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尘》 第1章 [古装迷情] 《凤尘》作者:未晏斋【完结】 文案: 小郡主凤栖,生母卑微,父亲纨绔。不过,当个团宠又何妨? 哥哥即将成为太子,富贵荣华正在招手,入京途中,还捡了个落魄书生…… 哪晓得一朝变天,小郡主沦为长辈争斗的牺牲品。 千里和亲,如伺虎狼。 江山动荡,万姓流离。 虏骑扬沙,圣人蒙尘。 她面前的夫君,宛若危险的野兽,吞噬她的家园,也要吞噬她。 面对战乱的荒野、焦枯的白骨,小郡主流着泪问:“天下虽大,哪里是国?哪里是家?” 那投笔从戎的小书生环顾一圈,告诉她:“有土就是国。有你——就是家。” 凤栖擦干眼泪,明白在这万里胡尘中,他们必须成为一对儿女英雄。 说明: *1v1,he,不过男配很强势,男主会消失蛮久。 *感情线慢热,非甜宠,但有糖。 *架空北宋,虽不能还原历史,但欢迎考据。 内容标签:励志成长 正剧 主角视角凤栖高云桐配角温凌凤霈何娉娉凤杞 一句话简介:烽烟黍离,可我们在一起 立意: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乱世儿女,情深意长。 第1章 夕阳从树丛间漏出最后一些霞光,密密层层的林间,那些光宛如一片片被撕碎的绡纱,使得路上的万物都仿佛隔着一层缥缈的朱红色的雾气,影影幢幢间令人脊背发凉。 “啪”的一声,晋王府的御夫把长鞭甩在空中。马匹嘶鸣一声,足下愈发快了,“得得”的马蹄声不断在沙路上回响。 车内被颠簸得想吐的丫鬟溶月抱怨道:“马车为什么行驶得这么快!慢着些不好么?” 凤栖手撑着车窗棂,一言不发,从飘起的帘子缝隙里看外面的风景。 溶月又说:“不知张妈妈她们跟上来没有?” 凤栖这才说:“她们太慢了,我不想等她们。” 溶月虽不好明劝,还是旁敲侧击地说:“娘子贵为郡主,身边只有奴一个丫头服侍,可不够呢。” 凤栖说:“她们除了啰嗦,除了无事生非,除了做张做智地假意找活儿给别人看,还能有什么用?她们做的事我都能做,只是她们不让我做而已。” 溶月听她又出稀奇语,悄悄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说:“娘子金尊玉贵的,哪消得您亲自动手操持事务?要是大王晓得了,不打下奴们的下半截来?也就是路上吃点辛苦,等到了京城王府里就好了。” 凤栖不由冷笑一声:“那可不是我好了,是他们好了。我对京城没兴趣,宁愿留在晋阳。” 她顿了顿又说:“他们以后呵,荣华富贵和勾心斗角层次可更加高了。可为什么要拉上我?我在晋阳爹爹的封邑里倒还自在。” 她嘴角都是嘲讽鄙薄的笑意,那双修长冷漠又不失妩媚的丹凤眼斜斜地一瞟车窗外渐沉的暮色,一脸任性。 溶月哪有不知道自家主子的性子的!她说:“可是张妈妈说,官家确乎是看中了大郎君,已经叫到东宫,指派了管学士亲自授书呢。” 大郎君是晋王的独子,被没有亲儿子的皇帝看上,养在东宫在溶月这样的丫鬟看来,是王府天大的喜事。 凤栖嘴角噙着一丝冷冷的笑意,闲闲看着窗外,风马牛不相及地说:“起风了。” 溶月心里藏不住事,无视主子不耐烦的暗示,忍不住还在幻想:“官家没有太子,如今年纪大了,自然想要承嗣的儿子,大郎君聪明仁厚,若真是像张妈妈说的那样被官家看中了,有朝一日登基,娘子你不就是公主了?” 凤栖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漠然而嘲弄:“郡主已经当得要吐血了,还当公主!那些人眼睛里的刺还扎得不够多么?!” 马车硌着了一块石头,狠狠地颠簸了一下,凤栖和溶月的头顶几乎都要撞上车顶,两个小姑娘都“哎呀”叫了一声,而后又都笑起来。 这点小挫难,反倒让凤栖放松了些,她最后总结说:“往京师之行啊,不顺!” “没有的事!”溶月犹自不服,“奴觉得这是咱们晋王一大家子飞黄腾达的时候要来了!这会儿不顺还是马车行得太快了!还是慢些吧?”小心地征询。 “不,再快些!”凤栖吩咐御夫,还揭开一点帘子吹外头凉凉的风。 要不是身边必须有个丫鬟贴身服侍,凤栖连溶月都懒得带,此刻她不愿意理睬她,而是凝眸看着车窗外。 车窗外的暮色愈发浓重,林间幽昧不明,往京师而去的明明有坦坦的大道,但她们偏生选了一条曲折的小径。 溶月是个买来的丫鬟,晋中大旱的时候,她一大家子饿死了多半,爹爹拖着弟弟和她,实在活不下去了,只能卖了女儿养活儿子。溶月那时候小,一头觉得离了爹爹自己孤单,一头又觉得弟弟是家里的香火所在,自己被卖也是应当,所以死心塌地地跟着主子,只当是救命恩人。 此刻,她自己有些害怕,犹自担心凤栖害怕,拉过一件褙子给凤栖披上,嘴里说:“夜里凉起来了,娘子还是要当心身子骨。其实上了路就不赶。要是刚刚在官驿打尖儿住下也好的,这么晚往城里赶,直叫人瘆得慌……” 凤栖不耐烦地说:“如今这样的多事之秋,早一点到京师都是好的!得亏你还寻思着臭烘烘的官驿!我宁可嗅这山林间的气息。” 溶月觑了觑凤栖,见她脸都板起来,知道是惹不得了,终于闭上嘴不说话了。 但心里仍然忍不住激动地想:也是,进了京,晋王家就要飞黄腾达了。自己一个小门小户的穷人家女儿,竟也有机会到闻名遐迩的京师看一看热闹!听说京师并无宵禁,即便是半夜都热闹得紧,花市灯如昼的景象,大概也只有夜晚感受得最绚丽。 突然,御夫一声尖锐的“吁”,猛地把马勒住了,前马一声长嘶,蹄子都扬了起来。车子里的两个人自然也跟着遭罪,几乎是整个人往前一扑,差点撞着车门上。后队跟着的车马也跟着勒住,一阵人喧马嘶,而后是骂骂咧咧。 凤栖眼疾手快扯住了车帘,才没有撞着车框上,但那云锦帘子却被她撕开了一条口子。 “怎么回事?!”她问。 溶月则是结结实实撞了头,揉着额角,一把扯开车帘怒声问御夫:"走得好好的,突然停下来做什么?!” 御夫委屈地说:“前面好像是个人。” 溶月探头看了看,沙土的小路上,不远处隐约是个人卧着,黑黢黢的看不太清楚。 凤栖冷冷道:“是头野鹿吧?这样荒僻的地方哪里钻出个人来?即便有人,估摸着也是个醉汉。哼,躺倒在路上,大约也是不想要命的,踩过去也就踩过去了。” 说是这么说,队伍已经停下来了,断没有再踩过去的道理。凤栖把扯开口子的帘子一放,寒声道:“着人看看去。” 头车后面,是晋王府护送郡主的庄户家丁,顿时有两个提着鞭子走过去,先定睛看了看,回头喊:“确实是个人。” 接着踢两脚,骂道:“噇了多少黄汤?还就地躺着呢?起来!” 第2章 那人吟哦两声,不知是不是酒还没醒。 家丁远远地请示郡主凤栖:“娘子,怎么处?拖到林子里么?”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鸟鸣、虫吟,以及隐隐的狼嚎从密林间传出来。 凤栖今日动了恻隐之心,说:“拖林子里,明日大概就剩一堆白骨了。想法子把他弄醒,叫他赶紧地滚吧。” 家丁应了一声,又踢了那人两脚,听他只是呻。吟,却不起身,于是解下腰间水囊,把凉水对那人兜头一浇。 那人喃喃地似乎在说什么,家丁用鞭杆敲了他两下,凑过去听了一会儿,然后疾步到凤栖车前,单膝点地汇报道:“娘子,这个人好像受伤了,半晕着,嘴里一直在说:危险……这条路危险,其他话问了也没反应。” 凤栖在车里听着,眉头蹙着,一会儿说:“真的假的呀?把他拖到装箱笼的车上捆着,喂点凉水弄醒了,然后着人问话,若是匪类,只管打着问。到京师之后,直接送到府尹那里,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家丁们拖人,捆成粽子似的抬着。 抬过凤栖的车旁,凤栖从绡纱的车窗帘里看了那人一眼。 看不清眉目,只觉得是挺修长的身子。身上飘传来松烟冰片的气息,夹杂着一些血腥味。凤栖不由看地面,天色已经暗下来,到处黑沉沉的,黑沉沉的泥地面上有星星点点的光。 凤栖放下窗帘,等听见后车的马也套好了,方始对溶月说:“这个人确实受伤了。” 溶月"啊?”了一声然后说:“不错呢,刚刚小乙也这么说。” 凤栖斜瞥了她一眼说:“我不是因为小乙他这么说,是我闻见了那人身上的味道。” 她回忆着那松烟冰片的气味,缓缓有道:“应该是个读书人吧……好像是太学里常用的墨锭。” 溶月笑道:“娘子灵敏,奴是一点都没闻见墨锭气味。就是觉得这林子里有点青腐气。” 凤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林子里是有青草、蘑菇、野花各色的气息,雨后的泥土传来土腥味。这样自然的味道即便算不上好闻,也叫人无法生厌。但刚刚那个人身上飘散过去的血腥气,却令她心悸。 马车奔驰起来,她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乱跳,脑子里一阵一阵乱想,一会儿是生母何氏的愁容,一会儿是父亲晋王的慈相,一会儿又是嫡母周氏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但这些不足以让她心乱,她还脑子里一直盘旋的是那日在晋王府、父亲花厅前路过时,紧闭的窗户里飘来的一丝半丝叹息和父亲的话:“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北卢自顾不暇,靺鞨野心昭然,朝中却唤我回京,岂止是为大哥儿!……” ………… “加快些!”她对御夫喊,"尽早进京。” 御夫嘟嘟囔囔:“已经够快了!再快,回头又要喊‘颠簸,又是我吃挂落……” 没好气地扬鞭一甩,喊:“畜生,快着些!” 最后一丝光在林间隐去。 刚过朔日,新月隐微,雾气腾起在丛林间,黑黝黝的;狼嚎猿啸此起彼伏,似若有些幽绿的光点聚拢起来。 溶月吓坏了,不自觉地贴近了凤栖。 而凤栖不自觉地躲开了些,不愿意被触碰到。 溶月喃喃说:“娘子,点些灯和炬吧,不仅照见路,也防着野兽奔袭过来。真有狼或虎,只怕我们这里的人也不够它们吃……” 凤栖点点头。 从头车,到后面几辆,都点上了羊角防风灯;骑行的家丁手里举着火炬,明晃晃地照路。 丛林里仿佛也瞬间安静了许多,那些幽绿的光似乎散开了,狼嚎猿啸也远去了。光照在林间的雾里,雾被撕开,林子一层一层的,不断随着光影变幻着形象,让凤栖想起了母亲带她去上香的时候,看见后殿里的十八罗汉,金身剥落之后,也是这样黑沉沉的各有姿态,黑洞洞的双眸只盯着人看…… 突然,后头又有动静。 谁压着喉咙喊:“不要点灯!” 而后是响亮的愤怒的声音:“你抢我的火炬做什么?!我们郡主好意救了你,没把你扔在林子里喂狼,你倒恩将仇报?!信不信我禀明郡主,还把你扔林子里喂狼!” “小路就是为了人少安生!”那沙哑无力的声音又响起,"如其不然,为何不走官道?这明晃晃的一路灯炬,则是怕不够显眼么?!” 他的声音陌生。 而林间传来斑鸠悠长的“咕咕”的鸣叫,接着又传来啄木鸟敲击树干的“笃笃”声。 凤栖收敛住瞬间的茫然,对依旧呆愣愣的溶月说:“这个人好奇怪。” “是……那个被救下的人?” 凤栖不说话,微微地蹙眉,对溶月的反应迟钝非常不耐。 第2章 凤栖揭开一角车帘,回望这一条黑黝黝的小径,默然了一会儿,突然对溶月说:“停车,我来问问那人是什么意思。” 溶月愣了愣,问:“娘子您亲自问啊?就让小乙他们问吧?” “那些蠢货,能问出什么东西来?”凤栖蔑然一顾,说,“自然是我亲自来问。” 她任性,时常有些不中绳墨的举止,在家里特为嫡母和姐妹们看不惯,但溶月知道她拿定主意的事,即便是晋王本人也拿她没办法,多只能是宠溺优容,酿的这位小郡主乖僻的脾气。 溶月只能说:“好吧,人还得捆着,谨防是一个匪类。别说伤到娘子,就是惊吓到您,也不行!” 说得斩钉截铁的,说完,又再次把车的四处都检视了一下,首先就是看见了扯破的帘子,小丫鬟叹了口气用手摁住了帘子。 其实那人很虚弱,即便不用捆绑,走起来都是踉踉跄跄的。当他被摁住在郡主凤栖的车前,大喘,连车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的意思……”凤栖沉吟一下亲自开口问话,“咱们行路不能点灯炬?倒奇了,难道这汴京城外还有劫道的匪类不成?” 那人力气像已经用尽了似的,半日才答道:“汴京城外,一向是安定的,但那是以往,现在山雨欲来,哪里都不安全。” “呵呵……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这么说呢?” 那人喘着气:“原只是听闻,今日是亲历。” “亲历了什么?” 他的喘息声停滞了片刻。外头风声忽起,从林间打着旋儿吹到这条小路上,其声诡谲。 他终于说:“我错过了打尖,原想趁夜赶一赶路,找一家野客栈休息一晚。但在林间听到鼓声,循声过去,看见一个斥候。你想,这危险不危险?” 凤栖心脏也顿了顿似的,千丝万缕仿佛都涌上心头,但又理不清,满脑子都是混乱。 她不敢完全笃信车前这个人,又不知何处是他的漏洞,本能地先骂道:“放肆,谁许你在本郡主面前‘你你我我’的?!” 晋王府的家丁轻声提醒那人:“郡主面前,要自称‘小的’!” 那人却气得笑了,半晌说:“虎狼于前,却谈什么尊称!迂腐至极!不谈也罢!你爱点灯点灯,放我走吧。” 紧跟着他挨了一脚,疼得闷哼一声,“扑通”倒地。 第3章 凤栖心道“活该!” 风一吹,她正好从帘子缝隙里看他蜷缩在地,又奋力爬起来的模样,冷笑道:“这是轻的,若我把你执到汴梁城里,就凭你夤夜在城郊乱窜,叫府尹拿住了至少判四十杖。” 那人撑起身子,斜乜着这辆装饰精致的大车。车子是榉木的架子,四周围着蓝色呢毡,车盖上垂下朱红色流苏和一串串小银铃,车后有晋王府的旗纛,除了车门和车窗的帘子用蜀锦和戳纱,显得比较富丽,其余一概半旧,一点不逾矩。 他笑了一声,说:“理应称一声郡主,但我也是读书人,恕不自玷。”甩开摁着他肩膀的两个王府家丁,深深对大车作了个揖,然后就昂然起身了。 凤栖听见外头一片嚷嚷: “谁许你站起身的?” “反了你!郡主面前如此放肆!” “拿下拿下!可劲地打!” 她在车里说:“罢了,受那么重的伤,经不起打。” 她猜测着这个人的表情,可惜那帘子坏掉的地方被溶月摁着,缝隙太小,看不清楚。她很是好奇,心痒痒地想再逾矩一次。于是闲闲说:“我不与你计较。你刚刚说,遇到一个斥候?你如何确认他是斥候?又是哪一国的斥候?” 她自幼是父亲的娇女,有时候会跟着父亲一起听幕僚讲藩镇里处置的那些政务,想着若是拿到这个人说话间的漏洞,好好出他一番丑,绝对比这会子仗势揍他一顿来的好玩。 那人似乎有点看不起她,说:“郡主关心的是我尊敬不尊敬您,不是来的是什么斥候。既如此,何必听我废话?” “你大约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吧?”最宜激将。 外头没有说话的声音。 凤栖好奇地想象着他的神色,心痒痒地极想看他出丑。可惜帘子隔着,密不透光。 外头那人轻哼一声,而后连珠炮一般道:“晋王家的郡主……应该是常年住在晋地。晋阳是并州郡下府治,并州是南北要冲,接壤代州,再向北过雁门关就是燕云十六州中的应州与云州了。这样的边境要地,若是郡主关心国是,想必问不出‘哪一国的斥候这样没有见识的话。您如果是考我,不必了,当我是个欺诳的小人便是了。要捉我回去也是正好,我两条腿跑到京师,也觉得累呢便僭越搭您的车了。” 他有些无赖形状,这倒将一军,噎得凤栖无话可说。愣了愣,她的凤目便向溶月一瞥。 溶月懂得她的心思,立刻亮嗓子道:“这样的狂徒,你们还容他说话?重新捆上,丢箱笼车上,送到府尹那儿让他好好学学做人的道理。” 家丁们动手粗鲁,那人是受了伤的,顿时听见他忍痛的声音。 凤栖却始终觉得棋输他一着,心里大不服气,终于开口道:“太学的学生,大多是家境优渥,涵养极好的,像你这样没有眼力见儿,说话硬邦邦,不怕得罪人的,倒是少见。” 外头也愣了愣。 太学是国家官学,能进太学的,大多数非官即贵,只有少数是地方上因才学出众而举荐上来的能读得起书,家境也不会太差。太学生基本就是未来的官宦,且也算是正途出身,做到“相公”都有可能。王府的家丁说到底不过是奴才,大约顿时不敢动手了。 别说那些家丁,就连溶月也愣了神儿,手上一松,那扯坏了半边的蜀锦门帘就没摁得住,半边帘子掉落,里外两个人彼此正对着,顿时瞧了个清楚。 四目相对的瞬间,都有些恍惚感。 虽然一个冷漠,一个狼狈,但彼此对视时,就是隐隐有一种“一定在哪里见过”的错觉。 那人正在摘开身上捆了一半的绳索,他没有戴巾帻,头发乱蓬蓬的用一根树枝簪着,身上的衣服东挂一片西挂一片,血迹宛然。仔细看脸,打得鼻青脸肿的,唯有一双眸子亮若晨星明明只是一个太学生,面对郡主似乎也毫无畏惧,独独是看见凤栖的脸时,他眸子里的劲光柔和了一瞬,反而显得有点呆滞。 溶月赶紧把车帘掖好了,嘴里嘟囔着骂道:“小贼皮!居然敢杵直身子看郡主!大约是不想活了!……” 凤栖摆摆手止住了她的啰嗦,心里的不舒服突然融化了似的,她对着车外道:“我只是奇怪,太学的学生,前途无量,怎么会在外头乱晃?这就不去论他了” 她沉吟片时,吩咐道:“先熄灭灯炬。” 外头顿时暗沉沉的,新月的清光只能照见群山和树林的大致轮廓。 那人只剩一双眸子在月光下莹莹的,也终于拱了拱手:“郡主救命之恩,在此谢过。不过,此地不能久留,不仅此地”他吞了半截话,似乎那双浓郁的剑眉也虬结了起来。 凤栖问:“你刚刚说,遇到一个斥候朝廷这些年,与北边东边两国都有往来,关系谈不上多好,但一个是签着盟誓的,一个是通商交好的那么这个斥候是东边的还是北边的?你又是如何分辨的?” 那人嘲弄的神色也收了,很认真地说:“天下熙熙,不是利来,就是利往。朝中格局难道不是这样?” 他笑了笑:“郡主是女眷,寻常女眷可能不关心这些国事,我也孟浪,与您谈这个。” “说说看吧。”凤栖道。 “来人是‘北边’的,虽着汉人衣冠,但我看他在溪水边擦身,胸口有野狼刺青,正是‘北边’的图腾。” “你怎么弄得一身伤?” 那人说:“我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唯独在江南长大,水性还好,于是趁他不备,把他扑到了水里,浸到昏厥,已经拖到岸边用野藤捆上了,只是棋差一着,没注意林中他结伴者接应的鼓声。尚未来得及拷问这个,倒又被赶来的另一个瞧见,打了一架,打得太凶,好容易挣出命来。” “那另一个斥候呢?” “也半死了吧?”他很快答道。 凤栖回想刚刚看到的他的模样,觉得亦不过一个文弱书生,倒能与敌国训练有素的斥候打上一架还没输掉,简直匪夷所思!刚刚的那点信任又变作狐疑。 溶月已经担心极了,悄悄摇摇凤栖的胳膊:“娘子,随他是书生还是斥候,咱们还是趁早离了他赶去京城吧!您若是有个长短,奴十条命也赔不起。” 凤栖根本不在乎溶月的意见,不仅不在乎,反而更激发起了好奇心。 她仰脸对着车顶棚思忖了片刻,突然起身把车帘一揭,自顾自从车轼边跳将下去,而后几步走到那人身边。 第3章 家丁们顿时围到近前,一个个心都提了起来。 凤栖道:“点一盏小灯。” 昏昏的羊角灯光线下,她仰脸看那个人。 “报一报你的履历。”她说。 那人眉一皱,大概又觉得她无礼。 但是凤栖紧跟着说:“若你能叫我信得过,现在最佳的法子是搜寻到那两个北卢的斥候,绑上京城好好拷问;我们现在急匆匆逃了,祸患却埋下了。是不是?” 那人奇道:“你敢么?” 凤栖鼻子眼儿里冷哼一声,表示不屑。 溶月也已经爬下车来,已经惊得目瞪口呆,悄悄摇凤栖的胳膊:“郡主……” 第4章 凤栖轻轻甩开她,一双凤目斜乜着比她高一头的那个人,气势上毫无柔弱。 那人嗤笑了一声,然后坦然地说:“在下高云桐,阳羡人,家中有几亩地产,供我半耕半读。过了童试,补了廪生,后又被恩师荐举到太学。” 他自嘲地撇嘴笑笑:“不错,小户人家出身,入太学是异数,确实叫人瞧不上。我本来已经写了辞书,准备回阳羡老家种田度此余生,哪晓得遇上了北卢的斥候!所以我不回老家了,打算先把消息带到京城去若能找到那两个斥候当然更好,可以好好审一审,说不定能审出重要的消息。” 他说话似乎有些闪烁,但眼神又坚毅。 最后他问:“不过,你这里的人行么?” 凤栖一边仔细地听他说话,一边暗暗地打量他。 他外衫半干,袖口沾着墨香,侧腰染着血迹,长衫下摆是沾染到的青萍。他梗着脖子,肩膀挺宽,身形颀长,说话尖锐,言辞却雅致。 凤栖突然一抬头,用吴语对他说:“伸手给我看看。” 大概是她这吴语说得太突兀,高云桐愣了一下,才伸出了双手,亦用吴语答:“看什么?” “灯。”凤栖不理他,简单地吩咐,然后就着灯光看他的掌心。 看了一会儿,她说:“我信你。河在哪里?” 高云桐又是一愣,然后指了指小路的东边:“要走二百余步。” 林间黑漆漆的,大家心里都抽抽。 凤栖说:“北卢的斥候也是人,夜间林子里有豺狼,他们也不得不防。听说他们能睡在树杈上。” 她笑起来:“不过那样睡得一定很难受。” 她天然妩媚的凤目又瞥了高云桐一眼,然后说:“取金疮药给他敷了伤口,取参片先让他提着元气。” 语气再猛地一个转折:“然后捆上他,着人点亮灯炬,照着箱笼车,大声喊:‘来人,拿住了一个贼!’” 她“咯咯咯”自顾自笑起来,对溶月吩咐:“留箱笼车,留两个老年的家丁看着他。其他人熄了灯炬跟着我。”翩然上了她的大车。 溶月素知主子胆大妄为,脸都吓白了:“娘子,娘子,赶去京里吧!应该没多远了,赶一赶,能避开那些北卢的人的!” 凤栖笑道:“那有什么意思?” “斥候多是武艺高强,还会用弓.弩,不是玩的!” “好玩得紧!”凤栖大喇喇说,看家丁开始捆高云桐,又吩咐了一句,“轻点。江南的渔家有一种一扯就开的平结系法,就用那种法子捆。” 凤栖虽然是家中的庶女,但因为是她父亲晋王的娇女,加之又是个不驯服、有几分戾气的性子,家里下人不敢不服从她的话,因而虽然是彼此面面相觑,但还是一一照做了。 高云桐被绳捆索绑,拉开绳结的线头却在他自己的手心里握着,他有些无奈地看了凤栖一眼,倒也乖乖地听命,没有抵抗。 王府的家丁也开始嚷嚷:“东家,拿到个贼!拿到个小贼!” 凤栖的车驶到背山背阴的地方。她吩咐着“在这里休憩一会儿吧”,叫溶月放下了车帘,真个闭目养神起来。 溶月急死了也没办法,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向车窗外张望。 在溶月张望了十几回的时候,凤栖懒洋洋地说:“别看了。斥候难道不会隐伏着,能让你轻易发现?这可是人家吃饭的本事!” 溶月更加惊惶,不由有些责怪的语气:“娘子这是干嘛呀!人家训练有素的斥候,真来个狗急跳墙可怎么好?!” 凤栖笑着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样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 溶月气急败坏:“奴只知道大王经常说的:‘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即便是入虎穴,也不应该郡主您亲自入啊!” 凤栖冷笑一声:“其他话你记不住,这句胆小怕事,无能至极的话,你倒记得清楚!” 溶月吃她一噎,不由腹诽:这可是你亲爹爹说的话呀! 凤栖也知道这是爹爹常说的,做女儿的总要为尊者讳,话锋亦只能到此为止。 等了很久很久,闭目养神的凤栖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着了。 外头斑鸠的叫声一声响过一声,黑夜里显得瘆人。 急得团团转的溶月正在没主意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自家主子压低的一声:“来了!”溶月拍着胸给自己压惊,嘴里问:“什么来了?” 凤栖翻了她一个白眼说:“还有什么来了?自然是北卢的斥候来了!” 顿时就见溶月周身一哆嗦。 凤栖轻声笑道:“那么明显的牛皮软底靴踩在枯叶上的声音,你都没听见?一个人的衣摆还是湿的,划过树枝时的声音和另一个不一样那只能是北卢的斥候找过来了。” 还有那斑鸠鸣叫也奇怪,入夜了,难道鸟不归巢? 溶月继续哆嗦着:“他们……他们来干嘛呢?” 凤栖笑道:“你可真是笨!你想想,两个斥候有一个被摁到水里,喝了一肚子的水,浑身想必也湿透了。这样凛秋的季节,被夜风一吹,有几个人吃得消这样的寒意?自然是要想尽办法换身干爽衣服。另一个被打得半死,好容易挣出命来。现在肚子饿了,当然想要找到落单的旅客,抢些东西填饱肚子。你想,那明晃晃、孤单单的箱笼车,有武器还愁抢不到?” “他说的瞎话娘子你也都信?” “信不信都试试呗,我们人多,也有武器,只有你这种胆小如鼠的才前怕狼后怕虎。”凤栖说,“再说他那手,指腹有茧子,是拿笔拿的;虎口有茧子,是握镰刀收水稻磨的;持弓箭的北方骑手一般是勾弓弦的拇指和持马缰的指根有茧子他都没有。一口吴语讲得地道,和……” 和谁一样,她咽下去没说出来。 只说:“叫我们的人准备着。”凤栖一掀车帘朝外瞧着,新月映在她的眼睛里,亮如吴钩。 很快打斗声从不远处传来,布阵似的,王府的家丁前后接应,有做饵的,就有放长线钓大鱼的。 凤栖气定神闲,但是认真听着那边的动静。 她的人很快喊道:“拿住了!两个!” 凤栖轻轻跺了跺车底板。御夫会意,把车驾了过去。 高云桐已经解开了身上的绳索,蹲在地上查看被王府家丁捆住的两个人。 凤栖揭开车帘探头到窗外看,被逮住的两个人正被包围在熊熊的火炬光焰中,一个衣衫半湿,一片褴褛,而嘴唇发青,显见得还没有从溺水的痛苦中恢复过来;另一个挣扎得厉害,眉目里全是戾气,喊着让人听不大明白的官话。 高云桐撕开两个人的前襟,果然左胸之上都纹着一只狰狞的狼。 熊熊燃烧的火炬几乎贴到两个人的脸上,灼烧毛发的气息传了过来。两个人应该都很恐惧,但是训练有素,大约感觉挣扎无望,也就不挣扎了,咬紧着牙关,闭着嘴一句话不说。 “你们来了几个人?”高云桐问。 没有得到一声回应。 晋王的家丁自然气恼,拳头打在两个人脸上,脚踹在他们俩肚子上,打得声音闷闷的;还拿手里的刀枪在他们俩身上晃来晃去,划出一道道血口子。 第5章 “老实点!不然杀了你们俩!” 两个人疼得青筋暴露,但是还是一声不吱。 凤栖冷冷道:“你们这些二把杈,刑讯有这样的吗?早早地送到汴京去,自有府尹来审理。三木之下,何供不可得?要是这会儿给你们胡乱打死了,才叫白花心力。” 那个叫高云桐的太学生仔细查看了两个斥候身上捆绑的麻绳和绳结,说:“是个死扣,应该很妥实。捆好了带进京城,府尹那里初审,估计很快会转刑部这两个人是绝大的证据,朝廷可以早做准备。” 他眉宇间有些焦灼的神色,望了望远远的夜色,终于拱手道:“多谢郡主的信任,学生就此别过。” 凤栖在车里,挂着车帘,冷漠地说:“刚刚不是你说,要借我们的车辆一道去汴梁吗?” 高云桐犹豫了一下才说:“刚刚那是赌气。不敢劳烦,我还是自己去吧。” 凤栖道:“一起去吧。黑漆漆的夜,你受了伤,靠两条腿走回京,只怕先走到狼肚子里去了。” 她说得冷漠,但总算是好意,但那高云桐还是陪着笑说:“不要紧,我擅长走夜路,我也不害怕狼。不麻烦郡主了。” 说着,衣摆的窸窣声响起,似是转身要走。 凤栖提声儿喝道:“给我拦着!” 家丁们不敢怠慢,立刻团团围住了高云桐。 凤栖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又冷笑道:“好好的太学生,半夜里在荒郊野岭里游荡,只怕是汴京里待不下去了吧?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走吧!” 她好奇地想象高云桐的神色,他应该很生气,说不定还有些恐惧。凤栖心欢不已,特有种恶作剧成功的快意,可惜现在没有理由揭开车帘看看他的模样,只能屏息听着外头的动静。 结果,他既没有生气地斥责,也没有恐惧地求饶甚至呼吸声都没有变紧他好久后才轻轻地嗤笑了一下,说:“好,就搭你的便车。” 接着,车马无阻,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往汴梁城而去。 第4章 凤栖心安地在晃晃荡荡的马车里睡着了,梦里迷迷糊糊的,好像是嫡母周氏在父亲面前劝导:“女儿家还是要以贞静为主,她娘亲那个身份,好些的人家本就忌讳,再像现在这样三五不着调的,只怕背后都说她随她娘大王听听,这可是好话?” 凤栖呼吸急促,梦里牙齿也咬得"咯吱咯吱”响,而后被溶月推醒了:“娘子,到汴梁城门了。” 凤栖惺惺忪忪醒过来,撩起车窗帘子看了看外面。 高耸的城墙仿佛扑面而来,厚实的石砖,缝隙里生着青草。东方露出一些鱼肚白,但绝大部分的天空仍然是暗蓝色。 城门已然打开了,往汴京城里送泉水和新鲜蔬菜的牛车有序地往里赶。 她的御夫对守城门的禁军说:“这是晋王家郡主的车驾。” 晋王是天子的亲弟弟,而且据传晋王的独子很快要入主东宫。御夫很是自豪,说话都仰着脸。 城门口的禁军很客气,不过也一丝不苟的。 要了关防文书仔细看过,又说:“郡主在这辆车中,小的自然不敢僭越查看。不过,后面的几辆还是要检视一下的。” 说完,核对着关防上记载的人数,打开车帘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凤栖补充道:“这里只一半的人,还有十五个丫鬟婆子,腿脚太慢,给我撂下了,大约中午才能赶到吧。” 人数和关防记载当然不会一致。凤栖倒也气定神闲,等着禁军来问话她要借此机会把高云桐和两个北卢的斥候送到府尹那里,她还会好奇地继续打听这几个人的情况:出逃的太学生,潜伏的敌国斥候,里面的故事一定比话本还好看! 果然,少顷,后面就传来惊呼声。 溶月顿时吓到了,惊惶地靠近凤栖:“娘子,怎么办?” 凤栖不耐烦地挪开了些:“什么怎么办?不就是后头多了三个人吗?一会儿等他来问就是。我们又没有做亏心事,怕他问怎么的?” “可是……可是……” 凤栖说:“胆小鬼,别可是了,静观其变呗。” 那检查的禁军很快折返过来,这次话音严肃,还带着一点点慌张:“怎么有个死人?” 凤栖愣住了。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死人?是溺死的吧?” 禁军道:“是不是溺亡,小的也说不准,但郡主的车驾里怎么会又……” 他踌躇了一会儿:“请郡主先停留此地休息一会儿,小的要上报此事去。” 凤栖道:“去吧。叫府尹那里派个能干点的仵作来验,别耽误我太久。” 又说:“我要派人去告诉我爹爹。” 她是郡主,如假包换,禁军不敢为难,立刻把她的车驾带到他们日常休息的地方,低声说:“郡主委屈了,您的人去王府通报,请您先在这里暂时休息一会儿。热水一会儿送到,汤饭点心之类的,如郡主不嫌弃,这里也有,小的叫人一道送来。府尹那里派了人来接手过此事,小的再来给郡主赔不是。” 御夫骂骂咧咧的,溶月也嘟嘟囔囔的。凤栖堵着耳朵说:“你们真是聒噪。一路过来,不就为了涨些见识,天天憋闷在家宅里,又有什么见识可涨?依我说,这是有趣的事,不是祸事,偏生哓哓个没完!” 溶月怕她真的生气,只能闭上了嘴,揭开车帘看了看外头,说:“破破落落的一间杂院,还有股味道。没外人在,娘子下去透透气么?” 凤栖已经准备了下车,自然点点头:“我第一回 来汴梁,当然想到处看看。” 清晨的小院子,到处带着露水,空气里有一股泥土的气味。院子中间是一棵高高的银杏,正是黄叶飘零的时候,院子里的青砖地面覆盖着一层暗金色。 凤栖仰望着天空,觉得有点不一样,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外头她带来的家丁正在一个一个被核查,她听见唱名的声音,直到最后问“你叫什么”,那人回答:“高云桐。” 禁军狐疑地问:“高云桐?是那个……高云桐?” 高云桐不卑不亢地说:“对,就是那个高云桐。” 那问话的禁军似乎是轻轻嗤笑了一声,而后道:“胆子挺大呀!我听说你已经被逐出汴梁了呢,原来又跟着晋王郡主的车驾回来了!这,好像不应该吧?” 凤栖眉梢一挑。 溶月一脸害怕,低声揣测:“啊?难道这个高云桐是个有罪被逐的人?” 凤栖微微蹙眉,心里觉得不大可能,她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人应该是个太学生,太学生是国家正途出身,为何要逐出京城? 高云桐也笑着说:“这话好像有骨头啊!蹭着晋王郡主的车驾回来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捉住了敌方的斥候啊,你这人怎么主次不分呢?” 禁军笑道:“高公子是汴京的名人,一举一动自然引人关注。” 高云桐好像是瞬间收了笑意,很认真地说:“不是什么公子,一介穷书生而已。” 那禁军道:“好吧,你既然又回京了,算是抗旨,我也少不得把你带到府尹那里。” 第6章 他大概是拱了拱手:“不过小人私底下,还是很敬佩高公子的!得罪了!” 凤栖一个忍不住,从院落的影壁后绕了出去,连溶月也没有能来得及拦住她。 她坦然地看着高云桐,目光没有闪躲回避,嘴角像带着一点笑,打量着高云桐上上下下,终于笑道:“我倒对你好奇了。” 高云桐一笑,然后对她深深一揖。 凤栖并不太顾忌别人看到她的容颜,歪着头、背着手,看着高云桐,对外面努努嘴问:“死去的是溺水的那一个吗?” 高云桐点点头,她便又问:“不是已经救上来了?为什么隔了半夜人就死了?” 高云桐说:“看似已经把他肺里的水控出来了,但实际仍有水残存着,再颠簸颠簸就被活活呛死了他的死状很是痛苦,你想看看吗?” 凤栖摇摇头:“让仵作去看吧,我可见不得尸首君子远庖厨嘛。” 又问:“那另一个呢?” 高云桐说:“几近绝望。不过,绝望的,有的一溃如决堤,有的却会困兽犹斗。这个人眼神里戾气重,像是条汉子,只怕沈府尹审起来不容易。” 他说话有理有据,又绘声绘色,提起京兆的府尹仿佛在说认识的老熟人一样,毫无敬畏之意。 凤栖又觉得好奇了,她闪亮的眼眸认真地盯了高云桐一会儿,正准备再开口发问,突然听到外面车马辚辚的声音,御道那头来的大车用的是细呢毡,前头白驷,后头龙旗,鸾铃是银制的,声音极清脆。 一直在旁边局促不安的溶月喜道:“娘子,这是大王的车!” 不错,是晋王的车驾。 大早上亲自来城门口接女儿,可见是挺宠爱的。 凤栖眨了眨眼睛,也看不出喜怒,转身又回了影壁后面。 她有些百无聊赖不是真的闲的,而是油然而生的不耐烦。 晋王看见她时,她正在影壁后盘弄自己的衣袖。 “亭卿,一路累不累?” 亭卿是凤栖的小字,自她及笄之后,父亲就这样称呼她。 晋王一脸慈爱的笑,还伸手抚了抚凤栖的鬓发。 凤栖欲笑不笑的模样,撇头躲开父亲的手:“还好,也不算不累,也不算很累。” 晋王左右看看:“你只带了一个丫头?!张妈妈她们呢?” “嫌她们聒噪,又慢,让御夫不要等了。她们自有驴车,慢慢摇过来好了。” 晋王不由叹口气:“你这任性,回头你母亲又要生气了。” 凤栖挑挑眉,说:“爹爹难道不想早些见到女儿?” 她挑眉斜睨的样子轻慢而可爱,宠她的父亲顿时心就软了,只谆谆说:“你母亲讲规矩的人,你仔细!要知道你堂堂郡主,身边只跟一个丫鬟,甩开其他丫鬟婆子不管,又要说‘连中户人家养女儿都不会这么轻忽’了。” 凤栖“噗嗤”一笑:“那爹爹势必得帮我瞒着了。” 晋王只好拧拧她的脸颊,说:“也只能如此。你母亲叫人为你准备了接风的家宴。回府后洗沐一下,精精神神地好好吃一顿一路没吃得舒坦过吧?” 凤栖已然微微蹙眉:“其实还是有些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筵席不会很晚,吃完你就睡嘛。” “可我……” 晋王板下脸:“亭卿,你母亲也着实准备了两天了,你也该懂事一点了。给她面子,就是给爹爹面子。” 凤栖撇撇嘴,无奈只有答应。 一个庶女,平日仗着父亲的宠爱,在家人看来行事举止已经够出格了,若是过于任性恣意,就如爹爹常常对她说的:“能护着你的,爹爹已经足够护着你了;但若是过分了,爹爹也未必事事保得了你!” 她的心情陡然就低落了,不想和家里的端庄贞静的姐姐妹妹们混在一起,不想看嫡母庶母们笑融融而冷冰冰的脸色。然而,除非嫁人,否则这就是她的生活她努力逃避但逃避不开的生活。 她只能说:“爹爹,这里还有极重要的事呢!我在路上拿住了两个北卢的斥候!” 她对着外头努努嘴:“府尹那里马上要来审还活着的那个,我说不定还能提供一些线索。若是审问出什么来,指不定是关乎国家的大事!爹爹……” 晋王皱着眉头,还没听她说完就直摇头:“胡扯!胡扯!这该是你管的事?北卢”他说了半句,自己就顿住了,仿佛很为难似的,最后说:“多事之秋,闲事你管得越少越好!” 晋王显得有些气哼哼的,一把拉起凤栖的衣袖,抬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大车:“和爹爹同乘一辆车吧。” 经过影壁的时候,凤栖又看了高云桐一眼。 他挺直脊背站在熹微的晨光中,眼睛像天边那颗启明星一样明亮,嘴角带着笃然的微笑,凝望着帝阙的方向。 “那个人”凤栖说了半句。 晋王瞟了高云桐一眼,没好气说:“不关你的事。” “他叫高云桐。”凤栖执拗地说,只不过声音越来越低。 因而,晋王好像没有听见一般。 凤栖坐在父亲身边,悄然斜眸,看见他神色疲惫,头发和胡须梳理得水滑,但夹杂着几根银丝;他身上传来龙涎香的气味这是皇帝宫中特有的味道;膝头有灰尘,袍子的下摆是皱的。 凤栖轻轻靠在父亲肩头,细语曼声:“爹爹心里有烦恼?” 晋王叹了一口气。 凤栖又问:“是为哥哥的事,爹爹去宫里了?想必在官家面前有些委屈吧?” 女儿像朵解语花,也像她娘亲当年就是这么被她娘亲迷住的。 晋王拍拍女儿的手,柔声说:“谈不上委屈,爹爹并不是贪慕富贵的人,何况,这种‘富贵’不要也罢!只是此事也并不是我能做主。难,难,难……” 他眉宇间愁色更甚,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大车顺着清晨的御道行驶了好一会儿。 早晨人不算很多,但汴梁城已经渐渐热闹了。 凤栖好奇地撩起窗帘一角观望车外的街道,只见买汤水的、炊饼的、水饭的、馄饨的、馒头的……香气扑鼻而来。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爹爹,我有点饿了。” 晋王一直皱着眉头凝神在想着什么,此刻回过头来说:“家里制备了早点。” 凤栖指了指外面:“好香啊!” 晋王皱眉:“哎呀,脏死了。” 凤栖没有多纠缠,只是很失望。 她到汴京,充满着好奇,但结果可能一切和在晋阳也没什么不同。 第5章 回到家,她抬头看了看门楣:除了“晋王府”的匾额是新的,其他一色半旧,新垩的墙也遮不住砖缝里头的破败感。影壁内倒是树木成荫,但杂草也不少,王府的下人正在锄草,大概个个带着怨气,连着一些草花也一起被锄掉了,乱糟糟堆在树下。 正屋已经开出了早饭,凤栖的嫡母晋王妃周蓼起身笑道:“大王回来了?” 又看了凤栖一眼:“亭娘瘦了,一路辛劳,这几天要好好调养调养身体。” 凤栖进京就被拦在城门口,派人飞驰到王府请了晋王亲自去解围王妃周氏不可能不知道,但此刻却云淡风轻的,问都不问情况,等晋王一坐下,她就笑吟吟说:“想必都饿了,大家吃饭吧。” 第7章 晋王对凤栖说:“亭卿,礼不可废,先给你母亲和各位姐姐(父妾)请安。”(1) 凤栖环顾一圈,只见大家都是笑吟吟的,于是敛衽下拜,先给王妃周蓼请安,又给她爹爹的一群妾室见礼,最后是姐姐妹妹们。 开饭的正厅两张桌子,她忖度了一下,坐到了偏侧的姐妹们的那一张上。 父亲年轻时是王室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流连花街柳巷,通音律,擅檀板,也会填词写诗,风流倜傥反正是个闲散王爷,不多事,不影响相公们决策国家大事,败的是自家的钱,也没有人管他。 因而眼界颇不俗,妾室们环肥燕瘦,各有妙处,且不仅是美,性格、才华亦是各擅胜场,一群站在那里伺候晋王和王妃用膳,妩媚端庄,姿态妙绝,生生地把端庄的王妃周蓼给比了下去。 王府规矩,讲究“食不言”,安安静静中,早点很快吃完,都是嫡母最喜欢的各色面食,凤栖早吃腻了,虽然很饿,胃口也不怎么样。 吃完饭,丫鬟烹了茶来,大家喝茶时才热闹了些,和凤栖年纪最近的姊姊晋王第三女凤枰问道:“亭娘这一路避开了骄阳烈日,秋高气爽的,一路上好走些了吧?” 凤栖见她话里有骨头,不咸不淡地回复说:“还行吧。毕竟爹爹吩咐我拾掇出家里的金石古玩,一件件造册打包,不忙到秋分也忙不完。” 凤栖自小的喜好和姐姐妹妹们不同别的姐妹和寻常女儿家一样,喜欢个花儿粉儿的,得闲时学裁衣刺绣、焚香插花这样的闺阁雅事她独喜欢琢磨那些破烂流丢的古器皿、古碑帖、古版书籍,再不然是烹茶、投壶这样的士大夫清玩,以至于家里从上到下,暗暗都笑话她毫无大家闺秀的样子。 王妃周蓼从另一桌笑着侧目过来:“亭娘,早晨城门领那里来人,要你爹爹领你回去,我们都紧张了一回。所幸是没事,不然,大家岂不都追悔莫及了?” 又埋怨晋王:“大王,你也是,那些东西随便吩咐家里清客拾掇就是了。如今这时候,到底是女儿重要,还是你那些金石古玩重要?” 晋王讪讪地笑笑,喝了口茶不答话。 周蓼熟知他这死德性,笑容冷冷的,但也丝毫不失一家主母的风度,又说:“服侍亭娘的丫鬟婆子如今也该敲打了,怎么敢就一个丫头跟着?要是出了事,无论是人,还是女儿家的名节,都是无可挽回、有死而已的了!” 这话说得很重,四周死一般寂静。 大家偷眼觑一觑凤栖,她倒像责备得并不是她一样,气定神闲看着杯子里茶汤浮起的乳花。 周蓼也自己转过肃穆的神色,啜了一口茶换了点刻板的微笑:“玉娘在晋阳定了亲不去谈她,现在亭娘也不小了,到了许字的年纪。京师是好地方,年轻才俊、仕宦子弟多的是,大王多为女儿看一看,挑个好的。” “玉娘”是凤枰的小字,取围棋的意思。凤枰此刻脸已经红了,说了句:“这是妹妹的大事,母亲可不要拿女儿来取笑……”起身捂着脸出去了。 大家不由大着胆儿笑了一声儿,目光看着凤栖,笑道:“玉娘的夫家可是楸枰国手,不枉玉娘这好名字。而我们亭娘才貌双全,将来的夫君只怕欢喜死了只不知道谁能般配得了?” 凤栖漠漠然一笑,双手不停地转动着面前的兔毫盏,眼睛也呆呆地凝望茶盏,仿佛连害羞都没有。 晋王终于说:“谈够了吧?如今这样的多事之秋,哪里顾得到这些儿女私事?咱们在京师尚未能立足,还是先站定脚跟再说其他闲话吧!唉……” 他眉目忧愁早已不是一日,大家都讪讪闭了嘴,只有周蓼毫不在意,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倒觉得,亭娘这身份容貌,若是定了姻缘,只会为我们晋王家锦上添花,更为杞哥儿日后丰盈羽翼,大王不必避而不谈。”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扫视过四周,最后停留在凤栖和晋王的脸上,各看了片刻,笑容宛然而笑意缺缺。 “亭卿,昨儿奔波了半夜,没有睡好吧?回你闺房去休息一会儿,下午整理整理东西,看看还缺什么,再问爹爹要。”晋王挥挥手,“大家散了吧。” 凤栖依言,一声不吭,乖乖地起身给父母亲福了一福,接着在家人的带领下到安排给她的闺房去了。 其他王府妾妃和郡主们,也都感觉到这山雨欲来的模样,纷纷起身告退,偌大的正厅里只剩下晋王夫妻两个,相对端坐。 “怎么,觉得我说得不对?”周蓼直截了当地问丈夫。 晋王皱眉道:“你总是把什么事情都想得简单!” “又有什么复杂呢?”周蓼呵呵一笑,“你只不过是前怕狼后怕虎,犹豫不决而已!” “妇人之见!” “呵呵,妇人之见就一定不对?”王妃笑起来,“我来分析与你听:官家看上你的儿子,召我们全家进京,一方面是他确实没有太子,急需一个能顶缸的皇室子弟;另一方面无非是知道大王你胸无大志,杞哥儿也没什么才能,将来官家退居太上皇之位,仍可以在幕后呼风唤雨,不必像那些被迫禅位的帝王那样,从此在‘儿子’手里讨生活。” 她停了停,从兔毫盏里喝了一口茶,皱眉道:“若论这点茶技艺的得法,家里无出亭娘之右家中丫鬟到底蠢笨。亭娘若嫁出去,我也是不舍得的。” 然而转这一弯,紧接着又转那一弯:“可是如今为大王计,为我们晋王府计,亭娘出嫁,是我们家的一着要紧的棋。你想把她留在家里,可想想能留多久?留久了又有没有好处?杞哥儿性子软弱,没有人君气象,可晋王府不能坐以待毙等杞哥儿登上帝位,最需避嫌的人就是你了,你可看好了,你那好哥哥可再给半分颜色你!只怕天天要提防着你利用自己亲儿子夺权呢!但你和杞哥儿若另有援奥,那官家动你之前,就要掂量了。” 她叹息一声:“我从嫁给你那一天起,就忧心你这没出息的模样家父从相公的位置上退下来后,在朝在野你都成了任人宰割的命,偏生你自己又不肯努力要好……” 周蓼目中盈盈若有泪光,终于把视线从兔毫盏上转到窗外:“我知道你嫌我啰嗦,说的话也没几句是你爱听的,可是,‘忠言逆耳利于行’,我嫁在你家做媳妇,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把自己的日子过到绝路上去,把王府的日子过到绝路上去。杞哥儿入主金銮殿之前,你可万万把一切考量好了!” 晋王两手捧头,半晌才瓮瓮地说:“知道了!”似乎紧跟着就要说“你别再啰嗦了!” 周蓼近乎是居高临下地看他,始终皱着眉,最后说:“大王好好想吧。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亭娘是大王的爱女,母爱者子抱,我当然能理解。但覆巢之下也是没有完卵的。莫等到官家猜忌愈深,不许你自主聘媳嫁女才知道后悔。” 晋王饮酒似的一口气喝完了自己杯中的茶水,然后说:“知道了!知道了!亭卿刚刚到汴京,也让我与她缓两天行不行?” 周蓼望着窗外,风马牛不相及地说:“秋风起,秋草黄,战马膘肥,边衅不久了吧?” “我去书房。”晋王“嚯”地起身。 第8章 周蓼漠漠然望了他一眼:“有空去亭娘那里瞧瞧?” “嗯。”晋王闷闷地发出了鼻音,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一个人在书房呆了很久,汴京的秋风吹在窗户纸上,竹影萧萧。 他想起妻子的话,虽然厌恶她居高临下的态度,但也知道周蓼明智,她的话十之八九都是对的不愧是前任宰相周由惇之女。 他打算去和女儿谈谈,听听她的意思。 凤栖是个聪慧的孩子,但因为她生母的缘故,自小要强,要强得都有些别扭古怪。若是在她面前使长辈架子压制她,她难免嘴尖舌利,总叫人下不了台;或者明面上不说反对的话,却会暗暗使坏,让人吃个闷亏。 想着女儿的这德行,他不由嘴角微微噙笑。于是起身打算去凤栖屋子里看看她去。 第6章 汴京的这座晋王府是他们全家被从封地召回京时,官家御赐的,是前头安王的旧宅。 安王当年被夺爵流放,死在了路上,他的全家老小只能在他安葬的岭南安了家。这座王府就空了出来,放了十几年无人肯住。 官家赐这座宅子,已经叫人很不舒服了。但是,晋王没有敢跟自己的哥哥说什么抱怨的话,而是默默地接受了。 但心里是极其嫌弃的,以至于到现在都看不顺眼。因此,在去凤栖闺房的一路上,他看哪里都不顺眼,想着各处都要叫仆役重新收拾才行。 凤栖的屋子外是一片竹林,许久没有修剪,已经长得张牙舞爪的;另有一丛秋菊,乱糟糟开着倒好,弯曲的小径里长满杂草,延伸到小娘子的闺阁前。 凤栖的丫鬟们正在忙着收拾,而她本人托着下巴坐在窗前,那绮窗上糊窗的茜纱已经旧了。镜奁打开,但那少女也无心梳妆,只对着镜奁里各色瓷盒、瓷瓶发呆。 “亭卿,”父亲笑融融唤她,“这里旧了点,委屈你了。” “爹爹,”凤栖忙起身,“不委屈,挺好的,旧时王谢堂的感觉。” 晋王眸子黯了黯,不由就叹了一声。 凤栖有些心疼自己的爹爹,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站在那里,小心翼翼说:“爹爹,早上那茶实在不得味,女儿重新为你烹一盏吧?” 晋王摇摇头:“无心饮食。” 想了想又说:“你给我弹一曲琵琶吧。” 凤栖的眼眸闪了闪。 晋王说:“弹吧,你晓得的,我……还是时不时会想她。” 凤栖不说话,默默地到行李箱笼中,搬出绒布袋子装着的一把琵琶来。 长途的运输,琵琶弦已经松了。她转动轸子(弦轴),试了试弦音,然后问:“弹哪一首?” 父亲已经仰坐在高椅上,漫漶地说:“还是《十面埋伏》吧,当年,你姐姐这曲弹得最为妙绝。” 凤栖的手指顿了顿,目光从那半旧的琵琶上滑过油润的泡桐木,嵌金错银的装饰线,还有装点着和田玉的琴头和轸子,这是她亲娘留下来的琵琶,她父亲口中的“她的姐姐”,已经去世三年了。 凤栖并不悲伤,反而有些愤怒。但她也丝毫不肯流露一点愤怒情绪,悄然看了父亲一眼,他已经闭目打算凝神谛听了。 她的手指划过琴弦,留长的指甲在丝弦上拨出清亮铿锵的乐声。 “啊!”晋王闭目叹道,“是这个起调!” 《十面埋伏》是一首紧张而悲壮的曲子,弹者、听者无不惊心动魄。 一曲终,晋王长舒了一口气:“曲中的情志已经很到位了,只是技法还生疏些,大概你平时仍是不大爱练琴吧?你姐姐她” 他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凤栖一根指甲断裂了,手指甲缝渗出了些微鲜血。 “怎么了?!”做父亲的瞪圆了眼睛,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是刚刚弹奏的时候指甲折断了?你用那么大的力气干什么呢?” 十指连心,凤栖手指微微颤抖着,说话也嘶溜溜带着倒抽气的声音。 “这首曲子激烈嘛,没有高兴带义甲,弹得激动时也没有发现指甲断了,就这么弹完了才感觉疼。”她嘟着嘴,像一个在父亲面前寻常撒着娇的小姑娘。 晋王除了心疼也说不出别的话,叹口气在她的镜奁里翻出一把小剪刀,小心地把她断裂的指甲剪掉,免得伤得更深。 他嘴里絮絮叨叨说:“终究还是不熟练之过,你姐姐弹这首曲子可就是从来没有受过伤……” 凤栖听不下去了,终于冷笑道:“爹爹,姐姐在世的时候,手指或许没有受过伤,其他伤可没有少受。她身份低贱,也连累了我。我弹曲跳舞,件件桩桩像她,可不就坐实了我也是卖弄声色的勾栏人家生的女儿?” 她面色极为冷冽,一时间连手指的疼都不觉得了。 她的父亲握着她做女红的小剪子愣住说不出话,她心里悲愤,却也快意,于是似若无意地伸出手指用力勾那琵琶上的丝弦,丝弦终于发出“铮”的一声,断裂开了。 她的爹爹结结巴巴说:“亭卿!没有人这么看待你!你是我晋王家的郡主,无干你生母的身份!” 凤栖扭过头去。 晋王嘴角抽搐着,惨然道:“……何况,你姐姐是个聪慧而命苦的人,她入勾栏是不得已啊!我那时,也是舍不得她在那种地方强颜欢笑,糟蹋自己一辈子。” 他看着断弦的琵琶,终于垂泪不言,好一会儿默默离去了。 溶月一会儿悄悄溜了进来:“怎么了娘子?大王也不多坐一会儿?” 又大惊小怪地:“哎呀!这丝弦怎么断了?” “哎呀!娘子你的手指甲怎么渗血了?” 咋咋呼呼地找东西过来给凤栖包扎。 凤栖笑着说:“你猜他们准备把我卖个什么好价钱?” 溶月在忙碌中抬头看了自家娘子一眼:“娘子您说什么呢?” 凤栖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自我欣赏地说:“色艺俱全,和姐姐一样呢!士大夫家嘴上说喜欢的是贤淑,其实还是看脸和身份。” “瞎三话四!”溶月听她的奇谈怪论,已经懒得多驳了,只当是凤栖一路太辛苦心情不好,于是又出尖酸之词而已。 晚上是家中筵席。 但凤栖穿着家常的青色半旧褙子,挽一个圆髻,插一支玉钗,就那么随随便便去了。 盛装的周蓼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而后对身边几个婆子威严吩咐:“亭娘是晋王府的郡主,怎么鞋邋遢袜邋遢的?这丢的可不止是她自己的人!去,把我给大娘子刚做的一身裙衫拿来,先让亭娘试试合适不合适。” 一个婆子试探着说:“主母,那押金绣的裙衫,不是说明日就要送到大娘子那里去的吗?” 周蓼说:“缓一缓也不要紧,她夫家不缺这一件。倒是亭娘别叫人瞧不起了。拿衣裳去!” 凤栖只好说:“母亲,是女儿躲懒,并不是没有衣服穿。大姊的裙衫,还是明天给大姊送去吧。没的给我胡糟蹋了。” 周蓼看她一眼,说:“女儿家要讲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是谓‘四德’。亭娘注意一下这个‘容’字罢!可不是指姑娘家容貌齐楚,而是打扮得宜才是。” 第9章 她昂着头,说:“亭娘去换一身吧。大家就在这里等你再开席。” 这位王妃就是这样,说话形式总是那么端方、合礼,即使意思尖锐,也永远让人找不到瑕疵,除了点头应是也没有其他办法。 凤栖只能向大伙儿道歉,起身离席,去换衣裳了。 一餐饭自然是吃得毫无滋味。本来做的就是王妃喜欢的食物,王妃脾胃不好,喜欢吃煮得甜烂的食物,凤栖却喜欢爽脆可口的,但是不爱吃却不能不吃,宴会以给她接风洗尘为名,自然她是焦点,但凡放下筷子时间长了点,王妃周蓼就侧目过来:“亭娘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凤栖怕她啰嗦,只能勉强再吃几筷子。 唯一能让她愉悦的,是她的哥哥凤杞也出现在家宴上。 凤杞是晋王独子,可惜也托生在妾室的肚子里。皇帝无子,随着年岁渐长,大臣忧心,不能不打算另挑嗣子来立储储位定了,国本才定了。 挑来挑去挑了凤杞到东宫读书,亦有几个宗室子弟陪读,但身份上总不如皇帝的亲侄子。大概准备考察得差不多了,就让凤杞正位东宫,然后皇帝自己就可以潜心修炼他的道法去了。 朝中大臣自然是分成两派,东西两府的两位宰执意见就不统一。东府平章事章谊赞成皇帝的意思,觉得国有太子便能安定,凤杞虽然老实巴交,但“上有明君指点,下有群臣辅佐,自身仁厚好学”,也就足堪成为一国之君了;但是西府知枢密院事宋纲就在朝堂上吹胡子瞪眼地不同意,他认为这样内忧外患的年景,选太子务必慎重,血缘远近不是最重要的,才干才要紧,若未来的皇帝没有决胜千里的能力,将来面对夹心饼似的时局必然会左支右绌。 不仅如此,宋纲那个大炮筒似的家伙,上朝的时候辩论急了,隐隐约约把“晋王但知醉生梦死享福,他培养出的儿子能有什么能耐本事?”的意思给说出来了。 垂拱殿早朝,被排除在政局之外的晋王是无权参与的,但这场来自东西两府宰相的辩论,还是很快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并且羞得无地自容。 皇帝当然是呵斥了宋纲一顿,但转脸也嘲弄敲打了晋王一番晋王入京以来一直的郁郁寡欢便是因为如此。 而凤杞亦是赶鸭子上架,迫不得已在东宫里读书,若按他的本心,却也是跟着爹爹每日家按檀板,歌玉田新声,打赏晋阳郡那些妩媚多情的勾栏歌姬,才是真舒心惬意而不是天天听头疼的朝政,听宋纲那群老小子骂自己蠢笨无用。 宴毕,正是好月色。 凤栖吃得太饱,揉着肚子到外头绕弯儿。 王府花园的太湖石假山后,薜荔结了珊瑚珠似的果子,晚桂还散发着香气,她从薜荔藤蔓的间隙里看一弯明月,突然听见有人低吟: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 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1) 凤栖“噗嗤”一笑,而后正色道:“哥哥何有发此秋思?莫非‘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2)天天困在东宫,没法子见我的哪位小嫂嫂?” 吟诗的那位尴尬地把接下来的几句咽了下去,左右扭头寻找,终于在薜荔的缝隙里抓到了凤栖,笑骂道:“小丫头,就你这张嘴讨厌!”轻轻拧她的脸蛋儿。 凤栖笑着求饶道:“哥哥,我不敢了。” 凤杞松开手,说:“我可真羡慕你!女孩子就是好,总可以置身事外。” 凤栖说:“置身事外?哥哥莫不是没听见母亲在宴席谈要把我卖了的事?” 凤杞说:“又胡说来!好好地为你找门好亲事,怎么叫‘卖’?” 凤栖一嘟嘴:“那这么说,母亲动用了已故的周相公的关系,让你在官家面前长了脸,人都说要正位东宫了,哥哥也是感激不尽的咯?” 凤杞哑口无言,好半晌说:“唉,你不懂……这是把我架在火炭上!”面色瞬间暗淡了下来,连那溶溶的月色都不能给这少年的脸庞带来分毫的光泽。 兄妹俩因这一分的同病相怜,虽则无语,却能够互相理解着。 第7章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月亮,凤杞说:“不谈这些不快活的事了。你现在还玩投壶么?我新得了一囊好箭,圆头箭镞,榉木削的好箭杆,准头极好,什么时候你试试。” 凤栖谢过了,而后叹口气说:“只怕母亲不让我玩了。我到京的最后一段路,不是撇下了身边服侍的几个婆子吗?到王府后,她们被母亲好好敲打了一番,顺带加油添醋把我日常喜欢投壶打秋千的爱好说了一遍,说她们也管不住我,得靠母亲来管。现在呢,每天都要被检查背《女则》和做针线,把我的时间卡得死死的。” 凤杞也怕这位嫡母,点点头说:“不错,是她的做派!那时候她听说爹爹带我到晋阳的齐云坊听弹唱,回来大发雷霆,和爹爹吵了一架,倒没罚我,只是吩咐先生给我加了一倍的功课,每日背书、写字、写策论,夜深了都写不完,写得我日日想死。” 悄悄说了一会儿母亲的坏话,心情变好了,也愈发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彼此又安慰了一番,于是又谈到兄妹俩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上了: “我近日听到京里传诵一首新词,在教坊司,都是曲儿最好的小娘子才配唱。你想不想听一听?” 凤栖笑道:“哥哥如今还敢听教坊司的曲儿?不怕那些相公们弹劾你?” 凤杞不屑地说:“章相公自己都爱在教坊司听曲喝酒,哪有脸来管我?宋相公嘛,没事都要弹劾我,不差这一件,我已经给他骂皮了哎,你想不想听嘛?” 凤栖笑道:“当然要啦。” 于是凤杞以手按拍,在太湖石上打着节奏,吟唱道: “斟绿醑、对朱颜。 正宿雨催红,和风换翠,梅小香悭。 牙旗渐西去也,望梁州、故垒暮云间。 休使佳人敛黛,断肠低唱阳关。” 唱完自己尚陶醉万分,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的。而后才睁眼问凤栖:“如何?绝不绝?”鼠此 凤栖道:“倒是后半段有些英雄气,只是最后一句又敛住了。” 凤杞说:“就这‘敛住了’,已经够他喝一壶的!要是再不收敛,只怕命都要送掉!” 凤栖好奇起来:“是什么人写的呀?歌姬们在教坊司里传唱,总有点名气了吧?” 凤杞说:“是个太学生。之前不是风闻北卢与靺鞨失和?官家下诏求言,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到底是协同靺鞨打败北卢,还是协同北卢打败靺鞨。上书献策的人多的是,说什么的都有。唯有这个太学生上书,让官家不急着打仗收复幽燕之地,而是先‘除内患’,再‘审时事’。而说这‘内患’,明眼人都知道,他指的就是撺掇官家修十八所道观、奉太上老君为尊的东府平章事章谊。这不是捅了大篓子了?还好章谊不与他这后生计较,笑笑说‘这样的乳臭小儿,仅靠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何必与他计较?’人都说有相公风度。” 凤栖挑眉说:“你听听这话里的骨头!‘仅靠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不是暗指这太学生背后另外有人指使?” 第10章 凤杞恍然大悟:“对哦!怪不得后来西府枢密院的几道折子都被官家驳回了东西两府不和,你知道吧?” 凤栖说:“原来不知道,现在知道啦。” 凤杞拍拍大腿说:“那太学生想必就是西边儿的人!都是自诩为朝中清流嘛!不过不得不说,填的词是真的好!娉娉唱起来,更是婉转动人,声可穿云呢!” “娉娉又是谁?” 凤杞吐舌一笑:“你别问了!反正知道词填的好就行了。” 凤栖说:“填得好不好,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也不像你似的,动辄跑一跑花街柳巷。我可是穿件衣裳不合适,都要被指责失了‘妇容’的。” 嘟着嘴,等凤杞哄了她一会儿,才说:“那么,那个太学生后来怎么样了?” 凤杞笑道:“我还以为你对这个太学生也一样没兴趣呢。说回来,他拿着鸡蛋碰石头,能有什么好下场?自然是褫夺了太学生的身份,赶回老家务农,记名永不叙用、永远不许进京,否则刺配。读书人到这步田地,已经算是彻底毁了吧!” 凤栖突然心念一动,问:“他老家是阳羡的么?” 凤杞望了望天空,翻了翻眼睛:“好像……是的。阳羡是闽省的么?” 于天下堪舆一无所通! 凤栖只能叹口气说:“阳羡是两浙路、常州府的。” 凤杞点点头:“怪不得有些耳熟。” 凤栖心道:那你的回答大概是不作数的了。 也还是忍不住劝道:“既然都说官家有意让哥哥进东宫,无论最后进与不进,哥哥还是要拿自己当太子、甚至……拿自己当天下之主来看啊。” 凤杞说:“原来你也有这般禄蠹之心!”说完怕她生气,赶紧又笑着揉揉她的头发。 凤栖只是浅浅一笑,拨开哥哥的手说:“哎呀,头发都给你摸毛糙了。” 她的双眼在月光下斜瞥过凤杞,眸子里仿佛也有两个亮晶晶的小月亮,钩子似的又亮,又引人。 她说:“哥哥这段日子也会参与相公们的大朝会?” 凤杞说:“大朝会、常朝会参加,听众臣议事,但垂拱殿早朝没我的份儿就有,也听不懂。” 垂拱殿早朝是皇帝分拨召见中书、枢密和六部的决策性朝会,当然轮不到凤杞。即便是每次参加朝会,都已是他最痛苦的时候:不得不打起精神来认真听朝臣们汇报一件件一桩桩令人头疼的破事儿,还冷不丁听官家提问他:“阿杞你怎么看?” 凤杞每次几乎都是结结巴巴胡乱说几句,然后就很清楚地听见背后的朝臣里有人发出的嗤笑,有人鼻子里不屑地一声“哼”,还有人在叹气,大概觉得如果把偌大的国家交给这样一位“太子”,实在不是国家之福。凤杞在前列,不能回顾,只能苦着脸陪笑,心里却又惭愧又不安,然而知道自己纨绔了近二十年,即便是要好好学习朝政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所以到最后,就只剩了逃避之心了。 凤栖说:“哥哥韬光养晦,并不是坏事。” “不过呢,”她歪了歪脑袋,“可不可以帮我打听件事儿?” 凤杞疼爱这个妹妹,责无旁贷地说:“你说,我打听得到,就一定帮你打听。” 凤栖说:“我这次回京吧,有件奇遇。路上遇见个落魄书生” 凤杞已然打断笑道:“怎么,和话本里写的似的,王府千金看上了落魄书生?” “胡说八道!”凤栖娇嗔地捶了他一下,“你哪里看出我眼皮子这么浅?正经说呢,别闹!他干掉了一个斥候,又与我协作拿到了另一个。入京的时候,兹事体大,连我都在城门口扣留了一阵子,爹爹亲自出面才把我接走。虽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但那个斥候审问得怎么样了,我也有些想知道呢。” 凤杞说:“这倒不算很难办。我名分上管着府尹的事务当然实则并不做事,但和权知府尹沈素节关系一直不错,打听个消息应该不难。”(3) 又再次坏坏笑道:“那么,那个落魄书生要不要我也来打听打听?” 凤栖正中下怀,故意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那就顺便打听一下呗。” 凤杞道:“最好有个名字,不然,普普通通一个落魄书生,只怕人家已经忘了是谁了。” 凤栖说:“他说,他叫高云桐。” “啊?”这下轮到凤杞发愣了,“高云桐?!” “怎么?”凤栖瞥了瞥他,“高云桐头上长角?” “不是……”凤杞说,“刚刚我吟唱的那首《木兰花慢》就是高云桐填的词,就是那个以白身上书、剑指东府平章事章谊的区区太学生,在勾栏瓦肆那群歌姬那里,都尊称他‘高公子’或称表字‘嘉树’。他……他不是被赶出去了嘛?怎么又回汴京了?!” 凤杞大概自己也好奇起来,拍拍胸脯说:“就为这首《木兰花慢》,我也得打听打听高云桐呀,能写这样一笔好词的人,自然是胸有丘壑的,我也佩服得紧呢。” 第二天,丫鬟们在外面热火朝天地收拾行李、铺陈房间,凤栖却一声不吱独自待在闺房里,溶月几回进来,一会儿问“娘子饿不饿?”一会儿问:“娘子喝不喝茶?”一会儿又请示:“这个瓷瓶要放在哪里好看?”…… 凤栖终于受不了她了,笑着说:“我饿了渴了,自然要叫你;东西放在哪儿,你看着办就是了,或者干脆等我亲自出来收拾得了。能不能让我静静地写一会儿字?” 溶月也终于陪着笑说:“娘子,王妃说了,今日要拾掇好,她午后要来看看估计是怕奴们偷懒,怠慢了娘子。您要不多吩咐几句,哪里整理得不好,奴们轻的挨顿骂,重的只怕就要挨板子了。” 凤栖冷笑道:“她要嫌哪里不好,你们一概推说是我让这样放的。我懒得管这些破事!” 手中笔未停,动作却有些浮躁起来。 没多会儿,溶月又飞奔到门口,说:“娘子,您得停停笔。” 凤栖料想是嫡母过来了,虽然气不打一处来,却也不能不按着礼仪出去迎接。 她倒覆了刚刚写的花笺,用小墨碟压着,拍拍衣服上的褶皱,就冷着一张清水脸到门口去迎接。 看到溶月嬉皮笑脸的模样,她心里有些奇怪,而直到看见凤杞的笑面孔,凤栖才放松了心情,笑道:“原来是哥哥。” “你以为是谁?”凤杞笑道,“你打算怎么谢我?” 想必是她昨天托凤杞打听的事儿有确切消息了,于是她笑道:“哥哥想要什么?” 凤杞仰天想了想:“先点一盏好茶吧。” 第8章 喝茶是雅事,凤栖自然答应了。 她对溶月道:“拿我这里最好的团茶来,全套家伙什儿也拿来。” 凤杞也大大咧咧坐下来,看着凤栖娴熟地洗涤茶具,在红泥小炉上放上银铫子,俟泉水微沸,又开始研茶饼。 团茶品质很不错,研细时就散发出清香。而泉水也开始“咕嘟咕嘟”滚开了。 凤栖很忙,一边舀出水来,一边撤出炉子里的炭,一边把研细的茶末放入茶盏但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丝毫不错乱,嘴里还在对溶月说:“溶月,你懂的,我喜欢自己调茶,心无旁骛。你出去候着吧。” 第11章 溶月出门的时候,凤栖正在用茶筅击拂,滚汤注在建窑黑釉鹧鸪斑的茶盏里,浅绿色的茶汤被她击出云浪般的雪末,团茶的香气顿时被激散出来,屋子里都是沁人心脾的茶香。 凤杞欣赏着,凝眸看着妹妹手中的茶盏,连呼吸都是屏住的。 凤栖还会“水丹青”,只见她手执小银壶,冲开茶汤上的泡沫,白沫像画笔一般,形成了一树梅花的模样。 凤杞不由击节叫好:“这茶汤,结霭凝雪,乳雾汹涌,香如龙麝,真是极品!”伸手来接那建窑茶盏。 凤栖缩手,笑道:“就这么白吃白喝呀?” 凤杞笑道:“拿高云桐的消息来换?” 凤栖被他说中心事,嘴硬道:“哪个要听高云桐的消息?你拿那个斥候的消息来换。” 凤杞说:“那个斥候自尽了。”伸手取茶。 凤栖一愣,突然生气起来,把茶盏搁在自己一边,说:“府尹可真是吃干饭的!” 凤杞伸出一半儿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而后“嗐”了一声:“人家求死之志已决,府尹能有什么办法?已经打到半死,一句都没招供,都以为他动弹不了了,哪晓得半夜趁狱卒喝多了睡得实沉,他居然把自己挂在栅栏墙上勒死了。” 凤栖把茶盏递到凤杞手边,说:“也竟是条汉子。” 等凤杞喝了几口茶,赞不绝口的间隙,她又问:“那么,那个高云桐呢?” 凤杞说:“被逐出京师的人,悄摸摸又回来,自然是从重判处府尹说,八成是刺配军流。” 凤栖呆了呆:“他是为了捉拿敌国的斥候才回京的!何况” 她心里暗搓搓有些懊恼:要是自己那时候不做张做智地戏弄他,非逼得他回京,他可能也不会被府尹安上罪名,更不会罹获“刺配军流”这样的重刑对一个读书人而言,面颊上刺上表示耻辱的青印,流放到边疆军队里服刑,面子没了,一生也毁了。 不是说广开言路吗? 何至于此! 她对凤杞:“哥哥,你帮我想办法!” 凤杞肩一耸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凤栖道:“谁不知道你是官家心中太子的人选!即便是你自己不做声,总有人想要巴结你吧?你递个话风出去,总有懂意思愿意替你办事的人。又不是什么朝中大员,怕影响甚广,只不过一个被褫夺了身份的太学生,静悄悄让他滚回老家去不就结了?!” 凤杞只能苦笑。 被凤栖逼急了,他说:“好妹妹,我不敢。” 凤栖看他这没出息的样子,哭笑不得。 欲待再劝,却见溶月慌慌张张地在外头敲门:“娘子,娘子,王妃来了!” 凤杞顿时头一缩:“糟了!” 凤栖起身:“亲兄妹,一起喝个茶,有什么糟了?”抚了抚衣襟,抚了抚头发,又看了看缩头缩脑的哥哥一眼:“怎么?哥哥不去迎接?我这里一没地方躲,二没地方跑,出去拜见还少挨点骂。” 凤杞也只能起身,跟溶月往院门口迎接。 周蓼尚未进正屋门,从抄手游廊一路缓缓地过来,一如既往地皱着眉,到处挑刺。一会儿嫌地扫得不干净,一会儿嫌草木修剪得不好,一会儿又嫌丫鬟婆子仪态散漫……一路冷着脸指责,唬得粗使的丫头婆子脸色都变了,战战兢兢把腰躬到好低,一叠连声地只敢回答:“奴知道了,立刻就改!”…… 周蓼终于走到正门,恰好兄妹俩也到了正门,齐刷刷请安。 周蓼习惯性地眉头一皱:“你怎么在这儿?” 凤杞支支吾吾,凤栖干脆代他回答:“哥哥难得回来,女儿请哥哥喝茶呢。” 周蓼这才微微笑着:“可不是呢!难得回家!平时有空也不回家读书,只知道花街柳巷里蹿。”最后声若不闻地叹息:“有其父必有其子!” 凤杞知道必要挨骂,也早就被骂皮了,应对的话张口就来:“母亲教训得是!儿子这阵确实疏忽了,未能好好读书,以后再不敢了!” 这娴熟的一套只换来嫡母一声恨铁不成钢的长叹:“大哥儿,这话,我耳朵已经听出茧子了。你要真有好好读书的心,首先是别去勾栏瓦肆呀!” 转脸又看凤栖:“倒是亭娘别每天就知道读书,女子无才便是德,难道不该是学着管理家事?你看看你院子里这个脏乱!哪里像王府郡主住的地方?” 凤栖四下望望,虽然入秋,草木葱茏,飞虫飞鸟时见起落,这院子不美,却是自然的。她说:“母亲,我觉得挺好的。” 周蓼愈发皱眉,嫌弃地看着这个庶女,好半晌才笑道:“你这脾气,还是要改改。”发足直朝里间而去。 凤栖看见她和哥哥喝茶的一套器具还摆在桌上,忙说:“女儿正在点茶,母亲要不要也喝一盏?” 周蓼说:“不必了,我有正经事。”转身在首座上坐了下来。 见儿女两个侍立在一旁,周蓼的语气和缓了一些:“亭娘,咱们一家子总算在京里团聚了。我自打嫁给你爹爹,就跟着他就藩,已经二十年没有回京,如今物是人非,因而一草一木,见之泪落这样的情绪,也很难为他人所理解。” 她拭了拭眼角的泪,重又正襟危坐:“宫中圣人(皇后)打算召集在京的宗室家眷后日齐聚会宁殿过寒衣节,祭祀及家宴。前头在预备着打仗,估摸着也是动员宗室和官员的家眷捐寒衣到北边,做个朝廷敬重将士的意思。” 凤栖不由注目嫡母:“怎么,我也要去?” 她是家中庶女,一般这样的机会都轮不到她,她也讨厌这种应酬。 周蓼说:“你不去,我巴巴儿地跑过来做什么?” 凤栖暗自撇了撇嘴:“只怕女儿上不了台面。” 周蓼道:“上不了台面,赶鸭子上架也要上了。就像你哥哥,再怎么的,如今也得跟着官家和宰执们学着处政之道。”又瞥了讪讪的凤杞一眼。凤杞只能摸摸鼻子,掩饰自己的尴尬。 周蓼见凤栖还有想说话的意思,抢先打断道:“我不是来听你同意不同意的。是怕后日你出客没有适合的衣物,特特来瞧一瞧。” 转脸吩咐在一旁战战兢兢伺候着的溶月:“那丫鬟,把亭娘最好的衣服首饰摆出来,我来给她挑一挑。” 每年公中分缎料、做衣服、打首饰,都不会短缺了凤栖的份儿。 但看着摆开一整张条榻的各种衣裙,周蓼还是皱眉说:“怎么就没正经能出客的衣裳?亭娘你日常也太不经心了,任着这些奴才们糊弄你!” 叹口气又说:“我找两块好料子,给你现做吧,好在是后天,叫手巧的丫鬟婆子挑灯熬夜做,应该也来得及。”亦不容凤栖同意不同意,就这样定了似的,转身又走了。 凤栖一阵气闷,对嫡母又无从撒娇,只能敛衽施礼相送。 凤杞在一旁说:“母亲对你还是挺好的,她这人刀子嘴豆腐心,说话虽不中听,一向做事倒是公正。” 凤栖道:“我不喜欢事事被掣肘。” 凤杞说:“所幸你还不在朝里,不然才晓得什么叫事事被掣肘!小丫头,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这才是正理儿!”笑嘻嘻做了一揖:“谢谢妹妹的好茶。” 第12章 凤栖说:“哥哥不妨多问问府尹高云桐的事。” 凤杞说:“我问了又没有什么用。” “问就是了。” 凤杞无奈笑道:“好吧,我帮你打听着。不过得罪了章谊,估计他没好果子吃的,之前迫于太学院里汹涌的群情,章谊勉强让他逃过一劫,这次好容易又找着机会,岂能便宜了他?” 凤栖低着头收拾摆放茶具的小案,半晌才说:“虽我不杀伯仁,却总是我挑起的事端。纵然帮不了什么,晓得他怎么样,也算是我缓一缓心里的惭愧。” “他自找的,你何必自己担负这个责任?”做哥哥的摇了摇头,大概在心里嘲笑妹妹的迂腐和执拗。 凤栖不语,一如既往的一脸漠然。 而心里,却油然浮现起几天前那个布满幽暗暮色的良夜。 看不清他汗血污浊的面孔,却感觉到他星星般的眸子和身上凛冽的翰墨的气息。 暗自怅然。 第9章 “娘子,这样好不好?”溶月问。 凤栖只瞥了一眼身上新做的郁金锦衫和天水碧的千褶裙,就撇开头不看溶月手中的菱花镜,那双眼还翻了翻白。 “该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什么‘好不好’的,是我说了算吗?”她没好气地说。 溶月叹口气,挑选了一对莹白的玉环绶给凤栖佩在腰间,说:“不管怎么说,王妃给娘子新做的这身还是颇拿得出手的。娘子别使脾气了,讲真的,有这样的主母真是福分。您不知道奴在乡下,看到多少主母欺侮庶出子女,简直是当奴婢使唤!” 凤栖冷笑:“乡下的地主婆子欺侮庶出子女,是怕人家抢嫡出的产业!我们王府又不缺这点钱,所以考量的是怎么把庶出子女卖个好价钱。” “又来了!”溶月道,“娘子,真真奴都听不下去了!” 这敏感而尖锐的性格,真是和她亲娘一般无二! 溶月在菱花镜里看见凤栖的眉梢挑了起来,知道又惹到了她,赶紧抢着说:“是是,奴又没大没小了,奴闭嘴,不说话了,您赶紧别动,让奴们梳妆,再迟了,大伙儿又要挨王妃的骂。” 梳头的侍女也赶紧把凤栖一头秀发拢好,盘起了同心髻,又拿周蓼赐下的一套珍珠翠钿、一对小白玉梳插戴在她乌黑如云的发髻上,步摇上的珠串垂在额角,凤栖才看着镜子把珠串掠开,厌弃地说:“拖拖挂挂的,真麻烦!” 京城的秋天感觉没有郊外寒冷,街道上到处都很热闹。 凤栖的心情也才略微好了一点,揭开一点车窗帘看汴京的闹市。 然而不久就上了清净的御道,而后笔直一路往宫城而去。 宫城周长仅五里,大约在历朝历代都算是简朴的了。本朝的官家讳凤霄,原也不是当太子培养起来的,不意先太子早夭,他倒捡漏成了一国之君。官家原与晋王凤霈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爱好都参差类似,但一个登上帝位,一个到边境就藩,身份逆转;情分顿时淡薄了,不仅淡薄,而且似还有了一些猜忌。 宫殿的东边,已经弯弯曲曲围了一圈砖墙,里头是一座高高的土山。人都说那原是官家准备建的花苑,与大梁朝的宫城连成一气儿,官家和圣人日常疲乏了,就可以到花苑里转转散心。可惜到现在也还只是一圈砖墙,连里面的土山都是光秃秃的,长着满满都是杂草。 正门大庆门当然轮不着晋王一家走,走的是西门,再从甬道到垂拱殿后作为宴殿的升平殿,大殿隔成两半,前半是皇帝与藩王、朝臣的大宴,后半隔着厚厚的屏墙,是皇后带着后宫嫔妃,以及诸位王妃、公主、郡主、命妇等的宴席。 凤栖跟着王妃周蓼,小心参拜了圣人陈皇后。 陈皇后笑得雍容,拉着凤枰和凤栖的手对周蓼说:“两个侄女都出落得好!”又问了诸如“几岁了”“小名叫什么”“近日读了什么书”,最后问“有没有许字人家?谁有福气娶这两位妙人儿做媳妇?” 周蓼笑着替羞红了脸的两个女儿回复:“回圣人的话,玉娘已经有了夫家,六礼成了三礼了;亭娘小两岁呢,还没许字。” 陈皇后笑道:“那正好,京里少年郎极多,新科也刚放榜,只怕大家都瞪着眼等着榜下捉婿。” 榜下捉婿这种,普通官宦人家会有:新科中榜的清俊男儿,若是还没有定亲,便成了家里有女儿的首选东床快婿。但事实上能中进士并非易事,多少儿郎十年寒窗读完,未必能过童生试,一把胡子了才中举才是常见的,年轻到还没有定亲的新科进士简直是凤毛麟角。 周蓼只是应和着笑笑,对皇后的不解意心里也小有失望。 寒衣节一般以大祭为主,但这日略有些不同。 陈皇后俟大家坐定了,才说:“各位夫人娘子,今日寒衣节颇为应景,不光是为故去的人烧送寒衣,也要真真正正为边关的士卒送寒衣。” 座下不由是窃窃私语为边关战士送寒衣,一般都是意味着要准备打仗了。这几年北边两国一直不太平,但隔着黄河,隔着燕云十六州,消息闭塞,往来的信使或斥候,只能断断续续传来一点关于北卢和靺鞨关系不和要开战的信息。这些信息传到大梁,更不知孰真孰假,朝中主战的、主观望的各执一词,全眼巴巴等着官家决策。 而今的意思,确实是要战了?所以送寒衣? 皇后自然听见下头的声音,却菩萨似的听不见一样,继续只顾说自己的:“……士卒戍边不易啊,北边风寒沙尘大,军库里配给的棉衣不够搪寒,我寻思着各家少不得带个头,出人出力,也算为国朝的将士们暖暖心。诸王诸公主家各认三千件,五爵家两千,三品以上一千。棉要絮厚一些,料子得用结实些的……”絮絮叨叨吩咐了半日细节。 面子上,谁敢不称是?但宴毕看戏的时候,各自私语都在说: “谁家的铜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开口就是几千件,还要厚的、结实的,倒问问三省六部日常在忙什么?寒衣还得各府自筹?” “胡乱应付些就是了!圣人开口,哪个好意思辩驳?也犯不着。” 周蓼则带着两个漂亮的女儿,含着笑和一旁的知枢密院事宋纲的夫人聊天:“夫人多子多福,如今辛苦些也值得!” “哎,小孽畜太不孝顺了,天天为他的婚事犯愁呢。” “哦哦,听说府上第三个小郎,今年十八了?想必夫人犯愁的是这位小郎?” 宋纲的夫人矜持地摆摆手:“可不是十八了!平素宠得有些多,这次巴巴儿地只考在二百多名,同进士出身而已。小畜生还挑拣,说了多少家的娘子,却只肯要长得好的,真真气得我”说了半句,狠狠地叹了口气。 周蓼笑道:“嫡亲的小郎,就想娶个漂亮媳妇也不算为过。”瞟了一旁的凤栖一眼。 凤栖心里厌恶,更是矜持,木着脸看着桌面的茶盏,一声不吱,连瞄着宋夫人刻意地笑一笑都没。 周蓼有意提点:“哎呀,宋夫人茶盏里浅了,亭娘给续点茶水呀。”好好给凤栖使了个眼色。 凤栖木木地给宋夫人续了茶。 宋夫人倒也着意看了她两眼,夸道:“王妃才是好福气,这么漂亮的女儿!是王府的第四位郡主?” 第13章 周蓼点点头,替凤栖客气一阵。 宋夫人笑着说:“我是和小畜生这么说的:‘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妻子不看脸,先看是不是贤德。大家闺秀还只是起步,最好得是嫡女,主母亲自教养的,强过小妾出的。” 凤栖脸色难看起来,周蓼悄悄在下面拉了她袖子,示意她别在外头摆脸。 周蓼紧跟着说:“我们家这些女孩子,不论嫡庶,都少不得我亲自操心教养。贤德不敢说,还算有些礼数。”输雌 宋夫人点点头:“那是自然的!周相公是光明磊落的大儒,王妃是相公嫡女,外头谁不说王妃治家有方。”顺嘴恭维了一句,但说的是说的,神色里并不以为然。 周蓼有些难堪。 她嫁入皇室,却未必是个如意郎君。晋王没出息人尽皆知,被选入东宫的凤杞也不是精明强干的人,就连这漂亮的女儿凤栖,生母卑微下贱,她说是亲自教养的,人家也显见得不信说到底,即便是娶妾娶色,当年晋王凤霈也不应该娶个勾栏里的女娘! 此刻,人家毫无失礼,但也毫无愿意巴结着皇室结亲的意思,两府宰相地位崇高,权位更高,绝不至于对皇室低眉。 周蓼心里怨怼,脸上不显,和宋夫人说说笑笑一阵,才带着凤栖离开了。 台上的戏词停了一会儿,原来是官家进来了,后面跟着晋王和凤杞,笑意融融的似好兄弟,好父子。 女眷们纷纷起身给官家行礼。 官家笑晏晏说:“大家看戏。这是家宴,我不打扰大家。” 进了珠帘隔开的御阁,听见他在里面说:“听说带了侄女们来,我见一见。” 周蓼忙拉着凤枰与凤栖,到御阁外头求见。里面爽朗应了一声,宫人便撩开了珠帘,笑吟吟示意王妃和两位郡主进去参拜。 凤栖在行礼之后偷瞄了官家一眼,只见他一脸的笑容,吩咐赏赐了好些衣料和首饰。 外头戏又咿咿呀呀响了起来,官家显见得很懂,闭目谛听,手指在案上轻轻打着节拍,摇头晃脑的,而后说:“词写的好,唱的亦可称穿云裂帛,而琵琶尤佳只比不过她。” 晋王脸上有些不自然,嘿然而已,并不多话。 陈皇后表情也有些冷意,倒是拉过凤栖的手嘘寒问暖。 官家道:“九弟,三年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节哀吧。” 晋王只能说:“是,已经想开了。” “你那时还说:‘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官家端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垂下眼睑,看不清神色,“我都担心你接受不了。” 晋王嘴角微微一搐,终于又说:“皇兄放心吧,臣弟已经想开了。” 官家的目光终于从他弟弟身上转移到凤栖身上,打量了片刻和声问道:“容貌上真像!会弹琵琶么?” 凤栖立时接话:“回禀官家,妾不会呢。” 官家有些失望的样子,“哦”了一声又问:“她没有教你?” 凤栖垂头道:“妾太蠢笨,学不会呢。”手指在大袖里捏了捏掌心,断裂的那根指甲传来疼痛,往心窝子里钻。 官家说:“也好。她就是太聪明巧慧了,天妒红颜。” 陈皇后大约终于受不了了,冷冷笑道:“官家,今日寒衣节呢,您要再和九大王怀念故人,只怕九大王晚上就想着给何娘子烧寒衣了。何必呢,戳人的心?” 官家脸色不那么好了,但总算从善如流,说:“也是。过往的事就不多谈了。” 转脸看着凤杞:“听说你在向府尹打听从京郊捉到的一个斥候?还有高云桐?” 凤杞顿时脸色就变了,陪着笑回答:“臣……听说有斥候的事,一时好奇。” 第10章 官家笑道:“阿杞好像很紧张嘛?莫怕,你能关心国事,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 他拍了拍腿,若有所憾地说:“可惜那个斥候是个烈性的,在牢里寻了短见,什么消息都没有吐出来。现在北边的局势扑朔迷离,我这里也迫切等着要紧的消息,可惜杂七杂八传过来的,没什么可信的。好容易得了个斥候,尚不知是北卢还是靺鞨的,就死了……” 他顿了顿,话风一转,又说:“那个高云桐确实不是个老实人。此前所谓上书,只怕也是沽名钓誉,这次勾结着敌国的斥候,只怕其心可诛,大理寺定谳刺配,我只觉得太便宜他了。” 凤栖不由抬起眼睑,悄悄看了她伯父一眼。 官家也敏锐地注目过来:“怎么,你有话说?” 晋王慌忙道:“亭卿,你怎么回事?” 官家笑道:“说嘛,说嘛。亭卿这个名字,也好听得紧。” 凤栖说:“皇伯父,妾的心里话可不敢说。” 官家看着她天然带着三分娇俏,嘴角不由地浮着笑意,和声劝道:“今儿家宴,又不是在垂拱殿听政,亭卿有话就说嘛,即便说得不合适,笑笑就过去了,伯父还怪你一个小娘子不成?” 凤栖抿嘴一笑。 陈皇后眉微蹙,低头取茶喝。 凤栖说:“妾是想争功来着。” 官家哈哈大笑:“争功?我倒想听听,亭卿想争个什么功。若是所求不奢” 他回头看看皇后,打哈哈似的说:“直接赏了就是。咱们堂堂的大梁,还缺这点赏赐么?” 陈皇后敷衍地笑笑:“可不是。” 凤栖鼓起勇气说:“那个斥候啊,其实是妾捉拿的。” 官家果然惊诧:“你捉拿的?” 凤栖悄悄吸了一口气,然后笑吟吟说:“正好是妾夤夜乘车回京的那天,高云桐他发现两个斥候而不敌,被打得躺在路中间,妾发现了他,将计就计骗得两个斥候去劫他财物,然后让家丁把人拿住了。两个斥候中的一个,已经被高云桐按在河里喝了一肚子水,没熬到早晨;另一个妾以为交给府尹应该没事了,哪晓得也寻了短见……所以叫哥哥打听打听呢。” 她那眼睛瞧了瞧官家,声音又低又娇:“若是哥哥此举是犯错了,官家就责罚妾吧。” 官家思忖了一会儿,朗朗笑道:“怎么能责罚?自然是该赏赐嘛!虽然两个斥候没能吐出消息就死了,但咱们亭卿倒是女中豪杰。” 他凝眸想着:“这可不宜再赏那些衣服饰品的俗物了。对了,内库有一副小弓箭,原是我的兄长昭怀太子少年时练习骑射时用的,后来长兄早夭唉……” 他看了凤栖一眼,又看了晋王凤霈一眼,叹息又转作笑容:“若是昭怀太子没有去得那么早,我也不想坐在这样一张位置上劳心劳力,像九弟这样潇洒倒不好?唉,章谊新做的青词,白云观里奉安时唱了一遍,我都生出云游之心了,却不得不在这里煎熬,谋算我大梁的千秋大计不说了,那弓箭就赏给亭卿吧,很是精致呢,日常防身驱邪也很好。” 中侍弓着腰,没多久就把一套弓箭送了过来。 凤栖看了看父亲,晋王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她只好又看了看嫡母,周蓼嘴角噙着礼节性的笑,但目光很冷。 凤栖心里又逆反上来,管他三七二十一,上前叩谢了皇恩,捧着那弓箭欣赏起来。 第14章 果然是精致,弓不大,两尺长,两端金丝木雕花,中间的竹胎上髹着亮如镜子的黑漆,箭囊是锦缎镶红香牛皮,每一支箭羽都雪白硬展,一看就是好家什。凤栖心里喜爱,不由又笑着谢恩了一次。 官家道:“哎哟,刚刚那一出戏可是唱得极好的!我们也别闲话了,让重唱一遍,好好听一听那唱腔和琵琶。” 凤栖不合时宜地又插嘴:“哦,对了,高云桐是最早发现斥候是北卢的,要不是他一个对付两个,只怕打赢架的是他呢!这个人应该算立功了吧?怎么听说是要刺配啊?” 琵琶声恰好响起。 官家却因这两句话而注目在凤栖那里,好一会儿才说:“哦?他有功啊?” 凤栖壮着胆子,摆出一副小儿女不大懂事的模样,实则心里未免忐忑。 但却看着官家的目光轻轻飘到了她父亲、她哥哥的脸上,那目光钉子似的在两个人脸上巡睃了一会儿,才笑道:“既如此,府尹应当重审高云桐。” 回到家已经天黑了,做儿女的理应给父母定省。 王府里气压极低,晋王和王妃都是一句话不说,脸上结了冰一样。 进了正屋,不等几个小辈定省,周蓼就来了一句:“官家今日对大王的猜忌,怕是到顶了。” 晋王凤霈一拍桌子:“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周蓼不甘示弱,冷笑道:“我请罪来着,我原不配为大王教养儿女。” 凤霈简直要吐血。 女儿是他宠出来的,儿子的纨绔形貌也是跟他学的。周蓼是大儒之女,相公之女,端方贤德,谁都知道嫁给他嫁委屈了,可他当年不想娶她,也不能从心所欲不是? 他的目光四处看了看,抓起桌上一条黄杨木镇尺,先给儿子凤杞胳膊上来了一下子,怒骂道:“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你怎么就是不知道收敛?!” 凤杞疼得龇牙咧嘴,不敢发犟,当场就跪下了,带着哭腔说:“爹爹,儿子知错了。” 一旁两个女孩子也都跪下了,伺候正屋的丫鬟们顿时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凤霈说:“这里不需要人伺候,都出去!”丫鬟们赶紧退了出去。 他又一环顾,对三女儿说:“玉卿也出去。”凤枰看了妹妹一眼,也赶紧起身出去了。 凤栖跪在旁边,如有芒刺,欲要为哥哥求情,还没开口,就听见父亲带着颤声儿骂他:“你不想当这个太子,我也并不想你当但是,如今你有回头路走吗?太子干政是大忌,他根本就不想放权你不知道吗?北边斥候的事关系到是战是和,高云桐的事关系到章谊和宋纲的党争,你不知道吗?打听什么打听?” 越说越气,镇尺照着凤杞的肩膀、胳膊就是几下乱打。 凤杞素来是公子哥,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都稳不住身子,一双手到处护痛,眼泪也流了下来,一叠连声地求饶:“爹爹别打了!儿子再也不敢了!” 凤霈也是老泪纵横,拿镇尺指着儿子的鼻子:“你不用跟我说求饶的话,等过继的礼成,你就是太子,指不定那天就是皇帝了!到时候我也不再是你的爹爹,两两见面时还得我参拜你呢!只看你有没有这个命吧!” 凤杞哭着泥首叩头:“爹爹这话,儿子不敢领。爹爹就是爹爹。” 凤霈愈发气怒,一脚跟踹翻了他:“你胡闹!这话也敢说,你怕送不了我的僭君之罪?” 凤栖赶紧膝行几步拦住父亲:“爹爹,真真不怪哥哥!”一时也泪下。 凤霈举起镇尺,但对娇滴滴的女孩儿家,怎么也落不下去,最后只能指着鼻子骂道:“只怪我素来太惯着你了!这种事你能参与?无知无畏!” 把凤霈刚刚的话连起来想,凤栖已经有些明白了如今的局面。 主战主和,朝廷上是两派。高云桐上书攻击主战的章谊,明显是主和的宋纲一派的。可惜的是他年纪轻轻,只怕是给宋纲利用,当了枪使。如今章谊借机责难起来,当然也无法轻易撼动枢密院的宋纲,只能折宋纲的羽翼,狠狠收拾高云桐而已所谓刺配,只怕他的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她心里有些同情高云桐,但再多同情,此刻爹爹暴怒,她也知道应该先顾及家人。高云桐命运如此,只能怪上苍不仁。 她眼含泪珠,眼圈和鼻子发红,在父亲眼里,自然是楚楚可怜。凤霈硬下心肠说:“两个人到院子里跪一炷香,好好反省反省!”袖子一挥,把镇尺丢回桌上,“啪”的一声巨响。 确实只算是薄惩了,兄妹俩抽噎着到外头罚跪去了。 凤杞摸着疼痛的肩膀,嫌弃地看了看地面,低声对一旁一个粗使的婆子说:“把地扫一扫。” 扫净了,他叹口气对凤栖说:“行了,大概膝头会疼两天,妹妹忍一忍吧。”自己先往下一跪。 凤栖自小没被父亲惩罚过,生平第一次罚跪,未免委屈,含着一泡眼泪,歪歪扭扭地跪了下去。 垫着秋天的夹绵裙,其实还可以忍耐,心里有些不甘和委屈,不过转而就被正屋里传出来的夫妻俩的对话吸引住了。 凤栖耳聪而目明,对声音、气味和万物的细节与变化都异常敏感,并非有意想偷听,但晋王和王妃的话还是飘飘忽忽传进了她的耳朵。 “唉,宋纲的夫人真是傲慢极了。”这是周蓼的声音,“宋纲素来怠慢大王,也不支持杞哥儿,我隐隐提了提替她儿子和亭娘结亲的事,她居然讽刺了一顿庶生的身份不及她儿子,我也有好气又好笑:她不过是平民出身,有什么资格瞧不上我们家的郡主?” 凤霈粗声粗气的:“你就是自取其辱!你不知道他和我们家不对付吗?” 周蓼辩解道:“我怎么不知道!就是想为你示示好、转圜转圜。若她能回去枕头风一吹,宋纲看我们家谦和有礼,不再与你及杞哥儿为难,岂不是化干戈为玉帛了?” 凤霈冷笑:“妇人之见!” 周蓼大约是生气,半晌才说:“我是妇人之见没错。当年我这个妇人劝你别和官家争何娘子,你愣是不听,弄到今天兄弟反目,你哥哥这样的忌讳你、打压你,咱们全家陪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惜你尚不如个妇人!” 第11章 凤栖跪完香被送回自己的闺房时,脸颊上的泪已经被吹干了。 溶月一句话都不敢劝说,小心翼翼把她伺候好了,最后才低声问:“娘子,膝头要用点红花油吧?” 凤栖摇摇头,翻身裹上被子。 直到外头值夜的溶月开始发出轻轻的鼾声了,凤栖还没睡着。 脑子里太乱,太多信息混杂着,偏生心情糟糕,也不想去捋顺这些信息,倒老是想起来娘亲,不由自伤。 她翻来覆去半天,终于悄悄起身,赤足蹑手蹑脚地走到耳房的箱笼那里,捧出母亲何氏留给她的琵琶。 她是娘亲唯一的骨血,可对娘亲又爱又恨。 小时候,只觉得娘亲很美,弹琵琶的时候刚柔并济,唱歌时穿云裂帛,跳舞时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哪怕是远远地看,看不清面孔和身段时,也会不自觉被她的风姿吸引。 但娘亲的性子不好,大多时候沉默寡言,冰山一般,几乎不笑,倒是常常写些伤春怀秋的诗词,然后自弹自唱,然后泣不成声。 第15章 对女儿也偏于漠然,时常自己伤怀之后,就会流着泪笑着对凤栖道:“你何苦托生在我的肚子里?我这一辈子已经活得够卑微无趣了,若不是担心你没人照顾,我何必还在人世间讨嫌?” 无论那时候多小,凤栖都本能地一句话也不敢说,小手悄悄拉着母亲的衣袖,不敢松开。 可潜移默化中,人人都说她极像她娘亲: “亭娘笑起来像何娘子一样动人。” “亭娘这琵琶,稍微练一练就出神入化了!” “亭娘昨儿填了一阙词,古雅得很呢!连翰林院的学士都直夸!” “亭娘这聪明!谁什么心思,她瞟一眼神色就晓得了。” “亭娘长大了,叫人见之生怜。” “真真亭娘这张嘴,叫人气不得笑不得!” ………… 甚至有一回,家里的婆子嚼舌根给她听见了:“四郡主真是太像何娘子了。当年何娘子名动汴京,多少人期待能得她一顾,或听她弹一曲琵琶,唱一首自度曲。可惜啊可惜,红颜毕竟命薄。咱们这位小郡主如今也出落得芙蓉一般,大王见她,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宠得好任性脾气。” 另一个笑道:“不怕她脾气任性,你看看,无论是大王,还是世子,都见她就高兴。这妩媚劲儿是天生的,将来自然也得她的郎君呵护的。” “哎,你说,要是何娘子当年跟了官家,又会怎么样?” “那何娘子岂不是生出来公主了?” “可是你不知道官家至今没有一儿半女的?只怕是” “对哦,呵呵……那可真是两难了。” ………… 凤栖气得咬牙,回头只消在晋王面前含着泪不说话,就足够晋王又惊又怒了。 两个嚼舌根的婆子自是打了一顿撵了出去。 而何娘子听闻,只斜卧在贵妃榻上冷笑两声:“舌头长在人家嘴里,撵出去,难听话儿也不是传不出去。何必,自己看开了便是了。” 只是她日常失眠,笑里亦带着抑郁,凤栖长到十三岁时,何娘子已经形销骨立,一阵风就能吹得仙去了似的。油尽灯枯之时,她毫无留恋,摸了摸女儿的鬓角叹了口气:“姐姐能留给你什么呢?凤凰择良枝而栖,我只求上苍能满足我这个期冀吧。” 她眸子里只有残烛般幽微的光,一遍一遍地只凝望着凤栖,说:“不要哭……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不要哭呵……这容貌,这技艺,这聪慧,都是伤人的东西,我宁可都没有。这乱世,活着就该竭尽全力了。” 最后瞥了晋王凤霈一眼,冷漠如仇雠,目光就转回到女儿脸上,有爱亦有怨,最后合为疏离。 那一天,凤栖的泪只缓缓地流,惊诧而无法理解。 而在一旁的凤霈牢牢握着何娘子的手,说了一句“你放心,我当年答应过的一定算数”就哭得涕泗横流,战栗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甚至郎中劝他“大王,节哀吧”时,他一声长恸,生生地以头撞击何娘子的床柱,撞得肿起来好大一个包,旁人扶掖的时候,堂堂郡王毫无体面,拉扯着何娘子冷冰冰的手哀嚎着:“瑟瑟,你就让我随了你一道去了吧……” 事后,他这为区区妾室过世而失礼的掌故被御史弹劾,被皇帝申饬,搞得灰头土脸、颜面全无。 回忆到这里,再加上隐隐作痛的膝头,凤栖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 那和蔼可亲的皇帝伯父,谁知道那张笑面孔下面藏着的是什么! 凤栖慵慵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才起身。 溶月和伺候的丫鬟们早准备好了热水、新熏的罗衫和丰盛的早点。见凤栖起身了,“阿弥陀佛”了一声才笑着说:“这可真该起了,王妃那里刚着人来问娘子怎么不去请安,奴含糊应了一句,过了一会儿,王妃又遣人来问是不是娘子身子不好,还是心情不好。” 她一摊手:“奴敢说什么?什么都不敢说!娘子快起身吧,吃完点心,找个借口和王妃解释一下。” 凤栖懒懒散散:“外头在下雨,我怠懒出门,不成么?” 溶月咋咋呼呼:“这怎么成?又不是王妃说‘免’,其他几个娘子可都早早地去正屋里伺候了呢。” 凤栖坐在妆台前梳头,外头的秋雨细细的,她听着雨声,发一阵呆,等头发梳完,溶月问她用什么簪梳时,她才懒洋洋看一眼首饰匣子,随便指了一件,恨不得人都要趴妆台上了。 才梳完头,脂粉都没来得及匀,外头又来催问:“王妃那里传话,问娘子梳洗完了没?” 凤栖没好气亲自冲着窗外道:“替我回话,昨儿膝盖跪伤了,不便当走动,改日亲自和母亲赔罪!” 外头愣了愣似的,然后软下语气说:“不是王妃着急让娘子去请安,实在是府尹那里派了人等候了半天了。” 这回轮到凤栖发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府尹?……特特地找我?” 外头人陪着小心说:“是,王妃也犹疑着,但府尹那里说了不少好话,道是事情重要,承诺只求娘子在花厅屏风后一顾,绝不敢要求抛头露面,几句话问完立刻请罪告退。” 凤栖问:“母亲这就答应了?” 来人说:“有大王批复的手书,王妃当然答应。” 凤栖忖度了一会儿,说:“那好吧。”随手从溶月手中拿了一件褙子披上,一路到了接待外来人的花厅。 花厅四周通透,遍植树木花草,虽然依然是失修荒废的模样,到底比他处要好得多。凤栖步子放缓,问守在花厅门口的婆子:“母亲要了几盏茶?” 婆子掰着指头道:“四盏。王妃自己的,还有来的那位官人,带着两个人也戴幞头的。”又殷勤地问:“要不要奴先去通报一下?” 凤栖摇摇头,扭头问:“我爹爹今日去上朝了?” 答曰:“是呢,早晨和大郎君一起去的。” 晋王通常不参加常朝,大概率是请罪去了。凤栖心想:大哥被挑为准太子的人选,爹爹其实一直战战兢兢的,若是因这个错误,官家忌讳而另立一个太子,反而是塞翁失马;只是母亲一直对大哥此次的机会非常重视,期冀着晋王府包括她自己能打个翻身仗,所以估计又是极力地化解。 她心想:倒不知大哥是什么意思?按他一向悠哉的性格来看,在朝做太子,不如在封地做纨绔。 想着,听见花厅里母亲怒冲冲的声音:“京里起这样的谣言,真是太过分了!我家四郡主是冰清玉洁的女儿家,什么‘进京的车驾里多了三个男人’这种话简直是污蔑!请府尹势必帮着查一查,查出谁在传这些瞎话,晋王府必要问个明白!四郡主是官家的亲侄女,想来官家也不会容许这样的话在京里广为流传。” 府尹声音卑微,一叠连声的“是是是,一定一定一定……” 接着周蓼大概在四顾问话:“咦,不是说四郡主就要来了吗?再去催一催罢。” 另一陌生的男子声音:“不不,不急,下官再等一等便是。女儿家梳洗打扮费时间,正常的,王妃莫催。” 周蓼道:“唉,叫沈府尹笑话了。”转而又问:“不知大郎可还知事?” 第16章 那人又是称道:“大郎君一应事务都认真在学,好得很。” “我老一老面皮,看在大王和我先父的份儿上,请您多提携他!” “不敢当!不敢当!周相公当年提携之恩,下官没齿难忘。大郎君更是栽培下官,岂有反过来讲的?” 汴梁是京都,所谓府尹,其实不是正职,正职多为亲王甚至太子兼任,凤杞和府尹沈素节交好,也是做同僚这一阵的互相倚重。 凤栖梳理了一遍其中的关联,才从侧门进花厅,绕到待客那厅堂的屏风后面轻声说:“母亲,我来了。” 王妃坐在屏风前的条榻上,前面只隔着一条珠帘。她瞥了屏风后一眼,雕屏厚重,只能看见姑娘家的长裙露出在屏风下。 她埋怨了一句:“可真不早了,快给沈知府赔罪!” 不等凤栖蹲身赔罪,府尹沈素节已经烫着屁股般起身,深深做了一个大揖:“不敢当,不敢当!今日搅扰郡主,已经属于不该,下官该向郡主赔罪才是。” 凤栖说:“谈不上搅扰,沈知府有事,就请问吧。不过我一个闺中女子,懂的很少。” 沈素节是一张白净面孔,长须三绺,是读书人的模样。凤栖从屏风的缝隙里看到他并无多犹豫,就拱手问道:“请问郡主,那日在京郊遇到的北卢斥候,相貌、打扮、带的东西、说的话……有没有什么异处?” “问这个干什么?” 沈素节不屈不挠地拱着手:“实在是要紧,不然不敢来打扰郡主。” 凤栖想了想说:“是做南方的打扮,我也就看了两眼谁盯着外男看呢?听高云桐说,那人身上有狼的刺青,他才判断那是北卢的人。其他的,我记不得了。” 她又加了一句:“这些,你怎么不问那高云桐?” 沈素节眨巴了一会儿眼睛说:“东府章相公说,高云桐只怕也是细作,下官不敢信他。” 凤栖不由冷笑道:“你就敢信我?” “四娘!”周蓼厉声喝止,“未免太没有礼数了!” 沈素节倒是笑了:“不妨事,原是下官说得不好。下官倒不是不信高云桐……” 他说话前后矛盾,还吞吞吐吐的,但这吞吞吐吐并不显得鬼祟,倒像是有什么话里话外的意思要等着凤栖自己琢磨似的。 凤栖敏锐地瞧着他带笑意的嘴角,终于又道:“抱歉,我脾气不好。府尹若是来求证高云桐有没有说谎,不如当面对质吧。有些细节,也得在对质的时候才记得,这会子真是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素节点点头:“郡主吩咐的是。若能够与高云桐对质,再好没有的。只是这要请王妃的示下了。” 第12章 周蓼不由踌躇了:女儿家见外客,怎么说都有些不妥,何况还是个金尊玉贵的郡主。 但沈素节客客气气,事情看起来又很重要,她若贸然打档,又怕真误了事,甚或耽误了儿子凤杞的前程。京城官员多,关系盘根错节的,最好是谁都不得罪,只栽花不栽刺所以,即便是权知府尹,也须得客客气气的。 她只能小心探问道:“在王府里,虽不怕那贼囚徒有什么过格的举动,但毕竟说出去不大好……” 沈素节轻笑了一声:“王妃,恕下官直言,高云桐虽不为东府章相公所笃信,但以他在汴京的名望,绝不至于是宵小之辈。” 周蓼原本不认得高云桐,但这些天反复地听人提及这个名字,倒也留了印象。她沉吟片刻说:“既然沈知府肯打包票,我肯定是笃信的。如果事关国事,我也少不得让四郡主配合知府问话。” 沈素节立刻弓腰行了个大礼:“下官多谢王妃!” 起身又一个大礼:“那么下官先行告退,稍后送高云桐来府上问话。叨扰了!” 等外人走了,凤栖看周蓼还定定地坐着出神,她从屏风后绕出来,敛衽屈膝:“母亲。” 周蓼失神的模样陡然被拉回来,看了凤栖一眼,问:“今日来得这么晚!怎么,跪了一炷香,膝盖疼得不能走路?” 她说话总带着一些厉色,凤栖又是个孤傲的,入耳觉得很不舒服,撇撇嘴半日才回复:“女儿也没这么娇贵。” 周蓼又着意打量了凤栖一眼,才说:“眼儿还肿着呢,怎么也不用热水熥一熥?你呀,还不娇贵?只不过是假模假样地跪了一小会儿,倒哭了一盆眼泪了吧?” 凤栖不想回答这样咄咄逼人的问题,垂下头不说话。 周蓼既有些压服了她的痛快感,又甚是瞧不上她死气沉沉的模样,自顾自喝了几口茶,方说:“官家那天也格外留意这件事,你听官家的口气,只怕厌恶高云桐已经很久了这种读书人惯好沽名钓誉,却不懂国计民生,逮着什么都能大放厥词一番,偏生言必孔孟,叫人不好驳斥,只觉得他们幼稚无知。” 她一口气批判了半天,才又喝了一口茶:“我一口气说这么多,是要提醒你,高云桐宜踩不宜拉官家厌恶的人,你也拉他不了所以,一会儿沈素节带着高云桐来对质,你端着点,能推脱给他的就推脱给他。指不定中了平章事的下怀,于我们家也有利。” 凤栖忍不住抬头:“咦,那不是叫枢密院那里不痛快了吗?母亲不是还想着和宋相公搞好关系?” 周蓼说:“幼稚!宋纲那里已经没法子搞好关系了,若是再得罪章谊,凭我们是王府,是官家的亲弟弟家,也抗不过他们两家子去。” 她叹息一声:“你爹爹仍是任事不管的样子,我却不能不管这些杂事。亭娘,你说我难不难?” 凤栖只能说:“母亲不容易。” 周蓼遇到知音般点点头:“你知道就好。一会儿沈素节带那个高云桐来,话里话外等你说点什么,你就放大胆子说。沈素节滑头得很,又不知道是谁那边的,你宁可得罪宋纲,也不能得罪章谊。反正那厢区区一个被革除功名的太学生,是无论如何翻不了天的。” 接待高云桐,也还在王府的花厅。 仅半个时辰,高云桐就被沈素节带来了,他没有枷锁,散穿着麻布夹棉的直裰,束发以一块黑纱,脸上仍有些青青紫紫的痕迹,但毕竟已经不是初见那天的狼狈。 藏身在屏风后的凤栖仔仔细细地看他,觉得不失为一个英气的小伙子。但她的性格素来寡淡,无聊时听戏看话本,对那些男女情爱的内容也从来不感兴趣,此刻别的想法一概没有,只是仍然很好奇。 沈素节对珠帘后的周蓼施一大礼,而后高云桐亦是长揖。沈素节解释道:“王妃,高云桐虽被执,到底还是太学出身,下官以为不适合长跪问话。” 周蓼笑道:“极是,我家大王也敬重读书人。” 她在帘子之后,锐利的目光在高云桐身上扫了扫,笑得越发冷漠:“你们问吧。” “是。”沈素节拱了拱手,对屏风后的凤栖问道:“敢问郡主,捉拿北卢斥候的那一晚,消息都是高云桐说的么?” 凤栖回顾着,缓缓答道:“不错,我车行在小路上,救了他,他不让我的御夫点灯,说怕招人的眼。后来又说,他遇上了斥候,看纹身,是北卢的人。” 第17章 “然后呢?” “然后我就捆了他当诱饵,活捉了两个北卢的斥候。”凤栖说,“第二天车子到了京城,城门口勘查时,发现其中一个死了。高云桐说是溺亡的。” 沈素节有一会儿没说话,接着问:“郡主怎么信他呢?” 凤栖忖了忖道:“那纹身,我确实瞧见了;其中一个掉在河里,身上都是青萍的生青气味;他们俩劫车的时候,动静不像是装的。” “也就是说,高云桐并未撒谎?” 凤栖想起母亲的嘱咐,踌躇了一下,但又实在不想听她的吩咐,巴结章谊而构陷高云桐,于是笃定地点点头:“我担保这件事上他没有撒谎。来人我亲自看到,胸口有刺青,有干架的痕迹,想劫我车的时候高云桐是绑着的,没有出声,勾结不了他们。一应都在我的计划里,若说他们是与高云桐一伙来欺哄我的,那应该将计就计才是,何必自尽呢?” 沈素节心悦诚服地点点头,然后问:“那么,郡主可听见他们接应的鼓声?” 凤栖仿佛沉浸进那个暗夜。 月光寡淡,层林如幕。草虫的声音,鸱鸮的声音,风吹林子的声音,隐隐的狼嚎…… 她说:“我只听见……两次都听见斑鸠的鸣叫。” “斑鸠?”这次发话的居然是高云桐,斜过脑袋,很着意地听。 凤栖学了一声:“咕咕,咕咕。很婉转,是那种脖子下面有珍珠毛的大斑鸠。我在晋阳也听过、见过。” “两次?” “嗯。”凤栖答道,“两次,一次刚救下你,一次是两个斥候妄图劫车。我当时也奇怪,斑鸠并非昼伏夜出的鸟类,怎么老晚了还在鸣叫。” “不错。”高云桐赞许地说,“我先还没想到,这斑鸠鸣是他们的暗号。那鼓声呢?” 凤栖在屏风后皱着眉,半日方道:“鼓有好多种,我也说不来。” 突然,她听见“笃笃”的声音,特别像那日她以为的啄木鸟声。从屏风缝隙里一看,高云桐正拿着一面小鼓,指甲盖弹在鼓面上,声音不高,却传得挺远。 “就是这个声音!”她立刻说,然后犹豫了一会儿,竟从屏风后绕到前面,隔着晃动的琉璃珠帘对高云桐道,“鼓拿给我看看。” “这是斥候递消息的军鼓。”高云桐解释了一句,然后自然而然地伸手捧着鼓。 王府的婆子惊呆了,看看周蓼,看看凤栖,又看看高云桐和沈素节。 沈素节说:“哎呀!若能记得当时的节奏,不定就能……” “咳咳。”他旁边那个衣冠楚楚的囚徒咳嗽了一声,才把沈素节的话头止住。 周蓼冷冷笑道:“私下授受,似乎不妥吧?沈府尹,你觉得呢?” 沈素节尴尬地陪着笑:“大家都在嘛,算不上‘私下’吧?” 周蓼拂袖道:“这话我不敢接。我愿意配合府尹查案子,但女儿家的清名我做嫡母的不能不顾及着。”她严厉地瞥了凤栖一眼,对几个婆子说:“送客吧。如果还有话要问,烦请沈知府与我家大王说吧,我不敢做主了。” 高云桐无奈跟着沈素节到门外,听见里面王妃周蓼的怒声:“亭娘,你就是不听我的话是么?” 而凤栖果然如传说中那样言语任性:“母亲这话,女儿真不明白。私相授受这种,直是污蔑了。” “荒唐!我再不提醒你,只怕你就要揭开帘子和他聊一聊了吧?!成何体统!我必告诉你父亲!” ………… 沈素节在外头低声对高云桐说:“周相公当年可是帝师,道学讲得极好。唉,你懂?” 高云桐叹口气:“我倒愧疚了。” 沈素节说:“走吧,嘉树,总算不虚此行,也有好些收获了。” 也只能走了。 但俄而,里面传来凤栖带着哭腔的话语:“母亲要告诉爹爹就告诉好了,我心里清白,不怕!匪我思存,如此而已。”她还是个少女,声音特别清亮,传得好远。 高云桐顿住步子。 沈素节跟着停下来,侧耳片时,“嗐”了一声,压低嗓子说:“这可没得肖想!毕竟是郡主!” “不是。”高云桐步子迟缓,走了好一会才四顾问道,“这晋王的府邸,东门在哪儿?” “嗯?”沈素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高云桐再一次问:“总有侧门的吧?东边的侧门在哪儿?我想去那里等一等。” “去那里等什么?” 高云桐没有回答,脸上带了丝诡异而调皮的笑意。 第13章 沈素节的车驾辞去,从巷道绕到了晋王府的东门。 东门那里还未及认真修葺,只有一个年纪很大的门子百无聊赖地坐着,眯着眼睛仿佛是睡着了,听见牛车过来的动静,那双眼睁了睁,又见那牛车只是停在路边,就又闭上眼睛养神。 高云桐下车,恰好看见门侧的高墙伸出一枝梧桐,黄叶满树,随风而飘。失修的旧宅墙上长满荒草。他不由动声吟道: “猗猗梧桐树,前日繁花馥。 西风不相饶,影疏不可暴。 坐看一叶落,余怀念群木。 漫有千岁忧,流光如急毂。”(1) 沈素节叹了一声,说:“太伤怀了,唉,嘉树,我实在为你不值。” 高云桐只笑笑,顺着墙走了几步,说:“没什么值不值的。但是北卢动向堪忧,她上次那套‘借尸还魂’的技巧用得不错,以我做诱饵,哄得斥候入彀。府尹您想必知道,派斥候,没有只派两个的,只是彼此呼应的法子我们不知道罢了。” 沈素节笑道:“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 夸他的话还没说完,高云桐“嘘”了一声。 高墙里传出侍女焦急的声音:“娘子,东苑的秋千年久失修,有危险呢!” 凤栖清亮而任性的声音也很好辨认:“这儿也危险,那儿也危险,天天猴在宅子里就不危险。哼,只等着哪一天虎狼眈眈、群兵环伺,深宅大院里的女孩子们就不危险了?” 那侍女明显听不明白,嚅嗫道:“娘子的话,奴听不懂……可是那秋千的绳索还没有换,万一断了……” “西风不相饶,影疏不可暴。”凤栖望着不远处高大的梧桐树说,俄而笑起来,“真是,我不打秋千了,我就是来散散心。” 溶月放下心来,亦步亦趋牢牢跟着凤栖。 凤栖问溶月:“你记不记得入京那一夜斑鸠鸣声之后是什么声音。” 溶月除了自家主子,什么都懒得关心,自然说:“奴压根就没注意。” 凤栖说:“后面的声音啊,我一直以为是啄木鸟。不过再一想呢,如果斑鸠不是夜行的鸟儿,啄木鸟也不是啊;如果斑鸠叫声是斥候们的暗号,那啄木鸟的声音不正好和鼓声一样?” 她突然就听见“笃笃”的声音,又清又脆,短促清晰。 凤栖不由抿嘴一笑,然后说:“节奏呢,也挺特别的。你听听看。”回顾着当时的声音,巴掌像打拍子似的拍出节奏。 溶月笑道:“娘子应该向大王借一对檀板来试试,简直吟诗唱歌儿似的。” 凤栖挑眉说:“你不说,我还没觉得;你一说,好像还真是。” 第18章 三拍,六拍,七拍,五拍…… 凤栖凝神又试了一遍,心里缓缓浮现了一阙词。 “是了……”她缓缓道,“两个斥候被擒后都没有开口说话,但我们交流,他们都听得懂,汉语的造诣应该不差。” 外面那人应该在点头,虽然看不见,也能猜出来。 而溶月在劝她:“娘子,心情不好,散散步也差不多了,外头冷,万一着了风,又是奴的不是。这地方又接近院墙,王妃内外防范甚严,又会不高兴的。” 凤栖觉得自己像个锦衣玉食的囚徒,叹了口气,望了望王府的高墙,望了望那棵飒飒的梧桐树。 墙里佳人,墙外车马辚辚。 沈素节听着御夫驾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呆坐车中一言不发的高云桐:“怎么了?什么意思啊?这就走了?我怎么糊里糊涂的,你倒像什么都明白了?” 高云桐捧着斥候小鼓,半晌才说:“北卢自百年前与我朝签订盟约,交好日久,两国互遣来使,互相朝贺,一百年来起码有八.九十年明面儿上的关系是很不错的。我国的音韵、文字,他们也很熟悉,两国交界的幽燕之地汉人更是已经习惯于往来从商的生活。” “这意思是:更加能够确认这两个斥候是北卢的?而且熟悉汉文,甚至就是汉人?”沈素节说,而内心略有失望,确认了又怎么样呢? 高云桐说:“刚刚那节拍,是‘谒金门’的词牌。汉武帝得大宛马,造金马门用这首词为斥候的暗号,也是绝了。北卢……派这样的斥候,是想打听什么?听说北卢在内乱,难道乱中还想有什么从我们这里讨巧的谋划?” “啊啊!”沈素节点头,“不错,谒我国门,取意还挺雅致。可惜人都死了,也不知道北卢到底是什么意思?” 高云桐说:“往别国派斥候,绝不会只派两个的。如今只有再次‘借尸还魂’一回,期冀守株可以待兔。” 沈素节没大明白他这句的意思,倒又问另一层意思:“那么,你怎么晓得晋王郡主会到东门散步?” 高云桐回神笑了笑:“府尹想必听过《诗》三百中这一首:‘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沈素节不得不再次把刚刚在王府花厅里郡主的一番话挨次想了一遍,而后笑叹道:“这晋王郡主果真古灵精怪的。也得亏你,和她” 他吞了半句,然后斜眸过来,笑得邪邪的。 高云桐也斜眸过来:“话只说半句,必不是个好人了!你想说什么,当我不知道?” “那我是想说什么?” 高云桐挑起那剑眉和一边唇角:“无非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沈素节笑着拍了拍高云桐的大腿:“极是,极是!” “嘁” 沈素节笑道:“也不仅是你和这个小郡主,我和你也算是心有灵犀了。到底一起给勾栏里的女娘们填词作诗,曲儿听多了,炼字炼意聊得多了,自然心意也是通的。” 高云桐笑了笑:“不敢不敢。区区阶下之囚,得府尹厚爱!” 沈素节摇摇头:“嗐,别说了,我运气好,你运气糟。我这会儿也只能尽力帮你一些些,只怕东府平章事还是放不过你。不是我说,你也低一低头罢!章谊上次虽然被你弹劾,对你还挺客气,还把你当人才,在酒桌上还说过‘武后肯为骆宾王的檄文击节叫好,我岂会没有一个妇道人家的雅量?’你这次跟他低低头,至少不会弄到刺配这么羞辱。” 高云桐听得似乎挺认真,但还是摇摇头说:“章谊的雅量是装出来的,我断不能信他;即便今天信了他,来日还是会政见不同,我还是会弹劾他。刺配羞辱,主要是羞辱在刺面上,你看在我们一道流觞喝酒、吟诗填词的友情上,派个好些的刺青匠儿,别毁了我这张脸不就是了?” 这是当笑话在说,但是沈素节却笑不出来了,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 凤栖在京城这座晋王府里整理带来的金石古玩,已经认认真真拾掇了半个月。 晋王凤霈大部分的闲暇时光,也就消磨在和女儿一起欣赏这些古旧器物上了。周蓼自是怨言极多,但父女俩自得其乐,她也没办法。 一日,父女俩正在家里欣赏一个古鼎,突然听见儿子凤杞在外求见。凤霈舍不得放下古鼎,对外头说:“叫他直接进来吧。” 凤杞进来,面色有些慌乱。凤霈笑道:“至于这样不上台面么?遇到多大的事,都要学会‘泰山崩于顶而色不改’,知道吗?” 凤杞苦笑道:“官家下了旨了。” “嗯,什么旨意啊?” 凤杞说:“官家叫礼部拟旨,先过继我为嗣子,然后再立为太子,估计这个月要把大礼办完。” “啪”一声,那古鼎不觉落到了案桌上,“当啷”一声响。 刚刚还在叫儿子“泰山崩于顶而色不改”的凤霈,脸色呆滞,血色顿失,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如此,恭喜你啊。” 凤杞嘴唇都在哆嗦,突然扑通就跪了下来:“爹爹,这何喜之有啊!” 凤霈上前扶他:“官家无子,我又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论血缘你是最近,何况这段日子官家对你的关照和培养,大家都晓得意思。” 虽说早就明白这层意思,但是真的来了,心里还是突然涌上来各种浓烈的滋味。凤霈想扶儿子起身,凤杞大约也是五味杂陈,哭着泥首磕头:“爹爹,不错,血脉是割不断的,我是爹爹的儿子。” 凤霈自己已然心酸,乏了力气,扶了半天竟没有把凤杞扶起来,不由怒声道:“你又胡说来!过继礼成,这话再让人听见,我们俩都是死无葬身之地了!称谓礼议之争,古今都有,但亲生的都落下风何况官家还在。” 扭头道:“亭卿,扶你哥哥起来!” 凤栖上前轻声道:“哥哥,你先起来吧,爹爹说得是,这并不是坏事啊。” 凤杞要吵架一般说:“你们都以为我是这样贪图名利富贵的人么?!” 凤栖有些委屈地说:“那哥哥还有什么选项么?” 凤杞无语凝噎。 凤霈闭着眼睛说:“你妹妹说得对。你别瞎闹了,封太子礼成,我就是你的叔父,你言语上万万谨慎。这事儿从来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官家挑了你,你只有把这当成好事。只是朝中局面不好,你从今往后可不能再像以往一样荒唐了。你想想古来的皇帝和太子能相处好的极少那还多是亲生的。” 凤杞就是怕这点,在东宫学习的时候,他已经被朝中两派的勾心斗角给吓怕了,而且动辄就被扯进去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 “我……我……”他嚅嗫着,好像又要哭了,只不过这一次是害怕的,“听说是章谊上奏的,今儿我听了消息,腿还在软,他已经笑吟吟过来给我道喜了;而枢密院的宋纲,一整天那脸都像有人欠了他钱似的。” 他也委屈,做个不受待见的太子,还不如做个倜傥风流的王府世子。 凤霈道:“多想亦无用,到了这个位置上,你就多谨言慎行些吧。” 他心里也焦躁,看着摊在桌上的古鼎也没有心思再欣赏了,忖度了一会儿说:“我去找些人喝花酒,看瓦肆勾栏这种地方能不能打探出些什么消息。” 第19章 凤杞张了张嘴似乎要说话,但看了一眼妹妹,又把想说的话的咽了下去。 等父亲起身叹了口气离开,他才对凤栖说:“亭娘,我还担心一条,但刚刚没敢在爹爹面前说出来。” 凤栖问:“怎么?” 凤杞说:“我听说,官家突然下这道旨意,是因为得了北卢内部叛乱的消息,想借封太子的时候,两国例来会相互致贺的机会打探清楚。所以,我就这么被架上烤炉了,唉。” 凤栖的长睫毛快速地眨动着,自语道:“这消息……” 凤杞说:“我之所以没敢说,是因为这消息是沈素节带着高云桐用斥候鼓和《谒金门》的词调,设了圈套,在京郊捉拿了北卢的另两个斥候,这次看管严密,一顿夹棍,终于审出了北卢内乱的消息。但是真是假官家还没有把握。这次拿册立我的大礼诓北卢的人来汴京;也给靺鞨发了请帖,不知他们来不来人。上次沈素节和高云桐来咱们家的事,估计母亲已经告诉了爹爹。” 他耸耸肩:“我怕牵连到妹妹。” 第14章 凤栖不由也失神了,脸上若无表情,心里却涟漪大起。高云桐施计,她也有参赞之功,虽然没有人会夸她、谢她,但她心里明白,她还有些自豪。 新弹会了一首曲子,新做了一首诗词,新点了盏好茶……这些凡俗的成就从来没让她如此自豪过。 凤杞怕凤栖害怕,倒反过来安慰她说:“不过你也别怕,爹爹是通情理的人,他只是害怕我们家人卷入朝政,对这种无心之过绝不至于吹求。”虽然上回因为多问了几句话,他还挨了顿揍…… 凤栖抿着嘴,避免自己笑出来,刻意板着面孔问:“这消息,你是听沈素节说的呀?那高云桐算是立功了吗?能不能将功抵罪?” 凤杞摇摇头:“嗐,现在除了例行公务,我都不敢跟沈素节多话上次的打还没挨够么?这事,是大家向我贺喜时顺带说出来的。我也没敢多问沈素节和高云桐是受赏还是受罚。” 凤栖心道:哥哥和爹爹差不多,都是树叶子掉下来怕砸了头的胆小性子。谨小慎微也没错,但是一味地谨小慎微,使得他们俩在朝像笑话似的,不是退让,就是逃避还真不如嫡母周蓼来得有魄力。 她说:“哥哥没问也不要紧,不过既然快要到太子的位置上,而且也知道这个位置必然是不好坐的,哥哥还是要理一理这朝堂的局势,总不能替人挡了刀兵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章谊和宋纲都是在朝几十年的老狐狸,他们的一举一动,哥哥还是要多关心,哪怕不主动出手,也不该一味的让他们逼到角落旮旯里去。” 凤杞只是苦笑:“亭娘,这里的复杂,你不懂。” 凤栖腹诽,还没想好说点什么激发他的志气,凤杞已经先说:“爹爹去的想必是‘红霞帔’的官伎勾栏,我就去素来相好的一间‘搊弹家’,娉娉应该能给我解忧。” 凤栖好奇地笑道:“去那种地方,不怕人借机弹劾你?” 凤杞说:“不怕,要是弹劾了,不要我当这个太子,倒好!” 又对凤栖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吧。我去换身鲜亮的,娉娉会弹琵琶,我会吹尺八。” 他好像顿时就忘却了刚刚的烦恼,笑了起来:“诶,倒是该介绍你们俩认识。娉娉的琵琶弹得真好!我说句打嘴的话,妹妹也不该放弃了练琵琶。这也是雅乐,不至于小了妹妹的身份。若有个人交流切磋,也定是雅事呢!” 他急匆匆拍了拍膝头的灰尘,又抚了抚脑门,旋磨儿地转身走了,刚出门,又旋磨儿地转回来,说:“娉娉也姓何呢!我将来给她赎身,你准备唤她‘小嫂嫂’吧。进了门,机会就多了!” 然后飞一般走了。 凤栖的脸色顿时就不好了,对他的背影喊:“过继了,该官家给你拴婚,你可别叫未来的太子妃心里起疙瘩。” 凤杞的声音从门外头传来:“那我可管不着了!妒忌可是七出之条呢,看那太子妃敢!” 皇帝明下了旨意,凤杞的身份就算定了下来,很快就搬到了东宫居住,不再回晋王府。 凤霈平日觉得这个儿子讨嫌,真正一段时间没有见着,心里又怪想念的,在家唉声叹气,被周蓼说两句,立马一言不发,拔脚就跑,大约到勾栏里喝酒去了。 周蓼无奈,只能带着家里的女儿们和侍女一起为边关战士做寒衣,排解忧愁,边做边叹息。 见凤栖动作最快,不由先拿过来检视一番,翻看完也不肯夸,只说:“丝绵絮得太薄了,遇上下雨下雪,会板结成块,不大暖和。” 凤栖接过寒衣,撅了噘嘴,不情愿地应了声“是”,然后只顾着绣衣襟里那个圆圆的“晋”字印记。 周蓼对她油盐不进的臭脾气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自嘲道:“我年纪大了,身上到处都不得劲。但心里清明,人都说我们晋王府如今是烈火烹油,鲜花簇锦,只有我晓得我们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朝廷派下的这些活计,一件都马虎不得,以免落人的话柄。这些寒衣可是送往边关的呀。” 她又揉揉脖子,把针在头皮上擦了擦:“大家日常都是娇生惯养的不大干活儿,如今也得勉力从事吧。”看了家里几个女儿一眼,低下头又做自己手上的那一件衣服。 凤栖默默地把刚絮好丝绵的寒衣拆开里子,重新铺上一层丝绵。 周蓼看着她说:“当然,也不必太厚,尤其是胳膊和腋下要薄一些,战士们拿刀枪剑戟的,手臂要能够活动得开。”署辞 凤栖依然不答话,但是袖子和腋下的丝绵,铺得又薄又匀。 周蓼悄悄停下,看着认真干活儿的凤栖。 十六岁的小姑娘,像朵绽放的花儿,可惜出身不好,有实权的官宦人家听到“庶出”已然要皱眉,听到“官伎从良后所出”更是婉拒晋王不得圣眷天下皆知,王府家的郡主也并不那么值钱。 倒是前几天和章谊的夫人王氏互送盒子菜时,两下聊得入港,章夫人悄悄说:“我家相公有个嫡亲侄子,今年十七,已经中了举,走正途出身不需要几年。可惜之前聘的姑娘没有过门就不幸故去了,小郎一心寒窗苦读,没有再定一位。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高攀晋王家的四郡主?” 周蓼大喜过望,约下了合八字的时间,打算把这个老大难的庶女嫁出去。 章谊和宋纲,看起来分领两府丞相之位,实际上还是会写青词的章谊更受宠于帝王:做寒衣的事,明摆着就是官家自己也心动想打仗收复幽燕之地这可是不世之功!之前是对手太强打不过,现在据说北卢内部分裂,又和邻近的靺鞨关系紧张,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仗功成,章谊便是于社稷有大功的臣子,若是和他结亲,晋王府自然也水涨船高了。 周蓼带着新做好的一千件寒衣到宫里拜见陈皇后。 少不得先“丑表功”,展示一下制作的寒衣的精品。“家里人紧赶慢赶,先成了一千件。”她坐在下首小杌子上,笑吟吟对皇后说,“圣人若觉得做工还好,请内库先查收,剩下的妾督着家里的女儿、侍妾、丫鬟婆子等再做,庄子里一干奴婢也都没有闲着。” 第20章 取出的是凤栖等家中女孩子亲自缝制的:“家里几个小娘子年纪小,只怕手工还差一点。” 陈皇后拿过赞了一通,而后翻到衣襟里,看到那个印章似的圆圆的“晋”字,挑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啊?” 周蓼回答:“回禀圣人,怕缴库的时候难以辨别,所以绣个记号。”看了一眼又说:“这一件呢,是第四个小女凤栖做的。” 陈皇后说:“王妃太谦虚了,四郡主不仅心灵手巧,而且絮得这么厚的丝绵,真是菩萨心肠。看看,这‘晋’字用的秦篆,这是以针为笔呀!啧啧,太精致了,不知道谁有福分穿上这一件?” 周蓼矜持地笑着,而后说:“她算是挺灵巧,只是脾气给她爹爹惯得不好。妾尚想求圣人给亭娘指婚呢,她有时候为自己的出身而自卑,若有圣人指婚,能多少给她些脸面。” “哦?是哪家的少年郎?” “是平章事章相公的侄子。” 皇后点点头:“啊,我晓得,命硬些,但确实是个翩翩公子。”但转而又说:“不过先不急吧,这段日子在忙杞哥儿入继的事,我想杞哥儿也是十七岁的弱冠儿郎了,还是个光棍儿,入继礼和指婚可以一起办哥哥先定亲,再轮到妹妹,也更合理不是?” 周蓼笑着说:“是是!圣人虑得极是!亭娘呢也不急,妾这里还打算先相看相看,再合一合八字。” 陈皇后笑道:“我倒是都见过,郎才女貌,很是般配。” 然而等周蓼告退后,陈皇后的脸色就掉了下来。她对身边侍奉的女官冷笑:“不愧是周相公的女儿,打得一手好算盘!” 女官说:“可不,儿子当太子,女儿与平章事家结亲周相公当年把持朝政的风光就该由晋王家继承了。可官家心里岂不明镜儿似的?再说,那是谁肚子里出来的?她倒也不怕膈应了人家?!” 陈皇后道:“半斤八两。那章公子命中克妻,已经有两位娘子没过门就没了,只怕疼子孙人家的女孩儿都舍不得给他了。” 陈皇后又道:“看看官家还在不在垂拱殿与相公们谈事,不忙的话请他过来。” 女官“呃”了一声,低八度说:“官家在与刘仙人论道呢。” 陈皇后叹了口气:“那就不急吧,等他们谈完了再说。” 不管怎么说,皇帝收过继子、册立太子的礼仪一步一步在办。宫里宫外都是喜气洋洋忙成一片。 与大梁签盟誓的北卢自然早早地派了使节过来道贺,金珠皮毛等礼物也是一车一车地装过来。沈素节作为汴京的府尹,自然忙得脚不点地,使臣的公馆布置在御街西侧,繁华热闹不说,离最销魂的勾栏瓦肆也不远,真正是男人们喜闻乐见的好地方。 沈素节拍拍手上的灰尘,自语道:“忙了这一阵的俗务,连填词的工夫都没有。”于是心念忽动,对衙门里的人正色道:“今儿我去大相国寺巡查,那里瓦子极多,人色繁杂,要好好查清楚,别闹出事情。” 【勾栏瓦肆的“瓦”可以称作“瓦子”,就是文艺表演场所,官伎表演只是其中一种。】 下属的小吏哪个不是人精,笑道:“不错呢,北卢的使臣,一定会去逛一逛的,得盘查好了。府尹要不要带些好酒去?唱曲儿的小娘子那里也得查一查,疏忽不得。只是光看看不出什么,还是要灌到半醺最易发现问题。” 沈素节笑起来:“不错不错,你最知道我的脾气。回头赏你。” 他把官服换成了日常的长衫,小轿一乘,来到汴京最热闹的地方。街上自然有巡查的禁军,他只从轿帘里张了张,而后就兴致勃勃到了一座酒楼,找了间私密的齐楚阁儿坐下:“酒我自己带了,配几个下酒的碟子。” 店小二极熟稔的,笑着把桌面掸了又掸,问道:“还是官人素来最爱的螃蟹酿橙、炙羊肉、拌酸笋、糖醋酥骨鱼?再来一大盘炉鸭芝麻饼?” 沈素节拍拍桌子:“不错!” 店小二又笑着低声问:“叫局的话……还是何家的小姐?” 沈素节愣了一愣:“唉,这几天没有新词啊,要是娉娉问我要这份窗课本子,我交不出来啊!” 店小二左右看看:“咦,沈官人那位太学里的朋友呢?那公子不是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吗?” 沈素节笑道:“你小子,说话还挺古雅!” 紧跟着又叹气:“他来不了咯!” 店小二问:“还是太学生上书闹事那件事啊?唉,高公子也是够倒霉的,出头的椽子先烂,年轻人难免不懂这些道理啊。” 沈素节脸一板:“你个老梆子又懂什么鬼?这是读书人的节气!”敲敲桌子喝道:“上菜上菜,派人拿我的名帖到搊弹何家请何娉娉去。” “好嘞!” “慢点!” “沈官人还有什么吩咐?”店小二旋磨儿转回身。 沈素节嘬牙花子自顾自笑了一会儿,才对店小二说:“拿笔墨纸砚来。” 第15章 何娉娉出了小轿,抱着琵琶,看了一眼酒楼的招牌,打发了轿夫的脚钱,问迎候在门口的店小二:“只有沈官人一个人?” 声音自带着吴地的软糯和娇俏。 店小二说:“是呢。小姐有点失望?嘿嘿……” 何娉娉剜了他一眼:“笑什么?”提着裙子到了楼上清净的阁子里。 沈素节左手举盏,右手执笔,在花笺上写几笔想一想,见何娉娉来了,笑道:“来得好快!我这里才有了半阙词,到底比不上高嘉树的捷才。” 何娉娉笑得冷漠:“捷才有什么用?你们都不帮他,他死路一条。” 沈素节顿时剩下的半阙词都填不出来了,苦着脸说:“听听你话说的!嘉树是我的好友,我怎么不想帮他?也要帮得了!再说,你不是说新太子也挺喜欢嘉树的词,你不求求太子?” 何娉娉不屑地说:“大礼未成,谁把他当太子?再说了,他这个尴尬的身份,只怕也是夹缝里的太子,偏又胆小得紧,我求他,不如求平章事放他一马。” “啊?章相公也听过你的曲儿?” 何娉娉冷笑道:“怎么没听过?只是章夫人凶悍,半途就把章相公揪着耳朵拉走了。” 沈素节大笑:“不想章相公家也有一只河东狮!” 何娉娉说:“新词我看看。” 沈素节忙双手把写了半阙的词捧了过去,何娉娉皱眉看了看,说:“差强人意。” 沈素节叹口气:“要得你一声夸可真难!” 何娉娉边调弦边说:“能给你弹唱,不错啦。” 虽然语气很冷,还带着些对男人的不屑与傲慢,但不得不说,眉眼之间的风流韵致极为动人,眼波只那么一滑,潺潺秋水就叮呤而至,再在一边唇角勾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沈素节浑身动弹不得,痴望着她的素手在琵琶弦上当心一画,而后夜莺般的歌喉直往心窝子里钻。 刚唱半阙,何娉娉戛然而止,琵琶余音袅袅尚在绕梁。 沈素节诧异道:“怎么停了?” “可官人只写了半阙呀?” 沈素节拿这个小妖精没办法,叹口气挽起袖子开始苦思冥想下半阙。而何娉娉放下琵琶,拿杯子倒了沈素节的酒,又自己取了一双筷子开始吃沈素节点的菜。 第21章 “妙句偶得了!”好半日,沈素节一拍大腿,飞笔在花笺上写着,写完得意地递上去:“这几句可比得上高嘉树?” 何娉娉吃得肚儿圆,摸摸肚皮接过花笺,点头说:“和他还是没法比的,比上阙好一点点吧。” 调弦准备继续。 沈素节说:“慢点,我点的螃蟹酿橙呢?” 何娉娉说:“吃完了。四道菜也就这一盘得味,我替你尝过了。” “四只酿橙你全尝了?” “嗯啊。” 沈素节又叹口气:“你要不好好弹唱,就得赔我的螃蟹!” 何娉娉媚然一笑,尖笋般的指尖在丝弦上拨了拨。沈素节顿时正襟危坐,认真听曲。 然而店小二敲门声不合时宜响起来:“沈官人,沈官人。” 沈素节气得要炸:“什么事?!” 店小二陪着小心:“有人请何小姐转局。” 沈素节看了何娉娉一眼:“替何小姐回了他!” 店小二仿佛哭丧着脸:“小的可不敢啊。” “我好歹是汴梁的府尹,哪个人这么大胆搅我的局?!”沈素节“呼啦”起身,“我亲自看看!” 转下楼,沈素节就嘚瑟不起来了,陪着笑作揖道:“太子!” 凤杞站在光线阴暗的地方:“嘘,这话你要断送我呀!大礼未成,就敢这么称呼?不怕人说你投机?” 低声问:“怎么,是你叫了娉娉的局?我能不能上去坐坐?” 沈素节弓着腰,也是哭笑不得:“是下官请了何小姐弹唱。您请上座。” 凤杞拔脚上去了。 沈素节只能跟在他身后。人家马上就是正经八百的太子了,说不定按宫里的传言,很快就会被禅位。以往有同僚之谊,这会儿绝不敢有半分托大。只是听曲正听得高兴,突然被打断兴致,说不定美人马上就得离开,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沈素节怎么都不是滋味。 凤杞到了阁子里面,沈素节纠结了一下,在珠帘外站着。 听得凤杞说:“娉娉,我说你怎么不在家呢。” 何娉娉声音淡淡的:“教坊司人家,吃这碗饭的,谁叫就去哪儿,有自在可言么?” 凤杞长长地太息:“等过了这段日子,我想办法帮你脱籍。” “不必了。” “娉娉,你要信我!” 何娉娉拨弄着琵琶弦,仍然是很冷淡的:“我没有不信你,只是不喜欢给自己盲目的希望,有希望,就过得苦,一天天就盼着改命而不得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认命:知道我何家的女子就是风尘苦命,尘泥里待惯了,不也挺好的?” 又问:“咦,沈官人呢?” 凤杞也才意识到沈素节没跟进来,扭头找人:“琅玕(沈素节字),你在外面干什么?进来呀。” 沈素节进门,见凤杞坐在何娉娉面前,没敢就坐,站在一旁,见何娉娉旁若无人地调弦,然后对着沈素节先写的那首词重新起调,幽然弹唱了起来。 她的歌喉依然很美,琴声依然动人,只是跟刚刚比起来,幽咽了很多,莫名地带着几分悲怆。一曲毕,凤杞说:“唱得好,词差了一些。” 转脸问有些尴尬的沈素节:“高云桐一直在你府牢里吧?你没虐待他吧?有空还是让他填几阙给娉娉唱吧,不然等到他刺配到北边军镇去了,怕就再也听不到了。唉……” 何娉娉板着脸说:“哼,你们一个太子,一个权知府尹,却都是没有肩胛骨的男人。” 两个大男人目瞪口呆,却也无从辩驳。 好半天,凤杞偷偷看了看沈素节,商量般的说:“将来,我是说将来总有一天,我可以开赦高云桐,但是现在呵呵,你们懂的。那么,现在只能拜托琅玕兄多加照顾。” 沈素节点点头:“这会子,他没吃什么苦头,这是下官能做到的。但是钧命之案,章相公那里的人时不时要来问的,想要把他完全扯脱开,我也做不到。” 何娉娉冷笑道:“章相公倒是约了我过两日去他府上弹琴侍宴,判罪也是他,赦免大概也是他了,我去说说看。”自顾自开始收拾琵琶。 她转身走了,留珠帘犹在玎玲碰撞,仿佛是那一身傲慢。 沈素节和凤杞对视,苦笑。 凤杞叹息一口说:“小丫头想得太简单了。我有我的苦衷。”伸手倒了沈素节一杯酒:“琅玕,借你一盏酒消愁罢。” 沈素节赶紧起身帮他斟酒:“可不是,下官也有苦衷啊。高云桐是下官的诗友,下官怎么不想帮他?但是无异于以卵击石,帮不了啊!” 两个人忽地沉默下来。树刺 过了好久,才听凤杞长长吐了一口气,低声问:“官家,是不是特别特别重视章相公?章相公朝里朝外是不是全都把持住了?” 沈素节本能地直接回答:“前者然,后者不然。章相公所想,即官家所想,官家自然信任他;但朝中尚有宋相公!” 凤杞的一双眼睛在烛光里闪亮起来。 沈素节急忙又补上一句:“太子羽翼还差得太远,事缓则圆!” 凤杞眼睛里那点光又熄灭了。 司天监定下了凤杞过继为皇帝嗣子的良辰,紧跟着是册立太子的大礼。 这一个月,宫城热闹非凡,来京观礼的除了皇帝的兄弟叔伯等王公,各路各府的封疆,还有来自大梁北边的两个国家的使节:北卢和靺鞨。 而且两个国家来人规格还不低,都是宗室王爵。北卢谭王打扮已有了些中原之风,宽袍博带,肚子凸起跟弥勒佛似的;而靺鞨的冀王则依然梳两条辫子卷在耳边,皮肤白皙,头上紫貂皮的金冠,身上紫貂皮的斗篷也坠着素金扣,脚下一双笔挺的高靴,走起路来橐橐生风。 官家对两王的接待也是最重的国礼,言笑晏晏间,北卢谭王和靺鞨冀王暂时是毫无芥蒂的模样,拉着手互相通问,然后又并排坐在紫宸殿的宴桌前,举杯对官家说:“恭喜陛下,有儿长成!” 官家亦笑眯眯举盏:“惭愧惭愧,叨扰两位千里迢迢过来,今日只能薄备粗酿,怠慢了!” 一双眼睛认真地扫视着两位来客。 都是英气勃发的青年,年纪都在二十多,而身姿高挺健壮,眉目自带煞气,都不是弱鸡般的凤杞所能匹的。 官家斜眸看了看凤杞,朗声说:“太子,怎么不给尊客敬酒?” 凤杞捧着金卮,上前给两个使节敬酒,到面前时,不由为谁先谁后略犯踌躇,又一想:北卢和自己国家是有兄弟之盟的,靺鞨本来是荒蛮之地,这十年北卢内乱,才让靺鞨渐渐发展起来,但看这冀王一身打扮,只怕只比茹毛饮血好一些。他一计较亲疏,便笑吟吟捧着酒先敬北卢:“谭王有请了。” 谭王客客气气喝了一盏酒。 凤杞喝了半杯,又对冀王举杯:“冀王有请了!” 冀王却撇嘴一笑:“贵太子,您杯里的酒还留有一半,这,是诚心敬我的么?” 凤杞笑容凝住,心里骂了一句,而脸上只好陪笑:“我不胜酒力,不敢满饮,抱歉,抱歉。” 冀王冷哼一声,扯着半边嘴角冷笑,就是不捧手边的酒杯。 第22章 凤杞心里又骂了他一句“人穷架子大”,然而听见他的新父亲官家凤霄严厉地咳嗽了一声,凤杞只能陪着笑,把杯中半盏残酒一饮而尽,旁边的内侍忙给他重新添了酒,他举杯对那冀王:“这次诚心诚意了吧?” 冀王举盏把酒都喝了,拿杯底对凤杞亮了亮。 凤杞觉得胃里烧灼,喉咙里难受,勉力又倒了半盏下肚,脑子里已经开始“嗡嗡”的,他举了举杯,说了半句“不好意思……” 冀王冷冷说:“敬酒喝半盏,是瞧不起我么?” “不是……”凤杞打着舌头强笑,“我实在……不胜酒力。” 冀王昂着头斜乜着他,说:“那也该喝。” 第16章 姝祠 负责斟酒的内侍悄悄扶着凤杞的后背,劝了一声“太子……” 凤杞气得不行,锉着后槽牙却不敢反抗一句,在他新父亲再一次咳嗽后,仰着脖子把剩的半盏酒给闷了。 胃里顿时翻江倒海的,他捂着嘴,扯着那内侍的衣袖,脸憋得通红。 内侍急忙替他告了罪,赶紧地拖到偏殿供人更衣如厕的耳房,拿了一个空盆。凤杞呕吐的声音连殿外都能听见。 冀王在这样尴尬的声音里哈哈大笑,然后解释说:“我不晓得太子真的不会喝,不过我知道太子是诚心诚意的了。” 官家陪着他笑起来:“宾来如归,本就该如此。” 在一旁陪宴的晋王胸口起伏,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大宴例有八碗八碟,等上完炙羊肉和金玉脍,随着几声小羯鼓,教坊司的歌姬舞姬们翩然上前。 刚刚册立用的是礼乐,侍宴用的是雅乐,这会儿放松下来,就是这样清新而美的歌舞演奏了。 领舞的舞伎身姿苗条,凌云髻上珍珠步摇随着她的旋舞而旋转成晶莹的光圈,身上是白纻舞衫,轻薄飞扬,旋成一朵莲花,内里的衬衣又是浅淡的杨妃色,与那微汗莹润的粉红面庞相映成趣。周围伴舞的也一般是白纻衫,清雅如夏日莲池。 一曲舞毕,官家亲自说:“这《白纻舞》有九分功力了!领舞的柳莹莹是教坊司的头牌女乐。” 又指了指四周弹奏的歌伎:“这里弹琵琶的、敲羯鼓的、弹箜篌的三位,也是教坊司的翘楚。” 大家的目光投过去,一排十数个歌伎都悄然垂头,而个个容色曼妙,仪态雅致,叫人见之生怜。 这些歌姬舞姬们又弹又唱又舞,宴会上的男人们又吃又喝,都爽利到极点,渐渐也都放浪形骸起来。 又是那冀王先说话:“陛下,我们靺鞨也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不过只一样确实比不过中原这些小娘子们咱们自愧不如。也不是长得都不如,而是这风仪才艺远不如。我么……” 他笑了两声,倒也大大方方的。 “这次到贵邦来致贺没有带人伺候床帏。今日这里的小娘子里可否赏我一个?” 大家不由笑起来,暗里带些鄙薄,又不自觉地有些兴奋。 官家笑道:“有何不可?她们就是吃这碗饭的,能伺候贵人,也是她们的福分。冀王与谭王来挑看得上眼的就是。” 然而歌姬舞姬们低着头,缩着身子,尽力往烛光阴影下躲,唯恐自己被这些荒蛮之地的粗鲁人儿看上了。 北卢和靺鞨的两位大王兴致勃勃踏步向前,看看这个的脸,又看看那个的手,甚至还叫起身要看看身段。 很快就挑出了两个,一个领舞的,一个弹琵琶的,论身段,跳舞的更矫健苗条,论相貌,弹琵琶的更娇媚多姿。谭王说:“我要这个跳舞的。”冀王伸手一拦:“不好意思,我也看上了这个。”两个人四眸相对,顿时擦出火星似的,两条健硕的胳膊各自拦在跳舞的柳莹莹面前。而柳莹莹已经双目莹莹,又气又怕,几乎要在这大喜的时节哭出声来。 正在这时,大家听到新太子凤杞说:“爹爹,今日是儿子的好日子,儿子也想……” 晋王凤霈目瞪口呆地望向儿子,却见凤杞是陪着笑对上首的官家在说话,吞吞吐吐,形容猥琐:“儿子也想……想要一个教坊司的小娘子。” 这下大殿里鸦雀无声,俄而,陪侍的大臣们面色都难看起来北卢、靺鞨,荒蛮之地,从无圣人教化,提这样禽兽般的要求情有可原,大家甚至可以当笑话看;可天.朝.大国,礼仪之邦,堂堂的太子却在这个时候和北卢靺鞨的大王争风吃醋,把“想要一个教坊司的小娘子”这种荒唐可笑的话说到堂堂的紫宸殿来了,这脸可就丢到外邦去了! 所以官家也收了笑容:“什么?太子这话,朕怎么没听懂?” 凤霈简直想上去抽儿子一个耳光,然后想到,这已经不算是自己的儿子了,从今以后,他在身份上只是凤杞的叔父,甚至只是太子的臣子。他心里一阵抽痛,又一阵担忧,却只能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凤杞,希望他就坡下驴,不要再瞎闹了。 而凤杞有了三分酒意,眼睛只盯着北卢和靺鞨的两王,笑得有些畏怯,仍然努力挺着他瘦弱的胸膛:“爹爹,儿子看上了一个教坊司的小娘子,求爹爹成全。” 官家怎么好成全他! 只是不说话,阴沉沉盯着,半晌道:“太子大概是醉了,扶他下殿醒醒酒吧。” 两边有人来扶掖凤杞。 凤杞胳膊一甩。 而冀王朗声道:“挺好,一视同仁嘛。贵太子看上哪一个了?”鹰隼般的眼睛含着冷笑看向凤杞,挑着眉一副让他先挑的模样。 凤杞话已出口,覆水难收,顾不得周围各异的目光,借酒奓着胆子说:“我要这个弹琵琶的。” 还好,没有出丑到当场和邻国两王争同一个官伎。 冀王和谭王均大笑道:“好好好,这个归太子。”伸手把弹琵琶的绝色歌伎拉出来推到凤杞怀里。 凤杞本能地伸手环抱住,然后听见怀中女子啜泣着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谢谢……” 而另一边,靺鞨冀王大剌剌把柳莹莹拉在自己怀里,然后对北卢谭王说:“你们契丹人太喜欢争了,土地要争,皇位要争,女人也要争。何必,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争不争得过?” 谭王顿时眼睛瞪得像铜铃,斗鸡一样顶上去说:“蕞尔小国,这些年还不都是我大卢的附庸?嘚瑟了几年,忘了本了?” 冀王目露凶光,英俊的脸庞顿时凌厉得刀削一般,他怀抱着柳莹莹,但却是随时准备打架的姿态,冷冷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奉劝你和贵国主先掂量掂量自己!好东西谁都想要,这舞伎现在是我的,你要么再重新挑一个,要么你抢回来呀!” 上殿,两个人都没有带兵器,而北地两国都是剽悍不服输的性格。那谭王一脑袋就撞了上去,宛如一头发怒的牛。 而冀王起先一个趔趄,接着后发制人,一手抱着美人,一手拐过谭王的胳膊反手一肘子捣过去。谭王一声闷哼,踉跄几步脱开身,下颌骨已经紫肿得含了血包子般。然而犹自不肯认输,伸手拉住了柳莹莹的手腕。 柳莹莹跳舞的柔嫩双臂怎么禁得起骑射汉子的拖拽,一声惨叫,汗泪俱下,颤着声儿告饶:“求求大王们,撒撒手,很疼。” 第23章 谭王更用了三分力拧着柳莹莹的腕子:“他是无信之人,我要撒手了,他就不撒了,我擎等着输么?没门儿!” 柳莹莹疼得脸颊惨白,鬓边步摇打秋千般晃动着,她又哀告冀王:“清河大王,奴奴太疼了,求您撒撒手……您若心里还有半分怜惜奴……” 冀王箍着她笑道:“我怜惜你不假,可我也不能向他认输呀。” 那嫩藕般的玉臂,呈现出奇怪的角度,柳莹莹痛苦地惨叫。 冀王瞄了一眼,又杀气腾腾地看了一眼谭王。谭王一挺肚子,毫不相让。 冀王道:“好吧,是他不懂得怜香惜玉,但我的脾气也从不认输。小美人,我包你不疼了。”他那条健壮的手臂慢慢移到柳莹莹的脖子,用力勒住。柳莹莹脸色煞白,旋即发紫,双眼上插,两脚乱蹬。大家还在瞠目,冀王更用了三分力,只听颈骨“咔嚓”一声,他再撒手时,柳莹莹已然瘫软地滑落到地上,一头高髻散开,珍珠的钿花和珠串散了一地。 冀王看了她一眼:“我不会输的,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 转身随便到女乐班里拉一个吹尺八的歌伎,说:“就你吧。” 杀人不眨眼,也不论场合。 大梁君臣何尝见过这样的情景! 从未见过,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叱骂又不行,陪笑又不宜。官家好半晌才说:“冀王何必,天涯何处无芳草!” 冀王搂着瑟瑟发抖的歌伎,笑道:“陛下,不是在乎这一个女人,而是在乎和我抢女人的那个人的态度。”瞥了谭王一眼:“如今,谁还怕北卢呢?” 官家的面色又转过了,寡薄地笑着,淡淡地说:“兄弟之邦,何必如此?既然挑了人,那么冀王早些休息吧。”又对谭王说:“为一个勾栏女子,何必动意气?大王看一看这里还有没有看得上眼的,实在没有,朕让教坊司再送一批来你挑。” 谭王今日也够没脸了,何至于真个为争漂亮女娘折腾?亦是随便从女乐中抓了一个娇柔瘦怯的,而后恨恨地说:“有什么好挑的!吹了灯,脱了裤子举起腿,下头都他妈一样!”在歌姬的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说:“走吧,今晚让你爽利到天上!哼!” 好好一场大宴,搞到玉碎香消地收场,叫人掩面。 官家看了柳莹莹的尸体一眼,皱眉说:“厚葬她吧。” 转脸又看了一眼仍抱着歌伎的新太子凤杞,恨铁不成钢般重重一跺脚:“太子回东宫去吧。明儿酒醒了,好好写自劾请罪的折子来。” 又看了一眼在一旁脸色发白的晋王,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第17章 凤杞跌跌撞撞回到东宫。 这是他入主东宫的第一天,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然而也只有这里可以让他避世。 被寒意浓浓的秋风一吹,他的酒醒了大半,刚刚那些恃酒逞勇的举动让他非常后怕,以及回顾起来,突然觉得羞愤难当堂堂太子,第一次放胆开口,却是为了抢一名官伎,只怕这会成为他永恒的污点,被史官们记录下来,被民间流传开来,被任何时候那些台谏的官员拿出来指责他、羞辱他,让他一辈子为这件丑事抬不起头来。 但他低头看怀里的女子时,那羞愤感又在秋风里飘散了。 他低声安慰道:“娉娉,你莫怕。” 何娉娉低声说:“我不怕。可你……” 凤杞又说:“我不后悔,真的。他们是禽兽,心狠手辣呀。幸而你得以脱身,我也算值了。” 何娉娉的泪水滚热的,浸湿了他胸前的衣服,她哽咽着说:“太子,我不知道怎么谢你!” 到了屋子里,伺候太子起居的女官和宫人恭立在那儿,冷眼看着她们的新主人和一个低贱美貌的勾栏女互拥着走进来,都是例行公事地给主子问了安。 凤杞一屁股坐下来,浑身像被抽干了一样,酒劲儿仍然没有散完,他还是不受控制地喋喋不休:“娉娉,我不用你谢我。你现在相信我说话算话的吧?被那些老家伙弹劾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们嘴上仁义道德、礼仪法度,其实在教坊司里填词听曲,比谁都热衷,还引以为雅事。所以我怕他个毬!写自劾折子就写自劾折子,大不了他明天就废了我,我早就不想干了!……” 何娉娉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嗔怪道:“别胡说。”眸子左右扫了扫,示意他注意人言可畏。 凤杞握住她的手,低沉地喊:“娉娉……” 何娉娉看着他,心里一柔。 凤杞喃喃地:“一直只听你唱曲儿,你拒人千里似的,我还是第一次……握你的手。” 何娉娉轻轻地叹息,微微地蹙眉,抚着他的脸颊含情脉脉。 凤杞说:“我知道你三代之上原是好人家出身,命运不济罢了。你放心,我一定敬重你,纳你进门一定守礼!” 何娉娉的泪水突然掉落在他的脸上,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发出满足的噫叹,最后瘫软在高椅上,说:“隔壁有空客房,你不必趁夜赶回去了。我今儿酒多了,要早点睡,明早上还要写自劾折子请罪呢。” 凤杞第二天起床,中酒而头疼欲裂。 他强撑着问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有内侍在门口回复:“回禀太子,已经卯初了。” 凤杞掀起被子起身,几个宫人比他还快,趋步过来为他穿袜披衣。 “那个……”凤杞一边揉着头,一边往陌生的门外瞥了一眼。为首的女官立刻说:“这是东宫,自然不能进出自如,在等太子的示下。” 凤杞对她的了然有些不好意思,借口头疼掩着额头和眼睛,说:“送她回去吧,昨儿这一吓,只怕多少日都恢复不过来呢。然后给我准备笔墨,我要写折子。” 他这纨绔子弟,平日里给勾栏里的娘子们写曲子词写得行云流水,这日写一封自劾折子写得头都要炸了,好容易凑足了字,自己读了一遍觉得狗屁不通,可又改不出来,只能硬着头皮往折本上誊写。 好容易写完,凤杞说:“我得去垂拱殿谢罪了。”换一件青衣,捧着新写的黄檗纸,缓缓到了垂拱殿前。 这是皇帝召见大臣们听政的地方,有可以容纳东西两府及六部官员的大殿,也有谈私密国事的小阁。四周静悄悄的,等候召见的官员在外值庐等候,看见新太子畏畏缩缩来了,都悄悄掀开窗帘门帘看热闹。 凤杞羞愧难当,在殿前石板地上跪下,对值守的内侍说:“臣凤杞来向父皇请罪,请中侍传个话。” 内侍宽慰了他一句,进到里面很快又出来了:“太子,官家正在谈紧要的国事,说暂时没有空召见。”他瞥了瞥一旁,努努嘴说:“要不太子也到值庐坐一会儿?” 凤杞哪好意思去和一帮道学官员挤值庐!宁可跪着。他摇摇头:“回禀父皇,儿子没脸,倒是在这儿跪着等候的好。”膝头虽疼,也比丢人现眼好。 不过也就这一说,跪到半个时辰朝上,膝盖就开始钻心的疼起来。凤杞咬着牙忍受,把手里一卷黄檗纸举得更高。然而又过了半个时辰,实在疼得有些跪不住了,他悄悄问:“官家今日召见的谁?” 第24章 内侍有规矩,一个字都不敢说,只劝:“太子实在吃不消的话,到一旁站一会儿?” 凤杞没怎么吃过苦头的人,少不得被扶起来,一瘸一拐想到一边去。 但垂拱殿偏殿的门“吱呀”打开,一个影子很快飘过,被里头的内侍带往另一条路出去了。那影子着紫缎袍子,边缘是油亮的紫貂缘边不是那靺鞨的冀王又是谁? 凤杞一愣,皇帝竟然单独召见了冀王? 但他也懒得多想,只自己譬解:昨日冀王与谭王打了一架,作为主人家,可能要安抚赏赐一番。 他等着官家见他,赶紧捧好手中的折本。 但匆匆送完冀王的那个内侍很快到值庐边问:“章相公在哪一间?” 章谊匆匆进入皇帝的偏殿,都没有注意凤杞对他讨好的笑容。 凤杞收了笑,凝神听里面的动静。当然是什么都听不见,而又是半个时辰过去,章谊才面含笑意地出来,掸了掸衣裳,对小内侍说:“快,官家召见晋王。晋王素来不参加朝会的,赶紧快马到王府去叫。” 而后才看见了凤杞,笑眯眯行了个礼,喊了一声:“太子万安!”一句多的话都没有就匆匆离开了。 凤霈来的时候,凤杞明显瑟缩了一下,想喊“爹爹”,突又警觉这可是犯了大忌讳了,就把话咽了下去,又未免有一种见到贴心的亲人的酸热滋味从鼻腔往外冲,愈发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来。 凤霈看着儿子,亦是一般模样: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恭恭敬敬喊了声:“太子。” 凤杞带着哭腔回了声:“晋王。”低下头又开始懊悔昨天的不智。今日官家必然是告状,也必然是对自己的亲爹冷嘲热讽,无非是“不知如何管教子孙”“实在丢人现眼”之类的难听话。自己犯过,爹爹受气,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此刻,他恨不得爹爹打他一顿才好。 凤霈不敢与他多话,多瞧了一眼,就匆匆进了偏殿。 没过多久,凤杞就听见爹爹对官家抬高了嗓门:“官家,这我万万不能答应!!” 官家的声音仍然听不见,但稍倾听见凤霈近乎嚎啕:“官家!臣弟知道您怪我当年,可是” 官家大约总算提高了嗓门:“胡说!这是今日的国事,与当年的私事没有丝毫的关系!” “官家!陛下!七哥!您这是要挖我的肉啊!” “送晋王出去!” 凤杞胆战心惊,不知官家会如何严厉地处置自己,以至于一直万事不关心的爹爹会这样和他顶撞起来。 晋王凤霈几乎是被内侍架着腋下拖出来的,他蹬着两条腿,还在不断地喊:“七哥,七哥,您收回成命吧!” 里面没有任何回音。 凤霈到了大殿丹墀之下瘫坐在地,几个内侍才撒手,都是伏低做小地好好劝慰着,而刚刚十分失态的凤霈,此刻没有嚷嚷,人瘫软了似的倚着丹墀的栏杆,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涌出来。 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凤杞担心地上前,犹豫了一下才叫道:“皇……叔父,怎么了?” 凤霈挪开手看了看儿子,嘴唇嚅嗫似乎要说什么,但旋即想到儿子今日来请罪,只怕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他何苦还拉孩子蹚浑水?他半日才说:“太子不用管了,等官家召见你时,你诚心认罪悔过就是。” 凤杞扭头看了一眼被秋阳照得金煌煌的垂拱殿,含着泪对父亲点了点头,说:“叔父,我知道自己错了,如今天就塌下来,我也会努力顶起来。”咬咬牙暗想:左不过风流罪过,被指脊梁骨骂一辈子就骂一辈子吧,官家总不至于拿这事株连他的家人,他自己承受一切就是了。这样一想,倒也有了几分勇气,于是又笃定地点点头。 凤霈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而看儿子可怜,心里极为自伤,把苦涩往肚子里咽了下去,慢慢离开了垂拱殿。 凤杞看了看皇帝召见的小阁,重新捧起手中请罪的折本,大声说:“儿臣凤杞,给父皇请罪。” 好一会儿,内侍小碎步走出来,含着笑对凤杞说:“太子,官家说从早晨忙到这会儿已经累坏了,太子的请罪折奴替您递进去,太子他就不召见了,回去闭门思过吧。” 凤杞只能含羞把那折子交给内侍,拖着疼痛的双腿走了两步,突又转回来说:“中使,可否替我转达父皇,儿子一万分知道自己的错了,实在不干家里人的事。那歌姬我也遣回去了,没有做下丢人现眼的事。请……请父皇责罚我一个人就是,勿……波及到晋王家人。” 内侍的笑容显得有些奇怪,顿了顿才说:“奴为太子转达。” 不需他传话,官家一直默默地站在密阁的帘子后,揭开纱帘一条缝隙,从半透明的竹帘后望着外头的一切。 此刻,他扯一丝冷笑。 俟那内侍进来,似要回报刚刚凤杞的话,官家摆摆手,皱着眉示意他不用说了。又指了指一旁的字纸篓,示意把凤杞的请罪折子扔进去。 等内侍悄无声息退出,他才冷笑着自语:“挖肉,你也必须得挖了!” 第18章 晋王半梦半醒般回到王府,轿子停了,家丁打开轿帘伺候他下轿,而他茫茫然在轿中看着涌进来的光,半天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家丁只能轻声唤他:“大王,下轿么?” 晋王如梦方醒,左右看看仍是觉得陌生,在家丁的搀扶下一路过了影壁,又到了内外分隔的二门,家丁退下,正房门口涌过来几个清秀丫鬟,有的给他解外头袍服,有的帮他取沉重的朝冠,有的叽叽喳喳问:“大王,先用茶,还是先用饭?” “茶……给我茶。”他说,然而取过丫鬟手里的一盏茶饮牛般一吸而尽,咽喉仍是干燥如烟燎,脑子稍微清醒了一些。 迎出来的周蓼惊惧地望着他:“大王,怎么了?官家要对杞哥儿不好?!” “他没什么事。”凤霈有气无力地说,“风流罪过,也就是闹笑话,可大可小。可是……唉……出大事了!” 周蓼问:“怎么,官家是找了什么借口对大王你不利?” 她醒过来一般,警觉地左右看看,朗声道:“你们先出去,我和大王有话说。你们都是我教培出来的,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个个心里都明白吧?别被自己一张嘴害了一条命,懂了吗?” 她身边的丫鬟婆子早就给她练得军伍里出来一般,进退有度又格外嘴牢,一个个认真地点头,然后静悄悄都退了出去。 凤霈又好好地喝了几口水,渐渐平静了一些,才把今日和官家谈的事一五一十对妻子说了。他已然六神无主,即便是平日对周蓼冷淡,这会儿却只剩她这根主心骨了,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通,最后敲着脑袋说:“我真是要愁死了!不知道谁给官家出了这么一条主意,心肠简直坏透了!” 周蓼凝神想了一会儿,然后淡然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件事虽然不如我原先的盘算,但也不失为好事。” “好事?!” “你听过京里的谣言没?亭娘进京的时候车后带着三个男人,外头传得不像话。据闻平章事的侄子克死了两任未婚妻,都没人肯嫁了尚且坚决不肯娶她,还说什么‘有其母必有其女’‘打一辈子光棍,都胜过一顶绿头巾’这样的馊话!不过一个尚未有职分的白衣小子,就敢看不起她了。” 第25章 凤霈气得脸色铁青:“放屁!他想攀我的女儿,我还不一定肯嫁给他!” 周蓼说:“你和她都是不肯低就的,一直都自得其乐,唯有我都快愁白了头。如今得到良匹,岂不是好事?” “良匹?!” “身份地步儿,哪一点不是良匹?再说,你是个于社稷无点滴功劳的闲散王,如今给你机会立功,也就是削减杞哥儿在大家心中不靠谱的印象。对你、对杞哥儿,岂不都是好事?她呢,自小儿是个心气儿高的,其他人她也瞧不上。” 凤霈瞪圆了一双眼,几乎要和妻子吵架一般:“你知道什么叫‘和亲’?!你以为就是把女儿嫁远一点而已?敢情不用你亲生的千里迢迢去异国他乡,就无所谓了?你不心疼,我心疼!” 气得把手边那个价值十贯钱的兔毫盏狠狠在地上砸成了碎片。 周蓼冷眼旁观,丝毫没有惊吓到,等凤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静了,她才哼了一声说:“我知道什么叫‘和亲’!我也知道这对亭娘来说是是极大的挑战。但我更知道这个女儿不是安安分分在家宅里相夫教子的女孩儿,站得更高、走得更远、不甘平凡才是她的宿命!” 她淡然地捧自己的杯盏喝了一口茶:“而且,不是我心疼不心疼,是我心疼不心疼都没有用!同样,你心疼不心疼也都没有用,对不对?要是我亲生的女儿未嫁而遇上这样的事,我再心疼也得遵从圣旨。这是决不能违拗的。” 她自顾自拿起自己的那只兔毫盏,似乎在琢磨里面的汤色,等又开始生气的凤霈再次平静时,她抬头看着丈夫垂眉嗒眼的颓丧样子说:“我这算是明白了,官家下的是一盘大棋,早就把一切算计好了,咱们都是做棋子的,哪好不听将帅的指挥?” “我就不该从晋阳到汴京来!”凤霈捶了捶桌子,不胜懊恼。 周蓼冷笑道:“他下旨召你回来,你若不回,问你不遵旨是不是要造反,你怎么回旨?若他让并州节度使曹铮带着兵马‘送’你和全家到京师,你又敢不来?你是有胆子抗旨呢,还是有胆子造反?” “你!” “我哪里说错了!”周蓼毫不客气,“你自己好好思考思考,把回京前后的一切情况连起来思考,你就明白了。你在晋阳就听说了北卢动荡不安的消息,就知道节度使那里的屯兵在变动,粮草在储备,河西的良马说要运送河西的经卷进大相国寺官家是信道教的人,他运经卷到京做什么?!” “这些我已经想明白了。官家想趁这个机会打北卢,收复曾经落在北卢手中的燕云十六州。我当时和家里的清客也发过牢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北卢有皇子造反,但整体军力还没有削弱,我国贸然出击,不见得能赢。” 周蓼说:“不错,可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抓到了北卢的斥候,肯定审出了重要的消息,北卢肯定已经不行了。我听说昨儿晚上大宴时,靺鞨那位什么王就一直挑衅北卢的那个什么王,硬是压人家一头没脾气。这是什么意思呢?难不成像杞哥儿那个傻瓜似的真为个官伎争风吃醋?还不是想着表明意思:靺鞨和北卢是世仇,好不了的,要干一起干!官家岂不看在眼里,心里明白极了?” 凤霄默然了一会儿,还是说:“靺鞨就能信?风险太大!” 周蓼说:“是不大敢信,毕竟此前靺鞨和咱们大梁没有什么往来。但此刻同仇敌忾,有共同的好处,就可信。我猜,章相公也是这么和官家说的上次和他家王夫人聊天的时候,我听出王夫人的语气了,所以我早就说,宋相公马上就不成气候,咱们还是与章相公合作更好些。” 她叹了口气,思忖着说:“可惜原来的算盘倒作废了,还得想新辙儿。听说章相公喜欢一个搊弹家的官伎,要不我们赎出来送给章相公做家伎?” 她又自言自语道:“不过,这样一来,王夫人一定不高兴。对了,章相公家里园子极为精致,要不我们找一块绝佳的太湖石给他送去?” 她想得激动,一抬头,凤霄已经拔脚走了。周蓼气得翻了个白眼:“烂泥扶不上墙!我倒是图什么?一个女人家操心你们男人的事!”骂了一通,也不由恼得暗自掩泪。 凤霄拔脚去的是女儿凤栖的屋子。 转眼她到汴京已经快一个月了,但似乎仍然没有心情莳花弄草,屋子里也依然雪洞似的,寥寥的几件装饰都是寻常女儿家不会喜欢的铜鼎、瓠器,一幅山水画都毫无青绿之色,而是万里茫茫、山河落拓的水墨。 “亭卿。”凤霄看凤栖还在缝制一件寒衣,上前说,“老这样眼睛可吃不消吧?” 凤栖叫了声“爹爹”,把针插好,起身行了礼,说:“不累,母亲说这些寒衣要送往北地,我寻思着确实快要往冬天过了,早点做好,早点送去。” “家里又不是没有奴婢,你们姊妹只是做个姿态就可以了呀。” “可这也是我对边关战士的一分心意。”凤栖说,“而且,他们有谁穿上了寒衣,能看到爹爹的忠忱之心。” 凤霈随手拿起那件快要完工的寒衣,见那针脚齐整细密,衣襟内侧鲜红的一个“晋”字,篆字工整又不失灵动,和富贵人家的闺中少女闲暇时比赛手巧做的女工不相上下。 他却悲从中来,忍着澎湃的感觉抚弄着那个“晋”字:“亭卿,爹爹有话对你说。” 凤栖眨眨眼睛,乖巧地面对着父亲:“爹爹请讲,女儿听着呢。” 凤霈凝视着她的眉眼,愈看愈觉得心头悲酸,颤着音说:“官家你伯父,是爹爹一母同胞的哥哥,我们兄弟的感情以前一直不错,一道长大,我也挺了解他的。” 凤栖不意父亲居然是怀旧来了,心里有点疑惑不解,而且,因为隐约知道官家和父母那时候的一些事,所以本能地就不爱听了,那双眉不觉蹙了起来。 但凤霈却必得交代这些前因后果,他垂下眼睑,继续道:“我们兄弟都是庶子,年龄上一个行七,一个行九,本来只是当藩王培养的,每日例行去东宫读书只需半天,剩下的时光就是一起吟诗填词,听曲观舞,画画写字……好不快活。不意先太子感染时疫,很快就不治了。先帝子嗣夭折不少,先太子之下,按次序三皇子和六皇子存世,但三皇子凤震从小就为先帝不喜,六皇子凤雩体肥腿跛有残疾,均被先帝打发去国,领藩镇封邑的钱粮,自然不能再染指帝位。而我和官家的母亲是先帝最宠爱的李贵妃,这皇位就落到我们俩之一的头上。” 他陷入在深深的回忆中,好久没有说话。 凤栖听别人隐晦地提起过:先帝觉得七皇子凤霄性格偏于冒进阴沉,又耽迷道教;而九皇子凤霈聪明伶俐,虽然不学无术,但是年龄还小,好好培养也未必没有出息。 可是紧跟着两个人都为教坊司的一个头牌官伎迷住了,缠头赠送了无数,读书的时候也暗暗在书本下藏着写艳词的花笺,期待自己填的词能得那官伎一顾,传唱汴京。 先帝晓得后大怒,欲要把那官伎发到石岭关外充作营伎。要紧时刻,九皇子凤霈发疯似的站出来护着,先帝一怒之下把官伎赐给了他,但也立刻命令他到晋阳就藩,不经宣召不得回京,等于永远断了凤霈入继大统的机会。 第26章 没有人敢问凤霈后悔不后悔。 在晋阳时,人前他总是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吃喝玩乐,风流潇洒;但皇权之下,他受的压抑越来越多,特别是那官伎去世之后,官家一步步夺了他仅剩的所有权柄,他和清客谈一谈北方的局势,没几天汴京就有六百里加急的诏书来申饬他这种滋味,没有亲身经过的人无从晓得。 凤栖就是那名官伎唯一生下的女儿。然则她也绝不敢深劝父亲释怀这一条,只能说:“爹爹,如今也未必是坏事啊,依女儿说,又不愁吃穿,又有人敬重,小日子平平淡淡也挺好,谁说只有坐在那个位置上才好呢?” 凤霈已然失声,捂着脸说:“我从来没有觊觎过那个位置!可他却这样逼我!” 凤栖见父亲瞬间泪流满面的模样,也惊着了,慌乱地拿了自己的绢子给他拭泪:“爹爹,爹爹,你别急……” 凤霈闻到绢帕里的香气是当年何氏爱用的梅花香丸,大恸,哽咽着说:“他要收复燕云,要趁虚攻打北卢,要结交靺鞨,他就……就答应了靺鞨的求亲。他要你……要你嫁给冀王!” 第19章 凤栖已然呆住了,浑身像浸在冰水里,僵硬得无法动弹。 冀王昨日在朝廷大宴上杀舞伎的“壮举”早就传开了,一个连勾栏里的官伎都怕跟他春风一度的男人,让她嫁?! 父亲在掩面痛哭,凤栖觉得惶惶然如同做梦未醒。 她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劝慰她的父亲:“爹爹莫急,说女儿死活都不同意,不行吗?” 凤霈艰难地摇摇头。 凤栖又问:“说我打算剃了头当姑子去,行吗?” 凤霈看着她,流涕道:“他又不信佛,你觉得他会准?” “爹爹,那我明白了。”凤栖说得冷冷淡淡,“还没下旨,下旨了再说,就等消息呗。” 凤霈怎么不了解她的执拗脾气,一把握着她的手:“亭卿,你不能生拙念!人在,比什么都重要!” 凤栖说:“我有什么重要?姐姐去世后,一切照常,也就爹爹心底里怀念她,其他人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那还是姐姐,有人爱她,有人念她,我更加是尘埃般的一个人。就是我不在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她语气平平淡淡的,又很绝然:“我不会受辱的。” 凤霈不肯撒手,紧紧握着,使她觉得双手都疼起来。 而这个大男人并不擅长劝慰,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亭卿,莫生拙念!想想你的爹爹我,我怎么再承受得起呢?” 他的泪水落在凤栖手背上,一滴,又一滴,顺着她的手流到了她的裙子上。 凤栖说:“爹爹,还没到最糟糕的时候,官家没有下旨,就还有转圜的机会,我也不会自己吓自己,还不清楚情况就寻了短见。我还要等消息,还要想法子自救。” 凤霈心里想:只怕没有转圜的机会了! 但女儿流露出那层意思,他不敢再刺激她了,只能自己退了一步想:只要人在,就是有希望的,和亲的宗室女孩子,再苦再难也不会要命,总归夫家还会顾着颜面凑合着。 “那么,爹爹,今天官家是怎么和您说这事的?” 官家今天,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冷酷无情!凤霈回忆起来都浑身战栗。 他刚到垂拱殿的时候,还想着是为儿子求情,所以觍着脸进门就自责自己教子无方,让官家在别国使节面前丢了面子。这套话他昨晚上辗转反侧想定了,原以为就算再受几句委屈,官家也不至于为私德有亏的事过于为难凤杞,无非发作几句撒撒气罢了。 哪晓得官家笑眯眯的,直接说:“这件事不谈了。我是要恭喜九弟。” 凤霈当时惊出了一身汗,以为哥哥又在说反话,只能就地叩头请罪。 官家亲自扶起他,和声道:“杞哥儿不懂事,我少不得让管学士多管管他,让他知道轻重进退,不再胡闹了。话说回来,他昨儿打了个岔也好,不然我怕冀王当场要在紫宸殿大闹天宫了。这件事不谈了,咱们兄弟谈谈喜事。” 凤霈实在不知道喜从何来,期期艾艾说:“是,多谢官家宽宏。杞哥儿不懂事,得亏皇兄你教导有方,弥补了臣弟这些年的不足。不过,这是天家的喜,是臣弟要贺喜皇兄。”他有些尴尬地笑:“即便是杞哥儿自己,也谈不上喜,这样重的担子,不知道他挑不挑得下来……” 官家脸色微妙,等凤霈喋喋半日后才云淡风轻道:“过继立太子这事,其实算不上喜事,国家的例行公事罢了。章谊一直荐举杞哥儿,说他内心淳厚,虽行事略有糊涂,还是个好孩子。我对不起列祖列宗,没能留下一男半女,好在有你这个嫡亲的弟弟,将来在地下也算见得了父母和祖宗了。” 他转而说:“听说你三女儿已经许字人家,四女儿还待字闺中?” 凤霈说:“是。三女凤枰,及笄那年许配了一个普通官宦家子弟,刚刚中举,家资不厚,但书香传家,臣弟以为也是良配。” 官家淡淡地“嗯”了一声,而后问:“凤栖也及笄了吧?怎么不许字?舍不得啊?” 凤霈笑笑:“也是舍不得,更重要的是……她孝期未足,怎么好许字?不作兴的。” 官家的眉棱略略一跳,嘴角笑意凝结,端了茶喝了一口掩饰。 “孝期还有多久呢?” “在室女应是二十七月,”凤霈仰头计算着,心里重新想起何娘子,过电般一阵绞痛,面上不敢显现,努力用计算时间来引开注意力。 他半天才算了出来:“哦呦,不想只有一个多月的孝期了。” 而官家终于冷冷一笑:“你呀,也是够耽误孩子的,为庶母服孝,百日也就足了。” 凤霈脸色一变,低头不予置评。 官家看在眼里,背身盘弄着案几上的瓶花,似闲闲一般说:“如今有一桩婚姻摆在凤栖面前了,挺好的,门当户对。” 凤霈并不敢笃信自己这位哥哥,小心翼翼道:“小女脾气别扭,又是庶出,所求不敢奢。不知皇兄说的是哪家?”他想起上回周蓼提过章谊的侄子,心道如果这所谓的“门当户对”不合适,他就拿章谊的侄子来做挡箭牌。 官家看都不看凤霈,自顾自弄着花枝,嘴里说:“就是靺鞨的冀王,跟朕求亲了。他是靺鞨国主完颜氏的第二个儿子,名叫温凌。堂堂的一国皇子,器宇轩昂,英雄少年啊。怎么样,不门当户对?” 他最后一个问句抛出来时挑眉横眸逼视过来,问题只是做个样子,根本就不打算弟弟回答。 而凤霈早就惊呆了,然也没有多想,立刻说:“臣弟的女儿高攀不起!” “啪”的一声,花瓶里那枝木芙蓉顿时被皇帝折断了。 官家凤霄回过头睥睨着长跪于地的弟弟,凉薄地说:“没事,人家不嫌你高攀。” 女儿凤栖是凤霈的心头肉,此刻急了也顾不得了,抬头拱手:“官家,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臣弟的女儿不管身份是什么,首先是汉家女儿,不能许嫁靺鞨人!” 官家一拍桌子:“荒谬!照你这么说,明妃出塞、乌孙公主远嫁、文成公主入藏……这些为两国结下情谊而和亲的公主们的婚事都是毫无用处的咯?!” 第27章 凤霈咬咬牙根说:“此一时彼一时也。官家,我朝当年与北卢战得最苦的时候,也没有以公主郡主和亲求和的事!” 官家道:“我朝从无公主宗女和亲,因为并不是怕了他们,要拿女孩子卖过去求饶;今日两国结谊,不是靠女儿家求什么。若不肯许嫁,就显得我们泱泱大国连这点诚心都不肯显示?晋王,你是朝廷的藩王,食邑、汤沐邑都是社稷的供给,你享受了国家给藩王的福祉,却不肯有丝毫的付出?” 他满眼都是轻蔑,一个个反问抛出去,接着就是一声声冷哼,仿佛极度瞧不起这个弟弟的自私自利。 但凤霈只能咬着牙关跟他硬顶:“官家要宗室女儿和亲,就不问一下做父母的愿意不愿意?官家!臣弟反正不愿意!要是哪家的女儿愿意做这个文成公主、金城公主、乌孙公主的,臣弟感佩五内!但遇上自己女儿,陛下!你就责臣自私吧!” 官家道:“九弟,冀王极聪明的人,要的不是闲散宗室家的女孩儿,就要太子的妹妹。朕已经答应了,这是国家大事,由不得你!” 凤霈咬着后槽牙说:“七哥,凤栖是瑟瑟唯一的孩子!你……你忍心她远嫁万里,到那一切未知的腥膻之地?!” 官家有瞬间的动容,随即又变得冷漠:“瑟瑟可比你心怀大义多了!” “瑟瑟再心怀大义,也是个母亲!” “但她已经死了!”官家突然爆发出来,双指戟指着凤霈的额头,胸口起伏了好一会儿才说,“她选了你,这就是她的孩子的宿命!” 凤霈亦是几乎透不过气来,狠狠呼吸了几下才说:“七哥,瑟瑟当年一直更喜欢的是你……可是你……” 你为了这孤家寡人的位置,你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出来,你当时龟缩在后,而后登临天下,她却一辈子再没开怀地笑过!! 凤霈心里都为何瑟瑟不值。 他疯了一般傻笑着:“瑟瑟,你就是个傻瓜!……” 官家如凝在屋宇下的冰凌,尖锐而冷硬,从上面睥睨下来,半晌说:“凤霈,朕今日不与你谈这些往事,这些是私事,不能影响如今朕处置国事!朕没有儿女,如果我有女儿,今日冀王完颜温凌想要娶,我忍痛割爱也会嫁。可如今事情落在你头上了,你仔细想想,你全家受恩深重,如今到了为国奉献的时候了。” “可是” “不必说了!”官家一甩衣袖,“这事没得商量!朕不是来与你商量的,是嘱咐你早些置备嫁妆,别叫靺鞨瞧不起我堂堂的大梁!” “你这是公报私仇!” “胡扯!胡扯!……来人!把晋王请出去!” “不!不!”凤霈被内侍架着腋下时,拼命地挣扎开来,扑跪在官家膝前,泥首碰头,“我错了,我错了,臣弟早就服输了,除了这一件事,臣弟对七哥您忠心耿耿,一丝一毫的异心都没有啊。我求求你……” 低微的哀告没有换来亲兄长丝毫的注目,反而惹他皱起眉头。凤霈软硬兼施而一丝一毫办法都没有,突然又大声嚎啕起来:“官家!臣弟知道您怪我当年,可是” “这是今日的国事,与当年的私事没有丝毫的关系!” “官家!陛下!七哥!您这是要挖我的肉啊!” “请晋王出去!!” ………… 凤栖默默地流着泪,看着父亲回忆时可怜而卑微的样子,她终于说:“爹爹,女儿家本来就是要嫁出去的,您又不是不知道,又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呢?我什么都可以接受,您别伤害了自己。” 第20章 得益于凤栖一直以来冷淡的性子,在这样攸关的时刻,她并没有悲愤多久,就开始思考这个死局能不能破,该怎么破;如果破不了,又能不能接受和亲靺鞨的事实。 她终于给父亲递了一块手绢,然后说:“爹爹,听说章相公一直主战,他是不是特别希望能够与靺鞨合作攻打北卢?” 凤霈擦了擦眼睛,点点头说:“是的,今日官家在垂拱殿单独召见了冀王,接着就召见了章谊,再接着就是我。”他又回忆着:“好像今日宋相公甚至都不在值庐。” “母亲与章谊的夫人王氏颇有来往。”凤栖字斟句酌地说,“若是章相公牵线,以相看新婿的名义邀约冀王到我们家里来,可行吗?” 凤霈疑惑地说:“相看新婿,不曾逾矩,应该可以。可是……看了又怎么样呢?” 莫不成到时候觉得人长得不错,就心甘情愿嫁了? 凤霈没有问出来,不过沮丧的心情倒平复了一丝丝:冀王温凌是个英武的儿郎,虽骨相稍嫌凌厉,但如若收住那暴戾的脾性,倒不令人讨厌。如果相看之下,女儿觉得满意,至少不至于立刻变作怨偶。 于是他点点头:“好吧,亲自看一看也好,冀王也是一副英雄相,脾气嘛,慢慢处多了,说不定也被你扭转过来了。” 凤栖默默地垂着头,好好忖度过才又说:“另外,女儿还有个冒险的想法:可否拜托沈府尹,相看那天让他所辖监里的高云桐在王府的中堂做一天小厮?” “啊?”晋王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何意?” 凤栖说:“高云桐与宋相公都是主和的人,可惜宋相公不愿意与我们家结交,我们也不敢冒官家猜忌的危险与宋相公结交。但是靺鞨的意思,我还是想探一探,以明白自己的下一步会是什么样的。这些研究过我国朝局和关外两国政局的人或会提出比较中肯的建议。” “那要是他也存着偏见呢?” 凤栖说:“那我们又不是听不出来,不理他就是他不过是一个阶下囚,回头还绑给沈素节就是了,他还能翻天?还能把我们谈的事告诉别人?” 凤霈嘬牙花子想了想:官家刻意不让他参与朝会,他这里的消息少之又少,以后和儿子的距离也会越来越大,若是还像现在这样一副待宰羔羊的模样,只怕官家亦不会少欺负他。这方面女儿和妻子的意见是类似的。 周蓼的话他听了就烦,但女儿分析给他他就愿意听,觉得有些道理。 “好吧。”他终于说,“只希望沈素节口风紧。” “一定紧的。”凤栖道,“他放出来的人,他敢自己把自己的渎职告发出来?” 凤霈失笑:“不错,不错。大家都纳了投名状一般,只能互相包庇了。” 相亲的风俗,古已有之。 毕竟只凭媒妁之言,一张嘴能把蓬草吹出花儿来,爱子女的父母哪能放心,一般要自己亲自看一看,有那等宠爱儿女的,甚至肯让孩子的屏风背后自己看一看,免得将来生出埋怨,夫妻感情不好。 凤栖是皇帝指婚,看与不看结果一样,但这样的要求不算过分,官家听说了也就一笑。据说倒和章谊认真探讨了许嫁的时机,都认为靺鞨皇子要拿出合攻和分地的诚意来,皇家的女孩子才能嫁去。这其间,还找凤杞讨论了公主的封号,凤杞笑都笑不出来,但不敢反抗,一直闷嘴葫芦似的不开口。官家与章谊都笑道:“够好了,晋王家出一个太子,一个公主,贵不可言。” 而温凌有些不耐烦大梁的这个相看女婿的风俗。 第28章 王府下了帖子请他“赏脸赴个酒宴”,他推脱了两回实在拗不过,却连打扮修饰一下都懒得,依然是紫貂缘边的斗篷,黑漆漆的牛皮靴子,以及叫人看着就不顺眼的皮帽配两条卷起的辫子。 到了王府大门,晋王凤霈亲自迎接,让到宽敞的花厅里,里面早摆了一桌酒宴,十六个凉碟排布得和花朵儿似的,上首金壶玉盏,天青色汝窑碗碟,乌木镶银的筷子,都是王府里最好的东西。 首座对面是能隔断屋室的雕漆屏风,又厚又重,只有屏风脚做透雕,隐隐可见女子的长裙在后面攒动。呼吸可闻,甚至还会传来偷笑声。 冀王温凌毫不客气地按照凤霈的安排坐在首座上,一眼就能瞟见屏风后的花样,感觉自己跟猴儿似的供人观瞻,顿时那椅子都不舒服起来。 “这个……”他说得一口好官话,“虽到汴京有些日子了,日常的风俗小王还是不大熟悉,还是不多打扰了。”挪了挪脚,似乎想走。 凤霈笑道:“哪有来了一刻钟时间就走?莫不是不给我面子?”拿出了点老丈人的款儿。 冀王当然不愿新女婿上门第一回 就闹得彼此不高兴和亲的这种娶妻,背后是有着政治意味,但是日常居家过日子,也没有夫妻俩不想太太平平过好的。他只能忍着,笑着说:“不不,小王的意思是,我怕失礼了,叫大家见笑。” “哪里哪里!”凤霈亲自为他斟上酒,“我也一直在鄙国北部藩镇,京里的风俗我也不大讲究,大家自在快活就行了。来来来,先尝尝我这酒王府自酿的,真正的紫金泉酒!” 温过的酒浓香扑鼻,原来有些冷漠的温凌顿时被酒香吸引了,不觉就举盏喝了一口,然后叫了声“好酒!” “王府家伎远不如教坊司,粗曲粗音,让大王笑话了。” 屏风前,琴、箫、笛、鼓、笙……一一排开,王府家伎们身着清艳的衣饰,曲调悠扬而起,领头唱歌的女子声音柔婉,唱词也典雅。 侍女们在温凌盘中排菜、杯中斟酒,其他时候捧着温热的手巾、漱口的清茶在一旁候着。 酒过三巡,凉菜撤下,又是三十二道热菜和点心,温凌看着眼花缭乱,不由说:“中原果真好享福!” 凤霈看温凌的眼睛在屏风前一个个家伎面前滑过,看不出他目光中的意思,只觉得一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这夷虏大闹朝宴的事自然尽人皆知,想必不仅心狠手辣,在女色上也不会“嫩”,而他一双眼停留在弹琵琶的家伎脸上最久这家伎素来是凤霈很喜欢的一个,但此刻少不得忍痛割爱,笑着说:“大王,那个弹琵琶的,名叫郑青青,有几分颜色,大王如果觉得不错” 那郑青青脸已经发白了,笑容僵硬。 温凌笑道:“晋王把我当急色鬼么?刚刚青青小姐的琵琶曲,好像有两个音弹错了。” 凤霈松了一口气,亦笑道:“是呢,不想大王还通音律?” 温凌笑道:“粗通而已,骑射之余,总要有放松的法子,音韵之美,最宜养神。其实,我们靺鞨,有群山,有大湖,林间猎人渔人的歌,山里姑娘们的歌,也好听得很。” 左右晃晃脑袋,他说:“好像没有鼓?” 他倒也不怕丑,就用手中的筷子一下下敲击在瓷碗上,发出琅琅清脆的声音,而他悠扬旷远的民歌也响了起来: “臻蓬蓬,臻蓬蓬, 外头花花里头空。 但看明年正二月, 满城不见主人翁。”(1) 声音粗犷,但歌词却带点俏皮,给他这个高大威猛的汉子唱起来,竟有些谐趣。 屏风后藏着的女眷们,终于有一个不小心“噗嗤”笑出声来。 温凌的目光盯着那屏风,而后扭头对凤霈:“今日,尊府的女眷已经看了我大半个时辰了,不过相亲嘛,可以的。不过” 他那双鹰翅凌空般的粗长眉毛一挑:“不过仅你们看我,我却看不到那个要嫁我的人,不知美丽还是丑陋,觉得有点不公平啊。” 相亲时男家看女家其实也是有的,委婉地暗示后,女家找一个机会让女儿露个面。 但是这样贸贸然提出就失礼了。晋王府这样尊贵的人家,女眷更是轻易不会露面。 凤霈难堪的笑容凝结在脸上,端着酒杯的手空举着,一时大脑空白,都不知道怎么驳斥他。 凤栖的声音从敦厚的屏风后悠然传来:“妾蒲柳之姿,只怕入不了大王的法眼。” 温凌对她的声音很感兴趣,笑道:“想必贵国主也不会特意选个丑的来膈应我。” 凤栖带着笑声音说:“那你还看什么呢?” 温凌只顿了一顿,突然笑起来,喝了杯中的酒道:“郡主的声音,已经让小王很好奇了,迫不及待想看一看未来的新妇。” 凤栖说:“六礼未定,还谈不到那一步。” 温凌说:“小王看满意了,自当为两国的协作赴汤蹈火。” 凤栖在屏风背后有一会儿没说话。 再开口时说:“如此,请花厅的其他人避一避吧。” 凤霈看向他的客人,而温凌一颔首,晋王便也一挥手,把侍酒的丫鬟、唱曲的家伎全部挥退了。屏风后面一阵窸窸窣窣,屏风脚下五彩斑斓的裙子只剩下一条浅碧色的。 凤栖知道畏惧害臊亦无用,索性大方落落的,缓缓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垂着头给温凌道了万福。 温凌不觉松开那直硬挑起的双眉,唇角噙了一丝笑,而后自己给自己满斟一盏酒,举杯道:“郡主妙人儿,也值得浮一大白!” 凤栖冷冷道:“大王这话,是这段日子在瓦肆里学的?给当红姐儿起哄,就是这样子的。” 温凌顿时有些无措,放下杯子赔笑道:“不好意思,我确实是不通贵地的风俗。那么,如果由衷地要赞一位女郎,怎么说才合适呢?” 凤栖道:“巧言令色,鲜矣仁。大王怎么说都不重要。若未来两家结亲,为夫婿的肯对妻子、对岳家坦诚相待,那做的远比说的牢靠得多。” 温凌警惕心极强,顿时又挑起眉,问道:“那怎么样才算是坦诚相待?” 第21章 凤栖不急着答话,而是款款坐到父亲身侧,为他续了一杯茶,低声说:“爹爹,酒已经够多了,喝些茶养养胃。” 隔着大桌,她抬眸直视着温凌,认真地看他,从脸,到头发,到衣着,到手……一丝不乱地看。温凌怕自己局促,索性也对视过来,心里一阵狂喜,一阵春草乍生、春酒入胃般的柔绒温热;但很快,他又提醒自己:小心!这未必不是南梁的美人计!自己的目标,决不能被温柔乡糟蹋了! 他放下酒杯,撑着桌面大喇喇说:“这茶很香,我可不可以来一杯?我的酒也够了。” 凤栖看了他一眼,说:“我们这里的点茶,估计你喝不惯。” “我可以试试。” 凤栖在兔毫盏里调茶膏、注沸汤、运筅击拂,探手把茶盏放在桌子中间不肯送到他旁边去,而后捏着大袖向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温凌探身取过茶盏,才发现黑色带紫晕的兔毫盏里,碧绿的茶汤上如堆雪般击出茶沫,而茶沫又被茶汤冲出一朵孤莲的模样,只是他取盏时粗鲁了些,莲花的一个瓣儿漫漶不清了。 第29章 “这……怎么舍得喝呢?”他捧着茶盏,开始为难。 凤栖在他欣赏点茶时,边继续给凤霈续茶,边说:“不过是一盏茶,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温凌小小地啜了一口,咂咂嘴评价道:“很香,但也有点苦涩。要加些牛羊奶更好喝,我们那里的奶茶就没有这样的涩味。” 凤栖说:“加奶不腥吗?我可喝不惯。” 温凌一笑:“那可总要慢慢习惯的。” 凤栖听他开始露骨了,小小的一点笑意也收了,木着脸问:“鄙国百年前,曾与北卢定下盟誓,约以岁币和贸易,互为兄弟之邦,但即便这样,也从未在皇室通婚。我心里也忐忑,贵国突然要和亲,有没有别的意思?” 温凌笑笑不答,又品了一口茶方道:“想必你也知道,所谓兄弟之邦,也不过利来利往。北卢早年军力强盛,打得四处披靡,树立了他的霸权。今日他也有衰落的一天,这‘大哥’么,谁不能做?我有没有别的意思?当然是有的。” 他自问自答,“滋溜滋溜”品着凤栖点的茶,不时插一句话才回归正题:“咦,这茶水不加奶,倒是越品越香了我的意思呢,也是贵国皇帝的意思,趁北卢内乱,咱们左右夹击,我报仇雪恨,你们夺回燕云十六州,各取所需。既然盟约,自然都要拿出诚意来。” 凤栖问:“鄙国的‘诚意’是宗室女和亲,那么贵国呢?” 温凌挑眉道:“我都说了,燕云十六州呀。打下来,我们不要,都归你们,我们只要北卢皇帝的人头,祭奠我们那些枉死的族人。” “北卢兵强马壮,一定会输?” “一定会输。”温凌说道,“我们离北卢较近,探得的消息是北卢皇帝昏庸无能,下头权臣党争,各拥立一位皇子做太子,皇帝偏听偏宠,已经逼走了一位大皇子,而那位大皇子与舅族所在部落,已经联合造反了,北卢皇帝弃京城而往西逃亡,争位的二皇子死于乱军。燕云那片儿的易州守将郭承恩押错了宝,眼见大皇子登上皇位后就要清算,慌忙打开了关隘,邀请我们的大军进入渝关。” 他笑得扬扬,凤霈和凤栖的脑海中则都出现了江山堪舆的大图,心里都是一惊。 温凌好半日才收了笑容,目视着凤栖说:“你好像都听懂了?” 凤栖佯作不快:“怎么,你忌惮我了?” 温凌又哈哈大笑起来:“不不,这样才配得上我,我不喜欢仅有好看的脸的女人。” 凤栖冷冷说:“还不回燕云十六州,就不用想了。” 温凌倒似盘算了一下,而后才说:“那你会后悔的。” 凤栖起身福了一福:“爹爹,我觉得冀王吃饱喝足,可以送客了。” 温凌起身一揖,笑道:“既然赶我,我只好走了。迎娶郡主的聘礼是燕云十六州,确实够贵的。不过想必明年六礼可备,郡主家也早点准备嫁妆吧。” 凤霈问:“倒不知贵邦风俗,女儿家出嫁用什么嫁妆?” 温凌笑道:“不急,到时候再说,总不为难丈人爹。” 这话自相矛盾,也让人心生疑惧。等凤霈客客气气把温凌送了出去,又转回花厅,见女儿拨弄着家伎留下来的琵琶弦,眉头微蹙,凝神在想心思。 凤霈说:“夺北卢的政权,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反正没有下定,不算缔结姻缘,明年不能成事,你也十七了,我再上奏官家,说莫要耽误你,让他另外找人去吧。”心里也想,这一年时间,确实不能荒废了,或者贿赂章谊,或者对官家伏低做小卖可怜,总要想办法找个借口取消这飞来的姻缘。 “这仗是非打不可了?”凤栖似乎在自语。 凤霈想起了什么,到门口喊:“刚刚那个替我捧礼物的,进来!” 捧礼物的“小厮”闪进了,青衣小帽,抬起头来是熟悉的人。 青衣小帽的高云桐也蹙着眉,关上花厅的两扇门,又检视了挂着竹帘的各扇窗户,而后说:“靺鞨自负能胜,官家和章相公又是心热想建功立业的,只怕非打不可了。”他叹了口气:“不过,冀王确实没有骗人。那天沈府尹审问新抓到的北卢斥候,也是说北卢分裂,大皇子效法玄武门之变,射杀了亲弟弟,逼迫亲爹退位;只是北卢皇帝也彪悍,京城破时,带着一支精兵朝他们的西京而去,现在也立稳了脚步。” 凤霈说:“这么说,还真有可能收复燕云十六州?”看了女儿一眼,心里突然觉得收复先朝的失地虽然是好事,但是要用自己的女儿来换,还是宁可别收复罢! 高云桐说:“上次抓到的斥候,估计是冀王所说的那个燕云守将郭承恩派的。据说他养的死士就有在胸口刺青的习惯,而狼群族分工井然,剽悍狡诈,最为他们崇拜。” 他扁了扁嘴:“郭承恩这人祖籍洛阳,祖先原本是前朝割据时起家的汉人,后来降了北卢,亦有通婚,但几代人都不被重用,早已有怨望之心,忽而投靠北卢二皇子,忽而开关投奔靺鞨,又派人打探我们这里的消息,想来也是在判断哪方的势力更强必是一个首鼠两端的小人了!” 他把各方得到的消息拼凑了起来,心里忧惶不已,拱拱手说:“大王,郡主,多谢二位今日信任我。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他犹豫了一下:“朝中党争不已,架空了枢密院的权力,宋相公在枢密院掌管国家军事多年,深知利害关系;如今却多是由平章事直接出政令于兵部,并不该这样(1)!蒙沈府尹关照,今日得到王府,但这些消息,得叫宋相公知道!” 凤霈悄然看了女儿一眼,而后说:“道理是不错。但我与宋相公也毫无交情,你与其找我,大概还不如去找沈素节帮忙,府尹嘛,自然是各处都活络的。” 把这要求给推了。 高云桐叹口气说:“我明日就要起解了,今天是最后一天在京。沈府尹人不错,但是与宋相公却有过抵牾,不到党争那份儿上,可也无法推心置腹。” 凤栖看他少有的锁紧了眉,心道这宋纲跑到哪儿,人得罪到哪儿,确实是个不好相处的性子,也怪道官家不喜欢他,只把他当彝鼎般供在朝堂。 她忽又想起另一件事,不由偷偷看了一眼高云桐的脸。 高云桐觉察她的目光,伸手撩了一下左耳后的头发:耳后不显眼的地方,有一个代表着耻辱的刺青:青墨刺出小小一方字,指甲盖大小,是个“晋”字。 凤栖问:“刺配的是晋地么?” 高云桐点头:“是,并州军屯之处。” 凤栖心头发紧,鼻子不知怎么一酸,回头看了看父亲,叫了声“爹爹”。 凤霈知道她的意思,默然了片刻说:“插手我不能插手,节度使曹铮和我一道喝过酒、听过曲,我可以写一封信过去打个招呼,其他没办法,总叫你少受点苦罢唉,一介书生,却要与那些贼囚徒一道受罪,弄到如此真是可悲可叹!” 高云桐微微一笑:“我上书弹劾章谊的时候,就准备好了这个结局。没有掉脑袋,是万幸了;临发配前,还能弄明白北卢的情势和靺鞨的动向,知晓朝廷的意思……” 他顿了顿:“晋地是扼住北卢的咽喉之地,黄河流向燕云,也有雁门关、风陵渡这样的要塞俯临燕云、掌控河道,扼制靺鞨西侵。既然不可避免,那么在兵家必争的晋地,如若我能为国折戟御敌,也不枉我一直读的那些圣贤书了。” 第30章 他深深一躬,行了大礼:“多谢大王!多谢郡主!” 第22章 册立太子的大典办完,大梁与靺鞨暗中达成了协议,打算联合攻打已经渐入颓势的北卢。北卢的谭王大约也已经感觉到了情形不妙,有一夜换了民人的衣服,想跟着牛车逃离汴京,但被巡城御史拿了个正着,以“偷盗”之名送到府尹沈素节那儿,转天就听说这位谭王身上有一条人命他睡了的一名勾栏官伎,横死于他的公馆。 沈素节对那谭王好好地做了个揖,说话很客气,意思却很不客气:“谭王,您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官伎地位虽低,可人命关天呐!这样,您辛苦辛苦,先在公馆别出门,一应日用开销都由我这里为你办。调查清楚下官再向你磕头赔罪,好不好?” 转脸吩咐人把谭王住的公馆给封了。 谭王开始气得暴跳如雷,在屋子里把沈素节的祖宗十八代都骂过去了,骂了两天,发现自己嘴一臭就只有稀粥喝,喝了三天粥,终于软下来了,只喊着让沈素节赶紧把案子审清楚,给自己申冤。 再关上半个月,这点脾气都没了,主动要求见“大梁说得上要紧话的人”,而后在章谊面前老老实实说:“我其实是到大梁避难来的:站错了队,生恐我那兄长要杀我。我父皇如今逃走到西边大漠里,带走了中京的精锐;我大哥虽控制了中京和南京,还没有天下归心。若是大梁能够打退我的大哥,让我平平安安回家,我也是感激不尽的。” 接着,就老实交代了北卢几处布兵防御的情况,核对了堪舆图。 沈素节撮牙花子看着圈圈点点的堪舆,点点头说:“不错,不错,如今贵邦皇子造反,篡位夺权,国将不国,你也难。” 忽而又问:“那么,贵邦还一轮一轮派斥候过来,是做什么呢?” 谭王瞠目道:“斥候?这我不晓得。我父皇在大漠里躲避,即便想着翻身,也该往云州或西夏派斥候,或者打探我那长兄的布兵。和贵国隔得这么远,派了有什么用?” 沈素节不动声色道:“斥候胸口的刺青是一头狼,不正是贵国的图腾么?” 谭王说:“我们那里没有刺青的风气,正经士兵都是受器重的,谁弄得跟个贼囚徒似的刺青?” 想了想又说:“倒是有一个人,汉人恶习极重,喜欢在行伍里搞刺青之类的花样,以为是自家私将的士兵,不容他人染指。我父皇曾极其厌恶他,我兄长也不喜欢他,但他皮厚,只管四处讨好,到处打探,事事通一样便于钻营……” 沈素节暗自记下了谭王所说的,直到感觉他已经无消息再可以透露了,才温语抚慰。 谭王想想自己现在的境遇,厚着脸皮说:“我如今有家回不得,只能努力报效贵国,当讲的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那官伎我是真不知道怎么死的,天天喝粥被审,关在里头跟笼中鸟似的,简直是生不如死啊!” 沈素节哈哈大笑,当下就说:“一名下贱官伎而已,小事小事。海西大王谋国有忠,事父至孝,老夫感佩感佩!” 果然,当天就给谭王公馆里送了一桌烧尾宴,并四个绝色的官伎供他享用。 谭王开始是无奈,至此觉得自己也是逼不得已,便也安心享用了一切。 寒冬到来的时候,仗终于打了起来。 燕云守将郭承恩反戈,打开渝关放进了完颜温凌所带领的靺鞨大军;章谊的儿子章洛作为监军,亲自到北边黄河四镇督战,跟着靺鞨大军进了涿州,在城墙上插上了大梁的龙旗,离北卢的南京幽州只百里之遥;北卢的大皇子被困在幽州孤城里,死熬着守城;而他的父亲北卢的皇帝在靺鞨西路大军压境的情况下,更是只有龟缩在云州西边戈壁大漠里。 章洛第一时间把消息传回了汴京,奏折里大言不惭地说:“破竹之势,指日可待。幽燕十六州的节度使和太守,请官家早日定夺,以便接手城池。” 正在过元宵节的官家大喜过望,先好好封赏了章谊和他的儿子章洛,又许了郭承恩万户侯,然后下旨庆贺胜利浑然不觉为时过早。 章谊荣光无边,而另一边,宋纲就灰头土脸了。朝中大臣,乃至民间百姓只看到胜利在望,都觉得是百年未有之大荣耀,而主和的宋纲自然是保守、懦弱、无能的代表,嘲笑之声,弹劾之章,纷至沓来。 宋纲黯然递交了因为年老,乞求致仕的上表。 烦乱不已的还有晋王凤霈。 官家大赦天下之后,让陈皇后邀请晋王一家到宫里赴宴,这明摆着是要谈和亲的事了。 陈皇后笑得雍容,拉着凤栖的手上看下看,扭头对周蓼说:“四郡主是个有福的!看这眼睛,有皇后之相!” 周蓼故作惊诧:“这……这怎么可能呢?!” 陈皇后笑道:“难道你没有听说,靺鞨那里制度不明,皇子们继位,既不管是嫡是庶,也不管是长是幼,而是由他们的部族长老被称作‘勃极烈’的推选有才干的人为之。看那靺鞨皇子冀王年纪轻轻,打仗已经是一把好手,建立了这样的功业,只怕未来有继位的可能,那咱们的亭娘不就可能当上皇后了?” 陈皇后赞叹了一阵,叫女官捧出好大一只匣子,说:“这是我在内库寻的一副金冠,上面的珍珠颗颗圆润,赏给亭娘做嫁妆,新婚正好戴上。” 周蓼问:“不知靺鞨那里怎么说?提亲了没有?” 陈皇后说:“快了!” 周蓼悄然望了凤栖一眼,知道她万般的不情愿,但又怕她那表情得罪了皇后,故意笑着提醒道:“亭娘,皇后厚赐,可不是把你欢喜傻了?快来谢恩吧!” 凤栖看女官打开的匣子里金光和珠光闪亮耀眼,眼睛被光刺得发痛。 一旁官家亦和弟弟促着膝,笑容可掬的:“金冠只是赐下的一部分,内库另备一份嫁妆给亭卿。对了,册封公主的名号也拟好了,正封为燕国公主,家里就称靖安帝姬。只等靺鞨交割幽云,我们就先送一百八十抬嫁妆去,昭告天下。” 凤霈也笑不出来,嘴角抽了抽说:“冀王说……他要一笔大嫁妆呢。” 官家笑道:“怕什么,你还出不起?出不起我从国库里补贴你!” 陈皇后笑道:“是呢,就跟嫁自家公主一样,一定要风风光光的!” 周蓼也笑道:“那可真是官家和圣人的隆恩了!不知我们家凤栖几辈子修来这样的福分!” 官家朝外张了张:“咦,杞哥儿怎么还不来?” “杞……”凤霈说了半句吞了词儿,苦涩地说,“说错了,是太子。太子他也来今日家宴么?” 官家说:“可不。今日让他代朕郊迎纳降我国的郭承恩,郭承恩原先就是汉人,南望王师多少年了,这次立了大功,朕让他亲自到汴京来受赏,接下来收复幽州是一场大仗,不过章洛已经带兵围住了幽州城了,北卢就要灭国了!我们这一百年受他北卢的鸟气,终于可以出了!” 凤霈陪着笑,这样天大的喜事,他觉得自己应该要高兴,要应和几句,但是事实上,既没办法高兴,也没话语应和,笑得难堪的样子,连周蓼都看不下去了,她只能亲自出面,硬着头皮说了一堆“官家真是英明雄主!功勋不逊于太.祖皇帝了!”之类尴尬的马屁话。 第31章 正尬聊着,殿外的侍宦说:“官家,太子带着郭将军来啦!” 官家笑道:“既然要示恩于他,反正女眷和宫人隔得远远的,也不用回避了,做一个君臣同乐可好?”又指了指凤栖:“别怕,将来让郭承恩带朝中羽林军送你风光出嫁。” 稍倾,凤杞带着一个大黑塔似的武将进了殿门,想必就是郭承恩了。 郭承恩圆头大脸一副憨劲,跪在丹墀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带着哭腔说:“官家!下臣自懂事起,就心心念念盼着回自个儿的国家了!幽燕十六州的百姓们,哪个不是翘首期盼,等着重新做我大梁的子民啊!”说完,真的抹起眼泪来。 官家看他泪浸得袖子都湿了,大为感动,在上首的御座上伸手虚扶:“太子快帮朕扶着郭将军!郭将军这样的忠心,叫人感佩!这次联合靺鞨攻打涿州,叫将军辛苦了!” 君臣融融穆穆说了一阵话,官家叫人给郭承恩赐了膳桌,赐了御酒。 郭承恩三杯御酒下肚,笑容满面,是个问一答十的角色,特别是谈起北卢的局势,更是口若悬河。 凤栖离得挺远,但一句句听得清清楚楚。她低声对一旁的周蓼说:“母亲,我去更衣。” 这是女孩子的私事,说得委婉。 而凤栖到了大殿外面,深深地吸了两口带着凉意的空气。早春铅灰色的天空上飘起了小雪,落在平整的青砖地上,玉墀、朱阁、雕栏……都变成了深浅不一的铅灰色,在小雪的背景下变得模糊不清。 她并不要“更衣”,只在外面抬头望着檐角下的铜铎。 突然,头顶上一暗,她抬头一看,一把伞挡着风雪。凤杞说:“我刚刚带姓郭的进来时就在下雪了,看你连把伞都没有带就出来了!” 凤栖有些难受涌上来,但也没哭,对哥哥说:“真没意思,听那姓郭的在里面吹牛拍马,我不如出来看看风雪。” “头发都湿了!”凤杞责怪道。 “有什么打紧。”凤栖说,“病了才好呢。” 凤杞知道她心里的痛苦,只能叹了口气。 凤栖说:“有一阵没见到哥哥了,是不是很忙?” 凤杞苦笑:“太子的样子还是要做的。” 凤栖说:“你闻没闻到郭承恩身上的胡椒粉味?” “嗯?”凤杞诧异了一下,而后笑道,“你这一说,还真是有的。我先以为是他大早就用胡椒茴香炖羊肉吃,所以一身的怪味。” 凤栖笑了笑:“他那带着胡椒粉的袖子一抹眼睛,泪水就哗哗哗地往下流。妙是妙得来,只是没瞒过我的眼睛和鼻子。” 凤杞也觉得好笑:“我倒还真被他瞒过了。” 凤栖又说:“不仅如此,他眼神一直在游离四望,说话虚头巴脑得很,我听出了好几个自相矛盾的地方,这个人粗鲁但又狡猾,也就官家把他当个宝!北边,恐怕情况没有他吹嘘得那么好。” 凤杞张了张嘴,然而不知道说什么。 凤栖叹息道:“宋相公灰心丧气地请辞了,但他不该走。”术瓷 凤杞刚被选为太子的候补人选时,被宋纲嫌弃地批判了好几次,对这个执拗的老头是没什么好感,但妹妹这么说,他倒也说:“好多人也觉得他不该走,官家顾及着三朝老臣的面子,还没准他的上表呢。” 正说着,殿上飞奔下来一个内侍,对凤杞道:“太子原来在这里。官家刚刚还在找您呢,说舞乐就要开始了,问太子检查了没有?” 凤杞带着苦笑:“已经检查了,官伎们都准备好了。刚刚郡主出来更衣忘了带雨伞,我送伞来呢。” 内侍看了凤栖一眼,笑道:“是呢。奴也看出太子极疼爱郡主的。” 凤栖看了凤杞一眼,他做“太子的样子”就是做这些事! 凤杞带着凤栖回到宴会上。 又是官家最喜欢的白纻舞,箫管琵琶都弹得纯熟,跳舞的舞伎们长袖飘飘,腰肢如风摆塘荷,郭承恩看得张着嘴,眼睛发亮。 一曲毕,他摇着头说:“臣是汉人,可在腥膻之地,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南方小娘子,没见过这么妖娆的舞姿!” 官家笑道:“这么美的小娘子,赏你两个就是。” 郭承恩一脸惊喜,问:“啊,那臣可不可以自己挑?” 官家笑道:“你挑就是了。” 郭承恩突然指着刚刚跟着凤杞绕到后面远处宴桌上的凤栖:“不知那位小娘子是宫嫔还是女官?看梳妆应该未婚吧?可否赐给臣?” 第23章 大家一愣。官家皱眉笑道:“爱卿这误会可大了!这是太子之妹,要和靺鞨皇子联姻的燕国公主!” 郭承恩又看了凤栖一眼,憨憨地挠头道:“下臣可真是闹笑话了!公主可是臣这样的粗人敢觊觎的?” “不知者不罪,不过,还是给公主赔个罪吧。” 郭承恩对凤栖的身影做个深深的揖:“冒犯公主了!请公主恕罪!” 凤栖胸口微微起伏,终于说:“官家,妾有些不舒服,想先告退了。” “欸,郭将军不是故意的。” 凤栖不能当面驳皇帝的面子,只能说:“妾知道,是真的不舒服。” 她退出去,听见里面依然谈笑晏晏,她心想:好极了,郭承恩大概已经试探出官家此刻倚重他得很,只怕日后他可以更加肆无忌惮、首鼠两端了。 可是,她看懂了别人又如何?她自己的命运全部掌握在别人的手中,毫无反抗之力,越聪明,越痛苦,因为必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到黑暗里去。 凤杞从殿上又追了出来,撑着好大一把伞,嚷嚷着:“哎,傻丫头,怎么又没有打伞?” 那大伞撑在她头顶,挡着铅灰色的暮光。 凤栖说:“真是,没有宫人了么?怎么还要哥哥亲自出来送伞?” 凤杞说:“可不,没有宫人了么?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做什么?”声音渐渐低下来,叹息着说:“别难过,说不定还能有转圜的机会。” 也就是安慰而已。 没有权柄的太子,和没有权柄的藩王差不多,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凤栖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但把气撒在别人头上总是不妥,何况这还是疼爱她的哥哥。她勉强笑了笑:“我还好。若是朝廷真的能和靺鞨分庭抗礼,我日子也不会太过难过。只是看郭承恩这模样,我觉得玄。至于……” 至于嫁的人她不喜欢……凤栖心想,大概这个世界上,能够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的姑娘也是不多的吧?冀王长得英俊,可是她脑海中不可遏制地出现的是高云桐的影子她也从来没觉得自己喜欢高云桐,深闺女儿,见到的外男屈指可数,只是非此即彼,一比较就高下立现。 凤杞则顺着郭承恩的那个话茬儿说:“我听章相公说:郭承恩憨傻不足惧,先利用就是,毕竟他熟悉北方的事务,而我们两眼一抹黑。他派人到汴京探听我们的消息,无非是想知己知彼,确定我们想收复燕云。而他又那么快就带着章洛打下幽州,肯定还是想立功后得个封赏的,小恩小惠能得一个投诚的将领,怎么算都是划算的。” 第32章 凤栖刚想说:哪有那么如意的算盘!就突然听见殿那边传来急吼吼的声音。 “臣有急事,务必见到官家!” “怎么在这儿嚷嚷?”凤杞说,“声音像是……宋纲那老家伙。我瞧瞧去。” 他把伞递给了凤栖,说:“哥哥一会儿就回来,回来就送你到宫门口,你回去后点些安神的香,早些安睡。” 凤栖看着哥哥走在密密的小雪里,大殿玉墀下能看见凤杞和另一个着朱袍的人影子,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 “这不是太子能管的事!”那老家伙对凤杞厉声呼喊,毫无尊重之意。 凤杞便显得讪讪的,劝得近乎弓起了腰。 那颤巍巍的影子在喊:“官家!耽误不得!臣已经递交了辞呈,根本无心恋栈,若不是事情太要紧了,臣今日何必做这样的恶人,耽误官家的雅兴?!” 凤杞小声在劝,过了一会儿,里头匆匆下来一个内侍,把那老臣带了进去。 凤杞重新来到凤栖身边:“不能送你了,我叫个内侍来。” 凤栖问:“宋纲说什么事?” 凤杞说:“他不肯对我说朝政的,刚刚只说了一句:‘幽州事急,不要忙着先庆贺罢!’” 凤栖愣了愣,说:“哥哥进去伺候官家吧。若能听到关于北卢或靺鞨的只言片语的,递个话儿……只当是为了妹妹日后的生死存亡吧。” 她说得隐晦,凤杞听明白了,也顿时觉得肩头压下了好沉的担子。那个不关心朝政的纨绔子弟,那个忧谗畏讥不想参与到朝堂中的过继太子,也必须得关心起来,参与进去了。 很快,凤栖就从父亲那里听到,章洛在幽州大败的消息。 道阻且长,又均是战乱的敌国,可靠的斥候要把重要的消息传递回来颇不容易。 加之 “章洛大概知道自己把胜局打成了败仗,丢人现眼,封锁了失败的消息不肯传回来。你看吧,”凤霈抚膝冷笑,“等战报和奏折到京,必然是吹嘘自己又斩了多少敌人的首级攻城不下,则谈杀敌不少;杀敌不足,则吹又得了一方土地;若是这些也没有,也能自命守住了该守的国土……反正都是他厉害,该赏。” 凤霈气哼哼地又说:“好在宋相公是枢密使,有自己的渠道和消息,才知道章洛无能至此!死了多少人,好容易打进了幽州城,北卢大皇子就在城中的皇宫里,援兵还在两天行程之外,本来是探囊取物一般胜利在望了。结果呢,章洛那个废物点心放任郭承恩的士兵在幽州城哄抢,本来还在观望的契丹和汉人百姓顿时齐心抵抗大梁的军队再南望王师,你来的‘王师’和强盗似的要他们的家财,要他们的妻女,要他们的性命,谁还买账! “最后呢,好容易进城的军队,居然打不赢幽州的巷战,皇宫就更别提了,根本攻破不了。拖了三天,援军到了,城内百姓主动开门迎接,章洛他也不打了,卷着财物从另一边门逃出去了,现在驻扎在离幽州城不远的涿州,打又打不下来,围又围不住了。作孽!作孽!” 他气得拍腿,过一会儿又冷笑:“行啊,他废物一点也好,打不下燕云十六州,就算靺鞨没给得了聘礼,我女儿就不用嫁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凤栖笑起来:“爹爹倒像郭承恩那个粗鲁的汉子了。” 凤霈于是又骂:“郭承恩是什么东西?这会儿赶回去帮忙收拾烂摊子了。听阿杞说,他居然敢拍着太子的肩膀说:‘太子的妹妹真是绝色,可惜温凌却不是良配。’什么意思?他区区一个节度使,就是良配了?粗鲁得那样子,我呸!” 凤栖几乎可以想象兄长在跟亲爹说这些事时,气得跳脚的样子,她拿帕子掩着嘴,笑了好一会儿:“哥哥也出息了。原就该这样,这些消息,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天差地别。” 半个月后,章洛的奏折递到京师。据说官家不吱一声,把这份将战功吹得前无古人的军报折子扔在章谊面前。 章谊那张老脸涨得通红,磕头说:“小子太避重就轻了!” 官家冷笑:“可比避重就轻厉害多了哈,败的还能说成胜的。” 章谊说:“其实,也确实挫了北卢的锐气,毕竟,城还是攻进去了。” “够了!”官家说,“不愧是父子,讲话都是一个调调。” 和父亲说这话时,凤杞还笑得前仰后合,把章谊的丑态学得惟妙惟肖的。 但再半个月后,他就笑不出来了,竟然不避嫌疑,把父亲约到了一家酒肆,一个勾栏姐儿都不请,在阁子里拉紧窗帘,低声说:“糟了!” “怎么了?” 凤杞说:“官家之前不是要面子,没肯在大朝上问章家父子的罪吗?也是期待着虽然攻克幽州不成,其他几处檀州、顺州、蓟州给靺鞨拿下后,幽州孤城独守还是不成气候的。可是靺鞨出幺蛾子了,说打了那么久,国内也民怨迭起,幽州不能下,是因为做主帅的冀王暂时不准备打了。这停下来万一有变,官家计划岂不是落空了?他和章相公商议过,决定索性两国把婚礼办了,表表诚心。” 凤霈顿时色变:“扯呢!咱们家亭卿给他表诚心,然后陪他在沙场上结婚?!” “这还是次要。” “主要呢?想来更过分吧!” “就是更过分。”凤杞说,“官家的国书过去,那边使节很快回过来递了话了,意思很明白:娶妻次要,主要是想要‘嫁妆’。” 凤霈皱眉问:“我只是藩王,又不是富可敌国。他要嫁妆,金银要太多我出不起,我就不嫁女儿了呗。” 凤杞摇摇头:“他要的嫁妆可不是金银细软,他要代郡往北,寰州、应州和云州的土地,连同土地上数十万的臣民,都要!” “那叫什么‘归还燕云十六州’?”凤霈瞠目结舌,“十六州要了三州还带还一点留一点自用的么?” “人家说,那是和老丈人的封邑接壤的,便于将来亭娘归宁回娘家。” 这下凤霈就该哭笑不得了:“这也能打我的旗号?!” 凤杞说:“官家气坏了,一个字都没有答应来使。暗里已经命并州秣马厉兵,打算自己出兵,先发制人。” 凤霈起身,绕室彷徨,许久才说:“这下,可是把人彻底得罪了!” “万一能成呢?” “万一不能成呢?”凤霈扭头反问儿子,“不能成,回头和谈时人家更敢狮子大开口了。而且那时候你妹妹的婚礼就真正成了城下盟、‘师婚’,不仅不吉利,而且人家对你妹妹这样不得不嫁过来为自己国家抵罪的女儿家还能有半分尊敬么?!” 第24章 凤霈平日是个不问时事的纨绔藩王,但这次的猜测却无误。 章洛做了监军,打仗毫无水平,挥霍并州的精兵,竟至于一次胜仗都没打出来;郭承恩唯图利益,胜利了就自己捞一把,输了就推卸责任,幽州一役,他的人抢掠完了,他上京领赏了,那么,之后反胜为败的后果自然是章洛背锅。 很快,章洛灰头土脸地回京了,在朝堂上痛哭流涕:“官家,北卢百足之虫,断而不蹶;靺鞨更是锐气极盛,所向披靡。这些蛮夷之人打仗远胜于我方,力不足,实在难以抗衡。为今之计,只有联合靺鞨,他与北卢世仇,必然愿意打这一仗,我们何必辛辛苦苦,倒花费了多少军饷和抚恤?” 第33章 尚未被批准致仕回乡的宋纲终于又忍不住,当面质问道:“那么,章监军的意思是:我们只消讨好了靺鞨,跟着他捡胜利的果子吃就好?” 章洛直着脖子反问:“枢密的意思是:您亲自去战一战,给靺鞨瞧瞧?” 宋纲大怒,拿着笏板在章洛脸上批了一记:“只要官家肯,我去就我去!我一把年纪了,若能献出这把老骨头给我大梁,我心甘情愿!” 章洛捂着脸颊,低声嘟囔:“事非经过不知难!要是亲见靺鞨那快马、那骑射、那万众一心的气势,只怕你就不那么抢着去送命了。” 官家一拍御座扶手:“朝堂之上是你俩吵嘴打架的地方?!” 章谊斜眸望了儿子红了一道的脸颊,慢悠悠说:“陛下英明。如今,臣等都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与靺鞨合作时,若我们自己的军伍强悍,能百战不殆当然是好事。但枢密院这些年训兵之功,只怕了了。那么,花朝廷最少的代价,而得最大的实惠,难道不是更好?” “官家!各府兵力衰弱,臣要先问一问平章事那里究竟发了多少军饷、吃了多少空额、给了多少抚恤!”宋纲大怒。 但他说了一半,官家皱着眉,怒不可遏般说:“好了!典守者不得辞其责,宋卿年岁已高,枢密院的事纷杂,还是先搁一搁吧!” 官家转脸看着章洛:“靺鞨提了什么要求?还是许嫁公主,并以寰州、应州和云州为公主的嫁妆么?” 章洛说:“还要将以前给北卢的一百万岁币,转给靺鞨。” 紧跟着又补充:“这岁币,本来就是年年拨付北卢的,现在只不过换个人给而已;寰州、应州和云州本来就在北卢的统辖,现在我们已然有了幽州等地,不也是赚了?臣这次监军,深感军伍一动,军费无算,朝廷打了两个月的仗,花费就在二十万缗,这样打下去,才是真亏本呢!” 官家想了想,终于说:“给吧。” 宋纲喊道:“狮子开口只会越来越大,官家知道靺鞨下一步又想要什么?!” 官家不耐烦地说:“靺鞨说得很清楚,要的就是我国和亲的诚意!太子协同户部,处置燕国公主出降的事。尽快遣嫁公主,交割岁币,划清边界,把事情办好不就得了!退朝!” 一直默默听着的凤杞一愣,等皇帝不耐烦地“唔?”了一声才不得不低头应是。 周蓼喜滋滋地把又一块朱红色的锦缎展示在凤栖面前:“这件做裙,边缘用金片镶缝,缀上小珍珠。之前那匹盘金的做袍,正配圣人赏赐的金冠。” 她抖开锦缎料,在凤栖面前比划了比划:“一辈子就大婚一次,再贵的料子也值。那么,环佩用白玉双凤镶金如何?……” 她说了半天,见凤栖面无表情,双手交握在膝上坐着,连手指都没有动一动。 周蓼正色道:“你愿意不愿意,结果都是一样,何必拗着劲儿叫自己不痛快?那冀王你也见过,说实话长得不错;他那里与我中原风俗不同,但慢慢自然会习惯。” 她顺了顺凤栖的长发:“我自问一向待你也不错,心里只盼着你嫁给好人家,也了了我的心事,也对何娘子有个交代。女儿家这辈子无非是嫁人生子,像三娘一样,在书香门第、普通官宦人家相夫教子诚然也不错,但我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自小与别的姊妹不同,碌碌一生必然不愿意。既然如此,做这样今生富贵已极的亲事,身后也能在史书中记一笔‘为国和亲,折冲樽俎’,流芳百世,难道不好?” 凤栖别过头,冷冰冰说:“这么好的事,怎么不叫别人去?” 周蓼不由嗤笑着问她:“你嘴巴再厉害,还能不去?” 凤栖垂下眼睑看自己的双手。 周蓼道:“亭娘,你可别左了心思!朝廷在打仗要紧的时候,能不能收复故土就在这一念之间。你若只顾自己痛快,到头来祸害万民,你可就成了大梁的罪人!” 凤栖仰起脖子:“怎么,历代亡国之君都是没错的,都是怪红颜祸水害的;如今国家兵力疲弱,只能卖宗室女来换土地,如其不然就怪我一个女子是国家的罪人?!不想被卖了还有罪了?这是什么道理?” 周蓼说:“是没什么道理,但你能建这样的功业而不建,责备你就没有冤枉!” 凤栖冷笑:“果然绑架别人去祭坛上做牺牲都是容易的!” 周蓼看了她一会儿,说:“亭娘,你逞口舌之快,又有什么意义呢?女儿家的幸福,本就寄望男人的宠爱,你如今怨天尤人,谁会喜欢?你姐姐不也是自己把自己给熬死了?我倒觉得,你与其埋怨这个埋怨那个,不如好好为未来打算,学一些叫夫主爱重不能自拔的法子。” 她咬着嘴唇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最后说:“我知道,你和我心里有隔,古人说:‘其言一也,言者异则人心变’,诚不我欺。这些话还是叫你爹爹和你说吧。” 甩手而去。 凤栖出嫁,朝廷里紧锣密鼓地在准备,当做一件热闹的喜事,谁还管当事者的喜怒哀乐。 凤霈当然不舍得女儿远嫁和亲,可惜他没有说话的份儿。下午,约莫是周蓼和他谈过了,凤霈一步迟似一步地到女儿的闺房,看着庭院里萧萧的竹,心里就无比悲伤,在门口踟蹰许久,几乎要落下老泪。 凤栖听丫鬟回报,迎到门口,见状反而道:“爹爹,女儿在点茶呢。” 凤霈点点头,蹒跚着进门,屋子里满是茶香,凤栖捧来一杯,碧绿的茶汤上雪白乳沫形成一团云朵。 “这是什么?”凤霈问。 凤栖说:“随便冲成的。” 而入口一品,那馥郁的茶香叫人心理脆弱起来。凤霈胡须哆嗦着:“亭卿,等你出嫁了,爹爹不知何时能再喝到这样醇的茶汤。” 凤栖垂头:“这还是姐姐教我的。” 凤霈凝视着搅散的乳花,半晌说:“她点茶亦是一绝。我当年第一次识得她,非关她的嗓子,也非关她的琴声,而是路过大相国寺边瓦肆时,闻到的茶香。她不愿意理睬我,那一盏茶泼了也不肯给我喝一口……” 他眼含雾光,又半晌说:“果然是琉璃易碎,彩云易散。” 凤栖说:“姐姐点茶的技艺,当年那家瓦肆里就没有第二个人会了?姐姐总也是和谁学的吧?” 凤霈失笑:“这是她何家的家传。” “能点这样的小团龙,岂是一般人家?”凤栖说,“一茶饼子要二三十贯钱呢!” 凤霈今日节奏极慢,仿佛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好半天才说:“应该还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好茶艺。” “是谁呢?” 凤霈不答,过了一会儿说:“你跟我去个地方。” 看了看穿着梅子色褙子的女儿,又说:“换身儿郎的衣裳,我带来了你哥哥以前做了还没穿的一身。” 凤栖的美很特别,就如她性格中那些“拗”的部分,偏偏被她孤僻中流露出来的遗世独立“救”得奇而峭。 【律诗中有“拗救”之说,这里突发奇想就用上了,比喻的表意或不够准确。】 她换上襕衫,戴上巾帻,那张偏瘦而骨相清隽的面庞配着总有点孤傲任性的凤目,一时雌雄难辨,比女孩子俊朗,又比男孩子柔和。所幸年岁小,加之这身装扮,大概会叫人觉得是个在家不晒太阳的富家小郎君的模样。 第34章 她扯了扯襕衫的领口,踢了踢襟摆,说:“爹爹,我们去哪儿?换这一身做什么?”神色还是挺好奇的。 凤霈说:“跟我走罢。那地方,这身方便。” 凤栖坐着父亲的马车,从帘子里往外望:最热闹的地方是大相国寺,车马行得很慢。凤霈也揭开了车窗帘看外面,目光茫茫。 而后,他敲了敲板壁,对车夫说:“还去那里,你晓得的。” 看来是常去的地方。 马车“得得”的,从热闹的大街一直顺着汴河行驶,但一会儿拐过热闹的街肆,沿着一条清清的小河行驶在闹市中一片清净的坊间路,脂粉香气流淌在河流中。一面临河的建筑很多,乌瓦白墙,檐下雕花雀替,冰裂窗棂,茜纱帘子若隐若现着梳妆的倩影,吊嗓子唱曲儿的,拨弦弹奏的,管箫呜咽的……种种声音时有时无。 凤栖已然明白了,睁着眼有些惊异。 “爹爹……” 凤霈说:“汴京的夜最热闹,而这时候两院六部还在辛勤当值,富裕商贾还在奔忙,勾栏人家正在做晚上应局的准备。” “我是说……” “我知道。”凤霈说,“你姐姐是教坊司官伎,曾经住在这里,我来过很多次。她有一个亲姊姊,因为脸上好大一个伤疤未能有人肯纳回家做妾,但与客人生了个女儿却很漂亮。当年你姐姐是琵琶一绝,而她姊姊的点茶技艺整个汴京都无人能及。” “爹爹是带我来见……她,还是她女儿?” 男人家说起“勾栏”宛若平常,但这却是凤栖心中隐痛,所以称呼上也别扭。 凤霈说:“都见一见吧。” 凤栖见马车停了。车夫下车拴了马,摆好板凳,等晋王父女下车。 凤霈下车,她没动。 她问:“母亲说,叫我‘学一些叫夫主爱重不能自拔的法子’,爹爹是带我来见识见识,学习学习么?” 凤霈胡子抖了抖,最后道:“你听她胡说!” 第25章 凤霈有些生气,板着脸,一把扯着凤栖的袖子,拉她上楼。 其时官伎们出卖色艺时很少直接在自己住的地方,酒楼里官宦或富商需要侑酒的女子,就出钱“叫局”,这些勾栏的小姐们富的雇辆车,穷的两条腿,到地方伺候酒宴;若有其他“花样”,也是小姐们跟着客人走。能到官伎们居住的地方的,一般都有私交。 果然,一路见到凤霈的人都恭恭敬敬带笑叫一声“九大王”,一个老鸨模样的妇人笑吟吟迎上来:“九大王,今天是来看琴琴呢,还是到瑟瑟的花阁里坐一会儿?” 凤霈说:“到瑟瑟的花阁里,然后让琴琴带她女儿烹好茶过来伺候。” 老鸨笑着应下来,又觑眼儿看了看凤栖:“这位小郎君是?……” 凤霈皱眉:“不该问的别问。” 老鸨很是知趣。不仅一句不问了,甚至都不再瞧凤栖了,把两个人带到幽静处的一间屋子,才又夸示了一句:“天天都打扫呢!和当年一模一样,一直为大王留着。” 凤栖跟着父亲进门,只觉得柔香萦绕,四处幔帐、桌椅、橱柜、瓶花,都透着温柔高雅。 凤霈松弛地坐在高脚椅上,双手摊放在扶手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啊,每次来这里喝一盏茶,心里再多的烦闷痛苦都会好很多。” 他真的很习惯,闭着眼睛轻轻呼吸:“这香也是瑟瑟喜欢的,南方的佛手柑配降香炼蜜成丸,小火熏蒸,会有这样的清甜气。可惜在晋阳的时候,总没有新鲜的佛手柑买,别人蜜炼的总不如瑟瑟亲自做的好。” 凤栖看着母亲出嫁前的闺阁,有些好奇,但也抵触,不太想久待,一会儿就说:“爹爹,走罢。” 凤霈说:“茶还没喝一盏呢。” 此时门帘一掀,钻进来两个人,为首那个吴地口音明显,声音非常柔媚:“说茶呢,茶就来了。九大王今日玉趾降临又想我妹妹了?” 后一个和凤栖差不多岁数,抱着琵琶,进门先盯着凤栖。 凤栖第一眼则是看见先进来的妇人,脸颊上赫然长长一道疤痕,蚯蚓似的弯弯曲曲,还一节一节的拱起肉瘤,猛一瞧去真是够丑的。而那个年轻的,却可称绝色。 “姐姐,那个人……”那小姐缩在妇人背后,显得警惕。 妇人呵斥道:“怎么了?晋王也不认识了?” 凤霈笑了笑:“娉娉,别怕,不是陌生人。” “难道是九大王家的人?除了太子殿下,难道九大王家还有一个藏着的儿子?是和谁生的?”那叫娉娉的女孩子斜着眼睛,打量着凤栖,稍倾自己又笑了,“哦,也是个小娘子吧?” “娉娉别闹!” “我闹什么了?”娉娉说,“姐姐看她的耳环印!” 丑妇人认真朝凤栖的耳朵看了看,闪着眼睛打量着凤栖的脸,一会儿才说:“那么……这是,瑟瑟的女儿?” 凤霈沉沉地点了点头。 一刹那间,凤栖看到丑妇人眼睛里浓重的嫉妒和悲愤,但她还是一丝不苟地笑道:“都长这么大了!” 凤霈说:“比你女儿小一岁吧?” 丑妇说:“小一岁,但是云泥之别。” “命呀。”凤霈说。 丑妇不由冷笑了:“可不是命呀!” 凤栖感觉到她笑起来时眸子里刀锋一样的寒光,不由藏在凤霈背后,拉着父亲的衣袖:“爹爹,走吧。” 丑妇看过来,眼神又柔和了:“她长得真像瑟瑟十五六岁时的模样。”嘴唇哆嗦着,笑容发苦:“唉,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只恨害了娉娉随着我受累,陷在这样的泥淖里。” “我今日便是来谈这件事,拔娉娉出这泥淖。”凤霈说。 而后他转脸对凤栖说:“该让你知道,这位是你的姨母你姐姐的亲姊何琴琴。” 凤栖皱着眉,心里觉得确实是“云泥之别”。 倒是那何娉娉冷笑着:“哦哦,这位就是太子说的四妹妹吧?长得真好看。姐姐,人家是王府的千金,哪只眼儿瞧得起咱们!”白眼一翻,到旁边去了,嘴角却噙着隐隐一丝笑意。 凤霈不由笑了:“这脾气,和亭卿还真有三分像,到底是姨表姊妹。” 凤栖心里不忿:我是这样傲慢无礼的脾气么? 于是又扯了扯父亲的衣袖,嗔怪道:“走吧,爹爹。我要生气了!” 凤霈说:“亭卿,正经事还没说呢。你坐下。” “在这儿,能有什么正事?”凤栖小声嘟囔,“难不成给太子提亲?” 凤霈明显愣了一愣,看了何娉娉一眼,又看了那丑妇何琴琴一眼。 何娉娉扭头对着凤栖冷笑一声:“不好意思,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虽然是下贱的官伎,生死由着教坊司,我的技艺,你们想听就听;但我的身子,我不同意,谁也别想要!” 她的傲慢中也有很深的敌意:“刀子绳子井,不从的法子多的是!” 凤霈打圆场:“嗐,怎么回事,话没说三五句,倒像要吵架似的。太子现在是官家的儿子,又不是我的儿子,我能为他做什么主?今日来看望故人,不成么?” 第35章 何琴琴也笑起来:“可不是,娉娉别先存了拙见,太子对你好,就喜欢你也不是罪过,何况他还救过你,你不嫁归不嫁,老埋汰他做什么?倒像他要强取豪夺你似的。大家喝喝茶,你弹首曲子叫大家放松放松。” 何娉娉傲慢的笑意明显消失了,说:“那是我想左了,大王恕罪。今日新学了一首《木兰花慢》,请大王指点。” 这才是她的正经出身,也是她驾轻就熟、早就习惯的。 何娉娉见凤霈颔首,腰肢一转,就翩然坐在高椅上,抱起一旁的琵琶,纤纤的玉指当心一画,琵琶弦音琳琅,一段前奏过后,她扬起银子般的嗓音唱起来: “斟绿醑、对朱颜。 正宿雨催红,和风换翠,梅小香悭。 牙旗渐西去也,望梁州、故垒暮云间。 休使佳人敛黛,断肠低唱阳关。” 歌声极美,宛若绕梁。她在歌唱的时候眼中的傲慢一丝不剩,但得丝丝柔情,带着淡淡的哀怨,牵绊在虚空的不知何处。 凤栖想:果然是勾栏人家的做派,看着孤高疏离,其实都是勾引人的手段,这会儿媚眼如丝,羞人答答的,只怕男人的魂儿都要飞了。 又想到这是她亲娘的姊姊的女儿,就这么在姨丈面前万般妩媚,合适么?又觉得恶心起来。 一曲毕,凤霈拊掌道:“好曲!好琴!好词儿!” 凤栖说:“可惜中间两个擞弦,手指的位置错了一分。” 何娉娉气呼呼瞪着她。 凤栖愈发扬了扬下巴:“还有,结音用双弹,实在是轻浮得很。不配这‘断肠低唱阳关’的意境。” 何娉娉“嚯”了一声,挑眉梢说:“你倒挺懂,不用双弹,用挑指么?用轮指么?” 凤栖都不屑跟她对话,接着倒豆子般说:“更别提你这满口的谎新学的词儿,呵呵,高云桐写这首《木兰花慢》写了得有几个月了吧?我都听过,你还才新学?对了,那贼配军也常来你这儿?” 何娉娉气得脸都红了,锉着后槽牙不说话。 凤栖终于快意起来,再一次对父亲凤霈说:“爹爹,走吧。我知道姐姐曾经是住在这里了,也认了亲戚了。我原本没福,就有再多亲戚在这繁华的汴京里,我也少不得要孤身远去,到那不得见人的腥膻地方。”不像伤心,倒像在赌气。 凤霈有些瞠目,又不忍对女儿说的这些伤心伤肺的话发火,呆坐了一会儿才说:“你要不喜欢这里,你先出去,我有话对她们说。” “你说你的。”凤栖的手指捏着衣袖,不自觉地揉搓,又看了看放在一旁的琵琶,便捧了起来,弹了半阙《木兰花慢》,到结尾的时候,带颤的指尖抹动着丝弦,最后结音就普普通通一弹双弦,然而左手紧接着压住了丝弦,那低音顿然喑哑在桐木的琴腔里,幽幽咽咽,如泣诉之声戛然,真个有令人肠断之感。 凤栖放下琵琶,故意不瞧何娉娉,昂首走了出去。 凤霈说:“唉,宠得太不像了。”家里周蓼经常这么说,可他从来不以为意,即便是今日真正觉得她无礼,但又不免感到一些自豪。 凤栖百无聊赖在母亲的闺阁外等着,听到里面一声高过一声。 父亲颇有些仗势欺人的感觉:“……这既是为娉娉的未来做个好打算,也是国之大计,重要自不待言,我不过先告知你一声,也并不打算征求你们的意见。” 何琴琴的声音则有些尖锐:“九大王,您这也太过分了!我们不是自由身不假,但你就这么无情无义了?” “怎么无情无义?这不是为了拔娉娉出教坊司的泥淖?一辈子做官伎,最大的出息也不过给达官贵人做姬妾,你就满意了?至于钱的事,你不用担心,嫁妆我出,聘礼也我出,管叫你满意。” “这是钱的事?你不要欺负我们搊弹人家是低一等的官伎!” “就是最高等的宫中女乐,我今日也动得。” “呵呵,你口口声声说顾念瑟瑟,你就是这样照顾她在世上仅剩的亲人的?!” 凤霈顿了顿方说:“你这样的亲人……有不如无。”过了一会儿又说:“实话说,对付你们还真不是难事,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凤栖不知他们怎么吵起来了,先看起来一直是父亲更显得体贴敦厚,这会儿怎么却是这样的嘴脸。 她想要再进门瞧瞧,又听见何娉娉冷冷说:“你逼不了我,你逼得了当年的瑟瑟,你逼不了我何娉娉!” 父亲到底要逼什么? 凤栖心想:总不会又想纳一房妾了?可是辈分上,这可是她的表姊妹呀。 她又听见父亲说:“你收起你的‘刀子绳子井’吧!要有心去死,你们俩早就死了,何必苟延残喘到现在?” 还在听,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凤栖正看见父亲步履匆匆出来,他瞧着当门站着的女儿,愣了愣,问:“你听见什么了?” 凤栖耳聪目明,但却摇摇头,闷闷地转身离开。 凤霈叫来在远处观望的老鸨:“我的脾气你懂的。瑟瑟那东西在我这里,惹急了我,你们又会怎么样,想想罢!” 第26章 老鸨脸色难堪,而那丑妇何琴琴倚在门口,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老鸨尚不知具体什么原委,见凤霈拂袖就走,过去对何琴琴与何娉娉埋怨说:“哎哟,民不与官斗,何况,他是一郡的王,你们却是下九流的人户,何必,何必!” 何娉娉声声冷笑。 凤栖先想早点离开,现在却满心疑惑,特想弄个明白。但父亲不由分说拉她上了马车,在车上他一言不发,目光瞪视着车窗外面,自顾自想心思。 “爹爹……” “什么都别问。”他好像很恼火,“回家后,一个字也不许说!” “你要她们怎么样?如果真是好事,她们为什么不答应?” “说了什么都不许问!”凤霈转过头来,凶巴巴说。 凤栖不信邪,连珠炮似的故意问:“是不是姐姐那时候是被爹爹用计谋强娶的?所以她一辈子都不开心?所以她的家人也都不待见您?” 一个耳光响亮地甩在她脸颊上,打得她接下来的几句问话都噎住了。 凤霈自己先愣住了,咽了口唾沫就急忙看凤栖的脸:“亭卿,疼不疼?让爹爹看看。” 凤栖别过头不理他,因为委屈落了两滴眼泪。 其实父亲下手不重,巴掌都是拱起来的,就是声音响,脸火辣辣了一会儿就不疼了。 但她这几句逼仄的问题,已经让她完全明白了父亲当年与生母的关系,验证了之前听到的所有只言片语,所以,委屈的泪落过,她真正为生母何瑟瑟心酸,也为自己心酸起来,泪水才连珠似的不断往下滚落着,哽咽声不绝。 凤霈悔得要死,怎么哄,凤栖都不愿理睬他,她一个人躲在大车的角落里,向壁而泣。 到了王府门口,凤霈再一次劝她:“别哭了,我今日去勾栏的事,不能叫你母亲知道。” 凤栖啜泣道:“我没事和她说这什么?” 凤霈说:“那你别哭了好不好?” 不理。 第36章 做父亲的万般无奈,又说:“其实我今日都是为了你。我实话告诉你,我去何家,是为了” “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亭卿……” “不想听!”凤栖捂着耳朵。 凤霈只能让大车停在门口,让迎接过来的门子傻乎乎地在台阶下候着,自己唉声叹气了一会儿,终于又急了:“你怎么回事!和你姐姐一样,平时倒好,突然左了念头时就百劝不听!矫情!” “矫情就矫情!我反正没几天就和亲去不在家里了,省得你们多嫌我!” 凤霈窝在心里的话现在没法和她解释,憋屈得难受,掀开车窗帘对御夫喊:“停在这里做什么?驶进去!” 他亲自把女儿送进闺房,但与人说话的声音是气呼呼的,溶月等一干丫鬟都被唬得战战兢兢。他努力地哄女儿,但心里是焦躁的,那皱着的眉头使得软言软语也显得虚伪。凤栖看人多么精明,自然是越哄越作,愈发哭得停不下来,让老父亲十分无奈。 直到凤霈离开,溶月才拧过来一把热手巾,小心翼翼问凤栖:“娘子,这是怎么了?大王刚刚生这么大的气?” 凤栖说:“不该问的别问。”斜卧到榻上,闭着眼睛谁都不理睬。 到了晚饭的时候,溶月唤她吃饭,凤栖没好气说:“不饿。” “今儿个是十五,正房里开两张桌子大家一起就餐呢。” “就说我不舒服。”她翻了个身,眼睛都没睁开。 天色暗下来后,凤栖听见屋子外头的丫鬟婆子们一个个在给晋王问安,知道父亲又来了。她想着今天何娉娉轻慢的模样,想着她姨妈何琴琴可怖的面容,想着亲娘闺房的陈设和父亲很少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盛气凌人的模样,益发扯过被子,连脸一起盖住了。 “四娘子哪儿不舒服?怎么连饭也不过来吃?”父亲在问。 溶月是大丫鬟,硬着头皮说:“娘子回来就没什么力气,倒床上就睡了。” “要不要请郎中?” “许是……要的吧?”溶月期期艾艾地回答。 “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晋王骂道,“都不会精心伺候!糊涂东西!” 溶月白挨了一骂,大概也委屈得紧。随后凤栖听见凤霈橐橐的脚步声,她闭紧眼,打算装睡不理他。 凤霈进了她的寝卧,对溶月说:“包括你,其他所有人都出去,远远地呆着。” 而后,他坐在凤栖身边,凝神望了她好一会儿,才说:“别装睡了,眼睛闭得那么紧,哪有人睡觉时眉目如此紧张?” 凤栖只好睁开眼睛。 父亲看了看她的脸颊,皮肤一应如常,连点红印子都没留下。他叹了口气说:“你不该戳我的心啊。” 停了停又说:“你姐姐恨我,无非是我并不是她梦寐中的良配,可她自己单相思,她却不晓得。还有” 他这次停顿了好久,才轻轻把一个楠木螺钿的扁匣子拿出来,沉郁的目光始终看着那个匣子,半日才说:“我对她,确实也算不上坦诚我太怕失去她了,后来才晓得后悔。但这里面的东西极其重要,我现在依旧得留着为了你。将来有一天我会交给你但不是现在。你,记住它的模样了么?我会一直把它放在我的枕头里。” 凤栖看着匣子上的黄铜锁,终于开口问:“爹爹,这里面是什么?” 凤霈说:“这会儿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要知道,关山万里,何家的母女都会受制于它。你只管放心,该当转道离开的时候,不要有半点犹豫。我拿这只匣子保着何家母女听话。” 他有些哽咽,故意不去看女儿,别转了头。 凤栖看着匣子不说话,心里是有些鄙夷父亲这威胁人的做法的。 凤霈也不说话,手摁在匣子上,垂着头半晌才顾左右而言他:“听话,晚餐岂能不吃?将来舟车劳顿,身子骨如何撑得住?你不愿意大桌子吃饭看人脸色,我叫人拿了提盒来,里面是你最爱吃的几样小菜,乖乖地起来吃东西。”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而后拿上匣子,起身就走了。 爹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凤栖第二天就明白了。 太子大驾光临,阖府都出去迎接,凤栖跟着嫡母和姊妹们,在二门看见哥哥凤杞隐着怒气不发的模样。 “叔父叔母礼数重了。”他客气地说,称呼也换了,“实在是有要事请教叔父,不得不来。太子詹事都记档了,叔父叔母不必担心孤来得不应该。” 称谓里客气得疏离,而因这样的称呼,凤霈也无法拉下脸来批评他“太子不应不跟官家回禀就到府里来”。 凤杞说:“孤有要事,请叔父屈尊劳驾,移步花厅吧。” 凤霈只能说:“是,太子请。” 凤杞瞥了凤栖一眼:“孤想念妹妹点的茶了,可否有劳妹妹把茶送到花厅?小团龙吧。” 凤栖觉得哥哥一派陌生形容,也只能答应。 她端着茶到花厅所在的那个院落,所有伺候的丫鬟小厮都远远地在外头候着,里面隐隐约约能听见父子俩争执的声音,但又听不清楚具体在说什么。 凤栖说:“我进去送茶。” 院落门就开了。 里面的声音也随着门打开时的“吱呀”声而戛然而止。 凤栖把茶送进花厅里,看到那父子俩剑拔弩张,一个都没坐着,各倚着一扇窗棂抱胸而站,斗鸡似的满目怒色。 “爹爹,哥哥,喝茶吧。”她说,故意把茶放在中间的小茶桌上。 两个人都不动弹。 凤栖说:“你们不肯喝这盏茶,想必是为了我生气,我如今自然是头号的罪人了,你们都给我脸色看。” 她一撒娇儿,两个男人都软下来,到屋子中间的茶桌上,各自取了茶。 闷闷地喝了几口,凤杞终于开口说:“花厅是自己家地方,我也不必装那些劳什子。爹爹,你逼迫何娉娉母女,我实在不敢苟同哪怕是为了妹妹。何况,这想法也太天真了。” “呵呵,”凤霈冷笑两声,“到底是你爹爹我天真,还是太子你天真?” 他拉过凤栖:“不像么?何娉娉与你妹妹就无相似之处?” 凤杞好笑似的:“有四五分像,但是又怎么样?爹爹这个偷梁换柱的伎俩,那冀王是拆不穿?金銮殿上那位官家是永远不会知道?” 凤栖一惊:偷梁换柱?打算用何娉娉换她去和亲? 凤霈说:“所以我说你天真。靺鞨冀王就缺个女人么?谁人不晓得,靺鞨要和亲是假,要土地和岁币做嫁妆是真,要娶妇只是顺便。” 他喝了一口茶,语气很笃定:“自古以来和亲,拿皇帝亲女儿的几乎没有,<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两个嫡亲公主和亲,也都是宫中争斗的牺牲品而已;宗室女虽不少,也多是有罪宗室家的女儿,我自问还不至于如此。” 想到他亲哥对他的无情,口中的余味都仿佛苦涩起来,但也让凤霈更没有丝毫愧疚之感。 他说:“冀王指名要亭卿这‘太子之妹’,以便日后挟持朝廷、挟制于你才是真心思。现在岁币肯给他们了,靺鞨狼子野心的第一步已然达成,接下来无非是静待太子登基,拿着亭卿威胁你。你要这么一想:送何娉娉前往,是为国大计,也是为你减轻负荷若有一天国土和妹妹只能二选其一,你想想自己该怎么选?!” 第37章 “所以”他口中干涩,又喝了一口茶,总结道,“无非是政治而已,给靺鞨一个‘公主’,一批嫁妆,塞住他们的嘴。你上赶着把亲妹妹许给他,才是将来缚住自己的绳。现在汴京坊间,太学生和官员们常去的勾栏里都在这么说,没有人觉得和亲是好主意,更不觉得我大梁的金枝玉叶合该嫁到荒蛮之地。” 凤杞愣了愣才说:“可温凌已经见过妹妹的模样,换成何娉娉,他肯认账?若是以这一条来威胁打仗,爹爹不是成了我大梁的罪人?” 凤霈说:“我赌他不会!至少现在不会。” “这怎么能赌?” 凤霈说:“靺鞨正在全力进攻北卢的地方,北面那么大的土地,那么多的兵马,他紧赶着跟我们撕破脸干什么?温凌现在在幽州,送亲的队伍过了黄河他才能见到新娘子,到时候如花似玉的何娉娉先给他享用着,等三年五载仗打完了,他无论输赢,那时候拿‘鱼眼睛换了宝珠’为由再和我们交涉、讨要赔偿,他才划算无论如何都强过大敌当前的情况下,还哓哓地嫌送错了人。” “太子啊太子,那靺鞨冀王是个铁血的男儿,盘算得精明理智得很,绝不是你这样的儿女情长啊。” 嘴上在教导儿子,凤霈也悄然看了女儿一眼:女孩子对情感总是满满的憧憬,而事实上温凌这样的男人理性算计更多,儿女情长决计比不上他心中的大业。 他刚刚就说了,自古来的和亲公主,有哪个胡虏的酋长是因为喜欢人而切切求来的?无非是看中人背后代表的中原大国的身份认可、许诺的嫁妆、表示的和议;或者说,以和亲为由头,正大光明地要一笔钱粮和土地,所以,自古出嫁胡虏的和亲公主,大多是远支皇族、有罪宗室、姻娅外戚家的女孩儿,甚至是掖庭之中的普通宫女。 温凌自然清楚得很,要用“人不对”这一条和大梁闹腾,那是要割裂两国的决议的意思了,得不偿失。 凤杞听了愣住半晌,突然嘴唇哆嗦着说:“可这样,却势必断送娉娉了。” “何娉娉美艳胜过你妹妹,在教坊司所学的技艺也更能惑住男人心神不信,你看看你自己她不但不会有事,说不定反而成为国之功臣。”做爹爹的毫不客气。 凤杞脸色极难看:“她不是迷惑人!她只是独立,有自己的品行!她不该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凤霈不由声音粗了起来:“一边是你妹妹,一边是个下贱的官伎,你心中当真毫无轻重?!” 凤杞为难地看了凤栖几眼,说:“我心中有轻重,妹妹是我从小儿疼爱大的,但是……” 他在亲爹威逼的目光下,终于垂头丧气,无力反驳,而那个“但是”,始终没有后文。 第27章 为了靺鞨的出兵,南梁低三下四,国书上把靺鞨和冀王温凌又吹又拍,接着说温凌年已二十有六,尚无正室王妃,既然两国已经说好和亲,就将燕国公主和许诺的嫁妆一并送达,愿冀王新婚之后,重整旗鼓,一鼓作气拿下幽州。 冀王这番做作,无非是想要岁币和钱粮作为“嫁妆”,有钱一切好说。 于是漫不经心答应下来。 于是朝中紧锣密鼓地凑足了岁币和粮草,安排太子和郭承恩“送亲”。 郭承恩的送亲之名只是名,主要负责快马加鞭把岁币和钱粮赶着送往涿州,供温凌打仗使用;他自己也赶着前往,着急要看看自己的人马被废物点心章洛糟蹋成什么样了。 而送“燕国公主”凤栖出嫁的楼船,则不疾不徐,在太子凤杞亲自护送下好些天才终于到了黄河岸边,此刻,已经是初夏,水流颇湍急,风陵渡口绿树成荫,风吹过来都是和暖的。 这处要塞,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连通了秦晋与中原,而因为它是重要的漕运渡口,所以亦可扼住这三省的钱粮命脉。 往北去,离凤霈的封邑就不远了;而往东去,则是朝廷心心念念的幽州北卢的南京。 从汴梁特特往这里绕一圈而不直接送到温凌打仗的幽州附近,凤杞回复朝廷的话是:“燕国公主长居晋阳,此次出嫁,尚有些东西要从晋阳的藩王府里带走,只能绕一绕道”。 而凤栖却明白,这里是父亲希图救她设的一个计谋。 哥哥这段日子表情凝重,似乎总在想心事。 凤栖站在楼船上,南风轻拂,披着厚缯披帛都有些嫌热了。 远远望去,不由赞叹古人对山河形胜的描述如此准确入微: “残云归太华, 疏雨过中条。 树色随山廻, 河声入海遥。 帝乡明日到, 犹自梦渔樵。” 西为华山之巅,北为巍巍中条山,远青紫交叠,云烟环绕,而风陵渡这片的水域又不比黄河其他流域,显得格外平缓宁静,让人有一种到了江南的错觉。 她不觉吟着唐代许浑的这首《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直到听见背后传来“噗嗤”一声轻笑。凤栖皱眉,知道又是那个孤傲背晦的家伙发出来的轻蔑声,实在懒得理她。 可那人还是要讥刺她:“得了吧,你的‘帝乡’是快到了,可以进去避秦了,可吹嘘什么‘梦渔樵’呢,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凤栖不由回头,恼道:“我从来没有逼着你来,你可以不来,不用在这里酸唧唧的。” 背后的人和她穿着一色的衣服:鹅黄袄,月白裙,时兴的白纻褙子,浅碧的厚缯披帛。 面貌因打扮的相似也显得格外相似起来:小巧的脸颊和下巴,眸光带刺似的凤目,笑起来总有点傲慢感的嘴角。 这位有着三分血缘亲的何娉娉,对着扭头瞪视的凤栖冷冷笑道:“你没有逼我,是你爹爹逼得紧。不过我也不似你一样害怕,结亲嘛,嫁个皇子岂不强过年老色衰后嫁个富贾?哎,你说你被你爹爹藏在这里,要等多少年才能过上常人的日子?等年老色衰,纵使是藩王家的郡主,是不是也只能给人当填房?” 凤杞大约听到了何娉娉的声音,几步从船舱里探出来:“唉呀,你们能不能别吵架了?” 凤栖回头冷笑道:“哥哥这话不公道,谁和她吵架?她也配?” 顿了顿又说:“自然的,菜籽儿似的孤独无依的人,想着无非就是怎么嫁得好。哎,你说是嫁太子好,还是嫁别国皇子好?” 何娉娉看了凤杞一眼:“我没嫁太子的命。” 扭身又往船舱里去。 而凤杞立刻跟了上去。 凤栖清净了,但此时“树色随山廻,河声入海遥”的风光,看起来也突然索然无味起来。 风吹够了,暮色也逐渐降临了,残阳如血,铺照在黄河上,四处静止了一般,叫人恍如隔世。 没有了太阳的温暖,那厚缯披帛突然不够搪寒,晚风一吹,就有些渗入骨头缝里的凉意。 凤栖身上却忽然一暖,低头一看,哥哥那件黑色磨绒的斗篷正披在她的肩头。 “太阳一落山,立马冷下来了。”凤杞说,“河边尤甚,当心着凉。” 说完,陪着她凭栏而立,看着远处的中条山。 “哥哥不去哄哄她?”凤栖说,“离别在即,别叫人觉得男人家心冷情冷的。” 第38章 凤杞默默地低了头,好一会儿才说:“爹爹此举,太欠考虑。” 凤栖立刻回眸看了他一眼。 他不敢对视妹妹的目光,头越发低了,声音也越发低了:“不错,温凌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拔除幽州这座‘南京’,接着往北卢的西京方向乘胜追击,可以痛打落水狗,报了当年北卢与靺鞨的世仇他是个坚忍的人,不会让任何事情左右他最重要的目标。所以爹爹判断他不会立刻因为一个女人而和大梁翻脸,应该是对的。” “但是,”他很快又转折,依然不敢看着凤栖,“靺鞨势如破竹的架势,我觉得他拿下幽州不需要很久。等得到大梁的岁币和补给,他的大军更是如虎添翼,只怕他大胜北卢之时,也就是与我们翻脸转戈的时候。我觉得爹爹的想法能保得妹妹一时,却保不住长久,更把国家拉入失诺的危机里。冒这险,实在是太自私了。” 凤栖尖锐地说:“所以哥哥并不打算偷梁换柱,拿何娉娉来换我和亲?因为你不敢。” 凤杞嚅嗫说:“不是我不敢……” “你们都不敢。”凤栖冷笑,“是呵,用女人换土地,用岁币换土地,虽然没脸,但只要史官生花妙笔一写,亦是官家收复故土的煌煌伟业。所以这里头怎么能出岔子?再说,我虽然是妹妹,哪里比得过你心爱的人?” 凤杞在她拂袖要离开的时候拉住了她,哀求地说:“妹妹,我不是为了娉娉舍弃了你,我是真觉得爹爹太冒险了,而且是以千秋万代的臭名来冒险,不值得。” 凤栖只觉得好笑:“行吧,现在我也只有听从哥哥的。其实我也不那么怕。温凌是副枭雄的模样,本来就强过大梁的那些急功近利的懦夫,我也不觉得委屈。” “妹妹!” “哥哥,我不是说你。”她回头笑笑,“或许,是说‘你们’。” 晚上,一河星斗,凤栖在楼船自己住的那间舱里,听见何娉娉弹琵琶的声音,幽咽的《昭君出塞曲》,像是在嘲弄她,俄而还有哥哥的叹息声和何娉娉的劝解声。 凤栖苦笑着想,果然世间喜乐各不由人。 等她解衣打算入睡时,倒又听见门响,溶月已经困得不行了,顿时恼了,嘀咕声也挺响的:“大晚上的,又有什么事?!”到门边问:“谁呀?” 何娉娉的声音传来:“是我。” 溶月冷笑道:“如今是谁都能在郡主面前‘你你我我’的了,规矩真是越发稀松平常了!” “开门吧。”凤栖把脱了半截的褙子又穿了回去。 何娉娉还捧着琵琶,进门深深蹲了个万福,目光依然锋利,但话语很柔和:“打扰郡主清眠了。” “不妨事。”凤栖说,“你刚才那曲《昭君出塞》,弹得挺不错,节奏娴熟如滚珠一般,欢喜劲儿很足。” 《昭君出塞》是悲曲,影射到现在的情景,更应该是悲曲。 何娉娉看了她一眼,没接她这讥刺的话茬儿,而是说:“太子与我说了。” “哦。”凤栖冷冷淡淡的,“还有什么事儿吗?” 何娉娉说:“他是向我卖好儿,我晓得,我没有领他这个情。” 凤栖不由嗤笑:“你领不领他的情,为什么要对我说?期望着我来求你么?不必了,我不怕去靺鞨,不怕嫁给冀王。我之宏愿,就是折冲樽俎,像古来那些和亲的公主一样为国效命。”舒茨 这个谎撒得有点亏心,凤栖的小心脏倏忽跳得快了些。 何娉娉果然笑了:“不错,燕国公主确实有宏愿。不过,和亲公主那么多,有王昭君、文成公主那样受到敬重和宠爱的,也有解忧公主那样颠沛流离的,还有宜芳公主、静乐公主那样被胡人夫君杀了祭天的。” 大概自己也知道这话不吉利,转而赔笑说:“我只是说,人不同命。” 凤栖既生气,又暗自想:这何娉娉,倒也不是寻常歌伎,不是只懂得歌舞弹唱和逢迎男人的,有几分见识和学问。 她有一会儿没说话,何娉娉也不爱转弯抹角,直视着她:“我母亲,想要晋王手上的那份遗折。我自己愿意替您去靺鞨和亲,只要晋王说话算话。” 凤栖问:“什么?” 何娉娉有些恼火,冷笑一声说:“燕国公主殿下,您不用什么都装糊涂!不为了这件东西,我们何家的女子,前赴后继地献出身子,献出性命,又是为什么?我这次替你,大概率就要当被祭天的宜芳公主和静乐公主了,这条命都送给了你,你还一问三不知呢?” 凤栖说:“可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爹爹那只神秘的扁匣子,姐姐一辈子毫无笑意的面容,还有何琴琴脸上的刀疤……连起来,似乎有些东西在脑子里飘荡,她恍惚间有些明白,但再追问自己,却又不明白自己在乱想什么了。 何娉娉死死地盯了她一会儿,说:“好吧,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我为你做这个替死鬼也没有意义。”说罢,转身就走。 可是到了门口,她迟疑着停下步子,扭头斜乜着凤栖:“我这会子还想着替你呢。但过了风陵渡,一路向涿州去,咱们可就谁也回不了头了!你必须嫁靺鞨冀王,而我……只能徒劳无功回去。你想好了?” 凤栖无法答话,也只能死死地盯着她。何娉娉的侧脸落在烛光的影子里,大片都是阴影,唯有眼眶里的泪光闪闪烁烁,看得分明。 第二日,凤栖敲响了哥哥的门。 面对有些惺忪的凤杞,凤栖直截了当地说:“哥哥,接下来,何娉娉去并州,我去涿州?” 凤杞有些发愣,半日才答道:“对,我在并州有几个旧友。” “作为你的外室?” 凤杞咽了口唾沫:“还要看她愿意……” 凤栖笑道:“还没过门,就宠成这样!” 她的转折来得很快:“那么,你安顿好她,不怕爹爹插手了,就再送我去涿州?” 凤杞有些尴尬,努力地直面妹妹锐利的目光,挠了挠头说:“爹爹原就不该插手……涿州四边的城池还在备战,咱们一路慢一点说得过去。” “送往涿州的岁币和粮草是郭承恩解送的?” “对。” 如此,慢一点是不要紧。 凤杞怕她生气,努力地抚慰她:“妹妹,我并不是不愿意帮助你,只是爹爹的法子实在太冒险了,与其将来得罪了温凌,让人问了爹爹的罪,再绑缚着你去和亲,还不如趁现在两国交好的时候,大家和和气气做个亲。你不晓得,靺鞨打仗的能耐我们这里真是比不过。章洛打了半个月才打下来的几个关隘,温凌只消三天。” 凤栖笑道:“哥哥,你不用说了,我理解你的苦心。” 她都明白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的认命和姐姐何瑟瑟不一样,她深深知道前路荆棘坎坷,但必须去走,所以只能把每个步子踏稳,走出她的大道来。 至于这位哥哥,不错,往日他很宠她,但临到大事,她对他就只剩鄙薄了。 第28章 晋阳是并州治下的一座县城,凤杞把妹妹送到空荡荡的晋王府里,嘱咐溶月和其他丫鬟婆子伺候好,又说:“这里很平安,送亲的队伍,我留了一多半护着你。” 第39章 “藏娇的金屋准备放在哪里啊?”凤栖问完,只见凤杞嚅嗫了片时,她就紧跟着笑道,“哥哥怕我知道,就不用说了。” 凤杞有些被拆穿的恼火,终于也忍不住说了句冷语:“我只是执行官家的命令,没有听晋王的话而已,你不用拿我当仇人,一遍又一遍讥刺。何况,护不住何娉娉,我枉为男人。” 凤栖看了他一眼,也说不来软话,终究道:“哥哥原来是这么想的!” 凤杞说:“我想给妹妹最好的,但是,我心里首先必须有天下。” 凤栖于是又看了他一眼,而后说:“希望哥哥能这么想,也能这么做。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拾,哥哥事多,就先去忙吧,我应付得来。” 凤杞的懊恼与尴尬写在脸上,也没脸久留在晋王府,又嘱咐了一遍让溶月几个好好伺候,就离开了。 溶月小心问:“娘子,还要收拾什么呢?” 凤栖说:“不用收拾什么了,去汴京的时候,不是都收拾完了么?爹爹连最心爱的金石古玩都带走了,这里只剩些粗笨东西了。来时我看到后角门连柴火都没有码,大概也就守屋子的人那里还有些米,难道还蹭他的饭吃不成?去看看市里有什么现成的点心卖,糊弄几日也就完了。” 她一路来当然有行李,这会儿让丫鬟们铺好床。空落落的晋王府,要是打算长住,也不妨收拾起来,该买的买,该打扫的打扫,但凤栖早已没有这个心思了,她躺到床上,说:“你们也少折腾了,屋子里的灰随便抹一抹就行了。不几天就得走了,没必要麻烦。” 果然,不几天凤杞又来了,一来就忙前忙后,斥责婢女们:“做事太不经心!燕国公主就算是暂时驻跸,也不能如此潦草!” 回头对凤栖讨好般说:“哥哥知道你这几天委屈了,这些丫鬟以往也不在灶下伺候,只怕你这几天都没吃到什么好的。我在晋阳最大的馆子里叫了一桌席面,好好给你打打牙祭。” 然后又献宝似的一件一件往外掏礼物,攒盒装的蜜饯和点心、竹篓装的路菜和酱菜、精美的衣料,还有好几匣金玉首饰。 凤栖一直冷眼看着,但看到金玉首饰时,她的心软了一点。哥哥这个太子一直做得委屈,太子东宫的花销都由长史管理,一笔笔账都要上报于皇帝,但凡凤杞乱用几缗钱,都会遭官家的问话和讽谕,有时候他实在缺钱,都还得亲爹悄悄贴补他。这些金玉首饰大概把他偷藏的那点私房钱都花得罄尽了。 “哥哥何必破费!” 凤杞笑着说:“妹妹能美美地出嫁,多些值钱的贴身嫁妆,靺鞨人穷惯了,眼皮子浅,也一定会多敬重妹妹一分。说实话,一文钱难死英雄汉,我太知道了!所以妹妹有些金银傍身,总归少些烦恼。” 他看着自己的妹妹,眼神里有些哀伤,但还是终于说:“让溶月她们收拾东西吧,在晋阳盘桓了好几天,这会儿确实该出发了。” 凤栖问:“郭承恩已经把粮草和岁币解送到了涿州了吗?” 凤杞沉沉地点了点头,一瞬间目中就有泪光。 郭承恩首鼠两端,带着大梁的钱粮去涿州这个已在靺鞨掌控中的城池,自然是打算借花献佛,不定还顺便假意问一句:“咦,燕国公主还没到?不能吧?” 所以加急的催问送到凤杞这儿,做哥哥的只能挥泪送妹妹出嫁。 他两难,凤栖明白,但也无法原谅。她见过的男人大多是这样:显得情深款款,但事实上自私自利,只管对自己有利的一面,从来不会真正顾及别人。 凤栖说:“我并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如果哥哥准备好了,那就出发吧。” 一路上少了何娉娉,连互相挖苦的对手都没有了,实在是无聊得紧。 凤栖又懒得和哥哥说话,大多数时候在楼船上支颐看山河各处的风景,女儿家出门少,以往只在书本上看过这些对山川形貌的介绍,自己得实地看到后才能发现其中的奥妙,唯只这大好河山让她看出了不少趣味。 凤杞一路上很难受妹妹冷淡的原因他如何不知!又无从求得她的原谅。 何娉娉被他藏了起来,可他们俩有没有未来他也全然不知。 而一入涿州境内,打了半年仗的焦土上人烟稀少,白骨遍野,凤杞慌慌张张地为凤栖拉上大车的帘子,慌慌张张说:“别看外面,太脏了……气味有些难闻,你熬着点。溶月有没有带香饼子、香丸子出来?……” 凤栖一把拉开车帘,说:“这才是太子需关心的天下!太子该当看看,我也一样!” 风中扑来的腐败气息,让凤杞作呕,他一眼都不敢往外看,而是说:“希望妹妹能拯救他们于泥犁地狱。” 凤栖不由对他说:“哥哥,望你将来能拯救他们于泥犁地狱。” “可我……” 他咽下去的半句话不是“我不能”,就是“我不敢”。凤栖心里早已把他看得透透的。 大车碾过一具白骨,车轮弹起来,里面的人颠簸得厉害。 凤栖垂头看碾过去的那具白骨,骨骼干枯,缺了手脚,看上去是个孩子的遗骸。她深深地为这个死在战乱里的孩子叹了口气。 凤杞捂着鼻子,紧紧闭着眼睛:“妹妹,这尸骨太恶心了,我想吐……” 凤杞一路真是受尽了罪,好容易到了涿州城池外。 之前打仗坚壁清野,连刚刚抽穗的庄稼都被拔了个干净,荒草在田野间长得老高,城外倒变成了天然的牧场,这里搭个圈,那里搭个圈,牛、羊、马悠然自在地吃着草。 放牧的大概是靺鞨的民夫,看到一队大车从荒草间的路径遥遥而来,就去汇报了。 所以拦住大车的是几个军士,横刀怒目,凶巴巴说:“停下停下!哪儿来的?” 凤杞张了张外头,低声说:“没事,是靺鞨人的装扮,听说冀王就驻扎在涿州城,我说是送亲来的,他们总不会拿我们怎样。” 然而还是有些紧张,吩咐前驱的禁军:“你去说,我们是汴京来的,叫他们看看这翟车,车里坐的是燕国公主。” 凤栖道:“等等。” “怎么了?” 凤栖说:“那喝道的大兵,说的是北方口音的官话。” 凤杞愣了愣:“那……冀王不也是一口好官话?” 凤栖说:“可靺鞨的普通士兵,此前几乎没有踏出桑干河之南的,能说这样的官话?总不能和一国的大王比。” 凤杞一想,终于明白了:“那么,这是郭承恩的人了。” 那些士兵带着玉草编的宽檐帽遮阳,穿着皮靴,又是靺鞨人的打扮。 凤栖说:“郭承恩可真是滑头,吃了这头吃那头,一头都不落空。哥哥别担心,郭承恩担着节度使的职位呢,不敢过分的。” 果然,问那些士兵是不是武泰节度使统辖的,那士兵愣了愣,说:“也算是吧。” “什么叫‘也算是’?”凤杞问,“还有其他名号不成?” 那士兵说:“咱们郭将军还是涿州都管。” 这职位名号,大梁不曾给过,想必是靺鞨给的了。 凤杞嘴角抽抽,那士兵却拽得很,昂着脖子问道:“喂,你问了半天了,说带了一个公主来,谁知道你是真的还是细作?打开车帘让我验验是不是公主。” 第40章 凤杞不由大怒:“放肆!公主的容貌你也配看?!叫你们郭承恩过来见我!” 那小兵“呵呵”笑了两声,声音还要高亢:“郭将军的大名你也配叫?郭将军的面你也配见?我告诉你,这阵子想从涿州过关隘的人多了去了,骗子一抓一大把的,就你这猥琐模样,也不撒泡尿照照,还想过我这一关?!我这是执行郭将军的命令!这车里面就算是漂亮的暗.娼,我也懒得多瞧,不过完成我的任务罢了。” “胡扯,胡扯!我是大梁的太子!你瞪大眼睛看看这翟车,这是暗.娼能坐的?” 士兵斜眼看了看大车:“也就是多画了两只长尾巴鸟,灰头土脸的,谁知道你真的假的。你说不让验,我就听你的?你小子不知道在涿州是谁说了算吧?” 回头一挥手:“哥几个,帮郭将军看看,是不是奸细冒充来的。宁紧勿松,瞧错了,郭将军也不会怪罪的。” 侍奉凤栖来的大梁禁军,不由就拔出了腰刀,而对面那群穿着靺鞨衣衫的士兵也“刷”地把刀剑拔了出来,远处的弓.弩举起,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凤杞心里又害怕起来,放缓语气说:“刀剑无眼,这是什么意思?这位燕国公主,又不是送与你们家郭将军的,是来与靺鞨冀王和亲的。难道冀王也许你们这么放肆?你让郭将军过来,他认识我,见了面,自然就好说了。” 那士兵不讲理:“郭将军昨夜累了,现在补觉呢,谁敢叫醒他?你车里面若不是奸细,你怕什么?我搜一搜就好。莫非你心虚了?” 说着,大脚丫子迈开,和几个人一道往凤栖的大车走来。 帘子一掀,凤栖的纨扇挡住了脸。溶月又羞又气给她挡着,脸涨得通红。 凤栖从扇子上沿看了那为首的一个,那士兵不由就退了半步,而后说:“确实是个女的。”挠了挠头说:“但是我得看看有没有带兵刃,民人进涿州城,寸铁不许带进去。” 凤栖问:“你想怎么看我有没有带兵刃?” 那人挓挲着双手,大概是想搜,但又不大敢直视凤栖凌厉的目光。还在犹豫,突然凤栖听见一道破风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看见那士兵向前一扑,“哎”了一声,胸口处露出锃亮一个箭头,上面挂着鲜血。那士兵不可思议一般,一时还没觉出疼痛和害怕,只是惊诧地瞪大眼睛看那露出的箭头。 溶月尖叫起来。 而那士兵此刻周身一软,半个身子扑倒在凤栖的大车里。 第29章 黑黢黢的影子扑倒下来,溶月看着那死人,顿时叫得声可穿云。 凤栖的眼睛却只往远处看,见一骑远远而来,黑帽、黑衣、浓紫色斗篷,马匹也是棕黑色的,离得远也给人压迫感。 这一骑很快就靠近了,马上那人沉着声音说:“死了拉开!姓郭的该管管自己的部下了!” 而后对一旁脸色煞白的凤杞说:“梁太子,有一阵不见了。你的脸色好像不大好啊?”轻蔑的目光最后才瞥向大车,凤栖横了他一眼,扇子上移遮住眼睛,对溶月说:“帘子拉上。” 溶月只能用脚把那尸体踢出去,恶心得直作呕,好容易才把车帘拉了起来。 她们听见凤杞在外头说:“啊,多亏冀王赶到。这几个真不是东西,燕国公主是来和大王结亲的,岂容他们撒野?” 又有些赧颜:“叫大王见笑了,我确实是吓了一跳,怕他们对我妹妹不利。” 温凌则问:“除了这个,刚才还有哪些个意图动手动脚的?” 他声音陡然凌厉:“都给我砍了!” 凤杞大概双手乱摇:“算了算了,郭将军的人不懂事,我们不与他计较……” 温凌说:“砍了,给郭承恩长长记性!干涉到我的事,他敢沾一点边,必然没有好下场。” 外头“噗噗”几声响,大概是刀锋划过,脑袋落地;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凤栖掩着鼻子心想:这温凌真是杀人不眨眼,魔头一般。 而后,马车行驶起来,前头是无数“嘚嘚”的马蹄声,大约是温凌的人在给开道。又片时,感觉地面变硬了,城门“吱呀”打开,吊桥带着铁锈声放下来,而里头的人应该不少,风吹过衣襟都能发出“沙沙”声,但听不见一点嘈杂和喧嚣。 凤栖揭开一点帘子,看见温凌的黑马就在她翟车的斜前方,他那背影矫健极了,弓腰控缰,腿夹着马腹。 涿州城里,节度使的衙门已经成了他临时的王府。 王府周围一百余尺,拉起网城,铁蒺藜围的栅栏,隔几步就是一座毡包,四角另有观望的高台,值守的士兵均是铁黑色战甲,在阳光下黑黢黢一片,夏阳的光芒仿佛都被这铁黑色吸收了。 俄而正门大开,随侍冀王的士兵大半都没有跟进去,只有几个亲兵样子的才引着车马进了二门。 温凌的声音再次从车外传来:“叫太子和公主受惊了。城里还好,郭承恩的人我不许他进来。之前运粮草、丝帛和铜钱铁钱的人,搬完东西也都出去了。这里,你们就放心吧。” 又对其他人说:“今日找最好的厨子,找最好的酒,摆大宴。” 光亮倏忽涌进来,是车帘被揭开了。迎候在车外的竟然是不少清秀的丫鬟,仪态端庄,扶着凤栖下车。 凤栖纨扇蔽面,从半透明的绡纱扇面后悄然看温凌。 他大铁塔似的立着,并没有正眼看她,吩咐起事情来倒是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显得极其利落。 全吩咐好了,他才说:“后院我早叫收拾了一间出来,公主先住下吧。这会子若是饿了,正屋里刚开出我的早饭,你们就一起吃点吧。若嫌不好,我叫厨下另做,不过要等。” 其时,凤杞和凤栖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城外吃了那么一吓时不觉得饿,这会儿缓过来,真是前胸贴后背一般。 凤杞想要客气,凤栖说:“行吧,那就叨扰了。” 温凌斜眸看了她一眼,手摊开一指地方,然后自己昂然走在前面。 早餐丰盛得叫人不习惯:大碗的肉,大碗的奶茶,大盘的饼,蔬食勉强只有韭齑,又齁咸。凤栖和凤杞虽然饿了,但肉太腻,奶茶咸口的吃不惯,只有啃那干干的饼。 “味道还好吧?”温凌放下手中的肉问。 凤杞客气地说:“挺好,饼里的胡麻很香。” “肉呢?” “肉……也很香。” 温凌是用长长的解手刀片肉,再拿刀戳了直接吃的,这会子刀直指在凤杞的肉盘子上:“那你怎么吃得这么少?我还以为你嫌不好吃呢。” 目光直直的,仿佛带着些等着看笑话的揶揄。 凤杞只能学着样片了一片肉,边吃边赞:“我吃呢,确实挺香。” 温凌笑道:“这肉瘦的部分柴,要吃肥的部分,吃了也长力气,看贵太子瘦怯怯的,我都怕吹口气把你吹走了。” 凤杞嘴角一抽,无奈地去片那肥肉。 凤栖把餐盘上搁着的解手刀拨弄到桌面上,一副娇气惹厌的表情:“这么肥,这么腻,还没有盐、酱和香料相佐,实在是吃不下去。” “妹妹……” 凤栖说:“我不饿了,告辞。” 第41章 凤杞只能向温凌赔笑:“舍妹从小吃喝上讲究,大王海涵。” 温凌重新用刀慢慢片肉:“看出来了,不过娇气的小娘子可不能惯着,她不肯吃,就让她饿着吧。” “这……”凤杞心疼妹妹,“她吃不惯,不也正常么。我问问她想吃些什么。我们也带了路菜,让她先适应适应。” “那么太子要不要也先适应适应?” 凤杞看那肥腻腻的大肉,实在怕吃,宁可带些饿,所以拿了个饼子说:“我先吃饼,慢慢适应适应。舍妹不知道怎么样,我去看一看。” 他追过去,看见凤栖正在廊下看屋宇的结构。凤杞说:“这饼还不错,虽然干,细细嚼也有些麦香味,入乡随俗,你如今也该适应适应,否则,可不是苦了自己?” 他担心地望着妹妹:这可才到涿州,等仗打完,关山万里地随着冀王去靺鞨的故地,据说更是腥膻苦寒的地方,娇滴滴不能适应的女孩子还不知能活多久。他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感情,一时悔,一时愁,更多的仍是无奈。 凤栖回头说:“哥哥,涿州的建筑和晋阳的形制差距不大呢。” 凤杞还在愁苦中,漫漶地点头“嗯”了一声。 凤栖说:“刚刚我见那网城,四角有弓箭手,有骑兵,也有望楼一般的高木塔,但是搭建在旷野上还好,搭建在城市里,实在是刻舟求剑四面的民宅层层叠叠,望楼望不远,弓箭射不开,马匹更是跑都没法跑。” 凤杞带着些鼻音,哽塞着低声说:“亭卿,现在是我无能……但等我登基了,我会想法子接你回家。现在我欠你的每一点每一滴,将来我都会偿还你!” 自己说了半天,他一句都没听进去!凤栖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好的,谢谢哥哥。” 凤杞拉着她的袖子,几乎要泣下。却听背后有人朗声笑着:“咦,舅兄怎么不到后院坐坐?” 凤杞听是温凌的声音,赶紧抬起胳膊,用袖口吸掉了泪水,强笑着说:“刚刚吹过来一阵灰……” 温凌也不戳破他,笑着看了看凤栖:“你居住的院落我已经准备好了,去看看吧,哪里不合意的,可以改。” 又对凤杞说:“太子一起吧。” 凤杞推辞道:“后院万一有冀王的家眷,我不便当。” 温凌笑道:“即便有家眷,也是低等的婢妾,见之何妨?我们靺鞨人不讲究这些。” 凤栖好奇地问:“听说靺鞨有收继婚的风俗,不知可是真的?” 温凌一挑眉:“你是期盼呢,还是害怕这个风俗?” 凤栖说:“你是希望我入乡随俗呢,还是希望我保有汉家女儿的节气?” 温凌愣了愣,而后笑道:“果然这样的问题难以回答。还是瞧瞧你的寝卧去吧。” 不由分说,一手拉了凤杞,又冲凤栖抬抬下巴:“请。” 绕过正屋,后头偏东一个小院落大概就是给凤栖准备的屋子。 里头偌大的院子,中间种一棵大树,四边回廊里也摆着花鸟,洒扫得很干净。一群女子大概听到了动静,早早迎候在门口,都是绫罗的衣衫,发髻上插金戴银,一个个长得也眉清目秀,见了他们就都敛衽为礼,嘴里齐声道:“大王万安,王妃万安。” 凤栖顿住步子,立在路间说:“这称呼错了,不要这么叫。” 温凌问:“怎么错了?”他眉宇微微皱起,拉着凤杞吵架似的问:“怎么,这燕国公主不是来和亲的?嫌当我这冀王妃小了身份?” 凤杞被他捏得手腕骨生疼,陪着笑说:“舍妹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 凤栖道:“六礼未备,合卺未成,顶顶天也就算是下了初定。” 斜眸问温凌:“冀王可知道六礼是哪六礼?” 温凌给她斜瞥的目光和轻慢的语气问得有些火起,冷笑道:“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也就纳征和请期尚不具备。不过古人就说‘师婚非礼’,贵国想要我打下来的地盘,用区区一个女子来换,还要占我王妃的正屋,已经够便宜了。” 凤杞心“咚咚”乱撞,急忙打圆场:“舍妹不是这个意思。鄙国讲究礼仪,姻娅更是女子的终身大事,慎重点总好。” 他只觉得温凌的手劲极大,他越说,温凌虎口施的力越大,疼得龇牙咧嘴,都有些撑不住了。 凤栖看了他一眼,说:“冀王不会是生气了吧?好吧,那我不说了。” 温凌放开了凤杞的手腕,笑道:“不至于,这点子小事,何足挂齿!六礼未备,但婚姻属实。” “不曾纳征,谈何属实?”凤栖说。 温凌冷笑着:“先合卺,不就是生米煮成熟饭了?其他流程慢慢再过。大舅兄,你说是不是?” 他挑着眉,相当戏谑的样子。但眸光犀利,直直地盯着凤杞,眼睛的余光瞟着凤栖。 凤杞赶紧背着手以免再被他捏疼了,陪着笑说:“婚礼还是要有的,不然太难看了。” 他说归说,心里已然慌了:温凌所在的靺鞨,本来就不是讲中原礼数的地方,据说男女自相交.合都稀松平常。而妹妹此来,名义上是和亲,事实上更像是人质,温凌只怕早就看低了她一眼瞧这一院子的莺莺燕燕,大概也是示威来了。 六礼未备,人已经入了内宅,妹妹想要不合卺也身不由己了,他顿时愈发觉得羊入虎口。 “真的!”凤杞近乎哀求,“正头妻子,不好随便的,否则叫人看不起……” 凤杞自己不觉得自己的样子卑微得可笑,凤栖已经看不下去了,她说:“哥哥,我带来了不少东西,先铺陈起来吧。虽然是暂时居住的,也不应该马虎。” 她这一行有十几个箱笼,外加先前由郭承恩解送的百余辆大车箱笼里是她私人的东西,大车里是金银和丝帛,亦即作为嫁妆的“岁币”作为国家间的往来,很早就由温凌的人看守清点去了,箱笼一个个搬过来,温凌打开几个看了看:“这些是什么玩意儿?” 凤栖说:“这是个铜鼎,那是方石砚,这白瓷的是焚篆香的香盒,还有些字画,都是古物。” 温凌拿起一件看看,说:“半旧不新的,有什么好看?倒是薄胎瓷和金银器摆着还贵气点。你有没有带些来?” 凤栖直接说:“没。你不懂。” 温凌一怔,而后心想:小娘子傲慢得很呢!什么时候还真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他说:“收拾东西的事,你就不用亲力亲为了,叫这些婢女们干粗活儿就是了,你还有其他事。” “什么事?”凤栖问。 温凌笑得冷冷的:“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这会子贵太子和我清点一下岁币的账目去吧。没有这笔嫁妆,人,我是懒得娶的。” 一把又拉了凤杞,笑吟吟说:“走罢,百来车东西,要清点好一阵呢。但也不能不清点,据说哪一年北卢点数得怠慢了些,贵国送去的帛就是陈年发黄的,风一吹就裂了。” 院子里的仆妇们忙碌起来,那些长相清丽的婢女们则殷勤环绕。凤栖徐徐落座,四下看看,已经感到温凌这个下马威厉害。 第42章 “各位姊妹,”她缓缓说,“不知怎么称呼各位?” 大部分人抿嘴不语,只有其中一个梳着高髻,带着金叶发冠的艳丽女子踏上一步笑道:“王妃,我们伺候大王,也没有名分。” “伺候他的人挺多啊。” 那高髻女子笑道:“可不,伺候大王,是奴的福分。” 凤栖看向她:“那么,这位姊姊怎么称呼?” “不敢不敢!”那女子笑道,“奴叫翠灵。” 凤栖说:“官话说得好,是涿州人?” 翠灵脸上的笑意略略一僵,而后说:“算是吧,伺候大王才一个月。” 凤栖说:“看你的指甲养得漂亮,琴瑟琵琶,应该会一个?” 翠灵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说:“奴会点琵琶。” 凤栖依旧端详着她的手:“我猜也是琵琶,不过指甲略长了些,若是弹‘猛’一点的曲子,怕是吃不消。” 翠灵交握着双手,有些尴尬:“奴原是好人家出身,来涿州学琵琶也就学了半年,技艺不精通。大王爱听奴的曲子,也是矮子里面拔长子。” 凤栖在心里勾勒翠灵的身份,多瞥她几眼,就能感觉到她压抑的恐惧越深。 涿州在北卢治下的时候,汉人的地位虽然低微,但通常没有逼良为贱的事。半年前北卢内讧,皇子造反,想来早已有些预兆,也肯定有殃及池鱼的人。如今易主,更不必说了。 凤栖和煦地看着翠灵,说:“挺不容易的。千日琵琶百日琴,练半年就能让大王爱听你的曲子,你一定是聪明过人。” 转而道:“大王吩咐我做什么?” 翠灵有些尴尬,陪着笑脸说:“大王说,南边保守,只怕新妇什么都不懂,奴在勾栏里呆过半年,可以教教新人。” 凤栖呆着脸问:“教什么?” 翠灵说:“伺候男人。” 她拍拍掌心,另一个婢女捧来一个镶金的木盒子,一打开,里面是“妖精打架”,翠灵说:“王妃,这是‘欢喜佛’。” 凤栖木着脸,心脏“怦怦”地跳,却不大愿意人看出她的难堪羞涩,只能垂下眼皮,只看自己那只白玉压襟,在听翠灵讲的时候,她已经把压襟玉佩上坠的小米珠数了两遍。 而翠灵仍然没有讲完。 凤栖终于抗声说:“我不想听了。” 翠灵哄着她:“快讲完了,王妃还是认真学着些吧。大王说,今晚检查,王妃若是还有不会的,就要拿鞭子抽奴一顿呢。”她可怜兮兮的:“奴虽不能得王妃青眼,可亦要厚着脸皮求王妃垂怜。” 她看了看凤栖耳根和眼皮子都红了,自己其实也不大好意思,但不得不再次指着那欢喜佛讲下去。 好容易听完,凤栖问:“他要怎么检查?” 翠灵“噗嗤”一笑,而后正色道:“奴可不知道。” 凤栖隐隐有些明白了,脸色顿时沉下来,也不再和旁人说话,一个人呆坐着望窗外。 吃过两餐饭,就到了晚上。 涿州天黑得比汴京早多了,溶月忐忑地过来给凤栖加了一件披帛,左右看看才悄声说:“这可怎么办呢?” 凤栖说:“等他来吧。” 溶月担心极了:“娘子……若是真躲不过,您……您就顺着他些吧,夫妻俩还图个将来……” 凤栖许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外头响起陌生的脚步声,响起那些婢妾们参差问好的声音:‘大王万安。’ 温凌漠然地应了声,然后问:“燕国公主没睡吧?” “没有,灯一直亮着。” 他于是吩咐:“让人打水,我沐浴一下。” 溶月担心地握着凤栖的衣袖,喃喃地说:“怎么办?怎么办?” 她问了几声就戛然而止,因为屋门毫无阻碍地被打开,大黑塔似的影子堵在门口,顿了片刻就走了过来。 溶月颤着声儿:“大……大王。” 温凌说:“你出去。” 溶月努力清楚地说:“奴……娘子一直是奴贴身伺候的。” 温凌凌厉的目光直射过去,吓得溶月腿肚子转筋。温凌说:“你是听不懂我的话?还是不知道这个地方谁的话管用?”他笑起来:“真是,大喜日子见血不好,不过你要是老不知趣,我也就不用客气了。” 凤栖说:“溶月,你出去吧。” 温凌斜眸看溶月抖抖索索地出去了,然后摘下帽子随手递给凤栖:“旁边有帽架,放完伺候我宽衣。” 凤栖接过帽子,打量了一下他的脑袋耳边梳辫,看着奇特,不过没有想象中髡首雉发的丑怪模样,他黑发浓密,脸如刀削,因为长得不错,所以也不会叫人觉得那奇怪的打扮丑陋。 放帽子回来,他已经张开双手,抬着下巴,示意她解他的衣扣。 凤栖果然如溶月所说的“顺着”他,上前两步,伸手解他的衣扣。她润手用的香蜜散发着茉莉花香,凝眸只在他的喉间,长睫毛从上方看下来只觉得小扇子似的,遮着她一向傲慢的眼神。 温凌一直带着对她的警觉,只此刻心里微微一荡,随即又警告自己:女孩子见他,大多应当如溶月那样战战兢兢,冷静到这样反叫人怀疑她的动机。 他故意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轻轻嗅了嗅她的手指。 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但足够长,顿时抠在他人中上。 “干什么?”他问。 凤栖抬眸:“大王无礼在前,可我也没干什么。” 他于是冷笑起来,打算教训她的傲慢,另一条胳膊勾住她的腰拉近了,打算咬她的手指一口,给她点苦头吃。 凤栖说:“你没洗澡呢。” 她真是一举点燃了他的怒火,一下把她的手甩开:“怎么的,你还敢嫌我?” 凤栖斜挑眸子的模样既挑衅又有三分妩媚,竟叫对面的人不由自惭形秽而又并不自知,只觉得恼怒,却也不想叫她瞧不起。 他说:“水已经打好在外头了,我洗完,请你把我被子暖好。如其不然,我先赏你那侍女三十皮鞭。”居高临下望她,终于找回些威严,转身出门,心里想:一会儿床榻上,看我怎么教训你! 他这澡洗得心猿意马,脑海里一直盘算着一会儿怎样的姿势最羞辱一个未婚的女孩子。 撩水马马虎虎觉得差不多了,他起身喊道:“来人!” 一条松软的绒浴巾从肩背上披下来。他诧异地回头一看,自己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凤栖面色冷淡:“怎么,你怕我看?”衣着齐楚,歪着脑袋,双手抱胸,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打哈哈道:“你不好意思,不看就不看吧。你自己擦一下。” 转身窈窕离开。 温凌肺里一股股热辣气直往四边窜,满脑门子都是羞愧的邪气,然而裹着那绒浴巾,半天迈不开步子,出不了作为洗浴间的那小小耳房的门。 温凌回过神来,缓缓穿衣服的时候,突然听见外面传来琵琶曲。他心里的气怒更甚,且是找到了发泄的口子,气冲冲散穿着里衣,循着声音到了偏屋,开口便怒斥:“翠灵,这会儿大老晚的你弹琴,是怕我抽不烂你那身臭肉?!” 第43章 然而揭开门帘,翠灵自然是瞠目结舌,惊恐万状,抱着琵琶的却是另一个人。 凤栖说:“白日里听说翠灵会弹琵琶,忍不住技痒,想切磋切磋。”她圆润修长的指甲在琵琶丝弦上当心一画,琅琅的琴声流丽如珠玉散落。 温凌愣了愣问:“你也会这个?” 凤栖说:“我自己一个人时会弹,有时候也弹给爹爹听。” 女儿家学些琴棋书画自娱,是雅致的事,不比勾栏的歌姬是用来娱人。 “那,弹一曲《霓裳》吧。”温凌说。 凤栖放下琵琶:“以后吧。” 刚刚平息下来的热辣之气又开始在温凌肺里乱窜,他冷笑道:“燕国公主,你挺喜欢找别扭啊!” 凤栖道:“这话奇了!”横了他一眼。 未婚之妻,还是得以礼相待。若在此刻用翠灵立威,倒是可以。但温凌察觉凤栖的伎俩未曾“杀敌”,先就自己损兵折将了拿翠灵立威,简直是自抽耳光的举动。 温凌冷笑道:“你爹爹真不知怎么教你的!” 抬抬下巴对翠灵说:“你弹一首《霓裳》来听听。” 翠灵不敢不从,战战兢兢捧过自己的琵琶,小心调了丝弦,才开始演奏。 大约是心里害怕,理应行云流水般的《霓裳》被弹得涩滞如暗泉幽咽,还不慎弹错了几处。 凤栖看到每次出错音,温凌眉头就锁着,黑沉沉的面庞瞧着真有些吓人。 翠灵再错了一个音的时候,温凌爆发似的一把夺过她的琵琶丢在案桌上,咬牙切齿骂道:“你就这点能耐?我要你何用?!” 手揪着翠灵的领口,两手对撕,顿闻裂帛之声,翠灵的皮肉被撕裂开的茜红色衫子衬得皎白,里头朱红色抱腹随着她的胸膛大起大伏。 温凌回头对凤栖说:“她虽蠢笨可恶,但好歹还可以伺候我,比你略强些。你呢,是想在这里参观么?” 凤栖赶紧摇摇头:“不想。”低了头旋磨儿般往外逃走了。 翠灵颤巍巍的哽咽和其他叫人心跳的声音一起传过来。 温凌咂咂呜呜大概是在亲吻她,呜呜噜噜吐字不清地说:“翠灵,还是你更好些。” 凤栖心道这男人真是凶暴无礼!又想:这蛮夷之人居然挺通音律,每一个错音都听得出来! 她有点可怜翠灵,也庆幸自己躲过一劫。她毕竟与翠灵就是一面之交,晚上锁上房门,用枕头捂住耳朵,竟也将就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凤栖听见动静,睁开眼,蹑手蹑脚到窗户边挑开一点帘子往外看,果然看见温凌斗篷呼呼被吹起老高的背影,大概是要练兵,匆匆离开了。 她气定神闲叫来溶月给她梳妆,溶月边为她通头发,边小心地对着镜子里的她问:“昨儿,他在那边?”努努嘴指着偏屋那里。 凤栖漫不经心“嗯”了一声,说:“用那套珠钗。” 溶月在她髻上插上珠花,忍不住又说:“那屋那位简直狐狸精似的!太不要脸了!” 凤栖从镜子里斜了她一眼:“换成我昨晚遭罪,你就满意了?” 溶月不服气啊:“奴当然舍不得娘子受罪。但是,毕竟将来娘子你是这王府的主母,若任由这帮小的扫帚顶倒竖,以庶欺嫡,我也为娘子憋屈!” 她真的气呼呼的,既觉得翠灵不要脸,也觉得男人太小器和亲的妻子刚来,他就给这个下马威,是表示对凤栖的不屑一顾么? “小声点!”凤栖说,“你又不懂我的意思!” 溶月嘟着嘴:“有啥不懂的?昨儿他无礼,娘子避一避也是对的,但是将来来日方长,还是要拿出点主母的威风来,也要管得好自家男人的心。娘子想一想我们家周王妃罢!” 凤栖脸沉了沉:“诶,你说这冀王的鞭子,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 溶月悻悻地闭了嘴。 凤栖洗漱完,到偏屋去看望翠灵。 翠灵也在梳妆,见凤栖来了,赶紧起身迎候,动作蹒跚,还有些龇牙咧嘴的。 凤栖一眼看见她脖子里几处鲜红的啜痕,翠灵也发现了,赶紧把领子拉好,脸也顿时红了。 “昨日殃及池鱼,实在是我的不是。”凤栖打招呼。 “大王本是寻宝珠,奴不敢怨这池鱼之殃。”翠灵说。 凤栖看了她两眼:“大部分人只知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还知道桓司马的典故,想来不是普通人家小娘子了。” 翠灵红扑扑的脸颊顿时发白,辩解道:“奴闲暇时爱读两句书,可身是下贱,改不了的。” 凤栖问:“冀王似乎特别宠你?” 翠灵低头说:“大王不耽于女色,谈不上特别宠谁。只是涿州经过一场兵燹,城中三成的人都死了,他难得找个会琴的,到奴这里听曲儿的时候会多一些。” 她似乎有些害怕凤栖,陪着笑脸说:“奴是至下贱之人,王妃是天上的皎皎明月,昨日那《绿腰》一出,奴佩服得五体投地,想来大王也一定欢喜得紧。” 凤栖笑了笑:“都是身不由己,随他吧。” 外头大概军务繁重,温凌有两天没有回这座临时用作冀王府的内宅。 倒是几天后,凤杞过来与凤栖道别。 “哥哥该离开了,”他有些不舍,“冀王说会善待你,你也是灵巧人,想必也会和他相处融洽的。” “哥哥绕不绕到晋阳去?” 凤杞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低了头说:“不绕路了,京里发了金牌和急函,要我立刻赶回去。”想到何娉娉,他心里也担忧,但因为这举动是对不起妹妹的,所以提都不敢提。 凤栖不由蹙了眉,忖了忖问:“怎么,出现了变故?” 凤杞老老实实摇头:“我也不知道。” 凤栖对他的无能实在无语至极,叹口气说:“哥哥,这样的非常时期,可不能什么都‘不知道’。你前几天和冀王在一起,就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凤杞说:“他天天忙得很,早出晚归不是操练士兵的骑射功夫,就是各种在军中立威。辕门上吊的人头已经几十串了。也就城里还算安泰,外头那个血腥味,我闻着就作呕,他还次次笑嘻嘻叫我‘参观参观’这个人,真是!” 说完,大概怕妹妹担心,又说:“不过据说他只对士卒严苛,对家里人还没那么凶狠。” 凤栖说:“哥哥要离开,我做妹妹的不能不饯别,既然着急,就今天中午吧。我让王府的侍从去转告冀王。” “这……冀王这么忙碌,只怕不肯应承。何况我也不需要饯别。” “哥哥可以不需要,我不可以不需要。”凤栖说,“哥哥,此去回京,不妨绕一绕晋阳。” 凤杞说:“这个……”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皮:“只怕御史们很快要上弹劾折子,弹劾我耽于美色了。爹爹估计早就在生我的气,我又一再给他丢脸……” 凤栖说:“哥哥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耽于美色是风流小过,丢人是丢人,却是最好的挡箭牌。并州是扼住应州云州的粮道要地,爹爹又是个不喜欢管庶务的人,若是哥哥也不关心故里的情况,您这太子将来被人吃干抹净,骨头都不会剩下。” 第44章 她终于叹了口气:“哥哥,我还期待着你将来能拯救我于水火,你怎么却只会伤神,不会琢磨起来该具体怎么办?” 凤杞瞠目结舌,半晌才说:“我……我明白了,只是不知道我有没有这样的能耐。” 他懊恼于自己的蠢笨与无能,捶了捶自己的脑袋,长长地叹气,终于说:“为了妹妹,我试试。” 凤栖说:“我落在这腥膻之地,一辈子的指望也就是哥哥将来登位,或许我大梁日益强大,我还有在异国他乡硬起腰杆的时候。” “嗯,妹妹放心,我将来一定接你回来!” 凤栖想:大话你就莫说了。温凌下棋一样步步盘算,只怕奢望不小,前路漫漫,谁都不会走得容易。 据说前去请温凌设饯别宴的侍从被大骂了一通,但是中午时分,还是有几张案桌被抬进临时的王府,接着是酒坛子和大碗大碗的肉菜。 温凌换了身华丽的衣服,表情甚是不耐烦,但亦算得上克制有礼,宴席上对凤杞举杯:“舅兄此去,只怕再见面时日不短。我们靺鞨不大注重仪注,这次没有让舅兄喝一盏合卺的喜酒,再见面可能就该是小儿的洗三了。这姻戚总是真的,我祝舅兄一路顺利,早日登上大宝。” 说了这句,他哈哈哈地笑着,也悄然看着凤杞的表情。 凤杞难免慌乱,笑得尴尬极了:“妹婿这话我竟不知怎么回复了。我朝官家春秋正隆,我只以子嗣身份替着办事罢了,其他绝不敢奢望。” 温凌笑道:“我们俩交好,就是我们两国交好,什么事不能奢望?” 凤杞不知怎么回答他这露骨的暗示,瞥了一眼凤栖凤栖坐在温凌侧边一席上,端起酒盏喝里面盛的蜂蜜水,然后以唇为语,教了哥哥一句应答。 凤杞举杯,磕磕巴巴说:“不敢不敢,同祝同祝。” 温凌的笑意便也凝结了。 他回头瞥了身边人一眼,她正气定神闲啜饮杯中的蜜水。 温凌执起面前的酒壶,对凤栖说:“倒忘了燕国公主。来来,一起饮一杯送一送你哥哥。” 近乎强制地要给她加酒。 凤栖躲开,藏着杯子,对对面坐着的凤杞撒娇般说:“哥哥!” 凤杞急忙说:“舍妹从来不沾酒的。” 凤栖索性躲到凤杞的身边,一仰头喝了那杯蜂蜜水,又说:“哥哥最懂我,可惜以后关山万里,不知何时再见。”她说话时悲意并不甚重,但眶中隐隐有泪。 凝视着她的温凌一时不知她到底是演技不好,还是天性凉薄。却又听凤栖说:“我的琵琶曲,从不轻易示人,今日想为哥哥弹奏一曲《阳关》。” 《阳关》,即《阳关三叠》,缘起便是王维那首有名的《送元二使安西》,因为诗句实在太绝,吟唱一遍不足以表情谊,所以三次叠唱,成了一首名曲。 这虽然是古琴曲,但凤栖的琵琶声响起,折柳相送的意境就出来了。曲调缓而不迟,仅只一段揉弦,顿叫人柔肠百转,竟使得凤杞潸然泪下,而后捧着酒盏泣不成声。 温凌面色凝重,曲毕好久都是这一般凝重。 突然,院门外头喊了一句靺鞨话,凤栖看温凌瞬间起身,把酒盏一摔,从剑架上取了剑,又取了弓与箭囊,拔脚就往外走。 凤栖放下琵琶,几步跟出去。 凤杞掩泪道:“妹妹,妹妹,我坐一歇再离开。” 凤栖看着温凌已经大踏步出了院门,回头压低声音道:“外头一定出了大事,这会儿不借机会看看怎么回事,还待何时?!” 凤杞瞠目道:“看到怎么回事又能怎么办呢?” 凤栖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兵来才能将挡,水来才能土掩,你不知己,不知彼,还问我怎么办?我将来怎么指望你救我于水火?!” 凤杞踉踉跄跄起身,跟着妹妹往外追。 眼见温凌出了王府,跨上一匹骏马就在城里道路疾驰,几个亲兵牢牢跟着他。 凤栖左右看看,拉过一匹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骑了上去。她这辈子第一次骑马,在马鞍上摇摇晃晃。 凤杞一边护着她一边喊:“妹妹,你别瞎闹!连幂篱都没有戴!仔细从马上摔下去!……” 凤栖说:“别啰嗦,骑上来护着我!” 凤杞倒是学过“六艺”中的骑射御,反应过来,也一起上马,从凤栖身后拉住马缰,问:“去哪儿?干嘛?” 凤栖下巴指了指前头扬起的尘土:“跟着。” “要是冀王知道了……” 凤栖学着男人的样子用脚踢了踢马腹:“知道就知道,他能打我一顿是怎么的?即便打一顿,能打死是怎么着?” 凤杞眨巴了一会儿眼睛,终于一夹鞍,喝了一声“驾”,就追了上去。 第30章 马匹跟着温凌一行直接到了城门口。 城门刚刚打开,不及关闭,管理城门的士兵执着长戟上前,锋利的刃口直指过来,“哇啦哇啦”一段靺鞨话。 凤杞听不懂,正在挠头,凤栖大声说:“我是冀王妃,担心我家大王。你什么意思?敢拦我的路?” 这狐假虎威的声势真是好极了! 一旁有通汉语的士兵,上前耳语了两句,执戟的那位就收了长戟,将信将疑想了想,最终还是让开一条道路。 往外走不多远,就看见藩篱外郭一团混战的模样。 但近身肉搏,少很难胜多,所以并没有打多久。很快,失败的一方被摁跪在地上,跪了长长一排。温凌骑在马上,上前用长剑指着跪在地上的士兵中的一个:“郭承恩逃跑多久了?他什么时候把金银换成假的?他又带走了多少粮草?” 那士兵还算有些骨气,“呸”地在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斜乜着温凌。 温凌直接说:“砍了。” 远远观望的凤栖就看到一团鲜血从缺了脑袋的身子上飞溅出来。 温凌的剑指了指一旁一个人,那个人显然被吓傻了,说了句:“我不知道。” 温凌又是冷冷一句:“砍了。” 于是第二颗脑袋也落了地。 他像不想知道答案一样,只要被俘的士兵有丝毫的不驯顺,立刻就喝叫“砍了”,连掉了五六颗脑袋之后,跪在地上的那个人声嘶力竭地喊:“不要杀!不要杀!我知道,郭都管确实离开了。” 温凌收了手中的剑,昂然问道:“何时离开的?带了什么东西?” 那人半瘫着:“昨儿夜里,小的起夜,见郭都管的亲兵衣着齐整,盔甲都穿上了,问怎么了,那亲兵叫小的少管闲事。小的寻思着这不对劲,怕要出事。”他抽泣了两声:“尿都给吓回去了,悄悄跟着,到了圈马的地方,看他们开了马厩门,套了车,就知道他们想溜。可惜小的是个步兵,不会骑马,不然也跟着跑了。” 这点子信息,等于没说。而且是个步兵,估计也不是郭承恩信赖的亲兵。 他大概自己也知道,要活命的欲望强烈,拼命地磕着头:“看那星辰,大约是下半夜了,小的回营帐时东想西想,不觉天就亮了。求大王饶命,小的将来给您做牛做马。” 温凌说:“不要说了。” 第45章 那士兵越发害怕,又不敢违拗,哆嗦着嘴唇,闭上眼睛等死。 但温凌说:“肯对我说实话,就值得奖赏。来人,把他的绳索解开,赏一块银子。” 又问:“你要也想回去,就回去吧;要是愿意跟在我的麾下,日后这涿州城,我还需要信得过的人管理。” 那士兵鸡啄米似的点头:“小的跟着大王!” 这残暴之人令人诧异地和善起来,对接下来的士兵们说:“哪怕是微末点功劳,只要肯立,刚刚这位就是榜样;否则……”他的目光瞥向一片赤红的土地,冷冷地笑了笑。 余下的士兵只有几个还怒目圆睁的,大部分已经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知道的关于郭承恩的所有信息都说了出来,拼拼凑凑,大概知道郭承恩早就做了准备:在解送岁币的时候,就用铅锡铸了假元宝,上面镀了金银,正头的金银全进了他的腰包,早就送到不知道何处了;粮草倒没都运走,大车拉走了最抵饱的干肉和细面粉,留了些糠秕和杂豆在涿州。 温凌看了看那几个怒目圆睁的,笑融融下了“一并处死”的命令,然后好整以暇地观看杀人的场景,最后圈了马,只往凤栖凤杞兄妹俩这里奔来。 “怎么样,梁太子。”温凌居高临下地看着凤杞,“可看明白郭承恩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凤杞已经被他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吓傻了,一脸强装又装不好的笑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温凌一向瞧不起他,此刻也不再多说什么,抬抬下巴说:“舅兄既然要走了,我派一支亲卫护送你到汴京吧。” 凤杞想起他还要绕道去晋阳看看被他藏起来的何娉娉,顺便了解一下晋阳的军务,于是推辞道:“不用,让别人瞧见了,万一起疑。而且,一路上虽要担心乱兵,我只是大梁的太子,不搅进任何的是非圈子里,但凡懂得天下局面的人都该晓得不应该招惹我。” 而靺鞨、北卢,以及新卷进是非圈子里的郭承恩,沾染了谁都不好,反而叫人生疑。 凤杞强撑着底气,笑了笑拱手说:“妹婿真想帮我,就让我自便吧。” 温凌不想凤杞突然盘算得精明起来,只能也笑:“那倒是不错。既如此,请舅兄带足粮草,一路慢行吧。” 他对左右的人说:“扶燕国公主下来吧总不能让她跟着太子走了。” 凤栖说:“不用别人碰我,我自己会下来。” 然而两个人共乘一骑,下马很不容易,凤栖又不肯凤杞先下,结果自己重心不稳,差点摔倒在地。 温凌在马上俯身一捞,扶住了她,觉得她腰肢软软的,心头不由一荡。 凤杞一行终于走了,温凌对眺望着的凤栖抬抬下巴:“上马来吧。” 凤栖抹了抹眼角的泪痕,仰头看着他,问:“为什么要上你的马?” 温凌嗤之以鼻:“不上我的马,你打算走回去?” “走回去就走回去。”凤栖说,提了裙子往回走。 不两步,突然感觉腋下被人环抱住了,而后整个身子腾空。她吓得尖叫一声,而又片时,天翻地覆似的,她昏东东地又坐在马鞍上了,背后又暖又硬,带着陌生的气味。 凤栖浑身僵硬,嗔怪道:“就连为我备一辆车也不行么?非要这个丑样子?” 温凌笑起来:“丑什么?你不会骑马还强逞能的样子才丑呢!你不会骑马,还以为我看不出来?下马鞍都用不好马镫呢。” 凤栖说:“我国的规矩,男女授受不亲。” 温凌道:“有什么授受不亲的,习惯了就好。你总得习惯的。”属茨 他喝马,骏马小步“嘚嘚”,渐渐加了速度,被他的缰绳娴熟地掌控着,飞快地绕涿州城墙奔跑起来。 凤栖开始觉得耳旁风“呼呼”的,几乎睁不开眼,双手紧紧抓住马鬃毛,紧张极了。 过了一会儿习惯了,慢慢放松下来。眼睛也能睁开了,只见眼前景物也飞驰一般,涿州高大的城墙,远处连绵的青山,还有城外围成一座座小城池似的毡包群,拉着网城,建着高高的望楼,奔驰的骏马、缓行的牛羊,在城外草地上纵横。 凤栖好奇地问:“涿州地界,不是产麦和粟的吗?” 温凌说:“坚壁清野,麦和粟早就被拔光了。此刻只有这些荒草,供牛羊食用。” 凤栖又问:“难道郭承恩不是带来了许多粮草?” 温凌勒了勒马,降下了疾驰的速度,而后在她身后说:“就是在我的岁币里使诈,让我瞧出他不是个东西。” 他稍后又开始用军靴轻轻踢着马腹,于是那训练有素的战马又开始疾驰起来,跑得比刚才还要快,眼前的风景幻化成流萤一般,几乎都看不清楚。凤栖却没有再害怕,好一会儿才说:“首鼠两端,当然不是个好东西。不过你大概心里也疑我大梁有诈,是不是?” 她片刻后自己回答道:“何必,燕云十六州是多么重要,大梁又不傻,何必为区区小利丧失了这样重要的东西?” 温凌并不说话,绕城一周后,一声唿哨,叫开了涿州城门,一路沿着中心的大道往王府而去。 夕阳西下,城中暗得格外早。 王府檐角的风铎被吹出悠远的声音。 乌油瓦片反射着斜照的橙红色光,天边一片血色。 温凌行路不讲究大梁人的规矩,影壁和二门对他而言毫无作用,马匹直接绕了过去,停在正屋门外。 他自己下马后不等凤栖踩着镫下来,就一把把她抱起,直接抱到了寝卧里。他的婢女和侍妾们先还出来迎候,见这样风流的场景,顿时连请安的话都没有,一个个抿嘴儿一笑,默默然退了回去。 凤栖心里如擂鼓,揪着他胸口的衣襟压低声音喝道:“放我下来!” 温凌说:“去你娘的破礼数!” 凤栖被他丢到了寝卧的床榻上,那卧具还是汉制的拔步床,金丝楠的床架,髹漆螺钿,极尽富丽。饶是床上垫着厚厚的丝绵褥具,凤栖还是被他摔得浑身酸痛。 而后,她看见温凌开始解衣,一件一件丢在屏风架上。 这样危险的时刻! “你干嘛呀?”凤栖努力平息着气息,让自己的话语不带颤音。 温凌笑起来:“她们没好好给你讲么?你说我这是要干什么?” 凤栖心脏“怦怦”地跳,手撑着床板退到了拔步床的最里面,说:“我哥哥刚离开,你就要欺负我了么?” 温凌笑道:“怎么叫欺负?这是欢喜的事。” 凤栖说:“连盏合卺酒都没有?就是勾栏里的小娘子初次扫榻迎客,也不至于这么马虎。” 温凌近前来,笑得很叫人害怕:“你何必这样贬损自己?我们那儿可没这么繁复的规矩。” “我才不信!”凤栖攥紧了衣衫,“我怎么听说:靺鞨婚仪最重,两姓结缡,就是两个部族联盟的象征,从来不马虎。” 她其实并不知道靺鞨的婚仪,完全是猜,但泪水是一眨就落了下来:“可你这么马虎从事,叫我怎么想?” 温凌先是愣了愣,然后冷冷地笑着说:“我不管你怎么想。两国交好,嫁妆已经送到了,新妇也送到了。” 第46章 他紧跟着说:“在我看来,随时随地都是可以办喜事的日子。你想要一盏合卺酒,那也好办。但你要按着你们的繁文缛节来规矩我,我可做不到。” 他捏了捏凤栖的下巴:“你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自己就是一件礼物?我如今愿意宠你,也是两国交好的表征。” 这水灵灵的漂亮少女睁着惊恐的双眼,泪痕一道一道晶莹剔透,真像林间困入绝境的小梅花鹿,对着最聪慧的猎人已经走投无路。 温凌满满一腔的征服快意,也确实想尝尝她娇嫩的味道了。 第31章 温凌凑过去,刚触到她的脸颊,就感觉到她在颤抖。他好笑般说:“至于吓成这个样子?我又不吃人。她们没有跟你说,这是很舒服很好的事?” 凤栖哆哆嗦嗦:“我听她们说了……可我……还是怕疼……” “第一次难免会疼。我轻点就是了。”他伸手解她领下的衣扣,露出脖子一片洁白肌肤。 凤栖扁着嘴,眼睛里盈盈的,长睫毛湿漉漉的,巴掌大的脸,直是个惑人的小妖精。 凤栖楚楚的样子让他有些心软,直起身子说:“喝盏酒也好,可以壮壮胆子,减轻痛楚。” 亲自去外面倒了两杯酒俱是金杯,盛着浓郁的奶酒。他捧过来说:“别怕了,喝吧,带些微醺就好了。” 凤栖接过酒杯,看了看,又小心地闻了闻,叹口气说:“多谢大王,也算……有个合卺的意思罢。” 她虔诚地举起酒杯,直视着温凌的眼睛:“妾谬得大王厚爱,身但重任,心内惶惶。” 她想着他刚刚一愣的时候,是她在谈婚仪的时候。南梁对靺鞨了解甚少,她把自己知道的那些碎片都竭力拼凑起来。 于是咬了咬嘴唇,把杯子举在他唇边,虔诚地说:“如今我们结缡,苍天在上,后土在下,还有……还有你们最信奉的是白山黑水神吧?愿白山黑水神灵保佑,我们若是今夜有了夫妻之实,那么从今往后,夫妻一体,互不叛离,为两国交好永结同心;若不遵婚誓,白山黑水神明共同天罚。” 她心里暗想:白山黑水神是什么鬼神?我反正也不信。但他呢?[1] 他看来是笃信的,已经微微色变,那酒在他面前,散发着异香,他心中的激荡却渐渐淡下了,就如对这好酒也没有丝毫欲望。 凤栖推波助澜,低吟道:“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堂上燕,岁岁常相见。[2]神明在上,听我祷词。” 睫毛垂下,又扑扇扑扇抬眸,对温凌说:“今日岁币已经结清,夫妻亦称有实,亦是两国交好的象征。涿州幽州马上就是大王的囊中之物,要不先行交割?也算全了两国的盟誓……” 温凌内心有点火大,冷笑道:“你又急什么?” 凤栖看着他,带点讥诮:“我不急呀,可是别的一双双眼睛都在看着。天下俱知靺鞨与北卢当年交恶,势不两立的缘由之一就是靺鞨国主的公主嫁到北卢为妃,原说好减免靺鞨十年海东青、人参与北珠的进贡,可是靺鞨公主卷入北卢后宫争斗,自己被赐死不说,还取消了靺鞨的免贡。杀女之仇,外加出尔反尔,怎么不叫人切齿?” “你怎么知道?” 凤栖笑道:“靺鞨起兵时,提过‘十大恨’,起首不就是这两条?” 温凌面色如沉沉黑铁,嘴角挑着一抹吓人的笑,好半天说:“你说的不错。” 凤栖沉着气:“请大王满饮合卺酒。” 温凌抿着嘴,只盯着凤栖,看都不看那金杯里的美酒。最后挤出一句:“喝了怎么说?” 凤栖说:“酒通誓言。” “燕云一体,无法一城一城交割。” 凤栖直接杠过来:“只在你愿不愿意一城一城交割,愿意,就没什么不可以的。” 凤栖盘弄着杯子,等他的回复而没有等到,于是说:“那我先饮。” 温凌伸手按住了酒杯:“等一等,别急。” 凤栖脸微微一红:“我可不急。” 他干脆把她手里的酒杯拿开:“酒不急。” 凤栖羞涩笑道:“若我们成夫妻之实,也少不得天下皆知。大王是说话算话的人,娶妻而立盟,不然要被天下人瞧不起呢。” 赌他图谋宏大,不止小情小爱;赌他的身份不能不在乎人望和风评。 温凌把杯中酒往地上一泼,两只杯子都捏在手心里,笑着说:“贵国任用的郭承恩,可不是善茬儿的样子,从来没见讲诚信。这次骗了我的粮,骗了我的钱,妄图在燕云建立他自己的力量,焉知是谁的图谋?” 凤栖说:“我可不知道。他又不是我大梁的人,只不过骗了大梁一个官职而已。” 想起他曾经还觊觎她,她就不由撇了撇嘴。 于是斜瞥过去,讥刺他:“听说,他也得了你赏下的一个‘涿州都管’的官职?” 温凌心里气得吐血,面子上还是只能笑道:“我先不知道他是这样拉大旗扯虎皮的,如今知道了,可得查清楚他。不然,有一天有人说我溺于美色,置国家大局于不顾;或说我怕得罪丈人家,对郭承恩及他背后的人睁只眼闭只眼我可真就冤死了!” 凤栖垂眸说:“你就这么看待我和亲啊?” 温凌撇撇嘴:“我倒确实有些憋得难受不过,也是练练自己的定力。燕国公主,来日方长。” 将来,两国和谈顺利,他可以大大方方与凤栖完成婚礼,行夫妻之实;两国决裂,他可以理直气壮把凤栖作为人质,拘于身边做妾做婢,享受鱼水之欢,顺带羞辱梁国。唯只现在,形势不明,每一步都很关键,不能一时贪欢,落人口实,坏了自己的大业。 只听“哐啷”一声,那对金杯被他从窗口抛到了院子里,酒香从屋里漫溢到屋外。 是夜,冀王温凌睡在妾室的屋子里,而且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与和亲来的燕国公主共枕而眠,人所皆知。 北地的秋来得很早,仿佛不几天就黄叶飘零,山河萧瑟了。 在涿州潜伏了很久的靺鞨冀王温凌,突然开始拔营了。 他回来吩咐凤栖收拾行李的时候,凤栖问他:“咱们去哪儿?” 温凌简单地说:“往北去。” “这里怎么办?……” 温凌有些不耐烦:“我的弟弟会过来接管涿州。咱们往北去。” 凤栖回顾着之前的局势,再想想堪舆图上的燕云位置,心里大致明白应该是时机成熟,幽州可下了。 按照当时大梁和靺鞨两国的协议,幽州是归大梁的,而并州北边的三州郡土地是归靺鞨的。攻陷幽州就应该是决胜之战,打下这北卢的“南都”,逃在西北的北卢就很难再入侵中原了,只能龟缩在西北的戈壁里苟延残喘。 想明白了,却不能多话,凤栖只问:“我的人,要跟着走吧?” 温凌摇摇头说:“一路是行军的速度,不能带那么多累赘。你只许带一个贴身的侍女,余外加一个翠灵,服侍你也服侍我。” 凤栖说:“我倒也罢了,大王只要一个侍妾?……” 温凌好笑般看着她:“你以为我带着美人上幽州赏景喝酒去的?” 第47章 又说:“一路辛苦得很,你好好收拾收拾东西,要带些又轻便又重要的东西去,我最多给你一辆大车装东西,原来行李一带十几车那种可不行了。” 凤栖说:“那我留在涿州岂不更好?” 温凌断然说:“绝不可能,你必须跟我走。” 凤栖抬眼瞥瞥他:“反正来接管涿州的是你的弟弟。”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脸色沉下来:“我没空和你讨价还价的,我说你必须跟我走,你就必须跟我走。再多话,你也不用收拾东西了,我直接找辆空车把你丢进去押着走。” 凤栖撅了嘴,扭身不理睬他,默默收拾自己的衣箱去了。舒次 温凌默默看着她的背影一会儿,才终于又开口:“你那些东西,我日后赔你。” 凤栖回头像要吵架似的:“若是金玉和瓷器,或还可以赔。这些瞧着不起眼的古物,这世界上仅此一件,再无第二件可以赔偿。” 温凌语调软下一些,抚慰她:“我知道你心疼这些宝贝,可是咱们一路去打仗,这些东西带在路上更不保险遇到伏击或追击,说不得该抛下辎重粮草时也得抛,吃饭救命的东西都可以不要,何况区区的玩器?你跟着我,得有这个心理准备。” 凤栖默然了一会儿,问:“东西留在这儿能放心吗?大王的弟弟,是个怎么样的人?” 温凌说:“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凤栖心想:你已经够杀人不眨眼了,还好意思说别人? 温凌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自嘲地笑了笑:“我虽也杀人,但我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杀,也知道什么时候不能杀。他不同,我父亲很宠爱他,他年纪轻,有冲劲儿,但不肯了解汉人那套东西,单凭一腔子蛮勇南征北战。我与他政见不同,关系不好,但勃极烈会议商量让他来接手涿州,名义上是辅助我,事实上是监督。帝王都不能驳回,我更不能不应允。所以也不能放心他。” 他看见凤栖凝然过来的柔和目光,心里突然一阵说不出来的酸软,却故意眯着眼睛冷笑问道:“你在同情我?” 术瓷 凤栖摇摇头说:“有时候,人的孤独是相通的。” 温凌像被她这话击中了似的,好一会儿方道:“不错。” 凤栖收拾得差不多时,他过来说:“你那琵琶,记得带上。” “死沉死沉的。”她故意说。 “不缺这一小件,”他说,“带上吧。” 这琵琶是母亲的遗念,他不说,凤栖也一定会带上,只是这一试探知道他居然也有这样特别的一面,倒是凤栖没有想到的,于是她乖顺地点了点头。 “你还要学学骑马。”温凌又说,“大车毕竟太慢了,遇到紧急的情况而不会骑马,只能被抛下,就像辎重似的。” 凤栖问:“你也会抛下我么?像辎重似的?” 温凌说:“你晓得什么是战争么?生死攸关时,谁还顾得上一个女人?” 凤栖挑了挑眉说:“好吧,我学。” 温凌送给她一匹小白马,蒙古种,个头不很高,但很结实,配了镶银的皮革鞍鞯,胸口挂了大红绒线的流苏和錾刻精致的银铃做装饰。 “这马驯顺。”温凌把马缰递给她,“左脚踩镫,右脚跨上马背。” 她的褙子和裙子很不方便,不小心就卡在马鞍上了。温凌皱着眉头亲手帮她理裙子,然后把为凤栖准备衣物的溶月骂了一顿。 “控好缰绳,微微弓腰,双腿要使力夹住马腹,马跑得快的时候身子要抬离马鞍。”他简单地说了几个要领,见凤栖握着马缰坐稳了,又道:“马是活物,聪明得很,也没什么好教的,我们自小儿在马鞍上长大,骑骑自然就会了。” 毫无征兆的,他挥鞭一甩,鞭子在空中发出响亮的破风声,鞭稍在马臀上一扫,那匹训练有素的小白马顿时像得到命令一样,嘶鸣一声就朝前跑去。 凤栖被带得身子后仰,吓得本能地拉住缰绳,夹紧了鞍鞯。 溶月惊叫一声:“啊!娘子当心!” 温凌皱着眉瞥了溶月一眼,又重新凝注着凤栖。 凤栖在马上左摇右晃的很狼狈,那腰风摆杨柳一般,看着玄,其实挺稳,她渐渐学着弓腰稳住了重心,而后小马绕着外城飞驰,她的身影转过弯就看不见了。 涿州城不大,不到两刻钟,凤栖乘着马就从另一边绕回来了。马蹄扬起好高的尘土,她努力地拉缰绳,又不敢太使劲,小白马对身上这位不娴熟的骑手也有些不知所措,减缓了速度,最后被温凌带住了。 温凌看马鞍上的人,脸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皱着眉又像是怕得要哭,他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笑容,伸手把她抱下来:“你看,只要自己不怕,就不会摔的。” 凤栖好像都要站不稳了,掸掸脑袋上的灰尘,也说不出话来。 温凌用马鞭指着北边:“那边,就是幽州。北卢大皇子称帝登基,已经写了好几封信来表示求饶投降。咱们这就过去,受降之后就有了北进的根基了。” 他踌躇满志地笑着,秋日的阳光洒在他牙白色的肌肤上,腮边的胡茬儿都看得清楚。 他拉着凤栖的手,温柔又有力地握着,俄而回头脉脉地看她,一瞬间给人一种英雄眷侣的错觉。 第32章 凤栖对和亲后自己会颠沛流离有心理准备,好在幽州离涿州不远,秋天天高气爽,道路干燥平坦,跟着温凌,补给很足,一路也不算受罪。 到了幽州城外,团团围困,一封书信进去,很快有北卢的人出来谈判。 他们谈什么,凤栖无从知晓,倒是趁着难得的休憩的日子,和溶月、翠灵两人,一起把衣衫被褥拿出来洗晒。大军里没有其他女性,就连凤栖自己也不能躲闲,用襻膊挽住袖口,在小溪边帮着浣洗。 翠灵最过意不去,边绞着一条长裙边说:“公主放下,我来吧。你那么嫩的手,小心洗粗糙了。” 凤栖笑道:“没事,浣洗的活儿,我虽然平日不做,但也是会的。这样好的天气,晒着太阳,撩着清凌凌的溪水,很惬意呢!”又喊:“溶月,和我一起把这件夹袄扽直了晒,早晚凉了,要穿呢。” 翠灵过来帮着一起在树间拉了绳晾衣服。 凤栖一眼瞥去,翠灵的双手亦是白净细嫩,手指纤长,中指和无名指上还有带过戒指的嫩白色的痕迹。 这个女子,举止大方优雅,但唯独对温凌谄媚依赖,叫人看不透。 凤栖闲闲说:“好像冀王今日已经在谈幽州投降的事了,不知我们哪天可以进城?” 溶月跟着说:“唉,赶紧进城吧,外头的风沙真是太大了!吃了这些天的干饼路菜,嘴里都麻木了,幽州到底是国都,应该可以打打牙祭。” 凤栖“噗嗤”一笑:“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 翠灵很勉强才挤出一丝假笑,悄然望了一眼高大的幽州城门,说:“大皇子是投降的,不知现在是怎么和谈的?” 凤栖道:“多是做‘安乐公’吧?” 【按,安乐公:刘禅,投降后被魏帝封为安乐公。】 翠灵眉目间恨意凛然,用力把衣袖的水绞干,冷笑道:“那可太便宜他了!” 第48章 凤栖不动声色,又说:“又或者,驱为犬马,对付大皇子的亲爹北卢那位逃到戈壁里的皇帝?” 翠灵道:“他没那能耐,他的能耐全是他舅舅萧乞斤给的,冀王若不是清理掉了萧乞斤的残部,也没那么容易攻下幽州城。” 凤栖垂头,有一会儿不做声,再开口时已是说:“姊姊,慎言!” 翠灵笑道:“我没什么好怕的。” 她看见溶月去溪边漂洗另一身衣衫了,凑近轻声说:“冀王这段过得也不好。他急于攻下幽州,偏信了那个自称是代表大梁的郭承恩。哪晓得郭承恩两面三刀,左右逢源,从南梁骗了钱财粮草和节度使的虚位;从靺鞨骗了驻扎涿州,征敛四周别郡钱税的机会;甚至连南梁的岁币都悄悄运出去了一些中饱自个儿的私囊!现在他那支队伍‘吃饱喝足’,知道靺鞨野心大、难伺候,也知道大王发现了他监守自盗,所以他已经抛下幽州涿州,驰往云州去了。大王军粮捉襟见肘,在他国内是犯了大过失,不得不放弃涿州,试着从幽州找补给。” 云州也是燕云十六州的组成部分,一边连通广袤的西部山脉,一边连通天堑的幽州地带郭承恩不想做任何人的附庸与走狗,所以首要考虑的是壮大自己的实力,确实惹厌,但也确实不会成为两国交兵时会关注的重点,可以慢慢养精蓄锐,蚕食四周,扩大地盘。 小人是真小人,但也是聪明人。 然而温凌与北卢幽州方面的谈判大约是失败了,因为凤栖和翠灵很快看到中军帐里推出来两个人,嘴里嚷嚷着什么,又像是哀告,又像是说理,但并没有什么用,凶神恶煞般的靺鞨士兵把两个人按跪在地上,没用大刀,只是掏出腰带上的解手刀,杀猪割肉般把两个人的左耳割了下来。 惨叫声不绝于耳,两个人疼得起不来身,战栗着捂住耳朵。 而后,温凌慢慢踱步出来,依然是笑融融的模样,说:“放心吧,不杀你们。和你们主子说:幽州他投降不投降,我都能三天内拿下我可不是孱弱的南梁、无能的衙内章洛;给他投降的机会,不过是彼此留面子罢了。他若不降,等我的大军开进幽州城便有他好看。” 两个使臣灰溜溜的,嚷嚷声变作了痛苦的呻唤。 温凌笑道:“马给他们,别显得我们小气。让他们进城回话吧。我再给你们主子半日时间,下午太阳落山前城门不开着迎接我们,我就轰开城门给他瞧瞧。” 两个使臣忍着痛上马朝城门而去。 温凌瞥眼看见凤栖她们三个,对翠灵招招手:“正好,我这里也有贴身的衣服要洗,亲兵洗得不干净,还是你来。” 翠灵很驯顺地擦擦手上的水珠,跟着温凌进了他的大帐。 她这一进去就是半天。日上三竿的太阳直直地晒到了中天。 凤栖在给她的小白马刷毛,溶月只敢在一旁拎水打下手:“娘子小心,别让这个畜生东西一脚踢过来。” 凤栖笑道:“你也该学学骑马。” 溶月双手直摆:“罢了罢了!我可没命骑这玩意儿!我劝娘子也少骑吧,万一疾驰中摔下来,可不得摔断胳膊腿儿?要是脖子摔折了,就成了瘫子了!”舒呲 凤栖说:“马通人性,哪那么容易就摔了你?倒是咱们这样在军中,连骑马都不会,万一有个事,你还凭两条腿跑么?” 溶月说:“我觉得这位冀王挺能耐,会护着娘子的。” 凤栖不由冷笑,正想说什么,瞥眼见翠灵低头揭开帐篷的门帘,挎着一大包衣服出来了,就把话咽下去了。 她迎上翠灵,只见是一头细密的汗珠,面色白里透红,眼眸发饧拜上次“讲学”所赐,凤栖隐约明白了。她伸手说:“来,我们帮着一起洗吧。” 翠灵让了让胳膊,陪笑道:“不用,我自己来就好。公主忙自己的去。” 翠灵到溪水边,把包袱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浸湿里面有男人黑白灰的内外衣裳,也有几件颜色艳丽的女子内衣,大概是翠灵刚刚换下来的。 溶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低声对凤栖咬耳朵:“真是不要脸的!大白天就‘伺候’上去了。” “嘘!” 溶月不服气:“怎么了,还怕她?我就是瞧不上这种狐狸精!” “人家是不想和我们斗,不然,就你这张大嘴,早给打成一滩烂肉了!”凤栖低声警告她,“你嘴上总叫我谨言慎行,怎么自己却做不到呢?” 溶月闭上了嘴,悻悻地不说话。 凤栖刷好她的马,自己学着紧了鞍鞯,试了两试就自己骑跨上去了,长裙累赘不便,她干脆把裙子都提起来,露出里面茜红色的长裤和嵌珠绣花鞋,溶月急忙帮她放裙子遮掩,凤栖说:“不用,下马又会麻烦的。” 凤栖跑了一圈马,有些气喘吁吁的,再回到中军帐前时看见温凌也出来了,一身黑铁甲,绛色斗篷,抱着胸看着骑马的凤栖。 俄而他笑道:“骑得已经有模有样了,若是再快些会更好。” 上下打量着她:白纻上衫,杏色褙子,鹅黄裙子堆在马鞍上,唯有娇艳若三春桃花的茜红裤子在白马背上显得夺目。她的脸也带着日晒的红晕,与刚刚榻上那位有着异曲同工的诱人之处。 只是暂时可望而不可即。 凤栖说:“那行,我再跑一圈。向大王借一条马鞭子罢。” 温凌想了想,把自己的马鞭递了过去,又说:“单手持缰,可要稳住了。” 凤栖俯身接过马鞭,鞭子上的皮革乌油乌油的,被阳光照出光泽,鞭杆上还残存着他的体温。 “怎么用?” 温凌的手从她大腿上有意无意地拂过,然后拍了拍马臀:“照这儿抽,多用点力气。” 凤栖不动声色,道声“好的”,轻轻用鞭杆敲敲马臀,又夹了夹马腹,小白马“咴咴”嘶鸣两声,又朝前而去,一路绝尘。 温凌看凤栖策马越过低矮的网城蒺藜,一路直往群山间跑,不由在后面喊:“你去哪儿?那儿不能走了。” 凤栖大概是离得远没听见,跑得越发稳当,眼看转过前面一座小坡,就可以到达两山环抱间的驿道,再转过去,就不能看到了。 温凌脸色不大好看,转脸对自己的一个亲兵说:“把那匹马牵过来。” 溶月见亲兵牵过来的不是温凌日常骑的油黒乌骓马,觉得奇怪,而他极其娴熟地跨上去,伸手又要弓箭。溶月有些紧张起来,多嘴问道:“怎么还要弓箭?” 温凌在马上斜乜了她一眼,冷笑道:“说不定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溶月顿时吓傻了,呆站在原地,看着温凌弓着身子箭一般飞驰过去追人。 远山里响起他嘹亮的唿哨声,一声声回荡着,传得越来越远。 溶月心里拔凉拔凉的,不由地握着翠灵的手哭起来:“怎么办?他想干什么?” 翠灵也正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怔怔地望着远方,好一会才说:“太傻了,如今不靠着他,连活路都没有。” 说话间,两山交叠的路口扬起高高的尘土,又一会儿,两人两骑的身影出现在驿道上。 溶月松了一口气,但想想自家主子的胡闹,心又悬起来了。 第49章 再一会儿,两骑近了,小白马跟在温凌所骑的大马后面,一起跃过了蒺藜,腾起漂亮的弧线,而马上两人,都是伏低身子,随着马儿的起跃稍稍弹起,而后减速,驯顺地到了河边。 温凌先下马,几乎有些粗鲁地夺过马鞭,再把凤栖扯了下来,没让她两脚落地,而是直接扛在了肩膀上。 一路上他亲信的士兵们兴高采烈起来,有打着唿哨的,有鼓掌叫好的,有哈哈大笑的…… 凤栖倒挂在他背后,脸涨得通红,捶了他的背两下,喊着:“这是干什么?放我下来!” 溶月担心凤栖,小跑着上去,陪着笑脸对温凌说:“大王,我们家娘子身子娇弱……” 温凌的马鞭一直没有离手,此刻凶横地用鞭子指着溶月的鼻子:“滚开!” 溶月又害怕,又担心,泪水哗哗地往下流,想拦又不敢拦,嘴里喃喃地说:“不是……我们家娘子……”翠灵一把将她拉开,低声说:“你别多事了!这么多话,是上赶着想给主子当替罪羊么?其实你不分辩,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看这架势,大概是男人的疑心病犯了。不过凤栖的身份在这里,冀王不会做怎么样过分的举动,也就是吓唬吓唬罢了。 凤栖被扛到温凌的大帐中这是她第一次进他的大帐:前半是处理事务的军帐,矮案上放着沙盘,四壁挂着各色堪舆图,武器架上摆着各种武器,正中的屏风前还有一架鼓,一架五彩小旗;绕过屏风,后半是他的寝卧,没有床,地上铺着狼皮,皮上又是一层柔软的羊皮毛褥子,被子也是厚厚的羊皮,凤栖随军而来,也尝试着用过,又轻又暖,但是膻味太重,她还是改用了自己的丝绵被子。 还在瞎想,她已经被扔到了一叠羊皮毛中,昏头昏脑一抬头,看见温凌在两手间缠绕他那条乌油皮的鞭子,目光凛凛像头野狼。 凤栖壮着胆子问:“干嘛呀?凶巴巴的。” 第33章 温凌说:“你问我?我还要问你!你干嘛呀,骑马往山里跑?” 凤栖噘嘴说:“我不过看看马能跑多远。” 温凌不由冷笑:“多远?你想让它跑,它可以连跑一两个时辰,正好跑在深山洼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途狼叼了你去,分而食之。” 凤栖给他说得汗毛站班,硬着头皮说:“我又不傻,跑那么远干什么?” 温凌蹲到她身前,笑道:“你是不傻,今日试探试探我,明日试探试探我,等试探出我的底线,就好调皮了么?” 凤栖退了两步:“别胡说。马是你叫我学骑的,偏生又把我看得那么紧做什么?你还真担心我的小命?还是居然怕我跑了不成?” 她那又娇又悍的王府千金的妩媚劲儿不自觉地就会流露出来。温凌一边起疑心,一边也觉得她应该没那么大胆子。 但是乱跑出界这条,还是得教训她,也得立立威,于是男人说:“过了行营网城的铁蒺藜,就是你的禁区。得让你长长记性!” 掉转鞭杆,不轻不重在她腿上打了两下,顿时看见她咬着嘴唇,眼眶里含着一泡泪。 温凌故作威严:“哭什么,这简直是微末至极的小教训了。给我记着,下次再有不听话,直接摁翻了重打二十下!听见没?” 凤栖一眨眼,两颗泪珠从脸颊上滑落。她气呼呼说:“你这个人残暴无情,我讨厌你!” 小女孩般的模样终于把他憋了许久的笑逗了出来:“不错,我残暴无情,可你也没法子了。”忍不住凑过来亲她。 她脸用力一扭,他只亲到了她的脸颊,咸咸的泪水沾在唇边,他舔舐了一下,一双漆黑的眸子几乎射出灼热的光。 然而还是很忍得住,邪笑着说:“将来,我管叫你喜欢我还来不及。” “我要出去!”凤栖捂着腿,感觉肿起了两道从小娇生惯养的,挨打是破天荒了。她是真委屈得落泪,但心里也清明着:小作怡情,对面这个男人绝非善茬儿,心硬手狠,与他相处的“度”极其重要,这次的事自己挑衅在前,挨了打只能先忍受着,到此为止。 温凌看她哭了,脸上浮着红晕,宽容地笑道:“好了,小小教训一下,也不值得这么生气吧?我给你赔不是,不过,要是你再不听话,该打我还是得打。” 把她扶起来,擦了眼泪,动作轻柔得跟刚才判若两人。 凤栖甩开他,赌着气跑到大帐前头,瞥见桌上的沙盘,悄然多望了一眼;假装揉眼睛,又环顾了四周的堪舆图。而后眼角余光看见温凌跟过来,便一跺脚,发足往外而去。 外面,溶月正担心得团团转,见凤栖不多会儿就出来了,才放下心,上前扶着,看着她脸上泪痕,心又悬了,低声问:“怎么了?他欺负你了?” 凤栖说:“别说了!回去!”直往自己住的帐篷去。 关好帐门,她揭开裙子看了看自己的腿,溶月心疼地倒抽凉气:“都红肿了!他也太狠了!怎么说都是未婚妻,哪有这么打的?”一边吹气一边问:“疼不疼?疼不疼?” 凤栖说:“现在不疼了,唉,我怎么忘了这茬儿马是他的。” “什么?”溶月听不懂。 凤栖也不打算让她听懂。上完药,她怔怔地在帐篷里复盘: 大梁的马政做得不好,主要是没有养马的地方,父亲封邑所在的并州有些养马的草场,但是地方不大,养的不多,而且马政是官家最关心的军政,都是节度使曹铮管理,从来不让她爹爹染指,加上爹爹好文不好武,这些骑马射箭的把戏他也没兴趣。 今天她确实是想试试马的耐力,也想到网城之外看看地形。其实出了两山环抱的地方,自己也怂,打仗这些年,荒草早已长遍了驿路,她根本看不清脚下是什么。 马倒是识途,但马毕竟是马,当温凌骑着一匹老马追上来时,他一声长啸,老马一声长嘶,那小白马就减速等着,再然后,不管她缰绳往哪儿拉,小白马都回过头,撒着欢儿奔向温凌。 温凌只消在那里站着,面色如铁似的阴沉。 小白马蹭着他骑的那匹马,打着转转讨好;而老马也很温柔,打着转转陪着小马消磨。 温凌当时冷冷笑道:“你往哪儿去?这小马经验不够,还得头马教导呢。” 凤栖顿时明白温凌曾经的话,马不是车,它是有灵性的。这马长于温凌的军营,不会长久地离开,更会像今日这样,只需母马的一声呼唤,它立刻会撒着欢儿飞奔回来。 于是接下来她学的乘马的技艺全部作废。小白马只管乖乖跟着老母马,而老母马非常忠诚地听从温凌的指挥。于是她也只能毫无反抗只能地被牵了回来,挨了两鞭杆的打。 夜晚,溶月的轻鼾早就响了起来,凤栖一直没有睡着。 温凌的军帐里,沙盘上摆的是幽州城的地形方向都一模一样,她跑马时已经看出来了;但四周的堪舆图很复杂,大部分她完全看不懂,但有一张图上画着并州和应州四周的山水,山水的走向趋势她很熟悉。 郭承恩带着精锐的队伍逃往应州了,温凌摆着并州的地图是想追击还是另辟战场? 凤栖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晋地是谓“山河表里”,是关山脆弱的南梁北边一脉最重要的防线。从并州一路往南,除了一条黄河,几乎没有什么险阻和天堑,就能驱马直达汴梁,汴梁这座京师,太.祖皇帝不得已定都时曾说:“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后世好多年,大家看着汴京繁华无双,人口逾百万,再想不到太.祖皇帝为何担忧民力会殚竭。 第50章 正想得双目炯炯,想睡又被溶月的鼾声吵得不行,凤栖敏锐的耳朵从贴地的枕头上听见嘈杂的声音。 马蹄声! 她惊坐起来,心道温凌选了个半夜攻城? 实在是睡不着了,披上一件厚绒斗篷,悄悄揭开帐篷一角钻了出去。 外头黑漆漆的,连火把都没有点,但大营的西南角,靠近幽州城门的一侧人影幢幢,刀兵相碰,马儿时不时发出咴咴声,不注意也只以为是正在吃夜草。 温凌的大军几乎都是黑衣,披挂的铁甲也是暗沉的铁黑色,不喜欢磨光亮,怕太显摆。 铁黑色大军里的唯一亮色,是穿着飘飘长裙的翠灵,应该是最时新的上碧下黄的配色,但黑暗里只看出一团亮灰。 她被温凌揽于马前坐着,腰板挺得笔直,凤栖都仿佛能从她得意的身形看出她这会儿一定在笑。 温凌手中有一支火把,火光调得宛如流萤,他上下挥动着火把,应该是在指挥军伍。于是那铁黑色的队伍悄无声息地变成一道道人流,朝着幽州城下四面环围而去。没有星光的夜晚,一切显得干净有序,让人再想不到这铁黑色的暗流已经涌动着杀气。 很快,凤栖听见了擂木撞击城门的声音,大概幽州的守军从睡梦中惊醒,突然就一片闹哄哄起来。 喊打喊杀声越来越响,溶月睡得极沉的人,也不由揉着眼睛坐起来,惺忪地问:“发生什么了?哪里这么吵?” “打仗了。”凤栖简短地说。她自己拿了衣服鞋子在穿,在溶月扑过来拉住她之前走出了帐篷。 这是月黑星稀的一个夜晚,厚厚的云层压在天空,除了四处幢幢的人影在摇动,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一阵秋夜的风吹过来,凤栖不由缩紧肩膀,但怕溶月阻碍,忍着冷没有回去取斗篷或披帛,而是踩着营中的草地,凭着白天的记忆往大营西南边而去。 穿好衣服的溶月跌跌撞撞跟出来,喊了一声:“娘子你干什么呀?”就被凤栖厉声喝止:“闭嘴!你听这里有人嚷嚷?!” 已经晚了,巡营的士兵已经有好几个循声飞奔而来,雪亮的刀已经抽了出来,一句话不说,但身上满满的煞气,瞪着凤栖和溶月。 溶月的声音瞬间咽了下去。 凤栖端着架子,低声说:“大王在前线打仗,我很担心他。” 那巡营士兵中为首的一个用磕磕巴巴、四声不协的汉语说:“你,不许出去。边界,不许出去。” 凤栖点点头:“我知道,我不会出去,我也不敢出去。但是我很担心大王,我要看看幽州城下的状况。” 那士兵挠了挠头,很为难的模样。 凤栖努努嘴指向网城四角的简易望楼:“我能不能上去看看。” 那士兵寻思冀王只命令王妃不得离开网城,但行营中四处都不禁绝她去,那么区区望楼,应该没事。于是点了点头,继续用生硬的汉语说:“那个,高,爬上去,摔。” 凤栖笑道:“我不怕。” 又指着望楼说:“那个,用靺鞨语怎么说?” 那士兵来了劲,憨憨一笑,说了句稀奇古怪的话语,凤栖也重复了一遍,点点头:“那麻烦你带我去吧。” 靺鞨人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凤栖也不爱讲究这个。 她一路好奇地跟士兵交流,两个人连猜带比划地,凤栖学了好些靺鞨语的词汇,而说得发音不准,也逗得那士兵哈哈大笑。 到了望楼下,才发觉看起来是搭建简陋的木塔,实际有近十丈高,而梯子连扶手都没有,放哨守望的士兵飞猱一般蹭蹭几下就蹿上去了,而穿着裙子凤栖干瞪眼。 溶月说:“算了算了,看得到又怎么样?” 凤栖很执拗:“我想看看他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溶月想笑她未免太多情,到底不敢,只抿着嘴一眼一眼地瞧她,憋急了才说:“以后有的看一辈子呢。” 凤栖斜瞪了她一眼,又见那个懂点汉语的士兵咧着嘴也在傻笑,虽有些气恼,但也没有真恼起来,只是拧了溶月一下说:“再胡说,我拧烂你的嘴!” 她看了看高高的望楼,给自己鼓了鼓气,提起裙摆掖在腰间,然后很小心地往上攀爬。 开始还没什么,越到上面越叫人心惊胆战。凤栖一点都不敢往下看,只能咬着牙一步步往上攀爬。几个士兵也紧紧跟随着保护她,她不断给自己打气,也因着无路可退的勇气,竟然真的爬到了望楼顶上。 望楼顶也就是间加了茅草的小阁,不过到底有高度在,四野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凤栖早已听见幽州城外的动静,此刻在望楼顶上,即便是这样极黑的夜,也隐隐能看见城墙上乱糟糟的炬火,自上而下流星般的火箭,听见呐喊声、尖叫声、擂鼓声……最响的莫过于擂木撞门的动静。 