令,打狗必然要看主人脸色,忍了又忍,道:“你何苦跟妇人家相争!”算是打发了他。英祥见冰儿眼神阴郁,不过此时此地也不得不暂且低头,和她一起给王德磕了三个头。王德见有县令做主,也不敢太过,挓挲着手大大咧咧地受了礼,嘟囔了几句离开了,临了还没忘了对英祥道:“你少付几个钱的棒疮药罢!明儿我就来取赔的钱!” 英祥见此人小人形象尽出,也不屑于和他争执,只是向堂上又磕了一个头,扶起尚在饮泣的冰儿,离开公堂。不过转念便开始犯愁:虽然纳赎的钱允许暂缓,但就算缓了几天,自己又从哪里去借这么多钱?一时也恨自己平日好酒,把家中积蓄花得罄尽,没有保住儿子不说,差点连妻子都免不得受辱受苦。 ****************************************************************************** 回到家中,冰儿默默地拾掇着奕霏的小衣裳,虽是粗粝的百家衣,自己缝制的手工也不大好,可睹物思人,倍觉心酸,小奕霏瘦瘦的小脸上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仿佛还在看着自己,仿佛还含着笑软糯地牙牙学语,只是此时,他只是裹在一领薄薄的草席中,浅浅埋葬在郊外坟茔——但凡没有失去过,都无法感受这种摧心肝的痛楚。英祥过来默默地从背后环抱着她,什么都没说,冰儿感觉耳后阵阵温暖的气息,颓然道:“他怨我们吗?” 英祥只觉眼睛一酸,愈发把冰儿搂紧了些:“他只会怨我。当爹的,什么都没有给他。”若一切没有发生,奕霏,也许正是众星捧月娇养在冰图郡王府里金枝玉叶的小王爷;他们俩,也绝不会给王德这样一个卑贱人物磕头赔罪——只是,一切因果皆有来处,英祥不敢多想,日子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第373章 冰儿抬手拭去脸上绷得皮肤发紧的泪痕,起身道:“我去做饭,还有点米,够煮两天粥。”蹲身到灶边取米时,突然觉得胃里直冒酸水,奋力咽了一口吐沫,酸更泛上来了,她几步到屋前,肚子里没有粮食,只是干呕,好歹吐了点酸水出来,已经呛得眼睛都发红了。 英祥上前扶住她:“你歇歇,我来做饭。今儿怕是气急攻心?” 冰儿呆呆的,木头人似的被英祥扶到桌前坐下,见他果然到灶台边去忙碌,定神想了想,方道:“英祥……我怕是又有了。” 英祥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儿回头道:“你说什么?” 冰儿望着他说:“一直还在哺乳,没往这方面去想。霏儿已经七个月了,我奶水又少,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英祥早喜不自胜,坐到冰儿旁边道:“是了!怪不得之前你老浑身无力,脾气又急,前次怀霏儿就是这样的!你自己看看脉!”冰儿知道有八_九分确切,那颗凉透的心里也略有些温暖和喜悦。英祥道:“好险!要是邵县令苛酷一点,一顿笞责下来,保不齐出什么事呢!” 冰儿道:“若真那样,也只是命罢!”又问:“赔退药钱,加上收赎,也得一两吊,怎么办?”英祥呆了一会儿道:“你不用操心,我去想法子。”冰儿知道他没啥法子,张了张嘴却没忍心说什么打击他的话。两人就着咸菜喝粥,须臾锅子就见了底,英祥从自己碗里倒了一半给冰儿:“你多吃点,两个人呢!”冰儿苦笑道:“这时能有多大?吃多了反而嗳酸。还是你吃。”正说着,突然有人敲门。 英祥一直以来担惊受怕的,浑身便是一紧,轻声对冰儿道:“你别动。若是王德又来找事,我来对付他。他若敢怎么样你,我拼着挨顿板子,也要揍得他满地找牙。”起身开门一看,却是个不认识的,一身长随打扮,上下打量了英祥几眼,唇角略带了点笑,客客气气道:“你就是博英祥吧?” “你是……”英祥抬手作揖,却不放他进来。那人笑道:“今儿你在堂上可出了风头,我自然认得你。我么,是跟在邵太爷身边的。” 英祥忙道:“失敬!敢问贵姓台甫?” 那人道:“敝姓余,贱字庆丰。”英祥思忖了一下,自己此时身份低贱,也当不起和他直呼台甫,只是跪下拜了一拜,口称:“余三爷(3)!”这余庆丰脸上的笑便显得舒服了许多,赶紧扶起英祥,又深深一揖回礼,方道:“不敢当!邵太爷觉得你是个人才,想请你过府一叙。” 英祥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沉吟不语。余庆丰笑道:“你不用担心,我们太爷人极好的,尤其是惜才,既然想见你,许是要用你呢!我说你写得这样一笔好字,作得这样的一篇好文章,敢情是没落书生?”英祥唯剩苦笑,点头道:“我换件干净衣服就去。稍等。” 英祥换了衣服出来,余庆丰一看,仍是一件旧的:外面是靛蓝色粗布短夹袄,已经洗得略略发白,领口衣肘有些磨破,用同色布补了,倒不显色。下身着一条灰布裤子,放下了裤脚没有扎,微露出一双草鞋,双脚粗糙开裂,倒也微叹,道:“走吧。”引着英祥直往县衙而去。 这次到县衙却是走的角门,门子见到余庆丰,都是客客气气叫声“余三爷”,客客气气引了进去。英祥跟着余庆丰一直走到花厅,但见花厅四边养着各色花木,此时夏末,水缸里养着好莲花,清隽雅致,远远的就感受到它的幽香清逸,近处倒闻不到了。进了花厅,四面也摆了两盘冰,只觉得一室清凉,厅间俱是一色半旧的明式桌椅,中堂上挂着一幅青莲白鹭图,两旁联为:“奉君命守是邦,只求对头上青天,眼前赤子;与其民安此土,最难忘山间白石,寺里清泉。”中间立着一个人,只穿一件家常的赭色八团单绸袍,罩着石青纱马褂,微露腰间枣红带子,正在赏看案前一盆碗莲。英祥知道这便是县令邵则正,跪下磕头道:“草民博英祥问大老爷安!” 邵则正知道英祥到了,听到他的请安声清朗有力,转头却见他粗衣鄙服,蓬头垢面,心里不由暗叹,道:“既然不在公堂,何苦这么大礼数。你叫——博英祥?起来请坐。” 英祥连道“不敢”,拗不过邵则正再三叫坐,斜签着坐在下首的一张椅子上。邵则正自在上首坐下,衙里小丫鬟奉上茶来,邵则正道:“你不必拘谨,且尝尝这茶。” 英祥告声罪,捧起盖碗,邵则正见他从容不迫,打碗盖,轻轻吹去浮沫,轻嗅了一下茶香,才品了一小口,便问道:“如何?” 英祥笑道:“在碧螺春里,算是好的。其香清冽,汤色碧绿,叶也较细嫩。”邵则正笑道:“欲抑先扬,必然还有话。”英祥不好意思笑道:“抑谈不上。若说一等好碧螺春,泡出茶来,还需一叶一芽,叶叶上指,白毫纤嫩,如雪片翻飞。入口香味之余,更有花果鲜味。不过那不是一般可得。”他想了想,补上一句,“草民也是听人说的。” 邵则正仔细看看英祥:他脸颊略有些粗糙,肤色黄黑,双眼垂着,然而说话间眉头都不乱跳一下,谈吐更是温雅。邵则正道:“你来兰溪前是做什么的?” 英祥略惊,抬头望着邵则正:“回太爷,小人原就是个下民。” 邵则正道:“我是乾隆八年中的试,一直是风尘俗吏,倒也阅人无数,你若从来就是码头扛包的,我这双眸子就该抉了去。” 英祥犹豫一阵,道:“年幼时倒也读过几本书。” “家境呢?” 英祥不敢太过隐瞒,道:“祖辈里原也是官宦,只是到我这儿没落了。” 邵则正觉得不像,尤其想到冰儿清艳绝伦,不由从“文君红拂”的掌故开始浮想联翩,却怕戳到英祥伤口,只道:“既是诗书礼教的人家,原也该读书做学问才是,何苦自轻自贱,做这等贱民的活计?”说得正及英祥痛处,英祥想想这一年多的苦楚,几欲坠泪,忍住道:“贫富贵贱,夭寿贤愚,禀性赋分,各自有定,此乃天命。” 邵则正哼了一声道:“只怕是执炬逆风,有烧手之患吧?” 这却是英祥不敢苟同的,他抬头看看邵则正,不卑不亢道:“上苍便是连蝼蚁也许生长,我等凡人,命虽微贱,也敬天法礼,纵有爱欲,不敢妨碍别人。何况……”何况冰儿随他,换华服为布裳,卸金珠簪荆钗,原本金尊玉贵,却甘愿与他来吃这般低贱的苦——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英祥起身道:“草民愚顽,不敢领大人教训!今日两度蒙大人恩典,如有机会,必当结草衔环!” 邵则正弛然一笑,按着英祥的肩膀:“我说笑而已。你家里的我在堂上也见过了,并不是民间悍妇的样子。我们在这儿引经据典的,我都嫌累。来人——”一个小丫鬟走了进来,英祥忙低头不视,邵则正道:“把我新做的那套便服拿来。”小丫鬟去了少顷,捧出来几件衣服,一一摊开给英祥看:一件天蓝色细青布直裰,一件玄色外褂,一条大青布单裤,一双青绒便履——并不豪奢富贵,却做工精细,布料细腻。邵则正道:“只上身了一次。原说下乡踏青穿的,内子嫌它颜色太素,又做得偏大了些。你穿来我看。” 第374章 英祥连连摆手:“草民岂敢僭越!“ “诶!你是见过富贵世面的,自然知道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既然是读书人,就要有读书人的样子,总是短打,愣叫人看轻了你。”邵则正叫道,“三顺!带博英祥去清川池洗个澡,换上这身衣服,再来见我。晚上季家老六的饭局,帮我推一推。再到福稷阁要四碗四碟的小菜,一坛女儿红。”又对英祥笑道:“晚上,陪我饮一杯?” 英祥早听得呆了,三顺是个二十出头的机灵小伙,满脸带笑拉过英祥:“老爷怜才,你就跟我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1)这是顶端执笔法,又称拨镫法。董其昌就是这么写字的。我试了几次,只能画出蚯蚓来,佩服。 (2)古文水准到此为止了。毁了英小爷的文采只好抱歉了。 (3)当时的风俗,称长随,多称三爷。 ☆、得重用恍如隔世 邵则正再见到英祥时,已是华灯初上时分——江南人的风俗,下午“水包_皮”,澡堂子有的打发时间呢。灯下远远见到英祥,长身玉立,翩然而至,那一身细布暗花黑褂子原本普通得紧,偏生穿在他身上有模有样,衬得英姿如玉树临风。待到走近了再看,辫子结得整整齐齐,脸上积垢洗去,又被池水蒸蔚半天,肤色似乎白净了许多,浓眉秀口,一双眸子亮如晨星,竟有令人不敢逼视的飒飒英气。邵则正尚在发呆,英祥上前两步,提袍下跪行礼,又道:“大人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英祥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邵则正赶忙扶起英祥,笑道:“果然是人要衣装佛要金!你这一来,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竟然不由客气起来,摊手向前,道:“家常便饭,我们小酌共叙。” 一桌不过四人,除邵则正之外,还有两个是县衙的刑名和钱粮师爷,素来是县令最为倚重的两个人。刑名师爷姓方名鉴,字镜己;钱粮师爷恰巧姓钱,名叫慎思,字恪谨,都是绍兴人。两人很客气地与英祥见了礼,便问台甫。英祥在京时也有表字:希麟,原本是福晋生他前夜,梦见麒麟送喜的祥瑞,便取了这个彩头,又以孔子遇麟而生,获麟绝笔的典故,起了这个表字(1)。不过自小大家不是称他英大爷,就是称他英额驸,除却几个文友,从来没有称表字的习惯。此时少不得告诉众人,大家一起拱手说了好些“久仰幸会”的话。 一道坐下喝了两杯酒,顿觉交情不同了。英祥其实是极聪慧的人,从小读书又读得透,做事又有人指点,虽则以往有些纨绔脾气,如今也消磨得差不多了,席间三言两语,觉察出这位县太爷在这个位置上蹭蹬了好些年份,却总是升迁无望,心里有些难言的郁闷。而两位师爷,管钱粮的尚觉忠厚,管刑名那位两颊无肉,眼神尖锐,语词刻薄,就显得比较厉害了。英祥今日喝了几杯好酒,不过并不敢忘记自己此时的身份,好在他的酒量尚可,邵则正都有些微醺,他已然面色如旧,清醒得很。 终于酒足饭饱,已经陶陶然的邵则正又发了几句牢骚:“今日你和你堂客都受了些羞辱,我心里都明白。不过兰溪卢家,我一来这里,就有门子给我送‘护官符’来的,我虽是个令尹,根本不及他们家老爷子一小指头——你不在官场,不懂这些门道……” 英祥哪还有不明白的!朝廷有人好做官,邵则正倒恰恰是个朝中无人的角色,辛辛苦苦、谨小慎微打滚这些年,依然得不到上司青睐,不过倒是如此,英祥对他放下心来,笑着劝慰:“大令放心,我吃辛苦、受折辱,已经是常事了。大令不必挂怀。” 邵则正点点头说:“你明白道理就好。今日一见,便觉得你是个能干的人,果然不光文章写得好,看事情也通透。”他未等英祥谦虚,摆摆手说:“你不要跟我客套,我倒是今日要得你一句实话:我这里少一个书启师爷,你可愿意入我的幕下?” 英祥急忙起身下地打千儿道:“大令抬举了!英祥何德何能,敢担当这样的重任!” 邵则正伸手扶他起来:“实不相瞒,我这里来往文书原本都是我自己动笔写为主,那些禀帖、夹单、双红、信函 、应酬等每每写得我一个头两个大!我自己虽然也是科举出身,不过是科场侥幸而已,实在没有文字长项,县学里考核地方生童的学业,拟题、批卷等事务我也吃不消,又怕人说我不公,实实为难得紧!你若不嫌我这里脩金菲薄,就不要再推辞了!” 这话出来,英祥再客套反而显得虚伪,且他苦了这些日子,也实在想要这样一个体体面面赚钱养家的活计,当下又叩谢了邵则正的厚恩。邵则正满意笑道:“如此,我就给先生下关书了!” 英祥觉得一切恍如隔世:前一阵自己还是码头上拉纤抗包的脚夫力役,到处受人欺负,为人轻视,突然一夕转来,竟得到了“先生”的称呼,虽然和自己盛极之时相比还是天壤,但与之前相较,亦同云泥。 另外两个师爷也忙过来贺喜,方鉴那双眼角微微下垂、以至于有些“三角”的眼睛直勾勾盯了英祥,眉棱一挑笑道:“希麟先生,可喜可贺啊!” 英祥见他目光,心里便是一跳,忙谦和笑道:“镜翁抬举得太过了!后辈小子,何德何能,敢当镜翁‘先生’之称!唤我名字便了。” 方鉴神色显得怡和些,拍拍英祥的肩膀道:“今日衙门里的事,其实我都看在眼里。那起子胥吏,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多小心吧。好在如今大令给你这个身份,算是有了一道护身符了——不过,仍以不张扬为宜。”目光沉沉看了看英祥,也不再多言,先向邵则正告辞了。 英祥咀嚼着他的话,心下倒有些疑惑,还在想着,邵县令道:“你如今家贫,我先开给你一季的脩金,明日堂堂皇皇把收赎的银子、赔退的银子交了。腰板子也能够挺得直一些。” 英祥一阵感动,几乎又要下跪给邵则正谢恩,邵则正酒后迟缓,等他膝盖弯下才伸手去捞他:“这是干什么!”英祥到底磕了一个头,才说:“大令厚恩,我以后结草衔环一定要回报!” ****************************************************************************** 他回到家,见冰儿已经等得焦躁不安了,忙抚慰道:“没好意思叫人给我跑腿,好跟你知会一声。不过,今日不是坏消息!”他坐下把邵则正请他入幕的事情说了,高兴地说:“你看,你又有了孩子,我也找着了适合的事做。这不仅是否极泰来,而且还是双喜临门了!” 冰儿到底比他多疑些,皱着眉、乜斜着眼睛问:“这个县令就一定可靠?会不会是和卢家一伙儿,想法子赚我们的?不是都说‘官官相护’么?” 英祥道:“那也只有我自己多小心了。不过,真要设计害我们,这样也未免太费神了些。”他又拿出刚得的脩金银子和路上在夜市里买的一些吃的,摆在桌上道:“至少眼前,不必愁赔退的钱和收赎的钱了。你今晚吃了什么?若是肚子饿了,赶紧趁热吃点——为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吃点!” 不管怎么样,在这段惨淡的日子里,这总不失为一个好消息,冰儿抛开肚子里的疑惑,也有些淡淡的喜悦,抚了抚小腹,心头又是一阵暖。 第375章 英祥怀揣着三分警惕,换上县太爷新送的长衫,到县衙里做事,身份一变,随之改变的东西太多了,衙门里头号捕快吴头儿,请小徒弟送来张帖子,邀请英祥一道吃个饭,不光是请了顿花酒,而且恳切地打了招呼:“博先生是读书人,当不与我们这些下贱东西计较。之前小徒弟们多有得罪,这顿饭蒙博先生赏脸过来,也望看我老吴的薄面,不计较伙计们以前那些官司了!” 英祥虽然记得以前在班房受过的苦头,但此刻自己刚刚到衙门里,还没有弄清其中盘根错节的利害,他本性颇为深沉,也知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此刻自然把酒言欢,一笑泯恩仇,让吴头儿直呼他“是个痛快人!” 而最不痛快的莫过于卢宝润,苦心经营了这么久,结果弄得一场空。秋天时他被家里的老爷子逼着上省城准备来年的乡试,一肚子算计也只好暂且撂开。英祥两口子总算过上了好日子,房子也换了新地方,住得也宽敞,吃穿也不犯愁。可谓是否极泰来了。 转年的春天,冰儿足月,顺畅地生下一个白胖的男孩子,这第二胎怀孕期间日子较为舒心,吃的也好得多,孩子中午时出生,哭声嘹亮,连接生的婆子都啧啧赞叹:“博先生,你这胎儿子好!生的时候一屋子异香、窗户外面都是红光。看来日后是要有大出息的呢!” 英祥心头松快而喜悦,他龟缩在这个小县城里避难,并不指望自己或孩子能有什么“大出息”,只盼望着他健康平安地长大。他从稳婆手里抱过细布襁褓包裹着的孩子,这娃娃和奕霏一样漂亮,却壮实有力得多,浑圆的额头、饱满的双颊,长大嘴巴对着天空放声大哭。此时天气温暖,晴好的阳光直照着他们,英祥抬头看瓦蓝的天空上流云溶溶,和风翦翦,心头酸软得想落泪。 一会儿,里头喜洋洋来为产妇报平安,英祥抱着新生儿进去,见冰儿一脸疲惫,却也神色安详,他把孩子放在她身边,柔声道:“累了你了!又受一遭罪。” 冰儿笑着抚弄孩子:“为他,受一生罪也是值得的!” 英祥顾不得旁边还有人在看,凑过去轻轻拨弄冰儿汗湿的头发,轻声吟道:“‘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淮南子》这段,你觉得好不好?”冰儿笑着摇摇头:“听不太懂。” 英祥笑道:“那不要紧,我现下就觉得这样‘澹然无虑’的日子好过。这个孩子的名字,就取个‘霄’字吧——‘九霄’的‘霄’,好不好?” 冰儿笑道:“这个字眼是不是太大了?不过,你做主就是了。”英祥不言声,到窗口开了窗,指着外头的天空道:“你看,今日就是这样的天空,这样的云霄,这个孩子将得到上天庇佑、造化爱护,也能恬然无思,澹然无虑,好不好?” 一旁帮忙的婆子赶紧前去关窗,埋怨道:“不是说已经不是第一个了么?怎么连产妇吹不得风都不知道?……” 那窗户开关的瞬间,冰儿已经足足地看到了外头明媚的天空,又看了看身边赤红色的哇哇大哭的小人儿,愉悦地点了点头。 ****************************************************************************** 这天傍晚,英祥从县衙里回来,才逗弄了儿子一会儿,余庆丰就匆匆赶到,神色有些紧张:“博先生,大老爷请你速速过去。遇到事了!” 英祥心头“咯噔”一响,问道:“知道是什么事儿?” “总是棘手的事!”余庆丰是邵则正的心腹,脸色显露着忧愁,英祥与衙门里诸人相处得都不坏,见他这样子,不由出语安慰道:“别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归有法子可寻。” 余庆丰点点头,岔开话题道:“真是命,也逃不过。就像这次乡试,果然命最好的还是卢家——卢三爷拿了第一,场中莫论文,都是命运风水吧!昨日报喜的帖子刚到了兰溪,卢家放了一百挂的炮仗,热闹得紧。大家都说,卢家原本靠山极硬,现在又添了个举人,再两年会试再中了,榜下任用,岂不是锦上添花?命啊,都是命!” 英祥听到这个消息,心下实在不大是滋味,卢宝润这样狡诈贪色,手段毒辣,竟也有中式的好命,果然是上苍不公么?余庆丰见他神色,以为在担心邵则正,反过来劝他道:“无妨,我们家大老爷,虽然和卢家关系一般,不过也没有公然得罪过。卢家老太爷,平素还是讲道理的人,不指望他帮忙,总不会落井下石。这次事出来,我看不过大不了左迁吧。我们大老爷,在这个位置蹭蹬了这些年了,再谪贬,也就是更坏的地方。再不然,还不如不要做这个倒头的芝麻官,回到故乡,反还算个有名的乡绅,日子不强过在这里天天迎来送往、点头哈腰?……”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不觉已经到了县衙里,余庆丰让英祥在花厅等候,自己到后头通禀,英祥听见后衙有孩子的哭嚷声和妇人的带着哭腔的劝解声,在花厅哪还坐得住,循着声音一路向后走去。 衙门后院是县令的住所,并不宽敞的三进院子,英祥的脚步在影壁前滞了滞。里头的声音更清晰了,大约是邵则正亲持夏楚,在责打他的一位公子,小少爷听上去也就八_九岁的样子,痛得乱哭乱嚷,又是求饶、又是申辩,夹杂着吸溜涕泗的声音。而邵则正则是声声恨意:“……混账行子!我的书房是你随便进去玩耍得的?!如今惹出这样的祸事,你爹爹头上的帽子保不住是小,若是充发,你到哪里成材去?……看我今日不打死你这个孽障!……”接着又是妇人的声音——大约是邵则正的正室妻子:“老爷,消停消停吧!若是让老太太知道,不知心疼成什么样儿了!你看,孩子都给你打出血来了!老爷,他懂得什么?你饶他一次吧!……” 英祥听得心里凄楚,在影壁外道:“东翁,事情到什么地步,好不好解决,咱们商量着瞧。别把孩子打坏了!” 那捶楚声顿了顿,接着听见邵则正一声重重叹息,连呼了两声“作孽!”才转出影壁,拱拱手道:“让先生笑话了!”把他又让回到花厅里。 此时,他另外的随从也把方鉴和钱慎思请了过来,方鉴抽着水烟,钱慎思品着香茶,见东家过来,都站起来迎候。邵则正扶着头说:“冤孽!冤孽!我家小畜生铸了大错,不知怎么处置才好!我这回是逃不掉革职问罪的命了!” 大家忙问怎么了。邵则正这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大家: 原来今日下午,驿递里送来一封“钉封文书”,一般按规矩交由县里加盖印信,然后接着传到下一个驿站的。这“钉封文书”看起来是机密,其实随便谁都能打开看:不过是在封皮上用锥子扎一个洞眼,再用线穿上,打个活瓣,算是个“钉子”封住了公文。邵则正如往日一般,随手打开看了看,原来是刑部核准的某县处决罪犯的回文。邵则正把公文放在桌上,又去堂前处置一起盗案,他的长子读书归来,到父亲花厅玩耍,见这个文书好奇,随手拿起看了看,没料到离烛火太近,竟把文书燎掉了一个角,等他发现不对劲时,文书的半页都焦了。 第376章 邵则正回来后看到这情况,大惊失色:虽然说文书的钉封并不靠谱,但是随意抽出来看视,还烧毁了,若是上报朝廷,也是了不得的罪过。一怒之下他痛打儿子出气,可是气出完了,不光于事无补,反而更加心疼、惶惑、不知所措了。只好请几位师爷前来想办法。 方鉴一口一口地吸着水烟,钱慎思低头反复地打着茶碗盖儿,都是半晌做声不得。邵则正见大家都没有法子,不由哀声道:“罢了,罢了,命当如此,怨不得别人。博先生,回头还要劳你,帮我写篇悔罪的自劾文书,送到上面。希冀着贬官而已,不再另罚了吧。唉,此时才知道,朝里无人难做官,可惜我中式这些年,竟从未和师座同年常来常往,如今出了事,找人都不知如何找才好!……” 英祥一时也没有法子,只好和其他两人空口安慰了几句,见邵则正满脸落寞,挥挥手也不留饭,只好都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唐代大诗人李白《古风诗》中就有“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的诗句。 ------------------------------------------------------------ 接下来几章女主会相对的退居二线,简要几个小故事讲讲清代官场。允许俺啰嗦一下吧!要了解康乾盛世,得给它全方位立体投影。 ☆、多谋断应变裕如 英祥心中,颇为感念去年邵则正的宽恕之恩和提携之情,恹恹然回家,寻思着如何做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尽量把邵则正的罪行减到最低才好。进门听到了阵阵笑声,走近一看,刚刚会笑的小奕霄,不论谁做个鬼脸,就能把他逗得乐不可支,此刻躺在床上手舞足蹈,突然一个翻身,差点滚下床去,好在冰儿眼疾手快,在床边上扶住了他,小人儿也没有惧色,见母亲瞪圆了眼睛惊恐的样子,竟然又觉得好玩,张着没牙的嘴巴笑了起来。 英祥心里也着实喜欢这个小把戏,上前在他脸上乱亲了一阵,小人儿玩累了,哼哼唧唧喝了奶,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冰儿把儿子放回床上,问道:“急急地召你过去,是什么事?” 英祥便把邵县令的事说了,叹口气道:“他倒是难得的循吏,可是这年头,老老实实做事,不如会玩弄花样的。这次事出,上面肯定参劾,位置保不住是一定的,我们好过了这一年,不知道以后又当怎样。” 冰儿一听切身相关,不由就注意了,又问了一遍细节,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想了想说:“那下一站的县令理应也瞧不见里头的文书喽?” “是啊……”英祥接上一句,突然就有些悟过来了,定神把前后翻来覆去想了几遍,终于好笑地说,“你是说,将错就错?” 冰儿摆摆手道:“你们官场的门道,我都不明白。随你将错就错,将对就对,我累了一天,我要去睡了。”打了个哈欠。英祥最喜欢她这样旁若无人的神态,见那小眼神慵慵懒懒的,走路都带了几许拖拉劲儿,更是觉得惹疼,一把从背后抱住她,腻在脖颈里说话:“好家伙,一句话解了邵县令的急。亲亲肉,也解解我的急吧!……” 冰儿从前面往后推他的脑袋,笑道:“越来越没正形了!是不是这两日又有人请你喝花酒去了,见到什么样儿就回来学给我看?” 英祥顾不得和她说废话,绕过儿子的小床,一把把她拖到大床上。如今换了木床,虽然没有雕饰,也不是多好的木材,但榻上动静不会为人随时耳闻,少了以往的提心吊胆,越发容易享受敦伦之乐。两人倒在绵软的茵褥之上,隔着纱帐亦能感受清凉的晚风拂在身上。英祥道:“本来今晚还要熬夜帮县太爷写自劾的文章,亏了你,又偷得浮生半日闲。小生无以为报,只好殚精竭虑、以身相许了。” 冰儿“噗嗤”一笑,拍拍他的背轻声说:“坏家伙!哪里学得越发油嘴滑舌的?你仔细,再弄个娃儿到我肚子里,你就再打十个月光棍吧。” 早晨起来,不觉天已近大亮了。晨风吹动纱帐,英祥一激灵醒了过来,枕边人已经穿上了亵衣,睡得正香。英祥不觉好笑,自己把那些胡乱扯下的衣服一件件整理好,有的已经汗湿不能穿,只好下床到箱子前翻找衣物。等再回床上穿衣服时,见那人已经一手支颐,斜倚着枕头在看自己,俏目里波光粼粼,含着笑意,身上一条薄被,掩着侧卧的曲线。英祥上前顺着曲线捋了一遍,惹得她笑成一团,直嚷“别闹!”才笑问道:“看你睡得挺香的,什么时候起来穿的衣服?” 冰儿笑道:“你才睡得像死猪呢!晚上奕霄闹着要喝奶,你却紧紧握着我……怎么都醒不过来,也不肯撒手。最后我急了,在你手背上掐了一把,你梦里头嘟嘟囔囔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松开了,翻个身倒又睡着了!真是累死你了!” 英祥抬手看看手背,连个红印子都没有,不大肯相信。恰好此刻奕霄又醒了,哼哼唧唧表示肚子又饿了。冰儿抬手抱起他,天热穿得少,小人儿自顾自把母亲斜襟的领口扒开,迫不及待找奶喝。英祥边吟着“脸似芙蓉胸似玉”,手不老实地又上去摸了一把,冰儿不理他,对奕霄道:“看,昨天晚上就是这个坏人抢了你的饭碗!”小人儿好像听懂了一般,伸手捧着 “饭碗”护牢了,警惕地看了英祥一眼,大口大口咂巴得更香了,真如怕面前这人来抢吃的一般。英祥又好气又好笑,在他的宽脑门上长长地亲了一口,才说:“听你娘胡说!” ****************************************************************************** 英祥神清气爽来到县衙,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收住,便看到一脸愁容的邵则正。英祥见邵则正露出诧色,不言声轻轻一点头,邵则正会意,把他带到花厅,遣退一旁服侍的小厮长随,问道:“先生是有什么主意了?” 英祥笑道:“大令,那个文书的封套还在不在?” “在。”邵则正拿来封套,看到旁边烧黑了半边的文书,又是一声长叹。英祥端详了一下封套和烧坏的文书,拿了一张同样大小的空白夹宣公文纸,折成原来的形状,塞进了那个封套中,把绳子穿过洞眼,同样打了个“瓣”。然后他把这套公文交到邵则正手中:“东翁。好了。” 邵则正一脸疑惑地接过封套,踌躇着问:“这?下一站发现了怎么办?” “东翁你想,下一站打开发现是白纸,他会怎么办?” 邵则正张着嘴想了想:是啊,私自拆开公文是有过失的,下一站发现是白纸,也只好装不知道,否则自己首先就说不清,还有遗落公文的嫌疑。谁会拿自己的前途开这样的玩笑?“那么,要是到了地方上,发现是白纸,又当如何?”邵则正心里最后一个疑团不由还要发问。 英祥笑道:“那只好对不起刑部的吏员了,就当是他们办事粗心,错把白纸当成公文装进封套。也不过是罚俸一两个月的小过失,刑部那些书办们,从来不是靠这点薪俸过日子的。” 说穿了这法子一钱不值,难就难在想不到上。邵则正心头一下子松懈下来,脸上的笑容都不勉强了,连连拍着英祥的肩膀夸他聪明。 这日不放告,出了花厅便见余庆丰过来送帖子。邵则正问:“是谁的帖子?” 第377章 余庆丰道:“是卢老爷送来的,卢家三爷中举,今儿从杭州回来了,家里设了宴,卢老爷请父母官、县学教谕和县里的缙绅们一道吃个饭。特别说了,要请太爷赏脸呢!” 邵则正此刻心情大好,点点头道:“我们小小县城,能出个乡试第一,殊属不易,若是卢宝润继续加劲,连中三元,可是几百年不遇的大喜事了,连我这个县令也脸上有光呢!你帮我批个回帖,晚上一定去。”转头对英祥道:“还要麻烦博先生捉刀,帮我写篇贺辞,四六骈体也行,排韵也行。——晚上一道去他们家喝酒!” 英祥勉强笑道:“写贺辞可以,喝酒的话,我这身份也不配啊。” 邵则正笑道:“怎么不配?!我都以先生相称,他卢宝润能不买账?何况以往的例子,但凡中了生员、中了举人的,县父母依例都要带各幕府去。”他含笑拍拍英祥肩膀道:“去年那事,都过去了,卢家药铺的掌柜不懂事,未必与卢家主子相干,你也该当和卢家修好才是。况你现在还是个白身,倒也不妨请教二三,将来为自己求个功名,强过在我这里。” 英祥脸上一呆,邵则正已经自作主张:“就这样定了!等会儿你就费心了。晚上我叫人来叫你!” 傍晚天尚明亮,邵则正便叫人来唤英祥一起到卢家去,英祥无法推脱,心道有县太爷这个挡箭牌,卢宝润也当顾忌,只好跟着一起去了。卢家装饰得如办婚礼似的,大红毡子从黑油大门铺到里头仪门,梁上苏式彩画也重新描过,隔三五步便是大红的纱灯笼,点得白昼般明亮,院子里开了流水席,此刻丫头小厮们正在布凉菜,而卢家老爷和这次新近中式的三爷卢宝润,一身鲜衣,在院子里迎宾,见县太爷来了,两人抢上几步笑融融拱手作揖,邵则正也拱手回礼,好好地道了几声“恭喜!” 英祥实则是第一次端详卢宝润其人:不得不说,他是个富家公子、读书种子的模样。尖瘦的下颌骨配着斜飞的双目,长得称得上清俊。加之今天一身打扮簇簇新,摹本缎的马褂,细密江绸的袍子,腰间精绣的荷包、润泽的汉玉佩,笔挺地站在哪里,谁不夸是个人才!可惜却不知他腔子里那份肮脏! 卢宝润倒是颇为惊讶地看着英祥:记忆中上大堂愿意代妻子受刑的那个粗糙脚夫,黧黑的肌肤经过这么久的休养,已经变得白皙多了,把五官整个地衬了出来,穿的是一身细布长衫,颜色也不脱佻,站在一群绫罗绸缎里反而显得风清月朗,温润如玉,只是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卢宝润还是禁不住心里略一瑟缩,旋即又恼恨自己:刚刚才中了举,怕这个小小的县衙师爷做什么?!卢宝润招呼过邵则正后,越过其他几位师爷,首先向英祥笑道:“这位是大令新纳入幕中的博先生吧?听说好文采!” 他语气中挑衅的意味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英祥淡淡笑道:“举人老爷夸奖了!”心里不愿意理他,连常规的马屁都不肯拍他的。 卢老爷露出惊喜的笑意:“噢!原来这位就是博先生!幸会幸会!方才读了博先生写的贺辞,实在令犬子惭愧!他这次不过是侥幸而已,民间藏龙卧虎,他实乃区区而已,并没有自负的资格。”言罢,瞥眼看了看儿子。卢宝润在父亲面前不敢张狂,弯弯脖子称是。 宴饮到一半,卢宝润已经被众人灌得微醺,借酒盖脸,摇摇晃晃举着杯来到次席的这些师爷们席前敬酒。敬过诸人后,他别出心裁又单独来敬英祥,带着些大舌头道:“今天内子在后院里宴请诸位女客,县太爷的夫人也到了。不知道博先生的娘子为什么没有赏脸啊?” 英祥礼貌地回应道:“她不见世面,又不是什么分位上的人,卢举人家的大宴,哪里有她的位置?” 卢宝润反而凑得更近,打着酒嗝笑嘻嘻说:“你不对……你家娘子是我家常客……呃……那时我爹爹虽不喜欢三姑六婆进门,但内子无知,就喜欢招揽这些人……呃……你娘子给我内子做药婆……别说……呃……手艺还真不坏……你堂客长得也美:‘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旁边人见说得越发轻薄得不像了,英祥颊上虽持着礼节性的淡笑,眼睛里已经流露出恨意,脸色也跟着铁青起来,忙把半醉的卢宝润拉开哄走,又劝英祥不必与醉鬼计较。 卢宝润借酒装疯,奚落了英祥一番,心里十分熨帖,尤其还想着暌违近一年的那个美人儿,越是得不到,越是迫切希冀。 宴毕,众人渐渐离散,英祥望着卢家的黑油大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颤抖:这个世界如此现实,位卑者被欺,位尊者欺人,虽然有着孔孟约束,但若是有心不遵,什么孔孟、程朱,也不过一句空话。 而卢宝润喝下了一大碗醒酒汤,吐过两场,脑子里终于清明了一点,面前却是父亲严肃的脸庞:“醒过来了?” 卢宝润一个激灵,陪笑道:“是。老爷有何训示?” 卢老爷死死盯了儿子一会儿,才说:“你今日醉得好!不大像一个新科的举人,倒像个堂子里吃飞醋的嫖客。我替你留着面子,但不知道这面子能给你留多久!” 这话说得不轻,卢宝润更加清醒过来,不由身子一矮跪在地上:“老爷这话,儿子不大明白!” 卢老爷背过手去不理睬他,半晌才问:“博英祥和你有什么过节?!” “没……没有……” “那你老提人家堂客是什么意思?” 卢宝润在家怕父亲,此刻更不敢答话,半天才回复道:“只是玩笑而已!” “玩笑?这样的玩笑?!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卢老爷手一挥,几乎巴掌要甩到儿子脸上,不过只是一阵风擦过卢宝润的脸边而已,“你自己屋中娇妻美妾还不足意?在外面吃花酒,沾惹那些□□,我也睁眼闭眼没有太过束缚你!可是人家有男人的妇女,你还去招惹做什么?你那时的事,真当我全不知道?” 卢宝润低着头,酒液都随着冷汗从额角渗了出来,跪着听父亲训示不敢有一点不恭敬。卢老爷的怒声在他耳边响起:“人家现在是县令那里得用的师爷,你看他的样子,比你聪明百倍有余!人家肯吃苦在码头做脚夫、受腌臜气,这样的隐忍,这样的才气,一朝翻覆便是大成!你以为你做得两章好八股,就通晓世事了?史书读过几篇?韩信、张良、苏秦、朱买臣都知道么?你现在只管轻狂,等人家翻起身来记起仇,还有你的葬身之地?” 卢宝润心里不由有些不服气,但只敢偷偷腹诽,并不敢当面顶撞父亲,在晚风里跪了半个时辰听父亲训示。他从卢家几代的家风,谈到如今官场的不易;从宦海的险峻,谈到和气做人的道理;从程朱理学的根基,谈到释教来生往世的轮回……直说得口干舌燥,要了茶来喝了,才挥挥手道:“爹爹也是看中你,才教导你这些道理。以后请你不要再去沾惹这个博英祥和他的内人。真有喜欢的女人,要家世清白、愿意嫁你的,才可以纳娶。走吧!” 卢宝润如蒙大赦,弯着腰退着身离开了前院。心里这口窝囊气憋得难受,回到自己的院落,见堂客们的宴席也早结束了,自己的妻子正在翘首盼望着自己,他不由恶向胆边生,见等门的小丫鬟打着哈欠神思困倦,便一脚踢上去骂道:“老子在杭州这多半年辛苦读书应考尚且没有喊一声累,你们倒好,享着清福还嫌累么?!” 第378章 小丫头被踢得欲哭不敢,爬起来忍着痛一溜烟走了。卢三奶奶不知道是怎么了,呆了呆陪着笑过来道:“爷这是怎么了?金榜题名,多快活的事儿,谁惹了爷了?” 卢宝润重重地“哼”了一声,也不理睬妻子,大踏步朝房间走,三奶奶忙跟上去,怕他气性不好,用眼神示意其他人小心从事,自己主动上前为他解外头褂子,脱靴子,陪笑道:“爷今儿怎么不痛快了?” 卢宝润用一根手指挑起妻子的下巴,冷冷笑道:“我痛快什么?煮熟的鸭子飞了,到手的美人没了。金榜题名的快活比得上洞房花烛么?” 卢三奶奶不由眼睛含着泪,硬撑着笑道:“爷若是又看上了谁,不妨告诉我,我想法子聘了来给爷做小。” 卢宝润狞笑道:“我看上谁,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不过人家老公如今一飞冲天,成了县太爷的幕府,你大约也好好松了口气吧?我倒奇怪,我喜欢哪个女人,咱爹怎么知道那么快呢?”卢三奶奶极口称冤,卢宝润也不待她多言,自顾自道:“我卢宝润想要的东西,还没有过得不到的!他不过就是个县衙的师爷,总有被我找到漏洞的时候!” 他气恨恨地盘算着,一时却也没有法子,只是越得不到的越想得到,心里想着冰儿的样子,只觉得愈加美艳动人,无人可比。回头看见自己妻子坐在脚踏上饮泣,那弯眉细眼的,一点都不觉得漂亮,纵使是满头珠翠、一身绫罗,也比不上记忆中的那人粗服乱头的小模样。他厌恶地在妻子肩膀上推了一把,道:“滚吧!看着你就恶心!叫五姨奶奶过来侍奉!” 人都说“小别胜新婚”,唯有三奶奶这场重逢,竟是这副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相依伴爰求柔桑 劝课农桑,原本也是一方令尹的职责所在,晚春天气正好,邵则正便叫了衙门里几个谈得来的,一起到乡间,既是踏青,也是查看蚕桑事项。英祥笑道:“不瞒大人,拙荆也在桑林讨了个差使,寻思着贴补些家用,也是大令前些日子劝课的功效,妇女勤劳,税赋有余,则家国丰饶。” 邵则正笑道:“你妻子殊属不易!”定定看着英祥道:“你好福气!” 英祥心里百味杂陈,既觉欣慰,也有些对不起妻子的负疚,只好淡淡一笑,不再做声。 此时天气晴朗,到了郊外桑田,只见四野一片茫茫的浓绿,裹挟着嫩桑叶清新气味的春风,吹面不寒,倒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起来。邵则正深吸一口气,满脸适意的笑容,吟着《七月》:“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英祥笑着往下接:“……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他掸了掸一身月华色布衣,此时不是公子,不穿绫罗,不着朱紫,反而觉得坦荡磊落,以前还不时有一些牢骚意气梗在胸膺里,现在渐感自己能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淡然而沉着多了。 一片桑田里传来阵阵欢笑声,邵则正道:“我们这么闯过去可是唐突?” 英祥笑道:“大令多虑了!”自己撩开一丛绿色桑枝,为邵则正开路,邵则正亦未穿公服,哈了哈腰进到桑田中,身边衙役正待喝令里头的人出来拜见知县,邵则正皱眉斥道:“偏是你们爱做这些花间喝道的败兴事!我今日便衣前来,就是想看看民风。你们在外面候着便是。” 欢笑声是从一群忙碌的采桑女那儿逸出来的,其间有梳着长辫子的姑娘,也有盘着髻、带着孩子的少妇。在春日暖阳的光照下,在碧绿桑枝的映衬下,一个个肤色都显得白嫩红润而充满生机。这片桑田开了八行树,大多是齐人头顶的高度,一名采桑女见有男子过来,“呀!”了一声,但也没有如大家闺秀一般羞红了脸后退,不敢看人,她瞟了瞟英祥,突然脸一红,别过头咬着嘴唇一笑,见一边其他采桑女也在看自己,互相一使眼色,便与一旁同采桑的姐妹望着笑做一团。 英祥被她们笑得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上前拱拱手道:“劳驾!敢问博家的娘子在哪里采桑?” 其间有一位少妇似乎大胆泼辣些,抚了抚鬓角落落大方笑道:“博家娘子最美,你是慕名而来的么?”话音落,两旁顿时一阵喈喈咯咯的笑声连绵起伏地响起来。桑树深处有人高声道:“谁又在派我的闲话?” 先说话那少妇笑着提高声音道:“没有!一个好英俊的小倌特特地来找你呢!”那双神飞的双眸又在英祥脸上绕了一圈,回首握着嘴偷笑。 英祥循声望去,桑田里头站着一位女子,青色布帕包着头,耳边垂下几绺乌黑的发丝,一身蓝花布衫,黑色褶裙,肩头斜背着竹编的深筐,背上还有一个睡熟的白胖娃娃。她手里拿着笼钩,钩下桑枝,麻利地撷取中间部分不老不嫩的碧绿叶片放入背篓,显得利落极了;她粗服乱头,全无粉黛,而在一群年轻女子里依然美得耀目,不仅仅是如雪的肌肤和如画的五官,更是那脸上沉静而自信的神色,自然地和别人比较出一种清贵气息来。除了冰儿,却还有谁? 英祥满心遏不住的欢喜,也不怕旁人笑话,几步到冰儿身边,含笑道:“累了吧?” 冰儿的额角已经有微微的汗水,越发蒸腾得皮肤如刚刚做好的酥酪一般,她嫣然笑道:“不累。才摘了半筐。” 英祥从袖子中掏出一方绢子,小心为她拭去额角的汗水,轻声问道:“可被辣毛虫蜇到?”冰儿听见旁边人已经开始“吃吃”地偷笑,低了头有些脸红:“你也忒小看我了!”英祥见她神色,已经明白了三分,从她颈边探头过去,亲了亲儿子奕霄的满含着奶香的小脸蛋,笑道:“他睡得倒熟!” 冰儿便放下肩上的竹筐,把背上背着的儿子移到胸前抱着,果然见他还是沉沉地睡,偶尔咂咂嘴,偶尔还会露出一个无意识的笑容,咧开还没有长牙的小嘴巴,越发的惹疼。英祥心中一阵酸楚袭来,倒不是悲伤,而是久违的幸福感:娇妻爱子就这样依偎在自己的身边,各个脸上都是满足的明媚笑意,虽则他们没有大富大贵,可也没有富贵带来的那些无奈的烦忧和动魄惊心的利害。就这样平平淡淡一辈子,多好! 邵则正看着这一家子在暖暖春阳下相依相伴的场景,不由亦生羡慕之意,这样一对璧人!这样无忧的一家子!过了好一会儿,见英祥回来,忍不住要捉弄他:“希麟先生,真令人艳羡啊!这里的这些女儿们,只怕也对你们倾慕得紧呢!” 英祥很少听县令说这样的话,脸都不由有些红,笑道:“大令取笑了!”邵则正亦觉自己有些说话过当了,拍拍英祥的肩膀赔了一笑,说道:“古诗中说的:‘女儿采春桑,歌吹当春曲。冶游采桑女,尽有芳春_色。姿容应春媚,粉黛不加饰。系条采春桑,采叶何纷纷。’我以前虽也是风尘吏,倒没有下来亲眼见过。” 英祥笑道:“如今四海升平,赋税又是天下轮着几年一蠲免,百姓养蚕种桑都有厚利,就辛苦些也不怕。” 邵则正回身看看那些仍在说笑,也仍在左右开弓努力采着桑叶的妇女们,点头道:“躬逢盛世啊!”退出桑田,却还有些遗憾,叹口气道:“主上英明,但是胥吏积弊已久,我虽是县令,无力之处甚多啊!” 第379章 英祥见他忧叹,心里也不免有些同悲之意,道:“大令实心为民,虽无力改变积弊,但天下之事,做得一分是一分,总强过那些和光同尘到连百姓都不顾惜的为宦者。”他虽然在劝,心里也道:皇上目之所及都是地方官吏报喜之声,而下面那些渐起的污浊,却如蚕食桑叶一般,缓缓把洞蛀得大了,终至无法弥补——历朝历代,都是始盛而终衰,正是为这些蛀洞渐渐难以弥补之过。他虽居江湖,却也有忧庙堂之心,不由陪着邵则正叹了一口气。 邵则正道:“兰溪这个地方虽然不如湖州、宁波等地富有,不过为一地令尹,倒也是舒适的。我这几年为政也算实心,但是不会交际师房同年,也不大会讨好上司,考察都是中平而已。这里呆了有三年了,怕是要挪地方了——不知挪到哪里去呢!”他看了看英祥,道:“若是还在州县里,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英祥愣了一愣,旋即笑道:“我虽非生长于斯,这几年下来,倒也有些感情了。大令有升迁的机会,只怕我人拙笨,不堪驱使呢!” 邵则正知道他的推诿之意,想想如果自己派了优差,倒不妨请人家同往,若是派了苦缺,怎么好强人家跟着自己吃苦?何况刚才他们两口子如此雍穆的一幕,着实叫人羡慕,自己也不好开口,只好笑笑撇过不提。 ****************************************************************************** 果不其然,收了夏粮,还没有周转好,省里一纸调令,把善良而不大懂得逢迎的邵则正调到了州同的位置上:这个位置看起来是升了半品一级,其实是一个州的“二把手”,毫无自主之权,只能跟在知州后面唯唯诺诺办些苦差。而新上任的这名兰溪县令,大约是上头有人的角色,才候选半年,就弄到这个位置,不光是实官,而且过来就收皇粮,弄走了不少好处。 新县令名叫周祁,看着面团团一派和气相。因为邵则正选的是副官,所以几位师爷都没有必要再聘,周祁初来乍到,也没有重新选聘私人,还是继续任用了解兰溪民风的三位师爷,并且客客气气的,连束脩都加了价码。 然而不几天英祥就发现,这位新县令言必称孔孟,行必法程朱,而实际私欲极重,对几位幕僚师爷尚算宽厚,但待下比邵则正苛刻了不止一倍!譬如捕快们拿贼,限定时间一到,决不会法外容情,把那班捕快皂隶折腾得怨天尤人,连素来不可一世的吴头儿都挨了两回比较的板子。 大家以为这是个端方的强项令,结果又发现但凡送了银子进内院的,什么罪行都没有了,只是要做得巧妙、不为人知罢了。这下可热闹了,今儿有人送瓜果,明儿有人送笔砚,反正里头夹带了什么也无人知晓。衙门里的吴头儿找英祥喝酒时发牢骚道:“‘千里做官,为的吃穿’这话一点不假!我们没读过书,衙门里薪俸也低得怕人,舞弄两个尚且想着‘公门之内好修行’;他读了一肚子书的,养廉银子也没有不要过,倒是不怕这些造孽钱烫手!” 英祥冷眼旁观,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县令好财货,下面的胥吏们为了讨他欢心,加倍地敲诈勒索百姓,竟把好好的兰溪县,弄得乌烟瘴气。 这日,英祥陪着新县令周祁在县学里会见诸生。周祁也是榜上得名的官员,一时技痒,忍不住和那帮县学的生员们大谈了一番功名立世的理学心法:“读书人,首先心为正,心不正,则学问再多又有何用?……”连讲了半个多时辰,下面听讲的大小生员们,不管听进去多少,都是唯唯而已。周祁满意地看看英祥道:“博先生以为如何?” 英祥骨子里瞧不起他,不过在人家手下吃饭,不能不稍稍低头,含笑道:“大令理学通透,讲的极是。阳明先生说:‘心即理’,所以重在知行合一而‘致良知’,要说参悟并不难,难的是日常以心为法,以道为法,常常躬身自省才行。” 周祁并没有听出他语缝里的讥刺,满以为英祥同其他人一样在拍自己的马屁,点点头道:“博先生这学问,可惜了没有求功名!”喝了一口茶,正准备再侃侃而谈,捕快吴头儿一脸汗地来到县学门口,直朝里张望。 周祁皱皱眉问:“怎么了?” 吴头儿打个千儿道:“沿溪边的茶肆,捉了一对奸夫淫_妇!被乡邻扭送到县衙里,请太爷去决断。” 周祁指尖点点桌子,怒道:“可恶!我最恨乡野里这些有违礼法的事!”又对诸生道:“你们瞧吧,这种事就是圣人侧目的,尔等固当自省!”站起身备了轿去衙门处理案情。 英祥只管书启和县学考察等事务,因而县令开堂与他无关,那大堂后面的屏风,自有一张位置是留给刑名师爷方鉴的。只不过他今日也没有什么事情,便好奇地到堂下听审。被众人拖在地上跪着的一男一女年纪都还很轻,女子还梳着辫子,垂下额前刘海,头几乎要低到胸口去,掩涕不止,只看到她羞得红扑扑的耳朵和洁白无瑕的脖子。而那男子也不过二十左右年纪,穿着绸衫,吓得面色惨白、浑身颤抖,除开神态畏缩,其他倒也称得上是一名俊秀儿郎。 英祥见吴头儿和他那帮子捕快皂隶们围在旁边,招招手问道:“吴头儿,怎么回事?” 吴头儿笑道:“嗐,算他们倒霉罢了。男未娶女未嫁,给邻居的那些无赖子们捉奸在床——其实不过是情窦开了而已,有什么!关键是这女的漂亮,男的又有点钱。——你懂的!”他顽皮地一眨眼,挑起半边嘴角的笑。英祥明白这对钟情儿女是被人讹诈了,他倒不是自负理学的人,不由觉得处置这样的案子实在是小题大做。正想着,上面喝起了堂威,周祁换了一丝不苟的官服,一脸威严地坐在面南的椅子上,一拍惊堂木命带人犯。 吴头儿上前驱开那些围着的无赖们,一抖锁链“哗啦啦”响,原本就吓得战战兢兢的两个人更是浑身一哆嗦,被喝着跪到了大堂前面。英祥从例行的问话中知道这男子姓陈,女子姓赵,男子家有些田亩,女子则是茶肆家的蓬门碧玉,两个人偶尔遇见,未免有情,但男方父母嫌弃女方家境,不肯求亲,陈姓男子倒是个多情种子,也一直不肯另聘妻子,两个人干柴烈火,忍不住就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案情不复杂,英祥心道:周县令若是肯当乱点鸳鸯谱的乔太守,倒是成全了一对有情人的好事。 没想到堂上的周祁却是大为光火的样子,连连拍着惊堂木道:“荒唐!无耻!做出这等下贱事情,真是为父母丢尽了脸!也叫本县民风不朴!来啊,将陈氏男子杖四十,给无羞耻心者鉴!” 堂后屏风里传来方鉴的一声咳嗽,周祁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数了签子往堂下一丢,连连拍着惊堂木喝叫重打。行刑的皂隶不敢怠慢,把这个姓陈的年轻男子拖到公堂外面,褪了衣衫裤子,抡起毛竹板子就打,不过早在升堂前,他们已经把这男子威胁了一番,好好地敲诈到了一笔银钱,所以此刻依例卖放,仗着县太爷在里面看不见,打的都是出头板子,听着响亮,最重的板头都敲在地上,打到身上二三分而已。 不过,毕竟是官法,再卖交情,痛楚总还是有的,加之这个年轻儿郎又害怕,声声叫嚷得凄楚,旁边观刑的赵姑娘看着心爱的人儿受刑,心疼不已,突然尖锐地一声哀嚎,不顾刚才的羞涩神态,起身飞奔到外头,一下子伏在爱人的臀上大喊着:“大老爷!别打了!要打就打我吧!我替他受刑!……”眼泪纷纷而落。 第380章 这样一个年轻而白皙秀美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一般,旁边观刑的闲汉们都忍不住恻隐之心。唯有堂上的周祁勃然大怒,颤着手指半晌才指着这女子道:“无耻!无耻至极!好,你既然想挨打,本官就成全你!”摸了一把签子掷了下去,喝道:“也杖她四十!” 下面的闲汉们一听有漂亮女子挨打,不由地哄然叫妙,挤上前把衙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行刑的皂隶都出了一身汗,才用鞭梢子把人群驱散一些。他们拉着娇若无骨、春华满面的赵姑娘,觉察出她抖得筛糠似的,心里都不由怜惜,再看着刚刚得到的贿赂的面子,更舍不得唐突佳人了,轻轻按在地上,假模假样打起来,比刚才那顿还要轻举轻放。女孩子只知道哭泣,竟也挣得一身汗。 打完,两个人上堂前谢恩。县令周祁余怒未息,叫官媒过来把女子一头长发剪掉了半截,又命把赵姑娘发官卖,才宣布结案。(1) 作者有话要说:  (1)此案改变自《子不语》中一则记载,有小改动。 ☆、谏直言触忤酷吏 小儿女的一段风流罪过,叫英祥颇感无奈。县令退堂后他到六房处理一些文书,恰见刑名师爷方鉴吸着他的旱烟从大堂方向踱了过来。英祥点点头和他打了招呼,方鉴亦点点头,见四周没人,方说了一句:“此公难伺候啊!”却也不多语,背着手自顾自又走了。 英祥心里颇有同感,回家后几日,听说赵氏女被官媒发卖,陈家的小后生在家又哭又闹,终于说服他父母出钱,把她买回了自己家,并详备六礼,打算明媒正娶。没想到那些苍蝇见血似的的衙门差役皂隶闻听这个消息,竟然络绎不绝地到陈家索贿,理由是县太爷都断分了,两个奸夫淫_妇又厮缠在一起,大违县令的意旨。陈家有些小钱,但也经不住这些大胃口的差役连续不断地敲诈,最后只好闭门不纳,生生地和这些差役结下了梁子。 果然,当有人把这事捅到周祁那里,这位“端方”的县太爷大为恼火,出了火签,第二次把两个人擒到衙门,判处为和奸,照着最重的例判刑。 英祥在正堂侧面的六房处置文书,听见正堂上凄惨呼痛的声音,想到自己当年滥施淫威,差点把王府的小丫鬟打得没命的事情,心头就不由一跳。手上一份禀帖怎么都没有心思再写下去了,提了袍子想去看个究竟。迎面几乎撞上方鉴,英祥打个招呼,忍不住问道:“处置什么案件?打得这么惨烈?听声音是个女的?” 方鉴冲他摆摆手,脸色阴晴不定,左右看看没有旁人才道:“还是上次陈赵两家小儿女的风流故事。你别去劝了!上次我就劝过,周大令顾左右而言他,愣把我撇在一边讨了个没趣。今儿我在屏风后咳嗽了半天,亦是恍若未闻。算了,算了。他要他的端方名声,我们不要碍着就是。——我年纪大了,横竖是做不了多久了!” 英祥见方鉴说这话时容色平静,眼神里却透出不屑来,知道他也看不惯这位县太爷。刑名师爷素来最为州县倚重,但在周祁这里,都如摆设一般,而自己任意妄为。英祥听着堂前呻唤已经越发无力,实在忍受不得,虽然反复告诫自己要克制,但还是到堂前一观。 那一幕把他惊到了,虽然按例奸罪是要去衣行刑的,但是一般令尹处置时还是会留些薄面,让女儿家穿着单裤吃打,而今日衙门口,围满了观刑的人,个个口水都几乎要滴了下来,就为着受刑的赵氏姑娘,被剥光了紫色绫裤,露着下身挨打。堂前八根黑色签子,意味着处的是“满杖”——亦即折算的四十大板。行刑的皂隶再怜香惜玉,这样重的竹板子劈空打下来,还是叫这个弱女子承受不起,臀部青紫连片,伤重处皮卷肉绽,鲜血淋漓,与洁白无瑕的腰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头垂在地上,已经发不出声音,众人只有通过她惨白的脸上还会滚动的汗珠和轮过的眼珠,判断出这还是一个活人。 堂上陈姓的后生已经疯了一般大吵大闹,用兰溪的土话痛骂县令周祁禽兽不如。周祁发令叫“掌嘴”,皂隶早拿皮笊篱在他两颊用死力抽打,打得一嘴鲜血。周祁犹未过瘾,见女子受杖已毕,又叫把男的拖下去,一样责打满杖。 那些差役们到陈家索贿无获,早已对陈后生恨得要命,这顿板子比打女人的要狠毒多了,英祥只听得声声沉闷,却不见肌肤破损绽裂,才二十板下去,陈家的后生已经发不出声音,年轻的皮肤上透出黯淡的紫黑色,一层层染深,一片片加大。英祥目视堂上的吴头儿,吴头儿嘴角动了动,一会儿却闭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英祥的目光又转到旁边,县太爷周祁正双目炯炯,一丝不苟地监刑。英祥捏着拳头,忍着几乎要喊出喉咙的阻挠的话,熬到用刑结束,陈后生奄奄一息。周祁这才发话:“唤官媒把这淫_贱女子卖给他人,结果要报于我知晓!”拂袖退堂。 英祥一个下午都有些没精打采,眼前出现的始终是这两个年轻男女在杖下的惨状。不觉中听见书吏起身向县令问好的声音,抬头才看见周祁满面春风地到六房看视,笑吟吟道:“今日处置这起奸罪,就是要正兰溪民风。博先生,我瞧见你也在听审,不知以为如何?” 他原以为英祥至少要说几句堂皇话,没想到这次这个平素还算识时务的书启师爷却一点没给面子:“大令,我先听到堂上叫大杖用刑,还以为捉到了什么强盗积贼、大奸大恶,不料在堂下一看,不过是一对弱冠儿女罢了。那赵氏,肌肤赛雪,真是太阳照照都怕化了,大令上来就是去衣满杖,打得血肉模糊的。他们俩不过是风流小过,何必如此呢?” 周祁怔了怔,才为自己辩解道:“要正乱俗,不得不用重典!何况,这赵氏美,我若怜惜,人家岂不要说我好色?陈某家中小富,我不责打他,人家还以为我得了他家的好处!” 英祥冷笑道:“大令是父母官,民仰之如父母。岂有做父母亲的,用儿女的皮肉,博得自己的名声?”周祁的脸青一阵红一阵,竟驳斥不得。英祥少爷脾气一发,倒也不觉得后悔担忧,见县令好没意思地自己退出去了,便也收拾东西,随时准备着不再吃这碗饭了。 回到家,他的心情仍然很是糟糕,吃过晚饭便问冰儿:“以前你给玉妞开的方子,现在还记得不?” 冰儿好奇问道:“怎么了?突然要那个方子?” 英祥叹息道:“今日堂上,见咱们这位新县令,为一点点小过,痛打一对痴情儿女,我看那女的皮开肉绽的,只怕伤得重了;男的也是青紫连片的,好吓人的样子。你若有验方,不妨救他们一救吧。” 冰儿赶紧去写了方子,分开两张道:“其实皮开肉绽的,看着吓人,也不过是疼几天的事,只要不着风,护理得好,不生棒疮,倒也无大碍的;倒是那个青紫而皮不破的,都是伤在里面筋骨肉里,光靠外敷内服的药还不够,最好有懂行的郎中用针刺把淤血放出来,把里头深处的腐肉刮掉,才能避免重疾。” 英祥急急叫人帮着送了方子,可是半个多月后,便听说陈氏后生不治身死的消息;赵氏倒是真留了一条命,几次寻死不得,又被官媒连着几顿抽,最后被卖给了乡里一户老财主家做通房丫头,亦不知后来如何。英祥闻听这个消息,连连叹息:“为这个狗官的面子,生生地害了一条命,也断送了一个人!” 第381章 冰儿道:“你做是做得对,换我,比你还要忍不住。不过,这个周大令既然行事这么毒辣,你倒是要当心着些才是!” ******************************************************************************* 周祁确实是从骨子里恨透了英祥,但他是个深沉人,且在兰溪县根基不深,所以表面上笑嘻嘻一点不显,照常任用着英祥,暗地里派人打听,很快得知英祥曾与卢家的那些风起青萍的纠葛过节。 卢宝润中了举,在地方上就有了缙绅的身份,比原来更是炙手可热。这日他在家中,突然听门上传来帖子,说是本地的县令邀他晚间一聚。卢宝润心里疑惑,他与这个新来的县令周祁并没有什么交情,也没有什么瓜葛,倒不知县令葫芦里卖什么药。 晚上到地方赴宴,卢宝润发现周祁比想象的还要客气:叫的是当时价格最昂的燕翅席,又拿着几张局票端详,见卢宝润来了,那种面团团的圆脸上笑眯眯的:“卢举人,我今日飞笺招客,怠慢了!” 卢宝润忙做了一揖,道:“大令抬举学生了!后生小子,蒙大令看得上,实在是惭愧得紧!” 两个人推脱做作一番,与陪同的人一起上了席。周祁拿着局票道:“来兰溪时间不长,还不大熟悉风俗,不知道这里的书寓,可有雅致的人物?还请卢兄弟推荐。” 周祁上回在堂上大发雄威,责打那对通奸的小儿女的事,早就传遍了小小的兰溪县,卢宝润与他交情不深,自然也觉得这位大令应该是个端方正直得不近人情的人才对,不知他是否是试探,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推辞道:“学生近来都在家攻书,这些门道实在不大精通。” 周祁知道他有顾虑,笑道:“我是一方父母官,自然要维持这一方的风气。不过良民百姓与那些贱籍不同,正民风,首先看良民是否有败坏风俗之事;而青楼雅事,自古都是风流与闻的,我们又不是道学夫子,何苦自己束缚自己呢?”他倒也不强卢宝润推荐,自己随便点了一张局票,又把另一张推到卢宝润面前。 卢宝润见横竖有人垫背,也不客气,叫了自己素来相好的姑娘。一时厅里莺莺燕燕,舞袖歌扇,热闹非凡。大家酒至半酣,妓_女们转局而去,陪客也一一告辞,卢宝润正想辞别,周祁炀着醉眼道:“卢兄弟,今日酒足饭饱,愚兄还有事情请教。” 卢宝润连称“不敢”,坐下来听周祁吩咐。周祁命令厅里其他人都离开,亲自检点了门户,才说:“愚兄近日心里有些不痛快的事情,恰恰要请教兄弟二三。你我也不必虚客气,当坦诚相待才好!” 于是话题转到了英祥的身上,周祁道:“这个书启师爷原是前任留给我的,原来也没觉察出不好来,近期越来越放肆,屡屡在外对愚兄出言不逊。我原本让着他是前任县令的私人,没有太过为难,但若不给他点苦果子吃,兰溪的士绅岂不以为我周祁是个昏弱无能之辈?听说兄弟原本与他相熟,倒不知他来由如何?” 卢宝润“哼”了一声道:“若说他,我骨子里瞧不起呢!他自己说是从直隶逃荒而来的,初到兰溪时不过是个贫氓,在码头做脚夫为生,还因斗殴吃过官司。不过大概是念过一些书,不知怎么竟被邵县令看中,才不问根由纳入幕中,人都说他不知撞了什么狗屎运一步登天了!”他加油添醋地说了英祥一些坏话,又道:“我看他在兰溪,除了前任县令邵则正,已经再无根系了。邵则正现在又在外面任职,估计也管不到他身上来。若说他身上最奇的,莫过于他一个从事力役的脚夫,竟然娶了一个极漂亮的妻子。” 卢宝润想到那个屡求不得的女子,心怀一阵荡漾,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正是个好机会,闪闪眼睛道:“我就觉得奇怪,那般美艳,又不谙针黹,岂是正经人家的女儿?莫不是两人千里私奔而来?大令欲正民风,这倒是个好抓手呢!” 周祁沉吟一阵道:“若真是私奔,实在够伤风败俗!不过若有婚书又当如何?这条可以用,不过得从其他地方入手才是。扒掉博英祥的画皮,收拾完他之后,再收拾他的妻子,总不教一个逃脱我的手心就是了!”他的目光倏忽变得狠毒起来。 卢宝润听得心头熨帖,连连称赞,两个人狼狈为奸,一拍即合,卢宝润道:“大令,我有一计,此计若成,准保博英祥逃不脱恢恢天网!不过学生有一事求大令成全!” “何事?兄弟只管说便是!” 卢宝润道:“大令可依前些时候处置赵氏的例处置博氏,只是官卖博氏时,请大令给学生一个薄面,让学生买她回去,莫让别人占了先机。学生这里除了官卖银子外,另有孝敬大令的……” ****************************************************************************** 过了秋季,又是漕运的重要时候,浙江地界出产大量丝绸稻米,秋季进贡足够让县衙里诸人忙翻了天。钱谷师爷钱慎思做事最为细心,一笔笔把账目核对无误,扣除其中贡上的及侍奉本县官员的例规银子,盘算着这位周大令刚到兰溪半年,就舞弄走了两笔钱,宦囊丰厚,真是不必去说了! 农妇们交上来的新丝将送到杭州的织造府纺织进上的绫罗绸缎,今年年景好,新丝都是白晃晃的耀眼,钱慎思在库房忙得一头油汗,突然听见有人轻声道:“谨翁,可否借一步说话?” 钱慎思抬头一看,原来是县令的书启师爷英祥。他素来是个一脸和气的人,当即笑道:“自然,自然。”伸手让了一让,请英祥到自己独自休憩的小书房,奉茶说话。 英祥慢慢啜着钱慎思那里的茶水,钱慎思笑道:“希麟兄弟也是喜欢品茶的,不过今日似乎食不甘味一般啊?” 英祥放下盖碗笑道:“我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有些为难呢。” “何事呢?” 英祥沉吟了一下笑道:“我自从被邵大令任用,脩金之外,有些衙门里的例规,不是伤天害理的,邵知县也是默认的,我也一直感恩戴德。我负责书启这块,其他刑名、钱谷都与我无关,也不大爱兜揽这些事情。今日,码头上一个惯熟的‘漕口’却主动来找我,说要挑我发财,写一份砌词,就送八十两的银子。” 钱慎思微微一笑,捧起桌上的茶碗自己抿了一口方说:“那希麟兄弟知道‘漕口’的那些把戏么?” “正是来请教!” 钱慎思笑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也是老百姓过来的,深知其间情弊!每年收官粮,上头再查得严实,也少不了会有浮收。以前拿着火耗当幌子,至先帝爷把火耗归公后,便又变化了花样:筛扬刁蹬,明加暗扣,浮收斛面,并勒索入廒钱、筛扇钱、斛脚钱、扒钱、酒钱、票钱、铺垫等钱,还有呈样米、顺风米、养斛米、鼠耗米,巧立种种名色,刮老百姓的钱财。老百姓敢怒而不敢言、也不知怎么言,便有一群缙绅劣襟,仗着自己识文断字,和衙门里的胥吏们讲‘斤头’,否则就聚众闹事,吓唬官府。看起来是在帮老百姓,其实说穿了还是为自己打算。不过是百姓为虾米,胥吏为小鱼,他就来做这上头的大鱼罢了!” 英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皇上自乾隆十七年立的禁革碑,想必也是知道下面的这些花样,才无奈立碑禁止的?” 第382章 “可不是!”钱慎思笑笑道,“可惜这个花样禁掉,下一个花样又起。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上者岂能事事躬亲?只怪这些时策,都有空子可钻呢!” 英祥无奈地苦笑着摇摇头,从荷包里取出一张叠得小小的票子,打开一看,是一张价值八十两的见票即兑的银票:“这是黑心钱,我不能要。三顿稀粥都喝不饱的日子我也过过,如今天天吃着白米饭,想鱼就鱼,想肉就肉,再不知足,还指着这些黑心银子,我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不过退了几次就是退不掉,干脆交到你这里来,算是充公吧!” 钱慎思的眉毛挑了挑,笑道:“往我这里缴银子,倒是头一回!”但随即他的脸色就肃穆下来,接过银票点点头说:“好,我给你开收据,你千万收好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新官简缺变烦难 这年虽然五谷丰登,蚕丝也收得好,但是那些吃胥吏的“漕口”们,还是把事情闹大了! 如钱慎思所说:胥吏们收粮,是吸老百姓的血,他们的那些搜刮手段,叫百姓欲哭无泪,却落了另一拨人的眼——就是这些有些文化的生员举人们,包揽小户们交粮,同时和胥吏讲斤两、要好处,硬生生把胥吏们手上盘剥的银子刮下三分供自己使用。 若是在以前,自然地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大家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倒也相安无事,甚至其乐融融。但这年换了新县令,周祁见钱如苍蝇见血,偏又不肯落人口实,要保住他“端方清廉”的名声,于是原本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有几个不怕死的生员挑动是非,竟有要骑到县令头上撒野的意思! 可周祁行事酷辣,岂容这些晚辈学生在自己头上拉屎撒尿?!一张条子加一份厚厚的红包送到上头学政那里,狠狠地警告了一批闹事的生员们,还把为首的一个革去了功名,拉到大堂上剥光了裤子臭揍了一顿——疼还在次要,羞辱为上,告诉这些读书人们:惹翻了现管的县令,叫你斯文扫地,没有好果子吃! 那个最倒霉的做漕口的生员,挨了打以后,又被县令周祁喝问同谋,他倒也爽快,一口道:“太爷幕府里的博先生,最熟悉衙门的事务,就是他暗暗叫我们这么做的!我事后送了八十两给他!” 周祁眼睛瞪得极大,半晌才道:“竟有此事?!你可知道,诬陷是要反坐的!” 那生员忍着屁股上的痛,大声道:“大令不要包庇就是!我白花花的八十两,难道是假的?” 周祁沉吟道:“果真如此,我这里怎么会包庇?别说是个师爷,就算是家里人,也少不得大义灭亲了!”面孔突然一板,叫捕快吴头儿到后面六房找博英祥当场对质。 总算还给面子,没有在大堂公开问询,而是叫了衙门里的几位师爷、捕快和一班皂隶,齐聚在二堂问话。周祁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问道:“说你收了人家八十两,还与朝廷岁漕为难,可是真的?” 英祥早知道县令要给自己小鞋穿,但做这样栽赃陷害的事,他也觉得周祁未免用心太毒了,虽然自己行得端做得正,但是对于这样一条毒蛇倒也不得不小心提防,英祥冷笑道:“他说我与朝廷岁漕为难?大令不妨叫他来对质。” 周祁笑道:“我相信你不至于如此。”然而言辞一转又问:“不过八十两呢?”他和善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难道也是空穴来风?” 英祥冷笑道:“不是,他是托人给我送了八十两的银票,不过我没有肯要。” “退回去了?”周祁步步紧逼,跟着又问。 英祥道:“我原来是要退的,不过他说算是交朋友,没有肯再收回去。” “哦!”周祁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身子靠着座椅的后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英祥不由把后半截话收住,倒要看看他想做什么,果然只听周祁用听似极其可惜的语调说道:“在我这里做事情,脩金是半分不会少你们的!可你也是读书人,当知道‘不义之财非吾有也’。人家凭空给你大笔银子,总是有所图谋。你这个位置,又是我这里有利害关系的,落了别人的口实,叫我该怎么处才好?” 他做出一副挥泪斩马谡的无奈、悲痛神色,摆摆手说:“罢了罢了!先劳烦博先生到狱中坐两天,八十两不是小数,我也不能偏袒你。总归有杖徒的罪责,我叫他们手下留情,多多照应你就是了!” 英祥不慌不忙拱拱手笑道:“大令厚爱,英祥心领了!请大令放心,英祥是读书人,其他道理不懂,清廉总是明白的,八十两虽多,我还不至于为之丧失自己的本性。那秀才不肯收我退回的钱,我寻思着这必定是不义之财,我怎可贪入私囊?所以缴到县衙库房,算作充公了。”他弯下腰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收据,展开给周祁看了看,又向四周展示了一下。 周祁的脸瞬间失了色,不过也瞬间恢复了,似乎开口要说什么,钱慎思不紧不慢道:“大令,博先生所言极是。且也确实把这笔钱缴到库房里,收据就是老夫开的。大令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到库房查账。”他笃定地目视周祁片刻,温和地笑了笑,低下头来喝水。 周祁笑道:“果然博先生是个君子!”呵呵干笑了两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直起身子又问:“不过本县风闻,博先生与尊阃是仿着文君红拂,奔逃到此地的?” 英祥不由气得胸口发胀,咬着牙笑道:“这无稽之谈又是哪里来的?” 周祁笑道:“民间这些风传的话么……不过博先生想洗脱风言风语,倒是拿婚书出来让大家瞧瞧,你们夫妻本是明媒正娶,这些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么!” 真是逃难而来的,哪有把婚书这类不要紧的东西还带在身边的!英祥明知道他是为难,又想到前一阵自己触忤他的那件事,越发明白他是故意找茬,给自己穿小鞋还算是轻的,只怕要好好折腾一番才肯罢休了。然而辩解了几句,没有证据,说的话都显得无力。周祁客气、但是执拗地反复说要“以婚书为证”,渐渐叫英祥觉得和他拉锯并不是办法,竟有些无奈了。 一直抽着旱烟听周祁问话而不做声的刑名师爷方鉴,慢悠悠开口道:“大令要正地方民风,杜绝淫奔陋习,减轻衙门里婚户案件的积弊,老夫一直首肯。博先生自言娶妻,但没有婚书证明,也没有说媒、下聘、证婚的人证,于法理上确实是个漏洞。”他慢悠悠抬起烟杆好好抽了几口,突然把钩子似的目光盯向周祁,周祁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听得方鉴与锐利眼神不相称的慢条斯理的声音又响起:“不过大令真欲处置,老夫学刑名多年,拿大令的脩金,少不得直言相谏——” 方鉴又停了口不说,这回,钩子似的目光环视着二堂上听审的众人,周祁心里明白这三个师爷都与自己不是一条心了,又气又恼,却毫无办法,也只好乖乖等方鉴说话。方鉴窄窄的瘦骨脸上,一字须一掀:“博先生是直隶人士,如果他真有婚户的问题,按道理大令无权跨省处置。不妨咨文到直隶,问清地方,交由当地地方官处理,这才是按程序行事。”他最后呵呵笑道:“不过这等小事,动用朝廷驿马,若是有好事者有心指摘大令,怕也大令要吃各道御史一张弹劾呢!” 第383章 周祁听了半天,自己的算盘全盘被否定了,却一点驳斥不得,只有乖乖听的份儿,咬牙切齿也只好暗地进行,勉强笑着说:“如此最好!本官也舍不得博先生这样的人才吃官司呢!退堂吧!” “慢着!”英祥扬声道,“大令一心为公,英祥钦佩!不过,既然白玉有瑕,招惹青蝇,英祥首先该当自省!以后实在不敢拿大令的脩金了!” 周祁正在一愣间,钱慎思拱手道:“老夫年纪大了,近来头晕目花的毛病甚重,只怕也要向大令请辞呢!” 方鉴抽了两口烟,不紧不慢用那锐利目光又死盯了周祁一眼,道:“大令见恕!老夫近来归田之心甚重,家里小儿已在别的州县接了我的衣钵,老夫实在也想回去享享清福了!” 周祁被他们一起的辞职弄得目瞪口呆,欲待挽留竟说不出合适的话来,好半天战栗着说:“几位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嫌脩金菲薄?” 方鉴笑道:“大令厚爱已久,怎敢嫌弃?实在是有心无力,怕耽误大令的事情罢了。”他做事最绝,带头起身,轻飘飘做了一揖,竟自转身离去了。 ***************************************************************************** 钱慎思见人总是一团和气,笑融融的样子,平素在衙门里做事也不大肯与人纷争总是退让一步,倒不似方鉴,一双锐利的眼睛,叫人凭空就怕了三分。 英祥辞差,没想到方鉴与钱慎思也与他一起,当着周祁的面,一点面子没给就一道辞了差事。 他们俩位置坐得久了,宦囊积蓄颇丰,年岁也不小了,都准备回绍兴老家买几亩田地,安享晚年。而英祥在书启师爷的位置上,除了脩金,其实也有几文例规银子可拿,只要不犯他心中的信条,不损人利己的,他倒也不是那种拘泥固执的人,因而这一年家里颇有些积蓄,房子也换了大的,家什也更新了不少,厨下还请了人帮佣。因而当得知两位师爷要回绍兴老家归田了,他有些不舍的情分,便做了东,给他们践行。 践行还选在他们初识的福稷阁,特特地问了要不要写局票叫几个姑娘来陪酒,两位师爷都笑着摆摆手说:“一把年纪了,不好这一口。”英祥其实也不太喜欢这些喝花酒逢场作戏的习俗,正好三个人清净,要了好些精致小菜和当地特产的陈年黄酒,自斟自饮,反而很自在。 钱慎思陶陶然饮尽了一小杯黄酒,咂咂嘴道:“还是不如我们家乡的女儿红甘醇。” 方鉴笑道:“故园之思罢了!” 钱慎思道:“故园之思多好!比伺候这位县太爷舒服多了!”众人会意,都是一笑,也不多言,举杯又尽了一杯。 方鉴道:“我这些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了,若论心肠,倒是前面的邵县令好,可惜宦场不顺,还是人太老实的缘故。但现在这位,又太不老实了,他以为他后台铁硬,其实我早知道他亦不过是用钱铺路罢了!”转脸对英祥道:“你也不用怕他和卢宝润。周祁愚蠢且贪婪,真敢动你,你叫家里人来找我,我手里有的是他的把柄,管叫他服服帖帖的!而卢宝润,他有他们家老太爷压着,老太爷虽然上头有人,但毕竟不能不顾名声。倒是你这么好的文采,读书又透,求个功名在身上,以后即便见到县太爷们,也不用下跪问安,算是有了个缙绅的身份。” 英祥迟疑道:“我外乡来的,到现在户籍上标的还是暂住,去哪里弄祖宗三代的身份来应考?” 钱慎思笑道:“你和邵大令一样老实!这年头,只要有钱,什么事情办不了?何况他现在已经是州同知,虽然没有实权,但好在人品不错,从不得罪人,帮个故友办个入籍,再冒个身份应考,不过知会一声,打个招呼,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其实到了场中,反而做不了假,所以一般人都蹭蹬在上头呢。你要是有那个天分,不妨一直考下去,将来不定谁是谁的上司,谁该参拜谁呢!” 一直往上考,英祥是想也不敢想的,真考到殿试,他还去面见乾隆,听候传胪不成?不过弄个生员的身份在身上,确实多了很多便利。他这段日子常常帮县令拟定生员们年考卷子,八股文没有做过也见过不少了,其实说穿了也不是多难的东西,练个几篇熟熟手估计也能考个八_九不离十。 方鉴见他沉吟不语,便又与钱慎思说几句闲话,英祥平素见他们俩总是淡淡的,这时才知道他们是不露声色的知己好友,一和气一严厉,一红脸一黑脸,在兰溪这些年,不光胥吏们不敢稍有欺凌的意思,连几任知县都不得不恭恭敬敬的。这也是之所以周祁一开始飞扬跋扈,他们就齐心辞差的原因。英祥也有些好奇,觉得不会就简单辞差那么便宜,不过开不出口来问人家的秘辛,倒是钱慎思,仿佛看出了英祥的心思一般,先举杯和他碰了碰,才笑眯眯说道:“希麟,我们这一年冷眼瞧你,确实是个端方的君子,且不会端方得执拗无能。所以,虽然相交淡如清水般,我们心里还是把你当自己人看待的。”方鉴亦是含笑点点头。 英祥心里不由有些感动,举杯道:“我一个后生小子,一路从下民走上来,多亏两位先生提携!今日薄酒,不成敬意啊!” 钱慎思笑道:“忘年交也是难得的!希麟小友,我们反正要走了,也不怕你知道,咱们这位周县令,做不长久了。你素来嘴严,我可以放心的告诉你。” 英祥凝神听来,才知道官场的这些龌龊奥秘。原来,衙门中上下应酬、里外开支,都有固定数目,钱粮师爷一任任相沿下来,不敢稍有增减;而钱粮师爷离任时,这本账本也不是轻易就可以移交的,一般由后任的钱粮师爷或县官私任的账房先生出面,花上几百两银子把它“买”下来。这位新任的周县令自以为在巡抚面前花了几个臭钱就很得脸了,渐渐越发张狂,不把几位师爷放在眼里。方鉴辞差,他还有些不舒服,听说钱慎思有要辞差的意思,正巴不得!他要紧派自己的私人——他的小舅子——去接差。这位舅爷仗着自己后台硬,根本不把钱慎思放在眼里,连方鉴的暗示也装作不知道一般,非要打个三折来买这本账本。 钱慎思知道他的身份,且好友的暗示已经打过去了,还不知趣,也不必多言了,干脆一文没要就移交了账册。其实他已经在账册上做了手脚,譬如应孝敬上司一百两银子的,他改成了八十;该三节的土仪例规,他改成了折干……这些孝敬的东西本来就是暗来暗往的暗门子,上司发现打了折扣又不好明着去要,心里恨得牙痒痒,只好暗地整些小鞋给周祁来穿。周祁只觉得自己近来容易碰壁,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钱慎思笑道:“说个有趣的你听着玩:前两日是金华府府尹喜源大人的添孙之喜,属下各州县案例都要送贺礼的。咱们这位周太爷按本子上写的,可可地送了六十四两,比原来的例规少了三分之一。而且送礼的签条原该是你书启师爷写的,里头哪些需避讳都很分明,他不知道,也不来问,直接写了‘喜敬六十四两’的字样。咱们这位喜府尹特重名讳,这张条子,又把钱打了折扣,又犯了他的名讳,心里哪有个不气的?还不如不送的好!” 他喝了口酒,方鉴眯了眯自己的三角眼,冷冷笑道:“你看吧,周祁他搞得天怨人怒,还自以为道学森然。其实下头从胥吏皂隶起,有谁服他?我们三个一齐卸任,他有一丝表示么?博先生不过说了几句率直话,他勾结着卢宝润来栽害诬陷……这样的劣迹斑斑,早就众叛亲离了。只要府尹那里一张条子、或一句臭话传到上面,他就该乖乖滚蛋回家了!” 第384章 英祥如听故事一般听呆了。他原本是贵介公子,在御前也见到过形形色_色人等,自以为还有些见识,如今换了立场,才知世间百事,不是简单“是非”二字可以说得清楚的,小小一县,小小县衙,里头盘根错节那许多暗门子,果然是可以活到老学到老的,自己再没有分毫骄汰的资本。 作者有话要说: ☆、旧吏文祸成下民 这夜尽欢而散,英祥带着微醺回到家,挑起灯开始写信。冰儿早就哈欠连天,哄得奕霄睡熟了,来到英祥身边嗔道:“怎么回事?不是已经辞了差事,怎么又有这许多事情了?” 英祥转身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说:“我给邵大令写封信,请他帮我弄个籍贯,捏造三代身份,明年考个秀才。” 冰儿坐下来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喜欢这些俗套了?” 英祥笑道:“我哪里喜欢!不过身不由己罢了!你想,我如今不是县衙里的师爷了,身上有个生员的身份,见县太爷才不用下跪;万一有人想挑我的事,总要学政那里批文才好革我的身份,等闲不能把我弄到衙门去坐班房;现在虽然家里有几个余钱,但是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等我学会了八股,自己再有了身份,课课学生也是好的。”他掰着指头一条条数着好处,冰儿“噗嗤”一笑道:“随你吧!只要你别跟那些穷酸秀才似的,考试考上了瘾,竟一路飞黄腾达到殿试上头,我就不管!” 英祥笑道:“我又不是傻子!再说,我也未必有那个福命。” 信送出去没有多久就接到了邵则正的回信,事情不出钱慎思和方鉴的预料,邵则正帮他办理冒籍参考的事宜,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要知道,当年英祥初到兰溪,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而周祁在兰溪这个肥缺上做了不足一年,好处虽然捞了不少,但是官运并不亨通,很快被调离了。官场上这些是非,英祥实在不想再参与,既然准备应考,他也买了几本八股文的书籍揣摩,做了几篇试笔倒也得心应手。第二年开春,他万般不舍地辞别了妻儿,好好地抱了抱刚刚会走路的小儿子奕霄,踏上了赶考的路途。 喜报来得很快,英祥在童生试中一举拿了第一,补了廪生,每月还有小小的一份钱粮进账,也有人热情地邀他到家里做西席。不过英祥未及答应,又收到了邵则正的来信,既向他表示祝贺,又小心问他:自己在州同的位置上做得不大得意,但是从省里走了点关系,狠狠心抛弃了原本的品级,想在余杭重新选知县一职——职位未变,但因为是附郭的首县,品级和地位都比一般的县令高了一等,迎来送往的事务也会繁杂许多,实在缺不得一位能写善道的书启师爷,希望英祥能够到杭州帮他。 英祥犯了踌躇:杭州有“人间天堂”之称,实在是心向往之的地方,远比闷在兰溪这个小县城里来得有趣,也可以远离卢宝润这个仇家。不过地方大了,自己是否还能藏身就成了问题。反复推敲了许久,他对冰儿道:“邵县令是你我的恩人,如今他这么热情地邀我们去杭州,你说我们是去还是不去呢?” 冰儿却很干脆:“打听一下杭州的官员有没有认识我们的,没有的话,怕什么?” “那是不怕!”英祥见事情原来这么简单就可以解决了,不由失笑,“如此,你我就一起去杭州,游览西湖十景,好好享受一下!” *******************************************************************************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的美令人心醉。英祥带着妻儿来到这里,很快在西溪附近风光好处赁好了房子,布置一新,趁着囊里有不少余钱,又把各路景观逛遍,各处名吃吃遍,这段时光,成了他们记忆中最美的一段。可惜邵则正的选官暂时未能实现,领着个“候补”的名分悬在那里,虽然偶尔有个把差使调剂,但一直没有再能上位。好的是,英祥与他,因为没有了身份的限制,反而彼此亲熟起来,成为了通家之好。 不久,英祥凭着生员的身份,在家里开了个私塾,邵则正便把自己的儿子送过来读书;他的夫人偶有小疾,冰儿便过去帮着开两剂方子;而渐渐长大的奕霄,从牙牙学语开始,就常常坐在父亲授课的书室里,听那些孩子们念“之乎者也”听得兴奋,跟着摇头晃脑的,爱煞个人。 日子过得平淡而温馨,直到隔壁搬进来一对老夫妇,看着也不像穷人,做的却是买卖废品的生意;可你若说他就是个市井的小贩,那个看上去有六十岁的老头子,天天又在家读书吟哦,像个士绅一般。 这日,英祥解散了学生们,闲来无事找邵则正攀谈了一阵,见天色渐渐晚了,到酒馆里拎了一些熟菜,沽了一壶好酒,准备回家用晚餐。路过隔壁的门口,里头“叮叮当当”的,俄顷,那位老汉出门,把一些废铜烂铁的边角杂碎一丢,突然吸溜着鼻子嗅着什么,循着味道,那双迷蒙的老眼也瞥了过来,正与英祥目光相对。 英祥还有些尴尬,问了声“老人家好!”那老头却满脸绽开笑来:“你手里提的是壶好酒啊!” 英祥客气地说道:“那老人家一起到我家用个便饭?” 那老头竟然连推诿都没有,拍拍衣襟上的灰,兴致勃勃说:“好!”竟然真准备跟着走了。里头迅速跑出来一个小脚老太太,打扮得平常,目光却有一股清锐气,嗔怪地在老头后脑勺上顶了一指头,骂道:“老没正经的!见到酒就发疯!”回头抱歉地对英祥道:“你别和他计较!他就这德行!别理他就是了!” 英祥颇觉好笑,笑道:“不就一顿便饭、一壶小酒么?邻里间还没有互通过往来,今儿也是个机会!”伸手拉了拉老头的衣袖,恭敬地说:“不妨到舍下一坐。” 老头欣欣然跟着去了,进门四下打量一番,笑道:“富润屋,德润身。你这屋子简朴而有灵气,你这人——”他仔细端详着英祥的脸,点点头满意笑道:“我也算阅人无数了。你这个人清贵,不是凡胎!” 英祥笑道:“老人家过奖了!我不过是个普通的读书人罢了!” 老头笑道:“我也曾是读书人的,不过读书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你不是那些拿读书当进身之阶的凡俗小子。每日里听你在家课娃娃,亦不是一般私塾先生的套路。” 两个人正聊着,冰儿从里屋出来,见着陌生人,诧异地闪闪眼睛,不过来人是个老头,她又素来胆大,也没有回避,只是征询地看着丈夫。英祥道:“这是隔壁人家的老先生,以前也是读书人呢!今日正好我买了好酒和熟菜,就邀请老先生一道来吃个便饭。” 冰儿笑道:“那我叫厨下弄点好的。”正说着,差几个月就三周岁的小奕霄迈着两条小短腿“噔噔噔”地出来看稀罕,见面前是个陌生的糟老头也不认生,咧着小嘴笑得口水都流了出来。那老头见到孩子,一脸的欢喜,抚了抚他的小脑袋,奕霄突然奶声奶气念起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后面的词儿记不住了,但是这两句念得清爽,而且学着那些塾里学生的样子,大幅度晃着脑袋,让人忍俊不禁。那老头不由从怀里掏出一个旧荷包塞到奕霄的小手心里:“‘明明德’一句,是四书精粹!小娃娃,长得好,念得更好!一看就是聪明福相!将来前途无量,公侯万代啊!” 第385章 冰儿帮孩子推辞道:“他一个小娃娃,哪能拿您这么贵重的东西!”从奕霄手里拿荷包想还给这老汉。荷包入眼,她微微一怔:这实在是件旧东西了!可是用的是官缎,绣的是白鹭荷花,是一枚做工精致的打褶抽绳荷包,历来是年节时从皇宫中赏下来给各部官员的东西——也不算多贵重,但不是等闲人家能有的,更不是等闲人家舍得随手送给一个娃娃的。 她在愣神儿,英祥也不由好奇地看过去,他自然更熟悉这类东西,忍不住地目光就瞟向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糟老头了。那老人看来也是心思灵动敏锐之极的,见他们夫妻俩的目光,自己就不由轩了轩眉毛,旋即笑道:“看来两位识货呀!” 但他并没有多纠缠,转而笑呵呵道:“你们大约纳闷我是个什么人。其实杭州的官员们都知道我,平素买卖破铜烂铁,兼写些中堂条幅扇面挣几个润笔,混混日子混得挺舒服!我叫杭世骏,贱字大宗。” 这个名字两个人都觉得耳熟,但是他们在朝的时间毕竟太短,杭世骏当年那篇名动天下、也害了他一生前程的条陈,对那时还不过是少年的英祥和冰儿来说,只不过是过耳之风。杭世骏见他们懵懂的样子,也不愿说破,见厨下已经把几碟小菜开了出来,也温了酒,便岔开话题笑道:“这样的好酒,岂能辜负!“自己先斟了一杯酒,反客为主般让着英祥:“你也来,你也来!” 英祥觉得这个人实在有趣得紧,他本就是有点名士风派的,这些年被生活压抑得厉害,倒是许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与杭世骏喝酒聊天,渐渐发现这个不起眼的糟老头底蕴极厚,谈吐极雅,行事又出乎意料的洒脱烂漫,浑如童子。这顿酒喝到打了二更的梆子才算结束。杭世骏笑道:“小友实在是个可人儿!如不嫌弃,我家里倒有十万藏书,改日可以任君借取!” 英祥大喜,弯腰打躬道:“那真是太好了!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杭世骏爽朗笑道:“我常常酒渴如狂,偏生家里那老太婆不大许我喝酒,以后倒是要常来叨扰!” 英祥拱手笑道:“只要先生肯来,酒菜管够!”说罢,又举杯相碰,尽欢而散。 ****************************************************************************** “十万藏书!” 晚间,冰儿伏在英祥枕边,无限惊叹:“我记得那时萨王府也没有这么多书!既然是个读书人,做什么不好,要去卖破烂?” 英祥笑道:“我也算个读书人,码头抗包的活计也干了那许久。” “你那时没钱,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赁得起西溪的房子,书也没有卖掉一本,看来不至于穷成这样子。”聊着,冰儿的手就不安分了,她在英祥胸口胡乱捋了两把,语气就有些色迷迷的:“码头抗包挺好,练得结实有劲儿……”英祥还有听不出她语气的?被她这话撩得心头一热,使点蛮劲,伸手把她整个抱起来放在自己身上,任她的小身板整个分量都压着,嘟嘟囔囔道:“怎么,现在就不结实有劲儿了?” 冰儿伏在他依然坚实的身体上,觉得从上到下都是火热的,又感到他一双手不停地在她腰背来回抚摩打圈,她略凉的肌肤在他滚烫的手心下舒适得几乎战栗,喘着气道:“放我下来。” 这小小的欲迎还拒最为挑拨人心,英祥一条手臂把她的腰箍得紧紧的,另一只手摸索着解她的衣衫,抚到胸前还算满意,抚到大腿就有些“不满”了:“到底以前常常骑马,结实得很,现在髀肉复生,还是天天日子过得太适意的缘故。”他轻轻拍了两下,喝命道:“还是该练练。” 冰儿何尝不懂他调情的意味,小小地用力在他肩头上咬了一口,等他吃痛松手,才坏笑道:“好得很,如今圈养不起高头大马,只好拿你来骑了。”手指一勾,把他的扣子一颗颗解开,又坐直身子解他的腰间的汗巾。 正在浓情蜜意快要入港的时候,隔着帐子听见睡在小床上的奕霄“哇”地一声。两个人僵直身子不敢动,细细谛听了一会儿,小人儿娇声娇气地嚷着:“娘抱抱,娘抱抱……”带着点哭腔,但也不是哭得很厉害。帐中两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拿这个小家伙没有办法,只好披衣起床,打着火镰点了灯,来到奕霄的床前问:“霄儿怎么了?” 奕霄圆滚滚的大眼睛已经睁得一点睡意都没有了,手舞足蹈地边比划边说:“黑黑!霄儿要娘抱抱……”等抱起来了,伏在冰儿肩头,两只小脚缠在她腰上,嗲兮兮说:“黑黑,会有大老虎!黑黑,霄儿怕怕……” 英祥听了半天才明白小鬼头做了个梦,醒过来一睁眼到处黑乎乎的,就要发嗲,见他八爪鱼一般缠在母亲身上,没好气地上前拍拍他的小屁股:“男子汉大丈夫,还怕黑?没出息!快些自己睡!”小奕霄哪里肯,越发贴紧了母亲,手脚一并用力攀附牢实了,然后转头挑衅地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素来宠溺他的父亲,执着地重复着:“黑黑!霄儿怕怕!”半天又蹦出一句:“娘抱着睡!” 这么小的人儿,叫人不忍拒绝。夫妻俩只好叹口气,抱着奕霄,托着他肉嘟嘟的小屁股躺到了大床上。小家伙全不用吩咐,熟门熟路地爬到被窝中间尽自躺下,一双小手扒着被口,眼睛到处转,看爹娘只好一边一个分睡在他两旁,这才心满意足。等灯熄了,他一会儿把脸转向冰儿,肉嘟嘟的屁股拱在英祥怀里;一会儿又把脸转向英祥,肉嘟嘟的屁股拱在冰儿怀里。被窝里一会儿一阵风,他乐此不疲,折腾了好半天不睡,冰儿叫苦连天道:“小祖宗!闹够了没有!再不睡,把你丢出去喂老虎啦!” 奕霄却不怕这吓唬人的话,黑暗中也能感觉到他涎着脸拱过来,嘟着小嘴在冰儿脸上一阵亲,口水抹得她一脸。接着,他又伸过小手拉着冰儿的手放在自己屁股上。冰儿没办法,只好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他的小屁股。英祥感觉他还在乱拱,想起先时奕霄背诵《大学》章句的情形,不由轻轻吟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他把几句诗反复诵了几遍,小家伙竟然也跟着哼哼唧唧念起来,随着有节奏的轻拍声和吟诗声,渐渐能耳闻的只剩小家伙的呼吸声了。 已经倦得快要睡着的冰儿轻轻起身,把奕霄抱起来放回到自己的小床上,才一头栽倒在自己的大床上。英祥凑过去轻轻吻着她的鬓发,道:“念着诗,看着孩子,我倒有些想自己的父母了。古人说‘养儿方知父母恩’,果不其然。不知道二老如今还好不好?一点消息都没有!” 冰儿也叹口气道:“我也想我阿玛呢!不过,他还有的是儿女,心里未必有我这个不孝顺的了。” 英祥安慰地亲了亲她的脸颊,道:“我一直帮你留意着邸报呢!皇上圣体安康,如今又国泰民安,虽然西边闹了点事,兆惠也都摆平了。你只管放心就是。”冰儿转换忧色,伉爽道:“是!知道他好,我的心就放下了。横竖‘不孝女’是当定了。” “我这个‘不孝子’也当定了。不过我们家总算有后,我也不算大不孝。”英祥回过神色,决定还是说些快活的,因而抚着她笑道:“刚才大马没骑成,怨得慌吧?” 第386章 冰儿笑啐了一口:“德性!真以为我跟着你当了几年‘博师母’,就忘了以前那些泼劲儿?”伸手“刷拉”把英祥松松系着的汗巾一抽,英祥给她弄得一激灵,又有无可言喻的爽朗,帐外“哇”的一声,又是小奕霄委屈万分的声音:“不来,不来!我要娘抱抱!……” 作者有话要说:  考一考大伙儿,还记得这个老头是谁吗? ☆、避席畏闻文字狱 天蒙蒙亮,英祥便起床了。一天之计在于晨,早上时光最好,适宜读书。他自己洗漱清爽,到小院里自己打了一趟拳,舒展一下筋骨,接着在晨曦中捧着书静静阅读。考完八股,他的心思就完全换了地方,不论怎样的杂书一概捞之,印证着自己这几年来从民间最低微处到以前最辉煌时刻所见所闻的一切,掩卷再思,越发觉得看得较以往通透。 正在露地里发怔,感觉身后谁把衣服披到了身上。英祥回头一看,冰儿披着一件外衫,嗔怪地看着自己:“露水里这么坐着,当心着了寒气!” 英祥握握她的手笑道:“没事的。刚刚出了点薄汗,静静心感觉好着呢!”又哂笑道:“昨晚上给宝贝儿子折腾了几回,没满你的意吧?” 冰儿啐了一口,问:“早上煮点白粥?” 英祥点点头说:“好。我先去书室,一会儿你给送过来就行。奕霄还是放在我那儿,他听喜欢听孩子们读书的,将来不定是个读书种子呢!你正好补补觉,好好歇歇。” 冰儿笑道:“你还记得奕霄周晬的时候,放了那么多东西让他抓,他可没有抓书!” “嗯,抓了一枚青田印。”英祥陷入回忆,淡淡笑道,“旁边人都说将来是个抓‘印把子’的,我当时就犯愁,他这出身,将来怎么抓印把子?难道读书一步步考上去?万一官当得大了,我们俩怎么办?” 冰儿道:“想这么多,累不累!不定也就是个抓印把子的掌柜,能过舒服日子就行。” 英祥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笑道:“今日不愁明日事!我去书室了。” 他收学生严,但教得也好,孩子们对他又爱又怕,因而这回手中的戒尺基本是用不上的,只消握着在书桌间巡视,那帮半大小子们就个个乖乖的。早课上到日上三竿的时分,学生们休息了一会儿,该回来练大字了。这是奕霄最不喜欢的时候,因为其他时间他还可以在那些学生哥哥的脚边跑来跑去地自己玩,这会子则一定会被抱着坐在父亲膝上或是独自呆在带着围栏的椅子上,手头所能及的只有笔墨纸砚。他无外乎拿起笔来蘸着墨汁到处涂抹一番为戏,若是弄脏了小脸或新衣服还会被娘亲吼一顿、屁股上拍两下,是很得不偿失的。 但这天外面却有热闹,英祥在学生练字的时候自己一般也会静心写写字,可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响时,他也忍不住了,见学生们交头接耳的样子,他说:“非宁静无以致远。别被周遭的事情影响。你们还小,这些都与你们无关。”自己开了门,准备出去一看究竟。小奕霄一见有这么好玩的事,自己在围栏椅子中使劲地拍拍小手,又张开双臂,嚷嚷着:“爹爹抱抱!爹爹抱抱!” 英祥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在这里,抱起他到门口,见一队差役用锁链捆着一队妇女小孩赶着往县衙方向走。那些妇女小孩无不是哭哭啼啼的,尤其是队伍中的女子们,不乏形容姣好且气质温婉的,见那么多人围观,羞得头都抬不起来,靠着抱面的鬓发挡着脸,似乎连死的心都有了。 恰好杭世骏拎着一捆边角料出门也在看稀奇,等这队浩浩荡荡的人过去了,才说:“可怜!可怜!” 英祥问道:“这副样子的,似乎是什么罪行的株连?” 杭世骏道:“可不是!读书人家的妇孺,平常怎么可能如此抛头露面?” 英祥心里奇怪,问:“既然是读书人家,会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罪过?怎么至于将一家妇女都弄出来捆绑示众?” 杭世骏道:“一般当然不会。”他顿了顿,摇摇头说:“人生忧患读书起!乡里一名破落举人,想舞弄点零花钱,又想‘立言’流芳,结果家破人亡。可惜可惜!”他颇有狐悲之意,摇摇头叹息着竟不忍再说。 下午散了学,英祥到县衙旁观望,但大堂并没有开审,打听了才知道,这队妇女孩子被关在官媒那里的空房子中,等待审定之后或是流放、或是官卖,大约都逃不过一劫。 县衙边不远就是邵则正的住处。他们现在交情颇深,英祥不用提前发帖子邀请,可以自然而然地到门房招呼。可巧这日在门口就遇到了匆匆出门的邵则正。英祥见他整齐地穿戴了官服,行色匆匆的样子,不由问道:“东翁,今日倒有公干?” 邵则正见他,苦笑了一声道:“今日晚上再与你聊吧。这会子委派了差使,要去处置王锡候家的妇孺。”他也摇了摇头,非常轻声地道了声“可惜!” 晚间,他们就在邵则正家的花厅一道喝点小酒,英祥对这件事情有说不出来由的好奇。三巡过后,忍不住问道:“这王锡候是什么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名望?怎么会惹到这样的泼天大祸,累及家中老小?” 邵则正道:“他真正是个穷酸举人!也不算聪明,全靠用功,也算有福,一把年纪了才终于中了举。自思着年近不惑了,就算连捷中进士,只怕也没有好官选,不如安安分分在家里带些学生,虽然不大富有,毕竟有个缙绅的身份,乡里还是很敬重他的。”他叹了口气,喝了一盏酒,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又说:“读书人迂腐自大的毛病却实在是要不得!这王锡候本来小日子过得好好的——也有身份,也有好些田地,也有上下四代的一个和睦的大家庭。可偏偏一日拿着《康熙字典》课孙儿,突然嫌《康熙字典》收字太多,日常查找不方便。又嫌字典普遍穿贯太难,便寻思着要自己编一部字典。” 英祥握着酒杯听着,实在不觉得这乡间腐儒有什么错处,只闻耳边邵则正的说话夹杂着不时的叹息:“……偏要标新立异!偏要推倒重来!花了十七年光阴编了一部《字贯》,自以为分类详尽,便于查找,得意洋洋,到处炫耀!他这个人迂阔而狷介,邻里间有和他关系不对的。见他印书又挣了些钱,为人又傲慢,便在他这本书里挑刺。偏生这王锡候编著《字贯》时自以为为后世着想,把本朝皇帝的名讳、庙号等一一开列在案,既无缺笔,又无示意。且在序言里洋洋自得称该书有胜于圣祖所编的《康熙字典》的地方。这不是正好给人家抓了把柄?!” 英祥忍不住插话道:“这人确实迂阔,不过犯皇帝名讳,罪至何等?” “罪至‘大不敬’!” 英祥不由心里一瑟缩:“大不敬”是“十恶不赦”的重罪!编本字典,带些小小的得意,错了几处避讳,会有这样的重罪?!不过“大不敬”里也分几等入刑,不由又问:“虽是大不敬,怎么判的?” 邵则正叹口气道:“原先前巡抚只议定革除举人,以为就无关紧要了。结果当今认为刑罚过轻,是替罪人隐瞒,所以巡抚的乌纱都掉了,布政使和按察使看过该书,没找到悖逆之处,也是降调外任。所以现任的巡抚和臬司不敢怠慢,从重治罪:王锡候解京问斩,子孙七人都判斩监侯;其他家中亲属、妇孺,不是充发为奴,就是即行官卖。一家子情状甚惨!” 第387章 英祥听得呆住了,忍不住道:“这也太过了!” “嘘!”邵则正吓得手一抖,几乎要上前去掩英祥的嘴,好一会儿平静下来才说,“好在是我这里!你到底年轻冲动,这些话是可以乱说的?!” 英祥自知失言,埋头喝了一杯闷酒,邵则正则摇头太息道:“我们又何尝不知里头情弊!可是这些年,文网收严,谁敢触犯?皇上现在身边最得用的文臣于敏中,在军机处已经坐上了第二把交椅,他素来是刻严的人,又会挑刺。前次东台县徐述夔写那本《一柱楼诗集》,里头狂悖之语甚多,结果几乎族没,当事的官员不知牵连了多少!如今谁敢懈怠半分?!”(1) ******************************************************************************* 晚间回来,已经不早了,冰儿早就哄睡了孩子,自己困得眼皮子打架,见英祥回来却是双目炯炯,在书房里上翻下找一点睡意也无的样子,过去搂着他的肩膀慵慵道:“这么晚了,还在干什么?你明日又没什么事,找什么东西明天再找就是了。今天……儿子玩累了,大约会睡得很香呢!” 英祥知道她的意思,却没那个心情,敷衍地拍拍她的手背,说:“快了,这书重要,今晚上必须要找到。” 冰儿不由不快,撒开手坐在一边,见他也浑然不觉自己生气了,赌气道:“好重要的事!找不到一本书,就有人锁拿你进牢房不成?”说着,英祥已经找到了。这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半旧的样子,他翻看了三五页,闭着眼睛自顾自苦笑一番,把书页抖松,放在蜡烛的火苗上燃着了。 那书晒得干松发脆,一下子就燃着了。冰儿素来知道他敬惜字纸,对书本格外爱护,不由奇怪。见他把这书在手中辗转了三四番,似痴似癫地怔忪看着火焰,几乎就要燃到手上时才把那焦黑的一团甩到了地上火盆中。 冰儿“咦”了一声,探头看了看,火盆里的书发出“嘶嘶”和“剥剥”的轻微声响,很快就卷了起来,先是变黑,再是变灰,渐渐轻捷地浮上空中,被英祥啜起嘴唇轻轻吹散了,反倒是封面,用的是厚纸,一时没有烧尽,翻卷焦边的书皮上还能看见最上头几个题目字“一柱楼”,后面就漫漶不清了。“这是什么?”冰儿问,“为什么要烧掉?” 英祥唇角挑起一些笑意:“这是灾祸。” “什么?” 英祥抚了抚冰儿肩头,轻声道:“是灾祸!”停了停道:“你的皇帝父亲,织文成狱,为这件东西,已经戮尸二具,斩首四人,另有职官瘐毙狱中,杖责、流徒者无算……今儿又有一起,主犯必死无疑,我瞧着那家的妇孺被一索儿绑了,大约这两日就要充发或官卖,后半生如何凄楚也不必去提了。以文字罪人,真是可怖!可悲!” 冰儿脸颊一抽,虽欲反驳,但见英祥神色,并不是嘲讽自己的样子,他眼神略有些迷蒙,眸子已不似当年初识时清亮,眉间颊边自然舒展,带着从容的神情,也有掩不去的沧桑和复杂,渐渐与她曾经喜欢过的两个男子一样,透出了成熟的风韵,且显得更有经世的智慧。冰儿平了平气,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英祥笑笑道:“你阿玛如今站在万峰之巅。国力雄厚至此!外围平靖至此!兆亿百姓服帖至此!内无权臣弄政,外无藩镇耽耽,阁臣如置空物,军权只手把持,四海之上,天下之广,再无一可胜过君权皇权。古来那些祸国的物事:宰相也好,割据也好,宦官也好,外戚也好,民变也好,党争也好,全部肃清。此外,只有人心,只有清议,还尚未钳制得住——但这也不怕,收拾人心,宽纵固然可得,但一味宽纵未必是好事。所以一是修书,正社会言谈舆论,一是文狱,讨无知清流……”他顿了顿才又说:“这几件案子过去,人人自危,寻常作诗、写书不慎,尚且朝不保夕,若是对朝政出言不逊、逆批龙鳞,还能有命在?从今后谁敢再说皇帝半个‘不’字?” 他刻意压下了后头几乎破喉而出的“只是”。这想法只能埋在心底,是他在民间时间越长,感受越深之后,总会在不经意间产生的令自己脊骨发寒的念头:道路以目,岂是盛世?文网交织,岂是平安?如今盛世繁华下掩藏着无数发不出声的哭泣呐喊、看不出颜色的灰败憔损,下民无奈,只能瑟缩于角落,然而一旦到了民不畏死的时候,这股潜流将爆发得难以遏制、叫人胆颤! 可是自己人微言轻,心里又存着担忧的块垒,又敢说什么?做什么?人在世上,往往能够吃饱穿暖、老婆孩子热炕头,就可以消磨一切英雄志向、圣人言辞,他也是普通万众之一,蜷缩在某个角落,只盼着灾难不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而已。 最终,他只是苦笑着:“回房睡吧。” 宽大的床铺,第一次让他感觉狭窄,被褥裹在身上,不是温暖舒适,而是束缚感。他想起昨日未竟的事,想起今天她的屡次温柔,想着自己应该有所表示,可是手抚在那温润如玉的肌肤上,思绪却不知道飘飞在哪里,半天自己都提不起劲儿来。最终还是冰儿摁住他的手腕,硬硬说道:“你今儿心情不好,别勉强了。” 第二天起来,总觉得有点愧疚。冰儿倒是一切如常,英祥心里过意不去,特意说道:“我昨天大约有点中酒,说的话不中听,你别介意。” 冰儿勉强笑道:“介意什么,你又不是刻意中伤。官场上的事我不懂,‘以文字罪人’是什么,我也不懂。不过,他狠得下心肠,什么都做得出,我懂!” 英祥见她这么说话,对父亲真是不客气,越发不好受:“其实,我心里何尝不是敬他如父!只是他的身份,高山仰止,我纵是有腹诽,也只敢和你随便说说罢了。” 冰儿笑道:“我知道。我们俩有什么话不能说?哪有那么生分?——我今天带霄儿去赶个庙会,买些东西,你的衣裳有些旧了,我又不会裁剪,正好给你买两身新的穿。”英祥心里有些淡淡的感动:她算不上知书达理,也算不上十足的贤妻良母,可并不是没有智慧,常让他顿生知己之感,握了握她的手道:“好。也给自己买两身好的穿!亏待了你一年多,好在还是花枝般的年纪,现在补数还来得及。” 冰儿被他说得嫣然一笑,指了指头上的镀银发钗道:“鹣鹣鲽鲽,说什么‘亏待’?你的好处,我都记着。”然后又是飞眼使了个媚色:“欠我的,我也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  (1)两件文字狱都发生在乾隆四十年以后,时间为我篡改;王案发生在江西,地点也被无良作者篡改了。并且把原本属于和珅的黑锅给于敏中背上了,对不住于同学啊!(还记得于敏中不?)不过于同学也确实做过一些缺德事。 我始终认为,既然要写历史背景,就把真实的写出来,不粉饰。文字狱清代搞得最凶、最不人道、最没道理可讲,是极大的污点!小乾,我虽是你的粉丝,但你这些事,做得很错! ☆、喜得玉燕轻投怀 英祥下午时从书房回来,听见屋子里冰儿絮絮的声音:“……这样穿着挺好。你别怕,我把你当自己孩子看待……”一旁奕霄则拍着小手笑嘻嘻叫嚷:“姐姐陪我玩儿!” 第388章 英祥一愣,快步走进屋子,掀开帘子就看见冰儿蹲在地上,帮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整理衣服,小姑娘见有陌生人来了,羞得低下了头,手不停地搓弄着衣服角。英祥不由问:“这是?” 冰儿起身笑道:“今儿花了笔大钱,也没有能给你买衣服。” “钱是小事,只是这个小姑娘是怎么回事?” 冰儿抚着小姑娘的头顶,叹口气说:“今儿县衙口,王锡候家的一些十二岁以下的男女孩子发官卖,其他都送到乌鲁木齐给驻扎兵丁为奴。这些小孩子,不是进富贵人家为奴婢,就是到窑子里变成贱籍。我手头钱有限,只好拿准备买衣服和日用品的八两银子买了这一个——她差点就被西湖边画舫的老鸨看中买走,那以后不是惨透了?” 小姑娘已经到了懂事的年龄,听着就不由落下一串串晶莹的泪珠,可这段时间恐惧的折磨,让她连哭出声都不敢。 英祥心里不由一阵悲酸,蹲下身子看看那小姑娘,她浑身轻轻地战栗,长得虽然一般,眼神倒有一股清气,见男主人在看自己,忍着悲伤半蹲身子行了一礼,颤巍巍道:“老爷好!”英祥点点头,柔声道:“在这里,和自己家一样。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小声道:“我姓王,小名可心。” 冰儿把英祥支出去,为可心好好洗了个澡,等英祥再看到她,小姑娘灰扑扑的头发和脸蛋已经洗得黑的黑,白的白了。厨下开出晚饭,可心瞥瞥这个,瞟瞟那个,站在桌子下不动。冰儿笑道:“不是说和自己家一样吗?一起吃饭吧。” 可心细声细气道:“我怎么敢和老爷、太太、少爷一起吃饭?” 冰儿“噗嗤”一笑:“别用这些称呼,什么老爷太太的!我们又不是大户人家,要么你就按着学生们的称呼,叫他先生,叫我师母,奕霄就是你的弟弟,你平常陪他玩耍,也省得我天天看着他不能歇劲儿。”招招手让可心坐在自己身旁的椅子上,为她盛了满满一碗饭,又夹菜夹得几乎要冒尖,说:“我们家未必比你们王家富有。不过你家遇到灾祸,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总之一条,你只要乖乖的,我们就把你当女儿看,绝不让你再受伤害!” 可心懂事地点点头,眼泪扑簌簌落,拿起筷子慢慢吃饭。英祥看这小女孩教养极好,却横遭这样的灾难,一日之间家破人亡,真是人间至惨的祸事! 王可心成了家里的新成员,大家并没有把她当做丫鬟看待,给她单独收拾了房间,也和大伙儿一个桌子上吃饭。她却很是懂事勤劳,每日天不亮就起床,抢着洗衣做饭、照顾奕霄。然后也不多言语,静静地呆在角落里,见有什么事情就上去抢着做。 冰儿背后叹息说:“这样好的孩子!可惜我们现在不富裕,不然我恨不得从官媒那里把王家的那些孩子们都买下来。你知道的,男孩子还好,女孩子进了窑子,一辈子就毁了,就算是进了人家当丫鬟、当小妾,也永远不得自在。” 英祥陪着叹息:“可不是!犯了错、惹了祸,本人受罪遭殃倒也罢了,家里人不都是无辜的?却一道受这样惨烈的责罚。这就是株连!” 大约上苍总是要报答好心肠的人,自收养可心后没多久的一个早晨,冰儿正在屋檐下看一双燕子翩翩回巢,突然她闻到厨下的油烟味,心中突然一阵恶心,飞奔到院子外的灌木丛中呕吐了一阵。虽然难受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是掐指一算日子,恰恰刚过月信的时间。望着那对燕子在梁间绕飞,迎着阳光洒着的点点金色,翩然而又自在的样子,她心情不由大好。可心从屋里端了一杯水,怯生生道:“师母,身体不好么?姆妈说,呕吐了用茶水漱漱口,嘴里就不那么难受了。” 冰儿含着笑接过水杯漱了口,问可心道:“你又要当姐姐了,好不好?” 可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好!”她毕竟不是幼儿了,不一会儿就明白了原委,恰见奕霄骑着竹马在院子里转圈圈,忙招手让他过来,笑道:“霄儿要当哥哥了!” 三岁多的小奕霄还不懂得当哥哥意味着什么。不过在可心的教导下,他渐渐变得沉静踏实多了,常常流露出“哥哥”的气度来,就算是腻在母亲怀里,也会小心翼翼地避免压到冰儿尚且平平的小腹,或者对着母亲的肚子说话:“妹妹你要乖!娘被你弄得吃不好,老是吐,你这样怎么行呢?出来我会打你屁屁哦!” 可心跟着冰儿一起笑,她十足年龄才八岁,可显得成熟得多,自打冰儿有娠,她在家里更是抢着干活儿,冰儿忍不住对她说:“歇歇吧!我平常干不完的事,也就丢在那儿罢了。你还是个孩子,别把自己弄累坏了!” 可心憨憨笑道:“我不累!家里活儿哪里累得坏人?” 冰儿想着这个小姑娘原本大约也是读书人家的娇姑娘,心里怜她,听她又如小雀般用带着稚声、却很成熟的语气说:“师母现在容易呕吐恶心,最要休息养胎、别劳累。”冰儿“噗嗤”一笑,戳戳她额头问:“你倒和小大人似的,什么都懂!” 可心一本正经说:“是真的!我姆妈生我弟弟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她说到自己母亲和弟弟,突然红了眼圈。冰儿忙把她拉到怀里来抚着她的头顶,感觉小人儿在她怀里颤抖了一会儿,带着哭腔说:“姆妈和弟弟去了乌鲁木齐。听说,那里很冷、很苦、很荒凉……不知道姆妈和弟弟现在过得好不好?……” 冰儿摸着那颤抖的小脑袋,想起自己曾经在尚阳堡时的点滴,竟不知如何安慰这个早熟懂事的女孩子。 ***************************************************************************** 转眼到了深秋,仍然是中午时分,冰儿顺利地产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生孩子头一个艰难,后面是越来越顺当,而折腾得母亲呕吐了三个多月的这个小丫头,身体健康,面貌更是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刚刚满月就成了邻里们看稀奇的主角。她的哭声也异常嘹亮,吃奶也异常勇猛,脾气也异常坏。比如吃奶过程中,若有什么事情干扰了她,那她必然是吐掉奶_头,愤恨地哇哇大哭一番,才重新拱进母亲怀里,扳本儿似的猛吃一通才肯罢休。 英祥为女儿想名字,花的时间最长,冰儿都嗔怪他:“说起来天天想要儿子承你家的香烟血统,真的生了个女儿,反而乐傻了一般!” 英祥捧着明珠般捧着他胖嘟嘟的小女儿,看着她的眼睛鼻子嘴,就是看不够!直到小女儿又“哇”地一声高亢地抗议,才慌忙把这个仿佛总也吃不饱的小东西重新塞回母亲的怀里继续用餐。英祥凑过去继续看着女儿吃奶的勇猛模样,笑着说:“你知道么,今天就有人想跟咱女儿结亲了!” 冰儿边喂孩子边瞪大眼睛:“他疯了吧?才多大一个奶娃娃!” 英祥笑道:“可不是!都说咱们闺女长得跟仙女儿似的,一家有女百家求,都想娶个天仙回家去。” 冰儿嗤之以鼻:“想得美!我女儿是天仙,怎么配他们这些凡夫俗子?” “所以了,”英祥道,“我不忙着起名字,人家也不好跟我换庚帖,不是吗?” 话虽这么说,女儿的名字还是要想的。英祥最终拣定了一个“雯”字,说:“云成章之谓雯。女儿生的时候万里晴空,淡云舒卷,可惜你没有看见。我愿她如云般自由惬意,不受凡俗的拘束。”冰儿道:“男孩子还好不受拘束,这年头,女孩子不受拘束,岂不是嫁不出去了?” 第389章 英祥笑道:“你看咱们女儿将来嫁不嫁得出去!” 冰儿白了他一眼道:“你女儿就是最好的!若是给你宠得嫁不出去,我只找你算账!” 英祥趁没人看见,凑上去还和以前似的在冰儿脸上偷偷香了一口,笑道:“就你这样儿的也嫁出去了,咱们女儿总不会比你还散漫不滞吧?”当然,这话挨了狠狠一啐,冰儿骂道:“没良心的!有了女儿——忘了老婆!” 英祥每次把她逗生气,心里都有满足感,因而虽然挨了骂还是乐陶陶的。一家五口人其乐融融吃了饭,英祥道:“邵则正终于开了窍,这次花了大血本,找了他关系还好的一个同年友人打招呼,终于在余杭选了知县。可惜的是这些年还停留在知县的品级上,他上了四十,以后再大升迁也难。”过了一会儿又说:“卢宝润又中了进士,大约年后引见后就要委派到哪里做官了。” 看来也不尽是好人才有官做、有福享。冰儿叹息一口说:“好在选官都不在本省,卢宝润与我们八竿子打不着,也好的。就怕他回乡省亲,搞什么幺蛾子出来。” 她这话一语成谶。 这年冬天,春风得意的卢宝润回到浙江,除了回家祭祖之外,余外的时间都用在和浙江各路官员的交际逢迎上。卢家连续几代都在官场,师房同年多到数不清,他们又擅长相互勾连,因而虽然没有选官,倒比邵则正这个做了十几年州县的芝麻官还要混得红火吃得开。他到兰溪得知英祥一家已经随着邵则正搬到了杭州,心里痒痒,便趁着自己也到杭州送节礼的时分,多方打听,竟找上门来。 “哟,有一阵不见,你们俩的日子真当刮目相看啊!” 英祥在书室见到卢宝润这张脸,心就一拎,早早地让学生们都下了课,抱着奕霄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卢三爷,听闻您高中了,恭喜啊。不知道今天有何贵干?” 卢宝润像在自己家里一般随意地在书室中散了散,笑眯眯道:“怪不得漂亮小娘都喜欢你,果然还有点品位!”扭头挑衅道:“周知县都给你搞倒了,你能耐不小啊!” 英祥越加厌恶,冷笑道:“我没什么能耐,多行不义必自毙,天道有常而已。” 卢宝润眯了眯眼睛,掸了掸摹本缎衣服上似有若无的灰尘,做作了一番才说:“不过我不是周祁。你这样子,倒让我来了兴趣,越是烦难的女人,我越想得到手,你信不信?” “我信。”英祥抱着奕霄打开了门,做了个“请出去”的姿势,“不过想是一码事,做不做得到又是一码事。你信不信?” 卢宝润无言以对,唯剩冷笑,临出门时恰见冰儿抱着不满百日的小奕雯从外面买东西回来,与以前穷困时比,那张脸庞越加白皙润泽,透着健康的红光,生完三个孩子的腰身依然苗条而不乏刚健,虽然几无饰物,但一领胭脂色带帽斗篷衬得人物如画中走出来一般。卢宝润不由看呆了,半晌涎着脸上前打躬道:“弟妹如今越发比以前出落得好了!”又凑过脑袋,想去逗粉琢玉雕一般的小奕雯。 没想到最凶的却是还不到三个月的奕雯了,小手“啪”地一声脆响,结结实实给了卢宝润一记耳光,随即怒目而对,嘴里依依呀呀不知道在说什么。原本见到卢宝润有些火气的冰儿,倒被女儿逗得一笑,见卢宝润又窘又气,又不好对小孩子发火撒气的背晦模样,慢悠悠笑道:“哟,这孩子!真是不懂事!见面就把贵客给打了!回头我好好说她!” 卢宝润见她忍俊不禁都不掩饰的样子,也拿这泼悍妇人没有办法,干干笑道:“不必了,我才不和奶娃子计较。不过,小时候一看,到老一半,这娃娃长得好虽好,将来必不是个省心的!” “省不省心,不劳您费心!就像您屋里妻妾成群,却没有生儿子,也不关我的事一样!”冰儿故意绕开他,站到英祥身后,两个人各抱一个漂亮的孩子,就跟年画上团团福气的人家一样,挑不出一点不合拍的缝隙来。卢宝润竟不知何由有些自卑的意思,强笑着说了好几声“好得很!”才拱拱手“后会有期了!” ******************************************************************************* 过年各衙门封印,年后解封,官员们又浪荡了半个月,直到过了正月才开始正常的干活儿。刚刚在余杭县衙挂了牌子的邵则正,这日下了衙门,都不及换便服,心急火燎到六房里英祥帮他缮写文章的小书房里找人。一进门,先把周遭的书吏们赶到门外头,自己好好地关防了内外都无闲人了,这才跺着脚对英祥道:“卢宝润着实可恶!” “东翁,怎么了?” 邵则正一脸怒气:“他不知通了谁的路子,搭上了学政,吃了两顿花酒,把你告了!” 英祥又惊又怒,问道:“他告我做什么?我又落了他什么把柄?” 邵则正又是跺跺脚:“怪我不好!当时为你参加童生试办冒籍的事情,用人不密,卢宝润抓着这条不放,硬说你是贱籍冒充,不光要革去廪生,还要问你冒籍之罪!”他痛心疾首,连连敲自己的脑袋:“我大意了!大意了!” 英祥虽则胸中怒火直往天灵盖上冲,但见邵则正这个样子又于心不忍,反过来劝慰他说:“东翁,莫急!革去廪生事小,问罪冒籍怕会牵连东翁。不过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绝无仅有的,卢宝润居然能说得动学政?” 想一想他其实已经明白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卢宝润想往他身上栽罪,多的是法子。革廪还是小的,冒籍的罪就可轻可重了,更怕的是他万一拿自己平日和别人的诗词唱和挑刺,自己不要落得和王锡候、徐述夔他们一个下场!他不由倒抽一口气,见邵则正极度为难的样子,知道他这次选官极其不易,走了多少门路、通了多少关系、花了多少银两,才求得了上宪的一封说好话的“八行”,如今大约也要败坏在自己身上。英祥骨子里有北方人的豪迈气,笑一笑道:“他是和我死磕上了!东翁放心,他想作弄的是我,东翁不要插手,他亦不会故意招惹在位的官员。” 英祥思忖了一会儿,也没有想到什么合适的法子,索性放宽愁怀哂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这里先辞别东翁一段时间,等事情有了分晓再说。绝不敢再尸位素餐,耽误东翁的前程。”他边说边着手收拾桌上的东西,把那些文稿一一交付清楚。 邵则正在官场蹭蹬了这么多年,也着实有些懦弱,此刻心里着急、怜惜,却不敢明着和卢宝润、及他背后的势力硬拼,也只好挥泪相送,握着英祥的手道:“甭管怎么,我会尽力帮你!” 英祥淡淡笑道:“东翁恩情,英祥永志不忘!若是我真有被卢宝润逼到极处的那一天,我个人生死是小,妻子儿女望东翁善加保全。他们……他们自有求生的办法,只是不到山穷水尽时不会去走罢了。若是到了那一天,只求东翁稍加援手,便是英祥一家的活路!” “希麟!何至于此!”邵则正几乎要落泪,紧紧握着英祥的手不肯放,“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承东翁吉言!”英祥的表情仍然云淡风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如今看得多,看得透,也自然看得开了。 第390章 作者有话要说: ☆、奇硕儒尺素传书 晚间回家,心里免不了的烦闷,便沽了一壶酒,期待能够借酒浇愁。路过隔壁杭世骏的门口时,想到他也是好酒的人,敲门想邀他一同共饮。不过杭世骏的妻子告诉他,平素闲来买卖破铜烂铁的杭世骏今日到书院去讲课了,估计要晚间才能回来。 英祥只好独自一人回到家中,奕霄扑过来蹭着他的腿,小的奕雯则是拍着小手“咯咯”地笑个不停。英祥亲亲儿子,又抱抱女儿,心里暖融融之外又有些悲酸。冰儿问:“怎么了?”英祥深深吁了口气,对在一旁的可心说:“可心,你带弟弟去外面玩一会儿好不好?” 可心懂事地带着奕霄出去了。英祥把奕雯抱坐在膝头,强笑道:“卢宝润贼心不死,想借我冒籍应考的事打击我。” “冒籍应考,罪有多重?” “说轻,不过就是革去功名;说重,甚至可以问到混淆国体,罪至流徒。更怕他借机搅扰,那岂不是永无宁日?” 冰儿咬牙切齿地骂:“杀千刀的卢宝润!”可是一时也没有办法。两个人对愁相坐,可心突然在门口敲敲门框,轻声道:“先生,师母,隔壁的杭先生说来拜访。请不请?” 英祥忙道:“请他进来!” 他们家屋宇不深,杭世骏几步就摇摇地进来了,笑眯眯道:“听说你今儿又有好酒飨我。这不,一到家就紧赶着来了。” 英祥忙请杭世骏坐下,冰儿自到厨下帮忙。杭世骏闻着酒香,一副馋相,美滋滋喝了几杯,连连赞好,这才发现主人家愁眉不展的样子,忙放下酒杯问:“怎么,遇到什么不快的事了?邵大令那边做事不顺利?” 英祥把杭世骏当做自己的忘年友人,倒也不瞒他,叹口气道:“还是曾经在兰溪县的时候惹到的小人,也是那时候犯下的过失,如今被人捏着小辫子,已经放出话来要整治我。不知道如何善终呢!” 杭世骏道:“怎么回事,你一一说给我听听。”英祥便把事情拣着能说的说了,最后叹气苦笑道:“他存心弄我,只怕躲不过。不过,他的欲望也触犯了我的底线,我也只好跟他死磕到底了。” 杭世骏有一会儿冷冷地没有做声,半晌才“滋”了口酒冷笑道:“希麟小友,不必妄自菲薄!我当年年轻气盛,上了个御史试的条陈,抨击当今在满汉之间任用不公。当时条陈上去,我们左都御史的脸都吓白了,指着我定定地骂了半个时辰,说我‘昏聩之至’。我当时一笑,回家叫老婆子收拾了装裹,准备随时就死。结果传来消息,皇上虽然大怒,把我的折子扔到地上撕成两截,但清者自清,最终我不过是贬官回乡。如今,我这‘杭铁头’的名声也传开四野,杭州城里都知道我杭世骏是个不怕事、不怕死的铜豌豆。我无论买卖破烂也好,到书院讲书也好,杭州城里上至巡抚,下至县佐,也没有敢不恭恭敬敬的……” 英祥听他说了半天,除了有些刮目相看之外,却不知道杭世骏到底要表达什么,最后见他又是一碗酒下肚,酡红的脸色泛起一阵醉意,神色也越发放荡不羁,挥挥手道:“所以说,世间虽然污浊不堪,民不畏死,就能等闲面对!希麟小友莫怕,邵则正身在官场,反而畏首畏尾,你又怕什么呢?……” 英祥只好笑道:“也不是怕。既然都准备和他死磕了,自然有赴死的心。卢宝润有家族、有地位,肯放弃的东西比我少。我未必没有胜算。” “对了!”杭世骏双目一勒,炯炯之光毕现,道声,“走了!”摇摇晃晃就准备回家。英祥忙上前扶住,把这个行事如魏晋风流人物般散漫而自在的主儿送回了隔壁。 ******************************************************************************* 卢宝润在杭州还没有过完二月,就接到加急的家书,他的老父亲严词命他速速回家,卢宝润虽然心里有事尚未办完,不过不敢轻违父命,只好交代了自己素来得用的几名跟班,切切地叮嘱他们把学政那里的路子跑通,自己坐着大车,冒着南方二月阴湿的严寒,赶回了兰溪老家。 进了卢家暖融融的花厅,卢老太爷正抽着水烟在看书,见儿子进门打千问安,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等他躬着身子站了半晌功夫,才淡淡说:“你出息了!连我也不敢难为你了!” 卢家家风谨严,儿子怕老子,卢宝润在外头无法无天,但回到家一声儿都不敢吱,陪着笑道:“老爷这话,折死儿子了!儿子虽然这次又侥幸了,但还多亏老爷多年的教导和师座的提携。” 卢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是半天不理不睬,见卢宝润站得脸色都变了,才又说:“你也知道你背后是谁!虽然说会试侥幸也是你自己的本事,但是这次往杭州,大家这么给你面子,你也不要夜郎自大得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还请老爷指教……” 卢老爷起身,恨铁不成钢地站在儿子身边,曲着手指敲他的脑袋:“你现在翅膀还没有硬呢!不要仗着自己中了进士,即将选官,就开始横行乡里!兰溪你横行了这些年,以为杭州也是你横行得的?杭州城里藏龙卧虎,多少人是我都得罪不起的?!不过为了区区女人——还是个有夫之妇——又在想歪门邪道!……” 卢宝润被骂得一头冷汗,一句话都不敢反驳,见他老爷子越发得劲,骂得他狗血淋头也没有住嘴的意思,好容易寻到一个话缝儿,陪着笑、哈着腰说:“老爷,不知谁吹的邪风?儿子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样事。” “你不敢?!”卢老爷横了他一眼,“你是我养的,你肚子里长什么花花肠子我不知道?!我告诉你,别以为跟着你的那起子狗腿子混蛋能给你瞒得滴水不漏,我这里收到的是杭大宗的信——知道其人么?当年一封御史试折子名满天下,虽然现在身无半职,可是连总督、巡抚都不能不卖他面子!朝廷里关心他、钦佩他的人难以计数!挖出谁来动一动脚趾头就能把你踩成齑粉!他把你做的那些事查得一清二楚,十页纸写给我瞧了!我的老脸只恨没有被你这个孽障羞死!”他又开始喋喋不休地痛骂,直骂得卢宝润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才顿了顿,到桌边喝了茶,放缓了声气说:“万恶淫为首!你屋子里哪儿没有娇妻美妾?非得觊觎人家堂客?我上回就跟你说过,那个姓博的师爷看面相就不是普通人,将来总有发达的一天,我这么多年在官场上混,你连你老子的眼光都不信么?不要自以为是,弄得自己不可收拾,断送了小命还不知道为什么!” 卢宝润虽然中了进士,实则翅膀根本没有硬起来,以后做官,多要靠父亲背后的关系网,此刻更是一犟都不敢犟,老老实实挨了顿臭骂。回到屋子里也只好把一腔的怒火撒到自己妻子小妾的身上,卢三奶奶又做了一回受气包,不过至此,他也好好地消停了一阵。 ****************************************************************************** 那白驹过隙的时光悠悠而过,两个孩子眼看着就长大了不少。奕霄从小在父亲的书室里长大,天然地对书本就有爱好,后来英祥重新回到邵则正幕中,附郭省城的县令比以前在兰溪小县中繁忙很多,尤其是迎来送往的功夫,没个会写会说的人搭手实在忙不过来,因而英祥也常有脚不点地的时候,没有心思再亲自课子,只好把奕霄送进邻近的书塾读书。 第391章 先生迂腐,开讲完四书,便教孩子们开笔写文章,奕霄却不似英祥一样厌恶八股文,因为屡屡被赞扬,他写文章的劲头极为浓厚,有时见他爹爹不起劲,干脆拿着文章去找杭世骏——杭世骏是杭州有名的硕儒,买卖破烂之余,就在各家书院串讲,是等闲请不到的奇人——偏生对这个没满十岁的娃娃极有耐心,讲解譬喻得比奕霄的先生还好,还不时摸摸奕霄的小脑袋说:“好娃娃!做文章不过是块敲门砖,真正的读书人要胸怀天下,要为天下黎民做合乎道义的事。”说罢,就给他讲文天祥、海瑞等人的故事,最后常常以这样的话结尾:“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从今而后庶几无悔!” 奕霄听得热血沸腾,握着小拳头对杭世骏说:“杭先生,我爹爹说你是个了不起的文人,我将来也要像你似的,敢为天下先,做庶几无悔的事!” 杭世骏眼神中带着一些朦胧,许久含着泪光摸摸奕霄脑袋后的黑亮辫子,自己的脑袋晃动着,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孩子,我这些话,不知道是不是该对你说啊……” 奕霄回到家,他虚龄六岁的妹妹却不知道哪里去了,问可心,可心含着笑指了指院子中的一棵槐树,奕雯正坐在六尺多高的树杈中间,摘着槐花往嘴里塞,两条藕似的小腿儿从略嫌短的裤腿中露出来,自在地来回打晃儿。她见到哥哥,那塞满槐花的小嘴巴含混不清地嚷嚷着:“哥哥,这花可香、可好吃了!晚上叫娘做槐花饭好不好?” 奕霄在妹妹面前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很多,皱着小眉头,背着手说:“你看看你像个女孩子的样子吗?快下来,让娘知道了可不得揍你?” 奕雯才不怕母亲吓唬自己时那轻飘飘的巴掌呢!继续晃着双腿,满不在乎地说:“女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不就是我这个样子吗?”她嚼完了口里的花,口齿清楚起来,边指着自己的一头黑鸦鸦的长发边说:“不用剃半个秃瓢,还可以穿花裙子,这就是女孩子的样子!” 奕霄一看,不提“花裙子”还好,提了叫人喷饭:那条青草般绿的花裙子,挽成一大坨,皱在膝盖处,在树皮上蹭得脏兮兮,底下还掉了针线,毛毛的布边露着,挂下一丝一丝的线来。 奕霄平素在塾里嘴快,能言善辩得打遍“天下”无敌手,偏生在妹子面前口呆舌笨,说不过她的一套套歪理,正在张口结舌间,在门口把风的可心急匆匆进来,对奕雯说:“了不得!你娘回来了!” 奕雯像突然上了发条一样,刚刚散漫的样子一下子不见了,转过身就往树下爬,一时心急,那条绿裙子不小心挂在一根伸出来的树枝上,“刺啦”一声撕了个口子。奕霄也帮她着急,上前扶的时候被妹妹的重量一压,两个人都差点栽个跟头。 甫一站稳,院门已经推开了,奕霄忙把裙子破了洞、脸上一团黑,一看就没干好事的奕雯挡在身后,示意她赶紧把裙子整理好。冰儿那张脸,和她的名字似的,冷冰冰地板着,见奕雯在奕霄身后忙不迭做小动作的样子,也不去揭破她,只问儿子:“今儿下学倒早?” 奕霄皮了脸一笑:“也不早,在杭先生家听他讲史书呢。” “嗯。”趁两个孩子还有些松弛,冰儿猛地上前,一把揪开奕霄,一脸慌乱的奕雯拎着裙子正打算把破损的地方往腰后面挪,挪了半截儿被抓个现行,她到底年纪还小,反应不过来,傻眼儿地站在那里,瞪着一双漂亮而无辜的大眼睛,半天叫了声:“娘……” 冰儿气极反笑,上前一把从她手里揪下裙子,忍不住点点女儿的脑门责骂:“这条新裙子才上身三天吧?就弄成这个样子?你以后还是穿穿旧的算了!刚刚,你在干什么?” 奕雯闪闪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哥哥,眨巴眨巴眼皮,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和哥哥一起玩。” “霄儿,是不是?” 奕霄是个不善于撒谎的个性,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说了个“是”。 冰儿看看他,回头突然又问奕雯:“那裙子是怎么脏的?怎么坏的?” 奕雯咬着手指说:“哥哥和我扮官兵抓贼,他是官兵我是贼,他抓我的时候我跑得快,摔了一跤,裙子就坏了。” 这话还真是绘声绘色,奕霄听见母亲又问“是不是?”急得都快哭了,可又怕妹妹挨打,硬着头皮点点头,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是……”他倒不是怕为妹妹担责任,甚至不怕为她挨顿打,但是自幼就学“内不欺己,外不欺人”的他,撒这么个小谎都觉得欺心,低着头想着干脆母亲打自己一顿,心里还能好受些。 冰儿却变得和颜悦色,拉过奕雯,拍拍她身上的灰,问道:“哦,是这样。真是这样倒怪不得你了!哎,昨日邻居家说屋顶上的瓦片叫谁给踩碎了,是不是你呀?” “不是!”答得极其干脆,“不过,这两天我听到屋顶上有野猫叫,敢情是猫。” “哦。是猫啊!”冰儿点点头,“那邻居家的在街上骂了一顿之后,也是‘猫’把一捆稻草塞他们家烟囱里的喽?” 奕雯眨巴着眼睛,不知道怎么接词儿才好,转眼看见娘亲已经变了脸色,笑眯眯时的圆润下巴变成了尖尖长长的形状,她不等冰儿发话,“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还有脸哭!”冰儿见她撒谎、无赖,在家没事犯下了一堆错误,早就气得七窍生烟了,怕她在院子里大哭被邻居听到笑话,拎小鸡一般一把把她抓起来往房间里拎,头也不回地对可心说:“把堂屋那把鸡毛掸子给我拿来!” 奕雯那双眼睛里的泪更是无根水一般不停地往下流,她知道进房间就要挨打,又知道母亲还好点面子,断不会在外头就动手,因而一屁股坐在地上,死命地抱住身边的一切东西,赖在地上不肯走。可心和奕霄都急了,上来为妹妹求情。冰儿怒道:“可心不听我的话了?奕霄让开!”她毕竟也不舍得生拖硬拽,挡开其他两个孩子,把小奕雯从地上抱起来,见她身上滚得泥团一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到了房间先把她外头脏兮兮的一身扒干净,才把她按在床上,先照屁股上打了几巴掌,见奕雯虽然用力地大声哭,倒也不是很疼痛的样子,心想不好好教训一下不行,又对外头的可心说:“叫你拿鸡毛掸子的呢?” 可心好半天才磨磨蹭蹭把鸡毛掸子拿过来,望望外面的天色说:“先生也该回来了……雯儿说今天要吃槐花饭呢……先生大约也喜欢吃的……” 冰儿不耐烦她的牵三绊四,夺过掸子说:“她就知道吃!不用理她!你出去吧,把门带上。” 可心没办法,知道这家女主人发起急来,是谁也劝不了的,只好哀怜地看了看惊恐得瞪大眼睛的小奕雯,示意她挨打时嘴甜一点,早点求饶少受皮肉之苦。 冰儿的掸子一举起来,奕雯就开始碎碎念:“娘,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冰儿给她说得好笑,可肚子里的气还没平下去,也笑不出来,虎着脸道:“这话我怎么听着耳熟啊?好像谁每次都‘再也不敢了’,然后呢?” 奕雯也不知道怎么巧言令色合适,扁着小嘴也不敢大声哭,只让眼泪一串串往下掉,可怜兮兮地抓着冰儿的衣襟,很诚恳地说:“这次是真的!这次说的一定算话!” 第392章 “行,下次不犯错,下次就不打。今儿咱们好好把账算算!”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加更啦,小伙伴们快来啊! ☆、淘小女捣蛋挨揍 奕雯一听还是躲不过,撒开手就想溜。房间里就那么小的地方,哪里溜得掉,才跑两步便被提溜了回来,按在床帮上撅着小屁股。冰儿想了想,怕自己下手没数打重了,把她的小裤子一褪,两瓣白嫩嫩水灵灵的小屁股蛋带着弹性般从裤子里跳了出来。 “嗖——”地一掸子下来,那粉嫩的肉弹了两下,凸起一道粉红色,耳边是杀猪般的哭喊声,两条白皙如嫩藕般的腿不停地踢蹬,一双小手也伸过来护痛。 “老实的!”冰儿喝道,把她的手抓住摁在腰上。左看右看有点下不去手,轻轻打了两下,脑海里又浮现出邻居家女人拉着自己告状诉苦的样子,火气又“腾腾腾”上来了,手里加了三分力,连续地抽了好几下,见小奕雯哭得身子都颤抖起来,怕她受不住,又停了手等她消化一下这疼痛。这时才听见门外另外两个孩子在拍门,带着哭腔说:“娘!今儿雯儿弄脏裙子,是我不对,她还小,您心里气,就打我吧!”“师母!我没有看好雯儿,你还是打我吧!”…… 奕雯在疼痛缓过来的瞬间,声嘶力竭地高喊:“哥哥救命!” 冰儿隔着门对外头奕霄说:“你是读书的孩子,你最知道,娇子如杀子,今儿教训你妹妹,是为了她明儿不惹出祸患来。你不用劝娘了,心里难受,自己去读一读《颜氏家训》,看看古人是怎么说的!” 外头安静了一阵,里头奕雯的身子也不再抖了,冰儿举起掸子,“嗖——啪!”连续几声,打得奕雯又痛呼起来。 她的救星终于回来了。 英祥一到家,听到这鸡飞狗跳的声音,见可心和奕霄站在房门口流泪,里头是他最宠爱的小女儿奕雯的惨烈哭喊,他忙过去问:“怎么了?雯儿犯错惹你娘生气了?” 奕霄忍不住泪流满面,抱着爹爹说:“爹爹快去救雯儿吧!她要被娘打死了!” 英祥要紧推开房门,恰见那根鸡毛掸子又举了起来,赶紧一个箭步上前握着掸子柄,嬉着脸说:“好了好了,累着自己,气着自己,不划算!” 冰儿自己也是心疼得一脸泪,见丈夫来阻止,就坡打滚儿,把掸子一丢说:“可好!你的宝贝女儿,你自己管吧!我好省省心!” 英祥顾不得和她搭话,转眼见女儿的小屁股上横一道竖一道都是凸起来的通红的印子,心疼得“哎呀!”一声,探手去抚摸:皮肤已经火烫火烫的,有几处还隐隐的发紫了,这顿打真是挨得不轻!他回头对冰儿道:“打也打了。你那里的药呢?快给孩子敷上!” 他小心地把奕雯抱在床上,细心地为她涂药,见她还抽抽搭搭地哭,半是劝慰半是批评地说:“也别哭了,你娘打你,自然是为你好。今儿又犯什么错误了?自己觉得该打不该打?……”絮絮叨叨半晌才把药涂完,怕她的疼法是火辣辣的,还给吹了几口,才小心地提上她的小裤子,又摊开一条薄被盖上,掏出手绢擦了她的泪水,安慰地说:“先休息一会儿,别乱动,碰着伤处我可帮不了你。”回头见冰儿也在擦脸上的泪痕,叹口气笑道:“你们娘儿俩!一模子里印出来的!” 冰儿欲待反驳,当着孩子的面,还是把话咽了下去,许久才说:“她说要吃槐花饭的,我现在去摘槐花,叫厨下做——要吃什么不好?东西不高贵,就是磨牙!……” 奕雯身上火辣辣地疼了一阵,清凉的药便渐渐起效,她哭喊得累了,不知不觉睡着了。等被一个温柔的声音唤醒,她睁开眼睛才发现,屋子里点了灯,外面黑漆漆的,母亲坐在她的床边,揭开被子检视了一下她屁股上的伤,见她醒了,端起小几上一碗冒着扑鼻香气和热气的槐花饭,带着点笑意说:“你不是要吃槐花饭?”小心用勺子舀了半勺,喂到她嘴里。 饭里加了蜂蜜,甜津津的好吃。奕雯疯玩了一天,又被揍了一顿,本来肚子就饿了,此刻吃得格外香。一碗饭下肚,又是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她吃得心满意足,困劲儿还没过去,倒头又睡,朦胧中感觉母亲轻轻顺着她的头发,抚摸着她的身子,柔得快要化成水一般。 冰儿几乎是半夜才到自己房间去睡,见英祥双手枕着头,也没有睡着。英祥等她上床,自然然而地张开手臂让她习惯性地靠着自己的肩膀,才说:“心疼了吧?” 冰儿叹口气说:“冤孽!生了个女儿还是个捣蛋鬼!你不知道,今儿隔壁那妇人说话夹枪带棒的,好扫我的脸!可又没法子驳斥:你闺女踩碎了人家屋上的瓦片不算,被骂了以后,居然拿一捆稻草偷偷塞在人家烟囱里,晚来人家一做饭,呛了一屋子黑烟!” 英祥“噗嗤”一笑,冰儿气得用胳膊肘顶他肋骨:“还笑!笑得出来!就是仗着你宠她,越发有恃无恐了!哼,你还把罪过栽害在我身上!什么叫我们娘俩一模子里印出来的?!” 英祥越发忍俊不禁,“吭吭”闷笑了半天才说:“乌鸦落在猪身上——瞧见人家黑瞧不见自己黑!你没嫁的时候那些出格的事我可是听说过,比雯儿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冰儿脸一红,又狠狠顶了他一肘子才说:“我小时候浪荡在外头没人管,可不是秀才家的女儿!再说,后来我们老爷子教训我、揍我的劲儿,可比我打雯儿厉害多了。那么长的竹板子、那么粗的荆条子就往我身上招呼,可不含糊!”她比划着说,现在想起来,记不得痛,倒记得挨完揍之后,也有着相似的甜蜜和温暖。 英祥笑嘻嘻的,手便不老实地伸到她身后,轻轻拧拧那饱满温润的两团肉:“雯儿才六岁呢!你这个狠心的娘,总说自己最晓得皮肉痛楚不好受,对别人倒是一片慈悲心,怎么放到自己孩子身上就变了味儿?” 冰儿被他揉搓着,觉察他手里比平日里要多用了两分力道,笑道:“怎么着,心疼丫头,这会子来报复我了?” “怎么敢!”英祥说着,翻身到她身上,“儿孙是负累,可也是幸福。再给我生两个,儿子闺女都好,我都喜欢!”冰儿一边任他摸索着解自己的衣扣,边叫苦道:“老天!你平常不带孩子不知道,雯儿这一个混世魔王就闹得我够受!再来两个,你自己带吧!”英祥此时兴致勃勃,边吻着她馥郁的肌肤边随口答应着:“好……” 颠鸾倒凤一番,英祥心满意足地翻身下来,意犹未尽地在她滑腻的肌肤上上下其手:“还是这个辰光好,不似以前青涩,就像朵花儿开到了极盛处,美得有味道。” 冰儿冷笑道:“哟,都开始品评了?这阵子花酒吃得不少吧?听说你们这些爷们没事情就喜欢比较各个窑子里的姑娘,还选了花魁、取了绰号。那个谁——黄鱼脚的那个妞——叫什么‘半截观音’?” “你还懂得不少!”英祥笑道,“大脚就叫‘半截观音’,小脚就叫‘步步生莲’。不过,我其实最厌这些东西,邵大令也是,只是首县这个位置,应酬太多,实在避免不掉!” 冰儿道:“最好让皇上来看看你们下头官吏的这些污浊!好好整治一批!” 第393章 英祥叹息道:“有什么法子?治了一批,还有一批,蝗虫似的,我都不堪其扰。再说,皇上现在新定西北疆域,平了大小和卓之乱,打算把那块土地命名为‘新疆’,这可是旷世未有的奇功,但也是旷世未有的难办,只怕心思都在新疆那里呢!” 冰儿对国政不大感兴趣,何况自阿睦尔撒纳病死,被枭首传示九边,她对这块新疆域就一点都没有认知了,马马虎虎“嗯”了一声,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今儿邻居家那长舌妇,竟然还问我什么时候给雯儿裹脚。我回她:‘我们家不兴裹小脚呢!’她就足足笑话了我半天,说不裹脚的女孩子将来怎么有人要。气得我窝一肚子火!——不过,奕雯这个淘气劲儿,说不定裹一双病歪歪的小脚,走走路都疼的话,以后就消停了!” 她的想法还没说完,英祥急急出声阻止道:“打两顿、骂几声尤可,这项绝对不行!我最看不惯那些走路歪歪扭扭的小脚女人!什么‘步步生莲’我欣赏不来!好好一双脚,裹成那个鬼样子,想着都害怕!”他爆豆子似的说完,见冰儿得意地在笑,才放慢语速说:“她皮虽皮些,以后会好的。大不了也给人取个‘半截观音’的诨号,总不会嫁不出去;就是嫁不出去,我养她一辈子好了!裹脚这罪决不许她受!” ******************************************************************************* 第二天起来,英祥早早去衙门了,奕霄也吃过早点背着书包去了书塾,冰儿忙过早晨这一阵,到耳房里看望奕雯。 奕雯昨天早早地睡了,今儿醒得也特别早,不过赖在被窝里不起来,自己扳着手指头和自己说话、做游戏。听见母亲推门的声音,连忙缩到被窝里装睡。她感觉被子被轻轻揭起,裤子被小心褪下,自己的小屁股被温暖的掌心轻柔地拂过,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帮自己穿好裤子,盖好被子,这次从脑袋那里把被子揭开:“怎么闷着头睡?” 奕雯一下子把眼睛睁开,调皮地一笑。冰儿见她原来醒了,心里又气又疼这个小丫头,拍拍她的小脑袋问:“屁股还痛不痛了?”那张小脸一皱,苦巴巴的:“痛!还好痛!”冰儿撇撇嘴说:“痛个鬼!根本就没有使劲打!现在肿都消了,就稍微青了指顶大两块罢!” 小东西见母亲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扭着身子撒着娇嚷嚷:“就是痛!就是痛嘛!” “起床吃点心,就不痛了!”冰儿说,“今天买了糖包子,煮了赤豆粥,还烙了槐花饼,满意了吧?”小人儿“噢!”地一声欢呼,麻利地爬起来,胡乱洗漱一番,早早坐在桌子前等饭。 只有这一刻她才像个女娃,等到点心和粥上桌,立刻又变了副神情,两只手并用拿着吃的,“狼吞虎咽”犹不足以形容。冰儿在一旁一个劲儿说:“慢点儿!慢点儿!没有人跟你抢!”也没有什么用处,只好心里暗暗想:哪里和我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小时候哪有那么贪吃? 吃完饭,没事情做的奕雯就开始鸡飞狗跳了,在院子里撵完狗,捉完鸡,看着槐树上最高处还有些槐花,咬着手指盯着又想着鬼主意,恰好被冰儿看见了,大声吼了一顿,奕雯两只眼睛里立刻亮汪汪的都是水:“娘,我屁股还疼……” “你就是欠揍!”吼是这么吼,确实也下不去手了。闹腾到中午英祥和奕霄回来吃午饭,一上午的无事忙才算是消停。英祥一见女儿就笑得满脸花儿,一把抱起来举到半空中晃了几下,逗得她咯咯笑,又放下来托在怀里,轻轻在她耳边问:“昨天挨了打,今天痛不痛了?” 奕雯知道爹爹最宠自己,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造型,点着头说:“痛呢!好痛呢!”引得英祥赶紧帮她揉。冰儿见不得他们俩腻歪的样子,把筷子在桌子上“笃笃”墩齐,说:“肉麻死了!吃饭!” 英祥这才把女儿放在座位上,筷子在桌子上逡巡了一圈,问:“雯儿想吃什么?” 奕雯像大家小姐一般,只消靠着椅背挺肚子坐着,指挥爹爹夹什么菜,就有什么菜到嘴。她的嘴巴,除了负责吃饭菜,另外负责说废话,英祥笑眯眯地侧着耳朵听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时不时去摸摸小脑瓜、捏捏小脸蛋,满心的欢喜都放在脸上。 冰儿暗自叹气,转头给乖乖坐着自己吃饭的奕霄碗里夹了一些肉菜:“天天读书辛苦,多吃点!”又叫可心放开来吃。可心是快及笄的大姑娘了,这些日子越发文雅,抿嘴一笑点点头,却也把最好的菜夹到奕霄的碗里。 奕霄恪行“食不语”,点着头向母亲和可心表示谢意。英祥的注意力这才转到儿子身上,见他吃完放下筷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等候大家吃完,不由含笑问:“你现在是在上新书还是写文章?” 奕霄说:“文章是逢三六九三天写,平时除了巩固四书外,准备开讲五经之一。还请爹爹教我,五经里头,选那部比较好呢?” 英祥便也放下筷子,想了想说:“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洁净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词比事,春秋教也。其实五经各有长处,不逊于四书,我倒是建议你有空都要读一读,不要钻写文章的牛角尖,以为通了一经就能考试、致用了。若是说入门得容易,《春秋》和《周礼》各有所长,你看哪个好吧。” 冰儿插嘴道:“《诗经》不是也不错嘛?我还懂些呢!”英祥当着孩子的面,不好意思笑话她基本只懂《诗经》里的十来首情诗而已,咳嗽一声继续对儿子说:“天天死读书也不好。正好今儿下午我要到郊外的驿站取些东西,那里养着不少驿马,我假公济私一下,偷偷带你学骑马好不好?” “好!!” 大家一听,这声音却是奕雯发出来的。她饭也顾不得吃了,几乎把一双脚丫子都抬上桌子表示自己的赞同之意。英祥哄道:“你还小。驿站里没有那么小的马。等长大了再教你骑。” “我不么不么!”奕雯开始撒娇,“爹爹偏心眼!爹爹不喜欢雯儿了!……”又是一顿碎碎念。 冰儿其实心里也痒痒的,说道:“这样吧,你教霄儿骑马,我带雯儿去瞧瞧,天天把这个小丫头憋闷在家里,天天给我惹是生非。” 英祥叹口气道:“本来女孩子这个年龄可以学点简单的描画花样、裁剪缝纫了,不过——”不过家里这个当娘的做不了老师,英祥只好点头答应了:“好吧,今儿就当到郊外踏青,咱们一家子一起去吧。” 四月的郊野青绿满目,浓荫匝地,树上杜鹃、石榴、白兰……地里石竹、虞美人、锦葵……开得浓艳照人,美不胜收。小奕雯从驿路边到田地里,到处跑着撒欢,所经之处如被蹂躏洗劫一般,只余残花败柳。她手里握着一把花草,偏偏又得陇望蜀,见到更好的又忍不住要去采摘,手里握不下时就毫不犹豫地把看不上眼的丢掉。冰儿在后头直叫“糟蹋!” 采了一阵花,突然没了兴趣,把花束丢给哥哥照管,又奔到田里捉蝴蝶。她胆子贼大,什么虫子都不怕,捏死了数只蝴蝶之后,终于被蜜蜂蛰了,这下哭哭啼啼握着肿起来的手指头来给父母看。冰儿白了她一眼道:“活该!还没叫条蛇咬你一口!”说是这么说,赶紧拿随身带的药瓶给她抹药。小人儿总算消停了,乖乖地坐在大车里,等待爹爹办完事回来带他们骑马。 第394章 没等多久,刚刚还在哭的小东西突然又笑起来,肿起来的小指头指着驿路上边:“爹爹!爹爹!大马!大马!” 大家抬头一看,真的,英祥牵着两匹马,含着笑向他们走来。“这里没有特别好的马,毕竟是送驿递为主,需要耐力,而不是速度。不过,奕霄初学,倒也不错。”英祥伸手轻轻拍拍马脸颊,那马也显得很温顺地靠着他。 “来。”英祥拉着奕霄的手去抚马,“这里的马还都温顺,一般抚摸它们要从前头,顺着毛捋,还可以喂点饲料,马匹知道你没有恶意,就会乖乖地听话。千万不要贸然从后头去摸,马一个后蹬腿就能把人踢个半死。” 奕霄小心地像父亲一样顺着马的鬃毛,那马果然没有丝毫敌意。英祥见差不多了,帮着紧了紧马肚带,正了正鞍鞯,指着马镫说:“左脚踏着这里上马。你看好了。”他已经很久没有骑马了,可草原上多年的练习,这些技巧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他一撩袍子,踩镫上马,稳稳当当上去之后,边轻轻夹夹马腹边对奕霄指点:“上马后坐稳,脚不要在镫子里踩得太实,前掌着镫即可;腿里用力一夹马腹,马就知道你是练家子,肯听你的话;手要握牢缰绳,用它来指挥方向……” 奕霄在父亲的指点下上了马鞍,开始有些畏怯,但渐渐也敢骑着马小跑起来,英祥含笑看着儿子,翻身上了另一匹,在奕霄身边指点。奕雯拍着小手,羡慕不已,大声对英祥喊着:“爹爹!我也要骑马!”冰儿道:“你不是屁股痛么?” 奕雯连连摇头:“现在不痛了!我也要骑大马!”英祥远远地听见,带着奕霄溜了一圈,回到大车旁,示意冰儿把奕雯抱上马。他双手圈着女儿,叮嘱她抓紧马鞍的前部,身子放低前倾,驱马慢慢前行。 奕雯一点害怕的神色都没有,“咯咯”愉悦地笑着,一会儿觉得不满意,嚷嚷道:“爹爹快点!”英祥夹了夹马腹,加快的点速度。奕雯的小肉腿夹紧了马鞍,手抓牢了马鬃毛,继续嚷嚷着叫“快点”。英祥心头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兴奋,俯下身子护牢了女儿,双手一抖马缰,那驿马是惯熟被骑的,立刻明白背上主人的要求,打一个长长的响鼻,“咴——”的一声向前疾驰起来。奕雯只觉得耳边呼呼生风,眼前景物快速移动得几乎有些模糊,可又让人有说不出的痛快,尖着小嗓门兴奋地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郊外驿惊闻南巡 这个午后十分尽兴。玩累了的奕霄和奕雯都支持不住,在自家的大车里就睡着了。英祥自己带着两匹马还给驿站。驿丞十分巴结,笑容可掬地说:“都以为博师爷是做文章的,没想到骑马骑得那么好!” 英祥浅浅一笑:“过奖了!”见自己的长衫已经揉得一团皱,到底不比缺襟的骑服来得方便。驿丞收回两匹马,客气道:“博师爷有空再带孩子们来就是!横竖这里的马匹们在九月前都比较闲呢!” 英祥多嘴问道:“九月前闲?九月后有什么要事么?以往不是过了秋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驿丞笑道:“师爷不懂了吧?我们这里消息多且快,听说京里已经定下了,明年皇上南巡,最后一站就是到我们杭州驻跸。现在还好,到了下半年,从内务府开始,各拨人马就要开始巡查路线,修缮行宫,只怕各处都免不了要人仰马翻了!你们邵大令更是要忙得焦头烂额呢!” 英祥已经听得呆了,盯着驿丞一张一合的嘴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驿丞诧异地望着他:“博师爷,你还好吧?”英祥才醒过神儿来一般抱歉一笑:“对不住,皇上南巡这么大的事,我猛地一听真有些吃惊呢!” 驿丞笑道:“大事自然是大事,不过操心的是当官的们,前程说不定就牵扯在上头;至于老百姓,反正说好了是不许骚扰民间的,何况江浙富庶,也不怕。我们瞧个稀罕热闹,旷古少见的奇遇啊,多好!” 英祥不由有点心神不宁,回到大车上见两个孩子都呼呼地睡了,吩咐车夫沿着驿道慢慢驱着骡车回家。他坐在车厢一角,看着妻子含笑抚弄孩子的模样,终于张口说道:“刚刚从驿站得到的消息,皇上明年要南巡至杭州。” 冰儿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住了,半晌才滞滞地抬起头问:“他要来杭州?!” 英祥点点头:“驿站消息最灵通,估摸着必有此事。” 冰儿“哦”了一声,并没有多答话。两个人皆是心事重重,一路静默。 晚上,安顿了一切,夫妻俩才定神躺在床上,瞪着床顶,想说些什么,都不知从何说起。最终还是冰儿打破沉默:“我们只是老百姓,皇上来杭州,我们也没有机缘见到他。” “你想不想见他呢?” 冰儿沉默了半晌才说:“不想……” 英祥侧过脸去,借着外头的月光,隐隐见她脸上几道光痕,探手一摸,果然是泪水,英祥忍不住把她揽在怀里,有些心疼地说:“你何苦自己骗自己?当年,你是为了我才与自己阿玛作对,这么些年了,怎么会不想他?” 冰儿任性地扭开脸:“梦里想他,那又怎么样?我们能以何种面目见他?万一他还念旧仇,要杀要关的怎么办?以前我们不过两条命,现在还填进去两个孩子,叫我怎么敢冒险?现在小日子过得挺好,我又不要荣华富贵,还见他做什么呢?……我这一辈子,在他身边的时间本来就少,父女缘浅,只望着我这不孝顺,来世再报应,不要发作到今生罢了!” 英祥不知怎么劝慰才好,且自己也有些隐隐的担心,最后拍拍她说:“那就干脆不多想了!一般皇上出巡,总许妇孺瞻望,你若是真想念他,隔得远远地看看也是可以的。睡吧。” 自这日起,冰儿却新添了失眠的毛病,自己也克制不住自己,每每闭上眼睛,总是乾隆的影子晃荡在眼前:对自己温柔的、严厉的、关爱的、无情的……各种各样。想不去思念他,可控制不住,心里满满的都是他,梦里也都回到以前的时光,因而早间英祥总能在她枕巾上摸到一片濡湿。 英祥见她越发消瘦,不由发急:“你怎么这么看不开?皇上南巡,无论你见不见得到他,结果又能坏到哪里去?他纵使还恨我当年犯下的过失,也不过我一个人就死罢了,难道真会株连到你和孩子们不成?你对皇上有点信心好不好?!” 冰儿虽近而立之年,在外面常显得冷静而笃稳,而在英祥面前还不脱小女孩气,抹着眼泪气得直打颤:“哪是那么容易就控制自己的?我才不想这些问题,可问题扑面就来了,梦里都是,我有什么法子?!”最后还是英祥软下来哄她:“好了。我不是凶你。这样吧,今儿我和邵大令请假,在家带孩子、陪你。你白天好好睡睡,别想太多。” 英祥在院子里看奕雯玩耍,儿童不知忧愁为何物,笑嘻嘻满园子奔跑,一边跑一边呼喝着:“驾——驾——”一会儿,她跑过来扑到爹爹的怀里,俏声快语地说:“爹爹,我在骑大马!”英祥抚了抚女儿热得发烫的红脸颊,掏出手帕把她额角亮晶晶的汗水擦掉,才准备起身去给她倒点温水,可心已经过来,把一盏水送过来。英祥一尝,冷热得宜,不由感佩这个女孩子的细心,把水给奕雯喝了,慈爱地对她说:“再去玩吧。” 第395章 奕雯疯跑着走了,英祥转身对可心说:“你过了年就该十五岁了,及笄的年份。前两日有人来跟我求亲,我对那人说:我们是真正把你当女儿看待的,将来出嫁,陪送嫁妆和奕雯是一样的。虽说我们不能等闲就把你许人了,但,也不该就这么耽误了你。你自己对婚姻有没有什么要求,不妨说一说,我好斟酌着帮你看着。” 可心的脸色突然变了,平素温顺的她生气地扭过身子,涨红了脸半天才硬邦邦吐出一句:“我不嫁!” 英祥以为女孩子害羞,柔声劝慰道:“女孩子耽搁不起的!没事的,你觉得和我说不方便,和你师母说也一样的。”谁知换了可心更冷硬的一句:“先生不必多说了!我不嫁!先生和师母把我当女儿看待,我心里头知道感激。不过,我看待自己,不敢有僭越,只把自己当小丫鬟罢了。我宁愿服侍先生一家一辈子。” ****************************************************************************** 英祥才请了一天假,第二日大早,县衙里的余庆丰一路小跑过来找他了:“博先生,太爷叫我来找你,昨儿你家里有事,太爷忍着没叫你,今儿忍不住了,说博先生无论如何来一下。多谢了!”竟然给英祥做了一揖。 英祥有些过意不去,忙扶住余庆丰,披上外衫,对里头招呼一声,跟着往外走。余庆丰早就叫好了一乘大车,两人坐上去听着马蹄“嘀嘀”的轻快,英祥问:“太爷这么急找我,想是有要事?” 余庆丰笑道:“是要事,也是好事。今日刚得到京里传来的消息,皇上明年要南巡,咱们杭州是最后一站,大约夏天的时候到。官面上消息没有下来,说是怕地方上欲要争功,弄得老百姓鸡飞狗跳的,因而切切地嘱咐了各部都不许泄露消息,等过了中秋才派内务府的人过来检修道路和行宫,以免打扰民间。不过,里头早就有条子传了出来,咱们闽浙两省的长官们如临大敌,又不敢张扬,今儿太爷大约就是找你商量办事的章程呢!” 说话间就到了县衙,邵则正手里展着杭州的地图,正和几个幕僚清客交谈:“……皇上不喜奢靡,但是我们这里筹备不佳的话,这行宫外头入目都是破败砖墙,实在难看相!你们以为怎么处理得宜?” 英祥进去见了礼,邵则正素来倚他如左右手,急急招手道:“希麟快来!我们这里正在头疼。”英祥刚刚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从容不迫道:“民屋市廛有旧色,原本难免,若是全部翻新重盖,工程太过浩大,藩库银子不够,也未必舍得拨;若是把费用加诸百姓头上,亦是大出入手笔,别闹出事情来。我觉得,还不如打听清楚皇帝过处,把旧日街面的碎石换成新砖;居民店铺门面,重新油漆一遍;沿河两岸,没有房屋的地方、或者房屋破旧的地方,就筑起一面墙掩盖,远远看起来就如真的房屋一样。这样,花费应当是最少的。” 邵则正点了点头。不过就这花费最少,也不是万把两银子能解决的事情,他让英祥写书函向藩库申请银两,又谈疏浚河道、翻修驿路、聘请纤夫的种种事宜。南巡还没开始传出风声,江浙官场上已经忙得人仰马翻。 秋风起后,杭州的大小官员们过了一个不算舒坦的中秋节,这时,真正迎来了京城里的“大人”们——内务府的官员大多是包衣出身,并不高贵,品级相应的也都不高。可是往往在皇帝身边当差,口衔天宪而来,哪怕就是七八品的芝麻绿豆职衔,到了杭州城里,也都是颐指气使的,由总督和巡抚亲自接待应酬,详询皇帝南巡的细节。这些内务府官员们,捞得腰囊丰厚,吃喝得满嘴流油,盘桓在杭州西湖的画舫上好几日,才开始正经做事。 到了做事的时候,自然改由地方官接待。邵则正身为首县,不敢怠慢,天天除了公事,还得想破脑袋供这些“京里来的爷们”吃喝玩乐,日日应酬到深更半夜,实在有点吃不消了!这日对英祥道:“希麟先生,你可怜可怜我,半个多月没睡过囫囵觉了!今天晚上约的是‘柳浪闻莺’上的一场花酒,你帮我应酬应酬那些爷吧!你见识广、懂得多,敷衍得过来!”英祥见他哈欠连天,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一脸倦怠的样子,也实在于心不忍,便答应下来。 晚间,英祥换了一件绸衫,准时来到“柳浪闻莺”,其实约的是西湖里的一条画舫,客人们荡舟西湖,吃点酒菜,丝竹歌喉不绝于耳,衬着天上的明月、水中的倒影,确实是极舒坦的。 不过内务府那些家伙大多不是雅人,就有,也多是附庸风雅而已,此刻天上一弯新月,画舫中船娘正在柔声唱着小调,这些内务府官员们却就着麻将桌子,吐了一地的瓜子皮,吆三喝四已经开始划拳喝酒了。英祥以前偶尔跟内务府的人打过交道,素知他们最会看人下菜碟,此刻自己身份不是皇帝身边受宠信的额驸,只不过代替县令过来应酬的清客而已,自然只好自己先陪笑脸,作揖应酬了一番。 那些人随口一声招呼,头也不抬继续玩乐着。好半晌,管这些船娘的老鸨笑吟吟过来:“各位爷,时辰也不早了,先开了酒菜慢慢吃起来吧。”他们才慵慵地推开麻将,让船上的小丫头收拾了桌子地面,对被冷落在一旁的英祥道:“咦?你是邵县令那里的?” 英祥忍着不快,笑笑道:“是。平素负责书启的事务,大令今日实在有事脱不开身,叫我来陪诸位爷喝酒。” 其中一人起哄道:“既然是会喝酒的,不妨先来三盏,聊表地主之谊。” 服侍船娘的小丫鬟和小大姐忙上来布菜斟酒。那些内务府官员们大约这几日已经玩得娴熟了,一人拉过一个船娘或在怀里,或在身后,到头来只余下英祥一个人冷冷清清,那个先起哄的人抬眼望望四周,才问道:“今日少开了一张局票,这位先生是自己叫个熟识的呢?还是凑合凑合算了?” 英祥淡淡道:“我没有熟识的姑娘。今日就凑合凑合吧。”他这话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现场安静了一下,大家的眼睛齐刷刷看了过来,还是老鸨过来打圆场:“这位是邵县令那里的书启师爷,是个文章做得极好的!这样,今日少个姑娘,不如我来荐一个——博师爷别嫌她年纪大些,人实在是个有趣致的人!”转头对外头忙碌的小大姐中的谁喊道:“云翘,今日你来服侍博师爷!” 外头帘子一掀,进来一个女子,脸上敷着厚厚的粉,眼角略有些细纹,看样子也该有三十上下了。她却很懂人情世故一般,进来福福身子,柔声细语说:“我年纪大,长得也不好看,叫爷笑话了!”默默坐在英祥身后。 谁高声笑道:“哟!云翘姑娘又放牌子了?”其他姑娘们便笑成一片,一时莺莺燕燕的,冷清的气氛一下子转了过来。那位云翘,却也不如一般的窑姐儿泼辣有趣,沉静地抿嘴一笑,默默然坐在英祥身后。 英祥在桌子下头握了握拳头,想着自己此来是帮邵则正应酬,这些内务府的官老爷们,品级未必比邵则正高,可是若是无端挑个刺儿,几双小鞋就够邵则正受的。他鼓足精神,随着此刻的热闹,和这些人一起谈笑风生,喝酒猜拳,渐渐把气氛搞得融洽起来。 第396章 酒至三巡,大家都已半酣,喝多了话就好说,聊了一会儿乾隆以往巡视的豪华排场,一位官员大着舌头道:“跟在咱们万岁爷身边,才知道什么叫银子如流水!不过横竖是皇上家的钱,就好好地往皇上身上使罢了!” 又一个道:“如今国库充盈,内库也充盈。朝中上下谁还想勒着裤带子过穷日子?从咱们的首席军机大臣傅恒傅春和大人起,到如今的第二把交椅于敏中大人,府上的那个用度——啧啧,真叫‘不是三世为官,不知道穿衣吃饭’!……” 英祥端着酒杯,听他们攀比似的抢着说那些朝野秘辛:譬如年满十六、分府而居的皇阿哥们,有的奢靡无度,有的吝啬成疾;譬如二把交椅上的于敏中,看上去笑融融的和气极了,实则把纪昀等一干老人儿挤兑得无处诉苦;譬如兆惠荡平了新疆大小和卓叛乱之后,带来了那里的一名绝色美人进献宫中,封为和贵人,颇受异宠…… 说到美女,个个的兴奋点倒一致起来,七嘴八舌谈他们的听闻,什么这个西域美女身带异香,什么宠冠六宫,什么皇后干吃醋没法子……最后一个人总结道:“我们没福得见,不过可以想见,这位和贵人必然是美如天仙,不是等闲庸脂俗粉可比!”说完,转头看自己身后那个船娘捧着琵琶在怔怔地听,笑了一声把她揽在怀里一阵狂亲:“乖乖肉,你这小模样,胜过和贵人一百倍!”那船娘给他突如其来一下子,弄得满脸通红,又不好发作,用软侬的吴语骂了几声,媚眼一抛,顶了那官员一指头。那官员亦是甘之如饴的样子,仰面哈哈大笑。 胡乱笑闹了一阵,英祥见他们个个丑态百出,觉得自己也不宜过于端方,于是回头对身后的云翘没话找话说:“云翘姑娘,现在在哪里?” 云翘大约也曾经是自己铺房间有应酬的妓_女,落落大方道:“现在怡玉院,年纪大了,又没有能从良,吃不了青春饭了,做做小大姐糊糊日子罢了。”英祥瞥了她一眼,她神态沉静,眉眼却有一股锐气,那眉毛被刮得细细弯弯的,可从青色的部分能看出她曾经拥有一对压眼的长眉。脸颊不丰润,骨骼有窄窄的棱角,也堪称清秀。云翘倒给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双手局促地盘弄了一下手中的乐器,英祥一看,是一杆短箫,不由笑道:“原来你拿手吹箫!我内子也喜欢吹箫。你吹给我们听听。” 马上有人喝彩道:“还是博师爷有面子!我们求了云翘吹箫求了多少次,都未能如愿呢!” 云翘朝那人啐了一口,目光在英祥脸上一绕,真的没有拒绝,举起箫试了试音,开始吹奏起来。洞箫声音清越,如泣如诉,配着外头清朗的秋色月华,里头热闹的人们一下子就静了下来。一曲毕,云翘起身弯弯腰:“献丑了!”下面哗啦啦一片掌声。英祥不由又回头看云翘,她伸手过来为英祥斟酒,脸上带着清冷的笑意,让他如有似曾相识之感。 作者有话要说:  今儿下午,小乾出场。 不过虽然是二月二,女主还不忙着回娘家。 ☆、清幽居恭迎圣驾 人仰马翻忙过了半年辰光,终于听到说乾隆从京城出发,侍奉太后、带着皇后和几位嫔妃,一路顺着山东、江苏、浙江的路线,南巡过来。浙江是最后一站,差使其实也最难办:怎么既能办出新意,又不让皇帝不习惯、不满意;既能注重每个细枝末节,又不让皇帝觉得奢侈;既能让老百姓踊跃捐输,又不能闹得民怨迭起;既能显示一片繁华太平盛世的景象,又不能作假太过,被皇帝看出端倪……都是需要考虑周全的事。 闽浙总督苏昌、浙江巡抚富勒浑坐在总督衙门的花厅里商量:“皇上御驾十天后就要过杭州境了 ,偏巧是这么炎热的天气,倒是这么才能伺候得算是周到?” 苏昌做事一味圆滑懦弱,全无主意,摊着手说:“虽然杭州不是头一次接驾,但是以前我又不在任。若说在任——”他的眼睛瞥向坐在下首的杭州织造成善:织造的职位虽然低微,但除非皇帝特旨,一般变更不大。 没想到成善也是个油滑的“枇杷核子”,很会说话也很会推卸责任:“卑职一直以来署理钦命事务,只敢论勤俭,不敢说有为。大人怎么吩咐,我定当竭力报效!当今巡幸至杭州,一概盛况自不用说,以卑职看来,御舟临近时,两岸的房屋自当整修,至于孤山行宫,自有规制,只不过是杭州郊外,打前站的地方,要办得妥当。倒要看首县的能耐了。” 首县就是邵则正,见一个烫手山芋抛了过来,他在这个位置上磨练得久了,性情虽也算是练出圆熟来了,但到他这里,这烫手山芋已经抛无可抛,自己分位又低,只能硬着头皮接下:“郊外的迎驾,少不得是我的事,只是能耐实在有限,还望诸位大人体谅!” “好说好说。”苏昌见任务有人接下,便可慢慢打个官腔,端起茶来用盖碗上的盖子拂着里头的白沫和浮叶,轻轻吹着气也不喝。 邵则正没等听差喊“送客”,自己很见机地站起身来说:“那么卑职就先告退了。拿出图样来请大人们敲定。” 苏昌这才道:“邵知县辛苦了!”着听差好好相送。邵则正在杭州没有什么根基,又是做这样难的一个附郭省城的知县,六月的暑天里急得一头油汗,觉得绀青绸子补服里,那件素来觉着舒服的杭纺褂子都被汗粘腻在身上,异常难受。 回到自己衙门的外书房,先赶紧换了家常的便服,打了水洗洗抹抹一阵,才叫小丫鬟摇着扇子,啜着凉凉的菊花枸杞茶,对外面的长随道:“赶紧的,把博先生叫过来!” 英祥匆匆赶到书房,迎面就受了邵则正兜头一揖,慌得赶紧侧身避让:“东翁!这成什么体统!” 邵则正看看英祥长袍马褂穿得周正,而自己只散穿了件夏布的直裰,苦笑道:“我哪里还有体统。瞧瞧这身……”又道:“今儿真是热得很,我们也是熟不拘礼了,你也把外头大衣裳宽宽吧。” 英祥因为没有邵则正这么心急,所以并没有觉得热不可耐,不过人家这么说,自己做张做智的也不好,因而不言声宽了外褂,里面的浅酱色葛布长衫上系着的月白缎带却没有解脱。缎带上一丝不苟挂着一对荷包,石青色缎料上绣浓淡不一的绿色兰草,下垂的络子上各缀着小小两块黄玉,虽不值钱,但雕刻得极为精致。 邵则正看了看他,赞叹一声道:“我真正膺服你!哪怕是葛布,都能穿得极有样子!不光是人材齐楚,也是品位非凡!” 英祥笑道:“东翁上来就是这样一番夸奖,倒是让我汗流浃背了!不知是什么事?我若帮得上忙的自当全力以赴。” 急人之难,且言语宛转,让邵则正听得非常舒服,顿生知己之感,叹口气道:“上面抓我的差!类似以前的那些苦差倒罢了,苦是苦点,横竖能办完了事;这次给我派一项难差。亦是知道我是新来的,在杭州没有根基,也怪我,平素师房同年那里,没有好好打点,无人说话,临时抱佛脚,做事都不灵!” 英祥听他发牢骚有没完没了的架势,趁着间隙打断问道:“什么样的难差呢?” 第397章 邵则正便把在杭州郊外设计供皇帝打尖的地方这件事说了,摇摇头道:“我这里要钱没钱,上回巡抚富大人那里,话里话外还叮嘱我要把上一任的亏空一起接手过去。可是万岁爷南巡打尖站的地方,岂是等闲能敷衍的?莫说把整个家产赔进去不算,万一皇上一皱眉,我这前程也就不要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英祥知道这特殊时期,邵则正被穿了小鞋。不过一合计,大家也不过欺着他是新来的,倒也不是真与谁有过节,因而劝道:“虽然烦难,但迎驾的事情一荣俱荣,大家也不会看着东翁你一个人吃挂落。决不至于赔进家产这回事的!” 邵则正道:“区区十数天,可怎么做才好呢?我一个风尘俗吏,平素天天和算盘、板子、案牍打交道的,心里实在没有主意,你素来清雅,又有想法,你给我想想办法吧!” 英祥凝了凝神,乾隆南巡至杭州,他心里怦然跳动了几回,既是紧张,也有不甘,还有些说不出口的孺慕之思——当年御前学习,乾隆一点点指点自己处理事情、识人用人、通达政务、了解军机,有时还代为拟旨,真如半子看待。说不得如今已经十多年过去,皇帝也该是五十五岁的老人了,不知他头发白了没有?眼角唇边长皱纹了没有?那能开十力弓的胳膊还是那样力量十足么?那英察的眼睛还是那样清亮锐利得令人不敢逼视么? 想了好一会儿,耳边传来邵则正带着紧张而显得尖锐的声音:“怎么,你看这事是不是太难?”英祥转过神儿来笑道:“法子自然有,东翁如肯信及我,这还不失是一个好法子。”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了,邵则正问:“既然是好法子,我当然信及你,只是……” 英祥一笑,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他,邵则正眨眨眼睛,半天才道:“当今是见惯大富贵的人,这样……可行么?”英祥道:“正是见惯大富贵,才喜欢我说的这样洗眼。一味的肥甘油腻、一味的花红柳绿、一味的铺金设锦,东翁以为,皇上看得不腻么?” 邵则正咬咬牙道:“好吧,就照你的办!这样倒花不了几文!就算——”见机地把话噎住了。英祥却懂他的意思:横竖是要倒霉,这样倒霉少一样亏空破家,倒也不亏了。英祥笑着摇摇手中的扇子,御前两年,圆明园里转过几遭,不说摸透了乾隆的性子,他的品位却是通晓的:要么一味奢华,耀目夺声,穷工极巧,自能吸引皇帝视线;要么干脆沉稳质朴,洗却烟火俗气,哪怕实则也是人为夺了天然的正色,也一样能招欢喜。 ******************************************************************************* 御舟顺着运河到了杭州。连日坐船,其实也不舒服,北方人尤其不喜欢这种脚不落地的感觉。过了郊区,果然如总督巡抚的意思,中午打个尖,容皇帝、太后、皇后和嫔妃们歇歇脚,也趁午后打个中觉。 总督苏昌、巡抚富勒浑带着治下的官员,在矶口迎了御舟,俯伏在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乾隆见面前铺得长长的红毡,皱了皱眉道:“这么靡费做什么?若是朕南巡,弄得劳民伤财,可要唯你们是问!” 苏昌脑袋一低,赔笑道:“奴才岂敢劳民伤财,都是官署里自己的孝敬。前头打尖儿,怕主子嫌素净呢!” “素净好。”乾隆淡淡说了一句,坐进御辇里。后面太监拉起帏帐,伺候宫眷们上轿。 早上的日头也很晒人,御辇里放着冰块,还是有些溽热,乾隆在外面,袍服一向是一丝不苟的,虽则里头也是兼丝葛布的薄袍子,到底外头还有一层石青妆纱的褂子,只能努力让自己心静下来,闭着眼睛想着这几日加急驿递来的折子。外头随侍的官员们,平素起居八座,不知有多威风,今儿乖乖跟在一串轿子后头甩开双腿走路,还得大帽子、大罩衫穿得一丝不苟,各个脸色通红,汗湿重衣。 乾隆在御辇中,突然感觉渐渐清凉,先以为是自己静心有效,后又觉得不对,那种舒适的感觉愈加浓厚,而耳边偶尔传来的嘶嘶蝉鸣,又有进入山野林间的感觉。他不由伸手挑开一些窗帘,向外张望。 道路两旁,俱种高槐,平民之极的树种,但细叶森森,浓荫蔽空,还残留在树间的几串槐花,散发着淡淡的甜香。轿夫走在绿阴匝地的青石板路面上,脚步也轻快了许多,而乾隆,望着这些爽目的清新绿色,亦觉得眼目清凉,背上汗水为之一收。 及进了馆地,并不是很大,原是当地富户在郊外的别院,为县令征用而来暂做行宫。绿树层层,后面掩着无数素馨、茉莉、西番莲等香花,隔开三五尺摆一盆,那香味就淡淡的,又缕缕不绝。进了仪门,四处都搭着天棚,棚子用芦席,上面铺着松针,内外植卉,也多用大小松柏,其后杂置茉莉等香花,满目令人舒适的绿色,鼻端只觉芳香,不见群花张扬。地上数度喷洒了密密的水珠,屋面棚上亦复如是,极润泽,又能抵消一部分骄阳的炎威。 乾隆不由赞一声好,在仪门落轿,吩咐道:“朕和浙江诸员先去正厅,太后、皇后和嫔妃们的凤辇仪仗一律从角门先进内间休息。” 正厅里亦觉毫无烟火气:地方不大,窗纸皆是淡淡的灰黄旧色,窗棂是简单的冰裂纹镂花,窗帘门帘均用绿色和黄色的虾须竹丝编制而成,桌椅是乌油发亮的木头,靠背软和处都是棕丝绷成,引枕靠垫是半旧的蔺草,蓝缎镶边,以玫瑰、茉莉的干花杂以杨花缝制,比棉絮更觉凉软而有清香。乾隆举目四望,中堂一幅用的是董其昌的雪景山水,两边都是赵孟頫的字,不光风雅,而且自然地却暑。厅中没有摆置冰块的盆子,但其实之前已经用冰块凉过,冰水拖过地,清阴阴的舒服。 乾隆笑道:“这字画哪里来的?都是西贝货!”转头见总督巡抚有点不自在地陪着笑,又道:“不过这趟差,办得真好!舒服极了!” 苏昌赶紧笑道:“主子爷觉得适意,就是奴才们的心意到了!” “嗯!”乾隆笑着点点头,“这不光是实不实心办差的问题——各处接驾,也没有敢含混的——但是杭州的这处打尖的地方,做得用心且有古意,沉静舒适,爽洁清凉,不是等闲俗吏可为。有些渴了,可有已经备好的茶水?” “有,有!”苏昌赶紧先应着,趁乾隆不注意,丢了个眼色给邵则正。邵则正是胸有成竹的,挥一挥手,后面侍奉的人便把备好的饮料送了上来:一种是西瓜汁,滤清后略加薄荷水;一种是龙井,沏好后在井水里放得温凉适口;还有一种是茉莉、松子和竹叶泡的凉茶,淡绿色的清香宜人。茶饮俱用仿汝窑的冰裂开片的天青瓷,古意盎然。 乾隆进了茗饮,溽暑更消,吩咐太后那里也一例供应,然后叫传膳。 席面摆上来也不觉奢侈:皇帝食前方丈原是定制,但是方丈与食,未必吃得舒服。何况一路行来,各地方供应的俱是上方玉食,虽则珍贵,但肥甘用久了,终觉肚腹难受。这次摆上席来,先是青、白、红、黄、黑等八味小菜,仔细一看,原来是拌青芹、冰碗百合、糟鳜鱼、白斩鸡、笋片拌木耳、咸蛋黄炸酥肉、乌鱼蛋、蜜汁方腿。都是解暑的凉菜,看着就有食欲;等正式碗盘上来,又是醋溜鱼、火腿黄芽、玉带羹、糊涂鸭、龙井虾仁、蟹粉豆腐等,也多是清爽而不费的佳肴。就着碧粳米,乾隆吃得很香,食毕还命人把几味好菜分赏皇后嫔妃。最后笑问道:“苏昌日理万机,必然管不到这里,这次的差是谁办的?” 第398章 苏昌见乾隆一派融融神色,虽不是自己得彩头,但胜过自己被赞,忙回话道:“禀主子,是杭州的首县,名字叫邵则正。” “嗯。叫进来。” 苏昌忙向外一使眼色,邵则正在外间,虽然阴凉,还是一身燥热,紧张不安,闻听皇帝要见自己,更是紧张的头顶上汗都出来了,赶紧整一整衣冠,抹一把额头,进到里间甩下马蹄袖行了大礼,口里自报职名:“臣余杭知县邵则正,恭请皇上圣安!”说话声音都抖了起来。 乾隆随和一笑,道:“你的差使办得好,朕不光安,而且舒适。你是进士出身?哪一年的科名?” 邵则正急忙把自己的科名和历任的职位都报了一遍。乾隆点点头道:“一直都在地方州县上,倒没想到你有如此风雅!” 邵则正不敢居功,先赞了一圈上宪的恩德指教,又道:“臣是风尘俗吏,这些都是臣的一员文书指点的。” 乾隆大感兴趣,问道:“文书?倒有这样的妙人?何时给朕引见引见吧!” 乾隆午后休息,接着到了傍晚时分进杭州城里入住行宫,就与邵则正没有多大的关系了。他心里难忍的兴奋,连连催着四个轿夫把自己送到了英祥的宅子。 “东翁?怎么劳驾亲自降临寒舍?”英祥不由有些诧异,赶忙延客进屋,他与邵则正既是宾主,也是朋友,家眷也不大避嫌,加之家里使用的人也不多,是冰儿亲自奉茶出来,然后也含着笑坐在下首听邵则正这天的奇遇与恩遇。 邵则正把乾隆入住打尖非常满意,以及居然以万乘之尊亲自垂问自己的事情讲了,激动得口沫横飞、不能自已。最后握住英祥的手道:“我只谢你!若不是你,不能得今日的好彩头!” 英祥矜持笑着:“能帮到东翁,也是我的幸事。将来东翁升迁有望,我们也一道沾沾福气呢。” 冰儿则是饶有兴趣问道:“皇上现在什么样子?穿戴什么?有没有白发?说话和蔼不和蔼?” 邵则正又激动万分地把乾隆的形容无略巨细地讲了一遍,冰儿怔怔地听着,渐觉有些说不出的喜悦,混杂着心酸和思念,惹得鼻尖发酸、眼眶发红。英祥发觉她的失态,轻轻咳嗽一声,抛了个眼色过去。冰儿强自按捺心神,掩饰着笑道:“东翁不嫌简陋,今儿我炖了冬瓜蛏子火腿汤,我去尝尝火腿煨得够不够味。”转身准备往厨房去。 邵则正拱拱手道:“叨扰叨扰!今日我连家都不想回,只想与你说话!——英祥,你是不是前年刚中的生员?努力检点些以前的诗文出来,这次迎驾的感恩欢跃也可以好好构思几篇诗文。说不定会有恩典,说不定赏个举人给你,明年大比,你就可以下场试试!” 这话说得英祥与冰儿都吓了一跳,冰儿连厨房里的汤都顾不得去看了,停下脚步等英祥发问。英祥问道:“东翁这话吓死我了!怎么会有我的恩典?为什么要赏举人给我?” 邵则正不疑有他,高兴地说:“今儿皇上夸赞差使,我就抬出了你来——本来么,我一个俗人,将来应承也应承不来许多——皇上对你很感兴趣的样子,叫引见呢!这可是特恩,不能不把握着……” 他喋喋地说着,英祥觉得脑袋“嗡嗡嗡”地乱响,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邵则正兴奋得谈到子初,才跳起来告辞,走路生风,腿脚簸动,喜悦得有些忘乎所以。冰儿收拾了碗盘,叫醒在厨房椅子上打着盹的可心把碗筷涮洗了。自己来到卧室耳房,先查看了两个孩子,见他们睡得都香,才放心地回到自己的正寝。 英祥脱了外面衣衫,着里面的小褂,坐在床沿上发愣。冰儿卸了妆,解开外衣盥洗抹身,然后也坐到床边,道:“不早了,我都困死了。睡吧。” 英祥看看她,一身细白布的半臂短衫,露着两条洁白的胳膊,伸手上去抚了抚,道:“你倒睡得着?” “为什么睡不着?”她反问道。 “你不想他?不想见他?”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他”是谁。冰儿说:“我现在算是什么人?想见就是能见到的么?” 英祥道:“如果真的机缘巧合,能让你见到了呢?” 冰儿苦笑道:“你太把邵则正的话当回事了吧!皇上出巡,既要视察,又要游览,朝中公务还得加急地从京里送来,引见些地方官或是耆宿还有可能,引见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官府幕客,只不过为着拍了一场好马屁,有可能么?” 英祥笑道:“也是呢!就是你说话,真真刺人!”揽着她道:“睡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余杭地会杭铁头 但还真是睡不着。 冰儿虽然累得双眼都睁不开,但是心里就是异常清明,满脑子都是各种片段场景,一阵阵耳鸣,眼睁睁到天都蒙蒙亮了,才模模糊糊睡着,不过半个时辰又被吵醒了。英祥自己穿好了衣服,歉疚地说:“这几日皇上在杭州城,大小官员都在侍奉,邵知县那里离不开我,不能不去敷衍着。你辛苦些吧!过了这阵子,家里事情我来做就是。” 冰儿起身道:“这点子算什么!怎么这么客气?你早点吃了没有?昨晚上忘了淘米熬粥了。” 英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提好鞋跟,说:“外头吃碗馄饨不就结了。不用担心,我多大人了!” 衙署里果然是忙不完的事。邵则正大约昨日兴奋的余劲还没有过去,虽然早上五鼓就起身,辰初就到了衙门,吩咐了一大堆事情下去,衙门里从安排巡视各处安全的捕快、番役,到下面处理各项事务的衙役、帮闲,全部忙得热火朝天。 英祥过去对邵则正做了个揖,又冲两边刑名和钱谷师爷点了点头打招呼。邵则正一脸汗,但也一脸笑,兴冲冲道:“你来得正好!今日皇上要召见杭州的休致官员,下午的事。上午我安排他们一一去家里送拜帖,打招呼,面君的礼节他们肯定比我懂,但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上头是严严地吩咐下来的,一点都错不得!” “那杭大宗也要去?” 邵则正愣了一下笑道:“不管皇上见不见他,他肯定要排班儿等候。再说,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二十年了,他如今又是杭州文人的领袖,想必皇上还是要召见的。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他传达?” 英祥摇摇手道:“我不搭这些事情的!” 邵则正略过这个话题,又道:“为了杭州城里有个绿树成荫的样子,特为到乡间弄了些树过来,苏制台吩咐,也就这几日,这些树务必要够绿。” 英祥奇道:“初夏的时分,树自然是绿的,就算移栽不久,也够支持十天半月的吧?” “这里面……”邵则正左右看看,附到英祥耳边道,“他们也想得出来!说是现场挖出来再种,哪里来得及!因此全部是从根基处砍了,硬生生插在土里的!昨儿带夜干的活计,只为皇上昨天说:什么花灯画屏都不足观,倒是像打尖站的地方那样的绿树成阴最好,既荫凉、又不靡费。——呵呵,还不靡费?!……”(1) 官场上惯是如此。英祥心里虽然不齿苏昌那些人,但是吏治日坏、江河日下,他现在不过是区区官府幕僚,只能冷眼旁观,不能、亦不敢有所作为。有时和杭世骏谈起这些污浊的门道,连那书呆子都摇头叹息:“今上御下太宽,要有先帝爷的手腕和魄力,还要有先帝爷敢与天下官员士林作对的决心才行!”不过不能忘记提醒邵则正一句:“东翁,昨日的事办得太好,也需谨慎。庶人无罪,怀璧其罪。” 第399章 邵则正愣了一愣,明白了英祥的告诫,不由又一拱手:“你是以知己待我,我心里都明白的。光这树的事,其实我就是个始作俑者。制台、抚台那里,我自然不敢争半分功劳,少不得还得给他们的面子抹足才行。”最后长长地哀叹了一声:“真恨不得休致后退隐林泉,好歹也算是地方缙绅,如今,做得真真没有意思!” 英祥的任务是整理地方士子送来的颂圣的诗文歌赋,初查一遍有没有大的错谬,有没有违碍语,然后送到上面还要核查二遍,才会递到乾隆手上。也有多少人眼巴巴地求索这一条门路,若是文章入了皇帝的眼,赏一个举人的出身,岂不是少在科场拼杀多少年!之前邵则正也叫英祥写一写,英祥哪肯揽这种事,执意推辞了。如今在安静的县衙书房里看这些花团锦簇的文章,却觉一味颂圣,底里枯燥无味得很,看着看着,就不由走神。 乾隆旅途劳顿,晚间在杭州城里入宿,行宫建于西湖边上,孤山侧旁,依山傍水是个佳地,四十多进房屋,不算很宽敞,不过一例有着江南园林的精致。上午处理政务,接见官员,用过早膳后给太后请安,接着就坐上专备的画舫,和太后一起游览西湖。先由孤山行宫向东北,一路从阮墩环碧到湖心亭,再到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最后过涌金门,准备到位于湖东南的敷文书院。 尚未到柳浪闻莺的景点,乾隆在御舟上瞧见湖边一小块地里,一个农夫正担着刈来的芦苇走在小路上。乾隆道:“既然来访民情,怎的视而不见?传那个农夫过来。” 随侍的群臣一片忙乱,最后派了两员侍卫把那个担着芦苇的农夫唤了过来,切切地嘱咐他不要害怕,又教了几个简单的仪节,才送到乾隆御舟上。 乾隆见那农夫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一句话都不会说,笑道:“你不用紧张,皇帝也不吃人的。朕见你辛苦劳作,想跟你聊一聊呢。抬起头吧。” 那农夫抬起头来,大约四五十的样子,脸晒得漆黑,一张憨厚的方脸,眼睛倒是活络有神,紧张地皱皱鼻子,觉得不妥,又拿袖子擦了一把,惹得乾隆笑了,吩咐旁边的太监拿手巾给他擦汗,徐徐道:“日子过得好不好?” “好,这两年丰收,今年又蠲免钱粮,日子过得有余呢!” “如今种稻,都是几熟?” “两熟!”那农夫提到种植就兴奋起来,刚才话里的颤音也不见了,伸出两个手指比划了一下,“前年雨水少,不过今年雨水足!交完租子,还剩不少,粜了买油盐酱醋,小日子过得!” 这番奏对虽说质朴,颇惬圣意,乾隆脸上露笑,又叫赏了茶给那农夫。环视见周遭的官员们也有得色,心里一沉吟,又出一个计较。等那农夫牛饮一般喝完茶水,乾隆笑眯眯问道:“你这里的当官做老爷的人们,好不好?” 一个问题下来,诸臣均是股栗。那农夫却是知道轻重的,点点头说:“都好。” “都好?”乾隆笑道,“这可难得呢!来,到旁边这些穿绀青袍褂、上面镶补子的人面前,看一看脸,再问一问他们姓甚名谁。朕吩咐的,你不用怕,不算失礼。” 那农夫战战兢兢爬起来,绕着走了一圈。这些官员们平素在百姓面前正眼都不抬一下,今儿低头哈腰,老老实实汇报自己的职位和名字,还得忍受农夫直喇喇的打量,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全部陪着笑脸,唯恐这祖宗一个不对,把自己的过失抖搂出来,那不光是捏着鼻子受他的那么简单,御前丢人可是真丢人!万一整出点背后的动静,惹皇帝抓了破绽来个彻查,乌纱和脑袋都有可能不保。 农夫看完,又跪在乾隆面前,说道:“皇帝老爷,这些都是忠臣!” 乾隆挑了挑眉,道:“都是忠臣?你怎么知道呢?” 那农夫道:“小的平常农闲,最爱看戏。戏里面净角,凡是扮演奸臣的,像曹操、秦桧什么的,都是把脸面涂得粉白。这里的诸位老爷们没有这样的脸,所以小的知道他们都是忠臣。” 乾隆不由放声大笑,一旁马国用忙取了手巾让他拭脸,乾隆笑了一阵,见那农夫一脸茫然,而周遭诸臣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吩咐拿银子赏了农夫,叫他去了。回头他收了满脸的噱色,带着点淡淡微笑说:“这农夫大智若愚,果然江南人聪慧。你们嗬,不知下足了多少工夫,提点着哄朕,也活该吓你们一吓。——不过,若是真有辜恩的事叫朕知道了,那朕可不管你今日御前使了多少迎驾的气力,也不会饶你生天。” 转头问苏昌:“下面是去敷文书院?” 苏昌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忙应道:“是。杭州籍的休致官员、地方上文坛耆宿,都等着瞻看圣容呢。” “嗯。”乾隆点点头,“有哪些人呢?” 苏昌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笺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名字,他一一报着,乾隆偶尔打断问上几句。突然听到“杭世骏”这个名字,乾隆似是怔了一下,抬手示意苏昌暂停,想了想说:“是不是那个说朕‘满汉之分太过’的杭世骏?” 苏昌知道杭世骏当年惹怒乾隆的这段公案,不知乾隆是喜是怒,抬眼偷偷瞥了一下他的神色,笑容收了,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心里惴惴,只好照实答话:“就是那个杭世骏。皇上天恩浩荡,赦他死罪,放归故土,一直教书开店铺,过的是老实日子。” “嗯。”乾隆道,“其他人倒罢了。他是要见一见的,看看还是不是当年那个‘杭铁头’。” *************************************************************************** 晚间,英祥如以往一样,提着一壶好绍黄,来到杭世骏的宅子里,两进深的小宅,已经半旧,墙壁粉垩得斑驳,青石地坑坑洼洼,倒是院子里种着一株桂花,摆着几块奇石,平添三分雅致。 杭世骏的妻子张氏和他一样已经六十多了,身子倒也硬朗,热情招呼道:“博秀才来了?我们家老头子刚刚还在念叨你呢!” 英祥含笑致意,拱手为礼,他是惯熟的,把那壶绍黄从右手挪到左手,自己揭开竹篾子的门帘,对正在饭桌前看书的杭世骏笑道:“大宗先生安好?我今天带了壶好酒!” 杭世骏抛下书,笑呵呵前来迎接,按着英祥坐在对门的饭桌上首,见他还要推辞,便摆出一副峻色:“我们家里旧家什不分首座末座、主席次席,你还跟我闹虚礼,你有意思没意思?” 英祥只好说:“恭敬不如从命!”乖乖坐下。 杭世骏就如看待自己儿女一般满脸笑开,长长地“诶”了一声表示赞许,又取过英祥带来的酒,迫不及待打开壶口的封纸,深深一吸,不由赞道:“好酒!好酒!起码是十二年陈!这样的好东西,不叨扰我也舍不得!” 英祥笑道:“本就是给你带的!”杭世骏对门外自己的妻子道:“今晚做的菜,只有熏鱼和桂花鸭勉强能够下酒,你看看附近的饭铺,有没有好的茴香烂豆和羊杂碎,买一点来给我们下酒!”远远地应了一声。杭世骏自己先到厨下,取了熏鱼和桂花鸭,又如找着宝似的,翻出一些炸花生和椒盐杏仁。一总端了来,用大酒盅为两个人添了酒,自己忍不住先闷了一口,啧啧有声地自顾自品赏了好一阵,才意犹未尽地说:“好酒啊,可惜不知道还能吃上多少天了!” 第400章 英祥不由皱着眉笑道:“怎么这么说话?听得我汗毛都站班了!你看你硬朗的!不许说这种话!” 杭世骏呵呵一笑,又喝了几口酒,才夹了些菜嚼着。英祥道:“今天见着皇上了?” “嗯。”他却不似邵则正那般心热的样子,淡淡应了声,又喝了会儿酒,英祥不知他是不是遇上不痛快的事情,不好就问,一时有些冷场。倒还是杭世骏自己发话了:“论年纪吧,皇上比我小十岁呢;不过今儿见他,他还是一头乌发,只略略长些皱纹,一点不像知天命的年纪。而我已经是十足的糟老头了。” 他虽然性格古怪偏狭,但朱子门生、儒士性情一丝未变,每提到“皇上”二字,必要眼睛望向上方,拱手为礼,样子十分可笑。英祥也正好奇,忍不住要问:“今儿见皇上,说了什么没有?” 杭世骏嘿然一笑,说:“皇上问我,致仕在家,以何为生?我说:‘臣开旧货摊。’皇上大约没见过旧货摊,好奇地问我。我说,就是把些破铜烂铁,陈列在地上卖了。皇上大笑,解了荷包赠我,又亲自书写‘买卖破铜烂铁’六个字的御笔给我。下午赐点心,其他人马屁尤恐拍不上,我闷声吃东西,头也没抬,皇上倒又注意了我,说:‘杭世骏,这些年脾气未改呀?’我说:‘臣老了,脾气改不了了。’皇上便又笑,问:‘老而不死是为贼,你何以老而不死呢?’我说:‘臣尚要歌咏太平。’皇上又是大笑。”他已经有些昏浊的目光盯着英祥,自嘲地笑道:“你说,皇上厌弃我得很了吧!” 杭世骏当年一道文字惹恼乾隆,差点小命不保的事情,英祥也是到后来才听说的,但自打到杭州来,与杭世骏的相处,深知这是一个本性纯良,而刚直不阿的君子,只以太狷介的缘故,一代才子落得这样薄凉的晚景。 然而对乾隆,英祥仍怀着敬畏之心,不敢妄评,含蓄地笑笑,自己抿酒。 杭世骏便也不再说话。此时,他妻子张氏买回了下酒菜,热情地招呼着。英祥起身谢道:“师母辛苦!”张氏笑道:“哪里辛苦!你们谈,我到厨房去。晚上熬的一锅鸭粥,夏天吃最滋阴不过!” 杭世骏道:“我的酒还没有够呢,等下再说!”转头对英祥继续发牢骚:“我当年那个名动天下,也差点要了我的老命的那篇折子,今儿看来,还是一分不错!” 那篇折子,责怪朝廷重用满人、歧视汉人,尤其说道“天下巡抚,满汉尚半;天下总督,汉人一个也无”,直接似指到皇帝脸上责难他用人不公,当年把乾隆气得够呛,他那份御史试的卷子,被乾隆掷到地上两回。如今这位“杭铁头”果然还是不改初衷,放言高论,又重提旧议:“你看看,我们这位制台大人是满人,抚台大人也是满人。两个人从未参加过科举,概以荫袭入官,不过几年,做到了封疆大吏,位极人臣!可你再看看,他们的行事,愚蠢吧?痴癫吧?像个古来大臣的体统么?” 英祥怕他祸从口出,要紧斟了一杯酒过去塞他的嘴,自己笑道:“不说这些了!我听说,当年沈确士先生赠诗给先生您,写的是‘邻翁既雨谈墙筑,新妇初婚议灶炊。’(2)有些话说得,有些话说不得。朝廷里头,满蒙两族都是入关时从龙的,皇上不偏心也不能够呢!” 杭世骏突然抬头,问道:“希麟,你这话听来,你也是在朝廷里供职过的的人吧?” 英祥惊得一抖,一双竹筷都滑落到地上,忙俯身捡筷子定了定心神,起身已经换了从容的笑容:“先生何出此言?” 杭世骏发黄的眼白比平素睁得大了些,乌珠便有些锐色显示出来,他用筷子轻轻一敲酒盅边,自嘲地笑道:“我果然眼拙……使君英雄尚落筷,余子谁堪供酒杯?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何来。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英祥听他把刘克庄的词删改吟来,却恰合此情此景,脸色不由落寞。杭世骏似乎微醺,用筷子蘸着酒在桌上涂画一番,突然又指着英祥大声道:“唗!身不分明,掩藏避世,何苦来哉?” “先生醉了!……” “众人皆醉我独醒!”杭世骏又换了笑颜,“你来杭州时我就诧异,金_鳞_岂_是_池_中_物!呵呵,还是你明智!功名里头走一遭,不是脱胎换骨做了低微猥琐之人,就是如我一般昏聩无望,聊度残年……” 英祥听到这里,方始明白他并不是真的认出了自己的身份,暗暗松了口气,但见杭世骏满眼浊泪,伤心欲绝的样子,心里又为他难过。一个人胸怀大志,却蹭蹬如此,只怕也是至痛。而自己,曾几何时不也是壮怀激烈,而时光消磨,造化弄人,经历一场死生磨难,如今也未必就是彻悟,只是如缩头龟一样躲着不敢面见世人罢了。 正欲前去抚慰杭世骏,张氏已经从厨下赶了来,先责备杭世骏:“死鬼!噇好多黄汤么!自己这副样子不怕人笑,还弄得——”她没有再说,拿块手绢递给英祥,带着些歉意说:“不知他又和你发了什么牢骚,大男人家,不作兴哭的……” 英祥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流了泪,不觉大窘,但又有种说不出的心胸舒畅,讪讪然接过手绢擦了擦眼睛。张氏说:“要么酒先收收吧。我盛粥给你们喝,还配了几个下粥的小菜……” 作者有话要说:  (1)此乃我遇到的真人真事。这官场,古今皆然。 (2)沈德潜劝慰杭世骏诗:上句用《韩非子》典,宋国有富人,院墙坏了,儿子说,不修好了,小偷会来,邻翁也这样告诫他,后来果然被偷了,这个富人夸奖儿子有先见之明,但怀疑邻翁是窃贼。新妇指刚过门的媳妇,她不知道婆家的深浅,却放言议论婆家饭菜水平高低。这两句意为,有些话在不同人的口中说出来会有不同的效应。乾隆自己说"宜泯满汉之界"、"满汉一体",满人表示赞同,还可以;你一个汉人,插嘴说这类问题,本身就触犯大忌,就像一个新嫁娘,以为婆婆就是她的亲娘一样。 ☆、砌玉楼逢玉旧珍 乾隆在杭州迁延数日,过得非常舒坦。这日,闽浙总督苏昌递牌子觐见,还带来了不少东西。 “什么东西?” 苏昌笑道:“杭州地界的缙绅,贡献的礼物,进呈御览。” 乾隆一皱眉道:“搞这些东西做什么?朕不要,退回去!” 苏昌赔笑道:“皇上,不全是贵重东西,只是报效的心意。奴才岂不知皇上绝不愿意扰民,可是地方缙绅孺慕圣驾,不知何以为报,特特地着人上书给奴才,希望皇上成全他们的心意。皇上不信,先看上一看。” 乾隆这才起身,有些慵慵的,嘴里还说着:“朕早说过,南巡不是为了私意,若是弄得下面百姓平添了负担,朕可饶不了你!” 苏昌弓弓腰:“是。奴才晓得!”引着乾隆到了行宫观景的厢房——砌玉楼。 送来的贡品确实大多都是雅致物件,稍稍几样贵重的,如象牙劈丝做的席子,大块翡翠雕刻的山子,海州、宁波地界的海水珍珠;其余大多是些文房器玩。乾隆手把着一支罗汉竹牛耳毛的湖笔,颇觉喜爱,又看看东西多是些精致而别致的竹刻、刺绣、玉石雕刻之类的,才点点头说:“这些还不算过奢。那个翡翠山子瞧着是好,但你去问价来,内帑里出钱,不能弄得像强取豪夺似的。象牙席子靡费太过,退回去。” 第401章 他边说话边随手把玩着这些美丽的小东西。打开一个锦盒,里头盛着一块玉,苏昌道:“这玉是杭州曹氏进贡的,玉质并不值钱,但是雕琢得精巧,又是飞龙在天的意思,寻常百姓家也用不得……” 乾隆的神色却已经怔住了。苏昌原是在他背后,并没有瞧清脸色,及至好一会儿没听到声音,才偷偷抬眼,从乾隆的小半个侧脸去觑他的表情,见他眼睛睁大着,唇边的胡须微微翕动,似乎要说话没说出来似的。苏昌不由心里打鼓,又不敢问,好一会儿才听见乾隆如平常一样的声音:“这是件旧东西,绝不是这回朕到江南来才临时雕琢的……” 苏昌松了一口气,新东西、旧东西,都不打紧,不让皇帝讨厌就行,正低头说了声:“主子圣鉴……”话音还未落,乾隆已经打断了:“你去查查,东西原本从哪里来,朕要知道整个儿的来龙去脉。” 苏昌吃了一惊,抬眼偷觑乾隆神色如常,但话里斩钉截铁,是不容争辩的声音,心里一哆嗦,赶紧应了退出去。离开行宫后,才抹了一把汗,对轿子外面的自己的长随道:“快些!到曹家把当家的叫到我衙门,就说与那块龙纹玉佩有关,找个懂的人来回话!快!” 第二日下午,苏昌便来回话。进到乾隆日常用做书房的配殿,见乾隆正在写字,用的不是朱砂,而是烟墨,墨里淡淡的龙脑香气混合着殿外的茉莉花香,不用另外熏香,就自然的很好闻。乾隆见他进来行礼,不动声色把手中的撒花笺合了起来,随手丢在一旁,等苏昌跪叩完毕,跪在拜垫上时,才淡淡道:“查得怎么说?” 苏昌顿首道:“回主子的话。东西确实不是新碾的,主子圣明!东西是年节时海宁的马家赠与杭州的曹家,曹家见雕得巧,先留下了,但见上面是龙纹,觉得自用实在不妥当,恰巧皇上南巡,就进贡给皇上,也算物得其所。” 他抬眼瞟瞟乾隆神色,面无表情不说,眉头还皱着,知道没说到要点。好在昨儿一天,疯了似的传人问话,也算把来龙去脉弄得大致清楚,于是又道:“可巧昨儿海宁马家到杭州来,奴才又当面问了他,说是四五年前,路过兰溪的时候,趁那里当铺子清当的时候,捡漏捡到的,当时瞧着稀罕,也没大顾忌花纹,就花二十六两买了下来。”他又补了一句:“若是主子还想再往前查,奴才这就吩咐人去兰溪,飞马过去,来回也就是三四天,不耽误主子的事儿。当铺里收赎的东西都有流水账本记着,几十年也不会丢,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的。” 乾隆手中正握着这块玉佩,挂玉的原本是根细细的银链子,已经被换成了黑灰色丝线打的同心络子,挂下浓密的流苏,上面还穿着两枚蜜蜡珠子,倒成了男人腰带上的饰玉。昨晚上没有召幸嫔妃,独个儿睡在宽大的龙床上,江南地区清新好闻的茉莉花香,在卧房里也袅袅的淡雅醉人。把玩这块玉,脑海中就想起了那个小女孩儿,脸型、皮肤、鼻子嘴巴,还有颊边的小小梨涡都像孝贤皇后,但一双眼睛,越是长大,越是渐渐地变得像自己了,眼皮上淡淡的窄窄的一道褶子,眼珠子既黑又活,定着神瞧人,仿佛要瞧进骨子里去一样。十几年了!那日在理藩院的大狱里居然敢拿刀剑架着军机大臣的脖子,劫持着救她的夫婿,果然是有常人所无的勇气和胆量,也渐渐学着思索缜密,一击制人了! 这块玉佩她自小儿就带着,在民间时颠沛流离,吃了多少辛苦,也从未离身;后来回了宫,宫中赏赐的珍饰无算,她也从不卸下脖子里挂的这块玉。可是如今,玉居然在自己的手上!大约数年没有人佩戴,缺乏人气,原本腻然的挂浆已经灰暗了,玉骨子里透出的光辉水泽也黯淡了,唯有那条蜿蜒盘曲的黑色飞龙,仍在洁白的玉石云层上飞舞,龙目狰狞,五爪尖锐,从不收敛。 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把这从不离身的珍物送进当铺? 人,还在不在? 过得好不好? 念及这些问题,乾隆就觉得心口绞痛:过得好,怎么会把玉佩送进当铺?更怕物是人非,玉佩的主人早已与世暌违!纵然这两者皆不是,她又该有多么决绝,把与自己的最后一丝牵连就这样生生斩断? 苏昌见乾隆半晌不则声,既不敢问,又不敢劝,膝盖跪得发麻,两条小腿胀痛。终于听见乾隆声音沉沉道:“玉石与人,最讲‘缘’字,有缘到朕手里,亦是你们浙江的孝心。”他顿了顿,把自己的思绪理了理,才说:“你先叫当铺流水上查起来,有消息即来报与朕知道,但,不许张扬,若闹得沸沸腾腾的,你就掂量一下脖子上的东西还要不要了。” 苏昌咽了一口酸涩的苦水,不敢说半个“不”字,磕了头应了一声。乾隆道:“明儿接见杭州七十岁以上的老寿星,许他们游园子,遇到宫眷也不必回避。还有十二岁以下的神童,也与朕同游西湖。你去吧。” 苏昌跪安下去,乾隆才重新把这枚玉佩拿到眼前端详:当年做出抉择让他们小夫妻俩在外头自生自灭,作为“永年流配”,如今十几年过去,自己总努力不去想念,只当事情从未发生过,甚至只当这个女儿从未在身边过,旁边人亦不敢多提及。公主府的宅子既没有收回,也没有重新赏人,就那么空空地关着,关了十几年,内务府连问都不敢来问。自己只有到长春宫独坐时,才想起里头曾经住过的两个挚爱之人,东西陈设不变,却一个是人鬼殊途,一个是不知所踪。生死哀乐两相弃,自己孤寂而无人能与言,只在心里常常存些想象,就足以作为念想儿了。 ****************************************************************************** “下学了?”冰儿含着笑,接过奕霄的书包,为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今儿胜过三伏,热死了吧?” 奕霄捧起桌子上刚泡好的藿香佩兰茶,“咕咚咕咚”喝了个满饱,笑嘻嘻说:“娘!今儿背书,我又是第一!” “嗯,你好得很!读书比你娘小时候强!”冰儿刮刮他的鼻子,“你爹说了,学学经史,懂些经世致用的东西就行了。你先生三番五次说要提前给你开笔写应制的文章,那鬼八股有什么嚼头?” “不!先生说了,八股虽然老套,但没有八股,怎么进考场?娘,我将来要中状元!给你和爹挣一份诰命!” 冰儿又好气又好笑:“我才不稀罕!诰命当吃还是当穿?” 奕霄嘟着嘴说:“反正先生说的,我不去参考,可惜了的!若是今年开笔学写应制文章,明年童生试,我就有望中呢!” “好了好了,你先生说的都是对的,好吧?”冰儿笑道,“考不考试,回头问你爹!洗手,吃饭!” 奕霄手洗完,英祥也回来了,见冰儿把正在外头玩得猴天猴地的小女儿奕雯拖进来洗手,强笑了一下去摸摸女儿的头发,冰儿边吩咐可心帮忙端饭菜上桌,便笑道:“作孽!我如今可知道当年我身边那些人是怎么受我的了。” 奕雯活泼调皮,天不怕地不怕,确实有些当年冰儿的影子,而她从小生在父母的疼爱呵护中,却不似冰儿小时候性子的古怪别扭。小丫头洗完手,用力把手上的水甩干,仰着那扎着两个小抓鬏的小圆脸笑嘻嘻对英祥说:“爹爹!今日给我带什么好玩的不曾?” 第402章 英祥怜爱地抚抚那个小脑瓜,哄着说:“今日不曾带呢。明日,明日给你带个草编的蝈蝈好不好?” “爹爹昨日说给我带好玩的!原来是骗人的!”奕雯嘟起小嘴,甩着手撒赖,“我今日就要!今日就要嘛——”英祥哄了半天,小丫头越发狂妄,赖在地上不肯起来。 冰儿这段日子心情一直不大好,奕雯撒赖,就如一颗火种,把她心里的气给激了上来,当场就掉了脸子,拖起奕雯,在她屁股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奕雯的眼睛里立刻贮了水似的,眸子在夕阳光照下五光十色,扁了嘴却犟着不肯哭出声儿。英祥平素最疼女儿,要紧抱进怀里,给她小屁股上揉着:“爹爹不骗人!嘘,再惹你娘生气,我可就救不了你了……”那个肉肉的小东西在英祥怀里左右扭着,扯着他的衣襟“嗯嗯”地发着娇声儿,冰儿没奈何地瞧着他们父女,叹了口气,进去帮可心摆桌子。 吃饭间,冰儿觉察英祥老在出神,搛了一筷子鱼肉到他碗里,问道:“怎么了?” 英祥叹口气道:“别人都说是件好事……” 冰儿想了想,说:“是皇上怎么的?” “皇上明日召见杭州的‘神童’,县里面居然把奕霄给报上去了。我今儿下午才看到名单,跟邵县令再三说了,他就是以为我是谦虚,反过来谆谆地劝导了我半天。硬是不肯把名字去掉。” “那能不能称病?” 奕霄读书上进,又颇为聪慧,纵然算不上神童,在杭州城里读书的孩子中确实也称得翘楚。他虽然不过十岁,但已经小大人似的什么都懂,听得爹娘的意思是不欲自己见驾,心里不免有点不快,吃饭也吃得没劲,扒拉着米饭几乎是数着粒数往嘴里咽。英祥说:“这事情板上钉钉了,就让孩子去吧。” 冰儿亦没有办法,道声“冤孽”,只好切切地嘱咐儿子:“如果皇上问及你的父母,称父亲的时候记得用表字,千万不要说出名字来。” 奕霄不由脸上带笑,问道:“那如果皇上问的就是名呢?” “你就以字做名好了,皇上总不会为你爹的姓名跟你喋喋不休的。”吃完饭,又教他一些面君的仪节,叹口气道:“在外头,少出头露面,得罪了别人是一方面,万一有什么错处,更是了不得的大事。爷娘教你的可曾记得?” 奕霄认真地点了点头。晚上也不大肯玩耍,自己到书桌上捧了书看,靠近二更天才睡下。 第二日起来,邵则正那里派人送来了奕霄见驾的衣裳,冰儿为他光光地梳好了辫子,小脸儿洗擦得雪白粉嫩。穿上县里特为送来的月白竹布小长袍,秋香色杭纺的小坎肩,一双双起梁的小布鞋,再戴上黑缎子小帽,一身小大人装扮,粉妆玉琢一般可爱。冰儿在儿子腮上轻轻掐上一把,说:“到那里,耐心等,见到见不到皇帝都是小事,不要露出猴急相来。说话不要大声,爽脆清楚就好,眼睛不要直视皇上,跪下来时膝盖不要乱动,就是跪得膝盖疼,也稍微忍一会儿……”最后又嘱咐道:“若问爹爹的名字,只说姓博叫希麟,切记!切记!” ******************************************************************************* 蓬门小户的孩子,论穿着比那些诗礼传家的缙绅大户寒酸了不少,所幸奕霄长得好看,一进行宫就惹来许多注目。 苏昌把这些小“神童”们送到第二进宫门,乾隆刚刚厚赐了杭州城里高寿的老人们,这会儿叽叽喳喳来了群可爱的孩子,连歇都不愿意歇,命把这十数个孩子带进来瞧。皇后、令贵妃、庆妃,以及由和贵人新晋封的容嫔等因着都是孩子,也没有回避,在乾隆身后站着,看着这些孩子一个个上来行礼报名。 果然最受瞩目的就是奕霄,乾隆听见身后庆妃吃吃笑着,低声对令妃道:“你看左边那个穿秋香色衣裳的,长得有些像永琰呢!”令妃是永琰的生母,不过孩子一直交给庆妃抚养,有了这层关系,两个人也较其他嫔妃亲厚些,令妃瞥见皇后带着一丝隐着不快的假笑,怕自己说话不慎,只是笑笑没有做声。庆妃又去捅捅来自维族的嫔妃,咬着耳朵笑道:“赶明儿你也给皇上生一个,善财童子似的,一定惹疼!”容嫔尚未生育,不由脸一红,腼腆笑着也不说话。 乾隆不愿显着自己偏颇,还是慈和地先问读书,指着最边上一个道:“你叫——刘梓芳——近来读了些什么书啊?” 中间那个“咕咚”在地上磕了响头,撞得脑袋生疼,泪花儿都要冒出来了,边拿手揉着额头边说:“我读了《钦定四书文》,现在在开讲制艺,才起笔做了破题。” 乾隆笑道:“才十一岁,就能破题,也难能可贵呢。”又挨着继续问,问道奕霄时,也不由多注目了一下,见他从容磕头,抬头时眼睛自然下垂,朗声道:“臣也读完了四书。家父说经史为要,通了经史,再学其他才算打好了底子,将来通得也快,所以目下讲完了《史记》和《汉书》,对照着在读《通鉴》。” 乾隆不由刮目相看,轩轩眉毛道:“你父亲倒是极通的人。他叫什么?目前是做什么的?” 奕霄记着母亲的叮咛,道:“家父叫博希麟,进了学,还没有乡试,目前在杭州父母官邵知县那里掌管文书。” 乾隆想起杭州郊外那贴心的布置,讶异道:“如此,倒是要见一见这位布衣才子!” 奕霄咧开嘴一笑,旋即敛了笑容作出一副大人相,磕个头道声“是”。乾隆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吩咐太监们取糖取点心让孩子们吃了,又和后妃一起,带他们到行宫里的花园去玩。花园里设着一条箭道,原是乾隆,或皇子皇孙,或侍卫武臣练习射箭的,箭垛前还放着一只箭囊,里面是簇簇新的白羽箭。乾隆见不少孩子好奇的目光直往这里瞟,笑道:“满人的孩子,从小都要习武练骑射。不过江南地方,走武举的人极少。你们谁来试试,这把弓能拉开多少?” 一旁侍奉的太监忙取来皇子日用的一把八力的硬弓。几个跃跃欲试的孩子都上前拉了拉,都只能把弓弦拉到新月样就一头汗,手酸得发抖。乾隆特意指定奕霄:“博奕霄,你来试试看。” 奕霄告了罪,上前拉弓,日常其实也学了点儿,但是家里哪有这样的硬弓,何况他也毕竟是个孩子,拉开了一半就使不上劲儿了。乾隆拍手笑道:“已经很好了!朕的儿子,十岁的几个,未必能拉开呢!姿势也准,你也学过?”见奕霄腼腆点头,更是连连颔首:“你的父亲不简单,其他不说,就培育孩子的这番见识,不是常人能有。朕一定要见见他!” 旁边马国用也在凑趣:“哟!这可是主子爷的天恩呢!一路南巡,召见布衣能有几个?孩子,还不替你父亲谢主隆恩哪!” 作者有话要说: ☆、惊天闻皇后遭黜 这样的“天恩”,叫英祥听来,就如兜头一盆冰水浇下来,从头顶到脊梁骨,到四肢百骸,俱是一片寒嗖嗖的。邵则正过来报喜的时候他还强作镇定,等送走邵则正,便觉得浑身无力。进了里屋,见奕霄还在喋喋不休与冰儿讲今天见驾的故事,说得眉飞色舞:“……最后,皇上只抱了我一个!真真是抱在怀里了呢!就和人家的祖父抱孙子似的!其他人羡慕的那眼神——我日后一定要发奋读书!我要到殿试上再瞧皇上,做天子门生!” 第403章 “今天累了一天,你早些睡吧。”英祥道,瞥瞥妻子,她一脸复杂的笑容,悲喜交至,爱抚地拍拍奕霄的脑袋:“可不是。快去睡吧。要考试,先得把身子强健起来,否则,号子里关三天的日子,是等闲人能吃得消的?” 奕霄哀求道:“我回房再写首诗好不好?”英祥无奈点点头说:“写完了就睡。得了好彩头虽是好事,明儿到塾里,不要嚷得大家都知道,小心遭嫉。” “省得!”奕霄凑着脑袋在母亲颊上亲了一下,又揽了揽父亲的腰,蹦蹦跳跳地回自己房间了。 晚上,夜深人静了,冰儿才压低声音问英祥:“没睡着吧?” “没有。怎么睡得着啊!”那边双手枕头,看不见神色也知道必是一副愁苦情貌。 “邵知县说是定了后天上午接见你?” “嗯。明儿皇上要去巡视河堤,后天下午,召见我和一些诸生。”英祥的声音有些苦涩,似乎在苦笑,“我也不知道以什么面目去见他。这样堂皇地见面,不要闹出什么笑话来。我自己倒也罢了,横竖多活了这些年了,只怕万一牵连到你们母子……” 冰儿道:“不会的。以前还是你劝我的,这么多年了,阿睦尔撒纳又早死了,没有了清议,他还至于为旧事翻脸吗?他饶我们,就让我们回去;不饶我们,就当做不认识我们。倒是见面时,你好好磕几个头,说几声‘死罪’,让他心里有个底,不要突然面子上下不来。” 英祥道:“你说的是。就算他还要杀我,也只好让他去杀了,好在我们博尔济吉特家有了奕霄,我也对得起祖宗——想来他对你还是不至于太坏的。”他突然问道:“你想不想见他呢?” “想……”这么些年来,为生存挣扎,忙时倒也没有特别想过;反而是知道皇帝南巡这些日子,知道他就和自己在一个城里,眼巴巴的见不着,才是抓心挠肺地想念。有时午夜梦回,似乎还住在养心殿后面那间小小的耳房,地龙烧得暖暖的,说话也不敢太过大声,怕万一乾隆发足来看视,又要挨一顿骂。他那笑容,那锐利的目光,那笃稳而果决的声音,时时萦绕。 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两人对着床顶,几乎发了一夜的呆。现如今有家有口有孩子,连跑都没处跑,既然该来的躲不掉,就不躲了罢。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 第二天的日子实在难熬,邵则正都觉得英祥前所未有的消沉落寞,整天浑浑噩噩不知在想什么,不由要提醒他:“希麟!你这两天怎么了?若是见了驾也这副德行,你的前程就没啥指望了!” 英祥懒懒地回答:“没指望就没指望吧。” “没指望是小,你不要惹祸啊……”邵则正警告他,“你读书读得比我多,你知道的,天子之怒……啊?” 天子之怒,血流千里。英祥觉得明儿就要见驾,邵则正今天谈这句话实在是不吉利得很,不过又不好说他什么,苦涩地扯起一个笑容。邵则正也觉得自己话说得不妥,又劝他说:“我知道你功名心不重。不过,这样难得的机会,又是皇上指名要见你的,又是因为你之前办接驾的差使办得好,儿子又聪慧可人,你前途不可限量啊!就当为了儿子,也不能这副样子!” 英祥道:“东翁,有句话我说在前面,您别诧异,也别生气。若是明儿见驾,我……”他还是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若是我有什么变化,不管是一步登天还是堕入泥途,东翁都不要惊讶。如果我的妻儿需要东翁关照,我就重重拜托东翁了!”起身鞠躬到底,做了个大揖。 邵则正奇道:“你何出此言?”不过还是上来搀扶:“你不是要上什么不合时宜的条陈吧?” “不会。那不是连累了东翁么?” “那就好。”邵则正放下心来,劝慰道,“你不必不自信。你又说得,又写得,人物又齐楚,又懂规矩。只要恭恭敬敬不出岔子,怎么会堕入泥途呢?放心好了!”还拍拍英祥的肩膀。 英祥无奈苦笑。回家后为了睡个好觉,闷头喝了半斤黄酒,半醉半醒地上床呼着了。 见驾这日鸡鸣,他就醒了,头里疼痛欲裂。冰儿似一夜未睡般,眼圈发乌,脸色也有些憔悴,见他醒来,去取了一身衣裳来:“今儿穿这个,邵县令给的那身,太过漂亮。你还是朴素点,皇上瞧着你可怜,万一有气,还能多消掉三分。”英祥苦笑道:“你如今心思越来越细致了。” 冰儿为他披上麻灰色葛布长袍,淡淡笑道:“可不是,我小时候若也有这么细致,不得罪人,今儿怕也落不到这步田地。”长袍穿好,系上玄色腰带,特意不用配饰,只着一件乌青的棉布马褂,已经洗褪了些色,包边的蓝色缎条也磨旧了。英祥笑道:“浑似老农。” “哪有穿长衫的老农!”冰儿在衣服上拍了一阵,“还是挺大方的,没有拿不出手。居家简朴,也是知罪赎罪的道理。” “嗯。”英祥心也定了下来,既然躲不过,好好去面对吧。气定神闲吃了早饭,盥净手脸,在冰儿颊上亲了一下,又到儿女的房间,在正温书的奕霄和睡得正香的奕雯脸上也各亲了一下,才出门唤了一顶滑竿,送到县衙里,准备和邵则正一起去面圣。 他到时,邵则正早就到了,在花厅里不言声地写字,直到听见他叫自己,才回头,诧然神色一过而逝,苦笑道:“希麟,你命不济啊!” “怎么?”英祥心一沉。 邵则正压低声音说:“昨晚上行宫里出了事,今儿皇上正生气,原本定好的引见全部取消了,改为转道钱塘江视察海堤。” 英祥压着心里的轻松感,但也有些疑惑:“什么样的事?皇上做事情从来按部就班的,定好的召见取消,倒不常见呢!” 邵则正道:“说得倒像你在御前当过差似的!”正正神色,把英祥拉到里间,自己到外面巡视了一圈,确认无人窃听后,才赶过来,先是重重一叹,才说:“昨天早上还好好的!皇上的早膳和晚膳,好些菜品是我找的杭州厨子到行宫御厨去做的。说是当时还赏了皇后和嫔妃菜品。到了晚上——”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晚上老爷子就和皇后娘娘闹翻了!” “和皇后闹翻了?”英祥觉得不可思议,帝后之间,以前听冰儿说过,虽然算不上两情相悦,但是起码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还是有的。且皇上要面子,素来在人前得是“家和万事兴”的模样,几乎不与皇后高声,怎么会闹翻了?闹翻到什么程度? 他这么好奇地想着,邵则正其实也迫不及待想说,他盘马弯弓了一阵,终于轻轻说:“里面传出来的秘辛,只说皇后把皇上惹恼了,一剪子剪掉了一头青丝。皇上当即大怒,命四额驸当即把皇后从水路送回京城。管城门的是我一个熟人,说大老晚的到处在戒严,突然有人拿着皇帝的谕旨和内府的关防叫开门,车帘子遮得严严的不让验看。后来连起来一想才知道车里就是皇后!” 这样的事情真是前所未有!英祥呆在那里,半晌才道:“东翁,对不住!既然今日皇上不可能见我了,我昨日头疼没有睡好觉,今日容我回去补一补觉吧。”邵则正以为他心里也不是滋味,当然放行,说道:“自然自然!这段日子累了你了,反正皇上已经去钱塘江了,底下就是折回京城了,万一有什么我还叫人来你家找你。” 第404章 英祥拱拱手,又问县衙里借了一匹马,飞驰回家。 听了英祥传来的消息,冰儿也是大惊失色:“怎么会呢?你有没有打听下为什么?” “这样的宫闱秘事,暗地下传得不像,谁知道哪个说法靠谱!”英祥道,“最离谱的,说是苏制台为了讨皇上开心,名义上说选了几个唱歌的女伶,又说都是富户家养的戏班子,清爽得很。实际上是把漂亮的女孩子进献给皇上!皇后劝谏,一句话不和,和皇上两个人就吵起来了。” 冰儿不由气冲,这样的话传出来真是难听!但是,也未必没有可能,只好说:“什么乌七八糟的话!我们不乱传!”呆呆坐在那里许久,才又问英祥:“皇上必然没有心思见你,你是逃过一劫了。但是你说,皇后这次,会有多大的罪过?” 英祥苦笑道:“剪发是满人的大忌,你总晓得,只有太后、皇帝、皇后驾崩,才可以截辫剪发。太后和皇上还好好的,剪掉头发,这不是咒着……唉。”他也说不下去,半天后才补充说:“往大里说,这是了不得的事,废后都不为过。往小了说,也不过是夫妻吵架。我想着,废后是多大的事儿呐!先头世祖章皇帝废后,闹得宫里宫外都不得安生,到现在都有人在说董鄂妃是红颜祸水。皇上若是轻易废后,只怕于名声有失。你知道的,皇上他最爱面子……” 冰儿心里自也有些失落。虽然她自从回宫,一直与这位姓乌喇那拉的皇后不大对劲,十几年后翻过来想,自己小时候叛逆狂傲,见这位皇后抢了自己母亲的位置,心里总有说不来的不快,多的是故意作弄与作对。如今却觉得,这位皇后脾气耿直与自己相似,只是这次如此触忤乾隆,只怕回头很难,以后的日子也会难过得紧了。如此想来,心里竟隐隐生惺惺相惜之意,可惜如今自己在民间,纵是相惜,也不过心里为她抱抱不平而已。 不管怎么样,庆幸与失落并存的,是两个人:一是英祥,怕见乾隆,又有些孺慕;一则是苏昌,兰溪县当铺十几年前的流水账本,翻出来就不是容易的事,核了半天当当的名字又不对,无奈又去找以前的老伙计,又如何记得?!苏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乾隆不提,他自然乐得不说,只是好好一桩功劳失之交臂,反而惹得皇帝不大开心,也足以让他扼腕叹息了。 皇帝驻跸杭州的时间比预计的短,大约皇后剪发的事情,实在触忤了他心里最深的一根弦。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知道那天往后,乾隆就算是笑容,也让人心生畏惧。南巡之旅如此草草,便结束了。 送走了圣驾,官场上几人欢喜几人愁。英祥心事繁重,忍不住又沽了酒去找杭世骏喝,进门却见他的妻子张氏在抹眼泪,英祥忙问道:“怎么了?” 张氏无声饮泣,半日才道:“自从见了圣驾,便发作了一场大寒热,接着身子骨一直不大好,迁延了这些日子,终于挺不住了……” 英祥忙道:“怎么不叫我内子来瞧瞧,不是我这里矜夸,她瞧病还挺有些本事的。” 张氏道:“早就请过了!你这段日子忙,大约也没有告诉你,也就是靠你堂客的几服药拖着,可惜,风烛残年,又经了这次见驾的事,勾起了他多少伤心往事啊……”她哭得几乎说不下去了。英祥也跟着落泪,经得同意,到内间去看望杭世骏。 他几日牵挂自己的事,不见杭世骏,没想到再见时其人已经瘦骨伶仃,几无人色,喉咙里拉风箱似的“哼哧哼哧”怪响,看到英祥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示意他过来。英祥快步到他榻前,单膝跪在脚踏上,哽咽道:“大宗先生!不妨事的,放宽心,一切都会好的!” 杭世骏撕抓着喉咙,喉头痰涌,“啯啯”有声,张氏忙倒来一杯温水,扶着他喝了两口,又为他顺顺后背,半靠在枕头上。杭世骏把一口浓痰吐了出来,这才舒了一口气,说话也清楚了,有气无力地握着英祥的手说:“我这是要到大限了——你不用劝,没什么,这个年纪看不透生死,就算是白活了!见驾之后,我心情一直不大好,皇上年岁也大了,感觉也变得执拗了,听不进别人的话。不过他的话我句句听在心里:‘何以老而不死’……我这把年纪,未能给朝廷、给百姓做点什么实事,确实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大宗先生……” 杭世骏喘着气,却伸手摁着英祥不让他多言,自己平过气来便又说:“你应当是在朝廷做过官的人,年纪轻轻却不做了,必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惜我素来不大关注朝廷里的升迁谪贬的事情,也不大肯与那些官宦王公交往,既看不明白你,也帮不了你……你如今也过了而立之年,自己发达不发达都不要紧,不过你的儿子有贵人相,你不要阻着他上进……” 他越发喘息得厉害,半日才用尽全力一般说:“我身无长处,家无余财,唯有十万卷书从未舍得离身。如今人都要没了,书又有何用?我打算把书大部分捐给杭州各家书院,让有志者勤读不辍。你要有喜欢的书,你就先挑去,给你们家奕霄看……” 他终于说得力竭,靠着枕头气若游丝。英祥早已泪流满面,握着那双长满老人斑的枯瘦双手,渐觉手指冰凉,转而掌心冰凉,再抬眼时,其人已经半阖双目,溘然长逝了。一代风骨绝伦、才华横溢、鲠直狷介、坎坷落魄的大儒,默默然在杭州西溪的草庐中与世长辞,留下十万藏书和永久不灭的传奇。(1) 作者有话要说:  (1)一般资料上都写杭世骏见驾后“是夕卒”,即当天去世。我厚道,多改了几天。 ☆、苦应酬花丛访胜 帝后失和的秘闻,虽然被皇家封禁,但官场上传闻甚广,甚至有人想到了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薨逝时的往事,那时政治蓦然收紧,牵连了无数官员为“不敬皇后国丧”的罪名,或掉脑袋,或丢乌纱,想来让人心悸,因而所有人屏息等待,京城中是否会传出新的消息。 翘首盼了许久,却未听说要废后,大家刚刚松了一口气,到了乾隆三十一年,又传来这位皇后薨逝的消息,所有的心弦又都绷紧了,都赶在成服前剃头刮脸,免着孝贤皇后大丧时的那些悲剧再次重演。 没想到京城除了邸报上宣布了皇后薨逝之外,再无一句消息。“难道不用官员们举丧?”浙江官场上互相问着,结果传来的确切消息是:乾隆依然在承德避暑,连京城都没有回。打发了皇后的儿子十二阿哥永璂独个儿回京师料理丧仪,且降格为皇贵妃的礼节置办。也不许王公、朝臣、公主、命妇等祭奠,棺椁冷冷清清地挤进了已经去世多年的纯妃的宝顶中,说是“皇贵妃”,只怕还不如低等的妾侍。 于是官场上放松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用为这位没有名号的皇后服丧,大家伙儿该听戏听戏,该作乐作乐,该嫖_娼嫖_娼,日子过得同样舒坦。 邵则正终于升了一级得到知州职衔,算是总督苏昌谢他在乾隆南巡时的辛苦得力,英祥跟着水涨船高,更多人巴结不来。无怪乎无人不爱功名富贵!若说家里什么事情犯愁,莫过于已经十六岁的王可心,横竖就是不肯出嫁,大家劝了多次,素来乖巧可人的可心却犯了执拗一般死活不从,大家也只好随她去。 第405章 冰儿对丈夫叹息道:“这孩子不知怎么了,平素挺听话的。” 英祥叹道:“大概是想到她的其他家人尚在受苦,自己没有独自享福的道理。”见天色已经晚了,有些抱愧地对冰儿说:“今天晚上还有一场应酬,如今在杭州的这个位置上,身不由己的事太多。” 冰儿撇撇嘴道:“反正某人自诩为‘正心诚意’‘知行合一’的,前车之鉴,我冷眼瞧着便是!” 英祥听她这嘴尖牙利的,拿她也没办法,笑笑拧拧她的腮帮子道:“醋坛子,你有前车之鉴,难道我就没有前车之鉴?放心吧,我明白得很,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他们逢场作戏,我不过也是逢场作戏,这不做戏,怎么应酬那些老爷们?” 冰儿歪着脑袋说:“哼,你瞧着办!我如今是徐娘半老,比不得那些个鲜花嫩草!你如今也得意得很,有的是人要巴结逢迎你!” 英祥看看外头天色,急急忙忙披上外衣,笑容可掬道:“好了好了!你只冷眼旁观吧,看我是不是那等没良心的男人。我走了!” 杭州吃花酒的花样极多,既有常规的开局票招姑娘的,也有在画舫上叫船娘作陪的,既有堂子里的“像姑”戏子,还有那等看似清净的出家之地,尼姑们却大张艳帜的……这些花酒才是官商们谈事、作陪的常规,吃喝倒反而不那么重要了。这日请客的是来自扬州的一群盐商,最是豪奢不过,为几笔生意,巴结杭州的官员们,叫的是最好的席面,还有杭州城里最红的姑娘。 为首应酬的很会说话:“各位爷抬爱,今儿给小的这个机会!区区薄酒,不成敬意,大家放开量随便用!” 席间热闹备至,酒至半酣,各人也比没喝酒时放得开得多,那些富得流油的盐商们虽然没什么文化,但用孔方兄开路,耳濡目染也颇有些纳福享受的见地,此刻吹得嘴角挂着白色的飞沫:“……若说吃穿,其实也有个尽头。山珍海味,又能花费几个?绫罗绸缎,又能花费几个?可惜的是怕僭越,不然,有什么用钱是买不到的?没奈何,上面有封顶的了,我们只能在细巧上下功夫。譬如这吃吧,驼峰猩唇也有吃腻的一天,但若说精致,哪怕是简单的狮子头,也能做出功夫来!” 说话那人鄙视地拨弄了一下盘子里的蟹粉狮子头:“这粗东西!不是我吹牛,狮子头,也只有在我们扬州的几个大户才吃得到好的。譬如这肉,不是随便哪里养的猪都能用的,须是用牛乳喂的四个月以内的小山猪,只取肋间两斤,余外都不堪用。剁肉,须得四名厨娘动手,拿小巧的厨刀,从大块改刀成小块,再从小块细剁成肉泥。这肉泥须得六瘦四肥,丁子在一分见方,再混入山鸡蛋或鸽子蛋,药薯泥和荸荠泥。这还不算完,再叫厨娘把肉泥在案几上摔打百遍,直到肉泥弹性可人,才能着手做狮子头。就这一味狮子头,嫩而不软,入口即化,如食仙品!” 他滔滔不绝讲了半天菜谱,使在座的各位都觉得眼前的燕翅席粗陋不堪了。这盐商得意洋洋转换了话题:“还有女人,不是说杭州的女人不好,但若论风情,我们扬州才是翘楚!……”又开始滔滔不绝,从脸说到手,从手说到脚,又从仪态举止说到风姿技艺。最后还是伺候在一旁的一名杭州书寓的头牌嘟着嘴道:“爷说了半天,就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个粗陋东西么!” 大家哄然大笑,把身后陪侍的姑娘揽进怀里,又是哄又是亲,丑态百出。 那盐商见唯有英祥含着笑以酒作挡,不肯沾惹身后的女子,不由笑道:“这位先生看来也是眼界极高的!” 英祥身后那名姑娘一手攀在英祥的肩头上,笑嘻嘻说:“可不是!我们博师爷是知州那里的红人,连巡抚大人都高看一眼呢!他自己个儿长得就惹人爱,前儿个我们一个妹子还说:‘博师爷那人,倒贴也愿意!’”说完,对英祥飞了个媚眼,忍俊不禁似的低头埋首在他背上衣服上“咯咯”地笑个不住。 英祥在这些风流场上已经不是雏儿,虽则心里有些厌恶,面子上还是做得淡然,笑笑道:“胡说八道的!” 跟在盐商后头的一个姑娘约莫二十多岁,笑道:“博师爷瞧不上你这庸脂俗粉,你好意思的!人家是潘安再世,你投他一车果子人家也不正眼儿瞧你!” 伏在英祥身上这个故意卖俏,伶俐地回应道:“我自然是庸脂俗粉。博师爷更看谈不谈得来!大家都传开了呢,博师爷唯一谈得来的姑娘,莫过于怡玉院的云翘!” 那盐商急忙道:“是我昏头了!原来博师爷有心仪的姑娘,我这里还擅作主张,真是该打!快快,重新开局票,到怡玉院请云翘姑娘!” 英祥连忙阻止道:“您听她口没遮拦地胡说!……”那盐商以为他客气,不由分说当着英祥阻止的双手,只一个劲儿地命自己的小厮:“快去快去!去晚了我打折你的狗腿!” 英祥拦也拦不住,少顷果然见小大姐带来了浓妆艳抹的云翘。人都来了,再退回去未免叫人家姑娘太没有面子,只好让云翘坐在自己身边侍酒。那盐商就着通明的灯光看云翘,那厚厚的铅华也遮不住她脸上的干燥的细纹,眉眼也不觉得出彩,唯有态度沉静,眼皮子掩着目光中的锐气,让人觉得这半老的徐娘还有几分可圈可点。 盐商笑道:“原来博师爷喜欢这样的!不过各有所好,据说女人上了三十,那方面更厉害些,倒比嫩的好玩!” 一句话说得英祥几乎变色,旁边人见状不对,忙向这半酣得口不择言的醉鬼盐商口里又灌了一碗酒。云翘嘴角一沉,旋即又习惯性地翘起来,主动说:“我来得晚了,可惜不善酒,就给大家吹奏一曲吧。”说罢拿起那支短箫,奏了一曲吉祥的小调。 曲毕,盐商击节叫好:“果然好技艺!怪不得博师爷喜欢!”云翘起身敛衽一福:“对不住,今儿还要转局。就不奉陪了。”起身想给英祥斟杯酒离开,恰见那黑曜石般的一双眸子,在明亮的烛光里闪着光彩,云翘不知为何心头一震,斟好酒奉上也不是,不奉也不是;心里觉得离开也舍不得,不离开又对不起刚出口的话语。 这会子倒是这位附庸风雅的盐商又出一言解了她的围:“不带这样的!才来多久,就要转局?就是当红的姑娘也不至于这么不给我面子!今儿就包圆儿你一晚上,多少钱我出便是!”云翘被旁边的姑娘使个眼色拉着坐下来,眼中颇有泪光,唇边依然是笑意,默然地坐在英祥身边,见他没有酒了便为他加,见他不肯喝了便为他代。终于闻听外头打了三更,席间的热闹渐渐淡下去,盐商却未曾尽兴的样子,玩了一圈猜枚游戏,突然指定了云翘道:“云翘姑娘的模样,像是有故事的,今儿不妨拿来侑酒!” 旁人都劝,盐商喝得高了,却执意不肯,加之陪同的几名候补官员,平素没有这样恣肆的机会,更是舍不得回家,借此之机也敲边鼓,拿云翘开心。 云翘淡然道:“我有什么故事?吃这碗饭,谁是心甘情愿的不成?左不过家里穷困,或是遭难,不然谁舍得把好好的闺女填送在这个无底的坑里?” 这话说得一旁的几位姑娘都怔在那里。她们也多有喝多了中酒的,这淡然的几句恰似敲在她们心底的钢钉,酸得把泪水都激了出来。唯有盐商不快道:“呸呸呸!好晦气话!只说说你当年如何开_苞的就是了!” 第406章 英祥见不是话,伸手一拦,笑道:“都喝多了!这里还有几位是读了书有顶戴的,万一叫人家说点什么多不好!这样,云翘姑娘还是拣拿手的曲子吹一首,趁着晚来风凉,月色也好,正宜听箫呢!” 云翘感激地看了英祥一眼,自开了窗户,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明月发了会儿呆,才把箫管放在口边,那不怎么精致的红唇嘟成玫瑰花苞的形状,竟有着别样的美。少顷,萧音响起,不同于先前的欢快利落,而更趋沉稳,回响连绵,伴着月边彩云、水面清波,直有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曲终,英祥半日没有回过神来,不由多打量了云翘几眼,问道:“这曲子我听得好耳熟,但又没有在曲谱里听过。不知是什么?” 云翘抬起总是下垂着的眼皮瞭了英祥一眼,淡淡道:“没有曲名。原是家父的自度曲,自家父亡故后,我也是回忆着吹了三四分的样子罢了。” 盐商打着酒嗝道:“不好听!不好听!换首《十八摸》来!……”旁边几个人见他醉得不像了,忙架着他哄道:“不早了!几位大人和博师爷都要回去了!今儿的姑娘,爷看上了谁,只管叫上‘铺个房间’……”盐商指着一群妓_女中最美的那个,大着舌头说:“就……就她……老子带着一串珍珠……个顶个的圆……赏你了!……” 其他人正欲退散,盐商指着云翘道:“还有她……今儿我请客,给风流倜傥的博师爷也‘铺个房间’……其他人谁想铺房间的,一总……一总算我账上……” ******************************************************************************* 英祥欲待拒绝,那盐商粗鲁的样子已经毕现,他实在犯不着与醉鬼计较,加之既然有人愿意掏钱当冤大头,倒不妨为云翘多挣两个。因而,他送云翘到了怡玉院,拱拱手道:“明日他来结账,你只管要便是。我先走了。” 云翘抬眼看了看他,突然说:“我头有些晕,你可不可以送我上去?” 英祥不由一愣,见旁边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小丫鬟在服侍云翘,便不大好意思拒绝,想了想道:“那我就送你到上面。” 到了上面正待告辞,未曾想云翘又道:“我就这么招你讨厌,一会儿都不肯留?” 英祥不禁无奈起来,硬了硬声音说:“太晚了!我内子还在家等我。” 云翘笑道:“早就过了三更了!再晚一会儿就不是半夜了么?你放心,我不过想谢谢你今日为我解围。心里好多话,这么多年都没有人说,憋得好难受!” 英祥不由坐了下来,见云翘默默卸妆,并没有别的表示,他四下里看着云翘的房间:和一般杭州的红姑娘比起来,她的房间真是太简陋了!一张素面的大床,一张简单的妆台,余外就是半旧的箱笼,连那镜奁都已经磨得不明亮了。她头上的饰品和镜奁里的一样,简简单单几样而已,且大多只是珐琅器和料器,并不是多值钱的东西。连先服侍的小丫头,此刻不吱一声竟不知道去哪里钻沙了。云翘的一根发丝被钗子勾住了,唤英祥道:“博师爷,帮帮忙好吧?” 英祥犹豫了一下,见云翘扯着发丝一脸难受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上前帮她把钗子细心理好拔_出来。云翘由衷谢道:“博师爷真是个细心的男人!” 英祥矜持笑道:“我真该走了。” 云翘用篦子篦了篦头发,冷冷道:“我看你的样子,也是个有故事的,不知道我有没有看走眼?老话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是不是这样子擦肩而过才不耽误来世的缘分?” 英祥被她说愣了,半天才回应道:“你不要误会……我是有家眷的人。” “刚才那里,谁是没有家眷的人?”云翘的声音突然变得咄咄逼人,“你是君子,自然要顾惜名声。不过,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你怕什么?!” 英祥又是半晌才答道:“不是怕。‘百岁有涯头上雪,万般无染耳边风’。我如今虽无所惧,但亦无所求。” 云翘摘下最后一只耳环,举在手里半天没有做声,突然“噗”地一笑,把耳环随手丢在镜奁的匣子里,瞥了英祥一眼道:“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缘分再见?” 有没有缘分再见,英祥不知道,不过这日离开怡玉院,回去时已经实在太晚了。冰儿在床上等他,等得一肚子闷气,好容易见人回来了,赌着气半天不去给他开房间的门,直听得他的声音在外头都几乎要冻得打颤了,才气冲冲把门闩一拔,扭身又回床上,把被子一裹,不再理睬那人。 英祥低声下气赔不是:“今儿我错了,以后一定看着时间,再不回来这么晚,让你等得心焦了!” 冰儿看都没有看他,压低怒声道:“哪个等得心焦?!外面多的是狐狸精勾搭你!你不光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好大张的鸳鸯锦被可以盖,还有好滑嫩的温柔乡可以徘徊,我这里的粗陋地方,迎不起你这样的贵客!” “好了好了!下不为例好不好?”英祥嬉皮笑脸来床边搓揉她,还待说什么,先打了个哈欠,不由三两下解了外头衣裳就要躺倒。冰儿一把把他一推,几乎打了趔趄:“一身酒臭!不洗脸洗脚,也敢上我的床?” 英祥三十多岁的人,在她面前还像个大男孩似的,撒着赖说:“这会子哪里找热水去?早上起来一定洗!” “死远点!” 越是骂,越是可以亲热。英祥赖皮鬼一般爬上床,把自己塞进被窝卷儿,里头热乎乎香喷喷的,让喝了些酒的人越发大生绮思,不由抱着冰儿的后背,从脊梁骨开始一顿亲吻。冰儿天大的火,给他这样亲热腻歪,也终于撒了一多半的气,翻过身用手指戳着英祥的脑门:“下不为例!下次这样子,你直接在外头廊子上睡。” “省得,省得!”英祥正好凑手,把冰儿的衣襟解开,黑头里看不见肚兜的颜色,丝质触手极滑顺,而其下的肌肤也丝毫不觉与年轻时有多少差距,依然光洁滑腻如凝脂一般。英祥早忍不住了,探手下去抚弄到落花流水,好好解了解馋。完事后还意犹未尽地在那肌肤上吮吸着,含糊不清道:“同样三十岁,你的皮肤还那么好……” “什么?”这句话不啻捅了大篓子,冰儿顾不得刚才的和谐欢好,一把把腻在自己身上的英祥推开老远,“说清楚,什么意思?!” 英祥忙解释道:“只是今儿陪酒的一个妓_女,也是三十岁,我看她虽然上着粉,到底掩不住皮肤干枯,细纹丛生。觉得还是你美!”他哄孩子似的拍拍冰儿的胳膊道:“你还不放心我?家里现摆着这么美的老婆,我何苦还到外头沾花惹草?放心吧,我也这个岁数了,要是刚刚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这会子还有能耐和你敦伦?……” 劝解了半天,冰儿倒也信他没有做出格的事,但是心里总憋着一股子怨气。一会儿,英祥就睡熟了,大约累了,还微微打着鼾。冰儿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就着帐子上映出的微光,看眼前这个男子,五官俊秀一如往常,而更添成熟的魅力,无怪乎从陈氏,到现在这些不知名的窑姐儿,都抢着往起扑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407章 ☆、醉醺然夜不归宿 没多久,冰儿又怀孕了,上了三十岁怀孕也是常见的事,但毕竟身子骨不如以前,英祥格外小心。家里有了闲钱,他也不舍得妻子再在家务上吃苦,请了人帮忙料理里外的事情,可心正好搭手帮忙照管。奕霄已经轻松通过了县试和府试,现在每日在书院读书,计划着入秋便参加院试,如果能一举得中,那就能和他父亲一样取得“生员”的功名。他虚龄不过十二岁,做得一手好文章,无论八股文、试贴诗、经论、律赋、策论,都写得有超越他年龄的风范,在书院里被大家暗地里称作“神童”,都道这个给当今皇帝抱过的娃娃将来必然前途无量。家里最令人头疼的还是奕雯,请了人教她女红针黹,可惜请一个气走一个,不好好学还罢了,尽想着恶作剧欺负人家。冰儿气急了又打了她几顿,可打归打,这与生俱来的性格实在难以改变,最后冰儿想起乾隆教导自己的法子,只好也从逼着奕雯读书开始,希冀着慢慢扭转她的脾气。 无奈奕雯也是个不爱读书的,跟自己的哥哥截然相反。这日背了两篇诗歌,求着饶要到院子里打秋千。冰儿大着肚子,也实在没精神和她折腾,坐在一旁看她玩。若不论读书和缝纫,奕雯倒也是个聪明女孩儿,打秋千时胆子大不说,对平衡的掌控也非常好,只见她脱掉外头厚衣裳,只穿夹衣,碧绿色的衣袂飘飘,背后一条长辫子跟着秋千的起伏甩动着,越荡越高,浑不害怕,反而发出阵阵银铃般的笑声,穿越院后的小竹林,回荡弥久。 冰儿看着女儿的样子,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竟有些不忍束缚她的意思,正在浮想联翩,丈夫英祥推门回来,奕雯停下秋千,蹦下地,几步飞到父亲的怀里,伸出两条小胳膊抱牢了,用脸蛋在他胸口上蹭:“爹爹,爹爹!你说要给我买小马的……” 英祥享受着女儿带来的天伦之乐,笑呵呵抚摸着她的小脑袋:“说好了是等你十岁再买呀!你今年不是才八岁?” “虚岁九岁!” 英祥笑道:“你月份小,不能按虚岁算!” “不么不么!……”扭股糖似的猴在英祥怀里扭。 英祥蹲下身凑在女儿耳边说:“嘘——给你娘瞧见了你耍无赖,又要打屁股了!” 奕雯回头看看母亲正是一脸好笑地望着他们父女,便笑吟吟说:“今儿娘心情好,不打人。” 英祥含笑看看冰儿,又问奕雯:“你猜猜看,娘肚子里的是小弟弟还是个小妹妹?”奕雯仔细打量了母亲的肚子一会儿,说:“是小妹妹!” “为什么呢?” 奕雯笑道:“我要个小妹妹陪我一起玩,我教她荡秋千!”冰儿插话道:“甭管弟弟妹妹,生个你二哥那样的也就罢了,再生个你这样的,我要短寿好几年!”英祥撇撇嘴说:“不许这么说!我们奕雯长大懂事了,就是爹娘最孝顺的好女儿是不是?” 奕雯踮起脚尖,在蹲着的父亲的脸颊上美美地亲了一口,英祥不知道怎么宠她才好,疼爱得几乎要把她揉进怀里方罢。 晚饭时,英祥不断地把菜夹进冰儿的饭碗里,冰儿嘟着嘴说:“吃不下了!别往我碗里放!” 英祥用筷子指指她碗里的海参:“这可是专程从北边海里送来的,邵则正就得了两斤,分了半斤给我。说最补养身子,你要多吃点!” 冰儿扒拉着米饭:“以前天天炖燕窝、蒸羊羔地吃,也没觉得怎么补养……”话没说完,奕雯插嘴道:“啊,娘以前天天可以吃燕窝啊!”冰儿瞪了她一眼道:“关你小屁孩什么事?多嘴!” 奕雯的筷子一只长一支短,撅起嘴巴在碗里挑拣着,一会儿闪闪眼睛看父亲:“爹爹,我也要吃燕窝!” 英祥好言道:“家里哪有燕窝?今儿这海参也得来不容易呢!你不多吃点?”又为奕霄和可心各夹了一筷子。奕雯嫌弃地看着带着黑乎乎花纹的琥珀色海参,咬了一口,皱着脸道:“滑腻腻的,又没有味道,跟嚼老牛皮似的!真难吃!”用她那一长一短的筷子把碗里咬了一半、还沾着她的剩饭粒的海参丢回到英祥的碗里。英祥笑眯眯吃了,冰儿乜着丈夫,叹口气道:“你大约是前世欠她的!” 英祥笑笑也不驳斥,他喜欢女儿,欠的不是前世的债,而是今生的债——大约因为这女儿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都像极了某人,而且全身全心都是属于自己的,再没有半分被别人分了去。他转了话题道:“今日的宫门抄上写着,闽浙总督苏昌被调离了位置,降了几级,到云贵去了。” 冰儿才不关心这些事,说:“你不是说这个总督是个无能之辈?降调就降调呗!” 英祥点点头说:“无能是无能,但朝廷中尸位素餐的人还少了?听说是因为去年皇上巡幸,他侍奉不周,犯了圣怒。” 冰儿奇道:“不会吧?皇上对大行皇后心里有气,对苏昌撒什么邪火?杭州一行,我看苏昌巴结得可周到了!拍马屁拍成这样,也是少有的!再说,就只降调他一人,其他人不是该在哪个位置上还是在哪个位置上么?可见‘侍奉不周’的说法可不确切!” “我是听说,皇上曾交些私密的事情给他办,他没有办成,含混过去了,当时皇上为皇后的事生气,没顾得上,过后想起来时已经回京了,又没法子弥补,一怒之下自然不会给他好果子吃。”英祥摇摇头道,“伴君如伴虎,果然不谬。” 冰儿哀叹的却是另一个人:“说到‘伴君如伴虎’,皇后岂不也是如此?这么多年的老夫老妻了,竟然一点恩义都没剩下!我想着皇后那刚硬性子,临去的最后那一年,不知受了多少诛心的折磨!” 才刚刚吃完饭,外头就有邵则正的跟班来说,又要请英祥去参加应酬。冰儿拉下脸对英祥说:“已经过了饭点了!还去找补一顿?只怕这种应酬,少不得又是花酒吧?” 英祥无奈点点头说:“如今官场就这样,不请花酒,彼此都觉得没有面子。我去意思意思吧。人家今天刚送了那么多东西给我,晚上我就驳他的面子,总归不好看。”笑笑又说:“横竖邵知州又没有惹过你。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孩子叫可心看着,你跟我一道去?” 冰儿见他眼睛中的揶揄之色,自己现在不像以往那么狂放不驯了,闯妓院的事情实在做不出来,撇撇嘴说:“我去看你们那些不堪的‘逢场作戏’?不去!你要喝多了,回来晚了,直接在外头铺个房间便是。我才不妒忌!”英祥笑了一声,换了出客的衣裳,跟着邵则正的长随走了。 ******************************************************************************* 一到那儿,就有熟识的人嚷嚷着:“来,开怡玉院的局票。老规矩,云翘!” 英祥被他们搞得没有办法,既然是逢场作戏,那就找个自己不太讨厌的人做戏罢了,因而也不多言声,笑笑任他们摆布。云翘虽是半老徐娘,妙在态度沉静而吹箫的技艺高超,更因着英祥的缘故,这些月来竟比以前走红了不少。头上的料器钗子换了一枝珠花,亮得能照出人影的珠子衬着她乌云一般的喜鹊尾巴发髻,越发如月明出岫似的好看。有人起哄道:“哟!云翘头上的珠花是哪个相好的送的?” 第408章 云翘一句话不说,默默地瞟了瞟英祥,便有人把目光移到英祥脸上来,英祥大窘,未及分辩,云翘云淡风轻笑道:“我哪有那么好的命,有人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是一个姐妹借给我的。”起哄的人便皱着眉对英祥说:“希麟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云翘起身端了酒到那人面前,淡笑道:“怎么是他的不是?你好没有道理!罚一杯!”席间顿时热闹起来,欢声笑语顿起,揶揄的揶揄,逗笑的逗笑,喝酒的喝酒,讨饶的讨饶……云翘陪着喝了一圈,回到英祥身边坐着,为他也满满地斟好一杯酒,眼睛从下往上在他脸上一绕,轻轻道:“随你愿不愿意给我面子……” 这话说出来,自然不能不给面子。英祥酒量不错,但这样一顿喝到三更,也必然是醉醺醺的,他数次大着舌头说:“我……我该回去了……”旁边人都笑道:“怎么,你家里有母老虎?悍妒妇?你怕什么?我瞧你堂客挺温柔的样子……”喝到最后,英祥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已经人事不知了。 等他再次醒来,头里一阵过电似的痛,一翻身,床褥的弹性和气味都不是平常熟识的感觉,他猛地一激灵清醒过来,打量自己身旁,果然都是陌生一片,好在被窝中别无他人,让他的心略略放下了一点,再一看自己身上,衣裳只脱掉了外面的,里面的中单还穿得好好的,更放心下来。掀开被子翻身起来,刚披上外衣,就听见门帘一响,云翘乌黑的头顶先露了出来,随后她从帘子下抬起头,进到房间,依然如平日时般淡淡的:“你醒了?” 英祥有些不自在地赶紧扣扣子,见云翘自然而然要过来搭手帮忙,忙抬起胳膊拒绝:“不用,我自己来。我怎么在这里?” 云翘撤开双手,定定地瞧着他说:“你都不记得了?昨夜喝得酩酊大醉,几个人都唤不醒你,想扶,又都是醉鬼,没有人扶得动。没办法,从我们那里叫了几个人,扶到我房间里。你放心,我睡在隔壁。”定了定又道:“你老婆是不是很凶?你那么怕她?” 英祥已经系好衣扣,笑笑道:“不是她凶,只是我敬重她,不愿意负她。” 云翘愣了愣,倒是好好又看了看英祥,最后笑道:“官场里像你这样的,倒真是不多见呢!”随后自顾自问道:“早上有粥,有米饭,有面条,也有馄饨,你想吃什么?”停了停补充道:“馄饨是我自己做的。” 这话意思明显,英祥纵使想拒绝也说不出口了,只好道:“那就叨扰你,馄饨吧。” 云翘笑一笑,过一会儿把馄饨端上来,坐在一旁看英祥吃,英祥给人瞧着吃饭,实在吃不下去,又不好叫云翘走,只好有话没话问:“你这里没有其他人伺候?” 云翘道:“我?我自己就是伺候人的命。年纪大了从不了良,不是自己当老鸨子,就是给当红姑娘当小大姐、老妈子……反正这辈子就是这么毁了的。”她怔怔地坐着,说着这样悲伤欲绝的话却也未见丝毫悲色,仿佛已经惯熟于这样的无奈生活。终于见英祥吃完,麻利地去收拾碗筷,少顷又上来,说:“你昨天的坎肩被酒弄脏了,我早上帮你洗了下脏的地方,现在还只有半干。” 英祥道:“半干也无所谓的。麻烦你帮我拿一下。” 云翘却道:“那怎么行!我借件给你,这件再吹半天一天的,我叫人送你家去。” 英祥只好说:“那好吧。麻烦你了。我得先走了。” 他回到家,见冰儿在院子里挺着大肚子陪奕雯玩,神色冷淡淡的,都没瞥自己一眼,他自觉有些愧疚,上前陪笑道:“昨晚上喝高了,整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了。朋友又抬不动我,只好借地方歇了一宿。” 冰儿冷笑道:“多好!不用半夜来烦我!想必那里也一定有人把你伺候得妥妥当当的。” 连小奕雯都发现父母间的尴尬和不对劲,她停止了玩乐,先到父亲面前仰着脸叫了几声“爹爹”,又到冰儿面前搓揉她胳膊几下,腻声道:“娘不生气。” 冰儿揽着女儿道:“我不生气。我乏了,进去歇会儿。”起身进屋。 奕雯闪着大眼睛看着父亲难堪又委屈的样子,也不玩了,过去拉着父亲的手,轻轻说:“娘怎么了?”英祥蹲下来亲亲女儿的脸蛋和额头:“乖乖,你自己好好玩。我进去和娘说几句话。”奕雯少有的懂事地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着父亲进了房门。 英祥合起门,陪着小心说:“我真没做什么!以后这样的应酬我不去了。你别生气了。” 冰儿挺着肚子,自顾自翻个白眼道:“我如今伺候不了你,你不纳妾,就嫖嫖妓也没什么。” 英祥蹲在她面前说:“我不纳妾,也不嫖妓,以后这些逢场作戏也不去了。好不好?”冰儿怒气勃发出来,一把甩开他:“你就是狗改不了吃_屎!如今有了点钱,有了点地位,自然想着有更加年轻漂亮的陪你!什么‘相濡以沫’?你不用来骗我了!你该去哪儿去哪儿,我牢记着不妒忌就罢了!” 英祥给她说得有点受不了,强忍着伸手向天道:“我做过一回对不起你的事,从那次起,自己已经暗暗起誓,绝不会再做第二回!”他的话刚说完,外面可心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先生,邵知州那里打发人来传话!” 英祥颇觉无奈,叹了口气起身开门应对,甫一打开房门,就看见那个及他胸口高的小丫头正站在门边,吓得打了个战的样子。英祥在郁闷中笑了起来,摸摸奕雯的头顶说:“干什么站在这里?”奕雯抱着父亲的腰,脑袋埋在他的怀里,声音“嗡嗡”地瓮响:“爹爹,你不要跟娘吵架!”英祥柔声笑道:“我没有跟娘吵架。你别担心,啊!” 小丫头抬起头,闪着眼睛看他,终于放开手道:“那我进去呵娘说说话。”英祥“嗯”了一声,出去开门。奕雯到母亲面前,仰着脸问:“娘,爹爹惹你生气了?” “没有。小孩子家家,少问不该知道的事。” 奕雯嘟着嘴说:“我知道的,爹爹昨晚上没有回家,娘生气了!我将来嫁人,不找不回家的。” 冰儿给她说得笑了起来,戳戳她光洁的额头道:“屁大个孩子,都知道嫁人了!不害臊啊!”然而心里的气毕竟看在漂亮的女儿份儿上卸掉了很多,抱着奕雯亲了亲,便见英祥进来轻松地说:“还好,这回不是找我的,是邵知州的夫人找你。身子不适,大约想请个脉,开几副药茶喝。” 作者有话要说: ☆、借刀计厉惩云翘 邵知州的夫人长得颇为雍容,不过女人家上了四十岁,各种毛病就多了,尤其她这种偏富态一些的,湿热痰喘的毛病更容易发作。