动静越来越大,大约偷袭得手,城门攻破了。 天边露出了一点淡淡的鱼肚白。 渐渐可以看到城门口血流漂杵的模样,而城门洞开,黑黝黝的。 黑漆漆的人影已然占领了幽州城头,剑戟林立温凌赢了。 第34章 混乱的声音终于渐渐停息。洞开的城门处飞奔出几骑,舞着表示胜利的黑底海东青旗,向城外行营而来。 看打扮应该是靺鞨的将领,进了辕门之后开始指挥拔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撤走,而是留下了在城外的粮仓和围城的部分兵卒,网城还额外加固了。 溶月在望楼下喊:“娘子,刚刚那位兵爷说,让咱们也一道进城。您快下来吧!” 凤栖被秋风吹得瑟瑟发抖,其实早就想下来了,可是两面没有扶手的直梯,下比上更难百倍!叫她看得心惊胆战。 她试了试,下了三五步一低头就觉得头晕眼花,那直梯仿佛陡崖,一眼望到地面,仿佛下一步就会摔下去似的。 溶月也看出了她的害怕,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得团团转,嘴里还抱怨着:“先就叫您不要上去,不要上去,可非不听!现在好了,上山容易下山难!怎么办呢?” 可望楼上的哨兵却是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走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会走路不会?”还健步如飞地表演了一下,果然看他上上下下,真如猿猴一般轻巧灵快。 凤栖看这梯子这么窄,根本不可能有人帮她,除了自己忍着害怕一步步下来,别无他法。 虽然手已经被冻僵了,泪水像挂霜一样凝在脸颊上,她还是只能自己咬牙,瞥一眼深渊般的身下,一步一步小心地踩着梯级,乌龟爬似的向下挪动脚步。十丈多高,她也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两条腿最后都麻木了,只会机械地往下挪动,穿着软底绣花鞋的一双脚被粗制滥造的木梯梯级磨得生疼,下一步都是火辣辣的。 好在一只脚终于踩到了平实的地面。 凤栖舒了一口气,再往上看看,十丈高塔仿佛也没有那么高了,她头也没回,伸手对一直守候在下面的溶月说:“我冻死了,斗篷呢?带出来了吗?” 一件厚厚的斗篷披到她身上。 凤栖一直是极其敏感的人,斗篷的质地、重量、气味都不是她的那些的。 她浑身一滞,随后从斗篷柔软的皮质、蓬松的紫貂毛领和淡淡的马膻味上意识到斗篷的主人是谁了。 第51章 斗篷的主人在她背后,声音低低的,是带笑的:“不错,你配做我的女人!” 夸赞而不是嘲弄,很明显。 凤栖只敢抬头从木梯的间隙里看了看辕门的方向。 冀王温凌的乌骓黑马停在辕门口,马背上迎风坐着翠灵,翠灵果然穿着上碧下黄的衫裙,披着白狐肷的斗篷她也是极标致的美人,脸颊上一滴鲜血凝着,宛如点画的朱砂面靥,随着她捉摸不透的笑意而忽闪忽闪的。 温凌的笑声音继续从她背后传来:“现在不冷了吧?十丈的高塔,风吹起来是真冷呢。” 何止不冷!她浑身都在发烧似的,垂了头说:“现在不冷了。” “怎么还在抖呢?”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笑话她,“后怕?” 凤栖垮着脸,半晌说:“这样高的塔,第一次爬上去,怕也不丢人。” 他突然又转性儿一般安慰她:“可不是,怕也不丢人。很多士兵第一次上望楼,腿都是打哆嗦呢,得鞭子抽着上去,胆子才能慢慢练出来。你第一次这样,虽然狼狈极了,倒也不容易了。” 真是狼狈极了! 凤栖想着自己一步三颤地往下爬的丑样子被他看在眼里,心里真是郁闷。 她一转身,比这更郁闷的是温凌直喇喇看过来的目光。 她宁可他不用这样欣赏又心疼的目光看她! 凤栖扯下肩头的斗篷,面无表情地说:“上上下下爬了一通,浑身都出汗呢。也就刚刚觉得冷,这会儿突然觉得嫌热了。” 把斗篷三两下叠成方块样,递给了温凌。 温凌一挑眉,没接,又低声问:“还生我气呢?腿还疼?” 翠灵“噗嗤”一声笑。 温凌注目过去,又低头看着面前这个又娇又冷的小美人,笑道:“你问问翠灵她们,挨过我多少打?敢恼不敢恼我?求还求不来呢!就如你们中原人说的:‘打是亲骂是爱’嘛!” 凤栖顿时恼了:“哪个跟你‘打是亲骂是爱’!” “咚”地一下,把方块包似的斗篷丢在温凌怀里,扭身对溶月说:“走!” 后面,一群男人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 “很快就能进城了。”温凌在她背后说,“在外面这段时候,不习惯的多吧?” “还好。”凤栖扭头回答。 温凌笑道:“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就你这娇滴滴的,暗地里哭了多少回鼻子了?进了城,日子能舒坦些。” 凤栖撇了撇嘴,而看到不远处马背上那位翠灵表情可琢磨之处甚多,于是正色道:“进城是大王的要事,与妾无关。现在幽州外城门洞大开,想必接下来还有宫城那一关?” 郭承恩和章洛当时输就输在攻下幽州外城之后自以为是,大肆在城里劫掠,激起幽州军民的反抗,宫城也借此机会严防死守,硬是撑到了援军前来,反而把郭承恩和章洛打得丢盔弃甲。 章洛回京后只小小处分,郭承恩则更划算,拿着满腰包从幽州城劫掠来的财物,继续招摇撞骗。 前车之鉴犹在,温凌也是聪明有雄心的人,当然心里明白因果,更不会为了一点小财而自毁前程。 不仅明白,而且温凌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和打算。 他面有得色,而且不自觉地回头望了翠灵一眼,笑容漾起在嘴角。 凤栖心道:翠灵绝不是简简单单一个涿州官伎,只怕内里丘壑不浅。 靺鞨的大军开进幽州城时,纪律严明,不抢不掠,仍是一副要继续打硬仗的模样,很快占领了城池四门和四座角楼、十二望楼,接着,沿着城中一条永济渠,把控了水源,这才徐徐环围住宫城作为北卢的南都,现在被篡权登基的大皇子居住着,而情势迫人,想来这位皇子在再次被大军包围之后,日子也甚是难过了。 这已经是温凌占领幽州五天之后的事了。 温凌这天晚上才抛开之前雄鹰一样警觉的模样,打开幽州皇城边的两座大仓,搬出供上的细粮、存放的腊肉、大量的美酒,又宰杀牛羊,从集市买了新鲜菜蔬和鱼虾,在环围皇城的军营中开始了庆功大宴。 虽然是在城市里,一群靺鞨人还是像在草场上一样,搭建帐篷,拉开网城,燃起篝火,由萨满女巫先行祭天祭神之礼,鼓声震天,而后是所有人分享祭神撤下来的胙肉,载歌载舞、吃喝玩乐闹到半夜。 期间,温凌几次来到凤栖所在的营帐里,一次比一次喝得酩酊,笑嘻嘻招招手说:“出来跳舞啊!” 凤栖自己开了一小桌饭菜,自斟自酌反而痛快,而且也无法理解靺鞨的风俗,摇摇头说:“我到这儿来,抛头露面已经够多了,还要出去跳舞?你把我的当舞伎么?” 温凌哈哈哈一阵,又说:“跳舞是快活的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还分谁能跳谁不能跳?你要怕自己的舞跳得不好,就出来给我们弹琵琶吧!” “那也不是正经家的女孩子做的事。”她依然断然拒绝。心里觉得听这音乐、这舞蹈就该和跳大神似的,简直丑死了! 温凌摇摇头:“你真是矫情!你看翠灵跳舞跳得多好!胡旋、帔舞都会跳!” 凤栖带着些鄙夷:“她当然会跳!我又不是这个出身。” 温凌喝多了,大着舌头说:“你以为她是什么出身?北卢萧氏!一直是出后妃的大族!” 凤栖心里“咯噔”一响,表情还是漠然:“反正我不会。我们那里正经门户的小娘子,要强她抛头露面地献技艺,只怕能逼死人呢。” 温凌扫兴,不过也没强逼她,只丢下一句:“真没意思!”就离开了。 凤栖也没什么吃喝的心情,过了一会儿悄悄揭开帐篷的门帘往外看,溶月一边骂翠灵“北卢和靺鞨的夷人真不要脸”,一边也好奇地往外观望。 围着篝火的有一大群人,除了带着面具和银铃的萨满之外,男女混杂,好多面生的女子应该是幽州城里教坊司女子敲着羯鼓,弹着琵琶,摇着银铃,一群人都跟着鼓点起舞。 最中间的男人个子最高,身材最结实,大寒的深秋,竟然脱去了帽子和上衣,戴一个花里胡哨的面具,宽腰带扎在腰间,长裤短靴,身系着不知多少个银铃,随着他刚劲的舞姿而响出整齐的节奏。而一旁那个矫健婀娜的身姿则是翠灵,笑声“咯咯”如银铃似的,上衣紧绷着胸脯,宽宽的褶袴,亚腰葫芦似的衬托出曼妙的腰线,胸衣上和胳膊上系着好长的丝带,舞得上下回旋,左右交叉,回风流动,扑朔迷离。 羯鼓声越来越密,两个人的舞步也越来越密。这最接近于神的音乐,乍一听觉得单调枯燥,但伴着舞蹈,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最后听翠灵又笑又喘气地说:“我不行了!跳不动了!” 温凌粗豪地把她拦腰抱住,就地一旋,翠灵抱着他的肩背尖叫穿云,又笑得放肆,而那宽宽的褶袴、长长的飘带,随着她飞起似的双腿一起飘起来,惹得一起跳舞奏乐的男男女女一阵欢叫。 “不能累!”那男人说,“还没伺候好我呢!” 翠灵也不害臊,捶着他的肩说:“真不行了。大王又不是没有其他美人……” 第52章 凤栖几乎瞬间感觉温凌的目光向她的帐营看过来,赶紧把门帘放下,心还在“怦怦”跳,不知道他有没有瞧见她偷窥的模样。 旋即,她听见温凌橐橐的脚步声他扛着脸色酡红的翠灵直奔凤栖的帐篷而来。到了门口一脚踹开们,一把撕开门帘,笑得猖狂:“这里的火盆生得真暖和!” 第35章 凤栖一下跳起来,说:“我怕冷。大王应该嫌热吧?” “不嫌。”温凌简短地说,“这里好。” 他还真是不见外,直接把翠灵扔在凤栖的地榻上。 “真是我的美人儿。”他醉醺醺地亲吻着翠灵,斜眼瞥着瞠目结舌的凤栖和溶月,笑道,“可惜” “你教王妃教得不好。”温凌带着醉意,卡着翠灵的腿,越贴越近,几乎与她的胸脯毫无缝隙。 翠灵腰肢很柔韧,双腿就势环着他的腰,仰着脖子说:“奴可尽心尽力了,大王这话奴可不敢领。” “刺啦”一声,男人伸手扯裂她的褶袴,一片白花花的顿时叫凤栖和溶月都懵了。温凌邪邪地看了一眼凤栖,对翠灵说:“那厢推三阻四的,毫不知晓此事的好处妙处,岂不是你这师父的不是?” “那大王这是想做什么?”翠灵大概也喝多了,媚眼如丝,毫不顾忌旁边两个呆呆的人傻怔的目光。 温凌掐了她的肉一把,笑道:“既然原来教得不好,那么现在给她做个榜样,现场教个实例。你别不好意思,想怎么喊就怎么喊,喊大声点、销.魂点。” 翠灵笑道:“我的佛祖,这可怎么行,羞人答答的!” 温凌喘着气:“别喊佛祖,我不信佛……白山黑水神在上,也不妨碍我睡女人。” 凤栖慌忙说:“我先走了……” 温凌扭头道:“不许走,神明让你多学着呢。叫你旁边那个谁打热水去,你在一边伺候。” “我……不会伺候……” “学着!”他已然不再看她,只是凝视着身下那个美人儿,情动之后,动作顿时毫无顾忌。 凤栖哪好意思直接观望!可那种声音陌生,又不绝于耳,无法摒除于耳膜之外,只能听着。 翠灵是学过唱曲儿的,音色非常好听,带着颤音儿,时不时像喘不上气似的,最后带着娇嫩的尾音,果然是“销.魂”。 凤栖脸热透了,捏着自己的手指在一旁浑身不自在。但她是容易好奇的人,虽说羞恼,但也未免想偷偷“就瞄一眼”,熬了一会儿,越发觉得分不清翠灵是在哭还是在笑,她就真个悄然抬起眼皮“瞄一眼”。 不敢往下半截看,也不敢看他们的脸,只敢看两个人的胳膊:一个撑着她的地铺,手边盘绕着翠灵乌黑的长发和凌乱的披帛;另一双手掐着男人的胳膊,手用着力,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了;而被掐到肉里的胳膊,却格外肌肉贲张,亮晶晶的汗水在营帐里黯淡的烛光下熠熠如星芒。 凤栖自己心里偷偷“妈呀”了一声,暗道打架也不过如此吧? 再大着胆子往两人脸上瞥了一下可真是市井话本中写的“鸳鸯交颈”的模样。翠灵闭着眼,皱着眉,嘴唇朱红,被咬在贝齿下,从脸到脖子都是红晕。而男人显得狰狞,用力用到极处,好像要把人吃了似的。 突然,他瞥视过来,凤栖赶紧垂下眼皮,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温凌说:“水打来没?” 凤栖回头往门口张望,喊了声“溶月”。溶月战战兢兢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奴婢在。” 凤栖知道她也害羞为难,但温凌那似笑不笑的脸色太吓人,她只能硬着头皮说:“热水端进来吧。” 溶月战战兢兢端着一大盆热水,头都不敢抬,把水送了过来。她紧张得眼眶里都是薄泪,生怕温凌要她来伺候别人的床帏那真是奇耻大辱了。 好在温凌只是说:“这也要学着。” 翻身下来,大喇喇袒露着身体,斜躺在凤栖的榻上。 而翠灵衣衫不整,驯顺地膝行到水盆边,拧了一把热手巾,然后把温凌身上的汗水擦净。 男人舒服地叉开手躺下,翠灵跪地给他盖好被子。 凤栖犹豫了一会儿,问:“大王……不睡自己的帐营里?” 温凌慵慵说:“懒得动了。”又说:“翠灵一道进被窝来,进进出出的,别着凉了。” 凤栖见翠灵就这样占了她的床铺,心里窝火,而亦感受到愤怒的溶月也伸手过来捏住了她的手。 温凌拍拍地铺的另一边:“这么大的地方,你一起来吧。” 凤栖摇摇头:“不了,我不习惯。我和溶月挤一挤。” 拉着溶月的手,在营帐另一侧的床上和衣躺下来。 温凌那厢在轻笑,倒也不强求。 只是他酒劲上来后兴致勃勃,半夜里,又听见他折腾了翠灵几回。 翠灵也真是好脾气,到最后都困得迷迷糊糊了,还是一点怨气都没有。 早晨起来,除了温凌依然神采奕奕,其他三个没睡好觉的都是萎靡不振。 温凌在翠灵的伺候下穿好衣物,对她们说:“今日要断皇城的水源,估计里头这么多人是撑不过三天的,但也要防着里面狗急跳墙,缒墙而出,扰乱我的行营。你们补觉归补觉,多警醒着些,我可不一定随时顾得上你们。” 翠灵温柔地说:“奴跟着大王去伺候吧。” 温凌眼神一下子瞥向她,笑意寒冽,不过说话还算客气:“不用!这是要紧的时候,你在这等着,我有需要的话会着人来叫你。” 翠灵没有坚持,垂首笑道:“好的,大王有用到奴的地方,奴万死不辞。” 等温凌离开了,翠灵一个人跪坐着发了会儿呆。 凤栖说:“溶月打热水去了,姊姊就一起在我这里梳洗一下?” 翠灵突然惊醒过来似的,抱歉地说:“昨晚上失态,叫你见笑了!我这就帮你把床铺整理好,被子会抱出去晒一晒的。”边说边动手帮凤栖整理起床铺来。 凤栖笑道:“我一起来吧,咱们都是苦菜花似的,谈得上谁笑话谁?姊姊不容易,我知道。” 翠灵苦笑了一下,而后说:“你和我不同,你命好。” 凤栖跪坐在床垫上,把被子抖开,被窝里那种暧昧的甜腥气味弥散开来,伴着汗味和脂粉香,她又是个对气味特别敏感的人,顿时觉得从鼻腔到肺,被侵入般恶心难受,屏住气强行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没有露出厌恶之色。 她等那阵气味散了点,才说:“乱世之中,没有人命好。姊姊也是北卢高门大户的娘子,命如飘萍;而今,我也是。” 翠灵容色怔怔,而后羞赧而苦涩地笑道:“这你也发现了?” 凤栖道:“惭愧,是大王说的。” 翠灵面色很难堪,最终说:“什么高门大户出身?!在他的心里,也只把我当一个娼.妓罢了。于他有用,可以当猫儿狗儿一样撸两把,喂点食;看着讨厌了,一脚踢开老远都正常得很。而王妃毕竟是正头妻子,名分上不同的。” “现在叫不得‘王妃’,”凤栖正色纠正她,“对于他,‘是不为也,非不能也’,不急着正式迎娶。那心机谋算姊姊也是见多识广的聪明人,你不明白?” 第53章 翠灵知道凤栖只是跟着温凌,却一直没有婚礼,好像还是个“雏儿”。 她是聪明人,顿时沉默了,而后苦涩地笑着,倒也说了句真心话:“不错。但我看得出大王他很喜欢你,也看重你背后的身份。若是你真得到了他的心,在这乱世里还有一份依靠的希望。而不像他对我呀,骨子里是嫌弃的。” 凤栖心道:依靠这样一个男人?把自己的命运寄托给这样一个人?多好笑的笑话! 她看翠灵的眼睛里很茫然,似乎有一份憧憬,但更多的仍然是仇怨和空洞。她想:话不宜多,尤其对翠灵这样城府深沉、背景复杂的人。 恰好,溶月吃力地端了一大盆热水来了,凤栖说:“早晨的热水可真不容易。先洗漱吧,弄得清爽些,人的心情也会变好。” 溶月进门皱着鼻子到处闻,一脸厌弃地说:“这里真恶心!是什么味儿?狐狸的骚气吗?难道谁用了狐肷的衣裳?” 凤栖无声地叹息:说句话夹枪带棒的这丫头还真会得罪人! 溶月“咚”的一声将洗脸盆放在地上,转身大大地打开了营帐的门,透着外头新鲜的空气,嘴里还不停地嘟嘟囔囔。 转脸忽然看见翠灵也拿手巾像是要洗脸的样子,她气嘟嘟大声喝道:“你放下!懂不懂规矩呀?这是我们公主先用的!你和我一道,洗剩下的水。” 翠灵面色尴尬,凤栖提气喝道:“溶月!我看你该掌嘴了!出去!” 溶月一片忠心落得挨了顿骂,顿时委屈得捂着脸,哭泣着奔了出去。 “算了算了,”翠灵说,“在大家心里,婢妾一样,都是下人。她这么想,一点都不奇怪。比这大的委屈我都受过,没事的。” 翠灵看了看帐营外头,宫城的高墙赫然在目。她又生怅然之色,对凤栖说:“我去追她回来吧,您在此处只有这一个贴身的丫鬟,还是要对她和气一些,毕竟也是个彼此的依靠了。” 找了这么个合理的借口,起身到了外面。 凤栖想了想,简单洗了把脸,也捧了一床丝棉被到外头晒被子。 外头看起来是一片平静,只是尘土滔天。 细细一看,贯穿城中的那条永定渠边全是人:靺鞨的士兵提着刀和鞭子,监督着幽州被俘的军民,用一袋袋泥沙把永定渠堙填了起来。 蓝天高爽,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下雨。宫城中总有数千人,一旦断水,结果会比断粮还可怕。 她看见了翠灵。 翠灵并没有去追回溶月的意思,她斜倚着河边的石栏,满含笑意地远远望着宫城的高墙。 第36章 永定渠断流一天,宫城里就慌了。宫内派出了人过来和谈,态度看得出极其谦卑。 但温凌更是极其傲慢,挥挥手说:“不急,我不急。想和我谈,你们就什么要求都不要提,只求我给你们留条性命就行了。什么八条十条的和议建议……呵呵,我觉得是贵上还不够口渴。” 把称帝的北卢大皇子煎熬了整整五天,其间还打退了几波准备乘黑偷袭的北卢禁军,在河道边临时修筑的砂石水坝上挂了一串滴血的人头,一群靺鞨士兵对着宫城大声戏谑道:“喝吧,人血管够!不妨再派些下来,我替你们宰杀放血!” 第五天,来了几个唇焦舌敝的老臣,冠冕污浊,但是戴得整齐,一步步到温凌的大帐前。 温凌早就打开了帐门,岔开双腿,大大咧咧坐在正中的虎皮高脚椅上,两边他的亲兵用长槊和大刀搭成寒光闪烁的一道“长廊”,每一个刃口都朝下,给从其下走过的几个人极大的心理压力。 北卢的大臣到温凌面前,深深一揖,而温凌冷冷一笑,翻了个白眼,看都不看他们。 他身边的亲兵大喝道:“跪下!” 几个人面面相觑,然而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终于,在为首那个花白胡子的带领下,个个都颤巍巍地跪下了。 “败军之人,不敢言尊严。”花白胡子稽首道,“臣,是北卢君王的北院夷离堇,企望大王给鄙国君主留点尊严。” 而后,他那花白胡子颤抖着,极不情愿、好不容易才说:“鄙主愿意投降大王。” 温凌露出一丝笑意,旋即又收了:“如今,你们也只有投降一条活路可以走。我说过,投降可以不死,但所谓‘尊严’云云……”他玩弄着大拇指上用来拉弓弦的扳指,半晌才吊足了对面的胃口:“看我高兴吧。” 献俘仪式搞得不算复杂,但算得上很屈辱。 靺鞨士兵大鸣角号,在御道两侧拉了警戒,但许全城百姓观瞻。于是幽州百姓看着这位登基不久的君王,穿一身素衣长跪于皇宫正门的外头,颈上缠着白绫,背后背着荆条,背后是一具表示投降后准备受死的“榇材”亦即空棺材,所有官员和禁军全部齐刷刷卸甲,披甲在身后堆得高高的。 见温凌的乌骓马缓缓踏步过去,那一国之君俯伏泥首,说了一番“恭迎大王,俯首称臣”的降词,大概确实是悲从中来,最后已经哽咽了,只连连顿首说“无颜见列祖列宗,有死而已”。 御道两边的幽州百姓也是鸦雀无声,有几个还悄悄红了眼圈,只是不敢哭而已。 温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拜于马下的君王,嘴角一丝笑意实在压抑不住。他打量了俘虏们好一会儿,终于说:“不错,子夺父位,屠戮兄弟,确实无颜见列祖列宗;而抢来的江山又保不住,真是死都没脸下地狱了。” 下首那位肩膀颤抖,大概又愧又怒,却又不敢有丝毫反抗。 温凌左右看看道:“下一步是不是要‘爇榇’?”得到答案之后漫不经心地说:“我也不懂这些劳什子玩意儿,不过既然满世界都吃汉人这一套,咱们也就按这套礼法来吧。” 他努了努嘴,自然有信得过的亲兵们分头行动,有的控制住了卸甲的官军,有的飞奔检查并占领了皇城的大门和四角,高墙雉堞上顿时插满了靺鞨的黑底海东青旗。这时,才有另一些人抱来薪柴,把那口空棺材烧了。 这时,温凌才低头笑着对匍匐投降的北卢皇帝说:“请起吧,这套流程,我虽然不耐烦,但总得走一遭。想必你没有登基之前,给自己父亲跪也是常有的,不至于就跪折了膝盖头。你看你的臣民有为你流泪的,也有暗自高兴的毕竟乱臣贼子嘛,不见得人人都待见,对不对?” 说话毒辣,好在没有在身体上有羞辱的举动;不仅如此,还吩咐士兵到皇城里不许劫掠,更不许惊扰到宫眷,只要了内帑的库门钥匙,分了内帑的金银给立功的将士。 凤栖进入幽州的宫城,是一切都清理好了之后的事。 幽州的宫城和汴梁的宫城大不一样,一个粗豪而敦实,一个细致而华丽,但一样让她觉得梁柱之间、角落缝隙是挥之不去的阴暗血腥的气味。 皇宫大殿里正在庆功,百官朝拜的广场上堆放着柴火,大概又是晚上点篝火用的,祭天祭神的萨满已经穿好衣装,擦拭着萨满鼓。 温凌在侧殿里搂着翠灵,喝着美酒,见凤栖过来,兴致勃勃说:“这里的食物精致得多,一扫路上的烟火气。御厨们都是烧过亲自尝了,半个时辰没事我才肯吃的。可怜见儿的,你这娇滴滴的小娘们儿天天啃干饼路菜,大概早委屈坏了吧?过来尝尝吧。” 第54章 翠灵闪眼看着凤栖,只见她那拉得老长的脸,大概又要说些什么扫兴的话了,急忙抢先笑道:“大王想不想听琵琶曲?”对凤栖使了个善意的眼色。 温凌果然被翠灵的娇俏吸引了注意力,没顾得上凤栖就要开怼的神情,而是笑问道:“好啊!这阵子累坏了,是要听曲儿放松放松。” 翠灵从他怀里扭出来,抱过琵琶,笑道:“燕国公主殿下多多指教。” 又对温凌带些恃宠而骄的模样笑:“大王,高兴的日子,即便奴弹错了音,今日也不打人哦!” 温凌笑道:“好好,念你有功,弹错了也记着打,今日暂且不罚。” 翠灵对他一声娇嗔,也不坐,斜抱琵琶就弹奏起来。 温凌听了一会儿笑道:“你果然‘灵’,知道这首曲子简单不会出错。不过要是鼓曲更好。” 翠灵笑道:“奴不会鼓!不过知道今日大王一定最爱听这首,说不定还亲自敲一敲,唱一唱呢!” 曲子短小,温凌听她弹了两遍,越弹越俏皮,他真的兴高采烈地用牙筷敲着玉碗,跟着节奏高声唱起来: “臻蓬蓬,臻蓬蓬, 外头花花里头空。 但看明年正二月, 满城不见主人翁。” 连唱两遍,把玉碗里的酒一仰而尽,然后把碗一砸,哈哈大笑:“应景,应景!果然痛快!痛快!” 凤栖刚进来时一肚子不合时宜终于又被好奇心给压服下去,她看看温凌,又看看面前食案上香喷喷的菜肴,终于矜持地尝了尝,发现味道不错,就慢慢吃起来。 吃了一会儿,温凌第三遍《臻蓬蓬》也唱完了,她才问:“这什么歌呀?为什么说今日应景?” 温凌兴致勃勃:“你听过腰鼓曲么?” 凤栖摇摇头:“羯鼓偶尔听过,腰鼓没有。” 温凌说:“腰鼓比羯鼓温柔。曲子开始和结束,都要用手掌敲击鼓心位置。”他边说边比划:“你想象手敲鼓心,是不是声音是‘蓬蓬蓬’的响?” 凤栖想了想,点了点头。 温凌说:“你再想想世间的鼓,是不是都外头花花绿绿,里面却是个空心?” 凤栖又点点头,再追问:“那么‘主人翁’是什么?” 温凌却只喝酒,不回答了,踌躇满志,手掌欢快地在桌面上敲击出轻快的节奏。 翠灵笑融融对着宫城的大殿努努嘴说:“自然是这北卢的‘主人翁’!一个皇帝出逃,一个皇帝当了俘虏,不是‘满城不见’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 凤栖心想:靺鞨和北卢之间的恩怨还真是不浅。 这时,翠灵又笑着问温凌:“这次俘虏了的‘主人翁’,打算怎么处置?” 温凌喝着酒,漫不经心问:“你说怎么处置?” 翠灵却故退一步似的说:“我说了能算?” 温凌的酒停了,目光下垂,但翠灵坐在他身侧,被他搂着腰,不像对面的凤栖那样能一眼看到他垂下的眸子里凌厉的光芒。 他说:“虽然说了不算,但可以提。” 翠灵故意问:“这算是奖励我的?” 温凌漫漶地点头:“嗯,谢谢你提供了宫城守卫的情况,也谢谢你曾经的家奴这次为我们做内应。” 翠灵这才不吊人胃口,侧身在温凌身边跪下:“大王,大皇子他害得我家破人亡,害得我孤苦伶仃!我要他拿命来抵偿!” 温凌斜眸看着她,缓缓说:“可是,人都说‘杀降不祥’。” 翠灵说:“话都在人口里!即便是投降后屠城,也不是没有过先例,您看有几个是‘不祥’的?只看统兵的人需要不需要杀罢了。如果大王心里有顾忌,奴也可以替着去干脏手的事!” “你还敢杀人?”温凌不由笑了。 翠灵说:“我敢!” 温凌对外头亲兵说:“去,拉个这里的妃子来,给她杀着玩。” 翠灵的脸色有点僵,可看温凌揶揄的眼神,也还是硬挺着没有退缩。 稍倾,便见温凌的亲卫推搡着一个女子进来。看不清脸,只见披散着头发,斜堕的发髻上嵌珠金冠还挂着,衣裳撕得破烂,但是绫罗织绣的,环佩叮当,只是平添狼狈。 她已经吓坏了,进门就是抽抽噎噎地哭,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叫她跪她就跪,匍匐在地,无比听话,楚楚可怜。 亲卫们哂笑着,喊了声“大王”,温凌对其中一个说:“给萧娘子一把刀。” 翠灵起身上前接过刀,犹豫着慢慢走向那个蓬头垢面的北卢妃嫔。 那厢也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双手被反缚着,无法磕头,只能嘴里求饶,只听一会儿是凤栖听不明白的北卢语,一会儿又是汉语,都说得竹筒倒豆一般。 翠灵举了两回刀,又一次次颤抖着无法刺下去。 而那妃子抬头哀求,话却只说了半截就愣住了。 跪着的这位好半天才终于用清楚的汉语说:“萧翠灵?你……还没死?” 翠灵突然因恨而生勇,笑着说:“是啊,你们盼着我早点死,不是吗?” “不不……不……”那妃子拼命地向后缩着自己的身子,“陛下和二大王争位,我们也劝不住。萧家确实惨,可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作孽的……又不是我们这些没脚蟹。” 翠灵笑道:“不错,覆巢之下无完卵,岂止是我,你们不也一样?你这个所谓的‘陛下’背叛他的父亲,害得二皇子死了,我恨不能跟着也死了算了;我家人也几乎死绝了,就剩我们几个女儿家也全部充入教坊司做娼.妓,还不如死了!” 她一边笑,一边泪水滚珠似的落下来,笑得渐渐疯癫:“真的,其实我不想杀你,毕竟咱们的丈夫在翻脸之前,咱们的公爹在出逃之前,咱们作为皇子的家眷还一道在大宴上吃过饭、聊过天,谁想得到命运无常,不是天翻,就是地覆!我也是几死还生的人,如今可什么都不怕了!” “不不……萧侧妃……” 求饶的话语还没有说完,翠灵毫不留情的一刀就刺了下去。 第37章 那厢一声惨叫,而后一切归于寂静。 凤栖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子躺在血泊里,对翠灵不由感觉复杂起来。 她小小地一瞥握着酒杯,抚膝侧身坐在桌案后的温凌。温凌大概也觉得不可思议,那杯子倾侧了,酒液落在他的衣襟上他也没有发现。 翠灵转身跪在他面前,把刀子高高地捧着:“大王,奴已经完成了。” 温凌起身到她面前,拈着血淋淋的刀刃,而后笑道:“这把刀赏你了。以后在我面前也不要自称‘奴’了,我收你做我的侧妃!” 翠灵泪珠滚滚而下,笑着给他谢恩,但笑意有些假在凤栖看来。 温凌有力的手臂挽起她,重新搂着腰坐在他身边,还斟了一杯酒递过去:“来,压压惊。” 翠灵接过酒,但说:“妾不惊。谢大王赐酒。”仰头喝了下去,稍倾就面若桃花,大着舌头说:“这是宫里的蒸酒,上头得很呢。” 温凌在她耳边说:“是呢,你应该认识,这是你前头那位丈夫北卢的二皇子最喜欢的酒,你一定陪他喝过吧?”又斟了一杯递到她的唇边。 第55章 翠灵推拒了几下没有推拒得了,不由自主又喝了一杯,而不敢不解释:“妾只是二皇子的侧室,还没有陪他喝过酒……日后妾一身一心都是大王的了。他……” 她遏制不住地珠泪滚滚:“他……他已经不在了。我……我已经不想他了。” 温凌在她耳边说话的声音愈发低沉了,连耳力极好的凤栖都只能勉强听见:“……放心,我不吃他的醋。你有情有义,我喜欢这样的。你想杀宝座上那个,是不是?……” 翠灵点着头,额角的一支金珠步摇随着一点一点的,终于沉沉垂下,而她终于醉得不省人事。 幽州的皇宫,物资丰富,还有大群的奴婢。温凌的大军占领宫城之后,终于放开手脚,在幽州城里四下劫掠起来。温凌也只说:“抢归抢,还要注意甄别,幽州是和南梁、和郭承恩的军队打过巷战的,咱们可得记得前车之鉴。” 而他们应对前车之鉴的方式是:收缴了城中所有铁器,菜刀都只留手掌长短的;感觉稍有异举的民人,就直接杀戮,用鲜血清洗幽州城的人色。 那位被俘虏的北卢皇帝,据说在掖庭的监牢里大哭:“若是上天要惩处朕的罪过,就杀了我吧!饶百姓的性命!” 得知之后的温凌,笑嘻嘻叫人把这位皇帝从掖庭提到主殿,还特地让翠灵和凤栖在屏风后观看。 他笑着对亡国之君说:“你想赎罪?” 那位还颇有些骨气,穿着囚衣说:“大王说得不错,我无颜见列祖列宗,也无颜见满朝臣民。你要杀,就杀我吧。” 从屏风缝隙里看着他那狼狈样子的翠灵,脸上的笑意几乎遏制不住,轻声说:“活该!” 温凌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但我也不是好杀之人。你要赎罪,总要拿出点诚意来,对不对?” 穿囚衣的帝王瞠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温凌说:“秋冬肃杀,是黑水神与白山神接受献祭的日子,来年气候调和不调和,水草丰茂不丰茂,林间的老虎与天上的雄鹰肯不肯保佑猎人,都得看献祭能不能满足两位神的需要。”他瞥一眼那阶下囚,这位刚刚还大义凛然的皇帝,已经开始紧张了。 温凌笑道:“别怕,别怕,我们靺鞨没有人牲的习俗,还是用青牛白马做献祭,只是人要跳跳舞,讨神明欢心。” 他慢悠悠讲故事一样把献祭的要求说了一遍,又道:“我第一次来幽州,觉得这里是个好地方,你要是配合呢,我就撤离幽州。” 本来已经灰心丧气的那位阶下囚皇帝,简直不敢相信:“大王说……撤离?” 温凌目中如有精光,直视着下头这位:“你肯不肯?” 好半天,他得到了答案:“唉……大王能留幽州百姓一条活路……我就是一死……也,也愿意的。” 这位皇帝被带下去以后,好奇的凤栖问翠灵:“这是什么献祭的法子啊?” 翠灵摇摇头:“我也没听过,我们大卢与中原结交百年多了,大多用中原礼仪,也奉佛祖,也祭祖,也拜孔孟,但什么白山神、黑水神这种,第一次听说。” 她蹙着眉,好像有些担心似的:“这是搞哪一出?” 凤栖想了想说:“我觉得,好像挺侮辱的。” 翠灵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其所愿,好半天才叹了口气:“再看吧。” 三天后才知道,这献祭之礼名为“牵羊礼”,更似投降之后的献俘礼仪。 声势搞得非常浩大。 只见北卢皇宫的正门口,早已高高地堆起了柴垛,北卢百姓可以隔着永定渠绕皇城的一条分支河水远远望着,而被俘的北卢皇室、大臣,乃至他们的家眷全部一起被迫观礼。 背后是寒森森的刀枪剑戟,秋风吹得人浑身都起了粟粒,恐惧和绝望裹挟着留在幽州的这些权贵。 只听长号吹响,鼓声齐鸣,一匹白马和一头青牛被牵了过来,接着又是好几十只羊,“咩咩”地叫着,乖乖跟着头羊被圈到了祭台的左右。与北卢的惨淡相比,靺鞨人兴高采烈,将士们放纵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其中一个飞奔上前,用手中的火炬点燃了柴垛,“噼噼啪啪”火燎的声音响起来,又淹没在人群的欢呼和低低的啜泣声中。 温凌起身,手中的海东青旗用力一挥,欢呼的人群逐渐变得鸦雀无声,但一双双眼睛灼热地看着他们的主帅,期待着接下来献祭礼的来临。 温凌的声音穿过空旷的皇城大门的广场,先是低沉,后又激亢,在他讲得揎臂撸袖的时候,翠灵悄悄问凤栖:“他是在说往日两国的仇吧?” 他用的是靺鞨语,凤栖被送来和亲这段时间会东鳞西爪地学一些靺鞨语,但还远达不到能完全听懂的程度。她只能摇摇头说:“鸟语似的,谁知道他在讲什么!” 翠灵“噗嗤”一笑:“我懂的也不多,不过刚刚好像说这位伪帝昏庸无能,忝列高位……”她一时表情又有些怪异,接着为凤栖翻译:“……不过上苍有好生之德,他若能诚心献祭,也还不失为一位好君王……” 她翻译不下去了,恶狠狠骂了声:“扯淡!” “别急,看看怎么献祭的。” 凤栖劝说,目不转睛盯着跪着的那群人高贵的皇族、高贵的大臣,和他们的妻妾儿女一起,跪在地上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这时温凌的话已经告一段落,只见他拔出腰刀用力向下一挥,气势如虹。 而他的将士们也同样齐刷刷地拔出腰间佩着的大刀,举向天空。顿时,只觉得到处明晃晃的刺眼。 这些腰刀,有的落在跪地臣服的俘虏的脖颈处,但没有砍下;有的则干脆利落地砍下了用来献祭的白马和青牛的脑袋,把牛头和马头装在金盘里,送到柴垛的最前方;还有的利索地杀掉了那一群同样用来献祭的羊,放了一盆盆的血,然后把羊皮整张地剥了下来。 溶月打了个哆嗦:“吓死人了!” 凤栖心道:这才是献祭牲畜而已呢! 果然,接下来她们听到站在俘虏后面的士兵异口同声地大声呵斥这句凤栖知道,是靺鞨语,意思是“脱衣服”。 跪地的男人们含着泪,慢吞吞地解脱上衣,露出光溜溜的脊背;于是,那些刀几乎都转而指向了跪地的女性,或老或少的北卢贵族女子们无不痛哭失声,紧紧抓着衣领,不肯脱下上衣,有的苦苦哀求,有的则破口大骂。 高高在上的温凌冷冷地“哼”了一声,指了指其中骂得最凶的一位。 旁边有人回复:“大王,这是伪帝的堂妹,一位郡主。” “放个样儿吧,省得都不听话。”温凌云淡风轻地说。 于是刀光一闪,那位脾气暴烈、性子不屈的北卢郡主,倒在了血泊里。 这次,再听见靺鞨士兵喝叫“脱衣服!”,即便是再羞臊,北卢的贵族女子们还是被迫慢慢解开了衣领和腰带,慢慢地像男人一样露出光脊背,羞辱地交臂抱着自己的胸遮丑,弯腰把身体伏得极低。 而她们身后传出了放肆的、侮辱的大笑,还有兴奋的评点,声音远远压住了这些女子们的啜泣声。 凤栖、溶月和翠灵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不知说什么才好,这种羞辱性的残暴,远胜于一刀杀死。 第56章 唯有翠灵,过了一会儿还是说:“其实也没什么……我被伪帝喝令发往教坊司的每一天,可都比这侮辱多了!”她故意在轻蔑地笑,可是嘴角却是抽搐的。 “你是不知道教坊司那种打骂□□!”翠灵大概也是紧张,仿佛被打开了话匣子,忍不住把往日受的苦难和委屈都一桩桩吐露出来,才能让自己好受,“……受过那种折磨,你作为人的尊严被踩在地上,你的身体就像是待宰的羔羊,鞭子一下下抽在身上,香烛烫你的嫩肉,猫绑在你裤子里抓烂你的身子,然后十几个大汉一个一个‘教’你不重样的姿势……” 她满脸都是回忆的痛苦,但是话又停不下来:“痛苦到无法忍受也要捱完……到那时候你就矫情不起来了!你就彻底服帖,因为听话了才能免除折磨,才能勉强像个人!” 凤栖无法接话,但脑海中想起了何娉娉,大梁教坊司的漂亮官伎们会受追捧,汴京最有钱有势的男人们争着送给缠头,以求博佳人一笑可那毕竟也是不能自主的卑贱命运,一样叫人唏嘘。 “啊!你看!”溶月突然又一惊一乍地叫了一声,凤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刚刚剥下的那些羊皮,简单涮洗了一下,还带着皮肉和血丝,一张张皮面朝里、毛面向外,披在跪着的北卢众人赤裸的肩背上。 士兵们把跪着的人一个个提溜起来,赶羊似的往柴火垛边驱赶,兴高采烈地大喊着。这次的靺鞨语凤栖也听懂了,喊的是“跳舞!跳舞!” 腰鼓声响起来,又是《臻蓬蓬歌》,靺鞨人兴奋地唱着: “外头花花里头空……满城不见主人翁。” “外头花花里头空……满城不见主人翁。” “外头花花里头空……满城不见主人翁。” 一遍,又一遍。 那歌声,像渔人悠远的船号,像牧民远归的胡琴;那舞蹈,像苍天上飞翔的雄鹰,像大地上奔跑的虎兕,没有中原《白纻舞》《霓裳舞》的精致柔美,却充满着蓬勃的力量和野性的欢快。 唯有那些披着羊皮、夹杂在士兵中跳舞的北卢男女贵族们,屈辱地屈身抱着胸,身上的羊皮的血腥味熏得养尊处优的鼻子们无法忍受。还不敢大声哭泣,只能哽咽着默默流泪,被像羊一样驱赶着,在舞蹈着的靺鞨士兵中艰难地绕篝火踏歌前行。 翠灵满脸都是大仇得报的笑意,长长地吁了口气,对凤栖说:“唉,我也想下场跳一跳这《臻蓬蓬》舞了,很久没这么痛快过了!” 第38章 这场牵羊礼一直闹到了二更。 篝火慢慢燃尽,黑烟直冲半空,远观的民众渐渐散去;士兵们吃饱喝足,唱够跳够;而北卢的帝后和皇亲贵族们,受尽屈辱,也累到气短。 温凌今日没有亲自下场跳舞,一直在宫城大殿上占着御座喝酒观望,此刻双目炯炯,毫无疲倦之色。他吩咐道:“把那位皇帝和他所封的两院夷离堇(差不多是宰相的意思)都带过来。” 过来的三个人都是满面泪痕,尤其看到温凌大喇喇地两只脚踏在御座上斜倚着,把北卢皇帝的玉玺抛接着玩的模样,敢怒而不敢言。 温凌睥睨地看了他们好一会儿,才笑嘻嘻说:“今日跳舞可尽兴?酒可曾喝得畅快?” 下首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可是毫不敢反抗,都是顿首道:“回禀大王,舞跳得尽兴心,酒也喝得畅快……” “饿了吧?”温凌体贴地说,“翠灵,拿几张烙饼来。” 翠灵闻言从后面绕出来,手中是一碟底层士兵民夫们吃的烙饼,她也恶意满满地把饼一张张撕碎,扔在几个人面前地上,居高临下地说:“吃吧,大王恩赏你们的!” 几个人抬头一看,是认识翠灵的,脸上那幽怨之色溢于言表。 翠灵冷笑道:“怎么?你们还嫌弃大王的赏赐不成?捡起来吃掉!” 北卢那位皇帝带头,默默地从地上捡了饼,虽然脏了,也只能忍着,默默地撕了一块塞进嘴里。另外两位宰相之尊,此刻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无声地流着泪,捡那扔在地上的饼。 温凌一直不加阻止,三个人咽了好几口之后,才责怪翠灵:“你这也太无礼了,给你们陛下和两位夷离堇道歉!” 翠灵扭身过去,坐在温凌身边,撒娇说:“妾才不给他们道歉呢!当年他们对妾以及家人的侮辱,可比这严重多了!妾觉得这还太便宜了,应该……” 她还想看他们死于温凌之手。 恶毒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她脸上先挨了很响的一个耳光,一下子从御座上滚落在地,捂着脸不可思议。 温凌目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歉!” 翠灵忍了又忍,终于对下头三个人说:“抱歉。”泪水一颗接一颗滚落,但死死地咬着牙关,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温凌对那三个人说:“放心,我不会被一个娘们儿左右。我答应过,只要肯行好今日的牵羊礼,我就撤兵幽州。不仅撤兵,幽州险要之地,我还需要有人替我管着。” 他看了看北卢那位伪帝,笑了笑:“其实你原本就是皇长子,按你们北卢的规矩,和汉人是一样的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你继承皇位也没什么不对的。何况,你那位出逃的老父亲与我们靺鞨有仇,你却没有,我何必为难你呢?既然继位了,我自然认你是北卢的皇帝。” 他撮牙花子,似乎在思忖着什么,故意吊着胃口不再继续往下说,而下面三个人听着,不仅惶恐,而且惶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唯有翠灵的脸色已经微变,她跪坐在地上捂着脸,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北卢伪帝,几乎想把他杀死。 温凌隔着御座,视线也看不到她,喝了半盏酒,终于又说话了:“当然,两国交兵,揍到你们老实认错也是难免的那么,贵国主现在可知错了?” 伪帝嚅嗫着不知道说什么。 温凌嫌他迟钝蠢笨,翻了翻眼睛又说:“我们靺鞨与你阿爷有仇,你呢?是想着孝道,还打算继续孝顺你阿爷么?” 这话明白得很了。伪帝终于说:“我想孝顺他,他却想废长立幼,如今大概只愁没机会杀了我给他二儿子报仇,我孝顺他?呵呵,我是傻子么?” 他真的苦笑起来,摇着头说:“老头子做下的错事多了去了!不服他的人也多得很。当年贵邦的公主嫁来时,他还是太子,为他阿娘不失宠,进了多少谗言!两国交恶,他便是始作俑者,我虽然是儿子,也不能捏着鼻子硬说他好!如今更别提了,他躲在戈壁滩里,还想着哪一天杀回来,要把我明正典刑呢,檄文都发了!” 他的一个夷离堇,在下头偷偷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家国丑闻,还是少提为好。 但这位废帝说顺了口,甩开继续道:“大王若能给我机会,我当然要牢牢固守幽州;若是大王给我国改错的机会,那可就更好了!” 温凌微微笑道:“如此,当年我们靺鞨的兀里珠公主,可否追封为皇后?” 伪帝道:“一句话的事,定会为兀里珠公主正名。” “降表昭告天下,得写清楚你们的罪过,而我们靺鞨只是如父兄一般,行使教导之意。” 第57章 那伪帝咬咬牙,终于答应了:“只要肯让我用玺,我现在就写诏书和降表。” 温凌不易察觉地凉凉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但又说:“玉玺呢,我不小心摔坏了。”说完,就把手中一直玩弄的那个完好的玉玺用力往金砖地上一砸,清脆一声后便见硕大的玉玺四分五裂。 他看着那玉玺,又看着伪帝:“我改赠一颗金印给你,你可以施令众将。” 几个人都眨巴着眼睛。 温凌说:“若是愿意呢,那就这样了。诏书和降表不急,你和手下的大臣们好好商量商量。我视察过幽州布防之后,昭示降表后就离开幽州,向云州方向走,到了阴山呢,就把你父亲从戈壁滩里找出来,还到你幽州宫里,随你怎么孝敬,好不好?” 先那位被甩开的夷离堇终于颤着一脸大胡子说:“这个……大王洪恩,臣等感激不尽,只是施令的金印不妥当吧?” 温凌笑道:“你是北院夷离堇吧?问那么多干什么呢?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大家已经隐隐约约知道了,换了皇帝的玺印,等于剥夺了皇帝处理政务的资格,国中大事都要由这位靺鞨皇子来掌管真正是傀儡了。可是大难不死,已经觉得侥幸,还能有那么点权力和名分,更是侥幸中的侥幸。 因此各人怀抱的心思却不一样。伪帝垂着头,腮帮子绷得紧紧的,大约是在紧张地思忖,最后用力点了点头。 “儿皇帝。” 凤栖在心里评价,悄然望了温凌一眼:这位荒蛮靺鞨来的冀王,还真是谋勇俱全,心机深沉,不容小觑。 新铸的金印,新铸的虎符,新铸的丹书铁券。 一切都用靺鞨文字和契丹文字,连上头的花纹,都是集两国的图腾北卢的狼纹和靺鞨的鹰纹。 设计的样子,温凌丢给了凤栖:“我看你喜欢那些金石玩意儿,你瞧瞧这样好不好?” 凤栖看了看蜡样,说:“这些紧要东西,靺鞨难道没有范例?” 温凌摇头:“我们没有。我们现在都没有这样高大的宫城,没有这样严密的制度。但是我们那里,君臣一心,每一个山林间的猎户、渔民、牧人,在我父亲一声呼喝之下,顿时就能拿起渔叉和弓箭,骑上骏马为我们的国家而战。每个人都是猛安谋克(军事编制)的勇士。” 凤栖看着他一脸自豪的模样,歪着头问:“那带兵打仗,难道不需要严密的制度?” 他简短地说:“中原之制,我们也在学。” 岂止在学!就听他一口流利的汉语官话,只怕下的功夫不浅。 凤栖低下头,看了看手中那个蜡样,说:“鹰振翅于高处,狼潜行于山穴,就如飞龙在上而舞凤在下。这些图案不分上下,也显不出靺鞨与北卢的高低。” 温凌认可地点点头:“不错,我去与工匠说:无论是金印还是虎符,都要铸成鹰在上而狼在下的模样。” “北卢崇尚佛教,这里的莲花纹可以用。”凤栖又问,“请问靺鞨崇拜的是什么神祇呢?” 温凌想了想:“我们还是信奉萨满。” 凤栖隐约听说过这是一种古老的宗教,更类似于巫教,她说:“有没有适合的图案呢?也可以做成底纹。” 温凌很是满意她的想法,转而吩咐告诉工匠去了。制好的蜡样,又都给凤栖看了看。 凤栖见是全套:有印章,有券书,有虎符,黄蜡雕琢得有模有样的。她不由笑道:“这真精致,给我玩吧?” 蜡样当然不能当真品用,一眼就能看穿。 温凌挥手很大方:“拿去吧。小心些,一热就变形了。” 凤栖亦很谦虚,向他询问了这些印章、券书、虎符上文字的意思,温凌也不厌其烦地告诉她:“咱们靺鞨原本是没有自己的文字的,借用了契丹语的字样表音,草创了自己的文字,所以看起来像是契丹语,事实上读音和契丹语完全不同。你确实得学学在白山黑水的老家,会说汉语的人并不多。” 他面庞上是少有的温柔,话说得谆谆的,见她撅了嘴像懒惰不肯学习的小女孩,不由含笑轻轻敲了敲她的脑门:“学!好好学靺鞨话,回头伺候公婆、养育子女,都得按我们的来。” 凤栖心里莫名的一惊,垂了头让人感觉她只是在羞涩。 但她自己好半天才梳理清楚她内心的想法:她仍然丝毫没有把自己当成和亲来嫁给靺鞨冀王的燕国公主! 她自己都被自己的内心惊到了。 人都说她是使命就是嫁到他国和亲,以缔结姻缘的方式挽回一点大梁的尊严,换取一点沦丧的土地都说她居功至伟,可她觉得自己和何娉娉等勾栏女子并没太大不同,都是在贩卖自己的身体,甚至与现在的萧翠灵都是一样的。 想到萧翠灵,倒是想给她求个情:“大王,翠灵可哭了几天了。” 温凌漫不经心问:“为什么?就因为打了她一巴掌?她这蠢婆娘挨我的打还少?这点算什么!” “‘就因为’!”她略带夸张地重复了一遍,“女儿家的脸蛋多么贵重!当着人面这样重的一巴掌下去,脸都丢尽了!” 温凌说:“我懒得管她,爱不高兴就不高兴吧,晾几天就好了。难不成还要我去哄她?”嗤之以鼻地一笑,仿佛不可思议。 凤栖对翠灵也谈不上什么深情厚谊,见他如此寡薄也不觉得很奇怪震惊只觉得自己爹爹好歹比他略好些,但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过在王府学的那些为人处世的方式还刻在习惯里,凤栖还是带着让御厨房炖的一锅好汤,去看望翠灵。 翠灵脸色蜡黄,头发都没好好梳,但见凤栖带着提盒来,泪水忍不住就扑了满面:“燕国公主,我不料在这样的伤心地,还有人心里顾念我。”一说之下,更是悲从中来,掩面哽咽,半天都缓不过来。 她的伤心绝不止于挨无情的男人一巴掌。 凤栖也自怜她,但也觉得她傻。 第39章 “别哭了,把自己身子哭伤了,还是自己受罪。”凤栖劝解翠灵道,“大王那性子你该比我熟悉,哪里把我们这些女子当人看?” 翠灵摇摇头:“我并不敢怨他打我如今我一身一命俱是他的。只是想着我在这地方受到了这么多折辱,我的期冀是他举手可为的,他却不愿意……”又悲从中来。 凤栖知道她一心就想着报仇,可她大概还是没有想通:在温凌的心中,他的大业才是第一位,翠灵的想法他根本就不在乎,能利用的时候利用,不能利用的时候泄.欲罢了。但这话无法劝她,劝了也只会徒添埋怨,凤栖只能陪她叹口气:“来日方长,北卢和靺鞨这样敌对的状态,即便那位伪帝在皇帝的宝座上也是如履薄冰,坐不稳的,大王日后肯定还是要夺回幽州,你只消慢慢等待就是了。” “我等不起!”翠灵斩钉截铁地,“等大王大军西去,就是那伪帝小人得志的时候!我的家人还有在教坊司、流放地挣扎的人;大王进城,亦是我的家人作为内应,这种拿命换来的功,岂容朝局翻覆?我昨日辱他,他回头一定会愈发报复我的家人。我不能再眼睁睁看他们陷入更无力自拔的境地里!” 第58章 说得铿锵,而泪珠直落。 凤栖看着她:“大王的意思你明白不明白?” “明白又如何?”她反问。 凤栖沉吟了一下,劝了她最后一句:“逆流而上,并不明智。” 翠灵说:“形势所逼,只能逆流。我赌大王并不看重伪帝,也赌他……对我还有三分情意。” 翠灵最后抹了抹眼泪,抱来一把琵琶,赧颜道:“今日我要邀请大王到我这里来,上次听公主演奏琵琶曲,实在是精妙极了,大王爱听《霓裳》,可否请您指点我一二?” 她悄悄瞥了凤栖一眼,抱歉地说:“燕国公主,我知道你千里和亲过来,肯定是大王的正妻,你我云泥之别,我也从来不敢觊觎你地位半分。如今我绝非有意争宠,只是……只是实在不能不倚靠着他,靠着他来为自己、为家人报仇雪恨。” 她插烛似的下拜,认认真真给凤栖行了大礼:“等仇人死了,我就出家为尼,绝不敢与您争风。” 凤栖无声地叹息,上前帮她摆好手位,说:“《霓裳》原非琵琶曲,不过其中‘曲破’一段,铿锵而灵巧,琵琶胜于箜篌。若说其他技巧其实没有,唯只速度要上来,心须得专一,略有神魂不定,就难以招架这滚珠似的节奏。” 翠灵练了两遍,然而恰恰就是“专一”做不到,她满腹心事,越想专注,就越专注不了。 不过这乐声倒是把温凌给招惹来了,凤栖从窗户里远远地看见温凌的身影,急忙说了句:“我先走。”从侧面的小门一溜烟跑了。 而翠灵赶紧对着镜子照了照,拿起一盒粉又怕来不及抹匀,干脆也不抹了,就那么红肿着眼睛,蜡黄着脸,一副幽怨神情,等候着男人的驾临。 凤栖躲了出去,还未走远就听见琵琶声又响起来。 她在墙边听了一会儿,翠灵努力的痕迹很重,灵巧的曲子被弹得又快又急,很快琴弦就被温凌按停了。 而翠灵娇糯的声音含含糊糊地隔墙传过来。 凤栖扬了扬眉,用草丛里的寒蛩鸣声给自己的注意力打岔。然而那不堪听的动静太过明显,凤栖想翠灵大概不需要自己的帮助了,于是贴着墙根儿慢慢离开了。 北卢伪帝的降表很快写好了,谄媚之气溢于言表。 温凌身边的汉人谋士大多对文字只粗通,温凌便又把降表丢给了凤栖:“这要广发天下的,往大梁去的文字你再给润润色。” 凤栖少不得赶鸭子上架,不过润色了大半,还是去找温凌问:“降表中这段:幽州由靺鞨和北卢共治,而年号改为‘合兴’,废先帝为北昏侯,檄文天下讨伐之这里是儿子废爹爹的意思?我不大明白。” 温凌说:“就是做个意思罢了。他当儿子的都同意了,管他爹乐意不乐意呢!你就别费心多想了,把文字写雅驯就行了。” 凤栖嘟着嘴,答应不下来:“这段儿子废老子的话,前所未见,闻所未闻,我润色不来。” 温凌挠挠耳朵,半日说:“你真是食古不化!这样,今日我召见北卢皇帝和两位夷离堇谈追击逃到阴山的那位先帝的事情,你一道听一听,看看怎么写这段比较好。” 北卢和靺鞨语言不通,所以双方用彼此都会的汉语来沟通。 寒暄几句便开始商量大事儿,温凌也不避凤栖,铺开堪舆图,对伪帝和两位夷离堇谈接下来追击逃进戈壁的那位皇帝的方略。 “云州再北便到了阴山,那么大一支的军队少不得逐水草而居,不然活不下来。”温凌指指点点地分析着,“阴山一向也是北卢的领地,跟随你父亲的人里,可有愿意为你做事的?只消递一个消息过来,就不必绕着茫茫的大山和大漠绕圈找人了。” 伪帝摇了摇头:“老头子警惕得和狐狸似的,与我稍有关联的人都不敢用别说他身边,就是在南都幽州这里,我的舅家和东宫原属,也给老东西清理得差不多了。” 这位皇帝大概自登基以来就是孤家寡人,日子不太好过的,所以此刻当了儿皇帝,拿着敌人的军队打自己的父亲,居然是很热情的样子,他在堪舆图上指点着:“不过老东西也不得民心,阴山四边的节度使一直和他阳奉阴违,应州最好获取,然后只要并州拿下,后方稳定,粮秣不愁了,大军再压向北边的云州,除了云州节度使是老东西的心腹,也是个会打仗的硬杠子,其他几个节度使必然不敢引战,必然是龟缩求和。”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全然不顾他的两位夷离堇表情很难看,北院那位几乎要把他的袖子都扯脱了。 温凌却斜眸悄悄看了一眼凤栖,原本在一旁点茶的凤栖果然停顿在那里打愣怔。 温凌笑道:“并州是南梁的地盘、晋王封邑的位置!我怎么拿下呢?” 伪帝一愣:“并州北不是在郭承恩手上吗?南梁对这小人言听计从,大王只要拿下郭承恩,并州不就等于是在大王手中了?再说,南梁的晋王最是胆小无能之辈,大军过去,又不要抢他地盘,只要协饷驻军而已,也就南梁的那帮文人会叫唤两声‘师出无礼’,看那晋王凤霈敢说什么!又看那南梁的皇帝敢说什么!” “有点道理。”温凌点点头说,“晋王确实很好合作。”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凤栖。 凤栖回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继续击打茶筅,把碧绿的茶水打出雪白的泡沫。 “上茶吧。”温凌笑道,“我这南梁来的娘子,很会点茶,大家喝喝看香不香。” 伪帝接过一盏茶,啜饮一口后赞不绝口,笑道:“大王好艳福,南国其他不行,唯只小娘子们风流可爱,柔顺温存,还会生养。” 又道:“我宫里也有几位南梁的娘子,是南边有罪官宦人家的女儿,发为并州营妓但未‘开襟怀’的,被并州的将领发卖换钱,挑出色的辗转献给了我。啧啧,知书达礼,色艺俱全,绝对比萧翠灵那种烂货强。晚上送几个请大王哂纳。” 温凌笑道:“是吗?如此倒想要品鉴品鉴!” 特意看了凤栖一眼,又说:“茶虽好,只吃茶却刮油,肚子里饿得慌,叫人端茶点上来!” 伪帝一看,刚刚才被他背后辱骂的萧翠灵面无表情地端着一大盘点心过来,点心是香喷喷的髓饼。当中黄金小碟,她奉给了温凌,接下来是银碟,她放在伪帝面前,还有两只瓷碟则摆在夷离堇面前。 温凌笑道:“用个器皿,还要分为三六九等?我们靺鞨,皇帝和臣下都是把臂言欢,同歌共舞,要是吃个点心还分不同的碟子真要被人笑死了!” 他起身端起自己的金碟放到伪帝面前,又端起伪帝用的银碟眼角余光已经看到翠灵脸色大变,几乎要喊出什么来。 他脸色也微微一变,紧跟着就笑融融地把那银碟放在北院夷离堇面前,而端起夷离堇的瓷碟,撕开里面的髓饼,赞叹道:“好香!趁热吃!”咬了一口在嘴里咀嚼。 翠灵咽着唾沫,在凤栖看来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那位北院夷离堇吃下了髓饼,温凌直视着他笑问:“味道如何?” 那厢咬了一大口答曰:“滋味浓郁鲜美,多谢大王赏赐。” 第59章 温凌笑眯眯的,牢牢地盯住了他,不错眼地望着,嘴里劝:“既然味道不错,多吃点,夷离堇太瘦了,需当保重自己的身子,多加餐饭。”而其他两个人兴许是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捧着装饼的碟子,竟不知该下口吃还是不吃。 然而很快,这位夷离堇就捂住了肚子,皱眉说:“老臣……有些腹痛。” 温凌凉凉地瞥了翠灵一眼,说:“可是要如厕?来人,扶夷离堇去圊厕解个手。” 那夷离堇连腰都直不起来,脸上汗出如浆,“唉哟,唉哟”呻.吟不止,被幽州宫里的小宦官扶了出去。 温凌一言不发,转回自己的位置,低头在唾盂里不知吐出了什么。而伪帝和南院夷离堇亦是面面相觑,拿着手上的饼不知所措。 圊厕离得应该不很远,因为大家很快听到了惨烈的呼痛声,还有那个小宦官惊吓地喊叫:“来人!快来人!夷离堇晕倒了!……” 温凌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那盘髓饼,对翠灵说:“你何不来亲自尝尝滋味?” 翠灵脸色煞白,一步一步走得艰难,但也并无迟疑。她到温凌面前,毫不犹豫地抓起髓饼,大口吃起来。吃了好几口,她的手腕被温凌抓住,温凌说:“金碟里那份饼,吃给我看。” 第40章 翠灵勉强地笑道:“大王是在怀疑我么?”抽出手,转身到伪帝面前,怨毒地盯了一眼,无声地叹息,抓起他碟中髓饼,亦是大口大口地吃,嘴唇嘴角都是油腻,一时咽不下去,憋得脸通红,而泪珠直在眼眶里打转转。 温凌笑道:“陛下看到了?去去疑罢。小王猜想,北院夷离堇大概是年纪大了,不耐油腻的食物,所以肠胃不和,拉一泡屎就好了。” 话音未落,后面传来小宦官长长的哭腔:“夷离堇升天了” 温凌眉梢一扬,而后笑道:“哦哟,身子骨真是不行啊,年纪大了必须保重,还是要清淡的吃才是。”转脸吩咐道:“宫里不耐这样的污秽,快卷了送出去。” 伪帝牙关咬得紧紧的,坐在下首很是凝重。 温凌凉薄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发作,等待着他为北院夷离堇讨要公道。 但始终没有等来,伪帝只说:“朕……有些不舒服。” 温凌咧嘴对左右笑道:“还‘朕’咧!” 伪帝深吸了一口气,说:“臣……昨日没有睡好,现在脑袋疼,求大王让臣歇一会儿去。” 温凌体贴地说:“去吧去吧,你的内宫我一点没动,凤鸾宫真是精美极了,皇后贤惠,众妃嫔娇艳如花儿似的,我也只看了看,一指甲都没碰过,你放心就是。” 后宫大概早被他审查过了,但伪帝还能说什么!讪讪笑着感谢了一番,走出门外才垂泪掩涕。 后宫是伪帝的,前朝却是温凌和他的人占领着,大殿两翼处理政务的侧殿、两庑是二院六部的行政值庐,全部被靺鞨的人霸占着,所有的文书都被检视过,重要的送到了温凌这里过目,他只嫌身边通晓汉语及契丹语的谋臣太少,梳理文书的速度太慢。最后拉了凤栖帮忙检视。 这日他又看文书到了半夜,揉着头喊:“送点酒过来。” 翠灵一直小心地伺候在他身边,这时说:“大王打算用酒提神么?” 温凌看她一眼说:“是啊。” 翠灵赔笑道:“那还不如茶。妾知道宫里茶膳局有收藏的南来的好茶饼,大王如果想喝奶茶,也有好茶砖和鲜牛乳。” 温凌笑道:“你经手的吃食,我可一个不敢沾。” 翠灵笑意凝固,好半晌才说:“大王可是妾的恩人,也是妾的依靠。” 话当然不错,温凌也很明白,没有了他,翠灵什么都是一场空。 但他依旧冷冷笑着,说:“把燕国公主叫过来。” 翠灵犹豫了片刻,凑过去笑道:“燕国公主是很美,不过大王倒笃信南梁的人?” 温凌说:“我不笃信任何人,但你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妾……做了什么?” 温凌轻笑了一声:“银碟里那张髓饼,我还留着呢,你要不要来尝一尝?” 翠灵知道紧要的时候来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王,妾也是没有办法。伪帝小肚鸡肠,妾若和大王一离开幽州,家人立时就会没命!当年不过因为我被许配给了二皇子做侧妃,他就视我全家如眼中钉肉中刺,杀的杀,放逐的放逐,发教坊司的发教坊司……一家老小何其无辜!” 温凌笑道:“你家人怎么会无辜!你当我不懂得朝廷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诀窍?呵呵,我们靺鞨虽没有这些拉帮结派的陋习,国主和勃极烈、和下面的谋克猛安的勇士都是可以把臂言欢的但人的阴微之处,我有什么不懂?!就如你,如今在这幽州宫可是如鱼得水,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你都敢了。” “大王!”她既有三分恐惧,也有三分不甘,所以脸上可怜兮兮,又娇又弱,简直要哭了。 温凌说:“别废话了,我这会子倦得很,你别给我找不痛快!叫燕国公主来给我点茶砖茶做的奶茶太腻了。” 翠灵好一会儿答:“是。” 又含着期冀说:“大王,妾的《霓裳》练得不好,不过《阳春白雪》已经练得还可以了,大王想不想听一听解解乏?” 温凌点点头,眯着眼睛看翠灵一脸欢喜地起身出去叫凤栖、拿琵琶了。 袅袅的茶香,珰琅的调弦声,两位美人着家常的轻纱褙子,蹁跹往来,殿宇里幽幽传来两人身上的淡香。 温凌一瞬间有些温柔迟缓的错觉若是时空凝滞在这一刻,倒也未尝不好。这些年殚精竭虑、戎马倥偬、杀人无算,真是幻想着有一刻能这样停下来,享受岁月安好、红袖添香的惬意。 凤栖燃着红泥小风炉,倾听着翠灵弹奏的《阳春白雪》。 翠灵出身应当还算尊贵,但契丹人本来对女子贞静的观念就比较淡薄,加之在教坊司受苦的几年,她早已改变了心态那曲子弹得柔媚,毫无阳春白雪的清高,她的眼神亦柔媚,今日的讨好必有所求。 她又想求什么呢?凤栖想,无非是求温凌保护她的家人,或者求他不要重惩她的过错,再不然求他的恩宠,让他离不开她,从而可以得到更多。 但凤栖又想:她都有在温凌眼皮子底下下毒杀人的勇气了,为何却总希冀着这个薄情的男人呢?这个男人对她又真的恩宠和信赖吗? 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温凌问:“茶还没好吗?” 凤栖急忙说:“好了,这就分茶。” 她把茶盏递过去,温凌看着兔毫盏中雪白的茶沫与碧绿的汤色形成了纤纤兰草的模样这种技艺名为“水丹青”、“茶百戏”他笑道:“花了那么多时间搞这个,我还不是一口就喝没了?”猛吸一口茶水,有些烫,他抽了一口凉气,脸上却又是调皮的神色。 凤栖冷冷淡淡答他:“大王怎么喝是大王的事,我做茶百戏是我的趣味所在。” 温凌一挑眉,把茶盏放回她的小托盘上,说:“太烫,过会儿喝。”手指有意无意地滑过她的手背。凤栖转身避开,把托盘端到一旁案几上,说:“行。我收拾烹茶的用具去。” 第60章 温凌既欣赏她的冷淡,又有些不服。他盘算了一下并州的局势,想了想凤栖的爹爹,觉得他还不着急“吃掉”这个小美人,须等并州乖乖服从,而云州如探囊取物的时候了,再安安心心“吃”她不迟,否则在他的靺鞨内部,有些话语会变得被动那些虎视眈眈的勃极烈与他们的子弟,正在等着找他的茬儿,他不能让他们抓着把柄。 而瞥眼看另一个美人,抱着琵琶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便又想到另一层,心顿时硬了。 “翠灵,你今日的曲子弹得还不错,但这不能抵消你今日的大过。”温凌说,“放下琵琶,把我的鞭子取过来你懂的。” 翠灵顿时浑身都紧张起来,好一会儿委委屈屈说:“可是……” “别妄图撒娇,快去!” 翠灵急忙把琵琶放下,提着裙子往外走。 凤栖端着茶盘也在外面清理,翠灵过去急匆匆地低声说:“公主,要求您帮忙!” “嗯?”凤栖看着她,“求情?” 翠灵脸色微红,说:“他跟头狼似的,要撕咬了猎物才觉得痛快。这暴戾癖性我也惯了但是到底皮肉还是怕疼的,他轻轻责打我尚能承受,打得重了也实在受不得……也烦请公主,若听我哭得狠了,过来为我求个情吧。” 凤栖说:“那一会儿我和你一起进去,他若打人,我就为你求情。” “不不,这倒不用。”她耳朵似乎都红了,讪讪说,“他……喜欢看我可怜的模样……我……也常顺他的意。只是怕他今日生气发狠,我会受不得苦楚。所以……只能半途里进去求情,不然他就没兴致了……” 凤栖好半天才略微明白了一些她的意思,然而仍是不可思议。 “怎么回事?找不到鞭子了?!”里面传来粗声粗气的催促。 翠灵忙提声回答:“就来!” “再迟,可仔细你的皮!” “就来!就来!”翠灵紧了紧衣服,无声地叹息了一口,紧步去取他那杆油黑油黑的牛皮绞成的鞭子了。 凤栖耸了耸肩,放好东西百无聊赖地等着,竖起耳朵听温凌在寝殿里的动静。 溶月刚问了一句“娘子在听什么呀”,就听见寝殿里传来皮鞭破风的呼啸和翠灵的惨呼。 溶月心满意足地说:“该!看她那妖妖调调的模样,就是欠揍呢!” 凤栖说:“听说冀王就喜欢打女人,喜欢听她们的哭声。将来他要是打我,可怎么办呢?” 溶月吓了一跳,然而看凤栖平静得像在开玩笑,她又放下心来,笑道:“怕什么!娘子你是燕国公主,身份尊贵,是他嫡嫡亲的正妻;又是和亲来的,代表着两国的交好他怎么敢?!” 凤栖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翠灵的呼痛声逐渐惨烈、尖锐,随着彻心彻肺的哭泣,凤栖光听着都觉得浑身紧缩,似乎要打寒颤。 “我早些为她求情去吧。”凤栖说,“这动静太惨了,我听不下去了。” “奴看,让她多挨两下,以后才晓得轻重。”溶月看热闹不嫌事大。 凤栖摇摇头,加了一件披帛,到寝殿外准备为翠灵求情。 “大王,”她隔着门试探着喊,“茶凉了吧?再添些热的?” 里头的鞭响停了一歇,他才说:“我热得很,就要口凉的喝。” 凤栖不屈不挠:“那么好的团茶,凉了只苦不香,大王又要说南来的团茶是骗人的东西了。热茶我都带来了。” 里面又停了一歇,她熟悉的温凌冷笑的声音传来:“我不让你进来,是为你好。” 凤栖说:“你不累么?歇歇吧。” 温凌笑声越发冷:“行啊,打够了,也该歇歇了。翠灵,是不是呢?” 半晌,翠灵没有回答。 凤栖好像听见喘着气胸脯起伏的声音,声音非常奇怪,不是寻常痛苦喘息的声音。 温凌在说:“翠灵,你和她约好的吧?她打断我的兴致来为你求情,就有用了?能救你了?” 凤栖咽了口唾沫,还是硬着头皮说:“那……我进来了。” “门没锁。” 凤栖侧身用肩膀推开寝殿的门,而后一哆嗦,手里的银茶盘“当啷”落在地上,那闪着紫光的兔毫盏发出玉碎一样的破碎声。 第41章 翠灵的脖子里宛如缠着一条乌黑发亮的蛇,勒得她脸色发紫,发不出声音,双手徒劳地抠着,两条腿徒劳地蹬动。 那“蛇”的首尾掌控在翠灵身后那个男人的双手中。他脱去了上衣,露出一身白皙的腱子肉,臂膀在使劲,肌肉绷得跳动起来一般,脖子都变得又粗又硬。 而他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冷冰冰的笑容,好像他被蛇的灵魂附着,完全冷血无情。翠灵的鞋子蹬掉了,一双粉嫩的脚丫在地板上蜷缩着,最后无力地撒开。 凤栖几乎说不出话来,一口一口地干咽唾沫,喉咙里火烧似的干燥,兔毫盏破碎的圆底仍在地面滚动,而那声音变得好遥远,仿佛是旧年的回忆,隐隐约约,捉摸不定。 温凌露齿笑道:“你想来求情的吧?” 凤栖又咽了一口干涩的唾沫,嘴张了张,说不出话。 温凌摇摇头说:“啧啧,我真看高了你。你还是在害怕嘛,不过也正常,要多看看,才慢慢能够适应。刀头上舐血,本就是练久了才能练出来的本领。”手上又用了三分力,低头对翠灵温柔多情地说:“翠灵,你一向伺候我伺候得不错,我今日给你痛快些谁来求情都没用的,你那点小九九我早就看透了。说实话,想利用我,你还嫩着,我并不吃美人计这一套。我本来还只是打算把你丢回教坊司去,但你居然敢在我面前对北卢皇帝下毒,胆子也大得没边了,那我可没办法饶你了。” 凤栖终于发出声来:“你这是向北卢皇帝示弱么?” 温凌抬眸凌厉地盯着她:“什么?” 凤栖又说了一遍:“你必杀翠灵不可,这是向北卢皇帝示弱么?” 温凌冷冷道:“你不用激将法。我要和北卢皇帝结盟,她意图刺杀北卢皇帝,坏我大事,必不能活。” 温凌说这话,手上分毫没松开。翠灵的脖子被深深地勒进一寸,颈部的皮肤全都淤积着紫血,而那张脸已经恐怖到没办法看了。 凤栖心里明白她的求情毫无能够拿捏温凌的地方,而温凌素来有很强的目标性,很少为感情左右。 翠灵必死无疑。 温凌又笑起来:“别看了,小丫头,晚上会做噩梦的。到厨下给我重新倒一盏茶来。” 凤栖转身木木然离开。 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叫你不要来,你不听话,吓到自己我也没法子。不过也好,也是给你长长记性,我温凌的眼睛里不揉沙子不管你是谁。切记!切记!” 凤栖再次端着茶盘进来时,深吸了一口气,而进去之后,看见翠灵已经躺平在地板上,衣裙理顺了,脸上盖着她自己的披帛,双手僵硬如爪子般,一双脚倒是柔嫩如生,苍白的搁在乌黑的澄泥地板上。 身上条条鞭痕都已见血,在翠灵身上密如蛛网。凤栖已经平静多了,看着翠灵的尸身说:“好歹她也伺候过大王,连个好死都不能给她么?还要虐杀?你这个人……” 第61章 温凌也平静了许多,一边擦拭他鞭子上的血迹,一边淡淡解释说:“要给北卢皇帝看的,样子总不能不做足。” “她的性命你一点都不在乎?” “有什么好在乎的?”他说,“她弹的曲子总是不到位。” 凤栖不由斜瞟了他一眼,他也正好注目过来,倒不大明白她这一瞟何意:“怎么了?你听不出来?她的琵琶曲总也学不好,再练也没用,她真不是那块料。” “她是个人!” 凤栖说完这句,觉得自己简直是对牛弹琴!对他这样残暴的人有什么可说的?他何曾把翠灵当人看? 温凌果然好笑似的嗤笑起来:“不错,她是个人,不过那又怎么样?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人。” 他走过来,身上血腥味犹在。凤栖不由就后退了半步,然而还是被他飞快地逮住了。他扯着她披帛的两端,勒住了她的肩臂,把她整个儿地拉向自己:“凤栖,我对女人要求不高,听话第一,懂事第二,容貌和才艺则是锦上添花你够的上让我喜欢的程度,但你也并不听话,翠灵是你的前车之鉴,你不要犯她的错误,我对谁都是不会手软的。” 凤栖极力地后缩,但仰头说:“云州之北八月飞雪,我看北卢两院的文书,伪帝也一直在关注云州和阴山的情况。” 温凌不意她突然和他说军政,怔怔地松开手说:“是,但他无能,打不下云州。” “但你没那么多人,不能分兵。”凤栖说。 温凌又怔了怔:“那又怎么样。” “涿州和幽州那么近,你那位弟弟势必是虎视眈眈地想抢你的功,所以你不能不和北卢伪帝合作,借他的手管理幽州,隔绝涿州借道往云州突袭。”凤栖滔滔不绝,观察着他的神色。 温凌终于道:“你说得不错,算是懂我的意思的。” 凤栖说:“若是想要我父亲在并州给你通行,你可不能得罪了他。”挑眉望着他,带着笑意,也带着挑衅。但心里突突地跳她的父亲晋王,一无权势,二无才干,与皇帝兄长的关系还不好,真正是个摆设。 但南梁内部的情况温凌并不了解,他只去过一次,所见的是凤霄凤霈兄弟在宫廷里融融睦睦的样子,了解的是没有儿子的皇帝凤霄,过继了弟弟的儿子为太子仅从这些消息,大约也只能得出“兄弟齐心”的结论,因而也笃信得到凤霈的女儿,和南梁就可以谈判。 现在他心心念念是得到并州的支持,攻打云州时大后方才平靖,郭承恩不可信,那就只有凤霈可用。 温凌和缓了语气,说:“翠灵已死,你那点小醋心自然也可以收起来了。”他转了笑脸:“男人在外面逢场作戏,想必你也不会介意,对吧?” 凤栖默然,他以寻常女子的心性来推论她的,这样的错缪也不用指出来了,随他怎么想吧。她只转头望着躺在地板上死去的翠灵,心里为她的不幸哀叹。 但她也诧异自己竟然会如此的冷静,进门的时候恐惧了一阵,现在好像也能淡然视之。 温凌已经在喊人:“来人,把尸首搬到那位皇帝小子的宫殿里去。告诉他,这是他们北卢的乱党之女,行刺了北院夷离堇,我已经鞭打处死了。我一片笃然诚心,望他知晓。南院夷离堇在偷偷招募死士,意欲谋反,望他也早做处理杀伐果决,不为儿女情长所囿,他得学学呢!” 一个翠灵,一石二鸟,打开了幽州的城门,威慑了北卢伪帝,两大有实权的宰相,一个借翠灵之手干掉,一个逼伪帝自己杀掉。想必那些帮助翠灵打开城门的族人,以为可以借此翻盘,结果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是下一轮清洗中的受害者。 所得利者,只有靺鞨温凌一人耳! 凤栖默默地离开,转眼寒冬将至,温凌将剑指应州,作为粮产丰饶的并州,将是在应州打仗的人最好的后勤之地。晋王凤霈即将面临两难。 温凌清理了幽州城内的禁军将军、六部官吏,留温驯听话、谄媚怕死的一批,杀不服和议、铁骨铮铮的一批;他自己带来的人、原北卢低等的汉族读书人,充实了朝廷里的空位。大事决断,他与伪帝金印共盖才算数;攻守军政,以他新铸的虎符为凭。北卢皇帝彻底成了个“儿皇帝”,灰孙子似的听他指挥一切。 安排妥当了,温凌拔营,往西而行。 晚上,千帐灯中,他给南梁的皇帝写信,写完唤凤栖前来润色和誊写。 凤栖看完脸色就不大好,问:“怎么写我也无法左右你,但是为什么还要由我来誊写?” 他平淡而不容置疑地说:“这不明显着吗?要你的字迹。” 他写的是:因为南梁嫁妆未齐,所以暂未和凤栖合卺、行夫妻之礼。接着就开始臭不要脸地催要嫁妆了按之前的合议,打下北卢,收复燕云十六州后,寰州、应州和云州是作为“嫁妆”的,十六州只能还回去十三州。而当时大梁朝中激励讨论后觉得,拿到一个州是一个州,总比一个都没有好,毕竟还得靠别人去打,所以就同意了。 凤栖脸都气红了:“这是什么道理?燕云十六州,我们大梁一个都还没拿到,反倒要先付你嫁妆?请问,你的聘礼又在哪里呢?” 温凌笑嘻嘻说:“涿州幽州一句话的事,周边几州也如探囊取物。但没有云州,捉不住北卢皇帝;捉不住北卢皇帝,幽州那位就名不正言不顺;他名不正言不顺,就腾不出幽州位置;幽州腾不出位置,涿州谁敢撤兵?……你看,相当于一个都得不到手。你说这怪谁呢?” 凤栖气得骂他:“无赖!” 他正色道:“喂,你别蹬鼻子上脸!我要打你可不会手软。” 凤栖知道他心狠手辣,不能硬杠,只能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他倒又嬉皮笑脸地跟上来:“娘子,还真生气了?你放心,国书里写的我一定说话算数。你就不想我尽快打下云州,交割其他十三州为聘,和你大婚合卺,过日子生孩子?” “呸!” 只能这么回答,别无他法。 温凌得意地笑起来。 第42章 花开两枝,话分两头。 其时,晋王凤霈已经从京城回到封邑,而他的亲儿子凤杞送亲回来,只来得及在并州见了父亲一面,就被召回了汴京。 这些前情往事,却都是凤栖所不知道的。 凤霈见儿子的那天正是一场淋漓的秋雨。那时候天还没冷下来,地上的落叶还是金灿灿的,被雨水打得宛如天然图画。 他面色阴沉,胡须颤抖,一把推开撑伞的小厮,踏入雨地里,冷冷笑着对前来的儿子说:“太子一路别来无恙?差使圆满?” 凤杞几乎不敢直面亲爹的脸,低下头说:“多谢皇叔父关心,一路虽有风尘,还算顺利。” 凤霈“呵呵”笑了两声:“不错不错,一定顺利的,你妹妹一入胡尘,你自然劳苦功高了。” 凤杞嘴角抽搐,几乎想哭,抬脸说:“难得在并州相见,请叔父一盏茶。” 凤霈说:“岂敢让太子破费?还是小王来出这个茶酒钱。” 话虽然说得毒,父子俩好歹肯到王府里坐下说点私话了。 第62章 晋地是凤霈的封邑,军权和财权没有,郡王的威风还是在的。他挥袖吩咐:“我自京城回家了,晚上开个小宴为自己接风,请节度使曹将军、晋阳府邱府台来用个便饭。” 又说:“这会子我接待太子殿下,门窗关上,也容我们叔侄说点私话。” 门窗一关,凤霈大剌剌往上首一坐,已然老泪纵横。 而大梁的太子,“扑通”往地上一跪,哭着甩了自己两个耳光。 “你不必这样。”晋王说,“你自幼胆小,怕违拗了皇命,怕丢了自己的东宫太子的位置,自然也怕得罪了友邦,得罪了那凶悍蛮横的冀王。原是我自私了,不该让你做这样左右为难的事。” 说完,冷笑两声,却又陡然想起女儿亭卿大概是此生暌违了,又悲从中来,刚收得半干的泪又涌了出来。 “爹爹这话,让儿子无地自容了。”凤杞抽噎着说,“可当时的情势,儿子实在无能为力。靺鞨蛮夷的冀王,真是太精明了!他要的就是用亭娘牵制儿子、牵制朝廷,岂容我偷梁换柱?” 没说出来的是:偷梁换柱,教坊出身的何娉娉危险不说,到头来凤栖只怕还得还回去。他心里觉得父亲未免把一切想得太简单幼稚了。 晋王自然有他的谋算但就像朝堂上相公们的谋算都会不一致一样,他和儿子的谋算也是一个阳关道,一个独木桥,谁都说服不了谁,而且谁都有自己私心的小算盘,是没法摆在台面上说的。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问:“那个……何娉娉呢?” 一听到这,凤杞肩膀都是紧的,耸着背像要逃跑的猫:“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凤霈知道他一定会瞒着,于是自己冷笑道:“好得很。她和她姐姐想要我的‘东西’,也不能够了!” “啊!是什么东西?”他大概也听何娉娉说过,但不知底里。 凤霈斜眸问:“怎么,太子想逼臣交出来么?” 凤杞又矮了半截:“不敢……” 但心里又不服气,忍了忍又抬头说:“但是,拿着人家极重要的东西,这么逼迫可怜的母女……不好吧?” 凤霈冷笑,懒得回复他,盘着手中的茶盏,半晌说:“我原以为自己要在汴京安家了呢,把晋王府的东西都差不多搬空了,没想到又被赶回来了,不过也只我自己回来了,带了两个妾侍奉,你叔母和姊妹们都留在汴京了。” 停了停,突然考问似的:“太子可知道是为什么?” 凤杞心道:无非是官家又猜忌了,让他们亲生父子俩在一朝,自然会有看重“下一任天子”的无耻臣子过来溜须拍马,万一要是拉帮结派起来,岂不是架空了皇权? 嘴上说:“官家看重爹爹,要爹爹协同曹铮将军守好并州。” 凤霈倒是没有嘲笑他话中的错谬,而是目视远方,半晌说:“涿州攻克得很顺利,幽州大概不需要多久就能被温凌拿到手,很快星火燎原,攻克十六州势如破竹。我在这里,等云州克复,就该和自己的‘女婿’谈判了。” 凤杞听见父亲低而长的叹息声。 凤霈自语似的:“我何尝有这样的能耐?他呀,又把我往炭火上架!一家子的荣辱扣在他手里,我却陷入两难。若是温凌能够守信还好,要是他出什么幺蛾子,我该怎么办?!” 一边是全家,一边是女儿;一边是国土,一边是外敌。 左右为难,忠义难全。 凤杞已经能够感觉到父亲的如临深渊,心里有些后悔刚刚和他硬呛,只是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只能抱愧地给凤霈的兔毫盏里加了些热茶水。 凤霈平静下来,低头看着为他忙碌的亲儿子,凤杞刚刚真是下了狠手,自己掴自己还打出了几个红指印。 凤霈抚了抚儿子的脸颊,说:“官家催你回京去,你在并州万勿久留,免得官家又多想。咱们今日一聚,说是圆一圆情分勉强还说得过去,明儿你就上路回去吧。节度使曹铮晚上会过来赴宴,他明面上与我的关系还可以,但也一直为官家监视着我我心里明镜儿似的。你在他面前务必谨慎!切记,切记!” “是……” 凤霈顿了顿又说:“你说实话,何娉娉是不是还在并州某处?” 凤杞嚅嗫了一下。 凤霈紧盯着他说:“你不用瞒我!我也不打算找何娉娉的麻烦。你已经坏了事,我现在怪你也是白搭,即便找到何娉娉,也换不回我的亭卿了。” 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但又不忍心责怪无知愚蠢的儿子,缓了缓情绪又说:“我只是要提醒你仔细:何娉娉是教坊司记名的人,又是公侯官宦心中的红人儿,大家伙儿叫局却找不见她,何琴琴和老鸨子也搪塞不了多久。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怕很快就怀疑到你头上来了。” 凤杞低了头,却又无赖地说:“怀疑就怀疑吧,反正在宋相公和章相公的心里,我就是个好酒色、无才学的太子,也不差多怀疑我藏了一个官伎……” “唉!”凤霈跺跺脚,“你就不能让人瞧得起一回?!” 凤杞说:“章谊岂不是就喜欢我这蠢样儿?”叔雌 凤霈一怔,半日才说:“你好歹是册立的太子,也不能让朝廷尽叫章家把持了呀!” 凤杞想着章谊笑面虎的模样,落寞地说:“章谊颇得圣意,满朝文武中俱有他的门生故旧。他的儿子在幽州虽然打了败仗,但文过饰非的折子写多了,官家又没有明发上谕责难他,大家自然以为他在幽州还是有些军功的,如今官符如火。宋相公致仕了么?” 凤霈沉重地点点头:“上了三回请求致仕归家的折子,官家终于批准了,如今枢密院的人选还不知道官家的意思章谊自然在为他的人争,但官家应该也不会做出任由一方独大的愚蠢决策来,想必还是会制衡的。” 宋纲脾气不好,耿直到近乎执拗,凤杞原本是一点都不喜欢他,但听闻他致仕归田,未免也有些悲哀。 他忍不住说:“宋相公眼光还是极好的。温凌狼子野心,他早就看出来了,力主不应与靺鞨合作,背叛与北卢的誓约。我送妹妹去温凌那里,那个男人……真叫人心惊!” “他怎么了你妹妹么?”凤霈要紧问。 凤杞摇摇头:“倒也没有,只是举手投足叫人觉得慌。” “这个人”凤霈说了半句,突然听见门外小厮着急的敲门声,他停了口,清了清喉咙问:“怎么了?” 小厮说:“大王,节度使曹将军已经到了,带了一桌席面和三坛好酒。” 这才下午,远不到晚宴时间。这是不给他们父子多说话的时间。 但又做得漂亮,像是在客气。 凤霈无奈,亦不敢拖延,说:“那赶紧请进来呀!” 外头应声走了,他转脸对儿子说:“曹铮是官家潜邸时的亲信,你晓得的。他这人看着圆滑,其实做事很绝,你我父子,再能说上话也不知要到何日。” 他今日叹息特别多,千言万语却只能憋住了,最后说了一句:“熬吧,总有熬出头的一天。万事当心!” 门外已经传来节度使曹铮爽朗的笑声,于是凤霈也摆出笑容,踏步向外迎接。 第63章 到了敞开的门口,沿着小道前来的曹铮紧几步赶上来,单膝跪在凤杞和凤霈的面前,笑融融说:“太子!大王!臣才知道你们到了并州!真是,要是早派人吩咐臣一声,臣该三十里外迎候呢!” 凤杞笑了笑,说:“曹将军太客气了。” 凤霈比他亲热些,弯腰扶着,埋怨道:“节度使这话说的,是在骂我!你我是什么交情?这样客气岂不是见外?!” 又摊手向里:“刚刚回来,炉灶还是凉的!晚宴尚未齐备,只能先请老曹你一盏茶了。” 曹铮笑道:“茶好!茶好!晚宴大王也不用操心了,臣叫并州城里最好的馆子做了一桌席面,略有些山珍,略有些海味,冷菜装提盒带来了,热菜他们现烧现送。三坛汾酒倒是极品,太阳落山了咱们细细品鉴。” 两个人手拉手,言笑晏晏地走进了凤霈的花厅。 花厅里只有乱糟糟几件没有拾掇好的行李,并无往来文书、兵符、堪舆之类。曹铮早就凝神用余光关注过去了,此时暗暗松了一口气。 喝茶时曹铮东拉西扯的,一饼小团龙的茶愣是喝到了日薄西山。 而后他作恍然状:“哦哟,倒耽误你们‘叔侄’聊天了。罪过罪过!” 凤霈也只能打哈哈:“哪里哪里,真是要宾朋满座才愉快!叨扰节度使好酒好菜,那么今日舞乐就该我了。” 曹铮对外面喊道:“极是!臣就不跟大王客气啦!来啊!酒和凉菜先送上来!唤店家烹热菜!头菜是新出水的黄河鲤,三斤多的!” 凤霈也就热情地吩咐:“不能不奉承!来人,到并州城的天香馆,唤二十个当红的小姐!有新排练的白纻舞的,带上全套衣冠器乐来!跳得好的,我另赏一套行头!” 几个人都是乐颠颠击节叫好,仿佛一切烦恼都在世外,只要有酒、有菜、有歌舞、有美人,这就是千金不换的好世道了。 然而酒过三巡,他们正在夸赞着新填的词的时候,曹铮睁着半醉的眼儿,笑问道:“听说太子在汴京也有看上眼的教坊司小姐?” 喝着酒、魂不守舍的凤杞,顿时一哆嗦,手中玉杯落到地上,立刻碎作几爿。 第43章 凤霈责备地看了儿子一眼,而后笑道:“嗐,太子在京救官伎那次冲动,只怕没几天就天下皆知了。可惜我现在竟无法责备他,只盼太子日后多听官家和管学士的教导,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凤杞红着脸,连连点头,又借酒盖脸,捧杯垂首说:“已然是丑事了,求叔父给我留点面子吧,也求曹将军不再笑我……” 他这么说,只能曹铮来打招呼:“岂敢岂敢!臣哪有胆子笑太子殿下!折煞臣了!” 真的诚惶诚恐起身,深深地作了一个大揖,口里不住地道歉,又说:“说句僭越的话,太子是臣看着长大的,再了解不过。太子雅通音韵,聪慧贤达,又……已然到了年龄。” 他扭过头又笑问凤霈:“太子有太子妃的人选了吗?” 凤霈端杯淡笑道:“如今可不由我做主了。” 曹铮拍了拍大腿,有些惋惜地说:“唉,可惜我说得晚了。” 凤霈抿嘴笑道:“应该是老曹你家那十五岁的幼女,闺名娴娘的?” 曹铮挠挠头皮笑道:“如今无缘高攀了。” 凤霈心想:其实杞哥儿奉旨进京前,要是肯和曹铮结亲,倒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曹铮是兄长凤霄的亲信,如今又掌握着并州的军权,虽对官家忠心不二,却不似章谊一般城府过深、口蜜腹剑,还算是个爽朗大气的恺悌君子。 他心念甫一动,探身道:“不过太子虽理应由官家指定姻缘,但官家也总要考虑他的青梅竹马。”对曹铮眨眨眼:“我们总可以上书求一求。” 曹铮眨巴眨巴眼睛,咧嘴一笑:“这倒不错的,官家是极重感情的人,若想着这一层,倒未尝不允诺。” 他憨憨地一笑,又去挠了挠头皮:“只是我家高攀了……” “什么高攀不高攀的!老曹你从小看着他们俩长大,俩孩子难道不是青梅竹马?喝酒喝酒!”凤霈斟上一杯,殷勤相劝。那边舞乐奏起,跳白纻舞的舞姬们舞起长袖,翩翩起舞。 曹铮喝得醉眼朦胧,酒过了三巡又凑过去问:“不过听说在京城教坊司有个姓何的小姐,不仅美若天仙,而且琵琶技艺高超,是官家亲自赞赏过的,她和太子是不是……” 凤霈笑着打断道:“若是节度使担忧太子曾经喜爱过欢场女子,配不上令嫒,那就算了。” 曹铮酒都醒了一半,深深失悔,但这个话题来得尴尬,他怎么回答都不合适,只能举杯陪笑:“大王这误会可大了!” 凤霈心里冷笑,嘴上融融地笑:“开个玩笑,老曹你可别当真!男人嘛,欢场上逢场作戏,正常得很,何况他只是喜欢听曲填词,也未必就对个下九流的教坊司官伎有什么真心。对吧?”扭头问儿子。 曹铮能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瞥了喝闷酒不回答的凤杞一眼,也无法再追问了。 且又想:凤杞虽然懦弱无能,但确实是一个俊秀温良的孩子,又毕竟是太子。自家小女如果能嫁给他做太子妃,无论如何也是光耀门楣,而且相处不会差。这件亲事倒是可以跟官家求一求。官家念自己的忠心,又想着这更便于监督凤杞,应该也会答应。 于是也索性不再想为官家打探消息的事儿,定神开始喝酒、看舞、听曲。 曹铮刻意喝到半夜,见那父子俩都醉困得不行了,才吃惊打怪地说:“喔哟!不觉都这么晚了,都没有给你们留‘叔侄俩’私话的时间,罪过罪过!” 凤霈只能说:“曹将军这话说的!有什么私话呢?无非是劝太子回京后勉励读书,好好为官家分忧,为百姓解难,不要再做傻事,要做个堂正君子罢了。” 曹铮连连点头:“可不是!如今朝廷多事之秋,听斥候刚刚飞马传来的线报,靺鞨大军几天前已经打下幽州了,准备集结往西,一过易州,就可以向应州开来。应州现在是郭承恩在,据说与节度使打得火热,又写信来说自己是虚与委蛇,盘桓应州看看靺鞨接下来的动向。这个人我虽不笃信他,但也有些作用。毕竟靺鞨蛮荒之人,就怕无诚信可言,万一有背信弃义的事出来,郭承恩好歹可以抵挡一抵挡。”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很认真地望向凤霈。凤霈心里犯嘀咕,又不好细问,半晌苦笑道:“只可怜我那小女,不知前景如何?” 曹铮沉吟了一下,似醉话般说:“真做报国的烈女,也是晋王的忠义家传。” 凤霈脸色大变,借酒盖脸冷笑着:“有本事自家女儿做烈女。逼着人家的女儿做烈女,我可不赞同这样的忠义!” 曹铮无语,独自闷了一大杯汾酒。 因为曹铮的监视,凤杞不敢在并州多停留,第二天就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那连绵的秋雨并不曾停,层林尽染,却令人无端凄凉。 在并州呆了一段时间,百无聊赖的凤霈喝完王府里存的几坛好酒,听家养歌女的曲子也听腻了,换了身便服,着几个小厮护卫着,到并州城四周散心。 第64章 城墙正在加固,墙缝里的草尽数拔除,又用石灰拌着蛋清和糯米浆填实缝隙;门轴上了油,护城河上的吊桥也换了新铁链;守城的士兵穿着簇新的冬衣,瞧着神采奕奕。 凤霈瞠然片刻,叹了口气,散步的心情也没有了,对紧随身后的小厮说:“回去吧。” 小厮尚想着凑趣,说:“大王,听说齐云坊里新传唱了几首曲子,是个南边的文人填的词,写得极好,有什么‘照野霜凝,入河桂湿’‘有客踌躇,古庭空自吊孤影’(1)的句子,您可要去听一听?” 写得再好,凤霈此刻没这个心情,冷笑道:“你看看如今这局势!长眼睛的都知道这是在坚壁清野、在备战!只有那些个无行文人,这会子还有闲情逸致写些无病呻吟的花词艳曲,让教坊传唱!” 小厮吃他一骂,不敢做声了,又见主子拂袖就走,赶紧紧步跟了上去。 据闻靺鞨兵一路飞袭,大概仗就快要打起来了并州相隔不远,很快得到了消息,城中顿时也惶惶然了,别说听曲儿看戏的勾栏,就是卖菜的市集也变得门可罗雀;走街串巷的挑担小贩,东西瞬间贵了一倍还不止。 有富户大概是想举家出城,但城门闭锁,守城的官军呵斥着:“要出门,拿节度使亲批的条子来!” 凤霈得知了消息,亲自上节度使曹铮府上拜望。 曹铮很快接待了他,但是面色凝重,身上穿着的不是圆领官服,也不是家常的襕衫,而是衬在铠甲之下的襜褕。 凤霈开门见山问:“应州现在是郭承恩的地盘是友不是敌,冀王想占领应州,这意思他是敌是友?” 曹铮很肃穆,半日不说话。 凤霈急了,跺脚道:“曹将军!我才懒得管边境军务!只不过我的女儿在人家手里,我当爹爹的能不能晓得一下目前的情形?!” 曹铮犹豫许久才说:“反正听说郭承恩是和人闹翻了。” 凤霈本来就不大喜欢郭承恩,冷笑道:“也就平章事特看重他这个人譬如吕布,三姓家奴,纵使力能扛鼎又堪大用?” 曹铮不由出声阻止他:“九大王!慎言!” 凤霈气急攻心,此刻也觉得自己莽撞了,深吸一口气方道:“我这话孟浪了。曹将军,你懂我的意思。” 曹铮也终于说:“臣明白大王的意思,大王在并州就藩这些年,臣深知您的为人。如今情形,臣也明白的,给官家的密奏臣昨天就已经发了,与大王的意思差不多。但是,官家毕竟是一国之主,圣意岂是臣等可以揣测的?” “于是就等着?!”凤霈手一摊。 曹铮好半晌才说:“没有官家遥制,臣不能随意出兵,出兵就是死罪。不过城池臣修了,仓廪和武库里重新点数过了,斥候也派出去了,几路斥候,有扮商贾往北口送茶砖的,有扮流寇往云州逃窜的,也有去应州郭承恩那里打探他的意思的。现在只有等消息罢了,还能怎么样?” 他于是也把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一路跟着温凌急行军,凤栖每天累得沾枕就睡。 不觉几百里路关山度若飞,把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锻炼得坐一整日马车也面不改色了。 平坦些的地方她也会下来骑马,北方的晴好阳光把她原本细润如羊脂玉的皮肤洗做象牙色,但因为其上润泽的红光,倒也不觉得变粗糙了,反而别具些天然明丽。 于是溶月常在马车里抱怨:“非要晒太阳做什么?黑成这样可怎么好?坐车不好吗?虽然有些颠簸……” 抱怨到车辆颠簸,往往越想越自己忍不住,要下车吐一场才舒服。于是又抱怨起“为什么要赶这鬼路?”“东奔西跑、豕突狼奔的,是人过的日子么?”……说得自己都委屈哭了。 哭累了转脸,见凤栖穿羊皮小靴子,开气儿的胡袍露出里面的丝绵夹裤她也浑然不觉得失仪她手搭凉棚望着远处,燕山绵远起伏的峰与岭,在日光映照下红一片,黄一片,青一片,绿一片,终至茫茫的远山与云层融为一体了。 “那是桑干河吧?”凤栖的小马鞭指着远处银亮的一道河流,朗声问。 当然,知道溶月大概率不懂,也没等她回答,带着一丝笑意继续朝另一个方向远望。 溶月被她忽视得有些不服气,噘着嘴半日才咕哝说:“当然是桑干河呀!看河水亮汪汪的,今年是个丰水年呢。唉……要是我小时候桑干河的水不干涸,农田里种得出三十斗粟米来,我也不至于被爹娘卖到王府做奴婢。” 凤栖那耳朵,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转脸抱歉地对她笑一笑:“不好意思,说到让你难过的地方了。” 溶月无由地鼻子一酸,摇摇头说:“也没有,大王、王妃、何娘子、娘子您都对奴很好,奴是掉到蜜罐里了。” 凤栖看够了风景,下马钻回马车里,行驶了一会儿才对溶月说:“丰水年是丰水年,但是你有没有发现沿路的农田也大多荒徼了。” “为什么呀?这么好的年景!” 凤栖好久不说话,再说时语带叹息:“北卢打仗呀,农人活不下去,都跑光了。” 溶月一惊,揭起车帘子看外面那大片大片的土地果然都长满了一人高的蓬草,枯萎的草叶随风摇摆,发出沙沙的声音路行了几里,也不见一个人影,连偶尔出现的茅屋都没有炊烟的痕迹。 第44章 冀王温凌与武泰节度使郭承恩,算是老“过节”了。 他们的过节无非是私利: 郭承恩原是北卢的低级将领,眼见北卢内讧,期待着能押上一宝,跟着做从龙之臣飞黄腾达,没想到押错了人,顿时如耗子似的四下逃窜。 先与靺鞨示好,打开北卢的关卡迎接靺鞨大军; 接着摸清了南梁的朝局,又以“反正”为名,到南梁投奔,混了个武泰节度使的头衔,风光地领着南梁的兵去涿州幽州招摇; 幽州一役与章洛那个公子哥一道输得裤子都不剩,覥着脸结交了靺鞨的温凌,拿南梁的岁币借花献佛; 哪晓得温凌并不是傻子,本就瞧不起郭承恩,发觉岁币被剥了皮似的少了不少,追问起来自然明白是郭承恩的“手笔”,更是对郭承恩起了杀心; 郭承恩见温凌不好糊弄也瞧不起自己,想着在他手下干活日子难受,干脆又借章洛传话,大大地夸大了靺鞨的军事实力,声称要为南梁朝廷保住北境,然后趁着温凌不注意,逃出了涿州城,带着人马往兵力空虚的应州。 应州是燕云十六州之一,要不是北卢国内内讧,君主向西逃窜,根本轮不到郭承恩。 但郭承恩就是擅长于钻空子,他在应州城下声称他是北卢的易州节度使,晃了晃虎符。 进城后把幽州的情形加油添醋说了,虎符是傀儡皇帝的,但好歹也是皇帝,应州节度使又没法在大漠戈壁里找到老皇帝的身影,只能先听这位的。 加之郭承恩大肆吹嘘他与南梁的关系,拿出皇帝的册书和章谊的亲笔信,拍着胸脯说:“你放心!靺鞨追来了,我们还有并州做后备南梁的皇帝给我封了武泰节度使呢,食邑万户,本来还准备嫁并州藩王家的郡主给我,我说‘大丈夫大业未立,何以家为?’拒绝了南梁皇帝。” 第65章 说得应州节度使一愣一愣的,问:“那么,我们与南梁合力守住应州,靺鞨就得不到云州了?” 云州即今大同,在北魏时是国都所在,最是一块背山面水、易守难攻,而又富饶通达的好地方。 郭承恩点点头说:“自然的。要是叫靺鞨得了云州,南下打梁国,北上扼草原,往西控雁门,往东平幽州简直是四面八方都唾手可得了。还好,南梁重视与咱们大卢的百年盟誓,所以命我过来传话,咱们一起誓死保卫应州。” 于是,与那位北卢的应州节度使成了换命之交,歃血为盟,誓为北卢效忠效死。 自然的,重要的地方,冀王温凌也是想要的。 温凌一路急行军向西,就是为了赶在冬日大雪封山前打下几个胜仗。 应州地势远不如云州,并无可守之险,也不便于出击草原戈壁,唯有粮草运送较为方便,可以与并州呼应这一条好处。 他每晚驻扎时必在沙盘边盘算,最后在桑干河边驻兵,派出两支使臣,到云州劝降,到应州要粮。 军队劳累了这么许久,终于在一片有水有草的地方安歇下来。深秋寒冷,好在天气不错,燃起的篝火直冲云霄,靺鞨士兵的快乐总是很简单,吃肉、击鼓、自己唱歌跳舞,也很是快活。 温凌在“噼啵”作响的柴火声里猫腰钻进了凤栖的营帐,脸背着光,笑肌上勾着一圈金边,他搓搓手问凤栖:“你冷不冷?” 凤栖对他一直很警觉,本能地退了一些,摇头说:“不冷,火盆里的炭很足,被褥也够厚。” 温凌点点头,又问:“今日晚餐给你送来的羊肉,不是腌制的,是新鲜现烤的,你多吃点,不是总有这样新鲜的肉。” 不管怎么样,这是关怀的话,凤栖不能不领情,点点头说:“嗯,味道新鲜,我们俩都吃饱了。”朝溶月靠了靠。 温凌顿了顿说:“多吃点吧!马上仗打起来,别说吃新鲜饭菜,想吃饱可能都难了。饿肚子的滋味,你们俩大概是没尝过。” 他并不侵犯过来,扯起一边唇角笑了笑就又退了出去。 凤栖听见帐营外他的亲兵在笑喊:“大王,肚子不饿了,其他地方‘饿’呀!” 他也笑着喊话:“打下应州城,城里漂亮的小娘子都归你们!” 于是一片唿哨声、欢呼声。他的亲兵和他惯熟的,又在打趣:“最漂亮的留给大王呀!大王也‘饿’呀!” 温凌大概是轻轻踢了那人一脚,不羁地笑闹了一会儿,突然折转回来把凤栖的帐营帘子一掀:“那囚攮的说得不错,我是也‘饿’了。” 凤栖眼睛一下瞪大了。 他开玩笑的目的达到了,笑着逼近过来:“你说,我是熬到城破之后找好些个漂亮小娘好,还是对你忠贞好?”伸手挑她的下巴。 凤栖努力静了静心神说:“你问我,无非是想戏弄我。” 温凌只觉得手指尖柔腻光润这阵子戎马奔波,好容易有一天静下来的机会,好像倒真有些勃勃的“感觉”来了。 他急行军时除了带上了凤栖主仆,一个营伎都没有带,一路上也没有劫掠女子。这会儿只觉得凤栖美若天仙,连相貌中平的溶月都清丽了三分,不由“啯”地咽了口唾沫。 凤栖低头避开他的手指掌控,说:“外头好像有动静。” 温凌笑道:“你这声东击西的手法未免太幼稚了。”愈发近前。 话音刚落,外头却真的嘈杂起来:“大王!这莫不是几个奸细?!” 温凌面色一凛,顾不上凤栖,起身又出了营帐门。 溶月吓得憋在胸口的一口气这才呼出来,握着凤栖的手,掌心里都是冷汗。 “好巧!吓死我了。” 凤栖说:“哪里是巧。我听见岗哨那里有靺鞨士兵用靺鞨语在说:‘那里风吹草动,莫不是只野鹿?’而后有人答:‘有驼铃声,不是鹿!是商人!’他们这会儿正是苍蝇见血似的,哪能放过撞进来的肥肉?” 心里也想着:这些商人做生意真是想着铜钱不长眼,大概妄想着两国交兵,奇货可居能多赚些,哪晓得这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生意!遇上狼一样的靺鞨人,别说赚钱,只怕连命都要送掉了! 虽然不知道来的人是不是商人,但是外头好好的热闹了一阵却是真的,大概这几个人带来了一些军队里最想要的东西。 温凌很忙,当晚没有再到凤栖的营帐来,不过第二天早上倒是让人过来传了话:“有新鲜的菜蔬,还有南来的丝绸、茶叶和面脂,请燕国公主去挑选。” 凤栖第一遍说不要,但来人退出后又不屈不挠过来了两趟,再不领情,只怕温凌又要恼了。 大白天的,她只能戴上幂篱,披上宽大的黑色斗篷,带着溶月,步履匆匆进了温凌的营帐。 温凌正在研究沙盘,看见她进来只是眼皮子一撩,努努嘴说:“东西在那边,你自己挑。” 衣料是寻常的绸缎绫罗,面脂也是寻常的羊油面脂,凤栖嫌弃地伸手翻了两下,说:“我就要点新鲜蔬菜吧,其他的不用了。” 温凌这才抬眼看她,说:“你这么娇气的?” 他亲自走过来,拧开一瓶羊油面脂,抠出一些在手心里揉匀,又揉搓在自己的手背上,然后说:“越往北,风越冷,空气越干,不用面脂润着皮肤,等到你的手上脸上全裂开了口子,就知道厉害了。” 凤栖看着那瓶面脂,背着手说:“这里面用的是栀子花的香粉调的,花不新鲜,还用得太浓了,一点都不好闻。” 温凌简直好笑:“没有羊膻味儿就不错了!要求这么高!” 凤栖仍然背着手:“我那里还有没用完的面脂。谢谢你吧。” 这谢,是毫无谢意,倒像是峻拒。 “茶叶呢?” “太粗了!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粗的茶!这是斫茶砖、煮奶茶的黑茶。” 这种明显的嫌弃连同着嫌弃北方民族爱喝的奶茶温凌自然脸色不好,又指了指丝绸:“这个呢?” 凤栖依然是皱眉看了看,然后说:“这个,还行吧……给我的丫鬟做件衣服穿好了。” “这么好的丝绸,只配给你的丫头做衣服穿啊?”温凌摇着头,冷笑叹息,“你们南人真是奢靡!那几个商贾可是死了娘老子似的哭天抹泪的,舍不得自己的东西。我对他们说:命还不知道留不留得住,还在乎东西?” 凤栖果然凝眸过来:“你要了东西不就完了吗?还要别人的命做什么?”属刺 温凌嗤笑一声:“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奸细?我当然得审一审?” 凤栖问:“审出什么来了?” 温凌看了她一眼说:“是南梁商人,北地的汉语说得很流畅。想和北卢做生意。” “兵荒马乱的,丝绸茶叶或许还有人要,这新鲜蔬菜翻山越岭、千里迢迢的运送,准备卖给谁呢?”凤栖随口说。 温凌的眉头顿时蹙了起来,好像是仔细地想了想她的话,然后郑重地说:“不错!你提醒了我,昨晚差点给这些人骗了去!今日必要重审!” 扭头对外面吩咐:“皮鞭备上,重审那些家伙!” 第66章 凤栖心里有点失悔,觉得自己害了那几个南来的客商了。 她想求情:“我也就一说。也许这阵子北边蔬菜长势不好,运送点新鲜蔬菜可以赚点大钱。” 温凌笑道:“云州地方人们这会儿吃的都是腌菜。你是真的不懂啊,小丫头!不过谢谢你的提醒,这几个人得打着问。” 第45章 凤栖眼睁睁看着温凌拎着皮鞭出了营帐门,她耳力好,少顷就听见撕心裂肺的惨叫。 这几个行商或许真的是假扮的,但这受刑的痛楚是真的。她觉得听人惨叫,浑身难受。 她原地转了几圈,终于对溶月说:“我得去看看。” 溶月匪夷所思:“看他们做什么?娘子觉得这声音刺耳,把耳朵堵上不就是了?他们的死活我们又帮不上忙啊!” 凤栖心知溶月说得不错,可她堵上耳朵还是听得见动静。 溶月较她迟钝得多,被子一蒙头,就什么都听不见了,稍倾就响起来鼾声。 凤栖抱膝坐在营帐的地铺上,忍受着惨呼的声音,心里也告诫自己:溶月说得对,不该管的事不能管,能听这样的惨声而面不改色,也是自己应有的修为,否则,在这狼群一般的敌营中,自己迟早被惊吓死。 大概打到了半夜,那些惨叫声才停息了。 凤栖也终于能够睡下,只是依然做了半夜的噩梦。 第二天很早就醒了。外头很嘈杂,她看溶月还在呼呼大睡,便自己披了衣服,悄悄揭开帐门一角。 外头在拔营。 才休整了一天,又要行军了。累是真的累,每日家就是这样奔波不止,坐车坐得想吐,行灶里烧出来的饭菜难吃极了。凤栖都不想起身,两腿又躲进温暖的被窝里。 温凌在她帐外喊:“要拔营了,你们俩别耽误。耽误了军法伺候。” 凤栖赌气地说:“你昨儿打人打了半夜,我觉都没有睡好!这么着和你折腾,你还是放我回家吧,等你的‘聘礼’到手了,你再来并州八抬大轿接我,省得我现在这般尴尬。” 温凌有一会儿没说话,似乎在诧异,然后才问道:“怎么,受不了这罪了?” 又问:“我能进来吗?” 凤栖知道他这仅仅就是招呼一声,赶紧把被子裹紧,外头的褙子也整理齐了,一手挽了头发,同时已经看见他自顾自掀开门帘就进来了。 “你这个人!”她责备着。 温凌满不在乎:“‘聘礼’就快到手了,你我还假正经什么?” 凤栖警觉起来,好半日不说话,最后问:“我不习惯这里的冷,想多休整两天行不行?你的后队总不至于也这么快就拔营吧?” 温凌想了想说:“后队确实六日后才出发,但我希望你和我走,因为……”他眉毛微蹙,似乎在考虑什么,过了一会儿说:“这样,你先起身出来,我有话问你。其他的再说。”然后甩开帐门就出去了。 凤栖听他语气严肃了,也不敢过于拿乔,推了推还睡着的溶月。 溶月惺忪地翻了个身,擦了擦嘴角的涎水,问:“天亮了?” 凤栖说:“催我们快起呢,不然军法伺候。” 溶月叫屈:“老天,奔波了好些日子,天寒地冻的,好容易睡个舒坦暖和觉……”凤栖对帐门外使了个眼色,溶月明白过来,话也咽下去了。 主仆两个起身,一掀开帐门,一阵夹着碎雪花的风就扑面而来,刀子似的割肉。 两个人几乎踉跄,忙互相扶持稳住身子,再定睛看外面,果然黑黄色的土地上零零碎碎的白,是一场初雪。 温凌抱着胸,不耐烦地先扫了溶月一眼,看得溶月心“怦怦”乱跳。他冷冷道:“过了几天好日子,倒把自己个儿当娇娘子了?” 溶月一声都不敢出,悄悄往凤栖背后缩了缩。 温凌心里有事,也懒得和溶月这样的小丫鬟计较,鞭子指了指不远处的辕门,说:“到那儿去。” 溶月奓着胆子轻声说:“我家娘子还没用早点呢!” 温凌斜瞥过来:“饿不死的。” 那鞭杆有意无意在一旁一根拴马的立柱上一击,立柱的木皮顿时绽开一道口子。溶月彻底不敢说话了。 两个人跟着温凌到了辕门,才看见栅栏上挂着一串儿人。 这些人劈头盖脸都是血红的鞭痕,横七竖八的血迹淌了一身,在薄薄衣衫上凝做红褐色的污迹,吊在落着薄雪的栅栏上挨冻。 那一具具身体被吊在栅栏上,打得奄奄一息,垂着头毫无生机,只有那些身子偶尔起伏抽搐,才看得出人还没死。 溶月吓坏了,埋着头躲在凤栖身后,眼睛都不敢睁开。 凤栖更被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给熏得作呕,撇开头用手帕掩着鼻子,质问道:“让我看这个干什么?!” 温凌说:“这些人说的是汉语,打了一顿终于肯说自己是南梁人了。” 他表情里是明显的不信任:“细细搜了他们,果然在包袱里搜出来模仿鸟叫的口哨和小鼓你知不知道,这些都是斥候传递消息用的。” 凤栖若有所思,好一会儿说:“这,我听说过。” 温凌扬起冷笑:“你说,你的父母之邦派斥候来我这里打探什么?不相信两国合作的诚意?说实话,就南梁打仗水准的差劲,我不合作都可以妥妥地打下燕云十六州来,干什么要打下来送给你们?” 凤栖不说话,而听见溶月牙齿格击的声音。 那男人的眼睛眯着,嘴角扬起的仿佛是杀气。 温凌凑近说:“你说,怎么用刑让他们快点招供?我好拿供词和南梁的皇帝对质?” 凤栖耳边已经感觉他的呼吸,热得烫人一般,她躲开了一点,说:“你别问我,我不懂,你让我走。” 温凌一声冷笑:“让你走?我得让你看着,你的骨肉同胞怎么死在谎话上。”手一挥,几个士兵抬来一个大锅。 这是威吓。 他疑心病重,虽不宜对凤栖动手,但可以吓到她崩溃,如果有什么知道的消息,便也可以吐出来。 锅里冒出腾腾的蒸汽。 温凌扫视了挂在栅栏上的一群人一遍,长鞭指着其中还能睁眼的一个,说:“剥他的皮。” 如狼似虎的士兵扑过去,三两下扯脱那人的上衣,露出冻得发紫的胸膛。 溶月见男人赤.裸的上半身,尖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靺鞨士兵们则哈哈大笑,越发要在两个小娘子面前显摆。一人握着一把雪擦了擦那人的胸膛,另一人舀起锅里滚烫的水,泼了上去。 “刺啦”一声,腾起一阵雾气,那人一声惨呼,而后便看见他胸口的皮肤红了。 “雪!”士兵喊着,抓起雪揉在那人被烫伤的皮肤上。 温凌还兴致勃勃地解释:“烫完再冻,冻完再烫,如是三四次,剥皮就很容易了。” 那人还活着。 虽然雪带来了片刻的凉意,削减了被烫伤的疼痛,但温凌的话让他陷入绝望,发出狼一般的哀嚎声。 温凌笑问:“你要愿意招供,我倒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凤栖看见那男人眼里的浊泪,他哆嗦着,却也很强硬地没有屈服。 第67章 同时,凤栖看见,那个人冒着热气的左胸上,刺着一头青狼。 她陡然想起,她和高云桐在汴京城外抓到的斥候,也有这样的刺青,引狼出洞后沈素节一番审理,得知是郭承恩派出的人。 郭承恩后来与南梁交好,不知有没有人和他提起过他曾经派过好几批斥候来南梁打探的事反正朝里朝外只赞他是拨乱反正、一心向往故土的汉人英雄,没有人再提及他可能是一个四处钻营的小人。 即便是知道,也不再提了。 凤栖垂眸忖度了一会儿,咬了咬嘴唇,用近乎战栗的声音对温凌说:“我知道了,他是郭承恩的人。” 温凌果然立刻注目过来:“你怎么知道?” 凤栖说:“你问是不是。” 温凌看了看那个受刑的人,先不忙着问“是不是”,而是吩咐:“滚水。” 于是又一瓢滚热的水拿到那个人眼皮子底下,蒸汽冲到他的脸上,他肿胀的眼睛仿佛也睁不开了,越是害怕越是嘶哑、绝望地叫:“杀吧,你杀吧!” 温凌冷笑:“困兽之斗。你确实是郭承恩的人,对吧?郭承恩给你们怎么样的好处,这么愿意给他卖命?” 那个人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声音,嘶叫了半天,那股子支撑他的劲气终于耗尽了,他喃喃地说:“跟着郭将军大家才有活路……你杀我吧,快点杀了我吧。” 郭承恩是汉人,却不是南梁的人。 温凌好一会儿才向凤栖投来带着一丝抱歉意思的目光,说:“这里我继续审理吧。你是不是饿了?赶紧去吃点东西,奶茶和羊肉汤都有现成的,我叫人撇了油花,给你留了清爽的。” 凤栖虽然好奇他能审出什么结果,好奇接下来温凌与郭承恩会不会一场大战,但那斥候身上肉被烫熟的怪异味道让她作呕,也无法再呆在那里。她拉拉还捂着眼睛发着抖的溶月,说:“赶紧回去。” 溶月睁了一下眼,看见吊在那里的人胸膛一片惨烈的深粉红色,还有几个巨大的燎泡,顿时吓得眼睛都不敢睁了,摸瞎往前跌跌撞撞地走。凤栖只能反主为仆,扶着她往回去。 到了营帐里,溶月“嗷”地哭起来:“娘子,这太可怕了,奴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凤栖叹口气:“谁想待在这儿呢?可咱们怎么离开呢?” 溶月抽抽噎噎地:“奴也不知道,这该死的仗赶紧打完吧,不打仗就好了……” 不打仗就好了。 凤栖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看着性格硬铮铮的知枢密院事宋纲却是主和的一派了,大概只有深知战争疾苦的人,才更愿意和平下去;而唯有意图从战争中牟利的人,才兴奋地想要一战比如章谊。 第46章 凤栖回到营帐,手脚已经冻得冰冷。 溶月刚刚仰仗她,现在急忙干活儿报效把火盆生得旺旺的,打了热水,又把留着早饭送进来,边骂骂咧咧“吃的是什么鬼东西”,边把奶茶加热,又热羊肉汤。 “不太想吃,你别忙活了。”凤栖说。 溶月坚决不允许:“娘子,人是铁饭是钢,您再不高兴也不能不吃饭作践自己身子骨。勉为其难吃一点吧,好歹是肉。” 凤栖说:“别闹,谁不高兴?我只是想静下来想想事。” 溶月坚定不移:“那就边吃边想吧。” 伸手倒了一碗酥油奶茶,又执著地推过去一碗羊肉汤。 凤栖在家时,是出了名的不中绳墨,任性妄为,但面对这样一个更加执拗的侍女,有时候还真拿她没办法。凤栖只能接过奶茶喝了两口,又近乎求饶:“羊肉汤我实在不想喝。” 溶月唠唠叨叨说:“其实这北方的饭菜是真难吃!茶里居然加盐,居然还加奶,还加酥油!羊肉倒是鲜美,可是只有烤和煮两种吃法,顿顿吃也难受,腻得慌……” 外头传来一声:“那你们想吃点什么?” 温凌的声音。 溶月刚刚给他残暴施刑的模样吓到了,顿时手都不稳,一碗汤差点洒了半碗。而后见温凌揭开门帘钻进来,她更是话都说不囫囵:“不是,都好……什么都好……” 温凌皱着眉:“刚刚不是说吃不惯、吃腻了吗?” 溶月挤出一个苦笑:“没……没有。奴穷苦人家出生,不……不挑食,不嫌弃。” 温凌嫌弃地看了一眼她:“没问你。” 转脸问凤栖:“天天吃羊肉,确实有点腻,这几天虽然拔营,但不算紧急,你若想吃什么,我可以想办法弄来。”说得居然鲜有的温柔可亲。 凤栖也害怕他刚刚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般样,瞥了一眼他的神色,确定不是在说反话后,才回答:“羊肉是有点吃厌了。” 温凌问:“牛肉呢?又或者马肉?” 凤栖确实也是吃肉吃怕了,半晌说:“昨儿你不是说,那几个人带了新鲜的菜蔬?” 温凌说:“那几个人可是郭承恩派来的斥候。” 但又想了想:“应该也不至于在菜蔬上下毒。这样,我找几个民夫尝一尝,若是过几个时辰还没事,就叫人烧给你吃。也就是些大白菜,若能进应州城,或许能弄到些火室(古代温室种植)里的新鲜绿菜给你尝尝。” 他微微带笑,语气似乎都有些讨好的意味,让凤栖觉得不可思议。 不等凤栖表态,他又说:“那几个人贩的茶也是茶砖,不香,只适宜做奶茶。奶茶加盐你喝不惯的话,我给你寻点蜂蜜来?” 凤栖开口说:“不用了,陆羽《茶经》的时候,烹茶也加盐呢,倒也清新,加奶我也还习惯。” “城中或许有团茶。” 凤栖是挺想念团茶了,点茶分茶的技艺,她都快生疏了,可惜急行军一路,她的小团龙茶饼和全套点茶的器具都没被准许带出来,只能喝士兵们喝的奶茶。 但她看温凌眼中闪亮亮的一点期待,突然又不想和他这样和睦地交谈,于是垂下头说:“我现在只想休息,你今天吓到我了,我现在心跳得还特别快,人很难受呢。” 温凌似乎有些失望,挓挲着双手好一会儿对溶月说:“你先出去。” 溶月犹豫着:“可是……” “再给我‘可是’,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溶月虽然担心自家主子,但也没有勇气硬和他杠,赶紧躲出去了。 凤栖往后退了两步:“你有什么事?我一个人害怕,我要溶月陪着!” 温凌笑了笑:“我又不吃人。” 凤栖想:也差不多少了。 温凌居然叹了口气:“今天确实是我的疑心病犯了,回头想想,南梁即便要派斥候打探,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让他看就是了,我光明磊落地在为两国盟约而战,也没有对不起谁的地方。” 他悄然看了警觉的凤栖一眼,又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些是郭承恩的人呢?” 凤栖估计他也会来问这点,也不需瞒着,回答道:“郭承恩的人有刺青的习惯我们那里,只有囚徒才在面上刺字;街边搭帮结派的混混儿,也喜欢刺一身花。郭承恩曾经往汴京也派过斥候,恰好……” 她忖了忖,不能不在这个关节撒个谎:“恰好我哥哥那时候职分是汴京的府尹,机缘巧合与权知府尹审了这个案子,回来说给我听了,其他不记得,说有人在胸口刺一头狼,实在是奇特得很,所以我就记住了。” 第68章 温凌沉吟了片刻,问:“你哥哥与你关系不错?” 凤栖瞥瞥他:“那自然,我就这一个哥哥,他自小儿最疼我。” 温凌伸手摸摸她的头顶,笑道:“现在离你哥哥那么远,是不是怪想他的?” 凤栖脑袋一偏,躲开了他的手,不高兴地说:“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我想哥哥,想爹爹,又有什么用?你肯放我回去看看么?” 说完,悲从中来,泪水就挂下来了,偏生手绢没有带着,又不愿意像小家碧玉一样拎起袖子就擦眼泪,于是四下寻她的手绢。 温凌的手伸过来给她擦了眼泪。 他的手很粗糙,指腹都是茧子,拇指根勾弓弦的位置更是厚厚的一层硬茧。 他柔声地说:“我知道现在是委屈你了。但这会儿我就是想让你家人来看看你,我自己也没本事做到这一点。不过,如果打下应州和云州顺利,我可以往并州拜会老丈人,交割燕云时,重新行女婿拜见老泰山的大礼。” 凤栖对他的每句话总是很警觉,心里琢磨着他是不是又有了新的幺蛾子,而表情上就是傻傻地望着他的眼睛,希望从他的眼神里找寻一点端倪。 他笑起来。二十六七岁的成熟男人,有靺鞨人的白皙皮肤,峻厉的容长脸,修长明亮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地望过来,此刻瞳仁里没有算计,只有笑意。 “看什么呢?”他笑意满满的嘴角一扬,不安分的手指又移到她的耳垂上,拨弄上面的珍珠耳坠,又拨弄她的耳垂。 凤栖的脸倏地红了,心里责骂自己“该死,怎么这么发呆!” 温凌叹了一口气说:“我也知道这一阵让你受委屈了,今天更是我不好,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似乎是很欣赏她,像爱抚他养的那条大狗一样,又一次爱抚她的头顶:“你很聪明,也很清醒,也很勇敢,适合做我的……妻子。” 凤栖心道:这不废话吗?她千里迢迢和亲过来,不就是做他的妻子的? 然而紧跟着就悚然惊觉:他的意思是,本来,他只把她当政局、军事上的棋子,并没有真正把她当过妻子。 这么一想,背上的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翠灵柔弱但又奸滑,我把她看得透透的,她连当我的姬妾都不够格。”温凌像是在教导凤栖似的,“不过翠灵有一个好处,就是柔顺、听话。咦,这不是你们南梁人对女子的要求吗?怎么你还没有她这点优处?” 他说得笑了起来,又好像是宠溺地批评心爱的孩子一般。 凤栖讨厌他这样高高在上的爹味儿,漠然说:“不错,我们讲女子需柔顺,但圣人教化:上行才有下效,君君才有臣臣,父父才有子子,夫义才有妇听。你怎么不反躬自省自己有几点优处?” 温凌面色一冷,而后冷笑道:“我们那里的俗语:‘女人不打要翻天’,对你和颜悦色一点,你还真能蹬鼻子上脸!” 凤栖不由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瞪得圆圆的。 而他似乎只是在吓唬她,紧跟着就露出牙齿,恶作剧胜利般笑起来,最后丢下一句:“再饶你一次罢。给你两天睡觉休整,后天和我、和中军一起前往应州。” 又说:“城破之后,应州城的东西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当晚凤栖她们俩吃到了新鲜的蔬菜。秋菘炖在羊肉汤里,撒上胡椒和筚拨,清甜的口感绵密软酥,吃得两个人几乎要落泪。 溶月说:“真的,小时候只以为天下肉最好吃,菜最不堪下咽,哪晓得今天盼这一口鲜菜,盼得比过年还甚!” 凤栖捧碗焐着手:“你还别说,真是快要过年了啊!” “靺鞨人过不过年?” 凤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即便过年,大概也和我们风俗不一样吧?” 靺鞨也就这些年部族联合后才发达起来的。早先不过是东部丛林里的渔猎民族,各自为政,一盘散沙,只能乖乖听任北卢的统治。 也是被北卢统治逼得活不下去了,若干部族联合了起来,歃血为盟,共同推举了领袖,亦学中原称了“皇帝”,但各部族的首领依然有极大的权力与威望号召部众、参与政务,被叫做“勃极烈”;勃极烈下领若干军事团体,平日渔猎,战时打仗,大仗小仗慢慢也锻炼出了过硬凤军事能力。 千疮百孔的北卢渐渐就不敌了,而靺鞨也开始发现,原来不可一世的北卢,竟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想着,听见外面的歌声。 凤栖向帐篷外张了张,靺鞨士兵围着篝火,在一位带着面具、穿着羽衣的萨满太太的带领下,唱歌跳舞、喝酒撒欢,别提多蓬勃了。 而萨满太太跳到最后,突然浑身抽搐一般,抖得打摆子似的。 而那篝火,在她最高音的歌声后,陡然高达数丈!腾起橘红色的巨焰。 所有的士兵欢呼起来。 溶月问:“他们又发什么疯?” 凤栖大致听懂了:萨满太太说自己得到了白山黑水神的神谕,这场大战将在温凌的带领下大获全胜,士兵们很快就能在富裕的应州城里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 温凌的脸庞落在篝火最明亮的地方,缓缓喝着酒,眯着的眼睛里带着踌躇满志的笑意。 第47章 雪越下越大。 军队在山岭间穿行得越来越艰难,到了没有路的地方,需要大量民夫砸开冰层,铺设干草,架起撬板,把辎重拉过去;马蹄上裹着稻草,车轮上裹着稻草,一日只能行走几十里。 天暗得也早了,所以大部队在天刚刚擦黑的时候就需要扎营,寻找干柴,燃起足以对抗风雪的大篝火,才能取暖做饭。 “应州城不远了!”温凌这样宽慰自己的士兵,“前军的哨兵已经回报过来消息,咱们只要不停步子,再这样行军三五天,就可以驻扎到应州城下了!” 为了和士兵同甘共苦,他也没有早早地躲在厚帐篷里取暖休息,而是踩着一双湿叽叽的油鹿皮靴子,在雪地里“嘎吱嘎吱”踩来踩去,巡视着四边的望楼,各处的篝火与防火沟,还时不时拍拍饮着烈酒的士兵的肩膀,笑着鼓舞两句。 溶月在帐篷里抱怨说:“这过的是什么日子!” 凤栖问:“你不是说你小时候十天倒有九天是饿肚子的?那日子岂不是更难过?这里至少不用饿肚子。” 溶月愣了愣,老老实实说:“都十年了!十年没饿肚子,早忘了饿肚子是什么滋味儿了。再说,那时候虽然饿,家是安定的,哪像现在,几乎天天都在奔波。” 人呐,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有些茫然地翻了翻火盆里的柴,雪天潮湿,柴冒出浓烟,她被呛得咳了几声,怕凤栖不舒服,赶紧打开营帐布门帘,把火盆推到了门口。 两个人恰同时看见温凌坐在士卒的篝火前,与他们一起说说笑笑地吃着烤肉。 大雪如鹅毛一般漫天卷地,这群男人的帽子和肩背上都是一层雪花,而面对火的地方没有雪,融化的水珠凝结在他们的毛皮帽子上、眉毛上、头发上,被火映照成一颗一颗的金珠。 他们大声地笑着,说着靺鞨的语言,俄而又一齐唱古老的渔猎民歌。 第69章 温凌击鼓,那大手拍在鼓面上铿锵有力,手指绷得笔直,随着音乐的节奏起伏有致。 粗犷的乐声也有别致的美感。 凤栖和溶月也听呆了,都怔怔的。 好一会儿溶月放下帘子笑着说:“真是,这曲子跟奴小时候听巫医跳大神时的差不多,又粗又俗,哪有汴京城里的雅乐好听?” 凤栖笑道:“虽然不是‘阳春白雪’,可也不该拿巫医跳大神的曲子去比。” 隔帘侧耳,又听了一会儿,说:“曲词还写得挺不错,挺有气势。” “奴怎么一句都没听懂啊?” 凤栖笑道:“他唱的是靺鞨语啊,你当然听不懂。” 溶月颇不服:“既然是靺鞨语,奴听不懂,娘子是怎么听懂的呢?” 凤栖眨了眨眼睛,好像还很认真地考虑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才说:“我时时听、常常听,每次听的时候还想他们会可能在说什么;实在听不懂的地方就不耻下问,有几个会点汉语的靺鞨士兵也会很热情地教我。好像我突然之间就听懂了。” 她慢慢地用汉语吟着歌词: “宁射苍鹰不射兔,宁捕猛虎不捕狐。 与明相伴不会暗,与强相伴不会弱。”(1) 吟着,吟着,有些魄动神摇;吟着,吟着,又有些担忧害怕。 她最后低声说:“溶月,这场仗只怕会打得很难!” 溶月比她更害怕这艰难的打仗生活,立刻安慰自己似的安慰她:“不会的!不会的!看冀王打仗很有一套,这次拿下应州一定不会很难!娘子你放心,你别瞎想,咱们擎等着仗打完过好日子!” 凤栖根本不是说温凌打应州会很难,而是担忧自己的国家。 她从没有盲目的乐观,因而只说:“我不瞎想。其实靺鞨语我只是一知半解的,我会靺鞨语这事你也作不知道罢。” 中军在应州远郊扎营那天,雪依然没有停,积雪茫茫,把天地万物都盖住了,无论是光秃秃的杉树,还是密层层的松树,都为雪所点缀。山岭转折,亦被雪覆着。应州的城墙在风雪里显得模糊,只觉得是高大而灰蒙蒙地屹立在雪野里。 温凌的部队驻扎在山坳里,前队则环城扎成一片一片的营地,宛如一片白茫茫中矗起的一小丛一小丛的黑色小山包。 应州城上死气沉沉,风雪漫卷旗帜,而一个岗哨的士兵都看不见,仿佛空有一座高城。 “前站的斥候已经摸清城外的情景了么?”温凌问。 得到答案之后,他点点头,又问:“民夫把攻城的辎重检视好了么?后头的粮草运足了么?” 攻城的辎重是向南梁要的,南梁的能工巧匠特擅长于打造这些器物,云楼、巢车、焦傲车等,这次靺鞨与北卢交兵,南梁在军力上毫无支援之能,但是粮草和战械倒是提供了不少,也勉强达成了“合作”的意思。 而粮草,大雪天运送起来比较困难,后队民夫紧赶慢赶,只送上了五日的军粮。 温凌听完回禀,并不生气,反而很干脆地说:“知道了,传话下去,只有五天粮,攻不进应州城,大家都要活活饿死在这里。好好吃饱了,明日好好作战。应州城里美酒佳肴应有尽有,还有城里的女娘,都是我们的!” 风雪虽大,士气倒一下子上来了,个个摩拳擦掌,等着进城抢美酒佳肴和年轻漂亮的女娘。 风雪稍停的时候,攻城开始了。 先行到城下的数千人,环围了四周,但行动迟缓,拿刀都拿得不利索。 应州城的女墙上露出守城士兵的脑袋,大概是往下张了张,试探着射了一些箭,又试探着投了一些礌石。 这些先驱的兵卒几乎毫无躲闪之力,惨叫着死伤了好几百人。 剩余的挤作一团,既不敢进,也不敢退。 温凌站在城外的高岗上,刚刚搭建起来的望楼使得他的视野又高了数丈。他嘴角含着冷酷的笑,吩咐道:“再派一批去。” 溶月在背风的营帐里又烧了一壶热水,煮出的茶水呈现红褐色,茶香粗而烈。 她嗅嗅鼻子,厌弃地说:“真是,又苦又涩,怪不得他们要加奶喝,不加奶啊,没法喝!” 斟了一杯,递给凤栖。 凤栖自然而然地从旁边的小案上捏了一撮盐撒进去,兑上军中饲养的母牛产下的新鲜牛奶,又挖了一块酥油,拌上炒米和炒面,自然而然就吃了起来。 倒是溶月替她委屈,鼻子都酸了,好半晌说:“郡主真是太委屈了!” 凤栖诧异道:“千里和亲,自然早就准备好了要过这样的日子,难道你之前心里还没点数?” “奴不要紧,可是娘子您太委屈了。”溶月说,把火盆移近凤栖的双脚,怕她冷出冻疮来,“大王对您千娇百宠的,王妃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待遇上从来没有亏待过您分毫那样金尊玉贵的日子尚嫌不够贵重,如今……哪个想得到?!” 凤栖笑道:“如今天地开阔,我倒觉得挺好的。只是有些提心吊胆的,我觉得自己比往日更敏锐了,睡觉时耳朵贴着枕头都能惊醒好些回。这样的感受,前所未有还挺有意思。” 说受罪,确实也受罪,但说新奇、说有趣、说大涨见闻,乃至说自我砥砺、深有收获,都不为过。 凤栖觉得,这一阵的日子就像把豢养的野鹿放回了山林,养尊处优虽然没有了,却也充实激越了好多,和以往那种每天在闺阁中无所事事捱日子、和嫡母庶姊妹斗心眼的生活比起来,仿佛都有滋有味了许多。 溶月内心是嗤之以鼻的,边哼哧哼哧干活,边说:“那是娘子还没开始饿肚子呢,要饿了肚子,才晓得有口饱饭吃是多么珍贵。” 想了想又说:“不过不管怎么着,冀王也是靺鞨的大王,再穷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肯定不会让您饿肚子的,对吧?” 又觉得温凌虽然性格可怕,但身份地位端着,作为郎君应该也还不很糟糕。 外面突然一阵欢腾。 凤栖在溶月想问什么之前先说:“他们打赢了。” 溶月满脸惊喜:“太好了!那是不是可以到城里了?” 凤栖说:“只是打赢了一仗,还没有破城呢。” “啊……”溶月有些失望,又好奇地问,“这是外面欢呼的靺鞨士兵说的?” 凤栖淡淡“嗯”了一声:“他们叫着呢:‘东城防御最空,角楼已经被砲轰掉’‘先上壕桥,再上云梯,管保他们撑不过三天’……” “啊,会靺鞨语还真好。那么,‘壕桥’‘云梯’是什么东西?” 凤栖不由一笑:“难得难得,你还对攻城军械感兴趣。” 溶月知道凤栖这张嘴最不饶人,也习惯了她的刻薄话,笑道:“奴才不想知道。奴只想赶紧进城睡在离地两尺的床榻上,而不要日日睡潮湿的泥巴地,听风就在耳朵边呼呼的吹!” 凤栖笑道:“一定还想吃点城里馆子才有的炖酥鹅、冬笋汤、蜜火腿、韭黄鸡子、煎烧鲤鱼……” “谁说的?哪个那么馋!”溶月不服气地说完,口水已经不自觉地在喉咙口“啯”的一声,让凤栖笑出了声。 第70章 外有一人经过,听见她那银铃般的笑声,脚步突然一滞,屏住呼吸,在她帐篷门前驻足发怔。 第48章 风雪里劳心劳力的日子,即便是男人也觉得煎熬,但是为了心里的目标,温凌必须一往无前。 此刻,路经她暖融融的帐篷,里面的火光一闪一闪,映出两个模糊的人影;里面的笑声轻松明快,仿佛在追着人跑。 他顿时觉得疲乏了,想躺在这暖融融的帐篷里好好睡一觉,不再去想明天决定性的大战的每一个细节。 温凌忍不住就伸手揭开帘子。 门里面被闩住了,但门闩简陋,他一使劲,门闩断开,门就开了。 他往里进来,无赖一般往榻上一坐,说:“有点累了,我今晚不走了。” 溶月刚刚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幸好被凤栖用力捏了一把手腕,才把声音咽了下去。她心里不忿,但又不敢顶撞这个可怕的冀王,只能看着门,顾左右而言他:“啊呀,门怎么坏了呢?今晚这样的大风雪,可不得冻死了?” 温凌说:“笨!去外面捡根树枝闩上不就是了?” 见溶月气鼓鼓站着不动,不由眼睛一眯:“哪句不明白?我教你?” 溶月觉得这家伙可恶至极!做了坏事还一副没事儿人的模样。 但是又实在怕他,只能一步一回头地出了帐门,寻找能当门闩的树枝。 温凌说:“我累了,你过来。” 凤栖问:“我过来干嘛?” 温凌觉得好笑:“我一路带着你,是少个吃闲饭的么?” 凤栖看了看他说:“那你是少个伺候的‘丫鬟’?” 温凌觉得她嘴尖舌利得可恶,收了一丝丝的笑意,冷冰冰说:“嗯,少个床上伺候的人。你过来,我教你伺候。” 而凤栖自顾自说:“不用教,你想好了就行。应州应该半个月内能拿下吗?可是冰天雪地的,再往云州打,实在风险太大。而且应州打下来,对里面的人也算是惨战吧?他们愿意把口粮留给你么?” 温凌盘膝坐在她的褥子上听,脸色越听越阴沉,最后冷笑道:“只要在城市里就不怕没粮。军粮若没了,民间总好抢掠。” “竭泽而渔。”凤栖评价道。 温凌脸色愈发难看:“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打仗,怎么施政。” 眯着那双修长的眼睛盯着她:“我要你脱掉衣服,过来伺候我!” “亦是竭泽而渔。”凤栖边冷静地说,边开始脱掉了褙子,然后很沉默地解自己的衣扣。 门“砰”地一响,溶月慌慌张张进来,怀里捧着一把柴棒,笑得比哭还难看:“大王,只有烧过的柴棒,一头焦枯的,实在很丑!真就凑合着用作门闩么?” 温凌看着粗细大小不一的柴棒,心里一阵窝火,也不说话,起身从溶月怀里的柴棒中抽出一根,对她的胳膊狠狠打了两下。 溶月尖叫一声,站不住身子,瘫倒在地上捂着胳膊痛哭。 凤栖停下解衣扣的手,冷冷道:“打得人哭的哭,闹的闹,你就满意了?!” 她的领口扣子已经解开了,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脖子愤怒地仰着,纤细幼嫩而不屈。 温凌抿着嘴,挓挲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 他先是为着帐篷里银铃般的笑声、两个女孩子开怀说笑的快乐而来的他莫名地向往、莫名地羡慕。 而此刻,这笑声没了,只剩下凤栖如临大敌的脸色,愤怒投来的瞪视,目中莹莹的泪光,还有溶月硬压着的哽咽。 他还要她伺候什么?他能从她身上得到欢愉么? 明日要决战,温凌却突然很气馁,但是脸上不肯向她认输,也不肯向她显出自己的虚弱来,所以咬紧着牙,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凤栖垂下睫毛,俄而又抬起眼皮,莹莹的泪目在火盆的光亮反射下显得朦胧而含情。 温凌好半天才放松下挓挲的双手,挠挠莫名发痒的头皮,心虚地问:“你觉得什么样就不是‘竭泽而渔’?” 凤栖停了停说:“应州是我的‘嫁妆’,就是你的地盘,你好好呵护它,不成么?” 温凌想了想说:“这是你们汉家人治国的方略?” 凤栖说:“我不懂什么治国方略,我只知道‘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 温凌又眯起他那双眼睛,半日说:“权且看看吧。” 又对溶月指了指地上一根粗细匀称的棒子说:“这根还能凑合着用。” 转身出了帐门。 他在门外突然一阵恍惚:他进来是想做什么?出去又是想做什么? 他想今日抱得美人归,不想却被美人教训了一通治理的方略。 他不由觉得自己好笑,旋转回身想再进去毕竟这是他的新娘,马上得到应州,他还要和南边凤霈所在的并州合作呢,他干嘛不能理直气壮地睡自己的妻子?! 然而门上“咔哒”一声,大概是溶月用柴棒把帐门闩上了。他还听见那丫鬟的抱怨声:“打人打得疼死了!奴以为自己的胳膊都要断了!还是九大王好,诗礼治家,不遇上严重的过失从来不轻易殴打奴仆……” 温凌伸了半截的手缩了回去,再次觉得自己的好笑:今日在凤栖面前,跟噇了黄汤似的脑子不清,给她绕得七晕八素的,但这会子再砸了门进去,只怕就要成为笑柄了。 他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建在高岗上的新望楼,便发足而去。 岗下有哨兵,远远地用靺鞨语问:“谁!干嘛?” 他没好气地回复:“我来看应州城的情况!” 望楼顶上,寒风凛冽,温凌裹紧了斗篷,眯着眼望着远处的应州城。 夜虽深了,应州城里万家灯火犹自未灭。 苦战在即,只怕谁都睡不着了。 温凌这才又一次露出了踌躇满志的笑容,久久凝望着应州城,心里终于一阵舒坦。 屋子里,门闩好,凤栖小心地给溶月紫胀了两痕的胳膊上药男人的手劲真大,隔着厚厚的棉袄,能打出这样淤血的伤来。 溶月嘶溜溜倒抽着气,疼得眼泪汪汪。 她今日是自己言语不谨找的打,冤屈都没的喊,而且悄然看凤栖的面色,觉得这刻薄主子接下来又要嘲笑她了。 “好了。”凤栖帮溶月披好贴身的小衫,说,“今天谢谢你。” “啊?” 凤栖问:“这有什么好‘啊?’的?” 准备着挨嘲笑的溶月有点不习惯。 凤栖又说:“这一路上只有你一直陪着我,担惊受怕、挨打受气。今天你说那傻话,我知道是为了救我。” 溶月不由有些哽咽:“娘子懂奴的心意,奴就算被打死也值了。娘子金尊玉贵的,哪能在这样的破地方就……就……好歹也得该大礼合卺,金杯美酒,芙蓉春帐,香汤齐备,是不是?” 凤栖无语凝噎,半日才说:“我日常教你读了些书,你就记住了了这些艳.词?” 溶月眨巴着眼睛,也是半日才说:“人生第一次,可不能马虎!又不是营中歌姬,随随便便就拉去了帐篷。” “行了,你别说了!” 简直被这蠢货气得头疼。 第71章 溶月殷勤地帮凤栖铺好被褥,又给自己打了个铺,钻进去后忍不住还是要说:“娘子,冀王是真喜欢你欸!” “你这蠢丫头懂什么!”凤栖忍不住要呵斥她,“男人家的算计从来都是因利益而起,他求娶我,只不过是要利用我们大梁,因此拿我做个协议的见证,做个保证大梁不与北卢暗通里外的质子罢了!” 想想觉得自己和溶月讲这个真是对牛弹琴,粗粗地叹了口气,不想和溶月说话。 但溶月痴笑着说:“娘子说的这些我是不懂啦。但是男人家动心的模样我见过晋王府那个叫周小乙的小厮,曾经看上了王妃贴身的丫鬟宝珠,每每都想方设法往宝珠身边凑;平素挺机灵的一个小伙,见到宝珠就跟傻了似的,嘴也笨,身子也笨,笨得狗熊似的还一个劲儿地挠头傻笑;若是宝珠不高兴了,他也小心翼翼地不敢违拗,不敢招惹,垂头丧气跟自己犯了错似的。” 紧跟着来了一句:“别说,和冀王刚刚那模样真像!” 凤栖拉长着脸,半天说:“别废话了,睡吧!” 溶月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才闭嘴一两分钟,忍不住又说:“还有一点也很像:小乙那时候特别听话,宝珠随口说一句什么,他都比得了圣旨还殷勤!” 凤栖把耳朵一堵,赌气说:“你再啰嗦,让我睡不好觉,明儿我就让温凌来打你,看他是不是把我的话听得比圣旨还殷勤!” 溶月笑着求饶,胳膊好像也不疼了似的。 凤栖恨恨地心想:傻人有傻福。溶月就是这样咋咋呼呼的,一时为屁大的事发愁,一时又为屁大的事儿欣喜。 溶月果然肚子里不藏事,把她的看法说出来以后,揉了揉肿痛的胳膊,翻身找了个压不到伤的角度,美滋滋就睡着了。 凤栖一如既往的不那么容易入睡,气一阵以后开始琢磨溶月的话,而惊觉溶月话糙理不糙,以这丫鬟视野所见的温凌,仿佛真是如此。 凤栖更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先想,这怎么可能;又想,如果是真的,对自己是福是祸?福在哪里?祸又在哪里?…… 心乱如麻,想到天色微明,才疲倦地眯了一会儿。 第49章 温凌也是翻了两个时辰的“烧饼”才睡了一小会儿。 脑子里太乱了,夜来既想着接下来的那一场大战,推演着每一个细节,又时不时想起凤栖又媚又俏,又带着拿捏他、碾压他的那种傲慢感。 他一头恨死了她这样的傲慢,想好好地压制她、掌控她,叫她不敢翻天;一头又为她这神色怦然心动,只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矮她一头,而需要她的垂怜,期待她的慈悲一笑。 自然,后者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凤栖比他小十岁,实在是个稚嫩的小女孩,她再聪明,也是个闺阁女子,见识和经验都不如他;他虽未正婚,但对付各类女子的经验丰富,怎么会叫她拿捏了心智?他还从未色令智昏过,女人,不是拿来“用”,就是拿来利用,如此而已。 营中起身的号角在五更吹起。那时候天刚刚蒙蒙亮,外头的雪映着熹微的晨光,外头渐渐喧闹起来,是士兵们有序地起身、洗漱、吃早饭。 温凌翻身起来,自己穿好了里面的襜褕,一声吩咐,他的亲兵进来,先给他送了饭食,又给他绑上了铁黑色的浮图甲,那张白皙的面孔被掩在哑光的面甲之下。 他走出帷幕,深吸了一口寒冽的空气,没有睡好的疲倦顿时一扫而空。在中军帐行走了两圈视察了军情,而后朗声吩咐道:“今日是攻城最重要的一场大战了。前几天用沿路拉来的民夫做先驱,去试探攻城,眼见应州城里先射下来的是榉木的好箭,接着就是竹枝粗粗制造的,这几天则连箭镞都是粗制滥造的了;礌石亦是同样越来越小了可见应州城防守的军备并不充足。” 他自信地笑了笑:“今日架云梯与壕桥,破他应州城!” 转眼,他突然看见了和溶月一道钻出帐篷门的凤栖。 她身着大红羽缎的斗篷,雪白的风毛拂在脸颊边,整个人娇小玲珑却不显得羸弱瘦怯,她眼睛明亮,纵然是没有笑意地凝望过来,也显得脉脉含情。 温凌觉得她在大战前夕肯来送别,心里顿时一暖,不由自主就对凤栖笑了笑。 凤栖倒是意外,不仅是他素来“一笑黄河清”,也是不知他何由要微笑溶月的话她不愿意信,且本来她不过是出来看一看情况,不知哪里触到了他的笑筋。 大军出发去攻城了,凤栖只能在营地里转悠转悠,营地驻扎在山坳间的谷底,前面是参差环抱的两山,只有山顶上可以望见远处的应州城池,但那里守卫森严,凤栖见执戟的士兵站着,怕引发温凌的怀疑,只闲聊了两句就离开了。 隐隐能听见远处的动静,惨叫、嘶嚎、礌石砸在地上的轰然声、擂木冲撞城门时的闷声…… 傍晚时,这样的声音才轻微了,而后,迎着稀薄的夕阳光线,看见温凌带着他的人马,均是黑铁色铠甲、马铠,带着一身温热的腥热气味,进入到驻扎的营地里。 温凌翻身下马,自有他的亲兵来帮着卸下黑色的貂毛斗篷和黑色的浮图甲,他依然很忙的样子,不停口地吩咐着: “围困城池的让阵营不要乱,吃喝着民夫送热的过去。” “壕桥和云梯务必检视妥当,专人看管,注意防火。” “晚上岗哨不得有丝毫疏忽!当心城里半夜缒墙而出。” 顿了顿,又吩咐道:“好像民夫不多了。前几日打头阵的那些没死的,赏肉吃,但武器全收回来,当心这些人反水。派几队人,四下里搜索各处村庄,再抓些人来,好多活儿得干呢。” 先用民夫打头阵,死伤不惜,再用民夫干重体力活儿,保存士兵的实力。 于士兵那是“爱兵如子”,于民夫就可谓是“草菅人命”了。 温凌一口气吩咐完这些,接过亲兵送来的一大皮囊的温水一口气饮下,才擦擦嘴角的水渍说:“饿死了,快拿吃的来。” 营中吃了两天干饭,今日只有稠粥。 按温凌的要求,士卒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于是乎稠粥兑着肉干,也顾不上好吃不好吃,唏哩呼噜就下肚了。 吃完两大碗后,他才想起来什么,到凤栖的帐篷前推推门说:“开门,这会儿再找根好门闩只怕更难了。” 进门后,他擦了擦汗津津的额角,对凤栖笑了笑说:“后队的粮草要明日才能补给上,今日你也只有粥喝了,若是饿了,就多喝一碗。” 又哄小孩般劝她:“不过看这阵势,明日应州城能下。进了城,想吃什么都有不是久困的城,绝对不荒。” 凤栖仔细端详他丝微微的讨好神情,踌躇了一下说:“谢谢你。我倒不饿,但是有点害怕。” “别怕。”他安慰道,“这里绝对安全,四面我都派了斥候,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来回报。应州节度使是个无能之辈,北卢现在也没有呼应相救的能力,他投降才是最明智的。你只要乖乖待在这里等我。” “谁知道你骗人不骗人!” “不骗人!”温凌要紧说,唯恐她不信。 凤栖说:“那我要去高岗上看看情况。” 第72章 署瓷 温凌毫无迟疑,只笑道:“上高岗容易,你还敢上望楼么?” “敢!”她也毫无迟疑地回复他。 温凌点点头说:“那好,换双油皮靴子、皮袄子和厚斗篷,山上极冷,雪还没化。” 那高岗看起来也不觉得很高,没想到从枯树和松柏间的山石中爬上去费了好大劲。叔赐 好容易到山顶,凤栖已经在喘气了,再看那望楼从山脚下看不觉得那么高,现在仰视过去,却似乎插入在幽冥的暮色深处。 “敢不敢?” 凤栖平了平气息,说:“敢!” 咬咬嘴唇,提了提裙子,攀上直梯。 两只手很快冻得通红,山风阵阵扑过来,果然是比山下又冷了许多。她背上出汗,手脚和头面偏又冰冷,手指僵硬得感觉都要握不住梯子了。 温凌就在她下面攀爬,仰头看了看她,说:“要给你做几件带毛绒袖子的衣衫。” 丝绵轻软,但搪不住干冷的寒意。 凤栖脸上两道泪痕冻成了冰渣子,她不想哭,但是冷得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突然,她的手被温凌的手包裹住了,他整个人在她身后,说:“别怕,快到上面了,再坚持一下。” 他整个人都是暖的,火炉似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踩在下一级梯级子上,呼出的热气却能喷在她后脑勺上。 凤栖心想:要是这时候把他一推下去,会怎么样? 下头已经高约三丈了,但要是摔不死他,自己会死得很惨不说,家人甚至国家也会被连累。凤栖只能忍着不适的感觉,机械地继续向上爬。 望楼顶处的风,吹得她一阵摇摆,脸冷得发麻,眼睫毛都在凛冽的风里颤动不止,眼睛睁着都不容易。 但往向远处的应州城,简直是一清二楚。 仍能看见城的轮廓,原该平整的地面上黑黢黢、起起伏伏、凸凸凹凹的应该是人的尸体那血腥味仿佛都能飘过来。 城楼上隐隐的哭泣声尖锐,所以传得很远,不知是不是哪一位母亲或妻子在哭战死的儿子或丈夫。 北卢的旗帜仿佛被冻馁了似的,蔫哒哒垂落。雉堞墙上死气沉沉,覆了一层雪是白皑皑的。 温凌兴致勃勃地指着城墙那里:“守军已经死了十之七八,还有的只怕也没有士气了。南梁的云梯和壕桥确实精妙好用,不仅可以遮挡上头的箭镞,还可以根据情势变换架梯的高度。” 凤栖说:“那么冷的天……” 心里琢磨着在城墙上架云梯或壕桥,得有固着的地方,而冬天恰有一件极为不利的事,会影响军械攻城。只是她有必要告诉温凌么? 温凌没想到她弯弯绕的内心算计,只得意洋洋说:“这点冷算什么!大丈夫死都不怕,还怕冷么?” “那么,应州节度使下一步会怎么抗击你?” 温凌道:“我看他黔驴技穷了。” 凤栖居高临下看了看应州城,指了指靠山的西面:“那边有环围么?” 温凌顿了顿,才说:“有也有。” 后面应有“但是”,不过咽了下去,眼睛眯了起来,好像要杀人。 凤栖说:“我听说作战时不能赶尽杀绝,一旦赶尽杀绝了,里面的人知道必死无疑,则勇力胜以往十倍,必然要拼死相搏。” 温凌说:“你说得也不错。” 但观完远城,他下了望楼就吩咐:“叫左军多增人手,堵住应州的西南门。” 一点罅隙都不肯留,誓要赶尽杀绝。 凤栖不予置评,默默地裹了裹斗篷。 下山时,温凌小心地扶着她,遇到坎坷的地方,干脆把她抱起来越过去,嘴里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你别逞强了,要是摔伤了,我还得分心。” 凤栖心里别扭,但是无从反抗,干脆乖乖听命,只是从未直视他一眼,脸色是漠然的。 到了营盘里,溶月已经翘首以盼了很久,一见凤栖就是眉一皱,仿佛像周蓼似的要批评她。不过看见旁边铁塔似的温凌,小丫鬟又不敢发难了,只问:“娘子回来了?冷不冷?饿不饿?您可还没吃饭呢!” 凤栖说:“饿死了。” 温凌默默叹了口气,说:“赶紧吃去吧。” 他望了望自己运筹帷幄的营帐,心里默默劝自己“来日方长,万勿急于一时”,蔼然一笑说:“我今晚事情多,你自己早点休息。明日若能进城,收拾整理也很辛苦呢。” 突然伸手焐了焐她的脸蛋,说:“真是冻得厉害了!回帐之后千万别用热水,用凉一点的温水敷一敷,涂点羊油面脂,不然明日就发紫了。” 不由分说,从自己怀里掏出一瓶面脂塞过去,威胁着:“不许嫌弃,不许多话,要是胆敢不用,明日我就抽你侍女二十鞭子!” 凤栖握着带着他滚热体温的羊油面脂盒子,进帐篷后才摊开手看了看。 盒子是赤玉的,雕着拙朴的海东青图案。拧开看,里面是洁白细腻的羊油面脂,带着粗劣的栀子花香。面脂已经剜去了一角。 溶月见这是一盒用剩了的面脂,晓得自家郡主的娇贵任性脾气,怕自己无故又要垫背,真是忧惧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期期艾艾说:“娘子……娘子……用手抠的一角,也……也不算脏。要不,您……对付着用一点?” 不然,她明天可挨不起二十鞭子。 凤栖点点头,看着盒子里他的指痕,说:“那你先打点温热的水去吧,我先敷一下脸,真的被风吹得又冷、又疼、又干,好难受呢!” 溶月如逢大赦,赶紧给她打水去了。 凤栖看着被抠掉了一块的面脂,研究着他的指痕,心里想着在望楼上看到的情景。 敷完脸后,她自然而然地也挖出一点面脂,在手心里搓匀了,涂敷在脸上。被温水润过的脸蛋又软嫩了。 溶月看稀奇般地看着凤栖捧着脸微微出神的样子,心里想: 郡主她该不会也喜欢上靺鞨的冀王了吧? 第50章 第二天,大军又是很早就出发了,应州城虽隔着两里地,但攻城的巨响仍然传到了山谷间的驻扎营地里。凤栖只觉得枕头下的地面都在震颤,实在是无法入睡,便也早早起身了。 溶月被她的动静惊醒,含含糊糊说:“娘子,怎么起这么早?天还没亮呢!” “今日攻城。” 溶月惺忪地说:“就让他攻呗。我们又帮不了忙。” 凤栖觉得这语气与她爹爹、哥哥都像极了都是那种“哪管他洪水滔天”的惰怠。不满地横了她一眼,不过溶月虽然竖起了上半身,眼睛还睁不开,也看不见有人瞪着她,恨她不争气。 凤栖说:“那你睡吧,我上山上的望楼瞧瞧情形去。” 溶月觉顿时醒了大半,睁开眼睛问:“啥?娘子要上山?!” “嗯。” “不是昨天才上去玩儿过?”侍女很是不满。 凤栖先纠正她:“昨天怎么是上去玩的?昨天是上去看看应州城的情况,不是玩!今天也不是玩。难道你一点都不关心应州城的情况?不关心他们打不打得下来?” “不关心。”溶月很干脆地说,但是也一骨碌爬起来,抱怨着,“可是奴得关心娘子呀!天还没亮,外头肯定冷极了!在帐篷里烤火睡觉倒不好?要爬那么高的山?山上倒有什么样的风景,叫娘子念念不忘?” 第73章 凤栖撇着嘴,气鼓鼓不愿意理她,只说:“你别啰嗦了,起来给我打水洗漱你若不肯来伺候,我自己去打水去,谁还不会打水呢?” 溶月伺候主子向来是忠心的,此刻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一边又努力地从热被窝里爬起来,飞快地穿好衣物,拎着水桶往外,嘴里还在说:“得了!打水是不难,可您金尊玉贵的,怎么能做这样下人的事儿?……别说打水了,上高岗上看打仗,原也不该是您的事儿,那么多男人难道是吃干饭的?还需要您操心他们?” 凤栖闭着眼睛想:别气!别气!溶月也就这个见识了,跟她说了她也不懂,平白瞎操心。 忍到热水打来,洗漱梳妆,穿上轻便暖和的小靴子,裹着厚厚的棉袄和斗篷,她才问溶月:“你是在这里等我,还是跟我一起上山?” 溶月眼睛都瞪圆了:“娘子,您真的要上山?” “谁和你开玩笑呢?” 溶月叫道:“昨儿有人服侍,您上山也就罢了,今儿冀王又不在,您怎么上山?” 凤栖奇道:“他不在,我怎么就不能上山了?我的两条腿又不是残废。” “这种事,是男人的事。”溶月谆谆地劝导,“王妃说过” 凤栖一口打断:“我不要听王妃说过什么,她讲三从四德是极好的,没有人比得上她,我自愧不如,也学不来。你爱跟我去就跟我去,不想去也直说,我自己去没问题。” 得,就这副模样,像极了当年的何娘子明明出身不好,倒似比别人都自傲似的,任谁的好言相劝都不爱听。 溶月亦是一口气倒憋在胸口,又拿她没办法,又不能不照顾好她。只能说:“奴岂能让娘子一个人上山?那罪过可就大了!当然得一起去。” 她自然是小觑了那寒冬高岗的攀登难度,“哼哧哼哧”几乎跟不上凤栖的步伐,让人怀疑到底谁是娇生惯养的主子,谁又是辛勤劳作的丫鬟。 喘着粗气到了高岗顶上,溶月见凤栖又在抬头瞧那简易的望楼,不由心胆俱裂:“娘子,这可无论如何不能再上去了!这么高!这么陡!要是爬不到顶上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该怎么好?!” 凤栖说:“一旦上去了,那也只能要么上,要么下,咬咬牙坚持就行了。” 溶月拖住了凤栖:“这里视野已经不错了,还是就在这里看看吧。” 凤栖被她拖着,手搭凉棚望着远方。大概因为是白天的缘故,远望应州城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外城密密麻麻的人,着黑色铁浮图铠甲的都是靺鞨的正牌士兵,而拥在城下破衣烂衫的大概就是拉来的民夫被靺鞨士兵用刀枪剑戟顶着后背,想不往前赶着当炮灰都不成密密地填塞在城下的空地里,把巨大的军械架在城墙上。 城墙上意图用火攻,燃烧这些硕大无朋的家伙。但壕桥和云梯虽然是木制的,却用生牛皮上裹着湿毡子团团包住,民夫们不断往毡子上浇冰水,带着火绒的箭镞落到上面就熄灭了,即使是燃着的松明火把,也只能维持略多一点的时间。 在牛皮外壳的防护下,壕桥和云梯缓缓推进,一座一座架在城墙的雉堞上,趁上面的人打累了,灵活而精力旺盛的靺鞨士兵飞猱一般攀援而上,几个一组合作无虞,负责掩护的用长矛远远地刺戳着雉堞上的北卢士兵,然后负责先登的飞身跃上城墙。 先登城墙的是十个八个,随着震撼云天的欢呼声,渐渐百余人攀爬了上去,切菜砍瓜似的一顿。城墙上的士兵早已没有了士气,或死或逃,一败涂地。 再接着,飞登上城的往里打开了城门,黑漆漆的靺鞨士兵就宛如流水般涌了进去。 虽然远远的,溶月还是看得魄动神摇,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拉着凤栖的斗篷,失声喊道:“这可太吓人了!” 凤栖摇摇头,低声说:“应州城的那个节度使,应该是个窝囊废。” 溶月说:“这样勇猛的靺鞨士兵,只怕无人能敌了。你看那军械,刀砍不坏,火烧不坏,还有什么法子?” 凤栖冷笑道:“军械是我们大梁提供的,但未见的我们以往就能用得好。再说,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用火攻岂不蠢透了?要是我……” 她未曾说完,溶月道:“嗐,郡主您还想着带兵打仗不成?方略一套一套的。行了,我就等着进城睡床铺了。” 想到有离地两尺的床铺睡,有热灶煮出来的新鲜菜蔬吃,溶月的心情看起来不错。 到了山下,她也没有再啰里啰嗦叫凤栖“不能立于危墙之下”,而是开始憧憬进城后要先在哪里好好洗个澡。 “真的!”她抱怨道,“这段日子急行军,有时候跑一身汗,却只能挖点冰雪煮水擦擦身,不知道多脏了呢!奴做梦都想好好洗个澡了!” 事实上,应州城破后,还是过了一天,温凌那里才派人打马过来递信:“请燕国公主殿下收拾随身的东西,到应州城里去。现在城里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北卢军士都控制住了,公主可以放心了。” 溶月欢呼雀跃,凤栖说:“我想骑马过去。” 那传话的士兵犹豫了一下:“遍地尸骨还没来得及清理呢。” 凤栖忖了忖,说:“家母信奉佛法,我亦想环城一周为死伤的人祈祷往生,不然,纵使进城也心里不安。” 那士兵嘬牙花子想了一会儿,才说:“马车也能环城当然,要请公主先到城门外,我进城请示一下大王。” 传话的走了,溶月才悄悄埋怨道:“娘子,周王妃虽然会参加一些佛事,但也未见得多么虔诚信佛。您可从来不喜欢那些泥胎菩萨的……” 凤栖说:“嘘!你嘴巴不快不行么?非要把我卖了才满意?!” 溶月越发压低声音:“奴看那当兵的已经走了才说的。您想想,刚刚那当兵的说,城外遍地尸骨,多可怕呀!看那干啥呀?早早地进城休息吧。” 凤栖懒得和她解释,只说:“城外阴魂不散,若不给他们烧点纸,只怕那阴魂还随着我们进了城,你就想想,你睡两尺高的大床上,帐子外头都是鬼,半夜阴风阵阵的,还能看见鬼火,听见鬼哭……” 讲起来怪瘆人的。 溶月给她说得打了个寒战,终于认栽:“倒也是……那,娘子也别骑马呀,还牢牢实实躲马车里,叫几个人在车前车后撒点纸钱,烧点香烛。” 她掰着手指:“一来呢,不受风寒;二来呢,娘子的尊貌也不会给那些五大三粗的看见;三来呢,万一有什么脏东西,好歹稍加隔绝。” 凤栖想想,答应了下来。 进城的一路确实艰难。 好在已经是冬天,尸体尚未腐坏,但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凤栖只能一直用手绢掩着口鼻,挡掉些许难闻的气味。 但即使这样受罪的气味,她还是时不时挑起车窗帘,看看外头的情形。 溶月瞥一眼就几乎要吐出来,紧闭着眼睛求她:“娘子,快把帘子放下了,这太可怕了,奴看不得,闻不得。” 这是一片血腥地狱。 然而获胜的大军正在其上蹂.躏狂欢。靺鞨士兵从残肢断臂里搜检有用的东西,或是一块玉佩,或是一件铠甲,或是一件武器,或是贴身褡裢里的几十枚铜钱,或是还没有穿烂的牛皮靴子…… 第74章 有的人很快就兴奋地捡了一麻袋,还在兴奋地大喊大叫。 溶月闭着眼睛问:“他们叫什么呢?” 凤栖说:“他们说:‘城里还有更好的。’” 溶月闭着眼睛说:“那他们怎么不去城里捡?” 凤栖想了想说:“城里,那大概就叫‘抢’了吧?” 在东城门口等了一会儿,温凌批准了凤栖绕城祭奠的要求。 凤栖揭开车窗帘往城墙上看,恰好在正门上方的雉堞垛口出看见他的身影。他已经摘了沉重的铁盔,换了紫貂帽,绛红色的斗篷衬着里头的黑铠,肃杀的神情中透出些许温和。 远远见凤栖从车窗露出的脸,他微微一笑,对她挥了挥手。 凤栖看了看他,面无表情放下帘子,对前头御夫说:“走罢。” 一叠白蝴蝶似的纸钱从窗口撒出来,随着北方漫卷飞舞。 纸钱慢慢铺撒了一路,有的被黏在半干的人血上,有的落于雪野,有的沾着荒草,有的则飞在空中。渐渐形成了绕城的一圈白练。 经过城西南的时候,凤栖着意看了看南城门:已然被黑甲的靺鞨士兵把守了,门口有燎焦的痕迹,但无太多的打斗痕迹。 凤栖叫停了车,问门口的士兵:“这里是不是没有什么大战?” 那士兵看车就知道这是冀王的准王妃,自然是恭恭敬敬的,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是,这里靠山,打仗,不好。开城门,进来。” 意思应该是旁边就是被称为“黄花梁”的山岭,山深不可测,不宜在旁作战,所以只是守险而已,靠的还是里面胜利了,再打开城门放人进去。 凤栖眺望那深不可测的山岭,脑海中盘旋着温凌帷幄中的堪舆图。 而后,目光看看城墙,又望望远方:这几天时晴时雪,新雪盖在旧雪之上,仿佛掩盖了一切痕迹,但仔细看,旧雪新雪还是不同的,隐隐凹下去的足迹很明显迤逦进了黄花梁。 再绕城半周,果然见砖墙上亦有绳子的擦痕,砖缝中的枯黄蓬草有的折断垂挂下来。 凤栖的长眉微微地蹙了起来。 好一会儿,对御夫说:“进城吧。” 第51章 应州城里和外间的地狱景象比起来,已经不啻于天堂了。 大概因为城破得很快,没有经历苦守,所以城中百姓并无病饿之色,仅只惶惶然。道路两边都是黑铁甲的靺鞨士兵把守,城中几条路都很干净,两旁的屋子门户紧闭,偶尔有两声儿啼,但也迅速被捂上了。 凤栖的车一路开到城中的节度使宅邸。 后院的哭声前面就能听见。凤栖待进了影壁之后才问:“哭的是节度使的家人?” 执戟站立在各处的士兵点了点头。 凤栖说:“我想去看看。” 那些士兵互相看看,然后摇了摇头,其中一个说:“大王吩咐,请王妃到后院休息。” 温凌必然防着她,这在凤栖意料之内,所以没有多话,但是用力把车帘一甩,脸板得实实的,叫所有人都在想:啊,这位任性娇气的准王妃生气了! 溶月小心地觑了她好几眼,等到了收拾好的一间上房后才小心翼翼说:“这屋子挺宽敞、挺清爽的,大概原来也是节度使家最尊贵的女眷的闺卧,也颇不磕碜了。要不,先要些热水洗浴一下?奴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 凤栖在阔大的屋子四周转了一圈,坐在榻上说:“你叫人把我的箱笼都搬进来,热水也要,饮馔也要,只管捡好的来。” 她肯发话,溶月就舒了一口气,脆生生答应了,现在凤栖身边只她一个侍女,少不得全是她跑腿。一圈跑下来,汗流浃背,进了屋子就觉得热,干脆脱了外头大衣衫。 凤栖也已经换穿了家常的夹棉褙子,半趺坐在矮榻上,从箱子里取了小巧的一件香炉,正屏着气调弄里面雪白的香灰,见溶月回来了,她说:“正好,我需要银丝炭,可没有带出来,你问问去,节度使府上可有?” 溶月擦了一把汗,责无旁贷,笑道:“好,奴这就去问!娘子果然还有雅致!” 这些汉家女儿闲暇时的雅趣,很耗费时间,但也很有品位。溶月一直觉得主子调香、分茶、刺绣等等,才是贵室女郎的做派,所以和王妃一样,不仅不责怪“怎么此刻有这样的闲心”,反而乐于跑腿。 银丝炭要来,凤栖的全套茶具也准备好了,正擦洗得亮汪汪的。 溶月心甘情愿地说:“热水也着人送过来了,只是从涿州出来的匆忙,澡豆和蔷薇水都没用带出来,我去看看节度使府里的女眷用的是什么洗沐用品,若有全新没开封的,就给娘子取来。好好洗个热水澡。” 凤栖点点头,自顾自燃了炭火,小粒的银丝炭放在香灰里,盖上云母片,又放上荷包里带出来的梅花香饼;大粒的烧旺了,用小火钳夹到红泥炭炉里,银铫子里注水,炙过茶饼之后,又烧热水,准备点茶。 不一会儿,溶月带来了好些节度使家的洗沐品,自己先嗅了嗅才说:“娘子,这虽不如咱们晋王府的,但如今也讲究不得了,好歹也是干净新鲜的。奴伺候您洗浴吧。” 晚上,忙碌了一天的温凌信步走到节度使后院时,首先便是嗅到满院的清芬:混合着茶香、梅香、檀香、蔷薇香和说不出来的好闻气息,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里随着冷气一道弥散开,不甜、不腻、淡然、绵长、既清且暖。 他不由一痴,在院内停顿了步子,好好地深吸了几口气。 而作为凤栖寝卧的那间屋子里,暖气蒸腾,花香和茶香融合着妩媚的气息,袅袅炉烟升腾,碧水色的幔帐缓缓荡漾,其上刺绣的芦苇和仙鹤仿佛在翩翩起舞。 凤栖凝神看着银铫子里的水,执着大袖,用茶匙搅着炙好的茶末。俄而看见一声门响,门帘被揭开,她斜眸只一声:“怎么总是悄无声息地进来?像个……” 温凌笑道:“像个贼么?” 凤栖抿嘴微笑,看都不看他,只看小壶里的水拉成细细的一道,注入茶盏,茶末翻飞,激出香气。 她手持茶筅,击打茶汤的声音明快而富有节奏。凝神静气,毫不为“他来了”所动,仍是那种富贵已极带来的孤傲气。 温凌默默地在她身边坐下,凝望着她雪白的柔荑,她披着檀色半旧披帛,随意挽着的发髻上只有一把牙梳,她身上散发出木樨膏泽和芙蓉澡豆的气息,梅檀的幽然味道为佐。 温凌的呼吸不由变得深长而缓慢,静静地感受着,浑身说不出的舒适与无力。 溶月瞧他朦胧的痴色,心里又担心起来,怕他这样的粗鲁汉子又要心生邪念。 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咳嗽了一声,又咳嗽一声,提醒凤栖注意些。 而这别扭的咳嗽声终于引起了温凌的注意,他眉头一皱,对溶月说:“你出去!” 溶月脸一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一个借口:“那个……我们娘子点茶,还需要我洗茶具呢。” “明儿再洗。” “呃……还有,娘子的香也要清灰;娘子的头发还要上第二道膏泽;哦,还有,手有点皴,要细细泡过,涂上面脂。”她情急之下,找了好几条借口。 第75章 凤栖亦抬头说:“不错,好容易到了城里,安定下来,我可不能再像行军时那么马虎了。” 温凌深吸了一口气忍住心中的躁怒,说:“那你动作快一些,先上膏泽,再泡手,最后清香灰。” 溶月执拗地说:“不,要先清灰,火已经过了,香饼子燎焦了就会有苦味。” 温凌忍不住说:“哪里有苦味?” 溶月说:“现在没有,再不清理就有了。” 揭开香炉看了看炭火的状态。 “快些!磨磨蹭蹭的!” 溶月拿一把精致的银制小铲正在看里面埋着的炭火,听他一声,手一抖,香灰撒出了一些。 凤栖眼波横她:“毛毛躁躁做什么?香之道,在‘即将无限意,寓此一炷烟’,急如猴猱,岂能品鉴?” 指桑骂槐,说得温凌不好意思皱眉,只能过了一会儿顾左右而言他:“你那茶,怎么自顾自就喝了?我的那份呢?” 凤栖捧杯盏说:“我这里没有奶茶。” 温凌不快:“我也能喝团茶,你不晓得么?当年在汴京你家里,不是喝了你亲手点的茶?” 凤栖冷笑:“你不是嫌不好喝?” 温凌解释道:“那时候,不习惯南边的饮馔,另当别论;后来,我不是一直夸你的茶么?” 凤栖不大情愿似的给他倒了一盏茶。 温凌心里有点气,但又没脾气,垂头嗅这茶香,心里渐次平静了,啜了一口,感受那清芬。而后看溶月慢慢清理香灰的模样,也觉得雅致起来。 他说:“真是,不知你们怎么有这些闲心。” 凤栖说:“这算什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得有无益之事来打发有涯之生。我们的闲情逸致远不止这些。” 她带着笑意,终于肯正眼看他:“你觉得这些享受是不是适意眼耳口鼻均有的适意?” 她大袖一挥,换了个坐姿,衣袖间的香气袅袅散开。 温凌周身一软,但很快镇定心神,暗自惕厉:不错,太舒服了!这大概就是南梁美人计的精髓了!美人消磨他的意志,这些南梁靡靡的享乐也会消磨他的意志。 但他岂可被消磨掉英雄志?!现在虽拿下了应州城,但获取云州、捉拿北卢皇帝依然毫无头绪,他内忧外患,背后弟弟还虎视眈眈,前头的大错若无大功来抵消,只怕自己都岌岌可危。他如何能在她的温柔乡里消磨英雄志?!这是要他的命的! 温凌“呼”地站起来,笑容已经一如既往的冷硬起来:“不错,是适意。不过我享用不起。” 他看着溶月手中的香炉:那么精致的天青钧窑瓷,隐然的莬丝纹,装饰的瓷环像玉琢般精巧玲珑;香灰雪白,香饼配伍得当,连铲香灰的小铲都是纯银錾花的这是怎样的奢靡!他简直想把这些物事丢到窗外砸烂! 但看那半趺坐在矮榻上的精致人儿,一样如玉琢似的纤丽精致,披帛上的暗花上隐着点点的金线,领口绣着与外衫同色的细巧紫藤萝,牙梳雕着彩云出岫、嵌着小粒的珍珠与紫晶……这些靡丽的东西与她相配,与她的故国相配,他又觉得无法动手扔掉她一切的靡丽的东西了。 唯只能自我克制而已。 温凌有些尴尬地摁着身边的高案,说:“我今日,只是来问问你……缺东西不缺?” 凤栖回答:“不缺。” 温凌用指甲掐自己的掌心,遏制腹中汹涌澎湃的热流,牙关咬得下颌骨都绷硬了,终于又说:“不缺就好。” 转身掀开门帘出去了。 溶月看着男人的背影,悄然从窗棂往外看,好一会儿说:“出了院门了!要不要把门闩上?不过闩上也扛不住他一脚跟。” 凤栖说:“闩上吧,至少心里安顿些。” 溶月说:“刚刚还有些吓人呢!” “是啊!”凤栖抚膺道,“我刚刚其实手一直在抖,今日都没敢做‘水丹青’。” “啊?娘子也害怕呀?” 凤栖说:“我怎么不怕?!你怕,不过怕他发火要打人。我怕他,是怕他……” 她咬了咬嘴唇,到底还有些不好意思直白说出来。 倒是溶月笑道:“那可迟早要来的,怕也无用。” 心里矛盾,既希望他们夫妻和谐,又希望娘子不要这么快就从姑娘家变作妇人。 矛盾到最后,叹了口气:“唉,希望早日交割燕云的十三个州,定定神神把合卺的大礼给办了,奴也就放下心了。” 凤栖讶异道:“你怎么会希望这个?” 溶月比她更觉得奇怪:“官家不是都出面下旨拴婚了吗?除非靺鞨人说话不算话,不然这不一定吗?” 心里还想:即便是他们说话不算话,现在郡主在他们手里跑都没地方跑,只怕这婚姻是结定了。 凤栖脸色沉下来,对溶月说:“这事,用不着你瞎操心!更不用你瞎掺和!你只管听我的吩咐,别像王妃似的,自以为是‘为我好’你们知道什么是为我好呀?!” 溶月察言观色,也知道不能再说什么惹她了,只能垂头道:“是。” 心里想:女人家的命和蒲公英似的,飞到哪里就是哪里,只怕一切由不得你呀! 又想:看那冀王刚刚的痴色,只怕确实是心动了的。只不知道怎么又半途而废了。男人家憋到这程度估计不好受呢。 凤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说:“他目标明确,自制力惊人,我也只能暂时拖一拖他应该知道郭承恩南逃了,心神大乱;如等燕云十六州都到了手,这拖延的方法也就没用了。” “啊?”溶月唯只听懂了郭承恩的名字,却不明白温凌不骚扰她的主子和郭承恩有什么关系。 凤栖说:“别‘啊’了。应州城西门那么明显的痕迹,你什么都没看到吗?我忍着那恶浊气味绕城一周,你真以为是为了给死人烧纸钱的?” 一如既往地对牛弹琴。溶月但知道挠头,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又听凤栖似乎在自语:“只怕不是节度使府的桌子墙壁要倒霉了,就是节度使府的女眷要倒霉了。” 果然,第二天听说冀王捶裂了他寝卧的一张楸木案桌,还喝叫把他刚盖两晚的一床丝绵被给扔掉了。大家战战兢兢,不知道他为什么发了那么大的火气。 第52章 雪霁之后,连续是好几个晴天。应州节度使府邸中宛然一个世外桃源,温凌拨过来十来个年轻的侍女、年长的婆子,供凤栖使唤。 这些女子们虽有惊惧,但个个勤劳能干,把凤栖伺候得井井有条。只是都不肯说话,简直是十几个闷嘴葫芦。 不过溶月一下子轻松了很多,不用奔波,能吃能睡,几天工夫就白胖了好些。 她笑道:“终于过上了以前在晋王府的日子了!上次娘子还说这场仗会打得很难,我看没有,这场仗简直太顺利了!这么快就攻破了应州城。” 她满意地晾着湿漉漉的衣服:“终于进城了!终于可以睡床而不是泥巴地了!终于有锅台烧出来的饭菜而不用啃烤肉和行灶煮的糊糊儿了!终于可以把捂得潮叽叽的衣裳被褥拿出来晒个好太阳了!” 她不自觉地来了一串排比,实在是太激动了。 第76章 晾完衣服,溶月又捧了一大叠被子出来,边晒边说:“其实娘子猜错了也好的,这错得舒服!这仗打得漂亮,接下来让我们舒舒服服在城里过小日子吧。” 凤栖听她说了半天,这会儿方冷笑起来:“打应州是容易,下一场只怕就难了。” “下一场?”溶月几乎要哭了,怎么还有下一场仗?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呢! 凤栖脸色肃穆得近乎凝重,半日道:“冀王又不是到应州来养老的,当然有下一场仗要打!唉,我倒希望是我猜错了!” 节度使的府邸里还养着许多鸟儿,天气寒冷,娇贵的鸟儿需要有人移进暖房照顾,但前几天,大概是打仗凶险、受降屈辱,府中没有人照顾鸟儿,廊下就只剩了几只还勉强活着,其他都死光了。 凤栖趁天气好,把几只鸟挂在廊下晒太阳。其中有一只黑乎乎的鹩哥得了温暖的阳光,抖了抖翅膀,先“嘎嘎”叫了几声,又“咕咕”叫了几声。 凤栖肃穆中不由笑了起来:“这是什么鸟?叫声怎么又像鸭子,又像鸽子?” 在她身边捧着鸟食的那个节度使府小丫鬟一个忍不住,回答道:“这是鹩哥,它会学其他鸟叫。” 凤栖注目过去,笑道:“我还当你们都是哑巴。” 小丫鬟尴尬地笑了笑,又不敢说话了,警惕地四处看了看。 凤栖说:“大概是大王吩咐你们谁都不许和我交谈的?” 小丫鬟脸色更难堪了,咬着嘴唇陪着笑脸,低低地说了声:“也……不是……” 正好看见温凌穿一身锦襜褕,披着貂皮斗篷进来用餐,凤栖阴阳怪气道:“哟,大王来了,你们伺候大王去吧。” 转身进了屋子。 温凌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那小丫鬟:“怎么了?生气了?你们惹到她了?” 小丫鬟唬得几乎要哭:“奴……答了王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凤栖的声音从窗户里传出来:“我问她廊下挂了什么鸟,她说了句是鹩哥,会学其他鸟叫,因为和我说了句话,就自己吓得战战的。真没意思,管囚徒也不会这么着管!” 恃宠生骄这种,于她几乎是本能,准确地判断人心,进而准确地拿捏自己可以“作”到什么程度。 果然,温凌无奈地一摊手:“谁说不能问问鸟雀呢!” 转脸对那丫鬟:“日常是你照顾这些鸟儿么?去,告诉王妃,这鹩哥有什么习性,爱吃什么东西,有什么本事……把你知道的都告诉王妃。” 里面传来吵架似的声音:“我又不养鸟,我要知道鸟的习性做什么?!我只是气有人小肚鸡肠、狼顾狐疑,把我当敌人的细作,处处防着管着!” 温凌哭笑不得,挠挠头说:“谁把你当敌人的细作!你别乱想。我忙活了半天了,饿死了,今日叫厨房开饭到你这儿来的,有新鲜的狍子肉和火室(温室)出的韭黄、胡瓜和豆苗,你不尝尝?” “不饿!气饱了!”丢出这样一句。 凤栖悄然从窗帘缝隙里看着他挓挲着手立在院子里的阳光下,一脸无奈的模样。 如果他下一句硬邦邦说“不吃就不吃,随她去”,她就要稍微收敛一点,谨防他迁怒。鼠磁 但他对溶月低声拜托:“饭可不能不吃。快,用点软话,还有你们惯常应对她撒娇、发小脾气时的法子,哄着你主子到正厅来吃饭。” 溶月那傻丫头,抿嘴一笑:“好的,奴这就去哄。” 凤栖翻了个白眼,正襟危坐,等着溶月来“哄”她。 溶月“吱嘎”推开门,说:“娘子,这可就是您的不对了,大王肯定不是您说的那个意思……” 凤栖耐着性子听她谆谆地劝解了半天,终于朗声说:“行吧,都是我不对。可我不饿呀。” 眼睛望着窗帘缝隙处露出的那个人的身影:他居然还当庭立着,没有挪动,竖着耳朵偷听里面的对话。 溶月也被感动到似的,低声说:“不饿也去吧,给冀王一个面子。奴看他一向是说一不二、雷霆般的性子,肯和娘子这样子伏低做小的,够不容易了。” 凤栖冷笑一声,瞥了溶月一眼,慢悠悠说:“好吧。” 她娉娉婷婷走到庭院中,注目冀王温凌一眼,温凌顿时一笑。 凤栖没笑,转身往开饭的正厅走,嘴里还说:“烦死了,不饿还逼着吃饭!……” 丫鬟婆子们穿梭般把饭菜开出来,很快摆了满满一桌子。果然丰盛异常。 温凌用筷子指了指正中一盘肉:“这是山岭里打来的狍子,肉很香很嫩,一定和你日常吃的羊肉不一样,尝尝吧。” 凤栖嗤之以鼻:“日日都说自己很忙,居然还有闲情雅致到山岭里打狍子!” 温凌脸色略有些沉,但还是用宠溺小孩子般的语气对她解释说:“巡查应州四边的山岭,也是我的职责所在。打猎只是顺便的,看到了狍子就射杀了。” 又说:“你是怪我这段日子没怎么来陪你?” “不用陪!”凤栖一口峻拒,“冀王自然忙您的,我这里能活着就行。” 温凌感觉她是还在生气,但他对女子一直是予取予求,从来不假辞色,竟不知道该如何哄女孩子,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侍奉巾栉的溶月。 溶月急忙低声劝道:“娘子!怎么回事啊?好好吃顿饭不行吗?”给凤栖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随便瞎作。 凤栖虎着脸,不情不愿地夹了一块肉,搛在筷子上左看右看,然后把上头一块肥肉撕掉,才慢慢吃瘦肉,中间有团筋,她又低头把嚼不烂的一大块给吐了出来,示意溶月收拾掉。 温凌问:“好吃吗?” “还行吧。”凤栖点评,“肉新鲜,但是烧得粗粝。” 温凌说:“那这厨子不行,转日我叫人到应州府找好的厨子来做饭。” 他这温柔款款,和以往判若两人,所以连溶月都觉得凤栖简直是蹬鼻子上脸,作得太过分了。 饭毕,温凌嘱咐伺候的丫鬟婆子:“我也不是叫你们不许和王妃说话,只不过思忖思忖说什么罢了。她问些鸟雀、猫狗、花木,抑或饮馔、衣饰、书本什么的,该怎么应答就怎么应答,没什么好忌讳的。” 然后柔声对凤栖说:“我还有不少事要忙,你午后睡个午觉,起来后晒晒太阳,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凤栖等他走了,在廊下看鸟儿,问了那养鸟丫鬟一大堆关于鹩哥的问题,最后笑问:“你说鹩哥会学鸟语,甚至会学人说话。可我怎么听不到它说人话呢?” 丫鬟说:“回禀王妃,这鸟儿也有灵性,前几天刀兵之灾也把它吓到了,几天都是只扑扇翅膀不出声儿。还是王妃带它晒太阳,它才叫了两声。大约再缓一段时候,它会说话的。以往这里住的是我家的四娘子,还会教它读诗……” 小丫鬟的眼眶突然红了,赶紧用衣袖吸了吸眼角的泪水,然后紧张地看了凤栖一眼。 凤栖很注意,问:“我在闺中时也是行四呢。你们家四娘子现在怎样了?” 小丫鬟左右瞥瞥无人看见,低声说:“求王妃救救我们家娘子!” 第77章 这也是个忠心耿耿的小姑娘,打开了话匣子就不再隐瞒了。 她悄悄告诉凤栖:应州节度使听信了一个自称是易州节度使,又称是武泰节度使反正就是很大的官,很受重用的人的话,打算闭起城门抗击靺鞨的军队。两个人称兄道弟的,几乎成了通家之好。应州节度使自知自己用兵的能力不强,把应州的防务就都交给了这个人管。这个人先也管得很认真,加固了城墙,操练了军伍,还把应州几座仓廪都检点清楚了,拍着胸脯说应州抗击靺鞨军队一年半载都没有问题。 然而,大家都晓得,应州都没有扛过半个月。 小姑娘抹了抹眼泪:“哪晓得那个人却带着自己的人,打仗之前就悄悄把仓廪里最精的稻米、最好的干肉都运出城外。破城那日,那个人说要陪着我们郎主‘与应州共存亡’,力主不能投降。结果,他为了自己逃得快,故意把北城门吊桥的铰链给弄坏了,靺鞨的大军发现北城的吊桥半悬,就齐心合力扑过去,用那个什么桥的硬攻破了北门,进门就是一顿烧杀。东城与南城没了斗志,也相继沦陷。那个人便从防守空虚的西门拍拍屁股逃跑了,缒墙而出的士兵身上还背着他们从应州城里搜刮来的金银细软。” 瞒天过海、声东击西、顺手牵羊……能把这些阴谋玩得炉火纯青的,必然是郭承恩了,也就他做得出来。 凤栖也跟着小姑娘恨得牙痒痒。 “后来呢?”她问。 小丫鬟哽咽着说:“靺鞨人进城,发现几座大的仓廪里余粮已经不多了,先把管粮仓的打得半死,后来晓得拷问兵丁也没什么用,就捉了我家阿郎(男主人),问他要粮可……哪儿变得出粮来?!” 她最后说:“家里女眷都被捉了,说是‘靺鞨士兵要出出火’。什么时候拿粮,什么时候放人;拿多少粮,放多少人。我们家四娘子……才十三岁!” 第53章 凤栖兔死狐悲,一瞬间火气冲头,她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安慰那小丫鬟道:“我晓得了,有机会我来找冀王说打仗归打仗,也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当天的晚餐前,温凌又叫人先送了好些野味到节度使府里,传话的人说是好厨子过些时候才到,“请王妃稍安勿躁,耐心等候。” 过了一会儿,又来传话:“厨子到了,请王妃在屋子里先莫出来,若是吵闹惊扰了王妃,也请王妃多担待。” 凤栖知道他必有幺蛾子,板着脸在屋子里缝制自己的寒衣,只说了句“知道了”。 果然,外头很快就一片扰攘,呵斥声、推搡声和啜泣声一并传来。 溶月悄悄到院门口看,回来说:“一群靺鞨士兵拿刀拿斧的,押解着一群厨子到后厨去了。哭的就是那些厨子,有的脸上还有伤呢。” “有没有厨娘?” “也有几个。” 当时富贵人家流行使用厨娘,和男厨子共占半壁江山。 凤栖沉默地想了想,问:“刚说送来的野味中有些野雉,我想起以前在晋阳吃过一道野雉山笋片,非常鲜美,我去问问厨娘会不会做。” 溶月一时没明白,说:“那奴去问问就是了,您就别跑一趟了。” “糊涂!”凤栖提高声音斥责她,又道,“这样的山供清鲜你还尝过不成?你何从知道味道?到时候任凭她们吹牛胡说,你也都信了?必当我亲自去说,告诉她们菜色的底味和作料间的君臣佐使。”而后使了个眼色给她。 溶月这才明白她另有深意,只是不能过于信赖节度使府里现在的人色,才必得用这样的借口。她忙点了点头:“好的,好的,奴陪娘子去。先叫男厨子回避,厨娘们等候您问话。” 凤栖安慰地看了她一眼,披上一件厚衣服,去了厨下。 男女有别,男厨已经都躲开了,四五个厨娘用干净布帕包着头,脸颊上泪痕宛然,又惊慌失措,见到衣衫齐楚的凤栖,听人说了句“那是王妃”,就一个个慌慌张张跪下了。 “不用多礼。”凤栖看了看厨下,果然堆着好多野获。 她和声说:“你们都是哪家的厨娘?” 这些厨娘们年纪不一,纷纷报了自己的履历,有的在悄然抹眼泪,几乎都是富贵人家的佣人。 凤栖问:“现在城中这些富户和贵人,都怎么样了?” 大家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有个嘴快的忍不住说:“唉,巢都覆了,哪里保得住鸟蛋?个个打得团团转,逼索一些钱粮。这如今,还是穷人家日子好过些。” 凤栖看她说了两句,也不敢深谈了,又问道:“那么,现在是不是城里抢得厉害?” 这话茬儿还真没人敢接,连面面相觑都没了,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低垂着头唯恐被凤栖指着问。 越不敢说,越坐实了凤栖的想法:郭承恩搬走了应州城里的钱粮,本来指望着在应州获得好大一笔补给的温凌军队,希望落了空。按照这些北边异族政权的特点,是没有一套谨严的军事政治体系的,战士们作战为了就是胜利后劫掠失败者的财物,所以才愿意拼命。 温凌要下头人肯为他卖命,当然也不会“饿”着他们,所以这残酷的劫掠必然是他同意的。 凤栖并非只有无知的善心,但恶举在自己面前而无所作为,心里也难受得慌。 “今日我茹素。”她只能这样吩咐道,“若大王问起来,你们只管回复,他想吃什么我不管,我只茹素。” 重重强调了这个词,然后甩手出去了。 她等着,晚上温凌果然沉着脸来问她:“哟,平日里也不怎么见你吃斋拜佛,今日也并不是初一十五,你什么意思啊?” 凤栖沉着身子端坐着,瞥着他说:“我确实谈不上多信奉佛法,但这段日子心里惶然,感觉吃些素也能为你减一些罪孽。” “为我?”温凌果然呵呵笑起来,而且人凑过来,挑着眉峰热辣辣说,“我怎么不大信呢?” 凤栖躲开了一些:“你不信,我也没法子。” 她的下巴陡然被他捏住了,有些痛,而且挣扎不开。 温凌凝视着她的眼睛说:“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在想什么。你想用这一招来威胁我,我只能告诉你这是痴心妄想。我的士兵打了这么久的仗了,就盼着进城过几天舒坦日子然而应州城的仓廪给郭承恩搬空了,我的人吃什么喝什么?接下来要取云州,还要捉北卢那位缺德的老皇帝,总不能差遣饿兵吧?” 凤栖很怕疼,眼睛里已经含着一包泪水,但说话仍然娇而不怯,一丝屈服都无:“孽是郭承恩造的,你拿节度使的家人撒什么气?” 他的脸色顿时阴霾下来:“谁告诉你的?” “我……我自己猜的。” 这个借口他明显不信,把她下巴一甩,到门口揭帘子大喊:“这几日在这屋子里服侍王妃的人,全部提溜过来!备好鞭子棍子,我要打着问话。” 凤栖急忙也赶到门边,拉着他的胳膊:“你干嘛呀!你把人打伤了,谁伺候我呀?” 温凌横目看了她一眼:“一路上没什么人服侍你,你不也挺好的?再说,处置了这一拨,也可以再给你找一拨。” 第78章 他着意看了看她的下巴,已经给他捏红了,两块粉色的指印上恰好垂着她的两颗眼泪,叫他心里悄然地有些一软,不由思忖着是继续这样给她立威,还是稍事顾及她的感受,哄她开心一点。 她哭起来很让人爱怜,听见外头鞭子一响,那些丫鬟婆子惨叫一声,她眼角的泪珠就坠落一颗,随着惨叫声的此起彼伏,她的泪珠也像有节奏似的落得越来越快。 最后,她撒开握着他胳膊的手,默默然回到屋子里,从行李中掏出一枚寸许长的弥勒佛玉佩,对着玉佩闭上眼睛念念有词。 温凌觉得胳膊上空落落的,跟进去说:“两国交兵,哪能像你这么懦弱慈悲?” 凤栖不理他,只盯着玉佩,好像是在念《往生咒》。 外头的小丫鬟被打得受不得,终于有一个说:“上次养鹩哥的莺奴悄悄和王妃嘀咕了半天话,还哭了莺奴原是我家四娘子的贴身丫鬟,想是为四娘子求情去了。” 养鸟的小丫鬟带着哭腔:“不是的……不是的。奴只是随口提了声我们家四娘子。” 温凌对外面说:“随口也不行。拔了她的舌头。” 凤栖猛地睁开眼睛,怒冲冲望了他一眼,然后握着玉佩,气冲冲到门口。溶月吓傻了,都没有拦得住她。 温凌道:“怎么,你还敢看?” 是挺可怖的。 只见温凌的亲兵笑嘻嘻的,手里拿一把尖锐的铁钩,正在火上燎着;另一个上前勒住小丫鬟的脖子,掐住她下颌的关节。 小姑娘既透不过气,又无力对抗下颌的酸痛,张开嘴,一条舌头微微地吐出来,眼睛惊恐地张大了,泪水不停地流在脸颊上,看着那烧红的铁钩越来越靠近自己。 凤栖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北卢皇帝,奉不奉行‘藏富于民’?” 温凌诧异地回答:“没有听说。”也不晓得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冒出这么一句话。 凤栖冷笑:“那现在无非是鹭鸶腿上割肉,民心向背毫不考虑你对应州,大概只打算劫掠一番,吃干抹净了丢给你那个负责扫尾的弟弟??” 眼看那烧红的铁钩已经到了小丫鬟嘴边,温凌却面色沉沉,手往下一挥说:“过会儿再处置她!” 转而一捏凤栖的手腕,拉着她往里间跑:“进去说。” 梢间的门在紧跟着的溶月面前重重关上了,溶月胆战心惊,鼓起勇气拍了拍门说:“那个……大王……刚刚娘子说要” 话没说完,听见温凌的声音:“你再离门那么近,听了不该听的,看了不该看的,我出来后就先挖你的眼睛,再拿热油灌聋你的耳朵!” 溶月咋舌,连滚带爬地躲开了知道这家伙毫无人性,真做得出来。 可又担心凤栖,在屋子外的寒风里急得跺脚,却一点法子都没有。 温凌捏着凤栖的手腕,她手背上传来他送的栀子花羊油面脂的气息浓郁得不大好闻,但袖子里的幽香却叫人心醉。 他低声说:“不错,我们那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年景好的时候各自过得快活,年景不好的时候只能勒紧裤带求着老天别把自己饿死。我一直仰慕中原,亦仰慕学了中原制度的北卢,即便灾荒,也有一套相互赈济的法子。你刚刚一提,我心里就迫切想知道了。” 他很恳切地问:“求教,现在我这十万饿兵,还有二十几万的民夫,就剩这一座搬空了仓廪的应州城。你是有什么好法子助我军心稳定?” 凤栖却生气似的与他作:“你这个人不是好人。我不与你说。” “你说了,我就放外面那些女人一马。” 凤栖冷笑:“哼,以后我们夫妻相处,你就可以次次这样子拿我身边人来威胁我?” “你不要咄咄逼人!” “到底是哪个在咄咄逼人?!” 怼了几句,他终于软下来:“我现在很难,如果你有好的法子,你就告诉我。我并不是以杀人为乐事,但是这么多人要吃饭,我现在也只能放任他们抢掠应州这地方虽没有天险,却是我得到补给的要塞,我当然不想杀鸡取卵,我也想把这块好地方留做自己的地盘,一步步稳扎稳打往北去。可是现在天不随人愿。” 凤栖默然了一会儿,说:“难道你不该找始作俑者算账?钱粮都在他那里。” 对于温凌而言,这几乎是一句幼稚的废话。他一时想笑,但看了看她认真的小表情,倒也笑不出来了,而是拱拱手说:“不错呢,得教。” 凤栖说:“郭承恩往哪里逃了,你应该有数?” “我有数。”温凌说,点了点头,很慎重的模样。 凤栖估猜,郭承恩是一路往南去了,虽说应州旁边是黄花梁,藏匿不难,但是天寒地冻,只怕郭承恩和他的人也受不了。那么再往南,就是并州了,郭承恩名义上是投诚了南梁的,那么并州节度使曹铮应该肯收留他。 但毕竟和靺鞨结盟在先,如果温凌提出要拿郭承恩算账……她暗想,以郭承恩这样的小人,曹铮必然不会怜惜,只消把他交给温凌,自然是大功一件,应州的急难也可以解决,一举两得。 她目光闪动地望着温凌,等他接下来向她提要求。 温凌过了很久,才如她所愿地提了她意想中的那个要求:“那么,我需要你给你父亲晋王写一封亲笔信。” “写什么?”她故意问。 温凌说:“请他上书你们官家,把这无耻的郭承恩交付于我,连同郭承恩偷偷带走的岁币与仓廪钱粮。” “这……我试一试吧。”凤栖故做沉吟,勉强才答应了。 第54章 凤栖吹干刚刚写就的信笺,对温凌说:“这样写,你看怎么样?” 温凌先看她一笔簪花小楷,眉棱骨挑了一下,赞了句“好字。” 凤栖不屑地说:“你们日常又不用汉字,你这夸赞一听就来得假。” 温凌欲言又止似的,最终笑了笑说:“你就瞧不起我吧!我也惯了。不过” 他把她的书笺折了两折,塞进自己的衣袖:“也就看着你的字还不错,不让这张纸进字纸篓了,我留着罢。” 凤栖凤目一瞪:“你什么意思?” 温凌说:“你这封信,只是一个女儿在和父亲撒娇撒痴,即便说了几句郭承恩的坏话,也未必叫人觉得事态严重。晋王再宠你,只怕也不舍得拿出数十万石的米麦给我。” 他摇摇头说:“这不是做生意,两国之间,哪那么温和!” 凤栖本来就是故意写得不好,有自己的一套算计,此刻也刻意撅了嘴说:“嫌我写得不好,你自己写吧。” 转身要走。 温凌一把勾住她的腰不让她走,刹那只觉得入手软绵绵的,但她旋即飞快地弹开身子,动作倒是又快又硬。 “你干什么?”她气呼呼说,“谈正经事儿呢,别动手动脚的!” 温凌都懒得笑她迂腐,手指点着桌面说:“是啊,谈正经事儿呢,你一动就摆脸色、撂挑子,不好吧?” 这娇贵的花儿一样,又看好,又聪慧,但脾气大,傲气多,臭毛病也挺不少的。温凌觉得她和以往在靺鞨、在北卢遇到的女娘都不一样,心里对与她交锋的种种常有一些猫捉耗子的愉悦感。即便至今都没睡到,也觉得你来我往的也颇为有趣,不急于皮肤滥.淫。 第79章 他带了些父辈般的厉声:“别想跟我使性儿!想想外面那些人的性命!过来,我报,你写。” 凤栖挨挨蹭蹭过去,先警告道:“正经事儿我不会打马虎眼儿,但你要再毛手毛脚的” “你就怎么样?”他微笑着问她。 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最后傲慢地哼了一声:“我就瞧不起你这个骗子!” 温凌失笑,说:“行,我不碰你,你写吧。” 他慢慢思索着,慢慢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 先责备郭承恩是个忘恩负义、首鼠两端的小人,这小人招摇撞骗,在幽州和应州 他沉吟了一下,有些说不下去,眉头皱了起来。 凤栖替他说:“别了!堂堂冀王,给个老骗子骗得团团转。在幽州丢了岁币,在应州丢了官廪还是不要写这两条了罢,太丢人了。” 温凌恼火地作势要敲她的头,她咬着笔杆一闪躲开了。 温凌看她笑得扬扬得意的模样,说:“你别真以为我打不着你,看你娇嫩,受不起我的拳头罢了。” 她依然咬着笔杆笑着,眸子斜瞥,又凶又媚,嘴角两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仿佛若要张开嘴笑时一定会露出两个尖尖的小犬牙一般,让他心里又是一荡。 温凌咽了口唾沫,撇开眼,凝神摄气,一会儿说:“就这么写:郭承恩不顾盟誓,以南梁武泰节度使的身份投靠应州节度使,对抗我靺鞨之师这就是毁约。若不严惩此人,两国盟誓以何为凭?!” 凤栖笑容没了,嚅嗫了一会儿说:“哪有女儿给父亲写家信写这些的?” “必须这么写。”温凌说,“说是家信,其实就是国书,只不过国书要史官记载下来,家信则不必,给两国还留个缓冲的余地。” 话是不错,凤栖依样儿写了下来,边写边想:这么评述郭承恩,也没有冤枉了他,她这里也确实需要提醒父亲和并州节度使曹铮注意这个人,不要再次给他的漂亮话哄骗了。 接下来,就是温凌的目的所在了,他提出要并州协作,捉拿郭承恩,按照叛逃之罪交由靺鞨审理处置;亦要追讨郭承恩骗走的那部分岁币和从应州劫走的那部分粮草和细软。 “如若不够,”温凌沉吟了一下,“还请盟国协助二三。” 凤栖提着笔很难写下去:“你讲要捉拿郭承恩,想必我父亲和并州节度使是会尽力的,但是这个人滑头得跟泥鳅似的,谁敢打包票能捉到他?再者,现在大冬天的,郭承恩的人自己要吃饭,能余多少粮草?我们大梁家家户户也都打算着过年,哪里又有结余可以给你?你就不要强人所难了吧。” 温凌说:“并州不肯支援,我只能在应州搜刮但估计应州也搜刮不到多少管他,战士们肚子饿了,就是人肉也吃得。” 凤栖瞪着眼睛看他,那支笔更是无法落下,一滴墨汁终于蓄不住了,滴到信笺上,成了好大一团污渍。 温凌毫无畏缩地继续看着她的一双美目,威胁似的冷冷笑意始终噙在嘴角:“不过,再饿下去,还是得开源,不是云州,就是并州。” “你还打算违背盟誓、攻打并州?并州是大梁的土地!”凤栖不相信地看着他,把笔用力往笔架上一搁,表示她不写了。 温凌说:“盟誓?盟誓里说两国夹击北卢,而不是我们靺鞨人在前头拼死拼活地打仗,你们南梁除了出了个娘们儿给我当妻子,一场胜仗都没打下来,现在连点粮草都不乐意支援当我们是傻的么?好处都归你们,该死的仗都我们打?” 他上前把笔塞回凤栖的手中,顺势摸了摸她细腻如玉琢般的手指,笑了笑说:“写吧,我这一向也就是看你的面子,相信晋王和太子还是有诚意的。” 凤栖半真半假地作了一番,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他的意图她猜得到至今都没有圆房,就是他随时准备着毁约;南梁也确实不可能置身事外。他这要求如果和官家凤霄提,估计很悬,但是和她父亲凤霈说,确实父亲还是愿意为了女儿尽量合作的。 她噘着嘴,握着那支笔,说:“你要是狮子大开口,也不可能让人家都饿着肚皮供给你,并州城里那么多军民,也不是喝西北风就能过活的。” 温凌戏弄的笑意收了,认真地想了想,说:“应州仓里还有些粗粝的麦、豆,原本大概是供应牛马的食料,人也勉强能吃;再加上应州富户家也有些存粮,也能再支应几天。” 他的兵马多,士兵连同民夫,大概相当于一城的人口没了粮仓的存货,一城人的口粮双倍的人吃,还是一个个马上来去的大老爷们吃,当然是不够的。 他报了几个数字:米多少,麦多少,豆多少,干草多少,干肉多少…… 凤栖在脏了的信笺上先飞快地记录了下来,接着说:“你说的不错,我也听明白了,但是并州能不能照你的数给,我也不晓得。谁知道你有没有狮子大开口?” “没有,”他很笃然地说,“我十万士卒,这次奔袭加攻城只去了三四千,民夫死伤虽有四五万,但也拉了些补充,应州的壮男,接下来也要修建防御的工事,要配口粮。” 他对自己的军队,乃至这座新得的城池都很熟悉,一笔一笔账都报得滚瓜烂熟。凤栖听着倒也有些佩服他:她以往听说打仗,只是听乳母讲故事,再不然自己读些小说或史书,里面所说的打仗无非是兵临城下,将军以个人之勇力,指挥士兵攻破城池;实际上,谋算更多的是路线、粮草、己方与敌人的心理,好的将帅运筹帷幄,筹谋的就是这些看似琐碎的细节。 她一笔一笔记下来,手速如飞,终于使得温凌注目过来:“这些不用写。你报个总数就可以。” 还是不放心,一把夺过那张笺纸,见已经被墨水污染了一块,又见她后面记录的内容笔走龙蛇,把娟秀的簪花小楷写成公孙大娘舞剑的连绵笔意,竟然看不懂几个字了。 他皱眉说:“你这些写是啥?重新写!” 凤栖说:“本来就是要重新写的。这张纸脏了,我怕浪费,就干脆拿它打个稿子。你看,这些不是草稿?”指了指龙飞凤舞的一团字,又觑了觑他的脸色。 温凌撇着嘴,说:“不知道你写的是什么。” 凤栖在笺纸空白处用草书写了“温凌犬也”这几个字,笑问:“这你都看不出来?” 温凌皱眉仔细看了一会儿,说:“这是什么?江河大哉?” 凤栖忍住笑,很逼真地点点头:“不错,你的汉学功底委实了得!” 温凌被她这难得的马屁拍得浑身别扭,摆摆手说:“随便猜的。你好好写吧!” 凤栖很认真地给父亲凤霈写了一封长长的家信。当然不敢用狂草,写完后温凌仔细地读了一遍,不觉异样,便让封了信笺,着快马递送往南门的并州。 郭承恩狼狈地逃窜到并州时,陪着笑脸先给节度使曹铮送了一份“大礼”: “郭某虽无能,不能替我大梁打下燕云十六州,但借力打力,拖弱了靺鞨的军力,还知晓了他们接下来的路径,可避免靺鞨日后一家独大。不然,靺鞨人若有翻覆,大梁就会措手不及。”他大言不惭地说,“也算是报答官家对郭某我的知遇之恩了!现在拖残部来投诚,曹将军肯见我不肯见?” 第80章 曹铮和凤霈交流中,对郭承恩印象不好;但官家发给他的密折、章谊写给他的私信,又都盛赞郭承恩有谋国之才,叫他别以貌取人。 他踟蹰再四,还是决定先会见郭承恩本人,再定夺是不是要把他和他那支军队一道留下来。 并州的城门打开一条缝隙,对郭承恩带来的人说:“对不住,这么多军伍贸然进城,谁都不敢担这样的干系。并州暂且安定,郭外扎营应该安全。请郭将军先进城喝点茶。” 郭承恩对他的人大大咧咧说:“放心!南梁是君子之邦,也是我们汉人的母邦,没必要哄我们。而且,将心比心,人家不太放心我们这么多拿刀拿枪的爷们也正常。你们安心驻扎在城外就是,副将闵三代我执掌中军营。” 转身一副笑脸,腆着肚子对并州的来人说:“哎呀,我可真是馋汾酒久矣!今日应该能开怀畅饮了!” 果然只带了十来个亲兵就进了城。 胆魄不小。 第55章 晋王凤霈听说郭承恩进并州城时,接风的大宴已经开到一半了。 他心里有气,既气曹铮从来不把他当朋友,这样的大事次次都会瞒他;又气曹铮居然真敢把郭承恩这样的东西放进城来,还搞什么接风大宴! 他在屋子里骂一阵曹铮,再骂一阵郭承恩,恨不得连自己的哥哥、官家凤霄也一起骂了。 不过心里警觉起来,伸手挑起了窗帘,看了看屋里屋外都没有人在,才捶了捶桌子,骂道:“昏君!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桌上摆着他心爱的钧瓷水洗,被震得在桌面蹦了蹦。凤霈伸手去扶他的宝贝水洗,没想到胳膊肘把旁边的青瓷镇尺给碰到了桌边,还晃了几晃,他赶紧伸手去接,刚刚还竭力扶着的水洗被碰了个正着,掉在地面发出了清脆的一声,洗笔的脏水也泼了一地。 凤霈气得要命,跺脚发泄怒火:“该死!该死!” 而一地的碎瓷,一滩子脏水,已经无可挽回了。 听他吩咐正远远伺候的小厮也听见了动静,远远地战栗问道:“大王,可要小的来伺候么?” 凤霈跺脚说:“滚!” 过了一会儿愈发觉得这一地狼藉糟心,又对外面喊:“进来收拾!” 他看着那小厮小心捡地上的瓷片那么好的朱砂红瓷,现在碎在地上像一地的杂血,看着刺目。小厮战战兢兢的模样,又让他想起在升平殿上战战兢兢的自己。 凤霈苦着脸看了一会儿,终于说:“再唤几个人进来,到王府的酒窖里寻一坛好酒,给我换身出客的衣裳,我要去节度使府上闯一闯。” 不错,于他,确实算得上是闯。 节度使曹铮并没有邀请他赴宴,他却厚着脸皮蹭饭一样自己个儿就去了,在门口等了半天工夫,里面才来了个曹铮惯用的长随小厮,陪着笑脸说:“大王,我们家节度使今儿有客,不空。” 凤霈故意笑道:“啊呀!有客好啊!我今儿带的是一坛子好酒!正要有缘人来品鉴。怎么,你问问你们阿郎(主人),确实不让我进去?” 小厮一脸为难地进去请示了。估摸着曹铮面对这样油盐不进的厚脸皮也很无奈名义上凤霈是晋王,地位远高于他,家里请客吃饭还硬避着人,上门了还不请进来,怎么说都是曹铮的失礼。 于是过了一会儿,曹铮亲自出门迎接,一脸的赔笑:“啊呀!晋王玉趾降临,真是没有想到!刚刚那蠢材没说清楚是谁,下官还以为是打抽丰的呢!太怠慢了!” 凤霈就坡下驴:“无妨,无妨。今日确实来打抽丰,在府里吃了几天吃腻了,听说你这里有宴,自然要来蹭饭。” 笑得哈哈的,又装作无意般问:“不知主客是哪位啊?” 曹铮瞒也瞒不住,说:“大王认识的,是武泰节度使郭承恩。” 凤霈故意装着不认识,“嘶”了一声摸着胡须说:“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曹铮笑道:“听闻官家还请他与大王参加过宫中的家宴呢。诶,燕国公主好像也是他送到涿州去的。” 凤霈无法再装不认识,听到“燕国公主”四个字,心里仿佛被猛地一击,片时的失神,而后笑道:“不错,不错,我想起来了。当时心神俱废,只切切嘱咐了太子,没多想这位押送‘嫁妆’岁币先走了的郭将军呢。” 与女儿暌违已经很久了,虽接到了家书,因那一笔字,知道女儿人是肯定还在,但感觉那文字的谨小慎微,并非是女儿自由所写的。 倒不知郭承恩知不知道凤栖现在的情况? 凤霈愈发觉得今天闯一闯节度使的宴席是非常有必要的。 两个人互相让了一番,然后挽着手亲亲热热进到花厅里。 花厅里也很是热闹,桌上满满当当的酒菜,一旁屏风前是各色的歌姬吹拉弹唱,其声靡靡。 郭承恩穿着一身直裰,巨大的肚子腆着,眯缝着眼睛一直在笑,摇头晃脑随着歌姬的乐声打着节拍,哼哼唱唱的。旋即看见凤霈进来,机簧弹动似的从官帽椅上弹起来,笑眯眯叉手为礼:“哎呀,这不是晋王殿下嘛!下官有礼了!” 凤霈假笑着给他回了半礼,又被两个人奉为上座,他谦虚了一下就坐了上去,回头道:“我带了一坛好酒王府家酿的紫金泉。今日有鱼有肉,正配这酒。” 自然是一番场面上的客套。 酒过三巡,酒酣耳热,歌姬的歌声越发柔媚入骨。 曹铮酒量很好,还清醒得很,对凤霈附耳道:“这个……郭将军一路奔波辛苦了,让他早些回去休息吧。大王看如何呢?”不打算让凤霈和郭承恩说什么。 凤霈岂能舍得自己一坛子好酒就这么肉包子打狗了! 他笑道:“郭将军喝得正带劲呢!老曹,酒兴正酣却逐客,这可是你的不是了!” 故意捅了捅郭承恩:“是不是?”又问:“这些歌姬在并州算是极好的了,不过曲子词还老套了些。” 曹铮拿他没办法,不过既然谈到了歌姬和曲子词,总好乱以他语,于是举盏笑道:“曲子词有新的,不过怕不入大王的法眼,今日只唱了旧的而已。” “新词还要写得好。” 曹铮说:“其实写得很好,只是填词的人怕大王有忌讳。” “忌讳什么?” 曹铮说:“呃……不是并州的文人写的,是个配军的并州勾栏里的小姐们,几乎为得到几篇他的词作,都得打起来了。” 凤霈“唔”了一声,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哪是真想听什么新词,只不过拿这件事做个破题罢了。 他岔开道:“郭将军这次来有没有带家眷?”眼睛眨了眨,又刻意地环顾了屏风前的诸位歌姬,意思很明显。 “如果方便,不妨挑选,并州的教坊我熟悉,我请客。”他最后笑道。 郭承恩脸喝得醺红,笑得憨憨的,但答话很清醒:“家眷藏在北边呢,千里行军,没法带。不过今日疲乏,想着兄弟们还在郭外睡帐篷泥地,这些小娘子么……还是算了。” 凤霈心里道:真他妈能装相! 嘴上说:“啊,郭将军真是爱兵如子。” 郭承恩正色道:“随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肯定不能怠慢的。” 第81章 凤霈觉得这未尝不是个口子,故意凑过去为郭承恩加了一杯温过的酒,话语因而也凑在了他的耳边:“刚刚从应州过来,很不容易吧?” 郭承恩迟疑了片刻,终于笑道:“自然不容易。靺鞨蛮夷,打仗很有一套。” 曹铮咳嗽了两声。 郭承恩却真正是谁都不打算得罪的,面对皇帝的亲弟弟晋王,他也显得很坦诚。 他先挥退了屋子里弹唱的歌姬,又示意其他侍奉的丫鬟也都退下,才说:“实话说,我摆了应州节度使一道,那位节度使是出了名的酒囊饭袋,守着一城的粮草却根本不会打仗,所以才那么倚重我。我想应州城防不行,迟早会被温凌攻下,然后温凌若能持有充足的粮草,往北诚然可以支持到打下云州,但若是靺鞨人不守信,一路往南,并州就危乎殆哉。所以我给他使了招‘黑虎掏心’,他没有粮草,支持不了很久。并州城坚固,他一定不敢轻易围城困斗,只能往北打草谷,俟他疲弱的时候,我们再跟着捡回应州和云州,也省得靺鞨老说什么‘燕云十六州是送与南梁的’。” 曹铮见他口无遮拦,脸色难看。 凤霈听他这么挤兑温凌,脸色也很难看。 凤霈喝了一口酒,借着酡红的酒颜盖脸,问:“将军想法不错,但这么一来,靺鞨岂不与我们闹翻了?” 郭承恩说:“靺鞨人唯强者马首是瞻,我们只要足够强大,他心里再埋怨,也不敢怎么样。我现在这样豕突狼奔地到处蹿,无非是知道自己实力不足,只能先养精蓄锐。将来有一天,谁他妈还伺候这个蛮夷!”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精光四射,转而举杯对凤霈:“九大王,你日后但看我思虑得对不对。” 凤霈自小是当藩王培养的,根本毫无政局之观,脑子里只想着:你这样坑蒙拐骗,闹得靺鞨敌视我们,我女儿在温凌身边的日子岂不难过?! 想着,他就不由问:“啊,那么,郭将军可听说过和亲温凌的燕国公主,现在怎么样了?” 郭承恩黑白不分的一双小眼顿时瞥过来,俄而笑道:“进了幽州后,我和温凌就分道扬镳了。温凌在涿州就就有了新宠北卢二皇子之妾,后被北卢伪帝发往教坊司做了娼.妓的一个美人儿。其他不知道,靺鞨人不重盟约,但极重祭祀,但凡向白山黑水神明祭献而成婚仪的,这姻缘就不敢轻易悔除。” 他“滋溜”又喝了一口酒,然而卖关子似的慢慢咂嘴,却不再说了。 凤霈问:“这……是什么意思?” 郭承恩缓缓凝注过去:“我听说,温凌一直没有正式迎娶令爱。” 凤霈脸色愈发难看,握着酒杯瞠目:“可是……燕国公主一直跟着他。” “那应该倒是。”郭承恩回答得满不在乎,仿佛女孩子的贞洁自她作为“礼物”被送和亲之后,就无所谓了。 凤霈死死地捏着酒杯,心里仿佛是巨大的漩涡搅得天翻地覆:女儿家跟着一个男人这么久,还能没发生什么?可他不举行婚仪,就是不认可和亲,不认可凤栖是他的妻子,这不就是妥妥的始乱终弃?! 他的女儿,那么骄傲,可骨子里其实又那么自卑。这样的耻辱她又该如何忍受?! 于是,曹铮和郭承恩,都看见凤霈眼眶里浮起一层雾气,而后凝聚成两粒眼泪,挂在他带着鱼尾纹的眼角边。 两个人怔住了,也不知道如何去劝。 凤霈哽咽着说:“近来接到小女的家书,担忧不已。” 抽泣了一下,又说:“温凌确实在应州陷入困境,但他开口就是二十万石粮。并州……难道坐视?!” 曹铮和郭承恩面面相觑,心里各有各的算盘,但无一人敢现在就说出来。 第56章 郭承恩说:“温凌信里写什么?我来看看。我懂他的心思,好帮着你们琢磨琢磨。” 温凌的信里要求把郭承恩本人绳捆索绑送至应州,或者要郭承恩的人头。 凤霈当然只能乱以他语:“这种家信,怎么会随身带着呢?” “那你说说看。”郭承恩小眼睛明亮,认真倾听的模样。 凤霈只能看了看曹铮,然后期期艾艾说:“反正说他缺粮,想要应州支援他二十万石粮。” “只要粮?” 其实开出来的名目很多:米多少、麦多少、豆多少、草多少、肉多少……还有铸兵器的生铁和做箭杆的榉木,也列了出来,一笔笔都有账目,开得很细。 但凤霈从来懒得关心庶务,只记得最后一个总数:“反正粮食是要二十万石,其他好像要点草料木头什么的。” 郭承恩很仔细地听着,皱着眉,最后“咝”了一声,说:“不能全给,但借口得找得好才行。” 曹铮说:“就说我们也缺粮?” 郭承恩手一摊:“谁信啊!” 又说:“不过嘛,漫天开价,就地还钱,他要二十万石,咱们一点点挤给他,只说马上过年,粮库封仓,但友邦需要,先运些过来,其他要一笔笔对账,还得上报朝廷。温凌不大懂南边的政令模式,应该能唬得住他。” 他好像也满腹心事,又喝了几盏酒,说:“晚上我还是出城去,我那帮兄弟们见不到我就像没了主心骨似的。节度使这里可否派些营伎,让我兄弟们出出火?” 这倒没有问题,曹铮一口答应。 凤霈有些踟蹰的样子,但有的话现在没法说,只劝了几句“郭将军不妨留在城里,营伎送出去就是”之类的话,到底也留不住郭承恩,只能看他走了。 曹铮送郭承恩出去,回到花厅看见凤霈还在就着酒桌的一席菜肴一点点抿着紫金泉酒,心里着实恼火这个人的不知趣,又不好明说,只能道:“大王慢慢用,卑职那里还有点事,先告退了。” “别忙,”凤霈抬脸说,“我也是有要事,特为在等你。” 曹铮只能坐下来听。 凤霈说:“我那小女的信,我其实带来了。” “啊?”曹铮眨眨眼,然后看见凤霈从怀里掏了几张笺纸出来,忙接过来看。 很快看完,他眉目凝重:“要钱粮是小啊,要郭承恩的人或人头,可怎么办?” “没人敢做这个主。”凤霈说,“郭承恩是官家特为倚重的‘拨乱反正之能臣’,要是这么着给了温凌,只怕凶多吉少。还是请示官家吧。” “快马到京,也得六天啊!”曹铮犯愁,“温凌那里,只需要一两天就能递一回消息。这拖一拖不会给发现吗?” 凤霈根本就没主意,半日才说:“反正别得罪了温凌罢,我女儿可还跟在他身边呢。” 凤栖的信发到并州,跟泥牛入海似的,好长时间都没有接到回信。 温凌很是恼火,从城中的军营冲到应州节度使家的院子里,进门远远地就对坐在廊下的凤栖冷笑:“并州和应州有几步路啊?别说是快马,就是乌龟爬,也该爬到了。怎么,要点钱粮就舍不得了?” 他嘲讽道:“你那爹爹,怎么这么不关心你啊?就不怕我把你当‘两脚羊’,杀了吃肉?” 凤栖正在院子里逗鹩哥,听他阴阳怪气说完,脸色都没变,只是撇了撇嘴说:“谁叫你得一个城就丢一批粮?跟在你后面给你补粮草都来不及。” 第82章 她嘴尖舌利,最为讨厌。 温凌气得拳头一举,做了个要打人的姿势。 他的拳头离她还有两三丈远呢,但不妨碍她看着他作势要打人的模样,一双眼睛顿时蓄了泪水,嘴唇哆嗦着跟真的伤心了一样:“你看你,心里只有粮草,我么,就是个‘两脚羊’。” 小腰儿一扭背向了他,抱着她的鹩哥,肩膀一耸一耸开始哭。 鹩哥扑扇着翅膀,“呱呱”叫了一会儿,突然蹦出一句:“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凤栖对着鸟,恨恨地“呸”了一声。 温凌一肚子气也没了,先“噗嗤”一笑,又几步过去到凤栖身后,抢过那蹲鹩哥的鸟架提梁,笑道:“这鸟不地道,晚上炖了吧?” 鸟像通人性似的,顿时拼命扑腾起来,扇了温凌一脸灰,叫起来和鹅一样“咯咯咯”的。 凤栖去抢那鸟架:“还给我!” 温凌就势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又揩在自己的衣襟上,陪着笑说:“那你别生气了?” 凤栖白了他一眼:“我一个没脚蟹,还得受你的冤枉气,哪个敢跟你生气!并州那帮男人的主,我也做得了吗?得亏人家还说你聪明,这就随便往我身上迁怒!” 温凌乖乖受着她的气,心里想:办法哪里是没有办法!剁她一根手指,连着上头的戒指给晋王凤霈送去,估计转眼粮草就乖乖送来了。 可是看见她细白修长的手指在抹眼泪,想着她弹的那一手好琵琶,无论如何不舍得剁她的手指。 不仅不舍得,还得哄着:“我隔得老远冲你挥一挥拳,又不是真的打人,你难道不是冤枉我?你爹爹做事不地道,我冲他女儿抱怨两句,也算不得大过错吧?别哭了,真是,看着女人哭心烦。” 凤栖仿佛天生就会察言观色,眼泪收了,委屈的模样还在,但很贴心地说:“到处打仗,家信没有送到也不是不可能。我再写一封吧。” 温凌心里是焦灼的,说:“好吧。意思要急。” 凤栖说:“你急,难道我爹爹不急?一口气要那么多粮草,难道并州的人只用喝西北风的?也容他们慢慢给你。” 温凌说:“好吧,先要五天的粮。应州存粮一个月的量,我这里从城里富户中可以再周转十几天,野外围猎也能再支持三四天。主要……” 他欲言又止的。 凤栖问:“那不是已经够吃一个半月了?就心急火燎地向并州催粮草?” 温凌忖了忖,对她说了实话:“我弟弟幹不思,从涿州过来了,在往云州去,估摸着想赶在我前面立功。” 凤栖不由一怔:“那涿州……还有幽州呢?” 温凌摇摇头:“只怕麻烦大了,派去的斥候还没回来,但听其他渠道传来的消息,他干了蠢事,所以急着将功补过……那家伙,唉!我这会儿也顾不得那么多。” 兄弟俩不和睦,但是到底又和敌国不一样,顶天是争功,不会是拆台。 于是他又说:“我要向云州方向出击一次,好歹不能让幹不思看我的笑话。你们汉人的说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个士兵和战马的粮草得三个民夫运,你算算耗费有多大!我当然愁粮。” 凤栖郑重地点点头:“我给你写信去。你这里要紧,我叫我爹爹无论如何凑一凑,哪怕王府卖掉点不用的金银首饰和瓷器古画,总要助你渡过难关。” 温凌一瞬间有些感激的神色,一瞬间又被狐疑替代了。 凤栖并不多言,进屋笔走如飞,写了一封家信给温凌过目:“你看这样写行不行?” 温凌仔细地看,上面只写了要粮紧迫,请晋王无论如何协助一把,然后便是数量。最后写一句“女儿忧心如焚,恐半月后应州米汤不存,望父亲大人烛鉴!” 温凌倒是真的感激了,学着中原人的叉手礼,对她抱了抱拳。 温凌在涿州和应州,两回给郭承恩耍得团团转,虽然有功,但是也有过。 凤栖估猜得不错,温凌和弟弟幹不思都期冀着从这次的战役里好好表功,可以获得更高的地位照靺鞨看重军功的风俗,也就是离太子的位置更近了一步。 温凌这次突袭云州采用的是小支部队奔袭的方式,半个月就回来了。 凤栖看他脸色不好,手上缠着布,解开就能瞧见冻裂的一个一个口子,嫩肉还在向外渗血。 凤栖掩口“啊?”了一声,然后问:“这次袭击云州,仗打得怎么样?” 温凌要了一杯热奶,“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了下肚,脸色晦暗地说:“云州坚固,若是有粮倒可以困守可惜没有。我在云州北的戈壁里找了一圈,听说北卢的老皇帝躲在里面,可惜大雪封住了,马匹找不到一点草地,人也饥.渴难耐,只能打道回府。” 战争的艰难,凤栖不需亲临就可以想见,尤其看温凌一张脸,原本牙白色的皮肤变得发紫,她只能小心问:“那下一步怎么办?” 温凌斜眸看了看她:“看并州厚道不厚道。” 凤栖急忙说:“并州的第一批粮草已经解送到了!” 温凌其实已经得到了汇报,但还是问她:“有多少?” 凤栖摇摇头:“我不晓得。我天天在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听说粮草到了,节度使府里大家还挺高兴,说有活路了,能松坦地过个年了。” 温凌听到这儿,顿时一声冷笑。 凤栖对他这种冷酷的模样并没有很害怕,反而仔细看了他一眼。 他说话总算算话,后来没有太过为难应州节度使的家人那个养鹩哥的小丫鬟保住了舌头,她伺候的四娘子也放回了家,连同节度使家的女眷一起,挤在后院奴仆们住的地方,虽不如以往,总算安定了下来。 温凌说:“准备着勒紧裤带过年吧!并州只送了一万石粮草,而我弟弟幹不思已经到云州了。马上跟过来,顿时又是六万张嘴巴!”眉目间又是腾腾的杀气。 凤栖问:“你很讨厌他啊?” 温凌反问:“你讨不讨厌那种跟你抢功劳,成天盯梢你的人?” 凤栖点点头。 温凌说:“我在云州城外先跟他碰了一面,吵得挺僵。现在,他又跟屁虫一样跟过来,嚷嚷着没他,我拿不下云州。呵呵……” 凤栖眨巴着眼睛问:“那么,涿州幽州怎么办呀?扔了啊?” 温凌叹口气:“扔是没扔,但是……”揉了揉印堂穴,不胜其烦似的没说下去。 凤栖说:“其实,把涿州幽州交割我们大梁不就好了?” “想得真美!”他居然笑了笑,伸手指戳戳她的小脑门,“幹不思可从来都没打算与南梁协作,不像我我们的分歧一直在这儿。” 他看着凤栖怔怔看过来的眼神,不知怎么心里酸软起来。手指从她额头慢慢垂画到她的侧脸,再到下巴,轻轻捏了捏,说:“吵完后,他说他有办法建功立业,就带领军队走了,我要紧放下云州戈壁的驻军,飞速打马回来了。幸好,赶在他的前面。” 温凌手指粗糙,裂开口子的指腹摩擦着凤栖嫩嫩的皮肤,她有些警觉起来,转身说:“我叫厨下备了酒菜,你吃点暖暖身子吧。” 第83章 她像个用心的妻子,准备了一桌子的酒菜,热腾腾的大碗酒,大碗肉,也有精致的小菜,色香味俱全,摆成漂亮的一碟碟的。 温凌在暖橙色的灯烛下看她,看一桌子菜,心里有些柔软,有些恍惚,好一会儿才说:“做菜的厨子,叫来先来尝菜。” 凤栖不多说什么,看着几个厨娘战战地进来,每道菜夹一点在盘子里吃掉,然后又战战地等在一旁。 温凌的喉结一直在滚动,大概也是饿坏了,但努力地等着。 凤栖自己坐下来说:“这些菜肴,我督着烧的,凉了不好吃,我先吃了。”举筷夹菜,慢慢地品尝。 温凌这也才坐下来,说:“我必须这样……” “我知道。”凤栖说,“能理解,刀里来,箭里去的,不小心些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当了靶子。” 温凌凝望她一眼,她捧着饭碗,吃得小口、淑女,但是也很香,毫无羞涩。 谁又想天天打仗呢? 这样的温馨、温柔、温暖,让奔波已久的身体陷入了绵绵的疲累中。 第57章 温凌没有沉溺于休整太久,好好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又神采奕奕,大早就起身去各处巡防城务。 回到他当作临时居所的节度使府之后,他已经浑身腾腾冒着热气一般,摘了皮帽,卸下皮斗篷,丢给亲兵,问道:“今天的早饭开在哪里?” 他到了正屋,看见凤栖正在教那只鹩哥说话,一遍又一遍耐心地重复,他笑道:“你做这种无用之事,倒是挺肯用心的。” 凤栖一边翻了他一个白眼,一边又举起鸟架,对那鹩哥说:“叫‘大王’。” 鹩哥脚爪在鸟架的栖杆上转了半圈,又挠了挠翅膀,看都不看温凌,扬起脖子朝天叫道:“大王!大王!”声音有点怪怪的。 凤栖顿时笑得前仰后合,扭头问:“你是行二吧?” 得到肯定答复后又对那鸟说:“叫‘二大王’!” 鹩哥仰天长叹似的,吸了一口气,怪声怪调:“二大王,二大王,二大王……”叫得高兴了,一口气来了七八遍,一时竟停不下来。 温凌皱眉道:“叫得真难听!” 于是那鹩哥开始不断重复:“叫得真难听!”“叫得真难听!”…… 温凌说:“信不信晚上我炖了你?” 鹩哥毫不服输:“我炖了你!”“我炖了你!”“我炖了你!”…… 边拍翅膀边转圈,叫得不屈不挠。 凤栖笑得打跌,见温凌过来抓她的鸟儿,连忙跳起来连人带鸟躲到廊柱后面,说:“你怎么这么小气的?还和一只扁毛畜生斤斤计较?这可是我的爱巴物儿,你不许碰它!” 温凌这一阵疲惫又烦躁,突然看见她一张难得的欢笑面孔,笑得连那含贝似的牙齿都露了出来,眼睛弯弯,亮的像晨星;即便是语气凶巴巴的,看起来也娇俏得可爱。 他的心口像被猛地撞到了似的,笑容都消失了,只是一阵茫然。 凤栖一直在观察他,不知他为何肃穆起来,顿时也有点紧张起来,弯弯的眼睛瞪大了,乌珠宛若桂圆核儿,抱着鹩哥只盯着他。 温凌意识到自己直而硬的凝视吓到她了,居然有些磕磕巴巴:“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说完一句语气才流畅起来:“你难得有个喜欢的东西,就好好留着吧。” 凤栖把鸟儿举起来:“其实,它还会吟诗。你喜欢我们那里的诗吗?” 温凌愣了愣,说:“我在汴京,听教坊司的女郎们唱过几首。喜欢当然是喜欢的。” 凤栖笑道:“这鹩哥可聪明了,吟的诗歌也颇能宛转。” 对鹩哥吹一声口哨,提示道:“被服……” 鹩哥像模像样地叹息了一声,而后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巾带,沉吟聊踯躅。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1) 鹩哥的语气像极了凤栖,声音的娇美落寞都学得很像,叹息更是十足的她的风格。 温凌咂摸着诗中的味道他有汉人的老师,读汉人的书,学汉人的语言,听过汉人的音乐他曾经被遥远的南方的文化迷住过,后来又被现实打清醒。 可是诗词歌赋,里面自有一种遥远的况味,能够在某一个时刻与人那生而有之的孤独相契合,即便他并没有完全理解每一个字义,也能从鹩哥仿照凤栖的吟诵中感受到。 他转眸向这个小娘子,她一如既往地表情淡漠,叫人捉摸不透:嘴角似乎有一点含笑,笑意又似乎很冷;眸子似乎有点含情,情意又似乎很绝。她好像比他还要狠心绝情,不给他半分机会。 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抓心挠肺的感觉。从来要一个女人,要就是了,有的是人要巴结他;但如今突然惊觉自己也有得不到的明明她柔弱得随时可以任他搓圆捏扁,但她的若即若离、似有情似无情就是叫他毫无办法,只能这样的抓心挠肺,自我折磨。 “它还会什么诗?”温凌问。 凤栖眼珠子转了转,又对鹩哥提示道:“铠甲。” 鹩哥毫无感情地直着脖子,喙一开一合,声音却老沉顿挫: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2) 温凌含着笑意凝眸听着,听完,伸出手对凤栖说:“真有意思,借我玩两天。” 凤栖小气巴拉地把提鸟架的手缩回去:“不借!” “我又不炖它。” “那也不借。”凤栖斜瞥着他,“你那么凶,没的吓到了我的鹩哥!” 温凌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很凶吗?” 又笑了笑:“其实我对自己人是不凶的。我答应你好好照顾这只鸟,就一定能做到。” “你一个大男人,忙都忙死了吧?还有工夫玩鹩哥?” 温凌好脾气地应答她:“我也是人,也不能天天板着脸只处置军务。听它吟吟诗,也能松快松快。” 凤栖好像不太相信他,看了他半天,直到温凌都不耐烦了,说:“一只鸟,不至于吧?”她才垂头把鸟架递过去:“那你要好好待它。我在应州,一个朋友都没有,就剩这么个小开心玩意儿了。” 温凌动容,接过鸟架,看了看那只黑漆漆的丑鸟,说:“我挂到我日常处理事务的花厅去,叫人一天三顿喂水喂米,好好伺候它。” “别玩物丧志。”凤栖又追了一句。 温凌笑道:“还没大婚呢,就开始管我了?” 他的心又是怦地一动,心里想:云州打下来后,就应该可以祭天燎柴,对白山黑水神明起誓,举行婚礼了吧? 舒服落胃的一顿早餐吃完,温凌摸着肚皮觉得很饱足。他贪心地想多坐一会儿,特别是当他听见那只鹩哥一只鸟在廊下又开始大放厥词: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3) 他不由好笑,又不由想听凤栖的琵琶曲了。 不过还没开口,他的人就在正屋外院的门口叫他:“二大王!二大王!四大王的人已经到了城外了!” 第84章 温凌顿时色变,一点点绮念也顿时消失了,他起身向外问:“来了多少人?” 外头答:“先到了两三万的样子,后队估计也不会太久。” “我马上来。”他起身,看了看梁下的鹩哥,伸手摘下了鸟架,一并带着。 他和他的人说话都用靺鞨语,对凤栖很自然地转换成官话:“我要去处置事务了,鸟我先带走。” 凤栖已经能够听懂七成的靺鞨语,刚刚一段对话很简单,她完全听明白了,但还是装得不明白的样子,紧张地问:“是不是很急的事?又要打仗了?” 温凌对她笑了笑:“没事,我弟弟来了。” “他……不会对你不利吧?”凤栖小心地看着他。 温凌涩然一笑:“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看手中鹩哥双目望天,还在那儿背诗呢:“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3) 这鸟真是聪明。 他倒也不由真心爱惜了几分,拔脚走出后院,往外而去。 鸟架挂在他日常办理事务的花厅外,开轩窗就能看见。鹩哥虽然不好看,但会吟诗的鹩哥外形如何就不重要了,温凌看着这鸟儿在绿竹和青松的衬托下拍着翅膀,一副安逸的模样,不由笑了笑,然后才收了笑容,严肃地问自己的心腹:“幹不思派的人来了没有?” “来了。” “提了什么要求?” “只说要进城休整。” 温凌一声冷笑:“我到哪儿他就巴巴地跟到哪儿,无非是大寒天的粮草紧缺,想过来蹭饭!蹭完再和我抢功!他仗着父亲信赖他,天天来膈应我!” 一拍桌子,吓得窗外的鹩哥扑闪起翅膀,“呱呱”叫了两声,又用温凌的靺鞨语说:“膈应我”“膈应我”……“啪”“啪”,这学的是拍桌子的声音,也惟妙惟肖。 温凌气中乐了,对窗外道:“傻鸟!” 回头心思已经平静下来了,对心腹说:“我肯定还是得见一见他的,怎么说都是亲弟弟。他好酒色,赶紧把应州城里的女乐和舞姬都集中过来,再找些好酒好菜。但是只许他带五十名亲兵进来,就跟他说:城里地方小,我的人驻扎进来都不容易;他想要全部进城,除非全部睡大街上。” 应州节度使府很大,但温凌不打算让弟弟住进来,他叫人驱赶了外围一圈民房里的百姓,打算让弟弟一行住在民房里。又把不远处的一个市集赶空了,堆上柴火,打算按靺鞨的风俗柴燎祭天,表示对弟弟的欢迎。 凤栖在节度使后院,很快听见了外头隐隐的热闹的声音。 她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因救下了节度使府里的女眷们,几个小丫鬟对她很是感激,自愿地说:“娘子如果想知道外头消息,奴们可以去打探。” “你们怎么打探?”凤栖问。 小丫鬟说:“前院的家丁,后院的婆子,角门上的门子,都有熟悉的人。奴们是没脚蟹,可他们对应州城熟络得很。大王也不禁止他们日常采购菜蔬,其他消息打听不到,外头市集里发生了什么难道还有打听不到的?” 凤栖笑了笑:“好。就说我要买擦琵琶弦轴的松香粉。” 不需要多久,一条条消息就过来了: “说是又来了一位大王!不仅个子高,还胖,空生了一个好下巴,腮帮子的肉鼓鼓囊囊的!凶神恶煞似的,手里的大刀还在滴血!” “对,市集都拆掉了,搭了一圈营帐,说要在那里过夜。营帐中间已经燃了篝火,现在好多戴面具、带铃铛的萨满女巫正在跳舞,围着的人吃肉喝酒,好不快活!” “杀了青牛和白马祭祀,又说要杀人祭天,好像叫到应州的监牢里瞧瞧有没有死犯去了,啧啧,应州只有秋决才杀人,现在快过年了破了这个例,只怕不吉利。” ………… 应州离中原近,一直是北卢的契丹人和汉人混杂而居,沿用汉俗最多,也过契丹的节日,但对靺鞨的风俗自然是一毫不知。 凤栖一边拿松香粉撒在琴轴上,一边调弦,心里好奇,描摹着这位胖乎乎的大王的形象。 他与温凌不和,又与温凌抢功,还厌恶汉家的文化。这不是个善茬儿,但未必不能利用。 大约到了三更天,市集上还能隐隐传来歌舞声,偶尔传来歌姬舞姬的尖叫。 但总的来说已经安静多了。 唯有节度使府的花厅还传来切切嘈嘈的乐声,有些热闹。 凤栖胸口起伏,想了很久,终于对溶月说:“给我换一身出客的衣衫,把我的琵琶给我。” 溶月对她层出不穷的奇思怪想已经吓傻了:“娘子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花厅。” “去花厅做什么?” 凤栖看了看一脸警觉的溶月,笑道:“去见见未来的小叔子。” “叔嫂……也可以这样子通问吗?”溶月好半天憋出一个问题。 凤栖说:“也对。别拿琵琶了。今日厨下做的胭脂鹅和秋山笋味道不错,叫各盛一份,再热一壶好酒。我去送夜宵,总可以通问了。” 第58章 花厅在单独的一间院落,已经被冀王的亲卫把守住了。 凤栖与溶月端着酒菜到门口,几个亲卫有些诧异,但还是冷冷硬硬地说:“王妃请回吧,大王忙着呢。” 恰好里面传出歌姬的弦乐,一会儿又是柔靡的歌喉: “今宵酒醒,是处华年,隔江后.庭花犹唱,甚凄凉……” 里面有个年轻的大粗嗓子用靺鞨话喊:“不好听!一句词曲里拐弯唱半天!来首羯鼓爽快的!” 凤栖冷了面孔对门口的亲卫说:“哦,果然是好‘忙’啊。” 亲卫也觉得尴尬,恰好又听见里面羯鼓响了一会儿,那大粗嗓门哈哈笑起来,用带着奇特尾音的靺鞨语说:“这个好!晚上就她了!” 里面温凌语调冷冷的:“喜欢就归你,没什么大不了的。正经事儿还说不说?” “说,当然要说。”里面道,“那么其他人都出去吧,远远的。” 稍倾,侍酒的丫鬟、乐师、歌姬、舞伎都退了出来,其中一个高个子的舞伎披着斗篷,露出挂满璎珞的紧身舞衫,一脸很紧张的样子。 旁边人在劝她:“被四大王看上了,也好事啊,他万一肯带你走,收你做个侧妃,岂不是你的福运来了?” 那舞伎低声泣道:“这是哪门子福运,我只怕今夜就保不住命了……” 大家劝着她放宽心,然而终究不是自己亲历,所有的劝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批人都走净了,凤栖仍执着地捧着托盘在门口等候。 温凌的亲卫有些急了:“不是,王妃……” “你不帮我通报大王,我就这么等着。”凤栖撇着头,一脸傲慢。 里面已经传来了温凌和幹不思的说话声,大概压低了声音,不太清晰,凤栖勉强能听出一些靺鞨语的词汇: “郭承恩”; “南梁不足信”; “别中了美人计”; “自顾不暇了还顾他们?” ………… 那亲卫终于急了,大吼道:“请王妃离开!”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85章 然后窗户上的烛影映出温凌“忽”地起身,影子越来越大,终于模糊不见,而花厅的门“哗嚓”打开,踏出一个怒气冲冲的人影,大踏步地走过来,好像一眨眼就走到了凤栖和溶月的面前。 屋子里的那位气定神闲端起酒杯喝酒的模样被映在窗户上,身形庞大,嗤笑连连。 温凌吃人似的盯着凤栖,低吼道:“你来干什么?!” 凤栖委屈巴巴地抬眼看着他凶神恶煞的模样,一瞬间眼睛里就蓄上了泪水。她抬了抬手中的托盘:“我……我来给你送点酒和菜。” 吸了吸鼻子,更委屈地又说:“我晚上尝了这胭脂鹅和秋山笋特别好吃,想让你和小叔也尝尝。” 温凌指着她的鼻尖,狠狠道:“这地方是我谈军务的要地,你来这儿,究竟想干什么?!敢在这里盘桓,我就可以杀了你们俩!” 里面喝酒那人大声说:“杀也不必了,我看你也舍不得。女人没规矩,还不是你惯出来的?” 用的是靺鞨语,声音一高,全能听懂。 但凤栖一脸茫然,又举了举手中的菜肴:“难道你不想尝尝?” 温凌一头气她的不知死活,一头也不得不在弟弟面前展现自己并不会为女人所惑,举起那蒲扇大的巴掌掀翻了她手里的托盘:“尝个鬼!” 托盘“哐啷”掉在地上,上面的瓷碟砸得稀碎,瓷片飞溅开来,红艳艳的胭脂鹅和金灿灿的秋山笋都掉落在泥尘里。 “不知死活的东西!”温凌狠狠骂道。 又举起巴掌,这次要给她嫩嫩的脸上狠狠来一记叫她犯他的禁! “啊!”凤栖在挨打之前蹲下身查看她的胭脂鹅,然后忽地站起身,毫不畏惧地对着他仍然举起的铁一样的巴掌,对视着他凶悍的眼睛。 她气势不小,但眼睛一眨,一串串的泪水往下落,嘴唇哆嗦着:“我不过是一片好心,结果他也凶我,你也凶我!……” 手指了指那个在院门口拦住她的亲卫,又飞快地擦了一把眼泪:“这里谁敬重我?都把我当女奴一样。你打吧,你打死我,反正我也活不下去了!” 像撒泼的小娘子一样,粉拳也只捶背的力道,在他胸口捶了一下。 “我一片好心,却是这个结果……”委屈得哭得带喘儿,凤头履从裙子下出来,愤愤地把地上一块胭脂鹅踢飞了。 “真是狗咬吕洞宾!” 凶,加上娇。温凌瞠目结舌。气撒不出去,举起来的巴掌收也不回去,只能在半空拐了个弯儿,抽在那个守门亲卫的脸上:“混账东西!门都看不好?!” 受无妄之灾的人半边脸被他抽紫了,但男人再委屈也不能哭哭啼啼、撒泼打滚,只能忍着痛跪下一膝:“卑职知错!请大王责罚!” 凤栖说:“你不用杀鸡给猴看!你不待见我,我心里明白了,你这里有的是漂亮妩媚的莺莺燕燕,我以后不再来招你讨厌就是了!” 扭身扯了溶月的袖子:“溶月,我们走!热脸尽冷贴脊梁,你说我何苦来哉!……” 她步子如飞,扯着几乎吓傻了的溶月飞快地往回走。 走到无人的甬道才停下来,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抚膺,拼命地喘气。 “娘……娘子……” 凤栖低声说:“吓死我了……再不逃快点,他的巴掌就要打我了,或者,要拿你作筏子,还不知出什么阴毒的手段来!……” 溶月也都快吓哭了,这会儿才觉得两条腿直打哆嗦,几乎软得走不动了,扶着墙说:“那……娘子你还惹他?!” 凤栖说:“这怎么叫惹?今日不闯一闯他的花厅,赶明儿我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想想溶月胆小,又不太聪明,有的话不能对她说,只能自己咽下了,只说:“快回屋去,里外门都闩上。你不要伺候了,赶紧到后杂院里找个旮旯避着。其他不知情的丫鬟他应该不至于迁怒。” 溶月问:“那,娘子你怎么办?” 凤栖说:“你觉得,我也逃杂院里躲起来?” 她嗤笑了一声:“溶月啊,你逃了,他不见得劳师动众地来捉你;我呢?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从哪里逃出他的手掌心去?” 她猜的没错,回到屋子闩上门,还没有多久,就听到外面橐橐的脚步声,接着,听到正院门口的门环被用力拍击在木门上,还有他的声音:“开门!没事闩着门干什么?” 管门的婆子战战兢兢地回答:“大王,是王妃叫闩门的……说……怕有坏人。” “胡扯!”温凌重重地拍了一下门板,“立刻给我把门打开!否则,我进来就剁了你们所有人的手!” 节度使府婆子焉敢惹他!赶紧把门闩的插销打开,拉开了门。见他凶神恶煞一般立在门口,不说话也是浑身煞气。婆子们个个都腿一软就站不住了,纷纷跪倒在门口,请安的声音都不敢高。 好在他目的性很强,看都没看婆子们一眼,只顾顺着青石板道直往正屋正门而来,没有迁怒别人。 一推正屋的门,果然也从里面闩住了。温凌怒冲冲说:“里面是哪个在伺候?立刻把门打开!” 半日无人答应。 温凌正要发火,一个婆子哆嗦道:“大王,刚刚王妃生气,把所有丫鬟都赶出去了,说‘不要人伺候,嫌烦’。” 温凌又推了一下门,门闩“咔咔”的,大概是耐不住他用力一踹的。 但里面隐隐传来啜泣声。 他喉结上下滚动着,本是要来警告她的,但现在突然觉得自己才是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的那个人。 温凌纠结了半天,终于硬下心肠,拍拍门说:“今日之事你不对在先,我再警告你一次,你们汉人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那地方我不批准,谁都不许去,若是你再次犯忌,也怪不得我不客气了。” 里面的她没有哭闹、撒泼,但是开口带着哭腔,很冷漠地说:“晓得了。” 温凌不由又有点愧疚,轻轻拍了拍门,说:“你真生气了?” 凤栖冷笑道:“你还在意我生气不生气?” 温凌说:“我弟弟在那儿,要做给他看,我不凶一点都不行啊!” 再软下来哄她:“行了,别生气了。你猜我给你留了什么好东西?” 他大概从来没有哄过女人,这讨好的声音听着生硬可笑。 凤栖说:“我不想知道。” 男人吃了个瘪,又生气又不知如何发作,拳头捏起来又松开,最后摁在她的门框上,叹了口气,好一会儿,自己转身离去了。 凤栖背上已经冒了一层冷汗,终于听见他离开的声音,才放下心来。 自她记事以来,她的生母何娘子对晋王也始终是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冷一阵热一阵,常把晋王气得拂袖而去,但转而又会厚着脸皮过来讨好,为她漫漠的一个微笑而心花怒放。她知道温凌与晋王不一样,但神奇的是,这种办法同样奏效。 她想起溶月那个丫头说的:“冀王是真喜欢你。” 虽不那么愿意承认,但心中明白,这就是她拿捏得了他的原因。 第59章 第二天,温凌还是到她正屋用早饭。进门就很仔细地打量她,只见那一双眼儿红红肿肿,眼皮子跟抹了一层胭脂似的,睫毛还是湿的,看上去煞是惹人怜爱。 第86章 正担心她又要甩脸子,却听很温柔的声音:“奶茶用的酥油不够了,今日少放了些,你尝尝嫌不嫌清淡;髓饼是现烤的,里面夹的是烤肉,还挺香的;腌菜爽口,配着一起吃可以解腻。” 温凌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眼。 她抬起湿睫毛,眼睛里都是哀怨,说话声音低沉像是在撒娇生气:“看什么?怕我下毒害你吗?” 赌着气似的自己卷了一张饼,夹上腌菜和烤肉,又倒了奶茶,赌气似的大口吃、大口喝,给他看。吃到最后,还不胜委屈般吸溜了一下鼻子,抹了一把眼泪,风露清愁,叫人无比哀怜。 温凌的心软塌塌的,只恨旁边的丫鬟侍女太多,不便于亲自去给她擦眼泪,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也大大地卷了一张饼,大口地吃,表示对她的信任。 早饭用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凤栖闲聊,凤栖一直是爱理不理的模样,默默然自己喝茶,时不时敷衍地“嗯”一声。 温凌找了半日的话题,亦提不起她的兴致,但他突然拍拍腿说:“对了,并州又送了一批粮草,还有郭承恩的人头。” 凤栖心里“咯噔”一跳,总算注目于他:“你看,我的故国大梁还是诚心诚意合作的。” 心里却想:不至于吧?这就杀了郭承恩了? 温凌说:“诚不诚心,我还得验了粮草和人头再说。” 凤栖问:“那么,解送的人带我父亲的家信了吧?” “没有。” 凤栖心里又犯嘀咕:若说因为打仗而道路不畅,家信难以送到,倒犹可说;但明明并州送来了粮秣,顺便带封信来是易如反掌的事,爹爹岂会吝惜写封信的时间?只怕这里面有玄。 她只能先诈一诈温凌:“你不愿意把信给我就算了,犯不着哄我。” “我怎么哄你了?”那厢果然恼了,“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爹爹的信我还捏着做什么?” 这种信没有什么秘密可言,都是会被拆开检查的,晋王知晓,信里不会写隐私的事或秘密的事,因此温凌也确实没有藏下来的必要。 凤栖沉吟了一会儿,抬头时看见温凌正不错目地看着她,目光灼然,她心里一惊,不知他是不是在察看她的表情,也不知自己的内心所想被他看穿了多少去。她只能嗔怪道:“你看什么?” 温凌却一瞬间耳根子有些红上来,撇开眼讪讪道:“没看什么。” 凤栖心道自己必须摸清现在的情况,但又不能贸然和他提,此刻故意叹了一口气:“我错了,我不该错怪你。你要忙,你就忙去吧。” 温凌说:“我先说带给你的东西……” 凤栖毫无兴趣,但不得不顺着他一点:“是什么呀?” 温凌来了劲,向外头吩咐:“把东西端进来。” 外面迤逦来了七八个妇人,手里捧着五颜六色的衣料,金光灿灿的首饰,还有一套好茶具。 温凌笑道:“这阵在应州寻到了这些好东西,我挑了又挑,拣了这些最精致的给你留着,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凤栖心道:你抢来的东西,拿来给我献殷勤?我不就成了强盗的窝主了? 勉强看了看,不咸不淡地说:“谢谢你了。” 那语气叫温凌有些失望,不甘心地又问:“你还缺什么东西,你只管开口,我想法子给你弄来。” 凤栖心里默念着“将欲取之,必固与之”,自己这里想打听消息,但万不能心急,露一点马脚,就是把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中。 于是淡然道:“暂时没想到什么,想到了再跟你说吧。” 温凌也只好说:“行,你不需要和我客客气气的,都是一家子,无需见外。” 实在看她那带着红晕的眼皮和脸颊可爱,忍不住伸手抚了一下,果然她又一扭头避开,他笑了笑,倒也真拿出“慢火细煨”的心态,不急于求成,而是温和地一笑,起身去处理他的公务去了。 并州送来的粮草仍然只有一万石,抠抠搜搜的,一点大国的豪气都没有。 和温凌一起检查粮秣质量的幹不思冷笑道:“这是打发叫花子呢?” 温凌说:“大冬天的,都是靠存粮勉强度日,能把粮草送过来支援,南梁总算还是顾盟约的。你要挑拣多少,你自己弄粮去啊!别在我这儿蹭吃蹭喝的。” “呵呵,真替丈人家说话哈!” 温凌翻他一个白眼:“我告诉你,我和南梁和亲的公主连睡都没睡过!只是摆在那儿威吓南梁的晋王而已。反倒天天就听你什么‘美人计’‘丈人家’的馊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多帮着南梁呢!其实我一片苦心还不是为了咱们靺鞨!” 幹不思说:“阿哥,我看那刘令植的那套汉学是把你教傻了!南蛮子有什么本事啊?咱们还值当靠他?” 温凌叱道:“你懂什么就胡说?父亲都信赖刘令植,唯有你总是喋喋不休看不起他。北卢那么大的土地,要人治理不要?他和南梁若是合作,若是斜剌里插.我们一刀,我们有多少兵力够他们包抄?” 他冷笑道:“倒是你,你把北卢那位伪帝给杀了,血洗了幽州城,现在好好一座城人都没剩几个,这就是你的治理之道?我好容易打下的涿州,给你糟蹋了;打下了幽州,又给你糟蹋了。如此,这个大元帅还是请你来当吧,我干不了了。” 幹不思笑道:“阿哥怎么这么小家子气?涿州幽州我只是清洗了一遍,并没有糟蹋。现在城外正好作为好牧场豢养马匹牛羊;城内我让我属下的猛安谋克进驻,任他们管理天寒地冻的龙兴之地,咱们的猛安谋克勇士都能够自给自足,现在有人口,有土地,勇士们顿时钱粮也有了,奴隶也有了,女人也有了,难道还不比在白山黑水间渔猎强?” 温凌诧异道:“你把你治下的人口迁移到幽州涿州了?” 幹不思说:“暂时只能迁移了随我出征的部分人口,以后慢慢再迁其他的就是。” 温凌狠狠瞪他一眼:“那是我打下来的地盘!” 幹不思笑道:“阿哥,你格局小了啊,别说咱们是亲兄弟,即便咱们不是兄弟,打这江山难道不也是为了咱们靺鞨?!” 温凌说:“你格局大!父汗想要的只是区区幽州么?你这里占地为王,父汗的大业只怕又得滞后两年了!” 幹不思不由冷笑:“我说阿哥,你又来了!父汗想着和南梁和谈协作,不过是受了刘令植那个汉人的欺骗,以为汉人真的多么诚实,想着要向北卢报仇雪恨,得叫北卢彻底与协盟之国闹翻但就我说,汉人能和北卢闹翻,就不能和我们闹翻?他打量我们是傻子呢,尽糊弄我们!” 他抖着腿想了想,又笑道:“那天闯花厅的,就是南梁送你的小公主吧?听说也不是真正的公主,就是个藩王的女儿,他真正的公主也不舍得嫁给你呵。其实阿哥也不用说什么睡没睡的,女人嘛,细皮嫩肉的,长得还不错,你留着睡睡也无妨。只是当心南梁的美人计,别消磨了你的英雄志。哈哈哈……” 温凌听他放肆的笑声,恨不得给他两拳,冷冷道:“你懂个屁!南梁的皇帝没孩子,太子都是这位晋王生的,和亲来的公主是太子的亲妹妹,等太子登位,自然任我搓圆捏扁,就你这眼光,只看得到眼前,还谋什么将来?!” 第87章 气哼哼一个人走在前面,任他那弟弟跟着。 到了花厅,正中的桌子上摆着一只木头匣子。 温凌上前,吩咐亲兵打开匣子,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 而幹不思上前,伸头看了看:“听说郭承恩是个胖子,这颗脑袋是够硕大的。” 玩儿似的揪着首级上散开的长发,把石灰腌过的脑袋举起来欣赏着:“我没见过郭承恩其人,不过我手下有人见过,我叫他们来看一看南梁有没有骗人。” 温凌夺过首级,扔进匣子里:“我见过郭承恩。” “啪”地一声合起匣子盖,说:“云州防守森严,我打算直接围困,然后到戈壁里水源处驻扎一些人马,观风而动,彻底断了北卢皇帝的补给。你的人跟着我走。” 幹不思说:“阿哥,你傻了吧?大冬天的,在冰天雪地的戈壁驻扎,你打算把我的人马都玩死啊?” 温凌顿了一瞬,又冷笑道:“你想捡现成便宜?可没有那样的好事!” 幹不思不屈不挠:“阿哥,我不打算捡现成便宜,我也想为你立功呢。但我思路和你不同,我觉得这会儿南梁自顾自吃香的喝辣的,才是真正捡咱们的现成便宜呢。你看看他送点粮都不够咱们塞牙缝的,咱们还不如出兵并州,兵临城下了问他好好要一笔粮秣。要给,咱们就住并州里面去避避风雪,开开心心吃一个月,开春了好好上戈壁里找北卢皇帝;要不给,就证明他们用心不纯,咱也不必客气了,该怎么收拾怎么收拾他们,等拿下并州这块宝地,还愁没有补给?” 温凌又顿了一顿,才说:“盟誓也不容这样儿戏。” 幹不思冷笑道:“你可真迂!” 温凌付之以一声嗤笑:“你要不迂,你带队去南梁并州好了。” 紧跟着又补充道:“不过这是你的决策,若是因之毁掉了盟誓,两国协议不再,父汗问责起来,你不要拉上我背锅。” 幹不思撮牙花子想了一会儿,答曰:“好啊,省得你也老是瞧不起我,觉得我只会跟在你身后捡现成的。” 第60章 幹不思倒是说到做到,当即就呼喝了他的亲兵,到城外他驻扎的地方点兵拔营,准备南下而去了。 温凌把并州刚刚解送的粮秣就交给了幹不思,送走这尊大神,他吁了一口气,但心里有一根刺确实鲠着,让他不问清楚很是难受。 到府里的正屋,凤栖养了应州节度使的一群鸽子,正在亲力亲为布置鸽舍,搓散了粟米撒在食槽里。 “你又在干什么?”温凌问。 凤栖拍拍手上的粟米碎屑,说:“你要走了我的鹩哥,我总得再有个什么事儿打发打发时间吧?” 又问:“我还想出去骑骑马,你看我能迈出节度使府的二门么?” 靺鞨人并不讲究女儿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凤栖天天呆在节度使府,只是因为温凌不放她出去而已。但她提出这条,温凌忖度现在整个应州都牢牢掌控在他的手里,凤栖一个娇弱的女孩儿,左不过闷得荒了想出去逛逛,倒也无不可,于是先点点头,又说:“要我答应你,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先跟我来看一件东西。” 凤栖嘴一噘:“真是,向你讨要个恩典,还非得拿什么来换……” 温凌笑道:“瞧你这么说的!是为夫有事想要你帮忙。” 凤栖闪闪眼看看他,心里有点膈应“为夫”这个词,忍着撇嘴的冲动,刻意平静地说:“那你说吧。” 温凌伸手拉她的手:“你跟我走。” 凤栖急忙收回手:“我会走。” 她手背光滑,温凌没有用力,一时竟没握住,有些恼火,再一次把她的手腕捏住,用了三分力道一拉,凤栖整个人立不稳,踉跄到他身侧,肩膀撞到他结实的胳膊,顿觉他的肌肉跳动了一下。 凤栖心里一慌,但越这样的时候,她越不会慌乱,反而稳重下来,矜持地说:“我道你是要什么,原来是想侮弄我!你何必做张做智的?妾蒲柳弱质,还有不从的道理?” 温凌看她好像又要哭了,觉得这个误会实在是没意思了,讪讪撒开她的手腕,说:“你想到哪里去了!真的是要你跟着去看一件东西。” 只能在前面带路,眼角余光看她裹着斗篷,素衣仙子一样在他身后缓缓地跟着没耐心的人也只能耐着性子等。 到了花厅所在的院子,凤栖停下步子,眉目泠然:“大王止步,这里,妾可不敢进去了。上次险些挨了老大的嘴巴,心有余悸呢。” 温凌哭笑不得:“两个人好好说话,你‘妾’来‘妾’去的干什么?再者,上次是上次的情况,这次是我叫你来的,谁还能拦着不成?我也不会打你。” 凤栖冷笑:“我可不敢信你。万一做个套儿给我,我掉进陷阱里都没处哭诉冤屈去。” 温凌好说歹说,最后拿白山黑水神设誓:“我若诓骗你,神明罚我再不打一场胜仗!行不行,姑奶奶?” 凤栖别别扭扭地随他进去了。 进门,就见廊下挂着的她的鹩哥。鹩哥见到旧主,亦很激动,张开嘴一通乱叫。 温凌说:“这鸟什么都学!上回我弟弟在花厅里打嗝放屁说酒话,它学了个遍,天天模拟十回八回的!你赶紧给带回去,再教它一些曲子词的,不然,膈应得我呀!”摇摇头不胜其苦似的。不过也含着些笑。 进了花厅里面,他捧出一个大木头匣子,犹豫了片刻说:“可能有点恶心,但你忍一忍。” 凤栖那鼻子,已经闻到了里面隐隐传出来的石灰味和血腥味,眉毛已经蹙成一团,退了半步:“这什么呀?” 温凌说:“南边并州送来的,郭承恩的人头。” 凤栖愣住了,脑子飞快地转,好半天才说:“好没意思,叫我来看个死人脑袋?!”作势转身要走。 温凌说:“别走。” 又说:“你必须来看看。” 应该是强硬的话,却说得有些软。 凤栖只是以退为进,此刻虽然噘着嘴,却依言回转身,慢慢捱蹭到放匣子的桌边。 匣子被温凌打开了。她用手绢掩着口鼻,一点点挨近。 里面那个脑袋是石灰腌制的,已然毫无皮肤的正常颜色灰白失色的一张脸,空洞的眼睛大睁着,颊边的肌肉也萎缩干瘪了。 凤栖背过身,恶心得弯腰干呕起来,什么都吐不出来,但是眼泪都下来了。 但她心里很明白:这只是长得有八分像郭承恩,却绝不是郭承恩。 温凌轻轻拍着她的背,仍然问:“你是见过郭承恩的,这是郭承恩么?” 凤栖心里想:我故国的亲眷同胞们,你们不想杀郭承恩,就像送军粮一样拖延着也成啊!为什么要欺骗人呢?落人口实,是唯恐两国闹不掰吗?! 面对温凌的询问,她只能不停地摇着头,不断想着头颅的恶心之处,让自己继续干呕,最后呕不出来了,才抹着眼泪说:“皇天菩萨!你让我看什么东西!他是不是郭承恩,我也不晓得!你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你饶了我吧!……” 温凌眯着眼睛狐疑地问:“你认不出来?” 凤栖说:“你见郭承恩比我多得多,你倒认不出来?” 第88章 说完,她见温凌深沉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这里面一定有内情。 所以,她瞟了瞟温凌,小心问:“所以,这是……怎么了?” 温凌半日才说:“没什么,问问你,去去疑。” “我给爹爹写一封信问一问?” 温凌说:“不必了。南梁如果有心要撒谎,问也问不出来。” 他都定义了这是“撒谎”,凤栖的心不由“突突”地跳了。她期期艾艾说:“石灰腌过的脑袋,难免变形的吧?何况,你们要郭承恩的脑袋,本来就有不教而诛的意思。” 温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好像要说点什么,但最后和声说:“你别紧张,这件事也影响不了你的,放心。” 然而,这样一场交锋,凤栖很清楚他的安慰正是因为事情严重,再和他多纠结什么也无意义,与其慌乱地为南梁解释,期待他的谅解,还不如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想想自己能接受坏到怎样程度的命运,或者,有没有法子逃开这样的命运。 温凌突然问:“你先是不是说要去骑马?” 凤栖点点头:“嗯,我也答应陪你来看了这恶心的玩意儿了,你应当兑现承诺。” “可以,”他飞快地答道,“我说话算话。” 大概看到凤栖感激的表情有点苦涩,他再一次安慰她说:“你别担心,我说过这不关你的事,也是说话算话的。” 凤栖抬眼看他,温凌看着她清凌凌的目光,不由伸出两手包住她的脸,凑近笑道:“你可以信我的。” 她不由一挣,而他誓不放手,越发靠近了,嘴唇缓缓从她脸颊边擦边而过,若有若无地碰了一下她的颌角,又若有若无地碰到她的耳珠,话语带着温度,仿佛也一阵一阵地在她耳边触动:“凤栖,春天来时,我们祭白山黑水神,我们成婚吧。” 凤栖心头一震。 而他转而极近地凝视着她:“凤栖,我们靺鞨极重婚姻,这是我给你最有力的承诺,比和亲的国书誓约要有力得多。” 他看得出凤栖眼里的震惊和惧怕,和善地笑了笑,斜眸对着桌上那只木匣子努努嘴:“我弟弟并不知道,我暂时也不打算追究郭承恩的事。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捉拿北卢皇帝,报仇雪恨。” 他想要的一切:报仇、军功、太子之位……首先要靠捉拿靺鞨的仇人,这也是他的第一目的。 “我可以骑马骑到哪里?”凤栖再次尝试着挣脱他的手。 “什么‘骑到哪里’?” 凤栖趁他奇怪的时候,扭开自己的脸,向后退了两步,刻意地笑吟吟问:“城里没有铁蒺藜,你批准我骑到哪里?我可不想再挨鞭杆打了。” 温凌笑起来。 应州城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激将把弟弟送走后,幹不思带的人他也仔细盘查过了,不会让他们在应州城里放肆。 于是笃然道:“只要不出城,想到哪里到哪里。” “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说,“我不骗你。” 凤栖淡淡道:“那谢谢你了。马厩里,我还骑那匹小白马?” 温凌道:“除了我的乌骓马,你想骑哪一匹都行。” 于是,凤栖离开花厅,大大方方回屋叫溶月:“溶月,走,我们去骑马。” 正在做针线的溶月差点戳到自己的手指:“娘子,你说你要干嘛?” 凤栖大声说:“冀王批准了,我们去骑马。” 溶月欲哭无泪:“娘子,您能不能消停点?刚刚喂鸽子,生生把一条好披帛给挂了丝,这里还没补完,又要骑马!在城外不得已要骑,城内也能骑么?” 凤栖夺下她手中的针线:“能骑,慢一点就是,不要放开奔跑就行。” 溶月一边气呼呼向她展示那条坏了的披帛,一边讨要自己的针线:“娘子实在要骑马,奴也拦不住,奴去了也没用,就不陪您了。” 凤栖说:“你就不怕我摔伤了?” 知道会摔伤还去? 溶月简直要被她的刁蛮、无理取闹给气死了。 欲待不理,听见凤栖夸张的声音:“好吧,那我就一个人去骑马,你呢,就一个人在屋子里提心吊胆吧。” 她晃着身上那条八成新的披帛,逗着院子里的鸽子,叫溶月觉得:没有周王妃的管束,这个小郡主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稍倾,凤栖自己换好了便于骑射的小胡装,拿着马鞭和幂离,对溶月说:“我先走了啊,节度使府有几个丫鬟蛮灵的,不仅愿意伺候我骑马,而且自己还会骑,可以跟着我一起放马一奔。想想都有意思!” 溶月肺都要气炸了:哪个小丫鬟这么没有眼力见?她溶月可是陪着小郡主长大的!哪个敢趁这个机会争功卖好儿?!把不把她溶月放在眼皮下面了?! 她“呼”地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说:“她们哪里会伺候?还是奴陪着娘子吧,也好贴身照顾些。” 凤栖暗自好笑,打量了她是一身丫鬟爱穿的窄袖衫子和长裤,便亲自去取了件厚实斗篷给她披上。然后带着溶月到了后院马厩里。 第61章 靺鞨人养马很精细,马厩里没有溶月想象中牲畜的臭气。马匹一间一间单独隔开,专门有娴熟的民夫负责养马,此刻正在用长刷刷洗温凌最宝贝的乌骓马。 凤栖便不忙着牵自己的那匹小白马,而是伸手要刷子:“我来试试。” 马倌儿很震惊:“王妃……” 凤栖说:“听说马儿会认得照顾自己的人,是这样吗?” “是的。但是这样的脏活儿……” “脏什么?”凤栖挽了挽袖子,接过刷子,小心地刷洗了两下温凌的黑马。 黑马有点不适应,“咴咴”叫了两声。但是这马又很聪明,认识来人是曾和自己主人一起的,还骑过自己,所以虽然不那么舒服,也只是退了两步,当凤栖再次来刷洗它的侧背时,喷了两下响鼻就不动了。 洗了一会儿,凤栖擦了把汗,四下里看看又问:“我的马呢?” 马倌儿忙把她的小白马带出来,放了鞍鞯,勒了嚼子。凤栖亲自给马紧肚带,上笼头,理顺了銮铃旁的红缨,拍拍马颊。 小白马很驯顺地蹭蹭她。 凤栖问:“它的母亲呢?” 马倌儿说:“在城外,是大王铁骑队备骑的。” 凤栖点点头,又问:“还有没有驯顺一些的小马可以让我侍女骑?” 溶月吓得连连摇手:“娘子,奴可不骑。” 凤栖笑道:“学着点,跟着大王四下打仗,总得会骑马。” 溶月坚决地摇头:“奴会坐车就行了。实在不行,还有两条腿。” 凤栖突然笑意变冷:“车?腿?冀王飞骑急攻时,车和腿一个都不顶用了。” 马倌儿跟着笑起来,点点头表示首肯。 凤栖越发冷酷:“骑!不然,回头我让冀王拿鞭子抽你。你猜,他愿意不愿意听我的?” 溶月感觉自己今天真是被主子骗上贼船了。也不知道她是哪里得罪了凤栖,这小主子非要给她这个小鞋穿。 眼见马倌儿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牵来了一匹小马驹,看着还挺温顺的模样;又见凤栖笑融融拿着鞭子在手心里轻轻拍打的模样。 第89章 溶月心一横,眼一闭,跟着马倌儿的指示,把一只脚塞进了晃晃悠悠的马镫,学着凤栖骑马的模样,抓着马鞍用力往上蹬。哪晓得蹬到半截觉得脚下打秋千似的,而马儿又叫了一声,动了一下,她心胆俱裂:“了不得!我要摔了!” 马倌儿上来把她往上一托,溶月不知怎么也就坐上了马鞍,感觉怎么都不稳。 凤栖指导她:“别怕,手别抓鞍子了,抓缰绳。两只手分开些,左手往后扯,马就朝左转;右手往后扯,马就朝右转;两只手一起朝后扯,马就停下来了。容易得很。” 凤栖明明也没骑过几次马,却似很娴熟了,她飞身踩镫,轻轻那么一跨,人就稳稳坐在马上了,而且,轻轻夹夹马腹,抖抖缰绳,小白马就驯顺地跟着她的指挥往门外走。 她带着幂离,半透明的面帘里隐隐露出明媚的笑意,扭头对溶月说:“走吧,有了第一次,你就不怕了。” 她转头在前,骑得很稳。 然而,听见背后溶月吱吱哇哇的叫唤声一直就没停过。 城市里想必是没有以往的热闹,家家户户门扇紧闭,靺鞨士兵执戈在街道上来回巡视。不过到了市集,需要购买生活必需品的人还是聚集在这里,虽没有喧嚣叫卖的声音,总归有了点人气。 过集市,凤栖又乘马绕了半个城,在城墙边往外看,随侍她的冀王亲卫们还笑嘻嘻用不娴熟的汉语给她讲解:“王妃,应州城防原本很不错,从外向里攻打很费工夫,要不是郭承恩‘协助’,只怕要打上三五个月才行。” 凤栖的目光越过女墙上的雉堞,见城外白皑皑一片荒徼,东一片西一片地驻扎着一些军营,她问:“这下面还是幹不思大王的军士么?” 亲卫看了看说:“黑底海东青旗是咱们大王的,幹不思大王喜欢用紫金旗,数一数旗帜就知道。” 凤栖默默地数了数,看来,幹不思已经把多数的兵马都拉往并州去了,外头用紫金旗的只疏疏的几片,大概是制衡他哥哥用的。 凤栖有些担忧并州的局势,但担忧又只能藏在心里,她不发一言,乘马往西走了一会儿,手搭凉棚往西城外看了看,问:“西门外是黄花梁?” 那是一片群山,冬季里看着树木都是光秃秃的,深不可测。 亲卫道:“是的,里面饿坏了的豺狼时不时过来拖羊和牛吃,扎了铁蒺藜也能躲过,所以基本不驻扎士兵,反正也没人敢往哪儿跑。” 因为不能放马一奔,所以凤栖与溶月的骑马速度很慢。凤栖又特别好奇,到哪里都要停下来看看、问问,光城里几个市集就逛了一个多时辰,买了好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随侍她的冀王亲卫也渐渐有些倦怠,到后来,这帮子爷们家因为怕伺候王妃逛市集,干脆远远地跟在后面,瞧见人影子就行。 溶月一路骑马紧张得要命,哪怕马都是小步慢走的,她也总觉得自己下一秒会摔下来。 在到了新的一个市集时,她见凤栖好像又非常好奇地停下驻足观望,不由规劝道:“娘子,不逛了吧?!这里卖的是牛马吃的草料和黑豆,总没有您想要的东西了。” 这里确实是一个军市,以贩卖马匹所用的鞍鞯、鞭子、肚带、笼头,以及马饲料为主。摆草料的地方碎草和尘土飞扬,供马吃的黑豆用麻布一袋一袋装着,穿靺鞨军装的士兵们在里面穿梭、喝叱,让民夫们把一袋袋黑豆和一捆捆草料搬到大车上。 民夫们忙得热火朝天,大冬天都只穿单衣短打,布巾包头,脚上是草鞋麻履,喊着号子劳作着。时不时听见皮鞭甩响,靺鞨士兵趾高气昂地命令“快一点!别偷懒!” “没啥好看的。”溶月再次劝,“一股子汗臭味,灰也大得很。” 凤栖说:“你听,那些民夫喊的号子是汉语呢。” 劳动号子多半是“哼呐,哼呐”“嘿咗,嘿咗”之类无意义的调子,偶有两声“加把劲”“再两步”之类的鼓劲声,溶月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这会儿更是打了个哈欠说:“随便他喊的是什么吧……骑马真是太累了,娘子,早些回去歇着吧。天都暗了,这里的集市也快散了吧?” 凤栖圈马绕溶月一周,对她说:“一会儿就回去了。” 敏锐的眼睛四处扫视了一圈,看见远远跟着的那些亲卫也正聚在一起聊天,只偶尔瞟过来两眼。 于是,她拎了拎马缰,在装豆的袋子旁走了一圈,民夫们的外衣棉袄都挂在一旁的矮栅栏上,她看着很眼熟。 棉袄的领口露出一丝暗红色,凤栖轻轻用马鞭鞭杆挑起襟口,里面刺绣着一个圆圆的、印篆般的“晋”字。 她的心顿时一跳,这次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和激动。 不则声,轻轻放下了襟摆。再看下一件,里面果然也有个“晋”字。 溶月累得不行了似的,又喊了她一声:“娘子,走罢!” 凤栖道:“你呀,一点都不关心冀王。” 溶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冀王关我什么事? 凤栖语带娇嗔,一头扫视着远处的冀王亲卫,一头环顾着集市里的民夫,嘴里声音琅琅的,似乎在说给谁听:“冀王打下了应州,接下来肯定需要粮草,我父亲从并州尽力支援,这不仅是冀王的要务,而且也是两国合作的要务呢。这么紧要,自然得有人帮忙。” 她只能这么说,却期待着有人能听懂。 带“晋”字刺绣的棉袄,是她和亲之前,应官家和圣人的谕令,和家中的庶母们、姊妹们及晋王府的丫鬟婆子们一起赶制的。三千件棉服,发往边关,给守卫的大梁士兵御寒。 棉服毫不起眼,但懂的自然懂这些装扮成押送粮草的民夫的人们,正是南梁派来打探的士兵。悄无声息地潜入,默默然在买卖马匹用具的军市干活,如果足够有经验,就能够推算出温凌所带的马匹和马匹的装备。 果然,她朗脆的声音引来了很多注目。 凤栖透过绡纱的幂离面帘,仔细打量着民夫们一张张灰扑扑的脸,心跳得剧烈。 虽知道是故国的人,且是士兵,但她能托付谁协助,还是完全没数。 而后,她看到了其中有一双熟悉的眼睛,亮如晨星,深不可测。 她揭开一角面帘,露出半边面庞只对着他。 那人大约也一直在凝注,此刻微微一笑,默默颔首,他立起身,宽肩窄腰裹在粗糙的麻布短衫里,领口腋下一圈汗渍,裤腿高高卷起,脚上一双草鞋。 她见过他若干衣装:书生、囚徒、家丁,也许还会有许多。他也算是穿什么像什么,演技极好的了。 粗头乱服,脸上抹灰,身材颀长结实,乍一看还真像个农村里抓来的壮丁。 但那就是他。 阳羡高云桐。 凤栖忍不住微微一笑,放下面帘,半透的绡纱里隐约可以看见她红唇分作笑容。 但即便是“他乡遇故知”,现在也是什么都不能对他说。 凤栖扭头对溶月说:“好吧,确实也累了,回应州节度使府里吧,大王以节度使府邸作为临时的公馆,护卫森严,让人放心。” 溶月继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中,觉得凤栖这话不仅莫名其妙,而且前后矛盾。 第90章 凤栖再次瞟了高云桐一眼,人“不慎”一个斜仄,长长的指甲用力划在小白马的颈侧。 小白马吃了一吓,“咴咴”两声,烦躁地扬起前蹄。 凤栖尖叫得更加大声,手勒紧了马缰,腰身却风吹塘荷似的左摇右摆,终于滑落到一侧,仿佛下一刻就要摔下马了。 远远观望的冀王亲卫当然唬了一跳,飞马过来协助。 而有人动作更快,三两步就上前,拉住马嚼子,拍拍马脖子,很快抚慰住了小白马。 冀王亲卫赶到的时候,凤栖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说:“吓死我了,这马怎么了?受惊了么?” 亲卫赶紧检查了一番,自然毫无异样,只能说:“王妃放心,可能是马蹄撞到什么东西上,小马经验不足,吓了一跳,幸好没有大碍。” 凤栖说:“行吧,我的心还在‘扑通扑通’乱跳呢!回去吧。” 随手丢给帮他牵马那民夫一条手串:“我没有带钱出来,这玉石手串赏你吧,幸亏你反应迅捷,帮我带住了马,没让它受惊把我摔了。” 大家一看,那民夫手里捧着油绿一条碧玉手串,有羡慕的,有笑的:“反应真是快!这手串只怕得好几万钱呢!” 那民夫呆呆的一副傻相,也没有跪下谢恩什么的,靺鞨的亲卫便也笑起来:“王妃赏他这样贵重的东西,只怕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好玩意儿,真是白糟蹋了。” 等凤栖一行走远了,那民夫才默默然把手串塞进自己的褡裢里,从栅栏上扯下一件棉袄,把带着“晋”字印篆的里襟裹在里面系紧衣带。蓬头垢面也不擦一擦,只随手挠了一下耳后被汗水蜇得发痒的一团青斑。 她马匹受惊而她斜仄的那瞬间,他飞身上前帮她稳住,却看得清清楚楚:她牢牢控着缰绳,双腿夹紧了马腹,身子很稳,绝不会摔;也听得清清楚楚:她在尖叫和马匹嘶鸣的掩护下,用吴语对他低声道: “高嘉树,救我!” 打乱了他的计划。 但他瞬间就做好了救她的打算。 第62章 回到节度使府里,凤栖兴奋得有些难以遏制。 而溶月已经累得几乎睁不开眼了。跌跌撞撞回到正屋,强撑着问:“娘子想吃点什么,我叫厨下去做。” 凤栖说:“不忙,我想四下里看看自己需要什么。” 溶月拉长了脸:“娘子不劳累吗?早点休息吧!” 凤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就累了吗?” 看侍女肺都要气炸了的模样,急忙抚慰道:“行行,我明白了,你别忙了,你坐下歇会儿,我让人给你做饭来,我的溶月小娘子。” 掩嘴葫芦笑了。 溶月没力气跟她开玩笑,不像在晋王府需要拘礼,于是一屁股坐下想捶捶腿,结果又蹦起来。 “怎么了?” 溶月眼眶里含着一泡泪,忸怩半晌才说:“今天骑了半天马,好像磨破了……” 凤栖忍住笑,板着脸说:“这是马骑得少了。接下来几天,每天跟我骑马去。” “还要骑?!” 凤栖看看她叫屈的模样,忍了忍还是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只说:“必须练习纯熟,不然,怎么跟着冀王带兵打仗啊?” 又说:“这会儿被马鞍磨得屁股腿疼也正常的,我也疼过,你就歪着吧,不碰到就没事。” 她出门吩咐了丫鬟准备晚餐,又问了温凌的行踪,道是还没回来。 凤栖想了想,自己把披帛裹好,说:“我这院子有些空落落的,我四处去看看有没有适合摆进来的东西。” 花厅是她的禁区,但其他地方温凌都不禁她四处去逛。 凤栖毫不觉得疲劳,几乎把整个节度使府转了个遍。 晚上,温凌依旧在她那里用餐,凤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温凌问:“怎么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凤栖指了指窗户外:“大王不觉得那里空落落的?” 温凌敷衍地看了一眼,说:“临时住住,就凑合吧。” 凤栖撅了嘴,用筷子轻轻戳着盘子里一块羊肉:“这也凑合,那也凑合,人人都叫我什么劳什子‘王妃’,我爹爹的王妃可不是这样凑合的。我什么时候能不凑合着过日子?” 温凌既烦她的娇气,但又不忍心直接训她,放下筷子问:“那你想怎么样?” 凤栖继续拨弄着羊肉,看都不看他:“算了算了,凑合就凑合吧。” 等温凌又开始吃饭,她把筷子用力往盘子上一搁,说了句“饱了”,起身离开。 温凌一口饭没咽下去,气憋在喉咙口,把筷子一摔逼近过来:“你想干嘛?!” 凤栖开始抹眼泪。 觑眼儿看他怒冲冲的似乎要打人,她抽噎着说:“我不过就是看中了后院里一块太湖石,想搬到自己院子里……” 一块石头。 温凌忍了忍气,问:“太湖石是什么玩意儿?” 凤栖带着泪光比划了一下:“是产于我姐姐故乡的一种石头,瘦、漏、皱、透,特有风韵。里面培植上兰草和薜荔,开春初秋都能暗香浮动,毫无人工雕琢的痕迹。不仅美好,而且……我也聊解故乡之思。” 掏出一块香喷喷的手绢,不胜哀愁地沾了沾眼角一颗珠泪。 她总能说服他。温凌那点气也没了,只觉得她去国离家转眼都快一年了,有些家国之思、儿女之念也是正常,叹口气说:“不过是块石头,你好好说就是了,哭哭啼啼的干什么?” “谁叫你……谁叫你从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我怎么从不把你的话当回事?”温凌觉得有点冤,“也就你总有莫名其妙的要求,我还努力地满足你。” 这要是萧翠灵之流,只怕都要给鞭子抽烂了。 凤栖蛮不讲理:“那你凶巴巴干什么?你说不许,我也就断了念想了。反正我孤身一人,倚靠着你过日子,连口吃的都得仰赖你的恩赏,还敢跟你提什么要求不成?反正就是我命苦……谁都怨不着……” 温凌饿得要命,但不得不先出门吩咐他的亲卫“去西头偏院第三间看看,是怎么样一块石头,没什么问题就搬过来。” 回头抚慰道:“吃饭吧吃饭吧,少跟我撒泼。应州粮食不多,别等到没米下锅了才知道食物珍贵。” 凤栖别别扭扭地坐下来又吃了几口。 一会儿,温凌的亲卫来回报:“大王,那块石头有六尺余高,底部砌在泥地里还有二尺深。卑职几个实在搬不动,要安排民夫过来。” 凤栖便又不吃饭了,搁下筷子,挂着脸斜瞟了温凌一眼。 温凌皱眉道:“那就明天安排几个民夫来搬!应州城里又不缺民夫,多大事儿?” 于是看见他那没过门的小娇妻重新拿起筷子,安安分分吃饭。他也暗地里舒了一口气,心里道:妈的,南梁的小娘子真是难伺候! 第二天,节度使府就来了十数个灰扑扑的民夫。 凤栖到有太湖石的那间院落远远地看了一眼,生气地说:“怎么连挖块石头都挖得那么呆板?老鼠刨洞似的!要是把这样好的太湖石挖坏了怎么办?!这批人不行,赶出去!” 第91章 换了三批人,总嫌人家像“老鼠刨洞”,第四批她才终于满意了,说了句“可别像老鼠刨洞了”,中有一人抬起脏兮兮的眼皮望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睑。 她也就不言声地站在门口,看那块太湖石被挖出来,又被十几个民夫用绳索小心捆好,“吭哧吭哧”一点点抬出门,抬到她所居住的院落里。 院子正中挖好了安放石头的大坑,摆正培土,一块六尺余高的太湖石昂然院中,大冬天的,上面只有枯黄的干苔,漏而透的石洞里,露出民夫们被汗水冲得一道一道污痕的面庞。 凤栖说:“也太辛苦了,赏他们水喝,厨下的大饼拿藤筐装上,管够。” 然后,又指了指其中一个:“那个人看着手脚利索,叫他进来,我屋子里不晓得哪个柜子里好像闹耗子,几个丫鬟总找不见耗子窝在哪里,还怕得要死,让他进来给我翻翻,省得我大半夜的还被耗子叫惊得睡不踏实。” 靺鞨人不讲究内外之别,北卢人也不讲究。 所以除了溶月听到主子这个命令有些皱眉之外,正屋里其他丫鬟婆子都没用觉得哪里不对,外头那些冀王的亲卫抱着长戈无聊地守候着,即便听见凤栖的吩咐也不感异常。 而那个人跟着进了凤栖的屋子,溶月呵斥道:“你那脚太脏了!快在门口把鞋脱了。进来前洗手洗脸!” 努努嘴指着门口的水缸。 凤栖吞着笑,也不多说什么。 那人看了她一眼,鞋脱了,露出一双灰扑扑的布袜,手也洗了,脸没洗。 “脸怎么不洗?” 那人声音很惫懒:“缸里的水还带冰渣子呢!太冷了,不想洗,除非小娘子你给我打点热水。” 溶月气坏了:“你是什么东西,还指挥起我来了?叫我给你打热水?真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呢!” 那人笑道:“就用点热水洗脸,也算不上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吧?又不是想与你们家娘子成婚。” 溶月柳眉倒竖:“你!回头我告诉我们大王去!仔细你的皮!” 凤栖“噗嗤”一声,道:“溶月,前两天闹耗子的是我的里屋吧?你先带他进去,床底下先用掸子扫一扫。” 溶月一直没发现屋子里有耗子,这会儿嘴一撇正要说点什么,恰又听凤栖和节度使府里专门派着伺候她的丫鬟们在说话:“你们到外头一个盯一个,看着那些民夫们。我这里的花花草草和鸟儿们,都是我的心肝宝贝。别叫他们吃东西时东靠西坐的,倚坏了我的花架,坐坏了我的兰草,吓坏了我的鸟儿。” 又说:“屋子里有溶月呢,她是个仔细的,一个人在里面我也放心。” 溶月腰杆子挺直了,嫌恶地看了那灰扑扑的民夫一眼,说:“那你先跟我进来吧,床底下脏,估摸着你的脸洗了也白洗。” 里屋狭窄,凤栖进门后便把碧纱橱的门扇给关上了。 她见那人真拿过掸子在清扫床底,扫出不少灰尘和蛛网,才对溶月说:“你别和他抬杠了,难得他乡遇故知,还没叙得成旧,倒把时间耗费在吵架上。” “故人?”溶月睁大了眼睛,“奴认识他吗?” 她打量了那人一眼,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但从晋王府的小厮想到马倌,也再没觉得会是其中的哪个。 而凤栖已经开始发问了:“高公子,你怎么会到应州来?” 溶月心里开始把晋王府里一个一个姓高的下人罗列起来,但觉得哪个都不像眼前这个。 而眼前这个人拍拍手上的灰尘,很严肃又很不讲礼节地坐在凤栖日常用的绣墩上,说:“军流之人,听命于并州节度使曹将军,往应州解送粮草。送达之后,也没能回去,只好在应州当此杂役。” 溶月好像有些明白了,悄然看了看那个人的耳后:污黑的耳朵后面,隐隐有一团青印。 “啊,是高……” 凤栖“嘘”了一声:“知道就行了,别喊出来。” 接着,她开始用吴语问高云桐:“那也是巧了,并州那么多军役,倒把这么艰险的活计分给了你?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出身,曹铮难道就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吴语和官话大不相同,溶月顿时就成了聋子,只能在一旁站着。 高云桐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亦是吴语回复:“这话倒冤屈了曹将军。当然,也要谢谢郡主和晋王。” 他一脸污秽,但笑起来眼睛亮如晨星,不似底层民众的麻木畏怯:“晋王当年为高某修书给曹将军,所以我一到并州,不仅减免了四十脊杖的杀威棒,而且被曹将军延入幕中,做些文书,真正一点苦头都没吃。” 凤栖奇道:“那你又是为何沦落到此?” 高云桐沉吟片刻道:“郡主的家信,恕我僭越,第一道关卡就是被并州节度使核查,也就是我先读的。” 大概见凤栖神色有些不怡,他再次打招呼:“非常时期,已经谈不上家书的隐私了。” “行吧,我能理解。”凤栖说。 高云桐说:“一开始还看不出什么,直到‘米汤’一词出现了第三次,我就想起小时候和伙伴们玩戏法儿,用米汤在白纸上写字晾干,与白纸无异,但再用火烤一烤,就能显现出字迹。果不其然” 晋王凤霈都没有发现的秘密,检查她信笺的高云桐发现了。 “靺鞨的军力,两王的内斗,应州的险境,都看明白了。”高云桐很郑重地说,最后叉手一躬:“多谢郡主!身在曹营心在汉,为故国递出了最重要的消息。所以我和曹将军说,无论如何要找个机会到应州来查实冀王用兵只怕目标不仅于戈壁滩里的北卢皇帝,而察王幹不思更是野心勃勃的家伙。并州虽也做了些准备,毕竟还只是坚壁,没有调集更多的军力来准备对战。我劝过曹将军,这是不能忽视的大事,万不能以一纸协议,而对靺鞨门户大开。” 凤栖松了一口气,几乎泪光都闪动在眼眶里:“有人知道我的意思就好!如今幹不思已经前往并州了,我心里也慌得很。我孤身在冀王身边,真正是如伺虎狼,不晓得哪一天命就送掉了。” 她也很郑重地对高云桐说:“我想离开这儿,却不知道指望谁。” 高云桐半晌没有做声。 要离开应州,他自己都很难,带上和亲的公主一起逃走,简直是异想天开。 但不答应,他无法面对凤栖此刻诚挚的泪眼。 正在这样的纠结中,他们突然听见外头传来温凌的声音:“就是这块石头?劳师动众地运了过来?王妃在哪里?……” 溶月第一个花容失色:“大王回来了!” 第63章 外头的丫鬟战战兢兢地回答温凌:“王妃说里屋闹耗子,叫了一个民夫进去瞧瞧。” “闹耗子?”温凌显见得也不信,“大冬天的闹什么耗子?” 然后便听见他伸手推门。 溶月紧张得都哆嗦起来,喃喃说:“这可怎么办?!” 郡主的闺房里进了个外男,怎么说都说不通。 她自进晋王府,就有嬷嬷按照周王妃的要求教导奴仆,大儒之家的家训,自然首要是闺阁中的贞静,所以溶月虽然是穷苦人家出身,却也牢牢记得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原则,而家中来了男客,理应都隔绝内外才是。 第92章 凤栖没她那么慌,但说不紧张也是假的。温凌多疑,如果对高云桐产生了怀疑,只怕高云桐命都要送掉在这里,她又该说什么来救他? 正在紧张地思索中,碧纱橱的门已经被推开了,高云桐钻在她那张拔步床下,偏生蠢笨地露出半只脚袜子黑一块白一块的,上面还有两个洞,一个洞露出脚跟,一个洞露出脚趾。简直是欲盖弥彰。 “我……这几天晚上老是听见床下面有‘吱吱’的声音。”凤栖先解释道,“小丫鬟又听不见,叫钻进去找一找又不大情愿,每次都说‘没有’,可是,我不会听错的。” 温凌斜睨着钻在床下的那只脚,问:“那现在找到了耗子没有?” 眼睛眯了眯,手无意识般握着他佩刀的刀柄,似乎随时会把刀拔.出来,剁掉某个人的脑袋。 “找到了!找到了!”床底下那人发出兴奋的叫声,随后灰头土脸地爬出来,手里捧着什么东西还在发出轻细的“唧唧”声。 连同温凌一起好奇起来,探过脑袋看那人手里: 灰扑扑的手心里捧着几个粉红色的小肉团,还在蠕动,发出“唧唧,唧唧”的声音。 “这是什么呀?” 高云桐笑呵呵地说:“一窝还没睁眼的小耗子,藏在床底最壁角的地方,老耗子给打了一个洞做窝。刚刚,小的伸手给掏出来了。” 特地往温凌眼睛下一伸:“喏,大王你看。” 温凌退了半步,皱眉道:“好恶心的东西。” 高云桐笑道:“其实干净得很,没见过日光,大补。都不用宰杀,浇上大酱和蜜汁,直接夹到口中,一嚼一声‘唧’,称为‘蜜唧’,味道很鲜美。” 大家都想象无能,满脸异色。 温凌说:“那赏你了,你赶快给带走!” 高云桐弓着身子,一直傻呵呵笑眯眯的,说了一声“是”,又补了一声“多谢大王厚赐”,乐颠颠地转身就走。 温凌一直怀疑地打量他,但见这个男人脏兮兮的,脸上的污垢似乎搓都搓不干净了,伸两根手指拈了粉红色小老鼠的尾巴对着光线观察,似乎在观察从哪里下口。 这种人,除非凤栖发疯了…… 温凌急忙呵斥道:“带走,不许在我这里吃这些恶心玩意儿。” 高云桐回身道:“可是王妃说别的屋子里也听见过耗子的声音,要不要小的再查一查。” “以后再说。我有事和王妃说,你不走是不是不要命了?”温凌急急挥手,示意他快点带着那恶心的玩意儿早点离开。 凤栖说:“你先领今日工钱。现在大王有事,过几日空了你再来,捉住其他耗子,我一总给你开发赏钱。” “那王妃可不能赖了小的赏钱。”高云桐笑道,趁温凌不备,那双亮亮的眸子又看了凤栖一眼。 因他的气定神闲,凤栖也毫无慌乱了,等高云桐离开,她伸手把温凌的斗篷解开,温柔但拒人千里的冷淡如旧:“大王今日回家好早。” 温凌咂摸着“回家”这个词,心里微微的暖意,而后又有些犯愁,踌躇了一会儿方说:“确实有要事,不得不早来告诉你。前头传来的线报,我弟弟幹不思打输了。” 凤栖心想:幹不思是打着往并州要粮的旗号南下的,并州又不傻,大好的粮草为什么要送给一个强盗?不过以南梁素来的孱弱,能把幹不思打败,节度使曹铮还算有两把刷子。 她心里高兴,面色上淡淡的,点点头“哦”了一声。 温凌说:“幹不思性子暴烈,打仗这些年,几乎没有输过,这次回来,只怕要暴怒了。你小心一些,轻易不要离开正屋的院落,更不要去花厅,免得给他迁怒。” 凤栖倒不料他是来提醒自己的,她闪闪眼睛望着温凌:“察王会迁怒我么?你是做哥哥的,你不能护住我?” 温凌微微叹息,最后说:“我当然要护住你。” “可万一……”她犹犹豫豫的,“万一他非要你做抉择,拿你们那里的仇恨来要挟你,你会怎么选?” 最后,她垂下头,洁白的脖子低垂着,声音若有泪意:“大概……你是会放弃我的性命的吧?” 温凌飞快地答道:“怎么可能!我若是连你也护不住,也枉担了这个冀王的王爵。” 凤栖看了他一眼,含愁地说:“可是……我看察王性子是个刚硬残忍的。何况,大王不是说他一直与您不对付?” 温凌面色凝重,好半日说:“毕竟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他再不对付,也不会太过分。你放心吧。” 挑拨离间这种,凤栖是第一次尝试。父亲的妾室里有几个不安分的,会时不时阴阳怪气互相挑唆一下,她向来讨厌这种勾心斗角。晋王耳根软,容易疑虑;温凌爱狐疑,应当也容易疑虑。就是要小心,别把自己绕了进去。 凤栖回忆着晋王府几个姨娘的作态,父亲最容易相信的是三姊凤枰的母亲邹氏,一副老实人的模样,每每皱着眉头,欲言又止,半日才说:“大王晓得,妾素来不是个爱搬弄是非的人,但这次的事在妾心里盘旋了许久,不说出来,唯恐伤了大王的公平之度,叫人暗自窃笑……” 然后闭口不言,摇着头只说“但妾实在不愿做这个恶人,大王还是慢慢打听吧。” 邹氏是坚决不会主动说出搬弄是非的话的,但话里话外、明指暗指,一定会叫晋王凤霈朝哪个妾室身上去想,最终也必然是凤霈“自己”发现了实情,气得发作一番,冷遇一顿。 邹氏以中平之貌受宠,连着凤枰都是周王妃信赖的庶女,其母之功大焉。 凤栖乖顺地点点头:“如此就好,我自然笃信大王。上回察王对我态度也还好,夸了几次说我长得好看。” 她羞涩地一笑:“在我们大梁,轻易不夸女子的容貌,总叫人觉得轻浮;不过大王所在的靺鞨,人情世故最是率性爽朗。只是……叫我有些不好意思。” 温凌不由斜眸看了凤栖一眼。 她羞涩的时候面带红晕,垂下脖子只看见线条精致的下颌和长长的扇子似的睫毛,既叫人怦然心动,又叫人很不放心。 他觉得喉咙口干涩,咽了一口唾沫说:“我叫他不要说这种话了,免得你尴尬。” “不不,兄弟之间,不要为这样的小事闹别扭。”凤栖显得很贤惠的模样,“察王打了败仗回来,心情肯定不好,若是拿大王撒气,大王也多担待着他一些罢。他这次,是折在了并州节度使的手中?” 温凌一直在脑海里想着上次花厅里幹不思喝酒评价凤栖的场景,那酸溜溜的语气,他当时就很不舒服,现在自然也是越想越不舒服。 随口就回答了她:“不是并州节度使。并州这次派遣了郭承恩迎战察王幹不思。是郭承恩打败了幹不思。” 说完,他觉得自己有些嘴快,狐疑的神色立刻又飘向凤栖。 凤栖果然瞪大了眼睛:“啊?郭承恩不是死了?” 温凌冷笑:“上次那脑袋不是郭承恩的,我不信你真的没看出来。” 凤栖撇嘴不说话,半日才说:“你事后诸葛亮,我也不好辩白什么了。既然郭承恩还活着打败了察王,上次的脑袋自然不是他的。至于这里面弯弯绕的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晓得了。” 第93章 她坐到窗边,掏出一块手绢沾了沾眼角,又是半日才说:“大王,妾已经明白你今日来的意思了。我一会儿就梳洗打扮,等待你的赐死。女人家命苦,百年生死哀乐不由人,谢谢你一向对我的厚爱,我要怨……也只怨上苍吧……” 哀哀地啜泣起来。 温凌一直最讨厌女人哭,但今日竟然挓挲着手毫无办法。 他闷了半晌才说:“我哪一句说要赐死你了?我从头至尾只是提醒你别招惹到幹不思。南梁毁约,也不干你的事。我……总能护你周全。” 抚着她的肩头想再安慰她几句。然而她那哀伤而不泛的样子实在叫他心里酸楚,前所未有的感觉心脏像被揪起来似的难受。 温凌赶紧深吸一口气,先离开为上:“你别瞎操心了,听我的吩咐就是了。我说到的话必然是能做到的。” 离开她的院子,才被寒冷的风吹得清醒了一些。 温凌心道:幹不思这次是怒气冲冲而来的,大概从来没有打过这样失败的仗。他本来也不同意南梁和靺鞨的协议,当时刘令植在勃极烈会议上提出与南梁合作的时候,幹不思与他的舅舅就是反对声最高的。这次上了南梁一当,必然主张撕毁协约,要撕毁协约,必然先拿作为人质的凤栖开刀。 他心里不胜烦愁,天知道能不能说服幹不思。 稍倾,又想起了凤栖的话,想起幹不思点数粮草那天,喝了些小酒,笑眯眯地挤兑他:“其实阿哥也不用说什么睡没睡的,女人嘛,细皮嫩肉的,长得还不错,你留着睡睡也无妨。……” 他突然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起来:这是他幹不思的嫂子,他凭什么评头论足的,还谈论他温凌的床.事轮得着他谈么?! 温凌顿时面色一凛,问身边的亲卫:“察王幹不思到哪儿了?” 亲卫忙回答:“察王带着残部到了应州城外了。” 温凌说:“跟他说,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不要带进城低了我的士气,就在城外驻扎吧。我给他在应州找了几十个漂亮的小娘,叫他先到花厅来和我谈事儿,谈完给他接风洗尘,那些漂亮的小娘子们任他折腾撒气。” 第64章 幹不思一进花厅就开始嚷嚷:“南梁就是个骗子!说好了给粮草,结果给了点塞牙缝的粮;说好了杀郭承恩,结果送过来一个死囚徒的人头充数;说好了与我们协作,结果打仗打仗不灵,就会拿个宗室的娘们儿哄你,骗了咱们的人拼死拼活打了土地白送给他!” 迎面看见温凌立在花厅正中,他愣了片刻,又揎臂捋袖地嚷嚷:“阿哥,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温凌说:“八成都没有说错,但我不会被南梁哄住的。” 幹不思说:“那如今南梁欺骗属实,还与我为敌,你不会再信他们了吧?叫我说,我上回是人马太少,咱们这回两支队伍合攻并州,别说那就会吹牛的郭承恩,就是南梁所有能打的男人都上,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温凌冷冷淡淡说:“父汗的目标是打下并州么?” 幹不思说:“多打下点地盘总归挺好,南梁那么富庶,咱们往北捉拿北卢皇帝,要是缺粮、缺人、缺武器了,只管往南边取用就行了。” 温凌说:“你把人家打了,抢了,人家还乖乖听你的,一应好东西任你取用?南梁虽弱,也不是傻子。” “你看涿州……” 温凌冷笑道:“你说其他也就罢了,还有脸说涿州?涿州幽州民众已经反抗了几回了,打着为伪帝报仇的旗号,悄悄杀了好多靺鞨的守军。你不是紧急派人回救了?左支右绌的,倒是取用了什么好东西了?” 他得到的消息:幹不思后来发现涿州幽州已经陷入无休止的巷战中无法自拔,管理不了,反而耗费兵力,等于这块地盘已经丢了,只能烧杀抢掠赚了一番后,北上云州想和温凌抢功。 幹不思嚅嗫了一下:“那是我太匆忙,没有把涿州幽州清理得干净。” “已经血流成河了,给你杀得够‘干净’了!”温凌毫不客气,“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理天下!民心向背的道理,可和你在白山打猎、黑水捕鱼是不一样的。” 说完,他自己愣怔了一下,这话,好像是凤栖说过的? 幹不思才听不进去,冷笑道:“阿哥,你不用解释了,你喜欢那南梁的小娘们,我早看出来了!南梁也就是拿准了你这一点,送个娇滴滴的美人儿给你,叫你昏头!” 温凌顿时大怒,用力一拍桌子:“扯淡!你什么时候看见我为女人昏过头?攻打幽州的时候,我睡过的北卢二大王的侧妃都给我杀了。她是长得不如这位么?只不过我们和南梁还没有撕破脸,不值当这么做罢了。” 幹不思冷笑道:“我可信不过你。你要想自证,不妨把这娘们交给我,我保证不碰她一指头。我有的是办法联系南梁,叫他们明白情势。只要南梁真的顾忌她,肯乖乖听我们的话,等打完北卢,你再和她成婚;同样,若是南梁不肯合作,我觉得你也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杀了这个和亲公主祭白山黑水神,神明一高兴,一定会保佑我们打个大胜仗的。” “胡说八道!”温凌呵斥他,“就算我没和她祭神成婚,她也是你嫂嫂。交给你?” 他眼睛眯了眯,陡然想起凤栖说过幹不思在她面前的轻浮言语,酸溜溜的滋味立刻从胃底漫上来。 幹不思粗豪好色,谁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 幹不思又是事事要与温凌争夺的性子,两个人明面上勉强过得去,暗地里已经互不顺眼很久了,温凌信赖凤栖都比信赖他这个弟弟要多。 温凌说:“你别闹了,心情不好,就听听曲子,睡睡小妞。我从应州教坊司给你找了十几个漂亮的,随你晚上怎么折腾,折腾爽快就好。” 幹不思似乎比他还愤怒,一下掼了手中的茶杯:“你这是瞧不起我?怕我跟你似的见色起意,对南梁那小美人儿动了心?我告诉你,她现在就是脱.光了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觉得她比教坊司那些表子高贵多少,值得你这么呵着护着!” 他彻底激怒了温凌,温凌毫不客气一巴掌就抽在弟弟的脸上:“你混账无礼!” 幹不思就地旋了半圈,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跟一头熊似的扑过去,拳头亦捣了上去。 温凌挨了他几拳,但也狠狠揍了他几拳。两个人都是鼻青脸肿地被各自的亲卫拉开劝解。 温凌擦了擦鼻子里血,狠狠“呸”了一口,指着幹不思说:“你给我滚!应州是我打下来的,轮不着你在这儿撒野。你顺带把幽州涿州也还给我,你滚回中都去,和父汗撒娇诉苦,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幹不思把鼻血抹了满脸,看上去凶悍而可怖:“回去就回去!我一门心思要帮你,你却不领情,我叫父汗给我评评理去!你为了一个娘们儿,偏信南梁,畏缩不前,坏了父汗的好事,哼哼,你等着吧!” 温凌一茶杯砸过去。 幹不思一偏头躲开,茶杯砸在窗棂上,吓得窗边挂着的那只黑漆漆的鹩哥扑扇着翅膀飞腾起来,“嘎嘎”一阵乱叫,又突然学着幹不思用靺鞨语喊“祭白山黑水神”,喊了几遍,又学温凌的腔调:“你混账无礼!”“你混账无礼!”……又一连来了四五遍。 第94章 幹不思伸手去逮鹩哥:“妈的破鸟也敢猖狂!” 鹩哥左飞右飞,吱哇乱叫,惹急了又把“你混账无礼!”骂了幹不思几遍。 温凌甩开亲卫,从身后把肥壮的幹不思一抱甩开:“我的人你不许碰,我养的鸟你也不许动一指甲!我的东西就是我的!谁也碰不得!” 幹不思一个屁股蹲坐在地上,看着哥哥那要吃人般的暴怒之色,终于平静了些,胸口起伏,不敢动手回击了,但嘴巴仍不饶人:“你别就以为别人要抢你的东西……你阿娘去世之后,我阿娘难道对你不好?偏生你觉得满世界都欠了你的似的……” 眼见温凌又要寻东西来砸他,幹不思一打挺起身,拍拍屁股说:“我不陪你发疯!你看不见父汗的旨意,只怕九头牛也拉不回你。我这就回中都去!幽州涿州你自己慢慢收拾吧!” 出门后瞪了那鹩哥两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身道:“说好的教坊司娘们儿,什么时候给我?我憋坏了!” “滚!” 幹不思目下实力不敌,只敢放了几句狠话,气呼呼地离开了。 温凌坐在椅子上,气得胸口起伏,两个人打得狠了,他的鼻子还在不断地流血,男人又没有用手帕的习惯,先用袖子擦鼻血,后用衣襟撩起来擦,很快身上就遍是血污了。 那只鹩哥也吓坏了,在鸟架上不停地乱飞,一会儿学乌鸦叫,一会儿学鸽子叫,一会儿学喜鹊叫,一会儿又不停口地骂人鸟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张着嘴,一条黄色的小舌头跟着话音颤动着,发出不同的声音。 温凌对鹩哥道:“你也闭嘴!本来听你吟吟诗,唱唱词的,结果天天来我这儿骂人。你也滚回去,我对你也仁至义尽了。” 起身又擦了一把鼻血,然后把鸟架摘下来,仔细看了看鹩哥并未受伤,才舒了一口气,出花厅就往凤栖所在的正院而去。 他一身血的模样出现在凤栖面前,凤栖自然是惊得叫了一声,颤着音儿问:“大……大王这是怎么了?” 扭头吩咐溶月:“愣着干什么?赶紧打热水去。” 温凌举了举手里的鸟架,强笑着对她说:“没事,就是流了点鼻血。鸟儿给你带回来了,你教它点好的,天天在我那里骂人,听着真膈应……” 等溶月的热水手巾送过来,他接过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血,又宽慰凤栖:“真没事,鼻子出血,皮外伤。你不用那么担心地看着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幹不思被我赶走了,赶回老家中都去了。他想对你无礼也不可能了。” 凤栖接过手巾,在盆里涮干净,踮起脚仔细把温凌鼻翼缝隙里的血痕擦尽,嘴里埋怨着:“这是干什么?难道你这么大的人还打架不成?” 温凌今日其实很灰心丧气,尤其被幹不思戳到了心里的隐痛,人前憋着一股子刚硬气,这会儿却突然心胸口酸软,伸手握住凤栖又软又滑的小手,几乎带点哽咽:“你不晓得我说不出来的苦……” 凤栖被他握着手,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心里别扭得很。但见他少有的脆弱的神情,想起何娘子和父亲凤霈相处的时候,也常有这样冷冷淡淡却解语花一样的温柔父亲之爱重何娘子,起先或还有看重色艺的成分,但后来就全然是被她的善解人意迷恋了,像呵护心头上最娇嫩脆弱的花儿一样,把何娘子呵护在心尖尖上哪怕何娘子永远是那种若即若离、似爱不爱的,凤霈也一辈子痴恋她。 凤栖忐忑着,准备也试试。 她柔声说:“我晓得,人都有说不出口的苦楚。人虽看我是个金尊玉贵的郡主,其实我亲娘卑微,我自小被人家瞧不起,心里就暗暗起誓,一定要什么都比人家好,绝不给自己、给我亲娘丢脸。” 温凌同病相怜地说:“我也是……” “你也……” “我阿娘,也出身卑微,而且很早就去世了。我也很小就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做我父汗最优秀的儿子,打最漂亮的仗……” 他有些忘情,伸手来环抱凤栖:“凤栖……” 凤栖巧妙地闪开,到溶月手中的银盆里涮洗血污了的手巾。 她听见背后他的脚步,有些踉跄,有些犹豫,他内心的卑微已经全然被她激发了出来。 但她还要自护,不能让他误以为“郎情妾意”,不能让他“情不自禁”。 凤栖转身说:“我姐姐也就是我亲娘每每痛苦而无人诉说之时,就喜欢弹琵琶曲解郁。音乐结束,或许会痛哭一场,然后疲劳极了,但睡一觉起来,第二天一切又都好了。你……想不想听一听?” 温凌当然点点头。 凤栖眼神示意溶月把脏水端出去,而她自己阖上门窗,给他一个安全幽暗的环境,然后抱出琵琶,弹了一曲《琵琶行》。 浔阳江头,失意之人最怕这样宛转入魂的曲调。 到了最后几句,凤栖低低的吟诵也断断续续随调子响起: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 她双目含泪,百般自伤藏于曲中。 但一双清亮的眸子仍会悄然打量面前那个人。 温凌初始颓然地散坐在官帽椅上听音乐,而后触动情肠,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庞。 他指节修长,关节凸出,甲缝里还有血迹。 俄而,晶莹的星星点点从他指缝中渗出,而他的肩膀也随着无法遏制地抖动起来。 凤栖手指在琵琶弦上当心一画,收住最后一个尾音。 “江州司马青衫湿”,她却不会沉溺于自己的曲子,只是冷静地观望。 她放下琵琶,掏出自己带着蜡梅暗香的手绢,远远地递给温凌,声音温柔:“大王,一个人好好休息一晚,明儿早上,什么都好了。” 温凌也不愿人看见他的狼狈,拭了拭泪,垂头道:“嗯,今日我狼狈,你忘了我今日这副样子。” 凤栖点点头:“好。” 起身开门,见外面天色暗了,特意对外吩咐说:“不忙着点灯,还有一点微霞,到处明晃晃的就没有那种美了。” 温凌朝外一看,天色昏暗,但红霞满天,缤纷如画卷一般。心中越发感激凤栖的解意。 第65章 凤栖只让溶月一个人伺候,摒绝其他丫鬟之后,溶月看着她把鹩哥摆在里屋的桌子上,好奇地问:“天都黑了,娘子还打算逗一逗这只鸟?” 鹩哥今日目睹了一场打架,而且还殃及它,一直有点紧张,翅膀不停地颤抖着,张开嘴发出各种怪声儿。 凤栖轻轻抚摸鸟儿的羽毛,给它喂水、喂食,近乎一个时辰的耐心照料,才平复了鹩哥的情绪。鹩哥开始学人话,南腔北调都有。 溶月听得笑起来:“这鸟儿真笨,刚刚是在学打嗝么?然后又夹了一句诗。然后呢,叽里咕噜那一串是什么?” 凤栖说:“这是靺鞨话,它在骂人‘混账无礼’。” 溶月越发觉得好笑:“这鸟儿也是成精了,其他的学不会,骂人倒学得快。哎,你来一句‘无耻小贼’!”伸手抓了一粒熟豆,逗引这鸟。 第95章 鹩哥吃了豆,果然开始用靺鞨和汉语夹杂着骂人,一会儿是“混账无礼”,一会儿是“无耻小贼”,一会儿又学着凤栖哀戚的声调,突来一句“凄凄不似向前声”。 凤栖也笑了一会儿,但接着止住了溶月继续教鹩哥那些贱贱的骂人之语,而是说:“别闹了,我有正经事。” 溶月道:“逗鸟还有什么正经事?” 凤栖不再理她,而是专心地听鸟叫,然后重复了几遍“混账无礼”,像问人似的问鸟:“还有呢?” 鹩哥扑扇着翅膀,果然又说了一串溶月听不懂的话。 溶月打了个哈欠:“果然是鸟语呢,听得我都想睡觉。这学的是冀王和察王么?调儿有点像。” 凤栖点点头,自顾自用眉笔沾着螺黛在一张小花笺上写着什么。写了一串儿,又用其他言语逗引鹩哥说话,若听到什么要紧的,就赶紧在花笺上记下来。 溶月伸头一看,自己先吃了一惊:“这……这是什么?” 凤栖说:“这确实是鹩哥在花厅里学的冀王的言语。今日他们兄弟争吵,刺激到了鸟儿,学得格外多,也格外激烈。” 小花笺上记录的只是只言片语,但连起来已经能够看出一点意思了。 “南梁欺骗属实”“合攻并州”“南梁那么富庶,只管往南边取用”“涿州幽州民众”“为伪帝报仇”…… 有时候还来几句:“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理天下”“你喜欢那南梁的小娘们”“叫你昏头!” 后面记下来的几个词更叫人心惊:“和亲公主”“杀了祭白山黑水神”。 溶月脸色都发白了:“这……这是他们用靺鞨语商量的事?要……要……要……” 杀掉和亲公主祭神,在溶月看来是匪夷所思,但靺鞨人又不讲究仁恕之道,也未必做不出来。 凤栖又仔细看了看那张花笺,然后揉成一团丢进了火盆里,看着花笺腾起了胭脂红的火焰,又化为一团灰烬,才说:“只言片语,东鳞西爪的,不能完全作数。” 溶月已经快哭了,什么都比不上此刻的恐惧:“是呢,是呢,肯定不会发生的。和亲公主是两国交好的象征,哪有杀了和亲公主的?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何况哪有人拿女人撒气的?……” 自己说话安慰自己,说了一大串,才把自己安慰好了,又担心地看着凤栖。 凤栖面色凝重,但比溶月镇定多了,她抚慰地点点头:“溶月,你说得对,刚刚说什么‘杀了祭神’之类话的,都是察王幹不思,冀王说的是‘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冀王还是头脑清醒的人,暂时不会这么做。” 但是她更明白,冀王温凌只是“暂时”不至于这么做。 郭承恩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温凌,甚至打退了前来并州进犯的幹不思;南梁却不肯听话地杀掉郭承恩,以表示忠心于盟约。兄弟俩的争执大抵也是因此而起。 从眼下看来,温凌暂时不愿扩大战事,不愿与南梁撕破脸为敌,也不至于杀掉她这位燕国公主表示决裂;但幹不思回到中都告状,勃极烈会议会如何决策接下来靺鞨的战略却是未可知的,如果权力极大的勃极烈会议决定要与南梁决裂,温凌愿不愿意又算什么?和亲公主一条性命又算什么? 凤栖想:溶月就是少读了两本书。的确,和亲公主绝大多数都是两国交好的象征,所以绝大多数确实是善终的;但并不是没有例外,唐代的宜芳公主和静乐公主,出降奚与契丹,在两国叛乱之后均被杀了祭天祭旗,十来岁的豆蔻年华已然惨死于别国大漠之中。 她为什么还怀着希冀在这里呆着?像萧翠灵一样期待“他有三分真心”? 凤栖压低声音对溶月说:“溶月,你要有准备,此地不能久留,我们只要一有机会,就必须逃出去,逃出去还有活路,否则就是任人宰割。” 溶月声音都颤抖起来:“可是逃出去……我们两个没脚蟹,怎么可能做到?” “事在人为。”凤栖说,“留在这儿有风险,逃出去也有风险。可是留在这里的风险是我们毫无自主之力、只能倚靠温凌或许会良心发现,可想想萧翠灵,就知道这有多渺茫;离开的风险虽然更多、更不可控,但车到山前必有路,能走自己选的路,我死也心甘情愿。” “可是……可是……”溶月“可是”了半天,终于发觉凤栖的话无可辩驳。 她最后只能问:“可是我们有没有逃出去的方案呢?” “现在还没有。”凤栖说,“只能让节度使府再闹一回耗子了。” “啊?” 凤栖说:“那姓高的小贼挺聪明的,上次挑选民伕搬太湖石那次,我不是一直说‘老鼠刨洞’嘛,果然他听进去了,那天选进府干活,就在褡裢里带了一窝小鼠进来。估计这天杀的还在我床底下刨了一个耗子洞,放了几只小耗子。” 想到那小贼,她撇撇嘴:“这几天大概小耗子饿了,天天晚上我都能听见耗子‘唧唧’地在我床下叫。” 有点气,又有点好笑,这个高云桐看着是个读书种子,哪晓得做事不拘绳墨,颇能使坏,害得她这几天真的都睡不好,但寻他来一回不容易,只能先忍着,以免借口用完了。 第二天,凤栖又带着溶月出门骑了一回马,冀王的亲卫跟着保护和监督她,亦只能耐着性子跟着她到处逛集市,看着她命溶月扯了两匹红绡,买了香粉胭脂,接着又是各种零食、首饰、衣料,买个没停。 亲卫们伺候得不耐烦,心里大概都在暗道:这南梁的小娘子真是一个小女人,实在是太败家、太难伺候了! 到了一座寺庙边,凤栖下马说:“我要拜一拜佛。” 摇着马鞭:“你们一道进去?” 亲卫们面面相觑,最后说:“王妃,我们信奉白山黑水神和萨满,不信那些佛啊、菩萨啊、罗汉啊的,也不会拜。您就自己进去吧……我们在外面等候。” 凤栖不置可否,在山门口买了好些香烛香油之类的,瞥眼见那些亲卫很谨慎地把寺庙各个出口都把守好了,也不多言,只是示意有些慌乱的溶月镇定一些。两人进寺庙,把每一座厢房都看了过去,有些灰心,问寺庙的主持:“方丈,这座寺庙有其他出口么?” 方丈在她进门时已经知道是靺鞨的王妃,自然很是冷淡,“阿弥陀佛”了一声才说:“女施主,大军已经洗劫过鄙寺一回了,想必对鄙寺十分熟悉。有没有其他出口,您不晓得?” 凤栖叹了口气说:“我……我也不意他会如此无礼。” 到大雄宝殿给供奉的佛祖上了三炷香,又捐了香油,在缘簿写了一个数字,而后说:“今日骑马出来,没有带足够的铜钱,明日遣家人送过来。” 方丈很冷淡地说:“不用了。” 凤栖很认真地看着他:“方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老方丈大约看出她眼中满满的机心,但又不知道她是何意,好一会儿才说:“是。” 凤栖又说:“信女乃是和亲靺鞨的汉女,身世沉浮,不由自主。如今可能登上寺中浮屠塔,南望家乡,遥祝亲人安康?” 第96章 老方丈的态度好了很多,叹息一声,亲自把凤栖带到浮屠塔下。 城里这座寺庙建在一座高坡上,浮屠塔建立在高坡顶端,是除了城墙望楼之外视野最远的地方。 凤栖好一会儿才爬上那座高高的木塔,西风吹过塔上铃铎,发出叮叮当当的清音,一群群飞鸟从云天飞过。 这是冬日难得的晴日,阳光照耀着这座刚经历兵燹之灾的城池,城中尚有被焚烧的民宅升腾着滚滚黑烟,亦有靺鞨人习惯用的帐篷把持着各个路口,也有跨城而过的河流,两岸有些商肆,也有些画舫,是靺鞨士兵们晚来寄情的“宝地”,歌伎们会强颜欢笑献上姿色,供士兵们泄.欲。 城外是大军主要的驻地,从高塔上看去,隐隐觉得和之前在城墙上看到的不大一样,好像网城散开,而帷幄变少。 凤栖心道:难道他又准备动兵?大冷的天往北去搜寻北卢皇帝很辛苦,云州又打不下来,但是往并州去抢掠想来就容易多了。 一会儿,一个小沙弥上到塔顶,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女施主跟从的那些靺鞨士兵在催问了,说日暮之前必得请女施主回到府里,不然他们的主人会发怒。” 凤栖亦双手合十回礼:“信女晓得了。今日前来拜佛,心虽虔诚,惜乎时间太短。想在贵寺求一尊佛像,我自买些香烛回家供奉,也为应州死难的人们祈福了。” 小沙弥眨巴着眼睛,等凤栖下了塔,自把她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方丈。 老方丈思忖了一会儿,说:“寺中有寄名的金漆佛像,城中确有死于兵燹的人,她既然有这个心愿,就替她满足吧。” 于是乎这日温凌回到节度使府,看到凤栖屋子里香雾缭绕,劣质线香散发出的味道熏得人眼睛酸。 温凌问:“这又是哪一出?” 凤栖说:“我信佛,你不知道?” 信仰不同,是个讨厌的问题。 温凌皱着眉说:“太难闻了。”扇了扇鼻子前的烟雾,转眼看到佛龛前还供奉着蜡烛、莲花灯和香油,又问:“这又是干什么的?” 凤栖说:“敬佛要点长明灯,莲花灯里用香油,要日日夜夜不能断绝,所以我带了不少香油来。” 努努嘴,大大方方地展示给他香油、香烛的位置。 温凌说:“北卢也信佛教,但我们靺鞨是不信的。在应州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以后你跟我回靺鞨中都,这些都要丢掉,也不能提及。祭白山黑水神的流程你要清楚,萨满唱歌的仪式你也要清楚。” 凤栖看他认真的样子,“噗嗤”一笑,推了他一把说:“行了,晓得了。大男人这样聒噪。” 娇媚嗔怪的模样叫人又气又心动。 温凌上来一把搂了她,带着胡茬儿的面颊蹭在她的脸上,笑嘻嘻说:“要做我的妻子,祭祀的礼节怎么能不懂?” 侧过来亲她的脸蛋,不觉兴动,又想亲她的嘴唇。 第66章 凤栖用手挡住了他的嘴唇,嗔怪说:“今日可是十五,是我斋戒的日子。甭管你信不信,我是笃信佛法的。在应州我既然拜了佛,就要守斋戒的规矩。你看今晚的饭菜,这半边是你的,那半边是我的。” 温凌扭头一看,桌上果然半边是素菜,半边是他爱吃的各种肉食。 他笑道:“真是麻烦!” 凤栖冷脸看他:“这就嫌麻烦了?斋戒之日还有规矩呢。” 温凌说:“我知道,戒肉食,戒酒,戒色。”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我也没有急色鬼一样吧?” 然后又摸了摸她的脸,说:“我对你好不好,你看得清楚,现在我都是随了你的,但到我们祭神合卺之后,你得乖乖从我。” 凤栖垂头笑道:“讨厌。” 但看他一脸正经,她又羞涩地转过脸,红着脸蛋儿一笑:“你对我好,我心里都明白。我对你好不好,你难道就没数么?” 温凌心里柔柔软软的,点头笑道:“我当然明白你的心意。所以我也一直叫你不要怕,我会好好护着你。一个男人家,如果连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也是枉为英雄。” 凤栖笑容褪去,渐生哀愁。 在温凌问了好几遍“怎么了”之后,她才说:“其实,我知道你的为难。你那弟弟察王,对你有觊觎之心,对我也不怀好意。上次听你说他回中都了,我就特别怕他会就此中伤你。” 她顿了顿,越发眉梢蹙如远山,长吁短叹之后说:“大丈夫当心怀天下,若是你真的为难,也不必时时顾及我。我想好了,只要你肯留我一条命,让我在应州的慧能寺带发修行,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说完,垂了两颗泪下来。 温凌说:“凤栖,我知道幹不思回去势必会告状,我父汗比较宠爱他,他这些先入为主的说法对我是会有害。但是,我父汗信赖的汉臣刘令植一直很为我说话;我这里也想了一条妙计,可以堵住悠悠众口。” 凤栖对刘令植这个名字很是好奇,同时也对温凌的妙计很是好奇。 温凌看她眸光闪动,笑着又揉了揉她的脸,说:“想知道我的妙计是什么?不妨告诉你,让你放个心罢。我已经调集了最骁勇的士兵,准备明日就拔营,不攻城略地,就一万人的飞骑奇袭忻州南、并州北、郭承恩的驻地。先狠揍郭承恩一顿。等这仗打赢了,就有了和南梁谈判的资本。” 奇袭之计在于快,所以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只等明日出发。今晚告诉凤栖也没什么要紧的。 凤栖内心一惊,他想要谈判什么?还想要燕云十六州更多的地盘吗?但是现在他给不给南梁燕云十六州,已经根本不是南梁能控制的;如果他还是想要岁币、粮草,抑或郭承恩的人头,也是常规的要求,不知道何谓“妙计”? 所以她故意傻乎乎问:“你要谈什么呀?” 温凌说:“我要借这次和谈,逼南梁皇帝禅位。” 凤栖惊得张开了樱唇,好一会儿才问:“禅位给谁?” “给你哥哥呀。”他笑着捏她的脸蛋,手指抚过她的嘴唇,见她眨巴着眼睛,睫毛像小扇子一样,不由更为自己的妙计自豪,继续说,“南梁皇帝不地道,我父汗自然很生气,但是换一个皇帝也能解气。再者,凤杞是你亲哥哥,又很疼爱你,为了两国可以继续和谈,对你总会更客气一些。” 那么,幹不思想要杀凤栖祭天,只怕勃极烈会议就不会同意了,毕竟杀了一个和亲“公主”,于国家并没有很大的好处。再者,凤杞的懦弱无能早被温凌看在眼里,将来搓圆捏扁更加容易,他温凌无论南进,还是北进,都更有把握南梁会听话。 凤栖睫毛乱闪,紧张地思考着这件事的利弊。 温凌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放心吧。” 凤栖眼含泪水,好半晌说:“谢谢你,我也无以为报。” 温凌心下满足,笑道:“等我这一仗打赢了,你就以身相报吧。” 凤栖脸一红,坐下默默吃饭,吃完后才说:“上次找了那个民夫把我床底下的耗子捉掉了,但我昨儿发现我的几件新衣明明放在藤箱里,也被耗子咬坏了。好好一件最贵的石榴红罗裙,就这样不能穿了。我还想请那个民夫过来彻底查一查我的屋子,干脆把这些耗子都处理干净了。” 第97章 温凌已经满脑子开始考虑他狠揍郭承恩的事了,所以边嚼着肉边说:“可以,你看着办,进门时务必让人好好搜查那个民夫,不许片铁带进门。” 节度使府外是他的亲卫,里面是一群丫鬟婆子,他还真没什么好担心的。 因为知道凤栖今天斋戒,他吃过饭就又去花厅了。 凤栖像往常一样,精致优雅地梳洗、焚香、点茶。然后,拿出绒布袋子里的琵琶,细细擦拭了一遍。 里屋只需要溶月服侍,她问:“怎么,娘子今晚准备弹一曲?” 凤栖摇摇头:“这里这么多东西,不可能都带走。我已经把他给的首饰都熔了,做成了一些金叶子,连着上面的珠宝,我们缠在腰里;再带一把小匕首防身。姐姐留给我的琵琶,实在太大了,可是我舍不得丢下。” 溶月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问:“这……这就要走啊?我还没准备好呢。” 她掰着手指:“您想想,冬季的衣裳各两套,里面换洗的亵衣各三套,梳头的梳篦,洗脸的手巾,沐发的膏泽,浴身的澡豆,您喝茶的一套茶具,吃饭的一套银碗筷……” 她没有数完,凤栖已经有些哀伤:这是她势必与旧生活做的一个诀别吧? 从汴京出来,她的精致已经越来越少,以后大概还会越来越少。 凤栖终于打断溶月的絮叨,说:“还要准备什么?我们两个人,大概率要靠腿,东西越少越好。现在温凌要点兵打仗,是他最忙的时候,一般这个时候城外驻军拔营,也是动荡的时候,只要能混出西门,往黄花梁里逃去,除非他攻打郭承恩打一半就认输,否则势必不能分.身回来。这样的好机会只有一回。” 温凌的飞骑军队是第二天上午出发。早晨,凤栖冒着露水在二门等他。 见他已经穿上了铁黑色的浮图甲,披着便于在雪野中隐藏的素白狐毛斗篷,高大得宛如一座铁塔。凤栖斟了一杯酒过去,自己先喝了一口,把剩余的大半盏酒递给了他。 温凌接过酒,毫不犹豫地一口灌了下去,然后和声说:“快则六七日,慢则十来日,我就会回来。” “一定要平安回来!”凤栖说。 温凌点点头笑道:“一定会平安回来。我回来那天叫人提前通知你,你穿那条红罗裙和大红羽缎的斗篷来迎接我。”眼睛里俱是期冀。 凤栖垂头浅笑,而后又说:“一个人在这座城里,还有点怕呢。” 温凌说:“不必怕,我的亲卫队留了三分之一在这里护着你,虽然比平日人少,但他们可以以一当十,保护你不成问题。城里步军也基本没用动,还驻扎在城中巷道和城外四座门边,城里如有草民动乱,片刻就可以处置好。城外人虽然少了些,但目前也不会有人过来攻打城池,他们看到不对,进城闭守,以应州城的坚固,守一两个月不成问题。那时候我早就回援了。” 凤栖乖巧地点头笑了笑,“嗯”了一声,说:“那不耽误你出兵了,旗开得胜吧!” 温凌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铠甲的护袖很长,缘着厚厚的银狐皮毛,拂得她的脸痒痒的。 温凌没有沉溺于她柔滑的肌肤很久,而是肃穆了面容,挥了挥手,带着一支近卫离开了应州节度使府邸。 凤栖等到下午,外面兵马喧嚣的声音彻底安静了,才叫溶月:“你出去看一下,留在节度使府的亲卫是不是少了三分之一?布防哪些地方人最多,哪些地方人最少?看明白了,就和他们说:‘王妃屋子里的耗子又闹得厉害,上回大王同意叫民夫再捉一回耗子的,那会捉耗子的民夫就睡在军市旁的营帐里’。” 溶月把她的话重复着,大概是太紧张了,只听得牙齿“咯咯”打架,听不清在说什么,最后自己急得几乎要哭了。 凤栖说:“溶月,紧张害怕很正常,但这会儿必须自制。若是叫那些亲卫瞧出端倪,他们虽不能怎么样我,但要是不肯让高云桐过来帮忙,我们两个不熟悉道路,又是女子,兵荒马乱的会很危险。来,你在我面前先练一练。” 溶月胆怯得几乎要落泪,擦了眼角一把,吸溜了一下鼻子,深呼吸了几下安定了心神,才说:“几位军爷,王妃屋子里闹耗子,上回大王同意叫民夫再捉一回的,那会捉耗子的民夫就在……就在……” 又忘词了。 凤栖并不责怪,直视她的眼睛把话重复了一遍,然后道:“再说一遍,看着我的眼睛说。” 她眸中自带不可逼视的光芒,溶月瞧她一眼就只能盯着她领子看,哆哆嗦嗦把话又说了一遍。 凤栖点点头:“再来一遍,练到在我面前有十二分纯熟,那在亲卫们面前打个折,也勉强能够过关了。” 溶月深吸一口气,看着凤栖一错不错的眼睛,又来了一遍,又来了一遍,又来了一遍…… 凤栖终于点了头,看了看外面天空正出现红霞,天色微暗,她说:“溶月,别怕,说错了我担着。” 她抖出一件破了洞的罗裙,然后发出了裂帛般的尖叫,喊着:“啊!有老鼠!” 外面伺候的丫鬟婆子被她的尖叫吓了一跳,纷纷赶过来看情况,有的拿掸子在桌椅橱柜下面掸了一圈,但自然什么都没掸出来。 凤栖生气地说:“留你们这些废物点心有什么用?都给我滚远一点!溶月,去叫上次那个会捉老鼠的民夫进来,今日这耗子拿不住,我也不用想睡了!” 溶月已经练得娴熟了,说了声“是”,就到外头找人去了。 凤栖气哼哼坐了一会儿,见那些丫鬟婆子还在正院四处散落着,竖着耳朵怕她有新的吩咐。她在屋子里提嗓子喝道:“有多远滚多远!看着你们就生气!谁这会子在我面前乱窜叫我瞧见了,就请大王的亲卫赏她一顿鞭子!” 大家当然不敢离开,但尽量躲到院门外去了,以免女主人迁怒。 等了几刻钟时间,甬道里只见溶月碎步如飞,领着一个脏兮兮的民夫过来,后面是几个冀王的亲卫。 亲卫狐疑地问守在门口的婆子:“怎么了?真的闹耗子?” 婆子拍拍大腿说:“可不是,为这事王妃都发了几回火了。到底是皇家娇滴滴的小娘子,若是我们,一只耗子又算什么?……” 另一个也说:“王妃确实吓着了,刚刚那声儿叫,老奴都吓了一跳,不知怎么了呢。” 凤栖的尖叫确实外面都隐隐听到了。冀王亲卫也知道这位王妃一直娇滴滴的,连冀王都舍不得说一句重话的,笑着摇摇头说:“行吧,反正捉耗子的人也来了,捉完了叫王妃睡个好觉吧。” 推了推高云桐:“小子,经心点,最好把王妃屋子里的耗子都捉掉,省得王妃一次又一次地发火。” 高云桐唯唯诺诺地弓着腰,老实得话都不多,带着一根长杆子,一个网兜,进到正院里。 凤栖从里面出来,一脸不怿,斜倚着院子正中那块太湖石。 其他人不敢招惹摆着臭脸的她,也都是远远地在门外等着。 屋子里面热闹了一会儿,突然听见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是溶月在骂人:“你不长眼睛吗?瓷器摆在这里你看不见?” 第98章 而那民夫居然敢顶嘴:“打老鼠怕伤着玉瓶,本来就是务实的老话。你不把瓷器收好,反倒怪我?你说,哪有耗子不逃窜的?” 斜倚着的凤栖直起身子,问溶月:“溶月,怎么了?” 溶月期期艾艾的:“是……是王妃案几上那只雨过天青的瓷瓶……碎了。” 凤栖柳眉倒竖,半日道:“叫他小心些!”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乒乒乓乓”。 凤栖要紧问:“又是什么砸坏了?” 溶月带着哭腔:“是……是王妃的朱砂色瓷笔洗……” 凤栖再也无法忍耐,拔脚冲了进去。 外面人不敢撄其锋芒,缩着头在院门外竖耳朵听,心里都想:啊,这个民夫这次大概是要倒霉了。 第67章 不过自凤栖进去,里面乒乒乓乓的动静没了,大概在她的亲自监督下,那民夫小心谨慎了很多。 外面的人也不由松懈了。值守的亲卫不太耐烦在内宅伺候,摸摸鼻子对那些丫鬟婆子说:“这地方我们来也不合适。那民夫进门时我们已经检查过了,身上就破破烂烂的衣服裤子,褡裢里有几只小耗子,说是捏出叫声可以逗引屋子里的母耗子的,竹柄的掸子和网兜也是寻常事物。你们听着点里面的动静,有什么情况赶紧过来回报。” 打了个哈欠,手一挥,带着其他亲卫离开了。 那些被凤栖喝骂出去的丫鬟婆子也松懈了:里面有溶月贴身伺候,外头她们何必还探头探脑等着讨骂?反正天塌下来有溶月顶,难得有个不用提着心,可以稍事休息的时候。 便都三三两两坐在甬道边的廊下休息。 过了一会儿,有个婆子吸溜吸溜鼻子:“欸,这什么味儿?” 另一个丫鬟说:“好像是王妃从慧能寺求来的香油的味儿,这几天在点莲花长明灯呢,天天都有这个味儿。” 又过了一会儿,那味儿越来越重,而且掺杂着其他的焦烟气味。 “怎么像什么烧糊了?” “难道那捉耗子的民夫在用火熏耗子?” “溶月那丫头没生火给王妃做什么点心吧?” “哎,那屋顶上是烟么?!” ………… 发现烟雾就非同小可了。 她们涌到门口,却发现门扇不知什么时候被闩上了,拍了门大声问:“王妃还好吗?里面火烛没有什么问题吧?!” 并没有人回答。 几个人试着撞了撞门,然而力气小,门扇没有丝毫动静。 但听院子里声音此起彼伏:先是王妃豢养的鸟儿惊惶的叫声,接着是她的鸽子呼啦啦飞上了天宇,再接着就是木头烧裂时“哔哔啵啵”的声音。 而黑烟已然冲天,连着突然蹿起老高的赤红色火焰,院墙外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负责伺候凤栖的节度使丫鬟婆子吓得瘫倒在地好几个,恐惧得话都说不出来;也有稍微冷静一点的,连滚带爬沿着甬道出去找人帮忙,那“走水啦!王妃的屋子走水了!”的叫喊声带着恐惧的颤音,让闻者心惊。 那直冲天宇的火焰很快招来了节度使府里的亲卫、门房等大部分人。 亲卫们撞开院门,顿时被里面滚滚浓烟熏得倒退了几步,咳了起来。而后眯着眼睛,挥着手喊:“快!救火!水在哪里?!” 冬季天干物燥,王妃的屋子里又有供奉佛像的香油,燃烧起来简直是快得惊人。转眼间就只看见正屋的楹柱、房梁、窗棂、栏杆……都浸入火焰中,赤红的火舌不断地向四周舔舐,眼看就要越过这座院墙,扑向下一座。 男人们蚂蚁传物一样传了几十桶水泼上去,然而对于这样的大火而言,真正是杯水车薪,都不能扑灭分毫,倒有几个人离烟雾太近,熏得晕了过去。 大家嚷嚷着:“快!把侧边屋子推倒,隔开大火!再烧,整座节度使府、整条街坊都要燃着了!” 遇到无法浇灭的大火,通常只能拆屋来阻止火势蔓延。此刻谁都不敢休息,推墙、扒屋、泼水……个个忙得一头臭汗。 至于屋子里的王妃,此刻顾不得想,也不敢想。 只知道这样的熊熊大火,没有人能逃出生天。温凌回来会怎么样,更是不敢想,只怕节度使府里要血流漂杵了。 凤栖穿着一件半旧的黑色斗篷,里头是便于骑马的胡服,亲自背着她的琵琶,猫着腰与溶月、高云桐一起从正屋之下的一处洞穴钻了出去。 这屋子的主人大概原来喜欢豢养一些小动物,除了廊下的鸟雀,还有猫猫狗狗,常青灌木掩蔽下的墙壁上有供猫儿进出的洞穴,挖得不小,连身材颀长的高云桐也能够钻过去。 全府人的注意力都在着火的正屋上,府邸每个门口留守的冀王卫兵只有两个,侧门在偏僻的小路上。外面的人仰着头眺望正屋,那里宛然巨大的火把,两个卫兵摇摇头,用靺鞨语说:“这样大的火,不知得死几个人才能救下来呢?” 另一个说:“就怕王妃有事,大王征伐郭承恩那老贼回来,大概要雷霆震怒了。” “可不,里面的人估计要倒大霉了!” 正说着,里墙传来一声动静,好像是人在说话,又像是鸟叫,警觉的卫兵喝了一声:“谁?!” 没有听见回音,他小心地握着长刀,慢慢推开侧门,往里张望了张望。 “有什么吗?”另一人问。 那人小心翼翼探步往里去,好一会儿才笑道:“自己吓自己了,是一只黑鸟,大概是乌鸦?” 那黑鸟在地上啄了啄,突然仰头“嘎嘎”叫了两声,又说了一句:“走水啦”“走水啦”。 卫兵笑起来:“嘿,这乌鸦还会说人话?是黑山神派来的灵鸟么?” 有些好奇,放下手中的长刀,蹑手蹑脚想去捉这鸟。 门外那个不耐烦地说:“你小子玩心怎么那么重啊!快出来守门吧。” 却不知里面那个刀兵甫一离手,便被高云桐从身后勒住脖子,掸子柄的竹竿里拔.出的利刃既稳、又准、还狠地割断了他的咽喉。那人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就倒地毙命了。高云桐的胳膊卡着他的脖子,喷溅出来的鲜血浸湿了他的衣袖,却没怎么脏污那士兵的衣物。 外头等了一会儿,再次说:“你干嘛呢?撒尿去了?” 头刚从门缝里探出来,被反手一刀割了喉。 溶月吓得叫不出声来。 凤栖说:“你不是书生吗?” 高云桐到门边再次确认卫兵只有两个,才说:“我在阳羡时半耕半读,种过地,过年也杀过年猪。” 凤栖瞥他一眼,竟不知是不是该看不起他。他却对她鄙夷的目光很无所谓似的,到门房的水盆里洗了手上的血污,然后环顾四处。 门房还有节度使府原来的门子,此刻战战兢兢的,见高云桐的目光瞥过来,“扑通”就跪下了连连磕头:“奴是北卢人!不是靺鞨人!” 凤栖说:“你在这儿还有别的家人么?” 那门子磕着头说:“老奴孤身一人。” 凤栖总有悲悯之心,点点头说:“那你赶紧走罢。今日一片乱,或许顾及不到你。你若不走,将来被抓到,少不得拷打,到时候问起我们俩在哪儿,你也没办法回复啊。” 第99章 那门子听出来她不准备杀人灭口了,连连叩首:“多谢王妃!老奴是应州节度使的老家人了,在此谢谢王妃不杀之恩,也……也替节度使的家眷谢谢王妃曾经的保全!” 高云桐说:“老伯,那麻烦你帮我个忙。” 他的衣袖全部被血浸湿了,在那门子的协助下,把士兵身上的皮甲和衬里的衣衫都剥了下来,自己换穿了,然后看了看凤栖和溶月,有些踌躇:“只还有一件了,你们谁穿呢?” 靺鞨士兵的个子普遍很高,身段娇小的凤栖穿上一定显得奇怪,溶月长得粗大些,但她为难地说:“我要是穿了,娘子穿什么?” 凤栖说:“我穿太过不合身的衣服,也会招人怀疑。天黑了,没多少人看到。你赶紧去换衣服,虽然只有三成像男人,黑灯瞎火的也说不定看不出来。” 帮溶月捧着沉重的皮甲,到门房里面的耳房换衣服去了。 皮甲上身,溶月感觉自己都要不会走路了。偏生凤栖还在耳房的铁水铫子底抹了一把黑灰,把溶月的脸涂深了几个色调。 出了门,高云桐笑了笑,说:“我们要先步行去军市,那里我熟悉,随身携带的东西也有,我还有几名信得过的伙伴,和我们一道离开。城外的接应也找好了,备了好几匹军马。” 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你们会骑马吗?黄花梁里俱是山路,还有野狼,是决不能靠两条腿走的。但是我们没有大车。” 凤栖点点头:“会!” 溶月咽了口唾沫她,也勉强算……会吧? 高云桐点头:“好。我白天查验过,西门防守最为薄弱,但城里早就封禁了,非靺鞨士兵、没有出城办事的腰牌,要从城门离开还是不可能的。” 他抿了抿嘴:“所以……可能要缒城而出。” 城墙高达三四丈,几乎是四层的宝塔高。对这两个娇嫩的小娘子来说,用绳子从墙上吊着滑下去,大概有些难度。 凤栖和溶月面面相觑,但此时也不能说不,只有硬着头皮先点点头。 接下来是必须步行前往军市。 此时,邻里街坊也开始协助扑灭节度使府的大火,街道上人头攒动,得亏高云桐穿着靺鞨的军装,应州的百姓只是好奇多看了他们仨几眼就纷纷避让了,不敢招惹到,更不敢盘问。 出了坊间,棋盘道上到处是靺鞨士兵驻扎的营帐。 凤栖指了指一条路,低声说:“那边靺鞨兵少。”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你还知道城里的布防情况?温凌都告诉过你?” 凤栖摇摇头:“他哪有那么信赖我!是我前几天在城中慧能寺木塔上看见的。温凌的军伍都是用黑底海东青旗,幹不思的军伍用紫金旗。现在城里没有幹不思的人。” 高云桐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凤栖冷哼一声:“用不着你拍马屁。那边靺鞨兵虽然少,也不是没有。要是遇到人盘问你,你怎么回答?” 高云桐想了想说:“只能肉搏了。” “要是遇到好多人呢?你也肉搏?就你在种地时挥镰刀舞锄头的把式,能干倒几个训练有素的士兵?” 高云桐笑道:“若是我们的命那么差,也只好认命了。” “谁跟你是‘我们’?”凤栖翻了翻眼睛,“要不要再等一会儿?等天彻底黑了再走?巡逻的人会少一些。” 高云桐终于漫漶地点了点头,在偏僻的一处巷道里,从腰带上掏出一个皮酒囊,拧开递给凤栖:“这是进冀王府时赏我的蒸酒,喝一口暖暖身子。” 凤栖说:“我不爱喝酒。” 高云桐又递给溶月,溶月正是一身慌乱,赶紧摇头:“我不能喝,沾酒就醉。” “好吧。”高云桐自己喝了一口,“太阳彻底落山后就会很冷很冷,今日必有一番煎熬,忍一忍吧。” 他望着节度使府的方向,在幽暗的天色映衬下,那里宛如一支巨大的火炬,光焰冲天。他说:“你们怎么有本事让火烧得那么大?” 凤栖道:“我在慧能寺‘请’了六坛点长明灯的香油。今日屋子内到处泼洒了香油,近火就着。” 又说:“我点火之前,已经把身边的丫鬟婆子都赶出去了,只要火势不迅速扩大,她们应该都没事。” 第68章 高云桐看了凤栖一眼,好一会儿说:“你做得没有错,但是,该当牺牲的时候,一念之仁会害死更多人的。而且,盲目地信别人也很危险。” 凤栖扭头看他,想问他怎么倒敢信赖她。 但见他脸上脏污,铁盔之下露出的鼻梁上还有几点血迹,唯有一双眼睛像天边星辰一样亮。 “我知道了。”她只说,紧接着被一阵北风吹得哆嗦了一下,而且即使裹紧了斗篷,也感觉寒风一直在往缝隙处钻。熬了一会儿,终于被现实击败,伸手道,“那个酒,给我喝一口暖一暖吧。” 高云桐递过酒囊,看她半天拔不开塞子,又接手帮她拔掉。 蒸酒的刚烈气味顿时冲鼻而来,凤栖踟蹰了片刻。 高云桐似乎有些歉意:“酒囊口你自己擦一擦吧,我手脏的,也没有带手绢。” 凤栖悄然瞥他一眼,不知怎么脸微微发热,掏出一条手绢把酒囊口擦了一下,然后也学着他一仰脖,喝了一大口蒸酒。 那火辣辣的滋味顿时像一条火蛇,从舌尖蹿到咽喉又一线向下直达胃里,整个胃都像被烧灼了一般,她的眼泪顿时被辣出来了,顾不得形象,吐着舌头哈着气:“怎么这么辣!” 高云桐笑起来:“一口也就够了。一会儿就暖和了。” 这和晋王府家酿的米酒、梅酒、葡萄酒完全不是一个味道,大概是给底层人喝了暖身子的烈酒,粗粝的粮食酿过再蒸,酒就会变得酷烈。 说也奇怪,过了一会儿,胃里的热辣辣似乎随着血液传到四肢百骸,浑身毛孔舒张,真的感觉暖和了起来。但脑子也有点昏沉沉起来,只觉得天色渐渐黑沉,而天上的繁星渐渐幻化成一条一条的光带。 偏生在这个时候,高云桐拉了拉她的衣袖:“走罢,那条路上现在换巡防,此刻是最好的机会,不然要再在风里等一个时辰。” 凤栖两脚拌蒜,跟着他踉踉跄跄朝前走。 大概因为高云桐和溶月都穿着靺鞨的军装,所以即便有人远远地看见,也没有过来盘问的。过了街,钻进一条小巷,又转过几处民宅,便到了河边。这里没有驻军,三个人终于舒了一口气。 河边原本应该是很热闹的地方,沿河的小路旁都是商铺和酒楼,河中停着画舫,寒风中点点红灯笼摇曳着。只是河水结了冰,那摇曳的红光映在冰上,就被冻住了似的散成一团冰纹,自然地显得凄冷。而商铺和酒楼也不太热闹,应该才是酉戌时辰喝酒、吃饭、听曲最繁荣的一段,却只有几家酒楼略有点动静,歌女的琴声和歌声也不敢响亮似的,弦歌也都被冰天雪地冻住似的,不觉凄清起来。 高云桐说:“这地方你没来过吧?” 凤栖摇头。 高云桐说:“本来该是应州最繁华的地界,一场仗打下来,什么繁华都没有了。人们都愁着能不能不饿肚子熬过这个冬天,现在应州城里存粮稀缺,如果温凌不能拿下云州来补给军队,就势必要杀鸡取卵,再接着就势必要南下侵扰。” 第100章 “他……今日就是领兵南下的。”凤栖说。 高云桐点点头:“我知道,军市里前几日就有了兆头,打马蹄铁的人非常多,我还做苦力去运了几次粮草,大多是可以随身携带的干粮、肉干、酥油什么的,但没有新添棉衣皮袄,所以不是去北边。” 他又分析道:“温凌只打算劫掠,不打算攻陷并州城。现在并州城外驻扎的是郭承恩的军队,估计他是冲着郭承恩去的。” 凤栖听他很懂如今的局面,正想问问郭承恩的事情,曹铮怎么会选择送个假人头来,但觉得脑瓜子里还是有些昏沉,“郭承恩”三个字说了两遍,舌头就是捋不直一般,怎么都说不准确。 她揉了揉脑门,说:“怎么有点想吐……” 高云桐自己是好酒量的人,想不到她的酒量居然那么窄,眨着眼睛有些担忧:“要么,你在河边吹吹风,看能不能散一散酒气。” “我是想问……”她仍欲逞强,要把南梁的事务弄清楚前因后果。 