冰儿给她好好诊了脉,又看了看舌苔,含笑道:“也没有大妨碍,只是日常要注意些。我开些药茶,当茶饮。另外饮食上的宜忌也另外写出来给你,叫厨下做饭菜的时候特别注意。好好调养,过了夏天,入秋收了燥气,就会好得多。” 邵夫人点点头,由衷道:“还是你好!那些郎中也好,药婆也好,只想着弄钱,再没有实心瞧病的!” 冰儿笑道:“我还当过药婆呢!” 第409章 “那你也和他们不一样!” 正说着,外头丫鬟进来回事儿,原来今日邵知州也有应酬,不能回来吃晚饭。邵夫人叹口气道:“这个杀千刀的位置!随传随到,日日笙歌,哪里是在做父母官,简直就是在做娼妓!” 冰儿陪着笑道:“所以我以前听人说:‘前生作恶,今生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说得邵夫人笑了起来,点点头道:“可不是!倒血霉的!你们家博先生,大约也应酬得厉害吧?” 冰儿撇撇嘴道:“谁说不是!讨厌死了!近来风闻,还有那些下作的小娼妇去倒贴他的,真真杨花性情,太不要脸了!” 邵夫人跟着愤慨着:“哪个娼妇这么下作?我给你治她!” 冰儿说:“我也不知道,英祥回来跟我赌咒发誓,我还是信他的。也就没再问。” 邵夫人道:“你太老实了!男人家其实比女人家还要水性!赶上女的肯倒贴,上赶着巴结,哪有不动心的?就是不动心,他怀着‘占个便宜也好’的心思,也少有不留意的!他花丛里翩翩而过,还有身上不沾花粉的?依我看,还是要管得严!至少眼睛前头的得刹得住。你别操心了!我来帮你打听,叫我们家那个杀千刀的帮你治那个不要脸的!” 邵则正是偏迂腐懦弱的性格,这个夫人却是杀伐果决的性子,因而邵则正家里除了面子相关纳了两个小的之外,别无风流韵事。就是这两个小的,生了孩子,也依然在正室面前伏低做小,乖乖听话。邵则正对这个夫人虽然谈不上怕,但也很是敬重,基本上不碍着他的底线,还是能做到言听计从的。冰儿见都不用自己操心,便妥妥地可以借刀杀人,有什么不乐意的!含笑道:“那就麻烦夫人了!” 隔了几日,英祥听到怡玉院的老鸨传出来的消息,说是下头知县狠刹暗娼,拿云翘做了筏子,关押到了女监,托英祥想办法救一救。英祥不由呆住了,寻思了半天还是犹豫:若说自己的身份,是邵知州面前的红人,下面的县令肯定是愿意卖面子给自己的;但是要自己开口为一名低微的娼妓求情,又觉得脸上有些下不来;若是不闻不问吧,他又是个仗义的名士风派,觉得自己未免不厚道;可若是关心云翘的事传到自己家里,只怕冰儿和自己又有一场好饥荒要打…… 就这么犹豫到了第二天,终于下定决心,叫了个知州衙门行走的小厮去打听情况,若是未曾干涉到国法的话,还是打算为云翘讲个情。小厮去了半天,回来笑道:“博师爷,云翘姑娘已经放回去了。” 英祥松了一口气,那小厮又道:“不过吃了点苦头,估计也不是多要紧的。” 晚上又有人请了吃饭,英祥本想回绝,想到云翘还不知怎么样,自己派人去打听总归不像样,趁吃花酒的机会假作随意地问一问还是可行的。于是遣人送信回家,前去喝酒。开局票的时候,他故意顿了顿笔,自语道:“其实也没有谁想叫的……” 果然有人应口道:“本来云翘倒好,如今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了!” 英祥心一沉,问道:“她怎么了?” 说话那人看来是个“包打听”,眉飞色舞道:“博师爷不知道啊?这阵子县太爷狠抓城里的娼妓,凡是已经落了籍的就不许再接客,否则概以暗娼处置。那云翘早就不铺房间了好几年了,都是做做小大姐什么的。也怪老鸨子看她被博师爷瞧上了,指望着再在她身上赚几笔,结果犯了县太爷的忌讳。前儿个拿到官媒那里,就锁在马桶边睡了一夜,吃了几个巴掌。昨儿个问了两句直接开发了一顿板子。原来说打发回原籍的,后来才知道她原来是个遭家里牵连充发为奴的,辗转卖到杭州做窑姐儿,没有原籍可去。也就发还回怡玉院拉倒了。” 旁边一人神秘道:“这么看,是得罪了谁吧?否则打一顿又没有什么处置,未免儿戏了些!” 英祥怔了怔,勉强笑道:“就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包打听”笑道:“没大碍的,打得倒不重,三十个小板子,没下死劲,估计养个七八日就好了。只是羞辱重了!杖责妓_女,按例去衣行刑,那日观审的可多了,那雪白粉嫩的屁股大腿在竹板子下面颤抖扭动,那些隐秘的东西什么都能瞧见,看得那些闲汉们口水嗒嗒的。虽然是个卖身子的,等闲也不会脱光了让人随便看。听说云翘当时咬着牙一声儿都没叫唤,起来后自己理的裙子,扶着墙自己回的怡玉院,倒是老鸨子哭天抹泪地为她叫屈呢……” 英祥觉得心下发苦,又不愿意表示出来,勉强与那些人一道喝酒谈天,却一句话都没听进去。酒过三巡,便扶着头说自己不胜酒力,中途退了出去。上了轿子走了一段,他才对轿夫道:“去怡玉院。” ******************************************************************************* 轿夫哪管那么多,“嘿”地一声起轿,走了几步才恍若听见英祥喃喃自语般的声音:“虽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到怡玉院时已经不早了,天上挂着一轮新月,英祥犹豫着在门口徘徊许久,清光幽幽让他心头发寒,终于鼓起勇气去敲门。怡玉院不是那些当红的妓寮,里头连着老鸨、龟公,也就几个姑娘和几个服侍的人,半天才听到一个小大姐不耐烦的声音:“来了!” 门一开,那小大姐倒是认识英祥的,瞪圆了眼睛半天才对里面喊道:“是博师爷!”转头问:“来瞧云翘的?” 英祥点点头未及答话,老鸨子已经从楼梯上飞奔下来,拿帕子掩着嘴巴,哭哭啼啼道:“博师爷!我们家云翘委屈死了!……”楼上是云翘的小房间,里面传出冷冷的声音:“谁委屈死了!怕邻里听不到?怕今儿个脸丢得不够?” 老鸨忙把英祥迎上楼,抹着眼泪说:“好在博师爷还是个古道热肠的……” 英祥心里不由难堪,强笑着说:“我只是后悔,没帮得上忙……”他扭头看看云翘那间窄窄的房间,房门没有关,帘子倒是落着,不知该不该进去看望她。老鸨在后头推推他:“博师爷,进去帮我劝劝吧!这孩子自打十多岁过来,心事就重,我瞧她今儿的样子,心里直打鼓呢!大约也就你能劝好她了!” 英祥进门,小丫头连忙又拿了几支蜡烛点上,且把油灯也拨亮了。英祥坐在帐子还挂着的木床前,面前是俯卧在褥子间的云翘,一身素白里衣,衬着恶俗的大红花棉被,越发显得脸苍白没有血色,然而诡异的是,她那泛青的脸上,带着一丝冷冷的笑意,彷佛挨打受辱的不是自己一般。 “你来了?” 一如既往的淡淡的声音,若不是翻身时她轻微地倒抽了一口气,真不以为是个才挨了官法的病人! 英祥想去按她的肩,手伸了半截仍没有触碰她,收回手只是说:“别动!现在疼得好些?” 云翘冷冷笑道:“你看妈妈哭天抹泪的多心疼我的样子,我刚到这里时,她打我可比官府里狠心多了!” 英祥愈发无语,半天道:“我内子会疗病,也有几张治棒伤的验方,据说还是挺管用的……” 云翘的笑容越加寒冷,一个人看着枕头上的绣花冷笑了半天,才说:“不必了。官媒说,我这顿打是上头知州夫人吩咐下来的,叫我以后招子放亮些,不许随意勾引人家丈夫。”她怀着报复的恶意看着英祥脸上的难堪,接着说道:“可惜我白担了这个名!早知道,还不如尝尝鲜,也算是不悔了。”她的声音越来越钝,却越来越让人听着难受:“没事的。不过是脱光了挨一顿板子而已。我这种人,皮厚得很,既不怕打,也不怕丑。疼两天,该接客还是接客,该做小大姐还是做小大姐。” 第410章 英祥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如坐针毡般捱了半天,终于道:“你若是没事,我就先走了。”想了想,从腰里解下个装碎银子的荷包轻悄悄放在床边的杌子上。云翘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等他几近出门了,才道:“东西拿走!” 英祥回头尴尬地说:“我不是要折辱你!实在也没有多少钱,只是让你买点好些的药,不要受太多罪。” 云翘来了力气一般,翻身起来,扶着床栏站稳,把那个荷包拾起来用力扔到英祥身上,这一动作间,她的脸痛到扭曲,牙关咬着却没有吱一声儿。英祥被那个荷包砸着,身上竟还有些痛楚,看着荷包连同里头的银子“当啷”落地,有几枚银角子滚了出来,在烛光下似撒了一地金屑一般。他觉得心里一绞,弯弯腰想去捡,又觉得不妥,只好保持着进退两难的姿势不说话。 他不说话,云翘喘息定后,却似乎打开一肚子的话匣子似的,声音既有沙哑的顿挫感,又有心酸的尖锐感:“你不必同情我,这算什么!我小时候也是姑苏好人家的女儿,六七岁任事儿不懂的年纪被牵连官卖,家里父母兄姐都散在东北各地不知所在,我苟且偷生到现在,什么痛没受过?什么辱没吃过?我如今活着,倒不知该感谢上苍还是怨恨上苍。你走吧,对你堂客说,我记得她的恩情,将来总要回报的。” ******************************************************************************* 英祥浑浑噩噩回了家,天色已经不早了,自己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只是听到外头门响,灯一下子就灭掉了。英祥知道里头的人又在生气,他只觉得自己身心俱疲,不知是自己沾惹花丛错处更大,还是妻子好妒泼辣错处更大。 冰儿明明听见英祥进门的声音,可等了半晌却不闻他进屋。她不由下床轻轻验看门闩,门闩确实是打开的,只消来人轻轻一推就可以进来。她穿着单件的寝衣,立在门口等待,直等到双手冰凉,仍没有动静。这下急了,冰儿一把拉开门,把那个站在露水里怔怔发呆的人吓了一跳。“你在干什么?”她怒冲冲问。 英祥看看她的大肚子,心里微微的怨气倏忽不见了,苦笑着说:“我怕打扰你睡觉。” 冰儿嘴角一搐,想痛骂他一顿,可一来顾忌着已经深更半夜了,二来见他少有的一脸忧色,在露地里冻得微微发抖的样子,又心疼他,抛下一句“进来睡!”转身回到床上。 英祥依言乖乖到床上,冰儿闻着他身上并没有以往应酬回来时的酒气,倒有点淡淡的药味,见他躺在床上半天呼吸不得匀净的样子,开口问道:“你今晚是去哪儿了?” 英祥听她声音已经平静下来了,也不愿意瞒她,说:“去了怡玉院。”那头“哼”的一声,翻了身似乎不愿意理睬了,英祥还是说道:“你别误会。我前些时候开局票总找的一个娼妓,被余杭的县太爷找茬儿一顿痛打,据说……”他踌躇了一下,终于说:“你该知道的。” 冰儿在自己做的事情上素来是敢作敢当的,脆刮刮道:“嗯,那日我和邵知州的夫人说了声,她答应帮我处置,原来是这么处置的。好吧,你要心疼人家,我认账的,随你怎么置办我好了。” 英祥转身向她,伸手欲要抚摸她的臂膀,被狠狠地甩开。英祥说道:“你误会深了!我真的没和她怎么样!她年纪不小,吃这碗饭很不容易,我横竖要召人,选了她心里还安定些。其实,我不过爱听她吹箫而已,其他,保证一指头没沾过!你要不要我赌咒?” “赌什么咒!”冰儿并不是不信他,平了平心头的不满说,“你喜欢听吹箫,回来我不能吹给你听?你就是要碰她——也只管碰好了,非想着我是个悍妒的主儿,瞒着我有什么意思?!反正她罪也受了,你要觉得她委屈,你就跟当年似的,在我身上也打回来就是了!”她伸出一条胳膊放在他手掌旁边,问:“怎么样,要不要为你寻件工具来?” 英祥握着那条胳膊,叹息道:“你就这点最讨厌——记仇!多早前的事儿了还记着?”他轻轻捏捏那胳膊,终于忍不住般伸手在她臀部拍了几下,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溺爱意味道:“原也该揍两下,让你知道信任和敬重夫君!”反倒是这样,冰儿的气一时烟消云散,趁着他的手在自己身上轻轻抚摸的那种亲爱时,钻到他怀里说:“我哪里不敬重你!我只是讨厌你看谁都是有情的,都分不清个彼此!你说,她吹箫好听,还是我吹箫好听?” 闹了半天,还吃这个醋!英祥哭笑不得道:“她吹应时的曲子,你是心血来潮了才吹。没法子比!”想了想他顿住了,半天才又说:“不过,好像你们俩的有些曲子,颇有类同之处呢!她说她原本也是姑苏人,是不是以前姑苏流传过一样的曲子?” 冰儿的嬉笑在脸上凝住了,英祥从她的声音都能听出:“她也是姑苏人?怎么会到杭州来做这下贱行当?” 英祥道:“她说她六七岁时被牵连官卖,父母兄姐都在东北充发。” 冰儿那里许久都是一片寂静,英祥听得她呼吸急促,心里奇怪,问了好几声“怎么了?”直到他都觉得双眼疲倦得近乎睁不开时,冰儿才道:“我可不可以去怡玉院看看她?” ******************************************************************************* 冰儿在怡玉院落轿,吩咐随她一起来的可心在外面等候。这里是一座不大的院子,最高也不过二楼而已,里头陈设粗陋,家什一概都是半旧的。门口的小大姐一脸鄙夷地望着这个前来妓寮的“正室”,把门甩得“噼啪”作响,最后道:“云翘姑娘身上不好,你别弄得人家休息不好!” 冰儿横目看看那个小大姐,点点头道:“我知道的。” 进了云翘的房门,屋子里除却药气,令有一股不大好闻的味道,细细分辨,是江南地区特有的阴湿,闷在不大通风的房间里产生的。云翘大约已经知道了有这么个特殊的客人来访,虽未梳妆,头发还是挽了挽,衣服也换了小衫和裙子,侧躺在寝褥间,定定地看着来人不说话。 冰儿就着屋子里不大明亮的光线打量着她——她确实像慕容家的人,眉眼的锐气和下颌的冷峻尤其神似,她心下恍惚,竟不知道开口该说些什么,最后听云翘先说话:“你还不足意?定要亲自来问罪于我么?” 冰儿咽着干涩的唾沫,苦笑着说:“我不是来问罪,只是来看看你。” 云翘“呵呵”一阵笑,翻身扶着床栏站起来:“看我什么?看我如此狼狈地趴在这里?看我在你们良家女子眼睛里的下贱卑微?还是……还是想看看我的伤怎样地让你有报复成功的快意?”她说着,竟然真的开始解裙带。 冰儿未曾料到她如此大胆,本能地前去阻止,她的手刚一碰到云翘的手,脸上就挨了云翘一巴掌,打得头里“嗡嗡”地响,云翘看她捂颊而发愣的样子,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几把解开裙子抛到冰儿的身上:“你不是要羞辱我么?我反正是至下贱之人,小时候是教匪家的子女,发配为奴后再被卖到妓院,这里的老鸨子把我吊起来打过多少顿,只为了我乖乖地让出了钱的人破身子……现如今赤身露体到官府挨打,让千万个下作的男人围观,打得越狠,他们就越兴奋;而你呢,大约就会觉得越解气吧?!”她越是说得激愤,越是笑得酣畅,嘴角翘起神经质一般甜润的角度,解开裙子,又伸手解桃红裤子上系着的柳黄色纺绸汗巾。 第411章 这样的阵仗,让算是见多识广的冰儿也不知如何应对才好,脸颊上还有些作痛,心里却更加悲酸,终于忍不住试探地呼唤那个曾经在慕容家与自己同哺、只比自己大三四个月的女孩子的名字:“阿晨……” 作者有话要说: ☆、半世孽债相喋血 那边被这个名字惊住了,解着汗巾的手蓦然停下,可不多时却爆发出异样尖锐的笑声:“阿晨?那是谁?慕容家的人早就死光了!” 她不承认,可是无法抵赖。冰儿心头酸痛,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姐姐。她宁愿再挨她打一巴掌,也要伸出手去拉她:“阿晨,我不知道是你!你要是愿意跟我走,我情愿跟你分享我的丈夫……” 那边冷峻地不说话,冰儿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戚戚的哀音:“我还有些积蓄,赎回你不是难事。前头三十年你的日子不好过,以后,我尽量地帮你……”她终至说到掩泪,往事一幕幕如同仍发生在眼前,义父慕容敬之的救命大恩,还有慕容业的深情厚意,无一不让她满怀着对慕容家的感激与愧疚。可是她却忘记了,自己漏掉了最关键的地方——在她自己的感觉里,她是向慕容晨伸出了援手,愿意拯救她于水火;而就云翘——慕容晨——而言,这是一个更大的羞辱,她不知道英祥的妻子是谁,只知道是官府红幕僚的正妻,在设计毒打侮辱她之后,又想着把她尚有半分自由的身子带到身边继续羞辱下去。这世间浑浊颠倒到了极点,再没有一丝光明可以瞧见、可以追随、可以当做生存下去的希望,痛苦地活着,或许不如干脆地死去罢? 云翘怒目圆睁,眼睛里血丝隐现,口角却仍然带着厉鬼般的笑容,她身上被打伤的地方仍然在一跳一跳地疼痛,却比不上心里窜出来的火辣辣的恨意——对这个正妻的恨,对老鸨的恨,对官府的恨,对那些玩弄她的男人的恨,对这个黑暗而无丝毫光明的世界的恨……她的手探到枕头下面,那里常年放着一把剪刀,既是娼寮人家怕鬼气避邪用的,也是她自己半夜惊醒时防身用的。此刻她的动作轻悄悄的,咬着牙忍着肌肉牵动时伤口的剧烈痛楚,用尽力气把剪刀扎向对面那个捂着眼睛流泪的“仇人”的肚子里。 冰儿听到了风声,只是闭目准备迎接也许又扇过来的一巴掌,可却没想到这个云翘烈性至此,竟持白刃相伤——她的肚子上一道锐痛,转而却不痛了,她闪身让开,后退几步跌坐在地,本能地握着扎向她肚子的那把利器。 与痛苦相比,恐惧更为可怕: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衣襟。肚子里已经能够娴熟踢打翻滚的小人儿剧烈挣扎了几下,似乎伴随着母亲身体的颤抖而逐渐停止了动弹。冰儿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发生的可怖的景象,想到这个被万般呵护的孩子,不由又是伤心又是自责,耳边是云翘带着恶意的欢笑声,尖利得似乎刺穿了她的耳朵,直接扎到心里、扎到五脏六腑中。 “冤孽……”冰儿在头脑昏黑之前,奋力手脚并用地后退,退到窗边的佛龛边上,抖着手打翻了香炉,抓起香灰止血:剪刀直直地戳进去,刀口不长,略有点深,鲜血止住得很快,应该没有伤到血管,可是里面的小人儿不再动弹了。冰儿见云翘狞笑着继续逼近,亦不知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可到了这个时候,那种彻骨的恐惧反而消失了,她也不由如云翘一样,嘴角带出笑来:“阿晨,冰遗我,欠阿爷一条命!欠业哥哥一份情!……” 眼皮愈加涩重,最后的余光看见云翘的笑容突然消失殆尽,直直地站在自己面前如同一座高塔,岿然不动。冰儿在昏黑彻底袭击自己的瞬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裂帛般尖锐、穿云般嘹亮的嚎叫,亦不知这声音发自自己,还是发自云翘…… ******************************************************************************* 冰儿醒来时,肚腹上还有些锐痛,头脑虽然昏沉,昨日的事情却一下子跳入脑海。她这些年宫里宫外,遭遇了不少曲折磋磨,渐渐性格偏向杀伐果决一路,然而“慕容晨”三字入心,不仅是震惊,而且多有痛楚。却不想她看“云翘”是故人,“云翘”看她却是仇人,那狠绝的一剪刀下去……冰儿摸了摸肚腹,心如浸在冰水中般一凉:那里层层叠叠包裹着,却是平坦的……她的第五个孩子,只在母腹里呆了六个多月,就苦命地用这种方式离开了这个人世。 “冤孽……”冰儿不知该怨上苍不仁,还是怨自己,觉得两耳一阵凉意湿了上来。这时英祥捧着药碗进来,见冰儿双泪横流的样子,既是惊惧又是惭愧,急急赶上几步,把药碗放在一边,执起袖子帮妻子擦去已经流到枕畔的泪水。他只看了冰儿的眼睛一眼,就不敢正视,一手扶起冰儿的背,用枕头靠好,转身捧过药碗,低声道:“你先别说话,把药喝了,我任你打骂——不,我该自己打自己、骂自己。” 这简直就是地狱! 他恨自己没有阻止妻子去怡玉院,就是这一分的懦弱,让他失去了孩子,还差点失去了爱妻。昨日,可心在怡玉院的楼下听到上头打翻东西的声音、人摔倒在地的声音,最后听到了那声凄绝如濒死野兽般的痛呼,心魂俱失,与怡玉院的人一起飞赶到了云翘的房间。里头的场景,看到的人都是膝腿酸软,喃喃唤着“老天”几乎站不住身子。倒是才十几岁的可心,显现出卓绝的勇气,奋力上前,扶住了受伤昏倒的师母,哭着叫大家找郎中,又叫人回家送信,才使冰儿得以及时地治疗。 当英祥见到一身是血的妻子,紧紧闭着双眼,听到身边小女儿奕雯的恐惧尖叫,一瞬间觉得时间都停滞了,自己掉落入泥途的三昧火中,焚尽身骨,而苦痛尚不得停息…… 此刻,他生怕冰儿会因愤怒之极而不肯用药,格外低眉顺眼,只盼着她不要用作践自个儿来报复他自己,未曾想她捂着伤口,轻轻欠起身子,另一手柔顺地捧过药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声音也那么柔和:“好了。还真有些苦呢。” 英祥接过药碗放好,终究是不敢相信,凝眸瞧着冰儿,只见她脸色悲怆然而神色意外的平静,英祥终是不能自恕,伏在冰儿肩头哽咽出声,好一会儿才收住泪,四指指天发誓道:“我英祥,这辈子再招惹其他女人,就叫上天立刻收了我!” 英祥是家中独子,平素萨郡王和福晋娇宠有加,别说这种类似于毒誓的话,就是一般的死死活活也是绝不许出口的,这样的起誓,对他而言确实是极重的誓言了。冰儿掩住他的嘴道:“干什么!” “是我害了你!” 冰儿长叹一声:“冤孽罢了!”转头轻抚着英祥满是胡茬的脸颊:“你莫要自责。我也有错。” “我们的孩子……” 冰儿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似是自语,又似是对英祥在说话:“也好,何苦到人世来受一番罪呢?”英祥脸颊一抽搐,他没有敢告诉冰儿,她以后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好在家中尚有一儿一女,此时见娘亲醒了,都飞奔前来,一叠连声地叫着“娘”问疾。英祥道:“别吵着娘!”命奕霄带着妹妹出去了。奕雯屡屡回头,那张平素飞扬跋扈的小脸上全是泪水。冰儿脸上柔情一闪,转而又是怔忡的神色,好一会儿才转头问英祥:“云翘怎么样了?” 第412章 英祥许久才回答:“也许是怕吃官司,当时就自缢身亡了。” 冰儿又是怔忡的神色望着丈夫,半晌似哭又似笑:“她是个急性子,竟不等我把话说完……” “冰儿!”英祥生怕冰儿受了刺激神志不清,万分担忧地坐到了她的身边,“你要哭,你就哭出来;你要气我恨我,我这就给你解气解恨。”言毕,狠狠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冰儿忙伸手阻止第二记,英祥粗糙的掌心带着风扇下来,刮在她的手心,手心顿时火辣辣的痛。冰儿觉得牵得肚子上的伤口也痛,倒抽了一口凉气才说:“你使好大劲做什么?”抬头看英祥的脸,那带着淡淡麦色的脸上赫然凸出几道红印子,若不是以前做脚夫时晒得太狠肤色变深了,真是鲜明的幌子。冰儿不由又气又痛:“男人家明日还要出门,你是打算给我按个悍妒的名声么?!” 英祥见冰儿不似对自己有大火气的样子,倒是没有想到,见她如此体贴,心里不由更生愧意,揉着她的手心,赔笑道:“好了,都是我的错。只要你不气坏了身子,我怎么样都行。”冰儿道:“给云翘置办一下葬了吧。”英祥一愣,见冰儿神色凝重,不像在说反话,这才答应了。 歇了两天,郎中道没有大妨碍了,冰儿自己看伤诊脉,也觉得恢复得还不错,只是肚子上一点结痂的伤痕,丑陋难看得要命。这时奕雯在门外吵着要进来,可心劝了半天也不听。冰儿把衣襟理好,在床上喊道:“让她进来吧!” 奕雯小鸟儿一般飞进来,神色却不是以往那样似乎总是笑容可掬的,她仿佛长大了一般,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仔细打量母亲的神色,好一会儿才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抚摸着冰儿的肚腹,好半天才小大人似的叹口气说:“唉,小妹妹没有了……” 冰儿不由伸手去抚摸女儿的鬓角,笑道:“没事,有你,娘也心满意足呢!” 奕雯的眼睛突然亮汪汪的,俄顷就是两行泪水挂了下来,在白嫩嫩的小脸蛋上流出两道闪亮的痕迹,那只还带着五个小酒窝的手背,在母亲的腹部越发轻柔:“娘,还疼不疼?”冰儿心痛地把她的小脑袋揽到自己的胸怀里,柔声说:“不疼了!你别怕。除了没有了小妹妹,其他都好呢!” 奕雯终是抽抽搭搭哭了好一会儿,才平稳了情绪抬起头说:“娘,都是爹爹不好!” “谁说的这话?”冰儿问道,旋即为她譬解,“爹爹并没有做对不起娘的事,这里头有好多误会,你现在太小,还没法儿明白。” 奕雯抬起泪眼说:“是爹爹自己说的,是他不对!是他害了娘受伤!要不是可心姐姐救得及时,娘的命都要没有了……我不能没有娘……”说着又哭了起来。又是好半天,她才又抬起脸,哽咽着说:“将来我嫁人,不找爹爹这样老和人家一起吃饭喝酒不回家的!” 冰儿被这童言稚语逗得“噗嗤”一笑,笑得肚子上的伤都有些扯痛了,忙捂着伤口道:“好,你将来嫁个你喜欢的人,好不好?” 转移了话题,小奕雯这才忘记了为娘哭泣这回事,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此时英祥进门送药,奕雯见父亲,撅着嘴一扭小身体,嘟囔道:“讨厌爹爹!” 英祥歉疚地看看妻子和女儿,连辩解都没有,小心伺候冰儿坐好吃药,见小女儿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对她也有些抱愧,拍拍她的脑袋道:“雯儿懂事了么?”奕雯一闪脖子撇开脑袋,又大声道:“我讨厌爹爹!”英祥的手尴尬地举在半空中,见冰儿又要挂脸,忙为女儿开解:“雯儿孝顺娘亲,说得不错。爹爹这回犯了错误,是该挨骂。”他服侍冰儿把药喝完,说:“我决定了,官场上的路太污浊难走,我积蓄着一些银子,准备在杭州郊外置办一些田亩,平素在家课课学生,另外还有官学的一份廪粮,日常糊口应该没有问题。两个孩子大了,你也不宜太多操心,我们也享一享田舍翁的福气罢。” “邵知州同意?” “出了这样的事……”英祥苦笑道,“他也不好意思强留。他自己也在四处运动,希冀着再升一升,做个几年也要归田。好在情分还在,不光是主幕的情分,也有日常互相帮持的情分。我们以后,可以好好地过平淡的生活了。” 冰儿听着他的话,不由也心生向往,含笑点点头,又问:“奕霄参加院试的成绩应该下来了吧?考得如何也没有听你告诉我。我们虽然不欲他走功名这条路,但是他既然是个读书种子,倒也不宜半途而废。考完了,哪怕就和你似的,安安分分做个教书先生,日子也可以过得很好。” 英祥笑道:“他自己可是满怀雄心壮志呢!这次院试,都推他第一,轻飘飘拿了个廪生。你不要小看这个廪生,中举容易中廪难,他年纪还小,我怕他太得意,一直不肯夸他,只拿了《伤仲永》叫他好好多念几遍,他也写了散文给我看,小子确实有些文采。这些天他除却在你这里侍奉陪伴,日日攻书那个用心,我都自愧不如!只不知道他肯不肯考个生员就歇手?” 作者有话要说: ☆、儿女齐欢享天伦 奕霄榜上有名,让辞去幕僚职务的英祥,在杭州的乡里,一样名声大噪,多少人巴望着把自己孩子送到他这里来读书,期待着也能够有发达兴旺的一天。英祥初始高兴,后来也有些不胜其扰,摆着手对托人来讲情的邻里朋友道:“文章憎命达。我自己就是个蹭蹬在科场上的,大家不要期许太盛!就是我们家奕霄,除却小时候我带在身边以外,后来也都是送在塾里,他的先生也是硕儒呢!” 不明就里的人们笑道:“奕霄的先生——不论启蒙的,还是教文章的——如今都红得很!”英祥便也跟着笑:学业这种事,既需要天分,也需要良师,自己诚然算得上学富五车,也有淡然的心态教学儿子,但奕霄在杭世骏那里得到的东西更是一般人等闲教不来的。一味追着功名而去,只读四书五经、只看八股文章,没有文史做底,亦没有强健的身体,哪有大成?就如当时的歌谣唱的:“……摇头摆尾,便道是圣门高第,可知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唐宗宋祖是哪朝皇帝?只叫他占据高堂,也是这朝廷的晦气!” 奕霄中式之后,就改到县学读书,几家杭州城里有名的书院也对这个十来岁的小“神童”敞开大门,任他自来求学。家中这段也开始忙碌起来,不为别的,为给奕霄做冰的媒妁,几乎要踏破了门槛。 “你晓得,刘家的女孩子,养在深闺人未识,长得可真配得上你们家奕霄!……” “朱秀才家四小姐,啧啧,女红针黹做得巧夺天工……” “要说起杭州城里最温婉贤淑的,莫过于曾家的姑娘……” …… 英祥不意儿女婚事也来得这样快,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有赔笑奉茶的份儿。回去后和冰儿商量,笑道:“霄儿真是抢手,女家主动来说的,还真不多见!”冰儿亦笑道:“你儿子抢手岂不是好事?你慢慢看,慢慢挑,总有合适他的。” 英祥笑了一会儿,却又叹了口气:“若是还在京里,他的婚事只怕也不能自己做主,许配的是哪家的格格连我们做父母的都不得而知。不过,不会是这样的普通人家。” 第413章 “普通人家挺好!”冰儿笑道,“我只愿意他一生平平安安、普普通通的,就心满意足了。” 正聊着,可心在外头说:“霄儿回来了?”接着又“咦”了一声,亲自把奕霄送到正屋里,欲言又止的样子,半天才说:“你自己跟爹娘说罢。” 英祥一看,奕霄右手紧紧握着左手,脸涨得通红,少有地忸怩万状。调皮的奕雯跟在哥哥屁股后头,乐得又蹦又跳:“哈哈,哥哥也有挨打的一天!羞羞羞!” 奕霄被她说得耳根子都红透了,瞪圆了眼睛扭头轻声道:“回头再收拾你这个小屁孩!”奕雯扮着鬼脸,绕在哥哥身边。 冰儿奇怪问道:“怎么了?过来让我瞧瞧你的手。” 奕霄犹豫了半天,又拗不过,几步路走了半天才来到冰儿身边,又不肯伸手出来。冰儿哪有那么好的耐性,一把捉出他的手来仔细一看,左手大约挨了戒尺,掌心又红又肿,不过也没有什么重伤,她不由跟着笑话儿子道:“哟,我们小神童也挨戒尺啊?是不是今儿个没背出文章?” 英祥素知儿子读书上颇有天分,也肯勤奋,断不会有偷懒不背文章的事情。见十来岁的小人儿眼圈一点点红了,接着“金豆子”一颗一颗往下落,忙拉过儿子说:“你娘开你玩笑呢。怎么了,告诉爹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子疼痛不作兴哭的。” 奕霄又是忸怩了半天才道:“谁为疼痛哭?……”却也不肯再说下去。 冰儿取了凉药来,小心地为儿子涂抹手心红肿处。奕霄有时跟着父亲学习骑马开弓,也练些简单的防身功夫,偶有受伤,都很坚强,断不会因为这点小伤痛哭泣,儿子大了,常被她拿来开心,笑问道:“别丢人了!这两日家里为你做媒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要是说成了,没几年就要结缡,你还这副哭哭啼啼的小娃娃德性?” 没想到这话一说,奕霄再也忍不住了,先只是无声落泪,这下子放声哭起来:“谁是小娃娃!谁要结缡!谁再上门做媒,就给我打出去!” 奕雯乐不可支,捧着肚子学样儿:“……谁上门做媒,就给我打出去!”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可语气学得惟妙惟肖,气得从来都很疼爱妹妹的奕霄握着拳头追过去打她,奕雯抱着脑袋满屋子溜,边笑着边喊叫:“爹娘救命!哥哥要打死我了!”她人小,哪跑得过哥哥,几步就被逮着了,奕霄抓着她的胳膊,却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打妹妹才好,握着拳头在她脸前面晃了几晃,威胁道:“还敢不敢胡说了?” 奕雯捏尖喉咙说:“不敢了——谁上门做媒,就给我打出去……哈哈哈……” 冰儿又好气又好笑,对奕霄说:“没用的东西,到外面堂屋,取根鸡毛掸子来,我教你怎么教训这个小坏蛋。” 奕霄却不舍得妹妹真的被揍,放开那个脸蛋倏忽如变了天般的小东西的胳膊,恨恨道:“算了!不和细丫头片子计较!你仔细着,将来有我嘲笑你的一天!”奕雯松了一口气,仍是满脸带笑的,不过这回,躲到了父亲的身后,才有恃无恐地冲奕霄做鬼脸。 英祥看着佳儿佳女,心里满满的甜蜜,披上外头衣裳道:“我去书院里问问怎么了。”奕霄立刻又是满脸红上来,却不好意思拦阻,捏着衣角反复搓揉。冰儿笑道:“没事。你爹最疼子孙,就算问出原委,又能再揍你一顿是怎么的?”奕霄声音和蚊子哼哼似的:“不是的……”但就是不肯说原因,半天才说:“我去自己房间看书了……” 过了一个多时辰,英祥才回来,回来时红光满面的,大约又喝了点小酒。冰儿埋怨道:“问个事情,问了这许久!到底怎么回事?你宝贝儿子做什么坏事了?” 英祥笑道:“这个小坏蛋!今儿在书院不好好读书,欺负教谕家的女儿。”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冰儿嘴张得老大,半天才合上:“不可能吧?他连雯儿都不欺负,去欺负人家的女孩子?” 英祥忍俊不禁般的:“其实也是孩子间的玩笑,他见顾教谕家的二女儿在院子里的板凳上做针线,偷偷过去扯了她的辫子一把。小丫头皮嫩,当即就告状去了。顾教谕跟我说,并不是真的气奕霄,不过他如今的年龄,正是需要正心诚意的时候,搞这些恶作剧,总归不大像话。也是为了教导他,开发了几个手板。” 冰儿撇嘴道:“老腐儒一个!小孩子玩玩什么打紧?我又不指着霄儿考状元!” “你不指着,人家顾教谕指着!”英祥笑道,“你别护短,他是实心为咱儿子好,不是苛刻他。说个有趣的,顾家二丫头,先还气冲冲地告状,真看奕霄被打了,又过来为他讨情,哭得泪汪汪的,说是自己说得太重,冤枉了奕霄,宁可自己替霄儿挨这顿手心。” 冰儿听得“噗嗤”一笑,恰好奕霄照着儒家的规矩来晚间定省,冰儿故意问道:“顾家的二姑娘多大了?” 奕霄哪有不明白母亲的意思的,脸“腾”地红了,他又是个男孩,不好像奕雯一样撒娇,求助似的看着父亲。没料到父亲也说:“和奕霄差半年,我见过的,圆圆脸、圆眼睛,生得很俊俏,也很知礼的。”奕霄低了头不知说什么好,英祥笑道:“今儿晚上我就是与顾教谕一起喝的酒。他很看重你,不过说如果你真的喜欢顾柔,至少要中了举才谈得上六礼。” 奕霄连连摇头:“才不是呢!”可却不忍心断然拒绝,偷偷抬眼望望父母,见他们都是带着揶揄、也带着疼爱的一脸笑,不由喃喃道:“被褥已经放好了。请爹娘注意身体,早些安置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顾家二姑娘到底怎么样?”晚间床上,冰儿偷偷问道。 英祥想了想说:“顾教谕是个有学问,也正直的人,他教出来的女儿应该很不错。小姑娘长得也很看得过眼,一副甜相,小酒窝跟你似的,会说话,也懂事,估计你看着也会喜欢。关键是这两个半大孩子,越是折腾得欢,越是心里头有情——这你还不懂么?” “可惜顾教谕是个‘禄蠹’!” 英祥笑道:“你少编派人家!不是我吹,奕霄中个举还是轻飘飘的,就下场试试也不妨。人家那么好的女儿,已经跟我讲定了不计较聘礼、不计较纳娶典仪,只看重男方孩子的学识修养,所求不奢,够诚心实意的。” ****************************************************************************** 奕霄虽然害羞,但顾教谕的一顿“爱之深责之切”的手板,以及“中举便嫁女”的许诺,让他心里陡然升起了希望,每每想着顾柔那双又能静、又很活的灵慧双目,以及笑起来时嘴角甜甜的梨涡,少年的心思便如春草般勃发。为了这个信念,他读书越发认真,很快下场参加乡试,在他十五岁那年,一举取得解元,成为杭州城里少年儿郎艳羡的对象。家里自然喜悦,为奕霄聘下顾教谕的女儿顾柔为妻。不过奕霄虽然喜欢顾柔,却立志要让顾柔一进门就做“进士夫人”,这份许诺说出口,顾教谕和顾柔自然是喜不自胜,也颇为感动,而英祥和冰儿却嗒然失色,只是阻止的话都来不及说出口了! 知州邵则正亲自来送贺仪,谆谆劝解道:“你们夫妻俩怎么回事?人家巴不得孩子好学上进,金榜题名,成为天子门生,多么的光宗耀祖!你们偏要学陶元亮——这世上有桃花源让你们避么?何况英祥你好读史书,你是知道的,陶元亮后来不还是出仕刘宋?何苦为自己的想法,害了孩子呢?你可知道,杭州城里风闻,当年奕霄出生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不光是中个解元,将来还要中会元、状元的!‘连中三元’这样的千古佳话,本朝才不过出了一个!若是奕霄当了第二个,你们将来想起来,羞不羞愧自己当年挡他的道?!” 第414章 他们俩也确实没有理由不让奕霄继续赶考,且这痴孩子自己无端立誓:“不得进士,便不娶妻。”孩子气十足,却如磐石般扭转不动。 冰儿无奈帮着奕霄收拾行囊,打铺盖卷儿、整理进京的衣裳、收拾笔砚,心里满满的都是不舍。可心也过来帮忙,冰儿无意抬头,见她双目皆是通红,却瞪大眼睛强自忍泪,冰儿心里倏忽一动,心里有个疑问却不敢再问。 送走了春风得意的奕霄,看着他骑乘的马匹和租来的大车在官道上绝尘而去,越来越辽远,冰儿的心中无比悲酸,在分别时尚自强颜欢笑,此刻满心的不舍与思念再也忍不住了,伏在英祥怀里痛哭起来。英祥自己也心里难过,不过他毕竟是男人家,揽着妻子的肩膀劝慰道:“孩子大了,总是要离开爹娘身边的!奕霄聪慧得很,平日里又和我练武,其他不说,一路上平安可保。你不用太担心了。” 冰儿在他怀里,带着哭腔的声音瓮响:“我不知道,他这一路去会遇到什么,舟车劳顿、餐风饮露只怕在所不免;万一钱带得不够,他还那么小,又该如何是好?……到了京城,一切都不容易,会试若是不中,他会伤心;若是中了,又该怎么好?若是真有金殿传胪的机会……”她不敢再想,这个才十几岁的少年儿郎会遇到哪些事情,越胡思乱想越觉得害怕。 还是英祥哄她道:“你不总是吹牛,说自己从小儿在外头闯荡?十几岁时,你经历得比谁都多罢?不也一直好好的?奕霄又是男孩子,身边又有同去赶考的伙伴,不用担心。至于将来得中不得中,也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们硬要拗了天意,又是何必?放宽心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的儿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不放宽心也没有法子。回到家,饭桌上少了一个人,总觉得寂寞难言,纵使是奕雯还如以往一样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也难以排解冰儿心里的念想。也许男人和女人就是不同吧?她捏着筷子怎么都没有胃口吃饭,想起自己十几岁时也是离家,皇帝父亲是不是比英祥还要冷静,就那么勇气卓绝地把自己放飞? “过两天,习惯了就好。” 冰儿听见丈夫的话,心一怔忪,才发现原来是奕雯在说话。她一辈子觉得自己无拘无束,天不怕地不怕,如今竟然被儿女拘累,也算是不可思议的事吧?正想自嘲辩解一下,却听可心有些慌张的声音:“我……我没有不习惯……”冰儿抬眼一望,坐在饭桌上的可心已经是双颊绯红,局促不安地往嘴里扒饭。原来奕雯不是在说自己!“哦!——“绵延起伏的一声,似乎洞见一切,正是奕雯嘴里夸张地发出来的,她得意地准备把自己的“发现”说出来,冰儿见奕雯还要火上浇油,便用筷子一敲她的饭碗,瞪了她一眼道:“食不语!吃你的!少说两句,没有人把你当哑巴!” 奕雯平时最怕母亲,小时候被打,长大了不怎么挨打了,但余威尚在。她吐吐舌头,对可心做了个鬼脸,埋头吃起来。可心早早地吃完了,往常都是她主动收拾碗筷,这日却有些魂不守舍一般,似乎极度想离开,可习惯成自然了,又走不掉,犹疑着在饭桌边上站着不知怎么办才好。冰儿看看她难堪的样子,对奕雯道:“你也快十三岁了吧?天天三个饱一个倒,一点用都没有,将来嫁人都嫁不掉!学着以前可心的样子,以后这些活计你来干!——可心,你先回去歇着吧。” 奕雯见可心如逢大赦一般拔脚离开了,又吐吐舌头,笑眯眯道:“好吧,今儿我来收拾桌子、洗碗筷。可心姐姐心里想着谁,我们都知道!今儿她心里难过,我替她当差是应该的!” 冰儿在她脑袋上戳了一指头:“小油嘴!说那么多话不怕闪了舌头!你可心姐姐在你小时候怎么照顾你的?你大约是不记得了。身在福中不知福!” 奕雯从身后伸胳膊环抱着母亲,撒着娇道:“我没有啊!如果哥哥没有聘下阿柔,可心姐姐不是也挺好的?我挺赞同他们这对儿的,叫什么——青梅竹马!” 冰儿怔了怔,压低声音道:“别瞎说!雪中送炭你从来不做,火上浇油倒是一把劲!油腻腻的手拿开,收拾碗筷去!” 作者有话要说: ☆、野竹林濮上初会 “你说,可心是不是真的对奕霄有情?”冰儿躺在床上问英祥,“可惜她大奕霄五岁!我们都没有往这上面想过!” “不是我势利,他们俩实在不大可能。奕霄喜欢什么样的,你还不清楚?可心是个好女孩,但是家里的往事给她伤害太大,她太沉默了,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奕霄骨子里喜欢活泼开朗的,还是顾柔更对他胃口——他为了阿柔,真正什么都肯努力的!” 冰儿叹息一口气道:“我知道。只是可心骨子里倔强,她都二十了吧?早先求亲的人还不少,如今已经寥寥了。说了几次为她结亲,提都不能提,一提起就生闷气——也就这事摆脸子,其他时候都是好姑娘!” 两人商议着,都商议不出结果,谈着谈着,话题又转到奕雯身上:“雯儿也快要十三岁了,有些结亲早的女孩子也早该有人来提亲了吧?” 英祥道:“有也有几家,但是没有配得上我们奕雯的。” 冰儿警告说:“你别宠女儿宠得太过,高不成低不就,别弄得和可心似的!” 英祥道:“不会的。不过奕雯这孩子聪明归聪明,太狂放不羁、自由散漫,脾气古怪了些,我怕婆家不够包容的话,她日后要吃苦头。女孩子家一辈子,幸福最为要紧。我常想着我们俩半辈子,富贵有之、贫贱有之,但富贵时未必过得快乐,贫贱时也未必苦日难捱。还是要两情相悦、相濡以沫的好!” 冰儿“哼”了一声表示不屑,然而定下心来想一想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这些年来风雨雷霆都亲历过,此刻回顾,这样平凡的小日子反而是过得最舒坦的时光。她觉察英祥的手环抱着自己,心头暖暖的,钻进他的怀里。两个人身子紧贴,心胸相偎,静静地聊天,也没有绮念,反而有一种舒适惬意的平静,他们血脉不同,却彼此心意相通,果然是人间夫妻最大的幸福。 奕雯才十二三岁年龄,年底生人,行事更显得幼稚些。一般人家的女孩子到了这个岁数,都是“一家有女百家求”,总有媒婆登门,而奕雯不裹小脚、不学针黹,不符合当时求妇的“风尚”,便掉了价似的。 而英祥对这个俏丽女儿又所期甚高,那些家境不好的、没有书香气息的、男孩子不聪明俊朗的、公婆俩脾气不好的……一律不在考虑范围内,就那稀稀落落来求亲的人家,都被他挑三拣四地不肯答应。好在奕雯还小,也耽误得起,英祥和冰儿的性子又是偏开阔一路的,毫不着急。 奕霄进京赶考已经去了一个月,因为他希望在一路上能够多关注些实学,所以行程很慢。好在沿途都有平安家书报回来,大家还算放心。转眼,春暖花开,天天无所事事的奕雯荡够了秋千,寻思着要逃过父亲给她布置的背书任务,趁母亲在午睡的时候,一个人躲到院后的小竹林里玩耍。 竹林的春天恰是最美的时节。芊芊翠竹在新雨的洗涤下绿得要淌下来一般,而地上层层生长的春笋,一经雨水便拼命拔节,一副长势旺盛的新气象。奕雯欢呼一声,用自己带的小铲刀挖春笋。她从小是在读书人家娇惯长大的女孩子,也不懂这些农活该怎么做,只知道挑大的长的笋,连泥带根地挖起来丢在小筐里。 第415章 “不是像你这样挖的!” 奕雯回头一看,是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小男孩,因着没有到发育的年份,个头比自己高不了多少,一副青涩的样子。她素来傲慢,翻个白眼道:“关你什么事?!” 小男孩憨憨一笑,说:“我是路过这里。虽然不关我的事,可你这么不会做事,挖回去的笋也老得没法吃,倒把竹鞭上的脉络挖坏了,明年这里的竹子,就会要么太稀、要么太密,长得不好看的。” 奕雯看看自己的小筐里,尽是一尺长的大笋,而被自己挖过的地方,东一处坑坑洼洼,西一处狼藉无度,确实有些丑陋。她不由问道:“那该怎么挖?” 那男孩笑道:“这里靠着屋后,土地肥沃,毛竹粗壮高大,所生竹笋也壮实挺拔,称为毛笋。那里地埂边的斑竹稍细,所生的竹笋秀气,称为水笋。那边山坡上丛生的野竹细而矮,所生竹笋也细如拇指,称为野笋。水笋难挖且不好吃;毛竹笋挖了就长不成毛竹了,可惜;若论口味鲜甜,还要数野笋。”他见奕雯起身,便和她一起往山坡而去。 奕雯拿小铲子对着他道:“你别靠我太近!我爹娘教过我功夫,打趴你不成问题!” 那里“噗嗤”一声笑,与奕雯保持着三四尺的距离,才说:“好了吧?”到了地方,野竹林果然更是丛密,松软的雨后泥土中,不时拱出地面的,便是鲜嫩甘甜的野笋了。男孩见奕雯欢呼一声就待下铲,忙阻止她道:“别急。你看这竹林,叶子越青翠茂盛的,往往笋长得越多,沿着竹林蔓延的方向找,便是竹鞭分布的方向,笋子又多又好!一尺长的都是老笋,不堪食用;最嫩的笋是不露头的,但是把表土顶松,仔细看土地的裂缝,或者土块中心濡湿的地方,才能发现宝贝。” 奕雯依言试了试,果然,不一会儿就在薄薄浮土的下面发现了一根还没有包裹褐色笋衣的嫩笋。笋衣尚带黄色,一捏外皮,竟做鳞片状碎了,里头白嫩得如同可以掐出水来一般。奕雯小心把笋连根从土里铲出来,不由乐不可支,对这个小男孩摆了副好脸:“谢谢你!” 小男孩看到她颊边圆圆浅浅的小酒窝,脸上不由浮起羞怯的笑容来,低着头摇了摇,蹲着身子帮着奕雯挖笋。奕雯见他用的是一把小钢刀,尺许长的样子,不由好奇地多打量了他几眼:这是个第一眼不大起眼,但看看却还耐看的男孩子,皮肤有些黑,可透出健康的红润;眼睛不大,可光泽极盛;五官不出众,可分布很匀称。他挽起的袖子口露出一双健壮的胳膊,不一会儿挖的嫩笋就把奕雯的小筐装满了。 “够了够了!”奕雯急忙道,“我家没几口人,吃不完的!”她左顾右盼地:“你可有口袋褡裢什么的吗?我分一半笋你带回家吃。这个天气用嫩笋做炖笃鲜,美味得打嘴不放呢!” 小男孩又是憨憨一笑:“不了,一来没有东西装,二来我只是和爹爹路过这里,要赶到福建去做生意,没地方烧煮,也不能耽搁太久。”正说着,远处传来男子粗壮的声音:“阿祯!怎么去了那么久?在哪里钻沙呢?” 小男孩远远地应了一声“就来!”回头对奕雯笑道:“我叫王硕祯。” 奕雯舔舔嘴唇,记起母亲常跟她说的不要轻信外人,不可随意透露自己的名字,犹疑着没有接话,没有告知自己的名字。见王硕祯也没有追问,便和他一起到河边洗手。 王硕祯看着奕雯挽起袖子露出洁白的一截皓腕,虽然是少年时节,还没有那些不堪的杂念,还是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最后红着脸说:“你真美……”说完,自己倒害羞起来,甩甩湿手一溜烟儿跑了。奕雯“噗嗤”一笑,拎着一筐笋回家了。 到家时父亲已经从外书房放过学回来了,正站在角门口等她,见奕雯裙摆上的泥印,不由皱着眉头问:“你去哪里野了?” 奕雯从来不怕爹爹,嬉皮笑脸道:“今晚上大家有好吃的!得谢谢我哦!”显摆似的从背上拿起箩筐给英祥看。英祥啼笑皆非:“你下午半天就是到野地里挖笋去了?” 奕雯点点头,现学现卖地说:“要说好吃的笋,非后面小山坡上的野笋莫属!我一下午辛苦,挖的都是最嫩的!” 英祥板着脸说:“跟你说过几次了?如今你十二岁多了,算是大姑娘了,人家家的姑娘这个年龄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或是刺绣,或是缝纫,或者上灶台,再不然读书也行,哪有还在外面乱晃的?若是人牙子、拍花子的迷了你去,你该如何是好?” 奕雯嘟了嘴把筐一丢:“我是傻的么?后山又没有外人——”话没说完,就想起了那个叫王硕祯的男孩子,半句话吞住了。不过在父亲面前敢放肆撒娇,干脆撅起嘴侧昂起脑袋,一副“你奈我何”的欠揍样子。英祥倒真有些无奈,谆谆地告诫了几句,见奕雯也没有听进去的样子,心里自然免不了生气了,问道:“今儿命你背的书有没有背好?” “没有。”奕雯不屑地说,“我又不考状元。” 英祥声色严厉了些,说道:“我也不是迂腐的人,《女诫》《女则》那些东西并没有强迫你去读过,但是四书还是正经学问,也是基础,你娘小时候再不爱读书,四书还是通晓的。你呢?” 奕雯道:“我反正不如爹、不如娘,更不如哥哥。好了吧?”心里不忿,觉得自己被苛责了,撅着嘴还踢了踢那筐嫩笋。 英祥对女儿再好的脾气,这会子也火了。更兼着今儿做媒的一个婆子,见自己挑三拣四的,不客气地说了几句重话:“博秀才,我替人家找你女儿提亲,也不过看着你的面子,人家外人只道你秀才家的女儿,家教一定是好的。若是知根知底的,也不消我说,谁愿意娶个不谙针黹,不会上灶,也不通礼仪的少奶奶回家供养?”当时说得自己竟无话反驳,此刻两重怒气并做一处,加之心里确实开始有些担忧起来,他秉性深沉些,也不多言语,转身到里间去,少顷提了自己教书时用的一把檀木戒尺和一本《中庸》来,拿戒尺在奕雯眼前晃了晃,又把书丢到她怀里,声色俱厉地说:“今儿先听你背第一章。背不好,别怪爹爹今日不客气你!” 奕雯从来没被爹爹揍过,根本不以为意,心里委屈,干脆一屁股坐地上,就是不肯背书。英祥很少对奕雯动气,但见她也十多岁了,还和个小孩子似的刁蛮任性,觉得自己平素确实是溺爱她了,再不正正家风只怕女儿以后才真要吃苦头,厉声喝道:“站起来!” 奕雯把头一别,不提防手腕被一捏,身不由己就被提溜起来。她在父亲怀里,从来都是被又抱又亲的温柔宠溺,真不知道原来英祥的力气这么大,还待撒娇抵抗,一只手心被展开,那条一指厚的硬木戒尺虎虎生风地抽了上去。头一下还能咬着牙撑着,随着击打的重复,娇嫩的小手心就吃不消了,奕雯哭着求饶:“爹爹别打!痛!” 英祥看那只小手,才挨了四记,粉嘟嘟的掌心就红肿了起来,到底小孩子皮肉娇嫩!他心有不忍,又觉得这几下实在不成威慑,因而把她这只手甩开,又抓起另一只,不顾奕雯吓得尖叫,又是四下,同样打肿了。奕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瞥见戒尺没有再下来,握着自己指尖的那大手也松了劲儿,赶紧抽出手放到嘴边吹气。 第416章 英祥放缓了声气,和她讲道理:“雯儿,你如今也是大姑娘了,爹娘再疼爱你,也不能跟着你一辈子。你自己从小任性妄为惯了,可将来嫁到别人家,别人怎么可能这么容让?如今读书也好,学做女红也好,都是对自己性子的修炼,将来才有后福。今儿爹爹打你,你明不明白道理?” 奕雯扁着嘴,心里大不服气,但知道这会儿嘴上犟就是给自己的皮肉找不痛快,一言不发勉强点点头。英祥想着她刚刚痛得颤抖的样子,心下不忍,捡起掉在地上的书递给她:“第一章不过一百来个字,若是你哥哥,一刻钟就背会了。我给你半个时辰,然后我来检查,再给你讲讲其间的意思。”转身进屋给她拿药。 冰儿刚刚就在屋里听见丈夫教训女儿的声音,见英祥皱着眉头进来翻找药酒的样子,忍不住道:“你今儿转了性了?竟然舍得打你的宝贝女儿?” 英祥叹口气说:“教得太晚了,这怪我。” 冰儿到窗口张一张,见奕雯拿着书,眼睛却看着远处的树冠发呆,指给英祥瞧了,又说:“跟我小时候似的,读书背书跟要了命似的。” “你舍不得了?” “我有什么舍不得?平时我打她,你惯她,不知道谁更无可奈何呢!”冰儿说,“想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我阿玛也为读书和礼仪的事打过我几顿,那时候我也不服气,现在回忆起来……”她想起往事,有点说不下去了,停了好一会儿才又道:“读书总是好的,你要教训她,我也绝不拦着,不过下手有点数,你劲儿大,别伤着她。” 半个时辰过去,天色已经有点暗了下来,英祥把奕雯叫进堂屋,自己取过书问道:“背好了吧?” 奕雯的脸色在昏暗的屋子里尤为看不清,自己叽叽咕咕嘟哝了半天才放开了些声音:“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大概是刚刚用功程度太差,背了两句就接不下去了,咬着手指一个劲儿的“嗯”,却半天也没“嗯”出什么东西来。 在窗边做针线的可心做着口型向她示意,可离得这么远,奕雯哪里看得清。靠英祥提醒,又背了下面一句,接着又卡壳了。英祥终于有点忍不住了,点点女儿的脑袋问:“你刚才的心思在哪里?半个时辰!就算背不出全章,总能背个大概吧?至少一半儿吧?你就会三句?还是夹生的?” 奕雯对爹爹还是心存侥幸,嘟着嘴说:“我就是笨么!” 英祥火了,大声道:“你哪里是笨!你就是欠敲打!”转眼见可心愣住了的样子,对她说:“可心,你先回自己屋子。”可心欲待张口讨情,看英祥少有的发火的模样,终于没敢,警示地看看奕雯,退了出去。 这山雨欲来的势头,让奕雯把一双手藏在身后,带着哭腔说:“爹爹今儿怎么对我这么狠?爹爹不喜欢雯儿了么?” 英祥被她哭得差点要放过她了,狠狠心硬着心肠道:“养不教,父之过。爹爹正是心里喜欢你,才不能任着你这样任性胡闹下去。再给你点时间看书,一刻钟后我再检查,底下背不出书,我可不能轻饶你了。”没想到他这里稍一放松,就被机灵的奕雯看出了他心软的端倪。她伸出两只红肿的掌心,赌气道:“算了,反正是背不出来,反正我是比不过哥哥,反正爹爹今儿就是要找茬打我。要打,干脆现在就打,打死我算了!” 英祥被这无赖的话激得大怒,奕雯竟敢挑战他忍耐的极限,今儿不治住她,以后只怕就要为她所制,那还了得!他一把抓过放在桌子上的戒尺,看看女儿红肿的手心,终是没有忍心打下去,这片刻的犹豫,他又看见奕雯嘴角一丝小小的窃喜,心里暗道:“再宠溺不得了!”扯过她按在膝上,毫不心疼地一板子朝她臀部响亮地一记抽。 痛自然很痛,但对于已经长大些的奕雯来说,更多的是羞愧,虽然任着眼泪“啪啦啪啦”掉,还是忍着没有出声,只是在父亲腿上拼命挣扎,还是一副不服气的德性。英祥抓住她伸过来护痛的手,想着屁股这里肉多,等闲打不坏,加之穿着裤子裙子也看不见打成什么样子了,眼不见心不乱,下狠打了十来下,他很少打人,也没有什么经验,全抽在同一处地方。伤上叠伤,痛上加痛,奕雯先是要面子熬着不哭闹,打到后来气息都哽住了,想哭闹都叫不出声儿。终于等到戒尺的风声停息了下来,奕雯感觉父亲小心地把她放下来,痛得几乎站不住,喉头哽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哭出声。 英祥终于忍不住地心疼起来,伸手想给她揉揉,刚一触到,小家伙就蹦开老远,痛得不能让人碰,且终于恢复了元气,哇哇大哭起来。 这回做父亲的要狠也狠不起来了,那本《中庸》也丢开在一边顾不得了,柔声道:“爹爹扶你去房间吧。” 半天听到奕雯抽抽噎噎的声音:“走……走不动……”夹着令人心碎的哭泣声,英祥实在拿宝贝女儿没有办法,打横儿把她抱起来,送回到房间里。女儿长大了,他也不宜再给她检视伤情,抚慰了几声,只好放她在床上哭,自己去唤冰儿给奕雯上药。 他躺在床上,望着床顶发呆,好容易等到冰儿回房,刚问了句“怎么样?”胳膊就被狠狠掐了一把。冰儿恨声道:“你会不会打人?全打在一个地方,紫得都出血泡了!这么多肉长着,不能分散着揍么?” 英祥抚着自己的痛处,有些委屈地说:“我只打过架,没有打过孩子屁股,确实不知道怎么打合适。这样的事做得伤心伤肺,以后奕雯不听话该揍,还是你来吧!” 他这话说完挨了一顿捶打,冰儿出完气:“你倒好!坏人尽让我来做!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一块肉,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你以为我就不疼爱么?反正女儿没有教育好,将来没人要,你就好好养她一辈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济南府鸣凤朝阳 奕霄一路水旱结合,边行进边印证着自己平素读的史书和杂书的印象,果然是读万卷书还需行万里路,这一路上看到、听到、想到的,收获颇丰。 算计着参加会试的时间还足足的,到了山东济南境内,奕霄打算好好休息两日,闲来在市井散散,各处景点逛逛,不意倒认识了一位奇人。 说起来还是在一家茶馆,打着趵突泉的招牌,奕霄心里好奇,便想来尝尝泉城的水是不是名副其实,进去点了一壶茶,店小二欺他是个半大孩子,马马虎虎泡了茶过来,不想奕霄品茶功夫深得父亲真传,当即皱着眉道:“这是隔年的陈茶了!除却普洱要吃陈的,其他茶都是越新越好,现在在三月间,各处春茶早已上市,也并不昂贵,我又不求极品,但你何必拿这陈年老君眉来哄我?” 店小二便有些讪讪的,见这主顾年纪小却很精明,也不敢再欺诳,下去换了一壶茶上来。坐在他旁边一桌的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椭圆脸上留三绺清须,眼睛亮如晨星,呵呵笑道:“小后生挺懂茶的!” 奕霄露出少年儿郎洁白的牙齿粲然一笑:“不懂便要被欺,还是多懂些好。” “嗯!这等俗事被你说出不俗的况味来。”那人捋了捋胡须,似是想了想心事,过了一会儿又问道:“小兄弟是去哪里?” 第417章 奕霄看他面目不像坏人,再加上自己进京赶考,有朝廷所发的“礼部会试”的黄布旗,一路地方官都是要大开便门的,心里便不畏惧,大方落落道:“进京赶考。” “你……才十五六岁吧?” 奕霄笑道:“十五六岁不能考么?有志不在年高!” 那人点头笑道:“说得好!我中进士那年已经三十二了,到底不如少年人意气风发啊!” 不想这也是个读书人,而且考中进士就可以做官,奕霄不由又好好打量打量了他,谦恭问道:“如此是学生失礼于前辈了!冒昧求教,先生如何称呼?” “钱沣。号南园。”那个叫钱沣的人盯了奕霄一会儿,见他没有明显的反应,显然并不知道自己是谁,既觉得有趣,又觉得此少年诚朴,便与他攀谈起来。聊得颇为入港,奕霄觉得面前这个中年人亦是极有见地的人,虽然不好意思问他是否在朝,但心里已经把他当做了忘年之友。突然,耳边响起了旁边一桌颇为粗鲁的谈话:“你说起来是梨园班子里行走的,居然不知道咱们的巡抚国大人?真真是见识浅陋了!” 奕霄的注意力不由被吸引了过去——梨园班子和巡抚大人有什么相干?莫不是巡抚喜欢听戏?那也正常得很。 钱沣对他做了个“稍安毋躁”的手势,示意继续往下听。果然那边又说道:“啧啧!咱们的巡抚大人,原是旗下大爷,少年得志,如今也不过三十多岁,已经做到了封疆大吏!他那个相貌,俊美得很,不光爱听戏,还常常亲自粉墨登场,在衙署全套班子做《长生殿》,自己扮演杨妃,让于布政使演明皇。可惜我们小民无缘得见啊!” 这行径可有些荒唐了。奕霄眼睛都睁圆了,见那钱沣仍是一脸淡笑,但是听得很认真的样子。那一桌口沫横飞,艳羡万分地讲巡抚与布政使演戏的奇缘,终于讲累了结帐离开。奕霄才发现自己面前的一壶茶,已经泡了四五水,泡得一点味道都没有了。那钱沣微微叹了一声,说道:“若只是演戏,虽说是玩物丧志,倒也无伤大体,只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对奕霄拱拱手道:“小兄弟,今日相见甚欢,萍水相逢亦是缘分。再见了!” 奕霄也拱手为礼,拜别了这个在茶馆有一面之缘的钱沣。 下午,奕霄去书肆挑书,路过巡抚衙门时见整条街尤为热闹。不过街口有一群差役看守,只能远远地在人群里看热闹,人群里有懂内_幕地说:“是钦差大人!要面见巡抚呢!”又有人手搭凉棚看了半天,好奇地问:“诶,你说,那三个钦差有两个蓝顶子,有一个水晶顶子,咱们的巡抚倒是红顶子,怎么反过来给他们磕头?” 懂行的那个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钦差职位不高,却是代皇上视察问事。红顶子的见皇上要不要跪叩?这就是在给皇上请安呢!” 果不其然,巡抚那里的礼节行完,接着就是三位钦差行随常的庭参,因为级别差距并不很大,不过是拱手而已。懂行的那个又摇头道:“这三位架子大。于布政使恰恰相反。于布政使每见巡抚必然长跪答话,那媚答答的架子,见过的人都撇嘴,说得不好听些,就叫做‘没有官体’!”他话音刚落,发现不少差役朝这个方向而来,赶紧噤声。 好在这些差役并不是来听他们谈话的,只是开出道来让几位当官的行走,鞭子挥得虽响,并不碰到人群,而人群也自动地让开一条道,那个人又开始显摆:“你们看,朝这个方向,又是步行,八成是去藩库,离得不远,大约有好戏看呢!”奕霄听这个人说了一串,好奇心确实被吊上来了,伸着脖子看去,见巡抚一手向外摊,恭恭敬敬请三位钦差先行,自己跟在后头,脸上带笑,但态度还是稍有倨傲。 奕霄仔细一看这越来越近的几个人,猛然发现其间那个水晶顶子的,不正是早间与自己偶遇的钱沣?!再仔细看,钱沣前头两个人,一个脸色黧黑,背略佝偻,一个年轻英俊,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钱沣后头的是巡抚和衙署的下属,巡抚国泰,果然俊美婉妙如美妇一般,脸上犹带粉墨残妆,大约是正在与僚属演戏纵乐,听闻钦差突至,仓皇卸妆却没有卸干净。 ******************************************************************************* 话分两头,却说钱沣,此时职务是江南道监察御史,和二品的巡抚比起来,实在是个芝麻绿豆官,但他却是个很有鲠骨的人。乾隆因为明季时言官喜欢摭拾浮文,明里博建言之名,而暗里行钳制之计,使内外官僚动辄成水火不容之势,后来明亡,也有人分析是中央政体在这些党同伐异的细事上没有注重。因而他以前朝为鉴,对言官钳制甚重,从杭世骏起,到后来李漱芳、王盖等御史,凡是进言有不太洽圣意的,常常遭咎,所以很多御史言官都是金人之口——能不开就不开,到了年末考察的时候,随便作两篇无关痛痒的文章糊弄差事而已。但钱沣不同,自幼读圣贤书颇有心得,对当时御史们尸位素餐、缄默怠职的行为十分不满,这次来山东查案,就是因为他惊动天听的一份风闻弹劾折子——矛头直指山东巡抚国泰和布政使于易简,弹劾他们狼狈为奸,贪贿挪用,欺瞒朝廷,鱼肉百姓。 国泰和于易简是什么人?除却是朝廷重臣、封疆大吏之外,背后的背景也是不容小觑的。 国泰是满洲镶白旗人,父亲官至四川总督,他自己少年时就在景山官学被乾隆关注提拔,从六部主事一路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当上巡抚。就算偶有荒唐行径为乾隆知道,也不过因无关大体,一笑而过了。 于易简虽然不是满人,但也不是寒户细民。他的哥哥于敏中是状元出身,在朝廷要职上做了多年,如今在军机处的位置仅次于傅恒,颇得乾隆信任。他也跟着哥哥鸡犬升天,以庸才而担重任了。 而钱沣不过是云南一名纯靠读书应考一步步艰难上来的小官,竟然一举敢打这样两只大老虎,不可谓不勇敢!弹劾折子一上,他就收拾行装准备好了被皇帝远谪边疆。好在乾隆并不是昏君,不因为自己的个人喜好而无辜责难言官,虽然心里有些疑惑,但还是很快下达旨意,命自己最信任的两员大臣刘墉与和珅,跟钱沣一起前往山东查案。 今日,便是对巡抚衙门的突然袭击,果然还在衙署中扮演杨贵妃的国泰给搞得措手不及,狼狈不堪。彼此客气了一阵,和珅还待撺掇刘墉坐下歇息一会儿,钱沣却直言道:“大人,还是先办公事,去藩库查账吧。” 和珅此时尚未进军机,只是还在部里历练,因而大家基本唯刘墉马首是瞻。刘墉是被乾隆称为“真宰相”的刘统勋之子,与乃父一样不苟言笑,颇有鲠骨,自父亲去世后,他特为乾隆亲简,坐的也是他父亲当年坐过的位置——左副都御史,算来是钱沣的上司。他扯扯嘴角,略向上弯,皮笑肉不笑的也算是客气过了,扭头道:“对,先办公事。回来有的是时间喝茶。” 国泰那张俊美的脸上露出一点不屑之色,淡淡道:“那好吧。” 于是,一行人到了济南首县的历城藩库,当即贴上封条,准备查库。库里经年不曾打扫,到处灰蓬蓬的,国泰不易察觉地掸掸自己并未被灰尘污染的衣服,昂首待查。和珅笑道:“偌大的库,若是彻查账目,只怕一个月也未必能查完。我觉得抽查为好,抽到哪本账册,就核对哪处的钱粮,核查几处无误,也可以和圣上交代了。”他撇首望了望钱沣,却并没有准备听他的主意,回头对刘墉道:“大人以为如何?” 第418章 刘墉面无表情,四下里看了看,终于点头道:“好。当着我的面抽查。” 抽查了数十封,发现钱粮与印册并无二致。和珅拍拍沾灰的双手,含着他一贯的谦恭笑意望着刘墉,刘墉仍是一样的神色,点点头说:“打道回府。” 钱沣心里一阵凉——所查无误,就是自己风闻有误。虽然言官理论上可以风闻弹劾,说错了也并不治罪,但是自己弹劾的是什么人自己知道,不在这次事情上发作,谁知道会在哪件事上发作?梁子是结下了,以后这顶乌纱和这个脑袋就开始摇摇欲坠了。他带着些不甘,也带着些无奈,对刘墉道:“刘大人,可否封库?” 国泰蓦然变了脸色,指着钱沣骂道:“你是何物?在我的藩库里指手画脚?你听信人家小道消息,诬赖于我,我已经忍了;在主上面前弹劾我,我也就不跟你计较了!如今,你又出幺蛾子!你一个五品微员,还想踩在我头上拉屎不成?” 这话说得粗鲁,没想到的是,连一直容色淡漠的刘墉也转了神情,皱着眉有勃然之色,用力一拍座椅道:“御史是奉诏查案,虽然位卑,也是天使。国大人,我品级亦不如你,你是打算连我也一起骂了不成?” 国泰没料到触忤到了刘墉,不由神色讪讪,求助地看着和珅,和珅这时才幽幽开口:“算了吧。身正不怕影子斜,脚正不怕鞋子歪。封就封吧。”说完,小心地把指甲里一点灰垢挑去,一派正直的模样。 钱沣初战失利,心头不免有些烦闷,第二天一早来到昨日喝茶的小茶馆,虽叫了最好的茶叶和趵突泉的泉水,喝起来还是无滋无味。突然觉得谁坐在自己面前,抬头一看,是笑吟吟的奕霄。 奕霄有着超越自己年龄的少年老成,笑着拱手为礼:“钱大人!” 钱沣眯眯眼睛笑道:“今儿怎么换了这个称呼?” 奕霄笑道:“昨日下午,恰好在巡抚衙门口看到大人风姿。”他看了看一身便服的钱沣,由衷道:“大人鸣凤朝阳,无愧胸前那只獬豸。” 钱沣不由动容,胸中又酸又涩,却又有不屈的气概顶上心口,慨然吟了声:“忆昔中台簪獬豸,曾封直谏动銮舆。”他摸了摸并没有佩戴补子的前胸衣服,摇摇头说:“獬豸之性,遇邪则触,所以历代言官都以獬豸为饰。可惜我这只獬豸,将为邪恶反噬了。” “为什么这么说?”奕霄不禁有些愕然。钱沣心里烦闷,正愁没有个宣泄口,便把昨日查库的事告诉了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年,末了叹道:“我这次弹劾有误,少不得贬官外发,一己得失倒也没什么,横竖靠写字画画卖钱还饿不死;只是不能剔奸除贪,致使豺狼遍野而皇上不可而知。言官御史身为陛下耳目之臣,可如今实在是有不若无!” 奕霄还是少年人的热血心性,加之小时候听杭世骏讲解经史,颇有“一身学问要经世致用”的侠义心肠,不知怎么的,竟有与钱沣同甘共苦的想法,凝眸沉思了一阵,突然问道:“大人,在藩库查账,所见是怎样的?” 钱沣回忆了一下说:“抽查一律无误。” “那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钱沣看看奕霄,先不忙着回答,而是抬眼盯视着他问:“那又如何?你有什么见解?” 奕霄知道钱沣对自己还不够信任,笑笑道:“我的父亲,常年在州县里当幕僚,学的是书启,但与刑名、钱谷、各房书办等人都能交好,有时我听他说些官场的秘辛,才知道里头‘学问’极大,不是空读圣贤书就可以了然的。只可惜我年轻识浅,不知道有没有能耐帮助大人。” 钱沣似乎舒了一口气,叹道:“银两数目无误,我就不能发难。不过其间不都是官锭,而是夹杂散碎银子,成色也不均匀。我知道里头会有文章,可不知道怎么破解。” 官府入库的银子,理应都是五十两的大锭子,俗称“元宝”的,而杂着碎银,意味着这些银子属于临时充数用的。可国泰就是有这个能耐,把银账抹平。钱沣位卑,不好无故挑理,反而被国泰责辱。奕霄仰头想了想,才说道:“以前杭州迎接圣驾南巡的时候,我听爹爹说,官银用来接驾的甚多,且不敢上报,怕被皇上责处为‘靡费’,都是各级官员各自想法子挪借。皇上来时怕要查库,又会取借于民。江浙民富,又怕得罪官府,长官开口借贷,再没有不许的,日后慢慢还贷,各处总有足够出息。小时候我还不懂其间门道,后来读书时读到历代的《食货志》,遇到类似问题时请教家父,方窥门径。” 钱沣沉吟不语半晌,少顷突然起身,对这个后生小子拱手为礼:“谨受教!”竟然拔脚就走。 下午,奕霄正在文玩店四处把玩一些老竹雕,突然听见外面有差役在沿街大喊:“凡借藩库银两者,务必于明日晌午前到藩库认取!”便喊便在墙边刷上告示。 文玩店老板现出慌乱的神色,到外头墙边看了几遍告示,进来后皱着眉头、搓着手唉声叹气,却不见举动。奕霄知道是钱沣的主意,特特去问那老板:“怎么,掌柜你也有钱借到藩库?” 老板一脸为难地说:“可不是!大约早先就风闻要查账了,官府里早早派人在各商会提出了挪借的要求,全部记名,我们小本经营,敢得罪官家?此刻又要认取,只怕其中有诈,万一得罪了官府,我这生意以后还要做不要做了?!”进到里头拿了张借条看看,却犹豫着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这厢在犹豫,那厢走了这条街一遭的差役又折回头来,依然用那大嗓门呼喊宣传,只是内容变了:“来晚一步,银子全部封库没官了!” 那老板一下子跳了起来,拍着膝盖嚷嚷着:“这叫什么话!说好了有借有还的,不然,我一家子喝西北风去?八十两呢!不行!”扭头见奕霄还在怔怔地看,勉强挤个笑对他说:“客官,对不住,今儿有事要早点打烊了。”驱了客人,直接拿门板关门,在褡裢里捏牢了那张借条,急匆匆地就往藩库去。 钱沣这一招,挤兑得藩库门口举着借条向官府“要账”的人几乎把街上石头路都踩坏了。国泰、于易简勃然大怒,但是碍着三位钦差在侧,除了抹一抹头上淌的汗,竟然别无法子可寻。晚来,巡抚衙门的贴身长随偷偷进了钦差的驿馆,但无一不是灰溜溜地嗒然而出——钱沣、刘墉不要钱,和珅亦是智者,此刻纳贿,无异于找死,同样严词拒绝。三个人商量着写好回奏飞报乾隆。 熬到半夜,回奏写好,和珅看着钱沣最后用他那一笔刚劲有力的颜书把密奏稿缮写完毕,笑赞道:“南园兄这一笔字——啧啧——堪称独步天下!” 钱沣此刻心情大好,笑笑道:“岂敢当这四个字的批语!不怕诸君笑话,我昨日还在想着若是因此案被充发,以后只好靠卖字画为生了,还要庆幸自己不至于成了百无一用的书生。” 和珅跟着笑了一番,随口道:“何至于要充发?钱御史不光有鲠骨,更有慧心,这样一招着实高妙!” 钱沣亦随口道:“还是茶馆遇到的一员公车举人,提醒于我,才做此想。” 作者有话要说:  此事真实,深佩钱沣其人。时间错乱,因而一些人物出场的年份也错乱,勿对照年份了。当小说看足矣。 第419章 和珅、刘墉在这个时候其实还没有这么出头露脸,也不管了。这两个人因为影视剧的原因,被大家熟知,就不单独介绍了。 ☆、忤权贵名落孙山 奕霄并不知自己一言帮助钱沣,已经触忤了朝廷大员,在济南盘桓两日,依着原先的计划继续进京,准备参加会试。 奕霄虽然在有着“人间天堂”之称的杭州成长,也算见多识广,但见到京里别是一番热闹繁华,未免有目迷五色之感。前来赶考的举人们各有各的会馆,在参加考试之前,一般也不会死钻书本,而是各处打听各科房师的喜好、揣测皇帝的出题,彼此也是相互交际而广种人脉——尤其官宦家子弟尤为如此,死读书远不如会做官、会做人来得实在。 奕霄年纪小,又长得俊朗,属于颇受欢迎的一类,江浙会馆靠在一起,常有人下帖子邀请他去喝茶品酒、赏花聊天,奕霄本就不是书呆子,骨子里也不乏他父亲英祥的那点带着浪漫气息的名士风派,往往是欣然相就。好在这个年纪,加之京城对娼寮管理较为严格,所以吃花酒之类事情,反而没有杭州盛行。 这日,奕霄又应邀赴宴,恰逢宴会的地方在一个花园中,几株晚梅还有余香,杜鹃刚刚含苞,虽然都不在极盛之时,却也足堪这些文士们诗酒歌吟,搞出无数的花样来。说了一会儿闲话,酒过三巡,又开始谈论科考。其间一个常年在直隶生活的江浙举子酒已半醺,不由把自己花了不少精力打探来的消息与众分享:“今科主考……呃……是个大人物,只怕真才能得抡用。” 大家好奇地问:“是哪个大人物放了主考?副主考和各个房师呢?” 吹牛那人越发兴奋,开始滔滔不绝:“乾隆十四年的状元知道吧?金坛于家兄弟俩二次抡元,他们一门出了三个状元、无数进士,谁不说于家风水旺盛!如今更是烈火烹油、鲜花簇锦,于家状元中最有出息的,莫过于当今文华殿大学士、军机处二揆的于敏中于大人了!这次主考特意放了于大人,大约希冀着状元公再择出一批人才,为国家所用吧!其他么,只知道副主考里有于大人同科名的、也是《四库全书》总裁之一的纪昀大人,也是才华横溢之人啊!……” 谈毕主考,又开始揣测这几年八股文和试贴诗的流行风向,从主考到同考官喜欢的文风一一谈起。奕霄竖着耳朵认真听着,觉得自己平素的作品虽不算最赶潮流,但也不至于沦落下等,心里有些暗暗的窃喜。大家正儿八经谈了一会儿八股,就有人提议各人拿出几篇自己的得意之作供大家揣摩学习,也是江浙人互相帮扶的意思在。奕霄亦是欣然相从,与众人打成一片。 时间过得飞快,不觉到京已经半个月了,终于到了进考场见分晓的时候。五尺长、四尺宽的狭窄号子里关上三天写文章应试的日子不好过,而一共三轮九天,吃喝拉撒睡都在里头,每日都有举子晕倒在号房中。奕霄年龄几乎是最小,好在身体强健,熬了过来,总算是拨得云开见月明。奕霄疲惫万分地从参加考试的贡院回到会馆,蒙头大睡了两天,接下来就是准备等候会试的放榜了。 等候的时光本来是应该悠闲无事的,但每个人其实都心事重重,反而都没有精神玩乐了——一旦放榜,是能够金榜题名,还是不幸名落孙山就决定了下来。因为之后的殿试,只要不出岔子,基本都不会再落选了。 ******************************************************************************* 于敏中作为十八房的总考官,手中握权柄最重,且以他文坛耆宿的老资格、军机大臣的高地位,各房考官没有不买账的。早在开考前,他就命下头人想法子,在江浙会馆弄到了那个帮助钱沣弹劾他弟弟于易简的少年儿郎博奕霄的几篇得意文章。人写文章难免会有惯性,尤其是像这种考试大作,没有人敢突变文风的,奕霄写文章言简、意实而自然清隽,没有少年人常有的花团锦簇、浮华万章,其实倒是颇中于敏中的口味。“但是,这样不知好歹,若不压服,以后不知还要从哪里使绊子呢!此风若长,岂不是都道我于敏中好欺负!” 于敏中暗自想着,脸上、言语里却一毫未露,符合他一贯的深沉谨慎而细致入微的性格。 此刻,他坐在封了门的贡院中,外头是各房的考官们热火朝天地从弥封姓名、誊写成朱色的考卷中推敲文字,添加评语,把好的卷子拿到主考的单间里最后供他挑选决定。虽然各房同考官也有推荐的权柄,但如果论一言定成败的能耐,还是非他这个主考官莫属。他比较着手中几份荐上来的卷子,有两三篇文风极类那个浙江来的博奕霄,推敲了一会儿,决定一个都不放过,因而把这几分卷子或抬头、或避讳、或起笔……各挑一个错处,黜落下来,丢到落榜的卷子中。这才心满意足道:“好了,各房再看看,就可以揭开弥封,填写皇榜了。” 不过揭名之前还有一道程序:由副主考——同样文名动天下的纪昀纪晓岚——在落卷里头查漏。这原本也是科考的规矩,以免得有有才华的考生不慎落榜。纪昀是个爱才之人,把这平常只做样子的事情一样做得认认真真,挑灯读了一夜,才从落卷里挑了几份拿去给于敏中看:“重棠,这几份我觉得还看得过眼,你觉得呢?这科文采好的不多,之前有几份中式的还未必及得上这些。等会儿殿试的时候,主子爷又要怪这次‘抡才大典’抡不到真才了!” 纪昀和于敏中原本是同时的科名,且纪昀还比于敏中略长几岁。可是于敏中自从被乾隆钦点为状元,又是江苏金坛于氏书香旺族的子孙,这些年来圣眷远胜于诙谐而不大喜好逢迎的纪昀;且他又相当低调,在乾隆面前总是谦虚谨慎的样子,因而他做到了军机大臣,而金坛于氏的其他子侄也多有鸡犬升天的,在朝廷里早就形成了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隐形圈子。纪昀却没他官运走得好,虽然乾隆也喜欢他的才华和谐趣,但只把他当做汉武身边东方朔一流人物,养在内阁、翰林院和武英殿多年,修书作文,至高也不过是侍读学士——不过是从四品的清水职位。 纪昀见于敏中带着笑容,却微微皱着眉头,态度很谦恭,而语言却很倨傲,依然如二十多年前两人初会时一般:“岚翁,这落卷文采倒算是斐然,不过这么大的抬头错误你也没有看见?若是皇上要看墨卷,怎么送得上去?再或者,将来放榜之后,那些落第的举子、或是有志于仕途的人们要看中榜士子的闱墨,传扬出去这样犯过的卷子也能够中榜,岂不是你我脸上无光?” 这样明显不同意的意味,纪昀自然听得出,只不过和那种耿直刻板的性子比,他实在属于偏圆滑一路的,见正牌主考这么说,自己也犯不着为一个不认识的考生争什么名分,更犯不着得罪皇帝眼前的红人而耽误了自己的前途,于是笑笑把几份卷子又丢回了落卷堆里。 奕霄对着进士的皇榜看了半天,终于接受事实——自己名落孙山了。难过是难免的,不过他年纪轻,区区十六岁,将来还有的是年华,当下收拾心情,决定在京里赁一所小房子,好好读书练笔,预备着三年后再考一轮。 第420章 不过身边银子已经捉襟见肘,奕霄写了家信回去,期望父母再寄些钱来。 英祥和冰儿本来就不大愿意奕霄赴京应考,听说落榜,其实反而松了一口气,回信上虽然不好直说不肯给钱,但谆谆劝他先回家乡与顾柔成婚,三年时光,成家之后再谈立业,也算不迟。 奕霄虽然从小是个乖孩子,但骨子里有自己的犟性。他一直“神童”当惯了,考试也从来没有失利过,这次没有考中,自觉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哪里肯回家?加之来回路费亦不低廉,辛苦不说,花在路上的时间更是追不回来。因而回信拒绝,铁了心要在京里居住下来,打算找一份事情做起来,糊着口的同时准备应考。 哪知道“居长安,大不易”,京城物价贵,来往官宦又多,他一个小小的落第举人,举目无亲的,除了赁房子的钱缴纳了半年之外,竟渐渐连日日三顿饱饭都难以维持了。 他到江浙的会馆里求援,大家说法不一,有叫他去人家家里做西席的,有叫他去京里官学或书院打杂的,有叫他为人家写账本誊清单的……最离谱的一个人,偷偷附耳说:“小兄弟长得如此俊俏,何必找那些辛苦的事情?你可知道旗人里十个有八个是不重读书的,请回去的西席被贬称为‘教书匠’,地位和长随跟班也差不多。我倒知道有家像姑堂子,开得价码得宜,你去玩玩票,不几个月就能挣三年的嚼用。” 奕霄没听明白,问道:“什么叫‘像姑堂子’?” 那个离谱的越发笑得谄媚:“京里官员多,在天子眼皮底下不敢违反国法嫖_娼宿妓,可总有要在外头吃花酒谈事的时候,就有那一等好龙阳断袖的君子,找些俊俏小后生陪酒,多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年龄。以男作女,里头花样极多,长见识得很。你看……” 他话没说完,奕霄就勃然作色,直起身差点一巴掌打在那人脸上:“滚!我博奕霄再不堪,也没有下贱到这个程度!” 那人脸色尴尬,后退了几步却又不甘心,冷笑道:“你有骨气,好得很!不过你想在京城里过得舒坦,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奕霄不屑应道:“不劳你费心!我安安分分读书,老老实实做事,不愁填不饱肚子。” 那人挑眉道:“是么?你以为你得罪了朝廷里的大员,人家能让你安安分分过日子?其他不说,你就不想想自己科举上蹭蹬是为什么?京师里头盘根错节,你这辈子还想有中进士的指望?……”这一叠连声的发问,问得经世事不多的奕霄目瞪口呆,半晌才抖着手指指着这个人说:“你这话从何而来?我要上告!” 那人冷笑道:“你去告!我看你去哪里、凭什么告?!”转身拂袖而去。 ******************************************************************************* 这可算是奕霄长这么大遇到的第一等的大灾难了,俟那人走后,独自一人坐在会馆里,偷偷抹了半天眼泪。收了泪之后,痛定思痛,把自己一路来的事情仔细想了想,若说得罪某大员,那也只有自己在济南府一言襄助钱沣,去打国泰和于易简那两只“大老虎”了,想来是行事不密,落了别人的眼——自己到底年轻,应对世事还太莽撞稚嫩。他把情况写信给了家里,开始犹豫这科举之路是否还要走下去。 这日好容易帮人家誊缮文章,挣了几个糊口的钱,奕霄准备买几本书回去解闷,路过一家酒馆,想起父亲有时烦闷,便会喝些小酒浇愁。他长这么大倒也没有碰过酒,反而是读了一肚子“饮者留名”的诗歌、典故,心里那点浪漫作祟,便想尝尝酒的滋味,看看是否如诗中所说,可以浇灭愁怀。 可是囊中羞涩,那些看上去就繁华的酒馆是没胆子进去,好在京里也有那种普通小民喝酒聊天的地方,简简单单的棚子,用大酒缸倒扣过来,缸底铺上一块木板,盖上桌布,便成了酒桌,这种店铺就唤作“大酒缸”,卖的酒也不少,最多的是北方的烧刀子,劲头十足,且比好南酒便宜,那些贩夫走卒一天辛苦下来,在这里弄个几盏,最是放松心情。 奕霄摆了摆老成架势走进去,问了价格觉得自己还能承受,欣然找一张空桌坐下,一盏酒到手,扑鼻就是阵酒气,他闻不大惯,一点品不出诗书中所写的“香”来。小心喝了一口,顿觉一阵火辣辣的滋味从舌尖上侵袭下来,连还没沾酒的咽喉都呛得发痛,这滋味实在是难受!奕霄不好意思把酒吐出来,眼睛被酒气呛得通红,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慢慢把酒咽了下去。 没多会儿,“大酒缸”里的人开始多起来,那些用作是酒桌的地方挨挨挤挤都是人,只奕霄一个“长衫”在里头,其余都是“短打”,都好奇地看他两眼,然后自顾自喝酒聊天。奕霄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好奇,竖着耳朵听他们闲聊,突然耳边有人问:“这里可以坐么?” 奕霄抬头一看,竟然也是个“长衫”,大约已至中年,脸色黑里透红,笑容显得很爽朗,身材也对应着“心宽体胖”的俗语,奕霄客气笑道:“我一个人,您随意。” 那黑胖子便自在坐下,要了一盏酒,又在穿梭于酒客间的那些兜售小食的小贩中招手叫来几个,要了卤羊脸、爆肝尖、半空儿花生等小食。见奕霄面前空落落一盏酒而已,笑道:“一起用吧!你是外地人?” 奕霄矜持地说:“不用了,我喝不惯这个酒,一会儿就准备走了。我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年纪好轻!”那人面露讶异之色,转而又爽朗一笑,“喝不惯正常的,这烧刀子就要喝上三五年才能知道其间的好处。其他菜是京味儿,我不强你,半空儿很得味,没有哪里人吃不来的,尝几个吧!”他自己“滋溜”弄了口酒,闭着眼睛品味了一会儿,哈了口气赞了声“好”,见奕霄果然捏起几个花生剥壳吃起来,心里喜欢他的大方不忸怩,又问:“会试得了彩头?” 奕霄叹口气道:“没有侥幸。” 那人安慰道:“场中莫论文!你年纪轻得很,再努力几年,不定下一轮就中了!” 奕霄苦笑道:“不知道呢!场中虽有弥封、誊朱,谁知道就一定取仕公正呢?” 那黑胖子明显愣了一下,半晌才轻声说:“这话别随意说,说出来就是大祸!不过……唉,里头门道不提也罢!但是年轻人若因一次失利就自暴自弃也是不该的!”见奕霄只是苦笑不应声,过了一会儿又问:“小兄弟的口音是江浙人?” “嗯。虽然祖籍是直隶,不过我是在浙江落地的,后来长居杭州。” 黑胖子点点头说:“杭州乃人杰地灵的地方!你底下打算住在京里继续候考,还是回家乡再用功几年?” 奕霄不知是不是那点酒的作用,对这个黑胖子有说不出来的信任,竟把一肚子苦水倒给了他:“我原想是在京里继续用功三年的,但家里希望我回去先行完婚。之前我倒是打定了主意,可是如今发现京里住着艰辛,且前途渺茫,又有归家的念头了。” 那黑胖子笑道:“早些回去完婚生子也是好的,不过我看你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倒还没这么急。大丈夫何患无妻,倒是在京里长长见识,静候下一科,省的旅途奔波,既是辛苦,也是浪费时间!”他看看奕霄欲言又止,端起酒盏抿了一口酒,旋即被辣得脸都皱了起来,不由哈哈大笑:“小儿郎!还未到知道愁滋味的时候,好好读书历事,以后才能豁达。这样,我指点你一条路:如果你文章还好,字也漂亮,不妨去考一考内阁中书。举人就可以考授,虽然官阶只有从七品,但是直接进到中枢,运气好的还能挑任军机章京。这还不算,你知不知道本朝的一个状元秋帆公毕沅,就是这样的出身:他也是考中举人后再考入内阁中书,继而任军机章京。做了几年,会试亦得中,打算要参加殿试了。他有两个同为军机章京的同僚,劝他说:‘我俩书法好,可望夺魁。你书法不行,就别作非分之想了,今晚军机处值夜班,你替我们代劳吧!’毕秋帆想到自己确实不长于书法,而殿试除却看策论,也就是看看字儿罢了,于是答应了下来。他晚间无事,就取军机大臣奏议的新疆屯田方略,闲看了半夜,且琢磨出点门道。没料到第二日经史策论,考的就是新疆屯田!毕秋帆楷书虽然不好,但昨夜恶补有效,一篇策论立意深远,且洽圣意,阅卷大臣评为第四名传胪,当今圣上直接拔擢为状元!而那两个同僚,只有嗟叹而已了!” 第421章 奕霄听故事一般听呆了,黑胖子抿掉碗里最后一口酒,拍拍奕霄的肩膀笑道:“小伙子,有些自信!我看你面相贵重,将来要有大出息的!” 奕霄忙拱手相谢:“先生指点,小子如醍醐灌顶!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黑胖子笑道:“你努力考吧,考上了,自然就会认识我!” 作者有话要说: ☆、勤中书得缘面君 人最怕的就是彷徨没有方向,一旦有了目标,一切难事反而被淡化了。 奕霄写了家书回杭州,婉言谢绝了自己丈人爹顾教谕让自己早早回乡的好意,请他再等三年,下一科后再和顾柔拜堂合卺;并把自己考内阁中书,同时筹备下一轮考试的意愿告知了父母。家里见孩子能够远飞,也只好同意他的主张,从杭州汇兑了一些银两助他渡过难关。 奕霄天资聪颖,若不是于敏中作梗,并不至于落榜。而他考内阁中书,因为是极小之事,并未落于敏中之眼,很容易就考过了。赏了八品的顶戴,先在内阁里学习,一般也就是那些官样文章的撰拟、记载、翻译、缮写,虽然有些无聊,但也有一份微薄的银子可以糊口,还可以认识许多人。 奕霄一考进内阁,就遇到那天在大酒缸碰到的黑胖子,却才知道,这就是名动天下的“南钱北纪”中的大才子纪昀纪晓岚! 纪昀性格颇为豁达,虽然官场蹭蹬这些年,竟还只是个四品官,但是也不以为意,他做的事是默默为乾隆编书——以《四库全书》之大、之全,不是三五年,也不是十来年就可以完成的大任务,因而暂时未见成效,纪昀也只能在“无功而劳”的状态下继续卖命。 奕霄心中感佩,执意要请纪昀喝酒。纪昀笑道:“还是那日大酒缸如何?” 奕霄不好意思地说:“我虽不是嫌弃那个地方,但我请堂官喝酒,那儿也未免太寒酸了。而且——”纪昀笑着接话道:“而且我看你也不会喝那个酒!”两个人相视一笑,决定找家清净的酒馆喝一次南酒。两个人边喝边聊,竟有莫逆的意思,奕霄平素不饮酒,一会儿就有些微醺,一肚子苦水就要往外倒:“我虽不敢自称‘神童’,但历来考试都没有落榜的。这次落榜,本来还算想得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么,谁知道是有人作弄,我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希望再走科举这条路了!” 纪昀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劝道:“朝中有人好做官,我在官场这些年,也是栽在这一条上。不过,我们做官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多捞两个钱,做生意不也一样?若是为了名垂后代,写书画画不也一样?若是为了权力——呵呵,谁的权又能高得过圣上去?弄权太过,反而遭忌,你是读过史书的人,这点子道理应该也明白。” 奕霄点点头道:“这我明白。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从今而后庶几无悔。” “有志气!”纪昀赞道,“内阁中书活计散碎,你不如到武英殿来帮我修书,虽然是个清贫差使,但是不比其他地方俗气,且天下图书几乎都在我那里,想怎么读就怎么读,好不好?” 奕霄笑道:“那敢情好!坐拥书城,何假南面称王?”两人一同大笑,一顿酒喝得尽欢而散。 武英殿修书的工作适合静得下心来的人。奕霄年纪虽轻,倒是能静能动的性子,既然跟着纪昀,便也放开以往心里的那些不平,安安分分读书、修书,这种阅尽古今图书的感觉,对一个求知若渴的少年郎来说,也是一种享受,加之纪昀也时常过来指点二三,奕霄颇觉自己的学问大有进益。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纪昀是个胖子,十分不耐热,平时校对书目,动辄汗流浃背,仗着武英殿这种荒凉地方平素没有人来,他喜欢脱得只剩个薄褂子,或者干脆赤着上身,把那些整套的朝服都丢在一边。可这日正干到下午未时最热的辰光,外面突然传来小太监拍手心的声音,纪昀一下子慌了:“不好!皇上驾临了!” 奕霄也帮着着慌,拿来纪昀的衣服帮他穿。可纪昀一身臭汗,那葛布褂子刚着身就被洇透了,扣子被指尖的汗水浸得湿淋淋的,根本扣不上。耳闻着拍手的声音越来越近,纪昀灵机一动道:“我反正日常在几处当差,今日皇上若问起来,你就说我不在这里好了!”一骨碌钻到桌子下面,用上面的桌布挡着自己。 奕霄见这么不靠谱的行为,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办才好。而时间已容不得他细想,眼见一身蓝色平金妆纱龙袍的皇帝已经进门,他要紧伏地请安,头都不敢抬。 乾隆进门,坐在太监铺设好明黄坐褥的条炕上,一人倒上凉茶,两人在旁边打扇,乾隆适意地环顾四周,问道:“纪昀呢?” 奕霄瞥眼一看,武英殿这种地方,平素没有堂官过来检查,大热天中午的,大部分都不知道溜到哪里钻沙去了,此刻殿中只剩下自己一个,不得不亲自奏对,因而战战兢兢道:“回禀皇上,纪……纪昀刚刚出去了……” “哦——”乾隆的眼睛突然瞟见对面桌子下露出来的汗巾一角,便带着点作弄人的笑意,呷了一口茶,坐在条炕上悠然说:“他是这里的主事,典守者不能离其职。朕就坐着等一会儿吧。” 奕霄头上冒汗,不安地等了一刻钟的样子,赔笑道:“武英殿里炎热,皇上注意保重圣体。等纪昀回来,臣让他速去递牌子觐见。” 乾隆淡淡笑道:“不要紧。非宁静无以致远,武英殿再热,心静也能自然凉。”他听奕霄说话带着点稚音,又瞟了他一眼,可惜他低着头跪伏在地,只能看见身形,不能看见面孔。乾隆有心捉弄纪昀,心思也不在奕霄身上,也就瞟了这一眼,继续喝茶不言。 他不言,奕霄也不敢多言,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汗一层一层地出,心里恼恨纪昀丢了这么个难题给自己,又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才肯起身离去,让自己结束这番身心的苦刑。他难受,藏在桌子下的纪昀更难受!桌子下面不透风,本来就怕热的身子更是溽热难耐,只觉得时间格外难捱,大约半个多时辰都快过了,外面的情景又一概未知。纪昀实在有些受不了了,从桌角围布的缝隙中隐隐能看到奕霄的衣角,他便轻声问:“喂,老头子走了没?” 这话一出,乾隆“噗嗤”一笑,且除了奕霄急得一头冷汗之外,其他侍奉在殿里的人也都随着乾隆笑了起来。乾隆故意板着脸说:“纪昀你好无礼!在朕面前出这样的轻薄之语,你如何解释‘老头子’三字?解不出来,就是‘大不敬’!” 纪昀在桌子下面道:“臣有解,可是臣未穿衣服……” 乾隆又是一声笑,对旁边道:“马国用,把他那身衣裳塞进去。” 纪昀艰难地在桌子下面穿好了衣服,手脚并用地爬出来,奕霄偷眼望他,他却并没有惊惶神色,反而皮了脸笑道:“臣失仪了!”乾隆“哼”了一声,故作厉色:“说吧,‘老头子’是什么意思?” 纪昀从容叩首谢罪:“臣有罪!不当故作谑语,不过古人说‘万寿无疆之为老,顶天立地之为头,父天母地之为子’。皇上万人之上,可当此三字。” 乾隆知道他胡说八道,但是又喜欢他这捷才,大笑了一番道:“就会胡说,唐突古人!起来吧。”问了一会儿修书的事,见殿里其他人还跪着,他心情大好,指着奕霄道:“你们堂官糊弄着你帮他欺君,你也听他的!起来吧!” 第422章 奕霄这才松了一口气,自然也不敢起身,只是从跪伏变成了长跽,口称“死罪”。乾隆又听他的声音,大约是十五六岁男孩子刚刚过了变声期的时候,故作老成,而实际稚气未脱,不由注目去看,入目先是一双眼睛,眼皮垂着,眼线很长,上眼睑一道浅浅的褶子,衬着长入鬓角的剑眉、挺拔俊秀的鼻子和一张红润的嘴,看着竟有些面善。他不由指着奕霄问道:“你是什么人?” 奕霄心又提到了半空,磕头回禀道:“臣名字叫博奕霄,是一名举人,考在内阁中书,现在武英殿协助修书。” 乾隆怔了一会儿,道:“怎么看着眼熟?” 奕霄忙道:“皇上圣明!乾隆三十年皇上南巡到杭州时,臣曾作为杭州读书的童子面君。”他对礼仪还不是最熟练,忍不住抬眼睛偷偷瞥了一眼高高在座的皇帝,又旋即把眼睑垂了下去。 那瞬间,眸子里的光泽和神采如同一道星光般闪过。乾隆心里一阵恍惚,五年前那次南巡,是以不快而终的,因为一直逃避去想,所以对南巡中所见之人、所历之事一概模糊;何况就算是五年前见过区区一面,那时一个十岁的稚童,今日还能留存多深的印象?可他那眉眼、那神情、那似曾相识的感觉,绝不可能只是五年前一瞥而过就能深藏在心的。 乾隆回到养心殿,摒去众人之后,终于回头问马国用:“你看今日武英殿那个少年中书……” 话虽说的是半截,马国用哪有不懂他心思的!可是皇帝心中某处是个禁区,从不许人触碰,他再通圣意,也不敢乱触雷池,也只好话说半截,糊弄糊弄:“是……奴才也瞧着有些眼熟,果然是好俊秀的小倌。”乾隆横了他一眼,气哼哼不说话,马国用亦不敢搭腔。乾隆一个人呆呆地怔了半晌,才说:“你着人去打听打听,他的家境、生平、科名等等,都要。完事后回来报朕。” ******************************************************************************* 奕霄才刚刚舒了一口气,第二天下午内廷又传来消息,乾隆竟要亲自召见他。 奕霄心一下子被拎到嗓子眼,求助地望着纪昀说:“大人,我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皇上要拿我问罪?” 纪昀也不大明白乾隆为何巴巴地召见一个才八品的内阁中书,但见这个半大孩子紧张万分的样子,只好出语安慰:“若是要拿你问罪,何必圣躬召见?直接发落到部里责成处罚便是!你放宽心,说不定是好事。面见皇上应对时,落落大方便是。” 奕霄忐忑地点点头,跟着内廷的太监到养心殿。随侍他的那名太监姓高,奕霄带些刻意地巴结他:“高公公,我心里头紧张,你可知皇上为什么事召见我?”那太监眼睛一翻,轻蔑地笑道:“博大人,你不知道皇上最恨内言出、外言入么?你向我打探,我回报你消息,你我是都不想活了么?” 奕霄给他说得脸都红了,讪讪然不再言语。到了养心门口,马国用居然迎候在外,对那太监道:“高云从,皇上说人一来你就送他进去。小心些伺候。” 高云从一下子换了副面孔,谄笑道:“奴才知道,总管只管放心!” 乾隆此刻正在三希堂欣赏法帖,高云从把奕霄带到那间窄窄的屋子前,在帘子外头回禀了,得到里头“嗯”的一声,便帮着把缂丝帘子揭开,奕霄低着头进门,犹豫了一下,拍下马蹄袖,不娴熟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乾隆手中拿着一卷字帖,眼睛却一直看着这个少年,莫名地有一种淡淡的舒心和亲爱,见他终于行完礼,上前两步跪在地上等候自己的问话,便抬起下巴指指地上的跪垫:“这里软和些,小孩子家不要贪凉,将来膝盖骨会疼。” 这样亲切如父辈般的嘱咐,让奕霄心头突然一热,喉头都有些哽咽,想着五年前在杭州的行宫,乾隆在召见“神童”的最后,一把把自己抱起来放在膝上,自己当时紧张,只觉得身后托着自己背脊的那条臂膀坚实而有力,自己却没有敢像躲在爹爹怀里一般把全身的重量靠上去……此刻,这种亲切的感觉重新涌上心头,奕霄低头应了声“是”,膝行几步,跪在柔软的羊毛跪垫上。 他感觉乾隆的目光一直在打量自己。自己却不敢抬头直视皇帝,只敢看着条炕上垂下来的那浅棕色兼丝葛布的四开襟袍子襟摆、腰际垂下来的明黄带子及各色荷包。俄而那衣襟动了动,上头人淡淡发话:“你今年是十五岁?” “是。” “祖籍直隶,但在浙江落地,杭州长大?” 奕霄怔了一下,仍是恭恭敬敬答道:“是。”乾隆却不依不饶继续问:“你父亲是州县里的幕僚,名叫——博英祥?”他说出这个名字,明显地顿了顿,目视着奕霄,觉得自己咽头梗阻,有一种既酸且苦的滋味弥漫在口腔中。 奕霄不料乾隆竟把自己的家事打听得如此清楚,他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会关心他这个小小八品中书的家人,不过犹豫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失仪,要紧答道:“是。家父从小谆谆教导臣,为臣子者,当为君、为国,尽心竭力报效。” 乾隆并不要听他的套话,只依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问:“家里还有什么人?你母亲身体好么?” 奕霄不敢怠慢,只好一一作答:“家里就是母亲和妹妹,还有一个义姊。我原本排行第二,不过哥哥很小就夭折了。母亲,在我离开的时候身子骨硬朗。”他还是个半大孩子,提到母亲竟有些想念,语速也降了下来,偷偷抬眼瞥了乾隆一下。乾隆的眼神异常温柔,似在看他,又不像,定定地半天才道:“真不容易啊!你写信,叫他们到京城来吧。” 奕霄不由抬起头,问:“皇上……他们……”说了一半,觉得自己语无伦次亦是失仪,抬头直视亦是失仪,不遵圣命亦是失仪,一下子急得脑袋上出汗,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才好,条炕上那浅棕色的衣襟垂了下来,少顷见一双青缎的鞋子踏在紫檀雕花的脚踏上,脚步声“橐橐”而至,在奕霄的面前停了下来。一方手绢递在奕霄的脸前,手绢是香色,锁着狗牙边,一角是细金丝绣的一条小小金龙,上面散发出淡淡的龙涎香味。奕霄不敢去接,却见那方手绢又往自己脸前递了递,皇帝的声音异常柔和:“这里狭窄,朕这个年纪又不敢用太多冰块取凉,你都热得一头汗了。拿着擦一擦吧。” 奕霄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接过手绢,象征性地在额头上按了按,然后也不知是该把手帕还上去,还是放在哪里,尴尬地举着。乾隆笑了笑,说:“赏你了。拿着吧。”又提高了嗓音对外头道:“高云从,赐茶。” 高云从很快就进来,诧异地瞟了奕霄一眼,先为乾隆换了茶,接着又把一盏茶放在奕霄身边,然后自己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接家书阖家归京 于敏中得到内廷偷偷传来的消息,心头不由有些乱:这样一个毫无凭恃的少年举子,怎么会突然得到皇帝的垂问关怀?且得知后来两人交谈中,奕霄这个毛头小子,竟然语涉山东自己弟弟的案子,毫不知道避忌,偏生乾隆这个素来重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人,竟然笑一笑就作罢了——这眼药一下,原本不过革职查问了事,别惹得皇帝彻查,送掉了国泰和于易简的小命! 第423章 不过他能在精明的乾隆眼皮子下面做到如今的位置,最不可缺的品质就是“戒急用忍”,于敏中并不急着向奕霄发难,只是调动自己的能耐,先护住了国泰和于易简两人。虽则钱沣会同刘墉、和珅上奏确定了两个人确实有亏空钱粮和勒逼下属的罪过,乾隆勃然大怒,发旨训斥两人“欺君罔上,实属卑鄙!”但与当年处置甘肃王亶望、勒尔谨一案时相比,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轻飘飘几句:“朕办理庶务,不为己甚,唯在鉴定平衡,情罪悉视人自取。”叫吏部会同刑部再次调查。这个时间差,便给了两个大蠹可乘之机。 再说英祥和冰儿在杭州接到奕霄的家信,与以往不同,这次信中叫他们全家搬去京城,并说是乾隆的圣谕。自经历了乾隆南巡之后,两人对见驾已经没有先时的害怕了,但仍然不免诧异,英祥问冰儿道:“去不去?” 冰儿长叹一声,没有正面回答:“一家子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怪舍不得的!” 英祥看看家里四处的陈设,亦是叹息:“杭州如今跟半个家乡一般,京城却不知变得什么样子了?不过我看奕霄几次写信告知的情况,这小子有些傻大胆,得罪了人尚不自知,不在身边,我也真有些担心他。” 冰儿微微笑道:“皇上钦命我们回去,你想想,会是为什么?” 英祥笑道:“大约皇上嫌傻小子缺乏管束,叫爹娘去敲打敲打他吧。” 他们小心翼翼避开的话题,无外乎乾隆已经知悉他们的去处,不过细想想:果然知悉,却不动用官府拿问,八成是打算放过当年的罪行了。 虽然这层担心没有了,心里还是难免惶惑,连不知底里的王可心都瞧出他们俩的不安。晚间兴冲冲前来的居然是邵则正,进门就问:“是不是奕霄要发达了?” 英祥赶紧迎上去,请邵则正坐下,问道:“东翁这是从哪里听的消息?他这次落第,岂有再发达的机会?” 邵则正道:“我是听上头巡抚那里传来的消息,说是奕霄考上了内阁中书,且为皇上青睐。其他倒没说,只说要专门派人护送你们一家子进京。恰好我近期也在户部活动,想挪挪地方,就和你们一道走!” 还要着人护送!冰儿在帘子后面听得心一跳:果然这么多年,他还是那么强势,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只是念及往昔,心里也有些奔涌上来的思念和期待,何况一切来得那么温和,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她出来给邵则正奉茶——两家本是通家之好,也不避讳内室——邵则正欠欠身谢过了茶,仍然十分兴奋,滔滔不绝谈自己这些年为官不顺总结出的经验:“……我是足足花了半辈子才明白,做官做事是两码事,但是要想做事,先得会做官。怎么做官呢?凭一己之力实在是难上加难,还是要先得人。奕霄能蒙召对,且能让皇上高兴,这第一步就走得很好,只是下面该依附谁,如何把周围的圈子用好,是绝不可以疏忽的事!我就是吃亏吃在这上面。这次进京,你们也要好好教教他,别弄得和我似的潦倒了半生……” 第二日,巡抚衙门就客客气气派了人来“帮忙”,实则更像催促,英祥道:“如果要进京,我这里的房产、地契都要处置,还有那么多东西要收拾,岂是能急在一时的?” 来人笑眯眯一张脸:“博秀才多虑了!这些庶务交给我们处理便是。我们好歹算是官家人,又不是牙行要吃你的回扣,要什么价任凭你说,只要不离谱,你看我们做不做得到!” 英祥无言驳斥,只好笑笑任他们帮忙收拾那些大件儿,自己进内间拾掇细软,进去就听见女儿奕雯闹腾的声音:“我不去!我不走!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京里好?京里再好,有后院的小竹山么?有西子湖么?有好吃的醋鱼么?” 冰儿也是针锋相对的性格,爆炭一般道:“不去拉倒,你就一个人在家看家!” 英祥忙去打圆场:“雯儿不要任性,你就不想哥哥么?” 奕雯眼眶一红:“我想哥哥,可哥哥为什么不回来,反而要我们过去?爹爹,我不想去!今儿早上柔姐姐听说这个消息,也哭了一场,她说哥哥以后大约就是要住在京里了,她也舍不得离开家乡,远嫁异地!” 走了官场这条路,家乡、异乡就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力了。英祥无声一叹,好言相劝道:“这是皇命,除了没有发圣旨,其他也差不多了,违逆不得的。我们不去,万一皇上生气,要治我们、或者你哥哥的罪该怎么办?你以为到处都可以凭你任性啊?” 奕雯愣了愣,还是不服气地说:“那,那皇帝就可以任性了么?他想我们怎么样,我们就得怎么样啊?” 英祥听这孩子话,一时却也说不通她,拍拍她脑袋道:“你别别扭了好不好?别惹得爹娘心里烦,你自己也要吃‘生活’了不是?”奕雯抬眼看看父亲,突然想起上次挨他一顿揍的事,半边屁股疼了三天不能碰椅子,心里更是气得谁都不愿理睬,这会儿又来了!她不够勇敢,不敢公然把爹娘惹急了,亦受不了太重的责打,可是心里也不能服气,见此刻爹爹还算好说话,不敢再去硬碰硬抵触他到发脾气,但是可以撒个娇表示一下自己的不满,于是狠狠一跺脚,扭身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家里细软其实并不多,冰儿收拾了收拾,也没有多少值钱东西,恰好见可心倚着门边站着,便叫她道:“可心,你来帮帮我,这些衣服八成新,带出门不大方便,我打算洗晒干净,送给平常和我们家交好的邻居。” 可心磨蹭了半天才过来,先是不说话帮着收拾,突然停下手道:“师母,我不想去京城。” 冰儿稍一想,就明白了,但还是劝道:“你如今又没有许配人家,不跟我们去京城,你去哪里呢?我知道你不习惯,不过慢慢就会好的。” 可心抿着嘴,手里不停地劳作了半天才停下来说:“我不是不习惯……我可以去庵堂。” 冰儿斥道:“胡说八道!你才几岁,就打算把自己断送到庵堂里?那年那样的灾难痛苦你都熬了过来,如今反而脆弱了不成?” 可心的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赶紧从袖口抽出手绢吸掉泪珠,僵了半天才说:“好吧。我是先生和师母买下来的,你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冰儿不由软下来道:“可心!我们希望你去京城,并不是因为你是我们买下来的——这些年你说说,我们把你当外人、当丫鬟了没有?……”话还没说完,门口突然蹦进来一个人:“可心姐姐说得对!爹娘去京城好了,我们都留下来,不离开故土!” 冰儿没好气一翻白眼:“死小鬼!出去!再瞎咧咧,我就给你熟熟皮子!你是好久没挨打了吧?!” 奕雯不服气地吐吐舌头,见母亲真个有要来抓自己的意思,赶紧几步跳了出去,可心怕她闹腾得凶真会挨打,心里舍不得她,反过来自己劝解道:“雯儿!别胡说了。姐姐,还有你,都要一家子在一起!” 奕雯气哼哼道:“一家子在一起,我就是那个倒霉的老要挨骂挨打的!” 冰儿不由也怒气勃发:“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不任性成这样,谁舍得打你!你爹那次……”冰儿想想,把英祥那次打过女儿后,心疼得辗转一夜竟未成眠的情况吞了下去,叹口气道:“小冤家!什么时候才能懂事!” 第424章 ******************************************************************************* 奕雯再不愿意,毕竟拗不过父母的决定,虽然使了无数的小性子,闹了无数的小脾气,然而被冰儿用鸡毛掸子在眼前舞了舞,还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吓得乖乖上路了。 夏季行路,走水路比旱路要舒适,沿着运河一路到了山东兖州,天气实在热得受不了了,连船上都呆不住,只好上岸歇息,准备早晚行路,白天住店休息。奕雯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天天蹲在租来的客栈小院子里,憋得气闷,偏生英祥又以“已经是大姑娘了,不许出去乱跑”为由不让她出去,小丫头虽敢撒泼撒赖,也仅限于嘴上,真被父亲眼睛一瞪,还是乖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回房只有几件闺阁清玩,也不是她兴趣所在,然后还要背书,更是想着就头大,只好开了窗户,对着窗外的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发呆,对着树林里头的鸟雀虫子打发光阴。树林更远处是一条小河,有时隐隐可见小河对岸的烟火光,奕雯好奇不已,使劲往远处看,却每每以失望告终。只是越看不到,心里越痒痒,终于有一天趁着父母都在房里午睡,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脱掉裙子,仅穿小衫和竹布裤子,轻便的一身翻出窗去。 她本来想着隔着河看一眼就好,谁知天公太作美,河上面赫然一座小桥,好奇心甚重的奕雯自然要过桥去对岸张一张。顺着午后无人的青石板小路往烟火处走,面前却是一座“医馆”。奕雯因为母亲善于治病,耳濡目染也略懂些医道,见这医馆并没有郎中当门坐诊,也没有高至天花板的药柜,倒是后院不断喷出一阵阵火光,不时传来听不清楚的歌吟声。 她顿感有趣,在门口一望再望,里头的人注目过来,一个人过来厉声问:“你干什么?” 奕雯抬头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来人,俄尔却笑了:“是你啊!” 那个人挠挠头,也是尴尬地一笑:“哦,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奕雯摆出一副大小姐的派头,仰着头道:“王硕祯,这条大路是你们家开的么?只准你走,不准我走?你不是和你家里人去福建么?怎么又在这里?” 王硕祯对她一点凶不起来,把她拉到一边说道:“你别打岔!我和爹爹到福建买完东西,自然要回来。你呢?” 奕雯对他毫无戒备心,说:“我和爹娘要去京城,陪我哥哥。”她抬头看看医馆的招牌,好奇地问:“我娘也会医术,可是你们家这个医馆着实奇怪,怎么没有郎中坐堂开方子呢?” 王硕祯笑道:“坐堂开方子的都是庸医。上医治未病,大医治天下病。我爹爹治病的功夫准保比你娘来得!” 奕雯不服气地说:“吹牛吧你!怎么来得,我得看到才作数!” 王硕祯也不过一个半大孩子,有心在漂亮女孩子面前显摆,考虑了一下道:“好吧,我带你长长见识,不过你可不能捣乱,不然,我爹爹非打死我不可!”两个孩子顺着医馆的小路溜进去,后院很大,青石墁地,正中放着一个硕大的香炉,里头烟雾缭绕燃着粗粗的线香,后面是一尊看不出面貌的雕像,隐隐像一个女子踏在莲花上,周围俱是红色蜡烛,火光点点发着绿色,若是在晚上,会显得极其诡异。而香炉前黑压压跪着许多人,一律头缠白巾,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正前方一个男子站在一个八卦莲花上,手捧一碗清水,时而歌声彻远,时而低吟若诉,突然睁开眼睛道:“圣母驾临了!接仙水!” 奇的是,原本陶瓷碗里的清水,竟然慢慢腾起一阵红雾,逐渐把清水染成了浅红色,还弥散出淡淡的莲花清香。下面的人趋之若鹜,纷纷举起手中的碗、盏、杯、瓶之属,乞求得一点‘仙水’。 奕雯看呆了,俏伶伶的眼睛瞥了瞥身边的王硕祯道:“这算是什么?”王硕祯自豪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白莲圣母的仙水,逢三六两日才有颁赐,可治百病!除此之外,我爹爹还会教人练拳,也是强身健体的。我们兖州,他是一等一的神医,再无郎中能及的。信他的人也格外多,都以他说的话为圣旨呢!” 奕雯将信将疑的,又看了一会儿,令她想不通的是,她果然看见喝了仙水的瘫子竟然站起身走路,咳嗽不已的痨病鬼竟然镇了咳,按着肚子疼得冒汗的妇人竟然红光满面……奕雯吐了吐舌头道:“这是什么道理?” 王硕祯得意地说道:“这就是我爹爹的神力!” 奕雯偷偷又回了家,可巧竟然没有被发现,她放下心来,可是心中的好奇还是没有解开。晚上吃过饭,大家准备稍事纳凉,转而收拾行装明日大早间就出发。奕雯腻到英祥身边,假作无意地问道:“爹爹,你知道仙水为什么可以治百病么?” 英祥回头拍拍女儿的脑瓜,笑问道:“什么‘仙水’,哪本杂书上看来的东西?” 奕雯找到了极好的借口,缠着问道:“你管我哪本书上看来的,爹爹见多识广,只管告诉我就是了。” 英祥抬头想了想,还是摇摇脑袋说:“除了骗子和变戏法的,从来没有听说过‘仙水’可以治病。你娘懂医,你去问她。” 奕雯便又到冰儿身边,也问了一遍,冰儿笑道:“只要‘包治百病’,就一定是假的,郎中那么辛苦望闻问切,要是有能治百病的,直接灌一剂下去就结了。倒是有几种药,应对你说的。” “什么药?什么药?” 冰儿忍住笑,一本正经说:“毒药。吃完,瘫子也好,痨病也好,什么也好,全都死翘翘了,不是百病皆消了。” 奕雯的小脸垮下来,嘟囔着:“娘耍人!我可是亲眼……” “‘亲眼’什么?” 奕雯见自己说漏了嘴,赶紧含混过关:“亲眼在书上看到的!” 天色暗,谁都没有发现奕雯红上来的脸颊,冰儿倒也没想到去追究这个小屁孩的谎话,她打了个哈欠道:“累死了,你看你一身汗,快乘乘凉,一会儿暑热下去了,帮着收拾收拾东西。早点洗澡睡觉,明儿赶路。” 作者有话要说: ☆、胡任性奕雯出走 可这一夜,却不平静。 天还没亮的时候,客栈老板来敲门,英祥朦胧中起身打开门,见老板脸色煞白,急急闪身进来说:“造反了!” “什么?”太平日久,英祥根本没明白店老板的意思,揉揉眼睛道,“是谁惹了祸端么?” 店老板说:“自然是惹大祸了!清水教教主王伦,昨儿夜里起兵造反,已经杀掉了知县,正往其他几县开进!留在兖州的教众已经说了,要杀富济贫,你们把东西收好!钱是身外之物,但是命可是自己的!”说罢,顶着两个黑眼圈,急急地离开了。 英祥霎时一点睡意都没有了,要紧进房间叫醒了冰儿、奕雯和可心,吩咐她们关好门窗,小心从事,然后自己到外头去看情况。 外头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近处黑洞洞的,只看到远处的火光熊熊,半边天都变作赤红色。四邻的门都紧闭着,显出一种诡异的宁静,同样,反是远处隐隐能听到传来的喧嚣,恍如梦中一般。客栈里只剩下几名女眷,英祥不敢离开太远,大致看了看,又回到住处,把马匹套好,车备好,现在心里乱,也看不清形势,但是早做准备总是好的。他们不是有钱人家,但家中有人做官,万一遇到蛮不讲理的叛匪,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第425章 好容易熬到天明,路上开始有了杂乱的脚步声,同住在一家客栈的其他客人也开始向外探头探脑地打听情况。各路消息也渐渐传来:这次造反是实,清水教属于白莲教的支派,教主王伦以前为人治病,确实有些本事,信徒极多。山东自巡抚换了国泰之后,不管年成好坏,一律浮征滥收,去岁歉收,专司一省钱粮的布政使于易简压下朝廷赈灾的银钱粮食,仍然向民间征税,所得尽入自己和巡抚的腰囊。山东地方的民风素来是以豪迈著称的,好说话时好说话,逼极了也不会逆来顺受,这次造反可以说是星火燎原,把老百姓心头的不满发泄出来了。 英祥回到自己的院子,叹息道:“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奕霄帮助钱沣弹劾国泰、于易简虽然莽撞,但确实是替天行道。如今国泰、于易简尚未就法,东省已经揭竿而起了。只是我们运气实在不好,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门。” 到了中午,街上满是头缠白色头巾的教众,行事倒也不乱,口里呼着“大劫在遇,天地黑暗,日月无光”“黄天当死,苍天当生”。有胆子大的战战地上去问:“老爷们去哪儿?” 那些教众笑眯眯道:“我们不是老爷。普天之下,众生平等,信白莲圣母则得永生,不信者则下地狱!现在去县监牢释放囚犯,去县库里收缴赃银。底下还要向其他地方开进呢!”这支义军不乱烧杀抢掠,又答应均田地、分银子,少顷就有贫苦的百姓投奔过去了。 英祥一家只好在兖州龟缩了下来。听说省城很快派兵前来剿匪,但是这支义军声势浩大,竟也连连攻克官军,拿下了数个县城,把胆怯怕事的绿营打得丢盔弃甲,最后直接占领了作为交通要塞的临清。奕雯从父亲口中得知了这些消息,好奇心顿时又盛,对英祥道:“爹爹,听说这支队伍不杀老百姓,只杀当官的和富人,我们何必缩头乌龟一样蹲在这里,闷都闷死了!还照原计划走便是了。” 英祥道:“又胡说来!你哥哥现在就是官身,万一遇到不讲理的,砍掉你的脑袋泄愤,你还有本事长回去?” 奕雯道:“我哥哥当官,我们家里人又没有把这几个字写在脸上。怕他什么?” 这个小鬼总是有说不完的理由,明明没道理,可也很不好驳倒,英祥此刻心里也正烦躁,没空与她叨叨,不耐烦说:“哪那么多道理!全家都在这儿,安分守己、保全平安为要,你不要瞎出主意了!实在闲,回房背两篇书,我明天来检查。” 奕雯嘴翘得几乎可以挂油瓶,摔了帘子回房间了。那些书上的字像一个个蚂蚁似的扒着,看不一会儿就头疼欲裂。她打开窗户往远处眺望,目光越过小树林,再越过小河,那里已经看不清什么了,但是知道那里有一座医馆,有好些奇怪的人,还有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他总是在自己面前显摆,但又很客气。少女的心突然“怦怦”跳动起来。 ******************************************************************************* 傍晚时,英祥去房间瞧女儿,进门只见书摊在桌上,仍翻在上次的那页,奕雯这小鬼却不见了踪影。英祥心里大为着慌,四下喊着寻了一遍没有看见。在这样的多事之秋,谁知道会出什么样的事情!正当他决定出客栈去寻找的时候,一身小褂加长裤的奕雯一头大汗地从门口闯进来,小脸蛋红扑扑的,唇角犹带着笑意。英祥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喝问道:“你去哪里了?!” 奕雯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掉,就僵在嘴边,好半天才结结巴巴说:“我……我出去随便……随便看看……” “去哪儿随便看看?” 奕雯圆溜溜的眼睛四下里乱转乱瞥,一副准备扯谎的样子。英祥气急,一巴掌直接扇了过去:“这是什么时候!你不要命了!”打完,心里又作痛起来,见奕雯捂着脸颊一副愕然神色,都没想到要哭一哭,不由喉头酸堵,柔声上前道:“对不起,爹爹心里太急了。让我瞧瞧,有没有打痛?……”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奕雯一把挥开他来抚摸自己脸颊的手,哭道:“爹爹现在动不动就打我!我已经长大了!哥哥这个年龄时自己去杭州贡院里考试,十五岁一个人都能去京城,你们怎么就不相信我也能独立呢?” “你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该关在家里等着嫁人生孩子么?我一辈子就注定了应该为别人活着么?人家清水教王教主的义女乌三娘,就可以和爹爹一起,轰轰烈烈做一场自己的事业!” 前半段话还让英祥听得心里愧疚,可后半段让他顿时生出警惕来:“你这话是听哪里人说的?” “不用你管我!”奕雯今日叛逆得厉害,扭身奔回到自己的房间,把房门一闩,扑到床上哭着生气。她在床上哭了半天,把委屈发泄出来之后,心里才好过了点。眼泪渐渐哭不出来了,故意做出的响亮哭声也渐渐装不出来了。哭了半天,见也没有人像往常一样过来哄着她安慰,奕雯心头失落,盯着床铺上红花绿叶的被面,被面在她的视线里模糊了,脑海中浮现的是刚刚偷偷溜出去的情景: 她又从窗户翻出去,准备到小河对岸的医馆找王硕祯,没想到今日的医馆和上次全然不同,里头挨挨挤挤都是头扎白巾的人,目光惕厉地看着自己,奕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退了半步道:“我……我是找阿祯的……” 那个熟悉的身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亲切笑容,头上也扎了一块白巾,对旁边人笑道:“这是我的朋友!”旁边人便露出友善的神色:“原来是少教主的朋友!只要不是官府的人就好。”王硕祯笑道:“官府再窝囊,也不会派个丁点大的小丫头来打探我们的消息吧?” 旁人笑道:“那是!少教主有这么俊俏的小友,真是好得很!普天之下女子皆我姐妹!请这位小姐妹到里头坐,喝茶!” 奕雯得到这么热情的款待,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王硕祯的爹爹就是这次起义的领袖——清水教教主王伦!王伦带着队伍去了临清,兖州的兄弟们则护着他十四岁的儿子占领着这个发祥地,他们切切地谈了如今官府的黑暗、朝廷的腐败,也切切地展望了这支白莲教的分支把“均田均贫富”的设想化为现实的理想,加之教主王伦颇有神力,与义女乌三娘一起用刀枪不入的功夫打败了几拨官兵,所向披靡,将来也自然会打进京城,重新恢复汉室江山…… 奕雯怯怯问道:“那么,在朝当官的就会都杀掉么?” 王硕祯笑道:“当官的也有好官和坏官,只要不是鱼肉百姓的、不是和我们作对的,就是好官,他们一时受清妖蛊惑,怀着光宗耀祖的想法也不算大过,将来明白过来,我们自然也接纳他们的。”奕雯舒了一口气,对清水教中和睦而融洽的氛围心生向往。不过知道父母和可心还在客栈等待自己,奕雯毕竟舍不得他们,对王硕祯道:“我该回去了。” 王硕祯也不强人所难,笑道:“自然的。你放心,我在这里,你一家一定平安!”奕雯美丽的眼睛看过去的时候,王硕祯总是带着笑容和那种“我明白你”的灵犀。他的目光热切,有着超越年龄的稳重与成熟,更有着让奕雯心里安宁的关爱和只有少男少女才懂的隐约情愫。 第426章 奕雯本来准备找个机会把王硕祯的许诺告诉爹娘,让他们不必这么担心,不必天天不敢出门,没想到话未出口,先挨了一巴掌。自从哥哥科举一路通畅,他成了家里的骄傲和注目的重点,而自己,似乎已经如敝屣般被忽视和抛弃。奕雯心里难过,加之肚子饿了,终于伸手拔开门闩,准备去找点吃的,可门闩明明打开了,她拽了半天门却开不开。奕雯怔了怔才终于明白:门从外面被反锁了! “我到底算家里的什么?!” 奕雯心里大为光火,使劲摇了摇门,可惜连听见动静的人都没有,她流着眼泪,从装衣物的藤箱里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裹,熟门熟路从没有被注意到的后窗翻了出去…… 奕雯任性妄为的出走让英祥和冰儿急得茶饭不思。这会子义军势如破竹,官府里县令、县丞和一些衙役都被杀死,整个衙门就是一团散沙,再没有人来管百姓家中人口失踪之类的闲事。一家人顾不得外面烽火连城,出了客栈亲自寻找,但偌大的兖州城,刻意要躲开的奕雯,岂是在家躲猫猫那样可以简单找到的?! 好在五天后,他们终于接到奕雯派人塞在门缝里的一封信,上面用她稚嫩而尚算清秀的字迹写着:“爹娘安好。女儿决意与清水教义军一道,惩恶扬善,锄奸布道,争天夺国。望爹娘不要记挂!不孝女奕雯敬上” 字迹不错,语气也是奕雯的语气。两个人捏着信几乎要晕了过去。一夜之间,冰儿就在丈夫的头上看见丝丝白发,英祥少有地痛哭流涕:“都是怪我!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下手打她……也怪我从小太任着她的性子,酿出这样的大祸!都是怪我!她还这么小,又是一个女儿家,这从逆的罪过和这段经历,叫她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敢想……” 这时反倒是冰儿撑得住些,抹去眼泪劝他:“事情已经发生了,多想也无益。奕雯年纪虽小,好在头脑聪明,愿她吉人天相,好好儿地平安渡此一劫。你放宽心吧,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女儿大了,心生外向,也不是我们能够控制得住的!” 这支乌合之众的义军,也并没有支持很久。教主王伦在临清的大部队,虽然对付绿营军所向披靡,但当朝廷真的调集骁勇的健锐、火器禁卫军千余人,由作战经验丰富的舒赫德带领着火速赶往临清后,这些喝下“仙水”,以为自己能够刀枪不入的穷苦无知百姓,在体验了一把“翻身做主”的快乐之后,很快发现,他们的所谓“仙力”和胜利,在鸟铳、劈山炮、佛郎机等火器的攻势下,根本不堪一击!不过区区两个月,临清被攻陷,王伦藏在民人家,也很快被告发,他见大势已去,举火自焚,他的义女乌三娘中鸟铳而亡。这场闹剧般的白莲教起义被严酷封杀,临清的义军被官军一一捉拿,或凌迟、或大辟、或枷号、或充发、或鞭杖,也有无数人或是害怕,或是不堪折辱,寻了自尽的,一时间临清旧城血流漂杵、尸骨遍野,活似地狱画卷展现在人间。 王伦本人之外,舒赫德还要协同山东官府,捉拿他的五服族人株连问罪,少不得回到兖州,展开排查。但兖州王伦最近的一支,却消失了似的,再也寻不到踪迹。 奕雯也和王伦之子王硕祯一道消失了。 英祥托官场的朋友去舒赫德那里招呼,只说是女儿被王伦的教众劫持,不知所踪,央官府帮着追查下落,可是所有在扣的囚犯里找遍了,甚至符合奕雯年龄、性别的尸首也找遍了,人就跟蒸发了似的,连一点踪迹都寻不见。倒是那个受托的人劝解道:“别说你女儿,官府布下那么密的天罗地网,只为着找到王伦的长子王硕祯,可也一点消息都没有呢!少不得自己想想开,放宽心,以后慢慢再找吧,若是上天垂怜,你们一家还有再团聚的一天!” 英祥在这两个月中,憔损得老了几岁一般,眼看初冬将至,全家还停留在异地客居,再耽误下去,只怕得在山东官路上或运河的船只上过年了,实在不成话。在邵则正等的苦劝下,只好放弃继续找寻奕雯,转道旱路,一路向京城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山东兖州清水教王伦起义,时间本应在乾隆三十九年。 ☆、喜忧参半回归路 到京时已经临近过年了,奕霄见到家人,高兴不已,给父母请安问好之后,目光朝四处找了找:“咦,雯儿呢?” 英祥叹息道:“那日被我打了一掌,赌气跑了,至今还没有找到。” 奕霄和妹妹感情很深,满脸的笑容倏忽就不见了,但见父母和可心也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又不敢火上浇油,只好劝道:“没事,我想法子托人来帮着找。天下虽大,这么个活人,也不可能就不见了的。雯儿伶俐得很,不会出事的。” 一家人强作欢颜,在奕霄新赁的大房子里转了一圈,奕霄道:“前一阵爹娘陷在山东,可把我急坏了,消息又一直不通,我也不敢用驿递发消息,怕落入逆贼手中于爹娘不利。好在一切平安!我如今由内阁中书又选了军机章京,虽然只是七品芝麻官,但是人在中枢要地,皇上也对我异常信任,日子算是平顺过来了。还有两年多的时光,我准备再下场试试,说不定下次能得侥幸,光宗耀祖,为爹娘挣一份诰命。” 冰儿笑笑问:“皇上没告诉你为什么一定要你爹娘进京?” 奕霄摇摇头,憨然问道:“为什么?” 冰儿寻思,乾隆没有告知奕霄原委,大约除了谨慎之外,也有他自己的思量——自己和英祥当年离京,可是犯了劫持了监刑大臣,杀人越狱的大罪的。如今,当年监刑的兆惠已经战死在疆场,身后哀荣备至,兆惠的儿子亦送到上书房陪读,大约也是有重用、甚至有当额驸的可能。因而,自己当年犯下的过失,乾隆是不是会轻飘飘放过,只怕也不好说。 不过此刻多想无益,能与奕霄团聚在京中也是这段不顺利中令人高兴的转折。奕霄在朝中宛然一个干练的臣子,在父母面前还是小孩子一般,他这天请了假,非要吃冰儿亲手做的饭菜。冰儿看着儿子在饭桌上狼吞虎咽的面孔,这近一年来的思念之情和丢失女儿的难受也算排解了一些,笑道:“怎么,在京里一直是饿着的?怎么几年没见过饭菜似的?” 奕霄嚼完嘴里的苏造肉,笑眯眯道:“娘不知道,军机处大厨房的例菜真是难吃死了!我平常一个人又不开伙,只好捏着鼻子咽。有一回倒遇上皇上赐食,原以为御膳一定是上方玉食了,结果也是炖得没滋没味的,比娘做的差多了。” “油嘴滑舌的,你以为我听不出你在拍马屁!”冰儿看着儿子,疼爱地轻轻捶了他一下,“不过御膳房赐人的温火膳,确实不好吃。还是各宫里的小厨房烧得得味。” “咦,娘真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连御膳房和各宫小厨房烧的菜是什么滋味都知道!” 冰儿好一会儿不答言,慈爱地看着奕霄,半天才说:“吃你的吧!以后你要吃惊的事儿还多着呢!”她的目光一瞥可心,可心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慢慢咀嚼,甚至是刻意回避奕霄的目光。恰好奕霄又问:“阿柔现在好不好?” 冰儿犹豫了一下答道:“反正我们临走时还好,只是听说你在京城安定下来,有点舍不得离开父母远嫁过来。” 第427章 奕霄喋喋道:“她真没见识!京里虽然有不如杭州的地方,可也有强过杭州的地方!将来如果我选官到异地,她跟不跟我走?多好!行万里路,知天下事!” 冰儿瞥了一眼顿在那里连咀嚼似乎都没有力气的可心,勉强笑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惯了的,你少拿自己一套编派人家!” 奕霄笑道:“下一科我中了式,就回杭州迎娶阿柔!” 可心蓦然放下筷子,站起身说:“大家慢慢吃,我有些不舒服,先走了。” 奕霄愕然问道:“可心姐姐怎么了?”冰儿不做声,等估摸着可心已经离开了,才轻声说:“你少惹她!好好把她当姐姐敬!”奕霄有些委屈地说:“我是一直把她当姐姐敬的呀?”冰儿无言相答,只好轻轻一叹。他们浑然不觉躲在外面门后听壁角的可心,倚着墙几乎站不稳身子,无声的泪水流满了双颊。 奕霄只有今日一天的假,在父母身边腻了半天,见他们俩都有倦容,才依依不舍道:“爹娘歇个午觉吧。这些日子我也特别忙,马上要封印,宫里宫外都不得闲,军机处里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你们是第一次在京里过年,不知道习惯不习惯?”他少有的絮絮叨叨不能停歇,帮父母放好被褥,才安静地退了出去。 父母歇晌,奕霄打算再到书房读一会儿书,半路上就遇见了可心,看起来是特意在等他。奕霄想起母亲说的话,笑容满面对可心道:“可心姐姐,一路劳顿,不去休息会儿?哪里不习惯只管跟我说!” 可心笑了笑,不似饭桌上那么沉默,指指奕霄的衣领,又指指他的鞋子:“你也不嫌寒碜!衣服领子那么脏,平时怎么洗的?鞋子好像也小了,是哪里的估衣铺买的现成的吧?” 奕霄有些不好意思:“我平常哪懂洗衣服,都是自己在水里随便搓搓就罢了。鞋子能穿就行,还不至于挤脚。” “你呀!”可心温柔笑道,“人家看你都是‘官老爷’,我看你,还是个不懂照顾自己的孩子!衣服有替换的吗?我给你重洗。待会儿留个脚样子给我,我抽空帮你做一双鞋穿。”她陪着奕霄来到房间,从箱子里抖出一件羊皮袄子给他披上,把换下来的衣服搁在自己胳膊弯里,又拿了纸笔,推着奕霄坐在椅子上,蹲下身子去量奕霄的脚。 奕霄不好意思地说:“不用,我自己量好画好再给你。” “你画多不方便!一手一脚的,我这里容易得很!”可心不由分说褪了奕霄的鞋子,眉毛不由微微一皱。奕霄脸都红了,期期艾艾道:“味儿有点大是吧?”可心“噗嗤”一笑,等量好了才说:“小倌一个人在外头,也不知道爱干净!”画好鞋样后起身,像疼爱弟弟一样刮刮他的鼻子:“好了,以后一切正常了,你也不会这么邋遢了。” 奕霄心存感激,由衷道:“你真是我的好姐姐!真叫你嫁人,我也舍不得呢!” 可心的脸突然红了起来,别转过脸,半天才道:“瞎三话四!”奕霄给她骂得不知所以然,眨巴眨巴眼睛又说:“以后阿柔嫁过来,你们俩一定也是好姐妹!” 可心红彤彤的脸颊又一瞬间变得煞白失色,这次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勉强在唇边挤出一点笑,逃也似的离开了奕霄的屋子。 年前的宫里大约繁忙得厉害,冰儿忐忑地等了几天,也没有得到任何传见自己的消息,她不知道乾隆作何想,只好也一天算一天地过日子。可心每日除了帮着做些家务,则是成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有一回冰儿去看,发现她手里在做着一双极精致的男鞋,双起梁的呢绒面子,夹着厚厚的棉花,千层底的里子,针针间距细小平展;外头不敢花哨,里面的鞋垫却很工细地绣着瓶插牡丹的花样。见冰儿好奇地探头来看,可心显得有些慌乱,又欲把鞋子藏起来,又发现藏着也不妥,咬着嘴唇耳根子都红透了。 冰儿故作轻松笑道:“这是霄儿的鞋?” 可心这才转过一点颜色,点点头,声音跟蚊子叫似的:“嗯。快要过年了,想让奕霄穿上新鞋子。” 冰儿看着这个过年就要二十一岁的女孩子,在那个年代,绝对算是老姑娘了,她明知道奕霄喜欢的、要娶的,是杭州顾教谕家的阿柔,可还是这么执着!“可心——” 劝说的话还没出口,可心已经明白了,抬起头峻然、亦决然道:“师母,你不用劝我,不管在杭州,还是在京城,我的主意都不会改变的。你们愿意我留着吃口闲饭,我就留着;不愿意,或者将来霄二奶奶容不下我,我随便找间庵堂,好修修来世。” ******************************************************************************* 这年选在腊月二十一,京里各衙署封印,意味着接下来的一个月,大家可以自在过年了。唯有军机处是机要之地,从大军机到小军机都要轮值,不过比起平日的繁忙,也算是闲适之极了。 年初二是奕霄当班,早上他早早地按江南的风俗吃了酒酿汤圆和炒年糕,抚着肚皮很足意地去了紫禁城,未到中午,飞马回来,神色严肃中带着些微慌乱,丢了马鞭直接到了上房,对冰儿道:“娘……皇上召见……” “召见我?” 该来的总会来,冰儿倒也不很慌乱,沉稳地起身道:“你不用紧张,回头我告诉你怎么回事。” 奕霄似乎想笑,但是半天都没能硬挤出笑来,他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还有一件事……雯儿找到了!” 这可是好消息!英祥和冰儿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找到了?!在哪儿?她怎么样了?” 奕霄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眼眶里一层晶莹的泪几乎要落下来,半天才说:“爹娘听了消息……不要着急!” 两个人心陡然凉了一截,英祥更撑不住些,一下子坐倒在椅子上,冰儿忍着心里的惊惧担忧,一个字一个字努力咬定了,问:“我不急,你说!——不,你先告诉我,你妹妹她还在世么?” “还在。”奕霄发觉自己这样反而给父母增添了压力,赶紧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了父母亲:奕雯是在京郊被官军捉拿的——一支擅长探查消息的顺天府番役,过年也没有歇着,在追查王伦之子王硕祯去向的时候发现了一小支流到京畿的清水教的余孽,当顺天府的差役们包围了他们所住的地方时,那些教众拼死保护他们的少教主逃出包围圈,当时就有死有伤,被当场拿住的几个里又自尽了一多半,只有奕雯和另一个男子被反扭当场,械回顺天府监牢。 入解当天两个人就吃了苦头,身世被查得一清二楚:那男子是兖州的一个贫民,入教已经有了三年,是王伦的忠实信徒;而奕雯则交代出自己的哥哥在京为官,哥哥的名字也在挨了一顿篾条后受痛不过招供了出来。顺天府听说是军机章京家的妹子,倒有些吃惊,兼着这是钦命要案,顾不得还在封印期间,赶紧上报朝廷。 那日当值军机大臣恰是于敏中,他不言声地把顺天府的奏报副稿丢在奕霄面前,自己到养心殿递牌子求见了。奕霄心似浸在冰水里一般寒冷,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养心殿的太监过来传唤自己。他进到乾隆日常处置事务的西暖阁,温暖的阁子让陡然从寒冷室外进来的他上下牙齿直打架,跪在地上,听到乾隆的声音却不太愤怒:“你妹妹的事你知不知道?你父母知不知道?” 第428章 奕霄忍着心头的恐慌,磕头答道:“臣不知道,臣的父母也不知道!妹妹在山东失踪,全家急得茶饭不思,找了好几个月也没有得到消息,再不知她如何从逆,为何从逆!臣妹还不足十三岁,还是无知懵懂的小儿,只怕其间另有隐情,是被贼人劫持威逼也说不定。” 于敏中冷淡道:“博奕霄,顺天府的奏报你也看到了,你那个妹妹先时可是嘴硬得很,‘黄天当死,苍天当生’‘信我者生,逆我者亡’……说得一套一套的。问她王硕祯的去向,也够大义凛然的。实在不像是被威逼的啊!” 乾隆一时没有说话,抚弄着手上的奏报半晌,才说:“这是大案,自然要彻查。博奕霄要避嫌疑,先行咨文吏部,革职查处是否有通同谋逆的事情。如果确实无关,再复职便是。”他瞥了瞥于敏中,目光又落到吓得发抖的奕霄身上:“你不用怕,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是忠心于朕的,朕不会为你家人株连于你。” 奕霄一头冷汗这时才不再层层出了,磕头谢恩:“皇上隆恩,臣无以为报!” 乾隆点点头,对于敏中道:“你先下去吧。朕有话单独对博奕霄说。”于敏中一愣,但不敢不洽圣意,磕头跪安了。乾隆起身,并没有再谈及奕雯的案件,只用闲适的口吻对奕霄说:“今天是大年初二……你们浙江有没有这样的习俗:年初二女儿要回娘家……” 他含着一点捉摸不透的笑意凝视着奕霄,见他惶惑不解地点点头,才说道:“你现在解任,不宜再留在军机处了,先回去吧。带你母亲进宫,朕有话对她说。” 这种情况下的“回娘家”,让冰儿心里百味杂陈。看起来乾隆对自己、对自己一家还不算无情,可是奕雯从逆的事情一出,以后又该怎么发展,又是不可得知了。只好去面对!她咽下了口里的苦水,点点头说:“好,你帮我套马车,我去换身衣服,这就进宫见驾。” ******************************************************************************* 不知不觉已经将近二十年了!冰儿跟随着儿子,从东华门一路往养心门口而去。一切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所不同的是她的心境。她觉察出奕霄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回头握了握他的手,说道:“你是不是奇怪皇上为什么要见我?” 奕霄瞒不过,慢慢地点点头,带着些忐忑望着母亲。冰儿淡淡笑道:“因为他是你外祖父——北京话叫‘姥爷’。” 奕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侧过头问:“什么?娘你说什么?” 冰儿见他停下步子,唯恐听不清楚的样子,咽下了口中的苦涩,朝西边一瞥,已经可以看到养心门上的垂花装饰,大约是过年前被擦拭过,亮得晃眼,连着屋檐上一点残雪,都在这个年初二的午后显得熠耀生辉。冰儿的声音又轻又缓,似从好远好远的地方传出来:“说来话长了……当年为了你爹爹,我做了一个不忠不孝的罪人,不过——”她目光柔和地看着儿子:“我也不后悔。” 她重新抬起头,望着天上的一轮白日:“进了门,会怎么样,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一步登天,也许万劫不复;也许为你换回一份无与伦比的尊贵,也许连累你再没有好日子过了。你心里有个准备吧。”她看着奕霄瞪大眼睛站在那儿动弹不得的样子,涩涩笑道:“走吧。” 养心殿里静悄悄的,一点都不像还在年中最热闹的时候。马国用在门口张望得脖子都酸了,终于看见两个身影走过来,赶紧迎上去轻轻说:“来了?皇上刚歇过午晌,在西暖阁写字儿呢。”他依例低着头不敢直视主子,不过话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抬头瞄了冰儿一眼,头再低下去时语气有了些微的变化:“小……小主子……您变化不大……” 冰儿自失地摸摸自己的脸颊:“怎么会呢?皇上……” “皇上等这一天……”马国用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听不见,俄尔又是偷偷抬头,笑眯眯说,“万岁爷这会子心情正好呢!赶紧地见驾吧。” 里头伺候的人并没有减少,只是个个都很陌生,大约皇帝年纪大了喜欢安静,来往侍奉的都不闻动静,只以眼色相示,既麻利又干脆。冰儿从养心殿正殿进去,向西的次间就是西暖阁,其中又分两室,乾隆日常处置政务、召见大臣的都是南面的“勤政亲贤”,门口侍奉的太监高云从哈着腰在帘子外伺候,见人来了,忙进去通报,少顷听见帘子里传来乾隆的声音:“传吧。” 声音略觉苍老,不过也没有太大变化。冰儿怔了怔,才看见高云从正在向她使眼色,那大红平金的缂丝帘子被挑起半拉,隐隐可嗅见里面暖暖的龙涎香味。冰儿定了定心神,摒除杂念,回头给了奕霄一个安慰的眼神,决然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渴盼的父女俩见面。话说我发现被大家催得自己都搞不清本文的cp到底是谁和谁了orz…… ☆、人事无常忧虑深 梦中曾无数次有过父女重逢的场景,每一次都不一样,醒来后往往历历在目,常常让冰儿在黑夜中无声地泪流满颊,濡湿枕巾。而今,明明是真的,感觉却还不如梦中真切,让她惶然不知所措。 也不知道自己愣了是片刻还是好久,只觉得耳边自鸣钟“咔咔”的走字儿声都变了调似的,冰儿终于忆起了应有的礼节,双手扶膝蹲下身子,手心搁在略微高起的左膝盖上,口里不响亮,但很清楚地说:“恭请皇上圣安!” 身后紧跟着传来奕霄有些磕巴的请安的声音,但很久没有听到乾隆的声音,殿里安静得几乎听得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冰儿也不想抬头,就让时间凝固着吧!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应付接下来的事,只知道她还是会像以往一样有勇气,敢于面对一切灾难。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乾隆的声音,不是叫起身,而是亲切而辽远的问候:“终于回来了!” 那一瞬间,冰儿已经双泪交流,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半蹲着的双腿稳不住,膝头一下子碰到地上,她俯着头,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乾隆的声音倒很平静,似乎还笑了笑,远远地传来:“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没有点长进?” 他脚步橐橐,走了过来,从上往下凝视着眼前人:她很知趣,没有用什么首饰,乌鸦鸦的头发挽着一个简单的髻,只插了一根镀金的鹣鲽簪子,那金色也不大亮了;身上衣服是绸面儿,里头似也不是衬的裘皮,素净的蓝色,薄薄地镶了一层银灰色的窄边儿。乾隆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件东西,伸手递给冰儿:“是你的吧?” 冰儿终于稍微抬起点头,瞥向父亲的手心,丛密的紫黑色貂嗉风毛袖边,遮住了他半边掌心,但里头一块黑白相间的玉石,摩挲得极其油润,那一条黑色飞龙,宛若要在云端中重新飞起。挂玉的黑灰色络子重新换成了一根细细的银链,直闪人的眼睛。冰儿双手颤抖,声音也颤抖起来:“怎么……怎么在皇上这儿?……” 乾隆微微握起拳头,带着些孩子气的狡黠:“是你的吧?是你把它送进兰溪县的当铺的吧?” “是——” “拿着吧。物归原主。” 第429章 乾隆并未多言,静静等着冰儿犹豫不决地伸手把玉佩拿了回去,这才满意地笑了笑,说:“起来吧。奕霄,你到外面候着。” 冰儿握着玉佩,那上面还带着乾隆的体温,润滑如腻脂一般。乾隆坐回条炕上,静静地看着她:她不再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白皙的皮肤比以往少了光泽和红润,眼睛也不如以前清亮灵动,恍然间让他想起了孝贤皇后,凡经霜雪磨洗的人,反添一种沉静内敛的气度,让人觉得琢磨不够,看不够。乾隆终于幽幽道:“五年前朕南巡到杭州,巡抚苏昌把它当做进献的贡物给了朕。朕让他去彻查,只查出了东西出自兰溪县的当铺,其他消息一概否然,真是饭桶!朕又因为那拉氏的缘故,离开得匆忙,便也没有来得及细细找寻你。好在——”他又像是笑,又像是叹,顿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好在还有再见面的机缘。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 冰儿抬手拭了拭眼角,含笑道:“还好。最艰难的,莫过于长子早夭,其他的,都熬得过来。” 乾隆顿了顿说:“那你女儿是怎么回事?” 冰儿道:“她太任性了,被训斥了几句,就离家出走。我们都不知道她怎么会和清水教的人有关联!”她语气渐渐变得着急:“皇上,我再不孝,也断不敢和皇上作对、和朝廷作对!这次事出,实在太出乎意料,还请皇上手下容情,放孩子一条生路!” 乾隆似是想了许久,才说:“先让刑部查问吧。” 冰儿已经忍不住饮泣:“她才十三岁,只是个不懂事的娃娃。若是交由刑部,其他不说,刑讯就能要她的命!皇上开恩,有什么要问的话,让我先来问可好?” 乾隆道:“朕可以让你们见一面,但是现在捉拿王硕祯是朝廷要务,眼下他藏在哪里,暂时只有这两个清水教教徒被捉拿,你若问不出实话,朕可不惜刑讯!” 这真是个可怕的消息,冰儿不敢想象若是刑讯,奕雯会遭怎样的折磨。不过乾隆算是首肯自己先去问询,也算是给奕雯一线自救的生机。她不敢在此刻过于纠缠,含泪叩首谢恩。 乾隆看她心酸而不言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作痛,但多年来喜怒不形于色惯了,只淡淡说道:“你和英祥在外这些年了,本来就是当做圈禁、流配处罚的,如今日子也该扣足了,但是如今你女儿的事情出来,朕暂时还不能恢复你和英祥的名位,太过张扬了,或许会惹物议。你可能再忍一忍?” 冰儿道:“我回来并不是准备做回当年的身份的。只要儿女平安,我再无奢求。谢皇上垂怜!” 乾隆皱着眉道:“你还在叫‘皇上’?” 冰儿知道他渴望自己叫他什么,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为什么,有三个字总是出不了口,只好低着头抿着嘴。乾隆虽然失望,但也无奈于她,叹了口气道:“好吧,你也习惯习惯吧,不张扬是好的。奕霄在这里你放一万个心。以前认识的人你也不妨多跑跑,为奕霄以后铺铺路。你舅舅去了缅甸,未打胜仗,身子骨已经不行了,现在在回京的路上,大约不久也要到了。不管你是不是朕的公主,回来了,少不得有人照应你,从此后放宽心,好好享福吧。” ******************************************************************************* 冰儿回到家里,浑身被抽干了似的,见奕霄满腹心事的样子,对英祥道:“见着了,没有怪罪。我现在累得不想说话,以前的事儿,你跟霄儿说罢。” 她躺回床上闭目养神,隐隐能听见英祥和奕霄讲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是奕霄的抽噎声,只觉得心里满满的都是疲惫,可偏偏丝毫睡意也无,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不知过了多久,英祥来叫她吃饭,冰儿摇摇头道:“不想吃。”英祥温暖的手过来探她的额头,好一会儿才说:“怎么好不吃饭呢?” “一顿不吃,没什么的。”冰儿睁开倦眼望着丈夫深情的神色,勉强笑一笑问:“都告诉了霄儿了?” “嗯。” “他是不是心里不大能接受。” “嗯。”英祥点头道,“难免的,做了这么久的‘杭州才子博奕霄’,突然间,姓也不是自己的、身份也不是自己、宗族也不是自己的,什么都翻倒重来,任谁也吃不消。现在又不敢张扬。身份还得瞒着,孩子流了半天的眼泪,现在推说胃不舒服,回他房间关上门不知在干什么。” “不会也像雯儿似的吧?” “不会。”英祥想了想,说,“好像我也没什么胃口。过年无外乎剩下的年菜,想着就起腻,还不如陪你一起少吃一顿清清肠胃吧。”他转身到外面叫可心自己弄饭吃,很快回身,闩上房门,和冰儿并肩躺在床上,静静地闭目呆了好久,才问:“皇上是什么打算?” 冰儿说:“皇上说,因着奕雯的案子,现在让我们还是藏一藏身份,不过以往认识的人跑一跑也不要紧。我寻思他的意思,将来要给我们、给雯儿脱罪,少不得还有人肯顶上来帮着说话,现在朝中形势我不清楚,不过皇上这个人注重面子,不肯半点落了人家口风却是不会变的。” 英祥想到女儿,心里就不由一痛,要紧问道:“那雯儿的事怎么说?”冰儿叹道:“皇上不肯直接赦免,不过同意我去看她,只要她肯交代王伦之子王硕祯的下落,就能饶她。但是雯儿任性,我心里担忧;也怕她根本不知道王硕祯去了哪里,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刑部的人信她确实什么都不懂。” 她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为了让奕雯少受牢狱之灾,本来刑部还在封印的时间里,但是破例提早到年初五,就开了牢门,允许冰儿前去探望。 她和英祥在家已经好好地商量了许久,想了一套问话的办法。这会子进去,女牢里阴暗而寒冷,冰儿不由打了个寒战,倒不是自己冷,而是想到奕雯在这里过了好几天,只怕已经受了些罪了! 大约是上头已经有交代,奕雯住的是一间朝南的牢房,高高的窗户里每日能为牢房洒下一点点温暖的阳光。冰儿进门,恰见奕雯躲在高铺上一团烂棉絮里蜷缩着,铺面上一圈盈尺见方的阳光,淡得几乎看不见。奕雯似是受了惊吓一般,急遽地抬头一瞥,半晌才认了出来:“娘!” 冰儿恨不得扑到女儿身前,但瞥见身后还有随着一同来的禁婆和官媒,强行克制住了自己。牢门没有关闭,禁婆和官媒守在门口牢牢盯视着里面——既然要问话,自然不能让她们俩先通风声,所以一点让开的意思都没有。冰儿忍着泪到奕雯床前,先上下把她打量审视了一番,见她脸上、脖子里、手上都有青紫的伤痕,心里一阵痛楚,小心地拉过她的手揉着:“是怎么弄的?” 奕雯见到母亲就和小孩子似的都要哭了,吸溜着鼻子道:“这算什么!背上被篾条抽得都是血印子,这两天才刚刚不痛了!” 冰儿听得更是心都揪了起来,有心骂她一顿,但又舍不得,气堵了半天才道:“你呀!不听话!” 奕雯咬着嘴唇道:“娘,我不悔!” 冰儿警示地盯了她一眼,对背后一使眼色,示意她注意门边的人,不料奕雯反倒昂起头来,声音也越发大了:“跟阿祯在一起,我不后悔!”冰儿气得恨不得拿手去捂她的嘴!可此时这么多人看着,不能有所动作,只好狠狠瞪她一眼道:“你犯了失心疯吧!王硕祯是叛贼之子,你不知道么?”趁她未及反驳,先急急说话堵她的口:“如今你要自保,先跟娘说实话:王硕祯在哪里?” 第430章 奕雯瞪着母亲道:“你是朝廷的人么?还是哥哥想要继续当官,怕我牵连他?别说我不知道阿祯在哪里,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话音刚落,奕雯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母亲从来打她,手里总留着三分力量,也从不扇脸,奕雯不提防,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痛楚和力道,半边脸牵着脖子都痛!她本能地伸手捂颊,回过头来泪光满眼:“娘!你打我!” 冰儿冷冷道:“这样的痛你就受不了了?!你可知道官府动用刑讯又会是什么滋味?人的嘴要被刑具撬开,要忍受怎样的苦楚?你有几根硬骨头,敢去试一试?” 奕雯的勇敢一多半都是装的。刚被捉拿时她以为自己可以挺住,结果那根手指粗的薄薄篾条在身上抽了二十几下,她就一头冷汗,三十几下就头脑发胀,什么话都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只不过,她一说她的哥哥是朝廷命官博奕霄,顺天府的人惊愕之余倒没有再进一步讯问,她也算是逃过一劫。官府正式的刑讯用具会有多痛她也不知道,但是小时候听邻居家女人闲扯,总会说到那些可怕的拶子、板子、夹棍之类,大抵是壮力的男人都忍受不住的。奕雯流着泪道:“我……我是真不知道!” 冰儿最怕听到这样的结果,气得闭着眼睛平静了心情好会儿才循循善诱地追问:“那么,王硕祯他们一向住在哪里呢?” 奕雯道:“四处流浪,哪有固定的地方住!那次算是凑巧,住的也是个清水教的朋友家。结果被发现了,以后去哪儿,我怎么知道!” “那,还有那些人?” 奕雯摇摇头:“我在那里,他们虽然叫我‘姐妹’,可是商量事情并不叫我去。只知道领着我们的叫林清,其他什么人都不认识,什么事都不知道。” 冰儿一句有价值的话都没有问出来,心里有些着急:“就算是四处流浪,总有想去的目的地吧?” “我也不知道,只管跟着他们走就是了!” 反复问了几遍,奕雯只有这几句了,冰儿气得几乎想再打女儿一顿,可是小丫头泪汪汪的,眼睛里除了早先硬装出来的骨气外,只剩下害怕和懵懂,这个不经世事的傻孩子,只怀着一腔叛逆和虚无缥缈的热情,踏上万劫不复的境地!外面守候的禁婆道:“不用问了吧,这样问能问出什么?你不是还带了吃食?早点让她吃了,你也该走了。” ******************************************************************************* 无功而返,意味着奕雯必须接受刑部的讯问,不刑讯到一定的程度,没有人会相信奕雯不是故意在隐瞒所知。冰儿叫奕霄在乾隆面前乞请,终于得以再次进宫面圣。 冰儿抽泣着在地上磕了无数的头,乾隆去拉她,可发现她拗着劲儿,不肯服劝的样子。乾隆拖了几把拖不动,终于忍不住发火了:“你这是干什么?这样子就可以威胁朕了么?!” 冰儿泪眼迷蒙地抬起头,额角一块乌青肿斑,在洁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她满腹心事,浑然不觉疼痛,也不曾发现她的皇帝父亲嘴角一抽心疼万分的样子,只是自顾自说道:“皇上,你宽恕她吧!她是个小孩子不懂事,以后回去我好好教她。她才十三岁,这样的官刑,会死掉的!”她抬着头,父亲的怔忡在她的眼里恍若冷漠,心里极度的担心害怕,可此时就此一根救命稻草,无论如何要抓住! 她膝行几步,跪到乾隆脚前,伸手想去握他的明黄色衣襟,可竟然没敢,只是泣诉着:“……我十月怀胎生下她,痛到极处却满怀喜悦;她是我亲自乳哺,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她从小跟我在一个被窝里睡,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点气息,我都熟悉得如自己一般;她也有调皮不听话的时候,掸子打在她身上,痛在我心里……皇上,阿哥格格们从小在妃子身边、在阿哥所长大,父母亲只在闲暇时、年节里看一看孩子,可奕雯她是我身上的一块肉,她的一切快乐与苦痛我都自己身受一般,您能不能体会我做娘的心?……” 乾隆只觉得心被她的话刺得将欲滴血,忍不住想质问她这样不负责任的话是从何而来?!他是皇帝,也是父亲,爱子女是天性,谁能磨灭?冰儿离开他身边这些年,午夜梦回时怎么不想念?在长春宫枯坐时怎么不痛心?只是凡人之爱与帝王之爱自然不同,他不能摒弃自己的身份,做那些会令后世嘲笑的事、那些损害他的天下的事!那些不为人知的泪水,他从来都是自己吞下去,只为了维护一个帝王的尊严;那些对女儿的歉疚和抱愧,他从来都是不与外人言,因为再没一个人能理解! 孤寂。 人世间最苦痛莫过于是。 而更甚于是的,则是这种孤寂竟然连诉苦都没有地方! 他扭过头,刻意不去看女儿泪水纵横的脸颊,可是她的声音却捂不住,哀哀戚戚地传进耳朵,避无可避,躲无可躲!乾隆在极度的烦躁中用多年训练的冷静和智慧安定了心思,听见冰儿似乎终于哭得累了,声音低了,才重新看着她道:“案子是刑部在办,众目睽睽,轰动天下,不可能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人放掉,你不要难为朕了。她犯下这样的大过,你也不必溺爱她,吃点苦头对孩子未必不是好事。不过她未满十六岁,量刑可以斟酌,朕会吩咐下去,保证刑部不会伤害她就是了。” 虽然还是不舍,但得到乾隆这样的答复,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下了一半。冰儿点点头,谢过了乾隆,准备告退。乾隆叫住她,斩钉截铁道:“冰儿,事关社稷,朕从不让步!”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妙龄煎熬迫 这年开印在正月二十一,刑部一点惰怠都没有,一开印就准备着审讯要案。按着审讯的步骤,二十三这日是刑部第二次开堂审理奕雯,因为干涉到谋逆大案,不许其他人观审。一般二次审理可以动刑,且可以熬审,对犯人是极大的折磨;刑部的皂隶又是极有技巧的,可以当时痛苦万分而不至毙命,回去后不久则瘐毙狱中,然后报上急病,每日从监牢里拖出去的死尸不知凡几,虽然律法上明文禁止,但实际根本没有人管,早就成了习惯。 冰儿坐在为她单独准备的休息的房间里,那里布置清爽,门窗透出习习凉风,面前桌子上茶水点心一应俱全,到了饭点,还有人送上刑部堂官们的例菜和米饭馒头,服侍不可谓不周到。可是坐在这里对她仍旧是煎心的酷刑,没有人会传递消息出来,只能竖着耳朵远远听到不知哪里传出来的凄厉呼喊尖叫,人的极限会在这里被一一压榨,无一能够幸免。 天空从白变黑,又从黑变白,东方的鱼肚白渐次明亮,连那颗启明星都看不分明了。京城里鸟鸣阵阵,花香徐徐,可对于熬了一夜的人来说,不啻于更深一层的煎熬。屋里有休息用的床,可是哪里睡得着!冰儿倚着椅子坐了一夜,那里,再柔软的坐褥和靠背也让此刻的她腰酸背痛、坐立不安。 直到日上三竿,才透过窗户看见有人被从二堂的方向拖出来,冰儿猛地起身,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什么都看不清楚,也没有多久的时间,那个人就到了她身边,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那人披发被面,一身鲜血,手指和脚踝都以异常的形状扭曲着,根本看不出是谁。冰儿浑身颤抖起来,倒是一旁押送的吏员,见她这副样子,又是知道上头打了招呼下来的,笑吟吟过来安慰她:“这是那个男的教匪。别担心。” 第431章 冰儿似是松了一口气,但其实心情仍然跌宕起伏、难以平复,拉住那个吏员问道:“那,那个女的呢?” 那吏员笑笑,避而不答,很有技巧地说:“别急,快了。” 急死也没有用。但是冰儿再也坐不下来了,她倚着门墙站着,不顾来往人等诧异的目光,只自顾自地看着二堂的方向,既期待,又害怕。 该来的终于来了,这次她清清楚楚看出了奕雯的身形,身上亦有鲜血,人也萎靡得很,不过尚能抬头流泪,不至于像先那个一样奄奄一息。几个皂隶把人送到里间的床上放下,剩余几名官媒和稳婆服侍在内。冰儿听着女儿的痛苦呻_吟声,泪水止不住地“哗哗”流淌。一名官媒过来劝道:“别担心,没有大碍,我们都有数的。你家孩子,上头严严地交代,不许伤筋骨、不许动拶夹、不许毁颜面、不许害性命。审案的堂官想了半天,也怜她小小年纪受了骗做了错事,并没有忍心动那些酷烈的刑罚。不过链条上跪了半夜,又拣肉多的地方挨了些荆条竹板,皮肉伤罢了,仔细将养些日子,日后连疤痕都不一定会留下来。” 冰儿由衷谢道:“谢谢你!我去看看她行吗?” “行。”那官媒道,“若带了衣裳,给她换一换,若带了药,给她擦一擦。若是没有,我替你办就是。绝不敢为难你的!” 冰儿进到里间,奕雯的急促呼吸、呻唤声如同扎在她心头的一根根利刺,痛到她绞着自己胸口的衣服都浑然不觉好转。不过此刻自己是次要的,她要紧到奕雯身边,看看她的脸,听听她的呼吸,摸摸她的额头,最后伸手为她诊脉。确如官媒所说,并不关碍性命,冰儿放下一半的心,这才去看女儿的伤,这一看又是可怖,心疼到呼吸不过来!两条胳膊和背脊上,都是密密的细条血痕,而裤子则全被血粘着,连褪都褪不下来。 冰儿是带齐了东西来的,忍着心头窒住般的胀痛,把替换的衣物、内外所用的药品都备好了,又央着官媒准备了热水,那官媒果然一句怨言都没有,拿一只八成新的黄铜盆装了大半盆温热的水来,又道:“热水还有,要用,只管跟我讲!” 冰儿感激地冲她点点头,把里间的窗户关好,门帘放下,以免着风。接着,先喂奕雯喝了几口温水,又让她在舌下含着老山参片,提起中气之后,才轻轻在奕雯耳边说:“等会儿会有些疼痛,熬着些。”当用三七、当归和蛇胆泡制的药酒小心润在伤口的血迹上时,酒的刺激让奕雯似乎重回地狱,咬着嘴唇发出压抑的痛呼声,冰儿抱着她,小心说道:“痛就喊出来,就是娘在身边,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奕雯小时候偶尔挨两顿鸡毛掸子,做娘的还时常手软,和昨天这一昼夜的酷烈官法相比无异于地下天上,此刻又是松懈了,又是在母亲身边,心里的委屈和伤怀不由发泄出来,大声哭喊出来。冰儿也跟着掉眼泪,不过不敢多耽误,小心把化开血迹的衣裤脱下来。臀上的伤最重,高高肿起,血肉淋漓,一片模糊,只大约瞧出是板伤之上再加荆杖,好在都是皮肉伤,且也没有到肌肉溃腐的程度,拿药酒涂抹防溃烂,再敷上药膏,过一会儿便也痛楚大减。 外面吩咐好的归脾加减汤剂恰好送了来,冰儿见奕雯恹恹的没劲,摸了摸她的额头也开始发烫,忙让她先吃了药,这才抚着她的脖颈,柔声道:“没事了,睡吧,休息几天伤就不疼了。” “娘,我嘴里有血腥味……” 冰儿强忍着泪说:“不打紧。娘小时候也挨过痛打,知道这个滋味不好受,不过现在都结束了,熬过头两天,日子就好过了……” 奕雯信任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冰儿在一旁,其实也困倦至极,然而又一点睡意都没有,轻轻抚着女儿没有受伤的地方,时不时探探她的额头,擦擦她的汗水。奕雯这次的折磨受得大了,睡梦中身体还不时抽搐,皱着眉头嘴里呻_吟。先前那个官媒在帘子外探了探头,见冰儿招手示意她进去,轻轻走到床边看了看,说:“这里条件虽然不差,毕竟比不上家里。你看孩子歇息够了,就带她回家吧。”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冰儿扭头问:“她这就可以回家了?” 官媒笑道:“上头吩咐了,十六岁以下未嫁女子,不宜留在监牢,恐生是非。且这次刑讯,就算作对她从逆的处罚,不再别加惩处了。以后你们家里可得看管好了,再出事情,那谁都救不得了!” 冰儿知道是乾隆法外开恩,喜极而泣,点点头对官媒道:“我明白了!替我谢皇上恩典!谢各位大人恩典!” 官媒笑道:“替你谢这里的堂官,我勉强还有这个面子;谢皇上的恩典——我上哪里找皇上去?”又道:“你带来的马车,马已经给你喂好了,车也套好了。若是怕马车颠得慌,还有现成的驮轿,坐着稳当些,如果什么时候要,只管吩咐我。” ******************************************************************************* 回到家里,奕雯发了四五天的高烧,梦中迷糊,唤的是“阿祯”这个名字。冰儿日日夜夜陪在女儿身边精心照料,心里隐隐担心,甚至还偷偷检查了她的身子,好在仍是完璧,但估摸着她那颗心已经别有归属。 英祥对其他事情还算豁达,唯有在女儿身上无复丝毫开阔,见她一身是伤地回来,虽然知道已经算是法外开恩,还是掩目不能直视,当着儿子和可心的面还强自忍耐,独处时便是痛哭流涕,懊悔自责得要命。这日看奕雯睡下,他见冰儿倦容满面,不由道:“你歇歇去吧,我来照顾孩子。” 冰儿扶着额头道:“好吧,我也确实熬不了了。你也别急。受这样的重刑,心火上炎,免不了要烧几天;其实脉息还好,伤口也没有溃破化脓,就是孩子要受两天罪,其他没事的。” 英祥一脸青色的胡茬,坐在奕雯的床边凝神看着爱女,沉沉点点头道:“我心里明白,只是有点克制不住自己。她居然做出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来,我现在想起来还希望一切只是做梦而已。” “女生外向,也是难免。” 英祥苦笑道:“我原以为,女儿一身一心都是属于我的,不想除却小时候,她的一身一心都不是我的……女生外向……安安分分择人而嫁也就罢了,怎么会搞出私奔从逆的事端?她以后……” 以后,有了这样的污点,恐怕出嫁会很烦难,就算勉强嫁了,在婆家能不能受到合适的待遇也很难说。英祥最后恨恨道:“早知道,当年还不如让你给她裹脚,虽然丑陋些,但可以保着她不出去瞎跑!”冰儿知道他是气急了说这样的话,也没奈何,摇摇头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奕雯在一个早晨,突然清醒过来,这几日高烧,她迷迷糊糊也不知眼前一切何为真、何为幻,懵懵然地只觉得疼痛、难受与害怕,还有对王硕祯的担心。突然脑子里不再混乱,她狐疑地打量着自己所躺的四周:铺设着厚实褥子的火炕、青色棉缎的帐子,陌生得很,既不是家里,也不是牢里。她“呼啦”一下掀开被子,想下床看看究竟,没想到刚一动弹,身上四处就袭来一阵剧痛,眼泪生生地被痛了出来,立刻蜷成一团死命地熬着。 第432章 此时,门帘被掀开,冰儿端着一盏温水进来,见奕雯这副样子,赶紧上前看视,探探额头,发现烧退了,不由惊喜起来:“雯儿!醒了!” 奕雯看到是母亲,原本压抑在喉咙里的哭声不由地放了出来,熬了多少天的委屈化作一泡热泪,尽数揩抹在母亲胸前的衣襟上。冰儿轻轻揉着她没有受伤的脖子,任她哭了一会儿才抚慰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以后好好乖乖的,不会再吃苦头了!” 奕雯从冰儿的怀里抬起头问:“我现在在哪儿?我不是被官府捉拿了吗?” 冰儿先喂她喝了点水,才说道:“你在京里哥哥家——我们都到京了。你这次虽然犯了大错,不过皇上怜惜你不懂事,原宥了你的罪,不必担心了。” “那……”奕雯欲言又止,半晌闪着眼睛问,“其他人呢?” 冰儿心里有些不快,道:“其他人按国法处置,王硕祯依然在逃,但也逃不出恢恢天网!你少管他们的闲事了,这次犯了这么大的错,受了这么大的罪,以后该长点记性了!” 奕雯的脸色大变,抿紧嘴巴不说话,突然头一扬说:“娘!你们才错了!我们受满鞑子统治这么多年,何尝过过好日子?他们不是只把我们当奴才看待?!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汉人遭灾,血流成河,才过了百十年,我们就能淡忘了屈辱与仇恨?!驱除鞑虏,原是每一个汉人的职责,我愿意当这个先驱,别说只是挨些打,就是掉脑袋我也在所不惜!” 冰儿的脸色在听到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之后亦是变了样,气冲冲道:“你听他们胡说了些什么?现如今日子过得好好的,你还真想随着他们造反不成?他们是穷则生变,自以为是,用那些妖异之术欺人欺己。你任事儿不懂,听两句胡说就全然信了,怎么就这么好骗啊?!” 娘儿俩的声音越吵越高,把英祥都引了来,尚未进门,先问:“怎么了?”尚未听到解释,就先劝解冰儿:“女儿伤刚好了些,脾气不好难免的,你别与她一般见识!我来劝。”冰儿气得胸口起伏:“你来劝吧!我不意自己养出这么个鸱枭来!” 奕雯泪流满面顶撞道:“我不过做了该做的事,就成了鸱枭!反正哥哥是你们的骄傲,他当了人家的奴才,在你们心里也是好的!……”哭着对父亲把自己的意思又说了一遍,末了道:“爹爹是读书人,应该比我晓得道理。可心姐姐为什么无辜受累?还不是因为鞑子皇帝以文字为狱,钳制众口?爹爹那时为什么害娘受伤?还不是因为官场昏浊,以丑为美,以嫖_娼宿妓为荣?兖州老百姓为什么造反?还不是官府黑暗,逼迫良民无处求生?……” 英祥的脸色越听越凝重,越听越煞白,但他并没有勃然作色,反而很平静,等奕雯把心里的怨怒之气发泄干净了,他才说:“雯儿,爹爹是读书人,也经了很多你想象不到的事情。你说的官场昏浊也好,文字为狱也好,弄权欺民也好,甚至是入关时的屠杀也好,并不是因为皇帝是满人家的,才会这样。爹爹总劝你读书,你总不肯读,书中不光有黄金屋、颜如玉,更多的是王朝兴替、命运轮回、人世冷暖、情态炎凉……古今皆然!同样,靠行异法欺世,哄骗百姓造反的,未必都是草莽英雄,有的不过是借愚人的轻信,圆自己称王称霸的美梦罢了。历代造反也好、起义也好,无不打着‘均田免粮’的旗号,你看看,最后取得王朝的,谁均了田?谁免了粮?最后还不过就是‘江山轮流坐,明年到我家’罢了!真正苦的是谁?烽火战乱,最苦是百姓!” 奕雯怔怔地听着,第一次没法子用自己的一肚子歪理驳斥,虽不服气,但也无话可说。英祥看着她懵懂而又自以为是的神色,心里酸楚疼痛不一而足,轻轻抚着她的头顶道:“你哥哥读书尚未通透,但也知道真正济世的,不是起义造反,而是孔孟之道,而是仁恕之礼,所以他时常在嘴边说:‘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从今而后庶几无悔’,为的就是以教化育民,以德行束君。” 奕雯无力地说:“可是夷狄如何能够教化?我们汉人怎么能甘心……” 英祥未等她说完,就冷冷硬硬地打断:“何况,你算是哪门子汉人!” 作者有话要说:  奕雯和父母的一段对话,实则想写我对网络上一些反满言论的看法。 中国的文化是靠融合而传承下来的,因此狭隘民族主义非常无知且可怕。 读史越多,这种感觉越深。人性并无根本性的不同,不同的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与偶然相结合时,对于个人的冲击。 总体而言,中国在近代以前的发展基本属于正常且平稳。而近代以后,话题太大了,值得思考很多。 ☆、终输豆蔻情谊深 奕雯不懂父亲话里的意思,心里惶惑,但又不甘。这次受伤,虽然对于刑部审案的人而言,实在是容情到了极点,但对于奕雯而言,早就超过了她忍受的极限,身上痛楚半个月左右才消减了多半,纵使如此,起坐不便仍是头疼的事。春暖花开的时节又要到了,往常一家人总有一起出去郊游的美好时光,但在京城的这头一年,奕雯住的是被木条钉紧窗户、除了吃饭外均反锁着门的房间,她觉得自己几乎都要疯了! 好容易盼到中午,冰儿又来给她送饭,母亲的脸上总是没有什么表情,似乎仍在生气。奕雯觉得心里寒冷,默默地吃掉了饭菜,再可口,眼泪还是忍不住往里掉。冰儿却无一言,等她吃完,默不作声把碗盘收拾好,放进提盒准备拿走。 “娘!”奕雯伸手挽住母亲,臀部在椅子上一拖,旧伤复痛,“咝——”地倒抽一口凉气。 毕竟是自己女儿,冰儿心里舍不得,回转头问:“怎么了?” 奕雯泪汪汪道:“我想出去走走。” 冰儿毫不客气说:“出去什么?出去惹祸?你还是安分在家呆着吧!”想了想又道:“我托了人,帮你打听着亲事。咱们家不比寻常,以后再告诉你。” 奕雯不肯撒手,嘴角下撇,一副要哭硬忍着的神色:“娘,我不要嫁人。我可不可以就像可心姐姐那样?” 冰儿心里有些急,没好气说:“好的不学!可心是心里有人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呢?准备逃避一辈子?” “我心里,也有人了!” 冰儿愣住了。奕雯过了年虚龄十四,其实她月份小,才是十二周岁带一两个月而已。冰儿想起自己第一次感受爱的滋味,是和慕容业在盛京的小树林里,第一次被人疼惜、被人照顾,第一次执手相握、口唇相亲——那时,自己已经十五岁了。奕雯这么小,她真的懂什么是爱情?好一会儿,冰儿才冷冷说:“别胡说了!忘记王硕祯,他是邪教叛贼!” 奕雯并没有辩驳,但咬着嘴唇是不服气的样子,母亲拿着提盒走了,门上“喀嗒”一声落了锁,她又一个人孤寂地被关在小小的屋子中,四面橱里有书,是父亲特意为她准备的,可是哪有心思看!一枝洁白的李花在早春绽放开纯净的色泽,可以从窗户一角落入眼中,可世界在奕雯眼中如此灰败,一如春光永远被锁在窗外一般。 冰儿把食盒丢在厨房,那里有新近请来的仆人,她怕她们看见自己失态流泪的样子,几步出去了。若不是无奈至极,她何尝不知道这样的锁禁是对人最大的折磨?可是失去女儿的日子以泪洗面,实在不堪回首!何况奕雯的心思并未扭转,就如随时会被引爆的火药,让人如何能够放心?! 第433章 她的失态被从外面进来的奕霄看见,几步赶过来:“娘!” 冰儿拭去眼泪,抬头看着儿子:不知不觉,这孩子发育得极快,个子已经快赶上了他父亲,颀长而健朗,唇上的绒毛脱去,眉眼沉沉,真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了!冰儿勉强笑道:“今儿回来好早?” 虽然奕雯的案子告一段落,但奕霄一时还未能恢复军机章京的职务,闲散在武英殿继续帮纪昀修书。乾隆对他刻意地照顾,已经让于敏中嗅到了什么味道,但是,他手中那一张牌,是做皇帝的也不宜驳倒的。 “臣在军机处看刑部奏议,清水教余孽王硕祯仍无下落。被拿获的教匪李德胜,在第三次刑讯中受刑不过,招认了王硕祯一伙仍准备留在京畿,伺机而动。而且——”于敏中故意顿了顿,“据他说,王硕祯与博奕雯,大约有些两情相悦……” 乾隆没有说话,眼中的怒气却越来越炽烈,用手按着御案半晌,才举重若轻地说:“传刑部此案的主审,传武英殿博奕霄觐见。” 奕霄赶到养心殿时,刑部官员已在亲自奏事:“……博氏女子确实是打着问,确实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她年纪还小,当时痛苦的样子,应该是已经过了极限,不至于像那些积年的大盗一样能耐受得住拷掠。” 乾隆示意奕霄不必大礼,继续认真听刑部官员说话,那人倒也没啥说的了,最后道:“其余都在臣的奏报中。”乾隆点点头道:“李德胜刑伤略好后,继续拷问,就是打死了,也不罪你刑部!不过,今日朕单独的问话,不许外传。李德胜供状中若有关系到博氏的,不要纳入奏文,单独写夹片给朕看。” “嗻!” 等刑部官员退出养心殿,乾隆才目视奕霄道:“你妹妹与王硕祯,你有没有瞒朕的地方?” 奕霄一惊非同小可,忙叩首道:“臣不敢有丝毫隐瞒!” “那,她到底是不是与王硕祯私奔离家的?” 奕霄额头上汗出,这个问题,虽然在隐秘的西暖阁问出来,可是仍然让他觉得难堪无比。乾隆很长时间都不追问,奕霄的压力反而更大,好久才记起还要妥帖回话,又不敢欺君,只好期期艾艾道:“臣……臣妹十足年龄才十二岁多,臣觉得她是一时糊涂,但不至于是……是有私情……”他顿了一会儿,语言才流畅起来:“臣闻臣母言说,臣妹仍是处子!” 乾隆似乎松了一口气,但也很久没有答言,最后点点头道:“此事非同小可!朝中若有人以此来弹劾你,弹劾你家,朕也是捂不住的!” 奕霄把今日面君的情形告诉了母亲,最后几句话总是赧然而难以出口,冰儿问了好几遍,他才说:“皇上说,想早些为雯儿指婚……本来倒可以同宗室或亲贵结亲,但怕有风言风语传出去反而不好;蒙古各部,大漠里有几个不姓博尔济吉特的扎萨克台吉,可以许配婚姻,让奕雯远远地遣嫁,断了从逆的心思,也断了……与王硕祯的……情思……” ******************************************************************************* 英祥这日回来有些喜盈盈的表情,挥舞着手里一封信道:“我阿玛终于从科尔沁给我回信了!” 去的信早在一到京城就写了。英祥犹记得以往每年冬天,因为母亲萨郡王福晋怕冷,大多数时间要到京城来过年。可是内城的王府里,今年是冷冷清清只留了几个打扫院子、看家的人,也都不认识英祥,什么话都不肯透露。英祥只好央告驿递把他给父母写的家信送到科尔沁去,期待着能尽快得到回音。 冰儿也喜出望外,赶紧问:“信上怎么说?” 英祥展开信给她看,有些小小的失望:“信倒是我阿玛亲笔写的,但是他素来是怕在文字上下功夫的人,并没有细细写什么。好在,他说立刻准备回京,有话,我们见面再谈就是了!”他把信按在胸口,满脸是愉悦和惬意:“我真是个不孝顺的儿子!离开家这么多年,也没有敢写一封信回来给父母问安,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孝顺他们俩。——他们见到我们有这么漂亮的两个孩子,也一定高兴得什么似的!” 冰儿笑道:“等你儿子也成了婚,女儿也配了人,他们抱上重孙子,心里一定更乐呵!”她说到女儿,突然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霄儿说,皇上有意为雯儿指婚,但是在京不便,只怕要指到漠北、漠西那些旗主不姓博尔济吉特的地方去。” 这意味着奕雯必须远嫁!英祥比冰儿还要愣神儿,看得出心里澎湃得厉害。冰儿担心地看着他,英祥却没有想象中的不快或反对,而是苦笑道:“这大概是最好的一条路了。难为皇上想的。只是想到雯儿要远离我们而去,我心里有些烧得慌。” 冰儿轻轻把手搭在他的肩头道:“大不了,我和你一起回科尔沁,咱们的冰图扎萨克离漠西、漠北都不远,以后想女儿了,随时可以去看她。” 英祥道:“那里的日子很苦,一年里倒有半年跟冬天似的,历来下嫁的公主多有不肯住进去的,你吃了这么多苦,才刚刚能有享福的影子,就又要去吃苦了?” 冰儿笑道:“在我心里,最苦的是家人不能平安、不能常见,其他,总不至于像你刚到兰溪时那样还天天挨饿那么惨吧?”她向往地看着窗外:“何况,我将来要葬在科尔沁草原上!若是在京,皇上又拿规矩压人,就只好在公主园寝的地下呆着了。”“不许瞎说,年纪轻轻,谈什么下葬!”英祥捂住了她的嘴,温情脉脉地说。 晚上围坐吃饭的时候,可心少有地打破了沉默,轻声问:“我听霄儿说,雯儿要许亲?” 奕霄脸一红,他原来是想拿这个“奕雯都要许亲了”话题劝可心也不必执拗,可以放低身段同意结亲,没想到在可心听来,自己的原意打了水漂不说,反而为父母添一段烦恼。 果然,冰儿横了儿子一眼,淡淡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皇上垂怜,怕雯儿有这段从逆的经历,日后出嫁困难,所以打算为她指婚。” 可心停下筷子,很关心地问:“‘指婚’是不是皇上安排雯儿嫁给谁就嫁给谁?”她看到大家点头的模样,不由道:“这,奕雯能够同意吗?” 冰儿道:“哪里由得她?初嫁由父母,自然我们做主。皇上指婚,也会听我们的意见吧。”可心若有所思,又恢复了一向的沉默。冰儿急遽地瞥了瞥丈夫,初嫁由父母,好多感情是在日常的日子里慢慢培养的,她原以为自己心里除了慕容业再容不下别人了,没想到相濡以沫这些年来,英祥还是成了自己最亲最近、不离不弃的人。那么雯儿也许也能够在将来学会全身全心地去爱那个指配给自己的丈夫吧? “王硕祯是个怎么样的男孩子?” 奕雯听见母亲亲切地来询问自己,可她眼里却是满满的狐疑:“娘问这个做什么?” 冰儿把削好的水果推到女儿面前,闲闲道:“随便问问。你和他,大概是没什么希望的,不过知道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以后帮你找人家,就按着这个标准去找好不好?” 奕雯尖利的声音响起:“我喜欢的是他!不是什么类型!他对我好,他喜欢我,那就够了!其他我都不在乎!” 第434章 冰儿脸色煞白,这样的话,她曾经也在心里呐喊过,她喜欢慕容业,并不因为他的长相、脾气、性格,仅仅因为他是慕容业,是疼爱她的哥哥,是真心对她好的人。可是,世间事情并不能尽如人意,喜欢的人往往并不能终成眷属;抑或就如英祥刚开始喜盈盈和她成亲时那样,就算成了眷属,心里为别人留下的地方并不能立刻腾空出来!冰儿此刻越是理解奕雯,越是不敢放开手让她去爱、去恨。情深不寿,爱欲伤人,这是需要一辈子才弄明白的道理! 她竭力平息了自己澎湃的心情,淡然道:“你和他,再没有未来了!听娘的话,好好收拾心情,皇上将要为你指婚,娘尽力帮你找个你喜欢的类型,让你能够幸福些。” 奕雯浑身发抖,不相信地摇着头:“皇上为什么这么关心我?他凭什么干涉我的感情?他是皇帝,就可以做天下人的主了吗?我偏不信这个邪!” 冰儿一掌拍在桌子上,怒声喝道:“你就是个‘窝里横’的能耐!你跟我吼?你有胆子的话应该在刑部跟他们的堂官吼!板子棍子打不服你,你看他们有没有其他办法让你服气!不知好歹的东西,看不到棺材,就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是么?!” 奕雯一下子给骂得眼泪直流,她不像想象中那么坚强,做不了英雄,她自己也明白得很。在官府受审的那段日子,她连回忆都不敢,无边无际的疼痛,让她早已彻底丧失了自己的尊严,当她稚嫩的身体在刑具下辗转反侧,而那些呼啸而来的破风声却似永不会停息时,那种绝望,让她连死的心都有了。可是,如果换得平静是需要放弃自己的感情和幸福,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 奕雯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进一粒米,以绝食来反抗大家对她未来的左右。冰儿得知,既气愤又伤心,见可心含着泪来问“怎么办”时,她没好气地说:“怎么办?凉拌!没饿过肚子的人,是没本事自己把自己饿死的!你每天按时给她送饭,爱吃就吃,不吃就拿回来。我看她能撑得住几天!” 可心心疼妹妹,嚅嗫着说:“雯儿还小,怎么受得了?万一饿出毛病来可怎么好?” “没有饿出的毛病,只有惯出的毛病!” 可心求助地望着英祥,原本应该因宠爱女儿而万般心疼的英祥,此刻却站在冰儿一边,点点头说:“可心,你照你师母的意思做就是了。” ******************************************************************************* 奕雯饿了两天,看都没有看桌上的饮食,每日丰盛的饭菜端进来,原封不动地端回去。可她眼里、鼻端,那些饭菜艳得格外诱人,香得格外逗人,随着肚子里越来越空,奕雯的小肠胃叫唤反抗得越来越强烈,恨不得从嗓子眼里伸出一双手,把桌上那些好吃的都捞进肚子才好。她凭着最后一丝意志力硬是撑着,非要与父母的心疼做一个决战。 晚饭再次送进来后,奕雯急得都要哭了。这日母亲特意烧的是她最喜欢的炖笃鲜。江南驿递送来的鹅黄色新鲜嫩笋,配着胭脂红的咸肉和粉色的鲜肉,炖得香飘十里,笋的鲜嫩脆爽、肉的鲜美多汁、汤的浓郁醇厚……无一不在她饿得发慌的时候来尽情地挑逗。 送饭的可心心有不忍,偷偷劝道:“你别和先生、师母犟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来,尝一尝吧,今儿霄儿都一个人喝了三大碗汤呢!”她听见奕雯喉咙里“啯”的一声,又好气又好笑,伸手为她盛了一碗,推到面前。奕雯狠狠地嗅了嗅汤的香味,却决然把汤又推了回去:“我就是不吃!” 可心叹道:“何苦来?你不能和师母好好说么?” “我娘她说不通!” 可心道:“那你究竟想怎么样呢?总这么饿着不是办法啊?” 奕雯嘟着嘴道:“可心姐,换你是我,每日呆在这个窄小的房间里,每天门都是锁的,防贼似的防你,你心情怎么样?” 可心道:“心情自然不好,可是——” 奕雯不等她说完,继续道:“他们关你,只为了逼你放弃心中喜欢的人,嫁给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人,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你好’,你心情怎么样?” 这句话戳到了可心的伤处,她最怕的也就是大家提她的婚事。虽则她与奕雯不一样的是,她老实,不会从逆;但是相似之处是,她也会喜欢一个人以后,心思再也扭转不过来,宁可自己被嘲笑、被无止尽地劝说,宁可一个人时偷偷流泪,想着“或者自己再也没有幸福了”,也不愿意改变初衷。 奕雯擅长察言观色,见可心愣住了,少顷眼中莹莹地闪光,知道说到了点子上,于是紧跟着追问道:“可心姐,请问,你是愿意一辈子再也没有幸福,还是宁愿此刻小小的痛苦一下?” “别说了!”王可心的声音有些痛苦,别过头道,“一辈子那么长,你现在这么小,还懂什么?” 奕雯流着泪笑道:“一辈子那么长,如果已经知道再没有幸福了,你是不是觉得还不如不要这么长?” 可心听她绝望的语气,吓得心胆俱裂,上前牢牢握着奕雯的手说:“雯儿!你不要有什么拙念头!” “可心姐姐,你起过拙念头吗?” 可心被她反问得一愣,半天才说:“我最拗的想法,也不会是寻短见,我只盼望着能找个清静的地方平平静静过一生就行了。” “是啊,我也是。”奕雯说,“可是我和你不同,你不肯出嫁,家里就养着你,养一辈子也不要紧。我呢?我要是不肯出嫁,他们怕我心里还有王硕祯——在大家眼中,他是叛匪的儿子——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我塞进花轿的。我到时候除了一辈子委曲求全,只怕也只有寻短见一条路了。可心姐姐,你是不是愿意看着这一切发生?” 可心已经架不住她的攻势,流泪摇头道:“雯儿,你别傻!这样,你把饭吃了,有了力气,我……我让你走!”可心的话出口,自己都被自己惊着了,可是,当她看见奕雯眼里突然熠熠生辉的亮光,又觉得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放走奕雯是值得的。这一瞬间,她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对奕雯沉沉地点了点头。 奕雯早已泪流满面,扑上去拥抱了可心好久,才努力地吃起饭食来。可心望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怔忪得不能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奕雯出走再从逆 奕雯的第二次出走,不啻于在她父母已经伤痕累累的心头再撒了一把盐。可事已至此,除却用心寻找,再无第二条路可走。开始怕惊动乾隆,只是自己私下里寻找,后来发现这样大海捞针的寻法,几乎没有可能找到。无奈之下,全家商议良久,决定让奕霄把情况私下上报给乾隆,请求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一起协助。 可心在院子里的石板地上跪了一个下午,直到打了头更还是不肯起身。冰儿无奈去拉她:“可心,这不全怪你,雯儿狡猾,她爹爹算是个精明人,都是被她从小儿哄得团团转的;你心眼实在,犯了糊涂也是难免。起来吧。别再让我们为你多操一分心了。” 可心哭着说:“师母!雯儿她太苦了!我实在舍不得她!” 冰儿无声流泪道:“她是苦,我是她亲娘,我看着她也苦。可是,人吃了苦,要懂得变通,要能够懂事,而不是像她一样以为逃之夭夭就可以不必面对一切。而且,她只知道自己的苦处,又何尝明白我们做父母的苦?”奕雯多像年轻时的自己呵!自以为是、散漫不驯、叛逆任性,也敢爱敢恨。可是不同的是,自己无论本领还是经历都远胜于奕雯,身后毕竟又有当皇帝的父亲作为凭恃,否则,死一千回都不够吧? 第435章 可心不敢让英祥冰儿为自己多操心,乖乖爬起来。到房间跟英祥道歉,却见他据案饮酒。可心明白,自从云翘的事情之后,英祥一不肯接触其他女子,二也不太喝酒了。今日的这番烦闷忧思,让他不得不借酒浇愁。可心越发愧疚,上前拿过英祥手边的酒壶:“先生,是我不好!你胃不大好,不能这么喝酒!你要生气,你就打我一顿出出气吧!”说着,目光四下里巡睃,把插在花瓶里的鸡毛掸子拔了出来递过去。 英祥在忧愁中被这小孩子似的举动逗笑了,夺过鸡毛掸子丢在一边,看看自己确实也喝了五六个爨筒的酒了,停了杯子道:“你别自责了。眼下怪谁都没有用,何况雯儿一直以来是我宠得太多。我现在也想透了,她长大了,翅膀硬了想飞,是关也关不住的。生死有命,找到了最好,找不到,就让她自己去闯荡天下吧。” 情况上报,寻找尚无结果,不过萨楚日勒郡王倒是回京了! 萨楚日勒行囊还没有收拾,先亲身来到了英祥的住处,当门上传来名帖,英祥几乎是飞奔着出门迎候。面前是一乘四人呢轿,随从的人打扮也很简朴,轿子前立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又瘦又干,背还有些佝偻,英祥许久才认出这就是自己十几年未见的父亲!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飞一般扑上去,跪在萨楚日勒的脚前,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阿玛!” 萨楚日勒的眼睛也许不大好了,眯缝着看了半天,突然抱着儿子的头痛哭起来:“哥儿!你回来了!” 英祥在父亲怀里尽情地嚎啕,他不比冰儿,他几乎从小就没有离开过父母的身边,又受尽宠爱,与他们感情极深,十几年没有见面,既是不能,又是不敢,这里的煎心痛楚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哭了好一会儿,英祥自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起身抹了抹眼泪,笑道:“阿玛回来,这是喜事,我怎么这么不懂事呢!阿玛快请里头坐!” 萨楚日勒从昏黄的眼睛边擦掉了几滴老泪,点了点头,倩儿子小心扶持着,进了里面。 奕霄赁的房子只是一套小小的四合院儿,萨楚日勒皱着眉说:“怎么住这个地方呢?太寒碜!住回府里去!” 英祥笑道:“够好了!何况现在我名不正言不顺,住回去空惹物议,没必要了。家里人口不多,其实绰绰有余呢!” 萨楚日勒摇头叹息一声道:“你和你额娘一样,总是想得细!其实隔壁的公主府也一直空关着,内务府派了人每季打扫除尘,里头陈设一概未动,也不知皇上是什么意思!” 英祥恰好想到了什么,问道:“额娘呢?今儿是不是太累,先回去休息了?她老人家身子骨好么?怎么今年冬天也没有回京过年呢?” 这一叠连串的问题问得萨楚日勒脸色发白,满目哀伤,半晌才答道:“忘了告诉你,你额娘她……她早就过世了。” 英祥愣在原地,摇着头不肯相信:“额娘身子骨一直很好,不可能吧?” 萨楚日勒拭了拭眼角,语气已然很平静:“自从你被皇上赐死那段时候,你额娘就没吃过一顿好饭,没睡过一次好觉,把自己煎熬得不像!后来你被公主救走,虽然得了条命在,可是你额娘再也见不到你,心里思念成疾,很快就卧床不起,熬了一年多,最后油尽灯枯……”他哀叹着看着儿子:“谁知道呢!阴差阳错的!皇上后来发来的不是驾帖,而是赦免你的诏书。可是在当时那情形下,我和你额娘也只有看着公主把你救走,谁敢打这个赌啊?” 英祥早已泣不成声,又一次跪在父亲身边:“儿子不孝!儿子不孝!母亲弃养,我居然一毫不知,也没有给母亲戴孝!浑浑噩噩,真是该死!”他抬手就打了自己一巴掌,萨楚日勒忙去劝阻:“哥儿!这怎么好怪你!你能好好地活着,还给我们家添了子孙,你娘在天上看着,不知道有多高兴呢!”把他拉了起来。 少顷,冰儿过来给公爹见了礼,十几年不见,心里都有些酸酸的滋味,不过久别重逢总是喜事,冰儿含笑道:“阿玛请进!奕霄——就是您孙子——现在在武英殿当差,今儿不知道他祖父要来,否则无论如何也该请个假。我这就叫人去叫他!” 萨楚日勒听到孙子,原本的悲戚一下子被一脸的喜悦取代:“不用叫,不用叫!他这么上进,多好的事!今日王府里收拾,我横竖无事,就在这里等。” 可心亦上来拜见,她一进门就听到“阿玛”“王府”之类字样,心里奇怪,也有些警惕,见了礼后,听见萨楚日勒乐呵呵道:“这就是我那孙女?” 英祥忙道:“不是,这是我们收养的女孩儿,不过也当亲生的看。您孙女——不懂事,自己跑出去了,还没找到。我们也正在犯愁呢。”老人家更重视男孙,想着奕霄,对奕雯的感觉也淡,点点头就罢了,只是不住眼地打量着儿子:“你黑了,也瘦了,这些年吃苦不少吧?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晚间,奕霄下值回来,与萨楚日勒见了礼,他对祖父一概陌生,有些不自在;祖父看他,却仿佛看到了自己儿子小时候的模样,心里一阵狂喜,拉着奕霄的手夸道:“长得英俊!看着有灵气!不错,不错!” 英祥笑道:“哪有当爷爷的这么夸自己个儿孙子的?” 萨楚日勒却道:“不是我夸自个儿孙子,我这个位置,将来不是因子及孙,就是直接传给孙子——英祥,你别多心,怕万一皇上还不肯赦你——但奕霄是我们家的骨血,又是几世单传下来,他也不好把位置给别人承袭。” 英祥瞥瞥还一脸懵懂的儿子,奕霄大概还没有弄清楚 “位置”是什么。按道理,萨楚日勒的郡王衔是外藩爵位,不用降等就能承袭,若是真如冰儿所说,乾隆有赦免他们一家的意思,将来奕霄少不得承袭这个王位——只是,他在江南生活了这么多年,突然告诉他他的一生将归属于草原大漠,不知这个孩子还能否适应往后一辈子这样的生活? ******************************************************************************* 奕雯再次出逃的情况汇报到乾隆那里,他不由也是心下焦躁。那次重惩这个还没有见过面的外孙女,除却要拷问清水教余孽的去向、以应对悠悠众口之外,也有薄施教训,让她知道痛苦,从此安分守己,不再招惹祸端的意思在。可是事与愿违,这个小丫头竟然跑了,若是又回到清水教中,自己该怎么处才好? 军机处于敏中又递牌子求见,乾隆这段日子见他有些烦,这个状元出身的军机大臣,平素倒还很会贴合自己的意思,但是若有所求,说话也很厉害,让自己无法轻易驳斥,只能和他打打太极拳。拖了一会儿,毕竟把军机大臣拦在门外跪候不大合礼仪,乾隆还是平平心思命令传进。 于敏中的礼节行得丝毫不错乱,跪在御塌前的跪垫上,伸手捧过一份密奏:“臣于敏中刚刚得到顺天府的密奏,事关清水教余孽动向,请皇上过目裁夺。” 乾隆拿过密奏,粗粗扫了一眼问:“既然有了线报,为何顺天府不直接逮问?” 于敏中盘马弯弓了好一会儿,才道:“臣也是这样叱问顺天府的。他们说京畿那套房子内里布局颇大,原是一家大户所在,据说其间还有密道,若是遣顺天府差役前往,只怕不好拦阻,所以想请调集一支禁军,或周围八旗。” 第436章 “是不是杀鸡用牛刀了?据称清水教王伦之子王硕祯,当时从兖州出逃,不过带着十几二十个人马。为十几二十个人动用禁军?”乾隆皱着眉头,手指轻轻叩击着密奏,又问,“如果查实了,堵住正门,守住边门,用火把逆党逼到中间,再一网打尽,可行不可行呢?” “皇上圣明!”于敏中马匹一拍,旋即推翻,“不过……”他抬头故意看看乾隆神色,才道:“不过一来是现在投奔王硕祯的人早已不止十几二十人,二来——二来臣得线报,王硕祯身边,有博奕霄的妹子。” 乾隆的目光不由“霍”地一跳,手指遽然在那份密奏上一扣,半晌才道:“不是刑部拷问了,说她确不知情么?怎么会又在王硕祯身边?” 于敏中装傻道:“臣也奇怪,不是说她从刑部放出之后,一直交由她父母和哥哥严加看管,亦没有听说出逃。难道是顺天府的人弄错了?如果是弄错了,就不必投鼠忌器了。” 此刻,乾隆却有些犹豫,一把火一放,这些逆匪不是被擒,就是活活烧死,自然是快捷的好办法,但是若是奕雯在里头,也被一把火烧死,冰儿岂不是伤心欲绝?好容易她才回京,自己内心其实存有一些些的愧疚,实在不忍心看她伤心的样子。乾隆见于敏中顺眉搭眼地跪在自己面前,对他的话有些疑信参半,但又不大好驳斥,只好先缓言道:“还是让顺天府先彻查吧。虽然捉住贼人要紧,但是若是伤及无辜,也不是朕爱民的初衷。” 于敏中心道:军机大事,在乎扣准时机,若是失时,便会失机,若是失机,就很难有胜算,乾隆打了那么多仗,这个道理应该是明白得很的。不过这段日子他在养心殿的眼线,已经把一些情况片段偷偷传了出来,博奕霄身后有极大的背景,他心里已经明白了,所以,此时不论是逆批龙鳞,还是栽害博奕霄,都是不智之举。于敏中做官做得很有心得,知道此刻自己再逼迫皇帝,就是找不痛快了,于是很和顺地再次称颂圣明,跪安告退。 乾隆在万般烦恼之中,唯一高兴的事莫过于得到傅恒回京的消息了。 可惜傅恒一到京就病倒不起了,本来还上书,想撑着先来见驾,乾隆立刻批复“不准”,让傅恒回府请医调养,而自己亲自前去视疾。 皇帝给大臣视疾,虽不是绝无仅有的事情,但也是偌大的荣光。定了日子,傅恒公府中打扫一新,静候乾隆的光临。 傅恒的富察一族,在本朝比前朝更为风光:一个姐姐当了皇后,虽然早已去世多年,但乾隆心中有永远不变的怀念,因而后家得此余荫,多年盛宠不衰。也不仅仅因为孝贤皇后,傅恒自己也很争气,做事勤敏,与人和善,除却略有奢靡外,其他方面都是让人交口称赞的。这次回朝,对他而言却不大光彩:云南边境与缅甸经常发生冲突,乾隆三次派兵征缅,却居然从未大获全胜过,云贵的总督贬的贬、杀的杀,派去讨伐的富察家的子侄明瑞也战死疆场,让自尊心极强的皇帝大为光火,在前一年便派富有经验的傅恒前去经略。傅恒一开始势如破竹,没想到缅甸境内丛林里气候恶劣,瘴气遍野,清军枵腹露宿,多半得了瘴疠之疾,死亡人数竟达到三分之二。傅恒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一身病痛不说,因为没有能够像臆想中那样飞速夺城,自己羞愧,遂一病不起。 乾隆听说情况,怕他有什么意外,同意与缅甸议和,缅方也怕长久作战,同意了十年一贡的和议,两边总算偃旗息鼓,落得皆大欢喜。只是傅恒自己心里明白,这样的和议对于乾隆而言实在是不得不为,因而自己也深深抱愧,一身疾病到了京中反而越发重了。 乾隆到了他的家中,阖家盈门接驾。乾隆一眼扫过去,最前面是傅恒次子、亦是自己女婿的福隆安,其次是傅恒三子福康安和四子福长安,他点点头,问福隆安道:“你阿玛今日服药了没有?身子有没有好些?” 福隆安磕头道:“家父今日依着太医院的药嘱,一分没差地吃的药,但是……似无特别好转。” 乾隆温语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也急不得。如果感觉方子不好,改天再换个太医来看。”起身往里头去。内门里迎驾的还有傅恒的妻子,两人以前有情,如今都上了年纪,彼此持重,只是目光一碰就弹开。卧房里,傅恒气息粗重,喘息不止,乾隆见他似乎比自己还要苍老,心里不由一揪,几步上前到他的床榻边细细看他面色。 傅恒并没有睡着,挣扎着翻身想起来行礼,被乾隆一把按住,带着些责怪道:“干什么!躺好了!” 傅恒不由泪流满面,叫了声“皇上”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乾隆亦是一阵心酸,努力笑着说:“你看你,在孩子们面前也不知道收敛!没事的,放宽心,到了京调养一阵,瘴疠之气自然从体内消退净了。朕身边没你,多少事情难以惬意呢!你务必好好调养!缅甸的事,议和也是好的,免去多少男儿战死疆场,岂不是也是为朝廷积福?你的几个儿子——”他指了指身后的几个富察家男孩子:“你看,隆儿做事妥当,康儿爱读兵法,长儿也很聪明机灵,将来都是要为朕大用的,你赶紧好起来,为朕调教好这几个孩子,都是朝廷的人才。” 傅恒被他说得心里一宽,气息也平稳多了,挣扎着谢了圣恩。乾隆笑笑道:“还有个好消息,你那外甥女——冰儿,也回京了,人一向还好,还生了个好儿子,以后让他来拜舅爷爷。”傅恒眼睛一亮,喘息着道:“那真是……皇上之福!” 乾隆笑道:“是你姐姐,在天上保佑咱们,保佑富察家呢!”傅恒眼睛眨了眨,不由又流下泪来。 乾隆笑容满面从傅恒府上出来,满脸的笑一下子都消失了。帝王孤家寡人,无人倾诉,他日常可以说一二心里话的,在外莫过于傅恒了。只是此刻他身子这样,还不知能不能有好转的一天,乾隆其实心里没底,因而也格外悲酸。 回到宫里,听到的又不是好消息。顺天府传来的奏报,奕雯在王硕祯身边几乎可以肯定了,只是他们行踪诡秘,顺天府也有些捉摸不透,又来请皇帝示下,是否安排军队来处置。“小小几十号人,又不是真的会什么刀枪不入的邪术,顺天府都是酒囊饭袋么?就没有一点本事对付?” 前来代替顺天府汇报的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堂官,舔舔嘴唇道:“皇上,贼人虽不会刀枪不入,但是宅子里机关重重,进去打探的几名番役,竟无一能活着出来的。现下若不能施用炮火,仅靠人员进攻,只怕有些难度。这间宅子之外,听说他们还另有据点,狡兔三窟,实在狡诈得很!另外,听说其间有一名女子姓博的,是需要单独处置的?” 乾隆一下子焦躁起来,沉吟了一会儿道:“对。博氏不能伤亡。这样,其他先不谈了,无论如何,把那人先捞出来要紧!” 步军统领舔了舔嘴唇,犹疑着说:“只怕难!” 乾隆越发不耐烦,一拍桌子说:“实心去做,哪里难?!” 来人不敢顶撞,唯唯诺诺退了下去。乾隆却是御极三十多年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奕雯已经被自己释放,却再次离家出走,投奔逆贼,她是铁了心要和朝廷作对了!就算捞出来,后面会怎样?就算冰儿能看住她的人,又能看住她的心? 第437章 或者壮士断腕,才能避免心头惑乱? 乾隆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但转瞬又觉得这只怕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这个没见过面的外孙女,据说长得融合了父母的优点,一定是个极其漂亮的小姑娘!乾隆幻想了一会儿她的模样,闭了闭眼睛,终于决定:若是奕雯肯自行投案,尚可瞒天过海,眼睁眼闭再饶她一次;若是继续执迷不悟,自己断不能因为她一个人,耽误了剿灭在京畿的清水教及白莲教教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官场种种污浊的处置自然要做,但首先不能让后院里失起火来,把叛匪处置得一干二净,才是维持盛世的当务之急!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几章会扯到点闲篇。啦啦啦,我最爱扯闲了。 ☆、东翁拜访撞木钟 清水教余孽及奕雯被发现的消息,乾隆刻意没有告知冰儿,奕霄每每见驾,乾隆总是厚加赏赐,然后淡淡笑着告诉他奕雯“还在寻找”,一家人只好先放平了心思,祈祷着奕雯没有出事,继续过他们自己的日子。 这日,门上投来帖子,正是英祥以前的东翁、号蒲秋的邵则正。英祥忙亲自到门上去迎接,两家是通家之好,邵则正直入内室也不用避忌,与冰儿见了礼。到底也有许久没有见面,寒暄一番,冰儿道:“大人这些日子看起来清减了不少。” 邵则正叹口气苦笑道:“投告无门,身心俱疲啊。如今又发到部里,虽说是升了,到底从来没有当过京官,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邵则正苦奔波了许久,刚知道自己花了无数的金钱、精力,也不过点了工部郎中,他并不是很满意,工部在中枢六部里占了“富贵威武贫贱”中的“贱”字,虽然时不时也有点好处能弄,但邵则正素来清刚,又是读书人,不惯这些。 可心奉上茶来,冰儿亲自捧到邵则正案前,邵则正欠身道:“不敢劳动!”冰儿笑道:“那时的东翁,如今倒是客气。”英祥亦笑:“东翁,你这样,反而让拙荆不自在了!你我之间,说是主幕,亦是朋友么!” “既是朋友,就当不起‘东翁’二字了。”邵则正便笑,也放轻松了些。英祥拱手道:“如此我便僭越,叫一声蒲翁,可使得?” 这倒是个亲疏皆宜的称呼,邵则正便默认了,品了品茶,邵则正惊呼道:“真是好茶!雨前么?” 英祥微微一笑,也不夸耀茶叶,只道:“江南的茶,若蒲翁喜欢,我叫拙荆包一些你带回去尝尝。”邵则正还要谦让,冰儿已经起身了,一会儿拿来一个锡罐,做得精细不提,罐上竟贴着鹅黄色的签子,邵则正一呆,冰儿已经把罐子交给可心:“把茶叶包好,一会儿让邵大人的人带走。”随即含笑对邵则正说:“一点粗东西,蒲翁一定要赏脸收下。” 邵则正过了一会儿方回过神来,又笑又叹:“这一看就是进上的东西。在你们这儿竟然只是‘粗东西’。奕霄——不,博大人——果然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啊。” 冰儿自知失口,赶紧补救:“什么‘博大人’,还不就是当年那个小屁孩么?蒲翁这么抬举他,他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他也不过一个落第举子,机缘巧合有了件差使,说起来是皇上身边办差的,其实也就是个七品的小吏,算个什么!这茶叶倒也真是上用的,不过在京里,也不值什么。” 邵则正笑道:“我早就看奕霄这个孩子聪明能干,那时你们还硬不让他求取功名,若早知道有今天,只怕要后悔没他早点应试呢。说是场中莫论文,我看了奕霄拿出来的落卷,若不是抬头抬错了,只怕一甲都有份!后年再下场试试,不定就中了。毕竟科举上出来的,皇上更看重些。”英祥冰儿对视一眼,也不好说什么。邵则正又道:“你说他是七品的小吏!到底是军机处的人!军机处的章京,起码抵得上外头一个知州、武备上一个参将!他又是有才华的人,不愁将来不发达。”他顿了顿,终于说了心里话:“我现在烦恼得很,总想要么还是到地方上去,也不求平调为同知,还做个知州也是好的,只要县分好,我这把年纪,也不求升发了。不过我在京里从来没有人头,座师汪由敦,这几年颇为背运;几个同年,我又不够亲熟——还是怪自己迂腐啊!奕霄在军机处,不知道几个军机大臣那里,能不能说得上话……”他蓦然开口求人,脸都有点臊红,期期艾艾有点说不出口的意思。 冰儿明白他的意思,起身为他续了茶,热情地说:“再喝点茶!”回头看了看英祥,英祥却没有把握,犹豫一会儿方道:“奕霄能帮多少我也难说,但蒲翁的事便是我的事,我总归尽力。”冰儿坐下道:“蒲翁放心,只是平调,问题不大。” 邵则正见冰儿应得如此爽快,正觉诧异,突然,门上来报,说有故人求见。 “故人?”英祥奇怪,拿起名帖一看,脸色一变:“你回他,他是朝中大员,我们家没这个福分。”冰儿也凑过去一看,名帖上写的是“卢宝润”三字,冷笑道:“果然是故人。他倒找得到这里?” 他们是要谢客,卢宝润老实不客气自己上门了:“我说博英祥,你们家待客之道实在怠慢得很。我虽然没有穿官服,好歹现今还是个正四品——”他一瞥眼间看到了邵则正,脸上堆上笑:“原来邵大人也在这里!我们倒是久违了!邵大人刚到京么?怎么也不来找我?好歹那时还是父母官啊!” 冰儿最厌卢宝润,见到他就没有好脸色,幸好是如今年龄长了,见识气度也长了,没有当场把他轰出去,只冷冷道:“可心,茶。” 可心把茶送到卢宝润手边的案几上,卢宝润倒是个脸皮厚的,笑嘻嘻捧茶就饮,喝了一口就大呼小叫:“这茶好!这茶好!哪里买的?” 冰儿冷笑道:“御赐的,外边买不着。” 卢宝润奇道:“奕霄还蒙御赐?看来圣眷优渥啊!”然后左右转头寻找:“奕霄人呢?我有事要找他。” 英祥说:“奕霄今日当值,恐怕回来不早,卢大人有什么要事,就先告诉我们,我们回来转达奕霄便是。”卢宝润笑道:“皇室里的事,恐怕你们也不懂。实话告诉你,我这次走的是履郡王的路子,他门下有个清客是我当年的至交好友。听说皇上要封赠皇子,我想请奕霄打听个实信,估计礼部的题本这几天就能到军机处,我好有所表示。奕霄想再往上升,我也可以请履郡王帮着美言美言。毕竟大家都是同乡,一荣俱荣不是?” 他转眼见冰儿只是冷笑,心里不由不快,亦冷笑道:“履郡王可是当今的亲子,上头皇长子、皇二子、皇三子都薨了,这履郡王实际居长,将来的事,可是好说的?!” 冰儿道:“履郡王自然居长,不过既然过继了,以后的事儿,也不过尔尔。” 卢宝润一惊,正待再说什么,门上通报:“二爷回来了!”冰儿知道是奕霄回来了,点点头,吩咐可心去准备茶点,英祥对邵则正和卢宝润说:“奕霄既然回来了,有什么事,你们直接和他说,我们万一传错了话,可不是罪过大了!” 正说着,奕霄神色匆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来,见到邵则正和卢宝润一愣,犹豫了一下各做个长揖,转头对父母说:“今天下值时遇到了履郡王,他一定要问我们家在哪里,说马上就过来拜访。” 第438章 大家俱是一愣,邵则正便想告辞,冰儿缓过颜色来,淡淡道:“邵大人不必忙,既然郡王爷要过来,我们大家一起拜见一下,卢大人有什么要说的,也正好趁今儿说了,免得以后‘美言’不那么方便。” 卢宝润虽然非常奇怪,此时倒想反唇相讥,只是话尚未出口,门上便送来鹅黄色名帖,正是履郡王永珹。奕霄问了是便装还是官服,门上答曰便装,那么奕霄也不用换装,和英祥一起到门上迎接。 冰儿在宫里时和永珹关系并不好,永珹过继,甚至有她的几分责任,然而,世事沧桑,二十余年后,两人再见,又会是何种场景?英祥奕霄出去这几分钟,冰儿神思不属,只怔怔地发呆,恍惚间,听见卢宝润在请安问好,接着是邵则正略显慌张的请安声,冰儿抬头,面前儒雅俊逸一男子,面如冠玉,上唇留着点漆般墨黑的胡须,头戴一顶玄色的六合一统小帽,暗红玛瑙帽正,身上是鸭蛋青夔文缎袍,罩着酱色宁绸褂子,泥金色纽子,青色镶滚,褂下微露出明黄腰带和各色精绣荷包。一色八成新,天然富贵而不显轻浮俗气,而其人,微微一笑间,愈发显得清隽淡雅。 他开口道:“二十年不见,你倒和当年差不多。” 冰儿突地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敛衽下拜道:“奴婢给履郡王请安!” 她的身子尚未沉下,永珹已经抢上来扶住她的双肘,随即放开手,细细打量了她片刻,含笑道:“细看是变了。至少,二十年前的你哪会给我行礼?还有,你我之间,‘奴婢’两字绝用不得!” 冰儿不由也笑了:“二十年前的冰儿可不是此时的冰儿,名字是一个人的名字,身份不是一个人的身份。” “你还在怨他?” 冰儿色变:“我怎么敢!” 永珹自知失言,赔笑道:“身份虽然不同,情分没有不同。老爷子这些年,对子女上倒和蔼了许多。”冰儿闻听说到乾隆,心尖又是酸楚难耐,沉默了一会儿强笑道:“那关我什么事?”见可心送上茶来,忙捧到永珹面前|:“王爷,请用茶。”永珹点头端茶喝了一口,笑道:“果然老爷子还是最宠你,这新茶,各处还没有颁赐,你这里已经有了。” 冰儿道:“这是他赏给奕霄的,和我没关系。王爷今天有事么?” “听听,我刚打听到你住在这里,过来坐一会儿,叙叙旧,你倒像要逐客了。”永珹一笑,看看旁边,微笑着对英祥冰儿说,“这两位是?” 英祥躬身介绍:“这位是新调任工部的邵则正,这位是鸿胪寺的卢宝润。”他看看邵则正,又说:“邵大人在工部还没有选官,想调到地方去。”邵则正忙打千,单膝跪在地上道:“请王爷栽培!” 永珹倒不提防有人在这儿撞他的木钟,有些尴尬地说:“邵大人赶紧起来。你们可能不知道,我虽是个皇阿哥,皇上严命,素来不让我们干预政事,今天若不是到冰儿——博夫人这里来,我与你们一室论事,非遭皇上严谴不可。呵呵。”他打个哈哈,瞥眼见一旁冰儿忍着好笑的样子,调皮心起,又说:“你们要有事情,只管找博夫人帮忙,她说得上话。” 冰儿白了他一眼:“又扯上我什么事?!” 永珹道:“说到事情,我倒也有事要老老脸求你到老爷子那里说说。”话没说完,冰儿便抢上来打断:“王爷太抬举我了,我去不了他那里,我说话他也不会听。”永珹摸摸头说:“哎哟,碰了好大一个钉子!”冰儿知道自己失言,抱歉地笑笑,又道:“你先说完。不过我怕是自己没那么大能耐。” 永珹道:“你师傅,纪晓岚,恐怕要不好了。他与卢见曾交通信息的事儿查出来了,这事往大里整他,他就脱不了个死字。我与他也有师弟之谊,真叫不忍心。奕霄在军机,若有消息,你去为晓岚求个情,大清国能有几个纪晓岚呐!”冰儿一呆,看看奕霄,奕霄果然在点头,她心里轰地一沉,回思起自己和乾隆微服江南时,那个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纪昀;自己在乾清门外值房读书时,那个譬喻说理教自己读书的纪昀,冰儿点点头道:“这我要尽力的!” 又闲扯了几句家常,永珹点点头道:“也不早了,上回五弟说也要来看你,他那次在九州清宴救驾,老爷子很是感动,老早就封亲王了,我们骑着赤兔马也赶不上他。”永珹的神色有些复杂,嘴角硬弯起满不在乎的笑容,说道:“你也不要老窝在家里,奕霄如今已蒙老爷子青眼,他这身份能耐,将来是要大用的,你不帮别人,也要帮他。” 奕霄低头道:“王爷说笑了!”眼角余光却在看母亲,冰儿却对这很冷漠,只听她道:“他有什么身份?有什么能耐?我要帮他,也要有本事帮他。我自己女儿陷在外面还拔不出来,我若是有能耐……”她终于停住了牢骚,咬了咬唇把就要破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永珹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也就说说。我告辞了。” 在场人忙乱哄哄请安告别,自有英祥奕霄送出去。屋子里一下子静得连针落下都听得见。卢宝润盯着冰儿,目光却是散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可心过来收拾喝过的茶碗,不慎绊着桌角,一个茶碗“叮叮当当”滚下桌子,连汤带水在地上泼洒了一滩,溅得冰儿脚上都是。冰儿素来不在这方面对可心发火的,今天却有点怒冲冲的:“怎么回事?!”可心慌得蹲身为冰儿擦拭,卢宝润却似被这瓷器破碎的声音惊醒了,他看着眼前这中年女子,一身青色绸子裙袄,三滚“栏杆”绣了点花,素得可以,却衬得皮肤冷峻的白,不是她少妇时微显憔悴却润腻透红的那种白,是恍若汉白玉经风经雨后磨洗出的冰寒透骨,光而不润的颜色。眉眼沉沉,深若潭水,无惊无怒,无喜无悲,这神色以前常见她有,却从没像今天这般令人畏惧过。突然,那张脸上略施丹朱的唇一动,卢宝润觉得冰儿冷冰冰的眼神向他飘过来:“卢大人不是有话对履郡王说的么?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开口?” 卢宝润不自觉地一哈腰:“我只是要向奕霄打听。履郡王现下也不认识我。”他顿了顿,犹豫了几次,终于道:“博夫人和郡王爷很熟?” 冰儿慵懒地靠坐在椅子上:“谈不上很熟。二十几年前认识。” “哦。”卢宝润心里却不相信,暗暗盘算冰儿来头,亦不敢再造次,目视邵则正道:“邵大人,天也不早了,再打扰要影响人家安寝了,你住在哪里?我们要不要一路走?” 邵则正也不是笨人,早看出冰儿一家非同寻常,寻思着要抽空找英祥套套他的话。他与英祥的关系自然不比卢宝润,心里也有点热,此时不好多话,只得道:“正是!打扰太久了!博夫人,我们该告辞了!” 冰儿起身要送,正好英祥奕霄也进来,再把邵卢二人送出。等英祥奕霄打转,冰儿还坐在椅子上发呆。英祥道:“奕霄明日休息?看书不要弄得太晚,八股的东西不要再花功夫钻研了,倒是读些上道理的书,也是学做人。” 奕霄应了父亲,又看着冰儿道:“娘,纪大人原是你的师父?” 冰儿点点头。奕霄又道:“皇上那里……”冰儿叹口气:“你真以为履郡王说的,皇上都听我的?年头上你妹妹在顺天府被刑求,我在皇上那里哭得这个样子,他也没有松口,直到确实打了问不出什么,才把人放出来。皇上我知道的,不值什么的事,他会准我;真正关联到大事,他根本不信任我。所以你在他那里,我也总是战战兢兢的,伴君如伴虎,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第439章 英祥默然地拍拍冰儿肩膀,淡淡道:“这些事你也愁不过来的,奕霄我还是放心的,你不要想太多。早点安置吧,我瞧你这一阵老是一到早更头就翻来覆去睡不好,年岁到底不同了,也要爱惜自己为上。” 奕霄便问晚安,又拉着母亲的手道:“雯儿你也不要太担心!我一直在想办法!” 冰儿的泪险些落下来,忍着哽咽“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陪引见英祥见驾 冰儿与永珹关系一般,但对纪昀却是颇有好感,加之奕霄在旁边也一直为这个大才子感叹,冰儿不由要问:“纪昀究竟出了什么事?” 奕霄道:“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皇上要查两淮盐案,恰巧盐政卢见曾有贪贿营私的事,偏偏他又是纪昀的儿女亲家。纪昀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想帮帮亲家,书信前去告知,结果事情走漏,皇上勃然大怒,要问纪昀的罪呢。” “如果问罪,会是怎样的罪责呢?” “本来也不是大事,估计是流徒遣戍而已。不过都说皇上最恨身边人行事不密,要是皇上定要问责于‘交通外臣,私泄机密’,那就是论死也不为过了。” 人一死万般皆休,冰儿愣了愣,道:“如此倒真是要帮一帮了。” 奕霄问:“怎么帮?” 冰儿道:“你再见到皇上时问一问,他肯不肯见我,如果肯见,就有帮的法子。否则,也只算纪昀命不济了。” 冰儿主动求见,乾隆自然很是高兴。下午政事闲暇,便带她到后宫重新拜会太后和各宫主位。太后年纪大了,精神倒还矍铄,见到孙女儿不由揽在怀里喜悦到流泪,最后对乾隆道:“皇帝,冰儿能够毫发无损的回来,真是大喜事!我想,她这些年罪也遭够了,皇帝也算惩罚过她了,还是把原来的爵位还给他们两口子吧。听说公主府那里空关了好多年也没有另外赐人,正好叫内务府派人好好打扫铺陈一下,隔个把月就可以入住了。可怜见的!” 乾隆笑道:“公主府那里已经派人在打扫了,不过现在有件麻烦事,若能够撑过去,朕立刻就恢复冰儿的身份。好不好?” 冰儿敏感地看了看父亲,他却一毫都没把眼神偏到自己这儿来,言笑晏晏,仿佛说的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不过多年来在太后面前都是如此,报喜不报忧,让老人家一直生活在无忧无虑之中。冰儿亦知一直以来太后这里是绝不允许撞木钟的,也不敢轻犯乾隆的忌讳,只好跟着赔笑,哄着太后宽心。 如今后宫没有了皇后,乾隆以自己年纪大了为由,也不肯提及这个话题。冰儿打眼儿望去,站在太后身边最醒目位置的是当年的令妃——如今已经是代摄后宫事的皇贵妃了,无皇后之名,实则有皇后之实,一个汉军旗的包衣家丫头能够坐到今天的位置,实在是命好至极了。其他嫔妃大部分都不大熟悉,还有不少年纪比自己还轻的,打扮得花枝招展伺候在旁——乾隆还真是好精力啊! 敷衍完了这么多人,乾隆觉察出冰儿有些厌色,告退完后出了慈宁宫,他对冰儿道:“你怎么还和以前似的,不喜欢这些热闹?” 冰儿勉强笑道:“心里有事,没心思热闹。”乾隆便不说话,也不坐肩辇,与她一道慢慢地踱步。冰儿见状,少不得自己先开口:“上次奕雯的事,还得多谢皇上的恩典。她虽然受了点罪,好歹是放出来了。可惜这孩子太不懂事,竟然做出这样的事!……不知道……不知道现在可有她的消息?” 乾隆回眸盯了她一眼,道:“她比你当年张狂多了。这次若是拿住了,朕可要好好教训她,你心疼不心疼?” 这样的声东击西,让冰儿丝毫没有生疑,笑笑道:“皇上手头有数,我不心疼。要是能把她逮回来,我都恨不得打断她的腿呢!”这个问题无法再问下去,冰儿陪着散了会儿步,又闲闲道:“我师傅他,好像惹了案子?” “你师傅?”乾隆想了想,明白过来指的是纪昀,不由笑道,“你倒很感恩啊,在这里给他撞木钟?是奕霄告诉你的?” 冰儿忙道:“他于奕霄有恩!何况奕霄也是无意告诉我的。” “朕知道。”乾隆点点头,“你别老是担心,朕挺喜欢奕霄这个孩子,不会为这点小事罪他的。纪昀这个人,聪明是聪明的,也不算歪邪一路,不过朕恨他老是在朕面前玩小聪明,不好好给他点教训,他还以为可以把朕团团玩在手中呢!你知道他这次怎么给他亲家传递的消息?” 冰儿摇摇头,乾隆笑道:“他想通消息,又怕引火烧身,就把一点盐和一撮茶叶封在一个空信封里,里外未写一字,命家人星夜疾驰,送往卢家。卢见曾琢磨了半天,才悟到里头的意思是‘盐案亏空查封’,赶紧各处挪借做平账目,又转移财产以期不被抄没。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还是叫朕查了出来。你不要向外说,朕不准备杀纪昀,不过要好好吓唬他一下,最后大约也只是遣戍的罪名吧。” 冰儿松了一口气,大臣遣戍,一般也就是几年,总会蒙恩召回,算是处罚而已,她不由笑着随口说道:“皇上想得透彻,我明白了。只是纪昀一直在翰林院和武英殿,他倒有能耐早早知道皇上要查盐案?” 乾隆不由一愣,冰儿的话戳中了他的一点心事,以前隐隐在心头飘,没有太当回事,这会子想来,确实有点不对劲。他这里还在怔忡地想着,冰儿又道:“还有一事,想要皇上关照。” 乾隆回头笑道:“原来你今日进来,有好多打算,朕这里的米汤好灌,是么?” 冰儿不好意思地一笑,道:“我这么多年,也没有求过什么事,皇上不能答应,也就算了。” 乾隆其实心里暖暖的,女儿肯开口相求,在他是极大的安慰,因而抚慰她说:“你如今越发谨小慎微了。你说吧,就是不能答应,你愿意跟朕说说心里想的,我也是高兴的。奕霄年纪小,朕打算再让他磨练磨练,朕的亲外孙,不照应他照应谁?你只管放心。” 冰儿心里也一暖:“奕霄这么小,太得宠爱也不好。我和英祥在浙江时,曾经有过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光,还给人诬陷到见官发落,我那时就怀着奕霄,差点挨顿毒打,现在想着都后怕。幸好县令邵则正明察,不光免了我的罪,还把当时在码头抗包讨生活的英祥纳入他的幕府,从此家中才能温饱,奕霄也才能有上进的机会。如今,邵则正选官不顺利,苦恼得很,皇上若是肯栽培,放个稍好一些的缺分,对他就是极大的襄助了。” 乾隆乜着眼睛看向冰儿,冰儿觉得这眼神实在让自己不舒服,低着头回答道:“邵则正帮我们一家,算得上是极大的恩人。若没有他相助,我和英祥还只是卖苦劳力过活,上顿吃了,不知道下顿在哪里。我在兰溪和杭州,几番受辱,也多蒙他相救。若此恩不报,我自己也觉得对不起人。” 乾隆沉吟一会儿,抬起头问道:“且不论私交,他为官如何?” 冰儿道:“算不上能吏,也算得上循吏。” 乾隆并没有给出答复,只淡淡道声“知道了”,冰儿心中明白已有了八成的希望,倒也有些暗喜。 第440章 ******************************************************************************* 官员放了职位,按例都要经过皇帝引见,邵则正一直在州县上做事,“大计”的考察也一直很寻常,这次若不是事先做足了功课,大笔的银子开路,哪里能得到皇帝亲自引见的机会。他慌张得要命,早几日就到处求教,连卢宝润都不曾放过。引见这日大早起来,穿上天青褂子绀青外袍,平金补子和乌木朝珠仔细地整了又整,帽子上的红缨打理得纹丝不乱,对着穿衣镜子还是不放心,问自己夫人道:“这样可行了?” 夫人给他搞得都不耐烦起来,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你官场上什么事?一个地方出来的做官的,而你又熟悉的,只剩下卢三爷,你怎么不问问他。” 邵则正叹息道:“问也问了,他如今职位比我还高,每次倒像我在巴结他一般,心里憋屈得慌。”夫人道:“那懂规矩的,就是你以前的师爷博英祥了。你去问问他。”邵则正大喜,点头道:“夫人说得是!他不仅懂规矩,还有些品位,当初我第一次得蒙皇上夸许,就是拜他设计的迎驾尖站。我这就去找他!” 邵则正到时天刚亮,英祥还在高卧未起,听门上传报,真有点尴尬,急急地先把人招呼进来宽坐,自己匆匆忙忙洗漱一下,出来打招呼:“蒲翁!我怠慢了!” 邵则正匆匆拱拱手:“是我当了不速之客。不过今日若不得你的提点,我这颗心悬着放不下去。我今日要蒙圣上引见!”他转了几圈让英祥看自己的装扮是否得宜,又叹息自己的礼仪还未曾演练纯熟,总之就是慌乱不堪。英祥见他的样子,笑道:“蒲翁,不必紧张,你也是见过驾的人,皇上日常还是很温和的。”邵则正一把拉住英祥道:“再说不紧张,我还是紧张。要不,你陪我一起去吧!” 英祥不由作难道:“我算是什么名牌上的人?就是蒲翁自己带的长随,也是到了东华门就不可以进去了,我不是也一样?” 邵则正道:“你就算在东华门,我心里也能安定些。你看你如今老封翁似的日子过得多么惬意,这次就算是行行好吧!” 英祥被他闹不过,只好进内重新换了外出的衣裳,陪着邵则正到了东华门外。东华门是官员供职或入觐的必经之路,热闹得紧,互相认识的都是笑盈盈彼此招呼,只有像邵则正这样的外官才畏畏缩缩。英祥在门口张了张,自语道:“早知道叫奕霄出来带蒲翁你进去倒好。” 邵则正早已经汗流浃背,摆摆手道:“他忙他的,我怎么敢打扰!我自己老老实实进去就是了。”话是这么说,他跟个没头苍蝇一般不知所措。恰好领侍卫内大臣福隆安出来巡查,与一身布衣的英祥面对面遇见,他们原本是连襟,关系亲熟,虽然十几年没有见面,人还是彼此认识的。福隆安是乾隆近臣、信臣,对近来的事情自然很明白,只是称呼上不怎么好解决,只好泛泛地拱拱手道:“希麟,今日怎么到这里来?” 英祥忖度此刻自己的身份,可当不起和福隆安平礼相见,撩起衣摆准备请安:“四额驸万安!”福隆安一把过去托起他的手肘,不让他的身子沉下去,上下打量了几眼连声说:“不可!不可!” 英祥自失一笑,目视邵则正笑道:“我在浙江的东家、也是恩人,今日正好引见,我陪他一起过来。” 福隆安的目光便移到邵则正身上,对他笑道:“今日皇上引见的人多,一时半会儿怕也见不完。我派人先带你到值庐休息,到点儿了自然有人来叫你,省得外头等着还有些春寒。”邵则正受宠若惊,连呼“不敢” 。福隆安行事颇有乃父之风,谦和一笑,挥手叫身边一个小侍卫带着邵则正走了,这才把目光又移回英祥身上,先是叹息了一声,又道:“其他也不必谈了,今日既然过来,晚上一定要许我请一顿酒!” 英祥急忙推辞:“听小犬说,傅公身子骨不好,我们还是从长计议的好。我人在京里,以后何愁没有相逢的机会。” 福隆安沉默一下,点点头道:“那好吧。这会子外面风大,到我值庐去歇一会儿。我那里,等闲没有人进去的。” 英祥又是摆摆手道:“不用了,外头有马车,我就在里头等挺好的。这些年不来,真有些不习惯,四额驸不要难为我。” 福隆安这里只好随着英祥去了。邵则正那里一直紧张得出汗,偏偏这日乾隆甚忙,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是官员的引见,轮到他时,他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湿透了,他与同时被引见的几名官员绿头牌被送进养心殿西暖阁,少顷便由太监高云从过来传唤名字,叫他们入觐。邵则正紧张得差点被门槛绊一跤,进到里面连头都不敢抬,依着先就学习的礼仪向御座上的乾隆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乾隆手里是写着官员名字、履历和考语的绿头牌,他拿着细细对照着各人的面目看过去,时不时问几句公务,问道邵则正时,他着意打量了两眼,才说:“乾隆三十年朕在杭州,你也接驾的吧?” 邵则正不意问到这件事,忙点点头,忽又觉得不妥,忙低了头答道:“回禀皇上,臣当时是余杭首县,确实参与接驾。” 乾隆淡笑道:“朕记得呢,当时郊外的尖站,就是你布置的,很有品位。不是一般俗吏。” 邵则正又紧张又激动,忘情地抬了一下头,又赶紧低下,说:“臣一个风尘俗吏,全是靠身边幕友协助,能够洽合圣意,就是臣的福分。” 乾隆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好,且是个老实人。”顿了顿又道:“你那个幕友,本来朕是想见一见的,不道阴差阳错,没有见到。”邵则正磕头道:“皇上圣明!臣那个幕友,今日陪着臣来的,就在外面候着呢。”他话音甫落,随侍在乾隆身边的吏部尚书和侍郎就是一声咳嗽。邵则正这才明白自己紧张到随口胡说了,他的幕友在哪里,和今日引见有什么相关!当即吓得额头出汗,又磕了个头,说了声“臣有罪”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心里倒还清明,只想着:“引见如此慌张无措、语无伦次、不知检点,完了,完了!” 乾隆怔了一下,却更加温和,对邵则正说:“如此说来,今日便可以一见喽?”他对身旁跪着的吏部尚书点点头,示意这批引见结束了,又单独对邵则正说:“你去把你那名幕友叫进来,朕今日见他。” 邵则正满脸通红,一头大汗,几乎是飞奔着出了东华门,半天才找到自己的马车,过去一看,果然英祥还坐在上面看书,急忙对他说:“皇上要见你!” 英祥以为自己听错了,从书中抬起眼睛问:“什么?” 邵则正大声道:“皇上要见你,特为叫我来叫呢!” 英祥放下手中的书,和邵则正一样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还比邵则正镇定些,问道:“蒲翁今日见驾怎么说?皇上怎么会要见我?他怎么知道我?知道我在这儿?” 邵则正捶着自己的脑袋说:“不谈了,不谈了!我是个蠢笨人,今日把一切都搞糟了,皇上问起当年南巡时我办的接驾差使,我语无伦次地不知怎么说到了你,结果呢,皇上就心血来潮想见你了!走吧。我虽然徒劳无功,能够帮衬到你,也有微获了。” 第441章 英祥下了马车,心里如一团乱麻般,见邵则正还在捶脑门,忙对他说:“蒲翁,你别懊恼,皇上喜欢老实肯干的臣子,你未必没福分。” 邵则正未必没有福分,英祥自己会怎么样却不敢想。冰儿是乾隆的爱女,离别这些年,皇帝心里思念眷爱,不再追究是可能的;但自己当年可是判了死刑,与冰儿一同出逃,害乾隆十几年见不到女儿,这笔账往哪里算他心里一点不清楚。浑浑噩噩到了养心门口,值侍的高云从见邵则正带来的是一个布衣白身,“咦”了一声问道:“这是皇上传见的?” 英祥见他陌生,知道是后来才进宫侍奉的太监,见他那脸色作怪,却不大愿意理他,点点头道:“烦请帮我传见。” 高云从鼻孔朝天道:“传见?好轻飘飘的!你是递牌子让我送进去呢,还是有六部的引见文书呢?” 英祥道:“我这里一个白身,哪有绿头牌和引见文书?是皇上要见我,圣谕都下了。你只管通传,我叫——英祥。” 高云从更是一副狂妄样子:“英祥是谁?姓英名祥?我怎么跟万岁爷说?我整天在这里累死不提,还受你们的窝囊气?” 邵则正发急想说什么,英祥却只笑笑,探手从荷包里取出一块银角子,不言声放在高云从手心里。高云从暗自一掂,约莫三四两的样子,虽然嫌少,不过瞧这个普通白身也不是有钱人的样子,大约也榨不出什么了,咕咕哝哝进去传话了。只一小会儿,他就是一路小跑出来,跑得气都喘不匀就道:“英祥、邵则正——觐见!” 作者有话要说: ☆、宴饯别纪昀发遣 养心殿对英祥而言一点都不陌生,他在御前学习的时候,几乎天天在这里度过好几个时辰。那个如父亲一般的君王,常会手把手教自己一些处置政务的方法,真如半子一般看待。谁会知道世事翻覆,自己落得那样下场,而与这一切荣光再无半分关联? 邵则正今日二次面君,反而心里安定多了,他与英祥并排站着,眼角余光可以看见身边这名亦幕亦友之人,行礼时如行云流水一般娴熟,报名时更是让他吃了一惊:“罪臣英祥,恭请皇上圣安!” 乾隆的声音响起:“抬头让朕瞧瞧。” 英祥心中悲酸,抬起头望了望乾隆,旋即垂下眼皮,口称:“罪臣当年辜负皇上栽培,犯下大过,如今忍死偷生,苟延残喘,能够再次面君,内心惶惑。求皇上立加刑罚,以正国律!” 这说的是官样文字,只是由这个经历了近二十年年生死、贵贱、贫富、穷通的人口中说出来,格外令人怜悯。乾隆瞧着这个久久暌违的女婿,他与当年的富贵形象全然不同,一身疮痍沧桑似乎都写在脸上,其实脸还是那张脸,眼睛还是那双眼睛,长得没有不同,看起来却是另一种滋味;虽说如此,可他也洗脱了当年飞扬自负的纨绔子弟样貌,变得沉静而笃稳,眉间淡淡两痕皱纹,任是此刻表情平淡也消除不掉了。 乾隆抬起下巴指指邵则正道:“你一直就在邵则正幕府之中?” “是。”英祥道,“罪臣协办衙门中书启,以讨生活。” “不要自称‘罪臣’了,那年的事情,情形复杂,如今阿睦尔撒纳早已伏诛多年,朕也不再以往事罪人。”乾隆道,“邵则正有慈悲心,朕明白了。”说罢目视邵则正道:“你不用紧张,朕御极多年,人的品性还是看得出来的。你先下去吧。”他的手头有巡抚那里开来的邵则正的引见公文,上头用朱笔浓浓的画着记号,写着小小的几个字:“人老实,中材,堪用。” 英祥独个儿与乾隆面对面,心情有些忐忑,也有些复杂,埋头许久才听到乾隆发问:“奕霄教导得很好,你功不可没。在民间这么多年,朕瞧你的气质变化不小,听冰儿说你们也吃了不少苦头,不过苦其心志、劳其体肤,对磨练一个人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英祥定了定心神,回奏道:“皇上说得极是!罪——奴才这些年从底层劳力做起,目之所及,耳之所闻,颇有心得。奕霄喜好读书,且能胸怀天下,奴才不敢居教导之功,实在是他心有所感,才能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只是他年少轻狂,未免犯错,赶考时得罪于人,奴才也是知道的,所幸皇上关怀备至,未使他失却一片衷肠。” 乾隆点头道:“奕霄不是池中物,将来一定雏凤清于老凤声。你在下面,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又有何感想呢?” 英祥听闻乾隆问这么大的话题,不由愣了神儿,好一会儿才答道:“奴才不敢妄言。” “说罢。”乾隆淡淡道,“朕坐在这个位置上,想听的话都听不到,只是这次清水教叛乱,又是自东省而起,星火燎原,自然是吏治里的问题。你在下面,看得比那些当官的通透。” 英祥想了想道:“奴才不敢妄言朝政,只是如今官场风气奢靡,只图应对上宪,不会顾惜百姓,这是头一号弊政。” “详细说说。” “嗻。”英祥继续说道,“官场风气,做官做得好不好,全凭上司一言而定,至于民风如何,民意如何,上官只看你表章的文章舞弄得如何。因而地方官对百姓,小事则压制,大事则退让,越发使民间相悬甚大;而对上官,则一味逢迎,上面亦乐得自在,乐得富贵。有此积弊,若是上之所好颇甚,则下面必然变本加厉。东省之祸,便由此来。奕霄亦曾写家书回来,奴才细详之后,发现与浙省颇有类同。只不过是浙省富裕些,还能吃得住;东省民风悍些,当官的又过分了,便闹出这起逆案来。(1)” 乾隆微微点头,用手指叩击着御案的桌面,赞许地看看英祥道:“怪不得邵则正倚你为左右手!这些年不见,果然该刮目相看。”他停了好一会儿,又说:“朕虽暂时还不能用你,但你把这些心得好好教导奕霄,将来他的出息必然大过你去,他的壮志也能因之实现得更好。” 英祥磕头道:“奴才替奕霄谢皇上栽培!” 乾隆叹息一声道:“阴差阳错!如今也不必谈了。你和冰儿能够过得好,朕心里也少些难受,以后总会恢复你们的身份爵位,只是暂时朕不好给你个确切的时间。放宽心吧!”他抬脸道:“高云从,送英祥出去,他虽是白身,以后若要觐见,只管替朕传达。” 高云从掀了帘子进来,斜着眼睛看了英祥一眼。乾隆在西暖阁说话,没有特别吩咐避开,这些太监们一般都在帘子外伺候,刚刚里头一番对话,高云从已经在心里琢磨了很多遍,虽则没有完全明白英祥的身份,也大致知道这个“白身”不是普通人,此刻自然地就哈下腰来,做了媚色。英祥心里厌恶他这副两面三刀的样子,淡笑着对乾隆谢恩跪安,旋即道:“奴才谢皇上隆恩,召见频繁,奴才怕家境不足,没有那许多银子填送。” 乾隆眉一皱,转眼瞥见高云从脸色煞白的样子,心里便明白了,转而笑道:“朕明白,你说的那些欺上瞒下、见人下菜碟的角色,朕的身边也有。”扬声对外头道:“马国用,传敬事房,把高云从重责四十板,再好好问他,他一个撮尔贱役,凭什么在宫里作威作福?若是倚着是朕身边的人,就叫他知道,朕还不是那等昏君!” 第442章 高云从“扑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马国用哪里理他,手一挥派两个小太监把高云从拖了下去。 英祥再次谢恩跪安后,恰见高云从被四个行刑太监按着挨揍,他平素作威作福惯了,很少受这些皮肉之苦,叫得杀猪似的,还得忍着痛楚在板子的间隙中求饶认错,少顷脸上就布满了豆大的汗珠。马国用见英祥停下来驻足观望的样子,陪着笑道:“英额驸,这杀才不认得您,叫您受委屈了!这场景难看,别污了您的眼,您要腿酸,不嫌弃的话到奴才的下处坐会儿?” 英祥摇摇头道:“不用了。我马上就走。”正说着,于敏中前来奏事,见高云从这副样子,愣了一下,才把目光瞥向英祥和马国用。英祥不认得于敏中,马国用却是熟识的,哈哈腰道:“于大人,有事递奏?” 于敏中回过神儿来,带着些不自然的神情道:“是,还劳烦总管帮着递牌子。——这里是?” 马国用笑道:“杀才犯了过失,被皇上教训呢!” 高云从抬头看见于敏中,痛得昏乱中大声求救道:“于大人,帮我跟皇上求求情!哎哟——奴才实在捱不住了!念在我素来帮你的份儿上!哎哟——” 于敏中瞬间失色,大骂道:“混账!我堂堂大臣,与你一个内监有什么干连?”他这话欲盖弥彰,要弥补已经来不及了,马国用和英祥对视一眼,都没有做声,但是于敏中已经不由背上出汗,暗道“不妙”了。 ******************************************************************************* 没多久,吏部放告下来,邵则正听说自己放了盐运使,亦即俗称的“盐道”,起初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几年考评,都很一般,这次不光从从五品的知州,升到了从四品,也算超擢了,而且盐道上是出名的肥得流油,没有偌大的关系后台,等闲是选得上的?! 而后想想,便明白是英祥夫妇的功劳,引见那日面圣,隐约觉得英祥背景了得,后来登门拜访,英祥面上谦虚,谈起家世还是虚与委蛇的多。不过没有不透风的墙,过几日拜会师座时,恰恰遇到同桌吃饭的一个内务府的一名司员,那是油锅里滚过多少遍的老油条,席上吹牛得瑟不一而足,自己的师座也耐着性子赔笑脸,不敢丝毫怠慢。邵则正知道内务府公事离皇上最近,自然明白不少秘辛,过几日拿张拜帖拜门,把原来准备到吏部打点的土产清玩之类的,填送了不少到这名司员家中。 司员诧异之余,少不得笑脸相迎。闲坐分许,寒暄过后,司员道:“大人好福气!新点的差使你不知道,吏部有多少人头削尖了要抢,都没想到居然是皇上亲自委派了大人!”语气中甚是客气,打量的眼神也带了三分疑惑出来。 邵则正尴尬赔笑道:“我算什么名分上的人!只叫运气好罢。”见那司员似笑不笑,显见的大不以为然的样子,怕闹了生分,低声道:“不瞒大人,也托了人,原先在地方上的朋友,名唤英祥的,他儿子奕霄现在御前伺候,是军机处的章京。” “哦!”司员一副恍然的样子,“我道怎的!原来是他!”然后也压低了声音:“奕霄新入军机,还算是自己能耐。他一个落第举子,又得罪了上头大人物的,能不降反升,还不是靠的娘老子!” 这些邵则正也有耳闻:“只不知……” “他老子看着落魄,来头足够吓死人!原是科尔沁郡王的独生儿子,将来承袭郡王爵的王子!当年万岁爷带在身边教导,如亲儿子一般培养的,后来因着阿逆的事受了牵连……”那司员突然噤声,稍许才又道:“奕霄他老子也不算什么。你知道英祥当年还有个什么身份?——固伦额驸!” 邵则正已经听得如雷击顶,话都说不出来,张嘴傻看着那司员的嘴一张一翕。“那位公主,原是孝贤皇后嫡生的,身世坎坷,宫里有不少传闻,我们知道的也不详细,只知道未嫁前万岁爷盛宠,要金的不给玉的,她撒个娇儿,后宫哪个贵妃嫔主子不要礼让三分!后来因着额驸犯了事,几十年没有回宫。如今到京里,虽没有正了分位,万岁爷到底心疼,只要不过分,有几句话是不依的?!” 那司员最后谄笑道:“邵大人和英额驸是朋友,自然是莫逆之交才肯帮大人说这样的话,让万岁爷亲自点派职位。只怕将来要大升发的!我们这里看着离万岁爷近,到底伴君如伴虎,以后还得邵大人多多提点照应才是!”说罢,竟叫家人拿出一份厚厚的回礼塞给邵则正。 邵则正推诿半天,不得已收下东西,心头还是有点恍惚:一直只觉得英祥和冰儿气度不是一般等下小民,身世也显得隐秘,然而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竟然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上去。还没前后照应明白,又闻耳边司员的声音:“大人切记!外言不出,内言不入,才是保身的正理!公主额驸这段身世,讳莫如深,大人不要莽撞,弄出事情来。万岁爷虽不以文字为狱,到底也不喜欢下头胡乱揣测宫闱秘辛。切记切记!” ******************************************************************************* 纪昀这次遭劫,部议论死,他再宽的心胸,还是愁得掉了好几斤肉,都准备好了接受这最坏的消息了,结果最后批复下来,乾隆法外开恩,只判他发遣乌鲁木齐军前效力,对于已经以为必死无疑的人来说,这不啻是最令人喜悦的结果。 发遣的要求,得到谕旨第二天就必须上路,绝不可以耽搁,纪昀与家人折腾了一夜,打点行囊,第二天一早就出了内城,这才可以稍事休息,缓一缓劲儿。 他虽为官品级不高,但是“纪大才子”名动天下,前来城郊饯别的人络绎不绝。纪昀喝了一杯又一杯践行酒,黑脸上带着一些醺红,豁达的劲头倒又足了,在郊外简陋的草棚下又开始谈笑风生:“诸位,纪昀蒙皇上隆恩开赦了死罪,等于是再生之人。西边人说荒芜,我说它就如养在深闺的妙龄好女,只待有人发掘她的美貌。我自中式之后,一直忙忙碌碌,此刻终于有了闲暇的机会,还是壮年,好好在外走走,领略领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缺一不可嘛!” 前来送别的奕霄感慨道:“岚翁心胸开阔,无论在哪里都将大放异彩。想必皇上将来不久也会赐环赦归的。” 纪昀笑笑看着这个自己一手简拔的小友,道:“武英殿修书的事情不要懈怠,等这部书编完,就是历代文坛盛举也不一定能及呢!” 旁边一人道:“天色近午了,今日这顿饯别宴,是南园兄做东,纪大人好吃肉食,今儿全是荤的,放开来吃吧。” 纪昀拱手向钱沣致谢,接着笑道:“担心我什么?到了西北,据说都是牛羊肉,我这大肉肚子以后可以常常餍足所欲喽!”说着,见菜上来,一时兴起,挽起袖子拿筷子挟起一只淋淋漓漓的酱肘子,略让一让便大嚼起来。他的豁达大度让前来送别的人抛却了心中的酸楚,也一道愉悦笑对,在简陋的草棚中喝酒吃肉。 有人提议道:“就这么吃,嘴里太寡淡,岚翁一肚子的好笑话,可否拿一个出来侑酒?” 纪昀笑道:“你看人挑担不吃力,我还没吃饱,哪有笑话出炉?”他话虽这么说,眼睛却是一转,边用筷子搛起碗里一只甲鱼的裙边边道:“这东西有地方也叫它鳖,东西是好东西,不值钱,却能滋阴补益。我倒想起我上次在于重棠(于敏中)那里吃过的他招待同年的一顿饭。你们都知道的,老于他恪行皇上对大臣的要求,从来克勤克俭,朴素自修,那日请客,说怕坏了朝堂的风气,就按驿站的规矩四菜一汤。我们几个都答应了。端上来的四菜一汤,你们猜猜有什么?两个梨切了一盘,还是捂熟的;红萝卜拌蒜一盘;隔了夜的韭菜肉丝一盘;烧白菜一盘;汤就是甲鱼汤,可惜甲鱼不新鲜,大概是死了才做的。” 第443章 大家听他揶揄于敏中,内里多有些受于敏中排挤的,便都笑起来。纪昀虽在夸于敏中“俭朴”,其实人尽皆知他是个手长嘴短的。有人催促道:“老纪快接着讲啊!” 只听纪昀又道:“老于和我客气,直往我碗里夹生梨和萝卜。可我是个‘肉食者鄙’的,一口都咽不下。老于便敲汤碗:‘老纪爱吃肉,这鳖是荤的,多吃点!’我吃了一口,道:‘人生最大苦事,莫过于生离死别(生梨死鳖)啊!’” 大家愣了愣才明白过来,哄堂大笑,小小草棚霎时热闹不已,纪昀也陪着笑,笑笑却想到自己远去西域,龙沙万里,此刻再豁达,将来是不是能活着回来还是未知数,大约也是要“生梨死鳖”了,笑容变成苦笑又变成干笑,忙斟酒劝菜掩饰过去。 世上无不散的筵席,饯别的酒席终至零落,众人捧着酒杯,心里不免渐生悲凉,纪昀拱手做谢,道:“诸位,纪昀犯下国法,能得不死,已经是感念天恩皇恩,自觉幸运之极了。今日一别,还望诸君勉力,为我大清昌荣再辛苦!”当下便有人掩泪,不过还是不得不一一散了。 奕霄自忖自己虽然不是纪昀的弟子,但一直蒙他提携照顾,才有今天的际遇,感念之情更甚于其他人,见其他人都离开了,他还是在一旁帮着纪昀捆扎行囊,放上马车,最后抹着泪道:“今日一别,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面……” 纪昀爽朗笑道:“能见自然好,不能见也无妨。我就是一个匆匆过客罢了,并不值当什么。在我见过的这些年轻人里,既不迂阔,又不势利,你算是少有的,能得皇上厚爱,将来飞黄腾达是必然的。我年纪大了,其实最想的还是四处游历,最后回归林泉,自己著书立作,了此一生罢了。”他拍拍马车,看看官路远处,轻声吟道:“平生心力坐销磨,纸上烟云过眼多。拟著书仓今老矣,只应说鬼似东坡。”奕霄看他那张饱满的脸颊上是复杂的笑意,心里不由悲酸。 “老爷,车套好了!”车把式说。 纪昀点点头,对奕霄笑道:“我该走了。有一句忠告,你年纪轻,心肠直,不过于重棠在朝几十年,根基极厚,不要轻易招惹他。诸葛一生唯谨慎,要多磨练几年,自己翅膀硬了,才能飞得更高更远。” 奕霄含泪道:“我明白。不过朝中有此大蠹,我心里时时刻刻放着。” 纪昀愣着神儿,半晌轻轻道:“皇上对你好,但他得顾忌着清议,所以你万不可恃宠生骄。我这次事出,实在是有人‘好心’告诉我卢见曾的事情,我一时糊涂铸成大错;事后想来,这‘好心’人只怕也存不善之念,而我一念之差,便把自己带入万劫不复……”他今天一天,此刻神色最为阴郁,但见奕霄懵懂,也没有再点破,楚叹一声,对奕霄笑一笑,又对车把式道:“走吧!”绝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1)说实话,对英祥的这段奏对极其不满意,但水平有限,时间又紧,就凑合了。本意向借这个在民间待了很多年的人之口来表达我对当时乾隆盛世底里一些污浊的想法。 ☆、俊儿入读上书房 纪昀发遣,武英殿修《四库全书》的总裁事务就落到了于敏中的头上,奕霄毕竟年轻,觉得无法与此人共事,勉强在他手下干了一段时间,推说自己要准备下一次的会试,便有请辞的意思。辞呈递上去,内阁的人知道他在乾隆心中地位特别,没有敢就答应,而是上报到皇帝那里。 乾隆叫来奕霄,皱着眉头问道:“怎么,武英殿的事情太枯燥,做得没意思了?” 奕霄心里有些委屈,但牢牢记着纪昀告诫他“不可恃宠生骄”的话,叩首道:“臣还是想下场科考,武英殿事务繁杂,怕耽误了功课。” 乾隆笑道:“你爹娘没有跟你说,你如今不必科考也自然有似锦前程?” 奕霄嘴唇翕动,到底没有逆着乾隆说什么,眼神一瞥,乾隆知道他心里有委屈,问道:“你想说什么,说吧。” 奕霄终于忍不住抗声道:“臣不是功名心热,但不愿靠着祖荫!” “这是怎么说?” 奕霄磕了个头:“皇上明鉴!臣身份不过举人,如今蒙皇上拔擢,忝列高位,就算别人不说,臣自己也不好意思。所以才愿意下场试试,无论中试与否,都无怨无悔。否则,靠爷娘靠旁人,总归不是自己的本事。” 乾隆笑道:“你倒是很有志气。”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朕不让你会试,也有朕的道理。” 奕霄怔了怔,昂首问:“臣愿闻其详。” “倒有点你娘当年的样子。”乾隆一笑,正色对奕霄说:“想必你爹娘已经告诉你你的身份,其实就不论你母亲,你祖父那里,尚有一个科尔沁郡王世袭罔替的爵位在,你说怎么办?” 奕霄一愣,半天才说:“臣……至今连科尔沁都没有去过。这个王爵,不敢承担。” 乾隆道:“你祖父萨楚日勒一支已经几代单传,若你不肯要这个位置,朕便得从旁支择取人选,必然是五服之外。你倒是大方,你就不问问你祖父和爹娘,家里偌大一个王爵,就忍心拱手送人?!”乾隆见奕霄说不出话来,踱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头道:“所以,你的当务之急,不是钻研八股文,而是好好学着国语蒙语,学着如何做一个扎萨克郡王,学着如何管理好一片草场,为朕和大清江山的北部疆域的平靖立功。” 这实在与奕霄以往所学、所想、所愿相去甚远,一个读罢儒家书,心怀天下事的少年儿郎,突然发现自己虽会有个尊贵的位置、有不必犯愁的用度,然而却没有了报效天下的宏愿和赢得身前身后名的机会。乾隆很快就在奕霄的眼睛里发现了盈盈水色,心里暗叹:“毕竟还是个孩子!”原有一想不由又先搁置了下来,只温语道:“朕是这样想的,武英殿的事不做也好,你现在年纪小,还是以读书上进为要,不过不要再去看八股了。朕在上书房为你留一个位置,就和分府的皇阿哥一样,每日半天进书房就读,娴习弓马,学会满蒙语言,其他时候,愿意到军机处学习亦可,愿意在翰林院读书亦可。如何?” 奕霄知道,虽然是征询的语气,但这可不容自己说个“不”字,委委屈屈点点头谢了恩。乾隆看他落寞的样子,心里有些不舍,又想起那个素未谋面,却已经掉在贼窝里的外孙女,如果自己狠下心不去“捞”她,那孩子只怕是凶多吉少,这样想着,不由把心里那片慈爱一股脑放在奕霄身上,柔和地说:“你放心,朕为你挑的路一定是最好的。”叫马国用又给奕霄颁赐了一大堆东西,才让他回家了。 ******************************************************************************* 奕霄进入上书房读书,没想到还是躲不开于敏中。他作为文华殿大学士,虽然不是天天来给皇子皇孙们进讲,但一代硕儒,隔几天总要到上书房看看,把自己所知的学问讲给这些贵胄听。奕霄听他嘴上一套极其冠冕堂皇,而想起他暗藏私心,排除异己,又纵容弟弟和亲信胡作非为,却在皇帝面前一派君子之相,更加厌恶。 于敏中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奕霄进入上书房,本就是异数,他做官做老了的,很明白其间有奥秘,反而对奕霄很是亲切。这日讲完一卷《十三经注疏》,特意把奕霄叫来,温和地说道:“何休注《春秋公羊传》,里头微言大义,不可不细加领略。