突然,溶月哆嗦着低声说:“那边来了几个人!” 高云桐正对着街口,反应比溶月还要快那是几个巡逻的靺鞨士兵,今日竟然巡到了河边。他们仨有男有女,挑了个河边人少的地方聚集谈话,这么正儿八经地就说话,怎么看怎么显得鬼祟。 他最快的反应就是笑嘻嘻来了一句:“你还害羞么?这里没别人。” 揽住了凤栖的腰肢,带向自己的胸口,电光石火间也顾不上犹豫不决、不好意思,俯首亲了下去。 凤栖其实昏沉沉的,反应还没那么快,瞬间只觉得他柔软的嘴唇亲在她嘴角,微微碰了一下就分开了,但耳鬓厮磨的样子还在,脸靠着脸,胸膛靠着胸膛,细看能看到薄薄的距离,但远望说不暧昧都没有人信。 凤栖凤目圆睁,想抽他一个耳光。 但手刚伸出去就被他握住了。 “你” 说了半截的话也被他的嘴唇堵住了。 明明被寒风吹了很久,他的嘴唇却很暖,也不似看起来那么刚毅坚劲,而是充满着少年人的弹性和生机。 吻了她一会儿,他微微地分开,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不能闹。” 然后,依然靠得极近,似乎随时准备着:如果她发出声音,会把大家伙儿拖入危险,他就再次堵上来。 凤栖反应慢半拍,但现在也已经清醒过来了。 这样寒冷的冬夜,莫名其妙在寒冷的河边瞎逛的人,自然叫巡逻的人觉得有异,而他们仨经不起盘问。 穿着士兵衣服的溶月已经恐惧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离得近的凤栖看到她脸色已经毫无血色。 离得远看不出端倪,但如果这几个巡逻的士兵靠近了,第一会发现溶月是女扮男装,第二会发现高云桐不通靺鞨语,是个冒牌的“李鬼”。 唯有“人约黄昏后”这种场境,勉强说得通他们鬼祟的表现:要避开众人,过来偷个情、亲个嘴儿,再或者上下其手一番,总不宜落别人眸中,惹人讪笑。 她心里很是委屈,可谁叫她是这里唯一穿女装的,还背着一把琵琶,天然就像是这河边的歌舞伎或画舫上什么勾当都肯的船娘。 她抽回被高云桐捏住的手腕,撑在他胸前,看似如胶似漆,其实是再间隔开一点彼此的距离。 暗暗告诉自己:为了逃命,演戏就演一回罢!叫这小贼占便宜了。 巡逻来的靺鞨士兵那里传来偷偷嗤笑的声音,大概是刻意看了一会儿这不花钱的“妙哉景致”,才高喝道:“你们几个在河边鬼鬼祟祟做什么?” “哎呀!都叫人瞧见了!”凤栖赶紧装着羞涩扭开身,迅速地思忖了一下,打算用不太娴熟的靺鞨语对付过去。 还没开口,孰料高云桐竟一口熟练的靺鞨话,扭过头笑嘻嘻毫无紧张:“哈,哥几个,见笑了!我是军市那边隼字猛安、第三队谋克的人,今日不该我的班,嘿嘿……出来寻些乐子。” 巡逻的人中一个长官模样的走近几步,打量着暗夜中沿河而立的三个人,特别是看了看背着琵琶的凤栖,终于笑了笑,旋即又肃穆:“不是各谋克都配备了营伎么?还出来打野食?” 高云桐说:“这个琵琶弹得好,比那些只供出火的木头娘们儿要有趣。要不要叫这小娘在画舫上弹一曲给大家伙儿放松放松?” 凤栖红着脸、垂着头,心里骂着高云桐祖宗十八代,但也想,真到了不得不抛头露面给这些家伙奏曲儿的时刻,也说不得只能再丢一回人了。 于是也慢慢把背上的琵琶从丝绒袋子里取出来,拨弄了几下,说:“哎呀,弦音还不大准……” 那巡逻的长官摆摆手止住了:“不必了,身上有军务,不能耽搁。不过,你也该记得大王严命,应州平定之后,财物可自取三日,十缗之内归自己,其他全部入库。此外,除了配给的营伎,军士不得随意劫掠民间女子。” 高云桐嘻嘻笑着:“这个不是劫掠的民间女子,她本就是个花娘,吃这碗饭的,色艺俱佳。我们也认识好几日了,熟悉得很,她也很喜欢我。” 那手很不安分,很自然地搂紧了凤栖的腰,使她靠近自己,一副亲昵的神态。 凤栖肺都要气炸了,浑身僵硬,却又不得不演戏,强笑着推了推他的胳膊说:“客官,众目睽睽的,不要这样子……” 巡逻的士兵们都笑起来。有几个歪着头打量起来。 高云桐适时说:“不过,今晚是小弟我的。” 那巡逻的长官皱皱眉,终于说:“不能在外面过夜,这娘们儿也不能带回去。你赶紧地找个地方把事儿了了,不然弄出幺蛾子来就要军法处置!” 高云桐嬉笑道:“是是是!那一定的!求长官不要告诉我们谋克的千户!” 那人笑了一声:“我懒得管闲事。” 手一挥,带着巡逻的士兵离开了。 凤栖他们仨还能听见士兵们松散嬉笑的声音: “别说,确实比应州的营伎要长得俊俏水灵。” “俊俏也就罢了,远远的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但水灵你也晓得?上手摸过?” “欸,今儿是他的;明儿咱哥几个也去隼字猛安、第三队谋克那里打听打听,是哪家画舫上的小娘,那不就能亲自上手摸一摸了?” ………… 最后那长官一声断喝:“皮都痒痒了?!‘打野食’合规矩么?……赶紧地收神!专心四处巡查,可疑人等立时要发现,当心幽州城的事儿重演!” 那些笑嘻嘻的声音才戛然而止了。 高云桐松开了凤栖,刚说了半句“对不”,就见她那小爪子气哼哼地朝他脸拍了过来,急忙又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埋怨道:“干嘛呀!事急从权,这道理你难道不晓得?” 凤栖被他捏着手腕动弹不得,气呼呼说:“反正你不是个好人!记得你欠我一个耳刮子。” 身子一扭,他手松开,她权衡了一下,也没有再打。只是她那张脸,不知是不是由于喝了烈酒的缘故,始终红得热辣辣的。 第69章 平日骑马逛应州城,半天就能跑完整座城,但靠两条腿走路,就觉得前路漫漫,不知道何时何处才是尽头了。 第101章 一路还需当心巡逻的靺鞨士兵,毕竟凤栖可不想再被他欺负一回,只是这时候容不得她任性,只能牢牢地跟着高云桐的步伐,该一路小跑时一路小跑,该蛰伏在地上等候巡逻士兵换岗,说半日不动弹就必须半日不动弹。 好容易到了军市,与高云桐一起的几个人也都是民夫装扮,背着几圈粗大的绳索,绑得结实的小包袱,但身上的棉袄都是曾经晋王府为边关将士做的寒衣。凤栖因之也更笃然了几分,心里的怨气渐渐少了。 骑上马,人也轻松了很多,但等远远到西城门口的时候,得再次下马步行。她抬头望了望高高的城墙,心里又一次打鼓了。 高云桐对上城墙的阶梯努努嘴,对几个伙伴做了几个手势,见几个人都是心领神会,悄悄从几个角度往上攀爬。 他低声对凤栖说:“今日城墙防守较弱,一会儿正是换防,换完这拨,值守的哨兵会一直站岗到早晨天明。” 他抬头看看天空的星辰,大概是在计算时间,一会儿说:“换防之际最为危险,但这批换完,恰是凌晨哨兵最松懈的时候,睡的人睡得最沉,站岗的人也最疲倦。他们几个都是个中好手,悄无声息解决掉这段城墙上的哨兵,黑头里其他岗哨根本看不清楚这里,我们就可以缒墙而出了。” 凤栖低声问:“他们也是通过杀年猪学会的一击杀人?” 高云桐抿了抿嘴,斜瞪了她一眼,对她的讥刺有些无奈。干脆也就不理她了,抬眼望着城墙上。 蛰伏的人蛰伏了很久,耐心地等待城墙上换防。估摸着换下来的那一批已经在营帐里睡着了,才悄然摸上城墙的高阶,一个人蹲守一个靺鞨哨兵,只听一声鹧鸪叫为号,几乎是同时暴起,钳住咽喉,一刀割开喉管和颈侧的动脉,这样,倒霉的哨兵就既发不出声音,也无法反抗,很快呼吸不继,失血而亡。 又是一声鹧鸪叫,几个人剥下死去哨兵的锁子甲和斗篷,自己换穿上,又把尸体拖到一边,在雉堞上绑上了粗麻绳,七八下拧成一个巨大的结,然后抓着绳子往城墙下纵身一跳。 溶月嘴张得老大,好半天问:“人呢?” 高云桐说:“上去看看吧。” 他猫着腰,带着凤栖和溶月登上城墙,先警惕地左右瞧了瞧,然后挥挥手说:“干净得很,一会儿管好自己的嘴,看见死人别尖叫。” 特意看了溶月一眼:“懂?” 溶月自己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都快哭了,还是努力地点点头。 城墙上守卫的哨兵并不很多,远的看不清,近处的那个惨死在女墙边,脖子里开了个巨大的血口子,瞪着眼儿人就没了,身下一片黑亮,应该是血。 溶月更把自己的嘴捂严实了,连忍不住要哭的声音都给捂住了。 高云桐从雉堞口往下看了看,然后对凤栖说:“就是这样缒墙而下。” 凤栖探头往下一看,自己倒抽一口凉气:这些人绝对是练家子,膂力极大,手握着粗糙的麻绳浑若不觉摩擦疼痛,又足以支撑自己的体重不会失手摔落,两条腿有力地在城墙上一蹬,悄无声息,却又借力下滑一段,而后荡回墙面,稳住身子后便又是一蹬…… 凤栖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可是嫩得蹭在苎麻的衣衫上都会疼的一双手,如何支持得了这样握着麻绳滑下高墙?再者,她真正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娇弱闺秀,即便是愿意吃手掌被磨破出血的苦头,她的臂力也估计无法支撑起自身的重量。至于这一荡一荡蹬着墙面往下的动作,平生第一回 见到,就算看懂了,手脚也完全不会。 她犹豫着:“你开玩笑吧?我和溶月……也这么缒墙而下?!” 溶月也不捂嘴了,两只手乱摇,求情似的低声说:“我肯定不行的,这样百分之百会摔死在半道上,摔的动静一大,直接给大家伙儿暴露了……” 高云桐也有些踌躇,他之前千算万算,但没算到两个女子体能上确实有差异。 他挠挠头,最后说:“那我一个一个背你们下去吧。” 凤栖看看高墙,心里仍然打鼓:他还穿着皮甲,即便没有锁子甲和明光铠沉重,再背一个人也相当于加了百十斤分量。他跟温凌这样的打惯了仗的人还不一样,到底还是个书生出身,万一半道里支持不住怎么办?万一绳子承受不了这样的重量断了怎么办? 城墙下传来鹧鸪叫声,大概是其他人在催促了。 高云桐也催促道:“别犹豫了,再犹豫,天一亮大家都完蛋了。” 凤栖说:“我想试试另一个法子。” “你还有什么法子?” 她并不多解释,只说:“那个法子也有风险,和从城墙上吊根绳下去……差不多。若是这法子得验,也是件好事,接下来城外还有几支驻军,可以一并通过,不用劳神了。” 她再次探头看了看城墙下:“你们先藏着,若是见城门洞开,且里面人对我恭恭敬敬的,就来接应我;若是城门不开,或者我出门时是被绑缚挟持的,你就……先回并州吧。” 她深吸一口气:“如果我失败了,你就叫我爹爹,尽力来救我。”无万全之策,只能多想几条计划,尽力给自己多留一条路。 这会儿,高云桐也没闲工夫劝说她,再者,他也并没有把握能把两个姑娘背下城墙。见凤栖眉目坚定,他只能点点头:“好,我等你到晨光熹微之时,若天光大亮,城下驻防的士兵起身操练……我和弟兄几个也没办法走出郭外了。” 凤栖见他抓着一根绳,扽了扽试过强度,亦是鹞子翻身般利索地翻下城墙的雉堞,她低首看他,矫健一如前几人,快到地面时,他抬头仰望,目光正对着凤栖的视线,便递来一个微笑。 天色正是黎明前最暗沉的时候,但凤栖目力好,竟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笑容,随着一口洁白的牙齿露出来,自然地叫她感受到坚定与力量。 等看到高云桐到地面,凤栖与溶月一起把雉堞上拴的绳子解开,免得天亮后那么大的幌子放在城墙上,过早被靺鞨士兵发现。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对溶月说:“走罢,我们下城墙,去骑马。” “骑……骑了马,然后呢?……” “然后,我们大大方方走正门。”凤栖边走边说,“你怕露馅儿,你就端正地骑马跟着我就行了,所有的话我来说。” “啊?”大大方方走正门更是不可思议。 溶月觉得怎么逃跑的方式都这么匪夷所思,都是这样上天入地般的艰难?! 凤栖扭头对她:“怎么,还想有第三条路?被捉拿回去,等温凌回来拷掠审讯,打个半死之后再像翠灵一样被杀掉?” 溶月打了个寒颤,觉得还是跟着高云桐缒墙而下不小心摔死来得比较爽快。 但是这会儿高云桐已经下去了,绳子也都解了,她除了自己爬墙摔死之外别无他法。 溶月哭丧着脸跟着凤栖到了城墙下一个隐蔽的角落,高云桐带出来的军马还老老实实在那儿吃夜草,而且带上马嚼子就乖乖地做好了让骑手上身的准备。 凤栖整理了胡服,手指梳了梳被风吹乱的头发,又摸了摸腰间褡裢,终于望了望城门的方向,深吸一口气说:“溶月,镇定,成败在此一举。” 第102章 她躬下身子,夹紧马腹,扬起马鞭空挥,马鞭发出“啪”的破风声,军马很是敏锐,顿时扬蹄,溶月的马也习惯地跟上去。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还没到城门边就被发现了,把守城门的士兵约有二三十个,旁边的营帐里还有不知凡几,只消一声呼喝就能全部涌出来。 “谁?!干什么的?!”城门口厉声喝问,刀枪剑戟也瞬间竖立起来,在明角灯的照耀下闪出幽微的寒光。 凤栖勒了勒马,离城门三四十步,马停了下来,她挺直身子,昂首睥睨站在城门边的士兵,寒声道:“你们不认得我?” 这气势叫守城的士兵矮了半截,又见这娇小女子身边一个穿的是冀王亲卫的军服,大概有些明白过来,但仍不能放松,说道:“军法在上,还烦请您自己报名。” 凤栖傲慢地冷哼一声,又向前十数步,从腰间褡裢中取出一个金闪闪的东西,高高托在掌心:“混账东西,冀王没有说过他的王妃是谁?!” 城门口的士兵面面相觑,最后只能一个将官打扮的硬着头皮出列,说:“小将参见王妃。不过……大王好像没有说过准许王妃出城。” 凤栖道:“大王前往并州攻打郭承恩,讨要被他掳走的军粮,快则十天,慢则半个月就回来。他自然是让我在应州城里等他。若不是事情紧急,我何必半夜出城?但是,他那里来的紧急的军报,要我携大王的金印飞骑前往并州是我父亲的封邑,你应该也晓得吧?” 这话说的有真有假,在城门领的耳中就觉得为难极了。 按道理,冀王有军务,自然有他的幕下宾客为他做参谋,不至于叫王妃出城;但是,王妃确实是南梁来的和亲公主,而且晋王身在并州,也确实是这次冀王前去的地方,说不定有些和议上紧要的事情,需要王妃前去。 他嚅嗫着:“可是……我这里没有收到冀王的军令。” 凤栖抖出一份文书,用的是冀王常用的信笺和函套,上面还贴着三根鸟羽。她高高地展示了一下,连同那颗金印,印文是靺鞨文字,上面红红的印泥宛然,是常用的模样。 “怎么的?”她皱着眉有些不耐烦,“是要给将军您亲自鉴别一下么?” “不敢,我只是个都管。”城门领上前两步,抬头望着凤栖手中的金印和文书,一时看不出问题,手伸了伸,真个想拿过来细看两眼。 “放肆!”凤栖大怒,挥鞭劈头盖脸就打下去了。 她胸口起伏,显见的怒不可遏,好半日说:“行,我回去等你向大王问清楚再走就是。耽误了大王的军饷,你就慢慢担着吧。” 扭头说:“溶月,我们回府去,他不信大王的金印,呵呵!”看着就要圈马。 溶月都不敢出声,见她圈马,自己便也圈马,心里却急死了:回去?回那烧毁了的节度使府,叫他们抓个正着? “慢!”城门领忍着脸上一道鞭伤的剧痛,咬着牙止住了她回去,“不是不相信大王的金印……” 他心里也盘算:这金印与冀王常用的那枚一般无二,万一真的是冀王的急令,要她到并州城下劝降,现在不放她走,自己“抗令不遵”这一条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命都可能送掉的;要是放走了她却错放了,这里确有数十人给我证明:她既有冀王的急信,又有冀王的金印,自己见印如见冀王,军人当然要先遵军令,即便是查不严谨,放跑了个女人,对于看轻女色的冀王而言,自己也就是一顿鞭子的惩戒。 权衡再三,他自然不必犯傻硬杠,咬着牙根说:“王妃既然有大王的金印……”着重咬实了“金印”二字,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而后才说第二句:“开城门吧。” 应州西门的大闩被打开,沉重的木门缓缓打开,门轴发出苍老的“吱呀”声。 凤栖看着西边仍是一片暗黑色,沉坠的黎明,连星辰都很黯淡。她懔然一张面孔,毫无表情地缓缓等待城门开出好大一条通道,才重新圈马,“嘚嘚”地在深幽的城门甬道里前行。 城门领说:“王妃出行,怎么不多带两个人?” 凤栖骑在高头大马上,凤目下瞥,缓缓道:“我这里有大王给西郭驻防的察翰将军的密令,需要给你看吗?”尾音上挑,是睥睨的语气。 西郭驻防的副将确实叫察翰,城门领无言,躬身道:“不敢,王妃请。” 凤栖在城门甬道嘚嘚的马蹄回响中,稳笃地从木门走出去。 西郭驻防副将的名字,温凌和幹不思在花厅里谈应州驻防和南下方略时提起过,那只鹩哥也学来了,凤栖此刻用得刚刚好。 第70章 出城门不久,已见高云桐等人骑在马上等候。 两方人以城门为界,在暗黑的黎明里隔着,隐隐能见衣冠无误,虽有些猜疑,毕竟还是自己最重要,所以城门领始终没有多言。 而郊外网城猎猎的海东青旗下,里面驻防的哨兵,自然也遥遥地关注了这一幕,亦是有些疑虑,但抱着“城门里都放出来了,手续必然俱全,我这里何必再多此一举上报,打扰了上司大早的休息”的心态,见这帮人趾高气昂地乘马过去,便都没有上报。 东边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黄花梁的山坳已经在眼前,他们略略加快马速,渐渐成飞奔之势,转过山坳,在小径疾驰。 天终于亮了,一群人已经不知道跑了多久。凤栖背上已经汗湿,被山间穿过的西北风一吹,冷得浑身发抖,咬着牙跟着前面几个男人,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休整一下。 好容易才见最前面的高云桐一声唿哨,马队慢慢减速,然后停在背风的山坳里。 “这里先休息一下。”高云桐像这群人的主心骨,下马吩咐着,“两处坳口,着两个人看守,其余先捡柴,煮热水,吃点东西。规划一下接下来的路线。” 溶月的身体在马上摇了摇,带着哭腔说:“我可真快饿晕了。” 下了马,她首先跑去把凤栖扶了下来,心疼地问:“娘子怎么样了?饿坏了吧?昨儿从下午起就水米不曾沾牙……” 狼狈确实是狼狈,凤栖对策马出行是毫无经验,头上还梳着双蟠发髻,早就被风吹得鸡窝一般,脸也是又干又疼,嘴唇裂开了细细的血口子。 溶月看几个大男人没一个闲着,拾柴、薅草、收集灌木上比较干净的雪,然后用火镰火石打了火星,在蓬松的干草上生起一团火焰。 高云桐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小锅:“看火烧水,你们俩会不会?” 溶月抢着说:“我会,让我们娘子歇着吧。” 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梳子:“娘子,您把头发梳一梳,一会儿吃喝的水烧完,奴再给您烧点温水润一润脸。” 大家伙儿侧目过来。凤栖毫无觉察自己的娇气不合时宜,只板着脸解开了发髻,用梳子通那瀑布般漆黑油亮的长发。梳完,用一块首帕把挽起的头发包起来,才问溶月:“漱口的水烧好没有?” 溶月看了看锅里的雪水烧得起了一层薄薄的水汽,用手掌在水面上方试了试温度,笑道:“这温度正宜洗漱。” 转脸问高云桐:“哎,茶杯和面盆在哪里?手巾呢?” 第103章 高云桐说:“都没有。” 其他人笑起来:“小娘子,你们以为这是在家呢?早早有奴婢烧水送水,金杯银盆、丝绸手巾供你们洗漱?” 两个姑娘都愣住了,心里明白了,但也别扭着,又毫无办法,只能勉强把温水倒在手绢上,胡乱洗漱了一番。 另一个男人又递过来一个布袋:“喏,里面是油茶,煮一会儿就能吃,省着点量回到并州还不知道要几天呢。” 油茶是干粮的一种,平日里不登大雅之堂,连溶月这样十年没饿肚子的丫鬟都没眼瞧。但饿坏了的人其实不经诱惑,当油茶在煮开的小锅里溶成一锅糊糊儿,却散发出喷香的麦香、枣香、花生芝麻香,叫人闻着直咽口水。 溶月说:“可以吃了,碗筷呢?” 男人们从树上折点树枝下来,长短对齐,岔枝掰去,一人发两根,说声“吃吧”,围坐下来,争先恐后从锅里直接扠那糊糊吃,唯恐滴落浪费,都用另一只手接着,要是掉在手心里,一边吹气,一边舔吮手心。吃得唏哩呼噜的,那叫一个香! 但凤栖和溶月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无论如何无法在几个人同食的锅里下“筷子”。 稍倾就见那锅里见了底。 一个人问她们俩:“你们怎么不吃啊?” 明知故问! 说不饿,那是假的,早就前胸贴后背了,但锅底一点残羹,不知被多少人刮拭过,实在下不了嘴。 凤栖和溶月又不好怪别人,又不好闹脾气,想吃点锅边残留的糊糊,又觉得无法下咽。 犹豫了一小会儿,就有人笑嘻嘻把锅端过去,说:“别浪费,你们不吃,那还有点我来刮尽吧。”伸出手指真个一点点刮尽了舔舐到嘴里。 就餐无望,凤栖丢下树枝筷子,对溶月说:“上马走罢。” 骑了一会儿,心里不免还是有些委屈,鼻子里吸溜着,极力地忍着不让泪落下来。 溶月也替她难过,一时辨不清是不是该劝她回去算了当冀王的王妃,好歹吃喝不愁,再说,冀王对她的喜爱是真的,也承诺了绝不会伤害她。 “娘子……”溶月忍了又忍,瞥了一眼那些南梁派来的男人们正在骑马在后面说说笑笑的,便低声说,“要么,娘子与奴都骑慢一点,等他们到我们前头,我们就打转马头往回跑,回应州去。” “说什么呢?”凤栖说,“开弓哪有回头箭?” 溶月说:“可我看娘子真是太苦了!前路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不知道翻不翻得过这座黄花梁!听说里面还有狼” 想着前路就害怕,正欲落泪,突然听见背后的马蹄声,溶月吓得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下去。 眼角余光一瞥,来人正是高云桐。 溶月心里有点讨厌他,就是他给郡主瞎出主意,闹成现在这个上不上、下不下的局面。只是她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女子,不敢明着跟他闹一场,万一这贼囚徒狠劲上来做什么不利的事,或者把她们丢在山洼里,那可真太可怕了! 高云桐问:“看你们骑马都摇摇摆摆、有气无力的,饿了吧?” 溶月没好气地说:“那怎么办呢?要不你把干粮和锅拿来,我好好洗净了,再煮一次?” 洗锅容易,捡柴生火才是难事。 凤栖问:“那油茶,干的能吃么?” 干的大概不好吃,但强过从大家共用的锅里刮锅底。 高云桐叹口气,终于说:“干的呛喉咙,不太好吃,不过聊胜于无。” 解下自己马背上的一袋干粮,又把水囊给她:“水是刚刚一道烧的,现在还有些温热,先对付着吃点吧。” 见凤栖瞟瞟水囊,好像还在犹豫,他摊手说:“水囊确实是我用过的,你要是嫌弃也没办法了。” 凤栖咬咬牙,这会儿了,也顾不上平素精致生活的习惯,不干净就不干净了罢。 三个人一起下马,凤栖和溶月狼狈地吃一口干油茶,喝一口皮囊里的水。初时心里还有点嫌弃和膈应,哪晓得那香喷喷的油茶入口,顿时吊起了馋虫,胃里简直伸出手往里抓食物似的;而吃得口腔干燥时,一口温温的水又简直是救命,一线清泉似的进入口腔和喉咙,甘甜清冽。好像竟从没有吃喝这样美妙的饮馔。 其他人也跟了上来,哂笑着看凤栖和溶月狼狈的吃相,指点着笑道:“高兄弟,这两个女娘也太能吃了,转眼你预备的咱们这么多人一天的口粮已经给她们吃了大半,咱们接下来可至少要饿一天肚子了。” 高云桐见她们俩尴尬,笑道:“吃吧,估摸着你们俩饿坏了,都饥不择食成这样了,再克扣量,只怕小郡主回并州后要唤她爹爹打死我了。” 笑得朗风霁月,旋即看凤栖好像有点生气,便又伸手驱赶其他人:“好了好了,走你们的,盯着人家小娘子吃东西,人家都害臊了。” 自己也背过身去,笑道:“你们慢慢吃,吃饱了为止。口粮虽然不多,只要顺利,应该还能撑到并州。到了并州,你得请我们哥几个吃顿酒宴,算赔你俩今儿吃了我们一天的口粮。” 凤栖对着他的后脑勺,好一会儿才说:“好,我欠你一顿饭,我记着。” 又过了片刻,她突然又说:“喂” 高云桐耸了耸肩:“郡主,您知道我的名字的,我不叫‘喂’。” 凤栖撇撇嘴,终于说:“高……嘉树,你有弓箭吗?那边草窝子里有兔子。” 高云桐转身过来:“哪有?” 凤栖指着不远处一颗劲松:“松树背后,那团带着雪的枯草下面,兔子在动,你看不见吗?” 高云桐真的没看见,眯着眼睛仔细盯了半天也没看见。 他瞥瞥凤栖,不知道这小丫头在故意使什么幺蛾子,捡了块石头,朝树后的枯草丢了过去。 突然就见一只肥大的野兔从树后草丛中窜了出来,冬季的兔子毛色和枯木枯草类似,但黄灰色上覆着一层洁白的毛尖,远望真的与那团草融为一体。 兔子速度极快,高云桐想到马背上取弓箭也来不及了。 凤栖恼火地一跺脚:“你不相信我啊?” 说完沉默了一会儿:他已经够相信她了。这两日发生的一切,他为她冒了多少风险!原本他们自己想要逃出应州城,可能要容易得多,毕竟都是一群练家子。 高云桐说:“没事,你眼神这么好,一会儿再仔细看看。” 他很乐观,丝毫没有怪她的无礼,笑嘻嘻道:“没想到你还有这能耐!要是打到一些野获,可比油茶要耐饥多了!” 到马边把弓摘下背在肩上,又把箭囊系在腰带上,还拍了拍,笑道:“我眼神没你好,箭法还行。” 凤栖悄然望了望他,又回眸眺刚刚那棵松树,看了一会儿说:“草丛还在轻微晃动,里面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还有兔子。” 说完,便见高云桐弯弓搭箭,仔细盯着那团草窝,不知是一阵风还是里面的兔子动弹,他一箭放去,突然就听一物弹起,而后一只野兔背上扎着箭羽,飞跳出来,但拖着伤跑不快。高云桐补上一箭,几步过去拎起兔子耳朵,喜滋滋道:“真的好肥啊!” 第104章 凤栖心里也一阵喜悦,对溶月说:“溶月,吃饱了没?午餐有肉,不必往肚子里塞油茶面了!” 带着笑容拍拍掌心沾的油茶面,不觉中学着高云桐矫健的样子飞身上马。 第71章 事实上并没有一日三餐,中午阳光晴好,道路畅通,正宜赶路,直到天色渐暗大家才再次找了一处避风的山坳,四面巡查之后决定在这里休息。 一边钉好帐篷,另一边火也生好了,挖了防火沟,小锅炖上油茶面,随便扽了毛的兔子在火上燎了燎,穿上树枝,稍倾就烤得滋滋冒油。 每个人分到的肉和油茶面都不多,但是足以吃得很欢快。 饿了一顿的凤栖与溶月也不再那么矜持与娇气,折枝为筷,和几个大男人一道唏哩呼噜吃。好在几个人除了爱说笑两句“小娘子们未免太猛了”“抢食看来是抢不过她们了”之外,算是相当照顾的。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就该睡觉了,几个男人轮流值夜,守着帐篷中心的篝火。 凤栖和溶月第一次这样席地而睡原以为跟着温凌的军队行军就已经够辛苦的,现在才晓得,有备而来的大军一应军需齐备,厚毡帐篷、油布地垫、狼皮褥子、羊皮被子、室内火盆……都是很宜居了而现在,马背上的垫布用来垫地,自己的斗篷衣服当被子;帐篷是最简单的一种,勉强挡住天空,却不能挡风,夜晚的寒风从简陋帐篷的底端呼呼地往里灌,而唯一有暖意的是篝火,但靠近了焦灼,离远了寒冷。 凤栖和溶月只能紧紧挨着取暖,凤栖本来睡眠就轻,这样艰难的条件她更是觉得哪里都难受,好容易睡着了,夜半的风吹草动,或者隔壁帐篷里的鼾声都会很快惊醒她。 已经非常疲累了,却还要失眠,个中滋味只有亲历的人才晓得有多痛苦。 凤栖又冷又难受,终于受不住了,起身到帐篷外,正好看见是高云桐在篝火旁值夜。 他小心观察着火势,不时往里塞一团枯草或几根柴火。俄而看见裹着斗篷出来的凤栖,问道:“怎么了,睡不着?” 凤栖点点头:“太冷了,也不习惯。” 又说:“要不你去睡吧,我来看火。” 高云桐说:“我是男人,怎么好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在这里看着火?你要睡不着,就在这里烤烤火,我们聊聊天,聊困了,你再去睡。” 柴火“哔啵”作响,高云桐的脸被火光映成暖暖的金色,有一双长剑一样的浓眉,垂着眼睑仔细拨弄着柴草,一脸专注的模样。 凤栖托着腮看着他,冷不防他突然抬起眼,问:“小丫头,看什么?” “谁是小丫头!”凤栖有些不高兴,白了他一眼,而后见他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 高云桐说:“你大概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吧?” 凤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但是说:“也还好,我坚持得了。”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说:“苦难种种,不亲身经历永远都不晓得。不过,大部分人宁愿醉生梦死,生活在现世安稳中,也不愿意张开眼看一看世间苦难,更别说亲自经历一番了;只有少数不一样,愿意像地藏菩萨一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凤栖微微笑道:“你,这是在夸我?” 高云桐笑道:“我在夸我自己。” 凤栖垂下头,想想他的话,不由更是发噱,要掩住自己的笑意,不由伸手拿过一些干草,丢进火堆中。 她从不干这些杂役,连烧个火都烧不好。 高云桐不言声,小心用树枝把飞出来的干草拨回火堆里,篝火一时更旺,火星子飞到好高,映得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满含着闪亮的星星似的,身体也因之温暖多了。 凤栖终于又说:“我听说你在汴京带着太学生闹事,弹劾东府的章谊,是宋纲指点你的么?” 高云桐“呵呵”笑了两声:“相公章谊,一向喜欢投机。官家信道,他便做一手好青词;官家喜欢奢用,他便说‘太平盛世需丰亨豫大’;官家觉得内库缺钱,他便设立盐引、茶引,搜刮百姓的产业;官家好大喜功,他便撺掇用兵,想一并获得个‘文韬武略’的名号。”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顿了顿,似乎在思忖。接着又说:“阳羡自古是江南膏腴之地,我家虽是书香小户,薄有一些田产,可以供家中子弟半耕半读,但这七八年来,各处逃难的人越来越多,落草的贼寇越来越多,即便是我家也渐觉赋税沉重,日子越来越难过。我爹爹在我补了廪生的时候就告诫我,功名非为富贵,而是为天下张目。所以,我不需要任何人指使。” 凤栖听得呆呆的,然后问道:“可是,你以区区太学生弹劾章相公,不是以卵击石么?” 高云桐笑道:“虽然以卵击石,但太学院那一场上书群劾的声势,不就是为天下张目了吗?” 他见凤栖还是一脸疑惑,又譬解说:“我知道以我一己之力,想把章谊从相位上拉下来是做不到的,但撕下他的脸皮,也让官家晓得天下并不如章谊向他回报的那样国运昌明。” 他最后又自嘲地笑了笑:“当然,肯定仍是以卵击石。我一身破碎,而章谊只多了些身上的腥臭。不过也值啊!天下俱知其臭嘛!” 凤栖好一会儿才说:“我觉得吧,你还是偏于书生意气了。等你登科当官,建立实力,慢慢对付他倒不好?非要这样把自己毁掉?” “时不我待啊。”高云桐说,“北卢虽内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靺鞨建国之初,势不可当;唯有我们大梁,暮气沉沉偏还自高自大。宋相公建议观望,官家却偏要动兵,不管与哪方结盟,无论最后谁成谁败,最后都是引狼入室、玩火自焚。” 他指了指应州的方向:“你看靺鞨的冀王,已经发兵到并州了,他想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凤栖说:“并州富庶,冀王又正好缺粮,打着这个旗号,借粮去了。” 高云桐说:“确实只是个旗号。‘借粮’,呵呵,掠地也是迟早的事。” 靺鞨本就算不上礼仪之邦,经幽州一役,对章谊家那位衙内章洛是极度的瞧不起,连带着也瞧不起南梁,所以两国的合盟,渐渐变得离谱:和亲的公主不给办婚礼,说好要交割的城池久不交割,拿了岁币和钱粮却还一次次讨要军粮军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盟约离破灭不久矣。 高云桐又在火堆里加了柴草,翻动了一会儿突然又问:“不过看样子,靺鞨冀王还挺信赖你?连代表他钧命的金印都给了你?” 凤栖摸出那个金印,递给高云桐:“你一拿便知。” 高云桐有些诧异,伸手接过金印,入手就知道不对劲了:金印即便不是纯金铸造的,至少也是黄铜镀金的,但这枚金印两寸见方,托在手心里却是轻飘飘的毫无重量。再仔细摸摸看看,才瞧出这是一个蜡模,上面用抄经用的泥金涂了一层,底面用朱砂印泥涂了。一应花纹、印纽、繁复的阳刻印面都与实物无异,所以远望金灿灿的一只,近一些也看不出端倪,只有拿在手里才知道是个彻头彻尾的赝品。 他不由噗嗤一笑。 凤栖说:“谁叫他那时候叫我帮他设计金印呢?靺鞨荒蛮,什么都在新学。” 第105章 “学得还挺快挺好的,是个劲敌。”高云桐说,接着肃容道,“不过,郡主此回外逃,担着风险。” 凤栖不由又凝注过来:“你是怕我成为你的累赘?” 高云桐摇了摇头:“温凌回到应州,知道了你出逃的情况,必然拿你说事,以挑起边衅。” 他看凤栖眉毛竖了起来,好像想分辩,自己就摆手说:“你不用说,我明白。靺鞨要反咬一口,是迟早的事。即便不是用你出逃的事,也会用郭承恩降而复叛的事,用并州给粮草给得怠慢的事,等等,不胜枚举。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如今这个黑锅,你必然会背了。” 凤栖半日方道:“可是,我……我若再不走,等盟约撕毁了,还能有命在?” 幹不思对她起了杀心,温凌是绝情冷性、只图谋权位和成就的人,也完全靠不住。 然而她明白解释给高云桐听其实没有必要。他已然明白其中问题,而在上者不需要解释,只需要“人牲”。 两国毁盟,或会大战。官家要堵天下悠悠众口,只怕最便捷的就是拿她逃婚的事钉上耻辱柱至于她若不逃,大概率会死在靺鞨人祭天的刀下,谁又会在乎呢?顶多就是她身首异处后,人们在茶余饭后叹一声“可惜”罢了吧? 女儿的命运不得自主,连“名”都要被执政的无能的男人拿去毁到底。 自古皆然。 凤栖盯着火苗,不觉眼前有些朦胧,仿佛那些飞起的荧光都幻化成扑面而来的火焰,灼烧着她。 高云桐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所以我那天决心带你走。” 她蒙着雾气的朦胧双眸抬起来看着隔着火焰的他。 高云桐说:“其实我几个同伴当时不太同意。我说,让女子为国牺牲,我们潜入应州为斥候又是为了什么意义?他们说,有的牺牲在所难免。我说,有的牺牲,能少一点就是一点。” 他也隔着火苗望着她的眼,缓缓说:“每个人,每条性命,对他自己,对他的家人来说,都很重要。” 他看见凤栖的泪水从她睁着的美丽眼睛里滚落,只有两滴,就没有再落泪。而且,她带着泪痕的脸上绽出浅浅的笑。 “天都要亮了!”高云桐怕她尴尬,抬头眺了眺东方。 凤栖随之看去,果然看见一颗启明星。 简陋的小帐篷里钻出一个人,揉着惺忪的眼睛对高云桐说:“啊?最后一岗哨卫不是我吗?你怎么没叫我起来?” 高云桐笑道:“我替你值守,让你好好睡觉,不好么?” 那人笑着挠挠头:“当然好。” 又特意看了一眼凤栖,笑得有些坏坏的:“不过,换我来陪着聊天,我也愿意的。” “去你的!”高云桐笑骂。 他转换角色快得很,顿时就不似个小书生了。 他起身拍拍裤子上的泥,说:“我去弄些干净雪水,天亮后吃点东西大家就出发。” 凤栖起身说:“我一起吧。”紧跟着他到树枝上把新雪撸下来,放进小锅里。 “烧温了让你洗洗脸。”高云桐悄悄说。 “谁要你管我的闲事?”凤栖娇嗔一声,而后垂头悄悄问,“我是想问,接下来我们一路往并州么?会不会遇到冀王温凌?” 高云桐说:“嗯,计划是往并州,看郭承恩怎么迎敌。不过,如果交战的形势不好,也可以往其他地方跑,总之不能故意找死。” “看郭承恩迎敌?” 高云桐点点头:“毕竟,是我向曹将军推荐任用郭承恩的。” 第72章 凤栖扭头:“举荐郭承恩?你不觉得那是一个翻覆的小人?” 高云桐点点头:“郭承恩是个小人,但小人的好处是,谁给的多,他就倒戈谁。他又是个将才,训兵领兵都是好手,运用灵活,颇有妙处。这次打败靺鞨察王幹不思,只是牛刀小试,曹将军给他的目标是” 凤栖看着他,他笑了笑,终归还是没说,而是突然咧嘴一笑:“你猜?” 凤栖对他皱皱鼻子,撇过头故作不肯理睬的模样,心里有些明白了。 这是郭承恩的投名状,战的就是温凌。郭承恩和温凌原本就因岁币的事生了罅隙,再逼他们打上一场,估计郭承恩也只能和靺鞨人对抗到底了。 高云桐把小锅架在火堆上,等水烧温,两个女孩子接水浸湿帕子拧干擦脸,他再次取了雪过来重新烧煮早点。 这时候他才说:“你不晓得,并州武备松弛,连同周围的忻州、代州、朔州都不堪一战。我以往只听宋相公说过军中积弊,却是亲身流配到军中,才真正知道一切比宋相公所说的还要不堪!晋地山河表里,尚有凭借地势阻止靺鞨铁骑的能力,燕京一带一直没有交割,靺鞨大军可以凭借两座城池长驱直入,进可攻,退可守。没有几场胜仗让靺鞨人产生畏惧,他们怎么会不垂涎我们的大好河山?” “只有靠郭承恩了?” 高云桐说:“还不至于只靠他,但有他在并州城外,可以来做缓冲:胜,可叫靺鞨知畏;败,尚有可说,并州可以多些时日重建城防。唉,我国太弱了,需要强兵强将;偏安日久,犹厌言兵,要重拾刀戈,也需要从头开始。” 凤栖此刻还想象不出南梁的军事有多么脆弱,只觉得高云桐的想法也有点道理。郭承恩横竖是被利用的人,尽其用倒也不错。 但她问了一句:“既然要用他来防守,不谈叫他死心塌地地效忠,也至少要让他感觉到有利可图。早早地杀了个死囚,用脑袋冒充郭承恩的送到应州拍靺鞨的马屁,不仅被靺鞨两王发现了,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而且,难道不也叫郭承恩心里打鼓?” “什么?”这次是高云桐目瞪口呆,“送了个假的郭承恩的脑袋给温凌么?” “你不知道?” 高云桐呆呆地望着远处,好半天才拍着腿连连说:“必是那蠢货宣抚使的主意!想着做墙头芦苇,结果是画蛇添足!唉!” “哪个宣抚使?” 高云桐说:“官家身边宠信的大宦、章谊的拜把兄弟关通,出任并州宣抚使。官家善使制衡之道:藩王、节度使、宣抚使互相监督,互相告密,互相提防,确实谁都不敢擅作主张,但是都是不同派系的,也从没办法好好议事解决问题,最后变成了各自使小花招来多控制一些权力,再互相拆台。” 他摇摇头,突然看见锅里煮的油茶面翻起焦糊的泡泡,赶紧撤下火,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凤栖闻到油茶面已经煮糊了。 “凑合着吃吧。”高云桐无奈地看着一锅糊了的糊糊,“心思不专一,就容易犯错误。” 并州西北东三面环山,北边的忻州自有关隘,但掌管军事的刺史马靖先也不愿意惹事,所以忻州一直是闭门杜客的状态;而一直显得与靺鞨关系良好的并州反倒首当其冲成了靺鞨要粮、要人、要军械,乃至追责问罪的地方。 温凌前次入汴京,走的是河北一路,几乎都是坦荡的平原,可以放马飞驰,然而这次上老丈人封邑“拜会”,才发现晋地“山河表里”之称绝非浪得虚名。紧随他的一万军队在山隘间穿行,队伍被拉得老长,好容易到了一处平坦地方和前队一万人集中起来,远远地看见飘着“郭”字旗的大营密密地驻扎着,山水相傍,显得不大好对付。 第106章 虽然是“仇人相见”,但这次名义上是来借粮,温凌皱了皱眉,决定还是不要一见面就打起来的好。 于是命人写了一封信,递往并州城里,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递回信的不是并州的人,而是郭承恩的一名亲信,笑嘻嘻如郭承恩一样大胆,在未曾得到温凌接见的时候就自顾自坐在火堆边烤着手:“这鬼天气真是冷啊!” 温凌一脸肃杀,命来人进他的帷幄里,冷笑道:“并州的举动我怎么看不懂了?既说是两国交好,本就应该相互协助,现在我在应州缺粮,好言好语地请并州送一些来,结果就送了一点点打发叫花子;我弟弟察王过来催一催,你们倒翻了脸把他打回去了这是什么意思啊?两国的协约不算了?” 来人笑道:“大王明鉴,协约当然算数。但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谁家到了五荒六月的不缺粮呢?并州已经勒紧了裤腰带,宁可自己饿着,也要竭力供奉贵邦,但毕竟把自己饿死了,贵邦又能吃什么呢?” 温凌冷笑连连:“那郭承恩骗了我的钱粮,贵国倒挺把他当人才?请问,之前送了个人头,到底是谁的?” 那人略略一愣,旋即又笑:“郭将军也是投诚的人,得了大梁的封赏,两国协议里总不至于要求互相杀自家的文臣武将来自证吧?否则,要是我们官家发国书,请治那在鄙国四处劫掠的察王的罪,请问,贵国治罪不治罪呢?” 真是巧舌如簧! 温凌虽然和弟弟关系不睦,但也不容得别人讥笑他,顿时变了脸色:“你是活够了吧?” “两国交兵,都不斩来使;何况现在是两国交好。”来人叉手为礼,毫无惧怕之色,颇类郭承恩其人的厚脸皮。 温凌眯了眯眼睛,心想:即便不杀你,要你个部件儿,让你血淋淋地回去给郭承恩和曹铮看看,也可以表表我煞你们威风的意思。 上下打量着这个人,思忖着是割了他的鼻子,还是剁了他的手。 突然,他的一个亲卫匆匆进了大帐,瞥了一眼下首的来使,用靺鞨语对温凌耳语了两句。 温凌大惊,伸手说:“文书给我看!” 亲卫躬身递过去一封军报模样的信,上面贴着三根鸟羽。 温凌打开看了片刻,手微微颤抖,犹强自镇定着,对那使节说:“不错,我不斩来使,还要等你回信给并州。你先想想好,并州与我为敌,可有什么好处。” 对左右道:“从并州过来也辛苦了,带他出去喝茶。” 那人镇定自若,躬身道:“咱们汉人有句话:升米恩,斗米仇。我等大王再次召见。”转身下去了。 大帐的门帘放下,即便生着火、点着灯,也让温凌陡然觉得四周突然一片黯淡。 他低声问那送军报来的亲卫:“这确定是应州城里送来的?” “是。送信的人带了两匹马,一路飞驰,都没有休息。” “叫他进来,我要问话。” 送信的是靺鞨的军人,他一进大帐,只看见温凌戴着貂帽,撒开腿坐在正中的狼皮高座上,弯腰垂着头,一手支颐,一张脸便完全沉没于手臂的阴影中了。 他的声音似无喜怒哀愁,但压得有点低,让人生恐听错了: “应州节度使府,怎么会突然起火?” “听说,王妃屋中有拜佛用的香油,想必是未曾谨慎火烛,所以烧起来就严重了。” 温凌恨恨一拍座椅,声音带着些颤:“这个蠢娘们!”输瓷 又问:“节度使府烧掉了三间院落,尤其是正屋火势大到无法扑灭,那么,伤亡如何?” 回报的人不由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说:“灭火的应州节度使家丁死了四个,大王的亲卫亦有死伤,也有失踪的。” 上首坐着仿佛泥塑的一样的人好一会儿才又问:“正屋的人员,难道没有核查?” “核查了。”他期期艾艾的,半日才说,“当时大约火势太大……” 温凌断喝:“别说了!” 这话,给他的第一感觉是,火势太大,里面的人未能救出。 顿时扑上心间的是巨浪淹没一般的感受,说不清道不明,只是呼吸仿佛陡然停了,甚觉窒息,脑子里是空的,胸膛里也是空的。 下头的人不由都悄悄观望怎么感觉这位狼主带着些吸溜鼻子的声音? 但看不见,他的脸依然在阴影里。 好一会儿,他吩咐道:“拿些酒来。” 他身边的人依言拿了一囊酒。 他拔开塞子,“咕嘟嘟”往喉咙里灌了好几口,酒液从嘴角流出来,渐渐仿佛是他咽不下去了一样,俱流在衣襟上。 “大王……”身边的副将不由劝他,“不能这么喝啊!” 他略有醉意,把酒囊一扔,案桌一拍,眼睛一瞪像要杀人似的:“滚!” 大家隐然察觉到他此刻心里的难过,不敢多言,赶紧收拾了地上酒囊,看着酒液渗进地毡里,然后悄然地离开了。 门关上,里面隐隐传来压抑的呜咽声。 副将轻轻问送信的来人:“那位王妃,死得很惨啊?” 送信的人摊摊手:“谁知道呢?” “什么‘谁知道’?你从应州快马递消息过来,你不知道?” 这个模棱的答案不由叫人奇怪。 送信的一脸委屈无奈,正欲说什么,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叫送信来的人不要离开。” “是。” 估计冀王是要问话,大家都不敢交谈了。但是等了好久,才又听见他说:“送信的人进来。” 这次进去,大概是烛火久未修剪烛芯,帷幄里的光线更加黯淡了。 温凌仿佛姿势没有变化,依然是撑着头,不看任何人,自顾自发问:“火势很大,屋子里死了几个人?尸骨少不得焦黑了,还分得清谁是谁吗?” 送信的嚅嗫了片时,说:“许是火势太大,屋子里没有残存尸骨。” 他看不清,温凌的双眼已经眯了起来。 “没有残存尸骨?”他重复着问,声音满是狐疑。 确实奇怪,屋宇是砖木结构的,起火时火势会熊熊,但温度达不到把尸骨都烧化的程度。 温凌抬起眼,眸子里的光迸射出来:“骨骼残渣总有的吧?” “也……好像没有。”送信的看温凌似乎要勃然大怒,急忙补充道,“卑职并不在节度使府伺候,细节不太了解。但确实没有见到有尸骨抬出来,残渣也没有听说。” “妇人家的金玉首饰,可有看见的?”骨骼若能烧至成灰,金玉大概率会熔化,但熔化的金玉也必然有痕迹。 “没有。”回答得很肯定,而且接下来还补充了一个消息,“节度使府的守门卫兵,死了两个,尸骨是后来从井里找到的,还是同营的人觉得不对劲才上报去找的。” 温凌陡然抬起头,拳头在案桌上一捶,案桌发出一声闷响。而他的眼睛直视着虚空处的远方,荧荧如闪着绿光的鹰隼眸子。 “很好!”他的声音宛若从牙根里挤出来的,伴着嘴角酷烈的一丝笑意,“南梁的使节,现在就给我杀了!活剐!” 几个在帐外等候的副将参将都是一愣,面面相觑。 第107章 不过不敢违抗,正要去传他的钧命,突然又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来,手拽着门上帘子先是一掀,又死死攥在手心里,说:“不,让他走吧。” “刺啦”一声,帘子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他一脸厌恶,遥遥地眺着远山,周边的人仿佛听见他磨牙吮血的声音。 第73章 凤栖跟着高云桐,在黄花梁的山岭里穿行了两天,生平第一次过得如此粗糙。 到下午的时候,已经饿得头晕眼花她这辈子也是头一次体验到这么饿的滋味。 高云桐的马背上有猎捕来的野兔和山鸡,冬季的山里大抵也只有这些小物,本来要到天擦黑,大家扎营的时候再吃晚饭,但他看见凤栖在马背上恹恹无力的模样,问:“怎么了?” 溶月倒比凤栖耐饥,没好气地对他说:“我们娘子受了那么大的罪,你看不出来?” 她语气一冲,其他几个人就有些不快:毕竟,想从应州城逃出来的是这主仆俩,现在嫌苦嫌累嫌饿,早干嘛去了?自己选的路,当然自己走完。 凤栖揉了揉头,有气无力地说:“其他没什么,头一阵一阵晕。” 高云桐第一个下马,说:“吃点东西吧,你这是饿了。养尊处优,大概从来没这么饿过肚子吧?” 有一点饿时只是馋,饿过头了就是晕。 凤栖下马时一个趔趄,幸得被高云桐扶了一把,溶月也狼狈地下马,隔开高云桐,背对着他说:“我来扶我家娘子。” 高云桐退了一步,小心从褡裢里取了个小荷包,拈出鹅黄色一片东西递来:“我提神用的,也能缓解饿得眩晕。” 凤栖将信将疑看着他,但想他也没有拐弯抹角毒死她的必要,于是带些嫌弃地两根手指拈过这玩意儿,左看右看觉得像是干姜。 高云桐笑道:“韵姜糖,汴京市井上买的,甜食里我最喜欢的一种,买了好些,随身总要带一点。有点辣,入口仔细。” 凤栖没怎么吃过市井上的玩意儿,小心翼翼入了口,含着是甜的,但不小心一嚼,顿时一股辛辣,眉毛鼻子眼睛一起皱缩起来,而身边那混球顿时看得笑出了声。 “你欺负我!”凤栖怒道。 溶月亦很生气:“娘子,难吃就赶紧吐出来。” 高云桐连连摆手:“别吐别吐,有糖吃,得珍惜着点。是不是有力气了?” 给这姜糖一辣,脑子都醒过来似的,而甜辣的味道咽下肚,好像是滋长了一点气力。 凤栖忍着没把姜糖吐出去,见他转身就安排大家收集柴火和水了。 “要不,今儿咱们就早点吃饭休息吧。”他说,“应该快到忻州了,我们有‘凭由’(路引),可以进城休整一下。” 凤栖坐在一边没动,等高云桐烧火的时候,她才过去帮着递递柴草,看着锅里的水渐渐翻起了小泡。 而那韵姜糖也吃得差不多了,嘴里余一些姜糖的甜辣,还有与姜一同熬的豆蔻的清香和陈皮的微酸。细品起来还确实挺好吃的。 “你那韵姜糖,还有吗?”凤栖问。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你还要?” 凤栖厚着脸皮点点头:“嗯。” “就剩一块了。”他小气吧啦地说,“又不是让你敞开肚皮当零嘴儿吃的。” 好容易厚着脸皮问他要块糖吃,他还如此不给脸面!凤栖肺都要炸了,起身对一边的溶月说:“溶月,这里呛人,你来看着火吧,我去打水。”扭身给高云桐一个背影,任谁都看得出“她生气了”。 在这种时候溶月通常都不敢招惹她,乖乖对山间那条小溪努努嘴:“娘子,水很凉,当心别冰着手。” 这是山间少有的水源。水流不急,没有冰封,但还有些冰渣子。凤栖的手往里一伸,觉得很是寒冷,只能拿空桶在水流里荡来荡去,撇去冰渣,舀些净水。 耳边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先不欲理。 但一会儿突然觉得那脚步声不对,还伴随着喉口发出的低沉动静。 凤栖猛一抬头,见离自己不到两丈的一丛枯草里,露出两只狼头,黑黝黝的眼睛,灰白色的皮毛,几乎半个人那么高,正死死地盯过来,嘴角边亮晶晶地挂着涎水。 凤栖心一紧,顿时想起在应州时就听说黄花梁里有豺狼,连士兵都不愿意靠山驻扎,就是怕豺狼骚扰。 这会儿两只狼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好像随时就会扑过来。 她起身后退了一步,步子踉跄,而其中一只狼便整个从草丛里探出了脑袋,发出“呼噜噜”的喉音。 “高云桐!” 她本能的反应还是喊他,然后就地旋转了往火堆边跑,身后传来那狼的追击声,脚步声越来越近。 凤栖看见高云桐奔过来,心里陡然有了勇气,停步回身看着那头狼。 那狼已经近在咫尺,也停下步子,警惕地打量着她。 凤栖手里的桶还拎着,里面还有半桶水,沉甸甸的,见势就对准砸了过去,铁皮桶准准地砸在狼鼻子上,砸得那狼“呜呜”哀嚎了几声,夹着尾巴往后退。 高云桐也赶到了她身边,说了句“没事”,凤栖的害怕一下子涌上来,凶悍的劲头一下子就都泄掉了,返身躲过去,把眼泪擦在他肩头:“我不能死在这里……”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高云桐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因为脸只要一动,后颈就被她的头发蹭得痒痒的。 手上拎着火把和刀,只能挓挲着双臂,怕伤到她。 好一会儿才安慰她:“没事的,别怕。” “好容易逃出那个狼窝,如果却葬身在这个狼口,死得可就太冤了。” “可这” 凤栖浑身都紧张得颤抖,听他似乎还满不在乎,心里不由有些恼,而后惊觉自己躲在他背后,脑袋顶着一个男人的肩胛骨,眼睛都不敢睁的模样,实在是太丑了! 她别开头,但不敢离开他的背后,也不敢往前看,放鞭炮似的一连串地问:“那狼走了没?我们这么多人,应该不必怕它们吧?会不会后面还有一群狼跟着,而这是狼群里的斥候?……” 不远处传来怒骂:“兀那小娘子,为什么打我的狗?!” 高云桐大概是怕她尴尬,低声说:“别怕,对付两只狗,我们还行。” 凤栖仿佛眼眶里的泪都僵住不往下流了,好一会儿方觉得羞恼。 她谈诗、论画、品茶、刺绣、弹曲子……哪一件都做得到普通女子的极致;也会读书,也看得懂堪舆,懂内内外外各种礼仪,从来不觉得自己会丢脸丢得那么狼狈。 只能硬撑着面子走到溶月旁边,嘀嘀咕咕说:“咱们晋王府里有长毛的小白狗,有爹爹打猎的大黄狗,世间怎么还有这样狼一样的灰狗?斜剌里猛露出头来,哪个晓得它是狼还是狗?……” 一个村夫骂骂咧咧地领着狗过来,叉腰指着高云桐:“那小娘是你的家眷不?她打坏了我家狗的头,你说怎么办吧?” 高云桐忍着笑似的:“打坏了你的狗头,我又没有一个狗头赔给你,你说怎么办呢?” 那村夫没有听出他的恶作剧,抱着狗展示狗鼻子上方的一条口子:“不行,都开了瓢了,肯定要赔!我还靠这条狗给我逮野兔子呢,鼻子坏了,怎么找得到兔子在哪里?” 第108章 高云桐看了气鼓鼓的凤栖一眼,说:“我那小娘子也会逮野兔子,鼻子也好得很,可惜她没有狗头可以赔给你。” “哐”的一声,火堆边飞过来一个土坷垃,高云桐反应比那灰狗快,一偏脑袋躲开了。土坷垃砸在地上,跟过来的那条狗惊弓之鸟似的,夹着尾巴飞奔着逃到了灌木丛后面。 凤栖斜瞥过来,说话若有杀气:“赔就赔,我有钱。叫他开个价!” 村夫不意一个小娘子如此彪悍,愣了愣说:“总得二十个铜钱!” 凤栖打开随身的褡裢,踟蹰了一下:里面都是珠宝和金叶子,一屑屑都比二十个铜钱贵。 但又不愿意被这个村人和高云桐那个村夫瞧扁了,咬咬牙打算赔一片金叶子。 高云桐对她摆摆手,说:“行吧,钱我赔给你。值什么,那么闹?但是你家狗头只是那么小一道口子,养几天就好了,二十个钱也太贵了!十个钱,爱要不要。” 村夫愣了愣:“那也太少了!” 两个人为十文铜钱争多论少,终于以十五个钱成交。 高云桐数出了一把铜钱递过去:“你数数。” 那村夫很仔细地数了数,才说:“正好,那就算了。” 然后悄悄说:“喂,看你人不错,给你句忠告:娶妻娶贤,别为着脸好看,娶只母老虎回家。” 瞥了凤栖一眼又悄悄说:“不过这乱世娶老婆也不容易,能有个肯跟你也不容易。到手了,女人家就要好好管教,看她瘦怯怯的,估计就是嘴凶,没啥力气,打不过你的。你只要管到她每根骨头都服帖了,任你搓圆捏扁,你享福的日子就来了。” 高云桐笑道:“知道了,谢谢你的忠告。” 接着又问:“这里是不是靠忻州很近了?” 村夫说:“喏,翻下那座山头,下面一片谷地,修着城池的地方就是忻州。不过这阵子查凭由查得很严呢,轻易不放人进城。怎么,你们是到忻州去的?” 高云桐点点头:“逃难来的,到忻州避一避。凭由什么的,我们都有。今天晚上,可否到你家里暂住一晚上,我们给钱。” 村夫欲待不答应,大概是眼热那铜钱,踟蹰了一会儿问:“我们家就是茅草土屋你们肯给多少钱?” 高云桐说:“你给我们两间住人的屋子,给你一百五十文,几乎相当于壮劳役干一天的活了。供热水,供饭,另外给你折算,总不低于城里的茶馆,怎么样?” 价钱听着还不错,村夫讨价还价一番,答应下来。 凤栖一边跟着他们往山坳的村庄里走,一边翻着眼睛嘀咕:“随随便便就住别人家,万一遇到匪人怎么办?” 溶月也跟着帮腔:“可不,咱们家娘子可从来不住乱七八糟的地方。” 然而看到山间那个勃勃的小村庄,两个人都闭上了嘴。 村庄虽然不大,但也有七八户人家,村子里鸡犬相闻,屋子周围每一片高低不平的土地都被辛勤地开垦出来,种了点白菜、萝卜,还有被白雪盖住的麦田。那村夫家搭的是几间茅草房,但土墙夯得结实,屋顶的茅草絮得厚厚的,里屋四间,家里人为了一百五十文铜钱,都乐意挤一挤,让出来两间卧室,一间大的归高云桐等男人们挤一挤,一间小的让凤栖和溶月单独住。 凤栖和溶月睡了几天的漏风帐篷,现在居然有了屋顶!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当下就不想走了。 农户人家图赚点小钱,但待客也是热情真诚,很快烧了热水送进来。农家小媳妇嘴也挺甜:“两位小娘子一路肯定累坏了,热水洗脸擦身也能解乏,这两桶水用完,我再给你们打两桶洗洗脚。” 确实,一路风尘仆仆,从应州节度使府里逃出来时的热汗冷汗全粘在身上,湿了干,干了湿,在外面考究不得,但晚来睡觉时就会觉得浑身又粘、又痒,气味也谈不上宜人,知道条件不够,只能硬是坚持着。 现在热水足够,两个人互相帮助着用皂角热水沐发擦身,又好好泡了泡腿脚,身上一干净,浑身都暖烘烘的舒服起来。 头发晾到半干,外头又喊吃饭。 凤栖和溶月松松地挽了头发,打算尝尝农家菜来抚慰自己的辘辘饥肠。 一出门,正好看见那几个男人也说说笑笑出门,身上也散发出皂角的清新气味。 溶月悄悄捅一捅凤栖,对其中站在后面、却仿佛仍是焦点的高云桐努一努嘴,偷偷对凤栖耳语:“诶,那小贼洗干净脸,长得还怪白皙英俊的。” 凤栖早就看到他了,此刻淡淡地“嗯”了一声,瞥过眼看远处的山和勾勒山上劲松枯树的那一缕缕夕霞。 第74章 农家菜以菜蔬为主,好在有高云桐他们的猎获,白菜野雉炖一锅,薯芋(山药)兔子烤熟蘸酱,一大锅杂米饭,配着热腾腾、菜多肉少的山肴,很快就见了底。 凤栖溶月也从初始想着就有些嫌弃,到后来,在餐桌上必须放下身份和男人们抢着吃才行。 吃饱喝足,村夫村妇们早早地就歇下了,凤栖和溶月闩上门,在松软的床上也觉得这必然是极为舒坦的一觉了。 溶月把凤栖的被窝铺好,笑道:“奇怪,明明在应州住得也好,怎么睡了几天漏风帐篷,今儿倒觉得这农家的土炕土棉被也舒服得紧?” 她这一阵也累坏了,很快打着鼾沉沉入梦了。 但凤栖被她的鼾声搅闹得睡不着,又不忍心推醒她,只能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溶月也一点都没觉察。 俄而,凤栖听见隔壁高云桐他们住的屋子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她凝了神,隐约能听出他们在讨论接下来的路径。 “忻州亦是谷地,但穿过岭中小道,可以在西北方伏击靺鞨的军队。我们去劝说刺史马靖先从温凌后面包抄,可行不可行?” “不可行。”这声音一听就是高云桐的,“忻州刺史是关通举荐的人,从来就是钻营的一把好手,遇事的缩头乌龟。上回幹不思来时一路粗鲁无知,要伏击效果更好,但忻州出了一兵一卒没有?” “忻州于并州宣抚使是言听计从,关通那死阉竖一直没在曹将军那里得到好处,你想想,他愿意帮曹将军?!” 凤栖心想:果然一个家要坏,先得从内部坏起;一个国要坏,也一样从内部坏起的。 暗叹一声,继续凝神听着他们谈话。 “那我们去忻州有什么意义呢?刺史连并州节度使和晋王的话都不听,还会听我们几个的?” “他不会听,但并州有曹将军和郭承恩,也不会那么轻易被攻破。” “靺鞨的心思,绝不是讨要粮食那么简单。从燕国公主的信中,我们知道云州城坚,大漠荒芜,可知冬日作战都是愚蠢的,而云州到靺鞨的中都,这一条线拉得太长了,他们迟迟不肯交割幽州、易州这一线的城池,确实有补给不足、必须倚赖一路城池的缘故。现在要下云州,则幽燕的补给也是鞭长莫及,所以必须要得富庶的并州。” 凤栖听见手指划过粗糙桌面的声音,而高云桐的音色坚定而有特色,她几乎都可以想象出他挑眉环顾的模样。 他仍在头头是道地分析:“你们看,并州若不敌,我大梁就再无屏障可以阻挡靺鞨的铁骑;但只要并州打几场胜仗,靺鞨必有顾忌,知道晋地山河表里,易守难攻,不会硬要啃这块硬骨头。但是,两国的脸是一定要撕破了这也是当年宋相公早就推测到的,可惜官家不肯听,不愿意想这两国盟誓迟早会破裂的情况。” 第109章 众人的叹息均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连着凤栖都在心里想:官家为什么不肯多听宋相公几句呢?章谊那虚幻的“收复幽燕,收拾山河,陛下功莫大焉”,他这位皇帝真的有能力收拾么? “那么,并州稳住了,靺鞨会怎么办?撤兵么?” “靺鞨不富裕,大军一动,耗费何止巨万!”高云桐大概在摇头,“所以他们只能打下去,要么赢,要么彻底灭亡。” “不过现在的局势……”他好半天才说,“幽燕在他们手中,换一条道路南侵,胜算很大。你想他们会怎么做?” 凤栖心想:不错,温凌对幹不思还算优容,就是因为他不愿幹不思从幽燕南下抢功,既哄着这位粗悍的察王在晋地替自己打前站,又防着他夺得大功。 但这次兄弟闹翻,实在是他的失策,也是他对自己的关心则乱吧? 突地想到那狗男人,有时候眼中的讨好之色他大概自己都没有觉察,凤栖默默地冷笑:大概在伯父的心里,用她凤栖和亲,确实是个妙策? 突然有人说:“唉,我觉得不应该救晋王家的郡主。” 凤栖竖起耳朵。 “为什么?”有人问。 “两国签着盟约呢,要撕毁盟约,总要找个借口。和亲公主逃婚,这不是绝好的借口?” 凤栖心里一紧,虽然高云桐和她说过这一层,但要她来承担靺鞨毁约的主要责任,她亦觉得冤。 高云桐说:“可能……不会。” “为什么?” 高云桐说:“第一,晋王郡主是以火遁之法逃离应州的,说她被火烧死了,甚至说是被靺鞨人害死了,都是很容易倒打一耙的;第二,就算有可能迅速通过节度使府、城门口等处的疏漏而知道实情的,也无非是冀王温凌,但他连个老婆都看不好,岂不是说起来犯过失都犯的是叫人笑掉大牙的过失?他除非隐瞒不住了,否则,一定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折断胳膊往袖子里藏。给自己留点颜面。” 那厢的人都笑起来,凤栖撇撇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很符合温凌的特点;但他一口一个“温凌的老婆”,叫她听着实在难受。 她翻了个身,不想再听了,他们谋算得挺老成,估计接下来是打算把她藏忻州了。 果然,高云桐的话飘进她耳朵:“所以,保护郡主,也是给靺鞨少一个借口,我们不能把郡主带到并州见她的父亲。晋王不得圣眷久矣,曹将军和关通都是奉旨监视他的,哪怕是人偷偷送回去,都会很快被发现到时候以章谊和关通的无知无耻,大概率会立刻命令把郡主再送回去任人宰割,免得引发‘友邦之怒’。让她委屈点待在忻州吧,日子会苦,不过我看她腰里褡裢沉甸甸的,估计不太缺钱;这几天观察她虽有点娇气,也算是不怕吃苦的。等过了眼下,再一步步想办法通知晋王接女儿回家。” 凤栖咬着被子的一角,忍住想哭的声音。 她心里又酸又苦:她感激高云桐谋算得缜密,但也为自己有家不能回,回去就会面对耻辱的黑锅和送回狼窝的厄运而悲哀。 虽然已经不想再听隔壁的声音了,但她还是能敏锐地听见又有人问:“嘉树,照你这么说,靺鞨还是会找一个借口,先攻并州,再攻渡白河。那么,会是以郭承恩为借口吗?” 那厢停了停,好一会儿才说:“有可能。” “那交还郭承恩,这个借口不就没了?郭承恩,咱们还非保不可吗?” 凤栖陡然想起了一件事,她翻身下床,随手拉了件褙子披上,出门敲了敲高云桐等男人们住的那间房门。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好一会儿有人寒着声音,毫不客气地问:“睡了,谁呀?” “是我。” 里面又过了片刻才有人打开门闩。居高临下盯着她的并不是高云桐,而是另一个执灯的汉子,被众人称作“老蔡”的。他冷冷地问:“什么事?” “我要进来说。” “就在门口说吧。” 凤栖说:“我在温凌府上,知道了一件关乎社稷的大事,在门口说吗?” 大家狐疑地相互看看,才说:“那你进来。” 而后,还执灯到四周转了一圈。 凤栖说:“这西屋的两间只有我们,东屋才是主家。我只隔墙,听见了一些。他们隔一整间堂屋,听不见的。” 她进了门,感觉自己是好小好小的一个人,周围的男人们一个个都高大健壮,一个个都双手抱胸,眉目森然。 她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四下看看,又努力挺直脊背,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矮小:“温凌说,要逼着官家禅位。” “禅位?” “禅位给谁?” 顿时就是七嘴八舌地一群人问起来。 凤栖说:“禅位给我的哥哥,当今的太子凤杞。” 接着又说:“郭承恩侵吞岁币也好,应州相抗也好,保卫并州也好,只要肯拿某个人当弃子,总好推卸责任;但如果责难皇帝,逼迫禅位,无论这大宝之位禅与不禅,汴京必然有一番大争斗、大猜忌。” 她想了想,缓缓地、担忧地说:“我父亲只怕也要被殃及,我哥哥更是无处申辩,朝中心思各异,无心御敌,几乎是必然的……” 高云桐凤栖一行到了忻州城外,就感到了严阵以待的气氛。 城外用硬木高筑栅栏,四处埋着防止马匹冲锋的铁蒺藜。城里络绎不绝有马车出来,都是逃难出来的城里富户。 到了城门口,还有好些想要出城的百姓,但均被凶神恶煞的忻州士兵给拦着,皮鞭抽得啪啪作响,还时不时传来怒骂声:“人家出城你也想出城?你知道人家是什么人?轮得到你这泥脚杆子来比?……” 也有在发牢骚的:“妈的,并州外已经打得死去活来了,下一个就是我们了,还敢外逃?好好守着咱们自己的城吧!” 冷眼望去,确实是想出城者甚众,而想进城的却没几个。 “并州被困住了。”高云桐轻声说,“忻州应该有了消息,所以开始逃难。但不知并州城外胜负如何?” 进城不难,略加盘查,看了凭由,又盯着带着幂离的凤栖看了两眼,守城士兵说:“还带家眷啊?” 高云桐说:“是呢,本来要去并州的,听说那里在打仗,只能转道到忻州来找点活计。” 士兵冷冷笑道:“活计马上就多了,忻州要加固城防,正需要你这样的壮劳力。” “可老东家还在并州呢,不知道啥时候能回去?” 士兵说:“不知道,反正咱们马刺史的家眷已经送走了,留下咱们等着送死呢。” 他一脸不耐烦,嘀嘀咕咕说:“那个降将吃的是新米,我们却吃陈米,他们穿的是朝廷赏赐的铠甲,咱们却是库存的烂皮甲。妈的,还哄着我们为他们卖命!凭什么呀!” 进了城,高云桐悄悄说:“忻州这个士气,无怪乎前面不肯出战伏击幹不思。” 大家连叹息都不敢发出来,但都心情低落,找了家小店,看到墙上大字张贴的“莫谈国事”,于是连喝的都是闷酒了。 下一步的计划本来是把在应州打探到的消息送回并州,但现在看来,并州被围,回去不容易。只能派了两个机灵些的分头走,看能不能找个罅隙把消息递回去,其他人相机而动。 第110章 并州和忻州不远,消息也很快就传来了,酒楼茶肆里大家欢欣鼓舞,连“莫谈国事”的张贴都没有人关注,个个都在激动地谈: “并州挺住了靺鞨骑兵的六轮冲击!” “说那个降将郭什么的,到底是在北卢领过兵,懂得他们夷人的战术,扛住了!” “伤亡都蛮厉害的!但是靺鞨粮草不足,而并州粮草充足,当然是靺鞨耗不起了。” “阿弥陀佛,快点让靺鞨兵滚回老家吧。” ………… 在一片欢欣鼓舞中,只有高云桐面色凝重,举着酒杯低声对身边的几个人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并州脱险,忻州危矣!” 身边几个人不解。 高云桐用手指沾了酒水,在酒楼的木桌上画了三个圈,两条道。然后用指尖点了点。 “这里,并州;这里,忻州;这里,应州。并州有郭承恩虎虎地挡着,应州无粮草节余,靺鞨人也要吃饭活命,你猜他们往哪儿来?” 第75章 忻州的士气可以算是南梁大部分城关士气的代表。 南梁统一于乱世,此前的军阀混战之际,有兵就有权,可以割据一方,自立为王。所以自开国之后,为避免前车之鉴,就特别重文轻武,抑制武将的权柄。 抑制武将的初衷当然不是想要自毁长城,只是自作聪明地将指挥权、用人权、后勤权分给了不同的人管理。将军或节度使虽然能指挥下头的部将,但部将是由枢密院指派的人来做的,若觉得将军哪项举动不对劲,一纸密奏就上京了;将军治下虽有几万士兵,但士兵的粮饷是中书省下六部负责拨给,无粮则军令不行;再加上宣抚使由中央指派监督,地方更不敢稍有异动。 这样的设计可谓是“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祖宗成法牢不可破,加上与北卢签订盟誓之后承平日久,后世也就乐得懒政。直到将领懒得训练军伍,上头吃空饷,拿钱不养兵;军户被层层盘剥,过得日益艰难;而国家又因为冗兵太多,国库六七成都花在养兵上,不堪重负,愈发削减了将士抚恤的银钱战死沙场家人就无依无靠了,哪个士兵愿意卖命? 忻州城里,刺史马靖先临时抱佛脚,叫下头守将拿鞭子催着士兵们操练,士兵们怨声载道,嚷嚷着:“肚中饥饿,实在操练不动。” 打两下,动弹两下,不挨打了,就继续苟着。 不几天,斥候来报,靺鞨军跟郭承恩耗不起了,终于弃了并州,但铁骑的气势依然如虹,前队后队井井有条,黑色长蛇一般朝忻州来了。 忻州刺史马靖先面如死灰,在城墙上巡逻了一圈,强撑着说了一番鼓舞士气的话,而后自己换了便衣,要从离靺鞨军队最远的西城门离开。 西城门已经堵满了要出城的人之前要出城,得大批金银贿赂刺史现在刺史自己要逃,贿赂也送不掉了,当然是堵在门前期待着冲开城门后能第一个溜走。 马靖先亲兵和家丁的长鞭已经打断了两根,亦没有能驱赶开前面黑鸦鸦一片人,守城门的士兵也疲惫不堪,挥着尖锐的长矛喊:“没有刺史命令,哪个也不许出城。” 不然,城门一开,如何再关得上? 靺鞨骑兵速度极快,忻州城墙又没有里三层外三层的复杂结构;只要前支探马发现了城门有关不上的,立刻就会召集大批人放马一冲,城池立刻就会失守。 马靖先的家丁声嘶力竭喊:“让开!这是刺史的车马!” 刺史的车马,门口的守军认识,顿然肃穆了。 御夫得意地一挥长鞭,两边的百姓也突然不再喧杂扰攘,渐渐在鞭梢下让开窄窄的一条道,注目着那精致的车驾和车驾里一城郡守的身影。 “开门。”到了城门下,马靖先威严地亲自命令,“我要出城巡视。外头的铁蒺藜都清出来了吧?” 不骑马,却带着满满当当二十几辆大车,哪个脑子正常的都晓得这不可能是巡视。 守城士兵脸色难看,然而不敢违令,互相看看,终于打开了城门上巨大的门闩,门轴发出“吱呀呀”的声音,打开了一道通路。 而士兵们以目示意,大约打算刺史潜逃之后,他们就跟着潜逃;而后面的百姓们也不出声了,跟在刺史的车驾后面,正好可以出城。 但突然之间,城池东头号角大作,而后四边角楼烽烟俱起。 稍倾,大家听见远处次第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喊:“靺鞨人来了!铁浮图骑兵!” 声音一站一站传着,越来越清晰。不仅是城门口,城中也顿时一片混乱。 “是东城的预警!快往西城出门啊!” 不知谁喊起来,瞬间人群已经顾不得皮鞭抽在身上的疼痛了,潮水般的往城门口涌。城门甬道日常只觉得空阔,但瞬间挤进来几百上千号人,只觉得挤得窒息了一般。 门口略窄,于是顿时被人群堵住了,踩踏的惨叫此起彼伏,刺史亲卫声嘶力竭的“让刺史先走!”的喊话也根本没有人听见。 士兵们又有几个还想着守门的!纷纷奔回哨楼,把早就准备好的金银细软裹在腰间,拎一把朴刀也打算逃了。 可是情况瞬息万变。 侥幸先奔出城外的百姓或守兵,只见马蹄激扬起的尘埃如雾蔽空,仿佛有千万人的马蹄声闷雷滚滚一样由远及近。 骑兵的速度远超一般人的想象,很快在那铺天盖地的尘土间就看见了靺鞨骑兵身着暗黑色的浮图铁甲,披着积雪般的灰白斗篷,已经逼近了过来。 “靺鞨人来啦!”出城的人嗓子都喊哑了,就地旋磨似的又往城里跑,边跑边挥手,“快回城躲一躲呀!” 门口挤满了车辆、驴马、挑担的人、背孩子背包袱的人,即便是哭爹喊娘地转身想回城,后面甬道里还挤着无数不明就里、也听不见外头喊声的人在往外挤,挤着还喊:“前头干嘛?怎么不走了?!”“步子快着些呀!后面还有好多人等出城呢!”…… 个别人再声嘶力竭,也抵挡不过百千人的叫嚷在城门甬道里反复回荡,仿佛被放大了数倍。 马上的铁浮图骑兵亮出了丈二长的枪矛,吸血般的红缨吸满了地上的尘沙,枪尖戳透了第一个人的胸膛,接着是第二个人的,第三个人的…… 鲜血很快流淌在西城的门口,渐渐蜿蜒开一大片。 被堵在路中间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的刺史马靖先探出车窗,咬着牙说:“把堵门的人杀了!快关城门!” 城门终于在骑兵大军到来的时候“吱呀呀”关上了。城门里外尸横遍地,鲜血淌到了甬道之外,漫开之后又缓缓渗入泥土,终于变成了看不清的深紫褐色。 夕阳西下的时候,天边凝着沉甸甸的紫褐色厚云,刺史在城楼上巡视了一圈,捋了捋胡须,皱着眉说:“营寨都安下了,可看得清大概有多少靺鞨兵?” 天色暗沉如血,远处的雪野山洼更是曲折蜿蜒,只觉得那海东青旗一片一片地插在营帐间,好似看不到头。篝火燃烧了起来,靺鞨人围着篝火唱着他们的民歌: “宁射苍鹰不射兔,宁捕猛虎不捕狐。 与明相伴不会暗,与强相伴不会弱。” 第111章 饿着肚子,但是士气旺盛,歌声里仿佛带着笑。 而城里,却极其低落,都觉得这铁黑色的甲胄意味着绝不可能攻破。 马靖先咽了口唾沫说:“郭承恩那样的降将都能对抗得了这靺鞨冀王,我们自然也对抗得了。” 环城一周后又若有所思:“好像北城靠山,他们的防守就弱一些?” 第二天一早,刺史派了人到温凌营中,送了些酒、肉、米、面之类的,又客客气气问:“冀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温凌脸色很阴郁,笑起来也毫无笑意,说:“鄙国岂敢有‘见教’?已经见多了贵国的出尔反尔、朝三暮四了,我们若是再看不明白,只怕也蠢得可以了。” 这话讥刺得完全不留余地,忻州来使不由心里打鼓,陪着笑说:“不知这话何来?鄙上此前与贵邦并无来往,亦不知道什么‘出尔反尔’‘朝三暮四’是怎么回事。不过贵邦这样驻扎在忻州城外,若是我们有哪里做错了,也给一个改正的机会,不要不教而诛嘛。” 温凌和郭承恩打了六七天的消耗战,看得出即便奋力一搏打败郭承恩,接下来还要有屯粮才有能力围城,而并州加固了城防,层层屏障不容易攻破,他不必也不能这样耗下去。 及时改道忻州,主要也是为粮草,其次为大军休整,好接下来再攻并州和云州。 这么一看,忻州真是毫无过错,挨他一顿攻打纯粹是无妄之灾了。 温凌蛮横地说:“贵国俱是一体,既然任由郭承恩欺骗、倒打一耙来,我就认作毁盟;既然毁盟,我们凭什么不能报复?” 忻州来使一口气噎住,心道:你被郭承恩骗了,关我们什么事? 但嘴里只能好言好语啊:“啊啊,原来如此,并州如果欺骗盟国,确实过分了,卑职一定禀明我家刺史,让他上奏朝廷,弹劾郭承恩和曹铮!” 这哄孩子的话拿来哄温凌,简直让温凌觉得侮辱,他冷笑道:“你上奏不上奏,是你的事。我这里要你打开城门,让我的士兵进城驻扎。军需粮草我向你们买就是,不过手头的岁币在郭承恩那贼子那里,等打下郭承恩,要回岁币,再偿还你。” 这是要赊账,而且归还期限遥遥。 忻州来使心想:这黑鸦鸦一片人不知驻扎多久,这要放开量吃下来估计很快就能把忻州的粮仓吃空,还要打败郭承恩再还账,跟“不还”意思差不多了;钱粮还是小事,打开城门把军队迎进城内,和开门揖盗没有两样,没哪个疆臣敢同意这一条。 他只能越发赔笑:“粮草我们忻州城里再凑一凑,给大王送到……应州,应州行么?” 温凌手上盘弄着自己的大刀,半日,左边嘴角一挑,说:“你哄谁呢?你们南梁,我算是看透了!没关系,你不开城门,我自己来开。” “不不……”来使一叠连声的,越发卑微,“总好谈,总好谈。” “没什么好谈的!”温凌突然拔出刀,直指向来使的鼻尖,心里一直隐忍的诸多怒气像找到了宣泄口似的,“我要四样:郭承恩的人头、大开的忻州城门、充足的粮草” 他顿了顿,“第四样”没开得出口,好一会儿才又说:“背约叛盟,你们的皇帝我们已经无法信任了!能满足我的要求,我就放过忻州,不然,忻州就等着被我屠城吧!滚回去传话!” 第76章 忻州刺史马靖先听到温凌的回答,先是勃然大怒,拍着椅子扶手大骂“靺鞨人简直是禽兽!” 但接着平静下来,就渐渐变得面如死灰,撑着额头几乎要落泪:“怎么办?怎么办?忻州哪里抗得过靺鞨人的铁骑?” 他的幕僚劝他:“明府,忻州虽不大,到底城墙还坚固,城中也有粮食,和靺鞨人硬撑上几个月,最后缺粮不支的是他们。” 马靖先心下犹疑,上城墙远远一望,只见靺鞨的连营围绕着整座城池,刀枪剑戟都明晃晃的,看着实在吓人。 他双腿哆嗦,几乎要从雉堞上摔下去:“这……这有多少人啊!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应州比我们忻州还要高大坚固,都没有守过半个月!应州被破之后,节度使毁家纾难,自己也丢了一条命,应州才没有大肆屠杀;而这次,那冀王可是明摆着说了要屠城的!” 他恐惧,周围陪他巡城的守军哪个不跟着恐惧? 刀砍不破的铁浮图甲,驰骋如风的靺鞨快马,丈二余长的红缨枪矛,还有准头极高的雕弓羽箭,靺鞨人能征善战、残暴嗜血的形象丝毫没有因郭承恩抵挡了他们近十天而削弱分毫。 忻州城临时征召民夫,加固城防。 高云桐和他带的几个人自告奋勇前往,累了几天,也颇有收获。晚上回到所住的小客栈里,要了一坛酒和一些小菜,既是解乏,也是便于会合密谈。 凤栖被他们一道请了过来,酒她自然不喝,但看男人们一副凝重的模样,她就连吃饭也没了胃口,问道:“我这几天看忻州的集市都冷落了很多,冀王围城,是真的咯?” “是真的。城外团团地裹了一圈,兵将好像没有少,士气也依然旺盛,大概在并州外损失不大,只是不愿意和郭承恩耗着了,就转道忻州。” 原以为忻州可以躲避战乱,没想到反而落入了进不得进、出不得出的泥潭里。 凤栖有些懊恼:“唉,并州难克,而忻州容易,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哪里都不好过。”高云桐喝了一口酒说,“战火会往哪里蔓延,只怕连靺鞨人自己都并没有刻意谋划。即便咱们不往忻州来,往东边去,幽燕在靺鞨治下,铁骑要踏过黄河,直奔河北河南,又是什么难事呢?” 他伸出手指沾着碗底的残酒,在木桌上画出一道“几”字形的长河,在长河两岸点点戳戳,眉头越皱越紧。 凤栖看着他点戳的那些痕迹,心里也不由揪紧了。 但他俄而眉却松开,弛然笑道:“此刻就是把始作俑者章谊拉出来千刀万剐也没有用了。前面的事现在后悔也白搭,庙堂上的人难以兼听,我们却已经尽了做臣子的忠心。”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大口大口地喝着,喝完一抹嘴角的残酒,仿佛是一个糙粝的汉子,但目中锐气逼人,毫无惧怕之意。 他说:“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从今而后庶几无悔!(1)高某自告奋勇和并州大营的几个兄弟到应州为斥候,见闻颇不少,不虚此行。现在既然被命运送到了这里,自然也要搏一搏命运。在忻州能救下一个苍生就救一个苍生。” 他的话虽不激昂,甚至带着些目空一切的骄傲笑意,但跟他的几个人都热血沸腾,纷纷倒酒,一仰而尽,然后举手要砸碗为誓。 高云桐急忙制止:“慢来,慢来!酒碗是店家的,咱们平白多赔几个碗犯不着。再说,没事聚一起砸碗,也叫人家心有疑惧了。还有多少酒?” 他摇了摇酒坛子,笑逐颜开:“还够两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儿再去角楼找活计,探探刺史马靖先的想法。忻州虽小,到底是城,众人一心,至少温凌没那么容易破城。” 遂给几个伙伴一人倒了小半碗酒:“喝!” 凤栖问:“你别光有一腔孤勇啊!要守城,该怎么守?你能指挥得动刺史?你不过就是个民夫。” 第112章 高云桐笑了起来:“不错呢,你说怎么办?” 凤栖看傻子一样看看他:“你问我?你在并州,是怎么办的?” “我在并州……”他好像在回忆,还带着笑意,“随着官差押解到了地方,先关入牢房,和一群五大三粗的罪囚一起呆了三天,吃了三天臭水馊饭,闲着互相聊天,才晓得所谓的‘罪囚’,十之六七是抗税的农人、贩了些私盐的小贾、活不下去所以落草为寇的小喽啰……我这样以文字得罪上司的,也有个把。一片‘治世’,便是这样的幽暗底色构成的。” “都预备好了脊梁准备挨顿杖打,临行刑前,有人叫住了行刑手,说:‘这个人是晋王写信拜托曹将军照应的,又是个书生,就免了他一顿杀威棒吧。’于是单独提溜我到一边,叫我写了几个字给他们看看,于是后来就主要厢军营里做些抄抄写写的事。” 他对凤栖拱拱手:“对了,应当多谢!” 凤栖转身避开了他的礼,然后听他继续说。 “抄抄写写实在太容易,而我呢,大概从来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吧?觉得肚子里寡了油水,充军又没有带多少钱来,只能想办法自己挣。写了几首歪诗破词,倒入了三教九流的眼,在并州教坊间传唱开,挣了点羌笛琵琶的辛苦钱,换了几顿酒肉吃。” “闲来就跟着其他厢军一起出操。他们练得有气无力,我吃饱了酒肉,就能练得认真些。毕竟都充军了,哪晓得哪天会见真章、上沙场,练的可是保命的功夫。” 怪不得身手不错,不算力大无穷,但矫健而稳准狠,颇有一番巧劲。 “再然后,”他耸耸肩,一脸无所谓般,“楚馆秦楼之名,传扬到并州官场之上,人道是有个犯过前来的无行文人,会吟诗填词。有幸在青楼见到曹将军一面,他由侮慢而渐渐将高某引以为知己,也算是我的意外之获。充军之人,不敢奢望什么,在需要的时候能报效国家,就是我的心愿了。” “但是现在,我总不可能再写点诗词歌赋的去投奔马靖先吧?”他说,“忻州城门口,马靖先带着二十几辆大车‘出巡’,已经是尽人皆知,呵呵,忻州军心民心涣散,也是必然的了。” “那……”凤栖有些疑惑,“你总有计划吧?” 高云桐看了看她,又环顾了自己的兄弟,然后蘸了些酒液,在木桌上画了忻州的城防图:“忻州城防和粮草尚不如应州,众人一心的话,或许能扛两个月吧?关键还是要朝廷的救援朝廷若失了忻州,并州就孤立了,若占领了并州,太行八陉这样的天险也等于对外敌毫无作用,反倒钳制了自己。只盼着温凌并不那么了然我国的山河地理,不然他要是和晋地死磕下去,我大梁就不堪设想了。” 他最后说:“我明天无论如何要去闯一闯刺史的衙门,劝马靖先要鼓舞士气、团结民心,能扛久一点,得到朝廷增援的机会就大一点。” 凤栖欲言又止,在高云桐凝注她的时候,还是说:“我的想法,明儿等你从刺史衙门回来的时候再看吧。” 第二天大早,凤栖就听见客栈里高云桐那一间的动静。 她推了推溶月:“起床吧,我也要和他们一起去刺史衙门口看看情况。” 溶月睡得迷迷糊糊的:“到刺史衙门口?也好,亮明身份,让刺史想办法送你回咱们晋王府去……” “你还在做大头梦呢!”凤栖又好气又好笑,又推了推她,“外头温凌的军队包围着,刺史的人大概率打不过,一出忻州正好给温凌抓个正着。你猜他会用什么酷刑来处置我们俩?” 溶月顿时吓醒了,竖起来揉揉眼睛:“娘子你说什么?” 凤栖道:“起床吧,高云桐他们今天要去刺史府商量御敌的主意,我们也跟过去瞧瞧情况。” 洗漱出门,见高云桐又换了一身装扮。 这次妥妥的像个读书人了,浅碧色细布直裰,领口露出白苎麻的内袄。青罗幞头,衬着洗干净的脸,若是垂眸,只觉得是个肃穆方正的青年书生;但他只一抬眼,味道又不一样了,眸子中若有劲光,锋芒毕露,若是再带一点笑意,好像又变得狂放了。 凤栖觉得,他要是穿上温凌的那一身铠甲,指不定就是一员儒将了。 他叉手道:“郡主也是要出去?” 凤栖“嘘”了一声,低声道:“这里能这么称呼?” “那” “我在家行四。” “四娘子。”他琢磨似的说了一声,又笑道,“我这么叫,好像有些僭越。” 凤栖突然脸微红,半日说:“就这么叫吧,我想同到刺史衙门看看情况。” “去可以,不要露面。”高云桐说。 凤栖道:“为什么?你怕我说错了话坏了你的事?” “不。”高云桐说,“怀璧其罪。马刺史贪生怕死之态已经显露,不要泄了自己的身份,让他把你当礼物送出去换他自己的命。” 凤栖怔了怔,才说:“我明白。” 从溶月手中拿过幂离戴上,绡纱遮住了她的面庞。 “不冷吗?不戴风帽的话?” “还好。”凤栖转而问他,“你不冷吗?冬日穿细布直裰的,里面都要衬皮袄。” 高云桐笑道:“皮袄虽然没有,有充军时配发给厢军的丝绵小袄。我这件特别厚实,是曹将军特意叫人翻好的给我的,很保暖。” 凤栖诡异地一笑,问:“你身上这件,是不是针脚细密,都用水蓝色的苎麻线缝的?” “对。” “是不是前胸后背丝绵都絮得很厚,但腋下肘间则薄?” 他愣了愣,又点头说:“对。” “是不是……里襟用红色丝线绣了一个‘晋’字,而且是秦篆?” 高云桐没有再说“对”,他看着凤栖隐在绡纱面帘后的面庞,她眼里的笑意仿佛流溢出来,带着慧黠与俏皮。 他缓缓地点点头,说:“针法如笔法,颇有《峄山碑》的笔意,画如铁石,字若飞动,婉中带刚,居高睥睨。” 她“噗嗤”一笑:“就单单一个‘晋’字,哪有那么多说头?” “字如其人嘛。”他笑了,颊边弯弯一对涡,不笑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 凤栖心想:这个人长得也有趣,文士的秀致脸庞,武臣的犀利眉目,又有少年郎的明媚笑涡,凑在一起居然不觉得违和。 于是又多看了他一眼。 而他说:“我不能耽误了,先得到衙门口候着。” 转头时,凤栖看见他耳后洗净了,刺青的靛色印痕触目惊心。 她在刚刚一段春风般的交谈中感受的一切美好,突然像被这团靛青色砸到了似的,胸腹里一阵难言的酸涩。 而那有着少年般笑涡的青年男子,步履飞快,仿佛带了一阵风似的,转眼出了客栈的排门,消失在街道上。 第77章 凤栖和溶月到刺史衙门口,大概是晚了,大堂门口挤着不少人。只听里面一阵怒吼:“现在是什么人都能来献策了么?不问你个僭行之罪,你是不是不晓得马王爷有几只眼?!来啊,给我乱棍打出去!” 凤栖心里一紧,赶紧挤到人群的前面看个究竟。 第113章 围观的人都在窃窃私语:“马刺史现在心情糟糕着呢!这个人真是胆大狂妄,不知死活。” 还好“乱棍打出去”并不是法定的五刑之一,目的是“打出去”,而不是“乱棍打”。 而刺史任用的衙役却是一脸戾气,高举着竹板,劈头盖脸就打下来。 高云桐很狼狈,两条手臂遮着脑袋,且走且退,倒不求饶。 出了刺史衙门口,他掸掸衣服,看见凤栖,苦笑了一下。 旁边一个好心的老汉劝他:“别献什么策了。这如今,除非能叫靺鞨人转身就走的‘策’,或是能让刺史官人毫发无伤离开忻州的‘策’,其他的,都入不了官人的法眼,都免不了挨打。” 门口衙役用长竹板子指着那老汉,瞪眼喝骂:“那老不死的你在说什么?!” 顿时一片死寂,大家灰溜溜地各自拔脚离开,再无人在衙门口说话了。 离开衙口,转到僻静的地方,凤栖才说:“你看明白了?” 高云桐点头说:“都挨了顿打了,当然看明白啦!马靖先哪有心思组织忻州的军民一战靺鞨!他只想着自己能全须全尾的,最好别得罪冀王,靺鞨军就自己跑了怎么可能!” “别指望他了。要救忻州城,得把这个人弄走。” “弄走?”高云桐玩味地看着凤栖,揉着胳膊被打疼的地方,却饶有兴趣地问,“愿闻其详。” “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川壅而溃,伤人必多。”凤栖先转了句文,见他挑眉而笑,便接着说,“可是,茶馆酒楼贴再多的‘莫谈国事’,人们就不担心国事了?只是无从知晓真相,反而酝酿得越发容易轻信罢了。温凌之前不屠城不是因为心善,而是因为不必要;他杀幽州两院夷离堇、应州节度使的时候从不手软。他这心狠手辣的特点,我们可以给他传一传,川壅而溃,是马上的事。”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看你了。”凤栖笑了笑,“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吧?” 忻州城里的恐慌越发严重。 从不知哪里的酒肆茶楼传出的消息,都说靺鞨人残暴无情,进城就要屠杀,而当官的首当其冲会死得难看,有幽州和应州为例。说得有鼻子有眼。 而刺史马靖先很快听闻靺鞨冀王以往的种种手段,更是紧张得夜不能寐。 开城门投敌,他也没那个勇气,到底拿着大梁的俸禄,做全国第一个行摇尾乞怜的投敌之事,会被御史们和百姓们的唾沫星子淹死,后世也会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不得翻身。 他只能愈发严厉,用鞭子督着城里的军士们昼夜轮班,死死盯着城外的举动。 但没几天,靺鞨的攻城军械运到了城外,很多还是南梁支援的:云梯、焦傲车、巢车……硬木和铁质的底座,上面覆盖着防火的湿毡子,又高又坚固,里面可以躲进几十个勇敢的士兵,借助军械的掩蔽登上城楼一顿砍杀。 刚刚被逼出来的一点士气又泄光了。 马靖先面如死灰,问左右:“如今该怎么办?” 大家并不敢说话,好半天才有一个在他的威逼之下道:“要么……先备好礌石,或许能够抵挡一阵。” “胡说!铁架子的巢车,砸多少礌石下去能砸坏一个?” 他吹胡子瞪眼,把先发言的那个幕僚骂得狗血淋头,接着又指名问另一个:“你有什么主意?” 另一个也无奈,咽了一口唾沫:“要么……趁夜里派些士兵缒墙而出,到敌营里杀他个措手不及。” “亦是荒唐!”马靖先怒骂,“缒城而下能有多少人?靺鞨军有多少人?被他们踩死都不够!” 然后跺着脚骂所有人:“养了你们这群废物!!” 大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话,唯恐把长官的怒火引到自己头上。 但有一个犹豫地抬眼悄然望了马靖先一眼。 马靖先威严地指着他问:“你有什么主意?” “卑职有一个主意,但是……”那幕僚小心看了看刺史,“但是要请明府借一步说话。” 马靖先眉梢略略一挑,已然明白了,故意说:“臣不密则失其君。只要有法子,借一步就借一步吧。” 跟着那幕僚到了二堂的一间侧屋,遣开了伺候的丫鬟,说:“说说看。” “靺鞨人在北城防备得松懈一些,明府不妨以那里作为突破。”幕僚小心地看了马靖先一眼,见他虽然皱着眉,但也没有呵斥,于是接着说,“如今正面与靺鞨相抗,无疑是以卵击石,消息又递不出去,朝廷想派军队过来增援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明府以国土为重,亲身出城求援,怎么说都是官家要赞扬的忠心。” 只要不是开城门当面投降,其他都好说,编一个借口总是容易的事章洛那位衙内已经给百官做好了榜样。 马靖先心中甚是宽慰,捋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现在城中危难,等闲的斥候无法信赖,万一反倒泄了城内的机密,就极为不妥了,还是我亲自求援来救这座忻州城比较合适。” “不过,”他又问,“北城松懈是松懈,若大开城门时给靺鞨人冲过来卡住了门轴,不就等于破了城么?” 幕僚说:“这是没有办法了,还是辛苦明府缒城而下。北城有几处傍山,军营网城是无法驻扎的,所以没有几个靺鞨人,巡逻过去的也是寥寥,小心避开就行。” “可我还有些东西……” 金银财宝太多,弃之不舍。 幕僚无语,好半日才说:“还得明府自己拿主意了。” 马靖先跺了跺脚,咬咬牙说:“唉,如今生死存亡之际,也顾不得身外之物了!只能请了朝廷的援兵打败靺鞨,回城再取东西吧!” 挥泪回去收拾随身可带的金银细软了。 夜幕深沉之时,城中一片阒寂,担惊受怕的民众被宵禁管制在街坊之中。 却不知北城一角,一城的刺史带着十几个亲卫,腰间扎得鼓鼓囊囊的,正悄无声息地登上城墙雉堞。 三丈高墙上俯视下去,刺史马靖先的双腿未免也要筛糠,然而进退均已一样被逼到了山穷水尽,只能指望这唯一的机会了。他的亲卫也鼓励他说:“明府,卑职们先下去两个接应,上面也留着人帮明府扯着麻绳,明府您慢一点顺着下去,不会有事的。” 马靖先深吸一口气,又深叹了一口气,终于说:“生死成败在此一搏了。” 他探着头看两个亲卫先顺墙而下,练家子到底手脚矫健,很快就到了地面。 他们不敢点灯,不敢高声,挥挥手示意了一下。 马靖先拉着麻绳试了试,又紧了紧腰间拴的另一根绳子,然后在亲卫的扶掖下跨过雉堞,小心地一点一点往下挪动。双手难免被麻绳磨得生疼,胳膊也抖得厉害,几乎要支撑不住,他粗粗地喘着气,有些后悔自己带了太多沉重的金银在褡裢里,但这时候扔了也舍不得,只能咬咬牙,继续一点一点往下挪。 身旁两个亲卫跟着他一起下城墙,自然也随着慢慢移动,但耳朵里突然听见什么声音。 “这是……” 疑惑的问题问了一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第114章 而且,明白了也晚了。 斜剌里抽冷子一支冷箭射过来,马靖先左边那个缒墙而下的亲卫后心口中了一箭,他的皮甲根本搪不住箭镞,喘了几声就撒手人寰,被腰间的绳悬吊在城墙半腰。 远处传来靺鞨人笑嘻嘻的声音:“这箭法不够厉害。射绳子!” 又是一声弓弦响,一支箭破风而来,金属箭镞猛击在城墙砖上,而挂着另一个亲卫的绳子断了,只剩手里那根。 那亲卫一惊非同小可,顾不得旁边自己的主子,对上头喊:“快!快放下绳子!” 绳子急急放了一段,又一支箭射断了他手里握着的那根绳,他从两丈高摔了下去,顿时一声闷响。 马靖先吓坏了。 先喊着:“快!快!快把我拉上去!” 但他有些沉重,上头的人也紧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拉动了一尺。 他又喊:“不不!快把我放下去!” 至于放到地面会被靺鞨人捉住,此刻已经顾不得了。 于是绳子又往下放,他宛如吊在半空的一只肥鸡,扑扇着、蠕动着、手忙脚乱的。 靺鞨人又开始笑着嚷嚷。 马靖先不懂靺鞨语,问:“他们在说什么?” “好像……是什么‘火’?” 果不其然,远处飞来几支火箭,流星一样钉在砖缝里,火苗燃着了绳索,麻绳一点点被燎焦,变得越来越细。 大家对马靖先此刻的恐惧感同身受,但已经没有办法帮他了,除了喊“刺史快一点!”然后看着他惊慌失措地蠕动。 两根绳子很快都燎断了。马靖先“噗嗤”一声,像个沉闷的水袋一样落到了地上。 他的左腿“咔嚓”一声折断了,后背和后脑勺猛地一震,然后麻了。 马靖先沙哑地喊了一声:“救救我……” 艰难地扭过头,那个先他一步掉下来的亲卫摔得比他还要重,浑身一阵一阵地抽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上面的人也在踌躇,直到看见骑着战马、披着战甲的靺鞨将兵们围过来,才决意放弃马靖先了。 一个个脑袋都从雉堞上缩了回去,连放两箭吓吓人的都没有。毕竟,远离城墙,活命的机会大一点。 马靖先仰起脸,倒着看见一匹乌骓马慢慢靠近了他,马上那人披着幽夜般色泽的黑狐绒斗篷,铁黑色毫无光泽的盔甲把仅剩的一丝月光都吸进去了似的。面甲上露出一小截面孔,皮肤冷白,双眸幽深,带着冷漠的笑意。 那人会说汉语,打量了马靖先半晌,问:“你叫什么?是什么人?” 马靖先哆哆嗦嗦的:“我……小的姓牛,叫……牛三。是……城中做生意的。” 那人冷冷一哼,马匹绕着摔瘫了的亲卫一周,说:“撒谎。他几个身上穿的是南梁的皮甲不在战场时,士卒用轻便的皮甲护身,但普通做小生意的人家,谁敢私藏甲胄?” “我……我有钱。” 马上那人马鞭指着马靖先说:“看看,他伤哪儿了?” 一旁的步兵亲卫小跑上前,娴熟地在马靖先身上一顿按。 马靖先刚摔下来时只觉得浑身毫无知觉,此刻被他按到小腿,突然钻心般痛,不由嘶喊出声。 那步兵回报:“左腿断了。” “嗯,让他说实话。” 都不消吩咐,那步兵娴熟地把他断了的左腿一掰。 马靖先狠命地抽了一口气,肚皮打挺似的昂起来,而后叫得惨烈:“啊”接着是哭。 “说吧!” 马靖先哼哼地哭着,但略一迟疑,左腿断骨又被反折,他看见尖锐的断骨从他厚缯的裤子里戳出来一截,血淋淋又白森森的。 “我说!我说!饶命!饶命!!”他断断续续的,边哭边说,“我是忻州刺史马靖先。” “大王!”靺鞨士兵很是兴奋这是一下子捉住了忻州的最高官员。 马背上的温凌也有些高兴,但好像也不特别高兴,嘴角扯了扯算是笑过了, 捉住个怂包,一点意思都没有。 何况,他心里还有一根刺,只是现在军情紧要,还不能顾及,但一想起来就是心脏隐痛,想着要把她千刀万剐才能出气。 所以,一切喜悦仿佛也远离了他似的。 “总算没有白忙活,先把人带回去。”温凌吩咐着,“明儿早上,用他来逼开忻州的城门。群龙无首,想必会听话的。” 不等他吩咐,马靖先上赶着表忠心:“是!是!我一定叫他们开城门……大王饶我一命吧!” 温凌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圈马往回走。 他的亲卫在夸他:“大王真是神机妙算!果然在忻州北城只守了几天,就捉到这么大号的人物!” 温凌冷冷地微笑,在寒夜里骑着马缓缓归去。 风很刺骨,吹得他的眼眶发酸,脸也僵硬。 他犹记得,在攻陷应州城的前一天,带着她爬到高岗顶,登到望楼上眺望。 她穿着大红色的羽缎斗篷,洁白的丝绵小袄,手冻得通红冰冷,把他心疼坏了还不能说出口。 她遥望着应州的眸子很清很亮,睫毛忽闪忽闪的,美得叫人心软。 她告诉他说,作战时不能赶尽杀绝,一旦赶尽杀绝了,里面的人知道必死无疑,则勇力胜以往十倍,必然要拼死相搏。 那次他没有听她的,认为只是妇人之见。 然而这次不由自主地故意放松了忻州北城的城防,果然自作聪明的忻州刺史选择了半夜缒墙逃亡。 她是真的聪明通透,可聪明却不肯用在与他一同开疆拓土、一同登顶上。 第78章 第二天一早,忻州的军民就被吵吵醒了。 “马刺史被靺鞨人俘虏了!就吊在北城外呢!” 所有的街巷都在传,越传越叫人惶恐:这一城的最大的军事长官都叫人俘虏了,忻州还能怎样渡过这一劫难?! 最早知晓消息、也最早崩溃的是忻州的守军。 不知谁先带头,红了眼似的到忻州的富户开始抢掠没有人管了,抢到了就是自己的。 再接着,听说有女孩子被当兵的污辱了,先是被抢掠的富户家的女孩子,次是教坊里的女孩子,再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子。 军纪一片混乱,到处是哭喊声,城里还没进外敌,就先被自己人给搅成一锅粥。 小客栈外面大概也来了抢掠的忻州士兵,气势汹汹在外面喊:“银子!我们只要银子!那么重的铁钱和铜钱,怎么搬得动?!” 客栈掌柜战战兢兢:“各位军爷,小店小本,从来都是铜板进出账的,碎银子只有这么多了……” 接着是一声清脆的耳光声,掌柜带着哭腔:“军爷,小老儿这把老骨头都在这儿了,岂敢为了一些银子送掉一条命?……” 有人嚷嚷着:“里面去看看,万一有做生意的来投宿,说不定有金银。” 凤栖不由紧张起来:她有金子,还有美貌,乱世里怀璧其罪,这两样绝世的好物事就是最可怕的东西。 “溶月,”她低声吩咐,“把我们带来的值钱东西藏到大床的承尘上。” 溶月慌慌张张地把东西藏好。 第115章 但人呢?难道也藏起来? “到高云桐那里去。”凤栖简洁地说。 屋子都靠着,有他们在,会安心得多。 她俩躲在高云桐的卧室里,高云桐说:“别慌,军队会溃乱,我猜到了。这种急乱,根本没有人组织起来,士兵们也是各自为政,只仗着自己有刀兵才放肆,所以反而不足为惧。” 他抚慰地看了她们俩一眼,闪身出去,还带上了门。 他在对外头的人说:“蔡虞候,咱们这里你是官身,斡旋这些小兵,只管拿出并州大营的气势来。” 凤栖暗道:原来他并不是一群人中地位最高的,但大家又都听他、服他,除了自家有两把刷子外,曹铮应该也是给了他一些信任和权力的。 果然,一会儿外面就扰扰的乱起来。 听脚步,大概是两个人闯了进来,一开门就大声嚷:“你们是干什么的?” 这会儿被称为蔡虞候的,平时被大家叫“老蔡”,是个性子沉稳的男人,路上不怎么说话,只是常憨憨地笑,这会儿开口,倒也颇有官威:“我们是并州大营的,本来是凭节度使曹将军的钧命,来忻州传递消息现在,这消息是不是不必传了?” 闯进来的人愣了愣:“呃……刺史已经被捉了。忻州大概是保不住了。” 蔡虞候说:“胡闹!忻州只有刺史一个当官的么?权知忻州府,总有人吧?府下小吏难道也一个都没有?” 城中游勇溃散,哪里还听官府的召唤! 但是这么冷静而居高临下的问话,倒是挺能唬人的。 闯进来的兵卒半日说:“我管不着了!自家小命要紧。” “刷”的一声,大概是亮了兵器,但不知是哪一方亮的。 凤栖屏住了呼吸,忍不住从门缝里悄悄往外看。 拔出刀的是自己这一方。 而慌乱的是闯进来的两个小兵:“你们干什么?!别以为我们怕啊……” 事实上已经怕了,两个对五个,气势上也远不足。所以两个小兵边虚张声势,边一步步往后退。大概是平时疏于操练,动作很蠢,一下子就被拿住了,手肘上麻筋一敲,握不住刀剑顿时撒手了。 高云桐说:“虞候,先不忙着动手。这两个劫掠,罪不至死。先拿到知府那里刺史不在,知府理应将城里管起来,外敌围城,此刻更是不能自乱,自己乱了,命都保不住。” 他转头向那两个被摁住了的士兵:“你们是忻州的厢兵,额角、脸颊或耳后都有刺青,靺鞨冀王有备而来,若是攻破忻州,第一个要屠的就是军士。你抢了再多金子,又能带得出城门享用么?” 那两个士兵顿时垂泪:“我们……也知道。但事到如今,只盼着城破之后能侥幸逃出去。逃出去,总得有钱傍身才能活得下去……” 另一个说:“哪个想当这狗..日的兵!关的饷都填不饱自己的肚子,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嗷嗷地等一口饭……”抹了一把泪:“给朝廷卖命,不值!空饷和钱粮都进了当官的腰囊!” 朝廷和地方沉疴已重,唯有官家在一群佞臣的马屁话中全不自知。 高云桐好一会儿才说:“你说的并没有错。但是接下来不是为朝廷卖命,是为自己。” 刺史衙门和知府衙门并不在一起。知府此刻也吓得筛糠,躲在衙门深处不肯出来处置事务。门口的大鼓都给人敲破了,受苦的百姓捶胸顿足的,大声喊冤。 先喊的是家里被当兵的劫掠了。 后来有几个急了也不怕丑,捶着胸脯喊:“奸了人,打得奄奄一息的,官府也不管吗?!外头还没打进来,自己人先就把自己人给弄死了吗?!我那可怜的女儿!……” 高云桐把两个到客栈抢掠的士兵往衙门口的台阶边一丢。两个人都捆着,毫无嚣张的模样了。 而蔡虞候对大门喊道:“我是并州大营的虞候,重要的事求见知府,知府若不见卑职,只怕靺鞨军说要‘屠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躲不过了!” 四周寂静了片时,接着有人哭起来,也有人叫起屈来,还有的跺着脚:“一个都逃不过,还不如搏一搏!横竖都是死!” 知府衙门的朱漆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脑袋说:“有凭由么?” “没有凭由,也进不了忻州的门。”蔡虞候笑了笑,掏出凭由晃了晃,“我们都有。” “进来吧,知府在二堂忙着布置军务。”强行往知府脸上贴了个金,又赶紧把几个人救命稻草一样请了进门。 也不知里面谈了些什么,但衙门口是开了,知府柳舜亲自出来对围观的忻州百姓说:“马刺史虽然被俘了,但是忻州军民只要一心,我们还是可以抗一抗靺鞨人的!刚刚并州大营的几位已经和我商议了求援的事,大家伙儿众志成城,只要熬到援兵来到,忻州就有救了!” 这话终于给所有人燃起了一些希望。 到了下午,忻州的几座军营里,从都司虞候开始整顿军务,杀人、侮辱妇女者军法处置,当场处死了六七个;伤人、抢掠者被摁跪在忻州最大的市集上狠狠打了一顿军棍,几十人拖着血淋淋的脊梁示众。 军心安定,民心也渐渐安定多了。城中招募壮汉再次加固城防,准备礌石、火油和箭镞,秣马厉兵,终于有了开始好好做防务的样子。 高云桐再一次站上忻州城墙,看士兵和民夫们准备作战,也观察城外的景象。 一面面海东青旗被北风猎猎地吹着,军械环围在城墙四周;几百座网城,成千上万的连营一直消失在山坳的转角处;不远处的山上竖起了比忻州城墙四角的哨楼还要高的简易望楼,隐隐还能看到上面的人影。 最触目惊心的,是北城外竖起了好高一座栅栏,栅栏上吊着几个人:中间一个特意给换上了展脚幞头、朱红襕衫,断掉的一条腿还穿上了皂靴,凄厉的呻.吟声传到城墙边;旁边三个则穿着皮甲,都奄奄一息地垂着头。 会汉语的靺鞨士兵在城墙下高喊:“刺史已经被俘了,现在投降,饶刺史一条命,也饶城里人的命;现在还敢顽抗,就屠城!拿你们的尸骨筑京观!把你们的妻女带回咱们白山黑水里赏给谋克猛安的兄弟们!” 高云桐肃穆地看着断了腿的刺史马靖先,好一会儿方问:“靺鞨人能信么?” 也是好一会儿,身边方有忻州的将士回答:“不能信。即便不屠城,城里也必遭劫难。” 应州就是最好的榜样。确实没有屠城,但为了搜取粮食,富户和穷人都经了几轮洗劫,当时就死的想想还是幸运的,接下来缺粮的城市必然是易子而食、冻馁成一具具饿殍。 高云桐又看看左右,仿佛有一点笑影在嘴角噙着:“那么,刺史要救么?”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因为不好答话。 最后,才有个人嘀咕:“就算想救……也得有本事救呀。” 多行不义必自毙。 大家冷眼看着忻州刺史马靖先拖着一条断腿,先还嚎叫着求饶、让忻州军士出来救他;后来就只能在寒冷的北风里呻.吟,呻.吟了一整天。忻州城里的人像没有看见他的痛苦形状一样,自顾自加固着城墙,把礌石和箭矢搬运到雉堞边,张开强弩对着外面。 第116章 温凌在城外,眯着眼睛看着城墙上的忙碌,好半日说:“备好军械,明日就强攻。忻州士气强过应州,这当是一场硬仗。但克下忻州,大家就有口饱饭吃,所以也当破釜沉舟了。” 他来到马靖先的身边,马靖先流着眼泪:“大王,大王,求求你饶了我一命。你放我回忻州城里,我一定开门投降,然后征集粮草奉于您……我毕竟是忻州的长官,他们会听我的。” 温凌哑然失笑。 忻州人对这位刺史的冷漠简直写在脸上,看来自己抓了这么号人等于是白抓了,可惜硬熬了两天两夜守株待兔。忻州既然看起来不打算救这位刺史,那么马靖先唯剩的作用就是拿来恫吓忻州新的领袖了。 他笑道:“马刺史,你受苦了。只要苦得其所,我定然留你一条小命。” 马靖先正准备感谢他的不杀之恩,就听他说:“剁他的一只手,送到忻州城门口,再写一份战书过去:我靺鞨军队素来无坚不摧,忻州此刻群龙无首,何必顽抗?只要城墙上发一箭一矢,那么,忻州下令抵抗的官员,就会像马靖先一样,被我一块一块地剁碎!” 他下巴一抬,一个亲兵虎虎地上前,抽刀切豆腐似的沿着马靖先的手腕一圈切下,一只手就落了下来。 马靖先发出嘶哑的痛呼,晕厥了过去。 那亲兵笑嘻嘻把断手掂了掂:“好家伙,这家伙养尊处优,一只爪子那么重!” 温凌冷漠地笑道:“少废话,给他伤口止血。不管忻州城里现在主管防务和军务的是谁,我们都得靠马靖先的肉块来一块一块地威慑他们,所以这个人还不能马上死。我看忻州的长官有多么大的胆子跟我抗衡!” 他遥遥地望着忻州的北城门,城楼上也是一片沉默,那里的人握着长戈长槊,大概也在遥遥地望着这里血淋淋的一幕。 温凌心里有一点痛快,仿佛鲜血稍稍排解了他这一阵难以言述的愤懑。 熬了两天两夜捉了个废物,他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养足精神准备明日的大战。 火盆烧得热热的中军帷幄后半间,是他的寝卧。 他在亲兵的协助下卸掉沉重的浮图甲,简单地洗了个澡。羊毛的被褥很暖。外面,又醒过来的马靖先的呻.吟像唱曲儿似的很动听。 他满意地入梦,梦中琵琶曲响起,她低低的吟唱响起: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她抬眼凝眸,妩媚万端,风情万种。 他捉住她的手,手小巧玲珑,又嫩又滑。 他揽住她的腰,腰绵软纤细,恍若无骨。 他亲到她的面颊,她想躲闪,却躲不开,面颊娇嫩得花瓣似的,转而变红微热。 他亲她的嘴唇,她被钳制着,只能乖乖听话,那柔软的樱唇被含住,洁白的贝齿被分开,他探索着她深层的温柔芬芳,也享受她的无可奈何、不能自主。 “你这个妖精!”他在梦里切齿地骂她,“我对你那么好,我从没对人那么好过!你却如此对我!……我定当弄死你!” 含雾的眸子,晶珠般的泪滴,似笑不笑的唇角。柔软得像条蛇,温暖得像暮春的丽日。 真是个妖精,让人如痴如狂。 温凌在剧烈的心跳里醒过来,浑身像有火在流窜。他掀开被子,看着脚那头火盆里的焰,怔了一会儿。他的裈裤支棱着,随着视线的聚焦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一切的火源因此而来。 他在脑海中回忆着随军营伎中最美的那几个,却一丝兴趣也无。 灭火只有靠她,或靠自己。 他一定要弄死她! 他一边靠自己解决燃眉之急,一边愤愤地想。 第79章 早晨醒来,温凌发现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雪。忻州城外一片白茫茫的,一切都被掩盖在白雪之下。 他披上白色斗篷,先去看望了马靖先,那条断臂被包裹住了,血迹斑斑凝固在衣服上,人也面如金纸,呻.吟声都不闻。温凌说:“看好他,找个军医来瞧瞧,别让他死。” 接着点好兵,一如攻破应州的模式,先让抓来的民夫打头阵,把城上的箭矢和礌石吸引下来这些武备之物数量是有限的,以人为标的,城墙上必然是一片慌乱,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会一通乱打。然后他训练有素的士兵再架云梯和焦傲车攻城,三天内必叫城内崩溃。 若是那只断手能吓住城内乌合之众的领袖,像应州节度使任用郭承恩一样出点昏招,说不定还用不着三天。 他嘴角挑起一些笑意,叫人牵过他的乌骓马,检查了马蹄和肚带,翻身上马,剑指忻州城的方向:“出发!” 雪地里,被刀枪威逼着的民夫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作为肉盾,自然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向死而去,祈祷来生不要再投胎在这样的乱世了。 但当到了城外二百步的地方,骑在马上的温凌笑容凝固了。 忻州城趁夜晚往城墙上浇水,夜来气温陡降,水直接在城墙上凝固,一层层浇下来,城墙厚度加倍,而且变作上宽下窄的倒梯形云梯会架不稳,壕桥也很容易滑开。强攻的损失会几倍于应州。 民夫到了城下,箭矢礌石却并没有如期而至,上面有人在喊话:“兄弟们,受苦了!我们晓得你们也是汉人和北卢人,不幸被抓了壮丁,干这样卖命的活计。” 本来就不怎么有士气的民夫们,一边在雪野中哆嗦,一边为自己悲惨的命运哭哭啼啼起来。 温凌抬头看了看天,雪片极大,天色阴沉沉的,好像一时半会儿雪不会停。 他压低声音,咬着牙问身边的人:“昨日在城下放哨的士卒怎么不来回报?!这一城墙的冰,不忙上半夜,如何能够凝成这样?!” 副将哆哆嗦嗦地说:“卑职后半夜听说城上在浇水,是来回报的,但大王那时候梦中火气大,说了句‘浇水又如何,正好浇灭我这熊熊火!’” 他偷偷看了一眼温凌的脸色,声音越来越低:“卑职也没听懂是什么意思,以为大王说的意思是‘不用担心’……” 温凌喉咙口咸咸腥腥的,怪又不能怪别人。 他胸口起伏了好一会儿,说:“叫民夫在城下生火,烤化这冰。” 然而一边天寒地冻下着雪,一边杯水车薪地燃火,他自己也知道等烤化一墙的冰壳遥遥无期,纯不过做个姿态罢了。 煎熬到傍晚时分,城墙上缒下一个吊篮,里面坐着个人:大袖襕衫,但用的是士子的月白色而非官员的紫朱青绿,头上乌角巾。对围上来的靺鞨士兵指向他鼻尖的枪矛只皱了皱眉,伸手指拨开靠得最近的一杆刃口,说:“我是忻州来使,找冀王谈如今之情势。你们先问问冀王跟不跟我谈,问完来告诉我。” 汉语说了一遍,唯恐这些兵丁不通汉语,又用靺鞨语说了一遍。 靺鞨士兵被他一口流利的靺鞨话镇住了,枪矛略离开了一些,他就从吊篮里起身,掸掸衣襟,又张开两臂:“我无寸铁。” 他很快在刀枪簇拥中到了温凌临时的行营。 温凌正在火盆边烤着一条羊腿,边烤边用刀片下烤熟的一层肉,戳了放在嘴里。见人来了,先冷冷地笑笑,问:“吃晚饭了吗?” 第117章 那人坦然笑道:“还没有。” 温凌割了几片肉在盘子里,对自己的亲卫说:“端去给他尝尝。” 羊肉还没有完全烤熟,里层的肉带着血丝,呈现着粉色。 那人挽了挽大袖,见没有筷子,就用手捏了一片咬了一口,眉头微皱。 温凌鄙夷地问道:“怎么了?不好吃?” 那人说:“缺点盐。” 温凌鄙夷的笑意收了,对亲卫一抬下巴:“把盐巴和韭齑给他。” 那人于是大大咧咧盘膝坐在毡毯上,就着面前的小案,气定神闲地先慢慢撒盐,再抹上韭齑,然后把肉塞进嘴里,嚼了几下笑道:“这羊肉肥而不腻,鲜香多汁,味道不错。” 温凌看他捋着袖子,兴致勃勃地把肉吃完,笑问:“看你这模样,仿佛饿了很久了。忻州没人了么?怎么会派你这样的人过来和我谈?” 他努努嘴,指了指外头大帐的门开着,看得见吊在栅栏上,断了一手一足的马靖先,垂头奄奄。 那人笑了笑说:“忻州不缺人,也不缺粮。马刺史不得民心,救不救他也无所谓;我呢,无名小卒一个,被公推来听听冀王的意思,其实无家无口、无牵无挂,即便砍成一块一块的送回忻州,也没有人会在乎的。” 在温凌面露杀气之前,他又语气一转:“不过,大王的意思总要有人传达,来使您都杀光了,又能破得了我们忻州的城?实现得了大王的期望?” 下巴一抬,却是挑衅的意味。 温凌看他这滚刀肉的德行,寻思他刚刚那些话,也确实是不错。杀人撒气简单,但攻不破忻州,自己大军可能马上就要饿肚子了这是他现在最愁的事,还不能摆脸上,不能让好容易鼓舞起来的士气垮掉。 于是,温凌不置可否,只说:“忻州的城,对我而言易如反掌。只不过上苍有好生之德,想给忻州臣民一个活命的机会。” 他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银杯,对身边的亲兵道:“也给对面送酒去。” 见那人毫无畏惧地一饮而尽,温凌道:“看得出,你也是个爽气的人。杀不杀你再说,你今日的胆气小王还是颇为佩服的。你只身到城下,想劝我退兵?呵呵……”笑了两声,表示对面这人顽愚无知的好笑。 “可以一劝。”那人拱手。 温凌大笑起来:“你可真是不怕死!先说说你叫什么?我国敬佩勇士,说不定杀了你之后,会在国史上给你记上一笔。” 那人又是一拱手:“不敢。在下高云桐。一介白身。” 温凌眯着眼,一手撑着案桌角,一手撑着下巴,打量着他。 四只眼眸来往交战了半晌,温凌说:“高云桐,我靺鞨所向披靡,一路从中都往西,攻下涿州、幽州、易州、应州都是手到擒来。所以你敢过来找我谈,简直是可笑又可叹天底下竟有这样不自量力的人!你要谈,可以,我和你们忻州刺史马靖先已经谈过:打开城门,让我的士兵进城驻扎。军需粮草尽忻州全城之力供应我军。日后我打下郭承恩,要回岁币,再补偿忻州。答应这条,忻州军民、包括你,都可以不死。” 但他又不屑地笑起来:“不过,按你的说法,一介白身?连个官位都没有,你如何能替代忻州答应下来?!” 高云桐摇摇头笑道:“我当然不能替忻州答应这一条,别说我,今儿除了我国的皇帝陛下亲自下旨外,也没有一个人能洞开城门,任你凌踏我们的国土、掠夺我们的粮食、戕害我们的百姓。即便是皇帝,要下投降的圣旨,也要考虑千古之后的骂名呢。” “但是,”他紧跟着又说,“大王如今四万人千里迢迢到忻州城下,忻州尽地主之谊,先开粮库送些粮草给大王应急,应该是可以的。两国本有盟约,如今理应相互协助,共渡难关,何必急赤白眼儿地为一点粮草互相火并?” 他挑起脑袋,斜看过去:“大王说的‘毁盟’,应该是一时的气话吧?这要毁了盟,不知贵国勃极烈可都同意?再者,捡他人唾余,跟风而行,只怕也不是大王的夙愿吧?” 温凌给他绕得有点晕。 好半日说:“行啊,你总算说了几句人话。我军不缺粮饷,但要看看你们的诚意。” “那马刺史……” 温凌摇了摇头:“不急,看看你们的诚意再说。” 高云桐基本达成了今日谈判的目标,所以很笃定地点点头,拱手道:“我先谢过大王的款待,刚刚的一席话,定当回禀忻州知府。” 原来现在是知府做主。 温凌说:“给你一天时间,明日要筹措的第一批粮送出城,若看不见粮秣,我攻下忻州可不会客气了。” 他指了指高云桐:“尤其是你。” 笑得越发酷烈:“我最恨人耍我,到时候定会让你碎磔而死!” 高云桐撇撇嘴笑道:“我可不是能做主的人。但话一定带到。” 然后自然而然地起身行了个礼,翩翩然转身离去。 温凌最缺的就是粮草,所以今日的谈判,其实是能给应急的。只是谈判之时并未能完全掌控局面,对面这个白衣秀士看着温文尔雅,说话却滴水不漏,又不会咄咄逼人,让他连怒火都发不出来。 他就着火盆,默默地继续烤那羊肉,一片一片地塞进嘴里,但和高云桐吃得洒脱不同,他总觉得即便是这样好的羊羔肉也食不甘味,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存有痞块,而浑身不适。 晚间,大军仍是围困忻州城。 但主帅等退回山坳,以保安全。 温凌在温暖的羊毛被子中翻来覆去睡不着,没有出掉的两口恶气在胸腹里到处乱窜,越酿越周身难受。 他终于起身披衣,到外头巡视一圈,凉凉的雪花飞在他的脸颊上,北风吹在身上,到处寒冷起来,头脑也渐渐清醒多了。 他觉察出自己总说不出的那些不对劲源自何方了: 这次来的这位使者,怎么会这么了解他军中的情景?! 他晓得靺鞨来了四万人,晓得温凌最缺的是粮草,晓得勃极烈会议才能定夺两国的协约,晓得他这会子喊着“毁盟”是在捡幹不思的唾余…… 甚至,温凌感觉到,连忻州的城防都巧妙地避开了应州对抗他时犯的错误,利用了他攻城的弱点。 他突然后悔起来,他不应该让那个高云桐离开,他应该好好拷问这个人,问一问现在谁在忻州出谋划策,谁那么了解他的用兵、他的钳制、他的一切…… 因为越想,温凌越觉得脊梁骨一阵阵发凉。 第80章 忻州在第二日果然从城墙上一点点地运下了粮草。一时只答应运万石。 温凌皱眉嫌少。 城上人喊话道:“仅这半天,吊篮已经坏了几十个了,万石粮食悬垂下来可是容易的事?” 确实不容易,蚂蚁运粮似的,一点点挪下城墙。但叫他们开城门送出来,里面人也说:“我们又不是傻子。打开城门,你们的快马一冲,长槊撅过来卡门轴里,忻州还有救么?”坚决不许。 温凌也不好就这条指责,毕竟互不信任的两方,忻州已经算是够屈从了。 但万石粮食从城墙上运了三天,才只运了一半。 第118章 从望楼上俯瞰,忻州城内还在紧锣密鼓地加固城墙,一捆一捆的箭、一车一车的礌石、一罐一罐的火油有序地运到城墙四处。 温凌冷笑道:“缓兵之计啊。” 转而命令:“把忻州团团围住,不留一处空隙!” 抬头看了看四处:早春已然来临,天空变得明朗,四周的溪流开始化冻,树梢和山野有了浅浅的绿意。那一场倒春寒之后,天气明显转暖了,而且那么晴朗,只会越来越暖。 他心想:冰封城墙这种,还要看老天同意不同意。老天变脸了,形势该向我们这头转了! 于是,他命令把攻城的军械也一件件运近。高耸入云的巢车,架着辘轳的云梯,撞击城门的兜竿,一件件搬过来,组装好,调整好。 只等天暖冰融,就是再一次攻城的时候。 这次,即便是忻州来人愿意拱手求饶,温凌也觉得自己再不会听了,自己打下这座城倒不好? 若是忻州还派那个高云桐来做说客,他这里的刑具就可以派上用场,一定能撬开这白衣秀士的嘴! 城里的气氛也凛冽起来。 天气晴好,忻州人也看出来了,而且,往春天过,肯定是越来越暖的,靠冰壳子加强城墙的防御力,维持不了多久了。 在城楼上看过靺鞨的军械,权知忻州府的柳舜与打着并州大营旗号的蔡虞候、高云桐等人,也默然气闷地下了城墙。 好半日,知府柳舜摊手问:“这怎么办?”语气不善,仿佛都是高云桐他们害的。 高云桐说:“这些军械是章洛依盟约送与靺鞨人的。原是我们大梁的军械,现在拱手送给了敌军。” 连着知府,都在对章谊、章洛父子恨得咬牙切齿。 高云桐说:“现在亦无法追章家的责任要追责,得等保住了城池,保住了命才谈得上。忻州城里的军士只有八千,我上回交手,估摸着八千人里能打仗的不足一半。不过加上忻州的壮男,征召起来共同抗敌,应该还能召集一两万,只是从未加以训练,和靺鞨兵比起来可能十未必敌一。” 但他又总是能在这种算到山穷水尽的地方还露出乐观的一笑:“不过,我们毕竟有城。只要守住四面的雉堞,咬咬牙总能扛一阵。” 知府柳舜说:“扛一阵有什么用?扛到山穷水尽了,还不是被攻进来?说不定……还要屠城!”想着就叫人哆嗦。 高云桐锐利的眼神一下子飘在他的脸上,却笑着问:“那知府觉得怎么办呢?” 柳舜怂包不亚于马靖先,但是马靖先前车之鉴犹在,逃跑、投降也都未必有好果子吃。柳舜唉声叹气摇着头,就是拿不出一个主意来。 最后只能对面前这个没有官职的白身请教:“那怎么办?你有主意,你就说罢,不要卖关子了。这会子我心里都急死了!” 高云桐说:“万全的主意,谁都没有。我只是想:要解困不能靠城里的游兵散勇,只能靠并州救援。” 知府眼睛一亮:“对!求援!快,快点去求援!” 高云桐看他浮躁全不动脑子,又问:“那么,谁能通过靺鞨四万人的围困,一路赶到并州求援呢?” 知府的眸子又黯淡下来:“四万人!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啊!……” 愁得敲自己的脑袋。 高云桐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这是忻州城,周长四十余里,靺鞨环围,每一里平均有一千士兵攻城但号称四万军士,实际三分之二是民夫,运粮饷、搬工事、养马、放牧充粮草的牛羊……乃至被逼为前驱。那么实际能在城下进攻的军士,也只能聚集起来,照着城池的薄弱处发力。冀王大军即便人多,现在围得像铁桶似的,但在攻城时也不可能铁桶一样各处同时作战,总有环围的薄弱点会出现。” “那么,要请知府肯冒一冒险。”他说,“忻州东城最弱,再放些破绽出来,吸引靺鞨军齐攻东城他们也想速战速决的;而西城有河,我看到山坳间围了几处网城毡乡,虽看不很清,腥膻味随风而来,想必是按靺鞨的风俗,行军必带供给肉食的牛羊,一路放牧饲养,急时可以作为军粮,比米面抗饿。” “若能使得主力齐攻东城,忻州趁夜速派几个敢死的军士,缒城而下,小心潜过分散的岗哨和军营,然后顺河道潜行。靺鞨人通常水性不佳,军士还有铁盔,更无法及时下水,那么前往并州亦有生机。” 知府柳舜的眼睛于是又亮了:“可以一试。” 这位一城知府毫无主张也好,全部惟命是从。 于是东城墙上的士卒开始拒绝往城墙下垂放粮草,不仅如此,在靺鞨人问的时候,口吐脏言:“妈的,你们天天就想屁吃!这样好的粮食,我们为什么不用来喂猪?” 靺鞨兵开始还懵懂,及至有通汉语的人翻译了,顿时个个大怒,揎臂捋袖道:“南梁人不是个东西!粮食给得比喂蚂蚁的还少也就罢了,居然还敢骂人!告诉大王去!好好揍他们一顿!等攻下忻州城,先拔了这些混蛋的舌头再杀。” 但攻城却没有意想中来得那么快,激将法似乎对温凌没什么用。 只是眼见着四面环围渐渐收紧,他做足了准备,才终于从东城开始了第一轮攻击。 靺鞨人用的是砲车。巨大的石块往城里抛,砸到人固然没有命在,连屋宇被砸都是瞬间稀碎。守城的士兵后退到砲车抛射距离之后躲着,眼睁睁看着巨石把城墙上的青石雉堞和路面砸出一道道裂纹,又砸成一块块碎片。 无人不咋舌:“好家伙!靺鞨人的砲车太厉害了!” “砲车原是我们自己的东西。”高云桐也远远地观望着,很冷静地说,“架势确实可怕,但巨石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忻州四面的山是土山,偶有巨石也是斧片岩石为主,打磨不成圆形,丢过来就不会准。等他存的巨石打完,他就得歇一阵用其他花样。” “征召的城里的壮年男子,乃至壮年女子,随时做好准备,靺鞨人进攻停息,就来修复城墙。”他冷静地吩咐着。 开始还由知府柳舜传话,后来干脆懒得多费这一道口舌,大家都听蔡虞候和高云桐的安排。 放砲也是很费力费料的事,冀王的军队暂息进攻的夜晚,就是忻州军民猫着腰修补城墙的时候。 石灰拌着捣粘的糯米和蛋清,可以把青石块牢牢地黏住,一晚上就被北风吹干,第二日看上去又是一座完好的城墙。 若是靺鞨人硬要靠云梯强攻,雉堞里就用大弩硬怼,哪个靺鞨士兵敢从云梯遮蔽中露出头脸,一记弩.箭能射掉他半个脑壳。 而另一边,就看出西边的防守明显弱了下来。 蔡虞候说:“我会水,四更的时候,我带两个人从西城墙上出去,瓮城里弓箭掩护,我试试看能不能到得并州,劝说曹将军派兵来救忻州。” 高云桐抿着嘴,好一会儿才说:“虞候亲自去?!” 蔡虞候笑道:“这样的大事,别人去我也不放心。我是曹将军的亲信,也只有我才有可能说服他。嘉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给我乖乖在忻州待着。现在忻州防务只怕比出城更难,我肚子里少读了两本书,比不得你一肚子坏水儿。” 第119章 他笑得一腮的胡子都抖落起来,拍拍高云桐的肩:“还有,你还要好好护着晋王家那位小郡主,我看她就与你谈得来。虽然娇气,但,挺漂亮哈!” 高云桐想笑,但又笑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 和这些军伍里的汉子,最亲密的方式就是反过来捶他一拳,说:“这时候还胡说这个!你小心,西城虽没有劲旅,但你们人少,还是很危险。” “我知道!”蔡虞候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夜晚他们在睡梦里,我们对付几个哨兵应该还没问题。” 这些计划,凤栖都不太清楚。 这几日忻州战事紧急,她也不敢闲着,虽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像城中健妇一样挑着弩.箭、糯米等军备是做不到了,就连担几篓扛饿的炊饼、煎饼、咸疙瘩菜给士兵们吃,她也帮不上忙。 但她能帮上忙的,是在角楼最高层里认真四下观望,数行营的海东青大旗、看靺鞨军蚁行般路线的规划、推测军械磨损的程度及它们的弱点,然后指挥壮汉和健妇们把修补城墙用的青石、石灰和糯米、蛋清,攻打敌人用的礌石和弩.箭运到相应的雉堞边,以取得最省力的效果。 但这日,她突然听见东城门的瓮城和雉堞边一片哗然,不由下角楼问:“怎么了?” 惊惶的人们七嘴八舌地告诉她:“靺鞨人又捉了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出城了?” “想来是的吧?”人们努努嘴,“这几个人头旁边,还挂着刺字的手。” 南梁的兵制,募兵、厢军或流配充军的人都要在显眼处刺字,以防士兵逃跑或作恶。但因为堂堂的军人居然和充军的贼人一样在面上留痕,引起了很多士兵的不满,于是改为充军的人必须在额头、脸颊,至不济也是耳旁刺字;而正规的士兵则在手上刺字,刺得位置高一点的,袖笼一遮就看不见了。 凤栖心想:难道又有忻州的士兵悄悄外逃,然后被抓了? 她伸脖子朝外一看,赫然看见蔡虞候和另外两张熟悉的脸可惜身首分离,已经死了。 她的眼眶猛然就酸了。 这些时日在一起,蔡虞候不多言语,而实际是个爽朗正直的人。他出城,肯定不是逃跑,而是去找外援的。 但是这个时机,岂不是正中了温凌的全套? 温凌素来善学,在忻州故意漏开口子,伏击捉住了潜逃的马靖先,现在故技重施,波澜不惊地熬了这么久,想来要捉求援的人也不是一两日了。 她心里暗骂高云桐这个蠢货,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不由拿下带绡纱面帘的幂离擦眼泪。 溶月给她递手绢,劝她说:“娘子,别难过了,这是是非之地,咱们赶紧离开吧!” 凤栖心里燃着仇恨之火,独自抽噎了好一会儿,才说:“温凌挂出这几个人头,估计不仅仅是威慑。” 她痛定之后,带着泪眼环顾城墙四处:好多人正探着头、张着嘴,看外头的人头,猜测是哪号人物。 城墙下靺鞨人隔着一段距离,高声地喊话:“快些开城投降吧!城里当官的一个个都逃了,留你们这些士兵和百姓,哪个能抵抗我们冀王?!现在开城还有一条活路,不然你们一个个都要被筑成京观!” 凤栖突然听见异动,大声喊:“糟了!” 已经来不及了,不知隐蔽在哪里的砲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投出巨石,凤栖掩身的女墙在不足一丈远的地方被砸开一个大缺口。 因为不是对着人群抛的巨石,所以暂无伤亡,人们尖叫着四下逃散。 溶月吓哭了:“娘子!我们快走啊!” 凤栖也是浑身战栗,但咬紧牙关拼命平息了自己的恐惧,小心翼翼从雉堞的缺口处往外瞥了一眼,然后重新蹲坐在女墙下,对溶月说:“是掩在望楼车侧后的,只有一架砲车。” “那也得快走啊!” “这是打算破城的砲车,不会浪费在砸人上。这几日,靺鞨用砲车明显少了很多,巨石应是不足了。”凤栖继续说,“望楼那里在指挥,下一步就是云梯兵了。” 她呼吸都快得紧,眼睛睁得很圆,咽喉干涩却不敢停顿地喊着话:“不能走!谁都不能走!即便是被巨石砸死,也要守住城墙的缺口!不然,云梯兵从缺口处登城,切瓜砍菜一番杀戮后,就是打开城门,放靺鞨骑兵冲进来。忻州……就没救了!” 她说到最后,声音宛如嘶吼。 然后自己先起身,奔到一个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忻州守军旁边,吼叫一般说:“城破了,谁都活不了!现在即便牺牲一命,可以救全城的人!何况还不一定死!” 一边说,一边摇撼着那些男人。 见一个个都在发怔,凤栖咬咬牙,喊溶月:“我们去搬砂石袋,堵住缺口!” 砂石袋极重,但她像疯了似的,拎着麻布袋的两只角,大声喊溶月:“溶月来帮忙!城破,所有人一死而已!” 溶月哭着过去帮她搬起了袋子,吃力地往城边挪。 愣在那里的守军、壮丁和健妇们很快反应过来。 怕死是人的本能,但死亡无非是以不同的方式来临,恐惧至极,竟然也就不怕了。 一个个都像凤栖一样有了疯子的力量,争先恐后去搬砂袋、搬城砖、推来装着拌好了的石灰糯米浆的小车…… 众人一心,往破损的城墙缺口填补着。 凤栖的幂离早歪在一边,再给一阵风一吹,随着风飘到了城墙下。 她汗水盈盈,累得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一抬头,突见城外百步处那四五丈高的望楼上,远远仍能感觉有一双熟悉的眸子直视过来,目光异常冰冷,她乱跳的心脏都仿佛瞬间被冻住了…… 第81章 望楼车与望楼的作用一样,起到观察望哨的作用,只不过一个是固定的建筑,一个则下面安装着轮子,在战时可以根据需要推动到各处察看。 温凌站在望楼车的最高层,恰好是在硬弩的射程之外,又能够把城墙里的情况看清楚。 他看似凭栏而立,然而一手握刀柄,一手握横栏,都已经挣得骨关节发白。眼睛越发眯起来,人群虽众,但她太醒目了! 随风飘飞下去的白纱幂离宛如一只飘摇坠下的白风筝,从灰黑色的墙边擦过。而没有了绡纱的遮挡,那张日思夜想的脸让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随侍温凌左右的人隐约听到牙齿咬合太紧发出的声音,小心瞥视,又觉得他眉头低压,目光隐在睫毛之下,嘴角却是在笑。 这表情像极了瞄准猎物即将出击的海东青,又像黑山中的怒虎,又捉摸不透笑意从何而来。 所以,一旁的人也只敢默默地咽着唾沫,什么话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 温凌拔出他的刀,缓缓地举起来,遥指着东城砸开了口子的雉堞,缓缓说:“那里给我一直猛攻。他们堵缺,我们就再给他们打碎!” “砲车所用的巨石……不够了。”犹犹豫豫地回答了他。 温凌很恼火,但是这种情况他一直很理性,不会滥发脾气迁怒于人,于是说:“城墙上冰壳已经化了,让一千民夫为先驱,其他人架云梯。先登者,赏黄金二十,封三猛安。余下民夫到一旁山岭里开采巨石供砲车用。” 第120章 这是极高的赏格了,顿时有人摩拳擦掌。 “这会儿还有几块巨石,要不要趁机先轰那城墙的缺口?叫南梁人不能修补?” 温凌沉吟了一下。 巨石无眼,砸哪儿算哪儿。 百步之遥的她,好像也凝注过来了,遥遥对望,还是那副骄纵倔强的小模样。 温凌嘴角的笑意不觉又扯了起来,即便要摧毁她,也不能叫她那么痛快。 他说:“巨石砸城门两边哨楼,再破坏瓮城两边那一排弓.弩。砂袋筑的城墙不用操心,上面的人我要活捉。” 于是,便见望楼车后的砲车转过,对准了城门哨楼和弓.弩台一顿轰击。又见军中各色旗幡摇曳,号角吹起。 凤栖知道,这是温凌在改变军阵,大概是预备进攻了。 她一脸汗水,沾染了灰尘,用手一抹就是脏兮兮的。 溶月掏出手绢心疼地为她擦拭:“娘子,赶紧歇一歇吧!军士都在往东城赶,大家众志成城呢。这种苦力活,哪是您能干的?有其他人,不差咱。” 凤栖心脏“咚咚”地跳,这会子躲在雉堞下,想着温凌刚刚远远瞥过来的目光,对视瞬间,就知道自己不会看错了。 她喘了一会儿气才说:“温凌看见我了。” “啊?”溶月一时没转过弯,“谁?” “靺鞨冀王,温凌。”凤栖深吸了一口气,抬抬下巴示意他就在城外,“不过危险也差不多,如果城破了,身为女子不是死,就是供军中男人享用,甚至杀了吃肉;他发现我,大概率也是不会放过的,只不知道会想什么办法来折磨我。” 见溶月怕得呜咽的模样,她替丫鬟擦了擦眼泪:“哭出一缸眼泪也没用。如今能保住忻州城才是唯一的希望。” 溶月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凤栖也没办法劝她,连自己都惊怖极了,一边帮溶月擦眼泪,一边自己也觉得眼眶发酸。 不过,她蹲坐在雉堞女墙下,听见熟悉的马蹄声,一会儿就看见高云桐大跨步地登上城墙,修身短打,披一件棉斗篷,面色肃穆,上来就问:“攻城了?” 他只顾得上看了凤栖一眼,就急急奔到城墙边看缺口的情况,好在补得及时,又垛起一人高的砂袋,一叠又一叠,看着很牢实。再看瓮城那里,哨楼被打缺了一座,还有一座勉强还立着,城门坚实无事,但两边架弩.机的雉堞被打得七零八落,弩.机也坏了几张。 他几乎一路都是奔跑,指挥修缮,指挥攻防的人员安排。从未见过如此进攻架势的忻州士卒,有的毛头小伙子都快哭了,有的有家有口,顾念亲人,所以也垂头丧气的毫无斗志。 高云桐说:“现在只有保住忻州城一条路可走,不然等于是送人头给靺鞨人。男儿若横竖是死,为何不死得壮烈一点?” 特别对那些个还在愁老婆孩子的吼道:“不守城,家里人就保住了?!靺鞨人不杀你孩子?不污你妻子?醒醒吧!这是为他们在拼!” 情况好歹稳住了,士气也没有太败坏。 抱着武器垂头丧气的男人们也终于擦了擦眼泪,吸溜吸溜鼻子,站起身说:“妈的,横竖横,跟他娘的干!” 哀兵必胜,到了恐惧最盛的时候,好像也就不那么恐惧了。 高云桐用了一个时辰,终于安排好了东城这一片的防务,击退了几轮攻击。城下,民夫的尸首堆积如山,而靺鞨的士兵死伤却并不多,还是保存实力的状态。 城里的人不敢怠慢,等光线黯淡了,靺鞨兵后撤了,才泼下火油,放火烧那堆尸体,免得靺鞨兵踩着尸体登城以往攻城俱有这样的先例,人的尊严此刻什么都不是。 天色也暗了下来。乌云压得低低的,呈现出凝血一般的暗紫色。 “他们砲石不够。”他说,“应该不至于夜攻。城里的岗哨我增加了双倍,大家听到号角或看到烽火就会救援。” 他终于转回到凤栖旁边,一屁股坐下,陪着她背靠着女墙。疲累中居然笑了笑:“你别怕,我们有城,自古偷袭都是自里缒墙偷袭外面,很少有外面夤夜不睡,强攻高墙的,黑夜里下面看不清上面,吃亏的。” 又扭头问:“看你坐了这么久了都没挪窝,冷不冷?这几天虽然回暖了,在城墙边风还不小。” 凤栖的泪水终于把灰扑扑的脸上冲出了几道痕迹,仰头望着他温暖笑着的脸,撇撇嘴哭出了声。 “别怕。”他说了一句,伸出手似乎要抚平她被风吹乱的头发,但又顾及男女大防,始终连一丝头发都没有碰到她的。 “蔡虞候他……” 高云桐往城外远眺了一眼,目光有些哀伤,但连口气都没叹,只说:“这样的时候,没有谁能独善其身。今日是蔡虞候,来日也许就是我。” 他起身对着城外遥遥地躬身,手几乎与膝盖相平。一礼行了好久。 凤栖也起身,往远处望着,好一会儿说:“温凌竟不拷打蔡虞候他们,探我们的信息?几颗脑袋,实则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高云桐也好一会儿才说:“做斥候的,身上常带着蜜炼的乌头丸子,抹刀或箭,则杀敌至快;投于酒饮,则可毒杀敌人;自己吞服则很快会昏厥不醒,一两刻钟必死。为了防止拷打、泄密,知道逃无可逃时,就服乌头丸子自尽。” 凤栖沉默良久,最后,遥遥对着城外的三颗人头,躬身也行了大礼。 这样简陋地拜别蔡虞候等人的英魂后,他平静地笑了笑:“蔡虞候是个英雄,并州的军官里,肯舍身往死到应州做斥候的,他是带头的一名。我也从做太学生弹劾章谊的时候起,就做好了死节的准备。你呢,也要慢慢习惯看到这些场景。伤心,一会会儿就够了,太久了,会误事。” 习惯看到什么,不言而喻。 凤栖脑海中蹦出的是自己的母亲,她第一回 知道“永别”的意思时,便是何娘子的去世。她那时除了伤心还是伤心。 大家都说她“可怜见儿的”“何娘子再不能疼她了”……又说“娘子不能再哭了,还待劝劝你爹爹……”“九大王也伤心得失了体统。” 她不愿意劝爹爹,也不同情他的伤心。她好一阵都讨厌他。 凤霈每一次怀着伤心坐到她和母亲的闺房,说“想听听你姐姐弹过的曲子”“想尝尝你姐姐点过的茶”,她就万分厌恶,但又极其忠实地给父亲弹曲、给他点茶,看着他往往渐渐陷于怀思的悲痛中,她就终于有一种满足。 大概源自姐姐总是会冷冷漠漠的一个人喝点酒,微醺时浅笑,说话也不顾忌孩子:“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 “难道我爹爹也不是好东西?” 何氏冷冷地哼一声:“他尤甚。” ………… 凤栖抬起雾蒙蒙的眼睛,说:“我早就习惯了。” 在高云桐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强撑的倔强。战争的苦难,她还没摸着边呢。 但他又很同情她。 他本来对这些不知稼穑艰难的富贵女子并没有多少好感,她的父兄没一个有见识,却觍居高位,尽享奢华,为祸社稷。但她好像和他们不一样,有勇气,也有丘壑。刚刚他问起是谁带领大家把被轰缺了口的城墙堵上的,人们都抬抬下巴指着她那个娇滴滴正藏在女墙下哭鼻子的小娘子。 第121章 “你的手要涂药。”高云桐说,“是刚刚搬沙袋磨坏的?” 凤栖看了看自己的手:灰扑扑的,脏得要命,指腹、掌心磨掉了一层皮,和灰尘混在一起,看起来血肉模糊的;有一根长指甲折断了,裂口带着血迹,周围都紫了。 “我没有带药出来。”凤栖说,不看不觉得,现在突然好疼。 不由又眼泪汪汪了。 “唉。”高云桐叹口气,“我一会儿要到知府那里汇报战况,先送你回客栈里。等我事儿说完,回来拿药给你涂。” 凤栖回客栈,高云桐看了她一眼就匆匆走了。他和温凌一样,天天急匆匆的,不像她爹爹晋王,每天都闲的没事做,只在家里和姬妾们舞文弄墨、唱诗观舞、喝酒品茶。 溶月倒是心疼得要命,一边絮絮叨叨说“这种事让民夫去做就好,您何必亲自搬那砂袋?”……聒噪个没完。 打了水,调到温温的不烫手,问店家要了一块新手巾,小心地沾一点水擦一擦。凤栖在她擦到伤处时“咝”地倒抽凉气,惹得溶月又开始絮叨:“这些事哪是您能做的?想想大王多么宠爱娘子,在家里连碗筷都送到餐桌上的。” 凤栖没有打断她,听听她的絮叨,心里悄悄驳斥,好像能转移注意力,手就没那么疼了。 擦净双手用了三刻钟时间,天已经黑透了。 溶月又去重新打水,打算伺候她擦脸洗沐。 人一回来,嘴就开始说:“其实娘子甚至都不用去城墙边的,那里多危险啊!叫那些男人们去卖命就是了……” 凤栖在她的絮叨声中,从客栈半旧的窗户边看着外面的街市,街市冷清,偶有卖花生的经过,带着唱腔似的叫卖声:“哎……卖长生果嘞……” 凤栖说:“溶月,我想吃长生果。” 溶月立刻放下水盆,脆脆地应答完,就去买花生了。 凤栖翘着指甲断裂的那根手指,艰难地自己拧手巾,给自己洗了脸。然后解开衣领,松开衣襟,又拧了一遍,打算擦洗身上的汗。手上磨破的伤被水激得疼起来,她龇牙咧嘴的,动作缓慢。 突然听到敲门声,想也没想就说:“你动作好快,进来吧。” 于是毫无防备的高云桐直接推门进来,看到了挺旖旎的一幕…… 第82章 烛光昏黄,皮肤被映照得细腻光洁,眉眼五官尤其显得深邃。 她有些惊惶诧异,微微张着嘴,眼睛瞪得好大,睫毛的影子拉长了眼尾,这模样竟有些诱人。 而衣领大开,更是一大片的细腻光洁,肌骨的每一道影子都宛如笔力最强的院体画画师,细细渲染过几十遍,才擦出那样立体、匀洁而干净的颜色。 凤栖反应过来时,赶紧拉衣襟,受伤的手被碰痛了,心里顿然一阵委屈,对他低喝道:“你无耻!” 高云桐从愣怔中灵醒过来,脸比女孩子还要红。 连被骂都没有驳斥,垂着头连说了三声“对不起!”匆匆往后退,一下撞在另一个人身上,软绵绵的,又听得尖锐的“哎哟!”一声。 一回头,正是拎着一小包花生的溶月,不仅被撞个趔趄,还被踩了一脚,顿时嚷起来:“你没长眼睛?” 再一看前面景象,更为恼火:“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她的气恼比凤栖更甚。幸好她被选去伺候郡主的时候,家中负责教导的年长女使特别说过:王府女子名声尊贵,胜过一切,遇到名节相关的事,首要考虑保住名节。 所以,溶月总算没有大声叫人堵着这个淫.贼,只是气得用力推了高云桐一把,低吼道:“滚远点!”属辞 要紧先奔到凤栖身边,检查她有没有被那淫.贼欺负到。 凤栖已然冷静了,见高云桐耳朵都是通红的,也不解释,闷着头退到屋外,忙说:“你是送药来的?” 他已经带上了门,在外头传来他闷闷的声音:“嗯。” 凤栖说:“不怪你,我先以为是溶月买长生果回来了。” 又对溶月说:“不怪他,两下里误会了,我还以为是你回来了。” 刚刚虽然片时衣衫不整,但好像也没觉得怎么样。 嫡母周蓼对她们这些女儿管束极严,但她因为不喜欢嫡母,所以对她的一切教导都有逆反心;而姐姐何氏,更是女子中狂狷之徒,从来不把礼法放在眼里,凤栖耳濡目染,逾矩虽不曾逾矩过,但名节心远不似一般的贵族女孩子。 她示意溶月把她的衣襟裹好,褙子穿上,才朗声向外问:“嘉树,你离开了么?” 外面声音还是闷闷的:“没呢。药还没给你。” 溶月说:“奴去拿进来。” 凤栖责怪道:“你也是,大家同船合命这些日子了,他要是觊觎我,还等得到今天?再说,你分得清什么药怎么用么?叫他进来吧,我衣裳整理好了。” 溶月悄悄劝了两句,奈何不听。她不能违抗,只能虎着脸再次给高云桐开了门,气鼓鼓说:“高公子请吧。” 高云桐先悄然抬眸确认了一下,凤栖果然衣衫端正,连脖子都遮得严实,只露出似笑非笑的脸,披散的头发也简单地挽起来,乌鸦鸦的青丝松松地斜插一根玉簪,余外毫无装饰。而在灯下,那发间的光泽和面颊的光泽一样,珍珠似的流着宝光,黑是黑,白是白,简练至极而又叫人不能逼视。 高云桐从一个小包袱里掏出了好些瓶瓶罐罐的,低着头说:“这一瓶涂在流血的地方,不会化脓;这一瓶涂在肿起来的地方,活血化瘀;这油膏抹手背,看你手都皴了;断了的指甲要剪掉,不然会越裂越深……” 说完了,他看了一眼溶月,垂下眼说:“没哪里不明白了吧?” 溶月已经有点晕,又和他点数了一遍,才说:“明白了,你走吧。” 见他转身要走,又改了主意:“你还在门口等一会儿,万一我记错了,再叫你来问问。” 她果然记不清了,及至看了一堆瓶瓶罐罐的,拿了一个瓷瓶,又拿了一个,两下里捣腾了一番就弄不清了。犹豫不决,不知道其中一瓶是该涂在流血的地方,还是涂在肿痛的地方。 凤栖慢悠悠说:“你呀,真笨。是那瓶。” 溶月不好意思地笑笑:“奴哪有娘子聪慧!” 蹲在凤栖面前,倒了一些药,涂在她的指腹上,药水很刺激,顿时痛得凤栖叫了一声,甩手说:“好痛啊!” 溶月看了看药瓶问:“这药,不会有问题吧?” 门外传来高云桐的声音:“药是用蒸酒调和的,你这么冒冒失失擦上去,当然疼得很。” 这话要是凤栖责备下来,溶月作为下人,再委屈也得受着,但听见高云桐一个穷酸太学生、一个外人也敢来指手画脚的,溶月不由恼了,对门外道:“关你什么事?我们家娘子都没说我,你凭什么怪我?” 高云桐在门外说:“我不是怪你,提醒你小心些。这药水还只是痛点罢了,另一种化瘀的药就不能碰到有伤口的地方,而且手上用劲要适中,重了不行,轻了没用。” 溶月顿生畏难之感。 凤栖说:“可否辛苦你进来指点一二?” 高云桐于是进门,看溶月畏畏缩缩地用干净绵纸沾了药水要往凤栖手上擦,便说:“不能这样直接拖在伤处,药量难以控制,当然会疼;要一点点沾过去,万一皮肤里有嵌进去的沙砾,也可以沾出来。” 第122章 溶月说:“我……我不大明白。” 娘子小时候偶尔调皮擦破了皮,她就最畏怯给她擦药,重了轻了都要遭年长的嬷嬷一顿呵斥,要是像刚才那样让主子疼得叫出声,她回头就要挨好一顿责罚。于是就连此刻也一并紧张起来。 凤栖对高云桐说:“你来吧。” “我来干嘛?”他果然像块木头。 凤栖突然觉得招惹他有些有趣,沉着脸说:“帮我擦药啊。你又通药性,又晓得轻重,岂不是你最合适?” 高云桐断然拒绝:“你自己又不是没有手。” 凤栖举起两只手说:“不都受伤了?你不帮我,可怎么办呢?” 这伤又不是高云桐弄出来的,但她这语气语调和眼神,凭空让人就生出愧疚,好像不替她擦药都对不住她似的。 高云桐一时瞠目,好半日才没奈何说:“你怎么这么娇气?”却也到她面前弯腰,仔细看了看,用绵纸裹在指尖沾了药水,说:“手。” 凤栖把手伸出来,掌心很惨,洗净了越发看得清每一处的红肿破皮,但手型修长,留着的长指甲刷得呈洁净的半透明。 高云桐用药酒在她指腹的破皮上轻轻地沾了沾,她发出“咝”“咝”的倒抽凉气的声音。 溶月看着心疼,说:“你轻点呀!” 高云桐看都不看溶月一眼,眉头微蹙,轻轻呵斥道:“别躲,擦不准了。” 但即使这样轻轻的沾,药酒还是很刺激伤口。凤栖又怕疼,怎么能忍住不躲? 她又躲了两下,高云桐捏住她的手掌扳住,擦药擦毫无怜香惜玉之意。 凤栖用力抽着手说:“停下!” 他也不理,直到把十个指头都涂过去。 然后看了她一眼,她眼泪汪汪好像要哭了。 高云桐解释道:“长痛不如短痛,慢慢擦也是疼,赶紧擦完也是疼,还疼得短些。” 凤栖垂下头不说话,嘴微微地嘟着。虽不说话,但他稍退半步,她就斜眺上来,目光又凶又媚,顿时止住了他的步子。 高云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阵势,感觉比在城头上看着靺鞨的千军万马还要背上直冒冷汗。 “这……已经差不多了。”他有些结结巴巴,“化瘀的药……” “还是你来。”她把掌心摊在他面前,不容置疑。 溶月说:“娘子,这个不好吧?……” 凤栖横目过去瞪了溶月,又横目回来盯着高云桐:“溶月,你会吗?” 溶月老老实实闭了嘴,但瞪了高云桐一眼,觉得他真是僭越。 高云桐被两个女子这么瞪着看,浑身如有芒刺。 凤栖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立在一旁的溶月,说:“溶月,刚刚那水凉了,你再换一盆来,热一些。哦,对了,咱们还没有吃饭,问问厨下有没有什么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溶月看了看高云桐,眉目拧着,好像不情愿单独留他们孤男寡女的。 凤栖笑道:“放心吧,这里住了那么多住客,隔壁就是并州大营的军士。一声叫喊,到处都听见了。他若敢胡作非为,也不怕来日倒霉?” 溶月只能端着盆出去了。 凤栖挑眉问:“你怕了?” 他失笑:“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她的手掌抬高了三分。 高云桐自己也觉得自己今日的胆怯好笑。他当太学生的时候不怕章谊,在荒郊外不怕异国的斥候,到并州时不怕挨脊杖,也不怕充军的悲惨生活,到应州打探时不怕一死现在怕她那双娇柔的小爪子? 他于是踏上一步:“这是红花药油,擦在肿起来的地方也疼。勿谓言之不预。” 凤栖抿嘴一笑,挑眉道:“知道啦。” 她的不严肃,让他有点气,不言声往掌心里倒了药油,微微搓热,然后抓住她的手,给她掌心肿起来的地方搓起来。 “疼疼疼……”她低声地叫,狼狈地躲,但手被他钳住了似的,抽不开。 等他搓完了,她才抢回自己的手,在嘴边吹气,眼睛里泪汪汪的。 又娇又作,却不让人讨厌。 高云桐垂头望着她,不断地告诫自己要收摄心神,默诵着“心如水,性犹水之静,情则水之流,欲则水之波澜”“欲之好底,如我欲仁之类;不好底,则一向奔驰出去,若波涛翻滚”[1]。那乱撞般的心神才渐次平静下来。 少顷溶月回来,进门先警觉地打量着高云桐,见无甚异常,才把新打的水放在盆架上,又说:“厨下只有冷的馒头和腌菜了,这阵子粮食陡然贵了,价格已经翻了一番。” 凤栖说:“贵了一倍,该吃饭总还得吃饭。你去要八个馒头,一碗腌菜。” “八个?” 凤栖说:“我们一人两个,他是男人,卖了一天劳力,吃四个馒头不为过吧?跑来跑去地送药,咱们就请人吃几个馒头,已经够不好意思了。去吧。” 高云桐说:“我吃不了四个馒头。我去厨下要吧,溶月娘子别再跑腿了。” 凤栖说:“不,让溶月跑吧。我的指甲断了,又是右手,左手不灵活,还没办法剪呢!你挺细心的,比溶月那个大意鬼伺候得好。” 掌心翻过,把纤纤的手指伸在他面前。 高云桐撇着嘴,好一会儿说:“高某不是郡主的小厮啊。” 凤栖笑道:“晋王府的小厮可没有资格为我剪指甲!干嘛?你怕我吃了你?” 溶月说:“得了,我去拿馒头……”转身出去带了门。 在门口倒觉得好笑,这位小郡主疯起来真够疯的,不知道又是什么算计,反正这回该是高云桐倒了霉了。 摇摇头,去厨下要馒头了。 里面的高云桐默然了一会儿,而后心想:我自坦荡,怕她做什么? 于是捉起她的手,咔咔咔几剪刀剪完了,问:“不疼吧?” 凤栖龇牙咧嘴的丑相都给他看去了,抽回手说:“你真是个粗人!” 被她骂了一句,高云桐倒放松下来,笑道:“你当我是什么样的人?” 第83章 凤栖翻了个白眼:“又坏又滑头,当然不是个好人啦。” 但自己却又“噗嗤”笑了,钩子似的目光飞快地瞟了高云桐一瞬,然后低头绷直了手背看自己的手指甲,说:“可惜,可惜,右手指甲秃了,弹不得琵琶了。” 高云桐挑眉:这会儿,还有闲心想着弹琵琶? 他脸上发烧的感觉已经褪下去了,心思也平静多了,所以又恢复了一贯的语气语调:“怎么,‘似诉平生不得志’,还非得用琵琶么?你不是挺能说会道的?” 凤栖收了一点点笑意,正襟坐着问他:“说正经的吧,嘉树,你觉得忻州还能扛多久?” 高云桐也正色道:“士气不溃,最多能扛一个月;士气溃散,也许明天就破城。” “一个月……”凤栖捻动着手指上的一枚戒指,沉吟了一会儿说,“如果有并州支援呢?” “并州如果肯发四万人来,阵势也能吓一吓靺鞨兵温凌带的是疲兵,再有士气,到底也累坏了。” “但真要打起来,打得过吗?” 高云桐只顿了一小会儿,就苦笑道:“并州兵,真一个对一个打起来是打不过的。这些年来军营里积弊太大,操练得能面对冲过来的敌骑而面不改色的只怕都没几个人。倒是郭承恩的人能抗衡一阵,他很会带兵,从北卢叛逃出来的时候大概只有万儿八千人,但会弄钱,对士卒讲义气,军饷都是足额定时发放,仅为这一条,肯跟他的人就很多,现在背靠大梁,招兵买马不愁钱,已经扩大到了六万人的军伍,自号‘常胜军’。” 第123章 凤栖继续垂着头捻动戒指,好半天才抬头说:“如果忻州最多也只能扛一个月的话,搬救兵就得快。忻州的官兵,更无一人是男儿。那么,你敢不敢冒一趟险呢?” 高云桐有些诧异,好一会儿才说:“冒险我并不怕,但冒险要冒得值得,无谓的冒险,断送了自己的性命……”他笑了笑:“何必呢?” 凤栖说:“我知道,蔡虞候出城,已经算计很多,以为有六七成把握,尚且如此下场,你现在冒险出城,机会更是渺茫。” 高云桐笑道:“郡主这算是激将法?” 凤栖说:“不,我想赌一赌。” 拿别人的性命做赌注,怎么看怎么叫人觉得有些不厚道。 但高云桐还是点点头说:“愿闻其详。” 凤栖说:“我要看明天的局势。温凌若攻城突然变猛,尤其是攻东城变猛,西城就有可能打开缺口。” “为何?” 凤栖不正面回答,只说:“他若孤注一掷发起猛攻,有多少把握拿下忻州?” “他即便不孤注一掷,肯慢慢熬着,只要靺鞨士兵不饿晕过去,就总能得到忻州城。”高云桐几乎肯定,“若是发猛攻,攻心为上,忻州民众和士兵会害怕,溃散会比较快。不过,于他也有风险,因为如果猛攻不下,他的士气也会败落,到时候未必扛得住饥馁和怨气。所以如果我是他,会选择慢慢围城,一点点突破,不必要赌一场。” 忻州是必败之局。 凤栖心里也哀叹。 “既然城破是迟早的事,做一分努力总好过在这里等死。”她说,“需要牺牲的时候,就多谢嘉树了。” 高云桐觉得她有些可笑:怎么她就认定了他是那个必须去牺牲冒险的人? “我……倒不怕死。”他说,“但是,总要死得其所,而不是无谓的送死。” 凤栖亮闪闪的眼睛看着他,久久地凝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许是因为没有把握,始终没说出来。 倒是溶月突然回来,打破了这尴尬的寂静,她端着好大一个竹编簸箩,里面放着好些个热气腾腾的馒头。 “才等到蒸好出锅。”她笑道,“虽然是拌着杂面和豆面做的,没成想还真是又香又喧!快,趁热吃。” 饿了也不挑食,兵荒马乱也不讲究礼仪。一人拿一个馒头,边嚼边想心事。只有溶月一如既往开始絮叨:“多吃点……店里的小二说:吃了这一顿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顿。馒头的价格您猜有多少?已经是以往的三倍了!……” 凤栖盘算着:他说最多能扛一个月,亦即城中口粮最多能扛一个月。战乱之中,守城得要有魄力、威力极大的守将,不仅是指挥守城的军备,还要能够组织兵力和民心军心民心涣散比打不过外敌更为可怕。所以那些能扛起守城之责的,大多有铁血的手腕: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所有人树皮草根也要吃,人肉也要吃,还能够众志成城,毫无慌乱和叛逃,牢牢地立定坚守之意。 而忻州这状态,哪有这样的领袖人物!只怕随时都会一触即溃! 忻州知府柳舜派了人作为使节再与温凌会谈。 温凌冷笑道:“上当只一回。忻州知府全家如想活命,只有开城投降一条路。什么送粮、致歉……我一概不要听!” 来使当然不可能答应他开城投降,但还是谆谆地苦劝着:“大王原与我国是友邦,前面纵然有误会,难道也不考虑一点点两国日后的来往?忻州能进奉的粮草虽不多,鄙国库里还是有些存粮的,我们可以星夜疾驰往其他城要粮,总归尽量满足大王就是。” 温凌笑道:“让你星夜疾驰去搬救兵么?拿我们当傻子哄着玩儿呢?再者,我等你们一点点打发叫花子似的挤点粮草给我,还不如自己真刀真枪地拼一拼。什么狗屁的‘友邦’!” 又说:“怕你走不利索,我今日不要你的零件儿,你赶紧地滚回去告诉你们知府:定于明晨,若肯开门投降,所有人还有一条活路;否则,忻州军卒一律有死而已,丁男为奴,女娘赐于我军中享用,无一例外!” 忻州来使瞠目结舌,还待说话,温凌一声断喝:“我没闲工夫听他废话!打出去!” 于是来人挨了劈头盖脸的几皮鞭,打得嗷嗷直叫,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南梁的人真是懦弱无用。 温凌心里头鄙视着,又觉今日气出得不够爽,于是特特到关押刺史马靖先的帐篷里,假笑道:“马刺史,今日伤口还疼不疼了?” 马靖先只剩了半条命,除了喃喃地求饶也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温凌道:“拿火烙他的肥肉,叫他好好老实交代忻州城的防务情况,有一句不实,就把他的肉切片下来喂鹰。” 断肢之痛甚于鞭打,但火烙之刑又甚于断肢。可怜那马靖先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惨叫声穿于外面老远。 靺鞨的士兵们都笑嘻嘻说:“那老肥鸡又在嚎叫了。猎鹿都要当心被鹿角顶了,驯马都要当心被马蹄尥了,可是南梁的汉人真是一点硬骨头都没有,打起来一点都不用小心谨慎。” 他们围着篝火,饮食虽然不足也只能喝稀糊糊但心态乐观,一个个笑嘻嘻的:“不用担心,没有米麦了,还有我们豢养的牛羊;牛羊吃完了,还有忻州这些养肥的‘鸡’可以吃。跟着冀王,万事顺遂!” 温凌给出的最后通牒让忻州知府柳舜面如死灰。 他一直在刺史马靖先的羽翼下,虽没有权,但也不用管事,乐得逍遥自在。现在大事甫降,一点主意都没有。 只能招来高云桐,挥泪道:“靺鞨此举,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如果刺史说要降,我官低一等,只能听他的;可惜这根主心骨又不在这儿……” 高云桐冷眼听着,这家伙和马靖先一样,想投降,但又怕带头投降会吃挂落,留一世的骂名,还遗臭子孙;最好有人替他背了这个黑锅,他不担责,又不用死,就两全其美了。 但也好在这个人没主心骨,所以捞着高云桐这样的充军之人,也愿意听话的。 高云桐问:“靺鞨冀王说,不投降就屠杀军士,奴役民人;但有没有说如果投降了,有什么优待?” 柳舜瞠目片刻,才说:“就是侥幸不死罢了,哪还有什么优待!” 也就是说,投降了,老百姓的苦难是一样的:丁男充作靺鞨人的民夫和奴隶,女娘大概率是女奴和营妓;而军人即使卸甲交兵,彻底表示服帖,也一样会让敌人忌惮,少不了还是个死;就给了当官的一条可能的活路罢了。 高云桐说:“那么,现在马刺史在敌营中可受了什么优待?” “还优待!四肢不全,被虐待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高云桐弛然一笑:“这样的后路,知府敢赌么?” 柳舜好半日不说话,最后拭了拭眼角:“我不知道……”输此 高云桐宕开一笔,又问:“那么,现在四处望楼,看到靺鞨调兵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柳舜说:“听回报说,军械是在往东城集中,新运来的礌石堆起老高,军伍正在调集,大概是要集中猛攻。” 第124章 高云桐微微皱眉,最后拱手道:“如此,小人到城墙四处去看一看。” 他在城墙上绕了整整一圈,浑身是汗。 脑海里却一直盘旋着凤栖说的话: “温凌若攻城突然变猛,尤其是攻东城变猛,西城就有可能打开缺口。”熟赐 不错,现在看起来是东城集中了好多的兵力,而其他几处显得空虚。倒不知她是如何推测出来的? 如果要向并州求援,这大概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她的意思,求援的任务要交给他来做。 现在看来,城里士卒训练懈怠,又无勇气,又不熟悉路途,还与曹铮从无接触,难以让并州方面信任。确实是他最合适。 高云桐不觉笑了笑:这种贵家之女,视他人性命如无物。但她的思虑又恰恰周全而冷静,亦算是她的才能。 这样的时候出城求援,风险当然极大,蔡虞候前车之鉴犹在,人头还尚未腐败呢;但不求援,忻州必然不保,他有充军刺青的人,跟着一城的军士一道殒命也是迟早的事。 结果一样,只是早死晚死罢了,赌一把也就赌一把吧! 想定了,他再次望了望忻州城外,正在往东城一带搬运的军械,和密密如蚁的民夫、靺鞨士兵,挑眉笑了笑。 第84章 高云桐回到客栈,进屋就闻到一股肉香。诧异地一看,果然是一桌子好菜,一旁还端坐着凤栖,抿嘴笑道:“别靠那么近,当心涎水滴到我的菜肴里。” 高云桐笑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请我吃肉喝酒?” 凤栖说:“冀王给出的投降期限是明早,攻城大约就在其后。攻城开始之后,快的大概一天就能溃败,反正是不好说。今日算是大家伙儿在一道吃的最后一顿大餐,明日就是赴死也值了。” 然后又笑道:“可贵死了!向忻州最大的酒楼订了这一桌,那掌柜先还哓哓地不肯,说存的粱肉不足,最后贪图我八钱重的金叶子,才答应下来。不过,看这色香味,应该手艺不错。” 不错,或许就是断头饭了。倒也值得一吃。 高云桐不言声坐下,招呼了随他一起的最后一位伙伴,又对溶月说:“都这个时候,哪还有上下主仆的!一起吃饭,活下来也权作纪念,活不下来也不枉此生了。” 还问:“哎,有没有沽点酒?” 凤栖笑道:“当然有。不过不能多饮,明日大事,可不能一个个醉醺醺的。” “现在酒也贵。”高云桐乐观地补充道,“等搬来救兵,救下忻州城,再痛饮不迟。” 凤栖眼光一闪:他的意思是,答应冒险突围,往并州求援了? 这倒可以少了自己另费口舌了,毕竟有的话还不大好讲。 于是,她也笑得乐观灿烂:“不错呢,我记得我欠你们一顿饭。并州物产富饶,通衢之地,想吃什么几乎都有,酒也管够。到时候别说一餐,就是天天上馆子里吃山珍海味,我也供奉得起。” 见高云桐往他自己和那个同行伙伴的酒碗里加了酒,急忙拦住:“你可别全倒光了!还有我和溶月呢!” “你们俩也喝酒?”高云桐奇道。 凤栖笑道:“这不是蒸酒,是甜醴,不喝多我没问题。” 溶月苦着脸:“我可不能沾酒,沾酒就想睡。” 凤栖说:“你想睡,你就去睡呗。今日又不劳你洗碗收拾桌子,吃完就堆在这里,明日若打了胜仗,再来收拾不迟那时候,你肯定酒醒了呀。” 四个人苦中作乐,把酒碗碰上一碰,先还说几句对明日战事的祷祝之词,希望一切顺利;后来渐渐放开襟怀,也顾不上明日或许就是忻州和靺鞨的决战、高云桐悄然出城求援说不定就会送命,而是纷纷说起了若干欢乐的往事:幼年时的调皮捣蛋,读书时捉弄先生的顽劣,少年的轻狂妄为,军营里与丘八们同吃同住的趣事…… 凤栖笑声银铃般的:“高云桐,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高云桐端着酒杯:“那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 凤栖那双眼弯成月牙,笑容亦是轻狂,抬头斜睨的模样仿佛视这两个男人如刍狗。 “我一直都以为,你该是个端方君子。却不想……”她说了半句,自己伏在桌上咯咯笑个不停。 一直很拘谨地恪守餐桌礼仪的溶月都看不下去了,悄悄在桌下推推她:“娘子……你是不是酒多了?要不,咱们赶紧吃点汤饭,回去休息吧。” 凤栖说:“今日是举杯消愁,偏生你那么扫兴。不行,罚你一起喝,今日没有主仆,没有上下,大家一道开心。” 端起溶月的酒杯,抱住她的脖子,硬把酒倒在她嘴里。 然后自己又笑起来,神采飞扬。 高云桐笑道:“小郡主,你好像真的酒多了。” “才没有!”凤栖说,“我脑子里清醒得很。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嘉树,为我们明天的命运!”举杯对他的杯子一碰。 笑靥如花,偏又豪气如许,高云桐一时未免也胸怀开张,觉得与她喝酒是非常爽利的经历。 “说得好!”他喝净了半碗甜醴,用筷子敲着碗沿,“酒酣胸胆尚开张,今日惜乎不能一醉” “心醉亦可。”凤栖飞快地接话,闪闪的眸子直视着他。 他确实有一瞬间的心醉,抵消得了一切担忧、恐惧和伤怀。 于是在碗沿上敲出一曲《解佩令》的节奏,说:“此刻当有玉田声,我有了!” 跟着节奏朗声吟唱: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 把平生、涕泪都飘尽。 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 料封侯、白头无分!”(1) 凤栖听他歌吟雄浑开阔,但词中意味,却叫她想笑笑不出来了。她眼里有些起雾,脑海间也在起雾,好半日才在余韵中说:“嘉树,你再喝一碗。” 他露齿笑道:“你就沽了那么一小坛子的酒,我要是再喝一碗,还够么?” “有。都归你。”她亲自拎着坛口,把酒加进了他的碗里。 甜醴其实是粗酿,带着醪糟的香甜,但又有米酒的后劲,坛子下面沉淀着杂质,此时一起到了他的酒碗中,恍若也起了雾。 高云桐抬眼看见她眶里的薄泪,怔了怔,手指不由一动,自己才觉察他可不宜随意为她拭泪。于是急忙低头饮酒,那股难言的苦楚随着酒的甜味下肚,留下舌根后的一点点余酸。 凤栖对溶月说:“溶月,你把我的琵琶取来。今日好酒,好词,当有好曲相陪。” 溶月被她灌得有些昏头,跌跌撞撞去隔壁屋子里捧来了她的琵琶。 凤栖从绒布袋里取出琵琶,爱惜地拭了拭,又转了转玉做的轸子,调了音,落手拨弦却很铿锵,瞬间丝弦上迸出的声音如群马踏尘,山云陡卷。 高云桐是熟悉词牌的人,一听便知道是曲调沉郁激昂的《满江红》。 他凝视着凤栖的双手,即便是断裂的指甲,也依然可以弹得铿锵有力,听她奏完一曲,他忽然间好像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提起筷子,沾了碗里的残酒,运腕如飞,在桌子上写了一首词。 写完后又击节吟唱道: 第125章 “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 人尽说,君家飞将,旧时英烈。 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 想王郎,结发赋从戎,传遗业。 腰间剑,聊弹铗。尊中酒,堪为别。 况故人新拥,汉坛旌节。 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 但从今,记取楚楼风,庾台月。”(2) 这铿锵的词曲,配着凤栖铿锵的琵琶曲,一时连溶月都仿佛乎沉醉其中了。 …………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吃成了杯盘狼藉的模样。夜色已深,窗户外一轮明月,清光幽冷。 溶月第一个撑不住,告了罪,摇摇晃晃先回屋子里休息了。 凤栖笑道:“这没用的丫头,我还等她给我打洗澡水呢。明日生死一线,不管怎么样也得干干净净的。” 高云桐酒量了得,此刻也殊无醉色,摇了摇他身边那个伙伴:“别睡啊,商量一下明日出城的细节。” 那个酒也多了,伏在桌子上说话含糊:“我……跟着你就是了……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高云桐笑叹一声,对凤栖道:“别看是甜醴,后劲不小。” 凤栖喝的不多,脸上晕着桃花般的浅红,眼眸如星星闪烁,但看起来还很清醒:“你怎么打算?” 高云桐说:“今日我在城上巡了一圈,果然如你所说,东城集中了最多的人马,西城人也不少,但确实以炊兵为主,有防守的缺口。如今若是最后求援的机会了,少不得冒一冒险,从西城出城,直奔并州。” 凤栖好半天才说:“仍是很危险。” 高云桐说:“没有什么是不危险的。留在城里,也就是多苟活两日,等屠城时被杀,死得更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毫无尊严,更毫无价值。” 凤栖说:“温凌这个人很聪明,但也自负于聪明。北城他捉过一个刺史,西城他捉过一次斥候,会觉得绝没有人敢再去北城和西城,同时又要猛攻东城,力量必会安排得悬殊。” 她斜着头,似乎在谋算:“靺鞨人的习惯,晨间操练,等待忻州投降,应该是严阵以待的;投降不成,午后集结,也是森严的;晚炊之刻,东城会让温凌格外凝注,西城则卸甲炊饭,正是薄弱。上次蔡虞候选择了缒城,但缒墙必须轻装,且无马匹呼应,容易被擒,倒不如干脆披甲飞骑,趁晚炊时沿山道边放马一奔,札甲能防住弓箭和短刀,在做饭的靺鞨人一时慌乱,肯定来不及准备硬弩和长矛看似危险,或许反而是向死而生。” 高云桐很认真地听她分析,时不时点头,但最后问:“可是,晚炊之刻温凌若是并不只关注东城,而是在四下巡逻呢?西城老弱残兵可以不怕,但万一他带精锐的亲卫环城视察,那可真是给他拿个正着了。” 凤栖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说:“我有我的法子,不过,要待我完全想明白了每一个细节,再告诉你。” 高云桐便没有多问,沉沉地点了点头:“行,我会备好快马、札甲、弓箭和长.枪。虽然长.枪还用得不娴熟,不过一寸长一寸强,唬人的架势还是会摆的。” “会备蜜炼乌头丸吗?” 这话问得有些不吉利,好像在问人家会不会失利而不得不自尽一样。 但高云桐对她的话却并未有忌讳似的,露齿笑道:“自然要备着,如果扛不过去,早点求个利索,强过被温凌割鸡似的虐杀想想马靖先,我也打寒颤呢。” 凤栖终于说:“那,能不能也给我一丸?” 第85章 高云桐诧异地挑眉道:“这可不是玩的!乌头丸但凡下肚,人就肯定没救了。” 凤栖嗔道:“这干什么用的,难道我还不知道?谁跟你开玩笑不成?” 高云桐摇摇头说:“不能给你。一般破城,也不杀女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再大的苦难与耻辱,都不至于拿命来换。” 见她扬眉似乎要说话,又抢着说:“你和我不一样。我毕竟知道并州的不少防务消息,若是扛不过他的酷刑,昏东东地把什么重要的消息说出来了,会坏大梁的大事。所以用乌头丸才干净。你么……毕竟是和亲的公主,又有并州藩王和太子的这层关系在,还……” “还什么?”凤栖寒着脸问。 他停了停,笑道:“我觉得,温凌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舍不得对你做太过分的事。” “你又不了解他。”凤栖说,“他杀他的女人时,可从不手软。” “他会权衡。”高云桐说,“就像你说的,他很聪明,又很自负。” 又嬉笑般说:“再说了,你也要相信我嘛,我到并州求援,万一成功了呢?忻州城防还不错,万一这几天防住了呢?并州的援军万一及时来了呢?援军来了,万一把靺鞨人打退了呢?……你好好地在城里,忧虑那么远干什么?” 凤栖有的话不好说,好半晌才说:“再说吧。” 张了张窗外,有些犹豫:“厨下应该还有热水,但我力气小,提不动那桶。溶月又醉倒睡了……” 这意思很明显,而且对于高云桐而言也不过举手之劳,便很爽气地说:“小事,我去厨下帮你提一桶热水。”鼠赐 凤栖起身道:“多谢你了,我在屋子里等你。” 溶月果然是醉了,在耳房的榻上睡得正香,连凤栖去轻轻叫了她两声,推了她两下,也是迷迷糊糊只会哼哼唧唧,就是醒不过来。 凤栖于是到自己住的那间,把披帛和褙子脱掉挂上屏风,对着镜子拆掉簪环,只留挽发的一根玉钗,乌发挽不住,斜堕下来,顿时就有了慵姿。 凤栖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心脏越是怦怦跳动得厉害,头脑里反而越是冷静。 她的念头很疯狂,疯狂到大约所有人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但她心里晓得那就是她的主张,在这大战前夕,在一切结局都指向于可怕的未知,在她与高云桐一样都做好了明日就赴死的准备的时候,她就是想疯狂一回。 门“笃笃”地响了两声,高云桐在门外说:“四娘子,你的热水到了。” “门没闩,提进来吧。”凤栖一边掠了掠鬓发,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水雾蒸腾的桃花面颊、乌晶瞳仁,慵慵地拖长了声音,自己觉得自己极似何娘子风华最盛的时候。 门外静默了一会儿,大概那傲慢的家伙又在寻思她是不是拿他作小厮用了。 果然,他笑着说:“好吧,都伺候到这份儿上了,也不少‘提进来’一条。” 看他提进来好大一桶热水,凤栖侧过腰笑嗔道:“你看看,这么重的桶,你让我拎啊?” 高云桐只有苦笑而已,提进门说:“放这儿了。” 凤栖说:“我拎不动。” 他也只有好脾气地说:“行,听你吩咐!请郡主吩咐,这桶水放哪儿?” 凤栖抿嘴一笑,抬抬下巴指着屏风后:“那里有澡盆,把热水倒进去,试试温度,不能凉,但也别太烫,要是水温不合适,辛苦你再提点来。” 好人做到底吧! 高云桐一句不多说,把桶拎进去,倒进澡盆。澡盆里原就洒了蔷薇水,被热水一激,馥郁的气息顿时漫开,高云桐的鼻子一时都有点不适应。 第126章 他顿觉自己的手都有点脏,不忍心伸进水里试试温度。 但她紧跟着在催问:“温度怎么样啊?” 他把手心在衣襟上擦了擦,才放进盆里荡了荡,然后说:“稍微有点凉。” “凉不行。”凤栖说,“我着凉了就会肚子疼。” 什么娇气毛病!高云桐腹诽。 但是都到这份儿上了,与其为这点子小事争多论少的,不如干脆地把事儿干完算了。 他提着桶说:“行,我再去打点热的。” 之前进门只关注到水,这时才看到她的装扮,顿时心窝子里哆嗦了一下,呼吸都窒住了,瞬间又反应过来,赶紧低下头,暗自骂着自己没出息,赶紧离开了。 这次水再拎到她的屋子时,他好好地给自己鼓了鼓勇气,然后说:“四娘子,这次是热水,并不很重,我放门口,你自己来拎吧。” 凤栖说:“外面冷。” “外面不冷!” “你活动了半晌,当然不冷。我冷。”她娇蛮无理,“再说,你也不怕我烫到?” 高云桐气结,心想:温凌那样凌厉决绝的性子,怎么忍受得了这样的娇惯又作的人儿的? 里面又开始催:“怎么回事?你是不敢进来?” 即便明知道是激将,也确实被她气得够呛的。 高云桐心想:进来就进来!我一个大男人,还能吃亏不成?! 不由轻哼一声,推开了门。 她说:“门关上,透风呢。” 他依言把门关上。 客栈的屋子不大,她住的仅就一间,前后用屏风隔开了,都有些狭窄。现在人不在外面的座椅上,不在火盆前的熏笼上,倒是屏风上挂着她的披帛和褙子,一件鹅黄,一件杏红,小姑娘才用的娇嫩颜色,柔柔的丝绸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丝光。屏风上端腾起袅袅水雾,蔷薇水的香气漫溢出来,弥散在空气里。 高云桐不由又犹豫了片刻,问道:“你在里面?” “当然啦。”她笑着答,“进来呀。” 他这才鼓起勇气把热水提进屏风后头去,打算赶紧地倒进澡盆,差使就算完。 然而一眼看见她坐在床前,澡盆就在旁边。 她穿着洁白的窄褃小衫,腰间系着绣花的白绫裙子,斜堕的发髻,白玉的发簪,该遮的都遮着,唯有眼神瞥过来,好像有些露骨。 她挽着袖子,正用洁白的腕子荡着蔷薇香的热水,上面的玉镯碰到盆壁,“玎玲”作响。她不容置疑地吩咐:“水放下。你先过来。”书辞 他把水放下,然后说:“我……该走了。过来干嘛?” 凤栖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不讲理地说:“乌头丸子给我一丸,你就走。” “这不是闹着玩的!”被她拉着,应该用点力气就能甩开,但不知怎么的,胳膊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凤栖说:“谁和你闹着玩?” 俏生生的下巴抬起来,眼神似是睥睨,她明明是小小的个子,却总显得居高临下的。 “你猜猜温凌为什么不攻南城、北城、西城,偏偏要攻打东城?” 遇到现实的问题,高云桐就理性起来,认真想了想才说:“北城是阔地,便于军械运输,但也不容易防守,适宜于作为东城的呼应。西城依山傍水,适宜放牧他们带来的牛羊,但是地势不好,重甲马匹难以放开冲刺,不宜作为进攻的阵地。” 也有道理,但像温凌这样打了无数仗的人,也可以不拘一格毕竟,人人都能看透的兵法,用了毫无稀奇之处,不适宜快攻。 凤栖单刀直入:“其实是那天,他在东城看到我了。” 高云桐眨巴眨巴眼睛。 凤栖接着说:“他有瞬间的失神,然后,大概是愤怒了虽然离得远,但我目力好,感觉得到。” 高云桐这才问:“所以他决定猛攻东城,想在那里把你揪出来?这不刻舟求剑吗?” 凤栖说:“他当天就猛攻东城不是刻舟求剑,是恼了。后来东城一直在增兵,当然,也是因为东城开阔,比较容易使用军械。他已经认准了要从那里打开缺口。所以,我有了个应对的主意。” “什么主意?” 凤栖说:“明日,让知府以我为饵,即便无法劝退他的用兵,至少那段时间,他的注意力全部会在东城。所以,你快马奔出西城,也会有、且只有一瞬间的机会。我让角楼点火为号,你就在西城门开一条可供两三匹马同行的窄道,甫一出城门,就嘱咐士兵立刻闭锁上大门。带甲骑兵冲力惊人,西城那些炊兵,反应不会那么快。” 高云桐已然被她的意思震撼住了,好半日才说:“这样惨的牺牲……你不需要这样!” 凤栖鄙夷地笑道:“你以为,就你们男人能够视死如归?” 高云桐说:“这和男人女人没关系” 凤栖打断他:“你敢冲出西城门,越过靺鞨的层层营帐,到并州求援,我就敢做柳知府的饵,哄得温凌把注意力放在东城。你冲破重围,死亡的几率很大;我……也不小。但是,你敢做的牺牲,我就敢。” “这不是赌气任性的时候!” 凤栖冷笑起来,越发把他的袖子抓得紧:“你觉得我这是赌气?!拿自己和一城人的性命赌气?!实话说,我的命运用不用乌头丸结果几乎是一样的,温凌攻破忻州,也不可能给我留条活路。同样是死,晚死两天,担惊受怕,值么?” 她最后正色道:“我是大梁册封的公主不管我的伯父、我的爹爹是怎么样的昏庸不靠谱,我是亲眼看到了靺鞨军一路而来的残暴不仁,看到了军卒和百姓在他们的铁蹄下是怎样的悲惨痛苦。不错,我逃婚了,未来总会有屎盆子扣在我的脑袋上,希望明日,便是我洗脱这肮脏的机会吧!” 高云桐听着她一番激昂的言辞,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目光闪动,下颌绷紧,喉结一阵又一阵地滚动。 最后哑着声音说:“高某发誓:但凡还有一丝一毫的力量,都要赶赴并州!至死而已!” 凤栖的两滴泪水此刻也滴落在澡盆里,她戚戚然说:“谢谢你!” 隔了一会儿,又抬头说:“温凌一定恨我入骨,恐怕连个好死都不会给我你给我一颗乌头丸吧,若是我打熬不过去,好歹不会求死不得那么惨。” 高云桐看着她脸上两道亮晶晶的泪痕,此刻她的话语再铿锵,表情再坚毅,这两条痕迹都让他觉得心酸、心疼,颤着手去擦拭她的泪痕。 千言万语在心里梗着,却像失了智似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凤栖感受到他的指腹滑过,有些粗糙,但特别让人安宁。 此刻已经恍然就是临终前的最后一夜一般了。外头的月夜洒下寂寞的清辉,她觉得自己的一辈子还是有遗憾的,而且有好多好多遗憾。 “我爹爹、我母亲……”她哭着笑,“一直觉得女孩子嫁了人,找到了终身的归宿,才是可以心安。我被和亲给温凌,母亲很是满意,爹爹虽然不满,但也没有法子,努力地和靺鞨修好,希望温凌能对我好一点……我却是那样的背叛他们的心意……” “你是大梁最好的女儿。” 第127章 “我想做我姐姐最好的女儿。”她执拗地摇摇头,“我姐姐身份低微,是我爹爹纳下的教坊司歌姬,还使得我爹爹与官家反目成仇。她总是对我不满意,我也不晓得如何让她满意一回。” 她的泪水滚滚而下,突然间,像回到了亲娘怀抱里的、又小又娇的女孩子。 高云桐颤着手继续擦她的眼泪,那眼泪越是流不完,他越是整个腔子里都酸软了,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最后说:“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1)。我对郡主感佩之至!” 第86章 凤栖哭归哭,头脑一点没被情绪打乱。她一时为他的“懂得”而生出自豪来。 吸溜了一会儿鼻子,她可怜兮兮抬起头,再次对高云桐说:“你不要说这样的虚话了。我敢赴难,却不愿受辱,你要是真的想帮我,就把乌头丸给我,亦是给我一个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 高云桐说:“受辱虽苦,但想人世间还有好多美好的事,何必为一座贞节牌坊放弃自己的性命?” 他苦笑了笑:“我虽然是读书人,但并不首肯‘失节事大’这种说法失节的男儿这么多,他们凭什么要求一个弱女子以死守节?我阳羡的家乡,再醮妇人很多,乡野人多不以为意;可能汴京的贵室不这么想,拿这些条条框框束缚着女子。但我仍觉得,如果是为了这一条,郡主不必怀自戕之念。” 他这奇谈怪论果然与大部分辛辛苦苦读圣贤书的男人不一样,怪不得在汴京是个异类。 凤栖歪着头看他,故意冷笑道:“我若失节,未来会怎样我当然清楚,你说你理解,也是嘴上理解罢了。譬如你,你是也是读孔孟的读书人,如果吧,如果是你,遇到那样的我,难道你会不顾一切娶我?” “我?”他再一次瞠目。 他们离得很近,瞠目时连对方眸子映出的那个小人影都很清楚,他看着她乌珠里的自己,觉得自己呆若木鸡。 凤栖冷笑:“是了,一句话就问出了你的真意。哼!”手用力在水里一挥,那玉镯被撞在木头盆壁上。 高云桐说:“我是泥尘里的人,你是天上的人!你问这话,简直是取笑我!” 顿了顿又详细解释:“我自己也不是特别在乎‘门当户对’这条,但郡主毕竟是金枝玉叶。如果我有足以匹敌的身份,又有这样的机会,我当然会娶;可现在,我是个流配充军的犯人,明日可能就是送死之时。请问郡主,你这话不是取笑我又是什么?” 他笑起来,颊边月牙形的酒窝出现了,但又很快消失了,他偏过脸,展示给她他耳朵后的那方青印:“这也是受辱!走到哪里,人们稍微注意一下就晓得我是个‘贼配军’!不过,那又怎么样?在我心里,这不是耻辱,这是无上的荣光。郡主,四娘子,你在我心里就如外面的皎皎明月,非关节烈,而是你今日的选择,让我敬叹。” “你当真不在乎?” “我没有资格在乎不在乎。但如果有,那我可以笃定地告诉你,我不在乎。” 凤栖不信任地盯着他,然后站起身,目光也没有挪开分毫,只是慢慢逼近了,抬着脸,凤目灼灼,吐字如刀:“上次亲吻我的是你,做都做了,现在谈什么有没有‘资格’?哼,说一套做一套嘛!” 在他后退之前,她揪紧了他的袖子,不让他动弹,逼问道:“嘴上说一套,其实是想着占完便宜就跑?” 他好像愤怒起来,脖子耳朵红起来,剑眉蹙起,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咬着牙关好半天才问了一句冷静的:“你要怎么样?” 凤栖也好半天才说:“我和温凌未行婚礼,也没有夫妻之实。敌对之国,绝无来日,残暴之人,绝无爱意!如果我被他活捉,受辱、受虐、受死……大概一个都不会少;而我……” 她的凤目是偏于修长的,但此时瞪得极凶,泪水不断流下来:“不错,我这辈子没受过什么苦,不懂得稼穑之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享乐奢靡,一个不少。我怕疼,怕苦,怕孤独,怕未知的恐怖。但我依然想有掌控命运的机会!” 高云桐再次伸手擦她的泪,她扬起的脖子起伏着,在他发出对她同情的叹息时,她抱住他的脖子,把他高傲的头颅拉低下来,狠狠地咬他的嘴唇,咬到他终于忍不住“呃”了一声后才放开,说:“高嘉树,我的第一次,我要自己掌控!我不要给一个异族人,一个我的国家、大梁的百姓的敌人!” 他没有多说什么,突然把她抱起来。 凤栖瞬间觉得双肺都被疯狂充盈了,紧接着是大脑,紧接着她浑身游走着疯狂,疯狂让她激越到不能自己。 那疯狂呼出来,仿佛雾气凝聚在对面人的眼睛里;那疯狂吸进去,却叫她激越而美快。 她被放在客栈靛蓝色土布的简陋榻上,她怕面前这个人会走,会把她丢进无尽的羞耻里,于是拉紧他的袖子,伸脚去勾他的腿。 “我们明日要去赴死了。”她吐露着最残酷又最充满诱惑的字词们,“先试一回,登天是什么样子的……” 她白绣裙里是石榴红的明缎裤子。 裙子乱了,皱成一团,那石榴红微微露出一角,旋即又露出一边。在靛蓝的底色上,在纯洁的白裙间,红裤悄然露出艳丽而诱惑的色。这颜色往男人的眼睛里侵袭,也往心窝子里侵袭,最后袭入他的腹,袭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完全无法思考,只被这夺目而冲击的颜色裹挟。 满屋子氤氲的蔷薇水的暧昧香气,雾气蒸腾,热气蒸腾,花气蒸腾,幽暗的灯光在蒸腾的气里幻化成一圈圈晕,边缘俱是星芒。 她的脸颊被亲了亲。她拉住他的袖子不肯放。 然后感觉到了被包裹住的温暖。 开始还是小心翼翼的,她略一动,他就僵硬地停顿了。 但她的红唇主动蹭了蹭他下颌的胡茬,然后好像在笑,愈发柔软地亲吻他。 他在她耳边说:“你这么傻么……你以为我是柳下惠……总能打熬得住么?……” 密密的亲吻落下来,在她的泪痕上,在她的睫毛上,在她的耳垂边。 她抽噎着,小心翼翼抱住他的胳膊,平日看起来不粗壮,但居然很硬实,她突然一阵心安。 “让我放肆一回吧……”凤栖说。 “放肆一回,我就不怕死去了……”她开始寻找他的嘴唇,犹记得那种棱角分明表象下的柔软温暖,让她念念不忘。 高云桐很配合地让她找到了。蜻蜓点水数次后,终于纠缠在一起,使得呼吸都难以为继。 凤栖觉得自己站在了云端,浑身游走的疯狂带着她在云端里飞翔。 她成功地挑衅了他,如今,她如同停栖在梧桐树顶梢的那只凤凰,发出婉转的歌鸣。 她凝视着他头上凝着的一粒粒汗水,在胀痛中享有着最崇高的礼赞和膜拜。那日她观看温凌与翠灵的记忆全然浮了上来,一通而百通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鼓励地抚了抚他那微湿的头发,指尖滑过他的面颊,一路向下,指甲又调皮地掐了掐他的肩背。 那甘为驱使的天马越发腾空,云层从她身边流过,霞光从她身边流过,最后惊雷和暴雨从她身边流过,激烈又驯顺。 第128章 等两个人的呼吸稍许平静,凤栖背对着高云桐,躺在他暖得发烫的怀抱里,玩着自己的一绺头发,感受到他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喷在她的颈窝里。 “你在青楼楚馆给人家填词作诗也不少了,”她问,“怎么,居然没有‘赢得青楼薄幸名’,还是个‘雏儿’啊?” 高云桐过了一会儿才说:“怎么?……不好?” 她笑道:“不怎么,好不好我也不知道,我也第一次。” 观摩时,翠灵和温凌行云流水。 他们俩却瞎子摸道似的,总是磕磕绊绊,想来好笑。 她翻身起来,坐在床边掠了掠蓬乱的发髻和松散的发丝。回头说:“水不知有没有凉。我先洗。” 于是高云桐看见落英点点染了白裙,他此刻不免带着点羞赧,亦起身搂着她:“别动,我把热水加进去,别闹得肚子疼。我吟诗填词,不过为了多挣点买鱼肉的钱教坊司、搊弹家、红霞帔、鱼姑子……哪个不是销金窟里的粉骷髅?我这样一个穷书生,在汴京这样的大都,买餐肉吃都要掂量荷包里的铜钱,哪舍得!” 确实有些门不当户不对。但此刻只觉得他原来还有这样悭吝的一面,实在好笑,不由在他怀里咯咯笑起来。 高云桐一手环着她的腰,另一手把桶提起来,轻松地倒进床前的澡盆里。 凤栖在那手背上圈圈点点,然后起身躲进澡盆,热水把她酸痛的身体覆住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适意。目光越过屏风上的缝隙,看着窗棂外投进的一线月光。 “记取楚楼风,庾台月。”她撩着水花,吟着他填的词,“真好!庾亮登楼赏月,竟让诗家争相传诵。‘相思玩华彩,因感庾公楼。’(1)”自己先笑起来,掩饰口不择言的尴尬。 “定不忘相思。”高云桐坐在床帮上,已经很娴熟似的凝望着她,很快接了一句。 他对她的意思太了然,于是惹得手背上挨了她湿淋淋的一掐,也甘之如饴。 “做梦似的。”他轻轻抚了她湿淋淋的胳膊一把,闭上了眼睛,喃喃地说,“明日也值得一死。” 凤栖哼了一声,轻轻拂过他手背上被掐出来的小月牙印子。 高云桐男孩子似的伏在澡盆边沿,看着氤氲水汽里她红晕的脸庞,他的笑声音传来:“这个梦啊,最好别醒过来……” 是啊,最好别醒过来,此刻月华如流水,人生如大梦,欢愉短而促。 明天,他们各自奔赴人生最狭窄的通道,九死一生,但必一往无前。 凤栖早晨醒来时,高云桐已经悄然离开了大概是怕溶月醒来撞见,凤栖会觉得尴尬。 她浑身酸痛,挪动都有些胀痛吃力。 揭开帐子一看,床边横亘着的澡盆已经搬走了,昨晚水中闹腾了一阵,留下的水渍也都被他擦干了。 他的痕迹一点都没留下。 事如春梦了无痕。 凤栖一时怔怔的,不知是喜是悲。 一会儿,她听见溶月在隔壁耳房伸了个懒腰的声音,还自语着:“了不得,都天光大亮了!就不该喝酒,这头可真疼……” 而后听见溶月跌跌撞撞地过来伺候她起身。 “娘子,”溶月又像在笑,又像在哭,一脸抱歉,“奴来晚了。” 凤栖起身蹬上鞋子,忙来给她掸床的溶月“呀”了一声,悄悄说:“娘子小日子提前了啊?怎么把裙子弄脏了?” 凤栖一瞥眼,看见她的白裙上点点的红痕。 她脸微微红了,但摇摇头说:“不是身上来了。” “那怎么了?”溶月不大明白。 凤栖也不打算说,自己开箱子取了一条新裙子芙蓉色的裙摆,密密地绣着桃花,配上白色小衫,鹅黄褙子,她嫌还不够醒目,于是再取一条胭脂色的披帛。 溶月的注意力果然又被她这身衣衫吸引了过去:“咦,娘子之前不都穿比较耐脏的颜色?今日怎么穿这么娇嫩明艳?才刚刚开春呢,芙蓉色还浅了些吧?” 凤栖仿佛答得风马牛不相及:“城墙是灰色的,今天天气阴沉,天空也是灰色的。就得这么明艳呢。” 溶月心里嘀咕:这又不是在并州或汴京的时候,元宵节、上巳节、乞巧节里女眷外出游玩,那些贵家女儿站在一起,难免争奇斗艳、明争暗斗的。 但现在是在一座快被攻破的老城,还是藏着掖着点好。 不过,反正也说服不了她,溶月皱着眉多打量了两眼:“好吧,在屋子里穿穿,自己也开心开心。奴给您打热水洗漱去。” 溶月前脚走,凤栖就听见了敲门的声音,她这次注意多了:溶月敲门是咋咋呼呼的,但因为力气小,所以声音不响;高云桐敲门很稳笃,但是力气足,声音很沉,听得很清楚。 她把披帛在肩头裹一裹,说了声“来了”,亲自去给他开了门。 见面就先一笑。 高云桐手里托着一个小盒,表情肃穆,回礼的笑容转瞬即逝,左右看看溶月不在,而后说:“进去说。” 凤栖心里有数那小盒里是什么了,不言声把他让了进去。 第87章 高云桐打开小盒,里面是一丸乌溜溜的药,指顶大,外层透出油亮的蜜色,带着蜂蜜的甜香和淡淡的草药味。 给凤栖看完,他盖上盒盖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凤栖嗤之以鼻:“我又不傻,一条命活着不好么?不是万不得已,谁要寻死不成?” 高云桐和溶月一样啰嗦,仿佛没听见她的话:“郡主请记住,痛苦、耻辱,无一不可忍耐。我昨儿想了一夜,分析了很多情况,觉得温凌对你,不至于虐杀,毕竟你身后还有晋王和太子。而且……” 他看看这个小妖精,昨天不知怎么着了她的道,鬼迷心窍地风月一晚,像中了邪。 他早晨悄悄回屋时后悔极了,但现在,又觉得暗自喜悦与庆幸,不由笑了。 在凤栖看来,这笑有点诡异,不由皱眉望他。 “而且”之后的话,仿佛被高云桐吞了,除了诡异的笑,再没说一句。 但他又对她亲密了很多,捧着她的脸轻轻揉了揉:“听明白了没?人生在世,哪个晓得有没有来世?还是把这一世过好更重要。” “如果我侥幸没死,穿过了靺鞨的军伍,求得了并州的援兵,我一定会救你出地狱泥犁!”他发誓一样举着手,“一定!” 凤栖没有他那种热情和亲密,淡淡地说:“懂了。” 伸手一掠,把小盒子掠到自己的掌心里,认真地看了看那乌溜溜的丸子,皱眉说:“还挺大一颗,一口吞得下吗?” “吞不下。” “嚼起来难吃吗?” 高云桐不由吞笑:“若是都到那会儿了,好不好吃又怎么样呢?难道苦了就不吃了?” 不过,紧跟着又安慰她:“其实还好,乌头难免有苦药味,但加了大量的蜂蜜拌和,苦中有甜。不信你尝尝看。” 凤栖翻个白眼“呸”了一声,对他居然还能在今天嬉皮笑脸感到诧异。她把丸子掏出来看看,盒子就丢还了过去:“我把乌头丸缝在中衣襟里,松松的一根活线,找到花结一扯就开的,行么?” 第129章 “行。” “那你可以准备出城的事了。”她冷静地吩咐,“刺史衙门里应该有上等的札甲和骏马,现在刺史不在,得知府打条子批准。马也得熟悉熟悉,别半道上惊了,尥蹶子把你掀下来。札甲不能入水,若是情不得已还得从水路遁走,你还得看看怎样卸甲才最快……” 她扳着指头一条条数着:“今晨温凌等忻州投降的消息,你也赶紧地打探打探,靺鞨部是怎样的动静。事儿还真不少呢!你别在我这里啰里吧嗦的了,不过是一颗乌头丸子,吃进肚子就一了百了了,不用你多教。” 她倒像个提上裤子翻脸不认人的狗男人一样,今日一点热情也无,说的话理性得冷漠。 高云桐温存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好半天才凝望着她说:“其实,即便到现在,也还是有退路的。” “你有退敌的妙计?” “没有。”他摇摇头,“但你可以不必自我牺牲。西城那里,我多冒点风险罢。” 凤栖不置可否,说了句“再说吧,你先把札甲和马匹准备好。” 然后掠了掠头发,顾左右而言他:“溶月的洗漱水怎么还不来?……” 高云桐无奈地笑笑,默默地退了出去。 整个上午,忻州当然没有打开城门主动投降。 温凌当然也没有指望忻州开门投降,他早就做好了作战的准备,四个城门都即将要拉开攻势似的当然是疑兵,但到底哪头准备总攻,他心里有数,一应士卒都训练有素,一切以他指挥的旗幡为号令,辅以金鼓示意进退。 高云桐陪着知府柳舜,把四角城墙都走了一遍。 柳舜看着城墙下密密麻麻的、乌黑暗沉的靺鞨铁甲兵,腿脚里发软,一口一口咽着唾沫,连话都说不出来。 高云桐仔细看着城外军械的辙痕,又仔细点数了各处的旌旗,劝柳知府说:“知府莫急,等午饭的炊烟飘起,我就更能确认些。” “这架势看来,如今……如今忻州定然不敌。”柳舜哆嗦着,“我已经交代了家人,一旦城破,全家二十口老小一概悬梁自尽。既然定了不投降……就决不投降!” 他腰间有一把刀,手紧紧握着刀柄仿佛在给自己鼓气:“我就在这里看着。要是不敌了,我就……先自刎!” 不管怎么样,经历了这段日子,他比刺史马靖先还有点骨气。 高云桐说:“今日靺鞨没那么容易破城的,我们在咬牙坚持,他们未尝不是。只是他们士气更足,信心更强而我们大梁的军伍最缺这点,总感觉自己就要输了,感觉自己毫无胜算,那么,就算给千军万马,给满城的粮秣,给最好的兵械和甲胄……也没有用。” 他语速不快,显得很笃然,除了耳边的青印有些刺目之外,整个人倒像个挥斥方遒的将帅。 柳舜悄悄瞄了他那青印一眼:流配要刺青,当兵也要刺青,这个人说话能够引经据典,说是募兵出身不大可信;但若说他是个流犯,这气场又不类似。前头蔡虞候好歹有颗官印,这个姓高的人什么都没有。 但是这个人又稳笃得很,到现在这样大军围城的状态下,他几乎都是眉目舒展,目光如梭,看谁都不带畏怯。于是,不由地就是信赖他。 正谈着,城墙下有士兵问:“谁?干什么的?” 高云桐往下一望,见正是凤栖,那红粉娇艳的衣裙披帛被好大一领“一裹圆”的靛黑色斗篷给盖住了,只有裙摆出略露出一点芙蓉色。风帽遮着半边脸,应该是化了淡妆,肤白如雪,眉如新月,目光冷峻,开口说:“我有话对柳知府说。” 高云桐忙说:“我认识她,一定是有要事,请知府赐一面。” 柳舜本就没有主心骨,见这女子露出的半边脸真是又艳又媚,表情虽冷峻,到底是个女子,当然不会有丝毫骇人的地方,只觉得不大普通。猜测着她的身份,也猜不出来。 反正他现在唯高云桐马首是瞻,点点头说:“好的。” 凤栖拾级而上,溶月一直不知道她是什么主张,只能亦步亦趋跟着,紧张地打量这周围的一圈大男人,恨不得把自己缩到凤栖身后去。 凤栖到了雉堞边,也不忙着和柳舜说话,而是像高云桐一样仔细观察城下,极目而望,果然望见了温凌所用的望楼车只是这会儿他并不在望楼高处。 她扭头说:“柳知府,靺鞨的人太多了,现在还是围得铁桶一样。出城求援,要尽力保万无一失,但扈从的人又不能多,以免目标太大,更得防着出门太慢,城门闭合不上。我寻思,温凌最多疑,不妨使用疑兵:西门北门现在是相对薄弱的地方,派两路人马硬闯出去,比只派一路人成功的几率能再提高一倍。” 听到“两路人马”,高云桐疑惑地瞥了她一眼。 柳舜犹疑了一下:“呃……行吧。那派几个人呢?” “一边三个好骑手,挑会水的,若有万一,可以走水路。”她转头看了高云桐一眼,不容分说已经开始指挥,“高嘉树带两个骑手,走西门;并州大营的宋益带两个骑手,走北门。” 然后才注目高云桐:“好不好?”数雌 柳舜看了高云桐一眼:“会骑马,会游泳的应该找得出几个来。但做军的人家眷都在忻州,平素就怕死,这时候更没有人愿意了……” 凤栖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就得挑有家有口那种。知府您想想:城破了,有家有口也都是遭了敌人的荼毒;若是搬了救兵来,家口无损,自己也成了英雄;即使自己殒命了,有钱让家人余生不愁,献上一命或许也不那么可怖了。” 她最后摇摇头说:“上回听嘉树说起军营里关饷的事,又听说抚恤渐渐减低的事,我就明白将士惜命是怎么回事了自己一死或不足惜,但家中妇人、老人、孩子没了顶梁柱的钱粮,只能等死,哪个将士愿意死?” 柳舜嚅嗫着:“我……我的家资已经差不多都捐出来了前一阵要平抑城中米价,防着富户囤积,不得已只能拿官库和自家的银钱出来了……”他手足无措似的,敲了敲自己的头,一脸懊丧。 凤栖悄然看了高云桐一眼,高云桐微微颔首,表示柳舜没有骗人。 不管这个知府有多懦弱无能,但肯散尽家财保这座城,总算没有朽到极点。 凤栖从腰间藏着的褡裢里掏出用手绢裹着的一包东西,说:“我要这些也没用了。这些三之二激励接下来肯以命相搏、守住城关的士卒和壮丁;三之一作为出城求援者的抚恤。我当着这里所有人的面,交割给柳知府了!” 她打开手绢,里面的金叶子一片片都在闪光,闪着人的眼。 柳舜抖着手接过一包金叶子。 凤栖又低声说:“柳知府,都到这个时候了,实在没有钱,您还有兵,您肯毁家纾难,那些富户们不肯么?即便不肯,您不是有兵么?” 柳舜瞠目结舌,半日才呆呆地点点头。 大概率也是个书呆子,不过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书呆子。 一阵风吹来,颇为料峭。 凤栖裹紧了斗篷,把一身鲜艳悄然裹在靛色中。远远地眺望着城外的望楼车。 第130章 高云桐在别人的协助下换穿了札甲,个子撑得起来,可不够壮实,宽版的腰带松松垮垮的。不过骑在马上,倒也显得颇有英姿。 凤栖扭头看看城下练骑的他,不由笑了笑。 稍倾,见他下了马,拖着一身沉重的札甲,又登上了城楼,额角微微冒汗。 凤栖笑道:“习惯不?” 他说:“不大习惯。”看着明媚笑着的她,心里突然五味杂陈,指了指一边的角楼:“有几句私话。” 凤栖瞥他一眼,点头就跟着进了角楼,把溶月撇在外面。 里面有值守的士兵正一身臭汗地把箭镞、火油等搬进去准备好,也有守着点烽火的大火盆,检查翻动着旁边的半湿稻草。 凤栖不动声色掏出手绢掩了掩鼻子。 接着看见高云桐拔脚上台阶,顶楼有一间空阁楼,她几无犹豫,也跟着他走了进去。 第88章 “不错,”高云桐开门见山说,“我不及你谋算周到。我与宋益分头走,成功到达并州的几率会高。也谢谢郡主的帮忙,毕竟……西门得手概率更大。” 他苦笑了一声:“也就意味着,宋益……牺牲的可能性更大。” “该当牺牲时不要犹豫,这话也是你教给我的。”凤栖说。 “不错……”他又说“不错”,但不自觉地苦笑着摇着头,“这种时候,谁的命都是上天的,不是自己的。但是” 凤栖在他说出“但是”之后的话前打断了他:“但是,我还等你来救我。” “他也可以。” “别迂了。”凤栖说,“我怎么信任他会为我冒死?” “那你就信任我?会为你冒死?”他少有地皱眉。 凤栖好像很奇怪似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咯咯”笑了起来。 她凑近他,仰起脖子能闻到他身上铁甲涂着的防锈的桐油的气味、牛皮的缘边的皮硝味道,还有他薄汗里那种虽不算好闻,却叫她有些着迷的气息。 “你不像个负心汉。”她笑着,踮起脚亲了亲他的嘴唇,飞快地一触,却叫高云桐有点中酒的迷蒙感。 “好吧,你说得不错。但你不用这样的。”他又是苦笑,“要我为你赴汤蹈火,不需要……不需要昨晚那样……” 凤栖笑道:“那是我自己愿意。千金难买愿意。我信你,也不是拿这件事绑定你。” 这话大约有点亏心,她不由间就垂下了头,没有直视他如梭的目光。 感觉到高云桐点了点头,在对她说:“在这样九死一生的情况下破局,我们确实都在打一个豪赌,都想多一些赌注。你信我,我也信你。” 最后缓缓的:“你昨晚念的诗我明白了:‘因感庾公楼’,我可以答:‘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1)。” 凤栖的眼睛有点湿。 这段日子相处,她看出他是个有责任心的君子,未尝不是想以这样的办法绑着他,以他的道德感为自己求一条后路。 凤栖不再直视他,低声说:“上次在应州我给你的碧玉手串还在不在你身边?” “在。”他很快回答,“贴身带着呢。”鼠刺 凤栖说:“若到得并州,带着这串碧玉找我爹爹晋王,不仅是找曹铮曹节度使奉命于官家,受制于宣抚使关通,不一定会同意出兵营救忻州。但你知道……” “我知道。”他沉沉地点头。 凤栖便也沉沉地点头:“我父亲没有兵权,但他毕竟是官家的亲弟弟,逼急了,他也有他的路数。” 晋王纨绔无用,懦弱无能,人所共知,所以这次高云桐犹豫了片刻,但看她湿湿的睫毛在微微地颤抖,还是点头说:“好,我明白了。” “还有,”她又从腰囊里掏出一包手绢裹着的金叶子,递过去,“虽然重,但请你带着,如果曹铮那里、我爹爹那里都无法出援,郭承恩是个贪财的人,说不定也有用。” 真是恨不得把每一条后路都想过去了。 高云桐没有再推辞,接过金叶子包:“你还真是把身家性命都押给我了!” 仔肩重荷,和手里一包金子一样沉甸甸的。 凤栖笑道:“这些,我又没有用了,又不能吃,难道还便宜温凌?” 高云桐把金叶子塞进褡裢,说:“那还要问你要样东西:它于你是件罪证,于我却或许来救你的时候能有点作用。” 凤栖很心有灵犀地掏出那颗蜡质的金印模子给了他。 高云桐接蜡印的时候,握住了凤栖的手,握了好一会儿,终于笑着说:“我们一定都能活着,活下去,到再次见面的那天。” 凤栖仿佛从他的笑颜里得到了不少勇气,吁了一口气,很快从此刻渐渐漫涌起来的担忧、恐惧、自伤里走出来,把一概的负面情绪都压制了下去,抬起下巴指了指准备点烽火的那间:“关注城墙四座角楼的烽烟,烽烟起,立刻打马出城;鸣金,就乖乖呆着,在城里坐守吧。” 高云桐五内俱沸,亦是伤心和悲愤共同被催生到了顶点,反而有了豪气。 凤栖说:“下去吧,这里穿堂风冷。” 话音未落,她被裹住了。 硬硬的甲片硌着她的肌肤隔着厚棉斗篷和里外单夹数件衣服都能感觉到,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搂住了她。 被勒得有些缺氧的凤栖不得不挣了挣,抬起头想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不提防他却吻下来了。 于是更缺氧了。 她不由有点腻味。 整个过程好像还挺漫长。凤栖一直没有闭上眼睛,观察他的每一点细微表情,揣测他此刻会在想什么。 冷不防他的眼睛也睁开了,看见她在凝望自己,对面那张脸居然有点红,好像要伸手遮她的眼睛:“你看什么?” “看你有几分真心。”凤栖笑道。 高云桐一句忠心都没有表,只是说:“记住,若只是痛苦和耻辱,都不值得用那药。只要我没死,等我来找你。” 凤栖终于乖顺地点了点头。 “不要激怒温凌,要让他觉得你有价值,杀了不划算。”他又嘱咐。 凤栖歪着头对他笑:“那你觉得我今日漂亮么?惹人心动么?算是有价值的女子么?” 湿湿的长睫,桃花色的眼睑,嘴唇上本来就薄薄地染了胭脂,被亲吻之后水光氤氲,她又偏生咬了咬下唇,瓠犀般的牙齿使得嘴唇越发娇红。 他却一滞,而后显得有些怒意,下颌绷紧,喉结滚动。 凤栖收了笑,冷漠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回答。 高云桐转身说:“听见外面鼓声了么?可能要开始攻城了。我去看看外面,你要还嫌冷,你先下去找个暖和地方吧。”留给她一个匆匆逃避般的背影。 凤栖把风帽拉高,裹紧靛青色斗篷,看了看粗陋的台阶,慢慢随着他到了角楼的最高处,那里有瞭望口。 不错,温凌开始攻城了。 此刻四边城墙都有民夫和靺鞨的铁甲兵蚁聚一般围拢来,看起来,四边的力量是均等的。 “炊烟在西城,绕过矮坡的地方大概驻扎着炊兵。”高云桐指了指西城说,“但这会儿还不知道他主攻哪里,那边飞骑绕城,大概在传达命令,要前往一处合力看咱们判断得对不对。” 第131章 明知道温凌此刻在四方合围合攻是疑兵,为的是增加城里人的心理压力,不知道该集中在哪里抵抗才好。但猜测是东城进攻,实际也不晓得猜对了没有,若是赌错了,分散了兵力和人力抵抗的风险就会加大。 随后,只听“咚咚”几声闷响,站得最高的高云桐说:“他在攻打西城和北城!” 语气有点疑惑,也有点震惊。 凤栖说:“我看看。” 瞭望口是为人高马大的士兵所设计的,凤栖的脚踮起来也看不清。 她蹦了两下,回头命令道:“抱我一下。” 高云桐只愣了一下,就听话地上去抱住她的腰,把她整个儿往上一托。 凤栖比较娇小,他觉得几乎不必费什么力气,柔软的腰肢在他臂弯里,隔着厚厚硬硬的札甲都能叫人心怦然而动。 凤栖在观望外面,高云桐却在走神:刚刚她那挑衅般的分析确实激怒了他,她太妩媚了,温凌或会折在她的石榴裙下,以往他不会对这个念头有任何不适,但刚刚那瞬间他极其愤怒。 现在倒又平静下来,这小妖精一直反反复复和他纠结,其实就是一个意思:她或会不中绳墨地在温凌手中委曲求全,等候他的营救,而他不应怀着那些古板的想法人才是最重要的,韩信肯对市井无赖折腰钻裆,只因为冲冠一怒不值得自己一条命。他也渐渐在心里首肯了她的想法不错,他更在乎她的性命。 还在胡思乱想,凤栖已经拍了拍他的胳膊:“看好了,把我放下来。” 她的脚着了地,但他的手却没放开。 凤栖说:“我要透不过气了!” 高云桐讪讪地松开,不敢直视她,而是转头望了望瞭望口,问:“看出什么了?” 凤栖说:“西边太远是看不清什么,北城城墙上腾起老高的灰尘。” “城墙塌开了?” “不是。”她平静地说,“感觉砲车用的是黄土和水团成的泥弹温凌砲石不足,用泥弹虚张声势呢。声音闷闷的,砸到城墙上城墙也会抖三抖,然后扬起漫天的尘土,一颗接一颗地打上去,看起来很吓人,但靠这个破城,只怕有点悬。” 高云桐诧异地又在瞭望口看了一会儿,接下来就诧异于这样一个被关在深闺里的小娘子,观察力和分析力如此的敏锐。 凤栖说:“不急,再等一会儿,温凌威吓过后,必要派人喊话劝降,期望若是忻州军民被唬住了,自己溃散了,他攻心有效,可以省不少力气。” 这乱哄哄的一阵猛攻大概延续了半个多时辰,甭管是真戏还是假做,城内城外都疲倦起来了。 知府柳舜灰头土脸在城墙边指挥:“快!砂石袋备好!随时要用!西城……西城北城也调集一些去吧,以防万一。” 说了两句,北城又遭了泥弹一轰,仿佛整座大地都震了震,漫天的黄土扬起来,之后,城里妇孺的哭声也隐隐地响起来。 柳舜提着青袍,不知看哪里才好,往北跑了两步,跺跺脚:“先给北城送砂袋!” 高云桐止住了他的瞎指挥:“不急,柳知府,这是泥弹,是掩人耳目的,西城北城原来就配给了一些修补城墙的砂石,真的城墙塌了,也足够维修。” 柳舜把脸上的汗一抹,那张文士的白面庞顿时黑一道白一道的。 他眨巴眨巴眼睛,左右问着:“北城……北城现在情况怎么样?” 回报来的果然是“无事”。 柳舜累坏了,听说暂时相安无事,疲惫和恐惧都涌上来,一屁股往地上一坐,要了水“咕嘟咕嘟”灌了一气,人像被抽干了似的。 喘了半日才说:“城里的百姓可是吓坏了。” 所以兵法里先讲攻心,再讲攻城。 就算这里看得明白,这么大的动静搞出来,城里的军心民心也涣散得差不多了。 凤栖一直在雉堞口小心往外观望。 西城北城这一轮猛攻下来,黑底海东青旗在不断地挥动,屏挡的几座矮丘后人如川流,大概是在变换阵型,移动改变主攻的方向。 有士兵大声喊着“报”,飞奔前来:“知府,刚刚敌军往城里射了几百支秃箭,上面穿着纸条。”伸手把纸条捧来。 柳舜从地上蹦起来,抖抖擞擞地接过箭上穿的纸条,而后面色雪白:“靺鞨说今晚必能破城,劝我早点寻个干净,免得贻祸百姓……” 这是攻心另一法,分裂城中惶恐的军民,若是柳舜这样懦弱的将兵书生一时心理上支持不住,逃跑或自尽,城中就会群龙无首。 凤栖回头道:“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怕什么!叫人把这些箭收集起来,纸条烧掉,箭上绑着‘温凌犬也’的纸条,给他射回去!” 想了想又说:“东城的字儿我亲自来写!笔墨拿来。” 第89章 凤栖爱惜自己的芙蓉红裙,不肯席地而坐,皱着眉左右看了看,问:“我在哪里写?” 等桌椅搬了来,她施施然提裙坐下,素手执笔,在纸条上一张接着一张用行书飞快地写着“温凌犬也”。 近乎于儿戏,但一定会让他勃然大怒。 攻心之策,贵在瓦解敌人的意志,但大部分靺鞨人都不识汉字,射字条出去,就是浪费宝贵的箭;此刻靺鞨士兵又类似于背水一战,无意志可以瓦解,只有跟着主帅破城,才能吃香的喝辣的、睡城中女娘。 所以,这只要能让温凌看到就行了,不需要四下里漫射。 凤栖一口气写了五十张,甩了甩酸了的手,然后叫人把这些纸条穿在箭杆上往外射出。 她坐在女墙下,听着羽箭“倏倏”远射的声音,她的恐惧感突然淡了,事到临头,无可挽回,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时候,原来真的是没有恐惧的。 恐惧感会在那一瞬间突然全部转换成全然的精神高度集中,使人甚至有一点兴奋,就像猎手被豺狼逼到绝境之时,不肯认怂,反而会爆发出让人惊叹的力量。 凤栖认真听了一会儿城墙外的动静,然后小心地通过雉堞口观望外面的情景。 她看见最高大坚固的望楼车被推近了一些,上面站着好几个人,黑甲黑袍、最秋风凌厉的一位站在中间。 离得太远,凤栖只能揣测这个人愤怒的表情:大概率眼睛又眯缝起来,目光中杀气腾腾;牙关又咬紧了,下颌线绷得刀削一般;手紧握着刀柄或者栏杆,指骨关节都会挣的发白…… 这模样她见多了,每次凤栖和他娇蛮、作死、发小脾气任性的时候,他都会这样:一副气得要命,看起来吓煞人哉,实际却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死就死吧!”凤栖心里暗道,做好了一切准备。 少顷,果然发现四处披着黑甲的靺鞨士兵开始向东城聚集,只有民夫和炊兵还留在远处待命。 凤栖忙招呼溶月:“估计要攻城了,咱们躲远点。” 刚躲到隐蔽的地方,数十颗砲石就砸在了东城的城墙上,瓮城的强弩机被砸断了多半,城墙雉堞也砸出了缺口,粉碎的砖石四溅,守城的士兵们也狼狈地四下退散。 “了不得!这次可是妥妥的砲石,不是黄泥团子了!” 不过,温凌备存的砲石确实有限,这一轮猛攻之后消停了一小会儿,凤栖往外看时,看见海东青旗又在挥舞变化着。 第132章 仍用民夫打头阵,重甲步兵推着云梯车、檑木车其次,骑兵整齐地排列着,准备冲锋。 高高的望楼车里,温凌死死地盯过来,全神贯注。 时机到了! 凤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身旁瑟瑟发抖的知府柳舜说:“角楼的烽烟都准备好了吧?” 柳舜说不出话,只会点头。 凤栖说:“知府莫怕,一会儿或有乱兵,但不是对你而来的。你看我眼色下令,烽烟一起,西城北城就会开启城门,六骑会瞬间冲出两门,往并州求援,守城士兵也会迅速阖上城门。” 看他牙关都开始打架,只能再安慰他:“不要紧,提起精神来!即便高云桐他们求援失败了,也就是他们自己殒身而已,忻州继续关门守城就是了。但知府得晓得:战机瞬息万变,一定要凝神静气,不能耽误丝毫片刻!” 柳舜也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说:“我明白,成败在此一举!” 凤栖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已经偏西的日头,对溶月说:“溶月,你先回客栈等我。” 溶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倔强地摇摇头:“不,我和娘子在一起。” 凤栖皱眉道:“怎么,连我的话你也敢不听了?” 溶月继续倔强地摇头:“奴是主母指给娘子贴身伺候的,家中老女使在教导奴的时候就说:一切以主母的吩咐为准,一切以照顾好娘子为准!” 她眼睛里盈盈的一眶泪,知道不能泄露凤栖的身份,但“一切以主母的吩咐为准”,明确地告诉这位小主子:她只听王妃周蓼的话,不听小主子的胡乱吩咐。 凤栖无奈地撇撇嘴:“好吧,随你吧。” 人性的阴暗,不是溶月这样的小丫鬟能彻底理解的,到时候由不得她们俩中的任何一个。 转眼,作为前驱的民夫已经被驱赶到了城下,他们的作用是当肉盾,若抵抗不强,就架起云梯。 云梯是铁做支架木为梯的,下方如车一样,上方还带钩,一旦架设住了就非常稳固。 柳舜恍惚地左右看了看,没看到日常给他出主意的高云桐的身影,才意识到高云桐去西城候命了,于是转向凤栖:“是……是放箭把他们逼回去么?” 箭镞有限,而且昂贵。 凤栖看了他一眼,说:“等云梯靠近了,先用火油倒下去,然后放火,烧人兼烧云梯。” 柳舜顿时“嗳!”了一声,朝四周吩咐:“快!准备火油!准备火箭!云梯一接近,立刻倒火油、放火!” 火势很快熊熊,烧得东城墙都灼热起来。 城下是火海中民夫的惨叫,时不时见几个火球一样的人飞奔向反方向,而后被靺鞨自己的箭镞射个透心凉,仆地而亡。 靺鞨的军官大声吼着:“不许私自逃离!把云梯回撤!盖湿毡!” 军械比人命重要,乱世里,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靺鞨那里也有准备,回撤了云梯,就开始包裹湿毡以防火。 等城下火势小了些,凤栖和柳舜一起上雉堞口查看。 雉堞口犹带着灼热的温度,下面一片城墙都被烤黑了,人肉焦糊的气味传来,城下尚有一些衣服的布片还在燃着星星之火。 凤栖掩着鼻子,看了看下面,又看远处。 一阵料峭的春风吹来,她的风帽没有系紧,松松梳就的长辫被风吹了起来,发髻上一支银流苏步摇在耳边玎玲着。 风打着旋儿扑来,高墙之上特叫人觉得寒冷,凤栖欲要裹紧斗篷,未曾想斗篷反被风吹开了,顿时,沉重的靛蓝色翻开,鹅黄色褙子如新柳的嫩芽,芙蓉色长裙如春樱的初花,突如其来地绽放在灰黑色的城墙之上,给灰沉沉的天幕抹上了最娇艳明媚的亮色。 她赶紧裹住斗篷,把那些娇艳明媚又压制了下去。眼儿却一瞥那高高的望楼车,几乎已经能确定,他看见了。 凤栖对知府柳舜垂头招呼:“我下去一下。” 匆匆转下城楼,在远处看来,自然是仓皇逃走了。 柳舜有些无措,看了看远处密密麻麻的敌军,只觉那黑色的海东青旗幡又开始挥舞起来,这次没有用云梯,直接一辆檑木车就冲了过来,重重一声砸在东城门上,其声震耳欲聋。 砸了几下,东城门的士兵惊慌失措:“知府!城门的铁闩已经弯了!” 铁闩弯了就弯了,离砸断砸开门还早着呢,只是看着有点吓人而已。 凤栖在城下,感觉溶月紧张地揪着自己的衣袖,她说:“溶月,你不要老跟着我。” 溶月哭着摇摇头:“娘子去哪儿,奴就去哪儿!” “我要是去死呢?” 溶月愣了愣,然后坚决地说:“那奴跟着去死!” “唉,傻丫头!”凤栖无奈地骂了她一声,而后拉住她的手,“接下来是天翻地覆,地狱门开。”舒茨 眼泪汪汪的溶月:“娘子,你不必说这些话吓我。您敢去的地方,奴就敢去,您敢赴的难,奴就陪着您赴!即便是泥犁地狱,两个人也好过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话刚说完,就听见城门那里有人在喊:“柳知府!城门缝里塞进来一张条子!” 柳舜慌慌张张从城墙上赶下来:“是靺鞨人的战书?” 负责城门的一个小将官颠倒拿着那张纸条:“看着不像战书……”悄然瞥了瞥柳舜,又瞥了瞥凤栖。 柳舜接过看了看,目光瞬间就转向凤栖,一脸不可思议似的慌乱。 凤栖心里已经明白过来,她算计到的最险恶的一幕来临了。她握着溶月的手,默默地等着。 柳舜说:“这大概是靺鞨人的缓兵之计、离间之计,不理也罢。”把纸条在手里一团,大约打算不理睬。 而旁边那几个看过纸条的守城将士面色凝重,手握着刀柄互相望了望,带头的那个将官才说:“知府,靺鞨若肯暂退,我们也可以休整一下,补充一些箭镞和火油,士兵们总也得吃点东西不然,天都要黑了,大家都饿着肚子在硬扛,再耗下去,哪个吃得消?” 又盯了凤栖和溶月一眼,说:“莫要因小失大。” 连溶月都能感觉到危险,对凤栖悄声说:“娘子,天是不早了,咱们回客栈休息吧。” 士兵的刀“刷”地抽了出来,拦在溶月面前。 溶月尖叫一声,又挺身挡在凤栖面前,怒目圆睁,即使声音发抖、结结巴巴的,也不肯退缩,大声说:“干什么?!你拦我们干什么?” 守城将官对知府柳舜一躬身,目光一直牢牢盯着凤栖:“知府,恕卑职僭越。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请知府不要怀着襄公之仁,坏了全城人的性命!靺鞨的来书已经说了:交出城墙上的穿着黄衣红裙的燕国公主为质子,可保忻州两日平安。靺鞨冀王愤怒于燕国公主逃婚,所以才必欲出兵报复,将战火引到忻州来了。” 他似乎也有些愤怒,又下死盯了凤栖一眼:“送回公主,可以证明忻州无意作对,万事皆好会谈。” 柳舜刚刚其实也看了那张字条,靺鞨人写文字都是大白话,不大懂得语义的宛转隐晦,但也因此连门口五大三粗的武官也能看得明白。 柳舜本来就胆子不大,看几名士兵剑拨弩张的模样,心里已经虚了这样的时候,兵员哗变简直是稀松平常至极,自己不过是区区知府,能弹压得住? 第133章 他扭头问凤栖:“这……你是燕……燕国公主?和亲靺鞨的燕国公主?” 凤栖扬了扬下颌,过了一会儿才说:“是。” 柳舜咽了口唾沫:“你为何……要从靺鞨那里逃婚?” 凤栖冷笑一声:“知府是审我么?” 柳舜不知如何应答,心绪纷乱,许久长叹一声,却听凤栖冷冷说:“我从靺鞨冀王那里无意间听说故国有难,靺鞨人要毁约,兵燹将至,所以才千难万险回故国报信,却被栽赃逃婚。请问,我今日身历的险境,哪一项不比嫁与靺鞨冀王来得险峻?我又是图什么?” 千古之名素来不由人,黑的说成白的、善的说成恶的,即便是董狐史笔,其实也是可以任意打扮的。 所以,说了也白说。 但更不能不说。 凤栖说完,见那守城的微末小武将还在皱着眉仿佛不信,又仿佛要再想点什么辞令逼迫她或柳舜同意靺鞨的意思。 她不由轻笑道:“不过是一死罢了,我早有心理准备。请说吧,准备怎么把我交出城?” 那将官的脸色也忽青忽红变幻了一番,终于挤出一个苦笑:“公主,下官也不是要逼公主出城,实在是东城遭到的攻击太严重了:那里的墙皮已经塌了一块,必须要修缮;铁闩已经弯了,木门略有开裂;瓮城的弩.机被砲石砸坏了多半,弩手也伤了十几个,亦需更替……” 他手指着城墙四处,还待列举他的无奈之处。 凤栖一口气打断:“我知道,我问你准备把我怎么交出城?” 将官嚅嗫了一下:从门出去当然很危险,靺鞨骑兵离得那么近,一个冲锋城门就会闭合不及;那么,还是用遣使的方式,用吊篮放人下去比较安全。 凤栖不待他说话,已经自顾自说:“自然还是从墙上下去。” 扭头嘱咐柳舜:“我上城楼雉堞,叫角楼士兵燃烽火,不要耽误,你懂的。” 柳舜木木地点点头。 凤栖最后扭头看了溶月一眼。 溶月再傻乎乎的,这会儿也全明白了,脸都哭花了,但是执拗地抽噎着说:“奴……奴随娘子去……” 凤栖不由也有点哽咽:“溶月,那是没有回头路的。” 溶月一抽一抽的:“奴……奴的性命是王妃给的!奴把这条性命陪了娘子!也算是……也算是报答了王妃的恩……恩情!” 抓牢了凤栖的衣袖。 凤栖两行泪下,但对她笑了笑,然后抽开袖子,转而紧紧握住了溶月的手。 第90章 凤栖踏上东城的雉堞时,西边的夕阳正无限绚烂。 遮住太阳的云层厚重如提花的紫缯,边缘突如其来的一道金,阳光不屈地从云缝里筛出,万丈光芒如金纱一样层叠而下,映着深红深紫的霞,成为凤栖最壮丽的一道背景。 她好像毫无畏惧,直接踏足雉堞的垛口之上,春风吹来寒意,她却直接解开靛蓝色斗篷抛到城下,身上的轻绢披帛顿时飞起来,如吴道子画中美人当风的吴带。清艳的衣衫在磅礴的夕阳压城的背景下,孤零零的可怜之态。 小小的一个人儿,衣衫娇艳,白玉般的手轻轻扶着粗粝的墙砖,即便远处看不清容色,也自然叫人心生怜惜。 望楼车上那人的手已经松开了刀柄,凭栏而眺,说不清杂陈在胸腹里的是什么滋味。 恨中夹杂着一点喜悦,喜悦中又有些担忧。 凤栖望着城下,三丈高墙,仿佛也不很高,若是此刻跳下去,说不定就寻了个干净。 真是诱惑。 “娘子,娘子!小心,小心哪!”溶月在她身边死死拉着她的手,哀哀地哭求,怕她犯傻。 对面的靺鞨士兵用四声不协的汉语在喊:“大王要活的!不要死的!” 凤栖讨厌他想要掌控一切的傲慢这样的傲慢本该是属于她的,不论是在优势还是劣势。 她再次垂头,地面上的春草尚在燃烧,黑黢黢的死人焦骨散落其间,风吹过带起尘土,与上天的绚烂相比,这燃着星火的尘埃之地,才是人间真实的惨烈。 她睥睨着对她喊话的靺鞨士兵,亦睥睨着高高远远望楼车上的那个人。 高云桐再三嘱咐过她:不到最坏的时候,都不要打最坏的主意,这个主意一旦实施起来,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她冷不防脚下失重,是被人拖下了垛口。 溶月哭喊着:“你们要把我家娘子怎么样?!” 那几个人不要怎么样,说话很客气:“燕国公主殿下,您莫要心生拙念。” “我没有拙念。” 那几个人如何肯信,哓哓不休地劝解她:“公主殿下,一条命可贵,城中无数条性命亦可贵。您委屈一点吧,城中百姓永远记得您的恩情。” 凤栖根本不可能挣扎得过人高马大的男人们,眼睁睁见他们客客气气地扯下她的披帛,把她的双手缚住,塞进巨大的吊篮里,还在劝说:“您忍一忍,到城下就好了。” 溶月想扑过来,但也很快被摁住,亦扯下披帛捆住双手。 她哭着叫骂:“你们混蛋!杀千刀!兵临城下了,只敢叫女人去送死!你们更无一个是男儿!……” 然后也被塞到了吊篮里。 柳舜在旁边,挥泪掩面不敢看,哭声“呜呜”的,倒是真心伤怀。 凤栖对他喊:“烽烟!” 这他倒没忘,因为凤栖转瞬就看见东城两侧尽头的角楼燃起了浓黑的烽烟,而后西北和西南两侧也烟柱冲天。 春风吹着烽烟在高处打着旋儿,渐渐飘散得淡了。 慢慢被垂下城墙的凤栖扭头看见西边天空红紫斑斓的晚霞,看到渐渐隐没的万道金光,看到黑烟渐渐与乌腾腾降临的夜幕融为一体。 渐渐,西边的天空看不见了,熏黑的城墙有压迫之势,几欲倾倒过来,她和溶月被放在一片焦黑枯槁中,灼热的枯骨散发着奇特的肉香和焦香。 马蹄声从百步外包围过来。 一切已不可逆。 溶月大哭起来:“娘子,这些杀千刀的狗男人……我们没救了呀……” 凤栖说:“哭也没用了,我只能这样做。接下来可能是九死一生,之于你而言,不要为了保护我和靺鞨人硬杠。” 溶月愣了愣:“是娘子想要下城的么?为什么?” 凤栖轻轻说:“城里局面你看到了。我只能赌他……对我有三分真心。” 溶月惊惧悲愤中不由生出三分可笑:“娘子这话,奴听得好耳熟啊!” 凤栖撇撇嘴不说话了。而十几匹马已然疾驰过来,将她们俩团团围住。 马上的人俱是遮半边面庞的黑甲,黑沉沉的斗篷,手中长矛,肩上弯弓,马喷着响鼻,绕着凤栖和溶月踱了两圈。 而后寒光闪闪的矛尖指了过来,最近的一杆离凤栖的面颊只有一寸距离。 凤栖稍稍偏头躲开,溶月吓得哭都不敢出声。 而后其中一个骑手下了马,身上的浮图重甲发出“嚓嚓”的声音。他动作不太灵活,近前先验看两人。凤栖认出这是温凌很信赖的一个亲兵了。 他似乎是点了点头,然后先把凤栖从吊篮中扛了出来,另一个人就依样儿把溶月也扛了出来。然后把两个人一边一个,货物一样塞进挂在马匹两旁的兜袋里,再飞身上马,往温凌所在的望楼车而去。 第134章 兜袋紧窄,凤栖感觉短短几步路自己就几欲气绝,上下颠簸得骨头都是酸的。 好容易觉得马停了下来,兜袋一解,她就直直滚落到泥地上,腿硌到一块石头,疼得叫了一声。手又被捆着,无法自主,痛到蜷缩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抬头一望,天尚幽蓝,而身边团团围过来的人顿时遮蔽住了天光,团团的黑暗影子直压下来,个个狰狞如恶鬼。 凤栖心脏仿佛也停了,被捆着的手想去够中衣的衣襟,可那松松缝就的花结就离手指寸许远,却死都够不着。 温凌这时候才慢慢从望楼车上下来,眼睛眯着,带着冷酷的笑意,蹲下身用长鞭的鞭杆挑起凤栖的下颌。 凤栖听见他的轻笑声,而后他站起来,对身边的人说:“大家都饿了,先回营吃饭吧。忻州已经吓破了胆了,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索性给他两天整修墙壁,叫他再送点吃的给我们打打牙祭。慢慢耗着他,估摸着离投降也不远了。” 他的部众都很信赖他,没有一个有异议,都是兴高采烈地点头称是,幻想起破城之后该怎么烧杀掳掠忻州的官员和百姓,说说笑笑的。 温凌居高临下看着凤栖,她小小一只,默默地蜷缩着,脸上有泪痕,神色里有委屈和害怕,但也不和他求饶,认命般的缩在地上。 “带回去,看看怎么杀才好玩。”他笑眯眯说,长鞭指了指马匹。然后自己上了乌骓马,圈过马头准备回山丘掩着的营地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凤栖和溶月毫无反抗的能力,被几个粗鲁的汉子扛起来,继续往兜袋里塞。 凤栖突然叫了一声。 温凌回头冷冰冰说:“留点力气吧,别把嗓子喊哑了,一会儿我还想听响儿呢。再说,这会儿的痛苦还能叫痛苦?小公主,你实在是好日子过得太多了,我以前太过宠你了吧?酿得你不知道天高地厚!” 凤栖抽泣着说:“我认栽,但你能不能叫他……不要捏我的……我的……” 一副又羞又气的模样,脸都红了。 温凌脸上报复的笑意倏忽消失了,狠厉的目光一下子射到刚刚扛着凤栖往兜袋里塞的那个亲兵脸上,俄而突然一鞭子抽在他手上,骂道:“手脚放干净点!” 那亲兵委屈万分:“我……我没有……” 温凌信不信都不宜与他再计较,但胜利的心、复仇的心,突然间就被烦躁心取代了。 他鞭打了马臀一下,喝了声:“走!” 其他人不敢多话,打马跟了上去。 等凤栖和溶月再次被从兜袋里拖出来时,就直接送到了温凌起卧用的大帐里。 天色已经黑了,大帐里灯烛辉煌,两个人的眼睛一时都被光照得睁不开。 温凌吩咐了一声:“把刑具都送过来!” 又吩咐:“晚饭也送过来,饿死了。” 供给他的饭食还不错,麦饭和烤肉,香喷喷的,但也就这两样,大碗装着,也没什么烹煮的花样,饭简单地拌了羊油,烤肉撒了粗盐和碎茴香。 而后是刑具搬进来,好大一只火盆,里面插着若干铁器;各式磨得闪亮的大小刀、钩;再接着是皮鞭、竹杖和荆条,成捆成捆地摆在两个女孩子面前。最后端一盆凉水。 温凌一边吃肉,一边笑道:“你们好好看看,想想,这些玩意儿是怎么用的,一会儿可以消受消受。” 凤栖看着他,落了成串成串的泪,可怜兮兮说:“你能把我手解开么?” 温凌看了看她雪白腕上绑的胭脂色丝帛,笑道:“这么好看,为什么要解开?解开,再把你用铁链子吊起来打么?” 心想:现在你还想撒娇撒痴蒙混我,可不能够了! 于是,甚觉饭菜滋味丰富起来,那烤肉被牙齿撕扯时口舌都感觉爽利极了!一边恶狠狠吃肉,一边看凤栖被捆着手、毫无办法的可怜样子,越发觉得这些天来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 他终于打了一个饱嗝儿,放下碗筷擦了擦手。决意来耍一耍他的猎物了。 凤栖看着他的油皮靴子越走越近,脚步声里仿佛是掩不住的兴奋,她的心“怦怦”跳得厉害,不断地叮嘱自己冷静、再冷静! 她只需要诓得他肯解开她的双手,就可以拉开里头中衣襟摆的花结,取出乌头蜜丸,吃下肚就一了百了了。 但又想到旁边还有溶月,又有点踌躇:这一枚乌头丸若是分作两半,药效还够吗?即便药效够,还来得及递给溶月叫她吃下去吗?她这个傻丫头又会不会不敢吃呢?若是药效不够,两个人岂不更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 还没来得及想好这一串事,他的靴子已经停在她的身边了,甲片摩擦的“嚓嚓”声亦戛然而止。 凤栖的心顿时吊到了嗓子眼。 第91章 “想活命么?”温凌垂头看着凤栖。 她应该很害怕,肩头都在哆嗦,垂着头根本不敢像以前那样放肆地直视他。 凤栖没跟他倔强,声音很柔顺:“当然……” “先告诉我,忻州防务最薄弱的地方在哪儿?”他扽着手里的马鞭,问她。 凤栖说:“我一个女儿家,人家城防的事会告诉我?告诉我,我也听不懂。” 她旋即余光见他身形一动,旋即皮鞭响亮的破风声惊雷般响起。 心里刚刚暗道一声“不好”,背上已经挨了一鞭。 生平从未受过这样的痛。 开始只是响声让她一惊,接着浑身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忍不住就从斜坐在地的姿势而变成狼狈扑倒,而后痛楚才过电般传来,肩胛骨被滚油泼过似的,又似被活生生揭开了一层皮,细细的一条却疼到发指。冷汗顿时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 她不太能忍痛,顿时就哭了。 “经常见你在城墙上晃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信哪。知道多少说多少吧。”温凌说。 溶月眼见着凤栖鹅黄色的褙子后背处被抽裂了,鲜血渐渐渗出来,吓得心胆俱裂。她看着残酷冷笑着的温凌,恐惧得口干舌燥,但还是努力地说:“大……大王,你打奴吧。娘子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她可是晋王最疼爱的女儿。” 温凌一骨碌把她踢到一边,横目道:“放心,没轮到你而已,教训完你主子,就该弄死你了。” 凤栖一边痛哭一边注意他的话风。 他说的是“教训”,不知道是不是暂未打算杀她? 自己做出决定之前就知道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她想着高云桐的话,若只是痛苦和受辱,她能不能熬? 温凌大概嫌那浮图铁甲阻碍行动,也不急着鞭打逼问,自己放下皮鞭,慢悠悠解铠甲的系带,把甲片解开放在架子上。穿着里面衬的夹棉襜褕,顿时觉得自己的胳膊腿活络多了,有劲多了。于是提鞭再次过去,蹲在她身侧,问:“说!知道多少说多少。” 凤栖抽噎着:“城中自然拿出了一切来对抗,砂石袋有上万,火油罐有几千,箭镞我没有数,但城中妇孺都在协助削箭杆。” “城中士兵有多少?” “一万多,还有临时征召的民兵、庄勇,三四万吧。” 数字得故意说大点,让他对忻州的实力有误判。 第135章 温凌果然踌躇了一会儿,大概在计算。稍倾又问:“粮草呢?” 凤栖想:粮草不能说太多,怕他狮子大开口去要,于是说:“估摸着两万石吧。” 刚说完,又挨了一鞭,刚止住的哭声又“嘤嘤”地响起来,实在是痛得难以忍受。 温凌说:“你哄小孩子呢?四五万的军力,两万石粮食养得起?” 凤栖哭到疼得淡了点,才说:“树皮草根都在吃,养不起,就投降么?” 温凌愣了愣:“为什么不投降?饿死好受么?” 凤栖说:“横竖是死,投降你,难道能活?” 他又愣了愣,好一会儿才说:“也是。忻州和你似的,太倔,找死!” 鞭子顿时又举起来。 凤栖实在受不得那疼,跟他求饶道:“求你别打了。我不是敢跟你倔,但是我也想活命,应州处处险境,幹不思想杀我绝非一两日即便是你……你又真的有情意可言?将来早晚,我也是要送命的。人谁不惜命?” 即便是求饶,她也总有道理似的,轻易让温凌忍不住在反思:我对她哪里没有情意? 想驳斥,突然就看到她背上的两道长长细细的血痕,横贯过她瘦瘦的肩胛骨,随着她破烂的丝绸衣衫起伏着,她浑身哆嗦,背上已经被冷汗渍了一片。 这么看来,确实算不得“有情意”。 于是他决定先把想问的话问完,再一总地揍她。 “这会儿谁跟你谈‘情意’?我攻东城的时候,忻州西门和北门悄悄开了,逃出去几个人,是干什么去的?” “逃出去?往哪儿逃?” “我问你呢!”声音很凶。 凤栖噘着嘴,红红眼圈湿漉漉的全是泪,小心瞥了他一眼才说:“又没有人和我商议过忻州的决策,我怎么知道……” 但看他又举鞭,忙说:“不过我猜,是往并州方向求援了吧?两边夹击你,你就该退兵了。” 温凌嗤笑一声:“就你们南梁的那点实力,就算是四面环围我,都能叫我打得屁滚尿流的,还想我退兵?” 凤栖咬咬牙,想定了,故意说:“除非他们逃不出去,逃出去了,我不信你不怕并州的军力。” “虽然逃出去了,但我还真不怕。”温凌说,“就像什么呢?” 他想打个比方,思忖了一下,把皮鞭在她眼前晃了晃:“就像你这细皮嫩肉的,怎么抗得了我这粗牛皮的鞭子?只有乖乖趴下挨揍的份儿。并州的军力,乃至你们南梁的军力,就是这么细皮嫩肉的娘们儿似的,只有乖乖跪服罢了!” 凤栖看那黑油油的皮鞭,鞭杆有他的拇指粗,用熟皮细密地编织着,柔软的鞭身亦是几股皮子绞成,盘成几圈捏在他的手里,恍如一条会冷不丁咬人一口的漆黑毒蛇。 实在叫人发憷。 但他对南梁的不屑一顾,又叫她愤慨。 不过好消息是,她盘马弯弓地从他嘴里探听出来:高云桐和宋益应该都逃出了他的包围圈,只是温凌并不在乎这么几个搬救兵的人而已。 感觉刚刚那两鞭也算没有白挨,总归是有价值的牺牲。 凤栖略略松劲,伏在地上“嘤嘤嘤”哭得可怜:“不错,我抗不过,疼死了……你能不能别打了?” 温凌颇有征服她的快意,笑道:“这会儿知道疼了?我再问你:从应州逃出去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今天?!” 她害怕幹不思的主张,虽然可以理解,但她始终不信赖他,不相信他温凌的承诺,难道不该打?! 温凌想着这段日子里他夜来的辗转反侧,想着他少有的、仅仅对她才有的包容和呵护,想着他曾经为她伤的心,悄然落的泪,想着自己一颗心第一次着落在一个女子身上却被她无情碾成齑粉,他心里的恼恨就腾腾腾地上涨。 这太不公平了,他怎么能不恨她? 凤栖戚戚然哭了一阵,头发被他揪住,脑袋被迫仰起,他在她耳边吼:“哭什么?我最讨厌女人哭。” 凤栖抽噎着止哭:“我不哭了,可你这样子,我没法说话……” 她发髻已经完全散乱了,她惨白的小脸,梨花带雨一样,好一会儿才说:“我命苦,横竖都是活在这样的恐惧中。在你身边,你从不保护我,就知道吼我,还想打我,说不定哪天还要杀我……;离了你,这无情的战乱,我也天天是提心吊胆的。温凌,我求你,看在你我好歹也有过平平静静相处的日子,你赐我一个好死,你也出了气了,我也免除了今日的恐惧和苦难。你反正也要杀我的,就当是我求你……” 在温凌心里,这段话着实叫他心酸:她看起来挺解意的,怎么就是不懂他?他是气坏了,是要好好在她身上撒一撒气,但心里说了一千遍“要弄死她”,何尝真想她死? 他几乎靠到最近,近到快要看不清她的眼睛,只为了在她耳边最清楚地说:“我说过我会保护你,是你不肯信我!你从未对我付出过一片真心,所以你不肯信我,对不对?” 她身上有迷蒙的香气,熟悉到让他心碎,这样失而复得的宝贝,珍惜到恨不得砸碎她再拼起来,只为了她变成彻彻底底是他的,再不会离开。 凤栖一时无法答话,这个谎她确实不愿意撒。 温凌倏忽靠近,有倏忽离远,他怒得很,又努力制怒。 他的呼吸又深,又重,粗糙得仿佛带着金属振荡的声音。 揪着她头发的手一会儿紧,一会儿松。 “随你信不信我,随你对我有没有真心。”他好像气得有些狂躁,突然又靠近了她的脸,“我不想在乎这些没用的!我就要叫你知道:听话!听我的所有吩咐!你不服帖我,我就打到你每根骨头都服帖为止!” 他突然松开她的头发,转手按住了她的后脖子,按得她无法挣扎。 “别……别……”凤栖和他求饶,但说不出他特别想听的那些软话,只是害怕地、哀哀地求饶。但自己也知道求饶无用,唯有闭上眼准备硬扛这炼狱般的鞭打。 温凌一直是很享受鞭挞凌虐别人的那种掌控感的,但此时,她瑟瑟发抖的肩背,以及肩胛上两道长长细细的血痕,叫他莫名地觉得胸腔里弥漫上来一股酸软。就像他喜欢他的乌骓马,有时候马鞍把马背磨破了,他会心疼,甚至把马倌狠狠打一顿;就像他喜欢他的海东青,有时候捕猎时海东青的爪子开裂了,他也会心疼,会好些日子不放海东青出去,怕它伤得更甚。 她肩胛上起伏颤抖的两条血痕,晃动在他眼前,叫他有些眼晕,说不出来这是不是和以往那些心疼是同一种感觉又似乎更奇特,心脏仿佛泡在这样的酸楚滋味中,鼻子里也在发酸,眼眶里也在发酸,四肢百骸仿佛都在发酸。 但应该不可能,他从未因鞭挞凌虐过人,而感觉心疼这天底下,矫健奇骏的乌骓马不常有,神俊锐勇的海东青不常有,人嘛,还不到处都是?!女人,漂亮妩媚的女人,也并不罕见。他怎么会为一个女人而心疼心酸? 他只是恨她,只是想占有她,只是想让她臣服而已! 于是,温凌咬着牙举起鞭子,狠狠抽了下去。 第136章 听见她银子般的嗓子发出尖叫和痛哭。 他的手抖了抖,差点握不住鞭子。 然后眼见着第三道细细长长的血痕出现在她的脊背上。 那种破碎感,仿佛抽击在他的心脏上。 第92章 皮鞭子打人很痛很痛,硬生生挨了三鞭的凤栖觉得心脏都被攫起了似的,呼吸都透不过来。 但是慢慢又平复了,这种皮肉之伤的痛楚,缓过来很容易,慢慢就变成针刺一般,又慢慢变成一阵麻,随着呼吸偶尔刺一下,又好一些。 她经历的苦难还太少,但经历过了,突然感觉: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人的潜力是无限的。 她不知温凌是又在蓄力,还是打算玩弄猎物一样欲擒故纵,在这片刻的喘息里,凤栖努力地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如何确定他不是想杀她,又如何尽量保住溶月的性命。 额角的汗水把她乱糟糟的鬓发都粘在额头和脸颊上,背上亦是腻湿。耳畔嗡嗡的,除了她自己的心跳声很清晰,还有温凌粗重的呼吸也很清晰。 凤栖突然感觉到温凌的手抚了过来,和先时他毫不容情地鞭打她、揪她的头发相比,他此刻的指尖极是温柔,指腹上粗糙的茧都没有刮痛她后颈细腻的皮肤。他又捏了捏她的耳垂,轻柔地滑过她的脸颊,拭去她的汗水和泪水,对她的狼狈不堪毫不嫌弃。 凤栖绷紧着身子不说话,也不做反应。 于是,感受到温凌的手慢慢拂过她的脊背,碰到伤处时她“咝”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动作便愈发轻缓了。 “很疼吧?” 居然这样问。 凤栖沉默地对抗着,竭力控制泪水。 温凌在叹息,手指避开三道血痕,轻轻地游弋在她的脊背上,说:“你那么瘦弱,真怕打坏了。” 这仿佛是爱抚,但凤栖岂敢相信这是爱抚! 但他的手随即慢慢向下,滑向她的腰,然后继续向下…… 大约因为其余地方没有伤,他手掌的力度逐渐加大,爱抚中夹杂着动情的况味,凹下又起伏的过程,他的手连续来了几遍,然后凤栖听到他的轻笑:“原来你会求饶,会乖乖的像只小羊羔,我以为胆子包了天的女人,应该是钢皮铁骨呢。” 凤栖浑身僵硬,即便是先就预想到被他捉住定然会遭他的侮辱,也仍没有办法欣然接受。 温凌的手在她腰肢的洼陷处反复地抚弄,惊叹于她柔软的身体有这样婀娜而美的线条。 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大概率已经被打服了,既然如此迷人,尝尝再说,要磋磨她、折辱她,来日方长,今日先解了自己这么许久的相思之苦,看看她这柔韧的小腰肢能被他弯折到什么程度,可以贴合到怎样的深度。 凤栖旋即感觉到他把她打横抱起来,放在里间的羊皮褥子地榻上,羊皮的膻味和皮硝的硝味一总传来营帐里也会用柏枝熏香,但盖不住这样讨厌的气息。 他兴致勃勃,嘴唇凑在她耳垂边,亲一亲,舐一舐,喷着热乎乎的气息对她说:“就这样乖乖的,今日就可以不挨打了。”声音很含糊,因为呼吸声实在太过急促粗重,和说话搅成一团。 于是凤栖感觉他的手也过分起来,抚弄已近乎揉捏,然后挤进她的裙腰,拉扯她的裤带,肆意轻薄了好一会儿。还对溶月说:“别傻愣着,去打热水,然后在外面候着,什么时候叫你什么时候再进来。” 凤栖咬着牙思索着: 第一,刚刚几轮试探,他应该并无杀她的意思,只是要磋磨她。 第二,现在,受痛与受辱二选一,她会选择哪个? 第三,她要不要乖乖折服,免得遭罪?但折服了,就一定不会再遭罪吗? 她有心理准备,但此刻,完全不愿意并非是想着守贞,而是就是不愿意。 她折服,然后就会像翠灵等他身边的女人一样,仰他的鼻息,被他鄙薄轻视为一件漂亮玩器他爱过翠灵么?大概都比不上爱他的马吧? 温凌真的喜欢柔顺的女子么? 大概他自己以为自己喜欢。 天下人也都以为男人喜欢柔顺的女子,殊不知柔顺只会带来鄙薄轻视,而鄙薄轻视从来不是喜爱的根由。 求而不得,得而不甘才是! 凤栖再次咬咬牙,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温凌已经觉得这件猎物手到擒来,此刻占有她简直是易如反掌,好玩的反而是戏耍猎物的过程。 于是他解开她绑手的披帛,看着她撑着地褥,歪坐在那里恹恹无力地垂头不语、双目含泪的模样,忍不住扯开了自己襜褕的两根系带,露出半截胸膛散热,而后用脚轻轻地踢了她两下:“把裙子和裤子都脱掉,慢慢脱,脱得好看一些。” 凤栖没理他。 他嗤笑道:“哪句听不懂么?” 凑过来用鞭杆抬着她的下巴:“是不是不知道怎么脱得好看?只要小腰儿扭一扭,动作慢一些,该展露的地方多展露一会儿。我看得高兴,今日临幸就不叫你吃苦头。” 凤栖咬着下唇,仍然没理他。 他这话太欠抽,但是抽他,她还不敢,激怒,还是不合适的。 估摸着这金枝玉叶的小娘子还是害臊的,想翠灵刚刚被他俘虏时,虽属教坊司,也还要脸,也是被打了一顿之后才打服的。 温凌想了想,觉得鞭伤血红看起来太刺目,于是掉转鞭子,用拇指粗的鞭杆在她胳膊上不轻不重抽了一下:“快些!别惹我发火。” 凤栖怕疼,顿时就看见她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捂着胳膊上挨打的地方,但就是不动弹。 还挺倔的。 温凌收了笑意,也不多言,卡着她的后脖子用力往地褥上一按,鞭杆“倏倏”地抽在她的背上。 和皮鞭锐利的疼痛比起来,这是钝痛,不锋利,但一点点往皮肉骨头里钻,缓缓地把痛感释放进去,好一阵都难以缓解。胸腔里都被这样的痛楚充满了,震得心脏都疼,叫她担心自己会被打死。 凤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抉择错了,是不是此刻应该低头服软?他要羞辱她,她早有心理准备,若是不想死,挨一场羞辱能换活下去几天。 但大概是她的哭喊声叫他心软了些,抽打停了下来,他松了手,还在她背上揉了几下,殊无怒意地说:“好像肿起了一些淤块你还要继续么?” 她抽噎着哭,不说话,不动弹。 温凌要扒光她的衣服很容易,但他只是想看她屈服。 僵持了一会儿,他的耐心用完了,又把她抬起的头压到了羊皮褥子中,压得她呼吸滞阻,鞭杆再次抽打下来,打得她哭都哭不出来。 好在没挨几下,他又停了下来,这次似乎有了薄薄的怒意,扳过她的脸,凑在她耳畔问:“我看你也受不了了,这么跟我犟着有什么好处?你以为今日还能逃过我的手掌心?听话,少挨点打。” “你欺负人!”她哭得像个小孩子,骂他也像小孩子骂架。 但她的意思表达又很坚决,只是不刻意激怒他而已。 让他气得好笑。 温凌说:“我欺负人?上一个跟我这么作死的女人,坟头草都老高了!你不过仗着” 第137章 他忽觉这是自己的软肋,就没有再讲下去,看她哭得红云满脸,泪光闪动,心里一抽,怕自己会太软弱,赶紧把她的脸又摁回去不叫自己瞧见。 “东城射的箭上是你的字迹吧?写着什么呢?”他质问着,“你当着我的全军骂我,我还不处置你?这叫‘欺负’?” 想想就气,然而听见她闷闷的“噗嗤”一声笑,藏在哭声中,不由更气:“你还敢笑?!” 觉得这简直是个顽劣的小女孩,不惩罚不行。没忍心继续在她伤痕累累的背上动手,于是越过她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继续向下用鞭杆抽。自己告诉自己:没关系的,打不坏的,不教训她,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一阵受的折磨?! 她一点不耐痛,尖叫了几声,左右闪躲,又逃不开,“呜呜呜”哭得好可怜。 她那周身战栗的模样,让温凌腹腔里酸一阵、甜一阵、苦一阵、辣一阵。 他好像又没那么坚持要她臣服,只觉得,她愿意就好。 他不求她臣服,只求她愿意和他在一起,他可以享受她的娇憨、慧黠,与她做一对眷侣。 温凌再一次停了手,刻意用凶悍的音调说:“看你这没用的样子!现在可知道和我倔强的下场了?” 又让了一步说:“你要害羞,就在被窝里脱吧。” 凤栖泪眼婆娑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问:“你知道我写的是什么?” “废话!我识汉字。” 字迹是行书不是狂草,所以清楚地看懂是她在骂他,只是笔意间有点熟悉,一时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写类似的文字。 也不都识。凤栖心道。 凤栖说:“我从应州出来,在黄花梁有一次差点以为自己遇到了狼。” 温凌不知道她突然说这个干什么,皱起了眉头,但是又忍不住往下听。 她继续说:“那狼高高大大的,皮毛灰黑,眼神很凶,冲我龇牙咧嘴的,似乎要吃了我。没想到,其实是条狗。” 她挑衅地看着他。 温凌怔怔地等她的下文,却始终没有。 “温凌犬也”,在她心中,他就是看起来是恶狼,其实不过一条狗。 如果躲不过他的强迫,没关系;但要她自己俯身为奴,她绝不。翠灵前车之鉴犹在,卑微只会让他鄙视。 她的赌注是“他有三分真心”,虽然挨了好疼的一顿打,但凤栖已经推测到,她赌赢了。 看她这蹙着的眉宇间轻蔑的一丝笑意,温凌怒发冲冠地扑过来,抓着她的褙子往下一撕,裂帛之声铿然响起。接着是她的中衣,沾着她的鲜血,裂开了口子,一下子就被他扯成两爿。再接着,里衣也被同样撕扯着,她没有反抗,没有害怕,柔软的布偶一样,任他妄为。 果然,温凌看见她白皙皮肤上的惨状:层层叠叠的红肿青紫上三道绽开渗血的鞭痕,触目惊心。 这白璧上的瑕疵,是他亲手造就。 温凌杀过、虐过无数的人,手段惨毒残酷,心思狠辣无情,无不至极。 别说鞭伤杖伤,就是血肉淋漓、焦灼燎烫、残肢断臂、开膛破肚……在他眼里也根本不算什么。 但那一切都是因为他不在乎,人的血肉模糊从来不会引发他的同情心。 在乎的,如他的马、他的鹰,以及他动了心的女子他亦有撕心裂肺的感同身受。 温凌一时呼吸停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的肩头颤抖起伏,宛如撞击在他心脏上;她呼吸清浅,薄带泣声,似乎穿透他的耳膜。他此刻完全不肖想她的身子,却只想逃。 “温凌。” 凤栖仿佛对他的虚弱了如指掌,淡淡地呼唤他。 他像做错了事似的轻轻答应了一声:“嗳。” 凤栖转过头看着他,目光带雾,又像带着诱惑和鄙夷。 “我好像……还受得了。” “你胡说!”他反驳得虚弱,瞥了一眼她身上的斑斓,嘴角一阵抽抽,摇着头否认,“你受不了了!红了肿了,青了紫了,还流着血,你如何受得了?!” “受不了也没有办法,只能忍受呵。因为我不晓得如何在你面前‘脱得好看’。”她声音柔而淡,看似是诉说委屈,可分明带着挑衅。 温凌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脆弱却在她面前暴露无遗。 他说:“不晓得就不晓得吧。” 害怕露馅儿,又恶狠狠说:“今日给你的教训也够了,看你可怜……先给你些休整的时候。” 凤栖说:“那谢谢你。” 这谢意带着讽刺,但温凌也顾不上了。 他手忙脚乱系好襜褕的两根衣带,把露出半截的胸膛藏回衣襟里,心跳好像才没那么紊乱了。他匆匆蹬上鞋,到了营帐之外,溶月正无声饮泣着,端着一大盆热水在门口等着。 温凌也顾不得杀她,而是急匆匆吩咐着:“矮柜里有药,流血的地方用药粉,其他用药油。你赶紧进去给她上药。” 溶月只答应了一声“是”,见他匆匆离开了。她赶紧揭开帘子,进去看看她的小郡主怎么样了。 第93章 溶月进到帐篷里,正看见凤栖在努力拉好被他撕破的里外衣服。 她背上五彩斑斓的伤也叫溶月看了个正着。 溶月几乎端不住手中的水盆,顿时泪下,颤声说:“娘子!你怎么样了?!” 凤栖痛得虚脱,喘息道:“疼死我了。” 溶月也心疼得要命,顾不上抹一脸的泪,端着盆近前来,说:“别乱动,奴给您看看。” 她担忧地看了看营帐门,低声说:“要不要闩门?他会不会突然进来?” “不要闩门。”凤栖说,“他要进来,你闩了也拦不住,反而让他愤怒。” 她倒似看开了,俯身在被褥间:“下手真毒。” 溶月揭开她胡乱裹着的衣物,倒抽着凉气,眼泪簌簌地掉,哽咽着:“天哪,娘子何尝受过这样的荼毒!”赶紧拧了手巾先把浮血拭尽,不停地问着“疼不疼”。然后手忙脚乱从矮柜里拿了药瓶,拔开药粉撒在鞭伤上,又搓热了药油敷在青紫斑斓的地方。 裙子解开,从腰骶到小腿也全是瘀伤,折腾了半天药才擦好。 重新掉入狼窝里。溶月非常犯愁,感到前路迷茫,只怕凶多吉少。怕自己哭了给凤栖增添烦忧,还待强笑着安慰她几句,扭头一看,凤栖大约是刚刚挨打时疼痛哭喊到乏力,居然已经趴在地榻上阖目睡着了。 溶月拉好被子给她掖上,见她额头上又冒了一层薄汗,小心又拧了手巾给她揩去,半夜才倚着睡去了。 早晨等溶月一睁眼,顿时一激灵温凌穿着衬甲胄的襜褕,正坐在榻边凝视着凤栖。 “大……大王。” 温凌只瞥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转向睡熟的凤栖,嘴里问着:“王妃昨晚可好?” 溶月虽然恨他,但听“王妃”二字一出,心底里倒是松了一口气。 她垂头说:“睡是一直迷迷糊糊在睡,但睡得不太安稳。” “她这是生平第一次挨打吧?”温凌嘴角一弯,好像是在笑,“晋王那么宠她。” 溶月也扯了个勉强的笑:“也不,小时候娘子淘气不听话,晋王妃也会叫老女使打她手板。我们家晋王也护不住,何娘子问也不会问一声。” 第138章 温凌倒是真的笑了笑,随后酸涩的笑容渐渐消失:“唉,果然是个淘气欠揍的主儿。” 转眼觉得溶月碍事,说:“你身为侍女,怎么还赖着床?赶紧起身给她做梳妆的准备。” 溶月赶紧爬起来,偷觑温凌的神色,总觉得不是那种要打要杀时的狠厉。但放他和凤栖孤男寡女的,又不放心,蹬鞋的时候就特别磨磨蹭蹭。 温凌皱眉道:“你怎么还不出去?” 溶月一吓,心里暗道:娘子,我也护不住你……好在他还把你当王妃看,这眼神看着似乎是起了意了,他要是真怎么样你了,你也就认命吧,别难过,总比被他杀了好。 “是”了一声,赶紧出门了。 帐篷里没了别人,温凌也就不用端着了。 他昨儿狼狈地逃离了自己日常睡的营帐,在外面装作巡视转了半天,才把背上的一层薄汗给转悠干了。 大仗前夕,军中较为森严,熬不住欲望的男人去睡营伎,也就和吃饭喝水一样,提着裤子排队,发泄完系好裤子出门,绝没有歌舞、酒宴之类放松惬意的环境。营伎们也就格外受罪,不仅毫无尊严,而且接连不断,苦不堪言。 温凌在听到不知那个帐篷里可怜营伎压抑的低泣时,怔怔地端详了营地的篝火半天。 晚上他一点欲望都没有,而且失眠了,闭上眼睛就仿佛听见她银子般的喉咙里发出让人心疼的哭喊。 现在,温凌终于可以柔软地注目着凤栖的睡颜,心里一遍遍批评她的冷酷无情、恣意妄为,批评多了,心里的火气也就渐渐淡了。想着她一个人孤独地嫁入他的军伍里,衣食住行受罪不说,幹不思那么吓唬她,天天还担惊受怕;而他,甚至都没有肯和她合卺,只为怕她的身份拖累他。这么一想,她逃跑也情有可原了。 突然,看见她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衣衫被他扯坏了,于是没有再穿,两条胳膊就这么白净净地直接探出被窝,一对穿着白玉雕花珠的虾须金镯衬着手腕,线条好看极了。 凤栖惺忪睁开眼睛,顿时被眼前这个杵着的人吓了一跳,一条胳膊忙拉被子盖另一条胳膊。 温凌刚想再恣意欣赏她圆润的肩头,就看见白皙胳膊上一道触目的淤紫也是他昨晚的“杰作”笑容顿时僵住了。 他略带慌乱的目光和她对视上,凤栖神色很冷漠虽则温凌总觉得似有娇嗔的情分在。 “你……你现在怎么样了?” “浑身都疼。”她冷冷地说,气得别过脸去,不想看他的脸。 他觍着脸:“谁叫你那么不听话?”悄悄在她没受伤的小臂上摸了一把,顿时觉得浑身都酥了,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唾沫。 怕她发现他的弱点,故意虎着脸说:“知道痛就好,和我作死,总没有好下场。乖乖的,我自然疼你。” 失去的时候,恨得刻骨;捡回来了,只有满心失而复得的喜悦。昨儿还狠得下心,今天就只剩蜜意了。所以最后在故作的威严里夹了道歉的意思:“打也打了,你不要怪我。” 凤栖不理他,一点回应都没有,别转头不看他,耳朵却在听他的动静:呼吸的轻重,叹息的有无,手指无意识地在被子上抠抓的声音。 好一会儿,听见门外溶月怯生生的声音:“大王,娘子洗漱的水打好了。” “你进来吧。” 溶月进来,他倒反而没有刚刚的尴尬,凤栖转向溶月,溶月一脸的为难,最后陪着笑:“大王……娘子的衣裳昨儿坏了,还没来得及缝补,也没有带新的出来。” 温凌闷闷地“嗯”了一声,都没挪窝儿。 这叫郡主怎么洗漱? 溶月心里骂这男人真是不自觉,磨磨蹭蹭把热水端过去,又说:“这个……娘子该起身了……”瞥瞥他,希望他明白不该在杵在这儿了。 “谁不让她起呢?” 凤栖太明白他此刻的厚颜无耻了,她无所畏惧地撑起半边身子,浑身是伤,侧坐时也压痛了,“咝”地倒抽一口气,咬着嘴唇,嗔怒地瞥他一眼,却也不害臊,任凭羊皮毛的被子从肩头滑下去。 只有肚兜裹着前半身,脊背上的伤一动就疼,她便也根本顾不上拉起被子遮着自己的身体,而是痛得喘息了半天。 温凌觉得每一次呼吸仿佛跟着她一道在疼,皱着眉看溶月泪汪汪地上前伺候:把被子裹在她身上,帮她把乱糟糟的头发理顺挽好,又端水给她漱口洗脸。凤栖几乎不怎么能动弹,溶月一会儿工夫也忙得一头汗。 他原来的打算:凤栖是晋王之女、太子之妹,再恼恨她也不能杀;但溶月这奴才协助主子逃跑,肯定要杀鸡儆猴的,甚至还想过剥皮放血之类的慢慢虐杀的方法,来威吓凤栖。 但这会儿,别说对凤栖毫无报复之意,就连溶月,他也想:除了这个蠢丫头,还有谁能伺候凤栖呢?还是先留着罢。 他听见外面军伍操练的号角声,清了清喉咙说:“你先乖乖地养养伤,其他事我想到再来问你。早餐我着人送到门口,乖乖都吃下去,伤才能好得快。门外都是我的人,围得铁桶似的,这次你别再起什么傻念头了,否则可不是那么便宜的一顿打了,非叫你周身都见见血不可。” 吓唬完她,居然有点愧疚,笑了笑说:“五日内,我必然拿下忻州,到时候给你找几件好看的新衣裳。” 溶月见他出了门,才舒了一口气,嘴里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的,凤栖说:“你一个人叽叽咕咕说什么呢?” 溶月看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说:“奴在骂他那个杀千刀的狠心贼,咒他头上生疮、脚底流脓,要比娘子受的罪还要大!还要惨!” 凤栖“噗嗤”一笑:“怪不得你不敢出声。也不怕他割了你的舌头!” 溶月叹口气:“怎么不怕啊!昨儿在帐篷外,奴听着娘子在哭,几次都想要不要冲进来替您挨打。” “可别!” 溶月撇撇嘴说:“奴晓得啊!冲进来也没用,第一呢他肯定也不让替,第二呢要是惹恼了他,只怕奴可不是挨顿打那么简单的了。” 凤栖也撇撇嘴:这丫头有时候蠢蠢的,有时候也算得挺明白。 然后又听溶月说:“毕竟,他对您呢,还是‘打是亲骂是爱’的,对奴可就没亲没爱的了,那不得寸磔了啊?” 凤栖的脸掉下来:“胡说什么呢!” 溶月嘀咕着:“本来不就是么……” 低头收拾洗漱剩的水,又拾掇地上被抽破、撕裂的衣衫:“可惜了的,这么好的衣服,不知能不能补得像个样子?……” 她倒是勤劳,拾掇好了,等饭的间隙里,就拿出褡裢里的针线开始缝补起来。 凤栖身上一阵阵的痛,又做不了什么事,只能伏在床上,双手垫着下巴想:高云桐既然逃出了靺鞨士兵的包围圈,快马加鞭,现在大概已经到了并州了,并州曹铮肯不肯出兵呢?他有没有想过,如果不出兵而躲着,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并州呢? 集中注意力思考问题,疼痛就被忽略了。 高云桐在看见四边角楼燃起烽火的时候,知道温凌的主力已经被凤栖吸引过去了。他默默地咬了咬牙,心道:等我!救你出泥犁地狱! 第139章 而后他在马上夹紧了马腹,捏紧了缰绳,俯低了身子,对一旁的忻州士兵说:“等我数到三,就开城门,只开六尺,门边不离人。等我们仨全部冲出去,立刻阖上门扇,卡上铁闩,外头天翻地覆,我们是死是活都不要再管。” 紧张得发抖的忻州士兵点了点头。 “一,二,三!”他数完,拎起缰绳一抖,马匹一声嘶鸣,朝城门而去。 城门缓缓地打开一条缝隙。 他在西门,于是顿然看见远山背后的漫天紫霞,无数阳光从乌云中倾斜而下,如层层光幕,河流、山岭、营帐、炊烟……瞬间仿佛都静止了下来,默默地凝固在城外。 耳边是呼呼的风,是城门旋即锁闭的“吱嘎”声,是三骑的马蹄响。 再接着,是没有披甲的那些靺鞨炊兵惊诧的呼喊,炊兵们跳起来,去拿武器,但来不及了,他们三个人的刀挥上去,惨叫响起来,冲开了一条血路。 什么都顾不上,只有耳畔的风,依然在“呼呼”地响;打在札甲上没能穿透的箭镞,发出金属碰击的锐音。 第94章 突围的人骑着快马,冲过炊兵的营地。 没想到懦弱的忻州城居然还会派出铁骑冲锋,所以毫无准备的靺鞨炊兵们也毫无办法:挡也挡不住,射了几箭也射不穿札甲,只能匆匆去东城向冀王汇报。 冀王那时候一片心思都不在西城,想着即便是有人逃出去求援了,也没什么好怕的这些天了,并州方面是不知道忻州被困吗?早就得到消息了!只是一直龟缩着不敢救援而已。 他已经把南梁看透了:胆小怕死,只要顾得自家的眼前情景,日后会不会被逐个击破都不重要了。因此他只要拿下忻州,并州就指日可待。 因而,不仅是高云桐,连本来是作为分兵的诱饵的宋益一行,都从北门逃了出去。 一路马不敢停,想着早到并州一日,就能早救援忻州一日。 两城间隔并不远,快马疾驰两天就到。并州城外铺设了不少铁蒺藜,挖了阻马的沟渠,还有郭承恩的驻军,这时候才逐渐慢了下来。 高云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对郭承恩的哨兵说:“我是并州大营的斥候,从应州又到忻州,现在回来,有重要的消息。” 郭承恩的士兵平日里吃得饱,操练足,一个个又高又壮,十足虎气。皱着眉打量了高云桐和他带的几个人,问:“凭由?” 高云桐把凭由递过去,说:“忻州很急,我要去并州报信,请郭将军放行。” 那士兵不耐烦地说:“忻州急不急,并州急不急,我都管不着,这里是咱们郭大帅的地盘,我只听大帅的命令!” 按着他们的规矩,把几个人看住,自己往里面先递信去了。 急死也没办法,高云桐叹口气,下马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腿,等待郭承恩的意思。 郭承恩是降将,而且颇类“三姓家奴”,谁给的利益多,就跟着谁干。 朝廷里看似看重他,其实都是颇鄙夷的,利用而已。 高云桐先也带着几分对郭承恩的鄙夷,觉得这种以利相图的军队,哪有凝聚的军心! 但就此刻在辕门外驻足观望,感官倒又不一样了: 军营里排布有序,辕门外的栅栏都扎得漂亮。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每个在位的士兵都目光灼灼。操练的士兵的呐喊声从远处的校场传来,整整齐齐的,听着就威武有劲。 这才像个军伍的模样! 哪像并州的大营,除了蔡虞候等节度使贴身的亲兵算得上训练有素、胆气过人外,其余的士兵都是吃不饱饭,也不想操练,天天睡大觉混军饷军饷也发得有一天没一天的,士兵要养活家里的老婆孩子,靠军饷必然全家饿死,只能各种找邪路子弄钱,就更不愿意好好操练给朝廷卖命了。 没一会儿,那个哨兵喘着气一路小跑回来:“那个谁,郭大帅叫你进军帐,他有话要亲自问你。” 高云桐撇撇嘴,拱拱手说:“在下高云桐,表字嘉树。” “哦。”哨兵一脸不耐烦,“一大串儿的我也记不住。走吧,你亲自和大帅说。” 高云桐只能跟着他进郭承恩的营帐。 郭承恩穿着戎装,正在沙盘上摆弄着棋子。抬眼看见高云桐,放下手中棋子道:“你是并州大营派到应州的?” 高云桐说:“是。” 怎么是个长得细皮嫩肉的?郭承恩未免有些看不起他。 “说说看,”郭承恩大喇喇到案前坐下,“应州怎么个情况?” 应州是被郭承恩害惨了的,他倒不以为意一般,脚跷得高高的,肚皮腆着,盯着高云桐。 高云桐说:“应州全部为靺鞨人所占。应州节度使殉难,节度使府被占做冀王的临时住所,节度使家眷有的被害,有的活命。应州官库皆空,民间富家被劫掠皆空,民人部分暂能喘息,也有不少被拉作壮丁,在这次忻州之战中为前驱。” 说完应州的惨况,无畏地目视郭承恩,看他的表情。 应州这样的光景,但郭承恩依然没有丝毫愧疚之色,点点头说:“如此看来,温凌倒也不是杀鸡取卵的莽夫。” 又问:“那么,忻州呢?” 高云桐说:“忻州抵抗了,冀王已经说要屠城。” 郭承恩笑道:“杀人总要杀的,难道他在应州没杀一批人么?战争嘛,哪有不死人的?” 听这个调调,高云桐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而后说:“但忻州危险毕竟,忻州的下一场就该是并州了吧?屠戮个河干海净,并州才会人心惶惶,不战而降。” 郭承恩一直对高云桐是斜睨的,此刻突然收了他那不以为意的神情,高跷着的脚也放了下来,正襟危坐道:“不错!你是个有见识的。” 他身体前倾,问道:“那么,你是打算请并州出兵,支援忻州喽?” 高云桐想了想说:“我身为斥候,当然先汇报情况,其次……忻州是我大梁的国土,自然与北卢的国土应州是不一样的。率土之滨,同胞之民,难道不该救一救?” 郭承恩“呵呵”笑了两声:“当然该救。只是,城里那帮人,想的肯定和你我不一样。” 他还用“你我”一词,仿佛是和高云桐意见一致、同气相求的。 高云桐忍不住试探道:“那么,郭将军是愿意支援忻州的喽?” 郭承恩又“呵呵”笑了两声:“我?你觉得有我说话的份儿?” 高云桐对他捉摸不透,也不敢太把主张说与他听,所以只道:“我只是斥候,决策不由我来做。请郭将军通融,让我过这外城的岗哨,进到并州报信。” 郭承恩把他的凭由递过去:“去吧。看看我有没有猜对。” 高云桐看郭承恩那智珠在握的神色,对这个人不由好奇心大起。 谢过之后,带着跟着他的两个骑兵再往并州城而去。 并州城防备很是森严了,进门盘查了半天。好容易进去,到节度使曹铮的府上又等了半天,把高云桐从上到下都细细捏过一遍,确定他毫无夹带,才许进了门。曹铮倒是立刻就接见了。 “节度使!”高云桐进门一个长揖,“忻州,要靠节度使救命了!” 第140章 曹铮却是背着手长叹了一声,半晌不说话,再说话时只说:“嘉树啊,你先坐下吧。” 高云桐的心不断往下沉,想着忻州艰难困守,想着凤栖舍身才换取他前来并州求援的机会,他实在觉得浑身如有芒刺,节度使府上这铺着柔软椅袱的官帽椅,他实在是坐不下去。 他跨了半步,皱着眉强笑了一下,再次深深地躬身,对曹铮行着叉手大礼:“节度使,忻州,急如星火!” 曹铮说:“我何尝不知!可没有办法。” 高云桐说:“小人也知道并州的军队懈怠已久,战斗力不行,但是哪怕是出兵吓唬,也能解一解忻州的围困。靺鞨人崇拜强者,我们缩在城里不敢露面,不敢应战,不敢支援,他们只会越发瞧不起我们。等忻州支持不住,那么富庶、那么重要的并州,岂不是变得孤立无援了?” “朝中不让打!我有什么办法?!”曹铮发了火,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浑身似乎都在抖。 好半晌才又说:“你不在的这些时日,朝中大变。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将会不能独善其身,此刻并州哪怕是动一兵一卒,都会引发官家的怀疑关通日日监视着我,我敢做什么?!” “那我们就干看着?!”高云桐摊了手问。 “就干看着吧。”曹铮斩钉截铁的。 高云桐说:“下一个就是并州了!” “那也干看着吧!”曹铮死死地蹙着眉头,凶横地盯着高云桐,“我知道你的意思!知道又怎么样?!反正我已经打算好了,我一条命,我一家子三十口的命,还有家下奴仆几百条的命,都可以奉于我大梁!奉于我陛下!我的忠忱之心,官家会知道,天下也会知道。” 高云桐不由笑起来:“节度使,命那么宝贵,若奉于并州城的十多万百姓,难道不是更有价值?” “混账!”曹铮勃然大怒,伸手戟指着高云桐的鼻尖,“高云桐!我晓得你是文士里的一块滚刀肉!你在汴京的那些奇谈怪论、那些得罪了的人不知凡几。你已经害了你自己一辈子了,你就不能长长记性?!你以为,我也是可以念着你的才华,毫无底线地一直包容你的狂妄?!” 高云桐气得牙咬得咯咯直响。 但曹铮并不是奸臣,话说到这份儿上,两个人首先都需要冷静冷静。 高云桐再次对曹铮折腰:“如此,小人先告退了。” 曹铮也平息了火气,说:“嘉树,我知道你一路过来不容易。可惜现在这个局面,我也没有办法。花开堪折直须折,并州大概率没有几天好日子过了,你也辛苦了这么久,这段日子就好好享享福吧!我叫人开发你二十缗的赏钱,你以前一直说并州的酒香,惜乎不能放量喝;并州的歌楼酒肆你只配填词换钱,却没有享用过歌舞欢场现在,这么一笔钱够你好好享用了。” 高云桐不由轻笑了一声。 曹铮说:“并州教坊里在说,几个月没有高嘉树的新词了,旧曲已经唱得索然无味。”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高云桐对他挑眉笑道,“节度使觉得我也是那样的人?” 曹铮板着脸说:“你说话少夹枪带棒的!你是个流配犯,除了并州,哪儿都去不了,所以,酒过愁肠,乐享当下,是最好的。自你到并州,从没叫你在城墙边搬砖巡夜、推车送粮、喂马挑水,对你够客气了。今晚我派人在教坊等你的新曲儿,填不出好的,明日你把那四十杀威棒先补上吧。” 平心而论,曹铮对他是够意思的。高云桐心里知道曹铮必有为难之处,于是不必多说,草草拱手表示谢意,然后转身离开了。 到了门口,就有曹铮的亲兵追了出来,笑嘻嘻捧了一大包的铜钱:“高兄弟,节度使够大方的哈!二十缗!寻常军士一年都赚不到这个饷!快,拿着,今晚一起到清越坊去,你请客,请大家吃花酒啊!还有,你斗酒诗百篇,清越坊有几个乐伎曲子弹得了得,还有个新来的行首,配着新词一唱,正好给兄弟们侑酒。” 他把装钱的包袱往高云桐怀里一塞,沉甸甸地压着高云桐的胸脯。 欲要推辞,好像也无话推辞。 曹铮一直惜才,高云桐到并州后真正没有吃苦,反而得到重用,和节度使府的一些亲兵、并州大营的低等将官关系都很不错。 高云桐只能苦笑着说:“得了,这可是卖命得来的赏钱,二十缗也不嫌多。靺鞨先登的士兵,同样是个向死而生,人家可直接赏大块的金子。不过,请客就请客吧,反正现在不花掉,将来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花了。” 那亲兵喜得捶他一拳头:“好嘞!今儿总算茅厕里开了花悭吝的穷书生肯请大家伙儿吃花酒了!别肉疼,今儿可要好好盘剥你一顿了。” 第95章 清越坊是并州沿河的一座教坊。 一到晚上,沿河的酒楼里就热闹起来,除了饮酒就餐之外,教坊中的女娘们也打扮得莺莺燕燕,抱着乐器,与男人们一起歌舞升平。 节度使府里的一帮和高云桐要好的亲兵,此刻也热热闹闹的:有的看着酒楼书写酒菜名的竹牌,点爱吃的招牌菜;有的盯着店里伙计热爨筒里的酒,防着往里掺水;有的则在讨论:“流云楼的酒菜不会出岔子,但今日总要请过得去的小娘子来弹唱高嘉树在汴京的楚馆何等名望!若找个技艺不好的,可就白瞎了他的新词了。” 大家起哄道:“可不是!只管去请最当红的几位。别说高嘉树有二十缗的赏钱尽够花了,就是没有二十缗,他这大名一放出来,清越坊的小娘子们倒贴钱也要争先恐后地赶过来呀!” 其实也不是揶揄,但高云桐只能苦笑,任他们胡作非为。 便又有人笑道:“不至于吧,嘉树!你要舍不得钱,咱们凑份子就是了就当,给你接风?” “钱是身外之物。”高云桐摇摇头说,“我呀,真正是没心思……赢得青楼薄幸名,以前是为了那文字换点钱;如今,又是为了什么呢?” “嗐,都九死一生地回来了,还说啥没心思!”其中一个劝道,“宋益也拿了赏钱,他有他一帮哥们儿,今日在华阳坊正寻乐子呢。你呢,就是个想不开。” “行吧。”高云桐只能妥协,“别报我的姓名了,我只当那个穷得拿填词换酒的高嘉树吧,不当这个拿二十缗叫局的暴发户。” 他能和这些“兄弟”们说什么呢?满腹的心思,没一句能同这些伙伴们说,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现在能共享乐,将来未必能共苦难。 他只能想着:到底自己一去应州好一阵子了,并州的情况只怕有不少变化,曹铮嘴紧,但今日酒后可以套一套他那些亲兵的话。 又想:哪有功夫慢慢在并州消磨!忻州没了主心骨,只靠那懦弱无能的知府柳舜撑着,不知道能撑几天! 而小郡主又不知如今怎么样了再觉得温凌不至于杀她,只怕一番磋磨也是少不了的。她那么娇嫩的人儿,指甲弹了都怕伤害到他,那晚上弄得自己一身汗。如今羊入虎口,温凌那残暴的德性,不知道会把她怎么死去活来地折磨。 这么一想,背上都觉得凛然。 再三地告诉自己:这趟回来是求援的,不是躲事儿的!一切的目标都是为了求援的成功,实现自己“救她”的誓言。脑子一定要清醒着! 第141章 于是,酒宴热闹极了,他却端着杯子不怎么喝。人问起来,只说:“在外面奔波,三餐不定,伤了肠胃,不敢喝太多。” 而凝神注意他们的谈话。 这帮男人,好像浑然不觉邻近的忻州已经是生死大难,犹自在洞天福地的并州花天酒地,兴味盎然。 不过,喝到三巡有些醉意之后,还是忍不住要发牢骚了:“兄弟们,放开量吧;高兄弟,也别舍不得这几缗铜钱。咱们都知道这世道一日不如一日,偏生咱们又是做军的,有刺青在面颊手腕,逃也没处逃去。宣抚使把大家伙儿‘安抚’得好,都说朝廷看重并州,绝不会让并州出事,其实大家也都晓得,过了今日的舒坦日子,还不知有没有明日了。” 高云桐说:“原来你们也知道并州岌岌可危呀。” “怎么不知道啊!”滋溜一盏酒喝下去,“城门紧闭,坚壁清野,原本与忻州往来颇多,贩夫走卒勤快得很的,现在呢,吃到过忻州有名的菘菜吗?” 唉声叹气,又苦笑一阵,接着又是笑闹着互相劝酒:“喝!喝!喝完了今日不知道明日,今日再不喝,愧对了自己。” 高云桐仰下去一盏酒,笑了笑说:“我倒是这么想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今日吃饱喝足,也还有力气为大梁战一战。” 大家无一例外地笑起来:“得嘞!还为大梁战一战!咱们心系我大梁,我大梁心系咱们了吗?” “高兄弟真是读书人!迂腐,实在是迂腐!我宁愿今儿把命卖给清越坊的行首,也不卖给我大梁。” ………… 终于有人说:“哎,怎么说?今日清越坊的行首很忙?咱们都喝了三巡了,叫局的小娘子们还没来?打量我们不给钱不成?” 果然呢,早早定下的歌姬们,到现在还没来。 气不过的便去找老鸨子算账去了。回来说:“快了快了,说是叫宣抚使叫去了,先虚应故事再来谁叫咱不肯马虎,非叫清越坊的行首呢?” 又有说:“关通那老阉竖,又没有那.话.儿,还天天喜欢漂亮妞!” 发一通牢骚,好容易听见楼下一阵热闹,探头一看果然是一群艳光四射的女郎们,穿着明丽的春衣,珠翠摇摇,披帛飘飘,大庭广众下也不害臊,抱着乐器说说笑笑,拾级而上。 “真漂亮啊!” 人人都在赞叹。 高云桐喝了一口闷酒。 旁边一个人捅了捅他,悄声说:“清越坊的行首如今是个新人,花名叫‘豆蔻’,妩媚泼辣远胜原来那位行首,唱曲儿弹琵琶都是好手,就是人傲慢些。今日请她应局极不容易” 卖关子似的又捅了捅高云桐,声音也越发压得低沉:“是拿来你的词作本子给她看。小娘子倚窗跷足,翻着看了半晌,才说:‘这词儿写得倒是不错,不过谁知道你们不是凑了别处本子里的最佳,一总儿来哄我的?’” 他拿腔捏调,学那柔媚的女声,学得还真有三分像。 高云桐也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回捶了他一拳头。 那人又笑道:“我们当然说这全是你的大作啦,她说:‘如此,倒还值得一见。’” 高云桐说:“教坊的小娘子,有这么傲慢的?不怕老鸨子的鞭子抽她?” 那人说:“其他人自然是要挨抽的,但这个小娘子不同,老鸨儿也客客气气的,据说她说自己不卖身,就真没跟客人回去过,也不曾让客人借过干铺(按指宿在妓家)。” “从哪儿来的?”高云桐思忖:他离开并州也就几个月工夫,突然冒出一个彼此不认识的新歌伎。 倒有些好奇起来:“清越坊也好,华阳坊也罢,我拿词作换过酒肉钱,里面的当红娘子也都有耳闻。真个凭空冒出来一个,一口气就成了行首?” “你看看呗,看看配不配做个行首。”那人挤眉弄眼的,“据说真是有来头,只是……那事传出来之后才肯出来应客呢。” “什么事?”高云桐问。 那厢却不再答话了,又捅捅高云桐,低声说:“那事提了也没啥意思。你看,人在帘子外头了!” 这酒楼在并州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供应有钱客人的都是一间间私密而精致的齐楚阁儿,门帘子全是琉璃水晶串起来的珠帘,与富贵人家有的一拼据订这酒楼的节度使府亲兵说:清越坊的行首轻易不露面,露面从不在腌臜地方。 不等高云桐看人家一眼,那群兵油子已经一个个放下酒盏,上前迎候了,嘴里道:“可算来了,等得我酒都凉了。”“今日带了什么好曲子?”“有豆蔻小姐在,打赏势必不会少的。”…… 中间那个声音冷冷的:“宣抚使不放人,我们也没办法。手指都弹疼了,嗓子也哑了,只是来听听新词儿罢了。” “听听,还是高兄弟有面子。” 大家铺陈好了座位,把几位并州城里当红的歌伎请到了席面上。 高云桐扫眼一看,有几个眼熟的,也有几个眼生的。 当中一个抱琵琶的正坐在那儿调弦,琵琶半遮着脸面,偏生是一身白纻素纱的衫裙,领边一圈石榴红的中衣内领,束裙子的汗巾也是赤红色绡纱,半露不露的一截飘在外面,洁白中显得夺目。 她调好弦,转过脸来,高云桐顿时一诧,差点以为自己酒多了眼花。 旁边人笑他:“豆蔻,看看,你心心念念填词的人,果然看你一眼就看呆了。” 那女子瞟过来一眼,面无表情。 高云桐定了定神,抬眸仔细又打量了她一番,方知自己刚刚确实是花了眼。 只是长得有五六分像,细看眉梢嘴角都不一样,只有一双凤眼实在是勾魂摄魄,第一眼看上去比凤栖的眼睛还要魅惑锐利,哪怕就是这么冷冷地看过来,也叫人脑海里一空似的怪不得叫她“行首”。 她大概也不耐烦一群粗鲁的大头兵,说:“别闹了,还有下一场叫局呢。说吧,想听什么曲儿?” 手指轻轻一拨琵琶弦,顿时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的脆声响起。但那语气,仿佛是这里赶紧地应酬完,还得赶下一个场子,显得毫无诚意。 大家知道这是当红姐儿的脾性,不高兴也只有隐忍着,推推高云桐说:“高……公子,今日是你请大家吃花酒,自然你先点曲儿,我们领你的情,沾你的光,一起享用享用豆蔻小姐的琴艺。” 高云桐凝望了她一会儿,才说:“《满江红》吧。” 《满江红》的曲调不欢快,而是偏于雄浑悲壮的,在这位叫豆蔻的行首看来,这群笑嘻嘻没心没肺的大头兵怎么会点这样一首曲?不过,拿人钱财,爱点什么她们就弹唱什么。 于是,琵琶弦拨,仿佛遥远江畔的浪涛拍岸,又渐渐近了,宛如美人的环佩随歌哭声同时响起。 整间阁子顿时安静了下来,见她轮指如飞,侧头闭目,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音乐之中。 俄而,她动人的嗓音响起来: “燕拂危樯,斜日外、数峰凝碧。 正暗潮生渚,暮风飘席。 初过南村沽酒市,连空十顷菱花白。 想故人、轻箑障游丝,闻遥笛。 第142章 鱼与雁,通消息。 心与梦,空牵役。 到如今相见,怎生休得。 斜抱琵琶传密意,一襟新月横空碧。 问甚时、同作醉中仙,烟霞客。” 一曲毕,她起身略略折腰,问:“还想听什么?” 高云桐说:“小娘子的《满江红》弹唱双绝。只是曲子词陈旧了些。” 她抬起缺乏情绪的双眸,看了他一眼,又同样毫无感情地说:“不错,是旧词了。奴本来也是冲着新词才肯来的。如此,倒请赐教了。” “不敢。这首词调,让高某有些触景伤怀。”高云桐笑了笑,“曲如旧,人也相类,刚刚小娘子进门的瞬间,都不由恍惚了。” 小娘子冷冷地笑了笑,看都不看他,抚弄了一下琴身上一处酒渍,好半日说:“高公子说话文气,想来落魄至此,却没有忘了无行文人的轻薄风气。” 一句嘲讽,而后斜睨着他:“长得像故人这样的俗套话,奴实在是听得多了。若有新词,奴就再唱一遍好了。” 唱完,就该走了。 高云桐点点头。 一旁的案桌上摆着笔墨当时的习俗,喜欢以粉垩墙,讲清雅的地方常备笔墨,供人在墙上题诗题词。写的好的,名气大的,店家就留着待后人观瞻,说不定店就红火了;写的不好的就再次用粉垩涂掉,又是簇簇新的一面白墙了。 高云桐离席到案桌边,沉吟片刻,提笔说:“其实也不算新词,不过是在忻州写的,如今听这一曲《满江红》,不由追思这位故人了。” 深吸一口气,斗笔上蘸满了墨汁,先在墙上落下惊鸿般一点,其后运笔如飞,写了一首词。 他运笔如运剑,浑身大开大合,点如投石,连如长鸿,收笔一钩直用了十二分气力一般,快要枯竭的墨水勾起一片飞白,却又如一柄长虹剑,刺入云天。 那行首先不大在意,但看了一会儿就不由站起身来,凝望着高云桐挺拔的后脊,修长的手臂和骨节分明的手指,竟有些看呆了的模样。 俟他写完把笔丢进墨池。 她轻声吟诵: “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 人尽说,君家飞将,旧时英烈。 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 想王郎,结发赋从戎,传遗业。 腰间剑,聊弹铗。尊中酒,堪为别。 况故人新拥,汉坛旌节。 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 但从今,记取楚楼风,庾台月。” 而后也不夸,又抱着琵琶坐下,屏息一会儿似在凝聚力量。接着和先时弹《满江红》慢慢拨弦轮指不一样了,只听她闭目用力四指批弦,顿时听四弦一并如裂帛,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 前奏极快,而后就是她同样激昂如裂帛穿云一般的歌吟声。 明明闭着眼睛,却一下子记住了他的词,一字不差地唱了出来。 直到最后,“记取楚楼风,庾台月”一句,她的声音又变得低沉婉转,仿佛把声音送到了人的胸腔深处共鸣。 而她的凤目慢慢睁开,视旁边所有人如无物,唯独凝注着高云桐,低声说:“公子,奴奴豆蔻本名叫何娉娉,学艺不精,让您见笑了。之前只见公子词作,还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高云桐似乎耻于将姓名说出口,迁延了好一阵才赧然说:“高云桐,字嘉树。” 何娉娉眼睛睁圆了,抚着胸似乎不信,半日方问:“是太学高云桐?” “……是。” “因为弹劾章谊,而被发往并州的高云桐?” “……是。” 不想在这里,还能遇到听说过他的人。 何娉娉垂下头,许久才说:“久仰了,高公子。以往在汴京教坊司,常见高公子的词作,心驰神往,但听说公子只卖诗文,却不肯进我们这样的销金窟……” “是没钱进。”他纠正道,俄而又笑,“当然,那时候还想着科考,也不愿意进。” 何娉娉点点头:“光风霁月,不畏权贵。当年公子遭难,教坊司姊妹无不扼腕。奴奴也觉得同在汴京,同唱公子的词作,却没有谋得一面公子就离开了,实在是莫大的遗憾。不想今日遗憾得补。” 第96章 何娉娉突然客气起来,席面上寡淡的气氛也逐渐变得热闹,其他几个歌伎有的吹箫,有的抚琴,有的浅吟低唱,大家推盘换盏,乐不可支。 而且,公推何娉娉坐在高云桐身边侑酒,都说笑道“原来还有关联!才子佳人合该坐在一道”。 他们是节度使府的亲兵,自然比其他军伍里的士卒要阔绰,也要有体面。 喝到有些高了,就开始吹牛,谈一些听说来的密辛。 一个歌伎在被灌下一盏酒后,伏在那亲兵背上连连摆手:“奴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吐了。” 这种软玉温香谁人不爱,那士兵转身把她揽到怀里:“行行,我自然疼你,来,过来吃点东西醒醒酒。”亲自搛了一筷子肉喂到她嘴里。 “油腻腻的,谁吃这个!”那歌伎醉眼朦胧,伸手推开,不慎就把那筷子肉掉到了地上,也不以为意。 高云桐脸色不怡,笑道:“忻州可已经饿了许久了,肉,连刺史和知府的府上都吃不上了。” 那歌伎笑道:“并州有存粮呢,肉也管够怎么的?这位小公子舍不得一筷子肉了?” 那亲兵亦笑道:“高兄弟,没事,战火又没烧到并州,忻州吃不上肉,关并州什么事呢?即便有一天并州也吃不上肉了,那也到时候再说嘛。不是古话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嘛!” 他难得转一句文,自喜得眉花眼笑,冲高云桐挤挤眼。 高云桐俯身把地上的肉捡起来放在自己面前的盘子里,倒上水涮了涮,旁若无人地吃掉了。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那歌伎不高兴地说:“豆蔻姊姊,咱们走罢,有人不待见我们了。” 打圆场的人赶紧来劝:“欸,咱们高兄弟刚刚从忻州打探消息过来,忻州战况惨烈,百姓食不果腹,他难免触景伤怀,大家也要理解。但是高兄弟,你也莫担忧,轮不到我们来打的。” “为何轮不到我们来打?是靺鞨人怕并州的城防?还是怕曹节度使?”他问得锐利。 “怕是都不怕。”那人不得不接茬儿,犹豫了一下才道,“实话说,曹节度使要迁其他职位,咱们都能跟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随他并州天翻地覆,我们只管到京城享福去。” 高云桐和几个歌伎一并诧异起来:“这紧要的时候,居然换节度使?” 心里都在揣测:难道曹铮得罪了谁? 那亲兵又犹豫了一下,低声说:“节度使要送晋王改藩,这等要紧的大事,官家谁都不放心,只放心咱们节度使。并州接下来会交给宣抚使,那阉人要执掌并州的军政大权,这段日子高兴得不行,俨然已经是新的并州第一把交椅了。” 高云桐百思不得其解:“晋王为何要改藩?甚少听说。” 环顾了一圈,大家似乎也不怎么敢说。唯有何娉娉,眉目森然,嘴角扯着冷冷的笑意。 第143章 “别问了,别问了。” 那人劝说高云桐:“倒是高兄弟你,还是要好好求求节度使。就说看重你的高才,要带了随幕,这于他只是一句话的事,比你以流犯之身待在并州好你晓得的,关通那个阉人气量最狭,若是有心打压你,你承受不住的。” 先那碰掉了肉的歌伎大约还在记恨,听说这茬儿,顿时从别人怀抱里起身,刻意看了看高云桐的耳后,旋即拊掌笑道:“哎哟,奴还没注意,果然是个‘斑儿’!” 【斑儿,按指有刺青的人,士兵或罪囚。】 其他人掩着口,跟着笑,也只是当玩笑。 高云桐捏着酒杯,目光下垂,看不出是否是生气了。 反倒是那群歌伎中看着最淡漠无情的何娉娉,突然起身把一盏酒泼到带头讪笑的歌伎脸上:“小红,你清醒清醒吧!” 叫小红的那位被一盏温酒泼在脸上,衣襟上湿哒哒的都是酒液,不仅是清醒,而且愤怒起来,忍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阴阳怪气道:“豆蔻姊姊,胳膊往外扭啊?怎么的,看着‘斑儿’有几分文气,长得又俊,你要破誓了不成?” 她“呵呵呵”地冷笑着,用绢帕擦拭胸前的酒水,故意把衣领拉开好大,呼之欲出的一对白兔儿几乎贴到刚刚伺候的那士兵的脸上,人也凑着,仿佛在寻他作为倚仗,继续说:“是了,妈妈也说了,豆蔻姊姊是太子的禁脔,你要破誓接客,太子也不依呢。不过我怎么听说太子这棵大树要倒了,连晋王都不能独善其身了。你呢,没了倚仗的大树,自然看着小白脸也可以动情了、破誓了……呵呵呵呵呵……” 这个场子上除了她一个人“呵呵呵”的张狂笑声,其余一点声音都没有。 高云桐何等聪明的人,顿时想起他与凤栖在忻州城外的时候,她提起过靺鞨的一条计策就是要挟官家禅位给太子太子名义上是靺鞨冀王的大舅子,又是个懦弱无用的人,无论禅位还是不禅位,京里的官家肯定龙颜大怒,晋王和太子全然被动。 现在看来,靺鞨并没有等待太久,国书大约已经发往汴京,国书里傲慢要挟的语气也可以想见。所以,晋王作为官家最为担忧的隐患,自然不能待在并州这样重要的军事要地,而太子在京只怕也离被废不远了。 郭承恩的作壁上观,曹铮的愤懑无奈,乃至这群节度使亲兵面临大战前尚敢狂欢,原因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唯一不解的,这位名叫何娉娉的歌伎,若是太子的禁脔,应该跟去京师,怎么会陷身在并州? 又自我譬解:太子在并州长大,或许是在并州认识且相爱了,但人言可畏,不敢轻易带着歌伎赴京受册封。倒也说得通。 高云桐看了何娉娉一眼,而何娉娉正好也看了他一眼。 “豆蔻小姐,”高云桐说,“今日初见,惊为天人。知道小姐应局多,不知道可有再续前缘的机会?” 刚刚冷到难堪的酒局顿时因他这“情意绵绵”的一句话又恢复了热闹,大家笑着说:“哎呀!石头开花了!嘉树兄原来并非一块呆木头,只是要豆蔻这样的仙女儿才能入他的法眼。” 何娉娉说话没什么笑意:“清越坊没有新词,也唱不出传颂四处的新曲儿。若是高公子有赐作,随时欢迎。” 眸子向高云桐一瞥,却让下面一片起哄。 一场酒局喝到二更天,歌伎们中途转局,男人们开怀畅饮,除了高云桐,一个个都喝得醉醺醺的。 早晨按理还要操练,结果爬不起来了,哼哼唧唧委托高云桐:“高兄弟去替咱们签个到吧,横竖也没有人查。等酒醒些,我们再去节度使府上应卯。” 高云桐爬起身,用凉水冲了冲脸,到校场操练。 晨光熹微间,来操练的士兵极少,来的也都是懒洋洋的和忻州士兵的懒惰有的一拼。高云桐跑了两圈马,汗津津的,看总教习也在一旁抱着刀打瞌睡,只能自己上前问:“教习,上次练了一套刀法,还请您指点指点。” 总教习打了个哈欠,难得见到个肯上进的,也愿意指点:“姿势尽可以了,力气还不足。这样的横刀最宜大力劈砍,若是敌人没有甲胄,把他从肩劈到肚子斩成两截都没有问题。” “若是有甲胄呢?” 总教习摇摇头:“皮甲也许多砍几刀还能砍透,要是札甲,那横刀就是个摆设了,刀刃劈卷了都不一定劈得开,用长矛或许还可以扎到甲片边缝里,不过也凭运气。” “靺鞨人喜欢用一种铁浮图甲,看起来威力也不小。” 总教习认真看了他一眼:“可不,若是遭遇野战,败退几乎是一定的。” 然后笑着拍了拍高云桐的肩膀:“想多了!并州守着城就行了,我们中原如此阔大,靺鞨人想吃也吃不下呀!” 高云桐跟他也无从驳斥,默默然自己去练长枪和射箭了。 然而亦知,一个人的孤勇抵什么用呢?! 练到日高,估摸着要去节度使府上应卯了,他擦擦汗,换了身干净衣服,听见一旁的几个士兵在抱怨:“咋地,又轮到我蹲晋王府外了啊?倒春寒的天,冻都冻死了!” “没法子啊兄弟!”回答的那个说,“又不能和晋王明着闹掰,又要防着他和京里、和其他哪里的人有勾结,只能悄悄看着他了。” “真是……亲兄弟,白眉赤眼儿的,何苦来哉?” “嗐,皇家这些兄弟,除了不直接扭打,斗心思斗得才叫凶呢!想想当年那位吴王,都是庶子,他排行在第三,不是硬生生把位置让给了排行老七的?里面的内情你知道啵?” “不知道……” 高云桐本想找个机会去面见晋王的,听这一说也犯了踌躇。晋王府周边全是眼线,他该如何把凤栖的事跟晋王说,又如何请这位自身难保的大王帮忙救援忻州、救出凤栖呢? 每一条路都好难走! 他怔怔了半晌,只能选择先回到节度使府上。 曹铮府上,已经暗暗在收拾行囊,估计就等官家一道明旨,猝不及防就能把晋王凤霈送到别邑再是郡王,手中没有丝毫权力,除了可以发一顿脾气外,啥都干不了。 高云桐问旁边几个关系不错的亲兵:“晋王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吧?” “他哪儿知道啊!”昨晚喝了酒,感情似乎也变深了,挤挤眼说,“连节度使先不太明白,还是关通那大嘴巴,想趁早接手并州的事务,捞一笔大的,所以明示暗示,节度使猜到了原委。节度使与晋王关系一向还可以,并州又是块富庶的宝地,拱手让人,他心里自然也不乐。” 高云桐皱眉想了想,终于决定冒一冒险。 傍晚,并州花柳之地的姑娘们正在忙着梳妆,河流里的水都带着姑娘们的脂粉香。 高云桐带着几篇新词,到几座教坊里,词作顿时被抢了一空,当红的姐儿、长袖善舞的鸨儿对他的词爱不释手。 清越坊的老鸨与他最熟,拍着腿说:“可好了!终于有了拿得出手的新词,这阵子旧词都要唱恶心了!” 手头也散漫,一绺钱摆出来:“高公子,你看够不够?” 高云桐背过手不接那钱,笑问道:“我这次从应州回来,得了笔重赏,这点子钱于我如浮云。不过听到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想结交晋王。听说晋王也是爱消遣的人,只怕在妈妈这里没有少来吧?” 第144章 老鸨笑道:“当然,经常来,喝酒、会友、听曲,还有……嘿嘿,你懂的。” “可否,给我一个见一见晋王的机会?” “可以,高公子慢慢等就是,说不准哪天就来了。” 高云桐摇摇头:“我不能慢慢等,我有很急的事。有没有办法约着他今晚就来?” “这个……”老鸨有些为难,“人家是堂堂的九大王,官家的亲弟弟,我们有什么脸面能约到他?再说,九大王放浪形骸、手头散漫又不是一两日,今日在这家,明日在那家,家家都想巴结他这样的大主顾,我凭空约他,他怎么会肯?” 高云桐颇为失望,正黯然的时候,突然听见老鸨一拍大腿,说:“有了!” “有什么好办法?” 老鸨又为难地嘬牙花子:“办法倒是有一个,但还得先说服另一个人才行……” “说说看,只要有法子,总能努力一把。” 老鸨说:“我们清越坊新得了一位行首其实也不叫新得,早就悄悄住下了,之前只是寄住突然间说愿意出来卖艺,只不卖身。高公子你不晓得,真真是色艺俱全!露脸第一天,琵琶曲一弹,就惊艳了全场,多少人闻名前来,求她出局,她却挑三拣四,但也好,名望倒越炒越高。晋王听说后自然是好奇的,尤其听说擅琵琶,几回说要来听一听。但咱们这位小姐听说是晋王,就死活不答应,开始装病,后来装不下去了,只说九大王若逼她,她就死。” 老鸨又一拍腿:“她后台硬着呢,我也不敢说,反正招惹不起,只能两头得罪。也是因此,现在九大王对我们清越坊也有点爱理不理的,轻易不挑我们生意。不过,若是咱们那位倔小姐肯服侍九大王,想来九大王一定应约。” 高云桐默然了一会儿问那滔滔不绝还在可惜着的老鸨:“你说的那行首,是豆蔻小姐么?她的‘后台’,是当朝太子么?” 老鸨眨巴眨巴眼睛后拊掌笑道:“对!昨晚肯应您的局呢!回来也不像平时那样给人脸色看,倒有些痴痴的模样。高公子去说动说动,要是说得她肯了,九大王一定也会肯。” 第97章 老鸨子眼睛很毒,何娉娉昨晚应局,回来后有些茫然,那瞬间的模样落入老鸨的眼,自然忖度了很久,回头也劝说了很久,无非是: “你现在更名豆蔻,说是要掩人耳目。我晓得,将来太子那头有望,如今岂能不注意点?” “现在你怕见晋王,亦是怕见公爹。其实也没什么,晋王以往岂不是我们清越坊的常客?男人这德行,他不晓得?” “现在太子还是太子,做主的机会自然不多,但总有一天他成了皇帝,接了你到宫里,再换个名姓,封个妃嫔,都是一句话的事。晋王名分上只是叔父,将来是臣,也不能打他的挡。” ………… 她劝得并不在点子上。何娉娉听了半天,才叹了一口气。 老鸨闪闪眼睛问:“怎么,你还有其他想头不成?” “没有。”何娉娉摇摇头。 她见多了薄情寡义的男人,谁都不肯信凤杞对她好到卑微,她也不肯信他何况一个以文字神交的男人,虽说昨夜这一面之缘看出了些优点,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她风尘里漂泊的人,谁敢那么恣纵自己的心? 但今日这样一个傍晚,她突然听说写一笔好词的高云桐又来拜访,心里突然有些小鹿乱撞的滋味生出来。 明明已经精致地梳妆好了,还是忍不住又照了一眼镜子。 她首肯见他,到了单独会客的地方却还是端着架子,脸上毫无笑容,看他只淡淡地一瞥风尘里打滚学来的:男人最是贱种,你对他们巴结着,他们拿腔作调;你不欲理他们,他们觍着脸来讨你的好。当然,其间隐微的拿捏分寸也很重要,她从出生以来就在教坊司打磨,已经盘熟了各种男人的各种性子,几乎没有不栽倒在她裙下的人。 高云桐见她却是兜头一个大揖:“娉娉小姐,高某有一事相求。” 何娉娉冷冷说:“什么事呀?” “想请娉娉小姐一方绣帕,约一约并州城里的晋王。” 何娉娉听前半句还有些得意,后半句顿时掉了脸色:“不可能的!” 拂袖要走。 高云桐顾不得太多,拦住她道:“我有要事要见晋王!” 何娉娉冷笑道:“你有要事,你自己上他府里求见就是了,找我做什么?并州城里所有的男人我都可以见,唯独晋王及他府上的人,我一概不见。” “晋王得罪过你?” 何娉娉瞪着他,半晌道:“反正不能见。” 高云桐不由也皱起了眉:“娉娉小姐,我并不是为逢迎拍马、升官发财,才想见晋王的。我一个流犯,也从来没有这些想头。” 他左右看看,确定这小阁很是私密,才低声说:“忻州危乎殆哉,而战火只怕马上要烧到并州了。并州节度使不愿意抵抗,因为他马上要离开;并州宣抚使根本没有抵抗的能耐,却指望着在战火里发一笔横财、吹一波战功、换个凌烟阁图像;并州城外的常胜军不见好处不愿意动弹,因为他们本就不是我大梁的人!” 何娉娉冷笑道:“你一个流犯,自己自身难保,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自己能吃饱了不就行了?” “闲事?”高云桐有点激动,声音渐渐有些高,“你觉得一城的人命,是闲事?国土的沦丧,也是闲事?” 何娉娉不由退了半步,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害怕。 高云桐发觉后赶紧自控,又把声音压低了下来:“晋王我接触过,确实也算不得国之栋梁,但他的女儿如今落在敌手,也是危乎殆哉了。所以我说不定能说服他想办法救忻州,救他女儿。” 何娉娉沉默了一会儿说:“凤亭卿是正经嫁与冀王,怎么会危乎殆哉?” 高云桐听说何娉娉是太子凤杞的“禁脔”,但也就知道这么多,这种私话也不敢多问,但见她好像很熟悉太子家事,不由追问:“凤……亭卿?是那位燕国公主的小字?” 何娉娉瞥了他一眼,仍就着自己的思路说:“我在给宣抚使关通侑酒的时候,就听说靺鞨一心要把太子弄上位,连逼迫官家禅位的话都出来了,难道不是太子那位妹夫帮的忙?关系应该好得很。” 高云桐笑了一声:“你认为这叫‘帮忙’?这是搅乱了汴京的一池春水啊!” 何娉娉在歌筵酒席上,也常会听男人们大肆谈朝政的密辛尤其是关通那样大嘴巴,恨不得天天吹嘘自己消息灵通,是官家的亲信。但她到底和凤栖那样从小长在贵族家庭中,或多或少接触朝政不一样,她听说了这些碎片般的消息不少,却对背后的政治风云一概否然。 听了高云桐这话,她一阵睫毛乱闪,而后才说:“那不是意味着太子成了靺鞨离间大梁的人物?” “所以太子亦危。” 何娉娉并不喜欢太子凤杞,但几回被他救下,又那样伏低做小地待她,说心里没有感激也是假的。 她蹙起蛾眉,好半日才说:“我是被太子藏在清越坊的。如果见到晋王,只怕会惹他勃然大怒……”她说话有些吞吐。 第145章 但转而又说:“他勃然大怒就勃然大怒吧,反正我也没什么好怕他的……” 于是拿了一块香喷喷的手绢,交给一个跑腿的老妇:“去,送到晋王府邸,说清越坊有新词,行首豆蔻已备好琵琶,等候晋王玉趾降临。” 转头对高云桐说:“你也坐下等吧,不知他肯不肯来。” 她开始洗盏点茶,从烧水开始,动作行云流水,极尽优雅。但也因为这一套简直繁冗至极的流程,一杯茶烹好,都过去了小半天。 高云桐一直是务实之人,家境也不足以搞这些富贵闲人的花头,等得几乎要打瞌睡。 “高公子,品一品我这盏茶吧。”何娉娉双手捧来一只兔毫盏,“晋王家出了一位太子,在京城时,特别喜欢我点的茶。” 高云桐接了茶,品了一小口:香是香,但也没觉得就特别到哪里。 何况他满腹心事,又品了一口,想定了话题,便问道:“好像晋王他,还并不知道你是何娉娉,不是豆蔻?” 何娉娉默然了一会儿说:“嗯,当时有些情况,太子那时候被官家催着回京,不敢带我,为了护住我,把我藏在这儿的,又不宜被他父亲知道。” 高云桐点点头:“太子在京,自然是被严格管束,他作为父亲,少不了担心儿子的举止是否合乎士大夫认为的法则。” 太子迷恋官伎,算是失德,难免被别有用心的人拿来攻讦。听起来有道理。 何娉娉冷笑道:“所以,在你们这些学究的眼里,我们这些教坊司的女人,都是不洁、不祥之物,沾着就‘脏’了?” 她不等他回答,只看他张嘴似乎要解释,就摇摇头,摆摆手:“罢了,我早已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我们。我何家与晋王,既有关联,也有仇雠。” 高云桐不由眉一蹙,张了张嘴,想问的问题没问出口。 何娉娉反倒笑道:“当然我也不怕见面,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怎样的仇啊?” 何娉娉冷冷笑道:“说大仇,算得上好几代的家仇了;但说仇大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们何家原也不配。这些贵人呵,也从来没把我们的苦难放在眼睛里过,所以,他们一城一邦的得失,我还真不在乎。而且,凤亭卿遭罪,我也一点都不难过。” 但她紧跟着掩口笑了笑:“不过私下里讲,她嘴尖舌利、娇生惯养,我也觉得她张狂得可爱,没有一般高门贵女的刻板之气。从这个角度来说,又有些可惜她。” 她的话,每一句都不太可解,仿佛都在自相矛盾,但她说得云淡风轻,又真不似那种深仇大恨。而且,她还与太子有关联,若说真有什么深仇大恨,彼此也不会有任何机会。 还在琢磨,外面已经传来老鸨迎接晋王的欢声:“啊呀,今儿一早喜鹊就在奴家的树梢头叫个不停,果然今日就迎来了晋王殿下的大驾。九大王里面请我们清越坊有一阵没见到九大王了,小娘子们都想念您了呢!” 晋王一切都还蒙在鼓里,犹自笑眯眯地说话:“怕不是你想我的金银了?” “哪里的话!” 晋王在外说:“其实我也是冲着豆蔻小姐来的。听说她今日有了新词要弹唱给我听?这可真是铁树开花了啊!以往我想见豆蔻一面,她总是在生病啊!” “可不。”老鸨强自圆谎,“豆蔻这身子骨,是弱一点……” 门帘子一揭,晋王穿着家常的长衫,戴一顶东坡巾,笑嘻嘻跨了进来。 但抬头一看“豆蔻”,脸色立刻就变难看了。 “原来你在这儿!”他冷笑道,“我还道杞哥儿把你藏哪儿去了!” 何娉娉看了他一眼:“大王,有人找你说话。”偏身似乎要躲离。 凤霈正是一肚子火,扯住何娉娉的衣袖冷笑:“何娉娉,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今日是你找我来的,我也想问问清楚:你不愿照我的吩咐去顶替亭卿,自然是你的私心,可以理解;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日后?何家的东西始终在我手里,即便将来杞哥儿登上帝位,他也没有本事从他亲爹这儿把东西夺过来!你敢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 何娉娉脸色难看得很,等他发泄般说完一大串话,才冷笑道:“燕国公主轮不到我去顶替,太子殿下怕也很难登基,如今忻州大乱,不知道有几个人能独善其身。” 侧头抬抬下巴指指呆立在角落里的高云桐:“从忻州来的人带来大王想要的消息,大王要是不想听,只想和我谈旧事,我一个贱籍的歌伎,只能奉陪耽误的消息反正我也不在乎。” 她话里的机锋与信息也很多,叫人一时有些辨不清。 凤霈也是这时才注意到旮旯里有个白衣秀士,随便瞟了一眼,眉头顿时皱起来:“这个是什么人?杵在这儿做什么?” 高云桐踏上一步,匆匆行了个礼:“小人有关于忻州的要事禀报九大王。” 凤霈根本不想听,别转头挥挥手说:“实话告诉你,忻州的情况我不关心。就是我想关心,也没用。我与何娉娉有事要讲,你赶紧退出去,刚才我们说的话你就当没听见,否则我叫人把你抓县衙里狠狠责打一顿!” 高云桐不屈不挠问:“四郡主凤亭卿在忻州被靺鞨冀王温凌所擒,大王也不关心?” 凤霈果然诧异地回头,而后瞪起眼睛:“你胡说!我女儿嫁于冀王,乃是燕国公主、冀王王妃。什么‘被擒’!你在这里危言耸听!是谁派你来的?”觉得这个人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在并州一直很不愉快,即便是懒得过问朝务,也对曹铮的冷淡敷衍和暗暗盯梢心知肚明。 越是心里忐忑,越不愿人说破。 高云桐拿出一串碧玉手串:“这是燕国公主随身的物件,跟着陪嫁的。如是冀王王妃的话,本该跟小人毫无交集才对。” 凤霈看看手串,瞠目打量着高云桐,半日说:“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那个……”脸见过,但名字一时忘了。 高云桐颔首:“不错,我是京城那个被流放并州的高云桐,曾和郡主一起捉拿过郭承恩派出的斥候。谢谢大王给并州节度使的‘八行’。小人不敢不报以琼琚,所以千难万险从忻州奔回来,要把郡主的消息告诉大王。” 【八行:按指保举或请托的信件。】 凤霈的态度当然不同了,起身亲自相让:“抱歉,抱歉!高公子高风亮节,小王素来敬佩。您先请坐。” 然后又是一脸疑惑:“但是小女亭卿到底怎么了?她既然已经作为和亲公主嫁给了靺鞨冀王,理应跟着冀王,或者回到中京的夫家捧箕奉帚。好像听说靺鞨拿下了应州,不知与大梁的忻州有什么瓜葛?刚刚所说的‘所擒’二字,又是什么意思?” 他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忻州被困这么久,若说并州百姓不知道具体实情也就算了,但作为一郡的郡王也什么都不知道,也是少见了! 事情复杂得很,高云桐只能择其要点和凤霈说了,最后道:“靺鞨人狼子野心,在应州时想要杀和亲公主祭天,以表与我中原决裂的意思。如今围困了忻州,好容易逃出冀王手掌心的四郡主,为了吸引靺鞨的兵力,放我出城求援,毅然选择了被冀王擒回,现在生死未知。” 第146章 他不由眼中雾光迭起,使得那如梭子般锐利的光芒都减退为朦胧之色。 而凤霈惊恐地跌坐在椅中,半日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98章 忻州局面紧张,而且很快会殃及并州,不仅是晋王凤霈,连官伎何娉娉都听得心惊魄动。 “那该怎么办?”凤霈缓了好半天,才垂泪问道,“如今可能再和靺鞨谈判?” “靺鞨原本只是想借助大梁的力量向北卢复仇。但如今北卢都城已灭,伪帝投降,正式的君主龟缩在大漠里,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而大梁的孱弱落入靺鞨人的眼睛里,自然想着予取予求。”高云桐摇摇头,“只怕是会狮子大开口,想要的东西,是曹节度使和大王都不能做主定下的。” “比如什么?”凤霈问,“岁币?国土?” “这些势必不会少,小人听到一个风声。”高云桐忖度了一会儿才下决心说,“小人与四郡主在并州忻州共处过一段日子,听说靺鞨准备……准备逼迫官家禅位。” 他看了一眼何娉娉。这些消息,晋王被蒙在鼓里,只怕是最后才知道的人。 何娉娉默默地点了点头。 “禅位?”凤霈很疑惑,“禅位给谁?这不明摆着想逼着官家和靺鞨撕破脸?哪个在位的皇帝会好好地禅位?” 这道理他倒是明白的。 高云桐默然了片刻后说:“旗号大约是官家任用郭承恩、欺瞒靺鞨等,惹恼了靺鞨君主。要求禅位给……给太子。” 凤霈色变,好半晌说:“怪不得这一阵曹铮对我极其敷衍,但我想出郊外放灯祈福他却推三阻四不同意。” 又怒又急,一掌拍在案桌上:“靺鞨人太歹毒,这是把我和太子架在炭火上!” 气又有什么用呢? 高云桐说:“小人必欲见大王,就是想请大王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说动曹节度使,哪怕先增援忻州,好歹不要让靺鞨觉得我们孱弱可欺。靺鞨孤军深入,其实骨子里肯定也是惶惶的,我们但凡能打一场胜仗,也就有了和靺鞨会谈的资本。我们有了资本,冀王也就会投鼠忌器,不会过于为难四郡主。” 凤霈虽然无能,但对子女感情颇深,想到儿子如今大概率在汴京的日子极其不好过,女儿在温凌军中日子肯定也是极其煎熬,他忧心如焚。 所以几乎没有多想,便说:“好!我去找曹铮说!他要是不肯发兵救忻州,就是国家的罪人!” 起身就匆匆走了,也顾不上刚刚对何娉娉的一番威胁。 何娉娉从窗帘后看着他的背影,一阵阵冷笑。 高云桐说:“你必是笑这劝说成功的机会不大,但我如今也就只有这一条路了。期望着晋王能肯拿出一点郡王的狠劲与威严来,毕竟不支援忻州,与开门揖盗也差不离,曹节度使和关宣抚使还都得考量未来朝中的清议。” 何娉娉扭头说:“我倒不是笑他,我是笑你也是个蠢货。” “我?” 何娉娉说:“晋王找曹铮,别的本事没有,无非是一场闹。他是如何知晓这些消息的,都不需怎么追溯,自然就能追溯到你头上来。” 她淡然地一挥衣袖:“好的,清越坊准备封楼吧,你呢,准备给节度使好好‘教训’一通吧。” 何娉娉自晓得太子要失势,就不得不重操旧计,卖艺换钱防身。而高云桐的这番举动,是以流犯之身做下的泄露军机的大过失,在她看来当然是犯蠢。 曹铮要是狠一点,杀了高云桐都不为过当;即便是爱才,留他一条命,他在并州大概也永世不能翻身了。 但高云桐笑笑说:“没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第一次犯这样的‘蠢’过失。虽千万人吾往矣,只要能有一分作用,即便与草木枯荣同命,也不会与草木同朽。” 何娉娉重新审视他一番,还是摇摇头说:“蠢,就是蠢。天下抱着这样迂念头的人真是少见。” 高云桐回节度使府应卯时天已经黑透了。他那些兄弟们笑嘻嘻问他:“吃饭了没?” 高云桐笑着摇摇头:“没吃呢,给我留了啥?” 大家笑道:“看看,估摸着又在给当红姐儿们填词了,废寝忘食啊!给你留了炖肉和时蔬,还热着呢,赶紧吃吧。” 高云桐很有胃口,而且自我譬解:今日这一顿谁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最后一顿?今日还有饱饭吃,怎能不珍惜? 果然,刚刚吃完,里面就跑出来一个人,大声问:“高嘉树回来没?节度使速传问话!” 兄弟们笑道:“看看,节度使一刻都少不了嘉树哈!” 高云桐搁下筷子问:“刚刚晋王是不是来拜访?而且推都推不掉?” 兄弟们奇道:“你怎么知道?以往晋王过来,节度使敷衍两句‘忙着’,晋王也很知趣,放下一些佳肴点心或者是几篇诗文、书函,笑着说声‘某便是王徽之乘兴而来,兴尽而反’就走了。今日却发了大火似的,不依不饶,说节度使不见他,他就亲自上京问问:地方官有没有这样侍奉一郡之王的道理。吵得门子都头疼,曹将军最后也不得不低声下气地亲自迎接去了。” 高云桐笑道:“一会儿如果节度使吩咐你们杀我,也没啥说的,刀磨快一点;若是吩咐打我,稍微融融情吧。” “怎么了?”众人惊诧。 高云桐不说话,掸掸衣襟,甩甩宽袖:“没什么,静候佳音吧。”翩然而去。 大家面面相觑,然而过了一会儿,真的听见里面咆哮,在喊亲兵取荆杖来行刑。 不敢怠慢,赶紧选了轻细一些的荆杖,到得里头,果然看见节度使曹铮穿着在家的宽松常服,却是对直挺挺跪地的高云桐暴跳如雷:“……你惹出来的好事,你自己承担吧!” 见他的亲兵来了,曹铮口沫四溅地厉声吩咐:“给我打他!狠狠打!当时欠下的四十决杖,今日可以补回了!” 他的亲兵看他暴怒,也不敢多问,提着荆杖近前。 高云桐抬手道:“慢!” 叉手道:“节度使,小人今日穿的是儒生衣冠,请求宽解。”说完,只看曹铮没有反对,就自己解开了袍子,叠作一方,认真摆在青砖地的干净处,又脱下儒巾,端正摆在袍服上。然后端正跪坐在地:“小人准备好了。” 曹铮瞪着他,而后喝道:“摁下去打!” 几个亲兵来摁高云桐的肩头。 高云桐肩膀一挣,说:“流犯决杖,乃是杖脊。” 和他要好的那个行刑亲兵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傻啊……屁股肉多打不伤,杖臀不好?” 估计他是要面子,觉得读书人被杖臀丢人,又低声说:“脸面几个钱一斤?别倔了。” 高云桐并不理他们,就是不肯乖乖俯身。 曹铮怒道:“你们愣着干什么?狠狠打!看看他这脊梁有多硬!” 亲兵不敢再违逆,叹了口气,站在他后方,抡起拇指粗的荆杖就是一杖抽下去。 高云桐往前一扑,旋即伸手撑住了身体,牙关紧咬,一声都不吱。又挨了两杖,脸上都是细密的汗水,被檐下的羊角灯照着,像是额角鼻尖闪着一层金粉。 很快他背上就是横七竖八的血痕。杖了十下,行刑的都有些于心不忍,假装手酸,拄杖在地上稍停了一会儿。 第147章 没有了杖击的巨大声响,大家就听见了高云桐忍痛的喘息声。越发觉得他可真是叫人怜悯。 曹铮板着脸,说:“你先进来,趁没晕厥,我有话问你,问完,再出来打完。” 两旁的人赶紧扶起高云桐,低声在他耳边说:“别和节度使犯倔了。这样好的机会,进去说两句软话,认个错,节度使睁只眼闭只眼,这顿打就算打完了。” 高云桐起身,对他们的好意笑笑:“多谢提醒,我晓得了。” 一瘸一拐地进了曹铮的花厅。旋即,外面的人看见曹铮亲自把花厅的窗户全部关上,关得“啪啪”作响,显见得还在生气。不过,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外头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服气了没有?”曹铮虎着脸问。 高云桐嘴上不犟:“服气了。谢节度使教训。” “没杀你,都是轻的!”曹铮恨恨道,“如今怎么个局面你应该清楚三分吧?撺掇了晋王来和我闹?!” “不然,节度使不肯出兵。” 曹铮一步踏上去,给他兜肚子一拳。武将出手,才受了杖刑的高云桐支持不住,踉跄两步,差点跌倒在地。 曹铮压低声音怒喝:“你放肆!你是要挟我来了?信不信我立刻叫人把你杖死在当庭!” 高云桐嘴上依然不犟:“小人相信。但小人也知道,节度使从祖辈起就是为朝廷立过功勋的忠烈。节度使晓得朝中积弊,因此此刻也不能不保存自己、保存实力,小人都懂!但我朝立国不易,好容易在四疆虎视中到了今天,此刻生死攸关,国门一开,铁骑自然践踏进来,到时候再无回旋的余地。” 他很认真地抬头看着曹铮:“您也看出来了,靺鞨在离间,朝中在内斗,此刻是朝臣站队的分际之时,没有谁会不担忧。但是,若是国将不国,这站完的队伍,还有意义么?!” 曹铮看着他眼中的泪光,心如刀锯。 好久,他才突然从胸臆里发出一声楚痛的长叹:“我知道,你说得对……可是……” 做官的人,首要的是政治嗅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概也只有高云桐这样的人硬铮铮的,是条真汉子,却注定命运多舛,不能善终。 曹铮怜他,却也知道他想着要保住这个小书生,这小书生并未领情,不仅不领情,也许日后反而因今日被他保下而抱憾终身。 他想了半天,终于说:“不许并州出兵,是官家的吩咐。并州地大城坚,靺鞨孤军深入想要困死我们并不容易,晋地山河表里,官家也不怕靺鞨人立时就能攻占。所以,官家最担忧的反而是晋王借子夺权,又仗着女儿和亲,与靺鞨人沆瀣一气。所以我这里的首要任务就是把晋王送到别邑软禁密旨里严厉吩咐了,其他都是小事,唯有晋王来去是大事,决不能出半点差池。” 他对高云桐苦笑着反问:“嘉树,你是个聪明人,你说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无虞的?” 对以“当官”为事业的人来说,“无虞”就是一切以主子的心思为命令。 官家的算计,某种角度来说也不算错。 官家攘外必先安内,宁可晋地打仗打得民不聊生,也不能让晋王借机夺权。对这个弟弟,确实是很难处置放在京城,怕他和儿子勾结;放在并州,又怕他和女婿勾结;放在别邑,又违了先帝的分封。 如今倒好,借了靺鞨要求禅位的由头,先废太子,再软禁弟弟,晋王的威胁就算彻底剪除了。 高云桐想了好一会儿,说:“这不遵圣谕的罪名,我来担着可行?” “你?你有什么办法?” “我有一些黄金。” 第99章 凤栖这几日渐渐能够起身走动,但连出营帐的门,都会被门口温凌的亲兵拿刀拦住,用生硬的汉语说:“不许出去。” 凤栖说:“我闷得慌,就在门边呼吸两口新鲜空气。” 那亲兵仿佛听不懂似的,生硬地重复:“不许出去!”还把刀锋闪了闪。 没法子,只能继续回屋子里缩着。很难受,坐又坐不了,躺又躺不下,俯伏久了胸闷,站久了腿疼,还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干巴巴地望着营帐的竹编骨架,再望着地上铺的毡毯,几乎连毡毯上有几种花纹都数得一清二楚了。 甚至有点羡慕溶月:忙归忙,累归累,天天借着打水、送饭,可以在外面逛逛。 她像一只笼中鸟。 温凌要攻城,应该也是很忙。白天基本不会回这座休息用的帐帷,晚上会回来,和她一起吃一顿晚饭,吃得唏哩呼噜的。 晚餐有肉,但是不很多。米饭和麦饭里渐渐掺了黑豆。有时候会有些早春的野菜煮成汤羹。凤栖娇惯,吃得也少,肉不吃肥的,野菜只吃荠菜、马兰之类比较美味的,掺着黑豆的饭更是见了就皱眉。 “快吃吧。”温凌说。 凤栖噘着嘴嘟囔着:“这黑豆不是用来喂马的吗?” 温凌吃完自己面前那份,看看她才吃了一小半,皱着眉说:“有能吃的就不错了。娇气什么呀!就这黑豆还不知能吃几天呢!” 凤栖就勉强再吃两口,但紧跟着又是用筷子挑拣着碗里的黑豆,就是不往嘴里送。最后嘟囔一句:“真的吃不下了。” 温凌往往会在这时候伸头探探她的额角,叹口气说:“你还有点低烧,所以没胃口,军医的药还得再吃。” 看她吧嗒吧嗒掉眼泪,语气就更柔和抱愧:“吃不下就别吃了吧。”伸手接过她的剩饭吃了。 平素刚硬冷酷的人难得这样的温柔,一般女子大约气早消了。 晚上还软逼着她喝药:“天气渐渐转暖,伤处容易感染,不喝药可不成。你看军中兵士犯过挨过军棍,若是皮开肉绽,必然浇烈酒,用盐水擦洗后再服药,比挨打还疼。你若不好好喝药,我也拿烈酒和盐水给你擦伤口。” 那靺鞨的草药极苦。凤栖通常喝一碗会吐半碗,吐得眼冒泪花,满口苦涩。 唯一能压苦味的,只有专供冀王的一小罐野山蜂蜜,不知道要喝多少顿药,蜂蜜也得省着吃。凤栖哭着鼻子,想念着高云桐给她吃的一块韵姜糖,想得更是伤怀。 溶月也含着眼泪,扶着她到榻上,哄劝好一会儿。 然后温凌脱了外头大衣裳进来,对溶月说:“你出去吧。” 溶月不敢阻挡,默默然为凤栖掖好肩头的被子,默默然出去了,她在外间打地铺,防着里面夜晚叫伺候。 原以为男人夜里必发兽性,她少不得打水伺候洗浴这类事,但事实上温凌居然极克制。晚上会听见他低声私语一阵,然后营帐里就静默了。唯有他疲劳的轻鼾和火盆里炭火的“哔啵”声响至彻夜。 凤栖自打到他营帐中,是做好了被他强辱的心理准备的,而且她非处子之身,只怕会另有一番折辱。 但头一晚上,她伤处太痛、疲惫昏睡,什么都顾不得。他并未侵犯。 第二晚、第三晚,疼痛已经不剧烈了,她浑身紧张地躺在被窝里,温凌换着薄薄的寝衣钻进来,揉揉她的头发,抚抚她的后颈,然后很小心地顺着她的背摸下去。 凤栖的衣衫被溶月勉强补好了,撕裂处卷边缝住,难免有难看而不够平整的一道痕迹。 第148章 他的手抚得颇是不顺。 而她身上瘀肿的硬块起起伏伏,隔着薄薄的丝衫和丝裤都能感觉到。 他轻轻地叹息着,问她:“还疼不疼了?” 她不答,他也不要她回答,小心地抚过一遍,落在她没有受伤的腰窝处,低声说:“现在估计会疼得厉害呢,等伤好些吧。” 他周身很暖,大概这段日子也很疲劳,很快就能在她幽微的香气里沉酣睡去。 凤栖开始会很紧张,但慢慢也会松弛一些。 半夜里,外面不时传来金柝击响的声音和巡逻士兵的脚步声。风沙沙地吹过忻州郊外的丛林间,隐隐的狼嚎也会传来。 失眠的凤栖会透过火盆的微光观察枕边人的睡姿。 梦中的人大约都不显得攻击性,他阖起了眼眸显得整张脸都很平静,眉宇蹙着,刀削般的下颌也放松了,腮边有刮过的胡茬,散开长发就不大有“胡儿”的特征。 凤栖有时候心里也会茫然,她非草木,岂不知他这是拜服在裙下的模样,少不得有三分真心。可是隔着国仇,她又岂敢对他付出一点真心? 何况,白日无聊,她更想念另一个人。 只是盼着他来救她哪怕很渺茫也谈不上情根深种,只是更觉得心安。 凤栖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冷酷无情,每每心弦略有触动,耳畔就像响起了娘亲何娘子冷冷的话语: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所谓的宠着你,也不过为了他们自私的目的而已!” 娘亲有时候会用手指轻轻勾画着年幼的凤栖的脸蛋轮廓,然后蹙着眉、勾着唇,不知是笑还是叹: “亭娘,出落得这样,是大幸,也是大不幸。” “女儿家的聪明和美丽,可以‘使用’,不要自恃,更不要自以为是。” “咱们这颗心,不要轻信,不要轻许。”最后又回到那一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这日温凌早早起身,穿靴之时凤栖从被窝里侧过身问他:“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这样囚禁着我?” 温凌果然诧异回头:“囚禁?” 凤栖“哼”了一声,冷笑说:“你自然是怕了,怕我再逃一次你就抓不回我了。” 温凌不由嗤笑:“你还敢逃?” 伸手隔着被子拍拍她的臀,听她“咝”一声抽气,然后裹着被子滚开了。 他一把揪住被子把她拖回身边,笑道:“别说你别想再逃出我手掌心了,就算是你撞了大运,有机会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把你捉回来打断腿。信不信?” 凤栖翻了他一个白眼。 扬声喊:“溶月,伺候我穿衣。” “你起这么早干什么?”温凌问。 凤栖不答,受伤的躯体不便动弹,都是溶月吃力地伺候穿衣穿袜,然后扶着起身,缓行到外间洗漱。 温凌不晓得她是什么意思,也听之任之。 凤栖等他掀门帘出门的时候,也亦步亦趋跟上了。 门口的亲卫不由一怔:冀王要出营帐视察很正常,这位挨了揍的王妃穿着缝缝补补的破衣衫,也跟着要出来,这是拦还是不拦? 温凌果然回头,眉间薄怒:“你干什么?!” 凤栖扬头说:“这铁桶似的军营,你怕我逃?呵呵……” 确实是不怕。温凌皱着眉对溶月说:“拿件厚斗篷呀!倒春寒的天气,不怕把她这小身板冻出病来?” 凤栖披斗篷的时候,温凌似在思忖什么,等她穿好,就过去拉过她的手腕:“也好,今日有件东西让你见一见。” 说完,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凤栖猝不及防,勉强跟了他几步,觉得他走得太快,自己背上腿上的伤都被牵得好疼,不由带着哭腔说:“我自己走。” 他没有撒开手,只是刻意放慢了步伐。 凤栖拖延着,走得极慢,他也很耐心地等着。 到了一处帐篷,温凌挥了挥手,门一开,里面就飘出一阵恶臭。 凤栖不由用手捂住了鼻子。 而后,看见人不人鬼不鬼一个东西被拖了出来。 劈头盖脸都是各种伤,少了一只手和一条腿,胸膛还在起伏着,证明这还是个活人。 凤栖瞪大眼睛,惊恐地往后缩了缩。 这是马靖先。 温凌回头看她:“怕不怕?” 凤栖一眶子泪光,又惊又恼地看了他一眼。 温凌在她身边时的那一丝丝温柔和善此刻分毫不见了。他笑道:“忻州没把这个刺史当回事,我决定弃之不用了。他受了这么久的活罪,如今连求我杀了他都说不出来。让他痛快的吧。” 他抽出腰刀,放在凤栖手心里,笑道:“你想不想做这件好事?” 凤栖张开手指不肯握那刀,声音近于尖叫:“我不要!你撒手!” 温凌大笑起来:“你真是胆小如鼠!翠灵都不怕这利器。” 凤栖脸色大变,昨晚上对他产生的那一丝茫然也倏忽不见了。她咬着牙根说:“我怕了,行不行?” 温凌觉得目的达到了,也就不再强迫她。 他松开凤栖,到了马靖先身边,握着刀柄对着马靖先的咽喉,还不忘体贴地说:“你既然要出来透透气,这一幕是避免不了的。接下来要见血了,你要害怕,就把眼睛闭上吧。” 凤栖赶紧闭上眼睛,扭过头。 她听见血喷溅的声音,然后是浓重的血腥味。马靖先一点动静都没发出,大约是直接断喉。她害怕得发抖。 温凌却似无事人一样,吩咐道:“把马刺史的头颅和尸身送到忻州城下。告诉忻州知府:下一个就是他了,他的全家老少,每一个都不会比马靖先死得更好过。” 凤栖想着餐饭里的黑豆,隐约有些明白:温凌也快粮尽了,这是攻心的最后一搏。 如果并州的援军肯过来支援,哪怕只是冲袭一番,都有可能让靺鞨军心动荡,救得忻州。 可是,援军又在哪里?! 第100章 援兵的影子还没看到,精心筹谋了若干日子的温凌已经开始了对忻州的又一轮进攻。 先是攻心,马靖先惨态百出的头颅和尸骨丢到城下一堆枯骨之中,靺鞨士兵哈哈笑着往尸骨上滋尿。 然后在城下辱骂,也不提别人,专门恐吓知府柳舜,狂妄地嚷嚷着:“柳知府,看到没,这就是你和你家人日后的下场。” “现在投降,或许还能留你一条命;否则我们就要把你和你妻子的头颅都做成这样子的尿盆!” 更加攻心的是:“你们不是派人出去求援了吗?这好些天过去了,请问援军在哪里呀?” “忻州早就是南梁的弃卒了!想想并州节度使,肯定也是胆小如鼠的人,怎么敢撄我们的锋芒?认栽吧!” 躲在雉堞女墙后的柳舜泪流满面。 凤栖吃的饭里一大半都是黑豆了,肉和野菜炖作羹汤,只供主帅温凌的军帐和预备先登城墙的敢死勇士。 她心知温凌也是背水一战,但现在她困在这里,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祷告高云桐快些带着并州的援军前来增援。 “嘉树,现在这情形,即使并州军再不济,只要肯过来气势汹汹地露个脸,靺鞨的士气势必大减,说不定忻州就逃过一劫了。”凤栖只能在心里呼唤,“你求援到底进行得怎么样了?” 第149章 温凌调兵遣将,安排粮草后勤,还要预备好退路,这段日子忙得人都憔悴了相较起来,攻城只是瞬间,筹谋准备才是十倍工夫;差遣一支远道而来、困饿不已的疲兵,更是难上加难,只要一个环节出岔子,整支军队就会一溃千里。 所以前段日子,他也确实没有倚翠偎红的闲心。 但这晚是大战前夕,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只等明日苦战。到了这种时候,人带着微微的惶恐,却也有了不顾一切的勇气。 所以,在看到他营帐里百无聊赖蜷在被窝里,指点溶月把抽裂了口子的褙子缝补好的凤栖时,温凌突然产生了浓郁的“兴”趣。 他脱掉外衣,命他的亲兵把洗澡水搬进来。 然后解下外袍,脱下蹀躞带,看了看说:“那个谁,我的腰带磨坏了,你既然会针线,你来给我补一补。” 溶月知道指的是她,不敢怠慢,上前接过带子,又逃一般地躲到凤栖旁边。 蹀躞带是牛皮做的,带头用黄金为扣,銙扣也俱是黄金,一块块沉甸甸的,黄金扣边用刺绣鹰纹的锦包边,磨破的就是这小块锦绣。 溶月面露难色。凤栖指点道:“可以补的。锦缎拆下,用针挑开线头,理清经纬的丝,然后依照经纬重新界线缝补,最后把绣鹰的缺漏处补绣上,界线有痕迹的地方绣上松叶,可以遮盖。” 溶月接过蹀躞带,正准备动手,耳畔传来温凌压得沉沉的声音:“你到外头去缝补吧。” 溶月一时没反应过来,回了一声:“我家娘子眼神好,奴还有看不清楚的地方要请教呢。” 温凌低喝:“出去!” 溶月一哆嗦,再抬眼一看他,更是一哆嗦。 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同情地看了凤栖一眼,只能几步出去了。于是也无心缝补,拈着针发呆。 凤栖当然更明白他的意思,刚刚还浑身放松的她,此刻手揪着被子的一角,瞪着温凌,一言不发。 温凌自己解开衣衫,先简单洗了个澡。然后自然而然地钻到凤栖焐得香香暖暖的被窝里,手摆在她的腰上。 凤栖只觉得一阵压迫感传来,磕磕巴巴说:“我身上到处都疼呢……” “过了好几天了,没事的。”他简单地说,“我轻一点,不压到伤上。” “不不,只要碰到被褥,就会疼!” “疼就疼吧。”他有些粗鲁,“难免要疼的,忍一下。” 