皇上近期也在读《春秋》,万一考评到你,也不至于茫然了。” 第444章 果然,下午乾隆来考察皇子皇孙们的读书情况,入手就是《春秋》,几位皇子皇孙没有得到于敏中特别的指点,说起来磕磕巴巴,眼见乾隆的眉毛就揪成一团,似要发火的样子。奕霄心里一热,有些想上前显摆一番,可是蓦然又冷静下来:自己虽然是乾隆的外孙,但是身份并没有昭告天下,何况“外孙”和“亲子孙”又隔了一层,自己一时显露,岂不是为自己遭忌埋下祸根?纪昀所道“恃宠生骄”一条,实在必须时时刻刻警惕才是。因而反而把头一埋,也装出副害怕被考察的样子。 唯有陪读的福康安,论身份是傅恒和夫人的嫡生儿子,二十出头年纪,坐在还不到十岁的十五阿哥身边,朗声道:“《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谷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奴才近来读的是《左氏春秋》,细细琢磨其间‘艳而富’之处,略有心得。”于是不顾旁边或艳羡、或妒忌的眼神,微昂着头,朗声说了自己的见解。 乾隆赞许地对福康安点点头,转过脸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对他的儿孙们说:“你们看看,读书还不如福康安!《春秋》里的微言大义最值得品鉴琢磨,按理十二岁以上皇阿哥已经读完十三经,若是注疏还不娴熟,可见平日里是如何用功的了!……” 大家乖乖挨他骂,一声都不敢吱,最后听乾隆道:“十三经学得最透,如今内阁里还要数于敏中了,转天叫他来给你们进讲。” 他甩手走开,众位皇子阿哥们才松了口气。下午读书如果不遇到皇帝考评,一般过了午就可以回家了。乾隆较长的皇子们都已经分府在外,有了福晋儿女,巴不得早点回去歇息。四阿哥永珹笑着对五阿哥永琪道:“今日下午松快松快,去我那里看看我新买的画儿?” 五阿哥永琪皱着眉头揉着腿说:“不知怎么,这两日腿里老不松快。上回围猎大约是受了些寒气。” 永珹关心地说:“寒邪入侵,还要当心,回去好好吃几剂解表发散的药物,别让寒气入了脏腑。”永琪笑道:“已经叫御医开方子了,可是药苦得我半死,喝一碗要倒半碗。只好让这病慢慢地治罢!” 他们说说笑笑,确如手足般亲密,唯有皇后乌喇那拉氏的嫡子永璂,一个在角落默不作声地自顾自收拾,也没有人来理他。永琰对他道:“十二哥,今日怎么有些匆忙?”永璂呆呆地望着他,全不似一个十九岁少年应有的爽朗敏健,好一会儿才说:“今儿是先母的冥寿。” 永琰不由噤口不言,其他阿哥的目光都在永璂那里一瞟,各个也不说话,却见永璂目中渐渐含了些泪光,只是一如往常的沉默不言,慢慢把东西收拾好,带着外面候着的自己的小太监回府了。 那日回去不久,五阿哥永琪身子骨却一日坏过一日。他在众皇子中原是最得乾隆喜爱的一个,几年前九州清晏失火,弘昼等内务府大臣慢吞吞地过来救火,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被乾隆一顿痛斥,革了爵位作为惩罚;而永琪独个儿从九州清晏里把乾隆背了出来,这份孝心让乾隆心存感怀,再加上永琪读书习武都是上乘,自然地让他有了些偏爱,隔年加封皇子时,独独把永琪封为亲王,赐号为“荣”,亦是个极好的字眼。其他皇子看在眼里,妒在心里,但是本朝与康熙朝不同,皇父的尊严极盛,而皇子们不许结交外官,不许管理部务,除了偶尔帮皇帝跑跑腿、祭祭祀、看望看望生病大臣之外,别无事情可做,也断绝了他们的野心,所以再妒忌,也只好在心里下功夫,不似以前似的拉帮结派,互相排挤。 开始,乾隆拿着御医送来的脉案,病症为“附骨疽”,长在腿上,多起于风寒潮气,但并不是无药可治的重症,也没有太当回事,只嘱咐御医好好为他调养,又怕他称病不好好读书,特意要求每日还是得到上书房来勤学。没想到一来二去的,竟把个小病拖成顽疾,又把个顽疾拖成绝症,等御医匆匆上奏时,永琪的病已经入了膏肓,乾隆急忙前往荣王府视疾,奈何无力回天,没几天永琪就病逝了! 乾隆虽然已经有了十七个儿子,但殇逝在他之前的倒有多半,那些年幼夭折、感情不深的也就罢了,这些养育得已经成年了,还为自己诞下皇孙皇孙女的孩子,足够让这位花甲的皇帝痛惜不已。礼部匆匆为永琪上谥号,乾隆忍着泪水,亲自在一群美好的字眼中挑了“纯”字,“见素抱朴之曰纯”,可惜永琪纯孝好学,却与自己再不能相见了。 乾隆恹恹无力,几近病倒,后宫晚来日日“叫去”,太医诊了脉,也没有什么实症,只好开平肝解郁的方子代茶饮,可是心病不医,几副药方又有什么用? 令皇贵妃心里着急,她如今代摄六宫事,伺候好太后和皇帝最是她的本分,多年谨小慎微、与人为善,终于坐到了今天这个位置,心里感念乾隆的恩遇,也自然有相濡以沫的情意在,可惜乾隆虽然对她也很宠爱,也很好,却不是交心的那类,与当年孝贤皇后、慧贤贵妃全不相同。令贵妃也不奢望自己得不到的,但要急人所难,少不得动脑筋想着谁最宜给乾隆排忧解郁。 “宫里嫔妃,近来得宠的还是几个小的,几乎是皇上孙女儿的年龄,莺莺燕燕、娇娇滴滴的自然讨皇上欢喜。”令妃对身边嬷嬷道,“不过未必解语,只让皇上当孩子似的疼着玩罢了!” 嬷嬷道:“后宫里恩遇最盛的,除了娘娘您,莫过于容妃了。” 令贵妃笑道:“你我都晓得,她的恩遇,一来是美貌,二来也是身份的原因。她进宫也十来年了,至今未能生育,你以为一定是她不会生?”她一边卸妆一边看着镜中微微发福的自己,叹一声道:“所以我不得不惜福,包衣人家的女儿,当年作为一年一选的内务府秀女入宫伺候主子们,哪里会想到有今天!” 嬷嬷笑道:“主子福泽厚,是皇上和太后亲口说的,主子还这么惜福,只怕福气要绵延给子孙呢!” 令贵妃的手停了停,满脸显出柔和的神色来:后宫之中,她生育最多,所生的公主一个已经嫁到喀尔喀蒙古,另一个听乾隆口风将许配兆惠之子,可以留在京中;四个儿子虽早夭两人,剩下的两个倒也聪明伶俐,只是年纪小些,未知后福如何。她笑了笑道:“皇上这次伤心,是因子嗣殇逝而来,既然如此,我们去劝解多是不当,还不如——”她一下子想起个人来,这个人虽然小时候脾气怪异些,但在乾隆身边几年,风雨起落反而更得圣眷怜惜。 于是令贵妃对嬷嬷道:“派个人请她进宫吧!” ******************************************************************************* 世事磋磨,这个人和当年的任性张狂比,已经收敛了不少,宫里亲自派人来叫,不得不去,但念及这些年来从未在父亲身边尽过孝心,也觉得过去服侍得皇帝父亲开心是理所当然的事。冰儿稍事梳妆,随着宫里派来的轿子进了神武门,御花园里花枝明艳,时而可见一两个嫔妃格格在其间散步游戏,年纪都很轻,冰儿不由摸了摸自己的鬓角,人人都说她还像原来一样美,可自己照镜子时为什么能够看到眼角微微的细纹和皮肤不复再有的流丽光泽了? 第445章 到了吉祥门,听说乾隆今日事情有些繁忙,还在处置政务,冰儿只好百无聊赖在旁边一间空值庐里等待。养心殿的设计巧妙,是皇帝办公、寝卧两不误的地方,因而从吉祥门进去,与内室相连,却与外室分开;从养心门进去,与外室相连,却与内室不通。只是路虽不通,毕竟地方狭窄,冰儿清清楚楚听到外头值庐里哪个毛头小伙子的官员声音飘过来:“……难做!本来一记炮就可以轰他个干净,如今一定要救一个女孩子,听说是博奕霄的妹子,为了一个七品小吏的妹子,为什么要葬送我们步军统领衙门的人?里头的人或许真有妖法,我们派进去也有十数个了,个个出来时面色紫黑,不几天就死了……” 他声音并不高,可是冰儿听得清晰,一下子就愣住了。 旁边一人警惕地说:“嘘!你们做军的嗓门大!别给别人听了去!”这牢骚声才越来越小,终至听不见了。 她心底里升上来一阵寒意,四肢百骸都冻得不能动弹:原来他早知道了!为什么要瞒着自己?细想想也明白,若是奕雯有个好歹,甚至他若是想弃卒,神不知鬼不觉,就可以把她永远抛在对女儿的思念中了…… 冰儿恨得几乎立刻就要冲进去质问乾隆,可是步子并没有移动一毫。这时,一个养心殿的小宫女喜盈盈地揭开帘子,才说了半句:“皇上请您进——”就被咬紧牙关、无声落泪的冰儿惊着了,后半截话吞在喉咙口没说得出来。冰儿冷冷地瞧瞧来人,自己抽出手绢拭了眼泪,对那小宫女说:“拜托你帮我打盆水来。” 她梳洗一下,重新变得头光面滑,看着小宫女手里的镜子,对着镜中人粲然一笑,才说:“刚才我想起一些伤心往事,吓着你了,不要介意。” 小宫女含着甜滋滋的笑说:“夫人就是流泪,也美得很呢!” “你真会说话!”冰儿笑道,款款起身跟着她往前殿的方向走,边走边闲闲问道,“皇上刚才召见的步军统领衙门的人?” 小宫女老实说道:“这奴婢可不懂了,只听人传说,在京畿的邪教有邪术,能够杀人于无形。”她掩了嘴笑一笑说:“我瞎说的,你可别告诉人。要让皇上知道我嚼舌头,一顿板子跑不掉!”冰儿笑道:“放心,我口紧着呢。” 进到里面,恰逢乾隆在进点心,热奶就着八珍糕和各色炉食点心,边上还有一碗燕窝。乾隆见冰儿,暗郁的脸色变得明朗了些,招招手道:“不必行礼了,到朕身边坐一会儿。” 冰儿依言,蹲蹲身就来到条炕边,单膝跪在条炕上,跪坐在那里,见乾隆欲推开其中一个点心碟子,便抢先把碟子挪到不碍手的地方。乾隆温和笑了笑,指指那碗燕窝说:“这还没用动过,朕今儿胃口不大好,你替朕进了吧。” “我替皇上请一请平安脉吧。” 乾隆道:“太医今早上刚看过。”不过还是把手伸了出来。冰儿看他那双手,大而修长,皮肤略有褶皱,但也不是老人家似的干瘪,掌心握弓箭的地方和手指拿笔的地方都有薄茧,搭上手腕,仍觉他的脉搏有力,身体十分强健。冰儿听了半晌,笑道:“皇上身子骨挺好,只是略有些郁气,致使脾胃失调。不想事儿,过几天就好了。” 乾隆笑道:“要是人能够说不想事儿就不想事儿,日子该有多惬意!”不过他的心情明显好转了许多,柔和地把盛着燕窝的明黄珐琅彩碗推到冰儿面前,点点头示意她吃。 冰儿心里五味杂陈,忍着要掉落的眼泪,慢慢把一碗冰糖炖的燕窝咽了下去。乾隆在对面不错眼地看着她的样子,直到她吃完了,才说:“你心里也有事吧?还是为了你的女儿?放心吧,有消息,朕就告诉你。” 冰儿竭力克制住内心澎湃着的不信任,把含在嘴里的最后一口甜腻腻的燕窝硬是吞了下去,抬头道:“她不是个乖孩子,我有时恨起来也要揍她,不过心底里还是疼她的。就像皇上刚刚没了五阿哥,也会难过一样。” 乾隆有些诧异,这话说起来实在有些不近情,算是安慰他刚失去了儿子,还是告诉自己这个叫奕雯的小丫头不许人动?冰儿却没在意他的神情,自顾自带着尖刻的笑意说:“我和英祥在外头,穷虽穷,日子过得倒也好,一夫一妻,彼此关照,相互疼惜,有时我倒觉得,比那时在王府里为个小妾打饥荒要惬意。不过,最不能接受就是我的大儿子,才七八个月就被人害了,就死在我怀里。那段时候,天昏地暗,我不吃东西,也不睡觉,只想着要是一切是个梦该多好,醒过来,他还能对我笑,跟我依依呀呀地‘说话’,还能赖在我怀里找奶喝,刚萌出来的小牙齿咬得我生疼……” 她的泪无声地滑落下来,奕霄都已经十六了,奕霏去世的场景还如噩梦一样时时闪回在面前,夭折孩子对有的人而言不算什么,对她是撕心裂肺的痛。冰儿蓦然抬眼看自己的父亲,他的眼中有一丝痛惜,更多的却是警惕,盯着猛兽般盯着自己,她一下子把那些欲将喷薄而出的话咽了下去,只是再次想起奕雯,伤心再也控制不住,不由自主地掩着脸痛哭了起来。 乾隆任她哭了半晌,直到声音低下去,才说:“朕失去的孩子比你多,若是个个都像你这般悲痛欲绝,朝政都该荒废尽了。”冰儿只觉得一脉冰凉从头渗到脊梁,半天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皇子们的年龄都是大把问题啊,不要考据啊!!!! ☆、帝王伤心谈往事 “你出去吧。” 冰儿听到这一声,又看了看面前一丝不苟端坐着的父亲,他神色冷淡,默默地把手上的糕饼屑在手巾上擦拭干净,才抬眼瞥了她,身子微微向后靠了靠,说:“此刻也不早了,若是想留宿宫中,也可以。养心殿有空着的围房,令贵妃那里也应该能多挤你一个。” 冰儿心中被翻涌的内疚掩盖了原本的恨意:他是皇帝,却要权衡利弊,做出他最有利的选择。奕雯是自己没有教育好,犯下这样的泼天罪过,自己有什么权利要求当皇帝的父亲枉顾国法,一次又一次地开恩赦免她?他在关心奕雯,只是方式和自己不一样,他不会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外孙女,像自己一样愿意放弃一切去寻找、去劝回、去接纳。令贵妃今日本是叫她来陪着让乾隆高兴的,她却像以前那个不孝顺、不懂事的叛逆孩子一样,硬要把一切喜悦变得糟不可言! 如此想着,冰儿一下跪倒在乾隆的面前,声泪俱下道:“皇上,是我错了!” 乾隆唇角挑起一个笑:“想不到你还会认错?!”毕竟心里有些酸软下来,抬手去挽她。她的手,一下子被捞在掌心里,修长而冰凉,宛如玉石象牙雕琢一般,让他一下子想到二三十年前手中常常握着的另一双手,心里不自觉地就是一痛。他握着女儿的手,缓缓道:“我也不是无情之人,只是在这个位置上,情不能伤道、不能伤理,许多无奈,并无别人可以知晓。” 冰儿的手被他握着轻轻搓揉,怔怔地听着他淡然而伤怀的声音。“譬如前几天,一个叫金从善的无知秀才,欲博善谏之名,在御道旁上书,首及‘建储’,次为‘复立后’,说什么‘大清不宜立太子,岂以不正之运自待耶’,又说一国无后,原是先皇后那拉氏贤德,而朕该下罪己诏书,重新册立皇后。先帝不立太子,避免皇子间互相倾轧;朕包容那拉氏罪行,不欲彰后宫之丑陋。小民无以知晓,我亦无以辩驳。孤家寡人,生而无友,其间孤寂,是别人能够理解的么?” 第446章 “那,那先皇后是……” 乾隆定定地看着她,半天从嘴角升起一个苦笑:“那日在杭州的行宫,接见了那些‘神童’孩子,庆妃一个劲儿地赞奕霄长得像永琰,朕又单独抱了奕霄,乌喇那拉氏心里大约有点吃味儿。她忍了一天,第二天见我赐食给众人,对永璂并没有特别之处,反而怪他几处礼仪不合规矩。晚上侍寝前,她不知怎么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惹得朕不痛快……” 他陷入回忆之中,大约还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讲过,此刻把当时情形慢慢说来,神色里有些愤怒,但更多的是少见的迷茫。 继皇后乌喇那拉氏,从升任皇后后,并没有得到怎样的宠幸,而是一直掩身在孝贤皇后的阴影之中,表面上和乾隆维持着“举案齐眉”的和睦架势,实底下关系只算是淡漠。乾隆宠令妃、宠舒妃,甚至连纯妃都比皇后更得乾隆的亲爱,皇后心里这股子难平的怨气在腔子内积存了多少年!南巡时她已经是近五十岁的妇人,年老色衰且爱弛多年,唯一的寄望就是她还在世的独生儿子永璂,偏偏皇上对永璂就和对待她一样,面子上敷衍,实则漠视——他宁可去抱一个杭州百姓家的孩子,也从来没有抱过永璂这个亲生儿子! 那天,她终于忍不住,言辞激烈地问:“同是嫡子,为什么永璂和永琏永琮判若天壤?如今更是不如那些妾妃们生的孩子?皇上皇上,你到底哪里看不惯他?还是压根就是看不惯我?” 乾隆很少见皇后这般歇斯底里的样子,瞠然道:“你在胡说什么?永琏永琮自小儿就聪明贵重,朕看重他们也是理所应当。” 皇后呵呵冷笑着:“永琏也就罢了,永琮夭折前不过是个奶娃娃,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两岁的孩子又看得出什么聪明贵重?还不是因为他是孝贤皇后的嫡子,皇上心存偏爱,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好!就如孝贤皇后的嫡女,三格格就罢了,五格格那样儿的,皇上也偏怜得很,难道不是心眼儿长偏了?!” 乾隆的怒气有些勃发起来,厉声道:“你今儿发了失心疯了?别说朕是皇帝,就是普通人家的父亲,喜欢哪个孩子,不喜欢哪个,又怎么样?做娘的首先要自己知道检点,为孩子争宠是这么争的么?你这样——”他说话愈加恶毒:“越是这样,越让朕瞧着永璂恶心!” 皇后顿时面无人色。她正是更年的时候,以前那刚硬而得理不饶人的性子越发爆发得猛烈,连掩饰的意思都没有,尖利地喊道:“我为永璂争宠?那些小的想着为自己孩子争宠的时候皇上不都是睁一眼闭一眼?!说起来永璂还是嫡子,他在他父亲心里哪里像个嫡子?这年月,任哪个庶子都可以欺嫡了吧?!” 大门户里,嫡庶不过是分家产、继家业时会打打饥荒,在皇室,当面和皇帝喊“嫡庶之别”,就有点值得玩味的意思在了。平日里,后妃之间斗点心眼,不外乎拿着这个做文章,因为都知道乾隆特别忌讳这点,忌讳有后妃为自己儿子觊觎那张椅子。这日皇后却毫不避讳地一嗓子喊了出来,仿佛她的儿子是嫡子,就理应继承大统一般。乾隆心里大为光火,怒到极处却不是爆发的样子,而是冷语如刀出言讽刺:“嫡子?别说我朝立贤不立嫡,就算要立嫡,谁是嫡,也是朕说了算!只有孝贤皇后是大红轿子从正门抬进来的嫡室,其他的都算什么?朕让永璂当嫡子,他才是嫡子;朕若不想让他当这个嫡子,他就是庶孽之子而已!” 就在他打算挥袖而去的时候,皇后从抽斗里取了一把剪刀,当时乾隆的头皮就是一炸:“你想干什么?!” 皇后笑得似疯似癫:“皇上,你不用怕,我就是想行刺,也没有这个本事。这剪刀,原也只能为自己准备。皇上兆亿之上,天之骄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永璂算不算嫡子,原看皇上给不给我恩典,我已经得了这么些年的‘浩荡皇恩’,虽然知道在皇上心中,连给孝贤皇后提鞋都不配,还是痴痴一颗心,要学着古今的贤后,做好皇上的内助。如今终于明白了,我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皇上不过要我这个人,尸位素餐,占着后宫这个位置,让皇上‘齐家平天下’的光辉形象一直不灭,我连一颗可怜的棋子都算不上,仅就是木偶傀儡而已!什么嫡,什么长,我已经不在乎了!永璂平平安安活着就好——想必皇上也不会做出杀子的事情来贻笑大方——你别以为我是为永璂争那个位置,那个位置上坐着的人,往往连人都算不上!” 她的声音到后来几乎尖锐得听不清,乾隆只觉得耳边被这样的尖音震得“嗞嗞”作响。旋即看见皇后双目圆睁,一把抽出头上的发簪,解开扁方,散下一头自己原来颇为珍爱的乌黑长发,在尖利的疯狂笑声中,握着一把就齐耳根剪断。 刚才,周围服侍的嬷嬷和宫女见他们老两口前所未有地吵得那么激烈,他们都是下人,没有资格和面子去劝架,本来都躲得远远的怕触霉头,此刻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这会儿才见皇后身边的韩嬷嬷过来把皇后抱住,声泪俱下道:“我的好主子!您这是干什么呀!”她已经六十多岁,力气不足,眼见着皇后不管不顾地把一头秀发剪得长长短短,丑陋不堪,却夺不下剪刀来,听着皇后边哭边笑,如泣如诉:“别管我!我剪了头发当姑子去!我到庙里为太后祈福,我不要再在这个冷得吃人的地方呆一小会儿!” 韩嬷嬷流着泪回头对乾隆道:“万岁爷!皇后今儿气糊涂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您帮把手吧!这闹出去多难看哪!” 乾隆呆呆地望着这可怖的一幕,始终没有动弹,最后冷笑道:“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像没看见一样,转身就离开了。 这样的往事说出来,就连没有亲见的冰儿也听得胆战心惊。那拉氏并不是笨人,以往在宫中虽然骨子里刚强,但总有外头的亲善圆滑掩饰着,从没有爆发得这样激烈过。大概是这么多年的冷漠实在让她绝望到极点。 想到她,就不由想起奕霄在上书房所见的十二阿哥永璂,据奕霄说,已经被苦痛消磨得行尸走肉一般。他神色木讷,畏首畏足的样子与他那骨子里刚强不屈的母亲乌喇那拉皇后简直是截然的两人,乾隆几轮大封皇子,都没有这个也算是“嫡子”的位置,就连指婚、建府这样的大事,永璂也总是后人一步,处处显出了乾隆对他的忽视——或说,是恨乌及屋的讨厌。想到永璂,冰儿心里竟有些酸楚。 乾隆闭着眼睛,仿佛还在回忆之中,声音仍是又缓又轻,梦呓一般娓娓:“不是朕心硬……一日夫妻百日恩,朕若是从来没有喜欢过她,怎么会把这个位置给她?怎么会这么多年包容着她?可是,立储是多大的事!自古以来兄弟阋墙、亲子弑父,有多少就是从这里而来!朕身下这张位置,朕自己若不牢牢坐着,又有多少人想着龌龊的法子想要坐上来?这一条,不管是谁,碰都不能碰。朕的江山,是祖宗传给朕的,多重的担子,压在我一个人的肩膀上!前次朕在正大光明匾后放着的是五阿哥永琪的名字,可是放完之后,我在祭祖的时候,就默默祷告:若是永琪不堪承当大任,就让上苍收掉他的性命,以免祸贻百姓,祸贻江山……” 第447章 他的泪水从闭着的眼角流了下来,终是不忍再说。 冰儿听懂了,他在自责,为了他热爱的这片江山,他用儿子的性命祷告,如今爱子丧命小疾,未尝不是那时祷告的灵验——只是,这样的祷告,只怕天下再没有第二个父亲会去做吧?! 冰儿看着面前这个老人,他此刻就像一位普通的、无奈的父亲,她既爱他,又怜他,又恨他!冰儿知道,自己永远达不到这样的境界,不会有这样的责任感,在她心中,家庭儿女才是重中之重,才是她愿意用性命去保护的东西。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父女此刻离得那么近,懂得那么深,心境那么贴,而从此两颗心却将分道扬镳,各在自己选择的路上行进。冰儿反过来握着父亲的大手,想通了,心里竟然如此的平静。 ******************************************************************************* 冰儿在宫里住了一宿,回到家时已经是第二天了。英祥见到她,满脸笑开了,道:“这么多年来习惯了你在身边睡觉,昨儿晚上竟然辗转了半夜,才明白原来是被窝里少了一个人!” 冰儿笑道:“也不怕儿子听了笑话!” 英祥瞅一瞅周围并没有人在,上前在冰儿耳鬓厮磨了一会儿,气息吹在她耳朵边上:“怕什么?若他爹娘关系不好,就能有他了?” 冰儿想到儿子,突然就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四下看看没有旁人在,拉着英祥到屋子里坐下,轻声道:“我刚得知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奕雯找到了。” “真的!”英祥高兴起来,“是皇上告诉你的?她在哪里?我们怎么去寻她?” 冰儿冷静地摆摆手道:“你先莫急,我有几句话,必须得说完,你不许急、不许生气、也不许独个儿烦忧。” 英祥诧异地问:“说得这么可怕?难道又是被官府逮住了?又要刑讯?她哪儿受得住第二回啊?” 冰儿摇摇头道:“真要这样,我倒认了!”半天又说:“比这还可怕。能不能救她,我也没有把握。”把昨日在养心殿无意听到的消息说了。英祥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好半天才则声道:“皇上虽叫步军统领衙门努力捞人,但是也随时可能弃卒,所以不把实情告诉你,是不是?” 冰儿点点头:“所以我信不过他,不能等着他作为,他心里第一位是他的江山,我们都要排到后面,何况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孙女?” 英祥想着自己当年为科尔沁失利“做筏子”,下理藩院问死罪时,乾隆丝毫没有考虑这是自己的女儿和女婿,不正是最好的佐证?他半天才问:“虽然知道,但你能怎么办?” 冰儿叹声道:“别无二法,我们自己也找。找到雯儿,再看情况,皇上有饶恕的意思,我们就劝雯儿认错服罪;皇上没有饶恕的意思,我宁可把雯儿在身边藏一辈子。” “说起来容易。”英祥道,“雯儿刚出走时,我们也找过,京城那么大,京畿更是大海一般,仅凭我们一家三四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找到?” 冰儿道:“皇上现在对我大约有些负疚,我说的话他都肯听。下面的人趋炎附势,瞧见我有这份资格,少不得有来主动巴结的;不大肯帮忙的,也一定有胁迫的法子。我们好好合计一下,我怎么利用这个‘权’,让相关的人为我做事。” 在乾隆眼皮子下弄权!英祥倒抽一口凉气:“你胆子太大了吧?!自古帝王,没有不忌讳在自己手下弄权的人的!皇上又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主儿,万一知道了,你岂不是万劫不复?!” 冰儿冷冷笑道:“你记不记得我从理藩院救你出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肯涉险,就没有机会!只要儿女平安,我宁可再过二十年漂泊逃亡的日子!” 午饭后,奕霄从上书房回来,给父母请了安,英祥看他神色似乎有点不快,不由问道:“怎么了?还是学习满语蒙语遇到了拦路虎?没关系,爹爹当年都学得还好,你只要不怕花功夫,爹爹都可以慢慢教你。满蒙语出自一宗,弄明白发音,其他就迎刃而解了。” “不是。”奕霄摇摇头,“今儿又是于敏中来进讲十三经,讲得倒很好,我也听得进去,只是进讲完之后,他又悄悄告诉我皇上近来读的什么书,叫我早做准备。我心里在疑惑,他不是不喜欢我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关照?” 英祥还在思忖,冰儿先笑道:“这有什么难解的?捧杀你呗!你在上书房算是什么?等遭了那些王孙贵胄的嫉妒,自然有的是小鞋穿。所以纪师傅的话是对的,格外当心‘恃宠生骄’四个字,别中于敏中的圈套。” 英祥皱着眉头说:“你说到于敏中,我不禁想起个事儿,皇上读书,一般在西暖阁里头,更好在三希堂中,那里除了服侍的太监,等闲人是进不去的,于敏中怎么总有皇上读书的消息,而且据你讲,也总是对的!”他看看奕霄愕然的神色,停了停又道:“上次我见驾,那个小人相的太监高云从,在挨板子的时候看见于敏中,就喊着‘帮忙’的话,难道是内监里通外臣?这可是皇上最忌讳的!” 奕霄也给他的话勾起了心思,急忙说:“爹爹一说,我也想起件事来!那次我送晓岚公发遣,最后没有外人的时候,晓岚公说,是有人先给他透了内廷消息,说了卢见曾的案子——那时候只有军机处的人晓得皇上要拿两淮盐政开刀,如此机密,晓岚公在武英殿或翰林院都是无法得知的——晓岚公自责自己一时不谨,没有立定心思,就把案子偷偷传告了卢见曾。如今想来,莫不也是个圈套,专候着晓岚公去钻?” 几个人的话连起来,所有线索就都指向了一个人。冰儿冷笑道:“霄儿,你不是想打‘老虎’么?这回就让你演练一下,好好打一只‘大老虎’!”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看文的朋友,作者要小别一下了,还有两章存稿,明后天上午全部发掉。 谢谢各位支持,请等候我一个月以后回归。 如果可以的话多多留言,我虽然不能与大家互动,但看到也一定会心里暖暖的哦! ☆、智奕霄扳倒权监 国泰和于易简在刑部大牢已经坐了一年,刑部核查良久,终于把定谳的奏文递到了乾隆面前。念着两个人都是朝中大臣亲眷,且和珅轻飘飘的回奏及于敏中在各处的活动,也让乾隆觉得这两个人虽然贪赃,并未枉法,虽然欺民,并未欺君,因而涉案的金额虽大,乾隆还是网开一面,判两人斩监侯。这也是死刑,但一般监候到秋季,皇帝看着名单总会高抬贵手,在狱里再呆上一两年,遇到恩赦就能放出来了,纵是流配发遣,当过官的人通常都会得到地方的格外照顾,再过几年,运气好再遇上大赦,回籍甚至重新为官都不是不可能。 而“鸣凤朝阳”的钱沣,虽然弹劾这两个大蠹名噪一时,但是得罪了于敏中,在监察院穿了不少小鞋,受了不少委屈。这日出来买书正巧遇到奕霄,彼此招呼过后,两人相逢莫逆,寻了一家茶馆聊了起来。 “……虽我受些委屈,但对得起胸前这只獬豸,也就没什么好后悔的!”钱沣道,“已经有人跟我放话了,国泰于易简判刑,我也该准备着好日子过到头了,他们俩只要不死,接下来就是我死。”他“呵呵”地笑着:“我倒不信,他们敢在天子脚下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只管让他们来就是了!” 第448章 奕霄气愤地说:“他们姓于的就想只手遮天么?我倒不信这个邪!” 钱沣道:“新任的山东巡抚已经核查过了,山东全省亏空了二百万两银子!他想要奏报,军机处里有人告诉他:前任的亏空还麻烦下一任接一接手,否则前程难说。恰好去年王伦逆案,可以好好地虚报军费开支和抚恤、重建费用。除了几个底下的县官、游击等被逆贼杀了,上头谁不是捞得腰包餍足?新巡抚不愿意得罪军机处的人,就答应了下来。所以,皇上见亏空虽有,还不至于非杀不可,顾念两个人的父兄都是朝中有用之人,重惩一下,就不要他们的命了。” 奕霄咬着牙关,捏着茶杯口,钱沣见他这个样子,忙劝说道:“我也就一时激愤,跟你说说。你年纪小,又正好运气不错,得到皇上重用,不要轻易去涉险。他们那里盘根错节的,又有手段,阴了你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断送前程是小,万一……可是划不来的!上次怪我一时不密,害得你会试落榜,这次不要再因为我的一番牢骚再害了你!” 奕霄抬头,露出牙齿璀璨一笑:“你放心。我爹爹会教我怎么做的!” 第二日下午,上书房散了学,奕霄到养心殿求见。乾隆不忙的话,自然愿意见他。出来传话的是高云从,上次挨了板子,只歇息了十来天又来当值,虽然宫里的竹板子是伤皮肉不伤筋骨的,十来天毕竟养不好,他行走有些不便,一瘸一拐地带着奕霄向西暖阁走,到了门口,挤了个笑哈了哈腰说:“皇上在里头三希堂,吩咐我们无事不得进去,怕腌臜了那些字儿,刚刚已经通报过了,爷自己进去便是。” 奕霄瞥了他一眼,自己打帘子走了进去。乾隆面前那些字卷已经收拾了起来,正在三希堂里品茗看书,见奕霄来了,笑呵呵道:“巴巴儿地找朕,有什么事情?” 奕霄行过礼,笑道:“是有事要求皇上呢。臣的娘亲这几日有些心烦燥渴,她说宫里有现成的丸剂,比自己熬药效果好且不苦,想请臣向皇上求一点。” 乾隆笑道:“这什么大事儿!你娘想要什么东西,叫她直接开单子到内务府,内务府掌事儿都是知道她的,还有个敢不给的?这次,你直接去御药房里拿就是,另外再带些燕窝和人参,宫里的比宫外买的干净。” 奕霄谢了恩,见乾隆放在手边的书是《诗集传》,故意“咦”了一声,果然逗引得乾隆问他:“怎么了?”奕霄忙道:“今儿上书房里于师傅来进讲十三经,末了特为跟我说要读一读《诗集传》,万一皇上来考评,能得些彩头。不想皇上也在读这本,臣觉得好凑巧。” 乾隆的脸色有些变化,过了一会儿笑笑问:“怎么,于敏中总是这么关心你?” 奕霄道:“于敏中对我颇多关照,他说他接受纪昀在武英殿的修书事务,还有不少一时干不凑手的地方,想叫我去一起帮忙。” 乾隆笑道:“你想去不想去呢?” 奕霄一派少年人的天真神情:“只要皇上吩咐,臣没有想或者不想的。于敏中总能恰皇上圣意,也是臣要学习的本事。” 乾隆“呵呵”一笑,对奕霄说:“朕在这里坐得乏了,到外头散散。”高云从在门口伺候,见乾隆斜了他一眼,陪着笑道:“皇上可要传肩辇?”乾隆摇了摇头,并不理睬,转头笑吟吟问奕霄:“你在上书房,重点是学国语蒙语,听谙达说学得进益不小。朕考考你:‘祖父’怎么说?” 奕霄见他考评,忙低头答道:“回皇上,是‘玛法’。” 乾隆点点头又问:“‘外祖父’?” “‘果洛玛法’。” 乾隆不由脸上浮起一个孩子般的笑容,亲切地拍拍奕霄的肩头,突然转脸问高云从:“这两天都是你在伺候朕的书房?” 高云从冷不丁被一问问愣了神,少顷才赔笑道:“是,奴才伺候得不好。” “挺好!”乾隆语气不咸不淡,“朕上回教训你,你有什么想法?” 高云从忙道:“奴才眼孔子浅,死要钱,是个雁过拔毛的贱骨头。皇上教训奴才,帮奴才成人,奴才感激不尽,要谢主子的指点!” 乾隆冷冷对他笑道:“说得好顺溜!昨儿朕读《诗集传》,于敏中就知道了;今儿朕考评奕霄国语,明儿于敏中是不是也就知道了啊?他才是你的好主子,是不是?”他的言语尖刻如刀,高云从傻了眼一般目瞪口呆,突然反应过来出大事儿了,一下子跪倒在地,“砰砰”地磕头:“奴才没有敢做对不起皇上的事!都是小事情,偶尔于大人问起,奴才随嘴就说了。大事奴才可不敢乱说。” 乾隆咬着牙道:“大事有你听的份儿?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朕也要外言不入、内言不出!他打探朕的这些细事,大约给了你不少好处吧?!” 高云从磕得脑袋发胀:“奴才不敢!于大人偶尔给奴才点银子,奴才推脱不掉的,才收着给家里爹娘养老用……奴才错了!奴才立刻把银子退出来,以后再也不敢了!”他边磕头,身上的皮肉边“突突”地跳:上次的伤还没好呢,今儿只怕又要挨一顿了! 乾隆背着手昂着头说:“你不用怕,这会子朕不打你,这样的大事,也不该一顿宫里的家法就让你轻易过关。你去内务府候查吧,说不定要刑部会审,你有几天功夫养你的皮肉呢!那银子也不用退了,朕就不给你单独再赏棺材钱了!”他看着高云从吓得面无人色,突然“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衣襟下面湿了一片,散发出一阵臭味。乾隆皱着眉掩着鼻子对其他太监喊道:“不长眼的东西!把这摊臭肉给朕拖下去待发落!” ******************************************************************************* 英祥虽有些担心冰儿的计划,但见她已经雷厉风行地四处找些故旧,也只好再三嘱咐后任她去。冰儿对丈夫笑道:“放心,我跟着你这些年,也看到不少,听到不少,里头轻重我能权衡。” 英祥最怕的就是她不会权衡、一意孤行,弄到撞了南墙还不回头,乾隆再宠爱她,也有自己的底线,若是触犯了这个底线,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英祥道:“我觉得,还是让我来办这些事吧!我是个男人家,比较方便些。” 冰儿笑道:“你怕我不靠谱么?不靠谱理藩院也救不出你来。你在京里虽也有不少认识的人,但此刻你如此式微,谁不是势利的,肯出全力帮你?” “那你不也……” “我不一样。”冰儿道,“皇上宠我宠在脸上,马上许多人都会知道,你看他们巴结不巴结!且虽我是妇道人家,妇人家有妇人家的路子,又不会让人生疑。听我的,你先别插手,需要你的时候我还能不来找你?” 英祥从来劝不了冰儿拿定主意的事,也只好叹口气随她去,只是谆谆嘱咐道:“其他我不管你,做了什么要让我知道,我们有商有量的,才能万无一失。” 冰儿笑着点了点,心里却道:万一必须要做了那些触犯皇上底线的事,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你若是参与、甚或只是知情,皇上恼怒起来要牵连,只怕都逃不了一个死字。越发决定了无论什么都只能自己单打独斗,免得牵连到丈夫和儿子。 第449章 以前认识的人,首先打听到的是苇儿。 那时在公主府里,一言不合把她赶出去嫁人,嫁的又是一家护军校,冰儿却很有把握这个跟了自己许多年的女子不会有丝毫记仇,派人打听,很快得知当年的护军校已经升了副参领,家境也终于小康,苇儿多年媳妇熬成婆,正是家里的当家人。于是一张帖子发出去,很快得到了答复。 当晚,苇儿就过来登门拜访。 冰儿家还住在小小的四合院中,也没有门房,就是一个请来的婆子传递消息。苇儿轿子停在门口,无论如何不肯坐着轿进二门,下来步行到第二进的穿堂。冰儿候在那里,见她还要行大礼,抢上前去一把扶住,笑道:“干什么?给我找不自在?” 苇儿年近四十,果然显了老态,不过神色间清明如旧,被扶着不能磕头,还是含着眼泪,一定要跪在冰儿身前:“奴婢给主子请安!二十多年不见主子,今儿见了……”她抬手抹去满颊的泪,哽咽道:“奴婢太失态了!” 冰儿更感悲酸,一把把她扶起来:“你我之间,如今是一样的,你这样子大礼,不是叫我不自在么?”见苇儿还要说话,掩着她的口道:“听话,咱们以前有个主仆的分位隔在两个人之间,现在没了这层,才能似姐妹般的说话,岂不是好事!你不要生生地把这种感觉作弄没了。” 苇儿只好依她,两人携手进到里间,坐在条炕上说话叙旧,彼此看着显出岁月痕迹的容颜,既是失笑,又是抹泪。冰儿问道:“那时候我犯那么大过失,后来连累得大家受罪了吧?” 苇儿叹道:“我还好,内务府审理时说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进府,且又是发嫁的宫女子,一切不论,照常嫁人。王嬷嬷和其他人都倒了霉,最可怜的是王嬷嬷,问罪最重,判到打牲乌拉为奴,好在腰囊里充足,实际受罪小些,过了几年遇到恩赦还回京了。听说现在人已经不在了。” 冰儿听了叹口气道:“是我害了她。再多赏赐,哪比得上在京里舒坦过日子。不过……”不过当时需得用人办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拿她垫脚也叫没法子,内务府那里总得有人领了罪,他们自己才好交差,就是这码子事儿!她见苇儿已经是一笑泯恩仇的样子,又问道:“那如今你家里好?” 苇儿道:“挺好。夫家穷是穷些,还算有志气,如今也升了副参领,薪俸过日子颇过得,我也满意了。” “儿女呢?” 苇儿失笑道:“三个闺女,一个小子,淘得很!将来内务府大挑,还不知道挑到哪里去。” “那他——你丈夫,对你好不好?” 苇儿脸上不由浮起些不好意思来,许久才点点头道:“随常夫妻过日子么,他不好吃喝,从不嫖赌,平素还算知冷知热的,我也没有多少要求,平平和和一辈子罢。” 冰儿笑叹道:“多好!我和英祥,原本是够富贵,可是三天两头为妾室打饥荒,再好的感情都纠缠得没了,那时候就觉得,两个人一夫一妻过日子,才是实在的。用句文绉绉的话说:‘相濡以沫’。那时给你指婚,人家都说奉恩将军家好,我想着,过去再是当家的,也只是姨奶奶,正室夫人真想作弄你,一根指头就够了;纵使不弄你,周旋在那样的三妻四妾中,日子又何尝能好过?还是平平和和的好。本来还想着护军校家穷些,你出嫁的时候多赏赐些银两做你的嫁妆,没成想后来英祥的事情,弄得我全无心思在你身上。——这些年,委屈你了!” 这话说得恳切,苇儿听得直想哭,忍不住偏身从炕上下来,跪在脚踏上道:“主子的用心,奴婢当年就知道!其实主子不赏嫁妆,平时的恩赏就够够的了!这些年,奴婢日子虽平淡,心里头欢喜。只是每每想着主子在外头受苦,心头还是刀绞似的!” 冰儿赶紧伸手去扶她:“我又不是没受过苦的人,这算什么!何况如今也回来了。你别跟我闹虚礼,弄得彼此不舒坦,你要再在我面前跪,或者一口一个‘奴婢’‘奴婢’的,我就要下逐客令了!” 苇儿起身抹了抹眼泪,终于冁然一笑,又与冰儿聊些家常。 冰儿问道:“你丈夫如今管理的是外城巡防?” “是呢!”苇儿道,“六天一休沐,在外面总是灰扑扑的。” 冰儿点点头道:“我现在就有难题,要请他帮忙。” 苇儿忙道:“主子只管说,他但凡做得到,赴汤蹈火也要帮主子做!” 冰儿笑道:“让你男人赴汤蹈火,你怎么办?我可不能这么顾头不顾尾,不讲义气!听说京畿有清水教的余孽,不怕你笑话,我那个无知的女儿就陷在里面,我现在是个没脚蟹,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从大海里捞根针起来,所以拜托你丈夫帮着打听,有消息了派人告诉我。不过事情也要机密,毕竟算起来也是军国大事,你好好嘱咐他,别为着我们家的事闹出责任来!” 苇儿道:“我晓得。我回家就跟他说,叫他多多用心,有消息立刻来告诉你!” 冰儿笑道:“听你这语气,在家不光是当家的太太,还是你丈夫帷中领袖。”苇儿给她闹了个红脸,不好意思笑道:“他肯听我的,也是主子当年指婚指了个老实人的缘故罢!不过,主子的事就是他的事,这点我有把握,等事成了,还要叫他来叩谢主子当年的赏呢!” 冰儿“噗嗤”笑道:“其他赏都有限的,赏了他一个又懂事理又贤惠的好老婆才是大恩,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苦养女绝粒相胁 宫中迎来一件喜事,和敬公主家的二格格将要出聘,虽然她只是乾隆的外孙女,不过因着她母亲的缘故,自小儿养育在宫中,陪伴年龄相近的皇女、皇孙女一起读书玩耍,如今长到十三岁,于是择取宗亲权贵家的子侄指婚。宫里也免不了为这个女孩子热闹热闹,和敬公主斟酌名单时,特意把冰儿也算了进去,拿去问令贵妃道:“令主子,你觉得合适不合适?” 令贵妃笑道:“怎么不合适?你不知道,皇上近二十年没见五格儿,嘴上不说,心里想念得紧,每每见到她就高兴。上回五阿哥的大事,皇上恹恹地几乎病倒了,后来与五格儿一番诉说,心情明显地开朗起来,转日就翻了惇嫔的牌子……”她掩嘴葫芦一笑。 和敬公主便也笑道:“那就好。不过如今冰儿没有恢复身份,进来有许多礼节难办,只怕有些委屈她。” 令贵妃道:“那你就时时把她带在身边,遇到那些亲郡王福晋、侧福晋,或者是贝勒家的夫人、格格,你总尊贵得过他们,还怕他们怠慢了你妹子?” 于是,和敬公主下了帖子,盛邀冰儿入宫,还特意派了自己公主府上最有头脸的长史前去送帖,吩咐了务必好好劝说,让冰儿前来宫中。 冰儿来到宫里,和敬公主一下子把她拉到身边,上下端详了一番道:“美人儿还是个美人儿,只是打扮得太素!怎么,如今穷成这样子,连个金的玉的都没有?”推着冰儿坐在自己的妆台前,吩咐小宫女打水拿梳妆匣子,亲自为冰儿检点首饰。 冰儿头上还插着那支铜镀金的鹣鲽簪子,见和敬公主要拔,忙道:“其他的不要紧,这支簪子要留的!” 第450章 和敬公主笑道:“怎么,这支簪子有故事?” 冰儿笑道:“这是日久见人心的表证。”也不多说,细心地把簪子插到头发上不大醒目的地方。和敬公主便拿来自己的钿子,理顺上头的垂珠和穗子,为冰儿戴上,那张薄施脂粉的脸,在珠翠的光泽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丽。恰巧令贵妃走进来,见她们姐妹对镜贴花黄的样子,站在门口笑道:“我这刚一进来,几乎唬了一跳,还以为孝贤皇后成了双,坐在这里梳妆呢!” 俩姐妹那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酒窝几乎同时出现在唇角边,和令贵妃见了礼后,和敬公主从首饰匣子里挑了十来只手串、镯子之类的,挨次在冰儿的手腕上比划,边比划边说:“你自己也挑,喜欢什么就送给你!” 姐姐的一片好心,冰儿不忍违逆,随便拿了一串绿玛瑙的套在腕子上:“我小时候最喜欢穿戴绿色,就它吧。”通透的浓绿色衬着她藕荷色的衣袖倒也显得别致,和敬公主虽觉得这件手串太不值钱,不过贵在喜欢,也就没再强她再选,为她理理衣襟,叹道:“时光这么快!转眼我们自己都儿女成行了,却不料相别了这么久!” 冰儿也有些悲从中来,强笑道:“可不是,我还记得那时候大格格才两三岁的样子,坐在我怀里,真真是个爱巴物儿。如今嫁在大哥哥家做绵德阿哥的福晋,姐姐也该做外祖母了吧?” 正说着,和敬公主家的二格格梳妆完毕,进来给母亲请安,冰儿看这个女孩子,长得更像她父亲色布腾些,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带着些娇怯,也不乏满蒙女儿的伉爽大方,一身大红色吉服,绣得五彩缤纷,配着头上身上各色首饰,熠耀生辉,整个人都显得尊贵起来。冰儿不由有些怔忡:奕雯和她一样大,若是没有从逆的事情出来,此刻或许也有这样的富贵荣华可以享受,也可以像二格格依偎在她母亲身边一样依偎着自己,也可以让爷娘辛苦而幸福地操持着出嫁的典仪…… 和敬公主见冰儿神色突然不对起来,对二格格道:“好了,你让嬷嬷们送你出去和其他人见礼吧。别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样,大方点,喜事么!”慈爱地目送女儿出去,才转头对冰儿道:“人世沉浮,其实也不值什么。你那年劫了英祥走了,转眼就是色布腾他的事儿犯了,班第的一封遗折,皇阿玛气得要杀色布腾。我那时心里也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看着家里大小几个孩子,怕他们从此就没有了阿玛,难过得终日以泪洗面,晚上连眼睛都不敢合上,合上就梦见色布腾被杀的凄惨模样……那时候,我真恨不得我是你,可以一把剑顶在监刑大臣的脖子上,带着自己所爱的人远走高飞,管他什么富贵荣华,都敌不上阖家幸福!” 她也说得落泪,世事沧桑,虽然后来在来保的求情下,乾隆饶恕了色布腾的死罪,贬掉爵位后过了多年,还是给他一些机会立功,渐渐又赏回了和硕亲王,算是苦尽甘来,可是午夜梦回,那种胆战心惊的后怕滋味还会时时萦绕;梦中惊悸,常常泪湿枕畔,望着熟睡的枕边人,那种爱恨交织的情愫不知何从表达才好。 半晌,和敬公主自己擦干眼泪,又含着笑为冰儿拭去眼泪,道:“我今天真是背晦!说这些做什么?我能苦尽甘来,你也能!不用多操心了,这日子过好一天就是一天,如今皇上虽然没有恢复你的身份,但他多次放话出来,那是迟早的事,你也放宽心,再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冰儿用滚烫的掌心熨着自己的眼睛,竭力不让无奈的泪水再次滑落,少顷抬起脸强笑道:“我明白的。” 大家笑晏晏地完成了和敬公主二格格的出聘筵席,乾隆对这位外孙女赏赐优渥。令贵妃笑道:“皇上怜惜子孙,你看二格格哪里是外孙女,直和亲孙女是一样的!”乾隆笑道:“你这话说出来酸味很浓啊!看来今日不加赏大家伙儿,你这跟小孩子吃醋的劲儿还下不去。” 令贵妃本来就是要讨乾隆的欢喜,顺着话缝儿笑着接道:“皇上是圣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臣妾这里就代替在座各位谢皇上天恩了!”于是下面一片莺莺燕燕的谢恩声。乾隆笑得欢悦,马上转头命人做赏赐单子。 这日高兴,乾隆多喝了两杯玉泉酒,头里略有些昏沉,膳毕敬事房太监取来宫妃们的绿头牌,乾隆摇摇手道:“年纪不对了,今儿叫‘去’吧。”几个年纪小的嫔妃不大会藏事儿的,便露出失望的表情来。令贵妃笑道:“皇上保重龙体,若是头疼,要不要叫按摩处的太监来按按头顶?” 此时,冰儿主动请缨道:“皇上若是不舒服,还是我来伺候吧。”令贵妃见乾隆脸上流露的惬意的笑,自然答应。旁边年轻嫔妃里有不认得冰儿的,不由在下面窃窃私语地打听,得知这原本也是位公主,都不由面露诧色。 为医者,除了懂得望闻问切,知道药性,心里有几张验方,也要善于砭、针、灸、导引、按跷之类技术。冰儿的手法,有轻有重,顺势而为,比那些虽然技术不错,但并不懂医理的按摩处小太监的水平不知高妙到哪里去了。乾隆非常舒适地闭着眼睛,少顷便觉得头里清明起来,睁开眼时,仿佛眼睛都亮了三分。他怕冰儿劳累,按着她的手道:“好了,歇一会儿吧。” 冰儿原本在他身后跪着,此刻起身离开条炕,乾隆见她还要跪,一伸手捞住她说:“在朕身边坐一坐吧。”冰儿顺势坐下,乾隆满意地点点头,说:“马上天气热些,朕要移居园子里去了,与你现在住的地方毕竟离得远些,朕在想,打扫你原来的公主赐园虽然并不麻烦,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服侍的人一时难以到位,也容易弄得大张旗鼓的,不如在原来的公主赐园里,单独开辟一两座院落,安排几个贴身的人就行,你看如何?” 冰儿笑道:“皇上身边又不缺人,巴巴地非要我陪着做什么?” 乾隆执拗地说:“她们不懂朕的想法!再说,就是这按摩,也是你更出色些。你要怕搬家麻烦,干脆还住在宫里。” 冰儿笑道:“我搬家就是了。这些年过来,和英祥,和奕霄,分不开。” 乾隆点点她的鼻子笑了一番,又道:“既要方便,朕再赐你顶轿子,出入园子不用传报皇贵妃,可好?” 冰儿正中下怀,稍稍推脱,便答应下来。 ******************************************************************************* 回去后和英祥说了这事,英祥淡然得很:“除了奕霄读书不用跑得老远外,其他有什么?我现在好容易箪食瓢饮、居陋巷而不觉,你还要我搬这些豪奢地方去?” 冰儿笑道:“你安贫乐道自然是好的,却不知我身居御宸边可得许多便利消息?”英祥警告道:“你别做有危险的事!”冰儿道:“自然,我又不是傻子!”转身去外头叫可心:“可心,又要收拾东西,过几天搬家。” 可心这段日子见到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再没有见识,也感觉出“先生”一家人并不等闲,此刻怯怯问:“这次搬到哪里去?” 冰儿没有在意她脸上警惕的神色,随口说:“圆明园旁边,原有我的宅子,好大一个赐园,如今并不全开出来,留几个院落我们家几口子日常居住,也比这里宽敞舒服。” 第451章 可心小心翼翼道:“师母原是京师人?” 冰儿愣了一下,发现言多有失——但一切到最后总归是瞒不住可心的,于是和气地说:“你别紧张,我和你先生原本都是京城的人——” “而且是京城的贵人!”可心死死地盯着冰儿,“你们都是满人?而且还是皇亲国戚?宅子叫‘赐园’,皇上屡次接见,家里御赐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先以为是皇帝看重霄儿,现在看来,哪有那么轻易的‘看重’!” 冰儿又是一愣,小心把手搭在可心肩头:“可心,你说得没错,实话告诉你,我原是当朝的公主,后来为了救你先生,抛弃了一切逃到兰溪。如今回来,既然不定罪,自然会有身份恢复的一天。就是霄儿,皇上也已经放出话来,将来他会有一个郡王的爵位。可是再怎么样,我们对你也——” 可心虽然天天与英祥一家在一起,但到京之后,只觉得他们身世诡异,却没有料到出身竟然如此高贵——可是越是高贵,越是让她仇恨:她的祖父母、父母、兄弟姐妹,就是莫名其妙在文字之狱里锻炼,家破人亡全赖当今皇帝所赐。而对自己亲如母亲的“博师母”,原来就是他的女儿! 可心自小儿读的是女诫女则,被教导要温婉礼敬,眼泪往肚子里咽,但念及这些年来英祥冰儿对自己的关爱,也实在做不出恩将仇报的事来。她只是前所未有地表现得激烈而冲动,泪流满面地甩开肩膀:“师母!你们对我有再生之恩。可是,我的家破人亡是拜当今皇帝所赐!我没办法呆在这个所谓的‘天子脚下’,也没办法与他的皇亲国戚一起生活!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的身价银子、你们养育我多年的费用,我来写欠条,我做牛做马还你们!” “可心!” 可心猛地跪在地上,拼命地磕头:“再不然,你们就把我卖了!卖给谁都可以,只要远远地离了这儿!”她这话说完,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竟是奕霄,那张英俊而日趋成熟的脸庞和近期越来越颀长的体型,让她背地里越发迷恋得不能自拔——可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都说不出口!与其如此,不如一刀两断,用这样剧烈的短痛来了结吧! 冰儿给她的无理取闹弄得怒气勃发,不顾英祥在旁边轻轻拉她,大声道:“我要图你那点身价银子,我不趁你青葱的时候卖你?!你忘恩负义!滚回你的房间去好好想想!” 可心被她一骂,心里反而不那么矛盾了,拭着泪爬起来,踉踉跄跄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窗才呆呆地想着自己的未来。这个家反正是呆不下去了!尤其听说乾隆大约会恢复冰儿的身份,她在这个家里算什么?可心不是奕雯,没有叛逃的胆量,也没有地方可去,可是想到奕雯的勇气,她也开始以绝食相胁。 冰儿知道她不同于奕雯的娇气,如果真的绝望,这个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女孩子是可以做到把自己活活饿死的,忍了两天,终于在晚上急匆匆敲开门问她:“可心,我们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可心气息微弱,语气却很坚决:“先生、师母,你们的大恩我铭记在心,只有来世补报!我不是威胁你们,但是这里,我实在再不能住下去一天了!你们放了我吧,随便哪里的庵堂,让我剃了这些烦恼丝,安安静静修修下半辈子!” 冰儿劝解了半天,也拗不过可心,她倍感身心疲劳,闭着眼睛说:“可心!你是非要逼死我呀!” 可心流着泪道:“可心害人不浅,不该投胎在人世!但如今要么一索子寻个干净,要么也只有上庵堂一条路了!” 冰儿没有理她,转身离开。转日下午,饿得昏昏沉沉的可心听见冰儿又打开门的声音,她倦得说不动话,只好听冰儿清清楚楚地讲:“可心,我想好了,女孩子一辈子不容易,就这么出家,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但是,我也拦不住你的心意。这样,我再给你指一条路,你自己挑合适的去走。我叫奕霄去找了刑部的人,查到你的母亲和弟弟,还在迪化——也就是乌鲁木齐——充发,这些年过去,三年徒役老早结束,如今大约也还过得可以。恰好纪晓岚犯了事也要发配到那里的军前当差,他虽然是犯官,但是名声地位可以保他生活无虞,我可以托他照顾你。如果车马快些,说不定能在官路上赶上他,把你一道带过去,可好?” 可心的眼睛蓦然一亮,猛地睁开:“真的?!师母,你、你不骗人?!” 冰儿语气冷冷,目光却是柔和地看着她:“我不骗人!我说我把你当女儿,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做的。我也想了,现在我自己这里还不知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博尔济吉特的事和爱新觉罗的事,不应该把你牵扯进来。我兑了些银子,如果你愿意去乌鲁木齐,算是我原本给你准备的陪嫁。” 可心“呜——”地一声长嚎,接着痛哭出声,在床板上碰着头连连叩首:“师母!我去迪化!师母!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先生!对不起奕霄!……” 冰儿冷冽的脸色忽然回转过来,瞬间也是两行泪下,抢上前扶住可心:“乖孩子,你没有对不起谁!这命运,谁都做不了自己的主!饿了这许久,先喝点牛奶,再吃点粥。乌鲁木齐很苦、很冷,你若不养好身子骨,到那里如何受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人一个个拉出来遛遛…… ☆、冰山轰塌猢狲散 高云从作为乾隆的身边人,突然被发至内务府审理,也没有透露什么罪行,惹得宫里宫外一阵揣测。乾隆却不理睬这些话音,照常处理各种事务,也没有特别的喜怒形于色,只是对审理案件催得格外急。此外,又特别提拔了钱沣,由从五品的监察御史,提到正五品的通政司参议,后又擢晋为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官符似火,红极一时。且离开都察院的他,也少了不少被穿小鞋的机会。 这日,乾隆又支开于敏中去上书房,单独叫来傅恒,命他催促高云从审理的情况:“审理高云从,有何收获?” 大病初愈,便急急忙忙赶来军机处的傅恒,办事特别迅捷牢靠,不过一两日后,就急忙把刑部和内务府共同审理后的奏文奉上。乾隆草草看完,把奏议丢在一边,冷冷道:“避重就轻,有何看头?拿书办记载的审理实录来。” 傅恒不由犹豫了一下,乾隆对他这个亦臣亦友的首席军机相当熟悉,立刻竖起眉毛问道:“有什么为难么?” 傅恒不敢稍有欺诳,急忙应声“没有,奴才即刻去办”,匆匆退下,乾隆听见他屡屡咳嗽,却又叫住他说:“你从缅甸回来,身子骨一直不大好,朕虽不忍心你劳心劳力,但身边也着实缺不得你这个人。改日叫御药房再给你送点人参和燕窝,日常切记准时服用,别把小毛病耽搁下来。” 傅恒不由心里沸腾,重新跪下叩首谢恩,才退了出去。乾隆在他低头的瞬间,看到他一头花白的头发,竟有些心酸之意——傅恒比自己还小不少,这些年来辛苦,却老态横生,远比自己显得沧桑。乾隆俟傅恒出去,下一拨人还没有进来之际,不由把自己的那条长辫子甩到身前端详:辫子里也夹着银丝,好在只有寥寥,那保养得宜的头发和他强健的身体一样,仍然显示着旺盛的体力和精力。那日冰儿在身后给他梳头、按摩头顶,惬意之时也有些怅然。可是,人生在世,也许就是这么多不经意、不适意、不得意组成的罢?回首往事,竟也真的是余苦涩一笑了! 第452章 不多会儿,内奏事处把审理高云从的实录递了进来,乾隆翻了几页就明白傅恒遮掩的是什么了:如今军机处的二把手、也是傅恒征缅甸时在京里坐纛儿的大臣于敏中,多次向高云从打探自己的情况——小到自己读了什么书,写了什么字;大到自己准备任用什么官,彻查什么事——无一不关注。 乾隆觉得心里的火气一拱一拱地似要勃发出来:自己如此信任此人,几乎日日召他觐见,有所问很少相瞒,他却非要做些鸡鸣狗盗不光彩的行径!如今环侍在自己身边都是些什么人!他再次拿起刑部的奏文,官场上流行的“救大不救小,救生不就死”,既把于敏中轻飘飘摘开,又进言为高云从这个内宦开脱,大约还想着这曾是自己身边侍奉的人,自己总归会有些感情的吧?乾隆冷冷一笑,在奏文上批复道:“内监原乃虫蚁下贱之人,偶得天恩,服侍御前,本应感恩戴德,尽心竭力。然有以贱役而毫无忌惮,屡递消息于外,朕身边岂可容这等样宵小?即令刑部、内务府重新拟罪,务以国家律法为重,断不可轻开优容之端!” 他一气写完,丢开朱笔,看着夹宣奏本上的淋漓红色,心头厌恶。想了想,又另拿了一张纸,走笔写道:“内廷诸臣与内监交涉,一言及私,即当据实奏闻,朕方嘉其持正。于敏中侍朕左右有年,日蒙召对,朕何所不言?何至转向内监探询消息?自川省用兵以来,敏中承旨有劳。大功告竣,朕欲如张廷玉例,领以世职。今事垂成,敏中乃有此事,是其福泽有限,不能受朕深恩,宁不痛自愧悔?”写完唤来一个内监,道:“到上书房,叫于敏中即刻过来!” 果不其然,少顷便听说于敏中递牌子求见自己的消息,乾隆冷冷一轩眉毛,淡淡道:“让他先跪着,一会儿再说。”又道:“再到上书房,宣博奕霄来。” 于敏中也有一把年纪了,在殿外玉墀下跪得膝盖酸痛,小腿麻木,又不知道是何事,百思不得其解。正在难受间,见奕霄远远地风姿英发而来,心头愈加嫉恨。 奕霄到了养心门口,看见于敏中不由一愣,他虽然与于敏中关系不好,但也敬重他是一科状元、文坛领袖,自己是后生小辈,还是多多执礼为善。于是,奕霄到他面前,恭恭敬敬打千问安:“于师傅万安!” 于敏中在后生面前,仍不失气度,点点头道:“皇上召见你,天恩浩荡,你好好应对吧。”然而见奕霄背影,那口顶在胸口的气,一下子冲撞了上去…… 奕霄进到养心殿里,乾隆把刚才写好的那张纸递过去给他:“今儿你学着传旨:当着众人的面,把朕的这份上谕念给于敏中听。” 奕霄诧异地接过那张夹宣,上面字迹潦草,并不是日常所见的上谕的样子,但是委实是乾隆的字迹,写时的愤怒似乎都看得出来,他有些犹豫:“臣……” 乾隆冷笑道:“你还怕他做什么?如今就是一只死老虎!还敢对朕的家里孩子有什么动作不成?”奕霄给他说中心事,脸不由一红,但也生出勇气来,打千道:“嗻!臣这就去。” 他拿着乾隆手书的圣谕,快步走到养心殿外头,于敏中诧异地抬起头,问了半句:“你这是……”奕霄便已经少年老成地学着大臣传旨的样子道:“有旨意!” 于敏中心里一阵憋屈,可哪敢抗旨,重新起身行了接旨的大礼,既累又气,吁吁气喘不止,老年风痛的膝盖重新挨到冰冷的地面上,一阵针刺般的难受。可这不算什么,奕霄嘴里念出来的圣谕才叫他冷汗淋漓,听到“钦此”二字时,已经痛哭流涕,伏在地上磕头道:“臣领旨谢恩!臣望面见皇上,有话启奏!” 奕霄见他这副样子,心里微微生了一些同情,合起手中的圣旨,上前想扶于敏中:“于师傅,我帮你通报,你先起来。” 于敏中一把甩开他:“你去通报就是!” 奕霄被他大幅度的动作弄得一吓,正有点不知所措,总管马国用从里面匆匆赶出来,对奕霄使个眼色道:“皇上等您缴旨呢。有话还是先问过皇上再说。” 进到里面,把于敏中的话传到了,乾隆却很冷漠,冷冷一哂道:“止谤莫若自修。他要有话,等吏部问他的时候再说便是。何苦这会子来触朕的霉头?越老越糊涂了吧?!叫他回家去好好反省就是了。朕现在不想看他那张脸!” ****************************************************************************** 于敏中一下子从天堂掉落到地狱,他自知无颜再面君奏对,也无颜再见同僚,趁着吏部还没有把他革职问话,先告了病假。他是朝中高官,且暂时还没有受贿负恩的大过失出来,乾隆也留着些面子,没有立刻治罪,见他告假,立刻批复同意了。没几天,又特意把高云从定谳的结果发到于敏中家中,于敏中见高云从不过是偶尔向自己传递内廷消息,报告皇帝细事,透露了些朱批的琐事,竟被判处磔刑——这算是死刑中最重的一种了。且其他涉案的大小臣工,亦被重判。于敏中虽然没有看到自己的处分,但自知挽回圣眷极难,病榻中涕泗交流,捶着床直呼“冤孽!” 他作为军机大臣,涉及这样的案子,虽不至死,但日后降职处分,再没有以往的煊赫权势是肯定的。于敏中多年辛苦,才终于爬到了这个位置,怎么甘心就此到头?他咬了咬牙,爬起身亲笔写了一封数十页长、情真意切的请罪折子,托人递交给乾隆。乾隆看都没看,批个“览”字,又送发回去。 于敏中犹不甘心,寻思傅恒与自己同朝为官偌久,自己对他又一直执礼甚恭,于是再托傅恒帮自己求情。 “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于敏中,病了数日,家里人来奏,希望能够得到皇上的恩典。” 乾隆诧异地看看傅恒,俄尔笑道:“怎么,御医没有去?看得怎么说?” 傅恒道:“御医去了,病起风寒,且肝郁生燥火,有些痰喘。御医调治得及时,应无大碍。不过于敏中毕竟也上了五十,身子骨不如以往,又是肝郁的毛病,皇上若能加恩,只怕比太医院的汤药要管用得多呢!” 乾隆咬着牙冷冷笑道:“是么?太医院倒是巴结得很呢!他既然要恩典,朕自然不能负他,这样的‘好’臣子,多少年也碰不上一个是不是?”傅恒听他语气有异,虽然知道于敏中与奕霄不睦,且做下了些让人齿冷的事情,但是乾隆任用其人多年,还算是宠信的,今日怎么话语间带这样的讽刺意味?他还在漫漶地瞎想,听见乾隆云淡风轻的声音:“赏赐吧。赐——陀罗经被——今日就给他送家去!” 傅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惊疑地望着乾隆,见他眼中果然是那种怒气勃发时特有的肃杀冷气,唇角挑着一丝寒意彻骨的冷笑,才知道自己没有听错!陀罗经被是什么?是赐给有功大臣的随葬物品!果然是“厚恩”!只是这份赏赐送至于府,于敏中今晚不死也得死了! 这样促狭的赏赐,让傅恒额头陡然冒出一层又一层冷汗来。他想开口求情,可是自思自己自从讨伐缅甸失利,圣眷大约也不如从前了,何况这主子杀伐果决,决定了的事,从来不容他人置喙,自己也犯不着惹他的邪火。他连擦一擦头上的冷汗的胆子都没有,轻声答道:“嗻……”起身吩咐下面办差去了。 第453章 于敏中一死,国泰和于易简如同靠山倒塌,再无一丝倚仗。朝中查案的人,与憋屈着一口气的新任山东巡抚,口风也是一变,把国泰于易简亏空山东省二百万两白银的事上奏朝廷,表示自己以往迫于于敏中的恩威,一直没有如实回报,现在请求责罚;连一直明里暗里为国泰、于易简说好话的和珅,此刻也转为义正词严:“东省亏空,皆因国泰恣意贪婪,于易简负心欺罔,各州县俱以贿赂逢迎,亏空正项,亦由畏惧上司而来。国泰、于易简实属卑劣,欺君之罪断不可宥!……” 乾隆看着弹章和奏折,怒不可遏,让把这些折子的副本甩到刑部大牢的国泰和于易简脸上,让他们自己看看,还有没有脸再活。未曾等到秋决,已经重新宣判死刑,只不过稍加恩典,让他们在狱中自尽,没有明正典刑罢了。 而年仅十六岁的奕霄,先是襄助钱沣弹劾、查库,后又是扳倒了于敏中这个一品大员,现在两蠹身死,他功不可没,更是一鸣惊人,外头不晓得他身份的还好,晓得些的都是把舌头伸出老长:“乖乖!这样的年轻,为皇上这样的看重!将来只怕要超越傅春和,成为新的皇帝宠臣,把持朝政再无疑问!” 奕霄听得这些风言风语,心里有些害怕。回去向英祥问计,英祥只答了他一个字:“敛!” 奕霄心里有了数,除了每日在上书房静心读书,再不干涉分毫政事,被人问及也是装聋作哑,装痴卖傻,一派“我只好好读书,其他与我无关”的样子。 ****************************************************************************** 卢宝润这次走的是于敏中那里的路子,上回想巴结皇子,未想到乾隆规矩甚严,皇子一点儿不敢兜搭外官,这条路子落了空;这回托了多少关系,才搭上了军机处坐第二把交椅的权臣,没想到权臣落势如此之快,自己竟又是攀附在了冰山上! 此时,乾隆正命人彻查于敏中在朝中的党羽,卢宝润想着自己辗转托人送到于府的手本和礼单,手本上是甜腻腻的阿谀之语,礼单上送的是重贿,一旦抄捡出来,一定会惹得圣躬大怒,都是要自己命的玩意儿,他吓得丧魂落魄,急急找人打听消弭的法子。打听到即将到盐道上任的邵则正那里,邵则正念着乡谊指点道:“我算是哪个名牌上的人!你真要求告,不妨找英祥一家,绝对说得上话。总归有同乡的情分,你多赔几句好话,试试看吧。” 卢宝润嚅嗫道:“他儿子不过是七品小官!” 邵则正想着那日内务府官员的警告,把几欲破口而出的话吞了下去,只道:“不在官位大小,而在圣眷!” 卢宝润亦无奈,死马当成活马医,连自己以前陷害过英祥一家的往事都忘了,只是着家人备下厚礼,卑躬屈膝前往拜访,希冀着当年的糊涂案子能念在乡党的份儿上一笔勾销。存着这样的侥幸之心,他以异常谦恭的姿态,在英祥家门口投递了名帖,忐忑不安地等候着。 英祥见他的名帖,皱着眉道:“这个人皮怎么这么厚!”转头对来传话的门房道:“打发他走吧。” “不急。”冰儿笑笑道,“且听他要来说什么。” “能说什么?”英祥亦笑,“大约就是得到些风言风语,知道你我不是当年;左不过想着升官发财,想着趋利避祸,想利用利用我们罢!” “是啊。所以呢,我们也利用利用他,可好?” 卢宝润进门,见冰儿亦在正堂高坐,心放下了一半:若他家真是势焰熏天,肯不避内眷,以通家之好的身份相见,大约还是念着故人之情的。可心不在,新来的侍女乃是内务府包衣家指派的,进退都颇有度,给卢宝润奉上茶来。卢宝润躬身见了礼,四下打量一番,笑道:“新用的人儿有大家风范!” 冰儿高坐未起,也不回礼,冷冷道:“怠慢了!这几日正准备搬家,屋子里乱得很,也不是待客之道,叫卢大人见笑了!” 卢宝润道:“从何谈起!我们同乡之人……”正打算叙叙旧情。 冰儿打断道:“慢来——,我们原就是直隶人氏,兰溪不过暂住而已。卢大人又不是不知道!那时候英祥身上的廪生身份,不是还差点叫卢大人拆破,几乎要惹一场官司的么?” 她说话素来不大客气,直来直去的,但拆得那么狠,还是让对坐之人尴尬起来。“是……”卢宝润见她出语不善,自忖往日过节太深,大约未能消散,少不得自己先赔不是、做姿态,因而抚膝哀叹了一阵,才说,“那时我年纪也轻,不懂事理,还多蒙家里老爷子指点。转眼我也是四十多的人了,回想当年轻狂,愧得恨不能有地洞钻才好。还望二位能够大人不记小人过。” 英祥、冰儿都是不易觉察地一撇嘴:“当年轻狂”,好轻飘飘的四个字!他一声“轻狂”抹去了当年的罪过,殊不知正是他当年的一点淫念,让一心要讨好的陈氏对奕霏犯下那样不可饶恕的过错;他当年的一点执念,让身为草民的他们几度在惶恐不安和屈辱羞耻中度日;以他们俩的身份,被迫上公堂出头露面,被人围观指戳,被迫给王德之流泥首跪叩,也均是拜他的“当年轻狂”所赐! 英祥这些年倒历练得深沉,端茶啜饮一口之后笑谓:“既然如此,也不必重提当年,虽不是乡亲,但好歹有相识的缘分。如今同在京师,纵谈不上帮衬,也不至于记仇呢。” “不谈帮衬”几乎就是拒绝了。但卢宝润有心靠着这根救命的稻草,陪着笑道:“是是是……博先生好肚量!以后我们一荣俱荣,岂不是美谈?”他看得见上头两人满眼的不屑之色,却不肯轻弃,假作未见一般,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期艾道:“我如今遇上了些棘手事,不知奕霄可能为我转圜?奕霄这孩子,我从小看着他长大,如看待自己的子侄一般,不意如今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么有出息了!” 英祥正欲推辞,冰儿却抢着说:“好说!卢三爷不嫌奕霄职位低微,肯抬举他,正是他的荣幸,不知是什么事呢?” 卢宝润疑惑之余也有些欣慰,不管此时冰儿是真是假,能有个帮衬的架势总归强过没有。不过他当官也当了很多年,深知嘴紧的关窍,捡着不怕人听见的说:“甭管帮不帮得上,奕霄肯在中枢各大人面前替说两句好话,就强过我辗转托人,我这厢也好轻易过关——本来也算不上多大的事儿,怕牵扯不清罢了。”他拍拍腿,把事先准备好的话举重若轻地说道:“官场上错综复杂,彼此间总有个来往,我本意也不是要攀附谁,只是来往时免不得有个礼节,最怕是被牵连,但其实都算不得大事。这次于敏中的事出,我想摘一摘自己。其实除开这一路,我的师座、同年、乡里,在京城无数,也算得上盘根错节。若是奕霄肯帮忙,以后也算是我们江浙一派的自己人,大家彼此互相帮衬着,强过一个人打拼,若有个什么事,多一个肯说话的人总归是好事不是?……”他叨叨地说了半天,还给英祥譬解官场的风气和规矩,最后作揖道:“重重拜托了!”硬是要把带来的礼物留了下来,喜滋滋告辞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玄机暗藏狐兔绝 第454章 英祥望着这个人的背影皱皱眉头,冰儿无所谓地说:“收下!他的钱来得不干净,都是刮地皮刮的,我们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听说这五黄六月的,京畿有地方遭了灾,他这些东西换了银钱正好赈济灾民,也算为他消消业障。” 英祥道:“你怎么这么好心了?不光为他办事,还为他消业?你要知道,一句话应他容易,哄他也容易,只是答应的事故意耍弄人家,也不大好吧?还不如不答应,反而让他知道当年作恶是要有报应的。” 冰儿乜着眼瞧着他笑:“谁说我哄他、耍弄人家?以德报怨,尽乡里之谊,传出去多美的名声!奕霄虽有圣眷,也要靠人脉,更要有清流捧一捧他才好,对不对?”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英祥道,“我虽算不上君子,亦不算小人,能以直报怨,不落井下石,够对得起他了!再说,奕霄何必跟着他混?江浙官场聪明人最多,老油条也最多,还不是看权势地位?还指着这帮子人互相帮衬?他们只会做锦上添花的事,做不来雪中送炭的事——要会雪中送炭,卢宝润会来求我们?” 冰儿收了笑:“你以为我跟他讲义气?才不呢!不过拿他来试试自己的手段罢了。” “你要做什么?” “你往后瞧。”冰儿见英祥神色有些不怿,过去倚着他肩膀抚慰道,“放心,我决定要做的事,一定会三思而后行。” 她做事确是紧锣密鼓,当晚等奕霄回来,便趁着英祥不在,悄悄拉到外边问道:“你现在还是只在上书房读书?皇上平日会召见你么?会给你差使么?” 奕霄道:“皇上召见不多,不过也有,平常跑个腿问个话的事也做,那也是皇上给我的荣耀,所到之处都是恭恭敬敬、不敢怠慢的。” 冰儿点点头说:“于家落势,估计会有抄捡或查账——这不同于抄家,但是里头也弄得出案子来,若是你有机会,为兰溪的卢宝润说一句话,他没有重过,是不是免他的罪责也都在抄捡的人手里,松一松、紧一紧都是不一样的。” 奕霄奇道:“我们和卢家几乎不来往,听爹爹的口风,卢宝润曾做过亏负我们家的事情。娘为什么要我帮他?” 冰儿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这道理你不明白?” 奕霄心里仍有些疑惑,深觉这与娘亲平日直来直去、有冤报冤的性格有些不像,不过话有道理,不妨试上一试,成与不成那是天意,于是点点头答应了。冰儿松了一口气,看着渐渐长得高大颀长,面貌俊秀的儿子,心里忍不住的疼爱,伸手掸了掸他的肩头,含笑道:“转眼你都是个大人了,按你现在年龄,若是在浙江那里的中户人家,该都已经娶了亲了。可惜你妹妹的事一直悬在大家的心上,若是能有个结果,也该为你和顾柔办婚礼了。” 奕霄脸不由一红,冰儿爱抚地揉揉他的脸道:“脸红什么?个子比娘都高了,办喜事也是该当的年纪了,倒是你不要怨爹娘还耽误你就是。” 奕霄在母亲面前永远是个小孩子,撒着娇说:“娘就这么瞧不起我?娶不娶亲,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呢。” 冰儿笑道:“那是你没娶,娶了自然知道不同,叫什么‘食髓知味’。”她想着这话的言外之意,自己忍不住“噗嗤”一笑。奕霄只觉得脸上发烫,不过在清风朗月的室外,倒能遮掩住脸上的羞色,别开一些头,熬了一会儿才说:“什么时候娶,都不要紧,我只是希望,我和阿柔,能像爹和娘一样,一辈子和和睦睦,白头到老。” 冰儿的笑容滞了滞,手抚着他的辫子却没有停息,儿子的愿望多么简单,以为一切都和他看到的一样一直都是那么美好,只是这“白头到老”四个字,却是多么困难的心愿呵! ******************************************************************************* 奕霄的机会来得比他自己想象得还快。没两天,他就被乾隆召见,进门见乾隆正和傅恒笑晏晏谈天,见他来也毫不避讳,招招手道:“几日没有看见你,怎么好像瘦了些?原以为让你这段躲清闲,应该养得好点才是呢!” 奕霄不好意思地笑道:“皇上体恤,臣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天天饭量很大,就是不怎么长肉。”依着乾隆的吩咐,起身准备跪到他身前的跪垫上。这一站起来,乾隆就明白了,笑谓:“我知道了!男孩子长大了,个子开始拔节,这样好!”又捏捏奕霄的上臂,点头道:“看着不胖,筋骨挺壮实的!听说你骑射颇有起色,不过毕竟是读书郎出身,布库还差些,以后找几个有真本事的侍卫指点指点你,今年秋狝就可以和朕到木兰围场练练身手——你娘当年可是最喜欢秋狝,而且猎获也不输男儿呢!” 奕霄抿嘴一笑,竟在颊边抿出一个浅浅的小涡,乾隆看着他,带着惬意的神情,轻轻颔首,说:“这次处置了于敏中,也是得亏你,否则,朕还不知道他在背后有这许多不法。朕素来颇自负得人之明,看来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奕霄忙道:“皇上夸奖,奕霄万不敢领!于敏中学问、做事其实都还是好的,皇上提拔他,本意是让他为朝廷鞠躬尽瘁,朝廷也必然不会辜负他,只是他心思阴微,竟想着窥伺皇上身边机要,幸好皇上神目如电,否则岂能察觉?” 乾隆笑笑,说:“我看你在你爹爹身边,身上倒也有些官场习气。”他摆摆手,止住了奕霄的叩首请罪,见他脖子一片红,笑道:“也是正常的,朕在上头,听到的都是你这样的话。只是朕希望你像家里孩子似的,像你娘似的,肯跟朕放胆直言,有什么说什么,多好!”他凝望着局促不安的奕霄,慈和道:“你别多想!朕是把你当自家孩子教导,所以不让你在官场上瞎混,免得一块璞玉遭了糟糕工匠,硬生生被雕琢俗了。于敏中小节有亏,不是贤臣,这次倒台,朕听到了一些风言,说他的亏心还不仅止于高云从的事情,所以还想查一查他的家。不过他是朕御赐陀罗经被的大臣,贸然抄家于国体不利,私下里了然即可。你做钦差,到于府检视——放心,你是坐纛儿的,查检文书、查看账目,自有懂行的小吏和文书随行,你只管吩咐就是,顺便也学着点其中关窍。最后他们会写汇报的折子,你看明白,能回复给朕就行了。” 奕霄以七品军机章京的职衔,领了这样一项颇见声名,又颇有实权的差使,让那些本就对他怀着些敬畏的人更加对他看高一眼。这日,他一身官服,虽然算不上翎顶辉煌,却也飒飒风姿,拿着“钦差”的架势,带着吏部专派的一些吏目、书办来到于敏中府上。 此时于敏中已死——白绫印金色藏文喇嘛经的陀罗经被还盖在他的棺椁上,家里四处白茫茫,一片哀戚声,且内里人都知道于敏中是失了圣眷,几乎等同于被赐的自尽,无不惶恐如惊弓之鸟。见钦差大臣降临,战战而兢兢,于家长子换了公服过来跪候,请了圣安,不过一应事务处置还是家中的老管家,说话非常谦恭地道:“博大人见恕!我们家长公子骤逢大变,苫块昏迷,只怕无法应答大人的问话,没的耽误了大人的正事。小的虽然愚鲁,身份也不上台面,不过伺候我家老爷的书房多年,老爷的事情还略知一二。小的伺候博大人问话,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有大人不满意的,再行传召他人就是!” 第455章 奕霄年纪尚轻,见人家客气,心里不由有些不安,不过想着来之前,无论是父亲英祥,还是吏部的书办,都教自己要端起架子、拿住阵势,因而故意装得很冷漠的样子,背着手点点头。吏部那些查案子的老油条见状,自然帮着主官搭台,鼻孔朝天道:“不用你忙,我们分派有人到书房和账房,你们只管把东西搬出来就是。不过若是有藏匿不报的,后果你们自己掂量着。”转脸对奕霄哈腰道:“博大人,这样可好?” 奕霄故作老成地点了一下头,那个管家大约也是很熟悉官场这套做派的,陪着笑命小厮领着吏部的人到书房和账房分别查验,又亲自陪着奕霄,低着头问:“博大人是先去书房还是先去账房?” 奕霄想着母亲的交代,对老管家道:“先去书房吧。这是钦命的抄捡,谁大意了都是要掉脑袋的事。”老管家知道这名少年是乾隆的宠臣,且样子也比年龄老成缜密,丝毫不敢怠慢,摊着手在前头引路,把奕霄带到于敏中的外书房前,奉他在首座上坐了,目之所及,可以看到书吏们翻找东西的全部样子。一名小厮端上茶来,管家亲自捧到奕霄手边,恭恭敬敬道:“大人用茶。” 人说“宰相府里七品官”,奕霄想着这名管家在外头也是人人巴结的角色,今日却在自己面前谨小慎微,唯恐有一个服侍不到就会为于家贾祸,心里也暗叹这“权势”二字果然可怖!不由客客气气答谢了一声,用盖碗的甜白瓷盖子轻轻撇着茶水表面的浮沫,吸着沁人心脾的茶香,眼睛却看着那些忙碌的书吏们。 抄捡于府用了三天时间,所有疑有违碍的书函、来历不明的财帛,全部先粗略地做了单子,交到奕霄手中。奕霄看着老管家陪着笑的面容下掩不住的惨淡和惶恐,竟有些微微的同情,大概翻了翻,对书吏道:“于大人执掌中枢这些年,有些往来也是正常的,皇上并不欲为此酿成大狱,你们好好看看,不是特别说不通的东西,不要硬攀扯上来。”他素有一目十行的能耐,翻到刚刚就已经看准了的卢宝润的那页单子,弹弹纸页道:“不过是鸿胪寺卿,九卿里头和军机处有些往来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不是?” 那些吏目都是人精,立刻上来接过单据,定定地记住了卢宝润的名字,笑道:“大人菩萨心肠,我们明白的。”立刻把卢宝润那份抽掉了,又道:“前头账房单子上——” 奕霄清清喉咙,装着糊涂道:“道理是一样的,一体处置便是。” 吏目们知道上头大员做事的规矩,这些事情自然是自己承担,遇到出岔子,还要肯背黑锅,点点道:“小的明白了。”见奕霄看了他一眼,低头含笑道:“明白的。” 忙了三天,也算有了成果,奕霄在单间休息,那名帮他办事的小吏进来叩见,回头贼兮兮看了看周围的情况,点头哈腰对奕霄道:“博大人,这是卢宝润写给于敏中的信件,这是在账房抽出来的礼单,东西还在。”说着,把几张纸递了过去。 奕霄看也不看,把几张纸接过塞进靴页子里,顺手从荷包里取出一个五两的锞子抛到那小吏手中,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是财主,也看不上这点子小钱——不过,这是过年的时候,皇上御赐给我的,宫里供阿哥格格们玩耍压荷包的‘笔锭如意’,取个吉祥意思吧,也是外头少有的东西。” 那小吏眉花眼笑道:“谢大人赏!”闪闪眼睛似在示意,哈着腰在一旁等候其他吩咐,奕霄却没有其他吩咐了,愣了一会儿神,想着煊赫的于敏中一夕倒台,家人也是一样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那些与他相关的人,亦是忙不迭地与他家撇清,唯恐牵扯到自己身上。权势这个东西,好是好,但也是朝不保夕、变幻无常的。 他核对了单据和书办按官样格式写出的奏本,没有发现什么差池,点点头说:“明日我去缴旨。大家也辛苦了,早早歇息吧。”他粉底的朝靴踏出于家的大门,外头空气清新得凛冽,他好好地呼吸了几口,见出来的吏部属员们,个个藏着笑意,捂着衣袋,大约这趟差使是捞得钵满盆满,怪不得刚才那小吏使眼色,大约见自己是主官,反而两袖清风,还想提示什么呢。 回到家里,奕霄把靴页子里的东西交给冰儿,冰儿仔细看了看,点点头道:“这事也不必跟别人说了。奏本夹片里要奏报相关的交通往来的人员,亦不要把卢宝润完全摘开,留点尾巴,让他变一变职位,我要用他。” 奕霄奇道:“他能做什么?” 冰儿道:“我也不知道,先试试吧。他一直是在京里流转,可以的话,让他进兵部,我要知道你妹妹和清水教的消息。” 奕霄道:“我去军机处打听就是了。” 冰儿看看他,微笑道:“皇上虽然给你派差使,看着宠信有加的样子,但是不让你像其他章京一样天天呆在军机处值房里,你想想这是为什么?”她观察着儿子的神色,见他由疑惑到渐露“明白了”的神色,轻叹一声道:“不要去军机处打听,那里都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但没有你贴心的人,空落了人家的眼,会遭疑忌,明白么?” 奕霄这几日当差,已经是感想万千,此刻更添一分失落,只觉得脊背骨发寒。冰儿见他微微嘟嘴皱眉,是平素心灰意懒时的神色,不由伸手把儿子揽在胳膊弯里,笑道:“别这个样子,这点子挫折就怕了,以后如何成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 ☆、论婚嫁娇儿忤旨 奏折文字的细碎角落,往往能杀人、也能救人于无形,是谓“刀笔”。奕霄专攻八股文时久,尚不晓得其间门道,但英祥在州县管理书启多年,深谙其中诀窍,妻子对卢宝润处置的嘱托,英祥不是特别明白,也问不出话来,不过阃令如山,只好照办,帮奕霄拟定了上奏的稿子,做了自己儿子的“书启师爷”。 果然批复下来,因皇帝不欲兴大狱,并没有明着再处分于敏中,与他交结往来的那些人,视轻重找其他罪过分别予以处置。卢宝润算是微过,降职处置,从原本清高的鸿胪寺,调到了兵部的捷报处,做一名忙碌而没甚好处的六品主事 。 人心不足蛇吞象,卢宝润原本觉得能捞回一条命就足矣了,如今只不过是降调,却又不甘了。没隔几天,又备了厚礼上门拜访,这次见奕霄赁的宅子已经几乎搬空了,笑着问道:“咦?这次搬去哪里?以后我们还要常来常往的。” 英祥扯扯唇角算是笑了一下,道:“为奕霄办事方便,选在皇上夏季避暑的圆明园附近。你过去多有不便吧?” 卢宝润若有所失,见英祥捧着茶碗,一副等待“送客”的表情,决定还是自己老一老面皮,因而一屁股坐定,喝口茶慢慢扯扯茶水好坏之类的闲篇,终于说到主家不耐烦了,才笑眯眯道:“上回的事真要谢谢奕霄,如今果然是出息了,我们这些年纪的人,真正是自愧不如。我如今调到兵部,选了个倒头的差事——捷报处天天几乎都不得歇,上传下达累得半死,偏偏手里无权无势无钱,是个死做的命!我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当京官这些年,可称得上是‘九转丹未成’,遇上这些糟心事!其实我只想着到休致的年纪,回老家弄几亩田,好好做个田舍翁!听说兵部最好的职司莫过于兵部武选司和武库司,反正都是六品小官不指着升迁,不知道奕霄可不可以帮着说说话,让我换个地方呆着?” 第456章 兵部武选司和武库司是出了名的肥缺,卢宝润还是真实脸皮够厚才能如此“捐弃前嫌”!英祥皱皱眉,笑道:“卢大人说笑了,您是六品,奕霄不过是七品,哪里有这个能耐?” 卢宝润还待纠缠,里头传来爽朗笑声:“哟,贵客来了?刚刚听你们论茶,我就寻思着我这里还有刚刚得到的一些好茶,没有拿来款客,实在是轻慢得很呢!”过了一会儿,冰儿从里间捧出一盏茶来,色泽清淡的钧窑瓷,配着如同绿玉的茶叶和清鲜明亮的汤色,一总儿奉到卢宝润身边的小几上。 卢宝润年过四十,那些当年的色心在几度淘虚身子之后已经淡多了,他受宠若惊地抬起屁股,捧过茶碗,抬眼正好对着冰儿的眼睛。十来年前初次见她,除了美貌,也为她这清凌凌而不带稍许怯色的目光所吸引,越得不到的美人越是求之若渴,越是有挑战性的女子越能激发男人的斗志;而今,这带着亲切笑容的脸上,却也因着这同样的目光而显得颇不和谐,宦场打滚多年的卢宝润突然觉得身子一激灵,道不出原因,只觉得隐隐哪里不对劲,忙低下头品了一口茶,随口问道:“好香!这是?” “恩施玉绿。”冰儿特别把“恩”字读得重重的,好整以暇地直着身子说,“卢大人总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一个妇人家也不懂什么,只知道这是好话,卢大人于我们有提携之恩,我们怎能不加报答?” 这话说得端的奇怪,卢宝润竟不知如何接话,“嘿嘿”呆笑了几声,又以喝茶掩饰。冰儿闲闲地从一旁茶盘里取过几张叠放的笺纸,在卢宝润眼前一展:“大人所关注的可是这个?” 卢宝润眼皮子“霍”地一跳,几乎起身伸手去拿,旋即见冰儿快捷地缩回手,才知道自己举动太过莽撞无礼了,道了歉后说:“这东西真是要我命的!幸好你们厚道,幸好奕霄能耐!我这里重重谢过了!” 冰儿把笺纸慢慢叠起来放进袖筒里,笑道:“大人谢得太早了!我这里也有事要求大人帮忙,也是个互相帮衬的意思,对不对呢?” 卢宝润还要客气:“言重了,言重了!有什么我帮得上的,你只管说!” 冰儿笑道:“卢大人新职位虽然无权无势无钱,但是上达军机,下通兵戎,京里京外好多消息都从您这里过手。我女儿陷在清水教的事想必经于敏中提奏,兵部的人都晓得,这里头有什么新消息,还望卢大人能早早告知。我这里感激不尽!” 卢宝润愣住了,半天才咽着嘴里干涩的口水道:“这个……博夫人,你这是为难我了!捷报处消息虽多,都是弥封的,我怎么看得到?” 冰儿冷笑着说:“弥封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左不过绳子打一个‘瓣’,又或者,浆糊封一封口。只要是存心想看,有什么难得住你呢?” 卢宝润脸色变得严峻,起身道:“博夫人!事关军机,若是随意偷窥泄露,卢某的脑袋就在脖子上晃了!这颗首级,虽长得不好,卢某还算是爱惜的。夫人这个要求,恕难从命!” 冰儿笑意更冷,带着不容推却的威严:“卢大人,奕霄辗转托人,把你分派到捷报处,也就是我们有个要你帮忙的意思在,否则,以皇上的性子,这么轻飘飘就放过一个贪贿而党附的佞臣?何况,你以为我现在手中的这些信笺和礼单,不足以送你的命?里通军机大臣,阿谀奉承捧臭脚,会同行贿——其他不谈,只问问你送给于敏中的那些指顶大的珍珠是哪里来的?那些黄金铸的砚台值多少银子?你一年的俸禄够买哪件礼物的边边角角?……你想想,够不够断送你这颗脑袋?!” 卢宝润额角亮晶晶的,都顾不得拿手绢擦一擦,他气得发抖,却无法推辞这样让他惊惧的胁迫要求,半晌才抖着声音道:“算你狠!我知道了,有消息告诉你就是!”连告辞的话都忘了说,转身拂袖而去。 英祥等他走了,才对冰儿说道:“原来你救卢宝润是为了这?但我觉得你棋差一着啊!嘴长在卢宝润脸上,他虽然怕你的威胁不好拒绝,但若是一直推说‘没有消息’,你又能奈他何?难道逼他变个消息给你?” 冰儿收了刚才乾坤在握的神色,转脸看着英祥道:“你说得对。但是——” 英祥怕她失望,忙宽解道:“不过,多条路子多分希望。万一卢宝润忌惮,透点消息出来也是好的,毕竟他在兵部,相关的消息来路也多些就是了。” ******************************************************************************* 等卢宝润的消息是漫长的事,但是杭州来的信却让英祥忧喜参半,拿着问妻子:“是顾教谕来的信。语气含糊问奕霄的现状,又说顾柔的妹妹说了亲,可按着杭州的风俗,姐姐不嫁,妹妹也不好嫁。我想,他大约怕我们奕霄在京升发,会攀龙附凤,毁掉杭州的婚约,所以出语试探呢!” 冰儿道:“顾柔挺好的,我喜欢这个小姑娘。现在既然奕雯的事暂时也没有门路可抓寻,不如干脆为奕霄办了婚礼,若是能早添子孙,也了了你阿玛的心愿。” 英祥苦笑道:“我又何尝是攀龙附凤的人呢?只是奕霄娶顾柔,我们没意见、我阿玛没意见。你阿玛呢?” 这一层冰儿倒没有想到,半天撇撇嘴说:“儿女的婚事我们做主!何况现在我还被出着宗籍,他管不着我的家事!” 英祥点点她脑袋道:“一厢情愿!” 甭管是不是一厢情愿,冰儿对自己阿玛,总有种说不来的叛逆——随你让不让我做,反正我想做到的事都会去做。既然想定了让奕霄成婚,算计了半天,决定根本不和乾隆商量,先派信得过的老家人,回杭州找故友做冰人、行六礼。送去奕霄的八字,要来顾柔的八字,请人合一合——也不过是走个形式。至于“纳征”,亦就是下聘礼、落大定的意思,如今在京,常蒙乾隆恩赏,家里富足得很,定好纳征的日子后,办好豚肉、肥羊、茶叶、礼饼、喜酒、喜糕、红绸、乌纱、红蜡、爆竹、礼香等,又把从京城带去的送给二姑娘的几件珍饰一并用锦盒装了作为聘礼,一切仪节都按最好的来,极为女家做面子。 据回来的老家人说,那日杭州的街坊围得顾教谕家门口的巷子水泄不通,争着观看那鼓乐吹奏、金花红装的送聘礼的长长队伍。有脸面的顾家亲眷亲自打开那些锦盒,看着工艺精湛的金银花钿、珠花翠饰、钗环钏镯等等,个个脸都被珠宝映照得五光十色的,舌头伸出去老长都缩不回来,啧啧赞叹顾二姑娘命好,嫁的男人既是文采风流,又是貌比潘安,还在京里当了官、发了财,阔气得杭州城里都没几个能比! 顾教谕脸面十足,春风得意,乐呵呵地行了赏,叫内人准备回礼,请了婚书,准备商定大礼的日子了。 动静闹得不小,连驻在杭州的浙江巡抚都知道自己辖地飞出金凤凰,在御前十足得到荣宠,每月必行的请安折子上,除了报晴雨,也把这事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话,一总报到乾隆那里。 乾隆自然有些不满。不过冰儿此时身份并不是公主,英祥也仍算被夺爵出籍的平民,那么奕霄的婚姻,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除却硬要指婚,否则亦没有插手的道理。只是婚礼未行,他当然也有办法。于是万几政暇,与傅恒闲话之际,谈到了奕霄的婚事,当笑话对傅恒说:“冰儿这老毛病实在难改: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这次在杭州为奕霄下聘,搞得轰轰烈烈——想问题一点不周全,竟不考虑后头!” 第457章 傅恒自然知道他的不满,陪笑道:“可不是!听说对方只是个八品教谕的女儿,又是汉人,做正室实在不适宜呢。不过此刻,他们身份尴尬,若是指配宗室或亲贵,又不知道合不合适?” 乾隆不屑一顾地笑道:“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们家的爵位,将来自然还是他们的。等冰儿她女儿的事过去,朕自然要复她名分的,总不能叫她在外吃了那么多苦,现在连一点恩遇都没有吧?所以呢,奕霄日后贵不可言,那么性急为他办婚事做什么?这门不当户不对,将来还是得听朕为奕霄指婚,女方家不是闹得空欢喜一场?” 傅恒听得出来乾隆一片爱女之情,略略对这个命运多舛、且叛逆狷介的外甥女放下了心。不过,话缝里仍有值得琢磨的地方:奕雯的事怎样才算“过去”?此时她生死未卜,死倒罢了,若是仍然活着,算叛党不算?算邪教不算?算从逆不算?若是她的问题不解决掉,总似梗在嗓子眼里的鱼刺,到底不自在! 傅恒心里突然似明白了——只是这主子用心深,而慈心少,虽则乾隆他与奕雯全不认识,然而毕竟是他亲女儿的骨血!傅恒心有不忍,想半真半假提醒一句什么,却见乾隆转脸对外面侍奉的太监道:“去上书房叫奕霄过来。”自己洋洋地喝着茶水。不一会儿,就听见外面通报奕霄觐见的声音。 傅恒侧过身,看着门口这个玉树临风的少年,大约是喜事临近,眉目清灵,印堂都带着红光,嘴角自然而然地、舒心地上弯着,请安的声音利落而轻松。傅恒心里突然一沉:这次下聘的女孩子是英祥一家在杭州就熟识的,两个孩子之间若已经有了青梅竹马的感情,乾隆的指婚只怕才是“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啊! 他这里想着担心,那里乾隆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起来吧。你年纪正是当时,成家立业,也都正是时候。朕之前也在为你的婚事操心,如今看中了两个,一个是朕的亲孙女,一个是朕的侄孙女。你放心,虽然是爱新觉罗家的格格,朕已经细细考量过了,都是脾气性格温婉和顺一路的,也爱读书吟诗什么的,长得也还不错。”乾隆笑吟吟端详着越发俊朗的奕霄,“尤其是身份尊贵,与你各处都配得过!” 奕霄挂着脸,半天答道:“臣已经定亲了。” 乾隆笑道:“那值当什么!民间定的亲事,如今还能算?满汉不通婚,你那个民间聘来的‘妻子’将来也消受不起做科尔沁郡王的嫡福晋吧?” 奕霄心里却是顾柔那圆圆眼睛圆圆脸的可爱样子,他在县学里读书的间隙,最喜欢偷偷透过镂花窗棂,透过几层绿树花墙,看到顾柔穿着一身粉红衣衫,静静坐在那里绣花读书的样子;有时候天热口渴了,阿柔会提着水壶来送茶,给他那杯斟得总是最满的;偶尔有什么好吃的,也会拿手帕包好,单独留给他当零嘴,而阿柔,就是弯着圆圆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吃东西时狼狈的模样,掩着嘴偷偷笑。 纵是那次自己偷偷拉她的小辫子捉弄她,阿柔佯作生气,任自己围着她打躬作揖也不肯说“原谅”二字,闹腾了一阵,不巧被顾教谕看见了,小丫头皮嫩,被自己这么绕着纠缠实在不好意思,便去告了一状。结果自己挨了顿手板子,他第一次看见阿柔那圆圆的眼睛里滚落珍珠般滚落下一串串泪水,哭着去挡那砸下来的戒尺,对她的爹爹说:“是我不对,是我和霄哥哥逗着玩儿的!爹爹别打了,要打打我吧!……” 这样暖暖柔柔的情谊,是什么尊贵身份的女孩子也比不上的。奕霄回忆着阿柔,越发不能接受外祖父的安排,终于犟脾气上来,“扑通”跪在地上,抬起头道:“皇上,臣没打算当科尔沁郡王!大定都下了,顾氏就是臣的人了,臣也不会转而去娶皇家的格格!” 这么直截了当的拒绝,就和冰儿自作主张为奕霄娶亲一样,让乾隆的面子有点下不来,心里的不快积聚起来,他不由提高声音道:“胡说!你这是要抗旨不成?!” 奕霄眼眶里泪汪汪的,磕了个头又抬起头:“臣不敢抗旨,但求皇上收回成命!” 乾隆气道:“马国用!传板子来!朕要教训教训这个心里没有君主,眼里不知贵贱,无法无天的东西!”可等散差捧着板子过来,他看着奕霄倔头倔脑而不肯屈服的样子实在像极了二十多年前的冰儿,心里又不舍起来,指指外头道:“回头看看,这玩意儿你受得住?” 奕霄象征性地回了下头,不屈不挠道:“皇上吩咐,打多少下可以让我娶杭州顾氏,我一定挺着就是!” 乾隆气得要发笑,坐在奕霄对面叹口气,终是没有忍心下令责打,只好说:“让你娶杭州顾氏,不过只能当你的侧福晋。朕指婚给你的,做正室。” 没想到他的让步一点没有让奕霄肯退让,他抬起头道:“爹娘三媒六证,聘的是顾氏,我就拿她当嫡妻,不会拿她当妾室!何况,我爹娘一夫一妻一辈子,何等恩爱!我何必娶几个回家给自己找不痛快?” 乾隆差点说:你爹当年娶小妾气你娘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可是,“一夫一妻一辈子”这种幸福,又是多少人渴求而不得的?难得奕霄毫无纨绔劣性,也不羡慕那些左拥右抱的“艳福”,至纯至朴,何等可贵!他见傅恒在一旁要求情又不敢的样子,叹了口气,挥挥手对马国用说:“叫散差退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探逆党慈母涉险 冰儿晚来等奕霄回家吃饭,进来的人儿垂头丧气,细看脸上似乎犹带泪痕,不由问道:“这怎么了?今天遇到了什么不痛快的事儿?” 奕霄在乾隆面前假作硬气,其实委屈得恨不得扑进母亲怀里哭一场才好,扁扁嘴道:“我今儿顶撞了皇上。” “为什么?”冰儿吃了一惊,见他眼睛里水汪汪的就要落泪,又好笑又心疼,“瞧你!还要掉金豆子不成?顶撞了皇上,他是要处分你还是什么?不怕,大不了就是还当平民老百姓!” “我都差点被皇上打一顿!” 冰儿心里一慌,要紧用目光检视了一下儿子浑身上下,才回想起他进门时步履姿态与平常无异,应该没有真挨打,既好笑自己的不够从容,也好笑奕霄在外头人五人六的,回家还是娇儿子架势。“你为什么事把他惹急了?” 奕霄道:“皇上说要给我指婚,我说已经在杭州定了亲事,也下了大定了。可皇上就是不同意,我就说:‘我不当郡王,也不娶指婚的格格。’”一五一十把事情告诉了冰儿,不知是委屈还是后怕,滴滴答答滑了两行眼泪。 冰儿笑道:“别这副孬样!他对你算好的!要是换了我这样说话,早就挨揍了!到底是隔辈亲,吓唬你一下也就完了。何况,也没有强你娶皇室的格格。”她抚慰着儿子:“吃饭吧。明儿我就请人看日子、送日子,早早娶过门省心。到时候,任他谁家的格格,只要愿意当小的,就能进我家门,让你的心上人正儿八经穿红裙,受跪拜,也扬眉吐气一回!” 奕霄破涕为笑道:“娘真促狭!爱新觉罗家的格格还有肯给我这号人当小妾的?分明就是挤兑别人!再说,我有了阿柔,也不会纳小。” 第458章 正说着,门上报来有客求见,奕霄接过名帖看,一张梅红色花笺,是闺阁特有的,笑道:“看来是找娘的。”冰儿也接过瞧:“原来是苇儿。不知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呢?” 延请进客人,冰儿笑嘻嘻道:“真是贵客,盼你常来走动,却今天才来!正好,一起吃个便饭。” 苇儿的神色却有些紧张,四下看看,对自己身边带的几个丫鬟道:“你们在外头伺候吧。” 冰儿一诧,旋即从容道:“到书房吧,那里清净好聊天。”转脸对奕霄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摒绝无关的人,到了书房,前后门窗都检查过了,才拉着苇儿坐下:“你脸色不好,怎么了?” 苇儿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深吸了几口气平稳了心情,才说:“急匆匆过来,是因为听到一个消息,知道重要,赶紧来报信!我男人在外城巡防,今儿早上换班,听他一个要好哥们抱怨,说又要剿匪,没有平安日子过了,一来二去地问出来,有人密报了清水教教徒的藏身之地,皇上那里已经派了人,打算秘密围剿。只知道派过去的是一个极有打仗经验的领侍卫内大臣,还运了火炮,领了几十支火铳,这个架势,清水教若是遭剿,只怕会很惨烈。” 冰儿神色凝重,问道:“知不知道大概是什么时候进剿?” “不知道。动用军需的动作那么快,怕是几天内就要成事的。” 她不由倒抽了一口气,火炮和火铳不长眼睛,到时候打到哪儿算哪儿,万一宅室着火,更是难以救人。虽然知道军机似火,来不得半点犹豫,但乾隆果然不再特为地营救奕雯,大约确实要放弃她了。冰儿忍着心头酸辣的感受,此刻当务之急,并不是怨天尤人,而是赶紧利用这个线报消弭这件事情。她看着苇儿,等着她最后一句似乎咽在喉头难以出口的话。 苇儿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低声说:“我知道这件事,叫我男人赶紧打听情况。他一昼都没有补觉,在到处跑腿打听,七零八落的消息凑出来,大致知道了地方。”她抬起眼睛,水色莹亮,睫毛微湿,颊边肌肉抖动,连字音都似从齿间挤出来一般,但是语气有那种孤注一掷的决然和坚定:“主子于我有大恩,这事情过去,若是查泄密的人,我们家男人是逃不脱的。不过,我们一家能为主子死,也是荣耀!” “苇儿!”冰儿一把握住她颤抖的手,亦是心悸,半晌道,“你觉得为难,就不要说!” 苇儿惨惨笑道:“上下嘴唇一碰,一点都不为难!若是真有事出,想必我家几个小的年龄不够,不至于问罪,但是家境一般,以后还要靠别人养活,我心里有点放不下……”她终至饮泣,毕竟是拿自己和自己最亲近的人的命来回报,心里那些挣扎犹豫自然可以想见。只是事情急遽如电光火石,也容不得左思右想,既然决定了,不如干脆些,让自己没有挣扎犹豫的时间!苇儿反过来攥着冰儿的双手,匆匆把清水教所在的地方说了,说完,牙齿上下打战,脸色煞白,是几乎要晕倒的形容。 冰儿握着她冰冷的手指,牢牢记着那个地方,双唇颤抖,连个谢字都说不出来,只是苇儿看着她眼睛瞪得圆圆,眨都不眨,泪珠顺着眼角一道一道在脸颊上滑出亮晶晶的纹路来。她曾经一直跟在冰儿身边,明白她的所思所想,明白她说不出口的感激和歉疚。苇儿极力克制住自己的骇惧和后怕,强笑道:“凡事虽要看天命,也要尽人力。主子的能耐我放心,您不要犹豫,不要被无干的事牵绊,一定要把小格格救出来,才不枉我此刻的心意!” 这是拿命来搏的心意!大恩不言谢,冰儿只是沉沉点头道:“我晓得!” “我走了。”事情说完,算是了却心愿,苇儿平静下来,带着泪含笑道,“主子当心,多保重!” “苇儿,不留下来吃个饭?” “不了。”苇儿笑道,“能陪家人多一晚上,也是好的。” 苇儿匆匆离去,冰儿送完她回来,脑子里乱糟糟的,脚里轻飘飘走路都不能稳当,临近房门,里头摆好了桌子,细瓷的碗碟里盛着简单而精致的晚餐,英祥和奕霄坐着等她一起就餐,浑然不知她的内心经历过了怎样可怕的波动,又是怎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认真思考怎么在最快的时间内处理好这件事。 坐下用膳,食不甘味,连英祥都看了出来,终于忍不住放下筷子问道:“怎么了?你有心事?” 冰儿笑笑道:“苇儿家遭遇了一件事,央我帮忙,我在寻思怎么帮好。” 英祥点点头说:“她对你忠心耿耿,你要能帮她,一定不能疏忽。若有需要我和奕霄的地方,也不必忌惮着,横竖是一家人。” 冰儿忍着眼眶的酸胀,微笑着的嘴角已然颤抖起来,忙低下头吃饭菜掩饰。这件事,触犯了乾隆的底线,绝不能让英祥和奕霄参与,甚至都不能让他们知道。有什么后果,自己一力承担便是。为了奕雯,什么都顾不得了! ****************************************************************************** 搬的新屋子其实是以前公主府的赐园,并不是陌生地方,京城的西郊山明水秀,虽有太多人工痕迹,仍不得不承认实在是一块宝地。明明是夏季最热的时候,唯有这里林木森森,水光渺渺,凭空去了五分暑气,加上英祥一家在公主赐园所居的那一隅,虽只有两座院落,但其间一水环绕,薜萝幽深,极为精致。屋宇早早地搭起凉棚,太阳直射不到,里头又用了几盆窖里的藏冰,英祥在里面轻轻摇扇读书,毫不觉得炎热。 门帘一掀,随着漏进屋子里的蝉鸣,英祥抬眼看了看虾须竹帘下露出的那张脸,笑道:“天儿热,你别各屋子乱窜,仔细着了暑。” 冰儿笑道:“奕霄去陪那些阿哥爷们读书去了,你又在这里看书,我横竖没什么事情,叫老黄驾了骡车,带我去外头散散。前些时日见霄儿晚上睡不太好,寻思着找点药料,给他带到园子里去代茶饮,上书房是不许打扇的,我怕他着了暑倒是真的。” 英祥放下书道:“你如今怎么反倒溺爱起孩子来了?皇阿哥们都能受,你怕霄儿受不了?再说,什么药料宫里没有?皇上老早说了,你直接开单子到内务府去要就是,何必大热的天还在外头受罪?” 冰儿在他面前常常使性儿,嘴一撅道:“你管得倒宽!这么说吧,我在家蹲得无聊,想出去走走行不行啊?” 英祥一副“拿你没办法”的神色,道:“我还管得了你?不是关心你吗?想去你就去呗,自己别大意就是了。唉……”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问:“不要我陪你?” “不用。”冰儿笑道,“不过如果回来得晚,或者……或者有什么事情,你自己吃饭便是。对了——”她又拉拉杂杂说:“明儿天气特别好,你帮我一起把屋子里头最下面的那个藤箱翻一翻,好些皮毛衣服正好趁大太阳晒晒。”她重复着:“藤箱是睡觉的西稍间,靠床的东头,最下面的那个。” 若是此去有难,那里有她的遗书,平素翻不到的箱子,若是此刻不格外交代,有个万一,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英祥却想不到那许多,笑道:“瞧你还有几年才到四十,怎么这么老婆子嘴巴?啰嗦死了!早些去吧,早去早回!” 第459章 出了家门,冰儿倚着骡车的车窗,怔怔地望着沿路的景致。这辰光太阳还不很高,做事的人都尽量赶着此刻不算特别炎热,纷纷忙碌着。从清幽的西郊,慢慢看到了京城的热闹,又慢慢恢复了清净,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恍然若梦。她问驾车的车夫:“老黄,到哪儿了?” 车夫笑道:“夫人不是要去京城郊外么?快了,这里人少路好走,再过个一两刻钟就能出外城门,然后是去——” 冰儿点点头道:“先去东郊那里的一座弥勒庙。” 车夫问道:“夫人是去进香?京里也有好庙宇,为什么找那个地方?” 冰儿说:“还愿去,哪里在乎庙宇的大小、气派与否,只要灵验就好。” 那车夫闲着也是闲着,问:“那里真的灵验?求什么最灵?我也要去拜拜呢!” 冰儿笑道:“我能求什么?求儿女家人平安罢了。” 车夫道:“呵呵,求平安也值当还愿?不过霄二爷真真一飞冲天啊,若是弥勒佛保佑的,真该去还愿呢!” 到了地方,太阳已经有些炎热了,找了半天、问了好些人,才找到一间小小的弥勒庙,冰儿歉疚地对老黄说:“对不住,我记性不好,忘了地方,得亏你肯帮我问,不然都不知道上哪儿找去!”从腰里摸出一串亮闪闪的铜哥儿塞过去:“这旁边我看到有家茶酒铺子,你拿着钱要点酒、要点菜,消消闲。我自己进去便是。” 车夫一脸的笑,推脱两句就接下了钱,乐滋滋拴了骡子在草料槽前,手搭着凉棚找到了不远处的铺子,憨憨道:“谢夫人的赏。那我就到那里,夫人出来可以直接找我。” 冰儿点了点头,看了看这座小庙的山门,脸色凝重起来,犹豫了一小会儿,提了裙子跨进门槛。 和京城里面的那些庙宇相比,这座庙小得简直是只麻雀,进了山门不足四十步距离,就到了后殿——说是后殿,也简陋得很,殿顶用的青瓦,墙上垩着泥黄色,柱子的朱漆都剥落了大半。冰儿对着后殿供奉的菩萨稽首一拜,再抬头时,瞥眼看见了墙壁上嵌着的一扇木门,轻轻闩着。她轻轻走过去,拨开门闩,门后是下山的台阶,弯弯曲曲不知道绕向哪里,石阶粗糙的缝隙里生着茸茸的青草,曲折蜿蜒地扒着泥土,在已然酷烈的午时光线下晒得油亮。顺着石阶往下走,好半天才能到山底下,那里绿树掩映,是几间荒陋的民宅,瓦片散碎,木柱倾侧,但是门面很宽,进深似乎也不小,幽幽静静地杵在那里,随着脚下软鞋踩过碎石时轻微的“啵啵”声,余外几乎不闻一丝声响。 门“吱呀”一声被她推开了。门房里干净,是有人住的痕迹,里头果然很深,还带着影壁,大约曾也是乡间有些钱的人家居住的,不知怎么竟破落成这副样子,一个人正拿蒲扇盖在脸上打中觉,突然听见门响,一激灵猛地竖起来,眼神还有些迷糊,扯着嗓子问:“你找谁?” 冰儿伸出手轻轻按在唇上“嘘”了一声,柔和笑着问:“刚刚在上头上香,突然有些内急,荒村野路的,不知小兄弟可否行个方便?” 那人揉揉眼睛,似乎清醒过来,上下死命打量了几眼,才道:“走走走!”转而突然又说:“别走!”疾步上前闩了大门,回身道:“不对!你是哪路的神仙?” 冰儿压根没有要走的意思,身子一旋,已经拦到了那人前头,那人只觉得脖子一凉,耳边传来轻轻而冷静清楚的声音:“别动。我找你们少教主。” 这个人明显没有什么对抗的经验,已然慌了,哆哆嗦嗦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冰儿听着他明显的山东口音,冷笑道:“骗来骗去多没意思!放心,我不是官军。我找少教主,或是博奕雯,随便谁。你带我过去。” 那人还待抵赖,冰儿一把捂住他的嘴,用刀在他脖子侧面的血管处画了浅浅一路血痕,湿漉漉的感觉大约是让那人难受、紧张起来,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你是什么人?总要告诉我,我才好告诉里头的二当家吧?” 冰儿心思一动,问道:“你先告诉我二当家是什么人?” 那人说:“少教主年岁小,如果没有二当家的照应,早被官军拿去杀掉了。我们上下,自然都听二当家的话。二当家名讳叫林清,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不少江湖奇士,冲着清水教白莲圣母的神力和二当家虚怀纳贤的名头,都来襄助我们夺取天下呢!” 冰儿道:“我是博奕雯的母亲,我不用你通报,你直接带我进去。” 被顶着脖子,除非不怕死,否则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那个人无奈,只能歪着脖子任由刀顶着,一步步带着冰儿走进里面。 通过影壁,后面是一座穿堂,里面有几个人坐着,看到这副情景,都惊诧得站起来,横眉立目地喝道:“你是什么人?” 冰儿虽是以寡对众的形势,但她素来勇气卓绝,并没有丝毫怯色,笑笑道:“我是博奕雯的母亲。你们杀我容易,可是我身上带来的消息,你们二当家的也不想知道?耽误了消息,我固然活不成,你们以为自己又能活下来?” 这些人面面相觑,转而一人吼道:“等着!”返身到里面找人去了。冰儿估量了一下形势,拿刀架着这个门房再无意义,撒开手放开他,见此时剑拔弩张的气氛,她反而松弛下来,在穿堂下首一张空椅子上坐下,那把解手刀也随意放在一边茶几上,摆出了一副“全无威胁”的姿态。 不过片刻功夫,里面传出杂乱的脚步声,冰儿抬眼一望,穿堂北边走进来几个人,中间簇拥着一名男子:不高,但健硕,皮肤黝黑,一身青布短打,乍一看就是一名农夫,但他不大出彩的脸上,偏有一双极为出彩的眼睛——长得倒也一般,但是眸子中神采奕奕,望向谁时就是死死地盯住,哪怕脸上笑容可掬,眼睛里也一点笑意都没有。冰儿心存警惕,起身道:“您就是二当家的?” 那人下死地看着冰儿,不是那种一般人见到美色时的神色,而是满目惕厉,随即笑着拱手道:“听说是奕雯姑娘的母亲,未能迎接,反而让这帮子粗人吓到了您!在下林清,听奕雯姑娘多次说起您,实在是不让须眉的巾帼,我这里久仰了!” 冰儿笑道:“听林当家的谈吐,看来是读过书的人。那咱们也不用盘马弯弓,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好。奕雯在你们这里,多蒙照顾,我实在不好意思,今日终于寻了过来,请林当家的给个方便,成全我对女儿的念想。” 林清笑道:“好说好说!我不过年幼时跟父亲认了几个字,实在算不上读书人。但是‘忠孝节义’四个字是怎么写的还是明白的。奕雯是您的女儿,理应孝顺父母,我也劝过她多次,无奈不是我劝就有用的。” 冰儿忖度:他自然不会那么便宜就让奕雯跟着自己随便离开。因而也不做妄想,说:“谢谢林当家的体贴!奕雯这孩子不懂事,少不得我亲自来劝她!”见周围人都是一脸冷峻,想想干脆把话说透:“我也知道,大家顾忌奕雯的哥哥在朝为官。其实呢,也不是坏事,奕雯跟我回去,我少不得要回报诸位。能得消息寻条活路,总强过在这里没头苍蝇一般躲着,是不是呢?” 第460章 林清笑道:“自然要让你们母女见面的。不过,我这里能撑到现在,自是因为大家都相信白莲圣母,秉承上天的启示,要给我们汉人一条天道,反清复明是大业伟业,我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博夫人若真有心,倒不妨听听奕雯姑娘自己怎么想。” 冰儿心道:你还想说服我一起反清是怎么的?笑笑不言语。林清并不相强,冷冷一笑,说:“对了,除却奕雯,我们这里还有人特想见见博夫人,还请夫人不要推辞。” 既然进了虎穴,就不指望一切按自己的想法走。冰儿有充足的心理准备,点点头说:“好。见见就见见。”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轻得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心想穿堂中间那么宽的道路不走,这个人怎么尽走人家背后?扭头一看,却怔住了,半晌道:“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救女身入不归途 来人留着长须,头发和胡须都已经近乎全白,然而虽是鹤发,竟还有童颜,脸上红润饱满,几乎不见皱纹——长皱纹的地方在眉心和鼻侧嘴角,深深地折下去,是平素不苟言笑,常常皱眉撇嘴才生出来的痕迹。虽然隔了二十多年没有见,冰儿还是对这人的形象不能忘怀,怔了一会儿,站起身执礼甚恭:“师父!” 那人扯扯唇角,连笑容都挤不出来,神色如当年一样淡漠,挥挥手道:“你如今出息了,不用这么叫我。” 冰儿心里惨然: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果他是清水教的人,那么他们也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了。这在计划之外,却不能不面对。她低头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冰儿身世起伏,可只把自己当普通人。师父当年救命大恩,不敢忘怀!” 那里“哼”了一声,许久才道:“真不敢忘怀?那么当年那封信可送到了?” 冰儿低着头,别人看不见她的目光猛然跳动——此日见面,不是论亲近来的,而是追究往事来的!那封信,封面上是傅恒的名字,里面是空白的毒笺,自己入宫后遇到的第一个灾难便是由他带来的。冰儿重新抬头,直视着眼前这人:谭青培,人称“圣手药王”,却常年带着妻子的骨灰罐子藏匿在深山。如今重新出山,却在清水教中,掩身于京畿要地,到底有何目的? 谭青培见她不答话,冷笑道:“自然是误了,否则,那个人不可能还风光地活到现在!” 冰儿冷冷说:“你和他有仇,我和他有亲。不过,我今日过来是为奕雯,也是为救清水教诸位的。若是纠缠于往事,正经事都不必办了是么?” 谭青培又“哼”了一声:“没想到你如今能说会道。不过你是什么人?我们怎么能信你?” 冰儿觉得心底里一脉冰凉,扭头瞥视林清,他眯缝着眼,似乎早有所知,见他们俩说僵了,这才打圆场道:“不谈这些不快的事了。既然你们母女想见面,见就是了。”一脸笑,却是目光狠戾地看着冰儿。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没有撕破脸,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如若轮不到亲谊,也可以论利害。冰儿平了平心思,听见这位二当家的林清对旁边人喊道:“请少教主和奕雯姑娘过来吧。” 院子不很大,少顷就见两个少年远远地过来,冰儿捏着拳头,极力克制着自己不站起身。两个人影渐渐近了,那个穿翡色上衣和天青色裙子的果然是奕雯,几乎有半年没有见到她了,小丫头个子长高了些,眉目舒展,眸子如以往一样顾盼灵活,粉嫩嫩的一张脸,显得滋润而饱满。她素来是自由自在的性子,看到冰儿,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提起裙子飞奔过来,叫着“娘”,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 冰儿霎时眼前模糊,心里那些对奕雯的埋怨和愤怒转瞬消逝不见,只余下满满的思念和关爱,虽然看女儿的形容可知她的清水教里应该还是舒心的,但是忍不住还是要搂着她问:“这么久了,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好!”奕雯幸福的泪水抹在母亲的衣领上,脸贴着冰儿的脖子,湿湿的感觉传上来,声音也变得瓮瓮的,“我一切都好。只是想起爹娘和哥哥,会舍不得。” “傻孩子,舍不得,为什么不回来呢?” 奕雯抬脸看看冰儿,犹豫了一会儿说:“我知道这回错误犯大了,如果回来,不知道要遭遇什么。我不敢。”眼泪汪汪的,终至啜泣。 说到底她还是个缺乏勇气的小女孩,有离家出走的胆量,有不管不顾的叛逆心,但却没有直面挫折的勇气。冰儿不知道该不该怪她的不懂事:父母是亲生的,和子女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可是自己当年离开皇宫,也是一样的明明知道可以回头,却没有回头的魄力,因而在外面蹉跎了那么多年,倔强得自己现在都想不通。也许应对苦难远比应对未知来得容易吧。冰儿叹了口气,说:“娘明白你。你放心,这次和我回去,我和你爹爹一定都不怪你。” 奕雯闪闪眼睛,未置可否,离开母亲的怀抱,“噔噔噔”几步到王硕祯面前,牵着他的手拉到冰儿面前,含羞娇笑道:“娘,这就是清水教的少教主——王硕祯。”回眸瞥了他一眼,眼睛里是饱饱的热情。 冰儿的目光这才转到王硕祯身上,这个小男孩和奕雯差不多年龄,乍一看长得憨厚而普通,细看也算得上英俊,但缺乏那种让人一见忘俗的气度,若是淹没在人群中决不会被发现。冰儿实在不明白女儿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不起眼的男孩子,扯扯唇角算是笑了笑,对王硕祯道:“这段日子谢谢你照顾奕雯。你是清水教的少教主,自然位高权重,也懂得道理。奕雯半年没有回家了,想必如若奕雯和我回去,你不会不肯,对吗?” 王硕祯愣着神儿,瞥眼去看林清,手不自觉地过来牵奕雯的手。奕雯拉住他的手,嚷嚷道:“你放心,我就是和娘回去看看家里人。”她摇了摇王硕祯的手,带着些娇声:“好不好嘛?” 平素奕雯一撒娇,英祥就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什么事都能答应,现在王硕祯也是类似的情形,眼看他在点头,林清踏上来道:“少教主,这事儿还是要三思吧?”他犀利地瞅了一眼冰儿,冷冷道:“奕雯姑娘回去了,还能不能再来,是不可知的事;二来,我们这里若是落了官府的眼,大家伙儿能不能活下去就成疑问了。”他似乎是征询,但语气间带着不容争辩的笃定和强势。王硕祯摇摆不定,亦不敢正眼看冰儿,低着头偷瞄着奕雯,说:“再看吧……” 奕雯娇气跋扈的脾气顿时发作,一把甩开王硕祯的手恨恨道:“你不相信我娘,就是不相信我!” 冰儿冷眼看这里的情形,已经明白了清水教里的形势:王硕祯顶着“少教主”的名头,实际就是林清的傀儡,想指望他做主是不可能的;奕雯或能影响王硕祯,却无法影响其他人;他们俩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但凭一腔玩伴似的情谊,还没意识到他们所处的状况是怎样的。要谈判,只有跟林清来。不过,此时把水搅浑,也是个主意,因而冷冷一笑对奕雯道:“雯儿,娘答应你,你若肯回家,我同意你和少教主的亲事。” 奕雯的眼睛瞪大了,问:“真的?” 第461章 林清道:“若要办婚事,也要在这里为宜!” 冰儿道:“我们家好歹也算是有头脸的人家,女儿出嫁,不说多么风光,三媒六证、热闹一下总是要的。总不能拜个堂就算是进了人家的门,将来我们还要不要见人?” 这提出的是没有驳斥的余地,但又是不可能做到的要求。林清自然明白,奕雯一家在朝廷有偌大背景,而自己这里注定是见不得光的,想风光办婚礼,除非清水教夺取天下,南面称王。自从打听到奕雯的身世,这个孩子就只是他手中的质子罢了,不过王硕祯一片痴情,自己又需要他这么个坐得上位置的傀儡,也没有特别说开,今日如果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少不得撕破脸皮,破釜沉舟了。 但是冰儿反而转圜过来:“不过,此刻谈不到这些。我这里有一条消息,你让奕雯离开这里回家看看,我就告诉你。”她回过头看看女儿,示意她不要倔强犯傻,得到林清的同意,就立刻离开这里。 林清笑道:“奕雯,你真相信你回家后你爹娘不会再次把你锁起来?甚至你相信你的哥哥不会为了自己升官发财,把你出首到顺天府?皇帝那里,不会为了剿灭我们,而再次对你刑讯?” 奕雯犹豫了,冰儿恨得牙痒,对林清道:“怎么?这里的少教主尚未说话,你倒喧宾夺主?清水教里,谁说了算?” 林清并无畏惧或担心的神色,踏上一步泠然道:“你以为我们清水教和皇帝的朝廷一样一言堂?皇上说了,奴才们只有唯唯称是?我们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只要合理,大家说的话都算!” 冰儿竟被他驳斥得毫无辩白的能力,好一会儿才说:“既然如此,你要怎么才肯让我带奕雯走?” 林清冷冷道:“我们信不过你!” “娘……” 林清一口打断了奕雯的话:“奕雯姑娘!我们清水教并不谈人的出身,所以许你一直跟我们一起。但是你家人都是笃信异端,是朝廷的人,你若想置少教主、置兄弟姐妹的性命于不顾,你就走吧!” 奕雯眼泪汪汪,半晌说:“娘,奕雯不孝。若是清水教有打下江山,或能与朝廷抗衡的一天,奕雯一定补报爹娘!” 冰儿恨不得几个耳光扇醒奕雯,可是奕雯本就与家人有隔阂,再对她施加打骂,就是更把她往外推。林清冷眼看着冰儿胸口起伏、说不出话来的样子,觉得时机已经差不多了,使了个眼色给王硕祯,王硕祯抚着泪人儿般的奕雯的肩背,劝道:“雯儿,我们先回去,二当家他们会有主张,我们听着便是。”与她一起离开了。 林清使个眼色,穿堂中无干的人也都退了下去,只余他、谭青培和冰儿在。他好整以暇地捧起茶喝了一口,道:“你们师徒二十多年没见,就没有话要说?” 谭青培素来不爱说话,此时咳了两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别转过脑袋。林清笑道:“谁说一定道不同呢?”转脸对冰儿说:“药王先生自愿入教,除却反清复明之外,也有杀掉皇上倚为左右手的大学士傅恒的意思。我们想来,博夫人的身份,去反自己的祖宗和家人,大约是不可能的,不过若是能为我们铺一铺道路,我们也是感激不尽的。” 冰儿冷冷道:“这不必谈了!你们都不肯放奕雯回家,诚意在哪里?” 林清说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奕雯若是回去,博夫人又凭什么帮我们呢?若是要我们的诚意,您瞅着奕雯在这里半年,日子过得舒心不舒心不就知道了?”他闲闲的神色褪去,目光突又和开始见面时一样变得锐利:“夫人来的时候就说,有消息相告,想必是十分重要,才劳得夫人亲自跑一趟;想必也是十分可靠,才让夫人一来就轻易地找到了我们。如果夫人能够及时告知,不光我们感激夫人厚意,奕雯大概也要感谢母亲对她的关心呢!” 冰儿心想:怪道清水教这点人能在朝廷眼皮子底下撑了这许久,林清这人,能说会道,拿捏人心的本事极好,又擅长观察分析,几乎类于水泊梁山的吴用,确实是个不能小觑的对手。而他此时的分析也有道理:如果奕雯一定要待在清水教和王硕祯在一起,自己这条消息还真不能延误,否则就是害了奕雯的一条命。虽有不甘,还是必须告知。她沉吟了一会儿,说:“这几日,官兵已经在调集兵将,还有火铳和大炮。”她打量了一下木结构的房子:“炮火一至,这里的人没有侥幸的道路。”她叹了口气:“奕雯铁了心,我也没办法,只好拜托你们照顾了。” 明知是与虎谋皮,仍然不能不把奕雯拜托给他们。好在自己这里仍然有用,只要他们想要自己帮忙探听消息,就还不会对奕雯怎么样。林清看冰儿此时说话,还是一派笃稳镇定,看不出她其实已经五内俱焚,心里倒也佩服这位敢于闯虎穴的奇女子,点点头说:“博夫人放心!”转脸对谭青培道:“药王先生,博夫人愿意帮忙,很多事并不必急于一时。事缓则圆,有慢慢商量的机会,对不对呢?” 谭青培一如既往地皱着眉头正襟危坐,不置可否。林清知道这也是个别扭人,却有把握自己拿捏得住他,对冰儿点点头笑着说:“夫人的消息,咱们感激不尽!不知夫人家在何处,我们以后如何联系才好?” 冰儿道:“我住在西郊三园附近的公主赐园,但是日后是否有这样的自由尚不可说。” 谭青培道:“这容易。我这里有养的无毒蛇,喜爱青果药丸的气味,我们各执一丸,便可引蛇为我们传递消息。”他抬眼瞥瞥徒弟,当年她还是个小女孩,聪明是聪明,却不懂什么,如今坐在那里,说话行事都很老道,让他既有些怔忪时光的变迁,又有些隐隐的担忧。林清一直劝自己不要过于纠缠往事,但他还是忍不住说:“我只一个愿望,此生是必要实现的!” 林清急忙打断道:“药王先生!只要我们能如计划的一样对抗朝廷,不用等到取得天下的时候,就一定能够实现你的心愿!” 冰儿知道他一心是要取傅恒性命,撇撇嘴假装没有明白,不置可否,转脸对林清道:“用蛇传递消息,果然是好主意,但信如果不是奕雯写的,我不会回复。” 林清见她缜密,笑道:“那你放心!”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起身送客。冰儿虽然还想见见奕雯,但自知见和不见并不能改变什么,奕雯的七寸和自己的七寸都拿在人家手里。她无奈出门,还由来时的路一直到弥勒庙,又下山回到官路上,车夫老黄尚在茶酒铺子里与人聊得入港。