动作还算温柔,一手从她颈下伸过,就势把娇娇小小的肩头揽入怀里,一点没碰到她背上和臂上的伤。 他垂头吻她的脸颊和耳垂,嘴唇热热的,俄而胸怀更是热得发烫,整个儿紧贴过来。身上带着浴后青草和松枝的清气,但被熏腾着勃勃的虎狼之气。 凤栖哆嗦着挪开了一些,温凌有些恼怒,愈发紧贴上来,一条腿欺上来压住了她的双腿。而亲吻越加热烈,带着粗重的呼吸,很快吻到了她的嘴唇。他很是兴动,强行捧住她的脸颊,不让她动弹,而后舌尖侵袭进来,要撬动她的牙齿。 凤栖也恼怒起来,用力推他的胸膛,指甲在他的皮肤上抠出几条抓痕,拼命晃着头向后仰,躲开他粗暴的亲吻。 温凌自然更怒。 那一顿痛打,他虽然心疼了,但也自认为已经把她每根骨头都打得服服帖帖了。没想到居然还敢反抗! 他原本抱着她肩膀的手一把揪住了她的长发,另一只手扬起来,想抽她的耳光,但灯下见那脸又白又红,嫩得芙蓉花瓣似的,要是一巴掌下去,必然会鼻青脸肿,太煞风景。 于是起身在床头架上他的衣带上抽了一把小匕首,又返身按住她的双手,恶狠狠问:“哪只手挠我的?我剁了它!” 她哇哇地哭,一双手无可奈何地颤抖着,被按得动弹不得。 这修长白皙的手指灵活巧慧,弹得一手好琵琶,缺了哪一根将来都无法再成调了。 于是,他只是在她每根手指旁比划了一番,看她脸色煞白,冷汗如浆,就收了匕首。 当然,低头看胸口上的血红抓痕她还真是舍得用力温凌气不打一处来,总要报复回来。 所以揭开被子,按住她的腰,毫不留情一顿巴掌,欲罢不能。暴风骤雨一样,痛得她直战栗。 他心里终于舒服了,且有充分的满足。这下再扯开她的汗巾,她只能喘气哭泣,已经无力反抗,正想再继续,她闷在枕头里说:“我自己来解。” 温凌皱皱眉,疑心她要耍什么花样,但又好奇她还能有什么花样,于是真个放开手,说:“好,你自己来。别想耍花招。” 凤栖撑起上半身,枕头把泪痕蹭得满脸都是。她慢慢跪坐着,边抽泣边很缓很缓地解带。 她一示弱,温凌就心软,估计刚刚自己又下手重了,等她听话服从自己后,还是要揉揉抱抱好好抚慰一下的。 “快些吧。明日大早我要出征。” 凤栖却在那里翻她小衫的衣角。 温凌又催:“别磨蹭了,这么磨蹭我就来替你脱。” 却陡然看见她从衣角内挖出一团黑漆漆的丸子,然后飞快地塞进嘴里。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本能地觉得不对,他立刻扑过去,把她压倒在被褥间,手指掐着她的颞关节不让她咀嚼,又用力拍她的背,逼着她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最后用手去抠。凤栖拳打脚踢,死命挣扎,但嘴里的乌头蜜丸还是被他抠了出来。 她心里骂着高云桐:做个毒药,为什么做那么大一团?!才嚼了两下,又苦又甜一股怪味,根本咽不下去,转眼就被抠出来,口腔里全是苦味但估摸口腔里余的这点药量不至于要她的命。 这下可好,求死不得,不知还能不能求生了。 “这是什么东西?!”男人在她耳边吼,声音都有点颤抖。 凤栖横下心,撇过脸不理他,只是哭。 他愤怒至极,眼睛红得像头野兽。 看她头发蓬乱,小衫在厮打中被扯得露出肩头和里面的肚兜,也毫不怜香惜玉,扯过她的汗巾把她的双手紧紧捆上,然后裹进被子。然后自己起身,扯过寝衣披上,鞋都没蹬,赤脚几步到了帐篷门口,扯着嗓子吼:“叫军医立刻过来!” 溶月早吓坏了,趁他不注意,连滚带爬到里间,哭着问凤栖:“娘子,怎么了?好好地怎么打起来了?” 凤栖侧身勉力抬起头说:“把我手解开。” 溶月伸手擦了擦她嘴角的血丝,哭哭啼啼的。 凤栖低喝道:“干嘛傻哭呀!把我的手解开!他衣带上有匕首,赶紧递给我!” 溶月哭着说:“奴不敢。” 她敢也来不及了。 温凌大踏步进来,先把拎小鸡一样把溶月一拎,扔到一边。逼近凤栖,话都说不囫囵:“你……你好样儿的!好样儿的!”拳头捏了松,松了捏,仿佛要狠狠给她几拳,但事实上狠狠一扯她的被子,把她露出来的肩膀裹紧了。 再接着,外头军医战战说:“大王……” “进来。” 温凌目视军医,指了指被子里裹着的凤栖:“她大概是服了毒物,所幸大部分被我抠出来了。该怎么办?” 第150章 军医说:“灌半升牛乳,先护住肠胃。” “好!取牛乳来。” 温凌又对军医指着地上散落的几爿乌头蜜丸:“赶紧验一验,是什么毒药,看看该怎么解。” 牛乳送进来还热乎乎的,军中有饲养牛羊,得到牛乳不算难。 “腥的!我不喝!”凤栖见他端着那海碗的牛乳,又开始躲闪起来。 他端着牛乳,倒没有动粗,但指着溶月说:“你不喝,我就割掉她的舌头,再割掉她的耳朵和鼻子,割平了她为止!” 凤栖看看脸色煞白的溶月,终于平静下来。 后领子被他一揪,身不由己地被拎起半身。温凌的手臂从她背后绕过,卡住她的下颌,另一手端着碗,恶狠狠说:“张嘴!” 已经没法不屈服了,打又打不过,也害怕他再拿溶月威胁,只能被灌了一肚子牛乳。 灌完,他伸出手指揩掉她嘴角残留的牛乳和血丝,表情很是复杂,好半天才问:“打你两顿,会记恨至此?” 凤栖感觉他抱住她肩膀的手臂好像在发抖,于是略微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只抽噎,不理他。 他喉结滚动了一阵,终于又说:“至于以死相逼?!” 凤栖横他一眼,不说话,但觉他目中有浅浅泪光,硬是把眼睛瞪大了怕这些泪光凝聚起来被人发现。 靠得太近,听得见他胸膛里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后槽牙在无意识地摩擦着。 但把她搂得紧紧的,仿佛一松手就怕失去了她一样。 于是,凤栖很快平静了下来。 双手被捆,新伤旧伤相叠,既抗不过他的强力,也抗不过他的残暴,身不由己,但就是不用害怕他了。 过了好一会儿,军医跌跌撞撞进来,在分隔内外的屏风外回禀:“大王,这药丸主料是当归和熟地,辅料是蜂蜜和饴糖,没有毒,是给妇道人家补养气血的。” 温凌明显松了一口气,勒得她透不过气的胳膊松开了,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骂道:“小混蛋!你吓死我了!敢这么吓人,我非”说了半句,自己笑了起来,又揉了揉她乱蓬蓬的头发,并没有揍她,而是几乎笑得不可遏制。 但凤栖脸上笃然的神色顿时一滞。 心里恨恨骂道:高云桐!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混蛋! 第101章 帐篷外传来一声金柝的敲击,夜色沉沉的,早已过了中夜,已经四更天了。 温凌揉着太阳穴说:“你记着,这是你跟我作死的最后一次。要不是要打一场硬仗,今日非跟你没完。” 也真是倒霉! 本来想着舒舒服服享受温柔乡,完事儿后好好睡个酣畅的觉,然后早起再检视一下军伍,好好跟忻州死磕一场。 没想到在床榻上先和她死磕了一场,美人儿没睡到,两个人打完这一架,身体、心理都累得不行。温凌想着马上天都要亮了,指挥攻城战可不能有半点精力不济,现在必须抓紧眯一会儿,也无心再和她折腾。 检查了一下她被捆得牢牢的双腕,喝了声“不许哭了!”然后闭上眼睛。 刚刚实在是心烦意乱,其实一时也睡不着,而且越想着睡就越睡不着。身边那人儿背对着他,大概在无声饮泣,他的手悄悄伸过去,搭在她的腰上,感觉她微微一躲,也没有躲得开,不由放肆了一些,向下继续探,小心地揉了揉她的臀,低声说:“别生气了,我以后不了。” 虽然没有得到她的回答,但她没有再躲闪,他又得寸进尺地把脸往她背上贴近了一些,悄悄在她后脖子印了一吻,她也没挣开。温凌放下心来,稍倾就睡着了。 早晨,温凌一爬起身就悄然看了看睡在自己身边的凤栖,果然是满脸泪痕,额发一绺一绺地粘在额头和脸颊上。一摸枕头也是湿的。 他没有闲工夫多照管她的情绪,只能悄悄亲了一下她咸咸的脸颊。然后赶紧起床,用冰水洗过脸,穿上浮图铁甲,骑着重甲的乌骓马到了城外,问在望楼眺望城里情形的士兵:“里面有异样吗?” 拿着马靖先尸首在城下叫嚣的士兵换了一茬又一茬,一夜就没停过。 答曰:“忻州城上换防的人不缺,就是死气沉沉的,试探地放过几箭,城墙的人就缩回去了,好半天才再露脸。” 温凌点点头,又问另一个负责外防的亲信副将:“往并州去的几条道路上,有没有什么发现?” “没有。” “没有援军?” “一根毛都没有。”那副将舔了舔因疲劳而干燥的嘴唇,笑了起来。 温凌也笑了起来:“南梁真是,弱到我都不好意思攻打他了!胜之不武啊。” 又吩咐:“估计忻州就是死撑了,熬不了多久。今日还从东城发动进攻,云梯攻城墙,擂木车攻城门,先登者赏黄金,加谋克!破城门者亦然。” 然后振臂对四周的人大声道:“传下去:今日必能攻破忻州!攻破忻州之后大掠三日,一应粮食、细软、女人,都可以随意取夺!各谋克长自行分配!” 这条命令一下,欢声雷动,疲饿交加的靺鞨士兵士气高涨,摩拳擦掌,等待着破城之后有吃有喝,有钱有女人的美好生活。 惨战开始,温凌等城楼上的弓。弩被破坏得差不多时,驱马靠得更近。他对战况有着敏锐的觉知,忻州的抵抗不仅无力,而且混乱。 他的砲石打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惨叫,然后乱糟糟一团人在女墙后奔跑逃窜;城门被轰得摇摇,巨大的包铁皮的木门渐渐裂开了口子,里面开始还有人顶着门,后来突然感觉轻了,想必是守门的士兵已经作鸟兽散了;城墙上布防渐渐都无人了,甚至没有被破坏掉的弩机也就这么空放着,云梯兵登墙毫无阻拦。 他就要赢了! 温凌冷冷地笑着,对身边一个人说:“把我们的所有好消息都传到营地去,让留守的士兵都晓得,让营地里所有人都晓得。” 于是乎,凤栖也很快得到前线的消息,然而和其他靺鞨士兵欢欣鼓舞不一样,她的心越来越往谷底沉。 她扶痛起身,披一件厚重不合身的斗篷,被捆着的手无人敢给解绑,只能倚着营帐门站着。 门口的守兵个个笑嘻嘻的,握着闪着寒光的刀兵拦着她和溶月出门,却也兴高采烈地告诉她:“王妃放心,要赢了!” “第一批登城勇士已经上城墙了!” “东城门轰开了!” “守城的士兵逃的逃,杀的杀,血已经从城墙上流到城墙下了!” ………… “你别说了!烦死了!”凤栖气愤地把门帘一摔,自己进去了。 然而忍不住好奇和担忧,过了一会儿就对溶月说:“你到门口听听消息。” 温凌的命令大概是特意要把他们胜利的所有消息都告诉凤栖,来让她对故国绝望,对逃跑绝望。溶月在门口询问,守门的士兵大声地笑着说:“已经征服了整片东城了!”“哈哈,打到知府后衙,那个叫什么的知府和全家一索子都吊死在房梁上了!尸体冰凉,死了大概好久了!一群人高高吊着,摇摇摆摆的好有趣的模样。还写了一封遗书,劝忻州军民不畏死,抗争到底,哈哈哈哈,他倒是不畏死了……” 第151章 凤栖闭目不忍再听。 心里明白:柳舜终于没有战胜自己的懦弱和胆怯,不敢面对汹涌的靺鞨士兵和他们的威胁。选择了全家自尽,诚然也算是为国赴死,但他一死,一城群龙无首,战斗力直线下降。 不错,忻州战败已成定局。 援兵看来也无望了。 她泪流满面:做出了这样的牺牲,却得到这样的结果! 而她以后又要面对什么?国破家亡,只能无奈地跟随着温凌?随他心情好恶而战战兢兢,就像翠灵一样挨打受骂还要陪着笑脸,以获得男人的宠爱为毕生唯一的追求? 到了晚上,温凌才带着大军回来城中一半已经攻克,团团围困,但另一半还有风险,所以虽然派人在城内驻守,作为主帅的他还是到城郊休整。 当然,也有他的私心。 东城已经被洗劫了,所以回来的士兵个个欢歌笑语,扛着粮食、菜肉、丝帛,还有女人,他们的笑声和女人们绝望的哭声混为一体。 凤栖听见温凌在外面大声地吩咐:“吃的喝的先让这些女人试毒,没问题了再吃再喝,不差这一会儿。吃饱喝足了,晚上除了轮流放哨外,都自便。” 又加了一句:“女人也不很多,大家排排队,别为抢人打起来。” 他笑嘻嘻揭开自己营帐的门帘,进门就玩味地看了看凤栖。 凤栖眼睛肿得桃儿似的,斜倚着帐篷中的立柱,却在给他的腰带界线。 温凌好奇地上前一看:原本磨坏的地方已经经纬分明了。她手捆着不能做针线,只能在这样有限的活动范围里把锦缎上的经纬理顺,便于下一步缝补。 温凌顾左右道:“你那侍女呢?这不是该她干的活儿?” 凤栖说:“她给我熬药去了。再说,她也没本事做这样细致的活计。” 她垂眸的模样有些哀怨,但看起来也有几分温柔,像个贤惠的妻子。 温凌今日打了胜仗,心情大好,对她昨晚的作死也颇能包容,干笑了两声,自己解开外衣,坐下喝了一大杯水。 然后奇怪地说:“你这样站着缝补不累吗?坐吧。” 凤栖先不理他,等他征询的眼神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才说:“你忘性真大。我坐不下来。” 看来还是晚上打重了。 温凌摸摸鼻子,但又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放过机会,所以没有接茬儿,百无聊赖了一会儿,自语道:“咦,叫他们送洗澡水的,怎么还没送过来?我去看看。” 站在门口,假装张望,心里却激荡着,想着怎样切入才不会像昨晚那样闹得两个人都不愉快,毕竟就算是征服,也希望是顺畅而成功的,而不是弄得她宁死不屈,直接把他搞怕了。 洗澡水送来,外面帐篷里已经传来了女子的惨呼,夹杂着求饶,也有谩骂。 但那些弱女子羊入虎口,又能坚持多久?过了一会儿就是痛苦的呜咽和呻唤了。 温凌显摆似的对凤栖说:“你听听这声音,就晓得我对你有多好!” 心里痒痒的实在忍不住,上前搂住她,把她手里的腰带夺过来放一边,低声凑着说:“别劳累了,放下以后再补吧。昨晚上是我不好,其实打了你我也心疼。今儿咱们谁都别别扭,鱼水之欢本来是享受的事,你相信我,最多开始疼一下,后面一定叫你快活……” 他抱着凤栖,凤栖抱着柱子其实也不算抱,就是手指死死地抠着木缝,不让把自己拖离。感觉要挣不过了,才说:“你不是要洗澡吗?” “真麻烦。”他笑道,“我指挥打仗,又没有亲自冲锋陷阵,最多吹了点风,又不脏。” 不过,还是乖乖地松开她,解衣入浴,脑海中想着今儿用什么姿势合宜。 飞快地洗完,随便披一件寝衣,笑嘻嘻到凤栖面前,指了指胸口的几道结痂的抓痕,对凤栖说:“你看你是属小猫的么?给我挠这几道口子!” 凤栖说:“我是属虎的。” 温凌愣了愣,旋即笑道:“果然是只小母老虎。” 越发有兴趣,抱住她说:“脱衣服就不劳你动手了,我来吧。燕国公主和亲这么久,也是为夫怠慢了你了。” 他呵护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铺着厚厚褥子的地榻上。她后背碰着褥子时不由皱了皱眉,眼睛漾起泪光。 温凌小心地抚摸着她的鬓角,说:“要不要再铺一层羊毛褥?” 凤栖咬了咬牙,慢慢摇了摇头。 温凌抚慰地说:“大概也就是刚刚碰到伤口会疼一下,我动作会轻一点的,你放心。” 真个很疼爱她的模样,动作又轻又缓,解开她的衣带,发觉手捆着无法彻底褪掉小衫,也就不纠结于这一条,只觉她皮肤又白又细腻,肩头脖颈一片温软,顿时胸膛里那颗心就怦怦跳动起来,一点点从脸颊开始亲吻起来。 凤栖闭着眼睛,浑身满是寒意。温凌亲吻了半天,也没感觉她的脸颊发热,不由问:“你冷么?” 他没有得到回答,见她的泪水从闭着的眼睛的眼角慢慢滚落下来。 他怔了怔,感觉得到她不愿意。心里有些说不出的自伤,但接着又想:管她!也就温柔待她一些罢了,已经比其他婢妾都客气多了!等她知道了与他琴瑟和谐的好处,甚至能像翠灵一样享受和他的欢好,慢慢心思也就扭转过来了。要女人俯首称臣,不就是差他床上一番折腾?! 他继续温柔地抚摸她,但较刚刚已经浮躁了许多,见她皮肤上若干粉色啜痕,顿时心旌荡漾起来,腾出一只手去解她的汗巾,隔着肚兜和丝裤摸到她软而有弹性的小腹,又及起伏而美的髋骨,简直心醉,恨不能此刻死在她身上。所以动作越发急促,即便是碰得她疼得咬唇呻唤,也只是泛泛抚慰:“忍一下,一会儿褪好裤子就好,腿抬高些就不会碰痛了。” 凤栖怀着绝望的心,一直没有挣扎,准备咬牙煎熬。 然而好死不死的,溶月端着一大碗药,侧身推开门进来,大嘴巴还一直在说:“娘子,药来了,赶紧来趁热喝,您看您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不喝化瘀的药只怕半个月也消不了肿……” 自然而然转到屏风后,恰见这极其旖旎的一幕:温凌单层的寝衣下什么都没有穿,一身栗子般的肌肉偾张,手探在下面,想也是在解她的下裳。 突然被打扰,温凌恼怒地扭头说:“谁让你进来的?” 想想这丫头是送药来的,又说:“药放外头,你滚出去打热水,候在帐外!” 第102章 但溶月的闯进让凤栖的羞愤突然暴涌起来。 她现在手被捆着,而身上压着的男人力能扛鼎,挣扎非但无用,可能更激起他的兽.欲。 愤怒和绝望让她的冷静与理智荡然无存,突然说:“大王,你知道么,我在汴京时,有个青梅竹马。” 他动作突然凝滞了,脸上垂涎的笑意僵住了,从上而下死死盯着她,半日才说:“所以?……” 凤栖恶意地看着他笑:“所以,妾非完璧,请大王海涵。” 刚说完,咽喉突然被他扼住了,呼吸顿然凝窒。 温凌真是下手就不肯轻,几乎把她的脖颈摁到层层的被褥和枕头里去。 第152章 凤栖已经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耳朵“嗡嗡”地响,而后血液好像往眼睛上集中,眼睛受不了那种压力,反倒又痛又难受。她捆着的手只能无力地拍了他胳膊两下,而后连这点力气都没了,眼前先是白茫茫,接着又开始变成粉红,粉红又越来越深,深得发黑。肺里没有空气进出,渐渐开始疼得炸裂。 但突然间,他又松开了她的咽喉,炸裂似的肺无法习惯涌入的空气,她蜷缩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脑袋里也仿佛突然充血,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又跟绽开金花似的,说不出的痛苦。 温凌狠狠地盯着她痛苦的模样,但举止是茫然的。 他好一会儿才从屏风上扯下衣裤,飞快地穿上,冲到外面。 随即,听见他打翻了溶月手里的水盆,铜盆落地时发出响亮的“哐啷”声,水泼在地上。 无人敢说话,只有他愤怒的脚步声清晰。 随着他脚步渐远,溶月终于连滚带爬进来,哭着到蜷缩的凤栖身边:“娘子!娘子,又怎么了?你怎么样了?!” 凤栖咳嗽了半天,才缓过来一点,喘着气说:“你别待在这儿,赶紧找个避风的地方呆着,凑合睡一晚,我发现他的亲卫看管我却不大看管你。所以明日他出征了你再借口打水送药什么,大大方方进来。” “可是你……” 凤栖努力用着仅剩的气力说:“溶月,无论他会不会杀我,他对你绝不会有半分怜悯,甚至会拿你出气。我不该把你拖进这样的恐怖中,现在其他办法也没有,我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还想给你找一条生路。” 溶月已经哭得泪流满面,听见凤栖说:“今晚离开,以后我能侥幸不死,再替你想办法。溶月,我一直对身边人没什么热气儿,但我心里知道你对我的忠心。” 她确实是个不大有“热气儿”的人,晋王府里的女使丫鬟们,大家一怕伺候何娘子,二就是怕伺候她她们母女俩都不作践奴仆,但也都待人冷漠,小恩小惠那种装样的贤惠一概否然。可此刻话出,溶月更觉得心痛难耐,简直愿意陪她一起死! 溶月见她已经竖起眉毛,只是发不动火气。她急忙说:“冀王也不会片刻就回来,奴先给娘子脖子上擦药,一圈都是紫的……他……他是真想要人命啊!……” 边涂药边哭。 凤栖乏力,但心中的愤怒远大于恐惧,此刻竟也不觉得疼痛,也不觉得害怕死亡,只是觉得求死不能真是至惨。 过了一会儿,她说:“溶月,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了,你快走!别管我!他喝了酒,步子错乱,什么都做得出来!” 溶月咬着唇再三不舍,但还是拗不过凤栖,急急说声:“我得给王妃倒些热茶去。”就轻易出门了。 而只片刻,拎着一个硕大皮酒囊的温凌就掀开门帘进来了。 他喝的是烈性的蒸酒,酒气老远就能闻见。不知喝了多少,人已经有些摇摇晃晃的,眸子里的厉色毫无掩饰。进门后他倒了倒酒囊,看倒不出什么来,于是把酒囊随便一抛,解开外头衣服,嚷嚷着:“好热啊!” 凤栖预想风暴定会来得更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概率也只能咬牙承受一切。 外面营帐里那些被掠夺来的忻州女子们,凄厉的哭声依然绵延不绝。 凤栖一瞬间懂得,这是相似的苦楚,而她也即将承受。 她享受了十六年贵族女子的生活,觉得舒适奢靡的生活都是本该如此,现在一切都被击碎了。却是大众的“本该如此”。 温凌借着酒劲扑过来,用力捧着她的脸颊,靠得极近,喷着酒气说:“你那点小心思我明白得很!不就是想激我杀你么?寻死觅活一回就够了,第二回 我也不会信你了!你别想逃离我,死遁也不行。” 又说:“不是完璧就不是完璧吧。今日我不嫌你,以后做我的婢妾就和我在教坊司纳的婢妾一样你羞辱不了我!” 毫无怜香惜玉之意,扯她的小衫,把她提溜起来又按压下去,对她身上斑斓的伤宛如不见。 凤栖疼得泪水涟涟,在折磨中想:那样激怒他对吗?让自己受这样的苦对吗?也许原本只要顺从他、找一个借口解释自己没有处子的落英,就可以得到他的爱与宠,可自己亲手撕开这层窗户纸,对吗?! 她在泪光中睁眼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眸,那像魔鬼一样恶狠狠的笑意,她突然又毫不后悔。 她不是不懂屈服隐忍,但不是什么时候都该屈服隐忍。 她是这样,她的国也是这样。 她要展现的是力量,哪怕只是内心的强大的力量;她的国也一样。谄媚优柔或有一时的惬意,却绝不会保长久平安。 凤栖带着泪光,对他冷冷地睥睨地笑;仰起脖子,露出一圈青紫的指痕。 他果然眼神瑟缩了片时,然后伸手捺下她的眼皮,厉喝道:“眼睛闭上!不然我给你眼珠子挖出来!”又扯过她的披帛盖住她的脖颈,埋头咬她的嘴唇。 身下人是冰冷的。 身体冰冷,那眼神好像也是冰冷地穿过他的手掌,她浑身散发着不可近人的寒意,即使他浑身酒意灼烧得火热,挨着她的身就感觉冷气从他身上滋了上来。 他毫无快感,只觉得必须要征服,不能叫她看不起。 “大王!大王!”门外突然急匆匆喊温凌。 温凌勃然大怒,吼道:“干嘛!” 门外是他的亲兵,大概也是急得团团转,不屈不挠又喊了一声“大王!有急报!” 温凌一腔酒的燥热顿时消减下去了,撑起半身问:“什么急报?” 那亲兵不能不说:“好像是并州的援军,没有走大路,从小路四边包抄了西营,烧了我们的粮库和马厩,又攻陷了忻州北门,忻州我们的驻军不意有这样一支突袭,都大意了……” 温凌已经从凤栖身上起身,酒意和膨胀的征服欲都荡然无存,披了一件衣服就冲到门口:“忻州驻军怎么样?” “援军人并不多,但骑射俱精。驻军伤亡一百多,都是在帐篷里衣服没穿就被枪矛刺死的。他们迅速突破了东城刚立起来的藩篱,放火扒房,又烧了城中河流上的所有木桥,制造出一个城中分隔区,大概准备在城中打巷战!” “叫全营起来警戒!”温凌大声说,自己穿上襜褕,“你们来帮我披甲!” 外面很快火光点亮。刚刚打了大胜仗的军伍再没想到有这样一支神出鬼没的援军,从天而降一般。 刚睡完抢来的女子的靺鞨士兵们,提着裤子慌乱地找自己的皮甲或铁浮图甲。到处一片大乱。 只有凤栖激动得几乎想哭。 花开两枝,各表一端。 用一包黄金作为赏格,高云桐在常胜军军营里出示了晋王的手书,笑微微地对郭承恩说:“郭将军,晋王要救女儿,也要保并州,当然,也要叫世人知道:他绝不会与靺鞨沆瀣一气,所以愿意毁家纾难对抗靺鞨。这些金子是预付给肯突袭忻州的壮勇的,胜利归来,还另有赏赐。” 郭承恩玩味地撮牙花子,好半日才伸手接过沉甸甸的一包金叶子,又认真看了凤霈的手书,才说:“金子虽是好东西,要拿我的人的命来换,好像也不怎么值。” 第153章 高云桐笑道:“只看金子,确实不值。但不知郭将军可曾听说过,曹节度使马上要和晋王离开并州,宣抚使关通将接管并州防务了。” 郭承恩略略色变。 在喝花酒时,高云桐已经听节度使的亲兵们说了一些消息,此刻微笑道:“郭将军曾打败过靺鞨察王幹不思的军伍,扬眉吐气了一番,但宣抚使心生嫉恨,好好说了将军一番坏话,官家对将军的信任度,想必将军自己也晓得。将军辛辛苦苦带出来的常胜军,可愿意并到宣抚使的军中,一体受他指挥?” 郭承恩起身,绕着中军帐踱了几圈,而后盯着高云桐笑道:“你一个小书生,挑拨的能耐倒不小啊!” 突然瞪着眼喝道:“来啊!把他拖出去斩了!” 高云桐只笑,任凭两个人过来把他双臂反接捆出了中军帐。 刀斧森森,环绕在他身边。 他看了看头顶丽日,说:“午时,阳气正旺,是杀头的好日子。高某有一句遗言:请问郭将军是愿意得罪晋王,还是愿意得罪宣抚使?” 春风拂面,他仰着脸对着寒凛凛的锋刃。刀斧举着,厉声呵斥在耳边鼓噪着,他毫无惧色,默默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听见橐橐的步伐,郭承恩披着札甲,铁盔却捧在手里,到他面前看了一会儿,然后挥了挥手。刀斧手便放下手中刀刃。 郭承恩又抬抬下巴,刚刚绑缚高云桐的几个人把他扶起身,把捆绑的绳索也解开了。 郭承恩换了笑脸:“海涵海涵!郭某只是要试试高公子的胆识。” 亲自来扶掖,且捧着他勒青的手腕揉了两下:“委屈高公子了!请回中军帐喝杯茶压压惊。” 这次是以礼相待,坐在郭承恩桌边,案几上摆着香喷喷的团茶。郭承恩再三拱手打招呼:“刚刚不得不有此做作,郭某身份地步尴尬,手下这支队伍带得艰难,如夹缝里求存。高公子能懂我,实在是难得的知己。” 他叹了口气:“与高公子也不是初识,上次得见,心里就很佩服。说句实话,南梁孱弱,还互相挤兑,我也很不舒服。但我家世代是汉人,其实早也想着叶落归根在胡虏治下,哪怕有了一官半职,永远也还是二等人色。唉……可惜为同胞建功,也要防着被同胞掣肘啊。” 高云桐呷了一口茶,抬眸说:“忻州失守后,并州城外的常胜军自然会首当其冲,被丢出去当肉盾。将军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唇亡齿寒,亦是为了自己。” 郭承恩摇摇头:“但是靺鞨冀王,确实是个用兵好手。要使得忻州反败为胜,几乎不可能。救援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高云桐说:“他孤军深入,是犯了兵家大忌,反败为胜有何不可能?” “士气如虹,就是强大。”郭承恩说,“何况,他若败北,还有应州这条后路;我若败北,却不会有并州为我撑腰你看好了,并州关通,必然先问责于我,而不是慰问我的劳苦功高。” 他是个聪明人,看得很准。 高云桐一时也默然,嘴里的茶只剩了苦涩之味。 “可是……”高云桐还想试一试,强笑着说,“两害相权,不该取其轻?” 郭承恩又撮牙花子,半日道:“这样,高公子先在常胜军营休息一晚,让郭某也好好忖度一下。” 第103章 郭承恩下决断很爽利,果然第二天大早,就叫来高云桐:“郭某想好了,忻州,虽然救不过来,但也要帮。只是郭某不能全力以赴,可以出二百人的一支精锐轻骑兵,搅乱忻州靺鞨兵的军心。” 他一挑眉,冲着高云桐微微地笑。 高云桐明白他的意思,拱手道:“很好了!多谢将军!” 郭承恩要立功炫功,也要金银作为军饷他只有强大自己的实力,才能不受宣抚使关通的控制,才能自主自立。高云桐和晋王愿意做这个冤大头,他当然乐意出一点精兵,捞取军功资本。 忻州救不回来,但巷战可以打得漂亮;晋王要救女儿,千军万马中救人不容易,但也未必难于登天方法得当,亦可以探囊取物,古来早有先例。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乱”字。 中军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高云桐认真看着郭承恩的手指在沙盘上比划,听他滔滔不绝的部署。初始还不以为然,觉得这不过是个会钻空子的“三姓家奴”,但渐渐,高云桐也不由肃然起敬看人永远不能只看一面,这个郭承恩是用兵好手,夹缝里求存那一套用到极致,也使得他的兵法灵活多变、死棋里能够走出仙着。 官家在汴京肯用这样的人,倒不失为用人之明;但这样的人也是油滑得如泥鳅似的,能不能用好这样的人才,更看官家的驾驭之功现在感觉,有点玄。 郭承恩像只警觉的老狐狸,小心翼翼保存着自己的实力,也小心翼翼地出击猎捕,每一个举动都有算计,每一次算计都很精准。 “如何?”郭承恩说了好一阵。 他是个胖子,在沙盘前弯腰久了肚子挤得难受,不由挺了挺腰身,笑融融看着高云桐。 高云桐是由衷地佩服:“郭将军的计策,高某茅塞顿开。到底以前只凭一腔意气,还是蠢的。” 郭承恩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哪有人天生就会用兵的,无非是从大头兵做起,对军营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尤其知道士兵们最需要的是什么,最怕的又是什么。了解清楚了,能给他们排忧解难,他们就能给你卖命。” 确实,郭承恩看着不靠谱,其实只是对南梁和北卢的官场不靠谱,他手下的士兵,对他五体投地的膺服,真的是连命都肯给他的。 他说给精锐,给的真是精锐。两百个人的轻骑兵,行在群山间的小路上,队伍拉成细细的一线,乍一看好像是茶马商人的商队,但细细观察,会发现他们刻意避开地图上的官道和大路,刻意不穿盔甲,但即使是最险峻的栈道,人和马都无所畏惧,这才能从并州打了个偏门,使偷袭从天而降,让温凌措手不及。 高云桐也像郭承恩所说的一样,成为这支队伍里的一个“大头兵”,虽很辛苦,马过栈道时也真的心惶惶,但一路驰到忻州外,看着二百人的小队伍娴熟地冲进西城的粮库和马厩,飕飕几支火箭,又几个油火罐,点燃了干草和干粮,都不带停顿,紧跟着冲过熊熊火焰,分为两队冲袭北门和东门东门是佯攻,北门才是实打实地突破了未曾好好设防的城门,而后两队会合,进城门一阵砍杀,时在二更入静,除了少量哨兵,其余留驻的靺鞨士兵都在吃喝玩乐,奸..污抢来的女性,或呼呼大睡。惨况自不待言。 接下来断开水路和陆路,扒房放火,分隔民坊和战壕,也是行云流水。 打巷战靺鞨是弱项,以往靠的是屠杀清理,但现在还没有来得及屠戮,已经被反杀了。 负责带队的常胜军都管姓乔,是郭承恩的义子。 他自然是直接受命于郭承恩,但对高云桐也很客气,还带着三分显摆。 他笑嘻嘻说:“说实话,今日是打靺鞨一个措手不及。事实上,我们区区二百人,想凭此转败为胜是不可能的。只不过能拖靺鞨几日就拖几日罢。” 高云桐由衷佩服,拱手道:“乔都管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先时烧西营粮库的时候,感觉大多是豆,噼啵噼啵一直在爆裂,是不是意味着靺鞨也快粮绝了?” 第154章 乔都管道:“以马粮做人的口粮,应该是扛不了多久了。但他还有个源源不断的来处应州。应州即便粮草也不多,好歹够他退守。” 高云桐知道应州也快给劫掠光了,心道果然杀鸡取卵的做法是不明智的。 但看乔都管站在望楼高处远眺温凌的营帐,又问:“从靺鞨中军夺人,该怎么做?” 乔都管摇摇头:“你看那边俱是群山,靺鞨的主力驻扎在山坳后,看不清楚,谁敢造次?不过,山间应有河道,供给靺鞨官兵水源,也与忻州内河连通。我不太熟悉山间的地形,不敢轻举妄动。” “我去过一次。”高云桐说,“当时为忻州做说客,到过冀王的中军营里。” 他掰了一根枯枝,在积着灰尘的地上弯弯曲曲画了起来,还指点着:“不错,我记得这里有山,这里是河,河的尽头是一座小崖,崖下亦有水声。中军帐在这里,四周星点布置行营,冀王温凌帷幄之外,有好几个营帐供他起卧休息,但不知会休息在哪一座。” 他说了半天,乔都管只是问:“你记得准么?” 好像有点不信。 高云桐只能说:“我记性一向算好的,小时候书塾里先生抽背书,我从来不挨手板……” 乔都管听得笑起来,但又摇摇头:“记地形和记文章不一样的。万一错了,我这二百个兄弟还不够死的。” “应该不会错。” 但那乔都管笑归笑,好像并不准备派人去救凤栖,只说:“那也先休息吧。快马赶了一路,其实累坏了。巷战的要诀,就是让敌方觉得这忻州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纠纠结结,日子就过去了。我们再找个机会回并州交差。那时候如果朝廷还没有派真正的增援来,也就是忻州的命数了。” 高云桐笑不出来。 他当然晓得二百人再精锐也不可能打得过四万人的靺鞨兵;他也当然晓得郭承恩是不舍得他的兵马白白送死的,他要的是“战无不胜”的名望,为自己捞更大的资本;他更晓得从万人敌营中救出凤栖只是“理论上可能”,但这么高的风险只为救一个女子,算计精准的郭承恩怎么会首肯?他答应出兵已经是给足了晋王面子,可没有答应“非把郡主救出来不可”。 也只有他高云桐迫切地想要救她罢了! 乔都管拍拍高云桐的肩膀:“别多想了,养精蓄锐最重要。明儿布置忻州军民巷战,才是最要紧的。” 又问:“高公子有没有御女的习惯?” 高云桐摇摇头,脸微微发热。 乔都管又笑起来:“不会还是个‘雏’吧?” 高云桐又摇摇头,脑海中突然迸出旖旎生香的一幕,脸不由更觉得发烫了。 乔都管摇摇头说:“我不行,我缺不了女人。你在忻州时,晓不晓得哪里有教坊?” 教坊哪里都有,还是征税的大户。忻州虽然兵荒马乱,但没有被攻破的半片城池三教九流还是俱全的。 高云桐无福消受歌伎,但为了凑趣,写了一阕新词,而歌伎弹唱之后,乔都管甚为满意,当夜就抱着歌伎入眠。 而因那一阕词的缘故,乔都管第二日晨起也愈加随和,一边和高云桐巡视半边城池的防务,一边说:“人呐,俱有欲望,譬如我,喜欢漂亮的小娘,其实也不是什么罪过。跟着郭将军,我就有无数满足欲望的机会。” 转脸问高云桐:“高兄弟,你的欲望是什么?肯不肯讲出来大家听听?” 高云桐心生警觉,笑道:“我?低微到不堪,能有什么欲望?” 乔都管笑道:“那我已经明白了,高兄弟的欲望就是不再低微,而要做人上人。” 高云桐急忙摇摇头。 但乔都管仿佛看透了似的,笑着拍拍他的肩:“男人家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起居八座……哪个不是说得响当当的心愿?高兄弟不用害羞,若是你也跟着我们郭将军,这欲望总会实现。” 高云桐突然有些明白乔都管的用意,也有些明白郭承恩一直客客气气的用意了。 果然,乔都管目视着他,笑得宛如慈祥的家中亲戚:“你别以为我们郭将军现在不得不寄人篱下,其实他是柙中之虎、樊中之熊!现在军力已经逐渐上涨,再打几场胜仗,威望也就起来了。如今他也是周公吐哺,需要天下归心呢!” 亲切地又拍了拍高云桐的肩,声音低了一点:“高兄弟,何必吊在一棵树上吊死?南梁如迟暮美人,风流不再。而郭将军看重你是个人才,乱世方是英雄的舞台,你前途无量啊!” 高云桐笑了笑,没有拒绝。 他不是迂阔陈腐的儒生,吃了那么多亏,骨子里的东西或许未变,但人总也在摔打中成长圆滑了。 他逐渐晓得,他需要“刀”,他不能仅靠孤勇来救他的国,救他的凤亭卿。 他回应目光热切的乔都管:“不错呢!从前种种,犹如昨日死,从后种种,犹如今日生。” 乔都管也是读过些书的人,所以被挑选来陪高云桐闯一闯忻州。 但他又读得不够通透,所以前面掌故成语一顿乱炖,现在亦只能听懂高云桐词句的表象,而听不懂他真正的意思。 第104章 忻州的巷战是怎么打的,凤栖并不知道,但从温凌每天匆匆的神色步伐中可以估猜,来自并州的援军很让他伤脑筋,使得他都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到她这里来。而刚刚攻破忻州时吃了几餐新鲜蔬菜和大米饭,这一阵伙食又急遽地差了下来。 温凌忙得好几天里只有一次来吃了一顿饭,在餐桌上眉目凝重,似乎有沉沉的心思。饭里没多少米,几乎大半是黑豆,他像碾子一样机械地嚼着,吃完才看了一眼凤栖:“你怎么又不好好吃?” 凤栖委屈兮兮,半天才理他:“黑豆太粗了,嚼不烂,我咽不下去。” 他脾气极坏,指着她骂:“都给我吃下去!一粒不许剩!你再矫情,我就断你的炊饭!” 凤栖日常困在营帐里,活动量少,不觉得很饿,吃得又如此寡淡粗粝,自然很是食不下咽。勉强吃了几口,见他还虎视眈眈盯着,不由放下碗筷,轻轻嘟囔着:“你拿我撒什么气?我在你心中不过是婢妾一样的人,看不下去,直接打死就好了。” 他顿时气坏了的模样,把食案一脚踢飞了,案上盘盏飞得到处都是。 凤栖叫了一声,伸手护着头脸,好像怕他来打她。 她很懂得什么时候适可而止,最后哽咽着说:“你就断我的炊饭好了。我咽喉疼得每次下咽都是折磨,不吃倒好。” 她衣领也是缝补过的,露出被他掐紫的一圈,在雪白的下颌下显得触目惊心。 温凌捏着的拳头松开了,用尽了他此刻的最后的耐心说:“不错,我是想找个人撒气,希望不是你!”扭头好像在找谁:“你那个侍女呢?” “怕你,躲远了。” 他哭笑不得:“叫她滚回来。正经主子不伺候!”自己到面盆前,随便擦了一把脸。盆里的水是凉的,现在也计较不得。洗完,仍然双手撑在盆架边,木木地盯着盆里的水纹,似乎在想心事。 他魂不舍守,想必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第155章 凤栖小心翼翼像在薄冰边缘试探:“并州的援军果然厉害,是吧?” 他扭头瞪她,额角青筋暴露,但狠狠笑道:“根本就不叫厉害,就是躲在民宅里抽冷子袭击我们的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叫人不齿!他要是敢出来,面对面跟我打三百回合呀!” 凤栖觉得这好像是不大像高云桐的作风。 不过,管他是不是这个作风呢,能打得温凌焦头烂额就是好的! 她竭力克制想笑的情绪,也不能再激怒温凌了,垂头应和说:“好吧,是有点下三滥……” 温凌正想说什么,外面军报又传来了。 凤栖见他匆匆揭开门帘出去,语气急躁都顾不上避她。说的是靺鞨语:“怎么了?切断了城中河流水源?井呢?怕被下毒?供给不足?……” 那厢回答了几句。 温凌说:“不能撤,好容易洞开的忻州城门,不能因小失大。每日叫水车进城送水给驻扎的军伍。日常也多加小心南梁人偷袭,晚上不许只顾着醇酒妇人了,掠来的女人只许叫她们从事炊洗,不许陪夜,免了误事。从副将起到每个谋克的士兵,一概戒酒、戒色!谁违反就狠狠打军棍,屡教不改者杀!” 最后来了一句最叫凤栖窃喜的:“从我开始,给三军做个榜样!” 他是边走边说的,声音越来越低,很快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们俩在打了一架之后,溶月在营伎的帐篷里躲了两天,被嘲笑不说,还不得不伏低做小伺候那些个腌臜事。好在劫掠了一批忻州女子,士兵们能满足,也还不至于“饥不择食”。 溶月白天里会悄悄回来,还能带给凤栖一些消息,可惜,营伎那里得来的消息,大半不确。现在,温凌好像气消了,溶月也终于能再回来伺候自己主子了。 凤栖其词若憾:“溶月啊,你要是肯用功把这靺鞨话学了,你就可以给我当斥候了。” 有时候好笑,溶月尚不如一只鹩哥。而她,尚不如一只笼鸟。 溶月双手乱摆:“靺鞨话跟鸟语似的,奴可学不会。奴也不敢瞎打听,营伎乱说话还要鞭杀,何况是奴!”想想就不由打了个寒噤:“这鬼地方简直是地狱!” 凤栖说:“要是要你逃出地狱,你逃不逃?” “那当然要逃。”溶月说完第一句,侧头想了一会儿又说,“但是我要陪着娘子呢!肯定不可能丢下娘子独自逃的。” 凤栖笑道:“如果你逃了,还能救我出这片地狱,你逃不逃呢?” 溶月自嘲地笑道:“娘子,你可别逗了!” 其实没逗她。凤栖自打知道高云桐搬来了救兵,心里就不知为何特别笃然:他一定也会来救她,想尽办法来救她。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现在身处在温凌中军的中心位置。山谷间驻扎营盘是按照地形扎营的,不是平地扎营的那种平铺团围,营帐有的扎到山坡平缓处,有的伸在山坳里,虽有掎角之势,但也较那种密密实实的平铺团围容易找到缺口。 只是需要一支了解山势和驻扎情况的奇兵,趁乱而进,不走一点弯路,直捣黄龙的那种营救才能有用。 那她就需要把消息传递出去。 现在她自己被温凌严防死守,是想都不要想了,唯有溶月还可以一试。 她对溶月说:“你去营地里找找,有没有好的树叶,摘两三片来。” “树叶?” “嗯。”凤栖比划着,“叶片要光滑的,不要带毛或粗糙的;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不要太厚,也不要太薄;不要太嫩,也不要太老;边缘要齐整,最好是杨柳的。” 溶月先已经在皱眉了,听到最后一句终于舒了一口气:“哦,早说要杨柳的叶片,就好办了,这地方旱柳挺多的,要多少有多少叶子。” 她出去了一趟,直接摘了一篮子旱柳叶片,问:“娘子要叶片做什么?” 恰好温凌此刻也揭开门帘进来,看到凤栖面前一篮子柳叶,皱眉问:“这是干什么?” 凤栖不动声色:“炒柳叶茶,清明前喝了下火。” “搞什么玩意儿?”温凌本来就忙得一头的火,“第一,你这身子骨,站不能站、坐不能坐的,怎么炒茶?第二,凡事要动火种的,你一律不许碰。”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小妮子肚子里坏水太多,不能不防着。 转而看她噘嘴,挂了张脸,还是忍不住语气就软了下来:“我知道营地里没有茶了,我叫人上忻州东城里找找吧。不过你这娇气的毛病真的要改改。都什么时候了!打仗的地方怎么可能什么东西都不缺?” “算了。”她说,“你的人到忻州,无非是抢。我可不想给自己再加罪孽。” 又问:“那么,我想烧香给那些枉死的人祈福,行不行呢?” 他干脆的两个字:“不行。” “哼,我就像个” 他一口气打断:“不错,你就是我的囚犯!” 看着她一抬眼眸,又倔又气的小模样实在可爱,他的一脸苦闷终于绽开了一点笑意:“你既别想离开,也别想自由,等这一轮的伤好了,还有一天打八顿的日子在后面呢。” 开完这样恶意的玩笑,看她咬牙切齿的神态极是好玩,温凌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脸蛋,然后就想亲她,也不管溶月在场,一把把人拖过来搂紧了腰。 凤栖别开头:“你敢用强,我就大声叫!” 温凌奇道:“我还怕你叫?” 凤栖说:“外面你的所有的人就都能听到你在干什么!” 本来这也没什么。新入营的营伎、新抢来的民女,大部分开始“伺候”都会哭喊尖叫,男人们见怪不怪,甚至还觉得这叫声甚是刺激。 但温凌自己想起自己才下达的军令,深感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了,不由败兴。气呼呼手向下掐了她肉一把,把她掐得顿时眼泪汪汪,才出了恶气。 他本来是到营帐里找换穿的襜褕,找到了,还有其他事要处置,一时的兴起很快就淡掉了,匆匆又离开了。离开前看到她扶着桌子,又不好意思当他面揉,皱着眉欲哭不哭的模样,不由心情大好,也心意柔软。上回榻上气死了的那件事,回头想起了又算个啥? 盛行巫医的地方,自然条件也不好,女子生产死亡率高,所以稀缺,都是宝贝。靺鞨人就没那么讲究贞洁:女子改嫁再寻常不过,子娶庶母,叔嫂相继都很正常;桑间濮下,青梅竹马,奔放的靺鞨族女子有染后嫁入别家也很正常。 只是大概猛地听到她那么冷冽傲慢地用这种昭告的方式发出拒绝,顿然觉得自己捧在手心的一块宝,根本就心有别属,一时间气不平罢了。 他心里想:等忻州情势略好一点,就给她找几饼好团茶去吧。人生在世,除了为自己建功立业,也要为了妻儿家人的愉悦而努力一把。她娇嗔、冷笑、傲慢、矫情的模样无一不可爱,他只想看她这些丰富有趣的表情,不想看她痛苦恐惧。 而他自己那张忧虑苦闷的面孔,在走出营帐时已经舒展开了,觉得生气勃勃的都是力量。 他一脑子温馨的想法,凤栖全不知道。 第156章 等他终于离开,她才伸手揉了揉痛处,眼泪汪汪骂道:“这个杀千刀的魔头真肯下狠手!才消的肿,肯定又给掐青了。伤叠伤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透。还将来一天打八顿……” 真是想想都害怕,恨不得立刻离开他。 溶月忍着笑,过来帮她揉,低声问:“要不要解了裙子让奴瞧一瞧?给娘子上点药。” 凤栖峻拒:“不用。” 溶月知道拗不过她的,也没有再强,只是说:“天底下不打老婆的男人大概也少,尤其这些蛮族的男人。不过看他也只打肉多不伤的地方,不是不分头脸地一顿死捶说明还是会心疼的哈。奴婢说,您还是少惹他罢,乖顺些许就能少挨些打。” 凤栖冷笑说:“怎么,他打我,倒是我的错?因为我不顺着他那些胡乱要求就活该挨打?我天生理应就得听他的?他打我,我还应当感激他打得不算重、打得是地方,没把我打残打死?所以推论出他还是有情的?” 好像她的辩驳也有道理虽然以溶月的经历、认知看来觉得是匪夷所思。 溶月只能嘟囔嘟囔:“其他不说,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有情肯定是有情的……” 换了别人,就像温凌自己说的:坟头草都该三尺高了。 他的情,凤栖觉得无福消受,所以对溶月只是嗤之以鼻。 她被温凌禁止碰火,所以只能带着溶月挑拣出老嫩适中、叶片齐整的柳叶,用山泉水洗涮干净。 “这是干什么的呀?”溶月问。 凤栖说:“凭由。” “什么?”溶月竖起耳朵,“娘子说的是出入城门、关卡的凭由?” 见凤栖漫不经心地点头,溶月说:“娘子别开玩笑了!这破树叶,谁会相信是凭由?” 凤栖不答她的话,倒问她:“凭由不凭由的另说吧。哎,你日常给我打水洗脸、洗衣服是不是在西北边的山泉那儿?” 溶月说:“是啊,您怎么知道西北有山泉?” 凤栖说:“去见他杀了马靖先那回,听见右手边有泉水声。春天了,水挺大吧?” 溶月经常去那里给凤栖洗衣,顿时笑道:“可不是,化了冰之后,倒像汛期似的,溪边石子上还长了青苔,有时候打滑。靺鞨士兵都不愿意去溪水边,洗衣都差遣营伎和掠来的女娘;打水都差遣应州的民夫。不过我才不怕,大不了湿湿鞋,太阳下晒半天就干了。” 凤栖听她又开始喋喋不休了,笑了笑问她:“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片中军的营地是怎么分布的?” 溶月挠了挠头皮,双手比划,努力地跟凤栖描述起来。 但凤栖听了半天说:“你呀,天天倒是唠唠叨叨的,重要的话又实在是讲不清……” 溶月忸怩道:“奴是乡下人家出身,本来就笨么……” 也不全是笨,就是视野狭窄,不会关心伺候主子之外的事务,用进废退,自然说不清这些与梳洗打扮、喝茶吃饭、女工刺绣……之外的事。 凤栖和溶月这段日子同甘共苦,也晓得她的忠心,原本心里那些对他人的无端鄙薄已经减少了很多,对溶月也更多的是怜惜。 她的想法,可以另辟途径来实现。 于是,她挑了一片旱柳树叶,抿在唇边,“呜噜呜噜”吹出一曲小调。“好不好听?”她笑嘻嘻问溶月,而后也不等回答,自顾自用树叶练习曲子。 第105章 白天营帐里通常只有凤栖和溶月两个人,溶月先还觉得新奇,渐渐也无聊起来:“娘子练习曲子,奴就先给您洗洗衣裳去吧。” 凤栖说:“不忙,这么好的曲子,你也该学学。” 溶月哭笑不得:“奴五音不全的,琴瑟琵琶都学不来,何况是一片树叶!” 凤栖抿嘴笑笑,只说:“那就先和我学吟词吧。” “奴又不是营伎,学这些干嘛?”溶月收拾收拾营帐里的脏衣服,“奴的本分是伺候您起居!” 凤栖依然不解释,自己缓缓吟道: “照野旌旗,山重地低,东风渐绿草木。 西风残马,隔栏泉音空诉。 高楼浮云今何处,风卷地,百草折覆。 有歌姬,叠鼓二刻,望断来路。 萋萋茂林多烟柳,盼归燕北来,梧桐春树。 登临庾楼,黎明相望三途。 折转雁道付新曲,天涯游、水脉萧疏。 向三更,铁衣寒透,窄径难步。”(1) 她吟诵的声音也有韵律一般,即使没有树叶吹出的曲子伴奏,也宛若歌声。 溶月虽然听不懂词里的意思,但是好听的东西人所共爱,不由就捧着一盆衣服怔怔地听起来。 凤栖吟唱完一遍,偏着头对溶月笑道:“诗词自有韵律,诵起来朗朗上口,绝不会比你在王府让背的家规难记。咱们不急,慢慢来,我教你吟诵诗词。” 溶月别扭了一会儿,然而营地里也实在没有她太多的活计,加之凤栖一直软软地拉着她的衣袖,“试试嘛,试试嘛”说个不停。溶月心一软,也就答应了。 她想:这位小郡主娇媚可人起来,真是我见犹怜!怪不得冀王对她神魂颠倒,即便是纵火逃跑、拒绝圆房、榻上互殴……这样会叫男人忍无可忍的事情她做了一件又一件,冀王也不过轻拿轻放,小小教训一顿就算了。 她又暗想:但现在这又是哪一出呢?不会又想着要逃跑? 之前凤栖确实提过,不过提了一嘴也没再有后话。溶月看这铁桶般的军营,想想也没辙逃出去,只当她是胡思乱想的。 此刻溶月害怕起来,祈祷凤栖不要再使幺蛾子了,实在太吓人了! 转念又自我安慰:说不定凤栖心意已经扭转了,填词唱曲,不就是用来讨男人欢心的么?他们夫妻要是能琴瑟和鸣,温凌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动手,凤栖也不至于三天两头挨揍,她这做丫鬟的也不至于提心吊胆:既要担心主子,又要担心自己。 这么自我宽慰,便觉得一定是真的了,倒又祈祷他们俩赶紧和好,于是点点头,努力开始背那首词。 这日温凌处理完军务比较早,回来的路上,他老远就听见些微的乐声,问他营地边的哨兵:“是北边儿的营伎过来了?” 哨兵摇摇头。 他循着声音走,很快到了自己常住的营帐附近他除中军帐用来商议军务之外,日常睡的帐篷有好几座,是用来疑兵的音乐很奇怪,“呜里呜噜”的,轻快又干净,好像是从凤栖所住的那一间传来的。他的好奇心顿时被勾了起来。 不由往那里走了好几步。 不过步子又停了下来。 白天他差点兴动,给那小混蛋一句话说清醒了:自打并州援军在忻州西城展开巷战之后,夜里贪图温柔乡的士兵被冒出来的南梁人杀掉了不少,所以他以身作则,明令禁止将士睡女人,要等彻底消灭援军后再说。他一直严守自己下达的军令,所以出了营帐之后,硬是用冷水擦了几把脸,把那蓬勃的欲望给压制了下去。 忙完一堆事后,心里有些失神,脑海里仿佛总萦绕着她的模样。痛定思痛,告诫自己今日要远离她所居的营帐,不让自己被美色迷失心智。 第157章 结果这会儿又不由自主地想看看她在做什么…… 简直想抽自己一嘴巴子。 脚里拐弯,打算往另一座帐篷去。 可是,旋即又听见溶月“咯咯”的笑声:“娘子的词写得好,就是太难吟唱了。奴奴还是先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晚餐,吃完才陪您奏乐唱曲。” 温凌是极喜欢音乐的,顿时百爪挠心一样。 他扭头看见溶月正从帐篷里钻出来,笑嘻嘻的表情在看见他之后就一滞,凝固成尴尬又惧怕的模样。 温凌对她招招手。 溶月畏畏缩缩过去,深深蹲了个万福,战战道:“大王有什么吩咐?” 温凌低声说:“你和我说实话,她这几天,伤不怎么严重了吧?” 溶月心道:你打出来的伤,你还好意思问?! 嘴上不敢这样找死,陪着笑说:“挺严重的呢,我家娘子自小是娇宠大的,皮肤特别嫩,现在这遍身红肿青紫的,结痂也没褪,只怕没十天半个月好不了!” 温凌叹口气说:“怪不得她那么反感我碰她,大概是受不得疼这娇气家伙……” 亦是自以为是的自我譬解,然后又带着三分期冀问:“她这会儿心情不错?居然在奏曲儿?用什么乐器啊?” 溶月说:“这会儿倒真是不哭了前几天天天哭。今儿奴摘的树叶,娘子含着也能吹曲儿呢。” 温凌真想进去听一听。 这抓心挠肺的渴望,好容易才克制住了,又问溶月:“她那琵琶呢?怎么不弹琵琶?” 溶月无奈地笑笑:“那琵琶不还丢在忻州么……被柳舜那杀千刀的一索子捆了丢下城墙,难不成还许我们先收拾行李?” 温凌有些失望,然后自己对自己说:就进去去看看,她怎么用树叶子吹奏乐曲的,看完就出来,今夜独自睡,明日要振作精神,亲自进城把来忻州的援军清理掉。 又突发奇想:等把忻州真真正正拿下了,倒不妨去帮她找一找琵琶。 于是厚着脸皮说:“我去瞧瞧。” 他一钻进帐篷,就听那乐音戛然而止,而后见她脸上的笑意急遽褪去。 温凌内心是说不出口的难过,但又低不下头,只能假做不见,自顾自说:“哟,挺有闲心啊。” 凤栖把手里的柳叶捏成一团,声音低低的,好像在害怕他:“没什么闲心……” “有闲心也不是坏事。反正你这一阵也没其他事可做。” 安慰得好尴尬,她愈发低下头,嘴也撅起来了。 温凌难堪地笑了笑,抬眸看她:她站在那里,穿一条皱巴巴如被蹂躏过的芙蓉花似的裙子,一身带着裂痕的鹅黄色褙子;长发都没有一根金玉的钗子,只拿裙子上剪下来的丝带勉强系住了;清水般的脸蛋,虽然骨格儿五官依然很美,但脸色发黄,嘴唇色淡,是恹恹的病容;脖子里一圈掐痕一点都没变淡。 他心里一阵一阵痛,一阵一阵悔。 不能把心里话说出来,徒丢脸面,只能想办法补偿。 暗自掰着指头算:在忻州要帮她置办一堆东西呢!新衣裳、好团茶、胭脂花粉、金玉首饰。要让她美美的,风风光光的。 还别忘了一把琵琶。她和他一样,能用乐声纾解情绪,一定得满足她,不让她这么凄凉,拿一片叶子做乐器! 温凌尬笑着说:“刚刚听见你在吹奏呢,你的丫鬟也在吟唱,我挺好奇的。” “哦。”她垂着头,也不看他,很是疏离。 “吹给我听听。”温凌决意再厚一厚脸皮,抬抬下巴又对溶月说,“你也照样吟唱。” 溶月脸顿时都红一阵白一阵,求助地看着凤栖。 凤栖说:“行吧,让大王去去疑,省得又以为我在搞什么花样。” 她重新拿了一片柳叶,嘟起嘴唇,叶片在她的气息下振颤发出乐音,是一首轻灵的《高阳台》。 溶月也只能伴着她的旋律,把她填的词作吟唱了一遍,脸红的滴血似的,觉得这主子真会胡闹。 温凌看她玫瑰骨儿朵似的嘴唇,听那柳叶片发出的乐曲,只觉得心醉神迷;而溶月的吟唱真是粗糙极了,但凤栖填的词是婉转忧伤的,他自诩在靺鞨的勃极烈和皇子中是汉学最好的一个,心里觉得他太了然凤栖此刻心中的茫然和愁绪了! 一曲毕,他说:“凤栖,我知道你的心意。这一阵我打仗烦忧,心情不大好,以往也习惯于动手解决事端。我知道让你难过了。你给我一些时间,人总是会变的。” 凤栖冷眼看他,甚至觉察出他说这些话时眸子里有隐着的三分羞涩实在是太难以察觉的情绪!他平素那么刚愎强横! 她放下叶片:“我没有难过。” “不用否认的。”他说,“哪有不难过的呢?但人和人总是得处一处才能磨合,对不对?” 他很期待她也能理解他的意思! 凤栖很擅长做解语花,只是不肯给他所有的期冀。 她说:“好吧……你猜对了。我每日都很痛苦……”自然地、无意识似的抚了抚脖子。 他辩白:“其实……我不是计较你那件事,只是一时不肯相信,五雷轰顶似的,转不过弯来,一个忍不住……” 她的声音低到幽微:“你不信我,也是自然的。你厌恶我不干不净的,我也怪不得你,只能怪自己不好。所以我现在并无所求,天生薄命,没什么可以怨天尤人的。” 一声凄风冷露般的轻叹。 可实际,她自己一句话都没当回事,就是说给他听的。她悄然地关注着他,果然觉得他急切得像有好多话要说似的。 “凤栖!我不是不信你!你想要什么,你提!” 他期待她提要求,期待自己能满足她。 可她偏不提,连一丝机会都不给他!只是自伤,只是忧郁。叫他也自伤忧郁起来。 “我累了。”她转身说,“可以去休息了吗?” 温凌失望极了,那些渴望又无从说,只能强笑着点点头:“好吧,我晚上也有要忙的事,今日就不住你这里了。” 他对溶月招招手:“你过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溶月战战兢兢跟着他到了帐篷外,听见他悄声问:“你找机会探探她的口风,是不是想要她丢在忻州的琵琶?” 第106章 溶月害怕温凌,不敢在他面前扯谎,只能一切凭实说:“奴不用探口风都知道这是当然的,那把琵琶是我们家娘子的亲娘留给她的念想儿。” 温凌说:“琵琶丢在忻州的哪儿了?” “我们当时住的是客栈,琵琶就和其他行李一起放在客栈。”溶月夸张地长叹一声,“不知道有没有给劈了当柴火?” 温凌摸摸鼻子说:“你劝劝你主子,忻州虽然乱了一阵,现在也不怎么敢闹了,再有三五天也能肃靖了打了这几天了,再神出鬼没的兵也叫我查清楚了:并州大概只派了几百人,不成气候。” 又说:“叫她也不要总有盼望了,别说忻州不可能扛太久,就是她本人,难道不也是南梁和亲给我的妻子?又能到哪里去?你好好劝说她,也告诉她我以后不会轻易动手了,替我打个招呼。要是劝得她不生气了,我好好赏你。” 第158章 溶月心想:我谢谢你!你不要赏我一顿打就行。 但也说:“是呢,奴也天天胆战心惊的,多盼着大王和娘子能和好。这次几顿打,娘子的心可真是伤透了!” 温凌估猜也是如此,挠挠头说:“她太娇贵了。我也懂了,以后总得护娇花儿似的护她,对不对?你先劝,做个先导;我这里忙完,我再亲自跟她赔不是去。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呢?” 回到营帐里,溶月讲稀奇似的把温凌的表现讲给凤栖听,还添油加醋的:“真的!奴觉得有权有势的男人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尽够可以了您没看见他那伏低做小的样儿!好像您只要肯开口跟他提要求,他就欢欣鼓舞了!” 凤栖一声冷笑。 溶月不服气:“真的!奴感觉得出来!不信您试试!” 凤栖说:“一点一点试探吧。” 溶月以为的“试”和她说的“试探”稍有不同。 凤栖的试探在作死边缘徘徊。 温凌白天大概都在忻州城指挥清理南梁援军,晚间回来是特别疲劳的模样。 吃饭时,凤栖的筷子在碗里巡梭,半日不吃一颗黑豆。 温凌本来都没顾得上看她,只顾自己狼吞虎咽,她倒说:“我真的吃不下,你断我的炊饭吧。” 温凌嚼了嚼满嘴的煮豆,当然也觉得难吃,因存着与她和好的心,抬眼笑道:“别说胡话,吃不下就不吃了。你放心,忻州巷战扛不了太久了,已经半座城在我手里了。你再等一天,我从中城的富户家给你找点肥甘美食。” 果然,第二天就真的有不少士兵扛着新掠夺来的战利品回到营地。 凤栖听着外面的欢笑,脸色沉郁,对溶月说:“并州援军不行啊,人数太少,难以冲击靺鞨军。” 靺鞨军的战斗力和忍耐力也确实是极强的了,夺城即可劫掠的信念支撑着,再艰难困苦也能打熬,仍有极强的战斗力。 温凌显摆一样,帐门一开,叫人送进来十道大菜。他兴致勃勃说:“你看,有鱼,有肉,有蔬菜,还有白米白面,还有洁粉糖和蜂蜜做的点心!” 凤栖勉强地笑,吃得食不甘味。 肚子里像坠着石块似的,难以消化,她看着温凌吃得很香,问他:“你要赢了吧?” 温凌抬头笑道:“虽没那么快,但迟早的。” 他看得出凤栖想知道忻州的情况,也希望她赶快对外头来援绝望,于是故意笑道:“并州只派了几百个人冲进了忻州城,刚开始打巷战我们确实有点措手不及,只觉得西城影影幢幢的好像都是敌手,冷不丁就会放箭拉弹弓,也会悄悄烧我们的驻地、道路,也会断城中的水源,往井里下毒……” 他轻蔑地笑了几声:“不过,逐门逐户清理就好了,很快把他们逼到了西南的一个角落里。接下来他们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凤栖心跳得有点快,不动声色吃了一口鲜嫩的鸡肉:“那敢情好,再逼仄过去,就能抓活口了。” 温凌不由顿了顿筷子。 他悄然一瞥面色如常的凤栖,心里想:这小娘子算计极多,她劝我逼仄过去,是想把那些援军逼到绝处么?如果逼到绝处,他们是不是会有什么同归于尽的法子使出来?早听说梁军虽弱,但有自己研制的火器:火器射远准头不佳,但若是近距离炸开或燃烧起来只怕还是颇有威力的,西城粮仓被烧得那么快,就有他们的火器的功劳。 反正凤栖这样说,肯定得反过来做。 温凌微微笑道:“你说得有道理。” 凤栖往硬邦邦的肚子里又塞了一筷子肉丝,说:“我想住回城里。这儿天天睡地铺,觉得湿浊很重,人很不舒服。” “忻州拿下,咱们就进城。” 凤栖心里骂:谁和你是“咱们”! 脸上笑了笑:“那我什么时候收拾铺盖卷儿?” 温凌见她笑颜,心里就是一暖,亦笑道:“外头中军拔营,就说明可以进城了。你也没多少东西要收拾,想要什么进城再准备就是了。” 但心里也暗想:你突然想回城,又是想使什么幺蛾子?我可不能上你的当,得把城里彻底清理干净,万无一失了才能让你回去。 因忻州没有全部收服,他仍遵守自己的军令,吃完晚饭,简单沐浴,虽然浑身疲累,异常渴望凤栖香喷喷的被窝,但还是努力克制着,去其他营帐就寝。 等他离开,溶月才放松下来,打了个哈欠说:“娘子,早些就寝吧。这颠沛流离的日子,奴可真是过够了。奴也看透了,援军也没什么用,与其期待他们能救我们,还不如期待冀王真正被您‘收服’了。” 凤栖说:“你拿个盆去外面,如果离得很近有人,就说我要用热水。” “这会儿用热水?” 凤栖苦笑道:“找个借口到外面看一圈,你也不明白?看看他夜晚在我这里的布哨是什么样子的,看看附近有没有巡逻的人,能不能听到帐篷里的动静。”姝慈 溶月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虽觉得实在多此一举,但也不得不从命。转了一圈后回来说:“冀王中军营盘里星星点点散布着不少哨位,还有巡视的,真正铁桶似的。” “从来没有真正的‘铁桶似的’,总有弱点。”凤栖一声反驳,拿了几片柳叶在地毡上摆着,“喏,这是中军帷幄,这是我们住的地方,这是冀王其他几座营帐,你指一指,哨位在哪些地方?” 溶月愣了一会儿,指了几个位置。 凤栖把柳叶打乱,换了个方向重新摆弄一番:“这是山,这是东边官路,这是北边的营伎帐篷,这是西北的山泉流水,你再摆一摆,岗哨的位置在哪里?” 方向一变,溶月就看糊涂了。 凤栖说:“别怕人盘问,再去看一圈,就说我身体不舒服,要去找军医。一路好好注意哨位和巡逻士兵的路数。” 溶月苦瓜着脸去“请军医”了。 出去了好一会儿,还真的把军医请来了估计是没应付得过盘问。 军医问:“王妃是哪里不舒服?” 凤栖在屏风后声音虚弱,但毫无破绽:“身上伤口发痒,夜里难以入眠,白天心跳就特别快。该怎么办好?” 军医道:“伤口发痒,应该是快要好了,痂皮就要掉了。这几日仔细不要吹风晒太阳,应该无碍的。” 心里大概也觉得这王妃真是事儿。 凤栖说:“我在营帐里胸闷难受。” 军医陪着笑说:“天天闷在里面,恐怕是难免觉得憋气。但是……”冀王肯不肯放她出来透气,他一个军医也做不了主啊。 凤栖许久才叹口气说:“好罢,我自己忍着就是了。” 军医说:“王妃上次药方里的当归和熟地是可以补气血的,气血盈,则人也不觉得烦闷。小人到药库里寻一寻,要有,就给王妃送点来代茶饮。” “当归,熟地……”凤栖把两个药名吟了两遍,眉梢不易察觉地一跳。 对那军医说:“这两味药是我一直吃的一个方子,其实不止这两味,还需要半钱乌头,半钱马角,二两穿山甲片,一钱茴香,还有二钱防风和使君子,用山泉水做药引服下,治我自小的隐疾。” 第159章 军医陪笑道:“王妃见恕,小人主治金刃伤、跌打伤,常见风寒泻痢也还会一些,但是民间奇症、妇科儿科可真正不通。这些药材,军中也没有;而且乌头有毒,虽药量极微,小人也不敢用,马角是哪味药,小人孤陋寡闻也不晓得。” 凤栖说:“乌头半钱,煎三日剂量,并不伤人。不过我也不好逼你拿出军中没有的药材来。这样,你把方子写下来,大王若去忻州,我让他凭方子为我寻这些药就是了。” 军医眨了一会眼睛,心想:这反正是她开的方子,不关我的事,除乌头和马角外,其他也都是常用的药材,大不了我特别标注一下就是。何必得罪这位王妃? 于是把药方写了下来。 写完,凤栖吩咐溶月亲自送人出去,再次让她用柳叶摆了一遍岗哨与巡逻的位置。 然后让溶月和自己头靠头睡,轻声问:“这座营帐外,没有特别贴近的守卫吧?” “没有,最近的岗哨大概是十五步外。” 凤栖点点头说:“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听好,每一句都很重要。” 溶月不由有点紧张了:“奴那么笨,话多了,奴记不住啊!” 凤栖说:“你记住我那首《高阳台》的词没?” “那是记住了。”吟唱了好多遍,朗朗上口的,不难记。 凤栖又说:“你刚刚又去看了一圈哨岗的布防,我问你,是不是西北人少,中军人多?是不是中军哨位环围帷幄四周和温凌所居的帐篷?” “对的。” 她笃然说:“那我分析得没有错。这段日子,我晚上失眠,耳朵贴地能听见巡逻的梆子和脚步声。二刻一巡,环中军一遍、四周一遍;三更是两轮换班交接的时候,金柝格外响,其实却是虚张声势,是个极好的空档。” 溶月不由一直咽唾沫:“这些……” 凤栖说:“这拨并州的援军,神出鬼没,但战力很强,一点不像曹铮治下我大梁的士卒,应该是请来了郭承恩的人;郭承恩算计精明,不会派人白白送死,只是做个人情而已,肯定早就有了金蝉脱壳的法子;温凌把这些援军逼紧了,接下来他们就会故意搞出忻州乱象,而才能趁乱逃离,或许会有人来救我。我预埋了那么多伏笔,就是希望你能替我进忻州,把消息传给援军说不定高云桐就亲自来了。” “啊?那个小贼?您也信他?” “也就那个小贼或许还肯救我了。”凤栖说,“你愿不愿意为我一试?” 溶月开始紧张起来。 凤栖说:“溶月,古话说‘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没有哪一条路一定是通途,但我晓得哪一条路我一定不会走。” 她在黑暗里眼睛依然是炯炯明亮的:“不错,我是‘被’嫁给了温凌。世人、包括你,大概也认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命了就是,不要折腾,要想着怎么样获宠才是正道;可是我心里明白,我无法爱他,也无法跟他生活一辈子。别说他那么残暴,会打我,也极大可能会杀我;即便他改了,接下来两国势必交兵,我要在国仇家恨的夹缝里活一辈子,我想都不敢想!” 她轻轻握住溶月的手:“溶月,你知道我是个骄傲的人,要我低了头做他的婢妾,做他的奴隶,我做不到。” 溶月已然动容了,却还要嚅嗫着再追问一句:“可是……可是他说要把您当王妃的。” “也许是吧。但是我的一辈子就要像蛛丝一样,垂在他这句话之下了。” 溶月悚然惊觉。 凤栖不是悲观。把自己的一生悬垂于男人可能有、可能无的爱宠之下,若有一天色衰爱弛,男人移情别恋,她就真正只能是两国反目的夹缝里的奴隶了。 “奴愿意去!”溶月说。 但紧跟着又问:“可是忻州城那么大,你们有没有约了在哪儿见呢?” “当归,熟地。”凤栖说,“那小贼拿假乌头丸骗我,但也留了个讯息给我:他会归回熟稔的地方应该就是我们之前在忻州住的那间客栈了正好是在温凌没有攻陷的地方。” 第107章 忻州城的巷战也没有打几天。 增援的人太少,能作战的百姓大多也很绝望,开始的几场胜仗犹可,后来靺鞨军反应过来,加强了夜里的巡逻,白天则一点点往内城进逼,挨家挨户地搜索,遇上可疑的就杀戮,杀得血流成河,却也避免了全民皆兵的风险。 老百姓到底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面对悬在屠刀下的风险,恐惧战胜了求胜的欲望,还是选择了躺倒挨捶,很快就没几个愿意配合常胜军精锐来打巷战的了。 乔都管排出一百文钱,打发了陪夜的歌伎,神清气爽地把高云桐招来:“高兄弟,如今情势你看见了,忻州像扶不起的阿斗,我们也仁至义尽了。接下来还要全身而退毕竟不值得为了区区将败之城,送掉我们二百人的性命。” 高云桐并不迂腐,当然也知道忻州的积弊是长久的,如今大敌压境,无力回天。但这段日子学到了不少,也有收获。 他问:“如今大半座城都是靺鞨的,还在层层地往里逼,如何才能全身而退呢?” 乔都管说:“我们带来了火药,用桐油罐装着,给靺鞨军的主力设一个埋伏,等人一多,把拉得长长的引线点燃,桐油罐子会炸开,火星儿会溅得到处都是,威力其实也算不上大,但是靺鞨人大概是没有见过这玩意儿,火喷到哪儿燃到哪儿,架势能够唬人。咱们趁机从咱们还能控制得了的西城门冲出去,回并州找郭大帅。” 高云桐点点头:“好法子。但是有一笔钱就到不了手了。” 乔都管果然注目过来:“哪笔钱?” 高云桐说:“晋王开下的救他家小郡主的赏格,我可挺心热的。” 乔都管撮牙花子想了想说:“晋王要救女儿,赏格确实开得够高,但是冲击冀王的中军营,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高云桐说:“前几日冀王在哪里?” 乔都管一愣:“当然是在忻州指挥剿灭我们。你不是在高塔上还看见他的身影么?” 高云桐说:“不错,他肯定会在城内指挥,作战的主力也在城里;城外驻扎的中军营虽然会有留守的人马,但主力会在哪儿呢?” 乔都管又撮牙花子,好像在权衡值不值得为一大笔赏格冒这个险。 高云桐说:“中军营的位置不曾变动,但其间营盘的分布、岗哨的安排、巡逻的安排肯定会有不同的,这是我们最大的风险。不过,说不定会有人来帮忙。” “谁呢?” 高云桐其实没有把握,但脸上表现得乐观而笃定:“我有安插在靺鞨军里的一个斥候。他跟我约定了地方,只要有机会,就把消息传递给我。” 乔都管笑道:“你那斥候也太灵了。他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进城把消息传递给你,又怎么知道到哪里传递给你?” 高云桐笑道:“那就靠‘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正说着,外面来报,靺鞨的军队又突破了城中设置的藩篱,闯进了一座新的街坊,正在里面烧杀掳掠,大肆洗劫,遇到觉得可疑的人,不是拷打就是虐杀,街坊中一片哀嚎。 第160章 乔都管见高云桐面露不忍之色,笑道:“你要是做军久了,就不会老有这种恻隐之心了。两兵交战,这是常事。你看现在靺鞨兵杀人如麻,其实北卢立国时不杀人?你们南梁立国时不杀人?马上安国之后,再假惺惺爱民惜民一阵;等到自顾不暇了,你以为哪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还想老百姓的死活?” 高云桐色变,好一会儿方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乔都管摆摆手:“这就是命。哎,你刚刚说递消息的事儿,说得有点玄乎。说真的啊,你要真有确切的敌情,我倒愿意为晋王的赏金冒一冒险。野外空阔,实在不对劲,放马逃跑也来得及,值得。” 高云桐说:“我这会儿就去等消息。”说了个地址。 这可是吹牛在外了。 他看见乔都管微微地笑着,带着三分关心,也带着三分揶揄对他说:“去吧,可千万小心,那些客栈是盘查最多的地方,你说的地方恰好在今日靺鞨军推进的交界处,风险大得很呀。要是你那斥候朋友没有消息递过来,你赶紧全身而退,我这里有法子带咱们大家平平安安地出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高云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有把握,然后对乔都管拱了拱手,“这段日子,多谢乔都管的栽培。若高某能无虞地回来,还要并肩作战呢。” “等等”乔都管又撮牙花子,好一会儿垂头笑道,“那个你有准备的吧?” 高云桐摊开掌心,手心是一颗乌漆漆的丸子:“我在并州大营时,带出乌头丸了,下肚一小会儿即无法说话,辗转一刻钟内会吐血而亡。” 乔都管点点头,只说:“辛苦了。” 高云桐几乎是怀着执念,花了半天工夫,悄悄从人少的小路穿越两座坊间,来到了他们刚到忻州时住的那间客栈。 客栈隔两条窄街,就是靺鞨军正在屠杀的“战场”。客栈的掌柜和小二早不知逃到哪里去了,里面的住客大多也逃跑了,逃不掉的走投无路,躲在角落里等死。 高云桐捡了店小二的短衫和围兜穿上,挽起袖子,然后走进他们曾经住过的小合院。 屋门锁着,里面虽然狼藉但也不曾被抢掠。 他砸开门锁,走进凤栖住的屋子。一切如常,桌椅上一层薄灰,她睡过的靛蓝色土布铺盖好像还隐留着她身上的芬芳,但用力呼吸,却好像什么气味都闻不到了。 高云桐使劲压下心中的伤怀与思念,决意全神贯注准备接下来的苦战如果得不到温凌中军营的讯息,他要怎么说服乔都管呢? 此刻顾不得太多,先要编一套话,能圆满地骗过乔都管,让他以为真的有中军营的消息也行。哪怕到时候乔都管看出不对劲了,他至少已经跟着大队的军伍冲到了中军,离救出凤栖就更多了一分希望。 他凭着记忆,在桌面的灰尘上圈圈画画,试图完善许久之前到温凌军中所见的布局。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阵喧嚷,接着是市民的哭喊声:“藩篱破了!靺鞨人冲进来了!” 纷乱的脚步声,紧跟着是纷乱的马蹄声,窄窄的街巷似乎被人马充斥了。 有人在马上用靺鞨语喊着:“男丁杀!女人不反抗的,就捆在路边!” 民人的尖叫声愈发响起来,地狱之门打开了。 街巷是第一拨,接着是闯入宅子的靺鞨兵,大约也是杀男丁而捆缚女子,凄厉的哭声传得老远,偶尔夹杂着婴啼和母亲的求告:“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我什么都答应你……” 高云桐浑身发抖,几次想冲出去,然而知道以一己之力对抗,是徒增杀戮。 但就这样龟缩着,又似乎没有意义。 杀戮也要时间,暮色很快就降临了。 他运气不错,没有立刻被找出来。 杀累了的靺鞨士兵说说笑笑,开始在街道上劈砍掠来的木头桌椅橱柜,然后点燃篝火,团团围坐,开始做饭。掠来的女子中最驯服的一些,被解开绳索,帮着洗刷、添火、盛饭盛汤,然后,做试毒的第一人,再然后,被靺鞨士兵们搂在怀里,大约被捏摸猥.亵免不了,所以一个个又开始低泣起来。 有当将官的用靺鞨语喊:“记得大王的军令!忻州彻底清理之前,不许歇宿女人!就剩最后十座街坊了!两天,最多两天!忻州的大姑娘小媳妇,就都是你们的!” 后一半内容,让刚刚肃静下来的靺鞨士兵又欢呼起来。 过了一会儿,那个将官又在喊:“遇到郎中、药铺和客栈的人不要杀,留下备问话。” 高云桐眼睛一闪,捏了捏拳头。 溶月捏着军医写的方子,在一群被抓来的郎中、药铺伙计中问询:“我们家娘子就是吃的这个验方,一味药都不能少呢。” 几个郎中和伙计虽然战战兢兢,还是摇着头说:“其他药基本都有,这个‘马角’实在是没有听说过,店铺里当然也没有。” 溶月没什么应答的机变,但执拗地反复说:“不行,一味药都不能少呢。” 带她来的将官皱着眉头问:“这方子是治啥病的呀?是常见方子吗?”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说:“当归、熟地是补益气血的常用药,穿山甲解热败毒,茴香和胃理气,防风胜湿止痛,使君子消积健脾,也都是常见药,用山泉水做药引也不难寻。大约是哪位军爷跌打损伤,气郁亏虚,湿邪外侵?” 这些中原地方的医药理论,靺鞨的将官一窍不通,只听起来觉得没啥问题:这方子是那挨了揍的王妃用的,好像妇道人家用补益气血的药没毛病,挨揍之后用解热止痛的药也没毛病,挨揍之后心情不好天天哭,需要理气化郁,应该也没毛病。 “但是……”那老郎中继续说,“乌头有大毒,虽可散寒止痛,但小病不应用此猛药。至于‘马角’,老儿行医二十多年了,真正没有听说过。” 另一边被捆着等候问话的是客栈、酒馆等地方没来得及跑的小二和伙计,一个个瑟瑟发抖中,突然其间有一个人扬声道:“不对,乌头虽有毒,但先漂过,再用甘草、黑豆煎汤浸煮后烘干,毒性十不余一,且是治疗跌打损伤、淤肿疼痛的良药。” 靺鞨将官问那老郎中:“是这样?” 老郎中有点不高兴,但看那小伙计正看过来,眼睛里若有机锋,此刻生死攸关,犯不着为争是论非的害人害己,也就顺着道:“那倒是,只是得注明是‘制草乌’才行。” 那发声的“店小二”又说:“马角确实没听说过,但是,会不会是‘马蹄’之误?” 他解释说:“马脚,可能是指‘马蹄’,因为马蹄与马脚是一个意思嘛;估计又是谐音记错成马角,以讹传讹,就成了方子里的‘马角’。” 老郎中说:“那倒有道理,马蹄药食同源,消淤解毒,亦可配伍这张方子。” 靺鞨将官望向那“店小二”:“哟呵,你还懂药理?” “店小二”赔笑道:“原来想当个悬壶济世的郎中来着,哪晓得运气不好,师傅嫌我懒散,逐出师门,只学了个半吊子,比不上老先生。” 老郎中觉得心里妥帖了点,点点头说:“小伙子说得不错。这些药,生药铺子应该都有。” 第161章 溶月亦说:“咦,这不是我住店时的高小二吗?我家娘子的东西你有没有偷偷典卖?” “高小二”赔笑道:“小人如何敢!” “我家娘子的东西都还在?” “都在。”他说,“只是这一阵兵荒马乱的,一笼统都塞在若干个箱子里收贮了,打算各个客人若有回来取的,再找也不迟,不然迟早是砍了当柴烧。” 他吸了口气:“但是箱子摞箱子,全混在一起了,只怕不好找。” 溶月觉得这小贼演技真是不错,心里的慌乱也没了:“那可糟了,我家娘子的东西可等着要呢!” 那将官不耐烦起来:“能收着就能找。那边药店的人给找药去,这边你陪小娘子找东西去。” “店小二”赔着笑仰头问:“军爷,小人也不敢讨赏,能留条活命么?” 那靺鞨将官又好气又好笑,一鞭子抽过来:“乖乖伺候好找东西,就让你活命!” 第108章 溶月跟着一身短打的高云桐进到客栈里头,陪着她来的那名将官身上鳞甲摩擦得刷刷地响,也跟进来。 两个人只能以目示意,但太多眉来眼去也不行。 到了屋里,高云桐哼哧哼哧搬下一个箱子,打开,忖度了片刻,先拎出一个包袱皮:“这是你们家娘子的么?” 溶月看了一眼:“不是。” 高云桐接着拎出一件绣花裹肚,问:“这件呢?” 他背着人,溶月面对着他,看见他眨了眨眼,突然明白过来,柳眉倒竖说:“哎呀!这东西是你这腌臜的手能碰的?!看也不许你看呢!” 一把夺过来,然后把高云桐连着其他人一齐往外推,生气地说:“都出去,娘子家的衣衫用品,男人家觑着眼儿瞧什么?没羞没臊的!……” 跟着来的人大约也明白了:大概是王妃的内衣,给外人看了实在不合适。这还是内衣,说不定下面还有其他更羞于见人的东西,自己还是别杵在这儿要知,冀王的醋缸子在王妃这里已经打翻过若干回了,犯不着往醋里浸。 所以个个赶紧地退出去,让溶月自己慢慢找。 溶月一个人在里面翻了一阵,又开始喊:“哎,那个高小二,进来一下,这箱子死沉死沉的,快帮我搬下来。” 高云桐闻言进去,而随着来的那帮靺鞨士兵们,看别人都在燃篝火吃饭,而自己还得办这些无趣、无意义的闲杂差,办差也就罢了,更不愿意累了半天还得去协助搬那沉重的箱子。于是,个个退了一步,摘了铁盔散热,很是不耐烦地在外面等候,再想不到溶月这憨憨与面前这个畏怯的店小二居然也能捣出鬼来。 溶月在屋里一声高一声低。 高声是:“慢着些慢着些,这里说不定有我们娘子的琵琶!这可是大王特为要我来找的,弄坏了当心你的小命!” 低声是:“嘿,你还真在‘熟地’等消息啊!” 高云桐也一声高一声低。 高声是:“晓得了,死沉死沉的,我搬也费力气啊。” 低声是:“郡主她怎么样了?” 溶月说:“被打得好惨。” 高云桐愣了片刻,溶月见他垂眸不说话,下颌骨绷得紧紧的,扭头又搬了一个箱子下来。 即便是粗枝大叶的溶月,也看得出他眼睛里愤怒和心疼溢于言表。 他只沉沉闷闷地做事,打开了好几个箱子,高声说:“这把琵琶不是?” 低声说:“惨到什么程度?能行走么?” 溶月高声说:“你瞎了?这明明是柳琴!” 低声说:“皮肉伤,不妨碍行走。但是也够娘子受的,从来就没受过这样的罪!” 高云桐压抑着嗓音:“我知道!” 闷闷地打开又一个箱子,深吸了口气,平静自己的心情。 溶月依稀觉得这情景好像当年官家和晋王争相喜欢何娘子一样。 据府中的老女使说:当时还没登基的官家和九大王就像着了魔一样,争相送缠头给何娘子,被先帝和先贵妃骂得狗血淋头也不在乎,被群臣弹劾也不在乎,为何娘子的一颦一笑而神魂颠倒。可惜,人家都说“表子无情”,何娘子不知是故意吊着他们俩的胃口,还是真的流水无情,从来未加辞色。 后来,聪明识时务的官家及时抽身,成了太子;疯魔走不出来的九大王为了红颜触忤了先帝,失去继承皇位的资格不说,还被赶到晋地就藩,落了个不被待见的下场。 她还在发呆想这些听说来的往事,高云桐用指节轻轻敲敲她胳膊,问她:“喂,问你两次了,除了那张药方,郡主还给我递了什么话没有?” “药方就是药方,有什么话?”溶月说。 高云桐低声说:“我让她记得递消息‘当归熟地’,她说‘使君子’‘茴香’(回乡),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溶月听得嘴直抽抽这两个人打哑谜真是绝了。 高云桐又说:“‘穿山甲’的意思应该穿越中军营边的群山,‘山泉为引’应该是指从山泉处突破,‘防风’是需防止走漏风声。这些消息离了解温凌中军布置还是远远不够的,她又说‘防风’,势必还有消息要用另一种方式传给我。她和你嘱咐了什么没有?” 溶月瞠目半晌,这时才点点头说:“她教了我一首词。” 外面不耐烦地声音传来:“找好了没?” 溶月一哆嗦,但很快对外面嚷:“兵荒马乱的,东西都瞎堆在一起,找到现在还是些衣服但是衣服,娘子也要的。” 天天穿被打裂了口子的衫裙和褙子,真是狼狈呢! 高云桐已经找出了绒布袋子装着的琵琶,对溶月示意。 溶月眼角余光果然正看见随着她来的那个将官狐疑地探头进来,似在打量她在做什么。 溶月接过琵琶,笑道:“是的,是的!但这里是不是磕坏了?” 高云桐说:“你调音试试看。” 溶月硬着头皮,把琵琶从袋子里拿出来,学着凤栖以往的模样调了调弦,拨了几下也不知成调不成调。 高云桐凑趣般说:“这声音真清亮!” 溶月脸都热了,又不得不说:“我配曲子试试音。” 心里祈祷:主子,以后派我什么差使,都不要派我弹琴吟唱这种…… 咽了半天口水,才老了老面皮,下定决心,勉强拨了个《高阳台》的前奏,后面不会,就乱拨一气反正琵琶排音总是好听的。 关键是词,她先瞎哼哼了一阵,过了前奏实在不能再等了,于是装作像兴致上来了一样,带哼带吟,低低唱诵道: “照野旌旗,山重地低,东风渐绿草木。 西风残马,隔栏泉音空诉。 高楼浮云今何处,风卷地,百草折覆。 有歌姬,叠鼓二刻,望断来路。 萋萋茂林多烟柳,盼归燕北来,梧桐春树。 登临庾楼,黎明相望三途。 折转雁道付新曲,天涯游、水脉萧疏。 向三更,铁衣寒透,窄径难步。” 好容易唱完,高云桐说:“好词!好曲!”鼓起掌来。 溶月脸红得滴血似的,故作不屑:“哼,咱们大王听了好几遍呢,也说好还需得你这小人来夸赞?” 第162章 那个有些狐疑的将官,听说温凌也听了好几遍,加之他自己是实在听不出什么,于是头又缩回去了。 高云桐低声说:“我懂她的意思了。接下来,我们要尽力弄两匹马。一会儿靺鞨人离开往南去,就打马往西城门走,我应该有机会带你离开。” 溶月真正紧张得直咽唾沫:“可是……可是他是专门来督着我找娘子的东西的……” 高云桐说:“他的打扮,是冀王的亲卫,地位不低。没事的时候,过来陪你找王妃的东西,盯着你;真的有事了,保护冀王才是他的第一任务,必然有这样疏忽的片刻。你别怕,抓紧这一瞬间就好。” 他像真的一样,帮溶月把凤栖的一件件东西都打在包袱里。 溶月亦把东西送到外面,让马匹得空时送到王妃那里。唯有琵琶,她亲自背着。 她虽有心理准备,却不知道那个“时机”什么时候来。 可虽有准备,那个“时机”来了,还是吓得愣住了好一会儿。 南城的位置,大概在温凌巡逻的路线上,突然一声惊雷般的巨响,而后是漫天的烟,再接着是黄昏夜色里燃起的火光。喧嚣的声音从那里远远地传来。 温凌的亲卫脸色大变,一声“快去保护大王!” 顾不上溶月一个丫鬟,一声唿哨,率队上马,往南城方向而去。 还有两个人大概是留下看守溶月的,还在望着路上扬起的烟尘发呆。 高云桐手速很快,突然间暴起,箱笼间抽出的匕首飞快地割断了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的咽喉。另一个扭头方见,慌乱拔刀,披甲却没有戴盔,动作慢了一拍。 高云桐已经从手中尸体上摘弓引箭,箭镞直直插入对面那士兵的颅骨,他来不及喊一声就倒地而亡。 溶月吓得想尖叫都没叫出声。 高云桐对她努努嘴:“他们俩的马在那儿。快,上马,往西门走。” 他已经顾不上等她慢慢从惊惶中缓过神儿来,而是自顾自解了马,一匹的缰绳递给溶月,一匹自己套好,拿着敌人的刀与弓箭,打马往西飞奔。 那些被押在路边的忻州民众,像看到了天神一样,自动地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溶月也回神了,此刻不容犹豫,赶紧踩马镫上马,一旁的人也好心扶了她一把,说:“娘子,你们是来救忻州的啊!” 溶月突然觉得想哭,咬着嘴唇漫漶点点头,看着高云桐在马背上的身影,用起凤栖教她的骑马诀窍,也跟了上去。 路上也有靺鞨的兵勇,但高云桐他俩骑着靺鞨的披甲战马,靺鞨士兵或是未想到要拦截,或是想到了也无法拦截着飞驰的战马,只能眼睁睁看他们俩离开,跨过城中藩篱,熟悉地消失在巷道里。 第109章 西城那里,是乔都管带着二百人聚集的地方。他们找了一处马市,打扮成马贩的模样,而斗篷下俱是皮甲,可抵挡斜射漫射的箭镞,也很轻便。 这群马贩子分头藏在马市各个角落里。乔都管见高云桐来了,后面还带着一个歪歪斜斜骑着马的女子,不由挑了挑眉。 等高云桐下马,乔都管对他点点手。 高云桐跟着他进到里面一间给马贩暂息的屋子里。 乔都管说:“这个娘子是?” 高云桐说:“晋王家郡主的贴身丫鬟。” “怎么能跑出来的?” 高云桐抿嘴笑了笑:“这位郡主,是聪明绝顶的女子。” 乔都管点点头:“想必这就是你说的在冀王军中安插的‘斥候’了。那么,打探出了什么消息?” 高云桐先问道:“冀王温凌带主力在忻州城里,刚刚一场火攻,是都管的手笔吧?” 见他点头,才笑了笑说:“温凌带领的靺鞨军虽然强悍,但有两大薄弱:一是不擅水战,二是不懂火器。城里以火,城外可以用水。” 他用脚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弯弯曲曲画了几条山脉,又画了一处流水,捡了几个石子摆在各处。 “奔出西门,四人一组,一人执矛在前,两人挽弓在侧,一人断后。西城郊外刚遭火攻,壕沟未修,士气也不足,二百人气势不可当。然后分三组绕到这里的靺鞨中军营盘。”他边比划边说,“西山有栅栏;但西北正是山泉春汛,靺鞨人不大敢在那里扎营,是条通路;北边是营伎所居,也没有设重兵,反而可能是最疏漏的地方。” 想了想又说:“巡逻用的梆子和鼓,是两刻钟响一回;三更夜最寒,是两轮换班交接的时候,应该也是巡逻最疲惫不堪的时候。所以,就是三更,守候到三更的点儿,直接冲营。” “慢来慢来!”乔都管说,“那小娘子看着楞楞的,不是机敏强识的模样,竟能把这一条条军机跟你说得这么清楚?我要考考她。” 看来,还是不信任高云桐也是个实战操练过的高手,不容易轻易糊弄。 但高云桐很笃定:“可以,叫她进来。她叫溶月。” 乔都管叫了心急如焚的溶月进来,笑眯眯问:“你只管放心我,我和高公子是一起的,这次就是打算来救晋王家的郡主的,晋王于我们有厚恩,我们当然也要忠人之事。” 但很快转折:“不过,你也晓得,在千军万马中救人可不容易!虽然是夜晚偷袭,也不能稍出一点差池。你把冀王中军营的情景再说一遍给我听。” 努努嘴指了指地上高云桐用脚画出来的地图:“对着图讲也可以。” 溶月看了看图,期期艾艾说:“这……这不是冀王驻扎的地方嘛?看,这个是北山,这个西边栅栏,这个是冀王的帷幄……” 乔都管不说话,只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溶月却说不出什么了,求助地看了看高云桐。 高云桐对她提示说:“那张药方,和那首《高阳台》。” 这两个,溶月已经被凤栖训练得非常娴熟了,立刻把药方和《高阳台》都说了一遍。 高云桐对乔都管说:“这也是聪明之处,这小丫鬟只知道药方和这首词,其他一概不知。即便被靺鞨拷问,也说不出要紧的信息来。” “那,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乔都管皱着眉头,“说实话,我也读不懂。” “第一句很明显,是温凌驻军之地是山谷里。后几句就要琢磨。”高云桐重新用脚尖在地面上画了几根线,几个圈,然后仔细问溶月,“是不是东边路口营帐排设较密?” 溶月能看出他画的图是温凌驻扎的谷地的地图,她日常时不时要出营帐给凤栖打水、洗衣,虽然无心关注温凌的布兵,但被凤栖问了几回话,脑子里琢磨过,印象总归是有的,顿时点点头说:“对。东边靠官路,设的营帐特别多。” “是的。草木皆兵东风渐绿草木。”高云桐莫名其妙说了一句溶月听不懂的。 溶月只好问:“你是不是也去过啊?” 但乔都管这句是明白的:像个谜语,告诉说东边这里皆为布兵。 高云桐漫漶点点头,回忆着他曾经到温凌营中做来使时经过的地貌,但布兵设营自然早就变化过了。他想着溶月所吟的“西风残马,隔栏泉音空诉”那句,深思熟虑后又问:“被杀害的马靖先当时所囚的位置是营地之西吧?那里应该背靠山?纳囚之处,需设栅栏,也是较为封闭的,但不远处就是山泉。” 第163章 溶月又点点头:“对对!冀王带我们娘子去看过一回马刺史,还当着娘子的面杀人,就是在西边,周围全是栅栏围着。泉水在西北,我去给娘子洗过衣服。” 高云桐捡了根树枝,在几根线条、几个圆圈中间画画、擦擦,擦擦、画画,对乔都管说:“你看,是不是西北是缓坡,而且有山泉?这段日子,春潮在暴涨?”他眯了眯眼睛,笑得笃然。 溶月瞪大了眼,佩服得五体投地:“对对!你怎么都知道?是娘子的词里写到的么?我怎么一句都没读出来?” “‘高楼浮云’这句是把‘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化用在诗中,告诉我泉水涨潮是在西北方向。温凌虽然通晓汉语,也读过些汉人的书,但还没通晓到史书典籍均成腹笥的程度。”高云桐说,“小郡主虽然冒险,但不是瞎冒险。” 他又开始蹲在地上画起来,凝神而静气,旁若无人。 画了好一会儿,他站起身说:“溶月小娘子日常是在山泉边,那里的靺鞨人是不是很少?驻扎的也不是劲旅?” 溶月只有点头的份儿,觉得老话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真是诚不我欺! 高云桐分析:“靺鞨人善于骑马、射箭,攻城的能耐也锻炼出来了,但水性一般,所以大概率西北方向水流湍急的山泉是他们不愿靠得太近的,免得遇到山洪。” “嗯!一点没错!靺鞨人水性不好,踩着青苔打滑都怕掉水里去其实那水也才过腿弯。”溶月说,“那里哨兵当然有的,但更多是民夫的帐篷,三五人挤一起住,辛苦得很。” “营伎住在北边些,对不对?” 溶月连连点头。她心里想:啊,又是哪一句呢?这些读书人打起哑谜来真真为难死人! 乔都管笑道:“必然是‘风卷地,百草折覆’化用‘北风卷地白草折’了,倒似谜语中的‘漏字格’。‘叠鼓二刻’‘向三更,铁衣寒透’,大约就是你刚刚提到的巡防的规律了?” 溶月连连点头:“对的!我家娘子也发现了巡防是二刻一巡,环中军一遍、四周一遍;三更是两轮换班交接的时候,是个极好的空档。我们娘子所居的营帐外,十五步才有一处巡防的哨位。” 当然,词作中还有“梧桐春树”,还有“庾楼相望”,这些典故的意思,只有高云桐心里明白,只是珍藏着,不必这会儿说给大家听。 乔都管听得很认真,而后绕室许久,方才把手中佩刀抽出一半,咬牙笑道:“好!搏一把!” 温凌带着大军前往忻州清理藏匿的援军,溶月被带到城里为凤栖“找药”。留下凤栖在寂静的营帐里默默地倚门站着,看着很是平静,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门口有人守着,随着夜色凝重,星斗行到半空里,守卫打了个哈欠,劝她说:“王妃,进去休息吧,冷。” 凤栖摇摇头:“我等溶月,我等大王。” 这话她已经车轱辘般说了好些遍了,守卫有些不耐烦,只能再和她解释再一遍:“王妃,大王今夜要拔除并州乱军,八成不会回来了;溶月也去了忻州城,这会儿不回来,估计也不回来了。您早点去睡吧,明天大王会回来的,溶月也会回来的。” 凤栖泪汪汪一般,摇摇头:“我一个人害怕,我要等大王回来。” 守卫深吸了一口气,心道:现在知道男人重要了?以前就知道跟大王瞎作…… 又累又困,也懒得理她了,又想:爱等你等吧,反正你白天没事可以睡觉,我等换班了要赶紧休息去了,天天吃不饱睡不饱,得抓紧一切机会休息。 斗转星移,就快要到三更了。 凤栖不知道自己的等候是否是个笑话,但那一丝游念就是支撑着自己:这是最好的机会,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高云桐你到底来不来? 她听见远处的马蹄声,心里一跳,但不言声,放下门帘,虚掩着门,假装去睡,耳朵却竖起来,听着马蹄何来。 马蹄声从东边辕门而来,凤栖失望了,敢从正门进来,肯定不是突袭的奇兵。 背倚着帐篷的竹编支架,她觉得鼻子酸酸的,身上一阵一阵寒意,不由裹上了厚缯的披帛。 马蹄声渐近,能直入中军的,估计不是温凌的亲信,就是重要的信使。 果然,听见马上的人用靺鞨语在喊:“圣旨!二大王在不在?” 马上有人迎上去回复:“大王今日在忻州城里作战。是急旨么?要不要到忻州寻大王回来?” 那传圣旨的信使说:“不那么急,明儿再传旨就是。二大王能慢慢攻下晋地正是大汗所望呢,这样两路分兵,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不怕南梁不纳降幡!” 马蹄声变作脚步声,大约去休息了。 凤栖心一跳。 说的这温凌的兄弟大概率就是四大王幹不思了,兵分两路,靺鞨大汗想干嘛? 又想:让温凌啃晋地这块硬骨头,那么另一路会去哪里? 背上愈发寒浸浸的。 凤栖不由又去屏风上扯下了斗篷,把自己裹了起来。执拗地继续等待。 第110章 三更的金柝声响起,门外一阵换岗的脚步声,乱了一阵以后,夜的寂静越发沉淀下来,渐渐可以听见虫鸣和帐篷里的鼾声。 凤栖执拗地站在门边,隔着门帘期盼着。每一秒都流逝得极慢,心跳声被放得很大,紧张得呼吸都浅浅的。 她一头期盼,一头也自我劝慰:他若是不来,也不好怪他,一切都像在两座高阁之间“走软索”(即类似于今天走钢丝绳)一般,任意一个环节的不慎,或者任意一句话叫人不敢信任,都难以成就今日的营救。他再有勇气,也不应该意气用事。 这度秒如年的心跳声里,她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杂音:像裹着稻草的马蹄轻轻越过溪流,似有又似无,只是营地里的虫鸣声由远及近地停了下来。 她拎好鞋跟,裹好斗篷,悄悄揭开一角门帘,推开一点门缝。 换班的守卫还在打着哈欠从篝火边慢慢过来。巡防的士卒步履缓慢,正绕在东面辕门附近。寂静的营地里传出士兵们的鼾声。 远处几条黑影鬼魅一样,幢幢的,似有似无。 突然,几点流星一样的光从那魅影那里飞溅出来,砸落到营帐上,顿时燃起熊熊的火。 而魅影实际是急遽前进的,包着稻草的马蹄声也清晰了。 睡梦中的士兵尚未反应过来,巡防的人惊讶得敲起手中的金柝,而守卫凤栖营帐的士兵赶紧握住手中的兵器冲了过来 一匹匹黢黑的战马却抢先掠过中军的数座营帐。 凤栖猛地推开门,黑色斗篷里伸出鹅黄色褙子的袖,舞了舞:“这里!” 马匹飞驰成几路队伍,其中一支朝她而来,速度稍有减慢。她看见其中有一匹马上没有骑手,而旁边一人,“吁”了一声喝马。他风帽裹着头脸,却有一双熟悉的明亮的眼睛。 她毫无畏惧,毫无犹豫,在马匹停顿的片刻,伸手抓马嚼,起腿蹬马镫,飞身上马握住缰绳,虽然没有马鞭,但双腿一夹马腹,马儿立刻明白背上亦是一名骑手。 前马继续奔驰,她的马也跟着奔驰起来。 第164章 其他几队射出荧荧的火箭,箭上有易燃的火油,很快又点燃了几座毫无防备的毛毡帐篷。 营帐燃烧的火光变得亮起来,忙着扑火的靺鞨士兵无暇顾及从天而降的援兵;即便想要顾及,马上的人居高临下,巡防的士兵一时也无还手之力。 但凤栖遽然发现东辕门那边黑幢幢的影子也在起伏簸动,马蹄声清脆,由远及近。 “那边!是不是你的人?”她问。 “不是。” 东辕门来的队伍渐渐看清了轮廓。 而后,温凌洪钟似的声音响起来:“别乱!围住他们!” 东边那些黑幢幢的影子起起伏伏,开始向两边包抄。浮图铁甲摩擦时发出锵锵的声音,马蹄“嘚嘚”由远而近,又裹往两翼。 凤栖有些慌乱,扭头说:“从来路走!” 也只有这样一个法子。但阵势已经有点乱了。 常胜军经验尚算丰富,很快拨转马头,朝西北、北两个薄弱的方向冲击过去。 主将的归来,让一时慌乱的靺鞨士兵也渐渐平静了。营地里响起刀剑碰击的刺耳声响,不时也有人落马。 乔都管在最前面,喊:“赶紧走!不要恋战!赶紧走!” 他领的众人纷纷提马驰骋奔逃,完全不顾要救的人了。 唯有高云桐向斜后方看了看凤栖:她到底还不如骑兵娴熟,圈马慢了几拍,人也有些摇晃不稳。此刻看去,眼睛睁得极大,里面盈盈的泪光。 “别急。”高云桐勒了勒马缰,“我等你。” 因高云桐这句话,凤栖心情平静了一点点。 此刻顾不上太多,努力圈正马头,望了望星空找准了西北的方向。 见她准备好了,高云桐一拎马缰:“走。” 她跟着拎马奔驰。 刚刚乔都管的人已经开了道,一路上火光熊熊,尸体横斜,马匹不小心会趔趄,但敢于阻拦的人没有。 凤栖听得见身后的马蹄声渐渐逼近了,不敢稍有懈怠,只管跟着一路往前。 西北是个缓坡,但山势绵延,岔道很多,似乎总看不到下山的路。马匹的步子开始吃力,暴涨的溪流濡湿了两岸的泥滩,驰骋也愈发踉跄。已经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只见东边微微露出一点鱼肚白,但西北方向仍是一片暗沉沉的漆黑。 “等一等。”高云桐突然勒马说。 “怎么了?”凤栖正是骑马骑得天昏地暗分不清方向。 高云桐说:“这里岔路多。我先隐隐看见乔都管他们的马队的,绕了几个弯,看不见了。” 面前是一条窄道,只容一匹马通过,但地上设了铁蒺藜,应该是靺鞨人布下的防御。 “怎么了?过不去了?”看不清路,凤栖不由有些慌,马匹靠近了他的,“怎么办?” 高云桐说:“你盯着他们的追兵,我试试能不能拆掉铁蒺藜。” 下马用刀撬地上荆棘丛般的铁蒺藜,手很快被铁丝扎出了若干口子,血流了出来。 但凤栖更担心的是追兵。她耳力好,很快就慌了:“我听见马蹄声了!” 高云桐一边安慰她“别急”,一边皱紧了眉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而手越发变得血淋淋的。 凤栖扭头往后看,东方一片鱼肚白,恰成了山下升起的黑幢幢影子的背景,马蹄踩过泥泞的溪岸,泥点子四溅。 “嘉树!硬过吧!不能等了!” 她的话刚刚说完,一支羽箭从她耳边飞过,唬得她的惊叫随着一阵寒冷的东风一起咽了下去。 山下道路上,不足百步的距离,她看见挽弓的那个影子:铁黑盔、铁黑甲,深灰色的绒斗篷,兜鍪护着额和脸颊,顿项遮着脖子和下颌,露出的那半张白皙面孔杀气腾腾。 凤栖不由自主地揪紧了缰绳,而她的马也像是明白态势一样,不由地后退了两步。 而对面的温凌立刻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箭镞直指向她的脸:“你敢动半步试试!”声音沉得宛如砸在地上的礌石。 凤栖在羽箭的射程之内,她看得出温凌的蓬勃怒意,和平常那种迁怒发脾气的恼怒完全不一样他这支箭,真的会射穿她的身体而不会有丝毫犹豫。 事到临头,凤栖反而看开了、平静了。 逃跑看来渺茫,那么先拖他片刻,看能不能给高云桐找个逃跑的罅隙,然后就死在温凌的箭下也算得了个痛快。 她冲着温凌微微一笑:“大王要杀我了?” 温凌溢着杀气的双眸微微一弯,冷笑声从顿项铁甲中硬邦邦地传出来:“你还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凤栖,你一回又一回地试探我的底线,大概就是以为我不会对你下杀手?” 他想着翠灵,想着其他死在他手里的女子,觉得凤栖真是天真得可以!愚蠢得可以! 凤栖一声娇笑,圈过马背对着他的箭镞,紧张得发抖也不能让他看出端倪:“杀吧。我早不想活了。” 拎马慢行了两步,眼睛直直地看着还呆立在铁蒺藜旁的高云桐,示意他赶紧从铁蒺藜的缝隙里逃出去,说不定一时不会引起温凌的注意。 然而一支羽箭擦着她的胳膊飞过去,锋利的箭镞割开了她的斗篷和衣衫,她不由自主身体一仄,胳膊过电般一痛,然后顿时就湿淋淋的,流血时好像没有想象中疼。但她的马惊惶了,原地转了一圈半,才稳住,喷着响鼻。 “亭卿!”铁蒺藜那端那个人喊她,就喊了她的小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打听到的,也不知道这会儿喊是什么意思。 凤栖觉得他不抓住这样白驹过隙般的宝贵机会,反而暴露自己,简直是傻透了。 她瞪了高云桐一眼,然后猛地扭头睥睨地望着温凌,厉声喊:“你杀啊!我等着呢!” 温凌冷笑着:“我的凤栖啊,我看是前面几次打轻了,才叫你有了可以在我面前恣意妄为的错觉。” 他慢悠悠地勒着马缰,让马小步地往前逼了过来:“我会成全你‘不想活’的心意。只是怎么死,要我说了算。” 他把马鞭插到腰间:“这个,我都嫌它轻了。” 温凌确实懒得看那头的高云桐区区竖子,收拾完凤栖再收拾他也来得及,还不配他冀王亲自动手。 他慢悠悠又抽了一支箭,一会儿对准凤栖的头脸,一会儿对准她的胸膛,像是在玩弄他的猎物。她果然还是恐惧的,捂着胳膊的指缝里渗出鲜血,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他便笑了起来,笑着叹气,叹息她的不自量力,把自己弄进了死胡同。 而拇指终于勾紧了弦,把弓拉成了满月。 高云桐又用吴语大声说:“凤栖,脚脱出马镫。” 凤栖不知他的指示是什么意思,但本能地就听从了他的意见。 几乎是同时,温凌的一箭电光石火般射出来,正中她身下那匹马的侧颈,鲜血喷泉般滋了她一身,而偌大一匹马嘶鸣一声就轰然倒地。 凤栖因为没有踩住马镫,所以没有被侧倒的马压住。她重重地摔在地上,周身都痛,却是自由的。 高云桐已经猛虎般冲过来,护在她身前,说了一句“别怕”。 温凌这时才把注意力放到这个打扮得灰扑扑的男人身上:那人一身简陋的皮甲,只能挡挡斜剌里的箭,都经不起刀斧的劈砍;手中有一把朴刀,估计根本砍不透他的“铁浮图”。 第165章 这个人怎么有勇气这会儿来送死? 他心里是勃勃的、被挑衅了的怒气,见那男人还有点眼熟,虽一时想不起是谁,但已然认定非杀他不可了。 “别怕?”温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俩,嗤笑着,“小子,你说这话有点早了!” 如今已经近乎于瓮中捉鳖。 他不疾不徐地将弓斜背在肩上,抽出腰刀,寒刃在晨光中倏忽一闪。 “今日,你会求我早点杀你的。” 他又看了一眼凤栖,改口道:“你们。” 温凌对身后的亲卫们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王妃我亲自处置,你们不要上来插手。” 然后拎马缓缓逼近。 第111章 凤栖望着马背上高塔似的人,浑身俱裹在黑铁甲中,唯有弯刀的寒刃是雪亮的,映着晨光,恍惚觉得是赤红的血色流动在其上。 说不害怕是假的,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根本就没有退路,他的每一句威胁这次大概都要成真了她第二次希图逃跑,再想他轻飘飘放过,自己也觉得是痴人说梦。 高云桐挡在她前面,轻轻推了一把,用吴语丢下一句:“你到一边去。” 他手里也有一把刀。 但温凌居高,而他位下;温凌浑身裹着最坚固的熟铁札甲,他只有一身简陋的皮甲;温凌在全民皆兵的靺鞨长大,他却是个江南水乡的读书人出身。 凤栖觉得他打不赢。 她木木地退了两步,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东边天际的血色朝霞渐渐蔓延,映照得整片山坡都像凝结着鲜血。 温凌也是这样轻蔑地看着高云桐。 “小子,”他笑道,“就冲你这胆气,你可以在我这儿留下个姓名。” 高云桐笑了笑:“冀王贵人多忘事,我叫高云桐,忻州城外劝过大王不要进犯我们大梁的土地。能和平解决的事,非要弄到动刀动枪的,就彼此没有退路了,不好。” 温凌想了起来:“原来是你。你那套鬼话如今还想哄我?呵呵,今日不谈两国,就谈你我,你以为是谁没有退路了?嗯?!” 高云桐说:“还不知道呢。你等一等,不要偷袭。” 旁若无人地撕下一条衣襟,把受伤的手裹了起来,斑斑血迹渗出来,他张了张五指,试了试灵活性,双手握紧刀柄:“我准备好了。” 温凌当然不屑于偷袭他对付这样一个白面书生,简直是易如反掌。 听到他说“准备好了”,他尚且想猫捉耗子似的戏弄戏弄他:先砍掉他的手足,再给他开膛破肚,最后挂到旗杆上让他血尽而死。 用这个人的鲜血好好警示一下凤栖。 于是,他不自觉地冷冷望了凤栖一眼看到了她脸上果然有恐惧,但还有……一丝丝担忧。 温凌从来没有看见她担忧过他,无论是他外出打仗,还是和弟弟幹不思闹翻的时候,哪怕有时候他的虚弱已经展示在她面前了,她会虚与委蛇,解语花一样劝慰他,但从来不会有这样含情脉脉的担忧之色! 温凌四肢一阵发冷,但大脑是热的,沸腾似的燃烧着他的理智。 他要把面前这个男人剁成碎块,抛在军营里喂狗!他要让凤栖不仅恐惧,而且绝望! 他没有想好怎么狠狠地报复凤栖的背叛,但一定会是他平生所做的最狠的事! 温凌挥起刀,然后刀带着风声狠狠劈向面前的高云桐。 居高临下的刀刃劈过来,高云桐不敢怠慢,稳住下盘,握紧刀柄一个格挡。 金刃相碰之声震耳欲聋! 但高云桐挡住了,温凌的刀离他的左肩不过一尺,怎么用力都剁不下来了。 温凌收刃,但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另一边挥动过来。但这次一劈,高云桐四两拨千斤一样,转柄一拨,然后躲开了。 居高临下的一方,力量是十足的,经验也是丰富的,很快发现对手很聪明。步兵的优势是灵活,这种一对一的情况下更是灵活,格挡得住就挡,挡不住就躲。而马上的人活动起来受限,凌厉的攻势其实也就几种架势,不被他初始的气势唬住,很快就能找到他的运刀规律。 而且,高云桐还找了一个罅隙,主动攻击了一刀。 但靺鞨人铁浮图的札甲优势就显现出来了。 高云桐这一刀也用尽了全力,火花都迸溅出来,但那熟铁札甲分毫未伤,只砍出了一条白印子,他的刀却卷了刃。 而且过于迫切于进攻,几乎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温凌反攻时,高云桐只能狼狈地从温凌的马肚子下滚了过去逃避。 靺鞨的士兵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温凌不由也笑了:“小子,我的马也是披甲的,你想偷袭哪儿呢?” 这条山间窄路一边是山岩,一边是山崖,他可以瓮中捉鳖一样,慢慢把这个高云桐玩死。 高云桐站在路边荒草里,皮甲被温凌的锋刃砍坏了,半边身子都毫无防护;再看看手中的朴刀,刃口也卷了,和根棒槌没有什么区别。而他面前的温凌和乌骓马像整个儿裹在铁壳子里,铁片密密层层的,把每一处都防护住了,一点缺口都没有。 无怪乎之前北卢一场接一场地打败仗,靺鞨不仅士气如虹,还有这样的披甲精锐军,确实是所向披靡。南梁其实也有先进的战械,但刀兵铠甲早就在库房里放得落灰生锈,在面对这样的铁甲敌军和勇猛攻势时,完全没有自信。 高云桐看见温凌控着马在他身边绕行了一周,那刀忽而上忽而下,似乎在吓人,但也有可能找到一个机会就劈砍过来,这样的好钢刀,可以一口气把几个人并排斩成两截。他只能随着温凌的马转动身体,不让自己有破绽显现出来。 凤栖刚刚狠摔了一下,已经站不住了,只能侧卧在地上。 此刻她无路可逃,所以温凌也没有特意关注她。 她在一阵绝望情绪过后,在两个男人打起来之后,重新冷静了下来,跌坐在路边一片岩石和草丛中,先悄悄活动了一下胳膊腿的关节,感觉筋骨无虞。然后,就默默地观望现在这一对一的战局。 很明显,高云桐落下风,而温凌仿佛已经胜券在握了。 高云桐几近没有了武器,也没有盔甲的防护,更不用说他只区区一人;而温凌什么都有。 刚刚一刀她也发现了,铁浮图甲劈砍不破,除了让人行动迟缓些,几乎找不到弱点。 她还在温凌帐中的时候,温凌常有披挂铠甲操练完或攻战完,就直接到她这里换衣洗浴的时候。有时,还要求她伺候宽解铠甲,重得要死,她往往捧胸甲都捧不动。 有一回,温凌看她柔弱无力的模样好玩,就把他的兜鍪摘下来扣在她头上。 那兜鍪两边护耳的部分做成鹰翼的模样,头顶还有插雉羽的提梁,里面衬棉,软软暖暖的。但是仿佛有十来斤重,她觉得脖子都给压短了一节,伸手去摘,赌气说:“别开这个玩笑!头都压得疼。” 温凌笑着屈关节敲了敲兜鍪:“至于么!我打仗时要整天整天戴着,头也没疼过,更不会像你这缩着脖子的傻样。” 这坨铁疙瘩敲响,震得凤栖耳朵疼。 第166章 她硬要摘,他就格外兴奋地“当当当”敲他的铁盔,直到她捂着耳朵都快哭了才罢休。 凤栖默默在料峭的春风中解开了斗篷,又扯下了厚缯的披帛。 等温凌的马转过对面,而高云桐离她没有阻隔物的时候,她用他们俩都懂的吴语喊一声:“照头骷颅用劲攉!” 【这是吴语的谐音,选用苏州话,意思是“照脑袋用力打!”】 高云桐一回头,她把披帛丢了过去,里面缠着她能找到的最大最重的一块岩石。正好被他接了个正着。 他攥着带着凤栖体温的披帛,紧紧盯着马上的温凌。 温凌没听懂刚刚凤栖那句话,也没看清披帛里的玄机,但看高云桐手里是凤栖的衣物,顿然大怒道:“把她的东西撒开!”马腹一夹,怒冲冲举刀朝高云桐而来。 两个人目光一碰,就像刚刚金刃碰到铁甲一般,火星四溅,以硬碰硬! 高云桐在温凌举刀扑来的瞬间,抡起凤栖的披帛尾,里面的岩石被抡圆了甩出去,狠狠砸在温凌的铁盔当额之上。 温凌突然遭这一击,眼前骤然一道极亮的光闪过,又像身处大铜钟里,而钟外大槌猛击,耳朵嗡嗡的,脑子里也嗡嗡的,瞬间失去了知觉一样,轰然就掉下了他的乌骓马。 落马之后人就醒了过来,但又未完全清醒,眼前还是一闪黑又一闪白,耳朵里还在轰鸣,嘴张了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瞬间,高云桐已经丢了卷刃的刀,来到凤栖身边。 两个人都用吴语交流。 “山崖下是水。” “是的,一条大河,水很深、很急。” “……” “你会水吗?” “不会。” “你怕吗?” 凤栖坚定地摇摇头:“不怕!” 高云桐说:“我在,我会水。不怕就好。放心。” 温凌已经被涌上来的亲兵扶了起来。 他眼前还有些模糊,但却能看见高云桐和凤栖紧紧靠在一起。 他胸膛里翻滚着沸腾的怒气,一口口甜腥的血仿佛要喷涌出来。 他咬着牙,指着他们俩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拿下!” 而这两个人看了温凌一眼,目光坚定。然后手挽着手,一起奔跑到山崖边,下面是滚滚的春水温凌驻扎地方涨潮的溪流就是这条河流的分支。 高云桐没有丝毫犹豫。 完全不通水性的凤栖也没有丝毫犹豫。 两个人一并跳了下去,人们很快听见了落水的巨响“扑通”,只有一声。 温凌跨步想去追,当不住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刚竖直就颇有天旋地转之感,胸口烦闷作呕。他被两边的亲兵扶掖住了,尚且在咬牙切齿:“不用管我!立时追击!” 已经有人去崖边观望过了,过来怯怯回报道:“下面是一条大河,水很湍急。” “绳索吊人下去追!” 回复的人期期艾艾的:“只怕下水就会给冲走了……真是很大的水呢!” 温凌怔了一会儿,咬牙道:“那就放箭,对着他们落水的方向放箭!” 这条不难答应,于是好些弓箭手冲到崖边,硬弓长箭,只管“嗖嗖”地往“哗哗”的流水里放。而那些羽箭,倏然入水,很快就被急流冲走了。 弓箭手射了一会儿,温凌也休息好了一些,挣扎着到路边的山崖旁。 崖下是滚滚的黄水,春汛来得猛,山上清泉尚且涨得厉害,何况是这主流。水中还有暗礁,一个一个的漩涡出现又消失,撞击到岸石边的浪头簇簇雪白,激起六七尺高的水沫,站在数丈高的山崖边的人,脸上都被喷了细水雾。 旁边的人小心地劝他:“大王,这水势,只怕是没有人能活着逃离的。” 温凌腔子中是说不出口的悲愤交织、摧心伤肝,一时间只觉得五味杂陈,而且每一种滋味都像这崖下惊涛般在腹腔里冲击到喉口。他死死地盯着水流半晌,才终于恶狠狠说:“便宜他们死得痛快!” 袖子一拂,拒绝了搀扶,自己踉跄笨重地重新上马。 头里还有些昏沉,看周遭万物好像都是白茫茫、空荡荡的。 天地间,一片都是这样的白茫茫、空荡荡。 纵有万物在旁,也茫然不觉,此身在马匹上被动地颠簸,来路杳杳,恍惚间竟不知道自己是去向哪里。 第112章 凤栖醒来时,头特别疼,胸口也特别疼,眼前模糊看不清,像无数的雪花在眼前闪动,好一会儿才模模糊糊看清了自己面对着泥滩,背上被用力拍了一下,忍不住作呕一般,吐出一滩水。 肺里的疼痛好了一些,脑子也清醒了一些,这才发现自己狼狈地趴在谁的膝上,扭头一看果然是高云桐。 她说不出话来,摆了摆手,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他却把她返身抱住了,吁了一口气的声音清晰地响在她的耳边:“水吐出来就好了。原来你真是彻头彻尾的旱鸭子。” 凤栖想捶他也没有力气,浑身软瘫瘫的,只能被他紧紧地抱着,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好半天才说:“你别勒得那么紧,我胃里好胀,想吐。” “吐吧。”他简单的两个字,向后仰了仰,松开了胳膊,让她可以舒服地趴在他怀里。 然后才又说:“你呀,一点下水的经验都没有,一口气都没憋住,直接就灌了一肚子水。” 凤栖脑子里昏昏沉沉的,隐隐约约记得她毫无畏惧地跟着高云桐往山崖下跳下面是湍急的水流,平时她都不会靠近。 落下的瞬间,时间好像都被拉长了,她的第一想法是:只要摆脱温凌,怎么死都会比在他身边被往死里折磨好;第二想法是:山崖怎么这么高?!水怎么这么急?! 然后就听见“扑通”一声。 高处落水,浑身震得痛到麻木,而后直线下坠,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天空变模糊了,晃晃悠悠的一片暗绿,早晨的稀薄日光穿过水面,幽幽的,她恐惧地张嘴大叫,水就呼呼地往嘴里灌。她毫无经验,虽闭住了嘴,但紧张又令她忍不住要吸气,鼻子里也立刻被水灌满了,酸得难受,呛咳起来。咳到越发缺氧,下一口呼吸也就越发忍不住,肺里也顿时被灌入了水。 她无法呼吸,只能胡乱扑腾挣扎;水流很急,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在随波逐流,在水下的暗流里翻滚。 她唯只能望着上方寡淡的绿色日光,伸手向上想抓住什么。 当捞到一片衣襟时,她像缠附上去的章鱼一样,死命地揪着不肯松。 面前的人影活动自如,绕到她身后,手臂轻轻环着她的脖子向上拉。 而凤栖还在紧张得不断喝水,肚子里满了,肺里也满了,只觉得“我要死了”“我就要这样死了”……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所幸,还活着。 虽然浑身都疼,死过一回一样残余着恐惧感,但毕竟还活着。 这会儿,她浑身都是湿的,斗篷和披帛都在山崖上解掉了,身上就是薄薄的、湿漉漉的丝绸褙子和衫裙,春风一吹就冷得打战儿。 所以即使刚刚她有些抗拒高云桐这不打招呼就揽上来的拥抱,现在因为贪恋他怀抱里的一点暖意,她也就没有说什么,没有挣扎开来。 第167章 倒是他抱了凤栖一会儿,说:“你这样会很冷的。那里有一片避风的岩头,先去躲一躲,我想办法弄点火。” 他递过来腰带上的褡裢,努努嘴:“里面有火镰、火石和火绒。火绒要晾干,应该还能用。你负责晾它。” 凤栖呆呆的,从他手中接过三件家伙什儿王府里取火点烛之类的细务全不用她操心,灯烛好像理应就是那样亮起来的,温凌营地中的篝火好像理应就是那样被点着的。如今看着手中粗粝的一块石头,一块铁片和一块黑漆漆的绒布,完全不知道怎么使用。 好在天气作美,阳光已经照耀着大地,高云桐正在薅着荒草与枯枝。她便在向阳的一块岩石下,晒衣、晒发,兼晒火绒布。 高云桐捧着柴草到她身边,看她披散着头发,苍白的小脸被她乌油油的湿发衬着,缩着肩膀好像不胜其寒,一双修长娇嫩的手正把火绒抚平摊放在膝上晾晒。一阵东风吹过,她就是一阵哆嗦,连发丝都颤巍巍飘在风里。 高云桐心里是说不出的一阵紧缩感觉,此时又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把干草放下,叹口气说:“火绒布是湿的,要生火烤衣服不容易。你先过来帮我挖防火沟吧。” “啊?”凤栖吃了一惊,“我没干过。” 他把他那把卷了刃的朴刀递过去:“很简单的,绕着这堆柴草挖一个圆圈,半尺深,防着火漫开来。” 凤栖挂着脸,看他刀柄上还残留着他的血迹,半日方说:“我不会。” 高云桐板着脸:“不会就试试。” 凤栖有些气炸了的感觉:这男人是觉得救了她有功了?这就颐指气使让她干活了?这些粗活儿,她打小就没做过,他这颐指气使的模样,是知道她现在走投无路,所以打算拿捏她了? 高云桐手上裹的布散开了,他解开看了看伤口,凤栖也跟着看了一眼,刚刚那些气又抽丝儿似的少了他的手心横七竖八都是铁蒺藜划开的血口子,深的几处皮肉都翻开了,又被水泡得肿胀发白,甚是可怖。 她不由问:“你手疼不疼啊?” 他说:“疼啊,不然也不好意思指使你干活。” 凤栖撇了撇嘴,然而看他确实伤得不轻,也矫情不起来了,只能无奈地接过朴刀,用刀尖用力在泥土地上划拉,半天才划拉出几道印子,都累得浑身发热,喘着气擦了擦额角的汗。 高云桐已经重新裹好了手,笑嘻嘻接过朴刀,说:“还是我来吧。” 凤栖说:“你的手!” 他说:“没事,熬得住。” 又笑道:“现在不冷了吧?” 凤栖愣了愣,才明白他原来是这个意思缩在那里吹风,只能越吹越冷;干干活儿,倒暖和起来了这个小贼骨子里真有把坏! 火绒很快晾干了。高云桐熟稔地用绒布裹上火石,火镰“咔咔”敲了几下,绒布就点着了火星,随即又点着了干草和枯枝,燃起一堆火。 凤栖搓搓身上半干的衣服,感觉甚是温暖。 高云桐又说:“你在这里看着火,我去河里看看能不能捞几条鱼充充饥。” 凤栖虽然聪明,但在野外真正是个毫无能耐的生瓜蛋子。也只能眼巴巴看着他的背影,挽着裤腿,在河里摸了不多会儿,就摸了一尾大鱼上来。 他弯着腰兴致勃勃地用卷了刃的刀划拉开鱼腹,拖出内脏和鱼鳃,又用流水把鱼身洗净,最后穿在一根湿润的杨枝上,光脚走到凤栖旁边,把鱼架在火上烤。 凤栖看着他问:“你真是个廪生么?” 他露齿笑道:“这会儿是不是更像一个农家小伙儿?” 光脚上的泥巴还没洗净,真是活脱脱一个泥脚杆子。而他好像也毫不以为耻,笑嘻嘻翻动他的鱼。边烤鱼边说:“可惜还是春天,要是在我们江南,夏天荷叶田田地长了老大,包着鱼或鸡,外头裹上一层湿泥再烤,熟了扒开荷叶,清香扑鼻,什么香料都不需要用,自然鲜嫩多汁。” 说得凤栖嘴巴里湿津津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饿了?” 凤栖脸微微发红。 她平时胃口不怎么好,在温凌身边,无论大荤大肉还是黑豆拌饭,她都不爱吃,也很少觉得饿,但今天死里逃生一回,反倒饿了上一回肚子饿,也是在他身边的时候。 她犟着不肯回答,只说:“敢情你在阳羡,还是个下河摸鱼、窝里偷鸡的主儿?” 高云桐笑起来:“我家境虽然不富裕,鸡,家里还是养得起的,用不着‘偷’。只不过家中祖训:‘读而废耕,饥寒交至;耕而废读,礼仪遂亡’,所以晴耕雨读,‘书蔬鱼猪’都不敢废弃。所幸不是须靠耕种才能勉强有饭吃的小门户,因而只是熟悉稼穑,还不算种田渔猎的行家里手。” 他边还观察手中烤着的那条鱼,大概感觉差不多了,离火吹了吹表皮的烟尘,说:“没有葱姜料酒,也没有盐,只能烤干一点才能不那么腥。” 撕下最肥嫩的鱼腹部递给凤栖:“别嫌弃啦,这会儿只有这个条件,不吃东西真的会饿死的。” 凤栖接过烤鱼,烤熟鱼肉的香味扑鼻而来。 她肚子又是一声“咕”,于是小心翼翼拈去鱼肉上的黑屑,又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 鱼肉很新鲜,那点土腥味在饿了的人面前并不算什么,甚至于没有盐,好像也不影响它的美味。凤栖虽然觉得烤得黑乎乎的焦皮有点膈应,但闭着眼不去想,本能的饥饿感涌上来,完全顾不上矫情。 高云桐看她闭着眼睛吃,估计她这娇滴滴的郡主对这简陋的野味是不大喜欢的。 他又开始聊天:“鱼肉最好吃的烧法,莫过于醋鱼。草鱼汆熟,淋上糖醋汁,入口绵软细腻,酸甜可口,特别开胃下饭。银鱼羹也鲜美,姜丝、蛋花做汤底,银鱼略煮就勾芡,鲜美细腻。……” 怔怔地听他说各种美味的鱼,口中的烤鱼好像也滋味丰富了起来,凤栖不觉就把一大块鱼腹都吃完了,嘴角带着一些黑屑,盯着高云桐手里的另一半烤鱼,问:“你怎么不吃啊?” 高云桐说:“其实我不饿。从忻州出兵前,好好地饱餐了一顿。”自然而然地撕下另一半鱼腹递过去。 凤栖是真饿了,而且居然觉得这简陋的烤鱼很好吃,都没多客气一句,接过鱼腹就吃了起来。而多刺的鱼脊背和鱼尾,对面那位便也欣欣然啃了起来。 吃完,哄得肚子不叫了,衣服和头发都烘干了,火焰也渐渐变小,凤栖拍拍手上的灰,起身问:“我们接下来怎么走?你认得往并州方向的路吗?大路上会不会有很多靺鞨人?” 高云桐沉默了一会儿,说:“忻州和并州的情况,你要不要先听一听?” 凤栖见他肃然之色,心跳也陡然急切了一些,于是又坐在地上,点点头说:“当然要听。” 高云桐说:“我这次搬的救兵,是郭承恩的人。” 凤栖没有多问,点点头:“像是郭承恩的做派。” 高云桐叹口气:“因为其他救兵,实在是搬不到了。” 凤栖便也沉默良久,才问:“是不是并州根本就不打算救忻州?并州节度使曹铮,也怕靺鞨?还是汴梁的命令,不许他与靺鞨为敌?” 第168章 高云桐知道并州情况的复杂性,犹豫了片刻后说:“你上次和我说,靺鞨打算逼官家禅位给你哥哥太子凤杞,他们确实这么做了。你想也猜得出来,官家勃然大怒。” “我爹爹……怎么样了?” “曹铮把兵权转递给宣抚使关通,然后打算带你爹爹换其他藩地。这意思……” 凤栖目中盈盈的,却笑着说:“这样明显的离间计,他们也全信了。” 高云桐没法回答,只同情地看着她。 凤栖扭过头看着柴草中最后几星火光,冷笑道:“我爹爹,我哥哥,我全家,想必和我一样,陷入水深火热里了。” 说完,两道泪痕倏忽滑过脸颊,但眸子有愤怒、有讥嘲,却无伤心害怕。 第113章 “忻州的民众,也陷入在这样的水深火热里。”高云桐说,“郭承恩援助忻州,其实只搞了个花头,杀敌也杀了点,到底援军人太少,成不了气候。只怕接下来温凌会大怒,会拿忻州出气。” 他叹了口气:“也是我们的罪孽。” 凤栖抹掉眼泪:“温凌一直说要在忻州屠城,有怒气会屠,没有怒气也未必就放过。再说,屠城也是有目的的,无非是用屠城的惨况吓唬要攻陷的下一座城池,逼迫下一座城池尽快投降。” 高云桐面色凝重,好半日说:“忻州一屠,并州真的会被吓到,尤其是曹将军离开,关通简直和章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好大喜功而无能之至。” “那我们去哪儿?”凤栖问,“回并州只怕是自投罗网了。” “要是节度使曹将军还在,我说不定还能到并州尝试说服他。”高云桐摘一片草叶用力揉烂,“关通……就算了,肯定是把自己赔进去。” 说到曹铮和关通,自然就想到如今南梁的局势。 凤栖陡然想起一件事,又说:“昨夜三更时,我听见靺鞨汗王的人到中军营给温凌传旨呢。来人用的靺鞨语,我只听到了句‘这样两路分兵,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不怕南梁不纳降幡!’是不是靺鞨人的主要军力,打算放到攻打大梁了?” 高云桐脸色大变:“不错,幽州、易州都在靺鞨手上,下中原几乎毫无阻隔。若是两路分兵,那就是剑锋直指汴梁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我们去汴梁?”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倒有了点笑意:“你倒是不避危险啊。我以为你会想着和我回江南靺鞨人即便骁勇,黄河、淮河、长江,三条水系足以阻隔他们很长一段时间,若是躲回我的家乡阳羡,我家有几亩薄田,多养活个人应该没有问题。” 凤栖啐了他一口:“想得美你!” 他是这样半开玩笑地说,见她一脸傲色,也就不必自取其辱了。手搭凉棚望了望远方,说:“不开玩笑了,无论咱们打算去哪儿,靠两条腿都不是容易的事,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找户人家处理一下伤口。” 他看了看凤栖的右臂,箭镞给她割开了一条口子,鹅黄丝绸荡下来,洇着血迹。若是脏箭,必须处理,否则后患无穷。 他拍了拍荷包:“里头还有些金叶子答应了救出你来,才交付剩余的三成赏金给郭承恩的人。他们既然先逃了,这三成的金子就不给了。放心,咱们俩有钱。” 凤栖知道这是她的钱,其实亦是温凌在应州劫掠后交给她讨欢心的。她对金钱素来散漫,笑道:“那就你保管着好了。也真有你的,大浪里那么走了一遭,也不怕金子沉重,叫你沉了底。” 高云桐笑道:“阳羡靠近太湖,过邻近的无锡则是长江。太湖、长江,哪一段水我没有游过?从小水乡里长大,还怕这点浪头?” 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走吧,这附近靠水,会有好田,就会有山里人家。找个地方休整一下,再想出路。” 河边是泥滩,洗了脚也会再弄脏,高云桐干脆把脚上干了的泥巴拍一拍,穿进骑马的靴子里。抬眸看见凤栖撇着嘴好像很看不下去,他也只笑笑,指了指上山的一条野径:“我们被河水起码冲了三四里地,温凌和那帮旱鸭子士兵没那么容易赶上。这里山岭深,岔路多,除非我们运气实在太坏,否则也不容易被追到。但是上山路不容易,你咬咬牙坚持吧。” 娇滴滴的凤栖先还不以为意,翻了一座山头,真是累得双腿灌铅似的。 “歇一歇吧,我受不了了。”她说。 高云桐在根本看不出路径的树木下穿梭,此刻伸手给她:“不能歇,如果在最累的时候停下来,你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来,我拉你。” “可是,山里人家到底在哪儿?会不会走一夜,也找不到一户?” 他伸手拽着她:“但你不找,肯定没有。走吧,我拉着你。” 凤栖赌气甩开他的手:“我身上到处都是伤,再走,不是累死,就是疼死。反正是个死,我歇歇再死。”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没有说。见她倚着一棵树,坐也不坐,肩膀一颤一颤的,好像在哭。 骂她一顿容易,但他心里只是同情她。 对于她而言,今天一天真是够难的:死里逃生虽是庆幸,毕竟还是遭了那么多罪;她父兄的消息只怕也是令她绝望窒息的;而此时茫然无措,不知这深山哪里可以找到出路。换作别的女孩子,只怕早就崩溃了。 他伸手轻轻触了触她的肩。凤栖却用力一甩肩膀:“别碰我!” 高云桐未免也有些馁然,好一会儿没说话。 凤栖今日小性儿也格外重,哭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她在温凌面前耍性子,是知道温凌的尺度,知道作到什么份儿上最能拿捏温凌;但在高云桐面前,却是把真正的脆弱一览无遗地展现了,装都懒得装。 她心里觉得这样的信任未免为时过早,不该轻易暴露,正想收泪说点什么,却突然听见马蹄似的声响。 “你听见没有?这是什么声音?”凤栖疑惑地问高云桐,“是不是……马蹄声?” 高云桐面色一凛,仔细地侧耳谛听,而后色变:“不错,是马蹄声!” 他不是说不可能有追兵吗? 凤栖有些紧张:“好像……只有一两匹马?声音有点奇怪。” 高云桐压低嗓子说:“也许是裹着马蹄,怕人发现踪迹。但是甭管是什么,咱们可不能干等着被他发现!山里寻人,这会儿可能只几个斥候,但一声呼哨,斥候鼓一敲,那可是方圆六七百步都能听清楚。靺鞨人是打猎的高手,围拢过来咱们就插翅难飞!” 他再次伸手:“快,咱们往山下那片坳子里去,这里有山泉,下面说不定有住人。” 凤栖想着温凌那十八般折磨人的手段,心里直发怵,宁可此刻摔死在山里,也不愿被温凌再次捉了去。她赶紧伸手拉住了高云桐的手,什么都顾不得,跟着他一路小跑着下山。 转过山坳,真的藏着一个小村落,分布着几亩田,七八户人家,世外桃源一样。 凤栖激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扭头看看高高的来路,问:“他还有可能追下来么?”舒次 高云桐说:“追下来?你说刚刚那两头鹿?追下来正好烤了吃。” 第169章 凤栖嘴角一抽,愤怒地瞪他。 高云桐笑起来:“刚刚你背对着我没瞧见,我可是明明白白看到鹿角了。其实你眼神好,要是亲自看一看,哪能被我骗住?不过也好,总算飞似的下山了。” 凤栖自诩是个聪明警醒的性子,从来只有她骗人,从来没有人骗她。 但三番五次栽在这个高云桐手上! 只能怪她太信任他了,所以一点警醒都不剩了! 凤栖看自己的手还被他握着,气不打一处来,扯过来就给他咬了两个牙印。 高云桐“哎哟哎哟”叫了两声,其实也没往回夺自己的手,任凭她咬着,只等松了口才自己揉了揉说:“你好狠,属狗的么?” 凤栖犹嫌咬得不够,瞪着他说:“我属虎的。” 高云桐笑道:“我属狗。” 紧接着又说:“不过你不该咬我。” 凤栖“哼”了一声:“活该!” “刚刚一路过来,可没地方洗手,烤了鱼,攀了山石树木藤萝,摸了好多脏东西;其他不说,你就不怕刚刚有虫子掉在我手上?” 每每被他气得噎在半截。凤栖嗔怒地瞪着他,他却一直在笑,笑得放肆又温暖,笑得她的气一点也发作不出来。 高云桐和她接触其实并不多,能文能武、胆略惊人是他最醒目的特点,但这特点未免泛泛,凤栖瞟了他一眼,对他有几分兴趣,但仍然板着脸。 而他自然而然继续伸手拉着她的手腕:“山里村民能自给自足,通常善良的多,走罢,先讨些汤饭,再讨点热水和盐。” 凤栖觉得他的手很暖,于是不吱声让他拉着,高一脚低一脚地往那小山村走。 到了最近的一户人家,瞧着有好几间的茅草屋,高云桐上前叩了叩门,出来一个抱孩子的少妇,荆钗布裙,朴素而面善。 高云桐退了半步,深深躬身叉手,客客气气说:“小娘子,我们是远道来的人,想借住一两天。” 那少妇拍着怀里的孩子,也不畏怯羞涩,倒打量了两个人一会儿,问凤栖道:“你们是什么人?” 凤栖大大方方抢先说:“我们是夫妻。遇到兵灾,所幸跳到河里没有被擒,也没有淹死,好容易逃到这里,又饥又渴,前路渺茫……”她咬咬嘴唇,眼泪不觉就挂了下来,向那村妇蹲身万福,抹抹眼泪说:“求您,帮帮忙。” 少妇顿时就被她的泪水打动了,叹口气说:“唉,前阵子我男人去城里卖山货,也听说在打仗,真是太惨了!能不能留你们俩住下来我也做不了主,不过这会儿先进来喝点水,灶上还有早晨烙的饼,我热一热端给你们吃。” 果然是热情好客,都不问有没有报偿,就张罗两个人坐进来。把那两三岁的小儿往凤栖膝前一放,少妇说:“他挺乖的,不认生,你帮我带着些。我去倒水热饼。” 自己就擦擦手忙活去了。 凤栖不料竟有人这么没有警惕心,就这么着把个活泼泼的小孩放在她面前。 这小孩果然不认生,走路还不很稳,挓开两只小脏手摁在凤栖的两个膝盖上,仰起脸,流着口水和鼻涕,“咿咿呀呀”开始和凤栖说话。 凤栖在晋王府见过的小孩当然不少,但无不是乳保抱得好好的,个个都是干净衣裳干净脸,也基本都很矜持。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乡下孩子,顿时浑身都痒痒了起来,也挓挲着手不知该怎么办,而后求助地看着高云桐:“怎么办?” 高云桐笑起来:“不需要怎么呀。” 凤栖对孩子好像没任何觉得有趣可爱的感受,那一张圆嘟嘟的小脸上,她看到的只有口水和鼻涕挂着,而且很担心那口水和鼻涕会不会挂到她的身上来。 高云桐对那小儿拍拍手,嘴里逗弄了几声,最后说:“来,叔叔抱。” 那小儿初始自然是被凤栖好看的容貌和精致的丝绸裙子吸引的,但她的张皇不安和生疏厌恶,小孩子也感觉得出来;于是那小孩犹豫了一下,再三看了看高云桐的脸,仿佛在猜测这个脏兮兮的男人有没有恶意,而后终于转身,两条小短腿踉跄着往高云桐而去,走两步不稳,高云桐伸手把他一抱,满脸笑得温柔。那小孩也很放心地伸手拨弄他的衣领。 凤栖以往只觉得高云桐一双眼睛亮得光芒锐利,叫人不怎么敢直视,没想到居然小孩子都不怕他。 正想着,那村妇端着大茶壶和大海碗进来了,笑嘻嘻道:“这皮小子,仔细弄坏了人家的衣服。” 放下茶壶,热腾腾倒了一杯粗茶,又殷勤地把碗推过去:“饿了吧,吃点饼。” 那小儿闻见香味,从高云桐身上扭下来,撒开小腿扒到桌沿,嘴里喊着:“饼饼!饼饼!”口水顺着下颌挂到脖子上。 少妇笑道:“馋鬼,你吃过午饭了!这饼饼是给客人吃的。” 凤栖笑道:“孩子想吃,就给他吃嘛。”撕下一块饼,递给那孩子,笑眯眯看着孩子吃。 少妇因而也笑道:“小猴儿,还不谢谢!” 小娃娃包着一嘴的饼,说话呜里呜噜的。 凤栖这才撕了一块饼自己吃。 饼是杂面做的,很粗,茶也没什么香味,但凤栖还是吃得满足。抬头见高云桐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她垂下头,撇过身,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吃得好快的模样。 高云桐从褡裢里取出一小片金叶子:“小娘子,我们做生意远道而来,身上的铜钱都不剩了,这些金叶子是防着万一用的。今日知道必要打扰,还有好些事要相求。” 把金叶子推了过去。 那小娘子唬了一跳,拿过金叶子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惊叹道:“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金子呢!”好像也有些为难:“你们要什么嘛?我们穷门小户的,自己还缺东西,只怕供应不起呢。” 高云桐说:“我娘子被靺鞨兵的箭伤了,怕会染毒疮,想请小娘子烧些开水,再给些盐巴,若有蒸酒则更好。她的衣衫……” 他看了凤栖一眼:她身上俱是丝绸,但破破烂烂惨不忍睹,于是说:“再好的衣料,这么穿法也只是好笑。小娘子若有多余的衣衫,也请赏一套。” 那村妇说:“蒸酒要我家男人同意才能给你,其他都没问题。稍等一下。” 把孩子继续往凤栖膝前一放,又到后厨忙活去了。 农户人家的女子做事利索,很快就端了一个装着热水的大铜盆,拎了一袋盐巴,臂弯里还搭着一套土布衫裙,对两个人努努嘴说:“我那出嫁的小姑的屋子正好空着,你们进去洗换一下,里面有干净的小盆,兑浓盐水正好。” 高云桐谢过了她,帮着端水到厢房里。搭上门闩,他对凤栖说:“衣裳解开,让我看看你胳膊上的伤。” 凤栖警惕地说:“你想干嘛?” 第114章 高云桐好笑似的:“青天白日的,你觉得我想干嘛?” 凤栖说:“你背过去,我自己会看伤。” 高云桐张了张嘴,但还是没有违拗她,背身过去,顺便把靛蓝布的窗帘拉上了。 凤栖一路只顾奔逃,紧张到顶了,并不觉得伤口很疼。但现在放松下来,褪开袖子的时候才发现血迹已经把衣衫和皮肉粘到一起了,她怕疼,龇牙咧嘴试了试分开衣衫和皮肉,然而做不到,一撕就钻心的疼。 第170章 “高云桐。”她最终还是放弃了,喊他。 他悠悠然转身过来,凤栖含着一泡泪,问:“怎么办?” 高云桐说:“你许我近前来么?” 想和他矜持也矜持不起来了。凤栖只能说:“你不近前,怎么帮我?” 他过来看了看伤,说:“血干了,拿盐水泡一会儿就能撕开了。” “盐水?不会很疼吗?”凤栖想起温凌说过,营地里士兵受伤,就是拿盐水和烈酒擦洗,比挨打还疼。 高云桐说:“是会很疼,但是,也只能让它疼了。” 凤栖抱着胳膊不大情愿。 她警觉地觑眼儿望着高云桐,怕他扑过来强逼着她用盐水泡伤口。 但对面这家伙不耍横,而是个耍嘴皮子的,他看看伤口的血痕,说:“你知道不,箭镞就那么细一根,用来杀人,要么箭法高妙到能直接命中头颅、脖颈、心脏、肺叶,一击致命;要么,就要慢慢把人折磨死。” 凤栖的注意力被他吸引过去:“箭怎么折磨人?射在胳膊上,也能把人折磨致死?” “行军的箭,大多是‘脏箭’。”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怎么脏呢?出征前,把箭镞泡在泥汤里,甚至粪便里,等射中了目标,即便没有当即死,脏东西顺着血液到身体里,也会叫人重病,战场上条件差,病了基本等同于死了。” 他摊摊手:“这里的条件,估计也差不多。所以这会儿即使疼死,也得用盐水和蒸酒洗伤口,就是避免这样的情况。” 凤栖不由紧张起来,隐隐觉得自己的胳膊上除了血腥味,似乎都添了一丝泥巴味和粪水味。 她终于咽了一口唾沫,说:“那,你拿盐水来试试吧。” “我来,也免不了疼。” 还拿乔!凤栖恨死了他,说:“疼我就忍着吧。” “不错,小命更重要。”他欣欣然前来,先看了看伤口处,然后用干净手巾浸在浓盐水里,接着拧到半干,说,“忍一忍啊。” 她根本忍不住,才碰到盐水,就被刺激到哭起来,捂着胳膊扭开了:“这可太疼了!” 高云桐挓挲着手:“必须忍一忍。” 他想:实在不行,得抓过来抱紧了,强制着给她擦伤口。 可是看她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惨白,怎么都下不去手。 这决心一次又一次,都没有下得了。 还是凤栖自己知道轻重。这一波的疼痛过去了,她看了看胳膊上的伤,再看了看高云桐手里的手巾,咬咬牙说:“不成,你不能那么软弱,你得箍住我,不让我挣扎动弹。” “软弱?”他不由笑了笑。 凤栖咬着牙蹭到他身边,把胳膊举过去:“来吧。” 高云桐心想:不错,这种时候确实不能软弱,不能心疼她。于是拿了一块干净手巾给她:“确实会很疼,你咬着手巾,别叫太大声,别把人家主家吓着。” 他拉住凤栖的手腕,见她紧张得一个惊跳,突然就一使力让她跌坐在自己腿上,又把她整个儿地裹到怀里。 他动作总是很利索,扣住凤栖的肘关节,她动弹不得,而后,那浸了盐水的手巾就敷在她的伤口上,她疼得像一条出了水的活鱼,在他怀抱里扭动挣扎,边哭边求他:“不行!不行!你停一下,可太疼了。” 他这次没有“软弱”。所以,凤栖没有咬手巾,而是小老虎似的咬住了他的肩膀。 高云桐“呃”了一声,垂头看看她额角的汗,什么都没说,任她咬着不放松,他也箍着不放松。 停了一会儿,他揭开手巾,说:“您松松口吧。” 仔细观察那血痕,一点一点地把衣服和她的皮肉分开。 凤栖含着泪,额角鼻尖都是疼出来的细密的汗。她其实没有她自己想象中那么怕疼,只要没有逃开的法子,她就自然地勇敢了起来。刚刚咬得应该挺重的,她的疼,全数用一口牙付诸于他的皮肉上。 此刻有点点的愧疚,小心偷觑了他一眼。 高云桐好像浑不觉被咬痛了一样,只顾着看她的胳膊;也不看她浑圆的肩头和修长的小臂,只顾看着她的伤口。 “还好,箭镞只是擦了过去割开了皮肉,没有深刺进去。”他仔细查看了绽开一道的皮肉,说,“忍一忍,我再用盐水敷一会儿。” 又看了她的脸一眼,说:“你要不想咬手巾,而要咬我的肩膀,也行。不过拜托换一个地方咬,同一块肉再给你咬,要咬掉下来了。” 凤栖刚刚有一点愧疚生出来,突然感觉他又用胳膊把她箍紧了,顿时又紧张起来。 “等一会儿”才说了一半,就倒抽一口凉气。随后,嘴一扁,眼睛一眨,就是两颗圆圆的眼泪挂了下来。 这种绵延的刺激的疼,让她忍不住用额头抵着高云桐的颈窝,肩背颤着,小声地抽泣。 好像熬到了天荒地老,那盐水手巾才挪开了,绵延的刺痛停止下来,凤栖抬起头,眼睛里汪汪的两眶泪。 高云桐检查过她的伤,扭头就看见她的泪眼。 他怔了怔,笑道:“谢谢你啊。” 凤栖问:“你谢我什么?” “这次可算熬住了,小母老虎没有咬人。” 凤栖泪汪汪的,想笑,又疼得笑不出来,想打他,胳膊还被箍在他的臂弯里,她最后只好用头撞了撞他的下巴。 高云桐这次手一直没松开,刚刚是理智地为她敷伤,这会儿理智好像突然间蒸发了,他捧着她的脸,看她盈盈的眼,试探着用鼻子贴了贴她的鼻子。 凤栖没有反对,只嗔怪了一句“趁人之危”。 他好像不觉得这是在批评人,倒像奉了旨一样,真的“趁人之危”地顺势用嘴唇亲了亲她的嘴唇。 凤栖一头觉得他这实属“趁人之危”没跑了,一头又觉得这种温暖安心的滋味很不错。她没有受伤的手臂轻轻揽着他的脖子,蜻蜓点水般亲完了,她骂了他一句:“狠心贼。” 高云桐离得好近好近看着她,笑道:“愧不敢当。” 凤栖一笑:“城墙大概都没有你的脸皮厚。” 她带着泪光垂眸,嘴角却含着笑意,并没有卖弄娇媚的意思,却不由得让人心摇魄动。 高云桐说:“凭你骂罢。只是我倒也奇怪,进门,为什么说我们是‘夫妻’?” 凤栖说:“你别生妄想啊!说我们是夫妻,只是为了行事方便。你想,兵荒马乱的,一个孤男,一个寡女,野地里乱跑,任谁不胡猜呢?说是夫妻还好,否则,人家不猜我们是……” 她大概想到了什么贬义的词汇,非但没有害臊,反而自顾自垂头笑起来,笑完,又捶打了高云桐两下,继续骂他:“你不是个好人!” 无缘无故挨打挨骂,却甘之如饴。 高云桐笑道:“随他猜吧。不过,既说了是夫妻,你猜今晚借宿,这户农家会给我们安排几间屋子?” “啊……”这回轮到凤栖睫毛乱闪,暗自懊悔了。 日暮时,这家农户的男人们荷锄而归,小媳妇自然把高云桐和凤栖的情形说了,两个人也出来拜见主家。 农户人家朴实,见两个人模样狼狈,当即同意了他们借宿的要求:“这世道艰难,不然谁不想安安稳稳在家过日子呢!住几天不要紧,把伤将养好了再走吧。” 第171章 热情地杀鸡炖了汤,煮上了一锅小米粥,配着山间时蔬和野菜,请两个人饱饱地吃了顿热饭。而后又烧热了山泉水,供他们沐浴更衣。 当然,果然只安排了一间屋子。 在忻州“楚楼风、庾台月”那回,两个人已经有了过往。 虽然仅仅那么一次,但毕竟是熟悉了,看着农家窄窄的炕床,高云桐问:“你睡外面,还是里面?” 凤栖不答,眼睛巡睃哪里可以给高云桐打地铺可惜屋子有点小,铺盖也只一套。 她还没琢磨完,高云桐自己说:“你睡里面吧,万一半夜乱滚,我还扛得住些。” 又问:“你先洗澡我先洗澡?” 凤栖又不答,心里有点恼火:先洗的人必然先解衣露体,但后洗的人必然要洗剩下的脏水特别是他,真脏,脚丫子上的泥估计还没搓净。 她说:“你先去外面看看,他们家有什么活儿需要帮忙的。虽然你拿出了金子,人家也没肯要,你好歹帮着干点活儿,抵偿着借宿的费用。” 她在小处有些自私自利,但高云桐知道她大节不亏,所以明白了她的小算盘也不打算戳穿,说:“行吧,我去看看。” 凤栖看他出去了,才小心地解衣。 心平静下来,她敏锐的触觉又恢复了似的。 浑身都在疼。新伤和火烧似的,旧伤也隐隐的、钝钝的痛。凤栖动作缓慢,一点点把小衫从身上剥下来。衣服摩擦到皮肤她都感觉疼。 突然,门突然开了,高云桐闪身进来,又把门给关上了。 还恶人先告状:“你怎么连门都不闩啊?” 凤栖差点叫出声来,拿小衫捂住前胸其实有肚兜,遮不遮差不多,肩膀和一双胳膊仍然露在外面。 她身边几乎一直有溶月贴身伺候,点烛、关门、打水洗漱之类的事几乎不用自己操心,所以也没有随手闩门的习惯。 她怒冲冲的:“你突然闯进来干什么?”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这户人家没有什么事要我干。我不回屋休息,在外面乱晃像什么?” 然后又看了她一眼,这次眉头蹙了起来:“你脖子里怎么了?胳膊怎么也是青的?” 凤栖一时羞怯,这感觉很快飘散了,冷冷地说:“被温凌掐的打的。你以为我在忻州城头做诱饵,被他捉回去会有什么好事?” 他已经几步过来,小心侧过她的脸颊看她脖子上的一圈指痕,说:“他这下手好狠!真的想杀你不成?” 温凌那个残暴脾气很难克制。但凤栖还是说:“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并不想杀我。但是一不听话就打。” 接着又说:“我洗浴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看。你能转过头去么?” 他倒是很驯顺,背脸说:“好。” 凤栖犹豫了一下,但想想这狭小的空间也别无他法。自己身上他哪儿没看过?也不必太忸怩。于是只背转过身,解开了系肚兜的金链,小心地脱肚兜。 而后听见他倒抽了一口气。 凤栖愤怒地扭头:“你又偷窥!” 高云桐忙垂下头,又就地旋磨转身过去,磕磕巴巴解释:“是听见你丝溜溜地吸气,担心你碰痛了胳膊上的伤口。”想说自己并不是故意的,但实在亏心得说不出口,只好不说了。 他听见凤栖“哼”了一声,垂着头像做错了事一样。熟刺 而后听见她入水,心里又开始痒痒。 一时还不敢回头偷看,听了一会儿拂水的动静,高云桐终于开口说:“我看你背上也全是伤,热水泡过之后,最好还是要擦药。先我问这户农家有没有蒸酒,倒意外知道他们家有泡的红花药酒,治跌打损伤或青肿淤紫最好不过。洗完我帮你擦擦,身上能好得快些。” 凤栖半边身子泡在水里,心里切切地骂:什么正人君子!其实也个色痞! 所以根本半天不答他的话,只在洗好之后才说:“你背好了身子、背好了脸!要是我再见你偷看,我可一辈子瞧不起你这‘君子’!” 索性也不背转躲闪,直接面对盯着他的脊背和后脑勺,起水把自己擦干。 农家的细布衫裤虽不及自己的丝绸寝衣,好歹利利落落穿上了,这才盘坐到土炕上,对高云桐说:“你可以洗了。” 高云桐转身到浴盆前,抬眼就看见她侧坐炕上,正对着他,手肘枕着被子支颐不语,直直地看着他。 “你……”他暗示着,“我要洗了。” “哦。” “你就不……背转身?” 凤栖慵慵道:“不了。你看得,我就看得。” 第115章 高云桐不料这也是个女无赖,见凤栖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想自己一个大男人也不必怕什么。 于是他解开衣带,提醒她:“我脱了啊。” 凤栖漫漶地点点头:“脱吧。” 看他像有点赌气似的,先松开腋下,又宽解棉上衫,脱掉外头衣服,又解里头贴身的。 但手上动作越来越慢,终于说:“这里面没其他衣服了。” 凤栖说:“知道了。你别有事没事拖拖拉拉的,这水,我洗完时就已经不怎么暖了。” 高云桐自嘲地笑了笑,脱掉贴身的布衫。 凤栖打量着,上回入港太快,并没有仔细观望就已然贴身在一起了。今日看他,正好与温凌做个比较。 而他终于又出语道:“喂,我要脱裤子了。” 凤栖掩口笑道:“我不叫‘喂’,你尊重点,该叫我‘郡主’,其次也可以叫‘亭卿’你是从哪里晓得我的小字的?” 高云桐提着裤腰,说:“并州清越坊,有一个当红的行首,叫何娉娉的,她告诉我的。” 凤栖笑容凝固在嘴角,俄而不屑地说:“哦哟,何娉娉你也敢招惹?” 心里突然冲上来一股酸气,翻了一个白眼就扭身向壁,阴阳怪气地说道:“怪道呢,风流书生,少不得‘赢得青楼薄幸名’!” “太子的禁脔,我不敢招惹。”他淡淡地解释了一句。 刚解开汗巾,就见她又扭头回来继续阴阳怪气:“马上太子就不是太子了,禁脔也就不是禁脔了!” 高云桐叹了口气:“我脱裤子呢。” “你脱你的就是了!” 虽说还真没什么没见过的,但一个人衣衫齐整,另一个脱衣褪裤就会觉得尴尬奇怪。 高云桐看她瞪着眼睥睨直视的模样,只能自己摇摇头,背转身松开裤子,借那浴盆的半遮半掩,准备入浴。 凤栖恰好看见他的后背,倒是惊诧了一下。 等他洗完,她问:“你背上怎么了?受刑了?伤看着还紫肿着,刚刚结痂的样子应该不是刚到并州时的决杖吧?” 高云桐也问农家借了一身衣裤,出浴后先只穿了下半身,趿拉着鞋说:“确实刚挨曹将军的荆杖没多久,还没好透。” “不是说曹铮挺看重你?” 高云桐说:“惹翻了,一顿打不也正常么?我还听说冀王温凌挺喜欢你呢。” 照样不手软。 他坐在炕床边,瞅瞅只有一个被窝,心里怕凤栖会嫌他,正在犹豫间,突然觉得她的手指在他背上轻轻抚了一下,然后问他:“疼吗?你不是说有药酒,我给你擦一擦?” 第172章 高云桐扭头笑道:“行,让你先放个心,那药酒没毒。” 把药酒瓶子递了过去。 凤栖好像有些生气,没接瓶子,问:“你什么意思?” 高云桐说:“你不肯轻信,不是坏事。我有时候呢,就是容易轻信,一腔热忱给人当猴耍。” 眼角余光看见她还是斜睨的神色,又说:“你看你吃块饼,都要叫主家的孩子尝过才敢自己吃;这会子用药,肯定也是得我先用过你再用。” 凤栖一把把药瓶从他手中夺过:“谁说我不肯信人的?要不是你个贼配军一直骗我,我也不至于对你多警惕三分。” 想想那“乌头丸”,竟不知是喜是悲,只是腾腾一股恶气,拧开瓶口的塞子,倒了药油就按在他背上。 他果然“咝”地吸了一口凉气。 “这么疼的么?我可不用了。”凤栖边给他背上擦药,边嘀嘀咕咕的。 但看他那脊背,虽然不如温凌那样满是结实的肌肉块垒,但也不似一般的文弱书生似的松弛无力。不过新伤狰狞,一道一道的血痕结成厚痂,其余地方全漫成黢紫,当时伤口一定不浅,只怕皮都给揭了一层去。她又悄悄数了数,横横斜斜的大概十道杖痕, 看来,曹铮也不是绝情寡义,大概高云桐又像在京时那样,做了什么遭忌的事了。 凤栖温柔起来,那真是让人心醉。 高云桐初始疼了一下,接着就感觉她那软软的小手抚弄在自己的背脊上,火辣辣中带着些痒。他默默地告诫自己还是要君子一些:上回是她主动想要,不愿意把最宝贵的第一次给为敌的温凌;今天她可一直凶巴巴的,一直在找他的茬儿,他也不能叫她当成登徒子看扁了。 不知何时,她把他的衣服披在他肩头,说:“擦好药了。” 高云桐叉手道:“多谢。” 凤栖见他要躺下来,不由说:“咦?” “怎么了?” 凤栖说:“难道我帮你擦了药,你不帮我的?” 高云桐失笑,从她手中接过药瓶:“忘了。” “这也能忘?”她翻着眼睛嘀咕着。 然后向上挽袖子,打算把上臂的箭伤露出来上药。 但那农家小媳妇的内衫做的是方便劳作的窄袖,苎麻的粗布也比较硬挺,挽到肘上就挽不上去了。 高云桐看她费力的模样,出语提醒道:“这样费劲,也容易碰着伤口。你为何不像刚刚那样从肩膀处脱出来?” 凤栖看了他一眼:“刚刚叫你占了便宜也就算了,现在你还想占便宜?” “非礼勿视。刚刚我眼里只有你的伤口,其他什么都没看见。” 那还吻她?还偷看见她背上的伤? 凤栖觉得姐姐何娘子说得对,男人都是嘴巴上道貌岸然,好像正人君子一样,其实都是坏货。 不过确实犯不着和自己较劲。凤栖想了想,还是解开小衫,让他擦药。 有了刚刚浓盐水浸泡的经历,药酒的疼也就能忍了。 胳膊涂完药酒,他又说:“别忙着穿,背上还有淤青,估计你更擦不到,我一起来吧。” 凤栖心里有小小的忐忑,然而他大手温柔,虽也有些薄茧,但丝毫没有碰痛她。 擦好药,他只说一句:“靺鞨人太残暴了,不知他怎么忍得下心下这样的狠手。” 细心地塞好瓶塞,放好药瓶,拉起被子掖好在凤栖肩头:“今日你一定累坏了吧?早些休息。” 山间的夜晚似乎格外阒寂,远处的虫鸣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凤栖和他躺在一个被窝里,浑身都觉得暖洋洋的。但两个人谨慎地分离着,肌肤、手足,都没有碰到分毫。 而且,凤栖觉得他也一直没有睡着,呼吸那么快,那么重。 温凌其实已经算是很能克制的了。虽然婢妾成群,还熟知他军营里最漂亮的那些营伎,但只要他不想被女色所困,就一定熬得住。 身边这位,一直也没睡着,谁知道是不是也在打什么主意?毕竟,一回生、二回熟,孤男寡女、寂寂黑夜,即便是再发生点什么,好像也很顺水推舟。 凤栖怀着好奇心,想看他能打熬到何时。 但她最后自己自己熬不住睡去了,天亮了醒来,看看自己仍是衣衫如旧,而身边那个人早已起身。她披衣挑开一点窗帘,看见高云桐在屋外帮农家劈柴,而且好像在劈砍什么器玩似的,瞄准了,气沉丹田,一柄大斧稳稳高举,抡得浑圆劈下来,木柴整整齐齐裂成两半,接着又是四瓣,像木匠锯出来一样齐整。他好像也很得意于这样的“末技”一样,自己对自己笑眯眯的,露出那月牙似的笑涡。 凤栖觉得这个人真是有意思。动了动胳膊,右臂还有点沉重,但活动无虞,刺痛感也没有昨日强烈了。 屋子里有洗漱的温水,桌上有梳子和一支打磨圆润的木钗。 虽然溶月不在,她倒也没觉得有很大差别。 挽上头发款款出门,那农家小媳妇笑道:“娘子真好看!” 凤栖矜持一笑。 那村妇又笑问道:“娘子不是有夫家了吗,怎么还做姑娘家的装扮?” 凤栖脸一僵,而后说:“这样方便些。” 少妇笑道:“那倒是,你男人很会干活,你有福享。” 凤栖“嗐”了一声,说:“倔驴脾气,又穷又酸,讨厌得很呢!” 少妇抿嘴儿:“男人就没有不讨厌的。不过,能上进、能疼人就好,其他的都不妨碍过日子。” 她直率爽快,接着说:“我得煮猪食去了,你帮我烧火。” 凤栖愣了一下:这么不客气的吗? 少妇毫不藏奸,所以也毫不觉得异常,奇怪地说:“走呀,猪都饿得嗷嗷叫了。” 凤栖只能跟着她到了厨房,少妇推给她一支吹火棍,又努努嘴指了指一旁的柴草:“火要大,赶紧煮滚了,再兑豆粉,猪吃了贴膘。” 凤栖没奈何蹲下来往那炉灶里塞了一把草,然后吹火。 少妇说:“你嘴还离着吹火棍呢。隔空吹的吗?” 凤栖想:这吹火棍有多少人的嘴含着吹过火? 实在下不去嘴,找了个借口说:“我吹火容易头晕呢。要不我帮你烧煮吧。” 王府培养女孩儿家,裁剪、织绣、烹饪、点茶都是符合当时“妇工”的要求,也是她们几个凤家的女孩子都拿得出手的。 少妇爽快地说:“好,瞧你确实是瘦怯怯的。那你先把猪草切碎,等水沸腾了,就把猪草投进去,煮断生了,再投泔水。” 努努嘴,指了指一旁硕大的泔水桶。 凤栖不看还好,看了一眼泔水桶,顿时就反胃,赶紧撇开头只盯着面前一筐猪草和一套硕大的砧板菜刀…… 半个时辰,她累得气喘吁吁。剁了一筐的草,煮了一大锅的猪食,中途把酸臭馊坏的泔水搬到灶台上,几回差点被熏得吐出来。 而农家少妇利落地把煮好的猪食拌了拌,倒了豆粉进去,用大瓢舀进桶里,问:“你和不和我一起去看看我家养的猪?可肥了!咱们村子里都没有那么肥的猪!……” 凤栖赶紧摇摇头,又不宜显得千金贵女一样游手好闲地躲懒,只能赔笑道:“昨儿我们俩的衣服脏了,这里附近有没有溪流?我去洗洗衣服。” 第173章 少妇说:“有,顺着后山几步路就到。洗衣的搓板、洗衣捶、皂荚都在旁边那屋。” 提着猪食桶又说:“那我去喂猪了。” 凤栖松了一口气。 逃难日子不好过,她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不过倒不伤心,反而觉得平民能这样自给自足地生活着,也未尝不是好事应州和忻州的百姓,才是在战火之中煎熬。 而靺鞨又将挥师南下,沿途万姓又将遭遇何等的劫难! 简直想都不敢想! 第116章 凤栖捧着装脏衣服的盆到后山的小河边,山间水流清澈寒冷,亦是水涨,凤栖找了个简易的水埠头,舀水泡上脏衣服,又捣碎皂角一道泡上。然后起身四下望着这座大山。 山势绵延起伏,天高云淡,南归的雁排成一行。 看了一会儿,突然听见身后高云桐说:“听说你来给我洗衣服了?这怎么好意思?” 她转过头,果然是他一张笑面孔。 凤栖笑道:“你来得正好,水太冷了,我胳膊还疼,正在犯愁呢。” 高云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的意思,活让我干?你得这个‘贤妻’的实惠?” 凤栖抿嘴儿:“你不是不好意思么?” 他好像总是很拿她没办法似的,含笑叹口气,就蹲下身摁了摁泡着的衣衫,然后说:“脏东西还没泡出来,过一会儿再捶打你干过这些活么?” 凤栖说:“虽然干得不多,但是我都会。” 骄傲地一挺胸。 高云桐视线从下而上,看她穿着村妇偏大的衫裙,只有此刻这一挺胸的模样,才使得蓬蓬勃勃的小胸脯突显起来。 他赶紧躲开目光,但喉结已经忍不住一动。 为了给自己转移注意力,他也望向远山,指着道:“朝那个方向一直走,会到被称为‘太行八陉’的八条横谷,曹孟德《苦寒行》中写的‘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自古是兵家要塞。扼住八陉可断并州到幽州的通路。即便并州失守、大名府失守,只要这几处关隘不失守,就有起复的机会。” 凤栖随着他的目光往远山看了看。她在父亲的书房、温凌的营帐都见过晋地的地图,以往只是一张图而已,父亲和温凌没事也不会和她一个女儿家讲这样堪舆地形,但是现在看着起伏的山,她脑海中那些图仿佛也立体了起来。 “那么,即便并州失守、大名府失守,我们只要守好太行八陉的八处关隘,靺鞨人也有可能被反攻?” 高云桐苦笑:“我们?……我们如今就两个人!只能期待并州失守得不要那么快,让朝廷还来得及调兵遣将来守关。” 看来,他们应当往汴京去,汴京是国都,朝中总有肯听得进意见的忠臣;官家自己虽然好猜忌,但事关国家安危存亡,也不至于还闭目塞听。 “那……”凤栖向南方努努嘴,“按原议,回汴梁报信吧。” 高云桐有一会儿没说话。 “你又不愿意了?” 高云桐叹口气说:“上次谈起,我就没有允诺。汴京朝中诸人,侃侃而谈、朋党攻讦都是好手,但真遇到大事,只怕没有有能耐的。不仅如此,上梁不正下梁歪,官家或许会忧国因为那是他的国,其他人只怕不会对他们而言,那只是换个主子而已,俯首帖耳,好日子一样是过。” “朝中不是还有宋相公?不是还有那些和你一样上书请求清佞臣的太学生?” 高云桐苦笑道:“你看看我是什么命数?宋相公又是什么官运?他在枢密院为相这么多年,却只被当彝鼎之器摆放着唬唬人而已,从来不被重用,最后以年老休致赶出汴京。而我我拿自己的一辈子换来的教训还不够么?” 凤栖看着他:“你这就放弃了?” “不是放弃。”高云桐摇摇头。“流配犯离开军役之地,斩无赦。就是我不怕死,也不能傻乎乎送命去。我也得想想我去哪里才有用处。” 凤栖便也不说话了。他们俩其实一样,都惶惶然如丧家犬。 凤栖想想自家也未尝不是如此:父亲被改藩,肯定会被更严密的监视和管制;哥哥八成会被废,自古没有一个废太子是有好结果的;嫡母和其他家人都在汴京,可是亦没有一个贴心的人可以倚靠她要是回京了,被官家绑给温凌求和都不是不可能! 凤栖落寞地蹲在水岸,捞出一件泡好的衣衫,拿衣棰用力捶起来,仿佛把一腔愤懑都发泄在这捶击之中。 “我来吧,水冷。”高云桐伸手要接洗衣捶。 凤栖肩膀一扭:“我要自己来!” 高云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 她好像全是愤懑的力量,一句话不说,一口气把一盆衣服都捶打了一遍,然后把衣服放在溪水里漂洗。书茨 “我想,要不我去投靠郭承恩吧。”高云桐蹲在她身边,帮她把漂好的衣服一件件拧干,“他当然是个小人,但是现在他与温凌交恶,一时间肯定不会投降。现在靺鞨进势惊人,地方上若肯和曹铮一样把这个人用好,说不定能好好地抵挡一阵。他也对我表示过有兴趣,如果我肯去他营中,也许也能说服他一道抗击靺鞨。” 凤栖停了手,好一会儿说:“那我去找我爹爹。” “晋王?” 凤栖说:“我可不能跟着你投奔郭承恩去,他觊觎过我,万一……” 她顿了顿,又说:“当然,他那时候可能也只是故意这样一说,让官家放松对他的警惕。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找爹爹去比较放心。” “晋王现在在曹铮身边……” 身份虽然看起来高贵,但谁都知道如今的晋王是谁都可以踩一脚的。 凤栖斜睨着他:“可你不是说过曹铮是个把心思放在做官上的天子信臣,但也算是个君子么?” 高云桐默然了一会儿,点点头:“可以,我先陪你去找晋王,你在你爹爹身边,或许能找到进言官家的途径,我也就放心了。但曹铮不接到官家的命令,是不会与靺鞨作战的,所以我接下来还是要去寻郭承恩,看看有什么及时对付靺鞨的法子,不能真让事态酿到无法挽回。” 可是晋王在哪儿?郭承恩又在哪儿?两个人亦是茫然的。如今困在这样的小山村里,什么消息都没有,尚不知该如何走出这座大山。 另一方面,哪怕仅只是做了打算,也突然就感觉分别在即,突然生出千万种况味来。 凤栖挓挲着湿漉漉的双手,扭头看着拧干了最后一件衣服的高云桐。 高云桐恰好也回眸看她。 凤栖昨天一直很作,对他毫无好声气;他呢,也逆来顺受的样儿,包容但不亲密。 可就这一刻视线的一碰,凤栖的孤傲全没了,高云桐的矜持也全没了。 凤栖的眼眶也是湿漉漉的,凝视着他好半天才说:“又得分开了呀。” 高云桐也凝视着她,点点头:“等什么时候世道好转了……” “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转?等到猴年马月呢!” “也是。世道好转了,我就是‘贼配军’了,又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了。” 第174章 凤栖突然迸出一句:“才不是!” 高云桐仿佛被她这娇嗔的一句话激起了无穷的勇气,湿漉漉的手去抓她湿漉漉的手。 湿手好像带着黏性,十指交扣之后就分不开了。 高云桐轻轻晃晃她的手:“我不当君子一天,成么?” 凤栖含笑垂下头:“成啊。” 他轻轻吻她的额头,缓和得像在对待最娇柔的花瓣。 凤栖松开他的手,旋即踮脚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的勇敢使他也勇敢起来,他抱着她的腰,垂头吻她的嘴唇。 面对凤栖,高云桐内心是有些自惭形秽的他这辈子对自己都非常自信,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唯独在凤栖面前自惭形秽。她绚烂得像画中的凤凰,高贵地飞翔在九天祥云之外,而他像一棵落脚于泥土、满是疤痕的村边树木,怎敢望凤凰来栖? 凤栖闭着眼睛,再不会想到他此刻内心的澎湃与自卑,只觉得他双唇柔软,双手温柔,吻他时有点上瘾。 但终于透不过气来,张开嘴想呼吸一些空气。高云桐像是感受到她的欲望似的,突然双臂增加了三分力气,而越发探索进来。凤栖被他紧紧一勒,不由自主地更贴近了过去,而后他笨拙地轻舐她的牙龈,而凤栖则内心哂笑一声,引导他进来、纠缠…… 男人本能地越来越强悍,仿佛要把她揉进胸怀,吃干抹净。 凤栖忙捧住他的面颊,摩挲了两下他的胡茬,才扭开脸,睁眼笑道:“我要溺水了似的。” 他的脸有一点红,眼皮子上也覆着一层霞光,一向明亮锐利的眼睛此刻宛如蒙着一层雾。喘息声随着他的喉结上下起伏。 但他终究是个君子,松开手说:“对不起……” 凤栖的手抚到他热烘烘的脖子上。 她有时候惊诧于自己的本能,她那双手,翻云覆雨一样,总能在不经意的拂拭间拿捏男人的灵魂。 温凌如是,眼前这个人也着了魔似的。 只是他好像更羞怯,要紧转过头,蹲在溪边掬水洗脸,洗得衣领都湿淋淋的。 “水很凉吧?” “我热。” 凤栖笑起来,又说:“怎么会热?” 他又撩了几捧水擦脸,而后不敢直视她,只说:“我说不定会有配得上你的一天。” 凤栖又笑:“那得重新投胎了。” 这小丫头嘴是真毒。 也就是这么折磨她身边的男人的。 高云桐一时气得想在她那小圆臀上揍两下;一时又觉得她说得不错,自己还是不要生妄想;一时又不服气,“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看她弯腰端起装满洗净的衣服的木盆,眼睛一闪一闪:“哎呀,好重!比来时重得多了!” 她用力端盆,小腰儿都跟风吹过的柳条似的弯成动人的曲线。 高云桐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盆:“衣服湿了当然重了!小笨蛋。” “你才笨。”凤栖坏笑着回骂了一句。两只手闲下来,一只手拿洗衣捶,一只手挽他的胳膊,他两手端盆,无法反对,当然也不想反对。 但紧接着她踮脚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小口,咬得他周身一颤。他问:“就这么谢我的呀?” 凤栖笑道:“贪心不足蛇吞象。” 刻意不去想他们终会离别,好像就能忘忧。 转过山坳,她又松开了挽他的胳膊,提着裙子小媳妇一般跟在高云桐身后,矜持地回到所住的那家屋子。 几户人家炊烟叠起,黍麦的香气飘散着。 庄户的男人们中午大多数在田里劳作,小媳妇、大姑娘们做好饭菜送到地里去。 但今日凤栖看见屋前屋后拴着好几匹马,马儿没有戴马嚼子,正悠闲地在吃草。 凤栖不由拉了高云桐一把,顿住步子:“这家人……好像没有养马吧?” 高云桐当然也看到了,说:“没有马圈,更没有马厩,农户养牛耕田为主,也会养驴送货,养马费钱,除非是茶马商人,不然不至于专门养马。” 他熟悉这种牲畜,离了一段距离观望了一下,又说:“这种算是军马,但又不是营里精心豢养的那种,矮脚,耐力好,但打仗可能不行。” 又仔细看了一会儿:“马背上没有披甲的痕迹,不会是靺鞨的军马。” 这下有些犹疑起来,不由都裹足不前。 然而身后传来农家户主爽朗的声音:“咦,这不是高兄弟么?今日有客,午餐一道吃!我打算开一坛好酒呢!” 高云桐与凤栖回头一看,与村夫一起走来的是五六个壮年男人。 短打、皮甲,头戴白毡子范阳笠,脚下是鞣制过的油皮马靴,目光正盯着高云桐看。 此刻无处逃避,只能正面迎候。 那几个人很快橐橐地走近了,为首的一个板着脸,上下把高云桐打量了两遍,突然抽出腰间一把朴刀指着他:“你是什么人?!” 刚刚还小媳妇般落在后面的凤栖,紧张得顿时拉住了高云桐的胳膊。 高云桐亦打量了那几个人一番,微笑着说:“怎么感觉‘他乡遇故知’啊。” “没谁和你转文!”抽刀的那一个黑沉沉一张脸,冷笑道:“你换了衣服,但脚下的军靴还没有换。” 又逼问道:“把双手连同手腕伸出来!” 朝廷的募兵通常会在面上或者手腕上刺字,说明是哪一地所属领的士兵,防着士兵逃跑,也是便于士兵牺牲之后找到所部,抚恤家人。但时日久了,加之当兵的穷困潦倒,这刺字渐渐就成了耻辱的象征。 高云桐伸出双手,上下翻了翻,但他也知道迟早瞒不住,不打算隐瞒,指了指自己的耳后:“不错,我有青印,在耳后。” 为首那个黑沉脸的大汉挑眉笑起来:“这么说,还是个流配的军犯!” 突而又收了笑容,刀指到高云桐的鼻尖前:“你到这里干什么?!” 第117章 高云桐笑笑说:“诸位想也是并州的厢兵吧?” 他上下扫视了几眼:“高某在并州充军,熟悉这身衣服。” 而后又微微皱眉:“倒要请教,为何会到这里?” “我们怎么在这里不用你管!”那朴刀在高云桐鼻尖上下晃动了几下,见高云桐眼都不眨,反而目光陡然尖锐起来。 那人反而气馁了:“也罢,同是沦落人,谁也不必笑谁。” 扭头对那村夫道:“哥,我们饿死了。” 这番变故,那村夫也有些瞠目结舌,这会儿反应过来才点头说:“午饭备好了,猪来不及杀了,鸡宰了两只。” 那武夫道:“我们还打了一头鹿,叫嫂嫂整治一下,晚上过酒。” 午餐很是丰盛,但因为互相陌生,饭桌上是诡异的安静,男人们只干巴巴地吃喝,一阵吧唧声,一阵咽酒声,但都不说话。 按农家的风俗,女子并不上桌,在厨房边的小桌上吃饭。这家的小媳妇见凤栖提着筷子却呆呆地凝神在听正屋的动静,提醒她说:“快吃吧,一会儿前面要添菜添肉,就没我们的份儿了。” 凤栖闷闷地喝了一匙鸡汤,问这家的女子:“外面这些人都是你们熟悉的啊?” 第175章 村妇笑道:“原是不出五服的兄弟,在并州做军。过节时,要么我们去并州,要么他们来山里,常来常往的。你别看他们凶,其实人不坏,只是做军的嘛,难免警惕些,说话一高声儿就吓煞人。” 前后连起来一思量,估摸着是一群逃兵。 凤栖略略放心,恰好,也听前面终于不喝闷酒了,是那老村汉先开的口:“唉,都是做军的苦人儿,今日齐聚到我这里,也算是缘分。怎么,现在并州的兵丁都在外逃?” 那沉沉如铁的声音便伴随着叹息声响起来:“能逃的,都在想办法逃。我们不是一直在郭外巡查的嘛,先听说了忻州屠城的事,还不大敢信。后来” 大概是很难出口,听见他闷闷地“滋溜”喝了一盏酒,才说:“宣抚使关通一直说靺鞨是友邦,攻打应州是因为国仇家恨,攻打忻州是想要粮,嫌忻州不当回事,教训教训而已,不可能破坏两国的盟誓的,更不会进犯地大城坚的并州。结果,那日来了一队靺鞨士兵,都不披甲,张狂得很,送了三大车的箱笼,说是转交给节度使的礼物他们大概还不知道节度使曹将军已经送晋王离开并州了,所以是关宣抚使接下了箱笼。 “当时怕有不好的东西藏着,所以由我们外郭的厢兵先检视,打开第一个箱子就惊到了:里面是忻州刺史和知府全家的头颅,想是死去之后再践踏踩跺了一番,总之是惨不忍睹。第二箱、第三箱打开也全是人头三大车六十只箱子,里面全是人头!血糊糊的,惨不忍睹!” 他一个粗大的汉子,说得吸溜着鼻子,带着些哭腔:“真的!太瘆得慌了!” 凤栖捂住嘴,觉得刚刚咽下去的那一口鸡汤全是血腥味。 “给关通看了吗?”这是高云桐在发问。 那汉子大概是点了点头:“我们区区厢兵,有什么胆子做主瞒着?宣抚使见到箱笼后,脸色煞白了好半日,才命令对靺鞨人好吃好喝招待着。 “而那些靺鞨人也很是张狂,吃完喝完一抹嘴,说:‘谢谢南梁的款待。忻州不顺从,我们大王只好教训,希望并州不要重蹈覆辙了。’ “又说:‘不肯驯服的人太多,全送头颅来实在费事,下一次送人耳朵来,仅仅一人一只左耳,也装了百余只箱子呢!与南梁的皇帝做寿礼!谢谢他和北卢的合谋把我们当傻子呢!不要紧,咱们不怕你合谋,盟誓的兄弟之义已经尽了,接下来就以忻州做个好榜样吧!’” 情况比凤栖想象得还要糟糕! 她已经再吃不下一粒米饭,只是恍惚间想:不对,这不对!温凌屠城犹可说,官家绝不至于和北卢合谋他只想捡着软柿子捏,让靺鞨作战,自己在后面捞便宜,怎么会找个弱势的对手和靺鞨正面硬刚?属雌 而后,高云桐一句话解决了她昏昏然中的疑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靺鞨就是想我们的江山了!” “妈的!” “禽兽!” ………… 男人们的骂声此起彼伏响起来。 而后又闷住了。 而后,仿佛有吸溜鼻子的哭声。 一顿饭竟吃得戚戚然。 凤栖一口都咽不下去。农家几个妇人劝慰她:“咱们女人家跟着难过也没什么用。这些男人尚不能解决的绝大难题,我们又能如何?度得一日算一日吧?咱们这太行山深处的地界,或许夷酋也进不来。小娘子若是担心害怕,就留在此处,山谷间耕织度日,穷是穷些,总归能活下来。” 凤栖知道她们都是好心,自己若肯转变身份,在这里隐姓埋名,也许真的能多苟活许久。 可是,她心里各种莫名的牵挂涌上来,最终还是摇摇头说:“我得想想。” 灶上一锅山笋炖好了,农家的小媳妇起身盛了一大碗,说:“这是鸡汤炖的,又香又鲜,他们一定爱吃。” 凤栖说:“那蕨菜也熟了,我来拌一下,陪你一道送过去吧。” 她们俩端盘子到前头正屋,布菜,把男人吃剩的骨头收拾掉,又为他们倒上浑浊的自酿米酒。 凤栖多看了高云桐一眼。 而那为首的壮汉也看了凤栖一眼,问高云桐:“这是你媳妇?” 高云桐点点头。 壮汉说:“听说靺鞨人野蛮得很,遇到女子必奸.污,高兄弟你家娘子俊俏,可得格外当心。” 凤栖应声道:“即便不俊俏,他们禽兽一样,也不会放过。谁家没有妻子、女儿、姊妹?又都能躲到哪里去?把普天下的女子们都藏起来么?” 那壮汉愣了一下,随后低头喝了一口闷酒,又叹了一口气,然后闷闷地说:“那又能怎么办呢?” 高云桐说:“我娘子说得不错。一味躲着,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其实我们大梁土地广阔,物阜民丰,山川险峻也不少。只是忘战已久,而且文官爱钱,武官怕死,所以一时会对骁勇剽悍的靺鞨人有些反应不过来。但,这必然不是长久的,靺鞨人想吞下我们这么广阔的江山,奴役我们这么多的民众,他们真的能得偿所愿?我们真的能甘心生生世世、子子孙孙都做他们的奴隶?” 他昂首说完,嘴角犹自带着自信的笑容,而眼角余光一扫,见凤栖正少有的、崇拜地望着他的侧脸,突然就觉得脸一热,赶紧低头端酒喝了一口:“你们说是不是?……” 怎么不是?! 但是如今这么几个人,谁能以卵击石? “几位兄弟是什么打算呢?就在这山间躲一躲?”高云桐举杯与他们一碰,而后问。 这几个人叹气一阵,然后说:“我们几个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亲长家小都在四周各处汾州、石州、磁州、相州等地都有,如今眼看着仗要打起来了,自然是抢先把家小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再后面么……” 军人做了逃兵,被抓住是可以直接杀头的,他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到时候看哪里需要,再到哪里报效吧。” 高云桐忖度了一会儿问:“各位可知晓并州节度使曹将军去了哪里?”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下。 高云桐知道他们疑心,于是道:“曹将军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在他帐下虽是军流犯人,实则他会把我做幕僚或斥候使用。这次的情形,我想找到他告知一声。” 为首的那个壮汉终于道:“不错,曹将军还是个有肩胛的人,如果他没离开并州,我们说不定也不会离开都是男人,哪个真的想置国家危亡不顾呢?还不是看关通那狗阉货不靠谱,不想为他殉葬么!” 然后把凤栖和高云桐最想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节度使离开并州的时候,带了些人马一起上路的,说是要前往河北磁州。也走了没多久,加上人口众多,快不了。” 高云桐和凤栖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磁州离汴京不算很远,也不像并州那样是军事要地,可以说晋王会处在官家的严密监视下。好处是确如壮汉所说,晋王好奢靡,曹铮迁职位,都是要大动干戈地搬家的,只怕数百箱笼都有可能,追上去也没那么难。 往磁州要走滏口陉亦即太行八陉的第四陉, 大家伙儿可以一起先向南,接着往汾州和石州去的几个人往西,往磁州和相州去的和高云桐他俩一路。 第176章 方向定了,接下来就是紧锣密鼓地准备。农家几个妇人再三征询凤栖的意见:“你真不留下了?这一路漫漫,只怕吃苦受罪不谈,还很危险呢!” 凤栖总是坚决地说:“我和我郎君走。再苦再难我也不怕。” 大家又啧啧地赞她:“女儿家坚贞不怕苦,真是叫人钦佩!” 厨下准备了干粮和路菜,又给凤栖找了两身男装换着穿:“小娘子容貌太俊俏了,一路上容易生危险,还是乔装打扮起来好。” 凤栖在屋子里点数好行李,看看两套半旧的、洗净的男装,有些好奇,抖开一套穿在身上。 这是农人的衣衫,上衣及膝,算是“裋褐”,头上包巾,再配毡笠。 农家姑娘的闺卧里没有镜子,凤栖也不好意思到外头照水瞧自己的容颜,只能对着地上的影子想象这身衣服在她身上的模样。 突然屋门开了,她“哎呀”一声,见是高云桐进来,不由又嗔怪他:“怎么又闯进来?” 高云桐说:“你又没闩门。” 又补了一句解释:“太过客气循礼,就实在不像夫妻了昨儿他们还偷偷笑我,怎么和你说句话都是商量的模样,我只好说你娘家有钱,嫁妆给得丰厚,我不得不敷衍着些,还给嘲弄了半天!” 凤栖抿嘴笑道:“谁信你个骗子?!你就不能说这叫‘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扭身摘了毡笠。 她听见高云桐闩上了门,然后被他齐腰揽住了,他热热的气息轻轻喷在她耳边,痒得她忍不住笑着躲开。 高云桐低低呢喃似的:“别躲啊……谁在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某不才,竟不懂这两个词是指什么呢?” “扮几日夫妻罢了,你可别当真了!”凤栖冷静地说,小脸儿侧抬,眼睛余光正看见他的鼻梁:挺挺的山根,直直的鼻梁,还挺好看的。 头颈再转到不能转动的位置,能看到他依然有些羞涩,也不像温凌似的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他微微地笑,露出颊边的月牙形酒窝;嘴唇看着有棱角,质感又觉着温软;睫毛还特别长,弯弯的跟女孩子一样。 凤栖觉得心里有些酥软之感,故意问他:“咦,你这是想干嘛?” 他轻轻摇着她的腰,声音低得像通过她的耳蜗往心窝子里钻:“明日要开拔了,一路上又是睡帐篷那么艰苦,而且简陋的小帐篷,呼吸之声相闻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仰起头,脸颊正好贴着他的脸颊。然后迅速感觉到他的脸颊变热了。 他期期艾艾说:“我一直够‘相敬’的,但你看你在外人面前叫我‘郎君’‘官人’从不打愣怔,我觉得你心里一定……” 他的脸越发热,笑肌弯起柔软的弧度,却不好意思再说了。 凤栖一时意乱情迷,只觉得他动情的呼吸声都那么迷人。她垂头看着他裹着她腰肢的双臂和交握着的双手,却低声说:“我心里只想着把‘戏’演好,可不想假戏真做呀。” 他可能有点失望,但丝毫未表现出来,说:“我知道,不敢奢求,但今晚可不可以抱着你睡?” 第118章 “这种时候,想着这种事么?”凤栖故意问,轻轻地搔一搔他的手背。 他果然中计了,垂头在她脖颈里深吸一口气:“也只有这个时候可以想了,明日之后,奔波之苦,涉险之惊,都不可以想象。眼下是最后的安逸之时……”叔辞 不错,这样一想,只觉得渺茫起来;又觉得当下这一点点的平安温馨都很珍贵。 再勇敢,内心深处也还是害怕这无望无助的未来的。 凤栖从他臂弯里转过身,踮脚在他唇上轻轻一吻,然后说:“不能太过。漫漫长路,我可不能带着身子赶路。” 这倒是正理,高云桐认真地点点头:“我晓得,我不犯你。” 看她顶着民人的平头头巾,甚觉有趣,伸手把她发顶的巾带解开,又解脑后两根巾带。她墨黑的瀑布一般的长发散开,落在灰布褐衣的肩头上,顿时给那衣服带来莹莹丝光一般。 他呼吸一滞,见她仍然是含笑抱着他的脖子,于是胆子也大了起来,去解她衣襟的系带,她暖暖的、软软的,凝望过来的模样像个全心全意的孩子,使得男人不知在心底里发了多少誓愿。 而终只到细布中衣为止,在被窝里揽着她的腰,另一条胳膊让她枕着,仅只感觉她的温暖和柔软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样的乱世,永远不敢想明天,只图现在就够了。 高云桐看她闭上眼睛又睁开睇视他,笑道:“你放心睡吧。我说不犯你,必不犯你,你可以对我放心。” 她的眸子在窗户透过的月色里亮闪闪的,轻轻说:“亲亲我。” 他如闻圣旨,受宠若惊凑过来亲她的脸颊和嘴唇,两个人很快难分难解。高云桐抚着她腰肢的手加了三分力,还有些颤抖,当不得凤栖那调皮的小手从他里襟探到他后腰轻捏了一把。 他投降般说:“别了,我可不是……” “你可不是柳下惠。”她淘气地笑着,终于抽回手,最后亲了他的酒窝一下,“我晓得了,我背过去睡。” 腰肢一转,留给他一个背影。 半个肩头在被子外面,连着那脖子线条玲珑。 高云桐伸手过去,小心翼翼把被子给她盖好。 他用坐禅调息的方式仰天而躺,深深地把气息吸到肚腹深处,浇灭丹田里勃勃的热流。然而空气里都是她身上甜润的香气,每次吸气,那诱人的香气都深入他的肺里,整个腔子里都是柔腻如丝绒般的幽香空气。 正不知如何排解和打熬时,身边那人突然翻身滚到他怀里,他也本能地伸手抱住了她。 她趴在他肩头,气息像柔软的小舌一样一点点舐动他的耳垂、他的脖颈、他的下颌:“你也太君子了。” “谁让我说” 话说了半截,被她柔软的嘴唇封住了。 缠绵了一会儿,她分开,居高临下地从上望着他,道:“可我不是君子。你不犯我,我能不能犯你呢?” 大概这话叫人害羞,说完,她就把绒绒的脑袋躲在他颈窝里去了,笑得春风里的花枝似的,低低的笑声从他的锁骨传到心窝里。 她看不见:他目光锐利,像藏着一只猛虎;喉结滚动,像有滚沸的泉水要喷薄。 突然一番天翻地覆,她被完全掌控住了,肌肤相触,暖到发烫,浑身在燃烧,头脑蒸腾一样白茫茫弥漫了一片雾。 只看见他也笑了,那笑容里凌云般的气势,让凤栖觉得温凌有所不及,因而浑身忽地就无力了。 她只来得及轻轻说了一句“别叫我怀上!”就完全陷入他的羽翼中,随着他一起高飞,一起滑翔,又一起潜入深深的水流,大浪在身边拍打起伏,她在随波逐流,此时窒息一如落崖那回,张大嘴也无法呼吸。 温凌所说的“人间最美快之事”,大概就是指这了。 她好容易从窒息中恢复了正常的喘息,浑身如泥一样,耳朵发烫。 见他好像要起身,凤栖突然莫名有了要被抛弃的恐惧,伸出手臂捞他。 第177章 高云桐亲亲她的手背,低声说:“放心,不会让你怀上。但我得去处理一下,不能弄脏了别人的铺盖。” 她为自己突然的恐惧而感到害臊,等他回来,就轻轻抠了他手臂一下,嗔怪道:“你们男人才不可信。” 他笑着亲了她嘴唇一下:“你可以信我一辈子,除非我死。” 她掩着他的嘴唇:“不许说不吉利的话。”然后埋头到他颈窝里。 他仍然暖得发烫,颈窝里还有薄汗。散发着迷人的气息,好像带着不会被洗却的翰墨味。 凤栖因而踏实地睡着了。 因为要追赶曹铮和温凌,他们在山间没有逗留几日,行装准备好了,就向着滏口陉出发。 到底几个并州的厢军是本地人士,非常熟悉太行山的地形,沿着山间绵延的小路,巧妙地避开官道和行军的卡口。虽然一路风餐露宿、忍饥挨饿,非常辛苦,但因为目标似乎不会太远了,即便是娇气如凤栖,也咬咬牙忍住了艰辛。 穿过滏口陉,很快就将到磁州。 和战乱凄惨的应州、忻州比,磁州热闹非凡,简直是一片人间天堂。这里出产上好的瓷器,是当地一大笔收入,所以城门口人来人往俱是做瓷器生意的,检查得也非常疏松。 高云桐一行几乎都不费力,就进了城。 其他几个厢兵各有目的,几日相处也生了些友谊,至此道了别,还有些不舍。 高云桐看看四处街市,道:“这里离黄河并不远,却好像丝毫没有靺鞨人进犯的影子。百姓生活一应如常。” 凤栖也在观望着,她那晚是很清楚地听到了“分兵两路”的信息的,温凌不会知道她要逃跑,也不该故意做套欺骗她欺骗了也没什么意义。 她说:“靺鞨是骑兵,或许速度一向很快?只要渡过黄河,离汴京只是飞骑数日的路程。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高云桐点点头说:“回头再谈这些吧。”他揉揉肚子:“刚刚你有没有闻到驴肉火烧的味道?我又饿又馋了。” 凤栖剜他一眼:“就知道吃!” 然后那驴肉火烧的香气随着煎饼釜和汤锅的揭开而扑鼻而来。凤栖深吸一口,忍住馋虫,问:“驴肉也能吃吗?” 高云桐笑道:“人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你说驴肉能不能吃呢?不过你们这种贵人,大概是没吃过这种老百姓才喜闻乐见的肉食。” 凤栖皱皱眉,仍是鄙夷之色:“那你买两个来我尝尝。” 火烧刚刚烙出来,一层层分明,撒着一层芝麻,中间连汤带肉夹着酱香浓郁的炖驴肉,一口下去酥得掉渣。 凤栖吃了几口,馋虫被吊到嗓子眼,再顾不得淑女的举止,用手接着饼渣,“呜噜呜噜”说:“好吃!真好吃!” 高云桐笑道:“你放开吃吧,你现在一身行商伙计的打扮,又非高门贵女,就是一个等下之人,就吃得再狼狈些也没事。” 在凤栖捶他之前,他闪身到市口,四下望望,又说:“那儿有家茶馆,边喝茶边吃点心去。而且,茶馆人来人往,容易打听消息。” 果然,茶馆里坐着的虽基本是“短打”,但消息倒挺丰富的。 一个说:“听说咱们大梁的兄弟之邦靺鞨和忻州打起来了?” 另一个说:“怪道!前一阵我东家有一批送往并州的瓷,突然说不送了。” “不说是‘兄弟之邦’吗?” “嗤原来和北卢不也称兄道弟么?做‘哥哥’的每年送钱、送粮、送绢帛,买了个和平。说翻脸不也翻脸了?” “那毕竟是要送钱的,能不送自家花,多好!” “可不,街坊里兄弟分家,打起来的还少?不都为了钱?” ………… 晋地打仗的消息虽传过来些,但对于老百姓,已经和平了百余年了,对“打仗”只是听书时常听到的一个词汇而已,而且是那些茶楼酒馆里的说书先生口中的打仗。 无非:“两员猛将在城下拨马出阵,一问:‘来人报上名来,本将刀下不死无名之鬼。’另一个说:‘我乃大将颜良,你是何人?’‘我乃汉寿亭侯关羽是也!’”然后两人一通打,哪一方被取了头颅,士兵们自然作鸟兽散,仗自然就胜了,城自然就取了。 少数人关心时事,端着茶碗问:“哎呀,要打过来可怎么办?” 回复的漫不经心:“怎么可能打过来?并州是何等坚固的城池?还与我们隔着一整座太行山!北边那么大一条黄河,听说靺鞨人都是旱鸭子,船都没坐过的,叫他如何敢从风浪里渡过来?放心,放心!” 凤栖望了高云桐一眼,然后嘟囔着:“那可不一定……” 那边口沫横飞的那位眼睛横看过来:“哦哟,小兄弟看着挺懂的?您说说?” 高云桐说:“他不懂。并州有节度使曹将军在,靺鞨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然后冲凤栖眨眨眼。 旁边倒有一个插嘴道:“不是,前两日不是听说曹将军到咱们磁州来了么?知府那里热热闹闹迎接,是咱们东家负责送的酒,四升楼负责送的菜肴,还有红袖坊去的歌舞伎。据说曹将军待几日又要去京城里陛见呢,到时候又有一场践行宴,咱们东家已经在准备好酒了。” 有馋酒的问:“哎呀,你们东家送的是什么破酒啊?人家并州节度使,汾酒、竹叶青酒这种可没少喝,你们东家那掺了水的破酒能入人家法眼么?” 那个酒庄伙计吵架似的嚷嚷了几句:“谁掺水了?!咱们东家的酒怎么就不如汾酒了?” 而后被高云桐拍了拍肩膀,怒气未消地回头问:“你干嘛呀?” 高云桐悄悄问:“我是贩茶的,有上好的小团龙饼子,刚刚听你的意思,不知道还没有人往知府那里送茶?可否给我一条路子?”悄悄把手里一小角金叶子露了露。 那酒庄伙计顿时眼馋起来,说:“谁说不要茶啊!据说曹将军对茶的要求还一般,但带来的一个亲王对茶极其讲究,只是咱们磁州没有好茶,人家看不上,还喝的是自己带来的茶饼。若是你真有好茶,这条路子打通,稳赚不少呢!” “咦,节度使带亲王来咱们磁州干什么呀?咱们磁州是哪位王的封邑不?” “不是。前头还有过赵王和魏王,这一朝没有听说。并州是晋王的封邑,晋王好好的那么大、那么富庶的晋地不待着,干嘛上咱们这儿来?” ………… 杂七杂八、半真半假的一堆消息。 趁其他人还在聊,高云桐和那位酒庄伙计已经躲到一个角落窃窃私语了。 聊完,他借夹剪剪了一小角金叶子给那伙计,拱手道:“多谢多谢,若还有消息,还当补报。” 然后对凤栖招招手,一同出了茶馆。 “果然,这里有消息,别看鸡零狗碎的,可以一步步抽丝剥茧得到我们要的东西。”高云桐说,随后又心疼地摇摇头,“刚刚看你对我做‘金子’的口型,还把我心疼了一下这样的乱世,金子是多么值钱,为了这么小一条消息,费一角金子实在是不值!” 凤栖啐道:“成大事者哪有像你这么悭吝的?不过就是这么一点点金叶子,值什么?” 第178章 高云桐说:“你道这一角金叶子少?买驴肉火烧可以买一筐!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两个人压低声音吵吵着,眉宇里神飞意动,说不尽的往来眉眼官司。所幸是凤栖男装,还不大惹眼。 最后她捅他一肘子:“别废话了。曹将军既然是磁州知府接待的,咱们只管往知府衙门那里探听消息去。” “省得。那么多金子,人家小伙计已经把知府后院从管家到掌采购的小厮的名单都告诉我了,只消打他的旗号,可以在后衙探得消息了。” 民间这种活泼泼的机簧灵动,凤栖也不如他懂,瞥眼见他踌躇满志的模样,心里倒觉得他颇为有趣。 第119章 晋王凤霈喝得半醺,摩挲着胀痛的脑门。举杯消愁愁更愁,他自知这次改藩是因为靺鞨人那句“禅位”,自家哥哥的猜忌只怕已经到了绝顶,自己能在磁州勉强待下去不闹出幺蛾子来,就已经算是天恩了。 可是心里焉能不犯愁呢?女儿在温凌军中,据说惹翻了冀王,还不知被怎么折磨着;唯一的儿子似被架在炭火上烤,自古的废太子能留一条命就不错了;妻子家人全数在汴梁,跟人质似的在官家眼皮子底下。自己一向只顾吃喝玩乐,以为是能避世,结果是事到临头一个贴心能干的人都没有! 他和曹铮求了几次情,曹铮态度总是很好,好言劝慰他放宽心,但他稍有所请,曹铮就一脸为难,“这……”都要“这”半天。 “点一盏好茶来,我中酒头疼。”他吩咐身边的侍女。 侍女一丝不苟地用“七汤法”搅打茶末,七次注水,成一杯浮着雪沫乳花的茶汤,还简单绘了一枝兰花的“水丹青”,战战兢兢送来给凤霈饮用。 凤霈呷了一小口,摇摇头叹息道:“茶叶放太久了,香气不足;你的手法也偏于僵硬,未能打出乳花香来。” 那侍女羞惭地垂手称是。书此 凤霈又喝了一小口,把茶盏丢在案桌上,叹了口气,盯着不远前摆着的一盆杜鹃花,问:“我要的新茶,有没有?” 侍女低头回复:“曹将军说……一时买不着……” 凤霈重重一拍桌子:“哼!他就是敷衍!” 心里知道曹铮并不算落井下石的小人,只是谨小慎微罢了,但这口恶气不向他撒,又向谁撒?! 侍女怕在他身边招惹他的怒火,小心翼翼说:“要么,奴再去知府管事的那里问问?” “嗯。” 俟侍女走了,凤霈闭上眼睛,又是愁上心头。 但想也无用,只能强迫自己换着想其他的事,比如昨晚知府安排招待的乐伎中有一个,洞箫吹得不错,今日是个满月日,正宜让她在月下吹上一曲《望海潮》,再品些小酒,或能忘忧。 倒没多会儿,那侍女又回来回话,这次有几分高兴:“刚刚管事的说,弄到了一饼好茶,是专程从并州送来的。” “并州送来的?”凤霈有些奇怪,但未多想,只自嘲地说,“并州不赶紧锁城戒严,还敢放茶马商人出来贩茶?” 但只想到茶,哪管他并州洪水滔天! 于是说:“那研一些来尝尝。” 好容易等点茶的过程结束,凤霈呷了一口茶,皱眉道:“这是骗子吧?分明就是本地的粗茶,做成小龙团的模样,但香气完全不对,还有些苦涩!” 气得把一盏茶泼到地上,骂那侍女:“你怎么蠢得猪一样?这茶炙起来的香气不就能品出来好坏了吗?还巴巴地弄给我喝!你是不是收受了知府管事的好处?” 侍女大气不敢出,好半天才在他“嗯?”的压迫下应答:“奴不敢。是送茶的小伙计说,这是姑苏女儿茶,奴奴听他好像懂点行,还说到了原是何家人才点得出的好茶味。” 她怕犯忌,悄然看了凤霈一眼,却见这位晋王呆呆地凝视着面前那盆杜鹃,似乎想什么出了神。 好半日,那晋王才说:“女儿茶?茶中何尝有这种名号?” 但又不似发火,又过了一会儿又说:“那送茶的伙计还在不在?在的话叫进来,我要赏呢。” 寻思着,要是故弄玄虚想骗他的,就好好赏一顿打;但要是有所指点晋王私嬖的侍妾姓何,擅长点茶,一般百姓无由得知必然是懂些情况的,当然要叫进来问清楚。 他阴沉沉的,等侍女带着两个人进了他喝茶饮酒的花厅的那座庭院,更是板起面孔。 花厅门口是曹铮派来“服侍”他的人。他听见侍女在门口解释:“这是给大王送茶的贩子。” “咦,大王何时吃这些市井贩子卖的茶?” 凤霈气不打一处来,对着窗外喝道:“不错,我原来是不吃这些市井贩子卖的茶,但现在想喝点像样的点茶都不能够了,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你们问问曹铮去,他要是不放心这两个茶贩子,质疑他们的来路,只管先到知府的班房里拷问完再送过来,反正茶又不是饭,一顿没有也死不了!” 晋王被软禁着心情郁闷暴躁,时不时端起大王架子拿人撒气,大家伙儿都晓得。 门口几个人也只能陪着小心说:“不是……谁敢质疑来着?是怕民人冒充好货,气到了大王罢了。” 凤霈大声嚷嚷:“我若是被活活气死,也不会是因为他们!叫掌院的把竹板子准备好了,要是骗子,打一顿撵出去不就完了!” 越说越火,见手边是喝茶的瓷杯,“啪叽”就砸在了地上。 晋王虽说已经式微,但到底还是官家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的儿子,虽说都传要被废了,但废太子的诏书没有下来,那就还是太子。 何况,晋王确实是个没野心的人,来往的不过是奇优名倡,所想的不过是纸醉金迷,绝不敢奓着胆子有所图谋。这一点,曹铮自己也很清楚,只是管个样子,犯不着真正得罪了他,叫人说起来自己落井下石而官家苛待兄弟。 门口的人胡乱搜了一下两个茶贩子的褡裢和袖口,只要没有锐器,就放进去了。 侍女打起帘子让两个茶贩子进门。花厅四处通透,说话声略高一点,外面就听得一清二楚。两个茶贩子看似很紧张,进门就跪在门前毡毯上,低低垂头,脸都瞧不见。 凤霈也懒得看,他已经撩起袍摆,坐回了他的官帽椅上,盘弄着先一轮击拂的杯盏,头也不抬,虎着脸问:“这‘女儿茶’是怎么回事?味道也很一般,吹得倒像个真的。” 茶贩之一躬身叉手一礼,说话倒不似举止畏怯:“不是茶一般,是要有会点茶的人。” 凤霈“嗤”地一声笑,指了指自己的侍女:“我这个侍茶女使的点茶功夫,磁州城里只怕没有人敢说比她强半分了。” 开口的那茶贩指了指身边另一个瘦瘦小小的:“只怕不如‘他’。” 然后推了推身边那个,像呵斥似的:“怎么一点不上台面?跪近前些让大王看清楚呀。” 凤霈厌恶地说:“近前来干啥?脏兮兮的一身,让你们进我的花厅已经很客气了。” 只说:“这茶如何点?说说看吧。” 凤霈眼角余光看到个子矮的那个凑过去在个子高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悄声耳语,完全听不见,但不经意撇过的脸让他心里一咯噔,欲叫这人抬头让他细看,却又见花厅的槅扇窗外曹铮的人时不时会瞥过来瞧瞧里头动静。 第179章 他还在愣怔,个子高的那位已经说:“此茶出自江南姑苏,东山采茶女采得新茶就置于怀中,茶叶得女儿怀中热气,会迸发出异香,所以得名‘女儿茶’。姑苏何氏诗礼家传,最擅分茶。” “你如何知道?”凤霈沉着脸,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姑苏何氏,你如何知道?” 那位说:“小人是阳羡人,离姑苏不远,这些大族逸事,小时候听说过。” 旁边那个人出乎意料似的又撇头望了他一眼,然后赶快低下了头。 凤霈紧张得手微微颤抖,他迅速瞟了一眼槅扇窗外,清了清喉咙,对侍女说:“听起来是个懂行的。姑苏的女儿茶极其讲究,需焚香静心,而后煮水调茶。这里嘈杂,便容易心躁也是你刚刚调不出好茶味的缘由。”叔此 侍女忙低头道:“是!” “到后头禅室去。” 侍女有些犹疑。但晋王的吩咐却不容置疑:“让这两个人先好好洗净双手,取最清的泉水来。” 随后,他先拂袖离开花厅。 禅室仅小小一间,墙上一龛,供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前面香案上白瓷香炉里袅袅腾起稀白的烟。案前两个编草蒲团,四周拿锦裹边。 凤霈跪坐在一个蒲团上,心怦怦地跳,他低吟了一声“菩萨!”满心说不出的苦痛顿时漫上胸口,逼得眼眶都酸了。他对着菩萨深深泥首,不觉间泪水横流。 禅室的木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晋王殿下,茶具备好了。” 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像个还未变声的少年,但凤霈何等熟悉那声音,他急急起身,揩去脸上泪痕,打开木门,等那人钻进来,又把门阖上了。里面地方狭小,第三人也进不来。 “他”一抬眼,凤霈的嘴唇就哆嗦起来。但倒是少年人把持得住些,轻轻摇摇头,把茶具摆在一旁小案上,说:“晋王殿下,小人开始烧炭煮水。” 而且,很冷静地揭开火炉,加入银炭,吹至发红,架上银铫子。然后凑耳在门上听了听,这才转身扑在凤霈的怀里。 “爹爹!”她的声音闷闷的,不响,但仿佛在凤霈胸腔里反复地共振着,震得他泪如雨下。 “亭卿!”凤霈也不敢高声,捧珍宝般小心抚弄女儿的肩头,“我不是在做梦吧?” 打扮作茶贩的凤栖在他怀抱里摇摇头,低声说:“门板很厚,只要不高声,外头应该是听不见的。爹爹,我也觉得自己在做梦还有回到故土的这一天!” “可惜爹爹我却落得这样不堪!”凤霈老泪纵横,“父女相见,倒似鬼鬼祟祟的。我身边几乎没有自己的人了,连日常侍奉的女使,都是曹铮派遣的,我说了多少遍‘用不惯’,他也不肯换,只说我在并州的那些老人儿一时是没法过来。现在我连话都不敢乱说,连看到你,一时都不敢相认!……” 凤栖却比他冷静,听父亲只是絮絮叨叨责怪曹铮的无情无礼,抱怨自己的命运不济,她终于打断了说:“爹爹,女儿千辛万苦从忻州逃到磁州,是有重要的事要禀告爹爹。” 第120章 凤霈问:“对,之前听高云桐说起忻州的兵燹,你被温凌擒了吗?他是不是一直对你不好?” “他对我好不好都不重要。”凤栖说,“靺鞨对我们大梁有着极大的怨气,也很觊觎我们的富饶。这次打着旗号,无非就是给入侵找个借口。” 凤霈很冷淡地“哼”了一声:“我那哥哥行事阴暗,反复无常,无怪乎人家生怨气。给靺鞨揍一揍也并不是坏事,才叫他以后要晓得说话算话、待人和善些!” 亲爹居然是这个态度,凤栖一时有些无语,过了一会儿才嗔怪道:“关起门来毕竟还是兄弟,‘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现在这种时候,外敌当前,也计较不得。” 凤霈笑道:“亭卿,你何时变得这样迂?他把天下坐稳了,又会怎么对待我们父子、我们全家?以我们为恩人吗?嗯?” “女儿不是迂腐!”凤栖抗声道,“我从易州,一路到幽州,再折转到应州、忻州……跟着军伍奔波吃苦并不算什么,然而看到北卢皇室覆灭,伪帝和全城官贵纳降的‘牵羊礼’,看到靺鞨一路奔袭,攻城略地之后百姓焦骨遍地,乃至生不如死。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战争中独善其身。” 凤霈声音放缓了些,说:“好,即便我一句兄弟不和的话都不说,请问,我能做什么?我能怎么办?我现在呆在这鬼地方,他一道圣旨都没有,就把我吊着。他要是直接赐死我,我也就乖乖去死了;他要是怕担杀弟的罪过,想软禁我,给个说法,我也就认了;现在这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说两句,牢骚又来了。 凤栖虽知爹爹的委屈,但看到了那么多焦土饿殍、死生别离,已经浑然不觉得他的委屈算什么了。 她只顾着自己的意思说:“靺鞨冀王那一路,现在卡在并州一带,但宣抚使关通的能耐,只怕抗不过很久;我在靺鞨军中听说他们要分兵两路的消息,我和高云桐思忖过,并州一路自然是要拿下山河表里的晋地,啃下攻占中原的最大一块硬骨头,另一路八成是从幽燕南下,只要能攻下中山和河间两镇,再渡过黄河,就是一片开阔平原,到时候任凭靺鞨的战马驰骋,到京城就是五七日的马程,大支军伍急行军也不超过十天。” 她紧赶着说:“爹爹,曹将军是官家潜邸的私人,他说一句,官家还是肯信的;如今这局面,越早防范越好,官家再糊涂阴暗,也不会愿意让北卢皇家蒙羞的牵羊礼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和汴京的两府,必须立刻知道这件事!” 凤霈默然好一会儿,才说:“为什么每次都要让我出这个头?” 凤栖一时又觉得气得好笑:“曹节度使虽然是官家的人,但对爹爹总算还有敬意,爹爹这个身份告诉他不是最合适么?” “你一直说的那个高云桐,之前也在并州找过我,那次我为了你,当然要和曹铮闹一通;但也不是非得事事都要和曹铮闹的。这次,让高云桐直接与曹铮说去,倒不好?不是让他们俩立功么我是官家忌讳的人,这种功劳不要也罢。”凤霈说。 凤栖抗声道:“爹爹!那个救我的高云桐,是朝廷的流配犯!他为了救我、救忻州,冒险从忻州城飞驰而出赶回并州报信,被曹将军打得一身血痕……” 她之前并未太为他的一身血痕难过,只有些惊诧,此刻,却突然涌上来一阵疼惜和不甘,嗓音都哽咽了:“……后来,忻州是救不下了,爹爹找曹铮闹了也并没有什么用。还是他鼓动了郭承恩的人闯温凌的中军营救了女儿,一路九死一生才从滏口陉赶到磁州。他为了什么?若说为了他自己,好好跟着曹铮,乖乖做幕僚倒不好?” 她最后气哼哼地说:“这样的时刻,俱想着自家,爹爹真不如个流配犯!” 也只有父亲一向优容宠爱的娇娇女才敢这样放肆地对父亲说话。 凤霈气得脸通红,巴掌扬了扬却不忍心打刚刚见到面的女儿。 但这女儿已经立马换了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爹爹,我心里一时急,说话没遮拦,你不会怪我吧?” 第180章 他叹了口气说:“高云桐那是为了你……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凤栖说:“爹爹是皇室的人,承平时不稼不穑也能享受封邑的福祉,过富贵的生活;在危难时不该牺牲那么一点点吗?” 凤霈诧异地望着女儿,想批评她“迂”,可终究批评不出口;想责怪她不懂朝廷里明争暗斗、自己要明哲保身的情况,可又觉得自己一向明哲保身,好像也没有能保住什么。 犹豫了半晌,他突然又想到了另一层,问:“诶,高云桐真是毫无私心为了你么?” 这次轮到凤栖脸红了,但她娇蛮地说:“不错,他为了我,也为了苍生。他是个君子,是个好人。我要嫁给他。” “这不胡闹吗?” “就胡闹,就胡闹!”凤栖滚在父亲怀里,“马上两国闹翻,我这嫁给敌国过的‘和亲公主’成了二手货就没人要了,只有下嫁给他了……” 闹腾了一阵,她听见水沸滚的响声,直起身子捋了捋额发,到茶案前炙茶、研磨,然后是注水、击拂,茶盏里慢慢腾起雪白的乳花。她动作依然娴熟,水丹青画的是一幅山水。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她边吟诗边把茶盏递到父亲面前,“请爹爹用茶。” 而凤霈不免一阵悲恸,看着杯盏里那幅用乳花和茶末画成的浅绿色的写意山水图,不忍喝上一口。 “我试试看吧。”他终于说,“曹铮肯不肯听我就不知道了。” 他出了那坐禅的斗室,对身边侍茶的那位侍女道:“真是上等的女儿茶,我要多买几饼。你和节度使回禀一下,我请他闲时来喝茶。” 曹铮对凤霈的话是带着狐疑的,特别是这位素来不靠谱的晋王神色笃然地拨着茶炉里的炭火,只肯说:“我自然有我的消息来源。但是递给我消息的人怕你怪罪,不肯露面,我有什么办法呢?你爱信不信吧。” “那卑职还真没法信!”曹铮说。 凤霈虽然拿乔,但女儿千辛万苦送消息过来,他当然也不愿意她一片热忱落空,于是沉下脸说:“老曹,我和你在并州当了那么多年的同僚,你应当了解我,平素我是个不爱关心这些破事的人,但既然与你说了,自然有我的渠道,你硬是问了,甚至去查,其实就是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他拍着案桌有些生气的模样:“说实话,这消息来,已经是叫人担忧至极的了!你不肯把时间花在到中山和河间这两处重镇去探听靺鞨的消息上,却宁可在我这里猜疑我、打探我的话缝儿你就是打探到了是何人与我说的这些消息,就比你的斥候在北边打听到的要准了?!” 曹铮一直觉得凤霈是个窝囊废,听他这句话,突然觉得自己以往也小看了他,不由肃然道:“不错,卑职肯定要派斥候去,但消息来源是不是准确,对卑职也很重要。” 凤霈挥挥手说:“将军先派斥候吧,斥候出城,我自然告诉你。” 曹铮没有拿捏凤霈的法门,只好气闷地把盏中最后一口茶喝掉了,然后拱手道:“好吧,卑职先派斥候去打探消息,然后再来向大王请教。” 他一出凤霈花厅的院门,就对身边人说:“打听一下,这几天谁来这座别苑见过晋王?” 脚步顿了一下,又说:“还有,亲兵里派六队斥候往黄河北岸,真定、中山和河间三郡各派两队,侦查是否有靺鞨军队在附近集结,是否有进攻的意思。” 曹铮是个有实权的将军,一声吩咐下去,亲兵营里立刻派出斥候往黄河边打探消息,又有通过滏口陉往并州去的探马;磁州知府要巴结,则自告奋勇彻查是谁混进了晋王身边。 当曹铮在磁州一间简陋的小客栈再次看到高云桐的时候,高云桐正气定神闲在当饭桌的案桌上写字。见门被踹开,他抬头笑道:“曹将军,久违了,茶水马上就好,您请稍坐。” 曹铮冷笑道:“你好像知道我要来?” 高云桐笑道:“小人那点小伎俩,根本瞒不过将军。毕竟,这磁州不大,牵丝扳藤顺着一查,还有查不到小人头上的?不过,本来也没打算瞒过将军,只想提前些让将军知晓。” “你不能直接告诉我?” 高云桐说:“那样的话,将军可能听都不听,先把我斩了。” 他撇嘴耸了耸肩:“如果还顾念小人的话,也许是再打一顿,然后送回并州继续服刑。” 曹铮心里承认他说得不错,要是高云桐第一时间来找他,他肯定听都不会听。 毕竟这个人总是有出人意表之举:以前的不羁且不说;在并州被狠揍了一顿荆杖后,居然投奔了郭承恩,拉了几百人到忻州伏击靺鞨军,听说还让冀王焦头烂额了一阵。 但说高云桐有辩才、有帅才,但这样的行事不照规矩来,在上者又岂能容得?曹铮自然也不能容得! “我今日就打不得你、杀不得你?哼!”曹铮气哼哼道。 倒是里屋钻出一个瘦瘦小小、脸上脏兮兮的少年,他端着托盘,里面是三盏茶水,放下茶就开口说:“虎狼屯于阶陛,曹将军还想着怎么打杀自己人?” 说完,大大地翻了一个白眼,眼白亮澈如映着月光的泉水,傲慢,可叫人也不生厌。 曹铮嗤笑一声:“你是什么人?在我面前有你说话的份儿?” 那小厮躲到高云桐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眼睛扑闪两下,嘀咕着:“他若报的是假消息,怎么打杀都不为过;但要不是假消息呢?好歹是冒死来递消息,应该论功行赏吧?” 曹铮确实没心思和他们俩计较,看了高云桐一眼:“放心,我今日也没打算杀你,杀你也要等两镇的消息递过来之后,再一并跟你算总账。” 清清喉咙说:“你到我的行馆去,我有话问你。” 那小厮拉着高云桐的袖子:“那我怎么办?” 高云桐说:“你一起去吧。” 曹铮拒绝道:“我是找你谈些机密之事的!” 高云桐说:“这个人懂很多机密之事,这次的消息多亏她。” “这是什么人?总得知根知底的。” 那小厮又躲在高云桐胳膊后面翻个白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是什么人?” 高云桐一向挥斥方遒的人,竟有些拿这小厮啼笑皆非的意思,回头低声嘱咐道:“别闹。” 然后赔笑道:“小人对她知根知底,且绝对信任。” 曹铮皱着眉头,好半天答应道:“好吧。有辆牛车在外面,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给你一刻钟收拾完就走。” 那小厮努努嘴指着自己端来的茶:“我点茶点了好半天呢,好歹喝一口,礼貌些嘛。” 曹铮瞪他一眼,而高云桐笑道:“曹将军,这茶真是点得好,您不尝尝一定会后悔。” 曹铮端茶品了一口,果然唇舌芬芳,但不肯夸,又喝了一口,把那小小粗盏的茶汤喝完,杯子一撂,先拂袖而去。 第121章 曹铮回到行馆时,自己也冷静多了。团茶的清苦在回荡在口腔里,一如他此刻焦灼的心情。 从靺鞨人进犯忻州开始,他就隐约觉得会有两国交兵的这一天。虽然关通总是安慰他想多了,说靺鞨人虽然野兽似的不懂事,但也不敢随意向并州这样的大城开战,至于黄河更是他们的天堑,靺鞨人连船都造不出来,怎么渡河? 第181章 高云桐的消息其实是证实了他心底里的恐惧,而且上次高云桐和他硬杠时,有几句话也说到了他心坎里:他曹家世代是大梁的忠臣、边将,顶梁柱一样担负着戍边的重任。如果官家被宵小瞒蔽,他有责任提醒。 只是承平日久,不仅是将士们打仗的能力和勇气大不如从前,而且不论文官武将,都更多地存了巴结谄媚官家的心思。以往但凡报了灾祸给朝廷,官家都会不高兴很久,最后总是地方封疆倒霉,渐渐地,就谁都报喜不报忧了,个个升官才快。 等高云桐到了,他摒开身边的人,把高云桐叫进一间私密的屋子,见那“小厮”也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他皱皱眉说:“既然你说他的消息准确,就一起进来吧。” 然后亲自关上门,单刀直入地问:“靺鞨要进犯我国的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不要说他进犯忻州来往的国书上已经写了:刺史马靖先和知府柳舜故意欺瞒,首先出击,靺鞨士兵哗然,都说不报复忻州不行。守土之人不谨慎,也怪不得野蛮的靺鞨人。但说他们要进攻并州,可有征兆?还有说他们要从幽燕渡黄河南下,这就更匪夷所思了!靺鞨已经答应交割幽燕给我们,只是还没有交接好而已。” 他锐利的目光看着面前两个人:“你们到底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高云桐说:“靺鞨军队从打完幽州过来一路就疲惫缺粮了,云州又久攻不下,自然就动了往南劫掠的心思。 “他们攻打忻州在前,马靖先逃跑在后,谈何‘首先出击’?后来靺鞨砍了马靖先手足,虐杀我朝廷的命官,威胁忻州给粮。忻州给了两回发现无法餍足所欲,才知道不能再让步下去了,即便是这样,也是防守为主,何尝主动出击?” 他冷笑了一声:“这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实话,忻州的军力,也不堪和温凌一战。” 曹铮不说话,显见得是在思索。 然后又看了看那个瘦小少年,问:“你又有什么机密的消息?” 那少年不胡闹的时候,一双乌眸沉璧一般,又静、又慧,此刻听他问话,立刻转眸看着曹铮:“我在冀王军营,听说靺鞨人要‘分兵两路’,前此拿下幽燕的时候,温凌的兄弟幹不思一直是东路大军的主力,这个人又快又莽,若是不拔城池,绕过河间和中山直接奔袭,一渡过黄河,十万骑兵十日内能到汴梁;前锋可能更快。” 曹铮说:“慢来!你说……你在冀王军营?”他眯了眯眼睛:“你?在冀王军营?你是什么人?被捉拿的民夫?” 他再次打量:军队急需民夫的时候可能不会太挑拣,但断不至于找个瘦弱得跟女子一样的少年就不怕推不动大车、扛不动米袋? 高云桐悄然瞥了凤栖一眼。 凤栖是作为和亲公主送到靺鞨去的,所以他一直劝她还是藏一藏身份,以免被责难“女子背夫而逃”,甭管什么两国交兵、命悬一线,女子不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是失贞、不守妇道。 这里势必要找个借口圆过去。 但凤栖弛然一笑:“曹叔叔,我七岁之后就不出二门了,您就没在晋王府见过我了,估摸着认不出来;但我小时候,你就没抱过我?” 她掏出一块手绢使劲擦了擦故意涂在面上的锅底灰。属次 在曹铮瞠目之时,她叹息道:“本来呢,我也是应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但是我在温凌军中得知了他们靺鞨要南犯的消息,这种时候,娶嫁之约算什么?生我养我的国是大梁!我只肯认我是大梁的女儿!” 曹铮好半日才沉沉点头:“臣想起来了……怪不得一直觉得有些眼熟。” 他喉结上下滚动着,最后抱着头闷声不响,只是不断叹息。好久好久才说:“先等斥候的消息吧。” 凤栖说:“等归等,忻州的消息不妨先上密折让官家知道,我打探来的消息,即使不确,让官家心里有个准备也好。” “兵马一动,军费无算。”曹铮说,“国库里但凡拿得出这么多军费倒好了!” 但也说:“密折,我会写的。” 曹铮悄然看了看凤栖,心里忖度:上次听说冀王攻打忻州的理由之一就是冀王妃逃婚,如今看来好像也是真的。各执一词,也无法分辨,但不能让这位郡主离开磁州自己的管辖圈里,万一将来有需要和靺鞨谈判,他们要人,自己这边也须拿得出人来。 他换了平和些的笑脸,对凤栖说:“燕国公主这段日子受苦了吧?高云桐这个贼配军,如何能这样伺候公主殿下?” 瞪了高云桐一眼,然后又笑道:“晋王在知府家的别苑里暂住,空屋子很多,公主不妨与晋王团圆吧?” 凤栖看了高云桐一眼,指着他问曹铮:“那他怎么办?” 曹铮一愣:“他是下官治下的流犯。” 凤栖笑道:“他一向服侍我服侍得好,曹叔叔把他拨给我使用吧。” 曹铮在人情世故里打滚几十年了,当然觉出一些不对劲来,眼角余光看见高云桐一副硬憋着笑与气的模样,眼神里闪烁暧昧。 他愣了愣心想:这两人不会有了什么路数? 又想:那岂不是有点糟糕? 于是半开玩笑地说:“他那么会服侍公主,倒也可以援汉代的例改判腐刑,赠与公主为府中宦。” 凤栖掩着嘴笑道:“好呀,好呀。” 高云桐脸色则顿时黑沉下来,勉强扯了一笑说:“曹将军说笑了,我朝法典里有‘笞杖流徒死’,没有腐刑这类酷刑;自<a href=https:///tags_nan/xihan.html target=_blank >西汉以来,除了南北朝时北方蛮族或还有腐刑,其他历朝历代也没这项酷刑了。” 见凤栖还在掩口葫芦瞎笑,真是气得手痒痒,但在曹铮面前不敢放肆,只能苦笑道:“再说,小人还未娶妻生子。虽然是流犯,将来承将军的恩典,或能娶个勤劳朴实能干的农家女子,生一窝孩子,也不算对不起祖宗了。” 凤栖笑容凝固,但也不能让曹铮看出来她的心思,所以故意不屑地挑挑眉。 曹铮说:“公主要任用他,原是他的福分,不过下官这里还有几件事要问话,今日先请公主回晋王那里,改日再让他过来伺候。” 凤栖说:“可刚刚收拾行李的是他,我不晓得我的东西给他放哪里了,让他先送我去我爹爹那儿,再来请曹叔叔问话,可好?” 曹铮只能答应。 还是来时的那辆牛车,里面堆着几件行囊,如果放下车帘就一片昏暗。 两个人钻入车厢,高云桐说:“拢共就三个包裹,两个是你的,一个是我的。我可告诉你了,我的东西我拿走。”好像准备要走。 凤栖说:“慢来,我的包裹里是两套男装,还是农人裋褐,你觉得我到了我爹爹身边,还穿这些?你拿走吧,我不要。” “我也不要,太小,穿不下。” “那就扔掉。”凤栖毫不让步,“你去扔。” 高云桐任她撒泼,点头不多言语。 凤栖又说:“还有一件事更好笑了,你包裹里的那些金叶子,好像是我让你帮着保管的,怎么,现在分包裹它们就归你了?” 高云桐说:“我还给你就是了。倒像我贪图你细软财物似的!”起手解其中一个包袱。 第182章 “慢来!”凤栖说,努努嘴,“不放帘子,让所有人都瞧瞧值钱东西在哪儿?” 高云桐放下车帘。 车里只有板壁的缝隙透进来的一道一道的鹅黄色的天光,打在两个人的脸上、身上,也是一道一道的。 心有灵犀似的,都是又气又笑的模样,都明白刚刚互相地挤兑、作死是为了什么。 凤栖先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压低声音道:“勤劳朴实能干的农家女子在哪儿呢?原也只有你配得上!要不要我为你留心留心?” 男人则一把把她抱过来箍紧在怀抱里,先拧了一把脸蛋,唯恐留下红印,没敢太用力,但紧接着就毫无窒碍地拧了一把屁股,力道足以使她麻麻痛痛,扭着小腰儿扑在他怀里躲避,还轻轻地叫了声“哎哟!” 接着,又捶打着骂他:“你和温凌一样,残暴无情!” “不知道是谁想着把我阉了做她的侍宦!”他咬牙切齿的,“‘残暴无情’这个词我不配领,原璧奉还。” 凤栖埋首在他胸口,“咯咯咯”地自得地笑起来。 于是乎,惹得又挨了他不轻不重的一掐,赶紧伸手去护痛:“我全身都有伤呢,你可别乱掐,疼死了。” “既然那里也有伤,为何上次不喊我上药?” 她脸红扑扑的,反正埋在他胸前仗着他看不见,声音低细却不乏蛮横凌厉:“谁叫你那么迟钝,‘肉’都吃了,还不晓得我身上哪里有伤?” 反正都是她的理。 高云桐上次给她又是捏、又是亲、又是激将、又是挑逗,脑袋一热,直捣黄龙,哪里顾得上慢慢品鉴欣赏。 现在气愤之余,又有些心疼,有些好奇,只可惜这大车外有人,说话、呼痛都只敢轻声轻语。 因而那些万千言语、万千情绪只能付诸于行动,怀里趁手抱着,腾出一只手捧起她热乎乎的脸蛋,堵着她胡乱怪罪人的那张嘴。 这偷情般的刺激感,看似悄无声息,实则惊涛骇浪。 直到外头人不耐烦地敲敲车壁:“不是说包裹不多,分好了没?” 两个人分开,高云桐说:“行李确实混在一起了,一时找不清,还是我送公主回晋王那里,慢慢分分清楚吧。” 凤栖则带着威严道:“走罢,没的耽误了那么多时辰了!” 只有两个人自己知道,那胡乱散开的包袱和衣物,被缠绵的吻摧折到全是褶皱;两个人嘴角亮晶晶的一痕,被掏出来的绢子不动声色地拭去;皮肉上互掐留下的微微麻痛,随着牛车的颠簸而消退为痒酥酥的滋味。 前往晋王公馆的一段路,有滋有味,只嫌太短! 第122章 晋王公馆是磁州知府的别苑,地方不大,也自然没有晋王府应有的气派。 凤栖下了马车,见已经是进了二门了,大方落落地对高云桐说:“包裹你替我拿着,送到屋子里再分。” 虽然穿着一身小厮的衣衫,气度上已经又是郡主了。缓行在中庭的小道上,说:“我先拜见爹爹去,知不知道哪片院子是分配给我住的?” 晋王凤霈见过了女儿,因觉得说话不便,只点点头道:“如今府里能用的人不多,还是仰赖磁州知府拨给的一些。东南那片光照最好,归你住。你先回屋洗沐,晚上爹爹给你摆小小一桌接风宴。” 凤栖笑道:“女儿身为陛下亲封的公主,如今归宁回家,不如叫曹铮将军一道来?” 凤霈这一阵正和曹铮闹腾了好几场,原本维系的关系早就坏掉了。他张了张嘴,想怪她太张扬,但又想这女儿一直颇有主张,此刻她眼眸里若有机锋,还是就依了她吧。 虽然条件远不如晋地的王府,但对于一直奔波在外的凤栖而言,能睡在床上,能穿上丝缎的衣裳,能有足够的水洗沐,就已经是福分了。 洗完澡,两位侍女一个给她的头发抹上香膏,一个用香脂给她擦手脚皮肤。 头发还不觉什么,侍女擦到凤栖的脚底的时候,神色有些诧异。 凤栖说:“是不是生了好多水泡和硬茧?” “是呢。”侍女赔笑道,“公主一定吃了不少奔波之苦吧?” 凤栖说:“是啊,但这根本不算什么。刚刚洗澡没让你们服侍,不然,你们还会看到我全身都是淤青淤紫,三道见血的鞭痕,一道割裂皮肉的箭伤,都不知道能不能再消退了。” 侍女咋舌:“这……是靺鞨人弄的?” 凤栖想到温凌,面色沉沉的,许久才“嗯”了一声。 瞥见两名侍女也是极为惊诧的模样,大概在心里骂那些靺鞨人都是禽兽。 真正禽兽的样子,你们这些生活在承平之地的姑娘们还没见过呢! 凤栖只觉得口中苦涩,幽州、应州、忻州……她所亲见的那些苦难,希望遭逢的人越少越好。 晚上,曹铮很给面子地赶到晋王府上,还带了两坛好酒和送给凤栖的六匹春绢、两匹锦缎和一套胭脂水粉。 他存心修好,笑眯眯的时候不像个武夫,先对凤霈和凤栖兜头一揖,说了些父女平安团聚的吉祥话儿,又道:“一路上燕国公主真正吃苦了,接下来一段在磁州,好好保养身子。” 凤霈既是主家,少不得也一脸的笑,上前扶掖道:“曹将军怎么这么客气!以后我们父女还要仰赖将军。请,请,请” 凤栖瞥见父亲还叫了当地的歌舞伎,矜持地陪着喝了一些甜醴,听了几套曲子,不觉已经到了二更。她左右看看,暗示说:“曹将军,今日薄酒粗菜,叫您笑话了。可能还没填饱肚子呢?” 曹铮自然省意,点点头说:“哪里!不过酒也三巡了,吃点汤饭吧。” 挥退了那些歌舞伎,等侍女们端上热菜、热饭和热汤,再次挥手:“你们也都下去吧,不需要服侍了。” 凤栖单刀直入道:“曹叔叔,恕我僭越,官家这次给我爹爹改藩,大概是因为靺鞨的离间计吧?” 曹铮垂头喝了一盏酒,想好后才说:“官家的天心,揣测也无用。” 他对这些说辞一直油盐不进,有自己的主张。 凤栖也不执着于游说他,只说:“曹叔叔有密奏之权,想必已经把如今的情形告诉了官家。您不妨再告诉官家,我与靺鞨冀王闹得很僵,夫妻是再做不成了的。” 曹铮不由抬头问:“为什么事闹僵了?以至于夫妻都做不成了?” 又劝道:“不过恕臣说句乖张话,小夫妻里磕磕绊绊也是正常的,两国风俗不一,一时不习惯也是正常的。公主身负着的是和亲的大任,该忍的还是要忍一忍,也是全夫妻之道。” 凤栖一听他的话锋就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能够让女子替国受难,对男人们而言当然是最惠而不费的事代价最少。所以也自然是曹铮对官家和国家最容易付出的忠心。 于是她苦笑道:“我愿意忍,冀王却已经视我为奇耻大辱。” “这……又是为何?” 曹铮问完,心里就隐约有些明白过来,脸色都变了:“难道……是……是那个姓高的贼子?!” 这两个人做一路走,而且在面见他的时候眉梢眼角的风情点点,哪个看不出来!曹铮只是没敢往上面想罢了! 第183章 凤霈也惊呆了,上次女儿也有这一说,他真以为她只是在自己面前未能得偿所愿,所以撒娇撒痴;他的女儿是堂堂公主,至不济也是凤姓的宗女,真正的金枝玉叶,那个小子功名都不用谈,连正常百姓都不是,就是个流犯! 他不由也吹着胡子问:“什么?!那个高云桐?他怎么你了?” 凤栖早有计较,只是垂头面无表情地说:“话说得太直白不好吧?爹爹和叔叔都是过来之人。” 又说:“唯今两条路,一来呢,直接拿我们两个人去忻州给冀王赔罪,我们两个人自然死无葬身之地,只是也未见得叫我大梁就有了国格,也未见得靺鞨人就不觉得耻辱、不想着报复,反正,一来二去的,天下皆知我对不起冀王,大梁对不起靺鞨。” 这话细品,意思很狠,凤栖的胆子也是极大:这是拿了自己的丑事来威胁,如果曹铮把她送还靺鞨冀王,温凌杀她得拿出理由昭告南梁,说不定丑事就抖落出来,最后又增了南梁一宗罪其实于靺鞨并非大事,但对于讲究“三贞九烈”的南梁来说,会自感是奇耻大辱。 曹铮脸色和凤霈一样难看。他们俩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酒,还是曹铮开口说:“燕国公主这话有点道理。可是,若冀王问我们要人怎么办?” 凤栖说:“援忻州的是郭承恩的人,靺鞨中军营中救我的是高云桐,黑漆漆的夜里,又没有穿大梁的军服,说‘没有’,死不认账不行么?他问大梁要燕国公主,咱们就不能倒打一耙问他:把好好的一个和亲公主弄到哪里去了?” 这是个无赖的做法,但也不是不行。 两个男人又低头下来喝闷酒。 曹铮好半日才说:“那先这样吧,也等等斥候的消息再说。不过高云桐真是胆大妄为,这次决不能再便宜他了!押解他到厢军里,补上杖责,开发做苦役,好好吃些苦头!若是靺鞨要问责,就送他的人头去吧!” 凤霈亦说:“是呢!这小贼不能不重处!” 看了女儿一眼,越发觉得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恨得不行。 凤栖不说话,低头喝了一口甜醴,那滋味儿蜂蜜似的浓醇,带着淡淡的酒香,微微有些上头。 曹铮看向凤霈:“那么,晋王,请把高云桐交给卑职吧?” 凤霈眨巴眨巴眼睛,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怎么问我要人?” 又望向凤栖:“亭卿,高云桐送你进府的,然后安排在哪儿了?” 凤栖若无其事地抬起头说:“哎呀,他又不是我的奴仆,他送我进来,又骑上他自己的马,带着金子就走了。” “去哪儿了?” 凤栖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啊,这会儿应该出城了吧?” 她不动声色低头喝酒,余光瞥见两个男人气坏了的模样,心里不由暗笑。 酒杯中光滟滟的,折射着屋子里四角宫灯的浅黄色光。她虽然看不见他骑马飞驰的身影,但心知磁州管辖不严,他已经趁她的接风宴时离开了。 按计划,他应该往北去了,运气好的话能赶上郭承恩的队伍。 未来一片茫然未知,他们只能分开,各奔前路,以期重逢。 凤栖在接风的酒宴上淡然地在两个男人愤怒的目光里淡然地品着手中一盏残酒,好像浑然不觉她的胆大妄为是多么严重的错误。 而当她带着醉意被侍女扶回屋子里,听见曹铮在若远若近的地方吩咐:“九大王,院门还是锁上吧?防着万一有宵小进来?” 凤霈沉默了一会儿说:“锁上吧,但我要一把钥匙。” 曹铮说:“是,卑职叫人给大王配一把。不过大王住的这座别苑,卑职也要加强些守卫,免得有人扰到大王。” 凤栖侧躺在枕上,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倏忽滴落两道泪。 凤霈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多谢曹将军。” 曹铮可能是不好意思了:“大王需要什么供给,只管吩咐卑职。” 凤霈说:“还要什么呢?呵呵……我等圣旨吧!” “也不至于……” 曹铮顿了顿,叹口气:“唉,如今多事之秋啊!” “是啊……” 凤栖用被角擦了擦眼角边绷住皮肤的泪痕。突然觉得孤衾单薄,是从来没有过的孤单滋味身边有很多侍女,但就是骨子里生出的孤独来。 她接下来过了锦衣玉食的五日时光,毛糙的头发重新变得光润,晒得发红的皮肤也渐渐恢复了白皙细腻,身上穿的是新做的锦绣华服,伤口被细心地照料,只余下浅浅的痕迹。 但内心远没有之前逃亡的路上充实,担忧是一样的,甚至更多。可除了在这深宅大院里百无聊赖地待着之外,一点作为都没有。 直到有一天她正在缓缓地调香时,听见所居院落的门锁被人飞快地打开了,而后是爹爹喊她的声音:“亭卿,曹将军有事找你,你方便么?” 凤栖陡然来了精神:“方便!请曹将军进来。” 曹铮很快进了她的屋子,凤栖见他穿着的是一身衬在札甲里的襜褕应该是刚刚脱下甲胄就赶来了,尚不及更衣;而面色凝重,还带着悲戚之感。 她知道,她的消息印证了。 虽然千里迢迢就是为了递这样的消息来,但是真的来了,那种担忧和恐惧丝毫未少,甚至因为一点点缥缈的幻想也破灭了,她也产生了相同的悲戚。 “曹将军……” 曹铮嘴角颤抖了半日,终于说:“你和高云桐传来的消息没错。靺鞨军队主力,以幽州和涿州为大本营,已经集结完毕,大队骑兵已然飞驰过了白沟河(1),雄州和霸州的水长城(2)废弛已久,此刻唯有闭城困守而已,连往朝廷的消息都传不出。” 凤栖凝然地看着他,一句话不说,等他继续。 他似乎无比悲恸,隔了一会儿平复了心情后才又说:“渡过白沟河的船只都作为辎重往南运送,大概是要渡黄河。如果朝廷肯迅速出击,或许还能阻隔一下。但是”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又说:“关通那个阉竖!在并州张榜宣告说:汾州援军将至,大开城门准备迎接援军。结果自己以此借口夤夜逃出了并州城,连城门都忘了吩咐关。冀王温凌的小支巡骑兵发现了,攻击了一波,还好并州的城门卫士拼死扛住了,把城门关上了。现在城外青苗未拔,麦熟后正好做温凌的口粮,让他可以慢慢和城里耗着。” 他最后气愤地一拳狠狠砸在墙上:“我要参关通!往死里参他!他逃我都可以忍,可是逃都顾头不顾腚,把并州置于危险中,实在是愚蠢至极!” 他在并州做节度使做了几十年,对这座城感情深厚,如今被关通这样糟蹋,把城池陷于危难之中,如何忍得! 凤栖见他眼中盈盈泪光,她幽幽说:“参他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第123章 最重要的事是迅速往汴京报信,让禁军做好抵抗的准备,朝廷西军也比较剽悍,召来勤王也能增加胜算。 曹铮定了定神,说:“上次的密奏我已经在四天前发往京师了,新的线报今日刚达,帐下幕僚也已经在奋笔疾书,今日会发八百里加急到汴梁,官家两日就能收到。但我还是担心……” 第184章 担心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战场上机锋瞬息万变,好的将领要绸缪预判,都是很不容易的事,何况是在千里之外遥制! 但南梁因得天下于军阀割据中,深知地方一旦拥有了兵权,再有财权,就能架空政权,各自为政。所以在官制上叠床架屋,搞互相牵制,特别是武将,不得官家的命令不许轻易出兵,否则就算“别有用心”,命都可能送掉。曹铮当然深谙此制,为难也就为难在这儿。 而凤霈终于冷哼一声:“你错了,八百里加急两日能到汴京,但官家不一定两日就能收到万一他听闻‘天下太平’,又在听着章谊作的青词,闭关修炼他的道法,一封军报,五六日也不一定能够上达天听,到时候,靺鞨人该渡河渡河,该攻城攻城,还等着不成?” 凤栖亦添油加醋一般说:“啊,还这样啊?” 又说:“我看那察王幹不思是个莽人,但莽法子也有优势。他之前跟在冀王身后作战,从无怀柔,也懒得攻城,基本是派一批人作势困守城池,然后重骑直入腹地。他也不打算掠地自治,就是捞多少钱粮、抢多少男妇就算多少。靺鞨人起先是想报仇,哪晓得一路这么顺利!” 曹铮心知这父女两个一唱一和,但都说得对。 但这决断对他而言太难了!几近于背叛! 他绕室彷徨,好半日停下来苦笑:“大王,公主,卑职可算是明白那高云桐了!” 凤栖闪闪眼睛看看他:这关高云桐什么事? 曹铮很快解答了她内心的疑问:“高云桐被押解并州报道时,卑职颇为好奇:一个文弱的太学生,不好好读书求功名,犯了怎么样的大罪过受军流之刑?又好奇:他又是哪里能得到九大王的‘八行’为他说请? “于是核查流配犯时特为注意了他,备好了带血的荆杖想看看这个人有多大的胆子。判完脊杖,其他人都是哭哭啼啼、瘫倒一片,挨打时哭爹喊娘、不停求饶。我看他气定神闲,问他‘不怕么?’他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今日卑职却想:这话,是他在指点我啊……” 曹铮也五十左右的年纪了,乌发乌须,晒得黝黑的脸上刻着好些皱纹,眉间嘴角尤其深。 此时凤栖看他,他下颌坚毅,两道腾蛇竖纹仿佛岿然。 “曹叔叔……” 曹铮深吸了一口气:“如今危难临头,也顾不得了!” 转脸对晋王说:“磁州知府是个实诚人,大王与他可共守滏口陉关隘。卑职马上赶回并州,收拾关通的烂摊子。卑职也写了几封信给中山、河间的知府、各军镇的将军,即便不能立刻调军,也要先坚壁清野,割断靺鞨的补给。他若攻城,势必损失惨重,他若不敢攻城,直接飞驰汴京,那么孤军深入之后便是我们断他后路之时!” 这番计较才是正理! 凤栖不由笑了笑,对曹铮点了点头。 但凤霈皱着眉说:“磁州离真定府不远,而真定府已经到了黄河边界、两军交战的必争之地,我怎么觉得有点悬啊?” 大概怕曹铮和凤栖嫌他懦弱,他赶紧又加了一句:“我自己倒也罢了,我女儿岂能在这里临危?若是靺鞨人问罪于她,朝廷脸面何在?!” 凤栖简直怒其不争,说:“爹爹,女儿不怕!要是靺鞨人兵临城下,刀子绳子井,我总有办法!” 曹铮亦说:“大王,磁州现在还是安全的。” 晋王虎着脸不说话。 曹铮也有点着急:“大王,臣此刻已然是违背了皇命,若是再把大王往别处送,自己又不能陪同,岂不是” “纵虎归山”四个字说出来太难听,他憋住了没说,脸色也不太好看。 凤霈一声冷笑:“我要回并州。我不要呆在这陌生地方。” “并州如今已经被冀王环围,最危险不过!”叔辞 “那我就回汴京!我家人都在那儿。” 曹铮对他的作死简直无语,终于没好气说:“大王大概不知道,太子失德,已经被兰台参奏,废为延陵郡公,交由伯父吴王看管。” 凤霈面色沉重,但也还冷静,问:“失德?罪状是什么?” 曹铮说:“太子七项大罪,为主是勾连靺鞨,妄图自立。” 凤霈冷笑连连。 曹铮叹口气说:“这是官家最忌讳的事,言之凿凿俱在靺鞨发来的国书里,你替官家想想?” 凤霈偏不按他的话风接话,自顾自说:“也好,这次靺鞨来侵,天下人就知道这是离间之计了!” 官家的错判天下皆知,他的愚蠢也天下皆知了! 曹铮心想:即便是知道离间,天子毕竟是天子,凤杞的太子之位肯定还是保不住,只是凤杞的名声不至于那么坏罢了。 于是他又说:“其他的么,无非是才德方面的缺失,特别是太子延陵郡公曾嬖幸教坊司女子,不顾国体私藏于外,也是一桩重罪。” 这必是说何娉娉了,但凤杞爱何娉娉是一码事,藏何娉娉于并州却是因为凤霈的“奇思妙想”而不得已的反制,是另一码事。 凤霈当然不会觉得这是他自己的问题,只见他眼角噙两滴泪,冷笑道:“他每日家把皇庭大内做了道观一般,就又有国体了?后宫佳丽无数,只因他听信那些牛鼻子道士的‘采纳闭固’的兼修之道,弄垮了自己,几十年间连个公主都生不出来,就又有国体了?!” “大王!”曹铮怫然色变。 凤霈亦不示弱,拂袖道:“哼,他把我的儿子置于那样的位置上,本来就居心叵测。” “那大王也不能回去!”曹铮终于被他激得撕破了脸,一掌拍在案桌上:“如今什么时候!大王能不能不要添乱了?!卑职岂不是从小看着延陵郡公长大的?这次原也想着能求求情,毕竟……” 他吞下了半截话,深深长叹:“卑职是不是个爱落井下石的人,大王这么多年不知道么?!” 他懒得与凤霈继续胡搅蛮缠,看了看凤栖。 凤栖何等精灵,替父亲抚了抚背,埋怨道:“爹爹为哥哥着急,也不该急坏了自己的身子!靺鞨的离间诡计,这次南侵过来,大家自然都能想明白了;哥哥与何娉娉的事,是两情相悦,也谈不上道德败坏官家宫中也有出于教坊司的美人哥哥只是被拿出来做文章罢了。” 最后说:“这些都好昭雪的,爹爹平平气,赶紧坐一坐,女儿给您点茶去。” 曹铮也不愿再在凤霈面前呆着,叉手一躬:“卑职告退。” 到了门口,凤栖叫住了曹铮:“曹叔叔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话不大好说?” 曹铮轻叹一声,倒觉得凤霈这个女儿比她爹明智、清醒、好伺候得多,低声道:“卑职真的是想帮太子的!杞哥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和大王一样,心思并不坏,亦不会成为官家的威胁。这次特为把何娉娉从并州悄悄带出来,没敢叫大王知道,原是想着到京里何娉娉总可以为太子辩白二三,虽不可能复位为太子,总也少些罪愆。如今情势瞬息万变,我回并州须疾驰,肯定不能带个娇弱的教坊司歌伎,交给大王我也不放心,现在也不便送往汴京。只能请郡主先关照些。” 第185章 曾经还想过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凤杞,现在世事沧海桑田般剧变,也不敢再想这一条了。 他尚不知道何娉娉与晋王家的千丝万缕的关联。 凤栖也愣了一下,本能地反感那个与自己有些血脉关系、却天上地下的教坊司小姐。但现下只能先答应下来:“何娉娉在哪里?” 曹铮说:“何娉娉傲慢却又娇媚无比,来的时候说她宁愿待在磁州的教坊司里,环境熟悉。卑职寻思那也未免太不要脸面了,万一遇到个急色的男人可怎么办?所以没肯,单独赁了一套屋子,聘了一个粗使女使服侍,也不许她出门。离晋王公馆很近,步行都不需半刻钟,牛车更快。” “那大王还锁着我么?” 曹铮苦笑了一下:“卑职能锁得住谁?现在已经吩咐磁州戒严,一概不许进出了。” 也就是小范围不锁了,大范围锁着,以防晋王等人潜逃。 “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温凌其人。”曹铮问,“请公主指点,在这种状况下守并州,要特别防着他什么?” 凤栖说:“温凌作战经验丰富,动心忍性,是个厉害的对手。现在不知道关通把并州糟蹋成什么样了,如果并州还有存粮,闭城死守,温凌带着的一帮疲兵肯定很费力气靺鞨人打野战多,尚不熟悉借助城池养兵的策略,所以在忻州大概率是竭泽而渔,忻州很难作为他们的长久补养。” 曹铮点点头:“不错。他们从忻州送了整整一百箱人耳朵威吓并州,粗略算来,少说也是十万人!” 他气得手开始发抖,深吸一口气平静了自己的心情:“关通是吓跑了,但这吓不倒我!我要叫并州军民知道,一旦并州守不住,就是一样的下场,所以,必须死守并州!战死到最后一个男儿,也不能弃城!” 凤栖倒生出了几分敬佩,对曹铮叉手一拜:“曹将军不愧是世代忠勇家传!” 曹铮避开她的礼,苦笑道:“公主一路艰辛,下官岂不能想见?下官岂能不如个女儿家的勇气?” 凤栖又说:“我还晓得一点:温凌和弟弟幹不思,都是靺鞨国主信赖而领军在外的儿子。但温凌和幹不思的关系却并不太好,猜忌很多。幹不思勇莽,却有母族在背后支撑,温凌没有,所以性子也是更警惕狐疑的。现在温凌啃并州这块硬骨头,士卒死伤多,也极其辛苦;幹不思却靠着温凌拼命打下来的幽燕几城,占着哥哥的现成便宜,打一马平川的河北之地。” 她忖度了一下才又说:“说温凌心里不气不妒忌,我觉得他那小心眼也不可能。” 曹铮若有所思。 “只差有人给他们兄弟间烧一把火。”他说,“若是温凌厌弃攻打并州,而想往东路来争功,并州就能保住了。河北一带因为两路兵马并不齐心,说不定也能找到反击的空隙。” 他不由又给凤栖一揖:“谨受教!” 心里突然想:这样聪慧勇敢的女孩子,若真毁于靺鞨人之手,可真是太可惜了! 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毕竟他还有更多重要的事要处理。 第124章 温凌心态确如凤栖所揣测的,看似强悍,内里已经千疮百孔。 他拿下属于北卢的应州很顺利,但紧跟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下属于南梁的忻州。 南梁的官员、军队管理无能,但更多人的骨子里似是有一股韧劲,初始慌张,很快也能调整状态,虽然最终不敌,但过程中靺鞨军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屠城时忻州军民已经没了反抗的能力,但面对屠刀,那一双双眼眸里的愤怒和仇恨,让温凌也暗暗心惊。 与之相似的是那位南梁和亲来的公主,娇小柔弱得让他感觉自己一指头就能碾死她,可她亦是这样的有韧劲,始终没有屈服,也始终没有动心。她临去时决绝地一跳,让温凌的脑子“嗡嗡”了好久,好久以来夜晚中都会被关于她的噩梦惊醒。 没有人知道,无数暗夜里就是温凌最脆弱的时候。 他无数次梦回凤栖和他的最后一面,梦里的他像个孩子那个曾经失去母亲的自己流着泪对凤栖说他再也不会打她了,再也不会吓唬她了,希望她不要跳下临水的高崖,希望她不计前嫌,好好跟他过日子,他愿意在白山黑水神面前许下誓愿与她合卺,什么都不计较。 他也不想再打仗了,由内到外的疲劳和心累早已让他苦痛不堪,只有梦里他才可以把父亲的圣旨和各地的军报撕个粉碎,抛撒得到处都是。 但是早晨被军鼓催醒,他睁开眼又恢复了理智,并对梦中的自己嗤之以鼻。他是有多懦弱,才会对一个敌国的女子和颜悦色、爱不释手?他是有多无能,才会对接下来并州大战心生倦怠? 他会立刻从地榻上蹦起来,在亲兵的帮助下穿上甲胄,步履橐橐地到军营各处巡视。 忻州存粮不多,杀掉那么多军民百姓也省不出多少口粮供给他的军队。他必须尽快拿下并州,并州是平原、是要塞、是通衢,富庶得要命,多养活他的四万军队一定不是问题。 果然,温凌的父亲也来了旨意,再三要求他攻克并州、不惜代价。 但他随后又看到了父亲的谋士汉人刘令植的手书信笺,信上封着羽毛,用文绉绉的语言,字里行间透露的消息是:勃极烈会议商讨由幹不思主攻东路,拿下南梁京城汴梁之后居功甚伟,有极大可能被立为太子。他一边劝温凌稍安勿躁,一边也隐晦地告诫温凌不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是温凌的恩师,原是个南梁不得志的举子出身,后来为靺鞨国君重用,成了勃极烈的谋士,他了解南梁,乐于为靺鞨出谋划策,而且几次谋划都成功了,深受靺鞨人的信任。 然而温凌越发烦躁。他到主帅的营帐中,仔细地审看沙盘和堪舆,最后问自己的几个幕僚和副将:“并州东城似乎稍微弱一些,能不能强攻?” 几个人都摇着头:“并州军比忻州军要强悍,而且之前做足了准备。南梁的宦官监军叫关通的逃跑时,门都没关,可我们攻进瓮城就死伤了数百人,最后还是没来得及卡住城门门轴。若是用攻打忻州的方式强攻,得等并州的守军没有战斗力了才行。” 要等守军没有战斗力,要么是两军消耗打硬仗,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对温凌是不划算的事;要么就是围困城池,断其供给,等守城军队饿到不行了,再发动攻击,但并州有多少存粮还未知,温凌的军队却快扛不住了。 “并州太大了,地势又复杂,没法像忻州一样团围;水源又甚多,也无法断水源。”温凌捏着拳头轻轻敲了敲案桌,“最好是因为群龙无首,彻底绝望,所以不战而降;再者就是内讧,我们再怀柔,让他们有人愿意打开城门放我们进来,买自己一条生路。” 他又顺便问了一嘴:“幹不思所领的东路怎么样了?” 靺鞨东西两军是自己人,彼此有军报往来,于是副将说:“东路还算顺利的,过了白沟河先想攻莫州,城中顽抗,四大王懒得硬攻,又折转到河间府,听说城外的青苗拔了一半了,见人来了城门就闭锁了,察王让人抢收另一半青苗,青麦做干粮,麦秸喂马牛。察王好像还是不想攻城的样子,叫人困住河间,大部队飞速往南下。” 第186章 温凌皱了皱眉:“不攻城,他是只打算到汴梁抢一把就走么?” 但他心里自然明白,幹不思的急功近利肯定是有目的的,他的老师刘令植信中暗示的话顿上心头,那种酸酸的滋味也涌上来了。 不过不宜为部下发现他这点阴微的心思,所以只不动声色地说:“随他吧。” 当然也有属下是替他不服气的,嘟囔着:“这种顾头不顾尾的打法,最后不还得我们西路为他收拾残局?南梁虽然没用,真打到人家家里头了,估计也会拼死反抗的。” 温凌不多言,只看了那属下一眼,斥道:“勃极烈会议的决议,要我们多言么?” 然而私下里却对那属下的副将问计:“你的话说到我的心坎里了!苦累的仗是我们在打,偌大的功劳却是幹不思的。可不遵父汗的圣旨又不行!” 那副将说:“这会儿不能不遵,但等幹不思往汴梁开过去的时候,咱们就以‘襄助’为名,也上汴梁去!要有功劳,也得有咱们一份;要有汴京里的好物和好女人,也得有咱们一份!” 温凌笑道:“不错,不错。” 那副将见他高兴,也凑趣道:“冀王妃虽然跳崖死了,但南梁的公主、郡主、县主还有无数!总得让大王先挑!挑个更漂亮、更温柔和顺的!” 温凌脸上的笑顿时凝固了。 那副将一看,声音也顿时低了下来,眨着眼睛陪着笑:“还得……更……更听话,不闹脾气的……” 温凌苦笑了一下:“你别说了。” 这个或许死了,其他人能替代么? 但这个喜欢的死了,生活还得继续下去,他侧室有好些,正妻还没有娶,将来也总得娶。 于是,他最后看了看那个陪着小心的副将,豪迈笑道:“你说的不错,等我到了汴京,要把他们最尊贵的那些女人都揽到身边睡一睡,比一比,挑几个好的,但也只配做我冀王的婢妾!治治南梁女人的傲慢!” 于是两个人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温凌回到营帐里,枕下是叠得方方正正的一条披帛,厚缯所制,温婉的秋香绿,织出团凤的暗纹,特别配她白纻的小衫和石榴红的缎裙。 他告诫自己,这是同于卧薪尝胆,每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南梁给予他的耻辱! 但晚来,他如同枕着她身上的暗香入眠,梦中会有她的绮色死生相隔,求而不得,梦中相得也是好的! 曹铮回到并州非常隐秘,温凌是巡视城外时感觉城墙上颓废的气息突然振作起来,才觉出不对劲。 靺鞨派去劝降的使节很快也被割了一只左耳放回来,带着半边脸的血哭丧着脸跟温凌回禀:“并州节度使是个狠人,说并州不比忻州,他曹铮也不比马靖先,大王只管放马过来,看最后鹿死谁手。忻州的十万只耳朵,他先还一只,以后,连同大王的耳朵一起,凑足十万,用来祭祀忻州死难的臣民。” 温凌大怒,当即就命令四万士兵重新布营,把并州城围得团团。接着往城墙上投了一波礌石。 曹铮不含糊,指挥城里的男儿和健妇,在城墙上架设木栅,下面则设砂袋,随时准备修补砸破的城墙。 接着见靺鞨军在护城河上架桥填河,曹铮命城中用火箭和火砲趁夜袭击。南梁的火器远胜靺鞨,不仅用火油持久燃烧,而且里面还装置火药,落上木料的瞬间,火药会炸开,靺鞨士兵想救火而不得近前,而炸开的火药籽还会把火焰四散喷射,瞬间成一片火海。 温凌冷静下来,知道强攻不易,于是还是慢慢和并州耗着。 但同时打探着河东河北的情形,不仅是幹不思那里递送的军报他信不过还得派人打探着其他消息。 幹不思推进很快,从河东逃来的流民越来越多,温凌的斥候很快从流民身上打探到了更多消息: 比如幹不思根本不攻城,遇到城池就派一批人团团围住,然后趁南梁没有来得及坚壁清野,他就抢收青苗做军粮; 又比如他靠着骑兵的速度一路飞驰向南,到了滹沱河边,劫掠民船渡河,可笑是南梁的军镇居然远远看到就吓得一哄而散,竟无一处敢趁着靺鞨军在渡河最脆弱的时候发动攻击。 但有个细节让温凌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那斥候报道:“南梁的流民称呼四大王都是叫‘四太子’,提到他就如同听到鬼怪似的,用来吓唬小孩夜啼都用四大王的名号。” 他幹不思还没得到汴梁,就被默认为“太子”了? 温凌心中的妒意如火腾腾,独自一人思考了半天,才又召来幕僚和几个斥候问:“从晋地到河北,哪一条通路最易行军?” “因为忻州已经在我们手中,所以八陉之中,守卫最弱的是飞狐陉和蒲阴陉,直通幽燕,亦是我们的地盘。四大王已经逼近中山府,据说打了几天没有打下来,四大王正在犹豫是不是放弃中山府,继续一路向南。” 温凌说:“中山府放弃了,就特别容易让南梁从背后卡住粮道。” 但他似乎微微带着一丝笑意,眯着眼睛想了想:“并州这里一时打不下来,不如也先团围着,饿他并州人马几个月再说。我这里带人从飞狐陉和蒲阴陉分兵至中山府城外与察王汇合,一同商量南下的事宜。大家没能在忻州吃上几天好的,还得指望中山和真定两府的青麦呢!” 确实是个极好的理由。 第125章 凤霈在磁州困了一段日子,天天焦躁不安、绕室彷徨,口里嘟囔着:“援军怎么还不来?!” 凤栖给他奉上一盏茶:“爹爹稍安勿躁,曹将军的密奏得两三日才能到汴梁,官家找相公们商议对策还得一两日,再下旨各地勤王,又是时间,等勤王军队集结完,一路奔袭最快也得十天半个月吧?” 凤霈一脸愁苦:“天哪!幹不思已经渡过了白沟河和滹沱河,离漳河不远,亦即离磁州不远。流民每天一拨又一拨的,城里驿递的消息未至,却都是流民先带来的消息!我心惶惶的,等那靺鞨大军到了磁州,这破地方可怎么抗敌?!” 凤栖都有些瞧不起他,但此刻曹铮放权给他,就是期待着晋王能以藩王的身份,组织起城中抗击靺鞨的力量。其实以幹不思的打法,只要晋王带领磁州人马能扛过靺鞨军的三波冲击,幹不思就会放弃攻城,派些人围住磁州以免背后偷袭,然后选择继续南下。 她只能继续劝:“爹爹别担心,女儿也在应州和忻州经历了一些战火,大致明白靺鞨人进攻的风格,到时候与爹爹一道守城就是了!” “胡闹胡闹,你是个女儿家,你怎么会守城?”凤霈说,“我叫人备了最快的马车,真到了紧要的时候,你就赶紧坐上马车逃跑!” “爹爹您呢?” 凤霈“呃”了一声,面孔微红,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再说吧……” 大概率他也是关通一样的懦弱。 凤栖“哼”了一声:“我才不逃跑呢!” “你不逃跑你想干啥?”凤霈立刻急了,反问道,“你自己都说的,靺鞨人和禽兽似的,遇到男人就杀,遇到女人就侮辱。到时候你可吃得消?!” 凤栖说:“大不了一死。” 第187章 “呵呵,说起来倒容易!” 凤栖想:没什么不容易的,到时候恐惧和屈辱一起逼上来,死还是最容易的一条路。我被温凌的追兵逼仄到悬崖边都能寻到死路,现在在城池里,即便等听到城破的消息也还可以巷战,即便巷战失败,也还可以自焚、悬梁、自刎……有什么不容易的? 不过,这话拿来吓唬她爹,只怕凤霈脸都要吓得素纸一样雪白了。 凤栖只能先给他鼓劲:“不至于的!忻州是第一轮面对靺鞨人的攻击,尚且扛了好久,现在雄州和霸州虽然不能直接打败靺鞨军,但守城自保都做到了,接下来大家同仇敌忾,只会越来越有经验。而且朝廷以往再无能,这种生死关头,总要自保,勤王的将士四下赶来,这江山怎么可能归靺鞨?归他们了他们也治不了!” 察王幹不思的军队看起来确实凶悍,骑兵都是重甲,在平川上如入无人之地,沿途只管劫掠,乡野城郊的农家但凡来不及逃亡的,都是家破人亡:存粮、细软洗劫一空,男人们抓为民夫,女人们编入营伎,老人小孩或是杀掉,或是丢在家徒四壁的废墟焦土上任凭马蹄践踏、自生自灭。 朝廷能顾得上闭守城池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哪管得了这些嗷嗷的平头百姓?! 从东路南下的靺鞨大军围困磁州的时候,在城外驻扎了密密的连营,幹不思的紫金旗猎猎飘于温暖的春风里。如雨的秃箭射进城墙里,上面绑着劝降的的文书。 晋王凤霈哆哆嗦嗦在磁州知府衙门里拆看这些劝降文书,看了半晌面如金纸,对知府杨泉颓然道:“这……这该怎么办?” 知府只能说:“曹将军是说‘不用怕’,他们劝降总要劝的,但咱们也不能不战而降啊!” 凤霈说:“如果打,打得过么?” 知府半日才出声:“要是正经百八围困磁州,磁州的存粮只能扛过三个月,如果再吃草根树皮乃至人肉,能再扛三个月。” 凤霈急急摆手:“你别说了!瘆的慌!弄到要吃人肉的程度,还不如投降!” 知府也是科举考上来的,肚子里总有几本史书,点点头又摇摇头:“唉,想至德二年,安史之乱的时候,张巡守睢阳死守了一年,不就是人相食?保住了江淮,才挽狂澜于既倒,保住了唐王朝,岂不有功?” 凤霈说:“与其食人,曷若全人?保住了李家的王朝,李家人是谢谢他;请问被吃掉的张巡妾室、军中仆僮、睢阳老幼可谢谢他?!” 知府杨泉无言以对,好半日才说:“反正现在还不到如此。” 凤霈当然也不能现在就说“投降”二字,只能也说:“对,还得看形势而定。” 杨泉说:“那么,九大王要不要去城楼上看一看敌军的情形,也好为下一步做出决断?” 凤霈说:“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决断的?” 两个人顿时就说僵在那儿了。 知府只能陪着笑脸送客,送到大门口,心里闷气,嘴里还不能得罪了这位官家的胞弟、朝廷的晋王:“下官有外头的消息,会立刻告知于大王。请大王放心。” 而晋王的大车车窗帘突然揭开一道,露出小半张脸,清凌凌的眼瞥过来,然后说:“爹爹,刚刚听见街上人在喊,靺鞨兵攻城了?” 晋王顿时退了一步,转脸问知府杨泉:“什么?攻城了?!” 杨泉道:“啊?是不是刚刚才攻城的?” 也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到处问:“你们谁听到消息了?城门都管有没有递消息过来?不是才射过来的劝降书,怎么会这么快就攻城?……” 凤栖嗔怪说:“路人尚知道,您两位呀!……” 把车窗帘揭开更大一片:“与其等城门都管忙里偷闲递消息,不如亲自去看一看吧,消息更确切。” 杨泉定了定神,看了凤霈一眼:“九大王,要么……瞧瞧去?” 凤霈在女儿面前总要稍微端着点,气哼哼半日才说:“亭卿,不是我说你!‘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从小就教你!” 凤栖笑道:“爹爹放心吧,靺鞨军无非是先抛砲石,再架云梯,这才第一轮,试探而已。站在女墙之内五尺,就什么都不用担心。” 连个小娘子都毫无惧色,两个男人总不能露怯,于是知府也驾好马车,跟着晋王的车驾一并到了城墙下。 砲石砸在城墙上,声音听起来挺吓人,但磁州的老城墙很坚固,除了外层的墙皮略崩掉了一些,里面毫无反应。 凤栖带着幂篱,自告奋勇先上了女墙,看了一会儿下来说:“靺鞨军不似要久战的样子,营寨扎了,但是没有建层层的连营,中军帐亦设在平川之上,倒不怕我们派人下来偷袭?” 杨泉连连摇手:“城里士兵只有千余,我看那靺鞨兵倒有十万之众似的。下去偷袭,给人家踩死都不够!” 凤栖心想:高云桐带着郭承恩手下的两百人,趁夜袭击了温凌的中军帐,也没见两百人都被踩死。除了他们俩在后面逃得慢了点,其他人早就逃没影了。若是正经八百地攻袭,总也得干掉几百个,赚个够本。 又想:虽然之前没有读过兵书,但看温凌等人用兵、看忻州守城,也懂了些大概。兵道诡道也,正面硬刚并不是真本事,真本事在于攻心。温凌倒算是一个聪敏的劲敌,而幹不思的莽撞只是吓人而已。 于是,当望楼上看见靺鞨人推着攻城用的云梯和巢车过来时,凤栖说:“先用箭射云梯车和巢车后推车的士卒或民夫,如果还有能靠近的,用火油罐燃着往下逼退。” 吩咐完,才想起还有两个正主儿站在那儿,忙笑道:“爹爹和知府觉得如何?” 磁州知府也毫无作战经验,只能点头。 凤霈问:“要是惹怒了靺鞨人怎么办?” 凤栖说:“幹不思那厮若是怒了,必然在城下跳脚,然后集中兵力猛攻一处,看准他猛攻的位置,然后两翼出两支敢死的轻骑兵夹袭一番立刻再打马回城,打他个好看。” “这……也可以?” “可以。”凤栖很笃然,“对付幹不思,很可以。” 这打的是巧劲,幹不思容易被激怒,一怒之后毫无策略,攻城的军伍被包抄后揍了一顿。虽然城中轻骑只是袭扰,攻杀不算有力,但士气上立刻大涨。 一直听闻忻州败得悲惨的南梁军民,突然发现所谓“所向披靡”的靺鞨军,也并非“神兵”,也是会横尸城墙下,血流漂杵的。 “靺鞨兵也是人,血肉之躯就有弱点。”凤栖说,“东路军有幽州、易州做后盾,粮秣应该比西路军充足些。但是大军深入,靠那么远的地方输送粮草,光河流就要渡两条,也不是容易的事。” 她想了想:“磁州城外青苗也没有来得及拔除,不能清野,就是便宜了敌人。但也不妨用这青苗和他们玩一玩把戏。” 当察王幹不思遥遥地看见了兄长温凌的海东青旗时,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对付狡猾的狐狸,还得有狡猾的猎人。” 他对身边人说:“我那二哥,虽然讨厌得很,但承蒙他那汉人师父的指点,也和汉人一般狡诈多疑,正适合对付汉人。” 第188章 于是大声吩咐:“今日中军帐里摆酒,杀羊,给冀王接风洗尘!” 他确实是个不藏奸的人,对于远道而来的温凌还显得很热情,完全没问他为何不经勃极烈会议的批准就私自前来磁州,而是捶了温凌的浮图甲一拳头后就笑着挽住道:“多亏阿哥来了,我正在为这破磁州犯愁呢!” 温凌微微地笑:“真欢迎我啊?” 幹不思哈哈大笑道:“怎么不真欢迎?!看,我给你准备的酒、肉、女人!” 手一指,果然看见宽敞的大帐里热气腾腾的,酒香肉香四溢,四围坐着十几个穿着半袒胡服的女子,但那五官和仪态却明显不是北卢女子,也不是靺鞨女子,一个个强颜欢笑,眼睛里俱是惊惶。 温凌步伐迟疑了一下,四下看看才说:“这是怎么个路数?” 幹不思笑道:“实话说吧,都是些掠来的南梁乡下女人。挑了这些个最年轻漂亮的但漂亮也实在有限,农家少妇少女,细嫩不到哪里去,也不会什么歌舞器乐,只能说倒个酒、夹个菜还行,晚上陪侍呢还羞答答的放不开,勉强能用吧,比没有硬憋着好。” 又说:“我知道你是个眼界高的,看得上你就先挑,看不上也随你。虽不及我那和亲来的南梁小嫂嫂诶,对了,这仗打起来,我那小嫂嫂和你作死了没?” 温凌脸色已经开始难看了,但弟弟这会儿还真没恶意,他不宜翻脸,只能说:“的确作死了,而且也真死了。” “嗬,你还真下得去手啊?也不怜香惜玉的?”幹不思笑道,“不过也没关系,好女人哪儿没有呢!赶明儿到了汴京,据说美女如云!咱们兄弟只管把南梁皇帝的后宫翻一遍,嫔妃、公主、女官、宫女……据说漂亮的一天睡一个都够睡两年!” 温凌不愿再触碰心中这块隐痛,只道:“这会儿我只想一门心思打仗!不想想女人的事。” 正说着,见幹不思指挥两个女子到他身边服侍。 他见两个女子虽袒着半边肩膀和胸脯,小衫和窄裙裹得身段也算伶俐,脸面也算端正,但哆哆嗦嗦的强笑模样实在叫人不舒服,他说:“酒我自己倒。” 幹不思笑道:“阿哥,你原来可没这么放不开哈!要嫌丑,只能闭着眼儿,反正下头都一样。” 温凌等幹不思吃过肉、喝过酒之后,才放开吃喝,而后才说:“看你这军中伙食,可比我在并州强多了!怎么,还遇上不顺利的了?” 幹不思喝了一大口酒说:“得亏阿哥过来了,磁州气得我要死,但一时又弄它不下,阿哥要好好帮帮我!等磁州打下来了,我要把磁州当官的剁成碎块喂狗!” “至于和磁州死磕么?”温凌亦喝了一口酒,“你前头雄州、霸州、中山不全是跳过去没攻城的?” “本来也只想把磁州困着就算了,毕竟只是一座小城,虽听说挺富庶的,但也不值得耗费粮草。但磁州居然三番两次挑衅我,气死我了!” “还敢挑衅你?!”温凌来了兴趣,“不是好言好语劝你不要打?” 幹不思说:“那些什么‘雄霸’之州,虽然不降,但也不敢招惹我,无非是派人过来求饶,求不过再放两句无关痛痒的狠话,再不然就是叫斥候悄悄携带蜡丸出去报信求援我抓到了斥候就杀,抓不到也不怕,因为我从渡过白沟河到现在已经快半个月了,半个援军都没见到。南梁我已经看清了,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家瓦上霜!” “但是,”他皱起眉头,“这个磁州,居然敢来挑衅!” 他几乎是不可思议:“不知道谁借他们的胆子?” 第126章 温凌也好奇起来:“磁州怎么挑衅你?对骂?” 幹不思一脸无奈:“骂倒没有,但我一攻城,他就两面偷袭,打了我一个猝不及防,气得我和他杠上了。不是粮食不够嘛?就让民夫先收割城外的青麦。里头觑着我们抢收麦子,立马就开一道城门,一队骑兵出来袭扰一番,等我们的人赶过来了,他们的马驮着麦筐已经回去了,远远地还笑着喊‘谢谢’。我他妈……” 他气得往地上吐一口浓痰。 温凌觉得这家伙鲁莽得好笑,不动声色喝着酒问:“你有酒有肉的,就至于缺这点青麦么?他这伎俩用上两次,你不就明白对付的法子了?” 幹不思说:“当然不,我也设了伏兵过,打算他一开城门就伏击城里骑兵。但是这鬼地方一马平川的,没啥地方好伏击的,他们又很谨慎,发现不对劲就不出来。唯一一次是我叫将士在战甲外裹了民夫的衣衫假装收麦,他们出来以后发现不对劲就往回逃,我们差点撵上了,却又被他们的火器给轰了回去这南梁人拿过年放的鞭炮烟花装在坛子里,炸开了居然能伤着人!” 温凌面色凝重了一些,想了想才说:“这倒不能不防。” “这还不算。”幹不思也不怕在哥哥面前丢丑似的,只管说,“我知道汉人奸狡,哨兵每日都在城下一里内巡视,果然有一回夜里看见城墙上往下缒绳,吊下来不少黑漆漆的人影,想是要偷袭。” “半夜里偷袭,拿箭把人射下来就是。”温凌说,“犯不着黑灯瞎火地和他对战。” 幹不思一拍大腿:“着啊!我就是叫人放箭呢,正好在射程里,狠狠给这些黑影子扎了个透心凉。结果呢,早晨天亮了一看,哪里是人!都是稻草人!披了黑色的破布吊在城墙上,远远瞧着特别像人,身上扎满了我的箭,刺猬似的。这帮南梁的犊子,骗了老子好多箭!” 温凌嘴里一口酒差点喷出来,掩住口后虽未喷酒,呛得咳了半天。 “这种骗局,也就能骗一两回。”他憋着笑意安慰着弟弟,“下次不理就是了。” 幹不思一脸苦笑:“不错,两次一来,我就不理他了,随他吊多少稻草人下来。但紧跟着人家就吊了一队真人下来,抢了我们刚收的麦、刚宰的羊肉,又一把火烧了我们的营盘,连同半座粮仓。死伤虽然不多,损失却不小。” 他叹了口气,瞥眼见身后一个南梁的少女憋不住正在笑,顿时气得一巴掌抽过去:“你笑什么?” 又喊:“拖出去砍了!以后粮不够,就吃‘两脚羊’!” 温凌看着那个少女紫胀着半边脸,哭哭啼啼求着饶被如狼似虎的士兵给拖了出去,回头问幹不思:“如今你的打算是?” 幹不思道:“阿哥来得正好。我晓得你和南梁对抗已久,深谙他们的路数,忻州一役打得漂亮!如今磁州这口鸟气,我不出不痛快,但存粮不足,也犯不着跟他们硬扛。请阿哥替我围着磁州,伺机给他一顿教训,若是能像忻州一样打下来了,咱们兄弟再分里头的粮秣人口不迟。” 温凌顿时就冷笑道:“阿弟,你以为幽州、易州、应州、忻州,我都是轻而易举就打下来的?除了应州有郭承恩‘帮忙’,没太花力气,其他都很不容易的,忻州我折损多少你可晓得?” 幹不思连忙举酒:“是的,是的!阿哥一路辛苦了!我敬阿哥一杯。” 温凌伸手虚按:“不忙着敬酒,先听我说。” 他目光凝重,又带着几分戏谑:“并州我先围困着,但没办法打打仗就要人、要粮,你当我有人、有粮?不,我也都没有!如今想了再想,觉得就是汉人古话说的:‘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在并州会被困死,一如你在磁州也会被困死。我们与其被南梁的这些城池熬死,不如直击起心脏地区。” 第189章 他手一劈,做了个“单刀直入”的动作,眯了眯眼睛,显得智珠在握。 “这……行吗?” 温凌徐徐说:“汴梁,才是南梁的根本,不得汴梁,过了黄河也守不住;得了汴梁,黄淮均是不取自下。咱们兄弟齐心,直奔其国都,就如运臂取物,回手即可得。反之,在并州、磁州等地慢慢围城攻袭,待南梁做好准备,勤王之军四下赶到,胜负谁又能预料?!” 幹不思犹豫了一会儿。 他当然不愿意攻陷汴梁的功劳被哥哥分去。但是原以为南梁军民都是泥糊的,一打就稀烂,哪晓得居然和想象中不一样,南梁战力不强,但一旦反应过来了,却很有韧劲。幹不思是父母的宠儿,其实不如温凌能吃苦耐劳,胶着之势让他心里也焦灼,恨不得立刻功成,抢南梁一批好东西回去享受战果和战功。 本来他一心想着借温凌的刀把磁州取下,但明显温凌没肯答应,但愿意和他一道去打汴京。 于是他心里又想:温凌不就是想抢功!也好,这会子拉着温凌帮忙,等拿下汴梁之后再给父汗发战报,正好可以问问温凌在并州打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折转到磁州来了?即便父汗见温凌有功不罚,但赏赐肯定也没有,这太子之位自然也轮不到一个不服从命令的皇子头上。 想明白了,幹不思点头笑道:“有道理。” 温凌微微一笑,转动着拇指上射箭用的扳指。 他当然有他的私心,确实打算和幹不思抢一抢攻取汴梁的功劳了,台面上的话当然也要说得漂亮,不至于现在就撕破脸。 酒足饭饱,幹不思推了两个侑酒的小娘子过去:“阿哥,这算是这批农妇中的翘楚了,你别嫌,等到汴京咱们再挑好的。” 温凌目光扫视着两个小娘子,她们害怕得发抖,半透明的丝衫透出来的皮肤上都起了粟粒。他捏起其中一个的下巴抬起来,那脸确实还算端正,可目光畏怯,好像都要哭了。 “没意思。”他说,“睡这样一个女人,我觉得我吃亏了呢!” 幹不思大笑起来:“阿哥,你确是长得好看,可也不必这么自负嘛。你不妨就让这两个小娘子占点便宜嘛!难道你还念着你那作死的王妃,准备打光棍来追悼她?” 温凌顿时脸色一懔。 幹不思看出他不高兴,仍是满不在乎地笑着:“两个你若是不行,就一个吧。一个,你总弄得动吧?” “浑说什么!哪个‘不行’?”温凌恨恨地瞥了他一眼,也不再言声,伸手“嘶啦”一声,扯开了其中一个身披的薄纱衫子,肚兜也一把撕下抛到一边,裙带一拉,女子趔趄得几乎站不住,那湘江水一般的丝裙流泻于地;紧跟着又是另一个的。 两个女孩子色相毕露,害羞地捂着前胸呜咽着哭起来。 他心中有了些微的快意,问:“哪个是处子?” 幹不思道:“都不是了,在军中呆了这么久,还留个处子干什么?不过是一件玩器罢了,还等着做侧妃啊?” 温凌被弟弟激怒,便也没有了半点怜惜。 自从温凌的海东青旗出现在磁州城外,凤栖为防着忻州她巡城时被温凌发现的事再次重演,一直没有敢在城墙露面。 且自从温凌到了城下,靺鞨军一次都没有和磁州死磕,川流不息的军队只在城下威胁,过了几日,就听说大军已经拔营了,只留了数千人在外城扎营,目的是看着城里的人,不让出去联络报信。 凤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对知府杨泉吹嘘道:“你看看我这个女儿,巾帼不让须眉!几条妙计打得靺鞨不敢恋战,现在一路南下去了。” 杨泉陪了陪笑,接着继续愁眉不展:“唉,接下来估摸着靺鞨军要往汴京去了,我虽让人用蜡丸裹了战报送往京城,但是现在派出的斥候十个都不一定有一两个能够出靺鞨人的封锁圈,这些消息不知京城到底得到没得到?” 凤霈完全没有他的忧国忧民,心里只寻思自己:汴京要攻破其实更为困难,但是吓唬我那哥哥一下又何妨?靺鞨只是马上蛮族而已,并无能力治理中原,迟早要退回去,但不知退回去的时候是否已经餍足所欲?会不会还要围攻磁州?磁州这里又安泰不安泰呢? 倒也想念自己的家人,上次他故意激将,逼得曹铮说出了消息:儿子是被贬为延陵郡公,发往吴地,倒是因祸得福;只是妻妾和女儿们都在汴京,嫡长女还嫁在京中,不由得不牵挂。 因此,当他看见凤栖的时候,叹息着说:“亭卿啊,咱们这里暂时是平安了,但京里的情况我还是担心得很。我寻思要是官家识趣,肯与靺鞨议和就好了靺鞨这种荒蛮之地的酋首,能有什么见识?无非想要钱粮、土地,想不用游牧辛苦就可以安安稳稳吃饱饭。想我先朝割幽燕、给岁币,与北卢成兄弟之邦,和平了百余年,不也是大幸?” 凤栖瞪着眼儿说:“靺鞨和北卢可不一样。北卢和我朝那时候是各有胜负,再打下去两败俱伤;靺鞨现在一路高歌猛进,我们签城下之盟还能有好果子吃?即便是要和谈,也还是打几场硬仗才有谈和的资本。” “你看你女孩儿家家,怎么说起打打杀杀眉都不皱?”凤霈皱起了眉,“当然,我也就自己一说罢了,官家也听不到我的想法。” 他一边害怕战事,一边又闲极无聊,隔了一会儿又问:“亭卿,你的琵琶技艺生疏了没有?弹首曲子给爹爹听听吧。” 凤栖没好气说:“兵荒马乱的,姐姐留给我的琵琶早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还弹什么琵琶?!” 凤霈顿时有些生气:“怎么把你姐姐的琵琶都弄丢了?你姐姐没留多少念想儿给我,你还要丢三落四的!……早知道这琵琶就该留在我这里,也好叫我睹物思人。” 凤栖抹一把泪说:“行吧,那女儿就不在这儿碍您的眼了!” 转身走了出去,还把门摔得“砰砰”响。 凤霈气得脸色发白,好半晌才骂道:“翅膀硬了么?!越发没有规矩了!” 胸口起伏了一会儿,心里也明白,女儿长大了,以往让周蓼用女德硬压抑着的脾气现在已经压服不住了;以往只是古怪别扭,现在干脆就是叛逆妄为,是那种无畏天下人评说的狂狷。 其实,有点像何瑟瑟她的姐姐身至下贱,却傲骨铮铮。 姑苏何家,当年出了那些惨不忍闻的旧事,却叫他凤霈渔翁得利。 她在淤泥之中沉浮久了,反倒对世间虚名弃若敝屣,那种目空一切的模样,实在有十足的魅力。她去世前的一年,形销骨立,与一般人所认为的美丽其实有很大的差距,但凤霈却在那时特别心甘情愿跪伏在她的脚下,觍颜赔笑,宛如哈巴狗求女主的爱抚。 只是如今念及,凤霈仿佛也只余下后悔了。 第127章 皇帝凤霄一如晋王所料,每天看着各地官员报喜不报忧的奏折,自以为天下太平,只需防着兄弟即可。于是下了一道圣旨,命平章事章谊打理朝政,而自己闭关修炼“道法”,没有大事不许打扰。 忻州城破的消息,关通捏着没有肯上折子,怕“圣躬不怿”,当然实际是怕自己失宠。 第190章 当靺鞨军东路在幽州易州集结的消息递来,被章谊压住了,还训斥兵部主事:“人家在幽州集结,关我们什么事呢?你敢用这事打扰官家清修不成?” 兵部主事敢怒而不敢言,默默地退了出去。 等关通从并州逃回来,才把忻州和并州的战况简略上报。 人问他:“您不是并州宣抚使,怎么并州打仗,您倒回京了?” 关通皱着眉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宣抚使,并非守土之人,守土有责的不是曹铮么?我怎么就不能回来了?” 而靺鞨军过了白沟河,又过了滹沱河的消息传到京里,章谊才知道压不住了,在官家闭关的宫室外徘徊了许久,终于啼哭着进了门。 官家出关时,道家的衣衫还没换,一身仙风道骨却换成了步履踉跄、面如死灰。这次没有半点拖延,直接召集在京的大臣们来商议对策。 垂拱殿一改往日,最爱互相攻讦的东西两府大臣,全部垂着头不出声,唯恐被官家点到名字。 官家怒冲冲拍着御座的扶手:“朝廷养你们何用?如今事到临头,既不知道靺鞨人的兵策,也不知道靺鞨人的长处短处,一个个就是低着头,要么一问三不知!” 朝臣们反而更不敢讲话了。 汴京的众人上一次接触靺鞨人,还是已废的皇太子被册立的时候,北卢、靺鞨派人过来庆贺。靺鞨皇子当殿杀人,那种凶悍蛮横已然吓到了众人。那时还是庆典,现在两国交兵,只怕这凶悍蛮横会更甚十倍。但这话说出来,不是更惹得官家生气了么? “说呀!总得知己知彼,才能想对策!” 官家一双眼扫视了半日,终于垂泪颓坐,又坐了半日,对关通抬了抬下巴:“你在并州,离贼虏最近,你说说看,靺鞨人到底怎么样?” 关通原本是他最信任的宦官,所以派到并州当宣抚使,既是宣抚并州及晋阳,又是督查晋王和曹铮,可以左右制衡;顺便还给自己信任的人镀镀金,将来提拔任用起来更顺手。 现在关通灰溜溜逃回来,总要给自己找个理由,既然被点到了名,他其实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此刻声音故意带着点哽咽,举着笏板说:“臣有罪,这次从并州飞驰回京,是怕耽误了军务并州为靺鞨人所困,曹铮胆小,不敢与之交战,也不敢突围,重要的消息递不出来。所以臣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冒死出晋,让官家晓得现如今的情势。” 官家冷面,不置可否,好一会儿只说了句:“曹铮是朕派了送晋王改藩的。” 关通连忙“是是是”地点了一顿头,说:“是臣急糊涂了。” 他并不晓得曹铮又从磁州折道回并州坚守的事,但不妨碍为了给自己撇责任,把黑锅都压到了曹铮背上:“曹节度使在并州十几二十年了吧?唉,如今并州军务堪忧不过也不全怪他,靺鞨人确实厉害。臣想着无论如何要飞驰进京,把消息告诉陛下。请陛下迅速召集军队保卫汴京,增援并州!” 官家问:“你说靺鞨人厉害,怎么厉害法?” 关通回京的路上,就请幕僚给他做好了一篇“文章”,既可以为自己撇清关系,又显得自己忠心耿耿,是冒死回来报信。 他立刻摇摇头,抹了抹泪,说:“虏强我弱啊,我大梁十个军士未必敌他一个!而且那靺鞨兵掳人如虎,使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我中原直如累卵之危!”(1) 官家听了面色煞白。 群臣也多是两股战战。 “那怎么办?”官家好容易问。 关通说:“靺鞨人蛮横,但又不智。打进中原,无非想着要给足面子,又不过想要地、要粮、要钱。想当年我们与北卢签订盟誓,不也是给足了面子,彼此称‘兄弟’之邦;不要幽燕,划白沟河为界;又每年赠予岁币,互通贸易!保有了百年和平,贸易往来中,我朝还赚了三分,一石二鸟。如今,说不得再让一让步只要不打仗,军费省下来都够给岁币了!也省得官家烦心,万民遭罪。” “那就谈吧。”官家终于说,“只要靺鞨肯谈,当然谈和是上策。” 但终于有人站出来问:“陛下,若是要岁币,略增加一点,朝廷勒一勒裤腰带也勉强能省出来。但割让土地可是前所未有啊!” 他环顾四周,最后盯住了关通:“宣抚使,请问,我朝当年和北卢盟誓时,只是不要回燕云十六州那十六州上一朝就归属了北虏的可没有答应再割土地给北卢吧?” 关通语塞,悄然瞥了上首的章洛一眼。 章洛忖了忖才说:“若是靺鞨不提,我们自然不会割地。但是听说靺鞨已经提了割地的意思了,就是要河北。若是能够割让河北以纾国祸,此时存亡之际,也只能忍痛割爱,保有社稷啊!” 那反对的人冷笑一声问:“河北是中原要地、国之根本,两河的子民也是陛下的子民,割地而弃民,不是犹如父母弃养子女?何况靺鞨讲不讲信义呢?若是割了地,他们也来,又该如何?” “别吵了!”官家烦躁地说,“先派一批人去谈,能不割地当然最好,但首要是阻止靺鞨南下!” “那……各地勤王之军?” 官家这次思忖了好久,方道:“兵马一动,靺鞨人的斥候灵敏如狐,肯定立刻就知道了。先传谕西军做好准备,而河北各镇、各府的军队一律不动,不要叫靺鞨人觉得我们是哄他们的。众卿还有没有什么提议?” 朝堂里一片沉默,过了好久,有人低声说:“宋相公之前一直主持枢密院,对各地防务心中有数,如今虽然休致了,毕竟也才六十出头,精力一直也好,要不要请他回来协助主持局面?” 官家听见了,目视过去:“宋相公?确有此才,可以一请。” 章谊不动声色,应道:“是,臣派人去请。” 但退朝之后,他恨恨地对自己几个亲信说:“那竖子出的什么馊主意!宋纲那老小子一旦回朝,肯定是抢手夺脚,想要架空我的权柄!我好容易把他挤出朝堂,岂能容这样一个祸害再回到身边,弄糟了我一直以来苦心孤诣的局面?” 顿了顿又说:“人派过去,只管回报说宋纲年老多病,不堪就任。不要给咱们自己找麻烦!” 朝廷要和靺鞨和谈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河北各州府。 之所以传得快,是因为朝廷派出和谈的使节卑躬屈膝,而靺鞨方又不愚蠢,立刻看出南梁不敢再打的端倪。据说察王幹不思懒散无礼地对汴京的使节说:“我看你们是想用缓兵之计吧?如果要和谈,各座城墙上架着弩机,城外与我们抢割青麦,这是和谈的样子?” 使节自然磕磕巴巴地要解释原委。 而温凌则唱.红脸:“阿弟莫急,和议未定,人家防御也正常。不过等和议签好,把河北这些州府割让于我们,插.我们的旗帜,自然再架弩机就是反叛了。” 他气定神闲地眯一眯眼:“你回去禀报你们皇帝:岁币,一如既往,给北卢多少,双倍地给我们;河北各州府一律卸甲投降,割地给我们。” 使节难看地陪着笑脸:“两位大王,岁币,我们虽难,也当努力送来;但河北各州府的土地上,一直是我们南梁的子民,他们又不会渔猎,地方也不适合渔猎,您要了这片地方又有何用?还需治理,不如两国息兵,我朝还有宗室王女,嫁于贵邦各位大王和亲,以永结亲戚之好。” 第191章 幹不思嗤之以鼻:“得嘞!你们的和亲公主我可不敢领教,又娇又作,打不得骂不得,这是娶了个女神回家供奉么?” 转脸对温凌挤挤眼。 温凌脸色却不好看,垂眸不让人轻易看出自己的神色,但说:“察王说得不错。天涯何处无芳草,娶回家不是膈应自己的,我们不稀罕贵邦的王女。” 使节要紧赔笑说:“可能之前晋王之女太过被娇宠,惹得冀王不快了?其实鄙国闺秀极多,大部分王女都是端庄贤淑,可以当得贤妻良母的。再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娶妻如买马,骑时用鞭打’,有什么打不得骂不得的呢?” 温凌起身不耐烦说:“要你们的宗女,我们不能自己上汴京挑么?你不要啰嗦了!割地若成,还有的谈。你若做不得主,滚回去问你们的官家去!” 割地这种条款,使节没有胆量做主,只能快马回京请示。 眼见使节走了,幹不思似笑不笑问温凌:“阿哥,你这意思,真等他们和谈?父汗好像不是这话。” 温凌说:“我晓得他们南梁最长于施诡计,无非是想拖延到救援抵达。所以,条件不妨苛刻,他们不肯答应,一来一回的路上,我们兵分两路,从东西两面互相呼应,照常推进军伍就是。等兵临汴梁城下,估摸着他们不签城下之盟都不可能了。那时候予取予求,还不是任我们?” 他最后笑道:“阿弟大功,父汗必然重赏。” 幹不思笑道:“阿哥不亦是大功?” 兄弟俩目光一碰,各个赶紧闪开,均能感觉到对面这位的诡谲心思。 然而此刻同仇敌忾、同心协力,对攻取汴京而言是最好的方略,所以一切是非、不合、嫉妒、防备都会在表面上抛开,于是目光虽闪,兄弟两人的手却紧紧握在一起,笑嘻嘻地“阿哥”“阿弟”地互称,决意齐心做出一件伟业来。 第128章 南梁朝中的“和谈”决策,很快传遍河北地区。即便西路军悄悄向并州增援过来,这朝廷要放弃河北、向敌投降的消息对士气仍是极大的打击:和谈成功,河北就是弃子,那么如今拼了命一样的抵抗意义何在? 河北各城、沿黄河各镇的守卫士卒本来一日就只能分到一把陈麦或一把豌豆作为口粮,当再被驱赶上城墙和渡口的时候,士兵大哗,对当官的冷笑道:“这么点吃的,谁身上还有力气?还怎么打仗?” 鞭扑了几个也没有用,又饿又乏,该躺着的还躺着;且连守城、守河的官员都自感绝望,想想又何必搞到兵卒哗变呢?大家互不说破还能多活几日。于是且都苟着,看一步算一步。 南梁不断地派出求和的使者,一次次对温凌和幹不思虚与委蛇,越来越低声下气。怕求和不利,只敢从西军与应天府军偷偷调集勤王,却不敢增援黄河四镇,唯恐叫靺鞨人觉得自己求和的心不够诚恳。 但此时,靺鞨大军已经分头清理了黄河北岸的所有防守,到了岸边,黄河流水和缓,两岸是长势蓬勃的麦与粟,守河的部队持戈而立,却个个疲态。 幹不思与温凌会师于此,斜眸看着哥哥笑道:“阿哥,他们人不少啊。你先行,我断后?” 温凌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话,只吩咐自己身边的亲卫:“擂战鼓,通宵达旦地击鼓,你看吧,梁军只消闻鼓声,坚持不了太久就会逃散。” 夜晚,黄河北岸松明火炬川流不息,擂鼓声不绝于耳。 两位主帅拿丝绵塞着耳朵,因心思笃定,都睡了个好觉。 反倒是南岸的南梁的军队,几乎没有几个能睡着的,都不知道这北岸的虏军何时就会突袭过来,警觉亦是惊惶,惴惴然一整夜。 天刚明时,三千靺鞨兵乘着从民间掳掠来的渔船,声势极壮,黄河此时水浅,水面上腾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远望去只觉得影幢幢都是人。南岸的士兵猝不及防,四下奔走:“靺鞨军打来了!靺鞨军打来了!过河啦!” 南梁守河的宣抚使强自镇定,问:“来了多少?” 反正也看不清,随口瞎报:“总有三四万人!” 宣抚使咽了口唾沫:“大家准备好武器,各自守住各自的河埠,靺鞨人一登岸,就杀!” 吩咐完又说:“我去那边巡视,大家都不要怕!” 然而,大家很快看见,这位宣抚使与关通如出一辙,吩咐了别人好好守卫,然后自己带上亲卫、细软,飞马向南逃窜了。 三军顿时崩溃,哪个还留在岸边送命!三四万靺鞨人,给人踩死都不够! 于是能走的都抢了马走了,没有马的也撒开两腿,能藏到哪里算哪里。 三千靺鞨兵到了南岸,正晕船吐得天昏地暗,却也没有遇到任何反抗力量。署磁 吐完后,从容地拾掇拾掇南梁没有烧完的船只、木筏,送到对岸供大军渡河。 南梁的防线进一步崩溃。 看着温凌和幹不思一路向南挺进,很快渡过黄河直奔汴梁,嘴上还喊着“可以议和”,只是提出的条件越来越苛刻。而且靺鞨的增兵也源源不断从东北边来,抵抗已经成为了奢求,官军们多躺几日、过几天好日子,然后循机而逃,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是当官的能逃跑,百姓却无法拖家带口,连同自己一辈子的产业一道抛弃而逃亡。 又听说靺鞨人杀人不眨眼,手段极其残暴,两河的百姓人心激扬,坚决反对朝廷和谈的决策,更反对割地求和。 当南梁的使节拿着官家亲笔所写的国书往靺鞨军驻扎的地方而去,上面有“一一专听从命,不敢依前有违”的谄媚字样,愤怒的百姓把圣旨撕为碎片,而那使节先还气势汹汹嚷道“哪个敢抗圣旨?!”,紧跟着就被怒气冲天的老百姓揍得鼻青脸肿,差点送命。 而前一段时间,当斥候报来围困磁州的大队伍已经离开,靺鞨军主力向东往黄河边而去时,凤霈和知府杨泉先是弹冠相庆,长出了一口气。 只有凤栖在爹爹耳边喋喋不休:“爹爹,这靺鞨兵只是暂时离开,现在朝廷要割地和谈的说法传得到处都是,肯定不是无中生有,等靺鞨打过黄河,直取汴京,和谈就没的谈了,只能俯首帖耳乖乖听话,磁州靠近滏口陉,要塞之地,肯定是靺鞨要的地方,我们那时候还有退路吗?!” 凤霈说:“你小娘子家家,懂得什么!” 懒得理她。 女儿和亲出嫁,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做父亲的又想念又担心;但如今女儿来到身边,却不再是那个任事不懂的闺阁小女儿,天天就想着染指磁州的军务、政务。几句话不合,她嘴尖舌利就讥刺上来,颇为恃宠而骄。 凤霈心里有些恼火,内心深处又不愿意承认这其实是自己的无能胆怯,只觉得这小女儿太没规矩,周蓼那时候教导女儿们“无才就是德”果然是对的,可惜凤栖油盐不进,如今只会和父亲作对。 凤栖见他不耐烦转身,不由绕到他身前拦住:“爹爹,女儿或许懂的不多,但是如今这情势,我们不趁现在民心沸腾时从背后攻击靺鞨军,打他个措手不及,却龟缩在城内等着最后覆灭,难道不是不智么?” 凤霈喝道:“这是男人家的决策,你有什么资格多言?!你自以为自己当了一年冀王妃,懂一点局势,回来就能对你爹我呼来喝去、指手画脚了么?!” 第192章 凤栖气得颤抖:“你们这群男人家!呵呵……” 凤霈平了平气,又有些心疼女儿:“亭卿,这会儿的危险不是你能想象的!爹爹也只能护着你一时是一时,还不知未来会怎么样,如何舍得现在就拿所有人的性命来冒险?你想想,若是这会儿激怒了靺鞨人,反过来攻破了磁州,你落到冀王温凌的手里会怎么样?!” 温凌肯定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原谅她,她会死得很惨。 凤栖清醒地明白这一点,但她觉得自己可以在温凌面前死一回,就有勇气死两回、三回……如今与其无望地期待奇迹,最终恐怕还是一般的命运罢了。 倒不如搏一搏。 可惜,只有她敢搏一搏。 当她找着机会面见知府杨泉时,杨泉与她父亲也是差不多的说辞,只是客气些罢了:“燕国公主说得有道理,但是如今磁州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实在抽不出兵力去追击靺鞨,去了也是以卵击石而已。” “之前从城中冲出抢割青麦、用草人悬吊在城墙骗取靺鞨人的羽箭,乃至烧了靺鞨人的粮仓,大家也说‘怎么可能’,也说‘以卵击石’,可事实上即使靺鞨察王、冀王两兵合力,也没有再和磁州死磕,这又是为什么?!” 杨泉也嫌她麻烦,用着最后的耐心说:“那是因为靺鞨有攻过黄河、直取汴京的战略目标,懒得和我们死磕,若是真把他们惹急了,过来报复磁州,试问,磁州可有还手之力?” “可是” 杨泉一口打断她:“忻州好像是听了公主的意见,与靺鞨死磕的吧?后来一城男女老少不是掳掠为奴,就是砍了脑袋割去耳朵,十万只耳朵装箱发到并州。唉,惨不忍闻!” 就差说:燕国公主,你不就是那始作俑者?你不就是因为鼓吹抵抗,害了一城官兵百姓?! 凤栖含着泪,拂袖离开了知府的府邸。她来时乘坐马车,此刻却执拗地要求御夫解下驾辕,持缰上马,自顾自往北城墙而去。 透过幂离半透明的纱面帘,她远远地望着磁州城外。 一马平川的原野,青苗被收割得乱七八糟,但晚春万物勃发的景象依然是充满了生机与力量的。 城下驻守的靺鞨军在一里之外,黄昏时正在埋锅做饭,袅袅的炊烟伴着靺鞨人辽远乐观的歌声传来: “宁射苍鹰不射兔,宁捕猛虎不捕狐。 与明相伴不会暗,与强相伴不会弱。” 靺鞨军队深入中原,也是伴着饥饿和疲惫而来的,对他们而言,这场战争就是打了一场豪赌,赌赢了,中原的广袤和富庶足以让他们“吃”到撑!赌输了,却也是不可承受的灾难。 可他们如今就是有这样的勇气,一往无前。 凤栖调动不了军队,看着围困磁州的仅仅是千余靺鞨人而已,她却毫无办法,只能在幂离后流泪,仿佛看见了未来的命运。 靺鞨渡河之后,一路极其顺利,很快推进到汴梁城下。 这座京城有当时最完善的内外两座城墙,有七万精良的禁军,虽是一座孤城,若是好好守卫,等候各地勤王的军队来增援,似乎也不那么容易被攻破。 但随着靺鞨的军队源源不断从他们的“南京”析津府增援过来,北路的梁军不敢擅动;而拒绝出兵背袭的磁州做了个“好”榜样,使得邯郸、滑州、真定等府也只观望,不肯出击。曹铮曾派了几支劲旅偷袭,但被守在磁州和真定的靺鞨兵打了回去。其他几路援军也不是兵败,就是被挡,还有的干脆做了个救援的样子就回去了。 若是各州府肯与并州合力,抽刀断水般攻击靺鞨的行伍,孤军深入的靺鞨很容易就被切断粮草补给,冲散前行的队伍,而中途疲软。至不济,不断袭扰也可以叫靺鞨分心,推进就不会太快。 可惜此时,温凌所说的南梁“各人自扫门前雪”,确实得以应验。 短短两个月,噩耗就再一次向磁州传来,原本以为能够暂时从兵燹中脱身,还在庆幸的凤霈和杨泉,顿时又傻了眼,面如死灰。 凤霈转回府后,沉郁地叫来女儿凤栖:“亭卿……朝廷,输了。” 凤栖眼睛微肿,好半日才说:“我猜到了,只是……猜不到这么快。” 实在是太快了,太匪夷所思了! 偌大的南梁,论地盘,足有七八个靺鞨那么大,还大多是富庶之地;论国力,虽则这些年朝廷国库有些紧巴,但总比靺鞨那种荒蛮之地要充盈;论军力,虽然忘战已久,但真要调集起各地兵力,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亡国! 凤霈沉痛地捶着桌板:“真的!怎么会!我那哥哥怎么这么昏庸无用?!” 汴梁传来的消息,京城失守简直像一场闹剧,一群不知兵的将领在守城。消息总是不确,不晓得靺鞨的几路大军究竟是从哪里进犯、驻扎在哪里;作战方略总是贻笑大方,想用水攻,结果敌军未到,先决堤放水,黄河下游一片泽国,淹没的都是自己的良田和子民,靺鞨人倒是见势不妙就驻扎到了高地;京城布防的守将均是废柴,即便是拼死护城,也依然不敌。 最可恨的还是官家身边的一群人,再三请求官家“巡幸南都应天府”,说只要官家还在,将来重整力量夺回汴京尚自可望。 官家心动了,披甲上城楼上转了一圈,觑见南城靺鞨的防守较弱,便在他一直笃信的一个道士的“六甲神兵”的扈从下,悄然开了南城的宣化门,一边由道士作法,一边由亲卫禁军保护,打算冲出重围,向南逃窜。 哪晓得这已经是温凌熟稔的用兵技法了。故意漏出一个缺口,等待着愚蠢的鸟雀自投罗网。 惜乎从不关注战报,活在大臣们报喜不报忧中的官家凤霄,被温凌的军队捉了个正着。 靺鞨军狂欢起来,借着“皇帝被俘”这一股东风,飞快地攻进宣化门,又打开四边城门,放靺鞨士兵流水一般涌进来。 “我们赢了!”幹不思举着他的紫金旗声嘶力竭大喊,“不论是谋克还是猛安,不论是将官还是士卒,一律平等,进城后放抢十天!” 温凌皱眉道:“抢三天就够了,你抢光了,父汗那里怎么办?” 幹不思撇撇嘴说:“好吧,只许抢三天!宫城不许动,留给父汗!” 当时最为繁华的都城汴梁,在这一声令下,地狱之门大开。 第129章 官家落于温凌之手,温凌当然奇货可居,命自己最信赖的亲卫团团“护卫”,连幹不思来问询,他都只说:“现在非常之期,我自有主张。阿弟不是想着城中繁华么?此刻不正好去看看?” 幹不思怒道:“这会儿汴京还繁华个屁!有啥好看的?!” 温凌道:“你从没来过汴梁,我却作为使臣来过,虽说街上买卖、集市、庙会是没了,但好好一座古城,汴水如穿城玉带,虹桥如长虹凌空,还有铁塔、龙亭、大相国寺都可以一看。” 哄孩子一般说:“去吧去吧,难得来一趟,等你的士兵们荡平城中,这些景观只怕也没用了。” 幹不思又不能直接抢人,只能跳着脚说:“咱们信萨满的看什么大相国寺?!我一把火烧了它!” 温凌冷冷说:“想烧你就烧吧,我又拦不住你。请问,我要逼着南梁皇帝给父汗写降表,你可有本事指点一二?” 第193章 幹不思连汉话都说不了几句,那些画图一样曲里拐弯的汉文更是一字不识,这点上自愧不如温凌,所以虽然气哼哼的,也只能拂袖而去。 进了城,还真就烧了大相国寺,铁塔烧不了,就烧了几个和尚,看他们痛苦地挣扎,幹不思才哈哈笑道:“信啥佛呢?佛能保佑你们什么?不亡国?不破城?不死?哈哈!还是让火神送你们早点上西天吧!” 劫掠了数百个汴京士女,他又挨着看了一遍,最美最媚的几个是教坊司的官伎,他当然收下了,但觉得收些官伎好像毫无征服的快感,于是又特意选看官宦人家的夫人和小娘子,那些羞答答、哭唧唧的少妇和少女,看起来更得劲,于是又挑了几个漂亮些的,其他的分给手下人。 晚来他们仍用营帐,搭建在一片焦土之上,又燃起冲天的篝火,命那些官宦人家的女子换穿教坊司的舞衣,绕着篝火侑酒、歌舞。 这些尊贵的女儿家哪肯!哭哭啼啼的,性子柔婉些的哀声求饶,性子刚烈些的直接把舞衣扔在地上。 教坊司的小姐们劝又不能劝,只在看见幹不思丢下手中一条羊腿,起身凛冽逼近时才悄悄说:“娘子,识时务者为俊杰,先忍一忍吧……” 已经来不及了,幹不思一把揪住那烈女子的发髻,指着地上的舞衣说:“捡起来,穿上!” 估计人听不懂,又叫会汉语的士兵翻译了一遍。 那女子流着泪,一句话不说,只歪着头瞪着幹不思。 幹不思冷笑道:“怎么,南梁的女子都这样刚烈么?我倒不信我治不住!” 伸手把那女子的衣衫一撕,很快剥得不着寸缕,才笑嘻嘻打量了一番,说:“献祭的舞,就要光着跳,山神才喜欢。来,跳起来。” 旁边人哈哈笑着,翻译给她听。 那女子躬身捂着羞涩处,哭得几乎背气,但任凭幹不思怎么揪着她推来搡去,甚至一巴掌一巴掌打过去,她被打倒在地,蜷缩不起,也绝不肯跳舞。 幹不思笑道:“你当我治不了你的臭脾气?” 吩咐人用火炭在篝火边铺了一圈,又命令道:“让她踩到炭上去,看她跳不跳!” 火炭极烫,两腋被架着,赤脚踩上去,禁不住跳跃起来,焦味很快伴着凄厉的哭声一起传来。 幹不思饮着酒大笑起来,问左右:“怎么样,这舞步好看吧?” 一会儿,见女子摔倒在炭火里,身边围着用刀与鞭驱赶她起身的残暴男人,她左右翻滚逃不出去,惨叫越发嘶哑,旁边的女子们都掩面饮泣,唯有靺鞨男人们笑嘻嘻如旧,还喊着:“快蹦起来吧,不然这一身的皮肉都要烧熟了!” 女子在炭火中打滚嘶喊,但没有忍耐多久,她再无挣扎的力气,她的头发熊熊燃烧起来,皮肉随之焦黑,渐渐不能动弹了。 “拖走,拖走。”幹不思挥手道,“现在不缺粮,不用吃活烤两脚羊。换个来跳舞,性子越烈越好玩!” 再性烈的女孩子此刻也面无人色,忍着耻辱换穿舞伎的衣衫,也都不会跳舞,只能跟着教坊司的小姐在篝火边趔趄地踏着步子,泪水暗暗地流在脸颊上,被忽高忽低的火焰反射出橙色的光痕。 幹不思吃够了,喝够了,随手从围着篝火的女孩子里揪出两个,看了看笑道:“今日先临幸这两个,其他的挨次再品尝。” 他倒也客气,给温凌那里也送了几个女孩子。 温凌看了两眼,说:“我今晚要忙,没空。” 幹不思那里的来人说:“二大王若是没空,人先放着,端茶铺被也好的。” 温凌撇撇嘴,没多说,看了两个女子一眼,手只在纸上挥毫。写了半日,停笔思忖了一会儿,才将其中一张纸折好塞进信封,上面又贴鸟羽,交给自己的亲兵:“送到刘相公那里去。”然后把其他的纸张一概扔进了火盆。 忙完,他起身,这次到两名女子身边仔细察看,背着手,仿佛带着微微的笑意,也比幹不思显得和善一些,问两名女子:“听察王说,他在汴京各处教坊、官邸精挑细选了一番,才得了一些妇女,看你俩也貌不惊人,到底是他把挑剩下来的给了我呢,还是汴京就没有长得像样的小娘子呢?” 他轻蔑地笑了笑:“我也是来过汴京、见过世面的人了。想当年在紫宸殿你们的皇帝官家赐宴于我,弹唱歌舞的教坊司官伎可是个顶个的漂亮妩媚呢。” 两个女子有一个奓着胆子说:“大王,我们都是好人家的女儿,自然不能和教坊司的官伎比肩。” 温凌微笑着注目过去,然后伸手捏了捏说话那人的下巴:“有道理,教坊司翘楚才能上紫宸殿侍宴,你们呢,确实不靠脸吃饭,靠的是夫家和父族的身份地位这确实比官伎要值钱。但是现在,也没那么大的差距了,亡国之人,在我面前就众生平等了。” 但又问:“你说说看,你是怎样的好人家的女儿?” 两个女子眼含泪光,垂头筛糠般抖,先说话的那个还是勇敢一些,握着另一个的手,说:“我乃是中书舍人王枢之妻,这是他的妹妹。夫君官职不高,但书香家传。请大王顾念女子名节,不要做出惹人讪笑的事……”她有些害怕,声音越来越低,拉着小姑的手也越来越颤抖。 温凌笑道:“中书舍人官位也不算小了,朝廷清贵之位嘛。不过……如今什么都说不得,中书舍人之妻,呵呵……” 抬眸道:“你有二三分像我一个故人。” 那中书舍人的妻子声音都颤起来:“天下相像的女子多得很,眉眼之间有二三分相似也……也不算什么……” 温凌端详她害怕的神色,觉得这二三分的相似在下颌骨、鼻梁骨的形状,眉眼嘴角只是隐隐像,而神情风致,则毫无相似之处,只觉得刻板无趣罢了。但征服的乐趣,不一定在于貌美,而在于掌控。 他眯着眼睛说:“脱了衣裳,去里间地榻上等我。” “不……不。”那女子泪下,“求求你,求求你,给我些颜面……女子从一而终,不事二夫。” 旁边她的小姑也为她求情:“大王,您今日累了,就休息吧。我嫂嫂夫家娘家,都愿意多供奉大王银钱,买个平安。” 温凌说:“汴京城破,一人一物都是我们的,你夫家娘家再有钱,再有势,如今也得俯首帖耳,那些钱,我堂堂冀王让他拿出来,他敢不拿?你莫不是以为我不像我弟弟察王那么粗悍,就不会对不听话的女人动手?” “不不,冀王勇猛,妾早有耳闻。”她害怕到极点,求饶时已经不再考虑该说不该说,“总是姻戚之间,求冀王……看在妾的妹妹面上,给妾留点脸面。” “你妹妹?”温凌不由缓缓咬字,目光炯然。 “妾是晋王长女,小字凤杨,嫁在京中。妾的四妹凤栖,嫁于冀王。妾为出嫁女,妹妹被遣嫁时没能喝上冀王的一盏喜酒。” 温凌脸色凛冽起来:“原来你是晋王的女儿!你知不知道你妹妹已经死了?” 凤杨惊惶地掩着嘴,好半日才说:“亭娘她……死了?”兔死狐悲,两串珠泪滚滚而下。 温凌一时间仿佛又觉那吞没凤栖的汹涌的浪在心间翻滚,脸色大概霎时变得极其狰狞,使得凤杨后退了半步。 第194章 他恶狠狠说:“她叛了我!是自己取死之道!” 伸手把凤杨一抓:“那你来抵偿,倒也不错。” 凤杨已经几乎要瘫软下去,嘴里只说:“大王,亭娘自小只是嘴巴厉害,并不真敢妄为。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念一念她啊……” 她凤栖怎么不妄为?! 她是他见到过的最胆大妄为的女子! 温凌简直想把凤栖的披帛丢在她姊姊的脸上,然而一阵耻辱感涌上心头。他只是扯过凤杨,用力往榻上一推。 “另一个锁到外面去。”他头都没回,吩咐他的亲兵,而后自己闩上了门。 奔涌在胸腔内的耻辱和思念,让他宛若换了一个人。回身就抽出了自己的刀,在幽暗的光线下,凤栖的嫡长姐凤杨面对刀刃上的寒光瑟瑟发抖,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下,嘴里喃喃地求饶,却一句都听不清。 温凌用刀尖指着她的鼻尖,冷冷地说:“衣服脱掉。” “大王,我是晋王嫡女……” “再让我多吩咐一次,我就在你脸上割一道口子!”他声音不高,幽暗恐怖得让人心颤。 刚刚幹不思凌虐不听话的官宦家女子的模样大家都看见了。杀鸡儆猴的效果实在太强了。 凤杨想节烈也无能,不由自主,颤巍巍的手指慢慢去解衣带。 脱了外衫,又解中衣,动作越来越慢,压抑着悲戚,泪水却止不住。 温凌一直眯着眼睛打量她,目光一错不错。 虽是姊妹,大概同父异母,长得颇有差异。 且不仅是面貌不同,她惊怖战栗的模样毫无自信,更无一分凤栖那种骄傲狂妄的可爱。 这不是一个人,不能替代,不能抚平他心中的隐痛。 温凌不耐烦地说:“别脱了。”手中的刀插回了刀鞘。 她几乎瘫倒在地,喃喃地感激:“多谢大王……” “把我的被窝整理好。”温凌说,旁若无人地换穿寝衣,等转身回去,凤杨跪在被褥间,仍在瑟瑟,目光不敢抬起来看他,只嘤嘤地饮泣。 温凌看了看自己的床榻,这位王府嫡女很是贤惠,被窝展开一个人的宽度,铺得平平展展,他的衣物叠放在一旁,整整齐齐。 他说:“我要睡了,你把双手伸出来,我不放心你。” 见她很驯顺地伸手,不敢丝毫反抗,他便也不客气地用她的披帛把她双手捆住,然后自己钻进被窝,说:“我累了,你给我捶捶腿、捏捏脚。” 很侮辱,但她依然不敢反抗,含羞忍臊,用捆着不便的手给他捶捏。 外头的歌舞声渐渐低了,篝火也慢慢燃到尽头,余下低细的“哔剥”声。 温凌呼吸始终不能平静,却一句话不说,静静享受凤栖的姊姊如奴仆一般伺候他。 凤杨又怕又倦,几回以为温凌睡着了,但动作一慢下来,他就会喝道:“干什么,想偷懒?”她忙摇摇头:“不是,不是……怕打扰大王睡眠。” 终于,温凌谑笑着问:“你这么乖,如果我命令你伺候房.事,你一定会听话的是不是?” “大王……”她语气凄凉,带着恐惧和不甘,“大王刚刚不是说……” “此一时彼一时也。”温凌语气毫无人的温度,“过来。钻进来。” 凤杨迁延了一会儿,但不敢反抗,慢慢挨近,然后被温凌一把捉进了被窝。 他有力地钳制着她的胳膊,黑暗里呼吸着她身上熏衣的香料味。而后说:“你是晋王嫡女,我听凤栖说,你的母亲是已故的平章事周由惇的女儿,诗礼家传,最为恪守妇道规矩,教导你也最为精心。可现在你怎么这么不要脸面呢?” 凤杨不由就被羞辱得哭起来,略略挣扎,却陡然感觉他下手愈重,掐得她双臂钻心的痛,顿时不敢动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放松了些,冷笑道:“我知道,你们汉人最是嘴上仁义道德,背后男盗女娼。” 他想着凤栖,恶意腾腾地起,探手狠狠在不该碰的地方一顿摸索,看眼前人哭得花枝乱颤的模样,恶意才排解了一些,又说:“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妹妹凤栖,也是这样的无耻无情?” 第130章 凤杨抽噎着说:“四妹妹亭娘,是父亲最宠,也是身世可怜,她既然已经不在了,大王何必再言语上伤她?” “你这是为她说情?” 凤杨害怕他,摇摇头说:“人都不在世了,说情又有何用?” “你们姊妹,情分颇深啊?” 凤杨默然了片刻,才说:“母亲教导,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姊妹之间略同兄弟。亭娘性子是乖张些,也聪明伶俐,从小儿喜出惊人语,喜做离经叛道的事,可是本质善良,从不害人。刚刚大王说她已经不在人世,我做姊姊的,岂能不伤心?” 抽噎起来,不似作伪。 温凌不觉手上已经松开了,屈肱枕着头,问:“说说看,她喜欢做怎样的离经叛道的事?” 凤杨犹疑地望了他一眼,才小心说:“多不过小时候母亲督着姊妹们学针线,她偏不肯好好学,要粘着她姐姐学琵琶;读书不爱正经《女诫》《女则》,而喜欢诗词歌赋等杂学;无事还喜欢顶嘴,一张小嘴谁都说不过她,爹爹母亲经常被她气得够呛……” 她小心看着面前的男人,心怀怖畏,没想到他却嘴角隐隐噙着笑,见她停了,还诧异道:“还有呢?” “有一回……她不知跟谁学的,爬到晋王府后院一棵高高的梧桐树上,裙子被树杈扯烂了,脸上花猫似的脏兮兮,趴在一根岔枝上洋洋得意往墙外张望。”凤杨边观察面前人的神色,边缓缓说,“服侍她的老女使吓坏了,叫她几遍也不肯下来,又唯恐枝子撑不住她的重量,急得团团转,最后无奈只能告诉了母亲。 “母亲气坏了,最后派了六七个婆子,架了三座梯子才把她提溜下来,她还挣扎着喊:‘我自己能下来!’,问她上去干嘛,那眼儿只到处滴溜溜地睃,先说抓猫去了,后说想学着爬树,最后才说是嫌府里太窄小,视野不够开阔,要看看墙外的世界。 “母亲把她姐姐就是她的亲生娘叫了过来听训,她姐姐只淡淡的,丢下一句‘该打打,该罚罚,叫我来做什么?我又不配教导大王的孩子。’就翩翩然走了。母亲责亭娘不守规矩,她直着脖子说‘凭什么女儿家就不能出这二门?’母亲责她不像个女孩儿,她笑眯眯仰着头说‘爹爹缺儿子,就把我当儿子也无妨’。后来挨了五个手板,手心打红了,也哭了一缸泪,找爹爹一撒娇,硬是三天没和母亲请安。” 她看见温凌弯弯眼睛里忍不住的温柔笑意,倒反而有些纳罕,顿了顿又没说下去。 温凌饶有兴味一般问:“她姐姐倒也不同一般,是晋王的妾?可还有别的儿女?” 凤杨说:“她姐姐是爹爹纳的教坊女,为这,爹爹一直被官家厌恶……” “教坊女?” “嗯,爹爹爱得没边。”凤杨说了一句,又觉当为尊者讳,轻叹一声又说,“不过她也是苦命人儿,沦落风尘是迫不得已。只是一腔怨气,生下女儿也不肯好好教养。” 她小心抬头窥视了温凌一眼:“我妹妹是不是惹大王生气了?” 第195章 “没有。”温凌刚柔声说完,就觉得自己怎么犯这样的糊涂。 他紧赶着又道:“不是叫生气,只是怨她不明事理。” 怨了无数次,觉得她明明那么聪明,怎么偏偏就不理会他的心意? 凤杨低声道:“母亲常说,女儿家虽以相夫教子为毕生最要紧之事,但也不可忘记相夫教子也可能是折冲樽俎的大事。她不明事理,只能怪爹爹一直太宠爱何氏和亭娘了。大王……若念及我妹妹,哪怕她惹了您生气,可否不要怪罪在汴京城内的百姓身上?” 温凌一愣:“你自身尚且难保,还为城内不相干的人说话?” 凤杨说:“妹妹在天之灵若能顾念如今汴京的惨况,大概亦会后悔不能出嫁从夫,叫大王为她生气了。” 温凌陷入久久的沉默里,凤杨紧张得心仿佛一直堵在嗓子眼,终于听见他说:“睡吧,不早了。”翻了个身。 他很久都没有睡着,幻想着凤杨刚刚说的凤栖小时候的模样,虽不能亲见,已经感觉到她的骄纵可爱。又幻想,如果她没有死,没有从悬崖边决绝地一跳,他最多也就是薄惩一顿,还是会带回去好好宠着,那时候,她若说叫他不要屠城,他也许也会听,她若说叫他在汴梁怀柔,他或许也会考虑考虑。 总是失去才觉得珍贵,这会儿万千念想也没有用了,这辈子就只能带着这遗憾了。 凤栖和她的爹爹在磁州城困守,很快听说了汴梁的消息。 官家被俘,且也无一分傲骨,叫写降表,哭了几声宗庙社稷,乖乖就写了。 汴京大掠三天,之后由温凌严明了军纪,重新把守住了都城各处,虽也有一些文武官员和百姓自发组织了巷战,但因为群龙无首,很快就被扑灭了其中有些巷战,是因为章谊等人怕毁掉了和谈,主动派人捉拿“主谋之人”的(1)。汴京城里血流如河,火焰冲天,原本安居乐业的所有人,都陷入到无边的苦难里。 还在老家的靺鞨人听闻先锋军取胜,便从他们的南京析津府(就是幽州)不断增援过来,河北各州府更觉弱势,基本已经没有了还手之力宝贵的时机稍纵即逝,之前没有敢决断出击,现在靺鞨北边援军已到,呈常山之蛇、首尾呼应之态,想要再切断温凌和幹不思深入腹地的军伍已经来不及了。 随增援而来的有靺鞨的两位勃极烈,还有他们最倚重的汉人丞相刘令植。靺鞨自己也料不到:原本是想报复北卢的轻慢和压迫,结果反倒把结盟的南梁给灭了国。 这样巨大的胜利该如何瓜分成果?这样广阔的土地该如何治理取用? 从来只是部落间合作、联盟的靺鞨,一点治国经验也没有,亟需了解汉人制度的人来协助。 磁州城里愁云惨淡,不知道接下来会何去何从。 作为藩王的凤霈与知府杨泉相对枯坐,半晌都不知道该互相说些什么。 突然,他们听见外面传来隐约的琵琶曲,弹的是讲西楚霸王垓下之围的《十面埋伏》,乐声远远传来,却依然能清晰听出其激烈如兵甲碰击的声音,叫人联想到最后拔剑自刎的项羽,枯坐的两个人突然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哪个人还有心思弹这曲子?”凤霈问,“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杨泉却知道,扯了个笑说:“应该正是您家燕国公主,这段时光与曹将军带来的一个教坊司小姐常常弹琴酬唱,说是要排解心中烦忧。卑职寻思,与其让她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还不如找些事情打发打发时间,或许就不闹了。” “这荒唐的丫头!”凤霈不由恼怒,“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和教坊司女子混在一起?!” 杨泉说:“唉,如今哪个心里不悲?总要有排解的法门。再说,那教坊女子想必是要从良的,曹将军特为不让她流落在磁州的教坊里,而单独给她立了一个门户。” 凤霈只觉得这些大事小事,怎么自己全不知道!脸色便又难看起来,“呵呵”冷笑了几声,也不多话。 倒是杨泉又叹息一声,说:“听说如今割地势不能免,估计很快就要命令河北各州府解甲归顺了。圣谕无法不从,你我都是亡国奴了,还不知能活下去几天。今日有几首曲子听听,也不枉人间一回。” 吩咐道:“请燕国公主和那何小姐来府里,我新近倒也做了一阕词,不知弹唱出来是什么效果。” 凤霈疑惑:“何……小姐?” 杨泉说:“是啊,说是晋王也熟悉的。” 他尴尬笑了笑,有些吞吞吐吐:“不就是……不就是害得太子被废的那位嘛……曹将军说,虽是红颜祸水,但也很重要,将来太子若有起复的机会,指不定突破口也还在这何小姐的身上;又或者将来太子依然有情有义,何小姐成了何贵妃,也不好说呢。” 南梁风气,富贵人家好广纳姬妾,娶二嫁女、娶青楼女子为妾也不鲜见,甚至帝王将相也引以为荣,官家后宫就有好几个教坊女子,亦能得封高位。 但当爹的心里总不认同自己可以纳何瑟瑟,但让儿子再纳何娉娉,就是觉得别扭。所以凤霈只是撇嘴,心想:等亭卿过来,要好好责骂她一顿。 没过多久,凤栖和何娉娉进来道了万福。 对比着看,杨泉觉得两个人有些相像,当然不便拿郡主和青楼女子作比,只客气地对两人道:“刚刚听见公主和何娘子的琵琶曲,实在叫人心生悲戚,恰好九大王也在,咱们也算是苦中作乐。喏,这是我新做的一阕词。” 凤霈威严对女儿说:“亭卿你到我身边来。” 不愿女儿站在何娉娉的旁边小了身份。 而抱着琵琶的何娉娉看了一眼杨泉的词,一脸鄙薄地说:“这……不知唱出来是什么效果。” 杨泉闹了个没趣,尴尬笑道:“心情烦闷,早无诗思了。我随便填填,你随便唱唱罢。” 何娉娉调了调弦,勉强说:“我试试吧。” 唱不几句,凤栖就说:“不好,这《雨霖铃》虽然带着悲意,但一味凄楚,倒连一点风骨都没剩了,还是要有琵琶的刚骨才有劲道。” 何娉娉依然和她抬杠:“笑话了,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刚骨’?” 凤栖说:“你我没有‘刚骨’,填词的男人们难道也没有?” “亭卿!”凤霈知道她又在讥刺,不由呵斥道,“越发不像话了!你要是闲得无趣,分茶焚香哪个不好?在这里多话!” 杨泉只能说:“无妨无妨,这首词确实填得不好,不怪琵琶曲。”伸手想把那花笺要回来。 何娉娉说:“府台不忙,公主既说有刚骨,我拿这琵琶试一试,看看《雨霖铃》能不能弹出《满江红》的滋味儿来。” 拨弄了两下,挥手一批四弦,琵琶发出了激烈的声音。 凤栖又说:“不好不好,心里壮怀激烈,实际又做不到,音色就‘空’了。” 何娉娉笑道:“你懂声律只懂皮毛!按你那要求,必然是色厉而内荏,空有激烈之声,音却散不出去,听者自然不觉得气壮。” 她们俩互相一对视,而后都用眼角余光看着身边的男人。 第196章 看似抬杠,其实又不是抬杠。 而两个男人只能无奈地苦笑:“两个小妮子在说什么?” 凤栖终于说:“今日娉娉到磁州的酒楼弹唱,听京城逃难来的人说,官家纳降之后,靺鞨要犒军费简直信口开河:要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绢帛一千万匹,国库、府库乃至内库都没用这么多,只能张榜让上至宗室贵戚、下至商贾市民,甚至倡优僧道一概‘乐捐’缴纳,若家有余财而不拿出来充公的,允许禁系枷拷汴梁已经被靺鞨人劫掠了一遍,接着,自己再劫掠自己一遍。将来到得咱们这儿,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杨泉默然垂头。 听凤栖继续说:“割地的事也提了,估计京师整顿好,就要一步步来收拾河北各府了,到时候圣旨一下,命各城缴械、开门、纳降,任凭靺鞨人进来作恶,连反抗侵略都要变成抗旨不遵了。” 杨泉半晌才说:“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怎么没有其他办法?” 杨泉说:“我派出的斥候也打探了消息回来,靺鞨大军已经不断南下,此刻抗击也抗击不了了。” “西边有朝廷增援的西军,北边有郭承恩带领的常胜军,南边更有广袤国土上的其他队伍。”凤栖说,“现在这些人联系不起来,各个散沙似的,所以确实抗击不了。可我们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想办法联络各处我们这么大的土地,这么多的黎民!” “朝廷都没有办法!”杨泉说,“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圣旨来了,金牌来了,哪个不要命了敢不听话?!” 凤栖气呼呼说:“我先但愿曹铮节度使不听这话!保住晋地!” 第131章 “亭卿,你别为难杨知府了!”凤霈幽幽开口,“谁都不想当亡国奴,可打仗,不是你们小儿过家家。” “我不是小儿,我也不过家家。”凤栖有些生气,“有一分力,就该出一分力。说什么没办法的,无非是没想办法!” 凤霈说:“行,那咱们但看他曹铮怎么做。他是官家最信任的边将,他要是肯担待这抗旨不遵的罪过,咱们也可以有样学样。” 他觉得女儿甚是不像话,声音不由就慢慢严厉了:“但是,你母亲不是没教导过你: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呢,听从过哪一个?!你不要自以为是,天下大局放在那里,我们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谁不知道要抗击,不要亡国?可是以卵击石之后,靺鞨人愈发凶暴,坑害的都是社稷百姓!你为了自己一己的意气用事,却不虑大局!” 训了一顿,见她不服气地梗着脖子,似乎还要说话,便把眼睛一瞪:“不许说话了,跟我回去,今日在我书房里跪半个时辰,好好面壁反思自己的幼稚错误!” 杨泉赶紧嘴上帮着求情:“欸欸,不必如此,公主也是少年人的心气儿,可以理解,慢慢就懂了……” 何娉娉笑道:“确实呢,知府的《雨霖铃》新词中便讲:‘病酒相续,闲寻排解愁怀,向窗卧,睡难足’,果然是过来人!” 讥刺知府一介书生,在这样的时候还满脑子无能,只能喝酒睡觉打发光阴。 杨泉欲待发作,当着晋王的面,又想着何娉娉是曹铮托付来的,不便得罪,只能暗暗咬牙,嘿然而已。 凤霈把凤栖带回别馆,屋门一关,喝道:“跪下!” 凤栖身子一扭,没理他。 凤霈几乎带着些求她:“听见没?跪下!你还当不当我是你爹爹?” 凤栖转眼看见父亲头发已然花白了,前额稀疏,满脸愁苦,心里一软,跪在他面前嘟囔着:“爹爹,您心里就这么瞧不起我?一句都不肯听我的?” 凤霈只说:“地上寒凉,你怎么不跪在那边的毡垫上?仔细将来膝盖出毛病。” 快到暑天了,实在谈不上寒凉。 但凤栖心知这是老父亲拳拳爱女之情。她既厌他,又怜他,此刻小事便不忤逆,膝行几步,跪在父亲日常参禅礼佛的毡拜垫上。 凤霈坐在椅上,自上而下凝视着女儿,心知她心高气傲、很难服气此刻的惩罚,又怕她真正得罪了知府,等靺鞨人兵临城下而不得不开城门纳降了,杨泉会落井下石。 好半日,这位老父亲说:“亭卿,女孩子嘴尖舌利并非好事,这不是聪明,这是大愚若智罢了。我虽然是晋王,其实毫无权柄,杨泉嘴上尊敬我,其实比我更像是磁州的主人。靺鞨要了河北诸州府,等清理完汴梁,自然是来一个个收降,磁州一定逃不过。若是杨泉乖乖听话投降了,靺鞨人定然要用他,我们父女岂不是亡国的宗室,俎下鱼肉而已?” 凤栖便也默然良久。 凤霈又说:“爹爹最担心,莫过于你。我和杨泉两个都可以投降,他活命的机会更大些,我稍微小些,但你若落入冀王或察王的手里,他们会给你几分活命的机会?” 他看女儿头一抬,似乎要说话,立刻一手虚按,厉声止住了她的话头:“你别和我说什么‘大不了一死’的话!你顾念不顾念你爹爹一把年纪,眼见着儿子被废,生不如死;家人陷落在汴梁,只怕也生不如死;还要看眼前唯一的女儿马上也落入敌人手中,当着我的面虐杀么?” “我不会让他们虐杀,我可以自己” “不许!”爹爹厉声喝,“你若自戕,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感受?!” 一边说,一边用拳头用力捶自己的胸口。 凤栖便又不说话了,她不能再戳爹爹的心哪怕她心里是瞧不上他的懦弱无能的,他对子女的关爱也是真心的。 凤霈说:“我想好了,和杨泉必要搞好关系,等磁州陷落,他这样子估摸着会投降,靺鞨应该没有人能立刻顶上那么多州府的职位,八成会任用投降的原官。他有一点权力时,就能给你一条活路。” 凤栖在冀王的心里,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冀王必不会产生无中生有的想法。 只要杨泉肯不做声,默默然包庇一个女子,偌大的城里还是有法子的。 “亭卿啊,”凤霈几乎又在哀求她,“别得罪人,知道吗?你多一个得罪的人,就少一条活路!”书雌 那高云桐自从出了磁州,骑马一路向北,靺鞨军队虽然源源不断地增援过来,到底对中原的山川河貌不大熟悉,占领的都是大路,劫掠的都是城池,马队休整都需要大片的草场空地,所以对燕山、太行山一带只是把守关隘,并不真有攻占之势。 高云桐看准了形势,几乎都抄小道,一路往北而去,打探晋地和郭承恩的消息。 曹铮坚守并州,虽然被团团围困,但没有投降。 忻州被杀得成了一座荒城,驻扎着靺鞨的老弱残兵。 应州也几乎是一座荒城,也有靺鞨的士兵驻扎,东、北两面城墙上另建高高的望楼,关注的却是云州。 高云桐折根树枝,在地上的沙土中画了几道,摆上几块石子,然后望空想了想,用脚踢开石子,抹去画在沙土中的痕迹。 然后飞身上马,往云州方向而去。 果不出他所料,云州城外散布着郭承恩的军队,按绵延的格局看,至少已经有了七八万人的队伍了。 第197章 营地依山傍水,建得宛如一座小城池,盘查虽紧,高云桐说出“乔都管”,大家就客客气气的:“啊,是乔都管的熟人吗?我去给你通报,你留个名姓来。” 乔都管很快出来,见到高云桐显得很高兴,用力拍拍他的肩膀:“高兄弟果然是说话算话的人!怎么样,那小郡主救出去没有?” 高云桐笑道:“救出去了,不过险得很,要不是我擅水性,估计两个人就都淹死在春汛里了。” “她现在在哪儿?” “送到磁州的晋王那里,父女团聚了。”高云桐说,“我也就可以放心地来寻郭将军了。” 乔都管笑道:“我怎么觉得你们俩该有点什么?你也就这样把郡主送回给她爹爹了?” 高云桐好像有些害臊似的:“齐大非偶,算了吧……” “那就是说,你喜欢还是喜欢的!” 男人家的脸好像都要红起来,撇过头说:“别扯了,大丈夫岂能囿于儿女私情?还是先立业的好。” “不错,不错。”乔都管拍着他的肩膀,“郭大帅要是听说你来投奔,一定高兴得很。走,先洗个澡,换身衣服,吃点东西,然后我带你见大帅去!” 高云桐晚间就见到了巡营归来的郭承恩。 郭承恩正在脱甲胄,满脸红光,那肚子似乎更圆了,他吩咐着:“今日有客,宰两头猪、两只羊,找几个漂亮营伎来侑酒!” 乔都管捅了捅高云桐:“高兄弟你看,大帅他很看重你!” 酒宴上,郭承恩眯着一双小眼睛,似笑不笑地问:“高兄弟,听说温凌和幹不思带的靺鞨军已经在攻打黄河了,这一旦渡河,夺汴京就只是时间问题。” 高云桐饮着酒,说话前先沉吟了很久:“大梁士气不足,增援不利,但事实上靺鞨士兵也是饿着肚子,且怕延误时机,都不拔城,只管一味地孤军深入,其实很险。” 郭承恩说:“但看这态势,他们会赌赢。” “大帅若肯这会儿从背后伏击,一定会是大梁的英雄,救国的志士。” 郭承恩大笑起来:“我为什么要救南梁的国?” 高云桐笑容凝结在嘴角。 郭承恩道:“高兄弟,我知道你是南梁的读书人。你可晓得,那刘令植原本也是南梁的读书人。可惜南梁腐朽已久,前几位皇帝在时,为君虽不算糟糕,但怕君权被相权凌驾,因此任凭党争不断,以钳制文人,最后党争里落了下风的一方家破人亡,另一方身败名裂,到便宜了章谊这样的佞臣入朝。” 高云桐叹了口气说:“不想大帅竟然这么了解南梁!” “你以为我只是一介武夫么?”郭承恩哈哈两声,“自我父亲起,派到南梁的斥候凡有百人之多,我那点作为汉人回归家园的心啊,慢慢地就消磨得差不多了。高兄弟难道不也是南梁那些奸佞之臣争斗的牺牲品?” 他“滋溜”喝了一盏酒,小眼睛聚着光盯过来:“好好一个太学生,前途都没了!还幸好只是个太学生,要是像前朝姑苏的灭族惨祸可真是‘高处不胜寒’了。” “我晓得那事。”高云桐握着酒盏,默然了一会儿,举杯道,“高某敬大帅一杯。” “敬我什么?” “敬知己。” 郭承恩嘴角噙一丝自得的笑,亦举杯:“不错,为‘知己’二字,值得浮一大白。” 他饮干杯中的酒,淡淡道:“我听乔二郎说过你,你有建功立业的心,在我这里再合适不过。刘令植侍奉靺鞨东夷之人,总归是背祖,而我,到底还是汉人血统,也愿意在这北地,建立朗朗的汉人主宰的城池、国家!” “跟我的人都晓得我的为人,对兄弟、对义子,都是再好没有的。所以大家也愿意为我出生入死。我生平最佩服的就是蜀汉刘玄德,也希望有我自己的卧龙凤雏,所以你若忠诚,将来定有你的好处!” 高云桐听着,微微带笑,似乎在颔首。 等郭承恩说完,他再次举杯:“郭大帅,高某再敬知己!” 郭承恩很高兴,仰脖把一盏酒喝了。 高云桐亦是一般仰脖喝酒,目中光芒被垂下的眼睑尽数盖住。 第132章 一顿酒喝完,郭承恩很大方地指了指侍酒的几个营伎:“这几个面貌都还不错,你瞧瞧看上了谁,今晚只管享受,她们都很会伺候。” 大概因为高云桐那张脸英俊,几个小娘子都是含羞带臊地瞥着他,媚眼如丝。 高云桐拱拱手笑道:“不用了,不大习惯。” 郭承恩说:“都干净的,没有病。” “真的是不习惯。” 郭承恩看了看乔都管,笑道:“二郎,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你哪天不要睡女人?” 高云桐知道不应和会显得有距离,只能赔笑道:“实在是心有所属,其他的再好,也无法入眼了。” 乔都管笑道:“是呢,义父不要总拿这条敲打儿子嘛!人家是心有所属,儿子是还没遇上合适的,只能先荒唐着。” 又道:“不过高兄弟眼光别致,儿子睡到的女娘们加起来,也不如他那一个。” “哦?”郭承恩兴致勃勃,斜乜过来,好像要发话了。 高云桐怕他八卦,赶紧说:“别取笑我了。”那晒成蜜色的脸好像真的涌上了一些红云,颊边月牙形的酒窝硬是被抿着的嘴给挤了出来。 乔都管对他说:“对了,那溶月还好好地在我这里,天天担忧她家娘子,我让她来见你一面。” 这倒是意外之喜。 高云桐进到特为给他准备的营帐里,一会儿就看见溶月揭开门帘进来,陡从暗处进入点着灯烛的帐篷,溶月伸手挡了挡光,然后努力地眯着眼看过来,再然后眼泪就下来了,几步上前,直接就问:“高公子!你知不知道我们家娘子现在好不好?” 高云桐见她哭了,亦有些辛酸涌上来,含笑劝慰道:“溶月娘子放心!郡主已经送到磁州,和晋王团聚了。” “阿弥陀佛!”溶月双手合十,“娘子平安就好,我这段日子天天给她吃斋念佛,就祈求佛祖保佑她平安无事,总算上苍听见了我的祈祷!” 睁眼又说:“那咱们什么时候去磁州?” 高云桐苦笑道:“靺鞨的军队已经在黄河边上等着渡河了,磁州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形,未来更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溶月不由急了:“啊?那么危险!不成,我总得和娘子在一起,她自小都是我照顾着的。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高云桐默然着,好久才说:“这会儿谁又有办法?” “那,能不能求着郭大帅帮忙?” 高云桐又默然了一会儿,才说:“如今这局面,我们也不能强人所难,郭大帅是个英雄,我们先笃然跟他打拼罢,他有的是本事,无论是战败靺鞨,还是与靺鞨和议,总之实力到位了,日后或许还能盼着南归团圆的日子。” 又苦笑了两声:“不过也就是太平后送你回去,我横竖也是回不去了,一个军流的囚徒,空有一腔心思,却报效无门。天下之大,除了郭大帅这里,哪儿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呢?” 溶月有点想骂他,但又不知道怎么骂,半日才说:“原来你也是个懦夫!” 第198章 高云桐自嘲地笑了声:“不做懦夫,就只能做死人了。你呢,在这里还好吧?没有谁为难你吧?” 溶月说:“只叫我嫁人,嫁给这里做军的,我没答应!” 吸溜了一下鼻子:“我生是晋王府的人,死是晋王府的鬼!即便是卖身契还给我,让我做个自由人,我也不!” “傻丫头。”高云桐说。 “哪里傻了?!”溶月大概这阵子一肚子气,又一肚子的担忧,看到一个素来善意的熟人,顿时敢于瞪起眼睛责难他了。 高云桐冲着营帐单薄的门板努努嘴。 门外听壁脚的人,已经心满意足回报听到的话了。脚步声略重,被高云桐听得分明。 溶月看他嘴型,说的是“稍安勿躁”。 高云桐如今是一根光杆儿,在去并州投奔曹铮和这会儿投奔郭承恩之间,他考虑了很久。但后来从地缘上考量,郭承恩在北,背靠开阔的戈壁,是他熟悉的北卢地形,刀锋可以直指幽燕,甚至可以往靺鞨的老家黄龙府而去;再者,郭承恩的军伍一直在壮大,其中又大部分是汉人,不乏从应州忻州冲着他这里有饭吃、能活命而投奔过去的军士,军心更旺,也比困守难出的曹铮那里方便起事。 唯只要担心的:曹铮虽然脾气不好,也过分愚忠了,但人品总归不错;而这郭承恩首鼠两端,又狡猾得狐狸一样,自己会面临更大的挑战,每一步都需要走得小心。 这一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高云桐愿意把它压在命运这局赌盘更有收益也更有风险的一侧。 在郭承恩看来,高云桐几乎是个走投无路的人,回南梁有死无生,而在他这里,不仅能找到一条活路,而且还能实现他自己的宏愿。 所以试探了高云桐几回,笃然自己是可以用他的。 第二日便招高云桐到帷幄中密谈,郭承恩也肯说些心里话:“高兄弟,我的难处,想必你也知道。现在靺鞨一路风头正劲,论实力,我是打不过他的;但要向靺鞨示好以求存,那冀王与我关系糟糕,他又是一个残暴不仁,睚眦必报的性格,只要他做靺鞨的皇子,乃至未来的太子、汗王,我的日子就难过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你在忻州与冀王缠斗已久,听乔二郎说,感觉你很熟悉冀王的路数,所以我特别想听听你的意见。” 高云桐当然是点点头:“不错,我与大帅同仇敌忾。靺鞨打入中原的是两位皇子,察王幹不思更莽撞粗豪,胜仗虽说打了不少,却打得横冲直撞,破漏百出,其实只要南梁反应过来,是很好遏制他的军队的;反倒是冀王更为狡诈严谨,凶暴亦相差无几,更难突破口子。” “但有一点可以为我们所用,”他上身前倾,凑近了一些,“兄弟俩关系不好,互相争风,只怕为太子之位也已暗斗多年。我听说冀王是庶孽之子,母亲地位很低,且已早亡;而察王母亲是靺鞨部落里联姻的酋首之公主,子凭母贵,养得好骄横脾气。他们现在联手渡河,自然是兄友弟恭,但接下来就是争功之时了。” 郭承恩不由连连点头:“不错!要弄得他们二虎相争,而我们隔山观虎斗!” “扶持一虎,则胜算更大。” 郭承恩道:“高兄弟,你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一拍大腿,兴奋地说:“我来找路子,看看能不能搭上察王母亲家所在的部落。” 高云桐不动声色道:“时机也很重要。早了,他们还在齐心攻打汴梁,无法离间,一切免谈;晚了,若是两王已经分出胜负,搭上的路子不对,会有害无益。” 郭承恩笑道:“你虑得极是,好在我有我斥候的网络,自然能够第一时间得到他们在南梁作战的消息。” 他已然愿意把消息分享给高云桐了:“实不相瞒,南梁的都城已经被攻破了,南梁皇帝投降,允了赔偿犒军款项,也答应割地。” 他又是一拍大腿,好像还有些义愤填膺似的:“妈的,南梁有钱是真有钱,肯赔那么多!屈辱也是真屈辱,不仅把整个河北全部割让了,而且说是因为赔偿的金银不能如期到位,皇帝答应了将皇室的女子折算金银赔给靺鞨。那些凤姓宗亲贵族家的女儿与儿媳,后来又增加了朝中大臣家的女儿与儿媳,年纪轻的全部和奴隶一样一个算出折合多少金银,算盘打得哗哗的。几千个女孩子,往日金尊玉贵的,如今全部塞进马背边的兜袋里,运猪肉羊肉一般运到靺鞨的军营里,据说日后还要一批批往靺鞨的皇城运送,分发给靺鞨皇族、贵戚与功臣家做妾、做婢、做家妓。哎!” 郭承恩嘴上说着“可惜”,眼睛却闪着贼光,好似羡慕一般。 而高云桐脸色已经发白,好半晌才说:“那么河北各州府交割之后,会不会也来这么一遭?” “怎么,你爱慕的那个小娘子……”郭承恩试探着问。 高云桐没有犹豫,点点头说:“是,大概率是困于愁城了。” “天涯何处无芳草!”郭承恩拍拍他的肩膀劝慰他。 “我必追随大帅,誓杀冀王温凌!”高云桐起身,突又跪倒在郭承恩面前。 郭承恩当然早就从乔都管那里知道了高云桐冒险要救晋王之女和亲的燕国公主的事。 凤栖出嫁温凌,还是他郭承恩送的岁币和嫁妆,聪明且经历丰富如郭承恩,连起来一想就知道高云桐是怎么回事了。 在他看来,那位燕国公主当然很漂亮,但漂亮的女人多的是,于男人的价值也有限。所以小儿女们囿于恩短情长,真正是傻乎乎的幼稚,但也是他拿捏高云桐的点。 瞧那高云桐果然一脸愁色,对温凌恨之入骨的模样,那么也自然和他是同一目的,会死心塌地跟从他了。 于是郭承恩带着内里的欣慰,赶紧地扶起高云桐,父辈一般劝解他,最后说:“冀王不死,则我们危矣!你我要好好筹划了。” 第133章 高云桐在郭承恩帐下,很肯做事。