坐上回去的马车,冰儿忍了半天的泪水倾泻而下:果然儿女都是负累,她终于为奕雯,走上了对抗父亲、叛逆朝廷的不归路。 作者有话要说: ☆、对峙莫惧下泥犁 回家数日,冰儿天天在忐忑中度过。奕霄在园子里读书,挂着军机章京的名头,实际跟军机完全碰不到边,而自己,有心打听,却打听不到任何东西,有时进宫,所有人都恭敬得一如往常,但是也都缄默得可怕。直到有一天,自家的院子里游进来一条黑底绿色花纹的小蛇,椭圆形的脑袋,身子上裹着一条油布,循着气味直接游动到放青果药丸的假山石洞里。 第462章 冰儿解下油布,里头裹着一张素纸,折成小小的一方,打开一看,里面是奕雯笔画细巧的字迹:“一切安好。敬谢!”她握着素纸,背靠着假山起伏斜仄的石壁,悲喜交织,泪流满面。 仅仅第二天,她就接到乾隆的旨意,立刻进园子见驾,传旨的太监谄笑道:“大约是万岁爷遇到不高兴的事,格外地想您。外头轿子已经备好了,虽没有公主的仪卫,不过也派了不少护军随扈。万岁爷对您,真是体贴到家了!” 冰儿心里冷笑:这不是体贴,分明是押解。但已经到了此刻,没有选择的余地,说:“那我去换身衣服。”转身来到内室,衣箱里渐渐有了不少锦绣,放在那里光色明艳,巧夺天工,她抚摩着织绣上起伏而细腻的纹理,终于挑了一件素色换上。英祥来到她身旁,笑道:“你现在换衣服还不喜欢丫鬟服侍么?”旗袍侧襟长长的一溜扣子,穿起来确实有些麻烦。他自然而然地蹲下身子,细心地为她系上下摆的扣子,又把襟摆扽直,起身道:“好了。” 冰儿瞧着他脸上平和的喜悦之色,忍不住满心的悲怆和说不出的委屈,怕被他看见眼里的泪光,干脆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把脸埋在他厚实而温暖的胸口。他的衣服再不像以前一样用沉香熏,只带着洗衣的皂荚天然的清爽辛畅气味。英祥不知所以然,轻轻抚着冰儿的后背笑着说:“瞧你,还和小孩子似的。进园子见驾又不是去蹲大牢,至于这么牵肠挂肚、割舍不下么?”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是爱不够她,小心托着她的后腰,密密的吻落在她乌黑的头发和洁白的耳珠上,好半天才道:“外面人要等急了,不知他们怎么瞎猜猜呢!” 正说着,听见远远的院门外传来那个传旨太监扯着嗓子、着急的问话声:“夫人,可准备好了?” 英祥“吞”地一笑,说:“去吧。” 进到园子里,还是乾隆上午政务繁忙的时刻。外头值房里等待叫起觐见的人排得密密麻麻的,好在冰儿是从后头绕行,直接到夏季乾隆处理政务的芳碧丛。这里奇石林立,翠竹掩映,凉爽宜人,暑热的薄汗到此为之一收。通传进去,几乎没有等候的时间,冰儿便被叫了进去。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预备着应对一切。大约是皇帝严命,一干太监都在殿外伺候,离门窗好远,冰儿自己抬手打起门口那挂夏季应景的湘竹软帘,内室气息清凉,透气而无风,乾隆着一身兼丝葛布的常服,盘膝坐着看一份折子,衣服理得一丝不乱。见她来了,也只是抬眼略略一瞥,云淡风轻道:“来了?” 冰儿不敢多言,点点头应了一声。乾隆单刀直入道:“朕派领侍卫内大臣海兰察,带领步军统领衙门的二百兵勇,前往东郊剿灭清水教余孽。这事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答得很快,但也丝毫不能洗去乾隆心里的狐疑,他冷笑道:“是么?从敲定进剿,到军需调集只用了三天。但到地方时,已经设好了埋伏,人去楼空。你也不知道怎么了?” 既然要做戏欺骗,干脆做到底,冰儿横了心要和他耍无赖,一别头道:“皇上这话问我,本来就奇怪。为什么我要知道‘怎么了’?” 旋即便见乾隆目光冷冽,一边唇角扯起弧度,发出轻轻的一“哼”,他疏散双腿,缓缓下地走到冰儿面前,伸手挑起她的下颌,逼着她直视自己的眼睛,说:“好得很!看着朕的眼睛说话。” 这样压迫的形势,格外让人发憷,冰儿努力抬起眼皮,用尽自己的勇气才对上了父亲的眼睛:“我……不知道。”这话一出,便可见他唇角在冷笑,眼睛里怒火炙烧,几乎要把人焚尽:“那么,四天前你去东郊做什么?”他看着冰儿愕然的神色,语速愈加飞快:“顺天府派在清水教藏匿处监视的番役,瞧着你进去又出来。朕倒要向你请教,这又是怎么回事?” 果然逃不过!冰儿的心像被羯鼓频频敲击,声音密密的,胀得耳朵发痛,透不过气来。一瞬间也有怯懦,可是她必须挺住,此刻不需要想着“做戏欺骗”,自然有两行泪滑下脸庞,垂下眼帘道:“皇上既然已经知道了,何必非要诓我的话?该怎么处置我认了就是!” 乾隆一瞬间爆发出来:“你认了就是?!你总是把这样的烂摊子丢在我这里!”六十多岁的皇帝毕竟不同于年轻的时候,火气如爆竹似的狠狠一响,旋即自己就能克制住,只是挖苦的语气越加尖刻:“你认了罪容易,你可知道,清水教做了个圈套给步军统领衙门钻,派进去几拨探路——亦是打算寻机会救奕雯——被里面布置的毒箭蹭破皮肤,就是当即殒命。二十几条人命,瞬间就没了,说起来,就是为了你的私念!人家也是父母生养的,你以为你一条命能抵得过这么多人命?好容易得到的线报,结果里头人去楼空,下次再寻机会不知道又是何时。朝廷就这么给区区几撮毛贼玩弄在手掌心里,脸面又去了哪里?不过这些你都不打算考虑,横竖你心里再无家国,再无社稷!连你儿子都知道读书是要精忠报国,要让自己每行一事庶几无悔。朕就奇怪,当年不也培养你读书,这些又读到哪里去了?!” 冰儿凄然道:“是呵,我也曾经胸怀天下;嫁人了就只知道相夫教子,巴着男人有出息;而今却只想一家人平安团圆……要求的越来越少,却发现反而越来越难。” 乾隆手按着案几,手指微微发抖,冰儿在他身边时,知道他制怒时会有这样的表现。她此时早已把一切看开,倒也不害怕,只是故意做出低头垂目、不敢直视天威的神态来,啜泣道:“皇上,我是自私,可我没有办法!要救女儿,我只此一条路可走!” 乾隆冷笑道:“你就是不信朕会救奕雯么?” 不信! 冰儿嘴上不说,只是凄楚地摇摇头道:“两军交锋,哪里顾得上一个从逆的小女孩。我不敢打这个赌。” 乾隆别过头去,胸口起伏半晌才道:“这次的事朕可以压下去,但是朕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再有下次,你就别想活命!不过——”他转过头,直直地盯着冰儿不错目,一字一字咬得踏实:“朕可以放过你,但这次官军无功而返,损兵折将,得有人担这个泄密的责任。朕也不会让你有机会再次犯错!说吧,是谁通知你清水教所在的位置?又是怎么知道朕要派兵进剿的?” 冰儿咬着嘴唇,摇着头说:“皇上!我不能出卖帮我的人!” 乾隆冷笑道:“帮你?就是在叛国吧?!你不说也行,朕慢慢查,查到了是谁身在朝廷却做出这样悖逆的事情,朕就凌迟了他!” “皇上!你放过他吧!事情是我做的,你处置我吧!”冰儿膝行几步,扑倒在乾隆的脚下,抓着他的衣襟哭泣道,“我自知害人无数。他是被我逼的。皇上若是因我而杀无辜之人,我余下的这半辈子又岂能有安心的时候?!” 乾隆暴怒地一把甩开她,道:“你也知道自己害人?!这次官兵遭了埋伏,死了多少无辜!清水教余孽不除,对朝廷是极大的隐患。你做这样无法无天、自私自利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年为了慕容业,置国法于不顾;如今又来第二次!你现在告诉朕,朕视情节轻重,或许还有留那人一命的机会;现在不说,就是你想他千刀万剐而死!到时候,朕绑你到刑场跪视,叫你好好看看帮你的人是什么下场!” 第463章 话说得虽绝,冰儿明白此刻军务紧急,要赶紧捉拿这个藏身的内线,以免朝廷再次失手,乾隆实际已经算是放低姿态在和自己谈判。她犹豫着,都顾不上去擦一擦脸上的泪痕,终于抬头凄凄问道:“皇上说的可是真的?真的能饶他一命?” 乾隆道:“若是遭你胁迫,他也算是倒霉到家了!” “我知道,皇上要查,也没有查不到的……”冰儿吸溜着鼻子,惨然一笑,“确实是我胁迫,望皇上给他一条生路……兵部捷报处的主事卢宝润,原是我们在兰溪的乡里,到京之后颇有往来。我央他把关于清水教和奕雯的奏报告诉我的。” 乾隆皱着眉,不置可否,好半日才说:“你回到府里,等闲不许出门。” “是。”冰儿暗自庆幸,脸上继续做戏,丝毫不敢显露半分。正准备起身告退,突又听乾隆道:“等等!”他扭头对外头说:“传领侍卫内大臣海兰察,传军机章京博奕霄。” 冰儿心一拎,抬头见自己的皇帝父亲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不由惴惴不安起来,跪得两膝酸麻,才见海兰察和奕霄的绿头牌子递进来。与海兰察原本也是熟识的,冰儿回头瞥向他,见他也已经老了,脸被西北的风吹得黝黑发红,粗糙不平,一脸的胡子显得粗犷,然而眼睛里那种亦正亦邪的神色未变,还是当年的海兰察,拿捏准头总是那么得宜,手段花样总是叫人无法对抗,只怕这些年沙场磨砺,更添能耐。 海兰察猛地一见有女眷在内,本能地退了半步,一时没敢进门,乾隆的声音适时地沉沉响起:“不必回避。都是故人罢,此来虽没有叙旧的辰光,总算当年协作过,该慨叹时光荏苒呢。” 冰儿知道他语气里有嘲讽自己的意思,也只好忍着。海兰察已经认出了里头这人,其实更为尴尬:自从慕容业解京,他知道这位公主恨死了自己的无情寡义,加上自己十多年来都在西域征战,连见面说句“抱歉”的机会都没有。此时在御前,又不敢有丝毫冲犯,只能在给乾隆行了大礼之后,又特意向冰儿磕了个头:“公主玉安!” 冰儿偏过脑袋避让:“海大人喊错了!” 乾隆早换掉了刚才怒气勃发的神色,淡淡对海兰察道:“这次进剿清水教的事,朕看了你的奏报。兵戎相交,胜负难料,何况里头也有朝廷中人的问题,你不必请罪。朕刚刚查到,私泄军机秘要的,是兵部捷报处的一名小吏,名叫卢宝润的,既然泄密,少不得国法论处。先将他革职逮拿,然后你和兵部、刑部就在这一两天里会同审理一下。事体重大,不必看顾他是科举上来的臣工,该用刑时无需客气。一应消息用密奏回报于朕。明白?” 这里头信息不少,海兰察仔细体会了一下,磕头称是。 乾隆冷淡地瞟了冰儿一眼,又对奕霄道:“听说你就要娶亲了,朕寻思着你身上不过是七品的职衔,似乎还卑微了一些。既然并不是科举上来的,朕索性提拔你为三等侍卫,可以在宫禁行走,迎亲的时候亮出五品的招牌,要好看得多。” 奕霄觉得惊愕,可是圣谕下了,又不是坏事,少不得要谢恩,急忙向乾隆磕头。乾隆又瞥了女儿一眼,冷冷一笑,和颜悦色对奕霄道:“海兰察打仗极有本事,不过这么多年沙场征战,受了不少伤。朕不大舍得他再行劳苦。进剿清水教余孽的事,其实并不算十分烦难,朕打算让你练一练手,由海兰察襄赞,你来做这个主帅。” 奕霄不由愣住了,好半天才说:“臣……臣不习武科,只怕会误事……” 乾隆笑道:“谁是天生就会的?谢安是武将么?诸葛亮是武将么?谁不是成就于武功?为朝廷办事,并不只在文字上的功夫,‘若个书生万户侯’,对不对?” 奕霄眨巴着眼睛,不知怎么措辞才合适,惶惑间觉得身边的海兰察轻轻扯了扯自己,才察觉不应对皇帝的圣谕这样推辞,只好磕头道:“嗻。臣谨遵圣旨。” 乾隆满意地笑了笑,语气和善地说:“朕信及你!其实也不难,一是细心谨慎,算计得当;二是不抱私念,尽忠尽心。立下军功,朕再升你的官。不过——”他语气陡然一转:“不过丑话也要说在前头。行伍间立功容易,犯过也是一瞬间的事。胜败朕可以考量后再问责,但若是刻意纵放,或者玩忽军机,可是重罪。”他这话是说给奕霄听,也是说给冰儿听,因而笑脸上颇有峻色:“前头朕杀过的大臣,如张广泗、讷亲之类,都是并无他过,只因在征战事情上欺君。奕霄,朕信你是信你,若是你犯了类似罪责,也不要忘了这些人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这实则是赤_裸_裸的威胁,冰儿听得胸口起伏,忍不住出语道:“皇上,您给奕霄的担子也未免太重了!” 乾隆冷冷地转过头,说:“重不重你心里清楚。奕霄给朝廷办事,可以抵一抵你的过失,也可以防一防有人再故意卖放。”他说这些话并不避忌海兰察,只是转过眼看看他。海兰察何等精灵的人儿,前后连起来一想就完全明白了,不由也为冰儿难过。 三个人告退之后,海兰察见冰儿咬牙切齿的样子,暗叹一声,对一脸不自在、又不知所以然的奕霄道:“博大人,您先去内大臣的值房,我过一歇来和你商量进剿的事下一步怎么办。”见奕霄点头去了,四下里没有他人,才对冰儿打千行礼道:“公主——您别辞,前因后果我心里都明白着呢!” “海大人,您如今是领侍卫内大臣,武官里头位极人臣。我如今没名没分,怎么敢当您这一礼?!”冰儿闪身避开,冷冷说道。 海兰察是无奈的神色:“好吧,既然要彼此都不尴尬,我还是叫一声‘夫人’。夫人刚刚这话,我听着好难过!我知道以前我多有得罪的地方,不过为了朝廷也没有办法。若是私下里您打我一顿,甚至卸我条胳膊腿儿能好受些,我绝对不会皱眉头的!” 冰儿哂道:“现成话多容易说!我敢对付你?!” 海兰察收了那三分谑色,又是一躬,突然正经八百地说:“海兰察是皇上的臣子!但海兰察也不是负恩无情的人!霄二爷那里你放一百个心。海兰察虽然蠢笨,胜在打仗多年有些经验,皇上让我襄赞,我一定帮霄二爷胜了这一仗!” “可是——” 海兰察笑笑,说:“夫人不用说,我知道的。之前皇上一直严命要尽量救出您家的小格格,海兰察一定勉尽人事!但是战场无情,遇到没办法时,也只好弃卒。只是皇上刚才的意思您也明白,两害相权取其轻,你是保霄二爷,还是保小格格,孰轻孰重,孰缓孰急,孰可孰不可,还是当有个决策。若是贪心,两者都想要,最后往往是弄得两者均失,那时才叫后悔药都没地方寻。” 这番譬解说得极透,实则已经把冰儿心中所忧全部翻了出来。乾隆今日手段之妙,是她没有想到的,果然他皇帝当了多年,应变之机远在自己智慧之上。然而这巧妙的手段对她而言堪称毒辣:奕霄负责攻打清水教,几乎意味着一儿一女她只能择取一个,任何一个母亲都做不出来选择。若还跟皇帝逆着干,奕霄打了败仗就要倒霉,纵使乾隆不舍得杀他,高墙里圈禁一辈子也是了不得的可怖!若是放弃奕雯,这个小丫头八成将命丧黄泉,想着她在自己身边时种种可爱之处,又心痛得难以呼吸! 第464章 海兰察见她神色悲痛欲绝,不由也有些难受,宽解道:“夫人,也未必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官军训练有素,如果能够突袭,说不定能救出小格格来。到时候,霄二爷立功,你们阖家团圆,不是最美满么?” 言外之意:若是铁了心要助逆,奕霄失败要被从重责处不说,日后清水教还是免不了要被攻克,到时候奕雯没有爹娘哥哥的凭恃,更难得善终。 冰儿明白,此刻看起来最正确、最诱人的道路正是海兰察所描绘的。可是真的如此么?如果往最坏想,奕霄和奕雯如过是在战场相逢,以奕雯的执拗不服输,他们少不了要兄妹相残,就算是官兵赢了,他们一家人往后怎么互相面对?奕霄还怎么去过未来的生活?他从小经历的挫折磨难极少,生离死别更是罕有,如此的打击,只怕也要断送奕霄往后一辈子的快乐!她凄然笑道:“海大人,我明白了。您的好意,我心领。”她回过头,很笃然地对海兰察说:“我不给你,不给奕霄,不给皇上添麻烦,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树欲静而风不止 海兰察接下这次的任务,心里是前所未有的为难:人人都想着两全其美,可实际上两全其美是多么困难的事。好在顺天府的番役非常得力,十数天后,便又打探来关于清水教的新的消息。这次不敢妄动,海兰察决定与奕霄商量出对策后再行动手。 “霄二爷,要做到确保万无一失,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尽一尽力,说不定保住你妹妹的机会会大一些。只是要有决断,你看这样行不行?” 奕霄全无军事经验,此刻只有俯首就教的份儿,谦恭地说:“海大人客气了,我不懂这些门道,只有唯您马首是瞻。” “清水教中大约有擅长施陷阱用毒之人,前几次官军投鼠忌器,没有用炮火攻入他们的地方,因而进去的人不少中毒身亡,牺牲颇多,朝野中颇有怨言。这次所居的是一家祠堂,背山而建,里头四合院的建制,门洞狭窄,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是还用肉搏入袭的方法,不知又要填送多少条人命进去才能有机会救你妹子——而且若是你妹子一心从逆,不肯为官军所救,更是难办!”海兰察指了指沙盘,沉吟了一会儿又道,“要说最简单的攻打法则,莫过于直接炮攻,里头木料所建,不出三个时辰就可以燃尽。若是攻打时能出其不意的话,贼人几无逃跑的机会。但是——” 但是奕雯在里头一样也没有逃跑的机会。奕霄自然不能首肯这样的方法,抬头道:“其他还有法子么?” 海兰察说:“第二个办法,就是欲擒故纵,搅乱他们的军心,换你妹妹出来。” 这法子听起来就诱人多了。奕霄急忙问:“怎么做呢?” 海兰察说:“先做出炮攻包围的架势,然后派个不怕死的,入清水教中谈判,要求换出你妹妹,承诺放他们一马,并作出退让之势,而实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趁他们向后山逃跑的当口,把他们一网打尽。” 奕霄考虑片刻道:“他们不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们愿意放弃轻易获胜的机会而换取我妹子呢?” “当然会奇怪。”海兰察道,“要避免他们狐疑,就需要公布你妹妹的身份。”海兰察目视奕霄,问道:“你连起来想想看,这样子可能有哪些结果?” 奕霄低头想了一会儿:“往好处想,他们信了我们的话,为了避免被炮火烧死在祠堂里,选择放走奕雯而换取逃生的机会。” “往坏处想呢?” “最坏的,莫过于他们准备拼个鱼死网破,不降亦不放人,与官军决一死战,甚至杀死奕雯以表决心。” 海兰察赞许地点点头:“对,行军作战,就是要这样思考,才能做出有利的决策。再想一想,这最好的和最坏的各有几分可能?如果换做是你身为清水教的当家人,你又会怎么做?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奕霄凝视着沙盘,好一会儿道:“清水教能在朝廷眼皮子底下支持那么久,他们当家的必然不是蠢笨而目光短浅的人。让他轻信我们而轻易放人,估计不大可能;而杀死奕雯与官军死磕,结果无外乎自取灭亡,想来也不可能。我若是清水教的当家人,或许会挟持奕雯来威胁官军。” “说得对。我们投鼠忌器,他们也会投鼠忌器,那么至少暂时,只要不把他们逼急了,你妹子的性命就可以保住。”海兰察道,“然后,我们重赏之下选一名死士,进入清水教内进行游说:肯以奕雯向官府投诚的,不光免罪,而且重赏;不肯投诚的,终将被剿灭,必受酷刑而死。这样来搅乱他们的军心,让他们自生内乱。”他说得非常笃稳,是对人心的准确拿捏:“这些邪教我最清楚,其实是乌合之众,并不是多么齐整、多么训练有素的战士。他们原本凭着对白莲邪教的信奉,倒还是一条心,如今山东王伦失利被诛,什么‘刀枪不入’根本就是个笑话,其信心已经打了折扣,如果再互相猜忌,总有人忍耐不住而被招安。如此我们不战而屈人之兵,保住你妹子的机会也大得多。” 拿捏人心是最难的事。奕霄虽然觉得海兰察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打这样一个赌,很有可能会输掉奕雯的性命,他免不了嘬牙花子犹疑。海兰察知道他心中有挂念,就难以站在外人的角度,像自己一样理智,好在也不是急于一时的事,笑笑道:“不急,你是主帅,你自己先考虑,过两天再做决定。” ****************************************************************************** 晚来,奕霄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进门便见英祥沉郁的脸色,他心里也不由一沉,英祥说道:“明儿你能不能请一天假?我今天刚刚得到的消息,你祖父年纪大了身子不好,请了御医调理了有一阵子还是没有起色。病榻之上,特别想见见你这个独孙。” 奕霄虽然对萨楚日勒没有什么亲近的感觉,但毕竟是血脉相连,见父亲愁眉不展的样子,少不得即刻应答下来。英祥叹息着对儿子说:“我在外头近二十年,没有孝顺你祖父,连自己亲生母亲去世也未能奔丧守孝。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待,心里愧悔得很,只盼着你能代我分忧分劳,让你祖父多高兴着些。” 奕霄点点头,不过心里还是有件纠结的事情,拖延了一会儿才说:“可是我将来必须承袭祖父的王爵么?” 英祥不由自嘲地一笑:“你以为这还由我、或由你祖父做得了主么?” 第二天套上马车,一家人一起前往内城的王府探望生病的萨楚日勒。英祥嫌太医院的御医只会开些吃不死人的温吞汤药,商量着叫冰儿亲自为萨楚日勒郡王诊视。 来到王府,这里许久缺乏女主人的打理,虽然建制宏大,用料考究,仍然免不了处处一股灰败之气。萨楚日勒的妾室中,最长的一个管理家事,但却是个没嘴葫芦一般的妇人,神情间怯怯懦懦的,把他们一家三口迎进内院,说了两句萨楚日勒的病情,眼眶就红了:“大爷好容易回来,王爷身子骨却成了这样……我是个没本事的人,王爷的几个格格又都远嫁在外,一时竟没个凑手的人……” 英祥心里发酸,此刻还要抚慰庶母:“姨娘放心,如今我回来了,虽然名分上是出了宗籍的,但孝顺亲长岂在名分?如今虽然碍着当年皇上的旨意,不敢住进来近身照顾,但有什么事情,您知会我一声就是,我做儿子的,哪有不尽心竭力的!” 第465章 那姨娘露了点欣慰的笑容:“大爷说得是!我们没脚蟹一般,又没有见识。以后还要多倚仗着大爷!”打起帘子让英祥一家进去。 冰儿有一阵没有见到公爹,这次拜见,见原来那壮实魁伟的蒙古汉子,突地瘦缩成一个萎靡的小老头子,躺在榻上,背靠着引枕,须发稀疏而皆花白,面颊瘦得凹陷下去,原本倒是古铜色的肌肤,此时透出诡异的惨白,一张脸上唯有眼睛周围是红的,配着深深陷落的眼窝,上眼皮上异常分明的道道褶子——倒是这双眼睛,仍透着亮光,盯着英祥和冰儿一会儿,渐渐从外眼角边,慢慢垂下一滴混浊的老泪。他似乎尽了身上的力气,努力拍了拍床边,对儿孙道:“我的孙儿,过来让我瞧瞧……” 奕霄虽然很不习惯,然而想起这位老人就是自己亲生的祖父,少不得上前跪在脚踏上问安:“祖父万安!孙儿奕霄,看您来了!” 萨楚日勒满脸堆上了笑,颤抖着伸手摸了摸奕霄的脸颊和头发,慨叹着:“如今我的孙儿都这么大了!我记忆里,怎么还是英祥那时的样子呢?”他抬头看了看英祥:“哥儿,你也变了……”又低头拉奕霄:“跪着做什么?快起来塌边上坐着,让我好好瞧瞧!”他看不够似的瞧着奕霄:“像你父亲,也像你母亲,长得好,又有出息!我们家总算有后了,我就是这会子去了,也对得起博尔济吉特家的祖宗了!” 英祥忍着泣声道:“阿玛说什么!你精神头儿好着呢!注定是要长命百岁的!” 萨楚日勒自嘲地“呵呵”一笑:“我是个糊涂东西,想起当年的事情,害了你们两口子,也害了你额娘,自己心里愧悔得不得了!人要长命百岁做什么?该去的时候不恋栈,好好地去了不就结了?” 英祥不由道:“阿玛这话,儿子可不爱听!今儿叫您媳妇给您请平安脉,好好调养着才是正理!”说着,亲自执起父亲的手放在床边,示意冰儿诊脉。 冰儿听着他们的对话,只觉心头酸楚,此刻赶紧取药枕垫了萨郡王的手腕,见那手也瘦得青筋暴露,神经质地颤抖着,尺寸关三脉,一例沉而弱,不是病入膏肓的人,没有这样的脉息。 冰儿诊了半日脉,强笑道:“阿玛放心,您的病原不妨事,好好静养便是。媳妇给您写方子,一会儿叫御医也一块儿参详着。” 萨郡王把手努力地摇了摇:“你先别忙……”说着就喘上来了,英祥忙上去为父亲重新靠好枕头,抚胸半日,他才平稳了气息,转头看看儿子,眼角虽垂泪,脸上却是一派欣慰笑意:“……别忙了。我自己个儿身子,自己个儿有数……不用劝我,人到这个年岁,还参不透生死的,那也枉活了……倒是有一句话,还要劳烦孙儿或者媳妇儿帮我带到:京里毕竟不是家,我还是要回去,回科尔沁草原,死也要死在水草丰茂的家里……” 萨郡王睡下了。英祥抹着眼泪搀着冰儿到外间,挥退其他人,轻声说道:“阿玛的意思,你也听见了,上回我听阿玛的管家说,早就上了折子给皇上,请求回旗,只是皇上不知为什么,一直不肯放人。不管怎么样,你的话他还能听三分——就是不听,也少不得先试一试。拜托了!” ****************************************************************************** 自从上次龃龉,冰儿一点都不想见父亲,既有生气的成分,也是怕两人再起冲突。但公公此时的愿望,又不能不在乎,寻思了许久,对奕霄说:“我先去求皇上,若是不成,你再去。你祖父自小生在草原,老来思归是极正常的,皇上不应该不答应。” 回到宫里,倒是也蒙了召见,见面气氛微妙,彼此都觉得不自在,又都不愿意捅破窗户纸,与刚刚回京见驾时那种久别重逢的深情厚意已经差得远了。 说了来意,乾隆似若无意地摆弄着手边的田黄石链锁小印章,半晌才爱惜地放置在明黄绢的锦盒里,抬眼望了望冰儿,云淡风轻道:“萨楚日勒既然思归心切,朕也不能不批。不过你和英祥,还是都留在京里吧。” “皇上,萨郡王他……”冰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望闻问切,都注定了……” “朕知道。”乾隆说,“所以才能准他回去。” 冰儿心里一凉,仍是不甘,又纠缠道:“若是大事出,身边却没个靠身的人,既是萨郡王的不幸,也是英祥和我的不孝。我们不论谁陪过去,大约也不过是一两个月的辰光。” 乾隆语气渐渐冷意重了:“冰儿,朕对着你,不想找什么理由、借口,朕的不准,就是不准。你若非要个道理,朕也不是说不出来,可你也不嫌伤了我们父女间的情分?” 难道这话还能有情分在?冰儿心里不由一阵火气上冲。乾隆定神瞧着她:果然在自己面前还如小时候一般忍耐不住。他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悲酸,挥挥手道:“你跪安吧。你知道的,朕的话出来,不会轻易地收回,驳了大家的面子,又有谁好看?你仔细,不要为家人儿女贾祸……” 既出威胁之语,如今的冰儿毕竟不是当年的冰儿,头脑霎时冷静了下来,恭恭敬敬蹲身跪安。乾隆看着她的背影,宽宽的袍子下那腰身依然纤细却不显羸弱,走路时挺拔矫健,一如她的行事果断干脆。如今自己都不能小觑她了,虽然有些时候还是尽量地对她的谎言睁一眼闭一眼,但也时时防着她做出冲破自己底线的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时自己想护都护不住她。 之后又召见海兰察,细细问了他与奕霄商量的结果。其实是颇为首肯海兰察的想法,但确实奕雯会冒风险,只怕也是为冰儿不能接受的。乾隆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沉吟了半天,终于叹口气对海兰察道:“你旁敲侧击,再好好劝劝奕霄吧。这种情况,很难有万全之策,但是时间拖得越久,不可控制的情况就会越多。朕这里也确实有些心急,这件事如果能够皆大欢喜地处理好了,朕对他们一家才好以‘将功折罪’的名义赏还一切,那时候,一切才能都恢复原状,才能慢慢好起来。可惜她是个不听话的别扭性子,朕看着她和朕玩心眼儿,又不好戳穿她,也真是有苦难言啊!” 海兰察磕头道:“奴才明白!奴才会竭力为主子分忧,竭力处置好这次的事情。若一切都能走到正途上去,公主心里的那些别扭自然就会消掉。” 乾隆闭着眼睛,不胜疲劳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许久才点点头说:“她现在所居的园子,多派内廷的侍卫和护军把守;她或家里其他任何人要出门,都必须由侍卫和护军扈从,不得单独行动;她家里每进去一个人,乃至飞进一只鸟,都需得细细查验,不得有通同走漏消息的事情发生。而且这一切监视都要让她知道:朕在看着她,免得她自以为是,又做出不可收拾的事来。” 乾隆仍有拳拳爱女之心,但父女俩亦是相疑到这种程度,海兰察都替他们寒心,不过他是外人,无可置喙,除了应声“嗻”别无一语。 乾隆最后问道:“审理卢宝润结果如何?” 海兰察道:“坚不肯认。口口声声说他是读书人,是皇上的臣子,纵然以前有小过,但绝不敢做泄露军机叛国的事情。打了顿皮巴掌,跪了半日链条,有点受刑不起的样子,也没有松口。而且,他……没有必要啊?” 第466章 乾隆背着手、闭目听着,问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查了没有?” “风评一般,据说贪贿、好色,曾经横行乡里。不过在京里还算收敛。” 乾隆点点头,智珠在握般微微一笑:“知道了。叫刑部想办法拿口供吧,不过也不必要他的命了,发遣吧。” 作者有话要说:  俺写军戎兵法的能耐到此为止了。为自己智商捉鸡啊…… ☆、子欲养而亲不待 奕霄和海兰察商定了这次的策略,心里总有点惴惴不安,不知此举到底有多少把握,是否真的能救回奕雯。这日下值回到家,天色已经晚了,满天浓黑的云,沉沉地压着,只有一轮新月如锋利的刀刃,劈开墨色,孤悬在天际,屋檐上的螭吻与蹲兽在锐利射来的浅蓝月色下显得黑沉沉的,风中不时飘来檐头下垂挂的铁马轻轻碰击的清音,虽然是长夏,此间并不闷热。奕霄推开院门,在父母屋前垂手侍立,轻声道:“儿子奕霄,给爹娘问安。” 门旋即开了,英祥一手抬起竹帘,一手轻轻挽着奕霄的胳膊,让他进了碧纱橱中。 “今日回来好晚。”英祥道,“渴不渴?吃过晚膳了吧?” 奕霄点点头,说:“今日又是和海兰察谈剿匪的布阵,在沙盘上看了半天,约略懂些。不过我以往从来没关注过兵法,晚上还需恶补。” 冰儿为儿子送过来一盏茶,看他眼睛下头有些发乌,叹气道:“离上次进剿已经又是十来天过去了,如今清水教又消失不见,你们这样子纸上谈兵,有意思么?” 奕霄有些慌乱地抬眼瞥了一下母亲,又立刻耷拉下眼皮,冰儿从小看着他长大,所有细微表情都躲不过她的眼睛,马上问道:“怎么,是已经有消息了?” 奕霄万分为难,轻轻“嗯”了一声,见父母都是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想起海兰察的嘱咐,咬咬嘴唇说:“娘可知道,咱们以前的同乡卢宝润,被刑部兵部会审,他先并不承认自己泄露了捷报处的军机,刑部喝叫用刑,夹棍都上了,他昏死过去两回,昏乱中招了,醒过来又不肯认,哭着说自己被诬陷冤枉,熬了三天才终于受刑不过同意画押了。刑部觉得存疑,奏报上去,皇上大约也是觉得其中有内情,但也没用叫再查,含混地批复,定谳他为发遣。”他明亮的眼睛看着母亲。 冰儿冷笑着,点点头说:“你如今也在和我使心思了?这旁敲侧击的是什么意思?卢宝润只不过发遣,够便宜他了。” 奕霄不知说什么才好,许久才说:“那么,他确实是无辜的?” 构陷别人的事,冰儿以前并不屑于去做,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自己也会沦落到做这些原本不齿的勾当。只是,她心里也有些存疑:刑部审案,用刑并不算少见,但是屈打成招逼卢宝润画押却有些说不通。她苦笑了一下,转脸对奕霄说:“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别怕,我不会问你的。我知道,泄露军机,你是大罪——皇上不就是这个意思,用你来钳制我么?所以,你把自己的嘴一定要管严实了。”话是这么说,三个人都变得心事重重,过了好久,冰儿终于忍不住要发问:“不过,你和海兰察商量的对策是怎么样的?你捡着能说的告诉我们,也让我和你爹心里有数。” 奕霄忖了忖,道:“海兰察的意思,清水教的人虽然不多,但一直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若是直接炮攻,倒也没什么,如果要救奕雯的话,必须另外想法子;但以前那种派人进入里头肉搏的战术,损失又太大,奕雯现在毕竟毫无名分,为她一个而死太多八旗士卒也说不过去。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准备对清水教公布奕雯的身份,以还回奕雯换放他们一马,然后趁他们内乱一网打尽。”方略如此,但何时实施,在哪里实施都没有提及。 饶是这样,已经足够冰儿咬牙切齿了:“谁想出来的馊主意?!你们就认定了清水教的人会傻到接受你们的胁迫,放回奕雯?” “不会。但是他们会生乱,总有人会为了自己活命而交出奕雯来向我们投诚。” 冰儿冷笑道:“是的,乱中取治,浑水摸鱼!也总有人为了平定他们的军心而杀掉奕雯,表明与官军决一死战的态度!” “可能性有,我们都觉得不大……”奕霄的话没说完,突然颊上一麻一痛,踉跄地退了两步好容易站稳了,才明白过来自己被扇了。奕霄是个乖孩子,打出世起从没挨过父母的打,痛倒还在其次,心里无可言喻的委屈一下子冲到头里——这段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筹划,反复地说服自己跳出事外,以获得冷静的头脑,以作出有最大希望保全妹妹的决策。这些功夫都仿佛白用了一般,完全不能被母亲理解。 他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脸颊,冰凉的指尖感觉得到脸颊上的滚烫和凸起的僵痕,喉头一阵阵腥甜,一直往肚子里咽,却见冰儿指着他的鼻子,声音已经梗塞了:“可能性不大?你懂得多少?你算天算地,有没有算过奕雯和王硕祯的感情?!就算只有一分可能,要是发生了,对奕雯就是百分之百!” 不然还怎么办?!奕霄觉得心头绝望,忍不住仰起头顶撞道:“要百分之百把握,干脆我这条命也不要了,护送着清水教逃离回去继续造反,或许奕雯能活得久些!” 这样因倔强而不假思索的语言,无异于在冰儿伤痕累累的心口再洒一把盐,她气急攻心,恨不得再狠狠抽他几巴掌,发泄这些日子她憋屈而难言的愤懑,然而,看到奕霄慢慢挪开手掌,白皙的脸颊上贯着四道鲜红的指痕,做母亲的手不由颤抖起来,举起来却落不下去。英祥看着儿子咬紧牙关无声落泪的样子,自也是揪心,赶紧上前握住冰儿的手,柔声劝道:“你平平气,霄儿说的话并不是全无道理,只是怎么做得更妥善,大家一起想法子才是!”给儿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服软。 奕霄不似奕雯般拧巴不懂事,他虽然有犟性,但也能想得开,面前这位毕竟是自己的亲娘,为自己的妹妹急得失态,当儿子的必须体谅。他跪下身说:“娘不要生气,这事从长计议便是,您若气坏了身子,儿子罪无可恕。”他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娘想出气,别弄疼了自己的手。” 他不过打了自己一下,手就被冰儿用力掀开了。但她依然没有原谅的意思,别过头恨恨道:“你要立功,你要讨好你外祖父,都随你!现在家里有权有势的是你,我像囚徒一样被人看着,又有什么用?你滚吧,我不要见到你!” “娘!……” “滚!”那厢暴怒起来,一把揪起儿子往门外拖,奕霄早已长得比冰儿高大,但架不住那可怕的爆发的力量,双腿无助地后退,被抛到门槛之外,几乎绊了一跤。再抬头时,门已经“咔嚓”一声从里头落了闩,奕霄忍不住失声痛哭:家里住的地方虽然有,但自己有何颜面再留下来?自己被夹到这样一个无奈的夹缝中,实在并非自己所期,可竟然毫无左右自己的能力。他试探地敲了敲门,没见动静,忍着泣声喊了几声“爹”,才终于听到英祥说:“你娘在气头上,你先离开一下吧。” 奕霄前所未有的惶惑恍惚,摇摇摆摆顺着抄手游廊往外走。出了院门才发现天竟然下雨了!刚才里头一幕幕惊如炸雷,所以外面风雨一概莫知,他抬起头仰望着天空,那里黑沉沉一片,刀刃般的一勾月牙早被遮掩在乌云之后,锐利的清光哪里还能寻见?夏季的雨又来得特别大,狂雨在黑暗里织成一道泛着诡异紫光、无间隔无终止的帘子,像把奕霄隔在另一个世界。那铺天盖地的珠幕,从极高的天宇直接砸到奕霄的身上,激得他浑身打了个寒战,眼睛被水浇得睁不开,只能模模糊糊看见远处悬挂着的忽明忽暗的羊角灯。 第467章 奕霄浑身透湿,一摸身上分文没有,原地旋磨了半天,只好朝大门外走去。 大门外是特地调拨来“守卫”他们一家的侍卫和护军,一个个身披油衣,呆着脸看雨,突然见奕霄落汤鸡般的出来了,“咦”了一声上前问:“霄二爷怎么了?” 奕霄苦笑了一下,雨中反正也看不见泪痕,含糊说道:“家慈今日心情欠佳,叫我……叫我出去。”叹息了一声,借着落在脸上的雨滴遮掩再次滑下的热泪。外头有几个侍卫隐约晓得一点里头的内情,见奕霄可怜巴巴的样子,也为他难过,指点道:“这里是皇家禁苑附近,要找家客栈旅店的都是妄想。如果府里不能待了,还是赶紧找落脚的地方,不然,这样的雨淋下来,非生病不可呢!” 天下之大,何处为家?奕霄不知怎么办才好,这么晚了,自己打扰谁家都不合适,何况自己也没有特别亲熟的朋友住在附近。还是那员侍卫指点道:“要我说,你干脆到园子里去,当值的侍卫在各处卡伦都有值房,打个招呼歇一个晚上总不成问题。”还伸手送来一把雨伞。 奕霄想了想,竟无第二个办法,只好依了,接过伞,蹒跚行在雨后泛着紫光的泥泞道路上。那伞几乎无用,根本挡不住四面八方袭来的风雨。不知是因大雨淋湿了,还是心头太痛楚,只觉得浑身寒冷得打颤。他一路朝着目标方向走,心头却不知脚步所踪,只管前后交错,昏愦无助,不知走了多久才到了地方。 他升为三等侍卫还没有多长时间,但宫禁里当差、读书许久,圆明园门禁上的侍卫、护军倒也都认识他。见他这样狼狈地过来,都目瞪口呆。奕霄要面子,可此时无面子可要,努力控制着发抖的唇舌,自嘲地笑道:“打扰诸位了!今日落魄,被家慈赶出门,无家可归了,只好叨扰各位,在值房的通铺里给我留个位置,胡乱眯一夜吧!” 大家知道他的身份,哪个不要巴结,忙张罗着给他倒热茶、换衣服,并劝着道:“这地方,您随意就是。母子间生分总是有限的,明儿您休沐,好好回去赔个不是也就结了……” 奕霄心头有点暖意,喝了些热茶,身上微微回暖,但是衣服是个难题,他从里湿到外,周遭的侍卫们却只有多余的一两件外衣可以替换,暑天里又不生火,只好拿体温焐着,少顷就觉得鼻子不通气儿,头脑昏胀,难受得要命。 他和衣倒在通铺上,怕把别人的被子弄湿,也没有盖些什么,昏昏沉沉地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谁轻轻在拍他:“博大人,醒醒。皇上传你过去。” 奕霄一个激灵醒过来,心里还略有些犯迷糊:“什么?皇上传召我?” 那侍卫笑道:“可不是传召你!刚刚换班去的那一拨,恰巧遇见皇上在绕弯儿,也就随口一说,皇上立刻叫你过去呢!”他又补了一句:“真真疼你!” 奕霄脸一红,打量自己一身狼狈,也别无他法,出了门被雨后风一吹,遍体冷意,及进了乾隆住的九州清晏,刚打了帘子进门,一句请安还没说一半,就是熬不住的一声喷嚏,慌乱地从袖子中掏帕子掩着,帕子又是全湿的,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又急着自请礼仪不周的罪。乾隆叹息一声,摆摆手说:“你别忙了!这会子又不是上朝,哪讲究那许多礼数。”转头吩咐人赶紧熬姜汤,请御医,又叫太监到四执库找自己穿的衣服给奕霄替换。 奕霄忙磕头道:“谢皇上垂怜。臣怎敢僭越!” 乾隆见衣服已经捧过来了,自己拣了内外一身示意太监递给奕霄,温语道:“不过是家常的衣服,谈不到僭越。这一身是朕年纪还轻的时候穿的,你穿起来应该不老气。”他见奕霄还是磕着头辞谢,带着哄孩子的口吻说:“拿着拿着!这里除了穿朕的衣服外,你还能穿谁的?晚来风凉,这湿衣服裹在身上,非酿出毛病不可!” 奕霄捧着那一身几乎是全新的天青色宁绸便服,还带着皇帝熏香用的龙涎和四执库收存衣物的樟木香气,温暖从心底漾开,忍不住泪流满面。换了一身干爽过来,御医也已经等候在一旁了,望闻问切一番后道:“外感风寒,应无大碍。”开了方剂浓浓地煎了过来。乾隆看着奕霄把汤药喝下去,见他脸色有所好转,才舒了一口气问道:“怎么了?与父母闹别扭了?” 奕霄委屈得孩子似的,又不忍说母亲的不是,轻轻点点头不说话。 乾隆亦知他的委屈,自己的一道旨意,原意是制约冰儿不再涉险犯过,但或多或少会增加他们母子间的隔阂猜忌。他又是一声轻叹,走到奕霄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刚服了药,额头上是细密的汗水,但仍有余热;离近了,还能看见奕霄脸上已变作粉红色的几痕指印,让乾隆止不住有些心疼,半晌道:“委屈你了。你娘从小脾气就不大好,这时候心里急怒,迁怒到你的头上——也有朕的不是啊。这里是宫禁,不能留男人住,你还是回外头值房将就一下,朕叫人给你送点铺盖,仔细将养着,别叫小风寒酿起了大毛病。” ****************************************************************************** 奕霄病中困顿,一宿迷迷糊糊没有睡好。而他的父母亦然,都是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外头雨下了一夜,下得好大。” 英祥看了看枕边人惶惑无助的神色,暗叹一声,道:“是啊,霄儿走的时候就开始下雨了。” “不知他怎么走的?去了哪里?这么大的雨淋下来,怕要生病的!”想想还是心疼儿子,忍不住落泪。 英祥不由道:“既然如此,你昨儿个发那么大的脾气!霄儿不过是尽忠办差,也没有不顾雯儿,你怎么火气上来控制不住了呢?” 冰儿闭着眼睛不胜疲倦的样子,头靠着丈夫的肩膀:“我心里也急,也气,也是想试试——” “试试?试什么?” “试试皇上的底线。”冰儿黯然道,“我知道他是拿霄儿钳制我,但是若他是真心心疼霄儿,我对霄儿的操心可以略少一分。”她说到后来,自己也不能相信自己奇怪的想法,苦笑着:“我总指着,他还能多点人情味儿,甚至多点私心,这样,雯儿还能有望。”说到底,奕霄还是要靠皇帝保全,这无异于拿奕霄玩一场苦肉计,却也是豪赌。 英祥肃然道:“你这想法太过可怕!我宁可雯儿救不回来,也不希望她断送掉更多人!” 冰儿倏地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英祥顿了一歇才又说:“如果我是皇上,到了推车撞壁那样的时候,我也会弃卒。”平日里,他最疼爱女儿,要星星不给月亮,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手心里怕摔了的那种宠溺,今日这话出来,哪怕只是假设,也叫冰儿震惊。英祥咽着口中的苦水,转头望着妻子惊诧的眼神,慢慢道:“雯儿离家这些日子,我添了不少毛病,晚来风吹雨打,常常会惊悸失眠,唯恐她一个人在外,会出什么事;也担心她将来就是救回来,又会面对怎样无望的生活。痛苦的同时,我也想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担惊受怕、牵肠挂肚,又有什么用呢?尤其是你,我最怕的就是你不管不顾,铁了一条心要和皇上作对,与天下为敌。到时候,雯儿救不救得出另谈,万一你、或者奕霄、或者你们俩葬送进去,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家还能再完整么?” 第468章 冰儿生气地说:“想不到你也这么自私!女儿只是我一个人的么?”赌气离开他的怀抱,背转身子。 英祥无奈地抚着她的肩膀说:“你要觉得这是自私我也没法子。能有救雯儿的机会,我们当然要救;可要是救她的命,得用别人的命去换,我心里会不安;若是这个‘别人’是你或霄儿,你想想看,换做是你站在我的立场,你感觉怎么样?” 明知他说得有道理,但心里就是听不进去,冰儿捂着耳朵说:“你少说这些丧气话!机会又不是摆在那里等你去拿的,机会必须自己找,必须冒风险。不入虎穴,不得虎子;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奕霄受点委屈,我担点风险,横竖碍不到你!你要怕事,你别管就是!” 英祥拿她没有办法,欲待要劝,那双耳朵捂得牢牢的,三十大几的人了,有时候还和小孩子一样拧巴,英祥只好说:“我怎么能不管?可是你什么事都不和我商量。昨晚上奕霄的话,我听了就存疑,正好和以前的疑惑一起问问你:皇上为什么突然改叫奕霄署理剿灭清水教的任务?卢宝润为什么会被牵扯到里头去?……” 虽然捂着耳朵,这些问话都能听见,而且心惊,冰儿只好假装未闻,闭紧眼睛、捂牢耳朵,不理不睬。好久才听见英祥叹口气道:“我知道你是刻意在瞒着我,你是不相信我会与你分担一切,还是根本就想做危险的事情?”她止不住地流泪,枕畔湿漉漉的,想克制也克制不住。英祥望着床顶发怔,也没有再来追问。 这时,家里的小丫鬟急急来敲门:“老爷、夫人,外头侍卫说,有要事禀报!” 英祥忙披衣起床,看到外头天也不过刚亮,那个侍卫手中拿着一封信,在原地打转转。英祥问:“什么事?” 那侍卫打了个千儿,说:“是从北边驿站加急递来的家信……”他舔舔嘴唇,终于道:“科尔沁冰图郡王殁在回科尔沁的路上……” 作者有话要说: ☆、遭夺情两心隔阂 虽然不是完全没有准备,但英祥闻听后双手颤抖,人几乎站立不住,斜倚在门框上。冰儿从后面扶住他,哭道:“英祥,你要哭,就哭出来!” 英祥哭不出来,只是胸中憋闷得仿佛透不过气来,颤抖的手撕抓着胸口,直到冰儿用力抱住他,他才觉得腔子里那颗东西仿佛回到了应在的地方,不再怦怦乱撞,但依然作响得连耳朵都轰鸣起来。 却还是哭不出来,只是头脑里唯余一线清明:“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额娘去世多年,我在江南分毫未知,浑浑噩噩只顾自己过日子;如今阿玛又弃养,若我再不尽人子之礼,自己都要恼恨自己。我要去科尔沁奔丧,为阿玛服孝。” 除了陪着流泪,点头赞同外,冰儿无以加一言。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儿子、女儿、父亲、公爹……竟没有可以省心的。冰儿对门口的侍卫道:“你们不拘谁,到园子外头等你霄二爷,见着了,叫他回来,家里这样的大事,少不得他这个长孙。”侍卫急忙应下,飞奔着向园子而去。 下午时分,奕霄才匆匆赶回家,冰儿见他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微肿,虽然心疼,也不好说什么,避过昨日的话题,直接道:“想必你也知道了,你祖父在去科尔沁的路上殁了。我们一家对他孝顺得太少,如今人没了,再不前往奔丧,实在是说不过去的事。你赶紧写份折子,明儿上值,亲自给皇上看,请求他批准我们全家去科尔沁。” 奕霄看母亲已经换了一身素装,脸色憔悴,哪里还忍心想昨儿的事,点点头说:“娘放心。” 冰儿见他懂事,心里愈发悲酸,抬手抚着他脸颊上那几痕粉红,轻声问:“还疼不疼了?” 奕霄不由泪下,摇摇头说:“不疼。娘心里有气,儿子能够略略分担些,也是该当的。” 冰儿觉察到他的额温仍偏热些,忍不住嘱咐道:“还是要吃点药,多睡一睡。” 奕霄说道:“昨儿个皇上已经派御医给我诊过脉了,药也吃过了。身上这衣裳——也是皇上赏的。” “皇上对你……挺好?” “嗯。”奕霄点点头,“很关心。” 冰儿略感欣慰,对儿子道歉的话却说不出口,只凝神望着他,点点头道:“那就好。刚刚嘱咐你的事儿,明儿别忘了。另外,给顾柔家里写封信,说明情况,原来定的大婚的日子要延后。她若肯在娘家为你祖父服丧,将来你娶她,也没人能夺她名分了。” 然而,第二天奕霄回来,脸色却不大好看。冰儿的心一沉,趁英祥在房里收拾行装,尚未注意,拉过儿子问道:“怎么,皇上不肯放你假?” 奕霄道:“倒不是我……”后半句咽住了。冰儿怔了怔,不禁有点埋怨的语气:“你是怎么和皇上说的?奔丧守制都是大事,皇上以孝治天下,平常大臣遇大事,连夺情都很少,我们这正儿八经地求着回科尔沁,又碍着他什么事……” 话没说完,冰儿自己已经想明白了:英祥是萨楚日勒郡王的独子,科尔沁冰图扎萨克名正言顺的新郡王、新旗主、新领袖,虽说科尔沁一向对朝廷臣服,但是数十万骏马、数十万牧民,若是想有动静,也够京城伤筋动骨;自己在这里与清水教结交惹下的祸事,也为乾隆忌惮;因而他必得把自己和英祥牵制于这里,不让出京,以免得横生枝节,形成隐患。而奕霄受皇恩深重,年纪又轻,也没有治理蒙古扎萨克的经验,不为所惧。冰儿心里凄楚,他就是骨子里不信任自己,防着范着,唯恐自己出花样。然而也怪不得,自己行事乖张惯了,又不肯乖乖听话,多年下来,落得这样,也是因果。 冰儿对奕霄道:“你现在进宫,跟皇上说,我在家服孝,但英祥是独生儿子,若不回去,太说不过去了。” 奕霄道:“我倒不是怕走一趟,但皇上已经说了,爹和娘既出了宗籍,本就没有服丧的资格,是肯定夺情的。让我全权代表,往科尔沁奔丧。”冰儿瞧瞧儿子,他终于还是渐渐走上乾隆布置好的路线了,只好叹口气道:“皇上有他的用心。你从来没有回过旗,什么规矩都不知道,这次去也是让别人瞧的,别丢了面子,不然,将来科尔沁的事,你就难办了。”奕霄道:“是。只是爹爹要是知道皇上非夺情不可,会不会……” 话没说完,听到身后“叮呤当啷”的声响,两人惊愕回头,英祥手扯着门上悬的珠帘,茶褐色的琉璃珠子当啷下落,冰儿尚未看清英祥脸色,他已经转身回去,待追他到门口,房门已经从里面被闩上了。冰儿拍着门道:“你开开门!我们夫妻那么久,你有话还不对我说么?!” 里面的人半天不则声,冰儿手酸心也累,叹着气背靠着门,愈觉腿中酸软无力,顺着势坐到地上。 等门开时,已是半夜,满天明星,在眼中幻化为一道道流虹,怎么也瞧不真切。英祥一身酒气站在冰儿身后,半天才出了一声:“这会子,我真后悔娶你。” 冰儿只是落泪,踉跄回房,和衣卧倒,竟然也能睡到天明方起。 ******************************************************************************* 第469章 奕霄素服快马,赶往科尔沁处置他祖父的丧事,海兰察则继续筹划剿灭清水教的事宜——奕霄本就是赶鸭子上架推上台前的,大事实则都还是海兰察做主。 既然事不宜迟,和奕霄敲定的方案就可以步步为营布置下去,海兰察从顺天府里选了个能说会道又爱钱不怕死的小吏,吩咐他前去清水教谈判,特特地嘱咐了许多遍:“话里轻重缓急要拿捏得准,这差使办好了,我直接上奏升你的官。” 那小吏一看就是副滚刀肉的形容,笑道:“海大人这话说得卑职心里痒痒。卑职也知道,能够给海大人效力,那一定是后顾无忧的。” 海兰察和以往一样,笑着抬脚轻轻踹在这小吏屁股上:“晓得我的为人还那么啰嗦!好好演练几遍,别把你自己个儿小命儿搭进去。” 被软禁府中的冰儿是直到再次看到游进院子的小蛇,才开始心惊。蛇身上和上次一样缚着一张字条,里面依然是奕雯的字迹,但笔迹带些颤抖歪斜,纸上犹见斑斑泪痕。冰儿几乎是战栗着看其间内容,心跳得越来越急。顺天府派出的小吏果然不出海兰察的所料,成功地搅乱了清水教的军心,里头分成两派,主战主和皆有,若不是二当家的林清手段老辣,压服住了众人,只怕真要酿出一场内部的大变。冰儿几乎可以想象,奕雯如听晴天霹雳一般听那小吏娓娓道来自己的身世——她自以为在为天下汉人“反清复明”而战,实则自己就是个自己不齿的“鞑子”,心里的冲击可想而知。 迷信中林清以奕雯的性命要挟,让冰儿尽快打听官军进剿的时间,否则就要与奕雯同归于尽。那恶狠狠的言辞,是由奕雯亲笔写就,让人不敢想象,这个小丫头的心里当时遭受了多少痛苦折磨。 而林清的要求,是冰儿没有本事做到的。若是奕霄还在京里,或许还能逼迫他透露实情,如今海兰察坐纛儿抓总,那是门儿都没有。冰儿颤巍巍地捏着信,眼睛看着院墙,她知道院墙外头密密层层都是“守护”自己的侍卫和护军。这锦绣堆砌的牢笼,这金银铸成的地狱,把自己牢牢锁住,没有一线生机。 后院传来呛人的烟火味,冰儿痛定之后,蹒跚前往那里。英祥一身素衣,披散着头发,簇起的额发和青冉冉的胡茬衬得他面目憔悴而冷峻,他背后围着一圈内务府派来伺候的丫鬟嬷嬷,面前则是一只火盆,里头的纸灰蝴蝶似的漫天飘飞,隔着烟幕,人影扭折成异样奇特的形状,如在幻境中相视。英祥已经好几日不同冰儿说话,冰儿知道他是迁怒,但竟无一言能够相劝,连吵架都吵不起来,只能无言承受。她拿起一叠纸钱,默默地丢进火盆里,看着火盆中腾地升起一团烈焰,烘得人身上发烫。英祥抬头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冷冷说:“你放下。” 忍不住要抗辩:“我是你家的冢妇,为什么要放下?” 英祥依然是冷冷的:“若没有遇见你,我不必做这个额驸;若没有娶你,我当年犯死罪自己承担;若如今不为这个尴尬的身份回来,也不会成为这样的不孝子。” “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冰儿听得气到泪流满面,“难道你当时死了,眼不见为净,就算是孝顺了?” 英祥根本不打算和她讲什么道理,冷笑道:“若是连死都看不透,生又有何意义?” 冰儿没本事同他参禅,兼着奕雯的事压得她透不过起来,自己擦擦眼泪,不则一声离开了。 她把书房的门反锁,找来文房,墨锭在砚台中缓缓的转圈,一如她重重的心事,交叠堆砌,慢慢渗出厚汁,提笔濡墨,心里却空空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不知官军何时开动,亦不知清水教现在何处。欲待出门查探,门禁重重,无路可走;欲待向苇儿打听消息,又怕这次牵连到她,再无可以利用、构陷的倒霉鬼了。笔尖一滴墨滴落下来,在素纸上洇出一团黑色,顺着纸的纹路慢慢扩散成一大坨。冰儿心情尤为烦躁,看着这一滩墨渍,浑似个狰狞的鬼头,心里慌慌地又开始乱跳,忍不住把纸团成一团。 闭着眼睛枯坐半晌,脑海里却一直是那个墨团,窗外蝉鸣啾啾,她皱着眉突然一松,心里像被闪电瞬间照亮,旋即又黯淡下去。只是左思右想,这电光一闪般的主意也未必不可用。既然横竖是冒险,就再冒险一回吧! ******************************************************************************* 林清反复看着这次传递出来的纸条,枯着眉头把条子往桌上一拍:“全是他妈废话!事情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还叫我们耐心等待!耐心等待官兵的炮火来轰么?她倒是有耐心有闲心,还在纸头上画画花儿,倒不怕她女儿被官兵一索儿杀掉了?” 下面的人们立刻喧闹起来,有嚷嚷着说宁可与官兵同归于尽的,有坚决反对而希望用奕雯来换取逃跑的机会的,各执一词,吵到几乎揎臂捋袖打将起来,互相指责对方是不顾大局、叛逆白莲圣母的人。吵到激烈处,一个大汉怒不可遏,提起一把剔骨尖刀奔向奕雯而去,嘴里叨叨着:“娘的!老子杀掉这个鞑子,看你们拿什么去跟清妖投降!”周围人欲待去拦,那汉子力气不小,抬手就把面前一个人一掀老远,尖刀挥舞起来气势颇为吓人,谁都不愿意被他误伤,只是嘴上叫嚷。 奕雯眼看这白刃就要到自己眼前,不由尖叫起来,她身子后退着,却终于退无可退,背倚着墙,止不住地落泪。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王硕祯横身上去挡在她前面,声音因害怕而颤抖,但很是坚决:“葛大哥,你要杀她,就先杀我!” 林清在那汉子身后大声吼道:“你造反了!你敢动少教主一根寒毛试试!” 那汉子馁了下来,嘴里咕咕哝哝的,愤然把尖刀扔在地上。 众人吵吵嚷嚷,王硕祯偷偷拉着奕雯的手,他能感觉到奕雯浑身颤抖,手指冰凉,悄悄转头看她的脸,那丰润的双唇紧紧抿着,美丽的大眼睛透着迷茫和痛楚,已经锁不住泪水,湿痕不断倾泻在她粉嫩的脸颊上。谭青培踱步过去,拿着那张新送到的纸条,先时没有注意,此时的凝神细睇,让他的目光“霍”地一跳,但他随即轻轻把纸条放回原处,未则一声。 林清气得发抖,瞪着眼瞧着王硕祯松了一口气,转身安慰哭得梨花带雨的奕雯,他对王硕祯厉声道:“少教主也请自重!这是什么时候了,当不起你们俩还在这里卿卿我我的!”王硕祯其实颇为惧怕林清,且在众目睽睽之下,脸不由一红,好在他肤色深,倒也看不太出来,讪讪然放开握着奕雯腕子的手,嚅嗫道:“奕雯和其他鞑子不一样,她一直从善如流,大家也是看在眼里的……我们互相称一声兄弟姐妹,难道这点包容和照应也没有么?” 林清心里远比那些大老粗们清明,其实早在与谭青培交谈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奕雯的身世,也明白朝廷这一举试探的意味甚重,但自己这里早落入官兵的眼睛也是确定的,如今给人家弄成了这样子瓮中捉鳖的格局,想靠自己个儿硬冲硬闯肯定是找死,但想凭这间小小祠堂困守,只怕也坚持不了多久。唯今之计,还是需要奕雯这个质子,但是怎么和朝廷谈判,还是需要仔细考虑清楚。于是林清清清喉咙对剑拔弩张的清水教徒们说道:“这是少教主仁义,也是白莲圣母仁义。我昨夜还得到圣母托梦指点:本教日后必成大事,少教主必登帝位,在座诸位都是皇帝的重臣。但,若行事不谨,滥杀无辜,岂不是和清妖当年入关时草菅人命相同?圣母岂能首肯?” 第470章 抬出他们的“神”,众人皆唯唯而已,也不敢再吵,听林清挥一挥手道:“诸位如今是要勤练武功,兼修圣道,就算他们攻打进来,就算官兵的炮火刀枪再厉害,我们有圣母护体,潜心修为的人也不会为之所伤;在人间得圣母保佑,享洪天巨福,羽化之后亦将荣登天界,极乐无忧!……” 一场风波算是暂时压灭了。林清回到房间,他的一名心腹也跟了进去,四下看看,闩上房门才问道:“二当家的,如今该怎么处?” 林清双手枕着头,闭着眼睛叹口气道:“难!” 那心腹枯坐在一边,半晌说:“二当家,我说句不好听的,您是明白人,为少教主搭上一条命,可不值得!” 林清道:“这小子是扶不起的阿斗,见到女色就顾不得大局。要成大事,靠不得他!但是如今我们也被逼到墙角根儿了,这会子就算是反戈,想接受朝廷的招安,也得有凭恃,否则,水浒里头的那些好汉的下场就是我们的下场。” “那奕雯……” 林清“嗖”地直起身,双目炯炯:“我们的凭恃大概也就是她了。今儿我的手一直扣在暗器上,姓葛的那个莽夫要是再近两步,我就必须杀他了。这群乌合之众,看问题从来看不到日后,想要靠他们成就大事,只怕困难得很。”他有野心,但首先还是要保全自己,他忖了忖道:“你仔细盯着王硕祯,我怕他一时糊涂放走奕雯,我们手上没了她,就等死吧。” “可是如今怎么凭奕雯和官军去谈招安呢?” “虽然之前官府杀得厉害,但信奉圣母的人也多,刚到直隶时才不过二三十人,我们如今也有百来号人了。这个人数在这个情况下很是尴尬——要与官军抗衡,不够;要接受招安,又多了。”林清那双眼半眯着,光色灼人,哪怕只是盯着桌面也显得愤愤然有杀气,而实则他却很冷静,瞟了瞟窗外,淡淡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施小计孤身筹谋 这段时间,对奕雯来说和年初时被顺天府刑讯一样,是异常痛苦难熬的日子,如果说那段时间痛苦在肉体,如今则是一颗心蓦然被放置到万丈悬崖边上,轻轻一个转身就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可怕境地。她这才晓得,原来一个身份,会让自己瞬间剥离原本生活的沃土,而流离失所,找不到存在的意义和希望。 好在,王硕祯一如既往。这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少年,已然肩负了太多:亲人的被杀,自己的颠沛,都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无法承受的苦痛,如今又如傀儡一样被林清捏在手上,众人尊敬他而不信任他,他就如清水教中所供奉的“白莲圣母”一样,高高在上,其实连话语权都没有,总有人代他发言、代他下令,他只需要尸位素餐,听着那些“夺取天下”“登极称帝”之类的美好梦想——而今,随着形势的恶转,他对这些梦想早已不抱希望,甚至充满深深的厌恶——只是他不知道如何摆脱一切,就如同不知道如何摆脱“清水教主王伦之子”的身份一样。 王硕祯轻轻挽着在床角蜷缩成一团的奕雯,柔声劝慰她:“你莫怕,只要我在,我一定不让他们伤害你!” 奕雯跟他说话却不大客气,带着点日常撒娇时惯常的恶狠狠声调,昂起头直视王硕祯的眼睛:“那要是你不在呢?要是你和二当家的意见相冲呢?要是真到了推车撞壁的时候,要拿我当质子去和官府交换呢?你怎么保护我?!” 王硕祯神情无奈而痛苦,半晌说:“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也没有办法。”他低下头,世界上的事,多半都无法被他左右,他只能给喜欢的女孩子一点点他做得到的小小承诺,但是,这承诺太卑微了,他甚至不敢想象奕雯提出来的那些问题,如果遇到那样的情况,他除了为奕雯而死,只怕什么都做不了了。 又过了好久,他听着奕雯凄凄的哭声,心里痛苦得几近烦躁,突然轻声对奕雯说:“我们走吧!” “去哪儿?”奕雯抬起亮汪汪的泪眼问。 “我也不知道。”王硕祯迷茫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反正在这里是不行的。他们要么想杀你,要么想拿你换自己的平安,到最后我们俩肯定是没有结果。与其这样,倒不如现在我们就一起逃出去。我想,天下之大,总不至于没有我们两个人的藏身之处吧?” 奕雯低头想了想,逃出去诚然前路一片未知,但留在这里日子不好过已经可以确定了。她仍是怀着少女天真的心思,只要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管他未来如何!于是点点头,抹了泪水露出笑容:“好!这主意好!我们这就走!” 王硕祯见她甜美的笑容,自己忍不住也笑了:“我原来还想着,夺取天下之后,就封你做皇后。如今也不做此想了,我们俩出去,找个山谷,搭间草棚,种菜养鸡,我就不信我养不活你!”奕雯红了脸蛋,用胳膊肘杵了他一把:“谁要做你的皇后……”他们沉浸在梦想中,浑然不觉身边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险境。依偎了一会儿,他们悄悄起身收拾包裹,携着手,猫着身子往外头跑。“出了门,就向西边的大山那里去——”王硕祯指点着。 不料刚出后夹道,迎面就来了个人,抱着胳膊拦着问:“少教主,你们去哪儿?” “去……去散散心。”王硕祯做出一副昂然的姿态,“怎么,我的事也要你来问么?” 那人根本不惧他,笑道:“散到这里不大方便吧?少教主应该知道,如今官兵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位置,不定哪里射一支冷箭过来,伤了我们是小,伤了你可就事大了!少教主还是赶紧地回去吧。”他伸出手,用着些暗劲儿,把王硕祯往院子里推。王硕祯被他推得踉跄,心里又气又没有办法,怒道:“你干什么!当心我明儿告诉大家,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人呵呵冷笑着:“少教主这话,小的不敢领,别好心当做了驴肝肺是不?”他狠狠地看了奕雯一眼:“若是少教主为人蛊惑,明儿闹开了,不知又会不会像今天似的几乎搞出人命来?今儿个是您拦得快,要是没拦住呢?少教主,听小的一句劝,没意思的,赶紧地回屋吧!” 他说着,语气不重,但叫人无法反驳,王硕祯听他拿奕雯的性命来威胁,心里害怕,求助地瞟瞟奕雯,奕雯心里气愤,可是这情势她更做不了主,只好气哼哼地甩手道:“回去就回去!等以后……” 以后会怎么样,她也不知道,这样幼稚的威胁语实在是一点威胁的效果都没有。那人像看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一脸好笑嘲弄的神色,盯着两个半大孩子嘟着嘴、跺着脚,敢使性儿却无可奈何的模样。两个人进了屋,转而就听到奕雯“哇”地一声大哭,然后是捶着王硕祯撒气的声音:“都是你都是你!你是什么破烂儿少教主!你说什么喜欢我,我看你喜欢个屁!……” 那人闷声一笑,转头离开却差点直接撞到一个人身上,黑里细看,一头华发,不苟言笑,不是谭青培又是谁?他素知谭青培是二当家的特特请来的“异人”,人古怪,但用药用毒本事上佳,前几回官兵派若干兵卒进来探路,都是中了谭青培所设的毒而死,死态可怖而痛苦,叫人心里直发毛。他干干一笑:“谭先生!你也出来遛弯儿啊?” 第471章 谭青培闷闷地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表达什么意思,他神情冷漠,淡淡地瞟了里屋一眼,转身就走。 那人还待拍马,笑道:“上回谭先生说,等天下落定了,要给您妻子的骨灰找个合适的地方。我寻思着先生这愿望咱们怎么都得放在心上。要不先生把骨灰罐子交给我,我替先生办——”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谭青培冷得入骨的声音:“你敢看它一眼,我就挖了你的眼睛;你敢碰一指头,我就废了你的手!”袖子一拂,步履变得浊重而疾速,仿佛怒不可遏一般。那人被噎得无话可说,半日才偷偷嘟囔道:“疯子!” ******************************************************************************* 冰儿很快就在院子里看到小蛇传来的新的纸条。这次笔迹不是奕雯的,但她识得,多年前在黄山余脉的一座山谷中,她曾帮这个人抄了几年的医书,那斜仄而劲朗的一勾一画,带着不羁与散漫,直到如今也丝毫未变。 她闭上了眼睛,狠狠地呼吸着盛夏带着青草气息和灼热感觉的空气。一切难到了极处,但不想法子应对就对不起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她也想过信任自己的父亲,他或许会像当年发恩旨开赦英祥一样,实际上是竭力在救奕雯;但想着自己曾经苦苦哀求,亦没有换回义父慕容敬之和义兄慕容业的性命,她又实在不敢拿女儿的命打这么一个赌。现在所走的这条路,也许走错了,但除了把错路走到底,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 心中惶惑而惊恐,因而步履显得慌乱,英祥在外书房写字,远远就听到她过来了。英祥心里的气仍然没有消掉,明知道这怪不得妻子,但那无理的命令就是她父亲下达的,恨屋及乌,免不了把一腔愤懑转嫁到她身上。眼角余光瞥见冰儿掀开门帘进来,神色无措,和平时不大一样,但英祥还是克制着不去理睬她,故意别转过脑袋,却把手上正在写的字儿露了出来。 冰儿进门见英祥在,本是愣了一愣,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好笑:这段日子,乃至他们到京之后,英祥无事时就爱在书房读书写字,过他淡然而平和,与世无争的生活。今儿是自己想着鸠占鹊巢,才来到这平时很少光临的书房中。面前这男子着灰白色生麻衣,衣摆均不加缝缉,腰间束着布带,一眼望上去似乎瘦了不少。笔下是带着些缭乱的行草,读书人必读的《孝经》:“子曰: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哀,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不乐,食旨不甘,此哀戚之情也。三日而食,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此圣人之政也。丧不过三年示民有终也。为之棺椁衣衾而举之,陈其口簋而哀戚之。擗踊哭泣,哀以送之,卜其宅兆,而安厝之。为之宗庙,以鬼享之。春秋祭祀,以时思之。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尽矣,死生之义备矣,孝子之事亲终矣。”点划纷纷,笔意连绵,时见墨干而飞白,纵是不谙书法,也知道其中自然而然的哀戚之意溢于言表。 冰儿望之心酸,上前道:“对不起……” 英祥无声太息,半晌才说:“我知道,不干你的事。”他别过头,不大想和她继续说话,然而刚才一瞥而过,那眼里的泪光点点早已映入自己的眼帘,止不住心痛,又不知满腔的情绪该疏散到哪里去才好,终是摇摇头,搁下笔道:“你忙吧,我到院子中散散。” 冰儿见他出去,心里陡然一酸,跌坐在椅子中,手里仍然捏着那张纸条,她没有什么需要忙的,只是在默默地筹划,想了不少主意,但都不通,不由得渐渐烦躁起来。 突然,书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英祥亲自进来,语气平静如水:“门上护军报过来,你以前的侍女、如今的副参领夫人,说有急事求见你。” “不见。” 英祥吃惊地打量着她,犹疑地重复道:“是苇儿。她,你也不见?” “不见!”语气愈发坚决。 “她说有万分火急的事情。” 冰儿抬眼直视着英祥,一字一顿道:“不见。” 英祥无奈,点点头说:“好,我叫他们回了她。”转身出去了。 晚上,他见书房的灯烛都熄灭了,才捧着一盏琉璃小灯进去拾掇,没料到里面黑黢黢一片中居然坐着个人,身上是扑鼻的酒气,一旁翻倒着一只酒盏,里面残余着少许烈性的白酒。英祥要紧上前,放下灯,见那人鬓发散乱,面色醺红,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英祥禁不住道:“你干什么呀?!” 冰儿意识稍有模糊,说话似哭似笑,含混不清:“不是说酒可以浇愁么?……” 英祥见她这副样子,既是难过又是心疼,不由放下之前的执念,扶起她坐直身子,埋怨道:“借酒浇愁愁更愁!你又是个不会饮酒的人,不怕弄伤了自己身子!我叫丫鬟给你做椒醋汤来!” 她头昏脑胀地慢慢啜饮着椒醋汤,辛辣而浓酸的汤水,叫她一头细汗,不过一碗下去,似乎清醒了一些,眼中渐渐坠泪,埋头在英祥的怀里哭道:“你不知道,我心里好苦!……” 英祥心酸之至,陪着她落泪:“我知道……我也有过失……这次的事怪不得你,是我任性迁怒,叫你受委屈了……”他揽着妻子好好在书房坐了半天,看她渐次平静下来,双目濛濛似乎要睡,柔声道:“你早些回房睡吧。我还要为阿玛写行述,让驿递早早送到科尔沁去。奕霄是孙辈,好多事情只他一个人办起来太困难了。” 英祥提着笔,怔怔然看着面前的素笺不知如何下笔。萨楚日勒行事糊涂,纨绔性重,然而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如今人已随风,自己做儿子的却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亦不能亲自送葬,只能在家披麻服孝,他平素写文章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如今这万千难言滋味,临到笔头,却不知从何写起,发了好久的呆,还是投笔叹息。目光转处,突然看见书桌上放着一张小小的字条,他心里疑惑,拿起来一看,这是一张普通的竹纸,上面写着“熟地、厚朴、午时茶”,又有药材,又有成药,不知是什么意思,正在思索中,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赶紧放下手中纸条,出门问道:“怎么了?” 外头人道:“呃……好像是夫人喝醉了酒,硬要出门被门上拦住了。可要去看一看?” 怎么这么不省心!英祥觉得尤为心烦意乱,提起灯快步朝正门走去,那里不论昼夜,都守着宫里派来的侍卫和护军,说起来是保护他们的安全,其实两个人都类同于被软禁府中,等闲不能出门,出门也都有人陪着守着。看到门口亮堂堂地围了一圈人,远远就能听到冰儿带着醉意的声音:“我自己住的地方,进出不由我,还由你们了?你去哪里评评理,我就不信说不通!……” 门上的侍卫万般无奈地劝解:“夫人见恕,实在是皇上的严命,奴才岂敢不遵旨行事?你体谅奴才吧!” “哼,你口口声声这是皇上的严命,我这就去宫里问问皇上,他给我这宅子园子,是不是就当我的牢笼?!” “夫人这话,不止是不体贴奴才,甚至是不体贴皇上的苦心了!”那侍卫声音娓娓,不急不缓劝道,“这会子老晚了,园子里也下了钥了,皇上也该休息了。您这话,太为难咱们了不是?若是您要进园子,明儿早上奴才侍奉您过去成不?要是皇上责怪奴才侍奉不周,该打该罚,奴才都听夫人的处置就是!” 第472章 英祥加急步伐向前,欲待阻止冰儿,人还未到,先听见一阵纷乱,旋即一声响亮的巴掌声,他不由有些慌了,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见一名小侍卫脸涨得通红,一手捂着腮帮子,低头跪在地上连连顿首,旁边人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见英祥来了,都是松了一口气,为首的侍卫班领——亦即刚刚说话的那位赶紧说道:“您可来了!这情势,还得您来排解……” 英祥尚未来得及问清缘由,冰儿已然哭着扑到他怀里,揉着他的衣服推搡:“如今是任什么人都可以欺负我了!我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英祥不知道怎么会闹得这个地步,扶住妻子,征询的眼光望着门口的侍卫和护军们,可他们个个噤若寒蝉,低着头不则声。反倒是跪在地上的那个,撒开捂脸的手,摘掉帽子磕了三个响头,说话间带着泫然欲泣的声调:“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英祥看他,不过是弱冠的年纪,衣着虽是统一的,腰带上系着的都是些漂亮器玩,大约也是个官宦世家的子弟,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的。英祥轻声道:“这么晚了,不要装什么幌子出来,给街坊看着闹笑话!都散了吧,有什么明儿再说!” 他不怒自威,周边人都不则一声,默默退了下去。英祥扶住冰儿,闻到她鬓边的酒气,不免有些生气,压低声音道:“你真醉了么?赶紧地跟我回里面去!” 那厢不再闹腾,乖乖地被他扶着,乖乖地进了后院。里头的丫鬟嬷嬷赶紧端水来给冰儿洗漱。英祥道:“换冷手巾!”亲自把冰凉的手巾拧到半湿,在冰儿滚烫的额头、脸蛋、手心里糙糙地抹了一遍,又叫人送茶,见她脸上酡色褪淡了,才遣退服侍的人,把她一把拉到床边,气冲冲道:“家里已经够乱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能不能别再闹了?!以后再让我看到你这么喝酒——” 发狠的话说不出来,只是赌气似的使了五六分力气在她臀部掐了一把,见她不吭声也不叫痛,仍是不胜酒力一般轰然倒在床榻上,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也不知道她是真醉了还是借酒装疯,无奈地帮着把她的鞋子脱了,双脚抬到床上,拿薄薄的丝绵被盖着,自己也吹熄了灯,解衣上床,迷迷糊糊在睡梦中,仿佛听见她轻微的啜泣声,只是英祥他自己也是身心俱疲,沉沉梦魇中,也顾不得身外许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动唇舌如临刀剑 早上,就能看出这日是个艳阳天,天边一丝云彩也没有,刚刚崭露头角的太阳已经在发射着它的炎威,院子里鸟鸣阵阵,树阴微动,却感觉不到风凉。最早起来洒扫庭院的小丫鬟见女主人披着衣服踏下台阶,忙放下扫帚,垂手请安:“夫人今日起得好早!可要吩咐厨下为您预备早点?” 冰儿摇摇手道:“不必了。中酒睡不好,不如起来散散,一会儿困意来了,也许还睡个回笼觉呢。” 小丫鬟抿嘴儿甜甜一笑,道:“也是的,那么,奴婢就不咋呼着叫其他人过来服侍了,清清静静的,一会儿还能再睡着的。” 冰儿对这善解人意的小丫头一笑,过去轻轻拍拍她的后脑勺:“你真是聪明伶俐!”又道:“我到前面看看。” 小丫鬟只管粗使、服侍,管不到主子的许多事,正被夸得美滋滋呢,越发乖巧地点点头。 慢慢顺着抄手游廊踱到前面,二门内是个穿堂,中间摆着一架紫檀雕人物山水的大插屏,穿过这个穿堂,过二门后便是正门的影壁了,再过影壁……冰儿轻悄悄走过去,门上几员值侍的侍卫钉子似的杵在那里,旁边,乃至围绕这座公主赐园四处的,还有几十个护军,亦是轮班儿值守,日夜不息。 她仔细看了看,昨儿被她打的那个年轻侍卫也在那里,脸颊上余着一些粉红的指痕,面无表情,眼睛中还是有些委屈。冰儿上前,扫视了几个人一眼,大伙儿立刻紧张了起来,怕昨晚上那段再来一遭,自己职责所在,不敢不尽职,但是面前这女子又有个惹不起的身份,横竖都会很尴尬。冰儿带着些似笑不笑的表情,最终盯住了那个年轻侍卫,点点手,和蔼地说:“你过来。” 那侍卫心陡然一拎,战战兢兢上前,打了个千儿请安。冰儿偏着脑袋问:“昨儿我不该动手的,还疼不疼了?” 那侍卫声音瓮瓮地道:“回夫人的话,奴才昨儿个犯过,这点子惩处,实在当不得什么!” 冰儿笑了笑:“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叫什么?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个忙?” 周围侍卫忙轻轻碰碰那年轻人,示意他赶紧抓住机会,那侍卫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低着头说:“奴才叫尹岱额,夫人有话只管吩咐,给夫人做事,是奴才的福分!” 冰儿指了指穿堂的方向:“那里一架插屏摆放得不好,我想挪一挪,不过死沉死沉的,里头的丫鬟嬷嬷都没有那个力气,你帮个忙吧。” 尹岱额赶紧道:“嗻!”虽然这活计不该由侍卫来做,不过此时主子这是给面子,大约也是想消掉昨晚上事情的影响,那么自己自然责无旁贷。他站起身,哈着腰跟着冰儿往后走。紫檀的插屏很是沉重,那小侍卫使了吃奶的劲儿抬了半天才算把它抬到合适的位置,累得一头汗。冰儿绕着插屏看了一圈,见周围确实无人,才道:“你是怎么当班的?“ 尹岱额回答道:“奴才值守六日,休沐六日。今儿、明儿、后儿还都是奴才的班。” 果然恰到好处,冰儿问:“昨儿的事你怨不怨我?” 尹岱额忙说:“奴才昨儿手里失了分寸,夫人不过开导奴才一巴掌,又不曾怪罪,奴才怎么敢怨?” 冰儿冷冷笑道:“是了,昨儿你太失分寸了。不过如果明日你帮我个忙,昨天的就都算了。” 尹岱额愣了愣,不禁抬头看了看,对面这个身份尊贵的女子正微微侧着头,眯着眼睛,好整以暇地注视着自己。她真是美丽,纵使已经不再年轻,纵使表情里的冷意那么浓重,还是让尹岱额有些心跳,他迅速滑下眼帘,目光不经意间瞥过她的胸口,在宽大的袍子下,仍隐隐可见里面的起伏挺拔——昨晚上她硬要往外闯,班领示意他上前拦阻,他伸手时不小心就按在那里,夏季衣裳单薄柔软,手心里似乎依然残存她柔软、滑腻、温热的滋味……只是这个动作简直太是大逆不道,随即挨了一耳光,自己紧张又害怕,一句辩驳都不敢,旁边人看到,也不敢多言——真是倒霉透了呀! 他还在面红心跳,那里已经又问了起来:“你听到没有?” 尹岱额突然心里一揪:这是什么意思?他愕然抬头问道:“夫人这话?……” 冰儿垂着眼帘,俄而突然抬起眼睑,眸子直直地盯着他,目光如箭,光寒彻骨,一字一字轻轻而咬得扎实:“我是什么人,想必你们班领偷偷告诉过你。若是我跟皇上告上一状,说你占我便宜、吃我豆腐,你猜你会是什么结果?” 尹岱额觉得头上汗水涔涔而出,慌乱得不知所以,磕磕巴巴说着:“我不是故意的……” 冰儿冷笑道:“明儿我要出去,走园子的角门,那里素来只有护军,我的马车行到门口,你通融一下,别叫其他人查看或跟着。此事就彼此两消。” 第473章 “奴才……奴才不能从命!”尹岱额这才明白自己中了圈套,顾不得擦额头的汗,一下子跪下来坚决地说,“皇上严命,夫人如果要出府,必须由侍卫和护军扈从……”他有一阵听不到答话,偷眼一乜,那厢似在思忖,好一会儿才说:“你不用跟我摆公事公办的腔调,你放我出去,有些风险,但未必一定被发现——你放心,我不会做引人注目的事情故意来害你。” 已经被陷害了,这承诺也没有什么意义。尹岱额毕竟年纪不大,也不大稳得住,因急迫而结结巴巴的话音里已经带了些愤懑:“夫人明鉴,要是奴才放您出去,不发现也就罢了,发现了就是死路一条。奴才与夫人虽无亲无故,但也无冤无仇,夫人何苦这么为难我?一定要奴才的命么?” 冰儿看着他,这小伙子大约也只比奕霄大一两岁的样子,还是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她心里有一瞬间的同情和气馁,但是很快被打消了: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己要想法子救奕雯,少不得利用无辜的人——若是以后还有机会补报,以后再好好补报这个年轻人吧。她冷冷说:“那你自己算计吧:放我出去,可能是死,可能全然无事;不放我,我告上去说你故意揩我的油,这么多人看见可以作证的,你一定活不成。”她看着这小伙子急得要落泪的样子,狠狠心又雪上加霜:“因为放我出门而被杀,知道的人还说你句‘可怜可惜’;因亵渎侮慢我而被杀,你就是个让人不齿的笑话,家里人也会因你而抬不起头来!”她不再说话,直直地盯着他,等待他的选择,也是她自己的抉择。 尹岱额急得眼眶里湿了一层,追悔万分也没有想到合适的法子。冰儿却知不能给他太多与自己讨价还价的时间,冷冷道:“你慢慢考虑吧。明日巳初,我在西角门等你。过一刻钟见不到你的人,我就请侍卫和护军们随扈,送我到皇上住的园子里去说说话儿。”说完甩手而去。 ******************************************************************************* 她是第一次放弃了骄傲,为这样自己都不齿的事。箭在弦上,自己安慰自己,就当为了孩子。女人生孩子前千娇万贵,矜持身份,自有一种羞怯而端庄的态度;生过孩子,撇开腿什么隐私都给不认识的稳婆看过了,敞过怀不管在哪里都先尽着孩子吃奶,为了子女,就如母鸟守护雏儿一般,再凶狠的鹰隼都敢扑过去。冰儿穿着为公公服孝的白色麻布衣衫,趁着早间英祥在书房为萨楚日勒写行述的时候,坐在自己的轿子中,来到园子西边的角门。与英祥这几天相处淡漠有淡漠的好处,他不来管自己的事,自己也因之有了些自由。 时间尚早,隐隐可以听见锁着的角门外有护军聊天的声音。她不安地坐在马车里思考,遇到那个人,该怎么说、怎么做。不知不觉日上三竿,冰儿掏出镀金小怀表看看时辰,指针已经快指到ix上了,她心里有点紧张起来,半揭帘子,翘首望着门那里。好在一会儿就听见了尹岱额带着些稚气、又刻意做出威严的声音:“把门开下,我要护送里头人出来。” 一个护军讨好地问:“爷还亲自来?不知护送的是谁?” 尹岱额愣了片刻,没好气地说:“内务府的嬷嬷,人家丈夫是内府管事的,家里有事回去——你怎么这么啰嗦?要不要揭开帘子给你验验?” 那里的声气马上低了下去,似乎在赔笑:“爷说哪里话!小的也是内务府出身的包衣,如今当差挺不容易的,是啵?” 尹岱额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答话。然后听见角门门枢转动的“吱呀”一声。冰儿从半透光的虾须帘子中望去,那锁住自己的门终于面朝自己敞开了,尹岱额一脸不快,板着面孔在前面导引。轿班和车夫横竖是自己人,管不到许多,听着马车里轻轻跺脚,知道是示意出门,车夫“嘿”地一声,一甩鞭子,驾车的马匹熟门熟路点着脑袋,轻巧地踏出了公主赐园的角门。 京郊故地重游,心情却很紧张。冰儿让车夫绕着山路随意走了两圈,确认没有人跟着了,才下车顺着山间小径拾级而上,那座庙宇越发没有人迹,大约上次被官军攻打,没有人再敢住进去。而山下隐秘处的那间宅子,仍然残余着焦烟的气味,里头破败倾颓,不时可以看到鸟铳打在墙面和门窗上的火器痕迹。她在里面绕了一圈,一个人影都没有看见,焦灼而惶惑,只好掇了一张尚算完整的瓷墩坐下,静静地支颐等待。 太阳在掉了瓦片、只露出椽子的屋顶上慢慢地移动,渐渐光芒从缝隙里射得刺眼,在午间最噪郁的蝉鸣声中,冰儿听见了极为轻微的脚步声,心里虽然紧张,但知道来人是谁,也知道今日没有害怕的余地,反而静下心来,恍若不闻一般。来人似乎也在背后打量她,过了好久才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你真来了。” 冰儿款款回头,淡淡笑道:“不光是我,师父不也来了?” 谭青培冷冷笑道:“那日的字条上,你除了写了字儿给林清那小子,还画了药材在上面——‘使君子’、‘独活’、‘远志’、‘救必应’,不就是叫我一个人来,你顺我的志向,我救你的女儿么?” 冰儿淡然一笑:“师傅智慧,我是深深佩服的!所以我照着师傅的指示,后天、中午、老地方。” 谭青培不喜欢啰嗦,干脆地说道:“不用说这些废话,我们开门见山。我的要求简单得很,清水教已经是强弩之末,我看靠不住。如果你能让傅恒死,我就有本事把博奕雯弄出来,叫你们一家团圆。” 冰儿凝视着谭青培花白的须发和冷漠的神情,这个老人大约已经将近古稀的年纪,可为什么还是放不下?他加入清水教,也未必想着什么“反清复明”,只要谁帮他弄死傅恒,他就不谈任何原则,心甘情愿投身进去。今儿说得直白,也是他心中的戾气到达了顶点。但是此刻,他开门见山,她却必须迂回盘曲:“我想不大明白:事情至少过去三十年了吧?到底是怎么样的深仇大恨,你非置他于死地不可?” 谭青培一副不耐烦的铁青脸色:“你不用管!” 冰儿举重若轻道:“若是旁人,我懒得管,不过傅恒是我的亲舅舅,若是我动手害他,却全无道理,实在是太大逆不道了。” 谭青培思忖了一会儿,说:“不用你动手,我要亲自杀他为芷儿报仇!你只消帮我就行。如果还想和我谈什么条件,那就不用多费口舌了,我的条件只此一条,别无二话。你不帮,这会儿就可以走了!” 芷儿这个名字,依稀还有印象,只是傅恒又是怎么害了这个叫芷儿的妇人,殊不可解。谭青培行事执拗,难以说通,也不喜欢解释,只管任着自己的性子。冰儿这些年,倔强脾气却被磨圆了很多,因而没有当面和他较真。她点点头,故作爽朗的模样:“既然如此,也是师父体恤我。不用我动手,我就帮。不过——”她说:“如今我被皇上派人盯着,不许轻易出门,到时候怎么个做法还要好好考虑周全。事缓则圆,要是太过迫切,我是没有办法的。” 谭青培想了想说道:“好吧,我等了三十几年了,不在乎再多等个把月。”又说:“不过我等得起,你可未必,等官军来了,我想把博奕雯救出来也没本事了。” 第474章 冰儿勉强笑笑,说:“我知道。”想着那个小丫头如今可能遭遇的问题,忍不住要问:“奕雯如今好么?” 谭青培说:“这你放心,你不食言,我就会护着她周全。”言下之意亦很明确。好在两个人互有利用的价值,彼此反倒信任,话说完了,算是达成一致,所以可以扭头就走。冰儿急赶着坐马车回去,或许还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谭青培却闲来无事,慢慢踱上山顶,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峰,心胸却怎么也开阔不起来。 环境屡屡在变,心境屡屡在变,然而报仇的执念,在心里绞缠了三十多年,从壮年到如今华发满头,却一直未变。他卑微得只是民间一员药郎,何曾想过与这些大人物有什么交集。可是上苍弄人,他恨毒了傅恒一辈子,傅恒却还未必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在暗处仇视地望着自己。 “也好。”谭青培暗暗想着,“他起居八座,建牙开府,日常随侍的仆从不知有多少,等闲怎么靠得近?他不知道我,我的法子才施展得开。” 日光毒毒地晒着他,顶心的头发白得几近耀目,而这位老人的眼前即景,恍然间却展开了从前的画卷,让他冷汗淋漓,痛不欲生:叶芷儿面颊黢青,唇舌黢青,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渗出来,张着嘴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可只有喘气的力气。他看着她的血从身体里汩汩的流出来,随着掉下来的那小团白囊包裹的血肉筋骨,怎么也止不住;她睁着眼睛,努力地来握他的手,可当时的自己正在生气,故意不去理睬,她的手终至无力下垂;她的呼吸随着胸口的大肆起伏而渐渐状如叹息,而唯余眼角最后垂下的一滴璀璨珠泪。他疯了似的追出去寻找那个开方子的游方郎中,想抓住那庸医痛打一顿或跪求他再救一救芷儿,留住她胸口最后一缕温暖。可是人如黄鹤,袅袅无踪。 他爱她至极,因而也恨她至极,只有等到天人两隔了,他才知道原来恨也是因爱,才知道人在失去后再追悔早已毫无价值。 作者有话要说:  三观越来越败坏了,是啵? ☆、斗心机兼施软硬 回到赐园的角门,正是大家午睡正酣的时候。守卫的护军因为不是身在宫禁,未免松懈得东倒西歪的,唯有一个年轻的身影钉子似的伫立着,板着面孔掩饰着内心的慌张,直到见到马车,才突然松了口气一般,拿胳膊肘捅一捅执掌钥匙的那名护军,努努嘴道:“回来了,开门。”随即故意上前大声道:“李嬷嬷,回来了?” 旁人不疑有他,欣然开门放人。尹岱额护送着马车到了夹道,见冰儿慢慢下车,车夫驱着车马到后面马槽去了,他才打千问安:“夫人金安。角门这里一切安好。夫人放心!” 冰儿舒了口气,点点头从容地说:“谢谢你!今儿这半天,害得你担惊受怕了。不过,应当没事。” 尹岱额无声地撇了撇嘴,反正大错已经铸成,就是要死也是命中注定了。他听到冰儿的声音又传来:“臣不密则失身,你自个儿好自为之。”忙又是单膝跪了下去:“奴才明白的。” 冰儿回到后院居住的地方,人声阒寂,大约知道主子不严厉,都在钻沙打中觉——这就是不在高位的好处——她舒了口气偷偷进了自己的屋门,几乎是刚刚解开衣裳最外头一层透透风,门口就传来丫鬟的声音:“夫人午睡醒了么?” 冰儿平了平略有些慌乱的心思,提着声音说:“醒了。” 那个日常在身边服侍的大丫头进来,觑了觑冰儿,赔笑道:“奴婢们服侍得不周到,看主子这一头汗。”打了温水来擦,口里絮絮说:“中午的时候宫里有人来,请主子下午申时左右,不大晒人的时候去宫里陪陪皇上。老爷说,夫人近来晚间睡眠不好,在里间午觉,不会碍着申时的事儿,所以没有直接禀报夫人知晓。” 冰儿心里“咯噔”一响,顿了顿说:“知道了。不过我如今身上还有公爹的重孝在,见驾不方便吧?” 那侍女道:“皇上着人送了素色衣服来,还说,满蒙守孝,只守百日,没有那么重的规矩;且……且是出籍,守制不过是尽尽心罢了,不必忌讳。”说罢,还把那素色衣服捧了过来:一身雪灰,没有另加镶绣,却是绫子的。冰儿不觉冷冷一笑,但和丫鬟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点点头说:“放一边吧。还有多半个时辰呢,慢慢准备也来得及。” 说是准备,脚步却走向后室。英祥自得知父亲去世,虽按当时的时俗,并不会真正“居倚庐,寝苫枕块”,但也只肯住在后室一间简陋的屋子中,蔺席铺地,喝粥茹素,不肯进正寝。他见冰儿进来,放下手中看着的书,淡淡道:“刚刚宫里派人寻你,我替你撒了句谎。”又捧起书,连“你去哪儿了”都不问。 冰儿不由道:“你为什么替我撒谎?” 英祥从书页中抬头看着她:“你出入神秘,总有事情,可惜并不想让我知道,我问也问不出来,是么?既然如此,何必招惹麻烦事情,能替你瞒着就瞒着吧。” 冰儿看着他盘膝坐在席子上,脸上消瘦了一圈,眉间眼角,细看有一道道浅浅的皱纹,与他头发里隐隐可见的银丝一起,让人望之而鼻酸。她忍着眼眶的酸胀,轻声道:“皇上召我下午入觐,我得去一下。” 英祥点点头说:“嗯,孝服换掉。言语间不要冲撞他。”抬首见她在落泪,不由伸手过去拭掉她颊上水痕,叹息道:“我知道,你不会不顾家。只是当心自己才是,这个家,再受不得其他打击了。” 冰儿一路上在轿子中泪水涟涟,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心绪,头脑里一片胀痛,无心思考。摇摇晃晃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凉风习习,果然是到了园子里。圆明园原是先帝受赐于圣祖皇帝的皇子赐园,后来先帝登极,乾隆即位,一路修缮扩建,终于有了今日宏大的规模,而里间舒适无比,景致别具一格,是乾隆最喜欢的园子,也是他夏季驻跸最多的别苑。她有皇帝谕旨所赐的“宫内乘轿”,因而在园子里一路被抬到乾隆此刻所在的远瀛观,刚刚临近,就听见丁零清脆的水声,光是这声音,暑气就为之一消,下了轿子,由乾隆身边的小太监带着她往里走,一路所见是建造奇特的石龛式西洋楼宇,雕琢繁饰,鬼斧神工。迎面处便是西洋楼最壮观的喷泉:一只硕大的狮子头喷水,形成七层水帘,在下午不大刺眼的阳光下幻化成一道道薄雾虹霓;而菊花式喷水池中,栩栩如生的梅花鹿和铜狗口中喷出水柱,溅起层层浪花;左右前方巨大的十三层喷水塔顶端亦喷出高高的水柱,如精美的瀑布,飞花溅玉,美不胜收。 小太监弓着那似乎永远直不起来的腰板,谄笑着对看得有些发呆的冰儿说:“夫人也觉得这里奇特好玩吧?其实建好也有些年头了,真真是‘此景只应天上有’啊!皇上今日高兴,特特儿地请夫人到这里来,又清凉又有趣呢!” 冰儿收了她一瞬间的失神,皱了皱眉,懒得跟这小太监啰嗦。小太监也是灵醒透的,见她有不耐烦的神情,忙住了嘴,只管哈着腰把人往里头带。 隔着几层水帘,隐隐终于看到站在水法边笑融融看着喷泉的乾隆,他身着一件灰绉纱的袍子,红光满面,精神奕奕,不像六十多岁的人。身边跟着一名女子,远远地只能见她穿着胭脂红的裙子,套着紧身的小坎肩,打扮的不是旗装。冰儿过去请了安,乾隆笑吟吟道:“这是容妃和卓氏,从新疆远远地嫁到北京来。她父亲、叔叔、哥哥都是助朕平息大小和卓之乱的功臣。” 第475章 冰儿便向容妃也行了礼,见那容妃虽也近四十年纪,但毫不显老,唇红齿白不减二八少女,高挺的鼻梁,深深的双眼皮,一双有着淡褐色的眼珠、波光流沔的大眼睛,经过人身边时,一股沙枣花香直扑人鼻。冰儿看着美丽的容妃,心里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乾隆对容妃轻声说了句什么,容妃很贤惠的模样,抿嘴一笑,用她很流利、但有些卷舌过当的口音说了几句谢恩之类的话便告退了。 乾隆对冰儿点点手,道:“你来瞧瞧。”含着笑看着那美到奢华的喷泉。 冰儿的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别扭,翣着眼不大满意地瞥着喷泉,听乾隆自负地说道:“这座园子,可谓是万园之园,不光江南的名园尽入其中,就连西洋的景致也不脱朕的掌握。我泱泱大国,万国来朝,朕做这样的天子,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冰儿不知怎么,毫不客气脱口而出:“皇上的园子自然漂亮得紧。只是国富而民贫,最易生蠹虫。”她本来还想发挥两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之类的话,抬眼见乾隆的脸色已经瞬间失却了刚刚的红光,心里一悸,赶紧控制住了自己的嘴巴不再说话。不过乾隆只是轻轻一笑,点头道:“你说的不无道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是有些见地的。”他爱惜地抚着汉玉雕琢的喷泉池子围栏,转头道:“国之富,除却器用之奢,也是便于国力集中,朕的定边武功,俱是亲自指挥,战无不胜。若是跟宋明时一般,藏富于民,到得紧要的时候,还有谁会捐尽家资救国不成?”他辩解了两句,自己都觉得自己无聊、好笑,因而摆摆手笑道:“谈这些有什么意思?今儿唤你过来,一来是听说你近日心境不大好,叫你过来散散心,排解排解。二来也是想说说朕的打算。” 冰儿见他温和,那些牢骚们只好止住了,陪着笑说:“谢皇上宽宏,我这些日子确实有些抑郁,说话也刻薄了。” 乾隆望着她笑一笑,却有些不愿直视她一般,面对着喷泉池子,手撑着栏杆,似是随意地说:“满蒙守制,百日即刻,不似汉人,定要二十七月才满。萨楚日勒去世,朕知道你和英祥心里难过,不过苫块过久,身子也吃不消。朕这样想的,如今已经过了五七,再过两个月等百日服满了,朕就正式把萨楚日勒的郡王爵位,连同他扎萨克里的事务交给奕霄——英祥虽有才干,但毕竟是戴罪之身,不宜直接承袭爵位,在家受儿子颐养,也是挺不错的。至于你——”他慈和地回头看了冰儿一眼,旋即又扭转过头去看喷泉:“亦是等奕霄袭爵,朕复你的名位。” 冰儿只觉得突然,愣愣地瞧着父亲的背影,他不像萨楚日勒似的佝偻,仍是挺拔俊朗如年轻人一般,夹杂着少量白发的发辫梳得一丝不乱,明黄色穗子间还垂着青金石的坠角,那么和蔼的语气,那么令人动心的话,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喷泉水落入池中,其声高低错落,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清脆的水声在耳边漫响了一阵,冰儿突然了悟过来,一字字缓缓问:“皇上是准备清剿清水教了?” 她记得他说过:因为奕雯的事出,他要顾忌着清议,不能太过张扬地赏还她和英祥的名位。难道如今他已经下了决策,准备动手了?那一瞬间,冰儿背上冷汗涔涔,直直地盯着乾隆的背影,果然见他背向自己,轻轻地点点头,一刹那,血都凝固了一般,周身冰冷,泉水溅到身上都是刺骨的寒。他终于下手了,再不顾念情感,在他,奕雯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或许她自己也一样! 乾隆微微偏过头,看见冰儿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的样子,于心不忍,返身轻轻抚着她的肩头劝慰道:“你不用担心,朕这么急下这个命令,也是因为清水教确如海兰察所料,起了内讧,有人偷偷到官府出首,愿意用奕雯保自己的身家性命,换个官做。只要计划得当,你的孩子不会有事。”他怕她不信,几乎要把计划全盘托出:“那人会护送奕雯偷偷出去,我们的人接应之后立刻炮轰清水教据点,叫他们插翅也难飞。底下只要商定具体的时间和接应的地方,多寻思些意外的对策,不说万无一失,也有七八成把握——说实话,你要十成,那也是不可能的,打仗本就有赌命的成分,就是古来名将,谁又是从没输过的呢?” 冰儿摇着头,眼眶里烧得发痛,泪水一滴都流不出来,喃喃道:“没有那么容易……没有那么容易……”她缩起肩膀,避开父亲爱抚的手,颤着声音说:“他们里面,抓总的是个老狐狸;下面的,各有各的心思。好多双眼睛盯着奕雯,哪里是随便一个人可以把她送出来的?何况,她自己也要肯啊!……她是个傻孩子,她会做傻事……皇上,再给一点时间吧!这么仓促,一定会出事的!” ****************************************************************************** “他每日也盯着奕雯?”林清眯着眼睛,嘴角下撇,得到自己人肯定的回答,他眼睛和嘴角都变化了样子,转成一个成竹在胸的冷笑,“他起了叛心了!我就知道,不肯信白莲圣母、没有控制住的人信不过!”说话笃定,实则心里并不笃定,林清背着手在室内绕圈:官军的计划确实有些效果,自己手下这些愚民,除了有少许还诚挚地信仰白莲圣母之外,多半已经在为自己考虑,大约他们若有能力,也要抢夺博奕雯这个香饽饽,跟官军换自己的性命。这样子下去,他们更是一盘散沙,还不是不攻自破? “找少教主过来!” 王硕祯战战兢兢站在林清面前,骨子里他很怕这个二当家的“叔叔”,倒不是他严厉,而是他永远捉摸不透,时而掏心掏肺好似自己的亲人一般,时而又冷酷无情仿佛随时就可以一巴掌把自己拍死。此刻,林清面部表情是笑容,可是每一块肌肉都绷得僵硬,那笑容如泥塑面捏的一般,挂在奇峻的骨相上;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一点笑意都没有,似乎是假的料器珠子嵌在眶里,可是说是假的,眼神又锐利得出奇,下死地盯着人看,几乎要把你扒得皮都不剩,望进你骨子里、心窝子里去。王硕祯低下头,强笑着问:“二当家有什么事?” 林清“呵呵”笑着,上前拍着王硕祯的肩膀,用的力大,痛得王硕祯龇牙咧嘴地忍耐,林清观察了面前这少年半晌,才说:“如今局势危难啊!少教主可有什么打算?” 王硕祯恭敬说道:“我懂什么,还是要请二当家作主,帮本教兴起才是。” 林清冷笑着:“我做主?只怕我的主意虽好,少教主接受不了啊!” “要做什么?”王硕祯有些懵懂,林清的话很快就如霹雳一般炸响在他耳边:“如今官兵想拿博奕雯坏我们的齐心,你知不知道,好些人想拿博奕雯去换自己的命——这要换了,你我就死定了。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博奕雯——让他们断了这个念想!” 王硕祯嘴张得老大,本能地摇着头。林清逼近一步问:“怎么?少教主果然是接受不了?”未等王硕祯回答,他抢着仰天长啸:“妇人之仁啊!如今本教生死存亡在此呼吸之间,少教主却为了个人的私欲,置白莲圣母于不顾!置百余教众性命于不顾!置你爹爹的心血于不顾!”他突然瞪圆眼睛,双指戗起几乎要戳到王硕祯的脸上:“你这个不孝、不仁、不义、不慈的罪人!圣母天上有灵,定教你来世下地狱!”俄而,他又换了痛心疾首的表情:“憨娃!你对博奕雯心存一厢情愿的仁爱,她活着,不外乎最后被清妖救出,你苦苦护着她,最后她还是会被指婚给一个清妖为妻妾,你的女人,生不同衾,死不同穴,头顶好大一顶绿帽,你倒也甘愿?且真的事如我所料,你是本教教主王伦之子,你以为你被手下的这些人献给清妖之后,你还能有活路?你爹爹焚身自尽,魂灵上了九天成了仙果,可他的肉身焚至焦黑,还给清妖千刀万剐,剁成齑粉。你若是落到他们手里,你想要有个好死,只怕也不能够了!” 第476章 他的话说得王硕祯一层层地出汗,可他连逃避的地方都没有,绝望地捧着脑袋半天捶打了半天,央求林清道:“二当家!我知道你说的有理,可是,你留奕雯一条命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扒在网上看招远的案子,邪教真特么该杀! 找了些相关资料,算有了点写作灵感。 ☆、心离于千里之外 林清极其为难地嘬牙花子不说话,直到看到王硕祯绝望至开始无声饮泣,算计着盘马弯弓的时候够了,才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再留她活几天,但是到了没奈何的时候,随你怎么求我,我都是不会应的。这件事我依了你,其他的事你就要依我,否则——” 王硕祯见他答应了,简直如久旱逢甘雨,快溺死的人抓着稻草一般欣喜若狂,连连点头道:“我晓得!我晓得!二当家只管吩咐!”…… 王硕祯来到祠堂的正堂里,正堂里面和外面的庭院都已经满满地召集了人。他望了望下面黑压压站着、脸色麻木的百余人的一群,心里有些同病相怜的悲观。但是为了奕雯能多活几天,他必须帮助林清,也是帮助自己,把教里的事务扫平,让大家还是一心皈依白莲圣母,当清军的炮灰也在所不惜。他清了清喉咙,巍巍然道:“昨日先教主托梦给我——” 下面有些眼睛闪亮了起来,殷切地望着王硕祯,王硕祯装着大人似的板着面孔,一字一字不敢稍有错乱:“先教主说,他已经飞身到九重天外仙界,作为圣母一等护法,掌世间一切生老病死、超度投胎、地狱受刑。凡不信圣母者来日地狱三昧火焚身,斧锯相加,再无超生为人的机会;凡笃信圣母,愿为圣母护法,虽此生或有劫难,却定能保来世平安!”他故作威严地环视着下面,果然有人顶礼膜拜,一派热衷之色,王硕祯未免也有些沾沾自喜,刚露了一点笑意,突然听见严厉的一声咳嗽,吓得一激灵,眼角余光瞥了瞥林清,双腿都忍不住筛了一下,忙克制住自己,又道:“如今是本教劫难,渡九九八十一劫,则灵山日近,羽化未远。信我者,天佑之!黄天当死,苍天当生,灭绝清妖,我教重兴!” 下面有人跟着呼喊起来:“黄天当死,苍天当生,灭绝清妖,我教重兴!” 声音渐渐成浪,一波高过一波。然而这声浪中,也未免有几个不和谐的身影,左顾右盼,仍然撇着嘴不肯做声附和。王硕祯在上面椅子上坐着,看得清楚,怒目圆睁指着其中一人道:“唗!你何人?混入我教中欲为何事?!” 那人吃了一吓,未及解释,便听到林清一声怒喝:“少教主得教主魂灵钧命!把这个人拿下!” 那人磕磕巴巴说:“少教主、二当家,我……我是临沂跑小生意的,如今我也不是不信圣母,实在是老母还在家里,我惦念得紧……” 林清冷笑道:“好大的借口!平素你就不敬圣母,不敬教主,你当我不知道?谁揭发他的不敬之举,可以多飞升一重天!” 立刻有人指责道:“是!少教主、二当家明察!上回他就抱怨说:‘操他娘!入了这个倒霉的地方,死都不知道啥时候死!’”立刻又有人说:“是咧!我还听见他说:‘少教主是个小憨娃娃,懂得他娘个脚!’”那人脸血红,昂着头欲待辩解,王硕祯听着心里也很是生气,一拍扶手道:“混蛋!” 见他发火,有些人便一般的义愤填膺起来:“不敬少教主,就是不敬圣母!就是与本教意旨相悖!”“他定是清妖派来的奸细!是阻挠本教一统天下的妖孽!”……更有甚者,突然冲过来冲着那人的脸就是狠狠一拳:“我打你个不忠的妖孽!”那个人被打翻在地,口角流血,捂着青起来的脸颊尚要反抗置辩,又几个人打太平拳一般上来对他拳打脚踢,不知是确实对他的不敬生气,还是仅仅要出一出自己心里的恶气。被打的挣扎了几下,愈发如同想要对抗还手一样,打他的人也渐渐增多,围成一圈,中了邪一般下手越来越重。 王硕祯在高高的位置上,见那人先还被打得连连惨叫,后来除了喊打声就听不到他的动静了。王硕祯心里发慌,站起来想说点什么阻止疯了的人群,突然耳边一声咳嗽,他的目光飘向林清,林清一脸峻色,嘴角下撇,冷漠地轻轻摇了摇头。王硕祯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杀鸡儆猴的意思,只是用这样一条人命来内斗,纵使是成功驭下,也实在太残忍了。可王硕祯一句话都不敢说,呆呆地坐下,屁股下的那张椅子,宽大而冰冷,让还身处炎炎早秋的他起了一身粟粒。他的眼中渐渐映入一滩血迹,鼎沸的人声也渐渐淡了下去,众人散开,庭中血泊里的那个身体,异样地扭曲着,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脚里短短一阵抽搐,就再没了动静。 林清清清喉咙说:“诸位果然正义凛然!这个人,死有余辜!”他指着下面那具新尸首,锐利的眼睛环视着四周,盯牢了每个人的眼睛,声色俱厉:“我教生死存亡之际,不能再有这样的叛徒。望大家能够随时警惕,互相检举,把危难消弭在开始之际。谁告发叛教之人,赏红莲一朵,来世圣母亲自审判,可减罪孽一条!谁敢做对不起本教的事,今日这人就是例子!”他的话说完,又是狠狠地四下看了一圈,见人人自危的模样,才转换颜色,对王硕祯跪倒叩首,举起双臂三呼万岁:“少教主洪福齐天,英明神武,乃白莲圣母在人间的化身!少教主领导本教,定能消灭清妖,驱除鞑虏,恢复我汉室江山!少教主万岁万万岁!” 虔诚的人们跟着他对王硕祯顶礼膜拜,高呼着“万岁万万岁”。王硕祯以往很享受这个感觉,今日却觉得异常的恍惚,面前这些熟悉的人影,如今妖魔似的,与自己远隔着十万八千里,又与自己逼近得呼吸相闻。他努力动了动寒冷麻木得失去知觉的手指,却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硕祯僵硬地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里外两进,他与奕雯是一人一个房间,不过两小无猜,常常会混在一起,也就是聊聊天谈谈心,偶尔握一握她雪白的手腕,看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美丽眼睛。他打起奕雯房间的竹帘子,里面陈设简单,桌上一个陶瓶里插着一大把野花,鲜艳而蓬勃,让他枯死般的心稍稍有了些生气。奕雯呆呆地望向他,脸上犹有泪痕,问道:“你来干嘛?” 王硕祯满腹愁苦,又不敢说,坐在奕雯身边,自然而然地执起她一只手,奕雯也没有反抗,顺从地让他握着轻搓。“我们如今还走得了么?”奕雯问道。 王硕祯大人似的叹着气:“大约是走不了了。” “为什么?” “我被盯着,你也被盯着。走到哪里去呢?”王硕祯凝视着眼前那双白净修长的手,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美丽,可这美丽,如今可以握在掌心,以后呢?他们真的能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么? “那我们该怎么办?等死么?” “我也不知道。”王硕祯想着今天死在庭院里的那个倒霉鬼,心里禁不住惊悸、发憷,前路一片渺茫——不,甚至连路都看不见!他无比地低落、悲观,对奕雯道:“雯儿,我看我是死定了——你不用劝我,我自己已经想明白了,我们是打不过官军的;其他人可以投降,我连投降的机会都没有;其他人投降了可能可以活命,我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如今,连逃出去找个地方藏着都做不到了。雯儿,我其他不怕,也不怕死,不过我以前在兖州曾经看到一个谋害亲夫的妇人被凌迟的场景,一刀刀割肉,割到最后血都流干了,骨架子上流的都是黄水,我当时吓得一个多月都做噩梦。所以,如果有一天我们被官兵攻破了,你给我个痛快好不好?我可不想被千刀万剐,太可怕了!” 第477章 奕雯生气地一把掩住他的嘴:“胡说八道什么!”她心里却知道他不是胡说八道,王硕祯不仅是王伦之子,现在还是清水教名义上的主宰,朝廷心目中的首犯,如果被擒,凌迟磔刑是跑不了的——对一个本性善良,几乎无辜的孩子来说真是残忍极了! 他们俩喁喁地说些悄悄话,排解心里的苦闷,突然听见门帘子一响,抬头一看,一个教众拎着一把刀,瞪着通红的双眼,对奕雯嚷道:“清妖!吃我一刀!” 奕雯一声尖叫,闪身躲开,她虽然不大习于练武,但从小好动爱玩,反应很迅捷。那刀带着风声砍在桌子上。王硕祯蹦起来怒喝道:“你干什么!上回葛老大的事情不记得了么?” 那人对王硕祯执礼甚恭,可随即又用刀指着奕雯:“葛老大对少教主不敬,该杀!可杀掉这个清妖,就是对白莲圣母最好的祭奠!少教主洪福齐天,让小的也多得一朵红莲吧!” 王硕祯闹不明白这个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张口结舌只是本能地挡在奕雯前面。外头脚步嘈杂,旋即门帘被用力扯脱了半边,谭青培沉着脸站在门口,很快抢步上来,王硕祯怕他也要对奕雯不利,紧张得直咽唾沫,却见谭青培狠狠一拳砸在那人后脖子上,趁他踉跄不稳之际,抱着他的头用力一扭,“咔吧”一声,颈骨折断,这个人无声无息地死了。谭青培瞥瞥奕雯,厉声道:“你不会当心点!”也不多废话,转身要出门,几乎与迎面一个人撞上。 迎面这人脚步匆匆,差点被撞后第一件事却是向里头瞟,待看见王硕祯和奕雯都好好地站着,才松了口气抬头看挡着自己的是谁。他目光“霍”地一跳,脸色更加阴沉,嘴角一如既往是皮笑肉不笑的:“哟,谭先生来得好快!” 谭青培拱拱手道:“二当家的来得也很快。” 林清笑道:“我来么,是因为听说有人要对奕雯不利,刚刚听说,一口气没喘就赶来了——”他故意只说半截,抬头去看谭青培的脸色,谭青培是个肚子里不藏奸的人,根本没有多想,只是说:“那就好。幸好我来得早!”他不喜欢多说话,厌恶地看了看尸体,转身出门了。 林清眼神复杂,一个人思忖了半天,才又抬眼看着王硕祯和奕雯,王硕祯很怕他,几乎又要腿里筛糠,林清却笑了笑说:“这个人意欲滥杀无辜,确实该死。谭先生杀得好!”意味深长瞟了王硕祯一眼,又道:“刚刚到我那里检举揭发的人很多,一些教众不大听话,该当处置还是要狠狠地处置。他们互相盯着,我们这里消息才充分,少教主驾驭也才容易。”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奕雯这才敢偷偷凑在王硕祯耳边道:“怎么?我反而是‘无辜’?那个人反而是‘该死’?” 林清的话自相矛盾,但对错与否全在他嘴里,他替天发言,别人除了唯唯诺诺,别无置喙的权力。王硕祯“嘘”了一声,怜爱地看着奕雯嘟起的樱唇,示意她不要口角招祸。 而林清,对今日自己的手段非常满意:人与人之间,最怕的就是互相不信任,当人们欲求自保,而互相提防、互相窥探、互相告密、互相撕咬,来讨好首领时,背后已经形成了一张互相监督、互相制约的天罗地网。只要用好王硕祯这个傀儡,这些信教的愚民们,将俯首帖耳,忠贞不二;自己将是他们的“神”,永远不会错,永远不会倒,说一不二、金口玉言,具有绝对的权威和地位。只是,这个特立独行的谭青培,从来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现在更是比自己还关注奕雯的安危,怕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了。自己只怕要对他也施点特别的手段,才能免得他成为自己的绊脚石! ****************************************************************************** 早秋的时节,秋老虎余威不减,每日在屋里听着蝉声嘶鸣,好在早晚凉爽松快了许多,英祥在后院独宿,冰儿在这样的静朗的秋夜,看着明月从弯钩变成玉盘,又渐渐缺了角,默默计算着奕霄去科尔沁已经快两个月了。她孤独之时胡思乱想,总也会思念起儿子,不知他孤身前往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与他从来不认识的人打交道,办理他从没有经过的大事,会是怎样的艰难困苦,又是怎样的惶惑无助。不过奕霄在外,她唯一能够放心的是:不用再担心“二者择其一”的迷局了,奕霄能和这一切摘开,自己能独自承担所有,此刻就是最大的幸福。 小蛇上裹着的密信已经催了好多趟,有时是奕雯的手书,有时又是谭青培的笔迹,那些溢于言表、渗透纸背的慌乱,让冰儿有时确实有些佩服海兰察的计策:清水教中其乱如麻,虽然林清靠激烈狠毒的手段镇住了大多数人,但只要有一丝不安分的苗头,就是灾祸的火星子,那起于青萍之末的细细微风,终将变作飘忽淜滂、激飓熛怒的大风。朝廷在等这个时机,她也在等这个时机,所不同的是,朝廷等的就是“乱”,搅一潭浑水,虾兵蟹将自然入彀;她等的却是“机”,谭青培不爱受人控制,特立独行,本事也来得,借助他解救奕雯——而不是靠那个尚不知在何处的出首投降之人——要牢靠得多。 她试探了几次,也弄明白了单独和谭青培交流而不被外人知的方式,因而,当再一次看到送信的小蛇不是绿色花纹,而是黄褐色时,便把纸条封在蛇身上面,明白了当地告诉谭青培:他想去傅恒府上,先带奕雯来见面。 接下来是对细枝末节的讨价还价,商讨敲定:约好半个月的准备过后,谭青培把奕雯送到京里某家客栈,而冰儿在见到女儿之后,就把谭青培带到傅恒府中。 半个月的筹谋,其实很是紧张,一步步都不能算计错误,冰儿几乎夜夜难以入眠,怀着一丝担心至极而生的亢奋,也陡然生出满腔孤勇,敢去面对或许荆棘丛生的前路,以及,或许会万劫不复的未来。 隔三差五还会奉旨入宫陪伴父亲,有时是侍奉进膳,有时是陪同散步,有时是请脉按摩,父女间的关系很微妙,明明看起来亲近之极了,而其实彼此防范得厉害,也免不了心累。乾隆看着女儿眼睛下方洗不去的憔悴疲劳,忍不住问:“赏给你的燕窝和人参还在服用么?” “还在呢。” 停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乾隆又问:“那怎么这一阵脸色这么差?” 冰儿抬头幽怨地看了父亲一眼,低头道:“左不过,还是为那些事……”她静静地等待,眼角余光看着他欲言又止,才轻声道:“我知道皇上怕告诉我,可我心里也急,也怕。这么多天过去了,不知道一切到了什么程度了。” 她的时机找得准确,再早一点,会引起乾隆的警惕,再晚一点又会让他想明白,恰恰是这样他正好在纠结为难的时刻,含蓄地发问,让乾隆心里生了一点愧疚和不忍。他叹口气说:“上回想自首的那人,后来没有了动静。听探查的番役说,清水教近来死的人不少,只怕在内讧,但也怕是在清理门户。”这是个有点危险的信号,当得知海兰察汇报来的这个消息,一瞬间他是犹豫了,如果按计划强攻,奕雯凶多吉少,想着那日冰儿在他面前那样伤心的哭求,实在不忍心给她那么大的打击,只好命海兰察继续待命——但这样等待下去,在清水教里如此混乱的局势下,奕雯活下去的机会也会越来越小;而且朝廷明明几近胜券在握,却迟迟不对已经在掌握中的清水教动手,如今也开始惹起物议,弹劾海兰察“玩忽军机”的折子这个月就批了四五份了! 第478章 果然,对面那双酷似自己的明亮眸子里,渐渐积蓄了水光,又终于喷薄了出来,但是,并没有哭喊吵闹,反倒是竭力克制着,好半天才声音颤抖地说:“那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风起于青萍之末 许久听不到回答,不是没有答案,而是太难以启齿,想了半天转弯抹角、虚与委蛇的话,还是觉得终不如明白了当地直说,乾隆看着女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慈和些:“实在不行,也只有强攻了。” “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果然引来了警惕:“你问时间做什么?” 这是不必撒谎、撒谎也瞒不过的,冰儿毫不犹豫道:“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乾隆叹息道:“若有齐全周到的好办法可想,还能等到今天?你不要又偷偷想那些歪门邪道了,真有好的法子就说出来,朕能不用?” 她几乎就要张嘴说出来,可究竟还是忍住了:万一他不肯同意呢?万一他不值得信任呢?奕雯、自己、乃至一家不就灰飞烟灭了?所以此时,最佳的法门莫过于惨惨笑道:“是啊,哪里有齐全周到!左不过在跟天赌命罢了!” 乾隆默不作声,他知道她有怨气,可此时也没有办法消解,他又何尝不是觉得此役如同和老天爷打赌?只是自认为文治武功都称得上卓绝,不愿意承认若不是敢于抛弃人情,他也有无能的时候——朝廷打了那么多仗,为了“胜利”的面子,多少次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巍巍天_朝_大_国,人力财力物力足够,唯独面子是输不起的,咬着牙也要赢! 每每谈话至此,两个人都很难堪,话碰僵了,都不知道如何转圜,只好呆呆地望着海子边上的锦鲤,仰着头等待喂食的模样,发上半晌的愣,最后一句例行的“朕乏了,你跪安吧。”来结束这次会面。 冰儿脚里拌蒜,几乎用尽力量往外头自己的轿子边走,每行一步,都觉得心力憔悴,累得透不过气来;可每行一步,又会感受到自己肩头重担不能松开,只能用她唯剩的智慧和勇敢,踩稳脚下的每块砖石,一点点扛下去…… 离开圆明园,抬头看天色尚早,冰儿沉吟了一会儿,对随扈她的侍卫班领道:“这会子不回去,带我到鲜花胡同,傅中堂府上。” 那班领愣了一下,陪着笑说道:“傅中堂常常蒙召晚面,日日在军机处老晚才回去呢!” 冰儿不由一笑:“你脑子没转过弯吧?他当然是忙,可他是我舅舅,我去舅舅家看看舅妈和表弟表妹、小侄子小侄女们,还非得他在不可么?”她知道这个班领在担心什么,淡淡说:“你不放心,你去请示皇上,我是不是不可以到亲戚家串门儿?” 班领忙赔不是:“夫人这是哪里话!我今儿糊涂死了,真真闹笑话呢!夫人要去走亲戚,哪里有不让的!奴才护着您的驾就是。” 这根老油条也是滴水不漏的主儿,冰儿暗里冷笑,嘴里很甜:“如此就麻烦你了!”一路上无聊,也随意问着话:“尹岱额这孩子倒是挺老实的?” 班领笑道:“可不是!他家里阿玛在东北做都统,他自己年纪轻轻就是二等侍卫出来历练,将来出息可大着哩!上回他……无意触犯了夫人,我看这孩子也慌张了好一阵,好在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真是宰相肚子里撑船。” “他没找你们聊聊委屈?” 班领呵呵笑道:“委屈啥!要长大成人,哪有不挨巴掌的?他爹临去赴任时就关照过我:不必顾忌他是都统家的孩子,该骂就骂,该打就打,不打不成器。夫人肯开导他,是他的福分!” 冰儿陪着呵呵笑着,放下了些心。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傅恒府上。通报进去,在二门迎接的是傅恒的夫人,近五十岁的妇人,皮肤几乎还是光洁白皙的,只是脸颊微微有些下垂,眼角稍稍有些细纹,她蹲身请了个大安,冰儿抢上两步扶住,又回了礼,嗔怪道:“舅妈这个样子,叫我多为难!” 傅恒夫人打量了一眼冰儿,眼角微湿,道:“这么长时间,也没有来走动,我总以为是我哪里做得不周全呢!” 冰儿蹲蹲身道:“舅妈也知道,我现在日子艰难。今儿是趁着到园子里陪皇上,回来得早,才想着要来走动。以往礼数多有不到的,还要请舅妈海涵!” 傅夫人拉着她的手,又是仔细看了一轮,见她一身素青袍子,除了玄黑缎条滚边,一丝镶绣都没有,头顶用的也是白色珍珠和银器,知道她尚在热孝中,为见驾不得不换了这么身不伦不类的,也是叹息:“我知道你艰难,你舅舅回来也提过,都为你叹息!孝贤皇后的孩子,都是命……”她觉得忌讳,把那个“苦”字吞了下去,可谁又不知道呢!听到娘亲,冰儿真的落下几颗伤楚的泪珠,自己用手绢掩着,哭了一会儿才抬脸强笑道:“我又失仪了,在舅妈面前哭哭啼啼的,真不像样子!” 傅恒夫人未免也跟着鼻酸,轻轻拍拍她的手背说:“是我不好,招你伤心了。这样,到后花园转转,散散心也就好了。”使个眼色吩咐服侍的丫头们跟着,搀着这个许久未见的外甥女儿慢慢绕弯儿。走了一会儿,西边天上渐渐看见云霞了,冰儿有些疲劳地坐在水畔的亭子里,吹着习习荷风,贸然问道:“水边湿气大,这里蚊虫之类多不多?” 傅夫人道:“有呢!蚊子、蠓虫不说,有时候还有蛇和蜈蚣,有一回石径上的一条蜈蚣把一个丫头的脚咬了,肿了多半个月呢!我就吩咐下面,没事碧纱橱一定要关严实,看到蛇虫就打,防着蹿进来咬着大人孩子,都是极受罪的事。你要是担心这里有蚊虫,要不要去我屋子里坐一会儿?应该刚熏了艾,有点烟味儿,但是虫子都飞走了。” 冰儿笑道:“我哪里怕这些,只是突然想起前一阵我家里也是闹蛇虫,大概园子那片近山,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多。后来自己捣鼓了一个方子,主料是雄黄、冰片,和着一些药材,驱蛇、蜈蚣之类的,效果最好。家里四处撒些,再做些香囊大家随身带着,既好看又有用。我明儿就把药料送过来,舅妈不要嫌弃,用着总比不用好,横竖过了中秋,蛇虫们就少了。” “那敢情好!”傅夫人由衷谢道,“难为你细心!上回蜈蚣伤人的事出来,我正愁呢!这下子可好了!” 正说着,一个丫鬟过来,脆生生地回话:“夫人,二爷从宫里下值回来了,三爷、四爷也读书回来了。今儿老爷被留在宫里用膳,叫夫人不必等待,和小爷们一起用饭便是。” 傅夫人挽住冰儿道:“瞧瞧,都这老晚了!你也别见外,别多嫌我们这里饭食简陋,一起用个便饭。你的表哥表弟们,都是几十年没有见了,以往瞧着你跟天上人似的,如今随常亲戚走动,反而倒自在些。只是你别嫌我不知好歹,和你没轻没重地乱攀。” 冰儿推辞说:“舅妈这话岂不是叫我没脸!我小时候不懂事,惹了多少祸出来,还‘天上人’呢!三表弟、四表弟以前见到时都还是娃娃,倒是二表哥、又是姐夫来的,以往他多照应着我呢!不过,我如今身上有孝,虽说自己守制也马虎得很,毕竟在外头吃大鱼大肉的,有违规矩,所以饭是不敢领了!见见表哥表弟们,我也该走了。” 第479章 这个理由,傅夫人倒也不好强她,忙叫家里三个男孩子过来拜见。丫鬟口里的“二爷”就是福隆安,和硕和嘉公主的额驸,公主去世多年,他却日渐受到乾隆重用,是很得倚重的左右手;而“三爷”名叫福康安,从小聪敏好武,和“四爷”福长安一起在宫里伴读。皇室里等级严格,冰儿在身为公主的时候,除了和经常出入的宫禁的福隆安常能见面外,其他两个表弟几乎不认识。彼此见了平礼,寒暄了几声。 冰儿察人的能力较以往强了很多,一眼瞥去,福隆安行事端稳,说话平和,滴水不漏,颇像傅恒的风格;福康安不过二十多岁年纪,自负几乎是写在脸上,而一双眼睛亮如晨星,又是聪明绝顶的相貌;福长安一看就是个纨绔形容,一脸堆笑,油嘴滑舌,却很会拍马屁,“表姐长表姐短”的,喊得傅夫人一巴掌扇他背上:“昏了头了!‘表姐’也是你乱喊得的吗?滚一边去!” 福康安上下打量着冰儿,笑道:“我与奕霄同在上书房读书,他‘江南小才子’的名号果然不是盖的!《十三经集注》几乎是过目不忘,且在野多年,说话也有见地。我总想着,若是我将来也能在读万卷书后也这样子行万里路,大约才能不辱我富察氏的门风。” 他说的话谦和,表情里还是有些说不出的孤傲,眼神不见温暖,反觉犀利。冰儿对他笑一笑说:“三表弟这话,太抬举奕霄了。他读书是多些,未免有些呆气,前一阵皇上让他抓总剿灭清水教的事务,我瞧他一头雾水,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就思忖着,若是三表弟能多教导着他,或许能好些。” 