叔瓷 这日,整理好一堆堆文书,按内容摆放好,等郭承恩看操练回营,便和他回报:“大帅,各处的军报我已经看好了,这是来自于汴京的,这是并州的,这是河北的,这是云州那片的,这是幽燕的,这是更远的黄龙府的。” 郭承恩张开手,让亲兵给自己宽了皮甲,又干脆把衬衣一并脱了,里面的小衫上全是汗渍。 他喝了一大杯凉茶,然后伸手拿了一本汴京的军报乱翻,看也不仔细看,却问高云桐:“汴京消息如何?” 高云桐说:“靺鞨已经发布诏令,说南梁失信于靺鞨,而官家是背盟之首,如今理应伏罪,按誓约应该废为庶人,宫中后妃、京中宗室男女也一并废黜,先送析津府行献俘之仪。” 郭承恩冷笑一声:“这理由不错,刘令植应该是参与了定夺。” 又问:“那么河北各府,乖乖投降了吗?” 高云桐指了指另一叠军报:“有开门投降的,也有说‘乱命不从’的;官军抵抗的人少些,但民间反抗的人反而更多。” 【乱命:悖谬的命令。】 郭承恩注意地问:“为什么呢?” 高云桐微微一笑:“在很多官兵看来,换个异族主子,不妨碍升官发财,甚至做最早投降佞幸的人,还能更快地升官发财这次在汴京卖力给靺鞨人搜刮钱物的、捉拿朝中官员和宗亲外戚的,凭着狐假虎威几乎都升官发财了。但对于百姓而言,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 第199章 “为什么呢?”郭承恩一挑眉又问。 高云桐说:“靺鞨军所来,不外乎为了劫掠,官军人少,甚至可以分一杯羹,那么遭难最重的又会是谁?一旦没有土地、没有尊严、没有自由,变为靺鞨人的等下之民,从此任打任骂、肆意侮辱,想想都觉得可怖,活不下去时谁不揭竿?!” “百姓么……”郭承恩笑着摇摇头,“不行,组织不起来的,纵然是有些汉子有些英雄气,可是单打独斗怎么比得过严密的靺鞨军?说实话,现在叫我和温凌来一场,我也不敢,好在他这会儿在汴梁‘吃饱喝足’,大概无暇顾及我这里了。” 说罢又是笑得扬扬。 高云桐不多说话了,只说:“是。大帅请看这一叠,这是云州的线报。” 郭承恩仍然说:“我怠懒看那么多字,你说说看。” 高云桐便说:“云州城一直坚守,但城门每隔五日必开一次,驼队会前往城外几座寺庙送蔬食和稻麦。” “嗯。”郭承恩不动声色,“云州是北卢人掌管,信奉佛教,不算稀奇。我也信佛,所以也没有阻止过他们送吃的给和尚们。” 高云桐说:“是,云州再北,则为戈壁,五六月间水草或会多些,但到底还是戈壁,不宜大支队伍生存。但过阴山和河套,也有线报,不闻大军过境,也没有向西域或更北的蒙古乞怜的。” 郭承恩的小眼睛眯了起来:“你是说,北卢那位老皇帝,一直就躲在云州附近,用寺庙作为掩护,并没有再往西或往北逃窜。” “北卢的佛寺一直得皇室扶持,占有大片僧田或草原,云州外环山,佛寺自有耕奴,另修石窟,宛若屯田一般,若是要藏北卢皇帝及几百上千的禁军,只消更换僧衣,假作剃度即可。”高云桐分析到这里,微微笑了,“靺鞨君王原是奉北卢为正朔,也是被其剥削到无法存身,兼有靺鞨公主被杀的事情,才打起反旗。这是旗号,也是投名状。” “可是我和冀王……” “冀王毕竟只是皇子。靺鞨酋首,是他父亲,掌权的是勃极烈会议,又非冀王一人。” “好一个投名状!”郭承恩笑起来,起身拍了拍高云桐的肩膀,“我没有看走眼,你是个聪明的读书人!” “小人也喜欢武事,所以投奔大帅。”高云桐笑道,“若个书生万户侯!南梁把我弃若敝屣,我就如没有活路的靺鞨人一样,岂不拣好枝栖息?” 郭承恩笑道:“文武双全更是能耐,这次奇袭云州城外的寺庙,你也带一支队伍试试。其实带兵也不难,有经验了就好,你看跟着汉高祖的那帮子沛县将帅,哪个不是穷脚杆子出身?不就是练出来的经验嘛!” “多谢大帅!” “叫什么大帅!”郭承恩笑道,“你和乔二郎一样,都做我的义子吧。我栽培你。” 高云桐不动声色说:“可惜我父母尚在,我们阳羡的习惯,寄名拜干爹也罢了,正式作为义子的,是要父母出具文书,相当于儿子出继给人家家,我们家就我一个儿子,不大好……” 郭承恩于是也不动声色:“哦,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果然有这样的忌讳,也就算了。” 郭承恩仍然很把他当自己人一样,送来一套很精致的札甲作为礼物,又送了一匹脚力极好的灰马。 高云桐在曹铮那儿服刑的时候,在并州大营见识过一些,朝廷体制,除却京城的禁军之外,外军大多只算是“厢军”,服役的性质更多,远不如操练打仗的精兵,也幸得曹铮是官家的亲信,还能训练训练军队而不会被猜忌,不然,地方军伍不过是修修城墙、运运粮草的民兵或“刑余之人”而已,自然毫无战斗力。 此刻观察郭承恩的军伍,他心底里是有敬佩的,这样一支就靠打仗卖命来换口饭吃的军队,确实把操练做到了精而准,远胜南梁朝廷的军伍。所以郭承恩也有底气跟了这家跟那家,不断从南梁和靺鞨吸血来充实自己的力量。现在又生了自立为王的心思。 但欲望越大,漏洞越大。 天气已经渐渐变得炎热,纵使是常年在北卢南境的郭承恩好像也开始嫌热了:操练一结束必然是卸掉皮甲和襜褕,只穿薄薄的竹布衣服;餐饭要吃炝腌胡瓜和凉拌豆芽,肉都吃得少了;晚上营伎伺候他入眠,必不可少的是供他“临幸”之后轮番给他打扇纳凉。 而靺鞨部常年生活在燕山以北、八月都会飘雪、一年有半年是冬季的白山黑水间,汴京的暑热潮湿他们大概是还没有感受过。 一支为主靠士气和骑兵所向披靡的军队,最怕的就是人马失去斗志。 靺鞨军等无法适应汴京的气候,就必然会退出河南,在河北“吃饱喝足”之余也不会久留。但他要实现靺鞨酋首的长久统治和占有,必然会找一个傀儡,就像他们在幽州立了一个伪帝一样。 高云桐白天跟着郭承恩学着操练军队、勘察地形、运用斥候,晚上在营地里,乔都管等人无非是召集营伎听曲吃喝,快活得不行,而他往往只作陪一会儿,就推说累得头晕,要早点回去休息,而被乔都管等人笑话一通。 回到自己的帐篷后,亦不点灯,而是闭着眼睛琢磨以前看的《六韬》等书那些文字要加上实践和阅历,才能真实地浮现在眼前,从而在心里融会贯通起来。 因为是在黑暗中闭着眼睛,眼前还时不时会浮现出另一个倩影,每每想起,甜蜜、悲酸、担忧会一起涌上来。 这段日子为郭承恩看军报,汴梁和河北的军报一直是他最关注的。一个个惨不忍闻的消息,看得人心惊。磁州离汴梁不远,又靠近太行八陉,将来肯定是靺鞨重点要制服的地方之一。只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实力,不能立刻南下赶走这些侵略者;也祈祷凤栖能用她的智慧再次化解眼前灾难,等他前来。 如果估猜不错,撑过这一轮洗劫,就是靺鞨退兵之时! 炎热的南方确实让靺鞨人很不适应,且那么大的南梁土地,要收归治理谈何容易! 勃极烈会议很快给予温凌和幹不思两路军队发来命令: 另立新君,令他俯首称臣,每年按时送来岁币绢帛,乃至匠人、妇女,作为对靺鞨的进贡; 沿路打服河北各路州府,务必使服从靺鞨的一切安排; 温凌折回忻州,相机攻克并州;幹不思率队回析津府,相机攻克云州,捉拿靺鞨人最恨之入骨的北卢老皇帝。 当然,靺鞨的国主也好好夸奖赏赐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只是两个人心中默默期待的太子之位,仍然没有任何尘埃落定的意思。 兄弟俩在磁州城外安营寨扎,接着就将分道扬镳。 温凌看着幹不思身上披金戴银的模样,只觉得好笑起来:“阿弟,眼皮子何苦这么浅?南梁的好东西虽然多,也不用拿出来装幌子嘛!” 幹不思不屑地说:“装什么幌子?南梁有的是钱,这赤金的带銙、白玉的腰饰,乃至细腻光泽的丝绸都等闲得很!你没看他们王公贵族家里,吃饭用象牙的筷子、整块青玉旋的碗、整个水晶石磨的盘子!还有帝宫的后苑,那玲珑的石头、带香味的木材……啧啧!” 第200章 他若有遗憾:“这鬼地方要不是太热太潮湿了,我也恨不得住进垂拱殿里,享受享受漂亮宫女跪在脚边伺候的福分!” 温凌看了看他身后的连营,道:“得了,那么多漂亮的宫人,不尽数被你带了来?就连凤姓的贵女、皇室的妃嫔,也被你挑三拣四的,听说不听话的几个还杀了?留着活口的给民夫们过过瘾不也好的?非要杀戮!” “嗤,阿哥,你别说我。”幹不思道,“杀她们,她们感激着呢,叫她们去伺候那些臭烘烘的士兵和民夫,只怕她们求死不得。再说,这几个王府的妃子郡主一杀,女娘们顿时就乖觉多了,叫干啥就干啥,叫用什么花样就用什么花样,叫‘抹干眼泪给老子笑’就一个个笑了。哈哈……” 他搓搓手:“真正的至宝还是汴梁教坊司的女娘!长得好看,花活儿还多,又媚又娇还听话。我叫那些王妃郡主们学着点,可毕竟学不来。这种娇媚劲儿,得从六七岁就开始培养。你要喜欢,我带你去挑,准保你享用几个,就忘记了你那个作死的王妃。” 温凌的脸色顿时又难看起来,撇嘴说:“谢谢,不用了。” 幹不思冷笑道:“装什么道学呀!” 温凌瞪过来,良久方道:“去你的道学,天天醇酒妇人,看不掏空了你!你别光顾着女人,父汗更看重南梁的匠人,我们一套铁浮图甲、一副弓箭、一副鞍鞯,价值极昂,有了南梁的匠作,带入析津府归我们使用,将来才能造出更多铠甲、弓鞍,我们才能更加所向披靡。” 幹不思确实在父亲的圣旨中看到这样的教诲,但他懒得想其中的意思,只嘟囔着:“得了南梁这么多银钱,这些东西只管买就是了,一群老爷们还千里迢迢往南京(析津府称南京)送,又烦又累……这些讨厌的事怎么都归我?” 天色昏暗的时候,靺鞨的中军已经集结扎营完毕,连着先围困着磁州的先锋军,看起来密密麻麻都是人。 温凌餐前在军帐里呆着,这会儿才出来,对幹不思说:“我拟了劝降磁州的诏书,让南梁那位废帝签名盖章吧,趁夜送到磁州城下去。磁州若是不听吩咐投降,正好是绝佳的借口。” 官家凤霄,被幹不思奇货可居般藏着,温凌也无法跟弟弟计较,好在幹不思汉文实在太差,这些文书的事情还得温凌及他手下幕僚来做,每每再到幹不思帐下关押官家的地方签字盖章,以表示此乃南梁的“圣谕”。 幹不思不敢耽误正经事,但是劝降诏书弄完,他就不想忙活了,对哥哥笑道:“阿哥,你怎么倒有个宵衣旰食的劲了?看,篝火都燃起来了,好漂亮的南梁小娘子们要开始唱歌跳舞了,你不是最喜欢音乐?还不过来享享眼福和耳福?” 第134章 靺鞨军驻扎在磁州城外几天,知府杨泉和晋王凤霈的脸色就晦暗了几天。 两个人相对枯坐,张着冀王温凌命人送进来的“诏书”,看了又看,看完就沉默着,然后无意识地再翻看一遍,好像在打发时间似的。 杨泉终于率先开口:“这印章是真的……” 凤霈闷闷地说:“嗯。” 杨泉把诏书往他面前推了推:“您看,这字儿是官家的手书么?” 做弟弟的当然很熟悉哥哥的字,那一笔纤瘦的字极富特色,一看就是哥哥凤霄的手书。但那文字,看得人心惊,继而悲怆。 “罪臣昏德侯凤霄遥念追寻当初盟誓所载:若有违斯约,子孙不绍,社稷倾危。今则如其背誓,曷谓无罪?今既伏罪,宜从誓约,身已废为庶人,蒙上邦恩典,膺封昏德侯,天恩戴德,感念涕零。思我梁之疆域颇亦广袤,今既改氏,山河社稷理应奉于上邦。然上邦皇帝念其王师此行,止为吊民伐罪,本非贪图疆土,故宜整顿山河,纳降土地,别择贤王,立为屏藩,以王兹土。”(2) 纸上点点泪痕,褶皱一片。 另外带了一小片夹片纸条,上面亦是官家的手书: “霄为大臣所误,追念痛心,悔恨何及!弟;在磁州,冀王察王已知,并无断我凤氏宗嗣之意,弟勿以兄为念,而当念我百姓辛苦流离,勿使之再陷兵燹。弟宜开城,容我兄弟再一聚首,日后兄归刑于析津府,弟可续我朝宗庙。兄霄再拜掩涕。” 这封私信当然也是在靺鞨监视下写出的,但看语气之愧悔,用情之真挚,官家应该也是真心实意写就的。 默然了半晌,杨泉瞟了瞟嘴唇颤抖、手撑着额角掩住双眼的凤霈,终于试探着说:“这个……大王,卑职寻思官家与靺鞨两王的意思,只要投降,便不屠民,也愿意留存官家与大王,以延宗嗣。毕竟,汴京都降了,官家的降表都递了……” 他有些欲言又止:两封信连起来看,似乎靺鞨人有改立一位皇帝做大梁傀儡君王的意思?而且极有可能就是凤霈? 他刚刚已经在心里盘算过半日了:先帝子嗣不丰,生了十个儿子,只剩四个活到成年。三皇子凤震为吴王,打发在吴地就藩,天高路远;六皇子凤是个肥胖的跛脚,走两步路都喘,这次靺鞨打过来时,他在山东的藩府听到后吓得坐船想逃,结果翻入黄河,救上来呛咳不止,年纪也大了些,径自就去了。尚有些远支的宗室随着被俘的队伍就在城外,如果要立新君,应该早就昭告天下了。 杨泉暗自琢磨:虽然肯定是个傀儡,但是傀儡也是皇帝呀!自己要是把晋王服侍好了,将来不定就是从龙之功。 于是他陪着笑脸说:“大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既然官家圣谕都下了,臣等也不能抗旨不是?” 但没想到,凤霈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大王……大王……”杨泉手足无措,端了茶水,他不喝;想去捶肩,他甩开;最后递了一块手绢,晋王才接过擤了擤鼻涕:“我们兄弟怎么这么命苦啊!” 杨泉没办法,对门口的丫鬟一使眼色:“叫燕国公主来劝劝大王吧。” 没想到,凤霈见到女儿凤栖,越发哭得捶胸顿足,连凤栖都被他狼狈的模样惊到了,到身后抚背安抚了半天,凤霈才缓过气来,指着凤栖对杨泉说:“我这女儿在冀王温凌心中已经是个死人了,要是冀王知道她还活着,不知会有怎样的雷霆之怒。我如今身边只有这个女儿了,要是落入他的手中生不如死地被折磨着,我还不如现在就陪了她去了!……” 原来是爱女儿而不忍。 杨泉劝道:“不会的!” 凤霈却不依不饶:“怎么不会?即使不会,我能拿女儿的性命来赌么?赌输了谁赔我个女儿么?” 直视着杨泉。 杨泉被他盯得发毛,心想:得嘞,反正温凌也不知道你女儿还活着,乖乖投降后,瞒住一个人应该不是难事;不然看凤霈这疯子似的神色举止,只怕要拒绝投降?那城破之后我作为守城疆臣,我还有命在?还是花花轿子人抬人罢! 于是他说:“大王放心,既然冀王不知道公主活着,那就好办!我们开门张鼓乐投诚,靺鞨人肯定不会为难。公主先藏于卑职家的后厨委屈一下,若有机会,再送出城就是。” 他心想:若是靺鞨真让你当皇帝,连送出城都不需要,以后不要公主之名,而有公主之实,跟着你好吃好喝养在宫里不就是了? 第201章 他心热极了,觑见凤霈果真慢慢不哭了,也就明白意思了,连连点头:“大王放心!只管放心!” 杨泉极其客气,简直不对劲。凤栖看了看父亲,凤霈向那张诏书和私信努了努嘴。 凤栖拿起看了看,脸色渐渐发白。 凤霈握着她的手,捏了捏:“亭卿,为父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凤栖知道,杨泉必然对投降和投靠新君非常心热,而她是如今形势下最危险的。父亲这意思是要杨泉答应保她。 她眶子酸热,好半天终于哭出声来。 而她的爹爹,只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叹息。 父女俩相对掩涕,直到回到自己所居的公馆,也没有止住泪。 凤霈把女儿带进他最私密的禅房里,打发了其他人,又从门缝往外再三看了看,才坐在蒲团上说:“亭卿,没人愿意乖乖投降,但如今我们已经抗不过局势了。” 抗得过的时候也没见抵抗。凤栖腹诽。 凤霈继续说:“我与官家兄弟一场,虽然彼此关系不好,但总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此刻兔死狐悲,我也为他难过,也为自己忐忑。但靺鞨人说,开城后让我们兄弟相见,我寻思日后只怕天人两隔,再无机会了。另外听说在京的王公贵族亦全部驱赶在队伍里,你母亲和其他姊姊大约也没有幸免,若是我求求冀王,期望他能让我们家人团聚。” 凤栖扭着衣角不说话。 凤霈叹口气看着她,半日才又说:“你呢,则好好躲避起来,只要不被温凌和幹不思发现,命就能保住。什么幺蛾子都不许犯!要知道,这可是全家的性命都攥在你手里!” 老父亲这样严正地警告,凤栖也知道现在磁州投降是一定的,温凌、幹不思进城也是一定的,自己一己之力无力对抗也是一定的。 父亲的话听着不舒服,但是是正理。她虽然一腔子不平和愤懑,但听话才是理智的。 翌日,磁州城大开城门,吹鼓手陈列大门两边,吹吹打打无比热闹。 守城士卒全部卸甲、解兵,穿着葛布里衣,解散头发,双手抱头跪于尘埃间。 在先头队伍之后,温凌和幹不思均是着铁浮图甲胄,骑着同样重甲的战马,缓缓跟着进城,两旁铁盾拦护,拐子马缓步跟进,刀兵闪闪,令人不敢逼视。 而官家所乘的牛车就在他们俩身后,牛车的青幔被拆掉了,皇帝用黑帻巾裹头,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敢看,蜡黄的脸色和之前那个富贵雍容的模样完全不同。 再后面是皇后和妃嫔的牛车,还算留着颜面:遮得严严实实的,隐隐可以听见里面压抑的低泣。再后面则是民间拖草料的大车,少妇和少女们抛头露面挤坐着,此刻示众一般,所以个个羞得以手掩面。 吹鼓手的曲调一瞬间都走音了。 温凌的目光顿时瞥过去,而几个吹鼓手怕见他那杀气腾腾的目光,急忙重新调整了气息,愈发卖力地吹奏击打起来。 凤霈披一条白帛,与杨泉两人跪于两王马前,见马蹄渐近,眼眶发酸却要竭力忍泪,泥首称臣,还要代谢靺鞨皇帝的“天恩”。 幹不思笑着用马鞭戳戳温凌的胳膊:“你这老丈人倒比你老婆乖觉。” 温凌气恼地别开胳膊,低喝道:“看看场合!谁跟你瞎闹!” 幹不思不屑地笑了笑。 而温凌等晋王和知府两个人跪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晋王辛苦了,磁州谨遵上谕开城迎接王师,乃是顺民,小王自然不会对城中百姓加以惩戒。晋王和知府请起吧。” 凤霈和杨泉见温凌又提缰,估计是要带着表示胜利的牛车游行一番以昭示胜利,亦是示辱,当然也不敢有丝毫反抗,急忙让到一边,躬下身子等候铁骑踏过磁州城中土地。 当官家那敞着棚顶的牛车驶过身边,凤霈抬头瞧了哥哥一眼,以往那些不睦在此刻共同的耻辱和悲怆下已然烟消云散了。他的眼泪忍不住滚滚而下,也忍不住屈膝给哥哥的牛车跪倒,痛呼了一声:“官家……” 官家凤霄蓦然睁眼,扭头看了弟弟一眼,却又绝望地闭上眼睛,低声说:“愚兄,已经是个戴罪的庶人了,九哥(宋代兄弟间口头间均称“哥”)不必如此。” 温凌回头,厉声道:“晋王请起!” 凤霈颤声道:“不……不是为身份,只是……只是为这是小王嫡亲的兄长……” “起!来!” 凤霈不敢犟,颤巍巍爬起来,抹掉眼泪,跟在了队伍的最后。 磁州本应繁华的街道即便站满了“观礼”的人,也阒静无声。 狼狈的皇帝,狼狈的晋王,狼狈的知府,狼狈的国家。 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城门口欢乐的鼓乐只让所有人更为悲愤,一个个下颌都是绷得紧紧的。 突然,一个烂果子朝幹不思那里飞过来,被幹不思挥刀打落在地。 他看着果子飞来的方向怒道:“谁干的?!” 那个方向一片沉默。 幹不思冷笑道:“好吧,既然没人承认,那个方向站的几十个人都给我砍了,今日城里没有见血,我心里正堵得慌呢!” 眼见靺鞨士兵气势汹汹过去了,终于有个年轻人站出来:“我丢的。我想丢的是那无耻的皇帝,扔偏了。” 幹不思正打算命令杀掉这个年轻人,温凌在马上摆摆手和声说:“既然如此,你把果子捡起来,当着我们的面扔在庶人脸上,我就饶你一命。不仅饶你,还要赏你。喏,站近些,准头可要好一点。” 那小伙子脸上爬满泪痕,弯腰捡起地上的烂果子,指着牛车上的官家骂道:“我们大梁好好的国家,你却任用章谊这种佞臣,赶走宋相公那样的忠臣!太学生上书请清君侧,你从来不听,营建花苑、信奉妖道,你从来不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过失,唯独你自己不知道!” “你的过失,害的不是你一个人哪!”他边说边哭,“我也读过书,今日打你个‘独夫’!” 用力把烂果子掷过去,正中官家的脑门,酸臭腐败的汁液流了他一脸。 官家只是瞠目,而那小伙子却“嗬嗬”大哭起来:“汴梁没了,磁州也没了,天下又何在?我今天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我向天下谢罪!” 说罢,突然一头向牛车的硬木车辕撞去,饶是被一旁的靺鞨护卫拉了一把,还是撞得头破血流,当场昏了过去。 啜泣声在四边响起来,温凌目光环顾,缓缓道:“我说话算话,给他治伤,赏绢帛一匹。” 又眯了眯眼睛:“哪个再哭,就拉出来祭刀。” 杨泉忙对四周道:“别哭了!别哭了!” 第135章 杨泉强颜欢笑,吹鼓手强作欢声,在周遭硬憋住的悲声中,官家一行到了城中悯忠寺里,寺庙自有僧田,僧庐也有几百间,靺鞨士兵把主持和和尚、沙弥等都赶了出去,然后把官家凤霄一行全部安置在僧寺里,外围用用牛车团团围住,再用士兵层层把守,滴水不漏。 杨泉的知府衙门此刻最为“热闹”,冀王和察王,带着他们的亲卫已经把衙门团团围住,但脸上都带着笑容,对杨泉说:“一路从汴京行军过来,人困马乏,欲向杨知府讨一碗酒喝。” 第202章 杨泉受宠若惊:“有,有有。” 急忙吩咐下人准备酒菜,又问:“侍酒的歌舞伎,两位大王喜欢什么样的?” 温凌看了幹不思一眼。 幹不思听得懂大部分汉语,但不大会说:“我们有的是女人,不劳你费心。”自有翻译把他的靺鞨话译了。 酒席上,幹不思大声吩咐:“今天轮到‘庶人’后宫的张美人和罗美人侍奉我了,再挑二十个漂亮宫人,换上舞伎的衣裳进来伺候。” 又问:“阿哥还是原来选在帐下的那些?不腻么?不要换些新样儿?” 温凌最讨厌他这副看着为人着想,实则看笑话般的语气与模样,因而冷冷道:“不必换。叫她们也不必换舞伎的衣裳我觉得还是褙子、裙子看着悦目。” 等待侍酒女子的时候,不妨捧着酒杯先谈正事。 温凌对凤霈说:“庶人背盟誓在前,我父汗废黜他也是不得不为之,但既非谋求南梁的土地,我们也不打算久留此地。” 凤霈忙捧杯称谢:“多谢贵国大汗!多谢冀王、察王!” “不忙着谢。”温凌手虚按了一下,“降书里说得很清楚,两国以后是君臣之邦我君,你臣。” 凤霈愀然色变,然而仍然很卑微地拱手:“是,是。官家降表已上,臣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温凌说:“既然是君臣,自然要进贡。这回犒军的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绢帛一千万匹,基本没一件达到的。” 他掰着指头:“送来犒军的金仅仅二十一万余两,银仅仅七百十四万余两,绢帛和生丝一千五百万,另有宫中法驾仪仗、珍玩珠宝、州府地图等,三馆书籍、画院书画,再加上折算为金银的后妃、宗室男女、贵戚男女四五千人,教坊三千余人,加上各色内侍、工匠、民女丁男等不值钱的,也远不抵犒军之费,更别说贡品了。” 凤霈听得面色灰暗,半日才说:“这样高的价,鄙国国库十年也还不起。” “还不起,慢慢还。”温凌起身,背手踱步到凤霈面前,居高临下,盯得凤霈背上冷汗淋漓。 “还要请晋王辛苦,接下来十年、二十年,慢慢替你哥哥偿还。” 凤霈手抖得连筷子都握不住:“臣是顶顶无能的人,实在……实在没有能耐做这样的事。” 温凌冷笑:“你现在只是晋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当然有难处。但若成了一国之君,国税厘定,解送于京,这么富庶的南梁,难道十年二十年也还不上这点子金银?还不上,诸王就多努力生子女,男的送来牧马执炊,女的送来充洗衣院(官办妓院)为歌舞伎,依然按公主、王妃折价于一千锭金,郡主、宗妇折五百锭金来算。怎么样,童叟无欺!” 幹不思听得哈哈大笑,啃着手中一只牛腿肉,“呜里呜噜”说:“阿哥,你对你老丈人未免太好了些!这样的好差事也交给他!” 温凌笑意凝结,余光盯了幹不思一眼,说:“燕国公主叛逃殒命,所以谈不上丈人不丈人。公事归公事。” 他见凤霈闷头喝酒,似乎没有为女儿之死生出悲痛之色。虽有些奇怪,但旋即听见他们叫的那帮南梁贵妇贵女们到了,也就丢开这瞬间的疑惑,而打算进一步逼迫于凤霈了。 幹不思先笑道:“张美人,今日这打扮很是漂亮!”张开手:“来,坐我腿上来。” 张美人畏畏缩缩,拉了拉舞伎那露出半边胸脯和半边肩膀的绡纱舞衫,一脸难看的苦笑,却一点不敢延迟,碎步上来,乖乖坐在幹不思腿上。 幹不思在她后颈亲了亲,笑道:“今日的熏香也好闻!”手便滑向她的胸脯,肆意捏.揉着。 张美人强颜欢笑,一声都不敢发。 幹不思又说:“来,罗美人,跳一支舞。” 宫中妃嫔,虽是低位,也都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四德俱全,但不会学习歌舞之类讨好男人的末技。但罗美人丝毫不敢懈怠,跟着舞乐的节拍,拙劣地跳了一支舞。 她是个丰腴的美人,幹不思盯着她的胸看着,最后笑道:“阿哥,你看这像不像一只鲜嫩的小母猪?” 凤霈低着头不忍心看。 幹不思开始吹嘘:“阿哥,你知道我怎么样让这些小娘们乖乖听话么?其实简单得很!刚进汴京时,后宫三个小娘子不肯从命,我当着所有女人的面剁了她们的脑袋,用头发挂在帐篷顶上,脑袋随着头发飘荡着,血随着脑袋飘荡着,飘到谁脸上谁就擦下来舔干净,尝到血的滋味,还有哪个敢不服从?敢忤逆我的意思,譬如叫脱衣服脱得慢些,就是一顿皮鞭,打到晕死再用水泼醒,还有哪个敢不听话?” 他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对跳舞的罗美人说:“衣裳解了。” 罗美人含着一眶泪,但丝毫不敢怠慢。 凤霈别转头说:“大王,这原是臣的嫂氏……此刻,留些颜面吧。” 温凌道:“四弟,你看,我叫的人来了。” 又笑道:“晋王,怎么不抬头看看,是你的熟人呢!”树茨 凤霈抬起头,看了一眼,就“呼”地站起身。 温凌就在他身边,顿时用手一按他的肩头,冷冽笑道:“坐下!” 凤霈觉得他手劲极大,身不由己就跌坐在椅子上,欲要再起身,肩上似乎有千钧力道一样,动弹不得。 “冀王!”他流着泪哀求道,“你不要这样!你要辱我,辱我一身即可;你要恨我,杀我一人即可。” 温凌笑而不语,另一只手对来人勾了勾:“大娘子,扶你母亲过来吧。” 凤杨噙着泪,扶着母亲周蓼慢慢走过来,步子越来越慢;倒是周蓼,始终昂着头,一脸不屈,走到近前,对晋王躬身道了万福,平静地说:“大王,好久不见了。” 温凌说:“晋王错了,小王怎么会杀您?虽然做不成翁婿,但也不意味着就不能合作。” 他指了指凤杨:“晋王爱女,可以归还,也可以归士卒、兵丁、乃至民夫们享用,只看晋王肯不肯合作。” 周蓼眼睛缓缓一轮,看了得意忘形的温凌一眼,然后转头问自己的亲生女儿:“扶桑,你告诉母亲,他侵犯了你没有?若是侵犯了” 她努嘴对着桌上切肉的解手刀:“你是已嫁的女儿家,有家庭而遭辱,将来以何颜面再见自己的夫君和子女?既然不能无耻地苟全性命,则立刻可以自裁你不畏死,就不会受那些比死还可怕的罪。” 凤杨抖抖擞擞,看了面色开始难看的温凌一眼,摇摇头说:“他没有。” “不要撒谎!”母亲锐利的目光射过去,“你在他帐下那么久,他没有犯你?!” 凤杨哭起来:“真的没有,女儿没有对不起夫家的地方!” 温凌此刻冷笑一声:“晋王,我的善意也就到今晚为止。想拿死死活活来吓唬我,我可还真不怕!” 他伸手把周蓼脖子一掐:“你教养的好女儿,果然是三从四德俱全呢!” 周蓼脸很快憋红了,但瞪圆眼睛,一点求饶的意思都没有。 凤霈急得抓着温凌摁在他肩头的手,求道:“大王,大王,您不要这样!我国重视女儿家的名节,慢慢谈,慢慢谈!” 第203章 温凌锉着牙齿,看着周蓼脸色渐渐发紫才撒手,恨恨道:“名节?凤栖要是有名节,今日翁婿相见,怕要欢乐许多。哼哼,你们所谓的名节,就是男人争相投降,女人争相私奔?!” 周蓼剧咳了半天才缓下来,扭头说:“亭娘嫁于你,原是为折冲樽俎,可是你们背誓在前,反而诬赖我的女儿!不错,我一直教导她三从四德,教导她女儿家最大的贡献就是为两国和平牺牲自己的幸福。但是如今,她的牺牲是白牺牲了,我只为她不值!为她悲痛!” 她两行泪下,眼睛依然瞪得极圆,毫不害怕此刻眸子幽绿的温凌:“你杀我吧。如果说亭娘是第一个不屈于敌而死的女娘,我就当第二个!” “你当不了第二个!”温凌色厉内荏,说完这句,陡然觉得自己内里的虚弱。 南梁投降的男人不少,顺服的女人也很多,但也有宁死不肯屈服的,比如柳舜,比如曹铮,比如凤栖,比如周蓼,比如不屈于幹不思的几个后宫嫔妃,比如那个敢跟他当面硬杠的高云桐。 他恨他们拉长了他攻克南梁的时间,但内心深处又是佩服他们的勇气和硬气的。 凤霈被摁着站不起身,此刻恐惧至极,索性周身往下一溜,从椅子上跪倒地上,哀求道:“大王,别理这些妇人之见!今日是磁州投降的喜宴,不要为这些小事伤了和气!” “投降的喜宴”确实是个叫人发噱的说法。温凌比幹不思理智,尤其是看见幹不思啃着牛蹄,笑嘻嘻看戏一般的模样,温凌就知道自己克制不住情绪只会暴露自己的弱点,让别人看笑话。 他伸手扶起凤霈,终于重新笑起来:“晋王别怕,我只是试试王妃和郡主的胆子。” 看了凤杨一眼:“我从未打算犯晋王家任何一个人除非今日谈不拢,亲戚朋友做不成,就只好做敌人了。” 他终于把最重要的一句话抛了出来:“你哥哥被废为庶人,但凤姓在南梁仍有威望,我父汗的命令、朝臣的举荐,要请你来做这个国君。日后纳贡、征役、安排和亲,都由你来筹措了。” 这种傀儡“国君”岂是好当得的! 凤霈连连摇头:“臣一直被称为‘纨绔晋王’,朝中这个诨号我只佯作不知而已,但天下谁不知道?臣无法服众,徒增笑柄,也多半会误了汗王的事,还请大王另择高明!” 幹不思冷笑道:“阿哥,他好像不肯听的你的话诶?!” 温凌说:“晋王,咱们要是撕破脸了,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阴沉沉的眼睛瞟向凤杨,看得她恐惧得啜泣起来。 周蓼道:“扶桑不要怕,死国是节烈。” 凤霈颤声说:“大王……不必如此。但这事来得太突然,我实在一时无法决断。”说完,掩面“嗬嗬”大哭起来。 凤杨和另两个官家后宫的美人,颇感共鸣,忍不住也跟着哭起来。 只有周蓼面色如铁,撇着嘴一言不发。 温凌想了想说:“好吧,给你一晚上思考。” 第136章 愁云惨雾中,“迎接王师”的晚宴结束了,温凌最后总算给了个“恩典”,让晋王夫妻、父女团聚,然而也是愈显得珍贵,愈叫人不忍放弃。 凤霈在妻子女儿面前抱头痛哭,说:“我何尝不知道做这皇帝是极大的耻辱,生生世世都翻身不了,永远被史官和后人嘲笑!可如今凌逼上来,我又能怎么做?” 周蓼冷眼看着他哭,终于说:“今日家人虽然不全,也勉强算个团聚。在人间团聚极难,耻辱极盛,我们何不相逢于地下?靺鞨人再强硬,难道能推着死人上御座?” 凤霈倒抽一口凉气,抬眼见周蓼已经解开鸾带,对女儿说:“扶桑,这段日子你在冀王身边受惊了,与其被折磨而死,不如寻个自裁,还干净些。娘娘陪你一起。” 凤霈急忙伸手扯住那根鸾带:“等等,等等!” 周蓼怒目道:“你不敢死,我跟女儿自去死!拦什么?!” 凤霈哀告道:“也先过了今晚吧,总可以再想想有没有其他法子。” 周蓼啐了他一口:“过了今晚,人家就要来问你‘思考得怎么样了’,你那个时候还死得了吗?” 又冷笑道:“这个什么‘皇帝’,连称为傀儡都是抬举的。明明就是靺鞨的‘搜括使’,日后长长久久把国库里的银钱、民间的男女送到靺鞨,把我们的子民当成他的奴隶,做一个卖国的牙郎(1)!真是想想都觉得羞愤!大王如果实在不愿此刻与妾一道自尽,就请大王赐下休书一份,让妾离了凤家,干干净净做周姓的鬼罢!” 凤霈满脸通红,好半日才说:“离天明还有五个时辰,你就不允许我想想办法?这会儿就逼着我死!我死了,他们就没办法再寻一个姓凤的人来登基?寻不出姓凤的,寻个愿意坐这个皇位的,也不难吧?” 他“嗬嗬”冷笑两声:“若是只剩个我能担此耻辱,这会子应该和官家一样,被严密监视在某处,谨防着自尽,哪有随我散手散脚的道理?” “爹爹说得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屏风后突然传出清亮的女声,“还有五个时辰,值得从长计议。” “亭娘?!”周蓼瞪大眼睛。 凤栖穿一身厨娘的旧衣,裹着围裙,一头长发用首帕包着,脸上抹了一层锅底灰,乍一眼周蓼都没认出来。 她用手背随便抹了两下脸,对周蓼福了福:“母亲,一年多没见,哪晓得是这样相逢的。” 脸上两道泪痕,把锅灰冲出两道嫩白,但她却在笑。 “那靺鞨的冀王不是说你死了?” 凤栖说:“他是以为我死了,我那时候和高云桐一起跳入高崖下的湍流,靺鞨人不善水,自然以为人在那样急的河水里是活不了的。但老天垂怜,我没有死。” 她目视着父母,说:“如今已经惨到这步田地了,也不会更惨了。爹爹若肯受这耻辱,倒也不失为‘潜龙在渊’,等收拾完这破碎山河,爹爹可以暗中组织力量加强防务,训练兵伍,日后才可以对靺鞨的无礼要求说‘不’。” 她着重又看了一眼父亲凤霈:“朝中男人,可靠的太少,若不是爹爹登基,换成任意一个谁,只怕都不敢抗衡靺鞨了。” 周蓼冷笑道:“你爹爹,只怕也不敢。” 凤栖说:“不是有母亲在?不是有女儿在?” “我们不过是妇道人家……” “那又如何?”凤栖说,“我或许不能上沙场举刀挥杀,但我们有头脑,我们哪里比靺鞨男人差劲?” 周蓼问:“那如今该怎么办?如果你爹爹登基为帝,接下来就是要搜括磁州,然后逼他回汴京主持朝局,签订更加丧权辱国的两国协约了吧?” “爹爹日后的地位势必尴尬,但也不妨用这样的尴尬。比如,现下不得已继位,凡事均加个‘权知’,帝位也是权且暂代,百官也是权宜任职,协约也是权且订立。将来,只要爹爹还舍得放手这个帝位,一切‘权且’都可以不作数靺鞨侵略我们,难道合乎两国协约?温凌娶我这个和亲公主,一直不肯举办婚礼,无非也是早早就打算了毁约。”凤栖说,“将来,咱们只要实力上够强大,道理上说得通,怕什么和靺鞨撕毁合约?” 第204章 周蓼问:“大王,那么你将来坐稳了帝位,可舍得下来?” 凤霈听她语带讥刺,不由双手乱摇:“哪个要当这个狗屁皇帝!” 周蓼默然沉吟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凤栖,终于说:“亭娘,今晚我们母女一起休息,我有些话要问你。” 凤栖点点头。 凤霈一个人孤零零被留在自己的屋子里,想必一夜叹息、辗转、徘徊、纠结。 但另外母女三个挤在一间屋子里,凤栖仍有些许害怕嫡母周蓼严峻的神色,微微垂头,心想:私奔背夫的罪过是跑不了的,肯定要被道学的母亲骂一顿。如果只是骂,厚厚脸皮也就挺过去了,只希望骂的声音不要太高,别弄到瞒不住温凌就糟了。 周蓼却没有忙着骂她,而是先说汴京的情景:“亭娘,所幸你躲过去了。实话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惨的败局,不仅没有亲眼见过,甚至也都没有在书中读过。靺鞨兵进城就和禽兽似的,抢金银、抢酒食、抢女人……抢了三天才安分。但他们抢,我们也只好当是蛮夷之族,未经教化,且我方战败,有此一劫也在意料中。哪晓得更过分的竟是我们自己人! “靺鞨兵搜掠了三天,接下来则是为他国家搜刮,却不再自己动手了,把朝廷中的官员召集起来,先杀了几个不服从的祭刀、杀鸡儆猴,接下来就分派任务给这些朝臣,作为‘搜括使’,有的开具宗室、大臣的名单,以供搜括;有的划分街坊,替靺鞨人寻次劫掠;有的负责打扮抢来的美貌妇人,供靺鞨人择选折价。” 她看了嫡长女凤杨一眼,满目爱怜:“你大姊扶桑,那时候躲在家里仓屋,穿着使女的布衣布裤,两天未进水米,也未曾梳头洗脸,显得羸弱病态,希望躲过一劫。哪晓得砰砰敲门的根本就是朝中的小吏,趾高气昂问她那中书舍人的夫君:‘你家有一个新妇,一个在室女,新妇还是晋王家的长郡主,送出来吧,要作价抵准犒师金’。你姊夫王枢挺硬气的,回他:‘你知道我妻子是晋王家的郡主,你还敢如此无礼?’ “那小吏嗤笑一声:‘要的就是王妃宗姬,才能准五百锭金,你那小妹只准银百锭。不过如今实在凑不足钱,百锭银子也好的。一道送出来吧。不然,靺鞨的长官们可说了,违抗者可以格杀勿论!’王枢对他冲脸一啐,结果被一刀柄打掉了两颗门齿。” 凤杨啜泣起来。 周蓼说:“把她们俩强行掳走,送到靺鞨营地,居然还一个个给换穿衣装,涂脂抹粉,插戴鲜花,为的是靺鞨人多看上一个,可以多抵一点金银。当时有个小娘子怒斥那官员:‘你们这些朝廷官吏,作坏了国家,如今却拿我们这些女子来搪塞靺鞨人,你们的脸面到哪里去了?’后来……” 她不忍说下去,长叹一声,半晌沉默。 转而却问凤栖:“你今日说的话,让为母刮目相看。只是我不大明白,你父亲若登上这皇帝之位,该如何救国?汴京都破了,靺鞨人占据了河北各城池,连黄河周遭的军镇都掌控在他们手里,他们打仗如此厉害;朝中正直一些的官员因为不肯听命,几乎屠杀殆尽,无人可用;你父亲的胆子又那么小,他如何在这样的死局里走出活路?” 凤栖说:“我今日偷偷穿着厨娘的衣服,在外面转了一圈。随行靺鞨两王的亲卫,一个个怠懒披甲,只穿里面小衫还在嚷着‘热死了’;有好些不断在风热咳嗽,吐出来黄脓的痰;有的吃完油腻腻的肉,也不食蔬菜,只喝冰凉的井水。靺鞨军千里而来,是一支疲军,现在不适应气候,又有水土不服将要生病的样貌。我觉得撑不住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 周蓼好半日点点头:“不错,他们要让你爹爹登基,无非是想全身而退,又有人继续为他们搜括,以保证靺鞨人长长久久不耕不种也能享福。百年前和北卢盟约,有些类似这个意思,只是没有这么可悲的惨败,所以岁币往来,还不算亏。” “偌大一只肥羊,哪个不想割肉!”凤栖说,“但如今跪着,也没办法好好活命,唯有背水一战,才是唯一的机会。只是现在败局放在这里,不暂时受胯.下之辱也不行了,只能隐忍一时,徐徐再图。” 她想了想又说:“爹爹继位之后,先要暗暗起用宋纲,令他节度河南、江南两地,放兵权给他,等机会到了,就往北收复失地。然后联合晋地曹铮,把控太行八陉,继而合兵。再一个,我看河北百姓民心可用,都不愿当亡国奴,自然可以在敌后不断袭扰,所以,各地的义军要肯扶持。最后一个……” 她犹豫了一会儿,低下头说:“女儿的一个故人,名叫高云桐的,正在北边一带想办法集结力量,若能从西侧包抄靺鞨老家,或断靺鞨后路,我们就更有胜算了。” “高云桐?” 周蓼皱起眉:“我记得这个人,我到京时,他已经很有名了,以太学生的身份上书弹劾章谊,人都说狂妄。后来流放充军,怎么又到了北边?” 凤栖低声说:“他是个有报国之忱的人。” 周蓼何等眼毒,已看出来凤栖垂头时眼皮、耳根微微泛红,而眉梢眼角微微带柔情笑意。再联系刚刚温凌的怒气,她已经明白了三分,问:“你很熟悉他?” “有些了解。” “不止是‘有些’吧?”周蓼的笑意一如既往冷冽得仿佛没有什么感情,似乎仍是嘲弄鄙视凤栖一般,“你和亲给靺鞨,怎么会与一个充军流放的文人有关联?还很熟悉?你说实话吧。” 凤栖顿时心头火起,想想这有什么好丢人的!敢做就敢当! 于是扬眉笑了笑说:“按冀王的意思么,就是指我与高云桐私奔了。实话说,也确实已经和高云桐做了事实上的夫妻,所以我了解他,信赖他。” 周蓼那里发出倒抽一口凉气的动静。 凤栖等着挨骂。 却等来周蓼说:“反正和敌国皇子也做不成夫妻,换个人倒也没什么。就是身份到底低贱了些,我为你委屈。” 凤栖吐了吐舌头,一直垂眸没敢看周蓼,神色里却有些调皮起来。 周蓼又说:“但你毕竟年轻,经历的事儿少。我问你,那高云桐可有自己的军队?” “当然没有。” “那他往北方去,总不至于先落草为寇,再作为绿林好汉来集结力量?这样的草头班子要多少年才能成事?”周蓼一叠连声的问题,最后又皱着眉说,“养军队最花钱,他又凭什么让别人为他卖命呢?” 凤栖只能说:“他肯定不会落草为寇。” 但自己也未免忐忑起来:是啊,高云桐投奔郭承恩去了,郭承恩的人马他该如何调动呢?那样一支唯利是图的队伍,只怕确实一动就是千金之费,他那个穷悭吝又该如何筹措军费? 周蓼又来了一个问题:“还有,他要是在北边投奔了那里的军阀或北卢,混了个一官半职的,他还会愿意回大梁当囚徒么?” 凤栖好半日才回答:“我信他。” 周蓼认认真真看着庶女,最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第137章 晋王凤霈忐忑地睁开眼时,窗户纸上已经透出了鱼肚白。 第205章 他觉得浑身酸痛,头也胀,撑着起来一看,才发现自己是和衣在矮榻上卧了一夜,大概是昨晚又吓又悔,自我折磨了太久,倦极而眠了。 衣裳上全是褶皱,他蹬上鞋,一个人在床边发呆。 俄而想到自己的妻子大概又要死死活活的,又烦躁起来。他望了望头顶的屋梁,心里直哆嗦,琢磨着到底是这会儿一索子吊死了干净,还是苟延残喘糊弄着活几年再说? 其实对他而言,最痛苦的是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决定,甚至心一横想:若是周蓼一定要逼他死,他就去死吧。省得活着还要为难。 正在发呆中,突然听见门枢“吱呀”一响,他浑身一激灵。属呲 扭头看见是周蓼推门进来了,手中还端着一盏什么大概是送他归天的毒酒。他又是一激灵,刚刚已经准备好与妻女一道死了算了,现在从脊背到后脑勺又开始飕飕地冒冷气,很快凝结成冷汗。 凤霈磕磕巴巴问妻子:“你手上……是什么?” 周蓼说:“莲子汤,清清火,定定神。” 把那瓷盏递来,尚有闲心说:“磁州不愧是磁州,这青瓷盏做得玉似的,胎薄如纸,仿佛能透光。” 凤霈将信将疑端过汤盏,小心看了一眼,里面确确实实是清汤莲子,还浮着两颗红枣,几点桂花,带着淡淡的蜜香。 他用汤匙搅动了半天,犹疑着不大敢喝。 周蓼仿佛没注意他的举动似的,自顾自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说:“大王,昨日亭娘劝我的话,我一夜没睡都在想,她说得也没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国中大难,需要一个能挑大梁的人。” 凤霈放下碗盏,双手乱摇:“我不行……” 周蓼说:“那时官家说选中了亭娘和亲,你也说不行。可命运又不能改,反而锤炼了她。大王一个大男人,又是凤姓的藩王,其他纵不行,虚与委蛇总行的吧?再说,你又不敢死……” 她不由就不屑地翻了翻眼睛。 气得凤霈气噎,想硬气一点,又恐这是周蓼使坏故意激将,自己可别一句大话说出来,堵死了自己的后路。所以冷哼连连,也正好摆一副很生气的模样,看都不看那莲子汤。 几十年的夫妻,周蓼很明白他此刻的做作。也不需说破,只道:“不过大王也不宜显得眼热,三劝三让总是要的,要让靺鞨觉得你是不得已而为之,才会觉得你好拿捏,也不会对你接下来的举动有疑窦。” 她指了指莲子汤:“这是扶桑和亭娘为你炖的。亭娘一颗一颗拣去了莲子的苦芯,扶桑昨晚上就开始焖,怕莲子不酥烂不好吃。蜂蜜也是调到清甜不腻,你不信我,也该信你两个女儿不会害你吧?” 又说:“要三劝三让,少不得演出戏,哭哭官家和社稷祖先是最简单的法子,还可以绝食一两日表表决心你放心,靺鞨暂时还想拿你当可居的奇货,威胁你也不会过分,等威胁来了,你再服软也不迟。只是绝食必然要饿肚子”她努努嘴对那碗莲子汤:“好歹先填填肚子。” 凤霈感觉自己像是这三个女人掌中的玩物似的,眨巴着眼睛又气又怒,但骨子里实则又是舒了一口气,觉得不用再受这两难抉择之苦了。 他刻意地重重地叹了一声,端起了碗盏,把莲子羹吃完了。 果然,温凌和幹不思来等凤霈回话的时候,凤霈想了想自己这些年在哥哥手下志向无法伸张的苦处,想了想自己在晋地毫无权柄的憋屈,想了想女儿被迫和亲、儿子无奈被废的心疼,又想了想兵败之后自己和哥哥的屈辱,不由得大哭起来。 两个东北的靺鞨汉子,始于诧异,继而好笑,最后终于不耐烦起来:“我说晋王殿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南梁皇帝之位,你打不打算坐?” 凤霈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实在没有这个能耐!” 幹不思火气大,顿时把桌子一拍:“不干得了!不要拿乔!抓过去和他哥哥一起带析津府去!” 凤霈的泪顿时就吓住了。 温凌已然看出他的虚弱,冷笑道:“阿弟不要急,我来劝劝。” 他走到凤霈身边:“大王,能耐不能耐,做到位置上慢慢摸索,只要不是傻子,总会有能耐的。但是大王若以此为借口和我们作对,那意思就不一样了。大王和全家不愿意合作,就和‘庶人’凤霄一道去析津府,再一道去黄龙府。我么,另外再找人就是了。” 他仰着头,睥睨着看凤霈,笑得宛若和蔼,实则冷酷:“虽然朝中凤姓的嫡系不多,年纪小的宗亲还有几个;再不然,也不一定非姓凤的不可,你们那位平章事章谊瞧着挺听话的,还有汴京府尹沈素节估计也能的到汴京百姓的认可。” 凤霈脱口道:“章谊?人们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沈素节呢?”温凌很快问,“这次汴梁城破,他先还抵抗了两下,后来看到实力悬殊,倒很乖觉了,随着‘庶人’一道投降,几道诏书叫他写,他也肯写,是个有才华的人。” 凤霈心想:沈素节还算厚道,可否为我抵这场灾难? 但转而又想:要是让沈素节登了帝位,我岂不是要被抓到那鸟不拉屎的靺鞨地方去了? 他无法在两难中抉择,只能捂着脸道:“可惜我凤氏的宗嗣……” 这种撒泼孩子般的手段,温凌和幹不思好气归好气,好笑归好笑,一时倒也不知道要不要对他来硬的。 好在大军要在磁州休整几天,凤霈哭得岔气儿就让他哭一会儿,兄弟俩只能说:“行,你只管拿乔,三日不肯继位,我就先屠磁州这座城。” 凤霈愣了一下,一横心“嗬嗬”泣道:“这可怎么好……” 温凌、幹不思懒得与这样一个人多费话。幹不思道:“三天就给他三天吧,叫从汴梁抓来的那些当官的来劝他,不行杀几个给他看看。” 转脸又对温凌说:“走,喝酒去!我得向你举荐‘庶人’后宫的刘淑妃,你别看她一本正经的,年纪也有点大,啧啧,其实是和那位‘庶人’练道家采纳之术的,一吸一吐间实在是销魂得很!小娘子们不能及!你一定要试试,忘忧啊!” 温凌见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倒又瞥了一眼凤霈,笑道:“说到‘过来人’,确实比小娘子有韵味儿,晋王家的大娘子,我还未及试试,只等三天后再说了。” 两个人丢下脸色煞白的晋王凤霈,说说笑笑地出去了。 出了晋王的公馆,看着协作无间的兄弟俩顿时显得生分起来。 幹不思说:“走,一床试试那刘淑妃去?” 温凌道:“和你做一床?算了吧。有空我自去尝试。” “怎么着?和我一床睡女人腌臜了你?” “不是。”温凌看了他一眼,“光天白日的,还有正经事呢。刚刚不是说要找些朝臣来劝一劝凤霈的?你不去威胁他们一番,他们替咱们劝说?” “我不去。”幹不思不高兴地说,“南梁的女人们皮肤白皙、细腰窈窕,还有些可爱,那帮大老爷们倒像娘们似的却长胡子,想着就晦气腻怪。你爱去你去!你不愿意三个人一床感受那‘采纳之术’,我就一个人去。” 第206章 然后嘀咕着:“好心总做了驴肝肺!当我不知道你按的是什么心?!” 温凌听见,亦是气闷,心想自己怎么与这样一个目光短浅的草包为骨肉兄弟?且这位骨肉兄弟居然比自己还受父汗和勃极烈众臣的喜爱! 他亦觉得和幹不思同睡一个女人都很腻怪,自然对所谓的“采纳之术”一道恶心起来。 两个人出了街巷就分道扬镳,一个转向关押官家凤霄的悯忠寺,一个转向关押南梁诸朝臣的府衙;一个摩拳擦掌准备睡官家的淑妃,一个打算派南梁的臣子“劝进”晋王凤霈,顺便以此察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杨泉的知府衙门里密密匝匝住满了人。 这些南梁尊贵的官员们,此刻几个人挤一间屋子,甚或只能在抄手游廊里支个帐篷,最惨的住进了知府衙门的班房里,和一群贼囚徒隔壁隔。 温凌先见了章谊和他的儿子章洛,又见了沈素节,接着又是几个朝臣,把“劝进”晋王的意思和他们说了,几个人始于面面相觑,最后倒也都答应了下来没有在汴梁死节的,基本都是肯屈服的,这会子也没有什么尊严、国格可言了。 做这样的正经事,其实温凌也觉得疲累,见几个人都肯了,也懒得多话了,独自占着知府的二堂,捏着眼角的睛明穴,问自己的亲兵:“这附近有没有好些秦楼楚馆?我不是想睡女人,只是听久了刚烈的军歌和旷阔的傩歌,忽然想听南朝的雅乐,洞箫、琵琶、琴瑟……都行。那些南朝的王妃郡主、官宦娘子,好像大多都不会奏乐歌舞,个个只知道德言容功、相夫教子、乏趣得很!” 吩咐下去,还在等待中,一封密报却到了他手里,上面贴着几根雉羽,一笔字一看就是刘令植的。 温凌顿时精神起来,刚刚还跷在案桌上的双脚立刻放到地面,小心拆开信封,看了一会儿脸色却铁青起来。 他身边的几个亲信不敢问他,只看他目光幽暗,捏着手里那封密信,好一会儿说:“火盆拿来。” 夏日谁用火盆!只能赶紧到班房里找了个给囚徒用刑的炭火盆,急急吹燃炭火送过来。 温凌把那封信连同信封、雉羽一道扔进火力。他眯着眼睛看那信纸信封腾起赤红的火焰,而雉羽则绚烂了一瞬。 他才说:“那该死的郭承恩!” 亲信小心问:“怎么?郭承恩又在北边作乱了?” “恰恰相反!”温凌说,“他就是跟我不对付罢了!” 气哼哼过了一会儿才又说:“他算计得很清楚,知道我们这会儿顾着南下,懒得管北卢那位老皇帝的下落,就自己带着从南梁掠去的士卒,号称十五万人,围困了云州,不知怎么又从戈壁里找到了北卢皇帝的下落,活捉了北卢皇帝和他的妻子、女婿等人。捉了也就罢了,不知怎么竟又勾搭上了幹不思的母族乌林答部落,辗转把北卢皇帝作为礼物送给我父汗!” 他不仅是愤怒,还有最深藏的担忧:幹不思再鲁莽不智,他背后是偌大的乌林答氏族的力量,远胜于他温凌一个丧母的孤僻皇子;乌林答氏勾结了郭承恩,抢了这煌煌的功劳,势必讨好了父汗、讨好了勃极烈们,自然也可以更轻松地为幹不思争取到这个太子的位置。 他与幹不思关系糟糕,憋着一口气在争功,若是幹不思当了皇帝,只怕就没有他温凌存身的地方了! 这种由心底里升起来的恐惧感,攫取了温凌浑身的热气儿,使得他浑身发冷寒战。 他怔怔地盯着燃烧的火盆,脸被蒸腾的热炭气熏着,也丝毫不觉得燥热。 第138章 晋王凤霈并非有骨气的人,但见到了来“劝进”他的章谊和沈素节的时候,还是可以拿出几分“气节”,别过头气哼哼说:“你们不用劝!我不能对不起兄长,不能对不起国家。如今有死而已!” 王妃周蓼用手帕印了印眼角,带着哭腔对那两个说:“怎么好!大王已经一天未进水米了……” 这种辰光,只要想一想灭国的耻辱和恐惧,任谁都不难落泪。 章谊和沈素节面面相觑。 章谊先咳嗽一声,赔了笑脸说:“大王,靺鞨都已经拿到了降表了!此时乃非常时期,连官家都期盼着大王能够能够保全宗嗣,勉为其难;何况我等及天下百姓!” 他笑得谄媚,还悄然一挤眼,声音低了下去:“再说,难道不是大好的机会?!” 仿佛凤霈趁战乱战败,占了他哥哥绝大的便宜一般。 这话凤霈当然不爱听,章谊误国,天下皆知,唯独官家不知,所以他天然也对章谊有警惕之心,虽然之前章谊当权的时候他不妨迎合二三,但现在章谊无权无势,他为什么还要巴结这个权奸? 凤霈冷笑道:“如今是非常时期不错,但说大家都盼着我登基,只怕章相公自己也不信这话吧?无非是诸公怕死,要掇弄我当这个替罪羊。说实话,我现在与妻子、女儿在一起,不能一道生,但能一道死,我也了无遗憾了。” 周蓼泣道:“大王说得不错,我们娘儿俩不怕死,愿意追随大王于地下。” “唉唉,何必谈生生死死的?”章谊皱着眉劝道,“靺鞨两位大王已经说了,两国大战的目标并不在掠土,你看,大军不是已经撤出汴京了?再说,他们也管不了我们这片土地,只要大王肯登基,慢慢中兴国家,史书上一笔记下,哪里不说是明君呢?” “这样的好事,何必非我们姓凤的来做?”凤霈对章谊很敢开怼,“中兴国家,名满天下,流芳百世,正适宜相公!比我这个闲散王好得多!” 章谊嘴角抽搐了几下,一旁沈素节捅了捅他一肘子,然后笑道:“章相公,大王与官家兄弟情深,人所共知。卑职有几句关于世子的私话,想和大王借一步说,可行?” 这“世子”当然指的是凤杞。 凤杞在正式册封储君之前,按着国朝培养太子的习俗,作为“汴梁府尹”,跟着权知府尹沈素节学习处理政务,两个人私交不错;太子被废后,也有一段时间由府尹安排离京的事宜。 果然,章谊看见凤霈注目过去,欲言又止。 这位权相很是见机这么多年服侍官家,看眼色的能耐自然一流他立刻道:“我正好有些胸闷,到外头透透风去,你们聊,你们聊。” 从窗帘缝里看到章谊果然离得远远的。凤霈放下心来,但对沈素节亦不能说笃信,冷冷说:“沈府尹,小儿如今怎么样了?” 沈素节说:“唉,大王晓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后一句也很好理解:如果凤杞作为太子留在汴京,这会儿势必也被当亡国的犯人一样看管着,无论如何都不如在江南当个闲散富贵的郡公。 但凤霈半日才说:“我那三哥,只怕不会‘照顾’他。” 吴王凤震,是先帝第三子,但先帝甚至都没有考虑过封他为太子,而是早早地封王,远远地遣出去了。江南吴地,富贵无边,但毫无权柄,除了享乐再无一用。 沈素节说:“如今这副样子,只有慢慢期待朝廷有起复的一天。” 凤霈和周蓼不由就注目过去。 第207章 沈素节抬眸道:“我也知道当亡国奴丢人,但是有气节的都被杀光了,还留下什么人来复国呢?” 他苦笑了一下:“靺鞨人荒蛮,在京劫掠时痛快,但偌大的汴梁也让他们眼花缭乱,到三司六部去看了看各种卷宗,那察王大概是不识汉字,只管乱翻乱看,最后嚷嚷着要到后宫挑漂亮的嫔妃宫女;而那冀王却很认真,最后渐渐肃穆,对我、对三司六部的官员问了好些问题,最后说了句‘刘先生诚不我欺。’后来朝臣中不太烈性的,他都没让杀戮,而是一并带在身边。” 凤霈怔怔不知说什么。 周蓼却问:“那么沈府尹的意思是?” 沈素节说:“我确实是个懦夫,但,我也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人。其他后话现在说也叫人不信,大王和王妃但看吧,我将来在北边若有消息,会想办法递送回来。” 他大概知道这话由此刻降臣身份的自己说出来太不可信,苦笑了一下对周蓼说:“我在汴京就任权知府尹两年,上京赴任时,妻子在老家润州身怀六甲,没法与我一起上任;及至儿子出生了,我那老父又中风偏瘫,妻子替我在润州尽孝,也无暇离开,这次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卑职这份‘家底’交予大王和王妃,便知我真心不真心了。” 周蓼愀然色变,深深向沈素节叉手一个万福:“小儿凤杞,一直夸府尹,果然没有夸错。” 沈素节苦涩笑着摇摇头:“若是卑职无所建树,只怕一生一世的骂名已然背上了。” 又说:“如今靺鞨的意思也很明白,就是要找个傀儡替他长长久久地搜括大梁的钱粮、人才。其实是谁并不重要,不是大王,也可以是其他宗室;没有宗室了,也有大臣,总不乏有心热想跪倒做‘儿皇帝’的。但大梁的百姓,这么多年还是认咱皇室的这个‘凤’姓。今日臣与大王交底,确实想劝大王勉为其难。” 凤霈心里自然明白,靺鞨人看中的就是他的懦弱无能好控制,但这话说出来自己都没脸,只能板着脸气鼓鼓的。 而周蓼替他说了:“但也不能急吼吼的一副心热的模样。” 沈素节立刻就明白了,拱手道:“对,戏要演足。” 他低声道:“汴京虽惨,民心犹在。卑职虽然不喜欢宋相公,但如今他实是能护卫家园的不二人选。大王登基之后勿忘卧薪尝胆,北地子民盼望王师收复山河!” 说完,他高声“哎哟”,踉踉跄跄后退了数步,直接从门帘里跌出了屋外,居然还绊到台阶,一屁股坐在地上,演得极像。 然后大声泣诉:“大王!您莫要冥顽不灵啊!太子已废,只有靠您这当爹爹才能救他于水火之中!磁州这几万的人口也要靠大王听命登基才能保全!冀王察王已经再三忍耐了,说在汴京没有屠城,是还指望着日后为君臣父子之邦,如其不然,要汴京十万乱民又有何用?大王,这是要屠灭汴梁啊!您这不是为您一身,亦不是为一己的名望,而是为数十万生灵的命啊!” 沈素节还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到激越处捶胸顿足、涕泗横流。凤霈先是愣着,接着也不由被他痛哭的模样感染了,也捶胸顿足地哭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周蓼抹着眼泪开始劝他:“大王,您不畏死,我们一家子不畏死,可是……沈府尹说得也不错,数十万百姓该怎么办啊?今日不应,岂不是置数十万条性命于不顾?!” 不需装样,只消想想过去、现在、未来的惨状,眼泪自然滚滚:“大王先进屋用膳,吃好了,养好身子,再想想怎么安抚人心吧。” 凤霈捶着胸口说:“你们都逼我……如今我还能怎么办?!……” 沈素节说:“大王先去吃点东西吧,听王妃的劝,妻贤夫祸少。” 扶着腰爬起来,见章谊还在门边观望,他一瘸一拐走过去,说:“章相公,给晋王一点时间吧,卑职看他也快想通了。” 出了门,章谊那谄色的面容才忽然转换了,冷笑道:“晋王真会拿乔!照我说,死了胡屠夫,不吃混毛猪!冀王难不成还真念着他是老丈人,定要给他这薄面?” 沈素节不说话。 章谊亦假笑道:“我就随便发发牢骚。” 沈素节笑道:“其实章相公倒也能坐这个位置。” 章谊双手乱摇:“胡说了胡说了!我又不姓凤,怎么能坐这个位置?”皱着眉,转而却笑了一下:“劝进若成,我们俩也有功劳一件!我也不求其他的,将来让我生入玉门关,也就心满意足了。” “相公只怕要加官进爵!” 章谊竟没听出沈素节马屁话中的暗讽,笑道:“得了,在大梁已经位极人臣了,如今难道还能再一次位极人臣?做梦吧!哎!国破家亡,于谁都是一样的!”其意气却显得扬扬。 第二晚,温凌派人再次问询凤霈的意思,回复是“晋王同意了”。 温凌对着正在喝酒、吃肉、摸美人儿的幹不思说:“晋王同意了。” “同意啥了?”幹不思刚刚只顾着掰着美人的嫩脸亲嘴儿,都不知道哥哥在说什么。 温凌看幹不思目光短浅、毫无智识的模样,心里涌起浓浓的鄙薄:就这样一个其蠢如猪的人,只因托生在乌林答皇妃的肚子里,就天然压自己一头了! 他笑道:“同意当南梁的皇帝,替我们长长久久地筹具岁币和贡物。” 幹不思“哦”了一声,又说:“给他加一条,南梁的小娘子们实在喜人!每年送五百个宗室官宦人家小娘子供采选父汗、你我等皇子、勃极烈、功臣名将家的妾室;再送五百个色艺俱全的教坊司小娘子供我们在洗衣院享用。” 温凌笑道:“行,我这就去亲自和他说!” 幹不思的手已经伸进身边美人的胸衣里,早就被那软玉温香销了三魂七魄,呻唤了几声,不大耐烦地对哥哥说:“哦,我怠懒和他那哭包说话,阿哥就辛苦你了!” 温凌一转身,就听见那美人被幹不思扑倒了,“咂咂呜呜”估摸着是乱亲乱吻的声音,而那美人想必是教坊司的,笑声似是羞臊,却不是官贵家女子的那种害怕的羞臊,而是欲拒还迎,银铃儿似的勾魂。 他既不屑,但肚腹里也有些发热,见一旁案几上有南梁的酴醾香酒,倒了一碗凉酒一饮而尽,想冲淡丹田里那股让他头脑不清的燥热。 酒是重酿酒,经几次复酿的米酒入口清甜,酒香馥郁,毫不冲烈。 他喝了一碗,觉得酒劲很小,凉润可口,肚腹里如水沃火,很是舒服,于是又来了两碗过过瘾。 温凌骑马到了晋王的公馆时,也头脑清醒,满口余香。 见到晋王,问清了凤霈确实答应了登基南梁的皇位,温凌不由嘴角扬起一笑,说:“大王果然是个明智的人。前情往事,咱们既往不咎。” 凤霈脸色一滞。 温凌以为他想到了女儿之死,有些恼恨自己。 此刻并无外人,他放低放缓了声音,说:“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杀凤栖她和我说她与别人睡过,我气得脑壳痛,也没有舍得杀她;她当着我的面,要与别的男人私奔逃跑,我也只想杀那个男人,还想把她留下来。但是,大概是话说重了,以往么……也打过她,把她吓到了……” 第208章 他有些歉疚一般,赧然看了凤霈一眼,才又说:“哪晓得她寻了那样的短见。” 好半日,他才又说:“我难过了很久,所以见到大王,还是希望……希望补偿的。” 说完,突然觉得酒气冲头一般,眼眶子一阵酸楚,仿佛那酒就要涌到眼眶上一般。 温凌唯恐叫人看笑话,扶着头说:“刚刚喝的酴醾香酒,怎么有点烈?……” 凤霈迁延了一会儿说:“重酿酒是后劲大的。若觉得口渴,可以喝点茶。” 扬声叫:“来人,给冀王送茶。” 温凌忙摆摆手:“不用送茶,我自己去找点水喝。” 他步伐已然有点踉跄,眼前不知是泪光还是酒障,仿佛有重影儿。 隐然觉得这间公馆飘荡着小团龙的茶香,踉跄间跟着香气走,几个丫鬟来拦他:“大王,茶房里是厨娘呆的,您请上座,奴们给您把茶端过来。” 温凌一把推开几个丫鬟,脑子里一层雾似的,脚步也踩在棉花里似的,一阵说不出的迷茫、软和、适意,又是口干舌燥的,想一盏清冽的茶水。 茶房里的厨娘们怕见生人,四下躲藏。 他叫道:“躲什么!我就要一碗清茶!” 四下环顾,突然见一群青衣、灰围裙、首帕包头的厨娘里,有一张脏兮兮的面孔很是熟悉,不由瞠目,指定了叫道:“凤……栖?” “凤栖!你站住!我看到你了!” 他禁不住重酿酒的后劲,想追上去却脚里拌蒜,只能扶着一根廊柱,指着那蹿向走廊尽头小门的身影,大喝道:“你哪儿也别想跑!” 第139章 温凌醒过来时,头疼欲裂,觉得身下睡的床榻的触感与自己的床不一样,他警觉地一个翻身坐起来,睁眼打量,果然不是自己的床。 这张是拔步床,四边床栏雕花髹漆,贴着“巫山神女会楚襄王”的螺钿饰画,锦绣幔帐,里层是烟霞色薄纱,四围挂着香囊,散发着似麝非麝、似花非花的淡雅香气。 温凌揭开身上盖着的丝绵薄被,看了一眼其上纠缠的龙凤团花刺绣,一把掀开帐子,见窗边坐着一个窈窕的身影,那曼妙的身姿、熟悉的侧颜让他脑袋“嗡”地一声响,不觉痴痴道:“凤栖?……” 叫完,那女子款款回眸,对他泠然一笑:“认错人了吧?” 温凌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确实认错人了。 这女子和凤栖有五六分相像,但仔细看还是不同的。 她倒也和凤栖似的嘴不饶人,看他的眼神钩子似的,又有点嫌弃似的:“一身的酒味!不知喝了多少!说你真的量大吧,怎么跑几步路就扒着柱子,‘咕咚’倒下不省人事了?” 喝烈酒反而有节制,喝这种看似不烈却后劲大的酒,酒劲一上头简直控制不住。 温凌心里郁郁,揉了揉中酒的头,闷闷说:“你叫什么?” “何娉娉。”她淡然回答,然后端来一盏茶,挺冷漠地递过去,“喏,先听说你口渴了。” 温凌想起了,他是到后厨找水喝,然后在厨娘里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酴醾香酒后劲好大,他到现在看东西还有些重影儿,连续认错两次人了。 温凌不由暗暗地有些赧颜,悄然又打量了那何娉娉一眼。 她已经转身又到窗边去了,手里一个精致小瓷炉,里面放着篆香,她正在专注于那篆香,并不怎么理他。 一盏茶浮着漂亮的白沫,上面用茶粉画着一幅兰花,杯子晃动,那兰花仿佛也被风吹拂似的轻轻摇晃起来。 温凌觉得有趣,想起另一个人也有这水丹青的本事,又不免有些落寞,转动着茶盏,舍不得下口。 而那女子又瞟过来,没好气地说:“怎么了,怕我毒死你啊?要不要我喝一口给你看?” 温凌是带着亲卫来的,此刻还能听见他们在门外值庐远远的喝酒吹牛的声音晋王再大胆妄为,也不至于诓骗他过来杀掉,于是心里疑是美人计。 他说:“好啊,你喝给我看。” 何娉娉盯了他一眼,毫无畏惧地偏身过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那水丹青的兰花顿时漾成一片波纹般,又散碎了。 她把杯盏递过去,嘴角还留着一点点茶沫,笑起来即便冷冽也别有可爱了。 温凌不由就接过杯盏,见杯边有一小块她唇上的胭脂印,不仅不觉得腌臜,反而情不自禁地就那印子喝茶。 茶水芳冽,胜过凤栖点茶的技术,而口脂的玫瑰香气愈发撩人心弦。他的口渴仿佛没有被这茶水化解,反而越发从喉咙底升腾起燥热的欲望来。 “你是什么人?”喝完茶,温凌问。 何娉娉瞥着他,目光锐利,毫无笑意却显得勾人。 她说:“我是个可怜人而已。” 这话等于没说。温凌心里却有些柔软起来,叹口气道:“这世道,大家都是可怜人。” 他一盏茶喝完,何娉娉便下逐客令:“看你酒也醒了,你的人还在外头等你,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去吧。” 温凌好笑起来,问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何娉娉闪闪眼睛望着他。 她有什么不知道! 一年前,凤杞册封为太子的大典上,她是官伎,他是别国皇子名为前来“道贺”,实则来谈合作攻打北卢,并带着些示威的意思。他那时候哪有正眼看她!满脑子就是试探北卢和南梁的底线,杀人是最好的立威方法。 教坊司里舞技最高超、身姿最曼妙的柳莹莹,就惨死在面前这个男人手下,而她侥幸只是后排的乐伎,不那么惹眼,又被太子凤杞护住,没有罹难。 此时,这个男人打灭了她的国家,理应更是踌躇满志、残暴无情,不过看起来因为中酒,似乎有些蒙昧恍惚似的,目光中隐隐有些大男孩般的痴色。 何娉娉一直都是淡漠的模样,此刻微微一笑:“您是冀王殿下呀,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温凌笑得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对她点点手:“过来,坐我身边。” 何娉娉踌躇了片刻,坐到床上,拔步床可垂腿坐的地方很窄,不可避免地几乎挨到了他。 温凌缓长地呼吸,然后又问:“你是晋王家里的谁?” 何娉娉说:“我是官伎,不过私底下被晋王带着。” 温凌的笑意略凝滞了片时,又问:“你是他的姬妾?” 何娉娉说:“不是,我还是教坊司记名的人,并未被纳赎。他只不过爱听我弹琵琶,官贵之人,也是常事。” “你擅弹琵琶?” 她斜乜过去:“冀王殿下眼界高,想必是瞧不上的。” “琵琶在身边么?” “不在。” “晋王要你勾引我,怎么都不把器材准备好?” 何娉娉顿时怫然:“哪个要勾引你!你和你兄弟抢了多少嫔妃、贵女和官伎,缺我一个么?再说,我勾引你,我图什么?图跟着你千里跋涉,像块羊肉一样盛在兜袋里送到北地继续当妓.女么?” “呼”地起身,丢下一句:“我是晋王家的,正好来照顾你而已。你不要碰我,我不想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然后拂袖就走。 温凌一把拉住了她的披帛,赔笑道:“官伎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性?” 第209章 然而,他好喜欢这样的气性,刚烈与柔媚娇艳相搭配,顿时叫人产生了征服和品尝的欲望。 何娉娉扭头说:“我原不配有气性,得罪冀王了。” 温凌只能撒开手,和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又缓缓说:“一见如故,不免想和小娘子多说两句,如果不慎得罪了,望你勿怪。” 客气得不像真的。 何娉娉知道凤栖与他的事,自己更是在男人堆里打滚了这些年,把他的心思摸得透透的。如果仅仅看他这个人,相貌英俊,身份高贵,甚至对她温柔教坊司里的小娘子们择人从良,这是想都不敢想的良配。 但何娉娉心里却毫无热气,冷静地想:不过是表象罢了。 她难免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阴悒之感,强颜欢笑也笑不出来。轻轻从他手里扯回自己的披帛,快步走了出去。 她燃起的小香炉把那篆香的香气慢慢被蒸熏了出来,是清雅的果香带着微微的蜂蜜甜香南边的人在这些细事上无比肯用心思。 温凌一直警告自己对南朝这些靡靡的事物要怀有警惕,不能沉溺。但现在她明明离开了,那帘子犹在风中轻晃,那篆香的味道和她身上的味道却让他失魂落魄一样,他连那一点起身离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人在床边坐着发了许久的怔,才听见他的亲卫过来敲了敲门:“大王,晋王那里来问大王好些了没,又说设下了便宴,问大王是否方便?” 温凌想:自己重要的话还没有对晋王说,这场便宴是非赴不可的。 不过原本刚来时,他极其理智地要凌逼凤霈同意靺鞨的若干纳贡的要求,酒宴上看到何娉娉抱着琵琶坐在诸位乐伎正中,那点理智似乎软弱下来很多,倒先与凤霈喝了三盏酒。 “不能再喝了。”温凌终于用手捂住了酒杯,“今日酒多,已经糊涂了一回,不能糊涂第二回 。” 他瞥了一眼何娉娉的方向,然后收摄心神,对凤霈道:“大王肯继承大统,对于两国都是好事。‘庶人’背誓在前,与我国交战在后,我们是无论如何不能忍耐的,必将其全家解送析津府,完成献俘大典。” 凤霈犹疑道:“可我兄长……实在是让我不舍。献俘之后,还让他回来么?” 温凌笑道:“至于不舍么?我看他对大王也没有多好,不如取而代之。至于他回不回来……”他倒像觉得好笑似的,侧身凑近,低声笑问:“他将来若回来,晋王不觉得尴尬么?朝臣不觉得尴尬么?” 见凤霈瞠目,温凌又恢复了仰靠的坐姿:“我是为您着想,‘庶人’还是呆在我们那儿为好。大王以后成为新君,两国仍是友邦,名为君臣父子,其实也谈不上要你们孝敬多少。当年给北卢的岁币,转让给我们;每年送丝帛、铁器、匠人和女子来抵偿所欠的犒军金;河北到燕云一带,我们来替管,等岁币和犒军金都到位了,再观后效。” 这就是妥妥的割地赔款,外加以民众为他国奴役,把国格放在靺鞨的脚下踩。 凤霈半日不说答应的话,只陪着笑道:“喝酒,喝酒,这些烦心事一会儿再说吧。” “不,酒够了,先说这事吧。再烦心,总得面对。” “不在其位,不好答应啊……” “在位就好答应了啊。”温凌漫不经心的,拨弄着酒杯,“无非是鄙国的册封文书、贵国的推戴状,很快就能到位了。你我今日的话,虽不是当着大家的面说的,咱们靺鞨人不喜欢耍奸,说了,就和立誓差不多。” 他目光灼灼,锐利地盯着凤霈。凤霈觉得浑身给他盯得又燥又热,不敢答应,又不敢不答应,如坐针毡,只能乱以他语:“这个……既然不喝酒了,先吃点菜,这是新捕的洛鲤,醋烧加葱,一点不腥……” 温凌眉目一凛,正待说话,突然听见乐伎队伍中玎玎玲玲响起琵琶曲声,他皱眉想呵斥乐伎太不知趣。却听弦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清脆,他一滞,目光瞥过去,果然是那神色淡漠的何娉娉,一双修长的素手灵活地弹拨着琵琶弦,朱红的指甲仿佛在丝弦上翻飞,令人眼花缭乱。 而那曲子,更是如月穿云,直往人心里去。 温凌爱音乐,顿时就怔怔然了,完全顾不上责怪她“自作主张”。 何娉娉此刻才转眸看他,只一瞥,也没有带笑,但目光如箭、如钩,穿到他心里,勾住了他的魂魄。 温凌的心里激荡的水与火,只有在两次失去凤栖的时候,他才感受到过这种痛苦至极的滋味但今日,痛苦又夹杂着欢愉和欲望。 他非常明白:这个女人,他要定了。而且,这一点也不难! 第140章 一曲琵琶终了,余音绕梁。 温凌缓缓击掌,眼睛全然看着何娉娉。 俄而转头对凤霈道:“大王,这个乐伎可能赠予我?” 凤霈说:“这个……她还是官伎的身份,我无权拿教坊司的小姐赠人。” 温凌笑道:“哎,大王还是记不得自己日后的身份推戴状上,册封文下,大王便是南梁的官家了,难道教坊司归属的太常寺,不是由皇帝统领的?” “呃……” 温凌又追问:“那么,晋王是舍不得喽?” “不是,不是。”凤霈双手乱摇,“此女我从未沾染过。” 温凌边直勾勾盯住了何娉娉:“凤栖不在了,我以此女抵偿一千锭金子与凤栖帝姬公主的身份相称,如何?” 自然是极给何娉娉颜面了。他笑吟吟地想从何娉娉脸上寻找一丝娇羞或一丝感恩。 但何娉娉怒发冲冠,站起身来,把手里的琵琶用力往地上一摔,丝弦猛然断裂,发出“铮铮”的共振。 凤霈见温凌色变,自然也慌了,起身戟指何娉娉道:“大胆!你虽由教坊司管辖,但毕竟还是乐户贱奴这是要造反了么?” 扬脸向外叫人:“来人,拿她出去,抽四十鞭子!” 温凌只觉得这是前丈人给他英雄救美的机会,于是笑着阻止道:“诶,何必如此煞风景。大概是误会了:说‘抵偿’,其实抵偿的是国家的金银,我自己定然另有爱宠的法子。” 凤霈陪了一笑,对何娉娉呵斥道:“这是冀王抬举你!你不晓得么?” 何娉娉倔着脸不说话,只斜瞥了温凌一眼。 于是温凌又补充道:“自当随我的大车,不会像其他女子一样缚于马背。今夜进幸后,便是我的人了,来日会给名分。” 仿佛含情脉脉似的:“你放心。” 何娉娉滚落两行泪,别过头说:“我去与姊妹们告个别。” 温凌笑道:“去吧。这琵琶可惜了,音色那么好!明儿寻个好乐匠修一修吧。” 他突然心中快乐起来,自斟了一杯,对凤霈遥遥一举:“两件事都算谈定了。岁币和割地两条条款,大王也不要觉得难过,这是您兄长造的孽,兄债弟偿,只要来日两国和平了,大家只会感佩大王的保全。” “滋溜”就把酒喝了。 何娉娉到了后院,看见满心焦急的凤栖。 她擦了擦脸上两行泪,说:“他上钩了。” “你真的要这样做?”凤栖问,“真的值得?” 第210章 何娉娉冷笑道:“现在后悔也晚了。不过,你和晋王答应我的事,你们要做到。” 凤栖慎重地点点头:“嗯,爹爹手中有何家翻案的证据,以往拿出来也没有用,如今爹爹登基,执掌权柄,往事翻供,指日可俟。” 她又问:“我姐姐、你姐姐何家,究竟是怎样的冤、怎样的屈?” 她叹口气:“我姐姐一辈子悒悒,但从来不肯跟我说。” 何娉娉毫不客气道:“跟你说又有什么用?姨母当年嫁于晋王,无非图着晋王能为何家翻案。结果你这位爹爹,不是‘不敢’,就是‘不能’;而你,生在这样的富贵家里,享用万千福祉,从没经历过我身处的那个地狱,你又如何有心为你姐姐、为何家翻案?姨母又何必告诉你,再多伤心一次?” “我并不是!”凤栖一再被她瞧不起,心里委屈,声音也高了。 何娉娉摇摇头说:“别为这个争了,声音再高些,当心温凌循声过来。如今我李代桃僵,大概本就是天命,只是生生地晚了一年而已。我也认这个命。何家是什么冤,什么屈,你爹爹都一清二楚!你只去问他。” 晋王“不敢”“不能”的事,或许凤栖会敢,会能。 默然了片刻,她又说:“我毕竟是女子,就算他对我能有宠爱,不把我混同于那些掠去的为奴、为妓的人,我只怕也很难有直接报信的机会。但以几首词牌为示意:《谒金门》为战祸难免,《清平乐》为暂时安定,《风入松》为他们败退……至于昼夜、南北、偷袭还是夹袭等,再另做主张。” 凤栖沉沉点头:“沈府尹是聪明人,你们俩花花轿子人抬人,能得靺鞨人的信任,多递一个消息是一个消息想郭承恩一路壮大,靠的就是遍布天下的斥候、源源不断的消息。我们如今学也迟了,但也胜于无。” 何娉娉有些忧惶,好半日才说:“但愿我不负你、不负家国。” “我知道,这事很难。” “没有事容易。”何娉娉说,“只愿你和晋王不忘初心,不忘了北地还有那么多人在期盼你们中兴国家!” 凤栖热泪盈眶,叫了声:“我明白的,阿姊!” 何娉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你叫我什么?” “阿姊。我们不是表姊妹么?” 何娉娉带着泪苦笑道:“天壤之别,我当不起郡主这样的称呼。” 凤栖说:“如今我早就明白了,什么天,什么壤,都是笑话!战乱之中,所有人都是刍狗,或死、或辱、或卑微求生,都在强者的手中攥着。所以,我与阿姊并无不同同是何家女儿所出,同是遍身耻辱,同是一颗丹心未曾变过。” 要是她没有在温凌身边的经历,没有看到过那些血与泪,没有感受过耻辱和奋起,她大概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我侥幸,向死而生;如今阿姊肯担当这我担不了的重任,我心里只有佩服,还有祈愿阿姊平安。英雄儿女,不是那么好做的,但如今不得不为之。” 何娉娉擦了擦凤栖脸上的泪痕,又擦了擦自己的,笑道:“你大概不晓得,姑苏何氏的家训也是这样的意思!我虽身至下贱,却终不敢忘。” 凤栖褪下手腕上一只通体莹洁的玉镯,戴在了何娉娉手腕上,说:“这是姐姐留给我的,咱们一片冰心便似此玉。” 外界的一切污浊加诸于身,也改变不了这白玉一样的莹洁与铮骨。 何娉娉抬腕看了看玉镯,又看了看凤栖手腕上另一只,笑了笑,说:“那就谢谢了。” 她环顾了公馆四处,仿佛在看自己的故土最后一眼,最后说:“我走了。你躲好,珍重吧。” 走了两步,又回头说:“若是你还有机会见到你哥哥,若是他还会问起我,就说我死了,死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然后向前毅然离开了。 何娉娉在前厅再见温凌时,脸上泪痕故意没有擦干。 温凌笑微微看着她说:“走罢,我向晋王借了一辆大车。” 何娉娉蹲身,把砸坏的琵琶的每个溅落的部件都重新捡起来,碎小的包进手帕里,把那琵琶抱在怀里。上了大车,车帘放下,里面一片黑暗,窗帘缝隙透出外头一点点月光,照得琵琶上的象牙相轸上泛起一片柔润的浅黄光。 她恍惚间跟着摇摇的大车到了城中某个地方,揭开车帘一看,却是一片建在城中集市阔地上的营帐。 温凌下马过来,对她伸出手:“来,我扶你下来。” 何娉娉抱着琵琶,行动确实不便,温凌扶了一下,干脆伸手把她一抱,软玉温香满怀,顿时心思荡漾。 “放我下来!”她低声喝道。 他没有强制抱她,但她双脚着地之后,还是轻轻在她臀上一拍,然后揽住了腰。 温凌笑着说:“是不是奇怪我怎么在城里也住帐篷?” 何娉娉正脸红着,垂着头不答。 他便自顾自答道:“我弟弟就找了间富家宅子,驱赶了里头男女,自己住下了,他挑选的一批美人儿一起囚在里面,正在享皇帝般的福气。只是我觉得‘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宁可还是在军营里住着,耳朵能听到地面上传来的震荡声,心里安定些。” 又笑道:“不过你可能不习惯,教坊司的行首也是养尊处优的吧?” 何娉娉被他裹挟着只能跟着往前走,说:“我也算不上行首,自然也算不上养尊处优。” 然而到他营帐门口,见两个亲兵揭开门帘,里面一架屏风简易分割了前后,隐约看见后面确实是地铺,毫无奢靡的装饰,倒真愣了愣。 眼角余光瞥见温凌玩味地看着她。她走进去,踩在软软的地毡上,又看了看铺着羊皮褥子、带着淡淡膻味的床榻,才又说:“倒也……有些不大习惯呢。” “那就习惯习惯吧。” 温凌好像也没有任何惯着她的意思,自顾自坐在榻上脱了靴子,问她:“城里不缺水,你洗个澡么?” “不了……”何娉娉难免有些惶恐,“在……在侍宴前沐浴更衣过了。” 于是温凌自顾自唤他的亲兵过来给他端了洗脚水。自己擦脚的时候问道:“你有过几个男人?” 何娉娉有些被这问题激怒了,半晌才看着他微眯的眼睛说:“教坊司女子,没有守贞的权力,我自十三岁破瓜,五年多来自然少不了迎来送往,有过几个,自己也记不得了。” 温凌似乎并未生气,而是点点头说:“想必第一次的时候也是绝望的吧?” 然后对她招招手:“坐到我身边来。” 何娉娉没动,说:“我生母就是没为官伎的罪臣之女,我自打出生就是罪奴后人,从小儿就长在烟柳之地,四五岁就听着词曲长大,不事织绣,不懂烹饪,不会理家,但诗词歌赋、歌舞乐器、焚香分茶……所有男人寻乐子喜欢的东西都学,就是为了长成的那天可以卖个好价钱。” 她“呵呵”两声笑:“你问我绝望不绝望?我还真不绝望,认命得很,只觉得我的苦难命运终于开始了,且也没有结束的那一天。那就过一天算一天吧。” 温凌看了她一会儿,起身把她揽在怀中,却又裹挟着她往榻边去。 第211章 何娉娉挣不过他,半推半就间已经跌坐在软软的羊毛榻上榻上铺着一层隔热的精制牛皮,放着篾胎凉枕。 他伸手解开她的衣带,动作很慢很虔诚,但也不许她推拒,她手一过来阻止,就被他用力拨开,甚至打得她的手背火辣辣的。 当领口散开,喷薄出一阵幽香后,温凌才说:“那今天,也应该不绝望?” 何娉娉好半日才终于冷笑道:“我绝望不绝望,你也并不会关心啊?我一个下贱的娼.妓罢了,我想什么,从来没有人在乎。” 温凌却停了手,顿了顿说:“你在想什么?” 何娉娉诧异地望他一眼,说:“什么意思?你真的喜欢我不成?”简直要发出冷笑来。 温凌伸手按住她的嘴唇,不让她冷笑出来折磨他。 另一只手利落地剥去她的衣衫。她露出洁白的肌肤,肩膀耸动了一下,旋即又放松下来。身经百战,并不畏怯。 甚至,温凌感觉到她堪能匹敌他激越的欢爱。 他嘴角带着一些笑意,眸子里是深潭般幽深的光,凝视着她说:“你会知道。” 探手在枕下取了一块秋香色厚缯披帛,抖开,裹在她的肩臂上。 “干什么?”何娉娉瞪大眼睛问。 温凌找了个拙劣的理由:“晚间冷。” “可我不冷。” 厚缯下露出一片莹洁,她腕上玎玲的白玉镯碰击在凉枕上。 温凌隐隐觉得这只玉镯他在自己睡过的哪个女人那儿见过,可他从来没有对女人用的首饰衣裳关注过些许,所以也没多想,只觉得秋香色实在是很衬白皙的肤色,忍不住就在她肩头落了一吻。然后把她推倒在榻上。 何娉娉略惊了一下,眼睛瞪圆直视着他。 但随后,当温凌飞速地解她的裙子和衬裤时,她就平静了下来,闭着眼睛并不反抗。 温凌看着她颤抖的睫毛,她下巴扬起,咽喉展露在眼前;蜷起肩膀,锁骨呈现出来,皮肤微微发红,秋香绿色的厚缯上,暗纹在烛光下反光,宛如一只只飞凤缠绕在破壳而出的、粉嫩的她的身上。 真美! 温凌几欲落泪。 她的温暖、顺从,让他在成功占有了她的身体之后产生了复杂而激越的情感。 往者不可追、逝者不可回。 他还必须继续他的生活,他必须从另一个人身上忘怀她。 如今仿佛另一个“她”包裹着他他身体的欲望,爱的需求,内心的巨大的空洞都被她包裹住了。 她虽然全程都没有睁眼望他,仅仅熟稔地享受男欢女爱,既不卑,也不亢。不需要一个动作,也不需要一个表情,却可以让他感知到娴熟。 所以满意的同时,温凌有微微的失落,只是这点失落很快就飘散在他的顶峰体验中了,那一瞬间,他已然到了雪山的最高处,眼前一片冰洁,茫茫然的白色,汗水滚热,转而又冰凉。 向死而生,什么七情六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 第141章 晋王凤霈绝食两天,但拗不过章谊、沈素节等谆谆的“劝进”,道是怕靺鞨人因为他的推辞而下令屠城,只能哭哭啼啼地同意了众臣的推戴状。 靺鞨皇帝那里册封凤霈为南梁皇帝的册立文书也到了磁州本来是泱泱大国,现在连皇帝还要别国“册立”,果然是“君臣之邦”“父子之邦”。 凤霈问可否留一些南梁朝中大臣给自己。 温凌答道:“目下带走的这批臣子,均是我父汗要问责的。等在析津府的献俘礼成,再看情况是依照罪名进行惩处,还是我国自用一些,还是让一些人回来。” 凤霈委委屈屈:“汴京的中枢几乎都给大王带空了,我这是就着一个空壳子另起炉灶么?朝中的臣子,毕竟也不是随便抓一个就能处理政务的……” 幹不思听得哈哈大笑:“你还有啥政务要一群人帮着处理啊?喏,汴京留给你的几个会捞钱的就行了,赶紧地把犒军金补齐了送过来!” 温凌道:“以后你是官家,想用什么人你自己用就是了。” 靺鞨自己并没有一套完善成熟的体制,也没有熟谙体制的臣子,让温凌他们安排人渗透入南梁的朝局都没有能耐所以才会抓走一批南梁的朝臣为自己所用,只要驯服,就可以帮靺鞨把这套上下制度搭建起来,日后靺鞨想在中原长远发展,还要靠这套儒家的尊卑制度。 反正整片河北都在他们手中,监视汴梁易如反掌;而且凤霈这样懦弱无能的性子,也不怕他翻天。 接着收拾了挺长一段时间。 汴京尽力地清理出来,供新一任皇帝登基; 凤霈收拾行囊,准备回汴京当这个傀儡皇帝。 而靺鞨的这两支疲军,已经快要忍耐不了南方的气候,士兵不少开始生病。他们要趁着潮湿的炎夏来临之前,尽快撤离到他们还可以忍受的燕山以北去。 于是大军开拔,分前中后队伍,一批一批地撤离了河北诸城,留下了一些将领作为河北、燕云一带的节度,顺带监视南梁的新君。 凤霈和周蓼得以见到兄嫂最后一面。 凤霄的头发几乎都白了,而陈皇后则似老了十岁,雍容的模样都不见了,拉着妯娌周蓼的手哭得不能自己:“关山万里远去,只怕都活不到地方!好生羡慕你,还可以留在故土……” 周蓼除了劝慰,也说不了什么,陈皇后自怨自艾,终于被靺鞨兵一推搡:“好了,只是让你们饯别两句,怎么啰啰嗦嗦没的完了?!” 然后逐一押上牛车。连同那些尊贵的后宫妃嫔,都赶牛羊一样挤在栅栏车里,宫人及各家贵女则更凄楚,车子不够,就缚在牛马身边的兜袋里。 不过,一场苦难而耻辱的大战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山河残破,百姓流离,凤霈带着妻女,坐着一辆破旧的描金辂车,从磁州往黄河,又渡河前往汴京。 他披着皇帝的冕服,上了紫宸殿,御座遥遥的,虽则上面的金皮已经被靺鞨人剥光了,但仍然闪着金光;两边列席着部分大臣,捧着笏板,个个目光冷漠而游离。 当然也有要拍凤霈马屁的,见他进了殿门,率先跪下喊“官家!” 凤霈急忙摇摇手:“哥哥北狩,我只是权且代替他监国。” “可是推戴状和册封令……” 凤霈苦笑道:“都是权且为之而已。我何德何能,现在岂敢坐这个位置?” 吩咐两边的宦官:“在御座旁加一张椅子,西向放置,我不能僭越坐在御座上。众臣不要跪拜于我。我只是权且掌事,等兄长归来,还是要还政于他的!” 那拍马的道:“官家!如今朝中也只得您,乃是众望所归。”说完,磕了个头:“请官家上座,臣等理当跪叩行礼。” 凤霈急了,对着那个官员深深地作了个大揖,惊得那人连道“臣不敢!臣不敢!” 凤霈道:“你不敢,我也不敢。今日组成朝臣的班子,无非都是权知国事。哪个觉得这个位置好坐,我立刻让贤!” 又喝道:“起来吧!总不至于让我给您回礼?!” 那人只能讪讪地起身。 新政府要立一套新班子,章谊等朝中重臣已经被掳走了也是好事,一切从头再来凤霈斟酌再三,矮子里面拔长子,勉强建起了一套“权知政务”的朝臣班底。 第212章 在朝堂上,凤霈不肯坐御座,不肯自称为“朕”,不让人称他为“官家”或“陛下”,来往公文一律不许用“圣旨”的字样而用“手书”,拒绝官员谄媚的跪叩,只肯接受拜见诸王的礼仪。 后宫里,也不册周蓼为皇后,不立小妾为妃嫔,不封女儿们为公主帝姬,所有称谓一概如故。 唯有儿子,他依然是担忧的。他和周蓼、凤栖商议道:“杞哥儿也吃了不少苦头,只怕忧惶畏惧远胜于我们。我那三哥吴王凤震心思深险,连先帝都不喜欢他。如今他耳顺之年,更是老辣,我怕杞哥儿留在延陵的日子不好过,还是接回来好。” 周蓼犹豫了一下说:“不如改封吧,封到蜀地或秦地去,可以和中原呼应,咱们这筹谋,将来总会和靺鞨再次撕破脸的,父子俩都在中原,岂不是让人一拿拿一双?” 凤霈“呵呵”苦笑两声:“我这个儿,若是有胆量、有能耐,倒不妨封到这些要塞之地去替凤氏保家卫国。可惜我怕他到了哪儿就成了哪里的弱点,到时候反而不好。不如带在身边,毕竟我也就这一个儿子,他倒是正儿八经的太子,百年之后这位置总要交给他的。” “胆量和能耐也是锻炼出来的。”周蓼说,“你看亭娘。” 凤霈看了一眼凤栖,道:“亭卿更是尴尬了。她藏在宫里,要谨防人把她的情况说出去,但凡叫温凌那里晓得了些风吹草动,大动干戈来问我们要她,咱们实力不济,给,还是不给?” 凤栖不由撇了撇嘴,拖慢了声腔:“给就是了。反正乱世里,女郎就是用来卖了救国的。” 周蓼斥道:“别瞎说!女儿家名节最尊贵,‘卖’字怎么好随便出口?” 凤栖说:“可惜这‘女儿家’三个字!若爹爹肯给我一座封邑,军权也放手给我管,我去守关隘肯定不比哥哥差。” “真真是异想天开!” “唐朝难道就没有平阳公主么?”凤栖颇不服气。 凤霈怜爱地看了看她娇小纤细的身板:“好容易逃得命来,你安分些吧!这几年哄住了靺鞨,让他不再南侵,我们也算大功德一件。日后再替你改姓更名,给找一户好人家嫁了,可能难以有公主之尊,但爹爹可以给你公主之实。那我也算对得起你姐姐了。” 凤栖顿时就瞪圆了眼睛,好像要反驳,却又什么都没说。 周蓼道:“亭娘的事不是急事,如今只要小心些。大多数人又不晓得她假死归来的事,也不至于会乱传她的消息,就当大王身边养了一个讨喜的小女官,伺候笔墨茶水好了。” “但是”她转折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请宋相公回京主持枢密院大局,亲笔信已经发出去了,收到宋相公的回信了吗?” “没有。”凤霈摇了摇头,“宋纲年纪一大把了,脾气也坏,被逐出汴京肯定是一肚子牢骚,不知道他肯不肯回来主持这样糟心的局面呢!” 是啊,局面真是糟心! 汴梁城被靺鞨军队破坏得宛如废墟,城中仅仅收拾尸骨就花费了半个月时光,紧跟着就是一场瘟疫,好在通衢之城,药品充足,很快控制住了。 而百姓情绪的低落则更难言表。国家亡了,新君凤霈素以懦弱无能著称,被立为傀儡皇帝,只怕也很难为国伸张;京城好歹还和平了,河北新近沦陷土地上的民众更为凄惶,靺鞨留下的“节度军”虽然不多,但宛如悬于头顶的利剑,看不顺眼就乱杀乱打,小民毫无尊严。 宫中,凤栖换一身女官的紫色圆领衫,把一摞奏折捧到凤霈处理政务用的垂拱殿偏殿里。 凤霈捏着睛明穴,说:“亭卿啊,爹爹眼睛开始花了,看这么多文字实在力不从心,你念给我听吧。” “全文还是略节?” “略节吧。” 凤栖便翻开一本念:“大名府四围盗贼横行,知府奏报贼已杀戮解送钱粮的士兵六人,扰乱城郊营地三次。” 凤霈不胜其扰似的皱着眉:“怎么天下大乱,百姓也跟着乱呢?先让知府自行剿灭,不成了,再派禁军协助。” 凤栖说:“但这盗贼不劫掠百姓,甚至也不劫掠商户和富户,只劫掠往靺鞨那里解送的钱粮,扰乱靺鞨的营地,女儿倒觉得,这是‘盗亦有道’,帮朝廷袭扰靺鞨留下的守军,不妨阳奉阴违,嘴上说说要处置就行啦,别动真格的。” 凤霈横了她一眼,而后说:“好,你把这意思隐晦地写上去。” 凤栖抿嘴笑道:“这算不算女儿干政?” 凤霈叹口气说:“现在还有谁能帮我呢?” 凤栖便接着念下一封奏折略节:“并州节度使曹铮,不肯……承认爹爹是南梁新君。” 凤霈嘴角抽搐,但最后道:“他不肯承认就不肯承认吧。曹铮是七哥自小儿的亲信玩伴儿,七哥被靺鞨俘虏,他肯定不痛快;又素来看不起我,我也与他撕破过几次脸,他心里有怨气也正常。” 倒不记仇,只是唉声叹气。 凤栖说:“爹爹,其实换个角度想也好的:曹铮据守的是山河表里的晋地,如果他答应称臣,就需得服从爹爹的圣旨;如果靺鞨强令爹爹发金牌命并州投降,并州不降就是抗旨,降了就是把山河门户让给了靺鞨,日后收复就更难了。所以这会儿不肯答应,就有权利不遵汴梁发给他的投降旨意。曹铮应该还不至于拥兵自立,将来总还是可以倚靠的人。” 凤霈点点头:“下一封奏折呢?” 凤栖有些犹豫:“是宋纲的,他也不肯到京就职。” 凤霈半日说:“他和曹铮一样,大概率是不肯承认我的了。但是……他又和曹铮不一样,他是天下仕林领袖,振臂一呼,天下皆应。他若只是不肯承认我,不肯到汴京这里的做傀儡王朝的官员倒也罢了,就怕……” “听说宋纲在延陵老家买了几十亩地,准备做个田舍翁。”凤栖也有些惴惴,“如果实在请不出山来,也只好算了。就怕……” 凤霈讨厌深入思考这些烦心事,摆摆手道:“随他吧。下一封。” 凤栖继续念:“北卢老皇帝被郭承恩送到靺鞨的乌林答部落也就是幹不思母亲的部落靺鞨皇帝非常高兴,嘉赏了乌林答部落勃极烈,并且封乌林答大妃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 她说完,眼睛闪了闪,似乎在思考什么。 凤霈骂道:“郭承恩这个小人,攀到东,攀到西,终于把他的旧主子给卖了!” 凤栖说:“对我们未尝不有利。” 她接着念道:“郭承恩被赐为云州节度使,受令屠灭云州的所有北卢人,然后……他所带的那支号称十万的常胜军就起了内讧。有一些不肯屠杀自己人的,另有一些不肯投降靺鞨的,就分裂了出去。” 第142章 天空中,黑色的夜幕沉沉,银河已然沉落在天边。 山间是狭窄小道,夜幕里看四周,层层叠叠都是山林,风吹过松涛,宛如鬼哭。 高云桐回头又看了看自己带的这一支队伍几乎都是汉人,他们舔着干裂的嘴唇,眼神却很坚定。 他们几乎赶了大半夜的路,夜晚凉爽,这小道上几乎没有人,山间有隐隐的狼嚎虎吟,也幸得他们有五百人,分散成六支小队伍,齐心协力地往幽州方向而去。 第213章 他说:“兄弟们,暂时休憩一下,接下来我们的队伍还要沿这小路向幽州赶,到日头升高、天气热了,咱们再休息。” 天亮之后,这一队人才坐在隐蔽处吃东西休息,说说笑笑,也发发牢骚。 “妈的,郭承恩不是东西!只有他自己的嫡系才是人,其他的都他妈当牲畜使唤!” “可不是,他投降了靺鞨,却叫我们去黄龙府做厢军,老子厢军还没做够么?上赶着离了妻子儿女,发配苦寒之地再服役呵?” “国都没了,在他人手下当亡国奴,哪会被他当人看!” ………… 高云桐默默地啃着干饼,额角的汗水流到两颊,又流到脖子里,粗粗挽起的鬓发下,耳后一块刺青很是醒目。 啃完手里一块饼,他拂掉嘴角的饼屑,说:“不错,亡国奴是不好当的。咱们的根基还在大梁,父母家人都在,原本小日子虽然谈不上富裕,好歹能够吃上饭、穿上衣,如今这一轮洗劫不算,还要还他靺鞨的‘犒军金’,赔偿他岁币、人口,只怕十年二十年都不一定偿还得完!想想靺鞨不过是蕞尔小国,我们如何耐得被他踩在头上,勒紧裤带供奉他们几十年、几百年?!” 立刻有人说:“高都管说得对!国都被端了,真是奇耻大辱!妈的我就不信咱们大梁就没有血性男儿!” 这支队伍人虽不多,但同仇敌忾。郭承恩带着常胜军投降了靺鞨,转眼得到了“云州节度使”的位置,但乌合之众的常胜军也因此分崩离析他原本自己的人还是忠心耿耿;但从幽燕到应州投降过来的,未免怨愤他背弃故主;在并州忻州跟了他的大多是南梁的汉人,未免有国家危亡、家人离散的黍离之悲;而在云州俘获的一批更是离心离德,不得不降而已。 高云桐在帮郭承恩找到了北卢老皇帝之后,自己也得以领了一支队伍。 当然,郭承恩并没有好心到完全把高云桐当自己人看待,给他的一支队伍是郭承恩最看不起的南梁的游兵散勇组成的。但郭承恩没想到的是,南梁军力差劲,很大程度在于对军队的管理不行。 而高云桐得到了这五百游兵散勇后,与他们同吃同住、同甘共苦,学了粗鲁的汉子做派和粗话,毫无“都管”的架子,但闲暇时谆谆而谈的,都是国家危亡与个人之间的关联。 他是读书人,却不刻板,从没有拘泥于圣贤书,而是把这些道理讲得浅显易懂,让这五百人从心底上认同:此刻危难存亡,每个匹夫都对国家负有责任。 而高云桐在忻州保卫战时的智勇,也为忻州逃出来的士兵们传颂,虽然后来忻州战败、被屠,但因为忻州的顽抗,靺鞨冀王在对付并州时其实已经有些惧怕,所以才打了一半转道黄河北岸,与弟弟夹攻汴梁。 高云桐也对他们说过:“靺鞨人一路奔袭,直取汴梁,虽然胜利了,但其实有很大的侥幸成分实在是汴梁的防守太过大意,几乎是儿戏我们现在保有晋地,河北虽说沦陷,也有一半的城池并未投降,靺鞨人急急匆匆抢了钱粮和人就走,无非也是怕后方不安,也是并无蚕食我国的想法和能耐。” “现在他们举国狂欢,正是骄兵必败的时候。我们是郭承恩的兵,前往析津府为靺鞨‘庆贺’。” 析津府亦即幽州,被靺鞨得到之后,这块战略要地势必不能丢,所以原本在幽州立下的北卢伪帝突然间“暴卒”,妻妾“殉夫”,子嗣年幼“不堪大位”反正一切都在靺鞨的说辞里,至于那位伪帝怎么会“暴卒”,妻妾怎么会愿意“殉夫”,大家心知肚明却也毫无办法,只能默默同情。被剪去羽翼的傀儡君王根本生死由他人,而亡国奴当久了的北卢臣民也已经不想反抗了。 靺鞨人倒是很高兴。他们的汗王从黄龙府巡幸到析津府,看看自己新得的城池,也参加盛大的献俘仪式。 析津府重修了城墙,这日张灯结彩,城中空地上堆起了巨大的柴堆,祭祀的高台也准备好了,青牛白马牵在一旁,萨满傩人戴上了面具,披上了彩衣,从白天起就开始敲响铃鼓,唱起傩词。 靺鞨诸部落也派人前来道贺观礼,高云桐带着一百人,一行来到城外,城外熙熙攘攘一片,靺鞨的部落还习惯于用营帐驻扎,于是高云桐一行也依样驻扎,也向城门递上文书,行了一礼,道:“小人是云州节度使郭将军派来道贺的。” 城门的靺鞨士兵见他一副汉人打扮,内心有点瞧不起,但听他会说靺鞨话,还勉强愿意搭理:“咦,前面也来一位姓乔的,也说是替郭节度使来行贺的。怎么又来一位?” 高云桐不动声色笑道:“小人晓得,乔都管是我兄弟,都是节度使帐下义子。乔都管先行,送来的是牛、马、骆驼和二十名漂亮营伎;我是押队,送来的是粳米、细麦和奉于大汗的黄金。” 他打开手中一个匣子,里面堆着金锭。 守城士兵先认真看了盖着郭承恩帐下大印的凭由,又稀奇地拿起一锭金子掂了掂,惊呼道:“好家伙,真沉呐!” 再一看那匣子里似乎都放满了金子,不由笑道:“这份上贡还是拿得出手的!不过城里住得满了,不可能让你的人全部进去,你带上几个人,解了长兵铁甲,可以带解手刀和皮甲,今晚牵羊礼观礼,你可以一道参加。” 高云桐:“今晚牵羊的是哪位?” 守城士兵说:“北卢老皇帝和南梁老皇帝,一道牵羊!啧啧,男人牵羊犹自罢了,好看的是两位皇后、还有千里迢迢带来的两国后宫的嫔妃、王妃、公主、郡主什么的,一道脱了上衣围着篝火牵羊,可以大饱眼福了!” “嘿嘿嘿”笑得愈发猥琐起来。 高云桐嘴角一跳,保持着笑容再问:“哦?有哪些后宫嫔妃和公主郡主啊?” 士兵挠挠头:“那么多人,谁记得!你自己去看呗!” 搜查了了高云桐等几个人,确无长兵铁甲了,就开了城门放他们进去了。 米、麦是真的,黄金是假的:凤栖给他的金叶子熔铸包裹在铅块上,看起来亮闪闪的,掂起来也沉甸甸的,剖开来就会露馅儿。 但可以作为极好的敲门砖,混进幽州城里。 析津府这座原本属于北卢的边塞要地,被伪帝傀儡统治了一年多,已经全无北卢的气象。现在到处是靺鞨打扮的人行走在城市中,粗鲁暴戾,看上什么随手就拿,看上小娘子随手就摸一把,笑嘻嘻说些荤话也是常见。 而北卢民众忍气吞声,丝毫不敢反抗城里北卢人也被稀释了不少,想反抗也做不到了。 高云桐和带着的几个人乘几匹大马,白篾皮编成的范阳笠遮着阳光,也遮着大半边头脸。这是汉人装扮,如今在析津府也并不稀奇。 他们顺着御道一路向前,宫城门口的广场上已经修建起高高的栅栏,里面是堆起的高高的柴垛,献俘大礼和祭祀大礼的一应准备都做好了。戒备森严,在栅栏外观看犹可,但稍微头探进来一点,就有提着鞭子的靺鞨士兵上来喝道:“干什么?滚远些!” 高云桐赔笑道:“我们是来观礼的。” 靺鞨士兵说:“大白天的,哪个柴燎祭神?今晚早些来吧。” 第214章 高云桐又问:“那么,云州节度使郭将军送来的贡品,该解送到哪个衙门?” 靺鞨此时还没有一套衙门系统,士兵说:“四大王执掌粮秣钱粮,你送到他那里,有文书专事登记。” 高云桐问清了前往幹不思府上的地址,拱了拱手离开了。 找了个僻静处,他对身边几个亲信的人说:“今日要趁乱救出官家只怕是很难的事,但扰乱‘牵羊礼’,离间靺鞨和郭承恩,离间乌林答部落和靺鞨皇帝,还是做得到的。只是类似于虎口拔牙,我今日也少不得往幹不思府上这‘虎穴’里闯一闯了。” 高云桐和温凌有过好几次面对面,但与幹不思从未见过。 从凤栖口中,他也略微了解这位四皇子,与温凌的残暴类似,但更粗豪,会好拿捏些。 他到了幹不思的王府门口,恭恭敬敬请门子传了话。门子自然是眼高于顶,慢悠悠说:“郭将军的人啊,行吧,在门口等着就是。” 等了半个时辰,里面才又出来个人,说:“既然是郭将军的人,可以请他进来回话。” 郭承恩首先将俘虏到的北卢皇帝送到乌林答部落,讨好的意思很分明,幹不思自然也肯给郭承恩的人几分薄面。 高云桐整了整衣冠,跟着进了王府内。 里面乐声一阵高过一阵,还不时传来幹不思狂放的笑声。等高云桐进去,迎面就是一群女子半袒的身体,白花花地堵在眼前一片,裹着的五色轻纱只让那皮肉半遮半掩间更显得诱惑了。 幹不思怕热,一手揽一个冰肌玉骨的美人,上半身只穿件敞开的坎肩儿,露出硕大的肚皮,赤脚踏在榻上,半仰着待客当然是毫无待客的礼数了。 美人喂他吃着水晶碗里冰湃的杏子、樱桃和西瓜。此刻他把嘴里的杏子核吐在美人手心里,斜乜着高云桐问:“你是郭承恩的人?郭承恩自己怎么不来析津府拜见?” 高云桐不慌不忙,笑着说:“鄙上听闻析津府献俘大典,本来是想亲自过来跪叩陛下和大王的,也特别感念大王一直以来的栽培之意,只是现在正在云州忙着处置善后的事务,只能派乔都管和小人代贺。” 幹不思不屑地说:“哼,郭承恩葫芦里卖什么药我还不晓得?!无非就是多派几波人来试探试探,自己先躲在后面观望观望。这只老狐狸!” 高云桐垂头笑道:“其实,郭将军岂不知道大王爽朗,只是朝中冀王与他有误会,虽想面陈,也怕冀王狠辣、不肯听。” 幹不思道:“那倒是。我那二哥实在是疑心病太重。我劝他也没用。” 他还真是直率性子,用脚踢了踢身边一个美人,说:“那盘子樱桃酸甜可口,给客人送去尝尝。” 高云桐接过樱桃,谢了恩,大方落落拈起一颗吃了。而后道:“真是好樱桃。” 幹不思笑道:“好东西就该大家共享。” 努努嘴又说:“这里的美人儿,你看上哪个,今晚带回去睡。” 高云桐爽朗笑道:“大王真是解衣衣人,推食食人。” “什么?”幹不思听不懂。 高云桐说:“就是讲大王待人真诚,天下归心。” 幹不思被他这小马屁拍得挺高兴,笑道:“待人真诚是自然的。郭承恩果然调.教得好义子,都懂事理。上次来的那个也很会说话,送的二十个美人都是绝色。喏,这里就有好几个,会伺候得很。” 高云桐说:“这就是我们郭将军的虔心到了。今日我这里解送来的是犒军的粮食,要辛苦大王的文书入账。另有孝敬大王的东西。” 他展示了一下那装黄金的匣子,低声道:“不入账也可。”意思是可以归幹不思个人所有。 幹不思却道:“这当奉于父汗。” 高云桐沉吟片刻道:“是。据闻四大王即将正位太子?” 幹不思也不避忌屋子里的莺莺燕燕,咧嘴笑道:“也就一说,未能确定。倒也要感谢郭将军立的功劳。” 他与温凌打下汴梁是一功,郭承恩把北卢皇帝送给乌林答部落是另一功,加上母亲的受宠,太子之位应该跑不掉了。 幹不思越发高兴,指了屋子里最白皙丰腴的一个美人儿:“谢你吉言,这个女娘床榻上最有本事,今晚给你尝个鲜。” 高云桐看了那女子一眼,陪笑道:“这好像是郭将军营中的。不敢僭越。” “僭越啥呀!”幹不思板了脸,“我赏你的,不许推辞。” 高云桐只能躬身谢了幹不思的恩典。 第143章 离开幹不思的王府,大家都觑着眼儿看那跟在高云桐身后的白皙丰腴的女伎,抿着嘴要笑不笑。 高云桐说:“雇辆大车,请娘子先委屈到客栈休息。” 垂了头自顾自上马。 到了客栈,他几个兄弟哄闹着把两个人推着关进一间屋子,笑道:“既然大王赐下,高都管不妨享用。” 那女子是郭承恩豢养的营伎,因姿色过人被选送到析津府赠送给了察王幹不思。 她熟稔地解开外头披着的褙子,四下看了看客栈的环境,然后说:“简陋是简陋些,不过也不妨。”然后斜乜着高云桐,等待着他像其他男人似的饿狼般扑过来。 但面前这带着些书生气的男人垂头垂眸,好像还有些害羞,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乔都管现在在哪里呀?” 那女子笑道:“他自然找他的乐子去。你不用管他,他也管不到你。” “不不,我有事要和乔都管说。” 那女子说:“析津府的勾栏妓寮都在永定渠边的一条街市,你只管到那里找他。这家伙色眯眯的,又没有多少正经事要干,自然到处耍。” 乔都管确实是好色之徒。 那女子看他只管垂头沉思的模样,有些不耐烦,又问:“你不过来么?” 看他摇摇头,仿佛脸都要红了,她不由笑道:“莫不成你还是个‘雏儿’?” 高云桐付之以尴尬一笑,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那营伎用手帕捂着嘴,“咯咯咯”放肆地笑起来:“高都管和乔都管真不是一路人。那个死鬼,一日不出火都不行;你居然还是个雏儿!” 这个雏儿相貌英俊,白面书生的气质,可看军服下盖着的肩膀胳膊胸膛,又像是练过的,有点诱人。 营伎笑了一会儿,媚答答低声道:“害臊了?别怕,来,姊姊教你……” 高云桐不动声色,道:“刚刚在察王府上,小娘子想也听明白了,察王很快要正位太子。小娘子是他心爱之人,难道不是凭在外端庄来争取获宠么?” 那营伎愣了愣。 不错,男人喜欢床榻上放荡的女子,但若只是床榻上放荡,他们也只会把她当做玩物,宠爱亦是等同于宠爱一只猫、一只狗而已。 做营伎的都是苦出身,但谁又不想安安分分过日子,得到一个男人的尊重?哪怕是幻想,总也要允许人幻想一下的嘛! “我……”她收了笑容,嚅嗫着,半日说不出什么。 高云桐抬眸看着她:“笑我笨,就算我笨吧。小娘子须知,靺鞨太子尚有兄长,兄长尚有军功,哪个敢忽视一点点?郭将军派我来和乔都管接应,自然是要请乔都管小心冀王,扶持察王顺利当上太子的。” 第215章 他说完起身:“不是小人不知好歹,慢待小娘子,实在是为小娘子考虑,也为察王考虑。今日我要到宫门前观牵羊礼,不好意思,告退了。” 他退出去,几个兄弟正凑在门前听壁脚呢,笑嘻嘻的脸,冲他做着口型:“咋了?没睡?” 高云桐冲他们挥挥拳头,安静地退到了客栈外面,才说:“看你们一个一个的色眯眯的样儿!我要是睡了,你们打算在外面听‘活春.宫’呢?” 大家笑道:“憋了这么久了,即便没的睡,听听响儿也好。可好,咱们遇上一位端方君子,连听个‘春.宫’都没戏。” 高云桐说:“正经事要紧!今日是牵羊礼,我们也去宫城外瞧瞧靺鞨皇帝去。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夜幕已经降临,析津府的街道上有一种古怪的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群,有大声说笑的,也有更多安静不语的。远远已经可以望见宫城方向柴燎的大火升腾起来,染红了半边的天际。 高云桐低声说:“许军民百姓观礼,实则为昭告北卢和南梁的惨败。” 停了停他又说:“现在的败局只能认了,但不能一直败下去。今日大家招子(眼睛)点亮,耳朵伸长,能看到多少、听到多少有用的消息,都是我们日后反败为胜的根基。” 嘱咐完,一行人来到宫城的栅栏前,分散开,从各个角度观瞻牵羊礼。 与那时候北卢伪帝投降时的牵羊礼类似,萨满一阵狂歌之后,地上已经洒满了青牛白马和作为“牺牲”的白羊的鲜血。激动的靺鞨士兵们举着刀兵,跟着萨满一起欢呼,其声震天。 跪在柴垛边的,一左一右分别是北卢和南梁两国的帝王,连同妻儿家小、被俘朝臣一道,个个煞白的脸色映着火光,个个萎靡不堪。 白羊的皮被一张张剥了下来,简单地刷洗之后,送到这些俘虏旁边。 敞开的金帐里踏出一位带着金丝冠的粗壮中年男子。他周边的人顿时跪倒躬身,高云桐目力不错,看出其中一位当是温凌,白皙的面庞落在通明的灯炬中。他们均向金冠男子行最尊贵的大礼,想必那位就是靺鞨的皇帝了。 靺鞨皇帝耳后垂两道弯辫,辫子上束着沉甸甸的金环,白色左衽袍子,腰间牛皮带以金玉装饰,上面还垂挂下好多骑马随身的物件,脚下着靴这是靺鞨的服饰,乍一看朴实无华,若不是那些金玉装饰,真看不出是皇帝的礼服。 只见他挥一挥手,欢呼的声响退潮似的渐渐小了,接着便听他开始说什么。 高云桐向身边一个同伴译道:“这位皇帝正在历数北卢对靺鞨的压迫之苛酷,两部仇恨已久,深不可解。” 过一会儿又说:“现在在说南梁奸诈,出尔反尔、背信弃义,攻陷国都理所应当。” “牵羊礼开始了。” 他最后说。 只见宫城外那片阔地再一次欢腾起来,火堆上被浇了醍醐香油,放上松柏枝,顿时火焰冲天,带来一阵香气。 北卢和南梁的四位帝后被刀枪指着,喝令除去袍服,其余人都要解下上衣。女子羞辱尤甚,只有两位皇后稍留颜面,让留了一件小衫,其余都是裸出白花花的背脊,环抱着前胸遮羞。然后靺鞨士兵把还带着血丝和膻气的新鲜羊皮披在男男女女的身上。 献俘之礼的羞辱,大概众人事先都已经知道了,所以即使有暗潮似的啜泣声,也没有敢站出来反抗的。 高云桐听着这压抑的啜泣,原本还算镇定的他,也已经捏紧了拳头,反射着远处火光的瞳仁仿佛射出利箭一般。 这时,旁边有位老者在说:“可怜,可怜!这些皇帝的嫔御,皇族的闺女和媳妇,原本何等尊贵,如今却受这样的凌.辱!” “败军之国,不受这凌.辱谁受?”旁人道。 那老者也在摇头:“但凌.辱女子,总归叫人心寒。” 高云桐忍不住说:“早知道跪着议和是这样的结果,不如不跪。” “多少人能够早知道?”那老者说,“无非是怀着侥幸,以为不会那么糟糕。结果,祸及妻女。” 高云桐的拳头渐渐松开,缓缓点头说:“是啊,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一人道:“但这也太羞辱了!男子犹自可,女人家受这样的奇耻大辱,还不如自行了断!” “女人家的命就不是命?” 那老者又说:“怎么没有自行了断的?一路上不堪羞辱的女儿家死了四成有余!听说北卢和南梁的皇帝一解送到析津府后,除了两位年过半百的皇后,年轻漂亮些的妃子公主全数送到靺鞨皇帝的行帐中候选。有几位当夜就没有回来,你想想发生了什么?回来的,那样实打实的失贞都忍了,脱件衣服披羊皮又算什么?” 众人只是无语:“……” 最后纷纷叹息摇头。隔着栅栏,看着这些尊贵的男男女女披着白花花的羊皮,露出白花花的肌肤,暗潮似的啜泣声一浪一浪,又始终高不上去。渐渐也都觉得人自甘下贱起来,没有什么是不堪忍受的。 高云桐扶着栅栏上的横木,也终于从悲愤中恢复了理智,遥遥地努力观望。 篝火边的男女俘虏们对着白山黑水神行了跪叩的大礼,然后被拖起身,脖子上系着绳索,手中捧着毡条,弯腰弓背地被系成一串儿,随着萨满女巫亢奋的歌吟,围着火堆绕圈。 外面是兴奋的士兵们挥舞着火把和皮鞭,跟着载歌载舞,里面是屈辱的人们啜泣着,趔趄着行走。火光在他们的脸上一明一暗地闪着,脸上的笑容或泪光俱被照得分明。 高云桐心里一个一个指认:那个是官家凤霄,那个应该是皇后陈氏,几个年轻的女子应当是后宫的妃嫔,后面估计是宗室的女眷……接着是章谊,章谊的儿子章洛,六部的诸臣,翰林的学士,他们的妻儿…… 有认得出脸的,有只能凭过往的描述估猜的。 而后,他看见踽踽其中的一张熟悉面孔,孤身一人,满脸泪痕。 高云桐当然认出来,这是汴梁府尹沈素节。 他在京为太学生时,写下责难皇帝任用章谊、关通等奸佞的上书,使得凤霄暴跳如雷,在章谊轻飘飘的讥刺下,官家命府尹“把那竖子捉拿归案!太学院除名!监押于汴梁府大牢里给朕好好拷问!” 沈素节不敢不捉拿他,但既没有把他关押在大牢,更没有动刑拷问,只责怪了他几句“年轻人不要这么意气从事!” 然后枢密院宋纲很快得知了他高云桐这样的小小太学生,进宫面奏要保他不死;而他的上书突然间名动天下,太学院数千学子联名担保,若皇帝必杀高云桐,则太学生俱脱儒冠襕衫离京归家。 他高云桐这才逃过一条命,只是被褫夺功名,逐出京师,罢还家去。 也是在那时候,他灰了凉了的一颗心重新燃起对这个朽烂国家的希望。 沈素节在放他出京前亲自在后衙为他践行,笑着对他说:“嘉树,我不是仅仅看你一笔好文章,填得好词曲,才愿意为你做这些的。我是瞧你是棵好苗子,不忍心你埋没了。日后归家,虽然在本朝难以出仕,但书生报国,岂是只有当官一条路呢?” 第216章 他也将沈素节引以为知己,自己身份低微、年纪也小,却能够像忘年交一样。 临出汴梁前他给沈素节写了诗词表达谢意。 “休唱阳关别去,只今凤诏归来。” 沈素节笑他狂狷,却又给他满斟了一杯酒。 他现在都还记得。 第144章 两位被俘的皇帝和妻儿、群臣一起,环着柴堆绕了一圈又一圈,他们的泪水洒落于靺鞨人狂欢的歌舞之中,湮没于夏季的烟尘里。 好容易典礼在萨满高亢尖锐的歌声里停下来。靺鞨皇帝朝向白山黑水神祗所在的方向恭恭敬敬行了拜神的大礼。 然后吩咐让参加牵羊礼的众人穿好衣服,跪于一旁。 他一振臂,四边的靺鞨人顿时鸦雀无声,而栅栏外观礼的人也渐次安静了下来。 高云桐听着他又在下旨,虽是靺鞨语,语词雅致,应该是事先就准备好的内容。 皇帝先代表神明、宗庙,赦免了北卢和南梁皇帝的死罪,但均废帝位,称为“幽厉侯”和“昏德侯”,两位皇后也改作“侯夫人”。由靺鞨士兵将他们的发髻拆散,改成辫子,换上了左衽的窄袖胡服。 接着,又宣布了靺鞨各部落在战争中所做的贡献,大加封赏。从乌林答部落到郭承恩的常胜军,或多或少都有奖励,官爵、钱财自不待说,还当场将北卢和南梁的皇室女子作为赏赐,分到立下军功的人帐下为妾、为婢、为伎。 女孩子们的啜泣声又响了起来,她们身边的士兵的鞭子高高扬起,在空中甩过,发出嘹亮凄厉的破风声,把女儿家的哭声吓止在喉咙里。 靺鞨皇帝脸上满是踌躇的笑意,蔑视地扫了柴垛那里一眼。 最后又宣布最大的封赏:皇四子幹不思在南梁犁庭扫穴,攻破国都,扫荡河东河北,取得巨大胜利;又安抚常胜军,借助郭承恩平复北卢,捉拿到隐匿在戈壁里的北卢皇帝,又是一件大功。恩赏钱财女人已不足以当其功劳,特封为皇太子,兼任大元帅,掌管南路大军。 幹不思满脸飞金,在他父汗身边跪下谢赏。 靺鞨皇帝满脸慈爱,拍了拍爱子的肩膀。 温凌却笑得勉强,在皇帝吩咐大家和新太子见礼的时候,他是最后一个下跪叩首的。 对于温凌而言,弟弟超越了他的军功,被立为太子,并不出乎意料;可是册立真的来了,他满心的妒忌和毒蛇一样,四肢百骸里仿佛都流淌着毒液,浑身肌肉都绞紧了。 外面典礼结束了,幽州宫内还有靺鞨大汗的庆功宴。 新太子幹不思坐到了皇帝身边,他的母亲乌林答氏盛装仅次于皇后。 群臣贺酒,幹不思笑嘻嘻地回敬。他看了温凌一眼,对皇帝道:“父汗,阿哥的大功,也当封赏呢!” 温凌只觉得他的话极其刺耳,似乎是在讥刺他。他嘴角一抽,捧着杯子向上勉强笑道:“多谢阿弟,儿子功劳不及阿弟,当不起封赏。” 皇帝冷冷淡淡看了他一眼,然后说:“破汴梁城,你也确实合力有功。不过,原命你攻陷并州的?你怎么半道却到磁州去了?” 温凌只能磕磕巴巴解释道:“并州节度使曹铮严防死守,儿子觉得没有一两年是拿不下并州的;恰巧听见阿弟攻打黄河需要人手协助分兵,儿子寻思同样是为父汗立功,倒不妨助阿弟一臂之力。” 他的心思似乎并未瞒过他的父亲。 靺鞨皇帝冷冷一笑,不置可否:“这个理由,也就罢了。” 喝了一盏酒又说:“赢是赢了,但没有得到并州,河东河北三十六州就有底气不投降,跟我们偷袭打游击。我急急命你们俩收兵也是这个意思:大军孤军深入,若是南梁援军真的组织协作起来了,你们两个就都危险了。朕的十几万大军也不该让你们糟蹋啊。” 幹不思大大咧咧皮了脸一笑:“南梁只会勾心斗角,哪里会组织协作!父汗只管放心就是。看他乖觉,早早地就投降了,咱们一时也管不了他那么大的地方,不妨‘以梁治梁’,他那个晋王皇帝若肯俯首称臣、乖乖听话,把欠咱们的岁币、犒金如数奉到,咱们享福就是了,并不非要土地;若是敢翻天,咱们就再打回去,南梁最弱最怕事,自然又乖乖降了,到时候再吃一笔红利就是了。” 皇帝皱眉笑道:“哪都那么容易!” 幹不思笑道:“儿子可看透了那帮南梁的汉人!” 皇帝重新看向温凌,说:“也是,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阿弟有功有赏,公平起见,也不应该漏了你。” 他想了想说:“你为冀王,藩位已经到顶了,也不好越级;就再增加你十猛安即为三万户驻扎易州到忻州一路,看好并州曹铮,伺机夺得晋地。” “另外,”皇帝沉吟了一下又道,“听说南梁那时做张做智选了个不值钱的宗女封作公主与你和亲,你与她行婚礼了没?” “没有。”温凌闷闷地说,“怕汉人奸狡,不敢轻易在神明下大婚。后来,此女果然背叛潜逃,被儿子追到之后,走投无路跳崖自尽。” 皇帝笑道:“总算你这件事上比较理智,没有为美色所惑。” 又说:“南梁的公主郡主都在‘洗衣院’候着呢,为营伎还差不多,配不上做你堂堂冀王的婢妾。你要想要哪个,只管去挑,她们不敢反抗。你既然没有正式大婚,朕给你赐婚吧,也算是奖赏。” 皇帝扭头问乌林答贵妃:“阿图,你说你哥哥有个女儿正是时候,今年十六,待字闺中?” 乌林答贵妃笑道:“是呢,很健朗的女孩子,可以为冀王开枝散叶。” 靺鞨不似南梁,女孩子养在闺中不轻易见人,她直接吩咐把女孩子叫上来。 温凌抬头看了上来敬酒的女孩子一眼: 到底是幹不思的表妹,和幹不思一样虎背熊腰,圆圆一张脸,大眼睛,壮实的胸脯,腰肢细下去,紧跟着臀胯又十分饱满。看着温凌便是一笑。 温凌落差太大,垂下头没有回应她的笑容。 而皇帝赞道:“确实是个健朗的女孩子!叫萨满合一合两人的命格,合适的话就拴婚。” 弟弟封太子,自己得到的赏赐是赐婚。 赐婚赐个顺眼的也就罢了,赐了个长这样的…… 虽然是大部族家的女儿,对自己未来靠姻戚拓展关系能起点作用,但也意味着和幹不思母族绑在一起,若妻子更向着娘家,自己的一举一动就更为人监控。 温凌极其郁闷,宴席上没喝得下酒,回到住处,却首先叫人搬酒坛子过来。 何娉娉虽只是跟从他的家姬,但俨然又是执掌他后宅的女子。 见他一碗一碗往肚子里倒酒,不由上前抢过酒坛,嗔怪道:“哪有这么喝的!” 温凌粗声大气地叱道:“你也敢来管我?!” 何娉娉捧着那酒坛不放,说:“上回喝得‘咕咚’就倒下了,现在还这么没节制?不是我要管你,是你把好心当做驴肝肺。” 温凌没好气地从她手里夺回酒坛,说:“叫我这样醉倒了也好,忘掉一切烦忧。” 何娉娉抢不过他,只能说:“作孽,难不成除了饮酒买醉,就没有其他忘忧的法子了?” 第217章 温凌说:“把惹翻我的人狠狠打一顿,撒撒气,或许也行。” 邪邪地看着她,笑得有点狰狞。 何娉娉自然没有傻到杵在他面前找打,一拂袖,闪身出了门。 温凌又怅然如有所失,端起坛子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蒸酒的辛辣感并不美好,但却可以迅速麻醉头脑来避世,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喝了起来。 突然,耳边传来如泣如诉的琵琶声,温凌一怔,端碗的手也停顿下来。听了一会儿,他起身向外寻觅声音的来处。 果然是何娉娉在后院一处僻静的连廊下弹奏琵琶。见他来了,她的手也停了,警觉地看着他,似乎唯恐他会冲上来打人。 温凌却陪着笑,几乎带些讨好地说:“咦,怎么不弹了?” “你喜欢听?”她问。 温凌点点头:“我很喜欢琵琶曲。” 她那琵琶,摔坏的地方用鱼胶补过了,但看起来很明显,特别是那裂开的象牙品相(琵琶的一个结构),歪歪扭扭凝着棕黄色的胶迹,让温凌的心仿佛也裂开了一道口子,勉强粘住了也自觉丑陋得要命。 何娉娉把曲子继续弹完了,整个过程中,丝毫没有看温凌一眼,冷如冰山,只在结束的挥弦后抬了一下眼,然后起身向他屈膝告退。 温凌拉住她的手腕,轻轻一带,她就趔趄到他肩旁,踩了他一脚后才停住了。 温凌不以为意,在她耳边说:“别走。” 何娉娉问:“踩疼你没有?” 温凌心里顿时就酸软了,摇摇头,又说:“陪陪我。” 见何娉娉好像要拒绝,他补上一句:“求你了,我现在心情极坏。” “陪了你,让你打我一顿出气么?”她斜瞟过来,有些委屈的语气,但问出来又叫男人觉得挑逗。 温凌不由笑起来,凑得更近:“我舍不得呢。” 伸手先抚弄了一下她琵琶上的裂纹,叹口气,手指折转到她脸颊上,一抚之下觉得柔腻如玫瑰花瓣一般,顿时心醉神迷,一把将她连着琵琶抱住,又说了一遍:“求你了!” 何娉娉没奈何,被他半拖半抱,掇弄到了正屋的寝卧里,其他丫鬟见状,忙不迭地躲开了。 屋门关上,琵琶搁下,琵琶弦铮铮作响,紧接着是夏季竹布小衫和丝绸裙子撕裂的脆响。 她的嗔怪,她的轻笑,接着是她的喘息。 与男人粗重的呼吸声交相响起。 一顿饭工夫,外面面红耳赤的丫鬟们才听见里面门响,温凌亲自在吩咐:“打热水来。” 打水丫鬟没有在里面服侍。 温凌披了一件寝衣,拧干热手巾,亲自在何娉娉红扑扑的脸颊上擦拭掉了汗水,接着他带着虔诚的微笑,伸手探进她怀里继续擦拭。 何娉娉穿着被撕裂的小衫和肚兜,石榴红肚兜上一枝粉红蔷薇花裂作两爿,但她依然穿上了这些,裂开的口子里露出欺霜赛雪的白。她面颊带着红霞,眼睛微饧,妩媚不可方物,修长的手指在温凌手背上指指戳戳:“看你,如此粗鲁。我新上身的小衫和新绣的肚兜,就给你毁了。” 温凌心甘情愿地服侍着她,借着擦拭之机,继续感受她的柔腻和温软刚刚饥不择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现在觉得实在是荒废了这美好,不能不补偿回来。 他说:“不就是小衫和肚兜么,想要多少,我给你做多少,全是新的,用最好的料子!” 何娉娉娇俏笑道:“那行。我就喜欢这石榴红色,绫罗绸缎都要石榴红色。” “行!”温凌一口答应下来,“晚间我叫人找一百匹,让你慢慢挑。” 他发泄了一通,终于舒缓了些。 加之酒劲也上来了,慢慢有些困倦。 何娉娉斜卧在他身侧,轻轻为他摇着团扇。裂开的小衫拂在他敞开的胸口上,他的胸膛缓缓起伏,凝视着眼前人。 何娉娉柔声道:“今日到底是怎么了?明明打了胜仗,受了封赏,还不高兴么?” 温凌在团扇的香风里徐徐说:“也不是不高兴,但是看那没能耐的人却占了首功,心里憋屈。” 何娉娉劝他:“英俊沉下僚,古已有之,只能自己放宽心。” 温凌颇觉她的解语可爱,点点头又说:“这也罢了,想到以后要和幹不思俯首陈臣,心里不大愿意。” 她长叹了一声,说:“这可怎么好?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扭转?” 他摇摇头,心里只想:要是幹不思死了,是不是就不用受这样的屈辱了? 想完,自己觉得不该这样想,于是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一句话都没用回复何娉娉。 何娉娉凝视着他的表情,手里轻轻摇着扇子,便也一句不追问,只说:“要是难过了,我听你说说话,帮你排解排解。” 温凌又一番忧虑上心头,双手枕着头,半晌说:“还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又顿了顿:“我父汗把幹不思的表妹、乌林答部落的小女儿,安排为我的正室妻子。” 他赶紧看了何娉娉一眼,说:“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因为她怠慢你的。” 何娉娉冷笑道:“她是嫡妻,我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不用说这样的话,将来别为她磋磨我,我就感恩戴德了。”说罢,翻身背对着他,似乎在啜泣。 温凌欲要抚慰她,她只说:“大王休息吧。奴一时有些担心,过会儿也就好了。”术赐 温凌自己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酒意又一阵一阵冲头而来,眼前那床顶的承尘一阵一阵模糊,刺绣的一双鸳鸯一会儿变成四只,一会儿又变回两只。 他握着何娉娉的手,抵挡不住困劲,慢慢睡着了。 第145章 第二天早晨醒来,何娉娉已经起身了,看了温凌一眼说:“刚刚门上送帖子来,说太子下午要带乌林答家的人来做客。我寻思他们总要看一看你的家室万一瞧出你是个色痨鬼,一不高兴,恐怕婚事就难偕了。” 温凌笑起来,散穿着寝衣,扑起来抱住她,屁股上掐一把,又在脸颊上偷一香,说:“谁是色痨鬼?你俏骂我呢?该打不该打?” 何娉娉依旧是冷淡里带着妩媚的调调,头一别转,又“啪”一声把他的手打开,冷哼道:“睡到日上三竿不起身!得亏你不是君王,否则叫人说一句‘从此君王不早朝’,可都是我背黑锅!还说你不好色?” 温凌道:“他看且由他看。我又不是宦官,二十七八岁了不能有几房姬妾?幹不思自己收了一屋子女人,他舅家人难道不知道?再说,我又不上赶着要娶乌林答家的闺女,他爱高兴不高兴!” 何娉娉道:“你前头娶过妻吧?总不至于二十七八还是光棍?” 温凌道:“前头妻子在黄龙府死了,好多年都没有续弦除了,那个准备和亲来的南梁公主。” 何娉娉不动声色:“是呢,到处掳着好看的就收归自己。不娶妻,你过得可更逍遥。” “谁说不是呢。”温凌说完,却又遗憾地垂头道,“可惜……” “可惜什么?” 温凌摇摇头:“别说这个了。幸好有你在。” 何娉娉冷笑道:“我看,可惜就可惜在南梁的公主你没捞着,不然,哪有我什么事!”把腰间他的手一拍:“起开,我要走了。” 第218章 温凌脸色难看了一瞬,接着问她:“你去哪儿?” 何娉娉说:“女人家的妒忌,你不晓得,我可了解得很。乌林答家的娘子,贵妃家眷,自然是金尊玉贵,岂能容得我这种人?少不得寻个法子或发卖、或弄死,我不躲出去,等着招眼?” 她见温凌似要说话,抢着又道:“大王不用跟我说‘放心’。我放不了心!男人我见的太多了!当面儿信誓旦旦,提上裤子就不认人的多得是!我不求您这会儿说什么‘非卿不可’的甜言蜜语,您只寻思,您父汗下旨拴的婚,有没有抗旨的道理?问完自己个儿这个问题,您再想想,若是乌家的小娘子要对我一个家姬不利,事后知道了,撕破脸得罪丈人家划算不划算?” 见温凌听她连珠炮似的问题都听呆了,何娉娉才突然落了两颗泪,梨花带雨似的,旋即拿手背一抹,倔强地说:“我太清楚我是个什么身份了!您要真疼我,这会子让我出门避避难,还好谈个来日方长,否则,不知道哪天就是我的忌日了。” 温凌半晌才说:“那,你打算去哪儿?” 何娉娉说:“永定渠那里的教坊,有好些会新曲儿的,我想去听一听、学一学。放心,人家知道我是冀王的家姬,也不敢冒犯的。” 温凌一方面怜爱她爱得有些昏头,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乌林答家的女孩子,说不定就和幹不思一样粗鲁残暴,说不定还真做得出来何娉娉描述的那些事。所以犹豫了片刻,竟就答应了何娉娉在析津府定然是无亲无故的,自己派着人陪着她,必出不了幺蛾子。 何娉娉出了门,上牛车时回眸望了望冀王府的华丽角门。她厚赏了门子,厚赏了御夫反正是温凌讨好她的金银,她不心疼。门子弓着背笑得谄媚:“小娘子放心,若是乌林答家的娘子来了,奴替您看清楚。” 御夫褡裢里塞得沉甸甸的,听着吩咐到了永定河边一座朴素的酒楼里,也是很巴结地为她张罗了听曲儿最便当的齐楚阁儿,叫了精致的茶点。 何娉娉嗑着西瓜子,目光从竹篾帘子的缝隙里朝下看。 见唱曲的歌伎把柳琴一拨,开腔便是《诗经籊籊竹竿》: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唱词古雅,但听者寥寥,有人喊着:“天天都要过来点这竹子歌!换首曲子,听不懂啊!” 这位歌伎似是私妓,笑着福了福,而后努嘴说:“那位先生出钱点的曲子,奴自然照样唱。哪位先生肯出钱,奴就按哪位点的唱。” 顿时有人喊:“来首《十八摸》。” 众人哄堂大笑。那歌伎翻了翻眼睛,摊手望过去。 自然也没有人出头来给这个钱。 何娉娉对身边的丫鬟说:“我出钱,叫那小娘子唱杜牧的《赠别》,‘春风十里扬州路’的那首。” 丫鬟依言拿着赏钱下楼了。 一会儿,柳琴响起,这次是柔媚的曲子,诗歌也是大家耳熟能详的: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听众们笑着鼓掌,喊:“再来一首!” 那歌伎又一摊手:“哪位来点曲儿呢?” 这座酒楼里大多是市井平民来取乐的,自己出钱听曲不大舍得,只一壶茶、一碟瓜子,凑着听别人点的歌曲打发打发时间罢了。于是四处寻找肯出钱点曲的冤大头。 果然有个冤大头,默默坐在角落里的,不言声叫店小二递过去一串钱和一张纸条。 那歌伎接过钱塞进褡裢,笑眯眯道:“多谢沈官人打赏。” 调弦来了一首《雨霖铃》: “蛾眉修绿。正君王恩宠,曼舞丝竹。 华清赐浴瑶甃,五家会处,花盈山谷。 百里遗簪堕珥,尽宝钿珠玉。 听突骑、鼙鼓声喧,寂寞霓裳羽衣曲。 金舆还幸匆匆速。奈六军不发人争目。 明眸皓齿难恋,肠断处、绣囊犹馥。 剑阁峥嵘,何况铃声,带雨相续。 谩留与、千古伤神,尽入生绡幅。”(1) 这是描写唐明皇在安史之乱时匆匆忙忙逃离长安,“巡幸”西蜀的。恰是讥刺本朝如今的惨况。 何娉娉不动声色,又开发一串钱给那歌伎,叫唱了一首《棠棣》。 又是《诗经》,一串串听不懂的词,听众莫不叹气抱怨,但不出钱没的选。 也亏那私妓居然将诗词歌赋也修习得不错,一字不差地唱出来了。 角落里那位“沈官人”默然了好一会儿,最后选的曲子是《凤仪亭》,歌词冶艳,听众们终于满意起来,随着歌伎的琴声,拿筷子当做牙板,跟着敲击起来。 但齐楚阁儿上的何娉娉脸色却异常凝重,茶也无心喝了,点心瓜子也无心吃了。 她对丫鬟说:“也不早了,回去吧。” 戴上幂离,匆匆下楼。 堂下大厅,坐满了闲人,她特为绕到角落里,看了那“沈官人”一眼。 沈官人不止一个人,两个人都注目过来。三个人一言不发,心照不宣。 何娉娉匆匆回到冀王府。门口停着豪华的皇太子的大车、女眷乘坐的精致马车;屋子里尚有歌舞音乐远远地传来。 何娉娉沉声吩咐:“太子和乌家的娘子还没走呢,咱们先寻个僻静地方避一避吧。” 悄然从后门进到里头,又悄然在冀王府歌伎居住的小屋里等待着前面宴席的结束。 “太吵了,我要一个人静一静。”何娉娉吩咐着。 她没有叫点灯,抱膝坐在靠窗的软榻上,窗牖间照进来的月光十分皎洁,把何娉娉周身都拢在清光中,她颤抖着在哭泣,但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只任眼泪奔涌而下。 突然间,她掏出手绢,狠狠擦着脸上和唇上娇艳如玫瑰花的胭脂,擦得脸色雪白而唇色寡淡。她仰头望着月空,无声饮泣。 直到听见外面歌舞渐渐停歇。 又过了一会儿,听到陪侍她的丫鬟过来问她:“何小姐,前头太子和乌家娘子已经送走了,冀王在寻您呢。” 何娉娉擦了擦泪水,闷闷地说:“晓得了。” 又说:“刚刚妆花了,你打水来给我洗脸,再去我屋子里拿胭脂水粉来。” 沈素节看了看身边的高云桐,说:“高都管,谢谢你请我喝茶。曲子听腻了,寻间阁子喝点酒吧。” 高云桐依然是“常胜军”都管打扮,点点头笑道:“好,你方便?” 沈素节苦笑着点点头。 两个人坐定了,四下检查了一番,才就着酒壶各给对方倒了一盏酒。 沈素节苦笑着说:“倒是自由身只要肯投降得彻底。我们反正是臣下,不像那些皇族一样被严防死守。我也不怕丢脸,给靺鞨皇帝写了几条他爱听的谏议,与靺鞨的世家部族有些酬唱来往,反正只管逢迎,他们也都是一般的血肉凡人,虽瞧不起我们汉臣,但又喜欢我们的诗词、茶饭、香道等,也喜欢听好听的马屁话。” 第219章 他大概为了取得靺鞨人的信任,把自己的尊严放在极低的位置上,所以心头郁郁。 高云桐默然的,看着沈素节酒盏里空了,便拎壶为他又满上了。 沈素节“滋溜”又喝了一大口,仿佛苦闷也就因此被酒气给压下去了。 他又笑道:“不过,想着今日屈辱,就当是勾践卧薪尝胆,以图发奋反攻,今日就是做个不要脸的降臣也就做吧!非仅是我,那晋王,我一向觉得他懦弱无能的,在磁州被劝,居然也鼓起勇气了。做这样的傀儡皇帝,哪有吴王那样悄摸摸在安全的江南享福舒服!但如今再想着隔江享福,咱们大梁就真的完了!” 高云桐说:“忍死容易,忍辱难!琅玕,我要敬你一杯。”举杯自己先饮尽了。 沈素节跟了一杯,说:“嘉树,你更不容易!弃文从武,如今身板都和以前不一样了!跟着一群丘八爷,想来日子也难过吧?” 高云桐笑道:“是啊,从原本吟唱‘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江南文士,变作手拿铁板唱‘大江东去’的关西大汉了。” 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这段时日他跟着士兵们一起操练,为了融入这些“丘八”的生活,也为了锻炼自己战争时应急的能力,真的渐渐改变了,胳膊铁一样硬,原来还会酸痛,现在却铮铮有力。 他又问:“这通过何娉娉传递消息的法子倒是挺妙。她内言难出,你外言难进,这样用诗词曲赋传话,靺鞨人也不能明白。” 沈素节哈哈大笑:“可不是,在磁州时约定了,如要相见,就在名字里有‘南’字的秦楼楚馆;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只能一遍又一遍让歌女唱《籊籊竹竿》,表示我来了。哎,把这里听曲儿的贩夫走卒们都听恶心了。” 高云桐笑了笑。 这座酒楼名为“南轩楼”,沈素节名与字中的“素节”和“琅玕”都是指竹子,而何娉娉点的“娉娉婷婷十三余”则是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不需相见,意思彼此就了然了,也不会落入人眼。 高云桐捧着酒盏,好半日才问:“这主意是琅玕你想的,还是何娉娉想的?” 沈素节摇摇头:“是晋王想的。” “晋王?” 沈素节说:“我也觉得晋王突然变得如此智慧殊不可解,不过,也许他以前只是韬光养晦?怕官家忌惮他?实际确实有这样的机敏?” 高云桐不置可否,垂头饮酒一口后方道:“晋王身边有哪些人?” 沈素节说:“晋王也可怜,被推上了那个位置,却一个自己人都没有!靺鞨的冀王和察王也是看准了他这一点,知道他只能是个背负着‘背德’‘投降’‘篡位’之名的孤家寡人可怜虫,才逼着他继承大统。唯一给他的‘恩典’,无非是将他陷落在汴梁的妻女还给了他,让他阖家团圆了。” “妻……女……”高云桐缓缓地说,似在问话,又似乎不是问问题。 沈素节说:“对呀,他的妻子王妃周蓼,你晓得的,前朝大儒周由惇的长女,出了名的端方王妃;他的女儿,嫁在汴京中书舍人王枢家的嫡长女凤杨。” 高云桐有些失落,勉强笑了一下问:“还有其他女儿被救出来了么?” 沈素节摇摇头:“不晓得了。” 第146章 高云桐虽然是亲自送凤栖进入磁州才离开北去,但之后听说京都被攻破,磁州被迫投降,晋王成了新君,这一系列的变化快得令人震惊。凤栖等于一直待在最危险的地方,不知如今情况怎样。 然而现在他鞭长莫及,只能把这些担忧压在肚子里,尽力平复情绪,问道:“何娉娉现在是在冀王温凌身边么?” 沈素节道:“是的,温凌去晋王府上劝服他继位时,一眼看上了何小姐,何小姐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就随着温凌到了析津府。不过,这是个奇女子” 他话还没说完,高云桐就点了点头:“我晓得!以前就见过。而且,我是阳羡人,离姑苏很近。何家当年罹惨祸,全族、后人,死于当时的除外,余外无非是男子流配边地做辛劳至死的戍卒,女子没入教坊做歌舞下贱的娼.妓,男男女女、世世代代都是军籍和贱籍自然怨愤凤氏皇族。但姑苏何氏家传数百年的为人之道,还是讲求忠于国、爱其民,所以即便身为下贱,骨子里还是忠义不屈的。” 沈素节咋舌道:“我倒不晓得前代的事。是宪宗朝的那场‘革变之争’么?” “嗯。”高云桐说,“何家老爷子痛心于官库的贫瘠,调查天下土地,最后上书‘革变十策’,宪宗皇帝欲要推行下去,何老爷子就雷厉风行做事,也不怕得罪人;哪晓得宪宗皇帝英年早逝,接下来的崇明章太后家中兄弟曾因反对革变、隐匿土地被何老爷子下了狱,太后自然恨他激进,垂帘听政时处处打压。 “最后何老爷子病危失势,朝廷非但没有丝毫抚慰老臣的意思,反而开始找机会、找借口清算何家。老爷子卧在病床上,眼睁睁看着子女孙辈另按罪名,锒铛入狱,‘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头上,悲愤地把‘革变十策’的手稿撕得粉碎。一时病情加重,很快气绝身亡。而后子孙也未能从宽,反而全部连坐,个个从严处置,以儆诫后来敢于变法的人。” 他长叹了一声:“即便不谈变法的对错,朝廷这样对待忠烈之家,朝堂和民间看了,岂不都心如散沙一般?文官只想着讨好君王,捞名捞钱;武官畏敌如虎,只管动脑筋在军队里吃空饷、扣抚恤,禁军厢军都无心操练、不愿献身,个个都糊过一日算一日,最后一场大败也不难理解了。” 沈素节随着他叹息了一会儿,然后问:“高公子会打算回汴梁吗?” 高云桐说:“这里的事情若谐,自然要图京都的事。” 沈素节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听高云桐说“琅玕有话不妨说”时,才说:“我与晋王大梁新君商议过,我和何娉娉深入敌营,能递多少消息递多少消息。唯一担心的是润州家中的老父和新近生产的荆妻。我一人殒命都是小事,但不能牵累他们。如果你回南边,替我捎个话,只说我一切都好便了。” 他平素乐呵呵一张笑面孔,此刻托付家人,眼圈却都红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扭头擦泪。 高云桐在他空杯里又斟上,说:“只要我还有机会南归,一定把话带到。” 沈素节说:“先谢谢了。唉,我也豁出去了,投降已经投了,也不怕人讪笑我是个胆小鬼了,将来能为大梁发一分光就为大梁发一分光。若得蜡丸里有竹子图样,便确定是我的消息了。” 高云桐征询地看着他。 沈素节苦笑道:“靺鞨人在找一帮汉臣帮着他们做构建两院六部、修撰靺鞨史,估计接下来会开始遴选地方官员,一步步蚕食河北河东三十六州。我是第一个应选的,算是妥妥的汉奸了。” 靺鞨本来是没有足够的人手来管理侵占的地方,所以只能先议和退兵,但军事上没有松懈,等一个类似于南梁的朝廷搭建起来了,还是要回头抢占土地的。 高云桐沉沉点头:“虽说是在帮靺鞨做事,但这些事有助于汉臣取得靺鞨皇帝与亲贵的信任,也不妨做下去。舍得命的人诚然是英雄,像琅玕兄你这样舍得名而悄悄为国绸缪的,亦是真英雄。” 第220章 沈素节举杯在高云桐杯边碰了一下:“谢谢你的懂得!大梁合兵大计,也还得靠你。希望宋纲能够尽快从延陵北上,助晋王一臂之力,与曹铮等还把持着军队的诸将领,齐心合力收复故土。” “收复以后,晋王怎么办?” 沈素节愣了一下:“皇帝么……毕竟还是官家。晋王,只是危难时暂代的呀。” 高云桐冷冷地笑了笑:“不知官家又吸取了几分经验,有几分愧悔?” 沈素节眨巴着眼睛看向他,半天没有说话。 何娉娉大哭过一场之后,收拾心思,安然地在温凌府上住下。温凌心情烦闷,也不像从前那样有争名夺利的心,平常只窝在府中喝点酒,听何娉娉弹奏弹奏曲子,打发时间罢了。 这日他又约了喝酒的人,三五个,却都是说汉语的,酒至酣畅,外头花厅来人延请何娉娉:“何娘子,大王让你去献曲。” 何娉娉慵懒起身,调了调琵琶弦她深知温凌的爱宠并不可靠,他喜爱她和喜爱其他姬妾一样,甚至和喜爱他的鹰犬一样,只是对上好玩物的欣赏,没有出自骨子里的真诚,所以理所应当地召她陪酒弹唱,一如她的身份。 到了前头花厅,里面酒兴正酣。 温凌面孔已经喝得微微发红,见她来了,对身边一个人笑道:“这是我的至宝,平常人等我可舍不得拿她出来待客,今日是刘先生亲临,自然要一起品鉴。” 那人清瘦,但胡须很茂密,两腮长长地蓄着须;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利目,小而聚光,顿时就看过来,而后笑道:“确实是美人。” 温凌道:“先生先填的那首《高阳台》,正是绝品,让小娘弹唱出来。” 对何娉娉招招手:“来,你熟悉一下词曲。” 何娉娉自小就训练这些,看那词,很快就理解,也很快就记住了。 于是,她镇定地调弦,在宾客的酒酣之间,锵然弹拨了一曲《高阳台》,而唱腔也匹配其词,带着雄浑豪阔,把女子柔柔的声线硬是唱出了几分苍劲。 那刘先生捋须笑道:“绝!不仅是这琵琶曲绝了,而且是对臣所填词的意思领会很深啊!” 他再次看了看何娉娉,才扭头对温凌道:“果然是名姬!弹唱技艺只是一方面,南梁最欣赏的教坊女子要有才华,通晓文意,解吟解语,才是真真的才女名姬。” 温凌笑道:“怎么倒是教坊女子要有才华,不是大家闺秀要有才华么?” 刘先生笑道:“南梁那帮士大夫,只认‘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大家闺秀反而是会相夫教子、打理家事就行了,有才华的反而是这些风尘女子,可以酬唱,可以交谈,可以交心。” 他用折扇拍拍掌心道:“若只为了皮肤滥淫,那就俗了!” 温凌似乎也很欣赏南梁这些做派,笑道:“今日先生前来鉴赏,想必不俗。” 对何娉娉道:“再来一遍。” 何娉娉不多话,把这首《高阳台》又唱了一遍,这一遍与刚才有些不同,铿锵少了,暗愁却多了。 “照野旌旗,朝天车马,平沙万里天低。宝带金章,尊前茸帽风欹。秦关汴水经行地,想登临、都付新诗。纵英游,叠鼓清笳,骏马名姬。 酒酣应对燕山雪,正冰河月冻,晓陇云飞。投老残年,江南谁念方回。东风渐绿西湖柳,雁已还、人未南归。最关情,折尽梅花,难寄相思。”(1) 直给她唱出了乡愁和相思来。 那位刘先生,脸上的笑意化作满意,闭着眼睛听着,扇子轻轻敲击在手心里,节奏亦跟着锵然。 听完,他睁开眼睛问:“小娘子姓什么?” 何娉娉说:“奴姓何。” “姑苏的何家,与你有关联吗?” 何娉娉反应很快,摇摇头说:“我不晓得什么姑苏何家,我落地就在汴梁教坊司,自小只学女乐,兼学卖酒。苦得要死,哪有心思想别的!” 温凌征询地看着那刘先生。 那刘先生叹口气道:“说得也不错,生入风尘中,是为风尘女。自古只歌风尘女子花柳娇媚,哪有几个人谈她们的苦楚!姑苏何家的事发生时,小娘子大约还没出生呢,怨不得不晓得。我实在也是当年的受害者,功名褫夺,发配边远做最苦的戍卒。” 他撩开了长须,不避人似的:“看,这是当年刺面的金印,耻辱难言。我几回恨不得寻个死路,早入轮回,后来究竟舍不得死。也多谢汗王给了我一条生路,让我如今还能生入玉门关,越过燕山远远地看一看故地。” 何娉娉看见,他用长须遮着的面颊上果然有一块表示发配充军的刺青。 而他已经放下了胡须,微微昂首笑着:“大王,我那梦想,还恳请大王成全。这里诸人,都是坚信大王与太子,实乃一龙一猪,太子根本不堪与大王相比。只是汗王不明白枕头风的害处,犯了这样一个糊涂。可大王自己,如今可不能颓丧啊。” 温凌挥了挥手,何娉娉退了出去。 她听见温凌在叹气:“如今板上钉钉,我也回天无力了。” 屋子里的声音低了下来,怎么听都听不清。 何娉娉步履慢下,蹲身假装系袜带。 好容易又听见温凌来了一句:“这机会听起来倒是不错,只是不知会不会弄巧成拙?” “有些风险,但也有收益。”里面慢条斯理的声音是刘先生的,“不挑起战事,大王从何获得机会呢?” 何娉娉不由一愣:前一场战事才刚刚结束,这姓刘的又想挑起新的战事?这是个什么妖魔?! 她愣神的时候,突然听见里面门响,慌忙一回头,却见那姓刘的已经出来了,嘴里还在说:“方便,去去就回。” 而后,直剌剌就看见了她。 何娉娉有些小小的慌乱,好在也有应急的机变,自顾自嘟嘟囔囔说:“这袜带怎么老掉啊……” 那刘先生直直地看着她,然后慢慢走近,声音不高,问道:“何表元、何表礼、何表信,你认识吗?是你什么人?” 何娉娉瞥他一眼,说:“没听说过。” 刘先生停了停,又问:“你父母叫什么?” 何娉娉说:“我姐姐也是教坊司的女乐,只破了相,一辈子没有脱籍从良。我父亲……不知是哪个嫖.客每一日要接几个,每一天接的都不同我姐姐都不知道是谁,我一个孽种,又哪里认识!” 说着,内心压着的悲凉翻滚入喉,声音有些哽塞,但睁大眼睛没有哭,声音反倒高了,好像不觉得羞耻一般。 那人长叹了一声,长须在夏风里微微拂动,尖锐的目光此刻若有慈悲。 他过了片时又问:“你母亲,是叫何念悠,还是叫何念恩?” “我姐姐叫何琴琴,不叫念悠或念恩。”何娉娉飞快地起身,抱着琵琶飞快地给他福了福身,“您要方便,就在围墙西边,里头有丫鬟女使伺候更衣。” 转身要走。 刘先生在她身后幽幽道:“可怜,可怜。琴琴,必是花名烟花女子最爱叠字为名,清白之家不会起这样的名字。” “用不着你可怜我。”何娉娉扭头一字一字说。 第221章 刘先生说:“我不是可怜你,我可怜何念悠和何念恩两姊妹。她们的父亲何表元是我的老师,他受他的父亲牵连入狱,他的妻女没入教坊。而我不肯诬陷老师,被当作同党发配远恶之地充军,苦楚自己都不可再想。” 他最后说:“我恨南梁,恨凤姓的每一个君王!” 何娉娉瞪大眼睛望着他。 他胡子花白,应该柔软,但在风中飘着也仿佛铁丝一般。 他摇摇手说:“我去圊厕了。” 第147章 沈素节在南轩楼喝了两盏茶,便看到高云桐进门。他招招手,高云桐颔首,走了过去,说:“唱曲的小娘子今日唱的是旧词!‘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沈素节笑道:“你只说说你欠下了多少风流债!” 高云桐皱眉道:“我欠什么风流债?” 要说相思,也是有的。但现在一个在燕山南麓,一个在黄河南岸,远隔两地,只能忍耐相思,期待着再相逢的一天。 沈素节笑道:“你猜今天的曲儿是谁点的?” “谁?” 沈素节低声说:“是何家小娘子。遣人来连点了十天这首《卜算子》!” 捅了他一下又笑问:“日日思君啊!不是唱给你听的,难道是唱给我听的?她可从来没给我过好辞色。” 高云桐正色道:“我与她见面还没有与琅玕你多吧?怎么就不能是点给你的?” “嗐,谁不心知肚明啊。”沈素节道,“自打你在京里卖诗词换钱,就‘赢得青楼名’了。她是教坊头牌女乐,哪有不晓得你的名号、又不对你心驰神往的?” “不敢不敢,还把‘薄幸’二字给我去掉了。”高云桐说,“说正经的,何娘子传来什么要紧消息,倒是真的。” 沈素节说:“找间安静的阁子说话吧。” 两个人一起起身上了楼,特意选了靠里头的一间,四下里也把门窗内外检查过了,沈素节才低声说:“被靺鞨皇帝尊为‘帝师’的,名叫刘令植,原是从我国逃出去的一个囚犯、叛徒,也是饱读诗书的人,心甘情愿投了敌。他不仅给靺鞨皇帝做参赞,而且也教授皇子们读书,和二皇子温凌关系最好。 “温凌没当上太子,不是郁闷嘛,就请了刘令植来喝酒,何娘子恰巧听见他们在讲:说要挑起战事,帮温凌重新得到当太子的机会。可惜只听到这么多。” 高云桐沉吟了一会儿,问:“刘令植和温凌关系最好,那和幹不思呢?” “关系很坏。”沈素节说,“幹不思最厌烦学汉文、汉制,他的舅舅是勃极烈中一员,勃极烈的权柄大到甚至可以左右国策、惩治皇帝。而刘令植之所以为皇帝所喜,除了因为他把我国的山河堪舆、官兵分布、薄弱关卡的情况都告诉了靺鞨人以外,也因为他极力宣讲儒家尊卑制度,宣讲汉唐以来汉人治国的上下.体系、君主权柄你想想,当皇帝的是爱听这个,还是爱听勃极烈们毫不留情地驳斥自己、反对自己?” 这里的关系,一梳理就很清楚。 靺鞨皇帝把幹不思捧上太子的位置,甚至也只是抚慰有权力的勃极烈。朝中两王、两派相争,皇帝是得利的,所以大概率会默许这两个儿子以及他们的追随者们明争暗斗,只要自己能够掌控两方的平衡,就会得到最佳的制衡效果。 “但是,晋王是顺服的,这会儿打仗,他们该以什么借口来打呢?” 沈素节提示他说:“秋季到了,该进贡了。” “兵燹刚过,劫掠一空了,拿什么上贡?” 沈素节说:“我先也这么想,后来在析津府刚设下的六部帮着誊抄文章时,听见有人说:南梁幅员辽阔,即使河南河北颗粒无收,也可以通过漕运从江南江北等富庶之地转运粮草、丝帛和银钱。南梁喊着没钱没粮,分明就是耍赖!” 高云桐想了想道:“糟了,这是又要逼南梁内讧啊!” 沈素节叹了一口气:“是啊,江南富庶之地的吴王,本来就隔岸观火,在最危难的时候也不肯出兵出钱襄助官家;现在到他头上搜刮钱粮,他自然不愿意;不仅不愿意,晋王是庶九子,被敌人推举为皇帝,身为庶三子的吴王想必更是气得切齿,一直没有肯承认弟弟的皇位。只怕有大文章好做了!” “咱们也不能慢慢等待时机了,时机得自己开创。”高云桐撮牙花子说,“知不知道上次那曲《凤仪亭》,何娘子听懂了没有?愿意了没有?” “你呀,真是个无情!”沈素节批评他,“她肯定听懂了,也肯定很难过。心心念念都是你,你却让人去使美人计!” “我……”高云桐瞠目道,“她怎么心心念念都是我了?” 不错,与何娉娉近距离接触过两次,并州那次,心会神交。 他要非说对何娉娉的意思一点看不出来,那也真是装傻。但说他有心,也真谈不上。 沈素节见他微微蹙眉不说话,笑道:“你那么聪明的人,又不是真木头。小娘子家的心思你还不懂?喜欢上了你,为你赴汤蹈火她也心甘情愿。你不如哄哄她,她就能主动推进这件事了。” 高云桐闷闷地说:“若为了让她赴汤蹈火而欺骗她,我做不出来。” “咦,怎么又这么迂腐了?”沈素节说,“欲成大事,这点子欺瞒简直不算什么。” 高云桐说:“不错,都说无毒不丈夫。可是我还是做不到。我希望何娉娉和我们一起拯救大梁,但不应该是骗着她去做出牺牲牺牲,必须心甘情愿。”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豆蔻梢头真国色,但念一心谁? 其恨已绵绵,无力复相思。只愿君心似我心,遥望一江水。” 他拿起笔在粉垩的墙上提了一首词,掷笔道:“国仇家恨当前,无心谈情。她应该能懂我的意思,让这里的歌姬把曲子唱开来,她总会听到。” 沈素节在他身后长叹一声。 高云桐拱手道别,出了酒楼,牵着马却在一处僻静地方倚着墙。 嘴里坚决不谈“情”,可是心里深埋着。 刘令植挑唆南梁内讧,凤霈和凤震两兄弟又要来一次阋墙内斗。 高云桐在江南时,吴王凤震已经就藩。就藩头三年,与地方上客客气气,人人称道这是个“贤王”;第二个三年,吴王锋芒渐露,对付那些违拗他的人毫不手软,纵使先帝对他的上书弹劾多有驳斥,吴王也总有手段让自己得偿所愿;他在江南藩地立定脚跟之后,先帝去世,官家凤霄登基,江南虽服从统领,年年表贺、乖乖称臣,但是又特立独行,并非事事都受官家钳制。 官家自然晓得这个哥哥的德行,既抚慰,又打压;既不能有挤兑兄长的嫌疑,又不能让凤震太过嚣张。总算这些年深谙平衡之道,江南二十八郡太平无事。 如果老谋深算的吴王凤震,与软弱无能的新君凤霈争斗起来,吴王占据地利人和,很有优势。 高云桐一是担心内讧会使得南梁愈发虚弱,二是担心百姓会在这样的内斗中继续受苦,三则是隐隐害怕凤霈败落,则覆巢之下无完卵。 凤栖像他心中遥远的美梦,时时念及,恍惚间觉得美好得不真实一样,但一旦离开梦幻似的恍惚,而来到残酷的现实里,她就成了拴在他心尖的一丝线,紧紧地把他的心吊着,既酸且痛,既痛且快,既快且忧…… 第222章 按自己的计划行事完,他要带着他的人马回到汴梁,保卫他的家国,保卫他的月光。 高云桐的唱和之作,很快通过歌娘的曲儿传到了何娉娉的耳朵里。 她在无人的时候,躲在床上“午睡”,咬着被子不让自己哽咽出声。 她自小儿就学习各色技艺,也很早就通晓讨好男人之道,十三岁刚刚长成就被“破瓜”,给教坊司赚了好一笔“梳拢”的银帛。 按说一次秋波暗送,对方没有接招,再正常没有,她素来冰山似的以冷漠换得男人们的痴狂,却是第一次感觉到入骨的羞耻。 她心里绝望地想:我是勾栏贱籍,迎来送往、人尽可夫,他必然是瞧不起我! 又想:他现在带着刺配的青印,和我差不多低贱,他又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呢? 想得咬牙切齿,狠一阵、怨一阵、茫然惆怅一阵,眼泪流得枕头都湿了。 不知哭到何时,天昏地暗间,突然听见外面的丫鬟在敲她的窗,小心翼翼问:“何娘子在里面吧?大王回来了,在寻您呢。” 何娉娉慵慵地翻身起来,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光线昏昏然,也照不清楚,隐隐见颊上晶莹,就胡乱抹了两把,也懒得重调胭脂水粉,只把头发重新挽了挽,堕下一半就插支玉梳。然后披上一件水红色的褙子,趿拉着家常的鞋就到后面伺候去了。 温凌正在吃晚餐,忙了一天,胃口很好的模样。见她姗姗来迟,还一副慵妆,诧异了一忽,也没说什么,用牙筷敲敲玉碗的边沿:“今日弹一首什么曲子?” 何娉娉慵慵说:“《卜算子》吧。” 温凌兴致勃勃也不挑,点点头说声“好”,边慢慢吃着碗里精致的炙肉,边欣赏她调弦弹奏。 听了一曲,他说:“虽然《卜算子》曲调柔美,但你这也毫无劲道了。” 何娉娉冷笑道:“没吃东西,哪里来的劲道!” 温凌居然没生气,瞟了她一眼说:“你们的饭食不是应该先就开了吗?怎么没吃?” 看她脸色不好,这会儿眉都蹙了,又问:“怎么了,是不是今日身子不舒服?” 何娉娉突然就带着哭腔说:“奴岂敢劳大王垂问?” 温凌脸色沉下来,好一会儿,他把牙筷用力往碗上一搁。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想打人,把那绫罗的袖子往上捋了捋。 周遭的丫鬟们顿时大气都不敢出了,缩着身子恨不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又担心地悄悄看何娉娉,觉得她也未免太恃宠而骄了!温凌是大王,她只是歌伎,怎么搞不清自己的身份,居然敢和他挺着脖子顶嘴! 但温凌忍了忍,只说:“我吃饱了,这里几道菜没怎么动,你拣喜欢吃的吃吧。” 见何娉娉还在那里垂泪,想想必须得警告她,于是带了三分厉色说:“尽够好了!你也当晓得你的身份!不要得寸进尺的!” 最后道:“吃完,洗脸漱口,把妆画上,到我寝卧来伺候。” 第148章 温凌躺在小榻上,双手枕头,听着外头秋虫的鸣叫,想着刘令植指点他的几条计策,有些忐忑,也有些期待。 稍倾,听见何娉娉轻轻的脚步声,他的忐忑和期待也一并移到了她的身上,悄悄打起窗帘的一角,见她腰肢娉婷,看不清脸也觉得很美,不由就嘴角一弯,静静期待着。 但她好一会儿才走进来,又迁延在门口不进来。 温凌故意板起脸说:“咦,还要我盛邀你进来么?” 何娉娉慢慢走进来,先去看他的香炉,揭开盖子重新调整了炭火,加了香丸;又百无聊赖一般把槅扇窗户打开得大了点,把防蚊虫的茜纱整理得平平展展。 说实话,看她这样舒缓的一举一动也很赏心悦目,但温凌此刻腹中勃勃的都是对她那柔软腰肢的渴望,不由说:“你在那里磨蹭什么呢?既没有带琵琶来,想必是打算榻上伺候的,那还不赶紧地过来?” 何娉娉顿在窗户边,明月照着她的半边脸,脸颊洁白如月光,目光也清冷如月光。 若不想着她身为下贱,这一瞬间,她甚至让人有月中仙子落入凡尘的错觉。 温凌说:“怎么了?今日怪怪的。” 何娉娉这才慢慢走过去,才靠近,就被他伸长胳膊拽进怀里抱着,在她颈窝里深吸了一口气,赞道:“好香!” 接着看她侧脸的线条,以及眼睫毛上垂挂的泪滴,不由轻轻摇摇她,问道:“怎么了?今日为什么事情不高兴?” 何娉娉说:“奴有什么资格高兴不高兴?” “你不高兴,我看出来了。是因为我凶了你?”他小心翼翼问。 何娉娉当然见多了嫖.客们讨好她的模样,但温凌也这样倒出乎她的意料。她心里涌过一阵异样,好一会儿才扭头直视着温凌的双眸,在他凌厉的目光里寻找温柔。 “你是肯敬重我么?”她反问道,“我这样的身份?” 温凌默然了片刻才说:“如果我敬重你,你会有真心么?” “我不真心么?” 温凌笑了笑。 俗话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她的温柔、她的冷清、她的吊人胃口、她的欲迎还拒,她的一切都可能是训练有素,扮演出来的, 她这么回答,也在他意料之中,他也没指望得到她的真话。 只是有时候,自己骗骗自己也好。 他仿佛是在把过往做错的演练一遍,柔声说:“对敌人的时候,我是残酷无情的,但对你不会。” 他轻柔地抚摸她的面颊,双眸满是深情,自己十分投入,仿佛对面是凤栖。戏剧般的,他却让自己要信。 他温柔地吻过去,用最轻缓的动作抚过她的肩、背、腰,然后探手在她褙子里,解她的裙带。 “大王不嫌我卑贱?” 温凌内心的假设被她打断了,温柔的手顿了顿,又控住了自己的情绪,说:“我何时嫌过你?” “天下人都嫌我卑贱。”何娉娉眼眶里涌上泪花,低吟道,“‘其恨已绵绵,无力复相思’……” 温凌问:“这是谁写的?讲什么?” 何娉娉说:“这几日教坊里流传的《卜算子》,自然是我这样的教坊贱籍同样的‘恨’,恨这天地的不公。” 温凌劝慰她:“不用恨,从今往后,你的好日子就来了。” 他吻她的鼻尖,再到嘴唇,这是她最像凤栖的地方,让他有“爱而得”的错觉和满足感。 她颤颤的舌尖主动应和他,温凌诧异,而后惊喜,双臂愈发用力抱紧了她,回应她的吻,只觉得她芳香甘甜,一点点清流在往他枯槁干涸的心中流淌。 两个各怀鬼胎,又各怀缺爱的人,一瞬间补偿了,圆满了。 等温凌倦极而眠后,何娉娉起身擦洗自己。 她抚过肩头的吻痕,那一点点娇嫩的粉红色映在她洁白的肌肤上,慵妆的发髻垂在耳边,玉梳轻轻摩挲着她滚热的耳垂,镜子里的她双眸含情,面颊红润,是一副被爱滋润过的模样教坊司里那么多年,她从未见过自己这般模样。 惊诧之余又回头,温凌光着膀子,趴在榻边睡得真香。散开的乌缁般的长发,日常梳辫后卷成柔波;白皙皮肤下是块垒状的肌肉,把她抱起来时极其有力,她可以毫无担忧地倚着他所有的姿态;他睡起来像个孩子,怀里抱着她的小衫,手里捏着她的肚兜,都是艳丽的红色怪不得男人喜欢女子着红衣红裙,被他的胳膊、手衬着,果然是诱人。 第223章 她母性大发,走近他,轻轻拨开他汗湿的额发。 他眼睛似睁不睁,嘴里嘟嘟囔囔。 “大王在说什么?”她俯身去听。 他眼睛睁了一下,笑得像个孩子似的,突然把她拉到怀里,抚弄了两下,迷迷糊糊嘟哝:“怎么还不睡” 何娉娉倒在他怀里,心里一时是他,一时是高云桐,一时又是那个被称作“刘先生”的老头子。 突然迷茫起来,刘先生的恨不就是她的恨? 而她想要的爱,高云桐又不能给她。 不错,她答应过凤霈,答应过凤栖。她用自己的身子,乃至准备着用一条命,换皇帝凤霈同意日后给她的家族洗刷耻辱。 可是,非得靠凤家的人吗?眼前这在她股掌之间沉溺的男人,难道不是她最好的帮手? 靺鞨催促秋季进贡的国书到了汴京,凤霈面如死灰。 他唯只能回后宫里抱怨:“前头才抢了一轮,搜括使搜刮殆尽,百姓连吃上饭都难,还催着上贡!哪有钱粮上贡给他!这不是竭泽而渔又是什么?!” 周蓼停下手中的针线,问:“靺鞨的来使是怎么说的?” “张狂得很!”凤霈说,“我说‘容缓几个月,大梁的河东河北几乎颗粒无收,百姓一文钱都拿不出来了。’他傲慢地回我:‘陛下何必这么夸张!南梁素来奉行藏富于民,民间百姓未必像你说得那么穷,只要肯下功夫搜括,没有搜括不到的钱粮。’ “我几乎要和他发火了,好说歹说,乃至请他自己到宫中、到汴梁各处去看看,看看朝廷和百姓都穷成什么样了。他这才说:‘其实我也知道,汴京,乃至河东河北,肯定没眼看。但是南梁地域辽阔,河东河北没钱没粮,可你们不还有两湖、不还有江南、不还有秦晋广阔的土地?难道那些地方也没钱没粮了?’ “我只能说,那些地方虽然不至于没钱没粮,但是秦晋、两湖和江南都没有承认我这个所谓的‘官家’,我现在去向他们要钱要粮,哪个肯给?真真是为难煞我了。那来使似笑不笑的:‘不会吧!官家是我们大汗册立的皇帝,也是汴京臣民推举的君王,哪个居然敢不承认?现在两国既然是君臣之邦、父子之国,我们大汗作为父邦,自然要为儿子撑腰!’” 凤霈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惊的我汗都要出来了!他这意思是还要打?而且打着为我撑腰的旗号,去打我们的秦晋、江南?” “你怎么回复的?”周蓼眼睛也瞪圆了。 凤霈说:“只能低声下气地说:撑腰也不必了,但时间上还是要缓一缓。汴京往江南去漕船,一来一回也得两个月,哪那么容易。那来使这才不逼迫我了,只假作殷切地说,若是各地节度使和刺史敢不听话,他来替我教训。我只能敬谢不敏了!” 当儿皇帝,说话也硬气不起来。 周蓼深知丈夫的苦处,然而看他又气又无奈的模样,最后居然说:“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在这里受气兼受罪了吧。我把皇位让给吴王三哥,他在江南可以调度军队用的钱粮,说不定比我更适合当这个皇帝!” 周蓼立刻说:“哼,你禅位给他?他从来不肯承认你登基合礼法,还要你的禅位?再说,自古被迫禅位的皇帝,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到时候我们一家子陪你囚禁掖庭都是轻的,指不定一壶毒酒全部报了暴毙。” 凤霈只有敲自己的头:“那怎么办?怎么办?” 周蓼虽然硬气,但是自小被父亲教导“女子无才便是德”,于国政军政是丝毫不通,也觉得不该自己插手。看丈夫可怜,只能说:“我叫亭娘过来陪你聊聊吧,我也没本事帮你。” 然而这次凤栖过来并没有能够解决凤霈的忧愁,反而雪上加霜了。 她依然穿着紫色圆领衫,打扮得像一个宫中女官,手里捧着几份文书,急急说:“爹爹,不好了!” 凤霈一听这三个字就头疼,捂着头说:“坏消息你就别说了吧。” 周蓼嗔怪道:“怎么坏消息就不能听了?不听,您这位官家怎么来解决问题?亭娘,念!” 凤霈捂着头,皱着眉,一脸小孩子被逼着吃苦药的模样,听凤栖念几份奏报。 凤栖虽然也同情爹爹,但他身在其位,担负着卧薪尝胆、中兴国家的重任,也只能大家一道赶鸭子上架。 她念道:“宋纲在延陵老家撰写了《平戎杀胡策》,广印江南各州,然后投奔了吴王,游说吴王自立为王,还……还……” 凤栖不说,凤霈也知道不是好事。 宋纲一直瞧不起他,也瞧不起凤杞。凤霈被迫登基之后,第一时间就悄悄让人送亲笔信给宋纲,小心地阐述了自己打算对靺鞨虚与委蛇,以图收复山河的想法,也诚挚地邀请已经休致的宋纲能够出山协助自己。 但宋纲迟迟没有回信,自然也没有见他出山。 凤霈脸色虽然难看,还是伸手对女儿说:“还有什么,给我瞧瞧。” 凤栖叹口气,说:“爹爹莫生气。” 把那奏折和里面的夹片一起递了过去。 凤霈果然气得手抖。 夹片是一张由宋纲拟写的、散布于整个江南地区的檄文,开篇就讲: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以制夷狄,夷狄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为君父而自居傀儡以制天下也。而今山河破碎,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扰扰,庶孽之幼子而得胡人之册立,竟可沐猴而冠以称制天下,岂非冠履倒置!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1) 读了这个开头,凤霈就已经面如死灰,泪如雨下:“宋纲于我有何深仇大恨?我何尝想当这个皇帝?他这样写我,是打算我千秋万世都背负骂名么?!他怎么一点看不懂我的苦心?!” 凤栖和周蓼都不说话,心里也隐隐想到:宋纲那个老顽固,想必是听闻了凤霈被靺鞨人强逼着登基为帝了,气得连凤霈的书信都不肯看,只怕那亲笔写就、言辞恳恳的信笺,还没拆封就落入宋纲家的字纸篓了。 可惜这样的冤屈竟然无法解释! 檄文最后,以枢密使宋纲的名义,大谈: “虽国祚倾移,四海以内,风云变幻,生民何甘于为奴?盖我中国之民,天必命我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今以天下失望,然则宇内之推心,吴王与臣皆自誓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将奉吴王为帝,率群雄奋力廓清,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国之耻。” 凤霈把那份檄文丢在地上:“他吴王想当皇帝就当好了!我让位给他,请他把谩骂我的语句悉数收回。看我是不是甘心投降、甘愿做这个儿皇帝的!” 周蓼还待劝:“大王……” 凤霈已经心灰意懒:“别劝了!我如今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既拿不出靺鞨要的钱粮贡品,也受不得凤震和宋纲撒过来的这口鸟气。” 第149章 周蓼劝道:“大王不用为这点挫难而灰心。宋纲虽然戆直,但并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妾以为他在延陵休致,离汴京这么远,消息自然不确,又先入为主觉得大王是靺鞨冀王的丈人爹,自然是和靺鞨一伙儿的。” 第224章 她笑道:“其实这样的误会说开了就好了。讲真的,大王是先帝血胤,吴王也是先帝血胤,但论嫡庶,毕竟大王是被废的官家的亲弟弟,而吴王特为先帝不喜,天下皆知。宋纲也不过因为先帝的血脉不存几支,否则也不会捏着鼻子选吴王那个人做主公。” “谁去解释这样的误会?!”只差要跳脚。 周蓼平静地说:“先父虽然过世了,但我几个兄弟还在。有休致后做富家翁享福的,有在书院里讲学的,有在地方上做官的……其他不论,我那在秣陵明德书院讲学的二哥,以往和宋纲颇有酬唱往来,他如果愿意为你做个解释,宋纲应该会信。你呀,也不必急躁。成大事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你呢?” 凤霈被妻子批评了,虽然很不服气,但也觉得她说得没错。 终于平息了火气,说:“好罢,你修书给你二哥,看他能不能帮上忙。我让八百里加急的驿马送你的家书。” 凤栖听完母亲的处置,闪闪眼儿看着父亲,期期艾艾问:“爹爹,八百里加急的驿马,可不可以也借我用一用啊?” 凤霈问:“你要驿马干什么?” 凤栖说:“我与人约好的,有消息用蜡丸送至磁州当时一切未定,只能送磁州,后来有了变数,送信的使者却不晓得,估计还是往磁州送。” 周蓼问:“谁给你递消息?” 凤栖垂着头“嗯”了半天,最后说:“反正是信得过的人。” 周蓼皱眉看了她一会儿,说:“我先陪你爹爹写信,写完了,再来听听你的实话。合适了,叫你爹爹给你派驿马;不合适,你也别多话了。” 凤栖悄然撇撇嘴,心想:你要觉得不合适,我就悄悄求爹爹。爹爹虽然怕你,但也经不起我的小性儿,只要瞒着你,也没有我干不成的事。 周蓼果然陪丈夫写完给她哥哥的信,就到了凤栖所住的地方害怕宫中有人嘴不紧,凤栖没有丝毫公主的待遇,住的是女官的偏阁,穿的是女官的冠袍,除非是一家三口单独在皇帝处政的屋宇里,其他时候滴水不漏。 如今一场伤筋动骨的大战刚刚过去几个月,战后一片荒墟还没有处理好,凤霈命令将供奉皇帝的餐点、碗盏、冠服等都降到了普通部院大臣的等次,既表示自己仍是“权知”这个皇帝位置,也是做一个卧薪尝胆的模范。 而凤霈唯一给予女儿的偏宠,就是在有限的御膳里,挑出女儿爱吃的菜肴“赐下”。 周蓼看看窄小的阁子里,一应陈设都很简单,最值钱的不过一个甜白瓷的花瓶,里面插着清供的桂花枝,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被褥要换厚一些的,当心着凉。”做母亲的伸手捻了捻绢面的丝绵被褥,又拨弄了一下素纱帐子里放香料的玲珑银球,对庶女也有三分怜惜,“如今你朴素得尚不如做晋王郡主的时候,但也不要太委屈了自己。” “是。”凤栖肃然地垂首,等待着她的下一个问题。 周蓼果然问:“你在等送到磁州的消息,又是那个高云桐递送的么?” 凤栖小心地回答:“是的。” 周蓼说:“我可以让你爹爹同意你使用驿马取他的消息,但是蜡丸到手,先给我过目。” 凤栖抗声道:“为什么呀?” 周蓼说:“亭娘,你想想女孩儿家的名声!” 凤栖心想:要细究,我早就没有名声了…… 倔着脸揉着衣角,把那紫色的素绢袍子揉皱了好大一块。 周蓼又说:“我自小怎么教导你的?你母亲虽然身份不高,但你是王府的郡主,可不能为她的名声拖累。我这是为你着想,你不要总觉得我是对你有偏见。” 她就是这样端方的人,看不惯何瑟瑟,也看不惯凤栖虽则并没有恶意。 凤栖道:“他在北方,无非是用蜡丸传递最紧要的消息。之前收过一个蜡丸,告诉我郭承恩投降靺鞨,而他拉着郭承恩一支队伍单干的事,我也告知爹爹了。后来到了汴京,消息就慢了,我也是怕误了事,才想用朝廷的驿递。” “既如此,你怕我看吗?”周蓼盯着她,“就说定了,我先过目,你和你爹爹再看;或者,咱们当着面一起看。放心,若是只谈国事,我绝不插口。” 凤栖要不答应,反而显得心虚,只能撇撇嘴同意了。 周蓼离开后不久,叫几个宫人送来一套兔毫瓷茶具和一副香具,器具不算最精,但团茶饼子和香饼子凤栖一看就知道是顶尖的。 送东西的宫人一句“圣人(皇后)”的其他话都没传来。 凤栖明白周蓼这种默然的关心,对这位个性直硬、内里温柔的嫡母也是感慨万千。 她掇好雪白的炉灰,在云母片上燃了一个甜梦香饼,素纱帐子在秋风中微微飘动,桂花的香气和香料的气味融合得悠然香甜。 她在床头枕屏后的妆匣小抽斗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它原来裹在蜡丸里,是在薄绢上写下的蝇头小楷,再浸油防水,看起来蜡黄的。 字很有刚骨,写得也很精简,但一大堆要事之后还是加了冗余的一句“方寸是星河”。 这句诗的前半句是: “别情无处说”。 凤栖在此之前那么多的时光里,甚至于在和他缱绻的那几个日夜里,都没有勃发出可称“深厚”的感情。 她对待感情无论是温凌求而不得的急切狂热,还是高云桐弥散于日常琐碎中的温柔细致都比较冷淡。榻上缠绵时,也只觉得自己的一个个目标在实现,一切人和事都可以在自己的把控之中,不会偏离,冷静到无趣。甚至还会在脑海里始终回响着何娘子的话“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逼着自己从感情里抽离。 但当她得到高云桐送至磁州的第一个蜡丸,拆开看完他在北边完成的一件件事、打探到的一个个消息,而后突然被这句“方寸是星河”撞入眼帘。 那些个荒郊野外中,搭建帐篷胡乱对付一觉的暗夜,连同他在火堆边闪着橙色星星的深黑色眸子,连同他笑起来嘴角边会产生深深影子的笑涡……都突然涌上心头。 她的心突然为这一句诗而撩拨得怦然。 磁州和汴京相距不远,八百里加急都属于浪费。 驿马来回,两天后就把凤栖想要的蜡丸送到了汴京的皇宫。 凤栖看着母亲周蓼拿着蜡丸,征询地看着她。 她捧着腮坐在父亲的案桌前,无奈又故作坦荡地说:“母亲请看吧。” 心里有点忐忑,希望他不要写出露骨的相思意来,但潜意识里又想看到。 周蓼敲开蜡丸,一点点剥离上面的蜡屑,展开一小块薄绢,摊开大概一张笺纸的大小,鞣制成蜡黄色,上面书写得密密麻麻,怕落入敌手,许多辞藻还用暗语。 她看到最后,眉梢微微一挑,似蹙不蹙,看了看凤栖,说:“亭娘你看吧,重要的消息和你爹爹说。” 凤栖舒了一口气,从周蓼手中接过薄绢,仔细看过:前面是高云桐叙述在析津府的献俘礼,最后陡然加了一句“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的脸腾地热了起来。 周蓼冷静地提醒她:“亭娘,里面有些话讲得很隐晦,说实话,我没有看懂。你应该是知道意思的,若有重要的消息,赶紧告诉你爹爹。” 第225章 凤栖说:“我先喝一口水。” 借着喝水的掩饰,她慢慢平静了,假装用帕子擦嘴时,摸了摸依然热热的脸颊。心里有些责怪自己沉不住气。 她抬眼看了看凤霈,爹爹既是一副愁容,又不得不关注北边的情况,正认真地凝望过来。 凤栖只能收摄心神,说:“蜡丸送到不容易,讲的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靺鞨的皇帝到了析津府,北卢皇帝、还有九伯伯,都在析津府的幽州皇宫门前举行了献俘仪式靺鞨人叫它‘牵羊礼’。” 北卢篡夺的皇子也在温凌面前行过牵羊礼。亲自观望过的凤栖能实实在在感觉到牵羊礼的奇耻大辱,所以见父母的茫然,便细细解释了一番。 果然,凤霈说:“这样的奇耻大辱,如何受得了!” 周蓼更是紧皱眉头:“受辱的男子也就罢了,女子也一并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披裹羊皮,还绕着篝火歌舞,供无数人观瞻受这样的辱,还能活得下去么?” 凤栖说:“是啊,陈皇后和九伯伯后宫的几位妃子,牵羊礼后就自尽了……” 听的两个人不由又倒抽一口凉气。 周蓼半晌说:“死了也好,干净。” 凤栖嘴唇动了动,想驳斥也没说得出来,默然了片刻才又说:“其他的后宫嫔妃、宗族的媳妇和女儿们,先供靺鞨皇帝采选,再颁赐有功贵族,剩下的纳入‘洗衣院’,就是……就是……” 洗衣院就是营伎所在的地方,起一个掩人耳目的名字。 周蓼脸色铁青,半晌说了一句“作孽!” 又半晌加了一句:“还是死了干净。” “但九伯伯和大臣们都没死……”凤栖低声嘀咕着。 凤霈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还有什么消息,你说。” 凤栖说:“靺鞨四皇子幹不思被册立为太子,他母亲所在的乌林答部落也受到恩赏;而二皇子温凌和他的汉人师傅刘令植大约很不满意。若能分化靺鞨两派,挑起内斗,并州可以趁乱出击,先夺回忻州,再攻占应州和云州。” “这,可能吗?” 凤栖说:“他说他已经得到了郭承恩的一支队伍,现在混入析津府。郭承恩与乌林答氏关系紧密,已经引起朝中其他几位勃极烈的反感,而靺鞨皇帝也并不愿意乌林答一家独大。‘山雨欲来风满楼’,看这动向,很快就要拿郭承恩开刀,郭承恩的散部,就可以收归所用。” “‘他’是谁?”周蓼问,“是那个高云桐么?” 凤栖觉得脸又热起来却不晓得为什么只要期期艾艾说:“是……是啊。” “他不是个被褫夺功名的太学生么?能带兵么?” 凤栖抬眼道:“投笔从戎,他又不是头一个……” 周蓼眨了眨眼睛,好久才说:“带兵不是容易的事,刀头上舐血的。还要能服众,能发得起军饷,懂得里头的行道……” 凤栖心里又不服气起来,只敢垂下眼皮腹诽。 凤霈问:“还有什么消息?” 凤栖说:“没有了。并州那里,我们要及时和曹铮通气。江南也不能桎梏汴京,咱们这里也得尽快和宋纲协调好。” 还有一句“又岂在朝朝暮暮”。 凤栖知道周蓼已经看过了。周家女子,虽然崇奉“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这样出名的诗词还是通晓的。 凤栖有些责怪高云桐,写得那么显山露水干什么,如今她可尴尬了! 但周蓼倒很知趣的一个字没提,只说:“写得隐晦,给亭娘这么一解说,我也明白了。” 第150章 高云桐在南轩楼等了几天,没有等到唱曲的小娘有新点的曲目,悄然问过,也说王府里的“琵琶娘子”没有过来点新曲子,甚至人都没派来过。 高云桐在私密的阁子里对沈素节皱着眉:“琅玕,不太妙。” 沈素节自然也很紧张:“是不是何娉娉不肯了?她在温凌府上享福,不愿意为国牺牲了?!” 他有些恼恨,不由责怪高云桐:“唉,所以说嘛,宋襄公之仁要不得!你不肯听我的,不肯拿情分哄着她些。好了吧,如今这种敌强我弱的情形,多少当官的都甘心为靺鞨驱使,何况是一个下贱的娘们!” 高云桐垂头听凭批评,让沈素节发泄了一阵火气后才说:“我那情分哄着她就有用?她不愿意牺牲,我们能到温凌府上绑着她牺牲么?算了,另外想辙儿吧。” “有什么辙儿!” 高云桐说:“幹不思和温凌的矛盾,迟早要显露出来的,现在没有凤仪亭的‘貂蝉’,只能等他们自己相互疑心。” 他们的手,毕竟伸不到皇室里。慢慢等待,风险就大了,还不一定成功。 郁闷也是郁闷的,高云桐跟沈素节喝完一坛子闷酒,才又说了几句。 “你刚刚说,多少当官的都甘心为靺鞨驱使?是哪些人?真心为靺鞨驱使么?” 沈素节说:“人不少,为首的就是那位章谊章相公,和他的儿子一起,掉了几天‘忠旧君爱故国’的鳄鱼泪,现在攀上了帝师刘令植,拍卵捧腚的丑模样你是没见到!见者欲呕!” 高云桐冷笑道:“不然我当年为何以太学生的身份以卵击石来弹劾他!他在汴京时,无非就是仗着会写青词,博得了官家的青睐。有一回为了凑趣,堂堂宰相亲自脱靴上树给官家捉猫,官家都看不下去了,喝令他有点大臣的体统,赶紧下来。他笑眯眯道:‘官家的猫下来,臣才下来。’用的是勾栏里花旦的戏腔。皇帝前乖顺,人后却无比狠毒,挤掉了朝中、地方好几位正直的臣子,只为任用自己的私人。” 沈素节说:“现在也差不多。见了刘令植叫‘相公’,见到故主,呵呵,已经皮笑肉不笑地叫‘昏德侯’了。” “官家有自由身?” “哪能呢!” “那章谊居然能见到官家了?” 沈素节说:“所以是彻头彻尾降了嘛,我这种,靺鞨还防着呢。” 两人摇摇小酒坛,坛子已经空了。 牢骚虽多,发也发不完,最后还是要互相说声“保重”。 亦怕一起出去招眼,沈素节先行离开,接着才是高云桐。 高云桐不知道何娉娉遭遇了什么事,到楼下广厅里,打算与那日日在此唱曲儿的歌伎问上几句。 不料却大意了,他刚喊了一声“小红小姐”,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哦哟哟,原来叫小红,还只有你相好的知道你的名字么?” 那人边说边回头,笑容亦是瞬间凝结在嘴角。 高云桐惊了一瞬,然后笑着拱拱手:“好久不见了,该小弟请您两杯酒。” 那人冷笑道:“不敢不敢,翻覆小人莫过于君。我可不敢领教。” 高云桐笑道:“若论翻覆,无非也是学来的,天下无人出节度使之右!” 那人色变,冷笑一声:“耍嘴皮子我是耍不过你,不过……”斜眸四下环顾,想必还有不少他的人就在附近。 高云桐笑道:“乔都管,我没有带人来,不过我也不怕。” 挑挑眉毛,毫不在意的样子,瞥着上首那歌伎道:“小红,近几日有没有新曲儿?” 第226章 小红是私倡,平日靠客人打赏过活,眼力见儿极好,顿时笑道:“哎呀,高都管没有新曲儿,奴奴哪里有新曲儿?是不是高都管要打赏奴奴一阕新词了?” 高云桐看看乔都管:“没事,我跑不了,也不用跑这是靺鞨的地界。倒是久别重逢,他乡故知,难道见面就剑拔弩张的?我新作了一阕《千秋节》,是小红最擅长的调子,你不来听一听?” 小红立时对乔都管说:“官人这可一定要听一听。”眼风一斜,顿生妩媚。 乔都管这个人什么都好,唯有“色”字一关过不去。 再想想高云桐逃也逃不掉,也不像想逃的样子,说不定他另有攀援,所以不必畏惧;而自己恰恰是人生地不熟的,来析津府的目的是为义父进一步阿附上新太子幹不思,若冒失于不该自己多管的闲事,反而给义父帮了倒忙。 于是决定还是后发制人,先探探高云桐的口风再说。 于是,乔都管笑眯眯看着媚嗒嗒的小红:“难得见红颜一笑,意醉心迷,正是古人说的‘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我洗耳恭听呢。”也颇好转文。 小红对高云桐努努嘴:“喏,高都管,就等你了。” 高云桐也不言声,要了纸笔,写了一曲《千秋节》,小红看了一遍,击节道:“真是词曲缱绻,我试试。” 调好柳琴琴弦,舒开喉咙唱起来。 曲子配着词,果然曼妙非常。 高云桐笑道:“此曲当配荼蘼香酿。”看着乔都管再次问:“不与我一起喝一杯?” 乔都管忖度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在众人喝彩中,小红再次唱此新词曲,琴声、歌声柔婉绕梁,乔都管不自知中已然为人所醉、为歌所醉,警惕心少了大半,醺醺然间举杯问高云桐:“高兄弟如今在哪里高就?” 高云桐也是一派醺醺然的模样,与他碰了碰杯后一仰而尽:“谈不上高就。大帅给我这支队伍,让我带着往黄龙府去做厢兵,士卒们大半是南人,受不了那苦寒,说无论如何先到富饶地方看一看。” 高云桐被郭承恩要求带着一支队伍去黄龙府的事是有的,但是中途脱逃,离开既定的线路却到了幽州,怎么都说不过去。 乔都管与高云桐有些军旅里相处的情分,对他不至于多恼恨,自然“理解”高云桐也不愿意在极寒的黄龙府那里受苦。他笑道:“然后呢?” 高云桐低声道:“到了析津府,突然发现刘令植是半个老乡。他是冀王的老师,很肯帮冀王。” 然后声音越发低:“其实靺鞨的汗王内里更想用汉制,但帝王心术岂可揣测!我只知道冀王和刘相公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乔都管不由挑眉,但沉吟了一会儿只问了句没太大用的问题:“是半个老乡?” 高云桐起身弓着腰,凑近乔都管的耳边:“我是阳羡人,他是广陵人,他老师是姑苏人,虽然隔一条扬子江,但共饮长江水的,连话音都是相似的。他也不容易,这些年受了多少苦才在这里立定了脚跟,见同饮长江水的老乡,自然交谈甚欢。” 看起来得意洋洋,宛如攀附到了好粗一条大腿。 乔都管酒也多了,理智还有些,但拐着弯的事就想不清了,摇摇头说:“这个危险!” “为何?” “你不晓得么?刘令植是冀王最尊敬的老师,冀王……你不是得罪过他么?”乔都管抬抬下巴,“忻州城外,你好容易逃出去,只怕冀王对你恨之入骨了吧!” “这……”高云桐面上失去了笑容,期期艾艾道,“我不与冀王见面不就是了?” 乔都管摇摇头:“风险太大了,万一碰巧遇上,你觉得刘令植再顾念老乡,还能强过帮扶自己的得意门生去?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跟我一起拜太子的门!你聪明,若是能替大帅多争得一些好处,大帅对你的小过也会既往不咎的。” 高云桐知道乔都管并不蠢笨,所以也不能显得急于求成,因而只皱着眉说:“干系太大,我得再想想……” “想吧。”乔都管说,“说实话,也是咱们哥俩处得不错,我给你指条明路。” 又捅了捅高云桐:“诶,那叫小红的小妞儿,肯不肯跟人回家的?” “你别欺负她。” “不会。”乔都管说,“看上她了,想睡几天。我惯会怜香惜玉的,放心好了。” 小红是私倡,钱给足什么都肯。 高云桐想了想,找了个机会把小红拉到屏风后面,指了指乔都管,又递上一小片金叶子。 小红豪爽笑道:“不值这么多。高公子愿意多送几首诗词来,奴奴也就心满意足。他不打人吧?” “应该不会,常胜军的营伎们都挺喜欢他的。”高云桐又问,“那个……冀王那里……有没有人过来点曲儿?” “很久没来了。”小红说,“要来了,我叫爹爹通知您。” 说完,整理了鬓发和前襟,摇曳着裙摆到了乔都管面前,羞羞臊臊地道了个万福。 ………… 郭承恩屡次三番欺骗了温凌,温凌与他撕破了脸,想必再无和好的机会。 温凌与幹不思没有撕破脸,但是温凌的性子也无法把幹不思当贴心的亲兄弟看待。 高云桐知晓里面错综的细节,所以能游刃有余。 高云桐过了几日又在南轩楼遇到歌伎小红,小红与乔都管欢好了几天,现在又回来了。 “咦,没有再在一起?”他问小红。 小红撇撇嘴:“他腻了,我也腻了。装腔作势显得颇通文字,其实是个草包,填个词都不能协平仄,亦没有情思文采。人倒也温柔,那方面本事也可以,分开前还送了我一对镯子。” 扭扭手腕,显示腕上带着的一对银镶绿玛瑙的绞丝镯子。 高云桐笑道:“他从来没有长性的。” 小红妩媚笑道:“高都管你呢?” 这些私伎往往直率,不像官伎还会有些矜持自傲。她的话,问得高云桐好一会儿才答上来:“我么……我有长性。” “哟,哪位姊姊那么好运,得您的青睐啊?”她掩口“咯咯咯”地笑,一眼一眼地瞥他。 高云桐说:“不不,是我高攀她,所以不敢企望未来。” “那又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天底下的好姑娘多得如云。”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高云桐说,“宁缺毋滥,更将就不得。” “就是你们这些酸文人事儿多。”小红这阵子与他接触多了,行动也放得开多了,伸手戳了他额头一下,是姐儿们惯常的打情骂俏的方式。 高云桐不动声色退了半步,不在她手指的范围里。然后问她:“乔都管这几日与太子府上或乌林答的勃极烈府上有往来?” “有呢。”小红说,“前天晚上请乌林答府上的一位侄少爷喝酒,就叫我弹曲儿侑酒来着。喝高了就把我推那个人怀里,一身的羊膻味,捏得我疼死了。就是为这,我晓得那姓乔的也没把我当人看,也是玩弄玩弄而已,不值得托付。” 她有些气哼哼的,有女孩子对好好从良嫁人的憧憬破灭,但泼悍而经历丰富的私伎,即使憧憬破灭,也很快就满不在乎。 第227章 她又说:“所以,隔一日,我找个借口说想爹爹了,他就放我出来了。好聚好散嘛。” “那么,乔都管有没有和乌林答家的人说什么?” “说得可多了,你要听哪句?” “与冀王有关的。” 小红“咯咯咯”笑着:“我晓得了,冀王府里那位出身教坊司、会弹琵琶的漂亮妹妹,是你的心上人罢?” “胡说!”高云桐苦笑道,“不开玩笑,他们说了点什么?” 小红说:“当然是说冀王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又说不如先下手为强,免得后下手遭殃。” 第151章 何娉娉这几日见温凌脸色不大好看,所以将自己冰山似的冷傲也收起了大半,得空觑着他的面色关心地问:“怎么了?像是受了气的模样?” 温凌叹口气:“身份不如人,天天被穿小鞋。” “谁敢给冀王穿小鞋?!” 温凌冷笑道:“这是父汗还没死,都敢把小鞋甩过来了;要是父汗百年之后,哪里还有我的活路!” 何娉娉静静地思忖了一会儿,问:“是那皇太子?” 温凌听着“皇太子”三个字就膈应。 骂了句:“狗屁皇太子!” 何娉娉“噗嗤”一笑:“看看你,生气起来一点不懂韬光养晦,脏话都出来了!” 温凌说:“我已经打听到了,乌林答家的人与郭承恩派过来的一个都管关系密切。想必是郭承恩攀附了幹不思与乌林答,又说了我的坏话。幹不思只愁找不到机会弄我,现在少不得被郭承恩下了眼药。所以这阵子格外地暗地里欺我!” 何娉娉嘴唇一动,想说什么,但又咽下去了。 岁月可称静好,以后兄弟相争,她被殃及池鱼,也是不知道多久以后的事。 她一辈子虽才过了不足二十年,但已经够乏了,实在懒得挑起波澜,实在想就这么闭着眼睛享受享受这镜花水月般的好日子。 温凌晚餐后喜欢听何娉娉弹唱,他啜着一杯清茶,惬意地望着面前的美人,看她涂着蔻丹的手指在琵琶弦上翻飞,便也能够暂时忘忧,享受这片刻的岁月静好。 然而这日这岁月静好没有持久多久,他听见门房报来“太子到了”。 真是厌恶什么来什么! 温凌顿时眉就皱了起来,狠狠吸了几口气才对何娉娉说:“你先到后屋避一避,那色痨鬼可不是个人!” 何娉娉避在后屋,前面隔着隔扇门,幹不思粗声大气听得很清楚。 但她对靺鞨语还知之甚少,只大概听懂了幹不思在问温凌一个姓乔的人是不是被他弄死了。 而温凌自然矢口否认。 兄弟俩一个仗着身份更高,一个仗着年岁更大,说到后面,一个赛一个嗓门高,一个赛一个语速快。何娉娉就听不太懂了,但是那激烈争执的声音,叫人怀疑他们俩马上就要打起来了。 幹不思死死捏着拳头,看着毫不相让的温凌,突然笑道:“阿哥,你的心思,我完全晓得。乔都管暴卒于花街柳巷,那服侍的私伎才与他认识一两日,鞭子也抽过了,连自己接客用什么姿势都肯说了,唯独不肯招认是杀害乔都管的凶手。且睡觉前他们除了喝酒、吃助兴的药之外,一应饮食里都没有毒物。我思来想去,还有哪个人那么想乔都管死?” 他素来蛮横而不爱动脑子,见温凌气得青筋暴露的模样愈发觉得满足,继续他的分析:“你与郭承恩有私仇,我晓得。但郭承恩现在是我朝的功臣,你这是什么意思?” 温凌冷笑道:“我与郭承恩有仇怨不错,但我犯不着以冀王之尊杀他手下的小喽啰。你这是欲加之罪,只怕是看我如眼中钉肉中刺,要赶紧给我按个罪名除之而后快吧!” 幹不思“呸”了一声:“杀个汉人,多重的罪!你就是认了,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但我岂能不提醒你不要在我幹不思太岁头上动土!” 温凌不想理他,冷笑连连,端起茶杯说:“我动不了你太子殿下!不过这里是我的冀王府,轮不到太子来撒泼!您请吧!”属次 幹不思说:“我这可是好意,你不要酿到父汗也知道你的狼子野心,到时候我可按不住他老人家!” 他吵得嘴干,见温凌气哼哼喝茶,也不懂温凌用的是汉人“端茶送客”的礼仪,但说:“咦,你举杯子是给我看你喝的么?怎么这么没有待客之礼?我渴了。” 毕竟还是兄弟,温凌也不至于在一杯茶水上斗气,吩咐道:“倒茶!” 送进来的是靺鞨人惯喝的奶茶。 幹不思看了看温凌的茶杯,里面是碧绿的茶汤,上面飘着洁白的茶沫,原来还有水丹青,喝过几口后漫漶成大理石般的纹样,漂亮得很。 他说:“你杯子里是什么茶?” 温凌说:“南人的茶,你喝不惯的。” “我要尝尝。” 见温凌似乎不热情,幹不思发牢骚说:“我宁可不当这个太子,天天忙得臭死。你倒好,天天喝茶喝酒,刚刚我在墙外还听见有小娘在给你弹琴唱曲,实在是过得滋润、逍遥!” 温凌腹诽:那你和我换换呀!你换不换呢? 而后,他突然灵光一闪似的,道:“这南方的点茶,我这里的厨子茶房都不会,是我得到的一个南梁的教坊司小娘子给点的;你听到的曲儿也是她弹唱的。” 幹不思没说话,温凌却主动说:“去,叫何娘子过来,带茶具,带琵琶。” 幹不思的目光很快被何娉娉吸引。 初始,只看外貌,这虽然是个美人,但他在南梁劫掠的美人多了,也没有觉得多稀奇。 但当这美人开始优雅地执壶点茶时,当她开始舒腕弹奏琵琶时,当她开始低吟高唱时,幹不思开始如痴如醉,越发羡慕温凌了。 他平常逮着漂亮的小娘就是摁倒榻上翻云覆雨。而且他弄到手的大都是从汴京宫中挑出来的嫔妃女官、郡主县主,但这些年轻的美人儿从小受教严谨,对男女之事十分保守,经历也不多,加之以恐惧,往往躺尸一般,干涩无味,还忍着眼泪;有时抽巴掌逼她们不许皱眉,要笑意盎然,但她们的强笑都是苦涩的再美的人儿,这副模样又有个什么劲儿?干涩的身体让他也不舒服不痛快,除非是用唾沫或者用力弄出血来,才能滋润二三,但过后也是膈应的。 现在才知道温凌是多么会享福! 幹不思羡慕且嫉妒,一眼一眼地盯视何娉娉。 当然不好开口要“尝尝”哥哥的家姬,所以喝完茶、听完曲,兄弟俩刚刚的龃龉淡了一大半,幹不思笑起来:“阿哥这小日子过得美快。依我,就这样无忧无虑的,千金不换呢。” 又看了何娉娉一眼,何娉娉垂头,敛衽告退。 幹不思笑起来,也告了辞。 温凌见他出了院门,用力把待客的花厅的门“砰”地甩上。 然后吹灭所有灯烛,就着清冷的月光,看着窗户上的树影,独自一个人呆了半天。 第二日,温凌一回府就命人吩咐何娉娉沐浴更衣,也不用带琵琶,直接到他寝卧里伺候。 如今她是专房之宠。 温凌晚餐喝点小酒,有些微醺后就与她共赴高唐。 第228章 那种事儿带给她的愉悦感很少,但事毕后,被他爱意满满地拥在怀中入睡,睡得温暖而踏实,会让她满心都是“被爱着”的感觉。 这日,温凌亦是一样,激越欢好之后就温存起来,抚着她的脸颊,又抚着她的腰,爱不够似的抚弄了半日。 何娉娉笑得:“摸得我痒痒了。” “哪儿痒痒?我给你挠挠?” 越发挠她的痒痒肉,使得她笑着把他的手推开,钻进他怀里。 “你真美。”他抱住了何娉娉,在她耳边说,气息热乎乎的。 何娉娉其词若憾:“哼,不过是好色之徒,只看中我的美。” 温凌笑道:“女人家得美貌和才艺是上苍的恩赐,也是男人为你神魂颠倒的来由。你还想要什么?要做我的嫡妻么?” 疼爱地捏她的鼻子:“真是贪心不足。” 何娉娉骤然有些心寒。 不过也自知自己身份低微,绝没有做嫡妻的可能。 她只说:“你要娶乌林答家的小娘子,还敢乱说这种‘以妾代妻’的话!我可不敢有丝毫这样的想头。” 然而内心还是盼望他说一句甜话,哪怕明知道是假的,这会儿也像饮鸩止渴似的,会开心。 但他说:“我可没有以妾代妻的意思,你想左了。” 他理性,何娉娉虽然失落,但也还可以理解。 她只是不说话,从他怀里翻过身,背对着他。 他紧紧贴过来,温暖的小火炉一样,她的背上暖暖的,心里也暖且软了。 她却不知男人心里想的是:你甚至都算不上妾。 只是家伎而已。 他心里分得很清楚。 他犹豫了很久,才说:“你有没有发现,昨日幹不思盯了你好久。” 何娉娉晓得他吃醋了,笑道:“他盯由他盯,我可懒得看他一眼!” 温凌说:“他这个人骨子里是好色的,而且征服欲强,想要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 何娉娉说:“我知道。听闻他在牵羊礼之后,看上了昏德侯最漂亮的一个昭仪原本已经归了汗王后宫的,他也软磨硬泡硬是求了来。但昭仪没几天就给弄死了。” 温凌说:“那女人命薄吧。父汗知道后骂了他一顿,他回府发了好大一通火呢,说南梁的小娘子娇弱不耐造,稍微用点力就出血不止,怎么还怨他!” 但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他说:“这是幹不思最大的弱点。任性妄为,常惹祸端。” 何娉娉已经有些困了,漫漶地“嗯”了一声。 突然听见他幽幽地在她颈后说:“他看上你了,想必明天还会来,会向我讨要你,或者用别的阴暗计策。你放出手段来,我呢,也放出手段诱得他犯错,让勃极烈们肯批他而为我说话。” 何娉娉突然一激灵醒神了,背对着他,眼睛睁得圆圆的;他的热气喷在她耳边,而她腔子里像有一桶冰雪浇过,从骨头缝里滋出寒意。 “我……是大王的人了。” 温凌也感觉到她刚刚猛地一颤。他抱着她轻轻拍拍,安慰道:“放心,我定会护你周全。” 何娉娉心里一阵阵冷笑,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先笑他的毒与狠,再笑自己的傻。 姐姐何琴琴一直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姐姐在勾栏里受了多少罪才得出了这个结论,她却一时间被虚假的爱意冲昏了头脑,居然不相信亲娘的结论! 何娉娉很快就冷静下来,带着作腔作调说:“哼,男人信得过,母猪能上树。我怎么信你?” 温凌酝酿着措辞劝说她,最后说:“我自然舍不得你这朵鲜花被他这头野猪拱了。你是我的人,我怎么可能不保护你?放心就是。” 何娉娉再次翻身过来,面对着他深沉的眸子嫣然而笑:“行吧,大王,奴信你。” “好娉娉!”他舒臂抱住了她。 何娉娉与他温柔交颈,极尽温柔挑衅,把香喷喷的热气息吹在他的耳垂上。 他吟哦着:“小妖精,别……我又要忍不住了……” “忍不住就忍不住嘛……” “这可要死在你身上了。” 她咯咯咯地笑着,心里想:兜兜转转,只不过又回到了刚开始的算计上。 第152章 幹不思这阵子跑腿比较勤快,每隔一两日来一次温凌的府上,说是“兄弟俩谋议国事”,眼睛每每总是乱扫,谋议国事差不多了,就笑嘻嘻道:“阿哥,又想你府上的点茶和曲子了。” 温凌用普通的家伎搪塞了几回,冷眼旁观,幹不思果然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每每听得抓耳挠腮,最后敷衍着说:“这个吹箫的没有上次那个弹琵琶的好。” 温凌说:“上次弹琵琶那位身子骨不舒服。” “她什么时候身子骨好些?” 温凌一摊手:“我怎么晓得!女人家总是有各种麻烦事。” 拖了幹不思如此十来天,估计挑弄到他内心极为痒痒了。 恰巧这日,幹不思又登门“商讨”了。温凌散穿着汉人的宽袖长袍,原本的辫子也裹入头巾里,刻意散漫地说:“阿弟,我如今只想做个闲散王,你是太子,有什么事你自己定夺好了。” 幹不思说:“你看你这奇形怪样的打扮!父汗要回黄龙府了,咱这不是有重要的事与你商量么。这南边乱糟糟的,咱们还等着披甲跨马去揍他们去呢,你倒好,彻底想当闲散王了?!” 温凌说:“咦,南边怎么乱糟糟了?不过它乱糟糟的,又关我们什么事呢?我怎么又不能当闲散王了呢?” 幹不思说:“南梁吴王不服两国的契约,造反称帝了,据说任用的是休致了的枢密使宋纲南梁头号主战派。你想,要是这么个人上位了,咱们之前签订的协议他还认不认账呢?估摸着横竖是要再打的,不如趁吴王还没有什么军事实力,先扶持凤霈干掉他的兄弟,再乖乖把江南的好东西进贡给父汗。” 温凌眨眨眼睛,慢条斯理说:“江南的好东西倒真是不少,其他不说,江南女子就格外漂亮聪明。” 幹不思觉得他的意思应该是答应了,笑道:“听说你那新宠的歌伎,就是江南女子出身?” 温凌道:“哦?这我倒不晓得。我是从汴京得到她的。” 幹不思说:“那你问问她呗。” 顾左右又一叠连声地问:“她身子骨好些没?好些日子都没见到了。上次她弹的那首琵琶曲叫什么来着?真是好听呢。今天要能再听一听就不遗憾了。你说是不是啊,阿哥?” 温凌看他眼睛放光,急吼吼的模样,心道这就是时机到了。 他说:“昨日已经能伺候我了,身子应该无恙。既然太子想听琵琶曲,我做阿哥的自然要奉承。” 扭头吩咐道:“摆家常的酒宴,请何娘子等歌伎舞伎来侑酒。” 幹不思笑道:“何须这么大的阵仗!” 温凌要表示的是自己的客气。 一场酒宴,金盏、玉杯、牙筷。四面通透的花厅,楠木雕琢的冰裂纹花窗一扇扇打开,屋外遍植桂花,此刻正是飘香的时候。隔着花厅的假山石,还可以看到一洼半亩见方的人工小池,上面亭台水榭一应俱全,池中荷花虽开谢了,荷叶还是亭亭、田田的。月亮倒映在池水中,清风徐来,叫人心里顿时就宁静了。 第229章 幹不思喝了一杯精酿的酒,骂了句:“妈的,这是南朝的风格吧,这些南人可真会享福啊!” “太子要是喜欢,我这里有几个建园子的南朝工匠和花儿匠。” 幹不思也是人,岂有不爱享福的!嘴上说“太奢靡了!看得我都想天天躺下了。”但吃的、用的、看的、听的,无一不精美,他又不由自主地迷上了。 稍倾,又见水榭那边,舞伎水袖翩翩,歌声遥遥,那腰肢如风摆之柳,那歌声如天籁之声。 配着美酒佳肴,真是人间至高的享受。 酒过三巡,幹不思问:“咦,今日不闻琵琶曲?” 温凌拍拍巴掌,女乐齐奏,一片韶和之音,琵琶声夹杂其中,表演的果然是艳妆的何娉娉。 只可惜隔得远,幹不思瞪大了眼睛也只能看见她的窈窕身形,还有那涂着蔻丹的指甲亦红得十分醒目。 他张着嘴,呆呆聆听到一曲终了,才摇头说:“其他都好,这么远,听不清。” 其实听得很清楚。 但醉翁之意不在酒,温凌清楚得很。他迁延了一会儿才说:“那让女乐们靠近些吧。” 幹不思笑道:“阿哥,不必这么小气嘛!” 见诸歌伎乐伎抱着乐器过来了,幹不思又出幺蛾子:“阿哥,其实这天儿还有些热,齐奏虽然宏伟,但听着焦躁,不如单弹些小曲儿,单来些清唱,正好配这月色。” 眼睛一瞟何娉娉:她正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纱衫,略微透出里面的暗花素衣,又不经意间透出胸口肚兜的一抹娇红。 大约微微出汗,皮肤带着一层光泽,反射着月光简直皎白明亮如珍珠。 白木的琵琶面板,牙黄色的象牙品相,素手上冶艳夺目的指甲……真是极素里的极艳。 温凌说:“行吧,娉娉就单独献几首曲子。” 幹不思听了一首曲子后,笑道:“我如今好像也雅了!请问刚刚那首,是《江南好》吧?” 何娉娉微微一笑:“不,词牌是《望海潮》。不过写的确实是奴奴的故乡江南的景致。” 幹不思打赌打赢了一般,拍着大腿对温凌笑道:“怎么样,我猜对了吧!果然是江南女子!一看这细致清艳的相貌,还有这通透聪明,就是江南女子的模样!” 又转向何娉娉:“刚刚那支曲子真好听!再来一遍《望海潮》!” 酒菜已经上齐,温凌刚刚就借口“这里人气浊重,影响声律”,刻意把屋子里的侍酒丫鬟们遣了出去,这会儿花厅里开两扇窗,离得挺远才有人在候着。 温凌揉了揉肚子,皱眉说了句:“刚刚那冰湃的西瓜,吃了肚子不太舒服了。”告了方便,也出去了。 幹不思从窗户里目送温凌离去,再瞥一瞥始终坐着调弦而不弹唱的何娉娉,心痒难耐。 他摸摸下巴,用生硬的汉语对何娉娉说:“小娘子今年几岁了?” 何娉娉却很严肃地向窗户外一使眼色,把手指竖按在唇上,对他无声地“嘘”了一下。 幹不思笑容凝结住了,轻声问:“怎么了?” 何娉娉亲自向窗外张了张,然后把窗户关上。回头才轻声说:“太子殿下大概不晓得,这窗户纸透光,里面做什么外面都能够看见影子。” 幹不思心里不由骂温凌:不过是个家伎,又不是妻妾,至于小气成这样? 脸上也摆出不屑来。 何娉娉冷笑道:“就等着瓮中捉鳖呢。” “啥意思?” 何娉娉欲言又止半天,才说:“罢了,奴不过是个南来的教坊贱籍,命如浮萍。如今又身不由己牵连进这样的事中,总归是没有一个好下场的。” 轻泣着擦了擦眼角的泪滴,又是好半天说:“本来欲倚冀王为良人,哪晓得……他根本不拿我当人看,只是想利用我,我一腔子真心只配给他喂狗……” 幹不思眨巴着眼睛。 “你这话,我听不太懂。”他拙劣地一个字一个字用汉语说,“他利用你?利用你干嘛?” 心里其实有点明白了,但还不至于蠢到那个程度,总归还想听何娉娉自己说出来,自己再根据她的表情和语气加以判断。 何娉娉悄然看了他一眼,毅然说:“奴听冀王对他的密友发了好些牢骚,说殿下但知道吃喝玩乐,好色如命,哪有一点太子的样。纯是靠从他手中抢功,方有了今日。” 又悄然看了幹不思一眼,果然见他眼中勃勃的杀气,于是不说话了。 幹不思压低声音说:“没事,你说。” “殿下……要杀我灭口么?” 幹不思看她怯怯的模样,说:“杀你,不是为温凌灭口么?我怎么会做这样的蠢事呢?” 何娉娉是舒了一口气的模样:“既如此,还要求殿下多保全。” 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今日冀王便是做了一个套,等殿下一上钩,便鼓噪起来,将殿下好色贪淫、诱夺兄长姬妾之名坐实。他自有一帮摇唇鼓舌的朋友,趁着汗王还没离开析津府,先埋些对您不利的消息。” 幹不思脑海中已经浮现起几个愿意为温凌“摇唇鼓舌的朋友”,又问:“你是他的姬妾,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消息?” 何娉娉泣道:“他若是拿我当人,我自不必如此。如今他心里根本不是我,却拿我做这个诱饵。一会儿他看着屋子里的影子,冲出来拿奸拿双,‘仙人跳’做得好极了。却可惜我这条命,不是折在他的手上,就是折在殿下的手上……” 说着,哭得梨花带雨,自己嘟嘟囔囔地说:“一片春心付与流水……一轮明月却照沟渠……” 这两句幹不思不是太懂,但前面他听得明白。 再连起来一想:温凌为何把侍酒的丫鬟都遣出去?为何他自己还借口方便也出去?要是真心想用这个美姬来讨好他这位太子,直接说一声自己还更领情。 再想想面前这美人的动机:大概是因爱生恨。幹不思心里冷笑:温凌仗着自己长得英俊孔武,又有冀王的身份和器宇,素来招女孩子们春心暗递与他那个美貌低贱的阿娘是一个德行!自己以往还从不嫌他,“阿哥”长“阿哥”短很是客气,哪晓得他心思这么毒! 幹不思顿时对美色也没了兴致,悄悄问:“那么,他那个密友是不是姓刘?” 何娉娉眨巴眨巴眼睛:“这个奴奴不晓得。只听大王一直称他为先生。而那位先生说得好流利汉语,留得那么长的胡须。” 她用手在胸口比划着。 幹不思见她手指在胸口上下挥动,鲜红的指甲和鲜红的肚兜边儿相映成趣,雪白的手和雪白的锁骨亦美不胜收。 他绮念乍一起,想起温凌的阴毒和刘令植的险恶,顿时脊背发凉,一点兴味都没有了。 只说:“没错,那就是刘令植那汉人老贼了!我定然饶不过他!” 何娉娉似乎有些慌乱,好像要劝他,又不知道怎么说,眼泪现成就有一样,叫了两声“殿下”,又抽噎道:“也不一定就是他。” 幹不思哪顾得上她!他隐约看见窗外有人鬼鬼祟祟地瞟过来,不由咬牙切齿狞笑道:“还等着仙人跳成事儿啊!” 第230章 何娉娉慌乱地说:“要是不成事儿,我必被大王打死了!” 幹不思本不关心她会不会被打死,但在他拂袖出门之前,感觉到美人儿柔柔的双手紧张地拉着他的袖子,哭哭啼啼地求他:“殿下,可怎么办?我会被大王打死的!” 幹不思忖了忖,笑道:“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解除我们俩身上的疑点。你只推我头上就是了。” 突然扬起巴掌,狠狠给何娉娉脸上来了一击。 她哪经得起这个!顿时天旋地转,扑倒在地上,额角又在木地板上一磕,人失去了知觉,隐隐听见幹不思捋着袖子边走边喊:“哪有这么不识抬举的小娘!” 第153章 何娉娉悠悠醒转,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榻上。 榻也不是她日常自己睡的那张,不过很熟悉,是温凌的卧榻。 何娉娉挣扎着起身,头被牵得一痛,顿时呻唤了一声。 帐子被揭开,露出温凌的脸,他一脸和煦,问:“你醒了?” 何娉娉捂头时,已经感觉到了头上缠了一圈素绢,里面肿起鸡蛋大的包。此刻脸颊的疼也清晰起来,牵着左边耳朵都胀鼓鼓地疼。用手一摸,火辣辣的,摸得出肿起来的手指印。 温凌坐在她身边,听她“丝溜溜”倒抽凉气,蹙着眉好像要哭了,忙安慰道:“幹不思不是人!又不是他家的姬妾,随他怎么打我也管不着;我的小心肝儿也许他打?” 表功似的说:“我先差点和他打一架,幸好被拉开了,不然闹到父汗那里,又是一双小鞋送上来。” 何娉娉一眶子的泪:“大王……奴没有为您成事儿……奴太没用了!” 温凌急忙把她环在怀里抚慰:“也怪我来得晚了,快别哭了。他那个狗脾气,幸好没成事儿,不然不知道弄成什么后果。” 何娉娉当然听说过幹不思的粗鲁,南梁官家最宠的一个年轻美貌妃子,鲜花似的,被充作抵偿犒军金,分到靺鞨君王帐下后,又被幹不思当礼物一样讨要到手,结果干得太狠,流血不止,竟就香消玉殒了。 她只是越发心寒,埋首在温凌的胸膛里轻轻颤抖。 温凌抱了她一会儿,终于说:“我得去父汗那里商议事情了。今日几位勃极烈都在,往日都是幹不思给我小鞋穿,今日也轮到我给他点颜色了。” 靺鞨皇帝住在幽州亦即析津府的皇宫里,但上朝的模式还是建国之初在部落里的那般:勃极烈与皇帝团团围坐,皇帝虽然坐在上首,但发言、讨论、乃至决策,都非一言堂,勃极烈是各部落的首领,手握兵权,说话很有分量,只要意见一致,皇帝也不能不听。 这种模式,既有胜过南梁的地方,也有不及南梁的地方。胜在大家和衷共议,各抒己见,能够讨论出更服众的决策;缺点在于皇帝的权柄架空在勃极烈的手中,久而久之也是不满的,特别是听刘令植说了南梁以及汉人们前代的治国模式,自然很羡慕这样的君权。 温凌一直脸色不好,不怎么说话,大家都注意到了。 正事谈到最后,汗王终于问他:“冀王今日怎么了?” 温凌看了幹不思一眼,说:“儿子虽不如太子功高,但父汗与勃极烈们商议的分配战利品的法度,众位和所有的立功的将士们都是听到的。太子功劳最大,除了金银外,分到了南梁四个嫔妃、四个郡主、四个王妃,另有宗女、宗妇、宫人和教坊司女子二十,还有父汗单独赐下的几位是父汗赐下的,谁都不能说什么,儿子也心服口服。但如今分到我名下的人,却被太子觊觎,强.奸不遂,打到昏厥。” 他冷冷地瞥向幹不思:“小小一个女人,本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儿子疑惑的是,太子这样做,是不把父汗的分配法度放在眼里,还是刻意要欺负我这个阿哥?” 他环顾四周:“今日太子可以仗着高位想要儿子的人,将来他看上什么好东西是不是也都可以占有?我们辛辛苦苦打仗,大家不过是图着日子更好过些,并不是为了哪个人更有特权。否则,难道是为了步入南梁的后尘?” 这话说得有点厉害,皇帝喝问幹不思:“混账,这样的事可是有的?!” 幹不思直着脖子说:“并没有强.奸!只是阿哥的那个歌女实在可恶,我揍了她一巴掌。” “那也是我的人!” 可惜强.奸未成,不然更有说服力。 靺鞨人整体观念还比较朴素,上下尊卑等级全不似南梁那么严苛。但东西或人,谁的就是谁的,都是拼了命去抢来的、换来的,天然受到保护。并非国法,而是习俗。皇帝和贵族在这样的习俗下,也没有南梁那样的特权。 刘令植在皇帝身边参赞,接到了温凌的一个眼色,于是借机为他推波助澜:“二大王说得不错,南梁就是忘掉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句话,到昏德侯前几任皇帝,已经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达官贵人真是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官逼民反的事情时时都有!此风断不可长!” 靺鞨皇帝瞪着幹不思道:“不错,区区歌女,若是你的,杀了也无妨;可是人是你阿哥的,你弹一指头也不行!虽然是小事,但是你错在先,只能罚你。” 幹不思狞笑着把左脸凑到温凌前:“行,阿哥,我认罚,你就照我这儿扇,用力扇,把你对你的小美人儿的心疼都扇到我脸上来。” 温凌嘴角一丝丝得意的笑意消失了,背着手说:“太子何必这样!” 幹不思收回脸,说:“那你想要什么?要我赔你一个美人儿?行啊,你上我家挑去,指不定我也给你来一个‘仙人跳’,你怕不怕呢?敢不敢闯一闯虎穴呢?” 温凌目光猛然幽暗起来,好一会儿才问:“你说什么?” “你们两个够了!”皇帝一拍龙椅扶手,“南梁这状况,我们不开战,马上那新皇帝就要给推翻了,到那个时候,好容易谈下来的岁币和犒军金,哪个再去一遍又一遍谈?现在分明占据着幽燕有利的地形,可以把仗打得比上次还要漂亮,你们俩却还在为一个小娘们内讧!再吵下去,朕先杀了那个小娘们!” 幹不思嘟嘟囔囔的:“杀就是了,我稀罕个什么劲儿?……” 刘令植咳嗽了一声。 皇帝又说:“幹不思,打了人家的人,总要赔礼。” 幹不思说:“就是一巴掌而已,又没打死……好吧,我赔她两匹绸子、两串珠子。” 温凌说:“不必了。父汗说得对,事情太小了,不值得一提。” “那就退朝吧!” 但靺鞨汗王回到偏殿休息,刘令植悄然求见。 他颇得皇帝信任,也不多话,只说:“二大王一向委屈,求陛下听他诉两句。” 皇帝叹了口气,说:“幹不思和勃极烈们如果走了,让温凌进来。” 温凌进门就长跪在父汗面前,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皇帝道:“刚刚刘先生已经说过你的委屈了。牙齿和舌头还有打架的时候,朕晓得了,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温凌抗声道:“若只为一个贱籍女子,确实不值得放在心上。但是太子自册位以来,张狂不已,这件事只是其中之一,儿子受的气远不止如此!” 第231章 他悄然看了父亲一眼,下定决心道:“也是这件事给了儿子决心,一定要和父汗说一说委屈。不为一个女人,为的是接下来为国征战,儿子心有恐惧,宁愿回黄龙府老家为太子筹集粮草,这偌大的功劳,还是让太子一个人去挣吧。” 皇帝目色发寒:“温凌,你这是拿撂挑子威胁朕?” 温凌道:“儿子与幹不思合作攻打南梁这段时间,受的委屈远大于昨日。现在脸皮撕开了,只怕太子和乌林答部落是不会饶过儿子的。战场上欲加之罪更加容易,到时候以执行军令为名,不上报父汗而要了儿子的脑袋,天下也只会说这个是太子的君命。” 幹不思没有上当,而是打了何娉娉一巴掌就拂袖而去。温凌出乎意表,只能抛下晕厥的何娉娉,连夜偷偷邀来刘令植出主意。 今日刘令植教他的几句话,还是很戳中皇帝的心中隐忧的。 皇帝好半天才终于道:“这次攻打南梁,你立功更大,朕心里是清楚的。但是乌林答部落本来势力就大,又在郭承恩的帮助下擒获了北卢皇帝,朕若不封幹不思为太子,就势必得拿出更大的土地和更多的官位来封赏乌林答。” 与其把土地和要职拱手送给乌林答,不如送个太子之位。皇帝岂无他的算计! 刘令植说:“陛下圣明,乌林答与太子相辅相成,渐渐成了尾大不掉之势。二大王委屈可以受着,但得陛下一句‘晓得’,日后为父汗效忠效死,都在所不辞的。” 暗暗给温凌递了个眼色。 温凌会意,努力想了想自己失去娘亲、失去凤栖的那两个瞬间,惊怒和伤悲一齐浮上心头,顿首道:“儿子但得父汗这一声‘晓得’,万死不辞!” 然而谁都知道,“晓得”两个字是没有用的。 皇帝也明白温凌要的是权力,要制衡幹不思和他背后的家族,他必须用好刘令植教他的“为君权衡之道”。温凌有能力,没背景,最适合做制约幹不思和乌林答的“刀”。 他沉吟半晌说:“攻打吴王,要过长江,现在秋高气爽,不怕南边气候炎热。你负责东路,正好看看凤霈投降登基是不是阳奉阴违。这次,我让太子和乌林答的人走西边。” 西边要经过地利复杂的晋地,遭遇脖子铁硬的曹铮。是丢了块硬骨头叫乌林答的人去啃。 温凌当时啃不下来,乌林答的人估计也啃不下来。 这样的牵制,就能打击乌林答。 刘令植笑道:“陛下圣明!乌林答是众勃极烈中最骄横的。日后陛下要统一南梁,肯定不能还用勃极烈旧制,让他们牵着鼻子走。” 皇帝叹口气,虽未应和,但还是问刘令植:“你仿照南梁的职官体系替朕架构咱们靺鞨的新制度,有没有眉目呢?框架建好,再像北卢当年汉化一样,徐徐更替。” 刘令植道:“好了若只谈咱们现在的这片土地,已经好了。但要谈来日拿下南梁的江山,做天下一统的大皇帝,还没有全部设计好。再给臣半个月,可以先将黄河北岸三十六州郡先构建起一套班底。而仿照三省六部的模式,还需要和陛下一起考量用哪些人合适。” 这位老书生有自己的宏图远景,说得眼眸里如有光亮了起来。 大半辈子委屈不得志,终于有了施展自己才华的机会,辅佐一位君王,说不定还有第二位! 刘令植含笑看了看下首的温凌,期待着。 从皇宫出来,刘令植笑道:“大王见招拆招,还是颇为巧妙的。其实南梁的家伎,根本不算是人,怀了孕送人为妾的也比比皆是;反观咱们,重视私产,南梁的上贡分给谁就是谁的,他人不得染指。这一点抓得很妙。今日闹他一场,虽然无法立时就废掉幹不思,但陛下的真心实意二大王应该明白了吧?” 他像抚慰弟子一样拍拍温凌的肩胛:“借这次大战,敲打敲打凤霈这位胆小的皇帝,再顺便往江南揍一顿吴王凤震。大王建功,而幹不思遭忌,您想想,下一位太子又该谁?” 接着又拱拱手:“不过老夫是广陵人,老夫的恩师是姑苏人。这两片温柔富贵的宝地,望大王竭力保全!” 温凌不由也满怀憧憬起来,点头含笑道:“我明白,师父说过‘骑鹤下扬州’,扬州即是广陵郡吧?我也心怀向往要去看看呢!” 他见到了刘令植的马车前,于是服弟子之劳,上前为刘令植牵稳马匹,扶好车辕,又揭开车帘,亲自把刘令植扶上车。 刘令植拱手道谢,但又说:“打仗吧,杀伤难免。但以往也听闻大王杀戮颇重。唉,老夫心里希望大王还是成就为一代贤君,南梁的士人民众也更崇奉宽仁明君。大王此行打仗,能少杀戮还是少杀戮吧。” 温凌答应后,替他放下车帘。而后看着御夫打马,驾车往前。 他有些怔怔。 昨日之计,说成功似乎并未成功,说失败却又大有收获。 看来主要还是在文人的翻云覆雨唇舌里,自己还需再多修炼。 猛然又想起幹不思的话,心里又提了起来,杀戮心亦同时产生。 正在夕阳里默默梳理一切信息。突然见几名头脸包裹着的黑衣骑手,远远地飞驰而来。 温凌在战场多年,有着本能地警醒,喊了一句:“谁!” 又急急喊:“小心!” 然而马速非常!很快就看见那两骑靠近了刘令植的大车。两人手里是一丈的长槊,并头向车里扎去。 御夫勒马不及。 蓝油布车围上赫然溅了鲜红的血迹。 温凌瞠目结舌,一时只顾发足飞奔。 他的亲卫在后面边追边喊:“大王小心!” 那黑衣两骑已经拔出了带血的长槊。 温凌顿住步子,看了看自己穿的是棉朝袍,毫无抵御刀兵的能力。 宫城上驻守的士兵们也看见了,大概不需多久就能从城墙和城门过来增援,拿住凶手了。 温凌老鹰一般死死盯着两个人。 两个人对视一眼,那长槊丢到地上,而拔出腰刀,给了对方心脏位置一刀,均从马上摔了下来。 温凌这才再次发足奔跑过去。 车里一片血腥,刘令植被长槊扎穿了心脏和咽喉,是顿时就断气的,一双眼儿仍然睁着,口里吐出的血沫已经浸湿了他的长髯。 “先生!先生!”温凌抱着尸首,傻傻地只顾摇撼。 旁人亦不敢劝。 第154章 最恨刘令植的人是谁,温凌心里明白;能够到得守卫森严的宫墙前放肆杀人,谁能够做到,温凌也心知肚明。 他看着自己崇敬的老师倒在血泊里,一句遗言都不曾留下。他的泪水滚滚而下,表情却是木的。 好久,他的亲卫才低声劝道:“二大王,节哀吧。” 里头皇帝也已经发旨过来,命人严查两个刺客的身份,并将刘令植的尸首妥善送回他的府邸。 刘令植是南梁的逃犯,面颊上、胡须下,有代表耻辱身份的青印,被发现离开流放地则可格杀勿论,所以生前绝不可能还家;但是他曾经多次说过“狐死首丘”的话,给靺鞨皇帝及温凌出谋划策攻打南梁,也未必没有以战胜国而协助他衣锦还乡的暗愿。 第232章 但如今,大概只能把他的尸首送回广陵老家了。 温凌终于松开手,抹掉眼泪,手上沾染着的刘令植的鲜血顿时涂了一脸。 血腥味扑鼻而来,让他恍惚起来。 两边的亲卫忙把他也扶起来,劝说了几句,觉得他双腿发软,忙问:“也有马车,大王坐车吧。” 温凌摇摇头,接过自己的马鞭,拼尽力气翻身上马。 他的乌骓马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本能地摇头嘶鸣,仿佛上了战场。 温凌用带血的手拍拍马颊,轻劝道:“不急,不急,我会踏平江淮,把刘先生的骨殖送到广陵。” 回到王府,他把自己泡在温水里,闭着眼睛强迫自己放空心思。 幹不思势大,但也张狂,此举虽然除掉了他心目中的政敌,但也势必增添父汗对他的猜忌。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数雌 刘先生在他小时候陪他读书时就讲过这个故事。 洗了好久,澎湃的心潮终于稳定下来,他才起身出浴,让王府的丫鬟为他披上寝衣。 “拿点酒,我要好好睡一觉。”他说。 丫鬟端来酒,又问:“何娘子还在大王床榻上昏睡,是不是让她回后院去?” 温凌愣了一愣,才说:“不用了。就让她侍寝吧。” 丫鬟抿嘴一笑,心里也有些妒忌:何娉娉这昏沉沉的受伤模样,今日怕是不能在床榻上侍寝了,但居然这位主子毫不介意,还让她睡在主人榻上这么久。这看来是真爱啊! 温凌轻轻揭开帐子时,看见何娉娉睡得甜酣的模样。 她样子狼狈娇弱,头上缠着一圈素绢,隐隐渗出指顶大一团血迹;脸色发白,嘴唇浅粉,呼吸清浅,是没精神的病容;脸颊上四个指印清晰,肿得老高还没有消退,却惹人爱怜。 温凌不觉松开了手中的匕首,怔怔地坐在床边,看着她熟睡的模样。 他心里对自己说:就是一向太刚硬了,感情只敢暗暗埋着,不肯冲破理性分毫,结果总是给自己徒留遗憾。 她当然有过失,更有嫌疑,但是嫌疑来自于估测,而过失也未必至死,就不给她一个辩白的机会吗? 他看她的鼻尖和嘴唇实在太像失去的那个人失去了,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就算找到了替身,可以日日笙歌,夜夜被翻红浪,但心里还是缺失的,因为知道她不是“她”。 只是又忍不住,肌肤之亲之后产生的怜爱,以及她们俩太过相似之处甚多,总叫他舍不得。温凌伸手轻轻抚弄她的脸颊和鼻尖,最后手指抚到她的嘴唇上,来来回回,感受她唇形的完美。 那里敏感,被抚弄了一会儿,何娉娉就醒了,她睁开眼,惺忪地看了看面前的人,说:“啊,大王回来了?” 又说:“了不得,我竟然鸠占鹊巢了。”好像想要起身。 温凌手指用了三分力,按在她嘴唇上,含笑说:“占吧。” 何娉娉见他温存笑意,也就不起身了,瞥了他一眼,轻轻张嘴亲了亲他的手指,笑道:“我今日怕不能伺候呢。” 温凌被撩拨到了,俯身亲亲她的嘴唇,把她的额发拨到耳后,笑道:“没事。我也不是只想着那事。” 他就势躺进被窝里,轻轻搂着何娉娉的腰。 何娉娉也安然地享受着,看着他闭起来的一双眼,高峻的鼻梁,笑道:“大王累了吧?我倒是睡了一天了。” 他闭着眼睛说:“之前叫你辛苦受罪了,现在能好好休息,自然要好好休息的。” 又不经意地问:“那天幹不思怎么就被你激怒了?” 何娉娉不好意思地说:“他欲要侵犯过来,奴一时心里不愿意,推拒了他一下,就把他惹火了。” 温凌说:“唉,你怎么会犯这样的错?我的人就在外面,你虚与委蛇一下,很快就过去了,何必激怒他。他是什么猪脾气,你不懂啊?” 何娉娉只觉得心寒,嘴里驯顺地说:“是……要论原来奴学的本事,第一就是与男人虚与委蛇。可惜,即便是自小儿学的,也当不得心思不同了,原本当做职分来做的事,突然间就不情愿了。” 她这自然也是虚与委蛇,只不过换了个对象。 温凌心里冷笑:要是幹不思再聪明细心一点,我还真就会信你的话了! 何娉娉尚未觉察他笑意下心思已经变过了,她扭扭腰道:“睡了大半天了,得去……解个手。” 脸色微红,淘气小姑娘一样看着温凌。 温凌宽宏地说:“去吧。” 何娉娉解手回来,觉得口渴,又在放茶的小案桌上倒茶喝。这时看见案桌上除了一套钧窑的青瓷茶具外,还有一个匕首的刀鞘。 刀鞘做工极精:熟牛皮上用黄铜镀金镶边,两面嵌着十数块宝石。 她愣了愣,这是温凌的随身匕首,一般在门口会卸下交给信得过的使女保管。现在刀鞘在这儿,里面的刀刃呢? 温凌的声音从她身后的床榻上传来:“我的匕首好看不好看?” 何娉娉只能说:“自然是好的。” 本能地转过身,却见他已经坐在床沿了,海东青一般的锐利眼神直射过来,笑眯眯却只勾起一边嘴角,手里正盘玩着露刃的刀,刀锋寒光闪闪,仿佛还带着血色。 何娉娉的呼吸都窒住了,慌乱间退了半步,而后强笑着说:“吓煞人了。” “你猜它锋利不锋利呢?”他笑着问。 何娉娉后腰倚着案桌,强自笑着:“大王能贴身带着的宝器,自然是锋利的。” “不错,很锋利!”他说,“不说削铁如泥吧,平日宴会上吃白肉,那么大一块肉,它可以轻轻松松切得薄如纸,一点发钝的粗糙都没有。” 何娉娉咽着唾沫,果然见他招招手:“娉娉,你来。” 她双足机械麻木,头脑还很清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若是起了杀心,自己无论如何逃不出这王府。该来的总要面对,自己怀着必死之志,才肯冒险,一是答应凤霈替代被无意间发觉了的凤栖,跟着温凌来到北地;二是答应高云桐在这残暴异族王的府邸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期待着像西施貂蝉一样,做点祸乱他国的事。 既然如此,就面对吧。 她一声不吭,来到温凌身边。 温凌玩味地看着她,先严肃下来,手捏紧了刀柄,接着又弛然一笑,拍拍她的手背说:“傻瓜,不把我的刀鞘带来,难道我就枕着白刃睡?去拿来吧。” 何娉娉机械麻木的反身又去拿来了刀鞘。 温凌接过刀鞘,把心爱的匕首仔细插入鞘中,说声“睡吧”,两腿一抬,身子一倒,变为侧卧。而手握刀柄,刀放置于枕下,只要一抽、一挥,顿时可以杀掉趁他入睡来进犯的人。 何娉娉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他似乎真的很困,笑容消失了,粗声粗气道:“怎么还不上床来睡?” 何娉娉从他脚头爬上床榻里侧,小心钻进被子。 他呼吸沉稳,好像睡着了,但突然又冒出一句:“娉娉,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何娉娉浑身寒毛站立,自感脖子里起了一层粟粒,而头顶至背脊,全部如被冰沃,毫无热气。好半天才答道:“奴知道大王的意思。” 第233章 “大概只知道一层意思。”温凌说,“好好想想,是两层意思。” “是,奴慢慢想。” 无非,一层是警告她他已经知晓她的阴微心思了,不要再挑战他的底线;二层是表达他对她的恩与情,没舍得杀她,是最大的恩情,她不要得福不知。 何娉娉躺在他暖融融的身侧,整整一晚,浑身冰冷。 靺鞨皇帝召集完勃极烈会议之后,温凌和幹不思继续开始备战。 晋地比河东难打,幹不思心里明白,但是他只是被郭承恩打败过,一直只觉得南梁的军民一打就垮,都是废物点心;现在郭承恩又投靠了他,就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所以傲慢地接了旨意,还在外面放话:温凌拿不下来的地盘,只有等他幹不思去拿下了。 皇帝和温凌都心知肚明。 温凌忍下了这口气,不与幹不思计较。 皇帝毕竟还要考虑大局,谆谆地嘱咐了乌林答部落要好好保护太子,不要让他轻敌冒进。 但此时靺鞨的笔杆子刘令植死了,向南梁问责、试探的国书该由谁写,一时有些为难。 勃极烈会议上讨论了半天,实在是找不出能娴熟掌握汉人那种佶屈聱牙的骈四俪六文字的靺鞨人,即便是刘令植的得意门生温凌也是大摇其头:“通晓汉语是一说,读懂和喜好而已,要写这样一份文字畅达而毫无歧义的国书,千秋万代要留下来的,我尚无这样的本事。”不愿意做这个出头椽子,更不愿意将来哪里被人指摘出错误。 “那不妨从这次被俘虏的汉臣中挑选一个愿意写的呗。”一个勃极烈提议。 于是大家又讨论人选。 俘虏来的南梁臣子多的是,但亡国之臣,大多数表现得冷冷漠漠,或许不敢反抗,但也不热衷于为靺鞨当差做事,总是装傻充愣、推诿塞责的人多。 想了半天,只有章谊父子和沈素节似乎显得比较服从,肯热心做事,于是决定从他们俩问起。 章谊父子忖度了半天,还是没有答应写这种国书,明摆着就是把自己钉在万古千秋的耻辱柱上了,所以虽然极尽全力地找了理由和借口,心思还是叫人一看就透。 而沈素节,也是听到劝说之后半日说不出话,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很久,然后告诉靺鞨官员:“行吧,我来写。” 第155章 写完给南梁新帝凤霈的国书,沈素节官升三级,得到了皇帝赐下的一领红袍及一些银钱。 他兜里有了钱,正大光明地到永定渠边那条花街柳巷,喝酒听曲,显得荒唐无比。 小红唱了三首新曲,得了一大把的赏钱,笑吟吟给隐秘的阁子里的两个人蹲了蹲身:“多谢两位官人的打赏!高官人的新词写得实在是好!王府里都抄了词儿去给家姬学唱呢!” 高云桐矜持地端着酒杯,问:“那么,王府里近期又点了哪些新词来听?” 小红说:“一首《忆江南》,一首《塞上曲》。”她弹拨着琴弦,咿咿呀呀唱了一遍,都是听似普通的旧诗词。 高云桐从褡裢里摸赏钱,沈素节制止了他,说:“我来。” 等小红欢天喜地从沈素节那里捧了一盘子制钱离开后,沈素节亲自上前关好门户,叹口气说:“你别和我争。我刚挣了一笔不义之财,心中愧疚,上赶着花在这些不义之地才是正理,减轻我的愧疚感。”树慈 高云桐笑道:“想必是靺鞨人的赏钱。” 沈素节报之以一声长叹,耳朵根都红了。 高云桐安慰他说:“君心如山,我清楚。如今大家能齐心协力,盼着收复山河的一天,将来总有为自己洗清的时候。” 接着他问:“小红唱的这两首诗词感觉也有所指:《塞上曲》是说塞上空虚,可以进攻?《忆江南》是说他们又开始觊觎江南,想再次入侵?” 沈素节点点头说:“那两厢是对上了。江南吴王已经写了檄文广发天下,起军造反了。这给了靺鞨最好的口实,所以不错这次旗号是往江南而去,问责吴王。只不知是温凌去,还是幹不思去,还是都去。也不知道打算用怎么样的进攻路线。靺鞨皇帝是不是还都,我这里也不晓得,他们不像我们,御驾一动,又是禁军清路,又是祭告宗庙,马一骑,快得很。” 高云桐说:“听说关外今年极寒,幽州才入秋,黄龙府已经下了半个月的大雪了上回乔都管肯信我的谎话,也是喝多了自己告诉我‘这样的极寒,兄弟们吃不消也正常,只不该骗我义父’。但不知道这位靺鞨的皇帝究竟是贪图享受,怕受关外极寒的罪呢,还是勤政爱民,听说雪灾等等就要回驾打理民生呢?” 沈素节说:“我晓得你想知道什么了。我想办法打听这些消息来。包括这次谁打算去江南劫掠,什么样的线路,我尽力打探过来。” 高云桐说:“这都是一等一的机要,你千万当心!” 沈素节笑道:“我又不傻,肯定会小心的。再说,你答应过我,将来回我润州老家,要看看我的老父和妻子过得好不好。至于我么,估摸着也回不去了,身在曹营心在汉,能为故土做点什么,死也不怕。” 高云桐肃然,没多说什么,拿起桌上切肉的小刀,拂拭干净,在自己的手指上割了一刀,把血滴进两个人的杯子里。 沈素节问:“咦咦,这是干什么?” 高云桐说:“我跟当兵的人久了,学了一些丘八的习性。最重的誓言,莫过于歃血。我高云桐年岁小,觍颜拜琅玕为兄长。将来润州沈公,就是我的爹爹;你夫人就是我的嫂嫂;家中的儿女我就当亲生儿女,一定让兄长后顾无忧!” 又加了一句:“不过我也相信,靺鞨如今看着强大无俦,事实上之前胜利得太容易,已经开始轻飘浮躁、自以为是了,而且内里这么多矛盾,国内又遭雪灾并无余粮,真正是外头漂亮架子,内里虚浮骨子罢了。兄长日后归国还家,兄弟我也一定会努力!” 沈素节眼睛里闪着泪光,笑着说:“哦哟,这样的丘八习性我还不知道学不学得来!” 拿起高云桐割手指的小刀在自己手指上比划了两下,笑问:“疼不疼啊?” 高云桐也笑了:“有点疼。” 沈素节说:“其实日常被什么东西割伤了皮肤也很常见,自己割,好像有点下不了手。” 伸手在食指上了划了一下,只划出一道白印,咬咬牙用力划了一下,顿时开了一条口子,血滴滴答答就下来了。他叫了声“了不得!”,又赶紧取了酒杯等在下方,两只杯子里变得红彤彤的。 他把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止血,然后端起其中一只:“兄弟,愚兄先饮这一杯。你努力打回河东去!回江南时捎带着看望看望你干爹和你嫂嫂侄子侄女们!” 高云桐含泪而笑:“兄长,我们今日一条心,虽然不知道未来这条路会走得怎么样,但兄弟的誓言永恒不变!” 碰了碰沈素节的酒杯。两个人一起把酒饮尽。 何娉娉看见温凌在擦拭他的长弓,立刻想到之前零星听到的关于靺鞨又打算南侵的消息。 她知道温凌对她有警觉,但想到这次南侵又将是举国百姓的苦难,咬咬牙决定还是要打探一下情况。 第234章 她蹭蹬着门槛,含着笑问他:“怎么都忙得一头的汗?我给你点一盏茶,好不好?” 温凌放下他的长弓,看了看笑意清浅的何娉娉,点点头:“好,正好渴了。” 喝茶时,他看见何娉娉一眼一眼地瞥他那弓,不由放下杯子笑道:“我的弓好看么?” 何娉娉笑道:“这样的刀兵即便再漂亮,想到是用来杀人的,还不知道上面沾着多少鲜血、附着多少冤魂,就觉得脊梁骨发凉,怪瘆人的,不觉得好看。” 温凌把她拉到怀里,说:“我不杀人,人就要杀我,这世道弱肉强食,没办法的,所以它实在是护着我的。你摸一摸看,它不仅不冰冷,反而是热的。” 拉着她的手去抚摸那弓。 何娉娉好奇地摸了摸弓两端的饰角,又摸了摸用牛筋加固的竹胎,给他握过的地方真的是热乎乎的。雕花角弓十分精致,像一件艺术品,又是杀人利器,合起来想只觉得冲突又奇特。 “你再试试这弓弦。” 何娉娉又试了试弓弦,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做的?” 温凌回答:“牛脊筋,晒干析破成丝,再搓成的。好好保养的话,用一辈子都不会断” 弓弦很紧,何娉娉用了吃奶的劲也只能拉开弓弦半寸。 温凌笑道:“你们南人说:‘会挽雕弓如满月’,那样才能射出二百步,你这样射箭,一尺都射不出去。” 他双手环着何娉娉,又拉开弓,轻轻松松就是拉成满月状。那弓弦被拉紧之后,呈现出半透明,何娉娉那弹奏丝弦的指甲上去一拨,弓弦纹丝不动,绷得紧紧。温凌笑道:“难道这也能奏乐?” 何娉娉笑道:“这东西再美,也奏不出乐。即便它带着你的温度,是热乎乎的,但在我心里,杀人之器还是凉的。” 温凌的呼吸喷在她后颈。何娉娉听他半天没有说话,心里略略忐忑,不知道他是不是哪里有起了猜忌。 但少倾,听见温凌说:“我是皇子,但更是战士。战士的兵刃不可能不是杀人之器,也不可能久久存储而不使用。” “你又要打仗了?” “嗯。”他声音闷闷的,吻了吻她的耳垂,含含糊糊说,“又要打仗了。” 何娉娉横下一条心,假作无意地问:“去打北卢还是南梁?” 温凌好久才说:“北卢除了少许残兵剩勇还在往西逃窜,皇帝一家子都被郭承恩俘虏了,没什么要打的了。” 那就是要打南梁了。 何娉娉咬咬嘴唇,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试探下去,生怕问得太多会引起温凌的怀疑。 但温凌却像打开了话匣子:“南梁内讧,我父汗怕他们会趁机把欠我们的岁币和犒军金赖账,所以必须得带兵南下,驻扎到汴京附近再遣国使。如果我们立的那位皇帝肯顺从,就替他把国中叛乱平息了。” “这是人家的内政吧?” 温凌冷笑道:“什么内政!君臣之邦,他的内政就该我们过问。” 何娉娉便不多话了,心道:轮不到我为南梁说话。 温凌又说:“我父汗要从回黄龙府了,北边雪灾,要安抚各部。这次从南梁得来的粮食布匹、男女人等,也要分配到各部,补充奖赏他们在这次南征中做出的贡献。” 部落联盟制度的国家,为共同的目的合作起来,现在合作成功,也要分配战果,以便下次劫掠一样能够通力合作。 何娉娉有些明白靺鞨的运作方式,也深切地为那些被劫掠到北地的男男女女感到悲哀。她小心地问:“听说,南梁的女儿家们日子很不好过,不是到各家功臣为婢妾,就是在洗衣院做营伎?唉,原来谁不是爹娘捧在手心里长的?” 温凌不屑地笑道:“那是她们的命。女儿家已经算好的了,毕竟有个身子,还能为自己换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那些男人们,以前养尊处优,现在就是奴隶了。上次听几个猛安里的将士说笑,说这些南梁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让收个秋麦,只抵得上农人三分之一的效率,还哭哭啼啼更是可笑。后来拿鞭子抽了,才不哭了,但又蠢又慢却打不改。这还是在幽燕地带,要是到了我老家那里,天寒地冻的,只怕他们娇生惯养的更吃不消。” 何娉娉冷笑道:“谁心疼他们!南梁朝堂里他们尽够享福了,如今也该体会体会被他们盘剥的农人是怎么活命的。倒是无辜的女孩子们被他们这些臭男人牵累,真真叫个倒霉!” 温凌抱住她笑道:“原来你对男人铁石心肠。” 何娉娉转身对他媚然一瞥:“那要看是什么男人。” “我呢?” 何娉娉故意说:“也只配我铁石心肠了。” 温凌笑道:“难道你不该感激我对你那么好?” 何娉娉手指在他胸口画圈,时不时抬起眼皮瞭他一眼,好半天才说:“大王对我吧……以往还算好,可是您这次南下,要是把我孤零零撂下,我就知道这首先是个死没良心的臭男人,当然也只好铁石心肠了。” 温凌笑道:“把你撂在这儿我也不放心的,当然要带了你走。只是随着我行军可不比在这里大房子住着舒服,到时候不要说我委屈你。” 何娉娉抱住他的脖子,贴近他的胸口,低声说:“只要能在一起,吃这么点苦头又怕什么!” 她说得情意绵绵,温凌吻她的顶心也吻得情意绵绵。 但两个人各怀鬼胎。 何娉娉想着的是:怎么尽快把她这里了解到的消息递出去。 而温凌想:我放了这么多消息给你,倒要看看会透露出去多少! 两个人相拥缠绵了一阵,女人抬头而男人垂首,目光一碰,瞳仁均是一缩。于是又都凑上来,闭着眼睛唇舌长吻。 吻到兴头上来,温凌把她打横一抱,丢在榻上,三两下剥净衣裙。 何娉娉被他撩拨得“咯咯咯”一阵笑,又很快陷入到他的孔武有力中,发出迷醉的喘息。 温凌看着她仰起的洁白的脖颈,上面有几朵娇嫩的花痕。 他一头越发有征服的满足感,一头又不断告诫自己:凤栖已经死了,这个不是凤栖,前来替代亦有不可说的用意。 手抚到她的脖子上,既有想用力掐下去的欲望,又觉得舍不得:凤栖已经死了,好容易有这么一个形神兼备的,只要能在他指掌之中,又怕她翻什么天呢? 于是,在她脖颈上用力抚过的手继续向下。 她有点疼,挣扎了两下,扭着身子求饶:“大王!别。” 温凌笑着吻了吻她蹙起的眉心,低声在她耳垂边问:“那你乖不乖?” 她又娇又委屈:“我哪里不乖?” 他手里用了些力拧了她一把,在她挣扎的当口又问:“听话不听话?” 她确实受不了他的力气,委委屈屈说:“怎么不听的呀,你真是……无理找茬儿。” 温凌笑着温柔起来,刚刚那样真是情致满满!她的娇弱,她的紧张,她的疼痛,她的屈服,无一不可人,胜过当年翠灵,也是他想在凤栖身上体验而最终失之交臂的感受。 他自上而下凝望着何娉娉微蹙着眉、闭紧着眼、张开双唇大口大口汲取空气的模样,感受她的艳红色指甲不轻不重地在他胳膊和背上划出浅浅的红痕…… 第235章 好吧,留着吧,太弥足珍贵了。 温凌在最心满意足的时候,在她身上这样想着。 第156章 深秋的汴京开始飘雪,宫城里的雪花开始积起来,慢慢树梢白了,慢慢大殿的顶也白了。 “爹爹!爹爹!”凤栖提着裙子,步履如飞,一直奔到凤霈的内寝门口才停下喊道。 出来开门的不是宫女,而是她的嫡母周蓼,皱着眉先批评她:“咋咋呼呼的,哪有闺秀的模样!消息再急,也急不到需要提起裙子露出胫衣(类似于裤子)的程度,你这规矩真是还给教养嬷嬷了!” 凤栖放下裙子,心道:那我提溜起裙子,露出两条裤腿骑马的模样你要见到了,只怕要拿戒尺来打我了。 她问:“我爹爹呢?” 周蓼朝里面努努嘴:“在窗户边独自犯愁呢。你要是给他添堵来的,话得慢慢说。” 她压低声音:“你爹爹啊,遇到点折腾事儿,就又开始想撂挑子了。” “我这不是添堵的事,是好事。”凤栖笑道,“准保他听了就来劲了。” 周蓼哼一声:“要他来劲,除非是天下太平,他又可以浪荡在教坊司,成天诗酒美人、金玉文玩,尽情过糊涂纨绔的日子,他一定比谁都来劲。” 知夫莫若妻,凤栖想想也觉得颇为活画了自己这位爹爹。见周蓼移开身子,抬抬下巴示意她进去,于是俏俏地向母亲蹲了蹲身。 周蓼眼神里有刹那的温柔,而后又一如往昔地蹙起眉,严肃地拿起绣花绷子开始做女工。 凤栖走到父亲身边,说:“爹爹,我从磁州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凤霈正拨弄着小火炉和里面的篆香,扭头见爱女,终于笑了笑:“这年头还有好消息啊?到我这里的消息一件赛一件恶心人。你说说看。” 凤栖有些同情爹爹,不错,他被迫登基之后基本没有听到过好消息。 除了河东、河北、河南的少数州郡迫于靺鞨的淫威或有从龙之功的梦想,是肯向凤霈称臣的之外,秦晋、蜀地、两湖、江南、乃至更远的岭南,都没有人认账。 这倒还好,毕竟凤霈并不执着于当皇帝,本来就是“权知”的,撒手也不觉得可惜,但自入秋以来,靺鞨就开始催要岁币和犒军金,道是南梁地域辽阔,河东河北虽然颗粒无收,江淮两岸却是风调雨顺的,凭什么不能给钱?凤霈一边向江南各郡求援,一边向靺鞨求恕,既怕得罪靺鞨,又不忍心威逼其他州郡,结果反倒是两边不讨好。 他的三哥凤震在宋纲的协助下起兵造反,凤霈急得不行,私下里写信给三哥说明了自己的为难之处,希望他能够支持自己,保全国家,此信杳如黄鹤,再无回音;三位姓周的舅兄去劝说宋纲,也无果。 他又派人到江南带口信,据说凤震听了信使说了一半,便喝令把信使推出去杖责,责打完才说:“我知道你是带话的,所以不杀你,你告诉晋王:九哥不用谈什么情非得已,七哥被擒,宗庙全毁,是个男人就应当与敌誓不两立,还当敌人的傀儡皇帝?岂不可笑至极!此事没什么可谈的,九哥谢罪退位,兄弟之情尚能保全,如其不然,九哥就是宗庙社稷的罪人,愚兄我不得不为凤氏清除祸害!” 看到一瘸一拐、扶痛带来消息的信使,凤霈气急得在朝堂上跳脚。 他当即把那皇帝和亲王均可戴的硬翅乌纱解下来往自家座椅旁的御座上一掼,怒道:“这御座我一天都没有坐过!皇帝的冕服、朝服我也一天都没穿戴过!现在就派人到江南去请三哥!吴王想要这椅子、这帽子,请来自取!我自愿废弃王爵,到山里修修禅道,了此残生!” 结果当然是被众臣劝住了。群臣有真心觉得吴王太过分的,也有不甘心自己的从龙之功的。 凤霈回到后宫,被妻子骂了一顿:“他这话说出来,你还想着到山里修修禅道?他给你留条命软禁终身都是客气的!吴王有什么能耐?胆小怕事、懦弱无能,唯独擅长阴人,你们凤家的人都是这样德行,他也不例外!他无非是现在离靺鞨占领的地方远,有恃无恐拿话挤兑你。别理他就是了。” 凤霈被骂老实了,不敢再行这样荒唐的挂冠辞朝之举。 但是她周家的兄弟都没有能说服宋纲,宋纲“老顽固”之称也非浪得虚名了。 却说此刻,凤栖看爹爹愁眉苦脸的模样,说:“蜡丸是高云桐送到磁州的,虽然耽误了一些时日,但总算消息到了。靺鞨举兵南下,打着要铲除‘叛贼’吴王的旗号呢!” 凤霈大惊:“亭卿,这叫什么好消息!靺鞨人又要南侵啊!” 他脸都急白了,本来握着拨弄火炉的火箸,现在手也松开了,银制的火箸“当啷”落在地上,他也没心思去捡。 凤栖蹲身把火箸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香灰。 听见父亲在责怪她:“亭卿,你这心态就不对啊!我虽然气恨你三伯,但毕竟是兄弟;便不谈兄弟,毕竟都是大梁的皇族。外侵来了,打着要铲除我的兄长的旗号,难道真只为了替我杀了吴王?他们狼子野心,不就是怪我拖延着不肯把钱粮送过去吗?不就是杀鸡儆猴吗?!再说,要靠外虏来对付自己的国人家人,我还真是生生世世坐实了这个‘儿皇帝’了!” 凤栖听他气得气儿都喘不匀净了,笑嘻嘻起身,把火箸塞回他手里:“爹爹!难道我不晓得靺鞨人没安好心?我话说了一半,您就把我骂一顿,真是!” 原来才说了一半,凤霈怦怦乱跳的心脏终于慢慢平复,吁了一口气说:“那你接着说。” 凤栖说:“靺鞨人早就想动手了,但之所以拖到现在,白沟河那里还没有动兵的消息传过来,是因为高云桐借着郭承恩的名头,用着郭承恩的人马,带军奇袭了靺鞨的京畿黄龙府,靺鞨皇帝正在回辇之时,马匹受惊,那位皇帝也厥扑在地,可能也受伤了。” “一国的皇帝,防卫如此松懈?” “黄龙府那里根本就没有我们这样的城池,靺鞨的皇帝一直都是马匹上来去,也不像我们这里里三层外三层的仪驾,更多的应该是想都没想到,据说是用的轻巧的小火砲,可把靺鞨的战马都吓得尥蹶子了。”她笑着说。 小小的素绢上根本写不了太多细节,她一半靠与他的心意相通,一半也靠脑中猜测,如临其境,如闻其声,更在想象中描摹这位投笔从戎的书生该变成了什么模样。因而笑容可掬,在她父亲看来实在是奇怪。 “估计那位靺鞨皇帝没什么大事吧?你的消息不是说:靺鞨举兵南下了?” 凤栖点点头:“南下是一直要南下的,但靺鞨背后的老本营被袭,肯定耽误了点时间。高云桐说,东北的白山黑水之地,他也很不熟悉,所以奇袭成功后不敢久久逗留,立刻带兵折返,一路上也颇有收获,可以赶在靺鞨两路进犯队伍之前到河东河北布阵。” 她又说:“他还说啦,这次温凌和幹不思的路线正好交换过来,东路要严防死守温凌,西路若能干掉身为太子的幹不思,又可以重创靺鞨朝野。这些消息,是何娉娉和沈素节悄然传出来的。” 凤霈沉吟不语,但眉头舒展多了。 第236章 凤栖说:“不管怎么样,何娉娉也是我姐姐家族的那件冤屈,爹爹还是要说话算话为何家平反的。” “这是小事。”凤霈说,“若是这一仗我们赢了,天下就知道我卧薪尝胆的苦心了,我也可以光明磊落地为前朝之事翻案。只是” 他又开始犯愁:“只是,一来靺鞨那么强悍,我们怎么对抗得过?二来我三哥还在后方不给我省心,要是他乘我全力对付北境敌人的时候,在南边偷袭我怎么办?” 凤栖肃然起来:“要是三伯不顾大局,借机挑起内战,他才会是天下的罪人。” “他现在有宋纲扶持,宋纲又是在这次汴梁兵败之后,振臂一呼、天下响应的角色。”凤霈摇摇头,“咱们觉得内讧必然加剧外忧,但他们的角度看:我才是投降的儿皇帝,不把我干掉,就无法收复故土。” 他敲敲自己的头,苦恼不已:“唉!世界上最大的委屈就是说不出来的委屈!宋纲那个老顽固,任谁劝说都不听,认定了我是贪恋这个权位。我现在要稳着靺鞨,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和他宣战,亭卿,你说我难不难!” 凤栖不由就感同身受了,见爹爹眼眶里似乎都聚着泪水,急忙挽住他的胳膊摇一摇:“爹爹,咱们不急。现在只是刚刚有消息来,一切还未成定局,吴王虽然发檄,也未闻在点兵备战;曹节度使所守的晋地,如今是关键,他虽然没有奉爹爹为君,但倒不是个刚愎自用的人,爹爹不妨把情况写一封密信给他,让他做好备战,将来他也可以为爹爹发声。” “也只能如此了。”凤霈点点头。 “爹爹发一封密旨给曹将军,女儿也写一封信给他。”凤栖说,“一来参差印证,二来我可以略谈一谈是高云桐那厢来的消息。曹将军对高云桐一向印象不错,说不定愿意多听两句。” 第157章 凤栖猜的不错,曹铮和宋纲不一样,他之所以不肯承认凤霈的帝位,只是为了不听从“乱命”,而并没有太多个人的偏狭看法。 曹铮很快回复了凤霈的“手书”,是用密匣封着送来的。 他坦言自己已经做好了在并州御敌的准备,伏兵已经推到了忻州附近,幹不思敢来,就要打到他满地找牙。又说河北一带沦陷地区,起义军至少有二十几支,亦将悄然组织成伍,旗号是“齐御外虏,全我山河”,利用优势的地形,誓把温凌拒之于国门外。 凤霈简直是喜出望外。 朝内他笃信的人不多,但后宫之中,他的妻女还是可以信赖的,他几乎是小跑着把曹铮的信给周蓼和凤栖看,然后长吁了一口气说:“曹铮不枉七哥一直信赖他,比章谊、关通那些都靠谱多了!” 周蓼道:“不错,他肯出力,我们也要在后方出力,才能叫天下看见,知道大王你的苦心孤诣。” 她向外指了指:“如今汴梁受过一次洗劫了,百姓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你先开言路,听听他们怎么评价你的群臣;你也在朝这么多时日了,留在汴京的这个临时班子怎么样你应该也有数了,哪些人靠谱能用,哪些人则事不宜迟要谪贬出去,免得拖了后腿,现在就要计划起来。” 凤霈还有些担心,小心翼翼问:“但靺鞨来势汹汹,要是打不过怎么办?” 周蓼凶巴巴说:“打不过,大家一道死!捐躯为国难道不是如今最好的结局?!好容易有个让你洗刷自己的机会,你还担忧这个担忧那个的!” 凤霈陪着笑说:“我自己并不怕死,还不是担心你们母女几个……” 周蓼说:“你不怕死,我们也不怕。靺鞨的军营都进过了,离被侮辱只差一线,再遭遇一次就知道什么时候便可自寻干净,不会再次受辱的。” “还有吴王……” “别理他!”周蓼白眼一翻,“我倒不信,他若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从背后偷袭你,你看宋纲还给不给他做宰相,天下人还认不认可他是‘拨乱反正’!他要是连个道理都撑不起,你看他还有什么旗号来抢这个皇位!” 眼睛一瞟,看见凤栖正在猛点头。 周蓼不由一笑,对凤栖说:“今日是个大日子,你点茶,我亲自下厨,弄点家常的酒宴,为你爹爹壮壮胆!” “好!”凤栖笑着答应了。 “慢!”凤霈叫住了女儿,瞥瞥妻子。 周蓼冷哼一声:“什么事要鬼鬼祟祟的?你们父女俩有私话,我出去先备酒宴就是了。你可别拿过往那纨绔的一套教坏了女儿,不然我和你没完。” 凤霈等她出去了,才从密匣最底下掏出一封信函,笑道:“亭卿,猜猜这是谁写的?” 凤栖瞪大眼睛,看看父亲的满面笑,又看看函面上一片雪白、毫无一字的样子,突然瞧出其上桐花暗纹,顿时耳朵一红,一把抢过信函:“给我,我自己看。” 凤霈说:“我也看过了,没密封,也没启封词,里面呢也没什么私话,只是呼你的小字。” 里面一定还有他们心意互通的那些隐晦诗文。 凤栖脸也都红了,但这小贼不写启封词、不密封函面,摆明了也没怕别人看。她说声:“我知道了。” 凤霈很懂她心思,体贴地说:“你到侧屋我的书房去看吧,那里安静,也没有外人。” 原来高云桐已经回到晋地了。 那场把靺鞨皇帝吓得惊扑在地的奇袭就是高云桐设计的。他利用了乔都管被温凌暗杀的事件,鼓噪隶属郭承恩的两路人马共同“报仇”。在靺鞨的大本营黄龙府外设计了火砲突袭,其实火砲威力并不足够大,靺鞨军的死伤并不多,但那火药突然炸开时火焰带着碎瓦喷溅的威慑力,对于靠着骑兵优势冲突作战的靺鞨人而言是足够了。 冰天雪地里的一场突袭打完,高云桐没有恋战,指挥马队后撤,死去的乔都管的人殿后。 当然,乔都管的人是郭承恩的嫡系,胸口上与乔都管一样带着青狼纹绣,在黄龙府外被逮去了几个,想必嘴是严的,但给郭承恩埋下了“伏笔”,驻守云州的郭家军大概又将变成墙头草,在叛逃自保与襄助靺鞨之间摇摆。 他在信中隐晦地又说了他在河北各郡招纳各路起义反抗的草莽的事。河北河东的百姓都不甘心做亡国奴,还有些不愿意投降的官军,也多有借助地形落草为寇的。各营各寨实力不大,但只要肯联合起来,就是阻碍温凌在河北诸州郡前进的“民心”。 现在,他安排好了这些,飞驰到并州,向曹铮报到,也把这些时日在磁州、在幽州、在路上的一切所见所闻告知曹铮,让曹铮下定决心帮助汴京的凤霈。 凤栖把信纸翻到最后,仍没有找到他应该写的情诗,不由有点失望。属呲 不甘心,重头又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他的分毫私意,不由自己生起闷气来。盘坐在父亲的书案前,把高云桐的来信揉成一团扔在砚台里。 不知闷气生了多久,殿中宫人敲敲屋门,来唤她吃饭: “四娘子。”用这样不带贵贱的称呼,“宴席已经开了。” 凤栖把沾了干涸墨迹的几张信纸拈出来,胡乱折了几下,想塞进褡裢,又心里有气,最后干脆扔进了火盆里,看着它们化作翩翩的黑蝴蝶。 第237章 便殿里,开了一桌席面,只叫了两个内廷侍奉的歌姬在轻弹清唱。 母亲周蓼已经烫了酒,陪在父亲凤霈身边。她素来刻板,凤霈也有些怕这样一位严妻,总是敬而远之,两个人很少有说笑的时候,但今日居然都在笑。 周蓼执壶给他添了一杯热酒,说:“行吧,今天难得都高兴,你就喝个尽兴吧哎,自打进京,你也再没有在晋阳时那样畅畅快快喝酒听曲了。” 凤霈忧虑了这许久,今日这样小的一点好消息,却让他像得到了最重要的认可一样欢欣鼓舞。他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还对妻女说:“这是甜醴,喝不醉的,你们也……也喝点……呃……”酒嗝时时。 周蓼伸手扇了扇鼻翼,低声道:“喝多了就不自知……” 凤霈笑道:“曹铮好样的!高云桐好样的!为他们俩干一杯!” 开始有点找不到自己的嘴在哪里了,差点把酒倒进鼻子里。 周蓼上前夺过他的酒杯,责怪道:“好了,是我太纵着你了,不能再喝了。” 凤霈带醉笑道:“好娘子,你一点……一点都不纵着我!你特像……特像我的亲娘!天天……管……管我。管得好!管……得好!” 一边竖起大拇指,一边拽着周蓼的衣袖。 周蓼啼笑皆非:“大王,妾也没那么老,当不了您的亲娘贵妃娘娘去世好些年了,要是她来管着你们兄弟,今日就没这样的劫难……” 她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看丈夫小忧则惧,小顺则狂的模样,心里又是隐忧翻腾上来,劝阻道:“仗还没打,我们还没赢。等赢回了国土和尊严,你再一醉方休,现在不喝了,啊!” 哄孩子似的哄他,扭头对凤栖说:“亭娘,煎些浓茶,不要点茶,先给他醒醒酒。” 凤栖急急煎茶回来,面前一幕叫她赶紧低下了头窃笑: 凤霈执着地拽着周蓼的衣袖:“好王妃,我今日并不怕你,你难得陪我一睡,不得推辞!……”抓过周蓼的手“吧唧”亲了一口。 凤栖赶紧憋着,肚子里一阵抽抽的疼。 周蓼当着女儿和歌姬的面,脸上也有点下不来,她又没有寻常夫妻那种打情骂俏的亲昵举动,只能抽着手、板着脸说:“别闹!老夫老妻了,丢人不丢人?!” 然而劝不动醉鬼,只好又说:“我今日斋戒!” “不斋戒了!”醉鬼握着她的手不放。 凤栖鲜少看到这样的一幕,垂头道:“爹爹,母亲,我头疼,先告退了。” 赶紧脚底抹油走了。 弹琴的那个宫中歌姬见不成样,急急说:“奴也先告退了。” 另一个也起身想要告退,周蓼说:“你等会儿。” 那个是唱新词的,手里只有一副檀板,此刻见“帝后”这副模样也很好玩,又不敢笑,又不敢走,只等听见周蓼说:“醉得太不成话了。你来帮我拉开他,叫外头的宦官进来,扶大王回寝宫睡。” 那歌姬急忙答应,上前扶着凤霈,劝说着:“官家,这酒有点上头,您喝点茶,好好睡一觉。” 凤霈扭头对着那清丽的歌姬,笑道:“官家?我七哥来了么?你是他宠过的内人?” 歌姬被他缠住了,求助地看了看周蓼。 周蓼一向对丈夫无感,但又是世俗眼里最贤惠的那类妻子:丈夫是男人,广纳姬妾、多生子女,是她作为正室王妃应当操心而不应当嫉妒的。从小周氏家训中就讲这样的为妇之道,打理家事、辅佐丈夫、绵延子嗣、教养儿女,她全部不折不扣做到并做好了。 如今,凤霈喝醉了,眼里闪着光,笑得很开心。那歌姬虽说在推拒,但半推半拒,也是个熟稔人儿。 周蓼说:“要不,你伺候大王吧。” 那歌姬“啊?”了一声,羞臊地垂头,又斜瞥了一眼凤霈。 富贵险中求。 周蓼没有任何不快和纠结,拔脚离开了,还把便殿的门给带上了。 那歌姬胆子大了起来,扶掖时便把柔软的身子靠了过去:“官家,小心。” “我七哥好像没有回来。”凤霈大着舌头说。 歌姬掩口笑道:“官家怎么忘了?如今您才是官家呀,前头一位官家,不是被靺鞨掳走了?” “那你是何人?” 歌姬道:“奴奴叫春燕。” “我七哥……” “奴奴也伺候过前一位官家。”春燕脸上浮着红云,瞟着凤霈,心里怦怦地跳:身份低微,若是能今朝攀龙附凤,甚至有了身孕,作为教坊贱籍的苦日子说不定就到头了。 她低声说:“可惜前一位官家……不怎么中用。”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臊,但眼睛中的光芒越来越盛,钩子般直勾过去,把本就是爱流连于坊曲的凤霈的魂儿给勾了过去…… 第158章 周蓼在熏笼旁认真做着手中一件丝绵衫,还差里子上最后一道缝边,她吃力地捶了捶腰。 在她身旁的凤栖说:“母亲,歇一歇吧。” 脑袋伸过去看了看,又问:“咦,这是爹爹的绵衫么?” 周蓼检查了一下整件衫子的针脚,才说:“你爹爹不缺衣衫,这是我打算为边疆战士做的绵衫,天气越发冷了,前头河东河北这么闹了一场,士兵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极多,如今只怕连寄送寒衣的人都没有。我这里先做起来,然后悄悄让在京的仕女们依着样儿做上几千件给前线送去,表表咱们女人家对国家战士的心意。” 原来是给战士的寒衣。 凤栖好像有久远的记忆她也曾经做过这样的寒衣,还因缘巧合,穿在了那个人身上。 这转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呀,外头下着大雪,连下了四五天了,还是飘飘扬扬,没有雪霁的迹象。 前线战火已经触发,因为凤霈终于硬气了一回,在回复靺鞨的国书上毫无畏惧地写上了:“吴王发檄确是僭乱,然此乃凤氏家事,吴王将自亟天讨,不劳六军南渡襄助。”拒绝了靺鞨前来“协助平叛”的“好意”。 当然,这份国书写得硬气没有用。在靺鞨的眼中,毫无硬气的南梁居然敢拒绝自己,正好是出征的最好口实,而且知道黄河两岸各地已经被劫掠光了,于是这次已经把目光投向江淮,期待着在那富庶的地方再捞笔大的。 凤栖说:“不知道前线战况怎么样?” 周蓼说:“听说还可以。” 又说:“你爹爹被逼得没法,在朝中先清洗了一拨,那时候谄颜劝进他的,基本都谪贬出去了,拔擢了一批新人,都是一腔热血,只是到底处政的能力弱些。消息流转有些缓慢,也缺少灵活的渠道。现在各路驿站的消息发马递铺过来,总有耽误。” 她叹息了一声:“如今百废待兴,也只能先熬着了,这一仗不论打多久,只要撑住了,你爹爹的威望就算是立住了。” “以后呢?” 周蓼不由也有些茫然:“以后……以后再说吧。” 登上皇帝之位,若要再让出来,几乎就是死路一条,无论是被俘的凤霄,还是造反的凤震,只要到了这个位置,就都不会允许“卧榻之旁有鼾睡的人”。 “爹爹若能像如今一样争气,倒也不妨就当这个官家。”凤栖说。 第238章 “别胡说。”周蓼却有些紧张,“那时候说好了‘权知’,这会儿又肖想这个位置,叫人听起来只以为口是心非呢。” 凤栖不以为然,但嫡母就是这样端方、难变通的性子,她也不急着说服,到了推车撞壁的时分,自然要做出不至于拖死全家的抉择。 于是,她接过母亲手里一件未完成的寒衣,飞针走线,把里子上最后一个口子缝上了,最后用牙齿咬断了丝线。 还待给母亲检查一下质量,突然听见屋外有宫人在回报:“娘娘,娘娘,有一件事机密紧要,要请您定夺。”声音有些紧张不安。 周蓼惊弓之鸟一样,顿时也有些紧张不安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方道:“那你进来说。” 一个穿紫色圆领袍的女官匆匆进来,仔细地关上了门,才对周蓼躬身道:“娘娘,宫伎春燕刚刚经御医诊断,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 “春燕?是哪个?”周蓼眨着眼,一时没想起来。 女官越发压低了声音:“就是上回家宴,官家喝醉了的那次,是她最后服侍官家的。” 周蓼顿时有了印象,口不择言问:“伺候到床上了?” 女官尴尬地陪笑。 周蓼自知失言。那天叫“伺候”是她亲自吩咐的,这个词一语双关,可以认为是宫人伺候主子正常睡眠,但也可以认为是床榻间的那种“伺候”。她内心也没有否认是那种“伺候”,只是乍一听闻,有些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不过她很快恢复了嫡室应有的从容,笑道:“如果是大王失德,该认账就要认账,既是有关凤氏的子嗣,也是有关一个女儿家的名声,都极要紧的。” “但是……”那女官在宫中多年,深晓其中利弊,脸色很难堪,犹豫半日才说,“那位春燕小娘子,原来是在房闱间侍奉过前面那位官家的……而且,曾经颇得宠爱,先官家已经口头允诺要脱籍给‘侍御’之名号,听闻者甚众。” 这就意味着,这位春燕不是普通的宫伎,而是接近成为凤霄低等嫔妃了。凤霈这一睡,也接近于“弟欺兄妾”了。 周蓼刚刚平息的情绪又一下子绷紧了,倒抽了一口凉气。 女官看她半天都没有做声,于是低声献策:“宫中,有那种药。” 周蓼知道她指的是堕胎。 睡虽然睡了,但是只要不留下孩子,人不知鬼不觉的,也不会给凤霈的名声抹黑。 周蓼问:“那叫春燕的,自己肯不肯?” 女官陪笑摇摇头:“她怎么肯!前头官家已经无望了,她就等着这样一个机会脱籍为良家,甚至飞上枝头变凤凰,本来就侥幸没有在汴京之难里被靺鞨人捉走,现在又来了这样好的机会。所以若要堕胎……少不得还是要用强的。” 周蓼不由踌躇,沉吟许久方道:“这样不好吧。何况大王子嗣艰难,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要是这个生下来,还是个男孩,也算绵延了凤霈的宗祧。周蓼半日才想定了,说:“留着吧,小心些不要让别人知道。这个宫伎,先处理脱籍,然后给她改名更姓,再谈其他。必须得跟她说,不得以腹中一块肉张狂,否则什么都保不住。” 女官应了,退了出去。 凤栖觑眼儿见母亲面色凝重,拈着针好久都在发呆。 “母亲。” “嗳。”周蓼应了一声,声音苦涩,半晌才说,“你爹爹这个人啊……” 又半晌又来了一句:“但也怪我,大意了。” 凤栖也知道难以劝她,只能言他事来排解。 “我也一起做给战士们的寒衣吧。”她对母亲说。 自然,周蓼欣慰地点了点头。 凤霈临幸过的宫伎有了身孕,他自己还不晓得。第二天还兴高采烈的,看见妻女进到侧殿,他兴奋地说:“有一件好消息!” 周蓼冷冰冰说:“妾也有一件好消息。” 凤霈笑道:“怎么,还有双喜临门这种好事?但不知道我们指的是不是同一件好消息?” 他特为看了凤栖一眼,笑得眼角的纹路深邃起来。 周蓼说:“恭喜大王,继第六个小女之后,又要当爹爹了。” 凤霈笑容凝固:“谁怀上了?我这一阵招幸……不多啊,而且,她们几个不是很久都没能生了么,我以为……” 他自然有一大群姬妾,也跟着他从晋阳到汴京,再从汴京的王府到了皇宫,但自从八年前有了凤栖最小的妹妹之外,已经再没有让妾室们怀上了。他年纪也不小,自然认为自己已经没了让妻妾们诞育子嗣的能力。 周蓼说:“是家宴那回伺候您的宫伎春燕。” 见凤霈张大了嘴,她补充道:“孩子我让留下了,毕竟是一条性命,也是你的子嗣。但你须晓得,春燕也伺候过你皇帝七哥,差点还有了封号,所以这件事不能大张旗鼓,让春燕安安静静生下来,位份什么以后徐徐图之,不要现在就闹出笑话来。” 凤霈很是尴尬特别是成年的女儿还在一旁睁大眼睛一五一十听着。 等老婆的训话训完,他赶紧说:“知道了。” 然后听见周蓼问他:“那么大王说的好消息是什么?” 凤霈已经没了刚刚那种激动兴奋,闷闷说:“也算不得多大的好消息。前一阵消息不通,我也着急,今日晋地传来曹铮的密奏,汇报了并州打退了靺鞨太子幹不思已经三回,而河东河北一带,散在各处的士兵和落草的盗寇被集结成一支义军,颇得名望,愿意投诚。” 这其实倒不折不扣是好消息了。 凤霈又看了女儿凤栖一眼:“到汴梁来送曹铮密奏的不是外人,是你认识的高云桐。” 凤栖陡然听到这个消息,瞪大眼睛眨巴了几下,俄而反应过来,撇脸嘀咕着:“哦,就是认识嘛,盯着我做什么?……” 那时候耍着无赖说要嫁给高云桐的也是她。 凤霈知道她是不好意思。本来倒能打趣两句,但春燕怀孕的事让他没了打趣的心情。 所以只笑了笑,又说:“他亲自到京,有很多事要当面禀报。对了,集结河东河北义军的也是他,大家奉他为将领,以文作武,那支军队的旗号,就叫‘高家军’。这样一支近乎十万人的军队,他自然也要向朝廷汇报是个通晓事理的人。” “哦,我晓得了。”凤栖不咸不淡地说。 凤霈说:“事情遏密,我约他稍倾就进宫来,谈好事,就留他在宫中吃午膳。”数雌 又一次盯着凤栖。 凤栖给他盯得有点恼火,小性子也起了:“爹爹,您一直看着女儿,是不是怕御膳房的菜色做得不好,要女儿亲自下厨呢?” “嗐!”凤霈拿她的嘴尖舌利没办法,苦笑着直白说道,“难道你不想见一见他?” 凤栖心想:好容易来封信,连句甜话都不写,是故意拿腔调呢?我上赶着巴结他么? 她傲然道:“爹爹,我虽然不敢把自己当公主,可也毕竟不是小门小户的碧玉,倚着门户张望男人,传出去多不好听!还是不见了吧。” 虽然诧异,但周蓼还是为她说话:“亭娘到底长大了,能够知道男女大防的礼数总是好的,不见就不见吧。将来那高云桐肯为国效力,能建功立业,他身上的罪名就可以抵消掉,甚至可以为他翻案,那时候有了功名,下嫁女儿也就说得通了。” 第239章 凤栖脸不由红了:“越说越离谱了!哪个上赶着要嫁给他!” 佯作生气,连告退都没有,提着那身女官的紫色裙子就奔了出去。 然而口是心非,到了外面,抬眼见漫天的白雪纷纷扬扬地下,她不由就心情爽朗,伸手接了一些冰凉凉的雪花,又从手心里吹走,低声自语:“一块木头罢了,不知有什么好的……” 瞥瞥紫宸殿殿门的方向,一脸不屑,却又忍不住抿嘴儿一笑。 第159章 凤栖远远地竟没能认出进殿的高云桐。 她只是猜测,那个披着黑色斗篷,在铺满白雪的丹墀上拾级而上的男人有没有可能是他? 实在是差异有些大:他理应是一个书生,虽然充军这一年来不免风吹日晒,也自愿骑射习武,不是一派文弱的模样,但毕竟还是文士;可现在乍一看,那挺拔巍峨的身姿倒更像常年金戈铁马的温凌一样,有一种远看就叫人不能逼视的气势。 高云桐今日是“独面”,偌大的紫宸殿里,只有他一个人。 进殿为行礼和称呼,他有些踌躇,然而一抬头,就看见凤霈只是坐在御座边的一张椅子上,穿戴也不是皇帝的赭黄色常服,只是紫色公服而已。高云桐定下神来,行礼道:“大王!” 凤霈欣慰地看着他,说:“接到曹节度使的奏报,我的心里总算定下了许多。靺鞨二次进犯,来势汹汹,大家却没有先时的害怕了,正是要这样上下、军民一心一体,才有望把外虏赶出去。” 高云桐说:“是。晋地和河北经过上次一役,已经知道靺鞨虽猛,也并非无隙可寻,而且靺鞨人残暴贪婪,即便是投降了,也不会有好结果,城下之盟也要打赢了才谈得有利譬如先朝和北卢谈岁币,就是各有胜负,坐下来谈判才不至于沦丧国土、失却国格。如今幹不思已经被打得连输三场,原来的骄狂少了一多半了;温凌在东路,推进也很不顺,他瞧不起的山野草莽,一旦组织好了,时不时给他一顿突袭,虽不能伤筋动骨,也足够他自顾不暇。” “好!好!”凤霈满脸的笑,其他夸赞的话也说不出来,最后突兀来了一句,“但愿曹铮能晓得我对国家的忠忱!” 高云桐微笑道:“曹将军一直晓得。我从黄龙府赶回并州后,他就说:有两个人他没有看走眼,一个便是小人,一个则是大王。大王临危受命,虚与委蛇,冒着天下的口沫,却做的是最忠义的举动。为了保全国家,忍一时的委屈,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容易。” 见凤霈眸中闪闪,好像都要哭了,高云桐又说:“现在既然大王执掌朝务,也恰恰是举国需要君王统领,大王便是天命所归。”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觉还是不要着急将这位懦弱的晋王正式捧上帝位,所以只说具体细务:“小人以囚徒的身份,现在也只能领着河北的义士们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还是希望朝廷能给这些义士们一个名分。” 凤霈道:“这容易!你本来就是被章谊那混蛋陷害的,今日拨乱反正,章谊已经是谄媚敌国的俘虏了,你自然是忠荩的太学生。我这就叫大理寺重新详核你的案子,给你正名。另外河北的义军,就算是朝廷的正式军,由你为统军元帅,协同曹将军共同抗击靺鞨来犯。我让枢密院拟旨,特事特办,昭告天下!” 他有些赧颜,急切地要高云桐放心:“我虽然不肯当这个皇帝,但权知国事,这点子命令以手书下达,两院还是肯听的。” 高云桐笑道:“如此,多谢大王!” 凤霈又问:“你从北边过来,我那七哥,现在可好?” 高云桐收了笑容,摇摇头说:“官家虽然还活着,已经生不如死,陈皇后自尽,其他嫔妃不少都做了靺鞨人的婢妾和营伎,凤姓的宗室男女都和奴隶一样活着。官家一辈子没有儿女,如今他的嫔妃却怀了好几个可想而知是谁的种。唉,奇耻大辱,却不得不忍受。” 凤霈掩涕:“七哥他不肯听我的劝……” 听了也没用,因为其实凤霈也不是治国之才,兄弟俩当年互相攻讦都是私怨,并非谁有先见之明。 不过,经过这样的耻辱历程,凤霈不肯投降受辱是一定了。 曹铮也知道官家凤霄八成就救不回来了,即便千辛万苦救回来也是国家之耻,不堪为君了。所以这次也悄悄让高云桐到京后看一看、比一比,凤霈和吴王凤震,谁更适合当一国之君。 高云桐再一次想:虽说凤霈不是英明君主,但好在肯听人劝,愿意任用人才,对靺鞨也是也有底线的,便在这个皇位上也不错。 又想:凤震名声不太好,但若是更有治国之能,自己也不宜偏私于凤霈,还是要好好考察一下。 凤霈与他又谈了一会儿晋地和河东河北各州郡的局势,然后手书给如今的枢密院使、平章事,让他们走个过场,给高云桐洗刷罪名,以便接下来破格拔擢。 办完正事,凤霈慈和笑道:“今日备办了家宴只是家宴,你留下来吃个便饭吧。” 高云桐还待客气,凤霈已说:“我叫亭卿一起来给你敬一盏酒。” 高云桐心脏一阵狂跳,自己不觉,而凤霈已经看到他的耳根发红了,颊边月牙般的笑涡在羞怯中时隐时现。 凤霈“呵呵”笑着,起身拍了拍高云桐的肩膀:“再推辞也就没意思了。” “多谢大王……”高云桐刚刚还慷慨的声音现在变得低沉,忸怩了一会儿才说,“小人确实给郡主带了一件东西……” 然而酒宴上,凤栖一直都没有出现,高云桐有些食不甘味,感觉便殿两边厚厚的屏风后有人影来来往往,可每次听着脚步声,期冀地偷瞥过去,却总是前来端酒送菜的女官与宫人。 在小儿女之情上,他一点都不老练,那由期待到失落,再到期待、又至失落的一轮又一轮眼波,早被凤霈看在眼里。见每次失望之后,高云桐就闷下头抿一口酒,凤霈终于对一旁尚食局的女官道:“咦,四娘子说要来敬酒的,怎么还不来?酒都要凉了。” 顺便使了个眼色。 然而躲在便殿后的凤栖听见女官的传话,几乎是尖刻地说:“谁说要来敬酒的?” 女官有些尴尬:“这……是官家说的。” “他自在那里敬酒,拉上我做什么?” 说不动,只能去回话了。等女官走了,凤栖假装拨指甲,耳朵却高高地竖了起来,听他们俩还会聊啥。 果然听见凤霈在那儿叹气:“唉,亭卿太不懂事了。” 高云桐安慰他:“女儿家面嫩,小人又是什么身份,怎么敢当郡主敬酒?” 凤霈说:“高公子国士无双,几回救她,如今在汴梁安顿了,她还不该出来谢一谢?” 凤栖气恼:爹爹怎么什么话都跟他说! 而那厢隐隐传来高云桐的诧异声:“啊,郡主连这些小事都和大王说?” “怎么是小事!”凤霈道,“救命之恩是大事!” 高云桐那个憨憨大概听了只知道笑。 凤栖在头脑中勾勒着他傻笑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数雌 “算了算了,她给我宠坏了。”凤霈像个慈和的老丈人,“不理她,咱们喝酒。” 第240章 高云桐终于又提他带来的“东西”:“唉,是想着亲自交给郡主的,怕哪里弄坏了还不自知。” 凤栖的耳朵竖得更高了:不容易,这个悭吝小气的憨憨还记得带礼物。 他又说:“主要是旧东西,损坏了哪里也看不出来。” “啊!” 在凤栖心里骂他小气之前,先听见了凤霈的惊叹,然后爹爹几乎带着哭腔:“真是完璧归赵了!” 凤栖便又开始诧异。 而后,她听见了琵琶丝弦的声音。 被父亲乱拨弄着,铮铮的声音毫无曲调,但音色很熟悉。 凤霈说:“这品相、这轸子、这面板,都养护得好,和以前她用的时候一模一样!” 而后大概又加入了高云桐的两只手把丝弦拨响了,然而他会填词听曲,却不会弹奏,那乱拨的声音简直把凤栖气炸了,心道:别弄坏了我姐姐的琵琶! 很想冲出去把她的琵琶抢回来,但到屏风那儿又不甘心就这么莽撞地露面,只在肚子里骂:怎么好意思!拿了我的东西还好意思当礼物送还给我!吝啬也不至于这么穷酸! 从雕花透屏的缝隙里悄然看他一眼,而他也正好又在瞟屏风这边,一脸期待。 凤栖见端鱼脍的宫女还在后门边等候上菜,便对她抬抬下巴,指了指屏风前的宴桌。 小宫女有些不知所措,稍倾匆忙地端了鱼脍到屏风外上菜了。 于是凤栖见他满脸的期待随着小宫女的露面而凝结、飘散的样子,终于有了点恶作剧成功的喜悦。转身又回到了后殿。 凤霈今日很注意酒量,只是微醺,等他绕出屏风,往后殿圊厕而去的时候,恰看见凤栖背靠着墙站着。 “咦,这里有风,不冷么?”他问女儿。 凤栖说:“他把我的琵琶弄坏了没?” “没有,养护得好着呢。”爹爹说,又问,“你怎么不出来见一面?难道怕你母亲责备你?不会的!她晓得高云桐是好人,再说你平素又不是那么讲究闺阁规矩的人,责备了你也没用,她才懒得说。” 凤栖说:“我就不能矜持点,那么轻易就让他如愿?” 凤霈笑着捏捏她的鼻子:“你这拿捏男人的手段,与你姐姐真有的一拼!” 他果然是喝酒了口不择言,说完这轻浮的一句,顿时见凤栖脸掉下来,忙摆摆手,补救道:“爹爹的意思是,高云桐今日白天还好,晚宴上魂不守舍的,我都看他可怜。” 凤栖跟爹爹生闷气,扭头就走。 而凤霈跟在她后面,一个劲地哄:“不是这个意思……是说看得出他今日抓心挠肺的,确实是对你上心了的模样你爹爹我是教坊里的老江湖了,看得出来!你还别说,小伙子憨得很,谈南北局势能侃侃而谈,但我提到你的小字他就只会低头笑了。” 又说:“那琵琶是他特为从云州带回来的,说溶月也很好,他安置在并州曹铮那里了,谨防从并州到汴梁的路上不安全。” 喋喋了一大堆话,其实基本都是凤栖已经听到了的,毫无新意,凤栖满心只是想:他倒好,说见面就见面,毫不顾惜我这一阵晚来的辗转发侧,男人都是如此薄情的么?就如姐姐说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嘴上说的是爱,心里并不很在乎。 但凤霈最后来了一句:“他主动愿意去金陵吴王那里,找宋纲说明现在的情况,让宋纲了解大局,劝说吴王不要与我为难。” 凤栖刚刚沉浸在小儿女的那点子小情仇里,此刻理智突然回来了:“他为什么要去找宋纲?” 不错,他可以是去说服宋纲的,但也可以是去投奔宋纲的宋纲是天下士林之首,又于他有恩;宋纲如今辅佐吴王占据江南,占尽天时地利,识时务的俊杰大约也想着投奔“明主”。 凤栖顿然紧张起来。 第160章 凤栖辗转想了一夜, 第二天等凤霈一下朝,就叫宫人把他唤到后殿。 凤霈对女儿几乎是言听计从,虽然抱怨着“这儿还有好多事”,依然匆匆忙忙到后殿,问:“怎么了?有什么急事?” 凤栖说:“高云桐什么时候往宋纲那里去?” “说的是明天。”凤霈打趣道,“昨儿让你见面你拿乔,明日人家就走了,后悔了吧?” 凤栖说:“他走那么匆忙,爹爹你不担心?” 凤霈说:“他不是和你……挺好,我有什么好担心呢?” 凤栖可没他那么轻信,揉了一会儿衣角才说:“爹爹,你说他会不会因为支持宋纲,所以也支持吴王?” 凤霈脸上笑意消失,但沉吟了一会儿还是说:“要是人人都支持吴王,我干嘛尸位素餐呢?天天在这个位置上提心吊胆的,真没意思。不是想着万千黎庶、社稷江山,我也不愿意受这个罪。” 他随意似的摆摆手:“他无非就是代曹铮和宋纲来考查我和吴王谁更适合这个位置,我无所谓,只要保全我的家人,我在哪儿都无所谓。想必我那三哥,就算想杀我,也不会落得个无辜屠弟的名声。我除了不合做了这个倒霉催的傀儡皇帝,也没有半分对不起世人的地方。” 爹爹懦弱颓废,不愿意承担责任,只愿意逍遥地享福,凤栖也不是第一回 知道。 他对吴王有怨气,就和对前一位官家凤霄有怨气一样,埋怨归埋怨,一点不想取而代之,只想着自保;也因此,若让他发兵去平息吴王的叛乱,将兄弟俩做成死对头,他大概也不会愿意。 凤栖问:“今日能不能让高云桐在到宫里来一趟?我有几句话想对他说。” “你呀,昨儿何必拿乔?早要说,不就不多此事了吗?”凤霈一边埋怨着,一边却也吩咐人去找高云桐了。 但是高云桐没有一邀便至,他推说到延陵之前有不少事情要准备,如昨日谈话还有要事遗漏,他第二日再来陛辞听吩咐。 凤栖很是生气,怕父亲对高云桐产生不良印象,当着凤霈的面只说了句“果然好忙啊”,自己却很气闷,生恐他是故意拒绝,又恐他别有心思。 想来想去,还是悄然问今日传旨给高云桐的内侍:“那高云桐住在什么地方?你带几个人,领我过去,我有话问他。” 那内侍一愣:“官家同意了吗?” 毕竟也是百官推举、祭告天地的皇帝,内廷里对凤霈的身份不敢怠慢,都称“官家”。 凤栖说:“我去请旨便是。” 噔噔噔就到了凤霈处理朝政的地方,手一伸:“请爹爹的手书,女儿要出宫找高云桐问话。” 凤霈道:“胡闹嘛!” 凤栖说:“胡闹我也得去,不然夜里都睡不着。万一他是个负心的怎么办?” 凤霈笑道:“你还对他陷得这么深不成?” 凤栖眉毛倒竖,但又不解释她的想法。 凤霈当不得女儿抓了他的手摇了又摇,正理歪理说了一条又一条。凤霈只能说:“你总有理!不过,得带禁卫去,而且,不能让你母亲知道,否则咱们俩一道吃挂落。” 凤栖到高云桐所住的客栈时,他还真不在。 因随她来的人都是宫里装扮,店家不敢不放人进去,凤栖径直进了他的屋子,见里面一色半旧的陈设,床上的铺盖是他自己带的,也是半旧,叠痕宛然。行李很简单,摆在一边就两个包袱,余外一套弓箭,一把腰刀,一条马鞭,都是武人的用具;书桌上一个墨盒,一本《李卫公问对》摊着,里面密密麻麻夹着做批注的小纸条。 第241章 凤栖坐下来翻了两页,又看了看他一笔俊逸的小楷批注,见一段文字:“曩者民习于治而不知兵,不意之祸如蜂虿作于杯袖,智者不暇谋,勇者不及怒。自乱离以来,心安于斩伐而力闲于攻守,靺鞨虽暴,有王师为之援,民心坚矣。(1)” 凤栖焦躁的心情略略平静,伸手又翻下一页。 突然听到一声门响,她错愕抬头,而门口那位更是错愕,捧着一大包东西,半日才“啊?”了一声。 凤栖很快平静下来,翻了翻眼睛问:“不认识了?” 高云桐好半天才陪笑道:“是太想不到了。” 他放下东西客栈窄小,只能都堆在床上然后搓搓手,看凤栖站起身,他很客气地说:“坐啊。” 凤栖冷哼一声:“好生分!” 高云桐眨眨眼,然后把床上的东西推出一片空地:“那坐我身边来?” “呸!”惹她一啐。 她今日横眉冷对,高云桐聪明人,很快就想明白了,坦坦荡荡地面对她的质问。 凤栖居高临下站着望着他,说了一句:“好没良心!” 高云桐说:“是呢。我昨日苦等苦盼,把购置行囊的时间都用在陪晋王喝酒上了,可惜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望了。” “你的意思是,我好没良心咯?” 高云桐笑笑,眉梢挑挑,好像在说“难道不是你吗?” 这副欠揍德行果然惹得凤栖扑过去,对他的劈头盖脸一顿猛捶。 他护住头脸,然后任她粉拳砸过来。 凤栖打累了,停下来叉着腰喘气,高云桐放下护脸的手,笑吟吟看着她,然后说:“力道恰好,这几日背弓箭背累了,肩膀还有点酸,你再给捶几下?” 这原是有打情骂俏的成分。 这次凤栖再扑过去,就被他带到怀里箍住两条胳膊,站不住只能坐在他大腿上,她几乎是噘着嘴嗔怪她:“你好狠的心。” 凤栖挣扎两下,感觉他的力气又变大了,便只能抬头瞪视他。 而他飞快地探脖子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 凤栖低声喝斥:“别闹!” 她心有点漾漾,但更多地还是悄然观察他的神色总要他入彀,她才方便说接下来的话。 而他也是一样,笑容有点迷蒙,眼睛还是清澈锐利的,征询般看过来,仿佛在等她先开口。 凤栖便道:“恭喜恭喜,‘高小贼’终于变成了‘高将军’。” 高云桐说:“不敢当不敢当,‘高小贼’的贼名还等你爹爹发旨替我平反;‘高将军’也还只是个草寇的领袖而已你今日是来探一探‘高将军’的虚实么?” 凤栖微微一噎,然也不能被他看出破绽,顿时冷笑道:“没有这个胆量!我只敢来向高将军求情,如今您是掌握高家军的人,曹铮将军也与你亦师亦友,宋纲相公当年也把你视作人才,我们这孤苦的一家子,在汴京硬撑着,做看坟牵马的勾践一样,拿着自己肩负的耻辱,为万民争一点存身立命的空间。现在被我亲伯伯当作檄讨的凤氏逆贼,冤也没处喊,苦也没处诉,只能求您口舌留情,给晋王一家一条活路。” 她嘴尖舌利,说得刺人心,但亦很真挚,所以说到自己一家像忍辱负重的勾践时,她忍不住鼻酸,只能尽力睁大眼睛,不让泪光凝聚起来。 高云桐嬉皮笑脸的神色褪尽了,好久方道:“亭卿,这些话,是因为你不信我?” “我不信你?我一直那么信你。”凤栖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眼睛里的水光越漾越多,锋利的目光也慢慢模糊在这样的水光里,让他不由心惊起来。 “我……我知道。”高云桐有些磕磕巴巴的。 “那你还质问我‘不信你’?”她凶巴巴的。 凤栖接着说:“你来的信,我都当做最可信的消息,爹爹因为我笃信你,也信你的每一条消息。我自以为我晓得你的每一条意思,可如果你真的把我的信任往脚底下踩……” 她的眼泪落下来,用手背抹去了。 高云桐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失去理智,可是看到她哭,他心里酸楚。不该说的誓言不能说,不该有的保证不能有。 他只能酸楚地说:“你不用再试探我了,我对你并不打算有丝毫的隐瞒。不错,我是要去吴王地盘上看一看,比一比,倒不是因为你爹爹诈降靺鞨诈降的事我和曹将军都明白,晓得他为了万民和社稷的苦心但是如今国家危难存亡之际,必须有一个刚猛敢战的君王来主持大局。” 凤栖默然。 凤霈懦弱无能,到如今的位置也完全是因为赶鸭子上架,而不是自己发奋想成就什么伟业。 从理性的角度看,他确实不是一个好君王,甚至真的遭遇到靺鞨再次兵临城下、以屠城相威胁了,他很可能是柳舜那种虽不敢降,但也不敢战,只能一死以求解脱的人。所以,做臣下的此刻要推选一位能力更出众、勇气更卓绝的皇帝来绝地反击,确实要比一比。历朝历代,取而代之的武将都不少。 凤栖不由悄然瞥了他一眼。 高云桐意识到她这一瞥中的含义,忙说:“我不敢承诺你什么……毕竟,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私事。但你可以放心一点:难道我会在这个时候搅动两王争位?不会的!这会儿必须齐心协力,不能让靺鞨人捏住我们的一点点破绽。所以即便我觉得吴王更适合大位,我也不会、也没有能耐奉他为君,我只希望我能说动宋纲,收回檄文,先帝仅剩的两位宗室亲王须齐心协力、共同抗敌,打退靺鞨之后,一切再说。” “怎么再说?”凤栖突然凌厉地问。 高云桐凝望着她的眼睛,只说:“自有民心。” 她的手指突然抚在他的脸颊上,让他浑身几乎一战。 凤栖笑得有些媚,侧着头问他:“若是像我朝开国高祖那样,军心民心都有了,黄袍加身也推不掉了该怎么办呢?” 高云桐一凛:“我读圣贤书长大,绝不做乱臣贼子,也绝不许别人做乱臣贼子。” 凤栖从他腿上起身,说:“你发誓?” “我发誓!”他郑重地举起右手,四指朝天,“高云桐若成大梁朝的乱臣贼子,天共诛之。” 凤栖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说:“誓言……也不是不能打破的。” 高云桐说:“那你就看我的行动。” 又说:“其实我也真没你想象中那样的军力和权力,一支支乌合之众要带好,还有去粗存精的过程,很难。而凤姓治国已久,天下百姓膺服,早已成为习惯。我如今只是看着山河破碎,心中愤懑不平,想为国家、为百姓尽绵薄之力。” 话说到这份儿上,凤栖又恢复了一些信赖,重新坐在他身边床上,双手撑着床板叹了口气:“你要知道,我爹爹,毕竟是我爹爹。他从小就对我特别好,我那时候不懂事,还不以为意,现在知道他也很难,欲放浪江湖而不得,每天煎熬却也不敢怠慢国事。你也要知道,我三伯吴王,年少时就得先祖父献宗皇帝一句‘鸢肩豺目,舌灿莲花,似误天下苍生者’的考语,到底是为何呢?” 这话像在攻击吴王,高云桐内心有些反感,不过能够理解凤栖的做法,所以不愿迎合,只用其他事打岔。 第242章 他笑道:“难得见面,却谈别的男人!咱们不管吴王了好不好?昨日承蒙大王盛宴,今日也该请你吃点东西聊表感谢。” 凤栖好奇起来:“你打算请我吃什么?” 高云桐说:“你在宫中,肥甘美味一定吃得不少,但汴京里出名的小食,估计你都没有品尝过。” 他打开刚刚抱进来的那些包包袋袋,絮絮叨叨说:“我在外流放这些日子,特别特别想念汴京城里小摊小贩做的小食!看着不登大雅之堂,其实味道可好!” 他拆开竹纸包着的一包点心:“香糖果子,特别解馋,特为买回来晚上吃。” 拈起一块送到凤栖口边:“你尝尝。” 凤栖撇开脸:“我不饿。” 他便自己吃了,糖蜜的香味一阵阵涌出来。 然后又拿了滴酥鲍螺,说:“这是牛奶中的酥油做的,明日路上也带不走,也是晚上解馋吃的,你不尝尝不饿也不妨碍尝尝。” “你这个人,”凤栖依然不吃,“嘴这么馋,哪里像个带兵打仗的人。” 他笑道:“就是因为马上要带兵打仗了,又要啃干饼、吃面茶,这些故园滋味不可再得,只堪追忆,所以今天要放量尽兴。” 他又拆开一个纸包,这次直接把亮黄色一团放进凤栖嘴里:“这个你爱吃。” 一股辣味冲鼻而来,凤栖忍着吐掉的念头,皱着眉问:“什么东西?我怎么会爱吃这样的东西?” “你都忘了?”他笑道,“韵姜糖。这是我要带着路上吃的,耐放、提神、充饥、滋味悠远回甘,高某生平酷爱。” 凤栖回忆起了这个滋味,不仅是姜糖的滋味,还有另一种滋味上心头。 “你明儿什么时候走?”她问。 “下午吧,未时后应该雪霁,路上会干一些,从官道向南应该来得及到驿站打尖。” “行,你等我,我和你一起走。”凤栖说,“你要哄我,通关的凭由就不给你了。” 她不知何时从他褡裢里抽出了那张凭由,然而对他笑了笑。 高云桐不可思议,却又没有出语阻止。 第161章 凤栖回到宫中,悄然开始收拾行囊,收拾了一会儿有点忐忑,突然听见外面有通报“娘娘来了”,她慌忙把包袱藏到柜子里,然后坐在妆镜边摸头发。 周蓼踏进门槛,看她这模样不由心生狐疑:“怎么,还不卸妆休息么?” 凤栖摸摸头,说:“正准备卸妆呢。” 伸手摘耳环,偷偷从镜中看了母亲一眼。 周蓼正凝然望着她,望了一会儿说:“你爹爹都告诉我了。” 凤栖对着镜子悄悄龇了龇牙,心道:父亲果然永远都是那么不靠谱!说好了要瞒着的,结果一点都瞒不住。母亲这会儿过来,肯定没好事,八成是来责备自己出格的。 果然,周蓼坐在她身边,遣走随侍的宫女,就开始喋喋不休了:“我已经说过你爹爹了,你不仅是大家闺秀,不应当轻易出门,而且现在你这身份还是被瞒着的,更不应该落人的眼。……” 接下来就开始侃侃谈《女则》《女诫》,时不时还要抽凤栖背两句。背得出来就责她“既然知道,怎么不遵从?”背不出来更是摇头叹气:“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凤栖只能听着,而素来不是肯耐烦挨骂的性子,慢慢就屏蔽了母亲的声音,而开始自顾自想心思,特别是明日下午如果要跟着高云桐往江南去,要怎么样才能悄悄出宫呢?原来还想着再哄哄她爹,但现在有个这样嫡母看住了,只怕也难哄了。 不知想了多久,突然听见周蓼的怒声:“我问你话呢,怎么不答了?” 凤栖咽了一口唾沫,期期艾艾道:“女儿不记得了……” 周蓼气得发笑:“亭娘,我又没有考问你《女则》,只是问你去找高云桐,问出来什么?他此次到汴京,总不会只是做个‘递铺’?” 但接着她狐疑的目光就随着凤栖发呆的眼神直接寻觅到那个柜子,精得很,立刻问:“里面藏着什么?” “日常的衣服罢了。” 周蓼道:“打开我看看。” “这是女儿私人的衣物。”凤栖抗声道。 周蓼忍着一口气:“我亦是女人,有什么私密的衣物我不能看么?” 她见凤栖又惊又怒,好像又要犯倔的模样,心里猜测大概里面是藏着她与高云桐私赠的表记了。 她冷笑道:“亭娘,我知道你姐姐以前喜欢给你讲各种故事,什么《俏花魁嫁得卖油郎》,什么《莺莺传》……却不会讲列朝历代的列女,她无非是以等下之人的身份,揣测轰轰烈烈的情情爱爱,殊不知哪个正经人家的娘子会指望着这样无媒的苟合?” 凤栖气得脸都红了,忍着听了指摘自己亲娘一会儿,突然爆发似的冷笑道:“母亲不用说了,您瞧不起我姐姐,觉得她不过是‘等下之人’,是臭不要脸勾搭男人上位的教坊司小姐,所以觉得她也定当把我教坏了。” 周蓼见她这样子,倒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没有瞧不起何娘子,但她教养你我确实不放心,我不能叫人在背后笑话我们晋王府娶的是周大儒家的女儿,却教出不成器的郡主!” 她这一辈子过得苦楚自知。她自己出身极好,人人夸赞她贤良淑德,没想到丈夫是个不成器的,仅有的庶子也是个不成器的,她只有一个嫡女亦得人人夸赞,可庶女里还出了个凤栖这样不中绳墨的。 她内心毫无相夫教子成功的成就感,而是恐惧别人嘲笑周大儒的女儿却不会持家治家,所以恨不得用一身的贤淑本事把凤栖的顽劣扳正过来,恨铁不成钢,一直对凤栖疾言厉色,可她何曾真是刻薄寡恩的人! 凤栖脾气却大,几步到柜子前,把柜门一拉,里面收拾好的两个包袱顿时展露出来。 她冷笑道:“母亲,这是女儿打算私奔的行李。您要不要这会儿叫人把我锁到掖庭去?” 周蓼气得眼泪满脸乱滚,指着她说:“亭娘!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和高云桐两情相悦,我和你爹爹都晓得,也不打算棒打鸳鸯。可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是什么情况!你自己不晓得,还打算在外面招眼?!” 凤栖说:“外面是什么情况?爹爹四面楚歌,得罪了靺鞨,也惹了三伯觊觎他的位置,却连弃位都不行;朝中群臣都是新近提拔,并无能耐;各州郡服气的不多,均在观望。女儿是不要脸,打算着抛头露面,但再不抛头露面,咱们还指望谁?” “难道指望你一个女儿家?”周蓼擦了擦眼泪,“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又能起什么作用?” 凤栖和她的所想完全不一样,但也知道不能说服周蓼。她只能想:谁说女儿家不堪指望?古来那么多立下丰功伟绩的女子,又不是假的!我为什么不能成为她们中的一员,而非要把自己困死在这座孤城、这阕宫墙之内? 她心里更不服气的是,她想着自己的亲娘何瑟瑟,想着表姊何娉娉,觉得她们虽然身处泥淖,但又何尝不比嫡母这样的贤妻良母有勇气和担当?她周蓼凭什么看不起这些“等下之人”? 这倔强别扭的样子落在周蓼眼中,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说服这个古怪的庶女了,心里自也失望,但也自然不肯向她服输。 第243章 周蓼起身拂袖:“我与你无话可说!你就好好在这里反省吧!” 凤栖听见她甩门而去,对外面的宫人说:“院门锁上!除了厨房里送茶饭外,谁都不许进出!” 又加了一句:“官家来也不行!什么时候解禁,听我一个人吩咐!” 凤栖气得跺脚。 外头果然已经雪霁了,但天上还有一层灰蒙蒙的云。月光朦胧地透过来,把萧条的竹影映在窗纱上。 凤栖在窗边枯坐流泪了好久,宫人过来劝也劝不住。 但她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寻思着明日无论如何要想法子:要么想法子给爹爹递话,让她把自己放出来,他毕竟是登了基的皇帝,只要肯在妻子面前硬气一回,周蓼也不能不“夫唱妇随”;要么趁送饭的当口溜出去,大不了行囊不要,多带点金银,只是机会太少,难度不小;要么干脆大发一场脾气,大闹一场,唬得宫人怕了,把门打开,自己再挨罚挨说,至少先能出门;若是实在被严管着无法出门,少不得只能向周蓼服软,到时候至少写张手书跟高云桐说一声抱歉,只恨江南之行自己去不了,无法掌握吴王那里的动向,也很难帮助爹爹。 想到更漏里的小箭指向了三更,远远地听见宫里的梆子声枯燥地响起。 在外面伺候的宫人哈欠连天又不能不奉陪,好言劝道:“娘子睡罢,有什么事明天再想吧。” 凤栖不理她,把包袱里的金银拿出来塞在腰间褡裢里。 抹了一把眼泪,继续枯坐在窗户边,手脚冰冷,却宁愿这样自虐,期待着若是爹爹知道爱女如此可怜,明天能雄起一回和母亲吵上一架,放她出门…… 半夜万籁俱寂,她隐隐听见宫里几道大门被砸响,然后次第打开。 警惕往窗外一望,果然皇帝正寝福宁殿那里有些幽幽的橙黄色亮光。 下午时与周蓼的争执顿时不重要了,凤栖心悬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半夜三更敲开了承天门和垂拱门,打扰皇帝的睡眠。 不多会儿,她又听见有人在敲她这座宫院的门扇,敲得很急。 宫人不高兴地爬起身,在门边问:“谁呀?怎么不看看是什么时辰了?!” 来人急急说:“奴知道是半夜的辰光,但官家发话发得急,哪个敢怠慢!” 听说是来传皇帝的话的,宫人赶紧把门打开。门口那宦官说话跟爆豆子似的,舌头仿佛都在口腔里打架:“官家吩咐四娘子立刻去福宁殿,一点儿也不要耽误!要紧!要紧!” 凤栖本来就没有就寝,衣衫还是齐整着的。听得这话,立刻起身道:“好。我这就去。” 连小轿都顾不得坐,裙摆翻飞间已经疾速赶到了福宁殿。 皇帝的寝宫在侧殿,里面早已点满了灯烛,醒来伺候的宦官宫女不少,但均在殿外伺候,都是一脸紧张。 凤栖进殿后,见父母都是寝衣外披件厚衣裳的打扮,显见得是刚从热被窝里起身。见她要下拜,凤霈摆摆手:“不要多礼了,没有时间多这些礼数!” 周蓼看了凤栖裙摆一片乱褶,两个耳坠还在耳垂边飞摆,却也没有指摘她举动不端庄,倒是面带忧虑,说:“亭娘,出大事了!” “怎么了?” 凤霈已经胡须颤抖,要哭的模样,嗓子里仿佛哽着,半晌只重复说了三遍“靺鞨……靺鞨……靺鞨他……”就咽塞住说不下去一般,手一把捂住了眼,好像在挡泪。 还是周蓼比他一个男人冷静,接过话茬儿说:“凤栖,你听了不要怕。靺鞨冀王的急信刚刚由使者递到京里。使者是半夜到的,硬是敲开了永泰门,又从望春门一路直抵宣德门,惊动值夜的禁军,一定要把信件递进来。” “刚刚我们看过了。”她也踌躇了一下,“前半指责我们不肯按时供奉岁币和犒军金,是有背誓之嫌;后半又说……又说藏匿叛逃的和亲公主,任用奸邪罪囚,意图抵抗靺鞨‘王师’,问我们是何居心。” 前半段的指责一向有之,国书发过来傲慢地责难的都有,凤霈一向是态度很好,坚决不给钱,已经习惯了;但猛然说“藏匿叛逃的和亲公主”,又说“任用奸邪罪囚”,却是直指了凤栖和高云桐。 凤栖当然也一惊非同小可,好半天才又问:“他是言之凿凿,还是看似凿凿,其实是试探?” 凤霈把一封书信递过去:“说不清,你自己看。” 凤栖仔细看了一遍:是温凌的字没错,而且写得有些连笔、缭乱,看得出字里行间的愤怒。但他说到“罪囚”亦即高云桐能把一件件实例举出来质问“何沿用此人,是何居心?”;而说到“和亲公主”虽不肯说是“耳闻”却不慎用了两个虚词。 凤栖沉思了许久说:“他应该是从高云桐身上推论到了我,但并不确定。” 何娉娉知道她还活着,汴京宫中自然也有人知道,但话不至于传出去。 她还能赌一赌何娉娉的人品。 凤霈已经不再捂眼,但眼角的褶皱间闪着水光,他沉沉说:“温凌攻打河北州郡,但未能破一城,今日来报,他不再攻城了,只是把兵力充足的城池团团围住,以防背后偷袭,然后骑兵大队直下,奔黄河三镇而来。过三镇,便是汴京。汴京……又要遭劫难了!” 凤栖咽了一口唾沫,而后宽慰道:“汴京这次是做了准备的。” 凤霈却没有这个信心,神色很颓然,半晌才又打起精神说:“我现在既然登上了这个位置,没有后退的道理,只能与汴梁共存亡。” 又转折道:“但是你太危险了。他到了汴梁城外,打听宫内消息就能确切很多。这勃勃的恨意下来,若是汴梁再次不敌,只怕他不会轻饶你。” 凤栖默然,心里又现出他的高大的身影,还有那黑漆漆的皮鞭,比他带血的刀刃还让她心里发憷。 凤霈说:“趁他还没有打过黄河,你赶紧离开汴梁,天涯海角,总有存身的地方。” 凤栖“啊?”了一声。 原是她先打算出宫、出京,没想到却变成这样。 周蓼也看了她一眼,说:“危急之下,也顾不得礼教大防了。那高云桐听说是个恺悌君子,又是江南人,你就跟他去吧,在江南小镇上找一处地方存身,强过于陷于乱军之中,受辱于蛮酋之手。” 第162章 事情陡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凤栖也有些无措。 少顷,她见凤霈已经换上了常服,对妻女说:“我已经派人夤夜将枢密院几位相公和户部兵部几位尚书传进宫中,预备汴京的防守,这会儿去一下垂拱殿。亭卿离开汴京的行囊,你们一起商量着收拾一下。” “大姊走不走?”凤栖问。 大姊是她的嫡姐凤杨,凤霈当了傀儡皇帝之后,她也侥幸跟着父亲回来,与丈夫团聚,亦不肯自承公主的册封,和母亲一样依然在家里做贤妻良母。 周蓼愣了愣,说:“她夫君一大家子都在汴京,要都走动静太大,瞒不住消息就会引起京城百姓慌乱;她一个人,想必是不肯走的。你的两个小妹年纪也小,也只能跟在我身边。”叹了口气,接着却说:“也好,行为弗乱,像我的女儿。” 第244章 凤栖虽可惜大姊,但也晓得她与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 “女儿觉得倒也不用特别担忧。”她想了想问,“爹爹和母亲准备留下来?温凌这次直接越过各城池,直接往汴梁推进,并不明智,难道是他还以为能够重复上次攻破汴梁的过程?就不怕勤王之师从东西两路夹攻他?” 周蓼看了她一眼说:“所以只叫你走。天涯海角随便你去哪儿,等战事安定了再回来。” 凤栖有些明白了,父母大概以为温凌这样鲁莽地突然进犯过来,是因为得到了她没死的消息,所以兵临城下问责。到时候如果不把人交出来,会让人说皇帝自私因为不舍得女儿,而让全城卷入战事,万一民意逼迫下来,凤霈也不得不挥泪把女儿送入绝境。 凤栖说:“所以,女儿也不一定往江南去?”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周蓼说,顺手把她的衣领整理齐,“这样的乱世,想平平安安地在父母身边呆到平平安安地出嫁,原本最简单的事也变成了最难的事。” 凤栖说:“不会总是乱世的!” 接着又不服气地说:“我也不会总是藏起来等着!” 周蓼说:“你安分些吧!” 说完,看着她倔强的小模样似乎又陷入了沉思。 好一会儿,周蓼才又问凤栖:“你确实笃信那个高云桐?” 凤栖睫毛乱闪,不知母亲是什么意思,因而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妥当。见母亲毫不露破绽地看向她又问了一遍,凤栖只能说:“他人品不错,但是……” “如今人品不错也就够了。”周蓼说,“人无完人,他原本是配不上你的,但现在他手里有兵,心里有丘壑,还有好些愿意为他说话、笃信他的朝臣,能够有这样一个人品不错的男子着实保护着你,你也不能要求太多。” 凤栖说:“他手里的兵……不过是些乌合之众。” 她还没敢说:他心中的丘壑,可不仅是为凤氏的江山,而是为万民的江山;他更不会为了她而做出丧失理智的事。 这既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理性大于感性,不是一个完美的爱人。 周蓼笑道:“乌合之众就乌合之众吧。我看原本朝廷的兵还不如这些乌合之众。只是养兵要钱,打仗更要钱。他家资如何?” 凤栖难看地笑了笑。 这个人一脸穷酸,想必母亲并非看不出来。至于习惯的悭吝更是如此,分明是个穷措大。 果然,周蓼叹口气自己说:“原是江南廪生,估摸着最多是个薄有田产的小户读书人。” 她对凤栖招招手说:“来,我给你件东西。” 凤栖随着周蓼到了夹屋里,窄小的一楹屋子,两边都是高橱。周蓼在螺钿髹漆的高橱里找到一个角落,用钥匙打开抽斗,在抽斗里又取了一把钥匙。 “这是掌管的晋王府的家资。”周蓼把里面那串半旧的钥匙递过去,“你爹爹一介纨绔子弟不靠谱,家里来往钱账都是我打理的。杞哥儿入东宫,他被你七伯召入汴梁之前,我预感这所谓的‘喜事’绝非顺利的好事,所以晋阳的王府里看似搬空了,全家到了汴梁,其实最重要的资产我都还留在晋阳,没有带到京城来。” 见凤栖木木地接过钥匙,周蓼淡然笑道:“我们在京抗敌若是顺利,也不用担心身为国君的用度;若是不顺利,遭遇里外夹击、南北合攻,只怕我们也只有一条路可走对于我们这样出不了汴梁的人而言,在晋阳藏多少地契、银钱都是白搭,还不如给你,予那高云桐作为养兵之资。你呢,就当这是嫁妆罢,日后说话行事也可以在他面前硬气些。” 凤栖羞怯了一瞬,然后问:“大概有多少资产?” 周蓼说:“亲王的食邑所得其实有限,但王府的田庄大概万亩,各类铺子、产业的收息这些年总有几百万贯,你看了就知道。” 见凤栖咋舌,她笑道:“你放心,钱是干干净净的,不过,也不能任凭着你爹爹瞎糟蹋。” 最后又说:“你别看不起女子持家之道,就像朝廷打仗其实打的是钱一样。只不过在我看来,存金山银山,也得有命去花,所以” 周蓼没有把“所以”之后的话说出来,而是很慎重地把凤栖的手握成拳,让那一串钥匙硌着她的掌心。接着悄然在她耳边,把存田契和银钱的地方告诉了她。 天亮后不久,一脸疲惫的凤霈从垂拱殿回到福宁殿。 母女俩赶紧迎上去,周蓼为他宽了外头朝服,凤栖端上来一盏茶。等凤霈猛吸一口茶水后,便见是颓然坐在椅子上。 “怎么样?”周蓼有些紧张地问。 凤霈说:“驿路被破坏得厉害,远处的消息还没有到,磁州知府的消息已经传过来,确如温凌信中所说,一路不攻城、不掠地,上万骑兵直直往汴梁进逼。真个是问罪的模样。但经上次一役,河东河南各州郡也是怕靺鞨的,大多还在观望,似乎也没有突围支援汴京的意思。” 他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赶紧让亭卿离京,不能落人话柄,更不能弄到温凌掌握了实据,到城下威胁的地步。” 周蓼说:“我已经和亭娘说过了。她也答应。为了保险起见,大王叫高云桐再次进宫吧。” 凤霈意识到妻子的意思,而做父亲的,始终觉得不舍女儿,始终觉得谁都配不上自己的女儿,所以刚刚还语速极快,现在突然默然了,半日才“嗯”了一声。 而昨天半夜三更御道上马匹奔驰,一般人不一定注意,在军营呆了一年多的高云桐被惊醒后敏感地意识到这是在往宫中递送的要紧的信函。 军情信息有多重要自不待言,他顿时也担忧起来,后半夜几乎没睡。 上午宫中果然派人来找他。到皇帝的密阁中,凤霈先来了一句:“温凌知道你了。” 高云桐说:“小人组织队伍在河北抗击靺鞨,名号或许外传,也不算奇怪。” 凤霈说:“但温凌因此推论亭卿也还在世,写信逼问。唉……” 高云桐问:“他是发国书还是私人的函件?” “是私人的函件。”凤霈抚膝说,“但是亭卿随我住在宫里,这么大一个活人,若是存了心打听,是瞒不住的。瞒不住他,若是拿这一条来问责,就很难保住亭卿了。” 高云桐当然立刻就明白了。 在所有人看来,前一位官家的妻妾、侄女们被靺鞨掳去受辱,再加送一个侄女已经算不得事儿了;若是送一个女人去就能解国家厄难,那是多么划算的事,毕竟,已经有多少女人受难了,再增加一个人的死活,也不过增加一个数字而已。 他说:“是私函,还好。小人推测,温凌所知应该不确,所以不愿意这事公之于天下。但‘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四郡主还是秘密送离汴梁比较安全。” 他想自告奋勇一下,但又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所以嚅嗫了一下没有主动开口。 凤霈看他的表情虽然不娴于国务,但自来在花柳之地看多了真情假意,他看得出面前这个男子每提到凤栖就有羞怯之意。 他便主动说:“我想让亭卿跟着你走。” 第245章 高云桐的眸中顿时一亮,而后耳根发红,说:“只要……大王放心。” 凤霈正想笑着说“我放心”,两人突然听见侧里暗间传来周蓼的声音:“不错,我是不放心。” 而后设计成屏风状的小门打开,周蓼出来,步履端庄,双目直直地盯着高云桐,看得他不仅耳根通红,而且背上汗出。 周蓼走到凤霈身边,盈盈地叉手道了万福,而后又坐到凤霈身边,逼视着高云桐说:“这真真是把小女完全托付给高公子了。乱世女儿命如飘萍,之前她和亲靺鞨,虽然也叫人忧心,但好歹是明媒正娶;如今却如私奔一样,我做母亲的岂能不担心?” “那……” 不等高云桐说什么来给她宽心,周蓼自己已经开口抢夺了话锋:“我生于儒士之家,不信怪力乱神,不信歃血起誓,说实话,也不太信那些口头承诺。四娘跟了你,就该有名分,你愿意不愿意?” 这来得太突然,高云桐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张口结舌还没说出话来,他这位准丈母娘已经疾言厉色起来:“如果不愿意就算了,也没有人敢逼你。” “不不,只是小人身份低微……” “如果是客气话就不必再说了,时间不允许啊。”周蓼说话雷厉风行,“你要是愿意,写个八字庚帖来。” 准备工作早就做好了,不等高云桐说愿意不愿意,周蓼已然递过去一份精致的庚帖:硬面黄绢,内里朱红龙凤暗花笺,端端正正在女方“坤造”的位置上写了凤栖的大名和八字。 皇帝密阁有书案。 高云桐木偶一样跟着周蓼的抬腕示意,到了案边。 耳畔只闻自己的心跳,千万种滋味一瞬间涌上来,细细品味却是甜味居多,舌尖齿缝隐隐都是甜味。 他凝神静气,在庚帖的“乾造”一栏里,工工整整地书写了自己的姓名、八字和家中三代姓名。而后瞥眼便见凤栖的大名正比肩于他的大名之左,那种不可思议的茫然感又升腾起来,握着笔不觉一滴墨滴在他的八字旁边。 周蓼见他有些慌的模样,安抚道:“不急,不急,没事,没事。如今只能因陋就简,也无洞房花烛,也无六礼喜宴,但也算给你们俩正了名分。百岁有涯,我们做父母的祝福你们一帆风顺,白头到老。” 突兀间又加了一句:“不过现在非常时期,不要忙着有孩子。” 高云桐红着脸点点头,语无伦次说:“不会,不会……我们还有要事要忙,顾不得这件。” 凤栖在屏风后,捂着自己滚热的脸,心里骂他:不会说话你就别说!不说话又没人当你是哑巴! 第163章 生怕引起百姓恐慌,凤栖的行李收拾得少之又少,趁着汴梁还无人知晓河北即将发生的战事,城门依然白天大敞,她用风帽裹着头,只露出一双眼睛,与高云桐一道骑马出了汴梁。 天虽然晴了,但地上还铺着一层残雪,路面看起来一块黑、一块白,很是斑驳。风吹在驿道两旁的杨树上,“沙沙”声格外响。这样的冬日里,马上骑行半天就冻得够呛。 高云桐一直勒着马,不断地观察着凤栖。 凤栖给他回望得不耐烦了,问:“你老看我干嘛?” “你冷不冷?” “还行。”凤栖用力握了握缰绳,虽然手冷得发疼,但还有力气握缰。她也不愿意给高云桐小瞧,不肯把自己的娇气展现出来。 高云桐手搭凉棚望了望远处:“过了这段官道,有一处大驿站,今日第一段路,咱们少走一点吧。” “不耽误事么?” “不耽误。” 凤栖听他这么说,便矜持地点了点头。 太阳偏西的时候,天色还很亮,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座驿站。高云桐先下马,向驿丞出示了朝廷发行的“驿券”有这东西,代表公家出行,驿站里管饭、管茶,还管住宿、喂马,照顾得很周到。 “我有家眷,要僻静些的屋子,不要人打扰。”他挺着胸脯说,等驿丞答应下来,吩咐驿卒安排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挠挠头对着凤栖笑,好像用笑容征询她满意不满意。 凤栖看他这傻样,板着脸一言不发,等拿着钥匙的驿卒来了,才对外面努努嘴。 男人责无旁贷,颠颠儿地去外面马背上把行李铺盖等都拿了下来,肩上扛着,背上背着,手里拎着,尚能健步如飞。 凤栖便空着手,摇摇地跟着他往里间住屋去。 官驿条件不错,但和王府与皇宫都没办法比。凤栖看了看里外两进的小屋子,半旧的陈设,看了半天但没说什么。 高云桐已经哼哧哼哧在铺床了,动作利索;铺完床又拧了抹布把到处擦了一遍,对凤栖努努嘴:“椅子擦了两遍,干净了,可以坐了。” 凤栖大大咧咧坐下来,看他忙到东忙到西,终于问:“我能做点什么呢?” 高云桐抬脸笑道:“你要不嫌冷,就坐着歇歇吧,今天骑了半天马,估计把你累坏了吧?” “我不累。”凤栖一点都不愿意让他瞧扁了,起身说,“连续行军我也能受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们两个人以往相处的时日短暂,但几乎都是在路上奔波中度过,每日马背上奔波一整个白天,晚上狼吞虎咽随便吃点什么,就支起帐篷沉酣入睡,天一亮再起身奔波。 她日常娇气归娇气,但到了该当吃苦的时候不怕吃苦。 高云桐看她那不服气的小模样,笑着说:“那行,你把被窝铺好,咱们吃完晚饭就早点休息冬日里冷,燃着火盆用处也不大,还是床上暖和。” “呸。”凤栖啐了他一口,小腰一扭,到床边铺被子了。 高云桐在后面看她,一条腿在床下踩着,一条腿跪在床沿,而那腰肢随着手的动作挪到左挪到右,百褶裙子里宛如春波起伏一般,看得他喉咙发干。 这也叫人太难克制了! 高云桐落荒而逃,丢下一句“我去看看晚上吃什么”。 他回来时,凤栖已经净了手,穿着家常的夹棉褙子,坐在那儿等他。 “晚餐不错,有肉有鱼,蔬菜和米饭管饱。”他说,把提盒中一个个盘盏都摆了出来。 凤栖一看,皱眉说:“不是羊肉,是猪肉嘛!” 彼时羊肉为贵,而猪肉不上台盘。 高云桐笑嘻嘻说:“猪肉其实好吃的。东坡居士不是说它:‘贵人不肯吃,贫人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这家驿站的厨子酱料用得不错,火候也放足了,我一进厨房就闻到香味了!不信你尝尝。” 他应该是真饿了,盛了一碗米饭就开始狼吞虎咽。 冷不防一块猪肉被丢进他碗里,他本能地客气:“你不用给我夹菜,我自己来。” 凤栖说:“这块上有好多肥肉我不吃肥猪肉。” 高云桐看看碗里的肥肉,自己嚼着吃了。转眼看凤栖又夹了一块肉但五花肉浸在汤汁里,看着像瘦的,搛起来下面就带着一大团肥。 凤栖叹了口气,大概不好意思再把肉丢给他,于是打算丢在桌上。 他赶紧喊:“别浪费!给我!” 凤栖犹豫了几秒,把肉又丢进他碗里。 第246章 他吃完说:“其实猪肉中的上品就是这种四分瘦六分肥的五花肉,既有嚼劲,又有脂油香气,肥肉的部分入口即化,一点不腻,吃了还长力气。” “吃了长肉吧。”凤栖嫌弃地看着肥肉,托腮说,“我今天倒是想口肉吃,但是这样肥的实在咽不下去……” 他出主意说:“那你把上面那团瘦肉咬掉,肥的给我,我爱吃。” “啊?” 高云桐笑道:“怎么了,我又不嫌弃你。” 凤栖真的就把碗里的猪肉瘦的咬掉,肥的丢他碗里。他也真的捣碎肥肉、浇上肉汁拌米饭,唏哩呼噜吃得好香。 一顿吃完,他像是熟悉了,说:“你收拾碗盏,我去打热水,洗漱洗漱早些睡,明天不能睡懒觉。” 得,两个人都干活,凤栖这样的娇娘子也没有被偏宠的特例。 不过她心里反而舒服,于是很快收拾了碗盏提盒,又把桌子抹净了。 热水调好,擦手洗脸,然后男人自顾自脱了鞋袜洗脚,顺手还把袜子搓了。 接着看过来,见她没动,问:“这……要我帮你吗?” 凤栖脸一红,端了水盆到屏风后面:“你呆外面,不许进来!” 身上已经热乎乎的,脸也开始热乎乎的。 凤栖好半天洗完,把用过的水端出去泼掉。 他果然乖乖地在屏风外呆着,大概等了很久很无聊,赤着脚盘膝坐着,正在读他那本《李卫公问对》,嘴里叼着一支笔,看得入神时会激动得拍拍腿,然后赶紧抽出笔批注。 见凤栖出来,他放下书与笔笑道:“好家伙,我都读了两章书了!” 起身趿拉着鞋,到屏风后面张望了一下,又探出头问凤栖:“你铺了两个被窝啊?” 凤栖在一脸红晕中斜乜了他一眼:“一天累死了,好好睡觉当然是两个被窝舒服!” 他没说什么,抿着嘴微微地笑,脸颊上的两个月牙酒窝,让她总想伸手戳一下。 “那就好好睡吧。”他脱掉外头大衣裳,露出里面的丝绵袄。 凤栖说:“还是军营里发的那件啊,都旧成这样了。” 高云桐说:“丝绵的不耐洗,洗几次就板结了,不过还能穿,结实得很。” 凤栖说:“等有空,拆开把丝绵重新抖松,就又暖和了。” 他眼睛里闪着光,看着她浅浅地“嗯”了一声,垂头小心地把丝绵袄脱下,几下叠好放在枕边。然后一抬头见她正盯着在看,问:“你看什么呀?” “你不能看?” “能看。”他这次笑得牙齿都露出来,颊边的月牙儿被挤成细细弯弯的模样,“随便看。” 脱了中衣,就自己按了按自己的肌肉,笑道:“做了一年多的军,已经一点不文弱了。” 凤栖打量他几眼,说:“把眼儿闭上。” “为什么?” “我脱衣服不许人看。” 其实都有过肌肤之亲了,哪儿还没看过! 但是女孩子娇羞,高云桐顺从地闭上眼睛,钻进被窝里。 他听见她厚缯褙子的里子摩擦缎面襦衫的声音,又听见缎面襦衫与薄绸内衫摩擦的沙沙声,心开始有点痒,但说到了得做到,于是克制着眼皮睁开的冲动,只把呼吸放得深长,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淡香慢慢地靠近了。 她的被窝铺在里面,所以得从他的被窝上跨过去。驿站的卧榻简陋,上面搭帐子的床架设计得低矮,她只能矮着身子过去,稍微一个不平衡,情急间伸手撑在他胸膛上。 他被压得哼了一声,眼皮子一直在颤动,问:“怎么了。” 凤栖先厉声说:“不许睁眼。” 看他果然深吸一口气克制住了,又觉得好奇,俯低身子说:“我被你的腿绊到了,你是不是故意的?” 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喷在下巴上,鸡舌香茶漱口水的清芬气息随着温热的感觉一道扑过来。 高云桐说:“我的腿好好放着没动。我怎么觉得你压在我身上不停地与我说话,才是故意的?” “呸。我知道你不是柳下惠。”她笑嘻嘻说完,伸腿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又警告了他一遍,“明儿还得赶路,今晚安分睡吧。” 高云桐说:“你没吹灭灯烛吧?” 叹口气:“唉,到底是大家千金,估摸着以往从没自己吹灭灯烛的习惯?” 说:“我这可不能不睁眼了,不能摸瞎去吹灯。” 凤栖把自己的被子肩头处掖好,说:“去吧。” 灯吹灭了,外头朦胧的月光透过简易的竹编屏风,又透过纱帐,只给床上带来一点点微光。 不过凤栖的眼睛很快适应了这一点微光,而且能看见高云桐揭开帐子爬上床,学着她刚刚的模样,手撑在她枕边,从上面凝视下来。 凤栖瞪着他问:“你干嘛?” 高云桐问:“求教来了。你说,你父母让我把庚帖填了,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俩是有‘父母之命’的夫妻了?” 凤栖继续警觉地瞪着他:“我也不知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高云桐面颊背光,下颌线和鼻梁被薄薄的月光勾勒着,他支颐侧卧在她枕边,问:“是的话,我们同床共枕就是合乎礼法的咯?” 那原来不合礼法,你也没坚拒不睡啊! 凤栖对他的虚伪嗤之以鼻:“合礼法,我今日也累坏了,你既然自称君子,总不会做强人所难的事吧?” 高云桐支颐的手也放平了,像只撒娇的猫一样,只以手背支撑着下巴,涎着脸说:“想亲亲你算不算强人所难?” 第164章 “算!”凤栖说完,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高云桐隐隐听见被窝里她的轻笑声。 他的胆子就大起来,可嘴上说:“哦,好吧。那我就不强人所难了。” 凤栖闷在厚厚的被子里等了一会儿,他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居然听见他轻轻地打起鼾来。 凤栖又憋了一会儿,气哼哼又无处说,只能自己把闷着头的被子拉开。 刚一扭头,就被装睡的那位捧住脸蛋,笑道:“看样子好像生气了。” 凤栖心里一松,故意道:“黑灯瞎火的,你能看见什么?” 他的手指轻轻地在她脸颊上抚动,他的指腹和掌根都有薄茧,凤栖能感觉自己嫩嫩的皮肤被他的手指轻轻刮擦着,动作越来越柔,她心里不由一阵异样的兴奋。 然而脸上依然要绷住,又说:“你别想诈我。” 高云桐说:“你没笑时,下颌是绷着的;要是笑了,颧骨那里的肉肉会圆嘟嘟的。” 凤栖不由就听笑了,而他也立刻说:“对,就是这样。” 他大概也很动心,嘴唇凑过来。 凤栖伸手指在他嘴唇上一按,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能估猜他脸上蜜意的笑一定僵住了。 凤栖说:“刚刚还很君子的模样,现在就撇过礼法不谈了?” 他没有答话,感觉不出有没有生气。 凤栖撤开手指,轻轻勾勒他的下唇线,然后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高云桐连同被子,一把把她的腰揽在怀里,两个人顿时躺在了一个枕头上。 第247章 高云桐靠她极近,沉沉说:“我以为你严于律人,更应当严于律己呢。” 凤栖笑道:“你是君子,我又不是。” “你就总是这么蛮横霸道么?” 凤栖莫名觉得“霸道”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好像不太合适,但又一时想不出换什么辞藻来辩驳他。最后只能笑道:“我从来没有听人把这个字眼用在女子身上。” “嗯,都谈女子要温柔顺从,男子倒不妨霸道。好像人人都吃这一套,你却偏生要逆转来。”他点评着凤栖的古怪脾性,等她说“那怎么样?”时,立刻接上话茬:“不怎么样。说实话,我也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爱作的小娘子,觉得不给你三分颜色看看,你大概打算要往我脖子上骑了。” 他口中威胁,但毕竟不是温凌,即便是动作似乎用力了许多,也不过是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觉出她胸膛起伏但不挣扎,就试探着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再然后就得寸进尺开始吻她,一点点轻轻地吻,再渐渐开始有力,最后唇舌缠绵,深入底里,两个人都呼吸不继时才不得不分开。 凤栖眼前迷蒙,有种似想睡又似勃勃兴奋的感觉。但理智永远不曾离开她的大脑,她仍然是用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摸到他下颌上的小胡茬,接着拇指摸到了他的酒窝,于是反复摩挲了几下,确认他确实在笑。 他确实在笑,而且是那种得意扬扬的笑。 凤栖便知道他是在应和她的“作”,试探她此刻的心态骄傲的猫咪看起来喜欢时不时亮一亮爪子和牙齿,但其实更喜欢在安心放心的情况下享受他的有力的掌控。 她尚有些不服,在他怀里挣扎般辗转了几下,道:“你便待如何?” 他声音里不带谑笑,很正经似的说:“我只问你,今日骑了一天马赶路,累不累?” “当然累。” 他说:“我也怕你累,所以当秉持君子之道。但是你可别再扭了,再扭我就顾不得了。” “顾不得什么?”凤栖傻乎乎问完,然后自己明白过来,气呼呼把他一推,“明明就不是个好人,可千万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挣开他的怀抱,翻身朝天睡。 说不出来,似乎有点生气,又似乎并不是生气。但这段日子脑子里的事情太多了,身体虽然很累,仍然忍不住胡思乱想。 耳畔,已经听见高云桐匀净的呼吸声,这小贼居然毫无负担,这么快就能入睡了。凤栖心里有些不服气,翻了个身,一会儿又翻了个身,一会儿又反侧几下,故意碰着他,要搅扰他的睡眠。 高云桐在梦中轻轻哼哼着,迷蒙间问:“怎么了,睡不着么?” 凤栖不理他,等他呼吸又匀净了,又翻身面对着他,隐隐微光中,看见他长长弯弯的睫毛垂盖着眼睑,恶作剧地伸手拔了一下。 这一下果然把人吵醒了。他半睁着眼睛,睫毛颤动的样子像个孩子。 又问她:“怎么了?” 凤栖说:“我择床。” 他的胳膊从被子里探出来,轻轻地拍拍她。 “这是干嘛?” 他说:“我小时候睡不着,我娘就这样拍着我睡。” 凤栖从小睡不着就是睁着眼望床顶的承尘。 亲娘对她冷淡,服侍她的奶娘婆子虽然多,但只是伺候到位,掖被子、放帐子、焚安息香、放置暖手炉……可不会关注她睡得好不好,有没有被光线和声音惊醒,有没有心事重重,更不会亲昵地拍着她入睡。 她很不习惯,说:“我可更睡不着了。” 他的胳膊钻回他自己的被窝,少顷那手又从他的被窝中钻到凤栖被窝中。 凤栖警觉:“你手过来干嘛?”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摩挲了几下,柔声说:“我握着你的手睡,你就不会觉得这是陌生地方,就不会择床了。” 凤栖颇为无语:难道他对于她不是陌生人?怎么就能消除她的陌生感了? 他的手倒是很舒服,很大很厚,可以把她的手整个包住,指腹上有薄茧,但掌心很柔软有力,隐隐还能感觉到他手腕处的脉搏,持续搏动着,节奏感分明。 这种无法言表的安全感,让凤栖突然开始感觉困倦。随着听着他舒缓的呼吸声,看着他的睫毛、鼻子和嘴唇,凤栖的眼睛就渐渐闭上了。 第二天早晨,她醒过来还是很困。 外面天好像已经亮了,帐子也被他挂起了半边,透过屏风可以闻到早餐炊饼和豆粥的香气。 凤栖支起身子,又怠懒起床。拖延了一会儿,听见门响,接着看见他穿一身短衫,腰里扎着宽皮带,头发上好像还微微冒着热气。 “小懒鬼,还在睡?”高云桐笑道。 凤栖揉揉眼睛:“什么时辰了?” “太阳晒屁股了。” “呸,真粗鲁。”她骂他,又问,“你干嘛去了?” 高云桐说:“在军营里这一年已经习惯了,早晨不操练操练就浑身难受得慌。刚刚去活动了半个时辰。” 凤栖慵慵起身,披了褙子,挽了头发,慵慵洗漱,然后随便吃了几口豆粥。 他解了衣服,把身上的汗擦了,然后也是重新挽发更衣,坐下来吃早餐,把她剩下的全吃了。 “别浪费。”他边吃边说,“虽则朝廷供给驿站一直优厚,但事实上现在军费耗资巨大,南边漕运又故意卡扣,如果靺鞨军队推进,很有可能又要围城抗守,到时候每一粒粮食都是珍贵的,一个炊饼可能就是一条人命。” 凤栖说:“朝廷原有南边诸州郡的漕运粮,现在吴王扯起反旗,是不是会卡京城的脖子?那也太不厚道了!哪怕内斗呢,国家难道不是一体的?这时候抗击外虏难道不该是一致的?” 她说起吴王自然从无好辞色。 高云桐只是默默然,不加以评价。 凤栖不由冷笑道:“我以为你有大局观呢!” 高云桐说:“那你以为我一路往南边看什么?看看吴王这个人长什么样、长得好看不好看么?” 她这才不说话了。 高云桐说:“温凌此次打着平叛的旗号攻袭过来,战术上是十分冒险的。只要曹将军守好晋地,太行八陉里我们占了六处要塞,随时可以支援;只要你爹爹肯率领军民守好汴梁,只要不像‘北狩’那位官家一样昏招频出,汴梁城固守一年半载都没有问题而温凌能困汴梁一年半载?大梁犯了一次傻,还犯第二次?” 他把最后一块炊饼嚼完,指了指墙角他操练的一堆东西:“上一回从温凌眼皮子底下逃脱,虽则惊险,我也颇得启示。” “铁浮图重甲骑兵,看似刀枪不入,好似无解,其实重甲也是有弱点的:第一,马蹄没有防护,是重甲骑兵的弱项;第二,马匹毕竟还是牲畜,它怕我们的火器;第三,铁浮图不怕刀枪箭镞,但是经不起锤击。” 凤栖望过去,墙角有一对金瓜锤,擂钵大小的锤头,两尺长的锤柄;另有铁链系着的流星锤,锤头上带着刺钩。 高云桐介绍说:“这两样我自己也在练着用,毕竟各朝各代练兵,没有用这玩意的;还需配合长槊长矛,可以抗骑兵的冲锋;另有弯镰一样的长刃朴刀,用来剁马腿;还有各种火器不能都带在路上,别给当叛匪抓起来。” 第248章 他说得自顾自笑起来,脸上两个小月牙里盛满了自信。 而凤栖也突然间明白他给她的安全感从何而来,刚刚那些火气,抽丝般变少了。 她说:“你想的真是不错。想来,新造这么多武器、火器,都是武库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所以你也需要富庶的江南协同没有钱,打胜仗只是空想。” 她暗暗地想:母亲悄悄存在晋阳的钱,不知道能派多大的用场? 又想:但凡提到钱财,还是要多长个心眼,古话说“财不露白”诚不我欺。 高云桐欣慰笑道:“不愧是晋王郡主。奔波要钱,确实丢人,但汴梁国库亏空太大,只能出来打抽丰。若吴王能考量大局,协同抗敌,自然……” 他想到凤栖的父亲,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小心地看了她一眼。 凤栖好半天才说:“你别忘了,汴梁那是我爹爹!” “必能两全。” 凤栖报之以一声冷哼。 她好奇似的过去掂了掂铁质的金瓜锤,重到仅仅能两只手勉强提起,完全抡不动,而后“哎哟”一声,扭头时泪花已然在眼睛里闪动:“嘉树,我的手腕好像扭到了……” 第165章 高云桐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你拿重物之前怎么不试一试劲道呢?贸然就拎起来甩着玩?” 几步上前查看凤栖的手腕看起来白皙如常、并无异样,但她另一只手托着腕子,好像已经不能动了,眼睛里还闪着泪光,实在不像是骗人。 他只能忍不住刀子嘴一下:“平日看你挺聪明的,原来也有笨的时候……” “你走开!”她果然生气了,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然后自己“哎哟”又叫了一声,一扭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哭鼻子去了。 他们一路是骑马来的,手受伤就拎不了缰绳了。要雇车不是一时半会能雇到走长途人家也要看看天气,说不定还拿乔多要一缗半缗的。 高云桐挠挠耳朵,终于说:“在驿站再住一天吧。” 凤栖翻他一个白眼:“是呢,驿站又不收旅费……” 他只有叹一口气,拿了本书到一边读了。 凤栖在一旁默默地看他,他读书很专注,笔咬在嘴里,时不时要批注,而且浑然忘记了身边还有个美人正盯着他。 凤栖终于忍不住说:“喂,我口渴了。” 高云桐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书,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 凤栖用左手端杯喝水,喝了一口皱眉道:“这里的水有股盐碱味。” 他诧异道:“不会啊。” “原来你会说话。” “我……”高云桐明白她原来是找茬埋怨他,只好又笑笑,“是不是冷落你了?你想说什么,我陪你聊天就是了。” 凤栖说:“不必了,看你这么忙,不好意思打扰。但我一个人确实好闷,我要到院子外走走。” 朝廷的驿站还是安全的,高云桐道:“那你小心些,遇到情况不对就大声叫,我能听见;别出大门,防着有坏心眼的人觊觎你。” 凤栖在他帮助下披上斗篷,领口的系带被他仔细打了个小蝴蝶结。她看他似有话,却又没说,她也沉得住气,托着右腕到外面去了。 居住的小院子里转了两圈,又跨出院门,进来时她一路在认地方,现在熟门熟路到了驿丞处置事务的地方,敲敲门道:“我需要递铺发件到汴梁。” 驿丞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您是……那位高官人的家眷?” 把她让进门,又问了一句:“是……要发家书么?” 凤栖昂然站在他面前,从腰间摘下一块玉牌:“我是宫中女官,密奏禀报官家。” 驿丞吓了一跳,起身上前,仔细察看了那块玉牌,态度愈发客气起来:“是是!那请问密奏在哪里?小人这里可以发四百里‘急脚递’,一路直达京城。” 凤栖说:“纸笔给我,我现写。” 驿丞有些捉摸不透面前这女子的身份,但也不敢怠慢,再次悄悄瞟了一眼她那块玉牌,确定并未发现异常,于是让出了自己的桌案,指明了纸笔,转身不敢偷看。 屋里暖和,斗篷碍事,凤栖解开斗篷放在一边,右手提笔,思忖了片刻,把高云桐告诉她的这些话简要写给了父亲凤霈。 最后亦提醒父亲:布置汴京防务力求稳妥,与曹铮的消息不能断绝。汴京宛如孤岛,消息并不通畅,河东河北的义军情况还需进一步了解。 忖了忖,又提笔隐晦地写:吴王不得不防,朝廷派遣的斥候不仅要往北,还要往南,必要时先发制人。 她把密奏封好口,放进专门的密奏匣子,又放进衔珠簪上的一颗珍珠,才把匣子贴上封条,火漆封好。 简洁说道:“四百里急脚递,直送垂拱门,交内侍入福宁殿。” 这一路都是皇帝处政最私密要紧的地方,那驿丞越发紧张,不由就弯腰耸肩,毫不敢怠慢地应了声“得令!” “我来你这儿写密奏的事,你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许说。” “是!” 凤栖处置好事情,慢悠悠又到了外面,在院子里继续转了两圈,庭树俱是空荡荡的枝条,檐头残雪淡淡映射着稀薄的阳光,偶尔有两只寒鸦飞下来,其声呕哑难听。 凤栖不觉间有些恍惚。一路艰辛到现在,却依然不能不操心劳力,不免觉得前景茫然。 突然谁触了她肩膀一下,她一个哆嗦,猛地回头,却是个熟悉的面孔。 凤栖嗔怪道:“你怎么悄然无声的,吓死我了。” 高云桐捏了捏她的肩膀:“你不冷么?” 凤栖这才突然意识到她的斗篷还丢在驿丞的厅屋了,心里暗道“糟糕”,想必是给爹爹的密奏写好,情绪上激荡,一时竟忘了寒冷。 她支吾道:“哦,不太冷。这会儿阳光还可以。”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惨白的日光从薄薄云层间投下来。 他说:“还是不能着凉,这西北风吹了容易生病。” 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背上。 驿站递铺的鸣铃响起,马蹄声随着铃声远去。 凤栖心里略松,乖顺地随着他往屋子里走。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高云桐忙里忙外地把火盆生得更旺,又给她端来一杯热茶:“放了两块韵姜糖,聊作姜汤了。女孩子还是要保暖些。” “我不冷。”凤栖捧着杯子,闻到淡淡的糖姜的辛辣味和蜜香味,情不自禁呷了一口。 高云桐坐在她对面,两手十指交叉着,凝然望着她,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好一会儿才说:“寒气会侵袭体内的,女儿家尤其不能沾染寒气,我将来还指望你替我们老高家传宗接代呢!” 说完,脸上那一对酒窝又露出来,比她还害臊地微微脸红了。 凤栖嘴唇动了动,想啐他,又没发声,埋头又呷了一口姜茶。 等她再次露出以往那种傲慢娇气的表情时,高云桐说:“何娉娉在靺鞨,是温凌的宠姬,但心还在故土。” 凤栖掩饰情绪而垂眸,淡然道:“哦,我晓得。” 但心里想:你倒又什么都知道了? 有那么一丝妒意。 嘴上不由道:“可惜我哥哥,对她付了一腔真情。” 第249章 高云桐没有顺着她的意思往下,看了她一眼就说:“想必你爹爹的意思,是拿何娉娉李代桃僵。但如今我们又好多消息是从她那边得来的。” 凤栖垂下的眸子又锐利地抬起来。 他的眸子也很锐利,微微一笑,从腰囊里掏出一团绢纸:“你要不要看看?” “我?”凤栖一头疑惑着,一头不由自主接过了绢纸。 何娉娉的字她不太熟悉,只见是一笔簪花小楷,但语意是她的,别的人装不出来。她寥寥数语,谈到温凌与幹不思的内斗,谈到朝中以逝去的刘令植为首的汉臣已经不得重用,还谈到温凌急于立功的心态。 凤栖仔仔细细看了三遍,然后把绢纸递回去:“要是有些军情就好了。” 高云桐说:“她只是个姬妾,军情她打听不到。但这些情况,也很重要。实话告诉你,军情,我那里也有一条路子,有时候能传出非常要紧可靠的消息。” 凤栖终于意识到他别有用意,不由打量起他的神色来,而高云桐很坦然,一直淡笑,那双目光如飞梭的眸子毫无怯懦地回应着她的打量。 凤栖起身说:“你果然厉害!” 不再看他,却急急往里间走。 不出所料,她看见她的斗篷,整整齐齐叠好了,正放在熏笼上。 凤栖心里一馁,双手把斗篷捧起来。 高云桐亦跟进来,问:“你的手不疼了吧?” 凤栖右手一抖,半日才说:“好多了。” 高云桐说:“你的斗篷上有点松烟味,大概是劣质墨锭,我寻思你素来讨厌这种难闻的气味,我又没有随身带熏香,也不好翻你的包袱,突然想到驿站里有供应柑橘,所以就自说自话用柑橘皮为你熏衣。气味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凤栖鼻子灵敏,其实刚刚就闻到了清芬的柑橘香。 她此刻几乎要把脸埋在衣服里,好半天闷闷地“嗯”了一声。柑橘的味道吸入肺里,她又是顿然心酸。 突然,她被高云桐从背后抱住了,他在她耳边叹息,好半天才说:“我知道,这样的时日,要让人相信很难……卿卿,你试探我,我不会生气的,你细心会自保,对于我是极好的事;同时,我能告诉你的也不会瞒你,你信不信我,可以自己分析后再决定,我乐意等候。 “我很快会回到刀尖上舐血的生活里,但我不会害怕,我知道国家经此一耻,虽然很多东西分崩离析了,但也有很多东西会变得更加坚毅强大。此前的‘治世’,大家醉生梦死、忘战而危;如今的乱世,却会出现真正的英雄。卿卿,我们一起,做这世间的英雄,有太多事等着我们。”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热血,他“怦怦”地心跳声从她背后传来,叫人不由就安心了,也不由就愧疚了。 凤栖终于哽咽道:“我……我不能不小心。我的父母家人……我担心的一切……” “我知道!我知道!”他抱得更紧,心疼地从身后吻了吻她的脸颊,“多一分心眼不是坏事,我也不怕!我问心无愧!我唯只希望,你不要自苦,我不知道怎样能让你完全地信任我,我也不喜欢说那些空泛的誓言,所以我只能说,你看我的一切,我愿意你看着,我对你不设防。” 凤栖泪如雨下,转身抱住了他的脖子。 第166章 高云桐被凤栖猛烈的动作撞得趔趄了一下,果然是毫不设防,一点力气都没用上。 怀里那个小姑娘哭得抽抽噎噎的,他只能轻轻拍她的背。 好半天,她哭完了,离开他的怀抱抹了抹眼泪。 高云桐说:“我给你打点热水擦擦脸。” 凤栖说:“你并不是我的丫鬟,不需要你伺候我。” 高云桐说:“你换个词,‘照顾你’,行不行?” 凤栖带着泪露了一笑。 他也笑道:“这么冷的天出门打水,一路抛头露面,脸上的泪很快就冻成冰,皮肤也皴了。既然对于我是举手之劳,不如我来吧。” 想了想又说:“既然今日不走了,你帮我把小袄补一补吧肘部磨了个小洞,丝绵也越来越薄了。” 凤栖这才觉得平等,伸手说:“袄子拿来。” “好!”高云桐答应完,就开始解衣原来破了的小袄也依旧穿着。 “你不换件穿?” 高云桐说:“绵内袄就带了这一件,没的换。本来准备哪天路上不忙,自己打个补丁上去凑合凑合,既然你愿意帮我,我也就省了这事儿了。” 见凤栖剜了他一眼,接过了他的衣服,他捏捏耳朵笑着说:“真好!现在我可觉出有个媳妇的好处了。” 凤栖又剜他一眼,嗔道:“我看你是和我见外,这些针线上的小事,还不好意思说?” 看他披了外头衣裳,在火盆边搓搓手,打算出门给她打水洗脸,她又说:“连棉袄都不穿,别冻着了!我包袱里有一件丝绵袄子,合你穿。” 高云桐先还有些疑惑,及至看见丝绵袄子,原来是一件军袄,内襟也依然有个篆书的“晋”字,但和以往发的褐布军衣只是外观相似,手一摸就知道不同;衣服面儿是厚绢,里子是软绸,絮的丝绵又轻又暖,面料做工都极为精致。 “原来是你特为给我做的!”他边穿边激动地说,“嘿!大小也正好!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 凤栖笑笑不言,前一阵和母亲一起给大梁的士卒们做战衣,她特地私下里做了这么一件好的藏起来。看他穿得肩是肩、腰是腰的,她也有满心淡淡的欢喜。 等高云桐打完热水回来,她已经把他的旧袄子补好了,正用尖尖的牙齿咬断丝线。 见高云桐进门就盯着她瞧,她便故意说:“你看这件新的真精神,旧的这件丝绵又板结了,面子里子又磨出毛边和小洞了,不如扔了算了。” 高云桐赶紧放下热水盆,过来夺走自己的旧衣服:“这可不行。” 凤栖故意道:“你看你,小气得不像了!难道你在河东河北集结义军,都是这副穷酸劲?人家愿意白给你卖命么?” 高云桐爱惜地抚着旧衣上新补好的补丁,说:“虽然是旧衣,又不是不能穿。再说,这件也是你做的,烂成渣渣了我也得留着,权当纪念我们的缘分罢。” 他抖开旧衣说:“不过的确有点汗味了,我一会儿去洗掉,白日晾晒,干不了就晚上摆在火盆旁烘一烘,明日出发前一定就干了。” 凤栖拧了热水手巾,擦了脸上绷着的泪痕,又用热手巾熥了熥干燥的皮肤,最后慢慢抹上面脂,寻思着:他人虽不错,但生活习惯上的差异只怕也很大呢,不知道日后合不合得来? 这“偷得浮生一日闲”,两个人在驿站里没有多少要紧的事,白天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吃吃喝喝;间或,高云桐读书有所体悟,会拍着腿喊她:“卿卿,这一段值得共读!” 凤栖欲待不理他,但难得见他这眉飞色舞的疏狂模样,也就好奇起来,坐到他身边伸头张望是哪一句。 高云桐一手指着书上一段文字,念着:“‘昔太公性武王至牧野,遇雷雨,旗鼓毁折。散宜生欲卜吉而后行。此则因军中疑惧,必假卜以问神焉。太公以为腐草枯骨无足问。’” 第250章 抬着头想了想说:“托之以阴阳术数,则使贪使愚。前此汴京失守,就是慌乱中官家信了一个妖道的屁话,打开城门想逃,其实做了个‘开门揖盗’。不过据说靺鞨也信奉这套东西,将来也未必不可以为我们所用。” 想得高兴,伸手揽住了凤栖的肩头拍了拍。 凤栖扭头看了看他的手,正打算挣开,冷不防他又指着下一句,兴奋地继续拍着她的肩:“这段写得也好:‘盖存其机于未萌也,及其成功在人事而已。’你说是不是……” 凤栖弹飞虫似的弹他揽着肩膀的手指,说:“喂,我可不是你军营里的兄弟。” 高云桐从书中抬起脸看看她,说:“对哟,不好意思,我读书时常忘形。”淑慈 又笑嘻嘻说:“你不是我兄弟,你是我的卿卿。” 说完,愈发搂得紧,而且还在她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然后得意地笑。 凤栖明明比他小,却老觉得他像个毫无机心又烂漫狂狷的大男孩似的。 她说:“今天也忙活了一天了,我饿了。” 高云桐责无旁贷,放下书给她拿晚餐去了。 凤栖在等候的时候翻看他的书和批注,又见他的几封私信也那么坦然地摆在一旁。她拿过瞧:有写给曹铮的,谈论并州乃至晋地整治军务的见解,又隐晦地讲与河北义军的联系方法;有写给宋纲的,劝宋纲勿囿于门户之见,甭管晋王是如何的不靠谱,又是如何上位不正,都不要轻易挑起兄弟间的内讧;还有写给几处义军的,语词就模糊多了,将一些山谷里、河涧间作战的方略隐在俚曲里,但她一看就明白。 凤栖心想:这样的时候,有这一个人登高振臂一呼,原本散乱的中原人马或能得以集结起来共同作战,是天下之幸;但也是这样的人,最容易被政权忌惮他若足够明智,应该晓得倚重她父亲凤霈还更安全一些,可不知他这样的书呆子会不会做出自以为是的选择。 可惜这条一时不能深劝,还要慢慢向他渗透意思,待他自己领悟,从而放弃愚蠢的忠君之念。 等他回来,已经提了好大一只提盒,笑眯眯道:“今日居然供的是羊肉!你多吃点!” 凤栖帮他把饭菜从提盒里取出来,然后主动帮他盛了一大碗饭,殷勤劝道:“你多吃点,你那么大个子,消耗也大。” “卿卿,你这殷勤一献,我浑身都痒兮兮了。”他提着筷子笑道,“若是有所求,一定饭前先说,不然我吃不踏实。” 凤栖剜他一眼:“举案齐眉我虽然不及孟光,也还不至于盛一碗饭就要提一个要求。爱吃不吃!” “爱吃!”他笑嘻嘻道,“我不是犯猜疑,我是希望你不要犯猜疑,夫妻俩有什么说什么,大家心里不要藏藏掖掖的。” 凤栖愈发不好说了,只能故作坦然,给自己也盛了一碗饭,缓缓地吃起来。 第二天大早要赶路,晚上两个人都睡得很安分,常年失眠的凤栖,也睡了一个甜甜的好觉。 早晨她被身边的动静吵醒,惺忪间睁开眼,见高云桐已经在打包行李。 “这就走了?” 高云桐见她醒了,笑道:“天已经亮了,下一站有些远,一路要奔波很久,又要防着下雪,宁可多留些时间。你既然醒了,就起身吧,床上的铺盖我还得收拾。” 冬日里赶路是很辛苦。天寒地冻不说,时不时还一阵雨雪。 走了六七天,高云桐冷眼旁观,发觉凤栖并没有想象中娇气,有时候辛苦得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儿了,也能够一声不吭自己扛过去。 唯有一回晚上歇宿在驿站,她早早就上了床,隔着帐子然后问:“明儿能雇到大车么?” 高云桐睡前会读书,读完了《李卫公问对》,又在读其他,听闻她的话,不由放下书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凤栖支支吾吾不肯说,高云桐也不爱刨根问底,出去问了一圈,回来抱歉地说:“这一段是个小镇,天又晚了,车已经雇不到了,明早我再问问,不过恐怕也难。” 他隐隐听见她在哭鼻子,急急到了帐子边,她大约是看到了他的影子,制止道:“别揭帐子!” 又补了一句:“我在更衣。” 他顿住了,但书也没心思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要我帮忙你只管说。” 帐子里窸窸窣窣的,她在吸溜着鼻子。 半晌才又说:“那……你有没有外伤的药?” “你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你就说有没有药吧。” 高云桐说:“外伤的药品类也很多,金刃砍伤、箭镞刺伤、棍棒打伤都是不一样的药。” 凤栖想到以前自己受伤,他的包裹里有各种各样的药,只是自己羞于启齿而已。她期期艾艾终于说:“是……被磨破的皮肉伤。” “怎么把皮磨破了?”他啰里吧嗦地一边说话一边给她找药,找到以后欲要揭开帐子,她把帐门攥紧,厉声说:“别乱动!从帐子缝里塞进来。” 都成夫妻的人了,还这么害臊。高云桐心里有些不忿,但仍然驯顺地把药从帐子缝里塞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他也就明白过来,小心问:“是马鞍子磨的啊?” “嗯。”她闷闷地说。 他就开玩笑:“该不是刘玄德髀肉复生的位置吧?” “滚!”她声音扬起来。 他吐吐舌头不说话,但忍不住开始遐想…… 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实在不配做个君子,顿时肃然,悻悻地到椅子上看书,半天一个字都没看明白;又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想太多:里面那位是换了庚帖的妻子,夫妻之实也早就有了,想想自己媳妇又不触犯圣人的训.诫。 而后突然听见帐子里一声:“你过来。” 他反射似的跳起来,先“哎”答应了一声,又急忙地过去,问:“怎么了?” 里面犹豫了半天,终于说:“有的地方,我自己擦不到药……” 第167章 高云桐卷了卷袖子:“娘子只管吩咐,我来就是。” 凤栖把帐子揭开一条缝,正够半边脸露出来,脸上红云氤氲,嗔怒道:“你不许起坏心思!” “省得!” “除了上药什么都不许碰。” “好。” 凤栖狐疑地盯着他:“答应得这么快,一看就有诈。” 高云桐哭笑不得,挓挲着手说:“那只有这样,我也把衣衫脱光,和你‘平等相对’‘坦诚相待’,公平吗?” “呸!”凤栖只有啐他,“就晓得你葫芦里卖的不是什么好药!” 然而需要他帮忙,只能低头:“进来吧。” 皮肤不断磨在鞍子上,由红肿而至破皮,虽不严重,但日日叠加,她骑在马鞍上也是日日咬牙忍受,终于熬不住了。 高云桐上药时,眼前就只有伤,涂完还轻轻地吹吹,然后问:“明儿要不要再歇一天?” 凤栖想:战事紧急,他们在外多耽误一天,事态就越不知道往哪里发展了。 于是咬咬牙说:“不必了,我扛得住。” 他细心地把被子给她盖好,然后出去洗手。 第251章 再回来时也换了寝衣,钻进另一个被窝,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笑眯眯说:“睡罢。” 手也自然而然穿过自己的被筒,探进她的被窝中,寻到她的手,十指交握,然后就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凤栖既觉得安心,又觉得有点不甘。 在他身边翻来覆去。 高云桐很容易入睡,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还疼得厉害?” 凤栖委屈兮兮的“嗯”了一声。 “那怎么办呢?”他转身面对着她,“要不我给你揉揉?” 磨破的伤最不宜触碰,但凤栖迁延了一会儿说:“那……试试吧。” 他靠近了一些,手努力伸长,虽然挺不容易,但那柔腻的丝裤被触碰到,感受到里面温温软软的肌肤,他喉头就发干了。伤在哪里好像半日也找不到了,睁眼便见她正屈肱侧卧枕上看着他,眸子里似笑非笑的。 他呼吸浊重,惺忪的神情完全被飞梭一般凌射过来的目光取代了。手也伸来揭开阻隔两个人的被子。 “咦咦咦,这是做什么?”凤栖明知故问。 “手不够长,够着吃力。”他笑道。 凤栖道:“想坏事就直说,别找这么拙劣的借口。”目光闪闪,含嗔带笑。 他越发笑起来:“不错,本来就该坦诚相待。不过还得问一句:你愿意么?” “什么?” “你要说想,我自当奉和,要是不想,自来也不敢侵犯。” 凤栖被他看穿心思,又无语应对,半日后在他胸膛捶一拳头:“你这个人好没意思!” “如此,我明白了。”他笑嘻嘻的,厚着脸皮抱住她。 迟钝!还装君子! 凤栖心里狠狠地骂他。 于是在他亲过来的时候,咬了他嘴唇一口。 他顿时浑身肌肉偾张起来,伸腿压住了她两条腿,笑道:“好样儿的,今日不治服你是不行了。” 凤栖挣扎了两下无法动弹,可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内心“怦怦”地激动起来,斜着眼眸看着他说:“你想干嘛?” “奉泰山之命,行周公之礼。” 凤栖“噗嗤”一笑,见他俯低身子,影子如巨鹰一般,转而温柔又如柳绵,细碎的亲吻一点一点落在她的脸颊、眼睛、嘴唇、耳畔、脖颈…… 她觉得有些痒兮兮,一边笑着一边躲让,恰见他面颊滑过落入她的腮边,侧脸便看见他弯弯的酒窝,于是忍不住吻了一下。 他笑意盎然,也再无顾忌,顺着她的肌肤游走着手指,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战栗而呼吸急促,温热而麻的触感一寸一寸激荡着胸腔和颅脑。 “上两次囫囵吞枣,真是怠慢了……”他说,“这次不能玩忽。” 凤栖脸滚烫,闭着眼睛只是想:其实就“那事儿”本身,好像也没多少大不了,温凌亲身“教学”时两个人陶醉的模样只怕也是装的…… 不过他这次用心程度更甚于上次,好像也比上次游走得更加熟稔,她也愈发有些喘不上来气。 正想着,突然周身一沉,而不习惯的感觉袭来继上次之后,已然是半年多,居然还有点疼。 这还能忍,但腿上磨破的地方就不大能忍了,她从他双臂里挣开腿,扭了一下身子,又说了一声:“疼!” 他果然停下来,有些担忧地问:“哪儿疼?是我鲁莽了吗?” “上药的地方疼,磨着蹭着,跟骑在马鞍子上似的。”她推了推他的腿他大概是娴于弓马,腿修长而肌肉很硬。 他挠挠头:“办法倒有,怕你不肯。” 凤栖怀疑地看着他。 他果然有办法。 更漏里的水连绵地轻响着,但时间对于帐中两个人已经没有了意义。 驿站简陋的棉帐,用靛蓝印着凤穿牡丹的花卉,那凤摇摇摆摆的,仿佛在牡丹间振翅翱翔,忽而摇摆得剧烈,似乎就要飞上九天云霄,然而忽而又缓和下来,帐子缝里溢出浅浅的喘息和浅浅的幽香那似瓷香炉里燃到最后一刻的麝香一般,浅淡、奇异而满是诱惑的芬芳。 帐子上的凤凰终于栖落下来,帐子里传出喁喁的私语。 “后来,没有哪里疼了吧?” “……没有。” “那……我有没有比上次进步一点点?” “呸!” “看你累坏了,想必我还是进步了的。” “起开睡吧。”她娇声道,“明儿还赶路不赶路了?” “不铺两个被窝了吧?抱着你睡得踏实。” “抱着不行,硌得慌……” 高云桐大概是不大会违拗她的意思,于是稍过一会儿又是凤栖开始作:“两个人睡一个被窝有点冷了。风往肩膀里钻。” 他又是困得迷迷糊糊的:“那,我再铺一个被窝?” “半夜三更的别折腾了。你的手到我肩膀那里把风挡住吧。” 他心知肚明地笑着,耐心地重新把她的肩膀揽在怀里。她的颈脖枕在他胳膊上,特感安心与踏实。 眼看他眼睛又闭上了,凤栖捏捏他的脸,问:“你那么多花样,是跟谁学的?” 他阖目笑道:“你猜……” 这怎么猜?男人的花样,又能是跟谁学? 凤栖心里又开始酸,欲待再问,可就是捏他的脸,他也像贪睡的猫一样,任她怎么折腾都岿然不动了。 第二天起身,凤栖有些慵慵的,揉着眼睛噘着嘴不说话,问就是“身上酸痛。” 高云桐虽不忍心,但还是看看日头说:“早上问了一圈,没有赁到肯去颍州的大车。今日还是得吃点辛苦骑马。你身上的伤刚刚上药……能行吗?“ 凤栖自然是梗着脖子说:“怎么不行?” 但心里有点害怕,特别想到骑马时身体随着马匹起伏,马鞍子不断磨在皮肤上,还是挺折磨人的。 出门一看,马鞍上被他用厚厚的褥子垫着,凤栖伸手摸了摸软褥,回头又看了他一眼,他却在忙碌,把行李一件件搬到马背上放好,检查了辔头和肚带,检查了马蹄和马耳,扭头见凤栖还在怔怔地望过来,便拿着她的风帽过来,把她的头脸裹裹好,检查了斗篷上的蝴蝶结,才说:“如果半路觉得腿疼了就告诉我。” “半路疼了,告诉你你能怎么办呢?” 他笑道:“与你下马一道步行咯。你看今天天气那么好,一路又是平川大路,晒晒太阳散散步,多么惬意呢!” 他开朗得浑不以一切苦难为意,凤栖被他冬阳般的笑意感染,不由也笑道:“行。我跟着你。” 不过垫子很软,腿上只有微微的一点疼,完全熬得住。 等一路到了下一个驿站,天色将将微暗,是颍州城附近的一个镇子。颍州是淮水边军事要地,所以周边递铺驿站都格外密集,地方也够大,来往朝廷邸报、臣民奏表、官私书信都很多。时不时响起递铺的“急脚递”鸣铃,驿站的铺兵就会牵好马匹准备接过急件往下一站递送。 这日便有好几个朱字的“红字牌”,高云桐给凤栖解释:“这漆字的木牌是递送皇帝诏书专用的,不那么急的用青字牌,急一些的用红字牌,再急的就是金字牌了,日夜传递,不能有丝毫耽误,接到令牌的官员如果不及时奉诏,就可算作十恶不赦里的‘大逆’或‘谋叛’,都是很严重的罪过了。” 第252章 凤栖问:“那这红字牌,当是爹爹发给吴王的咯?” 高云桐想了想:“你爹爹还是顾念兄弟情谊,不肯陷吴王于叛逆大罪里。” 红字牌所发圣谕,应该是劝服哥哥不要起兵造反,而要同仇敌忾的。 但他也忍不住说:“不知道吴王有没有同样的肚量。” 凤栖很快冷哼一声接口:“必然没有。”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说:“宋相公也不傻。” 凤栖横眉一瞥,也不多言,气哼哼下马,马缰一丢,自顾自往里头走。 驿站门口的驿卒“诶诶”叫了两声:“驿券呢?” 凤栖手往后一指:“问他!” 驿卒被她横眉冷对的凌厉架势唬住了,见后面男人跟了过来,身上背着、拎着、挎着横一个包、竖一个包,正在努力从褡裢里掏驿券。 前面俏丽的影子都跑没了,后面这个慌慌张张才把证明身份的驿券取出来。又急又无奈的模样。 驿卒看了看,叉手行礼道:“原来是京里来的上差!” 悄然后瞥,笑道:“家眷?小娘子好大脾气啊。” 高云桐叹口气笑道:“高娶,只能自己受着了。” 驿卒也笑道:“看那双眼睛就是个美人,哄着美人,苦也是乐。” 高云桐办好手续,背着大包小包进到里头,凤栖正坐在抄手游廊一角往天空。 高云桐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但这件事之于他是大事,不是能随便任性的,既不能泛泛地哄着答应她,也不能过于强硬。他只能顾左右而言他,说:“烦劳娘子开开门,我手实在不空。” 凤栖说:“这事儿说不清楚,咱们谁都别进门。” 高云桐说:“在这有人来往的庭院里说?” 凤栖想了想,把门推开,道:“东西放下,我们出去骑马。” 高云桐顿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好,这里临近淮河,打马去看一看这一条淮水,或能开阔心境。” 凤栖不应答,率先走在他前面,重新牵了自己的马,然后等他带路。 上马后,在镇子里不能放开一奔,出了小镇,先过农田田垄,然后便是开阔的河滩。 夕阳照在河水上,滩涂的苇草茂茂然如矮墙一般,枯萎的草叶在夕阳下化作长长的、参差的黑色剪影,而东去的淮水映着万点金红的霞光奔腾流泻,让人心中如楚天开阔。 “卿卿,”高云桐驱马到她身边,“靺鞨兵还被拒在黄河之北,而守住大梁,第一道线是黄河,第二道便是这里的淮河,第三道是长江。哪一道江河被攻破,都会是军事防御的巨大灾难。如今你爹爹守黄,这道淮河和更南的长江等于都在吴王的手中。” 凤栖吸溜着鼻子说:“吴王僭越还不够明显吗?他是‘吴王’!长江以南才是吴地!他的野心你难道看不出来?” “我看得出来。”高云桐说,“那个至尊的位置,恐怕有些野心的宗室都想去坐一坐。但国家危难存亡之际,谁适合坐,才是最重要的。你爹爹……” 凤霈内心是真不想坐这个位置,也真没有能耐坐这个位置。 凤栖也知道自己和母亲周蓼近乎把爹爹赶鸭子上架,上了这个位置再下来有多难自不待言。 可是当时的情形也由不得凤霈犹豫。 凤栖的内心满怀着对爹爹的愧疚他不适合这个位置,可他是她的爹爹! 她私心里还是期待高云桐也有些存私之意,不要把她的爹爹置于危险中去。 高云桐果然又劝她:“但是九大王一直都是‘权知’,向天下表明了他不想夺这个皇位。我想,吴王何必落一个坏名声呢?” 第168章 凤栖闷头不语,心里有点后悔。 要么当时想法子不让爹爹坐上这个位置,要么就不该瞻顾,坐上了就坐上了,当皇帝就当皇帝,只要有一批能臣辅佐,什么人不能当皇帝呢?省得现在反而上下不得,左右为难。 当然,吴王心热想这个位置,也不妨让他捏捏烫手的山芋去。高云桐有一点分析得也不错:吴王若对弟弟手段太狠,也面对不了天下的清议大家都不是循序正位的,名分上谁都别看不起谁。 她只能叹口气,说:“但愿你看得准。” “目光要长远是不错,但也需先看准眼下。卿卿,你看” 高云桐觑着她表情平静下来了,于是上前轻轻揽着她,任凭苇絮拂过他的面庞,望着河面轻声低吟着: “两岸舟船各背驰,波浪交涉亦难为。 只余鸥鹭无拘管,北去南来自在飞。”(1) 凤栖嗤笑一声:“怎么,你还打算仗打完之后马归南山?” “固所愿耳。”他笑道,“朝中若能给我留个在翰林院修书、御史台谏言的位置,也很好;或者能放我到地方当一任知府,造福百姓,也很好。我又不是生来的武将,不过形势逼迫罢了。将来,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能发一分光与热,或能留一身清名独自悠游,都很好。” 扭头问:“哎,你笑什么呀?” 凤栖说:“笑你骨子里还是个腐儒。” 他收了笑容,但神色依旧散淡:“腐儒就腐儒吧。这个世界上功利的人太多了,需要一点腐儒来坚守底线。” 高云桐自然而然地随着她的目光远眺:“亭卿,我知道你的为难,我也不是就已经信赖了吴王。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要把外虏打出我们的国门,最好打得他们再也不敢来。然后收拾山河,整顿防务,也改革以往那些弊政。这样的艰难局面也在筛选:筛选明君、筛选能臣、筛选干将……等一切平复了,我就带你回老家阳羡去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过自在平静的日子。” 凤栖垂着头,半日说:“估计那时候我们都七老八十了,跟你回去我可种不动地!” 高云桐笑起来:“这场仗怎么会打几十年之久?我看靺鞨不过是一时幸运,未必能撑过五年,绝不可能撑过十年!再说,你跟我回家去,哪个会舍得让你种田?” “那我跟你回家去干吗?天天在家吃干饭?” “赌书泼茶,儿女绕膝,闲来就云游山川、溪畔垂钓……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口中刻画的图景是真美好,手也自然伸过来握住她的手,把他的希望和勇气渡给她。 凤栖却也不全信,只是心情平和多了,望着奔流的淮水,摘着手边枯萎的苇絮。 她垂头心想:他和嫡母周蓼不一样,他并不是一概的迂腐、不通庶务,他只是活在理想里,且在他的理想里活得毫无畏惧。 理解了他的想法由来,她不由又抱愧地看了他一眼。高云桐却似乎没有在意她刚刚毫不客气的言辞,而是笑眯眯地望着淮河的远方,看那波光粼粼的河水和那一望无际的芦苇滩涂。 凤栖自知要改变一个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很难何况他的观念也没有错误。 只是,她也没有想到,他们都会因这一时理想的美妙,而把自己陷入深深的阴暗的旋涡里。 这番彻谈之后,两个人虽然没有达成共识,但还是有了默契,黄昏时又乘马回到了驿站所在小镇,就在街边一人吃了一碗热馄饨,听着馄饨摊边的人们热火朝天地谈着如今的局势。 第253章 “听说,和靺鞨又要打起来了?” “是啊,我在邓州的亲戚已经逃回来了,说靺鞨兵极其厉害又毫无人性,不逃肯定没有命在。” “邓州不是已经划在割让的土地里了吗?这次打仗还会波及?” “在靺鞨的领地里,升斗小民过得哪有半分尊严可谈!”说话的那个端着一碗浊酒,摇摇头说,“本来就像奴隶似的,不敢有半分违抗靺鞨人的徭役和摊派;鞭抽杖打,都是稀松平常;那些蛮夷看上了谁家的姑娘小媳妇,毫不顾忌人伦,抢走玩够了再送回来,甚至就不送回了。” “天哪!到底是教化缺失之地,这陷于敌手的土地和百姓,过的是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啊?!” “所以才须得往南边逃嘛。逃出来也不容易啊。” “只能逃?就不能一战?” “听说河北各地有义军在作战,很让靺鞨头疼。但是毕竟只是义军,”说话的那位摇摇头,“要是朝廷肯组织起来,发布诏令号召天下为收复土地与靺鞨作战,肯将义军的领袖封个将军、宣抚使、节度使什么的,乐意为国效命的人一定会更多。” “你乐意不乐意呢?” “我乐意啊!不过我瘦得没劲,上战场拿不动刀。” 另一位凑趣开玩笑:“没事,也不一定非得上战场拿刀动枪的,据说打仗特别费钱,打一套札甲起码是五十贯的价格,一副好弓箭也得十贯,你就把一半家资捐了,虽然买不起一副甲,应该还买得起半副弓。” 那厢面红耳赤:“你怎么不把你家资都捐了?我家里还要养妻儿,你反正没娶老婆是个光棍儿。” 开了几句玩笑,最后还是忍不住要说:“真到了非打不可的时候,咱也愿意上沙场杀敌啊。但是捐了家资就一定到沙场上将士的手里?只怕油水全被刮在那些当官的腰囊里了!真敢好好对抗靺鞨的没几个!不然前一次汴梁之围,朝廷惨成那样?!上一位官家也够苦的。” 高云桐听着默然,对馄饨摊旁买米酒和醪糟的摊主说:“老伯,也给我来一碗酒。” 围着酒摊喝酒聊天的几个人看了高云桐凤栖他们俩一眼,继续他们的话题:“嗤,朝廷苦,官家苦,百姓就不苦?” “百姓最苦啊!”几个人都喝着酒慨叹,“官家受辱,百姓受罪;官家辱一时也就过去了,百姓受的罪可要受很久咧!” “欸,现在汴京那位官家怎么样?”树刺 “不怎么样,傀儡皇帝嘛,对靺鞨而言,会听话就可以。” “听说这次没肯答应靺鞨的要求,所以才开战了?” “谁知道呢!该听话时不听,不该听的时候又听。嗐,反正只要姓凤,痴的傻的、硬的软的……谁都可以当一当这个皇帝。” “现在那位,原来是晋王吧?听说爱美人不爱江山,所以丢掉了皇位?” “爱江山也没有本事爱,据说登基前在靺鞨两王面前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怂得不行。不如吴王。” “是!不如吴王!” “吴王有胆魄。” “吴王不怕和靺鞨开战。” “吴王未闻是个好声色的人。” ………… 人们纷纷说。 老百姓的言论,大多是道听途说、添油加醋。 可又无从驳斥。 凤栖听到这里,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起身把吃了一半的馄饨碗一放,说:“我饱了,我先回去。” 高云桐看了看她碗里剩的一半馄饨,实在觉得可惜。但见她已经气呼呼离开了,又唯恐她一个人遇到什么麻烦,只能匆匆付了铜钱,追了上去。 “老百姓的话,你别太当真。”高云桐在驿站追上她,劝道。 凤栖道:“这,就是民心向背吗?” “民心,知晓真相肯定会晚。”他说,“但是非曲直总有公道,公道总在人心。” “唉,我爹爹……”凤栖也觉得恨铁不成钢,“要是我是个男儿就好了!” 可惜要破除人们心中的固执念头,前路会难如上青天。 高云桐说:“世人但知武则天当了女皇帝,位置登顶,辉煌无限,却不知道她竭力保住身下的御座有多难!普天之下俱是敌人,儿孙臣民俱眈眈,无法后退,没有归路,不得不杀戮如麻,甚至必须废弃一切情感,把自己变作一座冰山!说实话,这是人间至苦,孤家寡人中的极顶。不如我朝的刘太后和高太后。” 凤栖有些颓然,默默地坐在驿馆的客房里。 傍晚递铺送来了新的蜡丸,她精神才为之一振。 高云桐当着她的面捏碎了第一颗蜡丸。 他自己先看完,然后把蜡丸里的帛书递给凤栖:“是我在河北的义军兄弟发给我的。温凌已然剑指汴梁,但这次渡河艰难,后方义军一直在袭扰,且不用城池,只用山脉,温凌不熟悉地形,也抓不到人,大军虽在前进,但是速度明显被拖慢了,死伤也不少。” 接着又拆第二枚,依然是看完后就递给凤栖看:“这是曹铮将军帐中幕僚发来的,幹不思猛攻并州,折损极大,并未攻下并州;邻近些的应州忻州被劫掠光了,也无法提供粮草。幹不思大概也准备折转往汴梁但太行八陉他不敢走,要从易州绕道,暂时不足为虑。” 凤栖眨巴眨巴眼睛,她手里也有一枚完整的蜡丸,是汴梁递送给她的。蜡丸完整,打开后里面的字迹清晰若是被偷窥过再封,上面的帛书会变得漫漶不清,避免泄密。 她看完里面的密信,犹豫了一下。 高云桐立刻说:“如果不方便给我看,我就不看。没事的。” 凤栖把帛书递过去:“倒是你该看。我三伯吴王,已经在金陵称帝了,亦定都金陵,现在命我父亲退位,改封甘州郡公。” 高云桐眉峰一挑,接过了帛书,嘴里说:“甘州!狠了点吧!” 甘州已到了河西走廊,属于西域边塞,封到那里,对养尊处优的晋王而言简直是去服刑! 高云桐看完,默然了一会儿,又说:“吴王前来巡淮?” “你要不要觐见一下?”凤栖直直地盯过来。 高云桐忖度片刻:“要的。” 凤栖看着他坦然的双眸,冷冷说:“你要还念旧情,就找个庵堂把我送进去。算救我一条命。” 高云桐亦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你的勇气到哪里去了?你就不想看看你那位三伯是个怎么样的人?” 凤栖语塞。 三伯吴王凤震很早就就藩了。藩王不经宣召不许回京。 听说先帝驾崩时,接位的凤霄就拒绝凤震前来奔丧,叫他“但遥祭大行皇帝,不必奔波前往”;后来宫廷大宴也好,商议要务也好,凤霈和其他几位藩王有时候还有回京觐见的机会,唯有凤震从来没有回京的机会。 所以,凤栖也压根没有见过吴王凤震,关于他的一切,都也来自于别人的描述和陈旧的故事今日听百姓几句狂言,批评她的父亲到如此不堪,她也不免想:吴王是不是真的如传言那样的阴险狠辣? 第169章 吴王巡淮,因为淮河是通往汴梁的四大漕运河流之一,又是阻挡外敌的天堑,实在是极其重要的地方,而作为通衢要冲之地的颍州自然是他重要的一站。 第254章 其时,吴王已经称帝了,所以来颍州的是浩浩荡荡的皇帝銮驾卤簿,城外四处戒严,声势做得浩大。 高云桐和凤栖到了城郊之外,打听到宋纲要到淮河边看一看水况,于是守株待兔,静候宋纲。 凤栖曾在宫宴上远远地见过宋纲,只觉得是个身材矮小精瘦,但气势极强的小老头。 这日在淮河渡口边看见他的身影从呢轿上下来,背仿佛已经有点佝偻,但步履坚毅,不顾身边长随的劝阻,坚持到河堤上察看水情。 高云桐已经准备好了名帖,对身边凤栖点头示意,然后步行到河堤边把名帖投给宋纲的长随。 凤栖远远地看见,宋纲看到了高云桐的名帖,立刻本能般四下里张望,好像急切地想见到人。 而高云桐也很快近前,对宋纲躬身为礼,又被那矮小的老头牢牢扶着不让下拜。两个人像久别重逢的师徒一样,又像远年的知己一样,满脸是笑,激动万分的样子。 他们略谈了一会儿,凤栖见宋纲的目光朝她看过来,忙垂了头,只顾侧身抚着马匹的脸颊。 少顷,那边来了一个人,很恭敬地说:“请问是高公子的尊阃吧?我们宋相公请你过去一叙。” 指了指旁边供宋纲暂歇的帷帐。 凤栖不必矜持,点点头,紧了紧风帽,跟着来人到了帷帐里头。 帷帐内为帐,外为帷,厚毡为之,隔绝声音,在外面基本听不见里面说话。 凤栖进门,宋纲和高云桐在一张巨大的堪舆图前立着,正用手中的长杆拨弄着堪舆上的围棋棋子,黑子、白子在堪舆上摆布着、挪移着。凤栖瞥眼一看,就知是如今河南、河北一带的阵势。 她略略环顾,里面还有两个人侍立,身子挺直,器宇轩昂,应该不是小厮之流。 于是上前敛衽一拜:“宋相公万福。” 宋纲笑吟吟很客气:“这就是嘉树新娶的妻子吧?快快起身,老夫与嘉树名为师徒,情同父子,其实更像是忘年知己,若是太客气就生分了。” 凤栖一直以来对宋纲的了解,除了金殿大宴上那次之外,只有从日常父亲和兄长的闲谈中得知这是一个很偏执性拗的老头,对晋王和太子一直鄙薄,当年周蓼妄图和宋家联姻,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不过今日见他,倒颇为和善,笑起来脸上疏疏落落的胡须一翘一翘的。 宋纲笑道:“嘉树,既然你夫人进来了,咱们把要事缓一缓也不急在这一会儿工夫,既然是我爱徒的夫人,我有见面礼呢。” 高云桐和凤栖急忙摆手谢绝:“怎么好意思要宋相公的礼物。” 宋纲摆出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我一直和嘉树说,礼不可废,新妇第一次登师父的门,难道师父不应该给见面礼?这不是让别人嘲笑我宋纲枉为学儒之人了?再说,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们不用有负担。” 他用随身的铜钥匙打开放在帷帐里的一只小皮箱,从中拿出一函看似古旧的书,亲自递到凤栖手中,自豪地说:“这是唐版,《列女传》,你收好。” 唐版印刷并不精致,只是稀有。但《列女传》这个,凤栖有点哭笑不得,此刻也只好恭恭敬敬谢过收下。 宋纲转脸问高云桐:“都忘了问,新妇是哪家的姑娘?” 高云桐看了凤栖一眼,眨了一下眼向她示意,而后笑答:“新妇姓冯,行四,是我在并州流配时遇到的。” 凤栖不知他为何这样说,脸骤然冷了,但没有戳穿。 宋纲不由打量了她两眼。 不错,高云桐在并州流配,地位低下,好人家的女儿断然舍不得嫁给一个犯人;但这小娘子不仅长得漂亮,举止还颇柔雅,一脸书卷气,唯只目光射在高云桐脸上时又媚又犀利,勾魂摄魄。 这样想来,大概率是军户乐籍从良。身份上才能匹配,情感里也能互知,长得这样还通些书文也就不会让人奇怪了。 宋纲宽和地笑道:“冯娘子,嘉树是个好男儿,虽然之前受了些委屈,但你会有后福的。” 凤栖只能答:“多谢宋相公栽培他。” 宋纲道:“好了,见过弟子媳妇,我们要谈些正经的了。” 高云桐知道凤栖也关心前线的情况,于是说:“内人在晋地时,曾被温凌的乱军掳走,幸而后来又与弟子重逢。她对温凌及靺鞨军的情况也略懂一些,且弟子十分笃信她。” 宋纲看了凤栖一眼,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转脸又指着桌案上的堪舆图,说:“与前此汴梁被困相比,这次守住的时候长多了。靺鞨的战略并无大的变化,还是东西两路向南推进:西路主攻晋地,想是要得到山河表里潼关路,再得到太行八陉,无论向东向西、向南向北,都可以攻可以守;东路直接打算从幽州闯进河北,再分兵河东,渡河南下,直插汴京,汴梁苦战久矣,只怕民心也不足,幸好有你带着几支义军在敌后袭扰,让温凌无暇瞻顾。但是,这样的局面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高云桐指了指汴梁的位置,说:“汴京是通衢之地,来往陆运、漕运都极其方便,但是一马平川,难以阻隔靺鞨的重甲骑兵。这次靺鞨南下,估计也是拿准了汴梁及河东河北地区刚遭兵燹,今年秋粮几乎颗粒无收,所以即便是锁城困守也守不了太久。何况,如今汴京的陛下……” 他怕凤栖多心,没有再说下去。 但意思很明白了,宋纲冷哼一声:“连七哥儿都仓皇出逃,九哥儿这样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着头的胆怯懦弱之辈哪有不投降的道理?” 称呼很难,干脆用排行,倚老卖老一下。 “不是这个意思……”高云桐无奈道,“其实,汴梁缺的是守城的军械和粮草。古时,玉璧之战韦孝宽守了五十多天,江陵之战朱然守了六个月,睢阳之战张巡守了十个月,邯郸之战则同仇敌忾守了一年多,大败强秦!而汴梁这样一座里外两重城墙的大都,论防守力绝不会差,所缺者:大家的信心、同仇敌忾的团结而已!” 他说得有些激动,平了平气又说:“如今靺鞨还没有能够渡河,被拖得也是疲惫不堪,如果我们迅速沿淮河向汴京输送粮草、军械,再以各地召集士兵作好勤王准备,汴梁那边胆子再小,生死攸关,前车之鉴犹在,怎么会轻易投降?只要能死守京城,而等到四面的勤王军包围住靺鞨深入的孤军,他长翅膀也飞不出去!” 宋纲似乎深有触动,捋着胡须说:“这……让我想一想……” 高云桐道:“老师请慢慢想。” 回头悄然望了凤栖一眼。 凤栖微微露出一点赞许的笑意。 而宋纲已经把话风转到了她这里:“那么,冯家娘子,你既然在靺鞨军中待过,你觉得靺鞨的军心如何?军力、军备又如何?” 凤栖想了想道:“靺鞨军心齐整因为他们只有打了胜仗,才可以分享掠夺来的战利品,哪个不要拼命?靺鞨战斗力也确实不错,特别是铁浮图精兵,刀砍不破,曾让无数州郡恐惧胆寒但是,前此战争,他们很早就不得不以黑豆充作军粮,亦是苦苦支撑而已,汴梁那时候只要不恐惧慌乱,跟他慢慢耗着,根本不会大败至此。” 第255章 发完牢骚,她又说:“现在靺鞨掠去了不少钱粮人口,军备肯定充足,但他们一向不懂汉人治国如烹小鲜的章法,得一城则劫掠殆尽,不仅补给没的再生,民心也丧失完了。原本还在观望要不要投降的民众,都宁可战死也不再投降了。宋相公,你觉得我们有没有胜利的希望?” 宋纲点点头,但见凤栖是名女子,可能还是名贱籍女子,就不愿意夸奖和赞许了,只说:“也有点道理。” 他虽然古板性拗,但在枢密院呆了这么久,又是饱读经史的人,面前这对小夫妻说得有没有道理,他内心是明白的。 于是对高云桐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不过一来我还要再想一想,二来也要报给官家裁夺。” “官家?” 宋纲点点头:“是啊,天下有几个人认可靺鞨扶持的九大王的政权的?做儿皇帝,是我大梁的至耻之事。整个淮南、江南都奉三大王为君,已经在金陵祭天登基了,国号‘靖复’,共靖国难,收复河山的意思;百姓激昂,都说比九大王那个‘绥和’的卖国国号要好。” 他微微笑着捋捋胡须:“这个国号,是我与几位休致于延陵、广陵等地的文臣共同拟定的,官家也首肯了。” “可是……”高云桐终于说,“天下未定,倒有了两位官家,不管哪个的年号更好,已经叫靺鞨人看出咱们内里不和了吧?” 宋纲停止了捋须,诧然道:“能者为之,不能者则下之。请问九大王为何不能去掉那个所谓的‘权知’,禅位于兄长,安安分分当一个朝廷奉养的郡王呢?请问他是有能力当这个官家呢?还是寄望他那好太子凤杞能继任这个位置?” “上山容易下山难。”高云桐道,“九大王在汴梁战败之际与靺鞨人虚与委蛇,为了取消屠城令,不得已当了这个皇帝,但并没有做过对不起国家的事。将来谁当皇帝将来再说,现在应该兄弟齐心,共抗外虏。” 宋纲冷笑一声:“嘉树啊,你还是那么迂!当年弹劾章谊时,我就劝过你,你不听,以为‘公道自在人心’,结果好好一个太学生刺配流放,耻辱终身;如今为了所谓的九大王的可怜,把国家交予这个人手里,我大梁的兆亿百姓就不可怜了?九大王退位,就不能‘兄弟齐心’了?他若贪恋这个权位,我也少不得劝官家先安内,再攘外!省得还要提防背后有人捅刀子。” 刚刚平静下来的凤栖又气得手足冰凉,指尖藏在斗篷里不住的发抖。 高云桐赶紧握住了她的手,目光安抚她,也是提醒她不能冲动一时。 告别宋纲后,凤栖一言不发自己解下缰绳,整好鞍鞯,自己上马,自己朝镇中驿站的方向飞驰。 高云桐怕她一时激愤,做出过激的事情来,亦是打马追上。 而他前方那匹白马驰骋极快,似乎骑手脑后长眼,每每他加速,前马就疾驰如飞一般,又或者突然拐弯拐到驿路通途之外的小道上。 夜色渐渐降临,山林间的小道影影幢幢,结冰的地上马蹄还会打滑。 高云桐急坏了,在她身后大喊:“亭卿!有话好好说!先慢一点,走大道行吗?!” 前面那位倔强别扭的姑娘始终不听。 突然,远远见林间小道上蹲立着什么,又听四周隐隐的猿啼狼嚎,高云桐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亭卿!小心前面!” 凤栖猛地勒马,而她的马亦惊得一声咴嘶,两只前蹄扬起,她整个人几乎要滑落到马背之下了。她作死之后自己也一声惊叫。 高云桐已然追上,刚刚勒停马匹,就翻身滚鞍下来,几步飞奔,把凤栖那匹吓坏了还在团团转的马勒住。然后把鞍子上东倒西歪的人儿连扯带抱地拉了下来。 他心里急坏了,先是对着小道中间那团黑影迅速“飕飕”放了两箭,见那黑影似乎不动了,才又回头查看凤栖是否受伤了。 她满脸泪光,倔强地立在地上,恨恨地喊叫:“谁让你管我!你凭什么管我!” “这小道危险!” “危险就危险!我死我的!你管不着!你找你的恩师、你的伯乐建功立业去吧!” “你是我娘子!我不管你谁管!”他目光如梭,急怒时看起来有几分吓人。 凤栖却毫不怕他,瞪圆眼睛冷笑道:“不好意思啊高嘉树,你我的庚帖婚书里没有写你的娘子姓冯!” 她冷笑连连,鄙薄的样子极能激怒人:“你认错人了,我这个傀儡皇帝家的傀儡公主,不配当你的妻子。” 第170章 高云桐很少那么生气,凤栖看着他怒目而视的模样,却依然梗着脖子,毫无害怕,也不愿意服软。 “随你吧。”他果然不是温凌一路人,气成那样也不会动手,捏紧的拳头自己松开,翻身上马,“但我劝你不要在这里逗留,前面估计还有狼。” 凤栖硬着头皮说:“被狼吃了也强过被你气死。” 他气得冷笑一声,又叹了口气,打马驰去。 而凤栖上前拉自己的小白马,这牲畜没上过战场,还是一匹经历不丰富的马驹,刚刚被吓着了,“咴咴”嘶鸣,跟着她牵缰绳的力道打转转,始终不肯上前半步,甚至连看都不敢看远处路上那一团黑影。 凤栖只能先哄自己的马:“没事没事,狼已经被射死了,不死的话早就过来了,咱们慢慢过了这条路就好了。” 马也听不懂人话,只会用脸颊蹭一蹭语气温柔的凤栖,但就是不肯前行。 凤栖看看幽深的小路,心里也有点恐惧:这条路她又没有走过,只是勉强知道大方向不错而已,但谁知道会不会走岔路?会不会碰到野兽?会不会遭遇“鬼打墙”? 夜晚林间的风凉飕飕的,到处都是晃动的影子。她一个人,再听见狼嚎的时候,也忍不住寒毛都竖起来了。 她和小白马僵立在路心,不知道过了多久,浑身都要冻麻了。 突然听见马蹄声,随后看见小路转弯处一人一骑的影子驰骋过来。凤栖心里一松,赶紧把脸颊上吓出来的泪抹掉,继续把脖子一梗。 果然是他,回来找她。还是气呼呼的语气:“你在干吗?怎么还不走?打算在这里过夜?” 凤栖白他一眼:“你不是说随我吗?” “随你是随你,你也不该找死吧?”他的话又快又急,“在前面等了你半晌都不见影子,你值得这么跟我犟?” 凤栖心里突然就安定了。 刚刚,他说完气话貌似走了,其实一直在前面等她,半天等不到还打马回来看看情况。 老话说“关心则乱”,他往常似乎永远是气定神闲、不在乎一切进退、穷通、哀荣的,但现在这炸毛的模样可真有意思。 她大概是有点没憋住笑意,高云桐气愤地说:“你怎么还笑得出来?耍我很有意思么?” “嗯。”她故意冷冷地说。 他果然气坏了,突然俯身把她照腰一夹,提溜到自己的马背上。 凤栖猝不及防,摇摇晃晃,和他挤在一个马鞍上只能后背和他的前胸贴得毫无间隙。 “干嘛!”嘴上还要凶。 他伸手在她屁股在掐了一把,衣衫很厚根本掐不疼。 第256章 然后说:“穿太多了,带回去好好揍一顿。” 凤栖紧紧贴着他,屁股给他掐得微微麻痛,刚刚的恐惧和委屈也没了,只指了指自己的马说:“你冤枉死我了!我的马刚刚吓到了,死活不肯走,我有什么办法,难道两条腿跑回驿站去?” 高云桐一看,她的小白马果然还在瑟瑟发抖。 他哭笑不得,努努嘴指着路中心那一团黑影:“刚刚我射的根本就不是狼,是亘在路中间的一块石头!” 他用鞭子在空中虚晃,而后用力一甩,巨大的破风声响起,周遭的狼嚎猿啼似乎都静默了一瞬。 他的战马训练有素,长嘶一声就做好了奔跑的准备,而她的小白马虽然战战兢兢,但鞭响是驯马人刻在马儿条件反射里的指令,小白马跟在高云桐马后,也长嘶了一声。 “走罢。” 他夹一夹马腹,马匹轻快地行进起来。小白马也驯服地跟在他的马后。 路过那团黑影,凤栖看见那果然只是块长着草的石头,而他两支羽箭插在石缝里。 “别浪费箭。”她说,探腰去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拔.出.来。 高云桐说:“别费力气了,我刚刚就试过了,没拔.出.来。‘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古人诚不我欺刚刚太紧张用力过猛,估计这会儿再射石头也绝不可能射进去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周围,说:“抓紧鞍子,我要加快速度了,争取三更前回到驿站里。” 到驿站时已经快要两更三刻了,凤栖又累又困,一下马也不和他说话,自顾自往屋子里走。 高云桐在后面,出示驿券进门、拴马、吩咐驿卒喂马、到厨下要热水和热点心…… 一通忙完,进屋后看到凤栖已经脱掉斗篷和外袍,穿着里面的衫裙和衣而卧,背对着床帐口,一副不愿意理人的样子。 他上前揉揉她的肩说:“热汤饭已经没有了,就剩些粗点心,重新蒸了一下,填填肚子吧。” 凤栖不理睬,扭了下肩膀不许他碰。 他又自顾自坐下来,边吃边说:“真香!”,还故意嚼得吧唧吧唧的。 离得不远,几乎能听见她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叫。但金尊玉贵的娇娇女犯起脾气来,倒也能忍饥挨饿,就是不动弹。 “哎,我饿死了啊,都快吃完了哈,厨房里也没有了,再要吃只能等明天早晨了。” 诱惑没有用,凤栖宁可饿死也不和他低头。 高云桐擦了手上前,先探头向里看她的脸色脸板得严严的,见他嬉笑着看过来就斜瞪过去,再翻个白眼。 他垂头亲了她脸颊一下。她骂:“臭小贼,起开!” “你今天可真是”他笑骂了半句,起身冷淡了一会儿,见凤栖的头微微转侧,可能是想偷看又硬忍着,于是心里便明白了。重新扑上去把她压住,先伸手在她屁股上打两下,说,“我可真是把你惯得!” 她吃痛,开始挣扎,边挣扎边骂他:“你小人得志!你才是胆大包天敢跟我翻天!” 结果挣扎不过,又挨了好痛的两巴掌,薄薄的丝裙一点搪不住痛。 她要求个饶,高云桐肯定不会再打,但她高贵的头颅岂可轻易低下?咬着牙说:“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都只会恃强凌弱!” 带着点哭腔,偏生又不肯哭出来,心里想:温凌的鞭打我都能熬过来,现在也不比小时候挨的戒尺疼,有什么忍不住的?咬咬牙便是! 但他停了手,说:“你说的不错,恃强凌弱并不是大丈夫所为。你这坏脾气,我拿小本本记下来,以后一五一十告诉你爹娘,合该他们来揍你。” 嬉皮笑脸地推推她:“往里去点,我要睡觉了。” 凤栖踹他一脚,半星点也不挪动。 他只好从她身上爬过去到里侧睡,一躺下就支颐看她的脸,笑嘻嘻道:“疼了吧,我给你揉揉?” “你可别想再碰我!” 不仅峻拒,看都不想看他笑嘻嘻的脸,凤栖把头一扭,给他个后背。 外头灯烛还没有熄平常她都不干这些琐务。时间一久,觉得亮光耀眼,愈发睡不着。只能自己爬下床熄灯。床上刚刚好像都睡着了的男人慢悠悠说:“门还没有闩,火盆里的炭火你再看一下。” 凤栖上床后拧他胳膊:“你装睡!还指使我干活!” 他笑着抱住她:“反正我不是个好东西,理当名至实归。” 她胳膊被他控着,就低头咬他的耳朵,用了点力,咬得他叫唤:“哎哟,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呢。” 凤栖实际是被他箍住了胳膊和腰骶,打不能打,踢不能踢,却能居高临下垂望他,且毫不示弱:“哟,这会子肯认账了?” 他说:“我一直都认账的。不仅认账,占了这么大便宜,欢欣鼓舞,恨不得逢人就说我一个贼配军也娶上媳妇了。只可惜如今的形势你这么聪明,难道竟不明白?”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也不独是大丈夫的举止。”她垂头看他笑颜,很郑重地说。 他也略略严肃:“我从来不怕他们知道我敢娶凤家的郡主,但我怕他们拿你来胁迫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现在以配军犯之身,要做苏秦张仪那样的口舌之行,手里还多少有点兵;而你是汴梁那位官家的女儿,又是和亲温凌再逃回来的你想想这其间的猜忌和危险!” 凤栖有猜到过他的想法,不过总要听他亲自说出来才觉得真的松了口气。 她被他箍着,只能用额头轻轻撞撞他的额头,胸膛相贴又刻意挣开一条距离。 “宋相公你已经见了,他拥戴吴王的意思你也明白了。”凤栖问,“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继续说服他,让吴王不要忙着和我爹爹内战?” “宋纲老顽固,他想左了的事,谁都别想说通他。”高云桐说,“不过,他对我还很信任,愿意带我去见吴王吴王在颍州,我可以尝试说服他。大敌当前,皇帝的位置坐不坐得稳,首先得看外敌挡不挡得下来,否则,无论兄屠弟、弟杀兄,最后只是给外敌找到了进攻的罅隙,才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凤栖说:“我还得跟着你。” “不知道吴王肯不肯。” “肯不肯,你想办法。”凤栖说,“不错,我没亲自见过吴王,说他什么你也觉得我是偏见。那么我亲自见一见,若他真的从善如流,我也愿意听你的。” “不敢不敢。”他又嬉笑道,“为夫愿听娘子驱驰。” “哪个信你这个小贼!今天竟然还凶我!还打人!” 他道:“我要再不凶你,你就得被狼吃了。这种生死攸关的大事,可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宠着你,由着你瞎作!诶,晋王以前是不是就这么宠你的?酿得你好坏的脾气……” 说话说得一本正经的,手却已经去帮她揉了:“难道还真的打疼了吗?我没用力啊……不过多揉一会儿,就不会肿了。” 她其他地方无可动弹,只能上嘴咬他的嘴唇:“你这张可恶的嘴巴!” 他“唔”地一声闷哼,随即又被她温柔地舐了舐。黑暗里也能看见她眸子的光亮,透着野猫似的诱惑。 第257章 “快三更了啊。”他压制着大喘气的冲动,尽力平缓地说话。 她先冲他的脖子吹了口热气,接着才说话:“那又怎么样” 他恨恨道:“你个小妖精!就是这么报复我的啊?既然挑起了火,可就由不得你了。反正明天进颍州城,也不用起早赶路。”右手顺手就把她裙带拉开,左手则把她抱得更近,脸颊直贴到他的颈窝里。 凤栖仰头对着他的耳朵眼边吹气边说:“刚刚谁说的任我驱驰?” 第171章 高云桐立刻松开双手躺平了:“我任卿驱驰。” 接着又好奇地问:“那你打算怎么驱驰?” 他很快就知道了。 怀着不少怨气的小母老虎带着撒气似的蛮横,居高临下,任意妄为。 高云桐喘着气,只说:“我么……任卿蹂.躏就是了,不过我身上这件小衫穿了五六年了,经不起你这么搓揉撕扯……你爱惜点……” 她的指爪划过他的胸口,粉红色的痕迹在他皮肤上越陌度阡,冬日里的汗水盈盈,布帐里如火般热烈,过于老旧的床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凤栖停下来在他耳边说:“这床可太破了。” “散不了架。” “可是隔壁万一听见?” “听见就听见。” “我才不!没羞没臊的!我也累死了。”她翻身下来,挽了挽微微汗湿的头发,去寻热水擦脸。帐外有些如水的凉意,她滚烫的头脑也清醒了。 身后,他猛虎般扑来:“不带撩了火就跑的!管杀还得管埋。” 凤栖仿佛被裹在滚暖的棉被里,他偾张的肌肉突突地跳动在她背上。 凤栖说:“你见过吴王后,如果他并不能从善如流嘉树,你何必屈居人下,听他的指挥?”她捏了捏他的胳膊,扭头望着他。 他笑起来:“怎么,卿卿,你都不怕我抛开凤氏皇族,学高祖皇帝自立为君?” “我不怕。”她脉脉地看着他说。 心道:总比在吴王手下讨生活好吧! 高云桐说:“你不用试探我。忠君我总是要忠的,报国也是要报的,岳丈大人也一定会尽心竭力去保的。” “我不是试探……”她无力地说了半句。 高云桐道:“我光说,你也只觉得我油嘴滑舌,你但看我的行动。”吻住了她,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不过你既然累了……”他又说。 这次轮到他翻身做主。凤栖只能抱着他的肩背,抚着他的胳膊,感觉他既有无穷的力量,又分外的温柔。 第二天凤栖又睡倒日上三竿,揉揉眼睛竖起身,才惊觉自己怎么变得如此好眠。 屋子里一如既往摆好了热水手巾、清粥菜点,她只消自己梳头挽发,吃早餐时看见他背着弓箭,握着金瓜锤进来,脸上汗涔涔的,进门就大洗大抹了一番,坐下来笑眯眯看她小鸟儿啄食一般小口吃饭,直到看到她的筷子在碗盘里拨弄却不吃了,才问:“饱了?” “吃不下了。” 他拿碗盛粥,唏哩呼噜吃了她剩下的所有点心。 凤栖支颐看他:“以前你好像不这么吃饭。” 他抬头说:“以前吃得少。现在想舞弄这一对金瓜,不多吃点,长不足力气,连举都举不起来,别说照着铁浮图的兜鍪盔抡了。” “那你练兵,首要得让士兵吃饱饭咯?” “谁说不是呢?”他说,“高祖皇帝定都汴梁,也就是考虑汴梁四面平原,商道便捷,水路畅通,所以两百年来如此繁华。现在中原陷于兵燹,但人总要吃饭,士兵卖力气更要吃饱饭。南方鱼米之乡,稻粱充足,又没有遭遇战火,自然要靠他们用粮食扶助河东河北。” 所以,他遭遇的困境其实和凤栖的爹爹很相似:要和靺鞨军长久地杠下去,所需的钱粮不啻于军队的实力,必须去寻找援助才行。 凤栖心想,如果吴王回绝了高云桐,让他看清吴王的真面目,倒也是一件好事。只要他对吴王不再心存希望,到时候依靠民心,依靠他个人的实力,总可以有把吴王拉下马的时候。 于是她问:“今日什么时候去颍州见吴王?” “觐见约的是午膳后。”高云桐说,“我这里有平戎十策,呈上后看看他的反应。” 凤栖午后重新梳洗,用布巾裹了头发,衣着也很朴素,和高云桐一起坐上宋纲派来的马车,进入了颍州城内。 城里刺史府临时做了皇帝的行宫,执戟的卫士看起来就是红光满面的。 二门影壁墙里,一排屋子做了大臣们临时的值庐,宋纲正在等候着,见他们俩来了,笑融融道:“官家正在等你呢。” 亲自引路,把两个人带进去。 吴王凤震果然已经很有皇帝的派头。 权做接见使用的屋子里布置得辉煌,正座的椅袱均是赭黄,屋外是宦官拿着玉麈候命,屋里是女官打扮的江南美人,紫色圆领衫,脸上敷粉涂唇,精致可爱。 凤震坐在正中品茶,见宋纲带人进来了,笑吟吟起身迎接:“可算来了,朕望眼欲穿啊。” 见高云桐要下跪行礼,凤震一把将人捞起来:“不必不必,我朝习俗,御前谈话不用下跪,何况爱卿是国家栋梁,我大梁丢掉的江山还要靠你这样的俊杰前去收复呢。” 然后又虚扶叉手行礼的凤栖,笑道:“这就该是嘉树的新妇冯家娘子?” 凤栖悄然看了他一眼,含羞般点点头。 凤震年纪比她爹爹还大,已经是满头华发,瘦瘦一张脸,一双笑眼,嘴角是深深的腾蛇纹,笑起来尤甚,胡须都挡不住。 这位新近称帝的新君很客气,指了指对面几张没有设赭黄椅袱的椅子:“今日朕要问的话很多,坐下慢慢讲吧。” 他很详细地问了靺鞨所在的位置、官制、兵制、人马数量、打仗惯用的手段等等,又问到了一些风俗、地貌、性格等等,然后沉吟着摸了一会儿胡须,最后指着高云桐的《平戎十策》道:“爱卿的策论朕已经看过了,照你的说法:‘土地不如虏之广,士马不如虏之强,钱谷不如虏之富,赏罚号令不如虏之严’(1),我们打赢靺鞨唯有的优势不过是‘民心’。” 他苦笑了一下:“朕有些不明白啊,一群泥脚杆子有什么用呢?之前战场上,连厢军那样的都木鸡一般目瞪口呆、两股战战,何况是毫无训练的百姓!” 高云桐说:“敌陷区的百姓虽然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没有拔山扛鼎的气力,也无法摆出拒敌的阵势事实上,即便他们有足够的气力,能够摆出军阵,面对靺鞨的铁浮图和拐子马,以往的战阵也没有很大的用处,一切都是得从头开始。” 凤震长叹了一口气。 但高云桐说:“但靺鞨有他的弱点。现在他东西两路都是孤军深入,我们正面抗击不成,可以背后袭扰、机动作战;靺鞨人自己杀了他们的汉人军师刘令植,如今勃极烈中更偏向于部族传统的人更多,未曾形成有效的军队补给和割让地盘的管理,他们打一片土地就不得不劫掠一片土地打草谷,不仅自己弄得青黄不接,而且河北百姓民怨沸腾,恨不能早把他们赶出中原;还有,靺鞨东西两路的元帅虽是兄弟,却并不齐心,这也是可乘之机啊。” 第258章 凤栖眼角余光分明看见,凤震的眼匝不易察觉地紧缩了。她不由多注目了他一下,又觉他的笑容丝毫未浅。 凤震很灵敏,立刻扭头看着凤栖,笑问道:“听说冯家娘子也曾为靺鞨所掳?” 凤栖垂眸道:“是……妾在靺鞨营中也有所见闻” 话没说完,马上被凤震打断了:“啊,宋卿都已经告诉朕了。” 并没有把凤栖一介女流放在眼里,只继续问高云桐:“你在北地也颇有时日了,这次能否把靺鞨的东路军打回黄河以北,不让他们侵犯汴梁?有几分把握?” 高云桐说:“靺鞨前次直攻汴梁,意外得成,这次也难免兵骄将傲,以为会和往日一样容易。其实却不知汴梁已经做好了死守的准备,前次不敢应战的将士已经全部更换,重新训练;城中壮年百姓乃至健妇都愿意为守城服役,死而后已。不过靺鞨有当年前一位官家赠予的攻城军械,而且人数众多,若要死守汴梁,确实会是很不容易的鏖战。其他犹可,现在最需要的还是存粮和武器甲胄,汴梁人口多,存粮不足或是哗变,或是饿馁,都无助于守城。” 他躬身道:“如今情势紧急,还要请陛下同仇敌忾,支援汴梁。” 凤栖听见他喊了凤震“陛下”,而对她的爹爹,他始终只以“汴梁”代称。 她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但也知道他是不得不虚与委蛇,为汴梁和河北河东争取粮草。 凤震略略皱眉,但还是笑着:“朕知道,肯定先要保国都汴梁,民心才能安定。不过朕也很关心,这靺鞨兵该如何打退回黄河以北呢?或者打回他的老家去?” 高云桐犹豫了一下说:“快不了。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见凤震好像越发眉头紧皱起来,他只能借古相喻:“越王勾践累二十余年养精蓄锐而后灭吴;燕国谋齐,谓其臣曰:‘请假寡人五年。’对曰:‘请假王十年。’都是需要徐徐图之的。当然,如今民心所向,如能一鼓作气,至少能够在汴梁击退靺鞨,断了他覆灭我国的妄想,说不定也就不再来犯了只是……也难。陛下还是要做好长久打仗的准备,臣在献策里也写了方略。” 凤震道:“朕倒不是怕他靺鞨,只是朕年岁也大了,身子骨也不太好,唯有一个太子,膝下别无其他男儿,生怕不能速靖酋寇,遗患太久啊。” 宋纲道:“官家也不必担心。太子聪敏好学,也无前一位废太子凤杞的声色犬马之好,假以时日,也可以培养为明君的。” 凤震欣慰笑道:“他虽不才,幸而得到宋卿这样的好太子太傅。” 转脸道:“让太子也过来见一见高卿吧,将来肃靖北境,少不得沿用人才。” 吴王动作倒快,不仅自己祭告天地已经当上皇帝了,甚至连太子都立好了,现在大概是在丰实自己的新班底,接下来估摸着想凭借高云桐在河北打几个胜仗,便可以以为己功,在军事上立稳了脚跟。 凤栖心想:无论如何,高云桐也不该被别人当棋子! 正在出神,突然听见门响。两个宦官打起内帘,一个和凤杞差不多年纪的青年男子走进来,一身朴素的襕衫,微胖,和他父亲一样笑意融融,看起来落落大方、亦很和善。 他进门深深一躬:“儿见过爹爹。” 转身对宋纲也是一躬:“见过宋相公。” 宋纲回礼。 而凤震对高云桐抬抬手:“杭哥儿,快见见高卿你师父再三举荐的,文武双全,且在北地呆过,深入靺鞨军中,打过几次胜仗,见识极广,人极智勇!” 这位太子凤杭呆了一瞬,看了高云桐一眼,有些没奈何地叉手也要躬身。 高云桐忙道:“臣绝不敢当太子之礼。请太子容臣下拜。”熟词 凤震威严道:“周公一饭三吐哺,为的是爱惜人才,朕为太子找到了这样一位英才,他哪有仗着身份不见礼的道理?” 转脸又命太子:“杭哥儿,礼不可废。” 太子凤杭已然笑道:“不错,爹爹指点得极是。”又是深深一躬。 高云桐只能也和宋纲一样回了礼。 太子的目光在凤栖脸上只一飘,而后笑道:“爹爹,今日延客在正厅里,按爹爹平日四菜一汤的例,再加四道菜待客吧。” 凤震道:“加六个菜,再来一坛酒。” 又说:“本来是禁酒的,一斤粮食酿不出一斤酒,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实在是耗费太大,朕心有不忍。不过今日例外,就喝一坛。朕今日得到国士,实在是高兴!” 太子凤杭躬身笑道:“是,儿子亲自去吩咐膳房:菜色虽不多,务必要精致些。” 凤杭出门,脸色就变了,但还缄口,再几步到廊道间无人的地方,便对自己身边那个贴身伺候的宦官冷笑道:“听说就是一个贼囚,机缘巧合立了微末功劳,得宋老头这样的举荐,还不知背后有没有宋老头结党营私的私心呢!爹爹也真是,唯恐天下不服他,什么人都要往家里拉拢!还要我屈尊给一个贼囚躬身行礼!” 他身边的宦官立刻依附说道:“可不是!太委屈太子殿下了!” 凤杭深喘了几口气,突又笑道:“高贼囚旁边那个是他妻子?居然带来觐见,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不过……长得挺可人意儿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笑得邪邪的。 第172章 那宦官笑道:“太子看上了那小妇人,可是她天大的福分啊!” 凤杭摇摇头:“嗐,也就说说。现在爹爹要重用宋纲,重用高云桐,我也少不得做这样一个‘贤太子’。” 又叹口气:“自打宋纲这老小子休致到了延陵,爹爹就中了邪似的三顾茅庐去了,不仅自己三顾茅庐,还勒令我也要戒除酒色。如今家里只有一个老丑娘们太子妃,四个老丑通房,真是见了就糟心。金陵秦淮河边我那几个小亲亲,一个都见不着了,更是糟心。不知道要忍到什么时候,老东西才死,宋老头才死?” 宦官“嘘”了一声,才说:“官家年事已高,但关键是如今形势危难,还是要由官家先把敌寇打理好,把汴梁您那位叔父处置掉,才能高枕无忧;至于宋相公……难道您看不出来,官家心里也讨厌得很,只是暂时不能不拿着他做彝鼎之器,给外人看着定心罢了!等打两场胜仗,您看吧,迟早的……” 凤杭道:“迟早是迟早,但不知道要多少年。爹爹就输在名不正言不顺上,我也造孽投胎在他膝下,如今只有憋着一股气苦熬苦等,天天过得跟和尚似的!” 说完,也没奈何,拔脚到了临时的御厨里,吩咐了加菜的事。见厨房大桌上有煮好切好的羊肉,自己先拈了几块吃了,边吃边抱怨说:“作孽,他当了皇帝,反而天天只吃四道菜,比当吴王还不如!连累得我眼儿都要饿绿了。他做戏也不用做得如此逼真吧?” 他把事情安排好,身边的宦官倒又凑上去:“殿下,那高贼囚的妻子,您要真是看上了……难道还怕没有法子弄到手?”眼睛眨了眨。 凤杭撮牙花子,半日道:“不急,再说吧。” 高云桐今日在颍州刺史府喝到微醺。 第259章 凤栖一直板着脸,陪他回到驿站,才酸溜溜说:“你这可真是遇到伯乐了哈!” 高云桐道:“吴王不是我的伯乐,但宋相公是。今日席上饮酒商谈,和你三伯谈成了二十万石粮食漕运至汴梁,又加紧置备武器甲胄和守城器械。说实话,有这么多粮草和武器,你爹爹守汴梁就不愁了。” 他这话总算让她暖心。 凤栖道:“他这么说,能这么做么?” “他自封一国之君,难道不这么做惹后人讪笑?”高云桐笑道,“我看他又不傻,肯定分得清其中轻重。不管是百姓还是宋相公,想扶持的都是肯收复河山的君王,他若拆自家兄弟的台,宋相公也不会再为他摇旗。” 但凤栖想:宋纲摇旗呐喊,确实会天下响应;但宋纲也是承平之臣,从来没有真打过仗,又一把年纪了,不可能上战场主持,所以少不得也是闭目塞听、纸上谈兵,会决策错误。 她问:“等漕运办好,你打算怎么办?” 高云桐说:“我回河北召集义军。” “我陪你去。” 高云桐说:“我在河北,是真正要打仗的,真正九死一生的。你犯不着冒这个险。现在你三伯肯支援粮草和武器,汴梁顿时就安全多了,我先送你回汴梁,你在你父母身边总要安全些。我呢,手中有粮有兵器,也有余力继续向南打退这波进犯,赢了再来汴梁找你;输了,也可以及时报信给汴梁,你再找安全的地方离开。” 凤栖倔强地说:“我不!既然是你的妻子,我和你一起去河北!我又不是没见过战场,我可以给你炊饭洗衣。” 高云桐笑道:“我怎么舍得你做这样的事?你在战场会分我的心的,我总会想着怎么保护你,怎么不把你拖入战局中,决策时牵累的事多了,容易犹豫不决。” “我可以帮你决策!” 高云桐一时间说不出答语,既觉得有些荒谬,又觉得凤栖或许真的可以。只是他却不能轻易点头,半晌才说:“粮草送到汴京后,我再和你爹爹母亲商量好不好?” “不好!”凤栖说,“他们肯定不会放我跟你走。” “亭卿,我知道你也想要为国建功立业,”他斟酌了一会儿方道,“但我不希望你遇到任何危险,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凤栖眼泪落下来:“我却宁愿和你一起死,轰轰烈烈地死。你说过我们不得不做一对‘儿女英雄’,可没有英雄是窝在父母身边的吧?以往我随你逃离温凌,谋决战事,虽算不得建功立业,但至少可以证明我不是怯生生的窝囊废,不是只能凭借着男人才可以吃一碗干饭的小娇妻!” 高云桐只能怔怔地伸手为她擦眼泪,见她的泪似乎止不住,不由也心疼:“亭卿,你确实有这样的能力,但是……战场上死亡的风险多大!逃过了一次,未必逃得过第二次。我自己愿意舍身许国,可不舍得你这样大好的青春年华就此废去。亭卿,我不要你跟我一起轰轰烈烈地死,我要你好好活着。以往的你可以逃离温凌,可以谋决战事,那是因为不得不这样做,但现在不是不得不为。” 凤栖知道他骨子里也是有犟性的,多说无益,徐徐图之更好。于是推开他给她擦泪的手,自己拧了热手巾给自己敷脸。 高云桐知道她生气了,未免小心观察她的神色,不敢招惹她生气。晚上上床睡觉,也格外软糯似的,握着她的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自己都没发觉自己说了两三遍“等仗打完了”这句话。 他怀着这样的心思,未免也变得有些浮躁了。 第二日拜访宋纲,宋纲很高兴地告诉高云桐:“嘉树,好消息!官家同意向汴梁增援的粮草点清了就送第一批去汴梁!箭镞和强弩也在加紧赶制,一旦制成,就一批批解送到汴梁和周边的几座城池里。” 他高兴地捋着胡须,欣慰地说:“官家有大格局。说句不该讲的,当年先帝母爱子抱、废长立幼,实在是白璧有瑕。若那时就不嫌吴王母氏无宠,而立这样一位贤王为储,汴梁之耻只怕就没有了。” 高云桐虽然也为要到了粮草而高兴,但还是说:“试玉需烧七日满,这样的非常时期,还待观望。” 宋纲笑笑道:“当然,晋王肯下诏为嘉树平反,撤销那位‘北狩’的官家的乱命,也算是有识人之明的。” 这话有骨头。 高云桐半晌才道:“但愿宋相公看到学生的一片赤诚心。” “当然,当然!”宋纲急忙抚慰他,“只是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如今这局面实在不大成话。不过当务之急也不是这个,你说得对,先共御外侮再说其他。老夫说官家有大格局也是为此。” 仍是有点芥蒂,但以往师弟(师父和弟子)之情深厚,并不计较此刻政见微有差异。两个人还是一道去了颍州的官仓,检点准备借漕运送往汴京的粮草。 “官仓先供四万石粮。”宋纲说,“余下的还要从其他州县调集,徐徐送抵吧。只要黄河能撑住不失守,整条淮水就是安全的;淮水只要安全,后方运送粮草就安全。只是往河北义军那里去的粮草要谨防靺鞨截断粮道。” 高云桐很感激,他手攥了一把金黄的稻谷这是新打下来的稻谷,米香沁人心脾。他心里的豪气和感动无以言表:“多谢老师!汴梁和河北有南方的支持,就不怕靺鞨的军马和封锁,一定能守住国土,也能叫靺鞨无法‘咽下’我们的中原,还滚回他白山黑水的老家去!” 宋纲也含笑点点头,然后问:“你打算跟着漕船走,到汴梁再卸粮草到官仓?” “嗯。”高云桐点点头,“和靺鞨作战了几次,晓得他们攻城的特点,要陪汴梁做好准备。” 他比划着:“靺鞨得了我们的军械,壕车、云梯、礮辒车等,所以城中也要依此加强防护:护城河要加宽,城墙要加高,城门包的铁皮和加固的铁条要更换,修补城墙的砂袋要早些准备好;此外,防不如攻,壕车云梯等都怕火攻,而靺鞨人信仰萨满火神,对我们的火器天然有敬畏之心,所以城中制造火器的硝石、硫磺、炭粉等也要准备……” 他说得滔滔不绝。 宋纲认真听着,最后道:“我已经和官家说了,要给你一个名分。汴梁那位,只给你平反,却没有正式任用你,对吧?” 高云桐愣了愣:“能给我平反,已经够了,我不需要名分。” “怎么能不需要?”宋纲说,“你到河北统领义军,总只是个土匪头子的身份,不行吧?” 高云桐自失地笑笑,但还是拒绝了:“无功不受禄,等这次打退了靺鞨人再说吧。官职乃国之重器,不好轻易与人的,反会闹得投机倒把的人会动歪脑筋。” 宋纲只好也点点头,说:“好吧,你说得也有道理。我这会儿要到颍州城内和官家商议事情,你先检查、点数这里的粮草,督着厢军将之运上漕船。晚上我请你喝酒。” “不是说国家危难,都禁酒了么?” 宋纲摇摇头笑道:“我私藏了几坛家酿,是刚刚休致的时候在延陵老家封的酒坛,那时候还没有禁酒令呢,不喝也可惜了,只可惜有酒无好音乐,只能自寻欢乐。” 第260章 又叹道:“我虽在枢密院这些年,骨子里还是个文人,嘉树你难道不是一样?如今倒长得结实,迥异于从前了。” 高云桐笑道:“学生以往不是便得老师评语:‘嘉树这个读书人有些粗豪气,不似江南秀士,倒像西北汉子’如今名实相副了。” 宋纲笑道:“暨阳、阳羡、梁溪……古来就是出硬汉的地方。江南人外表柔弱,骨子里刚硬啊。” 拍拍高云桐的肩蔼然道:“晚上小酌,不要迟到了。” “是!谨遵老师吩咐。” 宋纲乘轿回到了城中。他年纪大了,不免觉得疲劳,硬撑着到了作为皇帝行宫的刺史府,眯了一会儿,又喝了一大杯浓茶,皇帝凤震正好召见,他回想了一下今日要召对的主旨,掸了掸衣衫,很郑重地进到皇帝接见大臣的一间偏僻隐蔽的屋子里。 “官家!” 凤震饶有兴致地抬抬手:“宋卿不用多礼,今日查看了粮库和漕船?那高云桐看到支援汴梁的粮草,有没有感恩戴德?”输刺 “有!”宋纲提到爱徒,面上浮起微笑,“乱世里,能得这样文武双全的才俊,真是官家之福!当年‘北狩’的那位官家如能像您一样有识人之明,何至于被敌人俘虏,受尽屈辱呢?” 凤震干干地一笑,垂头转动着茶碗的盖子,又说:“颍州的粮草也有限,朕真正是勒紧了裤带支援我那不争气的九哥。但支援归支援,我好像觉得那高嘉树也并不是爱卿所说的那样愿意奉朕为正统的皇帝?” 斜眸看上来,笑意似有非有,嘴角的腾蛇纹却显得凌厉。 宋纲急忙说:“绝不可能!老臣得他尊称一声老师,臣将来和他说,他一定会听!何况九大王的纨绔无能天下皆知,臣倒不信他会如此的昏聩只是此刻他说得没错,外敌当前,现在九大王并没有做对不起国家的事,还是应当兄弟齐心,先抵御外虏,然后再谈正位。” 凤震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也有道理。只是怕汴梁那位打了胜仗,得了民心,便自己做大,把这‘权知’变成了真正的‘陛下’,朕倒如东郭先生一样,好心帮了他,却没有好下场了。” 一山不容二虎,道理宋纲也明白,他只能执拗地说:“臣信得过高嘉树。” 凤震知道这位老臣的拗性,也不愿和他谈崩了下不来台。 他只说:“高嘉树这次押运粮草去汴梁,虽然一路应该是平靖的,但到底现在不同于往日的四海升平,现在是到处盗匪横流,他还带着家眷,一来路上走不快,二来容易为情分心,三来万一遇到劫道劫色的,妇人家名节难保。朕寻思,他那位妻子,不如就留在颍州吧。” 第173章 高云桐听到宋纲的转述, 第一时间就摇了摇头:“老师,我的内人要跟我走。” 宋纲劝道:“一路上不平靖,也累得慌,女人家只怕吃不消。嘉树,你放心官家就是。” 高云桐摇摇头:“是要请老师转述:请官家放心我。” 两个人于是陷入一阵沉默。 宋纲好半天才说:“我一直是放心你的。但晋王那边,你不要有做墙头草的念头啊。做君王的,总希望自己的臣下是忠心耿耿的,而不是左摇右摆的。” 高云桐也好半天才说:“老师,凤家的天下谁来掌管、帝位谁来坐,并不是如今最要紧的事;如今最要紧的,是抗击外虏,让南望王师的遗民能回归故里,重新做个堂堂正正的大梁百姓。” “你太迂。”宋纲摇摇头,“国有二主,如天有二日,未来叫州府、节度使到底听谁号令?不需多久,就要出问题了。” 他再次直直地盯着高云桐,一脸狐疑:“你不会真的已经投诚了晋王吧?” 高云桐只能摇摇头:“学生不投诚任何一方。如今虽是凤家的‘家天下’,但学生要保的是万民的天下,是汉人的江山。” 这话说得宏大,宋纲也不好驳斥。 但他回去复命时未免有些忧心忡忡。 这边这位皇帝颇能识人神色,先不多言语,谈了些杂务后才闲闲问道:“那高云桐是不是不肯把妻子留下来?” 宋纲说:“他和妻子新婚燕尔,舍不得分开。” 是替高云桐遮掩的意思。 凤震笑道:“若是承平时期,小儿女贪欢也可以理解,现在这大敌当前、朝不保夕的还朝朝暮暮密不可分,大概还是有点异心的吧?” 不等宋纲解释,他就自己爽朗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朕也能理解,他在七哥手里吃了那么多苦头,总难免有些不敢轻信皇家。他不敢信朕,朕却敢信他。四万石粮食已经装上了船,不久后就能沿着淮水往汴梁和河东河南诸路州郡运送了,守京的禁军、各州县的厢军和各地落草的义军,有了这些粮草武器,就能和靺鞨撑得更久一些。” 宋纲心悦诚服地叉手道:“陛下圣明!” 他退出之后,凤震叫来在旁边学习处置政务的儿子凤杭。 见儿子皱着眉苦哈哈的模样,凤震轻轻一笑,问:“儿啊,如今的局面你觉得难不难?” “难!真难!” 凤震智珠在握地笑道:“难就对了!难才是好事!” “啊?”凤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凤震便给他讲解譬喻:“大梁要不遇上你七叔被俘虏这样的千古奇耻大辱,你想想,你爹爹我有没有机会当上皇帝?” 凤杭赔笑道:“估计是没有机会啊……” “为什么呢?” “因为……自古为君者,总少不得名正言顺。” “对了!”凤震道,“我是庶长,李贵妃肚子里爬出来的那两个也不过是庶子,本来我更名正言顺。可惜先帝对爹爹我偏见极深,宁可废长立幼,遗诏一下,我彻底失却了机会,名正言顺也变成名不正言不顺了。” 他慨叹了两声,眸子里射出蛇信般的幽黑的光芒,嘴角的腾蛇纹在冷而毒的笑意下更加深深地褶起来。 他又说:“可如今机会又来了。我们用好这些肯投奔辅佐我们的人,我与你九叔就再次站到‘名正言顺’的擂台上。那这次怎么强他一头呢?” “呃……” “笨啊!要寻外援。” “哦!宋相公就是最好的外援!儿子懂了!” “你懂个屁!”凤震道,“宋相公只能在名分上支援我,可惜毕竟年老体衰,在军务上却没法帮我立定局面。要证明凤霈不得民心,无力守土,我还另有援奥。” “哦,是那个高云桐!他可以在军务上协助一把。”凤杭悟了似的。 但只换来父亲一声嗤笑。 见儿子还在疑惑,他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想想,他死心塌地忠心于我们么?他就算获胜了,功劳算在我们头上么?你还是格局小了,好好学着点!这种时候,谈不得情意,要谈‘无毒不丈夫’。” “啊?哦……” 凤震知道儿子还没有完全明白,但他的心已经开始设想很久以后的情况了。 所以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捋着花白的胡须,好久才缓缓说:“我蛰伏这几十年了,忍辱称臣,忍父皇的不公,受七哥的鸟气,还看着九哥过得都比我好……现在终于是我翻身的时候了,我等了多少年了!儿啊!我这开创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们父子同心,前后一道做大梁中兴的皇帝!” 第261章 高云桐和凤栖哪里晓得颍州城这位皇帝的心思! 凤栖虽然不喜欢自己这位三伯,但迄今为止的接触里,他的和蔼、宽容、为国着想,拿出粮草支援汴梁,欣赏重用高云桐等,确实让她也无可指摘他的失德之处。 “你干嘛不干脆让我留在颍州?”凤栖故意问高云桐,“挺好,又安全,又能帮你在后方协助。” 高云桐扭头看看马匹上裹着风帽的她,她露出一双凤眼,总是喜欢带着点斜睨地看人,显得三分凶、七分媚。 他笑道:“我又不傻,把你放在颍州,我就给他拿捏得死死的。” “你不用怕的。”凤栖冷笑道,“妻子如衣服,这个没了再娶一个就是了。把我留在颍州,就没人一路管着你了,多好!人家以后要拿我来拿捏你,你不管我的死活,不理他的命令不就完了?” “又来。”他笑道,“来来来,我再把我那土土的承诺说一遍:这天底下,除了江山万民,就是凤栖。我高云桐为这两者,愿死而后已。” 凤栖仰着头,鼻子里“哼”一声:“得,不仅土,而且不讨喜!我还排在第二位呢……” 高云桐说:“没有江山万民,就没有你我的容身之处,到时候想保护我的小卿卿,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呀。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这个道理。 凤栖比他还明白,他们俩一个是逃跑的和亲公主,一个是领导义军的领袖,这样的身份使然,都意味着他们绝无逃亡到世外桃源来避秦的可能性。除了靠奋战给万民和自己一条生路,别无他法。 但她在这样适宜于作的地方岂能不作,所以故意板着脸不理他,嘴里嘀嘀咕咕说:“极是……将来有一天,江山万民和我让你选一选,我肯定也排第二……” 他打马靠近她,似乎想说些甜话,但凤栖脑后长眼一样,自顾自把马一拎,避开了他欲要抚她肩膀的手。让他也只有摇头笑叹的份儿。 陆路上行走十余天,到了卞渠和淮水的交界处,在驿站连住五天,等候运粮的漕船。 不觉已经入春,春汛滚滚,淮水奔涌,漕船一帆风顺,速度理应比马行于陆地也慢不了多久。但这批漕船久久未见踪影,高云桐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每日在驿中除了书写蜡丸密函,查看各地邸报和收阅来自晋地、河东、汴梁的书信,就是愈加发奋地在院子里练习使用长矛、锥枪、钩镰枪和锤。 凤栖百无聊赖,只能在屋子里看他的兵书。 等他身上热腾腾地回屋,她扇扇鼻子:“汗味太重,快去洗澡更衣。” 高云桐笑笑,自去要了热水和盆,适宜地躺在盆里,闭着眼睛说:“卿卿,来给我搓搓背吧。” 她笑眯眯打他肩膀一下:“把我当丫鬟女使呢?” 他则闭目笑道:“不敢,老农我这辈子都没用过丫鬟女使,便就是做梦,也只敢梦见娶了个贤惠能干的媳妇,让媳妇替我搓背。” 然后迷迷瞪瞪睡迷糊了似的过来抓她的柔荑小手:“哎,哪晓得美梦成真,真娶了个贤惠能干的媳妇呀!” 凤栖“啪叽”在他手背上重重一打:“醒醒吧你!别想说两句土不拉几的好话,就骗得我伺候你。” 他委屈兮兮似的说:“贤惠也称得上贤惠,能干也称得上能干,就是太凶了,母老虎一只。” 扭头看她,果然是又凶又媚地斜睨着他的侧脸。娇娇小小一个人儿,胆子永远大得没边儿,谁都不怕。 “真是,瘦得小腰儿一掐就要断了似的你都不怕惹翻了夫君会挨揍的?”他伸出胳膊,屈肘用力,展现了一下鼓囊起来的肌肉。 凤栖“噗嗤”一笑,然而随势也捏捏他的胳膊,觉得那富有弹性的肌肉实在是很好玩,不觉就撩起水给他搓揉了几把。他笑嘻嘻回头望她,她忍不住探头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小口。 “喂喂,驿站里每天有供肉食,你至于要啃我的肉么?” “你不觉得越往北边,驿站里提供的伙食越来越差了?” 确实是越来越差了,同样是每人每天定额的三百文钱伙食费用,粮食开始粗粝,菜蔬不够新鲜,肉更是只有拳头大一块,且都是猪肉、驴肉之类当时的“等下之肉食”。 高云桐叹道:“局势越发艰难,从驿馆就能看出来。” 大度地伸出胳膊:“啃吧。反正你这个小鸟胃也吃不了多少东西。” 凤栖手撑在盆边,咬了他嘴唇一口。 软滑有弹性,厮磨间特有滋味。 他当然乐得回应,湿漉漉的手抱着她的后颈,心甘情愿被她轻咬着舌尖。 凤栖有心戏弄他,越发压迫下去,仿佛把他揿到了洗澡水里。他水性极好,整张脸浸在水里,眼睛尚能睁开,隔着水光朦朦胧胧的似有星光。隔一会儿鼻子里喷出一串小泡泡,看着有趣极了。 凤栖在水面之上看着他的样子笑起来,冷不防被他勾着脖子一道拉进澡盆里。 她可不擅水,顿时手忙脚乱,“咕嘟嘟”吹了一串大泡泡,手去捞他的胳膊,急得都快哭了。 好在很快就被他托着背送到水面之上。她狼狈地抹脸上的水,捏掉鼻子里的水,鼻腔里酸酸的好难受,气得伸手就掐身边挤着的那人的软肉。 高云桐笑着在她耳边说:“小坏蛋,在水里跟我使不得坏。” “你才坏!”她气呼呼的,“我又没打算洗澡,这倒好,衣衫全湿了!” “快脱掉,不然要着凉。”他体贴地说。 第174章 凤栖的丝绸衣裙在水中如飘飞的云、散开的花,半遮半透里隐露着一双纤长的手臂。 她伸手分开遮住脸颊的湿发,粉色花瓣般的皮肤上滚落下水珠,刚刚在水里洒下的青木香的气韵此刻随着温热的水汽蒸氲开。 既然已经狼狈落水了,唯只能把这败局扳回成胜势。 她攀爬般附上他的双臂、双肩,直到最后攀援到他的颈脖,水汽凝结而显得饱满的双唇里忽而露出洁白尖利的小牙齿,对高云桐道:“你教我游泳吧。” “这么小的螺蛳场……”他含着笑看着她的模样,伸手揽着她的肩胛,任凭她不断地攀援,又一副要压他一头的蛮横模样,“有点难。” 她说:“一点一点教啊。比如刚刚你是怎么在水里闭气的?” “这容易得很。”他说,“不呼不吸,人是能坚持一会儿的。” 他还真是教学生的模样,“像你这种水性极差的,下水一口就呛个半死的,主要还是因为慌乱,不知道在水下怎么办才好,甚至还想着要呼救,自然嘴一张就咕嘟咕嘟喝了个饱。” “教就教,不要嘲笑我!” 他笑起来,然后引导她:“放松些,别抱着我的脖子不放,这不过是个浴盆,你一起身它还不足你的腰高,绝对淹不死你何况还有我。慢慢闭上眼睛,一点点往水里滑下。” 凤栖虽然害怕,骨子里胆气却很大,慢慢被他裹着,侧过了身,又慢慢往下,脖子浸入水里,接着是下巴,再接着是嘴和鼻子。 她抓着他的手臂,很是紧张,才过了几秒就扑腾着要出水。 出水后有些沮丧:“可是我不呼不吸能坚持的时间很短。” 第262章 “人又不是鱼,能坚持一阵就不错了,但关键时刻能救命。”高云桐说,“要坚持的时间长一点,就要练习憋着气。” 水面上憋气容易,因为随时可以呼吸,完全不用害怕。 但一到水下,自然就紧张起来,很快把他胳膊上掐得都是指爪痕。 他教不会这样的笨弟子,叹口气把她从澡盆里捞出来,把糊在脸上的头发捋开,看她睁开湿漉漉的睫毛,眼睛里就委屈得含泪一般,他挠挠头突然就有了一个主意。 “亭卿,就像这样,你一时也呼吸不了,对吧?” 他轻柔地吻上去,鼻尖都把对方的呼吸堵住了,但这片刻的缺乏空气毫不可怖,缠绵交错间仿佛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 而身子缓缓下沉,慢慢都没入水中。 她一瞬间有些害怕,但对面的人让她心安,于是也就坦然了,继续与他缠绵交错。 肺中的空气仿佛已经用尽。凤栖敏感的耳朵听见洗澡水仿佛也发出波浪轻拍岸边的轻响,闭着的眼前光影错乱,浑身贲张着热血,说不出来的极顶滋味,甚至比床榻上的交融互搏更来得激越。 突然又被他捞了出来,空气从口腔中涌入,睁开眼,透过覆于面上的杂乱长发看他笑嘻嘻的模样。凤栖一点笑不出来,刚刚那点贲张的力却让她想把他吃干抹净。 大概是回应她凤目中银光闪闪钩子般的神色,高云桐也收起了笑意,嘴角微扬,目光如梭,手指轻轻撩开她面前一绺湿发,动作缓而有力,指腹的茧子轻滑过肌肤的时候,那热力几近于让人战栗。 浓郁的冲动从他的指尖传来。 于是什么都不必说,手指慢慢下滑,去解她湿淋淋的衣带。 赤红的肚兜从白衫里隐隐透出来,肚兜上起伏颤动着一朵宝相花。 飘在水里的白绸长裙,精致的打褶翻卷为一棱一棱行云。 她眼中的光芒犹如浴火的凤凰,穿越层云落到他的脸上和身上。 于是他穿过蒙昧的云层,在水云之间探寻幽秘的仙宫。 这段日子等待的焦灼一瞬间消失了,提戈上阵的将军不害怕任何险阻。 他们时而靠近了呼吸相闻,时而又落入水中漫长地拥吻。 这是最美好的事,因为心胸的相贴,因为灵魂的靠近。 半晌之后,浴盆里的水洒了好些在毡垫上,半旧的绿毡像极了泥泞的春日沼泽。 凤栖赤足出来,脱掉还穿在身上的湿衣,重新换穿了一身。裹在青碧色的衫裙里,她收敛了刚刚浴盆里凤凰般的光芒,显得既柔美且淑静,握着书卷看高云桐忙忙碌碌。 “嘉树,我记得你在给我三伯的《平戎十策》里讲:‘用兵制胜以粮为先,转饷给军以通为利也。’”她以这句开始,缓缓谈自己的看法,“三伯答应得好好的,还让你亲自检点了粮秣,但如今粮草早就应至却迟迟不至,会不会是他以粮草来扼你的喉咙?” 高云桐这段日子所愁的就是这件事,于是不由就叹了口气。 “我已经写信和宋相公说了此事。”他说,“现在汴京还安全,粮草晚几天其实还不是大事,但是真到了交锋的时刻,士兵们能不能吃上饭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而说有粮,忽而又断粮,更是对士气极大的打击希望破灭甚至是比饿肚子更可怕的打击!” “说句实话,”凤栖说,“寄望于人,总不靠谱。” 他苦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粮草总不会凭空变出来。” 聊到这件事,都肃穆起来,刚刚水中一场嬉戏,只能片刻忘忧,现在又不免发愁。 好在下午时收到了宋纲通过递铺传来的回信,高云桐说:“哦,原来是前几天春汛大作,河道里运粮船、打渔船、民船太多,发生了碰撞,于是乎救人救粮,耽误了好些时间。为首的押运官自会问责其实如是意外,也谈不上问责不问责,但总归警示大家不要再拖沓了是真的。” 又等了两天,第一批漕运的粮食终于到了卞渠,押运官晒得脸色黧黑,对着毫无官职的高云桐不停地作揖打招呼:“实在是天灾人祸意想不到。那船工也是个有经验的老漕头了,掌舵居然失误了。人救上来后,连环撞上的五条船上,粮各少了半船到三分之一船不等。我气得喝叫打了他三十杖,他是带着血淋淋的伤一路摇橹到卞渠的回头还要叫他赔偿这几船的粮食!” 高云桐也不能说什么。上船检点了粮草,原本金灿灿的稻谷现在好些都是湿淋淋的。 “这样捂着可不行。”他说,“船上狭小,得找块场地把湿谷子晾干。” 押运官道:“前几天下雨,在船上也没能晾晒。但已经耽误时间了,还是先凑合着在船上晒一晒,运到汴梁之后再彻底翻晒吧。” “不行。”高云桐说,“我收过粮食,一旦被雨打湿,特别容易发霉,何况这种掉入水中的粮!” 那押运官皮笑肉不笑的:“哦嗬,你不是武将么,难道还当过农人啊?” 高云桐正色道:“我不是武将出身,倒正经八百是农人出身,士农工商,我占其中两个,丢人么?” “不丢人,不丢人……”押运官乃是微末小吏,悄然瞟了他一眼,颓然说,“行,我这就找场地去。但是运达的时间又要耽误了,到汴梁我可会挨大杖了,唉……” 高云桐见这么多大好的粮食要么落入水中,要么全部湿透,心疼又可惜,对这押运官也不觉同情。心里还有些焦躁,想着漕粮晚了这么久,还只送了一部分,差得有点多了,必须先写奏折告知汴梁方面,还得书信告诉曹铮和自己的义军兄弟们。头脑中打着腹稿,拔脚直往驿馆里去。 凤栖不在里面,问驿丞,笑答:“娘子刚刚约了一些人,一道去河埠头洗衣裳去了。难得今天太阳不错呢,下晚应该就能晒干了。” 凤栖确实收拾了两个人的脏衣服,总一个藤筐儿,要了衣棰和皂角,与一群邻近的小娘子一道去洗衣了。 她素来是能动能静的性子,今日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少女少妇们,就是三缄其口,别人问话只几个字回答,大多数时候只是抿嘴害羞地笑。 到了河埠头,还有些不习惯,但学着那些少女少妇的模样,用首帕把头发包好,刚刚洗过的松散的头发垂在额前,挡住了半边面庞。袖子用襻膊挽好,露出两段白藕似的胳膊,然后又在清澈的河水里把两个人的衣衫又洗又搓。 一起来的妇人笑她:“小娘子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平日娇养的女娘,家里说不定还有丫鬟伺候的吧?” 凤栖憨憨道:“别笑话我,洗衣裳这样的事,哪还有不会做的?” 洗衣是会的,妇功里必修,家里的女孩子都得掌握持家的本事,周蓼是一一亲自检查过去一位位以郡主之尊也不能免。树茨 但是在河埠头洗衣很少,所以搓揉捶打都很娴熟,唯有漂洗的时候,紧张地探手在水里,唯恐自己脚下一滑掉河里了。于是又惹了好多讪笑,她也不恼,解释道:“我是北方南来的,我们家洗衣用井水,不习惯在河边呢。” 大家也没有恶意,徒拿她取乐,看她漂亮的小脸蛋微微发红,就格外想逗逗她。 第263章 凤栖笑眯眯做自己的事,漂洗高云桐的一件小衫时,听见拐弯角落里有人在哭,哭的人说的也是吴语,她就听懂了。 驿站就在河边不远,来来往往的很多是递铺兵、驿卒和官员。 她天然地有些警惕心,一思忖,就把高云桐那件洗旧了的小衫丢在河里,然后假装是漂清时失手了,“哎呀”一声,急得站起来在河边跺脚:“我郎君的衣服!” 小衫已经顺水往那拐弯角里漂。 她跺跺脚:“辛苦姊妹们帮我看一看其他衣服。”随着上到岸边,跟着衣衫跑。 跑到那人迹罕至的拐弯角落,她就不管那件衣服了,左右看看无人,顺着埠头上的台阶下去,在桥洞旁边看见一个晒得黝黑的船夫。 那船工四五十岁模样,悄悄在角落里抽泣,嘴里嘟嘟囔囔的大概是在怨天尤人。 凤栖用吴语朗声说:“阿叔,不臊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那船工大恼,冲她喝骂:“哪个家的小娘子,恁的管我的闲事体!” 凤栖朝河边努努嘴:“我晓得了,你是运漕粮的。迟了日子要吃生活(挨打)了伐?” 那船工道:“吃生活早就已经吃了!疼了一路但又打不死的。只是……” 不免悲从中来:“作孽!不晓得哪个人害我。这下子赔退,家里攒的点田地屋子都赔忒了也不够!” 既然苦楚委屈已然说出来了,倒也就不怕不担心了,干脆放声哭起来。 凤栖不由道:“你既然是漕船上的,吃的是官府的饭,哪个人要害你?又怎么至于赔田地屋子?” 那船工抹了抹眼泪:“我也寻思着奇怪。我这个人,人都知道不得罪谁的。这次替官家送漕粮到汴京,走得那么熟悉的一条河道,河里又几处弯,又几处暗礁,又几处漩涡……我都门儿清!哪个晓得居然在淮河里翻了船!” 说完,大概自己觉得不吉利,“呸呸呸”往河里连吐了一大串口水。 怪不得要哭,船翻了,船里运的粮食肯定保不住,所以要赔退。 虽然是有房有田的人家,但还是小户人家,辛苦了半辈子攒下的全数赔入官府,真是死的心都有。 那老船工还在捶胸顿足地哭:“我也拼了命地想撑住了啊,可是完全失了舵,怎么撑得住!翻下船我还想救几袋粮呢,可是沉甸甸的直往河里沉啊!……三十杖背花,皮开肉又绽,忍忍也就过去了,可半辈子的辛苦,家里还有双亲和嗷嗷待哺的孙儿……” 凤栖陪着他叹口气,说:“要不,我替你找找人,看能不能不赔吧。” “说梦话呢!”船工抹眼泪说,“我就是给人阴了,活活成了替罪的羊,还指望着放过我?只不知道为什么找到我头上,我是得罪了谁,还是造了什么孽?” “意外么,谁也怪不得。”凤栖已经听出了其中一些不对劲,故意说。鼠呲 “意外个屁!”他又啐了一口,“前一日检查船舵还好好的,翻船后我瞧着上面缠满了水草藤萝水草我倒也认了,你见过水下长豆藤的么?分明是让急弯时舵转不过来春汛湍急,就靠我舵手胆大心细掌好舵把子,这缠得严严实实的,神仙也转不过来弯来!只苦了我……” 凤栖半晌怔然,听那老船工继续又是跳脚又是骂使坏的人“杀千刀”,她耳朵里只嗡嗡的。 第175章 回到洗衣的河埠头,把湿衣服胡乱拧一把,凤栖匆匆提着藤筐离开。 路上,正遇见高云桐在指挥船工和民夫晾晒湿了的谷子,她对他说:“你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找个僻静的角落,她问道:“你觉不觉得吴王有心使坏?” 把遇到老船工的事说了,又道:“好人他在做,邀买人心;但事实上到处使绊子。” “如何确定舵上的藤蔓是吴王的人弄的?”高云桐想不通,“这种事有什么好处?折损的难道不是自家王朝的粮草?” 凤栖说:“你没站在他们的位置上,自然不懂得他们的思维。对他们而言,扳倒政敌是第一要务,至于一点粮草、几条人命,反正又不饿他们的肚子,又不杀他们的头,哪里会放在心上!” 她胸口起伏了几下:“我七伯被靺鞨逮走的那位官家,是怎么‘治’我爹爹的?给他尊崇的晋王位置,立他的儿子为太子,封他的女儿做公主,任谁都不能说这个兄长不厚道、不亲善。但转脸太子废立,公主和亲,怎么戳一个当父亲的心就怎么来,又叫人无可指摘。而普天之下只说太子荒嬉,公主逃婚,晋王昏庸到连像样的儿女都培养不出来,哪个知道这是一步步做好的圈套,即便不要你命,也叫你有苦说不出来。” 恶人自有恶人磨,凤霄终于尝到了兄弟阋墙的苦果,但凤栖担心吴王凤震又要下手往死里整治她的爹爹与凤霄相比,现在这番必然更是你死我活,因为涉及到帝位之争了。 “依我说,吴王给的粮,不要吃;吴王给的军械,不要用!”凤栖带着些赌气似的,“从小一看,到老一半,他在先帝口中的评价极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能好到哪里去?只不过如今年岁长了,越发会装模作样了而已,哄得宋纲那个老冬烘真以为是个明主。” 高云桐却觉得她未免偏激:“你说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粮食是好的,总不能白白扔掉!你三伯再阴险,总不至于在这么多粮食里下毒?好啦,我总归多提防他使阴招。” 使阴招诚然可恶,更可恶的却是一步步设下圈套,逼人不得不入彀的“阳谋”,更加无解。 可现在凤栖再聪明也无法现在就想明白凤震会用什么法子一步步把她的爹爹逼到绝境。 过两日,粮食晒好,漕船复航,凤栖和高云桐也一路骑马往汴梁而去。 汴梁城已经加固了城墙,外城围着铁蒺藜,城楼上架着弩.机,进出城门的管理也严格了很多。 高云桐说:“漕船果然又慢了,回头确要好好问责才是。今日咱们进城请求密奏,这次我也就不等漕船了,让汴梁这里自行交接好。我必须立刻赶往河东。” 他轻叹一声:“为等漕船拖延了不少时间,现在幹不思的十五万军队绕过易州,即将与温凌所部会合,共同强渡黄河。曹将军那一路已经整装待发,但过八陉道路艰难,行军时间很长,还要靠义军拖延靺鞨军一阵,他来信希望我去河东指挥一下。” 凤栖说:“我和你一起去。” 高云桐说:“我觉得你还是留在汴梁安全,我这次是真正要上前线,刀剑无眼,说不好什么时候命就送掉了。而汴梁好歹还有城墙拦着,现在有粮草,守几个月不成问题。” 凤栖反驳说:“我那时候为什么要跟你离开汴梁?无非是因为温凌那里递话说我没死,问我爹爹要人呢。如果我留在这里,不又是成了他们的借口了?城墙是拦着,一封书函问爹爹要我,他给还是不给?到时候就和在忻州似的,大家都觉得不过一个女人而已,给了能退兵岂不是代价最少?退不了兵也不过多一个受辱的女子,这么多宗族贵女被掳,也不多差这一个。” 高云桐挠挠头,有些为难。 凤栖摇摇他的手:“我不会拖累你,你也看到了,我能骑马,能长途跋涉,不怕吃苦,不怕受罪,也不怕死。女子出嫁从夫,反正我嫁给了你,就倚靠定你了!” 第264章 高云桐苦笑道:“可分毫看不出你‘出嫁从夫’的模样……” “那是因为我说的都有道理。”凤栖道,“你是听从道理,还是不管道理不道理,只管要我服从你呢?” 他实在拿她没办法,捏捏她的鼻子说:“你总有理行了吧?那我入宫觐见,你去不去?怕不怕闲人说‘和亲的公主又悄悄回来了’?” 凤栖笑道:“没关系,我现在只是高夫人。” “抬爱,”他笑着对她作了一揖,“两位官家都承诺给我官职,可我自知率领的是一群山匪集结的义军,所谓官职都是假的。如今别说奉赠夫人,只怕恭人、宜人、孺人等命妇衔也没的。” 凤栖说:“那就是民妇冯氏得以觐见天颜,也行吧。” 他在物质上、名份上都给不了她好的,但凤栖依然如此悠然笃定地愿意跟着他患难与共。高云桐内心沸腾,但举止上很敛得住,只伸手捧着她的脸蛋说:“你的道理总不错,哎,不得不听你的。其他无以为报,只能觐见之后多买些好吃的给你带着路上吃了。” 凤栖“噗嗤”一笑,转脸轻轻咬他的手指。 他们俩的求见,凤霈自然排在第一位。摒开所有的朝臣和侍从,在密阁里私谈。 他自打登上帝位,基本天天是满面愁容,今日见到女儿女婿,已算是眉宇略略舒展,然而还是满口牢骚:“这个权知皇帝,我是真做不下去了!好日子一天都没过过,天天都是在担惊受怕里度过的!” 缘由不必说,自然是河北一带的局势又吃紧了。 靺鞨号称六十万大军,实则也应有十多万精兵,太子所部和冀王所部均抵达黄河北岸与西岸,密密麻麻排出了好大的阵势。靺鞨人打仗很虎,此刻只求速度,并不攻城,但把一座座城池都围困得铁桶一般,不让增援出城,也封锁了城与城之间的粮道城池或能困守一阵,但野战的义军就颇为吃紧了。 靺鞨的国书这次倒没提凤栖,居然也没再责难反叛的吴王,气势汹汹的意思全在指责梁国的出尔反尔:该给的粮草岁币不及时给是一宗大罪;偷偷组织起来的义军朝廷不予镇压是另一宗大罪;而后直接指名道姓要曹铮和高云桐的人头,不仅要人头,还要凤霈以皇帝的名义下旨,将他们定性为“乱臣贼子”再杀。 凤霈斩钉截铁说:“大概没有了刘令植,国书里连丝毫道理都不讲了!这样的要求,我绝不会答应的!如今与靺鞨决裂大概势不能免,但战况会如何发展,我也委实心里没谱。” 说着说着,他那身骨头又软下去了,眼眶里老泪隐隐,目光浑浊而茫然无措。 高云桐只能安慰他:“靺鞨号称六十万,其实他们的马队需要大量签军,打草谷、运军械。而靺鞨蕞尔小国,能有多少人口?签军多是河东河北当地拉来的壮丁,好好一家的男儿,不能种地,不能读书,不能做小买卖,要拉到战场上服役送死,换谁谁能心甘情愿?无非是怕铁浮图所执刀剑,不得不含泪从命而已但这样的人到战场上,能用心打仗?官家不用担心!” 凤栖听他“官家”二字一出,不由悄然注目。 凤霈也对这两个字极其敏感,连连摇手:“不要叫我‘官家’!宫中人不懂事,有时有逢迎之意,这么叫了我都会呵斥,在朝我还只是晋王身份,权知帝位而已。若是吴王三哥……” 听他好像又想打退堂鼓了,凤栖立刻打断他:“爹爹,叫不叫您‘官家’,如今汴梁的位置都是您在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其位就得谋其政。现在靺鞨已经指名道姓挑衅到您脸上,您以为吴王登位就愿意为您撑腰?” “他自然不会为我撑腰……”凤霈自己也明白,懦弱是一阵一阵催上来,让他时不时地生出逃避之意,又被妻女催着不敢懈怠,苦恼自然是伴生左右的,所以烦躁得一声接一声叹气。 高云桐听凤栖说话和刀子似的,悄悄在下面捏捏她的手。 凤栖也看自己爹爹模样可怜,起身道:“我为爹爹点一盏茶吧。” 算是对这毫不客气的语气的歉意。 等她点茶回来,翁婿两个已经聊了一阵河北的局势。 凤霈正在说:“汴梁暂时还有些存粮,我觉得吴王那里送来的粮草应该优先供给河北的义军听说靺鞨的封锁很厉害,虽然不敢进太行山,但把各处山路都封住了,义军们即便偷袭有效,也只是杀几个敌人,大批的粮食还是很难弄到。老话说‘皇帝不差饿兵’,饿着肚子哪有力气打仗呢?所以,我从禁军里调遣一些靠得住的,从洛阳那里绕一绕,并州守住了,洛阳一直很安全,在曹铮将军人马的护送下,把粮草送到河东。” 高云桐连连称谢:“如此,是救了河东的大急!” 又犹豫着说:“不过现在河东河北形势危急,已经送到卞渠的粮草却总是慢吞吞的不能及时到位,臣现在必须先赶赴太行山,把人马组织起来,也让他们定一定心。” 凤霈道:“粮草什么时候到,我遣人什么时候送来就是。你放心吧。” 不管怎么说,老丈人无能归无能,不在人背后使绊子。高云桐也点点头:“臣自然放心!” 凤栖把茶端给父亲,然后抱着他的脖子说:“爹爹,我要和高云桐一道去河东。” 刚刚放松下来一点点的凤霈端茶盏的手顿时一颤,扭脸道:“你去河东?!” 凤栖说:“是啊,我留在这里,不是徒增温凌的口实?” 凤霈显得有些紧张,悄然瞟了高云桐一眼,又扭头责问似的:“怎么,你也信不过爹爹么?” “嗯?”凤栖一时还没有明白过来前因后果,抱着父亲脖子的手一僵。 高云桐却已经明白了,他劝说道:“亭卿,你现在以高云桐之妻的身份陪伴在京,也是好的。等粮草到汴梁,还需你关注呢,我分不开身。而河东的情势,也让我打理好了,再来接你过去,也安全些。” 凤栖撅了噘嘴,但看面前两个男人,一个垂头而手指颤抖,一个则目光深邃如有深意。 又想此次拜别爹爹,再会不知何时,心里便也软了,终于点了点头。 第176章 高云桐匆匆要走,凤栖到驿馆陪他收拾东西。 本来心情就不太好,他还在那里唠唠叨叨:“咦,我的那件小衫呢?上次你洗了收了没?” 凤栖问:“是那件旧得褪色了,领口还打了个补丁的?” “对,就是那件。反正穿在里面,又没有人看见打补丁了。” 凤栖无所谓地把他的绵衫叠好:“那件太旧了,我扔了。” “怎么能扔了呢?”他到底是个小气鬼,瞪大了眼睛,“还能穿的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那件连六年都没穿到,明明可以再穿三四年呢!” 凤栖用手戳着他的胸口:“你现在不是贼囚,能不能有点体面?” “不是贼囚就不能穿旧衣服了?真是何不食肉糜……” 凤栖把手里的绵衫一扔,小斗鸡似的扬起脑袋对他说:“咱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对吧!我也嫌你,你也嫌我。我看,谁也别多嫌谁,你横竖都想好甩掉我的辙儿了,趁这次分开,不如干脆写份和离文书,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第265章 “你胡说什么!” “你不写,我写。”凤栖想着在爹爹那儿,两个男人一唱一和地让她留在汴京,使她一时无法反驳,心里就生气又委屈。 她扯过两张纸,也不大通晓和离文书的格式,反正照着自己的理解写了两份,留下给他签名的地方,气呼呼递过去一张让他签字。 高云桐看了一眼,揉成一团丢进了火盆里。 又看了看她气得眼睛里迸着泪花的模样,及时闭了嘴,自己蹲身捡了地上的衣服,起身后说:“胡说什么!我安顿了河东军,就来接你。” “不稀得!不用来!”凤栖一背身,气嘟嘟地说话,心里倒觉得:这块木头其实挺懂她的心意的。 另一张和离书,就往自己大袖里一塞。 “怎么不用来?”他从背后抱着她,声音温温软软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了我这个小气鬼,只能当我的乞丐婆了。哎,那张没签我名的和离书,你也不用藏着,放到哪儿都没效力的啊,只能擦屁股用。” 她差点被逗笑了,绷着脸故意捣他一肘,掩饰笑意。 心里默默想:要是温凌见她这么作,不好好说话,估计已经黑着脸把桌椅一掀,要打算来打人了。 于是她突然说:“温凌那厮也没啥好怕的,骨子里自卑,总拿自大掩着,稍微激一激就要跳了;幹不思则是蠢,最适合挖个坑给他跳,只要他以为有好处,什么坑都肯跳。” 高云桐笑道:“刚刚还在吵架,怎么突然间和我谈打仗?” 凤栖掩饰道:“既然你不肯写和离文书,我想着还得嫁鸡随鸡,只能尽力帮你咯。” 转过身抬头看着他的下颌:“说实话,我也能帮你,我可强过汴京这里的所有人!” 他笑道:“我知道的呀!你是不是担心我叫你留在汴梁,是说话不算话不肯带你走了?” 算你猜对!凤栖不说话,冷着脸。 高云桐道:“你爹爹有多珍爱你,你大概并不晓得。” “我怎么不晓得?”凤栖说,“他待我是不错,但是……” “所以,他听说你要跟我走,顿时就起了疑心,以为我要拿你做质子,胁迫汴梁这里及时给粮,及时增兵,甚至胁迫他这个当皇帝的听命于我。” “这不挺好,你可以跟他拿乔。”凤栖故意说,心里倒悟了似的,不免也有些感慨:原来爹爹突然的色变是为这个,到了这个位置,他到底还是成了孤家寡人,谁都不敢笃信。 高云桐摇摇头:“第一,我势必不做黄袍加身或因势割据的乱臣;第二,吴王拖延粮草是有可能,所以我得有信得过的人替我盯着。” 他总要做这样坦荡荡的人。 凤栖既钦佩他,也不免有些担忧:“嘉树,你也是饱读史书的人,仁恕之道虽然重要,但君子自古争不过小人,就是因为太过坦荡,所以无法应对小人的阴暗奸邪。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我觉得还是得权衡变通。” 她拿过他手里的绵衫正是她亲手做的那件,上面沾了些灰她一边拍掉灰,一边说:“那件旧小衫吧,我为了不露痕迹地探知漕船的事时,拿小衫做了个引子,丢在水里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虽然丢了一件小衫,但这变通之后得知吴王有可能在背后使绊子,丢得难道不值得?” 但他确实觉得小衫可惜,撇撇嘴自己摇摇头:“好吧,就算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唉……” 凤栖顿时露出娇俏的笑:“可不!我赔你两件!” “两件新的太贵了,不适合在沙场上穿。你到汴梁的估衣铺买一件旧的就行。” “穷措大!”她翻着白眼骂他。 然后被他抱紧了:“做了坏事还骂人!定是皮痒痒了,上床挨揍去!” 凤栖咯咯笑着挣了两下,但挣不过,很快双脚悬空,整个被他打横抱起来。 他笑道:“轻飘飘的,还没我的铁锤铁斧重。你说我揍你哪里好呢?到处都没二两肉的……” 纱帐放下,旋即那纱幔颤抖如浓烈春风拂过。 凤栖咯咯咯笑得透不过气来,间隙里跟他求饶:“别别……再挠痒痒,我要抽筋了。” “那换个地方挠挠?” 不知是不是换到了不应该的地方,听她一声娇喝: “呸!” …… 骂完,那纱帐的颤抖突然平和了下来,柳梢花间拂过的细细微风似的。她郁金色的裙子把春光泄出帐外,随即又是那件赤红肚兜的一角…… 凤栖自打和高云桐在一起之后,欢欣渐多,而忧郁别扭的情绪则少了很多。所以即便离别在即,也能看得开。 她再次检点了高云桐的行囊东西真少,两匹马,一匹驮人,一匹驮物。她叹口气说:“靺鞨派出的斥候也越来越多了,你一个人,一路也要小心。” 他看着她依依翘首的模样,很怕她会因别离而哭泣,又在心里颇生眷念。 可是如今国不为国,家何为家?再眷念不舍也得放下。 他伸手抚了抚她的鬓角:“我会小心,你在京里也要谨慎。” 她点点头,朝宫城的方向努了努嘴:“‘冯夫人’思来想去,必须避开那座人多眼杂的‘大屋子’。” 又微微一笑:“所以呢,中书舍人王枢家来了个远房表妹,与王舍人的妻子情同手足,时不时可以一道进宫应承一些女官女史的事务,陪周皇后谈经礼佛。你觉得好不好?” 高云桐笑道:“你的鬼主意总是好的。” “姊夫家风好。”凤栖道,“患难之时最见人心,靺鞨退兵,他们破镜重圆后,情感更笃,我也为大姊高兴。” 又说:“我们还以蜡丸通信吧,走并州驿,和递铺上奏的急件可以参差印证。” 高云桐点点头:“你放心,很快就能重逢。”即便心里也没底,但他仍然迎着春日的阳光粲然一笑,一口白牙,一对弯月酒窝,一双星眸,目光仿佛射到好远好远的黄河之北。 而他回首时,又问:“咦,折柳相送,你的柳呢?” 凤栖道:“要什么柳!我也不留你,你该当到最需要的地方驰骋。” 而后又凝视着他加了一句:“别忘了,我与你一样,不该是关闭于小小金笼的鸣禽,而是要飞在云霄之上的鸿鹄。” “凤凰,是凤凰。”他笑道。 知道她懂意思,果然是抿嘴勾人的笑。 “远方嘉树,待凤来栖。”他悠悠道,最后调皮一笑,“与冯夫人别过。” 凤栖看着他转身打马,身影消失在城郭之外。她告诫自己,生离死别均寻常,她要和他做一对英雄儿女,不应该为小小别离而落泪。所以硬是瞪大眼睛,把泪意和思念都吹干了。 姊夫王枢,实实在在是个好人。凤杨嫁给他时,是晋王妃“榜下捉婿”,一眼相中的新科进士。当时很多人嘲弄“齐大非偶”,又觉得王府大郡主嫁个新科进士实在是委屈了,唯有周蓼浑不在意:“晋王的女儿又有什么了不得的?正经士人家庭,男子敦厚、有才华、肯上进,我觉得再好不过。扶桑虽然是王府女儿家,但应有的妇道都该遵守,能相夫教子,成就报国之士,岂不是她最大的功业?” 第266章 凤栖入住的王家府邸,在汴梁不算豪宅,家里僮仆丫鬟也不很多,但住进去舒舒服服的。 姊夫王枢很认真地指挥下人把她迎进来,专门为她布置的一进小院落,门上带闩锁,外头有婆子,里面有丫鬟,设施俱全而精致。他还认真地用缺了门齿、漏风的声音说:“妹妹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就提出来。” 连凤杨都抿着嘴笑道:“我办的事你放心就是!我自家的妹妹,亏待不了的。” 王枢点点头说:“如此就好,那我去部里,你嘱咐厨下今日好好做几个菜,给妹妹接风洗尘。”又嘱咐婆子:“妹妹暂时和妹夫分开,所以晚间务必认真巡查,避免宵小之辈。” 兜头一揖才离开。 凤杨说:“诶,我今晚就陪妹妹了,不回去睡。” 王枢回头道:“本就应该的。” 姊妹俩摒开丫鬟,在屋子里嗑瓜子说些私话。 凤栖道:“姊夫真是好守礼呢。” 凤杨说:“楞木头一块。”抿嘴儿的笑容看着就很幸福:“意趣是少些,但让人放心。偶尔还与我谈谈书,两个人也有话讲。” 凤栖问:“汴京失陷事后,姊夫有没有……” 那时候,凤杨被幹不思掳到军营里作为折算“犒军金”的宗室女,转手又被送给温凌,后来是因为凤霈被迫答应当傀儡皇帝,才侥幸回家团聚。一切如常,相夫教子,但想起那段恐惧至极的往事,凤杨心尖还是颤了一下。 她说:“其他还好,他虽是儒生,并不迂腐死板,也没有逼问我在军营是否失身。但爹爹在靺鞨威逼下做了皇帝之后,他郁愤了好久,起初不肯去公署入值,推说被搜括使打得不能再任官职了,后来慢慢想通了,还当他的中书舍人。有要逢迎爹爹的人曾推举他入值门下,他怒冲冲说自己‘不倚裙带’,那个逢迎的人后来被爹爹革了职。” “爹爹在汴梁,得罪的旧官僚是不是也不少?” 凤杨叹口气道:“人心有异,这是真没办法的。但汴梁留下的正统的士大夫们倒慢慢首肯了爹爹这,我也是听我夫君说的。他说:‘人都说晋王纨绔,但这半年皇帝做下来,虽谈不上贤明英明,但底气是正的。’” 凤栖竟然觉得有些鼻酸:“爹爹这半年太不容易了,脱胎换骨似的。” “也得亏孃孃辅佐着他,我几回进宫,私底下他都掩面嚷嚷着要让位给吴王,自己想到汾河做个渔夫,都是被孃孃骂了回去”凤杨笑了笑,“爹爹从小被保护得太好,日子过得太养尊处优,以为避世是那么好避的,渔夫是那么好做的呢!” 第177章 中书舍人官职不高,但身处中央,掌管起草诏书,参与机密,是有一定权柄的。 王枢回家后会与妻子聊一聊他所知道的时局。自打凤栖住入家中,他开始一两天还守着大礼,见面都很少,后来慢慢放开了些,会隔着帘子相互说说话,再后来就如家人一般可以面谈了。 “官家也说,妹妹是个聪慧有见识的女子。”王枢抚膝说,“有些话让我带到家里,帮官家做做谋断。” 凤杨在里面做着针线陪妹妹,笑道:“听听,亭娘,爹爹真是看重你!这些事,是女孩子们宜闻的么?” 凤栖笑笑不语,心里不以为然。 凤霈到底是名分上的皇帝,各处递铺来的消息毕竟是他头一个知道。而这样的时期,消息比什么都重要。 而王枢则道:“巾帼英雄、女中豪杰,自古有之,何况妹妹是高将军的夫人,好多消息还要融会贯通才是。” 果然不迂腐。 凤栖道:“多谢姊夫谬赞,我们家郎君还不是什么将军呢。” 王枢道:“官家可是下旨了,拜了游骑将军品秩虽不高,只不过是五品,但实实在在有了名分。原想是给个三衙(禁军)里的位置,也是妹夫坚辞不许,说领禁军衔一来怕遭忌,二来他现在领的是河东义军,两厢混杂反而不好。要说这非常时期,肯定是以军功升擢的,妹夫但凡立些功劳,不愁没有高位。” 凤栖笑道:“我也不稀罕,难不成还指望他替我挣个诰封?无非是巴望着他名分正了,在外头打仗就不算是匪头军了,各州郡里愿意协助协助,省得扯皮。” “不错,”王枢也笑了,“这时候还扯皮,真正是国之罪人!” 他谈了一会儿北面的局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凤栖心中有了数。又道吴王那里的粮草终于从卞渠送了上来,汴京只留了四分之一,还有的交由厢军和民夫从洛阳转运到河东与太行之间的各处山寨,交给义军和官军。 “多是真不多,估计只能勉强维续半个月吧。”王枢叹口气,“但愿如吴王所说,只是春潮太大,运输不便。更但愿接下来还有粮草陆续送达,大家心里就安了。” 说完正事,王枢瞟了瞟凤杨。 一边做针线一边听他们谈国事的凤杨自然接到了他的眼神,但抿嘴微笑,并不回应。 王枢只能笑笑道:“妹妹这里缺什么不缺?” 凤栖道:“多谢姊夫和姊姊,东西很全,一点不缺。如果缺了,我也不会和姊姊客气,自然会问她要。” 她何等精灵,姊夫和姊姊那种眉来眼去早就看出端倪,而且心中憋着想笑。凤杨被母亲教导得礼数特别娴熟,一直端着,而王枢已经有些急躁样儿出来。 凤栖笑道:“不过我还是有些择床姊姊莫怪,我不大习惯与旁人同榻呢。要不还请姊姊回自己屋?” 凤杨看她眉目带着坏笑的模样,脸不由就红了,自然要挤兑回去:“啊?那你与高将军做了夫妻,不惯和他同床可怎么好呢?” 凤栖厚着脸皮道:“唯独倒还习惯他。” 见凤杨要笑她,急忙又补了一句:“想来和姊姊姊夫也是一样的。” 凤杨虽然一双眉竖起来,可眼角羞怯的笑意还在。 王枢帮她打圆场:“诶,妹妹说了习惯一个人睡,也挺好。我正好也想问问这两日二哥儿闹了不曾?” 【哥,在宋代可以指兄弟,也可以指儿子,感觉就是用作排行】 凤栖笑眯眯目送姊夫和姊姊离开,还不到头更,夜尚漫漫。 听着外头的梆子声,在丫鬟婆子殷勤地问“娘子要吃点点心不要?”“娘子要服侍梳洗不要?”声中,她缓缓摇摇头:“我看一会儿书再睡。” 客房里没有什么书好看,她胡乱翻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肚子不饿,嘴却有点馋,问丫鬟:“有韵姜糖么?” 丫鬟抱歉地说:“哎呀,府里倒没有备韵姜糖呢。东西倒不为奇,里坊里、御街上都有几家糖食蜜饯铺子有卖。明日奴禀过总管,叫买些回来给娘子吃。” 凤栖摇摇头:“不用麻烦,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并不是非要吃块姜糖不可的。” 自己解外头褙子:“那么,还是打水来,我洗漱了早点睡罢。” 没有姊姊陪伴,一夜里睡得很不踏实,翻来覆去总觉得哪里空落落的,又不肯承认是思念。 天蒙蒙亮,凤栖就起身了,梳洗打扮颇费时光,但饶是忙着,心里也还是空落落的。丰盛的早餐吃完,嘴里还是念想一块韵姜糖。 第267章 凤栖熬了很久,终于和姊姊说:“大姊,我有些闷得慌,想出去走走。你放心,我乘车出去,带风帽,带随侍的人,不叫你担心。” 凤杨素知她不中绳墨的脾性,忖了忖才道:“如果是想买姜糖,我吩咐一声容易得很,你万万不要跟姊姊客气。如果,你真的是闷了……” 她有些像母亲周蓼一样,又无奈又庄重地说:“女儿家本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我也晓得你是个关不住的活泼性子,自然也拦不住你。京师基本还是安全的,但也不要疏忽大意。” 凤栖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给大姊屈了屈膝:“还是大姊了解我……说实话,自从出了晋阳,看到了广阔的天地,这颗心就越发闷不住了。在宅院里呆着,想着外头世界还是兵燹四起,实在是心慌得难受。虽不能至,好歹出了宅院的门,也略略松快些。” 凤杨很理解她,微笑道:“去吧,我多派几个人跟着你。若遇到什么事,只管大声嚷嚷,权知府尹还是挺负责的,巡城的厢军不多会儿就能赶到。” 其时,虽讲究女子不见外男的“淑德”,但小户妇人和女孩出门做工其实仍很常见,大户女子出门游玩也很常见,不至于到出门便遭批判。 凤栖坐一顶小轿,先在蜜饯铺子买了几包蜜饯,吃了点糖山楂和紫苏梅,倒觉得饿了,于是又在一家幽静酒楼要了一间齐楚阁儿,点了两道精致小菜,听见外头有卖唱的私窠子小娘子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新曲儿,大堂里的食客们谈天说地兼议论国事凤霈处政宽松,不大管百姓的言论。 两道小菜吃得很落胃,吃完,恰好前头小娘子的新曲儿也唱好了,正抱着琵琶起身行礼,希冀几个唱曲的赏钱。 凤栖起身打算回去,突然听见一个食客在外面说:“听说三大王在金陵登基了,前两天河边卸货的船就是他送来汴梁的粮食。” “是啊。原封的是吴王,金陵不是最近么。送点粮食接济弟弟,算是个好兄长。” “谁说近啊远啊的,你想想,如今咱们大梁可有两位官家了!” 一位是靺鞨立的皇帝,一位是自说自话当的皇帝,若放在史书里,确实是挺可笑的一幕。 食客们也在拍大腿:“这可有趣了啊!” “哪个更好呢?” 凤栖不言声,默默又坐了下去。 刚刚这一问就像打开了大家伙儿的话匣子,反正晋王不怪罪百姓的言论,就瞎咧咧也没事。 “我看九大王还不错,虽然原来风评不大好,但总归不任用章谊、关通那种混蛋王八,让人还能活得下去吧。” “但听说吴王更仁厚,宋相公都乐意投奔了他!” “不错,肯往汴梁送粮,确实是仁厚的。” “亲兄弟,总不能眼见着吃不上饭!” “那可不一定,亲兄弟争家产大打出手的还少了?吴王肯送粮,倒不愧是贤王。” “但我听我江南的行商朋友说,吴王征税可辣手得很。”唯有一人在反驳。 其他人说:“本来就无奸不商,征了他们的税,当然要说三道四。咱们只看现在。” “对,现在是吴王更仁义,吴王更好。” “嗐,管他哪个更好!”终于有人制止他们多话,“哪个好你册立哪个做官家?你谁呀!你靺鞨四太子啊?” 下头哄堂大笑。 但紧跟着就很默契地静默了一会儿,喝茶、喝酒、猜枚、猜拳的热闹响起来。 但这毕竟是茶余饭后大家的大话题了,所以一会儿又开始讨论:“三大王和九大王年岁都不小了,坐不了几年位置,还得看储君的能耐!宋相公是三朝元老,眼睛毒着呢!咱们那位废太子又昏庸又好色,爱美人不爱江山的脾性老早就显露出来了,无怪乎被废呢。” “可不,如今这局面,所有人肯定都指望着收复河北土地的,若是九大王摊上这样一个储君,国运危乎殆哉!” “那么,三大王家有几个哥儿?” “听说也就一个。不过是个不近酒色、好读书、礼贤下士的贤明人。” “那至少还能再保国祚二十年。” 说说又叹:“看着国运,亦是天命啊。先帝在时,生了二十几个子女,十多个皇子;偏生到了这一代,不是没的儿子,就是只有一个儿子,选都不好选。” 凤栖面色呆呆的,握着筷子一口菜都不夹。 陪着她的婆子丫鬟听得也恼火,劝她说:“别听这些在卞渠码头卸货、拉车、挑担的臭脚夫们胡扯淡!” 凤栖从窗户缝里望向厅堂里,那里济济一堂,有不少短打,但也有些穿戴襦衫头巾的。 “娘子别恼,他们胡吣,要是叫官家知道了,一人给一顿杖子,以后就不敢胡说了!依奴看,还是官家最仁厚。” “这样的仁厚……”凤栖终于缓缓说,“是有点要命。” 长叹一口:“走罢。” 起身到了楼下大堂里,只听众人说得越发热闹起来: “……前一位官家难道不想打败靺鞨?也想的!靺鞨没过白沟河前,章谊的牛皮不是吹得哄哄的?!靺鞨没过黄河前,官家不是觉得‘不过蕞尔小国’?!然后呢?过了黄河就怂了!兵临城下就尿炕了!” “是啊,如今咱们宫城里这位官家,还是仰仗着靺鞨四太子才当上的皇帝,肯定是千恩万谢的呀!如今眼看是没钱送给夷狄爹当岁币了,才嚷嚷着要打。转明儿打不过,估计还是怂!” “哎呀,一困汴梁那时候一怂,河北那么好的土地归了靺鞨!靺鞨虽未正经治理,但盘剥可没有少过,据说拉人做签军,可是一个不从就杀人全家老小的!” “那这回要是再怂,不会把河南都割让给人家了吧?” …… 凤栖已经气得胸口起伏,驻足在那说得口沫横飞的几个人旁边。 那几个人看她一眼,根本就不把一个女孩子放在眼里,继续说笑:“那可好,咱们也当签军,往南打吴王去。” “吴王才会拼死抵抗啊!淮河、长江到底是天堑!” “是啊,咱们这位九大王,抵抗是做做样子的,你看并州至今都不承认他的帝位,他除了投降也没其他法子了。” “我还听说,运往汴梁的粮食有的在往北运,估计是要送给靺鞨当岁币的吧?” “啊呸!国人还饿着肚子,倒真的把粮食拱手送给敌人?!” “我在漕船码头听人说的,说得真真的!” 凤栖垂头走出了酒楼。 身后又传来卖唱女孩子的新曲儿: “莺啼燕语芳菲节,瑞庭花发。 昔时欢宴歌声揭,管弦清越。 自从陵谷追游歇,画梁尘腕。 伤心一片如珐月,闲锁宫阙。”(1) 咿咿呀呀,柔美无比。食客们转而望向台中心她那椅子,一边跟着哼唱,一边用筷子轻轻敲着碗沿。 凤栖出门后,轻轻抹去眼角的泪珠,说:“赶紧回去,阿姊须得递奏书给官家着实要管管这些人了!” 第178章 高云桐飞骑前往并州,与节度使曹铮会合了。 曹铮正戎装指挥着军伍过太行八陉援助河北诸镇,在行营里见到高云桐,大喜过望,拍着他的肩膀说:“总算又见面了!河北形势紧急,军粮尤其吃紧,我这里省了一些运过去,但只怕还是不够。现在河东义军军心有些涣散,到底没有统领队伍的人不行,幸好你回来了。” 第268章 高云桐道:“京里的消息,吴王征运的粮草刚刚从卞渠抵京,京里只留了一部分,还有的将从洛阳往晋地运,再想办法运到河东。曹将军来得正好!粮道畅通无阻,还少不了兵力护持。” 曹铮沉吟了一下,说:“我怎么听说,晋王截留了所有粮草,以备汴梁之用?” 高云桐不由一怔:“拙荆来信说汴梁只留了四分之一,其余往洛阳送,她不会骗我呀。” 曹铮看了他一眼:“你……你娶了哪家姑娘为妻?” 高云桐露出羞怯的酒窝,垂头笑道:“还能有哪个?” 曹铮清了清喉咙,因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凤霈那样傲慢的人,现在又算是个皇帝,真肯把宝贝女儿嫁给高云桐? 而高云桐竟也不避嫌疑,身为抗击靺鞨的义军领袖,竟然敢娶这位靺鞨所立的傀儡皇帝的女儿为妻? 互不般配啊! 高云桐当然看出了曹铮欲言又止的异样,不免要解释一下:“确实是我高攀,但两情相悦,如此乱世之中,也顾不得门当户对了。但愿我日后更能配得上她。” 曹铮却道:“如此乱世,早就没有什么门当户对之说了。她这身份,只怕你们将来颇有磨砺。” 仍是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 高云桐只能说:“我不怕磨砺,磨而不磷,涅而不缁。” 曹铮摇摇头:“天真了。嘉树,你还是少一些官场的磨炼啊!” 当然,婚娶是别人的私事,何况已经娶了,他也不宜多说,转而又和高云桐探讨出兵的事。 整队队伍,运输粮草,点数战马和武器,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完成的。 不觉又是两三天过去,送往洛阳的粮草始终没有到位。 但河东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糕,靺鞨太子和冀王的东西两路军汇合,已经开始占领了各处驿道,困住所有可能在背后偷袭的城池,城池之外,不肯服从拉壮丁,或有反抗靺鞨嫌疑的汉人百姓皆俱屠戮,很多山村血流成河。而靺鞨新建的水军已经到了黄河对岸,南岸守军吓得瑟瑟发抖过了黄河,去向汴梁是一马平川。 看完军报的曹铮面色凝重,但还是说:“没关系,并州的存粮能支持一阵子,不急等着洛阳的粮草,也不会被粮草卡脖子。倒是河东不能再等了,我先分五千石给你,多也确实没有了,你得自己想办法。” 高云桐皱眉道:“这次吴王派遣的送漕粮的人,着实不靠谱!” 曹铮说:“未必是吴王不靠谱,指不定是晋王不靠谱。” 他见高云桐睁大眼睛望过来,终于说:“西路军和北路军都在传,靺鞨围住了所有河北的城池,断绝增援,很快就将兵临城下。晋王已经有投降之意,但这次再畏敌投降,真是相当于把太庙里供奉的祖宗都扔在地上踩了,所以扭扭捏捏地惺惺作态,大约要和靺鞨谈到一个不那么丢人的结果。” 高云桐道:“不会啊,我在汴梁时,看到城中各处都在做打仗的准备,晋王也是支持河东军的。” “难道封你个五品的将军,就意味着支持河东军了?”曹铮嗤笑起来,“嫁给你一个女儿,又不随着你来,明摆着只是哄着你忠心而已。” “他要哄得我忠心,难道不应该是忠心地听他的话?”高云桐手一摊,“他何必多此一举,想要投降却哄我出征?” 曹铮道:“他也知道一降再降,无法面对天下人,总要掩人耳目吧。再说,你也不可能随着任何人投降,对吧?” 高云桐无话可说,且也知道要是再不断帮晋王说话,只怕曹铮也要对他产生怀疑了,只能悻悻闭了嘴,只埋头做事。 而第二天,他接到了沈素节从析津府递来的蜡丸,里面的油绢上短短几行字:说章谊之子章洛已经作为靺鞨派往南梁的使臣,要进行和谈了。又说这次靺鞨狮子大开口,要整个淮河以北的土地,并且要南梁按靺鞨的体制来管理这一大片的土地,而将江南财税之地的收入半数交给靺鞨作为岁币。还说这次靺鞨似乎有十足把握,已经开始提前谋划在中原土地上设立靺鞨的官僚,真正打算统治这片土地。 高云桐也不觉气得手足拔凉,一个人怔怔地坐在屋子里,想了半天,觉得晋王不敢打是不敢打,和谈大概率也要和谈,但说割地割掉祖宗龙兴之地、割掉半壁江山,还把国家财税的一半交给敌国,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大概还是想要拖延靺鞨一阵吧。 但即便只是和谈确实步步推进了,叫期待着雪耻的臣民百姓情何以堪! 他给在汴梁的凤栖发去了好几封密信,然而不知是不是战事开始吃紧,驿路不大通畅,凤栖的回信自始至终没有来。 他也无法一直在原处等她的信,无数的事就像战火一样烧到眉毛前,与妻子的一句私话仿佛也不再重要了。 高云桐只能先拜别仍在集结军队的曹铮,带着一些人马从山道前往太行之东。 山中分布着若干寨子,隐蔽在崎岖的山道尽头,一路上狼嚎猿啼声声入耳,而马匹只能缓慢而艰难地前行。 “到了!”高云桐摘下范阳笠,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太行义军中最强的一支,人称耿字军。” 跟着他的那些是曹铮麾下的,因着他的气定神闲,也较为平静,跟着到了山寨的竹子山门前。 “阳羡高云桐。”他自报家门,“耿大哥知道我的,烦请通报。” 很快进了门,在层林掩映的小道间忽上忽下行走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山坡和谷地里的一个村寨。 寨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彪形大汉,对高云桐却很热情,见面就一把搂到怀里,拍着肩膀大笑道:“我正在犯愁,突然听闻你来了,心里的愁绪就没有了。快,和你的几位弟兄们进寨子喝酒吃肉!” “如今还有酒肉吃?” 那耿大哥叹了口气:“最后两坛老酒,最后两条腊猪腿,屯粮还够村寨里吃半个月,紧跟着五黄六月的,一粒米都没了,只能下山抢了。但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兄弟来了都不开坛酒,打仗都没得力气!” 待客很是豪爽,虽则困馁,还是把酒肉端了出来,主食却只有糜子面烙的饼,野菜伴着腊肉汤煮的羹。 高云桐笑道:“如此客气,倒却之不恭了。不过我也不白来。” 他指了指自己带来的马匹:“我从汴梁经洛阳带来了一些粮食和一些盐巴。” 耿大哥大喜过望:“好兄弟,这可真是救了我们的急!粮食还勉强有些存货,盐巴是越来越少,只能偷偷越过井陉往晋地采买也很难买到。今儿这酒你一定得多喝点,算大哥我谢谢你!” “如今情况怎么样?”喝了两盏酒,高云桐问,“听说靺鞨人封山,与其他营寨来往是不是不便当?” “压根联系不上了。”耿大哥闷闷地喝了一口酒,“靺鞨人多,但他们的战马不会在山道上行走,弓箭在丛林里也不好用,随便几个捕兽的架子就够他们人仰马翻。所以先吃了我们的亏,后来也学聪明了,基本不进山,只把几处出入口死死困住,不让我们下山。” 高云桐微微笑道:“靺鞨人马虽多,又要派人围困城池,又要派人把守山道,他们的人马分散至此,正好是逐个击破。” 第269章 “嗯,也想过好好干他娘的一场,但是两眼一抹黑,仍是不敢轻举妄动。再说,他们到底是训练有素的骑兵,据说那身铁浮图盔甲不怕刀枪剑戟,大刀砍上去只会金花四溅,然后砍卷了刃都破不了甲,所以,也不敢激烈交锋。” 耿大哥挠挠头,又是叹口气:“只能使点小绊子给他们,但感觉他们人马多,也无关痛痒的。” 高云桐说:“这些小绊子足够靺鞨人头疼了,哪里是无关痛痒!若能够靠一鼓作气用军力推进到汴梁就像上回似的,他们又何必做张做智谈什么和约?兵临城下再签城下之盟,岂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也像上回似的。” 提到这个茬儿,他不由问道:“如今耿大哥这里得到的消息究竟是怎么样的?我在京时和在晋地听到的消息各不相同。靺鞨人找哪方和谈?” 耿大哥一拍大腿,气愤地说:“你也听说了?我也听说了!章谊那个大奸臣自己龟缩着不敢出面,但他的儿子章洛已经授了靺鞨的官,听说正在靺鞨军队的保护下要和大梁谈投降的条件!听说第一条就是割地!然后还要以江南财税赔偿靺鞨!他奶奶的,靺鞨人怕不是想屁吃?!” 高云桐看他吹胡子瞪眼的气愤样子,好像就要掀桌了,忙劝道:“别急别急,这消息是确认了吗?” “已经有人看见,章洛从靺鞨伪太子的行营出发,手持旌节,趾高气昂,逢人便说要去说服官家不做无谓的抵抗,靺鞨人纯善厚道,只想与我汉人共掌江山,甚至学孝文帝改制也是可以的。”耿大哥说,“你听听,这种混账话,也只有章谊养出来的儿子才说得出来。” “章洛放话,还不一定晋王就会同意。”高云桐说,“晋王当时万般无奈之下,被逼登基帝位,一直自称‘权知’,连御座都没有坐过一天,骨子里肯定是不想听从靺鞨的意思。” 耿大哥嗤笑道:“随他想不想听从,就他那个软蛋怂货,想听不想听,最后都是听。我倒听说,吴王任用宋纲相公,宋相公是主战派,肯定会竭尽全力北伐。如今与其等晋王议和的消息,不如等吴王北伐。” 所有的消息都一致指向凤霈投降而凤震北伐,高云桐不免也少了些对凤霈的信心,毫无底气地做最后一句争辩:“晋王不至于那么想投降,投降了并无半分好处。” 但耿大哥说:“不然,晋王不同于前头那位官家,他只要投降了,‘权知’二字亦可去掉,能安心地做他的傀儡皇帝;但吴王只有北伐一条路可走,否则便是乱臣贼子。你想想,换作是你,你和压顶的大军隔河相望,是投降能活命,还是不投降能活命?何况他还没有你这样的铮铮铁骨。” 高云桐只能说:“消息不确之前,我不管他谁是天下主,我只管我们的汉人的土地,不能让靺鞨人轻易占领。即便是皇帝投降,百姓也不能降!” “嗯!”耿大哥说,“我也是这么想!来,咱们再喝一杯!” 高云桐心里亦有些闷闷的,此刻闻着酒香,不由自主一仰而尽,他酒量尚可,可连着几杯下肚,未免有些昏沉起来,心里想:凤栖,汴梁到底是什么情况?你现在又过得如何?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第179章 很快,汴梁的消息也几乎全面瘫痪,山寨派出的斥候只能扮作民人,小心翼翼在河东沿岸侦查消息。 “靺鞨人屯兵黄河北岸,阵势惊人,但暂未发起渡河的攻势。”好容易回来的那个斥候抹了一把带着血迹的汗水,“黄河南岸严阵以待,但是士气不振。汴京四围已经戒严,据说吴王的军队已经借由水道围困了汴梁南郭。” “吴王围困汴梁?这是什么意思?晋王吴王要内战?” 斥候点点头:“估摸是。檄文我倒是瞧见了,到处都散布着,里面斥责晋王卖国投敌,是凤姓之耻,号召天下共讨伐。” 高云桐眉宇一皱,暂未言声。 而那耿大哥则拍案而起:“晋王是凤姓皇室,受恩深重,如今投敌真是把祖宗都卖了!只恨我们在河东,不然,我也愿意投奔吴王,先把内贼处置了,再御外敌!” 高云桐说:“等等,晋王投敌的消息一定是真的吗?” 那斥候摇摇头:“汴梁消息丝毫不通。不过靺鞨屯兵不进,肯定是在等和谈的消息,若是和谈失败,难道靺鞨人不渡河攻打?” “但是若是汴京已然考虑投敌,靺鞨应该乐见其成,肯定不会坐视吴王过淮挺进的军伍!”高云桐分析道,“你们想想,当时靺鞨出兵的借口就是吴王不肯将江南财赋作为岁币供奉,靺鞨要替他立下的‘臣邦’教训反叛的吴王。现在大好的借口在眼前,反倒没有动作了?靺鞨就不怕吴王打败了晋王,再一鼓作气赶跑他们?” 耿大哥摆摆手说:“不管晋王有没有投敌,和谈总是奔着他去的他有和谈之心,就不是能洗雪国耻的好皇帝!我宁可相信宋相公拥立的吴王宋相公可是主战派!” 高云桐皱了皱眉,又微微一笑:“宋相公其实原先从不主战。我在汴京做太学生的时候,有幸听他讲史书,他竭力反对当时的官家背盟北卢,勾连靺鞨,想要拿回燕云十六州的想法,他希望不要挑发战争,不要把大梁陷入泥潭。” 但看耿大哥皱着眉头,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他又说:“但是,不挑头打仗,不代表不敢打,靺鞨背誓进犯,我们当然不能任人欺负。我想说的是,宋相公看的是时局,而不是简单的‘主战’‘主和’,这不是哪一种说法站了上风就必须党同伐异的。” 他这一番话基本等于对牛弹琴。 且看周围的人都不大听得懂,也不大爱听的模样,高云桐只能先退让了一步:“我倒觉得,无论晋王是打算和谈,还是打算暂时拖一拖时间;他和吴王到底谁策略有误,谁又是卖国之人,都不是我们当务之急该管的事。 “我们这里要用的优势是:我们据太行是居高临下,我们占河东是掌控靺鞨军的侧翼。靺鞨虽然分兵看守住各个出口和各座城池,但分兵则弱;我们如举力齐下,给他侧翼致命一击,他未必抗得过去。” 他环顾四周:“要破靺鞨的铁浮图和拐子马,我已经设计有一套法子,以步军结阵、马队搅扰、弩机掩护、辅之以火器,而咱们寨中兄弟便是弩手和步军的精锐,其中法门现在就当练起来。吴王和晋王互相对峙就对峙吧,消耗就消耗吧,靺鞨隔岸观火,我们也隔岸观火好了,正好为自己争取一些练兵的时机。” 不急着站队,而先强大自己,一切为的是驱除外虏。 这一条思路耿大哥和山寨的义军总算是首肯的,他们点点头说:“不错,晋王吴王消息不明,我们还是先把狗.日的靺鞨赶出河北去。” 高云桐于是一边组织义军练习对付铁浮图的战阵,一边尽力和汴梁、和并州递发蜡丸密信联系。蜡丸中只敢使用隐语,怕道路不靖,给靺鞨人拦截了去。但十个蜡丸,尚不知能不能送到一个,并州发来的蜡丸亦如是,所以一应消息都很滞后。而被南北交困的汴梁更是连个确切的消息都得不到。 汴梁宛若一座孤岛,一切都被封锁。 只能从河东传递来的信息推测:靺鞨军队并未渡河,只是营建了密密麻麻的舳舻,枕戈待旦,关注着黄河以南的形势,仿佛随时就要扑过去,但又始终没有扑过去,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第270章 接着,好容易得到了从并州传来的消息:吴王晋王这兄弟俩,倒是真要干起来了。曹铮在蜡丸里隐晦地告诉他不要多管闲事,又说晋王八成会选择投降自己的哥哥,天下一主并不是坏事,作为臣子的到时候劝吴王不要落下屠弟的名声,才是对无能的晋王最大的帮助。 高云桐对两王并无偏颇,甚至也觉得天下一主是一件好事,但最担心的还是凤栖,不仅因她是晋王的女儿,还因为如果晋王倒台,而吴王又不顾念侄女的安危,凤栖很有可能又会被送进靺鞨的火坑。 他无比的后悔:那时候不应该疏忽大意,以为已经说服了吴王,他是肯兄弟一心御敌的,因而贸然让凤栖留在汴梁陪晋王。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的局面! 他心里极其焦躁,白天随着义军练习铜锤、长矛、麻扎刀等,常常累到浑身大汗淋漓,尚能暂时忘忧,但一到晚上,就是说不出的追悔:要是肯带凤栖一起来,现在就不必如此忧心如煎,她有一张巧嘴,能更好地说服这里的人,她更有慧心,说不定还能给自己出出主意。 只能自己给自己多找点事情做,高云桐又开始捣鼓火器,大瓦坛子装上硫磺、硝石和木炭,再埋入碎瓷和钢片,以纸搓引线,然后点起火来,一遍又一遍地在山林间实验。 这日,他郁郁然进丛林查看没有引.爆成功的火坛子,翻看里头的火药的配比有没有问题,可半日也弄不明白所以然,只能郁郁然拍净了手上的炭屑,起身回到寨子里。 耿大哥也正在检查寨子中新兵的操练情况,对着做不准动作的新兵,一时怒气上头,拿着根竹条朝他背脊上一阵狂揍,打得那十几岁的半大小伙子撑不住跪倒在地上,疼得眼泪汪汪。 “混账行子!”耿大哥骂道,“长矛朝哪里戳?朝人家胸甲腹甲?你戳得进铁浮图的札铁块里么?人家浑身都包在铁坨子里,只有眼睛是弱点!知道吗?眼睛!朝着眼睛戳!起来再练!” 见到高云桐,他叹口气:“嗐!这些孩子真笨!” 高云桐扶起那个泪汪汪的少年,见他的个子不大,只到自己的下巴,又瘦又矮像只小猴子。 他问:“小伙子,哪儿人?” 少年抽抽噎噎的:“河间人。” “几岁了?” “十五!”少年努力把胸膛挺了挺。 “家里做什么的?” “务农。但也让我读了两年书,认得一些字。”少年的眼睛眨巴眨巴,随着泪光一闪一闪的。 高云桐疼爱地拍拍他的脑袋:“还小呢,打疼了你没有?这么小,怎么不在家好好读书,学点田里的活?” 小少年吸溜着鼻子说:“姊姊不肯随靺鞨人走,被靺鞨人打昏了用马背拖走了,爹爹娘去追,爹爹被活活打死,娘也一道拖走了。家里剩我一个,田也荒了;就是没荒,也交不起靺鞨人的租税。我只能逃到这里,参加义军。” 小胸膛又是一挺:“不疼!耿大哥是为我好,我一点也不怕疼!我要练好杀靺鞨人的本领,为我爹爹、娘、姊姊报仇!” 高云桐怔怔然,半晌拍拍小少年的脑袋:“有志气!” 耿大哥也换了温和的神情看看那小伙子,也说了句“好样的!” 接着又叹口气:“可惜好多都是这样的生瓜蛋子,不知道何时才能练出像样的架势……” 高云桐说:“他太小了,这一丈长的矛,没有足够的力气是控制不了的。不仅是矛,还有铜瓜锤、麻扎刀、破甲锥……都需要壮年练家子。” 耿大哥挠挠头皮,对那小伙儿说:“要不,你去火头班吧……” 于是眼看着那小少年刚吹干的一眶泪又顿时满满盈盈的。 “不!”小少年倔强地喊,“我要亲手杀敌报仇!我不去火头班!” 高云桐对耿大哥说:“我们需要练一支钩镰军靺鞨的军马全身都披铁甲,唯有马匹小腿上无法披甲,所以用一支个子矮小精悍的士兵,专事在步兵阵中用弯弯的钩镰砍削马腿,也能破靺鞨军的拐子马。” 到晚上休息的辰光,他和寨中几位领袖一边喝酒,一边看沙盘:“靺鞨如今按兵不动,肯定是有所期望。他们不仅自己按兵不动,而且,阻隔各处关隘和城池,不让我们的人在后袭扰,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高云桐目中熠熠有光,一手端着酒盏,一手撑着沙盘,遥望着窗外一钩新月,觉得哪里有漏洞,但也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只能收回目光,摇头叹息:“可惜我们这里消息不确,不知道晋王吴王的这番对峙谁胜谁负,更不知靺鞨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要是有更多的消息那就好了!我们也不用在寨子里傻等,可以主动出击。” 耿大哥期期艾艾说:“咦,前几日并州递来一个蜡丸子,好像说要送个懂如今京师局面的人来,但我左等右等均是白等,并州并没有派斥侯前来。倒是逃避靺鞨抓签军的各处百姓有来求藏匿的,口中五花八门,也有不少自称掌握军机消息的,但我问了两个,发现知道的都是屁!所以也懒得一一理会,都打发在山下,搭棚子让他们随意住着,一国同胞,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他们的。” 他挠挠头:“高兄弟,现在既然缺少消息,是不是把这些人再叫过来一一问一问?万一沙里淘金,就找到有用的了呢?” 高云桐点头说:“好,如今少不得是有一条消息算一条消息,真能在沙里淘出金子,哪怕一条有用的消息,也是好的!” 第二天,他亲自去山下的棚屋里看那些投奔来的百姓。问了几个,大多是河东河北陷落区的平民,少数手腕上、脸颊上有当兵的青印,但均非派遣的斥候,除了控诉靺鞨人的残暴,确实没有什么重要的消息。 高云桐无声地叹了口气,问:“那么,有没有是河南各地来的人?” 男人们面面相觑,好半晌说:“好像那边女人住的窝棚里有几个从河南来的。” 窝棚里条件极差,只能勉强分开男女。 高云桐到了相隔颇远的另一处,听见女孩和妇人们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不免有些不好意思,隔着门扇问:“里面有河南来的人吗?可否出来一见?” 里面窸窸窣窣了一会儿,钻出寥寥几个。一问,大多是行船上的船妇,另有一个是打算往晋地走亲戚,却在渡河之后险些遇到靺鞨散兵,一路奔逃才逃离。 而问她们汴梁的形势如何,都只能说些不中用的闲事:譬如汴梁周边的城郭都闭锁了,卖鱼卖菜也挑不进城里;譬如吴王一路是从水路用艨艟压进,卞渠里的行船全部被禁行;譬如河南的米价已经高到离谱,青黄不接的月份里已经开始有民人吃树皮草根了…… 沙里没有淘出金子。 高云桐很是失望,勉强笑着劝慰这些哭哭啼啼的妇人和女孩家:“河东河北虽然不平靖,但到了这里,日子再苦也能活下去。各位婶子、大嫂和姊姊妹妹都放心吧。” 这时,一个船妇道:“有个并州来的小娘子,说有消息找义军的领袖。你们找不找晋地的女娘们谈事儿?” 高云桐注目过去:“她说,她有消息?” 第271章 那船妇点点头:“小娘子灰头土脸,可怜见的。但有什么消息我也不知道,她怕得战战兢兢的,官爷您可别吓唬她哦。” 高云桐说:“这位嫂子,可否帮我叫她来?” 船妇爽朗道:“好的,我看官爷你是个面和心善的,我叫她别怕,知道什么和你说什么。” 高云桐注目过去,很快就见船妇引着一个纤薄的女孩子出来,果然是蓬头垢面,半边脸都给脏兮兮的斗篷的领子遮着,然而她从乱糟糟覆面的额发中抬眼,星眸闪亮,令高云桐先是极震撼,后又露出了笑意。 第180章 高云桐几步过去,然后看见她的眼中警告的意味甚浓,心里也一惊。而后清了清喉咙,问:“你是从并州过来的?有消息?” 她不说话,左右看看,然后点点头。 “你跟我走。”高云桐说。 她裹了裹身上的斗篷,很顺从地跟上了他。 “寨子里我有单独的屋子。去么?”到人少的地方,高云桐首先询问。 她摇摇头,低声说:“不要室内,先找个让我看得清、听得见、信得过的地方。” 他左右看看,指了指树林里:“沿着那条小路多走几步,通常就无人行经了,找个四处通透的高处,可以一眼看清四周,就不用太担心了。” 她这才点点头,又是一副很顺从的模样,跟着他往山坡上走。 春季的太行山,往远处看重峦叠嶂,远山是淡淡的紫色,在晨雾间瞧着仿佛浮在天际;近处是青碧色,向阳的东南面镀着浅金色的朝阳光辉。新生的草树绽出嫩芽,散发着淡淡的生青气息。 高云桐转脸看她,见她的泪光汩汩的,在初升旭日照耀下一闪一闪。 “这里没人。”他四顾后说,然后轻柔地把她搂进怀里,“卿卿,怎么了?看起来这么狼狈?汴京怎么样了?” 凤栖“呜呜”哭着,全身的重量都倒在他的怀抱里,小小肩头一耸一耸的。哭了好久,才抽噎着说:“爹爹……被吴王欺得好惨……” 高云桐只有轻轻地拍她的背,小声慢慢地哄着,而后,随着她压抑而悲愤的哭声,也感觉到共情,因而心里也酸酸的起来。 好容易等她又一次平静了一些,他才小心说:“汴梁和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不通任何音信了,我给你写的信也是泥牛入海,一封都没有回过来,所以压根就不知道汴梁那里发生了什么,急死了也没办法……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靺鞨应该是没有打过黄河,吴王吴王做了什么?” “吴王借说漕粮不足,不能像上次那样翻船再出意外,所以要亲自押运,从颍州乘船北上,顺便和爹爹谈谈如何抗敌。”凤栖哽咽着,“爹爹因他上次送粮,在汴梁很是感激他,不仅批准了他进京觐见,打算着兄弟俩几十年未见,要好好聊聊,想一想共同应对靺鞨的办法。爹爹甚至还在宫里说,他自己不适合做这个皇帝,只要吴王肯让他平平安安到一个闲适的藩地做一个富贵的藩王,他一点都不介意禅位给兄长。” 凤栖嘴唇哆嗦着:“爹爹并不蠢,他知道不能轻信。但他也没料到自己的亲哥哥会如此毫无底线,他稍稍流露出一些兄弟之情,吴王就因势而上,最终逼他、也逼汴梁不能不屈服了。” 高云桐随之也胆战心惊起来,问:“吴王怎么逼你爹爹的?” 凤栖抹了一把泪:“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进京兄弟相逢,但是打着运粮的旗号,由淮水而运河,控制了汴京周边的水道蔡河、卞渠、永济河、惠民河……乌篷漕船列于前,后继则藏着车船和楼船,估算运兵不少于一万,步军集结在船后,号称十万。” 她冷笑道:“就凭这,还打着‘拯国难’的旗号,但早已经不是想兄弟齐心了。” “爹爹当然发觉了他的野心,发诏书呵斥他不该如此,且说如果要商议退敌之策,请拿出诚意来,把所有战船和步军都后撤一百里。吴王回书也自称发的是‘圣旨’,斥责我爹爹是‘伪帝’,无权给他下诏。又说如今靺鞨南侵都是爹爹惹出来的事,爹爹既然没有退敌之能,又何必占着汴梁的位置?爹爹说,就凭吴王这兵变逼宫的做派,他也不可能让位让了,难道不是亲者痛而仇者快?吴王便说,那是爹爹尸位素餐,逼着他动手了,他是为了天下人才动手的,要为天下人处置投降的爹爹。” 高云桐听着她倾诉,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停地伸手去擦拭她滚滚而下的眼泪。 凤栖说:“我和孃孃、和大姊、和朝中认可爹爹的大臣们,都觉得吴王太过无礼!很多人主张,我们有汴梁城,既不用怕靺鞨,也不用怕吴王,死守着就是。但吴王紧跟着就断了汴梁的河道,禁止一切运粮、运菜的货船,打算先封锁汴梁,饿垮一城的人。” “外敌尚未如此残杀,自己人倒来了!”高云桐气得咬牙,“不过,汴梁……应该还有些存粮。” “但是,京都被封锁,人心惶惶。”凤栖说,“被靺鞨封锁,犹自害怕如果在夷狄统治下不能聊生,军民还有几分斗志;被吴王封锁,很多人就会想:不过是换个姓凤的做皇帝,谁做又有什么不同呢?好容易团结御敌的心,就散了。” “而且,吴王还抓着靺鞨国书中的一句:让爹爹交出逃婚的公主,送还靺鞨,免得给人借口。” “等等……”高云桐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好半日也没想起来不对劲是什么。 凤栖等了一会儿,他只能无奈地说:“不知哪里触动了我的心思,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哪里。你先说汴梁的情景,我再想想……” 凤栖点点头:“爹爹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说在京的女儿只有三个:嫁入王家的大姊,我两个还没有及笄的妹妹,也都没有封公主出嫁。再问到我,只说‘死在靺鞨冀王手里了’。吴王口口声声说不信。后来,大姊,和姊夫王枢,毅然乘船出了汴梁,让三伯和百姓们看看,出嫁而在京的女儿只此一个。吴王扣押了大姊和姊夫,虽众目睽睽,不敢怎么样他们,但爹爹自然也是忧心如煎。” “那你呢?” 凤栖说:“爹爹怕汴京真的失守,或者有人投靠吴王走漏了我的消息,思来想去,趁与吴王交涉的机会开过几次城门,派人悄然把我送到洛阳,又送到晋阳。曹将军得爹爹的密信托付,没有食言,叫信得过的人把我送到这里山下,随流民一道上山寻你他也左右为难,怕站错了队开罪了未来的皇帝。他告诉我说:‘只能帮到这一步了,高云桐在山上,是寨子里公推的义军之盟的领袖,只要他有良心,应该能保得住你。’” 她眼泪汪汪地抬起头看着他,目光自然地带着些不信任的斜睨:“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信你有良心……” 高云桐一直皱着眉认真听她说的每一句话,此刻才突然皱眉苦笑:“我还以为你无条件信我。” 凤栖扑在他怀里捶了他几下:“这年头,谁敢无条件信谁?亲兄弟,都这么算计,这么逼迫,这么欺人太甚!” 高云桐任她捶着几下,才重又搂住说:“好吧,信一个人太难,我不埋怨你。但我想知道,你离开时,汴梁怎么样了?吴王得手了吗?你爹爹……” 第272章 “汴京断粮,民心涣散。”凤栖惨然道,“爹爹本来就没多少意愿当皇帝,已经准备退位了。有人劝他出禁军和吴王好好打一场,未必没有赢的机会,爹爹却说:‘好好的朝廷精锐军,拿来打自己的官兵,说出去万代笑话。靺鞨屯兵河北,大约也是在等兄弟相残、大打出手的机会,正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何必做这样的千古罪人?’” 高云桐瞬间觉得,凤霈的懦弱也并不可耻。 他问:“那么现在他禅位了没有?” 凤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朝臣还在极力劝解他,他只想着能逍遥地当个富家翁,退位也无妨。孃孃先也在劝,他说:‘女儿女婿在人家手里,打起来你就不怕?’孃孃大哭了一场,到宫外庵堂里念佛去了,不肯再见爹爹。我怕……坚持不了多久……” 她捶了捶自己的脑门:“都怪我……” “怎么能怪你!”高云桐抱住她,“我来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写信给宋相公,请他顾全大局;我写信给曹将军,也请他顾全大局。” “顾全大局的人太多了。”凤栖冷笑道,“他们心里的顾全大局就是:爹爹赶紧退位,别挡着吴王登基,只要兄弟俩不内讧,就是大局稳了。” 高云桐说:“但至少,保住性命!” 凤栖吸溜吸溜鼻子,头一低算是同意了他的意见。 但心里想:要保全爹爹,靠的不是怜悯,而是实力。 她要的实力,不能不倚重高云桐和义军。接下来,她必须更勇敢,更机智,乃至更心狠,一步步借助高云桐的义军夺得话语权,拯救爹爹。 重要的事谈清楚了,凤栖绷紧的神经松乏了下来,她拎起斗篷嗅了嗅,委屈兮兮说:“自打出了汴梁,都没有机会洗澡、沐发、洗衣。我身上臭不臭?” 因这句娇气的话,高云桐也终于在这样忧愤担心的情绪里真切地笑出来:“臭就臭吧。我那时候臭烘烘的,你也没嫌我,现在我当然也不会嫌你。” 凤栖噘着嘴说:“哪个管你嫌不嫌我!我嫌自己!” 高云桐笑道:“到我屋子里,我烧水给你洗澡。” “到你屋子里啊……”她斜眸看他,一双眼儿仿佛在说:你不担心我的身份拖累了你? “嗯。”他淡然地点头,“我的妻子冯氏千里迢迢投奔我来了,我当然要给她烧洗澡水。夫妻之间,有甚于画眉者,哪个敢说三道四的,我就诅咒他娶不到老婆。” 他一旦正儿八经说起瞎话,就总能把凤栖逗笑。见她笑了,他颊边一对酒窝也明媚地出现了。 凤栖看他那月牙笑涡正落在金色的朝阳中,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高云桐于是忍不住又来了句不要脸的瞎话:“赶紧回去洗澡吧,靠近了真闻到味儿了。洗干净了,我让你摸个够。” 可想而知,这会儿她只是眼光如刀,回去后,那行路已久而未曾修剪的长长指甲必要给他身上也留些印记了。 第181章 凤栖指挥高云桐给她换了三趟洗澡水,才自感身上不再有难闻的味道。 她在窗户边通着头发,看他哼哧哼哧把第三盆洗澡水端了出去。 山寨里没有膏泽,没有澡豆,也没有香喷喷的浴水。凤栖只能用皂角洗发沐浴,身上只有淡淡的皂角的清气。 但高云桐倒完洗澡水回来,看她一身素衣,坐在那里仔细握着湿发梳理的模样,还是觉得赏心悦目。于是过去在她耳边问:“洗得舒服了没有?” 凤栖扭头道:“刚刚还远远的,怎么转眼就靠那么近?” 他笑道:“你好香。” 除了皂角的清气,还有她身上特有的宜人气息,使得他真切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凤栖叹口气说:“都说小别胜新婚,可是我这会儿只要想着爹爹,就只有伤心和担心。” 他很理解她,刚刚那涌上腹间的一丝丝热气儿顿时因为感受到她的痛苦,也抽丝儿似的消失了。 他坐在她对面凳子上,握住她的手,说:“我之前也劝吴王不要内斗,但看样子他并没有在意我的谏言。如今期待他自己幡然悔悟很难,只有凭借攻打靺鞨的战绩,让所有人看到共御外敌才是如今最重要的事。或许和靺鞨打起来了,他再和你爹爹缠斗,所有人都会觉得他的不合时宜,也才能让他收敛一些。” 这与凤栖的见解不谋而合。 凤栖不由问他:“这诚然是最妙的构想。但是如今义军的力量足以攻打靺鞨么?” “大战、决战当然不足以,但幹不思屯兵河东,悄悄出击揍一揍他的人马还是可以的。”高云桐说,“我这里训练的这支军队,也要拿出去实战一下,试试深浅。” “幹不思现在是靺鞨太子,他带领的人马应该是精兵,有风险吧?” 高云桐笑道:“我去析津府可没有白去。幹不思是太子不错,但是实则是遭忌的太子,靺鞨皇帝想摆脱勃极烈干涉朝政的局面,以往用汉人刘令植重新设置制度,一步步剥夺靺鞨各部落的参政,削减勃极烈的权力。可随即刘令植被幹不思及他的母族乌林答部刺杀,靺鞨皇帝隐忍不发,甚至封了幹不思为太子,但我发现他给幹不思设置的亲军、进攻的路线都不如温凌,明显是要捧温凌而打击幹不思和乌林答也别光说你们凤家兄弟阋墙,他们靺鞨人也一样父子相残、兄弟反目的。” 他又说:“沈素节一直悄悄给我来信,我也遣斥候在河东各处打探过,印证了他的消息。幹不思的弱点我已经掌握,虽然实力不足以跟他进行全局大战,但可以小创靺鞨军,打一个重铸信心之战。” 凤栖不由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笑容:“哎,官家不用你当枢密使,真是失误大了!” 高云桐自失地摇摇头苦笑,但又一挑眉对着凤栖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北狩’的官家不是伯乐,但你是呀,不就够了?” 凤栖笑道:“我是伯乐有什么用?” 高云桐说:“怎么没有用?你让我觉得,我如今奋战的每一步都格外值得。” 凤栖笑意顿然消失,泪水却盈眶。 高云桐不由担心自己说错了话,结结巴巴正打算跟她道歉,凤栖却突然埋首在他怀里,低声说:“我也值了……” 午餐时,高云桐把凤栖带到了寨子里各位弟兄面前,拱拱手说:“弟兄们,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我的妻子冯氏,好容易穿过层层警戒,由并州节度使送到了我的身边。” 笑融融回望了她一眼,而凤栖也得体地给大家伙儿敛衽行礼,小鸟依人般藏在高云桐身后。 高云桐笑道:“日后还望大家照顾。” 她梳洗得清爽,虽然穿着村妇的衣衫,布巾裹头,但粗头乱服不掩国色,白净净的面庞就够稀有的。 那群粗汉子们先乔模乔样回了礼,等吃饭吃热络了,就开始纷纷羡慕“高兄弟好福气”“新媳妇又漂亮又贤惠!”…… 高云桐摆摆手止住了这群男人夸他老婆,说:“今日召集大家来,可不只为了引见拙荆,主要是一起谈一谈咱们接下来的路数。” 他看了看凤栖,说:“拙荆有不少汴梁的消息,可以拨乱反正:汴梁的官家并没有打算投降靺鞨,但金陵那位则已经逼到了运河上,如今一场内战蓄势待发,对面” 第273章 他努努嘴朝着东边:“大概正等着看兄弟阋墙的好戏,然后乘隙进攻。” 只有一个人嘀咕着:“晋王让位不就好了?……” 其他人都说:“这会儿还忙着兄弟俩抢皇位,也太不识大体了!” 高云桐道:“说实话,咱们也管不了人家兄弟间的事都自称是皇帝,都自称要对抗外虏,现在谁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话,我们若偏听任何一方” 他笑笑:“比如两位‘官家’都给我封了官,都说我和众位义军里的兄弟们是国之栋梁我们就此该效忠效死了,最后说不定给人当了枪使。” 听他讲话的人们不由自主就点了点头。 高云桐说:“我们这支队伍,以及河东河北的其他若干义军,我们不是任何人利用的枪矛,我们要收复河山,收复的是汉人的江山。甭管谁当皇帝,他有利于我们收复河山,就行!” 他环顾四周:“咱们这支队伍也练了一阵了,光对着假把式练,也不知效果如何。不怕死的跟我下山去!靺鞨太子幹不思的最后一支辎重军伍刚刚从易州抵达河东,想必是累得半死的。而这些辎重是攻城用的。这阵子河东干燥,我们袭入敌营,送他们两把火,试一试我们的麻扎刀和金瓜锤好不好使,行不?” 男人们欢呼起来:“早在这里呆得淡出鸟来!早就想和那帮狗.日的干一仗了!” 摩拳擦掌等着出征。 高云桐便和核心的几个商量路线。 凤栖道:“我去洗衣。” 到山中的小溪边,认认真真看清了地形,她胡乱把衣服搓了,把一件事想了又想。 等回到屋子,等来高云桐,她直接就说:“你出征,我要跟你走。” “啊?”高云桐说,“这山寨里我都怕你危险。跟我走?你知道战场是什么样子吗?” 凤栖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和你并肩守忻州时,什么没经历过?” “都知道那是个血肉横飞的泥犁地狱了,你还要跟着来?”他问,“那时候是谁看到血肉吓得打摆子似的抖?” “看看就不怕了。”凤栖说,“我想明白了,死也好,活也好,我要和你在一起。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天天提心吊胆,还不知道你那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未来面对的是什么,更痛苦!” 她露出了一点蛮不讲理的模样:“你不肯带我走,我就悄悄跟在你后面,反正我会骑马除非你用绳儿把我捆在屋子里,把我当贼防。” 然后斜睨着他:“要是那样,之前咱们说的什么伯乐千里马的,都当白说!” 高云桐苦笑了一下。 凤栖又说:“你怕我拖累你?” 见他犹豫着点点头,她不由冷笑道:“若说我拖累过你,无非就是从温凌营帐里逃跑那次,圈马慢了点,铁蒺藜拦着的小路上帮不了你什么忙。日后遇到这样的情形,都不用你说,我自己会了断,不拖你的后腿!” “不是!”他不由就回想起当时的场景,那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面对残暴的温凌毫无惧色,而且给他递了一块用披帛裹着的石头,让他把裹在铁浮图里的温凌打下了马。 她何止是不会拖后腿,她简直是他见过的最冷静和聪明的姑娘! “好吧。”他终于点点头,“但是战场上瞬息万变,你要听话!” 她顿然笑了,百媚千娇:“我一定听话!” 高云桐嘴角抽了一下,而后挑起一边唇角问:“真的听话?” “当然是真的!” 他点点头,漫不经心似的说:“好,天晚了,休息吧。” 她看了看外面还有些微光的黄昏天:“这么早?” “农人哪有到了掌灯时分还不睡的?” 凤栖撇撇嘴,只能说:“好吧。” 他脱了自己的衣服,甩在竹编屏风上,然后说:“衣服脱了上床。” “啊?” 高云桐好笑似的:“夫妻俩睡觉不脱衣服?” 凤栖断然道:“反正我不脱,我现在睡不着。” “我知道你睡不着。”他说,“所以叫你衣服脱了上床。农人们晚上舍不得油来点灯,星星又只有微光,那么早又睡不着,你说还能干嘛呢?你今儿没看见他们那么那么羡慕我?”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白天还正经八百的,一件一件跟她分析国事,晚上就登徒子一般! 凤栖气坏了,小胸脯一鼓一鼓的,气哼哼瞪着他:“果然没好的学!你都忘了你原来是儒生?” “儒生也得有敦伦之道啊。”他笑着反驳,“不然孔鲤(孔子之子)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山村里的土屋子隔音可真不好! 第二天早晨,寨中的人习惯于早起操练,天蒙蒙亮,他们已经在各自的位置上拿了盾、斧、锤、刀、弓箭等诸兵器。 但见平常督促严格的主帅还没到,于是挤眉弄眼,拄着兵器在角落里聊闲天。 “昨晚听见没?” “听见了!要是我有这么漂亮白净的媳妇儿,我也弄得吱嘎吱嘎下不来床!” “嘿嘿嘿……” “喂,昨儿高兄弟那屋里那床是怎么回事?响得来!” “废话少说,就你这小雏鸡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他妈才是小雏鸡!……” “别打了,留着力气打靺鞨人!”拉架的说,“也就先床响,后来那声音不就柔了?” 是啊,昨晚上高云桐屋子里那架破竹床,先和两个人打架似的,吱嘎吱嘎的让人怀疑床要散架了!但两个人收敛,床响,人却一声“动听的”都没有!白害得好多光棍儿浮想联翩。至于后来声音柔下来,想必是琴瑟和谐、渐入佳境。到了最后,那床摇摆的声音悠然绵长,叫光棍们恨得牙痒痒,大约心里都在诅咒:显摆什么恩爱!床赶紧让你们小两口摇塌! 聊闲话聊得眉飞色舞,突然听见背后一声厉喝:“怎么都在嬉闹?” 原来是高云桐到了。 大家吞着笑,一色儿望向他的脸:眼圈有点幽黑,用力绷着下颌显出严肃,但颊边月牙儿始终隐现。 大家伙儿终于偷笑出来,起哄着问:“高兄弟昨晚‘睡’得好不好?” 他脸一红,到武器架上拿起一杆金瓜锤:“好得很!睡得香,很长力气!马上就可以抡起来锤爆你的脑壳!” 第182章 高云桐在众人贼眉鼠眼的哄笑里难堪得很,把大锤往盾牌上敲了敲:“军法无情!哪个再傻笑,我准备的白蜡木军棍可要派上用场了!” 大家这才憋着笑,在他肃穆的指挥声里继续操练,时不时听他说:“把前面当做靺鞨的骑兵冲过来了!盾牌手在哪里?弓.弩手呢?……两轮射弩,现在还有一部分铁浮图军已经到得面前了!带血的长刃在你面前挥动,怕不怕?!” “不怕!”结成战阵的一组人大声吼。 高云桐挥一挥手中的令旗:“还记得这是什么意思?” 大家给他练熟了,齐声喊:“先上矛,次上长斧。” “再赏他个锤子!” “送他一顿麻扎刀!”“送他一顿千金斧!”“送他一顿破甲锥!”…… 第274章 一顿舞弄,但各人进攻的方向明确:或照兜鏊护不住的脸部,或照铁盔保护下的额头;重斧砍手臂和腿,破甲锥对准札甲片的缝隙凿进去,比刀杀人还快…… 最后是玲珑且灵活的钩镰手,在其他兵种的掩护下,滚在地上模拟劈砍马腿。 一场练下来,浑身是汗。 高云桐擦擦额角,说:“好,只是现在毕竟没有敌人练手,到了沙场上瞬息万变,不仅要会听指挥,还要会灵活应变。” 他望空想了想,又说:“靺鞨兵还有一个长处:他们不怕死,耐力极强。看以往记载:我朝和北卢兵作战的时候,北卢兵只能撑一两轮白刃战,但我看靺鞨兵坚忍顽固,能撑五六轮战场上哪一方先撑不住,哪一方的士气就低落了。” “咱不会!”义军们笑道,“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又不是小娘们。” 高云桐笑了笑。仗是要靠打的,不是要靠吹的。 他带过郭承恩的一支队伍,训练有素,但大多时候仍也怕死;唯有要为乔都管报仇的时候,他们的力量就来了。 士气,看似玄妙,实则是成败的关键。 他又擦了一把汗,扯了扯衣领,但似乎想起什么,没有解开衣服。 有人开他玩笑:“高兄弟,衣领口汗溻湿了!不脱掉凉快凉快?” 高云桐掩饰地说:“是呢,解开凉快也有限,我回去洗个澡。” 男人们哄笑道:“了不得,自打媳妇来了,一天要洗三回澡!” “不洗得香喷喷的,媳妇万一不肯让他上榻呢?” 高云桐操起白蜡木军棍冲说话的人舞了舞。但这会儿不在练阵仗,没人怕他“军法处置”,依旧嘻嘻哈哈的。 他只好自己打了热水回屋,见凤栖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抿着嘴笑,不由委屈道:“你还笑得出来!昨晚给你搞得我今日衣服都不敢解。” 特别闩上门,才解开衣服擦一擦身。 凤栖看他胸口胳膊都是她的小爪子抓出来的粉色肿痕,掩口笑道:“你看你脸晒黑了些,身上还是白的,不仅白,还嫩嫩的,挠一挠就能肿起来,真好玩。” “还‘好玩’!”他无奈地搓了搓胸口的指痕,“昨日你扑过来打人,都快把床给撞散了!他们却只说我‘勇猛’。” 凤栖更笑得前仰合后:“谁叫我属老虎呢,对付一只狗子还不容易?你不用谢谢我这么容易就给你挣了那么大名声!” “我谢谢你!”他擦净汗水,把手巾往盆子里一丢,饿虎扑食般过来,把她扑倒在身下挠痒痒。 凤栖“咯咯”笑得透不过气,小腰肢一扭,又一扭,那竹床也跟着一声“吱嘎”,又一声“吱嘎”…… “得得!”凤栖缓过来后推推他,“你这破床,别又叫人家笑话你。” “笑话我什么?” “听着多么像……白日宣”她说了一半,到底不好意思,捂着脸在他怀里又扭了两扭。 他轻轻拧一拧她的脸颊,笑道:“你也还晓得不好意思?” 凤栖道:“你好意思!你这会儿出去和你弟兄们照个会面?” 高云桐想起刚刚操练前所听他们的瞎话,耳朵变得比身上的指痕还要粉红,道:“照什么会面?刚刚练得我累死了,我要歇歇。哎,那个说要听我话的娘子,去把早餐端屋里来。” 凤栖哪好意思这会儿出门!刚刚男人们之间的瞎话哪里能逃过她这双灵敏的耳朵! “我不饿,要去你自己去。” “不是说‘听话’么?” “乱命不从!” “何谓‘乱命’?” 凤栖笑道:“你现在的每一句都是乱命和昨晚上一样!” 在屋子里,他不怕人笑话。 她兵来,他将挡;她水来,他土掩。 他本来就压制着她,看着她娇媚地挑眉往上看。此刻便贴近了:“咦,昨晚哪句是乱命?请卿卿赐教。” 她在他耳边说了一句,然后顺便咬了他耳垂一口。 而高云桐自然又好气又好笑,转脸吻住了她,以唇舌攻袭,直至她呼吸不济,向他求饶。 幹不思旗下那支押运辎重的队伍终于到了黄河边。 虽然做苦力的是抓来的签军和民夫,但押送的靺鞨士兵沿着易州到太行一路急行军,也累得很,入晚餐毕,除了几个负责夜间巡逻的,其他全部倒头呼呼大睡,连寻找泄火的营伎的都没几个。 高云桐远远地望着靺鞨军驻扎的这片地方,位置较为开阔,只有几座小山丘,但河边树木和芦苇密密层层的,所以当身着皮甲的义军悄悄摸近时,睡得着呼呼的靺鞨士兵乃至巡逻的人都没有发现。 他点燃火绒,只留一点萤虫似的微光,轻轻地晃了晃,不注意的人只以为是萤火虫的飞舞。而他后面的人都晓得这微光的意味,于是悄无声息地顺着光所指示的方向,从两边包抄向靺鞨军的网城。 巡逻的人很倦怠,走两步就是一个哈欠,有时候干脆躲在火堆边打盹儿。 网城外圈简陋的帐篷里横七竖八睡着拉壮丁拉来的签军和民夫,在寒意料峭的春天夜晚冻得蜷缩成一团互相取暖。 高云桐和他的人均是黑皮甲黑长裤,胳膊上扎着一条暗沉赭黄色丝带,穿着轻便的鞋子靠近了。 今日不准备大动作,只悄悄地从网城一角靠近,不急着进去,而是瞄准军械周边的一圈帐篷。等到巡逻的打着哈欠离开了,高云桐做了一个手势。 一个小小的陶土坛子朝帐篷滚过去,里面的引线已经燃着了,悄无声息地靠着帐篷的一角慢慢燃烧。 突然之间,里面的火药炸开了。 一声巨响,而后油布帐篷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巡逻的人顿时敲起了锣鼓梆子,用靺鞨话大喊着什么。其他帐篷里钻出慌乱的靺鞨士兵,基本都没有来得及披甲,从穿过网城的溪流里打水灭火。 可这边帐篷还没有灭完,另一边又熊熊燃烧了起来,天空中突然飞过无数流星似的流火箭,嗖嗖有声,落在哪里就燃到哪里。 从主帅的帷帐里钻出来喊“灭火”的那位将领终于明白过来,大喊着:“叫签军救火!其他人披甲拿武器,保护军械!” 这反应还是晚了些,命令传达下去要时间,熊熊燃烧的帐篷也叫士兵一时间慌张无措。 高云桐扭头看到远处一座小山冈上腾起三朵烟花,对埋伏的手下说:“东西北三面都得手了,照计划,骑兵上马先冲击,我们紧随其后杀进去,重点是烧掉攻城军械!不恋战!不比杀敌人数!” 他们的马队不多,但突然出现在网城前的几十名轻骑脸上用油彩画得活鬼似的唬人,飞驰越过矮篱,从已经被悄然清理掉的铁蒺藜丛中直冲进去。长矛近两丈,具有很强的威慑力,敢阻挡上来的靺鞨士兵基本是沾着就死,甚至有穿糖葫芦般措不及防一钉一串儿。 等靺鞨士兵稍稍稳定了军心,打算避开马队的锋芒时,轻甲步军又顺着线路猛进。 网城外围的签军穿着破烂的里衣,看清人色亦是同胞,都是默默地退开,指了指军械和军粮屯放的位置。 这次的突袭目标明确,速度极快。轻甲步兵甩开腿朝向军械库和军粮库,偶有几个头脑发懵还胆敢来挡路的靺鞨军,均是被切瓜砍菜一般被杀得血肉横飞。 第275章 很快,军械库里的云梯车、壕桥、鹅车洞子等上面被泼了火油,铆钉关节处塞上火药罐子,随着火焰燃起,火药罐子炸开,铆钉关节炸碎,而绷着油牛皮的军械木架子都熊熊燃烧起来。 黑衣而赭黄袖带的人里,响起一声尖锐的呼哨,接着是四面呼应的几声,在喊着“救火”“敌人来了”的诸多杂乱的靺鞨语中,也高出一个调,非常地清晰。 而山冈上亦如萤虫一般,几点焰火飞上半空,又迅疾炸散开,宛如天空中绽放着金色的长瓣菊。 黑衣黑甲的义军训练有素,都知道这是高云桐定下的表示“撤退”的双重信号。于是都不恋战,在马队的锋芒掩护下,又是一番切瓜砍菜,退出了靺鞨驻军的网城,迅速撤离。 驻扎军队的网城很大,缺点也就是呼应困难。 准确攻袭军械库的这支队伍如一支单刀,直接插入网城的心脏。 另一片在屯粮处的却只是虚晃一枪,惹得靺鞨军分兵不及,在半夜睡得正香的时候被他们素来看不起的孱弱南梁军烧杀得损失惨重。 高云桐等百余人靠着黑夜和苇丛、树林的掩护,很快撤到了周围的山冈靺鞨军乱得一锅粥一样,只派了少部分人追击,不熟悉地形,更不敢追了,只能远远虚放了一些箭镞就退了。 高云桐上了山,大喘着气,抚着胸笑道:“这一场打得实在太爽利了!” 裹着黑色斗篷的凤栖正在山顶等候着,此刻拧开一只皮水囊,嗔怪地说:“平地上要逃命,不能不快跑,这里他们还敢追么?跑得喘成这样!” 高云桐接过皮水囊大大地喝了几口水和粗鲁汉子似的,喝得那水哗哗顺着嘴角下巴往下流到衣襟上,然后一抹嘴,笑得颊边酒窝在微弱星光里都熠熠可见。 “兴奋着呢!这点路不算什么!” 凤栖低声道:“你这汉子,倒也忘了自己读书人出身?” 高云桐笑道:“我本来就是读书人中天不怕地不怕的异类。” 旁边与他同样兴奋的耿大哥起哄道:“哎哟,我也渴了,可惜没人疼啊……” 凤栖回头笑道:“水都给各位准备好了!管够!还带了两篓子煎饼,大家花了好大力气,赶紧补充点,再下山回寨子去。” 大家一哄而上撕了饼,就着水囊里的凉白开,看着山下靺鞨网城里的冲天大火,看着下面呼喊“救火”的嘈杂,看得开心不已,宛如是元宵节看灯看焰火,心里都热闹起来。 凤栖收拾着放完了的焰火,时不时也偏过头随着一群男人看山下。 火光很遥远,她的脸只落在星光里,带着骄傲的笑意。 突然觉得有人在看她,眼儿一偏就见到熟悉的目光。 她嗔怪说:“你看我干嘛,山下军库并没有烧完呢。” 高云桐低声笑道:“我们几百人,攻袭他成千上万人的军营,也就是靠奇袭恶心恶心他们,要全面赢这万人大军,除非做梦。” “那你看看、想想,下次怎么让他们更恶心。” 他笑道:“这会儿我这么开心,为什么要想‘恶心’的事?” “那你想什么?” “刚刚上山的时候,我为什么跑这么快呢?你猜。” 凤栖不用猜,心里想:看你又怎么和我油嘴滑舌! 斜乜过去:“猜不着。” 他当然是想说一场小胜,得亏她在山冈上的协作,赢得之后忽生想念,特别特别想马上见到她。 但说出来是: “那一瞬间啊,就像元宵节里看花灯,心思却在人不在灯。也就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1” 他眼睛亮晶晶的,酒窝隐在面颊肌肉的阴影里,深深浅浅。 说的情话叫周围那些大老粗们想嘲笑他却没本事嘲笑。一个个在嚷嚷:“说啥呢?听不懂!解释解释呗!” 他看向凤栖,酒窝深了,笑意更深。 “听不懂。”凤栖只能也道。 他朗朗地大声道:“意思是,今日看了好大一场焰火!” 第183章 南梁一场成功的奇袭,功绩自然很快传到了各处。不仅各处义军都递话来,想加入共组“高家军”,而且一直是败绩累累的南梁军终于找回了自信原来看似势不可当的靺鞨军也是肉身凡胎,并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 南梁欢欣鼓舞,自然也意味着靺鞨的士气低落。 幹不思正在不远的另一处驻扎,收到这次战败的消息,几乎气炸了。 他抓着一只鸡腿奋力地大啃一口,怒声道:“这些汉人实在是胆大包天!我的队伍也敢偷袭!” 大嚼了几口又开始骂温凌:“这胆小鬼现在越发学了汉人的品性,天天驻扎着不动,说他有什么后着,我看他就是怕死不敢!” 最后把鸡骨头狠狠砸到地上。 “妈的,明天我就去揍死这些汉人!叫他敢烧我的云梯和抛车!” “要不要听听二大王的意见?”他身边的谋士忙问。 “为什么要听他的意见?”幹不思暴跳着反问道,“他给我使绊子使得还少?我是太子还是他是太子?” 那谋士期期艾艾说:“大汗曾说过,这支辎重部队极其要紧,毕竟攻城不会总像上次那样容易。若是有什么好歹,总要两路大军商量着办,不能一陷而再陷。这会儿听听二大王的意见,一来万一真有有用的消息,二来万一再败,也好拉他一起垫背。” “呸!什么‘再败’!不过死伤了几百个人,东西又没烧完,不是还剩着些么?充其量不过是小小损失。”幹不思有些不耐烦,“东西么,着南梁掳来的匠人修一修呗。所缺的木头就从山上砍伐就是了!反正南梁这块地方那么多山,那么多河!” “确实只是小小损失。但是……这事总瞒不住,与其等二大王嘲笑过来,还不如趁现在先略略低头,毕竟要匠人,得靠他协助。东西修好,要揍南梁这些狡猾的山匪也容易些。” 幹不思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嘲弄是肯定要被他嘲弄了……也罢,问他再借些匠人吧那时候南梁的俘虏分配时,他要的文人和匠人最多。” 而幹不思要的女人最多…… 这会儿看来,要的女人他也无非就是泄欲用,时候久了,感觉再多美人也看腻味了,还不如要些匠人。 幹不思气得一连喝了两大碗闷酒,然后摔了酒碗:“我倒不信这个邪!等军械一修好,我就和南梁开战!” 还气得晚上一口气选了三个南梁的美人侍寝,来发泄自己对南梁的仇愤。 不过第二天,他不得不觍着脸到十里地之外驻扎的温凌的营地,下了马后问:“我阿哥在谈事儿呢,还是在练兵呢?” 通报的士兵陪着笑:“回禀太子,二大王正在操练呢。让谁都不许打扰。” “我不打扰他,我自己去一旁安静地看看。” 幹不思毕竟是太子,没人敢拦着他。他背着手走到操练场上,看见温凌正在训练他的重甲骑兵。 温凌自己亦是一身铁浮图,肩挎长弓,左手握刀柄,右手持令旗,在马背上只露出一双眼,鹰一般的目光很快瞥来,又很快瞥开,好像根本看不见他的太子弟弟。 第276章 骑兵列队练了几次冲锋,暖暖的春阳照在铁浮图上,那沉沉的黑色铁甲宛如也有了一些反光。 等温凌挥舞着海东青小旗表示操练结束,幹不思上前,而温凌下马,才装作才看见的模样,笑道:“咦,太子怎么来了?” 他解开兜鏊的顿项,又摘下铁盔,头发已经汗湿了,脸庞却被汗热蒸得越发白皙。 他拱拱手道:“太子见恕,我身上披着铁甲,没法给你行礼了。”大大咧咧的也不像要行礼的模样,只摊摊手道:“进帷帐喝杯茶吧。” 幹不思有些灰头土脸之感,干笑着说:“赶了十里地,还真有些热了。这南方的天儿真是热,赶明儿往夏天过,我可真呆不住……” 帷幄里凉快多了。正中是沙盘,后面是书案,再接着是屏风,帐篷四边挂着堪舆图。里面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幽香。 幹不思正在吸溜鼻子,突然眼前一亮,见一个妙龄女子穿白绸衫,外面披着鹅黄褙子,下面系着郁金百褶裙,娉娉婷婷地过来对温凌行了个万福礼,然后掏出手帕嗔怪地对温凌说:“大王又累了一头汗啊!就这么不爱惜自己身子?” 幹不思已然认出了这个女子,但温凌不说破,他也不说破,假装不认识,低下头看沙盘。 温凌任凭她轻轻揾拭着自己头上的汗水,享受着美人儿的温柔可意,又道:“出点汗反而舒服呢。我马上卸甲,你让人准备浴水,你自己则给太子与我点一份好团茶,我与太子聊一会儿就洗澡。” 那女子好像才看见沙盘边的幹不思一般,诧异间又仿佛带着一些不屑似的,说:“啊,原来是太子啊,挺胸凸肚的,奴还以为是哪位将领呢。” 说完掩口一笑:“奴的点茶,恐怕只有大王才吃得惯……” 温凌笑道:“我看你是给我宠坏了,记不得自己的身份了?叫你干嘛就去干嘛。再唧唧歪歪的,我要拿鞭子教训你了。” 然而话说得这么狠,满眼是温柔意,目送着她扭身佯恼,进了后帐里。 幹不思心里有点无名火,坐下来半晌笑着说:“阿哥日子过得好滋润!” 温凌笑道:“滋润?无非是看我有红袖添香罢了但太子帐中美人不是赐下最多?南梁的王妃郡主不是先尽你挑的?我这里不都是你挑剩的?” 幹不思道:“就你这一位,肯定不是我挑剩的胜过我那里所有。” “胡说了。”温凌笑道,“你那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美则美矣,”幹不思叹口气,“不懂伺候,没有意趣,都是泥胎木偶的美人,久了就没意思了。而你这个……” 温凌渐现冷意:“那么,我的这个奉于太子?” 幹不思当然知道不能夺人所爱的道理,尤其是这种需要仰面求人的时候。 他陪笑摇摇手道:“你心爱的人儿,我怎么能要?阿哥要是肯真心帮弟弟一把,我倒是真有所求……” 他说完这句求人的尴尬话,便听见后帐里托盘碰着瓷器的轻响,美人轻盈的脚步声也随着传来。幹不思闭了嘴,瞥眼见是刚刚那美人儿转出了屏风后,在一张小案前排布了一堆器具,生火、坐水、荡涤茶盏、斫开茶饼、磨碎团茶、茶末过筛,然后开始注入沸水,用茶筅一遍遍搅打起来。 搅打的声音在满心满意的温凌听来是闲雅之音,但在内心烦躁又赧颜的幹不思听来,这声音吵闹不已,刚刚把吞下去半句的话不好意思地说出来,又正逢温凌抬头远远凝注着击拂的美人,含笑的表情浓情蜜意简直要从他目光中流出来,自然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 幹不思内心骂了一声娘,也看了两眼点茶的人,仍是觉得汉人这套东西真是做无用功! 趁击拂告一段落,他清了清喉咙,厚着脸皮把刚刚的话又说了一遍:“阿哥,我遭了天杀的南梁山匪的偷袭,军械有些损伤。父汗必是要狠狠骂我罚我的,我也只有认栽了,但是东西要紧,接下来攻伐南梁的汴京还要用到。麻烦阿哥拨些南梁的匠人给我,赶紧把这些军械维修好,我就送到黄河边上来。” 顿了顿,又问:“欸,咱们什么时候和汴梁动手啊?再等下去,这鬼地方越发热了,将士们要中暑的。” 温凌见美人端一盏茶来,先说:“娉娉,给太子先送才是。” 间隙里,又说:“我当然也希望早一点把南梁的事了了,但是现在南梁的士气大不同往日听说他们才奇袭了新近来的那支队伍……” 幹不思一脸晦气地说:“不就是我那支运辎重的队伍么?就是偷袭,哪里是什么奇袭……我大意了,要是有防备,才不会让他们得逞!” 温凌硬是把笑吞了下去,低头呷了口茶掩饰一番,才肃容道:“你想想,我可不敢在他们锋芒正劲的时候出兵。” 又说:“不过军械确实重要,我这里挑一点匠人给你用就是。将来咱们兄弟俩合作攻城,还要仰仗这些军械呢。” 幹不思心里才不愿意和温凌合作呢,此刻无非是讪讪地谢过了他。 温凌问:“军械修好,太子有打算什么时候出击么?” 幹不思顿了一下道:“我么,也先避避锋芒。” 温凌点头道:“也是,南梁如今勇猛,太子还是要当心自己,不能轻易出战。” 匠人借到了,温凌自然也要客气一下,晚上留幹不思用饭,围着篝火吃肉跳舞,硬在这河东的土地唱响了白山黑水的傩歌。 温凌营中歌伎舞伎也不少,今日俱在篝火边凑趣,幹不思鼓着硕大的肚子,也去跳了两圈,气喘吁吁回来坐下,犹自哼着靺鞨小调: “俊气横天啊,英姿勃发; 头顶穹苍啊,翼遮北海。 铁钩利嘴啊,霜风羽翼; 顾盼雄浑啊,飞腾灭没。”1 ………… 温凌见他那丑陋的舞姿,自然技痒,脱了外衣,改系一条坠着银珠的腰带,抱着两个舞伎绕火而舞。 幹不思喝着酒,瞥眼看见何娉娉茕茕一人,抱着琵琶孤独坐在一旁,不屑与其他舞伎混同争风似的。篝火边羯鼓铿锵,根本就听不见她偶尔弹拨的琵琶弦声,她也因之显得百无聊赖似的。 幹不思凑近些,大声问:“我酒杯空了,你旁边那皮囊里是酒对吧?” 何娉娉迅速看他一眼,道:“有酒。”放下琵琶起身去给他拿酒。 倒酒时,温凌正在篝火另一侧,而幹不思趁这个机会低声说:“我认得你。” 何娉娉顿时冷笑道:“奴该谢谢太子殿下的一耳刮子。” 幹不思笑起来,接着问:“阿哥他对你好不好?” “就这样吧……”何娉娉冷冷淡淡,“幸得那一耳刮子,他没有起疑心。” “他现在是不是还想弄死我?” 何娉娉低声道:“他没法子弄死你,但你这么怂,马上功劳就全是他的了。” 她迅速瞥了温凌那边一眼,迅速说:“与虎谋皮,你看你给了他多好的机会!” 温凌已经从篝火那一面转过来,何娉娉也已倒好了酒,低眉顺眼地说:“太子慢用。”避嫌似的离开了。 幹不思目光凝重,等温凌一身是汗地回来,才笑道:“阿哥的舞跳得真好!这里的女娘们一个个盯着你不放。” 第277章 温凌只看着何娉娉:“你说呢?” 何娉娉淡淡道:“我给太子倒酒呢,没看。” 温凌一把把她拖过来,摁在膝上打了两下。 幹不思皱眉道:“哎哎,怎么这么煞风景!” 温凌笑道:“你不懂,助兴!” 又一把拖起来抱在怀里,凑着脸颊问:“是不是啊我的美人儿?” 何娉娉疼得皱眉,咬牙自己探到身后去揉,嘴里骂:“瞎说八道。” 他哈哈大笑,打横抱起来说:“阿弟,你喜欢哪个自己挑,那边最大的那个帐篷留给你的。我先告辞了啊。” 亲了怀里美人一口,直接进了自己的营帐。 他直接把何娉娉放在毡垫上,本就赤着上身,此刻凑近了,身上满满地散发灼热的男性气息。 “怎么样,他信了么?” 何娉娉被他裹着,推推道:“洗澡去……我该说的都说了,他信不信我可不知道他那么容易轻信你的姬妾么?” 温凌笑道:“我自然还要做些假象给他看的,印证你的话。” 又笑道:“不过你也越发欠揍了!是胆敢嫌我么?” 压上去偷了一香,又捏了她肉一把,这下是真的完全兴动了,伸手去扯她的小衣。 何娉娉只能应承,气喘间头脑空白,意乱神迷。好半晌他完事了,整个重量压在她身上,何娉娉侧头吻吻他的颈脖,充盈着雾气般的头脑渐渐清晰了,才低声说:“你要给他做个套儿,让他被南梁的山匪臭揍,难道就不怕他反过来把那些乌合之众给消灭了?” 温凌不答,翻身从她身上下来,平躺着胸口起伏了好一会儿才说:“他是个蠢材。这次想着复仇,自然首要是围困太行的几处出口,再派探马,想把里头的山贼一网打尽。我会先给他做个榜样,他自然会学样儿。” “啊,大王要做什么样儿给他?” 温凌笑道:“就拿滏口陉做个榜样好了。” 第184章 何娉娉奇道:“滏口陉那里不是南梁据守的么?” 温凌漫不经心地抱着她的肩:“是啊,南梁的官兵不都是窝囊废么!” 何娉娉小心翼翼道:“不过滏口陉那关隘可是曹铮的地盘,曹铮你不是一直说是一块硬骨头,很难啃么?” 温凌道:“小胜一场做个样子给幹不思看,我还是能做到的。” 但紧接着他翻身揽住还想再问的何娉娉说:“这些军国之事,你管那么宽干什么?你只管伺候好我,我自然让你吃香的喝辣的,过上最舒坦的日子。” 何娉娉不敢露馅儿,只能媚然笑道:“哪个要管,还不是担心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温凌伸手掐了她肉一把,笑道:“哪个是狗?嗯?” 随着她又呼痛又“咯咯”娇笑的声音,又是一场翻云覆雨。 何娉娉瘫软了好一会儿,才挣扎起身,道:“我去洗个澡。” 她唤人倒了水,等待的间隙里却悄然把他的案桌上扫视了一遍,但他片言只字都没有留下,沙盘上插着的小旗还是之前的模样大概诓骗幹不思,也只是临时起意。 “娉娉……”温凌在屏风后喊。 何娉娉有些慌乱,强笑道:“水还没来。” 温凌道:“那你先来陪我。” 何娉娉说:“哪有你这样粘人的!” 而话音甫落,热浴水也送到了,温凌连寝衣都没有披,裹了条裈裤从里头出来,挥退了送水的人,亲自把门闩上,嬉笑道:“我与你一起洗。” 当然,浴盆里那种亲密热络,也令闻者耳热。 何娉娉终于给他折腾得酣然入睡。 温凌支颐在旁,看着她的面容,手指轻轻地沿着她鼻子到嘴唇的曲线画了一遍她这两处特别像凤栖。 他的笑意不觉有些凝固。 半年前那天,凤栖与高云桐双双携手跳崖,崖下是千丈湍流,在靺鞨人看来是完全不可能活下命来的洪汛。 但他后来知道,高云桐应该活着,而且在靺鞨名义上占领的河东河北两地带着义军活跃着,也有人说,在郭承恩那里见过他但没人确定。如若高云桐在世,凤栖呢? 温凌曾在深夜里梦见过她的背影。 她在望楼简陋的木梯上一步步往上爬,一次都没有回头,那袅娜的小腰从后下方看起来纤不盈握,但脊背挺直,毫无羸弱之感。她在前头不停地爬梯,他在后面拼命地喊她的名字,喊了好多遍她也不肯理睬。 那夜醒来时,何娉娉在给他擦汗。 他问:“我梦呓了么?” 她冷冷笑道:“在喊谁的名字,喊得好凄凉。” 他又问:“喊的是什么名字?你认识么?” 何娉娉把擦汗的手绢扔他脸上:“不认识!”扭身给他个后背,拿着架子再不理睬。 温凌曾在私函中拿话诈凤霈,看他是否知道凤栖的下落,但不敢诉诸于国书,怕人看出他的虚弱、羞恼和畏怯。 得不到想要的回应,他只能继续当她死了,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心存妄想。 可妄想这种,好像一颗小芽,会在他心里慢慢地萌发,使他总开始忍不住想“要是她真的没死”,然后设想出几百种两个人重逢的画面,而后沉溺在这些画面里不可自拔、聊以自.慰。 这会儿,看着何娉娉,总觉得两个人不仅唇鼻间相似之处极多,而且性格、才智也很类似。他很清楚何娉娉有异心,不想戳破的原因除了要利用她,也因为他确实想象不出如果没有她在身边代替凤栖,他这颗枯槁的心该如何自处。 温凌最后小心在何娉娉额角印了一吻,心里道:你好好守着这假象,仗打完了,我为你何家报仇了,你对故园死心了,我们可以冲破心里的滞碍,好好在一起。 何娉娉浑身酸痛地晨起,温凌已经去操练军队了。她揉揉眼,又揉揉酸疼的腰与腿,起身到外头他的案桌前,眼睛陡然一亮: 沙盘上的小旗已经挪动了,一旁的毡垫上隐隐落着字痕。 何娉娉根据小旗的变动估猜着字痕的意思指向,感觉他昨夜没有说谎,他是打算派些人往滏口陉去。 何娉娉心想:难道曹铮会如此愚蠢,被你诱出来屠灭? 虽然觉得不大可能,但还是把消息用隐语简短地写在了印着豆蔻的油绢上,又搓成蜡丸,滚上香粉,小心揣在腰带上的荷包里,和里面的香丸子混成一体。 等温凌早操回来,她已经慵慵等他用餐了,温凌笑道:“不必等我,你先吃就是。吃完,你还回后面的帐篷,别叫人指摘我偏宠。” 何娉娉嘟着嘴说:“睡完就赶跑,你就是没把我当回事儿!”眼泪汪汪好像要哭。 温凌搂住她哄道:“这样的时期,幹不思还没走,我怎能不多小心些!放心,仗打完,我就给你名分。” “什么名分?” “你要什么名分?” 何娉娉掰着指头笑道:“你若仍是冀王,我要个侧妃;你要是升了太子,我要个良娣;你要是” 她双眸妩媚地瞥上来,好像贪心不足似的:“那可不可以是贵妃呢?” “心不小啊。”温凌捏捏她的鼻子,“再说吧。” 第278章 何娉娉抛个媚眼给他,袅袅地离开了。 她在教坊司是红倌人,遇到过无数个或真心或假意的男人,很熟悉谁在撒谎、谁已入彀。 越是拍着胸脯答应得快的,越是心不诚只会吹牛;越是左思右想不肯确定的,越是真正在考虑能不能实现、如何实现。 温凌恰介于两可之间,半是真情,半是假意。叫她琢磨不透,时刻不敢懈怠。 累也是真累了。 无数次想过何必做这样危险的内应!但看到沙盘上的小旗一点点向黄河逼近、向汴梁逼近,她就又鼓起了勇气:这是沈素节在冒险做的事,这是晋王和凤栖也在冒险做的事,这还是高云桐正在冒险做的事。她晓得他们的大义。 她虽然微贱到泥尘里,但她的心和那些人一样,从不微贱。 高云桐带领着山寨里的义军打了一场漂亮仗,不仅烧了靺鞨的军械,另一支骑兵还顺势夺走了一些细粮和盐巴山寨里现在最缺的东西。 对靺鞨而言,不算大创,但是算得上是奇耻大辱。 欢欣鼓舞回到寨子里,耿大哥特为吩咐宰了一头肥猪,大宴庆功。 他对高云桐举杯笑道:“高兄弟,当时第一次见到你,我怎么都想不到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也能打仗。现在实实在在地服帖了!读书人到底脑子灵光!” 又道:“而且我还没想到,你那尊夫人娇滴滴的女儿郎,竟然也能在山冈上配合指挥,那焰火用得比烽火还好。” 凤栖坐在高云桐身边,依旧是娇滴滴倚着他的模样,听到夸奖,都不屑有一个笑容。 一会儿,猪肉端了上来,烤的、煮的、煎的……做出各种花样,不过并不精致,大块大块,配些蒜和葱,香味倒也扑鼻。 大家扯了猪肉,顾不上说话,大快朵颐。 凤栖夹起一块白煮肉,蘸了酱,颠倒看看,然后小心张口,把瘦肉部分咬掉,肥的部分“咚”地丢到身边高云桐的碗里。 高云桐面不改色,夹起那块肥肉坦然地吃了。 如是几次,大家都瞧见了,也都在想:可真是宠老婆啊! 吃了大半,一个山寨里的斥候兴高采烈地举着一张黄檗纸进来,说:“好消息!” 好消息接二连三,大家都很高兴,一个个忙着问:“什么好消息?” 那斥候笑道:“这是汴梁发来的邸报,好容易得了一张:明发上谕,那位晋王伪帝答应禅位了,原来的吴王即将登基,接管汴梁!” 大家都不明就里地高兴:“晋王懦弱无能当这个傀儡皇帝,如今总算禅位了,勉强有些明智,总算不丢他凤家宗庙的老脸。吴王肯用宋相公,肯定是愿意和靺鞨决一死战的,咱们有盼头了!” 只有高云桐没有笑,赶紧回头看了凤栖一眼。 凤栖当然也没有笑,埋头看着她的粟米饭,面无表情,筷子扒拉着米粒,似是觉察到高云桐的目光,就吃了一口。 高云桐问那斥候:“邸报给我看看。” 邸报写得简洁,他像是解释给众人听:“晋王为社稷,决意不与兄长相争,主动禅位,吴王亦三禅三让,终于接位。大梁正式改元‘靖复’,以宋纲相公为知枢密院事,汴京原来的一批职官,甄别之后大多数革问……” 他担忧地望了身边的凤栖一眼:不管晋王是不是自愿禅位,他所任用的一批人基本已经被吴王处置干净了,晋王翻身几乎等同于不可能。 凤栖仍无特别的表情,只是眼睛睁得很大,好像怕泪光凝聚太多会低落下来。 高云桐唯一能为她做的,是继续解释邸报的内容:“吴王念及兄弟之情,保留着晋王的王爵,只是改封为赵。” 凤栖终于冷笑一声说:“咦,不是说改甘州郡公的么?” 高云桐道:“这……甘州太偏远了。” 凤栖说:“哦,那倒是,还是摁在身边,心里踏实。” 旁人并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仍是自顾自高兴,完全管不到凤霈的存亡;他们纷纷讨论着:等凤震安顿好京里,就该向靺鞨布局开战了。 有人痛饮一碗酒:“好!禁军对付河东的靺鞨军,并州的西军对付河北的靺鞨军,咱们就给他们敲敲边鼓,让靺鞨人知道咱大梁也不是好惹的!” 耿大哥也越发欢畅:“把我藏的酒全部搬出来!今日高兴,不醉不归!” 高云桐见凤栖一言不发只顾扒饭,嚼半天也不下咽,而眼睛里的泪光越聚越多,好像马上就要滴落了。 他只好伸手悄然拉了拉她的衣襟。 凤栖扭头看他,吃了火药似的问:“别拉拉扯扯的!你喝多了吧?” 高云桐尴尬笑道:“真的呢,这酒上头,我有些晕,你扶我回去吧。” 旁边人哄笑道:“不会吧!高兄弟不是酒量好得很么?今日居然逃席不成?” “真的晕。”高云桐一手扶额,装得挺像,“可能前一阵累得缺觉,就不胜酒力了。实在抱歉,必须得先回屋了,明日再自罚三杯,与大家赔罪。” 大家笑道:“耿大哥藏在窖里的酒今日全搬出来了,咱们可不会帮他剩一滴的。你今日要不喝,明日一杯罚酒也是没有的。” 高云桐陪着笑再三告罪,然后踉跄地回屋了。 第185章 “凤栖!”高云桐一回去,关上门,眼睛里那醉酒的蒙昧就瞬间消失了。 他捧着凤栖的脸,定定地看了半晌,才低声说:“你不要憋着,难过,就哭出来,哭出来会好受些。” 小心把她的肩膀抱进怀里。 凤栖闷闷地说:“我哭不出来……” 他只能抱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凤栖说:“他做皇帝这么失败,我也觉得好笑……” 高云桐这才说:“积销毁骨,这不是他的错!当时磁州的情景,他是救了全城的百姓!这是他的委屈!” 凤栖苦笑着:“以前我姐姐说,最大的委屈就是说不出来的委屈,我那时候无法明白:委屈了,怎么会说不出来呢?不仅可以说出来,还可以哭出来、吼出来、到处喋喋不休地倾吐出来……” 她刚刚晚餐时眼中的泪光倏忽都不见了,眼睛涩得发疼,又是茫然,抬头望着抱着自己、一脸心疼的男人,奇怪地问:“我怎么会哭不出来?以我三伯的阴狠,什么改封只是走个形式,他大概会想个好的借口来杀弟吧?” 高云桐道:“兄长无辜屠弟,他不怕千秋万代的骂名么?不要太担心,晋王日子肯定不好过,但是未必会到最坏的那一步。” 凤栖冷笑道:“你真是憨到不通!‘无辜’二字最可笑。天下无辜被杀的帝王将相,史书里写起来都不是‘无辜’,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居然还信‘无辜’二字?可笑!可笑之至!” 高云桐看着她的模样,她几番撇了嘴似乎要哭,但实则眼睛通红都没有泪意,最后疯癫癫般笑起来,又咬嘴唇:“我那时候也蠢,是我逼着爹爹在磁州继位保全百姓的,可我那时候哪晓得他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怎么好好地当着皇帝,还能被逼着退位了呢?他不是在汴梁口碑还挺好么?” 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把她用力揽进怀里,喃喃道:“卿卿,这里面你没有半分错!我们一起想办法,看能不能为你爹爹正名。” 第279章 凤栖摇摇头:“或许吴王就是天命所归呢?” 被他用力抱着,好像有点呼吸不继,她挣扎了一下:“我困了。” “好,早点休息。” 但她到了床上,困得脑袋发晕,眼睛酸胀,可心里无数的声音涌上来,自己都分辨不清自己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只觉得每一根血脉都滚烫地流动的,无数人在她脑袋里狂呼乱喊,嗤笑她和她懦弱的爹爹,又及她那卑贱的姐姐…… “我睡不着,嘉树。”她也喃喃的,“我好累,但是我睡不着……” 他唯有凝望着她闭着眼睛喃喃说话的的模样,小心撩开她的额发,轻拂她的脸颊,又用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拍她的后背,然后给她吟诗: “曾几慨然谈时事, 书生意气誓驱胡。 却看万字平戎策, 换得东家种树书。1” 她听得嗬嗬地尖刻笑起来:“高云桐,你曾经那么迂的么?你在说你也有和我同病相怜的遭遇,为人不知,乃至落入尘泥?” 高云桐拍着她,随着那轻柔的节奏缓缓说:“是,我曾经那么迂腐、愚蠢,满心意气给人丢进字纸篓。其实我在被褫夺功名、逐出汴梁时写这首诗,也是满心愤慨的。但是如今我明白,这条迂腐愚蠢的道路我还会矢志不渝地走下去,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使命。” “不为凤家王朝?” 他斟酌着说:“嗯。甚至,也不是为你。” 这话听起来十分无情寡义,绝不是满怀甜蜜幻梦的摽梅女儿家爱听的情话。 但在凤栖心中,却如大鼓击响心扉。 她突然胸腹中激荡起来,那憋着的痞块在被巨大的浪潮冲击着。 那浪潮如忻州城外那条春汛起浪的河流,淹没了她,又洗涤了她,那种鼻中酸胀、咽喉窒息的感觉突然被冲破了,眼泪哗一下奔流出来。 凤栖埋首在高云桐的胸膛里,终于尽情地大哭了一场。 他们都是到后半夜才睡着,但又很早就醒了。 醒来后都是先转向枕边那位,互相小心翼翼地瞧着。 高云桐说:“你看你眼睛都肿了。” 凤栖说:“觉着了,睁不开了都。” 高云桐说:“几件衣服我有空去洗掉吧,你这一对眼睛,一定惹那些村妇发问。” 凤栖说:“不必了,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去洗。这里的风俗都是女人躬操井臼,要是你一个大男人还去洗衣服,只怕他们都要笑话你。” “我才不怕他们笑,以前在京城一个人呆着读书时、在并州军营里做事时,难道不都是自己洗衣做饭的?男人又不是傻子,洗衣做饭学不会的?” 凤栖说:“他们以你为主帅,但毕竟又是没读过什么书的乡里人,肯定有一肚子的偏见,入乡随俗,我也不至于洗不动几件衣衫。一会儿先用热水熥一熥眼睛,晚些找个人少的溪流去洗就是了。” 高云桐只能说:“好吧,这几天操练不能断,我得先去了,早餐我给你带回来。” 凤栖跟着他过这样有烟火气的日子,心里略平静了些。 坐在窗前用热手巾焐眼睛,心里对父母还是十分担心,此刻倒宁愿吴王凤震如宋纲所以为的那样还是个仁厚之君,至少给父亲一条活路;又盼着父亲在汴京坐镇当皇帝的这段日子没有犯下什么让人拿捏把柄的错误。 到了下午,她感觉眼睛肿得好些了,便收拾了脏衣服带到溪流边清洗。 还特意找了人少的地段,没想到刚刚浸湿了两件,就见三五个村姑拎着木盆和柳条筐也过来洗衣了。 她们和凤栖招呼过后,自然看到了她仍是红红肿肿的眼皮,不由问道:“咦,你眼睛怎么了?” 凤栖掩饰道:“刚刚刮了一阵风,眼儿被沙子迷了,揉了一会儿就肿了罢。” 她们摇摇头:“不像呢,沙子迷了眼睛眼珠子会红,眼皮子却不会红的,你这是哭了吧?还哭了挺久的?” 凤栖只能讪讪笑道:“昨晚上想家,想哭了。” 她昨晚那伤心的哭声,可不是想家的那种悲戚伤怀、幽幽咽咽的哭法。 几个村姑们互相看看,然后低声说:“要是你丈夫脾气坏打人什么的,你告诉我们,我们给你出出气。” “你们怎么给我出气?” “少不得告诉耿大哥,让他多告诫两句。”她们七嘴八舌说,“这么水灵的少妇,也下得去手,可太不像话了!” 凤栖尴尬地陪着一笑,一会儿听这些妇人又开始互相唠叨起东家长西家短,特别是人家屋内的隐私更是八卦的好话题,说着就要叽叽咯咯窃笑半天。 冷不防又有人扭头说:“我看你也挺贤惠的,不像张家媳妇在家躺尸懒出了蛆,所以三天两头被男人揍;你家那位高官人也挺儒雅的模样,又不是刘家丈夫脾气暴躁,一个不快就对妻儿大打出手的。你们昨儿个闹什么矛盾了呀?” 这话题又回到了她头上,凤栖边捶打着手中的衣服边想:要是执意不认,这些长舌头的姑娘妇人们必然会抓着她喋喋不休地问她是晋王之女的事可万不能说漏了嘴。如此,还是请高云桐背个黑锅吧。 于是垂头红着脸道:“也没多大事,就是他发疯。” 大家边也陪着叹息道:“男人么,在外面人模狗样儿的,在屋子里都是猪性!你别难过,以后他再打人,你就到我屋里来,我护着你!当你的娘家人!” 先还在肚子里默默好笑的凤栖,突然听见“娘家人”这个词,心口一震,眼泪莫名就落了下来,急忙用手背抹去,抓起捣衣棰用力捶打衣服。 浑然不知的高云桐只是在下午和寨中兄弟谈事的时候连打了几个喷嚏,揉揉鼻子道:“……不急吧,幹不思才被我们奇袭了一回,肯定是加强防守的,趁这个时间,倒是要操练正面迎敌时的战术,所以眼下斥候的消息最重要。” 耿大哥说:“嗯!我已经和周边十八寨都打过招呼了,咱们的用兵方略行得通,也要叫他们操练起来,以往就说,这些军伍均供你指挥,叫个‘高家军’,挺好的!” 高云桐摆摆手:“朝廷素来连地方军都担忧得紧,除了禁军是精兵,西军再强,换将换得走马灯似的你想想为什么?现在弄出一支不听枢密院指挥、还姓高不姓凤的队伍出来,你当是梁山好汉等招安呢?” “朝廷现在被靺鞨打得一脸晦气!有人给他拼命够好了,还管姓什么!” 高云桐叹息了一声:“你想想我朝是怎么得到天下的?前朝末期,藩镇割据,天下起义,朝廷军豕突狼奔,靠着藩镇镇压起义,又靠着起义打击藩镇,又勾连藩镇互相内斗但结果作弄没了自家,天下军镇,只要有权有兵有钱,就可以披黄袍称帝。我朝不也是从孤儿寡母手中得了天下,如今难道不怕我们再成为新的军镇?罢了吧……” 大家虽然有些气馁,但再想想此刻还得抗击靺鞨外虏,还是提起一口气说:“不错,不能让朝廷忌惮,但咱们该练兵还是要练兵,无论如何这是帮朝廷,也是帮沦陷地方的万民百姓,也是帮来日自己的亲人、同胞!” 第186章 第280章 不知谈了多久,各处斥候回来,秘密送抵的蜡丸、密信也有好几件。 高云桐一一拆看,和大家讨论着如今的形势。 “汴梁交接顺利,被废为赵王的九大王与全家人搬到城中道观居住。” 他念了第一则,其他人只是泛泛地听,他却想:回头要告诉凤栖,她可以暂时安心,吴王没有这么快就斩草除根,他也要等人心稳定再说的。 接着又看其他。 “曹将军来信,已经集结队伍,快到滏口陉口,磁州城之外。” 他放下蜡丸,脸上有点笑意:“并州军经历过几次大战,已经锻炼得好多了,曹将军肯列兵于磁州,就可以慢慢破除靺鞨的围困,如果新君肯以禁军与江南粮草助一臂之力的话,燎原之火可以缓缓向东、北推进,收复河山指日可待!” 又拆下一个蜡丸,是何娉娉来的消息,述说了温凌与幹不思的谋划,也说了他们兄弟的矛盾,她不懂军政,但感觉大概率温凌要坑他弟弟一把。 高云桐捏着蜡丸,手上沾染着何娉娉常用的香丸子的香气味,他默默地想了很久,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又不大清晰。 “这份消息要先压一压。”他说。 耿大哥问:“怎么,这小娘儿靠不住了?” 高云桐摇摇头:“那倒不,但是温凌要做戏给幹不思看,他怎么保证能胜过我们哪怕是曹将军的并州军?又怎么保证幹不思眼热之后再次来攻袭,又会败给我们?” 他皱着眉:“即便是孙武、白起、韩信、李靖……也从不会打这样没有把握、单凭运气的狂妄之战。打仗又不会真有什么神机妙算,无非是因势利导得特别成功而已。” 此刻看不透,只能存疑。 晚上饭饱,天已经全黑了,高云桐急着去瞧凤栖,告辞道:“甭管温凌有什么计谋,咱们静观其变就是了。我先回去了,大家也早些休息。” 耿大哥叫住了他,但是欲言又止。 高云桐问:“大哥是什么事?” 耿大哥把他单独拉到一边,高云桐以为他必然要谈些不宜为旁人所知的军机,哪晓得他低声说:“看你平日脾气挺好的,家里女娘有啥错,你别犯急哈,犯急伤身,也伤感情。” “啊?我……我犯什么急了?” 耿大哥意味深长地问:“听说,你昨天打老婆了?” “啊?”高云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们都听见了,你那娇滴滴的浑家哭得那叫个凄惨!今日眼睛红肿了一天!上午都没有出门!幸而几个小娘子觉得她不对劲,见她去溪边洗衣,便也跟了去,唯恐她寻了短见,都劝住了她。”耿大哥摇摇头,也劝道,“白嫩白嫩的,怎么下得去手的?” 旁边正好经过一位,耳朵长听见了,则道:“大哥昨儿个没注意?吃席时她把肥肉都丢在高兄弟的碗里这也太不像话了,一点尊卑都没有!女人家作死,该打还是得打,别劈头盖脸,只照肉多的地方呼就是了。” 这种八卦最招惹人,顿时又有好几个围过来,边听稀罕,边劝说是非。 高云桐只能陪笑:“我真没动手,是她自己想到了一件伤心事,哭得不能自已罢了。” 大家一脸“我懂的”,拍拍他的肩膀也不多说。 “再说,我也喜欢吃肥肉……” 这句解释看似也有点无力,高云桐只能挠挠头,心想:嗯,不错,无法解释的委屈是最大的委屈。 他无奈地回到屋子里。 农家物资不丰,只点了一盏黯淡的油灯。 凤栖坐在灯下,不是做针线,而是翻他的兵书。 高云桐打了水,一边洗脚一边说:“我有汴京和冀王那里的几条消息。” 凤栖果然立刻注目过来。 高云桐把几件消息详细对她说了,见她蹙眉的模样映在灯光下,眼珠子里好像有两团小火苗一跳一跳的。 “嘉树,你有没有觉得有点不对劲?” 高云桐说:“觉得了,但只是觉得不对劲,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想了想又说:“温凌平素是那么自负的人么?” 凤栖说:“他算是谨慎一路的,风吹草动都会像只狐狸似的停下脚步再三观望。可以算是傲慢,但不算是自负。幹不思倒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高云桐点点头:“不错,我也觉得,他这样的狂言不太对劲如果是要诓骗幹不思入彀,他为何又要‘做个榜样’?榜样那么好做么?” “兄弟之争,势同水火。”凤栖一句话评点道。 高云桐却有些敏感:“你是说……汴梁两位兄弟?还是?” “都是。”凤栖的手按在兵书上,说话冷冷淡淡,神色冷冷静静,“但都是要做好戏才行。如果要助我爹爹一臂之力,就要削弱我三伯的权力和军力。” 她的眸子继续在小小一盏油灯前闪光:“而温凌和幹不思,也是这样在内耗的。” 他们都深知,要帮助晋王,只能是自己更强,强到有说话的底气,在凤震那位新君面前或可直言进谏一二。 毕竟,凤震还是要与靺鞨战斗的,要与靺鞨战斗,还必须依凭民间义军蓬勃的新生力量,依凭沦陷地百姓心中产生的抗击外虏的燎原星火。他们就只能靠这点底气,而且还得小心新君心里嫉妒犯嘀咕。 高云桐点点头,擦净了双脚,趿拉着鞋子,定神想了一会儿,突然又问:“今日寨中突然有一则谣言。” “什么谣言?” “说我打老婆!” 凤栖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刚刚的冷冷淡淡、冷冷静静勉力保持在脸面上,无所谓似的说:“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谣言?” “我也不知道啊。”高云桐起身出门泼了洗脚水,回头抱着胸,居高临下地看坐在灯前的凤栖,“你说谁给我扣了那么大一顶屎盆子啊?” 凤栖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虽则有点恼火这扣上脑袋的屎盆子,但看她居然笑了,高云桐也就生不起气来。轻轻拧了拧她的脸颊:“下不为例。” 凤栖乖巧地搂住他的脖子:“我晓得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好吧?” 还是不肯承认错误,但这软乎乎的样儿,任谁都生不起气来。 很快,宋纲的来信印证了凤霈禅位给兄长的事,不过宋纲也安慰高云桐,说新君仁厚,给新赵王凤霈的待遇超过以往他做晋王的时候,又让高云桐及各处义军要服从汴梁的指挥,共同御敌。 但凤栖在来信中看到了和别人视角不一样的地方:“嘉树,并州节度使曹将军,是已经称臣了么?” 曹铮在凤霈登基的时候,一直没有明面上表示认账、服从,但现在凤震登基,就俯首称臣了。 高云桐唯恐她心生不快,只能劝解道:“晋王那时候毕竟是靺鞨所立的傀儡,自己也一直称‘权知’,而且那时候情势不明,曹将军不肯认账也很正常他也并没有真的反抗过晋王,对吧?” 凤栖说:“我不是心里嫉妒。当时曹将军怕我爹爹会被靺鞨逼着,下割地投降的诏书,不服从是对的。现在吴王以‘议战’登基,自然不怕他下投降的诏书,所以可以服从。” 第281章 “但是,”她指了指信中一处,“节度使奉命急往相州袭敌。曹将军原本好好地打算着从磁州开始一点点推进,怎么一句话就给弄到了相州?” 滏口陉往东南就是磁州,而相州在磁州东南,确实是绕路了,但也没绕很远。按一般来说,也属于用兵的正常路数。 “朝廷坐镇汴梁,指挥用兵,做将军的肯定只能听话。”高云桐道,“金字牌下,就是不可违的圣谕,曹将军除非仍没有称臣,否则只能听命看起来,也不算是乱命。” “你写信让曹将军小心点吧。”凤栖没有真正带过兵,只是直觉有些不对劲,但说不出所以然来。 而她的直觉异常的准确。 不出半个月,曹铮刚奉命到相州城外,就被突袭而来的靺鞨铁浮图军一顿暴击,掩护不及不说,相州城城门紧闭,不肯救援。幸好磁州外的义军伸出援手,原本四下溃散的并州乱军被重新归拢,在城外壕沟里集结战阵,而义军人虽然不多,兵器也不佳,对付铁浮图却刚刚好。 正面一杠,各有伤亡,曹铮腿上中了一箭,所幸性命无忧,被自己的亲兵和义军所救。 靺鞨军退回河岸,而曹铮和高云桐等带的人退回磁州。 天色已暗,凤栖看见高云桐带着一群人抬着曹铮一路疾步而来,边跑边喊:“快!叫军医!” 近处一看,曹铮面如金纸,满头大汗,犹自镇定地说:“不要紧,不要紧,没有伤到要害。”但腿上膝裤已经被鲜血浸湿了。 军医趋步前来,仔细查看了箭伤,倒抽一口气说:“这是倒钩箭,卡在骨缝里,如果直接拔,必然钩出一团皮肉,也极大可能伤到筋骨。” “那怎么办?” “只能将军受点罪,先让小人把箭从骨缝里推出,再穿过前面的好皮肉,然后剪掉箭镞,再拔箭杆这种疼痛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但伤口最小。” 曹铮淡然道:“疼痛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若伤了腿上筋骨,我今后还如何指挥军伍?” 那军医犹豫了片刻,见曹铮坚定,也放下心来,用烈酒浸泡了双手和剪刀、小刀、挑针之类工具,又让曹铮也喝了一碗烈酒权作麻醉用,小心剪开伤口处的衣物,露出血肉翻开的腿。告罪后说:“将军,小人要用力了。” 在屋子外听高云桐讲相州战事的凤栖,听见屋子里曹铮的嘶吼,吼过,是急喘的声音,大概低声安慰了军医几句,接下来又是一阵叫人听得毛骨悚然的惨呼。 凤栖缩了缩肩膀,终于低声道:“就算新君不是故意的,也至少是瞎指挥!” 高云桐对她“嘘”了一声。 然后才说:“没有证据,谁能信你的话呢?” 过了好一阵,里面乱哄哄出来一些人,喊:“有没有水?要洗伤。有没有香灰?要止血!” 凤栖见几个汉子从缸里舀了水就要往里送,急忙起身说:“厨房里有我先吩咐人烧开又放凉的水,比这缸里的水干净。另外若有白药等止血药,用什么香灰?!这里是磁州城,又不是荒郊野外。” 等里面终于包扎好,她从小厨房里端了一碗米汤进屋,对躺在床上疼得呼吸浅浅的曹铮道:“曹将军,知道您现在没有胃口,但听嘉树说您已经一天未进水米了,喝点米汤,好歹将养一些。明日看您情况,我再做肉糜粥或鸡蛋羹给您。” 曹铮睁开眼睛,说了句:“是你啊……” 闭上眼,苦笑了一下。 凤栖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先自己喝了一口米汤,又换了一把汤匙,一点一点把米汤喂到曹铮嘴边。 曹铮挣扎了一下:“不……敢……” 凤栖低声道:“友人儿女,便如亲儿女。想来将军不会信不过我。” “我信得过你。”曹铮很虚弱,说话很慢,但思维很清楚,“我和晋王相处了二十多年,我深知他,却不深知……” 他及时顿住了,苦笑的意味更浓:“但无可抗命……清议尚在。” 他眼角似有浑浊的泪光,但没有落泪,而是张开嘴,很认真地把一碗米汤喝了下去。 而凤栖却两眶是泪,等最后一口米汤喂完,泪水终于顺着脸颊落到了碗里。 “将军保重。”她终于低声说,“无论是大梁,还是我爹爹,都期待着你。” “我不会死的。”曹铮低声说,“但你期待我,不如期待你的夫君。” 他又喃喃道:“我当了凤家的忠臣一辈子,一辈子了……不可能晚节不保的。这条命,给了太庙里列位陛下也算不亏。” 凤栖冷笑道:“曹将军这条命,为何要给凤家的列位陛下?” 她看到曹铮吃惊的神色,悄然扭头看了看身旁众人都没有注意,才又说:“我都觉得,凤家不配!”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曹铮却蔼然笑着,像之前见到她、把她当故人之女的模样,“你不要说自家祖宗尊亲的坏话……” 第187章 曹铮的失败并没有被罚。汴梁的新官家凤震很通情达理地派宣抚使前来抚慰,还赏赐了一套车驾仪仗。 御医也跟着一起到了烽烟频起的磁州,亲自给曹铮诊视腿伤,他怒冲冲把曹铮的军医臭骂一顿,怪他的医术不当,造成了曹将军腿上多出来一处狰狞的伤口。曹铮只能在强撑着谢过皇恩之后,还要调停两位郎中。 宣抚使原来是吴王府中长史,名叫杜息,生一张很会关心人的笑面孔,对曹铮嘘寒问暖之后,见他实在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便对曹铮身边的裨将和义军领袖高云桐笑道:“曹将军不便于起身看一看官家的御赐,你们两位不妨去替曹将军瞧一瞧。” 这套东西当然是好东西,雪白的驷马驯顺地立于车前,车驾描金贴银,车帷里香气扑鼻,里面空间阔大,可以坐下三四个服侍的人,打开桌台,甚至可以在里面用餐。 只是东西漂亮,除了象征意义,并没有太大的实际作用。大家只能依着官样文字颂扬了一番新官家的“圣德”,又表了表忠心。 一番宣抚结束,那宣抚使杜息看到高云桐在角门牵了一匹马,便叫住他说:“高将军,老夫请你喝一杯?” 高云桐沉吟片刻,便笑着答应了。 杜息笑道:“城外骑马图一快,城内就没这般爽利,反而骑得颠簸,还要警觉路人,累得慌。不如你我一块儿坐轿子吧。” 高云桐停顿少倾,也笑着答应了。 他们喝酒的地方是磁州城里一座大酒楼。杜息十分大方,都挑贵重的酒菜点,最后又问:“不知这里的歌伎如何?高将军可有兴趣?” 高云桐摆摆手:“如今哪有这种寻乐的心思!磁州虽然不肯降,但一样是孤悬在河北的陷落之地的,今年大荒,外面商人又很难运东西进来,城中粮食和肉都是以往几倍的价格。” 杜息无所谓般笑道:“高将军一向受苦了!今日你不用操心银钱,随他酒肉有多贵,都老夫请客!” 高云桐嘴张了张,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看到杜息意满踌躇的笑容,已然明白这个人跟自己不是一路的,多说也无益。 城中新鲜猪羊肉几乎都没了,酒家藏着好些腌肉,此刻奇货可居,自然要了一个大价钱;酒水也很稀罕,更是大大地宰了一笔,店小二才眉开眼笑躬身道:“两位官人慢慢用。” 第282章 杜息斜瞥着店小二冷笑一声,才对高云桐殷勤笑道:“平日大概吃不上,高将军多吃点。这鬼地方如今鸡肋一般,连口好酒好肉都没有,唉,生受你和曹将军了!” 酒家的齐楚阁子门扇关上,只余他们俩喝酒私谈。 高云桐淡然道:“谈不上,我是穷人家出身,不吃肉、不喝酒,也没什么熬不住的。” “官家也正是看中高将军这一点!”杜息为他斟了一杯,自己先干为敬。 又道:“官家极其重视高将军和曹将军,并州和磁州此刻是抗击靺鞨的战略要地。靺鞨此刻屯兵黄河,对汴梁虎视眈眈,宋相公已经定下了详尽的战略。官家素来信赖宋相公,只是没想到首战失败,唉……” 语气是遗憾的,但端着酒杯,却悄然抬起眼睑,观察高云桐的神色。 高云桐正好低头饮酒,没有注意他这打量入微的神色,抬头时,杜息的凝望已经显得很诚挚了,高云桐于是坦然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倒不足为虑。” “极是,极是!”杜息又来斟酒。 高云桐把杯口一掩,笑道:“宣抚使太客气了,高某是后辈小子,岂敢当您斟酒何况也不大能喝了。” 反过来替杜息斟了一杯,才突然转折道:“不过吧,古话也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从磁州绕相州,大军奔袭二百多里,又是在敌陷区,哪能不入靺鞨斥候的眼?说实话,服从朝廷指挥是应该的,但细节上,朝廷要敢放手让将军们各行其是。” 杜息点点头:“不错,不错!高将军果然有见识!官家听闻曹将军遭伏,在汴梁痛心疾首,又不好怪罪宋相公在枢密院瞎指挥,只能命我无论如何带朝廷的赏赐来抚慰曹将军。”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不过,我替高将军委屈。” “我?” 杜息道:“这次若无高将军援救,曹将军危乎殆哉!可朝廷名器只此一份,曹将军毕竟是老人儿了,只能先尽他。” 高云桐不动声色笑道:“宣抚使不用解释,我也自然要让曹将军的。说实话,我带的这些义军都是粗人,对朝廷赏的车马仪仗也不懂,便是有了,也纯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咂摸不出什么滋味来。宣抚使如果愿意替高某在官家面前美言,高某倒想求官家赐下一些好刀和甲胄、马匹再不然镔铁、粮草、盐巴也行,义军中有匠人,可以自给自足。” 杜息连连点头:“杜某一定上奏官家!” “如此,高某作为官家的臣民,定当尽心竭力,报效家国!” 杜息笑着纠正他:“既是官家的臣民,当学曹将军,不要带草莽气。老夫颇为看好高将军,宋相公已经年老昏聩了,官家要栽培真正能报国救国的年轻人,高将军若能得到官家的首肯,真正前途不可限量。” “高某,懂了。” 杜息道:“懂了就好。官家自然也在看高将军的行事,曹节度使受伤,可能少不得要安排人替代他,高将军当自奋发。” 意味深长地看了高云桐一眼,又一眼。 高云桐再次说:“是,高某明白,自当奋发。” 杜息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将来不如你等后生辈啊!” 酒席散去,高云桐回到临时居住的公馆,想着杜息那些说一半藏一半的话,只是冷笑连连。 凤栖正在用磁州好不容易买来的粗茶尝试点茶,可惜失败,只能出浓酽的茶汤,因此琢磨着用新摘的晚梅花烹水取香气,来弥补粗茶。 抬眸见高云桐这样,不由笑问:“怎么了?还极少见到你这副表情。” 高云桐道:“今日与新官家委派的宣抚使打了个照面,来人很会说话,但离间的意思我听出来了。” “离间?” “一头说宋相公瞎指挥必是为这次曹将军遇伏找背黑锅的人,只是甩黑锅到口口声声尊重的宋相公身上,我倒没想到。”高云桐取了茶杯,喝了一大口,也不觉得粗茶没香气,继续润了润喉咙说,“一头则是‘二桃杀三士’,一套狗屁的车马仪仗,想勾起我妒忌曹将军;又不断暗示我曹将军身子若出了问题,就要请我来接他的班。” “这茶不苦涩么?梅花香气还没出来呢!”凤栖盯着他拿杯子的手问,俄而又笑道,“你如今真是一身丘八习性,不知在做太学生的时候会不会一口一个‘狗屁’?” 又道:“我倒觉得,要是能接下曹将军的人马,对你是件好事,并州军已经是朝廷外军里最强悍的一支了。” 高云桐摇摇头:“我怎么能趁人之危?而且曹将军只伤了小腿,又有军医及时施治,应该很快就无大碍了。” 凤栖想了想说:“如果你没有取而代之的心思,我觉得你要想办法别让那位御医去治曹将军的腿伤。”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高云桐一摒开忠君之念就明白过来。他一时色变,然后起身把杯中的茶水一吸而尽,抓起腰刀道:“我现在就去曹将军的公馆。” 曹铮的精神状态已经好了很多,正躺在床上看邸报,见高云桐进来,笑道:“叫你见笑了。”努力支起身子,以坐姿迎客。 高云桐看了看案桌边的汤药和膏药,问道:“将军,这是御医开的方子?” 曹铮淡然点点头:“嗯,说是能去腐生肌,初时去腐会有些疼痛,但之后便能够慢慢长出新肉。不过,我一把年纪了,有点怕疼。”说完,微微而笑。 高云桐不由也笑笑:“曹将军也看出来了?” 曹铮斜瞥他一眼,笑了笑不做声。 高云桐道:“这些名贵的药也没有人验过,验了,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什么。小人觉得此刻稳妥重要,盐水和烈酒虽然也疼,估计会疼得轻些。”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然而笑意里都有些苦涩。 曹铮说:“你看看朝廷的邸报。要仔细看。” 高云桐接过邸报,像曹铮要求的那样仔细看,看了片刻看出了端倪:“看起来像是宣战,敲实了主战派的角色,让天下人都相信朝廷要与靺鞨决一死战、收复河山了。” 他冷冷地一笑:“但邸报里写的都是靺鞨太子幹不思的累累恶业,宣战其实也是对幹不思宣的给自己留下了余地。” “说起来幹不思是靺鞨的太子,又领着重兵,抗击他似乎就意味着抗击了靺鞨。若不仔细推敲,真的读不出来其中的问题。”曹铮说,“宣抚使已经来了,我估摸着,接下来朝廷会再让我们出兵。” 他抚了抚伤腿:“我目下可以以受伤推脱,但嘉树你恐怕就要入彀了。” 有些担心地望着高云桐:“咱们得想个主意。” 高云桐道:“我在等一份消息,若是消息到了,我便就出击幹不思也无妨。” “幹不思还是有些兵力的。” “正好让我练练手。” 聊了许久回到家,凤栖伸手递给他一个蜡丸:“带着香粉味,应该是娉娉的吧?才从递铺送到,混在其他家书、简函中。” 高云桐简单地说:“我要的消息到了。” 抓起桌上的茶杯猛喝了一大口,然后迫不及待捏碎蜡丸,看里面的内容。 第283章 凤栖问:“这次茶里的花香味你可品出来了吧?” “啊?” 心焦气躁,茶水只顾用来解渴。 凤栖冷笑着瞥他一眼,说:“这可真正是牛嚼牡丹!” 第188章 高云桐急着看消息,对凤栖话里话外的意思比较迟钝,只顾着捏开蜡丸,拿出油绢认真读起来。 何娉娉用来递消息的蜡丸里,明确地说清了幹不思果然被温凌安排的“榜样”打动了,准备也来相州磁州洗劫一番,补充他现在缺乏的粮草和军心。幹不思军队的大概部署她也用简单的草图绘了出来,笔法稚拙,应该确实是何娉娉的手笔。 只隔了两天,沈素节和其他义军派出的斥候的消息也纷纷到了磁州,印证了何娉娉的消息应该无误,幹不思集结了他手下近半的精锐铁骑,沿着大道一路奔袭。重甲骑兵的速度略慢一些,估计三四天也能到相州、磁州之外。 高云桐满腹心事地站在凤栖身边,看她心无旁骛地看他的兵书,好半天才抛开书伸了个懒腰,扭脸问:“咦,你就一直在我背后偷看?” 他笑起来:“要看你,还需要偷看么?” 凤栖指了指书:“这书还挺有意思,原本小时候也在我爹爹尘封的书架上见到过。他是个怠懒读书的人,书架上几万册书函只是用来做样子的,我小时候会偷偷进去,拿他的书瞎翻。爹爹每每被管书房的哭笑不得叫到书房,见我翻了一地的书,还在拿墨水胡乱涂抹,说是在‘写字’,他就笑着说:‘我的丫头居然是个好读书的!可惜,这里坐着的该是杞哥儿才对。他又在哪里呢?’” 凤杞和爹爹一样无心读书,是个纨绔;而她是个本该“无才就是德”的女儿家,叫周蓼深感教育子女失败。 “古人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她只在回忆里陷了片刻,又说,“那时候瞎翻,也读不懂,也不爱读,只找爹爹偷藏的话本子看。如今亲历了战争的场面,这些兵书居然突然间就看明白了。” “我也差不多。”高云桐说,“等天下太平了,我们赌书泼茶,尽可以聊读书的心得。” “如今为什么不可以?”凤栖亮晶晶的眼睛直视着他问。 不等他回答,又神飞一笑:“想必是有烦愁的心事,无心谈书?” 高云桐从茶杯里蘸了茶水,顺手就在木桌面上画了一幅简单的河北堪舆图,道:“幹不思往相州磁州的路线是这样的,很快就能兵临城下。” “你有抵挡的法子么?”凤栖问。 高云桐点点头:“为了速度,他安排的是最精锐的铁骑但即便是号称十万的军队,铁浮图这样的精兵也不会超过一万;要奔袭的速度,人数不会超过五千;怕步军拖后腿,估计不会沿途等待步军到位。” 分析完,他下结论:“幹不思绝对是冒险,仗着铁浮图刀砍不破,以为还能够百战不殆。如果一切消息都准确,我背倚城池,可进可退,可以说有获胜的极大希望。” 但,担心情报不确。 凤栖帮他分析了出来:“何娉娉素来递消息,都只有关于温凌个人的消息,这次却突然有军情和部署图这些原本不该是她能打探得到的消息。你担心这点是不是?” 高云桐不由偏身坐在她对面,手指叩击着桌面画的地图,说:“一点不错!或者说是何娉娉已经不可信了,或者说她是被捉刀利用了。”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与沈素节的消息倒是一致的,我觉得她得到的消息是故意被放出来的可能性更大。” “这场战役,如果幹不思赢了,得利最大的是谁?如果幹不思输了,得利最大的又是谁?”凤栖反问。 高云桐顺着她的问题一步步推想:“如果幹不思赢了,滏口陉落入敌手,曹铮又受了重伤,并州军很容易失措,朝廷苦苦坚守的晋地就有可能不保,晋地不保,秦地就危险,一旦攻破潼关,向西南破蜀、克襄阳、控制淮河长江,即便靠长江龟缩在南方不出头,也随时是挨打的局面,命脉都握在人家的手里。” 他皱着眉,很担心这样的局面,但接着又想凤栖的第二个问题,眉头就松了些:“但如果幹不思输了,不仅八陉会更稳固,而且一旦号称‘无人能敌’的铁浮图也可以攻克,靺鞨的士气会大降,我方的士气会大涨。乘胜追击,至少五年内年收复河东河北三十六州郡的一半还是有望的。” “还有呢?” “还有什么?” 凤栖微微笑道:“你怎么只考虑咱们这一方的得利,你有没有想靺鞨里谁得利?” 她这一点拨,高云桐就明白了:“啊!幹不思大败,而之前温凌大胜,一比之下高下立现,幹不思作为太子必然灰头土脸,而温凌则成了新的战神靺鞨的政体仍很传统,勃极烈会议讨论推荐太子,势必看军功而不甚在意嫡庶出身。温凌够狠毒的。” 凤栖笑道:“兄弟相残,有比这更毒的。你想想,温凌这么有把握坑自己的弟弟一把,除了利用幹不思的憨傻,利用何娉娉透露幹不思的消息给敌方,肯定还另有内应和援奥。” 高云桐不由凝神半晌,点戳在桌面上的手指已然握成拳头,牙关咬得下颌骨都是绷紧的。 “这,还没有证据。” 凤栖冷笑道:“我等证据的出现!不过,你可别一心愚忠,自废武功、自断生路!” 她撇头暗暗在心里使力,而后说:“你看兵法书里冠冕堂皇的东西是冠冕堂皇,但兵道更是霸道而非王道,更非圣贤之道、仁恕之道,即便出现‘仁恕’,也只是为了自己用兵的利益,怕引发哗变和失德失民心而已。其间有一个词,不知道你有没有想明白?” “哪个词?” “玩兵养寇。” 凤栖说完,等他咀嚼了一下意思,才澹然凝视着桌面已经渐渐消褪的地图水痕,说:“让并州军和义军扬眉吐气,要狠狠揍铁浮图一把;但要让温凌不那么容易得逞,要留下幹不思的命和实力,让他和他哥哥慢慢斡旋。” 高云桐半日才说:“这条,我得好好想想。但另一条,我很担心娉娉。” 凤栖斜眸看他:“哦哟,你还担心别的女子啊?” “别瞎想。”他苦笑道,“你就不担心她?如果温凌在利用她,岂不是早已摸清了她的身份?利用完了,还能留她命在?” 凤栖道:“我觉得,他对娉娉有三分真心。” “温凌的‘三分真心’只配喂狗。” 凤栖半晌道:“他那些喂狗的真心当然泛滥,但他……也有痴处。”神色冲淡,语意里却含着挑衅。 高云桐突然间觉得心口泛上一阵浓浓的酸味,而凝眸直视,凤栖正垂头斜望地板,好像在发呆,又好像在回忆,眼角自然有几分妩媚。 他心里那阵酸就更浓了前所未有的感觉。 然而自己都知道这样不对,亦不应为这莫名的醋意迁怒于人,所以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温凌曾经是凤栖名义上的丈夫,而且两个人同住在一起很久,温凌对凤栖充满着难以为人道的蜜意…… 凤栖偶尔抬眼,见面前人的眼神有些吓人。 “你……怎么了?”她不由吓了一跳。 第284章 他凝眸时目光如梭,直刺过来锋如利刃,似要把人看穿。但克复之道亦深入骨髓,他垂下眼睑,低头对凤栖叉手为礼:“一时情怯,莫怪。” “为何情怯?”凤栖斜瞥着他,毫不让步地逼仄地发问。 高云桐抬头直视,说话也直白了:“为我有些吃醋了!” 手按着桌子起身。他看到凤栖一瞬间似有些怯意地睁大了眼睛。 他也不多言,上前把她打横一抱,丢在床上。 她身下是软软的床垫,看他解衣的模样不疾不徐,便放下心来。 笑道:“吃温凌的飞醋?难道是舍不得何娉娉?” 他跨上来,把她的褙子从肩头撸到腰下,凝望了一会儿她起伏的小腹,才抬脸说:“就冲你这不解语,就该罚。” 凤栖旋即被他挠痒痒,挠得不得不在笑声的间隙里求饶。 腰间滚乱的水青色裙子被他轻巧理顺,理的过程中轻轻抚弄过她的双腿,使她呼吸变得深邃而颤抖。 百褶裙终于一褶一褶都被他抚平,他这才慢慢向上拂过她的衫袖:“我晓得,你是个胳膊上跑得马,拳头上立得人的小娘子,面貌娇怯,却把自己当成妇好木兰一样的女英雄。我为何情怯呢?为我知道自己不能落后于你,也为我知道温凌绝配不上你,所以我不该听到你讲他心里就不舒服。” “但是呢,”他接着手抚过她的脸颊,又说,“我们既然谁都不差给谁,我自然也想与你在此间也是势均力敌。” “哪间?”她傻乎乎问。术此 他笑起来:“一到此间,你就犯傻,你说是哪间?” 不待她说话,已经吻上去堵住她的万语千言。刚刚被理顺的百褶裙顿时又波澜起伏,流泻成一泓碧水了。 凤栖愈发享受这种被大浪裹挟的感觉,浑身澎湃着力量与激情。 他只是停顿了片时,她就轻轻踢踢他:“下来。” 高云桐一挑眉,松开一些就被她翻身做主了。 那泄水般的水青色丝裙在他身上散开一大圈涟漪,遮住了他的头脸。俄而涟漪中落入万点急雨,又落入万点光芒,他宛若俯身在阳羡太湖的深水中,碧水轻柔地从身边流过,忽而又暗流涌动,他却甘随波逐流,连呼吸都耽误他感受此刻的温柔和深邃。 水至柔,裹着人不断沉溺。 他缓缓睁开眼,隔着透光的丝裙,仿佛水中仙子正俯脸在看他,一双眼睛明媚而挑衅,不是她原本矜持端庄的本色。他伸手去拉她,她却倏忽远了,传来“咯咯”的笑声。 他有着被耍了的淡淡怒气,腰里用力把她的腰肢一抱一拉,水中仙子整个入怀,轻轻“哎哟”了一声,他明眸如剑,道:“还敢与我调皮?” 仙子荡漾在他的怀里,与他在碧水中翻覆腾挪。直到最后,她的手指插入他颈后湿漉漉的头发中,咬着嘴唇哼了两声,示意她已经无力而无法调皮了,他才在碧波荡漾的水下再扎一个猛子,俯冲到湖底深处,仿佛被万千荇藻裹缠但不用担心,娴熟水性的农家小子有的是爆发的猛劲儿,万千荇藻舒开,水中仙子的脸上浮出红云,露出一个害羞的甜美笑容。 高云桐渴极了,下榻趿拉着鞋到桌边拿起杯子就喝了个干净。 “哎!”凤栖侧卧在榻上叫了一声。 他回头问:“你是不是也渴了?我给你倒水来。” “你刚喝的那杯脏的。”她嗔怪着。 “怎么脏了?不会又是你洗茶叶的水吧?”他说,“那也没事,渴的时候,河水里撩起来也能喝。” 凤栖道:“你刚刚蘸了这茶在桌上画地图。” 高云桐恍然,看了看桌面,只余一点茶渍了,他笑道:“我心里已经有谱了。温凌把那么好的老婆让给我,我投桃报李也要帮他一把。” 话没说完,床上飞来一个枕头,正砸在他的后脑勺上。 第189章 高云桐摸摸后脑勺:“哎哟,你可真狠呀。翻脸不认人嘛。” 凤栖正系好了裙子,剜他一眼道:“活该!下次直接拿瓷枕敲你的头!” “真是只凶悍的母老虎……”他捡起枕头,瞄准凤栖比划了两下,见她警觉地盯着他的手,才笑了笑,把枕头抛到了床头。 凤栖理好裙子,又解开头发用手指理顺,边说:“你要救何娉娉,现在横竖也无法用兵马去温凌营帐里把她劫回来的,还是要徐徐图之。但现在,她最大的价值就是能够帮温凌传消息给你。温凌要坑幹不思,让她传的幹不思的消息应该是真的,你就咬一咬钓钩,何娉娉就有用于温凌了;日后么,温凌拿何娉娉做了蒋干,你要还想保住她,只能是将计就计,不过那绝非长远。所以,实力不逮,就玩兵养寇,等实力够了,就按以前你救我的法子,把娉娉救出来。” 高云桐露出礼赞的笑容,说:“我新训练的对付铁浮图的义军,痛揍幹不思的军队的时候,就要请你亲自来观战。” 凤栖神飞一笑:“正求之不得。” “血肉横飞的,你可不要怕!” “不怕!”她笑道,“锻炼锻炼,勇气就有了。” 幹不思的斥候早于大军一天先到磁州城外打探消息。 打扮成农人的义军挽着裤脚在侍弄青碧的麦苗,他们本来大多是泥脚杆子出身,现在扮个泥脚杆子毫无难度。 他们一边挥汗如雨,一边互相呼喊着鼓劲:“再熬几天,等这批青麦抽穗,青穗就可以吃了!磁州城里现在吃草根树皮,也已经快吃没了,就指着这批青麦了!” 斥候绕到城墙四边查看,只见垛口的守军稀稀拉拉,有气无力地抱着槊杆,守着弩机架,毫无战斗力的模样。 这些都和幹不思以往的经验相似南梁无非就是这样的士气和能耐,真正遇到靺鞨的铁骑硬攻,是没有办法抵抗的。而打败过他的曹铮无非是倚靠并州地大城坚,攻城战甚难,温凌同样有打下来,也怪不了他幹不思无能。 越是这样自我安慰,幹不思越想快点打一场胜仗。第一次攻陷汴梁之前吹了牛,嘲笑了温凌拿不下并州,换了自己之后也灰头土脸攻不下来,据说在黄龙府已经被人说得狗屎不如。他必须在磁州一战中找回面子,才配做这太子。 他在磁州四周扎起营帐,相当于把磁州团团围困,派人在麦田里看了一圈,麦子才刚刚抽穗扬花,幹不思也不通农业,靺鞨军人大部分是渔猎出身,也不懂种麦,拔了些喂马,马倒肯吃两口,但捻开花穗,里面并没有籽实。 到了半夜,磁州城墙上缒墙而下了一些人,在农田里鬼鬼祟祟绕了两圈。巡逻的靺鞨士兵一看见立刻追了上去。这些人拔腿就跑,蹭蹭就攀上了城墙。士兵放了几箭,见望楼的灯火次第亮起,也不敢靠城墙太近。 第二夜又有人到了农田里转悠,仍然是反应极快,又给逃脱了。 第三夜幹不思叫人做好了准备,这次终于抓住了一个南梁农人装束的中年男子。 那男人好像都快吓哭了,特别是见到又高又壮、虎气沉沉坐在营帐正中的幹不思,他顿时就腿一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幹不思蔑笑了两声,对身边人说:“南梁的男人没一个像男人的!别吓得太狠了,当心他在我帷幄里尿一裤子,脏了我日日处理军务的地方。” 第285章 他的汉语不好,也不耐烦学,仍是叫身边参事问话。 参事问:“你是干什么的?奸细?” 那农人哭丧着脸说:“不是,不是,小人是种田的。” “你半夜到城外鬼鬼祟祟转悠什么?” “小人……小人……”那人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几个字来。 幹不思不耐烦了,喝道:“给我打!” 那人被拖到帐外,旋即皮鞭声响起,他叫唤得也凄惨无比,没打几下就狂呼乱喊着:“小人招!小人招!别打了!” 那人光着脊梁,身上贯着横七竖八的血痕,进了大帐连跪直都没力气,瘫软在地直喊疼。 这次参事再问了一遍“来干什么的?”他就乖乖说:“小人担心小人种的麦子……” “你连命都不想要了么?担心麦子?”参事翻译之后,幹不思笑起来,“区区麦子,你就敢下城墙来看?” 那人哭丧着脸:“麦子是区区麦子,往日里也不值什么钱,我大梁的城里百姓吃麦子都要三碾三扬,只吃最精最细的白面。可如今不同了,去年战火连连,好容易灌了浆的好青麦,在太守的要求下全数拔除,说什么‘见逼庆叶’(坚壁清野)1,小的好容易种了几个月的麦子,全数成了马饲料,心里怎么能不疼?” 抹了抹眼泪,又说:“今年原本和平了一段时间,以为正常能种麦,好歹给家人糊口。哪晓得大王又来了。现在磁州城里缺粮缺得要命,城里曹将军也怕再‘见逼庆叶’之后颗粒无收,若是这批麦子能留到灌浆后收割,好歹能有口吃的,城里也少饿死几个人……” 幹不思道:“你们就指望着半夜来抢收麦子?就不怕我们先收了?” 那人说:“前几天麦子在扬花,这一两天刚刚灌浆,现在虽然也勉强能吃,但还是青草味,估计你们军爷们没吃过这样的,应该不会抢收。我们几个下城来摸个底,打算时间到了就告诉城里的军爷们,到时候想个法子把你们赶出一两里地,就能收麦子供城里人们嚼谷了。” 幹不思嗤笑这办法的天真幼稚。但想起前几天让士兵拔来的麦穗确实是初扬花而后灌浆的,叫伙头兵看了看也不会做成饭食。如果这些种植麦子的农人能估量收获的时机,这城外大片的麦地,自然可供士兵们吃上一段日子城里若真的和这农人说的一样已经开始吃树皮草根了,他也没必要费力打,打进去也掠不到粮食,还不如等城里饿得丧失了战斗力,再一总予以打击。 他深觉自己的聪明,便对这农人说:“你别走了,替我看着点:这麦子什么时候就能收割能吃了。还有,你们城里的人约着怎么下墙看情况,怎么打算用兵逼退我的人,也帮我看着点。你但肯立功,我就饶你不死,打下来的麦子还分点给你。若是敢不从或起什么坏心思,刚刚那顿打只是打个样子,我会用鞭子把你的皮抽成一道一道的,把你的肉抽成肉丝,连着鲜血飞到天上去!” 幹不思向前斜着身子一瞪眼,那农人浑身战栗,几乎说不出话来,被甩了两巴掌才清醒了些,抖抖索索地答应了。 幹不思铁骑驰来,为了减轻重甲马的负担,按惯例是不带多少干粮的,也不像平时打仗一样,还会带着牛羊作为军粮,奔袭到后期几乎全靠沿途劫掠;但劫掠不足,整支部队就会饿肚子,也会破坏士气。 所以这城郊外千亩的青麦不仅是磁州城里的希望,也是他的希望。有了粮食,就能和孤城里的人扛更久。 麦穗很快就灌浆了,一日日变得更加饱满。磁州城里仿佛也变得惶惑不安起来,士兵们在城头值守时都会眺望着青青麦田,仿佛在可惜这大好的麦子马上要落于敌手。晚上也时不时会有缒墙而出的人,悄悄摸进田间似乎要抢收,但无处不在的靺鞨巡逻兵又让他们的抢收无法实现。 幹不思看在眼里,心里不免窃喜,问那被俘的农人什么时候可以收割,那农人倒也尽责,每日都认真查看田亩间的麦苗,终于有一天说:“好像可以了。现在麦穗里的麦子还没成熟,但脱粒碾碎后也香糯好吃。大王如果愿意再等等……” 幹不思打断他的话:“还等什么!” 他同样太盼着收割了,后队的军粮慢吞吞始终没有送达,士兵们靠吃喂马的黑豆充饥已经好些天了,大家擎等着收获之后可以吃顿饱饭,然后和城里那群汉人好好干一仗。 他让那农人先收割了一部分青麦,得到的青麦仁碧绿喜人,蒸熟后团成团更是清香扑鼻,勾人馋虫。 幹不思让农人和自己亲卫尝过之后,忍不住也团上一团嚼了嚼,入口开始有点不适应,但很快就尝到一股清甜,而后越吃越上瘾,一口气吃了一大碗。 农人躬身道:“这玩意儿就这几天收割最好,不仅可以蒸着吃,也可以煮粥吃、炒野菜吃、晒干炒熟碾成粉吃。” 磁州城里也虎视眈眈看着这批麦子,确实是尽早抢收为好。 然而磁州四周的农家要么躲进城里,要么躲进山里,基本找不到干活的人;铁骑为保证奔袭的速度,所带的签军很少。 幹不思想了想吩咐道:“叫士兵一半披重甲守住磁州四个城门,一半卸甲抢收青麦。昼夜两班轮换,把麦子打完,再好好休整两日。有饭吃了,累一点也不算什么。” 打算得不错,士兵们饿了几天,吃了几天粗糙难嚼的炒黑豆,也确实为这口清香的青麦仁愿意忙活。 于是把沉重的铁甲铁盔放在帐篷里,挽起马裤的裤腿,脱战靴打赤脚,以腰刀做镰刀,哼哧哼哧去地里干活了。渔猎游牧的民族此时还不擅长种植,动作很是笨拙,腰刀也不便于收割,农人只需两三天就能抢收下来的麦子,他们干了两天才收了三成,即使是轮班,也已经累得腰酸背痛,头晕眼花了。 田里的士兵喘着粗气直起腰,擦擦汗,突然看见磁州的城墙上垂下无数布幔和绳索,布幔后隐隐看见有人的影子。 赶紧报告了幹不思,幹不思出营帐一瞧,冷笑道:“汉人们眼热,也想偷点麦仁吃?拿点布遮着就想偷袭我?叫守在城门口的铁骑分散到城墙四周,放箭给我射!” 随着战鼓响起,负责守城的铁骑根据令旗的指挥分散开。张弓挽箭对准了城墙上、布幔下挪动的影子。 幹不思站在望楼车上观望着远处的情景,踌躇自得地说:“田里的人不要停手。我们的铁骑以一当百,对付磁州城的汉人绰绰有余。等我们收完了麦子,让磁州的人看着光秃秃的田地去哭去吧!” 他轻敌,所以觉得胜券在握,看了一会儿就打了个哈欠,说:“这次突袭,连营伎都没有带出来,晚上睡得不踏实。等破了磁州,先挑好看的姑娘小媳妇伺候伺候,再杀这些敢拒不纳降的人。我要把曹铮的脑袋送给温凌看看,他对付不了而吹得天花乱坠的这个人,脑袋不还是被我剁了?” 又打了个哈欠,转身准备下望楼。 突然,他身边的亲卫惊恐地喊:“太子!城门开了!里面有人冲出来了!” 幹不思扭头一看,城里冲出来的是步兵,因又笑道:“这些人如何对付得了铁浮图?被踩死都不够呢。无非是垂死挣扎饿死肯定比砍死要痛苦呀。” 第286章 刚下了望楼近十丈的长梯,上面幹不思的亲兵就又在喊:“太子!太子!” 幹不思不耐烦地抬头:“又怎么了?!” 头顶上传来令他不敢相信的话:“冲出来的步兵能杀我们的铁浮图!” 第190章 幹不思又惊又怒:“不可能!绝不可能!能杀铁浮图的军人除非是山神派来的神兵!” 不过不敢怠慢,就地一个旋磨,又赶紧爬上了望楼车。 他比较胖,爬上去已经两腿酸软、气喘吁吁了。 手搭凉棚往远处一望,确实看见武装好了的汉人兵马,十余人一个小阵,前面两个盾牌手,掩护着后面两个长槊手。 长槊有一丈二三,小小的铁槊头是精钢锻造,坚硬而锋利,直朝着铁浮图的面甲缝隙里戳刺,眼睛是无法披甲的,又特别脆弱,侥幸逃过一刺的铁浮图骑兵也本能地后仰避让,在马上摇摇晃晃。 一方小阵训练有素,抓到这一时机绝不会放过,紧跟着就是抡起铁锤,挥起重斧。这两件兵器砸在兜鏊上,能顿时让马上的人头脑嗡嗡,摔下马背;砸在胸甲上,则则会有种肋骨都要震断了的感觉,肺里一口血顿时就咯出来;而再好的铁浮图甲胄,也禁不起躺在地上被重斧一下又一下全力砍击,几下就穿甲断肢,再来一顿破甲锥和麻扎刀,铁浮图亦无法搪住这样的乱刀。 又或者马上的骑兵勉强稳住了,没有被长槊和刀斧打下马。可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些身如飞猱、小巧灵活的小步兵,手拿一把镰刀似的的怪样武器,也不打人,在盾牌和长槊的掩护下滚在马蹄下伸手就砍马蹄。战马没有护甲的马蹄哪经得起这样的劈砍,纷纷嘶鸣着倒地。而上面的骑兵自然遭池鱼之殃,同样逃不脱一顿砍杀。 这还没完,城墙上垂挂的白幔下突然跳下好些士兵,两方夹击,残存的铁浮图军不敢恋战,急忙圈马逃走。 而幹不思已经七窍生烟,夺过副将手里的令旗,喊道:“迅速披甲,给我冲上去增援!奶奶的我倒不信了!……” 副将不敢阻拦,只能苦劝:“收麦的士兵们哪里来得及披甲啊。敌人气势如猛虎,还是不要撄其锋芒了……” 幹不思一个耳光上去,恶狠狠道:“我们骁勇善战的靺鞨勇士怎么会输给懦弱的汉人?!就算不披甲,也能以一当十!” 他“噔噔噔”下了望楼车,夺过自己的兜鏊戴上,又吩咐给自己披上甲胄越是抗击普通兵刃的甲胄就越沉,靠一个人几乎没办法穿上,都等人帮着穿。 他有人伺候,挽着裤腿在田里收麦的士兵可都傻了眼,大眼瞪小眼地相互觑着,只不过不敢不服从军令,只能先到田陇上穿靴,再呼朋引伴互相帮着穿甲胄。 高云桐在磁州的城墙垛口望着这一幕,靺鞨军乱糟糟的模样叫他不由一笑,转脸对身边的凤栖问道:“你说说看,接下来咱们做什么?” 凤栖笑道:“弩手准备好,这群疲兵敢冲上来,咱们就送一顿弩.箭给他们。等他们意识到不妙要逃窜时,再开城门放骑兵,追一会儿穷寇,把他们赶离咱们的田地就行。” 高云桐笑道:“不错,吃了我的得给我吐出来!” 凤栖笑道:“何止!白帮你干了两天活,还没能捆扎到粮仓的青麦就归你了。地主也没有这么狠心地使用佃户呢!” 他更是“哈哈哈”起来,拍自家弟兄似的拍拍凤栖的肩:“你没种过地,你不懂,这么好的麦子,收割青苗实在是迫不得已。当然总比白白把青苗拔了的好,就是这帮子靺鞨人农活干得实在糟糕透了,放在我们老家,这耕种的能耐估摸着要饿死全家了。” 那厢已经匆匆披挂完了,刚刚在田地里直起腰板的靺鞨士兵浑身酸痛,咬牙拿起长弓和腰刀,只觉得双手都在发颤,在马背上颠簸几步,累得酸倒的腰愈发散了架似的,亦只能咬着牙挺着。 幹不思用令旗指着城门:“趁他磁州城门打开,我们冲进去把曹铮抓出来砍了!这场仗就算胜利地打完了!” 他把马一拎,其他人亦把马一拎,上千的铁骑冲了出去,连同之前圈马退了半截的士兵也重新鼓足勇气,又一次回头等待冲锋,等待洗刷罪名。 然而奔袭到城下三百多步的距离,城墙垛口上原本疲沓的几架旧弩机突然被撤掉了,之后齐刷刷换上几十架新制的,弩.箭已经上弦,架弩的士兵死死盯着城下飞驰而来的骑兵,毫不慌张,等听到一声鼓响,便齐刷刷放箭。 这批放完,已经装好箭等候的下一波又至垛口,一声鼓响,又是一批。 其中还有两架威力极强的神臂弩,“嗖嗖”两箭射出对准了幹不思。 幹不思先还在马上发狠,咬牙切齿打算破城门后就要屠灭全城的男人,把女人抓进营帐,睡完就当“两脚羊”吃肉。 哪晓得什么东西带着破风声从他脸边划过,明明并没有射中他的兜鏊,但耳边头皮一阵发麻的“嗡嗡”声。 随后,身后一声闷响,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身后的士兵们也发出惊呼。 他不由勒住了马,扭头一看,是紧跟他的一个亲卫替他承担了这支弩.箭。 神臂弩的威力惊人,箭镞直接穿透铁浮图当额的铸铁片,巨大的冲力直接把人从马上打了下去,半边脑袋好像都碎了,在地上淌出红白混合的脑浆。 幹不思这才从愤怒中冷静下来观察战场的情景被弩.箭射中的靺鞨骑兵纷纷落马,即便没死的,也在地上痛苦蠕动。冲锋的士气早已被吓了回去,只是害怕军令如山,暂时不敢圈马后退逃跑,但挽缰的手都是控着力气,不敢放开一冲骑兵的威势就在速度和力量上,现在这模样,只怕没到城门前就已经泄力了。 他虽然气得发抖,但这几年打仗,“乘胜追击、战败鸣金”的浅易道理还是懂的,即便咬着后槽牙恨到极处,还是不得不说:“妈的,中了狗汉人的埋伏!鸣金!收兵!不能跟他们硬杠,不能把我的人都造完了!”书茨 磁州的守军和百姓第一次见到不可一世的靺鞨人如此狼狈地收兵撤离,激动到一起欢呼起来。 对着在城墙上指挥的高云桐宛如膜拜天神。 唯有凤栖捅捅他:“喂,没完事呢,别忙着傻乐。在他冷静下来重整旗鼓之前,赶紧把该干的事儿干了。” 她仔细观察过,逃跑的士兵倒曳着长戈,打马打得山响,应该不是佯败。 不过,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先放出一批骑兵,绕郭外一圈检查战场,若遇到倒地而没有死透的靺鞨兵卒便是一枪杆刺下去。然后城中壮男健妇们在并州军和义军的掩护下提着篮子筐子奔到田地里,捆扎割好的青麦。 士兵们则把靺鞨遗留的战马牵好带入城中,又从战死的士兵身上剥下浮图铁甲,拿来长弓和腰刀,欢呼着:“真是好东西!修修补补都还能用!” 城里宛如过节一样,青麦仁做成各种好吃的,伤残不堪用的马匹烤熟吃肉。百姓们箪食壶浆犒劳军队,夜晚点起过元宵才用得上的花灯,把满城打扮得灯火辉煌,热闹无比。 连腿伤的曹铮都挣扎着从床上起身,跷着脚到城墙上看靺鞨惨败的模样,看百姓欢乐的模样,看得先是放声大笑,接着却又老泪纵横,嘴里只问:“高……高嘉树呢?高将军呢?” 第287章 人们指了指城墙一角的望楼:“高将军说大家只管欢乐,他携浑家去看看哨楼各处的情况,以防靺鞨偷袭。大概今晚的月色好,两个人在上面看得不想下来了。” 曹铮咧嘴一笑:“今晚月色确实不错,不过我还是得打扰他们一下。” 他上城墙腿脚不便,侍从要来扶他,却被一把推开:“我能行的。” 独自拄着杖,杖头挂一个酒葫芦,另一手扶着粗糙的墙砖,叹一声:“不知老夫尚能为国守此墙否?”,然后很卖力地跷着脚一步一步向上登梯。 三丈高的城墙,他走了两刻钟工夫,进了哨楼,又费了半天劲,爬到二层上,听见楼上的瞭望台上,小两口正在说话。 “……月色这么好,你就只会谈这些没意思的?” “咦,不是你先说想听听我的见解?” “可你已经说完了,我也听明白了。”小娘子显得有些娇作,“然后呢,你就只叫我看月亮?” “月亮多美!” 小娘子其词若憾:“美是美,一腔愁怀,无心观月。” “要往好的地方看!天下共此一轮月,若是泰山大人知道我们今日携手共赢靺鞨的局面,应该欣慰得很。” “你不说我爹爹,我心里还好受点,你一提他,我就更揪心了。” “卿卿,不要急,国家危难,新君不会轻易动杀戒扰乱民心;而我们,也需要证据,天下归心,不是打口水仗。” “我知道……”她的声音低下去了,给人感觉是靠在了他的肩头。 曹铮的步子顿了顿,心里是难言的滋味,暗叹了一声,怕惊扰人家,用拐杖用力敲了敲地面,又大声咳嗽了一声。 第191章 楼上窸窸窣窣一阵声响,接着是高云桐提高嗓门问:“谁呀?” 曹铮说:“是老夫。就我一个人。” “曹将军!”高云桐很快噔噔噔下了楼,埋怨着,“您腿好了么?怎么一个人爬这么高的哨楼?!” 稍倾,果然下来的是凤栖,她在人前显得有些微的羞涩,躲在高云桐背后,打量了一番曹铮的腿,也低声问安:“曹伯伯,您的腿有没有好些?走这么多路,未免不爱惜自己身子骨了吧?” 曹铮在两个人的扶掖下笑道:“我是武将出身,哪有那么娇弱!”慢慢上了楼。 一看,两个人在地面上铺了一层毡垫,上面摆个果盘,放点肉脯和干果,真是在赏月谈天呢。 高云桐有些不好意思:“我对外说是来看敌情的,不过月色实在宜人,忍不住偷了个闲。”扶曹铮坐在地毡上。 曹铮笑道:“这个闲本来就该偷嘛!大战前夕,你辛苦了许久,我都看在眼里。你这一套法子,我先还不以为意,觉得是瞎胡闹的阵法,今日听他们讲了这一役的过程,说实话,诱敌而来只算是常规,但这十三人的小阵确实练得精妙,正是铁浮图和拐子马的克星。” 高云桐道:“我在义军里有两支关系特别密切的,先拿来练手,只是人数毕竟还不够,所以不能不先诱敌深入,再在我们熟悉的地盘里打他个骄兵必败。说实话,阵势里这点人数,若没有城墙上的弓.弩手协助,也很危险。” 接着他又神飞笑道:“不过,就这不多的义军,就破了曾让朝廷禁军、厢军们闻风丧胆的靺鞨铁浮图,我觉得也值得!希望从今以后朝廷各军也能扬眉吐气起来:靺鞨军绝非不可战胜的!” 曹铮连连点头,解下杖头挂的酒葫芦,对高云桐点点手:“我看到你们有带着一套茶杯呢,今日我好容易从磁州的官窖里找出一些好酒,打了一壶你我尝尝,也算是庆功酒也没得多,不能放开量喝,毕竟,你还得关注着城下的靺鞨人呢!” 凤栖已然笑着去取了两只干净茶杯,曹铮问:“小郡主要不要一道来一杯?” 凤栖摇头笑道:“我喝不来酒,还是喝茶的好。等曹伯伯你们酒喝完,也请尝一尝我做的三清茶,聊补磁州找不到好团茶的遗憾。” 又问:“要不要我回避?” 曹铮摇摇头笑道:“不用。你与嘉树珠联璧合,他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竟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我晓得大事都是嘉树与你共同谋划、相互弥补的如今朝廷软弱,朝臣无能之辈居多,别说他难得有个能一起谋事的好搭档,就说我这所谓的一郡之守,掌控并州军的节度使,其实也遇不到一个能说真心话、能共同议事谋断的友人。” 最后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声:“其实,晋王也是几辈子修福啊,他那纨绔性子,养出了杞哥儿那样扶不起的阿斗,却不料又有这样的佳女佳婿。” 凤栖笑意略滞,最后也只能陪着叹口气道:“造化弄人,爹爹……底里是正气的!” “我知道!”曹铮先饮了一口酒,才说,“我心里都亮堂着。‘北狩’的官家,临危受命的官家,如今‘主战逼宫’的官家……哪个我心里不明白呢?但人还得看情势,所以古话才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小郡主啊,希望你原谅曹伯伯以往那些抉择。” 凤栖很勉强地笑着:“谈不上,世事弄人,我只希望不要一坏再坏了!” 她这耳力,刚刚岂有听不到曹铮拄拐“笃笃”上来的脚步声呢? 可惜人在汴梁之外,亦不便于出头露面,要想营救爹爹不死,不能不靠旁人对新君敲边鼓。刚刚赏月时说的那些,就是故意说给曹铮听的。 曹铮是忠臣、直臣,尤其是被俘的凤霄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当,朝廷的人与事,这些年凤霄逐步的懒政、宠佞与好大喜功,他有什么是看不明白的?凤霄的结局,不知今日的曹铮有没有后悔过当年没有直言上谏? 果然。曹铮叹息一声说:“唉,我太后悔了。” 自责的话毕竟是难以出口的,他垂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如今这位新君总说自己以长子而位卑,是因为母氏无宠。其实他的母亲方美人无宠是因为进宫后构陷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特为先帝厌恶。而吴王小时候也和其母一样,是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儿,先帝说他‘决不能得权,否则必为祸一方’,早早地赶去了就藩。几十年过去,脾性应该阴柔了许多,但本性难移,这次构陷晋王,晋王实在是憨了。” “我其实已经向新君上书陈述了晋王十不可杀,但那份奏折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曹铮说,“唯一可以欣慰的是他不敢现在就对亲兄弟下手晋王并无显过,当傀儡皇帝也是被逼无奈,是为了救全城百姓,不得已而为之的。” “但他一旦稳控全局之后,要对我爹爹挑刺找茬,总是容易的。”凤栖不客气地说,“我作为女儿,无比后悔那时候劝爹爹为了全城百姓而当这个皇帝。如今,没有人谢他当时拯救多少人于水火,反而嘲笑他、鄙薄他,甚至嫌他挡路,想他死!” 她的眼泪滚滚而下,刚刚小鸟依人的模样已然不见了。 曹铮不知说什么来安慰她,结舌半日,也只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曹伯伯,如果到了推车撞壁的那一天,您是不是一定会站在新君那一边?”她带着嘲讽的笑意,“识时务者为俊杰。” 曹铮终于道:“我是‘北狩’那位官家的亲信,且是有兵权和封疆的大吏,我太清楚了,这会儿不会动,但晋王的下一位,就是我,再下一位……” 第288章 他不由看了看高云桐。 有能力、有实力、有民心,若再有实权,不为新君所忌惮才叫见鬼! 狡兔死,走狗烹。千古不易的真理。 高云桐眉目凝然,似乎带着些了然的笑意。 曹铮说:“这次中伏中箭,我还有不明白的?嘉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懂?” 谈完正事,便谈风月。 一葫芦酒喝完,两个男人都已半醺。 曹铮说:“小郡主,你那个叫溶月的丫鬟还一直在并州,自打把琵琶送给你,她整天就魂不守舍的,想到汴梁去找你,被我劝住了。我说并州月色好,你如今哪只能与娘子共赏一轮明月,至于日后主仆会面,总有机会。” 凤栖笑道:“琵琶我还真带在身边,本来想趁今晚弹一曲,又怕人听见不好意思。” “就为曹伯伯弹一曲又何妨?” 凤栖笑道:“好!” 她已经许久不练,略有些手生,不过很快进入了状态。破题便是四弦一挥,发出铮铮的金属音。接着手指轮转如飞,把那珠玉之声尽数落于弦上原来是首《破阵子》,据传是唐太宗李世民所制的军乐,音乐极为昂扬有力,凤栖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弹琵琶那瞬间每根手指上却仿佛都带着挥刀拔剑的刚力,连目光都如铁铸一般。 曹铮听得眼中含着雾气,一曲毕击节叫好:“只惜乎没有好词配它!” 凤栖看了高云桐一眼:“你不来一首献献丑?” 高云桐笑道:“果然是献丑了。” 闭目沉吟了一会儿,道:“有了。” 来了第一句:“醉里挑灯看剑。” 凤栖打断道:“开篇词意极好,只是缺把剑。” 不错,此刻哨楼中四面墙壁上点着松明炬,两个男人又喝了些酒,空气中仿佛弥漫着带着烈酒芬芳的豪气。正合“醉里挑灯看剑”的诗意。 曹铮笑道:“我有剑!” 从腰间摘下一把,抛给高云桐。 高云桐单手接过,拔出锋刃叫了声:“好宝剑!” 曹铮笑道:“这把,我的部属们都晓得,见剑如见我本人。送给你了,你爱惜点。” 这托付的意味令高云桐一震,不过也不需谦虚,也不需辞谢。他反手一个剑花,握着剑柄拱手向曹铮道谢。 随后又是一个剑花,带着三分醉意,将那柄剑舞得团团生风、银光闪动。 而他的歌吟也随之传来,铿锵如那剑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1) 一曲吟毕,凤栖和曹铮都是两目盈盈。 直到后半夜,曹铮终于不胜酒力,体力也不支,高云桐才扶他出了哨楼,交给他的亲兵。 怕凤栖害怕,高云桐很快返身回到了哨楼的顶层。却见凤栖正一个人眺望着城外远处、幹不思驻扎部队的军帐群。 网城一座又一座,帐篷或隐或显于其间。幽明的篝火不时映现出帐篷外踽踽而行的巡逻兵身影。 “冷不冷?”高云桐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披在她肩头,“看出什么了?” 凤栖说:“幹不思是温凌的一把刀,曹将军也是我三伯的一把刀,两把刀一顿混战,总有一败,或两败俱伤。渔翁得利的人正在后面喜滋滋地观望。” “虽然知道是借刀杀人,但也不可能和幹不思握手言和。”高云桐说,“唯有战胜幹不思一条路而已,才能保住曹将军,也保住义军,也保全我们自己。” “但,给幹不思留一条通路,让他活着回去。” 第192章 幹不思的士气变得很败坏打输了,而且输得毫无翻身的余地;累了几天好容易割下来的青麦尽数便宜了磁州城里没有干活的人们,自己还得继续用马匹才吃的黑豆填肚子;而且,作为太子的主帅幹不思脾气也变得非常暴躁,一腔怒气都发泄在士兵身上。 他又因为小事殴打了身边的伙头兵一顿,打完之后被几个亲信参议哄着骗着劝回了大帐。 幹不思把皮鞭一丢,坐在胡床上“咕嘟咕嘟”喝了一整皮囊的水,一抹嘴才说:“如今太难撑下去了!只是这么班师回去,估计会给温凌那厮笑话死!” 但是又实在太难坚持了! 磁州的军队一看就是有充足的准备,即便曹铮受伤不能露面,也不妨碍有义军将领高云桐指挥了一支不知道是怎么训练出来的土兵打得神出鬼没,幹不思既无法找出其漏洞,又无法在缺人缺粮的情况下与之抗衡。 他沉思再三,在营帐里喝了一晚上闷酒,才在第二天下达了全军撤退的军令,打算继续往黄河沿岸去对峙汴梁。 磁州城里看到撤军,更是欢欣不已,白天在城楼垛口载歌载舞,欢乐的歌声传到城下靺鞨士兵的营帐里;晚上城里放起鞭炮焰火,喊着“送鬼神喽!”更是叫靺鞨士兵听得晦气。 可惜败军之将,连回骂的勇气都没有。默默地拾掇着残存下来的兵器和甲胄,喂饱战马。不知谁唱起了忧伤的牧歌,渐渐歌声飘逸在营地间,飘散在席地而卧的战士的枕边,那种厌战思乡的情怀也渐渐弥漫开来。 唯有幹不思近乡情怯,越是离温凌的营地近,越是不愿意见他。 偏生黄龙府又飞传了靺鞨皇帝的圣旨,严厉地问幹不思怎么会把铁浮图精兵打到这样惨败。幹不思愈发晦气,连续三天连最漂亮的营伎都不愿看一眼,传了自己亲信的参谋,抓着自己的头发说:“真是倒了霉了!我赢了南梁的时候没见奖励我的旨意那么快到位,输了才几天,好像满世界都知道了!十万人不是大半还在嘛……铁浮图也存了一半左右呢!” 然而谢罪的文书好难写,写轻了,只怕越发要惹怒皇帝;写重了,自己又不甘心。从来不愿意在文字书籍上多花功夫的幹不思只能和参议、幕僚整天在帐篷里斟词酌句,删改了三天,也没删改出他满意的回奏。 “太子!”晚上他正在急得头秃,偏生斥候又这个时候来打扰,“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看模样是个汉人!” 幹不思烦躁道:“鬼鬼祟祟的汉人,直接杀掉就是了,哪那么多话!” “但是那个汉人腿上有伤。” “腿上有伤就不能杀了?”幹不思奇道。 “伤口不大,鼓起个小包,用细丝线缝着伤口,又用浸了烈酒的麻布紧紧裹着。”斥候说,“有点像南梁的斥候传递消息的法子。” 幹不思不耐烦地还是打算吩咐杀掉算了,他身边一名谋士却道:“如果这个人是南梁的斥候,传递的又是重要的消息,可不能这么轻易就杀掉,若是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消息,帮太子立了功,太子就好理直气壮回奏大汗了!” 幹不思被说动了,道:“先叫人打着问,别打死了就成,一定要撬开这个人的嘴。” 但还没等打,外头士兵就一头汗又来回报:“太子,那个人刚被解开双手的绳子,还没来得及吊到刑架上,突然从哪里掏出一个黑漆漆的丸子塞到嘴里,只来得及抠出一点渣渣,其他都咽下去了。然后就开始翻白抽搐,身体弓得跟大虾似的,问什么都和没听见一样。最后口吐白沫,耳朵流血,就断气了。” 第289章 幹不思很懊恼,他不想这个人死,偏偏又死了连个俘虏都要跟他过不去! 当场就砸了案桌上的笔砚,吼道:“给我把他的尸体大卸八块!吊在辕门上给大伙儿看看!” 还是谋士冷静劝住了他:“太子太子,不必如此。挖出他身上藏的蜡丸看看有没有紧要的消息。” 彼时藏蜡丸最隐蔽而最酷烈的方式,就是在身体肉多的地方划开口子,把蜡丸塞进皮肉里,再缝合等待愈合。取出蜡丸时得把愈合的伤口再次割开是两茬儿罪的痛苦,但也是不太容易被发现的。 若不是这个斥候性子急了点,伤口还未愈合就赶路,也不容易被发现,也不容易被拿获。 幹不思接过被擦净血污的蜡丸,捏开果然抖出一张油浸过的丝绢。 丝很薄,上面的字全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但又很清晰。 幹不思看了几行就头疼,丢给自己的幕僚说:“曲里拐弯的不知道写的是啥,你念给我听。” 里面像是一首长诗,哀哀怨怨的思妇口吻,一会儿描摹黄河边柳梢头的春景,一会儿想象边疆上丈夫作战的场面,一会儿又借着空中明月、陌上草色、远山薄云等,抒发着幽怨怀念的情绪。 幹不思听了半天勉强听懂,却百思不得其解:“什么玩意儿?难道一个送信的割开皮肉、忍着痛苦,千里迢迢的,就为了送一封娘们儿想丈夫的破诗?” 幕僚皱着眉,也是一脸不解,但总觉得付出了如此代价递送,不该仅只是家书,于是一遍又一遍地读。 幹不思打了个哈欠,道:“你慢慢看吧,我累得不行,得去睡了。” 又叫:“叫几个结实的营伎过来伺候,前几天那两个小娘太容易流血了,晦气。” 营伎们都怕“伺候”他,推过来的几个都是脸色发白,一副就要赴死的模样。 幹不思便恼了:“苦着脸做什么?我本来心情就不好,还要看你们的脸色?” 几个营伎只能强颜欢笑,免得挨他那醋钵大的拳头。 他于是拉过一个,先捏了几下软肉,又道:“别鬼叫。唱点曲子。” 一旁另一个战战道:“太子要听哪首曲子?” 幹不思心念一动,说:“刚刚那帛书上写的是不是诗词?就唱那个,我听听什么调。” 营伎从幕僚手中接过小小一片丝帛,读了几行陪着笑:“这应该是曲子词,不过奴奴读书不多,断句有些勉强,一时品不出调记那首词牌,可否辛苦相公加个句读?” 那幕僚道:“字是又小又挤,我抄一遍,断好句读给你吧。” 按句读逐行抄了大半,幕僚突然停了笔,接着一拍大腿喊道:“我明白了!” 大家吓了一跳:“你明白什么了?” 幕僚指着每行第一个字说:“先混在一起句不加点时,乱糟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现在逐行抄写太子您看,每行第一个字是不是组成了一句话?” 幹不思斗大的汉字认不了一箩筐,勉强读了几行说:“还是你念给我听。” 幕僚道:“每行第一个字加起来是这样的:‘河东若大捷,冀酋则按兵,君追穷寇则断夷国本。’” 他脸色很难看:“太子,感觉这意思是:南梁的汉人如果能打赢了您,冀王也会继续按兵不动,不会增援,所以汉人可以继续追击您,若是能……能干掉您,就相当于动了我靺鞨的国本。” 幹不思气得眼睛瞪得滚圆,此刻倒难得冷静,寒着脸又问:“这么说,这帛书应当是从冀王那里来的?” 幕僚谨慎地说:“送蜡丸的斥候已经死了,无法断定帛书从哪儿送来。只是看这语气,不像是胡乱写的,尤其是深谙二大王的意思。这若是送到河东给南梁那些土匪队伍的,说不定就是二大王的指示。” 幹不思捏着的拳头都在剧烈地抖,好半日道:“他怎么有这样的胆子!” 幕僚忙劝:“当然,也未必,这只是臣的推测。二大王若生这样反叛的胆子,就不怕陛下要他的脑袋?” 他又翻来覆去看了看那帛书,又有了新发现:“看,这丝绢上是有印花的!” “印的是什么?” 幕僚不识那黄檗色丝绢上一枝纤秀植物。 倒是营伎头一伸,嘴快道:“这是豆蔻花。” “豆蔻花是什么意思?” 营伎怕幹不思喜怒无常,小心地答道:“奴也不太清楚,只晓得这就是中原一种花卉,小杜诗中说‘豆蔻梢头二月初’,一般指十三四岁的女儿家。” 幕僚也不解,幹不思也不解。 但幹不思遇到大事也不全然蠢材,想了想对幕僚说:“这样,这丝帛上的字样和纹样,你给我依样写下来、画下来;而这块丝帛,重新用蜡封好,找个会说汉语的士兵,也在腿肚子上割条口子把蜡丸塞进去缝上。让他养两天伤,就给我把蜡丸送到磁州曹铮和高云桐那里去。我在这里缓缓前行,看看磁州的汉军和土匪们是不是会来追我这‘穷寇’!” 如果是,就笃定了这封蜡丸密信确实是与曹铮或高云桐沟通往来的,从这里的语气和内容来看,肯定与温凌脱不了关系。等到证据确凿的时候,再好好与温凌算账! 高云桐在磁州得到何娉娉送来的蜡丸时,心里是有疑惑的。 他对凤栖展示了一下蜡丸里的丝帛:“这油帛第二次封蜡,字迹就会变得漫漶不清。且听说那个送信来的斥候言语有点不自然。这是不是已经给温凌或幹不思看见过,然后故意再封了来诈我?” 这几乎是肯定的。 凤栖却亦沉默了,因为将计就计很容易,却相当于出卖了何娉娉幹不思只要确认消息从温凌那里漏出,很快就能查到何娉娉头上。 只有曹铮奇道:“这不正好是个机会?若幹不思先与温凌火并起来,我们便可占先机,乘虚而入,大败靺鞨!” “但在温凌身边为我们作间的人……”高云桐有些艰难地说,“就有极大可能会因此牺牲。” “啊……”曹铮若有所思,但又不置可否了。 第193章 曹铮独自翻来覆去想了一夜, 第二天拖着伤腿和并州军几位副将吩咐道:“这几日斥候的消息有没有来?靺鞨太子幹不思的残兵是不是驻扎未动?” “是的。大约是输得惨了,正在休整。” “我们这边派三千人的轻骑兵去袭扰一番,做得到吧?” 副将嚅嗫了一下:“将军,上回磁州获胜,主要还是依城而战。而且,太行义军短兵相接时出力最大。并州军才开始练习他们那种军阵,还很不娴熟。而且,那样的军阵,也以步兵为宜。” 曹铮微微一笑:“我知道,我们的骑兵远不及他们的铁浮图和拐子马。但我的目标不是再赢他幹不思一场,而是要诈他一诈,使其兄弟相残。” “那靺鞨太子会信?” “幹不思截获了一个蜡丸,于是心中已经存了兄弟欺他的念头,此刻猜忌增长日盛。现在他停留不走,应该是已经起了守株待兔的心思,我们不用久战,只需要稍一撩拨即可。”曹铮拈须道,“即便这队骑兵损失一些也是值得的。一旦靺鞨太子和冀王阋墙而斗,必然两败俱伤,到时候才是我们反攻的大好时机。” 第290章 他并不晓得有危险的是何娉娉,不过,即便晓得是她,何娉娉也如同那些可能会牺牲掉的并州轻骑兵一样,是值得付出的代价。 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曹铮念的是大局,不会顾念区区一个人。 而顾及何娉娉安危的人,却并不知道并州节度使的算盘,也失去了阻止的唯一机会。 守株待兔的幹不思,早早向温凌发出了求援的军函,利用南梁曾经在河北修建的驿路,快马加鞭地连递了四封,全数使用金字牌,近乎是以太子的身份勒令温凌协助。 当然,不出他的意料,温凌一个援兵都没派过来。 而西边的并州轻骑却追击到了,在山坳间一场大战,互有胜负两方看中的都不是这个胜负,而是胜负之后,幹不思才匆匆拔营,带着剩余的人马直往温凌北边驻扎。 温凌兄弟再次见面的时候,幹不思已经一脸风尘,硕大的肚皮都已经小下去一圈。 温凌也免不了惺惺作态:“太子快下马歇一歇吧。” 看他那背晦样子,心里无比熨帖,道:“听说是输了?不过胜负乃兵家常事,重整旗鼓,尚有来日。” 幹不思翻身下马,冷笑道:“胜负当然是兵家常事,但是当不得有人在背后弄我。” 温凌面色一凛,挑眉道:“哦?哪个这么大胆子在背后弄你?” “我也不晓得啊。”幹不思道,“不过嘛,我与曹铮的并州骑兵接战不过数日,黄龙府那么远就知道了消息,发旨来训我。我派去送军报给父汗的斥候难道腿脚居然那么快?想想都不可能,还是有人嘴快呢!” 温凌面不改色:“父汗自然有他的消息渠道。阿弟若疑神疑鬼的,日后作战就更加会胆小了。罢了,罢了,我这里尚有美酒佳人,先给阿弟洗洗尘吧。” 幹不思也不推让,叫自己的亲兵动手打水、煮饭、又在他居住的帐篷外围了一圈,自己哼哧哼哧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洗得脸都白了三分。 接着又大吃了一顿,摸摸肚皮说:“往磁州去可真是辛苦,一路疾驰,不能带太多牛马,只能靠腊脯和炒豆度日,偏生磁州早就知道我要去一样,坚壁清野,又专门练了一支针对我铁浮图的步军。” 说完,悄然打量着温凌的神色。 温凌顾左右而言他:“咦,我叫给太子准备的鲜菜和鲜肉在哪里?” 幹不思道:“我吃饱了。如今输已经输了,我也服输。但是我输这一回不打紧,就怕遭人背后弄鬼,一输再输。我输犹可,要是因为有人弄鬼,输掉了我们靺鞨的机会,可真是叫人切齿呢!” 温凌冷面道:“这话怎么听着有些怪?太子若是知道谁弄鬼,可一定要把他抓出来明正典刑。光说有人弄鬼,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我怎么听着像指桑骂槐?” 幹不思怀疑归怀疑,没有实证,只能笑道:“我自然是信赖阿哥,所以跟你发发牢骚。” 温凌便也松弛开来,笑道:“那倒是,阿弟不和我讲讲心里话,又和谁讲呢?咱们如今同仇敌忾,自然是要为靺鞨而战,为父汗和勃极烈而战。” 两个人各怀鬼胎,装模作样到军帐里谈了一会儿这次作战的局势,幹不思情知温凌并没有遭遇过太行义军练出来的步军阵,只是“侥幸”伏击到了绕远的曹铮这就像个饵儿,可惜幹不思回头才想明白。 熬到天黑,做哥哥的很客气地安排了篝火晚宴,不仅酒肉管够,还安排了歌伎舞伎,一会儿是汉人柔美的歌舞,一会儿又是靺鞨刚健的歌舞,篝火边的气氛渐渐热闹起来,有些资历的将领们便也可以稍许放肆地拉过唱歌跳舞动人心魄的营伎,揽在怀里一道喝酒。 幹不思一直喝闷酒。 温凌下篝火边跳了几支曲子,浑身汗滋滋地回来,先饮了一碗凉甜醴,又吃了一大块烤肉,对弟弟笑道:“阿弟今日竟转性了?怎么,我这里的美人你一个都看不上?” 幹不思难得的转文:“心有所念,这些庸脂俗粉看不上。” 温凌大笑起来:“我不信你今晚不御女!” 幹不思突然指着他怀里的何娉娉道:“阿哥,这位,算我的小嫂嫂不?” 温凌一愣,然后才说:“不算。” “能割爱么?” 这粗人“心之所念”的是何娉娉? 温凌冲心窝子一阵酸味,好一会儿没有答话。 幹不思却紧逼道:“阿哥若没有正式纳她为妾,顶天不就是个家伎么?阿哥不是一直自诩为不贪女色么,这个就舍不得了?还是……怕我晓得了你有哪些怪癖?” 把猜忌说得隐晦,还故意“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温凌冷静一盘算,理智自然在他头脑里占据更多。何娉娉虽是所爱,但身份低微,还不值得为她开罪太子,招致怀疑。 他垂头看了怀里的何娉娉一眼,笑道:“太子不大会怜香惜玉,我是有点舍不得呢。不过若你能温柔待她,我又有什么意见呢?” 何娉娉有些发抖,垂着头在他怀里小小地扭了扭。 幹不思道:“这样娇而美的美人儿,我怎么能不怜香惜玉?今日不到她落花流水,我绝不踏进‘门’半步,如何?” 何娉娉听他已经如此直白粗鲁,不仅是害怕,还有点担忧,抓着温凌的衣襟低声说:“大王……奴怕。” “别怕。”温凌轻轻拍拍她,“他要说了做不到,你只管大声叫,我立刻给你救出来。” 哈哈哈也一番笑,对弟弟说:“阿弟,这可是我的宝贝儿,你要是不爱惜,我可不给你留面子了。” 何娉娉已经有些忍不住泪意。 她当然自始至终都明白自己的地位低贱到不如一件物品即便是在汴京做红倌人,“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看似风光无限,无人数争相追捧,其实也是命不得自主;如今更是如飘游的蛛丝所系着的薄命,温凌对她的宠爱尚不如一匹马、一条狗、一只鹰,该当送人,就能送人。 可是,那些恐惧担忧也无处逃避,就像她何家娘子的命运从来也无法逃避一样。 温凌已经把她一推:“去吧,我阿弟好像是真喜欢你呢。” 何娉娉哆哆嗦嗦走了两步。幹不思已经冲过来,把她往怀里一抱,然后又打横扛起来,大笑着往睡觉的帐篷去。 温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脸色有些阴沉。等见幹不思帐篷的门关上了,才对自己的一个亲信挥挥手,假作让他加酒的样子,悄悄问:“什么意思?黄龙府那里都发旨给他申饬了?我给父汗的密奏不是才送出去两天么?送信的飞也飞不到黄龙府啊?” 这里确实奇怪,他也知道幹不思来者不善。 刚刚何娉娉在他怀抱里颤抖,他低头假装轻亵地咬她的耳垂和耳珰,其实轻轻在她耳边说:“别怕,少说话。” 她无声地哭泣,抓着他的衣襟,他一瞬间有些心软,但很快又心硬了。 此刻,只宜密切地关注着帐篷那里的动向。 篝火旁的歌舞声犹自嘹亮旷远,但热闹终究是慢慢淡了。其他营帐里被将士们弄疼的营伎们的喊叫声听得分明。 第291章 唯独幹不思的帐篷里只有一些压抑着的哼哼唧唧。 帐篷外的毡布轻轻地颤动,想必她总归是被玷辱了的。 温凌只能不断地告诫自己:她不过是他有些喜欢的一件东西,甚至都不如他的马、他的鹰于他有用。她虽然成为他可以“借”的那把“刀”,但风险一样存在;他可以喜欢她,却不能不始终对她充满着警惕。 帐中春光一如温凌所料。 何娉娉既然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就能很快调整状态。她从小耳濡目染、训练实践的,无非就是如何取悦男人,如今心态放平了,伺候幹不思与伺候温凌、与伺候以往千百个到教坊司寻乐子的男人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被幹不思放到榻上之后,就开始了自然无痕迹的表演。揉着腰说:“太子好大力气。” 幹不思瞧着她,但觉那带着泪光的双眸并没有刚刚显露出来的害怕,反而是一种又娇又作的可爱。 他虽然气恨温凌,但本身是欲望重的人,这样娇俏的女娘在面前,横过一眼儿就带着无限春色,帐篷里弥漫着她身上的诱惑的香气。接着看她一转身揉腰,却把侧身那春山般起伏有致的身形给显露了出来。 幹不思喉头干涩,心道:先睡完,再诈她也不迟。说不定,睡完她更放松了警惕,自己的法子也更容易奏效。 他的战袍顿时顶起了好高的一块,上前揉着她的腰骶,用半通不通的汉语说:“我没用力啊。” 又凑近说:“要是用力,准保你欢喜。” 何娉娉心里一阵犯恶,但多年训练出来的素养却是让她的撇头都显得风情万种:“可别。太子的‘雄姿’已经弄死了多少少妇和小娘子了,我今日可还想要这条小命呢!” 幹不思道:“我与你也是旧相识了,只是以前一直顾忌你是我阿哥的人。能有今日,我肯定会温柔的。” 那双粗粝的大手当真温柔地来一颗一颗解她的衣扣。 何娉娉冷笑道:“以前顾忌,现在不用顾忌?” 幹不思答不出来,于是也不想答了,带着浓重酒气的嘴直接吻住了何娉娉。 何娉娉死死闭上眼睛,不去想身上这熊一般的人是如何恶心,只想生命中少有的几件美好的事,使自己不那么痛苦。 那些美好的事太少了!一件一件翻覆地想,每一个细节地想,想得她却要哭。 怎么敢哭! 只能咬着嘴唇,闭目感觉幹不思探手过来。 他大概还真是第一回 如此有耐心,一点一点的,等待她准备好以往他名声奇差,动辄听闻有女儿家死在他榻上,无非是懒得用耐心,而只顾着自己快活。 何娉娉极力用毕生所学,忘记身上人的形象,让自己好受一点,装得逼真一点。 她尝试着想温凌:他要英俊得多,也有温柔,也有霸气,还会时不时流露出一点傻乎乎的爱意……此刻若是他,心里上会好过许多。 可是温凌温柔英俊的脸庞在她想象的黑幕里始终会变成刚刚那种冷漠不在乎的模样,他的温柔是装的,爱意也是假的。 何娉娉自然觉得浑身干涩,任凭幹不思怎么温柔也毫无感觉。 她再次强迫自己冷静,这次在脑海中想象高云桐:那双星眸,那对酒窝,确实是男人里少见的可爱;不,外貌不算什么,他挥毫在墙壁上题诗的模样,肩胛骨大开大合,仰头时一甩幞头的系带,回眸掷笔时笃稳扎实的眼神…… 可是她又想起,他也是一样的冷淡啊……他心里另有所属,他只会对她客客气气的。他喜欢的那个人和她是表姊妹,可是她太低微了,拍着马都追不上那个人的身份。 何娉娉酸楚的泪意几乎要迸出眼角。 但突然身上一痛幹不思终于不耐烦了,强进之后倒还肯安慰她:“忍一会儿就好了,我轻一些。” 她死死咬着嘴唇,心里想:我身虽下贱,但我如今做的每一件事都和高云桐一样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这个国家无数的百姓,无数跟我一样受苦受难的人!我又比谁下贱?! 不!我不比任何人下贱! 她不觉笑起来,忽然睁开眼看着有些诧异的幹不思。 她舒开双臂抱着幹不思的脖子,毫不回避、针锋相对、全不逊色、更胜一筹:“太子,我配得上您的,对不对?” “对,对。”幹不思敷衍着,却真的觉得她陡然润泽如君子之玉,令他的身体不觉如痴如狂。 第194章 一夜风流之后,幹不思显示出对何娉娉的极度迷恋,虽因她是兄长的爱姬,不能与自己长相厮守,但当不得幹不思把从南梁掠夺来的金玉珠宝装了好大一只匣子,豪气地送给何娉娉做“添妆”。 温凌脸上笑嘻嘻,对何娉娉道:“你收下就是,他阔气,你和他客气什么呢?” 但晚上,妒忌心还是滋长出来,压在她身上问:“怎么不笑了?怎么,我的能耐技术不如那位太子高妙?” “你说的什么浑话?”何娉娉骂他,转而被他用力捏着下巴,疼得泪水都要下来了。 他却毫无怜惜:“你最好别一山望着一山高。他是什么德性,你应该也明白,死在他榻上的女人有多少!见你稀奇,稀罕几天,转脸就看你是只破鞋。” 何娉娉终于恼起来:“你尽自这样看低我也就是了,却不用拉扯上你弟弟!我从来就不是三贞九烈的女儿家,老天爷无情无义,叫我想这么贞烈也没有机会!” 温凌倒软和下来,笑着哄她:“生什么气嘛!我不过白担心你天真,被他骗去了。” 他心里有利用她的一盘棋,她心里也有。只是各怀鬼胎,谁都不敢轻易说出来。 温凌只能尽量警觉,以往有意无意在她面前显露一些军戎机密,现在却毫不留隙,夜来陪.睡之后立刻把她赶回营伎们居住的地方,显得无情寡义。 而他自己却想:娉娉,你要懂我!我这是在保护你。 幹不思连输两回,被黄龙府的父汗发旨来一顿臭骂,但他皮够厚,被传旨的官员骂完,嬉皮笑脸说:“儿子如今知道自己错了,实在是汉人太狡猾,我着了他的道。不过败有败的好处,儿子也有些发现,一道密奏,请您带回去给我父汗。” 他是太子,传旨官也只能陪着笑脸应道:“是,太子若有回奏,臣就一并带走。” 幹不思又突然问其他:“欸,那郭承恩在云州可听话么?” 传旨官愣了一下道:“未闻有什么忤逆的事。” 幹不思笑道:“那就好。他占着云州,我就占着地步儿,赶明儿从北边夹击并州,叫那可恶的曹铮回救不暇。” 一同听旨的温凌不由诧异地望了幹不思一眼。 恰恰也见幹不思的目光飘过来,又急忙垂下头。 传旨官回黄龙府了,幹不思也和温凌告别:“多谢阿哥这段日子的款待。我这段日子过得背晦极了,然而谁也怪不得,只能回自己的营地里发愤图强,重整旗鼓罢。” 又问:“哎,咱们打算什么时候一同渡河,把汴梁攻下来,把那位汴梁的新皇帝抓到行营里玩一玩,看看他的后宫有多少美人、有多少金玉珠宝?他原是江南的藩王,想必用整个江南的财帛来换自己的性命也一定会肯的吧?” 第292章 温凌冷着脸说:“想的是很美,但南梁今日不同往昔,无万全的把握,你也不怕再被他狠狠打一顿?他一支土匪,都能打败你的铁浮图了!” 幹不思气得脸色扭曲,却嬉笑道:“我输得是惨,但阿哥你不会输的呀。” “我怎么就一定不会输?” 幹不思狞笑道:“阿哥不仅会打仗,还和南梁的汉人学了不少才智,一定比我强。” 温凌觉得他这阴阳怪气实在可恶,便扭头没理他。 幹不思又问:“那个何娉娉可能送给我?” 温凌没好气说:“已经送给你睡了好几夜了,你也别太不知足。你营里那么多美人,至于觊觎我这难得的一个好的么?” 幹不思倒也不强求,只问:“那么,我明日出发,今晚把她再借我一晚,你不会不同意了吧?” 温凌脸色铁青,但没有拒绝,只说:“再说吧。也要她自己愿意。” 幹不思嗤笑道:“区区一个营伎,也值得如此敬重?” 温凌回营帐之后,正见何娉娉把他的内寝收拾得整整齐齐,淡淡的花香弥漫着,她点好了茶,调着琴弦在等他。 见他进门,她便是神飞一笑:“可算回来了,今日我试着用新摘的茉莉一道入茶,你尝尝看香不香。今日小曲是江南的,没有词牌,是我小时候听姐姐弹唱过摘茉莉花时想到了,试了试调子,居然还能记起来。” 温凌执杯,茶香里带着茉莉的芬芳扑鼻而来。 而后她轻轻弹起小调,用他听不太懂的江南口音唱了一首小曲。吴语软糯,虽说听不懂,但似有一种熟悉感萦绕耳边。 那一瞬间,他有些难言的伤恸与孤独,特别是看到何娉娉柔媚的双眸含情脉脉飘过来时。 曲毕,她问了两遍“好不好听?”温凌才反应过来,迟缓地点点头说:“好听的。” 何娉娉噘着嘴:“我觉得大概是不好听……大王都神游天外了。” 温凌犹豫许久,才说:“幹不思要你今晚也去陪他他明日要离开我这里,回他自己的营地去了。” 何娉娉嘟着嘴的娇俏模样倏忽就不见了,而是冷冷地凝视过来,眼睛里蒙着雾似的。 温凌不由磕磕巴巴道:“你的想法……可以说出来。” 何娉娉淡淡道:“遵命。” “不是……我的意思是……” 何娉娉说:“奴遵命。” 起身抱了琵琶给他行个万福礼,又腾出一只手收拾了茶盘茶盏,一总送出去洗了。 温凌仿佛能听见她在帐外的饮泣。 他很想说:如果她不愿意,他可以帮她推辞掉幹不思的要求。幹不思在他温凌的地盘上,不敢过分的胡作非为的。他不怕得罪这个太子弟弟,他可以为她出一出头。 然而揭开帐营门帘的一角,见何娉娉并未垂泪,只是抱着琵琶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远处天空发呆。 温凌又想:她已经被幹不思玷了,也不差这一次。她本来就是吃这行饭的,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脆弱。 何况,幹不思刚刚的意思是又想利用投降乌林答部落的郭承恩来夹击可恶的曹铮。曹铮是很可恶,但郭承恩更可恶!幹不思输给了曹铮,他温凌无功无过;但要是曹铮输给了郭承恩,幹不思就可以一雪前耻,而温凌势必更难翻身。 他必须利用何娉娉向南梁传递信息,让曹铮早做准备,不要被郭承恩的偷袭打败。至于对付曹铮的法宝,他还妥妥地藏着,只要幹不思不再被父汗信任,不再被勃极烈看重,他就可以祭出法宝,抢占打赢南梁的头功! 他又一次看了看不远处的何娉娉,自己给自己鼓气:不过是个女人,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于是轻悄悄放下门帘,自己沉思了一会儿,到傍晚时,故意叫了几个幕僚来议事,神神秘秘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决策。 这样,不仅幹不思悄然在心里犯嘀咕,何娉娉也觉察了情势的异常,愈发坚定了今晚务必忍着恶心陪一陪幹不思,看看能不能打探出一些消息来。 于是她这晚打扮得尤其妖妖调调,石榴红的衫子外头偏生披着微透的白纻褙子,碧蓝的裙子鲜艳夺目,走一步就如同拖了六幅湘江水,环佩玎玲比乐声还好听。 幹不思一见她进营帐门,就一把抱住:“我的个乖乖,你今日怎么这么美!” 一张嘴就啃了上来,手也扯她的衣带。 何娉娉笑嗔着推开他的嘴:“怎么这么急色样!剥了衣服就上,有意思没意思?” “还要什么意思?男女之间,不就是这层‘意思’么?” 何娉娉道:“吹了灯,我与其他女人又有什么不同?” “你更嫩滑。” 她啐了一口:“宫里养的美人们,温泉洗浴,牛乳浸身,香沤子舍得遍身搽,终于不吹风不晒太阳,哪个不比我嫩滑?但我比她们的好处” 她斜乜着色中饿鬼般的男人:“你当真还没琢磨明白?” “那……你比她们姿势多,动静热烈。” 何娉娉在心里羞愤地狠狠“呸”了他一声,恨不能啐他一脸的浓痰。 而嘴上只能是半撒娇半嗔怪:“呸,讨厌!我走了!” 幹不思愈发抱得紧,不让她走:“小乖乖,你可不许走!撩上了我的火了,就想跑?门儿都没有!” 何娉娉挣不过他,只能说:“痴汉!金簪儿掉到井里头,有你的总有你的。这会子天还没黑,大家伙儿都还没睡呢,你急什么?我们喝喝酒、谈谈天、听听曲儿,倒不好?” 幹不思做作了这许久,演得快要技穷了,听闻她这么一说,心道:“也好,今日要拿你做个套儿,看看我那阿哥会怎么出卖我。” 于是,笑嘻嘻撒开手说:“好吧,喝点酒倒不错。我攻打磁州这段日子,饭都吃不饱,别说喝酒了,今日高兴,自然要放开量来喝。” 何娉娉便给他斟上一杯。 幹不思道:“喝酒哪有一个人喝闷酒的?你也一起来。” 何娉娉道:“奴不太擅长喝酒。” 幹不思笑道:“听说汴梁的教坊娘子都要兼卖酒充实国库的任务,卖酒的娘子有几个不会喝酒的?你要是不肯给我面子,我就直接灌了。” 说完,见何娉娉还在摇头,便一把勒住她的腰肢,把一碗酒直接往她嘴里倒。那酒喝了一半洒了一半,何娉娉前襟全都湿了,白纻的褙子印出石榴红的衫子,石榴红的衫子也湿了,勾勒出里头深红色的肚兜和肚兜里裹着的两轮月。 “别浪费!”幹不思说着,埋首到两轮月里舔那酒香。 何娉娉躲不开,也只能任他轻薄了一会儿,最后也只能求饶:“太子饶恕则个……奴奴喝一点陪您就是了……” 幹不思也不爱听曲儿,等看到何娉娉喝得面如桃花时,还是打熬不住,抱上床享用。 他在何娉娉面前也是难得的不那么粗鲁,便是带着三分酒意结束了,也不忘问了问她:“我怎么样?” 何娉娉身上酸痛,惟愿早点结束这身心的苦刑,装出陶醉的样子说:“奴都快受不得了……” “比我阿哥怎么样?” 第293章 何娉娉心里“呸”了一声,故意冷笑道:“他不粘着人这点,比你强。” 幹不思笑着拧了她一把,道:“好的,这点我也可以不比他差劲。” 他双臂枕头躺下来,舒适地吁了一口气,说:“他也并不是什么都比我强的。比如他母家远不如我,拍着马也追不上。” 何娉娉一愣,微微偏过脸细瞧他的神色,欲捕捉一些不经意的东西。 幹不思继续吹嘘道:“我母家和我,收复的北卢的降臣郭承恩,就强过我阿哥拼死拼活地作战。” 何娉娉故意道:“郭承恩是谁?名不见经传的。” 幹不思道:“马上你就知道了!到时候,你看我阿哥的黑脸吧!他那时候要是迁怒你、打你骂你,你就过来找我,我纳你当太子庶妃,保你享荣华富贵,比在我阿哥这里当营伎强一百倍!” 何娉娉嗤之以鼻:“哪个信你的鬼话!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幹不思嘴里喷着酒气,说话也吹牛皮似的带着醺醺的醉意:“哼,你不信?你别看我这回输给了南梁,南梁玩的花样我算是看明白了!拐子马是给他姓高的土匪破了,但急啥!郭承恩那里尽自有对付土匪的好法子!云州、应州、忻州都他妈是老子的地盘,只要郭承恩由北向南来个包抄!……” 他好像真的酒多了,“嘿嘿嘿”傻笑着,一会儿就抱着何娉娉软绵绵的双臂呼呼陷入了酒梦中。 何娉娉忍受着他口腔里喷出来的酒臭,自己饮了一些马奶酒也有点昏沉,只是努力让自己记住:郭承恩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又要为虎作伥了。并州北面要做好防御,谨防郭承恩从北突袭,又要防幹不思回驻地后再往南反攻。 蜡丸明日要小心地送出温凌的军营,值得信赖的斥候已经越来越少了,自己须多加谨慎,要送最有价值的信息出去。 她搪不住疲劳和酒劲,渐渐也昏沉了,睡梦中犹自抿紧了嘴,唯恐梦呓中透露出什么害死自己,也害这条透露消息的通路就此断绝。 第195章 早晨何娉娉睁眼,就看见幹不思正撑着头望向她。 她不得不敷衍地对他一笑。 幹不思抱着她说:“美人儿,心肝儿,我这就要离开这儿了,实在是舍不得你。我问我阿哥要了你去吧。” 何娉娉心里一阵腻味,笑道:“巧了,二大王也说他舍不得我。要不,你们兄弟打一架,谁赢了我就跟谁?” 幹不思笑起来,她也笑起来,笑了一会儿两个人都觉得没意思。幹不思道:“好吧,不能耽误在美人床上了,你伺候我起身吧。” 何娉娉给他系腰带都很费劲,两只手很难环抱住他那三围的粗腰,他却很得劲似的享受她的小手在肚腹上摸索的感觉,说:“心肝儿,我只知道你叫娉娉,可还不知道这两个字如何写?你不妨给我写句窝心的话儿,签个名儿,让我也好时时刻刻念着你。” 何娉娉道:“我的字又不好看。” “不好看有什么打紧?”幹不思说,“我也认不得几个汉字。只是留个纪念。难道你这么无情,连几个字都不肯赏给我?” 他软磨硬泡,而何娉娉亦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最后争不过,只能答应下来。写字时故意换了一种字形,避免他有意核对她的字体。 幹不思看她写完了,拿过去一瞧,赞道:“这字看起来清秀。” 何娉娉道:“我又没正经八百练过字,就是胡乱写写。” 在教坊司,常常要抄录无行文人的诗词唱和之作,所以小姐们都是识字的。她也踌躇满志地看自己的字 姐姐何琴琴曾经手把手地教她写字,跟她说:“我们是何家的女孩子,诗礼家传。我们母女命苦,不能像那些大家闺秀一样学习如何辅佐夫君、教导子女,只能学这些等而下之的歌舞琴瑟,但能识字写字,我们终究不会堕入毫无智识、只知卖身求存的秋娘行列,心中就还会有一盏小火苗,告诉我们什么才是对,什么却是错。” 她正陷入回忆,突听得幹不思又夸:“名字原来是女字旁的,想想就挺美好。” 何娉娉不免微微自得,矜持道:“这是姐姐为我起的名字。姐姐说我们这种风尘女子多以叠字为名,很容易就落入‘娇娇’‘惜惜’‘好好’之类的俗艳俗套里,‘娉娉’二字,原出自杜牧的诗句:‘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幹不思陡然听见“豆蔻”二字,想到了蜡丸里、丝帛上印的那种花,瞳仁都放大了,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此刻放长线钓大鱼,不忙着戳破她,而是问:“豆蔻花长什么样?” 何娉娉收敛了刚刚一瞬间的骄狂,垂首道:“就是一种草花罢了。” 幹不思点点头,疏散疏散腿脚:“管他什么花呢。我该走了,等我打赢了曹铮,打赢了南梁,我就和父汗要你来伺候。” 何娉娉失色,道:“可奴是” 不等她说完,幹不思就笑着亲了她一下:“你是我阿哥的营伎,又不是妻子。我自然会疼你,比他强。” 幹不思离开了,何娉娉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有种不对劲的感觉,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回到住处,果然当晚温凌又召她。她颇有种在两人之间周旋而身心俱疲的感觉,可不能不强打起精神前往伺候。温凌有些小小的醋意,她看出来了,不过他尚能动心忍性,不以把她推出去与弟弟共享为耻,这番薄情,也让她心寒。 所以,任他如何温存,她那颗已经枯如槁木的少女芳心也不会再萌动了。 温凌从她身上翻滚下来之后,歇了一会儿,就佯做无意间问道:“听说太子很舍不得你?” 何娉娉只是嗤之以鼻:“他又没当真把我当人看,我依旧不过是个玩物。” “‘依旧不过’……”温凌玩味地咀嚼她这句,笑道,“听这意思,你对我大概也是有怨气的?” “不敢。”她淡淡道,“我本来就没指望谁把我当人看。别说我这样的微贱之人,就算是我们大梁的金尊玉贵的王妃郡主,你们也没有当人看过。” 所谓的爱宠,无非是如同对待东西般的爱宠,并非出于敬重。她心里明白得很。 “那是败军之人,战俘难道不就是奴隶?”温凌笑道,“幹不思喜欢你,不喜欢那些王妃郡主,他都向我要你了!你说我放不放给他呢?” “随你!”她没好气的。 温凌笑道:“这样一块软玉温香,我当然舍不得。只怕他利用娘家的势力,一再打压我。到时候我胳膊扭不过大腿,也无可奈何。” 他一双鹰眸直直地盯着何娉娉的眼睛:“所以,绝非是‘随我’,而是‘随你’你的心意决定你的命。我如今想问你的意思:你若已然对他有意,我也不会拆散你们;你若还愿意跟我,我自然要努力保你周全。” 何娉娉怕他这话是个套儿,所以咬着牙戳了他脑门一下,却用最温柔软糯的腔调骂他:“说这样的话试探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人!” 温凌的话是个套儿,却不是套路她对他忠不忠。 他笑着叹口气:“幹不思的小算盘打得可好了,知道南边无望获胜,大概又想着凭借母族的势力了,只不晓得他又想怎样弄我。” 第294章 说完,起身洗浴。 何娉娉穿上衣服,对泡在浴盆里的温凌说:“我还回去洗澡。” 温凌闭目养神,鼻子里“嗯”了一声,眼儿也没睁开。 等听见她的脚步出了营帐门,渐渐远了,他才慢慢睁眼。 她冰雪聪明,只是不知道他早已看透了她。他的明示暗示,都指向幹不思要利用郭承恩破并州的意思。他不能亲自去拆台,但可以通过何娉娉的蜡丸向南梁递消息,让他们加强防范,别让幹不思得逞。 泡舒坦了,他蹬上便鞋,散穿寝衣,外头随意披了一件袍子,打开营帐门向外看看,然后召来在自己的一个亲兵:“去,把他叫来。” 亲兵立刻会意,躬身就下去了。 稍倾,温凌的帐门外有人敲了敲门框。 温凌道:“进来。” 一个影子闪进来。看见温凌衣冠散漫,颇显得不尊重的样子,也不敢稍有不怿,恭恭敬敬先叉手为礼,再屈膝跪在温凌面前的跪毡上,温凌高跷的二郎腿就晃在他眼前。 他垂头道:“二大王请吩咐。” 温凌默然良久,估计那人已经紧张得背上汗出了,才慢悠悠道:“我一向待你、待你父亲可好?” “二大王是我家的大恩人!” “恩人也谈不上。”温凌的脚趾几乎要碰到那跪着的人的额发上,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不过你一家的性命、荣辱,都在我身上。我可以抬脚就把你们全家碾死,也可以抬举你们全家我之前已经册立过一个南梁皇帝了,完全可以再册立第二个、第三个。懂我的意思?” “是,是。不过小人永远只是大王的奴才。” 温凌笑起来,脚趾轻轻踢踢那人的肩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聪明的。带个话儿给那边,曹铮这块骨头硬了些,不除掉大家都没法继续了。此刻就当绸缪起来,不要让他依仗着并州做得家大业大势大。等太子那边不再有威胁了,我就等他把这事办起来,我们下面就还有的谈。” “是!” “不过也不用太急。”温凌忖了忖说,“我那太子弟弟是激进之人,偏见甚重,你们对他不要有妄想。” “绝不敢!绝不敢!” 面前这人像条驯服的狗一样,温凌拍拍他的头顶心:“我白嘱咐你一句,知道你不敢的,你爹娘和妻儿的命都在我手里呢,你的荣华富贵也都在我手里呢。” 他的便鞋随着他一跷一跷的脚滑落下来。 跪着的那人赶紧拾起鞋,小心吹掉灰尘,套回温凌的脚上,动作不敢重些微,唯恐弄得温凌不舒服。 温凌说:“去吧。今日喜欢哪个营伎,你自己去挑。” “是!”他喜滋滋的。 温凌等那人离开,才露出一丝蔑笑。不过汉人的那些书籍确实是至宝,不仅读到兵法种种,还能读出人心,特别是人心的胆怯与阴暗,一句句藏着史书的字里行间。 挤垮幹不思、兵不血刃夺下南梁的实际掌控权,他只消未雨绸缪,守株待兔,慢慢等待就是。 温凌踌躇满志地等待着,借力打力、借刀杀人,一切当尽在掌控。 但他等了还不到十天,就听说: 幹不思又回来了。 率领着披甲的铁骑回来了,还带着一名掌握着靺鞨中央权力的勃极烈一道来了。 温凌脸色一僵,在辕门外“迎接”这两个人物,表情自然冷淡警觉:“太子,勃极烈,今日这阵仗,是什么意思啊?父汗有旨意?” 勃极烈还算客气:“二大王,大汗倒没有旨意,只是有口谕让我来查实一件事。” “什么事?”温凌斜乜了幹不思一眼,心里恼恨,又想:难道幹不思是想来阴我一道?他不是个好人,还不得不提防,只是他又有那个脑子么?属瓷 勃极烈指了指幹不思道:“太子说,我们迟迟不能取胜是因为军中有内鬼。” 温凌色变:“什么?!” 转向幹不思,像要吵架似的:“太子这话,让我简直要发噱了!我们迟迟不能取胜,是因为我打输了还是谁不敌南梁的人?” 幹不思粗声粗气道:“是我不敌南梁的匪军。但是,那是因为有人出卖我!” “谁敢出卖你?!” 那位勃极烈拦在兄弟俩中间:“欸欸欸,大家伙儿瞪着眼瞧着呢!有话,营帐里说去!我今日来,就是做个见证,做个评判,谁是谁非,自然能够清楚。” 又道:“叫善占卜的萨满一道进来。若是不决,还需萨满求问白山黑水神明。” 温凌不免有些心虚起来,一边点点头把他们往中军营带领,一边紧张地想着自己可有丝毫的漏洞。想了两遍,心慢慢定了下来,脸色也由刚刚的青白慢慢恢复了常色。 第196章 大概是事关机密,三个人进了隔声最好的中军帷幄,勃极烈便左右看看,道:“太子、二大王,我们三个先进去私下里说清楚,不管有什么没什么,都免得动摇军心,以为诸王不和。” 在靺鞨制度里,几位勃极烈名分为宰相,实则是参政议政的部族领袖,有着仅次于皇帝的、极高的威望,甚至皇帝有误,他们也能揎臂捋袖、据理而争,乃至驳斥圣旨、决策国政,都是符合靺鞨的习俗的,而不会像汉人似的觉得属于臣下的僭越。 所以,勃极烈开口,即便是太子和郡王,也不好轻易驳斥,都默默然点点头。 勃极烈合上营帐门,和幹不思、温凌一道坐下,便肃然对温凌道:“二大王,前此太子对磁州用兵,居然叫一支山匪和若干南梁厢军,破了我们的铁浮图和拐子马,确实是匪夷所思。” 温凌道:“我听太子说过那情形。南梁的土匪确实是摸清了铁浮图和拐子马的薄弱,太子仓促应战,中了诡计也不算意外。太子自己都说:胜负乃兵家常事,如何又非找我来顶包背黑锅呢?!” 勃极烈道:“太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发觉磁州的军队实力大涨,不太理解,就多长了个心眼,后来确实得到了一些证据。比如,二大王在太子被并州骑兵袭击的时候,没有肯派援军” 温凌抗声道:“他被骑兵偷袭,事起仓促,又是短快之战,我这里点数援军、拨付粮草,才到了半路,就听说并州军已经退了我运这几万兵马不耗费钱粮的?” 勃极烈点点头,安抚他稍安勿躁,又看了看幹不思说:“太子呢,曾经截获了一个蜡丸,向曹铮那边透露太子这里的军情。” 温凌强自镇定道:“不错,南梁奸狡,很喜欢用斥候、蜡丸传递消息。” 意思是:谁能证明蜡丸是我这里传出去的? 勃极烈拿出一张纸,上面已经抄写得整整齐齐递给了温凌。 温凌接过一看,是好一首长调。他皱眉问:“这不是南梁人喜欢的思妇怀夫的曲子词?” 勃极烈努努嘴说:“二大王请看每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再读一读。” 温凌默声一念,立刻看明白了:“河东若大捷,冀酋则按兵,君追穷寇则断夷国本。” 这样的字条,想必是她透出去的,法子还挺隐秘,他自己一时都没看出来。 他表情复杂,勃极烈确实瞧出他是始于不解,继而惊诧,最后恍然,不像是演出来的。 第295章 温凌也终于道:“‘冀酋’二字,应该是他人指的我吧?” 他呵呵笑起来:“南梁这些酸臭汉人,给我起好难听的蔑称!” 当然不言而明:若是他往敌方透消息,则绝不会称呼自己为“冀酋”。 勃极烈听懂了这意思,沉思了一会儿,征询地看向了幹不思。 幹不思不多言语,从怀里拿出一方小小的油绢布,说:“还有这个呢!” 这就是何娉娉往外传递消息的物证了。温凌展开一看,油蜡色的绢上印着豆蔻花纹,蝇头小字写的却是最新的消息:用同样的方式提取每句曲子词的首字,则轻松看出这是在提醒并州方面注意北边的郭承恩会偷袭这条消息,幹不思透露了点意思,所知者不会太多。 温凌沉住气,看了看勃极烈:“什么意思?” 幹不思倒是沉不住气了,怒声道:“请问,我说要乌林答部联合郭承恩,从云州应州入忻州并州的兵策,是不是告诉了你?” “太子是隐隐地提了提,但都算不上正式的‘告诉’。”温凌毫不客气,“何况,即便是告诉了我,难道是只告诉了我?又肯定是我这里传出去的?我若是这样做,又是为什么呢?对我有什么好处?” “还真是只告诉了你。而且对你的好处自然可多了!”幹不思狞笑着,“远的不提,仅就你对我早就是满满的妒忌,觉得我这个太子之位该是你的这一条,我就没冤枉你吧?” 温凌毫不客气地回敬:“谁心里有鬼,谁才天天惦念着!我从未觊觎过太子之位,我只想着报父汗提携之恩,为我靺鞨报国尽忠。我温凌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有哪件不是为了父汗,为了我们靺鞨?!” 他用力拍着胸脯,那些涌上来的委屈使得他也确实理直气壮的:他不断做出牺牲,为了打赢一场场仗,甚至牺牲掉自己隐藏在内心的情感这样的牺牲,到头来却被幹不思这样的粗人摘了果子,他心里怎么能好受! 勃极烈忙来劝他:“二大王,二大王,不必动意气。” 安抚完又说:“但这封蜡丸密信不是四太子能作伪出来的,也是没有必要作伪的,如果联合郭承恩的消息太子只在二大王这里说过,那么就肯定是哪里疏忽,消息传出去了。” 兄弟俩于是又扯皮了一阵,几乎快打了起来。那位勃极烈没有办法,只能说:“不要吵了,那让萨满向白山黑水神请示吧!” 山水之神有灵,连温凌都是深深笃信的。 晚上,营地里燃起高高的篝火。萨满带着面具,铃鼓声响彻天宇,军营里其他人却鸦雀无声,勃极烈和两位皇子都虔诚地跪在篝火边,闭目静诵,等待着神谕。 萨满歌哭到浑身抽搐,突然一阵狂抖,然后指着大营的东北方向:“通天彻地,欲求神力,白山黑水,天降神女了” 众人皆匍匐,不敢直视。 周围的歌哭更为彻天,春日的星辰仿佛都被篝火上滚滚的浓烟遮盖为一片漆黑。 而萨满的衣袖一挥,那滚滚的烟仿佛都随着她衣袖带起的风吹向东北方向。 接下来好一会儿,勃极烈都只听萨满念念有词,只能抬头问:“敢问神女神谕?” 萨满摇摇头:“天不佑汝,归,归,归。” “敢问神女,泄我军机的人在哪里?是何人?” 萨满的衣袖随风飘向东北方向,半日喃喃道:“至贵之人,至贱之人,至清之人,至浊之人。” 而后恹恹然似乎要昏过去了。她的徒子徒孙们急忙把她扶住,铃鼓渐渐停息下来,滚滚的烟也渐渐小了,天空中星星又继续闪动起来。 勃极烈起身道:“外面冷,太子和二大王还是进营帐说话吧。” 进门后,摒绝随从,他又扭脸问温凌:“二大王,营地的东北方向,住的是哪些人?” “是……营伎和我所任用的一些汉人俘虏工匠、文士、签军之类。” 勃极烈点点头:“内贼出在汉人里,想必不错了。可惜神谕不够明晰,什么叫‘至贵、至贱、至清、至浊之人’呢?” 温凌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幹不思的来意他已经明白过来,而且连起来一想就想通了: 幹不思前此没事到他这里,故意要睡何娉娉,故意放话说要利用郭承恩,其实就是在给他温凌下套。如今那蜡丸在幹不思手里,状大约已经告到了黄龙府了。豆蔻花纹的绢帛,是何娉娉所用的可能性极大,她到底还保不保得住?如果硬是保住她,自己势必还要再交出一个人。 两害相权,到底哪个为轻? 幹不思早就先入为主了,冷笑道:“我觉得已经挺清楚了。阿哥,那女里女气的豆蔻印花还有谁会用?自然是你的宠姬了!她本就是汴梁的教坊女,你欲要靠她往汉人那里传递消息来弄我,说得太通了!” 温凌目光凌厉地直视着他:“是不是她我并不知晓,但我靠她来往汉人那里传递消息?!” 他一字一字地咬着说,边说边好笑似的,最后转眸对勃极烈说:“这样捕风捉影的冤枉,真是好笑之至!” “你叫她来问!”幹不思跳了一脚,又觉得胜券在握,嚷嚷着,“叫她来,当面审问!” 与情、与势,温凌都很快做好了抉择。他盯了幹不思一眼,到门口吩咐亲兵:“去叫何娉娉过来。” 又吩咐另一个:“把我的鞭子取来。” 鞭子来的比何娉娉快。 所以何娉娉进门时,首先看到的就是温凌握在双手上的乌黑油亮的皮鞭。 今晚的篝火、傩歌、铃鼓……她已经隐隐感觉到要出事,此刻大帐里只有几盏灯,昏暗的光跳动着,照着三个男人的半边脸,每张脸都很狰狞。 她不觉退了半步,心里后悔:斥候那里常备的乌头丸,她也应该留一丸给自己。 “你退什么?”温凌毫无温度地问。 何娉娉颤声道:“奴……有些害怕。” “害怕就对了!你心虚了!”幹不思大声说。 何娉娉看了他一眼。 男人果然不可靠。她虽然从没信过幹不思的甜言蜜语,但他用甜言蜜语阴了她一道,这粗横拙劣的性格还有这样狡猾的一面,她倒也没料到。 此刻突然镇定下来,对幹不思蹲了蹲身,道过万福后才款款道:“太子这话,奴甚是不解。奴区区营伎,突闻传话问话,这样大的阵仗面前,奴不害怕岂不是不正常了?” 幹不思语塞片刻,冷笑道:“‘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娉娉不就是豆蔻?豆蔻不就是娉娉?” 抖了抖那张写满蝇头小楷的印花绢帛:“这上面印的是豆蔻花,不就证明是你写的?!” 何娉娉笑起来:“太子,古人还有诗:‘娉娉垂柳风,点点回塘雨’‘娉娉闻道似轻盈,不似刘郎春草小’‘世间无此娉娉,玉环未破东风睡’……那么,要是画了一枝柳、一株草、一朵牡丹……也都是我娉娉的指代或象征?这可……” 她笑叹了一声,说话极委婉:“我真怪我那位搊弹家的妈妈,没给我取个俗气没名堂的名字。” “这字,不是你的!?” 第296章 何娉娉看了一眼:“这字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奴是青楼出身,写不来这样好看的字。” 幹不思又跳了起来:“哼!你不要条条都想抵赖!我告诉过你的吧?我母家要利用郭承恩!你看” 他拼命抖着手中的绢,声音很凌厉:“看,这里就写到了‘叛臣郭氏或将南下’!” 何娉娉四两拨千斤:“郭承恩是谁?” 幹不思大怒,一巴掌就抽上去:“小表子!你耍我呢?!” 温凌的鞭子立刻指向了幹不思的鼻尖:“若要刑讯,该由我来吧!我的人轮不到你动手!说到现在,你的证据呢?” 何娉娉被打得倒在地上,捂着脸晕了半晌,才抹掉嘴角的一点血丝,喘着粗气,忍着牙床和耳朵的疼痛说:“太子告诉我这些,就是为了今日拿捏我的错?您说要跟二大王要了我,想必是二大王没有同意……” 她眼泪滚滚而下,演技极好:“奴有什么资格左右主子的决定?这条命无非是主子的,要就拿去……何必赖我没做的事?” 第197章 看勃极烈又疑惑地瞧过来,温凌低声说:“太子……想是求而不得吧……” 幹不思是个色中饿鬼,大家都晓得。 靺鞨异常顺利地第一次破汴梁城之后,得了好多拿来抵偿犒军金的女子,分配给靺鞨的皇室、部族首领和功臣,幹不思要的最多,挑的是最漂亮年轻的。皇帝也知道他这德行,没有计较;诸王诸臣也不好计较。但他这名声算是传开了。 勃极烈被温凌这个不动颜色的“眼药”一下,仿佛明白了似的点点头。 幹不思难得聪明一回,给别人下个套,却没有想到设计的计谋里全是漏洞,现在何娉娉不承认,温凌也不承认,他手握着证据却没有办法证实自己,还被倒打一耙,当然是暴跳如雷。 “勃极烈大人,我才不会被个营伎迷得忘记了正经事!”他愤愤然说,“其他琐碎什么都不用讲!不重要!我手里这张蜡丸绢书总归是真的吧?!有人背叛了靺鞨,和南梁传递消息透露军情,总归是真的吧?!这些真的事情你们到底查不查?!” 勃极烈悚然惊觉,肃穆道:“不错,不错,这些事都必须查,查到底!” 温凌当然是有私心的,而且这私心也不便于拿到台面上来说。 他看看俯伏在地上的何娉娉,她脸色惨白,颊上指痕鲜红,楚楚可怜。他硬了硬心肠,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于是他将在勃极烈提出要求之前,先用鞭子指住了何娉娉的脸:“不错,你不要瞎三扯四的妄图逃避,这件事确实你是知晓的。你是汉人,是不是也早有传递消息到故土的心思?现在交代,我给你个好死,否则,只怕真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何娉娉凄然抬头看着温凌,眼眶里凝聚着泪,紧紧地抿着嘴,一句话都不说。 温凌心一硬,一鞭子就抽了下去。 何娉娉惨然一声,再次栽倒在地上,白纻上衫抽破了,上面赫然一道血红的鞭痕慢慢洇开颜色。 温凌手微微颤抖,但告诉自己:她不是那个人,那个人他都能舍得了,何况是她?如今这样紧要的时候,他舍不下她,便是自己万劫不复;他万劫不复了,她难道就不遭池鱼之殃? 一样的,他留得青山在,以后还可以慢慢想法子营救她,或者……祭祀她。 “我的鞭子可不好挨。”温凌蹲下身来,手指轻轻抚过她的伤痕,和声道,“挨三鞭还不求饶的没几个人。你何必受这样的苦楚?” “她也挨过你的鞭子?”何娉娉斜眸问。 温凌已然色变,但还是问:“你说谁?” “你心心念念的那个。” 他的牙齿几乎咬矮了三分,举鞭道:“你找打!” 何娉娉戚戚然笑了:“怪不得她不愿意跟你……” 她陡然挨了狠狠两鞭子,半句话被疼痛截断了,头上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额发瞬间被沾湿在额角、颊边,好半天才透过气来。 她只想早点死。 她知道自己一定活不下去了。 何娉娉在令人眼前发黑的疼痛中,想起了自己十二岁那年,身体尚未发育,却遇到个喝醉了酒的客人到搊弹家散漫撒钱,而后非指着年幼的自己说要“尝尝小豆蔻的滋味”。 鸨儿好说歹说,也没阻止得了有钱有势的嫖.客,只能反过来劝她:“娉娉,忍一忍,一会儿就不痛的。你命苦,总要过这一关的。” 可她根本无法忍耐粗鲁带来的非人疼痛。她尖叫着,狠命撕打着压在她身上、强行掰开她双腿的男人,咬了他一口,换来照头一拳,昏昏然几乎失去了知觉。 而后她迷蒙中听见一声脆响,而后身上松开了,男人一头是血滚落在地,而她看见自己的母亲称作“姐姐”的何琴琴,眼睛瞪得如同老虎,满脸狰狞,手里举着半截碎开的钧窑瓷瓶,啐地一口,恶狠狠骂:“禽兽!” 她扑在母亲怀里,哭得倒噎气儿。 母亲得罪了客人,有钱有权的客人不依不饶。 鸨儿和龟公没办法,吊起何琴琴,用漆黑的长鞭遍身抽打给客人消气,一鞭子下去就是一道血痕,不知道抽了多少鞭,只看到何琴琴的衣衫尽成碎片,鲜血滴在地上,她垂着头,长发死气沉沉垂在腰间。 鸨儿都不忍心,咋呼着问:“你认不认错?” 何琴琴奄奄地抬起眼睑,泪水顺着脸庞垂挂下来:“她……还是个孩子啊……一朵花儿,还没有开……” 鸨儿说:“这是你们的命。” 何琴琴凄然笑道:“诗礼家传的何家,上下十代都没有一个人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会有这样的命?!老天爷的眼睛是被糊住了吗?!” 鸨儿知道她的身世,半晌未语,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那客人却捂着头上裹着的白绢,瞪着眼说:“怎么着,糊弄着打这么两下就想蒙混过关?!我这伤势只要给府尹看一看,你们这家搊弹家就准备倾家荡产地赔偿,准备关门大吉吧!” 鸨儿陪着笑劝他:“官人,您也高抬贵手。这位何小姐,还有她的女儿小何小姐,曾经是姑苏何家的女眷,你也知道的,那件惊动圣听的案子……” “哼,我知道得很!”那人狂妄笑道,“更知道何家在本朝再也别想翻案了!睡其他教坊司小姐还需听听有没有恩客撑腰,唯有何家的女娘,因其父祖变法失败,早已经开罪了普天之下的官员富户,她们发作官伎营伎,永不得恕,想怎么作践就怎么作践!” 鸨儿说:“不过呢,这位琴琴小姐的亲妹妹,现在在晋王府上是个爱姬。” “那又如何!你叫晋王来主持公道啊,你看晋王敢不敢?” 那男人说完,手一伸:“鞭子给我,打得这样轻飘飘的,当着我的面弄鬼呢!” 鸨儿不敢违拗,递过鞭子之后,对鼻青脸肿的何娉娉使了个眼色。 何娉娉退了几步,见那人异常兴奋地捋起袖子,狠狠在何琴琴胸口抽了一鞭,抽得她一声惨叫裂入云天。 何娉娉捂住嘴,两条腿软得走不动路。 第297章 她想扑过去保护姐姐,但即便只有十二岁,她也明白,连一向跋扈的鸨儿和龟公都不敢惹的人,她扑过去也没有用。她只能去借力,看能不能救母亲一命。 她趁人不备,夺门而出,搊弹家的人们假意呼喝两句,也没有当真去追的。 何娉娉撒开裹得“纤直”的一双小脚,顾不得脚底板和腿间的疼痛,一路朝晋王公馆飞奔那一年晋王回京给兄长祝寿。 但公馆门口,她哭泣着说要见何氏姨娘,门房不肯;说想求晋王帮个忙,门房道:“看你可怜,话我替你带到,但能不能你看自己运气。” 何娉娉拼命点头,从贴身的汗巾上解下一块自小儿带的佩玉作为信物。 可等了半天,门房出来摇头叹气:“你回吧,九大王说,他帮不了这个忙。” “那,我阿姨可知道这件事?” “知道她也帮不上忙的。”门房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在京里,谁不要谨小慎微?喏”把玉佩还给了她。 失望而归的何娉娉再次着急地飞奔回去,那客人已经走了,母亲正被搊弹家的人抬到床上,奄奄一息。 “姐姐!姐姐!”她哭着,被人拦着不让靠近,只能大喊大叫、六神无主。 鸨儿说:“别哭了,人活着呢。好说歹说,终于替她求了一条命下来,但人家非要她吃不成这碗饭,你别去看,别吓着自己。” 何娉娉执意要亲自照顾母亲。她看见母亲的头脸都被绢帛包裹着,散发着浓郁的药味。换药的时候,她鼓足勇气打开绢帛,里面一片血污腥臭何琴琴的脸不知是被鞭子还是刀划开了一条深可见骨的大口子,一只眼睛瞎了,血红里泛着灰白,嘴角也裂了,牙齿掉了好几颗。 她恐惧地捂着嘴,泪水不住地流。 何琴琴发出漏风的话语:“娉娉,别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日后不用再忍辱接客了,这是好事。” ………… 这些苦难,都未必不是好事。 此刻,她身上还在挨着鞭子,从背上到腿上都像是一层层地沸油泼下来,不断地泼下来,渐渐放大到全身都在疼,漫无边际地疼,疼到眼前昏黑,疼到透不过气,仿佛只有一道光从极远处传来。 她伸手要去抓那道光,鞭子陡然停了,沸油“滋滋”地在皮肤上流动,最后慢慢收缩成一道一道的剧痛,针挑刀剜一样往肉里钻,往骨头里钻,往脏腑里钻。 温凌的声音从背后冷冷地传来:“你不肯交代,我有的是办法。” 她费力地扭过头,含着泪水望着他。 温凌的眼中一瞬有惊诧和疼惜闪过,一瞬又闪电般消失了。 他身旁还有冷酷观望的勃烈极和幹不思,好整以暇等着看戏。 何娉娉气若游丝地说:“大王,我交代……” “声音高一些!” 她只能气若游丝,眼睛似闭非闭,呼吸好像都困难。 “我说……” 温凌蹲下身,扶起她的上半身。他觉察她浑身在颤抖,胳膊和手腕是冰冷的,嘴唇早已没有了血色,嚅嗫间勉强能听到她在说话。 他心里有点点的后悔,心想:莫不是打重了?自己怎么下得了手的? 转念又想:不打重些,还保得住她的命么? 但这一点不能细想,要保住她的命,只怕不容易,但决不能用自己的命去换,甚至不能露出自己的破绽来。于是又有些焦虑,皱着眉问:“你在说什么?” 自然而然凑到她嘴唇边听她说话。 何娉娉说:“杀了我吧。” 他嘴角挑起一点冷酷的笑意,撇脸对她轻声说:“你先交代吧。” 何娉娉声音低到若有若无:“没什么交代的,你其实都明白的,对吧?我求你,我们好歹有过三分情意,我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我想死得不那么痛……” 温凌低声道:“你说什么,情意?” 突然觉得女人都蠢得可爱,于是又笑起来。 何娉娉声音更低,仅能耳闻:“是啊……三分情意……不能再多了……所以,我不会对他们说你心心念念,在沙盘上模拟着给你们太子下套,还勾结着……” 她的脖子一把被温凌扼住了。 幹不思在旁边喊:“喂,你这是审讯。” 温凌不得不松开手,凑在何娉娉耳边,却是自己用极低微的声音说话:“为这三分情意,我答应你。” 然后提高嗓音:“什么?是你向南梁曹铮报信?!用什么方式?报了多少消息出去了?” 何娉娉道:“你凑近了,我说给你听。” 他凑近了。 何娉娉热热的呼吸喷在他耳边。 她说:“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1。我毕生的耻辱,今日可以洗雪了。谢谢你。” 温凌顿时有些不舍,亦有些不甘。 正欲再说些什么,她突然爆发出将死的力,死死地咬住了温凌的耳朵。 温凌“啊”地大叫一声,去推她的脸,她却用了死力。温凌觉得自己的面颊湿漉漉、黏腻腻的,情知是流血了。他咬了咬牙,狠狠一弯肘,勒住了她的脖子。 何娉娉透不过气,同时觉得血液慢慢从她脑中褪去,头脸渐渐变得发寒,牙齿也渐渐失去了力气。她溺在这样的痛苦里,居然觉得很解脱,慢慢感受自己不再疼痛了,不再呼吸了,不再有力气了,生命的热度一点点从上而下流逝,像她没有见过的、流过姑苏的平江河及滚滚的长江,一点点流向远方。 她终于解脱了。 “亭卿,我走了,你别忘了何家的冤屈。” 她嘴唇翕动着,几乎没有声音,宛若自语。 勒毙她的温凌松开肘,把她放平在地,摇撼着问:“你刚刚说‘亭卿’?亭卿?!你认得她?!” 她软绵绵的如同一个玩偶,不会自主动弹,眼睛半闭半睁,嘴角含笑。 温凌探了探她的鼻息,终于不再摇撼她,紧紧地抿着嘴。 “你干什么杀了她?!你杀人灭口!”幹不思大跳起来。 勃极烈看见温凌陡然扭过头像要杀人一般的目光,急忙抱住暴跳如雷的幹不思,劝道:“太子,太子,刚刚你也看到了,这营伎要咬下二大王的耳朵呢!再不动手反击,难道真让二大王少一只耳朵?” 温凌半边脸都是血,死死地看着何娉娉的尸体,狰狞若鬼。 第198章 磁州城外,漫山遍野的杏花已经凋落了,但绿叶浓密,其间长出了一个个青绿色的小杏子,且有渐渐变黄的趋势,煞是喜人,仿佛让人忘却了不久前发生在这里的一场大战。 城郊的农民,弯着腰在麦田里锄草虽则前次大战互抢青苗,把这好好的一陇陇麦子收割得跟狗啃的似的,但好歹还留了一半有余的麦子,青绿的穗子开始出芒。本来打算割掉麦子、坚壁清野的曹铮,在腿伤好后,出城亲自抚了抚这些麦穗,终于还是长叹一声,道:“好容易长出来的麦子,留着吧。若是不幸再遇到靺鞨人来袭,再抢收也不迟。” 实在是舍不得啊!这些都是秋来百姓们能够填饱肚子的希望,也是国家能够慢慢经济回温、步入正轨的希望。 第298章 此时,凤栖撇着嘴对身后的高云桐:“喂,要不要发把锄头给你除除草?” 身后那人,虽然穿着半旧的战袍,油皮的战靴,腰间挂的还是刀与弓,但看到这些绿油油的麦子,也就像老农似的,满脸绽开笑意,弯下腰忍不住抚摸,看到杂草,忍不住拔.掉,见到青虫,忍不住捉掉。 听见她嘲弄他,高云桐直起身,笑道:“真的,我这习惯,看到这田地,还真想干干活,舒泰舒泰身子骨。亭卿,这土地,可是我们的根本。”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未经稼穑之艰的凤栖只是在书中看到过这些道理,此刻走在田垄上坑坑洼洼的,正不耐烦,嘟着嘴说:“我知道,但‘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我们现在是去上山查看新修的工事,看新挖的沟渠靺鞨人就驻扎在黄河边,幹不思被你打退了,不意味着他们就被你打怕了,就再也不敢来进犯了!我看,他们虎视眈眈的,就在找机会打汴梁第二回 呢!” 高云桐恋恋不舍地看看农田,说:“我知道,要保住咱们的土地,得先把豺狼打出去。” 随着她轻快的步伐一路往山路上行走,边走边说:“哎,我平生第一愿望是做个像范文正公一样的直臣能臣,一肚皮的书,用在造福家国天下、万民百姓上,可惜被太学逐出,永不叙用,希望就破灭了;我打算离开京城的时候,平生的第二愿望就是回老家阳羡,做个躬耕的老农,虽然没办法报国,但也能做个‘处江湖之远’、自食其力的人,结果那回就是第一次遇上你的车驾,为了找出斥候,保护你这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结果被刺上金印、发配充军,第二个愿望也破灭了。” 