福康安略带矜持地说:“表姐说笑了!我不过爱打打布库,兵书读得也并不多。朝廷里打仗厉害的,未必都是武将。早年我敬服兆和甫,没料到正当壮年就战死疆场,可惜之至;后来称得上聪明能干的便是富德,可惜心思用得歪了,皇上不得不挥泪斩马谡,若只论他的能耐,也是可惜了的;现在能让我佩服的,大约只剩阿桂和海兰察两人了。奕霄有海兰察指点,想来不愁打不赢那些撮尔毛贼的。”他没有参与剿灭清水教的事务,因而也不大明白冰儿、奕霄在里头的尴尬处境,说话有些不检点。傅恒夫人却是明白里头利害关系的,轻轻咳嗽了一声。 冰儿虽小有难堪,却很机敏,特特问道:“你说得是!可惜现在奕霄为他祖父奔丧去了,清水教的事务,如今也不知是怎么办的。” 福康安微微一笑,故作淡然:“这个仗不由我负责,不过,如果让我来定计,也不是多难的事——” “康儿!”傅夫人突然出声,福康安吃了一惊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停下说了一半的话瞥向母亲,见她目光凌厉,带着浓重的警示,忙噤口不言。冰儿见形势尴尬,忙打圆场道:“是我不好,如今提到这个话题,心里总想着多知道点什么。其实,知不知道,也是一样的。”她瞅瞅福康安,转脸对傅夫人道:“打扰了,我该走了。听说我舅舅他从缅甸回来身子骨不大好,还望舅妈转告他注意休息,别太劳心劳力。” ****************************************************************************** “你那个没名没分的侄女儿,”傅恒夫人在正房亲自帮傅恒宽解朝服,见他又在咳嗽,忙先帮他顺背,只等痰咳出来了,才又继续道,“如今大约过得也很不容易啊!” 傅恒长叹一声:“皇上对她是真心疼爱的,但是怪她命不济,摊上的事情总是没法子轻易过去的。若是遇上个胆小肯认命的人也就罢了,偏偏她就是不服命,总要自己闯一闯、试一试,皇上担心她就是这一点。” 傅夫人帮傅恒换上家常的软罗袍子,端上药茶,看着他喝,才说:“你也别说她不服命,服命的,就有好命了么?” “所以,人这一辈子不好说!”傅恒啜了一口苦苦的药茶,皱皱眉头,但仍然一丝不苟地仰头都喝了下去,哈了一口气,就着夫人的手吃了一枚压药味的蜜饯,摇摇头道,“人生哪有多少圆满的!人人巴望着富贵、长寿,殊不知这二者能居其一就算是上苍赐福了。富贵了,想着多活两年而不得;活得久的,往往又是些穷苦人。依着我说,子孙们有没有功名富贵都是假的,一辈子平安幸福才是真的。可是,参透这点的又有几个?谁又不是冲着拜相封侯,踩着别人的脑袋往上爬?再譬如,你想想咱们大闺女,人都说做皇子福晋该是富贵荣华到顶了,永瑆又是以才华著称的王子,可你觉得她日子好过?” 傅恒长女,嫁给十一阿哥永瑆为嫡福晋,谁都想不到,以皇家惯常的奢靡,竟然养出永瑆这样的奇人:吝啬得不成话!傅恒家风亦是较为奢侈的,这位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从来没过过日啖薄粥、粗衣布服的生活,结果婚后在永瑆府里全过齐全了,她回来哭了多少趟,傅恒一家除了心疼之外亦没有办法。 傅夫人摇摇头叹息,见傅恒颊上还有浓重的潮红,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说话间免不了微微喘气的样子,劝道:“倒不是我说你,咱们家就算是富贵人家了,可你这身子骨着实让我担心!皇上再离不得你,也肯定不希望你这么忙碌,生生糟蹋自己的健康。你或是请假好好歇息一段日子,或是换些御医调养调养。如今已经立秋了,等往深秋过,肺气不宣的时节,我实在怕呢!” 傅恒摆摆手:“生死有命,怕也没用。御医请了多少个了,开的药都能当饭吃了,但这病去如抽丝,急了也没用。” “要不,请你那外甥女给你把把脉?不是说她的医术相当不错么?”傅夫人道,“虽然有些僭越,不过横竖自家人,也要常常走动才是。对了,上回我提起家里闹虫子,这不,才两三天功夫,她还真送了香料来,那么多分量,真够咱们家所有人都用上了。我昨儿个让丫鬟婆子试了试,撒在各处阴湿的地方好像真的能避蛇虫,已经叫人做成许多香囊,回头给你也佩戴上。” 傅恒点点头:“这些小事,你去办就是了。” 夫妻俩正说些家常话,外头来禀报,说领侍卫内大臣海兰察前来求见。傅夫人嗔怪道:“真是!多早晚了!你从宫里忙到家里,成日家没的休息,好人也要给累出病来!这些人真是不知趣!” 傅恒和气劝道:“没有急事,他也不来打扰我的。人家官阶跟我一样,又不是那些赶着拍马告帮的。”吩咐丫鬟给自己披上见客的外衣,戴上帽子,到外书房迎客。海兰察亦是便装,敦实的身子,笑容满面的脸和以往一样,此刻正和福康安在聊天:“……三爷的见解不错,将来如果肯出去历练,说不定胜过令尊呢!”见傅恒到了,皮了脸吐舌一笑:“糟了,当着和尚说贼秃,‘令尊’要不高兴了!” 福康安忙打千给父亲问安,傅恒对儿子是素来的严肃神情,瞥瞥他,先向海兰察寒暄几句,然后才转脸对福康安道:“又不知轻重了吧?你那些能耐放到外头我都嫌丢人,别自高自大的净现眼。” 福康安有些不服气,笑着说:“阿玛训斥得是。儿子是恰巧想到上回表姐提到的清水教的案子,和海叔叔切磋切磋看法。”傅恒板着脸说:“这事你少管!”福康安有些难堪,勉强挂着笑道:“是!” 第480章 海兰察忙上来打圆场:“这事里头的麻烦,确实不是一般人所知,傅中堂不要怪公子了。倒不是我当面拍马,康三爷的见地非凡,将来如果走武将的路,真会是中堂家的跨灶之子呢!”傅恒摇摇头道:“这条路是好走的?!”海兰察笑道:“自然不轻松,不过古话说‘若个书生万户侯’,说不定您富察家再兴旺发达几百年,少不得康三爷呢!”他笑着冲福康安一抬下巴:“是啵?” 傅恒看看他那个聪明而自负的三儿子,虽是皱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眼神深处却有层层的温柔,挥挥手对福康安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只白提醒你,富察家是入关时就从龙的大姓,直到今天也算得上为朝廷倚重,家风里却没有‘傲慢’这一条,你真喜欢行军打仗,这里有现成的谙达,以后你多虚心请教才行。若是一例张狂,自以为是,这条路也是条就死的路,前头张广泗、讷亲、富德等人,都是你的‘榜样’。你去吧。” 海兰察见福康安打千告退了,点头笑道:“中堂教子,让人叹服。” 傅恒摇摇头说:“叫你看笑话了!这孩子脑子还算灵活,就是狂妄自大、好大喜功的毛病难改。若是将来真有点出息,还得你老兄帮衬!(1)”摊手邀请海兰察进外书房就座,俟小丫鬟送了茶和点心上来,才问道:“你平日里也忙,今天倒有闲工夫过来聊聊?” 海兰察正拈了一块点心塞在嘴里,傅恒家的茶点,以用料精致、不惮费工而出名,他边拍着手上的点心渣子,边含糊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一个消息,准备明儿觐见是汇报皇上,不过里头有些费猜疑的地方,我心里犹疑,想请中堂帮我拿拿主意。” “还有值得你犹疑的地方?”傅恒捧着茶杯笑道,“我自问也就是勤劳些,打仗的本领远不如你,你看得起我,我心里倒有些惭愧呢!” 他们俩在朝关系很好,海兰察也不务虚,见周围没有人,凑近道:“昨儿个,清水教里又有人偷偷来官府,说他上头人想自首,肯用博奕雯换朝廷开赦自己无罪。主子爷这阵子,最为这个事头疼,如果是真的,那可真是个大好机会!” 傅恒不由停了啜茶,抬头问道:“前来自首,希望被朝廷招安的人,有没有把握救出博奕雯?” “他说他有!” 傅恒不信任地眯了眯眼,笑道:“还不知哪个社狐狡兔,也敢夸这个海口?” “来人说,他上头那人,叫林清!” 作者有话要说:  两章的标题对换了一下 ----------------------------------------- (1)福康安后来的赫赫战功,海兰察的襄助之功不可没。 ☆、故地重游换心境 林清实则是清水教真正的当家作主的人,朝廷事先也打探过,心里有数。傅恒果然疑信参半,不由起身绕室彷徨:“他愿意自首?那清水教不是不攻而破了?” “可是,就怕他使诈!” 傅恒停下步子,仰着头,眨巴着眼睛思考着,大约太费脑力,少顷就面色涨红,止不住地咳喘起来,海兰察吓了一跳,上来帮着他拍背,忍不住劝道:“傅相,您这身子,不能操劳啊!”傅恒咳定,说不动话,摆摆手半天才有气无力道:“皇上已经很体恤了,我再无事请假,自己都说不过去。没事的,没事的,你继续说说你的看法。” 海兰察道:“我这么想的,现在死马当做成活马医,不妨应了他,看他准备玩什么花样。若真是肯投诚的,也不过赏个把总的位置给他,剿灭清水教,总归是大功一件;若是骗人的——我们原本也没有其他法子救五公主家的小格格,也没有损失。” 傅恒道:“说的是。横竖四面围定了,他们插翅也难飞。说实话——”他看看旁边:“皇上的意思,这事不能再拖了,清水教的逆案从去年秋天拖到了现在,马上就是整整一年了,说起来朝廷那么多精兵强将,竟连这么些毛贼都处置不了,实在丢份儿。如果实在保不住……就不必太顾忌她了。所以,就是你说的,死马当成活马医,能把那小丫头救出来最好,万一……也算是她命不济了。” 两个人都没有见过奕雯,但想着如果真的“万一”了,冰儿可能会有的伤心欲绝的模样,心里也有些发酸,但是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何况他们都是做大事的人,心硬起来比常人都冷静,所以也算是拿定了主意。海兰察最后道:“我想,还要再诈他一诈:他在清水教里是实际上的当家人,反正是要投诚,看他肯不肯把王硕祯一起交出来,如果犹豫了,就说明其中有问题;若是答应下来,我们就算是不战而胜,哪哪儿都有了交代,也不枉费朝廷的兵饷和那些死掉的士卒了。” 傅恒点头赞许,两个人一起拟了上奏的密折,傅恒抚着黄绢的折子封面幽幽道:“不管怎么说,等皇上批复下来,这次的仗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海兰察沉默了一会儿说:“若是林清敢骗我,我发誓一定将他活捉,千刀万剐来祭奠公主家的小格格。” 傅恒眼神复杂地看看他,沉沉地点了点头。 ******************************************************************************* 他们定下了计策,得到了乾隆的首肯。话分两头,冰儿那里,亦知道时不待我,她反反复复把想法盘算了一遍又一遍,谋划基本完善,也知道自己一旦定计,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心这样悬着,毫无着落,烦闷得几欲发疯,偏又无人可以倾诉,坐立不安中,身边的侍女都看着她难受,终于有一人对她战战兢兢说:“主子若是心里烦,不妨出去走走散散,或许心情能够好些。” 冰儿望着那个说话的侍女,眼神呆滞,半日才点头说:“你说得对。”此事一终,自己或许没事,或许万劫不复,只待天命,其实还有好多未完的想法,此刻如泉眼里的水突然冒出来一般。她披上外衣,顺着正院的小门到后面一间陋室,英祥正在里面看书,见她来了,问道:“怎么了?脸色很差啊!”自然而然地起身,轻轻抚着她的脸颊,不胜心疼的样子。 “我想出去散散心。” 英祥犹豫了一下道:“外头有人盯着。” “盯着就盯着。”冰儿容色冷峻,却是无所谓的语气,扯着一边唇角冷笑着,“让他盯我。我和他之间早就一点信任都不剩了。” 英祥看着她,知道她脸上在笑,心里是难言的苦,也为她难过,叹息一声问道:“那你准备去哪儿?我陪你吧。” 这次冰儿没有拒绝,只是敏感地看看丈夫,犹豫了一会儿道:“我准备去法源寺。” 那厢果然愣了一愣,但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神色,淡淡道:“好。进香还是扫墓?” 冰儿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愧疚,不知不觉伸手寻着了英祥的双手紧紧握住,他手心的暖气让她冰凉的心有了一点热度,再抬头时已经忍不住含着一点泪光:“刚刚过了中元节,我想,要扫墓,也要故地重游。” “我晓得的。”英祥轻轻捏了捏手心里那双凉得如玉石一般的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放得开。” 出门并不难,只是身后拉拉杂杂跟了一大群人,亦步亦趋,令人生厌。冰儿知道这也没办法,只好对为首的说:“你们跟着归跟着,远远地瞧着也行,不许来打扰我们。” 第481章 这么多年过去,英祥其实还是第一次站在慕容业的墓碑前。刚刚入秋,义冢里荒草横生,碎石遍地,半人高的蓬蒿中隐隐可以看见一方方石碑,或断、或残、或倾、或倒,却并无人迹,也无香火,只那样孤寂地矗立在岁月中,不知曾有过多少年,也不知还将有多少年…… “在这儿。”冰儿熟门熟路走到一座墓碑前,时光的变迁给那简陋的碑石撒上沧桑的痕迹,碑边都已经崩坏了,散落着一地的石渣,上头蛛网、灰尘、雨迹、风痕……不一而足。冰儿小心地用一方手绢轻轻擦拭着,又哪里擦得干净!这么多年无人填红,上头的字迹根本看不清楚,离得近了才隐隐从石纹中寻见“姑苏慕容业之墓”的字样。 “忘了带朱砂。”英祥说。 冰儿凄凄笑道:“不用了,今日填了,日后还是会湮掉,顺其自然吧。”手里却越发小心,青灰色碑石擦不干净,却似乎有了些光泽。 英祥终于蹲下身,掏出自己的手帕,和她一起擦拭,见冰儿惊愕回头,他淡淡笑道:“毕竟他替我照顾过你,替我救你回来,替我成全了这段姻缘。”隔着石头,他想象着下头埋骨的这个人的样貌,无奈脑子中一片模糊,不由在肚子里失笑:自己当年就是为着这个死人,跟自己深爱的妻子闹得天翻地覆,心存报复之念,终至弄得两败俱伤。如今想来真是何苦!可惜时间如河水,逝去就是逝去了,毕竟不能重新来一遍,佛家所说“因缘”,有前因才有后果,有前世才有今生,有造业才有消业,只是谁能从开始就长出一双慧眼,看得通透呢? 扫完墓,为慕容业焚上三支香,酹酒祭拜,英祥把冰儿扶起来,她双膝跪在地上的时间太久,起身时腿有些麻木,脸色却很平静,静静地看着墓碑一会儿,才回头淡笑道:“走吧。还要重游故地呢,再晚,要看法源寺的夜景了。” 果然此刻已经是夕阳西斜的时候,深绿的早秋蓬草,在依然带着炎热余威的傍晚,金光烁烁,随风跳跃。两人相携着重进山门,一名小沙弥似曾相识,双手合十在门口行礼迎客。冰儿停下脚步“咦”了一声,旋即自己一笑,什么都没说,进了山门。 “你笑什么?” 冰儿道:“我刚刚似乎糊涂了,突然在想:‘怎么又是这个小沙弥?那年我们相逢,不就是他在门口的么?’后来想想不对:‘都快二十年过去了,当年小沙弥,如今是半老和尚了。’你看我是不是糊涂得很?” 英祥边引着她向后院走,边笑道:“依我说就不是,是你骨子里有佛性,悟道了!白云苍狗,看似变幻莫测,人生万事,仿佛无不尽有。其实想白了:色即空,空即色,有即无,无即有。一切变幻只在人心里,心向定处,人便生智慧。记得我们相逢那次,那个小沙弥就对我说:‘诸法实相能灭诸苦,是诸圣人真实行处。若是法空有性者,说一切法空时,云何亦自空?若无法空性,汝何所难?’这么多年,故地重游,我才突然悟到了。” 冰儿苦笑着摇摇头:“你别跟我转佛经,我听不懂。我以前也抄过几本经,看得一知半解的,大约只知道‘爱欲生忧怖’。不过,我是逃不脱了。”她愣了愣神:只有她自己明白,现在一切已经到了哪步田地,往下走亦是死,不往下走亦是死,倒是把这个“死”字挂在额颅前想通了,心里就不觉得有那许多畏惧担忧,只是儿女挂累,是唯一的牵绊。她不由又叹了口气,抬眼望向院里的丁香,此时已经过了花季,印象中团团簇簇的绝美花树已经换了模样,丁香开花处结着一簇簇丁香子,凑近能感觉到它散发着独有的烈香,不浓郁,却也冲鼻。 曾经,他们如花期一般美好,如今,繁花落尽,总归有种子在生长,也不枉旧红零落,花入泥泞。“‘事往前朝人自老,魂来沧海鬼为雄。’是这句?” 英祥赞道:“说你不爱读书,居然还记得!” 冰儿并不自谦,只是轻轻倚进英祥怀中,太阳落山了,早秋暑气突然间为之一消,习习凉风吹拂在面上,惬意之至。英祥舍不得放开她,只低头探在她耳边呢喃道:“不是说有人盯梢?” “盯就盯吧。”她仍是潇洒之极的这句话,慵懒地靠着他的胸膛,随意笑道,“让他们看看,我们比翼齐飞,鹣鲽情深。” ****************************************************************************** 虽说是鹣鲽情深,但回到住处,英祥依然要为父亲守制,依然苫块在后室。随行的侍卫跑了半天,累得半死,此刻无不倦怠,除却几个还要值守的不得不钉子似的矗在那里外,其余免不得东倒西歪。突然,内里有人走出来道:“今儿服侍夫人出门的尹侍卫在不在?夫人说有件东西找不到了,想请尹侍卫问一问。” 尹岱额心里顿时“咯噔”一响,暗道“倒霉”,也不知怎么又招惹到她了,还是依然要被威胁着做为难的事。他万般无奈,都不想动弹,旁边人还偏要说风凉话:“哈哈,小尹颇得主子青睐啊,什么事都招呼你去,真是公主的近臣了!以后升发了别忘了提携弟兄们!”尹岱额脸涨得通红,侍卫班领站出来驱赶道:“去去去!闲得慌就给我四处巡视去!嚼什么老婆舌头!”安慰地拍拍尹岱额的肩膀:“没事。前两天里头那主子还问到你,大概也知道上次对你动手是有些莫名其妙,大约真的要提携你呢!你懂的,她是什么人!真在皇上面前说你两句好话,你的名字就到了御前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去吧!” 尹岱额几乎是眼里含泪,含糊道:“班领大哥,若是有一天我犯了大过失,你可要知道,我是冤枉被迫的!” 那班领被刚刚那些人的说笑拉偏了心思,以为尹岱额也在胡思乱想,“噗嗤”笑道:“你乱想什么呢!好好当差就是了!” 尹岱额怕被牵连,不敢解释,一步懒似一步地进了二门穿堂。屏风后头,已经有人在等他,内室里面,督察不严,没有外人在,尹岱额打千请安,忐忑地等着那人发话。 冰儿从屏风后转出来,看看这个比自己儿子大不几岁的小伙子,虽是单膝跪着,背上肌肉紧紧绷着,是蓄势待发、紧张万分的模样,她怔了怔,才方平心思说:“我又有事求你。” 尹岱额心里发寒,半晌才回话:“夫人,你放过我吧!” “你别怕!”冰儿道,“虽稍有风险,但这次,我是给一条功劳你,决不会害你!”她低头俯视跪在脚下的这个小伙子,他连头都没有抬,一副不信任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不由亲手去扶他:“我知道你心里恨我,我也没有办法。只是你放心,我说不害你,就一定不会害你。你和奕霄差不多年龄,家里也有疼你的父母——”她有些说不下去,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这是求你!” 隔着薄薄的马褂,尹岱额几乎能够感觉到她掌心的绵软和手指的冰凉,他偷偷抬眼望去,面前这个女子是可以做他母亲的年龄,可依然美得炫目,他遽然觉得自己竟然在往哪里想,陡然又生出害怕来,只是终于没有了拒绝的勇气,期期艾艾道:“夫人不必说这样的话……您吩咐便是……” 她的吩咐的确不复杂,掌管出行的车夫要加一个人,平日里添一个下人,实在是小之又小的事情,尹岱额却有点不放心,再三问道:“他是什么人?若是要进这里,肯定要搜查齐整,不能带着白刃的!若是要进宫,还须用内务府为您专配的轿班,也不是外面随便谁就可以的……” 第482章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冰儿淡淡笑道:“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懂的。自然要搜查齐整,决不能留白刃,不仅仅是白刃,所有尖利的、奇怪的东西都不许带进来,也不许带出去。我要自矜身份,不好跟一个下人去说这些,你帮我转达,强硬点便是,每每进出,都要加以搜身,不许夹带。他想要进来,就不能不听你的。”她最后极其认真地盯着尹岱额问:“你懂不懂?” 尹岱额觉得哪里奇怪,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唯有应声而已。过了几天,换进来的那个车夫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头,对马匹的驾驭不大熟悉,也不喜欢说话,眉眼间反倒有一股执拗傲岸的神气。不过听到尹岱额的吩咐,虽然皱着眉头满不情愿的表情,但也没别扭,张开双臂让门口的护卫好好检查了一番。那车夫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们家夫人什么时候出行?” 尹岱额仰着头说:“到底谁是主子,你弄明白没有?主子要什么时候出行,你听吩咐就是。” 那车夫眉毛打着结,胸口起伏了好一会儿,不则一声,自己进到后头杂院里,若有所思地站在马匹车辆前面,一愣就是半天。 尹岱额偷偷对车辆出入的角门护军们吩咐道:“这个老头给我看好了!若是有什么异常举动,第一时间报我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 ☆、蜂虿怀袖渡陈仓 谭青培在马棚里蹲了三四天,几乎已经要忍耐不住了,突然这天见到冰儿到后头来,满脸冷峻的笑意,对其他车马夫道:“我来瞧瞧我的马,这阵子天热,可掉了膘?”那些人乱七八糟回着话,冰儿的目光却不时地瞥过谭青培的脸,木着一副表情好久才挥挥手道:“你们尽心就好,该干嘛干嘛去吧!新来的,跟我过来,这匹马日常侍奉我车驾,它却有些小毛病,我指给你看。” 她浑若不见谭青培脸色一般转过马槽,到马侧面一个背人的地方,自顾自疼爱地拍拍马脸颊,给马喂了几把草料,见谭青培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死着一张面孔跟过来,才轻声道:“师父委屈了!”不待他答话,又抢着说:“不过,我如今身不由己,到处有人看着——您也都瞧见了的。若是彼此不受点委屈,您的大事就办不成!” 谭青培给她一说,纵有满心的怒火也只好压下去,气哼哼说:“委屈不要紧,但我不是专门来给你喂马的!事情到底什么时候能办?!” 冰儿微微一笑,并不就这个话题多纠缠,直截了当问:“你准备怎么把奕雯带出来?” “直接带就是了。” 冰儿道:“怎么,清水教里倒没有人看着她?” “有。”可谭青培并不放在眼里,轻蔑笑道,“那些牛黄马宝还在我眼睛里?敢拦我的路的,我杀了他就是了。林清那小子忌惮我,不敢怎么样的。” 冰儿觉得他年纪大了,反倒有些自负的感觉,不过此刻唯有靠他,切切嘱咐道:“林清狡猾奸诈,你当心着他!十天后是中秋节,当天宫里会有大宴,过后会有假期。傅恒身子一直不爽利,如果没有要紧事,皇上大约会让他休息一两天,我们就趁这个时候过府,算是我作为亲戚去他那里走动走动、送送节礼。你跟我一道去。到时候……我就不多管了,你看着办吧。” 谭青培这才露了点笑意,点头说:“好。希望老天爷别让他撑不住先死掉了,我的心血可不就白费了!” 冰儿本来并不打算和他多费唇舌,听到这里不由第二次问:“他到底怎么得罪了你,你会这样恨他入骨?” 谭青培大约是有点兴奋,眯着眼睛露出了大仇即将得报的喜悦神情,一时口滑说道:“他奸人_妻子,以至殒命,如此深仇大恨,我该不该杀他?” 冰儿极端诧异地抬眼望着他,而他转瞬也回过神色,脸色刹那变得一片青白,额头上青筋曝露,睁圆着眼睛像要杀人灭口一样,形容极其可怕。冰儿忙撇开视线,假作没有在意,心里却绝不肯相信——傅恒为人谦和,也从没听说过有贪淫好色的行径,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她心里的疑问不是变少,而是更多,但谭青培刚才恼羞成怒的神情,任谁都知道再发问点燃他的怒火,后果将不可测。冰儿强制压下了心头的大惊和疑惑,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转身离开。 中秋节转眼就到了,冰儿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参加宫里的赐宴,家里却例外地开了一小坛祭祀先人的酒,英祥见冰儿一脸诧异,淡淡笑道:“阿玛去世已经满百日了,科尔沁的习惯,百日就能除服,算是孝心已经尽到了。我虽打算按着汉人的风俗为他守制三年,但是不好让大家陪着辛苦,今儿又是中秋,薄薄地饮一杯酒,吃点肉菜吧。”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冰儿的颌骨,叹息道:“你看你,如今那么瘦!” 冰儿垂泪,强笑着说:“既然如此,我就拿这酒,先奉阿玛额娘在天之灵!”轻轻举起酒杯,把酒浇在地上,看着酒液蜿蜒了一会儿,渐渐渗入砖缝中,又举杯道:“还要遥祝……”她咬了咬嘴唇,终于道:“祝我皇阿玛万寿无疆……” 英祥看她眼眶发红的模样,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敬他、爱他、孝他。别再和他闹了,两败俱伤,有什么意思?” “不是我想和他闹,是因为雯儿……” 这又戳到英祥的伤心处,那个曾经抱在怀里爱不够的小丫头,这么久未见,如今竟然连是什么模样都模糊了,当爹爹的几乎要为这个不知命运如何的女儿落泪,掩着眉骨摆摆手说:“天命!我不能与天争!” 冰儿怔怔的,却又什么都不敢说,只好把酒倒在嘴里,让那香醇甘洌的滋味在舌尖打了几个滚,咽了下去。想到明天那极其重要的计划,她不敢过量饮酒,把杯子放在一边,叫侍女过来换上了木樨清露,以水代酒陪着英祥饮了几杯,才劝道:“不管天命是怎么样的,你都别喝太多,喝酒也帮不了忙。” 英祥心里愤懑难言,但许久以来养成的自制的习惯,果然不再豪饮,在菜盘中挑些蔬菜慢慢吃着,时而抬头望望天上那轮圆亮如玉盘般的明月——如今月圆,人却不圆,他们两个,明明儿女双全,却孤寂地对坐在这里,相视无言,都不知要讲些什么能让自己开心的话出来。 想了许久,才终于想到一个或许能高兴一点的话题,英祥说:“都忘了告诉你,今儿傍晚才从驿站里送到的家信,奕霄在科尔沁办完了丧事,准备就是今日出发回京。估摸着若是快马,不出十天就能到家。” 冰儿眼泪潸潸而下,这是喜极的泪水,迫不及待问:“他一切可好?” “还好。”英祥道,“皇上的意思很明了,将来这个位置就是他的,所以扎萨克里各部的台吉也还敬重他。丧事虽然辛苦,好在也顺利办下来了。只是让奕霄以后一辈子呆在草原,不知他习惯不习惯?” 冰儿此时已经想不到那么多,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这次,奕霄回来,也与清水教的事情全不相干,也与自己斗胆即将犯下的大错全不相干,她可以放下心来大胆算计,做母亲的唯有最后一个愿望,希望就算自己被问罪,也还能有机会和奕霄再见最后一面。 第483章 ****************************************************************************** 与儿子的这一面是否属于妄想殊不可知,但第二天眼睛睁开,一条布满荆棘、却一定要走的路已然摆放在眼前。冰儿瞠瞠然坐起身,还带着一丝做梦般的恍惚,可是四下里望望,一切如旧,她的计划也应如旧。 坐在妆台前,西洋的水银玻璃镜照出的人影极为清晰,藕荷色的衣领上别着一枚珍珠饰扣,领子上方露出的皮肤亦如那颗滚圆的南珠一般洁白细腻,周围服侍梳妆的侍女由衷赞道:“夫人今日重新穿回正常颜色的衣裳,真是好美!”出门做客,自然不宜再穿素服,冰儿浅浅笑着,也不答话,任那个小丫鬟在自己发髻上小心插上珠花和宫花,在发髻上插着的带些灰调的藕荷色宫花的映衬下,镜中人有绿云般的鬓角,珍珠色的额头,眼神有些迷离,定定地凝视着耳边打秋千的珍珠坠子,直到那小丫鬟又道:“夫人觉得怎样?要是满意的,咱们先开早膳出来可好?” 冰儿含笑点点头说:“你是个聪明丫头,我很满意。早膳就开在堂屋里吧,我简简单单吃一点,要出去串门子。” 早饭和英祥一起,他仍然只肯啖些白粥咸菜,不过也较以往脱了些悲哀神色,对冰儿道:“你今天是准备到傅恒那里走动走动?” “嗯。”冰儿点点头,“先还要去城隍庙边的集市逛逛,想买些东西。” 女人家喜欢逛街买东西——哪怕不缺也爱这口——英祥丝毫没有多想,点点头随意嘱咐了两句“小心”之类的话。 她去的是城隍庙边的集市,但并没有逛着买东西,直接嘱咐车夫把车子驶进一家小客栈。随扈的几员侍卫有些惊诧,其中为首的一名问道:“夫人到这里做什么?找人么?”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冰儿连隐瞒撒谎都不觉必要,点点头说:“嗯,约了人在这里见面。你们外头等。” 几个侍卫大眼瞪小眼,终于,那个为首的陪着小心说:“夫人明鉴,这……皇上的意思您是明白的,如果要见人……” 冰儿毫不客气说:“怎么,大过节的,你们非要让我不痛快么?哪里觉得不对,你们就去回报皇上就是了——现在就去!”自说自话下了马车,眼光一横,抬抬下巴对车夫打扮的谭青培说:“你服侍我进去,让他们赶紧地去宫里回话便是。”头也不回走进了客栈。 那名侍卫咽了口吐沫,回报自然是要去回报的,但她说的也没错,大过节的,皇帝在自家宫里忙着祭月、赐字、设宴、招待蒙古亲贵……自己也不至于快马加鞭赶进宫里就为了说这一句话,横竖这趟门子出好回家了,自己这里再派番役过来查验,再亲自上折子回报乾隆——她那么笃稳而自信,一点害怕担忧的意思都没露出来,想来也没啥急事。 她上了客栈的小楼,隔着镂花的窗棂看着下面的人,果然她做戏做得好,他们没有生疑,只不过牢牢地看在门口,互相说些闲话,大约等发现不对劲再去汇报,一切都已经终了。冰儿回头严峻地看着谭青培,泠然问道:“奕雯在哪儿?” 昨日谭青培借故请假,回去把一切都办妥了,他抬抬下巴指向一间屋子,随即抱着胳膊跟着疾步的冰儿推门进去,才说:“我没有骗你吧?” 冰儿顾不上与他答话,早已双目盈盈,里面床上抱膝坐着、一脸紧张神色的不是奕雯又是谁?!又是三个月没有见到她了,与上回见面时小丫头的眉目舒展、一脸笑意比起来,这回她的眼睛里满是惶遽和惊忧,原本滋润饱满的小脸也消瘦憔损了许多,一看就知道这段时间的日子并不好过。奕雯似乎不认识一般盯着母亲看了半天,才扁了扁嘴,大眼睛里落下几滴泪来,可她依然牢牢抱着膝盖,连张开双臂等待拥抱的动作都没有。 冰儿内里酸楚,顾不得心头的大事,先抚慰女儿要紧,她恍若没有听见身后谭青培的咳嗽示意,几步上前,捧着奕雯的小脸,心疼地问道:“你还好么?”这时才发现奕雯的胳膊上拴着一条锁链,没有钥匙,要用锯子锯开,绝不是一个人一时半会儿就能完成的事,她心里恨谭青培,可是她警惕,人家也一样会警惕,也怪不得他,只好假作未见,只轻轻地抚摸着女儿那已经被勒红了的手腕。 奕雯浑身剧烈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半天才努力摇摇头,泪水断了线似的直往下坠。冰儿抱紧了她,努力融化她的害怕,柔和地对她说:“别怕,别怕,一切就快好了,娘会救你出来!” 奕雯好久才终于肯松开一只抱膝的手,轻轻放在母亲肩头,磕磕巴巴小声道:“娘,这个人……你别信他!……” 这个人指的是谭青培无疑,冰儿不晓得他把奕雯弄出来用了什么手段,但是这孩子很害怕是一定的。身后,谭青培流露出不耐烦来:“婆婆妈妈做什么?等事情办完,我自然把她交给你。”冰儿暗暗咬牙,眼角余光瞥去,这位她称作“师父”的老人一脸亢奋的红光,乌珠里灼灼闪耀,盯着自己时带着可怕的狞厉。她知道,如果想这会儿翻脸救奕雯,她绝不是谭青培的对手——哪怕她袖中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也未必有胜算,反而会害了奕雯的性命。且他此刻如此警惕,楼下那些侍卫,亦是鞭长莫及。 “时机未到,必须忍耐、等待!”冰儿好容易劝住自己,不敢冲动冒险,默默放开环抱奕雯的双臂,轻声对那个害怕到极点的小丫头说:“别急,听话,娘一定救你!”奕雯瞪圆着美丽而惶恐的大眼睛,似有千言万语,可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屡屡感受人在命运中如小舟在急浪中一般无法自我左右、无法翻转腾挪的感觉,此刻那种无助感到达顶点,满肚子的哀求出不了口,唯剩泪水滚落,来宣告她心里那无以言喻的愤懑与不平。 见过奕雯,谭青培算是说话算话在先,接下来该由她来履行承诺。他作为她的“车夫”,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花样玩不了,若是硬上也怕那些扈从的侍卫护军不是他这用毒高手的对手。为了女儿的万无一失,冰儿不准备以身涉险,她默默地上了马车,只偷偷地瞥了瞥随侍在身边的尹岱额,清清嗓子对周围人道:“去鲜花胡同吧。” 她在后面透过半透光的妆花纱帘看着谭青培的背影,三十年后终将大仇得报的快意,催使他挥鞭驱马的动作夸张而微微颤抖,她要等的时机,将在他的亢奋到达顶点时,在他心里身外除了仇恨再无旁骛时,才能实现。 因为是早早地下了帖子,傅恒一家对这位没有名分的公主的迎候还是很恭敬,开了正门,并让车马直接进到影壁内的二门之外,才由傅公府的小厮摆放下车的踏脚凳,两位嬷嬷一左一右站在车下搀扶。冰儿小心下车,眼角余光瞥到谭青培四下张望的焦灼之色,不由又瞧了瞧服侍在一边的尹岱额,尹岱额轻轻摇头,做了一个“您放心”的眼神。这时,傅恒府上的管事上来打千问安:“夫人万安!老爷正从里头出来迎候。” 冰儿关心地问道:“我舅舅他身子还好?” 那管事道:“刚刚喘上来一阵,不然早该出来迎接夫人的。我们家三爷先代父迎接了。”冰儿一瞧,果然福康安身着吉服,腰里挂满了荷包、解手刀等精致小物,昂首挺胸、器宇轩昂地站在二门边候着。她知道福康安傲慢,此刻自己身份不过是奕霄这个五品侍卫的母亲,枉得“夫人”一称,在福康安心里实在当不起过重的礼节。果然,福康安缓步上前,只拱了拱手,笑道:“表姐,来了!先时老爷身子不爽利,我心里急,也未能恭迎表姐,怠慢的地方,还要请表姐海涵!”摊手向后,做了个“请”的姿态。 第484章 于是,王府的管事对后面冰儿的仪卫客气地说道:“侍卫大人们请花厅里坐,各位军爷请到外厢房休息,车马跟我到后头喂食草料。”谭青培脸色大变,原地站着没动。可巧这时,一阵脚步声从二门里面传出来,傅恒,着一身绀青色袍子,身后跟着些服侍的人,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傅恒慢慢地走近,冰儿眼前仿佛蒙着一层雾气,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然而目光慈祥,视她如子女一般。这位深受乾隆信任的军机大臣,平素勤勉国事,任劳任怨,而又能与同僚为善,待人宽仁大度,是朝中交口称赞的能臣贤相。自己年幼失恃,娘舅常常和亲额娘一样,真诚地关怀爱护她。此时,他见到自己,那双因病痛劳累而显得有些无力失神的眸子,霎时点亮了,满含着热切的笑意,躬了躬身子准备向自己行大礼。 冰儿抢上几步,跪在傅恒面前,哽咽道:“舅舅万安!” 作者有话要说: ☆、谋中谋因爱生错 “不可!不可!”傅恒见她反过来向自己下跪,慌忙上前扶掖,“哪有您给我行礼的道理?这君臣主次岂不都反了?” 冰儿就势起身,迅速抹去眼角的泪水,免得影响视线。果然,眼角余光可见站在马车边一直拖延着不离去的谭青培,唇角扯出一丝狞笑,突然伸手拨开面前几个人,发足向傅恒奔来。 “尹岱额!”冰儿尖锐的声音霎时响起,如同裂帛穿云一般。而一直偷偷、牢牢盯住了谭青培的尹岱额,几乎是刚刚听到这声召唤,已然蹦了起来,他事先早有准备,拉开手边的弓箭,一支羽箭带着“嘶——”的破风声,只朝谭青培后心口_射去。 谭青培听见身后风响,不及后顾,俯身避让,箭镞从他后脑上飞过,锋利的边缘刮出了一道血痕,才偏转了方向落在地上。谭青培来不及考虑自己被出卖的问题,只见傅恒就在自己面前,他的双眼瞪得充血,不管不顾撒开双袖——每每进园子里都要搜检,只有这回出门,他在客栈做好了完全准备——袖中藏着柳条编的瓶子,扭开盖子,几条通体漆黑,带着金环的毒蛇“咝咝”地游动着,直冲着人多的地方而去,速度几如闪电,但是到了人前,那几条蛇却又彷徨不前,竖着三角形的脑袋,露出口里黑色的毒牙,迁延了一会儿,竟然转身又游走了。 谭青培目瞪口呆,这时才想起什么,恨恨地瞪向站在傅恒身边的冰儿,果见她冷峻脸色中带着一些松乏,大约经历过极度的紧张,此刻舒了一口气。他胡乱地在身上摸着:身上还有事先预备的小银镖,上面喂着剧毒,若是能蹭破点皮,也是见血封喉的。却不料他出手虽快,不及早有防备的尹岱额——小伙子事先约过几个伴儿,趁谭青培一副心思全在傅恒身上无暇他顾,一张铺天大网一把罩住了他,这些宫里侍奉的小侍卫,武功未必多来得,但是平时伴驾狝猎,这些擒拿的技巧极好,几下一绕,就把谭青培牢牢地捆在网中,他手中的毒镖,在他被缚时“当啷”落地,就在眼前,他却够不着了,随即,毒镖被尹岱额一脚踢开,更是只能汪洋而兴叹。 这急变让不知情的众人都目瞪口呆,不过变起虽遽,好在傅恒毫发无损,而刺客此时如同被瓮中捉鳖。福康安第一个跳出来拦在父亲面前,继而转脸看着冰儿,恨恨问道:“这个人是怎么跟你混进来的?!”他瞧着冰儿此刻仍松弛不下来的紧张神情,又瞧瞧死死拉着网绳的尹岱额等人,又瞧瞧依然在挣扎不休的谭青培。福康安爱读兵法,好研史书,是个反应迅捷而智慧的人,连起来一想心里便明白了三五分:虽然她消弭了这件事——可这件事也是她挑起来的! “康儿不要无理!”傅恒在一惊之后脸色有些发白,此刻很快镇定住了情绪,但是面上的潮红又一次泛了出来,咳嗽了几声硬克制住了。他见福康安紧紧捏着拳头几欲杀人的架势,怕他冲动,上前轻轻把他拍开,征询地望了一眼冰儿,旋即转向锁在网中的谭青培,和声道:“这位老人家,不知傅恒是何处有得罪冒犯的地方?” 谭青培许久挣脱不开,绝望到顶点后反而冷静下来,被怒火烧得通红的双目直直地盯着傅恒,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狂笑:“‘得罪’?!‘冒犯’?!你这个伪君子在淫我爱妻的时候想到过这两个词么?” 这话说得太不客气,傅恒脸色大变,踏上两步懔然问道:“你这话我不明白!” 谭青培牙齿咬在肉里一般狠狠说:“是不是你连芜湖城里的叶芷儿也一样不记得了?!” “你——”傅恒突然失了血色一般,手指颤抖指着谭青培道,“你是芜湖……谭——” “谭青培!” 傅恒周围的人已经察觉出他的不对劲,见他突然一阵喘上来,仿佛透不过气一般,赶紧上来递茶、顺背。傅恒的脸从煞白变成两颧樱红,额角上都是豆大的汗,可微微喘定,他却一把撇开身边扶掖的人,几步到谭青培身前,抖擞着问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大家见谭青培有斗虎困兽之态,捆在网子里尚思翻腾挣挫,哄着把傅恒往后拉。谭青培学医多年,一看傅恒的脸色就知道八分,身体不能动,嘴皮子却不碍,说得越发刻薄而嘲弄:“如今?她被你所骗,还能够有如今?你看着冠冕堂皇像个君子,谁知道你背地里勾引别家女人时的猥琐下流?我告诉你,她早死了!” “她那时不是?……” “是。她那时肚子里是怀着你的孩子。”谭青培道,“是个女儿,成了人形,用药打下来时裹在胞衣里,嘴巴还能一张一翕,肚皮还能一起一伏,她瞪圆了眼睛在看这个可恶的人间!可那该死的庸医,胡用虎狼之药,下了那么猛的麝香和红花,她打下了那个孽种,可她的血都要流干了……”这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没有一般老人的慈祥平和,满脸狰狞的笑,一句一句如刀剑穿心——既穿自己的心、也在穿傅恒的心。 他双目死死地盯着傅恒,仇人脸上的樱红逐渐扩大,额角的汗水愈发淋漓,捂着胸口气喘如牛,浑身颤抖得几乎稳不住自己的双腿。好极了!谭青培突然油然而生报复的快意,哪怕这快意也会伤到自己:“你还记得她么?你还记得她么?!你挑逗勾引有夫之妇,始乱而终弃,弄大了她的肚子就夹着尾巴离开了!可叹她临死前还顾念你,不恨你就那样悄然离去,她还知道对不起我这个丈夫,还知道这辈子活得没脸,知道再也无法见人,她盼着下辈子做牛做马给我赎罪……”谭青培边说边笑,脸上却泪痕纵横。 “罗敷有夫,使君有妇……”傅恒喃喃道,“是我年少无知,害了她一辈子……” 福康安见父亲恍惚的神色,心里又急又怒,对谭青培喝道:“你住嘴!”又对旁边人吼着:“捆牢这个刺客!我要亲手杀掉他!” “康儿……”傅恒几乎透不过气,摆着手道,“放开……” 福康安不敢明着违逆父亲的话,烧红的眸子却瞟向立在一边已然怔怔的冰儿,话音似从齿缝中挤出来一般钝:“表姐?!”冰儿太明白他的意思了:人是她带来的,如今她自然要负责善后。她脑中倏忽闪过奕雯的影子,不能再耽搁了!于是目视尹岱额道:“交给你了。”转身几乎是奔跑出二门,还没卸下的车马依旧停在那里,侍卫们骑的马匹尚未卸下鞍桥,她扯过一根缰绳,飞身上马,连话都来不及多交代,拨转过马头。 第485章 只是在临去的瞬间,听见尹岱额腰刀出鞘的声音,听见谭青培最后一声高呼:“你骗我!你会后悔的!”听见人们乱糟糟呼喊着“傅相”“老爷”“阿玛”的声音……她心里恍惚,却无暇后顾,只稍顿了片刻,夹了夹马腹,扬鞭而去。 ****************************************************************************** 时间在流逝,一如此刻耳边的风声呼呼而过,一如此刻身边的风景呼呼而过,无数血泪片段,无数生死哀愁,在她,都不重要。她无比怀念着那个小丫头,怀念她圆圆的双眼,怀念她粉嫩的脸颊,怀念她调皮捣蛋却也无比可爱的神情。“无论如何,不管做错了多少,”她迎着风,流着泪,暗暗想着,“我成功了!奕雯回来了!我身上掉下的骨肉,我挚爱的小女儿,又将来到我的身边,不必再过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生活。一切圆满了!” 她几乎是慌乱地爬上客栈的楼梯,喘着粗气一眼就寻见了关锁奕雯的那间,推门进去,小丫头还在,一个人泪水涟涟,楚楚可怜。冰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奕雯身边,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带着哄孩子的口吻说:“乖乖,别怕,娘在这里。娘带你回家,你再也没有事了!……”突然发现奕雯胳膊上还缠着精钢铸成的锁链,临出门的时候匆忙,竟然忘记在谭青培身上寻找钥匙。 不过这是小事,冰儿仔细看看锁口上的铆钉,若是用钢锯也能锯断,找个锁匠,亦不费力。反正此刻女儿在自己身边怀里,那些会伤害她的人离得好远,可以放心的慢慢帮助她。 “娘,我会怎么样?”哭声哀戚,近似绝望。 冰儿听得心酸,抚慰道:“这次,我会好好护着你。官府别想动你一根毫毛。你姥爷若想打你,我也不许——和他闹翻了也不许!你将来想在哪里生活,想找怎样的男人,我都听你的。雯儿,你好好的,在我的身边,娘不会让你有事!”这些承诺太过不实,她却轻易出口,她平素不算宠溺孩子,可真正爱起来,几乎肯掏心掏肺,肯付出一切。其他都不足虑,就怕乾隆会搞出铁面无私的架势要治奕雯的罪,如果只是训斥几句,关上几天,或者那种无关痛痒的不给名分之类也就罢了;若是他想再伤奕雯一点点,哪怕像上次在顺天府那样挨顿痛而不伤的板子,她也会拼死保护孩子,绝不同意。 可是奕雯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如雷轰顶:“娘,我不是说这个。我想知道,中了谭先生的蛇毒,会怎么样?” 冰儿脑子中一片混沌,怔了半天不知所措,直到听到奕雯连着哭喊了几声“娘”才反应过来,她匆忙而慌乱地捋起奕雯的衣袖,瞧见奕雯没被锁着的另一只胳膊,在手腕上赫然两个紫黑色的牙洞。 她眼前昏黑,努力支持着自己,问道:“你看清是怎样的蛇了么?谭青培有没有说些什么?” 奕雯带着哭腔,尽量地把字音咬清楚:“是黑色的小蛇,身上带着环形的金色花纹。咬人是先麻后疼,然后浑身骨头缝里发酸。谭青培说,防着娘欺骗他,他必须这么做。他给这蛇喂了药材,毒性不会很快发作,但慢慢地不治,也会致人死地。他身上有解药,只有他配得出方子,别人都不要想知道……当时教里有人拦着我们不让走,他当时就拿蛇去咬那些人,是没有喂过药材的蛇,那些人痛得倒在地上打滚,一会儿就不能动了……” 冰儿流不出泪来,听奕雯的描述,她已经知道是什么蛇了,谭青培最喜欢研究这些毒物,自己还在定远山里的时候,就常常帮他整理这些东西,看他记录毒性,钻研解药。这种蛇,毒性发作起来极其剧烈,如火烧刀剜一般疼在筋骨、内脏间,会让人痛不欲生。当时谭青培还没有研究出解药来,但他说过,蛇毒通常都有一个化解的方法,只是成功的几率不高,轻易不用尝试。冰儿凝视着女儿的手腕,若是到了绝望的那一步,什么方法都是值得一试的! 她竭力控制自己的心绪,强作镇定安慰着惊怖得发抖的奕雯,站起身理顺了思路想了想:谭青培只想杀傅恒报仇,未必要置奕雯于死地,他想着威胁自己,少不得把解药带在身边才有震慑的作用。她心里有了计较,对奕雯道:“你别怕,娘会尽每一分努力来帮你。我现在要离开去找解药,你乖乖在这里不要出声,不要乱动。”奕雯点了点头。 冰儿飞驰回鲜花胡同,傅恒府上一片乱糟糟的,随扈她的人马、傅恒家的家人,都没头苍蝇一般到处转悠着。谁眼尖瞧见了她,喊了起来:“是夫人!班领不用派人去找了!” 冰儿甩镫跳下马匹,把马鞭扔在一边,见侍卫班领迎上来,先抬手虚拦着道:“你不用多说,事情办完,我自然会跟你走。现在谁拦着我,耽误我的时间,我会跟他拼命!”她目光一瞟,看见尹岱额和几个小侍卫还在处置谭青培的尸首,忙发足奔过去道:“你们让开!” 谭青培已经死了,胸口心脏处一刀毙命,血流漂杵,染得他那条花白的辫子上也俱是赤红。他瞪圆着双目,瞳仁张开,眼神涣散,牙关依然紧咬着,一副不甘心的神态。冰儿恨毒了他的同时,又依然有点浅浅的同情和愧疚,单膝蹲跪在他身前,犹豫了片刻,伸手纳上了他的眼皮。她急速在他身上翻找着,可除了暗器,还是暗器,没有解药的痕迹,直到看到他的掌心,才看到一些残余的碎渣和粉末,少量,呈紫绿色粘在汗水上,大多数已经随风飘飞——他在临死前最后一刻,把解毒救命的蛇药捏成了渣滓,一点希望都没有再留存给自己! 冰儿痛得泪都落不下来,颤抖着双手尽力把那些药渣拢到掌心中。她轻轻捻动着,放在鼻子边嗅着,希冀着找出配方,可这期待渐渐变作了妄想,除了难以辨认的奇怪蜜炼味道,她什么都没有发现,或许是自己这些年倦怠,学艺不精,或许是这蛇药太奇特,并不是随常方剂。周遭人看着这位来时衣着齐整、雍容万分的尊贵人儿,此刻浑身揉皱了,脸上失色,双眼失神,难以克制地战栗恍惚,都不敢多做声。她府里那个善于说话的侍卫班领,犹豫了再犹豫,终还是挪到她身边,说:“夫人……傅中堂他……” “一会儿再说,好么?”她戚戚然开口,单手撑着地面,指甲里都是用力抠着砖缝的泥灰,一截指甲断裂出血也未曾发现。脑子里一片混乱,她不能再让其他事打扰思绪。许久,人们才见她神经质一般颤巍巍起身,茫然四顾着,突然捡起丢在地上的马鞭,重新踩着马镫骑了上去,再一次飞驰而出。 她带去的锁匠还在絮絮叨叨和她讲着价钱,冰儿不耐烦地疾步在前面引路:“不要啰嗦了!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好好把锁解开,不要伤被锁着的人就是!” 锁匠喜笑颜开,快步跟上这健步如飞的女子:“您是个爽快人!我就爱和爽快人做生意!你放心,我家传的功夫——” 门开处,里面床上空空如也,恍如刚刚所见、所拥的那个小女孩,不过是曾在梦中出现罢了。可仔细看来,床上被单褶皱着,茶几上杯盘狼藉,地上不显眼的地方扔着一条锁链,箍着手腕的钢圈不见了,锁链上是利斧劈开的痕迹,卷着上好白铁的雪亮刃口。 第486章 “雯儿!雯儿!……奕雯!奕雯!” 再响亮的声音也没有得到那应该甜脆脆的回应。冰儿发疯般地四下找了一圈,连衣柜桌底床底都没有放过,都没有奕雯的踪迹。她冲到底楼的柜台,急吼吼问:“那个小女孩呢?”掌柜的和伙计都被她的架势吓了一跳,半天才反应过来,一个伙计指了指门外说:“是不是那个长得挺白净漂亮的小姑娘?刚刚几个人急匆匆把她带走了,说是她的亲戚,没有胁迫的样子。会了账,所以我们也没好多问。” “朝哪个方向走的?!走了多久?!” 伙计被她吓住了,陪着小心说:“门外停着大车,顺着辙走的,估计是去城门那里了,这会子除了进出货物要经崇文门缴纳关税,随常人等进出,哪有人问?走倒是没走多会儿,但是马匹的速度,这会子起码出了城门了。” 那个不知趣的锁匠凑过来问:“人走了么?我出来这一趟,你总不好叫我空跑吧?!”他突然看见面前这女子转过头来,眼睛通红充血,面目狰狞,方才令人暗自怦然的美貌一丝都不见,而是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不由把声气吞了半截,畏畏缩缩道:“好吧……当我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 ☆、计外计黄雀在后 奕雯坐在飞驰的马车里,轻轻握着被毒蛇咬伤的左臂,茫茫然看着马车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后退,模糊成一道道色晕,什么都看不清楚。害怕到极点、希冀到极点、欣慰到极点,又失望到极点……起起伏伏的心境让她的想法仿佛都被磨糙了,满脑子钝钝的,无法清晰地思考,她的未来,也如窗外急速驰过的风景一般,模糊得看不清楚,也模糊得没有希望。 手腕上有些火辣辣的麻痛,不知道毒性什么时候发作,但知道那一刻到来一定会痛苦万状。小时候听过爹爹说杨朱哭歧路亡羊的故事,那时只觉得杨朱是个可笑的傻子,可是当现实来临时,她第一次感受到,当人矛盾于选择,不知道选择的后果是怎样,却必须做出选择时,那种两面为难的痛苦,也许更甚于身体的疼痛。 如果时间可以推回到刚刚,她还蜷着身子,满怀希望地等待娘带着解药来救自己。没等多久门就响了,奕雯欣喜万分,抬头一看,门口站着的不是母亲,却是严阵以待的林清等人。奕雯大惊失色,颤抖着声音问:“你来做什么?!” 林清脸板着,盯视奕雯的眼神尖利中还宛如带着钩子一般,令人不自觉地害怕,但此刻他说话倒很柔和:“奕雯姑娘,莫怕,我是来救你的。” “我不要你救!” 林清嘴角扯一个笑,眼神的犀利丝毫未变,说话的柔和语气也丝毫未变,娓娓地对奕雯讲道理:“我知道,你在等你娘,我听说谭青培杀了教中的兄弟,把你劫持出来之后,心里着急,怕他对你不利,可是他一身剧毒利器,我们贸然硬抢,未必是他的对手,所以我一路偷偷跟着他,跟到这里,也看到你娘过来,也看到她和谭青培一起离开——想必,他们是去刺杀傅恒了。你知道傅恒是谁吗?” “我听娘提到过……”奕雯怯生生地说,“是朝廷里的大官。” 林清点点头:“是很大很大的官!皇帝身边最宠信的大臣。你猜猜看,如果你娘联合着谭青培把傅恒弄死了,会怎么样呢?” 奕雯猜不到,但估摸着情况会变得很糟糕吧?林清看着她懵懂的神色,冷冷一笑:“狗皇帝会怎么处置你娘,我也不知道,但一切是因你而起,你必然要承担责任。他们想知道我们的位置和兵力,大约也会从你入手问话。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不过再勇敢,你有把握应对得了官府的一切刑罚么?” 奕雯想到那次在刑部受的那顿刑讯痛打,已经止不住地战栗起来,她却不愿让林清看到自己的怯懦与无助,执拗地说:“我娘说,她会保护我!” “呵呵,她自身难保吧?!”林清只笑了一声,面色又严肃起来,逼近两步直盯着奕雯的眼睛,“我不会逼你,你自己决定,不过得想好了,如果要和你娘回去,你就算是自认回了做鞑子的身份;如果和你娘回去,你往后或许就要在监_禁中度过一生,或者嫁给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如果和你娘回去,皇帝八成不会放过你们俩,未来要遭遇什么,你做好准备了么?” 奕雯平素有点小机灵,但遇到这样的大事,毕竟生活经验远远不足,林清所说的一切,她根本没有想到,现在突然一股脑地摆在面前了,宛如官府的劈山大炮突然霹雳似的轰过来,头里都快炸开了,极度的压力之下,林清的话仿佛黑暗中指明的亮光,向她指引着唯一的方向。她的心已然被说动了,只是还有些纠结:“我跟你回去,我们就胜得过官兵么?最终,我们又一定活得下去么?” 林清叹了一口气,换了副悲天悯人的神色,凝视着窗户外头,半晌才做声:“我们胜不过,可死,也能死得荣耀。再者,你想想少教主……” 奕雯怔忡地听着他的话,不自觉地抚到胳膊上那两个小小的毒牙牙洞,现在只是隐隐的麻痛,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刚刚,母亲是一个人回来的,无论他们的刺杀成功与否,谭青培大约是死定了,自己的毒大约也没有解药了。横竖都是死,死在清水教,可以和阿祯在一起,过一天是一天,也不用担心受刑、监_禁,或者被迫嫁人。只是如果跟着林清走了,自己还能再见到父母和哥哥吗? 这片刻的犹豫,被接下来的话打碎了,林清冷漠而抑扬顿挫的话再次鼓胀着她的耳膜:“我们能坚持到现在,实话说要谢谢你。如果你回到父母那里,皇帝就可以毫不犹豫炮轰我们,一战便能取胜。我们这些人死不足惜,阿祯是本教少教主,被擒之后,少不得明正典刑,凌迟处死,尸骨枭首示众,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你若想害他这样惨——你就留下吧!”林清说完,几乎不给她思考的时间,转身拔脚就走。 人,在容不得思考的瞬间,最容易为别人左右,林清越是表现得坦然而无奈,奕雯越是把他视作救命稻草一般,不自觉地就认同了他的话。她与王硕祯,说是两小无猜,但在一起这么久,这个清水教里人人尊崇的男孩子,总是对她伏低做小、悉心照顾,不能不说心里是有感情的。如果是因为自己自私地想回家看看,就害得王硕祯不得好死,不能超生,怎么都是要让人歉疚一辈子的。奕雯哭泣着起身追林清:“二当家的!你别走!”她忘记了手腕上拴着的铁链,只听得“哗啦”一响,用力过猛的小人儿已经扑倒在地,膝盖摔得疼痛不已。 林清返身过来扶起她,带着父辈一般的慈爱,摇头叹息道:“你呀!……” 奕雯所坐的马车一路疾驰到京郊他们的地盘。林清毫无惧色,大方落落地把奕雯扶下马车,拔出腰刀,似是在守护她,其实意在告诉周边虎视眈眈盯着清水教的番役们:博奕雯在我手里,谁敢妄动,我随时可以伤她。我将用她换取朝廷的招安,功劳大家一人一份! 奕雯哪懂其间的门道,一心只把林清当做护教的好人,懵懵懂懂、踉踉跄跄跟着他的步伐进到祠堂里面,里面或坐或站的,是被担忧害怕磨钝了的、也被未来飞升仙境的愿望蒙蔽了的教徒们,他们目光呆滞望着走进来的奕雯,全然不知自己和这个小女孩一样,都将是炮灰的命运。王硕祯跌跌撞撞奔跑出来,见到奕雯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奕雯几乎可以看见他惨惨笑容下满眼的湿润,一瞬间,两个孩子感受到了劫后重生的快意,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意思怎么样,回到房里就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 第487章 “雯儿……雯儿,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王硕祯抬起泪眼,“可是,你还回来做什么呢?” 奕雯亦对着他的泪眼,忍着心头的酸楚:“我回不回来,对我自己而言都是一样,可是对你不一样。阿祯,我要是离开了你,我怕!……” 两个人正在互诉衷肠,突然听见房门外面“咔哒”一声,他们吃了一惊,过去看时,才发现房门从外面锁上了。他们愤怒地摇撼着门扇,门被摇得“嘎吱”作响,却不能打开一道缝隙来。转而,又听见有人在用木条钉窗户,林清在外头说:“请少教主好好闭关修炼,成就我教大业!” 死棋肚里走出仙着,林清今日对自己非常满意,只是在客栈听壁角的时候,听到奕雯中毒的消息,让他不由盘算着:谭青培死定了,奕雯的毒不知何时发作,如果想接受朝廷招安,还真是事不宜迟了! ****************************************************************************** 几乎与英祥接到奕霄的家信同时,乾隆也接到了奕霄汇报处置萨楚日勒丧事的折子。算计着这一两天奕霄就能够到京城了,乾隆心情愉悦,轻轻摩挲着折子上一笔隽秀的楷书,百日丧仪告终,奕霄可以袭爵封王,这个聪慧俊朗的小外孙,将登上寻常仕子们想都不要想的高位,享尽人间福祉;而不久后是太后八十寿辰,可借此机会大赦天下,借太后思念孙女的口吻,恢复冰儿的身份名位,也算给他们一家一个完满的交代。他从御案上拿过一张撒花鹅黄笺纸,用帝王才可以使用的艳红色朱砂,为这份旨意打一个草稿,等会儿交给礼部润色之后,便可以发旨,他那个受了不少罪的女儿,终于可以开始幸福的日子了。 不过,他的笔顿了顿,因为突然想起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外孙女,微微怔忡了一下,旋即自我开解:该为她做的都已经做了,清水教中人愿意以她来换取招安,这些撮尔邪教,本来根本没有资格和朝廷谈招安,但是自己也答应了。如果这样还是救不出来,只能说是天命难违,谁都怪不得了。 内奏事处把新递上来的折子送达御前,不敢言声地又退了下去。乾隆随手翻着略节,倒也没有看到什么大事,心里松乏,便看密奏的请安折子。头一本是傅恒的,翻开里头的字却不是傅恒的笔迹,乾隆眉一皱,往下看去,原来是傅恒重病告假,顺便把他手头几件急办的差事汇报了一下,以便后头接手的人好平稳地过渡。 乾隆暗忖,以傅恒素来的勤谨,很少有把写密折这种事假手他人的,心里不由有些担心,不知道他病到了什么程度。他叫人进来道:“去看一看,福隆安在不在差上,叫他赶紧过来,朕有话问。” 递牌子进来的不光是福隆安,还有福康安。这兄弟俩都是傅恒家颇有出息的孩子,也一直很得乾隆看重,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都传召了。 少顷,两人打帘子进来,拂下马蹄袖免冠磕头请安:“奴才福隆安、福康安恭请皇上圣安!” 乾隆和声道:“朕安。傅恒告假,说是病重,到底怎么了?御医前去看了没?”他说着,已经看到三十多岁的福隆安和二十多岁的福康安有泫然的神色,不由心惊,按着椅子扶手又问:“怎么,很严重?” 福隆安在御前时间长,深谙皇帝心思,也和傅恒类似,颇为委婉大度,磕下头道:“奴才感恩皇上垂问!奴才的阿玛如今……如今……”他连连重复了几次,忍着不敢在御前落泪失仪,终于憋出了带着哭腔的一声:“如今在备遗折了。” 乾隆如雷轰顶,摇摇头道:“中秋宴上,朕看傅恒精神还不错,赏下了川贝和雪花梨,说是吃了镇咳颇为有效。怎么没有几天,就——就成这样了?” 福隆安已经忍不住失声,伏低强忍,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乾隆焦躁,目视一边的福康安是直直地挺起上身,梗着脖子的模样,傲岸之余,却能很清楚地瞧见泪珠直在他眼眶里打转的样子。从来看他,虽然高傲浮躁,却是吃得苦耐得劳、坚猛如钢的,没有见过这种表情。福康安一把擦掉眼角挂下来的泪滴:“奴才的阿玛,前几天身子是有起色,但是遭了人的陷害,病情就加剧了。” 福隆安偷偷伸脚在福康安小腿上踢了一下,乾隆一眼看见,不由怒道:“福隆安干什么?福康安你有什么说什么!” 福康安的性格和福隆安完全不同,从不肯屈居人下,也不喜欢转弯抹角,更不是以德报怨的主儿。他有一说一,毫无顾忌,当下直白地说:“请皇上先恕奴才失仪之罪!” “说实话便没有罪!” “嗻!”福康安眼睛里带着隐隐的愤怒,磕下头掩盖着几乎要喷薄的情绪,“奴才斗胆问皇上:富察家从高祖米思翰起,到奴才这辈为止,有没有不忠不孝对不起国家、社稷、君王的地方?” 这话说得像是在兴师问罪了,也只有福康安说出来,乾隆才没有雷霆大怒。他目中带了几分阴沉:“话不要拐弯,朕没听懂!”他暗想,傅恒征缅失利,自己是有少许不高兴的,但见傅恒一身重病回朝,也没有说一句重话,寻常还是一样对待:朝上把他当作国可倚重的能臣,私下里又是如手足兄弟一般看待,每日“晚面”便是独独为傅恒所设,不光论国事,也会聊些私话,若说自己这个独自坐在须弥座上的“孤家寡人”还能有什么知己好友,大概就非傅恒莫属了。傅恒位极人臣,万人之上,除却按着祖宗家法不能封王,其他都已经是众山之巅的位置。——凭什么福康安这么问他?! 福康安一身硬气,挺脖子就顶了上来:“那奴才斗胆,请皇上详查,为家父洗耻……报仇!”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乾隆瞪着眼睛听他说这样没头没尾的话,克制着自己的怒火。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凡事都会三思,福康安平素不这样说话,今日这话背后定有含义,他心里突然如闪电劈过一般一惊一悸而后透亮,只是不敢相信,嘴唇抖动了半晌后才道:“其他慢慢谈。先告诉朕,傅恒已经病到如何?” 福隆安、福康安再也忍不住了,软下身子号啕起来:“皇上皇上,您对富察家恩重如山,奴才等是万死不能报答的。可阿玛他……请太医院五六位太医看过,后来病急乱投医,还找了数个江湖郎中,可他们都说人受了太大刺激,心血不能归经,已经出现了痰厥中风的症状,怕是……怕是只在这两日了……奴才的阿玛清醒过来的时候,念叨着要再见皇上最后一面,亲自向皇上谢恩、谢罪!……” 作者有话要说: ☆、追往事傅恒身死 傅恒的公爵府在京城鲜花胡同,门面不宽的宅子,里头进去富丽堂皇,穿过几重院落,沿着雕花围栏、苏造彩画的游廊,便到正屋,西侧稍间为傅恒卧室,门窗关锁得严严实实,唯恐透风进来,加重病情。傅夫人一脸泪痕,端着药往傅恒口中送,带着哄孩子的口吻:“吃了就能好!老爷,您别犟着不服药了,什么能比得上您的身子骨!” 傅恒勉强吃了一口,一阵剧咳,褐色的药汤喷溅了傅夫人一身,他眼里满含歉疚,喘息着却说不出话来。傅夫人心里有恨他的地方,可是此时命悬一线,哪里还顾得上,强笑道:“不妨事,能喝进一口半口的,就是好的!”伸过汤匙继续喂他。 第488章 不知是不是药的功效,忽而可见傅恒的脸色由潮红变白了些,喘息也平稳多了,他看着床顶设着的绣着荷花鸳鸯的帐子,恍然间竟觉得有些好笑:这帐顶是自己妻子执拗着要用的,自己虽觉得花样小气,但这等小事没必要躬亲,也就随了妻子的心愿。两个人日日躺在这张床上,看这鸳鸯锦绣,其实彼此心里都清楚他们未必同心同德,不过长年累月习惯了,和睦夫妻的假象做惯了,已经觉得自然而然就是这么凑合着一辈子,也算是“白头偕老”罢了。 床边人的泪水是真心的,但看她明艳而端庄的容貌,保养得宜的皮肤,换做谁都该满足。傅恒心里清楚得很,妻子与乾隆曾经有过一段过往,这压顶的绿云,竟然从未让他感觉过尴尬和愤怒,大约源自他内心的一段秘密,因缘冥冥中而定,他之前的恶因,如何结出善果?妻子的不贞,让他常有赎罪的错觉,心里反觉得轻松了不少。“阿蘅……”他轻声地呼唤枕边人的小名,傅夫人果然带着些惊诧,轻轻探手掖了掖他的被角,柔声道:“别多说话,养养神罢!” 他执拗地摇摇头,用尽力气声音还是无法响亮,只能如耳语一般轻轻地说着:“你想不想听一段故事?” 傅夫人愣了愣,大约有些明白故事与那个刺客有关,更与那刺客的妻子有关。她刚刚嫁给傅恒时,身为国朝大姓叶赫那拉氏的尊贵小姐,满含着对未来丈夫的期待,洞房花烛照耀间,年轻的丈夫英俊而温和,新婚的洞房奢靡而喜庆,一切都符合自己的想象。唯有那最美好的一夜,被灌得烂醉如泥的新郎官,亲吻自己的时候喃喃地喊着“芷儿”这个陌生的名字,自己当即就傻在牙床上,连初夜的疼痛都几乎没有觉察。后来,自己在府里暗暗排查叫“芷儿”的女子,可惜一无所获。而傅恒也是谦谦君子,洵美丈夫,从不在外沾花惹草;按着富人家的习俗纳妾,也必然要经过她这个正妻的同意;也从来不在妾室房中流连过久。虽则如此,因着新婚之夜的那个名字,她总能敏感地察觉他对自己的敬重几乎带着客气和疏远的成分——直到两人慢慢把这种日子过成习惯,再没觉得异样为止。 “阿蘅?……”她又听到傅恒低微可又迫切的呼唤,忙低下头看着他挤了一个笑:“你说!我听着呢!” 傅恒见她在听,似乎放松了下来,陷入了回忆,娓娓道:“那年,当今皇上还没有登极,我还是个刚挑进宫的蓝翎侍卫,还没有娶你……” 先帝雍正喜欢派亲信到外地办差,密折制度的建立,方便他掌控全国各地的情况、官员的好坏廉贪。傅恒到安徽芜湖处置一件“谋逆”案——已经去世的八阿哥,家中下人均被发配流放,但一路上言语不恭,颇有诬蔑当今的语词,传到皇帝耳朵里,是件很不快的事,因而命这些贵胄少年前往各地暗访,把那些谣言消灭于滥觞。 “我就是那年,查一件八阿哥寄放在芜湖当铺的东西,传说里头记了些诬蔑先帝的事情。我到芜湖,就听说东西被一家镖局护送到云贵,心里着急得很。打听到当时镖局走这趟镖的镖头名叫谭青培,是刚刚去世的总镖头的女婿,便打算从镖局入手,把东西截下来。” 可巧不巧,镖局里坐镇的东家,就是总镖头的女儿叶芷儿,比傅恒还大两三岁,听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父亲去世前,为了冲喜而嫁给了大自己十来岁的谭青培。谭青培很疼爱这个妙龄的妻子,可年轻的叶芷儿却对粗豪且不知情趣的丈夫找不到那种小儿女应有的感觉。甫一见傅恒,那颗还属于少女的心便怦然而动,虽知道名位身份相差太大,可不知不觉竟然陷了进去——更为糟糕的是,陷进去的还不止是她! 傅恒喃喃道:“一开始,我们还彼此客气着,也彼此提防着。叶芷儿——谭叶氏——为了保着家业,证明他们没有通逆,没有送八阿哥寄放的东西,打开账房让我彻查进出账目。账目极多,我那时年轻好胜,不肯假手他人,定要亲自检视,每每看账就弄到好晚。” 他朦胧中又回到几十年前,他是勋贵子弟,看多了粉光脂艳、大方落落的旗下姑娘,却在不经意间从背后瞧着叶芷儿小巧圆润的耳珠掩在乌云般的喜鹊髻后,白腻柔婉的颈脖从靛蓝色的府绸衣领下露出一小截的模样,而难以克制地堕入情网,起先,这感觉痒痒的,却憋着不敢说,没成想几番相见谈事,竟然一时干柴烈火,按捺不住做下了那种事情。事毕,傅恒惶恐不安,连连向叶芷儿告罪,叶芷儿反而伉爽起来:“不怪你。但是,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互相都忘记吧!” 傅恒见她镇定地穿上衣服,却背人掩泪,心里免不了难过,从后面搂住她道:“芷儿!你跟我走吧!我娶你!” 叶芷儿好笑一般回过头:“罗敷有夫,使君有妇。你怎么娶我?我怎么嫁你?” “我还没有娶亲!” “可我嫁人了!”叶芷儿幽幽道,“我们没缘分!这段露水姻缘也是孽缘,注定我该下地狱的!只求你——无论如何别为难我丈夫。” 两个月后,谭青培和他押的镖被从前往云贵的路上拦截下来。“东西”到手,身为钦差的傅恒上下走动了一番,硬把镖局收这件物镖说成是“失误”,免除了谭青培的罪过。可谭青培却无法谢他,因为离家两个多月的谭青培发现,屡屡呕吐的妻子竟然是因为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那夜,叶芷儿披头散发逃到傅恒所住的驿站,见到他就嚎啕大哭:“你带我走!你带我走!” “怎么了?”傅恒见叶芷儿的样子,又惊又痛,尤其见她脸上几道指痕,更是几乎要找谭青培拼命,“他打你?!” 叶芷儿握着傅恒颤抖的双肩,死死按着他不许他冲出去,她痛哭流涕:“你别冲动!求求你!……他平素对我很好,这次确实是急透了!他不爱我至深,也不会急成这个样子!我来找你,倒不是怕被他责打,只是他刚刚虽然很后悔打我,却仍是铁了心不肯我留下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孩子!” 傅恒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百味杂陈。他当时还是个少年,初次品尝到女人的滋味,初次陷入那么美好的爱恋,又第一回听说自己的爱有了结晶。那时的气血方刚,哪里顾得了前思后想,当即大声承诺:“你别怕!我带你走!你跟我,我不会叫你吃苦的!” 谭青培很快听说了妻子的所在,气得半死,赶到傅恒住处,却被驿站的驿卒和傅恒随侍的长随拦了下来。少年清贵,而颇有富察氏家风的傅恒,自有一种骄傲和威仪,把叶芷儿藏在后院,自己出来对谭青培老气横秋地说:“你自己的妻子,你不会疼爱,还不如放手!你年纪比我大,走镖的时间大概也不短了,应该知道镖局子要做下去,一靠在官府有硬靠山,二靠在绿林有硬关系,三才是在自身有硬功夫。我虽不才,你问问这里的州县,敢不敢不听我的?你放心,叶芷儿跟着我,绝对有好日子过——绝对强过跟着你!” 那时候少年轻狂,傅恒回忆起来只觉得自己幼稚得好笑,越是见谭青培气得面孔铁青、浑身发抖,越有种“终于给芷儿报仇了”的快意。镖局的人虽然武功高强,但鲜有敢和官府作对的,镖局的大小镖师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纷纷劝着谭青培回去再说,硬把他拉了回去。而傅恒,春风得意地带着完成任务的奏本和怀着肚子的叶芷儿回到了京城。 第489章 他的父亲李荣保很早就去世了,家中哥哥姐姐们都寄住在二伯马齐家,马齐是雍正的重臣,颇得宠信之余,也深谙韬晦,绝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性格。傅恒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孩子,也最得伯父的喜爱,这次办差功成回京,马齐兴致勃勃对这位侄子道:“好小子!有出息!你姐姐是四阿哥的福晋,四阿哥是皇上爱子,你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他疼爱地拍拍傅恒的肩膀:“年纪也到了!明珠家的重孙女,你伯母相过觉得不错,准备着人说亲。好小子!也该娶媳妇了!” 傅恒有些发傻,半晌才低声道:“侄儿还不想娶……” 马齐变了脸色,冷笑道:“怪道人家在传,说你这回去芜湖,带了个有夫之妇金屋藏娇,我还以为是有人妒忌你,难道竟然是真的?——你别想左了心思!别说娶有夫之妇简直是个笑话,就算她没有丈夫,满汉不能通婚的祖制家法你也不记得了?”他最后狠狠一戳傅恒的额头:“我看你是在发昏!那女人给我打出去!” 傅恒一下跪在马齐脚下:“伯父!你放过她吧!” 马齐恨恨道:“皇上眼里最不揉沙子,你找死是么?!你不怕丢人,咱们沙济富察氏从龙这么多年,面子难道就栽在你的手中不成?!你怕伤阴骘我可以理解,但是若是叫我知道这女人还在京里,我就直接命顺天府把她当游娼处置了!” ******************************************************************************* “就是在我们新婚燕尔的那晚上,我万般无奈,对叶芷儿做了我这辈子最为后悔的事。”傅恒喃喃如同自语,“我们合卺的时候,我对你的美丽其实还是很动心的。后来你在洞房‘坐床’,我出去陪客。后院的小丫头偷偷过来告诉我,一直被我藏在别院的叶芷儿想再见我一面。我拖延了很久,才应付了客人,到外头略略透气。那天——你还记得么——是个大雪天。叶芷儿的肚子已经挺大了,裹在来时穿的薄薄衣衫里,只在外头加了件夹棉披风。可她的脸,那么瘦,那么憔悴,眼睛里都是无助。她戚戚然问我,到底还记不记得她了?我说:‘你让我忙过这阵子吧!’她惨惨地对我笑,说:‘你忙吧,我不打扰了!’我问她想干什么,她告诉我,她想丈夫了,想叶落归根了。我当时居然对她的无奈无法理解,反而对她生气了,叫她想好了,回芜湖就没有再回京的机会了。她头也没有回,真的就走了……” 他剧烈地又咳了两声,用手掩住了喉咙里涌上来的鲜血,眼睛愈加朦胧,光泽渐渐熄灭了下去,声音低矮却执着:“那晚,我喝了好多酒,想借之浇愁,醉过之后,早上醒来便告诉自己:这个女人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以后不必再想她,好好和妻子过日子便是了。我没想到,她走了居然真的没有再回来;我没想到,谭青培居然逼着她打下了六个多月的身孕;我没想到,她居然因为打胎就没能活下来;我更没想到,这段孽缘竟然让她的丈夫记恨了一辈子。”他“嗬嗬”地哭着,哭声钝而嘶哑,仿佛把心肺都要从喉头撕出来,夹杂着剧咳,嘴角喷溅着血沫,含混不清地自责:“可是我知道,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 傅夫人惊得伏在他身上,徒劳地掩他口里的血,哽咽道:“死鬼!你说什么糊涂话!你自己放宽心,有什么坎儿过不去?!……”话没说完,听见小丫头在门外急急的声音:“老爷、夫人!皇上御驾马上就到,要来亲自视疾!” 乾隆在门口下了御辇,看着正门口迎候的人们,心里竟有些怔忡。半年多的时光,竟然两次来傅恒府上视疾,别人看来那是天大的荣耀,而在他,其实更愿意傅恒像往常那样,健健康康,有说有笑,随侍在自己身边,像手足兄弟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如今,他真的病入膏肓?他真的即将离世?而自己真的又要失去一个最亲最近的人了?低头看去,福隆安、福康安、福长安几个人已在门口跪候,乾隆一摆手示意他们起身。进了二门,傅夫人及几个有头有脸的丫头、婆子低头跪着,乾隆看看傅恒夫人:眉眼依旧妩媚,只是毕竟岁月不饶人,更兼着满脸泪痕还在强忍啜泣。乾隆本与她有情,见景越发耐不得,道声:“免了吧。”直奔后院傅恒寝室,其他人也忙跟上来。 傅夫人见不过离开片刻去迎驾,傅恒脸色居然又变过了:面色潮红得异常,嘴唇青白得异常,锁着眉头忽深忽浅地呼吸痰喘,似乎是痰厥晕过去了,一会儿忽然扎手舞脚满口谵语:“情字谁也怨错不得的!……芷儿等等我!” 乾隆不解地望望傅夫人,她却是已经知道了这桩公案,又怨又气又痛又不敢说,咬着唇上前为傅恒额头换了一方湿手帕,岔开道:“烧得火烫的,却一点汗不出……原本是瘴气痰喘,自从征缅回来后断断续续好一阵歹一阵……”说着竟拿袖子掩口痛哭起来。 福康安膝行几步跪在母亲面前含泪劝道:“母亲节哀。皇上亲自来看阿玛来了。——阿玛阿玛,您快醒醒,皇上亲自看您来了!” 傅恒似乎平静了点儿,仍没醒。乾隆看着他,突然心头一酸:皇室亲情单薄,而他却一向把傅恒当成手足般,两个人共事从他当皇阿哥算起已四十多年了,更兼得傅恒禀性纯良温和,又任劳任怨为国事操劳。如今这个人人夸奖的“傅相”眼见就会撒手西去。乾隆偏身坐在傅恒炕上,轻轻叫道:“傅恒,春和,朕来了。你醒醒儿。” 傅恒仿佛听见了一般猛地睁开眼睛,开眼就老泪纵横,手撕着喉咙,喉咙口只能发出“嘶嘶”的痰声,舌头强直,口角歪斜,已经不能说话了。 乾隆握住傅恒的手腕,他的肢体已经冰冷僵硬,这些形容都是中风的前兆,乾隆眼眶子酸上来,几乎要落泪,仍是强作微笑:“你放宽心,病是不相干的,朕刚刚问了诊脉的御医,他们都说只要你心里笃信能治好,这劫难就一定能过去!”乾隆装得若无其事的笑脸:“现在一切都好。军机处并没有大事;黄河的秋汛也控制住了,一切安好;清水教已经在朝廷掌控之中,很快就能剿灭了;你看看,站在你床边的你几个儿子都是好样儿的,朕都会当做自己孩子来栽培……春和,朕还等你好起来陪朕去秋狝呢,上回素伦那里进贡了老大的海东青,咱们一道去试试……” 傅恒眼角落泪,呼吸越发急促,乾隆亲自拿手帕给他拭去泪水和唇边的涎水,见他喘了半天,喉咙嘶鸣了一阵,突然用尽全力咳出一口痰来。乾隆惊喜笑道:“好了,痰咳出来就好!叫御医进来。” 得皇帝特命昼夜不息伺候傅恒看病的御医三两步冲了过来,顾不上行礼,跪在脚踏上帮傅恒清出了口中的稀涎,胡乱洗了下手又赶紧看舌苔、脸色,又搭着脉搏处谛听。半晌后御医回过头来,为难地对乾隆使了个眼色,躬躬身告退了。乾隆愣着,知道御医的意思是傅恒已经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一时竟不知如何接受这个事实。突然听耳边传来他的声音:“主子……”乾隆忙低头勉强笑着:“瞧,太医都觉着没事了。” 傅恒的声音低矮,眼睛里灼然有光,大约是最后的精气神儿被吊着:“奴才这副样子,也不能给皇上磕头了,皇上也不用安慰奴才,身子怎么样自己有数。好在,奴才并没有什么不安心的,人么,总有这么一天的。”他说着,声音渐渐微不可闻。 第490章 乾隆咬着牙关,紧握住傅恒的手。傅恒又似清醒过来:“奴才又失态了。刚才做了好多梦,有缅甸树林子里的,有军机处里的,还有小金川上的白雪,还有早年的故人……先我还和隆儿康儿长儿说哪,说我傅恒不是靠姐姐才挣的这个地步儿。他们还不行,要历练,要吃苦,皇上别心疼他们。提鸟笼串巷的纨绔子弟咱们富察家不出!” 一旁的福隆安、福康安、福长安早撑不住,哽着喉咙捂着口不让自己放声,傅夫人更撑不住,一个人跑到窗边哭得浑身乱颤。乾隆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朕明白,朕都明白!……你放心吧,你的几个儿子朕都会教培——就和自己的儿子一样。你的……仇也要报……”他蓦地想起福康安的话,福隆安的偷偷制止,福康安的欲言又止,仿佛都指向了一个他们不愿意透露、得罪的人。他不知道是谁,可心里隐隐有些明白,此刻悲恸已极,愤恨已极,不愿让傅恒,也不愿让自己再有遗憾。 “仇?……我的仇?”傅恒突然睁大了眼睛,半仰起身子抓住乾隆的袖子:“奴才没有仇!……没有仇!”他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一会儿眼神又木了:“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别人,怨不得谭青培,更怨不得她……皇上但想着奴才的姐姐,就不该动这念头……姐姐,您在天上看,皇上是仁慈皇帝,自然更是仁慈父亲,您不用担心……” 若不是傅恒已经几近昏迷糊涂,他不会这样说话。可事实已经一清二楚!乾隆原有的一丝丝希望都化为烟云,他不自觉地加力握着傅恒冰凉的手腕,脸上泪水不受控制地纵横流淌,旁边人大气都不敢出,眼角余光察看着皇帝的神色,也观察着傅恒的情形。乾隆在死一般寂静中突然听见傅恒夫人一声尖锐穿云的号哭:“老爷!——” 虽是早有预料的事,可事实发生时,还是晴天霹雳般打得众人呆若木鸡。乾隆低下头去看,傅恒的手腕被他捏着,手指似乎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只是已经离开了乾隆的衣袖,僵直地蜷曲着。乾隆半晌才透过气来,不相信地看看傅恒已经散掉的瞳人,探试着叫了几声:“傅恒!傅恒!!”人却再没有一丝动静。他不认识似的看着傅恒,用颤抖的手为他合上了眼皮,呆滞地四下一望,又看外头,又看天花板,恍恍惚惚什么东西热热地滑到颊上,复又冰凉,他抬手擦掉,可随即又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他送走过多少亲近的人啊,除了孝贤皇后,似乎没有一次,让他这么失却主心骨般痛彻心肺而无助彷徨。 福康安扶住悲痛而昏厥的母亲,咬着牙忍着泪对乾隆道:“父亲为人所害,奴才有事奏禀!” 作者有话要说: ☆、悼密友乾隆震怒 回到宫里,乾隆像做梦般昏昏然走进养心殿,在炕上一坐下浑身就像给抽干了一样动都动不了。福康安讲得隐晦,可是以他做皇帝的敏锐,一下子就听出了福康安的话意:是她带来的刺客,也是她当场处置掉了刺客——诚然她没有坏心,也好好地布置了一番,但仍然是故意把傅恒置于可怕的风险中,仅就这一条,傅恒身死,她就绝脱不了责任! 这样的胆大妄为,而且自私自利! 乾隆只觉得浑身发抖,气她气到恨之入骨,自己原本还时时在为她着想,犹豫再三没有舍得放弃奕雯,希望有万全之策让她一家团圆;结果,她如毒蝎,利用一切空当,利用自己对她的疼惜与不舍,利用她的地位和背景,终是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 门口的奏事太监大气都不敢出,探头探脑几回,终于见乾隆脸色肃杀,目光似要杀人般投了过来,他吓得身子一矮,此刻真是“进亦忧退亦忧”,心一横还是先行履职,下跪奏禀道:“军机处各位大臣,吏部、礼部尚书均已在门外等候,回奏拟定的傅恒的恤典。” 乾隆这才回转了些颜色,冷冷瞥了那太监一眼,道:“传。” 此时,军机处少了傅恒、福隆安和于敏中(1)三位,领班的成了尹继善,这位聪慧而圆滑的大臣,在督抚的位置上做了几十年,常被乾隆小敲小打,如今终于熬成了正果,此时免不了体察圣意,伏低身子道:“傅恒禀心为国,鞠躬尽瘁,实属国家栋梁。如今溘逝,臣等亦为之哀戚。但求主子思虑国是,节哀为善!” 乾隆支着额头,摇头叹息着:“傅恒才识超伦,公忠体国,是朕的第一宣力大臣。如今离朕去了,朕深为震悼,心里一时还扭转不过来。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如今要考虑的还是他身后的恤典,朕寻思着傅恒一生严谨,无论军功还是文治,都是朝臣里顶尖的。他原本就赐封公爵,但一直用的是民公份例,实在太亏待他了!如今要办理丧葬仪节,应该加恩照宗室镇国公之例而行,以示优异。你们觉得呢?” 清代自三藩之后,除却蒙古王公算是成吉思汗的后裔,是亦臣亦藩的从属性质,因而素有王爵之外,其他异姓均不得封王,也不占宗室的爵位。乾隆对傅恒算是前所未有的特恩(2),但这主子想法多,也不喜欢别人反驳,所以几位资历还不深的军机大臣和尚书哪敢反对,均是唯唯而已,赞颂了一番“皇上厚恩”。商量了一番,不免多为傅恒的荣光添砖加瓦,议定由户部侍郎英廉专项打理傅恒的丧仪,又给傅恒入贤良祠,配享太庙。宫中按例赏下陀罗经被,又发五千两纹银治丧,一切都是从厚从重。 乾隆点点头道:“傅恒谥号,首字仍然用‘文’,他‘经纬天地,道德博闻’都是可称的;次字最宜莫过于‘忠’,他世笃勤劳、虑国忘家、事君尽节、推贤尽诚,无愧于这样的美谥。届时丧仪,朕将亲临奠醊,送一送这位忠荩之臣,诤谏之友。” 大家又是一片颂圣声,乾隆看着身下俯首的这些人,却丝毫找不到平日的那种满足感,心之所想,是无法出口的另一桩公案,这件事,大家的眼睛都会瞧着,但却不宜发下审理,还是自己处置了的好。他无比疲惫地挥了挥手,让这些重臣们退了下去。头脑中空了下来,他一个人定定地瞧着面前那张鹅黄笺上不久前才写就的朱笔谕旨,朱砂的颜色刺得他眼睛发痛,他刚刚还是那样满怀喜悦地为她的未来打算,结果就如嘲弄的笑话,把他的尊严和感情撕得粉碎!他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傻得好笑,猛然抄起那张上谕,失态地一把撕个粉碎,抛向天花板,任漫天的红黄碎纸屑飘在金砖地上,缤纷得如同烈焰,灼烧得他内心的恨意一点点涨起来、红起来、烫起来。 他的表情依然不带一丝波动,只有眼睛瞥向门口吓得双腿筛糠的奏事太监,牙缝里挤出听起来平静而冷硬的声音:“传领侍卫内大臣海兰察。” 不需多久,海兰察急急赶到,乾隆靠坐在条炕上,说话的声音像是很疲劳,字字却咬得扎实、清楚:“你带禁军一百人,去逮捕博奕霄的母亲。”海兰察不由一愣:这算是什么称呼?而且“逮捕”是很严重的用词了,又是什么意思?乾隆仿佛看出他的疑惑,但没有解释,只是加重语气道:“务必办成!不可有纰漏!如果她敢有脱逃或拒捕……”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朕信得过你!” 第491章 这种风雨欲来的架势,让素来活络大胆的海兰察也忍不住打了寒噤,偷偷瞥瞥上头那主子的神色,只知他定是压抑着愤怒,一边嘴角却仍勾着狞然的冷笑。海兰察一句废话也不敢多说,“嗻”了一声,躬身告退。 ******************************************************************************* 冰儿浑浑噩噩躺在床上两天,没有进食,也没法入睡,人疲劳得没有丝毫力气,却能眼睁睁看着天色从黑变白,又从白变黑。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生活仿佛一瞬间没有了意义,那样劳心劳力地筹备,甘冒偌大的风险,结果却是与成功一步之遥而失之交臂。周围服侍的人起先还来劝,可无一不被她绝望的泪水吓走,最后是英祥从后室守孝的地方来到她身边,急切地问:“你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值得这样糟蹋自己?” 她对着丈夫流泪,抓着他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英祥忍着疼痛,低头看自己的手已经被她掐出一块块青色,心里又怜她又气她,柔声道:“这样,我喂你喝点燕窝粥,这么不吃东西,人怎么能撑得住?” 冰儿起身到桌边,勉强喝了两口燕窝,实在咽不下去。英祥看她憔悴得面黄肌瘦,眼睛肿得桃子似的,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模样,苦苦地叹息道:“你这是心病!郁结在心里硬是酿出了问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能跟我说一说?你就是不信我能够为你分忧么?” 冰儿伏在他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许久才断断续续道:“雯儿……雯儿……我没用,没能救她……” 英祥讶异地搂着她,问道:“你是又有雯儿的什么消息了?” 冰儿想着女儿就是五内俱摧,手指甲抠着英祥的衣服,粗粝的麻布磨得她手指生疼她也浑然不觉:“雯儿中了剧毒,可能我也没有办法治,现在又不知她去了哪儿……我该怎么办呀?” 这段话细思内容含量太大,英祥一个疑问又一个疑问从脑子里冒出来,可自己也心乱得迷糊起来,不知从何问起才好,看着妻子哭得伤心欲绝,又是心疼她,赶紧抚慰着:“你别急,慢慢说,我们一起想法子好不好?” 还没等他们有时间慢慢说,门上的人进来怯生生地传话:“夫人,宫里派人来传你进宫。” “不去。说我病了,没法子见驾。”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去应对身外一切,奕雯的命运是她头脑中的全部,睁开眼睛、闭上眼睛,全是! “可是……”门子万分犹豫的样子。冰儿突然爆发一样怒了,猛地站起身来:“你就这么回话!他若是不顾我的死活,叫人拿锁链来绑了我去就是!”门子咽了口口水,求助地望着英祥,一脸无奈。 英祥看了冰儿一眼,对门子道:“我去看下吧。”掀了帘子出去。 冰儿这才觉得浑身浸在冰水里似的凉,腿脚酸软无力,轻退几步才摸到椅子扶手,踉跄地坐下来,脑子里只是一团乱。这阵,她犯下的罪过太多,总会发作,她已经没有什么可怖的,只是深深的遗憾,遗憾到开始憎恨这个世界。 英祥再次进来时脸色青红不定,冰儿“霍”地站起,颤声道:“怎么?”英祥平了平心思,扶住冰儿:“说是宫里出来的旨意,领侍卫内大臣海兰察来传的旨。他倒是很客气,但一点马虎眼都不打。还有……”他欲言又止:还有那么多禁军环绕着,个个严阵以待地握住腰刀的刀把,黑压压的阵势吓得他都腿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海兰察客气归客气,说话间也有些无奈,但大概皇帝的旨意下得颇为严苛,海兰察只好对英祥道:“圣意我也没办法,你先让夫人去吧,有什么事我派人来告诉你好不好?你想想,皇上的谕旨都下了,还有什么挽回的法子呢?” 他还在琢磨,担忧,已经见冰儿巍巍起身,半晌道:“既如此,我先去。”英祥点点头:“我叫人备轿。要有什么事你也叫家人传话过来。”冰儿只是呆呆地“嗯”着,心里却想:该来的终于来了,这样的阵势,只怕没有好事。自己带着刺客进到傅恒府里行刺,不管成功与否,不用说她必是项大罪,不知会是怎样的后果,皇帝父亲会怎样处置?她茫茫然地笑着:原仗着乾隆毕竟对她还有恩情和宠爱在,如今才晓得,这些,抵不过他的江山。 英祥伸手握住冰儿的手,觉得她的手心一点热气也没有,心愈发下沉:“冰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得先告诉我!我不能蒙在鼓里!” 冰儿苦涩地摇摇头,英祥急道:“你怎么还是和我这么生分?是嫌我没有能耐帮不了你?”冰儿颊上已是珠泪滚过:“我不放心雯儿,已酿下大祸。只怕是皇上知道了,我必难得善终。奕霄回来,你替我好好照顾他……” 英祥呆在那里,半晌方道:“从后门走。” “什么?” “从后门出去,天下之大,难道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当年我们能走,今儿……” “今儿却走不了!”冰儿打断英祥的话,“当年身无牵挂,可以一走了之,如今儿女负累,我心也倦怠。”她闭上了眼睛,眼前却是年幼时的奕霄和奕雯,奕霄执着妹妹的手,奕雯却是刚会走路,跌跌撞撞只跟着哥哥,在元宵各色的彩灯中穿梭,明晃晃的灯光,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只映得兄妹俩的脸如上了油彩一般红润光洁,圆嘟嘟的小脸颊看着就想亲上一口…… 如今,奕霄还没有到家,自己逃走,他怎么办?当父母的,岂能真的放心儿子一个人承担所有? “冰儿!” 冰儿猛然惊觉,抬眼看英祥却总觉得他离得好远,模模糊糊看不大清,她使劲眨眨眼睛,只觉得脸颊上一凉,眼前方始明晰了,映入眼帘的是英祥眉心深深的两道皱褶,冰儿抬手想去抚平那两道皱褶,触手亦是冰凉,发觉英祥颊上也是泪痕宛然。“我们逃不掉……”冰儿语出哽咽。英祥一把将她搂在胸前,箍得极紧,冰儿觉得胸口发闷,气息有些透不过来,头脑里便昏沉,然而反而享受这种不须考虑世事的昏沉,只是在英祥温暖厚实的胸膛里沉沦、沉沦…… 亦不知过了多久,冰儿深吸一口气,挣脱英祥的箍制,抹了颊上已绷得皮肤发紧的泪印,尽力展露出笑容:“也许是我杞人忧天,皇上素来待我不薄,未必忍心要我的命。”抬脚准备走,还是忍不住回头道:“奕雯陷在里头,还是一个‘情’字看不破,等她回来,也不要为难她,若是毒性没法子治疗,好歹让她开开心心地去;奕霄太小,官场污浊如地狱,若没有皇上支持,只怕他年轻出头,便是种下祸根,以后我不在,他听你的话更多些,你要教他……还有你,这些年脾胃不调,少饮些酒,粥饭要按时定量……” “别说了!回来后再说!”英祥粗暴地一吼,不忍卒看。冰儿嘴唇一抖,把多余的话咽进喉咙,他想逃避那个事实,她却逃避不了,拿起刚刚取出来的玉箫,轻轻抚着上面那些变得璀璨夺目的朱红色瑕痕——每每碧玉飘红,便有生离死别——她自嘲地一笑:居然今天才发现!她郑重地把玉箫放在英祥面前的桌子上,又拔下发髻上的鹣鲽发簪,轻声道:“这都是我须臾不能离身的东西,你懂的。还有科尔沁,你也懂的……” 第492章 英祥的手指剧烈地颤抖,死死地摁着桌面,目光斜瞥向地面,咬着牙摒着气不能发声,冰儿不愿他爆发出来,都不忍再看他一眼,转身疾步走出门外。不闻脚步声了,英祥抬眼见淡青色棉布门帘好好地垂着,只是微微随风轻动,仿佛不曾有人曾经出去过一般。 ******************************************************************************* 冰儿打叠起精神进到宫中,仍像以往一样从养心殿后头的吉祥门觐见,却和以往不一样的是,里头传出的旨意叫她在门口跪候。不远处是大内的侍卫钉子般的值守着他们的位置,虽然目不斜视,可也与监视无疑。 跪到膝头痛不可堪,冰儿心里倒还不怨,自己犯错,还如小时候一般被罚跪,也算赎罪的一种方式吧? 好容易里头又传出旨意,让她进去,冰儿两天两夜眠食俱废,人已经很虚了,起身时一个趔趄也没有人扶,好在多年练武,反应还快,手撑在墙边稳住了身子,头里金花乱溅,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行步时膝盖又疼痛,几乎是一步一打颤,才见养心殿西暖阁门口的太监打起帘子,躬着身子把她迎了进去。 “恭请皇上圣安!” 乾隆正在案头写字,笔走龙蛇,没有抬眼去看她,听到她的声音,嘴角微微一勾,利刃似的目光投了过去,盯了她一会儿,也没有叫起身,任她在金砖地上又跪了半天,才慢慢踱过来,把手中还挂着淋漓墨色的一张素纸递过来,淡淡道:“你念念。” 冰儿不知他是何意,伸手接过纸,乾隆素来喜欢董、赵的书体,都是从容优雅,清丽圆熟的风格,今日这字却写得狂乱,笔头开叉、飞白乱现,时有墨汁枯竭而仍然不肯停顿的笔意,她认了半天才勉强念出一首诗来:“鞠躬尽瘁诚已矣,临第写悲有是哉?千载不磨入南恨,半途乃夺济川材。”最后几个字反而不难认,她却念得艰难:“挥泪……挽……傅恒……”她惶惶然抬起头,那句问题始终没有问出口。她不是把雄黄香料交给傅夫人,挡住了来袭的毒蛇么?她不是暗暗布置了尹岱额奇袭谭青培,当场把他捉拿处死了么?她的舅舅,出了什么事? 乾隆似乎读出了她脸上写着的疑惑,冷冷道:“傅恒受那刺客的刺激,当场咯血;事后病症加剧,已经……不治。” 如雷轰顶的消息,让冰儿低着头,用力撑着地面不让自己栽倒,她猛烈地吸着气,保持头脑的清醒,却怎么也不敢相信,忽而抬头道:“请皇上开恩,让我去给他瞧瞧,说不定能有医治的办法!” 乾隆气得几乎要笑出来,斜仰着头嘲弄道:“你还在做梦吧?人已经没了,你能起死回生?”他端详着冰儿憔损消瘦的脸上讶异而惊怖的神情,突然觉得这个在自己身边并没有很长时间的女儿如此陌生而可怕,竟不知以往为什么会那么疼爱她?心里因气生恨,因恨生毒,终于冷笑着:“好得很!看你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你额娘!” 冰儿泣不成声:“我见不到额娘的,我该下十八层地狱……” “你是该下十八层地狱!”声音恨恨的,带着咬牙切齿的寒意,没有半分以往对她生气时还常含的“恨铁不成钢”的亲近与垂怜。乾隆直直地盯着她,怒到极处时并没有雷霆大作,反是一脸嘲弄的笑意,冷静到刻薄,每一句都咬字清楚,仿佛利齿在啮咬她的心脏:“你和那清水教的刺客交换了什么?是拿你舅舅换你女儿?你还真是好良心啊!如今你应该是阖家团圆了,你舅舅家却丢了主心骨,天都要塌了,朕失去了一位能臣密友,一时还不知道谁能堪当重任。如今,你也该满意了?!” 她的脑子一团乱麻,几乎透不过气来,给乾隆挖苦得比以往挨打还要痛楚难熬,可是这是真的,疼爱她、关心她的舅舅居然见到谭青培,知道叶芷儿的情况后就遽然去世,她怎么也算计不到这步!何况,奕雯身中剧毒,命在旦夕,却仍然不知所踪,估计还是被清水教捉走。自己枉费了那么多心血,枉担了那么多罪过,最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赔了夫人又折兵! 作者有话要说:  (1)其实按年代,于敏中此刻还活着,还很风光,还在军机处,不过让他提前领便当了,只好略过不提。之前写到的和珅的发达也给他早了近十年,因为为了写钱沣时提前让后面的事件穿越了。此刻军机处其他人物太酱油了,没有知名度,就不再亮相。这文看起来历史很严谨,其实认真考据这文就完了…… (2)然后小乾又给福康安“特”了一下,先封贝子,后追赠郡王,顺便把傅恒一道追赠了。要知道,这不是一般小言里或琼瑶奶奶故事里随便个人都可以是亲王贝勒的时代,傅恒、福康安是整个清代“唯二”的特例!(三藩是特殊时期,不算哈)所以,也不要夸小乾铁面无私,公正秉直,他其实很随着性子来的,他是皇帝呀! ☆、断腕心终付流水 父女俩对峙着,很久都没有交一言。乾隆凝视着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匆匆梳就的发髻不时翘起不服帖的发丝,清水似的未加脂粉的皮肤,显出因疲劳和焦心造成的黯淡,她的泪水断线似的向下滚落,却让他觉得好笑:是不是她以为只要后悔了、认错了,发生的事情就可以既往不咎?她一再挑战自己的底线,枉顾国法,不念亲谊,自己若仍是一如既往地保着她,是不是其实已经成了举国的笑话? 他终于淡淡问道:“奕雯救出来了?” 冰儿的胸口如被千斤大锤狠狠砸了一下,他还要往她心头的伤口上撒盐!此时只有默默地摇摇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遥遥的,听见乾隆的一声冷哼,冰儿木然地抬头望他,累丝金龙冠顶一颗硕大的东珠光泽耀眼,项上一挂同样圆润光致的东珠朝珠,这些熠熠的光辉,让她总有这样看不清他面貌的时候,但可以想见他此时脸上必有的嘲讽的意味。 女儿脸上的哀婉,让乾隆的心略微的酸软了一下,可旋即又硬了起来。傅恒临死时的模样,福康安向自己讲述一切时的悲怆,无一不在提醒着他,这不再是一件可以、或应该压下去、继续包庇她的微末小事!奕雯还没有救出来,意味着如果她还有机会就仍然会不顾一切地重复那些自私而大胆的罪行。“毒蛇螫手,壮士断腕,岂不惜其肌骨?所存者大也。”他在这相互沉默的间隙里反复默念着这段话譬解自己,终于还是冷冷道:“你的罪过,你觉得朕怎么处置你才是?” 冰儿在悲伤中突觉得好笑:他想得到什么答案?他直说不就是了!何必反反复复作弄她?她似笑非笑道:“皇上想我抵命,我自戕就是了。” 没想到几乎没有停息,乾隆只稍微闭了下眼,就清晰地说道:“好。朕成全你。”他背过身,按着案几,眼角余光可以看见她涌上满脸、满眼的惊诧——她还以为这是在撒娇时一般可以说些负气的过头话?还以为他坐了几十年孤家寡人的位置,也和她一样囿于儿女私情,这点狠心都下不了?! 乾隆声音清楚而有力,对门帘外道:“传海兰察。” 外面人大气都不敢出,匆匆而去。少顷,海兰察在外头求见。乾隆叫他进来,抬抬下巴指着冰儿的方向,像是嘱咐家常事情一样说道:“傅恒身死,担责的人难辞其咎,她已经愿意以身赎罪,朕也准了。你送她回去,今儿就把事情了了吧!” 第493章 海兰察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听到乾隆不耐烦地斥责:“怎么的?圣旨听不懂了?!”海兰察才“咕咚”一声磕下头去,结巴了两声才把话说流利:“皇上请息怒!这样的旨意,还求主子三思!” 乾隆冷笑道:“朕老早想清楚了。她也清楚。养虎自啮,长虺成蛇。朕若没有断腕之心,只怕将来祸患无穷。你不必多言,奉旨就是!”他瞥向冰儿,等着她歇斯底里地爆发,等着她痛哭流涕地求饶。但都没有等到,她仍然像小时候一样,仍然是那么倔强而不屈,一副不识时务的模样,只是不会像以前那样梗起脖子高声顶撞,而是深深地磕下头去:“冰儿不孝、不忠、不义。能回家了断,得多谢皇阿玛垂怜。”从脖子里摘下一枚玉佩,轻轻放在地上,起身退出了门。海兰察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幕,瞟瞟皇帝一脸肃穆,别着头并没有回心转意的样子,他心里哀叹,又没有法子,急匆匆告了跪安,也跟了出去。 博山炉里袅袅的沉香细烟袅袅地升腾,遇到微风时轻轻地挪转方向,轻若无物,细若游丝。他的耳边遽然一阵轰鸣,时间不知是停止在同一刻,还是在飞速地流转,他仿佛失去了一切知觉,没有伤心、没有痛楚、没有满足,更没有为傅恒报了仇的喜悦。 她临走前唤了自己那三个字,等了这许久,却在最不想听到的时候听到了。她冷静得出乎他的意料,却让他冰冷失血的四肢在麻木之后突然奔涌起一阵滚烫,继而真切地痛楚起来。他偷眼看着地上摆着的那枚龙纹玉佩,洁白的底色,盘旋的黑龙,镂空的纹饰,莹洁的宝光,用细细的银链拴着,拴着那些不可逆的过往。他竭力地忍着,忍着,连端详这枚玉佩都不敢,生怕自己一个不舍,复又对她心软、怜惜,终又将恶性循环,走入他们因不信任而相伤的死胡同里。 他在“嗡嗡”的轰响中,终于好像能听见有人在对他说话,微微撇过头一看,枣红色缂丝门帘子边,奏事太监大约已经奏报了好几遍,既有些战战,又有些无奈的样子。乾隆觉得他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话,近前几步问道:“你在说什么?” 那太监咽着口水,只得又重复了一遍:“回皇上的话,是外头刚刚递过来的奏事牌子。” 朱漆盘里整整齐齐摆着十数支绿头粉牌,乾隆皱着眉头翻检了一下,其中一支上的名字让他像被火烫了似的,愣了许久才问:“奕霄从科尔沁回来了?” 那太监忙道:“回皇上的话,三等侍卫博奕霄今日刚刚到京,依着规矩先来面见皇上缴旨。” 乾隆觉得腔子里空落落的,呆呆望着不远处擦得锃亮乌黑的金砖地面,反应比平常滞缓了许多:“啊……先叫他进来。”见那太监要出去传话,突然又道:“以后他的牌子换红头牌。不许再叫三等侍卫,直接就称呼冰图郡王。” 等待的时间只有片刻,可乾隆的心思百转千回,终于见到门帘子揭开,枣红缎光下闪出个乌青青的人影,定睛一瞧,奕霄大约还按着汉人习俗,没有肯更换鲜衣,见驾时不能服素,所以他摘掉顶戴和朱纬,绀青朝服换了元青,琥珀朝珠换了乌木,辫绳儿都是靛青色的。他倒还从容,朗声报名请安,一丝不苟行了大礼,跪在乾隆面前的跪垫上。 经历了辛苦的丧仪,小伙子略瘦了一点,肤色也被草原的阳光晒深了些,但神色平和,带些比以往淡定成熟的韵致。乾隆清清喉咙,刻意平静地问:“此去一切顺利么?” 奕霄回话道:“托皇上洪福,一切还算顺利。臣的祖父已经入土为安,扎萨克里各部恭谨有加,对臣也很客气。” “顺利就好。”乾隆点点头说,“将来你要管理这么大的草场,各部里头的事宜其实都要心中了然才行。” “是!”奕霄道,“臣也想明白了,倒不在乎身份名位,也不是在乎这个王爵和权势。臣自诩为读书人,原本希冀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能让一腔所学得有用处,尽忠君王,功在社稷,造福百姓。现在想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在科尔沁,管好一方水土,也是行圣人教化,也是报效皇上、报效天下,也是造福民众,也是守土有责。其实,是州县官还是王贝勒,道理心思立定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乾隆心里头酸楚落寞,见这孩子带着平静满足的笑意,有长剑一样的浓眉,窄窄的双眼皮,稍稍斜翘的眼梢,乌黑的眸子光闪闪的,他侃侃谈论着自己的宏远志向,抿嘴时唇角外会出现一对或深或浅的小涡,那样清朗,那样无邪,那样惹人怜惜,那样像他的母亲!他浑然不知自己的家中马上是天翻地覆的大变。此刻,乾隆唯有故作镇定地点头,无数夸赞的话不知怎么就是出不了口,直到听见奕霄说:“……臣,一定会为果洛玛法争气。”乾隆突然觉得心酸得难忍,捂着胸口道:“奕霄,别说了……” 奕霄吃惊地看着以往视如天神的皇帝突然泪流满面,一瞬间那些从容、肃穆、高贵、不可企及……全部被泪水击得破碎、不余分毫。 乾隆心思百转千回,终于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舍不得。 以前打她、关她、流放她、把她置于民间不闻不问,是因为他知道,活着,总有来日。然而今日这道圣谕一下,他们还有来日么?生离死别,毕竟生离胜过死别,哪怕天涯海角、哪怕一息尚存,知道人还活着,总是有安慰、有希望。 她罪戾虽重,但比照当年色布腾的处置,削籍夺爵,高墙锁禁,也算是极为严厉、仅次于死罪的处罚了。虽则这样的处罚对于受刑者而言生不如死,但他可以自私且执拗地认为,这样对他自己和她的家人,总有希望存在。想定了,乾隆突然匆匆在御案上扯了一张素纸,朱砂笔走拟了一道旨意,他加快了语速,急急对奕霄挥手道:“你赶紧回家,看到海兰察,就把这旨意给他。快!快!快!” 奕霄被这屡屡的异常变化惊住了,捧着旨意不知所措,乾隆生气地跺脚道:“赶紧走!出了东华门就骑马!晚了一步,后悔就来不及了!” 奕霄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告退离开。乾隆一下跌坐下来,气喘不均匀,心跳也快得异常,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好在,像冰儿这种身份的人被赐死,通常监刑大臣都要等最后的驾帖或恩赦,海兰察深谙这点。奕霄只要不耽误时间,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 奕霄飞跑着出了东华门,来不及在休息的值房换上日常穿的便服,牵过自己的马,捞起袍子下摆就骑跨了上去,大街上,只看他官服皱成一团,伏低身子大声地自己喝道,后面随侍的人哪里还跟得上! 他一路听着耳畔呼呼的风声,飞快地到了家里,滚鞍下马,顾不得门口那些侍卫们热情的招呼,充耳不闻地直接冲到里间。英祥猛地听到匆匆的脚步声,本就是惊惶万分的,吓得几乎跳起来,及扭转头看见是儿子,心里百味杂陈,定了定神才说:“你回来了?怎么不先进宫缴旨?” 奕霄道:“我刚刚从宫里赶过来。皇上发的谕旨,叫我当面交给海兰察。——海兰察在吗?他怎么会在我们家呢?” 英祥有些茫然,忖了忖才说:“皇上有没有和你说旨意是什么?” 第494章 奕霄摇了摇头,手里的那份圣旨其实只是匆匆写在素纸上,淋漓的朱色透过纸背,隐隐可见盖得有些歪斜的玺印,他们心照不宣,悄无声息地打开。上头寥寥十几个字,奕霄还没有看明白,英祥已经是满头冷汗,身子摇摇欲坠。奕霄见父亲脸色不对,赶紧上前扶住他,英祥捏着奕霄的胳膊,抖着声音道:“你别管我!没有时间管我!你和我分头走,沿着从宫里到家的几条路,一条一条去看!见到你娘,或者海兰察,告诉他们,皇上恩赦!” “恩赦什么?”奕霄尚在莫名其妙中,英祥不知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痛苦地摇摇头,示意儿子先别问了:原本已经到了最坏的结局,好在乾隆临时转念,一切还有救。其他不怕,只怕那些阴差阳错——否则,她早该到家了! 奕霄知趣地没有多言,和英祥一起骑上骏马。英祥从文多年,闲居在家日久,骑马的滋味已经不太熟悉,但只要上马,自然而然会找到感觉。他拎着缰绳,马头转了一圈,朝向一条路。此间无数歧路,不知她在哪一条。不可确定的世事那么多,杨朱哭歧路,他却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咬着牙要把这些歧路一条一条寻遍。 ******************************************************************************* 海兰察亦步亦趋跟着身前的女子,看着她纤纤背影,没有穿花盆底,走路轻得像猫一样。他有无数难以出口的话和无数没法宣泄的情绪,可除了亦步亦趋跟着,别无他法。 他们有交集时,她还是个任性的小姑娘,聪明、勇敢、感情丰富、不顾一切。后来,慕容业自请就缚,以换取她的自由。他作为在宦场起伏多年的武将,深谙其中利害,也明白自己的职责,捉拿慕容业回京,且隔绝慕容业与还是公主的她的一切见面,她恨死了他他也没办法。后来,自己常年在西北、西南作战,沙场上血葫芦似的争取功名,只耳朵飘过少许关于她的事情。再后来,他终于为自己挣到了应有的高官厚爵,也没有料到还能见到身份地位迥异的她,更没有料到乾隆竟然派自己处置赐她自尽的事。 海兰察接过无数苦差、难差、要命的差使,却从来没有这么为难过:为什么是他?他连一句抱歉都没来得及说,却要做下更抱歉的事了!出了宫门,他见她惶惶然的样子,压低声音道:“夫人,不着急的。” 冰儿回头看看他,面无表情说:“能拖多久?有意思么?” “还要等皇上的驾帖,或是恩赦。” 她一脸冷笑,摇摇头说:“算了吧。皇上的话就是天命,我命该如此。怨不得谁。” 他几乎想叫她就这样走掉算了,他来承担责任和后果。可是,多年来军旅里对皇帝的忠心不二,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海兰察无论如何出不了口,他看着眼前人黯淡无光的眸子,她以前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这会子感觉不到美丑,只觉得她的绝望气息铺天盖地,掩住了所有。 冰儿在神武门上了自己的马车,透过车窗上的纱帘,可以清楚地瞧见海兰察矮墩墩的身子骑在一匹高头马上,娴熟地纵送,但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马蹄嘀嘀的声音清楚地传过来,而眼前的一切景色与声响却慢慢幻化,消失殆尽。她的眼前回放着刚才的一幕幕,没有雷霆大怒,但是更叫人胆战心惊、冷汗淋漓,直到他云淡风轻地把自己绕进陷阱,云淡风轻地说出“成全”二字,她悚然大惊之后,突然放松下来——原来,也就那么简单,人就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操心,不会再有疲劳,不会再有烦心,除了一些牵挂,死亡,也许是最好的解脱。 她真心的,不想再说什么去激怒他,或让他伤心难过。小时候,她渴望家庭的温暖,但又不知道怎样珍惜和经营,总是那么的别扭、让人讨厌;长大了,她又是那么的自私自利,为了所爱之人,一再地与他明着暗着作对。她已经是一个不孝顺、不听话、不能为父亲分忧的坏孩子了,不应该在最后的时刻再留遗憾。此刻坐在马车里,高爽的秋风从帘子的缝隙吹进来,她的身体有些寒意,忍不住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同样的姿势,她回忆起乾隆也这样抱过自己一次,柔情似水地抚慰受了责打、疼痛不堪的她,那种温暖,让她第一次对皇帝父亲充满亲爱和感激,终身对他的父爱念念不忘。 为了赎罪,她愿意接受这一切! 她在平静中泪水涟涟,突然一颠,马车停了下来。她的思绪被拉回到现实中,透过半透明的烟霞纱窗帘往外看,只见有人跪在海兰察马下,在匆匆汇报着什么。冰儿无心关注这位繁忙的领侍卫内大臣的事务,百无聊赖看着马车里侧的装饰,算计着回家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英祥——他心里有数,但估计仍然无法接受。 “夫人!”海兰察下了马,站在她轿子的一侧,声音不高,但很清楚,也很有穿透力,“有件事,得让您知道,请您拿主意。刚刚顺天府的人来回报,清水教里一个叫林清的人,遣人告诉官府,他愿意拿您家小格格和清水教逆首王硕祯,向朝廷投降!我这里已经叫把消息传到宫里去了,不过以前皇上曾吩咐过,如果清水教中人真肯投降,便招安愿降的首领,只处决王硕祯和其他不肯招降的教匪,估计圣意仍不会变。我准备这会子就赶到林清约见的地方去,迅速把事情办下来。夫人……可以和我一起走!” 隔着纱帘,海兰察都能觉察到她原本死灰一般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稍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她的声音,带着些微的沙哑和颤音:“真的?!……你不怕皇上怪你忤旨?” 海兰察毅然道:“我有这个担当!” 作者有话要说: ☆、舐犊情视死如归 车马调转了方向,朝京郊驶去。轻快的马蹄声中,冰儿双手合十,感谢上苍给她这个弥补遗憾的机会。 车子停了下来,从帘子中望去,可以看见刚刚被召唤过来的步军统领衙门的禁军整齐排列在前面,严阵以待的样子。冰儿不想避讳什么,径直从马车上下来,疾步走到前面,海兰察看了她一眼,也什么都没说,圈着马头给她让出一个位置。 官兵老早在这个祠堂四面布置好了火炮,只是迟迟没有机会使用罢了。祠堂门口,有人大声喊着:“不要放箭!不要放铳子!我们投降!” 海兰察朝他的亲兵点点头,亲兵们很默契地闪身上前挡住,近处的端着火铳,远处的举着弓矢,其中一人大声喊话:“出来吧!手叫我们瞧见!” 门“吱呀”一声开了,闪出来的第一个人举着双手,赤着上身,昭示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官军黑压压的阵势让他双腿打颤,走路走得异常艰难,近前几步才磕磕巴巴道:“别放箭……我们二当家的真心地愿意投降!里头打得激烈,二当家的马上带王硕祯和博奕雯出来……” 海兰察使个眼色,马上有个亲兵上前把那人带到一边。海兰察对着门口朗声道:“林清,你不用担心,朝廷既然答应你,只要拿王硕祯和博奕雯投诚,就算是招安,过往一切罪责皆俱不算,咱们必然说到做到,不会拿朝廷的面子诓你这个无名的小辈。” 里头传来一声:“这位大人放心,我林清诚心诚意投诚,绝不敢背叛朝廷!”少顷,门口出现几个人影,出了门房暗处,人影的面目渐渐清晰,最前面站的便是王硕祯和奕雯,都用绳子绑着手,被推得行步趔趄,其后才是林清和其他几个人,眼神狐疑而不安,脚步动得缓慢。 第495章 海兰察转脸又对冰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以防有诈,见她果然笃定地站在原地,死死看着门口这些人,才放下心来,对林清道:“怎么,你准备龟缩在门背后向朝廷投诚?” 林清身上有些打斗留下的血迹,神情倒还安稳,说道:“大人,恕小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朝廷口头有承诺,但是我没有见到任何文书。我一个人生死是小,这里这些兄弟未必能够笃信,若是临了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岂不是伤了大人的功劳?”他尤其推了推奕雯:“还有,教里好多人欲除掉博姑娘而后快,我怕我现在这样,也镇不住。” 到这个时候,他还想要挟,海兰察瞥了冰儿一眼,淡然笑道:“你还有什么条件,只管提出来就是。都到眼前这份儿上了,你们早就是瓮里的龟鳖,我想什么时候开炮就什么时候开炮,只不过瞧着你有诚意,给你个机会;也叫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瞧瞧,朝廷宽宏,还给你们这号人回头是岸的机会。这次把握不住,就没有下次了。朝廷的文书我老早就备在身边,你想要可以,但就这么直挺挺地撅着?” 他表现得不那么在乎奕雯,林清微微有些慌神,朝廷答应招安,明着杀降是不大可能,但——其他谁知道呢!林清是个聪明人,特别识时务,此刻他确实没有迁延不前的时机,过后倒不好说。走到这一步了,也就是拿命赌了——其实以往哪一天不是拿命在赌?他沉吟了片刻,轻轻推着王硕祯和奕雯朝前又走了两步,自己正面向着海兰察,恭恭敬敬双膝跪了下去,向地泥首,行了叩头出降的大礼。其他人照着他的样子,邯郸学步般跪伏磕头,奕雯王硕祯亦被推倒跪下。 海兰察满意地点点头,抬抬下巴,示意亲兵把招降的文书递过去,训练有素的步军统领衙门军士,慢慢包抄过去。祠堂里头突然飞出来一把镰刀,直直地砸在林清背后的地上,里头传出声音:“林清你狗_日的背叛白莲圣母,你死后要进十八层地狱!你要被圣母锯成两截,抛到三昧火里烧得永世不得超生!”一名兵勇“嗖”的一箭放进去,那骂骂咧咧的声音戛然而止。海兰察问道:“怎么,还有很多人不服么?” 林清叩首道:“教中愚民甚多,轻信教主王伦愚弄之言,扞格不通,小的也没办法说服他们!” 这些人信白莲圣母信到了骨子里,是极大的祸患,海兰察皱皱眉头,淡然对身后道:“先放炮,再派一支队伍佩刀枪、火铳进去,遇到抵抗格杀勿论,其余人等,全部捉拿归案。”他话音落,炮火声便响了起来,轰着门墙,墙便裂塌,轰着梁柱,梁柱便起大火,里头惨呼声连连,时时可见带火的人影飞奔打滚,终至空气中充满焦臭气味。一时间,那小小祠堂内如同寺庙中刻绘的“六道轮回图”,种种惨状在明艳的火光中越发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汗毛倒竖,浑身都要爆炸一般。 海兰察浑若不见,见火势稍小,挥手命早做好准备的一支队伍带着武器进到里面。这才命人搜查了林清和其他人的身子,确定无害后缓步踱了过去,先瞟一瞟惊得脸色发白的奕雯,又看了看浑身筛糠一般的王硕祯,方对林清笑道:“你是个聪明的,不然就和里头人一个下场!当年御前大臣剿灭王伦,想必你也知道,朝廷真要动手,你们绝没有侥幸的道理。” 林清身子低伏,恭恭敬敬答了声“是!”海兰察听他声音平静,竟然丝毫不觉他有害怕之意,那瞬间不由挤了挤眉头,动了杀心。 不过此刻不及思虑这些,先是要紧把奕雯和王硕祯移交到官军手里,查验无误,海兰察才舒了一口气,对冰儿道:“夫人,您过去看看吧。” 冰儿忍住内心的迫不及待,先扭过头问海兰察:“你准备怎么处置她?” 海兰察愣了一愣,想了想说:“大约……还是先听皇上的意思吧?” 冰儿默然无言,奕雯算是获救,但能不能全然无事,还不可知,只可惜自己没有了保护她的机会,也只能看乾隆还剩多少情分。不过更重要的还不在这里,她匆匆几步过去,端详着双手被绑在背后,跪在地上仍梗着脖子的奕雯,她因为害怕而脸色煞白,双颊隐隐有些发青。冰儿心痛难耐,蹲下身解开奕雯的双手,凝视着她嘴唇与指甲上的浅紫色,轻声问:“这几日身子怎么样?” “娘……”奕雯放松了一些,含泪颤声道,“身上经脉到了晚间会隐隐作痛,手脚发凉,这段日子,痛得一日胜过一日。我……我还能活多久?” 冰儿无法回答,只安慰道:“娘会尽力!” 奕雯惨惨笑道:“这毒我见其他人中过,痛到到处打滚,惨叫连连,死态凄楚万状。我怕疼,如果必须要死,请娘给我个痛快!”她蓦然回首望了望跪在她身边的王硕祯,这少年从来没有自主命运的能耐,此刻被林清所卖,也唯有接受事实而已,他惊怖恐惧到麻木,失神的双眼回视着奕雯,见她脸上同病相怜的慈悲之色,嘴唇颤抖翕动了两下,终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这时,进入祠堂的禁军陆陆续续押解着呆在里面不肯投降的清水教徒出来,那些人,或已被烧得浑身血红燎泡,或是被熏得乌眉灶眼,或是拖着残败肢体,或是在顽抗打斗中伤得一身血污,如各色鬼怪,形容不堪。为首的小军官到海兰察面前单膝跪下,禀报道:“回禀军门,里头的清水教徒已经全部剿除,死了一半,还有的已经押解在此,人数还待确定,里头卑职已派人细细搜查,谨防漏网之鱼。” 海兰察轻轻吐了口气,点头道:“好得很!点数清楚,派人到顺天府收拾出牢房来,为首的、为从的,各有应得之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是给其他心怀不轨的人以儆诫。其他人撤。”他着意看了看王硕祯,这吓得失色的十几岁的男孩子大约逃不了“匪首”的命运,不须几日便会过堂受刑,接着拉到西市鱼鳞碎割,受尽痛楚而死;他的目光又瞥向林清,卖主求荣,必非善类,不过此刻他是朝廷需要拿出来做样子的,可以让他稍稍风光几日吧!正想着,耳边传来冰儿的声音:“海兰察,我想进去。” 海兰察吃了一惊,扭头望着她,她神色笃稳,不像在打诳语。奕雯已经在外头,她还进到里面做什么?海兰察把疑问咽进了肚子:若是她想借这个机会逃走……他极力保持着面色的平静无波:多少年前,在战场上,他曾经说过,她是他的引见恩人,他必会报她的恩情。如果今日就是报恩的时候,那么,随便他会承担怎样的罪责,也算了了夙愿吧。因而,海兰察故意睁只眼闭只眼,点头道:“好吧。你进去就是。外头你放心,我会护好你家小格格,直到移交官府。” 在一旁俯首跪着的林清看着包围祠堂的官兵渐渐从各处聚集到海兰察那里,突然道:“夫人,谭青培所居之地不大寻常,小的可以陪夫人去找,里面一应器物我也熟悉。”他抬起眼睛,钩子似的眼神带着绝对的了然望了过来。冰儿不由自主就点了点头。海兰察有些犹豫:“这……”他寻思着,若是让人陪着林清进去,冰儿少不得被掣肘;但是若是不陪,林清此人又可信与否? 林清察言观色,胸有成竹,转头向海兰察恭恭敬敬道:“海大人!小的得朝廷厚恩赦罪,理应为朝廷效力才是。博姑娘的情况我明白,如果能略略为夫人分忧,也是弥补我之前的大过。当然——”他做出很坦然的样子:“海大人不信,可以遣人监视小的。” 第496章 道理上,林清主动投降,接受招安,且愿意立功,堂堂皇皇,朝廷没有不相信他的理由。海兰察虽觉此人奸猾,但冰儿已经首肯,并带着哀求的神色望向自己,他就不大好出口驳斥了。沉吟少许,海兰察方故意笑呵呵道:“我信及你。你是接受朝廷招安的首功,朝廷必不会负你,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你自己也当明白。不要走岔了路,那可是祸患立至了。” “明白。”林清弛然一笑,“高官厚禄”、“前途光明”,多么诱人!但他以为他林清是傻的?! “娘——”奕雯想着在刑部的日子就勾起可怕的回忆,战栗地呼唤母亲,可她只是淡淡地回头一瞥,便义无反顾地跟着走进那硝烟弥漫、阴森血腥如活地狱的祠堂里去。 ******************************************************************************* 屋宇残破颓败,焦痕遍布,点点血红喷溅在四处,除却在里面搜查的官兵脚步声之外,死寂一片,无半点生机。浓浓的烟气加上新鲜的血腥味,中人欲呕,冰儿抬起头,浓雾蔽空,灰蒙蒙一片,然而正中仍有一小方天宇,在浅灰色烟霭淡化、散去后,显出日光下的明媚蓝色,溶溶流云,在天空时卷时舒,镶着阳光的明澈金边,透出洁净与温暖的质感。原来天空这么美! 冰儿不知不觉笑了出来,在唇边扯出一个绝美的弧度。她的手抚过院中种植的低矮灌木,蔫耷耷的叶片依然透着生命的绿色,稗草结着穗子,沉甸甸地弯着腰肢,仿佛并没有被刚刚的惨烈影响,还依然固我地生存着。“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她默念着以前在当做书房的值庐,和纪昀读史时记住的少量片段,情境并不一样,但此刻一样可以带来感触。手里一空,那丛灌木长到头了,她站在祠堂最后面的小院中间,野草萋萋,乔木森森,四围是低矮的裙房,幽幽谧谧,在刚刚的惨烈战事后,那些不知人事的秋季鸣蝉,又在高树上继续它们的尖锐高歌,一声响过一声。 是这里了,这样的地方,一定是谭青培的最爱。 她扭过头征询地望着林清,林清点点头笑道:“夫人果然是极聪慧的女子。谭青培无事便在这里琢磨他的药材。不过,奕雯姑娘所中蛇毒,只怕除却谭青培自己,也没有人研究得出解药了。”他摊一摊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把冰儿让进堆满各式柳条篓子的屋子。 冰儿茫然四顾,是呵,时间不等人。自己能剩有多少时间?奕雯又能剩有多少时间?可是,不去试一试,死也不能甘心!冰儿疲倦已极,不愿意和林清多一句废话,淡淡道:“地方找到了,你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如若有用,我定叫海兰察多为你美言,招安赐官,说不定能高一两个品级。” 林清“呵呵”一笑,摇摇头道:“我助夫人,是举手之劳,夫人助我,也是举手之劳。我们可惜是如此相逢,不然,倒有惺惺相惜之意!不过,我助夫人,只怕没有什么用,夫人助我,却是再生之恩。”他敲敲焦黑的板壁,薄薄泥垩的一层已经剥落了大半,突然锋芒一露,林清眼疾手快,已经从墙缝里抠出一把匕首。匕首所有锋刃上都显着诡异的紫黑色钢花,林清轻轻掂了掂匕首,对准冰儿笑道:“这些匕首,是谭青培淬过剧毒的,据说是见血封喉,之前的官军没少吃它的苦头。夫人既然聪明,必然见机,为我这样的人枉死,实在不值得,是不是?” 拿这来吓唬她!冰儿亦是“呵呵”冷笑道:“你以为我怕死?” “夫人不怕死。只是为了奕雯姑娘,哪怕还有一分的希望,也不值得去死。”林清一脸悲悯,继续掂动着那把匕首,像在耍弄玩意儿似的,偶尔投过来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尖利如刀。 “我倒不明白,你已经接受朝廷招安,面前也是康庄大道,为何自寻这条日后需得逃亡一辈子的死路?” 林清收了笑,很认真地说:“我林清,虽是乡野村夫,也读过《水浒》,知道自古接受招安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今儿看海兰察的脸色,我就知道,他忌讳我得很,总有要做套儿给我下的时候!与其等朝廷将来找茬儿杀我,不如退出一步,海阔天空,自由在望,强过一切富贵空谈!只有这会儿、唯有这会儿,已经大获全胜的朝廷兵马全部撤走,海兰察投鼠忌器不敢打扰。若夫人不为难我,我也不为难夫人,各寻自己的前途,岂不最好?”他瞥了一眼门外,阳光透过浓厚烟幕,射出直直的一缕缕白光,他倏然不再笑了,握紧匕首,眈眈地望着冰儿,见她没有反应,便试探地后退了两步,又后退了两步,直至后面角门。林清轻轻拉开门闩,像警敏的猎豹一般向外瞥了瞥,探出半步,又探出半步,掩身出门。门外一点动静都没有,林清的衣角,消失在启开的门缝间,终于不见了。 