凤栖嗤之以鼻:“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你两个愿望要是不破灭,你能当上义军的统领?你能数次大破靺鞨的部队?你能……你能娶那么好的一个妻子?” 自吹自擂,鼻孔朝天,而捉弄他的笑意也掩不住了。 他几步上前和她在窄窄的田垄上并排,不能不凑得极近,肩贴着肩,胳膊靠着胳膊,随后他垂头,鼻尖贴到她的耳朵,低声说:“你怎么说得那么对!我有个礼物,本想再等一等送给你,现在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给了你罢。” “什么鬼东西?” 他右手虚握着,伸到她面前,猛地张开,里面是一只碧绿的青虫,又肥又胖,还一蠕一蠕的。 凤栖一声尖叫,差点掉到田垄旁边的泥巴田里。 高云桐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她。然后恶作剧得逞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幼稚!”凤栖气得脸通红,一甩手道,“别拿摸过虫的脏手碰我。” 他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小心窥探着她还生气不生气了。 凤栖其实一会儿就不生气了。 这男人大部分时候都很“端着”,要做个带领义军的将军,要做个说服大众的领袖,要天天考量很多很多事。这是他的责任,也是她的,但这些责任使得他们俩更像是合作的战友,除了床榻上背人之处可以情意绵绵,其他时候都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难得看他少年郎似的淘气模样,心里竟怦然而动,觉得比他其他时候都更可爱。 她终于放慢了脚步,想回头给他点好脸色,毕竟她这面孔,稍有点娇滴滴的模样出来,没有男人不拜倒的。 但甫一回头,看到远远跟在后面的还有些随着前来的士兵,个个一脸窃笑,交头接耳,大概在看“戏”一对郎才女貌的鸳侣,打情骂俏的样子当然比戏台上演的要生动有趣多了,光棍们看完,回去不知道要做多少白日梦。 凤栖的笑容便生生地憋住了,还是娇蛮地横了他一眼。 他们到了山顶上,往远处看,一道道的沟渠原是本朝开国的时候挖的,可以阻绝马匹冲锋,防止当时北方最强盛的北卢的进犯。后来两国签订合约,南梁赠送岁币,再开贸易,北卢便没有进犯,和平了百余年,这些沟渠也渐渐填满了泥土,起不到防范的作用了。而居安日久的北卢,也在得到岁币、不愁衣食的情况下,慢慢失去了奋进的勇气,北卢的帝王贵族们醉生梦死,渐渐也失去彪悍的战斗力。 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 于北卢、于南梁,都是如此。 如今这些纵横交错的沟渠重新被疏浚,就如同河东河北山野间的义军,人数虽然不多,但一点点蚁聚起来,便是偌大的力量。 两个人在山顶极目开阔,心情也开阔起来。 高云桐觑见士兵们各个分布在山腰、山脚各处,便悄然探手,握住了凤栖的手。凤栖娇作地扭了扭手腕,但随着他稍一用力,便也驯顺地被他握牢,手背上覆着他的暖意,心里也暖暖的了。 凤栖问他:“靺鞨一直按兵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咱们有没有新消息?若是靺鞨真的内部虚弱,不妨出动出击,攻其不备。” 高云桐说:“派出的斥候递来的消息,靺鞨的太子和冀王好像没有内讧的迹象,不过现在一个驻东,一个驻西,时不时互通来往,则都是由一个勃极烈监军一般。” “娉娉那里有没有新消息?” 高云桐脸色有些暗:“没有。” 他缓缓地摇摇头:“有好一阵没有她的消息了!曹将军派骑兵偷袭幹不思的事,我后来才知道,阻止也晚了,最怕就是幹不思实则是在下套,那么娉娉就危险了。” 凤栖便也有些失色:“能不能打探到她的消息?” 他又摇摇头:“她一直深入敌营,是温凌的枕边人,别说我们这方的斥候,只怕除却温凌的亲兵,也极少有能见到她一面的人。消息大部分都是她单方面传给我们,我们的消息都无法到她手里。” 他不由叹口气:“她这样子的艰难,简直不可想象!” “所以,谁说只有贞洁烈妇才是好女子。”凤栖亦太息道,“奇优名倡中,从来不乏真君子、真列女。可惜,都很少能让世人看到。” 谈了一会儿,又聊到接下来的策略。靺鞨蜷缩不进攻,也不算坏事。他们没有那么长的补给线,所以军需大多从河东河北百姓处掠夺,少不得竭泽而渔,所以已经是怨声载道,两处遗民没有不憎怨的;而渔猎为生的靺鞨人,在中原看到这么多的富庶,眼也热了,心也懒了,跑马圈地自己却不会耕种,所以仰赖的还是汉人的耕种,却荒废了他们原本的渔猎本领。 “靺鞨不得民心,必不长远。其实你三伯主战不主和,我还是认可的。”高云桐说到这里,小心看了凤栖一眼,“当然,他究竟是不是这样的心思,还待再观察;你爹爹,最好也能离开京城,让他就藩去,大家都放心。” 凤栖闷闷地“嗯”了一声,说:“曹将军是已经得到好几块金牌,命他出击靺鞨,收复国土了。曹将军很为难,一则他身子骨还未恢复,二则其实全面反攻实力还是不足的,现在这位官家但知催促,却不见有一颗粮食往这里送,曹将军还得从并州经滏口陉调运粮草,更是像被扼着喉咙似的。” 在江南纸醉金迷之后,再当如今这乱世的官家,凤震只怕还是纸上谈兵的多。 高云桐只能寄望于曹铮和宋纲,说:“希望他能够听取谏言,不轻举妄动吧。我也上书给他了,提了些建议,传旨过来是大加赞赏,但是也就只是赞赏。我想要的对抗铁浮图的钩镰和长矛,却推说京里要慢慢打造,叫我们自己先想办法。” 第299章 正说着,一个斥候被带上来,递过一封插着鸟羽的信。 高云桐接过信问:“你是从河北来的?‘豆蔻’那里的消息?” 问完就知道犯傻了何娉娉那里递出的每条消息都是带血的,不可能轻轻松松拿信封装着。 那斥候摇摇头:“我是从幽州来的,是沈相公那里的消息。” “相公?”高云桐不由失笑,“已经这么重用了啊?” 斥候道:“是很得重用,靺鞨的君臣,很多对汉人的典章制度、诗词歌赋都感兴趣,当然也有深恶痛绝的,反正那位蛮酋皇帝是很看重沈相公的,官职一升再升,还说要把一个靺鞨贵族的女儿嫁给他。” 高云桐瞪眼道:“他答应了?” “暂时还没有,不过已经逼得很紧了,不知道他还能熬几天是那个靺鞨的贵女新寡思春,瞧见了他击檀板唱词曲的样子,喜欢得不行,又没什么廉耻羞臊之心,一直主动黏着他呢。” “好家伙!”高云桐摇摇头,“桃花来了,挡都挡不住!” 气氛便也随着这个八卦的消息变得轻松愉悦起来,他微笑着撕开密封的信封,抖开信纸细细看。 但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刚刚还陪着他微笑的凤栖端详到他的神色,不由有些紧张:“怎么了?幽州那里有什么不好的消息?靺鞨人打算增兵?进攻?杀我七伯?……” 高云桐摇摇头,把信纸递给她:“沈琅玕很紧张,说传来消息,有潜伏的人被发现了,幽州那里也收紧了对汉人的管辖。他要我有机会去把他在润州的父母妻儿转移到其他没人晓得的地方去。” “啊!娉娉她会不会……” 高云桐也不晓得,但不由就锁紧了眉头。 第199章 曹铮与高云桐商量军务的时候,已经不回避凤栖了,相反,还很愿意听一听她的意见。 他的腿伤还没完全好,走路时一条腿使不上力,走着便是一瘸一拐的,他吃力地亲自到装密折、密信的柜子前,打开两道锁,拿出几封函件,一一在两人面前铺平,方道:“打败了靺鞨太子一回,各处士气激昂,给我写来的信雪花儿似的,都期望我乘胜追击。嘉树”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高云桐:“现在往靺鞨驻扎的黄河边打,我们有没有胜算?” “没有。”高云桐毫无犹豫地说。 曹铮默然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停留在磁州这半个月,已经听到有人说我拥兵自重,故意不肯出兵,是想和朝廷谈条件。” 说完,自己苦笑了两声。 高云桐亦随着苦笑:“有什么好谈的条件?新君发的圣旨都是斗志昂扬的,但问他要钱、要粮、要兵,都是没有,这拖延之策,我看到第二回 了!” “但是我也失误了。”曹铮说,“当时天下俱说晋王会投敌,所以我守着并州和晋地不敢听命晋王,唯恐乱命一下,不是必须抗旨,就是必须投降,所以一直死撑着没有肯承认晋王的身份;后来吴王登基,天下俱说他是死硬主战派,用的也是宋纲老儿这样的死硬主战派,肯定是要战的,与并州守国门之策吻合,所以我就认了他官家的身份,也就不能不听命了。如今已然觉察出不对劲。” 他却是一直看着凤栖,她面无表情,无喜无怒,仿佛没有体会到曹铮语气里藏着的歉意。 而曹铮,也不好意思对一个后生晚辈直接道歉,自己岔开话题道:“官家的金字牌昨日又送到了,催我往黄河四镇去,打退靺鞨太子的驻军,保卫汴京。” 他接着又苦笑道:“我已经上奏三次了,我这腿不便于行走,也不便于骑马,破解铁浮图的也不是我的并州军,这会子贸然出击,等于是自寻死路。但圣旨就是不依,虽然是温语抚慰,希望我顾全大局,哪怕是缓缓前进,定一定南边的军心。” 凤栖感觉高云桐似乎要开口,在案桌下用力捏了他的手一把。 本来准备自告奋勇的高云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说:“虽说不应抗旨,但是如今的官家之前只在吴地就藩,并不了解北面的局势。臣等作为将帅,虽然不应该怕死,可也不应该妄自送了自己及士兵们的生命,更不能因此丧失了军事上的优势。” 他看了看若干函件,里面有圣旨的抄录件,果然催逼得很急。 “可否劝劝宋相公?”高云桐问,“讲清利弊,他应该能够理解。” “信也写了好几封了。”曹铮说,“奈何不肯听。” “我试试去汴梁劝劝宋相公吧。”高云桐说,“训练并州军的事,可以交给耿德忠。” 又讨论完其他事,回到住处,他觉察凤栖有些不高兴,抚着她劝解道:“我知道你怪我又要和你分离开,但刚刚曹将军拿出圣旨和书函的时候,我就在想,这难道不奇怪吗?” 凤栖说:“不错,是奇怪。若说他作为皇帝不知兵,应该多听将领们的意见,甚至放权,而不应该硬是瞎指挥。不过……” 高云桐说:“我信得过宋相公。” 凤栖便不做声,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高云桐解释道:“如果确实是不知兵,我可以通过宋相公来提醒一提醒。如果……是其他原因。”他垂下头思忖了片刻:“我得先了然,才能想好后面怎么做。” 他又抬起头,目光坚毅:“我欲做大梁的忠臣,但不是为忠于凤姓,而是要为河东河北的百姓们打算,数百万人口,已经在靺鞨手下遭了罪了,不能在继续遭下去。” 凤栖看起来不高兴,但没有丝毫犹豫就说:“行,你去吧。” 高云桐倒有些不习惯,磕巴了一下才说:“我尽早回来,你放心就是。” 凤栖微微一笑:“这样的乱世,没法放心。可没法放心,也不能在这里干等着。你万事小心,特别要当心我三伯的笑面孔笑里藏刀,他最擅长。” 他沉沉点头,看着凤栖。倒是先说要走的这个人,先产生了不舍。 “我晓得,我已经被笑里藏刀的人坑了一回,不会有第二回 。” 凤栖又说:“找个机会见见我爹爹。” “嗯。”他立刻答应,“有机会我把爹爹带出汴京去。” “这怕是很难。”凤栖依旧很冷静理性的模样,但转而擦了擦眼角,“帮我看看我爹爹还好不好,若有机会,要问问他为什么轻率退位,我总觉得里面有原因。带出京估计不容易,但你叫他一定要学会装傻充愣,多谈兄弟亲情,尽力自保。” 他的手指上来帮她揩眼泪,揩掉一颗,另一颗又涌出来。 她的眼睛却始终睁得圆圆的,乌珠反射着亮光,看不到一点蒙昧, 他的手指很快湿漉漉的,心里似乎也湿漉漉的,只能把她拥在怀里。 凤栖在他胸膛前“呜呜”地低声抽泣,好久才说:“我不哭了,要和你一道做儿女英雄,不应该这样脆弱……” “你一点都不脆弱。”他吻她的鬓角,看她颤动的碎发丝,“你是我见过的最稳健强悍的小娘子,我天天都担心自己配不上你。原来担心身份地位,现在担心我不如你……” 他笑起来,凤栖也啜泣着笑起来。 “曹将军可能要扛不住了。”高云桐说,“我看他那里罗列着的金字牌,若是再不奉圣旨出兵,就可以打入‘叛国’一条罪名了。耿大哥的义军,你敢不敢指挥?” 第300章 凤栖惊诧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我?” 高云桐说:“嗯,你。你可以的。” 他又说:“曹将军现在谈事儿都特意叫你去,说不定那天他有不测,会考虑把并州军也交给你呢。平阳昭公主不就是以女子而将兵?并不需要你亲自上阵舞刀弄枪,会骑马,会指挥战阵,就可以。” 凤栖又有些失色:“难道他不是首先考虑把人交给你么?” 高云桐说:“可是去汴梁探一探,只能是我。你去,万一给他一索子捆了送给温凌怎么办?” “他要是一索子把你捆了送给温凌怎么办?” 高云桐笑起来:“他没有明着投降之前,还不得不顾忌舆论和清议。他把河东义军的领袖统帅送给了靺鞨,简直比北狩的官家直接跪地投降还要龌龊他将来不想坐稳位置么?” “可那他要是” 凤栖说了半截,被高云桐捂住了嘴,他温和地对她笑着:“我总得赌一赌命。” 凤栖泪水滚滚落下来,刚刚还大义凛然地要做“英雄儿女”的她,现在急得用手捶他的胸口,用脑袋撞他的下巴:“不许赌命!不许!” 高云桐无需多言,轻柔又有力地箍住她的双臂,低头侧吻她的脸颊,说:“有你在河北带着义军,我就不怕赌。” 他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然后开始解衣。 这是带着泪与笑的缠绵。 极尽温柔,又暗怀隐忧,随着流水潺潺,群星飞舞,凤栖的指爪死死地掐着他的肩背,在他皮肤上掐出一个个小月牙。他激越而不冲动,顿了顿笑道:“别抱我这么紧,一会儿抽身不了万一闹出麻烦。” 他们一路在战斗中走来,生怕有了孩子会耽误行程、带来累赘,所以一直用最原始的方式抽身离开,避免她不小心怀娠。对于男人会不够快意,但他从不说什么,只会在事后亲亲她,悄声问:“没‘饿’着你吧?”然后换她捶过来一粉拳。 但今天,凤栖死死地抱住他,执拗地低声说:“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他愣了愣。 凤栖挺了挺腰,脸和脖子一片粉红的霞晕。 “但要是……” “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她还是这句话,执拗地说。 高云桐笑道:“你担心我回不来,想给我们老高家留个后啊?放心,不会的,我一定回来。” 凤栖腾身咬了他一口。 这像是个信号,告知他她此刻的坚决意思。 高云桐眉轻蹙,颊边那对月牙儿却随着微苦的笑意出现了。他抚过她光如满月的额头,又摸了摸她的长睫,最后拭去她眼角垂着的一颗晶莹泪珠,缓缓说:“好吧,不知道我有没有能耐一发箭而中鹄心。” ………… 高云桐不敢耽误太久,第二天和耿德忠、曹铮交代了自己的去向,又瞥了瞥身后那位穿着鹅黄衫裙的娇柔小妻子,说:“我浑家就拜托曹将军和耿大哥了。” 耿德忠万般不舍似的:“晓得!有要事我和弟妹商量着办。她的意思就应该是高兄弟你的意思了。” 曹铮则切切嘱托了不少,最后把他叫进内室:“此去风险不下于和温凌、幹不思正面对决。汴京这位官家,实在是城府太深,叫人捉摸不透。不管怎么样,你捧着他点,有消息及时递出来,我在京有和前一位北狩的官家递私信的一些人,来往全凭密信,不通过驿站递铺往中书门下及枢密院,而是直达天听。” 他摸出一块小印章,郑重地递给高云桐:“新官家一定不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万一……你就赶紧递消息过来。他们多有正经身份,若你不便,他们也能直接给我写信。” 他目光深沉,最后说:“我其实已经不敢笃信现在这位官家了,但是抗旨的事也扛不了太久。咱们早通往来,尽早做好决策。” 第200章 高云桐从洛阳折转,来到汴梁,一路上听见各处百姓都对朝廷收复河山充满期待,自然对新的皇帝凤震也充满期待。 他是新君亲自诏谕,封赠的游骑将军,所以进京时并无拦阻,但觉汴梁四处好像布防并不严谨,不由就皱了眉头。 等到宋纲府上递了名帖,里面很快就请他进去了。 然而门房一路把他带到了后院的正屋。高云桐不由裹足不前,作了一揖道:“不敢,这似乎是相公的寝卧之地,想来还有女眷。高某不敢进去。” 里面很快出来一个三十左右的丫鬟,稳重带笑地说:“是高将军吧?相公说了,身子不便,只能请将军委屈到寝卧一坐。里面是相公夫人,也是六十多的老妇,没有什么妨碍。相公还说,高将军虽然年轻,但才俊无双,即便说作通家之好不适合,说是相公的弟子辈难道不可以?” 丫鬟很会说话,随即打起屋门的帘子,示意高云桐进屋。 高云桐也只能告罪进去了。 进到里面,就知道为什么宋纲只能在寝卧里会见他了。 宋纲本来就是近古稀的年纪,这些年来奔波操劳,又不肯服输的脾气,早就把身子骨拖垮了。而且一旦垮下来,直接就卧床不起,说话时一边嘴角有点歪斜,似乎还有涎水的印子。 高云桐自己先吃了一惊,紧步上前问道:“相公这是怎么了?” 一旁头发花白的宋夫人擦擦眼角道:“前几天为调运军粮连着忙了两宿,大家都劝他不必如此拼命,他还说什么‘汴梁一群废物,洛阳缺粮他们不晓得么?!却没有人真正当回事!若是并州军和义军因为吃不上饭而输掉了仗,他们拿什么脸面去面对列祖列宗?!’回来猛喝了一盏凉茶,突然就摔倒了,要紧请郎中扎了两针,醒过来就成了这副样子。” 宋纲歪斜着嘴骂他老婆:“你懂什么?我又没事,过两天喝了药自然就好了。” 这情形只怕是“小中风”,运气好是能恢复,但若还是操心劳累,很有可能发展为大中风,到时候重的殒命,轻的也是偏瘫失语一类。 高云桐忙端过去一盏药汁,故意笑道:“当然没事的,但老师还是要好好吃药,别惹师母生气。” 转了一个眼色给宋夫人。 宋夫人亦是个刚烈不揉沙子的性格,但丈夫此刻这副模样,也是心疼担忧的,擦了擦泪,没有和他继续杠下去。 见高云桐极有耐心地一勺一勺喂完一小碗药汁,不由欣慰道:“你老师还是宠你。我们要哄他喝这么一碗药,可不得半天工夫!肯吃药就好,接下来还要好好休息,不要随便操劳官家自有他的子孙和大臣,又不是缺了你不行!” 眼看宋纲瞪着眼、歪着嘴、挺着上半身,又要和老婆对骂起来,高云桐忙抚着他的胸口顺气,又把他嘴角挂下来的药汁擦掉,才回头笑道:“师母要饶恕小人了,我今日也要让相公劳心呢。” 宋夫人爽利地说:“没事,你和他讲,我不担心你的。我担心的是朝里那帮人,每次说是过来‘问计’,其实就是来扯皮,弄得老头子连躺床上养病都要一天生几回气,我恨不得叫家丁拿大棒把那些人打出去!” 接过高云桐擦了药汁的手绢:“弄脏了你的帕子,我给你洗掉。” 第301章 高云桐含笑目送宋夫人离开,才扭头看向宋纲,担忧地问:“老师,怎么,如今汴梁对北边战事并不很热心,是么?” 宋纲含泪点点头,嘴角一阵哆嗦,才听得他长叹一声:“各种扯皮,却不做实事。我上书官家,官家也只能手一摊,说刚刚接手晋王的烂摊子,人事还没有摆平,叫我稍安勿躁。我心里却想,北边难得打了两场胜仗,正是乘胜追击的最好时候,应该尽快把粮草、军械准备好,尽早给北边送去。不然过了夏,等到靺鞨秋草黄、马匹壮,不再害怕炎热了,又是要妥妥的苦战了。其他人不力,我只能尽自己的所能,能为你们北军多置办一点就多置办一点。” 高云桐握着宋纲颤抖的手,好半晌才说:“老师,有没有可能……不力的不是群臣,而是……” 宋纲看着他,问:“你说官家?” 高云桐咽了口唾沫,看着宋纲瞪圆的眼,好容易才说:“实话说,晋王登基的时候,我也曾查看过他处政,晋王虽然说是在战败时被城下之盟催逼上位的,但并非一味地做靺鞨的傀儡靺鞨后来对付他,也正是因为他不肯听话这一点。而当时的朝中,他很费力地清理了一番,留下在中枢任用的,都是肯战、肯干的人。为的就是卧薪尝胆,寻求反戈一击的机会。” 宋纲面色肃穆到发黑,一字一字很重地说:“高云桐,你这是背君!” 高云桐张了张嘴,终于沉痛地喊了声“老师!” 宋纲却道:“我这几十年官场生涯,难道竟不知识人之道?!九大王的纨绔懦弱天下皆知,养出来的儿子也是一般模样!在东宫时闹出了多少笑话,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鬼样子,天下皆知,是天下的笑柄啊!” 跟执拗的人说话,很难板正他的固执己见。 但高云桐还是努力尝试了一下:“但是,九大王心底是正的,废太子凤杞也是。” “那有什么用?!现在这样的时候,无能就是罪过!”宋纲脸板得死死的,“再说,如今这位官家心哪里不正?” 高云桐没有证据,只有“感觉”,可惜“感觉”不能当做证据,更无法说服宋纲。 新君凤震喊得满世界都知道他要和靺鞨开战,但实际却并无作为,只有在前线的高云桐、曹铮等人会明白这样拖延会带来的严重问题。但当不得会哭的娃儿有奶吃,会造势的人也更得民心说是“试玉需烧七日满”,这样危难存亡的时候,谁又能等? 高云桐只能道:“宋相公,前线军民在饿肚子、在吃苦,请恕我情急之下的冒犯之言。” 宋纲这才缓和过脸色,点点头说:“我能理解。你也不用着急,听说现在靺鞨并未开战,事缓则圆,可以先储备粮草,打造军械,修筑工事,准备与他们慢慢耗着。” 高云桐又道:“不知晋王如今怎样了?” 宋纲说:“加恩还住在晋王府邸里,王枢及晋王嫡长女陪同一起住,全家整整齐齐的、安安静静的。官家给的待遇也超越一般的郡王,僮仆守卫就安排了一百来人,吃食衣衫皆由宫中供给,只要晋王不生非分之想,安安生生一辈子是没问题的。” “学生……能不能去见一见他?” “你见他去做什么?” 高云桐撒了个谎:“晋王之女曾经奉给靺鞨冀王和亲,听说未能合卺就在逃亡中殒命了,冀王颇以此为大恨。现在河东传出一句传言,道是晋王女没有死,而冀王颇欲捉拿此女,学生寻思若真有此事,此女或许在冀王身边得到了什么军戎消息?所以想请教晋王。” 宋纲说:“此女倒是烈性的,但晋王出宫时搜检过,身边没有那位燕国公主的身影。我觉得区区一女,不过在冀王后院操持井臼的妇道人家,又能有什么军戎消息?” 但想了想又说:“也好,你去见一见晋王,也劝劝他看开些,兄弟之间不需要搞得如此仇雠一般。若是能从他那儿打听到燕国公主的消息就更好了。” 最后说:“晋王大约很恨我,我也顾不得他。但……你也替我说一句抱歉吧。” 站了队,就总会有对不起人的时候。 宋纲一直坚毅的面容此刻真有些微的愧疚,高云桐心想:若是我必不站凤震,将来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愧疚之时? 还在胡思乱想,突然听见宋纲说:“就在那里,你去给我取来。” 高云桐一看,宋纲侧过半边身子,吃力地伸出左手指着窗边的书案:“抽斗的钥匙在香炉边的小香屉里,中间一个抽斗,有、有我发布、发布文书的空白纸,还有、还有我的、我的私、私章。” 他说的话多了些,又说得太努力,磕磕巴巴地讲不清,急得半边脸都在哆嗦,身体一歪,似乎要栽下去了。 高云桐未免对他又生同情,扶着说:“老师,老师!你好好躺着,我来。” 宋纲用颤抖的右手努力给高云桐开了凭条,又盖上自己的私章,方吁了一口气道:“如此,你去晋王府上就可以、可以通行无阻了。不过……不过说话还是要注意。” 高云桐告辞之后,驱车前往晋王府。 还是那座安王旧宅,虽然这一年来已经修缮粉刷过,但那种说不出来的灰败破旧之感还是挥之不去,连淡淡的、不知哪里飘出来的霉味儿都萦绕不散。 因为有宋相公的字条,门口很轻易地放行了。他下马入了二门,等候王府家丁前来带路。 来的人很客气,话也不多,一路把他带到王府花厅晋王接待外客的地方。远远从窗户里看到,晋王正在案前写字,面色郁郁,胡须又白了不少。 高云桐进门,很谨慎地一个长揖:“晋王殿下。” 晋王先看了看带他进来的人,又看了看他,笑得勉强的模样,搁下笔说:“哦,有些眼生啊。” 高云桐自报家门:“卑职是河东游骑将军高云桐,晋王贵人多忘事,大概不记得卑职犯过时曾蒙大王美言,在北狩的僖宗皇帝那里救过卑职的命。” 晋王恍然:“哦哦,是你。” 自失地笑道:“小小一句话,不值当什么。你今日是回京述职?” “是。”高云桐道,“卑职在河东将兵,有些事关九大王第四个令嫒的消息,想和大王确认。” 凤霈目光陡然犀利了起来,但瞟及周围的人,犀利亦只有一瞬,只是语气有些急躁:“四郡主怎么了?” “是燕国公主。”高云桐纠正道,“官家并未撤销封号。都传燕国公主不肯从贼酋,而逃离了靺鞨冀王,是烈女行止。只是下落不明,有些问题想请教大王。” 他眸光一闪,看着凤霈时有些狡黠。 凤霈有些明白过来,绷紧的神色松乏多了,但还装着严厉的模样:“小女据说已经死了,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她的情况能从冀王那里逃脱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事,她一个弱女子,又怎能山河万里地求得活路?” “啊。吉人自有天相。”高云桐安慰着,“大王不要担心。” 凤霈说:“上茶。” 高云桐端过瓷杯,笑道:“好瓷!想是磁州出的?” 他目光中的机心十足,凤霈明白过来,点点头:“嗯,如今磁州安泰?” 第302章 “磁州安泰,卑职刚刚别过妻子冯氏,从那里来。”高云桐说,“妇孺得存所有的。” 做父亲的心定了下来,又问:“河东战事如何?” 他身边一个小厮模样的顿时一声咳嗽。 这声咳嗽,把高云桐的心提了起来。果然,晋王立刻噤声,但一脸懊恼。 第201章 高云桐当然也立刻明白:如今晋王府里全不由晋王做主,晋王虽然享受的待遇并不差,可是已经全无自由可言,百年生死哀乐皆由他人,即便是尊享着富贵荣华、锦衣玉食也没有意义。 但他今天要交谈的话题很难全部隐晦地表达,凤霈也看出了他的意思,与他闲话了几句之后突然说:“晋王妃上次得了几匹好缎子,只是花色比较娇嫩艳丽。给我那长女都嫌不够稳重,家中两个幼女也不宜,给丫鬟又嫌浪费。我思来想去,高将军的夫人应该是二十上下,正适合这些鲜艳的颜色。难得来京一趟,高将军无法陪她,就带几匹缎子回去,也表表想念的意思吧!”输赐 高云桐脸色微红,笑道:“这如何好意思?” 凤霈慈和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如今也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了!” 扭头对身边服侍的人说:“这些丝绸绢缎的,我也不大懂,现在都交由王妃收贮着,你们带他到王妃那里去挑吧。晚上吩咐厨房里多做几个菜,另叫府里唱歌弹琴最好的家伎晚宴来助兴。” 其时女子年岁大后,就不大讲求“不见外男”的规矩。 高云桐到后院中王妃所居的地方,见晋王妃周蓼头发里居然也有好些银丝夹杂着,端庄之容下是憔悴的神色。 他不由动容,而王妃却欣慰地笑起来。 “跟我来,”她说,“我身边几个丫鬟还算挺懂得颜色搭配的。” 目光如有深意。 高云桐见几个僮仆模样的都不能不在王妃正院门外退避这是彼时大家族“内外有别”的规矩。但王妃年纪大了,又能不用避讳来客,恰是个见面交谈的缝隙。 他进了门,不怎么斜视。 周蓼笑道:“放心吧,内宅我用的丫鬟养娘等等女眷,还是原来的一批他的手还没有伸到这么长。只是大王又不得不纳了几个新妾,却是宫中兄长赐下的,真是害人家女儿家!” 牢骚之意,溢于言表,也只有在这后院里才敢放肆地说。 高云桐以前听说过凤霈与周蓼关系冷淡,但此刻夫妻同患难,不能不同舟共济。果然,周蓼客气地请他落座喝茶之后,下一句便直截了当地问:“大王把你安排到我这里,想必是有什么在他那里不便于说的话?亭娘如今怎么样了?我们现在一无外面的消息,闭目塞听,宛然囚徒。” 高云桐道:“王妃放心,亭卿很好,现在在磁州,与曹铮将军一道,曹将军也很敬她。我手下的是河东的义军,直接统领的三千多人,但另有太行各处山寨的三万多人亦肯遥遥相应;河北沦陷处,我汉人百姓民不聊生的居多,被逼到遁入山林逃徭役、逃苛税、逃乱捉签军的不知凡几,很多聚啸之后,也愿意在朝廷的组织下向靺鞨一战。民心澎湃,难道不正是反攻的绝好机会么?” 他显得有些踌躇满志,接着道:“但今日北方信息不畅,听闻靺鞨有清理投降的汉官的意思;而汴梁这里亦只是催促进兵,却拖延军饷。我不得不亲临汴梁,探一探情况。” 周蓼沉吟了片刻,说:“不知你在河东可曾听说过这样一条消息:大王尚未禅位时,前任的平章事章谊之子章洛,出任靺鞨劝降我朝的使节,从河北一路走一路放言,把劝降议和的要求沿路昭告,说什么淮河以北俱割让,江南财赋半作岁币;又说什么我家大王是冀王岳丈,又是胆怯之人,只敢卖国投降,不敢反抗半分的。” 高云桐蓦然想起了,点点头:“有听说过,河东河北遗民大哗。当然,我晓得大王不至于如此。” 周蓼又问:“他当然不是这样的人!这件事的后续,你听说了么?” 高云桐摇摇头:“没有听说,后来不是……” 后来便是凤霈迫于舆论的压力,禅位给了兄长吴王凤震,自己重新当回了晋王,至今都被软禁。而凤震是强硬的主战派,大家都推测章洛当然不敢再往汴梁来自取其辱了。 周蓼冷笑道:“章洛没有来与我家大王和谈,但悄然渡过黄河,悄然谈了和议,倒是一件不少。” 高云桐便也怔住了,半晌问:“难道是……” “我二哥不是与宋相公是诗友么,听说宋相公随吴王上颍州,便也从秣陵跟了去,也是想劝劝宋相公保全九大王。我兄长曾做过朝中学士,与朝臣家的子弟大多打过交道,章洛不学无术,但和他爹爹一样善于察言观色,眉目狡黠,给我二哥很深的印象。那天他在颍州酒肆,就见到了章洛与歌伎调笑,当时一副行商装扮,正打得火热,未曾注意到我二哥。我二哥也不动声色,打听起来说这是在颍州‘贩茶’的富商。他贩了什么茶无人知晓,但吴王行营很快传言招茶商送团龙团凤的茶饼子,这么好的借口,进行营的不是章洛又是谁?” 章洛在吴王登基之前,便先乔装通问,背后原因叫人不寒而栗。 周蓼继续道:“后来我家九大王要投敌的消息便大肆传开了,他本就是得位不正的皇帝,忍辱负重的苦楚委屈又不能为外人所道。” 她吸溜了一下鼻子:“虽然,我并不后悔那时候逼着他登基那是为了大梁的社稷百姓,不能不忍辱负重,但是我也心疼他一直在这样的死胡同里,连委屈都无人可诉、无人知晓!” 高云桐连起来一想,很多地方都通顺了: 凤震嘴上喊着要和靺鞨决一死战,但训练军队、运送粮草从来不积极,就是根本不想凤霈所领的大梁打赢; 凤霈夹杂在“傀儡皇帝”“必然议和”的不利舆论和调动不了全国军队、打不了胜仗的现实压力之下,最后只能被逼退位; 温凌敢在黄河岸边磨叽,慢慢先对付他的弟弟幹不思,大概率也是因为晓得凤震登基,南梁自然会投桃报李,所以他首先要把幹不思弄倒,功劳才能归于自己。 幹不思和曹铮被指挥得团团转,胜负均在温凌掌握,正是因为作为正统的皇帝官家凤震,在其间亲自作间,向温凌透露消息,又指挥曹铮奔命,曹铮不过是棋子而已。 他脊背发寒。 原来只以为凤震靠吹牛皮来赢得人心,是个眼高手低、纸上谈兵的家伙,现在突然发现这个人的阴险果然如凤栖所说,而且是卖国求荣,阴险得毫无底线。 高云桐胸口起伏了半晌,方切齿道:“他若有一分是肯为国筹谋的,我都不至于恨到如此!” 紧握的拳头都颤抖了:“河东河北,盼望王师的百姓有多少!数万义军、十万并州军,还心心念念为他而战!” “嘉树!”周蓼声音不高,却很严厉,“忍住!天大的气,现在也要忍住!你在汴梁!在他眼皮子底下!” 高云桐深深地吸着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周蓼目中莹莹,却很坚毅,嘴角一直带着嘲谑的笑:“我与大王深谈过,他迟早是被逼退位一条路,没有第二条。既然如此,尽早禅位给他三哥,让他心满意足去,是他唯一自保的法子。和谈投降,不是九大王亲自签下的文书,他对社稷的罪过就没有那么大;及早抽身,三大王也无法进一步嫁祸给他。” 第303章 “但是手中没有丝毫权柄,不危险么?”高云桐问。 周蓼张嘴犹豫了片刻,说:“我只庆幸,我家大王之前没有做下对不起社稷百姓的事,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大过。如今这位官家虽想要他的命,但做哥哥的无辜杀弟,也是怕千秋万代的言论的。只能赌一把,赌官家还想要点名声,也赌他看不起兄弟的懦弱无能,不把他当做威胁。” 周蓼的分析有理有据,但高云桐还想到了一层,很久很久才说:“大王禅位,或可自保,但凤震嫁祸无人,和议就要僵持,或者,他主战的意思就没办法坚持下去了……唯有一个办法……” 他抬头看了看周蓼,周蓼皱眉,还没想明白。 他只能很努力地把想法说了出来,说得断断续续,不似他平日里流珠泻玉般的侃侃:“如果死战不赢,就只能签城下之盟,下罪己诏说点什么‘朕不忍社稷宗庙,更不忍百姓涂炭,唯有作此罪人,泣告天地’……” 他咬着牙笑起来。 不敢久谈,高云桐很快抱着几匹丝缎从王妃正屋出来,依然由领他进门的丫鬟送出去。 再见到晋王凤霈,他叉手道:“九大王见恕,旅次奔波辛劳,想早些回行馆休息,今日赐宴卑职愧领了,但伎乐就求免了。” 凤霈自然明白,点点头说:“如此,以后再一起听曲吧。高将军是词坛高手,若有玉田新声,还望赐作一二。” 晚宴后天空星辰淡薄。 高云桐望着天宇,最东边升起一钩新月,清光洞照人间。 他抱着缎匹,在马背上缓缓前行,心里提醒自己:虽然周蓼的这些消息能够把一切困惑都讲得通,但自己仍然不应该偏听偏信,朝中格局波诡云谲,而凤震卖国求位的说法实在太匪夷所思。消息一旦出去,他与新君就只有你死我活两条路可走;而若是因此而造成南北大乱,北地不肯服从汴梁,又将是国家的大灾祸,不啻于靺鞨来袭。 怎么处理才能寻到证据,不动声色稳步过渡对他一个从未在政治中打过滚的人来说,也太难了。 他一路沉思,不觉都走过了头。 等发觉不对,是个都巡检使喝住了他:“喂,兀那是谁?大晚上在御道上骑马乱晃?!” 他没有穿官服,看起来就是个平民,急忙下马说明:“我才回汴梁,还以为没有宵禁呢。” 都巡检使冷笑道:“都宵禁多久了!你又是多久没回汴梁了?你是何人?如今进出汴梁也是可以随意的么?” 突然手一挥,喝道:“押下说话!” 高云桐的胳膊被两个衙役擒住了,他一甩胳膊,这段日子在军中锻炼,膂力已经可以,顿时把两个衙役甩开了,其中一个还跌了个屁股蹲,捂着快要掉下来的帽子骂道:“贼攮的!敢摔你爷爷!” 高云桐不愿在这些小人物身上耗费时间,伸手去扶:“对不住,手劲控不住。您几位是府尹治下么?我是” 另一个衙役则指着他打断了才说了半截的话:“我看见了!他耳朵后面有刺上的金印!他是个贼囚!” 众人目光一凛,而高云桐未及解释。 那都巡检使退了几步护住自己,然后喊道:“快拿下!” 这下,差役们的腰刀、铁尺、木棍和皮鞭都亮了出来,腰刀在前,直指向他的头面和要害。 高云桐心里本来有些烦躁气,又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鼻子里一声冷哼,颊边月牙随之而出,扬眉道:“我是太行义军统领高云桐,官家亲封的游骑将军。” 第202章 “高云桐”这个名字,本就曾因为弹劾章谊而名动汴梁官场、文坛;又因如今指挥义军在河东的几次胜利,汴梁民众更是视他如英雄。 几个差役相互看看,而后问:“你是……那个河东抗击靺鞨的高将军?” 仍然有些惊疑:“高将军进京来了?未闻官家有郊迎?” 高云桐只能苦笑道:“我区区五品的游骑将军,没有这样的待遇。” 倒是那个都巡检使又问:“当年因上书弹劾章谊而名震天下的太学生高云桐,也是你吗?” 眼界自不相同。 高云桐点点头:“是我。所以耳后有这青印,是为当年少年狂妄的后果。” “不不!”那都巡检使不由叉手一拜,“如果弹劾章谊的是高将军,那就不是狂妄,那是敢为人所不为,敢为天下先!” 他甚至有些崇拜:“投笔从戎,而‘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我辈愿也,只是无从实现。” 高云桐道:“有一颗报国之心,就是真儒士作为。” 那都巡检使道:“今日能见着高将军,简直是卑职三生有幸!本不该耽误将军休息,不过近来官家命我们严查宵禁,谨防宵小。今日查将军的动静未免大了一些,可否请将军明日抽空到府尹衙门递帖,我们手续上也好消一消案?” 都巡检使今日想把高云桐抓进牢里蹲一夜都没有问题,现在只需他第二天去做个手续。高云桐忖度了一下,觉得自己此番入京不应该太过悄然,如果要为北伐造势,为晋王正名,自己该光明正大地拿出自己的才学和胆略在这里和新君打舆论之仗,和在河东河北与靺鞨军打刀枪之仗也差不太多。 于是他笃然点点头:“不错,我不会为难官人,明日上午来府衙拜会。请问如今府尹是?” 都巡检使道:“是官家从藩地带来的,姓钱。” 高云桐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但即便是凤震的私人,他也必须见上一见。 他重新上马,回到自己居住的公馆。公馆陈设不错,晚上还供应了一顿宵夜,让他填饱了肚子。 但孤衾难寐,脑海中涌起无数念头,是耶非耶,一时也无从探求。忽而想到凤栖,只觉得被子好像也有了温度,春夜不寒,不由把被子卷起来裹入怀里,这才茫茫睡去。 第二天,他起身后独忖了一会儿,又在公馆的小庭院里练了一组刀法、一组枪法,浑身微微出汗后,简单洗换,就赁了一辆牛车往府衙而去。 在角门递了名帖,没一会儿里面就毕恭毕敬来接待,昨日那位都巡检使像遇到了老熟人一样,挽着手把他引进去,扬声叫“点壶好茶!”接着又说:“府尹在处理事情,马上就来问候。” 高云桐倒也感念,摆手道:“不必麻烦,等府尹空了,我去拜见。” 都巡检使亲手给他捧来了茶水,道:“快了,是安置一户官员家的一家老小。老的走路都颤巍巍的艰难,小的还抱在手里吃奶,又没有兄弟帮扶,全靠官家娘子孝顺伺候老的、照顾几个小的,真是不容易。” 高云桐随口问:“官员家属进京,一路不是例由驿站招待?入京或住公馆,或直接到官人那里?怎么还劳府尹亲自照应?” 都巡检使道:“这家人太重要了,官家亲自吩咐不能出差池,府尹岂敢不放在心上?就是因为男人不在京里,所以一家人六神无主,一个官家娘子再能干,也管不了太多外场的事,只能全靠府尹吩咐细节。” “当官的男人不在京,何必把一家子接到京里来?要么随任迁徙,要么在老家等候,为什么偏生要进京?还是这样艰难的一家子,老的身体不便,小的还在哺乳,而且还不止一个小的吧?旅途劳累,简直不敢想象!” 第304章 “官家一定吩咐,谁有办法?” 高云桐越发觉得疑惑,但这本不是他应该管的事,所以没有深入地问下去,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其他。 他也颇谨慎,不多言语机要的事,倒是这个都巡检使健谈而无甚防备,把京里现在的情况都与他说:比如汴梁自开国之后,几乎都是没有宵禁的,但自这位官家上台,便强令宵禁了;又比如汴梁的官员替换不少,大多是新官家的私人,但他原是藩王,也没有多少私人,府里的阿猫阿狗都当了官了,汴梁中枢的不少位置也依然还空着,所以原来的官员也还任用了大半;又讲如今的民心,别说河东河北盼望王师,就是汴京的百姓,自打城破后被靺鞨一顿劫掠,深知国家兵马强盛的必要,也支持和靺鞨决一死战,倒是朝臣还有些不以为然的,但舆论滚滚,也不敢多说什么;…… 正聊得入港,突然听见门帘响动,一个小厮弓着身子揭开帘子,新汴梁府尹进门来爽朗笑道:“这位就是高将军了?” 高云桐起身,叉手为礼:“不敢不敢,卑职见过钱府尹。” 这位钱府尹长得浓眉大眼,笑意融融,打量了高云桐几眼道:“原来高将军这么年轻!” 口音是吴地的,想必也是凤震安插在这样要紧的位置上。 彼此相互客气了几句,钱府尹也大谈了一番对高云桐、曹铮和北方抗击靺鞨的军民的赞许,又大谈了一番当今圣上如何支持议战,愿用举国之力进行北伐,收复故土。 讲得激动之时,外面那个小厮悄悄进门,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钱府尹脸色一变,那和善的笑意瞬间消失,又瞬间回来,道:“你和沈夫人说,如今困难肯定有的,她舅姑身子骨不好,我想办法替她找郎中吧,实在不行,看看能不能说得动御医给她舅姑诊诊脉但也就那么多了,她想要回润州肯定是不能够的,官家让她千里迢迢回来,肯定不是来京里看看就再回去的。去吧。” 钱府尹转脸见高云桐正在注目他的小厮,仿佛若有所思,他便笑道:“高将军不用担忧,小事而已。一个官员的妻子父母到京,闲事极多,我不能不敷衍着。” 高云桐笑了笑:“她是润州人啊?丈夫不在京么?” 钱府尹道:“润州人,没随着丈夫就任,如今生离死别,也是官家仁厚,念及她丈夫被掠夺北上,不知在靺鞨的占领区里是死是活,所以召她全家入京,一旦有她丈夫的消息就可以尽早通知她。” 高云桐笑着拱手点头:“官家圣明!” 心里咬牙,忍着不露出来,对自己暗暗道:高云桐,你这狂狷之病不能再犯了!丈母娘的嘱咐还是应当记牢的,该忍的必须要忍。 钱府尹又问:“高将军入京多久了?怎么不觐见官家?” 高云桐道:“也刚刚到京呢。求见官家的奏书已经上了,官家或许繁忙,尚无回音,只能在京里逛逛古书肆打发时间。所以昨晚弄晚了,叫您见笑了。” 钱府尹笑道:“古书肆关门挺早的,不过教坊里会有些私窠子不顾宵禁,悄悄开着,寻思着能收官税、卖官酒,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很禁,爱那一口的也不少。” 都巡检使凑趣道:“高将军是投笔从戎的,原来可是汴梁有名的才子!” “哦哦哦!”钱府尹一阵爽朗的笑声,却有些猥琐感。 高云桐心道:这水泼下来虽然不够干净,但浑水藏身倒也不妨。自己何必这么干净? 于是赧然地应和着也笑。 钱府尹会了高云桐一阵,自感对他已经心里有数了,陪喝了一盏茶就拱手道:“高将军见恕,我那里还有些烦心事,只能先行告辞一下,您再坐着喝两盏茶,觐见的文书我让宫里熟识的大珰帮着催一催,官家能早日见你,你也好了了心事。失陪,失陪。” 高云桐起身送了他出门,回身又说两句闲话,才向都巡检使问道:“那官员家姓沈啊?我老家阳羡,离润州倒不远呢。” 都巡检使劝道:“哪怕是老乡,还是少管人家的闲事。” 顿了顿,大概是找了个合理的解释:“虽然是官人,家里没有却没个成年男人,全靠女人家忙里忙外,可毕竟男女有别,还是要当心流言蜚语的。” 高云桐道:“那,能不能告诉我沈家人住在哪里,我叫人送点白米和菜肉过去,表表心意。” 都巡检使不疑有他,倒真把他当可信赖的人,立时就答应了,写了个地址给高云桐。 高云桐销了案,看了看手中的地址,立刻吩咐牛车把他送到地方去。 那里也是一处公馆,但门面窄小,门房一脸不耐烦,跷着脚坐在门口发呆。 高云桐不敢贸然上前,等了一会儿听见里面女人的声音:“大哥儿,你去门外街市上看看,有没有新鲜的蔬菜和豆腐,昨日官中送来的实在没法吃,还是自己买吧。” 稍倾,里面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年,眉目里果然像。小少年数了数手里的大子儿,哼着歌儿一蹦一跳地往里坊外而去。 高云桐下了牛车,吩咐御夫不要离开,自己跟了上去。 少年手中的钱不太多,所以在街市上有些犹豫,买了一方豆腐,又去问蔬菜的价格,问到贵的,小大人似的摇摇头:“太贵了!” 而商贩则道:“小娃儿恁的精明!汴梁的物价就是这么贵呢,大难之后更是贵,不买,你只有喝西北风去。” 少年板着脸,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一会儿停在一家烧饼铺子前,吸着烤香的胡麻的味道,也吸溜着口水。 高云桐上前,在少年背后喊:“沈瓒是吗?” 少年吃惊地回头:“我认得你吗?” 高云桐笑道:“你不认得我,但你爹爹和我是好朋友。你是琅玕的长子,壬午年四月出生的,你爹爹那时候刚刚到京做部曹,高兴得要命,亲笔写了‘瓒’字为名寄回润州老家,作为你的大名。你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分别叫沈琳和沈珺,新得的那个小的” 他抱歉地笑笑:“只知道你爹爹很期待呢,但不忍你娘亲千里奔波进京生产,准备忙过一阵,大假时就回润州去看望。哪晓得还没见上一面,就……” 他突然也不忍心说了。 沈素节一直念着这个孩子,不知是男是女,不知顺利不顺利,一直唠唠叨叨的。没等休沐回老家看望,汴梁被破,他被掳。 现在虽然还活着,忍辱负重在靺鞨为官,悄悄把信息递到高云桐这里,为义军和官军胜利决策做出了很多贡献。但他如今无法回家,无法见到父母妻儿,无法见到嗷嗷待哺的最小儿。而且这一分别尚不知要到何时结束,甚至不知他还有没有生入汴梁的机会。 高云桐不觉眼眶发酸,蹲下来对那孩子说:“我给你买些汴梁有名的酱肉,夹在这胡麻烧饼里会特别好吃。” 那少年却很警惕,看了看说:“不用了,我不爱吃肉,也不爱吃胡麻烧饼。娘说:青菜豆腐保平安。” 然而又一炉烧饼出炉,他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 高云桐说:“好,你去买青菜豆腐,回去后悄悄和你娘说:琅玕的好兄弟姓高的,从河东回汴京,前来拜会伯父伯母和嫂氏。悄悄说,告诉她:我在一旁的明月楼三楼雅间等候。” 第305章 不知道沈素节的妻子有没有胆量摒弃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俗,前来见上一面? 第203章 高云桐在明月楼等了好久,面前一壶热酒渐渐转凉,最后入口冰冷,宛如他的心情。 但突然听见门响,店小二揭开帘子,道:“高官人,沈娘子来了。” 高云桐急忙起身,不肯直视,而是躬身行了个大礼。 门帘放下,门关上,转而店小二的脚步声也橐橐地下了楼,离得远了。 他听见陌生的女声:“是……高嘉树公子么?” 他把头垂得更低:“是,正是学生。” 女子淡淡地笑声音:“不敢不敢,常听夫君说过您,深明大义,颇叫人感佩。您在妾的面前可不是学生。” “高某与沈府尹算是忘年之交,但亦算是师友。”高云桐作着长揖,“多谢恭人今日肯来。” 一番礼数之后,沈素节的妻子倒很大方落落地坐在离高云桐较远的一张圈椅上,声音有些疲惫:“我家琅玕在书信里不止一次地提到过您,所以今日听见小儿说,我心里虽然有些打鼓,想想还是来了。琅玕不在京城,他们却非把我一家子弄到京城来,先是哄着说让我举家团圆,后来我们才知道被骗了。其实琅玕先也有家信来,但送的是蜡丸,家中小子不知道打开的法子,用油灯灼后,打开绢布上的字全都花了,所以我真真是两眼一抹黑,又是没脚蟹一只,只能任着人哄骗摆布。” 她虽带着温和的笑意,说到这儿,到底还是掏出手绢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舅姑年岁大了,旅途奔波两次实在受累不起,几个小的又毕竟还是孩子,所以如今我不上不下吊在京师,也不知道怎么办。听闻过高公子的大名,今日我自己窘迫,只能有求于公子了。” 高云桐问道:“是谁派人来接你们全家入京的?大约是什么时候的事?” 沈恭人想了想说:“就是一个月前吧,说是我夫君的上司。我本来在润州听说北边打了胜仗,也跟着欢欣鼓舞,以为汴梁安全后就可以和夫君团圆了。所以一听说他来接全家入京,就没有多想。” 又盯着高云桐问:“你是不是知道我丈夫的去向?你能不能告诉他如今是生是死?人又在哪里?你实话告诉我就行,我自到京而看不见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高云桐暗暗算了一下时间,这差不多是他打赢幹不思的时候,靺鞨传出了“汉人中有细作”这样的话,沈素节的蜡丸密信来得顿时就稀少了,何娉娉干脆就没有了音信。听说靺鞨人加强了对北地汉人的盘查哪怕是沈素节这样已经在靺鞨当了官,得到靺鞨皇帝宠信的人。 沈素节那里遭到严查,而汴梁这里又莫名其妙把他的家人接来,当高云桐晓得了凤震的阴暗,就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位官家的企图。 高云桐沉声道:“沈恭人,尊夫在汴梁城破、官家与宫人一起被俘的时候,也没有能逃脱被掠的大难。但他还活着,现在在靺鞨析津府做官,据说很得靺鞨皇帝的信任。” “苍天!”沈恭人一时变化了几种脸色,一时是羞愧难当,一时又是激愤无言,最后捂住脸,“他怎么可以这样!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他日后怎么有脸见他的父母、他的子女、他的乡亲、他的祖先?!” 高云桐连忙劝慰道:“恭人理解错了,沈府尹并没有叛国,相反,他正在析津府做着对我们大梁最重要的事。” 沈恭人这才抬起头,疑惑地问:“他在……在做什么?” 高云桐说:“河东军几次获胜,少不了对靺鞨前锋军情况的了如指掌。琅玕兄身在曹营心在汉心在汉,悄悄透出了不少消息,所以说居功至伟。而他受的委屈,我更是感佩无比,却不敢对外人说,亦暂时无法亲口对他说。” 他深深一躬:“只能先向恭人表示谢意!” 沈恭人忙偏身避礼,眼圈却红了,含泪笑道:“如此,他也对得起家国了。” “但是,恕我说句不得当的话,汴梁这里对您全家此请,比鸿门宴还要不怀好意。”高云桐道,“无论朝廷知不知道琅玕兄的身份,这样子的惺惺作态,总让我感觉不合常理。恭人见恕,我觉得您和全家人还是想办法回去的好。” 沈恭人犹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只有老家润州好去,然而那难道不是官家所辖的领土?若是他要捉拿我们,我们也无处可逃啊?” 高云桐思忖了一会儿:“‘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沈恭人还是宁可在京城外的好,天下之大,总有地方可以存身。” 沈恭人撮牙花子思考着,半晌不发言。 高云桐看出她有为难之意,而自己的见解毕竟毫无依据,确实难以服人。所以也只能说:“请恭人先考虑吧。我把客栈的地址写给您,但书信或人的往来请恭人多加小心。” 沈恭人又是敛衽下拜:“如此多谢高公子体谅!实在是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穷家富路上要考虑的事太多太多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免不得左右为难,须容我再考虑。想明白了,会小心与高公子详说。” 说不服沈氏,又不能不体谅,高云桐心中烦闷,回到自己所住的客栈门外,却见一个内官执着玉麈正在门口眺望。那内官见到他,顿时把不耐烦换作了笑面孔:“是高将军么?” 高云桐心里一跳:“中贵人是?” 那内官笑道:“官家今日才听说高将军回到了汴梁,左右问提塘官是否看到高将军觐见的上表,却都说没有,想来是那些不长进的又出了纰漏哪有外官回京,不先觐见官家的?今日特意叫奴来看一看是不是高将军回来了,官家一直想念将军,也急切想知道北面的局势如何,义军和并州军的情况如何呢!” 高云桐心里一紧:他这番回京,先悄悄去见了宋纲,又去了晋王府,再约见了沈素节的妻子,而没有递书觐见皇帝,从礼法上来说确实是不合适的。 不知道皇帝凤震已经知道了多少,他此刻只能装傻充愣,说得半真半假:“投递给官家的上书已经写了呢,只是臣初回汴京,知道官家接见不易,所以去拜望了几位旧友。” 那内官似笑不笑地说:“先拜友去了啊?这其实并不合规矩呢。” 高云桐只能道:“中贵人见恕。下官是半路当这个将军的,实在不谙朝廷的规矩,等官家接见时,定当向官家当面请罪。” 他想了一夜,暂时还不能与官家闹翻,不仅为自己,也为晋王、沈氏等其他人。 第二天,他天不亮就去了宫城,按着规矩递上书求见官家,因着职品低,又是武将,没有资格参与朝会,所以在群臣等候的文德殿外值廊坐候。 这日不是朔望,没有大朝,参加朝会的群臣和各部的官员吏员在文德殿值廊里翘腿而坐,喝茶吹水,等候着大臣们的朝会结束,下来给各部传达任务,或由皇帝在侧殿转对、轮对、引见1等。 高云桐喝了半杯茶,冷眼打量着来往的人色,他以往在太学读书,偶尔有跟随大臣参与经筵的,对朝臣略识得一二,很快就认出了有几个原就是朝臣,侥幸躲过了靺鞨对汴梁的大劫,如今又披上衣冠继续在朝了。 第306章 倒是昨晚那位内官,来值廊传旨时恰看见他,于是完成自己的事情之后,特为到高云桐身边笑着问候:“高将军,今日递书求见了?官家下朝会之后估计很快要召对呢。” 他说完就匆匆去了,而旁边一道等候的几个官员对他注目了一会儿,终于有上前打招呼的:“您就是在河东率领义军打败靺鞨太子的高嘉树高将军?” 高云桐矜持笑道:“正是在下。” 围过来好几个人和他见礼:“久仰高将军大名!今日在此见到!” 还有那几个本来就在汴梁任官的,更好套近乎:“高将军真是太不容易了!投笔从戎,和班定远(班超)一样身立奇功啊!” “可不是!高将军高风亮节,某早有耳闻!当年弹劾章谊那叛贼人都畏惧他手掌平章事的权柄,又是前一位官家的佞幸之臣,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唯有高将军当年以太学生的身份弹劾他,真正是钢筋铁骨!” 高云桐笑了一会儿,顺着意道:“可不,章谊的混蛋行径,当时有几个人敢直言?也就是我后生小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罢了!” “高将军今日回京陛见?” “河东局势究竟如何呢?” …… 高云桐从容道:“河东局势现在极其关键,因为往来书信都要绕道洛阳,实在等不及,所以高某亲来汴梁向官家汇报。现在与靺鞨胶着,实在是一招胜而全局可定,但也是一招败而全局溃。” 他不疾不徐说着,河东现在的局面、义军的长进、并州的坚守、靺鞨的内斗、遗民的盼望、民心的向背……所闻者时而咋舌,时而点头,时而叹息,时而掩涕,他周围的人越围越多。 凤震散了朝会,到侧殿喝了一盏“团龙”,花白的胡须翕动了两下,漫不经心问身边的宠宦:“那高云桐果然来了?” “来了。不过……”欲言又止的。 凤震斜眸道:“怎么?” “官家晾着他,他却并未见畏惧。”那宦官道,“这会儿和一群官员聊得入港,大家都被他的话题吸引了。” 凤震问:“他聊些什么?” “聊得可多。刚刚奴去听,正在讲河东的民心,说遗民们盼望王师北定中原,收复山河,盼得可苦!” 凤震冷哼一声:“谁不想北定中原、收复山河!但对手是什么样的人?靺鞨军队‘掳人如虎,使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两国交战这几年,百姓流离,创痛剧深,七哥及后妃帝姬被掳北方苦寒之地,直是我做兄长的心中至惨至痛之事!然而群臣与愚民哪里懂得其中的艰难!他们以为喊一句‘打’,就一定能打赢了么?铁浮图和拐子马横行四处,连如此强悍的北卢都不敌投降,我朝多年未战,哪里是他的对手!” 他悠悠啜了一口茶汤:“所以,不能听信愚民和宋纲那些固执蠢材的意思。要先谋汴梁、洛阳、并州之保全,再进而谋河东河北,即便划河而治,也是古来早有的定数。倘犹能以和议而结束战事,如当年发岁币于北卢,保百年之平安,岂不妙哉?如此,则国家之存亡方可保!2” 那宠宦躬身道了声“是”,但紧跟着又支支吾吾的:“但听那高云桐的意思……” 凤震一副乾纲在握的表情:“他亦是宋纲一路货色。他要折腾就让他折腾,正好也为朕做个遮掩,与靺鞨和议也可缓缓推进,还多些谈判的筹码。” “他这会子和朝臣们大概在大谈用兵用人之道呢,特别是说什么不拘一格,说什么民心可用。那些个蠢材也应和得高兴,纷纷说要上奏朝廷,及早给河东运粮运军械,说要和靺鞨下战书坚不退让,还说……晋王无过于朝廷,为靺鞨布下疑局,安排间谍,都是居功至伟,只是无人而知,应该给他翻案。” 凤震脸色开始变得阴晴不定。但他定力极好,慢慢地品着茶,慢慢地说:“这家伙,确实凭一张嘴,是张仪苏秦之流的搅屎棍。容他再活几天,容他胡言乱语,只注意叫人记下他每一句僭越的话,每一句为凤霈等人说情的话这些将来就都是他的罪证!现在应和他的那些人,将来看他自身难保了,绝不会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他求情的,你信不信?!” “怎么不信!官家圣明!”侍宦老公鸭般尖锐、兴奋的声音回响在侧殿里。 第204章 高云桐很快蒙凤震召见。 皇帝拉七杂八地问了好多话题,譬如北方的局势,义军的战术,曹铮的可信与否……又问了些私话,譬如高云桐的妻子是否在曹铮那里,他的父母又在何处…… 高云桐整体是坦荡的,北方的局势、义军的战术不怕与人言,对付铁浮图的法子他也很认真讲了,最后说:“铁浮图和拐子马并非无敌是人是马就会有漏洞,铁浮图怕穿凿、怕捶击,只要训练得当,一样可以布好小阵,将其一个一个击毙。靺鞨原是穷国,不过仗着这几年胜仗打得多,劫掠了不少,所以铁浮图的规模也越来越大,但毕竟还是有限的,击溃铁浮图,靺鞨的军心就散了;而他们如今亦在内讧,不如先前为了报仇而团结一心;又是贪图我国的土地,鲠着根本咽不下去,百姓无有肯真正服从的。臣以为靺鞨不足惧。” 他抬眼直视着皇帝。 如果凤震愿意摒除恐惧,像他自己演的那样肯向敌国一战,高云桐还是愿意为了国家内部不再动荡而听命于他。 皇帝坐在须弥座上,与站着的大臣基本是平视角度,此刻却感觉有些压迫。 他微微一笑道:“你说得不错,能打赢怎么会不打?不过曹铮么……” 他故意咂咂嘴,叹口气:“他是朕七哥的心腹,现在七哥被俘,倒不知他是什么心态?” 高云桐道:“以臣的观察,曹将军是实心为国的忠荩之臣。” 凤震呵呵笑道:“小伙子,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高云桐在心里把这句话璧还,当然不至于傻到当面与凤震顶撞,只是低了头说:“臣确实看不出来。” 凤震道:“曹铮对朕的七哥忠荩,这是没的说的,但如今朝廷急需与靺鞨决一死战,收复国土,拯遗民于水火,可朕五次三番地发金牌给曹铮,他却总是慢悠悠的,叫人不得不有‘玩兵养寇’的想法啊。” 高云桐终于忍不住要为曹铮辩驳:“如今臣等虽打了两场胜仗,但事实上实力仍不逮及。所以‘决一死战’若不能胜,把骁勇的并州军和学了新阵法的太行义军都折损了,接下来朝廷更难与靺鞨抗衡。” 凤震眼匝眯了眯,笑道:“当然不是要折损。现在是要乘胜追击嘛。” 高云桐道:“是,臣也想乘胜追击,但少些兵力,更少些军械和粮草。臣此番到汴梁觐见陛下,就是想向官家讨要这些,充实并州军,也充实义军,等到时机成熟,自然可以和靺鞨决一死战了。” 凤震心里狠狠地“哼”了一声,但他城府极深,却是笑道:“本就应该的,朕早就命三司六部筹备供给河东的军饷了,并州军和义军加起来就几万人,确实不如靺鞨,朕也想拿出些禁军前往增援,你看如何?” 高云桐玩心思比老狐狸还是嫩些,觉得凤震居然答应得如此爽快,倒不由又怀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也是因为君子小人各自度人都是以自己的立场来想,所以君子往往不会想象出人会坏到何种程度的缘故。 第307章 他抬脸笑道:“那可就太好了!臣与曹将军,若有充足粮饷,士气定会大涨,也能发动更多的河东河北壮士充实军伍。若是训练有素的禁军也肯前来增援,只要照臣的阵势练上几个月,对付铁浮图一定更是碾压般的胜券在握了。多谢官家!” 凤震哈哈大笑:“高将军这是为朕的江山,是朕要谢你才对!” 他又似无意般问道:“你和晋王关系甚好?” 高云桐心中一紧,不过知道晋王处于凤震的严密监视之中,每天去了谁肯定都会有人汇报给皇帝,他只能半真半假地道:“回禀官家,‘关系甚好’可说不上,只是受人之托,去劝他敬服官家,亦自己宽心罢了。” “受谁之托?”没等高云桐回答,凤震已经自己哈哈笑道,“朕想到了,必然是宋相!他总说觉得令七哥禅位是对他不起,又是没有办法。依朕说,没办法是真,对不起他可不至于!” 又说:“宋纲啊,就是心太软,朝廷之中,除了朕之外,就他有权开条子准许人进入晋王的府邸了。” 此刻高云桐不敢撒谎凤震头脑清楚,说不定已经都查过了。他只能低头讪笑:“官家英明,臣不敢隐瞒,确实如此。” 他不免有些紧张,他进京后先拜会了知枢密院事,而不是皇帝,从礼数上说确是大谬。 但凤震显得很宽厚般浑不在意:“唉,可惜宋相如今身子骨这样,朕也心疼万分。” 仿佛提到就想到了似的,扭头对自己身边的宦官道:“给宋相送一支人参去,还有一锅御厨炖的老母鸡汤,让他好好补养身子。” 等高云桐告退之后,凤震脸上温善的笑意才立马褪尽了,眼袋微微抽搐,对左右道:“唤太子来!” 太子凤杭一进门就感觉到父亲的怒气,他敛着声音问道:“爹爹……何事这样生气?” 凤震道:“我年岁已经大了,如今想要这片江山,也都是为了你。” “是。”凤杭越发弓了腰,“儿臣知道爹爹的一片苦心,也不敢不每日惕厉。” 凤震方道:“如今朝野人心浮动,只怕那瘫了的宋纲也有异心。” “啊?” 凤震说:“他一直是以我的恩人自居,好像我堂堂吴王是因为他的扶助才有资格当上皇帝,所以在国策上一直对我指手画脚、喋喋不休,甚至是要以枢密院而揽三司职权。好不容易把他累瘫了,哪晓得不安分!这次高云桐入京,估计就是他弄过来的,所以高云桐不思量面见君上,而是先私下去拜访他!” “我怎么知道的呢?”他自问自答,“因为宋纲不甘在一棵树上吊死,眼见我现在不怎么肯事事听从于他了,便又开始动你七叔的脑筋,大概想着废立君王均由他说了算,将来权势自然高不可测。呵呵……他开条子让高云桐私下联络了晋王,高云桐又在朝廊中大谈特谈宋纲主战的意思,大约是想架空我之后便能为所欲为!” 太子凤杭当然也是义愤填膺:“宋纲老儿用心太毒了!这是我们凤家的天下,不是他宋家的!” 凤震道:“但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而我在汴梁根基不稳。” 他忖度了片刻道:“我叫人给那瘫子送了老山参和母鸡汤,以后每日赐下,你也帮我时不时过府问候宋纲去。” “爹爹何必对那老儿这么厚待!” 凤震说:“你还嫩着!凡事多学着些。” 接着才微微一笑:“我问过御医,他这种中风并非阴虚引起的,而是多日操劳、睡眠不足、心力憔悴引发的,是谓‘肝风内动’,服参正好拱动虚火,再加老鸡油腻,影响脾胃克化,看似是补益,却是把人往死里‘补’。” “啊!爹爹高明!” 凤震道:“不过也仔细,御医我是严格交代过的,不会透露半个字。现在宋纲诊视都是派御医前往,当也要当心他家人病急乱投医,请了什么野郎中来。你往宋府,表一表朝廷、太子对他宋纲的关切爱护,也多多查看家中有没有其他人色,如果不是御医在诊治,就拿出身份把人赶出去!” 凤杭道:“儿臣明白!到时候只管说:‘哪里来的野路子,怪道宋相总是治不好!’再把御医调来便是了。” 凤震拈须点头:“还有,赐下的参与鸡汤,多念几句‘皇恩浩荡’,连哄带逼地也要让他吃下去喝下去。他早点归西,我这里还有好些事情要办起来。不过千万不能露半分马脚。” “儿子省得!”凤杭又问,“那么七叔那里,也要斩草除根吧?” 凤震道:“自然,但是我无辜杀弟总归会是个污点。凤霈又是个养生惜命的,除却好色别无弱点。我给他送过几个美貌妾室、风情家伎,他好像都警觉得很,不大肯沾身,更没有声色犬马一味偏宠。” 凤杭恨不得把这些碍事的一个个全尽快处置掉。但父亲不肯留把柄,给他那“圣君”的形象抹黑,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说:“晋王现在是没脚蟹一般,就让他再享两年福吧。” 又问:“那个宋纲信任的高云桐呢?听说曹铮也很信任他呢!” 凤震道:“那个小子年纪太轻,看着聪明,到底历世太少,容易被哄。先留他一段时日,毕竟他如今名声响亮,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好处置他;再者我们要与冀王谈和,手里也要有些筹码,这高云桐领的反正是些土匪,若能打些小胜之战,我自可以不和冀王认账。倒是曹铮是个大麻烦,而且与高云桐、宋纲大概是同枝一气的。得赶紧借靺鞨之手把他处置掉,他那支并州军还是很骁勇的,你及时去并州接管,到时候想往南指就往南指,想往北指就往北指,岂不快哉?” 凤杭倒不似凤杞般懦弱,没见过真正血与火的他,对执掌兵权还颇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笑道:“如此甚好!儿子心里也有个将军梦呢!若能为爹爹做个打江山的李二,也不枉此生了!” 凤震脸色一变,但只瞟了儿子一眼,阴阳怪气说:“可惜你没什么好兄弟。” 凤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等出了文德殿殿门才一拍自己的脑门:“哎!我怎么拿李二自比!犯了忌讳了!” 李二是李世民,打江山是一把好手,杀兄逼父也是一把好手。 凤杭欲拿李二自比,他人看来当然是矮子穿木屐自高自大,他自己只想:以后在老头子面前说话还是要小心些,这疑心病重的,连亲儿子都要掂量三分。 不过转念又想:李二有一群兄弟,而且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老头子只剩我这一个儿子,我就是痴的傻的,他屁股下面这个须弥座也迟早是我的! 于是又得意扬扬起来。 第205章 高云桐并不敢在京城久留,不仅担忧北面的局势,而且也有些思念妻子。 但此来京城,皇帝的意思暧昧不清,他也不知该不该信这位新官家的话;而缠身的事务却明显变多了,一时间想走却走不了。 宋纲不知是否由于年纪大了,小中风的情况非但不见好转,反倒有愈加严重的趋势,每日颤颤巍巍、口齿不清。偏生他又好强,还要叫人扶起半躺半坐着处置一些他认为紧急的朝务,用歪斜的嘴巴努力地吩咐着:“不能……不能耽误!北边……不能耽误!” 第308章 而以弱女子之身勉力支持全家老小吃喝拉撒睡的沈素节的娘子,日渐憔悴焦躁,在高云桐再次去探望她时,抹着眼泪说:“我想离开汴梁,可也不知道往哪儿去。朝廷连出京城的凭由都不发给我,这一大家子人该怎么出城呢?” 高云桐还没敢再去晋王府上,怕又招眼,好在晋王虽然苦闷,倒没有急迫的情况。 他只能暗暗找到曹铮所说的那几个在京做小官小吏的内应,分头发蜡丸帛书给他们,与曹铮通信说明汴梁此刻的情况。 因着两地距离不远,曹铮也很快就回了蜡丸过来,道是凤震一直在催他出兵,他不得不一再解释推脱,然而也知道这样不肯遵谕,名声会变得极坏。 短短的一纸绢书,也读得出曹铮的无奈。 只是就为这点小事,又不至于做出叛逆君王的举动来。 这样波诡云谲的朝局中,凤震却显得很敬重高云桐一般。 宫中宴大臣,他特为把高云桐叫过去,以皇帝之尊亲自捧来卮酒,又对满脸羡慕嫉妒的座下群臣道:“这是北狩的七哥未曾好好善用的沧海遗珠。幸甚至哉,给朕捡着了!七哥不会用人,下场如此之惨,而朕则当对高将军信任无疑!国家北伐,艰难至极,但有高将军在,朕也就放心了。高卿请满饮此杯!” 高云桐连称不敢,亦不喝那酒。 凤震道:“太子,请替朕帮高卿抬一抬臂。” 新太子凤杭便偏身过来,一脸笑容,抬着高云桐的肘部,道:“高将军请满饮此杯!” 高云桐又不能抗着使力,不情不愿只能喝了一杯。酒水入口辛辣,他喉咙一带像被灼过一样,热辣辣一片。 而后耳朵里是逢迎之臣的笑声: “官家对高将军的知遇之恩,古来难得一见!” “君臣做到这个份儿上,怎么不叫人羡慕!” “这事必然要万古流芳啊!高将军日后在河东打靺鞨,怎能不感念君恩呢!” ………… 高云桐酒量还可以,但出宫还是有些醺醉了,踉跄地雇了一辆牛车,刚刚上去,就一并挤上来两个美人,都穿着宴上教坊司官伎的半透舞衫,巧笑倩兮,道:“奴们来服侍将军。” 高云桐只顾着摆手,但此刻乏力,又不宜对娇滴滴的女子使蛮力,推了几下推不下车去,倒是那烈酒慢慢从胃里翻腾上来,在别家的车上他只能忍着不吐,脑袋里一片晕胀。最后只能抱胸垂头护着自己,对她们温软的双手触而不觉。 等到了他租赁的客栈,两位官伎有些诧异:“啊?堂堂高将军就住在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才该是我住的……” 进屋简陋,他的行囊亦很简陋,眼见两个小姐要往寝卧的那间去,高云桐指着外屋:“你们服侍到这里就可以了,请回吧。” 其中一个笑融融抚了他胸口一把:“这样子回去,奴们岂不被骂死?怎么,高将军嫌奴奴不够漂亮?” 另一个掩口道:“即便不漂亮,我俩也有手段叫男人舒坦。您不试一试?” 高云桐心里不忿,恰好一阵酒气涌上来,他也不再忍了,就近的那个正好凑过来要“服侍”,他“哇”的一口,把肚肠里的秽臭酒肉都吐到了那个小姐的销金红裙上。 教坊司小姐再好的涵养,脸色也立刻难看起来。低头看到自己湿漉漉、臭烘烘的新裙子,顿时什么心思都要先撇开,勉强扯了扯嘴角道:“哟,真是醉得厉害。我去要点水洗一下。”小心提着裙子,不免也觉得作呕,强忍着赶紧到客栈后天井里打水冲洗去了。 高云桐对另一个说:“我吐了嘴里难受,你既然要伺候我,给我打点漱口的温水来。” 等她一出门,他就“砰”地进屋把门反锁了。 虽然他自己也脏兮兮、臭烘烘的,但顾不得太多,强撑着硬喝了一杯凉茶,让自己清醒了一些,然后把寝卧一顿收拾,与曹铮往来的书信全部在蜡烛上燃尽。 找到一张凤栖写给他的油绢,却不舍得放在火焰上点着,忖度再三,裁掉一半烧掉,留下一半放在贴身的小兜里。 上面她用隽秀的蝇头小楷写着: “合眼风涛移枕上,抚膺家国逼灯前。 咫尺琵琶亭畔客,井梧嘉树应难眠。(1) 妻栖谨书” 这样的胸襟情怀,他还不曾在其他女孩子身上看到过。他似乎能透过诗句,看到她在灯前凝然的模样,也仿佛听到她对他艰难处境的理解。 世间知己应如是。 他的愤怒和彷徨,往往会在读到她的句子的时候被浇灭,心境会慢慢平复。仗剑天涯,走一条艰难卓绝的路也终于有了动力。 第二天醒来,高云桐浑身发寒,揉揉头爬起身一看,自己竟握着凤栖的一句诗和衣而卧,将就着睡了一晚。 头里还在胀痛,突然听见门外小声:“……是,他就在里面,昨晚醉了,愣是不让奴们进去。” 他顿时警觉,没穿鞋子,悄然走到门边,从简陋的门缝里往外看:昨日来的那两个官伎一夜未曾离开,大概是蜷在一旁耳房胡乱睡了一晚;被他吐脏裙子那位,裙子上水渍未干。 另一边说话的是个陌生人,看不清面孔,瞧着也很谨慎,点点头就离开了。 高云桐心道:两个官伎,若只是随性派来伺候,被拒之后回自家教坊就是了,居然能等候彻夜,只怕居心叵测。 他越发警觉,再次巡睃了一遍屋内,又仔细回顾自己昨晚在宫宴有没有说错话的地方。正想得头疼,突然又见人进院来,口里喜融融大声道:“高将军是住在这里么?” 民人居住的客栈粗陋,一个锦衣堂皇的人突然进来,张口闭口就是“将军”,无论店家还是住客都没见过这般架势,纷纷躲在门窗后,又悄悄开了一条缝隙往外偷看。 高云桐看他衣冠,知道今日是肯定躲不开的,只能耐着性子等敲门三遍之后,才“哗啦”拉开门闩,捂着头,一副宿醉刚醒的模样:“哪位找我?” 来人四顾一番,皱眉说:“高将军怎么住这么背晦的地方?” 又笑道:“咱是太子殿下派来的,请高将军往汴梁禁军营中一顾。” 高云桐想起皇帝凤震曾提过要从禁军中选派人马往河东支援的事,先还以为是随口一说,今日来人提到,他倒吃了一惊。 禁军是朝廷最精锐的部队。号称八十万军队,实则大约四十万人而已。其中一半驻扎京师四边的州县,拱卫京城;一半分散到各军镇要地。 但汴梁城破时,禁军实在算不上骁勇,拱卫京师的人马被敌人灭了五六万,四散奔逃或被俘的还不止这个数。如今的禁军很多是凤震由江南厢军中简拔.出的,还有一些招募招安的,从皇宫禁卫情况来看,禁军一个个倒是个子高大、身体剽壮,但是与原中央禁军能否和谐,也是存疑。 若其中近半都是凤震自己带来的人马,如今转道河东让高云桐训练后上战场杀敌,这样的队伍肯定很难驯服。 但这么多人马,却也让高云桐有些心动了:河东几场仗打得是很漂亮,但人员不足、训练也不足,很难持久作战,所以只能靠奔袭奇袭来获胜;但朝廷禁军是训练有素的,若能给到五六万人,由他特训对付铁浮图的战术和战阵,再加上并州军和太行义军,打靺鞨二十万人胜算当然更大。 第309章 他只犹豫了一下,马上说:“好!我换件衣服就去。” 颇有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态。 朝廷禁军也分不同执掌,这次带高云桐所去的,是天武军一支。其间有步军、骑兵,一个个都经过“招简等杖”(用木梃统一测量身高)的选拔,高云桐远远地看到正在操练的军卒,一个个高大威猛的模样,心里不由也一阵激动。 等他进到校场里面,突然发现正中帷幄里坐着的,是穿着明光甲胄的新太子凤杭。 凤杭其实有些文弱相貌,不过裹进甲胄里,多少增了些英气。他对高云桐笑道:“高将军,你来挑人了?” 高云桐只能给太子行了礼,期期艾艾道:“臣……是来挑人的么?” 凤杭笑道:“自然!陛下的意思,要用禁军渡河,充实对付靺鞨的军力。高将军所训练的并州军和太行义军现在人员不足,但水平不差,禁军若能也得训练,再与并州军、太行义军一道北伐,想必那靺鞨也不足为患了。” 高云桐心中一阵热血沸腾,一时竟顾不上想其间可能存有的问题。 他点点头,转而看向校场上那些看起来高大、勇武、整齐的天龙禁军,心里想:要是真能训练出这样庞大的一支队伍来,所谓的铁浮图、拐子马,确实何足畏惧?! 第206章 高云桐把自己琢磨出来的对付铁浮图和拐子马的阵法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禁军天武军。 人员素质最佳、最为精锐的天武军,是他心中能对抗靺鞨的最佳利器。 他还是天真乐观地想:凤震因为现在政权不稳,怕外患之余还有内忧,所以牢牢软禁晋王、不断逼迫曹铮进军、看住沈素节的妻儿不让出京,也与靺鞨虚与委蛇,但背国和谈的事都是自己和周蓼等人的推测,还不能坐实就是凤震的罪行确凿了。 他一直的理念:仗不是为某个皇帝打的,而是为受苦受难的沦陷区百姓们打的,为山河社稷打的,自己能多些兵力,也就意味着多些机会。那么有朝廷的精兵加持,自己多加小心就是了,总不该弃而不用,靠自己那点儿人太难获胜了。 既然皇帝已经知道了他去过宋纲那里,而且不仅不以为意,反而愈发厚赐了宋纲,高云桐也放下心来,以弟子的名义时不时去宋纲府上拜望。 宋纲对他训练天武军的事也大加赞赏,认为是大大有利朝廷的事。不仅如此,还建议他把练兵的想法、策略写下来,带这批天武军到河东之后,朝廷可以继续训练下一批,源源不断地输送兵力。 高云桐见宋纲这些天确实脸色红多了,喉头拉风箱般的喘气也也好多了,大约是御医和补药的功效,心里亦为他高兴。 闲暇时间虽然不多,还是“三更灯火五更鸡”,省出睡眠的时间来写练兵的策论,疲劳是疲劳的要命,但因为有一腔热血凝结在心里,每日依然是精神十足,白日练兵,晚上写策论。 写出一个章节,就拿到宋府给宋纲过目。 呕心沥血,几天时间眼圈都凹陷了,让宋纲都不忍心,劝他道:“嘉树,你也不用这样拼命,不急在这一时,你现在是河东胜利的希望,一定要多保重自己的身子!” 当凤栖听说高云桐回到磁州的消息时,三万天武军的人马已经随着他一同度过了黄河。 凤栖已经提心吊胆了很久,终于听说他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而且带着这样大的一支队伍,也不免有一些惊喜。 曹铮笑道:“这段日子,第一次见你笑得如此舒心,老夫每每见你们这对小儿女的模样,好像自己都年轻了几岁。” 又打趣说:“等他进城,先给他放三天假,让你们‘小别胜新婚’。” 凤栖脸蛋一红:“哪个有空理他!”身子一扭,跑回了自己的住处。 她心里一直默默算着行程,也从曹铮那里打听着行程,随着听闻天武军一天一天接近磁州,她也一天比一天高兴,翻出了许久不穿的轻薄襦裙,一件件试过去。 还想着见面之后要如何问他“久别不回”之罪,又如何“惩治”他才好玩。 但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天武军的大部队到了离磁州不远的相州,才突然传过来一个消息:说是太子作为监军,随高云桐和天武军一起前往河东。并对曹铮迎候的规模,布防的安排都提出了很细致的要求。而且按照规矩,曹铮要脱掉甲胄,换穿圆领绛袍,他与亲兵均不许带兵器,到磁州城郊三里跪迎太子凤杭。 曹铮脸色有些不好,可不能拒绝,只能乘车到了郊外,搭了一座迎候的营帐,围起一圈辕门,按着他的身份换穿圆领绛袍。 预计时间过去了两个时辰,曹铮在大太阳底下晒得热汗濡湿了官帽,旁边几个亲兵都看不下去了,劝道:“将军,您先进去歇歇吧!如今天气一日比一日热,端阳过后简直就是三伏了一般,裹着厚厚的官服,身子骨怎么吃得消?等远远瞧见太子来了,卑职们再进营帐叫您出来。” 曹铮眼睛一瞪其实这些是他最信任的人,是可以说些心里话的:“太子讲礼数,你们不想想为什么?我与‘北狩’那位的关系尽人皆知,这会子难道为礼数不周因小失大?!糊涂!” 不错,礼数不周是小事,但太子亲自带禁军前来,名义是“监军”,实则他才是军队的主管。将来若太子指挥有不妥的地方,曹铮只能据理力争,不能把自己的队伍填送了进去。预期道将来八成会有龃龉,现在还是尽量保持住恭敬,不太早落人话柄吧。 好容易等到太阳下山,才等到太子的行驾:金根大车,雪白的驷马拉着,后面的仪军穿着极漂亮的铆钉布甲,刀枪剑戟林立,一个个手中的腰刀或宝剑上都饰有金玉宝石仅看这副仪仗,就富贵已极。 北地的人现在吃饱饭都难,心里难免都有些不忿。不过这位是太子,未来的国君,似乎奢靡一些也没什么,也无可指摘,只能在肚子里暗骂两句。 等太子车驾进了辕门,并州军伍齐刷刷下跪,而曹铮立在门边弓着身子,叉手深深揖,朗声对车里的太子道:“臣并州节度使曹铮,恭迎太子法驾。” 半日没有见太子金根车的帘子卷起,倒是隐隐听见里面一声“哼” 曹铮心里是明白的,向身边人一使眼色,他的副将替他发声:“请太子殿下饶恕则个。曹将军之前和靺鞨作战,腿受过伤,不便于屈膝。” 车里鬼寂鬼寂的,好像里面并没有坐着太子凤杭一样。 曹铮咬了咬后槽牙,终于对两旁的人说:“来,扶臣一把。” 颤颤地在两边的扶掖下,艰难地弯曲了受伤的腿,忍着疼痛跪了下去,身子躬下磕头,受伤的腿筋牵拉得过电般剧痛。幸而曹铮武将出身,性子坚毅,这点痛还忍得住,于是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 这时里面才传来凤杭爽朗的笑声:“哎呀,孤打了个盹儿,你们怎么不扶着曹将军呢?” 片刻后车帘卷起,露出穿着赤色太子公服的凤杭,笑意融融,看起来倒是一表人才。他又说:“快扶孤下车,孤要亲自搀曹将军去。” 当然不需要他的惺惺作态,曹铮已经被他的亲卫扶了起身,尚在踉跄,凤杭假模假样上前托肘扶了一下,又训周围的并州士兵:“怎么搞的?曹将军这把年纪了,你们就让他在太阳下干站着?万一晒出个好歹可如何是好?!真是饭桶!” 第310章 被骂的人不能不解释:“曹将军坚持要亲自恭迎太子,不肯到帐篷里休息。” 凤杭才又道:“那是孤的不是了。中午太阳厉害,车里闷热得厉害,所以在行驿打了个中觉,哪晓得忘记派个人快马来告诉一声。” 曹铮只能说:“不妨事,不妨事,还未到小暑,不算很热,晒晒太阳也是挺好的,臣自中了靺鞨的暗箭之后,天气一阴一湿伤口就隐隐作痛,倒是晒晒太阳舒服些。” 又道:“天色将晚,想必太子也饿了。磁州城方遭兵燹,存粮有限,臣简单备了些晚膳,怕太子嫌简陋,先在此告罪。” 凤杭爽朗笑道:“孤晓得,不妨事。只要有饭填肚子就行。” 于是一行人甚至都不及到精心准备的营帐里坐一会儿,太子就重新上了金根车,由车里两个美人儿打扇奉茶,后面浩浩荡荡一群人,随着曹铮那里引路的车辆往城里而去。 曹铮跟在太子法驾的最后,把一行人色整个看了一遍,眉头锁着,问其中最后一名仪仗兵:“请问……游骑将军高云桐在哪里?不是说他伺候着太子一道回来的么?” 那仪兵说:“哦,高将军啊,太子打发他在后面督运粮草。这次来了这么多天武禁军,肯定不能像河东军一样吃点杂麦黑豆凑合打发肚皮就算了的,粮草重要,自然给重要的人来负责。” 话也不错。但曹铮未免更有芥蒂了,此刻不能做声,忍气吞声跟在队伍最后。 城门打开后,城中也布置了一些夹道欢迎的百姓,不过对监军的太子,大多数人有气无力,虚应故事。太子凤杭心里也有些气,甚觉曹铮的怠慢。但他和他父亲一样,是城府深的人,面上毫不显出,一路微笑着直驶到了收拾齐整的太子行馆。 大宴确实也简单,但其实已经是磁州可以拿出的最好的饭食了:白米、白面,以及做成的糕点,各式熏鱼、腊肉、风鸡、鹅脯,时鲜的蔬菜、水果、干果……堪堪地也摆了一桌子五颜六色的。 然而太子亦觉得吃得寡淡无味,但也不说,挑拣着随意吃了几口就说“饱了”,也不理睬曹铮的劝菜,淡然而坚决地摆摆手:“真的饱了,不用了。” 曹铮默然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与这位太子说点什么,最后只能突兀问:“请问,游骑将军高云桐,是与太子一道来磁州么?” 凤杭眸中寒光一闪,旋又笑道:“是啊!他可是我父皇最看重的人,这次交付五万天武禁军,就是打算好好对付一下靺鞨人的!” 曹铮到此刻才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高云桐蜡丸中写了这件事,看来是真的只是多了个监军,如鲠在喉,不过忍一忍也就罢了,现在训练有素的士兵多么难得!恰又是靺鞨人最害怕过的南方炎夏即将来临,若用好此时打好一役,整个河北的形势就会逆转来。 他举杯道:“如此,臣这一杯酒真要感念圣恩,感念太子大恩!” 太子连酒杯都不肯举,半冷不淡地说:“这是为家国而战,何须曹将军言谢?曹将军毕竟是为我凤家的天下,有这份忠君的心意就成了。” 好像在说曹铮僭越管事。 曹铮垂头,嘴角抽搐了一下,强笑着说:“太子殿下这话,叫臣惶恐极了。太子殿下不喝,臣也必须满饮此杯,表示臣对皇恩浩荡的感激涕零!”说完,一仰脖把酒喝了下去,酒水甜而略辛辣,他胃里却是一阵阵酸苦泛了上来。 席间,凤杭出门如厕,小声问自己身边的人:“这座行馆,四处都查探清楚了吗?” “查探清楚了,挺‘干净’的。” “哪个‘干净’?” 太子亲卫笑着低声道:“就是太子想的那个‘干净’,所有原来行馆里的人都遣出去了,如今里外都只有我们的人。这次太子法驾是一千人,谅他也不敢做出悖逆的事,太子稍微注意些就行了;赶明儿五万人驻扎城外,再调五千进城护驾,曹铮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逃不脱如来佛的掌心了。” 凤杭露出笑意,净手后到了圊厕门外,点点头:“小心还是要小心。那可是只老狐狸了!” 走回去的路上,隐隐听见角门那边有人在拍门。 凤杭使了个眼色,他的亲卫便往角门走,一会儿听见女子清亮的声音:“请问,曹将军的大宴还没结束么?” 他的亲卫回答:“没结束呢。” “那……高将军在里面么?” “不在,怎么了?” 那清亮的声音有些犹豫:“我……我以为他在,只是想问问什么时候大宴结束。” “你是什么人?”他的亲卫调笑道,“好像……曹将军请的教坊司乐伎已经就位了,你是迟到了么?” 她的声音有些恼羞成怒的感觉:“看你打扮也是堂堂的武职,怎么说话这么轻薄?我是谁用不着你管。” 这娇声带着薄怒之后突然显得虎里虎气的,有种别样的可爱。 太子凤杭突然心里痒痒起来,低声道:“赶紧去看看!” 也不等身边人劝说,拔脚就往角门方向而去。 他健步如飞,终于赶在她身影消失前在门口叫了一声:“兀那小娘子,你留步。” 那纤纤袅袅的背影在小道上顿了顿,而后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在角门的羊角明灯下,笑得很认真,把温善和蔼的一面表现了出来。 但那背影瞟完这一眼并未停留,转身继续向前走。 “小娘子留步。孤说话,你没听见么?” 太子身边的亲卫狐假虎威地说:“小娘子,这可是我大梁的皇太子!还不过来跪拜?” 那影子再次转脸,不疾不徐,好像毫无惧怕:“朗朗乾坤,我管你是谁?你是太子,甚或是皇帝官家,也没有在大街上拦着良家女子不让走的道理。我又不是在公堂上,又不是在会面时,为什么要巴巴地过来拜你?” 转脸又走,步伐都没有因紧张害怕而加快分毫。 太子此刻在人家的地盘上,还不敢造次,只能说:“你不是问高云桐么?你过来,我告诉你。” 她果然又回头了。 街边灯光不亮,只有天上明月的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回转的眸子一闪又一闪的,仿佛在思忖着什么。 一会儿,她就旋踵,一步步朝太子公馆的角门而来。 第207章 走近了,太子凤杭就认出这个小娘子是在哪里见过的,不过他身边莺莺燕燕一直没有断过,美人无数,以至于并不能准确记住哪个是哪个。 不过,这也不妨碍他顿时变作一副笑面孔,非常柔和地说:“不过你要先告诉我高云桐是你的什么人?你为什么特为要打听他的消息?” 这位小娘子胆气惊人,到他面前也不行礼,抬头直视着就说:“太子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妾还记得颍州行宫一遇呢。” 凤杭诧异起来,脑子里飞速思索着这个小娘子的形象,以及“颍州”“行宫”“高云桐”等关键字眼,终于想了起来:“啊,你是高云桐的妻子冯氏!” 这是求而不得的一位,因此即便并未曾到相思成疾的地步,也为这“不曾到手”而产生了强烈的征服欲。太子凤杭的眼神顿时就如夜晚见到猎物的狼一样,飕飕有了占有的歹意。 第311章 而凤栖,即便见到他目中闪过的垂涎之色,也毫无畏怯。 她心里早想过:高云桐去了一趟汴梁,好像是谈得很顺利,要了兵,要了粮,与宋纲、与沈娘子、与晋王都见上了面、搭上了话,似乎还颇得皇帝凤震的宠信与重用,连私会宋纲、晋王这样的事都绝口不提。但越是顺利,越是背离常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等凤杭一到相州,她就晓得事情绝不简单了。 只是一时半会儿她也看不透凤震的心思,劝曹铮警惕,劝高云桐警惕,也只是空劝,却摸不清路数。唯有这个太子看似精明,却有点色令智昏的模样。她不妨给他挖个坑试试深浅,在曹铮的地盘上,谅他也不敢有过分的举动。 凤栖巧笑倩兮,一双娇俏与明厉并存的凤目在太子脸上一绕,那模样远比乖顺的小娘子们更勾人、更叫男人心颤颤想跪伏在石榴裙下。 她朱唇微启,斜眸道:“幸甚至哉,太子可算想起来了。妾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凤杭看她腰肢一弯,玉颈一垂,螓首蛾眉在低头时显得楚楚动人,顿时神魂颠倒,怎舍得她屈膝在肮脏的泥地上行礼?赶紧蹲低伸手托住她的胳膊肘:“不必不必,地上凉。” 凤栖笑道:“这么热的天气,地上不凉。” “那这地上也脏。” 凤栖心里冷笑,就势起身:“好吧,妾谢过太子免礼的恩典。” 又抬眼望着他:“那么,可以告诉妾,妾的夫君高云桐如今在哪里?” 凤杭听她提到高云桐,心里竟翻了醋缸似的发酸,但他万花丛里过,知道撩拨这样的少妇少女等少艾时不能显得猴急,而要一步步发掘她的需求,进而触动她的心,到时候她自然会忘记礼义廉耻,忘记本夫和父母,一头栽进相思情愫中不能自拔,九头牛都拉不回。那时候也是他予求予取的时候到了。 于是,凤杭笑道:“你放心吧,你夫君好得很,他在后队为孤押运粮草。你大概不晓得,军队里粮草最重,肯把粮草给他,那是对他绝对的信任。” 话当然不错,但凤栖也明白高云桐在天武军里就是个光杆儿将军,随便是在后队押运粮草还是在前锋军打前站,都一样毫无权力。她唯一担心他会不会遭遇太子的暗算,听到这里,心放下一半,但还是说:“太行义军已经念叨他很久了,见不到就如同丢了主心骨似的。” 凤杭轻浮地说:“是不是就像你现在这样丢了主心骨般模样?” 凤栖顿时掉了脸子。 凤杭失悔话说得不好,急忙补救道:“放心,三天内必然会赶到的。孤可以打这个包票。” 又说:“冯娘子要不要进公馆坐一坐?我那里带了些好茶好点心,想来是现在的磁州没有的。” 凤栖朝里张望了一张望,说:“不了吧,大晚上的给人看了不好。我毕竟还是将军家的恭人,总要有些体面。” 凤杭又抓心挠肺起来,不知道她这话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 然而看她转身就走,忙又道:“冯娘子住在哪里?要是我这里有了高将军的消息,好第一时间去告诉你?” 这当然是放长线钓大鱼,凤栖当然也对他的心思洞若观火。 不过“钓鱼”的事,他可以做,她也可以做。于是她停顿步子,扭头神飞一笑:“高将军住得简陋,就在城中义军所在的营盘边,西营里坊、张家巷子第三进屋子。狭小得很,不过左邻右舍都是熟人,家中妇女来往丛密。欢迎太子来坐坐,只是怕太子嫌简陋。” 太子凤杭想了想,那种破地方,简直路过一只猫都能被里巷里人看得清楚,猫叫两声全巷子就听到了,是另做谋划的好。 又问道:“那么娘子就称‘高将军家恭人’或‘高冯氏’么?” “嗯。”凤栖想了想,装作有些犹豫,终于忸忸怩怩低声道,“妾的小名叫‘阿栖’。” “哪个栖?” 凤栖说:“‘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栖’。” 凤杭呵呵笑道:“好名字,就是不大应景。” 凤栖自有意思,而凤杭也自有意思,都很隐晦,但都听得明白对方的意思,明明“道不同”,却愣要做成一路似的。 凤栖双目一立,凶巴巴“呸”了一声,转身跑了。 实在是迷人得很!凤杭痴痴半晌,方用折扇扇柄敲了敲手心,摇头叹息道:“可惜可惜!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他身边的人要凑趣,笑道:“高云桐不过是个贼囚徒,官家看他有点鸡鸣狗盗般的用处,暂时给他脸罢了。太子将来想要他的貌美浑家,还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何足担心!即便是今天想要她顺从,也可以有一百种办法,不愁小娘子不被唬得乖乖听话……” 太子摇摇头说:“今天算了。高云桐虽然是个贼囚出身,但如今河东的义军还是唯他马首是瞻,曹铮和宋纲也拿他当块料子。在放倒他之前还不能轻举妄动,免得因小失大。” 又笑着说:“当然我也不急,要睡个小娘子再容易没有,可是哪有趣儿呢?就是要让她死心塌地的,将来高云桐也怪不着我去。要叫他当了乌龟还只能乖乖戴好绿头巾,忍气吞声给我赔笑,连打老婆都不敢忤了我。” 他越想越觉得有意思,自己前仰后合地笑起来,旁边几个人也跟着前仰后合地笑起来。 “进去吧,给高云桐传一条口谕,叫他谨防靺鞨偷袭他的粮草,不要太快前进。”凤杭把折扇一收,在掌心上拍了一声,“哈哈,没有人逃得过孤的神机妙算!” 既无时间,又无地点,单单“偷袭”二字,简直叫人对消息来源起疑。 凤杭当然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口谕,高云桐这样有个性的将领是不会轻易服从的。粮草转运是大事,不论是迟到还是被袭,都是押粮官员的大过失,重起来都可以问死罪,没有人不会谨慎,若问不清情报的来处,肯定不会轻易停步。 但要一条一条地搜罗高云桐的罪状,这就是最好的方法,积销毁骨,积少成多,终会有一天让他无可辩驳。 果然,凤杭很快听到传令的亲信回禀说,高云桐在后队连问了几遍:“太子从哪儿听说靺鞨要偷袭的消息?”传令的人当然也回答不出,只瞪着眼睛质问他遵不遵太子的口谕。高云桐沉默了一会儿说,磁州急需粮草,他会小心靺鞨的偷袭,但请不要延期。 而不出三日,磁州城里就传遍了消息:高云桐不服从监军太子的命令,坚持在有敌人偷袭的情况下运送粮草,结果遇到埋伏,所幸他反应很快,也预先做了一些准备,被攻击的侧翼并未遭受很大的损失,天武军伤亡在几十人,百车军粮中有十车被靺鞨的火箭烧毁了大半。 曹铮悄悄叫过凤栖,道:“停运粮草的消息,太子并未知会我,但如今看他倒似有先见之明似的。高嘉树确实是违背了太子的口谕,若要处罪,罪过可轻可重,若是有心弄人,违谕就可论死啊!” 他怕凤栖担心,叹口气安慰她说:“不过应当不至于如此,毕竟这是国家用人之际,如果太子因为这样的过失就折毁了国家的人才,放在哪里都是说不过去的,我也无论如何会和他争一争的!现在磁州名义上是划给靺鞨的地界,还轮不到他来做主。” 第312章 凤栖比他还要冷静,摆摆手道:“我大概了解太子的心思,恩威并施才是他心中的君王用人之道。他肯定也知道自己身处异乡,并州军和太行义军都不会乖乖听从他的命令,也不会任由他擅杀主帅,所以才必然有此做作,敲打敲打嘉树,顺便敲打敲打曹伯伯您。” 她冷笑道:“我倒奇怪,他作为南来的太子,如何对北方情势如此了解?消息渠道如此畅通?说靺鞨会偷袭靺鞨就偷袭,难道说靺鞨对嘉树押运粮草的队伍也了如指掌吗?” 曹铮陷于沉默,半晌道:“小郡主,这样的话可不能没凭据就出口,小心落人口实。” 凤栖说:“多谢曹伯伯的提醒。我晓得,也仅就是对你说。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如此?” 她冷冷一笑:“所以,曹伯伯不用急着给嘉树求情,先观望咱们这位太子爷究竟想干什么。” 快马的斥候三天就能把高云桐运粮遭袭的消息传过来,说明高云桐离磁州也不算很远了。 凤栖气定神闲,等候着与他再见面的时候。 第208章 几回以少胜多,把靺鞨铁浮图打趴下的高云桐将军,即便这次运粮受到小挫,也丝毫没有影响他回到磁州城时受到老百姓的夹道欢迎,那阵势远比太子进入磁州时热闹得多:壶浆塞道,欢声雷动,甚至有把小儿抱在脖颈上踮着脚努力看他一面的,就为了让娃娃从小就“认识认识大梁国的忠臣、英雄”。 太子凤杭当然隐着愤怒之意,但也晓得在磁州的地界上,他是不要想动高云桐一根寒毛的,若是胆敢动了,只怕他自己都会被愤怒的百姓和骁勇的义军撕成碎片。 不过忍了这么多年,也不怕再忍几天。 他端坐在太子行馆里,板着脸,宣了谕,就等高云桐前来拜谒、请罪。 果然,高云桐这次倒没有怠慢,吩咐把军粮运进库房后,就卸甲到太子所居的行馆来了。 礼数也很周到,进门摘佩刀、佩剑、箭囊、马鞭,褪战袍,穿中单,背上缚着荆条,进门免冠,给太子下跪道:“臣高云桐拜见太子殿下,并向太子殿下请罪。” 凤杭似笑不笑一张脸,怪气地说:“高将军何罪之有啊?” 高云桐道:“臣接到太子口谕,道靺鞨将要偷袭运粮的后队。臣问使者消息何来,是否确切,但并未得到答复,臣窃思:若情报不确而耽误行程,或亦未能免靺鞨偷袭,且因不知偷袭的时间地点,也无法防范或反击。与其如此,不如不要失期,损失还在可控内。” 凤杭不由就气得冷笑一声:“高将军好大的威风!” 高云桐愈发垂了垂头:“不敢,臣失算,还请太子恕罪。” 他说得不卑不亢:太子给的消息不准确,他作为将领,不能盲目服从;且损失已经是相对最少的,即便遵谕也未必保全更多。 再者,监军毕竟不是领军,太子毕竟不是皇帝。 为将者违抗这一条监军太子的口谕实在不是泼天大罪。 当然,太子凤杭本来也不敢杀他,只敢杀杀他的威风。 现在感觉威风好像也很难杀,又不能不立一立自己的威望,只能叹口气说:“高将军,孤也不愿意问你的罪过,但是这毕竟是罪过,若是完全不予责罚,也说不过去。” 高云桐叩首道:“臣自请革问。” 凤杭心里冷哼:革职查问,对你这样不在乎功名仕途的人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尤其你手中实际掌握着太行义军的指挥权和河东河北的民心,便把你一撸到底也白搭。 他皮笑肉不笑地侧身对着身边的曹铮说:“曹将军,如今朝廷在用人之际,这样的人才若是革问发配,实在是可惜了,对吧?” 曹铮板着脸说:“是啊,官军几十人的损失,也犯不着革问,否则将来谁敢给朝廷打仗?” 凤杭对他们俩这暗地里的一唱一和很是恼恨,忖了片刻,见高云桐背上的荆条,想了个出气的法子:“高将军原本虽是儒生,但现今既然已经算是武职,孤也少不得用处置武职的方式来薄惩了。” 扭头说:“就按军中的规矩,赐下四十脊杖吧。” 曹铮道:“四十杖起码养三个月伤,这三个月是由太子指挥攻打靺鞨么?” 凤杭气得牙痒,只能笑道:“哦哦,原来脊杖这么严重么?是孤不懂,疏忽了。那么,减半如何?还能再少么?” 再少就是儿戏了吧?! 曹铮道:“二十杖倒也可,臣已明白太子‘蒲鞭示辱’的意思,那就用高将军身上的荆条来表示太子的薄惩,也叫高将军日后知道朝乾夕惕。” 凤杭看高云桐背上那些不足小指头粗的荆条,心里冷笑道:你们一唱一和,这么轻的分量,打量是用来打不听话的娃娃呢? 他尚未开口,高云桐已然道:“是,卑职当听曹将军的责罚。谢太子饶恕之恩。臣原是并州厢军下,就听凭曹将军责处。” 曹铮也反客为主道:“那么,便按太子的吩咐吧。” 凤杭左右看看:自己怎么就被架空了? 这两个人话说得好听,都是他们自说自话而已,倒成了他凤杭下令责打,做了恶人;还没打上一杖呢,他们又自说自话减免了大半的痛楚。他这监军杀鸡儆猴的意思完全被曹铮这老狐狸给硬憋回去了。 曹铮的亲兵已然上前从高云桐背上取下了荆条,抽出最细的一根,用轻飘飘的力气在高云桐背上肩上打了二十下,很快就单膝跪地回禀:“禀太子,禀曹将军,行刑已毕。” 凤杭还没想好怎么挽回脸面、扳回一局的法子,就又见高云桐叩首道:“多谢太子责罚教导之恩。臣有罪,当罚;不过臣也有一个收获,请太子及曹将军明断。” 曹铮问:“什么收获?” 高云桐虽然恭顺伏地,背上打碎的衣衫随着他的呼吸起伏飘飞着,但声音清朗响亮:“在偷袭的靺鞨军中,臣拿获了一个指挥队伍的靺鞨谋克,叽叽喳喳地一口鸟语,但褡裢里搜出一份蜡丸里的湖绉帛书,可惜已经看不清字了。他好像了解偷袭的安排,暂时因为语言不通还没有细细审问,所以特意带到磁州,想请曹将军营中懂得靺鞨语的谋士帮着审一审。” 他垂着头,但曹铮那老狐狸眯着的眼睛一毫不错地用余光捕捉到太子凤杭突然大变的脸色。 凤杭的震惊之色只片时,立刻端起茶杯喝茶掩盖神情,而后接着茶碗盖脸,说:“哦哦,那是要好好查一查。孤这里也有谋士懂靺鞨语,可以一齐帮着审问。那么,人现在在哪儿呢?” 高云桐道:“重要之人,当然是带进了城中,里三层外三层地守好了。想借磁州的府衙监押,再挑刑具拷问。” “咳咳……”凤杭好像被水呛着了,“甚好,甚好,先监押在府衙大牢里,高将军一路辛苦,身上又带了伤,赶紧歇一歇吧,这个人我和曹将军接手就是了。” 曹铮等高云桐谢恩起身时,看了他一眼,而高云桐也很快淡薄地回看了一眼。 但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曹铮对太子道:“这个靺鞨谋克极为重要!臣一定派人看守好。” 凤杭难掩的慌乱:“嗯,是的,是的,必须看好!孤也派几个人一道去看着。” 第313章 唯恐落单,让曹铮先审出了什么来。 高云桐退出太子公馆,路边已经备好了一辆马车,他披上外袍,偏头站在马车外。 车窗里果然探出个脑袋,似笑不笑道:“还要恭请您上车么?” 高云桐笑道:“那可不是什么车都能乱上的!万一把我带到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做了什么对不起某人的事可如何是好?” 车上人咬牙笑道:“谅你不敢。” “不是不敢,而是不会。”高云桐笑道,“家里摆着山珍海味,何必到外头吃糠咽菜?” 揭开车帘,跃上大车,又很快放下帘子。 车里的光顿时暗了,但看得清人的轮廓,他美美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吸了半天似的,嘴唇柔软地在她颊上磨了又磨。 凤栖矜持也矜持不起来,笑道:“你怎么跟我小时候养的哈巴狗儿似的?” “竟敢骂我。”他伸手探下去,毫不客气拣软的地方摸了一通以示惩罚。 她不免给他摸得愈发软。 以前看话本子不明白为什么说“小别胜新婚”,现在可算明白了。 以前从不觉得自己会这么爱、这么想念,现在突然也感受到了。 说不上如胶似漆、轰轰烈烈,但见到他心里就愉悦,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温暖的,能在彼此的身上感受到最美好的爱,以及毫不掩饰的依恋与钦慕。 她热烈地回应他,双手从他腋下穿过,去抱住他的肩背,仰起脖子等他吻上来。 但是,他被一碰,就龇牙咧嘴叫唤了一声“啊哟!” “怎么了?”凤栖闭着的眼睛不由睁开了。 高云桐扯了一个丑笑,颊边的月牙酒窝扭曲着:“刚刚被打了一顿荆杖,疼……” “啊?!”凤栖简直气坏了,“哪个打的?” 高云桐自己揉了揉肩背:“没事,不严重,我自己讨来的打,曹将军敲的边鼓,一唱一和做给那位太子看的。” 凤栖仍是生气:“凭什么?明明是他坑你,回坑他一下就完了,还值当使用苦肉计脱身么?” “不苦。”他看出她生气了,捧着她的脸哄着,“伤得很轻了,比小时候我爹发急时揍我还要轻呢。你想,总要想个法子让太子出口气,也向大家表示一下‘有罪当罚’的意思。这样的惩罚简直是送的赦免了。挨两下打,堵住悠悠众口,太子以后再想拿靺鞨偷袭我来说事,直接一句‘已经惩处过了’,就可以叫他闭嘴了。” 凤栖气鼓鼓的,但气也不能治伤,只能随着马车一摇一摇回到了住处。 他们住的屋子不远,很快就到了。 确实在磁州城里的西营里坊,但是看起来门面狭窄,里面是很大的一套屋子院子,不仅住他们两口子绰绰有余,还有雇下的使女妈子都住得下去,而这进院落四周都是义军的住处,有携眷的有不携眷的,关着门安静无打扰,打开门大点声喊又可以一呼百应。简陋是简陋,却可以保护好凤栖和高云桐。 见凤栖带着高云桐回来,大家都默契地笑着道:“将军回来了?用了饭不曾?” 凤栖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和关心他们的义军的家眷们打了招呼,接着吩咐了使女们摆饭菜,又吩咐早点准备洗澡水。 她吃的不多,喂饱了自己就托腮看着男人吃。 高云桐也坦然,她看任她看,丝毫不降低呼噜呼噜往嘴里扒拉饭的频率。 等他毫不浪费地把桌上几个碟子都吃干净了,才笑道:“我看到洗澡水也抬进来了,你还继续盯着我看不?” 凤栖掩口笑道:“你有哪儿不能看么?” “没有。”他依然坦然,侧过脸指了指耳后的青印,“这里也可以大大方方给人看。‘高贼囚’,一辈子坦荡,不怕人笑话。” 她的目光却没有看他那方代表耻辱的刺青,而是顺着他散开了一些的领口往下瞟了瞟,目光好像钩子,要把他的领口再钩开些似的。 他附她耳边低声道:“噫!小娘子中的登徒子,非卿卿莫属。” 她则推了一把:“汗臭!洗澡去!” 高云桐在热洗澡水里享受难得的放松与惬意,眯着眼睛养了一会儿神,见凤栖捧着他的干净内衫来了,睁开眼开始与她说话。 到汴梁,再回到磁州,这一路很多事,他一点一点讲,要听听她的意见。何况,本来也喜欢和她聊天,仿佛话儿永远也说不完似的。 凤栖先抱着衣服站在浴盆前,听久了,干脆拖过一张杌子坐在他身边,一边撩水给他冲洗脖颈,一边听他说事,时不时评点: “宋相不是坏人,却实在执拗,一根筋的人最容易被蒙蔽,要等他看清一切,只怕必须是血泪的教训。” “我爹爹禅位亦算明智,只是不在其位,风险也大。只能先夹着尾巴做人,聊自保吧,但虎狼似的哥子在上,不知道还能自保多久。” ………… 说到最后也忍不住道:“你这可糊涂了,哪有皇帝轻易拿禁军许诺的?明摆了就是要赚你上钩,偏生你就贪图了。可不,随军附赠监军太子一位,可给你颜色看了吧?” 她的手指恰好抚过他肩头的一处新伤痕:荆杖虽细,不至伤筋动骨,但抽下来的“拖劲儿”也是春夏之交的薄衫搪不住的。肩背上一道一道红肿起来的印记,荆杖顶梢的地方就抽掉人一层油皮,上头浮着细细的血珠。 “打成这样,怎么会不疼呢?”她有些心疼,又有些嗔怪。 “是有点疼,要是你给吹吹,说不定就不疼了。”他软软地说,冲她眨眨眼。 凤栖翻了翻眼睛:“噫,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了!叫我拿哪只眼睛看你这位大将军呢?!” “高大将军”笑道:“谁说我天生该是大将军呢?我本来不是个文弱书生么?” “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他紧跟着轻吟着,目光明亮俏皮,看着凤栖。 凤栖只顾盯着他的伤痕,小心用手巾擦净上面的血珠,低声说:“我知道。” 而后那手巾向上擦洗他的耳后灰垢,在那青印上停留了一会儿,细看那是一个个细密的针孔,洇上靛青色染料,所以终身不会掉色,一个较大的“晋”字,周围还有“刺配”等小字样,是一种跟随终身的耻辱痕迹。 她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感受,有同情、心疼,但不多,更多的是懂得,懂得他的抱负和执着。 他吟的是《水龙吟》,她忍不住就往下接词句:“……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1” 高云桐原本带着丝微戏谑的神色慢慢转为肃然,而眉间一颤,川纹却舒展了。 他朦胧的目光渐渐浮着雾气,但显得格外明亮,在袅袅水汽里带着星芒似的。 他缓缓扳过凤栖的脸,很慢很慢地凑过去,很深很深地吻她。 虔诚而爱。 因为这种懂得。 第209章 第二天,府衙监狱失火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高云桐很快换好外衣,拿起佩刀打算出门。 凤栖问道:“你昨儿说,太子晓得你把靺鞨俘虏关押在府衙?” 第314章 “嗯。” “然后今天府衙监狱就失火了?” 他挑眉俏皮一笑:“嗯!巧不巧?” “你故意的吧?” 高云桐笑道:“当然。不然你觉得我会听不懂靺鞨话,审不了靺鞨谋克?” 他在应州做斥候的时候通晓靺鞨语,凤栖是亲眼所见的。她于是也笑道:“怎么,决定坑这位太子一把?” 高云桐敛了笑意:“只是证明一下自己的猜想,但并不能把他怎么样,我没有实据,有了也无法把他和他爹爹拉下宝座。他们是先帝血胤,如今又名正言顺地在位,要扳倒一个掌权的皇帝,需要天时地利与人和,更要他失道寡助,不是我区区几万义军就能做到的事。” 凤栖也敛了笑意,但却比他狂妄:“泥脚杆子陈胜吴广都敢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们又有几个能打的兵在手上?你胆子尚不如那几个泥脚杆子。” 高云桐道:“我终究是读书人。” 读书人身上有读书人的拗劲和呆气。 造反,然后自己乘机做皇帝,那是绝对不肯的,哪怕没有现世的压力和后世的舆论也不肯自己那关他过不去。 凤栖瞪了他一会儿,只能说:“行,那你去吧。” “你知道我去哪儿?” 凤栖道:“你难不成还会去府衙救火?都知道他会使坏,想必该你做的准备早就做了。这一遭是给曹铮看的吧?证明太子不足信。所以现在八成是去曹铮府上。” 高云桐笑道:“你个小机灵鬼。” 又道:“不错,昨儿关进去的是个靺鞨俘虏,但不是谋克而是个小兵,啥都不知道我早审过了。今日只能委屈他当这个烧死鬼了,不过他手上沾着不少大梁百姓的血泪,烧死也不冤枉他。” “曹将军是不是还期待着北狩那位官家回来?”凤栖没头没尾地问。 高云桐挠挠头:“这可不容易呢!北狩官家要能回汴梁来,要么是我们直捣黄龙彻底打趴下靺鞨,要么是靺鞨拿他做饵,再立个傀儡对抗凤震现在凤震已经是傀儡了,想来靺鞨也懒得再扶持第二个。于我而言,把沦丧的国土收复回来是最重要的事,谁当皇帝,只要不掣肘我,我都无所谓。” 他的想法永远都是如何收复河山,唯一的野心大概就是拥有的权力与民心能达到皇帝不要掣肘就够了。 凤栖却没他那么迂,心里在想:凤震所作所为已经早不像个人君,还随时要担心他杀害我爹爹,他们都说爹爹不如凤震像皇帝,我偏不认这个理!即便是庸常人,只要肯虚心听宰相和百官的意见,垂拱而治就做不了君王了?爹爹仅就心思正直、不肯卖国这一条就比凤震强! 她怀着这样的心思,不免有些偏执起来,亦不晓得这种偏执会惹出祸端。 等高云桐离开,凤栖见他的马往曹铮府上而去,她便换上窄袖衫子,散穿着长裤而只系短短的掩裙,再披一件短褙子,这打扮不大正统,是丫鬟使女、农妇女工等奔走服役时的装束,但便于骑行。 她先雇了车直奔府衙,远远地就看见关押犯人的那片高墙上空仍腾着青烟。她下车带上幂篱,挤在人群中探头问:“咦,这是怎么了?” 围观的人说:“府衙走水了。刚刚扑救下去。” “好好的,怎么走水?” 这个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下一个:“有伤亡么?” 有懂的人说:“还好,发现得早,就是内里一间牢房不知怎么的火烛不慎吧,从内而外地烧起来的。刚刚抬了七八具尸体出来,大多是犯人,有两个是狱卒也叫倒霉差使,白搭了条命。” 凤栖便向前挤了挤,旁边一人说:“别在往前了,衙门里正火大着呢,靠得近了就要挨鞭子。” 另一人说:“好像有什么大官进去了,当然要戒严。” “是曹将军么?” 那人摇摇头:“曹将军大家都认得的,肯定不是。也不是刚来的高将军。反正大车堂皇得很,上面都是刻的云龙图案,倒像个皇亲国戚似的。” “有什么皇亲国戚,无非是那位监军太子罢!”凤栖笑道。 火势已经扑灭了,看热闹的人也渐渐退散了。 凤栖戴着幂篱,在衙门旁边一座茶馆楼上要了点粗茶,盘着茶碗半日也没喝一口。幂篱纱面帘后那双眼睛,却牢牢地盯着府衙门口的拴马桩,那里拴的是两匹纯白马,正是太子显摆身份所用。 过了好一会儿,她见马夫过来重新给马匹上辔头笼头,估摸着里面的人要出来了,便放下一口没喝的茶碗,理好面帘,到了府衙旁一棵大树后探头探脑的。 太子出来时,她这异常的举动正好给太子的亲卫抓个正着。 他们正是焦灼忧虑的时候,顿时粗鲁地喝道:“谁!在那儿张望什么?!” 凤栖转身便快步要走。 凤杭恰也出来,刚踩在小侍宦跪伏的背上打算上车,听见护卫这样一句,不由停了步子,皱了眉道:“鬼鬼祟祟的,一定有事,喝两声是要打草惊蛇么?饭桶蠢货!还不把人抓过来!” 凤栖当然跑不过这些训练有素的亲卫,很快被粗鲁地带到了太子车前。 衣衫褶皱,头发也从首帕里露出几绺,捂着胳膊带着哭腔说:“青天白日的,哪有随便抓良家妇人的道理?” 衣衫虽褶,腰肢纤软;发型虽乱,青丝如云;声音如泣如诉,又如歌如吟……虽然面庞隐在幂篱下,太子已经好奇起来:“这,该不是位故知吧?” 警惕性他当然还是有的,只说:“区区小娘子,需要用这么大力捉拿么?先借府衙的地方问两句话吧。若是搞错了,还需打招呼呢。” 眼风一使,凤栖便身不由己,被他的人捉小鸡似的捉到了府衙大门里面。 里面尚有很多府衙的差役,见太子折返,也是一脸诧异。 凤栖见人多,仅有的担心也没了。 未及开口,幂篱被人粗鲁地掀掉,阳光涌入眼帘,焦烟的气味也涌来。她一手遮眼,一手掩鼻,别人看来又似是极度害羞一般不敢正眼见人。 太子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冯娘子。” 凤栖咬着嘴唇,偏不说话,垂头欲哭无泪般模样。 太子道:“误会了误会了,冯娘子是有什么事么?” 凤栖半晌才说:“路过而已,难道竟犯了跸不成?既然是误会了,我该走了。” 凤杭当然不肯让她轻易走掉这位是高云桐的妻子,高云桐不会没听说府衙着火的事,却一直没有来看一眼,原来是叫妻子来偷窥了。自己幸好下手得早,不然万一给这帮子鬼精鬼精的家伙审问出什么来,真是危乎殆哉! 凤杭笑道:“难得一遇,就借府衙请冯娘子喝一盏茶罢。” “我不渴。” “我渴。就陪我一盏茶嘛。”凤杭亦是圆熟之人,笑融融、软绵绵,一副叫人难以拒绝的模样,“今日遇到了烦心事,本来想请高将军过府一叙,但估摸着他忙得很,恰巧遇到恭人,也可以替我带几句话给高将军呢。” 凤栖只能一脸为难地左右看看:“我……真的只是路过。” 凤杭道:“我晓得,不过这里嘛,你放心就是了。” 第315章 府衙里真没什么不放心的。凤栖也打算与凤杭这位堂兄好好周旋周旋,于是假作为难,半日才肯点头,还说:“不过一会儿还要去集市上买些针线的,不能耽误了,耽误了店铺子就打烊了。” 凤杭自然一诺无辞,把凤栖哄到一间空屋子里,亲自倒了茶捧过去,然后自己坐下,叹了口气道:“我亦是在这陌生地方找不到个能说话的人!无数的烦恼不知对谁讲才好。” 凤栖一片懵懂地看着他,心里却想:这男人长得风流倜傥模样,一双桃花眼儿一看就是风月场上的惯熟老手了姐姐说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大概多是指这种人。 她说:“咦,不会吧?太子殿下难道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凤杭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错,但人的孤独总是相通的。” 拍拍大腿又叹口气:“是我先该和冯娘子说声抱歉呢。” 凤栖板着脸道:“不必说了,我心领了。” 凤杭才是个“破题儿”,倒一时噎住说不下去了,好半天才陪笑道:“娘子晓得我要抱什么歉呢?” 凤栖说:“你打我家官人,当然该就这条抱歉。” 凤杭哭笑不得:女人家心思真窄!眼界真低!脾气真大! 他说:“是是,这条也该抱歉,不过,其实轻飘飘打两下也是帮他。” 凤栖冷笑道:“好的,我懂了,谢谢太子帮忙。” 起身作势要走。 凤杭在门口拦住了她,顺便抚了抚她圆润的肩头,心头一漾。 “阿栖!”他却是装作一脸恳切的模样,手也未敢在她肩头多做停留,而是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痛心疾首般说,“其实你误会我了。高将军犯的是不听谕旨的大过,又损兵折将,若是正经翻《大梁律例》来看,将军不从圣谕,是可以论死罪的!” 他果然顿时看见了凤栖脸上的惊恐,即便那惊恐有些刻意,得意忘形的凤杭也没有深究细想,只是以为凤栖快要入彀了:“所以,我思来想去,既不能让我大梁的英雄将军这样论死,也是想到了你,怕你难过。打一顿,而且这么轻” 他表着功似的:“也是不得已的办法,总要堵住悠悠众口嘛!” 凤栖这才垂头道:“原来是这样!那可多谢你了!” 凤杭心中不由大喜,试探地伸手又碰了一下凤栖的肩膀。她肩膀一颤,好像是想闪而没有闪。 凤杭一阵陶醉,压低声音说:“阿栖……我也是为了你……” “太子……不要这样!我……已经是人家的浑家了。”面前这娇小的小少妇好像有些惶恐,但又不敢挣扎。 凤杭决定缓着些,别把人弄怕了,于是放下手,又肃容道:“我晓得,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愈发揪心。唉,你也劝劝你们家高将军吧,他惟曹铮命是从,却是自己把自己陷落到泥坑里了。” “为什么?”对面那双凤目睁大时滚圆的,显得懵懂无知。 凤杭压低声音道:“实话告诉你,曹铮有异心,将来要害了你家夫君的!” 他不怕离间高云桐和曹铮,他的父亲凤震,已经有了控制曹铮的好办法,唯独掌控义军的高云桐暂时找不出弱点,不能不多加警惕。 凤栖果然如他所料的是无知胆怯的小妇人,惊惶得快要哭了:“那可怎么好?我夫君一直说曹将军是好人呢!可现在他又在曹将军的辖地里,也不敢不听话啊!难道,要让他找个机会跑出去?” 凤杭眯了眯眼睛,柔和一笑:“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听我的,我一步步教你,只要能够让你家高将军认清曹铮,一步步脱离,事情总会有转机。毕竟,我手中有三万天武军呢!” 第210章 凤栖问:“你这三万军打得过曹将军的八万并州军?” 凤杭说:“并州军多是厢军,哪里比得上禁军训练有素!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曹铮是北狩那位的私人,尽人皆知,如今一心一意无非是盼着自家主子回朝,所以拿着八万人加紧训练,奇货可居,大概早就有了异心了。” 他也提问道:“你想想,若要我那位七叔回朝,他怎么做最便当?” 凤栖知道他这话术中的陷阱,但假装入彀上当了一般,低着头想了想说:“无非是一场场苦战,打得靺鞨认输,肯把俘虏的君王放回来。” 凤杭冷笑道:“如此简单倒好了!” 凤栖闪着眼问:“难道不是这样?那还能怎么样?” 凤杭说:“你呀,到底是长于深闺之中,不晓得战争的可怖!要把靺鞨这样强大的军队彻底打到认输,没个十年二十不能成不,十年二十年还不一定能成,还有可能会输。这样大的风险,他曹铮一个人如何担得起?但若是他肯和靺鞨和谈,事情就容易多了。” 凤栖问:“和谈?凭什么谈?” 凤杭道:“凭曹铮手中的兵啊!打上几仗,再试探试探靺鞨的意思,捞点和谈的资本这种就叫做‘玩兵养寇’和北卢的汉人将领郭承恩是一般模式。若是靺鞨打疲了肯和议则是最好,横竖不过还我七叔那一个老汉回来,若能换点犒军金也不错;若是不肯和议,曹铮打打停停的,不断向朝廷勒索,要钱要粮,朝廷为了盼他出战,也不得不勒紧裤带给他钱粮兵马,到时候反倒成就了他有钱有兵,你想想前朝……” 他说了半句,自己觉得不妥,赶紧停了口前朝末年军阀混战,谁有钱有兵谁就披了黄袍登基当皇帝;他们凤家也是这样抢了孤儿寡母的位置上的台,只不过开国之后美化了自家而已。 凤栖道:“啊,那我可有些明白过来了。但前朝这样,曹将军不一定这样啊!” 凤杭道:“你但看就是了。” 凤栖已然看出他对付曹铮的路数很像他父亲凤震对付凤霈的路数:装着好人一般,暗地里大肆构陷,一点点把控舆论,最后再通过推进兵力,直接夺权。 也看出他急吼吼说话的模样,知道他毛头躁气,远不如他父亲老谋深算、城府深厚。这年轻太子经不起挑拨和激将,急于求成的模样溢于言表。而这样的大事往往需要事缓则圆,一旦心急了,民心不会那么快转向。 需要她再在火上浇一壶油。 凤栖扭头道:“反正随他有什么心思,会玩……玩……玩什么来着?”装作记不得这个词儿。 凤杭替她把词儿说全:“叫‘玩兵养寇’。你呀,哪里懂这些老狐狸的心思!” 凤栖道:“随他老狐狸不老狐狸的,我得回去了。针线铺子快打烊了!” “行,你去买针线吧。” 凤栖低头忖了忖又说:“我也和我家夫君说一说罢,叫他总归小心着些。” “对,官家那么信任高将军,你家夫君可不要被蒙蔽了双眼,到时候我想替他说话都难。” “那谢谢你啊。”凤栖抬眼看他,眸光如水。 凤杭于是对撩到她更有信心了:这样不谙世事的愚蠢小女人,满脑子只知道绣花做饭,替高云桐来打探消息也被他哄得团团转。等处置掉曹铮,下一个击破的就是高云桐,她会成为他手里的“蒋干”,到时候他一箭双雕,执掌了北地的军权,还能抱得美人归。 第316章 他甚至都想:要是有了北地的军权,都不一定等老头子百年之后再传位给我了,我当皇帝,他当太上皇倒不好? 想得美滋滋的。 凤栖戴好幂离,转身出门的时候回眸望了他一眼。 撩开的面帘后露出她的脸,眉眼如钩,把凤杭的若干模样尽数看在眼里,对他的心思也猜到八.九不离十。 她买了针线回到西营里坊,高云桐已经回来了,他有些诧异:“听说你挺早就出门了,是去买针线了?” 他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簸箩,里面胡乱配了几色丝线,不像是她一向在细处的用心样子。于是又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凤栖说:“买针线当然不用很久,另有事。” 高云桐对她素不生疑,但见她脱下褙子往卧房的屏风上挂,又有疑惑了:“你今天穿的是裤子?骑马来去的?家里的马好像没动过?” 凤栖笑着转头:“那你猜我去哪儿了?” 高云桐来到她身后,轻轻嗅了嗅她的发丝。 凤栖愈发笑靥如花,仰起脸抱住他的脖子:“闻到了什么气味?” “焦烟味。”他板着脸。 凤栖笑道:“不错。那么哪里会有焦烟味?”属刺 “这么重的焦烟味,还不像是厨下烧糊了锅的味儿,大概是去了失火的场地。”他眉头蹙起来,好像有些要生气,“你去府衙看热闹了?” 她前仰后合地抱着他的脖子笑:“不错不错,挺聪明的。我今儿看了好大一场热闹。”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没被她的笑颜打动,而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太子在那里吧?你上赶着招眼,不怕他怎么了你?胆子未免太大了!真是调皮该打!” 觉得他大巴掌好像要打她屁股上,凤栖一不做二不休,双臂借力抱紧,腾身往他腰上一跃,双腿便缠上他的腰,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她这一作,高云桐身子倒还稳得住,只是怕她掉下去摔着,本能地伸手托底抱住了她。 凤栖满足地被他这样暧昧地抱着,仰头把粉嘟嘟的唇靠着他的脸颊讲话:“他是想怎么了我,但他又是个伪君子,脸面上还装;他还自以为聪明,想靠我来离间你和曹将军。我么,顺水推舟,探探他的想法。就是你常说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虎穴要你入什么?这本是男儿家该做的。”他脸颊上被她热热的嘴唇一点一点轻触着,又痒又麻,她说一句话就是一股香香热热的气息。 这种折磨,实在叫人气上加气。 凤栖却不高兴了,嘟着嘴说:“男儿家有什么了不起?你们做得,我就做得!” 不仅声音高了起来,还使坏对他耳朵眼儿吹气,他的耳朵一阵痒痒,又震得嗡嗡的。 这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抱着她扔到床上,翻过来,压住腰,就给了一记,斥道:“男人家是没什么了不起,但到底有区别的。譬如我挨的那荆杖,你也挨得?” 凤栖伸手揉那掩裙遮着的位置,偏过头斜睨着他:“当然!” 觑他眼神,就知道已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愈发张狂道:“但你现在这样……反正是没道理!” 掩裙是下等民妇所着的衣装,原只为劳作的妇人穿裤便于活动,但裤子裆部要掩饰起来避免尴尬,所以设计了长不过膝的短裙子裹住裤子上半截位置。 那短裙子裹着臀,春山起伏似的。 高云桐深吸一口气,别转眸子不看她那诱惑的模样,叹口气说:“我哪有心思和你玩笑!” 抚着膝盖说:“实话说,确实是我失算了,官家答应将三万天武军给我的时候,我以为真是朝廷支持我对抗靺鞨,喜不自胜,一口就答应下来。结果三万人要配这么个惹不起的监军过来。他心思昭彰,我们都晓得,但是三万人实际归他统领,不仅染指不到,而且磁州的并州军和义军反倒被他看住了。” 他问凤栖道:“你猜太子下一步要干什么?” 凤栖说:“我看太子并没有太看得起你和你的太行义军,他心心念念想先对付曹铮和并州军在他看来,泥脚杆子的义军是乌合之众,不成气候,可以慢慢收拾;但并州军有城池后备,有多年训练,有对抗靺鞨的经验和战斗力,还忠心服从曹铮,不可不立刻收拾掉。所以,接下来他必然是在磁州开始散布谣言,说曹铮不忠于国,不忠于新官家,玩兵养寇不肯出征。然后逼迫曹铮自投罗网,被靺鞨剿灭。然后他以他三万人马顺利分化、重编、执掌并州军,把曹将军的‘家底’全部吃掉;再接着,就要来‘吃’你了。” 高云桐点点头。 凤栖看事,洞若观火,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确实不输于任何一个在权利场上打滚的男儿。 她又笑道:“而且,他不仅要‘吃’你,还想着要‘吃掉’你的浑家。” 高云桐犀利的目光顿时凝注过来,但没有说话。 凤栖侧身支颐,笑道:“倒不是我要用‘美人计’,实在是男人家最自以为是的时候就是最蠢如猪的时候。” 高云桐说:“而我就是不愿意这点!” “吃醋了?” 他摇摇头说:“我信得过你,但男人蠢如猪的时候也就是最像禽兽的时候,我怕你把自己陷进去说实话,没一个做丈夫的愿意见妻子这样。我宁愿自己走几步弯路,和他明里暗里缠斗一缠斗。” 凤栖坐起身靠着他说:“他占着太子、监军的身份地步,你缠斗不过他的名分。你需要一个机会掌控到天武军,而不是反过来被他掌控并州军。” “你能造出一个机会?” “我试试。” “凤栖”他似乎要警告她。 但凤栖不中绳墨的脾性上来了,似笑不笑地看着他:“法子是我的,我的身心也是我自己掌管,我自己若种下苦果,我自己品尝。你若以为我是你的妻子,你就可以以‘不愿意’来要求我三从四德、乖乖听你的话,那你只能是写休书给我,我们一别两宽,各自寻各自的来路去,谁也不要管谁。” 靠着他的软玉温香再可爱迷人,此刻这俏丽的双唇中吐出来的特立独行还是让高云桐无法接受。 他“嚯”地起身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执拗?!” 凤栖冷脸看着他:“没办法。你有你的目标,我也有我的。我们合作得来就合作,合作不来就不合作。我不要求你事事听我的,但我也不必事事服从你。” 高云桐拂袖而去,凤栖慢慢理好自己的衣裤,心里一时惶然,又一时坚毅。 他是君子,喜欢用坦荡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所以上书弹劾,所以发配充军,所以被凤震捏于指掌,即便知道危机重重也不知怎么跳跃过君臣尊卑来实现目标。 她却晓得对付小人得用更小人的方法,比如构陷,比如逼迫,比如不登大雅之堂的阴谋诡计。只要达到目标就好,凤栖暗暗咬牙想,随他高云桐愿意不愿意。 第211章 夕阳西下的时候,凤栖来到城中士兵训练的校场,这时候操练已经结束了,士兵们有的磨砺着兵器,有的喂着战马,等晚饭结束就可以回营休息了。 她径直到辕门口,对站哨的士兵说:“我要进去见高将军。” 第317章 这里暂时驻扎的是朝廷的天武军,对她完全不认识,但是很好奇地笑道:“小娘子是不是搞错了?这里是磁州禁军驻扎的营地和校场,军事重地,可以随便叫人进去的?你是高将军的什么人?” 她不安地拉了拉幂篱的面帘,但语气很执着:“我是高将军的浑家,我有事要找他。” “高将军还在和太子、和曹将军谈军务呢。说了谁都不许打扰的。”那士兵肃然了一些,劝道,“如果不急,您再等等。” 但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觉得作为将军家的恭人,这位小娘子未免打扮得太粗糙了,不像个大家闺秀。又想起人家谈论起高云桐这位将军时,都说他履历传奇,版本多样,但印证着他耳后的青印,曾经是个囚犯无疑了。如今再比照娶的妻子,愈发轻视起来,不由更端详起这藏在幂篱后的人儿。 凤栖循着他的目光,紧张不安地抚了抚面帘,拉了拉袖子,又扽了扽半拉长的掩裙,鞋子在地上旋磨,但仍执拗地说:“可我就是急事。你们去传个话给他,叫他出来见我,要么让我进去见他他没啥见不得人的吧?” 站哨的士兵给她磨得没办法当然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好奇心发作点点头无奈道:“拿你没办法,我去传话试试,但要是太子和将军正谈到要紧的地方,估摸着谁也别想把高将军叫出来呢。” “那你赶紧去!就说阿栖来找他,他要不出来,我就进去!”凤栖想着自己在山里农家见到的村妇形象,双手便也把腰一插,脖子一直,只是音色到底还是柔细了些,不够有河东狮的威风。 “别闹,你要进去?你看看到处的刀枪剑戟!” 凤栖道:“我不管!” 太子凤杭、曹铮和高云桐三个人正在面对时沙盘争论不休。 凤杭端着威风,把手中一枚表示禁军的棋子往沙盘上一丢,怒声道:“横也不可以,竖也不可以!孤说了可以增派天武军在并州军之后随时增援,而且就让高将军带队。你怎么还是‘不可以’‘不可以’?!到底要怎样你才可以出兵攻打黄河边的靺鞨人?!” 曹铮陪着小心:“太子,臣不是不想攻打靺鞨人。但是冀王温凌所带一部全驻在黄河开阔处,两边的军镇都在他的把持下,那里一马平川的地方,臣的并州军并不擅长骑兵野战,硬生生打过去胜算太小了。” 凤杭冷笑道:“你三万并州军就算硬拼他的两万靺鞨主力拼不过,我背后还有三万人给你增援呢!难道我们梁军就锉到这个程度:六万人打不过他两万?!” 曹铮道:“冀王所领的,是最精锐的铁浮图,目标是朝着汴梁的,战斗力绝对是最强的一支。而臣若远道疲兵硬攻,实在不合适。白白折了朝廷的人。” 凤杭冷笑着对高云桐道:“高将军,你听听曹将军这个道理,我实在是不明白!你到京觐见官家的时候,大吹特吹你带的那点土兵都能大胜铁浮图,怎么你帮着曹将军训出来的兵却三打一都打不过?到底是谁在欺君呢?” 话说得很厉害,带骨头。 当然可以慢慢解释给他听,但解释是要给愿意聆听的人来说。而凤杭就是一副“我听不懂我也不要听”的模样,只管把大帽子往曹铮头上扣,却又总拿高云桐面圣说事,口口声声都是在挑拨两个人的关系。 说到最后曹铮和高云桐都沉默了,但也都不肯服从凤杭的指挥。 突然外面回报“高将军家的恭人,自称叫‘阿栖’的,有要紧的事要找高将军。”传话的语气好像有些忍俊不禁似的。 高云桐不知凤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又因两个人正闹了别扭,怕她是瞎作,不由也皱起眉说:“别理她,这里谈正经事呢,军营里有军营里的规矩。” 太子倒反而突然松乏下来一般,把刚刚剑拔弩张的语气换作呵呵的笑声:“这会儿看来也谈不出什么来,既然你家里的来找你,想必有要紧事,还是及早处置,别耽误了家里的要事。” 拿起桌上一盏茶,“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 曹铮也低声对高云桐说:“你去看看吧,万一真有什么要紧的事。” 凤杭等高云桐出去了,跷着脚对曹铮道:“曹将军,孤的提议你也好好考虑考虑吧。现在到处都在说曹将军一心只考虑自家安危,怕折了自家兵马,孤也是期望曹将军出兵,让这些谣言破一破。” 曹铮咬牙强笑道:“外面如何讲臣的闲话,臣并不在乎,外头还说臣一心顾念‘北狩’的官家,其实臣是首先向如今的官家称臣的太子总归晓得。” 凤杭拨着手指甲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呢。” 曹铮只能说:“那,容臣再好好考虑考虑吧。” 凤杭“嗯”了一声,漫不经心的。 曹铮道:“那,臣告退。” 凤杭又“嗯”了一声。 只能曹铮走远了,他才一骨碌把跷着的脚放下来,点点手召来一个贴身亲信:“姓曹的老儿真是啰嗦!白耽误了我这么多时候!你快去外面看看,高云桐和他浑家是不是吵翻了?” 那亲信笑道:“小的一直在替太子殿下关心着呢!就等这个话缝儿来回禀殿下。” “怎么样?” “两个人见了面就是乌眼鸡似的。高贼囚问‘你来干什么?’小娘子答‘我怎么就不能来?’高贼囚又说:‘这里是军营重地,若是其他人,一顿乱棍打死不论。你何必在这里吵吵嚷嚷,脸面上很好看么?’那小娘子也是个凶的,立时道:‘行啊,那你有种叫他们乱棍打死我好了。’高贼囚就气哼哼说了些什么‘不可理喻’‘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太子听得如见画面,乐得嘴咧开老大,用扇子击打着掌心说:“大概是露水夫妻罢?情感这么寡淡的么?我看这些小娘们,一看一个准。” 又问:“然后呢?” 亲信道:“吵了一会儿,大概怕在军营里丢人现眼,高贼囚又拽着妻子到边儿上去嘀嘀咕咕了。听不清说什么,反正先好像还讲了几句温和话,接着又开始吵架,小娘子就开始抹眼泪,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小娘子说:‘你无非是多嫌我!’高贼囚说:‘我没有嫌什么,只是不想你这样子。’小娘子冷笑说:‘如此还不是嫌?’一句递一句的,最后一个不许他回家,一个说也不打算回去生气,一来二去的,小娘子抹着眼泪走了,高贼囚也气哼哼回营帐里给他留着午休的那一间去了。” 太子挑眉笑道:“不想还有这样好的机会!” “什么机会?” “笨死了。”凤杭笑道,“找个人,去西营里坊给她递句话。晚上我的行馆里不用叫小姐们等候了。” 亲信都不免张着嘴:“啊?是不是快了些?” “你不懂。”凤杭道,“就是要这样子趁隙而入!过了这个村就没了那个店。不要紧的,即便是抓在床上,也可以说那小娘子自己无耻下贱,自己要爬床求宠;那个男人想把脑袋上的绿头巾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就让他嚷嚷好了。” 他的亲信这会儿觉得有些不妥了,劝了几句“事缓则圆”之类的话。但色令智昏的凤杭已经自鸣得意地说:“你不用瞎操心了,我已经把路数都想清楚了。这件事就算闹到最大,也不过是高云桐那贼囚的妻子勾搭我,而我没忍住对男人又是多大的失德呢?总比在宫宴上抢邻国大王看上的官伎的那位废太子要好吧?” 第318章 “其实吧……天涯何处无芳草?” 凤杭摇了摇头:“这么香气迷人的芳草却不多啊,不能让她这朵娇花儿老插在高贼囚那坨牛粪上。我实在是于心不忍哪!” 高云桐夫妻闹掰,太子假意到帐篷里宽慰了一番,确定他这晚果然不肯回家。 于是,凤栖很快见太子公馆雇来的大车驶进里巷,来人衣冠楚楚,说:“我家主人与高将军是熟人,请娘子去谈件要紧的事。” 凤栖说:“你家主人是谁?” 来人笑道:“是熟人,娘子见到就知道了。” 凤栖冷脸道:“哼,我这样一个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马的里巷中人物,听你几句鬼话就上当?来者是谁,名帖递来再说。若与我家官人是熟人,我也应当认识。” 来人有些不快,但只笑道:“如此,请小娘子等一等。” 凤杭大概是犹豫了一阵,但到了天黑,他派的人还是再一次来到了西营里巷。 这次,手中捧着一份极其精致的绢面名刺,似恭实倨地递到门上,再次请见。 凤栖打开名刺一看,里面不像一般名帖会写着姓名、职位之类,只有“子渡”二字,外加一枚“临安主人”的名号章。 《说文》中道:“杭”乃船渡之意;他又是吴王之子,封邑以临安为尊。 小心倒还是挺小心,但再小心,色胆包天的意思已经显出来了。 凤栖沉吟了一会儿:太子公馆守卫算严密,但磁州毕竟不是他的地盘。天武军名分上是高云桐统领,虎符在太子掌控之中但这样一折腾,谁要正式用这支军队都要掂量另一个的分量,亦即太子也很难直接操控天武军来为私人所用。 她把“虎穴”里可能遇到的情况都仔细思考过了一遍,甚至想:总不至于比在温凌身边更艰险? 然后便换了略带羞涩的笑意,亮了亮名刺,朗声道:“果然是和我官人在天武营的熟人。既然有要紧事,我少不得出趟客,这名刺先留着,等事情谈完再璧还,也免得人生疑。” 第212章 凤栖第一次到凤杭的行馆里,下了轿子时不由多看了两眼。 引路的宦官笑道:“娘子这里请。” 她踟蹰道:“这是往后宅去的模样,这早晚我可不去。” 那宦官以为她是要端一端身份,于是说:“不是往后宅,是往太子会客的花厅去。” 花厅的建造样式一般为四面通透,在起居中是敞亮之地,而谈事时这地方也是故意要突显光明磊落的意思。 凤栖便跟着往花厅去。 天儿已经开始热起来了。 在花厅临水的隔扇旁提着灯喂锦鲤的凤杭,眼角余光看见了凤栖,却装作没看见。 凤栖在门口犹豫了好一阵,然后转身说:“我还是走罢。” 宦官急忙拦住了她:“欸,奴还没通报呢。” “别通报了,我还是走罢。”她紧张自然还是紧张,心脏怦怦地跳,眼睛到处睃着一路的地形。 想必这位太子不至于色令智昏到直接用强只要他不直接用强,她就不怕他。 那位宦官哪晓得她这眼睛乱睃的模样其实是在揣度今日拿捏凤杭的方法,只以为她害羞畏怯,临时打了退堂鼓,于是高声道:“太子,冯娘子来啦!” 太子心里骂了声“蠢材”,而隔着花窗的那位“冯娘子”更是急得跺脚:“哎呀!这行馆又不大,你一嚷嚷说不定道上的行人都能听见。我的脸往哪里摆?” 凤杭装作才看见的模样,拍拍腿说:“哎呀,你怎么唐突了冯娘子了?” 亲自起身,到门口揭起帘子,笑道:“真是,这个奴才实在是该打!冯娘子,外头热吧?进来喝点凉茶,我还叫人用井水湃了新鲜的果子。” 天儿确实开始热了,凤栖穿着长褙子,还挽着披帛,一路疾步行走过来,额角是一层细汗。 里头两位侍女都是穿纱半臂及掩裙长裤,笑吟吟上前替她解下披帛,又来服侍脱褙子。凤栖忙摇摇手:“不不,我怕吹了风。” 这是一副民家妇人害羞不见世面的模样。 凤杭看她披着一声茶色苎麻褙子,领口寥寥地绣了几枝卷草花,白纻衫子,郁金裙子,腿脚一动,那娇嫩色的裙子就从老气的褙子下跃出来。 他说:“女儿家保重点也是对的。”无比体贴。 又说:“茶也不要上凉茶,用最好的小团龙来点茶,暖暖一盏下去,浑身都会舒泰。” 他最后无比温柔地对凤栖说:“这地方咱们不必讲究礼数,今日原也是把你当客人延请来的,坐吧,尝尝我的茶和水果。” 凤栖默默然坐下。 两盏茶端来,凤杭说:“你先选一盏。” 她选了一只兔毫盏,然后抬眼等凤杭拿另一盏喝了一口,才自己也抿一口。茶是好团茶,但点茶的人功夫不够到位,茶沫散得很快而香气不足。她心里技痒,很快告诫自己不要心思游离。 凤杭何尝想得到她若干心思! 见她肯喝茶,便笑道:“再尝尝我这里的水果,樱桃和杏子都格外甜。” 凤栖依旧歪着头看他,等他吃了几颗水果后,才飞快地取了一颗红樱桃放进嘴里,又飞快把樱桃核吐出来。 凤杭笑道:“你放心我好了!我是什么人?我不会做那种龌龊的事的。” 把袍襟一撩,适意地坐在凤栖身边的椅子上,慢慢地喝茶,但过了一会儿,又凑近了说:“其实北地的水果我并不太喜欢,我喜欢南方的水果。我们吴地是个好地方,梁溪的桃子,姑苏的蜜橘都是有名的,西瓜、杨梅、葡萄也格外甜,即便是你想尝尝新鲜的龙眼和荔枝,到了季节从岭南运过来也远比京师方便。” 凤栖倒真没去过吴地,不由好奇地扭脸问:“岭南不挺远么?” “还可以,用最快的驿马,换马不换人的递送,三日内可以把新鲜荔枝送到金陵。” “这不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凤栖掩口憨憨而笑。 凤杭见她眉眼弯弯的模样,半边身体都酥透了,不觉伸手握她摆在椅子扶手上的指尖:“只要你愿意,都不算什么!我如今可算明白,唐玄宗为何愿意了。” 凤栖不动声色把手指一缩,垂头道:“你说好的……” “不好意思,忘形了。”凤杭也垂了头,暗暗深吸一口气克制住自己,心道:不能急,要撩拨到她慢慢自己愿意,就水到渠成了。日后还要靠她离间高云桐和曹铮、打探那厢的消息,可不能做下煞风景的事把关系闹僵了。 而此刻,她那双凤眼倒又斜瞥了上来,在灯光下含情脉脉似的。凤杭一时都搞不清是他在撩拨她,还是她在撩拨他。 而她缓缓开口,语气很端庄:“太子殿下,我是有事相求呢。” “你说,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不辞。” 凤栖缓缓张口道:“那日听太子说了曹将军的事,我回去旁敲侧击问了我家官人,他把我骂了一顿,还差点动手。” 她刻意想了想被温凌痛打那次,忍不住就打了个寒噤,脸色也变得发白,缩着肩膀说:“我哭了半宿,他也不理会我的伤心,只管自己呼呼大睡,所以我今日到军营里,原是想当着太子的面,可以给我做主……” 第319章 凤杭眯了眯眼,听她继续说:“……哪晓得又不肯让我进去,反倒又被他出来骂了一顿。我与他和离的心都有了,只是父母舅姑都相隔甚远,也没有人敢做这个主。” “你想让我来做这个主?”凤杭问,见她迟疑点头,他便摇摇头又道,“这可不妥,夫妻间就如唇齿,哪有不互相碰到嚼到的?这样的小事,还是你多恭顺一些,避开他的火气罢。” 对这小娘子,他的心再痒痒,也还不能忘记她还有其他作用,不能让她轻易离开了高云桐身边。 小娘子的眼中瞬间浮起雾气,叫人心里不由一软。 凤杭伸手试探地放在她胳膊上,兄长般说:“不过,他要是敢打你,你就来找我。军营里不让你随便进,你就到公馆里找我,我替你做主,乃至也打他一顿,替你出气,好不好?” 对面的人儿果然破涕为笑,忸怩道:“你可不是个好人。我只想离了他,可没想你打他一顿。他要在你这儿受了气,回头还不晓得怎么折磨我。” “国家用人之际,我也不能让高将军后院着火不是?”凤杭笑道,手又放肆地往下滑了滑,顺着小臂抚到她的手腕部,那里被衫子的窄袖裹着,微露出金丝虾须镯的一角。 她的手腕不安地抖了一下,但这次没有挪开大约也有三分心动了。 太子自己这样认为。 “你和他怎么认识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在手指进一步往下滑至她的手背之前,凤杭故作闲闲地问道,让她不再那么紧张。 这自然也是试探。凤栖不动声色说:“并没有什么媒妁之言,不过是父母不得不答应了,出具了婚书。” 这不由就惹人遐想。 凤杭果然问:“嗯?为什么?” 凤栖脸通红:“我……另嫁过一次,还未合卺,就被那任丈夫打跑了。乱世里孤身小女子哪还有其他活路,那位没合卺的丈夫也一直在找我的麻烦,不得已,恰巧在并州遇上高将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那时候还不是将军呢,就凑合着嫁给他了。哪晓得……我的命这么苦!” 说着,好像又要哭了。 凤杭怜香惜玉地顺势握住她的手:“真是!老天太不长眼了!” 她略挣了一下,他越发握得紧。 凤栖也就不挣扎了,幽幽说:“老天爷何时长过眼?叫这样的人忝列高位。” 听着似乎在说高云桐。 凤杭说:“哟,你说话还文绉绉的。” 凤栖道:“我也是好人家出身。” 凤杭不由又误会了。“好人家出身”,却嫁给了还没当将军时的高云桐,势必是落入泥淖了。他对她的出身越发浮想联翩,猜测她必然是个风尘女子,所以才有这样辗转的命运和无法矫饰的媚态。 “他运气未免太好了!”凤杭是着实有些嫉妒,“何德何能娶到你这样的娘子!如今还不珍惜!” 凤栖长叹一声,是极震撼又无法表达的模样。 她抽开手说:“太子能懂我,我也就满足了,如今他正是得势的时候,官家重用他,太子也看得起他,我这样的槽糠之妻他很快就要弃若敝屣了。女人家的命运如露着草,我也怨不得老天爷。” 说完,瞟了凤杭一眼。 今日把误会做得足足的。 除了和高云桐吵架打架是说了个谎,其他半真半假的最容易骗过人。 凤杭被她一瞥打动了,心里也“明白”了她今日的目的。 于是说:“他若不珍惜你,你也不用怕。”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的眼睛说:“我总不会让你流离失所的。” “多谢太子!” “但是,”凤杭总算还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现在还不到如此。” 凑近了些道:“你晓得,如今我是天武军的监军,而高将军是主帅,我们还不得不合作起来,且并州军熟悉河东河北战场,肯定要倚他为主力,曹将军那头也还需要和衷共济。可我愿意与他们和衷共济,他们却视我为外人。” 凤杭又叹了口气:“还望冯娘子多多转圜。” “我……我要在他面前说太子的好话,万一惹他生疑怎么办?” 凤杭正等这句问题,立刻微笑着说:“不要紧,我教你。你不要在他面前多提我,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容易产生误会。但他的想法你可以告诉我,我只做好监军的工作,避免与他们正面冲突就是了。你看,这样他也不会因烦心事而拿你乱发脾气了,是不是?” “那倒真是。”凤栖一脸由衷谢意,“我可明白了。” 这时,外头的更夫打了二更的梆子。 凤栖和凤杭眼对眼互相看了看。 凤杭心里告诉自己:不急!她有没有真心倒戈,能不能提供出有用的消息,还要试探试探。 咽了口口水,微笑道:“我叫人送冯娘子回去吧。” 凤栖松了一口气,点点头:“是得回去了,周围那些邻居都是太行义军的家眷,嘴碎着呢,可不能在她们那儿留把柄。” 又问:“要是我有事儿,可怎么告诉太子呢?” 凤杭道:“你雇辆车过来等我就是。” 凤栖冷笑道:“将军的家眷,诰命的恭人,没事就雇辆车出门转转?你当我们家那位是这么缺心眼儿的?邻里也都是瞎子聋子?” 凤杭沉吟了片刻,说:“这样,你有事找我,就手书一张条子,雇个跑腿的递到我行馆里,我府上的丫鬟女使便过来寻你做件什么事,女人家之间,理由就好找多了。” 凤栖道:“手书不可以仿么?再说,我们家那位写字写信又都在营里写,家里的纸都是有限的,也不便于突然摆一堆纸在家。” 凤杭道:“这好办得很。我给你一匹上好的江南湖绉当信纸,日常你只说做女红用的,男人家肯定管不到这些细事。你的来信么……我再给你一枚印信,你用抹脸的胭脂涂了盖个小章在湖绉上,我府里的丫鬟女使就晓得肯定是你无误了。” 凤栖想了想:“那行,好像挺隐秘的。” 第213章 第二天傍晚,高云桐从军营回到家里,进门把鞋一甩,问凤栖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昨晚睡得差极了。” 凤栖扇扇鼻子道:“快去洗脚!昨晚让你和你那群丘八们凑合一夜,难道竟凑合得没有洗脚不成?” 他好像浑不以为意,笑着说:“你以为!这几天在加紧练兵,用钩镰、铁锤和铁锥对付铁浮图的法子,禁军教头们以往都是不会训练的,从头练起好多地方要我以身为范,累得衣服上盐霜都起了一层又一层!脚捂在皮靴子里,味儿肯定难闻。” 又笑嘻嘻说:“回来休沐,不仅要洗脚,还得好好洗个澡。不然,我娘子嫌弃我,今晚再不许我上榻可怎么好?” 说得凤栖“噗嗤”一笑。 等他洗浴完毕,散穿着寝衣到了卧室,见凤栖正颠来倒去看手里一块丝织品。高云桐凑过去看了一眼:“这是打算做新衣服穿么?用白色绉不绣不染不嫌素净么?” 凤栖看他正是一身素白的竹布衣服,累不能禁似的已经侧卧到床上了,遂笑道:“腰如束素,玉山倾颓,素色不也蛮好看的?” 第320章 高云桐低头看了看自己,笑道:“娘子一日不见我,思之如狂了?我怎么听着句句都在诱惑?” “即便‘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凤栖给他泼一句冷水,“何况我还不至于眼皮子这么浅。” 她把那块布料放在他面前:“看看,仔细看看。” 高云桐一般对这些绫罗绸缎是不大上心的,但这会儿却看出端倪来了:“上次偷袭我押粮队的靺鞨谋克身上,就有这么个湖绉蜡丸书,而且就是这种素白湖绉。只是当时战火一烧,蜡丸字迹漫漶,那谋克又当场身亡,没有拿到实证,只能栽赃到俘虏的士兵身上。”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凤栖:“你从哪儿弄来的?” “猜。” 他几乎没有思索就说出了答案:“太子那里?” 凤栖点点头。 高云桐一骨碌坐起来:“你把我支开,不让我回家,就是为了到他府上一探虎穴啊?” 凤栖看他好像有点生气了,就势坐在他腿上说:“虎穴探了,虎子也得到了,猎人也没有受一丁点伤啊。” 看他不说话,只拿师长般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不觉有点怵,期期艾艾道:“难道你不信我?” “信你我一直都信你。”高云桐说,“一方面你也够机灵,一方面太子也没那么大胆子动将军的妻子。但要说这里面没有暧昧,我可不信。” 他沉下脸,好像在生气。 凤栖拧他耳朵一把:“你也知道我与他是堂兄妹,他蒙在鼓里任我耍弄,我也任他耍弄么?你就不动动脑子?” “我怎么不动脑子?我倒问你:他蒙在鼓里不知道你是同氏的妹妹,万一对你动手动脚,你怎么办?” “正好,给他来一出仙人跳呗。” “扯蛋!”高云桐好像真有些生气,“传出去我还做人不做人了?” 凤栖道:“怎么可能传出去?你不希望传出去,他更不希望我三伯他们构陷我爹爹和哥哥时,就喜欢拿阴私事情出来说!我哥哥不过在宫宴上为了救何娉娉,奓着胆子求了个恩典,就被他们说成是‘太子色令智昏’、‘爱美人不爱江山’;我爹爹当年为我姐姐放弃了皇位继承的权力,如今也成了一样的昏聩无能的表现。反正话在他们嘴里!我倒不信我这位堂哥就多么堂堂正正、坐怀不乱!我也不信他不怕别人拿他这事儿来说嘴!” 高云桐听她小嘴吧啦吧啦一个劲说,实在听不下去了,把她用力往怀里一揽,堵着嘴吻了一会儿才说:“行了,我总归觉得不太好。他是天武军监军,但不是主帅,我不肯动军队攻温凌,他最多也就是像造曹将军的谣一样造我的谣。我才不怕。” “读书读傻掉了。”凤栖唇角还带着点点晶莹,毫不客气点点他的额头,“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你若只顾自己一个人独善其身也就不谈了,你如今要带领千军万马的人,要民心与威望的人,你能让他来掌控朝野的舆论?这种时候还讲究‘君子之道’,就是妥妥的‘襄公之仁’!” 她一骨碌翻身从他腿上下来进了被窝,背对着他扯扯被角说:“你愿意听我的,我们合作把这事儿办成;你不愿意听我的,你就别打挡,我自己来。” 他亦钻进被窝,亲昵地扇她屁股一下:“我从未见过如此顽妻!你在我被窝里还端着公主的谱儿不成?” 凤栖也不多话,翻身过来厮打他两下,又抓过他胳膊咬了一口,最后翻翻白眼说:“现成的给你和曹铮立功的机会!太子再要求曹铮出兵,你就让曹铮答应下来,然后你备着太行义军贴身护卫你,而用天武军去战场打打实战、锻炼锻炼。” “监军太子不作祟?” 凤栖笑道:“那就看你能不能让他乖乖听话。” “靠你色.诱啊?”高云桐生气地说,“这我不同意。” 凤栖凑过去说:“别说得那么难听啦,就是给他下个套,让他不能不乖乖听话。现在我手中有他的名帖,有他递书的湖绉,有他的小印信,这些东西影响不到他处理军务他也不可能蠢到把与靺鞨勾连的证据摆在我这里但亦是他不想叫旁人看见的。” 高云桐警觉地望着她凑过来魅惑的模样:“那你现在想让我干嘛?” 凤栖说:“你打我两下。别太疼,但最好留点印子在显眼的地方。我好找这个借口让他放松警惕。” 他哭笑不得:“我从未见过如此欠揍之人。” 凤栖踹他一脚:“使用苦肉计容易吗!你以为我想?对付那群人只能用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阴谋算计,不然他留个罅隙给你抓他把柄?” 高云桐摇摇头,翻身要睡。 凤栖对着他的后脑勺说:“行吧,反正我教坊娘子之女,二嫁之身,也没什么好怕的,这个法子行不通,总有其他法子,势必要拿下我这位堂哥。” 他一骨碌又翻身朝她,眉目间隐着怒气。 凤栖挑衅道:“怎么着,你又能怎么样?” 他撑起身子俯视着她,缓缓抬起拳头。 凤栖有点紧张地说:“可别使太大力气,把我打废了你不心疼么?” 他冷笑道:“我还真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凤栖说:“怎么敢天不怕地不怕,不过因为是你。”睃一睃他那关节发白的拳头,不由咽了口口水,强笑着说:“这也太夸张了吧?” 他笑起来:“小丫头,挑衅你男人也别太过,就是泥人也还有些土性呢!不过看你这傻乎乎的模样,实在是下不去手。” 放下拳头,摁住她的手,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就向下一点点吻她的下颌和脖子。 她双腿扑腾:“痒!你别吮那么用力。” 但挣不开,他浑身热乎乎的,烙得人出汗,凤栖脖子上微微的刺痛,呼吸仿佛也要被他吸走了。 她的手终于被他松开,脖子里的刺痒也终于停下来,她凶悍地伸手想打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他又俯身下来吻她的耳垂,热痒的气息从后脖子奇异地传过来,浑身都打战似的。 她只能双手抱着他的肩背,怕他突然离开。 他再一轮埋首于她的颈项里,她仰起脖子,然而一举一动,闭着眼睛时微蹙的眉,红到润如玫瑰的嘴唇和火烧云般的肌肤,早就被掌控她的人看在眼里,看得完完全全、一点不漏。 他再一次吻她脖颈时,她只能沦陷,把脖子仰起更高。手指不觉在他脖子和背上抠出几道红痕。 高云桐突然闪身离开。 凤栖迷茫地睁开眼说:“你干嘛去?” 他的竹布中单划出一道弧线,而后松松地裹在汗湿的身体上,洇出诱人的水痕。 而后到她妆台上拿过一面菱花镜过来,照着她的脖子说:“你看这样够不够?” 凤栖一看,脸上的红云越发氲得滚热。 镜子里她的脖子上全是连缀成片的红痕,成熟的莓果一样几乎透出淡紫色。 上方那人说:“估计三五天都消不掉,还一点不疼,是吧?” 她看着他得意的模样,不觉羞涩得想踹他一脚,腿却没有力气,翻身裹了被子“哼”了一声,打算不理他了。 高云桐笑道:“咦,你享受完了,难道不该是我了么?” 第321章 那竹布中单再一次从他身上甩开,缭乱间只觉一道光闪过似的。她又被控制住了,刚刚硬被羞恼压制下去的热浪再次席卷全身。她极爱又极怒,扭身不让他推进,想作一下气气他,却被捉个正着,揽着腰往上一提,臀侧热辣辣挨两巴掌,无法不驯服,只能在他席卷而来的热力下沉溺在浪涛之间。 太子在沙盘上纸上谈兵了半晌,对面无表情的曹铮说:“曹将军,你看,这难道不是天时地利人和?又有什么不敢出兵正面交战呢?” “啪啪”用推演棋子的细棍敲了敲沙盘的案边,对高云桐说:“高将军不是领着天武军在后面等着增援么!” 却见高云桐发丝与领口间微微露出几道指甲划出的细痕。 他心里想:莫非他们夫妻又打架了?只顺着一想,就突然心痒痒起来。顿时也无心关注曹铮眼眸里细微的神色了。 曹铮终于说:“好罢,出兵试试靺鞨的深浅也好。只是这一条路线在行军时会遇到好几条山中窄道,是兵家大忌。天武军务必要跟进,免得军伍被伏兵切成几段,慌了阵脚无暇反攻。” “天武军当然要跟进,高将军难不成敢违军令?”凤杭笑嘻嘻说,“兵力在高将军手里,曹将军还不放心么?” “那么臣即刻去点并州军准备拔营。” 高云桐亦说:“那臣也点数天武军随后。磁州这里……” 凤杭说:“孤在城中调配军粮,免除两位将军的后顾之忧。” 第214章 终于哄得曹铮肯出兵了,凤杭内心大喜。 他装模作样陪着高、曹两将检视了军伍,特别是天武军军容格外整齐。太子笑道:“要是这一仗彻底把靺鞨赶出河东,两位将军功莫大焉!” 又对着下面的将士喊:“靺鞨狼子野心,觊觎我国土多年,如今能够跟着曹将军、高将军出征,便是尔等建功立业、克复神州的机会了!各位务必服从军令,听从指挥!战胜靺鞨之时,便是诸位封侯受赏之时!” 而他的目光始终巡睃在几位天武军领军的指挥使和都虞侯脸上这些是他已经收为心腹的人员,表面上听从领军将军高云桐的指挥,事实上则听从太子手书和太子虎符的指挥。若两厢里命令不一致,一定以太子的意见为主。 军队里讲究“服从军令”,凤杭的再三要求,便是避免有人为高云桐收服,胆敢不听他的命令,那么指挥使和都虞侯就有权力直接处死不听命的士兵;同时,他们也会迅速把曹铮和高云桐的动向传递给他,他可以牢牢掌握三军的情况。 曹铮是先队,高云桐是后队,出发会间隔一两天。凤杭要写出去的密信只敢带回行馆,怕留在军营里万一泄露。 他特特嘱咐手下:“布置在我行馆周围的太子府亲卫,这几天要格外注意曹家军与高家军的动向。” 手下道:“殿下放心,亲卫们把守着行馆四围八面十六条巷道,除非他们敢率军突进但那不明着是造反么?除非他们不要命了。” 凤杭笑笑,匆匆回府写了多半密信,正在思量间,突然听见身边亲信敲响了书房的门。 凤杭把湖绉素绢赶紧塞进火盆边的小抽斗里,才亲自去拉开了门闩,问:“什么事?” 他的亲随递过来一朵素绉小花,上面隐隐有墨迹。 凤杭眉一皱,旋即有些明白了,拉开花萼处的一根系绳,素绉花散开,成了一封信。 “太子兄子渡见信如晤。” 信的开头这么写。 结尾则是“妾栖敬上”。 凤杭皱着眉也几乎笑出来:“这个冯娘子可真是够风骚的!见了这么两面就唤我为‘兄’,脸可真够大的!” 他那亲随晓得他与“冯娘子”的前因后果,更洞悉主子的心理,笑道:“那小娘子攀附太子的心已经溢于纸上了。太子不愁事情不协了。” 凤杭冷笑道:“果然这世上的娘们儿都是趋炎附势的多,我要没这太子的名分和地位,她只怕还傲得很呢。” 亲随笑道:“也不尽然!殿下玉树临风、才高八斗,哪个小娘子见了不动心?” 凤杭道:“也是她与高云桐有隙,所以什么贞烈都看做笑话。” 他细看了一会儿她写来的素绉,看着上面红扑扑的小印章,仿佛在看她红扑扑的羞涩面孔,心里痒痒的,硬是克制着道:“不行,今日我有要事,不能被娘们儿左右了心性。忍忍吧,明日再说。” 亲随道:“是。太子英明。” 但凤杭接下来实在无心写信,脑子里总是“冯娘子”那笔精致秀美的簪花小楷,她大概是烟花出身的多了汴京教坊司的女儿家们自小学习琴棋书画,也学习诗词歌赋,为的是能和寻欢作乐的权贵、士大夫们有共同语言,所以均非“皮肤滥淫之物”;正经士女也有不少断文识字的,但想必不会嫁给高云桐那种贼囚;而和高贼囚门当户对的家庭大概率是贫寒市民或乡野村人,大多是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的小户女儿。 他几回拿了“冯娘子”的绢书想丢进一旁的火盆里,因着上面隐隐的香气和娟秀的字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毁掉。 脑子一乱,该写的正经信件就马虎起来。大致隐晦地告知了曹铮出发的日期,所带的人马,计划的行军路线,又保证了后援为朝廷禁军,服从他的指挥,绝不会添乱。 最后,再次要求对面想办法弄死前任官家凤霄,他写道:“……昏德侯北去,虽不知归期,然其心昭然,大王于他有灭国之仇,臣父于他有夺位之恨。留此人岂不如留蛇虿耶?若纵之活命,终将如纵虎归山。是故非臣必欲其死,而实是不可不死耳!望大王明察。” 匆匆写就,亲自团作蜡丸,递交给亲随:“快,和以往一样,把人腿割开口子、纳入蜡丸、再缝合,绑紧了就快马送出去。” 布置完正经事,他洗了手,本该去睡觉,但心痒难耐,绕室彷徨了一会儿,说:“今日突然想听《绿腰》,叫家伎中善弹这一曲的小姐到花厅去候着。” 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 凤杭听着几个家伎演奏《绿腰》,闭目遐想着“冯娘子”那袅袅纤腰,她回身看向他的时候简直便是诗中所说的那样翩婉绝伦,垂头回眸的模样更是勾魂摄魄。 他招招手叫来自己平时最宠爱的一个家伎,揽着腰抚弄了两下腰够细,但是不够柔婉,过于纤弱,缺乏矫捷的力道感。他遗憾地说:“你日后还是要多吃点。” 家伎恃宠扭了扭腰:“太子殿下不是喜欢奴细腰么?” “细得上下一般。”凤杭摇摇头点评道,“折一折就要断了似的,该有肉的地方又没肉,我都不敢用力,怕撞到骨头上硌着……” 这话够露骨的。 连那家伎都脸一红,手绢一拂,用吴侬软语道:“瞎三话四……叫人家听了像什么?” “再说,今日曲子弹得也不好。”凤杭又摇头指点道,“《绿腰》舞,是‘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那种,曲调慢,但指法里花色繁多,岂是你们这样只知皮毛、乱弹一气的?回头好好练罢,练不好该挨板子了。” 第322章 他起身看着花厅外的一方小池,映着明月光,不由忧思乍起,长吁短叹,觉得眼前的佳人无一能配今日明月,丑陋蠢笨到可憎。 终于对亲随道:“找个丫鬟把她叫来。” 想不到好半天回复过来,道是“冯娘子”还拿乔,说是太晚了,不肯过来。 凤杭问:“丫鬟找了个什么理由让她来?” “说是太子府上要挑个绣花样子,请冯娘子过府一叙。” “笨!”凤杭道,“大晚上的请人家为块花样子过府一叙,换谁谁愿意!” 长随道:“其实奴看她也不是不愿意,但说怕人戏弄她,需得太子给个亲笔。” 凤杭“噗嗤”一笑:“真是矫情!” 想了想,随手撕下一块素绉,写了“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八个字,又加了“子渡”二字,道:“和她说,姓名、印章都不能留的,但她识得我的字的。” 又辛苦地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听见亲随气喘吁吁过来:“成了!她来了!” 凤杭顿时眼睛都亮了,又解释说:“并非看中她美色,只是我得试探试探她的身份呢!继续奏乐,还是《绿腰》吧,看看她是不是通晓音乐的人。” 看他有没有猜对她的出身。若果然是风尘出身,撩拨起来应当更容易;风尘女子不懂政务,哄出高云桐的消息应该也更容易。 凤栖进来时心跳有些快,不知道是否已经到了推车撞壁的时候了。 但是进来以后她看到环坐的乐伎,以及摆得满满当当的乐器,太子凤杭笑意带着一丝猥琐,她心又放了下来。 凤杭看她垂着头,红着脸,离得远远地就行礼,然后留在原地不往前,只是眼睛曾在乐器上注目了片刻。 他智珠在握般笑道:“冯娘子多礼了,过来坐,上茶。” 凤栖并不急着进前,而是故意说:“咦,太子说的花样子在哪里?赶紧挑完我得赶紧回去了。” 凤杭踱过来,低声笑道:“哪来什么花样子!不过是思念娘子,想请你过府一叙罢了!” 凤栖眉一横,好像有些生气,转身似乎要走。但她的衣袖立刻给拉住了,一只热乎乎的手紧跟着攥住了她的手腕。 凤杭低声道:“难道你竟然不懂我‘一日不见,思之如狂’的意思?” 凤栖垂头,半日才说:“我只知道你肯定是耍我的呢……” 凤杭笑着叹气:“真是,我耍你做什么?” 他的手继续向下,终于握住了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手背光滑,手心温软,让他顿时产生了无限的绮思。 凤栖挣扎开,低声说:“不要这样子。” 欲拒还迎的样子让凤杭有些上头,一时忘形,捉不住她背到身后的手,便挑起她的下巴捏牢,带着三分恼怒地说:“我对你一片真心,你却付之沟渠啊!” 但是垂眸便看见她脖子上一片红紫的印痕,灯光下隐隐觉得是手指掐过的痕迹。 凤栖下颌不能动弹,握住他的手,又似哀求又似挑逗:“你不要这样,我今日来已经冒了很大风险,邻里恐怕也晓得,若是再有什么,回去会被打死的。” 凤杭满心怜香惜玉,摸了摸她脖子上的瘀块,义愤填膺起来:“你不要怕他!他明日就要出发了!在外头没本事,却只会在家里打老婆,算什么男人?我都后悔把朝廷的军队交给他!” 凤栖已经酝酿了好一会儿情绪,这时啜泣起来:“他仰仗曹将军的扶持,哪里把我放在眼里?我是他微贱时娶的,如今听说他在求曹将军家的小女儿为妻,等到恩公做了他泰山,只能是为他如虎添翼,我又算是什么?” “他如此厚颜无耻的吗?‘糟糠之妻不下堂’都不知道?”凤杭一叠连声地发问,看凤栖梨花带雨的模样,正是自己拿出正气男儿模样的时候,于是又劝她,“不过你也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高云桐负心男儿,曹铮更是结党营私,其心可诛!” 凤栖欲言又止地抬头几次,但说了几个“我……”,又始终说不出。 凤杭知道他已经哄得这傻姑娘相信了自己,只是她仍有顾忌。 那就不用忙,再加一把柴火,火候自然就到了。 他再一次去拉她的衣袖,把她引到自己座椅边按着坐下,大方慷慨地说:“上最好的小团龙茶!最好的干湿果子!” “音乐使人清心,”他说,“奏乐。” 家伎们徐徐弹奏起《绿腰》曲。 凤栖先是垂头欲听不听,但稍倾就侧耳,再接着抬头凝望着弹琵琶的那位。 凤杭一直在注意她的神色,只见她睫毛湿湿,在眼帘上投下好大一片阴影,此刻阴影却忽扇忽扇的,俄而眉宇微蹙,好像是不满意。 他趁她入神时,低声问:“怎么,弹奏得不好么?” 凤栖道:“挺好的。” 但随即一皱眉那恰好是个错音。 凤杭说:“我看娘子倒是个通音律的。” 凤栖终于道:“刚刚轮指部分,按弦却偏差了一个调,混杂在一起听不太出来。殿下家中小姐们,已经弹得不错了。” “我觉得《绿腰》的花音还是不够。” “花音本来就难。”凤栖本来就精通琵琶,此刻更是技痒一般,“要练到在慢曲里娴熟挑弦,还不影响整个曲子的调性,手指需非常灵活,而节奏又不能跟着跑偏。” 凤杭突然打算再试探她一试,对弹琵琶的乐伎说:“琵琶拿给冯娘子给你们示范一下。” 凤栖略踌躇片刻,就接过了琵琶,侧耳听了听弦音,调了调轸子,然后开始演奏《绿腰》。 一曲罢,谦虚地说:“好久不练了,手生。太子海涵!” 凤杭已经听得陶醉不已,半晌才说:“老天!今天能听见这样的妙音,死亦无憾了!” 这琵琶技艺超凡绝俗,绝不是富贵人家闺中女儿闲来玩玩能练出来的水准。 他不由就呵斥自家家伎:“真是!天上地下!凤凰乌鸦!我堂堂的太子,居然都蓄不到这样才华的姬妾。” 凤栖放下琵琶,好像是对他轻薄言语的无声抗议。 过了一会儿说:“太子殿下,妾该离开了。” “不急不急。”凤杭道,“并不是把你看作她们一流,只是阿栖技艺高妙,实在衬得她们和泥尘似的。” 凤栖带着冷冷的笑意说:“太子殿下,凤飞于天,亦可落尘。但落于尘埃后,真的就不如山鸡了么?” 凤杭没有听懂她的讽刺,兼已智昏,只当她耍小脾性,急急解释道:“不错呢!我就是说娘子的技艺和她们相比,她们就是泥尘里的山鸡,而娘子则是天上之凤!” 扭头道:“赏!重赏!” 他的亲随赶紧捧出来一匣珠玉,打开盖子向凤栖炫耀道:“冯娘子请看:这是东海的大珠,颗颗光圆,价值百缗;这是和田的碧玉,润泽如水,亦值三五十缗;这是……” 凤栖看了一眼,淡然笑道:“妾何德何能,以区区薄技得这般厚赏?” 但她又再次端起琵琶,沉吟片刻道:“无功不受禄,那么,再为殿下献上一曲《将军令》吧。” 这首曲子铿锵,指法花色不多,但极其有力,凤杭不想她这娇弱的手指竟能奏出这样穿云裂帛的声音,一时也听得怔怔然。 第323章 一曲毕,凤栖收了琵琶放在身旁的椅子上,起身对凤杭微微屈膝。 凤杭长叹一声:“我这前二十多年真是白活了!” “妾的技艺,还不止于此。”凤栖眸光闪闪,但不是羞涩,而是和那首《将军令》一样,是劲力夺人的锐光。 凤杭只觉得勾魂摄魄,全心全意只在想她是不是有意于自己,现在是不是该把她征服于榻上。 他绷着颌角,笑容没了,目光如狼似虎,好像要把对面这美人生吞活剥似的。 然后挥了挥手,道声:“窗户闭上。” 他身边的人当然了解他的意思,家伎们不言声抱着乐器匆匆退下,几个亲随不言声,进来把窗户一一关好,灯烛被关窗时的风吹动,一闪一闪的。 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面上的阴影也一闪一闪的,眸子俱是深潭般漆黑,反射着跳跃的火光,犹如拉满弓弦的火箭,就差离弦一射了。 等花厅的门也关上,四面通透的花厅顿时成了密闭的一间。 凤杭有些热似的脱掉了外袍,露出一身月白色长衫,然后缓缓进了两步。 凤栖好像也不害怕,只问:“殿下这是何意啊?” 凤杭挑起一边唇角笑道:“冯娘子不要装相了,你还不明白么?不明白你还这么挑衅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试试娘子的‘技艺’了!” 凤栖在他胸口用力一推,把他推了个趔趄,而后冷笑道:“殿下的血气,就是在这些上面么?” 凤杭不免有些恼火,愈发逼近一步,把她逼仄在案桌前:“不然呢?像高云桐一样用在打老婆上?” 凤栖的腰已经弯到不得不靠两手支撑,呵呵冷笑道:“其实他不敢打老婆的,毕竟他高娶了我,总得珍惜些。” “什么?高娶?” 凤栖笑道:“太子殿下大概在吴地待久了,官话说得不好,也听得不好。每每都叫人家‘冯娘子’,妾寻思着这阳平和去声差异还是挺大的呀?” 凤杭已经从她放肆的笑容里感觉到了一丝上当受骗的意思,刚刚那股子色心突然间消失殆尽了。 凤栖把外头褙子脱开一抛,扔得老远,笑融融道:“太子听见外头的脚步聚集了么?” 他并没有凤栖那样好的耳力,但板着脸说:“什么阳平去声的?你什么意思?” 凤栖解开小衫的第一根系带,盯着他说:“妾是太子叔伯堂妹,姓凤,晋王家四女,得封燕国公主、靖安帝姬。太子三番两次相挑,是意欲乱了伦常不成?这要让宋相公及天下读书人知道了,岂不觉得太子禽兽不如?” 凤杭震惊,而后慌乱间一把掐住了凤栖的脖子死无对证,或许能逃过这伦常大罪。 然而,他的亲信“啪啪”在拍门,着急地喊:“殿下!殿下!高云桐带着太行军围住了里坊,正和东宫亲卫对峙。他说他有要事亲自与太子汇报,不能不立刻面见太子!请太子赐见。” 带着军队请“赐见”,无异于兵变。 凤杭头脑一片冰凉,东宫亲卫人数不及高、曹两人手中的兵力,今日自己泼天的把柄在人家手中,也无法扣“叛乱”的帽子调动天武军勤王。 他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凤栖抚了抚雪上加霜的脖颈,依然气定神闲,伸手拨弄着横放椅上的琵琶,“玎玲”之声,仍然是《将军令》。 这时候,外头火光闪闪,嘈杂之声和刀兵碰击的声音已经清晰可辨了。 第215章 凤栖泠然道:“殿下,你不敢见我夫君么?” 凤杭好容易才冷静下来,问道:“晋王好像有个女儿,被七叔封作公主,嫁到靺鞨和亲。难道是你?” 凤栖带着冷冷的笑意,好半日点点头:“是我。” 凤杭很懊恼。 他与父亲听到的关于和亲公主的版本都来自于温凌和亲公主逃亡中被温凌逼自尽。 因而也没有昭告过天下,毕竟对晋王凤霈落井下石,还需要构陷他与冀王为翁婿,所以才可能相勾结,若与冀王有杀女之仇,说晋王背国求荣就说不通了。 没想到这条消息竟然是错的,和亲温凌的公主就在面前,不知是温凌骗人,还是她在骗人。 他犹自嘴硬,冷笑道:“那又如何?高云桐敢兵变逼宫,一样是死罪!” 凤栖笑得妩媚:“是。不过呢,他现在逼宫的时候你肯定赢不过他,你或求死,或听命,两条路择一条;而他日后受审,可以大呼一声‘冤枉’,纵使不论夺妻之恨,仅谈伦常之耻,就可以叫人同情他就不知太子殿下以后如何面对世人,面对史官,面对民间稗官津津乐道的野史?可有脸面登基当皇帝?” 不错,当皇帝的好色,虽被诟病,犹自可以把罪过推卸到“红颜祸水”的头上;但历代有那么几个有“乱.伦.常”之嫌的皇帝,几乎都没有好下场,便是死了都是千古万古的笑柄,女人也替不了这个责任。 他还在想能不能杀人灭口,突然又听凤栖掩口笑道:“哦,对了,妾的大名就叫凤栖,冀王温凌对我那是恨到骨子里也算是因爱生恨罢?若是堂哥你杀我,可得仔细将来两军交战时我夫君对冀王说漏了嘴,说我竟死在你的房内!” 凤杭顿时色变。 神色自然亦被凤栖看在眼中。 凤杭咬着牙,咬得“吱嘎”响。想掐死面前这个气定神闲的堂妹,但她有后手在,外头太行军已经快打进来了,他毁尸都来不及;天武军的将官虽肯听他指挥,但名义上高云桐是领军将军,他一时也来不及布阵,那几个人也不知服从谁才是;何况还有他的湖绉、名帖和印信在她家中当证据这是早就做好的套儿,步步骗得他来钻,清醒下来想也不是什么妙计,但对付他的贪色和自负刚刚好。 凤杭第一次怨恨自己的爹娘把自己生得这样蠢。 外头他的亲随再一次慌张焦急地禀报说高云桐披甲带兵求见,大有不让觐见就带兵打进来的意思。 “你们到底想怎样?”他终于问道。 凤栖冷冽道:“太子想掩盖这件丑闻,就与我们一起做抗敌的英雄,一举两得,无损于您的英名,还捧您做个护卫国家的太子。” 这话当然不可全信,但权衡利弊,此刻乖乖服从确实可以不用出丑,若高云桐替他打上两场胜仗,也确实能提升自己的名望;至于之前与温凌私下媾.和卖国的种种,现在自己背誓了,和温凌解释起来当然会很困难,但是事缓则圆,还是有机会弥补的。 凤杭只能用力叹口气,拂袖道:“传他进来!只许他一个人!” 他的亲随小心翼翼提醒道:“不过……太子殿下……你的外袍……” 凤杭气哼哼把袍子穿上。 凤栖笑了笑,也系好衣带,把褙子拾起披上。然后远远地坐在太子对面,拨弄着琵琶弦,直直地盯着他。 凤杭不仅寸步难行,而且心慌意乱,焦灼不安。 高云桐胆气惊人,果然不带随从,一个人进到太子行馆里。 到了花厅门口,太子的亲随战战道:“高将军……请,请卸甲。” 高云桐声音冷傲:“请让臣先见太子一面,再卸甲不迟。” 第324章 “高将军……” 太子亲随已经全无以往的狗仗人势,大概没有说动高云桐卸甲,熬着等了一会儿,只能叹着气开了花厅的门扇。 凤杭的脸在烛火缥缈下显得阴晴不定,垮着的脸显得更垮了,好半日才问:“高将军必欲见孤,有什么事啊?” 高云桐先巡睃一番,看到凤栖好好地坐在一边,内里小小地松了一口气,这时才说:“听闻有人要对太子不利,臣怕救驾来迟,不得已出此下策。” 凤栖掩口“噗嗤”一笑。 高云桐瞥她一眼,嘴角稍显温柔,仿佛在用眼神说:回头慢慢收拾你个坏东西。 凤杭端坐着强撑脊柱,干涩道:“将军想必是误会了。” 心道:若说有人对我不利,也就是你们公母俩! 高云桐目光如梭,死死盯过去,毫无对太子的惧怕之意,半日后等凤杭的目光怯了,才慢慢解开身上的札甲,然后叉手下跪,给凤杭一错不错行了大礼。而目光也很快随着直起的身子再次凝望住凤杭:“臣以为荆妻又犯顽劣了呢,回头臣会好好教训她。” 此刻凤杭恨不得高云桐真打老婆,最好回头打死了才好。 当然自知只是空想,这公母俩一唱一和给人下套,都不要脸!都是一肚子坏水儿! 他咬着牙说:“不必了,孤这位小堂妹实在‘可爱’得紧,琵琶技艺比京城教坊司的行首还要精湛,且听说和靺鞨冀王也有关联?” 他只能口头上损一损他们俩:“高将军高娶这样一位妻子,人生之幸。” 高云桐微微一笑:“顽妻劣子,无药可治。请太子海涵。” 凤杭道:“既然是误会,高将军可以带着恭人退下了。孤这里没有事,不需要保护。” 凤栖雪上加霜地说:“不不,太子不必客气,大事虽然没有,保护您是我家官人的职责所在,不能不绵尽心力。” 扭头道:“官人,你马上要和曹将军去对付温凌,但磁州是咱们的大本营,太子这里更需要保护,各处换防不能不经心。今日虽是虚惊一场,哪个晓得日后禁卫里有没有生叛心的人?” “不需要。”凤杭断然道。 而凤栖斜乜着他,拨着指甲:“不需要?太子忘了刚刚那一幕了?” 凤杭气得咬牙:“刚刚怎么着?” 凤栖冷笑道:“官人,你晓得的,我是凤家的骨血,官家亲封的公主,刚刚太子他啊,大约是搞错了” “别说了!”凤杭一声断喝。 他心里已经明白了,换防若不答应,凤栖拿他“乱.伦.常”说事儿,高云桐使粗,即便把他杀了,日后也有理由说是他咎由自取;证据在人家手里,兵力也在人家手里,他太自以为是,仗着太子的身份,哪晓得在有异心的人面前这身份值个屁! 他唯独恨自己的爹爹给他派了这么件艰巨的任务,这任务居然要命啊! 而高云桐给的理由更温和,却也更不容拒绝。 他说道:“这事另论吧。如今大敌当前,臣与太子需同仇敌忾。刚刚臣在城中抓到一名斥候,也不知是哪一方的,但腿上割裂深口,纳入蜡丸一枚,湖绉一尺,竟是向靺鞨冀王通风报信。” 他目光极其锐利:“上头画了花押,还不知是谁的笔迹?” 凤杭只能装傻不承认:“啊!大敌当前,还有这样的人?!” 高云桐说:“是呢,这个人递出的消息还很灵通,连曹将军的行军路线和三军布局都弄得很清楚这本只有太子殿下、曹将军与臣才知道。只怕太子亲卫里出了奸细,今日消息传出来得太快太急,还来不及查出是谁,只能把天武军和太子卫先换防换岗,清一清人色,等有功夫的时候再请太子自己审查。” 又再次笑融融逼视过去:“所以臣才不得不尽快换防,太子应当能够理解吧?” 凤杭早已无话可说,垂着头说:“能理解。” 不理解都不行!他当时怎么那么蠢,以为自己是太子,是天武军的监军,是温凌暗地里的合作伙伴,几层身份保护,处置掉曹铮和高云桐易如反掌。 此刻只能不情不愿地说:“换防就换防吧!” 高云桐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换防公文,摆在凤杭面前:“请太子用印。” 凤杭看了两眼,再不情愿,也只能盖章确认。 高云桐又道:“请太子的虎符。” 凤杭牙齿咬得下颌骨疼,可却只能掏出虎符拍在案桌上,任凭高云桐拿走。 高云桐仔细查验过,把换防公文和虎符交给外头自己最信得过的兄弟,嘱咐了换防的事要。 接着说:“臣是要离开磁州的,为保太子平安,这处公馆外的几间裙房,臣安排给保卫太子的人住,臣的拙荆亦随太行军家眷搬到附近,若有人欲对太子不利,臣妻曾有排兵防守一城的经验,可以调遣人员。太子放心。” 太子已经气得脸呈猪肝色:这是妥妥的软禁,而且居然让凤栖这个娘们儿来软禁自己,把持自己周围的兵马,而他的人被“换防”换走了,自己无奈在文书上盖了印章、给了虎符,如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他只能冷笑道:“那孤先祝高将军、曹将军旗开得胜!汴梁还有禁军和吴郡兵马,随时守候,等待增援两位将军!” 意思昭昭:他现在虽然不得不服从,但他爹爹那里还是掌有实权的,高云桐和曹铮也无力抗衡凤震所掌控的中央军,因此不要轻举妄动。 也是恶狠狠的警示他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们做初一,他也能做十五。 若是怕他这种威胁,高云桐当年也不可能不当来之不易的太学生,而上书弹劾章谊了。 所以高云桐只淡然笑了笑:“是,打赢了自然来和太子复命,和官家复命,亦是和天下复命!” 高云桐礼数周全,告退后才把甲胄穿上,还对凤栖道:“让太子早些休息吧。” 凤栖施施然跟着他出去,临行只蹲一蹲身,娇声道:“堂哥,明日再会。” 凤杭连“再会”都不想跟这两个人说。 第216章 等他们走了,凤杭才咬牙切齿叫来自己的亲随:“外头究竟是什么情况?!” 亲随哭丧着脸:“现在太子府兵马全部散落在各处,渗透进来不少太行军和并州军,间杂从事,又有太子印信,亲卫即便想救太子也不敢轻举妄动。殿下,怎么办?” 凤杭一巴掌上去:“就是养了你们这些饭桶!” 亲随就地一个旋磨儿,捂着脸,犹自含着泪劝道:“太子殿下稍安勿躁,奴看那高云桐还是书生意气,也不敢真的做下叛乱的事。如今只能暂时忍耐,等官家来救吧。” 凤杭横着脸不做声,心头的火气越来越大。 于是,出了门的凤栖高云桐听见琵琶被砸落在地后琴弦的“铮铮”声。 凤栖咋舌道:“好家伙!那把琵琶可是不可多得的好物,就这么砸了,真可惜呀!” 高云桐道:“嗯,《将军令》用它弹得不错。” 她扭脸笑道:“你听懂我的琴音了啊?我先还犯愁,虽知道你要来,但你什么时候进来也很难揣测,要是早了晚了都不大合适。” 第325章 高云桐说:“能听不懂么!以《将军令》来令将军。太子给你耍得团团转,我给你指挥得团团转。” 凤栖骄矜点头说:“嗯,果然高山流水有知音。” 高云桐说:“你听到没,我抓了他派出的细作,若是用那个人威胁他,也不是不可以。你其实不必以身涉险的。” 凤栖不由就不快了:“他偷偷杀细作又不是第一回 ,若是威望还在,找个什么理由不能拖你一拖,再悄然干掉斥候?再说,万一你没抓到斥候,怎么办?还等你慢慢抓了再说?哪有今日这样雷霆之势让他猝不及防?我那么辛苦,没听你一句夸……” 他们已经来到凤栖车前,凤栖说:“今日因陋就简,家什虽没搬好,太子行馆旁的陋巷勉强也可以住。你呢?你今夜要挑灯指挥拔营么?” “嗯。”高云桐闷闷地点点头,“战机稍纵即逝。太子派出送信的斥候一般不止一个,避免信息不达,所以我捉住了一个,其他的故意没管,放他们往温凌那里去。消息不变,人马却要变动,今夜注定没有时间入眠。” 凤栖揉着衣角,好半日“哦”了一声,而后瞥眼看了看那辆四周围着厚呢的大车。 “新搬来的屋子还在收拾,你上车歇一歇吧,估计要三更时才能入住。”他说,“我送你上车。” 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凤栖不戳破他,同意了。 上车后,他一把揽着她坐在自己腿上,托住后脖子没给半分喘息的机会就吻了上去。 凤栖不及反应,被他堵着嘴吻得一阵眩晕,心里得意地想:男人真的都是禽兽。 还没想完,报应来了,闷闷的两巴掌打得她臀上火辣辣的疼,叫疼又被堵住了嘴,挣扎又被按住了背,只能委屈巴巴睁眼看他,抓着他胸口的札甲揪了揪,意思是向他求饶。 他松开口,靠她耳朵很近,声音很低沉,气息很暖,往她心窝子里去:“你以往放肆妄为也就算了,好歹我懂你的心思,可以接应你。底下我带着天武军往黄河边去,你一个人留守磁州,宁可万事谨慎,不许再次犯险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护得住你。” 她嘟着嘴说:“哪个靠你护着?” “还嘴硬!”他的手晃来晃去有点吓人。凤栖弓着腰贴紧他免得再被揍。 但高云桐终于还是松下口说:“本来想着反正已经被你诬陷‘打老婆’了,不妨真的打一顿打怕了你,免得你不知道天高地厚。想给你长长记性,又实在下不了手但是我在前线,不能天天为后方提心吊胆的,你懂?” 凤栖软下心,也软下那张从不饶人的嘴,抠着他的札甲的甲片,半日才说:“知道了,狠心贼。” “你才狠心!从来不把你夫君放在眼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以为我治不住你。” 凤栖调笑的神情总有几分淘气和俏皮,眉一挑,睫毛一扇,抬眸道:“我从来不把你放在眼里,只放在心里。” 真真这张嘴,叫人又爱又恨。 高云桐也无其他办法“治”她,唯有再次堵住她的嘴,叫她面红耳赤、心跳加速罢了。 高云桐两日后准时拔营了。 凤栖在太子公馆旁边的里巷住着,用换防到太子公馆附近的太行军和并州军人员,掌控着太子府进进出出的一切,包括进出仪卫、餐饮、歌姬舞女,乃至恭桶。 太子的印信和调兵虎符在她的掌控中,大半个个月间仅只两次的视察操演,也是她安排的仪卫出行,让凤杭傀儡般在中军营露了个脸,说了几句鼓舞的话,又妥妥地安排回去。 太子终于忍无可忍,在府中摔了东西,嚷嚷着:“叫她滚过来见我!不然我总要叫她好看!” 凤栖听闻后冷冷道:“不见。更不会‘滚过去’见。他一个大男人,把我一个少妇叫到屋子里见面,是什么意思?万一用强动武、于我不利,我还打得过他?他要见我,让他自己来。” 只敢在屋子里闹脾气的太子,硬撑了一天,还是自己乖乖地由门上通传,亲自俯就来见凤栖了。 她住在太子行馆边的这条里巷,条件也不比西营里巷好多少,巷道两边都是人户,估摸着都是安排的军户,太行军的小农习性仍旧很重,凤杭虽坐着轿子,沿途仍觉得气味难闻、地面肮脏,心里骂了小堂妹八百遍都有。 到了窄窄的门口,轿子进不去,只能堵着门让凤杭下轿,过了影壁才见凤栖在候着亦是看风景一样,从她养的一片茉莉花上抬眼道:“哦,太子来了?” 凤杭冷笑道:“这门户紧密的,声音高一点周围都能听见。你就不能行个礼?就打算让周边人都知道你是如何怠慢储君的?” 居然这时候还拿乔! 凤栖笑了笑,给了他一点面子,蹲蹲身行了个叉手礼:“太子万福金安,妾给您行礼了。” 凤杭勉强算找回来一点面子,虎着脸说:“孤有要事,找个安静周密的地方说话。” 凤栖左右看了看:“我这里狭小,可没有那么宽敞的花厅。只能劳烦太子去妾的绣房里谈事了。” 卧室、书房都是私密的地方,凤杭晓得这个道理,也不好硬闯,只能点点头。 凤栖紧跟着说:“其他人就在外面吧。我里面基本都是女眷。” 太子的亲随面面相觑,正想驳斥,凤杭倒是晓得驳斥也没用,今日是他仰面求人,只能自己委屈一点,再说那几个亲随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他摆摆手说:“你们就在外面等着吧。想必高将军的娘子总不至于弑君?” 确实没必要杀凤杭,没什么好处,弄到凤震狗急跳墙可不好。 凤栖掩口一笑,说:“是呢,请太子进去喝茶。妾家买不起小团龙、小团凤,只能以寻常茶待客,望太子海涵。” 她倒亲自调茶,打了一幅精致的《江山图》水丹青在茶沫面上。 凤杭坐在她窄小的绣房里,隔着偌大的绣架,上面居然还有半幅云鹤绣作。 凤栖道:“堂哥见笑了。” 凤杭不吭声,接过茶盏,倒又多看了水丹青两眼。 凤栖举杯说:“我先喝给堂哥看。” 凤杭说:“不必了,你要杀我,犯不着用如此招眼的法子大家都知道我在你行馆里。” 一仰头,喝了一大口。 嘴皮被烫着了,热得直哈气。但是茶香倒也品到了,有异于太子府一贯的好团茶,清冽中带着苦香,令人心旷神怡。 “这是什么茶?” 凤栖道:“真只是市井买的寻常茶,价格不及小团龙的十一。” 这是点茶的技术好。 凤杭又喝了一口,突然有些馁然,半晌问:“我与官家,每五七日都会通信,如今你看得这样紧,你就不怕官家起疑?” 凤栖道:“哥哥何苦把自己的短处展示给我?难道怕我不逼着你发私信到汴梁?” 她咯咯笑道:“宁可陛下起疑,也还是别发了吧,毕竟哥哥与三伯的私信里有什么私下里的记号,我可就不知道了。” 凤杭有些勃然,把喝了大半盏的茶杯举起了半截 凤栖“哎哎!”两声,嗔怪道:“小心些,这可是上品的兔毫建盏!我可没有哥哥财大气粗,这可是待客才舍得用的好茶盏,要是摔坏了,你可得赔我!” 第326章 凤杭气短了半截,手不由放了下来,又想想自家怎么这么懦弱!不由咬牙切齿道:“你少做张做智的!你下这样的套儿给我钻,本身就够下作的。说实话,我要名声,难道你不要?要是真捅出去,我诚然出乖露丑,你就不怕女儿家的名声也毁了,下半辈子做不了人?” 凤栖冷笑道:“我死过一回了,不怕再死一回自证清白。太子堂哥你敢死一死么?” 凤杭再次被她噎住,软下来道:“何苦,何苦!你们想要打败靺鞨,打败温凌,其实我也是想的,法子用得不同罢了。我如今也算怕了你了,但我关在府里实在是难过,如今你让一线,日后我也让一线,行不行?” “堂哥想干什么?” “我要到外头散一散心,行馆里只有带的几个家伎,已经腻味了。” “不想给官家写信了?” 凤杭道:“能写当然更好,让我爹爹放放心。” 凤栖笑道:“如此,哥哥往秦楼楚馆的事我来安排,哥哥写信的事也我来安排。” “我也不是要秦楼楚馆……” “此外,就不给安排了。” 凤杭只能说:“好吧……” 他在行馆外当然有自己的人,只是凤栖防范严密,大车一路都遮挡得严实,纵有天武军的指挥使、都虞侯问起来,也总可以神秘兮兮地说:“嘘,太子去找些乐子,哪能大张旗鼓的?前一位废太子不就是因为好这一口,喜欢上了一个教坊司的小姐,最后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的?难道还能重蹈覆辙不成?” 半信半疑的人也不敢深究,只想着太子总归是太子,应该不会遇到问题而不敢吱声的吧? 磁州几经战乱,城中虽该有的都还有,毕竟破落了很多。这边花柳风月之地的小姐们更是远不及江南,也远不及汴梁。 太子恹恹地听了一个时辰曲子,词是旧的,曲是旧的,偏生弹曲唱歌的人还生一张张平庸面孔,技艺也很稀松。他终于忍无可忍,起身道:“走罢,回府去。” 凤栖一直只在外面边给高云桐缝制夏衫,边候着里面的动静。 见凤杭神色难看地出门,她便放下针线起身笑道:“太子放松够了?” 凤杭黑着脸说:“放松不了,没有好词,也没有好曲。” “有看上的新人么?” 凤杭瞥她一眼:若是之前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晓得她的狡诈,这张脸倒是耐看。如今一看到她就火气冲头,可完全不敢发作,生怕消息被她的人传出去,高云桐回来找他秋后算账。 所以只能没好气地说:“庸脂俗粉,没一个看得上的。” 凤栖忍着笑说:“太子见惯了色艺俱全的红粉佳人,想必要求高。这些女子哪个又不是苦出身,混碗饭吃不容易。殿下若嫌没有新词新曲,我这里倒有,请太子赏析。” 凤杭虽然恨她,但觉得如果找个机会羞辱她一番,也不失为赏心乐事。于是坐下跷起脚说:“不错,你倒是弹一手好琵琶,你演一曲来我听听。” 心里只把她当低贱的乐伎一般。 凤栖却淡然一笑,点头道:“好的,太子殿下吩咐,我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我不会唱,词作就写给这里的歌伎,我来伴奏便了。” 她要来纸笔,很快写了一首词递给刚刚唱得最好的那个,低声嘱咐道:“张小姐,这首词调子铿锵,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唱。外头有太子带来的禁军和亲卫,他们听到你的歌声,就晓得太子的心意了。” 凤杭感觉又要被坑,刚想阻止,凤栖的琵琶音已经响起,而且,起调就是四弦劈手而来,就宛如震破云天一般嘹亮,把凤杭弱弱的“等等”两字压制在曲调中了。 而那歌伎亦是一副好嗓子,刚刚唱那些老掉牙的软侬小曲并不适合她,此刻中气提上来,女声倒有几成刚烈激越。 她唱的是一首《满江红》,在河东河北传唱已久,都说是只有亲历那番耻辱的武将才写得出这般滋味和力量,也满满都是救国报国的热忱: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国难耻,犹未雪。 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1) 虽是小小的花街柳巷,这琵琶曲和歌声却传得很远。 琵琶声渐渐带着幽咽凝窒的留白,而歌女跟着唱,曲调词调也渐渐有了隐忍的哭腔。 这是沦陷的土地上,遗民们特有的痛楚,也是面对国破家亡时,普通人共有的痛楚。 无论是楼阁中来寻欢作乐的人,还是街道上走过的人,还是远远担忧着太子的禁军与亲卫,无不陷在音乐带来的痛楚中,五内俱瘁,也五内俱沸。无不遥遥地望着汴梁,等待有英雄肯站出来,带着受苦受难的南梁军民“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第217章 太子凤杭忧心如煎,而凤栖那头得到的都是好消息。 得到凤杭消息的温凌意欲偷袭曹铮的军队,然而并州军早有准备,在最易遇袭的山谷里派出一小支军伍,押送的车辆上麻袋堆得高高,好似是沉沉的粮食。 实则偷袭的那支靺鞨军一冲下山坡,南梁的人马就好像惊慌失措似的,作鸟兽散,也无人管那一车车的麻袋了。以为缴获了粮草的靺鞨兵刚刚聚集近前,麻袋却突然爆开,原来里面装着的都是火药,用长长的引线连着。 顿时死伤无数。 而天武军则殿后而来,与杀个回马枪的并州军一起,拿靺鞨的残兵做了练手,一场切瓜砍菜似的胜仗,让靺鞨军“掳人如虎,使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的“威名”顿时破灭,南梁的男儿们觉得,原来令南梁河北诸郡县的厢军闻风丧胆的铁浮图原来也不过如此,亦是血肉之躯,是经不起枪.刺斧劈的。 胜利的军报到磁州时,凤栖一个人在屋子里捧着高云桐附来的家书转圈圈。 她很少有这样欣喜若狂的感受,把他的书信熨帖在胸口,就仿佛他温暖的大手贴在胸口一样。眼泪止不住地流,裙摆旋停下时,头脑里有些眩晕,但却好喜欢此刻的感受。 她把军报读了一遍又一遍,又把家书读了一遍又一遍。 欣喜若狂之余未免有点得意忘形,自己好容易平静下来,便到外面吩咐:“这样的大喜事,要让全城的军民都知道!放礼炮,开宵禁,准喝酒,把消息传出去!长长我们自己的志气与威风!” 外头很快一片热闹。磁州虽然物资匮乏,大家吃不饱肚子,但因为这样的好消息,陡然点燃了所有人的希望。 然而她偏又生落井下石的心思,趁天色未晚,又带着军报往太子行馆去。 “恭喜太子,贺喜太子。”凤栖在花厅对喂鱼的凤杭盈盈一拜,“我们赢了。” 凤杭脸色不好,勉强点点头:“嗯,甚好。” 手里的鱼食抖了一下,撒得窗台边到处都是。 “太子不看看战报?” 第327章 凤杭板着面孔说:“大街小巷都嚷嚷开了,不看也知道怎么回事。” “太子是天武军监军,天武军立下这样的大功,难道太子不向官家报喜去?”凤栖扬了扬手中另一纸书信。 凤杭一看那信笺,顿时色变,夺步过来要抢:“你怎么得到的?!” 他隔得远,心急又踉跄,一下子撞到桌案上,疼得弯腰抚腿,龇牙咧嘴。 而凤栖身子一转,躲到门口,嗔怪道:“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确实不奇怪,凤杭揉着腿上的肿块,心里苦笑:他这软禁真是扎实,连父皇写来的家书,由秘密渠道送达的,如今也落入她手。就怕家书里毫无顾忌,把和温凌的私下协议都抖落出来,若是那样,凤震“得位不正”“卖国求荣”就坐实了,身下的皇位就岌岌可危了。 他只能屈服于她狡黠的笑意,赔笑道:“好妹妹,别闹了,我爹爹写给我的家书,你看可就不应该了。要是哪天我拆你和你爹爹的家书,你愿意不愿意?” 凤栖脸上笑意消失了,冷冷道:“我要想和爹爹通信,你们同意?” 凤杭道:“有什么不同意的?” 凤栖却明白这是诓她,要是信他可就入套儿了,因此即便心里怦怦跳动着热起来,也依然用理智克制着自己,说:“我才不信你。” 又说:“你亲笔给天武左军的指挥使写一封信,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写,纸面上不许有一个多余的墨痕。然后用上印信,给我检视过,我就把你的信给你。” 凤杭气得牙痒,却笑道:“妹妹玩这样稚拙的游戏做什么?你要我写,我写就是了,不必拿来交换。” 凤栖道:“我确实稚拙,信不过你,没办法。你写吧,我来报。” 凤杭只能用传递密信的湖绉,听着她一句一句地吩咐他手下的人听从高云桐指挥,又以他的身份说“孤自有妙计”来宽他们的心。 他写得笔抖,凤栖警告道:“你的字我见过,要是字迹和平日里不像,可得重写。” 凤杭恨恨道:“教我写大字的老师都没你这么啰嗦!” 凤栖不理他的讥刺,等拿到他亲笔写就、亲自盖印信的几段湖绉密信,才一一搓成蜡丸,说:“太子用的几个斥候,我大概也有数了,文书很快送出去。多谢太子殿下。” 说话算话,把凤震的家书给了凤杭。 凤杭要紧拿来看了看,暗里松了口气凤震质问他怎么很久没有写信传消息,又问他曹铮出征的安排完成了没有说得隐晦,不好拿来当卖国的证据。他的腰杆子直了些,道:“我就说我和陛下日常书信往来丛密,你要是一直这样禁着我,他不就便会起疑,看你如何收场!” 凤栖笑道:“要是收不了场,我就杀了你,好歹抵本不赔。” 又说得凤杭色变,不觉退了两步,把放在桌上的鱼食全碰撒在了地上。 凤栖似笑不笑道:“太子应当和官家回信吧?” 凤杭半日才说:“不回信。” 回信,大约也是在她控制之下写些言不由衷的话,误导了父亲反而不好。 凤栖问:“怎么可能不回信?” 凤杭冷笑道:“我说不回信,你不信,那你想怎么回就怎么回好不好?” 凤栖踟蹰了一会儿,不知这父子的往来信笺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号或暗语,若是弄巧成拙,引得凤震怀疑,她这里到底地小力微,不足以对抗汴梁和洛阳派来的大军。他不愿意写信,拖一拖也行。 回去后,她仔细琢磨了一会儿,写信叫高云桐见好就收,不要和战败的温凌纠缠太久,避免后方不稳。 接下来日子,好消息是一个接着一个。温凌得到的是错误的消息,在战局中顿时瞎子聋子一样任凭高、曹两军轮番暴打,铁浮图损失惨重。还好在温凌经验丰富,且战且退,终于稳住了局势,开始背着黄河,倚仗已经投降的城池,与南梁军队进入胶着之态。 而磁州,接到了皇帝凤震以金字牌加急发来的圣旨,盛赞了曹铮、高云桐的功绩,并且升迁了两个人的职位,赐下了金碧辉煌的鼓吹仪仗、红袍玉带,还有皇帝手书的“忠勇”二字,作为表彰。 并且,也毫无动摇他们俩在军中地位的意思,反而鼓励他们继续对抗靺鞨冀王,尽量收复失地。只是下令太子回汴梁,另派了一个他宠信的宦官作监军。 凤栖这时候有点担忧了。 太子一旦回朝,就无法控制他分毫了,京中尚有她的父母亲人,还有沈素节的妻儿父母,她会反过来受制于他。 但边军肯定没有对抗朝廷中军的能力,不可能不答应下来。唯只希望凤震碍于朝野上下对曹铮、高云桐均已视作英雄一般,不敢轻举妄动、自毁长城;又希望他还忌惮凤霈是他兄弟,且无显过,亦不敢轻易屠杀。 所以,她在“杀人灭口”和“放虎归山”两条间犹豫了很久,到底凤杭也是凤姓族兄,且她也没有真正手上沾过血,杀人的勇气不足,还是下不了决心将凤杭灭口。于是只能以凤杭暧昧的书信和疑似背叛的湖绉作为威胁,寄望凤杭为了保住太子的地位,不敢把被胁迫的事说出去。 这一念的懦弱,对于她确实是无法避免的抉择。 灰头土脸的太子凤杭终于坐上归程的金根车,在洛阳转道坐楼船,返回了汴梁。 随军往磁州时他挺胸凸肚、不可一世;现在垂眉嗒眼,佝偻着背到宣德殿见自己的父亲。 “爹爹……”宣德殿的偏殿并无外人,但凤杭一点不敢疏忽怠慢,谒君的礼数行完,也不敢起身,长跪在跪垫上,连磕了两个头。 凤震脸色黑沉,但语气毫不急躁,只问:“大哥儿,我还当你翅膀硬了,不打算听爹爹的话了。这么久都不回复消息家书和圣旨都不复命是怎么回事?” 凤杭心想:自己这回在磁州失利,归根结底就是败在“好色”上:贪图高云桐妻子凤栖的美色,自以为能控制住局面、品一品美人儿的滋味,哪晓得中了人家的仙人跳不说,还差点背一口“乱纲常”的大黑锅。迫于“乱纲常”的错误压力,又不得不听从高云桐和凤栖的话,狠狠坑了温凌一把后,还被软禁,与汴京这里彻底断了联系。 这可是一连串无比严重的错误了。他畏惧父亲阴狠,无论如何不敢立刻就说实话,于是把自己在回程时想了一路的辩解之辞说了出来:“磁州被曹、高二人把控,以并州八万军力胁迫,儿子手上只有三万人马,不敢不从命。” 凤震道:“军力?曹铮的并州军名义上是朝廷的厢军,又不是他的私属,且大半在城外,小部在城内,除非他彻底谋逆,否则,你身为太子,掌控着三万禁军精兵,人马几乎都在城内,你会拿他毫无办法?” 凤杭硬着头皮说:“他可不就是要谋逆!” 凤震眯了眯眼睛:“他若是谋逆,为何按我们原先的计划乖乖前往黄河北岸攻打温凌?谋逆的人也有这么听话?” 凤杭说:“他……他大概觉得攻打温凌可以积累声望!” 凤震眯眼思忖了一会儿,微笑道:“大哥儿,曹铮并不是傻子,他若真要谋逆,不会放任你在城中留守,还有一群禁军护卫着,更不会和高云桐一道离开,没留自己人守城,全然不留后手。” 第328章 凤杭说:“呃……曹铮在城中也留了人呢。” “留了个什么人?我怎么没听说?” 凤杭说:“留了个……留了个高云桐的妻子。” 凤震不由就笑出声来,而后恶狠狠地盯着儿子:“留了个娘们守城?控制你?然后你就被控制住了?拿个娘们毫无办法?!” 见凤杭还点点头说“嗯”,他气不打一处来,转身一巴掌抽儿子脸上:“你蠢是蠢,但难不成真蠢到如此不可救药了?” 凤杭捂着脸,委屈得几乎落泪,在承认自己“真蠢”和承认自己“悖伦”之间摇摆犹疑了一会儿,还是低头道:“儿子确实犯蠢了,请爹爹责罚。” 凤震长一双豺一般的犀利眼睛,斜眸看了儿子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平息了自己的暴怒,思忖了一会儿说:“不,你是受胁迫了?连爹爹也不敢说?” 凤杭当然不敢说,委屈巴巴摇摇头。 凤震挪开凤杭捂脸的手,摸了摸他脸上几根指痕,叹口气道:“原来你连爹爹都不信,这叫爹爹如何帮你?” 他精光四射的双眸黯淡了一些:“你大概不晓得,靺鞨冀王来了一封气急败坏的信,怒骂了我背信弃义不说,还威胁他再输给曹铮一次,就把与我、与章谊章洛的来往书信都公诸于世,叫我不能做人、不能翻身。” “大哥儿,你晓得的,我这个皇位,虽不是刀尖上得来,胜似刀尖上得来。”凤震道,“得来得不容易,要失去却容易得很。官家这个位置,在太平年景无人可以撼动,但在这样的乱世,却往往不及掌兵的地方军阀,亦不及控制舆论的中央文臣,何况北地掠走了一个兄弟,汴梁软禁着一个兄弟,谁都可以借机扶持着他们来继续当这个君王,而我又岂有活路在?你说,爹爹我难不难?” 凤杭不由开始吸溜鼻子,眼睛里刚刚干了泪水又涌了出来,纠结得无比痛苦。 凤震说:“唇亡齿寒,若是我没有活路,我们一大家子,包括你的妻儿也一定没有活路了。杭哥儿,你好好想想,这会子瞒我或许容易,但后果你承担不承担得起?!” 凤杭“扑通”跪了下去,哭泣道:“爹爹,儿子不敢隐瞒了。但求爹爹留儿子一命。” 第218章 凤杭把被凤栖夫妻俩坑了一把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凤震倒抽一口凉气,半日才说:“你好糊涂!” 但过一会儿又说:“晋王之女好歹毒!高云桐这个人,我亦错以为他不过是狂妄无知的腐儒出身,原来也有这样一面!” 凤杭膝行几步,抱着父亲的腿痛哭流涕:“爹爹,儿子铸成大错,后悔也已经晚了,但这实在不是有心的,还望爹爹救我!” 凤震低头看儿子红肿的脸颊,说:“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我自然要救你;且这件事也不仅仅是救你,也是救我自己。但是在此之前必得你受些委屈,你可相信爹爹?” 凤杭拼命点点头。 凤震扬声对外面道:“来人。将太子拉出去,杖责三十,褫夺东宫卫和东宫詹事,禁足于东宫。” 这都有点像要废太子的阵仗。 凤杭害怕得咽了一口口水。 凤震道:“疼你就忍一忍吧,这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更是做给靺鞨的冀王温凌看的。如今要在死棋里走出活着来,首先就是求得靺鞨的谅解,否则书信一公开,我被拉下皇位都不是不可能!” 太子垂涕磕了个头:“疼,儿子能忍。只是不知爹爹对外怎么说儿子的罪过?” 暗想:老东西要是为了他的位置,把我作为叛国逆臣出卖了,我将来还有翻身之日?若他对不起我,我也少不得对不起他了! 凤震道:“不明说,让天下去猜,但放些风声,说你和曹铮私下有矛盾,让世人以为曹铮有异心,不把凤姓皇族放在眼里,而我为河东收复而对他委曲求全,不得不处置你而安抚他。这样,天下的舆论才会往我这方倾倒。” 凤杭心悦诚服点点头:“对,爹爹高明。” 凤震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又说:“高云桐与晋王大约是沆瀣一气的,但他敢娶晋王之女,就是打冀王温凌的脸,等剪除曹铮,再借刀杀人,把毫无羽翼的高云桐丢给温凌,连同他那凤姓的浑家一并弄死!” 凤杭心花怒放:“不错!那凤栖实在太恶毒了!我恨不得温凌把她一点点碎磔而死,方能出我一口恶气!” 温凌绿云压顶,定会怎么出气怎么来,那这招借刀杀人,也算是用到了极致,让他也能好好出一口恶气了! 凤杭正在得意间,皇帝传来行刑的宫监已经到了。 他看着那长四尺五寸,大头径六分的小杖虽不过拇指粗细,但荆条柔韧,啃皮啮肉,痛楚非常背上不由直冒冷汗,陪着笑,既是对父亲,也是对行刑手说:“求爹爹蒲鞭示辱,给儿子留点颜面罢!” 原想着即便爹爹没有答应,也是给行刑手的暗示。 哪晓得凤震厉声道:“胡扯!你犯下这样的大过,还想侥幸蒙混过关?!” 扭头对宫监道:“只留单衣,好生着实打!打不见血,行刑的反坐!” 凤杭被拉出去,稍倾就听见鬼哭狼嚎的求饶声,荆杖扬起在空中“咻咻”有声,打在皮肉上“噗噗”作响。但凤震也没有觉得多么心疼,只坐在殿内皱眉细想如何弥补这一弥天大错;想想又生气不已,觉得凤杭挨这样一顿也完全不冤。 只等半晌后,凤杭受刑已毕,气息奄奄地被抬进来给他验伤。凤震瞧他背上小衫、下面纨裤上俱是条条血痕,皱眉道:“勉强可以。天热了,别披外袍,从宣德殿抬到东宫去,一路有人看到也别避让,有人问起也别回答。” 太子被重罚的消息,很快会随着流言蜚语一起传播出去,凤震颇长于这种舆论的操控。 他静下心来,在宣德殿认真阅读了河东河北传来的军报,然后用私密的方式给温凌写信求恕。 为了表示“将功折过”,他在信中隐晦地说清了如今河东的兵力分布与运粮线路,扼要地讲了凤杭被凤栖夫妻胁迫的事,当然隐去了凤杭贪色的部分,而后特意道: “高氏妇自承:先为大王未合卺之妻,后死遁而改嫁于高氏逆贼。吾闻而心惊,唯只两人霸磁州而不从君命,吾亦难查实此事。此事若真,未免匪夷所思,且大伤大王颜面;吾惟愿此事为托伪之辞,如是,则高氏妇冒称国姓,伪为公主而诓骗世人,亦是该杀!” 无论如何,为了能够不暴露自己曾与靺鞨合谋卖国求利的消息,只能卖得更多,方能求得饶恕,掩盖住消息。 其次,温凌被曹铮、高云桐的军队打得焦头烂额,又听闻凤栖胁迫太子发假消息,又是故时旧人的存在,无论真假,一定恨之入骨。 可谓一石二鸟。 凤震写完信,蜡丸密封,着人用最安全的渠道送至河北的温凌那里。 他眼睑抽动,叫来自己笃信的宦官:“看看晋王如今在府里干什么?有没有什么小辫子可以抓到手的?” 曹铮和高云桐利用太子凤杭与靺鞨的联系,给温凌制造了一个假象,诱使靺鞨军前来偷袭,结果温凌损失惨重。 第329章 温凌硬是在败局中稳住了局面,回到黄河据守,但心里的冤枉气真是腾腾地往上涨。 点数完最精锐的铁浮图与拐子马军队,三千精兵已经折损了三分之一,而其他骑兵、步兵亦是死伤不少,士气萎靡不振。输了没几天,父汗从黄龙府快马传来的圣旨已经到了,毫不客气地骂了他一顿,不过好在也仅是骂,没有褫夺军权,反而告诉他一个消息:幹不思在云州借重郭承恩之手,一路向西北把北卢剩余的残部打得落花流水,占领了偌大的北卢土地,越发趾高气昂、不可一世起来。 温凌仔细读了几遍皇帝的密旨,隐隐有些明白父汗的不满。 而当幹不思的来信也到他手中的时候,他更是了然:幹不思的母族乌林答部在北卢土地上圈地不已,完全不顾忌靺鞨皇帝的威望与利益,已经触犯了皇帝;而幹不思与乌林答部尚未觉察皇帝的不满,还以太子及太子母家自居,越发狂妄。 他给温凌的信就是大肆嘲讽了温凌一番,并说自己也将请旨再下桑干河,新增的队伍可以一支来援助“久战不胜”的冀王部,另一支更为庞大,将以压顶之势摧垮晋地汉人的一切防卫。 幹不思大言不惭地说:“之前,弟须仰仗阿哥军力扶持,如今不必了,郭承恩熟悉南梁弊端,弟军力又增十倍不止,踩也能踩塌并州城墙。弟自愿来协助阿哥,阿哥不用客气,安心接受弟之帮助就是。等弟登基之后,再把你丈人爹所在的汴梁也封给你做领地,你就可以到亡妻的故土好好怀念她了。” 温凌气虽气得要命,但想到幹不思写这封信时定是得意得嘴咧到耳根,满是对他的瞧不起,他又冷笑起来连亲父亲都开始警觉这个羽翼丰满、且有外族背景的太子儿子,幹不思又能蹦跶多久?! 他把幹不思的来信揉成一团,想丢进油灯里,想了想又塞到小抽斗里去了。 手边还有几个蜡丸,从来使的腿肉中剖出,都是一样的细腻湖绉,都是一笔精瘦的小楷这是南梁新帝凤震的来信。 洗去血淋淋的湖绉,写着好些重要的信息。 温凌刚输的时候气急败坏,恨不得当场就向世人抖落出凤震的两面三刀。后来冷静下来,南梁诸人里,凤震还是愿意合作的,换其他人连议和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从密信里看明白了,曹铮和高云桐对凤震阳奉阴违,不愿意听命,所以摆了愚蠢的太子凤杭一道。温凌虽然失败了,但并没有败彻底,只要找到失败的原因,并州军和天武军要想轻易把他赶跑还是很难的。 他接着往下看,脸色却突然变了。 温凌把这片湖绉也团成了一团,在手心里紧紧攥着,攥得指关节都发白了。 稍倾,他起身到帐篷内起居处,地铺对面、放衣服的藤箱中搬出了一个两尺见方的螺钿雕漆匣子。 他像举行什么仪式似的,移过一炉篆香,待香气弥散之后,恭恭敬敬向那匣子捧香祷祝。半日后才缓缓打开匣子,静静地凝望着,最后伸手探进匣子,似乎在轻柔抚弄,嘴里也喃喃自语什么。而后才重新把匣子盖好,用缎带系好,摆回原处。 他的心情比自己想象中平静得多,至少没有凤震所推测的那种震怒、愤恨、羞恼。 他在想:是不是应该对她的欺骗有些反应?比如砸点东西,比如誓将把她大卸八块,又或者鞭打到血尽肉烂而亡? 可是很平静,连妒忌好像都没有。 温凌发了一会儿怔,然后又重新到外间给弟弟幹不思、给南梁皇帝凤震写回信,信中语气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平静得很,仿佛毫无涟漪。 之后又恭敬地给父汗回旨,认了错,发了誓愿,也隐晦地表示自己不会让幹不思一家做大,定会服从父汗的吩咐,忠心不二。 写完,他心里平静得空落落的,吩咐手下把回奏与书信、蜡丸一一发送出去之后,他的亲兵伺候他洗了澡,把宵夜用的奶茶和肉干放在帐篷里。温凌说:“今日要点茶。” 亲兵一愣:“卑职不会,得请营中汉人营伎来点茶。” 温凌道:“你找套器具来,我亲自点茶。” “好。”又问,“……那么,大王要不要传个喜欢的小娘子来伺候晚上?” “不用。”温凌说,“没那个心情,拿茶具就好,要兔毫盏和小团龙。” 又吩咐:“叫营伎中善弹琵琶的,远远的,就在她们睡觉的营帐那边,弹几遍《阳关三叠》,弹完不用来问我,自去睡觉便了。” 亲兵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大王目光幽暗,眉梢眼角是说笑不笑、说怒不怒的怪异神色,所以也不敢多嘴发问,只管奉命从事罢了。 温凌在琵琶声响起的时候,先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开。 他笨拙地用握刀剑的手,碾碎团茶,扫末入杯,注入沸水,茶筅击打。那茶末水逐渐被击打出雪白的泡沫,他心头一喜,又冲入沸水,继续击打,隐隐记得她手法有轻有重,但记不真切了,只能凭着感觉把满杯的白沫打得云一般浮起来。 《阳关三叠》他第一次听,是凤栖送别她哥哥凤杞,当时惊为天人,而现在这些掠来营伎还不曾有这样的本事弹到入心入境。 只是他还是很满足,耳畔音乐三遍结束,他用茶匙沾取茶粉,想在白沫上面画一幅水丹青画了半天,隐隐像双眼睛,又像是一双翅,又像是两道拙劣的倒八字。他自嘲地一笑,丢掉茶匙。喝了一口滚烫的茶。 茶汤苦涩得很,也没有什么香味,只有大力打出来的茶沫入口有些浮云般的虚渺蓬松。 温凌闭着眼睛嘘出一口滚热的气,又深吸一口气,抬着头把酸楚的感觉咽下去。 五味杂陈,从未体验过这种滋味。 但当再次睁眼,看到磨得镜光水滑的铜水壶里映出自己的脸。 他看到自己眉目舒展,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温柔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温凌慌乱间打翻了铜水壶,烫伤了拇指。 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但仍然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带有这样的笑意…… 第219章 高云桐合上凤栖寄来的家书,皱着眉思忖了半晌。 恰好曹铮那边又来邀他去中军帐谈事,高云桐只能把她的书信在腰间褡裢里收好,疾步到曹铮那里。 曹铮也是皱着眉,一脸愁容,背着手正望着案上的沙盘。 高云桐向他拱拱手:“曹将军。” 转眸也看那沙盘:代表温凌的蓝色棋子基本已经聚集于黄河岸边,虽然河北一些城池仍是蓝色占据的状态,但分布星散,若是这些城中能够呼应起义,那只有部分靺鞨军队镇守的这些地方,或许就能收复。 高云桐说:“形势整体大好。大名府、河间府、中山府、真定府……虽然无奈被割据,但从来都是一心向故国的,只是百姓没有得当的组织,抗不过军队,但若能连横起来,一起按我们的烽烟号令起事,一定会使靺鞨后方大乱。温凌虽是一员沙场经验丰富的主帅,但主力孤悬于黄河,给他来个‘按了葫芦起了瓢’,他也一定无暇四顾。” 曹铮眉头并未有丝毫舒展。 高云桐问:“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第330章 曹铮道:“若是能这么顺利,当然是对的。可是……” 高云桐收了踌躇满志的微笑,默然了片刻说:“想必是汴梁又有幺蛾子?荆妻在磁州来了信,说太子已经奉命回到汴梁了,挟以令诸侯的计策不行了。不过,这会儿随他怎地,我们在河东局势一片大好,举国皆知、欢欣鼓舞,官家也遮掩不住,也没办法明目张胆命我们放弃胜局、放弃攻打温凌、放弃收复故土。” 他越说越激越,又豪迈笑道:“恕我说句僭越的话,之前咱们就并没有听从官家的所有吩咐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继续不从乱命,只说‘局势瞬息万变,陛下千里遥制易生教条’,谁又能说半个‘不’字?只要胜局在手上,清议就站在我们这边!” 曹铮并不答他这一系列话,扭头斜睨着反问他:“现在汴梁等处,将并州军称为‘曹家军’,把太行义军称为‘高家军’,你知道吗?” 高云桐说:“‘曹家军’我没听说过,‘高家军’……呵呵……以前就有人这样叫着玩了。我也曾寻思着:各地不堪被靺鞨奴役的男儿们纷纷上山落草、揭竿起义,太行义军原就是民人百姓自发合并起来的,热血是热血,东鳞西爪的确实没有组织,百十人小队袭扰还可以,要真正对付靺鞨的主力还是不行。且时不时面临缺乏粮草、刀兵、军械等各种问题,那时候就又变成‘土匪’了。所以,用‘高家军’之名,听我组织号令,声势更壮大了,操练更有效了,粮草、马匹、刀兵等也可以统一调配了,战斗力高了不止一点。何乐而不为呢?” 曹铮说:“唉,你人马不多,或许不怕人言可畏。我可是听到不止一处传来的谣言,都说我心怀不轨,想学我朝开国的法子,弄个黄袍加身了。” 高云桐嗤之以鼻:“这些流言有什么好怕的!他说任他说!身正不怕影子斜!” 曹铮又看了他那豪迈天真的表情一眼,道:“你说的连横之法,我已经派人到大名府和河间府悄然混进城了。城中刺史……明说了没有官家圣谕手书,一概不奉命呼应。” 他嘴角扯起一个苦涩的笑:“我不甘心,叫人带着银钱打通了两位刺史的亲信渠道,答复我说,刺史得到官家密旨要当心我叛乱,兼因听到流言种种,怕自己好心报国,最后反倒落得个‘从逆’名声也就是怕听从了我的连横主张,而我却又真的成了叛国自立的逆臣,他们身上的罪过就千秋万代都洗不清了。” 高云桐再次默然,可心口一股气像火苗燃烧似的,压也快压不住了。 半晌说:“真是荒唐!” 气得一拳捶在沙盘上,沙盘上的棋子纷纷跳起,蓝色棋子四下散开来,好像不再被困黄河北岸,而是嚣张地又一次逆袭过来。 人人心里都有一把小算盘,人人都不敢太过笃信他人。 也不是这些刺史们糊涂,只是博弈而已。不愿意把自己陷于糟糕的境地,宁可不动,强过乱动,中庸之道,明哲保身。 高云桐再一次想起凤栖在家书里一再劝他不要在河东和温凌纠缠,还是回磁州慢慢扩大自己的地盘。 她当然不可能是凤震的忠臣,反而是一身反骨,连劝夫君自立为君的意思都隐晦表达出过。 高云桐也有些怕她这种想法会裹挟着自己走向他不愿意的道路,所以此刻未免也如“杨子哭于歧路”,抉择极难。 正在同样的烦恼之间,突然听见大帐门口传来气喘吁吁的一声“报” 门口亲兵飞步叩门:“两位将军,紧急军报!插着三支鸟羽!” 两个人无一例外眸子都凝注到门边,曹铮沉着声音说:“赶紧进来回话。” 那个带着信息的斥候风尘仆仆,进来单膝跪地,把一封插着三根鸟羽的军报递上去,嘴里还不停歇地回话:“禀两位将军,困守在卫辉府、怀庆府的靺鞨冀王大军,现在开始重新部署军力,整体是倚大名府四围,取粮草于诸城与运河,诸城暂时均不敢不从。有一支轻骑兵,是直接取道卫辉府、彰德府,往西北边疾行。” 高云桐脸色大变:“那是要捣磁州的意思?” 斥候看了看曹铮黑沉的脸色,默默点了点头。 和还实际管辖着并州府的曹铮比起来,高云桐更着急,磁州留守的人不多,凤栖再能干,面对攻城略地的靺鞨骑兵而言,她是危险重重了。 “曹将军!我得带人回磁州去!” “论理,是不该不让你回去。”曹铮说,“但是,我怕这里有诡计是故意使用疑兵,把你我兵力分开,然后就好逐个击破了。” 高云桐道:“磁州近于滏口陉,是我们的要塞;我妻子……也在哪儿。之前她不肯听我劝,在太子面前暴露了她自己的身份,而实际上又无法彻底控制太子,也无法避免他回京后招供一切。她是为温凌恨之入骨的人,我不愿意她有风险。” 从人情来说,高云桐要回去救妻子、救磁州,无法拒绝。 但从曹铮现在的状况来说,少了高云桐和天武军,他就会变得艰难。 所以,曹铮说得也艰难、踌躇,但是不能不说:“可是……嘉树啊,你知道的,天武军你是领军将军,我不是;你有天武军的虎符,我没有;但是要对抗靺鞨铁浮图、拐子马,我并州军的训练程度远不及太行军,也不及天武军,再少上三万人,只怕无力对抗的。现在是好不容易的局势,就这样功亏一篑,我……我不甘心哪!” 他抬眼看着高云桐。 高云桐少有的满脸愁色,那张一直好像没有担忧、愁怨、恐惧的弱冠男儿的脸庞,此刻像瞬间丧失了光泽。 “嘉树……”曹铮再一次带着哀求地喊他的字,“能不能……” 高云桐飞快地点了点头:“曹将军说得不错,取道卫辉府、彰德府的人马是不是温凌派了去取磁州的,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过,我也有个不情之请:此道沿路,要加派斥候,我要随时知道靺鞨的消息。如果他真的假道往磁州去,我们不是分兵,而是要合兵去援救磁州。” 曹铮的立场和高云桐并不一样,磁州不过一座小城,实在救不下来也就算了。靺鞨军想从磁州攻陷滏口陉,无异于强渡天堑关隘,所以并州还是安全的;并州安全,磁州战略意义就没那么大,至少不如他们现在的成果来得喜人。 不过此刻肯定也要敷衍着高云桐,他点点头说:“那是自然。若是他去偷袭磁州,我这里的并州军和你一起往磁州去救援,从后面给靺鞨人包个饺子!” 高云桐没有多说什么,商议定了方略,他先进自己的营帐给凤栖写了家书,切切地嘱咐她务必做好磁州被袭的准备,万一遭遇靺鞨攻城,要努力坚守到他赶回来。 然后曹铮就看见他换了一身沉重的札甲,面色肃穆地到了并州军所在操练场上,大吼一声:“大敌当前!操练不可疏忽怠慢!虽已日暮,但吹角连营、挑灯夜练,又有何不可?!今日练好一分御敌的功夫,明日就多一分获胜的希望!” 曹铮看见他眼眶里一星星晶莹,不由跟着一阵鼻酸。 他到看操的高台上一声大吼:“都听见了?!这几日操练近战铁浮图的阵法,一切都听高将军的!谁敢偷懒懈怠,第一次发现三十军棍,第二次六十,第三次枭首示众!听见了?!” 第331章 校场上只寂然了片刻,便是雷霆般的吼声:“听见了!” 远处的夕阳仿佛在黄河的来处落下,一片如血色一般,整片西边的天空,整片大地,都是这样血浸一般。 随着校场上响入云天的呐喊声,那夕阳最终落下最后一丝余晖,天际留了一线紫红,又慢慢沉没到远方的滔滔黄河中去了…… 第220章 凤栖看了看高云桐的书信,面色凝重,但也未觉她有忧惶的模样出现。 她来到磁州城墙上,先往里城望市坊划分着城市,城中百姓虽然缺衣少食,但生活尚能平静安宁;再望城墙四角城里做了迎战的准备,垛口加固,架设神臂弩,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值守的士兵,双目炯炯地望着远处一片平原;最后望城外城外开阔,郁郁苍苍的农田尽头是起伏的山陵,晴朗的初夏,山鸟凌空,云流疏淡,这么美的江山! 她问身边的人:“耿大哥,你高兄弟他听说了有靺鞨兵潜往磁州方向,却不回来,你觉得是怎么了?” 耿大哥是留守在磁州的太行义军领袖,挠挠头说:“大概消息不准吧?毕竟那么远驰回来,万一扑个空也傻了。” 大概率是没有了可靠的消息来源。 凤栖有丝微微的悔意:放凤杭离开,她就暴露了;她暴露了,温凌驰往磁州就有了更大的可能;而且明显靺鞨又有了重新的布局,打算反攻一番。 她一念之慈,小小的胆怯,把自己、把高云桐和曹铮都陷入了危险的境地。 “耿大哥,杀人该怎么杀?”她突然又问。 耿大哥先还一直在想着靺鞨兵是不是往磁州来,如果往磁州来,会来多少人,该如何应对才好……冷不防被她这个问题一问,自己都打了个愣怔,然后一脸苦笑,挠着头说:“杀……杀人怎么杀?不就这么杀呗!” “比如?” 耿大哥翻白着眼睛努力地想:“比如……比如拉开弓,用箭瞄准没有保护的地方,披甲的就瞄眼睛,没披甲的脑袋、脖子、胸口、肚子都行,然后‘嗖’地那么放出去就行啦,贯穿要害,八成就活不了。” 见凤栖歪着脑袋好像还在等他说,只好又说:“比如……用刀,就那么用力地朝脖子或者腰最窄最弱的地方那么用力地一砍,脑袋掉下来、肚子剖开来,人不就死了嘛!” 凤栖微微蹙眉,好像觉得他说得吓人,但又抿嘴儿笑了,像是赞许。 耿大哥又觉得头皮发痒,但又想说,于是绞尽脑汁又想了一种:“若是近身肉搏,有匕首用匕首,没匕首的话镰刀、刺锥啥都行,若是连铁家伙都没有,马鞭缠脖子上可以勒死,若是马鞭都没有……就用胳膊夹住脖子用力卡,力道对了也能死!” 凤栖点点头:“这些我可都听明白了。但是有一点还不大明白呢,比如说用刀去砍人的时候,心里不会慌吗?毕竟一刀下去,大活人就没了?” 耿大哥继续挠头:“这个……反正我一点都不慌。因为,不是他人没了,就是我人没了,与其我人没了,不如他人没了。” 说完绕口令似的一大段,又说:“嗐,其实呢,到那种生死攸关的时候,自然就敢了。” 凤栖若有所思。 回到住处,听见后厨厨娘们笑嘻嘻做饭的声音,凤栖过去张了张,恰见一个厨娘手中拎着一只肥鸡,另拿了一把菜刀在水缸边磨。见她过来,厨娘笑道:“娘子今日怎么有心到厨下来瞧瞧么?今日吃蘑菇炖鸡好不好?” 凤栖点点头,问:“嫂子这是要杀鸡么?” 厨娘笑道:“不杀可没法吃呀。娘子可别腌臜到了。” 凤栖突发奇想:“你能教我杀鸡吗?” “啊?”厨娘打量她一眼笑道,“娘子看着像是富贵人家出身的,怎么学这些粗活?” 凤栖道:“一技傍身总是好的,将来随将军出征,只能打猎钓鱼、自给自足的时候,还不是得自己干活?” 厨娘不疑有他,笑道:“好嘞,难其实一点不难,过第一关,后面只是细致和力气罢了。来,娘子先戴襻膊去。” 凤栖脱掉绡纱的褙子,里面的丝绸如水一般拂在皮肤上。 厨娘又看了一眼说:“娘子,恕我直言,还是换身旧夏布衣裳罢,杀鸡不娴熟时,难免弄得血淋淋的,溅到丝绸衣服可洗不干净的。” 凤栖既然要做人家的学生,就很乖地点点头。她自己没有半旧的夏布衣裳,干脆就问女使借了一件旧的,答应还一件细白纻的给人家。再用襻膊挽好袖子,露出一双细腻洁白的小臂。 然后问:“刚刚说第一关最难,第一关是什么?” 厨娘笑道:“抓住这只鸡,想象它就是一块肉,供人们吃的肉,不要想它是活物。” 说完,伸手把鸡递过来,还说:“抓鸡翅膀根,它就老实了,抓其他地方会扑腾。” 凤栖探手碰了一下臭烘烘的鸡毛,感觉一股痒痒劲儿从指尖传递到胳膊,又传递到左半边身子。 厨娘说:“娘子,这第一关还没开始呢!” 凤栖咬咬牙,闭了闭眼睛,屏住呼吸不去闻那股鸡粪味,伸手小心捏住了鸡翅根处。 那肥鸡“咯咯”叫了两声,脖子伸了两下,也就没再动。 厨娘说:“把鸡头拗过来,塞在鸡翅膀下面一道捏住,一会儿割脖子放血。” 凤栖右手不由哆嗦,问:“它……不啄人吗?” 厨娘爽利道:“你动作快,比它凶,它就不敢啄。” 凤栖试了两回,都被伸过来的鸡嘴给吓到了。要是高云桐,或者爹爹、哥哥……任何一个人在她身边,她都会丢了鸡、躲人怀里撒撒娇。 但此刻,她告诉自己:她已经没有什么撒娇的资本了。 厨娘看她笨拙,已经不耐烦了,过来抓着鸡头往她左手的鸡翅膀下塞,肥鸡果然又驯服起来,“咯咯”大叫了两声,就任凭拗着脖子,肚子一起一伏,好像已经知晓了命运,毫无反抗地等待着厄运的降临。 凤栖放开鸡头,没等厨娘问,自己先回答:“我要亲手试一遍。” 她捏了捏拳头,终于下定决心一把拧住了鸡脖子。鸡见是她,立刻扑扇着翅膀,蹬着两条脏兮兮沾着草叶鸡粪的爪子狂叫起来。 凤栖听得烦躁,毫不客气地把鸡脖子一扭,塞进了左手的鸡翅膀下一起捏住。那鸡也就蹬了一下腿,没有再鸣叫。 厨娘点点头,又指点道:“把鸡脖子上的毛拔掉,蹲在盛鸡血的盆前,咱这就准备杀鸡了!” 当厨娘把菜刀递给凤栖时,凤栖又犹豫了一下才接过。 厨娘带着三分揶揄的笑容:“这一步,最容易,也最难。用刀割开鸡喉咙,把血放到盆里,就成了。接下来烫毛、开膛、清洗,其实都不算难了。” 听起来似乎是不难。 凤栖在磁州从来不把自己当郡主,和这些平民出身的厨娘、女使等也没有分毫架子,虚心求问道:“只要割开这里,就行了?” 厨娘帮她在鸡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就是这里,但要用点力气割,一割就要致命,不然可就有娘子受的了。” 凤栖觉得应该可以试试。但是当刀锋碰上鸡脖子时,那只肥鸡知道大难临头了一般,开始狂叫起来,两只翅膀几乎都要捏不住它了! 第332章 凤栖咬咬牙,用她觉得足够大的力气在鸡脖子上一割 鸡脖子连个血口子都没,但两只臭烘烘的鸡爪子在凤栖借来的夏布衣裳上刨来刨去,印下一个个黑印,叫得也越发凄厉尖锐。 凤栖只觉得耳朵都“嗡嗡嗡”响起来,双手力气不足,似乎要捏不住挣扎的鸡头和鸡翅膀了! 厨娘催她:“快些呀!发什么呆呢?用力呀!就跟切瓜砍菜似的,用力一切就行了。别怕!” 凤栖再次深吸一口气,用了她生平最大的“切瓜砍菜”的力气,用力一割鸡脖子。 鸡脖子绽开一条血口子,她也一哆嗦见过那么多战场上流逝了生命的躯体,以为已经可以承受了,但其实当一条性命把握在她自己的手里,她一样会心颤颤而心惶惶。 但已经等不得她犹豫不决了,那只鸡仿佛用了生命的全力一样,死命一挣,恰从心慌失措的凤栖手中挣扎了出来。一顿扑扇乱飞乱跑,带着口子的脖子四处飙血,而它“咯咯咯……咯咯咯”慌乱得叫个不停,在院子扑腾,到处血洒点点,盆翻馆倒。 其他使女、厨娘们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厚道也还算厚道,擦擦笑出来的眼泪只说:“娘子第一次,这关肯定难过。不要紧,我们来抓这只混蛋鸡,今日要多用点蘑菇来陪葬它!” 凤栖脸红红的,抿紧嘴、瞪着眼,只看那只鸡,不看周围笑她的人。 见厨娘要去抓鸡,她才说:“不用,我自己来!” 她身上的夏布沾满了鸡血,目光犀利,表情稍有的狞厉,一字一字对还在笑的厨娘说:“你不用动,我来!” “娘子……”厨娘被她的神色吓了一跳,阻止的话于是也只说了一半。 凤栖盯着满院子乱飞的肥鸡。 鸡受了伤,扑腾不了多久,一会儿就趴在地上了。但见凤栖一步步逼近,那扁毛牲畜也惊恐地“叽叽咯叽叽咯”叫个不停。 凤栖心里想象着凤杭的模样,一步一步上前,那鸡想飞扑之际,她眼疾手快就给拎住了一只翅膀,接着又拿住了另一只。再接着就娴熟了,拧过鸡头往翅膀下一塞,手捏住了,露出脖子上那个口子。 凤栖看着鸡起伏的肚皮,心里对自己说:凤栖!你就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若是敢将凤杭斩草除根,而不去想他是什么鬼的太子!什么鬼的堂哥!只想他会对自己不利,对高云桐不利,对曹铮不利,有什么不能痛下杀手的?! 再者,如果温凌部队前往磁州的消息是真的,她马上又要面对一轮惨绝人寰的攻城战。磁州存粮不多,也不是地大墙高的大城池,扛不住多久,她再不强大起来,再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又凭什么对抗温凌?又凭什么守住磁州? 她看着鸡脖子上起伏的血口子,宛如一张嘲笑她的嘴。 她沉声对厨娘说:“刀呢?” 厨娘第一次见这温婉小娘子这副神色,倒也不敢造次,默默把菜刀递了过去。 凤栖施施然蹲到放血的盆前,看着鸡脖子上那血嘴一样的口子,心里道:堂哥,你要是当了我们大梁的罪人,我也总不会对你手软! 又道:温凌,你践踏我的国土,践踏大梁的臣民,如今又想再一次来践踏我么?!你休想!我但有机会,也绝不会对你手软! 她想着往日种种,手臂里突然充斥着滚烫的力气。 她手起刀落,一下子把鸡脖子剁开了半根,那鸡血顿时飚了出来,她的布裙上染得一片嫣红。 鸡抽搐了两下,彻底绝了气。 凤栖把鸡血放完,对那厨娘说:“好了,这一关我过了。以后,还有一关、一关、又一关,我会慢慢地过去的。” 厨娘其实也不大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见她放下了菜刀,放下了死鸡,去井边打水洗手了,才笑着招呼其他厨娘:“咱们高家娘子真是厉害的。今日吃肥鸡炖蘑菇,小娘子们,热水烧起来!姜片葱蒜切起来!” 晚餐,那盆肥鸡炖蘑菇真是香到不行。 但凤栖还是一口都没吃。 她贴身的女使说她在脱下被血浸染的夏布衣裳时,吐了一场,然后又哭了一场。 第221章 “磁州与其说缺兵力,不如说缺消息。”凤栖对在磁州城内的几位义军领袖说,“现在我们与靺鞨的胶着之态,其实是实力已经渐渐相当,所以谁掌控消息的先机,谁就更能主动,更有胜算。” 几个大老粗领袖坐在圈椅上,听得直点头。 凤栖又道:“我只是个深宅中的女子,但如今局面,已经无论男女,都要为国做些事。大家肯过来听我说话,肯定不仅是因为我是高云桐的妻子,还因为你们也能认可我。” 耿大哥道:“当然认可!高娘子智慧,也与温凌有缠斗的经验。再说,自古又不是没有女人当将军率兵的。” 他翻了翻眼睛,努力从听的话本和戏文中找了两个例子:“比如吧,花木兰,就是女将军,还有樊梨花,也是!” 凤栖不由一笑:“多谢耿大哥,把我和那样的女英雄比。” 又说:“磁州虽然需要兵力,但我想了想,现在我们的优势未必在守城上。并州军和天武军是主力,但都不在城里,太行军人马不多,对守城战其实也不算熟悉,但是,却是在太行山岭中熟悉地形、善于游走作战的队伍,因为与晋地、河东、河北各处的百姓熟悉,所以优势也在于消息灵通,又自身灵活上。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各位还入山林,以各处山寨为凭,以高家军的暗语为联合的方式,靺鞨军到哪里,我们就在哪里出击。” 其实太行军的几位领袖都有此想他们从未经历过城防战,人数也不足,远不如他们在山林间运战灵活,除了消耗粮食其实未必对城防起到多大作用。只是受托留在磁州守卫,不好意思把高云桐的妻子和一城百姓丢在城中而自己出城。 现在高云桐的妻子这样说了,都是舒了一口气,而且觉得外面是一片深而峻的太行山,他们呼应作战守卫效果会更好。 所以互相看了看后,就有几个笑着说:“其实这样才好,不过高娘子独自在城里怕不怕?” 凤栖笑道:“我不怕。” 耿大哥说:“是呢!不用怕!您放心,高兄弟的家眷就相当于咱们自己的家眷,咱们只是换个地方保护你!保护城中的妇孺。” 凤栖笑着点点头:“是,我相信诸位!只是也有个想法:若是大家一口气全部散入山林间,各自为政,以后要组织起来也很难。我打算让城中妇女统一为各位制作半臂衫,可衬于皮甲下,也可以单独穿着,均用靛色夏布,内襟刺绣‘高’字,大家彼此遇到便知都是‘高家军’中人。” 让这些战士散落到他们适合的地方去,用靺鞨不擅长的游击之战不断袭扰、互通消息、组织成一支由南梁百姓形成的人海网络,让靺鞨人陷落进去就如同陷入泥淖,难以脱身。 她等几个领袖认同点头之后,便又说:“衣衫统一只是其一,毕竟衣衫还是可以换的,重要的是我们之间传递消息要有我们自己的方式。” 这些大老粗中识字的都没几个,但自有民人朴素的智慧。 第333章 他们有商有量,设下了好几种递消息的方式:纸面消息以圈圈杠杠代替堪舆图和文字,熟悉地形的人自然晓得圈和杠代表的是哪一处地方;另定了几首山歌,不同的词句表示不同的消息,在太行深幽的山脉间可以如烽烟般迅速传音,还不易被发现;天上信鸽、茶道老马,均可以作为传递消息的工具。 谈论完毕,凤栖起身对他们叉手一福:“各位大哥,前头的胜利是我们侥幸。但侥幸不会天天有,后面的硬仗也还得靠大家协作。” 这些义军领袖离开,整顿队伍准备拔营了。 凤栖则安排城中妇人和少女一起制作权作军服的半臂衫。 城中军民各有组织,男女老幼都有事做,齐心协力,都抱着“城在我在,城亡我亡”的信念,反而很平静,畏惧、恐慌都没有,肚子半饥着把粮食运到各处粮仓,凤栖脱下身上所有值钱的簪环,说:“趁现在靺鞨人还没围过来,把这些首饰卖给洛阳等地的商贩,还能换些粮食、夏布、火器、竹木、皮革……有一点,好一点。” 周蓼在王府随着晋王一起幽禁。对她而言,妇道人家恪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幽禁不幽禁也差不多,就算少了些贵妇人间的往来,也就当是清净修为而已。 所以每天定神做做针线,侍弄侍弄花草,心一静,日子也不觉得难捱。 倒是浇完花回屋看见丈夫,他正在里屋长吁短叹。 周蓼笑道:“你看你,又想不开!以往做藩王,你不也是听听曲子,填填词,没事逗弄逗弄漂亮的小娘子们?如今除了不出门,哪样又少了你的?” 凤霈冷哼一声:“怎么能一样?以往是自由身,如今是什么?以往的小娘子们是自己挑喜欢的,现在是人家挑了塞给你。所以听曲填词都当着一万分的心,就怕给我那三哥抓了小辫子去,搞一场乌台案可就太冤了!” 想想自家日子过得生不如死,眉头越发皱起来:“如今别说他塞进来的人,就是我自家的妾室通房,哪晓得有没有被买通了的?也只有在你这里,我还敢放松地说几句牢骚话,在她们那儿还得装着笑脸,酒都不敢喝,睡觉都睡不踏实,就怕说了什么醉话、梦呓,也给人当了证据去。” 周蓼又怜他,又觉得他好笑得紧。于是笑道:“不错,我这里放心是可以放心。只可惜一个老婆子,看着就倒胃口。所以呢,心里念着莺莺燕燕,可又怕那些莺莺燕燕。你在我这儿,就放心喝酒睡觉吧;若是身体又起了意呢,就去找个面孔好看的,出出邪火。” 凤霈看她一眼说:“你别笑我!” 又说:“我也五十岁的人了,才没那么急色鬼似的不堪!” 不过看着周蓼,是左手握右手似的熟悉,但也熟悉得没有什么心跳绮思的感觉。 那一瞬间,他想起的是何瑟瑟,让他在最血气方刚的年纪里爱之如狂的,无论她多么冷漠,他就是觉得他们必是心灵的知己,灵魂的伴侣。 于是又是一声长叹,枯着眉头说:“我只是对不起一个人……” 周蓼毫不客气地说:“你对不起的人可多了去了!风流债都不知道欠了多少!” “你又笑我!”凤霈爆发了一句,两个人的谈话就谈进死胡同了。 他刚刚想说的那件后悔的事,现在只能赌气咽到肚子里去了。 而周蓼浑不在意,任他一脸死气沉沉,自顾自做针线活儿。 夫妻俩僵持了一会儿,一个丫鬟笑眯眯进来打破了僵局:“大王,王妃,大娘子归宁来了!” 凤霈被禁止会见任何内外臣子,甚至连一般男子进入晋王府都要被门口侍卫再三盘查。 唯有他已经出嫁了的嫡长女不在被禁之列,带进来的东西盘查一下就放人。 长女凤杨三五天就要进来给爹娘尽孝,而她那已居闲职的丈夫王枢基本也就是在部院里协助翰林学士修修书,还时不时得上当铺,手头才能宽裕些,不成为凤震的威胁。 凤杨进门时是一脸的笑,扬了扬手中的提盒说:“爹爹,孃孃,看女儿带了什么好吃的来!” 扭头对丫鬟们说:“三娘子、五娘子、六娘子呢?叫她们一道来,是她们最喜欢的桃子糕和荔枝渴水!自己做的,虽然粗,但比外头卖的干净。” 王府两个小郡主欢蹦乱跳地来了,但三娘子凤枰一脸不快,慢吞吞地走进来。 凤杨问道:“怎么了?三妹妹怎么都憔悴了?是身上不爽利?还是近日伙食上克扣了?” 周蓼看了她一眼,说:“没有,克扣倒从不克扣不留一丝骂名的。只是她也命苦……唉!” 这声长叹意思万千,却又无法说出口。 凤杨心里约莫明白了,也不好说话,从提盒里取了各式糕点匣子和两瓶渴水,两瓶佳酿酒是孝敬爹爹的,其他的是少女和小孩子喜欢的。她两个小妹妹雀跃着又吃又喝,还是只有凤枰,吃了半块糕就像被噎住了似的,喝了两大口茶才咽下去,于是也没了胃口,对凤杨说:“大姊,我今日是不大爽利,恕我懒懒,先告退了。”蹲了蹲身,就离开了。 一会儿,两个小的也吃得肚儿圆。周蓼对丫鬟、奶妈子道:“了不得,快带到园子里散散步、消消食,晚餐要给她们俩少吃点,易克化的最好。” 屋子里只剩了他们仨。 凤杨透过窗户看看紧闭的院门,说:“现在都不叫人近身伺候了啊?” 一直少言寡语的凤霈粗声粗气说:“哪个能信得过!干脆下了令,不传唤不许进屋,虽然多些麻烦,但也少些提心吊胆的。唉,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凤杨安慰了父亲几句。 周蓼不冷不热说:“也是要大王自己放宽心,局面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凤霈说:“你看看三丫头的脸色!她比亭卿还大两岁,本来早就说好了人家,晋地一个书香门第的年轻进士,相过亲也是彼此欢喜的。哪晓得世事变幻,都二十岁的姑娘家,还没有嫁出去,丫头子都在背后笑话她!气死我了!” 周蓼说:“听说那家进士还在等她。” 凤霈说:“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男人家最是薄幸,现在大概还觉得我是晋王,这还是一门好亲,再等等,等到我那哥子发作我了,我成了罪囚,你看他还等不等三娘了!而且,即便是现在等她,哪个弱冠的男儿打熬得住当这么久的光棍儿?自然是家里先收上一个两个,不给名分出出火可将来三娘嫁过去就是个有妾的主母,日子、心里哪个不酸楚?” “好了!牢骚太盛防肠断!”周蓼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牢骚,冷冷说,“女儿家不就是这个宿命?将来有的嫁,没的嫁,就守着,养不起么?将来去做有妾家的主母,也学习学习治家的本事,我也都教过她。你一个妾一个妾地往家纳,一个家伎一个家伎地往家买,我说过什么不成?” “不是你亲生的你不觉得心疼!” 周蓼沉了脸正色道:“哪个我不心疼?当年我劝扶桑受辱就自尽的时候,不如心疼其他女儿多?” 凤杨劝父母道:“嗐,难得我回来一次,还听你们俩吵嘴!而且还攀扯上我了!能不能别说我了?” 第334章 她一撒娇,父母二人都要让她几分,只能收住话题。 凤杨于是又向外张了张,才压低了声音说:“其实女儿这次另外有一件事来禀报。我家那位,不是时不时要当东西应急么?那日说看到了这样一件东西盘到了当铺掌柜的手中,瞧着眼熟,就拿件皮袄子换了回家。” 她张开手,手心里是一串香珠,戴得久了,香味很淡,但坠着的香牌子上印有一个篆书的“晋”字,反面则是刀刻上去的一个成语:“凤凰于飞”。 这个是晋王府每年端午前后要固定为家中人定制的香珠,虽不如珍珠美玉值钱,但选料讲究、做工精致,也非外头香铺子的东西可比。每串香珠都有标记用的香牌,和珠玉一道穿着,既好看,又驱邪味、蚊蠓,戴几年都有香气。 凤霈接过香珠,翻覆看了两遍,又闻了闻,肯定地说:“这是亭娘的东西!” 周蓼疑惑道:“这能确定么?” 凤霈说:“你看这刻上去的字!家里哪个人最喜欢做这种闲事?你再闻这个气味,这是‘荀令香’,用丁香、檀香、甘松、零陵香和茴香炮制,药气里带檀香的清远凝重,本是我用的方子,就偏她不肯用哪些桂花儿、玫瑰制的香珠,非要用我这个,只好叫人缩小了珠子,按她的腕子大小特地制作的。” 他说完,茫然地看了看大女儿:“什么意思?亭卿在汴梁?还是她……” 他声音有些颤:“……还是她出了事,东西流落到京城了?!……” 第222章 周蓼和凤杨一起劝晋王凤霈:“放心,放心,不会的,一串香珠也不能作数。” 凤霈眼眶红着,声音抖着:“我那三哥,什么做不出来?!他表面对高云桐越好,暗地里使的绊子就越多,要逼得咱们的女儿女婿无处容身,才正是他的做派!” 他“呼”地起身说:“不行!这事我必须得阻止!” 周蓼冷冷地说:“虚什么?你给我坐下!想想你有什么法子能阻止?!” 凤霈果然不自觉地就坐了下来,犹自别转脸,双手撑着膝盖生闷气。 周蓼不理睬他的脸色,自顾自说:“消息必然是要打探消息的,但大王如今的尴尬身份放在这里,打探朝局最为官家忌惮” 凤霈嘟囔着插嘴:“哪个要打探朝局?我只是担心女儿而已!” 周蓼扬声说:“亭娘的情况、女婿的情况,就是关乎朝局的情况!你只会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难道你哥哥也一般糊涂?他只会猜忌更深!你女婿可是他不信任的边将!” 凤霈浑身力气仿佛都被她的话给抽没了,颓然往官帽椅的高椅背上一靠,胸口一起一伏的。 凤杨说:“爹爹,孃孃,别急。要不,我让王枢打听打听去吧。” 王枢如今人在京里,又是个没地位的小官,远不是当年晋王嫡女婿那样人人巴结的身份;更重要的是,谁知道官家忌惮不忌惮他?会不会也在悄然监视着他? 周蓼道:“贤婿不宜太参与这件事,当然,他在修书的时候,若能打听到一些北边的局势倒还可以。” 然而她想:王枢这头的消息也是有限的。 他们夫妻即便是见女儿,也不敢久留,怕皇帝起疑心。凤杨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告辞了。 不过没过几天,凤杨又带着点心进来,这次却没有叫妹妹们来吃,而是把酥饼全部拎进了父母的屋子。 “今日是酥饼。”凤杨闪闪眼说,“馅料用得别致。” 掰开酥饼一看,干松的椒盐粉屑馅儿里夹着绢布字条。 周蓼皱眉笑道:“你过来他们又不是不让你和父母说话,还搞这个干什么?” 凤杨说:“我们父女母女能说话,但是想和亭娘说话却说不着。” 她缓缓坐下,笑道:“王枢人在朝中,消息多少要比王府里灵通些。前一阵不是说曹铮和高云桐胜利了好几场嘛,现在风向又有些转,都说曹铮凌逼太子,玩兵养寇,但没有听说靺鞨取胜,也没有听说我们战败。所以妹妹的香珠串流落进京,不至于是很坏的消息。” 周蓼看了看凤霈。 凤霈这里当然也并不至于完全闭目塞听:先听说北边梁军赢了几场,汴梁已经传遍了消息,四下欢庆;但接着京里就在悄然传着曹铮拥兵自重、裹挟太子的消息;而近来大街小巷则都在说,太子凤杭不听曹铮的话,被一状告上去,连皇帝都不得不捏着鼻子痛揍了太子一顿给这位掌权掌兵的封疆大吏出气,人人都说曹铮跋扈可见一斑! 凤霈却与曹铮接触过,深知他的为人。 他知道妻女的宽慰之意,但他在朝堂里呆过,见识又要多一些,皱眉说:“但你们听这风向,也该知道曹铮已然被吹到了风口浪尖上,而亭卿她女婿是与曹铮裹在一道的,三哥估计会一起对付。” 他拍拍腿:“曹铮其实定无悖逆之心,是个忠诚到古板的人,可是如今我想和他谈两句、叫他多当心,都不可能了。” 凤杨道:“所以女儿才送这酥饼。” 见她欲言又止,周蓼问:“你是打算用这个法子和河东河北、和你妹子那里传递消息?” 见女儿慎重点头,她又问:“那么叫谁传递消息呢?我们家要派人出大门去,都要经过多少道关卡!直接派人离开汴梁,想都不要想。” 凤杨半日才说:“孃孃,人选是有一个,但是不知道她能不能胜任。” “谁呢?” 凤杨大概还是有些担心的,又是半日才说:“三妹妹的未婚夫婿不是在晋地吗?三妹妹年过二十,婚事实在是不能再拖了,晋地又是归大梁统治的,不存在通敌之嫌,别人也不好说个‘不’字。官家对爹爹猜忌防备,但是又怕留话柄给人家,说他欺负弟弟一家太过,连替大龄的侄女儿完婚都不答应,有悖人伦,会伤了他‘圣君’的颜面,所以这件不悖道理的事他是驳斥不了。爹爹,孃孃,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是这个道理!”周蓼大喜,“我的儿,得亏你肯用心,想了这么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你三妹妹本来就为嫁不出去魂不守舍,自怨自艾,又受不了天天被软禁在这没见天日的王府里。这一来,可以名正言顺把她送到晋地去,了了大家一桩犯愁的心事,顺便和亭卿那里通一通消息,让我们也放心些。” 只有凤霈皱着眉头说:“这……我总觉得不大好……” 他的妻女一起劝他:“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了。您想想,官家驳得了这件要求吗?” “他万一又耍什么花样?” “嫁女儿,他又有什么花样好耍?古来帝位更替,也没有轻易杀没有威胁的女眷的。他要是对侄女儿下毒手,只怕千秋万代都要留下骂名了。” 凤霈直觉不对,但周蓼和凤杨已经认定了是个好主意,一人一句不停地劝他。而凤霈是个缺乏主张的人,也说不出为什么不对,半晌后只能说:“如今也没有其他法子,王府里好好为玉娘备下嫁妆,希望她能逃离这个幽囚的鬼地方,和她夫君一辈子幸福吧。” 曹铮有些兴奋地在大营里叫来高云桐:“我得了一条消息,说是温凌现在其实偷藏在卫辉府,之前放的都是烟幕,想要哄我们信他在奔袭磁州。这次要好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消灭了他手中的铁浮图和拐子马,相当于折损了靺鞨的大半主力!” 第335章 “消息从哪儿来的?”高云桐问。 曹铮笑道:“你放心,我在京里有我的渠道。” “放心么?” “放一百个心吧!”曹铮说,“几封修书,都这样说。” 高云桐说:“今日京里快马递来的是金字牌,让我们先固守这里,不要轻率出击。” 曹铮“呵呵”一声,斜眸问他:“那你信么?信官家的圣旨?” 高云桐迟缓地摇摇头。 曹铮道:“当然,我知道官家如今对我很猜忌,我理应乖乖听他的吩咐行事用兵。但是军机稍纵即逝,我听他瞎指挥,已经错过了不少机会。现在好容易有个取得大胜的机会在面前,我还听他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随便他事后说我什么,今日这道金字牌我就是要当没看见了!” 胜利在望,猜忌在心,曹铮一反常态,那些谨小慎微和忧谗畏讥都随着他从京里得来的消息而被他抛诸脑后了。 他把金字牌和附书的圣旨一道压在自己的书案镇尺下,出门对送信的递铺兵说:“圣旨臣已经收下了,多谢陛下提醒,臣一定小心从事,打好活捉温凌的这一仗,为我们大梁长长脸!” 递铺兵哪晓得圣旨写什么! 圣旨在曹铮的桌案上压着,除了他和高云桐,军营里没有人知道。 他也打算好了,漂漂亮亮打一场胜仗,一洗自己之前被造谣说的“不敢出征”“玩兵养寇”的指责。只要赢了,自然可以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就是皇帝也不能不顾及复兴名将的名望。 兵贵神速,曹铮从他自己的渠道得到了温凌的最新消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准备给温凌包个饺子。 天武军连日奔波,连靺鞨人的影子都没摸到一个,禁军本来就自负,不屑于被地方上指挥。高云桐是皇帝指派过来的将军,不能不忍气吞声听命;但曹铮这个半老头又是什么东西?一个地方的封疆,对朝廷禁军指手画脚的。天武军内部牢骚极盛,暗流涌动。 高云桐吩咐了几个天武军的都虞侯安排行军包抄的事宜。 其中一个忍不住阴阳怪气问道:“高将军,如今太子也不监军了,咱们就和没头苍蝇似的跑到东跑到西。太子到底怎么了?” 高云桐说:“太子怎么了,要问陛下的圣谕。而我们今日吩咐,亦是按陛下的圣谕来,你是打算不遵么?” 那都虞侯问:“请问,陛下的圣谕在哪里?我可否看一看?” 高云桐凛然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竟没有听懂?莫不成曹将军的指挥权应当交给阁下?阁下若领军,我们自然把圣旨给阁下亲阅。” 官大一级压死人,那都虞侯听得出高云桐说话有骨头,不是个软弱可欺的人,只能“呵呵”一阵笑:“高将军这是要折了卑职的草料了!不过,咱们天武军服从高将军管辖,没听说服从曹将军管辖呀?” 高云桐说:“那么,是要我再写一道命令手书给阁下?” “不用不用。”对面也只能笑道,“高将军这么说,我们麾下人只好服从哈。不过” 他半截子话没说,锉着牙根一副“等着瞧”的样貌。 高云桐抽空的时候,又私下里在大帐见了曹铮,说:“天武军不服管教,我们这里不能有任何的行差踏错将军压下圣谕,可天武军的几位主儿可不是省油的灯,只怕与京里也有往来。” 曹铮道:“我心意已决,这一仗就是一场豪赌,我愿赌服输,总之不能看着温凌在我眼皮子底下逃跑,再到大名府等处重新壮大声势,获得援兵!那我们这段日子的奔波艰辛岂不都白费了?!” 天武军的几个都虞侯虽然牢骚满满,但是在拔营奔袭的时候还都肯听命,唯独到了卫辉府郊外三十里,远远可以看见靺鞨在郭内的一片片营地,而曹铮开始安排扎寨布阵的时候,他们突然又开始闹意见:“天武军是禁军,训练城防多于训练攻城;即便是高将军教的对付铁浮图的阵势,练得也还不很娴熟,把我们派在最前面打前锋,是打算拿我们当肉盾呢?” 又风言风语地:“哼哼,自然并州军是亲生的,舍不得牺牲;连那些泥脚杆子的太行军都是私蓄,大半藏在磁州,小半跟出来做人家的亲兵;我们呢,朝廷的禁军值什么钱?打死了也是官家捏着鼻子给抚恤,又不用他们操心,更不会为我们伤心。” 高云桐横他们一眼,话虽不敢再说,那一个个眼神儿还是狂悖的。 离心离德,莫过于是。 高云桐冷着声音说:“既然诸位这么怕打这一仗,我替诸位向曹将军请求:咱们不用攻伐,就在这里困守好了,不让诸位牺牲;或者,回程算了。” 这时才支支吾吾说:“咱也不是这个意思……也不需要困守,也不需要回程。但咱们不娴熟于对抗靺鞨,实话说,也不大愿意为凤家捐躯,留着这条命孝顺爹娘倒不好?” 高云桐不由皱眉道:“得亏你们还是禁军!拿武职里最高的俸禄!你们是为凤家捐躯么?你们是为我们汉人的江山!是为汉人的子民!” 这大道理压下来,说话的人也哑口无言,好半日才一个人嘀嘀咕咕:“我没你境界高……汉人的子民又不随我姓……” 这帮子兵油子!怪道朝廷吃了那么多败仗! 曹铮知道后,气得脸铁青,攥着拳头说:“这帮缩头乌龟!只敢在自己人面前耍横!我恨不得一顿军棍揍老实了他们!” 而不待高云桐劝解,又自己叹口气排解自己:“谁叫这帮子大爷都是在汴梁拿饷的!我这里还得仰仗汴梁。” 高云桐说:“但是有一点奇怪的地方:他们既不肯攻打靺鞨,抢个首功,又不肯围守或退兵。” 曹铮说:“他们当然不敢!毕竟我打着官家的旗号呢,他们敢抗旨?” “但是……” “别多想了。”曹铮道,“我看靺鞨的连营虽多,到底是蛮夷不会守城,盘踞着外郭,按做晚饭时升起的炊烟来计算,外郭应在一万人左右。我们人手多,趁其不备打一场夜战,先把外郭的人给他拔除喽!” 这时候,正是军营埋锅造饭的时候,有经验的将领会根据地上行灶的多少或者生火炊烟的多少推算人数,制定战略。 高云桐登上望楼车,远远地望着卫辉府周围一圈密密麻麻的连营,海东青旗随风飘扬,炊烟一阵一阵吹上天空,不远处山林丛密,一片浓绿。 确实,即便天武军偷懒畏怯不肯上前,仅靠曹铮的几万人,也可以轻松打一场胜仗。 到了夜晚时,南梁各军已经穿戴整齐,埋伏在灌木丛中,刀枪剑戟平放在士兵们面前,只有锋利的刃口会在星光下微微闪光。 隐隐能听见靺鞨军营里传来的鼓声和歌声,登高能看见营帐旁边有燃烧的篝火。 曹铮仔细眺望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笃定下来:“夜深了,靺鞨人不意我们前来,已经睡下了。等我举令旗,就是鹧鸪声为号,全队冲锋,直接挑翻靺鞨的营帐,杀掉我们的敌人!” 不多会儿,他令旗一举,靠近他的亲兵学着鹧鸪叫,这声音开始慢慢往四处传。 高云桐却听见一点不同的声音。 第336章 他问:“等等,曹将军,可曾听见乌鸦叫?” 曹铮笑道:“听见了,大夏天,四处有鸟鸣叫,很正常。” 高云桐第一次与凤栖相遇的时候,听到斑鸠鸣叫,而后才推测出这是郭承恩派遣的斥候传递的信号。 乌鸦不是夜行的鸟类,不该在这个时辰发出鸣叫。 曹铮摇摇手:“你想多了,我们这里鹧鸪叫,惊醒了乌鸦不是正常?” 第一批并州士兵已经悄悄地弓身,疾步向靺鞨军营的方向包抄,后面是第二批、第三批……怯懦的天武军压阵。 高云桐看着草丛间、灌木间涌动的人流,跟着一道向前。 乌鸦的“哇哇”叫声变高了。 曹铮安慰面色凝重的高云桐:“乌鸦醒了,就会乱叫,而且也有振翅的声音。你想想,要是靺鞨用乌鸦叫作为暗号,那么响亮,不是惹人怀疑?扑扇翅膀的声音他们也学不来啊?” 高云桐突然面色一凛:“曹将军,鸣金!撤兵!” “啊?” 高云桐说:“楚幕有乌,因楚军以空帐作为掩护;因为帐篷里无人,乌鸦才敢栖息在上面。不错,这不是人装出来的信号,但这些鸦群告诉我们,这里在设陷诱进!” 曹铮愣神的瞬间,第一批并州军已经到了那座空营,而不远处突然燃起无数火把,靺鞨人骑着战马,发出雷鸣般的声音冲了过来。 曹铮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大喊:“鸣金!撤兵!” 前队变作后队,后队变作前队,不免慌乱,豕突狼奔一般乱跑。 高云桐喊:“不要慌!他们搞这么明显的大阵仗,就是为了吓唬我们!温凌要是有足够的人马,不会放在卫辉府和我们死磕的!……” 但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喧嚣嘈杂中。 特别是天武军为主的后队,明明在最安全的地方,却是唯恐天下不乱地狂呼乱喊:“不好啦!中靺鞨人的埋伏了!靺鞨人‘掳人如虎,使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啊!” 乱哄哄一片里,这样自乱阵脚的声音反而突出。 高云桐恨得牙都要咬出血来。 第223章 天亮时,曹铮一脸疲惫,四处查看情况。 树林间腾起薄薄的雾霭,地上洒落了一些血迹,受伤的士兵在呻.吟着。 曹铮在伤兵的营地安抚过一阵,找到一条溪流,洗了洗手,又撩水搓了两把脸,闷闷地不爱说话的样子。 高云桐劝慰道:“曹将军,虽然中了埋伏,但的确靺鞨主力不在这里,我们只是被他的虚张声势吓了一把,那群冲出来的‘铁浮图’其实一多半都是穿着黑漆皮甲,夜晚里被火光一照,根本分辨不出来。他们人少,也不敢真正跟我们正面杠,仅就冲散了我们的队伍,砍杀了一阵就四下散走了。我们损伤不大,暂时牺牲的士兵是十来个。只是自家慌乱,踩踏还踩死了几个,而且士气……有些低落了。” 曹铮膝腿无力似的,摇摇晃晃要跪倒在地的样子,被高云桐扶了一把之后,就势往地上一坐,稳住了身子,极力平静地说:“还有百来个受伤的,基本都是并州军中的,天武军龟缩在后,情况倒还好。” 他极度愧悔,但为着面子强忍着,只说:“靺鞨居然如此狡猾!如此狡猾!” 高云桐说:“不过,现在安抚军心是最要紧的。还请曹将军打起精神来。” 曹铮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到底年纪不同了,昨晚熬了一夜,又累又急又气,现在就有些力不从心,走路都在踉跄,扶着他的高云桐明显感觉曹铮的手臂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曹将军” “我晓得。”曹铮苦笑着,“无论如何,我也会尽力撑着。” 说完,深吸了一口气,稳住情绪,却稳不住打颤的臂与腿。 并州军是他亲自带出来的队伍,虽然有死伤,但在主帅看望抚慰伤兵的时候,大家还是强打精神说:“将军放心,咱们还好,还能上场杀他娘的靺鞨蛮夷!” 走了一圈,心刚刚定下,却又突然听到来报:天武军在闹意见。不仅嚷嚷得很凶,而且已经披挂甲胄,握着兵器,像要哗变的模样。 高云桐恨恨地叹了一口气,跺脚说:“我去说!” 他虽然名义上是天武军的领军将军,但事实上,朝廷禁军的这帮大爷并没有真正把他放在眼里,也不像并州军那样对主帅忠诚可靠。 高云桐虽说在书生里算得上高大强壮的,但和经过选拔、训练有素的禁军站在一起,还是有点“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 “诸位”他把嗓门提了又提,“这就荒唐了啊!胜负乃兵家常事,何况昨夜靺鞨其实也是空营,并没有给我们造成实质上的大损失;诸位在后队,更是毫发无损。我们冲这一冲,弄清了他们的底细,下一步就能有的放矢,再战再勇了。” 揎臂捋袖的一个个天武军嚷嚷着,比他声音还高,而且一群人一起说话,轰得人脑袋都“嗡嗡”的。 高云桐把手中长刀用力往地上一墩:“到底谁说话?!一个人说!不要一群人说!” 其中一个一直刺儿头的都虞侯便虚按双手,示意大家先静一静,但他开口也很厉害:“高将军,咱们兄弟们今日哗然,倒不是因为输了一场,而是因为咱们早就听说京里的金字牌上,官家的命令是叫曹将军固守原地,不要轻敌冒进。但曹将军却非说官家叫他到卫辉府出击靺鞨。先前大家心里犯嘀咕,但曹将军是主帅,谁也不敢说什么,可如今所见却是曹将军把朝廷的军队往沟里带!” 他理直气壮地四下环顾,好像在找应和他的人:“大家说,这不是故意通敌自肥又是什么?!” 于是四下里顿时是一片应和声: “对对!就是这样!” “妈的,拿老子们的命开玩笑么?” “他嫌不嫌他的绯袍被血染得更红了?” ………… 声音越来越高,渐渐又浪潮似的,不管不顾似乎要把高云桐淹没。 高云桐耳朵虽给他们吵得乱响,心里却越来越明白过来了。 他一把揪住那个个子比他还高的都虞侯的领口,冷笑着问:“咦,官家的金字牌是发给阁下的么?阁下怎么如此清楚?!” 那都虞侯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但犹自硬挣着说:“卑职的消息来处不方便告诉告诉高将军,但不好意思,卑职还就是知道!” 仗着四周都是朝向自己的声势,即使自己理不直气不壮,也能靠众人的嗓门压制高云桐一头。 高云桐只能松开手。 凤震果然是个掌控人心的高手。他明白曹铮对他的阳奉阴违,所以故意放出混乱的信息,利用曹铮的逆反心,用激将之法逼其陷入靺鞨的圈套。而天武军本来就是凤震亲信的禁军,到河东的目标不是协助曹铮、高云桐抗击靺鞨侵略,而是要搅乱高、曹二人的军心,收拾掉对他有威胁的领军将军们。 想到这儿,高云桐忍不住“呵呵”冷笑起来。 那几个喋喋不休、揎臂捋袖的人看他这犯了风疾般的模样,渐渐闭了口,只看着。 高云桐笑了一会儿,道:“好得很,好得很。那现在,都虞侯的意思是什么呢?带着天武军的兄弟们回京去?还是带着我和曹将军的人头回去?” 第337章 都虞侯和旁边的人面面相觑。 暂时没有证据扳倒曹铮,也没有皇帝密旨,他们除了闹一闹之外恶心恶心人之外,亦不敢有直接叛乱主帅的举动。 最后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也不至于,我们还是听命于高将军的。” 甩都甩不掉,就如一贴狗皮膏药,一直守在高云桐和曹铮身边,把他们的消息传递到汴京,需要的时候更可以如恶狗一般,直接反口就咬。 高云桐脊骨发寒,觉得那个在汴梁接管了凤震所赠的禁军时激动欣喜、以为可以收复山河、以为可以大立功业的自己,简直就是个傻子一个跟这些玩弄人心、玩弄政局的老油条谈“赤诚报国”的傻子! 他偏着头,带着嘲弄的微笑,直直看着这些人,最后说:“咱们都是大梁人,要是能够团结一致,便是愚公都能移山!可惜……” 那些人,听得懂的,听不懂的,内心是有些许愧疚的,还是毫无亏欠感的,此刻都是木然的,不过也都不敢直视高云桐梭子一般飞过来的锐利的目光。 高云桐心里轰然时想到:凤震在这里与温凌合谋设下空营,那么温凌八成是真的往磁州而去了。 他的主力在这里,又这么多人,还有这么多步兵,奔袭都未必赶得及。 天武军众人看见他们的主帅,笑意凛冽,然面庞失色,一双眉目愈发被苍白的皮肤衬得浓黑。他转身而去,脊背依然挺直,脖颈甚至昂然。 并没有人知道,高云桐强撑着回到自己的营帐,看到了一样倾颓无力的曹铮,他顿然双眸盈盈,颤着声说:“曹将军……我们回磁州吧……” “怎么?磁州怎么了?”曹铮从半躺的状态一下子坐直了,额角覆着的湿手巾一下子掉落到他的怀里。 不用高云桐回答,曹铮也立刻想明白了:“所以……温凌偷袭磁州的情况可能是真的?” 高云桐的爱妻在磁州,他亲手带出来的太行义军也在磁州。 他此刻摧心折肝的痛,曹铮刹那感同身受。 “那就……回去。可是……来得及么?!” 来得及,来不及,凤栖那里已经必须得先应对疾驰赶来的温凌大军了。 把太行义军都放出磁州城,看起来磁州已经多半是老弱妇孺,没有多少守军了,但实际上更多的人在磁州之外的群山峻岭之间,起到了更好的守卫和传递信息的作用。 她展开飞鸽传来的耿大哥的“书信”,上面拙劣几个字,更多的则是圈圈画画。但她看得懂,合上那粗麻的“书信”,她用高云桐留下的沙盘和棋子细细地摆布起来: 温凌的骑兵速度飞快,但骑兵对补给和休整的要求很高,而河东一片早已坚壁清野,城外的百姓均逃入山林,聚啸寨中,形成可以遥遥呼应的一体,哪个山头看到铁骑疾驰而过腾起的烟尘,就立刻用呼啸声传递信息给各座山寨,于是设下绊马索、铁蒺藜,在细流的溪水里拌上草乌水、红砒水,在靺鞨骑兵倦极入眠的时候一遍又一遍袭扰。 这些法子,虽然给靺鞨骑兵造成的损失并不大,但是沿途而来,食不果腹,水亦不敢乱饮,晚来睡觉还睡不安生,一个个疲惫不堪。 所以,凤栖很快得知,温凌带的这支骑兵被拦阻在相州之外后,没有再能前进下去,然后竟然转道往西边的洛阳去了。洛阳靠近黄河,有水岸阻隔,也有山脉阻隔,要从洛阳作为突破口,无论往北到晋,还是往东到河北,都不算容易。 凤栖长舒了一口气,对身边陪伴的义军家眷们笑道:“看来,能拖上温凌好一会儿,估计曹将军和我郎君那里也会很快得到温凌偷袭的消息,只要拖住温凌不马上兵临城下,援军一到,他背腹受敌,也只有跑路一个法子。” “不过,我家男人是守在飞狐陉和蒲阴陉那里的,”一个妇人道,“他给我递了家信,说应州忻州那里好像不太平。” “应州忻州那里怎么了?”凤栖不由注目过去。 那妇人摇摇头:“就鸽子腿上几句话,具体也不知道,好像是……也有兵往那里赶。” 凤栖心里不由一懔。 应州是北卢的地界,早早就被靺鞨拿下了;忻州也被温凌打了下来,但是后来因为总不能破并州,忻州被屠之后几乎没剩什么男人,小小一块也没什么好守的,处于一种放任自处的状态。唯只那个朝三暮四的郭承恩,活脱脱一个三姓家奴,夺得更北的云州之后就投降了靺鞨,难道是郭承恩又觊觎此刻曹铮不在并州,想要带着靺鞨人前来偷袭了? 若是郭承恩带着幹不思从云州挥师南下,走之前云州到应州,应州到忻州,忻州到并州的一条线路,就可以轻松拿下太行八陉,再借重地势的优势,反攻河东河北。 可惜她这里消息还是慢了点,无法确知。 凤栖只能命令城中斥候从滏口陉赶往并州,由留守在并州的副将等再往北打听消息,并且要随时做好守城战斗的准备。 凤栖很冷静,她在沙盘上仔细又筹谋了一会儿,觉得虽然危险四下慢慢进逼,但还不至于立刻就让她这里陷入万劫不复,还是可以慢慢调遣,把磁州和并州这两座城守好的。 但她唯独没有算到,京里她父母的一个错误决策,加上伯父的阴险计策,勾结了温凌给了她当头一击。 没几日,一个靺鞨使者拿着“节”,傲慢地出现在磁州城下。 凤栖想了想,叫放那个使节进城,一番搜找之后,他身边只有硕大的一只匣子。 使节笑着用不娴熟的汉语说:“不用翻了,我晓得如今磁州城里没多少男人,多是些娘们掌事,也没兴趣跟娘们会面谈事。只是受冀王之命,把东西交给城里的燕国公主凤栖。” 这样连名带姓加封号的叫法,传过话来,让凤栖心里一“咯噔”。 她不免有些忐忑起来,想到温凌的残忍无情,也未免惴惴。 死遁已被他看穿,瞒不过去,那么接下来只能看他到底要出什么招数。 然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凤栖心想:他又能如何呢?无非是大军压境,但只要磁州不被他攻破,他又能飞进来把她抓走?! “匣子里是什么?”她问。 回复她的人有点支支吾吾:“是……是……” “是什么?有危险么?” “没有危险,但……有点恶心。” 凤栖眉一皱:“既然给我,恶心就恶心吧。拿来。” 匣子打开,一股酸腐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凤栖用绢子捂住鼻子,定睛一看,里面是一根手指。手指上戴着精致的翠玉戒指,留着修长的指甲。 那戒指,她瞧着眼熟。 颤着手拿起一旁沾着血污的帛书,上面是温凌的亲笔:“爱妻凤栖,别来无恙?令姊凤枰,欲嫁往晋阳张家,被为夫截获。卿未合卺,姊何有心出嫁?盼卿复言。为夫思卿如狂。” 第224章 凤栖的心战栗起来。 未嫁在家时,母亲地位低贱带来的自卑,加上父亲的宠爱,使她成了个孤僻任性的小女孩,与其他姊妹并不和谐。但经历了这么多生离死别,心态又早已不同了,姊妹间鸡毛蒜皮的细碎事,如今想起来没有一件值得计较。反倒是家人间互相扶助的亲情,患难与共的信念,比以往都要深刻。 第338章 她不觉已经泪流满襟,擦了擦面颊后,深吸一口气说:“好的,我见那个使节。” 使节傲慢得很,跟着进到城中西营里坊,一路弯弯绕绕到了凤栖居住的一套民居里,嗤然笑道:“啊?燕国公主住在这个破地方啊?” 往里走,大多是女眷了,不过一个个健壮高大,面色黝黑,倒不乏威风。 进入花厅,只见一面屏风挡着,隐隐能看见竹丝屏面后绰约的人影。 使节笑道:“哟,还拿个东西挡着啊?连见面的勇气都没有么?” 屏风后传来凝然的一声:“把屏风撤了。” 使节见几个健妇搬走屏风,不由往后注目,只见一个娇小而美的女子端坐在正中的圈椅上,青缎袍子,松绿披帛,缁绫褶裙,微露出一对凤头履,一身衣裙都没有织绣销金等装饰,肃穆简洁里却透出一些威严。 而她头上,亦只是一顶乌纱冠子,寥寥的青金石与碎米珠做围花,拢着明月般一片青玉镶在冠中,但不肯用一朵鲜花,孤月出岫般衬着云一般的浓发。 使节心想:这么清雅绝色,怪道大王思之如狂。 凤栖道:“我自然不怕见你,只不过想知道你们家大王晓得你这样直勾勾地看着燕国公主的真容,会作何想?” 她微微眯眼,眼睛狭长,就显出的凛冽目光来。 那使节不由就矮了三分,垂头躬身道:“是冀王特意吩咐,瞧瞧公主如今怎样了。” 凤栖道:“公主好得很,不劳他挂念。如今战场上相见就战场上相见便了,血呼拉杂地送这些恶心玩意儿来是什么意思啊?” 似怒不怒,把那匣子连同里面的东西丢在使节面前。 手指滚落了出来,半凝固的鲜血也蹭在地上。 使节弯腰把手指捡起来,笑道:“公主啊,这可是令姊的手指,您可爱惜着点!虽然断肢接不回去了,也可以做个念想。大王说,公主日日看着呢,也对夫主有个惕厉,知道个顺从敬服的意思。” 凤栖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笑一阵后道:“你家冀王是真不知事儿呢,还是装不知道?我的夫君如今可不是他了。鄙邦虽有些老古板讲些‘从一而终’之类的馊话,事实上再醮的女子多得是我和他只是昏德侯硬凑在一起的,冀王看不上我,咱们也不是任何实质上的夫妻,昏德侯被俘,当年的指婚想必也算不上数了。所以呢,我们一拍两散,各自安好。请他不要满世界地‘吾妻’‘卿卿’地叫,叫人听起来还以为堂堂冀王娶不上老婆,只能缠着人家的浑家也未免太恬不知耻了。” 使节脸色变了变,但也撑得住场面,说:“我家大王说了,人谁无过,王妃只要肯拿磁州献给大王,出门投降,大王便既往不咎,最多也只蒲鞭示辱,略施教训,绝不要王妃的命。不然的话” “错了!刚刚还晓得叫‘燕国公主’,怎么突然就昏头叫什么劳什子‘王妃’?”凤栖凤目一睁,打断了他,“你再满嘴胡吣,我先给你‘蒲鞭示辱,略施教训’,免得你不会说话,惹人笑话你无知如孩童。” 使节笑道:“王妃赐罚,小臣岂敢不接受?不过令姊这几天哭得凄楚,不仅是丢了根手指疼得厉害,也怕大王再一块块剁她的肉给王妃送来一个女人身上能有多少肉呢?手指只够剁十天,其他地方剁上一个月就该剁完了吧?” 凤栖心里一阵刺痛,又不敢把自己的脆弱露在使节面前,只冷笑道:“你跟温凌说,这样子流氓无赖的做派要留千古笑柄的,他还是老老实实打仗,无论输赢,人家还敬他是条汉子。” 使节笑道:“自然也少不了扎扎实实地打仗,譬如卫辉府那里,好好揍了曹铮和高云桐两位一顿,不知道他二位命大不大?当然,即使这回命大,下一回也不一定命大,毕竟,大王想要他们死,他们决计活不了。公主若是再醮一次,只怕就更不值钱了前次只能嫁给囚徒出身的男人,下次大概只能在冀王的营伎帐下凑合余生了。” 凤栖心脏一跳,却不敢露怯分毫,只是笑道:“曹将军是什么人!他要是输了命,还不被你们满世界宣扬?大概就以为北地属于你们了?现在你不过是来咋呼我罢了。你和冀王说吧,我更无畏惧,他要磁州,请自己来取;他要动我的姊姊来威胁我投降献城,全天下都晓得了他不敢打,只敢做个绑匪!” 当然不会答应他投降的事,两个人你来我往耍了一会儿嘴皮子,其实是使节意图瓦解凤栖的意志,尽快让她崩溃,因而言语恶毒,句句攻心。 凤栖今日不在打仗,胜似打仗,不在防守,胜似防守,半个时辰的会面结束,她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娇声道:“得嘞,说了半天,也没啥正经有用的话。还是请尊使先去休息吧,城里没啥大鱼大肉的,您也别嫌弃吃得不好。” 打发了他离开。 等人离开,她一腔子劲力全都泄掉了,头里一阵剧痛,撑头垂泪道:“天哪……” 四下消息不够通畅,她和磁州几乎都是浮于战乱中的孤堡。 各处太行义军,只知道传递靺鞨军的消息,还不通文字,写得勉强能懂,不够细致;高云桐和曹铮的消息得来更慢,甚至连温凌所说的那一仗的输赢都知道得不确切;汴梁那边来的消息是各地递铺飞传到中央的,本来是最重要也最准确的,现在却最不可信,她两眼一抹黑,连爹爹的现状都不晓得。 因这股子茫然,硬撑的精气神儿只要松了,信心就垮了。 凤栖不断告诫自己要稳住,事情就算到了最坏一步,她也要撑下去。 可是,什么都不知道,比知道事情到了最坏一步还要折磨人。 第二天,那位靺鞨使节就要求离开了。 凤栖不得已,再次强打精神,在脸上敷了粉和胭脂掩盖一夜辗转未眠的憔悴,然后请使节再一次到西营坊她的居住处会面。 使节依旧傲慢,皱着眉一脸不情愿。 凤栖问:“怎么,才来一日就要离开?该谈的还没有谈完,这就走了?” 她开玩笑似的说:“莫不成嫌我这里招待不周?” 使节道:“说实话,吃得是有点差。不过,这也能忍。只是,该谈的已经谈完了,我还得回去复命,不能久留。” 他顿了顿说:“大王说,我回去了,他晓得了王妃的意思,才能决定要不要继续剁那位三郡主的肉给您送来;当然,我要被扣在磁州或被害于磁州,规定日子不回去,他也一样一定会报复回来。” 昂然斜眸,看着凤栖的神色。 凤栖喉头一阵咸腥,知道这是温凌这厮做得出来的刻毒事。 但此刻虚与委蛇,只能依旧是不在乎的笑意,挥挥手里的帕子似乎嫌这夏季的天气闷热:“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他该当晓得,再怎么胁迫,我区区一个女子,也没有资格替一城的人投降,一城的人也不会听我的话就投降靺鞨杀降在前,没有谁再做傻子。所以,这样的胁迫也没有用。你既然要走,就把我这番意思带到。” 这话,算留了个松开的口子,温凌是谈判场上的老手,知道她的底线,知道再胁迫最多也只能虐杀凤枰而落得骂名,估计也不至于如此粗鲁地不顾首尾。 第339章 她只能先松口拖他一拖,再观望局势,期待能有所转圜。 使节没有多纠缠,要了凤栖亲笔的回书,依旧装在匣子里,飞驰出了城。 温凌驻守的地方大概离磁州不远,没几天那使节倒又来了,依然捧了个匣子,趾高气昂的,进城就说:“匣子先送进去,我在客栈洗个澡,洗洗这身泥灰,再见见燕国公主。” 凤栖捧着匣子,仿佛能闻见里面的血腥味,半日都不敢开匣。 她眼眶里含着泪,问身边的几个女使:“你们已经看过了吧?里面的东西瘆人不瘆人?” 周边几个人面面相觑,好半日才摇摇头,又点点头:“瘆人也不算很瘆人,但也有点瘆人。” 这话自相矛盾,凤栖听不懂。 她闭上眼睛、鼓足勇气打开了匣子,半天才敢睁眼看。 匣子里的血腥味夹杂着怪异的腥气味游在鼻端,她睁眼看到一件精致华贵的红肚兜,上面押金线绣着鸳鸯戏水图,绣线簇新鲜艳,金线光泽明亮,红绸也毫无褪色的痕迹,想来是三姊为出嫁准备的新亵衣。 但仔细看,肚兜上一块一块的暗红色斑迹,另有一些干皱的痕迹,想来那怪异的腥气味就是由此而来。 她颤抖着拿起温凌的文书,看完就忍不住骂了一句“禽兽!” 他得意洋洋地告诉她:“……令姊貌虽寻常,胜在是谨严处子,怯怯滋味颇为动人,为夫此番未忍动刀,而意欲兼收娥皇女英,以成佳话。是以盼卿卿出相州一叙,则令姊得全性命,而为夫亦得解相思苦疾。” “无耻禽兽!” 他这次没有提出要她投降,看似是退了一步,却污辱了她的姊姊,然后逼她到相州见面。 她只要推辞,他就总有恶心人的办法步步紧逼,甚至马上还可以道德绑架,说她为了自己活命,不顾念亲情。 她身边的人当然把她的两难看在眼里,也不敢劝,只能默默地给她倒来暖茶:“娘子,喝点水平平心气,再难的局面,总有破解的法子。” 凤栖哽咽着喝了一口茶,茶香凛冽,苦涩入喉。她缓缓地深呼吸,平静自己的心情。 好半日才问:“各处,来了新的消息么?我需要新的消息,来决定自己该怎么做。” 大家不敢怠慢,把汇聚到城里的各种消息一总送到她这里:鸽子腿上解下来的粗麻布条、斥候腿肉里剖出来的带血蜡丸、北方快马送过来的晋地军报,还有几份不知真伪的、来自汴梁及河南各地的书信。 凤栖打叠精神,一份一份仔细阅读,在字里行间琢磨消息的真伪: 太行各山寨预警了郭承恩和幹不思大部队确已从云州压境而来,前锋已到达忻州,正在城外打前站; 并州军斥候带来了曹铮、高云桐虽无大碍,但天武军有哗变之态的消息; 汴梁那里的消息则称曹铮为“国贼”,说他里通朝内藩王、大臣,意图为旧主复辟,所以不听圣谕、假传圣旨,谋反行止已然昭彰。 “不对!”凤栖一个人在书室喃喃自语,“温凌这样狂,自然是有那位官家的援奥;他们狼狈为奸,要除掉曹铮!还想……” 那位“藩王”,莫不就是爹爹凤霈? 借口“里通边将”,又可以问凤霈一个“不甘禅位”“觊觎大宝”的重罪,那就是有死而已了! 凤栖脸色已经煞白,不知道怎么会弄到如今的局面了! 她颤着双手再翻其他的消息一张张或大或小的纸片、帛片,一不小心就会飘落在地上,上面的墨痕、血迹,红、黑、白相间,像是地狱之色。 她一口一口咽着喉头血腥的咸味,咬紧牙关,逼着自己冷静、再冷静。 终于,在一叠字纸中,翻到了高云桐的亲笔他没敢署名,语词也是晦涩难解的柏梁诗句,大概是怕其中信息会落入敌手、甚至怕落入天武军等朝廷人马的手中。 “古槎天外倚,兼话武陵溪。 黍稷有丰期,随何变星躔。 春逐晋郊来,君负王佐才。 宗臣则庙食,深思险难排。 风催北庭柳,南阳郭门外。 垂柳夹朱门,平明击黄昏。 绿浦归帆少,缅望京华绝。 俯谷求才术,不减援琴兴。”(1) 他把消息藏字于五言中间,他自是已然看明白了局势,并作出了自己的决策: “天武有变,晋王则险,北郭夹击,归京求援。” 但归京求援无疑是个大昏招。 第225章 凤栖觉得脸颊湿湿痒痒,伸手一抹果然是满颊的泪痕。 但此刻来不及伤心,也来不及焦虑,甚至来不及慌乱,她凝神望着书室里高云桐留下来的沙盘,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盘算着局势和这些人的心理。 凤震的弱点是太想要皇位了,而温凌的弱点就是不甘心。 凤震最想弄死的人是曹铮,而温凌或许更想高云桐快死。 凤震与温凌勾结,首要对付的是曹铮,怕他打了胜仗会要求迎回旧主凤霄,抢夺他的皇位; 其次要对付的是凤霈,怕他凭借之前登基为帝的威信,又有温凌岳父的情分,也会借机夺位。 温凌与凤震勾结,首要想立功取胜,在以军功为重的靺鞨可以更有一席之地; 其次怕幹不思抢功,须在幹不思南下之前处置掉拦路虎曹铮,尽快与凤震签下和议,占据首功; 再次或许还想一雪夺妻的前耻。 凤栖想:温凌明明一手好棋局,明明不用与我纠缠,就可以凭借凤震偷传出来的消息稳占先机。何必还派使节一趟又一趟跑磁州,拿我姊姊来威胁我? 想明白了,她就给高云桐也写了一首藏字诗,首肯了他回京求援的想法,但给他另出了个险中求胜的主意。 然而这主意势必需要牺牲。 需要他们俩共同牺牲,或许,还需要更多他们认识、深有感情的人牺牲。 凤栖望了望窗外,天空高远,白日凌空,热辣辣的光普照大地。 她登城巡视时看见,城外郊野一片荒芜,农人只敢在山坳里种一点点粮食蔬菜,不敢在肥沃的土地上耕种,以防被靺鞨收割,肥了敌人;还有那更远的山河间,汉人百姓血汗淋漓,在敌国的皮鞭下劳作为奴,没有尊严,没有温饱,没有安全。 这是时代的苦难,非独她的,非独她的亲人朋友的。 高云桐愿意付出的所有牺牲从来都不是愚蠢,而是悲悯,只是庸常之人意识不到这种悲悯的意义。 她懂。 现在,她也愿意成为他。 天武军的士兵在几个都虞侯、指挥使的带领下,敲着饭盆嚷嚷:“这吃的是猪食么?!跟着曹将军的都是猪么?” 一片恶意的喧哗。署辞 高云桐心里骂着:你们只会吃饭睡觉,还不如猪。 但不能激怒他们,冷声说:“我和曹将军与你们吃的一样。如今非常时期,各位还是少计较罢。” 天武军的几个士兵斜着眼说:“高将军,咱们弟兄们虽然也不是图着吃香的喝辣的来打仗的,但是咱们在朝廷里做禁军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样糟糕的待遇。说实话,到河北来,又没能打几场胜仗涨涨威风,就天天这样奔波来、奔波去,被敌人打得屁滚尿流的,不是犯贱欠揍又是什么?” 第340章 顿时一群跟着嚷嚷:“对!憋屈!打得个什么鬼!” 另几个甚至小声说:“别连累得我们也背不遵圣旨的黑锅!” “喂,你说这话,简直是扰乱军心了!可是死罪啊!”并州军的一个副将气愤道。 几个都虞侯虽然不作声,但却斜眸瞧过来:只要曹铮或高云桐谁忍不住打了杀了天武军里的人,他们立刻就可以激起士兵哗变,直接夺取两个人的军权。 但高云桐忍住了,微微笑道:“我先就说,卫辉府粮草不足,各位要不先退守到大名府去?那里粮草充裕。” 都虞侯慢悠悠道:“大名府粮草是有,刺史也是我朝的遗民,但是城中城外靺鞨人不少,高将军是想叫我们天武军去送死么?” 高云桐笑道:“那我做主,你们回汴京吧。” “那可不行。又没打胜仗,回去还以为我们是逃兵呢。总要有个原委才回去。” 反正就是横也不好、竖也不好,也不肯走,也不肯听命,天天搁那儿恶心人。一动就是一副马上就要哗变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曹铮把高云桐叫到自己的大营里,说:“这帮兵油子,就是朝廷贴在我们身上的狗皮膏药。你和他们计较,实在是自低身份。” 他毕竟也是带兵的老将了,虽然身子骨不好,但目光仍是老辣:“我想明白了,他们无非要我背上不听圣谕、打败仗的黑锅。我现在不打算理睬他们。天武军三万人,我有五万;天武军虽挑选严格,但训练未必如我,至少我一打一肯定不输;而且,并州城里还有些人,也可以呼应;河北各地各城虽不肯听我的,但估计也不敢随意对抗我。” 他眼睛里顿时射出利光:“我就他妈做一回乱臣贼子,杀鸡儆猴了!他们敢哗变,我就下令叫并州军剿灭天武军!” 但是,五万自己人剿灭三万自己人,自相残杀的结果势必惨烈,而且势必是两败俱伤、自毁长城。 高云桐并没有更好的办法,但也无法点头同意,皱着眉不说话。 曹铮发泄完怒气,却自己又丧气道:“不过……还不至于如此。他们再说瞎话败坏我的军心,我至少要动用军棍了。” 其实,还是无奈退让了一步。 他的退让并没有换来天武军的退让或者,天武军的存在就是故意要膈应人的存在。 当曹铮再次忍无可忍,传军棍责打了一个满口胡吣的禁军之后,哗变真的开始了。 天武军齐刷刷穿戴了铠甲,拿着刀兵一副要作战的模样,对着同样严阵以待的并州军喊道:“他娘的姓曹的对靺鞨人软弱无能,唯独对我们凶是吧?!” “有本事别打自己人啊!” “有本事听圣谕啊!” “我看,曹铮老儿就是故意要把我们禁军剿灭掉,他好带着并州军一枝独大吧!” ………… 并州军气不过,出来几个干仗的。 先还是拳头脚尖对抗,打急眼了开始动棍棒和皮鞭,再接着事态升级,刀枪乱上,一顿火拼。等几位将帅赶到现场时,已经打死了五六个,另有几十个受伤的躺在地上哼哼唧唧。 两边拉开架之后,互不服气,乌眼斗鸡似的还互相死盯着。 曹铮怒吼道:“打!让他们往死里打!靺鞨人没打死几个,先自相残杀!自己人互相杀光了直接投降靺鞨,你们就满意了!” “曹将军” 天武军的都虞侯阴阳怪气道:“不是我们要自相残杀,您看看如今这军心,我们也弹压不住下面的人了。” 曹铮冷冷道:“弹压不了你们就走!” “我们又不受你的指挥!我们服从官家的命令,官家叫我们走,我们才走。” 高云桐已经上书给凤震,说明了卫辉府这一系列的情况。但与之前连发金字牌瞎指挥不一样,汴梁那位像死了一样,一声不吭,一道谕旨都没下,一点处置的意思都没有,仿佛就在等待着他们群龙无首、各自为政。 他说:“如今是什么局面,各位不知道?你们真正哗变了,天武军三万和并州军五万先打一场?输了固然惨,赢了,呵呵,又如何?” 他满腔的悲愤,然而在那帮天武军大爷们的眼里,悲愤又如何?国家命运又如何?禁军就是要乖乖听自家主子的命,先安内,再攘外,不能让曹铮做大做强,成为足以抗衡中央的军阀,首肯凤震这一做法,他们自然忠心听命于官家。 高云桐看这帮子人鼻青脸肿,又油盐不进的模样,咬牙道:“好,你们只肯听命官家是吧,我亲自入京求官家的圣旨去!” “嘉树!”曹铮威严地喝了一声,然后扫视了一圈两路人,清了清喉咙说,“你跟我来,我有话说。” 曹铮在营帐里静默了一会儿,先把凤栖给高云桐的家书递过去:“你妻子来的信,还封着,你自己拆看吧。” 高云桐看信的时候,他在一旁闭着眼睛,手轻轻地拍着大腿,等高云桐看完了信,才问:“怎么说?斥候的消息说温凌驻扎到了相州,而之前轻骑在洛阳对岸捉住了晋王预备出嫁的三女?消息确切不确切?” 高云桐沉沉地点点头。 “捉晋王的三女没有其他作用,想必是用来威胁磁州的吧?” 高云桐又沉沉地点点头。 “你妻子的意见是?” 高云桐说:“她当然没有资格替磁州投降,但也急乱攻心,有亲往相州解救姊姊的想法。也想让我呼应她。” “怎么呼应?”曹铮目光灼灼看向他,见他犹豫,不由苦笑道,“你不说,我也明白。连晋王嫁女这样的事温凌都能打听得一清二楚,如今官家已经不是大梁的官家了,就是个国贼!只可惜他姓凤!” “前头官家昏庸,但好歹还有三分为国的正气。”高云桐摇头,“如今这位,简直匪夷所思!” 曹铮“呵呵”笑道:“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你读书读傻了,以为一个个都是明君贤臣么?为君的,想的是自己的位置,即便出卖国土,只要坐稳御座就是划算买卖;为臣的,文官贪财,武将怕死,各自有各自的小算盘。但是,朝中也有你我这样的人,也不是个个都昏君佞臣。” “但是,”他接着说,“我想明白了,如今官家是非叫我死不可。若是治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也不惜这条命。可如今乱世,这朝廷没有你我这样的人撑着,马上半壁江山就归靺鞨了。靺鞨之前直取汴梁,来得太容易,还不懂得如何治理,所以还捉了人、退了兵,但这次再战,就是抱着灭我们的国的心思来的,河东河北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愿意以后这片国土都是这一般的辛酸么?” 高云桐摇摇头。 曹铮说:“我猜呵,你妻子希望你的呼应是反抗凤震。她去温凌营中拖延,你往汴梁策反,最好能够救得晋王,让晋王重新登基。” 但他摇摇头:“这点很难,我估计你做不到晋王一定是凤震最忌惮的人,一定是严密关押的,而且在汴梁里晋王也不会有任何军权和人脉,除非凤震父子均暴卒,否则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高云桐叹口气,终于说:“曹将军猜得准。我也觉得,她自投罗网绝对是昏招,而我本意是想去汴梁再次尝试说服宋相公宋相公虽然迂腐得厉害,但是为国忠忱之心没的说。他愿意振臂一呼,国中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呼应,那么,至少能破除曹将军您所受流言蜚语,能让更多人支持您在河东和靺鞨作战。” 第341章 曹铮苦笑着摇摇头:“你太天真!宋纲所受忌惮绝不会少于晋王,只是做得不显山露水而已。” “可除此之外就别无他法!”高云桐抗声说,眼圈都有些急红了,“拙荆如今也是忧心如焚,温凌残暴,已经对晋王家三郡主做下不可饶恕之事,还不知会不会变本加厉。她明知姊姊在受苦,又焉能一忍再忍?!” 曹铮说:“有办法!” “哦?” 曹铮凝望着他,说:“这法子九死一生,可能牺牲了若干人,包括你或你的妻子,也未必能够成功。但是,比你擅闯汴梁,自投罗网来的机会要大!” 高云桐问:“什么法子?哪怕九死一生,只要有胜利的余地,我就愿意一试!” 曹铮说:“我之前就得到过消息,温凌以为燕国公主死于春汛中,一度消沉之至,直到何娉娉送至后才排解,所以她极得盛宠。” 他犹豫了一下,跳过了一段关键环节,又说:“所以,可以赌他对燕国公主有相思之意。” 他看着高云桐虬结的眉头,眸中的光焰如烈火一般,不需说话都能感觉到强烈的愤怒。 曹铮喉头干涩,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但还是凝然直视高云桐,缓缓说:“所以,如果你妻子愿意去相州,她,或有一线生机,大梁,或许也能因之有一线生机。” 高云桐直接说:“我不同意!绝不同意!” 第226章 在凤栖心中,“夫唱妇随”“夫义妇听”这种传统的夫妻间的道德,听听就行了,不必真照做,即便是贤德著称的周蓼,也不肯听凤霈的糊涂话呢。 所以,高云桐同意不同意她的主张,她并不在乎。 但是她若去见温凌,还要借机救回姊姊,甚至能够在这场新一轮的战乱中打开一个取胜的缺口,必须要有人呼应才行。 她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除了给高云桐发出了信笺,也给曹铮写了一封,希望他能说服高云桐支持自己他不同意,她也会去做,他也管不到她,只是风险会更大,取胜的希望会更小。 高云桐当然气得要命。她要是在他身边,他大概也会变成那种不肯对顽妻和颜悦色的男人,吼她一顿让她放弃这些奇思妙想,甚至按腿上打服了再说。 只可惜鞭长莫及,也赶不回去,只能眼睁睁看她任性妄为。 他在自己的营帐里关了自己一晚上不肯见任何人,饭也没吃,水都没喝一口,自然也是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天曹铮也很担心,大早到高云桐营帐前,敲了敲门框,试探着喊了一声:“嘉树,醒了没?” 门帘“哗啦”揭开了,高云桐已经披挂了札甲,手里握着弓,板着脸钻出来,一句话不说,定定地站着。 他一脸憔悴、愤怒,还有一对硕大的青黑眼圈。 曹铮咽了咽唾沫,从另一个角度关心他:“呃,听说你昨晚没吃饭?你到底是带兵当将军的人,难道不知道‘人是铁,饭’” 说了半截,高云桐把帐门一拂,没理他,径自走到士兵们团聚围坐吃早餐的行灶旁,自己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稀野菜粥,埋头“呼噜呼噜”吃起来。 曹铮既尴尬又好笑,静静地看他耍脾气。等他一言不发喝了两大碗粥了,才踱步过去,拿出老上级的威严说:“吃完,到我帷帐里去,有话对你说。” 转身走了。 他在帷帐里没有等很久,高云桐还是来了。 曹铮淡然问了一句“来了啊?”悄然抬眸看了他一眼,他还是刚刚那副气鼓鼓的模样,手里死死地捏着弓却没有带箭囊,只是手里捏着一件东西好转移怒气的。 他于是越发淡然,又问:“吃饱了吧?” 高云桐点点头,听见曹铮一声“坐”,也就坐下来,胸膛一起一伏,但一句话不说。 曹铮喝了一口茶,说:“温凌被阻绝在磁州之外,但是拿下了相州,剑指之处,仍是晋地。且孟津渡也在他手中,才能于晋王三郡主从洛阳渡河去晋地时劫到人。你不要光想着愤怒,想想这里的关联。” 高云桐这才开口:“我早想过了。温凌若无内应,是不可能算准这些消息的。连人家出嫁的女儿都要绑,真是下作到一定程度了!” “还有,他始终不渡河到洛阳,应该是与凤震有协议。但放开晋地门户,只差一个磁州。而若晋地守不住,接下来靺鞨只要费点力气过潼关,再由汉中南下,中原处于合围之后,朝廷除却南渡靠江淮自保之外,已经别无办法古来南渡而只能困守半壁江山的例子也不少了。” 凤震贪图一时的权位,而温凌也假装不犯黄河以南,其实是有更大的野心。 高云桐恨这位“官家”到极处,已经直呼其名了。 曹铮点点头:“不错。急功近利、目光短浅,卖国求荣。晋地是山河表里,死也要守住。这个重任只能交给你了。” 他很平淡地打开帷幄内牢牢锁着的柜门,拿出并州堪舆图、并州军虎符,以及并州节度使的官印,朝高云桐的方向推了过去。 高云桐瞪大了眼睛,分毫不动。 随即,见曹铮打开匣子,爱惜地抚了抚那枚官印,低声说:“人都说我只忠于‘北狩’的那位官家不错,我们自小是奶兄弟,一起长大,他登基后步步拔擢我,我也对他忠心不二。他把并州这样的山河要塞交给我,我也不负期望,帮他守好了这片地方。但是,他年纪大了,却犯糊涂了,听任章谊那帮子奸臣的话,我也是个懦弱,没有敢犯言上谏,生怕他不高兴,坏了我们一辈子的君臣情分;也是因为再没想到,他的好大喜功和不明事理会害了他自己和咱们的大梁。” 曹铮说得平静,语气毫无波澜似的,但热泪随着他冲淡的笑意却不听使唤地滚滚而下。 “从这个角度说,我确实是大梁的罪人,死有余辜。” “曹将军……” “嘉树,”曹铮扭头道,“这是我内心佩服你的地方。做第一个敢说真话的人,付出的代价叫人心惊,但也成就了你。” 他把官印匣子盖儿合好,很郑重地捧起来,朝着高云桐的方向递了递:“你过来。” 高云桐起身长揖:“卑职不敢,这枚节度使印,是朝廷的名器,还是请将军自己收着。” “糊涂。”曹铮柔声批评他,“你看你,都做了将军,还是一动就一股酸文人气息。朝廷如今是谁的朝廷?名器又是谁的名器?并州军到底肯听谁的?朝廷么?” “可我,骨子里还是个儒生。” “儒生好啊,心里怀的是天下。但是书生掌兵,要不得迂腐和仁慈。”曹铮仰头似乎看了看帷帐的穹顶,脸颊上泪痕交错却没有再落泪,再低头时表情越发凝重,“嘉树,我在汴梁还有几个亲信,所以,燕国公主想要有人在汴梁内应,我最合适去,你不要去。你带着并州军和太行军,好好守我们的江山,与温凌斡旋。” 高云桐诧异抬头。 凤栖信中希望他能悄悄到汴梁去,有三条计策,要一一落实,极度机密,不能假手他人。 其中一条是希望能悄悄救出晋王凤霈,至少也要保证晋王的命在,扳倒凤震之后需要有人登基皇位来统领战斗。 第342章 这是犯了皇帝凤震大忌的,很有可能让他狗急跳墙,不顾清议,连高云桐一起杀了灭口。 曹铮说:“而且,我也不打算悄悄去汴梁,我带天武军去堵截相州,拿下孟津渡,这还需要你放权给我。” “可是这帮天武军……” “我没有打算成功。”曹铮说,“你请旨让我带天武军,凤震会觉得是扳倒我的好机会,一定会答应的。凤震是先帝所评价的‘阴险毫无底线’,但对付阴险之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引他入彀。” 高云桐诧异了一会儿之后猛然明白过来:曹铮这是要赌上性命造反了! “曹……曹将军!”他不由就有点结巴起来,又不知道怎么劝。 曹铮笑着:“‘书生造反,十年不成。’老话说得没错,你浑家让你进京,这点可真看得不准。” 然而毫无嘲笑他们俩的意思,反而意谆谆:“这种事,还得我来。成了,奉你老丈人上位;不成,也摘开你,横竖横都让你们全心全意对付靺鞨。我老了,打仗是不如你们这壮力的一辈了。但与老狐狸们斗心机,你们还要学着点。” 凤栖得到了消息:曹铮率领天武军前往相州,看起来似乎是要为磁州解围了。 而皇帝当然首肯,明发上谕,把曹铮此行捧得极高估计接下来就要狠狠地把曹铮摔到泥淖里,除掉他凤震的心腹大患了。 有天武军这帮不服管教的兵油子掣肘,曹铮想打赢消息渠道畅通的温凌,当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也因为凤震不想曹铮直接殉国而得到一个让人敬仰的名声,所以天武军虽然不断败北,但主力和曹铮本人都未曾受损。 温凌打这样不痛快的仗自然也打得很憋屈,加之心里有另一层事,本来已经只差一步,现在又被拖延了,满心只觉得烦躁。 曹铮在与温凌慢慢缠斗的过程中,已经摸清了靺鞨军在河东的分布情况,亲笔用隐语将战局情况告知高云桐和凤栖,让他们作掎角之势布局。 现在,天武军兵力越来越弱,士气越来越低下,曹铮静候着朝廷的发旨。 天武军那几个都虞侯现在逃无可逃,被迫随着曹铮辗转作战,脾气也远没有原来那么坏了。扎营时来探听消息:“曹将军,现在近乎于给靺鞨围着打,这什么时候才是了局?兄弟们……已经死了不少了。” 曹铮淡然端坐道:“都虞侯以为打仗是什么?每个人不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可是……可是……”那人嚅嗫了半天才低声说,“天武军是朝廷禁军主力,这么牺牲下去,难道不是可惜?该向官家请旨撤退,还是请旨撤退吧?” 曹铮看向他说:“可惜?我岂不知道可惜!” 他把官家的密旨“啪”地一声丢在那几个都虞侯面前,冷冷道:“围困卫辉府的时候命我不出兵,温凌潜逃时命我出兵打空营,如今我们被围困,一再叫我不许撤退。我这把老骨头死了也没什么,诸位呢,大概也该有做奠品的觉悟了吧?” 都虞侯们面面相觑,不说话。 在皇帝的棋局里,他们都是牺牲品,败局已定不让退,无非就是要往曹铮身上栽更大的罪名。 他们咽着唾沫,事情到了自己身上,才晓得为难与痛苦,也才理解曹铮一向不肯乖乖遵旨的原委。 曹铮用指尖用力叩击这那一道道摆在桌面上的上谕,冷冷笑着说:“之前冀王的大军已经与我方胶着,如果河北各节度使、各刺史得陛下之命,齐心而战,说不定功及垂成。如今一切战功废于一旦,所有兵力一朝全休!乱命之下,社稷江山何以中兴?!1” 他一边笑,一边泪下:“我死不要紧,河东河南百姓、义军已经付出了多少牺牲,而一旦磁州被破,并州被破,屠城清算,报复立至。说实话,诸君这几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曹铮终于一拍书案,勃然而起,而怒色带笑,满眼嘲讽。 那些面面相觑的天武军都虞侯们,终于垂下头颅,和他一道暗暗垂泪。 曹铮不断的败局传到汴梁,整个河南地区的恐惧靺鞨的心态又渐渐上浮,原本认为靺鞨被拒于黄河之外,河南是安全的,现在朝廷最精锐的军队尚且打不过了,是不是汴梁被破的耻辱又要再重演一次?这次是不是会更加惨烈? 当章谊作为靺鞨派去汴梁议和的使臣时,凤震这次毫无刚骨,开门笑脸相迎。 城中百姓犯着嘀咕,但并没有太大的意见毕竟议和、割地、赔钱,虽然意味着要勒紧裤带过日子,但总归比之前全城被洗劫杀戮要来得好任何事,要到自己面前才开始真的算计,不然无非是说几句高高在上的大话套话,表一表自己崇高的道德态度而已。 而凤震也终于下诏,让曹铮带着天武军班师,并且到京觐见。 远在河东河北的凤栖与高云桐,虽遥遥相望,但都知晓了一概情况,沉心静气,等待曹铮的牺牲与破局之时。 第227章 曹铮在皇帝连续金牌的催促下,终于领着手下的三万天武军过黄河,回到了汴梁。 回来之前,京中怕他有变数,一直是客客气气地催促,甚至在京郊准备好了“犒劳”的大宴,表达朝廷对曹铮的“殊礼”既是给曹铮看的,也是给天下百姓看的。 曹铮并不戳破,昂然在郊劳的酒宴上痛饮三杯,然后对着穿着诸王品级襕衫罩袍的太子凤杭笑道:“太子别来无恙?之前听说太子受责,而人皆说怪我苛刻。今日臣理应向太子敬一杯以表歉意呢!” 凤杭心里把曹铮恨了个半死,但他在“城府深沉”这点上颇有乃父之风,脸上丝毫不露,笑融融举杯道:“将军哪里听得那些人浑说!孤受父亲责罚,原是因为家事,是做父亲的管教儿子罢了。” 也要面子,不大肯当着众人的面谈自己的过失。 两个人携手并肩,进入精致的帷帐中坐下,好酒满杯,肉食丰富,一会儿教坊司里的美人儿便来献歌献舞,一片欢声。 太子侧身问道:“这酒可好?” “多谢官家和太子,好得很!” “肉呢?” 曹铮笑道:“当然也好得很。” 太子笑道:“河东河北如今陷于兵燹,确实没有这样的好酒好肉了。” 两个人尬笑一阵,听了一会儿曲子,太子又闲闲道:“这次将军带回来的是天武军,这支朝廷劲旅竟然也不敌靺鞨。靺鞨实力实在可怖啊。那么将军麾下的并州军呢?” 曹铮就知道他拐弯抹角就想知道这个。 朝廷忌惮他,主要就是忌惮他手下忠心不二的并州军,如果没有妥实的法子搞定他,并州军一旦哗变也会令朝廷头疼。 曹铮道:“唉,连天武军都战不过靺鞨,并州军不过是朝廷厢军,更是不济。只不过他们守土有责,尤其不能丢掉晋地,所以我还是命他们徐徐退守。” 太子道:“那么,现在谁在掌管并州军?” 曹铮道:“是臣麾下几个都虞侯。” “并州监军还在?” “嗯。”曹铮道,“朝廷委派的监军,就是官家的恩典与法纪,当然要奉于并州。” 他努努嘴,指了指随着他一道被亲兵捧进来的节度使印信匣子:“臣的节度使印信、虎符,与监军印信共同咨文调动并州厢军。” 第343章 太子瞥了那匣子一眼,打开的盒盖中露出一点金色印纽。 他点点头说:“将军一路辛苦!等进京之后,先暂歇几日。官家这两日中了热风寒,在福宁殿调养,所以命孤来迎候将军。” 曹铮连道“不敢”,心里想:大概是要和章谊谈和议的事,须先要稳住我,再下狠手对付。但之于我,这是很要紧的几天,亦是天赐之机。 口上还是一副捶胸顿足的惋惜样貌:“唉呀,官家还好吧?臣还想和官家当面谢罪的。” “陛下调养几天应该就没事了,不过年纪大了,不敢疏忽。至于胜负,乃兵家常事。”凤杭笑道,“将军忠义天下皆知,何罪之有?” 郊劳之后,曹铮进京城城门,一路御道上还安排了不少迎接的百姓,香案摆着,面孔都是不耐烦的,大概也是被抓出来做戏的。 曹铮却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一路骑马,对着御道两边的百姓连连拱手,大声道:“靺鞨在河东,已成颓势,如今专会拉汉人做马前卒,盘剥苛酷,不得民心!臣曹铮受天恩深重,誓将精忠报国,有死而已!太子也说‘胜负乃兵家常事’,臣曹铮觉得,我大梁有朝廷支持北伐,有觉醒过来的黎民与官军,我们取得最后的胜利才是正理!臣曹铮自将整理出平戎策,不出五年,定能把靺鞨赶出我大梁的土地之外!” 汴梁百姓将信将疑地听着,有人还嘀咕着:“不是说要议和么?” 凤杭却有些慌,从太子的金根车里探出头来,强笑道:“将军大义,汴梁民众都晓得!将军也累了,要不下马随孤乘车?” 曹铮看了他一眼,笑道:“臣不累,谢太子。” 继续昂然骑在马上,向路两边万众拱手,并看着久违的汴梁:它经历战火之后刚刚复苏,但沿街店墙上,仍留着刀兵痕迹和火灼痕迹。 他的心里阵阵刺痛,咬着后槽牙努力露出自信的微笑。 他居住的公馆远离章谊所住的地方,安排了男男女女好多伺候的人。 曹铮也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朝廷议和的事。 但出门时,便见四周投来目光的人都闪开眼神,他心里便也了然局面了。 皇帝推病不见,他无聊时便召来教坊司官伎,每日醇酒妇人,尽情享乐,真有他旧主凤霄的遗风。 曹铮知道,皇帝正在秘密推进和靺鞨的议和,一旦议定得差不多了,将会找个时机昭告天下,而他,也在等这样的时机。 没几日,说是官家病愈,但身子虚弱,还不急着接见外臣。 倒是一纸圣谕到了曹铮所住的公馆,传旨的内臣喜笑颜开,先作揖,挤眉弄眼道了“恭喜”,然后才展开圣旨,当着众人的面宣读。 原来把枢密副使的要职给了曹铮。 枢密使是中央最高军事长官,但通常给的是文臣,即便是有个别武将得到这个职位,也是要卸下武职,收回兵权的。输雌 名义上,宋纲仍是枢密院正使,现在曹铮成为了副使两个人关系素来一般,宋纲尤其是戆直的臭脾气,很难与人和谐共事,只怕接下来曹铮日子会很不好过。 但曹铮并不多言,叩谢了圣恩,交出了装着并州节度使大印的匣子,再次请求面圣。 而那传旨的宦官依然替凤震拒绝了,只说官家身子没有好利索,等过几日再说。 曹铮面朝宫阙的方向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换穿了文臣的绛袍,然后说:“那么,臣先到部院里看一看吧。” 他既然得了这个职位,朝廷当然不能不答应他这个要求反正枢密院早就被皇帝架空了,宋纲身体不好,只能在重要事情上发表发表参赞的意见,曹铮很快要被清算,更不会放权给他。 部院里当然没有一件要紧的事要紧的事,大臣们均说“要等官家的意思”。 曹铮兜转了一圈,没见到宋纲,故意问:“咦,宋相公呢?” 大家道:“宋相公有些小中风,日常行走、说话都不方便,也不能遇风邪,日常不出门。重大的事情会到他府上汇报。” “啊!”曹铮点点头,“我是副职,不能不先见见上司,既然宋相公是身子骨不便利,只能我跑一跑了。” “其实也不用。宋相公不怎么肯见人。” 曹铮道:“他见不见是他的事,我总不能不尽到礼数。” 然而,果然在宋府门口吃了闭门羹。门口执兵器替大臣看守门户的是厢军的打扮,笑道:“曹相公回去吧,宋相公这段日子越发虚弱了,火气还大,谁都不见,天天但知道在屋子里饮泣,穿件白衣喊着要去见先帝谢罪。您呀,也别招惹他了,逮着谁骂谁呢!” 曹铮有些失望,但晓得在大臣家门口布置士兵,这不是一般的常理,无非是打着“保护”的旗号进行监视。 他在门口踟蹰转了两圈,最后只能把名帖再次交给门房:“宋相公虽然退回了曹某的名帖,但曹某还是期待能得相公一顾,要不哪天相公身体好些,麻烦哪位传个话给我,我再跑一趟。” 曹铮的轿子刚刚走到半路,就有个人气喘吁吁从身后赶过来:“曹相公的行驾么?” 曹铮跺跺脚,轿子停下来,他探出头说:“不错,你找我?” 那人喘着气笑道:“鄙上说,心已如灰,从此君子远庖厨,再不参与朝政了。请曹相公把名帖收好,不用再来了。” 原来是宋纲的家丁。 曹铮愈发失望,勉强笑道:“宋相公是枢密院正使,马上朝中格局变化,肯定有需要他拿主张的地方,曹某是宋相公的下属,怎么可能不见他呢?” 那人毫不犹豫说:“我家主人身子骨已经这样了,夫人说,已经和官家请求休致请辞了三回,如今废人一般,官家再留着主人也没什么意思。估计很快就要回秣陵老家养病了。” 又把那名帖递了递,说:“夫人还说,来往文字多有不便,既然不谈朝政,君子远庖厨了,再进庖厨又有什么意思呢?”那双小眼睛一闪一闪的,咬字却多有油滑,把名帖塞回曹铮的手里,又一溜烟儿地跑了。 曹铮看了看硬塞在手里的名帖他在里面还隐晦写了求见宋纲谈朝廷和议事件的意思,但宋纲果然是心如死灰,再不问朝政了么? 他打开名帖,里面他写的那几句被浓墨大涂大抹,显出涂抹者极度的气愤。 他叹口气,把名帖丢在轿子座椅一边,怔怔地看着窗外,想着凤栖所说的一事怎么实现,如果宋纲不配合,这件事难上加难。 轿子颠簸着,他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怎么的,宋府那跑腿小厮的话不断在他脑海中盘旋。那小厮反复在讲“君子远庖厨”,一个说着大白话的跑腿奴才,却会说这样一句出自《孟子》的文绉绉的词儿,而且说几遍,眼睛还闪啊闪的,似乎再暗示着什么。 曹铮猛地拿起丢在一边的名帖,仔细再看被涂抹掉的文字生宣的特性,落一笔有一笔的墨痕,涂掉的地方仔细看,会看出先写了几个字,再被浓墨涂去: “二更后门”。 后门一般是家中庖厨之地所在,进门的菜蔬米面,出门的厨余垃圾,小厮使女进出也从这里,乱糟糟、脏兮兮的,来往人员又乱,一般检查也会松懈,何况凤震毕竟也不好明着把宋纲家围满了暗探。 第344章 曹铮露出了一点微笑。 晚上二更,他邀了好些熟悉的教坊司女,人都听到曹公馆里舞乐声声,欢歌雷动。 而曹铮换了青衣小帽,一副老家丁的打扮,悄然跟着教坊娘子的车马离开了,而后转到了宋府后门。 二更初鼓,他抹着额角的汗,在宋府后门翘首。 稍倾便见先来的那个小厮也出了门,装作倒杂物的模样叫嚷着:“咦,现找的那个来收拾草灰的人呢?” 曹铮站出来说:“小人在呢。” 小厮露出点调皮的笑容,大大咧咧说:“好嘞,那跟我来吧。” 把青衣小帽的曹铮引进了屋内。 在人少的地方,还低声夸他:“相公可真聪明!” 曹铮不习惯地扽了扽短打的衣摆,苦笑道:“不聪明也不行啊。” 他们一路往宋纲的正屋走,到了正头院子,按着大家族的规矩,小厮就不能进了,他躬身道:“夫人说,她一把年纪了,不忌讳这些礼数了,里头都是自家人,也请曹将军放心。” 曹铮点点头,刚要伸手敲院门,院门就“吱呀”打开了,几个朴素打扮的大丫鬟对他躬身道:“里面请。” 院子里就闻到浓烈的药味,进了屋子,只觉简陋得雪洞一般,正寝的床边,宋纲的夫人正在给他喂药,见曹铮到了,便说:“相公,曹将军总算来了。” 宋纲靠着引枕,此刻激动起来一般往起坐直,嘴里“呜噜呜噜”似乎急着要说话,口水却滴滴答答往下流淌。 宋夫人埋怨道:“急什么!曹将军陪你说一晚上都不要紧。”替他擦了涎水,又道:“事缓则圆!” 曹铮前几十年与宋纲见面不多,此刻却必得促膝而坐密谈了。 他凝视着面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见他面上斑斑点点,脸色红得不正常,嘴角被口水沤烂了似的,眼睛里是浑浊的光。此刻,老人已经潸然泪下,口齿不清地说:“曹……将军!我上当了啊!” 曹铮握住这位忠贞老相国的枯瘦双手,不由也是泪下:“宋相公!我来汴梁闯一闯,因为我晓得,朝廷不能议和啊!” 第228章 宋纲说:“当然不能议和!当年,就是他说绝不议和,我觉得这是个有担当的藩王,觉得天下与其交给温凌的岳丈,不如交给他。那时候我为他出力多少,背着多少骂名,都忍耻前行,哪怕要我的命,我也愿意。” 他哭得涕泗横流,本来就口齿不清,现在越发含混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曹铮其实只能听个大概,却见他捶胸顿足、拍打被褥的伤心模样,要紧抚慰道:“宋相公,宋相公,当年吴王深城府,不仅骗过了您,甚至骗过了天下人。如今只能向前看,追悔亦无用。” 宋纲在妻子的应和抚慰中,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并非愚蠢,只是素来戆直的人不大理会阴柔奸恶的种种,容易以己度人。 他努力地点点头:“是……老夫本来已经心如死灰,但曹将军入京,又觉得有了些希望。听说章谊已经进入了汴梁,拿着的是靺鞨的国书,这次如要议和,只怕割地赔款还要胜于上次。无论如何不能让和谈成功。” 曹铮道:“如今这位陛下,实则是仰仗靺鞨冀王的呼应登临王座的。他要投桃报李,势必促成和谈。除非和谈内容让他也无法接受。” 宋纲便想着这一条:“可惜我们看不到和谈的内容,不知可否能从温凌那边下手?让他与官家决裂?” 曹铮摇摇头:“现在是做不到,再说,与虎谋皮,也叫人心惊。” “那可怎么好呢?” 曹铮默然了一会儿,说:“唯有换主。” 宋纲,连着一旁他的夫人,都倒抽了一口气。 对于臣子而言,这就是谋逆,十恶不赦、株连九族。 但曹铮已经无所畏惧:“釜底抽薪,这是最容易做到的办法。不然,以如今这位的德行,有把柄受制于靺鞨,除了乖乖听话别无他法靺鞨的议和要超出他能忍受的范畴,不是我说,除非靺鞨让他皇帝做不成,或者要杀他独子,否则即使把国界线划到长江,他也会咬咬牙答应下来,毕竟他还是皇帝,还能掌控富庶之地,没有什么牺牲是大于让他滚下皇位的。” 宋纲撮牙花子,半日才说:“曹将军打算自己上位?” 曹铮慌忙拱手:“我绝不敢!这样悖逆的事,借曹某十个胆子也不敢。” “那难道推举我这个瘫在床上的半死老头子?”宋纲揶揄地笑了,瘦瘦的面颊上咧开大嘴,嘴角不大受控制,露出一口牙。 曹铮苦笑道:“我想,宋相公也不敢吧。” 宋纲收了笑:“我知道,你想推晋王再次登位。” 他缓缓说:“晋王和你在晋地相处了二十几年,你是了解他这个人的:无能,懦弱,但是没有坏心,也还晓得为国的底线。再者,也是凤姓,也是坐过御座的人,也是肯与靺鞨一战的,放到哪里都说得过去。” 曹铮连连点头:“不错!晋王如今也在京中,如果宋相公愿意合作,我可以纠起一些朝中同伴,再以河东的并州军作威胁,奉晋王重新登位!” 宋纲摇摇头:“你糊涂!你在京中名声极坏,只瞒着你一人而已;你那些旧伙伴,如今在新君手下,有几个愿意为你的振臂一呼而抛家弃子、饮刀头血?你在河东的部队,等渡河到得城下,你的脑袋都要风干在市口了!群龙无首,谁为你的遗愿拼命?” 曹铮不由声音转低了,扶着膝盖叹气:“是……我知道到汴梁谋变是九死一生。但若是肯从命的人多一些……” 宋纲道:“他在汴梁是皇帝,身边总是要处理干净才敢安枕的。晋王府四周围得铁桶一般,没等你找晋王登基,晋王就被‘呜呼哀哉’了;便是你我宅边,难道不是无数双眼睛盯着,你难得来一次,还得扮小厮、走后厨进来,若是要与许多人密谋造反,你寻思寻思要猴年马月才能做到?再者,你那些旧友,就算是一百个中九十九个都对你忠心,但凡有一个怕牵连妻儿的,走漏了消息,这件事就彻底玩完儿所以古来逼宫也好、叛乱也好,有十分力量只能做成三分,还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秦王李世民玄武门兵变,那样的实力,也是九死一生的啊!” “可是”曹铮捶了捶脑袋,“我实在想不出其他法子了!宋相,不赶紧把‘事’办好,他就要对你我动手了,然后扫除障碍,和议就要签了!和议签完,势必退守让地,把江山门户给靺鞨打开,那时候怎么来得及?” 宋纲倒反过来劝慰他:“我其实有一个想法,‘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你可记得晋王有一个独子,曾被北狩官家立为太子,后又废掉的?” 曹铮点点头:“我知道,杞哥儿。” 想着他纨绔懦弱一如乃父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但又觉得未必不是一条路。 宋纲说:“他是个糊涂蛋、胆小鬼,但心地尚算仁义,当年为了救官伎于冀王之手,肯丢脸出头的。被废之后,给了个延陵郡公的虚爵,呆在我的老家秣陵,被地方官看管着。听说太过苦闷,嚷嚷着要出家,知府看着不是话,劝了劝就让他自命了个‘居士’,在家吃斋念佛,时不时还要发个癫。在秣陵也算是个笑话,人人都只把他当废物看,并不严格监管。” 第345章 又说:“我这身子骨,和官家说了几次要回老家调养,如今议和要紧的时候,他肯定不愿意我这把老骨头出来说些不合时宜的话烦他,所以再上书求去,应该就能成。” 曹铮明白过来,点点头说:“也好!是凤姓的,就可以对天下交代。” 家天下的名分,重于一切。 宋纲又说:“但是,在京的必然要牺牲了。包括你,包括晋王。凤杞悄然北上,一旦举旗,你和晋王肯定就都没有退路了。” 曹铮笑道:“固所愿也,在这段时日里,我还可以暗里调动并州军为杞哥儿呼应。至于晋王……也顾不得他了,说不定还能激起杞哥儿的斗志。” 在这场大局里,每个人都是棋子,都有被吃掉的可能性;过得了楚河汉界,也未必不会被困住了一招将军。 宋纲出神地仰头望了一会儿床顶,说:“我新得到一条消息,章谊前来谈议和的事,提到靺鞨有意放还一些陪前任官家‘北狩’的旧臣和年老嫔妃,但作为交换,也要我们送一些大臣和家眷过去。我感觉这里或许有威胁如今这位官家的意思。原汴梁府尹沈素节的妻儿这次就要北上,听高云桐说,沈素节是我们自己人,那么他妻儿前往,可以通一些消息过去。” 他叹息道:“我这几日啊,做梦总梦见故主。那位北狩的官家啊,当年的七哥儿,我在经筵给他讲过课……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曹铮抚膝不知说什么好。 而宋纲直视他道:“汴梁这位,有来自北面的威胁,怕自己的弟弟被放还抢夺他的位置,一方面会更奴颜婢膝听从靺鞨的话,一方面也会把精力更多放在防范弟弟归来上,与靺鞨会产生罅隙。老曹,该当牺牲的人不仅是我们,还有其他人,只是这会儿顾不得仁义,也顾不得旧情分,沈素节和你那位旧主,可以很好地牵制汴梁,给杞哥儿悄然回来的机会。” 曹铮何不顾念凤霄的恩情,不由潸然,好久才说:“是,我明白了。” 不几日,宋纲病得更重了,他用歪歪扭扭的亲笔给凤震上书,说自己“狐死首丘”,希望能安葬在家乡。又说“臣风闻章谊回廷谈与靺鞨议和之事,臣以为万万不可,望陛下三思。” ………… 这么烦,凤震当然希望这个病歪歪的老头子快滚。反正他的利用价值已经没了,但又是朝廷彝鼎一般的老臣,不能随便杀害,趁这个机会,厚赏了一番,赐了一个没有用的太子太师的虚衔,让他风光回老家秣陵等死,也是作为皇帝优待老臣的一番做作。 但宋纲一离开京城,凤震就变了一张面孔,在召见曹铮的时候也不装病弱了,直接在大朝上说:“曹卿可算回来了,如今天下谣言纷传,多是言卿的不是。朕在汴梁也不知真假。今日大朝之上,各部都在,倒要听听曹卿对河东之战是怎么样的想法?” 曹铮心道:“来了!” 面上犹不变色,表情松弛,举起笏板沉声道:“臣在河东,一心作战,未曾听见过对臣的谣言,若有,臣也一哂而已。” 凤震冷笑道:“那么,在河东作战时抗旨,是出于何等居心?” 曹铮抬眸直视天颜,只觉得皇帝鸢肩豺目,洞精党眄的模样叫人作呕。 他坦然地一揖,说话极其放肆:“官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恕臣直言:陛下遥制,失误极大,致使天武军损失惨重,我朝北军从胜势转为颓势,而靺鞨温凌所部却悄然穿插,直捣相州,兵锋直指磁州和太行八陉;如今又挟孟津渡,遥制洛阳,掳走晋王外嫁之女。臣以为,朝中有通敌而资和议的人,应当揪出来处死!” 只听“哐啷”一声,凤震把面前的御案都推倒了,案桌上摆放的笔砚与杯盏全部飞溅在地。 他今日已搜集或捏造好曹铮的所有罪状,打算一击致命,打曹铮一个措手不及。到时候罪证俱在,曹铮喊冤也没有用,他再将曹铮下狱问罪,既有面子又有里子。 而曹铮的节度使印和虎符,则已经派自己的亲信过黄河去并州接管了,并州军被他指挥得分散在晋地和河东河北,即使是闹起哗变,力量也有限,组织也无人,还可以凭借温凌之手剿灭。 他借病苦心绸缪这么些日子,自感万无一失,却不料这曹铮如此大胆,先发制人,当庭就是一顿指责,连丝毫面子都没有给他这皇帝留下! 大臣们和内侍们都股栗失色,唯有曹铮面不改色,低头看了一眼“滴溜溜”滚落在自己面前的一个兔毫盏,可惜道:“好好一个建盏,却先摔损了边儿,再碰一碰只怕就要四分五裂了。” 话音未落,皇帝把手中代表权力的玉斧向他扔了过来。 曹铮没有格挡,默默承受了一砸。鲜血顺着额头瀑布般流下,他却连用袖子捂一捂都没用,捧着笏板微微地笑着,任凭鲜血从下颌滴落到衣领,又滴落到地上。 而砸到地上的玉斧,不仅真把那珍贵的兔毫盏砸得四分五裂,自身也碎裂了,莹洁的玉石断口呈锋利的灰色。 他又一次叹息道:“唉,这是本朝高祖留下来的啊……国之重器!” 凤震爆发了怒火,终于“堵”住了曹铮的嘴,没有让他再继续哓哓下去,然而也知道自己今日十分失态,已然落下了笑柄。而那些准备好的构陷之词,他亦不敢拿出来当众责难曹铮了,生怕曹铮一顿反驳,又说出什么叫他难以收场的话来。 他冷笑道:“你果然是反了!给我拿下!” 金殿边有执金瓜锤的武士,看到主子的眼色,当然明白意思,一锤头砸在曹铮的背上,痛得他站立不住,扑倒在地,翻转身本能地想要抵挡,那锤又砸在口鼻。痛到极处也不感觉到痛,只觉得脑袋一道嗡嗡作响,口里、鼻里大量的血涌出来,断裂的牙齿卡在咽口,肿胀的头面使他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凤震一个眼色,示意不能当场把大臣打死在朝堂,还需问罪、明正典刑,才能把他想牵扯的人一道牵进去,才能昭告晋地,拆解并州军。 他很快沉稳下来,戟指曹铮道:“曹铮!你以为朕不晓得你的阴微心思?!你之前在河东玩兵养寇,早已与靺鞨冀王暗通款曲;回京也是想交通晋王,想当一回拥立新君的开国功臣!朕忍着不动你,无非是希望给你个机会,没想到今日朝堂上你竟敢倒打一耙,把脏水往朕身上泼!朕告诉你,你是十款大罪证据确凿,大理寺已经备好牢房,等着审你了!” 他环顾左右,道:“来呀,把曹铮押住,别让他自尽,现在就送到大理寺去。” 曹铮血人儿似的被提溜起来,被几个殿上武士毫不容情地绳捆索绑,如粽子一般,动弹不得。而他张开血淋淋的口,说不出话,嘶哑地却是在仰天大笑。 第229章 凤栖每日在磁州也是忧心如煎。 好在太行义军给力,不仅温凌无法踏足磁州四边,也无法抢占太行八陉,而且来自各条山野小道间的讯息又快又隐蔽,强过于接近瘫痪的朝廷正经驿递。 先还会有曹铮的消息不断送来,知道他进了京,与宋纲联系上了,也知道宋纲求休致得批准,而章谊在宋纲一离开之后,就大模大样地出现在汴梁,穿一身汉人的朝服绯袍,又拿着靺鞨的旌节和国书,俨然哪里都兜得转的样子。 第346章 曹铮给她发来的最后一则消息,只有六个血书的字:“得仁矣,毋杞忧”。 凤栖拿着那张带血的字条,看那每一个字都仿佛是颤抖着写出来的。她猜测着: “得仁”是指“求仁得仁”?曹铮选择了牺牲自己对抗凤震? “杞忧”又是什么?叫她不要杞人忧天?可她现在有什么杞人忧天的地方? 百思不得其解,只是看着凝结为赤褐色的血,心里就惶惶然。不知道京城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也不知道曹铮有没有能耐把她爹爹救出来? 高云桐的信件也是畅通的。新的消息也不少: 除却和曹铮重复的内容外,高云桐还告诉她,靺鞨国都黄龙府打算一批一批送回一些南梁的官员,章谊算是第一批,既是出使,又是回国,但送回的人均要扣下几个家眷作为人质,比如章谊的儿子章洛就留在了靺鞨,还当了一个小官; 同样,留在靺鞨的人也要送家眷到黄龙府去,比如沈素节的家人马上就要千里迢迢去黄龙府了,沈素节从北方递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少,不知是因为在靺鞨得到重用,见异思迁了,还是不敢多传消息,怕祸害了家人; 天武军跟曹铮回到汴梁,并州军士气也不大振作了,虽然遇不到靺鞨冀王的主力,但因为河北各州府不肯配合,所以无法收复国土,这些厢军的大老爷们儿无不夜夜西望,渴望着回到并州家乡,继续种他们的屯田。 这些消息都算不上好消息,但还不很坏。 但过了几天,就传来一个晴天霹雳:曹铮被目为叛臣,朝廷已经刻板公示了他的“十二项大罪”,往各路传示,连已经被割让给靺鞨的河东河北各州府都送达了。 凤栖自然得了一份文牒,见一桩桩,一条条,无非是捕风捉影、深文周纳,连曹铮在并州与歌女喝酒时说了几句醉话“吾泼天富贵皆源自于官家所赋兵权”“靺鞨有何能耐?无非看官家不修德罢了”……也被作为“僭越狂悖”“指斥乘舆”的罪名。 当然,最重的一桩罪是“潜与废帝晋王谋,欲披其以黄袍,自为奉君之功臣”。 于是,先剥夺了枢密副使,再投入了大牢。 凤栖所得血书,就是他牢中所写。 凤栖的双手不由自主就颤抖起来,这一石二鸟,就是要把“谋逆”这条泼天大罪按在曹铮与凤霈头上。 她甚至有些后悔,如果不动“换君”的心思,继续在河东河北与温凌死战苦守,是不是就不会把曹铮和父亲陷入这样的境地里? 但冷静过来亦知,不率先行动,也不过被凤震温水煮青蛙一样慢慢削夺一切权柄再杀,结果应该也是一样的。 除了朝廷的文牒,各路消息也很快而至。 高云桐的家书是率先来安慰她的,但是他也身在河东,消息并不确切,只知道朝中上书为曹铮说话的人也不少,指责章谊从敌国回来,身份存疑,不堪再为平章事,更不堪审讯他的老对头曹铮。 另外,晋王力陈从未与曹铮交通来往,在王府门口被禁军拦着,还是暴跳如雷地对着街道上大喊:“我要面见三哥!皇位我给了他,他还想要我的命么?他要我的命我也不怕,别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我要与曹铮合谋贪这个御座,我当年还把御座给他做什么?!”被门口的禁军好说歹说拖了回去。但他撒泼一般的言行也很快传遍汴京。 凤栖见这段描述,就如同见到了自己的爹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也只有这样的撒泼,或许还能搅三分,让凤震不好随便安罪名下来。 高云桐书信最后说,并州军想要回并州了,他也想回磁州了。 他小心地写下:“雁已还、人未归。尺素难寄,相思难凭。” 凤栖只寻思了片刻,便压制下了满腹的相思,回信道:“磁州弹丸之地,岂是夫君建功之所?如今局势危急,厮守,诚不如各自奋进报国。曹将军假意放权并州,官印虎符皆为诱饵。而幹不思与温凌所求均是并州,山河表里,须当有肩胛的人承担。”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栖虽不才,愿为君马前卒,以血肉之躯开拓先路。亦望君莫以妾身为念。” 她仿佛已经看见高云桐拿到她的家书后阅读时凝然、气怒、愤慨、无奈……种种神情。 她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起他,对不起他远在阳羡的耕读之家。 但垂泪间,还是毅然地继续写下: “……如今国难当头、生死存亡,栖敢惜此身耶?别亲离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敌而求大同1,方是吾辈之道。 愿君宽恕。 妻栖,泣下而书。” 写完,抹去颊上泪珠,才看清那张信笺上也满是她的泪痕。普通的竹纸,因这斑斑点点,而如湘夫人哭临的斑竹一般。凤栖拉开妆奁,打开一盒胭脂抹在唇上,然后在那纸上印了一吻。 或许就是永诀了。 温凌前一阵忙着配合凤震,既要打赢带领天武军的曹铮,又不能让他输得太惨,得亏他久经沙场,勉强还能平衡得了,但也打得很憋屈,实在顾不上和凤栖的纠缠。 好容易打到曹铮带着天武军被召回了汴梁,他还一时不敢放松,直到确切地听说曹铮进了大牢,十二项大罪压身,估计是活不了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处置掉名震晋地的节度使曹铮,并州军和太行军当如游兵散勇。 温凌毫不客气给凤震写了密信,不耐烦地说自己尽力只能到此,要想坐稳江山,先把曹铮的头颅送到,才可以再谈议和的细节。否则自己也懒得再跟着凤震的计策团团转了,直接从孟津渡拿下洛阳,再兵临汴梁只是五七日的事。 接着又密信给章谊,让他赶紧敲敲边鼓,再拖延下去,他也不会给章谊和他儿子好果子吃。 写完,疏散筋骨时,听见后营中有啜泣声,方始想起那里还关押着凤栖的三姊,也因此想到这一番拖延,亦未见凤栖的回书,不由又恼起来。 温凌径直走到凤枰所住的营帐,一把揭开帐门。 凤枰吓得顿时噤声,挂着一脸的泪痕怔怔地望着温凌。 温凌凛凛地笑道:“想家了?想你妹妹了?” 凤枰本能地摇头:“我不想。” 温凌看她缩着肩膀、不胜害怕的模样,冷冷地打量了一番:她手腕上绑着铁链,腕子一片青紫,缺了的一指长出了难看的肉芽。 他说:“你妹妹应该是不想你。” 上前两步,捏了捏她的下颌。却因天气渐次炎热,而凤枰日常洗浴不便,身上带着汗酸味,他不由又毫无绮念,推了她一把道:“这次该砍你哪儿给你妹妹送去呢?” 看了半天,最后凝注在她带着一对珍珠耳坠的耳朵上。 凤枰泣道:“你一刀杀了我吧。” 温凌道:“不,你还是活着更有价值。” 伸手捏住了她的耳朵,另一手取腰间的刀。 凤枰说:“你非要我妹妹来,你想怎么她?” 温凌见她斜眸望着自己手中短刀时恐惧的模样,甚觉有趣,笑道:“我恨她入骨,自然也要这样一刀一刀剁碎她。你想不想看?你受的罪,终于有人会替你了。”把那刀锋轻轻在她脸颊、耳畔和颈项里划来划去,一不小心就会划出淡淡的血印。 第347章 凤枰绝望至极,流着泪,颤抖着说:“禽兽,我宁愿自己早些血尽而亡……” 一闭眼睛,横下心等他动刀。 温凌倒停了下来,说:“你倒不愿她来替你受罪?” 凤枰半日才说:“我和禽兽如何谈人性?” 温凌扬手给了她一巴掌,喝道:“你想惹怒我而求个速死?做梦!你们这些汉人,无论男女,都奸猾狡诈之至!” 他打骂完凤枰,看她摔倒在地,柔弱而毫无还手之力,心里的气“蹭蹭”地涨,把对凤栖的恨意又添了几分在她的头上。过去揪住头发提溜起来,说:“我不会让你好死,也不会让她好死,除非你亲笔写信,让她过来换你。写得凄楚一些,骂她是个无情无义的表子养的。” 凤枰仰着头,被铁链拴住的双手竭力去推他的手,哭道:“你们侮辱我们凤家的女孩子还少么?你连口德都不肯留么?” 温凌道:“你给她写信,劝她过来,说我不会杀她,我会再给她一次机会,但也就这最后一次了。” “你写!你们俩都活命,不写,我先让你一点点残废、慢慢看着自己死去;再攻下磁州无论如何都会攻下磁州,把她从万人之中揪出来,告诉所有磁州的人,我要屠城,就是因为磁州收容了她!以后哪个地方敢收容她,我就屠尽哪里!” 凤枰觉得他都有点神神道道的,又觉头皮给他扯得极痛,只能说:“好,我写。” 温凌放开了她,指了指案桌上的纸笔:“写!照我的意思写。” 凤枰说:“手上有锁链,不好动笔。” 温凌对身边亲兵道:“给她解开。” 凤枰揉了揉青紫一片的手腕,提起笔,看了看四周,又说:“我和妹妹有些私话,能不能别叫这些人在旁边看着?” 温凌冷笑道:“他们不识汉字。” 凤枰没奈何,只能写了两个字,又出幺蛾子:“不亮,有没有蜡烛?” 外头天色初暗,帐篷里勉强能看见,但温凌想她写信就好,忍着气吩咐道:“给她拿蜡烛。” 