她竟然被林清玩弄在手掌心里!冰儿颓然一笑,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自己的性命。如今奕雯无救,自己亦不得善终,眼睁睁看着罪魁祸首从自己眼前逃走,却被他几句话打动,轻易放过了他,自己这辈子,果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林清打动她心的那句话确实有效,不管怎样,只要有一份希望,就得试一试。这是谭青培的地方,若他配伍药方时留下只字片纸,那奕雯身中的蛇毒或能得解。 ******************************************************************************* 海兰察有些坐立不安,虽然是下定了决心放冰儿一马,但林清此去,总让他有些担心。两个人迟迟不见出来,他的心也绷得紧紧的,他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若是到了酉正两个人还没有动静,他无论如何必须派人进去——如果她要走,也该早就走了吧? 里面的人没有出来,外面却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远远见一骑飞驰过来,早有警觉的禁军拦了上去:“这里封禁!你是什么人?没特别的事绕道走!” “海军门是不是在这里?” “是。此间办理军务,请先下马!”那禁军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眼,看清衣着,语言恭敬了许多:“大人找我们军门,有何贵干?” 来人一身玄黑官服,素净的玉草凉帽,急急问道:“他是不是和博夫人在一起?”得到肯定答案后,那人滚鞍下马,语气越发急促:“快!你快去汇报!皇上旨意,请海兰察接旨!不能耽误!”紧步随那禁军一起朝海兰察的方向走去。 未几,便见到海兰察,还有海兰察身边的博奕雯。奕雯张着嘴,懵懵然道:“哥?” 海兰察已听说有旨意,疾步上前,拍下马蹄袖行了接旨的大礼,奕霄没有宣读旨意,把一份手谕递到海兰察面前,海兰察举手接过,打开一看,立刻对身后人吼道:“快!派一队人进去!告诉博夫人,皇上恩旨特赦!!”他怕旁人不够妥帖,亲自撩着袍子往门里冲,没几步突然听见身后奕霄锐利的声音:“奕雯!你干什么?!” 海兰察急遽回头,见奕雯手持滴血的金刃,一脸又似哭又似笑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2.0版。 还雷人不?敬请提出意见。 ☆、溪云断春生囹圄 刚刚,也就是一瞬间,奕雯感受到王硕祯几乎听不到的细微啜泣,她已被松开了双手,而在她身旁的王硕祯仍然被五花大绑,身旁一边一个人扭着他的胳膊,生怕他逃跑。 第497章 奕雯见哥哥一脸焦急,却正眼也没有望向她,她从小会看脸色,知道这所谓的“恩旨特赦”与自己全然无关。她轻轻探手到身边绑得牢牢实实的王硕祯背后,捏了捏他的手。王硕祯的手既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久绑,冰冷得没有一丝热气,还在微微颤抖,掌心却湿漉漉的。他一脸绝望的木然瞥了瞥自己,惨惨一笑,似在祝福,又似在告别。她记得他说过的话,心里着实为这个两情相悦过的男孩子难过。奕雯四顾茫然,忽然笑了两声,猛然间别转身,从海兰察亲兵的腰间拔出一把长刀,大家本能地护住了奕霄,却不料奕雯的刀锋直朝王硕祯插了过去。 王硕祯被反扭着,根本没有挣扎的力气,旁边押解王硕祯的人一吓,反应虽快,也不过让他的心脏偏离了刀锋而已。奕雯下刀狠辣,一下直戳进王硕祯腹部,之后还用力扭转了刀刃,再拔出刀时,鲜血喷涌,王硕祯疼痛得一身冷汗,有气无力道:“阿雯,我……”他失血过多,剧痛到几乎休克,瞬间就说不动话了,嘴唇翕动,隐隐可见“喜欢”二字,却没有声音。王硕祯努力看着他喜欢过的女孩子,有些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向自己下这样的辣手,但他旋即明白了,因为奕雯看向他的目光里俱是慈悲…… 奕雯吞着声,似哭又似笑,浑然听不见哥哥的训斥。这时才有反应敏捷的扑过来抢过奕雯手上的刀,把她按倒在地。奕雯一侧脸颊贴着地面,眼角斜着能看见地上蜿蜒着的王硕祯的鲜血,终于忍不住一顿一顿、“嗬嗬”地哭起来,尘土随着她哭泣时的气息飞扬着,而她,在被揿住的情况下,手指尖努力地向前伸着,指甲缝沾染到那些红色,顺着甲缘洇成一片。 奕霄怒喝道:“你疯了!你还要大家为你操心到什么地步!全家为你急得茶不思饭不想,娘更是为你耗尽了心力,为你赴死,眼睛都不眨!你呢?你自以为是,不忠不孝!我那时还切切地盼望你出生、盼望你长大,原来你长大了,就是来讨债的!!” 奕雯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抗声反驳,她闭着眼,只是“嗬嗬”地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气息欲绝,嘴唇上淡淡的紫色仿佛掩住了那娇小樱唇原本的水红,指尖的血红凝结在发青的皮肤上,越发显得浓丽得可怕。返身过来的海兰察惊了一下,毕竟他见多识广,很快调转心思,只是心恨自己分_身乏术,挥挥手命令自己的人先去祠堂寻找冰儿,自己扶着气得发抖的奕霄的肩膀说:“小王爷,别急。让你妹子起来缓缓气。” 进祠堂的人很快回来了一个禀报消息:“军……军门……林清逃逸了!夫人说,她还要找些东西,一会儿再出来。” 海兰察觉得头疼:该走的没有走,不该走的却溜了。此刻,四围监视的人已经全部被撤走,林清敏锐得像山间的野兔一般,竟然利用这个万全的机会逃跑,所谓的功名官位也不想要,果然是个头脑清醒、不受控制的,自己须立刻下发命令,捉拿他才是。这里奕雯又把王硕祯捅成重伤,眼看就要不治,只怕于她又是一桩大罪。这趟差使,办得既憋屈又免不了地犯错,真是劫难!他苦笑了一下,既然都这样了,还是依了她吧,乾隆手谕里命令赦免冰儿的死罪,但改送宗人府高墙圈禁,圣命如火,连回家告别的时间都没给她留下,这会子大约是她最后所剩的自由时间了! 并没有等候多久,焦糊的黑色大门闪开,秋风习习,吹动里头人的葵青色衣袂,如翻飞在云端。她手里捧着一大叠字纸并书籍等,不少已熏成褐色,翻卷着焦黑的边缘。大约进去的人已经把“恩赦”的事告知了,但她脸上依然不见丝毫大难过后的喜悦或放松,仍是绷着,见海兰察迎过来,才说:“他们说的是真的?” 海兰察躬身道:“是!皇上恩赦夫人死罪,不过……今日就要送夫人去宗人府。往后日子或许不大好过,但对于家人,总是个希望,对夫人也是!” 他是在开解,冰儿只有苦苦一笑:“总算多几天时间,只不知道这些谭青培的手书文稿和日常读的书籍里是否有奕雯的解药。瓶瓶罐罐都被他毁了,他还真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决绝得彻底!”她转头望着海兰察:“奕雯呢?” “在那儿。”海兰察犹豫了一下说,“小格格刚才手刃了王硕祯……若是再早些,倒能算她剪除逆党的功绩,只是人都已经捉定绑好了,她这一举动,实在……” 冰儿诧异地直视着他:“怎么,她还会被问罪?” 大约免不了!海兰察不敢再刺激她,低了头不说话。冰儿自然明白意思,转脸找寻奕雯的身影,却见奕霄疾步过来,含着热泪跪倒在面前:“娘!” 冰儿不由欣慰得热泪滚滚,颤抖着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蹲在他身前仔细地打量他的脸:“瘦了……黑了……老天爷眷爱,我还能再见到你!” 奕霄哭着说:“娘!我和皇上说去,请他放过娘吧!我宁可什么都不要,不当什么劳什子郡王,换我们一家子还回杭州当平头老百姓好不好?” 人哪,总是千方百计求取功名利禄,再想抽身谈何容易!冰儿不及与他说这些,摇摇头,含着泪抚摸着儿子脸上的每一寸肌肤,恨不得把他的样子刻在眼眶子里,半晌才从抖动的嘴唇里发出声音:“我罪过大了,皇上肯饶我的命,我还敢求其他什么?你妹妹……”她回头看着呆立一边的奕雯,心疼难当:“你不要怪她,她年纪小不懂事——不经历那些,她怎么懂人间的道理呀?可惜她身中剧毒,我还不知道有没有法子救她。你求求皇上,不要再熬审了,更不能再动刑了,让奕雯好好回家过她最后的几天日子吧!” 奕雯“哇”地一声嚎啕大哭,醒过来似的跪扑到母亲怀里,哽咽了半天才说:“我后悔我不孝顺,我后悔我遇见阿祯……”她想着那个明媚春日的明媚午后,他们初见时愉悦放松,哪里能够料到牵出这样一段孽缘!若是从来没有遇见过,日子又会怎样?奕雯无数个“悔”字说不出口,可心底里又无比怀念曾经的美好时光,被王硕祯捧在手心里稀罕、宠爱,他们的感情如此纯美,有过了,又何必后悔?! “娘……”奕雯把脑袋蹭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鼻端还残存着王硕祯的血腥味,但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低声道,“明明知道自己的结局,已经慢慢接受了,最怕的只不过是不能好死。我希望有人,能像我对阿祯一样对我……” “傻孩子!”冰儿搂紧了失而复得、又要得而复失的女儿,“最难莫过于坚持,明知道希望不大,还是要坚持。想想你爹爹,你还想做傻事么?”奕雯在她怀里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昏天昏地不知道是多长时间逝去,只觉再次抬眼,西边天空透过铅灰雾霭,终是飘满赤缯般流丽的云彩。海兰察无比耐心地等待着,终于见到冰儿从哭泣的儿女中抬起头,坚毅的目光飘过来,轻轻点了点头。 海兰察暗叹一声,发声道:“不早了……还要赶回去,天黑了,进出城门都得记档。” 冰儿在奕霄的额头上,奕雯的脸蛋上轻轻吻了一下,对奕霄道:“高墙锁禁的惩处,只怕日后不光不能见面,也没有传递只字片语消息的机会。你去求皇上,说我不求其他,若是能侥幸找到解救奕雯的药方,请他无论如何许我传递出来,我会永远顾念他对我的这点垂怜!” 第498章 拖不过的!她忍不住又将嘴唇触在奕霄奕雯的脸上,少年少女的肌肤,光润得能掐出水来。靠得太近,她几乎瞧不清他们的容貌,缓缓站起身来,才能望出他们脸上的泪痕,在夕阳下闪着金色的反光。不远处那辆马车,马匹早已整装待发,不时“咴咴”地响着喷鼻,她缓缓地踏上车,等待面前那条路在马蹄下移动,这路,看似漫长而没有尽头,其实一直走向炫美夕照后的黑夜中去了。 马蹄扬起漫天黄土,绝尘而去,远远一骑飞驰而来,马上男子一身素衣,黑发中寥寥的银丝在晚霞中反射着光,他额上带着薄汗,大口地喘息,茫然四顾。 然而今世暌违。 ******************************************************************************* 宗人府设有空房,专门用来囚禁犯罪的宗室觉罗,比照老百姓触犯国法所受的刑罚,自然是从轻,但两进的小院,孤独一人离群索居,日复一日重复着单调的时光,亦足以叫人痛苦到发疯。 这方小院,横着走是六步,竖着走也是六步,里间更是只砌着一张炕,上头摆一张吃饭的小几,到处也就满满当当的。墙上砖头的粉垩掉了一多半,每一块的样子都熟悉得生厌,院墙外一棵小椴树,稍微地探出点头来,可惜冬季它只会余下光秃秃的枝条,一片绿叶都看不见。现在刚刚过了年,四处还挂着红灯笼,雪下得很大,灯笼上积了一层,被火焰融化,又继续积上去,渐渐连红色的灯光都氤氲得模模糊糊,带着雪后的清冷色调。 冰儿倚着柱子看着天空,黑夜里瞧去,只能看见灯光下那无尽的细碎雪片纷纷扬扬打着旋儿落着,似乎无根、无垠。昨日是过节的饽饽,倒是没克扣的肉馅儿,但吃了不大克化得动;内里的炭火不好,不起温度,反而有股潮烟的味道,闷得她透不过气来。所以冰儿宁可站在寒冷的门墙边,固执地看空中飘飞的白絮,然而断断续续咳嗽了好一会儿,喉头渐渐有些甜腥味涌上来。 天终于亮了,雪也渐渐地停了,又是一夜熬了过去,可不知道还要这样煎熬多久,她总是觉得,这么着受罪,还不如死了,周围不过偶尔有人查看一下,自己身边虽然没有一件利器,但当真求死,也不会全无办法。可是心里总是残存着一个希望,想再见见熟悉的人们,哪怕只一眼,也觉得煎熬得不是毫无价值,自己总归在这样的热盼下胸口留得下暖意。 可惜这大概又是一次奢望吧!她自失地苦笑着,脑子里迷乱地转着好多人、好多事,却没有一个人、一件事是能够想清楚的,浑浑噩噩,如梦似醉,方生方死…… 院门响了,她没动,懒懒地斜倚着柱子,连门的方向都没有望过去,可随即传来的声音却让她浑身热血涌上来一般一阵痉挛。 “娘——” 冰儿迟钝地望向门边,不是奕霄又是谁! 不觉时光已匆匆过去两载,出了萨楚日勒的孝期,奕霄换了身装扮,大约也是要赴宫中赐宴,须是一身公服,在累丝金冠顶上一枚红宝石熠熠闪光,绀青织金的团龙补服,蜜蜡朝珠,领袖口都是丰厚的貂嗉,他打理得那样一丝不苟、富贵辉煌,却毫不怜惜地一下跪倒在地上雪泥中,双泪滚滚而下,忍着没有发悲声,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娘身子好?” “你怎么来了?” 奕霄强笑着说:“儿子要成婚了,皇上特许我给娘磕个头谢过养育之恩。可惜,只让我一个人来。我还带了些吃的用的,他们在后头检查,大约得过一会儿才能送来。” 冰儿欣慰地一笑:“真是好消息!是……阿柔吗?” “嗯!阿柔深恨没有给您献茶磕头的机会。”奕霄忍着悲怆,硬在唇角挤出笑意,随着笑意的,还有那浅浅的小涡,若隐若现。他不敢说,那天乾隆看到了御医给她诊治的脉案后,把自己独个儿关在暖阁里一个多时辰没有见人,其后方唤了他过去,定神望了半天,才把脉案推过去,说道:“你不是说,杭州有个下了聘了女孩子么。筹备筹备,娶回来给你娘冲冲喜吧。”当时奕霄就懵了,脉案上那些术语他只一知半解,但“油尽灯枯”四个字仍然足够触目惊心! 他当时就在乾隆办公的暖阁里失声嚎啕,皇帝也没有怪他的失仪,反而跟着坠泪,只等奕霄哭累了,停下了,才说道:“朕顾忌着清议,此刻什么都不好给她,但若是……将来哀荣,不能再有半点辜负。朕说话算数!” 此刻,奕霄获得乾隆首肯,终于可以站在这里凝望着母亲,她形销骨立,迎风摇摇,然而皮肤极白,眼睛极亮,笑容极美,依然是他记忆中那个伉爽性子、坚毅勇敢的娘亲。娘亲开口问道:“后来,雯儿怎么样?” “只……只半个月……就没保住……” 大约是在意料之内,冰儿闭了闭眼,滑下眼角两滴珠泪,面容却无喜无悲,只问:“皇上有没有为难她?我开的方子有没有减轻她些痛苦?你爹爹……他身子好么?” 每一个问题都是那么难回答,奕霄望着冰儿期待而淡定的眼神,终于回答道:“皇上听说她捅死王硕祯,初始有些生气,后来听说中毒的事,叹息了半天,最后没有为难,叫刑部的人上家里问了几句话,就遣御医过来诊治,可惜毒性太重,已经发作到心脉,娘的药只略略减轻她的痛楚。好在,最后也快……最后的时辰,是爹爹抱着雯儿两天两夜……”他说着就不忍回忆,顿了半天,忍到眼泪干在眶子里,才继续说道:“爹爹安慰她别怕,安慰她家人都在她身边……雯儿很勇敢,怕爹爹心疼,最痛的时候也咬着嘴唇不发声、不哭闹,她偷偷跟我说过,她任性胡闹,最对不起爹娘……” 那厢的泪水如走珠般落了下来。她仿佛能看见奕雯的模样、英祥的模样,女儿发紫的脸色,丈夫夹着银丝的发辫,那种锥心至痛,刺在她如此麻木的心头上都疼成这样,不知道丈夫和儿子是怎么熬过那样惨烈的时光! “霄儿!”她钝钝说道,“我自知已经没有几天了——你不用假装劝我,我学艺不精,好歹在兰溪时还算个出名的药婆;如今御医每每来诊脉,必然把结果告诉了皇上。人,不过就是那样,我也没有什么还放不下、还要牵挂的事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求求皇上,一是让我再见你爹一面,二是让我,将来归葬科尔沁。” 她的眼前出现了那极蓝极明媚的天空,上面有好几只鹰在盘旋,她与英祥躺在绿得几乎流淌出来的草地上,年轻而热烈,自由而浪漫,身与心与大自然交汇为一体。天上的清风吹动敖包边挂着的彩绸,猎猎作响,这是上苍在为他们祝福:生生世世、朝朝暮暮、相濡以沫、执手偕老…… 怎么有那么多那么美好的词汇啊,道尽了人心中对幸福最永久的期许!她就在草原里,迎着风,依偎着爱人,享受着美好的时光,可以这样直到永远! 她知道这些是梦,白日黑夜,她常常在那样的梦中麻痹自己,可以在长久处于半睡半醒、不人不鬼的幽禁时光中,给自己的眉梢眼角带点真切的笑意。 “王爷,时辰不早了!”外面传来宗人府吏目的声音,“今日宫中赐宴蒙古王台吉,王爷不该迟到才是!王爷带来的东西看好了,一会儿就送进来。您放一百个心吧!” 第499章 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可终有尽头。冰儿送奕霄到院门,门口两个护卫虽不言声,却拿身子挡了过来,阻绝了冰儿和奕霄之间的视线。太阳透过冰冻的云层,隐隐可见灰白色的轮廓,散着些许淡金色光晕。地上积雪刚被扫除,冻泥里竟然钻出一丝丝新绿。冰儿抬头望着远处,在奕霄滞重迟缓离开的脚步声中,看到那棵椴树枝桠新生的鼓胀芽包——春天,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凄凉咏银月成玦 曾有近二十年没有见到女儿,对乾隆来说,两年的时光似乎并不难熬。自从傅恒去世,他的心越发觉得空落落的,军机处使用的人都嫌不够趁手;后宫里,不需烦心,令皇贵妃把一切打理得都好,平素陪伴自己的几个年少嫔妃,叽叽喳喳的也很解闷,却难以解语;原本儿女众多,还在世的却已不足一半,大多殁在他的前头,那么多回白发人送黑发人,伤痛的心也似渐渐磨钝了一般。 只是御医的奏报,仍丢在案几上,黄绢的封面亮得刺眼,让他每每瞧见都重拾那种熟悉的痛楚——曾有一个午后,乾隆在早春的微雪中瞠瞠然回忆了半天,才回忆起同样的感觉曾来自乾隆十三年春季,孝贤皇后遽然去世的那天,所不同的是,当年血气方刚、爱意浓烈的自己,是多么地控制不住脾气;而今,却明白地晓得,这是注定,无法挽回,亦无法后悔。脉案上清楚的小楷字准确描述着一个个症状,出离事外,冷静细腻,但他要看完,却费了好大力气、好长时间。几回胸口疼痛,气急心慌得几乎难以为继,却不愿传唤太医,总是自己歇一歇调整个七七八八,又继续向下读,读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可以挽住她的性命更久些。 两年前那场剿杀清水教的战争,官军胜利了,除却二把手林清借招安之机逃脱之外,余外人等或死或囚,王硕祯受伤甚重,未到顺天府已经没用了。一场借白莲教起义,战火燃遍半个山东省的大案就此算是终结,可此刻回忆起来,乾隆心中没有半分应有的喜悦:这场胜利,是不是代价太高昂了?若是可以回头再来,自己是不是愿意做出截然不同的抉择? 好在,她还在那里,好在,自己没有冲动。乾隆被心里涌上来的一阵思念纠缠得难以解脱,终于起身对外头道:“备朕的御辇,去宗人府瞧瞧。” 马国用跟在乾隆身边多年,对他熟悉得很,自然知道其中意思。皇帝看视生病的兄弟、子女、勋戚、大臣,都是常见的事,亦是难得的恩宠,他略略舒了口气,急急吩咐下头准备。回头窥见乾隆果然神情里带着些憧憬般的悦色,不由要上去凑趣:“冰图郡王刚刚成婚,皇上厚恩厚赏,郡王感念皇恩,几回递折子过来要谢恩呢!” “跟朕少玩花头!”乾隆淡淡道,瞥了马国用一眼。奕霄折子里请求什么,他非常明白,之前有些犹豫,现在想想倒也好,今日看望过她,若是她也愿意放下身段恳请,倒也不妨让英祥进来见一面,或者让她回去两天,接受新妇的叩拜,也算是再次施恩于她,不定心情一好,她身上绵延的重病症也能得缓解呢! 等待的间隙,内奏事处送来各部的紧要奏折,乾隆随手拿起,先翻略节,后看正文。翻到宗人府的一份折本,他怔了怔:宗人府素是闲差,有什么要紧事正儿八经写折子过来汇报?打开翻了一页,他的脸就变了色,没看完奏报,从“病情加剧,阖然长逝”的字样开始,那些端秀的浓墨楷书在乾隆的眼前已经模糊成了一片,耳朵里“嗡嗡”乱响,心脏似要弹出胸膛一般,鼓胀得气都透不过来。马国用见乾隆一手摁着才读了一页的奏报,一手揪着胸口衣服,脸色发青,摇摇晃晃的样子,吓得肝胆俱裂,上前边扶边道:“传太医吧?!” 乾隆无力地摇头。马国用不死心,又道:“那,那叫令主子过来?” 乾隆突然暴怒,反手把马国用一推:“滚!让朕静一静……静……一静……”那爆发的力量远远不足,瞬间就被悲恸淹没,声音低至几乎听不见,人也踉跄得跌坐在条炕上,唯有那冰冷的感觉,弥漫在四肢百骸——他还是误了,还是误了……若是去看望她再早一天,又若是自己当年没有在情急之下说“赐死”的话,又若是肯对她在自己眼下弄权假装不知,又若是依着傅恒的遗愿不再想着“报仇”……怎么会有此刻楚痛?泪水毫无顾忌地涌落,在六旬皇帝明黄色的衣襟上溅出一朵朵水渍,上面的十二章纹样五色斑斓,一条正龙栩栩如生,冰冷的眼睛透出傲岸和漠然,下面江牙海水,翻滚着巨浪。这是他的江山,他用尽心力保全爱护的江山,他仔肩重荷不敢稍有疏忽的江山。如今他无声地流着泪对着这片江山惨笑。 皇帝把自己关在阁子里几乎到半夜,马国用在外头支着耳朵听动静也听到半夜,终于听到里头苍老的声音:“来人。” 马国用几乎是舒了一口气,赶紧揭开帘子进去,躬身问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乾隆一瞟外头,影影绰绰站着、焦急地向里头张望着的似乎是令贵妃,他眉毛一皱,却没说什么,只是道:“打水洗洗脸。回寝宫。”马国用偷偷一瞄乾隆的脸上,犹自有未拭尽的泪痕,心里不免也酸楚,不敢多言,赶紧照吩咐做事。乾隆用热水焐着肿起来的眼睛,淡淡道:“她的祭文,朕亲自来写。” 马国用不敢表示任何意见,低一低头表示听见了,无奈乾隆眼睛被遮着,并没有看见,只是在半轮青白月下轻轻念着:“……秋生衰草,寄悲思于素笺;风摧兰戺,转匝地之悲声。念银箭初残,泪尚如霰;北风吹雨,玉匣梦归。独忆当日母氏垂怜,而今朝帝子魂归南浦;性命终不可期,徒夏日冬夜长哀思。登望故冢,唯嘘唏而涕零,彤庭辉辉,何重铸望思台?薤歌无异,顿觉音容之隔;冀尔有灵,歆兹芳荐……”(1) 他闭上眼睛,温热的手巾掩住了涌泻的泪水,寄哀愁于诗思,是不得已下的发泄。那一字一句缓缓念来,眼前就是那个小女孩,让他犯愁、让他垂怜、让他喜爱、让他心疼、让他矛盾纠结,也让他享受了做父亲时那种应有的、原始的快乐。 从手巾里抬起眼,天上那将缺之月倏忽变成血红色,在自己一身明黄服制上洒下一层抹不去的血红。 ******************************************************************************* 宫中旨意传来,新婚燕尔的奕霄驰往宗人府,打理母亲的丧事。他远远瞧见躺在凉凉炕上,盖着白布的那个身体,腿里已经软得动弹不得。宗人府的吏员劝解道:“人死不能复生,王爷还是节哀才是……”他影影绰绰听着,拌蒜般的走着,白布下露出一只手,白腻如旧,握上去却无比冰冷。奕霄一声长恸,眼前昏黑,栽倒在地上。 他再次醒来时,只觉得浑身冷得如置身冰窖一般,可身上沉沉,压的是还带着阳光气味的棉被。奕霄多希望自己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扭转头去,正在往他额头上敷着冷毛巾的,是一脸可怕憔悴的父亲。那神色直接告诉了他,一切都是真的。 英祥牙关一直没有松开,见儿子醒来,嘴唇颤抖,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终于醒了。”仿佛是雪花飘零在他头发上一样,不知是不是一夜之间,点点斑白夹杂在黑丝之中,亮得耀眼。 第500章 奕霄霎时泪如雨下,脸颊上零零落落尽是水痕。他挣扎着爬起来,“扑通”跪倒,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爹爹!是我去得太晚!是我没有执着地求皇上!是我没有达成娘的心愿!是我那时候不听话!……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哽咽着,但每一个字都是喊出来的,这样的愧负自责,并不带半分虚伪。英祥颤抖得许久都克制不住自己,终于上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扶住他,自己也撑不住单膝跪地,才稳住身子,戚戚然开口劝道:“你千万不要这么想。这全都不是你的错……是命罢了!”奕霄扑倒在英祥的怀里,任他搂着,父子俩抱头流泪,只觉得世间天昏地暗,再无半分光明。 命运终不可期,爱妻一夜之间天人两隔,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纵已有了三分准备,临了还是无法接受!英祥悲恸得恨不能以身相殉,只是看到病榻上的奕霄,因惊悸悲痛而高烧昏迷,嘴里不时说着胡话,形容极为可怜。若不是为了儿子,英祥不可能挺住这最后一口气,在床榻边不眠不休地照顾惊悸高烧的奕霄,让他终于有了事做,才能排解那如涌浪般把自己埋头淹没的痛苦浪潮,那让自己无法呼吸的浪潮也几乎让他的心脏骤然间停止跳动。 奕霄毕竟还小,遭遇了这样的灾难不光承受不住,而且无法排解情绪,不自觉地把责任全揽到自己头上,自责几乎要把他压垮了。英祥知他这一病全是心病,也只好对他细细劝慰。派了家人为奕霄请了病假,接着就是上折子请求丁忧。 奕霄一身洁白孝衣,对英祥道:“爹爹莫怪我不懂事,这个爵位我不想要了。我只想回杭州,离开这个伤心地,以后读书垂钓,了此一生。” 英祥太息一声,对儿子说:“经历了那么多事,我对这些名位利禄其实早已看淡,也不愿意勉强你去看重这些。可是人生在世,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情,你想回杭州,皇上同意不同意?你若是为这事再和他闹别扭,我岂不为你担心?你娘的第二个遗愿,是归葬科尔沁草原,但我估计皇上也并不愿意,你若推辞这个王爵,将来她的坟茔谁来祭拜?谁来养护?皇上这话一问,你从何作答?你愿意她仍是怀揣着失望在仙界独伤么?”他看着儿子那有些像母亲的五官,心里坠坠的沉痛,继续道:“何况,能够衣食无忧,而避开朝野纷争,做一个富贵闲人,大约也是莫大的福分。你能够不再萦怀往事,不会自甘堕落,过得好一分,你娘在天上一定会高兴一分。”他抬手拭去奕霄脸上滚落的泪珠:“我将去科尔沁终身陪伴你娘,愿上天赐福,可以使我终老故土。不过,我也决不勉强你,爹爹的话,你好好考虑就是。” 奕霄无奈得几近绝望,他长跪在母亲灵前,“哇”地一声大哭。 “老爷!霄二爷!”家里的门房匆匆赶了过来,“刚才皇上身边的一个公公过来传旨,叫我们预备着,皇上一会儿会过来亲临祭奠。” 奕霄闻听,吃了一惊。本来公主薨逝,皇帝亲临祭奠也是常有的,但冰儿至死都没有正了名分,乾隆此来就是异数。 奕霄看看父亲,英祥脸色冷淡,说道:“你是他的臣子,当尽君臣本分。我是一介布衣,没有迎驾的必要。”转身到后面去了。 ******************************************************************************* 说话间御驾已到,奕霄此时也不及细想,赶紧到门口跪迎。 御辇在众侍卫的护持下到了门口。乾隆从里面走出来,奕霄大声报职名请安,听皇帝叫免礼才起身,他眼睛肿着,面色蜡黄,脸上黑黑白白一道道泪痕印记,额发长起老长如同乱草,白布孝袍上膝盖处两块泥印。乾隆关注地瞧了一眼,又问:“你这阵还好?” 奕霄只觉得鼻酸,科场得意、宦场得意,正是春风扑面的好辰光,可随之而来的是身世转蓬,又是妹妹中毒身死,如今连自小依偎的母亲也弃他而去……他遭逢母亲大事,惶然仿佛一场噩梦,夜夜梦见母亲身影前来看望自己,可裙摆衣角,自己伸手却永远捉不到,每夜也就睡得着两个时辰,却都是在这样相似的梦境中哭着醒来,醒来后茫然四顾,却不再有母亲温柔地探着自己额头,温语款款对自己说话……欲待怨怼,可毕竟他是读书人,“君君臣臣”记在心里牢不可破,亦知“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道理,从何怨起?此时不禁垂泪,道:“谢皇上垂怜……”话就说不下去了。 乾隆温语道:“也别伤了身子。” 奕霄点点头应了,又抬头看看乾隆,惊觉不过几日不见,乾隆眼睛下方又比往日肿胀了几分,道道皱纹如同刻在上面一般,虽然没有什么表情,眉心却自然而然地皱着,折出深深几痕印子,嘴角下撇,亦是几道皱纹。 乾隆进了门,伸手解开灰色哔叽呢面、灰鼠里子的斗篷的系带,身后总管太监马国用忙接了过去。门边夹道均是素色棚子,吊唁的人却不多,青石砖路,飘散着黑灰色的纸灰,在细细春雨中斑斑驳驳粘在地面。雨声极轻微,可此时听来,如雷轰鸣,乾隆竟有错觉,觉得这路漫长无涯,不知何处走得到尽头。马国用见皇帝神色恍惚,怕他滑跤,一边扶着乾隆手肘,一边絮絮道:“皇上仔细脚下——那里有一汪水——” 乾隆一甩手,连话都懒得跟他说,抬头已到了灵堂前,白幔随风纷纷扬起,上书着泥金的藏文经文,随着和尚们喃喃念经声翻飞舞动,发出猎猎的声响。 那个小女孩,肤白如雪、星目剑眉,脸上永远是桀骜而不带一丝虚伪的神情,眼睫毛忽闪忽闪的,抿着嘴不说话。仿佛还是和自己有距离,看得清楚她脸上或喜或嗔每一个表情,却触碰不到。 乾隆无声轻叹,后面太监忙递过来一只装满的酒樽,乾隆闭目祷祝一会儿,把酒酹于地面。英祥原是一身白袍跽坐在地面毡垫上,此时跪起身磕头回礼,奕霄也磕头回礼。 乾隆望望后面,除了服侍的几个仆人远远地躲着,灵堂除却英祥、奕霄,也没有别人,颇觉得冷清凄凉,问道:“家里没有别人了?吊唁的怎么这么冷清?” 未等奕霄回话,英祥冷冷道:“又还有谁?” 乾隆被这话一噎,嘴角抽动了一下,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点点头道:“原是朕的疏忽。” 奕霄见父亲还是一副负气的样子,生怕顶撞得厉害了,忙道:“皇上请到后堂坐。”乾隆点点头,说道:“奕霄先在外面待唁客吧。英祥,你进来,朕有话对你说。” 进到后厅,一地都是纸张,上面墨汁淋漓,乾隆捡起一张一看,都是工整的正楷,可是笔画颤抖如结蚓绾蛇,与英祥日常清丽自如的字迹大不相同,仿佛压抑着极大的愤怒,而读来,却又是一段段宁静至极的佛经谒语。 “此日已过,命即衰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心如洪炉,罪如片雪;我生已尽,梵行已立。” “恩爱如桎梏,浮生惜未久。无明覆慧眼,来往生死中。” “人在爱欲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 这文、这字,再看这人,叫人心怀悲怆。乾隆觉得自己的眼睛和心尖一样酸了上来。马国用端来凳子服侍乾隆坐下,英祥撩起袍子下摆,跪在乾隆面前。乾隆道:“这是你家,你也不必长跪了。”英祥道:“奴才此膝,未能跪送父母,已是今生至痛。君臣大纲,奴才不敢再坏。” 第501章 乾隆半晌没有言语,终于道:“朕知道你心里在怨朕。” 英祥很快接话:“奴才不敢。” “英祥!——” “奴才在。”接话极快,声音又直又响,全然不给皇帝留些余地。 乾隆见句句话都被顶撞回去堵死了,心里也楚痛,只觉得胸膈间酸胀烦闷,马国用见乾隆脸色有点发黄,赶紧叫人奉了茶上来,又劝道:“皇上要不先出去透透气?”哄得乾隆出了门,才忍不住对英祥道:“五额驸!万岁爷心思你真不懂假不懂?公主是你妻子,也是万岁爷的女儿,以前宠得掌上之珠似的,现在就这么没了,难道他心里不难过?究竟还是为着军国大事,这个结果,任谁都不想见的!万岁爷年纪比你阿玛还长些,就算是只论辈分,你也不该如此说话!” 英祥闭眼凝了凝神,语带悲音,说道:“多谢总管。我这一生,反正已经了然无望了。” “莫不成小王爷也了然无望了?” 英祥半晌没有说话,然后才道:“我明白。你带我去向皇上请罪。她的遗愿,我要禀明皇上。” 马国用细细看看英祥神色,不似诳语,才道:“你自己掂量,不能说的请你不要说了。万岁爷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做得过分了——到底万岁爷才是天下之主!” 作者有话要说:  也就是这么着淡淡的,快结局了…… ----------------------------------------------------- (1)祭文是俺写的,但其实是东抄一句西抄一句的,也就是说也算不得俺写的。(说这段话的目的其实是嘚瑟……爬下……) ☆、一梦还来长恻恻 乾隆并没有走远,坐在院中远远地瞧着棺椁和神主。冰儿已经躺在里面,看不见模样,只是谁都知道,那原本神采飞扬的脸,永远都不会再哭再笑了,他也觉得茫然,生离死别,并没有少经历,孝贤皇后去世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事出三年内,是想起来就是锥心刺骨的疼痛,如今时日久远,这种痛也仿佛钝刀子反复在心头割,流出血、结成痂、磨出茧,终至老朽麻木,只是钝刀子那声响,依然刺耳,让心底里发酸发胀。儿女成行,去世在自己前头的也是大半,每每想起,无论大小,均只记得他们孩提时粉妆玉琢般细嫩娇弱的样子,原来孩子长大,终究是必须放手的。这一辈子,长长久久陪着自己又有谁? 这就是孤寂吧?逃不开的。就算富有四海,就算江山如锦,就算长命百岁,心里缺的这一块用什么去填? “皇上!” 正想得出神,突然听马国用一声唤,试探,带点恳求,乾隆一皱眉,英祥清楚地看见,皇帝眉梢挑起长长的寿眉,不过眉毛也已经花白了,比起自己上次觐见,显见的苍老了许多。英祥想起自己父亲,又想起冰儿,心中一酸,终于放下执念,恭敬上前叩首道:“奴才给皇上请罪。” “不必了。朕过一歇也要回宫了。”乾隆道,“你的痛苦,朕能感同身受,可也只能节哀顺变吧,人总不能与天争。你还不到四十,其实还在壮年,将来若有续弦的意思,朕也为你多留意。” 英祥眼中堕泪,又一顿首回奏道:“奴才这辈子,对不起冰儿的地方太多,现在想来,后悔莫及。‘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再不会有另纳他人的想法,这一颗心,只为她一人而留。不过冰儿曾对奴才、也对奕霄说过,希望葬回科尔沁。奴才想带着棺椁一起回去——皇上放心!奴才不带一个人走,也不要任何东西,苦日子奴才过过,到科尔沁后,在大漠边养些牛羊,放牧打猎,足以了此残生。这是冰儿的遗愿,她这辈子不顺利、不如意的时候太多,如今人没了,这个愿望求皇上能成全!” 这遗愿,乾隆早就在奕霄上的折子上看过,奕霄虽求了他数次,他却只当是冰儿在幽禁中的任性使气,并没有认真考虑过,本来今日亲临祭奠之后,打算命礼部复还冰儿一切名位,照固伦公主的规格拟定丧仪,归葬公主园寝。而今与英祥一番不太融洽的交谈,他却心里顿悟:女儿向来所求,都不是这个名分。乾隆点点头道:“好。” 英祥重重磕下头去,饮泣道:“奴才谢皇上厚恩!” 乾隆道:“如果要葬她在科尔沁,就不便复还她的身份。不过她从小爱自由,既做出这样的选择,亦即不愿身属皇室,朕也不勉强,以后玉牒里、实录里一应记录都会销掉。”他想了想对马国用说:“你帮朕记着,回去拟旨给玉牒处:乌喇那拉氏曾有个出生不久就夭折的女儿,可以顶五格儿的序齿。” 乾隆抚着膝,抽换档案、删改玉牒,处置这些都不难,只是一个人就这样从历史中消失不见,竟还让他有些许不舍。“你带她,到一处水草丰美,鲜花繁盛的地方去,她一生颠沛流离,此刻终于可以安享常人福祉。朕……”他终于说不下去了,胸腔里怦怦乱跳的东西,倏忽化成灰烬。他抬手拭了拭眼角落下的泪珠,对英祥点点头。马国用看到,忙道:“皇上起驾!”英祥和奕霄跪伏于地,目送乾隆圣驾回宫。 ****************************************************************************** 春生芳草,经几日杏花雨水的滋润,早已不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了,而是绿得鲜嫩欲滴。乾隆挡开为他撑伞的小太监,也不理会马国用的劝告,慢慢顺着长长甬道踱步,恍惚间抬头,脚步从心,已经把他带到了长春宫门口。 孝贤皇后棺椁,早已入葬东陵二十余年,宝顶未封死,留着乾隆百年之后与皇后合葬。而长春宫依然保持着孝贤皇后去世前的原貌,每日有宫女太监打扫洁净,一应陈设照旧,乾隆每次进去,都还有种“皇后还在等着”的错觉。他沿着路抚过去,墙面、扶手、围栏、门框、窗棂、台几、条炕、碧纱橱、多宝格……纤尘不染,反被摩挲得光滑润亮,他怔怔然站在那里,等着她从里间出来,头上是通草花儿,身上是素绢衣裳,手指修长而不染蔻丹,样子朴素清丽,笑容温暖明媚,声音柔和贴心,她永远比那些个艳丽的嫔妃都更加美好可亲。 乾隆手触到无人落座的冰凉的锁子锦条炕褥子上,心似乎也遽然变得一样冰冷——这里一切再相似,也不同了,人,到底不在了!每年祭奠孝贤皇后,无论是到皇陵还是在宫里,自己总有不尽的诗思,仿佛要把心里话用诗文说给孝贤皇后听。唯有今天,脑海中一片空茫茫,竟连想对孝贤皇后说什么都想不起来。 慧贤皇贵妃去世的时候,自己几番在梦中遇见,流泪而醒,总是皇后温柔伸手,为自己拭泪,自己那点帝王尊严,从来不用在皇后面前硬装出来。天人两隔二十余载,今日羞赧,只为自己的食言:“孝贤……我没有照顾好冰儿。你在那边,看见她了没有?” 忽觉颊上冰凉,也没有去拭:“她天性至孝,只是不合时宜。我爱她若珍宝,只是不能抛别国事。若我早些准奕霄的请求,也许挽得回她的性命,只是那一刻的犹豫……是我亲手扼死了她,把她逼进刀山火海、三途地狱。你劝劝她吧。我知道她不肯原谅父亲,怪父亲的冷酷残忍、无情无义。她不肯再当我的公主,不要葬进皇家的园寝,唯一遗愿就是远离京都,远离我。你劝她不必萦怀此生不幸,身后哀荣我不好给她,其他恤典,总叫奕霄尽善尽美,她辛苦飘蓬了一辈子,如今我决不让孩子在那里再受半点委屈。……” 第502章 周围人见皇帝疯魔了一般对着空空如也的条炕自言自语,都不敢打扰,也不敢插话,面面相觑,屏息侍立在一旁。 “皇上,已经交了未时了,您还没有用晚膳,是先进点点心,还是……”远处终于传来服侍的太监小心翼翼的声音。 “知道了。叫长春宫的小厨房简单预备吧。”乾隆收了泪,声音如常。回身抚着条炕上的纹样,轻声道,“若能不生帝王家,也许能多享些平常人的幸福。” 自这日后,乾隆一连几天都恹恹地毫无精神,过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勉强进了些膳食,又遣御医来请了脉,御医只觉得老皇帝虽无病症,却有些气郁而血虚的表征,象征性地开了些汤药。马国用瞧乾隆无精打采的样子,道:“皇上,今儿内奏事处没有什么紧要折子,你歇个中晌,养养精神。” “睡不着的。” “皇上!闭闭眼睛也好。” 乾隆没有再坚持,任他服侍着宽了衣服上床,没成想片刻后马国用就听见了他的鼾声。见皇帝睡得香甜,马国用悄悄放下帐子,蹑手蹑脚准备离开,到了门口,见一个小太监一头油汗,正焦急地向里头张望,不由轻声呵斥道:“你哪个宫的?干什么?万岁爷好容易睡着了,要是被你吵醒了,我看你要脑袋不要?” 小太监挤出个难看的笑,陪着小心道:“大总管,我是翊坤宫里的。我们惇主儿前一阵不是说天癸不至,贵体欠安么,今儿刚唤了御医好好把了个脉,发现竟是个喜脉!”他压低了声音道:“总管!你晓得的,万岁爷圣寿六十有五了!寻常人早是那个了——到底万岁爷龙马精神,又让后宫添了喜,这不是好事?!” 马国用一听也觉得高兴,笑道:“我明白了,待会儿万岁爷醒了,立刻就让你进去回禀,这个彩头归你!” 小太监笑道:“马总管一向体恤我们!其实奴才也不图这个彩头,只是太医说已经一个多月了,我们主子还有点胎漏,怕要格外小心着点。”马国用道:“那是自然。我待会儿和皇上回,叫太医院日夜值班,好好保着这一胎。”突然听见屋里似乎有动静,马国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拿捏着步子走了进去,进门见乾隆怔怔地坐在床边,没有穿鞋,白绸袜子直接踩在脚踏上。 马国用慌忙过去,跪着给乾隆穿上鞋子,口里絮絮叨叨道:“主子爷!这天儿还有些倒春寒,您身子骨千万不能受凉!起来了,您叫奴才进来伺候便是。——奴才这里还有个好信儿要告诉皇上呢!” 乾隆深吸口气,仿佛才醒过来似的,问道:“什么好信儿?” “惇主子——惇嫔,太医把了脉,说确定是喜脉!皇上又要有个小阿哥了!” 此时后宫已经十多年没有听到皇子皇女出生的啼哭了。乾隆又是一怔,马国用觑见乾隆神色,平淡中带着些惊愕,仿佛做梦一般。许久,乾隆方笑道:“这果然是喜信!报喜的太监赏!”马国用暗暗舒了一口气,喜滋滋答应了,正准备退下,听见乾隆喃喃道:“朕还说怎么做了这么个怪梦,居然应验了……”马国用看看皇帝,见他脸上神情温柔喜悦,极是少见,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惇嫔的梦熊之喜。 惇嫔有娠的消息很快传遍六宫,嫔妃们纷纷向乾隆贺喜,向惇嫔贺喜。过了三个月,乾隆就下旨晋惇嫔为惇妃,一跃而成为在后宫中仅次于令皇贵妃、愉妃、舒妃、容妃的位份。与惇妃同时进宫的不少少年嫔妃,没有一个得到这样显贵的位置。因乾隆严命惇嫔好好养胎,又是赏赐优渥,因而惇嫔连请安谢恩都免了,金贵得要命,那些与她同时进宫的年少嫔妃们个个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后宫执掌六宫事的是令皇贵妃,后宫遇喜,少不得她来操持,尤其见乾隆如此在意这个孩子,少不得三天两头向乾隆汇报太医的脉案和惇嫔的状况,这日,她过来请安毕,喜盈盈道:“胎漏的毛病应该是好了,这些天孕妇健旺,也比以前能吃,一点反酸作呕都没有呢!小阿哥真乖!一点都不折腾他额娘。” “许是小格格呢!”乾隆笑道。 令贵妃道:“小格格也是好的。又为皇上添颗掌上明珠!” “八成是个格格。”乾隆道,见令贵妃眉毛一扬似乎要说什么又没说出来的样子,笑道,“那日朕到长春宫祭奠了孝贤皇后,回来就做了个怪梦,梦见皇后带着冰儿来拜见朕。朕先还觉得难过,怕冰儿一直在生朕的气呢。没成想她只是笑。皇后说啊,她已经劝了冰儿,冰儿素来孝顺,决不会记恨阿玛,只是上辈子孝放在心里,没能好好侍奉阿玛,下辈子再来孝顺朕呢……” 令贵妃饶有兴趣地听着,然后饶有兴趣地问:“孝贤皇后还说什么?” 乾隆脸上的尴尬和忧伤一闪而过,含糊道:“没什么了。”令贵妃跟了乾隆多年,一颦一笑都瞧得明白,却不敢点破,故意笑得灿烂:“那惇妃肚子里就是来孝顺皇上的了?”乾隆不再说话,微笑了一下算是回答。令贵妃告退后,心里暗忖:乾隆对冰儿之死心怀愧疚,惇妃肚子里这个孩子来的又正是时候,只怕将来必得异宠。想着,不由吩咐身边人道:“到我那里,取两盒上好的燕盏来给惇嫔送去,份例里的那点远远不够的。叫她好好养胎补养身体,这两盒吃完了,再到我那里取。总之肚子里的孩子最重要,绝对怠慢不得。” 那厢,乾隆倚窗远眺,梦里一幕记得清楚,孝贤皇后一脸泪痕,默然不语,冰儿神色漠然,道:“女儿犯下大过,蒙皇上恩赦,没有处死,只是天命难违,少不得报偿。如今,皇阿玛总该满意了?”自己无从分辩,只好对孝贤皇后说:“朕也不想的,朕也不想的!朕答应你好好照顾冰儿……没成想……”他探手想去握一握孝贤皇后的衣襟,却见皇后身影渐渐隐淡,声音却很清晰留在耳边:“冰儿素来孝顺,并不敢记恨皇上,此生未能尽孝,来世必当好好侍奉。皇上再替臣妾好好照顾女儿吧,她会很乖巧,很懂事,很聪明,再不会让皇上操心了。”他又转身想拉住女儿,却见冰儿仿佛回到小时候,粉嘟嘟一张小脸,明亮亮一双眸子,委屈地嘟着嘴的样子,一派不肯屈就的倔强表情,她脚步里犹豫了片时,突然热切地扑进自己怀里道:“阿玛能不能抱抱我?”皇后不见了,冰儿柔暖的小身体似乎还搂在怀中,让他疼爱怜惜到舍不得放手,只是耳边霹雳一响,惊醒过来却只是场梦。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生死两茫茫【尾声】 乾隆六十年。 老皇帝八十六岁,须发皆白,精神尚好,到底眼睛耳朵不似原来聪明,盘膝坐在炕上,用一只西洋进奉的放大镜努力看着奏折上的字。不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疲劳,执笔批改觉得手亦颤抖,乾隆轻轻在夹宣的奏本上掐上指甲印子,横竖均有规律,批折处的小太监会依例把这些不太重要的折子上批上“览”“知道了”“该部奏闻”等例行的文字。虽然如此,岁月不饶人,许多事情做起来费力,乾隆已经准备来年退位颐养,封令贵妃所出的皇十五子永琰为皇太子,明年元旦禅位,为此,还追封已经去世多年的令仪皇贵妃为孝仪皇后,以提高永琰的身份地位。 第503章 “皇上,固伦和孝公主来请安。”小太监含笑进来,怕乾隆听不见,大声奏道,知道皇帝听到这位和孝公主来,是什么都要放开的。果不其然,乾隆满脸是笑,一叠连声道:“快叫进来!” 固伦和孝公主便是乾隆四十年惇嫔所生的小公主,是乾隆最小的女儿,今年才二十一岁,出落得英姿飒爽,不像个娇柔的女孩儿,倒似个大方落落的哥儿。她走进殿,着一身青色箭袍,请过安后立起身,乾隆道:“冰儿……” “谁?”和孝公主奇道。 乾隆自失地一笑:“叫错了。珑儿,来。” 和孝公主撒着娇坐在乾隆身边:“我知道了!皇阿玛又想起别人了,显见的我是失宠了。” 乾隆笑道:“就是你恃宠而骄!”话里毫无责备的意思,只把二十多岁的公主还像小孩子一样搂在怀里,看不够似的端详着:一双剑眉,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略带倔强的嘴唇,笑起来时神采飞扬。“真像……” “像谁?” “像你皇姐姐。” 和孝公主偎在乾隆怀里,笑道:“自我生下来,皇阿玛就说我像皇姐姐。可三姐和九姐,人家都说和我长得不像。不过就是她们俩,我也记不真切了。” 乾隆道:“你又招我!” 和孝公主见乾隆神色黯然,眼角浑浊处似有荧光点点,怕自己惹得乾隆又伤感,忙用柔软的手心捂着乾隆的眼角,带着些哄小孩的神气说:“我说错了我说错了!皇阿玛不许伤心!皇阿玛还有我!我服侍皇阿玛!” 乾隆慈爱地点一点和孝公主的额头:“知道你最孝顺!可惜阿玛老了,不知再能疼你多少年了。” “阿玛这么疼爱我,已经是异数!再盛宠得过了,我怕要折福了!”和孝公主道。自小她受宠过于任何一位阿哥格格,母亲惇妃打死宫女,乾隆念着女儿也没有重处;甚至乾隆人后戏言,如果和孝公主是个男儿,定当传位于他。乾隆拍拍和孝公主的手背道:“又胡说来!朕不疼你,还疼谁?朕的十个公主,如今就剩你还在朕身边陪伴。那年指婚,朕就想了,无论如何不能再指配蒙古,就算可以在京赐宅,万一有事还得奔回去,岂不疲累?只要你过得舒心,朕就舒心。”他的手指似若无意地挑起和孝公主颈间的一根细细银链,见她好好地戴着那枚玉佩,并没有嫌弃其价值不昂,不由脸上露了点笑意,越发爱抚地轻轻揉着公主柔腻的颌角肌肤。 和孝公主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她与丈夫丰绅殷德不睦,只是在乾隆面前,总做得举案齐眉的样子,如今公爹和珅贪迹日彰,已有人给他取外号叫“千古第一贪王”;丰绅殷德一介纨绔,昏聩而毫无智识,只知道仗着自己是固伦额驸、和珅独子的身份四处招摇。而乾隆即将禅位的十五阿哥,恰恰和和珅又是对头,日后永琰即位,和珅怕就要倒台,自己牵连一线,不知是否还有善终…… 乾隆见和孝公主神情落寞,劝道:“和珅小节有亏,朕是知道的,不过他忠心耿耿,亦为国库充盈出了不少力量。虽然有点贪墨,但侍奉你十分周到,你能舒坦些,朕也放得下心些。……朕和永琰说了,叫他不许杀和珅,不许杀和珅……” 乾隆的眼皮有点耷拉,口里喃喃道:“是老了……没精神了……晚上睡不着,白天却总犯困……”和孝公主忙道:“女儿服侍阿玛睡下,就先告退了。” 乾隆握着女儿的手歪在炕床上,和孝公主凝视着年迈的父亲,梦中的他,慈祥而和善,全无平日国君的威仪赫赫,睡熟时嘟囔自语,只听不清在讲些什么。 ******************************************************************************* 而科尔沁草原正是最美的季节。 碧天如穹庐,绿野茫茫接天。怒放的鲜花,开败的籽穗,草原上一碧万顷,一片绿中间或夹着静静吃草的牛羊,风吹来时,如卷绿浪。静谧一片,唯有苍鹰在天际翱翔,时而高亢鸣叫;乳羊“咩咩”钻在母羊腹下吃奶,声音甜嗲。突然,遥远的地方传来沧桑老劲的马头琴声。鹰滑翔着,牛羊停止了咀嚼,琴声带着马尾弓弦高亢而复杂的颤音,委婉地在天际打了个转儿,又落到人间,似乎在低声诉说,又似乎在高声呐喊,似乎是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柔肠,又似乎是庄子鼓盆而歌的欢快,一时又如泣如诉似悲鸣一般,令人不禁恻然。 “王爷,是这里么?” 奕霄忙擦了擦眼角不慎落下的清泪,对身边女子道:“是这里,是我父亲在拉琴。” 身边女子道:“那年柔姐姐去世,阿玛也没有回京瞧瞧么?” 奕霄点点头,道:“我们新婚,也没有向爹磕头,今儿一并补上吧。”那女子乖巧地点点头,见奕霄耸着肩,有些怕冷的样子,忙在他身上披了一件厚衣裳,随着奕霄、亦是循着琴声,来到一位六十来岁的老汉面前。老汉打扮得朴素:青毡小帽,灰旧的蓝布长袍,绛红牛皮腰带,盘膝对着一块高耸的、长满青草的小土堆坐着,一边放着马鞭和干粮,一把马头琴抱在怀中。他的脸上刻满岁月和阳光留下的印记,眼角唇边深深的皱纹,眉毛花白,眉头颦起,眉梢垂落,眼睛似乎永远是半眯着,看不清其中的神采,只是脸的轮廓俊朗如刀刻,眉眼分布和谐,眸子间或一轮,颇有文气,可以看出老汉年轻时是何等英武又何等博学的小伙子。 奕霄上前跪下,身边女子也忙跟着跪下。奕霄磕头道:“爹,儿子带新续弦的妻子来给您磕头。” 英祥点点头,笑道:“起来吧。你们新婚,我也没有去贺喜,实在离不开这里。你娘以前说,她的师父无论漂泊去哪里,都要带着她师母的骨灰,这我是做不到,但离了她身边,心里真就会不踏实。”英祥看看新媳妇又道:“新媳妇长得漂亮,也是知书达理的样子,你要好好对人家。” 奕霄垂泪道:“儿子知道。阿柔去世的时候,我也觉得天地间再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东西了,春季里开花,都觉得是愁红惨绿,恨不得她没有生那个孩子,还好好地在我身边。”奕霄的新婚妻子拭了拭眼睛,劝道:“王爷也别太伤感,阿寿和阿勍今后,就是我的亲儿!阿玛在这里,也是见证。” 英祥太息一声,对奕霄道:“你不要学我。你爹感情用事,误人误己的错误犯得太多。你如今承袭了冰图郡王爵,皇上又素来看重你,你好好做事,不要辜负皇上,也不要辜负你母亲。”奕霄哽咽应了,对身边女子道:“绮琴,跟我一起给娘磕个头吧。” 那叫绮琴的新福晋忙转向那个土堆跪着,虔诚地行了大礼,口中祷祝道:“额娘虽不能亲见我们成婚,在天上也请保佑我们王爷长命百岁,愿我给王爷多生子嗣,开枝散叶。”说罢,摆出供奉的点心酒水,又虔诚地叩首为礼。 奕霄却仍有不甘,握着父亲的手道:“爹,这里虽好,毕竟不是养老的好地方。你跟我去旗里,一样有草原,一样可以把娘的坟茔移过去。让儿子好好孝敬你,好不好?” 英祥道:“我说了很多次,我这样好得很,你不用担心,比这苦的日子我也过过。你走吧,你那里事情多,别耽误了。以后新福晋再有了孩子,再抱过来让我瞧瞧就成。你喜欢一夫一妻不纳妾,也是好的,省得家里为女人家的事情打饥荒,何况,我们家几世都是单传,倒是你这辈里开枝散叶甚多,未必不是你娘在天上为你求得的福祉。”他挥挥手向儿子告别,奕霄看那手,枯槁如老树皮一般,刻着深深的纹路——不由就鼻酸,却不能违逆了父亲的意思,转身离开了。 第504章 那双手,握过书、握过笔、握过弓、握过剑、握过扁担、握过麻袋、握过一双光滑如象牙雕就的小手——此时,一只手上下抚着琴弦,一只手左右拉着弓弦,喃喃的歌声轻悠悠飘出,飘得好远…… 已经走远的奕霄一怔,这歌,调寄《江城子》,唱的也是汉语: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短松冈。”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天之娇女(之一) 正月元旦的喜气尚未褪尽,宫里又迎来新的喜事。翊坤宫里暖气如春,热闹得紧,后殿里早已经忙成一团,进进出出的人们,面带喜气,也有些不安,再一次细细地点数着惇妃生产用的东西。 惇妃这是头一胎,痛了六七个时辰才见胎头入盆,已经煎熬得冷汗淋漓,拽着自家额娘的手泪水涟涟,都统四格的夫人——亦即惇妃的亲娘——也陪着女儿泪光闪闪,嘴里还要劝慰:“乖囡!再坚持一会子!头一胎哪有那么好生?哪个女人不是这样子过来的?”劝好女儿,又回头着急地对服侍的宫女嬷嬷、产婆姥姥道:“这么着也不是法子!总得给想想辙儿!” 里头哄哄然,请了御医过来,御医倒是笃定,笑着捋须道:“儿身转动,母腹必痛,现在才不过大半日,亦不算迟日不生,娘娘和夫人不用惊怕。娘娘若有余力,倒不妨起身走走,又或者倚着墙柱站会儿,身子直了,胎元不会转动不顺。” “可要用些药来催产?” “不必不必!”御医道,“娘娘身子健旺,这一胎必然顺利。若滥用活血滑胎的药剂,反怕伤了孩子。娘娘少吃些东西,养养力气,等胎头全下,胞浆破出,再用力一努,自然瓜熟蒂落。” 他这里看人挑担不吃力,翩翩然一番话下来,打了个千儿,拎着药箱出寝宫外守候去了。里头的惇妃只觉时光漫长,痛苦不知何时才能停息,在阵痛的间隙,抱着母亲撒娇儿:“额娘,这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稳婆、姥姥忙着把屋子里所有家什的抽屉一一打开,念叨着为产妇“开骨缝”,又备着热水、剪刀、木碗,木锨,黑毡等临产要用的东西。都统夫人看着女儿楚楚可怜的样子,心疼不过,低声道:“我的儿!再熬熬罢!刚刚我出去,瞧着皇上也在正殿里候着,端着茶不思量喝,心事沉沉的模样。敢情也在盼你肚子里这个老来子呢!你想想看,你服侍在皇上身边时不过区区一个常在,倒是怀了这个娃儿后升迁如火,若不是他,你敢想自己已经越过那么些人当上了皇妃?”她的嘴朝惇妃的肚子努了努:“乖囡!听太医和姥姥的话,把这个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皇上宠孩子,自然也因子及母,你将来有的是后福!” 听说乾隆居然在翊坤宫外等候自己产子,惇妃一阵感念,浑身像来了劲儿似的,点点头,咬牙忍着又一波袭上来的剧烈腹痛,在母亲和宫女的扶掖下站起身。实在没有力气,只能倩人扶着勉强直立。她的手抚着滚圆的肚皮,暗暗为肚子里的孩子鼓劲儿。旁边扶持的宫女一时手里乏劲,松了一松,惇妃大忿,挥手就是一耳光甩了过去。她临近生产,力气不大,宫女被打得委屈,眼泪直在眶子里打转。都统夫人怒喝道:“小蹄子!还要命不要了?!这等事情都能这么粗心,要是小阿哥有了闪失,打死你都不够!”惇妃一阵痛涌过来,没有力气说话,怨毒的眼光看着这名宫女,借着痛使劲,把那宫女的手掐得紫了一片。 乾隆在外头等候,一同等候的还有令皇贵妃和其他妃嫔,因皇帝在,都是端正地踩着花盆底站着,久了未免脚酸,年纪大的经历得多,还能保持着面孔上淡淡的微笑,年纪轻的那些妒忌惇妃怀娠得宠,擦鼻子、掠头发、抠指甲……各种稀奇古怪的状态就出来了。乾隆听见令贵妃不时地咳嗽,扭头问道:“说是你这些天有些着风寒,可曾叫太医开些方剂调摄?” 令贵妃忙蹲蹲身道:“谢皇上关心!略感风寒,药也在吃,应该不甚打紧。” 正说着,里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儿啼,乾隆“呼”地站起来,虽然顾忌着颜面没有张望,但迫切的神色全部写在脸上。令贵妃见他这样,见机地笑道:“产妇的血房,皇上可不宜踏足,臣妾进去瞧瞧,把小娃娃抱出来给阿玛瞧。” 刚出生的娃娃少不得要剪脐带清洗打理,乾隆只觉得时间过得漫长,连大自鸣钟的“滴答”声仿佛都比日常慢了半拍,好容易见门帘掀开,令贵妃和几个嬷嬷喜滋滋地探出头来,怀里抱着一个织锦襁褓。令贵妃笑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又添一颗掌上明珠!” 乾隆此时脚步反而滞重起来,竟如当年在潜邸等候哲悯皇贵妃生他的第一个孩子时一般焦虑不安,又不敢相信。令贵妃把小公主抱到乾隆身前让他瞧,乾隆伸手接过襁褓,里头露出一个红彤彤的小脸蛋,眼睛没有睁开,但眼线长长的,略带些斜飞的弧度,眼皮上一道淡淡、窄窄的褶子。他心头酸软,眼圈都微微有些红,掩饰着说:“长得好饱满!长得像朕!” 令贵妃凑趣道:“可不是跟皇上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一般的!咱们的十公主真是个可人儿!刚刚惇嫔在里头还有些难过,怪自己没有给皇上再添个阿哥。臣妾当时就劝她:格格更好,贴心小袄似的,阿玛额娘都要享她的福呢!” 乾隆笑道:“可不是!宫里这会子就剩了两位公主,又都出嫁了。这再添一位,疼都疼不够呢!”他早已是个曾祖父了,更不是第一次有女儿,可抱着怀里小小的人儿,却比什么时候都满足、喜悦,令贵妃说了几回:“皇上别累到了!”乾隆都不肯放手,逗弄着小公主时无比温柔。直到十公主“哇——”地一声哭起来,乾隆才抬眼道:“怎么?她是饿了么?乳保该预备好了吧?别把孩子饿坏了!” 令贵妃竟觉乾隆有些好笑,含笑道:“皇上放一百个心!臣妾自然安排好了,绝不敢委屈十公主的!” 乾隆点点头,趁乳母过来接过孩子解衣扣的当口,从身边一个半旧的鹿绒燧囊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条银链子来,令贵妃循着光望去,链子下坠着一块白玉,黑俏色雕琢着一条盘旋的飞龙,有些眼熟。玉算不得好玉,只是雕得巧妙,且被摩挲得包了层浆,油润温腻。乾隆道:“这个你先收着,十公主洗三时赏她添盆。” 从孝贤皇后的遗念儿里巴巴地掏了半天,掏出件不怎么值钱的玉佩,令贵妃暗忖,这里头定有缘故,添盆的宝贝再多,也及不上这件,有空倒是要告知惇嫔,别让她满不在乎。正想着,又听乾隆道:“公主的名字,还是和她哥哥姐姐们一样,通通用斜玉旁。玉得龙纹,当是个‘珑’字。” ******************************************************************************* “十公主!您饶了奴才的命吧!这里实在不能玩耍!” 第505章 四岁的十公主穿一身大红的妆缎袍子,手捏着衣襟口镶着的缂丝花边,嘟着嘴对面前这个点头哈腰的养心殿首领太监,奶声奶气道:“可是,我的雪团儿跑到里头去了!”她伸出小手一指,然后斜着眼睛看那太监,一副“你瞧怎么办吧”的神色。 首领太监咽了口唾沫,陪着笑道:“奴才帮您把雪团儿捉出来可好?” “不嘛!”十公主年纪虽小,语气却很有威仪,摇摇头说,“雪团儿胆子小,你莫要吓坏了它!我要亲自去哄它出来。” “万岁爷这会子在议事!” “我不管!”十公主撅起红润润的小嘴巴,“要是雪团儿吵到了皇阿玛,看你怎么办!” 得,不好伺候的主儿!首领太监为难地左看看右看看,下定决心般悄声道:“好吧,姑奶奶!奴才偷偷带您进吉祥门,您可仔细,别闹出动静来,气着皇上可了不得!” “他高朴又在步高恒的后尘!朕就想不明白,慧贤贵妃的族人,先两辈都是国之栋梁,怎么后头这些越来越糜烂?!叶尔羌采玉,供给宫里用的能够有多少?多出来的玉石都叫他高朴中饱私囊了吧?!钱倒又罢了,叶尔羌的维族人悬系在崇山之上采玉,掉落悬崖连尸首都找不到。为了自己的宦囊,不顾百姓的性命。回疆是朕花了多少心血平靖,叶尔羌地大城坚,再给他的苛政激出民变来,朝廷又要花多少兵力精力财力?!他高朴到底长不长脑子?!”养心殿里头,乾隆正把一段话说到激愤处,气得胸口起伏。下面几个军机大臣战战兢兢,正面面相觑思忖着说点什么。 乾隆想起傅恒,再见他们这畏畏缩缩的样子,更是憋闷,毕竟不宜对军机大臣滥发脾气,只好站到窗户边眺望外头秋景平平气。不料一眼看见一只雪白的小京巴,迈着小短腿,摇着小屁股,傻呵呵地蹿了进来。乾隆正欲发怒,又见一个小女娃也是这样子迈着小短腿,弯腰撅着小屁股偷偷跟进来,蹑手蹑脚,用气声儿唤着:“雪团儿!别乱跑,到额娘身边来!” 这样怒气勃发的时刻,乾隆却突然“噗嗤”笑了出来。见下面几位军机大臣不知所措的样子,忍了笑正一正颜色道:“国法必不能轻纵这样的贪墨之蠹,你们照这个意思,下去拟旨,高朴断不能活命,且要在叶尔羌,当着受苦的维族人面前正法!” 几位军机大臣退了下去,奏事太监又捧来等候引见的官员绿头牌,不料乾隆摆摆手道:“歇一阵。叫外头十公主进来。” 十公主很快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不知所措地被哄着带了进来,循礼请了安,眨巴着眼睛望着上头高坐的皇阿玛。乾隆笑道:“谁让你进来的?这个地方,你好随便进来么?” 十公主眼睫毛扇动得更欢了,说道:“我来捉我的雪团儿……” 乾隆对马国用道:“谁那么不懂规矩,擅自让公主进养心殿?查出来,重责四十板子!”转脸和气地对十公主道:“怎么让你的雪团儿跑到这里来了啊?” 十公主咬着小手指,期期艾艾道:“雪团儿不听话乱跑,不是好儿子!” “哦!你是它额娘啊?”乾隆把她湿哒哒的小手指从嘴巴里解救出来,学着她甜甜的声调说话。十公主兴奋起来,喈喈呱呱说起她“儿子”雪团儿的趣事。正说得手舞足蹈,外头传来那个倒霉的首领太监挨板子的惨叫声。十公主突然噤了声,瞪圆眼睛似乎在听,俄而瞥着父亲:“阿玛,这是什么声音?” 乾隆怕女儿吓着,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搂着,笑眯眯道:“他犯了错误,皇阿玛要惩罚他。” 十公主凝神听了一会儿,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长着五个小酒窝的小手扯着乾隆的衣襟,含糊不清地嚷嚷着“皇阿玛……”,哭得伤心极了! 乾隆一见她落泪,心里就慌了,忙对外头道:“别打了!这杀才叫得跟杀猪似的!没的吓到了公主!快!”外头人一路小跑出去传旨,旋即惨呼声停了下来,马国用过来问:“可要他进来谢恩?”乾隆摆摆手道:“不用了,万一流了血又唬到孩子!让他滚回去敷药吧。若不是看公主的面子,朕没有这么轻易饶他。” 十公主揩了一把眼泪,抽抽噎噎道:“是我不对,是我偷偷进来捉雪团儿。我也犯了错误,皇阿玛会这么惩罚我吗?” 乾隆又好气又好笑,拿出帕子小心地为十公主擦脸上的泪痕和眼角的泪珠,轻轻拍拍她的小屁股笑道:“嗯,擅自闯进养心殿,是该惩罚。来,给阿玛打十记屁股。”他的手又轻又柔拍下来,小公主是个人精儿,又在最会看脸色的年龄,自然晓得这是玩笑。她在这样的被宠爱的惬意感觉里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咯咯”地笑着,小身子软软暖暖的,温驯地靠在他的胸怀里,手指头好奇地去拨弄乾隆有些花白的胡须。他的胸口翻过一阵况味久远的沉沉痛楚,虽则淡到几乎觉不出,但仍然使他脸上飘过一层落寞,不由地把胳膊又紧了紧,仿佛再不让十公主离开他的怀抱。 马国用再次从帘子缝隙里张望里面时,恰见十公主骑在乾隆的脖子上在暖阁里头兜圈,笑得“咯咯”的,皇帝头上的累丝金龙顶,刚巧做了她最趁手的缰绳。马国用咽了咽唾沫,退开两步,用他不高不低的声音道:“启禀皇上,内务府有事奏报,是关于翊坤宫的。” 里头的嬉闹声停了一歇,过了稍许,乾隆道:“你进来。”马国用进门低着头哈着腰,听乾隆略略喘气的声音有些急:“翊坤宫怎么了?”乾隆回头看看十公主,摆手止住了马国用的话头:“等等,叫嬷嬷先带公主到外头去。”柔和地目送十公主出门,才迫不及待转脸问:“惇妃没出事吧?” 马国用急遽地抬眼瞥了乾隆一下,见他额头上一层细汗,眼睛里是焦急之色,不由把腰又哈了哈,低声道:“其实是前儿个的事儿,昨儿个才汇报到内务府——惇妃原还想压着来着……”他抬头见乾隆在皱眉,紧赶着在自己要挨骂之前说道:“惇妃宫里一名叫静儿的宫女,进宫三个月还没怎么学好规矩,前儿个又是伺候得不好,惇妃一时气急了,喝叫散差把她拖出去打了一顿板子,没成想打完回来就只剩了一口气,虽赶紧叫了御医来看,也没有能拖过晚上……人……就没了……” 清宫里的宫女儿,都是内务府包衣家的女孩子,有不少父兄还在朝为官,甚至职分不小,只因祖宗的老规矩,包衣家就是皇帝家奴,女孩子自应入宫服役——也是一种荣耀,出宫后因懂规矩,常能找一份不错的人家。正是因为这层,这些宫女们的身份不同以往的朝代的宫女那般低贱,主子虽然可以打骂,但一般不敢过分,毕竟那时还讲究个“人命关天”,这把人活活打死,到哪里都不好交代!乾隆的眉毛慢慢皱了起来,仍平静地问:“内务府查了说,确实是刑伤致死的?会这么严重,究竟打了多少?” “是……”马国用不敢欺君,低头说道,“小宫女才十四岁,只因惇主子说‘不认错就往死里打’,她不懂规矩,先怕羞没有开口求饶,捱到后来痛得发不出声,等人发现脸色不对劲时,已经活生生打了一百来下。”他接着要紧为惇妃开解:“不过惇妃也没想到打得这么重,心里愧悔得很,不光破格传了御医诊治,还把自己用的参给这宫女服用。实在是疏忽了!” 第506章 “你少为她讲话!”乾隆怒喝道,“哦,她是皇妃,就可以草菅人命?小过失打个二十板、四十板也就罢了,打一百多,审贼也没有这样的!是报数的声音不响,还是她认不得数字啊?那些宫女们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在家里时岂不也是阿玛疼额娘爱的?恁地到她宫里,就合该活活打死?是犯了什么大不了的罪责?!就是犯了过失,也是有司处置,轮得到她来杀人?她就不想给十公主积积福?!” 正说着,外头又有人传话,说惇妃哭得不得了,想面见乾隆请罪。乾隆甩手道:“不见!叫她等候处分就是!这样子恶毒,十公主不能留给她抚养,收拾一下,明儿移到容妃宫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取题目了啊! ☆、【番外】天之娇女(之二) 几日没见十公主,乾隆心里异常思念,闲来借着到永寿宫看望身有小恙的容妃的机会,叫保姆奶娘抱出十公主来。甫一见面,他就心疼起来,十公主两只大眼睛都哭肿了,撇着小嘴,见到他就几欲放声儿。 乾隆不等她下地请安,忙从保姆手中接过来亲手抱着,先问了两句:“乖乖怎么了?”接着怒气勃发问伺候十公主的宫人:“怎么回事?谁惹得公主不高兴?眼睛肿成这样,亏你们也放任着不哄不劝!” 吓得为首的精奇嬷嬷赶紧跪倒在地:“回皇上的话,奴才劝了,也哄了,只是没有用处。十公主是……是想她亲额娘了,晚上白天的,都是想想就哭,想想就哭……” 十公主带着奶香气的声音略有些沙哑:“皇阿玛,是不是额娘犯错误了?皇阿玛你让我见见额娘好不好?我怕!……”小手揪紧了乾隆的衣襟,把那厚实的缎料捏得尽是褶皱。 乾隆道:“你额娘是犯了错误,如今在自己宫里思过,不适宜见你。你别怕,不过是妃位降为嫔,少点宫分,少点服侍的人,拿些钱赔偿那个宫女的家人。没有大妨碍。” “真的?”十公主眨巴着红红肿肿的眼睛,湿漉漉的睫毛一扇一扇的,“皇阿玛和我拉钩钩!”说完,伸出粉白的小手,翘起胖嘟嘟的小手指。乾隆含着笑也伸出大手,用小拇指在她的手指上勾住拉了两拉:“珑儿满意了?”十公主的脸像绽开了花儿似的,带着泪痕咧开嘴来。 乾隆见她一笑,心里纵有万般的烦恼都要丢开,抱着她坐在椅子上,轻声细语问:“没几个月要过年了,又是珑儿的生辰。这回想要什么赏赐呢?是白玉娃娃,还是西洋来的自行小人偶?” 十公主到底还是个孩子,刚刚得到父亲千金一诺的承诺,又听说可以挑选赏赐,立刻改换一副眉花眼笑的神色:“阿玛阿玛,我要一匹小马!” 乾隆皱眉道:“你过了年也才五岁,怎么能骑马?!” “不么不么!我就要小马!”十公主扯着父亲的衣襟,扭股糖儿似的摇着他,怕他听不分明,干脆一翻身跪在他大腿上,拉住乾隆的耳朵,凑到他耳边大声说,“阿玛秋天带哥哥们去狝猎,不带我!我要学骑马,要学拉弓,要学打兔子、山鸡和老虎!我要和阿玛去狝猎!” “你还小……” 这一句话着实无力,十公主变本加厉:“不么不么!明明是皇阿玛不疼珑儿了!明明是皇阿玛说话不算数!……”把乾隆搓揉得一团泥似的。他只好缴械投降:“乖珑儿,别嚷嚷,阿玛年纪大了,耳朵可经不起你折腾。好吧,过年给你弄匹小马,但没人陪着不许骑!也给你做把小弓,趁现在没人叨叨,抓紧玩吧!” 在永寿宫折腾了半天,连原本要去看望的病人都忘记瞧了。乾隆直到亲自把十公主哄上床歇午晌,看着她终于闭上眼睛睡着了,才亲了亲她圆嘟嘟的小脸蛋,依依不舍地离开。 用过晚膳,依例是翻膳牌,乾隆看着敬事房太监恭恭敬敬高举着摆放绿头赍牌的大银盘,思忖了一会儿,特意找出被降为惇嫔的汪氏的一块,轻轻翻过来。 晚间,惇嫔怯生生地来到燕喜堂里,乾隆已经换上了香色薄绸寝衣,坐在条炕上看书,瞥眼见惇嫔打扮得极其入时:簇簇新的绣墨绿蝴蝶的银朱色袍子,绣粉白牡丹的浅湖色坎肩,衣襟的第二颗扣子上挂着自己赏赐给她的红宝石数珠;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亮得能滑下苍蝇一般,点翠的钿子,珍珠的串花,金链挂着的步摇,编结繁复的流苏,鎏金珐琅彩的压鬓……艳光几乎盖住了她那张粉光脂艳的脸蛋儿。 乾隆不知是不是好笑她的无知,微微地笑了一下,任她蹲在那里行礼半天才叫她起身。惇嫔心里有些担忧,小心地向上瞟了一眼面前的君主,见他跷着脚仍顾着自己读书,怯怯道:“奴才伺候主子洗脚吧……” 乾隆从书里抬起眼睛看看她,闭上眼睛微微颔首。惇嫔如临大赦般疾步到外间要热水,亲自端着盆蹲在脚踏下,仔细为乾隆褪了软鞋,解了袜带,把他的脚放在水里轻轻搓揉。乾隆这才道:“你不觉得委屈?” 惇嫔一滴眼泪落在盆里水中,生出一圈涟漪,她怕湮掉了铅华,也怕又惹了圣怒,赶紧偷偷擦掉另一边的一滴泪,强笑着道:“奴才犯这样的大过错,皇上宽仁,只是予以薄惩,奴才谢皇上的恩还来不及,怎么敢委屈?奴才只是觉得自己年轻不成事,还叫皇上生气操心!……” 乾隆未免也有些怜她,道:“你知道就好!若不是为了珑儿,朕真恨不得黜了你的位号,给后来人儆诫!”他见惇嫔立刻又是泫然之色,叹口气说:“珑儿想你想得昼夜都在啼哭,朕今日事闲去看望了她,哭得两只眼睛跟水蜜桃似的,朕心里可不刀绞似的!不过令已经下了,再让她回到你那里也不合适了。你和容妃走得也近,日常无事,不妨去看看珑儿吧,解解你,也解解她的思念之苦。——后宫里,母妃不能抚养亲生儿女,你也不是头一个,也想想开些吧!” 惇嫔毕竟还是十公主的亲娘,想着女儿昼夜啼哭、不思眠食的模样,亦是心疼得落泪。 乾隆从盆里抬起脚,惇嫔忙帮他擦干,亲自端了水又送出去,这才回身过来,熄了一大半的灯烛,在昏黄的光色下期待着,果然觉得乾隆探手抚了抚她的腰身,便顺势倒在他怀里,皇帝近七十的年纪,后宫嫔妃没有选择权,只有巴结他一个人的机会,不知道他年纪轻时是怎么样的,但现在胳膊依旧有力,胸怀依旧坚实,这让她无处安放的心踏踏实实下来,口中呢喃道:“皇上……” “嗯……”乾隆在身后轻轻吻着她的鬓发,听见她似梦呓一般的声音:“皇上再赏奴才一个小阿哥吧……” 乾隆又觉得她幼稚好笑:她以为自己宠爱十公主,仅仅因为她是自己最小的孩子?不过,这些藏在心里的念头不宜与外人闻,他不说话,闭上眼睛陷入沉沉的幻梦与怀念。 ******************************************************************************* 圆明园里新建了一条买卖街(1),临着水开辟了一条街道,仿苏州的式样,到处高悬着招牌,热闹纷纷,里头来往人等,其实都是太监宫女扮演,在估衣铺里买衣服的、在茶馆里洗脸喝茶的、街头卖炊饼包子的,甚至还模拟了小偷偷东西,被众人拿住押送官府的。 第507章 乾隆一行人走过,演戏的太监宫女浑若不见——这样才有活灵活现的趣味——继续吆喝叫卖。乾隆亦是一身便服,乐呵呵对身边九岁的十公主道:“看上什么,就问价,和外头买卖是一样的。” 十公主已经长得亭亭玉立,脸还是圆嘟嘟的,眉眼却长开了许多,她特喜欢着一身男装,也梳条光亮的辫子,一点簪环都不用,笑嘻嘻说:“好!秋天里要和皇阿玛去木兰围场,少不得先预备好了!” 乾隆扭头看看她,青色的箭袍以素为绚,衬得她那张小脸英气勃发,眉目间不太像惇妃,真的很像自己。目光再远些,跟从的人里有新近官符如火的和珅,这位翩翩美男子特懂自己的心事,办起差使总是滴水不漏,叫人放心,他带着儿子丰绅殷德跟着——十公主早已和丰绅殷德拴婚,因而两小无猜的年龄也毫不避忌。 “皇阿玛,你看!”乾隆回头循着声音望去,十公主在一家估衣铺前,高高举着一件大红氅衣,神采飞扬,“阿玛你说,我穿这个好看不好看?” 乾隆含笑点点头,便见十公主兴高采烈把氅衣披在箭袍外头,年齿尚幼的小姑娘最宜穿红着绿,明丽鲜艳的大红色,使得十公主越发显得肤白发黑,明眸皓齿。十公主在铺子前转了几圈,问道:“多少钱?” “四十两一文不让!”扮着估衣铺店主的小太监笑道。 “便宜点!” 小太监笑道:“姑娘穿这件漂亮极了!好东西与人是缘分来的,几两银子算什么?” 十公主在宫里从来不愁用度,月例银子几乎只是赏人用,也不知在外间的购买力如何,犹豫了一会儿脱下氅衣,摇摇头回到乾隆身边。那小太监像真的一样,捧着氅衣伸长脖子吆喝道:“姑娘不要?您瞅瞅这料子!瞅瞅这针脚!哪儿找这么好东西去!……” 乾隆低下头问她:“怎么,瞧不上?” “不是!”十公主踮起脚尖探起脑袋,乾隆适时弯下腰把耳朵凑上去,小公主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朵边上,声音低低的:“皇阿玛,我今儿忘带银子了!是不是在外头买东西,不能没有银子的?” 乾隆“噗嗤”一笑,抚了抚那个小脑瓜道:“这还不容易。”他向身后的和珅怒了努嘴:“找你丈人要去!” 和珅是侍卫出身,经常在宫禁行走,与十公主熟稔得很,公主不知道自己与丰绅殷德拴婚,和珅心里可清楚得很,乾隆这个玩笑般的称呼让他心里没来由地一热,忙小步上前,躬身道:“奴才带了银子。”十公主稚气地呼唤道:“那丈人帮我买吧!” 和珅正愁没处巴结,笑道:“奴才自当孝敬!不过,公主想不想看看市井里还价的模样呢?” 十公主求之不得,点头道:“好啊!不过这衣服已经这么便宜了,他还肯叫你还价么?” 果然深宫的小主子,都是“何不食肉糜”的金枝玉叶,四十两银子,中户人家可以舒舒坦坦过一年好日子!绸缎料子的氅衣,买三五十件都没有问题!和珅肚子里腹诽,脸上依旧是和气的笑容:“那公主瞧好了!”他转头对那估衣铺的小太监道:“东西还行,难得我们家姑娘喜欢。不过——”他皱着眉头,捧着氅衣四下翻检了一下:“也就是普通东西,原不配我们姑娘,瞧着‘千金难买乐意’的份儿上,你让一让,我勉强也就买了。” 那小太监摇摇头道:“让不了!” “那就算了吧。前头一定有更强的!” 十公主见和珅转身就走,惊诧地想说什么,和珅冲她挤挤眼,果然他没走出两步,那个小太监就一副无奈声气道:“好吧好吧,让你五两!” 和珅扭头道:“对折的话,尚可考虑!” “大爷,您这是叫小的们没有饭吃!”小太监拍拍大腿继续做戏,“对折!我喝西北风罢!这样,三十两,您拿走,我落个开门红生意!” “二十二两!” “不成不成!”小太监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见十公主,连着乾隆和他身边的人都看戏似的定神瞧,那“演戏”的劲头也越发兴奋起来,抖出浑身的本事来,“这样,二十八两,再少,也只得任爷您走了!” 和珅微微一笑,瞥见十公主那惊喜的神色,寻思着也不要显得太小家子气,于是点点头道:“看你小本生意不容易,今儿为讨我们姑娘个欢喜,就便宜你罢!”从褡裢里掏出一大把碎银,看着小太监用戥子称好,麻溜儿地把氅衣叠好包起,这才弓着腰把衣服送到十公主手里,笑道:“公主瞧着可有趣?” 十公主拍着手笑道:“有趣有趣!丈人真有本事!” 乾隆拊掌笑道:“你丈人是咱们大清国的账房先生,怎么能没有本事?”他意味深长地盯了和珅一眼:“以后朕就不愁十格格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了!” 十公主尚不明白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捧着心爱的大红氅衣,闪闪水灵灵的眼睛,望望乾隆,又望望和珅。 ****************************************************************************** 她自己也不会想到,人世的变幻是那么无常。 她是那样得到父亲的眷爱盛宠,人人都说,她没有一个姐姐能得到这样浓烈的父爱!母亲打死宫女,黜降妃位不过两年便又恢复了地位,只是为了怕她替母亲伤心;她自小自由自在,可以穿着一身男装,和父亲去秋狝围猎;她不按当时皇室与蒙古通婚的习俗远嫁,指婚的是当时权势熏天的和家独子——皇帝亲自赐名的丰绅殷德;她一个妃子的女儿,破格封为只有皇后之女才能受封的“固伦公主”,还破格使用当时最美好的封号“孝”字,只因为皇帝父亲执拗地认为她是所有儿女中最最孝顺的;下嫁时内库赏出无数珍宝、三十万白银,十倍于她的姐姐,连朝中重臣都跪在她的花轿前跪拜恭送;甚至曾有一次,父亲在凝望着她的面孔的时候,说出一句叫在场人都震惊万分的话:“珑儿,你要是个男孩子,朕就不用再头疼储君的事了,让你当太子好不好?”说完,他搂着自己笑,不知是出于对这个玩笑的自嘲,还是发自内心的感念与亲爱。 可是父亲毕竟老了,她得到的庇佑,她的丈夫和公爹得到的庇佑,如阳光下的冰山,亮得耀眼,却势必难以久远! 嘉庆四年正月初三,正是和孝公主的生辰,名为“太上皇”,实际依然占据养心殿影响着朝政的乾隆帝在宫里热热闹闹筹备着“太上皇九旬庆典”时,终于没有熬过一场疾病,结束了他自感完美的一生。 一身麻衣,截掉燕尾上一绺秀发的和孝公主,在乾隆的灵位前真心哭得痛楚,若不是哭灵的规矩重,她真想越过前面众多太妃、太嫔,越过嘉庆皇帝的后妃,越过其他哥哥的福晋们,直接扑在父亲的棺椁上,挽住他怀里的温度,恨不得再看他一眼,把她心中那最温柔慈爱的阿玛永远铭刻在心里。颙琰特意到这个小妹妹跟前,温语劝道:“十格儿,不能再这样子哭了,太上皇身后只留下你这一个女儿,他在天上瞧你这会儿的样子,不知会有多心疼呢!你也守着阿玛有四个时辰了,去后头喝点米粥休息一下吧!” 面前这位,是终于执掌到帝国权力的嘉庆皇帝。和孝公主不敢和这位面上和善、而实际颇有距离感的哥哥撒娇,颤巍巍在他亲自扶掖之下起身,顾不得擦脸上纵横流淌的涕泗,重新蹲身行过大礼:“多谢皇上顾念垂怜!臣妾想着太上皇,忍不住心里伤悲,有失仪的地方,还望皇上体谅!” 第508章 颙琰叹息道:“怪道太上皇疼爱你!朕又怎么忍心怪你的孝敬?太上皇弃养,朕心里也如失梁柱,不知所措,这肩膀上的担子不知如何能承担得起!”他落了两滴泪,又道:“你放心,子三年不改父之道,你是朕唯一在世的妹妹,朕不敢说如先帝一般,但也绝不会委曲你半分!” 他说得笃定,和孝公主抬眼望着他淡然无波的眼神,却未敢笃信。只是信与不信,一切已经走上了无法回头的漫漫前路。她自小被当男孩子养大,受尽恩宠,可实际却并没有翻云覆雨的能力,只有被动地接受命运赋予的一切。此刻,除了再次蹲身向颙琰致谢,亦再无半句言辞可说。 直到她四十九岁的那个秋季,和孝公主仍然对自己的童年记忆犹新。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年华——而且最美的时光匆匆过后,就永不复还了。她躺在病榻之上,鼻端是霁红釉药碗中剩余的苦涩气息,侍女小心翼翼给她擦汗,一把年纪的精奇嬷嬷在她床边抹泪,人影憧憧,可她心中是缥缈的孤寂:一如当年父亲辞世,一如当年幼子夭折,一如当年在国丧中听说丈夫宿在小妾的房中乐不思蜀并且与之生了女儿,一如和珅倒台被杀后她兔死狐悲、惶惶不可终日的忧惧心态…… 未几,固伦和孝公主薨逝,道光皇帝亲临祭奠皇姑。 她葬在公主园寝,死后哀荣,风光无限,先帝当年的盛宠,也久久为人津津乐道。 可,那又怎么样? (本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  (1)皇家园林的买卖街好像在颐和园(当时叫清漪园)和圆明园都有。这个故事发生在哪里不知道。不过按乾隆在清漪园从不过夜的习惯,个人觉得圆明园他和闺女玩起来更尽兴。 ☆、【意淫风格,乱弹番外】一 奕雯深吸一口气,突然从凌乱的噩梦中醒来,眼前的一切那么陌生,让她颇有庄周梦蝶的错乱。 她的手在慌乱中乱摸,碰倒了床边小几上的茶碗,“呯”的一声脆响,手指上烫得麻麻的痛感,证明了这才是现实。 寻声而来的人揭开门帘,匆匆几步到她床头,随即温暖柔软的掌心便覆在她额头上:“雯儿,怎么了?” “娘……”奕雯发出这简单的一声儿却颇有犹疑,她眨着眼睛,睫毛的影子盖住了面前的光线,盖住了一切,旋又放进一切,撑满她眼睛的,是母亲绝美无俦的脸庞——她从小就听人家夸她娘是个美人儿,如今才深切地感受到,美丽,是在任何时候都能震撼你心灵的感觉。 那温暖的掌心轻轻离开她的额头,辗转到她的鬓边轻轻抚摸,母亲的声音也异常温和:“你累坏了!若是饿,起床吃点东西,若是不饿,再睡一睡吧。” 奕雯心里迷糊,不知如何答话,摇摇头表示不饿,闭上眼睛想再做个梦,可是心里异常清明,听到母亲轻轻出门的声音,甚至能够听到外头秋蛩细细的鸣唱和风盘旋在回廊间的呜咽。她惶惶然起身,披上屏风上挂着的一件外衣,悄悄走出了门。 门外静悄悄的,她所居的这进院落,绿色琉璃屋瓦在秋日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泽,金琢墨的旋子彩画,龙锦枋心,雕花盘头,六椀菱花的槛窗隔扇(1),院中央摆一块瘦漏透俱全的太湖石,上面垂着藤萝,四围种植着各色花卉,满园异香。一员仆妇走进门,见奕雯在抄手游廊上彷徨,喜吟吟上前蹲了个安:“小格格玉安!” “你……你叫谁?”奕雯大惊失色。 那仆妇带着些巴结笑道:“小格格别紧张!您是我们郡王爷的妹子,自然是金尊玉贵的格格。主子吩咐下来,格格想要吃点什么,只管吩咐,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只要能吃,都能弄得来!”她含着笑期待地望着奕雯。奕雯心里却无比惶恐,慌乱地连连摆手:“我不饿!我什么都不要吃!我爹娘在哪儿?” 仆妇指了指院子外头:“主子们应该在外书房呢。过了这间,穿过夹弄,院子门楣上写着‘逐月’的便是了。要不要奴婢带格格去?” 奕雯又是连连摆手:“不用了。我自己找!”想了想又道:“你别告诉别人!” 那仆妇莫名其妙,不过屁大点事,自然是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奕雯按着她所指的路线,慢慢来到外书房,只觉得这宅子格局虽大,里面很是寂静,不是那种丫鬟小厮往来穿梭的热闹模样。她悄悄过去,果然听见里面的人在说话:“……雯儿真傻,为什么要捅王硕祯呢?本来倒可以安心回来,如今闹出这起子事,少不得又要被审问。” 奕雯心里一颤,死死咬住嘴唇抑制住了惊惧的声音,背靠着墙努力撑着身子,继续听里面的话。 这回的声音是父亲的。“她傻气,跟你当年一样,自己想定了的,九头牛都拉不回,事在临头,从来不想后果怎样,只是一意孤行。不过,王硕祯也算得了个好死,虽则枭首示众,挫骨扬灰,毕竟人已经毫无知觉了,强过活生生在菜市口鱼鳞碎割。” 冰儿在房间里叹着气:“旁观者清。我现在想着她这脾气,心里还打颤儿,人是回来了,要是皇上还一定要拿她作法,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说起来是对我开恩,把圈禁宗人府改做圈禁家中,日子是没那么煎熬,可整个儿跟个废人一样,倒是和蹲在高墙里头全无区别了。”她颓然地说着,头倚着英祥的肩膀,感受着他轻轻地抚弄。 英祥道:“知足常乐吧!如今一家团圆,我还像做梦似的,几回掐掐自己的脸,都疼,心里的石头才放下来。反正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陪你,好不好?”他正说着,突然隐微听到外头传来压抑的细细哭声,忙起身去看,绕到后窗口,才看见奕雯背倚着柱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握着嘴努力遏制着哭声,但早已泪流满面。 “雯儿!”英祥含着笑,也含着泪,蹲在女儿身边,轻轻揽着她,“入秋了地气寒凉,别让寒气入了身子骨。快起来,到里头坐着。” 奕雯浑身几乎没有骨力,被扶掖着勉强走着。进到里头,果然一片暖香,她茫然地看着一脸焦急的父母亲,颤抖着嘴唇不知说什么才好。冰儿道:“雯儿,想哭就哭吧,这里虽不自由,还不碍着我们哭哭笑笑。”奕雯深深吸了几口气息,打摆子似的乱抖了一阵,突然“哇”地一声哭开了:“他不在了——” 还是那样的冒傻气!可是,这句耳熟的话把冰儿的思绪带到了许久许久以前,她亲眼看着芳心暗许的业哥哥被送上断头台,亲历着他由生到死的过程,那种锥心的至痛至今仍然难以忘怀。那时的她,也是这样的傻,傻到爱上一个人不会考虑其他,傻到愿意为那个人殉情,为他做一切,傻到多少年都走不出去!这就是真心的爱恋吧?就算之后有了替代,那种感受也永世不忘! 冰儿控制不住自己也泪水涟涟,强忍着痛楚劝解女儿:“雯儿,我知道你此刻不好受。我也经历过这样的心路,走出来好艰难!可是,终归要走出来!” 奕雯捋起袖子,惨惨笑道:“娘,我是会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的。我怕他受苦,可我的刀戳进去的瞬间,我觉得他也好痛苦。我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经受这样的折磨?要去手刃我喜欢的人,只为他能得一个好死?”她手腕上的两点伤口仍然没有愈合,肿胀发紫,渗着黄水,整条胳膊都能隐隐看见细细的紫色脉络随之膨胀起来。她继续惨惨地说话,令闻者鼻酸:“如果我也逃不过劫难,求爹娘给我一个好死吧!” 第509章 她的话没有说完,脸上就挨了一下,并不很痛,但头脑在这样一阵火辣之后,似乎清醒了一些,她以为这样的责打必然来自脾气暴烈的母亲,没想到抬眼望去,抬着胳膊一脸心疼神色的却是父亲英祥。 他只问了两句话:“你自私得够了吧?你想想你手刃王硕祯时的痛,推己及人,还说得出口刚刚的话?”奕雯愣在那里无一能答,却如醍醐灌顶一般彻悟过来——承欢膝下,哪怕只是佯装,也是她此刻报答亲恩的最好方式。她自私了那么多年,让父母哥哥为她操心,肯为她赴死,此刻她要努力地活着,不辜负大家爱她救她的一片心,才是正理! 她讪讪然放下衣袖,不知说什么才好,但很快一个如雷轰顶的消息就炸开在她的耳边。门口匆匆来报:“刑部派了人来,说得皇上圣谕,要叫小格格前去问话。说是得备下衣物铺盖,不知要审问几天呢!” 那个曾经令她回忆起便胆寒的地方! 奕雯恍惚间听见母亲尖锐的声音:“你去回掉刑部的人!皇上有什么要问的,让他们来找我!奕雯刚刚回来,身子骨这样,怎么受得起?!何况,清水教的人死的死,抓的抓,还要问她什么?她又知道什么?” “娘——”奕雯声音虚弱然而坚决,“我不怕。我该当面对的,我去!……” 她步履蹒跚,手扶着墙方能站立平稳,然而那种卓绝而生的勇气,仿佛是上苍赐予一般,突地令人心生敬畏。 ******************************************************************************* 刑部二堂的气氛比她想象中还要凝重。 秋天暗得早,二堂虽一面门庭敞开,里头也点了灯烛,但依然昏昏然如黄昏,似见那刑部堂官一身绀青袍子,眼睑郁青,脸色疲惫坐在上首,见奕雯来了,倒是和颜悦色道:“搬把椅子给博姑娘坐下。” 奕雯不敢多言,沾着椅子边坐下,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才循着进来时就闻到的异味看到堂下一角蜷缩着一个人,粗重地喘息,衣衫上新血压陈血,连着浮起来的黄脓,引得蝇子绕着他盘旋不去。 堂官不耐烦问道:“本官再问一遍,你若还是如此冥顽不灵,不要说本官心肠硬不给你机会!王伦逆案中,逃脱的林清家中尚有何人?他去的是哪里?你是他最近身的人,说你不懂,岂不是笑死人了?” 奕雯这才发现俯伏在地上的人眉目不清,脸架子还是林清身边那名心腹的模样。他大约已经受刑受到极限,含糊呻唤着,仔细才能听出他极口称冤,说自己并不知道林清的家世和去向。 堂上冷笑着:“你冤枉?你当这里的人都是小孩子家家好骗么?你既然不老实,我自然也有对付你的法子!来啊——” 不用细细吩咐,早有皂隶把一件件带血的刑具搬来上了。刑部施刑不敢逾矩,没有下头州县的那许多花样,但官刑的厉害,本就不是普通人承受得起的。那人浑身剧抖,蜷着身子往后缩,嗓子眼里呜呜咽咽不知在呐喊着什么。那些狠心的皂隶哪容他躲闪,一边一个上前按牢了。似是特意要震慑奕雯,带着血迹的荆条狠狠往那人背上一砸,砸到动弹不得后死死按住腰身四肢。接着三下五除二剥去鞋袜,露出青紫斑斑的脚踝,那人拼了老命般尖叫“饶命!”只等夹棍套在脚上,尚在用仅剩的余力呼喊着“小的真的不知道!”那些皂隶行刑惯了的,心狠手辣,见堂官不言语,自然不会松劲,两边抽绳的分别一个使劲,那三根柞木在牛筋绳的作用下收紧,柞木中间的小窝慢慢把那骨瘦嶙峋的踝关节向里挤紧,双脚霎时紫了上来,脚趾缩成一团颤着。而前面喉咙里发出几死又生的嘶鸣,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如濒死野兽的惨叫。 一声尖叫发自奕雯,两旁亦有两个衙役死死按住她的肩头,她只能闭住眼睛,却无法阻止耳朵里射进来的那些凄惨痛呼。不知折磨了多久,上头才听见疲惫而不耐烦的一声:“松!” 奕雯听见受刑那人猛抽了一口气,又是泼水的声音,他叹息般缓缓呼着气,堂上官员急急道:“叫郎中进来扎针!备着冰水,防着他背过气去!” 奕雯半天才敢睁开眼,眼前那双带着泥印和血迹的脚,从脚踝到脚背,一例肿胀发紫,突然跟喧起来包子似的,以异样的角度扭曲着——大约骨头被夹断在里头。 这是怎样的痛楚!奕雯根本不敢去想,眼见这人被拖下去医治,上头坐着的那人和颜悦色转头问她:“那么博姑娘,你又知道些什么?” “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曾经那一幕在奕雯眼前重演。那时,不过是一顿责打,已经足够她痛不欲生。可是她是那样无力,纵使害怕,也没有自主的机会。最后,她不过是戚戚然抬起一双泪眼:“我知道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让你信……”认了命,一瞬间就勇敢起来,闭上眼睛,准备承受一切。 堂上却许久没有发话,好容易才听见一声咳嗽,旋即有人把她提溜起来,轻轻在后背一推,奕雯难以自主地被推送到二堂侧边的一道门里,里头灯火辉煌,直耀她的眼睛。 奕雯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不适应光线,半天才迷迷糊糊从半睁的眼睛里看到面前这方天地。里头站着的几个人穿戴齐整,一例是织绣花衣上罩着青色的袍子,半弓着腰。隔开这些人,后头一道帘子,里面条炕上坐着的人却不那么花哨,一身褐色,丝光柔腻,头顶红绒结顶的冠子,手中握着一串数珠。奕雯颇感迷茫,愣着神儿被推到前头跪垫上跪下身,她双手撑着地,脑子里一片迷乱,听见前面那人声音笃然淡定:“把帘子打起来吧。” 随即脚步橐橐,来到奕雯身边,带来淡淡的龙涎香味,奕雯觉得心里一阵压迫,眼睛余光瞧着那精致的漳绒鞋子,褐色的摹本缎衣裳上织着的团龙暗花。头顶上传来声音:“你就是奕雯?” 奕雯口干舌燥,点了点头,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旁边穿花衣罩青袍的一个,嗓子被捏着似的,对她柔声细气道:“哟,姑娘,皇上问您话呢!” 她愈觉呼吸急促——她知道他是自己的姥爷,放在民间,那可是相当亲近的关系!可是在这里,想着他的身份,想着他那么轻易地把自己的母亲□□在家中,想着这个天下所有人都是他的子民,是他手中生杀予夺的蝼蚁——她无法不感觉窒息般的害怕。可旋即,她心头释然:不过如此罢了!便把头一抬,汪着满眶的泪凝视着那个人,轻声道:“我是奕雯。” 刚刚在二堂后头听审,乾隆对这个素来不大有好印象的外孙女还有些反感。可当此时她抬起头来,乌溜溜一双大眼睛,湿湿的眼睫毛,煞白的小脸,不屈的神色,像极了当年的冰儿,让他一瞬间有些恍惚的心疼。他尽量地放缓声气:“你不要怕。不知道的强你也没用,知道的你说,总能为自己减轻些罪戾。” 奕雯惨惨笑道:“我被林清骗了,我心里恨他,可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知道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我只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心心念念投身清水教的那个原因,可如今一切都气泡般破了,她喃喃地:“他再也不在了……” 第510章 两个“他”绝非一人,她含混得糊涂,但乾隆一听就明白了,只觉得恍然间回到二十年前那个冬季,冰天雪地的义冢,四围晶莹剔透,如琉璃世界,她也是那样浑身冰冷,面色苍白,哭倒在自己怀里,声音伤心彻骨,如钝刀子在拉,亦是伤心那个人“再也不在了”。于情、于理、于法,慕容业和王硕祯都没有被开赦的机会,他处死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甚至斩钉截铁。可是她们母女那般相似地投身入同样热烈而不计后果的情愫中,爱上一个人就会同扑火的飞蛾般绝不惧死,这到底是命中的劫难,还是她们相似的宿命? 乾隆只觉得心头酸上来,最终叹息道:“你是还没有遇见像你爹爹那样的男子!……” 奕雯一脸疑惑,抬着朦胧的泪眼望他,乾隆却已经不忍心再罪她,弯下腰,抬手扶着她腋下,拉她起身,见她浑身绷紧了,一副警惕得几乎要逃开的模样。乾隆放开手背着,语气娓娓而其意谆谆:“年少犯糊涂,朕能体谅你;你说不知道林清的下落,朕也信及你。只是你家的祸事,根由在你,是不是?” 奕雯低头坠泪:“是……其他我都不悔,只悔害了爹娘哥哥……” 乾隆看着这个懵懂娃娃的样子,长叹一声,幽幽笑道:“可不是!你娘日后再无自由身,便是拜你所赐!马国用,把朕赏她的东西拿来。” 奕雯心头一颤,咬紧牙关等待着,却见那名年纪长的花衣太监,匆匆取来一根尺半长的物事,仔细一看,是一把密实光润,打磨得如红紫色玉石一般的紫檀木戒尺。 作者有话要说:  应邀写这篇番外,虽然自己有些错乱,但也算是给本文一个狗尾续貂的he结局了。姑且看着玩玩吧,省的说被虐得太深。 资深读者建议的梗可能会用上,大家各寻满意的部分读吧。 -------------------------------------------------------------- (1)此处所有的建筑规格使用的都是亲王府的规格(理论上固伦公主视著亲王,但貌似清代公主府实际采用的大多是郡王府规格),建筑术语因一知半解,所以有些混乱。 ☆、【意淫风格,乱弹番外】二 乾隆接过这把戒尺,轻轻摩挲着,脸上露着回忆久远的笑容:“你娘小时候生长在民间,回宫后多不习惯,脾气不好,礼节学问也差劲,朕心里虽喜爱她,但见她这一身臭毛病,不改无以成人,气急了时也下死手打过几回,指望着她心里能够畏怯,从此可规矩出一个好人来。”他伸手把戒尺递过给奕雯:“这就算是一件刑具罢!你娘当年怕它、惧它、畏它,也敬它。如今赐给你。你不用怕,朕不会施罚于你,只望你能够懂得今日召你来的意思!” 奕雯迟疑着,好久才伸手去接,紫檀木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特有的紫褐色紧致木纹。她也被娘的鸡毛掸子和爹的戒尺揍过,本能地对这东西也有些小小害怕,但与刚才在二堂的那种彻骨的畏怯全不一样,握着这沉沉的戒尺,心里竟凭空生出丝丝暖意。低头端详,戒尺上还刻着字,字大约是新近錾上去的,髹着的金粉显得黄灿灿的:“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奕雯不爱读书,但自小耳濡目染,经史佛典也不算一概否然,这句话轰然如雷击,使她刹那便是双泪滚滚而落。泪光濛濛中再望着面前这位六旬的老人,并不是王伦、林清传教时所讲的那种不恤民艰的昏暴之君,也不是自己想象中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他面目慈和,带着稍许的不忍神色,微微皱着眉叹息声声:“王硕祯的事情,朕不追究了,你的心意,也算是善良。只是,情深不寿,爱欲伤人,你懂得这点才好……”他看着这个漂亮的外孙女,她为情所困,一脸茫然,他忍不住要指点她:“京里不便,到漠西、漠北,找个适合自己的人嫁了吧。你会忘记王硕祯的,像你娘一样,当个好妻子、好母亲吧!” 奕雯走出刑部大门的时候,仍然如同做梦一般惶惑恍惚,此刻秋雨阵阵,细细密密,铺天盖地,昏昏阒寂,她挡开一边人递过来的雨伞,任凭雨水淋湿她的衣衫裙摆,随着趔趄步子的逐渐稳当,头脑中也终于渐渐冷静明晰起来。天地间暗沉朦胧,而她,牢牢握着皇帝的赏赐,抚着上面那一条已记得烂熟的佛偈,字字分明如同镌刻,那金色的光芒,仿佛劈开宇宙洪荒的沉郁,照出一条梵乐微微的通衢大道来。 ******************************************************************************* 秋雨紧过几阵,京城的天空开始长久地放晴。南飞的鸿雁,轻捷地在天空中掠过,鸣声辽远,而让人平添孤寂。 奕雯开始发起低烧,手腕痛得不能动弹。太医院也派人给她瞧过,但都只有摇头叹息的份儿,大家看着奕雯总是一头细密的汗水,咬着牙忍痛的模样,却又谁都不敢多言——哪怕只是劝解她。家里便被这样阴郁的气氛笼罩着,英祥鬓上再添白丝,而冰儿则心力交瘁,原本就熬得清癯,此刻又添了秋咳的毛病,渐至咯血。 奕霄上朝,便也是魂不守舍的模样,有几回处置庶务还犯了错误,错误虽是微末,罚俸而已,乾隆心里却有些焦躁,这日单独召见,皱着眉问:“你这阵是怎么回事?!” 奕霄心里憋着委屈和伤怀,强忍着一肚子不合时宜,恭敬顿首道:“臣心神恍惚,注意力集中不起来。请皇上责罚!” 乾隆怒冲冲把他骂了一顿,见他并不是像一般人一样羞愧得涨红着脸,反而整个面颊都发了白,不由平了平气问:“若是家里有什么事,不要瞒着朕!” 奕霄已经忍不住落下泪来,怕御前失仪,不肯放声儿,回话的音色却不可抑制地带着颤音:“奕雯身罹剧毒,太医已然束手……”乾隆停了一歇道:“朕前几日也才知道这事。确实可惜。你们是先就知道了的,怎么这会儿还如此放不开?” 奕霄腹诽不敢出口,碰了碰头又道:“皇上是圣人,臣等只是凡俗小人,一家子眼睁睁瞧着,实在是接受不了!我娘她总说自己是有罪之人,不肯叫太医诊视,可她形销骨立的模样,夜夜咳嗽到四更尚不能止息……”他难受伤心得说不下去,终于呜咽出声,哭了半日才说:“皇上,臣没有能耐,经不了这些磋磨。臣想辞官回杭州,让娘亲能到她住得舒坦的地方去。臣什么都不想要,耕读渔樵,都能过一辈子……” 乾隆已然听得怔住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怒喝道:“没出息的东西!胡说什么!”转而也觉得自己迁怒到奕霄实在毫无道理,摆摆手说:“有病就治,治不好才能够叫‘天命’!先叫太医院的医正过去诊脉,叫他们会同开方。她别仗着自己懂点医术就自以为是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纵使奕雯的毒难解,难道秋燥咳嗽这类小疾太医也治不了了?” 奕雯不过是见过一面,冰儿却是曾经在他身边绕膝承欢的爱女。关心则乱,未免和奕霄一般,把这事沉甸甸压在胸口,做什么事情都难以适意。然而不须多久,太医院会同诊治的脉案递到御前,字字清楚明晰,几乎是判了她的死刑。 乾隆生性自负,他生起气来可以摔掉贵重的器物,别人却不能对他的东西有一丝沾染;他对子女发火时可以当成下人一般责打,却不许外人碰他们一指头;他可以下旨赐死冰儿,此刻却不肯老天爷收她的性命。那年在令贵妃宫里等待冰儿生死消息的一幕还恍在眼前,如今怎么都不愿重来一次!太医在他的严命下风车似的跑了一拨又一拨,终于还是奕霄来宫里为家慈谢恩。乾隆面色有些颓然,一手撑着额头,焦躁道:“不行你就派人到杭州,把你当年下聘的那个女孩子娶回来,给你娘冲冲喜!朕这里先开赦她的罪过,恢复她固伦公主的身份,也为她添些喜气。” 第511章 奕霄愣了一愣,犹豫了一会儿才说:“皇上隆恩,臣不知说什么才好。先替娘谢过皇恩,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我娘说——”奕霄心里也有些乱,匆忙间一片迷糊,好容易嘱咐自己“沉下心思”,沉吟了稍许才说,“我娘说,自己的身子骨自己明白。她这辈子最后的愿望,莫过于跟我爹爹生能同衾,死能同穴,归葬到……”他有些伤楚得说不下去,抹了一把眼泪,哽咽了一会儿才说:“……到科尔沁草原……” 乾隆的手死死地按在案几上,压制住指尖的战栗:“她是朕的公主,照着祖宗的规矩,除非额驸肯不进自家祖坟,百年后同公主一道进公主园寝,否则,没有夫妻合葬的道理!她这是犯糊涂,还是——故意和朕过不去?……”他听见奕霄“砰砰”的磕头声,但不肯看向他,心里有气,也有痛,只觉得呼吸急促、耳膜发胀,脑子里一片“嗡嗡”乱响。 她宛如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喜欢斜着眼睛,梗着脖子,嘟着嘴,永远别扭而不屈,她总是喜欢这样对着干,叛逆得令他切齿!可他又是那样真心地怜爱她,喜欢她脆脆的声音,喜欢她伉爽的性子,喜欢她的聪明和勇敢,喜欢她眼皮上淡淡的那一道褶子和嘴角边浅浅的两个梨涡。时光仿佛在这样的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中飞驰,当乾隆的目光移回到面前地上,奕霄恰好仰起脸,满眼泪光,额角青紫,让他不由瞠目:“奕霄,你在干什么?!” “求皇上体谅!” 奕霄带着哭腔的声音撞在他胸腔里,仿佛还带着回声,一回又一回地撞过来、撞过来……他的心也是会痛的,那种酸楚的痛渗进四肢百骸,浑身软弱无力,不由跌坐在椅子里。奕霄膝行几步,欲要扶他,伸着手没有敢接触他的衣角,只好又一次磕下头去:“对我娘来说,身份名位都不算什么……她要她的自由,她要她的家庭,她要和她最亲、最爱的人在一起,才能够生死不悔……” 其实,他怎么不明白呢?女儿在他身边一共也没有几年,可那小心思却被他摸得清楚,因为理解,才能慈悲。乾隆终于抬起头道:“你是科尔沁的郡王,娶亲之后可以就藩,带着你爹娘前去颐养,也带你妹妹一起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朕信你有那个能耐,在哪里也一样都可以做得好。别忘了——”他沉沉地嘱托着,无比用心:“做个孝悌友爱的孩子!” 奕霄怔了一瞬,满脸泪痕地深深一叩首:“臣——谢主隆恩!”声音高亢而真挚。乾隆探着手,按住奕霄的肩膀捏了捏,那手迟迟不舍得撒开,他听见自己喉头“啯”的一声响,才终于松手淡淡笑道:“你去吧——” 奕霄在娶亲之后,才算真正意义上的“成人”,虽然他和顾柔一样,怀念杭州的每一处山水,但是杭州已然是久远的一个梦,离得仿佛永远都够不着了。 奕霄的新婚冲喜之后,乾隆没有按着原先的计划恢复冰儿的固伦公主身份,她要解脱一切地离开,总得有所舍弃,而那样一段不堪的往事,乾隆不愿再惹得言官哓哓,因而对外并不言声,而令玉牒馆将乌喇那拉氏生过的一个早夭的女儿,顶上了冰儿的序齿,因此冰儿则可如风一般,摆脱身份的束缚,追寻她心中的自由,远离尘世纷扰,远离是非漩涡。 奕霄在紫禁城拜别外祖父,乾隆淡淡笑道:“扎萨克里的事务你多用心!理藩院每隔几年,自会召蒙古各部的王台吉或是进京拜年,或是在承德晋谒,或是陪同秋狝,你——或者你家人——有什么所想,都不妨直说便是。” “是!”奕霄在新婚的喜悦中夹杂着对母亲和妹妹身体状况的不安,笑容总显得有些沉郁、勉强,恭恭敬敬三跪九叩行了大礼,“臣不敢忘记果洛玛法的教诲!于家,定当孝顺父母,与妻子相敬如宾;于国,亦当鞠躬尽瘁,守土有责,勉尽努力!”他记着礼节,但仍然忍不住在低头回话的间隙里偷偷抬眼望了望乾隆——他尊重而爱戴的君王与亲人,此刻目光复杂,满含着谆谆勉励与依依惜别,并没有多言,只是轻轻颔首。 直到夕阳渐晚,乾隆站在紫禁城的角楼上,凝视着目光所能及的最辽远的地方,禁城之外风光尽入眼帘,可他想看的却怎么也看不到。令贵妃曾带着些不解地劝他,无论如何,再召见或探望冰儿一次,免得多留遗憾,他只是苦笑着摇头,女儿是离巢独立的海东青,热爱蓝天旷野,不愿回头;而他则更担心自己再见时亦会自私不舍,宁愿把她圈禁在自己身边的那方锦绣地狱中。 红日落尽,微霞满天。 他这才觉察手心里有些湿腻,低头见自己的手不自觉地死死捏着一串奇楠数珠,光润包浆的木珠子上已经带着细密的汗珠。他轻轻松开牢握的手心,小心把数珠套在手腕上,长长吁了一口气——不过是放手罢了! ******************************************************************************* 奕雯从来没有见过草原,秋生荒草,一望无际的黄绿色,风吹草低,层层如染。此处已经接近大漠,有些地方生着胡杨林,有河流蜿蜒过的土地,如一幅写意画,在秋季早早就到来的傍晚墨染一般清丽。四处空阔,一目望去却难及原野的边际,只见远处群山起伏,天空低似穹窿,白云飘在上头仿佛伸手可触。 她常常骑着一匹小马,漫步在这草原和丛林之间,她这时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那么心心念念怀念着这片土地。虽然知道自己所剩光阴不多,但若能葬身于这样的美丽和自由之中,大概也能了无遗憾了吧? 缓行了半个时辰左右,奕雯觉得头里有些昏沉的胀痛,她用手背探了探额头,大约又在低烧,浑身乏力。她下了小马,坐在弯弯曲曲如一条碧玉带似的小河边,任马匹自去饮水,而自己撩起清冽的水珠,已经有些枯水的河流带着寒意,反倒让她周身很是惬意,手腕上的疼痛在这样的寒冷下也显得冲淡了许多。 远处山上有一个敖包,碎石堆得高高,形成了一个馒头的形状,上面插着的彩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隐约中,有歌声由远及近,时而高亢入云,时而低沉入心,带着令人陶醉的颤音,空阔悠远,是草原特有的情调。未几,奕雯便看见一个少年骑着一匹黝黑毛色的蒙古马,头马后面还跟着大约三四十匹儿马,一同到河边来饮水。 少年衣着朴素,晒得健康的麦色皮肤,在绛红色蒙古袍子的映衬下仿佛在闪光一般。少年下了马,露出璀璨的牙齿冲奕雯一笑,他们没有繁复的礼节,却有着自然而然的礼貌和亲近,少年饮完自己的马匹,对奕雯道:“姑娘,你的马嚼子没有松好,你看,它饿了,却吃不到草,很焦灼呢!” 奕雯扭头一望,果然自己那匹马响着喷鼻,蹄子在地上刨着。她点点头向那牧马的少年致谢,起身想去松马嚼,不料猛地一站头晕眼花,旋即人事不知了。 当她再次醒来,自己已经躺在一座高高的蒙古包中,四面已经围了厚厚的羊毛毡,中间拉起毡帘,可以听见外头牛奶煮沸的“咕嘟”声,闻到炒米和酥油的扑鼻浓香。她挣扎着坐起来,手腕上一阵剧痛,不由“啊”地一叫,抬起手一瞧,手腕上被绑了厚厚的白布,散发着浓浓的草头药味。 第512章 她刚刚呼痛的声音被外间的人听见了,毡帘被掀开,一个二十岁许的蒙族姑娘匆匆进来看视,见她醒了,笑容满面道:“你醒过来了?一定饿坏了吧?刚做好的奶茶,趁热喝一碗!” 奕雯回忆着昏倒前的场景,有些歉然地问:“我现在在哪里?已经什么时辰了?” 那姑娘笑道:“这是我们的蒙古包,你先晕倒在塔拉穆沁河边,怎么叫也叫不醒,我弟弟不知你是哪里人,只好把你带到我家,费了好大劲呢!这会子外头已经有些飘雪,明儿早上我叫弟弟到你家送信。——你家住在哪里?” 奕雯心里有些不安,挣扎着起身,到门口揭开毡帘,便被一阵带着雪片的寒风吹得几欲倾倒,果然才不过秋季,这里已经开始下了大雪,外面早就白茫茫一片,不似杭州的雪,总要下半天才能积起来。那姑娘扶着她劝道:“外头很冷!你急也没法子,这会子出去,就是最老成的马也很难找到路径,实在太危险了!” 奕雯无奈,只好回到蒙古包里间,她接过那姑娘捧过来的热腾腾的奶茶,啜了一口,醇香连着热和劲儿直往身体里渗,刚刚被寒风吹得站班的汗毛,这才平复下来。既来之则安之,奕雯跟主家的姑娘道了谢,又说:“明儿早上,我想回去,我爹娘哥哥,一定等我等得很心焦了。” 她的称呼让那蒙族姑娘一愣,问道:“你不是蒙古人?” 奕雯愣了愣才答道:“我是。只不过从小都在杭州长大,习惯了。” “那怎么会千里迢迢地到这里?”那姑娘边利落地拾掇着奕雯喝空的奶茶碗,边笑吟吟问,“你爹娘哥哥住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意淫风格,乱弹番外】三 奕雯一夜未归,家里急得乱成一团。天又不巧下起了那样的大雪,奕霄派出了几十个蒙古勇士,连夜搜寻妹妹的下落。可惜天明返家,勇士们个个衣帽上积着厚厚的白雪,却都是空手而归。 雪慢慢停了,白色的太阳从稀薄的雪云中透出一点微光,到处茫茫一片。奕霄既担心妹妹,又担心后面的母亲——她一身病,全然是因奕雯而得,奕雯在,她还好慢慢熬,若是奕雯不在了,天知道她能不能经得起那样可怕的打击。 “王爷,我们再去找!” 奕霄点点头,颓然道:“辛苦你们了!若得到的消息不好,千万先来告知我,不要让我父母知道!” 那些人见他神色,心里自然明白,都是沉沉地点头,冒着雪后的寒冷,踏着一路银白又飞驰出去。 好在这次没有等待很久,已经有人兴冲冲地奔进来:“王爷!小格格被人送回来了!” 奕霄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疾步踏出他所居的蒙古包,寒冽的空气使他肺部都为之一清,迎面两骑,奕雯缩着身子,裹在一袭大大的黑毡面羊毛里子披风里,在旁人的扶掖下下了马。“雯儿!”奕霄迎上去,口气里不免有些责备,“你又去哪儿了?家里都急翻天了!” 奕雯在冻得冰冷的手心里呵了一口气:“我晕倒在塔拉穆沁河边,被他——”她瞥眼向身边一骑看去,目光里带着感激:“——救了下来。晚上下大雪,没有敢冒雪回来,就在他家暂住了一宿。是住在他姐姐的蒙古包里。” 那一匹马上的小伙子看着奕霄的装束和气势却有点愣神儿,经旁人提醒才滚鞍下马,就地打千向奕霄问安:“草民叩见王爷!草民不知她竟是——竟是小格格,之前有冒犯无礼的地方,还要请王爷见谅!” 奕霄见妹妹没事,心里已经松乏了,又见这个小伙子面目善良,忙上前扶起他笑道:“哪里话!你救我的妹妹,应该是我谢你才对!外面那么冷,快进来坐!”吩咐人加炭火,倒奶茶奶酒,拿点心和烤肉,感谢奕雯的救命恩人。他转脸对奕雯道:“你赶紧去爹娘那里报信,他们都快要急死了!然后喝点热乎的,别再添了病。”扭头时眼角余光恰好看见那小伙子的目光追随着奕雯的背影,微微张着嘴带着些朦胧的憧憬,奕霄也经历过这种两情相悦的小儿女情境,一下子就明白了七八分,轻轻咳嗽一声,那小伙子这才收回目光,竟有些尴尬地红了脸。 “尊驾救我的妹子,我心里甚是感激!我忝在扎萨克里郡王之位,多少有些小小权利,你若有所求,不妨直接提出来,我能够做到的一定尽力满足!” 小伙子红着小麦色脸膛连连摇手:“王爷厚爱,草民不敢领受!谁人有难,我们相助不过是举手之劳,若是还为这提什么要求,岂不是太没有君子之德?” 奕霄不由刮目相看,笑问道:“先听你汉话说得流利,我就有些惊奇,没想到你还颇有些学问,不知我当如何称呼你?” “不敢不敢!”小伙子两手乱摇,显得有些紧张,“草民的贱名叫嘎必雅图,姐姐叫宝音其其格。草民小时候也读过些书,叫王爷见笑了!”他局促地张开两腿坐在那里,手捏着衣襟,似乎欲言又止,半日后才又说:“其实我的父亲也曾是喀尔喀部落里的宰桑(1),十几年前皇上用兵西北,我父亲仗义执言,得罪了叛徒青滚札布,被他暗杀,母亲怀着我,带着姐姐,逃到了这里,隐姓埋名,养牛羊放牧,母亲去世后,就是我们俩姐弟俩相依为命……” ****************************************************************************** 奕雯平安归来的消息已经传到后面,冰儿昨夜急得一晚上没有睡着,早起痰中带血偏生不肯喝药,此刻放下心来,才在英祥的哄劝下喝了一碗汤药。此时见奕雯战战兢兢进门,气得都不想看她,墩下药碗怒冲冲道:“你不要进来!你横竖就是想气死我,何必此时来触我的霉头!” 奕雯嘟着嘴,捏着衣角站在蒙古包的一角,顿了一会儿才一如以往地用撒娇使性儿的腔调说:“我也急的呀!可是昨晚上那么大的雪……” “你早去哪儿了呢?!” 奕雯扁扁嘴没做声,她性子散漫,经常以“散心”为名出去骑马闲逛,只要及时回来吃晚饭,父母对她这不知还有多久的时光也不忍心多加苛求,大多都装不知道,这回确实闹大了,自己也没有什么说辞,更不忍心再像以往似的惹他们生气。她并不是个别扭起拧的性子,从小甚至颇会看人脸色,而自己在清水教的事情之后,也一下子长大了不少,此时见冰儿发完一顿火,咳嗽得停不下来,而父亲皱着眉在一边为母亲顺背,瞥向自己时也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奕雯不由懊悔,挨挨蹭蹭取了乾隆赏赐给自己的那把戒尺,捧到英祥面前,闪闪眼睛望着他,轻声道:“爹爹打我一顿为娘出出气吧……” 英祥怔住了,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征询地望望冰儿,冰儿正在气头上,没好气道:“玩什么花样!她自己找打,你就给我狠狠揍她!” 英祥转头对奕雯威严说道:“手伸出来!” 奕雯苦了脸,慢吞吞把左手伸出来,见英祥果然捏住她的手指,高高扬起戒尺,她不自觉地眼睛、鼻子都皱成一团,腻声道:“爹爹!……” 软软甜甜的声音立刻让英祥手上乏了力道,轻飘飘拍了一记下来,奕雯觉得手心里一阵火辣辣,不过痛感很快就消退了。英祥等她“丝溜溜”抽气的声音住了,估摸着能捱第二下了,才又这般拍了一下。冰儿瞧着他们父女俩弄鬼,心里那些气慢慢地就平了,咳嗽自然而然也就止息了。她站起身,从英祥手里夺过戒尺:“当着我的面做戏呢!我亲自来施罚!” 第513章 奕雯眼睛里立刻水汪汪的:“不要!还是让爹爹打吧,娘身子骨不好,别累到了!” “累不坏!”冰儿一把捉过奕雯的手,见她掌心只是微微泛点深粉色,不由对英祥嗤之以鼻,举起戒尺道,“你爹宠你宠得没边儿!你知道这把戒尺,当年你果洛玛法打我,可是从不容情一点点,四五下铁定青肿成一片,哪有这么好受!……”她唠唠叨叨说着,眼光却突然瞥见奕雯的手腕,不由问道:“这怎么还包扎上了?伤口不是得透气才好么?”三下五除二把白布扯脱了,但见奕雯原本紫肿成一片的伤口已经消了肿,流脓血的地方也收干了。 冰儿怔了怔,丢开戒尺,手指按在奕雯的桡骨侧为她把脉,脸上渐渐带了奇色,抬眼问道:“是谁给你包扎的?” 奕雯眨眨眼睛:“大约是救我的人吧?” 冰儿拿起包扎用的白布在鼻子前嗅了嗅,忙对英祥道:“你快去看看,那个救奕雯的人有没有走!若是没走,就说我这会儿就要见他!” 嘎必雅图没有离开,还在那里与奕霄客气呢。听闻里头宣召,他不由有些紧张,好在见到英祥与冰儿,都是一脸和气,先谢过了对奕雯的搭救之恩,冰儿又问道:“奕雯手腕上的伤口,是不是你给她包扎用药的?” 嘎必雅图低着头道:“是草民的姐姐宝音其其格给小格格包扎用药的。姐姐自小和母亲学习了一些草头方子,日常小疾和蛇虫叮咬之类都不在话下。不知道是不是不合适?”他抬起亮晶晶的一双眸子,似乎有些紧张奕雯,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发问。 冰儿欣慰笑道:“怪不得!奕雯是被剧毒的蛇咬伤,我之前用药,只能缓解,但你姐姐这个方剂,用得巧妙,有几味西域草原独有的药材,我也没有想到,也没有见识过,倒恰恰好能够对症!可否请你姐姐到我们这里做客几天,继续为奕雯巩固治疗,若是能拔去蛇毒,我定当重重感谢你们二位!” 这样的举手之劳,嘎必雅图自然应声答应。奕霄听说妹妹有治,欣喜异常,专程派人用车马去迎接宝音其其格,又为嘎必雅图姐弟收拾下豪华的蒙古包供他们暂居。 ******************************************************************************* 时光荏苒,乾隆四十一年的夏季,皇帝巡幸驻跸于承德离宫,依着当年的风俗,蒙古王公按年头轮班觐见,而乾隆早在从京城出发之前,就着人快马驰驿,特命奕霄前往承德。 万树园大宴后,略饮了一些玉泉酒的乾隆面色红润,笑吟吟在御幄中看着跪坐在面前畅饮的朝中大臣和蒙古王公们。奕霄几乎是他们中间最年轻的一个,但两年多的时光把他磨洗成一个轩昂而沉稳的青年,冠玉一般的面庞在青色宁绸蒙古袍子的映衬下,别有挺俊疏朗的气质。 宴毕,乾隆身边的太监一溜小跑到奕霄身边,谄笑道:“王爷万福!万岁爷在御幄里,巴巴地念叨着想见你呢!” 奕霄进了御幄,撩袍行了大礼请安。乾隆满足地望着他,和声道:“到朕的身边来,叫朕好好瞧瞧你!”奕霄依言上前,乾隆仔细端详着他,点点头说:“好像瘦了一些,在那里不适应么?” “还好。”奕霄笑道,“虽然偶尔也有些莼鲈之思,不过‘此心安处是吾乡’,心里不余不快活的事儿,日日吃牛羊肉、饮酥酪也不觉得难受。只是偶尔还会思念西湖的醋鱼和莼菜,思念娘亲亲手做的炖笃鲜和糟黄鱼。这次刚到承德的时候,臣立马找了几家江南菜馆,好好地饕餮了几顿,聊解相思之苦。” 乾隆听他说话轻松而风趣,显见的日子确实是舒心,不由也是开怀,又问:“家里都好?” “嗯!”奕霄由衷地露出笑容,唇角两团小涡随着笑意时隐时现,“奕雯的毒给治好了,娘的身子也一天健旺似一天。还有……”他突然有些忸怩,抿着嘴带着些羞涩的笑,却也忍不住要把好消息与“果洛玛法”分享:“臣……臣也做了父亲。福晋顾氏为臣生了一个女儿,刚刚百日,已然会笑了。” 乾隆听着这些个好消息,陪着奕霄一起“呵呵”地喜笑,那些令人伤怀的往事随风一般飘走,如今剩下的都是美好,多好!他笑着说:“这样的喜事,以后要写请安折报于朕知晓,也好与你们同乐!”转脸吩咐到行宫的库房找些金玉的玩器,给新得的重外孙女添赏。 奕霄忙谢过了皇恩,忖了忖又道:“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臣就藩时,皇上曾和奕雯说过,如果她能够在草原遇到一个相合的男子,就当适人。如今……想请皇上赐婚。” 乾隆不由大感兴趣:“真的?她肯?是怎样一个男子?” 奕霄的眼前出现的是嘎必雅图,他和姐姐搬来后,悉心为奕雯治伤,知道奕雯喜爱自由、贪玩,嘎必雅图就自愿成了她的护卫,时时陪同守护着她。 那日奕霄亲眼看见,爱闹小脾气的奕雯又为一件小事大发娇嗔,连英祥都气得甩手道:“你姥爷赏的戒尺又有一阵没用上了是不?仔细你娘知道,她可饶不了你!” 奕雯嘟着嘴道:“反正我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反正除了……也没有人容得下我!” “除了”后面是谁,大家都明白,眼见奕雯想到那个人,眼圈就是一抹红,抖着嘴唇终于忍耐不住,怕人看见她的泪光,扭身离开。奕霄正想唤人拦住要去骑马撒气的奕雯,却见嘎必雅图一个箭步赶上去,拉住奕雯的马缰,严肃中带着恳切:“小格格,你这就不对了!” “滚开!我对不对,轮不到你来管!”奕雯扭了两扭,见夺不过缰绳,气得举起马鞭,但是半天也没有挥下来。 嘎必雅图不卑不亢抬头凝视着她,一手紧紧握着缰绳,一手轻轻抚着马颊,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楚:“谁说没有人容得下你?你看看,扎萨克里,大家都容让你,也——也喜欢你。” 奕雯仍在发脾气:“谁容让我?谁喜欢我?……谁?谁?!” “我就喜欢你!”嘎必雅图突然在她喋喋不休的发问中大声答道。他说得铿锵,旋即见奕雯愣着神儿,瞪大了眼睛,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草原的男儿性格直率伉爽,从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虽则嘎必雅图随即也红了脸,但还是那样不卑不亢地抬头直视着奕雯的眼睛:“——我知道我配不上,但是,我也要你知道,你不是像你自己说的那样没有人喜欢!” 奕雯双唇颤抖,双手颤抖,她的任性源自这好久来难以言喻的自卑和懊恼,可有的语言就是能够让人如临春风,如沐春雨,把人心底深处最无法表达的痛楚清洗一尽。她突然“哇”地一声大哭,嘎必雅图不由慌了,手足无措地既想去扶她,又不敢碰她。那一瞬间,奕雯抢过被他松开的缰绳,用力一勒马腹,马儿“咴咴”嘶鸣,撒开四蹄逐风而去。 嘎必雅图怕她出事,不及细想细问,拉过旁边一匹马,翻身骑上,追赶着奕雯。碧绿的草原上,奕雯大红色的裙摆迎风鼓起,帽子上系着的长长的丝带飘在风里,与紧随其后的嘎必雅图随风翻飞的宝蓝色衣襟相映成趣。 嘎必雅图是怎么把奕雯劝回来的,大家都不知道。因为识趣的奕霄摆手止住了担心奕雯而要追赶的人们,笑道:“放心,嘎必雅图有办法的!”果不其然,奕雯回来时脸颊上带着自然的红晕,见人也不说话,低着头就往自己的蒙古包里跑。晚间人静,她钻到冰儿的怀里,无视母亲一脸揶揄的笑容,憧憬地坐在门口望着头顶那一颗颗璀璨的星星:“娘,他唱歌怎么那么好听呢?” 第514章 “他在哪里给你唱歌?” “在最大的那座敖包的旁边……” 冰儿捏捏奕雯的鼻子:“傻丫头,你知道敖包的意思么?” “不知道……可是!”奕雯翻身看着母亲的眼睛,里面映出傻傻的自己,“他大庭广众地说那样的话,我的脸该往哪里摆?” 母亲答非所问:“嗯,有人管得住你,甚好!我打算把那把戒尺转交给他,要是你以后再撒疯,就叫他来治你!” 奕雯“咯咯”地笑着,滚在冰儿的怀里撒娇:“我才不怕,只要娘不动手,谁我都不担心!” …… 乾隆下旨,恢复嘎必雅图的父亲喀尔喀宰桑的身份,令嘎必雅图承袭父爵,佐理奕霄旗里的事务,并为嘎必雅图与奕雯拴婚。他向理藩院述旨的时候,眼角余光看见奕霄满脸和悦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在满足之余也有些小小落寞。 公事告一段落,已经将近日落时分,按着乾隆的习惯,这时候要在热河行宫风景宜人的地方散步养性,奕霄自然陪着,一起陪同的,还有才刚刚能够走稳当的、乾隆最小的女儿十公主。 乾隆对十公主是极有耐心的模样,跟着她小小的步伐,走得缓慢无比,不须一旁的奶娘保姆扶掖,他亲自躬着身子,探手保护着还有些跌跌撞撞的十公主,一脸满足和美的笑容。“珑儿,小心前面的坑!”乾隆搀着那只粉嘟嘟的小手,见十公主费了老鼻子劲儿,但是终于凭借自己的力量跨过障碍,他也随着欣喜万分,一把抱起小公主在怀里亲着,转脸对奕霄道:“朕有这么多女儿,可惜陪在朕身边的只有她一个——还那么小呢!你瞧,珑儿长得是不是像朕?是不是……像你娘?” 奕霄抬眼望着那个小小的人儿,她正瞪着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粉嫩的脸上稍一有笑意就会出现两团小酒窝,倚在她的老父亲的怀抱里,安享着尊贵与荣宠。奕霄笑道:“十公主承欢膝下,让皇上舒心,我娘也少些牵挂。她在扎萨克里,一直懊悔自己不孝,给皇上添麻烦的时候多,让皇上高兴的时候少,却蒙皇上厚恩,不知该怎么补偿才好。” 乾隆淡淡笑道:“你也为人父母了,自然很快就会明白‘天下父母心’的意思。叫你娘不必萦怀往事,朕虽有顾忌,不能赏还她一切名位,但是有你侍奉,她过得好,朕心里就好!”他顿了顿,终是舒心的样子长长吁了一口气:“那年路过科尔沁时去看望三格儿,她与额驸一同侍宴,朕瞧着女儿,想起孝贤皇后,心里总是百味杂陈。‘同来侍宴承欢处,为忆前弦转鼻辛。’”他缓缓吟着当年写就的诗句,每一个字都敲在心里,酸得发痛。可旋即又转为轻松的笑意,回首对奕霄道:“也好的,人在,纵使是思念,还有盼头。日后,或是朕往科尔沁,或是叫她到承德、到盛京、到京城,都不是麻烦的事。” 是呵,年年鸿雁翩至,思念被拉成长长的一线,可是知道彼此一切安好,心情便会清朗,一切圆满亦复如是! (本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  (1)宰桑即蒙古语中的“丞相”。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