凤枰好像真嫌光线不亮似的,没有剪烛花的夹剪,就拿笔尾去拨蜡烛芯。突然猛地把蜡烛拔起,烛台上有尖尖的长钎子,她握住就向自己的咽喉刺去。 可惜身边都是虎视眈眈的男人,当兵的训练有素,反应敏捷,刚看她动作有变就扑了上去,铜钎只在她喉咙上划了一下,就被夺去了,整个人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温凌笑道:“竟也是个有刚骨的。” 对左右道:“右手要写字,还有用;左手吧,给她那狠心的妹妹送去。” 亲兵的锋刃拔出,寒光闪闪。 凤枰的左手被摁在地上,无力地张开着,关节挣得雪白。她的面色亦是惨白,哭也哭不出来,也无心无力求饶,急促地呼吸着,等着痛楚降临的命运。 “二大王!” 温凌看了看帐外拿着信笺的亲兵:“什么事?什么信?” “是磁州的来信!” 温凌愣了愣,接过信函左右看了看,说:“参事看过了么?” “看过了,无异样。”那亲兵顿了顿,好像带些笑意似的,慢吞吞说,“参事说,好像是……写给您的私信。” 温凌面无表情,把拆开的函套丢在那送信亲兵的脸上,喝了声:“滚!” 次而抖开信纸扫了一眼。 是她的字! 俏丽的簪花小楷,撇捺写得纤细而散漫,笔意带些连绵,但又不过分,怕他看不懂,又闹出“温凌犬也”之类的笑话。 温凌嘴角不自觉地一抽,然后赶紧扼住了那快要逸出来的笑意。 他快速浏览了一遍,转脸对凤枰笑道:“她既然愿意来换你,我就不为难你了。” 挥挥手道:“叫个军医来给她看看伤。记得还须锁牢,别叫她自戕。” 他捏着信纸,极力摆出刚才那样冷硬的面孔、无情的眼神。 直到快步走进自己的营帐,到得屏风后面无其他人的地方。 第230章 凤栖和温凌约定相见的地方在相州城郊。 温凌在相州城楼上,看着蜿蜒道路上慢慢驶来一辆简朴的大车,后面跟着百余个同样简朴的土兵打扮的人穿着靛色半臂夏布衫,外头是一层皮甲,草编范阳笠,个个黝黑的皮肤。 车辆停在城墙上的弓箭射程之外。 城墙上弓箭手齐刷刷瞄了过去。 那百十个南梁男儿四下散开,骑马在四围兜了一圈,大概是在检查有没有靺鞨的伏兵。 而后又汇聚到一起,其中一个举着竹子简易制作的“旌节”,解开身上的朴刀,骑着马往相州城而来。 温凌皱着眉,等那人到了城墙下,却不肯打开城门,对城门下喊道:“旌节是自己劈了竹子做的,那么车里的人呢?万一也不是真的?” 捧节的那位回头,对着大车方向挥了挥旌节。 大车车帘打开,凤栖从里面露出脸,昂然往城墙上看了看,虽则挺远,她相信温凌能够看见她。 温凌颔首,于是相州城门打开,把使者放进去后,又立刻闭锁了。 临时的使节笑道:“还真是怕咱哪。” 温凌冷冷道:“虽则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你要是再嘴贱,我也可以卸掉你的胳膊腿再把你丢出去。” 使节点点头:“好,好,我们公主想必在信里写清楚了,一个人换一个人,哪边弄虚作假,哪边名声扫地。” 温凌道:“她有什么名声?” “您有名声。”来人也是个老油条,躬了躬身说,“相信二大王不会给天下留个诓骗弱女子、背信弃义的名声的。我家公主也说,白山黑水神在上,瞧着大王有没有仁德福命。” 温凌微微色变。 战场上可以尔虞我诈,但神明前不行。 他不耐烦说:“少废话,我要晋王三女又有何用?燕国公主来,我就放人。” 使节说:“是,刚刚我看过了,我家公主的位置与城门的位置中间那道外郭的栅栏,正好是双方射程的中间。请大王亦移步前往,哪方食言,哪方就承担风险。” 温凌笑了起来:“怎么有打得那么精的算盘?” 使节毫不退让地说:“没办法,我们家公主已经什么都不怕了,难道大王怕了?” 温凌收了笑容,想了想说:“我先派人查看,若确实你们没有阴谋,我就答应。” 使节道:“好,只限十人,不带重兵、不带火器,我方若动武,绝非大王对手,到时候食言在先,天下共笑,任凭处置。” 温凌忖了忖,十个人派出去损失了也有限,还能占据道理,不妨就听她的。她倒也算计得缜密,不过再缜密也玩不出花来。 不觉微微露了点笑意,旋即收住,说:“好。” 十个人圈马回来时,在城墙下摇摇头,示意并无埋伏,一切安全。 温凌远远眺望着立在夏风中的凤栖,她那身薄丝褙子被风吹得贴身,似是胖了一些,虽看不清眉眼,却觉得那种凛然与妩媚一体的风姿并未减少,不由就心头发热,披了铁浮图札甲,骑上乌骓马,把凤枰如猎获一般横放在马背上,慢慢出了城门。 第348章 凤栖看他一眼,亦慢慢前往。 不几步,温凌已然隔着外郭的木栅居高临下望着凤栖了。 凤栖站立在地上,靛青褙子被她交握的双手掩住襟摆,郁金色长裙,赤红绦儿,压裙碧玉坠子,寻常打扮,美得惊人。 温凌喉头“啯”的一响,竭力控制目光中的温柔色,冷冰冰说:“栅栏郭门打开。” 门吱呀开了,他把凤枰丢下马,直直盯着凤栖。 凤栖提踵从门中进来,毫无畏惧一般,先看了姊姊一眼,又望向温凌说:“我与姊姊,想是永诀了,几句诀别遗言,能说么?” “你说。” 她的每一个字好像都在情在理,温柔可亲,叫人不忍拒绝。 反正他盯着,看她能如何翻出他如来佛的掌心去! 凤栖得他允许,才款款俯身扶起了姊姊凤枰。 “姊姊,还好吧?” 凤枰踉跄起身,却怪她:“亭娘,你不该来!” 凤栖看着她滚滚的泪,忍不住也红了眼眶:“姊姊,我该来!我不能不来。” 凤枰几乎站不稳,这段日子的揪心、痛楚、恐惧、绝望……现在仍然萦绕着她。或许她要摆脱这一切了,但想到这是妹妹用自己换来的,想到那些揪心、痛楚、恐惧、绝望……可能马上要加诸妹妹的身上,她的心在颤抖,用缺了的手指抓牢了凤栖的褙子,把那靛蓝色薄丝上抓出深深的印痕:“亭娘!你……不该来啊!他……他是……” 她想骂温凌是个禽兽,甚至是禽兽不如,她不敢想象妹妹在这个禽兽的手里会遭遇什么,强烈的愧疚感和恐惧感攫住了她,使得她那句骂他的话都哽咽在喉头,怎么都说不出来。 但凤栖柔和地捧着她斑斓的脸,看着她涕泗横流的模样,边落泪边温和地劝道:“别说了,我愿意的。” 凤枰摇着头,双手也无力起来,顺着那光滑的丝绸往下滑落:“妹妹,亭娘,以前,姊姊对不起你……” 凤栖哭着笑了。 以前,在晋王府里,闲极生事。庶姊妹里难免为“爹爹偏心不偏心”“母亲家世清白不清白”勾心斗角。也没什么大事,无非选首饰、挑布匹、奴婢里关月例银子、谁说了一句话不中听……之类鸡毛蒜皮吵吵。 如今,物是人非,生死难料。 凤栖道:“姊姊,谁谈小时候的傻事呢?姊姊,替我尽孝,好好活着。” 她抓住了凤枰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感觉到姊姊的一截断指上粉嫩的肉芽,尚未洗净的凝固的粘血……心如擂鼓,但必须更加清醒。 她说:“姊姊,到并州,嫁给张家,去晋阳,咱们老王府里看看。” 凤枰感觉到手心里塞进来的一个蜡丸,眼皮一跳,却见凤栖泪目中的几道机锋。 “我……”她嚅嗫着,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但凤栖说:“姊姊,这乱世,活命都不容易,我已经休矣,只求姊姊好好替我活下去。” 这是责任,也是义务,活着的人无可推脱。 凤枰很快就想明白了。 如今她们在双方射程之间,在温凌虎视眈眈之下,谁都没有退路,也谁都不能当懦夫。 这就是命运,埋怨上苍也没用,只能抗击它,抗击这不公的命! 凤枰用力点了点头。那枚蜡丸滚落她的袖口,她捏住袖口拭了拭眼角的泪。 凤栖说:“姊姊,走罢。” 凤枰一步一回头,泪洒满襟,好容易才走过短短一段路,登上了凤栖来时的那辆大车。 凤栖站在温凌马前,发丝被风吹得凌乱,远望着她带来的人关闭车门,扬鞭策马,在山道上扬起尘土,终于在几个转弯后,只能看见马蹄扬起的尘埃了。而凤枰一声又一声“妹妹!”,凄厉的哭声却似越发清晰。 凤栖抹了抹泪,回头就看见温凌沉郁的目光。 她不说话,含着一眶泪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求饶,也没有仇恨,泪光背后是静如止水、毫无情绪。 温凌凝望了她好久,才问:“你不想想怎么求我?” “求你给我个好死?”她反问。 温凌笑起来:“你不要跟我耍嘴皮子。小心我先割了你的舌头,叫你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凤栖叹了口气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也只剩一死是可以自主的。” 温凌勃然色变,翻身下马,一把捏住她的两只手腕,死死地揪到自己面前:“不!你连死都不能自主!” 犹自担心她会不会已经服毒了,嘴角一凛,上下打量着她的面色。 好在她面色虽有些苍白,整体还是滋润的,眼神清亮,神志清楚,不像是已经服毒的模样。又担心她会不会又在身上藏着剧毒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搜她的身子,只能严控她的双手,咬着牙说:“我让你怎么死,你才能怎么死。” 凤栖被他拎着,不由自主贴在他冰冷的铁浮图上,双脚踮起,勉强着地。 她胸前冰冷,却觉得他眼底灼热,下颌绷着,喉结却在上下滚动,棱角分明的嘴唇带着温润的淡红,仿佛其下蓬勃着刚猛的血气。 凤栖不由对着他一笑。 温凌愈感勃然怒意,或许因为她笑容里的挑衅意味,或许因为对自己心居然会陡然发软而产生的无能狂怒,只觉得这个小妖精可恶至极!他都想立刻掐死她! 可是他仅仅把她的双腕扯得更紧更近了些,她就皱着眉喊:“啊……疼……” 温凌不由又松了劲,只是恶狠狠地说:“疼的还没让你一件一件尝过去呢!” 凤栖便又抿着嘴不说话了,直直地瞪着他,眼眶里又生一层薄泪,但毫无屈服的模样。 他也无法描述自己的感觉,又想溺毙在她的泪光双瞳里,又怕再看她凉薄暗笑的挑衅模样。 又爱,又怕,又不能让她和旁人看出端倪来。 只能咬着牙根凶横地说:“你别急,到相州城里,好好拾掇你,管叫你后悔此世为人!” 要了绳索捆了她的双手,扛麻袋似的往马背上一丢,然后自己翻身上马,见她褙子倒挂,而露出月白里衫、赤红裙带和郁金色褶裙,便恶意地用鞭杆在她裙上敲了两下,见她疼痛辗转,呵斥道:“老实的!既然能耐得很,就别有这怕疼的模样!” 而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般,飞驰入城,直抵城中居所。 第231章 温凌及他所带的军队,即使在城里,也依然习惯于住在帐篷里,连营团围,把城中最大的集市占做扎营地。 凤栖倒悬在马背上,颠簸得想吐,但是依然努力地看着一切,希图找到些薄弱点。 可惜,营盘层层叠叠、互相呼应,一时看不出任何薄弱点。 温凌直接把她带到中心的帷幄处,自己下了马,然后把她倒扛在肩膀上,直接送到了审讯斥候、奸细的地方。 那地方诚是地狱一般。 入口就是数十个火盆,里面是熊熊燃烧的炭火,一把把烙铁插在炭火间,烧得通红,取出来喷上水,就发出“滋滋”的声音和一团雾气。 里面绑着各种受尽酷刑的人,远望只觉得一团模糊的血肉似的,近处才听得见低声呻唤、断断续续的惨呼。皮鞭挥动的影子,破风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声惨叫响起来。又有人被刀钩穿了琵琶骨,以各种痛楚的姿势吊在空中,鲜血滴滴答答地凝结在地上,一小滩、一小滩地纵横流淌开来。 第349章 温凌带她参观似的转了一圈。 凤栖先还睁着眼,修为到底还是不够,一会儿开始作呕。 温凌看她闭紧眼睛,睫毛湿湿的,厉声喝道:“看看呀,你不是什么都不怕么?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么?难道变成鱼肉该是什么样子的你还不晓得?” 她扭过头,双腕还被他拧着,只能以别扭的姿势半贴半离的,低声说:“我不要看。” 温凌颇有快意,冷笑道:“那你想试试哪一种,我满足你,让你先挑,我再挑给你尝尝。” 她眼角凝着泪花,半日才说:“我不要挑。” 还是娇小姐做派,还是搞不清情势。温凌心里涌起一阵满足感,贴近问:“怕了?” 她迟疑着,但最后还是点点头。 在血腥味十足的牢狱里,贴近她时,温凌还是能闻到她脸蛋上、发丝上淡淡的香气,他心里顿时一漾,原先打算把她在这地方先吊上两天好好磋磨一番,现在却想:这地方那么腥臭,吊上两天岂能保有她这清新芬芳?趁着还没糟践掉,趁着新鲜先尝一尝。 于是他挑唇笑道:“我这还没动手呢,你就服输了?今夜伺候得我好,我让你舒舒服服再活一晚上。” 他拽着娇弱的美人儿出了牢狱,他的亲卫们咧嘴笑着,说着:“二大王当心身子骨,别太累着自己。” 他用靺鞨话说两句骂人的粗话,也愈发笑逐颜开,洋洋得意。 主帅居住的营帐用双层竹片,外头是厚毡,里头又隔了一层,阻绝夏季的热气,但生于东北的靺鞨,还是不大习惯中原的气候,又不敢轻易居住汉人的屋子,怕耽误出战,在营帐里不须多久,就热得出汗。 温凌叫人送了热水,手却不敢松开凤栖分毫。 左右看了看,取了两根系帐子的红色绦子,把凤栖双腕分别绑在挂衣的实木屏风两端,见她无法动弹了,才拍拍手上的灰尘,先卸甲,再脱掉里面衬着的襜褕,用热手巾揩抹脸颊、脖子,擦得面色透出光泽,然后转过身,当着凤栖的面,一点一点解开里衣,露出一身白皙精峻的肌肉身形,挑衅似的用另一块热手巾擦身上的汗。 凤栖当然晓得他的意思,也当然知道这番落入他手中,十之八.九是躲不过这重劫难的。她之所谓对不起高云桐,对不起他的家人,也就是这层意思做好了赴难的准备,少不得也做好了失贞的准备。 这是很多女孩子无法面对的磨砺,但却又是当时好多千娇万贵的女孩子在战乱之年不得不面对的磨砺。 温凌看她垂下头,不敢直视他身体的模样,不由冷笑道:“我们也算是名分上的夫妻,你不敢看我?” 凤栖顿了顿就接话:“仅只名分罢了。” 温凌把手巾扔进面盆,浑身仿佛散发着热气,被擦得发红的肌肤上仿佛能看出其下肌肉的搏动。 他走近过去,几乎要贴到她:“我可太为自己不值了!” 凤栖不由脸上发烫,竭力缩着身子:“不肯合卺的是你。白山黑水神在上,你不肯遵从婚约,是你背誓在先。” 他气得一把捏起她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我不和你合卺自然是要看你表现,看你母国的表现,但这就代表着你可以跑?” 他手扬起来,很想抽她一巴掌,但看她红云浮在面颊,又晕满眼眶的模样,劲儿便软了,说:“现如今我仍不会和你拜神立婚誓,但今晚就是要行夫妻之事不,你和你那些凤姓的堂姊妹们一样,在我们眼中和教坊司的玩物一个样子而已。” 他捏着她的下巴往上抬,抬到合适的角度,就强吻了上去。 凤栖自然是扭头不让他亲到,也果然惹怒了他,手指用力捏牢了不让她动弹,另一手用了三分力,扇了她脸蛋一记。 她的脸太嫩,果不其然就显出几个红彤彤的指印,果不其然就疼得哭了起来。 “没用的东西!”他没好气地骂她,“这都能哭!究竟是谁借你的胆子敢和我抗衡?!”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他终是又软了三分心肠,转身去拧了一把热手巾在她脸上的红印上敷着。 隔着手巾捧着她的脸,心里出神地想:她是怪我当年不履行和亲的婚约么?也怪自己当年算计得太多,怕婚约成为他的羁绊,所以两人闹掰,自己也有责任。 敷了一会儿,他把手巾丢进水盆,看她脸颊上湿湿的水汽,说:“那时是你先与我闹的,你若多体谅我几分,何至于你落到今日的田地?我们又何至于不能夫妻一样好好说话?” 他看她也转为啜泣,垂眸时睫毛湿漉漉沉甸甸的,不由又凑近了些:“我又是哪里不般配你?你看你后来不过找了个贼囚……你又何必这样糟蹋自己?” 他看见自己健壮白皙的胳膊,修长有力的双手,想着自己聪慧勇武世间绝顶,身份又如此尊贵,她却不珍惜,现在后悔又有何用? 也就是他还多怜惜着她,心底里总埋着对她的几分柔情。换做其他女人,哪个有这样好的命? 于是再次贴过去,动作愈发温柔,双手捧着她的脸蛋,缓缓把她的脸抬起来。 她被捆着双手,也抗不过他的力气,浑身被他贴紧了,他肌肤的热都透过她的衣衫传过来,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松针的清香一道袭入鼻腔,裹挟而来。 曾经,他的强权加上一点点温柔,使得多少女孩子拜服在他的英姿之下,一如此刻他铁硬的胳膊肌肉跳动,直抵着她的颈侧,危险感传导在她的脉搏,他的手指却异常轻柔地摩挲着她的脸颊;鹰翼一般的长眉,深潭似的眸子,像要吃人,又带着魅惑,目光一点点变朦胧,却直击人心要害。 “你的小名……叫亭卿?”他在她耳边喷着热气,问话问得很慢,“名字很好听。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自打知道,已经在心里叫了几百遍了……” 又说:“亭卿,亭卿,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今日要想活命,唯有靠我,以后要想活命,也唯有靠我,想不受罪,想我不打你、不对你用酷刑,只有靠哄得我高兴。” 哪怕是哄呢! 他还是期待他的退让、他的温柔,能让她有一点屈服。 哪怕是一点点屈服也好的,他也会甘之如饴。 这些想法藏在他潜意识里,他不会说,甚至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此刻已然被她迷醉了,想要她的身子,也想要她的心。 想要她软下一点,想要她屈服。事实上,是他在不觉间已经屈服了,只欠她一个首肯。 温凌抚弄她的脸蛋,渐渐双手下滑到她的颈侧,感觉到她“咚咚”跳动的脉搏,温热的体温已然让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越发想探究其下的美好。 可惜她并无分毫屈服的神色,泪珠一直滚落,身体一直在颤抖,却还敢呵斥他:“你别碰我!” 温凌咬着牙笑起来:“凤栖,现在我想怎么碰你就怎么碰你!你的一身一命,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丝都在我掌控之中!我想撕碎你,想蹂.躏你,又或想爱护你,想体贴你,也都随我的心意!你在我眼睛里就是一块肉,要怎么宰割就怎么宰割!你还敢对我没好气?” 她居然还不屈服! 第350章 这种不对等感让他勃然地愤怒了,扭头找了找,拿过他的黝黑皮鞭,在她面前扽了扽,发出骇人的动静。 “想想你挨得起这个?!” 她当然害怕,身体是瑟缩的,嘴却很硬:“你打罢!你又不是没有打过!” 他气得想笑,举鞭想抽,又想起上一次捉回她,就用上了皮鞭教训她,然而她背上血痕道道的模样让他自己都心疼害怕,多少时日不敢碰她。 掉过鞭杆打了她几下,她疼得哭泣,但又没到无法忍受的程度,依然倔着,让他下不来台。 这种油盐不进的滚刀肉,也实在难办。 温凌并不以为这是因为自己的心软,只觉得她还是不够害怕。打服容易,他又下不去手,怕损毁她这完美无瑕的模样,只剩了娇花摧折的惨况,大煞风景。 无奈之间突然想到一件法宝,估计足以摧折她的意志,于是放下皮鞭,到自己榻边的柜子中捧出一个螺钿雕漆匣子。 嘴里道:“好罢,你只管跟我犯倔!一旦我没了耐心,到时候你即便想用身子来诱惑我,求我多饶你一点罪,我都不会想多看你一眼了。凤栖,我这会儿还愿意和和气气劝你一句: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的!” 凤栖的目光随着他的手凝注到匣子上。 他对这匣子好像是极为爱惜的模样,轻轻地抚着,轻轻地打开,嘴角一直带着笑意,里面好像放的是什么珍宝。 但随着他的动作,匣中的“珍宝”展露眼前。 凤栖果然大为怖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剩牙齿打颤的声音传在颅脑内,其余皆一片茫茫然。 第232章 匣中是一颗头颅。 用石灰和药油“腌”过,皮肤灰白,头发干枯,眸子紧闭,嘴唇微张,但并未腐败,也未变形。不仅如此,头颅被精心地梳洗打扮过,一点血迹都没有,反而是脸上傅粉,腮上晕红,描眉画鬓,贴着珍珠花钿,唇上是油润的朱红口脂,头发还梳作云鬓山髻,插戴着精致的金玉饰品和象生绢花。 美极而可怖。 凤栖却无法闭上双眼哪怕泪水滚滚倾泻,也无法闭上双眼。 这是何娉娉。 替她受了罪,受了辱,也替国家承担了教坊司女子不应该承担的职责,一身一命牺牲在了敌营。 凤栖与其说恐惧,不如说愧疚和伤心。 温凌眯了眯眼睛,问:“果然是认识的啊!给我下了好大的一个套儿,用这个长得像你的教坊司娘子,来顶替你到我身边,做了一个美人斥候。” 杀虽杀了,不舍亦还是不舍。 他爱惜地抚弄着头颅薄如蝉翼的鬓发,缓缓说:“在顺从这一方面,她可比你强多了,也有风情得很。要不是被幹不思逼着,亦是她自己情愿,我也不至于杀她。人死之后不能复生,我只能留下她的头颅,叫军医给小心处理,又叫营伎给她梳妆打扮,据说可以保十年不腐。我只能这样爱她,让她常伴我的身边。” 他听着凤栖的哭泣哽咽声,看着她停不下来的泪珠,自己也思绪万千。看看凤栖,又看看何娉娉的头颅,最后仍然把死沉沉的目光凝注在凤栖脸上。 “你这么仇恨地盯着我,难道想骂我?”他微微笑着,目光像阴冷的冰锥,直接往她额颅里扎。 凤栖不说话。 温凌一手捧着何娉娉的头颅,一手捏住凤栖的下颌,左右看着,嘴角微微地笑。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无情?”他说,“是呢,我就是这样无情,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你若再次跟我耍小聪明,你也会在受尽痛楚之后,只留一个头颅常伴我的左右,身首异处,你也还是我的她当年也是那么惨呢,谁叫她胆敢欺骗我!” 凤栖万千的恨意,不想对他说,只在心里酝酿。泪渐渐不流了,眼眶发热,眼睛里都是血丝。 温凌却在等,表情渐渐狰狞:“凤栖,说呀,说你恨我。” “但是”他又笑起来,“恨也没有用,你永远逃不脱我的手掌心。不论生与死,永远!” 于是,他又不管不顾起来,把何娉娉的头颅摆在凤栖可以一眼看到的桌面上,震慑她,他带着石灰水和药油气味的手轻轻抚上凤栖的脸颊。 那气味虽然细微,在凤栖感觉中却浓烈到铺天盖地。她身上一阵一阵的起粟粒,大热的天气,脊骨却升腾着一阵一阵寒意,额角瞬间就布满冷汗。 “知道敬畏就好。”温凌感觉到她筛糠似的的战栗,既满足又同情,越发贴近了过来,亲昵地密吻她。她大概果然是害怕了,除了依旧扭开脸颊,并未有奋力的挣扎。 她的脸颊细腻温软,又冰凉潮湿,他便也流连于这肤感,舐着她咸咸的泪痕,安慰着她:“亭卿,我对你,与对她们都不同……你应该晓得,不要与我闹……” 吻到她耳畔的珍珠明珰上,尤觉有趣,用舌尖拨弄了好几次,然后兴致勃发上来,双手扳正她的脸,开始侵袭她的嘴唇。 她咬紧牙关,却当不得他掌心用力扼住她的颌角,颌角酸胀,他的舌尖便灵活地游曳进来,很快就是令人窒息的深吻。 吻技高妙,她却因毫无爱意,只觉得厌恶。在他迷醉而松懈手劲的瞬间,凤栖就咬了他一口。 他“咝”地一声,与她分开,摸了摸自己的舌尖,看到指尖一斑血痕,便又笑了起来:“你好大胆子,好野。” 再次扑过来,用力捧着她的脸,说:“你咬,咬死我罢。” 实则严控着她,让她毫无回击之力。直到他吻够了,才在她微肿的嘴唇上轻啮了一下,又用指尖抚弄了一会儿,戏谑问道:“我的血,滋味如何?” 凤栖脸色苍白,却笑道:“南梁的沦陷区,有一首词传唱南北,正是大家伙儿的心声。” “什么词?”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她笑得妩媚,但颊上已经毫无血色,额角鼻尖都是细密的冷汗,“这里典故或许你不懂吧?大汉将军耿恭,数十人固守疏勒城,无粮无援,万死无一生之望。然而尚能凿山为井,煮弩为粮,饿则食匈奴人肉,喝匈奴人血,万死而不退。最终守住疏勒城,等到了援军,也打败了匈奴。” “所以你的血呀……”她舐了舐嘴角,舌尖果然一点娇艳朱红,恰与她深潭似的乌珠呼应,“我不怕多尝尝。” “呵呵!”温凌发出不屑的笑声,“真是,死到临头,嘴还硬!” 然而不知怎么,心里确有些馁了。 看她苍白的皮肤、漆黑的眉目,以及舌尖一点赤,陡然不敢正视。 当然,也不能输了架势,垂头望着她的衣领和高腰襦裙,想象着她的胴体,舔舔嘴唇道:“没事,你嘴硬吧,我岂会被你几句话激怒了?放心,我今日不吃你,也不放你的血,就是尝尝你这身子亭卿,你会后悔没有跟我的。” 凤栖何等精灵,已然揣测出了温凌对她的容忍度。 她身在刀俎之间,只有这种法子来试探、平衡,以尽量求得自保。 然而见他的手渐渐顺她的曲线下抚,呼吸渐渐浊重,她明白,还有一层无可避免的挑衅,不知会到他容忍度的哪一层,也不知他会不会因之而萌生杀意。 第351章 他的手很放肆,在她身上毫无禁区,凤栖此刻无法反抗,只能任他轻薄。 他一边爱抚揉捏,一边宽解她的衣衫。褙子分开,长衫解开,里面是郁金色高腰襦裙,宽裙带上加赤红丝绦。他蹲下一膝,开始虔诚地解她的绦带。 “你在磁州吃得不错啊,胖了好些。” 他调笑完,用力把她那裙子一撕,而后笑容凝固了。 郁金色裙子飘落在地,隔着贴身小衫和长裤能看出,她腰肢纤柔如旧,但小腹已经鼓起来了他有过妻妾子女,知道这不当然是“吃胖”了。 “是那个贼囚的孽种?!”他起身凌逼过去,样子好像要吃人。 凤栖说:“不是孽种,我与他有婚书,有父母之命。” 他抡圆胳膊一耳光抽上去,与刚才训.诫似的只使三分力、只叫人皮肉疼痛不同,这回凤栖第一感觉不是痛,而是天旋地转,要不是被绑在屏风上,大概已然旋磨儿倒地了。 她晕晕乎乎间被他揪住后脑勺的头发,被迫仰起头,见他眉目黑漆漆一团拧在一起,一张嘴大开大合,看得见红色的舌与颚,如同疯狂的张嘴扑来的怒兽。 但她耳朵里只是“嗡嗡”作响,头脑也不甚清醒,侧耳疑惑地看着他狂怒的模样。 “你说什么?” 温凌骂了她半天,她一句都没听清楚。 他气到无奈,揪着她的头发一遍又一遍骂她是个贱货。声音高亢而颤。 口沫喷着,眼睛血红,又骂她放着堂堂的皇子妃不做,却跟一个刀尖上行走的贼囚有了孽种。可能是因为太丢人了,声音又沉到了胸肺底部,震得他自己的胸膈都抽痛。 眼见她脸上的指印很快变成了紫色,半边面颊肿了起来,嘴角的鲜血蠕蠕地流下来,在下颌一滴滴凝结成珊瑚珠儿,又一点点滴落在肌肤和衣襟上,莹洁的肌肤、散开的白绸里衫,顿如寒雪中绽放了红梅。 她看见他的拳头在眼前晃,半边脸现在开始剧痛了,耳朵里的“嗡嗡”声越发响了,身上的力气却似被抽干了,眼前一阵阵发黑,身子越来越沉重。 心里朦朦胧胧想着:他要打她了吧?不知能扛得住他几拳?大概要被他打死了吧? 恍惚间好像也不害怕,也不想看他乱舞的拳头,只垂头凝注于何娉娉的头颅。 表姊就是死了,都这么美,这么平静。凤栖又想着,死就死,我又怕什么呢?只是没看到收复河山,没看到高云桐最后一面,有点遗憾。 温凌眼见她渐渐从恹恹变成了昏沉,眸子失了光,慢慢阖上了。 他拍她另半边脸:“睁开眼睛!别装死!” 她没有反应,疼痛引发的本能瑟缩也没有。 他愤慨地取了腰刀,用锋刃顶着她的脖子:“别装死!信不信我真的杀了你?!” 她脖子上皮肤太嫩,被那刀轻轻一碰,就是一道血迹。但人依然是昏沉沉的,眼皮子只抖了一下,双腕承担着全部的身体重量,被红绦勒得红紫,人已经完全瘫软晕过去了。 温凌愣了一会儿,握着刀仿佛不知道该不该杀了她。 一会儿之后,他手忙脚乱把她缚手的红丝绦解开,她软软地倚在他肩头,好像无比驯服了一样。 温凌明知这是假象,一瞬间依然鼻酸。 他扛着她几步到了营帐后半间,把她放在地榻上,看着她可怜无助的模样,喃喃道:“你弱成这样,一巴掌都能打晕,我要碾死你比碾死蚂蚁都容易!你凭什么和我抗衡?!为什么和我对着干?!” 几番想掐死她,可那双手颤抖着用不上力,不觉间看见自己的热泪竟然洒在她红肿的面颊上,凝成一颗颗的,又顺着她脸上道道泪痕滑落到她的耳边,分不清哪道泪痕是他的,又哪道是她的。 “你不过就是仗着……我舍不得你。”他捧着她的脸上下癫动,她毫无反应。 他抱住她的头,埋首在她发间饮泣,她也毫无反应。 他颤抖着吻她的唇、她的眼皮,她也毫无反应,任凭他轻薄。 温凌不管不顾再次扯开她的衣襟,亦扯她的裤子,然而看见她隆起的肚子大概三四个月的模样,藏在裙下就看不出来他就悲愤满怀,实在是毫无心情,只觉得他心中的神女被点污了。 失而再得,却不是完璧。 他不知道应该恨谁更多些。 此刻,唯有一拳一拳地用力捶着床、捶着枕,发泄四肢百骸里流窜的怒火。 她被他一拳一拳捶击的劲头震得一颠一颠的,面色平静,毫无怖畏。 第233章 凤栖醒过来的时候,头还在疼,脸颊更是热辣辣的疼。 她想伸手摸一摸脸,却才发现原来手也捆着用一条秋香色的厚缯汗巾,捆得厚厚一叠,但没有细绦带痛。 耳边突然传来冷漠的声音:“醒过来就喝药。” 转睛一看,果然是温凌,臭着一张脸瞥过来:“看样子,这会儿你是能听见我说话了。” “我晕了多久?”她便也冷静地问。 温凌说:“现在天刚黑,你晕了一个时辰吧。你别跟我卖弄娇气!军医已经说了,没什么大碍,就是你弱气而已。” 气哼哼盘膝在她身边坐下,放下药碗,把她一把拎起来,裹在怀里,然后捏着鼻子就往嘴里灌药。 凤栖挣扎不开,被他灌了一嘴药,鼻子不通气,也只能本能地咽了一口又一口,咽到呛咳了,温凌才罢手。 犹自气哼哼地服侍她,用手巾把她嘴角的药擦干净。 凤栖咳得流眼泪,刚咳定就问:“这是什么药?” 不由低头望了望自己的小腹。 她衣衫狼藉,肚兜都被他撕裂了,裤腰也坏了,但身上“那地方”不痛,也没有黏腻不适的感觉,应该没有被他侵犯。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然后不屑地说:“哼,没碰你。我想到……就嫌恶心。想我堂堂一个皇子,要什么冰清玉洁的小娘子没有?稀罕一个大肚婆?!” 凤栖又问他:“这是什么药?” 他死狗一样阴沉沉地看她,就是好半天不说话。 凤栖自己说:“是了,你嫌我肚子里有我夫君的孩子,这一定是打胎的药。” 虽则目中莹莹,但也依然没有屈服之色:“我没想活着回去,自然也没指望留得住胎儿。你作孽只管作孽吧。” 一扭身挣开他的怀抱,翻身倒下,背着他继续睡。 背后能听见他粗粗的呼吸声,似乎是在制怒。 凤栖想到肚子里那个有形无生、还不会动弹的小家伙,之前她对之毫无感觉,只觉得每日食欲不振、疲劳犯困很是难受,如今想到小家伙或许会离她而去,突然就难过起来,啜泣了一下,赶紧噤声。 大概是肩膀的耸动和啜泣声还是被温凌看去、听去了,他好半日才沉沉说:“你放心,这药就是普通的安神药,怕刚刚打坏了你的脑子。我们靺鞨不作兴用药给妇人打胎,毕竟容易伤身,甚至一尸两命,有悖白山黑水神哺育众生之德,当然,这孩子我也不会许他生下,我们自有落胎的办法,你等天命吧。” 其时所用的红花、麝香、桃仁之类打胎药,活血破胎功力很强,若配伍不好、剂量稍大,就很有可能造成孕妇死亡,所以除非是不堕此胎则会丧辱门风之类的“非此不可”,一般能悄悄生下来的还是会悄悄生下来再处置。 第352章 凤栖不由想到曾听人说过,自靺鞨攻破汴梁,劫掠了大批京中贵妇贵女之后,为了尽快满足更多靺鞨将帅贵族的淫.欲,凡在妊娠的女子,都会让她们骑马堕胎。 大概是马匹颠簸厉害,胎像不稳就容易滑胎;甚至很多贵族娘子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完全不会骑马,上马行进不多久就会摔落,重摔之下难免落胎,这种亦伤身子,摔断腿乃至摔瘫痪的都有。 她心一紧,但也没说什么。 温凌起身把她的腿也捆住,然后又把薄薄的丝被盖好,一句话没说,拔脚出去了。 凤栖听见外面一片喧闹,然后是萨满的铃鼓声和唱傩声。 大概是又要开战,所以进行大祭祀,求白山黑水神明的保佑,也向神明占卜,求得预言和暗示。 唱傩之后是靺鞨人最欢乐的时候,喝酒声、歌舞声此起彼伏,营伎们娇声欢笑,时不时间杂着男人们的叫好,也有萨满傩师的高亢预言声。 凤栖把耳朵贴在地面,除了人们踏歌的步履,还能听见萨满的声音。 她有一阵没有听靺鞨语了,有些生疏,好一会儿才听明白萨满用古老的靺鞨歌调在唱: “天池上月亮神升起,老虎和熊都安然服从。 头顶着七星彩云哟飘过,黑水里升腾着黑血的力量……” 好像听见温凌的声音,太过低沉听不清说什么。 而萨满哼哼了一阵,声音突然高亢起来: “风暴即将咆哮呀!咆哮呀! 战马出于烈火呀烈火! 黑云被风暴漩舞啊没有了方向! 山神呼唤你归去啊归去! 海东青冲破雷点啊翅羽化作光芒, 战马上血肉淋漓啊,群狼呜咽彻夜。 …………” 这首傩曲唱完,萨满就没有再唱歌。 大概是歌曲的寓意还不错,靺鞨的士兵们又开始欢歌起舞。 凤栖听见脚步声离自己所在营帐越来越近,忙闭上眼睛装睡。 稍倾果然感觉到温凌揭开帐帘钻了进来,身上带着酒气和汗味,直接就到了她身后,一下子躺倒了下来。 他大概又喝了酒,又跳了舞,身上热烘烘地就贴过来,一句话不说,只是上下摩挲着她的身体,呼吸浊重,乃至硬硬地倚住了她。 凤栖不由一阵紧张。 但他的手抚弄到她凸起的肚腹时就戛然而止,那浊重的呼吸好像也凝滞了。 好久,他才说:“你也睡不着么?” 凤栖好一会儿回他:“有睡得那么香甜的死囚徒么?” 他笑了两声,手向上去游走,并不安分,但那种硬靠过来的危险感没了,只是爱抚一般:“你和我认错,我就不杀你。” 他等了很久,没等来凤栖的回复,既没有柔顺地答应而让他瞧不起,也没有坚决的拒绝让他愤怒。 “不敢说么?” 凤栖说:“事到如今,有什么好说的?” 他于是半晌沉默,然后才说:“果然你还在怨我。” 凤栖冷笑道:“你这样对我的国家,我不怨你?!” “国是国,家是家。”温凌不知是不明白南梁汉人的家国观念,还是故意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居然没有再来胁迫她认错,“睡罢。明日早起。” 他身体放松了,软软地抱着她,连腿都搁在她腿上,整个把她裹住了似的。 “热!”凤栖推了推。 温凌呢喃又不讲理地说:“我想怎么睡,就怎么睡。你是我的囚徒,没有资格指教我。” 凤栖不觉无语,不喜欢他这样亲昵,但又没办法,只能闭着眼强迫自己睡觉谁知道明天又是怎样的劫难呢? 果然第二天大早,她就被号角声吵醒了。 温凌起身穿衣,动作利落极了。然后把她推醒,说:“给你准备了衣服,起身更换,然后跟我出去。” 凤栖睁眼一看,身边是一套布衫布裤和掩裙,一色半旧,像是从那个随军营伎那里拿来的。 而温凌把黑蛇似的皮鞭缠绕在手腕上,倒握着鞭杆说:“我给你解开手脚,你乖乖更衣,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只要我觉得你在使花招,我就打到你骨头服帖为止。” 说完,就把她手脚上束缚的丝绦和汗巾解开了,然后也如他所说的:虎视眈眈盯着她换掉被撕坏的衣衫。 凤栖不由面上通红,但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觉得为这犯倔挨打不值得。 于是反而鼓气勇气来,揉了揉酸痛紫肿的双腕,毫无羞涩地把碎成两爿的小衫先解了,里头是大红肚兜和靛蓝主腰,浓郁的颜色衬得肌肤雪白。 他喉结上下滚动,狼似的盯过来,只打量她的胸脯,但看到她小腹时,那嗖嗖冒光的神情就瑟缩了,瞥开视线看她乱糟糟的一头盘髻。 凤栖披上竹布小衫,又冷静地换了裤子,系上掩裙,最后套上半臂褙子,掩着前襟起身道:“去哪儿。” 温凌不言声,重新捆了她的双手,才说:“今日看你命数。” “你要让白山黑水神明来决定我的生死?” 他好半天说:“算是吧。” 又好半天又说:“若神不肯留你,我再找个匣子装你。” 凤栖顿时想起了何娉娉,满脑子直冒冷气。 她无奈被他扯着手,往帐门口走。 温凌伸手想要揭开帐门,但突然又顿住了,他突然用力一拉她的双腕,把她推摁在帐篷的呢毡壁上,凑近她耳边说:“要是神明留你……也是天意,要我们在一起。” 他的目光瞬间狂热,又瞬间熄灭了那狂热,轻轻在她耳垂边吻了一下:“亭卿,顺天意。” 凤栖并没有多想一会儿或多说一句的时间,转瞬又被他拉出了营帐。 外头的晨光扑面而来,初夏的早晨,太阳早早就向大地散发着灼热的光芒,相州城中楼宇林立,日光和云霞仿佛是黑沉沉一道城墙的绚烂背景。树雌 她被拖着走了一段,看见昨夜篝火的残烬犹自冒着青烟,萨满傩师带着狰狞的面具,头上是彩色羽冠,夸张的七彩衣衫上压着各色石珠和金银铃铛,稍稍一动,铃铛就叮呤作响。 见凤栖被温凌牵出来,萨满口中吐出低沉的唱腔,围着她转了好几圈。 凤栖听到还是昨晚的歌词: “山神呼唤你归去啊归去! 海东青冲破雷点啊翅羽化作光芒, 战马上血肉淋漓啊,群狼呜咽彻夜。” 正不可解,突然看见有人牵着一匹白马过来。 白马的毛色极纯,琥珀色的眼珠,身上没有鞍鞯,没有肚带,唯有笼头上拴着系绳。 篝火残烬的另一边,几个裸出上半身的壮汉拿着硕大的屠刀,凶横地看了凤栖一眼,跟着萨满念念有词祭过刀,然后拉过一边的青牛和白羊,割喉放血,盛在一个木桶中。 温凌拉过凤栖的手,拔出腰间匕首,毫不容情在她左手掌心划了一道两寸余的口子,在她的尖叫声里把她掌心的血挤到盛着牛羊鲜血的木桶中。 他看她惊惶的神色一眼,嗤笑了一声,从她掩裙上割下一根布条,把她伤口裹住了,然后说:“很浅的刀口,死不了、残不了的。” 第353章 凤栖亦只是猛然被他吓到。现在咬着嘴唇,把喉咙里的声音硬咽了下去。 掌心一跳一跳的疼,但刀割之伤,还能忍受。 那匹白马被牵到她身前,温凌说:“神若要你堕马下胎,就是上天意旨。这马不高,你只要不大出血,就不会摔到送命。” 果然是靺鞨习用的堕马下胎之法。 凤栖看着光秃秃的马背,竟不知究竟是这个方式更残忍,还是一碗药下去听天由命更残忍。 她的勇气已经在掌心一跳一跳的疼痛中产生了,冷静地说:“好,你把我的手解开。” 温凌摇摇头:“我送你上马背。” 抱住她一托,她就坐在滑溜溜的马背上了。 “解开笼头,系绳。”他说,“白山神驯服天马的时候,只有一条马鞭。” 凤栖摇摇地坐在马背上,手抓着马鬃,犹觉得打滑。 听他这一说,不由看向他手里那条黑蛇似的长鞭。 温凌笑道:“你别不自量力了,再多条鞭子,你怎么拿?难道还扬鞭策马,让这牲畜跑得更快些?” 凤栖缓缓拆掉左手上他给裹上的布条,鲜血浸透了布条,但现在已经止血了。 她伸手向他:“鞭子。” 温凌撇了撇嘴,不由自主就把马鞭递到了她手里。叔呲 第234章 萨满突然一声尖叫,手中铃鼓猛地一击一摇,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凤栖身下的白马亦是一惊,“咴咴”地甩了甩尾巴,踢了踢腿。 而后,刚刚杀羊杀牛的几个壮汉,把一桶鲜血往白马身上一泼。 白马浑身都是血迹,而凤栖的衣裙上也都沾染到牛羊和她掌心的那些鲜血。 她和马,都如血肉厮杀中刚刚走出来一样,遍身赤红淋漓。 马儿彻底受惊了,一声长嘶,两只前蹄扬起,竟如人一般靠后蹄立了起来。 凤栖只觉得身下一滑,忙死死揪住马鬃毛,搂着马脖子,双腿夹紧了马肋间,不敢泄力分毫,连牙齿都咬住了马鬃借力。她就像贴在马身上一样,随着它一道竖立起来。 白马觉察不适,又一甩头一声长嘶,后蹄扬起,狠狠尥蹶子,尥起的尘灰腾起老高,呛得人想咳嗽。 凤栖整个又俯伏在马背上,感觉头里倒充着血。 没有鞍桥,没有缰绳,没有马镫,只靠臂力和腿力。她并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骑手,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此刻不知为何爆发出这样难以理解的本能力量,手心的疼痛加剧,骨子里流淌的热气与勇力却也加剧了。 温凌看着马匹上颠簸的她。 他手死死地攥着拳头,一言不发、目不转睛。 昨晚他全无主意,愤怒之后只剩下悲哀和委屈,无以对他人诉说,只能借口有“不决之事”,请萨满帮他请神解决。不管是什么结果,唯只为了无奈之下的心安罢了。 现在,他既希望她摔下来摔掉那个孽种,又害怕她摔下来摔出个好歹。 而那匹浑身泼着鲜血的白马上下颠簸了好几次,却发现身上那散发着血腥味的人儿好像一贴膏药似的死死贴着。牲畜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又“咴咴”叫着,甩了甩脑袋,然后撒蹄狂奔起来。 温凌制止了驭马手套马的举动,而是自己翻身上马,紧紧跟着白马而去。 清晨的城中道路还没有几个行人,白马一路畅通,速度极快,温凌等几个骑手居然跟得吃力。途中遇到横跨城中的潍水支流,白马如的卢一般飞跃过去。凤栖只觉得耳畔生风,闭紧了双眼,一会儿却又稳稳落地,睁眼看时马匹已经减速行进在里坊间的青石道路上,马蹄嘚嘚,节奏渐渐缓了。 她回头一望,温凌正隔着一条两丈余宽的河流看过来,眨眼间只觉得他目光震惊,抿紧着嘴唇。 凤栖来不及缕清思绪,只是想:能不能就这样出城? 然而穿过两条里坊,终究还是遇到靺鞨所设的关卡,高高的栅栏拦在城中,执戟的靺鞨士兵守株待兔般等在那里。 凤栖知道逃出城渺茫。她揪了揪马鬃,白马像通晓了她的意思一般,渐渐变作慢步,然后终于停了下来。 凤栖举着温凌的黑皮鞭,昂然地看着那些士兵。 士兵们虽在栅口拦阻,却也不敢前来勒她的马。 遍身是血的凤栖,在随后赶来温凌眼中,与她背后的万丈朝阳融为一体,肃穆绚烂如浴火重生的凤凰。 “天意……”他喃喃地说。 回程的时候,凤栖闭目坐在一辆简陋的车里,睁眼时能看见温凌恹恹无力地骑着他的乌骓马,一句话都懒得说,也忘了马鞭还在她的手上。 到了军营,他把凤栖往自己的营帐里、屏风柱子上一锁,自己头也不回地走了。 凤栖饥肠辘辘直到中午,才等到他回来。 她身上的牛羊血已经干了,板结得硬邦邦的,气味也不好闻。 凤栖悄然打量了他那板着面孔的模样,小心问道:“我能洗个澡么?” 温凌顿时盯过来,好像想嘲笑她作为一个囚徒,居然也敢提洗澡这么奢侈的要求。 但紧跟着他皱了皱鼻子,也许也嫌弃着血腥味,于是说:“我叫人给你烧水。” 居然还有热水澡这样的好事。 凤栖瞟他一眼,有点担心他借机又占她便宜。 但热水送来后,他吩咐了几个营伎过来盯着,防她自尽,自己却拔脚走了。 那几个营伎披着薄薄的纱衫,涂脂抹粉很是妖娆,大概都是温凌平常宠爱的几个。当然不会伺候沐浴,但见凤栖解衣,便指点着笑道: “这该是有三四个月了吧?” “娘子纤瘦,肚子显得大呢。” “这肚脐不凸,该是女孩儿吧?” “不,肚子浑圆,腰倒不显,该是男孩儿!” …… 凤栖只好任她们笑,厚着脸皮当着一群女孩子的面洗浴干净了一身血污、汗渍与尘土。 她虽然没有受多大罪,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是免不了。 洗完披衣时,一个营伎问道:“大王打你,你不怨他吧?” 凤栖见她目光闪烁,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好怨的?” 那营伎挥挥手帕笑道:“是呢,打是亲骂是爱,大王虽严厉,但手上轻重亦是有数的,对娘子应该是格外疼爱大家都瞧得出来,娘子也还是顺着些他吧,少吃点苦头。” 原来是说客。 凤栖不动声色道:“我如今大着肚子,也不是什么事都能顺着他的。” 营伎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先是“噗嗤”一笑,然后谆谆劝导道:“当然,大王又不是一味的荒淫之徒!娘子有孕,却又通过了白马神明的考验,大王不会为难你肚中的孩子。不过大王毕竟是皇子,也是一军的统帅,肯定也不喜欢忤逆,对不对?” 凤栖半日道:“我知道了。” 那营伎听得她肚子正“咕咕”叫,掩口笑道:“哎呀,都忘记了,娘子想是早餐午餐都还没有用吧?军中用度虽艰难,大王还吩咐要保证娘子的餐饮。” 她到帐篷外招招手,一会儿捧着个大托盘进来,招呼其他姐妹帮忙,虽是简易的烤肉米饭之类,也摆了一张桌。然后拍拍手笑道:“真是,我们也吃不上这样好的东西!” 第354章 凤栖觉得此刻自己和自己身体里那个胎儿最为重要,不吃饭而表现出来的骨气纯属无意义的自虐。 于是提起筷子,努力吃了起来。 她的平静,看起来是驯服多了。吃完之后,几个营伎很客气地帮她收拾了碗筷,又把她血污的外衣收拾好,说:“娘子身子重,粗活儿我们安排粗使小丫头去干,您多休息。” 温凌听那些营伎回报来的消息,有些微的欣慰,但也有更多的伤怀。 她能在没有鞍鞯、缰绳的暴烈白马身上扛过颠仆、疾跑,稳稳骑过半座城连一般的骑手都未必做得到如有神助。这是白马神明的启示,他不敢不从,虽则厌恶她肚子渐大的模样,也只能暂时忍了。 不想她死,不忍动刑,又无法在她身上获得生理心理的满足,留着她最大的作用无非是她曾跟随高云桐及曹铮固守磁州,或许会知道一些军情。 这样对外宣扬,也能打消其他人的疑虑毕竟,把一个敌国的公主藏在营帐里,要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先处理军务,看看自己需要哪些军报,再去审问凤栖。 消息不算很好。 他把大把的时间耽误在了绕道孟津渡,劫持凤枰,再威胁凤栖出降上。事实上也仅有固守孟津渡算得上功绩,其他都是他的私心,没有什么有利于靺鞨军事推进的举措。 现在黄龙府在问他接下来的打算,颇有责问之意。 幹不思在郭承恩的协助下已经推进到了人烟稀薄的忻州,虎视眈眈于并州。 而南梁凤震还在跟他虚与委蛇,连曹铮的人头都没有送过来。 温凌也忧心忡忡的,他和凤震谋谈议和,是打算把队伍再往南推进一些,夺取肥沃的河南土地。 事实上在河东河北地区,占领虽占领了,南梁的汉人并不买账,反抗不断,颇难管理;而靺鞨贵族、将士虽说遇到诸多阻抗,但贪图南梁的富庶和土地的肥沃,忙着跑马圈地,争功夺利,也开始无心打仗了。 因此他必须用更富庶的河南地区来诱惑着将领们、军士们,才能让他们愿意抛开眼前的利益纷争,继续万众一心地蚕食南梁。 晚间,当他回到营帐的时候,原本还放松着的凤栖陡然浑身一紧。 温凌看她本来正在梳理一头乌黑瀑布般的长发,突然间手里就停下了动作,警觉地望过来,乌发配着她素白的竹布衫裙,衬得那警觉的模样宛如冬季白山上的野兔。 温凌不由蔑然一笑:再警觉的山兔,也躲不开最聪明的猎人。 “放心吧,我又不吃人。” 他在自己的寝卧,自然状态松散,坐在小胡床上,脱掉靴子和袜子,大声唤伺候他的人:“给我倒洗脚水来。” 凤栖垂下头,继续梳头。 温凌闻到她沐发香膏里清浅的栀子花味,像浸在雪水里般凉气沁人。他思绪纷乱,呼吸都变得浅长,然而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擦净脚,自有人把他的洗脚水端走,而他趿拉着软鞋,到凤栖身后,漫不经心地伸手撩起她的秀发,让发丝一缕一缕在指缝里泻下去。 而后漫不经心说:“我看你一身两命,也不愿你受苦。只是‘不愿’与‘不得不’之间尚有距离。你呢,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应该好好活着,我可以不计较孩子的父亲。” 凤栖转脸看着他。 他也居高临下望下来,目光中似有悲悯,但也有深藏着的机心。 凤栖重新垂头,笑道:“你这意思是,你觉得你还能和我破镜重圆?” 温凌笑道:“嗯,‘破镜重圆’这个词用得好。” 凤栖暗暗骂自己没斟酌话语,别过头好像是生气了。 温凌蹲在她面前,仰着头说:“以往发生的事,只能翻篇了。我诚然有错,你用这法子报复我也报复得够狠的。不过如今上苍神明指示,给我们破镜重圆的机会,只能彼此都既往不咎,还能寻个来日。你非完璧,我么……也有过过往。” 他好像浑然不觉得这话里全是问题,自顾自说:“仔细寻思,半斤八两,亦能般配。” 凤栖不由冷笑一声。 温凌捏住她的脸,手里甫一使劲,又赶紧松开,笑道:“凤栖,你一直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做血本无归的事。我俩现在互相折磨也没什么意思,事实上你是我砧板上的鱼肉,受的罪只会更大,你也不必总赌我心有不忍,毕竟我若是绝望了,对你施加酷刑也就没有心疼了。” 这些倒是实话,凤栖于是收了笑,抬脸望他:“我来你这儿,抱着必死之心,并没有打算活着回去,甚至没打算好死。” 他笑着揉了揉她的脸,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和善可亲:“何必呢?” 凤栖打算听听他开出的价码:“那么,你说的‘不做血本无归的事’是什么意思?” 温凌道:“我与你三伯合作,你想必已经猜到了,所以事实上你和高云桐是没有来日的违逆的是一国之君的意思,他可以举全国之力绞杀你们的军队;最多也不过害怕你们那些所谓的仁义道德、家国社稷的清议,但清议并非不可控制。马上曹铮的人头传示九边,你就会知道我说得不假了。” 凤栖微微色变,但还强撑着。 温凌当然也在关注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心里想:确实得再催一催凤震,赶紧把曹铮定罪杀头,曹铮的人头可太值钱了!不仅是他立功的证据,还是恐吓整个北方义军与官员、百姓的武器,现在凤栖内心的最后一丝指望无非也就是曹铮和高云桐。 想到高云桐,他愈发恨得牙痒,笑意也变得狰狞起来:“那个姓高的贼囚,身份还不如曹铮。你肚子里的孩子,与其有个遗臭万年的爹爹,还不如” “别说了!”凤栖打断了他,情不自禁地捂了捂自己的肚子。 温凌注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此刻半是恼怒,半是窃喜。恼怒在于她如此重视这个高贼的孩子;窃喜则是知道,他还是有一件能够拿捏她的把柄。 此刻哄孩子似的点点头:“好,不说就不说吧,你好好想清楚。” 心理之间的比拼如攻城略地一样,需要绷足劲儿,卡住人最脆弱的时候。 温凌起身,脱掉外衫挂在屏风上,又拿过秋香色厚缯,说:“亭卿,我不愿你受苦住在囚牢或营伎所居的地方,但跟我睡在一起,我得把你的手捆上,免得你和我玩花样。” 凤栖缓缓伸出双腕,被他死死地捆住了。 他很满意她偶尔会表现出来的驯服,在她耳边说:“这样乖乖的多好!我只多疼着你。” 亲了她脸颊一下,她果然又一躲,他摇摇头说:“你呀,还是抱着幻想吧?” 不由分说,把她往榻边带,她不由自主,脚里拌蒜似的跟着到了榻边,然后被他打横一抱,放置于榻上。 虽则不能享用她的身体,但是欣赏欣赏也好。 他的亵玩仍旧带着报复的恶意,偶尔会让她有些疼痛,以及更多的羞辱感。不过终究停滞于她凸起的腹部那是看都不愿意看的。 温凌吹灭了灯,抱着她入睡,感觉她呼吸平稳些了,就凑在她耳边说:“你居然也睡得着?我从南边得到的消息,你爹爹已经不在晋王府了,已经以伙同曹铮叛国之罪下了诏狱。” 第355章 他臂下那个柔软的身体猛然一僵。 他知道这又是她的一个弱点了,于是放心地在她耳畔吹着气轻声说:“我对晋王印象不坏,虽然他骗了我不少,但看你的面子,我还愿意为他求求情。你看……需要么?” 凤栖死死地咬着牙关,半晌不语。 温凌笑道:“没事,你好好想想吧。我呢,跟你三伯也说得上几句话,万一就能拯救他于水火呢?” 他志满踌躇,用力抚了抚她纤柔的胳膊,翻了个身,惬意地准备入眠。 半日静默,凤栖突然低声说:“你就那么信赖我三伯与你的协约?你想想,他为什么那么急着夺曹铮的兵权,然后派监军收取并州军?” 温凌眼睛倏然睁开,在暗夜里炯炯的,但是没有作声。 凤栖说:“二大王,我愿意与你合作,各取所需。” “我需要什么?” 凤栖说:“你懂的,现在并州是要塞,得并州,可以得秦晋,可以得陇西,可以得汉中,可以得巴蜀,然后就是环绕南梁的半壁江山,纵有黄淮都没有抵抗之力,唯有长江还稍能抗衡应该已经远超了你的预期吧?” 顿了顿又说:“你只想着河南富庶,可有人想着天下都是他的,而且,他也在一步步往南来。我三伯可以与你合作,就不可以换一个人合作?他受你的窝囊气还少?不能首鼠两端、骑墙观望,甚或两头扶持、伺机打压?” 不错,温凌也得到了消息,他最恨的弟弟幹不思,正在汉人郭承恩的协助下,从应州一路南下到了忻州,与并州没有多远了。幹不思虽呆,郭承恩却是个见异思迁的滑头,万一动再与南梁协作的念头,撺掇了幹不思也不是不可能。 自己苦心孤诣与南梁的议和、再伺机攻破的大好局面,很有可能被别人摘了果子! 第235章 高云桐打马到了山寨里,耿大哥急急迎下来,道:“高兄弟可算来了!今日有客。” 高云桐擦了擦额角的汗:“可放心么?” “不妨见一见。” 先进来的是一些大老爷们,模样各异,无法分辨是不是自己人,然而都是穿靛青色半臂衫子,进门的礼节不是叉手行礼,而是先把衣襟一掀,露出里襟来。 高云桐皱眉笑问:“这是什么仪节?” 耿大哥笑道:“高兄弟,你且看他们的里襟。” 高云桐定睛一看,里襟上都用红丝线,绣印章般绣一个“高”字。 耿大哥说:“我们在磁州时与你浑家共同设计的,高家军专属。除了这件绣着‘高’字的衫子,另外还有一整套切口,刚刚上山前已经查验过了。都是自己人,没问题,放心。” 听到提及凤栖,高云桐脸色有些忧虑,但还是点了点头:“她如今到相州了?” “嗯,来人也是从相州过来的。” 高云桐看后面是一辆女子乘坐的牛车,有点明白过来,说:“那快请进来。各位弟兄要守些礼仪。” 凤枰直到堂屋前才下车,犹自觉得羞耻,不仅幂篱没有摘,还又加团扇遮着脸。不过步伐袅娜,裙摆几乎都不掀动,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这位是我们高家军的主帅。”耿大哥向她介绍着,心里不免鄙夷:这个说是凤栖的姊姊,怎么羞羞答答的,看起来还没妹妹上得台面? 而凤枰顿时就放下团扇,隔着面纱还能看见她的目光直直向高云桐盯了过来。 随后她连面纱都揭了开来,大约是曾在王府的屏风后偷偷看过这位妹婿,继而就泪流满面。 喊了一声:“快救我的妹妹!” 紧跟着插烛似的拜了下去,捂着脸呜咽难言。 高云桐忙上前扶她,忖度了一下亦随着凤栖叫了一声“三姊”,然后说:“是亭卿安排你过来的?她闯到温凌的营地去了?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这一叠连声的问题,凤枰只是痛苦地摇了摇头,起身后缓了好半天才坐下说:“高将军,我说她太傻!我与她,都是一条命而已,她何必用自己去换我?温凌那个人连禽兽都不如!我不敢想象他会怎样对待亭娘!” 说着,又捂着脸哭泣不已。 虽然担忧凤栖,现在高云桐只能安慰凤枰:“亭卿是三郡主的妹妹,血亲最亲,怎么可能坐视三姊在温凌那禽兽那里受苦?只是她进了相州,如今知不知道情况如何?” 凤枰捂着脸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高云桐确实是很失望,只是不好说。 在这样紧要的时期,凤栖的眼界、历练与个人能力远远强过凤枰。以自己的性命去换姊姊,姊姊却百无一用,她实在是太不明智了。 如今却也只能安慰道:“再说吧,姊姊平安就好。” 凤枰放下双手,露出苍白面孔上的满颊泪痕。她左右看看,说:“能不能借一步说话?我有一些消息。” 耿大哥立刻说:“没问题,里面就有个单间。四边是泥砌厚墙,除门外只一扇窗,关上窗户,外面打雷里面都听不清。” 凤枰来到单间里,才用残缺的手指从主腰里掏出一个蜡丸:“临分别前,亭娘悄悄给了我这一个蜡丸,叫我尽力交给你,说你能看懂她的意思。” 高云桐打开蜡丸,里面团着一条薄如蝉翼的绢布,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乍一看只是首长诗,但高云桐确实能明白她藏在诗里的隐语。 他看完后想了想,说:“曹将军舍身回汴梁,估计会遭杀害,但他会联系上宋相公,用宋相公遍布大江南北的门生故旧,重新矫过朝野清议,揭开如今这位官家的真面目,为我这里争取河东河北的民心支持。” 他看了看凤枰震惊的面色,说:“曹将军自愿回京,等于是自投罗网,官家就在等这个能杀掉他的机会。” 顿了顿又说:“现在应该还没有动手,说明过不去清议这一关;或者曹将军骨头够硬,任凭拷打也不肯认罪,大理寺也不好硬按罪名在他头上。” 凤枰是典型的闺阁女儿,不太懂朝野的情况,懵了半日,说:“爹爹和母亲求了官家让我出嫁,原是为了递消息给亭娘的,消息夹在作为嫁妆的干点心盒子里,原以为能够妥妥地送到并州,再送到磁州去,但是我被温凌捉了,那些点心盒子全留在孟津渡。” “晋王是要递来什么消息呢?” 凤枰摇摇头:“具体我也不晓得,他们知道我怠懒记这些事,也没有告诉我。只是我听母亲说起过,我夫家是并州缙绅之家,姓张,在前朝时原是个商贾出身,但积累了一定家资之后重视子孙读书,所以也有书香之名,现在不做生意家境大不如以前,但在并州往各处商道上仍都有人脉,甚至与一些占山为王的寨子关系都好。母亲吩咐过我,嫁过去要守妇道,但也要说动夫家帮一帮妹妹和妹夫,至于怎么帮,我也……不太清楚。” 她赧颜起来,恨自己一心只当有德无才的淑女,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简直就是个废物。 高云桐安慰她说:“三姊的这些消息已经很重要了。等过一两天我就叫人送姊姊去并州完婚。” “哦!”凤枰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母亲曾吩咐,等我到了并州,要与四妹联系,她给了四妹一份家资,说如今正是毁家纾难的时候,叫她不要小瞧这份钱。只是钥匙……不知道在哪儿。” 第356章 高云桐想了想,指着蜡丸薄绢中的一句话:“‘金月西入秦,青磁营故邑。一镜奁如故,是彼中天日。’这句我先没读懂原来是这个意思:‘钥匙’二字嵌在句子里,是在她妆奁的中间小屉里。” 他抬头想了想:“我确实应当去一下磁州,它与相州相邻,如今没有做主的人,只怕军民惊惧已极,得鼓舞鼓舞士气,挡住温凌,保住滏口陉。” 凤枰说:“我能做什么?” 高云桐说:“三姊就到晋阳夫家去吧,虽经历了这些磨难” 他看了看凤枰苍白的脸色,以及少了一根手指的、伤痕累累的左手,心底里哀叹了一声:“总算能够苦尽甘来的。” 凤枰摇摇头。 高云桐想:她是千娇万贵的郡主,这次在温凌那里受了大罪,提到夫家时格外面无血色、满眼愧臊,估计也被那恶魔夺了贞洁,势必担心读书人家的夫君会瞧不起她。 “其实,非常之时”他安慰了半句,想叫她不必以贞洁为意,又怕自己猜测有误,反而触了姑娘家的忌讳,所以半句话吞吞吐吐说不出口。 倒是凤枰说:“不错,非常之时,我也应该向亭娘学学了。嫁人合卺、相夫教子,是和平年份的事,如今不论男儿家女儿家,哪个顾得到这个!我虽然不才,但既然母亲让我递送消息,便是赋予我的重任,我前头搞砸了,也不会一直搞砸。非常之时,高将军这里需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亭娘为了我牺牲那么大,我也愿意为她赴刀山、下火海,不愧怍为凤家的女儿!” 高云桐动容,稽首称谢后,说:“如今我最想知道的是相州凤栖的消息,想必凤栖也最想知道我们这里和汴梁的消息。只是她身在敌营,得到消息的渠道几近于无。姊姊到并州后,可以找几个人……” 送走凤枰,他们紧跟着就得到了消息: 曹铮在大理寺被审讯,按在头上的罪名十二条,最重的一条就是拥兵自重,意图不轨,但他扛住了几轮拷打,硬是不肯承认自己有叛乱的意思。 而自从曹铮被下了大狱,枢密院由太子凤杭兼领,把朝廷负责军务的要枢,硬生生变成了落实和谈条目的部门。民间渐渐起了议论,都道靺鞨新和约中提及要割让河南,朝廷要整个迁都到应天府,或许还要继续南迁到金陵,原本观望着的河南官员、百姓,看到不仅仅是赔些岁币,顿时就不愿意了。 高云桐道:“好得很,靺鞨迫不及待了。这样丧权辱国的和约出来,官家若还想推进下去,必然激起民愤。” 他忖了忖,亲自给朝廷上书,以游骑将军的名分反对和议,反对给曹铮定罪。 “这样,不是惹恼了汴梁的官家?” 高云桐冷笑道:“就是要惹恼他!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 温凌对凤震的逼迫越来越紧,是因为他担心幹不思一旦从晋地推进过来,就要抢他的功劳苦心孤诣那么久,受了不少委屈,当然不愿意让幹不思得现成便宜。 然而南梁一贯拖延,别说和议总是迟滞,即便是给曹铮定罪这样的小事,也拖拖拉拉完成不了。 温凌气急败坏,期间给凤震去了好几封密信催促。 而汴梁转回的密信不仅递铺兵都比靺鞨的骑兵慢两天,而且还是一副温吞形貌,语气文绉绉的仿佛也不着急,只顾着说自己的难处: “和议中岁币与犒军金尚可集举国之力凑齐,然割让河南则同于割让国都,其间为难之处望大王体谅!” 又说:“鄙国刑赏陟罚均由《大梁律例》所出,便是皇帝亦无权越国法而从事,曹铮坚不认罪,刑讯拷掠已出乎常情,民间亦有载怨呼声,实不能立时定罪枭首。但请大王放心,曹氏必杀无疑,以待时日耳。” 温凌把来信揉成一团,怒道:“放屁!他就是这么哄三岁小孩般哄我的么?!” 紧跟着吩咐:“先从孟津渡派一支水军攻打洛阳,叫汴梁看看我们的能耐!” 凤栖在军营里,当然很快就听到了士兵们拔营的动静,等温凌回来,她就问:“怎么了?要开战了?” “不关你的事。”温凌没好气地回答,自己唤了亲兵过来给他换穿铁浮图甲,一脸怒容。 凤栖冷笑一声。 温凌听见她的笑声,越发愤怒,斜眸问:“你笑什么?” 凤栖说:“笑你只敢往南打。” 他确实不敢往北去。 北边就是磁州,看起来一座小城,却因周围太行山里那些亦军亦民者的偷袭,常常打得靺鞨军晕头转向。 但这话气人,他逼近前去,把她脖领子揪起来,冷笑道:“等我屠了洛阳,多送点人头给你玩玩。” 凤栖别转脸避开他的锋芒:“我才不要。人头能当蹴鞠踢么?” 温凌心里想说他总要把高云桐的人头送来当蹴鞠,给她死心才好,但现在没这个实力打败深藏于山林间、又会随时冒出来的高家军,也不敢放大话招她讪笑,只能恨恨道:“你瞧好了!总有一天……” 凤栖不接他的话,只说:“你松手!掐疼我了!” 他气得好笑:“你一个囚徒,我供你好吃好喝已经够客气了,想打你杀你都不需要多考虑,你还以为你是冀王王妃呢?” 凤栖挑一挑眉:“你杀啊!” 杀还是不忍,但他开拔,也把她带在车上,任凭行路颠簸。 凤栖被捆着手,从车窗外还是能看到旷野的风景,有时候奏报声音高亢,她也能听见。 往南下,靺鞨几乎没有对手,大军在孟津渡过河,南梁的守兵逃得一干二净。 温凌在河北侧指挥作战,审视军报,很快就看到凤震哀告乞怜,求他退兵的文书。 他扬眉吐气地把这封军报拿给凤栖看:“我一路推进毫无阻碍,想要再次打下汴梁也是极容易的事。你看吧,三日内,曹铮头颅必然送到我这里。” 凤栖很冷静,接过伯父的亲笔文书扫了一眼,文书就被温凌夺走了。 但她一目十行,已经看到了紧要的信息: 凤震写一笔好字,但开篇就是“臣震”,奴颜婢膝不一而足。 凤震不及迁都,只能摇尾乞怜,希望温凌再给他一点时间,和谈必会谈成。 为了表示诚意,送黄金白银先为“犒军”,再选教坊司美人为众将“解乏”。 最后表示,曹铮无论如何都会杀,拿不到谋叛的口供也要杀,大理寺无奈,已经给那十二项大罪一一注脚为“莫须有”,便是“也许有”“大概有”的意思。当凭这“莫须有”三字给曹铮定死刑。 凤栖咬着牙关,这天愤怒得没有吃饭。 温凌却很高兴,叫手下堆了高高的篝火,请了萨满唱傩跳舞,来感谢白山黑水神对他胜利的保佑,军营里狂欢到半夜。 他跳舞跳得热,脱了上衣进了营帐,拿着一壶酒就给凤栖灌,醉醺醺说:“来,陪我一起喝,一起乐!” 凤栖把被强灌进嘴的酒全部吐了出来。 温凌也不生气,看了看她说:“听说你今日不曾好好吃饭?那怎么行?” 又拿了烤肉、饼子往她嘴里塞。 凤栖自然又是一顿挣扎。 第357章 他倒没有生气,笑嘻嘻道:“你不用跟我闹,我不过是心疼你还怀着孩子,身子骨娇弱。不过要是你把孩子饿没了,我也挺高兴的。” 又说:“可惜可惜,铃鼓声虽然节奏欢快,没有你们中原的琴瑟琵琶好听。营伎里没有擅长这些的,都是二把杈。你给我弹一曲?” 凤栖听他颠三倒四、胡言乱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终于说:“我才不要拾你的余沥。” 温凌没有听懂,四仰八叉躺着快醉得睡着了,迷迷糊糊间说:“怎么,嫌这肉不好吃?没事!你给我弹一曲,我给你吃点好的!” 凤栖从送他回来的营伎手中接过一把琵琶,试了试音色果然不好,但抱入怀中,抚弦轮指,技艺高妙可以掩盖音色的粗粝。 温凌闭着眼睛听完一曲,连连喊妙,又问:“这首曲子叫什么?” 凤栖轻轻答:“《将军令》。” 转眸看他,他已经睡着了。 她目光幽冷,把自己最幽深的悲愤,轻轻融入揉弦的手指间,亦把对曹铮的敬佩、哀思融入低沉的曲中。 第236章 第二天,温凌揉着胀痛的脑袋,打了个哈欠,然后扭头看了看:离他远远的凤栖蜷缩在一张条凳上睡着了。 她被折磨这几天,无心茶饭、无心睡眠,眼见的就瘦了下去,脸也蜡黄的。 温凌拿了一条薄丝绵被子,轻手轻脚给她盖上,她却陡然醒了,惺忪而惊惧,一时没有掩饰得住。 “你干嘛?” 温凌板起脸说:“你想把自己冻死?我可告诉你,你不吐露出太行高家军的消息,死都别想死!” 凤栖撇撇嘴,把那被子一揭,在他发火之前坐起身,嘟囔着:“这大夏天的,不盖被子还能冻死?真是……” 后面嘟囔声越发小了,估计是在骂人。 温凌又好气又好笑,撸袖上前好像要挥臂打人了,但实际上到凤栖身边,只是捏了她的脸一把,凶巴巴说:“昨晚上没给你捆上,倒酿得你无法无天了?要不是看你脸上淤青还没褪尽,我又该抽你一顿了!” 嘴是凶的,但心里却一阵窃喜:她的皮肤好滑好嫩!手感真不错。 因而也暗戳戳的欢心,凶巴巴把她先捆了,接着到帐篷外头瞧了一回军伍晨练,然后安排拔营,把她往牛车上一丢,鞭子一甩,对身边将士人道:“一批人把孟津渡守好,其他人随着我往东去,黄河上的延津渡,是扼住汴梁咽喉的好地方。咱们到那里去等曹铮的人头!等不到曹铮的人头,就再一次渡河到汴梁,去拿那狗皇帝的人头!” 他的亲军一片狂欢,甚至觉得要是没有曹铮的人头,而再一次攻破汴梁、抢掠一回也挺好。 凤栖告诫自己别生气,一会儿车马辘辘,她悄悄揭开车窗帘,看见大军迤逦,果然是往东而去。 延津渡是黄河上最繁华的渡口,也是离汴梁最近的渡口。如果她当时的谋算可靠,曹铮在晋王周边布置了可信的自己人,那么在温凌兵临城下之时,朝野必然一片混乱,无暇顾及被软禁的晋王,晋王可以在曹铮亲信的协助下逃出王府,振臂一呼抵御外敌,害怕城破遭难的汴梁军民未必没有呼应。 只是算计得虽好,里头有任意一点差池就不能成事,简直是高塔上走绊索般的艰难! 她心里自然也忐忑,暗暗告诫自己:现在要救父亲,要救国家,她只能利用温凌先除掉汴梁的伯父凤震,才能徐徐后图。 凤震与温凌之间已经为杀不杀曹铮的事有了罅隙,要是宋纲掌握的清议能再为曹铮多说两句话,要是作为皇帝的凤震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越过大理寺职司硬要杀曹铮,要是和议的内容会让南梁的军民百姓更加的不满,要是幹不思在北边的推进速度让温凌更加恐慌……凤震与温凌的矛盾就必然会激化,她就有机会了。 而温凌果然对她有一些余情未了,她能够感觉到他这一阵眉目舒展,即便看起来总是凶悍的,却也并没有真的对她不利。 所以,接下来,她甚至要再次引诱着些他,还不能叫他看出端倪,只为了自己的谋算能够成功。 她正在怔怔地想着这些问题,突然光芒从揭开的车门帘涌了进来,她不由别转脸眯起了眼睛。 温凌笑道:“你饿了吧?” 凤栖确实挺饿的,但之前在他面前,一直是烈性的模样,此刻也只能死鸭子嘴硬,板着脸,翻了个娇俏的白眼,说:“我不过一个囚徒,有吃有喝就算是够客气了是吧?你就对我不客气我也不敢怎么样是吧?”把他昨儿的话尽数璧还。 “你这张嘴,真真气死人。”他说他气,实则一点看不出气,只是拧了她的脸一把,又顺势往下摸两下占占她的便宜,就似乎满足了似的,献宝似的拿过一只精美的红漆螺钿提盒:“我答应你的没有不肯做到的。喏,里面点心很精致,路上饿了就吃吧,省得你嫌肉和酪太腻,黑豆和莜麦又太粗。” 凤栖眉宇一松,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他目光仍然海东青一样锐利苛酷,但眸底深处仿佛在渴望她的表扬似的,满含着期待。 凤栖接过提盒,终于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他于是也笑道:“你居然还会客气?” 凤栖虽然不说话撇撇嘴,但转眸间略有一丝温柔。 温凌放下车门帘,痴想到:要是她真肯待自己温柔,他便不计前嫌了又如何? 但随即又回过神来:还是先从她身上得到有用的东西,譬如高家军的消息、高云桐的弱点,她这倔性子,必得彻底死了心才能重新想法子得到她。 而车里的凤栖,当然看出这朱红的雕漆螺钿提盒是南梁陪嫁的物事。 嫁妆里会有精致的点心,用料讲究,做得漂亮,通常还甜甜蜜蜜的,好讨个好口彩。 估计是温凌劫夺了准备出嫁的凤枰,然后现在把凤枰的嫁妆点心当礼物送给了她。 打开盒子,香甜的气味顿时扑鼻而来。 点心为了耐放,都是干松的质地。凤栖掰开一块花生酥饼,却见饼馅儿里夹着一张纸条,被花生泥中混合的酥油浸渍得斑斑点点的。 凤栖急忙抽出那字条看,上面用极简的词句写了朝廷接下来在北方的布局,道是官家其实是诈降,会在必要的时候以水师和艨艟巨舰一齐攻袭孟津渡和延津渡两座黄河渡口,给不善水的靺鞨军致命一击;而也需要高云桐为首的太行军配合,与并州军一起把撤逃的靺鞨军再予堵截,争取歼灭敌人的大队人马,给靺鞨主力好好一次重创。 凤栖看着这些内容,心里觉得有些奇怪。 在喜饼里夹消息的法子倒是可取,消息看起来亦是自洽。但一来不是爹爹的字体所写;二来爹爹被软禁在府、严密监视,怎么可能知道这些朝廷的密辛?三来他居然为他三哥凤震说话,殊不可解。 存着这样的疑惑,凤栖一边咬了一口花生酥饼一边思考。 饼又香又甜,她不知不觉就吃了好几口,才突然反应过来:酥饼中的香气带着酥油的奶香,花生里的甜味也有异于蜂蜜和蔗糖,她自小对味道也很挑剔,感觉很敏锐。 于是不动声色,吃完嘴里那块,又吃下一块饼,整整吃完了一层,吃到露出底下铺的红缎子底布,上面好像也有字。 第358章 突然,车马又停了,温凌用鞭子撩开车门帘,张了张里面的她说:“打尖儿吃午饭了。” 凤栖摸了摸肚子:“不饿。” 他便也看了看那提盒,笑道:“好家伙,你真是一个人吃两个人的份儿!这么满满当当一层酥饼,你全吃了?也不嫌油腻不嫌甜么?” 凤栖说:“嫌油腻也嫌甜。但是谁叫我没人管饭呢?昨晚上没吃,早上又没吃,再甜再腻,不吃不就饿死了?” 温凌笑道:“你活该,以后再和我闹脾气别吃饭好了。” 又问定了她确实吃不下午餐了,才放下车门帘,对身边亲兵用靺鞨语喊道:“让各营注意警戒,轮流巡查,轮流用餐。” 凤栖抱着点心提盒,努力又吃了两块,才把剩余饼拨到一边,好看到铺在盒底的那块红缎子而不显得有鬼。 那是簇新的大红缎。再仔细一看,缎上显露着的字普通得很:一个大大的双喜,字是绣出的复杂精致的回纹图样组成的,但也就是个“双喜”。 凤栖有点失望,不由又啃了一块手中的花生酥饼,感觉腻得都想吐了。但心思却不在那香甜的滋味上了,把那块红缎子扯出来,翻来覆去看上面那个红双喜字,乍一看只是寻常喜庆花纹,但她渐渐看出了端倪,那回纹或连或断,隐隐构成了圆折回旋的鸟虫篆。 她小时候见姐姐何瑟瑟在无事时写过,有时候姐姐来了兴致,还会让小凤栖猜一猜写的意思。 但往往见到爹爹的身影,听他嬉着脸问:“咦咦,这个字我还不认识,瑟瑟教教我?”何瑟瑟就板着脸把手上的纸扔进字纸篓,冷冷说:“我瞎写的,我也不认识。” 后来姐姐去世,爹爹在晋阳藩地,有时候也会坐在姐姐的那张小书桌上,用她的象牙杆毛笔,掭上墨,写几个鸟虫篆,然后自嘲地说:“鸟虫篆多用于军符中,识得的人当然不多,但我好歹也是皇子,藩镇山河表里的郡王,难道也不认识么?”叹两口气,转脸看见站在一边亭亭玉立的少女凤栖,便招手让她到身边来,一个一个教她认那些鸟虫篆,权作思念的吐露。 这,才像是爹爹给她发密信的样子。 她颠过来倒过去地看“双喜”上的花纹。其实这上面的消息不是写给她的,而是给高云桐或曹铮的。 凤霈对朝政知之甚少,但对两位哥哥却很熟悉:被俘虏的凤霄是皇族正统,虽然继位之后宠信章谊等奸臣,喜好青词,还好大喜功搞不清局势,但正统的身份摆着,服从他的人很多;而凤震本就是低等宫人所生,自小不得关注而养出阴暗的性子,先帝不喜欢他,先帝当年很多亲近的大臣、边将也跟着不喜欢他。 凤霈列了一些名单,是他登基后愿意效忠、而凤震登基后却宁愿默默隐退的地方官和边将,人数不多,但是可靠,官职不大,但是有实权。 曹铮被下狱论罪,已经指望不了了,但若高云桐能用好这些人,会给他平添声望,也增加高家军的声势。 凤栖深吸了一口气,捧着食盒没有撒手。 车辆颠簸了几日,她这食盒就在手中抱了几日,快到延津渡的那个晚上,温凌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又在篝火边跳舞跳得一身汗,回来就醉醺醺、乐陶陶的。 他从背后揽住凤栖的下颌,笑道:“怎么还在吃这些酥饼?喜欢吃我就叫人再给你做些。” 凤栖虽然被迫抬着下巴,从下而上、从一个奇怪的角度看着他的胡茬和笑容,但还是不卑不亢地说:“这是我家人做的味道,你的那些伙头兵哪个做得出来?” 温凌笑得放肆,抱着她的脑袋几乎要拧下来似的,似乎要说什么,但终归没有让酒影响了自己的心智,打了几个酒嗝儿方道:“你喜欢,我就能想办法做出来。你真的喜欢这‘家人做的味道’?” 他眉梢挑起来,笑意看起来有些火辣辣的。 凤栖沉沉地说:“自然的。” 他松开她的头,却顺势在她背后坐了下来,手一路从她的脖颈抚到上腹,就戛然停了。而后在她耳畔热乎乎喷着酒气,带着似有若无的嘴唇的触碰,低声道:“我今儿高兴得很,心想事成。” 凤栖被他揉捏得疼痛,但没有反抗,只是缩了缩身子,整个儿仿佛更被他裹在胸膛前了。 她说:“南梁投降了?” 他笑道:“假模假样的投降我也不信,让他开着城门请我进去也不可能。不过总算不拖拖拉拉、支支吾吾的,算是服软了。” 凤栖的心一跳。 他又更进一步地揉过来,在她的颈侧低语:“你……也让我心想事成一回,我只多疼你,既往不咎你。” 凤栖笑道:“我?怎么让你心想事成?” 他大概醉得有些迷糊,伸手解开她的半臂,又是襦衫,露出里面一件茜红色肚兜,绣着万字回纹。 温凌用手指拨弄着肚兜系带,又用指尖抚弄着连绵不断的回纹花样,连带着感受花样下她身体的紧绷和心跳的剧烈。 他再次笑起来:“你害怕了?怕就对了!怕我,服从我,我对女人极好,你放心。” 伸手把她的肚兜一撕,发出裂帛之声。 她用双臂环住自己的前胸,脸绯红,垂着头,垂着长长的睫毛,面色在灯烛下阴晴不定,但她即便是害怕了也并不像一般的女孩、少妇那样恐惧尖叫、筛糠颤抖、连声求饶……她默默地垂着头,不看他的举动,视他若无物。 温凌当然不甘心她这样的漠视,像巨大的蝙蝠一样折转到她身前,用破碎的茜红布片比较她绯红的脸颊和洁白的肌肤,调笑道:“怎么好呢?叫你衣不蔽体。” 凤栖说:“你赔我。” 他哈哈大笑,目光垂到她的孕肚,笑容便凝住了。 萨满说“风暴咆哮,白马嘶咽,乳虎降冬,落胎大灾”,她神奇地通过了白马的考验,他即便再恨她肚子里的胎儿,也不敢不遵萨满的神谕不仅是他信仰,他手下的千万个猛安、谋克、普通士兵更加信仰。 他瞬间冷下来,把那茜红的布料碎片往她脸上一扔:“我没这样艳丽的红绸缎赔你。” 第237章 第二天,驻扎在延津渡口的温凌,看见凤栖用被捆着的双手吃力地清洗一块红缎子。 “这是哪儿来的?干什么用的?”他狐疑地问。 凤栖头都没抬,但看得到耳朵红红的,等他凶巴巴问第二次才红着脸说:“你把我的亵衣撕坏了,又不赔!我穿什么?胡乱从点心匣子里薅一块垫布凑合着用,油乎乎的都不知道洗不洗得干净……难道我不艰难?” 好像抬手还抹了抹泪花。 温凌瞬间没了脾气,瞧了一眼那块红缎子花生酥的提盒他早就检视过了,垫布自然也看过,是大红的双喜绣纹南梁绣娘们闲得有多无聊,贵族小姐又有多奢靡,在食盒的垫布上还要如此精心地刺绣! 他摸了摸鼻子,清了清嗓子,说:“我也没说不让你穿亵衣……你洗吧洗吧。问两句而已么……” 下晚他回营帐,又看见凤栖在用被捆住的双手吃力地把已经洗净晾干的红缎抹平,四周用炭枝画出肚兜的边沿线。 见他来了,凤栖说:“我要把剪子。” 第359章 “要剪子做什么?” 凤栖举起红缎说:“这是方方的一块,我总不能穿块方布在身上?得裁剪成肚兜的形状才行啊。”树刺 温凌半日才回答她:“我没有剪子。” “营中的女孩子,总免不了要做针线的,借一把不行么?”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刀子、剪子、一切锋利的东西,你都别想接触到!” 他打量了凤栖一眼,她一头长发都只能用丝带扎着,玉簪都给他收走了;屋子里连蜡烛都没有,明角灯挂在她够不着的地方,光线晦暗;行营帐篷是竹片的架子,悬梁也会断掉。 她长时间被捆着双手,被他或他派来的人时刻监督着,死都不要想死。 凤栖只是撇了撇嘴,说:“好吧,我就把布这里、这里、这里……都折起来缝上,权当是花边了。” 一边说,一边折出肚兜的样子给他看,歪着头的模样好像一个懵懂天真的少女,叫人不敢相信她一肚子的坏水。 温凌只能一再地提醒自己别被她的假象骗了,然而心已经情不自禁地软了自己都意识不到。 等她可怜巴巴噘着嘴请求他解开她的双手:“要点针线可以吧?绣花针,你怕我用来杀你么?还有,两只腕子这样捆在一起,实在没法劳作,你就这么担心我松开手就跑了?”温凌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我就在你边上监视着,你要想玩花样,我就打折了你的手和脚,让你一天十二个时辰只能都躺在榻上!” 凤栖撇撇嘴,又娇滴滴又拿他无可奈何。 温凌见状,就上前把捆她的秋香色厚缯解开了,又叫人去营伎那里借一些针线来。 凤栖在等待时低声说:“我这条厚缯披帛,你还一直留着?” 温凌看了那厚缯一眼,冷冰冰说:“自然要留着,将来总要报它砸我一石头之仇。” 凤栖不由微微露了一些笑涡,让他心里一漾,随即他又拧着她的脸颊说:“你笑我?你当我被那姓高的贼子摆了一道,还会被摆第二道?!”掐得始于重,继而轻,觉得她龇牙咧嘴、忍痛忍泪,而目中莹莹的模样也很可爱。 因而也浑然不觉自己陷进去了多少。 等凤栖凑着门外的暮色做针线,温凌又忍不住看她。 靺鞨的女性们也要在家劳作,他的母亲出身低微,在特别重视生母血统身份的靺鞨皇宫里都没有几个侍女,还如同部族制的靺鞨汗王,低等庶妃要自己搓绒线、做针线。他母亲在世的时候也会坐在暮光里一针一线给他缝制小衣衫,全神贯注的,直到他娇娇地喊一声“阿娘”,她才会回眸对他温柔地一笑。 温凌不觉出神,直直地盯了半天也没挪动。 他的阿娘早就去世了,他是皇子,但不得宠爱,只能自己拼命地努力上进,以求父汗多关注他两眼。 世间的温柔早就离他而去了,他也渐渐变得铁石心肠,变得怀疑一切,对身边的女子几乎从无好颜色她们却也贪图他的相貌和身份,愿意忍受他的坏脾气。 他不知道自己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凤栖转眸看他。 但她眼中毫无温柔,只有山林间的小鹿一般的警觉之色,也没有多和他说话,就是小心翼翼看着他。 “你也不问问我说的是什么?” 凤栖说:“你说的话我又听不懂。” “你到现在还不懂靺鞨话?” 凤栖想了想:“其实也听得懂几句,但你刚刚说的,我没有听懂。” “把你做的肚兜给我瞧瞧。” 凤栖把肚兜往背后一藏,好像有点羞恼:“女儿家贴身用的东西,你一个大男人瞧什么?” “拿过来!”他声音一高。 凤栖还是乖乖地过来了,嘟囔着说:“本来想绣一枝花的,但是没有足够的丝线。” 手往前一递,看都不看他,又是嘟嘟囔囔的:“你看,你看好了,反正你也没打算留半分脸面给我。你翻来覆去,好好地检查检查,看看我有没有在这肚兜里使什么坏心思,有没有做个夹层藏点毒药丸子。” 他被她语言诱导着,真的翻来覆去,还把每一个包边都细细捏了一遍。当然没有任何的花样。 他的注意力也就只在这边边角角能否藏匿东西上,丝毫没有注意正做在胸口的那一对红双喜上曲曲绕绕的鸟虫篆。 终于检查完,他把肚兜扔回给她:“够精致了!拿去。换上。” 凤栖眨巴眨巴眼睛望着他。 温凌想到这是亵衣,心突然一跳,故意毫无波澜般说:“你不是嫌没有亵衣穿?” 又说:“我脱了你的衣服少说有两次了吧?不稀罕多看你身子两眼。” 故意嗤之以鼻:“别想给我使花样,就当着我的面换上。” 凝神望着她。 凤栖当然又羞又气,咬了咬嘴唇,却在他眯着眼要呵斥威胁她的时候说:“换就换!” 到屏风边,转身背对着他。想了想,肩头起伏了几下,终于爽利地解开衣带,把小衫飞快地脱下来披在身上,然后穿上新做的肚兜。 他其实看不见什么,只有瞬间,能看见圆润的肩昙花一现,接着能看见她动作极快的两条胳膊袒露了片时,再接着在她系肚兜腰带的时候看见她纤纤的一截腰肢,亦被长裙和主腰挡住了大半,白皙部分只有窄窄一道,与管中窥豹、只见一斑差不很多,唯独是那大红的丝带被打上花结的一刹,红白对比,惊心动魄,口干舌燥。 “你……过来。”他不得不吞咽着,润湿干燥的口腔,她转过身,又是以往那种睥睨的神色,仿佛展露色相的不是她,而是坐在马扎凳上观望的他。 “过来干嘛?”她问。 温凌看她身上那抹惊心动魄的大红色,双喜的绣线曲折蜿蜒,把他的眼神也带着蜿蜒到每一处裹住的曲线上。 只能一口一口地咽口水。 贪看她扯着披着的小衫衣襟的双手与双腕,期待她的肚子还是平平的。 但这当然是奢求和妄想。 他的唾沫渐渐也苦涩了,终于摇摇头说:“我能干嘛,把你捆上呗。” 捆她的时候极力压住绮思,捆完忍不住要把她纤纤好像毫无变化的腰揽进怀中,伸手摸她的脸,想获取稍许慰藉。 但手指哪怕触到她的发丝,都觉得心脏顿时激越得要跳出来。 温凌觉得自己像犯了病一样,在心里一次又一次骂自己没出息。 他终于硬下心肠甩开手,冷冷说:“你乖乖睡榻上去,我今晚要带人过来。” 她傻乎乎问:“带谁过来?” 他恨恨地盯她两眼,一句不答,大踏步出门,稍倾带来了营伎中他最喜欢的那个,撕掉衣服尽情发泄了一番。 又叫凤栖看了一回“活.春.宫”。 发泄掉精力,虽则不算得偿所愿,总归聊胜于无。 温凌第二天早晨醒来,垂头望了望怀抱里青丝迤逦于枕上的美人,诧异了片刻,又赶紧扭头找另一个。 地塌很宽,凤栖蜷缩在一角,肚子上盖着一点被子,小猫儿似的睡着。 怀里那个扭了几下也醒了,腻歪歪笑道:“大王醒了?” 第360章 温凌用力拍拍她,说:“起身,叫外面打水。你回去领赏钱。” 营伎不敢多话,更不敢恃宠勾引,见他并无调笑的意思,但还没有变得不满,赶紧爬起来,跪在榻上把丢得东一件西一件衣物整理好。见温凌手臂枕着头没有立刻起身的意思,就把叠好的衣服放在他枕边,自己利索地穿上自己里外几层,然后顿首道:“奴先去了。” 这是他喜欢的训练有度、不敢觊觎的女子。 但在等早晨擦洗的水的时候,瞥眼就看到角落里另一个。每每捆着手,蜷缩着,又有凸起的肚子,睡姿总觉得很可怜。 他上前也用力拍拍她:“起身,服侍我擦浴。” 她像被疼醒了,皱着眉睁开惺忪双眼,说:“别动手动脚的,喊一声我不就起来了么?” 亲兵打了两盆热水进来,一盆给他洗脸,一盆给他擦身。 他脱光了上衣,洗完脸后对凤栖抬抬下巴:“过来伺候。” 他这样小小的凌.辱,凤栖也习惯了,也不觉得自己金尊玉贵不能伺候人。只是把双腕一伸:“解开。” 温凌不怕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使坏,便把她双腕解开了。 她先揉了揉绑了一晚上、血液不通畅的手腕,张了张十个手指,然后趁他不注意,揉了揉被他拍疼的屁股。 温凌嗤笑道:“我可一点没使力,你别娇滴滴地装疼。过来,先把我背上的汗擦擦。” 擦完背,他张开双臂:“胸前,腋下。” 她当然有些不快,但还算识趣,在他面前垂着睡毛躁的脑袋,给他胸口腋下也擦了一遍。 温凌就势把她搂住:“这么乖,可真叫人喜欢。” 凤栖顿时一扭,把手巾丢他身上。 温凌本能地接住湿漉漉的手巾,而后邪邪笑道:“你还真是‘枇杷叶子翻过来就毛’!刚刚那下只算是拍,要是当真打你屁股几下,今儿你就别想躺着睡了。” 看她脸红,毛发都要竖起来的生气小模样,愈发嘴贱:“其实要论力气大小,都不用给你展示我是怎么开十石的弓、举两百斤的石锁、用我的黑皮鞭怎么一下子把人的皮肤抽烂到肉丝都飞出来的……你但想想我昨晚那力气,让她都快死掉了,却又恨不得死在我怀里。” 凤栖胸口起伏着,他果然垂头到她耳边,咬了她耳垂一口:“等你生完,就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不甘心又说:“哼,一定比那贼囚厉害,不仅叫你快活得死了又活了,还叫你也给我生上几个。” 突然又气怒起来,眸光都阴沉了。 幸而门口的亲兵及时赶到,说:“大王!好消息!” 温凌丢开凤栖,对门外问:“什么好消息?” 那亲兵非常激动:“是南梁的使节,大王熟悉的章相公!带着传示九边的人头来了!” “曹铮的?”温凌疑惑地问。 很快就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温凌自然也兴奋起来,刚刚那阴沉的脸色换作晴空,哈哈大笑道:“凤震要表诚意,果然听话。叫章谊进中军帐,跪候。” 虽然知道会有这一天,但凤栖还是脸色变了,抬头看了看温凌。 温凌更是心中熨帖,捏了捏她下颌说:“放心,自然要你看一看,曹铮我见过两面,可惜隔得远,怕死后腌上石灰的脑袋会变形很多,还待你来确定。梳妆去吧,反正亵衣也做好了。一会儿章谊跪在中军帐里,你站在我身边,他跪我也等于跪你,好不好?” 凤栖狠狠咽了一口唾沫,直视着他努力笑了笑,说:“好。” 第238章 凤栖心“怦怦”直跳,不觉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肚子里那个小家伙大概还太小了,曾经听人说过那些胎儿会在肚子里手舞足蹈种种,她一个都没体验过,倒是有时候像小鱼吐泡泡似的,肚子里突然一声“咕噜”,也像被泡泡突然碰了一下似的。 她认真地穿上了褙子,把头发挽起用首帕裹上,让自己看起来稍微端庄一点。然后跟着温凌到了中军帐里。 章谊也是近五十年纪的人了,这一年多,须发也白了不少,此刻满脸谄媚,见到温凌的长靴橐橐而来,就露出一些喜色,拱手拜倒:“臣章谊参见二大王!二大王万安!” 从他的视角可见温凌身后有一袭郁金色长裙跟着飘然而至,章谊却只想着温凌与幹不思都是身边缺不了女人的壮力男儿,估摸着是哪个新宠。靺鞨人又不大讲女子不露面的规矩,今日温凌傲慢来见,故意叫个女人跟着显示轻视,也是靺鞨人的常有之态,他何必与这些蛮夷之人计较? 温凌果然很傲慢。 即使看见章谊这南梁的相国,现在跟条老狗似的俯伏于地,摇尾乞怜的模样,也毫无亲善的意思,反而更加瞧不起他。 他坦然在章谊的跪拜中大大咧咧走到了中军帐正中的圈椅上坐下,把凤栖拉到身边说:“今日南梁献礼的经过,你,和我帐下文书一起做个记录。”努努嘴指指桌上的笔墨纸砚。 凤栖瞥他一眼,他挑着一边唇角笑着,斜眸回望,好像就是故意要叫她见证她母国的耻辱。 凤栖不言声,自己磨墨掭笔,弯腰铺开纸准备记录。 而温凌顺势把手放在她的腰上,上上下下撸着自己的猎犬一般撸动着她的身体,似乎也在宣示着他的主权。 “尊使今日所来为何事?”温凌漫不经心地明知故问。 章谊却再没想到温凌身边这位美人儿是晋王之女凤栖,谄笑道:“二大王,析津府一别又是好些时光,臣奉大汗与大王的圣谕、钧命,好容易说服了鄙国官家,和议中的几项已经提上议程,定当努力实现,还有几项……” 温凌已经连咳了几声,见章谊兴奋不已要和他表功,终于忍不住桌子一拍,说:“别整这些没用的!” 章谊吓了一跳,声音低了下来,谄媚却丝毫不减,陪笑道:“是,是。鄙国官家已经赐死了曹铮,现在枭首传示九边,以为众臣儆戒,先请大王过目。” 凤栖抬头,看见章谊身边是两个匣子。 而温凌亦道:“拿来我看。” 章谊在两个匣子中挑了一个,双手捧上:“大王,此乃曹铮贼子。” 温凌瞥了另一个一眼:“那另一个是什么?” 问是问了一句,也不那么关心,要紧先看老对手的头颅。 他的亲兵从章谊手中接过匣子,上下左右看了一番,接着对章谊颐指气使:“你打开它。” 章谊知道这仍是不信任,但一点不敢显露不快,笑嘻嘻应道:“是,臣亲自来开。”伸手在匣子上金亮铜活儿上一掰机括儿,只听清脆一声“啪”,匣子盖揭开,一股残血夹杂石灰水的腐败气味很快弥散开。 凤栖顿时喉头一声作呕,引温凌斜眸看了她一眼。 她强自忍耐,一点点给自己打气,深呼吸着,等待着一会儿要看一看那个英雄的头颅。 温凌的亲兵见惯了杀戮,个个笑嘻嘻的,说:“看着是挺像是真的曹铮,不过南人惯会说话不算话的,还是要仔细瞧瞧清楚。” 章谊陪着笑:“不可能的,臣办事,大王还不放心么?曹铮不仅是大王的眼中钉,也是鄙国官家的肉中刺,肯定是要除之而后快的。” 第361章 温凌便不急着让亲兵把头颅呈送上来,手一虚按:“你们官家怕他这个建节的将军掌握晋地、乃至北地的军权,想除之而后快我信;但你们一直说给曹铮定罪很难,而不经大理寺审理、不犯《大梁律例》,即便是有皇帝暗示,大理寺也不能枉刑我倒很想知道,大理寺最后是如何给曹铮定罪判刑的?” 这正是章谊要卖弄自己立功的地方,于是不疾不徐笑道:“确实很不容易,臣和官家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曹铮骨头硬,大王也是知道的,在京里素有清名,在北边打了几次胜仗,老百姓也拿他当救星,这次要动他,各处上书、求情、招贴雪片似的往京城飞!各路、州府、各节度使都为他说话!京里的太学生闹了几次,革除了多少学生的功名!定罪要杀之前一晚,有些百姓竟也在法场为他奠酒、送浆饭,官家后来只能紧急命令改为‘加恩赐死’,避免他在大庭广众下就戮,会引起民变。” “二大王!你说这难不难?!” 温凌点点头:“确实不容易。听说曹铮一直是不肯认罪的?” 章谊摇头晃脑,最后还不忘“丑表功”一下:“他当然不肯认罪认罪就要死嘛。刑也动得够狠了,先是鞭杖,再加三木,最后身上全是鞭痕杖伤,手指脚踝尽数折断,也没有肯招。” 凤栖忍不住吸溜了一下鼻子,眼圈红红的,拼命忍住泪想:我要听下去,曹伯伯为国家受的所有罪、所有冤,我都要一字一字刻在心里! 温凌搁在桌上的手背上还是掉落了她的一滴泪,不由扭头望了她一眼。 章谊却没有注意,只顾盯着温凌眉飞色舞表功:“后来臣想,曹铮自小是家臣,后来是在禁军里磨炼,身子骨硬朗,忍耐力更是常人不及的。要突破他的口供,必须用其他手段。我特特找了地方上一个酷辣出名的老吏,由他亲自施行了一种刑讯:用鱼鳔胶涂在曹铮的身上,再粘上麻布,等胶干透了,用力撕下麻布,而鱼鳔胶极其牢固,麻布就连着皮肉一起撕下来。是谓‘披麻拷’大王,凌迟之痛,尚且是利刃割肉,虽痛但快;但披麻拷之痛,连皮带肉活生生撕扯,牵筋而裂血管,人不如待宰猪羊,偏生又只疼在皮肉,曹铮当时眼睛翻上天,浑身都抽搐了,偏生意识一直清醒,只是痛到汗如雨下、脸色煞白,说话不得。迷糊时说什么应什么,几乎就要肯画押了,但稍倾脸色回转了些,又矢口否认有罪。” 他叹了口气,却并非叹曹铮的刚烈悲壮,而是叹自己审讯栽赃的不容易:“可怜臣也是文人出身,听他嘶叫,看他抽搐,只怕他会死,自己也掩着面浑身筛糠,但为了为大王、为官家要到曹铮的口供,忍着不适,叫那老吏拷问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他背上无一块好皮肉,血肉模糊,胸腹、大腿、小腿、上臂……也全部没有放过,整个人就跟血葫芦似的。好容易逮着一次他将晕不晕的时候,再次逼问,这次模模糊糊间又认供了,赶紧让大理寺同侪一齐作证,又趁他还有点意识,抐了手印,才算功德圆满。” 章谊期待着温凌对他的首肯,但温凌好半天不说话,只回味着她的泪滴滴落在手背上时又湿又烫的感觉。 感觉自己应该欣喜,应该有打压控制了她的满足,事实上他却连对章谊的笑意都显得勉强,好半日才说:“确实不容易,曹铮是个好对手。若他肯为我们所用,又何苦落到这个下场?唉……” 章谊笑容凝固,又不敢不笑,好半天才说:“那是曹铮得福不知,臣与官家则早感恩戴德,愿意为汗王与大王尽犬马之力。” 温凌心想:不错,凤震与章谊,对靺鞨确实算得上“忠心耿耿”,自己架子也端足了,颜色也给够了,但也不能对他们欺凌太过,毕竟还要靠他们俯首陈臣,才能一步步满足自己的欲壑。 他于是硬下心肠不去想身边人的泪滴,爽朗笑道:“不过,如今曹铮头颅已至,和谈的诚意可见了!” 叫人把头颅端到自己面前,要好好看看曹铮这位硬铮铮的老对手。 日晒石灰腌的头颅已经变形了,但须发眉眼是曹铮无疑,他扭头看了看凤栖,她已经忍不住滚滚泪下,只是不愿意章谊看见,用扇子掩面,极力掩饰着肩头的颤动,也咬着嘴唇一声都没有发出来。 这就更证明头颅是真的了。 温凌抬起下巴指了指章谊身边另一个匣子:“那么,那里装的是什么?” 章谊的笑容较刚刚有了些微倨色:“大王,这也是鄙上奉于大王的礼物。” 温凌“呵呵”笑道:“这么小的匣子,装金银珠宝也装不了多少,难道是什么稀世奇珍?不过我并不看重这些。你说说看,是什么?” 章谊笑道:“大王,其实要逼曹铮认叛国之罪,只有他这首倡,而没有协同之人实在是说不过去。而且,能与曹铮协同,也是想叛乱我陛下的人,不大好找,找到的也难以证实他里通曹铮。” 他摸了摸那个匣子:“大王请先过目吧,里头原委请听小臣慢慢道来。” 温凌的亲兵再一次过去捧起匣子,检视了四周,和刚刚那只一样,并无异样。 于是再一次示意章谊自己打开,才往里面再次检视。 而后回报道:“大王,还是个脑袋。并无其他东西。” 温凌问:“这个是谁?” 章谊笑而不语,被问了两遍后才说:“大王认识的,也是恨他的。” “我还恨谁?”温凌奇道,“莫非你们还拿住了高云桐?” 说完,回头看了凤栖一眼,想看看这个恶意的玩笑会惹恼她几分。 凤栖脸色也开始煞白,好像是再一次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和石灰味后的不适。 温凌心想:高云桐在太行八陉串联一起,带着义军游击为战,讨厌得要命,但是前几日才有军报说他在井陉和白陉露面已经神秘莫测了,要是汴梁抓住了他,怎么不飞传喜讯过来定然是自己的妄想了。 抚慰地看了凤栖一眼,在案桌后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揽了揽她的腿,示意她不要担心。 然后从匣中拎起头颅的发髻,慢慢面对头颅的正脸。 果然是认识的,相当熟悉。 也确实恨过,政见相左,还被他摆了一道。 但他毫无喜悦,反而惊诧至极,手一松,那头颅就“咚”地掉回到匣子里了。 而他身边那个人,只低低地说了声“老天!” “咕咚”一声,瘫软晕厥在他身边。 温凌赶紧下座去看。 人是真的晕过去了,他赶紧抱住她的头,喊人取水,然后拍她的脸,掐她的人中,嘴里一声叠一声喊:“亭卿!亭卿!” 凤栖是急怒攻心的晕,被他拍打掐人中,又被一个亲兵浇了些冷水在脸上头上,很快悠悠醒转。 入眼就是温凌担忧的面孔。 她抓住他的衣领,说:“我刚刚,是不是在你帐中做梦?” 温凌嚅嗫了一下没有回答。 “那便不是做梦了扶我起来。” 温凌说:“我叫人送你回去休息。” 她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那我自己起来。” 她肚子有点大,以前还都灵活自如,但今日浑身乏力似的,抓着他的案桌腿,用力拉自己起身。 第362章 眼睛瞪得血红,刚刚为曹铮而哭泣的泪痕仿佛都被烤干了,只一道一道凝固在脸上,有些黯淡的反光。她的牙齿倒如银子打造的利刃,死死地咬住嘴唇,黯淡发紫的唇上赫然一道殷红的牙印,血珠子颤巍巍地在牙齿边抖动。 温凌怕她再摔,只能扶她起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不要看了。亲者痛,仇者快。” 她赫然瞪了他一眼,颤巍巍站起身,撑着桌子支撑自己的身子。凝神望向匣子里黑漆漆的一团发髻,然后不顾污秽,把那头颅再次捧了出来。 她和她的父亲再一次面对面,却不想是这样的情境! 凤栖一言不发,只这样盯着父亲不瞑的双目看了很久。那双眸子已经变成了灰色,瞳孔放大,嘴唇微张,好像在呐喊。他脸色异于曹铮,是肿胀的紫,应该是窒息而亡再被取了头颅。 凤栖凝望了一会儿,又默默地把头颅轻轻放回去。 温凌说得对,这时候一切苦痛、懦弱、伤心、绝望,都是“亲者痛、仇者快”,她不想章谊看到,也不想温凌看到。 所以她真的没有再流一滴泪,也没有哀嚎、哭闹、饮泣。 她只扶着沿路的一切东西案桌、屏风、执戟的士兵、门框一点点往外挪去。 温凌只能收拾着理智,默默给身边亲兵使了个眼色。 章谊当然看出不对劲,却故意问:“这是……” 第239章 温凌不耐烦地说:“章相公看不出来么?无非是女人家没见识,晕血。” 又问:“这人头是晋王的?杀他做什么?我又没有要他的人头?” 章谊似笑非笑道:“晋王与曹铮狼狈为奸,意欲叛国,那自然也是一道处刑。” 温凌问:“不对啊,晋王一直被监.禁在汴梁,他如何能与曹铮一道叛国?” 章谊露出玄之又玄的神情,笑道:“曹铮叛国,都‘莫须有’了,晋王岂不能‘莫须有’?” 温凌明白过来,这晋王想是遭了忌,被哥哥借机处死。 从冷血政治人的角度来说,温凌很明白这事的合理,但想到刚刚凤栖的神色,又想凤霈不过是个懦弱无能之辈,主动让位给哥哥凤震,凤震犹自要杀他除根,看来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并非可以轻易搓圆捏扁的。心里不由对凤震产生了几分警惕。 他闲闲问道:“那么,难道你们对皇帝的亲弟弟,也用披麻拷逼口供?” 章谊道:“那倒不至于,说实话,我们那位晋王,估计连两记鞭子都受不得,也不需要动这样的酷刑。只不过曹铮伏诛,很多人不服气,也有人跟我说:‘相公,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他浑然不以为耻,“呵呵”笑两声道:“晋王声名狼藉,在晋阳就是花花公子一个,登基时得位不正,是天下笑柄,迫于天下清议退位,却又在后宫盗兄长之妾,如今孩子都生下来了,他这乱了纲常的臭名已经妥妥地坐实了。” 温凌虽对“得位不正”四个字不大满意,但讲到后面的“盗嫂”丑闻,倒又不明白且好奇了:“等等,这又是怎么回事?” 凤震本来就打算着一石二鸟,一头是除掉曹铮这个尾大不掉的建节将军,一头是除掉弟弟凤霈这个前任皇帝。 但大梁以礼法治天下,没有罪名,即便是皇帝也不能滥杀。 温凌催逼他杀掉曹铮催逼得紧,凤震当然也头疼了很久。大理寺先是不得力,不肯动用重刑,换了几个推官,甚至最后胁迫到大理寺卿本人头上,才终于沿用了章谊举荐的酷吏,对曹铮动用了史无前例的“披麻拷”。 曹铮痛得半昏厥时在供状上画了“十字”花押,但醒来之后,听闻自己被处以斩决,神色平淡,甚至带着冷笑。 转天,曹铮蒙冤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官家急怒,但即便是皇城司明察暗访,也没有查出消息是如何泄露的。 接着,太学生砸了太学,伏阙为曹铮请命;再接着,京中不少官员上辞表,不愿再为官;百姓们更是喧嚷,说曹铮何曾有半分反迹?何况外敌当前,只有曹铮、高云桐能抵御二三,现在杀曹铮岂不是自毁长城? 再接着,各地上书、招贴雪片般往京城飞,大多都是为曹铮求情、说话。 这架势,皇帝也不大招架得住。 所以,凤震愁眉苦脸,悄悄召见了章谊:“这可怎么好?骑虎难下了!不杀曹铮,别说靺鞨冀王那里通不过,就是朕自己又该如何收拾残局?难道还让曹铮继续当他的枢密使?” 章谊道:“官家!斩草不除根,日后哪怕是贬曹铮出京、流放边远、永不叙用,也必然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何况冀王口口声声必要曹铮的头颅,这老贼相貌有特色,想砍个假脑袋蒙混过关都难!” “我何尝不晓得!”凤震道,“所以才找你商量嘛!” “大家嚷嚷着要释放曹铮,无非也为两点。”章谊分析道,“其一,曹铮罪行不大明确,叛迹不够昭彰;其二,大家都怕再和靺鞨打起来,没有了曹铮,北方防线上缺少得力的将才抵御。” “唉,可不就是!” 章谊当了多年相公,老辣确实是老辣,他笑道:“第二点,官家不必太过犯愁。北方缺少将才不假,但如果不打仗,有没有将才又何妨?如今和议成功在即,一旦谈成,无非是给点钱,割点地,都是可以承受的损失,以后大梁和靺鞨两国就如同当年大梁和北卢两国一样,岁币到位,再开边贸,从此只管赚钱,再无战乱。” 凤震仍然皱着眉听。 章谊当然知道他的心事,笑道:“若是官家担忧,杀曹铮之后,臣愿为官家分忧,镇守并州。” 凤震心中顿生狐疑,但脸上笑道:“若爱卿肯担这重任,那倒是让朕无比放心了。” 章谊道:“臣本当效犬马之劳,和谈若成,臣在靺鞨人面前也有三两功劳,还是能说得上话,保得住边境安泰的。” 凤震问:“但是第一点怎么办?口供画押都拿到了,怎么还有这么多闲话?” 章谊道:“其实官家不必担忧这些闲话的。” 凤震摇摇头:“不然。朝野舆论,轻微时不用担心,甚至能造成党同伐异、互相制衡的局面,于为君者也未尝不是好事。但如今只有你我等亲信臣子还坚持曹铮有罪,余外这么多人都言曹铮冤枉,众口铄金,我们君臣何从自辩?说实话,你那句‘莫须有’,确实不能服众!” 章谊嘴角一抽,急忙低头掩饰,拱手道:“官家说得极是。” 心里想:谁叫你得位不正,大家不服气你呢! 而凤震心里也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先靠舆论扳倒了弟弟凤霈,他算是见机,没敢和我硬杠,乖乖让位,省了我不少麻烦。朝野舆论当然有覆舟的作用。 从舆论想到了凤霈,他转念却又有了个想法,只是有些拿不准,绕室彷徨了一会儿,才回头对坐在矮凳上的章谊说:“我那九哥儿,如今在府好吧?” 章谊不由抬头望了他一眼,只见凤震那双豺目毒光幽绿,笑意里含刀锋似的,机心满满。 章谊是揣摩上意的能手,顿时就明白了,他犹豫片刻,笑道:“晋王当然不大服气,但是也没有办法。” 第363章 “他呵,刚嫁了女儿去晋阳,心思也活络着呢!” 章谊道:“不是……他女儿被冀王逮着了?就……没什么发现?” 凤震叹口气道:“靺鞨人粗鲁愚蠢,说是连我那侄女儿的手指头都剁了,也奸.污过了,依然没问出个所以然,嫁妆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也没发现任何异样,最后就分了嫁妆里的金珠缎帛,吃了腊味点心,只贪图了眼前的欢喜,连造个假都没造出来!” 章谊心想:现在造也来得及。 但又想:远水不解近渴,皇帝当是其他意思,还需再琢磨琢磨。 凤震果然不容他多问,只是挥挥手道:“爱卿今日也辛苦了。重派人掌管并州的事必须是在曹铮伏诛且无舆情之后,否则并州那帮曹铮亲自带出来的兵油子也够人喝一壶的。晋王名声一向不好,逼他指认曹铮可比让曹铮自己认罪容易多了。只要他担下罪名,将来即便是说曹铮杀错了,也是晋王构陷在前,朕被蒙蔽视听而已。” 章谊接下了这个困难的任务,当然也颇为苦恼。 但凤震的方向指得不错,他很快有了思路,先从凤霈常爱逛的勾栏瓦肆入手,再叫人查他当伪帝时处理朝政和处理后宫的桩桩件件,终于叫他查出了可以用来胁迫的端倪! 凤霈被从晋王府叫入皇宫大内时,因为完全不明外头的形势,心里还有几分天真无畏的气恼。 及至见了凤震,看见旁边记录起居注的臣子也在,心里不知又要闹什么幺蛾子,但虽也跪下给哥哥行了大礼,态度却并不算很好,直剌剌问道:“官家今日召见臣弟来,不知是何紧要的事?” 凤震冷哼一声:“你干的好事!” 凤霈一呆,气焰也不如刚才,小心翼翼问:“臣弟愚钝,不知犯了什么过失?” 凤震道:“你可知道宫中有一位宫伎,名叫春燕的?” 凤霈脑子一嗡。 宫伎春燕,是他在被靺鞨逼迫登基之后,一夜酒醉乱性,不觉睡了,睡过后才知道春燕不仅是宫伎,还是凤霄宠过的,答应了给“侍御”的名分,未及册封典礼,汴梁就被攻破了;而后又知道了春燕怀孕的消息,周蓼一念之仁,放过了她腹中的胎儿;但世事变迁太快,他很快又被迫放弃皇位,出宫被禁于晋王府的时候,根本顾及不到春燕这个别居掖庭、无名无分的孕妇,后来也就薄幸地忘记了。 算算时间,冬去夏来,春燕已经将近临盆。 凤霈磕磕巴巴说:“记……记得。” 凤震冷冷地盯着他,盯得凤霈背上汗出,才缓缓道:“她说肚里的孩子是你的,若是胆敢撒谎欺君、混淆皇室血脉,就该连着肚子里的孩子一道赐死!” 凤霈再料不到哥哥后头更狠的算计,虽然羞赧得脸都红了,还是说:“她……她没说谎,确实是我的。” 好极了,上钩了! 凤震斜瞥了起居录官一眼,又问:“但是你知道不知道春燕已经有了七哥儿‘侍御’的名分?” 凤霈急忙抬头解释:“春燕是伺候过七哥,七哥也答应过给名分,不过毕竟还没有明着发旨。春燕……还……还算不上是七哥的嫔妃!” 凤震道:“我怎么听说内旨已经发到了内监司?名分已经定下了?” “绝没有!” 内监司要造假,对皇帝来说可就容易多了。 凤震一个眼色,一个小内监就弯腰捧来了一份卷宗。凤震又一个眼色,卷宗直接递到了凤霈的手中。 凤霈打开一看,里面是册立宫人的圣旨,“李春燕”的名字赫然在目,被封“侍御”。 凤霈先是心头一虚,抖抖索索端详了一会儿,突然说:“三哥,这不是真的!” 凤震一诧,问:“怎么不是真的?” 凤霈说:“七哥儿内旨,会用他‘清虚上人’的私章,以区别与发往朝廷的圣谕。侍御名号,一般也要加上‘明’‘玄’‘清’‘道’等字样,不会光秃秃三个人全叫‘侍御’!” 凤震一噎。 他去国就藩最久,平常从没有回京的机会,不懂他兄弟在宫中的奇葩制度,内监司是天子近臣,也基本从老宫人替换成了他的自己人这次造假,没有造好。 但他反应很快,且也敢于舍掉脸面,顿时冷笑道:“胡扯胡扯,谕旨在这里,谁敢造假不成?何况李侍御的肚子也摆在那里了!你赖得掉?” 凤霈也愣了愣,才问:“三哥的意思是什么?臣弟好像不大明白了。还请三哥明示吧。” 凤震道:“朕能有什么意思?无非是看你铸下这等乱了人伦的大错,传出去你自己万劫不复,凤氏皇室脸面无存!朕想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凤霈强自平复焦灼的内心,问:“那么,三哥想怎么给臣弟‘改过自新’的机会?” 看他要怎么开价码威胁自己。 第240章 凤震说:“李氏春燕,是断然不能留了,只是一尸两命,实在是伤阴骘。为了你的颜面,朕也只好做这样的恶人。” 顿了顿,好人赚足了,才继续眯了眯眼睛说:“不过,我犹有恨事在心,你若肯帮我,也算是我们兄弟互相扶持。” 凤霈问:“扶持三哥,理所应当,但不知所指何事?” 凤震说:“曹铮这个人吧,叛迹已经彰显,但是死鸭子嘴硬,招供了几次又是翻供,弄得好些不明真相的人还在为他说话。朕不处置他吧,绝对是纵虎归山了,但要处置他,也总得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说完,直直地朝凤霈盯了过去。 凤霈已经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头一阵恶寒,但仍然是故作懵懂地问:“是啊,怎么办呢?臣弟也没本事说服他呀。” 凤震冷森森笑道:“天真了!说服他是不可能的,毕竟招供后他不仅是死路一条,还是遗臭万年的死。他骨头又硬,扛住了几轮拷掠。现如今朕不打算要他的口供了,而要有人来佐证他确有叛国的迹象。这样,随便他肯不肯招供,都可以定罪了。” 凤霈低了头,紧张得咽了一口唾沫,已经知道了哥哥的来意。 凤震果然死死地盯着垂头不语的弟弟:“九哥儿,你在晋地与他一起的时日最长,难道你从不晓得他的狼子野心?” 凤霈硬着头皮说:“臣弟素来不关心国政。” 凤震“呵呵”笑了两声:“我在吴地就藩时,还会关心国政,难道你在晋地这样重要的屏藩之地,却完全不在意?” 凤霈陪笑说:“三哥,我的荒唐无能是天下皆知的,日常玩玩金石,听听曲子,与家中姬妾做些无益之事,打发有涯之生罢了。” “你儿子当太子的时候,你也不管国政?” “不管,更不管!”凤霈干脆斩钉截铁地回答,“三哥,那时候我不是更遭忌讳嘛,哪敢越俎代庖管这些!别说那时候,就是退位让贤给您之后,也就是在府中侍弄侍弄花草,与姬妾们调弦鼓瑟,外面的事听也懒得听。” “那为什么要急着嫁女儿到晋阳张家?” “因为女儿大了呀。”凤霈苦笑道,“哪有当爹爹的看着女儿都二十了,还在家里守着当老姑娘的?少不得求了三哥的恩典。” 第364章 装傻充愣,亦是块滚刀肉。 凤震心里着恼,但还是要诈他一诈,冷笑道:“别编谎了!你在嫁妆里夹了东西给曹铮,当我不知道?” 凤霈果然抬头惊诧,但很快否认:“三哥说笑了吧?臣弟夹了什么东西?” “九哥儿,”官家凤震死死地看着弟弟,缓缓地说,“天堂有路给你走,你不要不识抬举,不晓得朕的苦心,直往地狱里去。” 凤霈看着他凶横溢出眼眶的神色,突然间也坦然了:“三哥,这不是臣弟识不识您的抬举,晓不晓得您的苦心的事,而是臣弟不会做这个伪证呵呵,我与曹铮有联系,谋叛逆,我自己的命也不要了么?” “三哥不要你的命!你只要证实曹铮曾经想拉你入伙,借重你的名声意欲谋反就可以了。你自己,只管说不敢答应,没有参与,谁又会要你的命?”凤震“谆谆”劝诱。 紧跟着,他撕开了最后一点遮羞布,与他掰开分析:“你为三哥做这件事,三哥一定投桃报李,给你些好处,叫你在晋王府的日子过得更舒坦一些;但你若执迷不悟,那李春燕的肚子就够你身败名裂,朕若问你一条‘逼.淫嫂氏’的逆伦罪过,赐你自尽也不为过,这丑陋的罪行,可远胜于曹铮与你密谋、而你不应。” 凤霈看着哥哥的样子,气得发抖。 但他大脑里紧张地转了一会儿,却终于昂首道:“呵呵,我也不缺这一条风流罪过。但却也不能构陷良将忠臣,害人害己。” “你真当朕不敢对付你?!” “你对付吧!”凤霈昂然道,“我这条命,在你登基之后就注定保不住了的;我的名声,也注定会在你史官的笔下被扭曲成恶人的。成王败寇,我也只好认了。愿史笔如椽,千秋之后还能洗刷我的冤屈。” 他扭头看了看那位目瞪口呆的起居注官,笑起来,泪流满面:“当然,洗刷不了冤屈,也就算了。我不在乎。三哥,我也劝你,为了帝位不妨可以冷血一点;但为了你的帝位,还是要晓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冷血铁腕时终究还是要想一想万千黎庶。” “你这纨绔儿不配教导我!”凤震勃然大怒,“我从小被你母亲张贵妃欺侮,被先帝冷待,早早地孤苦伶仃去国就藩,年纪轻轻时人生路已经被截断了!我跟谁诉冤诉苦?!你和七哥儿父母俱全,享用了无数的福祉,挨着个儿地做皇帝掌权,却事实上是两个真废物!你也配?!” 他的手指气得僵如鸡爪,面目狰狞。 但一会儿又收了狰狞之色,冷笑起来:“九哥儿,今日是你逼我,来日你不要怪我不给你留情面。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但想想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们,她们日后将有何脸面在人世间活下去?你说罢,曹铮有没有与你密谋?” “没有,从没有,也不会有。” “好!送晋王出宫!”凤震怒道,伸手指着宫门。 等内侍连掇带弄把凤霈赶了出去,凤震才从气恼中泛起愁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叹了口气。转脸看见那位木愣愣的起居注官,又寒了面孔问:“你刚刚记了些什么?” 起居注官磕磕巴巴说:“臣……臣什么都没写。” 他是个人精儿,很快从凤震的杀气中找到自保的话缝儿:“晋王满嘴胡言,臣怎么可能记录下来?臣……臣是官家从吴地带来的……臣还是官家的罗才人的兄弟。” 是近臣、亲臣,应当也是信臣,凤震这才收起杀心无辜杀戮有职分的史官,这是帝王的大忌,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做这样的事。 隔日,皇宫门口的登闻鼓被人敲响,乃是一个披头散发、腹大如鼓的妇人。 门口禁军过来拉住她,问:“兀那妇人,这登闻鼓可是要上达天听的,你是有什么泼天冤仇,非击这鼓来鸣冤?当心瞎敲登闻鼓可是要挨刑杖、发遣徒刑的!” 那妇人嚎叫道:“我当然有泼天的冤仇!” 禁军道:“难道不能先往知县、知府那里告冤?” 妇人道:“我要告的是当朝官家的弟弟,朝廷御封的郡王,哪个知县、知府敢受我的诉状?” 禁军又道:“啊?冤屈了你什么?” 妇人摸着自己的肚子,“嗬嗬嗬”地哭着:“我被他诱使,犯下泼天大过,有死而已。但肚子里这个孩子乃是皇室血脉,我不能让他一辈子也蒙冤。” “那你究竟要告谁?” “我告九大王、晋王殿下!”妇人大声说,“告他逼.淫兄妾,始乱终弃!” 周围禁军和宫门口的官员们传来一片窃窃私语声。 禁军赶紧进去回报,又很快出了宫门,说:“已经上报官家知晓了。但这事要紧,估摸着须汴梁府尹同宗正寺一道审理,既不能冤屈了晋王,亦不能混淆了皇室的血统。” 李氏春燕先在宫门口击鼓喊冤,是对凤霈的最后一次警告。 晋王很快得知了宫里传来的消息,然而却端坐屋中不动分毫。 凤震怒他不知好歹,也就不再给他机会了。要弄死晋王,且让他身败名裂,目的当然是要把这事搞大,越大越好。 于是,李春燕接下来在禁军的护卫下,大张旗鼓地去了汴梁府尹那边,又一次击鼓鸣冤,当着闹市里无数汴梁百姓的面,大肆控诉了晋王的恶行。 这样的绯闻往往也流传最快,很快京中就津津乐道于晋王的风流逸事。 风流倒还罢了,他本就是个纨绔的形貌,大家也见怪不怪。 但春燕乃是前一任官家定了名分的侍妾,睡了她就等于睡了哥哥的女人。礼仪之邦又不是蛮夷之地可以收继婚、纳嫂氏的,晋王这项风流罪过已经是逆伦大案了。 凤霈被审问时,先环顾了四周,看了看刑吏们准备好的各式刑具,苦笑了一下。 大理寺卿望了他一眼说:“晋王殿下,官家说,如今大王只有将功赎罪一条路了。” 凤霈说:“我要见一见李氏。” 奸罪一般当然需要对质,他这个要求不算过分。 不过李氏的肚子是真的,曾经被凤霈睡过也在内起居注里记录下来;李氏初孕时,还有周蓼特为关照宫中御医、侍女安胎、伺候,赏送不少,尽到了正室的贤德如今,都可以佐证凤霈逆伦奸罪一概符合实情。 并不怕他不认罪。 李氏已经很憔悴,凤霈看了看她凸起的滚圆的肚子,叹口气道:“春燕,你这是该临盆了吧?” 李氏不敢直视他,却忙着证明:“不错,正符合大王奸.污我的时间。” 凤霈笑起来:“叫‘奸.污’多少不合适,说实话,我那时候是皇帝,不缺女人,而你上赶着贴过来,过后从来没有喊过冤,得知怀孕的时候,比谁都高兴。” “我……我哪里敢喊冤。我……我那时候迫于大王的淫威!” 凤霈收了笑说:“你如今也是迫于淫威,我懂。” 他看了看李春燕闪烁的目光,叹息道:“无非就是有没有‘侍御’之名罢了!有,你当时也未曾告诉我;没有,如今白纸黑字、言之凿凿,哪怕没有七哥的私章,我也没处说理。不过我懂,我都懂。” 他闭了闭眼睛。 第365章 自一家人被凤霄召回京,名义上是凤杞被过继为太子,实际他已经感觉到了来自皇权的刺骨之寒;接着的这段时光,弹指一挥间,却又经历了无数的起伏磨难,他如在刀锋上行走,颤颤巍巍两边都是薄冰深渊,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如今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尽头了如果构陷曹铮,他也不可能生还的,哥哥绝不会给他活下去的机会。既然如此,虽然是奇耻大辱、遗臭万年的罪过,但总归强过构陷曹铮、戕害忠臣。 凤霈看了看李春燕,又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答应你的。不过如果肯让你活命,你就把孩子生下来好好活。” 一直垂着头,但话咬得很死的李春燕,突然啜泣了起来。 凤霈说:“若是这也难……唉,估计你也是为了自己的家人吧?人总有弱点。我理解你。” 李春燕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内监司来听审的人唯恐她控制不住情绪说出什么,厉声呵斥道:“事到如今,你还对他有情不成?此案翻供,可知道下场是什么?!” 李春燕的哭声噎在肚子里,抬头泪眼迷蒙看着凤霈,满面愧疚,可一句话都不敢再说了。 大理寺卿和宗正寺正卿交换了眼色,问凤霈道:“那么……九大王可认供?” “供词我自己写。”凤霈抬腕要笔。 他没有拧下去,只是在供词里写了自己一时酒醉乱性,以至一朝夕便使李氏怀孕的事,李氏身份他并不知道,但罪过既然犯下,就认罚。 写完,他画押摁指印,最后说:“我要见见妻女。” “可以,监押期间,家人可以来探望大王。”大理寺卿不意这场审问结果得来全不费工夫,连刑杖都没用得着动,心里也窃喜,对凤霈尤其宽容。 又假意客气地叫人安排最宽敞、最舒服、阳光最充裕的牢房给凤霈居住。 晚间,周蓼便带着凤杨和两个小女儿前来探望丈夫。 女儿们惊恐万分地跟着狱卒穿过阴暗的窄道,到了同样阴暗压抑的一片牢狱前。 等见到换穿了素服、披头散发、胡子拉碴的老父时,几个小女孩都哭了起来,凤杨也抽泣得不能自已。 只有周蓼,依然是昂然地、冷冷地,说:“大王这么轻易就认罪了?” “不认这个罪,也还有下一个罪。”凤霈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都想明白了,你还没想明白吗?” 周蓼说:“你呀,还是那么懦弱,连撑几轮刑罚,叫人想一想你是不是有冤都做不到。” 凤霈说:“我这身皮肉从未受过苦楚,如今何必挺那样的酷刑?” “为了你的名声,你孩子的名声呀。” 凤霈摇摇头:“成王败寇,哪有什么名声?日后,要叫你生受了。” 周蓼苦笑道:“日后?你有日后吗?你若没有日后,我又何有日后?” 凤霈疑她要在自己死后随着殉难,倒立刻瞪大眼睛,挺直身子,说:“蓼娘!我是定没有日后的,但你必须有!死不难,活着却难!尤其是以后,你在这样的耻辱和冷眼里活着会很难、很难!但我无路可选,你却有!” 周蓼不说话,直直地盯着丈夫,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从眼角滚落,但她毫无表情,任凭泪滴凝结在下颌上也不拂去。 凤霈也是第一次在平静中嚎啕起来,哭到哽咽难言后,才在耸动声声里压低声线悄然道:“我很惭愧,把最难的活着交给你去做。但是,亭娘和高云桐需要你,玉娘和张家需要你,杞哥儿” 他把声音压到低不可闻,几乎只看得见嘴唇的一张一翕:“曹铮入京后,已与宋纲密谋,他以一命牵制三哥视线,宋相到秣陵悄然安排杞哥儿北上。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杞哥儿需要京畿有接应。” 周蓼此刻才真的震撼了,她有无数的困难,有无数的不信任,但此刻她一句都说不出来,也一句都不能推辞。 毁家纾难,就是这样子为了一点点的希望,付出无比惨烈的代价。 周蓼默默地点了点头:“我,会尽力活着,忍耻忍辱地活着。” 一对一辈子的怨偶,到了这一刻,在四目相对时,才感觉出永远无法再企及的深情。 不久后,凤霈在定谳前一晚,默默解衣带悬梁于牢房中。 怕担屠弟名声的凤震松了一口气,发旨宣布了晋王的罪状,将他全家废为庶人,逐出京师。 周蓼暂时带全家寄居在京郊周相公家的别苑,地方虽小,勉强能够容身,她一介妇人,带着两个不足十岁的幼女和被褫夺官职的长婿长女,变卖家产,勉强维生,不会再成为皇权的威胁。 晋王的尸身隔了几日送到她借居的地方,勒令简单下葬到坟岗子上。 她和三个女儿及女婿打开那草席卷着的、微微发臭的尸体,却没有看见尸体的脑袋。 女儿女婿悲愤得放声大哭,周蓼没有急着落泪,而是在尸体上下仔细查看了一番,说:“这确实是你们的父亲。” 然后不顾污秽,抱着尸体亲自擦洗血污,喃喃地道:“大王,我和你道歉,我一直都错看了你。” 第241章 高云桐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军报,眉宇紧锁,好半日捶了捶桌子说:“为了达成议和,不仅冤杀曹将军,还顺带把晋王处死了。那些个‘莫须有’的罪名,还以朝廷之名,叫刑部镂版,遍牒诸路,但我听闻各地百姓没有不为曹将军和晋王喊冤垂涕的。” 太行军诸人也是长吁短叹,捶胸顿足:“靺鞨明明已经渐入颓势了,偏生为了议和,杀了我长城一般的大将和郡王!这样的官家,哪个还要保他!” 为了与靺鞨议和,也为了自己心里的权势欲,凤震出了这样一个昏招。 高云桐念着曹铮往日的一颦一笑,拭了拭眼角,说:“如今收拾旧山河,只有靠我与诸位兄弟了。朝廷昏聩,如今天下皆知。” 他拍出一张上谕,冷冷一笑:“这是金字牌发来给我的,说是曹铮伏诛,但朝廷念我无知,不再加罪,但要我交出手中军权,乖乖回汴梁觐见。” “理他个头!”下面的兄弟们一片揎臂捋袖,吵吵嚷嚷,“再听他那狗皇帝的,当我们都是二傻子么?!” “官家想要的自然是并州军,而不是我这里的义军。”高云桐说,“但并州军其实也并不在我手里。” 他有曹铮交付给他的虎符和金印,但要一支军队彻底地臣服,并不是只有这些就够了。 所以他微微蹙眉:“曹将军是带了一套仿制的虎符金印去汴梁的,应该也被没收了,官家是只老狐狸,想来对虎符金印也有些存疑,所以再来试探我?” 大桌上放着沙盘,虽然简陋,但仍能看出上面的山河分布与红蓝棋子遍布的军队示意图。 代表靺鞨的蓝色棋子主要分布在黄河北岸和割让的城池,但目前云州一支队伍由郭承恩主导的太子军队正在渐渐南下。作为山河表里的晋地,是仍然坚守着无数红色棋子的地方,特别是地大城坚的并州,是抗衡靺鞨最重要的一块土地,绝不能失守。 想定了,高云桐咬牙笑道:“要取并州,必先拿下并州军,再分散其军力,才能重新在并州洗牌。如今朝廷还能与靺鞨抗衡、保住国都的,无非就是并州军了,所以并州军不能散!也……不会散!更不能被他卖掉!” 第366章 救出凤枰之后,太行军的人把她送到了晋阳,那时候晋王还未死,而凤枰的未婚夫张举胜也没有嫌弃凤枰被侮辱、残缺了一根手指,待她休整数日之后,便为她举办了一场婚礼,履行了婚约。 其后,张家协调晋地各处大商贾,以商户捐输的方式为并州军发钱饷、发抚恤,稳定了军心,并州军里各层级的大小军官也坚守了职责,虽暂无领袖,但也没有内乱。 据说,张举胜当时按住了凤枰的颤抖着拿钥匙的手,说:“浑家,张家还有些银钱的积蓄,暂时动不到晋王府的库银。等张家的钱用完了,若抗衡靺鞨还需要银钱,你再取晋王府的库银罢。” 凤枰没有信心地仰望着丈夫:“你……为什么愿意这么做?我……已经不干净,不配你了。” 泪水潸潸地落。 张举胜笑道:“傻话。第一,我能娶一位郡主,是我高攀。第二,你是被敌人侮辱,为国家受难,怎么能怪你?第三,如今是生死存亡之际,哪个汉人不应该为国家出力?张家虽没有大富大贵,但也是诗礼家传的人家,侥幸又有些生意在做,如今当然到了孝敬国家的时候了。” “不过,要抗击靺鞨,我到底是不是做军的出身。”张举胜说,“到时候还是要看我那位连襟高将军的力量。” 凤枰写信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高云桐后,恰逢曹铮与晋王被杀的事已经昭告天下。 高云桐安顿好义军,带着金印与虎符亲自前往并州,会见了并州军的三位副将与六位都虞侯。几个人抹着眼泪说:“高将军过来,我们就放心了!妈的,先朝廷还派了监军过来,那金印和虎符一看就是假的。兄弟几个没有肯见那位监军咱们的曹将军都死在他们手里了,还要我们乖乖听命?!听到沟里去么?” 高云桐道:“曹将军临行时把金印和虎符托付给我” “咱们跟着高将军干!” 高云桐虚按双手,摇摇头:“我并不是觊觎并州军的权利。” “我们晓得!”几个将官一致嚷嚷,“高将军能被宋相公和曹将军认可,人品没话说的;几次仗也打得漂亮极了!我们都心底里佩服!若是高将军带领我们并州军,我们就有底气了。说实话,若还是那位汴梁派来的监军过来,我们都知道,自己是曹将军的亲信,第一批被绞杀的就是我们,只是他还没到动手的时候罢了。再接下来并州军肯定也没好果子吃,最好不过是分散到朝廷其他各路厢军里,最坏说不定把军伍散入边关去当炮灰。哪个傻子愿意?” 但是若无领头羊带着,不从皇命就是死路一条,他们也为难了很久了。 高云桐这才抚膝道:“兄弟我不是武将出身,说实话本事也有限。但这样的关头,弟兄们信赖我,我也少不得出头露面。只是现在朝廷昏聩到令人发指,而两边靺鞨兵力夹击,亦是危难之时。” 他环顾几个人,缓缓道:“朝廷要绞杀我们,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但也不能先跟朝廷内讧,给两边的靺鞨军可乘之机。新监军既然到了,咱们虚与委蛇,先稳住他;朝廷那里不日会有大变动,到时候并州军再一击反制,打靺鞨一个措手不及。诸位以为如何?” 几个将官也是跟着曹铮见过风浪的人,幹不思和温凌在应州和相州对并州虎视眈眈,而朝廷分明就有与靺鞨的内应,谁人看不出来!并州军此刻扯起反旗确实很容易被连根拔起。有高云桐做他们的主心骨,就不再担忧了。 于是,都是点点头:“行,明儿咱们就不‘生病’了,拜会拜会新监军去。” “军饷可够?” “够!并州的商户捐输了不少银钱粮草。就是没钱,只要有粮,大家也义无反顾保家卫国。” “对监军,不妨喊几声‘粮饷不够’,朝廷也该当出出血。”高云桐说,“先为这事扯皮,朝廷只觉得大家无非鸟为食亡,也会放松警惕。” 他最后道:“别看靺鞨南北两面夹持着并州,但幹不思与温凌是对头,肚子里都是不服。利用好这一点,我们未必没有胜算!” 高云桐向窗外极目远眺。 目光无法越过层层叠叠的太行山,无法穿过险峻狭窄的山陉,无法逾越高高的相州城墙。 他不知道凤栖在敌营受什么样的折磨,他知道自己会去救她,但不能仅凭一腔孤勇。 他必须相信她的智慧和勇气,必须放手让她一搏,必须在拯救万民江山的同时拯救她,否则,她的一切苦心孤诣就都化作泡影,不会是她所希望的。 千般不舍,万般思念。 但因两人曾经一起说过的豪言:“要做一对儿女英雄”,而压住了不舍,压住了思念,为他们共同的、更高更远的目标而努力,甚至牺牲。 这才是他们作为知己、作为夫妻牢不可破的信念,胜过于朝朝暮暮、卿卿我我的小情小爱。 太行山的那一边,相州城内的温凌,在极度的震撼惊诧中,把目光从章谊大开大合的嘴上,回落到装着晋王首级的匣子上。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叩动着桌面,耳朵里好像是“嗡嗡”地在响,并不能听清章谊的每一句话。有时候投过奇怪的目光,却见章谊还在表功般不停地说着,他终于摆摆手打断了章谊:“等等,你不要再天花乱坠说了。我要你们杀掉曹铮,当然是于你我都是有利的;但杀掉晋王,对我有什么好处?” 章谊的眼睛很快瞟上来,似笑不笑地说:“可对大王也没有坏处啊!” 温凌说:“怎么没有坏处?人人都以为是我要求杀晋王的可我还曾经立晋王为帝,这不是显得我是个翻覆小人了?” 章谊瞬间敛了笑容,但又瞬间接着笑了:“二大王多虑了。晋王何曾是个好皇帝?又何曾像我们如今的官家一样,把和议的事作为最要紧的事来谈?晋王首鼠两端,在背后弄了多少鬼,难道二大王不知道?” 温凌一时语塞,满脑子只是想着凤栖刚刚那种悲愤欲绝的表情,不知怎么的毫无理智起来,不耐烦地一拍桌子:“我需要诸君听我的话,不是找着借口、打着我的旗号,满足你们杀人灭口的私欲!” 章谊的脸色不免有些难看,嘴角抽了几抽,才说:“二大王怕是误会了。” 温凌起身到章谊身边,居高临下道:“我误没误会,你心里最有数。这不是做买卖,买一个,还饶一个,我要的是服从!不是狐假虎威!章相公,我们重用你,送你回故土,不是为了你来膈应我的!你别忘了,你儿子还在析津府,还在我的掌控下!” 章谊最见机,顿时俯身好好磕了个头:“大王!臣岂敢有二心!杀晋王凤霈,实在是不得已,也望大王体谅!何况人已经死了,脑袋也按不回去了。以后绝不敢有了。” 确实,逝者已矣,温凌除了教训章谊,发泄发泄怒火,也无法叫晋王起死回生。 而章谊在黄龙府时,可不仅是与自己走得近,亦是个八面玲珑的家伙。 温凌想想也不宜开罪他太过,只能又变幻了怒色,笑道:“这我知道,只是说一说,让章相公转告你们官家。” 转脸吩咐人准备大宴,为章谊接风。 第367章 宴席上,看着高高插在旗杆上的曹铮的人头,还是颇为欣喜的。叫萨满跳起庆祝胜利的歌舞,将两颗头颅献祭给白山黑水神命。 酒过三巡,温凌微醺,拍着章谊的肩膀笑道:“如今曹铮死了,并州很快就是你掌管了吧?” 章谊半日,轻叹了一声。 “怎么?”温凌问,“你们皇帝不肯?” 章谊道:“并州何其重要,鄙上也不傻。” 温凌色变:“我也不傻。不要并州,我非杀曹铮做什么呢?” 努努嘴指指半空中的人头:“留着好看么?” “也挺好看,至少是大王的不世之功。”章谊抬头看看,脸色冷漠,“至于哪个去管辖并州,还求大王回书说明,鄙上才知道听命的道理。” 原来章谊也有自己的心思。 温凌笑了笑,又拍拍他:“行!不过今日只管喝酒,不要想其他烦心事!”给章谊满满地斟了一碗酒。 温凌心里想:章谊心思太活络,凤震看来也不是个乖乖就范的懦弱主儿。又想:马上幹不思就要再次攻破忻州了,到时候并州那么块肥肉,幹不思肯定也想要啊!莫非这两个人又想着投靠幹不思了? 他的眼睛瞬间眯了起来,斜瞥时却见章谊亦在偷偷瞥他,心里不由一惊。 恰在此时,萨满傩师的歌调突然尖锐了起来,而篝火最顶端突然冒出幽绿的火焰,照得两旁曹铮和凤霈的首级也被映照得幽绿诡异。 唱唱跳跳的士兵们突然就怔住了,停下步子或停下酒碗,茫茫然地看着那篝火。 萨满带着满是羽毛的面具,身上的铃鼓发疯般抖动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怎么回事?”温凌起身去问。 萨满筛糠似的抖了好一阵,插上天的双眸才归位,隔着鬼神的面具对温凌说:“白山黑水神谕” “等等说。” 温凌怕影响军心,摆手止住了萨满傩师:“先杀青牛白马祭神,然后再问神谕,然后亲自来告诉我。” 又对章谊拱拱手:“章相公先去营里休息吧。我这厢头里有点胀,可能是有点中酒了,容我也先去休息一阵。” 他强做微笑,示意其他将士该吃吃该喝喝。自己转身回营帐里,假作休息,实际等待萨满的神谕他要第一个知道,再决定该怎么做。 但到了营帐里,看见他安排服侍凤栖的几个侍女正在营帐门前团团转。 “怎么了?”温凌要紧问。 侍女是他从民间掳掠来的,慌了神,半日才磕磕巴巴说:“里面那位娘子,好像不好……” “怎么不好?” “她不说话,但奴们看她额头上的汗水黄豆般大。” “手捂着肚子,好像肚子很疼。” “奴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叫军医过来。” …… 温凌怒道:“当然该叫军医!立刻去叫!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活活抽死你们!” 他旋风般进门,在幽晦的烛光下,果然看见凤栖带着一头豆大的汗伏在矮案上,脸色已经煞白。 “怎么了?”他忙问,又说,“不舒服的话,你怎么不去床上躺着,坐在这里硬撑什么呢?” 他伸手抱她,她无力地推拒,而温凌很快觉察她裙下是湿漉漉的。 第242章 军医很快来了,问诊和搭脉后默默退了出来。 温凌问:“她怎么了?” 军医说:“臣不擅妇科,看脉象,以及听几个侍女描述形容,应该是悲愤至极,气血两虚,以至胎元不固,气不摄血,有落胎小产的迹象。” 温凌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半日方道:“能保得住么?” “很难。”军医摇摇头,“臣不是学妇科的,这方面本领不济;况且血流得止不住,肚腹发硬、收缩、疼痛,就算是妇科圣手,这会儿了也未必能保得住。” 温凌道:“既然这样,就不保了吧。不过,对母体有没有伤害?” “若是小产顺利,气血两虚是免不了的;若不顺利,母亲更是会受罪,但天道如此,也没有法子。”军医说,“小产之后若能顺利活下来,再好好进补吧。” 这个孩子,温凌一直视为眼中钉,若是这样没了,倒是全不费工夫。 不过有些担心凤栖的状态,厄运一件接着一件,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如何承受得住? 等了一天一夜,黄河边的延津渡下了好大一场雨,萨满的铃鼓孤独地在雨中响起,巫傩幽咽的歌声和凤栖幽咽的哭声,分不清谁是谁的。 在别帐醒来的温凌,做了一夜的噩梦。于是晨起头疼欲裂,在帐外呼吸了一会儿雨后的空气,看着湿漉漉的地面和突然长得老高的蒿草,发了一会儿怔,才问:“她怎么样?” 军医已经进去诊过脉了,说:“蛮顺利的,是个成了型的孩子,还没有巴掌大,裹在胞衣里白白的一团。大人有些失血,虚弱,不过没有并发其他病症。” “你那里应该收贮有我带来的老山参。”温凌说,“煎了汤每日给她饮用。” “是大王备着万一沙场上受伤时用的那一根老山参?”见温凌颔首,军医默然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应了。 得来全不费工夫,温凌不觉有些欢欣,信步走在泥泞的营间小道上。 萨满的歌声也力竭停下了,摘掉狰狞的面具正在喝水休息。 温凌问他:“昨日白山黑水神谕如何?” 萨满说:“乳虎血光,是大凶。” 温凌的笑意凝结在脸上,又问:“对谁大凶?” 萨满说:“对大军。” 温凌摇摇头否定说:“这未免胡说了。她小产,与大军有什么干系?” 萨满说:“昨晚西北天空也有血光,虽是乳虎的血光,山神薄怒,要降灾军中。西北灾难旋踵而至,不得不防。” 温凌望着西北还带着暗沉的天空,突然挑唇一笑:“若是西北有灾,原是上天要降厄运予他,不关我的事。” 他那弟弟幹不思正在西北的应州,打算一路开往并州去抢功。如果是幹不思有血光之灾,关他温凌什么事呢? 这样想定了,温凌愈发觉得欢欣。 操练完军队,看到靺鞨士兵们纷纷解开铁浮图甲,擦拭着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热汗,他说:“今日已经是雨后凉快的日子了,需要加紧操练,明日还要加练水师行船作战的技法,对面就是汴梁,金珠美人无数,你们懂的!” 靺鞨士兵在南边炎热的夏日是极其萎靡的,也唯独因他这句话,略略提振了士气,擦完汗,又套上七八十斤沉重的铁浮图甲,继续进行阵法的练习。 不过,一会儿就热晕了几个,都是中暑。温凌虽气,也只能叫军医把这些人抬到树荫下,解开甲胄和里头衬的襜褕透透气。而他自己,在闷热中也很难捱,强撑到太阳三竿,实在是汗如雨下,解散了操练的军伍,自己也到营帐里洗浴擦身。 几个粗使侍女伺候完他,又一件件装包袱。 温凌问:“谁的?” 侍女道:“萨满说血房不吉,要请凤娘子移个地方。” 温凌张了张嘴,似要否决,但终究不敢否决萨满的意见,只能点点头说:“那么,要多久?” 第368章 “小月坐完,一个月吧。” 他不由心里又生出欢腾来。 等待的时光一下子缩短了那么多,她几乎已经触手可及了。不由心痒痒起来,随便披了一件薄薄的中单,到屏风后去看她。 凤栖躺着,面朝帐篷的穹顶,脸色苍白,眉眼漆黑,完全无视他的到来,只呆呆地望着穹顶的竹子一根根散射的模样。 温凌清了清喉咙,说:“你还好吧?” 凤栖半日才答话:“谈不上好。” 他又近了两步,顺势坐在她身边,犹豫了片刻,终于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擦掉她滑向耳边的两痕泪迹,愈发温柔:“事已至此,只能认命了。不过你们南人说的: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说不定你后福无穷呢。” 含情脉脉看着她,粗糙的指尖也温柔似水地抚弄着她,虽不明说,想她聪慧,应该懂他的意思。 但凤栖却轻蔑地直视他,冷笑起来:“我满心的恨,如今还有什么福分值得一说?” “你恨……谁?”温凌小心翼翼问。 凤栖泪水滚珠般落下来:“我那伯父禽兽不如!我爹爹皇位都让给了他,哪里对不起他?!他要如此对我爹爹?!” 温凌暗自舒了一口气,安慰她说:“你应当懂的:政局的角逐,素来都是如此残酷。” 凤栖横了他一眼:“我不要与你说话了!” 她肯使小性儿,温凌就觉得还算好掌控,更是贴近了过去,侧躺在她身边说:“当然,凤震确实也太狠了,自家兄弟也下得去手,实在叫人想不到。这样的人六亲不认的,我自然不会真正信他,现在不能不利用他,日后他没有价值了,我废了他让你哥哥做皇帝好不好?” “我才不信你。” 这话说出来,倒像是松口了。 温凌心想:凤震两面三刀、口蜜腹剑,阴谋算计那么多,自己焉能不防?也是心累。而凤杞那个窝囊废任凭捏扁搓圆,还不如他爹凤霈,多么好控制!即便不是为了讨凤栖欢心,仅只为了自己将来南下更为便当,也可以开始考虑这一条了。 于是笑道:“男人的承诺你尽可以不信,不过将来慢慢看我是不是能做到罢。” 终于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她的脸颊:“别难过了,将来我为你报仇。” 她的脸冰凉的,大夏天亲上去宛如吃了冰碗子里的冰湃水果般透心的清凉。 而她转过来的目光凉意中透出一点热切:“你真的能为我报仇?对你有什么好处?” 温凌失笑:她未免太理智了,太懂他是个求索“好处”的人。 不过不忙着承诺,只揉揉她的头发:“我自有我的主张,你不用管太多,只看我能不能做到。我做到了,你肯付出什么?” 凤栖半晌没有说话,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信任地望着他。但等他起身想走时,她又说:“说实话,我不太信你。但你若真能为我报仇,废如今这位暴君,而让我哥哥登基,我……我可以……” 温凌等了半天,她始终犹豫不决,没有把她的承诺说出来。 他只能摇摇头说:“你不必说了,你的承诺我也不信。何况,你能给的,我都能得到。我想要的,无非是……” 他也欲言又止。 她的身子,她的人,他很快就能到手了。他想要的,无非是她的心。但这并非承诺一句就算数的,还得慢慢把她煨化了,非一日之功。 但值得一搏。 凤栖搬到了旁边的营帐安住,不在他的主营帐边,免得血光冲突了他。防务虽有,到底不如中军营那么严格;军医和侍女也不敢少,要全心全意伺候她把小月子做好,才能再回他的中军帐里。 算盘打完,看着突然空落落的被窝,温凌心里一空,伸手在被窝里一摸,尚且有她的体温留存。这又是他动心忍心的时候了,熬过这段时日,专心把四个渡口的军力布置好,水军操练起来,给汴梁足够的震慑;再密切关注北边的动静,不能给幹不思一点南下抢功的机会,最好自己亲自把控并州,等局势稳了,再想办法像凤震一样除掉自己的弟弟,以军功为最高的靺鞨部族里,当然会考虑他温凌接班掌权的事。到时候他良久的苦心孤诣就到了收获的时候了! 想得满足,不由躺倒在凤栖用过的枕上痴笑了好一会儿,许久才再次冷静下来。 眼见到了午饭的时候了,便去中军帐里,说:“今日我请章相公用餐,备些好的酒肉,就我们两个,其他人不要进来。” 章谊到了帐营里,见温凌言笑晏晏,点点手先叫在矮榻上安坐,接着又亲自为他斟酒:“章相公,昨日孤要试探你,免不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做派,你不要生气。” 章谊笑道:“臣当然晓得二大王的意思,怎敢生气?臣一直蒙二大王照应,又岂敢不效忠效死?” 见杯中酒满了,连称“不敢”,又跪直身子为温凌斟酒,举杯道:“这次和议顺利,除掉了曹铮与晋王,可喜可贺!臣先奉大王一盏酒!” 温凌“滋溜”喝了一杯酒,目视章谊,俟他也一口喝了,才笑道:“除掉曹铮是第一步,把并州军的势力剪除;其次要真正夺取并州,既要城池,还要军权。这步做完,和议中其他项目才好继续谈下去,否则,宛然卧榻之旁有人酣睡,即便是拿了岁币也难以心安。” 章谊道:“是,官家是愿意划淮而治的。” “划淮?”温凌眼睛一眯,斜眸望去。 章谊陪笑道:“毕竟嘛,河南富庶,又为运河枢纽,已经很叫人不舍了。若再割让淮南,真正要叫人骂死。” 温凌笑意已经没了,举杯半日道:“上次我谈的可是划江而治。” 章谊道:“是是,不过,鄙上确实为难。” 见温凌脸色越发难看了,忙压低声音说:“大王,鄙朝中不同意和议的臣民也很多,如今太学生闹得不可开交,各地百姓对杀曹铮的事也很不满意,您总要给我喘息的机会!饭要一口一口吃,地也要一块一块割让,您说是不是?” 温凌半日才略有颔首的样子,问道:“你不是说凤震尽在你的拿捏中?怎么看着不像?” 章谊嘴角抽搐了两下,皮笑肉不笑地说:“官家自有他从吴地带来的私人,臣其实并不真得他的信任。只是如今要和大王议和,他不得不先听任我的意思,猜忌又岂是没有的?” 温凌松弛一笑:“我就说!你是我的亲信人,我从析津府一路简拔你,自然要你能为我所用,在汴梁能说得上话。既然凤震也有他的小算盘,不妨我这里再施施压,叫他放些实权给你。” 章谊不由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又道:“其实枢密院的位置还在皇帝直接掌控之下,如今这混战时期,还是要像曹铮那样执掌一方土地和兵权,开府建牙才有保障。并州……” “并州是个好地方。”温凌斜眸望着他,微微笑道,“如何呢?” 章谊垂头笑道:“臣的小儿在析津府大王掌控之下,臣若得并州节度使,控并州军权,怎会不为大王效力?并州南可控洛阳,东可控河东,只是晋人刁恶难管,须先由汉人自治,而后再延请大王辖下谋克猛安协理。臣这番话纯纯是为大王着想,绝不敢有私意。” 第369章 温凌点点头:“我知道。那如今你们官家又是打算把并州给谁管呢?” 章谊道:“目下是他在吴地时的一个亲卫首领领了监军之职,而并州节度使还未曾委派。好像……太子也有心掌控并州军权,和官家提了几次,我安插在官家身边的人告诉我的,应该无误。” 温凌道:“看来,凤震也不大让人放心啊。” 章谊长叹一声,尽在不言中。 第243章 温凌对凤震不满,凤震其实也对温凌不满。 他身为一国之君,为了保住座位,对靺鞨的一个皇子奴颜婢膝,被屡屡胁迫而不得自专,说心里一点没气,也是不可能的,但只不敢发作罢了。 等章谊出使完成回朝,区区臣子也越发趾高气昂了,他传达了温凌的意思,凤震明着没有说什么,温语道:“冀王现如今的意思朕明白了。不过办起来实在有难度,他不能毫不体谅啊。” 章谊道:“确实不容易,但慢慢办,总不比处置曹铮那个刺儿头来得难。” 凤震摊手道:“可未必呢!先要曹铮的脑袋,我给他了,现在又要高云桐的脑袋。曹铮是好容易才诓到京里,里里外外赔了多少小心!为了要一条口供,不得不动用酷刑,朕叫人骂得狗血淋头也只能忍了,好容易才扳倒了他取了人头;曹铮还是肯回来的,那高云桐更是个野生的性子,统领的是一群山岭贼匪,他要不奉诏,我们能奈他何?他想要高云桐的脑袋,高云桐离他那么近,他怎么不自己去取呢?” 章谊不由笑道:“官家,正是不容易取这枚脑袋,他才急着想要啊。” 凤震又道:“先说好黄河北岸的河东河北地区可以给他,如今倒好,胃口越发大了,要了河南,还要淮北,然后大概又要长江以北的整片土地。接下来他是不是就想要我们全国的领土了?那我还当什么皇帝?” 章谊继续轻慢地笑:“官家莫急,靺鞨狮子大开口,实则哪有本事掌管那么大的土地!无非是眼馋河南的通衢和富庶,其实我们还有更大的疆域,还有更富庶的地方,就再少两路土地又何妨?当然,庶民肯定有意见,可以徐徐图之。官家的位置坐稳才是最重要。” 凤震怎能听不出章谊偏颇的意思!于是牢骚也不再多发了,只说:“横竖就是不容易啊,你得让朕好好想一想。” 打发了章谊离开,他心头的火蹿了出来,叫了儿子凤杭和几个最亲信不过的臣子到福宁殿密谈。 他环顾这几个人,叹了半天气说:“章谊彻彻底底被靺鞨收买了,如今一句顶一句的,全是为靺鞨人说话。不仅为靺鞨人说话,朕感觉他还有些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意思,仿佛朕不听他的谏言,靺鞨人就会打过延津渡来教训朕了。” 凤杭和几个近臣面面相觑,终于问:“靺鞨又提了什么难以实现的条件?” “一是要高云桐的人头,二是要割让河南的土地连着国都一起割让给他。”皇帝叹了口气,拍了拍大腿,“和议多给点岁币都无妨,割这样大的土地,难道不会激起民变么?!” 凤杭道:“若是割了汴梁给他,我们是去应天府重新立都么?” 一名大臣也提建议:“不不,应天府离汴梁能有几多距离?中间一马平川,实在太危险了。实在要迁都,不如迁到金陵去,有淮河和长江两道天堑,就不怕他靺鞨了。” 凤震皱眉道:“不到万不得已,怎么能迁都到金陵?!” 下首几个人互相看看:靺鞨人已经在延津渡虎视眈眈了,趁现在还没打过来,迁都不正是好时候么?等打过来了,只怕迁也迁不了了。 凤震道:“并州监军能掌控并州军了么?若是并州控制好了,是否能与冀王一战?” 几个大臣摇摇头:“并州军虽然暂时服从了,但阳奉阴违得厉害。而且靺鞨太子带着郭承恩的军队从北往并州去,只怕两下争掠城池土地,亦是一番恶战。局势危急,不宜作战,还是先哄着冀王那里,尽力多满足他的条件,徐徐和他磨一磨和议的条件才是上策。” 凤震不由眉头锁起,长吁短叹,最后竟然道:“要是不杀曹铮,或许还能在并州克敌制胜。” 但说完,他很快也想起下令杀曹铮的就是他本人,再露出后悔的意思就是自己打脸,又弥补道:“当然,曹铮狼子野心,即便在并州克敌制胜了,也一定会反叛朝廷、黄袍加身的。” 凤杭说:“爹爹,儿子倒有个主意:冀王心狠手辣、欲壑不满,可他只是个郡王而已;听说靺鞨太子幹不思人颇粗豪,又是下一任的皇帝,我们不如派人到应州与靺鞨太子谈谈议和的条件,说不定只要岁币和美人就能哄得那位太子肯满意了。包括那位郭承恩,听说也是要钱怕死的主儿,但靺鞨太子对他言听计从,请他再敲敲边鼓,说动说动,指不定就化干戈为玉帛。” “这倒是个好主意。”凤震沉吟片刻道,“冀王再剽悍,也不能不听太子的君命,这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但是,”他又叮嘱道,“这件事万不能让章谊那老小子知道他大概率是被冀王收服了,为虎作伥得很,指不定又通报他的夷狄主子去了。而且章谊这家伙特不得民心,不妨放出话去,把杀害曹铮的罪过都推在他头上,时机成熟了便杀了章谊、平反曹铮反正曹铮也死了,闹不出风浪了,到时候朕最多不过下个罪己诏,说自己被章谊蒙蔽,让他顶这个黑锅去吧!” 盘算已定,都很满意。 太子凤杭等几个近臣离开了,才悄悄说:“爹爹,并州紧要,儿子想为爹爹分忧。” 凤震斜瞥着他:“并州是个香饽饽,但也是个危险的地方。我就你这一个儿子,怎么放得下心?” 凤杭赔笑道:“爹爹只管放心。并州紧要是紧要,但汾州往汴梁的道路还是通畅的,若有危险,儿子回来还来得及。说实话,之前因为曹铮和凤栖的缘故,儿子做这个太子做得憋屈,天下不服儿子的人甚多。儿子总得为爹爹分忧二三,也是打响自己的名气。”淑磁 自古太子多不领兵,怕分皇帝的权柄。但凤震确实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暂时也没有产生父子猜忌。他思忖了一会儿,才说:“大哥儿啊,爹爹晓得你想要立功的心,爹爹百年之后,这位置迟早是你的,你想历练历练也不错。并州军彪悍,朕打算将其分散治之,全部迁到其他地方做厢军。你若去并州,正好带朝廷亲信的禁军前往,重新建立起一支新的并州军出来。” 这围绕着并州的三方争夺暗流涌动,各怀鬼胎,却又彼此隐瞒。 温凌不断断催促汴梁的凤震想办法召回高云桐,像杀曹铮一样赶紧杀掉。 但汴梁方面也始终是“拖”字诀,答应得客客气气,也装模作样下几道金牌,然后手一摊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 温凌也派过几支部队往太行山袭扰,但山中地势险峻,不熟悉地形的靺鞨士兵被散布深山的太行义军打得屁滚尿流没有太行西侧的整个晋地,特别是要塞并州,不能控制太行八陉,要拿下这支神出鬼没的太行军实在不是容易的事。 不过高云桐手上人马不多,暂时只能固守太行而已,无法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也不足为虑。 第370章 而在温凌营中的凤栖十来天后已经将养了大概,所幸天气炎热,也不怕吹风着凉,渐渐可以在外面散散步。 温凌对她看管严密,但态度还好,每次她出帐营侍女都要求贴身跟着,走得略远些就有他的亲卫哨兵盯住了,再远则有人用生硬的汉语劝阻道:“其他地方不宜过去了。” 而温凌闲暇时也会过来看望,笑眯眯问:“身上可大好了?” 凤栖都说:“血污未尽,你想干嘛?” 温凌笑道:“你无非也就能拖一个月,我看你再往长里去,该用什么借口拖延。” 踌躇满志地对她神飞一笑,耐心地等她身体复原。 不过凤栖散步到中军营附近时,又开始听到拷打的惨叫声。 有一天,甚至面对面撞见温凌赤着上半身,提着皮鞭和腰刀从作为审讯用的帐篷里出来透气。 他横眉怒目,身上带着溅出来的血迹,看到一身素纱衫裙的凤栖时突然一愣,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凤栖说:“里面鬼哭狼嚎的,我睡都睡不安生,过来瞧瞧是怎么了。” 温凌大概正在愤怒中,拽着她的手腕邪邪笑道:“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把她拖到里面,吓唬她。 里头烧着火盆,热得地狱似的。 凤栖看到几个男人像屠宰好的猪肉一样被铁钩挂在栅栏上面,都是浑身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样子。 她一阵作呕,别过头说:“我不要看!” 温凌斥道:“现在不要看了?这地方我许你来了吗?下次散步只许在你营帐边转转,再往这里瞎跑,我就把你也吊进去烤烤火叫你不听我的话!” 凤栖眼泪汪汪的,飞速地瞥了那几个吊着的人一眼,看见其中有几个血糊糊的胸口有刺青的狼头,已经明白了。 但嘴上只管服软:“我听你的话就是了……你不要这个样子。我营帐四周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光秃秃的山,实在是太无聊了……” 温凌感觉得到她的手在筛糠似的颤抖,小脸苍白,眼圈发红,要哭不敢。 警示作用起了就行,她还在小月里,别给吓出了毛病,又被这里的烟火燥气搞成热伤风。 于是又把她拖了出去,训孩子似的狠狠训了一顿:“我倒是体谅你现在特殊时候,身子骨需得保重,你自己呢,爱不爱惜自己身子?!” 凤栖往回扯自己的手腕,无奈像是被钳子钳住了似的,动弹不得分毫,腕子四周很快就红了。 “参汤有没有在喝?” 她低声回答:“哪个敢不喝?你不是说,我要是不喝参汤,就打死我身边的侍女吗?” 幽怨的样子带着三分妩媚,吸溜着发红的鼻子,人畜无害一般。 温凌每每在快要被她的假象骗倒的时候,都要强迫自己用上十二万分的理智,来告诉自己:这小娘们不可信! 他硬着心肠,拽着她的手腕儿拖回了她暂居的帐篷。“给我好好呆着!无聊也就是这十几天了。等出月子了搬回去,我让你每个晚上都不无聊!” “呸!”她还胆敢啐他,涨红了脸说,“你想都不要想!” 到了晚间,温凌叫了好些营伎到她营帐里,弹弹唱唱,无比热闹。 凤栖先捂住耳朵,但这些音色实在捂不住,尤其是听见有几个弹奏了错音,更是忍不住地瞟了一眼过去。 温凌笑问:“是不是那里手滑弹错了调?” 转脸道:“太不经心了!弹琵琶的那个拖出去二十鞭子。” “慢着!”凤栖急忙放下捂耳朵的手,“这处轮指很难,而丝弦又不够好,弹错了很正常。这都要抽鞭子,以后给你弹曲儿都要战战兢兢的,哪里能听到天籁之音去?” 招招手对那个吓得泪汪汪的营伎说:“别怕,我来教你,这里轮指这样弹就不容易滑弦。” 温凌看着凤栖一身素衣,长发只用丝绦系着,不仅眉眼耐看,而且专心教授指法的模样更是可爱。她示范了几回,琵琶弦音玎玲作响,那个营伎依样画葫芦,却还是弹得不好。 凤栖悄然看了温凌一眼,对营伎说:“你这琵琶不行,我要是能用我姐姐留给我的那具琵琶来弹奏,什么曲子都能弹得绕梁三日,余音不绝。” 温凌已经看痴了,听痴了,半日问道:“那么,你姐姐留给你的琵琶在哪儿呢?” 凤栖踌躇了一会儿说:“在晋阳的王府里。” 温凌说:“我试试能不能帮你搞到它。”输磁 凤栖闪闪眼睛望向他。 他却做了决定一样,丢下一句:“试试吧。” 然后从过来的营伎里挑了两个最漂亮的,带回了他的营帐去。 第244章 晋地虽然不在温凌的控制之下,并州军也不大肯受朝廷管辖,但名义上整个晋地还是南梁朝廷的王土,凤震派去的监军和并州知府、晋阳知县提些小小要求,一般不会被驳回。 一辆牛车就这样从晋阳慢慢行驶到了延津渡边,辕门口,车夫拿出一份凭由,用一口晋地口音的官话说:“是我们知府派我送人来的。” 凭由是南梁的,送到中军帐给温凌看过了,他问:“除了车夫,还有些什么人?带了些什么东西?” “除了车夫,只有一个粗模样的小娘子。东西不少,除了娘们儿家的衣物首饰之外,还有好些吃的喝的,还有一把琵琶。” 温凌道:“车夫不许进辕门,给封回书,打发他回去。那个小娘子和东西带到中军帐外,我要亲自先审一审。” 及至到了地方,温凌首先就笑了:“原来竟是个熟人。” 又敛了笑冷冷道:“你居然还敢过来见我?” 那个“粗模样的小娘子”是溶月。 自从她赶往忻州给高云桐送信之后,没有再回温凌的军营中,而是跟着郭承恩手下的人辗转多处,在凤霈被迫登基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了机会要求回到故园。当时的郭承恩和乔都管也懒得管这个乱世里的小丫鬟,派了一辆牛车送回去,也算是对凤霈的一点交代。 溶月在破落的晋阳王府里继续洒扫纺绩,做她丫鬟使女的本分事情,时不时会想起凤栖,也会哭一场,不知道自己这位娇滴滴的主子沦落到了什么地步。特别是不断听闻到凤霈的消息,起起落落,愈觉得人生凄凉,哪怕是达官贵人们也没有好命。 但她的优点就是认命,也不会像凤栖那样想得很多、很深,除了想念主子时会哭,想到晋王的起落时会叹息之外,每天任劳任怨在王府里劳作。早就没有薪俸了,但自己纺的纱线、织的细布都能换钱,与王府其他旧人搭伙,日子也勉强能过。 直到,王府的三郡主凤枰回到晋阳王府的时候,全府留守的下人都涌到大门口迎接。 凤枰从二门影壁后下车,大家看她面色憔悴,瘦到脱形,环顾四周后就颤抖着嘴角无声饮泣,抹泪的手上赫然少了一根手指。 谁人又不心酸! 只能泛泛地安慰:“三娘子回来就好,王府虽破败得多了,好赖还是王府。” “张家派人来问询过好多次了,说娘子休整好了就打发人说一声,六礼已经成了四礼,日期定好后,就只等与郡主合卺了。” 第371章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三娘子夫家靠谱,后福无穷呢。” 凤枰自惭形秽,推脱了几回张家的“请期”,最后是她的未婚夫张举胜亲自到了晋王府,隔着屏风对凤枰说:“郡主若是看不起张某,张某也不敢高攀。但若不是,又何必自误?晋王于张家有恩,又肯许嫁女儿,张家已然是蓬荜生辉。现如今虽没了科考,无法得一个仕途正身侍奉郡主,但尚有些家资,郡主嫁过来绝不敢慢待。” 凤枰在屏风的缝隙里看见这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男人,心中久违的怦然,好半日才说:“我在……在靺鞨军营里……” “不用说了,我不在乎。”张举胜说,“乱世里,能活下来都很难,我已经感激上苍了。” 凤枰红着脸,在屏风后不说话,家里几个见机的婆子拊掌笑道:“看看,新娘子脸都红了,自然心里是千肯万肯的。张官人送帖子请期就是了,娘子不会不答应的。” 张举胜的脸也便跟着红了,点点头笑得羞涩。 而后给王府里送了薪柴、米麦、肉菜等等,阖府的人都高高兴兴饱餐了几顿。 再接着,日期定好,张家吹吹打打,大花轿把凤枰抬了回去。 溶月目睹这一切,既为三娘子高兴,也不免担心自家的四娘子。这么长时间失去了消息,除了知道去救她的高云桐现在好好地在太行山率领义军之外,其他什么消息都没有。 倒是有一回到张家给凤枰送点心,得到召见,聊了几句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凤枰问:“恕我眼拙,看小娘子有些眼熟却叫不出名儿,请问曾经是哪一房伺候的?” 溶月陪笑道:“奴曾是四郡主的贴身丫鬟。” “哦哦!”凤枰眼睛一亮,随后又黯然,“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溶月抹着泪说:“奴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简单地说了说她送凤栖和亲之后的种种遭遇。 凤枰听得入神,半日才道:“不想四妹竟然有这样的智慧和勇敢!她往温凌那里替我,我已经惊诧于她的胆气。只愿这次她也能逢凶化吉。” “四娘子又去温凌那里了?!” 凤枰有些愧色:“都怨我没用……” 溶月忙摆摆手:“不不,奴只是担心四娘子。温凌那狗贼恨娘子入骨,真怕……”泪汪汪的都快要哭了。 凤枰却道:“但那日我瞧那温凌,硬是摆了满脸怒色,眼睛里却全是欢喜。” “呃……” “四妹曾经和亲于他,若他是因爱生恨,四妹倒还有躲过一劫的机会。”凤枰说,“我在等高将军的消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准备好,打靺鞨狗贼们一个措手不及,把妹妹救出来。” 后来,就是凤震那里借监军之口传话,要晋王府里派个人把凤栖的琵琶送到延津渡去。 大家对靺鞨人都是又恨又怕,说起来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但真要面对面去打交道,半天也没有人敢站出来。 唯有溶月,心里打鼓打了半天,终于毅然决然地站出来,说:“那奴去吧!” 传话的人正在焦灼,见有人肯了,自然眉开眼笑的,把溶月大大夸赞了一番。又多多备好了行路的盘缠,派人用最快的牛车把溶月送到延津渡温凌驻扎的营盘去。 经过这两年的颠沛流离,溶月也比原来那个只知道伺候主子的粗使丫鬟要沉稳经事得多了。 此刻,她恭恭敬敬给温凌磕了个头,恭恭敬敬说:“奴自从在忻州逢乱,和我家娘子走散了,至今都思念不已。只是那时候奴一个小小丫头,就算想追随娘子也找不到路径。如今听闻娘子尚在人世,又听闻大王想要一把娘子用过的琵琶,奴想着说不定就是个与娘子重逢的机会了,所以虽然也怕死,但还是愿意过来瞧瞧,满足了心意再死,或者死了心再死,也都不怨上苍不公了。” 这一大套倒是温凌都没有想到的。 他本来也懒得和溶月翻旧账,且也知道这是个又粗又蠢的丫鬟,他连凤栖这样狡黠调皮的都能镇得住,何况是个粗丫头? 他冷冷笑道:“也算是你命好,我今日不想杀人。你主子盼着这把琵琶,我寻思着她若不跟我调皮,我满足满足她这些小小心愿倒也无妨;以后若是她再敢跟我耍滑头,我就拿你做个筏子,叫她知道畏惧。” 这话里夹着不少恐吓。 溶月脸有点发白,但还是恭恭敬敬磕头道:“是。奴都记下了。” 温凌又问:“你带了什么东西来?” 溶月说:“怕娘子在军营里吃不好穿不好,带了些衣裳和吃食。” 温凌挥手道:“我这里有吃也有穿,不用你的东西。我也懒得再叫人检查了,所有衣裳和吃食都赏给我这里的营伎。你就带琵琶给凤栖就行。” “可是……”溶月涨红了脸,“娘子在家时娇贵,大王怎么晓得她爱吃什么、爱穿什么呢?” “我知不知道都不要紧。”温凌说,“她是我的囚犯而已,我怎么可能由着她的性子来?我这里金贵的衣食是没有,但她跟着我有饭吃,有肉啃,有丝绸衣服穿,纵使比以前差点,也只能自己适应了。你再多话,我可要好好检查检查你带的东西,要是查出夹带来,你就死路一条了!” 溶月只能悻悻闭嘴。 接着,温凌又仔细检查了她带来的琵琶。 这把琵琶很精致,桐木的琴身,染牙的轸子和品相,丝弦一根根捻得粗细均匀,绷在轸子上,稍稍一拨弄就是琅琅作响。 温凌在琵琶上这儿敲敲,那儿拍拍,每一个木头缝隙都检查了一遍,也摇晃摇晃听里面有没有夹带东西。查完了才说:“即便是带琵琶给她的,等闲也不许她碰,我想听曲子的时候再带给她。” 溶月不动声色,说:“那么,奴就随着牛车回晋阳去了。” 温凌说:“牛车已经给我打发回去了。” 溶月这才问:“那……奴怎么办?” 温凌看了看她,长得实在不好看,亦知道她本来也是个笨笨的丫头,忖度了一会儿说:“你先在她外帐粗使,等我去晋地时再把你送回去。” 他不让她见凤栖,溶月有心里准备。但既然已经离得这么近了,总有机会。所以,她只是抹了抹眼角,也不敢反驳似的,半日才应了一声“是”。 温凌当天就献宝似的把新琵琶带到了凤栖那里:“你试一试音,看看音色音质是不是好多了。” 凤栖不动声色试了试,然后问:“这是我用过的琵琶,你从哪弄来的?” 温凌笑道:“要弄来一把琵琶,还不是容易的事?” 又催她:“你弹首曲子我听听。” 凤栖弹了半首曲子就戛然而止,目视温凌说:“我要见一见送琵琶来的人。” 温凌皱眉道:“你好歹把一支曲子弹完嘛!” “我要见一见送琵琶来的人。”凤栖只又重复了一遍,抱着琵琶动也不动。 温凌气得锉着后槽牙,俄而笑道:“也好,我让你见一见她,以后你若和我使什么幺蛾子,我便先杀她,再杀你。” 凤栖见到溶月之后,落了两行泪,不过没有悲伤太久。倒是溶月哭得抽抽噎噎,几乎停不下来。 第372章 凤栖道:“溶月,别哭了,咱们能在这里重逢,也是缘分。” 又转头对温凌说:“大王,我今日想和溶月一起说些女儿间的悄悄话。” 温凌断然拒绝:“不行。我信不过她,也信不过你。” 第245章 溶月说:“四娘子,算了,能见上一面已经够好了。如今北边马上要打过来,南边也不平靖,太子又进到并州,说是防守,浑然不觉防守的模样,也不知道哪个人按的是什么心思。奴一个妇道人家,每日在府里纺绩浣洗,勉勉强强活得一日算一日。今日能知道娘子身子骨安好,就死了也值了。” 说完抹起眼泪,转身要走。 凤栖也不由泣下:“溶月,我过得也并不好……你好好保重,再挣扎也要尽力活下去。” 这点小小的苦情,完全不会入温凌法眼。 但是溶月诉说衷情的这段话却叫他狐疑起来:“你等等离开,我有话问你。” 溶月战战兢兢回转身:“奴……奴并不知道什么……” 她是个粗蠢的丫头,温凌知道她也没本事弄鬼,但有些消息他这里是闭塞的,反倒是溶月的无心之语叫他悚然惊觉:“你别怕,我问你的话,你知道什么,就如实回答。只要老老实实的,我不会杀你的。” 溶月垂头耸肩,害怕地点了点头。 温凌问道:“你刚刚说,北边要打过来,是指幹不思吗?你应该晓得他。” 溶月说:“晓得是晓得,但是不是他打过来我不清楚。” 温凌一皱眉:“他驻守应州,觊觎忻州和并州。除了他会往南打仗,也没有其他人了。” 又问:“你说的‘太子进驻并州’,是指太子凤杭?” 溶月说:“不然还有哪个太子啊?” 温凌眉头愈发锁得紧。 他一直和南梁这边议和,虽然自知要求提得苛刻,对现在这位皇帝凤震也不大客气,但是还是期待能兵不血刃得到河南的。以往凤震也很听话,他也以为凤震是很好拿捏的一个皇帝。 但现在太子凤杭悄悄到了并州,没有让他知悉,而恰巧他弟弟幹不思也在往并州方向运兵,那大奸大滑的凤震会不会再搞什么暗度陈仓的把戏? 他与南梁现在其实打得胶着,之前自己的兵力被曹铮和高云桐剪除了好些,现在除了威胁和怀柔没有必胜的把握,若是幹不思过来横插一杠子,甚或凤震改与幹不思谈议和的条件幹不思那个蠢货,最爱财帛和美人,对南梁的土地没太大兴趣,很有可能把自己苦心孤诣的议和成果给败坏掉了。 他锁眉思忖的时候,凤栖悄然和溶月对视一眼。 溶月挠头的时候,大拇指往北方一指。 凤栖会意,一脸担心地问:“真的是太子凤杭又进驻并州了?!” 见溶月点头,低声自语道:“糟了!糟了!” “什么糟了?”温凌扭头望着凤栖问。 凤栖半日才说:“我没死而身在磁州的事,应该是凤杭告诉你的吧?” 温凌点点头:“不错。我差点给你蒙蔽了去。” 凤栖说:“他曾经罔顾人伦觊觎过我,后来得不到便想毁掉。我若再次落入他的手中,有死而已。” 她戚戚然苦笑道:“他刻薄寡恩一如他的父亲与大王相差甚远。” 温凌在焦虑中突然听见这一句,宛如听见纶音玉诏一般,咽了口唾沫,问:“当真?” 凤栖好像没听懂他的意思,点头说:“当然是真的!他是什么人,我虽然接触不多,也是晓得的。” 当着溶月和其他亲兵的面,温凌没有多说,心里暗暗有些欢欣,面上还是冷硬冷硬的。 晚上他特为到凤栖的营帐来用餐。 凤栖看到菜色中有竹笋“傍林鲜”、桂花蜜杏仁酪、雕花蜜煎、云梦腊肉等几道,不由诧异道:“这些我故土的菜肴点心,你从哪儿弄来的?” 很快又恍然说:“是溶月带给我的?” 温凌故作冷淡地说:“原本打算把那丫鬟带来的吃食、衣裳全部赐给营伎的,后来想想为你留了一些,聊解你一些思乡之苦吧。” 凤栖搛了一筷子腌笋,在嘴里细细嚼了,一时几乎潸然泪下,红着眼眶说:“是家乡的味道……谢谢……你。” 温凌神色和语气都温和了许多:“怎么突然跟我这么客气?东西是你那丫鬟从晋阳带来的,又不是我的。” 等凤栖吃了好些,他才也夹了几筷子尝尝,不过不是很习惯,略尝尝也就放下了,又说:“东西还有,你要喜欢吃,我让他们留着不分给营伎们了。” 凤栖眼巴巴望着他:“真的?” 他笑起来:“我还不至于这么小气吧?她还有些带给你的衣物首饰,衣物我还要叫人再好好检查一下,首饰么就算了,簪子钗子太尖锐,金子又太坠重,不适合你,有一对小牙梳,检查好了给你送来,其他先收在我那儿吧。” 凤栖当然知道他防着她,所以没有纠结分毫,但欲言又止了好半日,还是没有说话,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温凌微微笑道:“怎么,有什么话不方便说?” 凤栖委委屈屈说:“我知道说了也白说,算了。” “你是想溶月和你聊聊天?” 凤栖看着他:“难道你会答应?” 温凌笑道:“本来当然不会答应。不过,你要是求求我,我心一软,许就答应了?” 手便轻浮起来,捏着她的下巴摇了摇。 凤栖扭开头,说:“你哄我的,你不会答应。”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凤栖看了看他笑着的一双眼睛,思考了好久才低声说:“那……我求你。” “求我什么?” 凤栖咬着嘴唇,终于又说:“我想和溶月说些私话。” 眼睛一眨,两颗泪水就挂了下来,声音也开始呜咽:“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她了,这半年多物是人非,我每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打小儿和我一道长大,精心地照顾我,像个姊姊,名为主仆,实则姊妹比我同父异母的姊妹们可要亲近多了。我满心的苦痛,也没有人说……” 说得哽咽难言,别过头拭泪。 温凌静静地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好像很享受似的,好半晌才抬手替她擦眼泪,柔声道:“别哭了,一哭,我的心都疼了。” 但又说:“不过你这‘求’,实在没什么诚意。” “你要什么诚意?” 温凌道:“你有求于我,难道不该给我些好处?” 凤栖道:“除了溶月带来的这些东西,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了。我自己,也还在小月里。”警觉地望了他一眼,泪痕也忘了擦,瞪着的眼睛,睫毛偏又是湿漉漉地垂下,显得人畜无害。 “可你也只有这个身子、这张脸。”温凌挑眉道,“当然,我晓得你现在不方便,我也不强人所难。你用真心,好好亲吻我,让我满意,我就答应你。” 凤栖凝眸瞪了他好久,嘴唇都被牙齿咬变了色。 但她终于还是说:“行。” 温凌在毡毯上盘膝端坐不动,而她起身到他面前,好半天才下定决心,跪坐下来,与他一般高度,又好一会儿,才凑上去亲了他嘴唇一下。 第373章 “你也太敷衍了。”他很快就说,“我一点不满意。” 凤栖脸涨红了,垂头胸口起伏,然后心一横,捧住他的脸颊,闭上眼睛,又亲了一下。 他嘴唇微张,睫毛在她脸颊上划动着,似乎在示意。 凤栖破釜沉舟的劲儿终于上来,与他唇齿勾连,深深地一个长吻。 好一会儿才停下。 温凌深吸一口气,睁眼笑道:“好家伙,好勾人心魄!” 舔了舔嘴唇,斜乜着她:“你要肯用这般媚劲儿,只怕没有几个男人不拜倒在石榴裙下。” 伸手去勾她的腰。 凤栖却很快膝行后退了两步,然后飞快起身,说:“够了。你要是想得寸进尺哄我,然后放我个空,我宁可不要求你让溶月陪我了。” 温凌抬头看她气呼呼的模样,笑道:“行,我满意了,我答应你,决不食言。” 自己便也起身:“知道你不方便,不过应该没多久了,我忍得了。今日换一个招幸就是,与你来日方长。”笑了笑离开了。 晚上,溶月抱着一条薄丝绵被进到凤栖的营帐,叫了声:“娘子!”喜悦到落泪。 凤栖回应道:“可算把你盼来了!” 溶月铺好被子,说:“我给娘子梳一梳头发,洗一洗脸娘子别推辞,奴做梦都想再伺候您一回!” 她慢慢梳着凤栖乌黑的长发,忍不住要发牢骚:“这里一定叫娘子吃不好睡不好吧?头发都毛糙了许多!也没有以前那么乌黑丰盈了!好好一朵花儿,却不能好好养着,弄得杂草一般慢待,真是” 凤栖笑着接话:“猪拱了好白菜,鲜花插在牛粪上,对不对?” 溶月说了一声“对”,然后吐吐舌头,下意识地四下环顾:“不会有人在偷听吧?那估摸着我的舌头可就要保不住了。” 凤栖笑道:“你只不过说了一声‘对’,没事。再说,这毡帐篷挺厚实的,咱们说点悄悄话谁听得见?” 两个人躺下后一起聊了聊晋王府的情况,也谈及了晋王被新君所杀的事,说得凤栖又哭了一场。 溶月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说:“迟早有报应的!我看现在那位皇帝,一定是横死的命!他想着左右逢源,谁都肯他左右逢源么!” 还想再说,突然觉得被窝里凤栖手伸过来,捏了捏她的手。 而后听见凤栖幽幽说:“也没有其他法子,只能每天念诅咒的经文咒他早死!” 溶月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呆呆地只“嗯”了一声。 然后感觉到凤栖在她手心里写了几个字,第一遍没感觉清晰,轻轻“啊?”了一声,凤栖又慢慢写了两遍,然后在黯淡的烛光里对她努努嘴、挑挑眉。 溶月感觉到了,她写的字是“隔墙有耳”,顿时心一拎。 凤栖却在她发呆的时候,继续带着哭音诉说自己的痛苦与委屈,几乎说了半夜。 最后在溶月耳边轻轻说:“明儿看。” 第二天,温凌果然来了一趟。 脸色不怎么好看,瞪了溶月一眼,又瞪了凤栖一眼。 溶月想到昨晚凤栖说的“隔墙有耳”,不由紧张得咽唾沫。生怕自己应和了凤栖那句“鲜花插在牛粪上”,会气得温凌割她的舌头。 凤栖却很放松,露出久违的微笑,对温凌说:“到底人是要疏通情绪的,我已经好一阵想到爹爹就难受得心脏疼,翻来覆去彻夜难眠了,昨晚上有溶月陪着,真真睡了个好觉!” 温凌随口道:“聊了什么啊,让你睡了个好觉?” 凤栖说:“没聊什么,女儿家的一些私话。” 温凌也不戳破她,只等她自己说:“今晚……能不能再让我们一起?我已经很久没这么松乏了,好不好?” 他才说:“本来是不行的,不过看你可怜,再准你一夜。” 凤栖笑起来:“多谢你!” 温凌勉强地笑了笑,吃饭时用解手刀狠狠地割着熟白肉,狠狠地蘸着酱汁,狠狠地在嘴里咀嚼。看得溶月胆战心惊。 又到了晚上,溶月低声说:“我怎么感觉他迟早要杀我呢?” 凤栖说:“不会的。” 然后用手指蘸了洗脸水,在妆镜上写:“他在等你的消息。” 写完就用手抹掉镜子上的字迹,从镜子里看了溶月一眼。 溶月胆战心惊地点头。 凤栖说:“我头发毛糙,你梳的时候慢一点,刚刚扯得我头皮痛。” 溶月“哎”地答应了,然后看见凤栖又蘸水在妆台上写:“他怕幹不思抢功,怕吴王倒戈。”然后飞快抹掉了,对着镜子做了“反间”的口型。 溶月呆呼呼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反间”,听凤栖慵慵道:“困了,上榻吧。” 第246章 凤栖知道自己现在居住的帐篷又小又薄,里面说话稍微大声点,外头就听得一清二楚,但她认真检查过,帐篷各处没有孔洞、缝隙,那“隔墙的耳”只能听,不能看。 她心里早已做好了一篇文章,直接往温凌最脆弱、最狐疑的地方而去。 所以,先仍然从私话说起,听来让人容易相信。 “孩子没了,我心也灰了。”她带着哭腔说,“嫁给他本来就是走投无路、迫不得已,原想着好歹有自己的骨肉傍身,如今也不谈了。家破人亡,唯一能够护佑的我的爹爹又死了。索性他们一顿乱打,一切全毁了也就全毁了。” 溶月劝她:“娘子可千万别这么想!您还年轻,来日方长。欸,不过,你先说的‘他’,是指高云桐高将军?他对你不好么?” 溶月都不知道凤栖是在父母的见证和亲签婚书的情况下嫁给高云桐的,她心中那个高云桐仍是个被流放的贼囚,所以也一直觉得他配不上自家主子。 听凤栖这语气,不免也为她心酸:“奴也不觉得高将军是良偶佳配,乱世里走到一起,又不作数的,孩子没了也无所谓,至少不拖个负累。再说娘子那么美,将来哪儿找不到合适的汉子嫁了?” 凤栖故意哀哀道:“肯要我的汉子或许有眼下或许就有一个但做男人的附庸终究没有保障。特别是那一个,说起来是指婚和亲,可是连明媒正娶的仪式都没有,也没有合卺,更没有夫妻之实,他又恨我入骨,留着不杀大约是想玩玩猫捉耗子的游戏。” 她吸溜着鼻子:“总归是我命苦。” 溶月说:“嗐,怎么办呢?当时您又不肯听奴的劝。” 凤栖在暗头里撇撇嘴,但还是叹息着说:“世间又没有后悔药吃。” 说完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隐隐有些呼吸声,不知这些听壁脚的明天会怎么把话传给温凌。 在和溶月说了一些女儿家的私话之后,话题从她的小产慢慢转到了晋地的情况上。 “忻州的局势是不是紧张得很?” 溶月都不需要演戏骗人,直接实话实说就行:“当然紧张得很!幹不思现在有兵有地盘,一点不缺粮饷;身边还有一个机簧灵动的郭承恩,郭承恩帮曹将军守过并州,深知并州防务的强与弱,又能说会道、善骗人。并州城里就一个百无一用的朝廷监军,余外群龙无首,军民百姓哪个不惊慌呢?” 第374章 凤栖说:“你说到郭承恩,我倒想起来了,郭承恩最厉害的一点还不是善于骗人,而是他善于用斥候。你记不记得,我们刚从晋阳回汴京的那一路上,不就抓住了两个郭承恩派到汴梁的斥候?他那时候还是北卢的将军,手尚且伸得那么长,要通晓靺鞨和南梁的所有消息,要择良主而栖。” 溶月点点头:“是的,他消息确实灵通,本来一路往忻州去,那座孤城经不起打,但不知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忻州突然又不打了,团团围住,却派了好多人往并州去。” “何止并州!只怕南梁诸大城池,甚至黄河几个渡口、太行几个关隘,他都派了斥候来了。”凤栖故意吐字很清楚,“你记不记得,郭承恩的亲军,都会在胸口纹一个狼头,作为彼此确认的标记。” 溶月说;“记得!那时候我们捉的两个斥候,胸口就都有狼头刺青!” 凤栖叹口气说:“怕就怕郭承恩探明了孟津渡和延津渡的虚实,也想往汴梁去分一杯羹。他巧舌如簧,如何说不动我那怕坐不稳位置的伯父?!反正岁币送谁都是送,美人送谁都是送,土地送谁都是送,幹不思搞不明白这些弯弯绕,只要餍足所欲就好,岂不是比这里这位好伺候得多!” 溶月不由说:“那……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凤栖暗暗握了握她的手,才说:“对汴梁来说,是好事,换个好伺候的主子,踢掉不好伺候的一位;对幹不思而言,也是好事,兄弟相争,他当然更想快点立功,除掉碍事的人;对他……我说不着;至于对我,并不是好事啊,幹不思难道不想杀我?” 第二天早晨,凤栖和溶月临水岸浣洗,凤栖检点衣物,溶月亲自洗刷,配合得很好。 洗了一会儿,上游流下的水带着些淡红色和血腥味。凤栖敏锐,立刻起身说:“溶月,快把湿衣服捞出来!这是血水!” “啊,怎么会有血?!” 凤栖望了望上游驻扎的那些营盘审问囚犯的几间就在那里。 随风而来有隐隐约约的惨呼。 衣服没有漂洗完,凤栖对溶月低声说:“别怕,跟我往上游走。” 溶月胆战心惊:“上游……不是不让我们去的地方吗?” 凤栖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溶月已经不止一次听凤栖这样讲了,自然也知道她无法阻止这个疯狂的小娘子疯狂地作死。只能叹口气,低声说:“可别……可别惹恼了他……” 凤栖浅浅一笑,端着衣盆顺水而上。 惨呼声越来越清晰,溶月的脚里直打哆嗦。 经过到审讯人的几处营盘附近,看见温凌又是脱了上衣,露出一身腱子肉和亮亮的油汗,死死地皱着眉,正气呼呼擦拭着他的黑皮鞭,时不时对营盘里喊:“别停下!晕过去了就拿盐水泼醒,再烙、再审!” 扭头突然看见凤栖,眉宇越发锁死:“你怎么敢过来?!” 凤栖说:“刚刚……刚刚下游的水流里都是鲜血。我用皂荚捶过的衣物还没有漂洗,想到上游来找一处干净水源漂清。” 举了举手中的衣盆。 温凌虽是极怒的模样,但居然难得没有迁怒即便看到哆哆嗦嗦的溶月也没有迁怒。 他尽力放缓声调说:“刚刚放了几个人的血,恐怕是污了下游的水。但这会儿你等一等,等我这里处置好了,叫人送你们去上游干净的地方洗衣。” 他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还要等一下,帮我看个人。” 凤栖疑惑地望着温凌。 他用靺鞨语朝囚牢里说了句什么。 然后,两个血糊糊的人被拖了出来。凤栖赶紧别脸捂眼,嗔怪道:“怎么又吓唬我?我不过是洗几件衣服而已,你不让我们洗,我们不洗就是了……” 温凌说:“不,想请你看一看这两个人胸口的刺青。” 凤栖说:“我不懂什么刺青。” “看了再说。” 温凌一个眼色,两个亲兵把这两个血葫芦一般的男人胸口烂糟糟的衣物剥开,露出左胸口的狼纹刺青来。 “你应该见过这纹样吧?” 凤栖不信任地看了看他,不说话。 温凌扯了一个自觉温柔的笑,说:“你帮我看一看,若能看出端倪,我就让溶月一直陪在你身边伺候。” 凤栖于是勉为其难转回头,看了看。 两个刺青都是狼头,但细微处有些不同。 凤栖说:“这……好像是郭承恩的手下?” “你如何知道的?”温凌问。 凤栖说:“我有一年回汴梁,路上遇到了郭承恩的斥候,两个斥候在路上冒犯了我,被王府的家丁捉住了,带回汴梁审讯,当时我看见了一样的狼头刺青,后来府尹审了,果然是郭承恩派的人。” 温凌又问:“可是,两个狼头刺青并不一样按理说,同是郭承恩麾下的斥候,身上的标记应当一样才对?而且,他们互相也不认识。” 凤栖说:“不认识正常的,斥候之间,怕知道太多,一扯扯出一大串人和事,所以通常都只是以某种记号相互辨别,却不一定曾是认识的。” 她又仔细看了看两个人,眸子一瞥之间却在注意他们身上血呼啦嗞的衣物。其中有一个穿着的是靛色夏布的半臂衫子,被鞭子抽得一条一条的绽开口子,又有一团一团烙得焦黑的痕迹,湿淋淋的部分应该就是血迹,翻开的里子是土灰色夏布延边,也是血染透了,但隐隐能看见刺绣的篆书“高”,画得像个亭子,又像是纽襻的装饰。 凤栖明白过来,心里一阵酸热,忍住眶子里的泪意,故意说:“其他我也不知道了。现在郭承恩在北边用兵,自然少不了南来打探消息。” 温凌于是举鞭指着两个人,厉声喝问:“招了吧!若肯说出为什么到我这儿来,我可以饶你们一死。” 等了一会儿,见其中一个眼睛四下瞥,好像心动了又犹豫不决似的,他扭头吩咐到:“拿浓盐水来,不招认,就往伤口上抹浓盐水!” 那个穿靛青半臂衫的人在胸口的烙伤被揭开焦皮,而抹了一把盐水的情况下,嘶喊了几声,终于一叠连声叫:“我招,我招!” 旁边那个虽不认识他,却更硬铮些,扭头怒目道:“你是汉子还是娘们?这点子疼也受不了吗?” 温凌“刷”就给了他一鞭子,然后蹲下身和声问穿半臂的那个:“嗯,还是你足够聪明,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说吧,说好了,我就叫军医给你止痛的药,再替你治伤。至于那个冥顽不灵的” 他瞥了旁边疼得叫不出声的那个,冷哼一声道:“大暑的天儿,让他曝在露地里,三天伤口就能长满蛆虫,让他活活看着自己被虫子吃干净!” 于是穿半臂那个越发声嘶力竭:“大王,我招,我招!” 凤栖侧耳倾听,手指甲用力掐在手心里,生怕他是真的变节,招供出不利高云桐的消息。 好在那个人呜呜哭着说:“我替郭将军到南梁打探消息,特别是要探听南梁官家与大王之间的消息。” 温凌问:“郭承恩叫你打探这个?” 那人说:“郭将军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最下攻城’。冀王是聪明人,不消耗自己的兵力为他人作嫁衣裳。四太子也不该专门替哥子送人头。南梁官家不想付出河南和国都,但咬咬牙送晋地给四太子是可以的。” 第375章 “胡说!”温凌摇摇头,“我不信凤震不懂晋地的紧要!” 凤栖冷笑着敲边鼓道:“晋地紧要,国都难道不紧要?丢掉晋地,犹在黄河之北,划河而治,尚能保有膏腴之地。丢掉国都,以后谁还当他是皇帝?” 见温凌蹙着眉,犹豫不决大概还在思考幹不思与凤震和谈的可能性有多大,她又冷冰冰抛下一句:“兄弟骨肉相残,我算是看得多了。如今这样抢功最为要紧的时候,功成即为圆满,哪个还在乎于国有利无利?” 不错,凤震从凤霈手中夺位,还斩草除根即是这种。 温凌顿时就觉得手足冰冷,而杀心顿起。 第247章 凤栖把晒干的衣裳收回帐篷,内外衣物上都有淡淡的皂角清香。但自打到温凌军中之后,洗换的只有这么两套,她又不愿意穿营伎那种露色相的薄纱衫裙,只能干一套、洗一套,来回倒腾着洗换。不需多久,红肚兜已经有些褪色,薄丝小衫还绽丝了。 她盘膝坐在帐篷门边,就着西下的阳光,缝补自己的衣物。 溶月唉声叹气:“唉,娘子何尝穿过这样破旧的东西?奴明明带了好几套衣服来,偏生他又怕使诈,就是不让您穿。真是,衣服还能使诈么?想太多了……” 突然吃惊地张大了嘴,说的半句话顿时咽下去了。 凤栖抬头一看,果然是温凌大铁塔似的立在不远处,眉宇间都是凶悍的神色,死沉沉地凝视着发牢骚的溶月。 凤栖道:“溶月,我渴了,你去看看热水烧好了没?记得,要前营干净的山泉水,不要流经牢房那里的水,那水不干净。” 然后问温凌:“大王要不要进来喝盏茶?” 这机会,溶月忙一溜烟儿跑了。 温凌点点头:“要。我看溶月给你带了一个小龙团的饼子,我要喝点茶。” 凤栖道:“饼子有,茶具却不全,水也不好。你要不嫌,点茶只能出三四分的香气。” 温凌点点头,走到她身边,探头看了看她正在缝补那件红缎子的肚兜,不由露了点笑意:“这件好像也洗旧了。” 凤栖把肚兜往背后一藏,没好气地说:“这件是女儿家贴身的衣物,你能不能自觉点别盯着看?别叫人说起来一点礼数都没有。” 瞟见温凌只是一笑,没有纠缠也没有计较,于是又说:“垫盒子的绸布,染色本就不经心,大红色一落色,就显得旧了。” 温凌说:“如此,是委屈了你啊。” 自己进了营帐里,四处看了看,又说:“这住的地方也旧黯了些,要不你还搬回我那里?” “我不要。”凤栖道,“你天天防贼似的防着我,我天天被捆着两只手,解手更衣都为难,还是这里好,你也不用担心我泄了你的密,我也不用担心你拿我撒气,天天要打要杀的。” 温凌又贴近她身边,这次笑容里不带忧色,只说:“你这个人啊,刀子嘴豆腐心。” “起开!”凤栖骂他,“贴那么近干什么?什么‘刀子嘴豆腐心’的?” 温凌想着她和溶月昨晚那些窃窃私语,她应该还是对他有情义的,只是自己没有明媒正娶,叫她灰了心,只能嫁给了贼囚高云桐,似乎过得也不怎么好,连溶月都为她抱屈就听溶月那几句,大概以前还是为他说话的,还可以留那小丫鬟一条命。 他愈发笑道:“之前的事,我俩都有错。也怪我之前功名心炽,生怕落人话柄。如今我想通了,只要我自己能够掌权,我爱娶谁就娶谁。” 在他觉得,亦是诚意满满的道歉之意了。 凤栖不说话,闷闷地“嗯”了一声,然后扯过另一条裙子缝补。 温凌看着那条郁金色裙子,也有些褪色了,原本浓丽的橙黄色带着秋意般枯槁。他心头不知怎么一酸,说:“我也……有许多为难之处。” “……谁真喜欢刀枪里来去呢?我也希望早点打赢,仗早点结束。我只要能立了功,有了自己的班底,没有人再掣肘我了,甚或能够得到勃极烈们的认可,成为下一任君主,我也想马上退兵,真的!” 他坐在她对面,说的是真心话,局促地双手抚膝,没有直视她淡漠的神情,甚至很害怕她说出更加冷漠伤人的话。 权力的马车,如在险途上全力奔走,没有制约的缰绳,上去了哪那么容易下来! 凤栖经历了父亲的死亡,越发看明白了这一点。 但看温凌垂着头,却似有几分期待般的,她微微笑了笑说:“其实,我知道你为难。” 温凌震惊地抬起头看她。 凤栖很认真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那天,你看到我爹爹的头颅时,也是一脸震惊你见过多少人头,却会为他震惊。我虽然大恨,却不是恨你。甚至,我在想,我为之努力的一切,为的这个国家、这个王朝、这个家族姓氏……有没有意义?” 她一垂眼睑,泪珠就滑落了下来,滑落在她苦笑的唇角:“我爱的国,爱的家,它都不爱我。没了孩子,我更是万念俱灰,但又想,不叫他到世间来受一回罪,也是件好事。” “孩子……以后总会有。”温凌磕磕巴巴说,正想伸手给她拭泪,突然帐营门帘一掀,那总找不好时候的溶月端着热水铫子走了进来。温凌眼角星点的水光突然被光线照到,反射出莹光。 温凌急忙说:“怎么回事!外头的沙子都吹迷了我的眼睛!” 凤栖早就看到了,不动声色对溶月说:“还不搓手巾给大王擦擦眼睛里的沙子?” 溶月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管战战兢兢躲一边搓手巾去了。 被困在黄河延津渡的温凌,在凤栖不动声色的言语中,感觉到了极大的危机。 河东河北的土地虽然割让给了靺鞨,但是因为靺鞨贵族和将士们并不通晓汉人儒道王道的统治模式,只管在新得的土地上横征暴敛、肆意抢掠,激起了民间无数的反抗,渐渐也觉得统治吃力,又觊觎更南的地盘,希望抢空了一块地方,可以再到下一块地方继续收割。 靺鞨贪得无厌后的浮躁奢靡,恰恰对照着遗民的愤懑的力量,即便是皇帝和官员不敢对抗,那些愤怒渐成为一片星星燎原之火,在河东河北的土地上渐渐燃烧开来。 温凌亲自打下的地盘,深知其中的弊病,但与幹不思的内斗又陷入新的胶着,也无心管理这些土地。他撑得好辛苦,向北是太行军,向南是黄河,向西是并州,河东各州府送粮草签军也越来越不积极。 在河东太行军渐成气候之后,他只能气急败坏地责问凤震:什么时候能送来高云桐的人头?什么时候能管好河东的百姓? 凤震的回书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起来,连开篇的“臣震”都改成了“予”,再接下来大概都要称“朕”了。 接着就是无休止地诉苦:高云桐不服从朝廷命令,高云桐连金字牌发的谕旨都不理睬,各地百姓怨愤曹铮被杀而自发认可高云桐,高云桐在河东一片甚成气候官家也管不了了……总之,要请温凌多多体谅,让官家徐徐图之。 温凌气得砸了中军帐的沙盘,怒道:“徐徐图之!他徐徐图之是要灭掉我吧?!” 第376章 心里的狐疑酝酿得越发毒,在孟津渡口他安排的哨兵只要报来南梁有人往并州去,他就怀疑凤震这是要想法子和幹不思谈合作去了。 他终于忍无可忍,给南梁再次回书,要求章谊到延津渡来谈判。 章谊来的倒是很快,一艘小车船把他送到了黄河对岸。 “二大王,二大王!”他皱着眉,又陪着笑,见面先是大礼,又像亲友般的埋怨道,“你可千万稍安勿躁!” 温凌冷笑道:“稍安勿躁?等你们串通好了,我妥妥地好被瓮中捉鳖么?” “大王何出此言?” 温凌指着自己的鼻尖说:“你问我?我还问你呢!章相公,我可告诉你,你就章洛一个儿子,你要是不想要他了,你早点说一声,我让他早点转世投胎!你自己在两国中间作间,遗臭万年的事,你若是不怕人知道,我也不怕叫天下知道!” 这威胁得显然狗急跳墙一般。 章谊比他冷静,说:“二大王,您先别急,臣怎么觉得里头有什么误会?” 温凌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冷静一点,然后才说:“高云桐现在在太行山势力极大,好像有用不完的钱粮,又有无数肯为他卖命的士兵、百姓。我在河北被他压制得一步都迈不出去!这不正常!你们官家是不是想借助他的力量来对付我?所以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章谊道:“高云桐本是文人出身,哪个想得到投笔从戎之后竟有如此的号召力。但他不中绳墨是一直的,不然当年小小一个太学生也没有胆量弹劾我。” 他蔑笑一声:“大王,你就想想,高云桐那贼囚一直想把我拉下平章事的位置,甚至想把我送到牢房、送到边远流放之地去,造了我多少的谣言,败坏了我多少事!我第一个想要他的人头!但是现在,他拥兵自重,不服从皇命谕令,乱世之中,官家的人也到不了太行中接管他的土匪们,你叫官家怎么取他的人头?” 这分析颇有道理,温凌不得不点点头:“是,这贼囚实在太可恶了!” “但是”他又转折道,“你们官家如今的做派,确实叫我无法信任他了。我问你,他是不是派了人去接管并州军了?” “那是自然。”章谊陪笑道,“曹铮已死,他的位置总要有人坐。节度使此刻是最有威势和实权的位置,官家怎么敢不用自己信得过的人?” 温凌冷笑道:“如此,你们官家是信不过你的咯?不派你去并州,却派他儿子?” 章谊笑容也不自然起来,半晌道:“他确实信不过我。他的亲儿子,他更信赖。虽说太子不应掌兵,但如今他只此一个儿子,也只能最信赖儿子了。贵国不也让太子幹不思领兵在云州么?” 温凌脸色也难看起来:“不错,我相信章相公,但我不信赖你们官家。” 章谊笑道:“臣的家人子嗣都在析津府大王手中,但官家并无这些担忧。” 温凌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换了笑容,凑近他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你告诉我,你们官家是不是想甩开我了?” 章谊道:“臣虽是平章事,但只是朝廷平章事之一。大王说得不错,官家他至少是想甩开我了。” 他面有忧色,随即又显露出一些阴毒来:“臣也岌岌可危矣!” “我们俩同仇敌忾。”温凌道,“我要在幹不思与他勾连成功之前,控制他像之前那样不敢对我三心二意,我要掌控他!你传我的意思给他:我要他把太子送到我这里来做人质!” “这……” 温凌道:“章相公,我控制不了他,他就能甩开我,也就能甩开你,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章谊咬着牙说:“是这个道理。但他是君,我是臣,我如何胁迫得了他?” 温凌说:“放开延津渡口南岸,让我兵临汴梁城下,好好给凤震一个教训,逼着他把儿子送过来。” 章谊犹豫片刻,点点头:“好!这是我和大王共同的期愿!” 温凌拍了拍他的肩膀,同病相怜般也点点头。 第248章 这一次,凤震没有听温凌的话,没有把太子凤杭送到延津渡为人质,甚至都没用一封回书。 温凌催了几次,汴京才派了使节过来却不再是章谊客客气气却冷冷淡淡,面对温凌的质疑,来使说:“二大王,鄙国太子是国之储副,从来没有储副做人质的道理。还望大王多多体谅!官家尚有庶帝姬未婚,如果大王同意,愿意奉给大王为妻。” 温凌道:“不知道他会从哪儿弄个不值钱的宗女给我凑数!我要太子是为了结盟,不是要个娘们结盟的!要女人,我可以搞到一堆姓凤的宗女,不稀罕!” 使节淡淡说:“那可就难办了。” “难办?”温凌冷笑道,“等我兵临城下,什么难办的事都没了吧?” “何必,何必!”使节只这样说,却没有在意思上退让半步。 温凌已然知道凤震不受他控制了。气得征调了作战用的楼船、艨艟等巨舰,和各色形制小、速度快的走舸。 但靺鞨士兵的水战水平并不高,上次攻陷汴梁纯是因为敌手太弱,闻风而逃并未抵抗,这次他却没底,只能又安排了河北的汉人签军协助,每日用鞭子抽着修船、练兵。 大热的天里,签军和他自己的军队都苦不堪言。靺鞨军在战船上吐得昏天黑地,而签军则是不挨鞭子就不出力,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毫无战力。 当然,这样一支拥有几千艘大小战船的军队在黄河几处关隘上穿梭往来,震慑人的架势还是有的。 汴梁方面很快又派了人过来,送了犒军的粮草,也说了些好话,但是送太子为质一事始终没有首肯,而是苦口婆心地劝说温凌:“冀王请设身处地想一想,太子是我们官家的独子,即便知道大王一定会以礼相待,也舍不得呀。” 温凌道:“是啊,你知道我会以礼相待,何必担忧呢?” 来使觉得跟这个蛮夷真是鸡同鸭讲。 温凌又问:“咦,章相公呢?” “章相公身体不适。” 温凌冷冷道:“那可不行,章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要问你们官家要人!” 来使只能又不说话了,嘿然陪笑而已。 温凌最后问:“我还真有点搞不明白你们官家,句句不应,是他有决心能抗衡我了?还是他另外抱上了老粗的大腿,以为可以把我一脚踹开了?” 见来使面色很不自然,他冷笑道:“前此,我从析津府一路深入河东、攻破汴梁,是何等实力不用我自己吹嘘;如今河东河北都是我的,我不缺补给,不缺城池,不缺兵源,比上次更加强大;至于他以为我国太子幹不思能听信他的鬼话,也未免太不懂我们的勃极烈制度了,我们靺鞨举国上下的意思都是一致的,太子也不能挖我的墙角来与你合作。我劝你们官家还是早点与我合作,不要闹到难以收场!” 他一番威胁的话说完,心里是虚的。 晚间要招待来使,少不得酒肉歌舞,热闹非凡。 舞伎们满身都是热汗,旋转着跌落入汴京来使和靺鞨将官们的怀抱里。 第377章 温凌抱着一个漂亮的舞伎,面上笑得虽欢畅,其实却有些厌恶她身上的汗水味,抱了一会儿就打发她说:“给我拿点井水湃的凉酒和果子来。” 然后独自一个人在篝火边喝酒吃肉,看着南梁使节怀抱歌姬亦是一副尴尬无奈的模样。 在萨满鼓的间隙里,乐声停下来。 男人们和怀中女人调笑的声音显得大起来。 一片热闹里,温凌却感觉极其孤独。望着“哔啵”燃烧的篝火,身上是热的,心里却是冷的。与北卢、南梁打仗这两年,他第一次感觉到厌恶。大概是这种“不得不”、“下不来”而产生的焦灼、空虚和恐惧感。 突然,远远地听见琵琶声也只有在热闹的铃鼓歌唱间隙里,才能听见那清丽脆弱如滚珠落玉盘般的琵琶声。 他顿时如遇到远年知音一般,陶醉了片时,忍不住起身说:“我吃太饱了,去散散步、消消食。” 脚步不自觉地拐向凤栖所在营帐,四围哨兵层层叠叠,不敢离开半步。 他招呼都不打,直接揭开凤栖的帐篷门,目光睃了一下,寻找到了她的身影。 凤栖和溶月坐在一起,两张脸都落在不大明亮的烛光下。 凤栖的一曲应该刚刚结束,手还未离开琵琶弦,此刻瞥了他一眼,问:“咦,大王怎么有闲工夫来我这儿?” 温凌说:“你弹的曲子太动人了。” 凤栖道:“萨满的铃鼓声节奏铿锵,我的曲子很容易就被带偏了节奏,所以想着试一试能不能稳住心神,不被其他节奏影响。” 又问:“真的好听么?” 她微微有一点点笑意,颊边有隐隐的笑涡。 温凌一腔心思化成春水一般,不由也笑着回应她:“当然好听!余音绕梁,叫人心颤神迷。” 凤栖微微一笑:“想不到,你还越来越会说话了!” 温凌只当她是夸他,愈发嬉了脸道:“我又没撒谎。” 凤栖收了笑,边转头调弦,边漫不经心问:“今儿又是汴梁来人?设宴款待?” 他刚刚说了不撒谎,不自觉地就点了点头:“是的,汴梁那里开始不听话了,我不能不警告他们一番。” 凤栖道:“他不听话,是有了底气罢?” 她淡然若无的挑拨,却让温凌心里越发担忧,只是还不习惯跟她说这些军国的事。 他说:“哼,他能有什么底气?” 凤栖便不多言了,抬腕道:“你想不想听《将军令》?” “想的!” 这首曲子先平缓后铿锵,凤栖酝酿了一会儿,开始弹奏。 中军营那里,萨满的歌声、铃鼓又开始响起来,将士和歌舞伎歌舞狂欢的乐声也热闹起来。 但此刻偏远的一座小营帐中,外头的杂音丝毫没有动摇琵琶的节奏。凤栖心定神安,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的琵琶弦上,双手按、勾、抹、挑,娴熟到人琴一体。而她的乐声也震撼到了对面听曲的人,让他渐渐双目盈满,瞳仁中散漫映照着帐篷里黯淡的烛光。 “谢谢你为我鼓劲。”他在曲终之后说。 凤栖看了他一眼,这曲收音,却又重新把四弦一抹,紧跟着又来了下一首。 和《将军令》重叠渐高的气势雄劲不同。她接下来的那首曲子起势昂然,但渐渐就宛如听到了刀兵碰击的锐音,船只撞击的轰响,大火燃烧的爆裂,一片凄风苦雨萦绕四围。再接着,那些声音在琴弦上变得嘶哑了,嘶哑到极致则突然陷入一片静默,“此时无声胜有声”,静默得令人胆寒。 温凌只觉得惊心,凝注着她拨弦的手,屏住呼吸。 她终于又来了“银瓶乍破水浆迸”的一声挥弦,重新把他带入到恐怖的寂寥中,那周遭兵燹的残破,伤重战士的呻唤,残余船只和军营上最后余火的“哔啵”声……都清晰可感。 这样的音乐不是中和韶乐的雅致,却撼人心灵。 “这是什么曲子?” 凤栖收弦后才答道:“《赤壁曲》。” “是<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的赤壁之战?” 凤栖淡淡一笑:“乐曲么,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并无定数。” 又说:“我乏了。” 温凌乖顺地起身,走了两步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说:“他大约是有了底气。我那四弟,是他新的目标。” “嘣”的一声,凤栖的琵琶弦断了一根。 她愤怒地望着他:“他要是成就了他的帝业,我的爹爹再也没有昭雪奇冤大仇的一天了!” “我知道……”温凌点点头,“我也不愿意他勾结幹不思,勾结成功的话,我也只能永远被幹不思踩在脚底下,甚至不得好死了。” 他转身离开。 却又把步子停在她营帐的不远处。 望着四周层层叠叠的哨兵,心里突然一阵茫然。 溶月却是只觉得不可思议,悄声问凤栖:“咦,他这是怎么了?和以往大不一样了。” 凤栖抬抬下巴:“你去外面打热水,看看这几日还有没有人在听壁脚了。” 溶月稍倾回来:“没有,外面干净得很,除了哨兵,大概都去篝火那里看萨满和歌舞伎去了。” 凤栖洗漱完,把溶月拉到榻上同眠,低声说:“他以前意气风发,因为那时候带着靺鞨军队刚出茅庐,连连打了胜仗,心中是一片进取的锐气;可现在各种烦恼接踵而至,胜利越来越少,周遭虎视眈眈的人越来越多,他也是凡人,岂没有烦恼?颓丧的心一起,就开始厌战,但上了贼船又下不来,越厌恶的事又非得毫不松懈地做下去,你帮他想想,他是什么感受?” 溶月仔细想了想自己以往累得要死还得纺线织布、拼命劳作的状态,点点头说:“我懂了:就是那种咬着牙关在忍,但每一天都恨不得一切快点结束;要是再因为小错被打一顿,更是委屈得要命。” 又说:“嗐,这么一说,他就是大王,就是统帅,日子也不好过哈。” 凤栖笑道:“人生苦谛,又有多少不同?你以为我爹爹以前花天酒地的时候,天天就是愉悦的?” 说到爹爹,她也黯然了。 爹爹有钱有势,然而爱而不得,得了人也得不了心;即便是个无能藩王,也不断被哥哥们打压;坐到最高的位置后,更是成了众矢之的,连同名声都一道被剥夺干净,直至送命。这么看来,无论贫富、贵贱,人的悲欢亦有相通之处。 溶月随着叹息一声,问:“下面会怎么样?” 凤栖说:“要把温凌逼到绝境,就要看这次他打算的黄河水师作战,朝廷王师或高家军能不能好好赢他一把了。” “他到了绝境,是不是我们大梁就无忧了?”溶月问了句有见识的话,“不是北边还有幹不思太子和郭承恩的军队吗?” 凤栖说:“对,所以我现在还要帮他一把,借他的手削弱幹不思和靺鞨的实力。” 她一边低声和溶月说话,一边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仿佛有脚步声悄然靠近,她轻轻捏了溶月一把,然后提高了些许声音,说:“我如今孤凄零落,人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只是为父报仇这一条心思若能实现,死也不枉。” 第378章 溶月明白她的意思,劝道:“娘子,您一个孤弱的女子,谈何报仇?!您的仇家,那可是汴京城里的官家!一国之君!” 凤栖颓然道:“我晓得。原指望他,他却对我防范甚严,我就有主意他也不会听的。算了,睡罢。” 溶月“哎”了一声,但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不过,是什么主意啊?” 凤栖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上回那个招供了的郭家军斥候你还记得吗?如果能够放回这个斥候对幹不思和郭承恩进行反间,让郭承恩这个翻覆小人对幹不思产生怀疑,郭承恩若不出力,幹不思没有那个本事攻入并州,但凡能够拖住幹不思的进程,凤震就不敢对抗,那么再要求他送太子过来想必也就不敢推诿了。” 溶月都不由心悦诚服:“这主意好!” “好有什么用?”凤栖叹口气,“睡罢。” 隔了几日,温凌对凤栖说:“我把上次招供的那个郭承恩斥候放回去了。” 凤栖故意问:“为什么?” 温凌深深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他招供之后,心思就脆弱了。我对他说,他愿意听我的话,帮我带信到郭承恩那里去,我不仅让他回去,而且事成之后可以到我这里领赏白银二十两;但他要是不肯,我就放他那同伴回去,把他背叛的事告诉郭承恩,让他和家人再无见面的机会。他犹豫了半晌,就答应了。” 凤栖也是半晌才说:“人呐,不能有丝毫罅隙可钻啊。” 温凌笑道:“可是谁人无罅隙呢?” “至勇至圣之人,大概就没有罅隙。”凤栖抬眸对他说。 温凌冷笑一声:“我就不信这世上有什么至勇至圣之人。” 凤栖拨弄着衣袖,道:“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的小月应该快到日子了吧?”温凌问道,“我欠你一个合卺。” 凤栖一诧,盯向他的瞬间有一丝惊惧闪过,不过没有被闭目吻过来的温凌发现。 第249章 温凌在靺鞨水军操练到在黄河上颠簸而勉强不吐的程度时,就开始了向对岸南梁水军的攻击,打算再次攻袭汴梁,让凤震在自己的军威下屈服。 南梁的守军依然很无能,在靺鞨第一拨战船登岸的时候,守军作鸟兽散。 温凌带着第二批的精锐中军,紧跟着登上了黄河南岸,两翼直取滑州和郑州,他自己一支精兵往汴梁方向,三面包抄过去。 汴京高耸的城墙几乎已经隐隐可以看见,靺鞨军队忍着晕船过后又急行军的不适,一个个欢呼起来,然后摩拳擦掌准备等第三批战船靠岸后,一起向这座富饶的城池进发。 但第三支队伍等了很久,远超出温凌预计的时间,都没有看到踪影。 他有些担忧焦灼起来,不断派出斥候传递消息。 汴京周围本来都是四通八达的官道,但不知是不是战乱的缘故,夏末的官道上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两边的丛林显得格外幽深,狼嚎猿啸声时不时传来,好像并不害怕这孤悬在黄河与汴梁之间的两支队伍。 温凌在人后担忧不已,但在人前仍然是以往那样自傲的模样:“不用担心,中军乃是铁浮图,料想梁军没有攻破的法门。若他们真想弄鬼,黄河北岸全是我们的地盘,犒饷也好,接应也好,撤退也好,都很便捷。我已经检点了军中粮草,暂时够够的,往河北去的粮道也还通畅。所以我们最惨也不过是无功而返。” 虽然是行军,但靺鞨军队习惯于将金银细软和随军的营伎等都带着,免得地盘被别人包抄而一无所得。 温凌确实检点过粮草,其实算不上“够够的”,但靺鞨军有打草谷的习惯,河南未经大战乱,也还富庶,加之还有好多女人和签军,不行还可以吃人肉撑过去。 但当斥候告诉他第三拨军队已经被太行军截为三段,困在黄河北、黄河南和黄河之上时,他还是大吃一惊:“那支土匪军有那么多人?!” 斥候说:“密密麻麻的好像都是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多!” 姝次 温凌心里一紧:“领军的是那个姓高的贼囚么?” “应该是。”斥候说,“都打着‘高家军’的旗号,没有统一的军装,但都是蓝色半臂衫子,白色范阳笠。” 温凌不由看了看远处的汴梁城墙。 辎重一般都放在后队,铁浮图虽强悍,野战几乎无敌,但要攻陷城池不行,除非凤震和凤霄一样使用六甲神兵的昏招,最后被迫开城投降。 他现在相当于孤悬在中途,前进无望,后退也危险。 只能叫斥候继续打听清楚,看看太行军到底有多少人马,是怎样的组成,是不是虚张声势,然后才能判断下一步战略。 只是心里顿然紧张多了。严命前队和中军的队伍就地驻扎,结成层层重帐网城。每日不仅反复操练,而且马匹川流不息布置疑阵,也探好了线路,随时准备撤退。 凤栖当然感觉到不对劲。军队停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好些天没动弹;每日操练虽紧,却毫无前往汴梁包围的动向;最重要的还是温凌的脸色:他开始几天都没顾得上到凤栖这里来,后来来了,也不问她身子怎样,只是过来喝几盏闷酒,有时候要听她弹《将军令》给自己鼓劲,然而听完铿锵的琵琶曲,还是愁眉不展,甚至有一回问她: “将军若是落败,是不是就一文不名了?” 凤栖很想拿“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之类的话来刺激刺激他。 不过恶毒的话到嘴边,还是终于忍了下去,只说:“青史总会留名的。你看李广难封,时运不济,但还是叫人世世代代敬佩他,对吧?” 温凌稍微好受了些,也觉得她近来脾气改观,不再把他当敌人了,于是也试探着说:“留名有什么用呢?我们靺鞨又没有修史书的习惯。我还是希望我能赢得这一局。” 凤栖瞟他一眼:“那你也不必对我说。你又信不过我,我又不懂军事。” 埋头忙自己的针线活。 温凌看了看她缝补着的衫子,突然伸手解开了她身上那件襦衫的系带。 凤栖顿时一惊她已经不再流血了,小月子的时日也结束了如果温凌想玷污她,她已经没有理由推辞,只能拼死反抗或者乖乖就范。 所以她不觉就用手掩住了前襟,呵斥他:“你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脑子疾速地运转着,考虑自己是选择拼死反抗还是选择乖乖就范。 温凌毫不客气拨开她的手,定神凝视着她穿在襦衫里面的红色肚兜。 之后问道:“你这件亵衣,高云桐见过么?” 凤栖低头看了看,这是那件用垫点心匣子的红缎做成的肚兜。 她不知道温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贸然作答,只说:“关你什么事?” 温凌抬起的眸子冰冷而凛冽,过了片刻说:“我想剁你的手指给他送去,但想到你缺了手指,该如何给我弹曲儿呢?” 又打量了她的脸半天,打量得凤栖毛骨悚然,才又说:“也不是不可以割你的耳朵,或取其他部件。但我有些不忍心你那么痛苦,留下永久的残疾。” 第379章 凤栖咽了口唾沫,半日才讲:“你想拿我吓唬高云桐?” “嗯。”温凌点点头,“不知道他对你有几分情意?也不知用你的肚兜羞辱他,他会冲冠一怒、使出昏招,还是会为了你暂时服从我的命令?” 这一招,他拿凤枰对凤栖威胁过。 凤栖选择了服从他的命令,到相州自投罗网。 此刻,她心里暗暗骂着温凌的卑鄙,却也不想像三姊那样丢了手指,又被他凌.辱。 所以期期艾艾道:“我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做……我也不指望你有什么情意,但,好歹别一开始就把我血肉模糊地给他送去?” 温凌看她瑟瑟发抖的样子,不由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嗅了嗅手心的香气,说:“我也不傻,当然要一步一步逼他。他若不在乎你,我就是把你剁成块送给他,他也依然不在乎的。你把肚兜脱下来给我,要有擦头发的桂花味膏泽,在衣带上抹一点不管肚兜他认识不认识,你的芗泽他应该是熟悉的。” 凤栖这会儿也硬挣不起来,抖抖索索道:“那好吧。” 磨蹭了一会儿,温凌好像心思也不在她身子上,听到外面的金鼓声,就说:“脱下来不要洗,涂好膏泽叫溶月拿给我检查。” 转身到中军帐去了。 凤栖心里怦怦打鼓,知道这是极紧要的时候,可能一步天堂,也可能一步地狱而时间又迫切,越拖延越会叫他起疑。 她叫来溶月帮忙,换了一件肚兜,拿起这一件,觉得不做记号不行,做复杂的记号又没有时间了,只能对溶月道:“你去拿我的膏泽来。”又压低声音:“膏泽瓶子在地上摔一下,拖一点时间是一点。” 就这样短的间隙,绣制记号肯定来不及了,她只能在“囍”的鸟虫篆之中,找了个“吉”字,用牙咬断一截线头,又找了个“北”字,也依样咬出些许痕迹。然后匆匆抹上膏泽,叫溶月送到中军帐去。 温凌忙完一阵,见溶月在营帐门口等,连铁浮图都来不及解开,就伸手道:“给我。” 摒开从人,独自坐下,一处一处仔细检查那肚兜。 肚兜上还是他熟悉的那些繁复的花纹,如同丛生的藤蔓,上面伸出了枝叶,开放着花穗,又有鸟嘴、鱼尾、虫身等诸多形状,曲里拐弯地密密绣在丝缎上。绣线有些磨破了,但并无新增的艳色红线。再检查四围的缝线和折边处的布料,捏了又捏,摸了又摸,对着光线看了又看,确定了并无夹带,也没有新增的折痕、线痕。 他这才放心下来,也才从刚刚的紧张中释放了情绪,方始闻到肚兜上清爽如秋雨之后桂树下的芬芳气味。 他抓起肚兜,把它整个放在鼻子上,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穿了一天还未清洗的亵衣,除了桂花膏泽的香气外,还有她身上的芬芳,激荡着他的神经。 他“呼”地起身,想着若能像那时候奸.污还是处子的凤枰之后,用她的肚兜擦拭她流出的鲜血,想必更会刺激到高云桐。 但片刻后他又苦笑着坐下:凤栖不是处子了,要弄到她流血,该让她受多大的罪、撕裂到什么样的程度呀? 他内心还是舍不得她。 温凌重新抖开揉皱的肚兜,叠了两叠,放进一个大信函封套里,随信又附了一封书信,比那时候随着凤枰的肚兜而送出的那封信上的语言更为嘲讽和恶毒。恶毒得他都怀疑自己这样写是不是对不起凤栖,又想象着高云桐可能的怒火,写得越发畅快淋漓。 矛盾中写完了信,封了口,盖上他“冀王”的大印,温凌吁了一口气,叫了人以使节的名义往黄河北岸去找太行军首领高云桐。 他说:“把信送给那位高家军的领袖高云桐,说今日只是范例,他若想看到燕国公主身上的部件儿,我也不惮一件一件给他送过去。若他肯松一松口呢,就叫他仔细读一读我的书信,他肯让一步,我就留着燕国公主暂时不动。以后我们可以面对面角斗像男人一样。” 第250章 温凌此刻惶惶然不敢形于色,焦灼地等待前往太行军那里使者的消息。 好在消息来得很快,不几日,他听说黄河北岸的太行军来人求见了,不由松了一口气,一边继续酝酿着威胁谈判的手段,一边也想着自己或得稍许让步,先能喘息过来再说。 所以今日必然是要恩威并施的。 于是他先不见来使,而是命令整肃军容,打开囚牢,让来人参观一番,进行威慑。 他当然也设想到高云桐派人过来,也是担忧凤栖的缘故,所以拿凤栖来唬人也很重要。 他狠了狠心,叫人到营帐里把凤栖和溶月先捆上,又叫牢房里各种刑具也摆上,需要的时候便拉人过来威吓,不过自己不敢前去,怕看见凤栖那双眼,使得自己又一次心软下来。 不觉等待了好半天,他的手下才过来说:“太行来使已经参观过军营各处了。” 温凌问:“他怎么说?什么表情?有没有惊惧、忧患的模样出来?” 亲兵道:“那个人像块滚刀肉似的,一路上都是淡淡的笑容,见到我们的铁浮图说‘兵甲确实结实’,见到我们满满的粮仓时说‘堆得挺满哈’,见到囚牢时说‘这狼头刺青不是郭承恩的人么?你虐他的人来吓唬我么?啧啧……’” 温凌脸色不怎么好看,冷笑道:“让他耍嘴皮子吧。南梁的汉人无非就是唇舌功夫厉害,太行军打起仗来也无非是仗着地利,都是斜剌里伏击,有几个敢正面与我们对抗的?叫他进中军帐吧,帐门口架起刀戟长廊,我看他尿不尿裤子!” 心头一股恶气,但也别无可撒气的办法,毕竟来使要传达他的威胁,又不宜真激怒了要和自己拼死一战。 他自己换穿了全套的铁浮图,命人打开中军营的帷幄门,摆一张杀气勃勃的面孔,迎着刀戟组成的亮晃晃的长廊,等待着杀一杀太行军来使的威风。 河南对于靺鞨人而言,夏季已经热得难以忍受了。 即便是这样的夏末,在靺鞨的广阔土地上已经很是凉爽的季节,河南的天空还是万里无云,阳光炽烈,照在刀戟的锋刃上,又照在甲兵们的铁甲和汗珠上,只觉得四处都灼灼地闪着光,地面上腾起一阵细细的尘雾,被正午的阳光照成灰红色,愈发叫裹在铁甲和襜褕下的皮肤闷得透不过气。 温凌在里,看外头明晃晃的光芒,亦觉得浑身燥热,而外头太亮了,那个走进来的人影就仿佛是虚的,整个儿落在一片亮里,却五官眉目都看不清楚了。 那人手中持节,节上缀着的旄牛尾随着他轻捷的步伐轻轻地晃动。 那人在刀戟长廊下停步了片刻,又轻捷地走过来,头顶是明晃晃的刀锋,他却连脖子都没有缩一下。 稍近些,虽仍看不清眉眼,已经看清他的衣装:没有披甲,只是农人所穿的最寻常的靛青布衫布裤,膝盖处还有小小的补丁,为了遮阳,头上是草编的范阳笠,缀着一枚红绒球,肩上披着一领遮阳的斗篷,粗硬的葛布,染靛后也呈现出蓝灰色。 温凌心里不由就轻视他,愈发昂然地翘腿斜坐着,斜乜眸子,都懒得看过去想必这样的装束,也应该是对应的一张粗糙的农人脸吧? 第380章 倒是他身边的亲兵轻轻“咦”了一声。 温凌斜了他一眼。 那亲兵轻轻说:“大王,您看看来的人!” 温凌不由把目光收回来看过去,而且紧跟着不由就挺着胸膛坐直了身子,眼睛也顿时亮了,杀气腾腾的,冷笑道:“哦嗬,太行军是没人敢来了么?” 持节之人已然站在门口,背着光也能看见他笑意满满的脸上有一对月牙形的笑涡。 他弛然笑道:“不,都敢来,不过我怕他们说不清楚,闹得冀王误会。” 温凌咬着后槽牙道:“不错,我不会误会你,你今日敢来,我佩服你,但你也应当晓得,今日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了。” “来啊”他看看左右,想叫人把面前之人拿下。 还没开口,就听见那人朗声道:“冀王,恕我直言:大喜、大怒、大悲、大冤,都容易让人丧失理智。你先等等开口命人把我拿下,无论是动刑也好,杀戮也好,你是不是都应该先想一想,我为什么敢来?我有什么底气敢来?我高云桐自问也不是蠢人,你也应当晓得那个领军打败你数次的高将军不是蠢人,那么,一个并不愚蠢的人过来自投罗网?这是为什么呢?” 他呵呵笑了两声:“你想不清楚,一刀子杀了我容易,但接下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温凌此刻确实是一阵狂喜和狂怒,也确实这片刻间丧失了理智。 听完高云桐这几句话,温凌虽然羞恼,但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好在抓他杀掉的话还没出口,还能补救:“放心,我就算要杀你,也得榨干你的消息,不会让你那么便宜就死。刚刚带你参观了牢房,感觉怎么样呢?” 高云桐笑道:“论野蛮残暴,我们汉人是自愧不如的。” “少跟我耍嘴皮子!”温凌冷笑道,“看你这身娇嫩皮肉跟娘们似的,活撕了你我都嫌没趣。你看到燕国公主的亵衣了吧?” 高云桐脸上有瞬间的怒意,但很快就掩在垂下的眼睑下了。 他说:“多谢冀王的大礼。亵衣上还有她的汗味儿,想必人还活着。” 温凌道:“能活多久就看你肯说多少实话了。” 高云桐说:“她,不足以威吓我。” 温凌色变,但转念又觉得未必不是个机会让凤栖对高云桐死心,于是道:“你既然肯来我这里,还说了那么多一通话,孤倒也好奇了,你是有什么底气觉得我会饶过你?莫非你要投降于我?” 他看向左右笑笑,说:“如果是那样,倒还可以真可以留你一命。你解散太行军,改投我的签军,我准能叫你们这些泥脚杆子兵都能吃饱饭。” 高云桐笑道:“如果图吃饱饭,可不敢投奔冀王。毕竟,在黄河上被我义军击落入水而亡的靺鞨尸体,剖开肚子一瞧,肚子里全是没消化完的黑豆人吃马食,冀王,你这支队伍已经快要穷途末路了吧?” 温凌脸色愈发难看,扯起嘴角道:“签军凭我赏赐,不好好干活的,饿死也是活该。河北各地虽穷困,我也并不愁打草谷,你刚刚没有看见我的粮仓?” 高云桐道:“看见了,堆得满满的,但士兵面有菜色,河北各地本来并不贫穷,委实是靺鞨人圈地抢掠太凶,已然竭泽而渔了。所以各地义军频起,官道上向东路军上输送的粮食绝不充足太行义军只是万民义军里的一支,冀王身陷在奋起反抗的汉人的海洋里,以为攻城略地的能耐就等同于治国安民的能耐了么?以为这万千黎庶的怒海就不如朝廷疲军的能耐了么?” 温凌一拍案桌道:“你不用在我面前摇唇鼓舌!你以为我是小儿郎,给你几句话就吓回去了么?” 高云桐收了他戏谑的笑,肃容道:“我知道,冀王如今是骑虎之势,唯有向南用兵,才能得以喘息。我今天来的底气是什么?就是我高云桐不过一己之身罢了。河东河北有高家军,其实还有赵家军、钱家军、孙家军、李家军……还有周吴郑王、冯陈褚卫各家军伍。” 他看温凌有些懵样儿,估计是没有全明白,微微一笑改用更白的话:“天下要抗击侵略,会成一心。所以,即使我死在冀王这里,很快会有人顶上。我临行前已经吩咐过了,我三日后不能回去,黄河上您的六百战船会一夜沉河。而滑州、郑州副将带的那些,分而击之,也不难剿灭。” 温凌冷哼一声。 高云桐继续说:“冀王手下的铁浮图要难对付一点。不过大锤和钢锥可破。” 温凌笑道:“你还有什么牛皮,一道吹上来我听听。是不是我们强劲的靺鞨劲旅,如今亦不如你们这些瘦怯怯的乌合之众了?” 高云桐说:“不错,我已经给我们官家上书,说靺鞨兵五事易杀:连年征战辛苦,易杀;甲马倒地难起,易杀;深入重地力孤,易杀;多带金银女子,易杀;兄弟不和内乱,易杀。(1)” 他果然看见温凌瞳仁一瑟缩,那强撑的冷笑也僵硬多了,于是继续道:“冀王,或许战事仍会胶着,或许高某死了会暂时减些士气,或许鄙国官家不会听我的……不过我今日来,却实非过来自矜自夸的大王没有害死我浑家,我理当报答。” 温凌已经被他说得颓然,此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过一会儿方始冷笑道:“你来报答?” 高云桐说:“不错,我来报答。太行一带是我地盘,其实并州一路也在我的掌控中。前几日捉到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果然从腿肚子里剖出了要紧的消息。” 他伸手掏出几个蜡丸和两张薄绢,一起递上:“两个蜡丸我已经拆开,内容是一样的,估计其他几个也是同样的内容斥候送信,都要多送几份以免丢失。请冀王自己看吧。” 温凌将信将疑让身边亲卫接过蜡丸和两张薄绢,自己也不看,说了一声:“念。” 他那亲卫用不太娴熟的汉语念道:“臣震乞太子援,当以并州为谢。” 念完这句,这亲卫都吃了一惊,扭头看了看温凌。 温凌说:“还有吗?再念。” 亲卫念道:“冀王狼子野心,覆灭汴梁当置臣与陛下和议于何处?又置太子于何处?其步步为营,步步相逼,实乃” 顿在了那里。 高云桐说:“不用念了。骂得挺狠的。” 温凌脸铁青,冷笑一声道:“凤震狡诈如林中之狐,我早已发现了!” 但又说:“你把消息传给我做什么呢?” 高云桐道:“其一,曹将军是我的恩人,晋王也对我不错,死于酷刑与奇冤,我心不忿。” 又说:“其二,幹不思要并州,而官家愿意卖并州。并州不能送人。” 温凌冷笑道:“可是,我也要并州。” 高云桐说:“你没得选。” “我怎么没得选?!” 高云桐无畏地直视着温凌:“你杀了我,高家军必然报仇,朝廷肯定也乐意配合,你的太子弟弟也一定乐见其成。接下来就是黄河上你的后队被歼,然后滑州郑州两军孤立被破,最后你的中军铁浮图也支持不了太久。” “你想寻求官家的合作,他抱上了更粗的大腿,只会与你虚与委蛇,甚至拿你换取幹不思的欢心。” 第381章 他最后笑了一声:“说实话,我们唯剩一点点同仇敌忾的部分,唯剩一点共同进退的利益所在。我保住并州和义军的独立权,削减朝廷的控制力;你避免被你弟弟和官家‘包饺子’,还回河北苟延残喘一阵。各人保住各人的目标,以后会面再战就是。” 温凌以一点自负,被哄进了河南的包围圈里,此刻是强弩之末。思来想去,此刻杀了高云桐也只会把自己陷入更糟糕的境地里,还是听他的建议,先避免幹不思与凤震合作,保住并州不被幹不思所获,也保住自己已有的河东河北地盘才是最明智的。 他说:“你的意思,你放我过黄河扛住四太子幹不思?” 高云桐点点头:“不错,送你一份大礼朝廷大军集中汴京附近,决定与你死战一场,太行军在后面夹击延津渡和孟津渡,并州军随时增援你除了杀我,其余占不到任何便宜。只不过,我不愿并州空虚,不想给幹不思和郭承恩可乘之机。” “我如何信得过你?” 高云桐笑道:“随便你,你自己掂量吧。我今日快马回程,可以带你的手谕给黄河上你的船队回北岸去,你可以看一看我打不打诳语。余外么,就是一个赌。” 双手抱胸,又是一副滚刀肉的形态。 温凌思忖了半日,突然问:“你只有这一条要求?” 高云桐很快回答:“只有这一条要求。” 第251章 听到高云桐这一句,温凌在遍身的颓唐中突然升起一点点愉悦来。 他说:“你说得不错,但我也得再想想。毕竟,拿获并杀掉高家军的主帅高云桐,实在是好大一件功劳。” 但他又正如高云桐所推测的那样,被吊在河南一小片地方进退两难,而凤震写给幹不思的密信,正好证实了他的推测,也证实了他的困境。所以嘴上凶,却没有当即命人过来捉人杀人。 于是高云桐笑道:“就算是唐僧肉,也不一定是你吃到嘴。你道我们官家为啥不把我的人头给你?无非是想在你攻破汴梁之前让我牵制住你。无论谁除掉谁,对他而言都是好事。只是他高高在上却不晓得,高家军是万千黎庶之军,非高某一人之军。所以即便没有我,大家也只会激起为我报仇雪恨的决心。” 温凌眯着眼睛,对他的话将信将疑:高云桐敢一个人前来谈判,估计不会全无后招;但凭他动动嘴皮子自己就撤兵,也实在是难以服众。 他道:“就这么放你回去,万一上了你的当,可不让天下人看我的笑话了?再说,你说的这些我也无法验证。” 高云桐沉吟片刻就道:“有道理,那我写一封手书,你叫人送到延津渡去。就说高云桐不杀、不放,看看太行军能耐如何。汴梁那里,听说章谊和太子凤杭都想争并州节度使的职位,你不妨替章谊争一争,看结果如何。说实话,我国传统,没有让太子出镇边关的,如果宁舍章谊,而授太子建节之职,你就可以琢磨出味道了。” 温凌也沉吟了一会儿,道:“好,给他纸笔。” 温凌以往对高云桐恨之入骨,但今日协谈,算计了自家的得失,只能把恨意先忍下,谋利求生为先。 等高云桐写完,他笑了笑说:“日头也高了,孤请你一顿午餐,然后等明日延津渡的消息。到时候即便要杀你,也让你今日当一个饱死鬼吧。” 高云桐哈哈笑道:“想不到你还这么体恤人的?我还真是有点饿了。” 摸了摸肚皮,摘下范阳笠道:“就在这里用餐?” 中军帐中摆开两张案桌,温凌吃两口抬眸悄然望向高云桐,见他不拘一格,菜、肉、米饭、烙饼……均吃得很香。 温凌却没这么好的胃口,他瞥眼看了看身边的亲兵,而亲兵朝他微微颔首,表示“已经办好了”。 稍倾,见高云桐把面前几个小碟吃得干干净净、粒米不剩了,还拿汤和撕开的饼涮了剩下汤汁,真正是一点都没有浪费。 温凌嘲笑道:“太行军看来也饿得很。” 高云桐笑道:“饿也是一顿,饱也是一顿,但不该浪费是起码的。听闻猛安谋克的中的万户和千户,常常是饿的时候草根树皮与人肉都吃,饱的时候又大把大把地浪费粮食。不是自己辛苦劳作生产的东西,自然不知道珍惜。” 温凌道:“我国没有耕种的习惯,但是靠天吃饭,坚忍顽强,饿也饿不杀,” 他见高云桐案桌上空空如也,吩咐左右道:“拿我的酒给他斟一杯。” 高云桐看了看拿来的瓷酒器,又嗅了嗅酒香,好像也不担心酒水有没有毒,“滋溜”就抿了一口,然后说:“粮食充足,而后酿酒。这酒器是磁州产的,这酒是汴梁酒肆里卖的,是我们过年最爱的羊羔儿酒,五谷香里带着油脂香,不过只有两年陈,酒味还不够淳厚。” 听了他对酒的评价,温凌忍不住也拿酒盏斟了一杯,抿了一口,似乎果然有他说的那种五谷香和油脂香,又果然偏于寡薄。 面前这个男人,好像一点都没有慌乱,一切都知晓,一切都尽在掌握,而似乎世间又没有令他畏惧担忧的事物,温凌不由对他生起了一些忧惧那种潜隐着的忧惧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但总有一种必须要压制住高云桐,破掉他稳定的情绪才行的直觉。 温凌捧着酒盏,狞厉笑道:“酒足饭饱,闲来无事,想不想女人?” 高云桐果然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不想。” “与妻子离散那么久,血气方刚的男儿家,不想女人?”温凌又抿了一口酒,上身前倾,挑眉笑问,“让你们团聚团聚,如何?” 高云桐的眸子一瞬间锐利起来,盯着温凌似笑不笑望了半天,才说:“不会那么便宜的吧?” 温凌笑道:“她如今是我的人了,怀了你的孩子也没有保住,现在应该……还在小月子里吧,我也不怕会发生什么。只是看你今日投诚乖觉,赏你见她一面。” 他也死死盯着高云桐的神色,希图寻找他的破绽。 高云桐一双眼似看不见底的深海,仿佛没有波澜,也没有光芒,终于道:“第一,我可没有投诚;第二,既然是你的人了,我就不见了吧。” 温凌眉头一挑。 高云桐则垂下眼睑。 “真的不见?此生也许就这一回了?” “各有因缘莫羡人。”高云桐缓缓道,“若此生只有这一次机会见面,少不了日后有悔痛、伤心、怨憎种种,见面争似不见。” 他终于抬眸,那深海似的的瞳仁重新射出利箭一般:“冀王,如今你我都是生死存亡,你还有工夫去想儿女情长?!” 温凌吃他一噎,只能往回找面子:“我?我并不在乎她,营中哪里缺美人呢?她从怀娠、小产,到这一个月身子不干净,难道我还为她守活鳏不成?” “呵呵”笑两声,仿佛不屑于女色。 高云桐缓缓一笑,喉头紧张得几乎要抽搐,但依然强忍着咽口水润润喉的冲动,唯恐被他看出丝毫端倪。 “茶好了。”帐后传来女子一声。 温凌叫亲兵到后面端茶出来,亦给了高云桐一盏是靺鞨士兵喜欢喝的浓浓的奶茶,捏了少许盐在里面,带着粗茶的涩味和淡淡的咸味。 第382章 温凌道:“茶里酥油可以再多放些,先就这样吧,煮奶茶的人可以走了。”吹了吹奶茶,又说:“酒是你们梁人的,茶却是我们靺鞨的,尝一尝吧。” 煮完茶的溶月气得几乎要哭。 她无权在温凌中军帐里久待,抹了一把眼泪,匆匆回到了凤栖所在营帐里。 凤栖心里焦急,最多也只表现在看见溶月就连忙给她使了个眼色,然后问道:“看见了?” “看见了!”溶月跺跺脚,“那个贼囚,果然是凉薄的!” 凤栖心里五味杂陈,既高兴,又担心,见溶月气得那样,也没有多阻止,只问:“本来就没指望他深情厚意。他过来大王竟没杀他审他?他跟大王说了些什么?” “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把最要紧的事谈完,在吃午饭了。”溶月恨恨说,“我看他是投诚了,不然大王供他那么好的酒饭吃?吃完还要我给他煮茶?他也配!” 凤栖心想:温凌帐下又不是没有煮茶的人,巴巴地非把溶月叫过去,无非是给自己做个见证。核心机要的谈话不会让她知道,不过其他只言片语也可以揣测二三,于是说:“就当煮给狗喝了吧。诶,他们谈些什么?你说给我听听。” 伸手拉溶月坐在她身边。 溶月做郡主贴身的丫鬟,其他能耐不谈,准确传达主子的意思是基本功,所以在后帐听了温凌和高云桐的一番对话,还是都能清晰记住的。 她依样画葫芦说一遍,每每转述完高云桐的话,还要自己发表一番见解: “……娘子,你听他说‘不想女人’,不错,他不该想别的女人,但总不该不想娘子您吧?你们聚少离多,还算什么夫妻?露水夫妻都不是这样的!” “还有,什么叫‘既然是你的人了,我就不见了吧’?娘子又不是物件儿,他还嫌弃了不成?不想见了就送人算了?这一比,甚至不如哎!气死我了!” “再说什么‘各有因缘莫羡人’‘悔痛、伤心、怨憎种种’,他悔痛什么?怨憎什么?娘子落入敌营是无可奈何,他也毫不体谅么?!” 凤栖静静地听她说,听她发牢骚,一句话都不插嘴,手上也不再做针线活,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的手指,好像木头人一样一动都不动。 溶月说得愤愤,突然看见凤栖脸上两行泪,唬了一跳,急忙抓住凤栖的手说:“娘子!您可别哭!……咱不理这种负心男人!娘子这么美,这么聪慧,天下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何必指着在他这棵破树上吊死?!他如今好像还背弃了自己为国尽忠的誓言,要和靺鞨这边谈判了,依我说,这就是个朝三暮四的小人!不值得为他伤心生气!” 凤栖听着帐篷外参差的呼吸声,一句话不说,任凭溶月急得跺脚,劝了她一遍又一遍。 当天黑了,暑气下去,晚间无事的靺鞨士兵听营伎歌舞,疏散他们被困的郁气。 溶月看着一口没动的晚餐,不由又跺起脚来:“娘子啊娘子,你这是何苦?他是个负心汉,你就自暴自弃不吃饭了不成?你之前不是说不再想他了吗?怎么今日他来一回,你就丢了魂似的?” 听见外面歌舞欢笑的声音,溶月在军营许久,也知道这是待客的狂欢,气鼓鼓说:“男人们都这德行!喝酒跳舞,自顾自快活,《臻蓬蓬》那么难听,也能跳上一遍又一遍。大王不用想,肯定是搂着漂亮的营伎在快活;我猜那贼囚也一样,别看他穷,在汴梁的时候花街柳巷可没少去,今日想是掉进蜜窝了罢。您呀,别气苦了自己,咱们该吃吃,该喝喝,一会儿也弹个琵琶曲,自娱自乐。” 凤栖吃了一些,等到《臻蓬蓬》一曲停下,营中歌舞伎还在大声笑闹的时候,她又放下筷子,抚着琵琶弦默默垂泪。 稍倾,她的营帐门帘被掀开,喝得微有醺意的温凌直接走了进来,盘膝坐在她面前,笑道:“怎么只吃这么点?今日菜肴可是最好的。” 凤栖说:“吃不下。” “生气了?”他捏着凤栖的下巴笑问道。 “没什么好生气的。”凤栖扭开脸,语气有些娇而悍。 温凌瞥了溶月一眼,反而显得高兴,凑近道:“是呢,不值得气。识人须看他长久,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吧?” 又看她身边的琵琶,笑道:“你给我弹一曲好听的,心情一好,就吃得下饭了。” 凤栖经不起他软磨硬泡,说:“我今日可没心情弹《将军令》。” “随你弹啥都行。” 凤栖想了想,弹了一曲。 温凌听得迷醉,伸手要揽她,但凤栖一扭身躲开,一脸不高兴地说:“外面有的是营伎,你找哪个不好,要来烦我?” 温凌还是用力抱了她一会儿,才笑嘻嘻说:“不错,我营中的歌舞伎虽然没有幹不思那里多,但不仅相貌更为精致,而且经我训练更具风情,品质远胜于幹不思的女人们。我看今日那太行军来使已经醉倒在温柔乡了,歌拍兴奋,我若立时赐他一个回营去睡,他也一定乐意。” 凤栖气得狠狠在他胸口推了一把。他倒也没生气,松开手臂,哈哈一笑了之,起身出门了。 第252章 温凌出门,拍了拍身边几个人的肩膀,笑道:“你们几个辛苦了,轮班儿听两个娘们嚼舌头,无聊得很吧?不过这几日听来的信息都很重要,等处理好那个高云桐,你们可以不必那么辛苦彻夜监听了。” 他步履轻捷,微微的酒意在夏晚的凉风中很快吹散了。 及至看到了高云桐,见他身边还坐着两个歌伎,正在为他清唱。 “这两个小姐如何?”温凌冷不丁问,“今晚让她们陪你?” 高云桐的脸好像红了,摇摇头说:“我不要。” 温凌笑道:“放心,我这里的营伎身子都没病,也会伺候,没那些贵家小娘子的娇惯脾气。你试试吧,我们若能合作,这算是人情;若是不能合作,也算是给你人生最后一晚一个爽利了。” 高云桐一脸无奈:“我谢谢你啊。” 鼓声响起,又是一遍《臻蓬蓬》,温凌最喜欢这支曲子,立刻跟着鼓点跳舞去了。 高云桐垂头,在鼓点里,在身边歌伎们嗑瓜子声和笑声里,细细谛听远处传来的琵琶声,这也是第二遍了,隔得太远了,只能勉强数一数每一曲的节奏,大致判断是什么词牌。 一曲《臻蓬蓬》跳完,远处的琵琶声也停了下来。 高云桐扭头对身边那个歌伎说:“你会不会《好事近》的曲子?” 歌伎笑道:“意思倒吉利,就是调子挺宽的,勉强应该还能唱上去。不过没有新词儿,就唱首旧的吧。” 于是示意身边一位吹笛子,她亮开歌喉,来了一首《好事近》。 高云桐很陶醉地听着,而后笑道:“唱得真好,不过词儿是旧了些。我来试试。” 闭目按拍,一会儿就一句一句念道: “会稽故地谁来,正是游湖时节。长亭痛饮潞酒,游雁碧空绝。 汾阳令公多智算,杞人北望月。天涯万里心怀,知音锦书约。” 歌伎听完拊掌称赞:“好词好词!我试试唱出来。”自己取了檀板,在笛声的衬托下一句一句唱起来。 第383章 她的嗓子好听,那歌声婉转如同黄莺,声高处穿入云霄一般。连温凌都不由扭头听她的歌声。 温凌问:“这首词是什么意思?” 歌伎道:“奴奴觉得,首句写‘会稽故地’‘痛饮潞酒’,自然是思念故土,遥想与故友重逢欢饮的意思。这‘杞人’当是杞人忧天的典故;‘汾阳令公’是谁奴就不晓得了。” 高云桐微微颔首,而后说:“汾阳令公是郭子仪,整肃河山,功莫大焉。如今只是奢望罢了。你唱这一回就忘了罢,不宜流传。” 温凌挑眉笑道:“高将军想做当世的郭子仪?可惜却没一个唐代宗肯用你。” 见高云桐瞬间不自在起来,他又笑道:“高将军今日见到了美人,有些忘形啊。今晚就让这美人陪你再切磋切磋曲子吧。” 然后看到那个号称“高家军统帅”“朝廷游骑将军”的高云桐,又跟个小娘们似的垂下头,耳朵红了,脸颊上的酒窝一隐一现的。不过没说不同意。 温凌鄙夷地心想:难道凤栖喜欢这种样子的?应该不能吧? 往延津渡去的斥候在一天后的傍晚时分飞马回到了军营,直入中军。 温凌见他脸色不好,心不由也一沉,问道:“情况如何?” 那斥候哭丧着脸:“太行军那些贼囚,为首的看见了写去的信,哈哈大笑了一番,说‘好样儿的,那就放个大烟花给他们瞧瞧!’紧跟着我就看见黄河上我们几艘好好的船,突然被什么陶瓷坛子似的东西击中,砰地就腾起好高的火焰,里头不知道是有油还是有火药,四散爆开之后又射到其他船帆上,顿时那火就扑都扑不灭了。” “这是什么东西?!”温凌惊怒问道。 斥候摇摇头:“有点像梁人守城时用的火器,但又不一样。十条船,说烧就烧了,他们站在岸边看热闹。” 即便知道这是高云桐专门用来威慑他的一场表演,温凌也心惊:这支太行军打仗不按常理,自己全盛的时候或许还扛得过,现在被困得一身晦气,可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打击,到时候士气一落千丈,他即便没有被南梁打败,也很有可能给弟弟幹不思趁机吃干抹净。 温凌对那斥候道:“这消息到我为止,绝不可以扩散给其他任何人。若是影响了我的士气,我先要你的脑袋。” 那斥候点头如鸡啄米。 温凌亲自赏了他一块银子,打发了他出去。 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又问其他亲兵:“往汴梁和并州的斥候回来了吗?” 消息陆续都传来了,但都对他不利。 凤震抱上了幹不思这条新大腿,已经秘密派遣了几拨人往幹不思那里去讨好求和,在教坊司寻了四个最清丽的江南美人作为礼物奉给幹不思,又拿金块贿赂郭承恩;而并州监军在分散原曹铮治下的并州厢军,用朝廷的人马替换并州各卫所;而太子凤杭则在做出行的准备,禁军为保护他正在操练山路行军的阵势,想必去的是群山夹道的晋地…… 温凌恨得用拳头实实在在捶了案桌几十下,接下来才叫军医给他裹伤口。 军医看他手关节上血肉模糊的模样,不敢说话,轻轻撒了药粉,清了创面,又嘱咐道:“大王,天气炎热,要每天换药,不然容易溃烂流脓,好得很慢。” 温凌凝视着手上层层包扎的白布,仿佛根本听不见军医的话,只吩咐道:“把燕国公主带到我这儿来。” 凤栖进门,一眼就看到了他右手被包扎的样子,奇怪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温凌沉郁地看着她。 凤栖被他包裹着白布的手心抚到脸上,粗糙而带着血腥味的感觉很不舒服,不由躲闪了一下。 温凌的霸道脾气顿时又被激出来了,用力扳正她的脸,拇指一点一点把她眉眼勾勒过去,而后才说:“不要躲,你躲不过。” 凤栖问:“你想干嘛?这时候了,你还有做那事的心情不成?” 他嗤笑一声,好像是不服气,探头去吻她,她虽挣扎不开,脸颊和嘴唇都是凉凉的。 温凌似乎被她的凉意漾起心中的大恸,只点水般触了一下,果然是毫无情致,心里却翻滚着滔天的浪。半晌才说:“今日若对不住你,你要体谅我。” 然后,他对外头喊:“把人带过来。” 凤栖被他的臂膀死死地箍着。 她本来静静地呆着,清凉无汗,现在被他火热的身体贴着,又忍不住要扭动挣扎,顿时也燥热起来。 而后进来的高云桐令她诧异和羞愧了片刻,两个人许久不见,四目相对时却无法惊喜,眼神也仅有极短的时间可以交流,凤栖的脑袋就被温凌用力摁在胸口,看不见高云桐,也几乎透不过气。 温凌玩味地看着高云桐的神色,他的紧张与愤怒被自己压制着,掩饰得不错,可总有点泄露出来。 温凌说:“不错,黄河上你的队伍能指挥战船给我演了一出好戏。我这六条船、八十七个落水而亡和失踪的将士该当你来偿还。” 高云桐道:“两军交战,还谈偿还?冀王,你今日是怎么了?若真提偿还,靺鞨是不是要偿还我大梁十万多军民的性命?” 他尚未失智,还是挺冷静的样子。 温凌一手举起皮鞭指着他道:“如今是你在我的手里!黄河上诸太行军如果不退兵,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高云桐说:“不至于吧?” 看傻子似的斜眸看着他:“我此次过来,不就是打算与大王暂时协作?至于弄到你死我活的?” 温凌道:“我可信不过你!” 他揪住凤栖的头发,然后把皮鞭缠在毫无抗衡之力的她的脖颈上,收紧了一些,勒得她脸都涨红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温凌狞厉笑道:“高将军,我放你回去,我能顺利北渡黄河,驻扎回延津渡,我就认可与你的暂时合作,不然,只要我再损失一个人,凤栖跟在我身边,我就先杀她给你看。” 高云桐颌骨不易察觉地绷了一下,眸子射出利光。 他心里当然知道这是温凌的困兽之斗,拿凤栖来胁迫他,若是像之前一样保持着对凤栖的不在乎,他完全可以不顾忌他的威胁,而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但他对温凌说:“冀王,你要是不放心我,你就把我留在这儿,你让燕国公主往太行军那里传达我的命令。太行军只要有我的手书,也会肯听命于她的。” 凤栖说不出话来,手指狠狠地抠着温凌的胳膊,想瞪智昏的高云桐一眼,但实在被勒得喘不过气来,目光都涣散了。 高云桐不由又说:“两种方法你来选,能不能先把燕国公主松开?” 这软肋暴露无遗。 温凌松开皮鞭,微微笑道:“高云桐,我要你做甚?你只要记得凤栖在我手里就行。” 凤栖弯着腰剧烈咳嗽了一阵,眼前仍是一阵一阵的金花乱闪,心里一头骂高云桐愚蠢,一头又庆幸温凌愚蠢,恼怒和庆幸之余,浑身几乎乏了力气,瘫坐在地上。 第253章 “你也太娇弱了!”等高云桐一离开,温凌便从地上扶起凤栖。 一眼看到她脖子的一道红得发紫的勒痕,心虚没敢做声,只又说:“我这次失算,叫你三伯整了一道。前狼后虎的,没奈何,只能先与高云桐合作,躲过这一劫再说。你陪我一起受苦,我心里记得。” 第384章 凤栖咳得肺都疼,抹去难受而涌出来的泪花,推开他说:“你让我静一静。” 凤栖腿里发软,起身后也支持不住,扶着桌子坐到温凌的椅子上,低头一瞥就是他的私信,所以只敢一瞥,不敢细看,隐约记得函套是靺鞨的上京黄龙府发来的,里头是洒脱的一笔汉字,倒没有用文绉绉的语言,全是清晰的大白话靺鞨人入中原时候不长,即便是温凌这样汉学还不错的,遇到骈四俪六、引用典故还是会懵。 温凌是去给她倒了一杯水,顺着她的背,小心翼翼说:“我其实也没敢用力……” 而后也瞥见那封信,不动声色拾掇到一边合上压住,空出来的桌面放上茶盏。 凤栖记得,最上面是最后一页书函的最后落款写着“臣素节谒上”五个字。 也来不及落寞于高云桐的离去,她心里惦念着沈素节给温凌写信会写什么,沈素节是不是已经变节了;又想起沈素节的妻儿都被凤震送到黄龙府作为“礼物”,他囿于一大家子的性命,即便不想,可能也“不得不”。 温凌看她呆滞的模样,不懂她在想什么,只觉得胃里还有些酸意,强行把茶盏送到她嘴边,说:“别思念他了,无情最是他这样的,甜言蜜语说得再多,心里并不当回事。他昨夜一口气要了我两个营伎,弹弹唱唱搞到半夜。你呀,也该看透了,死了心吧。” 凤栖斜瞥他一眼,说:“是,我早知道天下男人都是一般德性。” 温凌不由一笑:“但我心里……其实顾念着你。” 凤栖一声冷哼。 他案桌就一张椅子,凤栖坐了,温凌就只能蹲在她身边,个子够高,足以捧着她的脸:“我知道你不太相信,毕竟我们两人之间的阻隔、障碍太多太多了。” 他亦有一点点伤感,望着凤栖似乎温情脉脉,但天生的目光如鹰隼,天然地带着戾气。书次 凤栖又如何敢信他? 她目光恹恹,好半天才说:“罢了,我无所奢求,对他,对你,都是。” 起身道:“我胸闷难受,我要回去休息。” 温凌从背后抱住她,贴近她的耳边,仿佛在无奈地叹息:“亭卿,我知道今日让你难受了,但这是不得已的权变,希望你能理解我。” 凤栖极其厌恶他呼喊自己的小字,语气冰凉地笑道:“我理解你,你的‘顾念’,是必须放在你的事业、你的成败、你的谋算、你的权衡……一切一切之后的。我从来就没有指望你有什么真情,愿意为我付出什么、牺牲什么。相反,在你需要牺牲我的时候,你也绝不会顾念我太多,能犹豫片刻,大概就是你最大的‘恩赏’了吧?” 温凌像被她的言语一拳重击打中了心脏一样,浑身一战,随即怒气勃发,随即怒气又全部漏光了似的,只剩下说不出口的苦涩和委屈。 “我对你,并不是这样的……” 凤栖冷笑道:“可能我看到的都是这样的吧?” 更别说还有国仇家恨横挡在中间,凤栖对他的情苦纠葛毫无同情,反觉得可笑。她抚了抚肿痛的脖子刚刚说了几句话,咽口水都觉得疼她在他这里艰难求生,他却以为他那一点点的“好处”“恩赐”“柔情”家就能让她在这样艰难的环境里产生对他情爱的幻念?! 温凌已经不觉间松开了她,她的嘴太过伤人,但他一腔脾气又无处可发,好像发作了就成了被她说中了,所以他只能默默觉得委屈。 他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又像斗败了的公鸡。那种无力的颓然感已经弥漫了他的全身,他梦想中的建功立业并没有在两国大战后实现,反而困顿于利益和权势的纠葛里,眼看着自己往落败的方向而去。而陷入情感不能自拔的感觉更加深了此刻的颓废感,愈发觉得自己一事无成。 他此刻看着凤栖决然而去的背影,衫裙轻盈而破旧,身姿挺拔而纤弱,简单束起的长发在腰际一摇一摆,映着营地四处点燃的火光,走到人多的地方,她就放慢步履,左顾右盼。温凌也跟了出去。 篝火边的士兵们也在歌唱,伴着营伎们檀板的节奏,也有人在笑,但混杂在歌声里,好像总有些郁郁。 凤栖步子停在一处篝火边,问:“小姐,可知道昨日晚宴,谁陪的高云桐?” 那营伎诧异地看着她,又悄然看后面跟着的温凌,嚅嗫不知说什么好。 这或许是她的醋意,也是他苦心准备好的。 温凌心里一喜,靠近过来,淡淡说:“谁知道就告诉她吧。” 于是那营伎指了指某处,说了两个名字。 温凌说:“你去把两个人叫过来吧,她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那两个昨晚陪伴高云桐的营伎已经被教导好了,当着人面也不羞臊,甚至越发眉飞色舞地讲昨晚三个人滚在一个地榻上活色生香的场景。 不知真假,反正令周围有些颓唐的众人听得如临其境,顿时兴奋得不由一个个鼓掌叫好起来,且嘴里也有些荤话出来,顺带与自己身边的一个个女孩子调笑一番。 凤栖的眼眸映着火苗,但并不感觉火气十足,反而是深而冷,像烈焰燃烧在海水里温凌后来才回忆起来,她的这神色,实在类似高云桐。 两个营伎也越说越觉得觉得兴奋,又笑道:“床上功夫且不谈,他还会吟诗填词,曲子词一出,更叫人心迷神乱。” 其中一个便拿过一副檀板,边敲击出〈好事近》词牌的节奏,边清唱着曲词,时不时看向温凌,露出讨好的笑容。 凤栖一字不落听完,瞟了温凌一眼,也不言声,提了裙子默默然又往自己居住的营帐而去。 温凌亦步亦趋跟着她,进了营帐里,反手关上门,先说了一句:“高云桐已经连夜回延津渡了,我们明日也开始拔营,后队作前队,两翼分别往回渡河。他如果说话算话,不会在黄河上袭击我们,会放我们回到河北,就安全多了。” 又说:“我只能这样赌一赌了。凤栖,我最大的错误决策,就是相信了凤震,虽然拔除了曹铮,却眼见并州又要被送到我弟弟的手里,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凤栖看他少见的落寞而温柔,上前好像又要抱她,她一手撑住他的胸膛,冷静地问:“回延津渡,然后呢?” 温凌一愣,张开的双臂都僵在半空,一会儿才说:“保住河北河东,再徐徐图之吧。” 凤栖说:“我晓得高云桐为什么愿意和你合作了,大家都不愿意并州落入幹不思的手里,所以先共同对付他,除掉这个敌手之后你们再一争高下。不然,你手握兵权又不肯让功,幹不思不除掉,你自己就没法辖众了。你心里都明白的吧?” 她一般不太愿意在温凌面前显露她对军政的理解,但此刻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温凌一时间只觉得诧异,但绮念倒是一丝一毫都不剩了。 “不错……”温凌说,“幹不思视我为最大的敌手,但我也不可能为了讨好他而俯首顺耳,凭空把一切都让给这个莽夫。我们现在内里矛盾重重,估计很难调和了,大胜论功的时候,他身为太子,必然会视我这样的功臣权将为他权力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必然要除之而后快,我将再难以在他手下存身。” 第385章 凤栖不由叹息一声:“皇家亲情寡淡,诚不我欺。世人皆念念爱富贵权势,我却愿自己来世再不要和这些富贵权势沾边。” “但你和幹不思却不能直接内讧开战,所以仍需有个‘引子’。”凤栖又道,“凤震的话不能信了,你还要防着他们勾结,最好是斩草除根,对不对?” “当然对。所以,我知道凤震背叛我之后,就要打下汴梁报仇雪恨。只是……” 只是被激怒后的决策愚不可及,差点断送了自己的嫡系队伍。 温凌不由垂头问计于她:“你呢,是什么主意?” 凤栖灼灼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踮起脚,捧着他的脸颊,把他拉近自己,低声说:“我要为父报仇,所以咱们同仇敌忾。杀他们父子,另立新君。” 温凌心想:不错,凤震不可信,立个新君能巩固自己在南梁的地位,但是人选不好找。所以也没有接话,只是对她少见的这样的温柔怦然心动,低头又想吻她,心里想:这样的女子足堪匹配我! 但凤栖一把挡开他:“愚夫!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想什么鬼?” 温凌道:“便就是想要你,也不是什么愚蠢吧?” 凤栖冷笑道:“还是清醒一些,不要被欲望迷乱了心智的好。”轻轻一推他。 温凌道:“还在守身如玉?你还念着高云桐?” 凤栖说:“笑话。我谁都不念。这会子是我们报仇雪恨、勉力求存的时候,儿女情长能成什么事?你和他,没一个是好东西!” 温凌笑起来,看看她,又看看一旁吓傻了一直在凝眸注视的溶月,终于说:“你也一样,太聪明的女儿家也不好。” 倒是不再纠缠了,转身出了门。 溶月抚着胸说:“可吓死我了。” 凤栖笑道:“你敢到我这儿来,我还以为你已经勇敢到不会轻易被吓死了呢。他又没把你拉刑房里去,你也犯不着动不动就吓死了。” 玩笑开完,说:“打热水去吧。”使了个眼色。 溶月明白,打了水回来,也是个眼色。 凤栖知道外头不近不远又有人在监视,就没说话。洗脸之后,用画眉的小笔蘸洗脸水把高云桐所填的《好事近》写在桌上。 “什么意思?”溶月用口型对着镜子里的凤栖问。 凤栖用眉笔在“会稽故地”“游湖时节”八个字下划了划,又在旁边写了个“杭”字。会稽是杭州古来所在郡望,又在“杞人”两字上点了点,最后在“汾阳令公”旁写个“郭”字。 溶月似懂非懂,指了指两个名字。 凤栖对她点点头,轻声道:“天翻地转,新声代故。” 讲到典故,溶月还是似懂非懂,一脸迷糊。但镜中的凤栖却笑了,目光坚毅。 溶月只能说:“那姓高的贼囚也太无情了,巴巴地来,结果什么都没为您做。” 凤栖从镜中看她一眼,说:“不帮倒忙就够好了。”虽然叹气,却不像其他人估猜的那样对他的负心、背叛等等有怨气。 第254章 温凌不得不选择了退兵自保。一路败军之伍几乎没有什么军纪,对未及逃走的南梁百姓烧杀掳掠极尽残暴。 凤栖随军奔波也很狼狈,但看大军所过之地是遍地鲜血狼藉,哀鸿遍野,她也十分不忍,找到一个机会对喝着闷酒的温凌说:“你好像不是不知道现在靺鞨军名声极坏,在河东河北完全不得民心,所以即便是割让之地也民怨沸腾。你到底是想抢一把就走,还是想长治久安?” 温凌阴沉沉地抬眼望她,半日,却没有想象中发一场火什么的,而是说:“道理是正理,但我若不顾眼前,也就谈不上有以后了,更遑论什么长治久安。” 他再看一眼气鼓鼓的凤栖,居然耐心给她解释道:“你以为士兵们抛家弃子、千里迢迢到异国他乡来做什么?不就是曾经我们靺鞨人被北卢欺压得活不下去了,不得不奋起反抗?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求生法子,侥幸活下来的,难道不指望着带些战利品给妻儿过些好日子?军纪要紧,不错,但也得在士卒们觉得卖命有价值的前提下。不然,血战的高压之下,毫无所获,无从发泄,自然会军心颓败,哪个肯给你卖命?” 他有些沉郁地望了望帐篷外,恰见几个士兵抓了一个作为战利品的汉人少妇,揪着头发一路往自己帐篷里拖。 少妇怀里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发出了银亮的哭叫声,那少妇抱紧了孩子,哭求着:“你们放过我的孩子!放过我的孩子吧!……” 靺鞨士兵们大多数听不懂汉语,只觉得那少妇聒噪、婴儿也聒噪。于是兽性大发,抢过孩子狠狠往地上一摔,见那少妇撕心裂肺惨叫着、扑过去要护自己孩子,便都哈哈大笑起来,上去把她扯开。 少妇灰旧的衫裙很快被撕裂,露出伤痕累累的肌肤。而男人们愈见她悲伤,他们就愈是兴奋,都不及到帐篷里,已然开始解裈裤,把人按在一块平整石头上,摁手的摁手,抬腿的抬腿,轮到的激动不已趴上去,轮不到的亲、摸、捏、咬……先泄.欲再说。 凤栖虽然知道战乱之下,普通百姓是生不如死,女子尤其可悲,但亲眼见这禽兽般的举止,也无法忍受。 她转身“咚”地在温凌肩膀上打了一拳,见他瞪大眼睛又惊诧又愤怒。怒火还没发出来,凤栖先转身几步出了门,到那群士兵旁边,自忖也无力拉开那么多人,悲愤地又回瞪了温凌一眼,到一边地上抱起了那个婴孩。 小小的孩子摔得一身泥与草,哭声微弱,不过幸得是泥地,长着厚厚一层草,还活着能哭。 凤栖顾不得脏污,小心抱着孩子,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脏污和眼泪,揉了揉他头上撞出的肿包,轻轻拍了两下。小婴儿抽噎着,抬头望着她,渐渐平静多了。 跟出来的温凌,刚刚的怒火好像消散了,他看着凤栖抱着婴儿温柔的模样,喉结一动,转身过去对那几个士兵说:“光天化日下一个个光.屁股做这事儿,丢人不丢人啊?人先撒开,晚餐后掳来的女子一律交营伎那边管理,要睡也要按规矩睡。” 几个人讪讪地放开人,提上裤子。 那被辱的少妇痛哭着,胡乱整理了一下衣衫,就连滚带爬地冲过来看自己的婴儿。 凤栖看着少妇鼻青脸肿、满面泪痕的模样,心里一酸,递过婴儿说:“还好,活着,应该也没重伤。” 少妇顾不得跟她说话,一把抢过孩子抱在怀里。 婴儿闻到母亲的气味,哭声也止住了,撅着小嘴往她怀里拱。 那少妇抹一把泪,揭开衫子给孩子哺乳。孩子吃到奶,小脸蛋一鼓一鼓的,很快肤色也红润了。 若是没有战乱,这也是温馨和美的一幕场景。 温凌把凤栖拉回帐篷,听见她一直在啜泣。 他刚刚那些火气也消失了,半日道:“你现在可知道我一向对你客气了吧?你看看其他女人,都是受这样的罪。” 又委屈巴巴说:“你刚刚还打人。又不是我的错。”自己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觉得那里酸痛酸痛的,甚至想让她再打两下,只是她无声流泪的样子实在叫他陪着心酸,所以不敢造次。 第386章 “你就不能好人做到底,让她回家去?” 温凌嗤笑一声道:“我对她做了好人,对给我卖命的士卒就是十足的恶人了男人在外这么久辛苦打仗,营伎又有限,多少日才能排队轮到一次,不让他们泄泄火气岂不发泄到其他地方去?” 又说:“别说他们了,我这阵子都一肚子邪火……”瞟了凤栖一眼。 凤栖回他一个白眼:“你睡营伎又不用排队。” “亭卿……”他想着她抱孩子时温柔典雅的母性光辉,不由腻歪着拉过她,不出所料又被她扭开。 “冀王,可别!”她说,“我现在满脑子就是那个被辱的少妇和她的孩子,自己仿佛就在受那样的□□。你可别给我这样的联想,叫我看到你就浑身战栗恐惧。” 温凌看她瞪视过来的双眸,有些灰心,更多是对她无奈:“怎么,我碰你一下就是叫你也受辱了么?我在你心里也这么不堪?” 手倒不由松开了,挓挲着好像不知道往哪里放。 凤栖自然能敏感地捕捉到他的情绪。她现在在倚仗他少见的爱意拿捏他,但凭男人的爱是不可靠的,只要他的理性算计一回来,拿鞭子勒着她的脖子逼迫就范这种绝不会仅仅是上一次而已。 “你放了这些掳来的南梁人吧。”她语气平静下来,“真的,我看不得。” 温凌又是一副嗤笑形容:“你也算血雨腥风里历过了,怎么还这么幼稚?刚刚那个我给你面子,但难道每一个你都要救下来?怎么可能呢?你也晓得,我这回是输了,士气已经萎靡了,仅靠着一路所获的奴隶和粮食还能稍微提振一下,再让他们看到我只听你的话,跟个娘们似的搞‘仁恕之道’,让他们饿着肚子,还饿着心,我将来还要不要带兵了?” 凤栖道:“我看你倒是最萎靡,难道还不愿意金盆洗手停战?还想继续打下去,给你弟弟做嫁衣裳?” 温凌苦笑道:“是啊,攻打汴梁半途而废,毫无所获,我是萎靡了,现在也是坚持得很艰难。但是我没有退路。凤栖,你不是不知道,我没有退路,只能走下去。” 他有厌战的情绪,但是不敢露出来分毫,只在她面前,用苦笑的表情出卖了自己。 凤栖摸了摸他手心里的茧子,斜瞥上去说:“孟津渡和延津渡都是你的,配合得好,你的士气能提振起来。” 他手心痒痒的,低头看了看她纤细的指尖,不由重新望她的脸:“怎么提振士气?过黄河后打赢太行军么?” 心里想:这帮蹿山猴子一样的贼囚军,地形熟,人又多,打赢不容易;而且赢了也得不到多少好处。 凤栖笑道:“不好意思,我看你打不赢太行军!” 察觉到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凤栖并不害怕他即将翻脸的模样,笑笑道:“何必,舍近而求远,舍易而求难。” “何谓易?何谓难?”他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谈到军国大事,刚刚的一点点绮思立刻消失了,对凤栖也更有问对谋士的感觉。 凤杭志满踌躇地从洛阳渡口登上了楼船,望着黄河对岸的巍巍群山,用手中的扇柄拍了拍掌心,对身边人笑道:“章谊那老儿机关算尽,想着用冀王和我七叔来威胁官家,殊不知官家早就对章谊深怀戒心,日常召见章谊老儿时,都要在靴掖子里藏着一柄短刀,防着这老东西动弑君的念头。” 身边那位点点头说:“并州何等要地!要是付给了章谊那叛臣,等于拱手让给了靺鞨。官家不容易,苦心孤诣减少国家的损失。” 凤杭只冷笑了一下,避开这个话题,只说:“章谊当年回京,说自己是从靺鞨乱军中逃回来的,又说学得一些靺鞨语,肯为和议出点力,爹爹自然要观察观察他,现在他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就算爹爹不杀他,也自有天要杀他!” “可不是!这次借曹铮的脑袋,用太行高家军的水战,诱使温凌跨越黄河,深入腹地,而被高家军背袭。温凌大势去矣!” “章谊的后台倒了!”凤杭笑道,“高云桐总算见机,没有为曹铮一事纠缠爹爹;打了胜仗之后,官家允诺给他承宣使之职,又暗暗嘱他上书弹劾章谊,他甚是乖觉,一一照办,特别是上书劾章谊十三大罪状,条条分明当年他当太学生的时候,据说就上书弹劾过章谊,现在新仇旧恨一起,看章谊他还有何辩驳之辞!” 章谊倒台不会久矣,太子觉得自己这个并州节度使也稳了。 虽说历代太子多不掌兵,但总有例外,他想着唐肃宗就是在马嵬兵变之后分兵独立,权术高明而终于坐稳了位置。如今同样是乱世,他何必还一直战战兢兢侍奉他那个阴险无情的爹爹呢? 现在高云桐掌控了黄河四个渡口,想必温凌只能做困兽之斗,他在哄一哄那个呆书生出身的“高将军”,许诺个更大的官职,让他死心塌地为自己卖命,那自己可就军心民心都有了。北边的郭承恩又悄悄承诺了给钱就办事,将来又是自己的一支力量,东宫亲卫加上并州军和郭家军实力不可小觑。 想着,凤杭越发觉得自己神机妙算,忍不住想要吟诗填词,晚上楼船上照例会开酒宴,正好让自己新宠的一个歌伎唱一唱。 正在按着节拍,想了两三句,突然觉得水下一震,不由喝问:“怎么回事?” 身边的内侍赶紧飞奔下去看,一会儿又传话上来:“殿下,估计是水里又拦阻敌船的铁链,绕住了我们自己的船。” 凤杭怒道:“孟津渡这里的守将是做什么吃的?靺鞨人已经被打回去了,他还不记得把铁链子撤掉?” 气是气,但河水下的铁链直接绕住了楼船的船舵也只有楼船这样吃水重的大船才容易被绊住,大家只能在河中心耐心等待水性好的人下到河中,把卡住的铁链一点点从船舵上取下来。 焦急等待中,填词的兴致也没了,气呼呼只能喝点酒散心。 远远地看见逆行上来的几条走舸,看着像是南梁水军的衣着,也没有在意。但一会儿见那几条走舸后面跟着跟多船只,密密麻麻渐渐要把黄河堵住了一样。 凤杭有些慌,问:“着人派小船去看看,是哪个营的水军。” 太子的亲卫趾高气扬坐小船去传话了,但半日小船都没有回来。 凤杭感觉到不对劲了,四下里望望,颤着音说:“只怕……是哪支叛军?快叫他们看看,楼船能走了么?” 得到的是否定的答案。 他愈发慌了:“赶紧的,弄条结实的船,让我坐了到河北边的河阳县去……不,掉头,回洛阳去!” 楼船后有跟着小船,凤杭狼狈到鞋、裤、袍俱湿透了,才终于下到小舟上,命护卫的水军拼命划船。 夏季黄河湍流,直把船只往东送,护卫们使出了吃奶的劲往洛阳方向去,但不需要多久,那些飞快的走舸已经围住了凤杭的去路。 凤杭此刻也只能强作镇定,奓着胆子问离来最近的那条走舸上的士兵:“你们是哪一镇、哪一营的,知不知道我是谁?” 士兵穿着的好像还是南梁的军服旧到看不出颜色,补丁摞补丁的。 他们冷笑一声,推了其中一个回话:“我等是孟津渡守渡口的厢军。” 第387章 凤杭松了口气,又威严道:“既然是守渡口的厢军,怎么不好好守你们的渡口?刚刚一条铁链勾住了孤的楼船船舵,现在你们又一批批地过来,这是干什么?怎么,孤这楼船上插的皇家的旗子,你们做军的人也认不出么?” 来人垂头先叉手一礼,然后仍然板着脸,问:“这位官人,我等也不知道您是谁,见楼船和大大小小的从船要过渡口,当然要来检查一下。请问这楼船插着皇家的旗子,意味着上面乘坐的是官家或者太子么?” 凤杭冷笑道:“不错,孤就是太子。” 等着这帮莽汉吓得磕头行礼。 等上了岸,这帮吓到了他的莽汉,一人要狠狠给一顿军棍。 带头那个人终于笑了:“那便不错了,果然是太子殿下。” 回头挥了挥他手中的小旗,那些走舸顿时又围近了。 那人转脸直视着凤杭,说:“太子殿下,孟津渡早已被割让给靺鞨了,我们这些守军按你们的和议也是靺鞨的签军了。虽说一万个不愿意吧,但上头靺鞨主子发令,不想掉脑袋就得遵守。冀王说了,遇见太子,要请他去延津渡大营里坐一坐。” 手一挥,那些走舸快如旋风,瞬息间就把凤杭的小船团团围住。 凤杭虽然有带刀保护的亲卫,但围着他的几百人也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虎视眈眈持刀逼近了来。 凤杭一头豆大的汗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筛糠似的抖。 第255章 太子亲卫寡不敌众,很快就随着主子一起,被若干走舸上的士兵绳捆索绑,一同押上走舸。 事到临头,凤杭还要挣扎,怒目道:“你们也是南梁的汉人吧?不晓得我是南梁的太子?现在河北节节胜利,等黄河故地收复,你们想想后果!” 走舸上那些人神色冷漠:“后果有什么好想的。我们无非是给主子们卖来卖去,身不由己,命也不由己。朝廷同意割让河北的时候,我们能说不同意么?现在你们给我们换了主子,却又要我们背主,我们也搞不明白究竟听谁的了。” 噎得凤杭无话可说。 国是他爹卖的,他肖想那个位置,亦是赞同他爹割地登基,割地求存的。 凤杭灰头土脸被捆牢丢在小船一角,而那走舸顺流而下时异常轻捷,似乎是转眼之间就到了延津渡。 渡口上几十个大黑铁塔般竖在马匹上的,是温凌引以为豪的铁浮图骑兵,大概也渡河不久,未及卸甲就在这里等待着。见船来了,那些包裹在顿甲里的汗湿的面庞上露出一点笑容,纷纷用手中长戈指住了凤杭一行:“大王等你很久了!” 凤杭一路恐惧,但也反复盘算了很久,现在知道性命攸关,但自己的太子身份还值得与温凌周旋周旋、谈谈条件的。于是强作镇定,被拉起身后尚能朗声说:“孤也等着面见冀王。” 铁浮图甲兵把他像挂咸肉一样往一匹空马背上一挂,手脚捆好,往回驱赶。 温凌急渡黄河,遇上大水,晕了一天刚刚缓过来,听说拿到了南梁的太子,那点不舒服立刻消失了,对同样晕船而吐了半天的凤栖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会会那个太子。” 凤栖眸子里顿生劲光,拉住了温凌的袖子:“我也要去会会!” 温凌道:“你不是不舒服吗?” “我能坚持!” 温凌说:“你不是很恨他吗?不怕见了面两个人吵起来?还是算了吧。在这儿休息休息,等着我。” 说一不二,起身就走。 不知他与凤杭谈了多久,晚间回来时面孔沉沉的,喝了几杯闷酒,还是忍不住,对凤栖说:“他什么都不承认。” 凤栖面色也沉沉的,好半天才回答:“谁?承认什么?” 温凌说:“南梁太子凤杭,不肯承认他与幹不思、郭承恩有过联系。反问我怎么回到黄河的,消息从哪里来的,居然敢说我背盟。” “你呢?给他问愣住了?” “当然不会。”温凌摇摇头,“我说我见到了凤震所派斥候的蜡丸书,知道他们想要另投幹不思,他死活不肯承认,说一定是被陷害了;又说我能一路平平安安到了黄河北岸,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高云桐叛国了。我当然也不会承认,笑着说黄河是无法阻拦我的。” “接着我问他为何不让章谊前往并州,他说章谊名声已经彻底烂掉了,汴梁百姓喧腾不已,都说要杀了章谊为曹铮报仇这些是承宣使高云桐亲自上书弹劾的。”他斜过眸子看凤栖的表情,见她平静如水、毫无波澜,就又说,“高云桐并不与我一心啊。” 凤栖嗤之以鼻:“他如何会与你一心?你们俩只不过同仇敌忾,且有共同的利益,才勉为合作罢了。你要还嫌他不听你的话,简直是得陇望蜀了。” “你还为他说话!”温凌一声暴喝,伸手拧她的脸颊。 凤栖被他拧得龇牙咧嘴,不屈地说:“我说实话你不爱听,莫不是爱听佞幸的好话?好话谁不会说?你要听么?我天天哄哄你,把你哄得开心,再自大一些?” 他的手松开,就势摸了摸被他拧红的一块嫩肉,突然一阵兴动,伸臂去抱凤栖。 凤栖根本挣不开他,虽然奋力挣扎,只叫他越抱越紧,夹杂着他的控制欲,勒得她透不过气来。 但突然听见帐篷门的木框被温凌的亲兵小心翼翼敲了两下,然后听见亲兵小心翼翼的声音:“大王,那位南梁太子又在闹了。” 温凌很恼火,说:“再闹,把他捆到马厩边去,塞他一嘴马粪!” 凤栖一声笑。 温凌不由松开了一些,听外面嚅嗫的声音,没好气又说:“他闹什么呢?” 凤栖道:“无非闹你捉他,他爹爹知道了一定彻底与你翻脸。” “由他闹!”温凌被挑拨得很不高兴,“谁怕他不成?” “是不用怕,反正脸已经撕破了。凤杭可恶至极,当年竟然觊觎我,还和他父亲杀了我的爹爹。这世上有他们没我,有我没他们!” 温凌斥道:“胡说什么!现在我护着你,他们不敢怎么样你的。但你也别动歪脑筋。” 凤栖冷笑着:“你护我什么?妻子如衣服,想脱就脱,想扔就扔;何况我还不是妻子,你根本不会在乎我。你听吧,这会儿只要凤杭说杀了我他继续与你合作,你立刻就过来杀我了,毕竟么,能和他们合作取得和议多好啊,手上不沾血都能赢,你那弟弟幹不思肯定妒忌死你。” 温凌被她气得没法,手下去狠狠拧了她臀上一把,惹得她横眉立目,像个泼妇般把他一推:“你无非看我还有三分颜色,还有个身子!和凤杭一样觊觎美色,动手动脚,孟浪之徒!呸!” 推当然是推不开的,但门外那亲兵好像是实在听不下去了,又小心说了一句:“大王……南梁太子说他父亲在洛阳和河阳布置了护卫他的大军,若是他不能及时到达河阳,这些大军会前来救他,都是朝廷的禁军,训练有素。” 温凌此刻其实是没有兴致与凤栖调笑的,他一头的烦躁,被她挣开时也就撒手了:“你别与我闹腾,你凤家的人,真是个顶个的烦人!把眼泪擦掉,瞧着我不快活。” 第388章 凤栖得他松手,抬手一抹泪水。 温凌想着凤杭的话,也不能不去处理,叹口气揭开门帘出去了。 凤栖胸口起伏,对一旁吓得脸色煞白的溶月说:“把我的琵琶拿来。” 溶月顺顺胸口的一口郁气,讨好地说:“是,弹弹琴,心情也能好些呢。” 把凤栖的琵琶拿了来。 凤栖怒气冲冲,拧松轸子,把最粗的一根钢丝弦一把扯了下来,拨到了其他弦,发出四弦当心画的“铮铮”声。 “娘子,何苦发那么大火气?”溶月忙劝解她,看她手心都被琵琶弦勒出一道血印子,愈发骇然,“疼不疼啊?奴去拿药。” 凤栖只把钢丝弦缠在自己左手的玉镯上,目光似乎穿透了厚厚的营帐毡布,望向远方。好一会儿对溶月说:“不疼。睡觉。” 溶月胆战心惊躺在她旁边,见她身体微微起伏,是好久都没睡着的模样。 “娘子……如今在这里委曲求全自然是不容易的,为了性命,也要好歹忍一忍。” 凤栖说:“溶月,你还记得幽州城的翠灵吗?” “记得啊。” 凤栖说:“幽州城是在她协助下被靺鞨人攻破的,她报了大仇后,又见到害她全家的北卢伪帝和几名亲臣,于是寻思着赌一赌大王的真心。” 溶月屏息等着她继续说,说完可一定要劝劝她不要犯傻。 凤栖好半天才幽幽说:“结果呢,翠灵赌输了……” “是……是呢。”溶月咽了口唾沫,“前车之鉴。” 凤栖笑道:“你成语用得不错啊,长进了。” 溶月陪笑道:“跟着娘子读书,自己不识字也识了,不懂文绉绉的词儿也懂了。娘子明白就好,奴也放心了。” 凤栖在帐篷里的微光中露出白亮亮的牙齿,好像在冷冷地笑。 那厢,温凌也在犹豫不决。 凤杭被捆着双手,声泪俱下:“……大王,我不知道谁在您面前搬弄是非,许是你用我九叔家的三娘子换来的那位?那位可是出了名的口蜜腹剑、蛇蝎美人!您要是被她哄了,非得黄了我们之间的和议,疑心彼此有异心,那可不仅是活天冤枉,而且是两败俱伤了!” 他喋喋地说了半天凤栖的可恶,又说了半天凤震的诚意,最后还一脸惊诧道:“……难道高云桐也是个首鼠两端的奸人?!” 温凌眯着眼睛看着凤杭,自然也不很信他的话。 凤杭与乃父类似,野心勃勃却只有嘴皮子和心眼子厉害,而心眼子尚不及乃父。 他说得口干舌燥,脸上的泪痕都干巴在脸皮上,十分难受。 最后只能说:“大王,我也只一条命,您若实在不信,我凤杭也只能认自己倒霉,有理说不清。但请大王三思,我是南梁的太子,也是唯一的男丁,您即使不信我,杀了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我父皇本意是愿意与大王合作和议的,但若我不在了,父皇纵有千万般想和议的心,只怕也一分都不剩了吧?” 温凌道:“我早先就说过让你过来为质,可你爹爹舍不得你来,如今我还是如愿了,他该当知道我是说到做到的一个人。他若仍愿意好好与我和议,倒也不是不可以谈。但你肯定不能去并州,而要呆在我这儿;并州让章谊去,我不管你父皇用什么办法!” 凤杭哭丧着脸,合计了半天,心想:如今横竖都落到了冀王的手中,若是僵着不肯,其实也改变不了什么,还是先顺着他免得吃苦头;爹爹就我一个儿子,总要想办法救我,大不了和靺鞨太子说明情况,赠并州的事再推迟一阵;又或者可以令靺鞨太子来救我,下旨责令温凌放人。 想定了,于是说:“我何尝不愿意与大王煮酒论英雄?只要大王心里不被那些贼人扰乱了就好。” 又咬牙切齿道:“凤栖那样的美女蛇,望大王早日处置,她当年故意不说自己是我堂妹,而献媚勾搭于我,继而陷害我,大王也是晓得那件事的。” 温凌断喝道:“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就是了!其他不用你多话。” 心里不免愈发反感:我难道还不如你了解凤栖?她天天都是冷冰冰一副高山美人的模样,我春风春雨般哄着她,温柔求欢那么多次她都不肯同意。我倒是哪点不如你,她肯来献媚勾搭你而不肯献媚勾搭我?我现在掌控着她的性命和命运都看不到她半分谄媚! 原就存着对凤杭的反感,只不过他可以作为人质和最好的筹码来胁迫凤震罢了。 温凌道:“今日已经晚了,明天你写信给你父皇,告诉他你的情况,跟他说,先拜章谊为并州节度使,委派朝廷禁军往并州去;再送米面肉菜十万石到延津渡我这里来。我就暂时不割你的手指和耳朵给你父亲送去。若是他不在乎你的性命,我就把你剁成碎块,一块一块寄送给他,再和汴梁决一死战!” 凤杭倒是能屈能伸,叹了口气也就答应下来。 第256章 凤栖没几天就在温凌身上嗅到了血腥味。 “你杀人了?”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问。 温凌显得很疲惫他这段日子不仅对睡凤栖没有兴致,甚至对最漂亮的几个营伎也没有兴趣,人很颓丧面对她的问题,他自顾自洗着手说:“没有杀,就是割了凤杭几个亲卫身上的部件儿。” 凤栖追问:“怎么,那位太子不听话了?你要吓唬他?” 温凌尚有一点点耐心回答她的琐碎问题:“驻扎在河阳和洛阳的太子亲卫禁军,应该是得到了凤杭被掳的消息,开始向延津渡拔营进军。” 凤栖笑道:“朝廷禁军?你也怕了?” 其实自从靺鞨南侵以来,朝廷的禁军和厢军都是一触即溃的居多,但是温凌自从和并州军、太行军作战,吃了几场败仗后,连带着对与禁军作战也有了些不自信。 被凤栖一说,他不免有些恼羞成怒,哼一声道:“那群禁军有什么好怕的?送些零件儿给他们,就是震慑一下而已。他们敢来,我不仅不怕,还能把凤杭也零切碎割了送给他们,倒不知最后是谁怕谁。” 凤栖毫无心肝地冷笑道:“呵呵,成王有过,则挞伯禽。” 温凌没听懂:“什么意思?” 凤栖解释给他听:“周成王年幼登基,周公辅佐,每每成王犯了错误,做叔叔的又不能以下犯上揍他,周公只能揍自己儿子伯禽来威慑成王。你也差不多。不过太子亲卫的耳朵、手指什么的送过去再多,禁军也怕不到哪儿去,我那三伯也心疼不到哪儿去,毕竟嘛,知道你无论如何也不敢动他亲儿子和议要紧!又打不过,还不是得夹着尾巴做人?” 温凌再一次给她激得怒发冲冠,一把将她摁到营帐的板壁上,竹胎铺毡的帐篷不由就摇了两摇,凤栖后脑勺一阵钝痛,被扼着脖子说不出话来,一双斜飞精致的妙目倒是毫无恐惧,含着揶揄的笑意依然直直望着他。 温凌看她脖子上尚有上回留下的淡淡紫黄颜色淤痕,不由就松开她的脖子,身体益发逼近了,使她毫无辗转腾挪的空间,居高临下说:“你不用激将,我虽然不怕凤震,但凤杭这样好的一枚质子,我要留着慢慢用。” 凤栖笑道:“原是你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第389章 “我不需要破釜沉舟!”他警告道,“你别枉猜我的心思,猜错了可会万劫不复。” 凤栖冷哼一声,被他叉着下颌,被迫仰着脸,直视过去的目光却充满挑衅。 温凌觉得应该狠揍她一顿让她心生惧怕,但是临了又犹豫不决,总觉得她不会屈服于自己的拳脚鞭杖,反而会叫他最后变成无所适从的那个失败者。 这时,外头响起燃起篝火、萨满唱诵的乐声。 凤栖仰着头对他问:“咦,今日你有宴会?” 温凌松开她,忖了忖实话实说:“汴梁那位官家虽然对我不起,但我还没到与他撕破脸皮的时候,太子凤杭虽然可恶,我也不打算立刻杀他,而是要拿他换更多好处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今日我是要宴请他,打个巴掌还要再给个甜枣儿,叫他对我既生畏惧,又晓得我的仁德。后头的合作才更顺畅些。” 又道:“我与你不藏着掖着,丑话先说在前面,免得你犯下错还怪我不教而诛。凤杭是你的杀父仇人的儿子,但也是与我有用的人,你不要学翠灵,想想她是怎么死的!若是你把自己陷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可也不会放过你。” 凤栖在他说到自己“仁德”的时候笑了一下,然后就肃穆地听着,最后还点了点头说:“晓得了。” 温凌要“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此时要陪凤杭一起喝酒吃肉去,恩威并施,顺便套一套话,再谈一谈未来的议和条件,此刻虽见凤栖顺从的样子有些心软,不过要事在前,顾不上哄她,轻轻捏一捏她下巴示宠,接着拔脚就走了。 凤栖在营帐里,等听到外面萨满的铃鼓声停了,而营伎们的歌舞声却开始了,知道大宴已经酒过三巡,彼此都很欢畅了。 她披上褙子,拢了拢头发,对溶月说:“他也算是同姓的哥哥,我怎么能不去打个招呼呢?” 溶月素知她的脾性,她脸上这种淡笑更是意味着她又想了什么不愿为人知的主意。溶月顿时吓坏了,拉着她说:“娘子,刚刚冀王说的话可是警示意味满满的,您可别犯忌啊。” 凤栖笑道:“怎么,你怕我步翠灵的后尘?” “翠灵搞得自己不能善终虽然她挺讨厌的,但这一条上也颇可怜。”溶月陪着笑说,“娘子这么聪明,自然知道不能走她的后路。奴白嘱咐一句。他们喝他们的酒,吃他们的肉,晚上也少不得给我们送点肉和菜,能填饱肚子;他们跳舞唱歌,咱也不爱听那奇怪的异国调子,就自己吹风乘凉、看看月亮银河,乐呵乐呵得了。别去凑热闹了。” 凤栖说:“你看,现在又没给我们送饭菜,月亮呢刚刚升起来,正在那杨树梢头映照大地,是最美的时候,我要到那边的高坡去看看。” “那奴陪您去。” 凤栖脸色冷了点,似笑不笑说:“溶月,你肯到这里给我送琵琶,想必已经不怕死了,但不怕归不怕,也不用上赶着送命。” “娘子您究竟想什么?” 凤栖怕隔墙有耳,凑在溶月耳边低声道:“我和你说实话吧,我要报仇。” “啊?!” 凤栖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点!当心外头人听见!” 溶月的声音被捂在口腔里,但低低的依然听得清:“怎么报仇?” 凤栖低声说:“见机行事吧。那个蠢货说不定经不起挑唆,自己就翻脸了。” 然后越发压低声音笑道:“我可要挪开手了,你别出声儿。” 溶月脸色吓得煞白,拉着凤栖的褙子说:“娘子,平平安安不行吗?” 凤栖“嘘”了一声,说:“平平安安当然好,可在这里等‘平安’,则就是一辈子的提心吊胆、委屈追悔,总有一天会崩溃的。所以,与其那样被动地受一辈子罪,我不如试一试,失败了我也认。” 溶月只知道她任性,却不料她疯狂。她颤抖着手,终于慢慢松开,最后说:“娘子,那我陪着你。” 凤栖怜惜地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的脸:“溶月,你来我没有预料到,谢谢你给我带来的消息,还有我的琵琶,更谢谢你这一段日子的陪伴,让我觉得不是孤身一人,心里是暖的。到了敌营,不能指望长久地平安活着,但我不想害你。延津渡营地我熟悉,水岸把守的人最少,曾经有签军和营伎逃走过,你可以试一试。” “娘子,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走?” “他天天派人盯着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但他没有那么紧的盯着你。”凤栖说,“若我逃过这一次,总有一天我会想办法离开这儿。” “娘子……”溶月泫然欲泣,说不出话来。 凤栖抚着她的肩说:“我现在过得一点都不寡淡,凤凰是要在燃烧中涅槃重生的,我如今就是这样的感觉,且为这样的感觉兴奋着。” 溶月确实看见她一双凤目中燃着烛光,细细一看无非是烛火的影子,却也像黑夜的深海上刹那亮起的明灯般,深邃而狂热。 凤家一群都是颓唐灰败的末世之鸟,唯独她求自己在烈火中涅槃。溶月也不由喟叹,不知道该为她这饱满而危如累卵的生命喜或者悲。 安抚好了溶月,凤栖抚平褙子上的褶皱,缓缓向中军最大的一处篝火而去。 天上的月色似乎都被这冲天的大火衬得黯然失色。 萨满们摘掉了五颜六色的面具,蹲坐在一旁狼狈地吃喝,毫无通神的灵气。 营伎们已经唱了一轮又一轮,喝了一轮又一轮,强颜欢笑但是也不大有精气神了。 凤栖正在巡睃篝火边围坐的人,得到哨兵消息的温凌却抢先一步从凤杭身边一席起身,健步走到凤栖面前,沉着声音问:“谁准你来的?” 凤栖抬头看他:“这里这么热闹,我想来看看。” “现在就回去!”他伸手指着她居住的营帐方向。 凤栖倔着脸,一动不动。 温凌想来拽她的手腕,她却鲶鱼般滑开,眼神飞快,立刻与瞠目看过来的凤杭对上了眼。 凤杭愣了一愣,而后尬笑了一下。 温凌以为他们俩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哪晓得毫无波澜,一时也没有再急着拽她。 凤栖朗声道:“我堂兄前来,都不许我见?” 凤杭的脸像在抽搐一样笑着,难看极了。 温凌看凤栖不管不顾往凤杭那里走了两步,也觉得接下来会有些趣,倒起了看看热闹的心思。 凤栖上前一福:“听说太子前来做客,实在有失远迎。”一瞥眼,看见一壶酒,便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凤杭满上一杯,捧酒道:“第一杯敬客。” 凤杭见她仰头喝酒,也不好拉脸不给温凌面子,只能把面前一大盏酒喝了。 凤栖那酒却倒在褙子的大袖间,暗色的丝缎,火光跳跃的夜晚,湿漉漉的也看不大出来。 她又斟了第二杯:“第二杯敬亲人重逢。” 凤杭看温凌刚刚那副模样,推测凤栖这小美人毕竟是得宠于敌酋的,自己还是不要栽刺,惹翻了温凌也不好。于是说了句:“我不大能喝……”但也喝了。 凤栖缓缓又倒第三杯。 但这次语气陡然一转:“第三杯,敬太子‘智勇双全’、‘仁义道德’。想来曹将军的血,您父子应该喝得大补了,如今莫不是来探一探大王的虚实,再准备把谁卖个好价钱呢?” 第390章 笑融融瞥了温凌一眼。 果然一张利口须臾不让人,只不过她不能动刀罢了,也硬是用刀锋般的语言把凤杭说得脸胀得跟猪肝似的。他隐忍了一会儿忍不住了,转向温凌道:“大王说拿我当友人,却叫人来侮辱我?曹铮的命原也是大王您要的,我们给了,如今不知道枕边风又吹了什么,倒过来问责来了?” 确也气得发抖,手中凉酒,正好拿来灭一灭火气,不觉又大口喝了。 凤杭不过是质子,温凌并不需要顾念,但凤栖我行我素,实在叫他有失面子,于是温凌脸一沉,喝道:“凤栖,你胡说什么?道歉!” 凤栖横了他一眼,冷笑着说:“在你心里,他比我强?” 凤杭冷笑道:“冀王,色字头上一把刀,您别忘了孤与你说的那些。” 凤栖的作劲儿像小兔子撞在温凌心头上,其实蛮受用;而凤杭的话却似软刀子指责他,叫他很不舒服。 只是温凌也是政局上打过滚的人,深知此刻多少双眼睛看着,多少人屏息凝神等他的反应:他若把偏宠敌方女子的模样写在脸上,将来任意一个好事的传出去,就是他“色令智昏”的话柄。 此刻,必须做给人看,显示自己的权威与理智。 于是,温凌一手拽住凤栖的胳膊,另一手不轻不重扇了她一记,斥道:“什么强不强的?叫你滚回去你没听见?” 凤栖的眼睛里立刻含满了泪水,瞪圆了,委屈地看着温凌,脸颊上浮起几痕红印,好像还微微的肿了。 温凌强硬的语气也变软了,不得不板着脸:“再不回去,想再挨耳光么?” 凤栖眼睛一眨,泪珠就落下来,而后跺脚转身,提着裙子飞奔往回。 那吴带当风的影子,叫温凌心里一软,皱眉看了两眼,转回时下颌都绷紧了。拿起皮酒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又再次帮凤杭给满上了,横横道:“喝!别他妈为娘们生气!” 凤杭已经喝得肚皮滚圆,头脑也有些昏沉,但温凌这蛮夷模样,他又不敢不从,只能忍气吞声继续喝酒。 喝了两杯,他们都在周围营伎有气无力的歌声中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戚戚的琵琶曲。 温凌听了一会儿,心里也跟着凄楚起来,嘴里只说:“怎么音错了好些?我去看看吧。”起身往凤栖营帐去,想悄悄安慰她几句。 到了帐篷,人却不在。 温凌问溶月:“人呢?” 溶月抖抖索索:“去……去更衣解手了。” 温凌奇道:“一向不都在里面解决?怎么今日倒要出去解手?” 出门问安排监视她们俩的哨兵:“看到人往哪儿去了?” 哨兵答道:“说是去解手,不过哭得很凶,捂着脸也不许人跟着,凶得要死。” 温凌可以想见她的模样,大概是伤心委屈极了,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发泄一下火气。他无奈道:“好吧,四边的网城都有人放哨吧?” 那哨兵道:“大王放心,连只苍蝇都别想从网城飞出去。” 既然她逃不掉,就由她找地方哭吧。反正她手无寸铁,也没处悬梁,等她哭够了,自己再去哄一哄,跟她讲讲道理,她虽然娇纵,并不是蛮不讲理的性子,想通了也就好了。 温凌说:“你嘱咐她那个侍女一下,要是时间长了人还不回来,她要去找一找,这片营盘就这么大点地方,也不难找。别让她晚上吹着邪风,得个热伤风什么的。” 他回到篝火边,听营伎们单调乏味的曲子。 凤杭脸喝得红红的,起身陪笑道:“大王,我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 温凌抬下巴指了指周边的小树林和岩石:“随便哪个后面解决一下不就完事儿了?” 凤杭毕竟是太子,苦笑道:“大王体谅,我还真没有这样马虎从事过。我看军营里也有圊厕,男的女的都有,我多走几步吧。” 圊厕会修建个简单的,营伎用得较多,士兵们大多就地处置,参议谋士等文官可能才用一用。 凤杭穷讲究,温凌也懒得多说,一使眼色,一个亲兵就跟了上去。 等了一会儿没见凤杭回来,正打算再叫个人去问,圊厕所在小树林方向一阵喧闹声。 “怎么了?”温凌问。其他人也踮脚看着。 温凌酒略多,脑子有些起雾,但基本理智尚在:凤杭也无寸铁,也不该敢与靺鞨士兵冲突。他起身说:“难道那南梁太子想逃?!” 脸色一沉,酒杯一摔,拔脚过去,其他士兵也跟了过去。 几步就到了地方,这是林间幽暗的一片地方,借着月色,面前一幕却叫他惊诧了: 凤杭未进圊厕,倒在外头地上,手鸡爪般抽搐着,好像在脖颈间抠着什么。再定睛一看,他身后露出一片碧水色裙角,又一会儿露出幽蓝色褙子上绣的浅色木樨花纹。 “凤栖?你放开他!” 她大概已经用尽全力,手中抓的钢丝琵琶弦勒得凤杭脖子绽开一片血。 当然,一如既往不会听他的话,只发出拼命使劲儿时粗重的呼吸声。 第257章 话说,凤杭去圊厕的时候走路已经摇摇晃晃的,靠近些就闻到“五谷轮回之地”的浓烈的味儿,不由掩住了鼻子,心里嫌恶这些蛮夷的不爱干净、不常打扫。 跟着他的那个亲兵当然也讨厌这种味道,不愿意贴身陪着他进去拉撒,远远地就说:“就那里了,你自己去吧,小心别跌坑里。”自感这醉得腿软的人应该也没有上天入地、离开军营的本事,所以只需远远地时不时瞟两眼行了。 凤杭头里本来就酒多了发晕,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了遮蔽身子的矮墙,突然听谁在背后娇声喊他:“太子。” 想扭头看看,却没注意脚下被什么一绊,虚浮无力间就摔倒了。 他手撑住了湿漉漉的泥地,正觉得恶心,却不料一道冰凉的细线陡然缠到了脖子上,而且很快就勒紧了。 他本能地伸手护住脖颈,摸到那是一根柔韧的钢丝线,又摸到脖子的皮肤已经被钢丝线割破,一手的血。 他已经被勒得说不出话来,滚在地上挣扎。他身后那人也极富韧劲,随他怎么挣扎,都死死缠在他身后,被他蹬了两脚也没有撒手。 凤杭滚出了一身恐惧的冷汗,但酒多无力,又发不出声音,脑子里倒渐渐清醒了些,双手不再忙着拉扯钢丝线,而在身边摸索着泥块、石头什么的东西往后乱砸,又用脚胡乱蹬着,圊厕的矮墙都被他蹬得摇摇欲坠。 那动静引发了大家的关注,温凌也才赶过来。 凤杭听见温凌大叫了一声“凤栖”,心里明白过来,顿时也恨得没法。 他知道凤栖于他有家仇,不过温凌应该不会轻易杀他而丢了手中的一副好牌,所以也渐渐平静下来,重新抠住勒脖子的钢丝线拉扯,给自己一丝喘息的空间。 温凌当然也怒不可遏,本能地伸手对旁边喊:“拿我的弓箭来!” 很快张弓引箭对准了凤栖,沉声道:“放开他!我再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不然,我先射断你的筋骨,再射杀你!” 他能看见她藏在凤杭身后,滚得一身污泥,然要用力勒紧钢丝线,双臂不得不张开角度,脖颈也时不时从他身后露出来他可以射她一双紧握着钢丝线的手,可以射她的双臂、肩膀,甚至可以射她的咽喉、眼睛和太阳穴等致命处。 第391章 即便他不射杀她,只要一声令下,他的亲卫们可以一拥而上拉开她,她又没有利刃,不能一下割断凤杭的咽喉凤杭也正在等他下令救自己。 但温凌此刻更恼火的是凤栖对他命令的漠视,她幽幽一双眼从凤杭背后看过来,眼神又似火灼,又似冰冷。 “放开!不然你以为你逃得脱?!” 温凌恼怒中还有焦急,她不肯自己主动松开手,他救下凤杭后该如何处置她?如何和别人交代?她连自己放弃谋害的举动都没有! 凤栖“呵呵”轻笑了两声,无所谓般说:“杀吧。”署此 温凌的弓箭抖了一下,然后稳住了,对准了凤栖沾着泥污和鲜血的手,再次说:“我数三个数,你松开他,我还可以给你解释的机会。” 他怕别人听出他隐藏的哀求之意,话音未落就先放了一箭射中凤栖身后的矮墙,土制墙皮簌簌地往下掉,掉落在她软缎般的长发上和煞白的面孔上,以示最后的警告。 “一。” 凤栖一头一脸土渣,但丝毫未动,力也未松,幽幽的眸子直视着他的箭,和他的面孔。 挣不开钢丝线的凤杭却急了。 他自救的手指被勒出了血,呼吸困难让他越发昏倦无力,身体的本能告诉他,不能再等这个优柔寡断的温凌发令,他要自救。 听到温凌大声喊“二”的时候,凤杭恰好在地面上摸索到一块大石头,用尽最后的力气高高举起,打算往身后凤栖的天灵盖位置砸去。 温凌的箭在“三”字出口之前飞了出去。 众人只觉白光一闪,转眼看见凤杭的额颅已被穿透,他双眼熄灭般黯淡了下来,手举的大石也砸在他自己胸口,不过也感觉不到疼了。 接着,凤杭软软地倒了下去,未及松开手的凤栖也被他沉重的尸身给带得栽倒在泥土里,铺天盖地的腥与臭的泥尘充斥在她的肺里,她近乎气竭地咳嗽,然后被温凌揪着头发拖行扔到了一边。 温凌并未想到自己会射杀凤杭,毕竟谈判刚有起色,威胁或也能成。 但是看到凤杭举起大石头欲要往后砸,他的本能就是放箭,一击致命。 现在后悔莫及。 更麻烦的是他该如何善后? 这些在权位上的人都不愿意别人发现自己的弱点,比如贪权,比如好色唯恐有人抓住自己的弱点来攻破自己的心防。 温凌一直都表现得冷酷无情,身边的女子只用来泄.欲,从不会显得偏宠,更不会让其左右他的决策,对凤栖亦然。 但他现在揪着凤栖,捏紧拳头却打不下去,只恶狠狠地把她的后领提溜上去,又恶狠狠地把她往地面上摔。 凤栖在他面前毫无抵抗之力,更无还手之力,饶是泥草之地,头依然被砸得嗡嗡作响。 “你干什么?你在干什么?!”温凌又一次把她揪起来,盯着她狼狈的面孔,咬牙切齿地一遍遍问,“回答我,你在干什么?!” 凤栖报仇的目的已经达成,出乎他意料的并没有犯倔,带着哭腔说:“求你别打了。” 她会求饶,有点匪夷所思。 温凌不由松了劲,俄而想到周围全是人在看着,哪怕是自己人,今日这举动也大不合时宜,直把他的面子往这泥土里摁。 他有点无措,脑子中只想:我作为主帅,我不能丧失军心,不能让他们发现我贪恋凤栖,看不起我。或者我只能承认自己射偏了?那接下来凤栖就非死不可,方能圆我的谎言。 他定了定心神,厉声说:“好,我先不打你,但你今日可再无机会了!” 紧跟着看到她泪盈盈的双眸,心不知怎么一颤。 凤栖反问:“我这样帮你,你却要杀我?” “你帮我?”温凌简直觉得好笑起来。 凤栖看了他一眼说:“不错,我有报仇的私心,但我也不止有私心,我当然是在帮你。” 她撑起身子,直视着他,声音却明朗得四周人都能听见:“南梁太子的亲卫军正在往延津渡逼近,想来是要救他。” “不用你告诉我。”温凌说,“亲卫军不过三万,绝非我的对手。” 凤栖说:“若我没有猜错,他们会借道晋地,直奔应州,有没有?” 温凌愣了愣。 紧跟着又听凤栖说:“四太子以太子谕令,命你放人,你放不放?” 他脱口而出:“当然不能放!” 凤栖冷冷一笑:“靺鞨西路军无法攻破并州,但我朝王师可以以此借口求援于他,等并州归人家,孤悬在河北的你的人,就危险大了。” 温凌给她一番话绕了进去,脑子里紧张地想:不错,凤杭就是去任并州节度使的,我拿他做质子,并州当然要救,万一与幹不思合作压制我,我握着这个质子也不能用来威胁凤震,反倒让他们理直气壮可以合谋夺我的兵权了。看来,幹不思不除掉,南梁这片很难被我掌控到。 又听凤栖说:“所以,大王杀凤杭,绝对是明智的。质子已死,凤震没有任何借口与四太子这样的敌人谈合作,四太子也没有借口借道并州南下了。他们想要远交近攻,但没有开口的理由。凤震懦弱想龟缩,大王整顿人马可以跟他慢慢耗;凤震气怒要报仇,大王自也不必怕他那些无用的禁军。” 温凌瞠目看着凤栖,她刚刚被他暴力对待,额角青肿起包,脸上红痕宛然,泪光凌乱,脸上又是泥又是灰,还有不小心抹到的鲜血,似是楚楚可怜如草上露珠,但实则韧如蒲草。 他觉得自己在被她千转百回的玲珑心思掌控着,但又觉得她一番话简直是他最方便下的台阶。 犹疑了一会儿,就看见她微微地一挑眉,好像在责怪他迟钝,不晓得就坡下驴。 这个挽回面子的机会难得,温凌心一横,面子不能垮台,虎着脸说:“我需要你教?凤杭与他爹沆瀣一气,弑叔自立,又一再想着欺骗摆布我,我早就想杀他了!只不过假意修好,骗他把南梁的军政消息告诉我,再哄得凤震不敢轻易指挥边将动武罢了。长久留着他,难道我多一个吃饭的人口?哼哼……” 冷笑两声,仿佛早就智珠在握。 凤栖很给他面子,立刻道:“原来你早就有心,倒多费了我一顿力气,还挨一顿苦打。” 温凌冷笑道:“我叫你坐在帐中别动,你不肯听话,自己要出来找打,还怪得了谁?” 又对左右喝叫道:“把她押回去,叫她那丫鬟伺候她把这一身臭泥洗干净。你们把我的皮鞭准备好你今晚的苦打还没开始呢!” 凤栖一回去,就看见溶月满面泪痕地正在门口翘首期盼,见她回来了,叫了一声“佛祖!”,泪如雨下,又叫了一声:“娘子你可算回来了!” 上上下下打量她:“怎么鼻青脸肿的?受伤了没有啊?” 凤栖一瞟身后几个人,说:“麻烦各位小哥去替我端热水吧。” 又对溶月说:“我身上又是泥又是汗,还是在圊厕附近沾上的泥尘,真真臭不可闻,自己都要吐了。快点把我膏沐的用品准备好。” 她一连换了三桶水,最后才静心泡在洒了蔷薇水的干净浴汤里。 第392章 溶月看看外面没人靠近来,忍不住地抱怨:“娘子,您可吓死奴了,下次能不能不这么吓人?” 凤栖笑道:“我今天第一次杀人,魂也快吓没了?” “什么?” 凤栖重复了一遍:“我今天第一次杀人。” 歪着头把指甲缝里一丝污血挑了出来,厌弃地擦净手指,才又说:“可惜他不是直接毙命在我的手里,不够完美啊。我若再多有些力气,在他蹬墙前就勒到他无法呼吸、丧失力气,他就能静静地死在我手里了。” “杀……谁啊?” 凤栖说:“我三伯的独生儿子凤杭啊。” 溶月倒抽一口凉气:“是……太子啊?” “什么‘太子’,谋国乱臣罢了!”凤栖冷着脸说,“原来,杀人并不可怕,只是太脏了。” 凤杭是凤栖的杀父仇人之一,溶月倒也没什么话说,唯只暗自咋舌:原来自家主子也有如此酷厉的一面,现在搓头发的模样怡然自若,手都没抖一下。 正想着,听凤栖说:“浴巾在吧?拿来我要起身了,给我拿那身白纻的衫裤。” “不再泡会儿?” 凤栖说:“不了,洗干净了就行。估摸着一会儿他会来,我可不想在他面前春光乍露。” “是……冀王?他来干什么?”溶月刚刚落下的小心脏又被提到嗓子眼儿“怦怦”地跳。 凤栖说:“他要跟我算账呢。刚刚叫他的亲卫准备皮鞭,大概我是要挨打了。” 她披上白纻的衫裤白纻是苎麻中细者,常用来做夏布衣裳,比蚕丝透气且不贴身,而且牢固得多,只是略粗糙,是百姓最爱穿的,士大夫在夏天也常兴服白纻。 她仔细地一根一根系好衣带,又系好裤带,均是打上复杂的结。 溶月看她此刻肃穆而严谨,心里害怕担忧极了白纻系带打上死结,也禁不起锋刃挑割,温凌若要伤她辱她,她毫无抵抗之力。 凤栖大抵也知道这个现实,但仍执拗地把衣带裤带都死死绑上,最后说:“尽人事,知天命。” 而后露出了幽幽的笑。 第258章 没等很久,温凌就一声不吭揭开门帘,直直地瞪过来。 他手里果然捏着一条皮鞭,黑漆漆的闪着光泽,正在他手上绕来绕去。这些压迫感,让溶月已经吓得哆嗦起来,一把握住了凤栖的手。 凤栖仍很平静,紧了紧身上披着的春水色褙子,拍拍溶月的手说:“劳你辛苦,帮我把脏衣服去洗掉,我有点不舒服,怕低了头太久会犯晕。” 溶月知道这是把她支开,免得被温凌迁怒或拿来胁迫,虽然不舍,但还是赶紧服从,端了一大盆的脏衣服匆匆出门了。 温凌看都没看溶月一眼,只是她出去后瞥了一眼门帘合好,就又把目光转回到凤栖身上。 她双手交握,全身放松,跪坐在地毡上,好像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平静得像假的。 温凌很厌恶她这样的淡定,他一直引以为豪的对女人的威慑力在她面前好像总是荡然无存。即便是她会哭泣、求饶,但也像是演给他看的,不是她内心真正畏惧而服从。 不知怎么,即便是他很厌恶她现在的模样,也还是忍不住盘膝坐到她对面,自然而然把皮鞭放在地面上,端详她红一块紫一块的脸,忍不住上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伤口。 凤栖“咝”地轻呼了一声,躲了躲他的手。 也出乎她意料的,温凌没有端起架子嗤笑她怕疼娇气,而是说:“当着众人的面,只能委屈你了。这件事你做得太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处理。” 他这是在问计于她? 凤栖眨了眨眼望着他,他那双乌黑的眸子里好像潜藏着恐惧。 他卸下一向的强大,此刻与她的身份仿佛是翻转来威慑掌控不了她,就开始期待她的扶助。 凤栖其实也有点诧异。不过她很快平静下来,说:“接下来,我三伯肯定会悲愤欲绝,会命高云桐全力攻打你所占领的城池,但高家军并没有这样的实力,除非他肯把并州军舍出来给高云桐一道指挥。” 她微微一笑:“不过,我觉得他不会愿意把这样的一支强军交给高云桐,会怕他像曹铮一样倚借军权不遵圣谕,弄得尾大不掉。” “那他会怎样?” “宁与外邦,不与家臣。外人好翻脸,家人难掌控。”凤栖继续分析,“所以借刀杀人会是他最喜欢的做法。他会加快与幹不思和郭承恩的联络,把你的势力范围改赠你四弟,逼你兄弟内讧。” 温凌脸上露出厌愤之色。 凤栖观察着他,继续道:“原本凤震尚在摇摆犹疑,所以是谁都不得罪的‘墙头草’。现在就清晰明确了,势必与你为敌。” 温凌重重地叹了口气,拧了眉头正欲说什么,却听凤栖笑道:“你想责怪我是不是?” “责怪你也无用!”他硬生生把一口恶气憋了下去。 凤栖笑了:“多谢你啊。不过,暧昧使人猜疑,说开了倒划界清楚了于两国纷扰来说也是这个道理呵。” 她继续分析道:“幹不思是浮躁贪婪的性子,以往打不过忻州南界,过不去太行八陉,急得抓头发也没用,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屯兵等机会。现在大好机会放在眼前,哪能再熬片刻?并州军还没被分化操练好,内里矛盾重重;太行山俱是义军,并不真正受朝廷掌控;你奉你父汗的命令执掌河北,他要你的地盘又是悖命之举。你与其悠悠被他两方蚕食,不如趁两人都暴露出弱点的时候,去掉两个强对手。” “你这张嘴,真是舌灿莲花!” 凤栖笑道:“那你说我分析得对不对吧?” “对不对我哪知道?只知道是刀尖上舐血的法子!”他愤愤说,“我最厌人逼迫我。” 伸手卡住了她的咽喉,把她从坐席上拖近了:“你若与我商量,让我权衡,我只会谢你而不会怪你。如今,我哪里还有退路?我要你” 他卡的位置偏于下颌,凤栖还能清晰地说话,一口就接了他的话头:“你要我陪你一起死,对吗?” 温凌实在不愿什么都让她猜准了,只能用力“哼”了一声,然后把她一推,伸手摸了鞭子展开,看见她俏生生望过来的双眸,又不由把鞭子扔了。扑上来压迫着她,腾出一只手扯她的衣带,但带子的结打得好紧,苎麻衣料又特别牢固,半天撕扯不开。 正在恼火时听见凤栖轻笑道:“你也有你的痼疾。” “我有什么痼疾?”他停了手问,如果她胆敢嘲笑他,他就会狠狠下手揍她。 凤栖悠悠道:“同样是‘暧昧使人猜疑’,宁愿处于模糊不清的状态,不愿意面对真相的残酷。” 他愣怔地听着,有问题想问,但真的怯懦问不出口。 她却转身摊开双手,一派松弛景象,斜眸望他:“所以,你今天若一定要奸.污我,我确实是躲无可躲,只能承受。但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愈发愣怔,抓着她裙腰的手松了紧,紧了松,她的小腰皮肤细嫩,隔着粗麻的衣料也能感觉到滑腻。但他心中却大恸,红着眼睛问她:“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我?” 第393章 凤栖冷静地看着他,最后点点头说:“是。” 他咬着牙追问:“因为我会打你?因为我太凶暴?因为我有过很多很多女人?因为……我和你处在敌国的位置?” 凤栖好半天才说:“你自己都明白啊。” 他当然都明白,但被说破了还是气得发狂,狠狠扯她的裙带,白纻面料磨得他双手红肿,死结被越扯越紧,无法解开。他最后掏出随身的小刀,硬生生挑开带结,露出她的肌肤。 他太过莽撞,匕首割伤了她浅浅的一道,鲜血一点点渗出来,在白皙肤色上显得触目惊心。因为怀过孕,她的小腹不比原来紧致,温柔而软,随着她平静的呼吸轻轻起伏着。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喊疼,平静如水地接受,当然也无分毫羞涩或爱意。 所以,就是她自己表达的:她躲无可躲,只能承受,但她不爱他,改变不了。 他可以轻松得到她的身子,但就是得不到她的心。淑刺 凤栖平静地等待,直到感觉肚子上热热的湿意,才弓起背看情况。 温凌双手撑在她腰两侧,垂着头叫她只能看见他的头顶两条垂辫粗长,耳朵上有巨大的金环,看了这么久,这造型仍让她觉得异样难看;他肩膀颤抖,双手死死抓着地上的毡,关节挣得发白;隐隐见水滴落下,温热地滴在她的肚子上,才让她恍然这是他的泪水。 “大王。”她喊了他一声,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是对他极少见的温和。 但温凌不肯叫她看见自己的脆弱,扭头起身,背着她说:“我已经晓得你的意思了。” “温凌。” 他又是一阵大恸,摇摇头说:“你不要喊我的名字。” 那种涌上来的无助和脆弱,是他不想面对的。 “从来没有人真正爱过我,除了我阿娘可她也很早就死了。”他声音颤颤而沉沉,“你也不用可怜我,也不用装假来哄我,我早就习惯了。习惯了之后,‘没有爱’这件事,就不能打败我。” 他就着面盆里她洗脸剩下的水洗掉面上的泪痕,深呼吸了几下,鼻腔里好像留有她洗面用的胰子的香气。 他突然觉得就这样保有一点她的痕迹,而不必完全占有且彻底失去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种涌上来的大恸,好像很快也退潮了,他平静下来,说:“对于杀凤杭这件事,你的话有道理,且是双赢,我可以信你一些。之前你提过让我与凤震决裂之后重立新君,你那哥哥可有办法弄过来?” 高云桐是第一个得知凤杭被杀的消息的来自延津渡的蜡丸,内容不多,是凤栖的字迹无误。 他也吃了一惊,冷静下来把前因后果连起来想了想,大致明白这是凤栖破釜沉舟的杀人,而温凌被迫破釜沉舟与凤震决裂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果然够大胆狂妄。 但高云桐心里还是有些沉沉。 他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忠君爱国”。现在可以爱国,却不能忠君了;爱国还不是那种英雄般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爱,凤栖一直用她的行动告诉他,在带兵上,要曲折救国,肯为了利益做一时的让步与合作。 他撇撇嘴苦笑,这实在是超出了他一个读书人的认知。但书生意气往往不能成事,他也是在学习着更像那些高官权贵一样思考问题。 正在对着烛光往深处想,外面简陋的柴门被敲响了,之后一阵盘问,再接着是笃笃的脚步声奔到他房门前,敲了两声门问:“将军睡着了吗?” “没有,有什么要紧事吗?” “山下来人,说是姓凤的,打扮倒不像皇家,简朴得很。四个人:两个男的,两个女的;一老,三少。” “有手书么?” “有。蜡封着口,说要将军亲启。” 高云桐训练出来的兵已经很有作战及防御的经验了,又说:“检查过了他们的马车,一辆,别无他人驾驭,车中也没什么夹带的东西。” 高云桐开门接过信件飞快看完,眉宇一挑:“快请进来,但不要闹出动静,直接把人送到我那间书室。” 他飞快地更衣,疾步到了书室。 那里隐蔽,隔声也好。 他的亲信也很快把几个人带来了。舒辞 太行山山间比外面城市里温度低上好多,几个人都披着斗篷搪风,因而也都显得面目幽微,其中最后一个显得最为颓丧,几乎是被旁边一个人硬拖着,走得踉踉跄跄,很不情愿的样子。 走近了,高云桐才兜头一揖,也不称呼,只说:“请里面坐,茶水粗陋,聊以解渴而已。” 四个人进门,他警觉地把门关上,外面的一片虫鸣枭叫,一概都被隔绝了。 四个人解开斗篷上的兜帽,长长舒了一口气,为首的那个年老的妇人四下看了看,问道:“太行军常年就驻扎在这儿啊?” 高云桐第一个给她奉上了茶杯,微笑道:“王妃请用茶。太行军在磁州等属于我们的城池里也有驻军,但主力在山上,可以遥控八陉及山两边的诸州府,消息传递更通达。需要粮草补给则从所控的城池取用,百姓还是很支持的,州府里的官员看我身上有个承宣使和游骑将军的名分,一般小事也不违拗。” 那老妇笑道:“还叫‘王妃’啊?” 高云桐的脸红了红,低声叫:“岳母。” 除了缩在角落那最颓丧的一位之外,其他几个都笑起来。 年轻的女子挽着晋王妃周蓼的胳膊,笑道:“娘,虽然亭卿不在身边,有这样一个佳婿在,我们这颗心也总算可以放下了。” 又对高云桐说:“妹夫这里不错,多添我们四张嘴巴可还使得?这里两个男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娘年纪大了,我却还能做些纺绩浣洗,能自食其力。” 她身旁一个不服气地说:“恁的瞧不起我,我好歹也曾是朝廷的文臣,虽然不会种地,但帮妹夫处理一些来往文书还是没问题,烧火喂马这种应该也行,决不会白吃闲饭。” 高云桐便也笑了:“赡养岳母,扶养兄姊,本就是我分内的事。何况我虽然没拿到过朝廷发的俸禄,但在太行军里大家还没愁过饭吃。只是诸位原都是养尊处优的贵人,如今到山间乡野,不仅没有玉盘珍馐,也鲜有肥甘美味,粗茶淡饭外加山林野味为主,吃苦是肯定要吃苦的。” 大家均笑道:“这也算不得苦了。惶惶然奔逃这么久,能安定下来,不用饥一顿饱一顿,不用餐风饮露,简直是神仙的日子。谁还指望着当年王府过的奢靡生活不成?” 笑完也有些沉默,往事均不可追,只能说比起在京畿过着的囚徒般的生活要好得多了,未来依然是眼前一片白茫茫。 高云桐又看了看缩在角落里那位他现在还懒得把兜帽摘下,脸也沉在阴暗中,众人笑语的时候,他既不笑,也不说话,死气沉沉的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高云桐不由就问道:“大哥觉得呢?” “不要叫我‘大哥’。”那人好半天才回应了一声,死气沉沉的还带着别扭。 周蓼忍不住皱眉说:“杞哥儿何必这样?你吃了苦,大家都晓得,现在总算有了依靠。嘉树是你的妹婿,也是靠得住的人,我和你爹爹当年才舍得把亭卿嫁给他。你如今又在别扭什么呢?” 第394章 凤杞终于抬头,兜帽松松地滑落下去,露出他一张憔悴多了的脸,他脸色苍白苍白的,眉宇间竖着深深的川字纹,好像比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纨绔太子老了十几岁,浑浊的眼睛在高云桐脸上一绕,苦笑道:“不是我别扭,是我不配。” “那……太子的意思。” “不要叫我太子!”他愈发紧张,声音都突然高了一截,然后变得抖抖索索的,“不要……叫我太子……我早就被废了,早就在秣陵思过。你们不该把我从秣陵带到这里……我,我不配。” 周蓼脸色沉郁下来,半晌才说:“贤婿,你包容他罢。他受了好大的刺激,一度想要落发为僧。后来硬被劝住了,依然自称是‘居士’,不肯茹荤腥,不肯婚娶,也戒了以往那些爱喝酒、爱跑勾栏的纨绔毛病。但我宁可他……” 她说不下去了,怜悯地看着凤杞重新垂下头,嘴唇哆哆嗦嗦好像在念“阿弥陀佛”的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259章 高云桐看凤杞这模样,忍不住就皱了皱眉,心里暗想:按凤栖传递过来的意思,她已经说服温凌,共同对付凤震,一是报仇,二是夺权,需要一个可以代替凤震的人来帮他们拉起大旗。 凤氏嫡系的儿孙极少,仅看血统和身份,不论能力的话,现在最适宜坐上这个大宝之位的就是凤杞凤霄过继子,兼祧凤霈,两任皇帝的太子,名分无可挑剔。 只是,他这能耐实也在太差劲了! 高云桐不敢多说什么,安排了晚餐,又叫人收拾了三间屋子给他们四人住下。好在四个人都吃过了苦,一点不挑剔条件,粗茶淡饭吃得很香,然后就打着哈欠,关上屋门休息了。 高云桐晚上睡前惯要读书,挑灯读了不足半个时辰,就听见屋门被敲了两下,然后听见周蓼的声音:“贤婿,我方便进来吗?” 周蓼已经五十多岁了,又是长辈,即便是当时也不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了。 高云桐开了门,叉手道:“岳母。” 周蓼说:“不该打扰你休息,不过你今日也看到杞哥儿的模样了。” “见到了。”高云桐说,“宋相公在秣陵给我写了信,我心里有点准备,不过也没料到他是这副样子。” 周蓼叹了一口气:“宋纲回秣陵老家后,叫信得过的人把他从一座小庙里翻了出来,他还吵着要剃度出家,硬给拦下了。宋纲那时中风才略好些,硬是把他叫到家里,歪着嘴、流着口水把他大骂一顿。骂完自己的病却又严重了。杞哥儿才消停了一点。” 她接着又说凤杞的情况。 这位懦弱无能的前太子,被权利场中的尔虞我诈、生死相搏吓得够呛。自打被废,彻底没有了志气。 其实他嗣父暨七伯凤霄对他不算苛刻,凤杞在秣陵只要不干涉地方官政务,也是自由身,供奉钱粮也充足如藩王。特别是听说这家伙战战兢兢连门都不敢出,连地方官的宴饮都不敢参加后,凤霄在给秣陵县令的密谕里也写,早就看出凤杞是懦弱无用之人,只要杜绝宵小借他身份惹事,他不足为虑,不需要过度看管。 地方官得了这条圣谕,琢磨着凤杞是官家血缘最亲近的子侄,犯的又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还是要赦免回去继位的,对他自然也很放任,并不多加管束。也因此才闹出凤杞要求出家这件笑话事。 “这么说,大哥儿这次从秣陵到京畿,没有遇到特别大的阻力?”高云桐问。 周蓼苦笑一声:“出江南算不上难。现在这位官家在江南做了几十年的‘吴王’,但是很多人不喜欢他。朝廷的制度:藩王的权力势力有限,有些肯巴结他的门客,不过地方官不一定都买账,金陵府及下属诸县,伺候了吴王几十年,都清楚他的德行,都不喜欢他,都阳奉阴违居多。 “所以,当宋纲以枢密相国、仕林领袖、清流砥柱的身份开口要他的学生杞哥儿陪在身边,秣陵当地文武都是爽快答应,甚至都懒得上报皇帝。然后我周家的哥哥悄然往金陵去,用大车接了他往北送。” “可问题都在他自己身上!”周蓼边叹气边摇头,“听说回京,他就惊恐地问:‘回京做什么?我爹爹不是退位被囚了吗?你们想诓骗我做什么?’我哥哥拍着胸脯跟他保证,以舅舅的身份不会害他,作为以前宰相家属、清流文人的身份也自然爱惜羽毛,更不至于害他。好说歹说,硬拉上了大车。天天在车上念‘阿弥陀佛’,以居士自居,说自己四大皆空了,不再过问权力中事。那假装避世的样子,说得大家既好气又好笑。” “但说他也真的不茹荤腥,不近女色了?” “荤腥其实少量还吃,女色是真戒掉了,教坊司听曲都拒绝。到京畿后把他藏着,他姊夫有时候也开玩笑说给他找个媳妇,他吟诗回答:‘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随后正色道‘谁都别提这个茬儿!’叫人啼笑皆非。” 周蓼大概对这个庶子满心的意见,喋喋说了半天他的各种毛病,但最后还是抬头问高云桐:“特为把我们一家子迁过来,当然一方面是比在京畿居住更安心,但我想贤婿肯定也不止是这个意思,所以另一方面想来是还要杞哥儿承担大任吧?” 她以往不问政事,但身为大家闺秀,脑子又聪明,早就把这个问题翻来覆去想过了:“我也想过,当年靺鞨要立晋王为帝,看中的就是他的身份可以撑住场面,替他们做傀儡。我家大王总算没有一味地惧怕外敌,虽然没有做几天皇帝,却也为当时的局面铺下了一些暗线,也任用了曹铮和贤婿,现在总算能把靺鞨拖入无法速胜的战争泥潭里。而如今官家无耻无情,我也恨他入骨,不过让杞哥儿去对抗凤震,只怕很不容易了。” 高云桐默然了一会儿,说:“我这里的消息:凤栖杀了凤杭,而温凌保下了她。凤震势必与温凌决裂,而改投靺鞨太子幹不思。靺鞨即将内斗,是我们绝好的机会。” 周蓼倒抽一口凉气:“凤栖……有这个胆子?” “她胆子大着呢。”高云桐提到她,不由微微一笑,其词若憾地摇摇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说了多少遍也不听。” 周蓼笑叹:“她一直是这油盐不进的脾气。小时候只愁她嫁不出去,或者嫁出去要和婆家闹意见;倒是这样的乱世,她的胆大妄为派上了用场,身在敌营,反而建立了不少功勋。” 但她紧跟着又说:“这机会是好机会,但亭娘敢,杞哥儿不一定敢。让他从秣陵往京畿他都不敢,让他造他伯父的反,自立为君,真正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事,只怕他魂都要吓没了!” 高云桐也只能苦笑,摊手道:“可现在,舍他其谁?远支的凤氏没有他那么容易服众,何况彼此也信不过。” 周蓼沉默了片刻反问:“贤婿,难道非要姓凤的?” 高云桐吃了一惊,好一会儿才回答:“前朝末年,军阀割据,只要手握兵权的节度使就可以同时掌握地方财权和用人权,自立为帝非常容易。但是根基都不稳固,只能不断打仗外扩以求自保。所以各种乱象皆有之,弟杀兄、子弑父、部下杀主帅、臣子弑君王,乃至卖国求庇佑、屠城防反攻……即便我朝开国之后,因为惧怕这样的情形,一再收紧将权,重文抑武百余年,靠岁币换得边界平安,却丧失了最起码的战斗力。” 第395章 他停了停,也自失地笑了笑:“并不是我迂腐,而是因为这是乱象之始,天下若看我图的是私利,亦会趁凤氏虚弱无嫡而纷纷争夺,到时候外虏未平,倒又舔内乱,可就真回天无力了。” 周蓼只能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太息道:“只是要说服杞哥儿只怕很难很难,还要请贤婿试着劝劝他了。” 高云桐道:“这是自然,我一定勉尽力量。” 周蓼又问:“凤栖在温凌那里,可还好?” 高云桐抱歉地说:“她这次仅有蜡丸来信,人一定还活着,应该也有些自由身。此前我虽然闯过一次温凌的军营,可惜也没能把她救出来,见也见了一面,凶险至极” 他垂下头,好一会儿才说:“所幸她智勇。” 周蓼亦是半日才说:“你怨不怨她?” “怨她?怎么会?” 凤栖身在敌营,还一直活着,周蓼揣测,那必然是失身了才能保住性命,还有些自由的权利。高云桐身为丈夫,当然心中会有怨尤。 这一条她嚅嗫着不太好开口,怕刺激到高云桐,最后只说:“你不怨她,是她的福气。” “只是不知道她掉的那个孩子是个男孩还是女孩。这点,有点叫人难过。” 周蓼瞳仁一张,之后含满泪水,强笑着说:“我一直身体力行教她做个贤妻良母,哪晓得还是没学会,等下回见到了,我拿家法打她一顿,给她长长记性。” 下回见到,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甚至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下回见到。 高云桐知道她这是半开玩笑的话,所以也陪着笑了笑,等周蓼离开之后,他抛下书册,吹熄蜡烛。 外头一轮清月照进窗牖,山寨农房的窗台前全是清蓝的月光。 他望着这一轮月,一句句回忆周蓼的话,却也勾起了伤心。 只是一再地警示自己:忍住!忍住!他们还没有到儿女情长的时候,现在能够隔着茫茫山河互通信息,已经是绝大的进展了,他们的灵犀在这一刻已然交汇,他们的目标愈发清晰。朝着目标而去道阻且长,不知道意外会在哪一天到来,所以每一天都必须异常珍惜,容不得沮丧的眼泪。 他几乎失眠了半夜,直到后半夜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了凤栖的身影,才恋恋地酣梦。 早晨鸡鸣时天刚蒙蒙亮,农家更漏显示是卯初时分,天光已经比盛夏来得晚了。 他有闻鸡起舞的习惯,一翻身就起床,撩一掌冷水漱漱口,又喝了些解渴,甚至来不及好好洗个脸,就取了朴刀和铁锥对着院子里的木桩习武,一会儿就一身大汗,于是又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 抬头正好看见西屋的门开着,凤杞也是头不梳脸不洗、邋里邋遢坐在台阶上,正定睛在往他这里看。 高云桐笑道:“大哥这么早就醒了?” 凤杞状态比昨日好很多,缩着脖子,倒也能够抬起头看人了。 他笑容涩涩,说:“几乎一夜都没睡着,翻来覆去实在难受,不如早点起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高云桐说:“是不是条件简陋睡不着?你若需要什么……” 凤杞摇摇头:“不是条件简陋,我本来就有择床的毛病,这些年不仅择床,而且动辄梦中惊悸,睡眠越发浅了,要是像现在这样动荡,那就是整夜整夜也别想闭上眼睛一分钟。” 高云桐寻思:这状态可糟糕得很了,人经常失眠梦魇,很快精神劲儿就会垮了。 他故作轻松说:“大哥,您这和亭卿有点像啊,她也是择床,遇到新地方翻来覆去睡眠极浅。” 提到凤杞疼爱的妹妹,他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些光:“那跟着你后,她那毛病有没有好些?” 高云桐摇摇头:“我又不是郎中,何况东奔西走的,她跟我受了不少罪。不过她比较勇敢,惯能自救,即便睡不好,第二日打坐发呆,能养回一些精神。” 凤杞说:“我在秣陵山间小庙里的时候,也能吸天地之灵气,精神也还可以。” 眉目舒展,神色放空,好些仍然很向往剃发出家。 高云桐忍着骂他一顿、把他拉回责任感的冲动,说:“但亭卿可一直在敌营里周旋呢。” 凤杞色变,摇摇头:“那我做不到。她好歹是个美人,而温凌是个色鬼,她自然周旋得来。而我又不能给男人做‘兔子’。” 高云桐也色变,嘴角踌躇了两下,忍着没照他脸上打两拳,但转身就走开了,然后抡起刀,狠狠往木桩上砍了几十下,砍得木皮飞溅开来,裂开一道口子。 凤杞果然很颓,他应该是看出了高云桐的愤怒,也应该知道刚刚那句话直是对亲妹妹的侮.辱,但他一句解释和道歉都没有,继续静静地看高云桐习武。 高云桐又热得喘着气停下来,凤杞才又说:“你昨晚哭了啊?” 高云桐一怔:“什么?” 凤杞扯了硬邦邦的一笑:“你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净呢。原来看起来是个英雄,也有儿女情长的时候,大将军也会哭鼻子呀。” 高云桐终于忍不住怼他:“儿女情长怎么了?我可以为亭卿落泪,我也可以以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学生身份重头开始习武打仗,从零开始带义军作战,当好这个将军。大哥,并不是无情人才能有所成就,反而是钟情于人、钟情于天地的人,才愿意为天下苍生付出性命。说实话,我敬亭卿,就是敬她这一点。” 凤杞第一次有动容的模样,瞠目结舌好一会儿说:“不错,你和亭卿是一路人,但我不是。” “你要当哪路人?” 凤杞低头说:“我只愿青灯古佛过此一生,追寻世外家园。” 高云桐冷笑道:“尚未入世,谈何出世?天下大乱,这么多百姓在无间地狱受折磨,真正的佛性难道不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凤杞又是瞠目,但继而倔强地低下头,对他的话不予理睬。 第260章 高云桐当然不能只围着凤杞转。他收拾心情每一天需要处理的事务相当不少,一点都不能懈怠。 现在凤栖的母亲和兄姊到了太行山,他有了可以商量事情的人,条分缕析一番,把现在两国的军情梳理明白了。 “太子凤杭被杀的事瞒不了几天,温凌与官家决裂是迟早的事。”这日,高云桐召集了核心的几个人议事时说,“不过官家做事城府深,即便丧失独子这样大悲痛的事,也不一定立刻形诸神色,但一定不会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白白让儿子死掉。” 他环顾四周,说:“以汴梁现在的实力,不足以打败温凌,估计他会选择和远在应州的幹不思结盟,两相挤兑到温凌在河北无处存身。温凌亦非和善之人,与幹不思原本就不睦,兄弟俩必然会闹到你死我活方止。这是我们绝好的机会!” 大家都听得很兴奋,摩拳擦掌嚷嚷着“好好和他娘的靺鞨蛮夷干一场!” 只有缩在角落里的凤杞,昏昏欲睡的模样,垂着头打盹儿,好像事不关己。 高云桐看了他一眼,也拿他没办法,继续对其他人说:“我寻思,我身上挂着朝廷的职位,官家肯定会发旨给我,命我打击温凌所带军伍;说不定还会命我放松太行山四围的警戒,让幹不思长驱直入。” 第396章 “那不是引狼入室么?”凤杨的夫婿王枢不由问道,“幹不思来了还会肯走?” 高云桐点点头:“当然不会肯走。幹不思手中有他母族的靺鞨军旅,还有郭承恩手中的北卢精锐,说实话,如果不拆分就驱入中原,接下来就别想他走了。我看官家就是打算拿晋地换取皇位稳固,只不过以前打算用和议把晋地卖给温凌,现在打算卖给幹不思罢了。” 高云桐再次环顾四周,缓缓说:“当今这位官家,大家已经看在眼睛里。说句臣子不当说的话,即便像前一位那样昏庸奢靡而好大喜功,也依然强过为了掌权而不顾一切的人,屠亲弟、杀功臣、卖国土,觍着脸和敌国和议而甘愿俯首称臣,我是看不下去了。” 凤震的位置近乎是从亲弟弟手里抢来的,本来就已经遭到了许多议论;而自从他硬是不顾舆论杀了曹铮,再嫁祸给章谊,如此种种,河北沦陷地的百姓哪有不晓得的!无不义愤填膺。 顿时就有太行义军的首领说:“高将军说的是!他本来就不配当这个皇帝!如今又拿着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高家军在最前线牺牲,让靺鞨人踩着我们的尸体陪他议和,当我们是傻子么?!” “反了他!”终于有人喊出第一声,“造他的反不是叛国!是除国贼!” 顿时好几个人应和起来。 高云桐虚按双手,说:“今日是我们几个人的会议,声音不要太高,万一有些不适合的声音传出去。其实,我与大家的意思是一样的。”他冷静环顾,带着笃定的神色。 耿大哥喜笑颜开道:“敢情好!我推举高将军做皇帝,学着他凤家的开国之君,咱们也弄领黄袍来高兄弟披上,咱们其他人一道做开国功臣!” 高云桐面色沉静,说:“大家都是有话直说的实诚人,我也不和大家矫情。我绝不会学‘黄袍加身’这种外敌当前,有一件黄袍,就会有两件,有两件就会有无数件,这世上想披黄袍的人太多了,出现内乱的时候好像就是谁都有机会的时候了。” “但是,”他目光愈发凝重起来,“弟兄们,我们在太行山起义的目的是什么?” 刚刚嚷嚷的很大声的几个人没了焰头,低声嚅嗫:“是……保南梁,收失地,护百姓,忠报国。” 高云桐点点头:“是,这几个字是我拟的,写给高家军每个人的,也是高家军每个人都烂熟于心的。要保家卫国,就不能有私欲,如果人人都觉得自己或许也有机会做皇帝了,外虏只会成为他的跳板,甚至也会像石敬瑭一样为了获得外虏的支持而拜父献土,觍着脸求敌国庇佑。我,绝不做这样的人。” 他看了看周蓼、凤杨、王枢,又看了看打着瞌睡般的凤杞,终于说:“我推举晋王长子、亦是前位官家亲封的太子,作为义军供奉的新君,是我们的日后为了除国贼、复山河而竖起来的旗帜。” 大家的眼睛一顺儿朝凤杞看过去。 凤杞一副睡得沉酣的模样,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凤杨伸手要去推他醒过来,周蓼倒阻止了:“扶桑,不要叫醒他。”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个说法?真的让这个睡得死猪一样的凤氏男人当新君? 心里没有不犯嘀咕的。 高云桐看了周蓼一眼,对大家说:“今天这话出来,石破天惊,但接下来我们就要一步一步按这条方略推进。具体的举动,我再一一与诸位商量。今日先散了吧。” 大家都退走了,屋子里只留下高云桐和周蓼等四人。 高云桐亲自把门与窗关紧了,使得大白天的屋子里也变得光线幽暗。 “他们都走了,大哥儿也可以不用装睡了。”他说。 凤杞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冷笑了一声:“你们也不用知会我,就直接把我架在火盆上生烤是么?造反你们去造好了,我不拦着,也拦不住。但为什么要拉我做这个垫背?我同意了吗?” 他渐渐显得歇斯底里起来:“这是要命的事情!造反不成,就是株连九族、凌迟处死!高云桐,我的好妹夫,我与你何冤何仇,你要这么逼我?” 周蓼不由怒了:“杞哥儿!你这叫什么话?!把这个皇帝的位置给你,叫逼你?!” 凤杞看着母亲,笑道:“母亲啊,我毕竟不是你肚子里钻出来的,你也不可能多心疼着我。如今呢大家都有利可图,却无人问问我是不是愿意。我说实话,我就是个胆小鬼,我没胆子造反,我只想青灯古佛度过一生。即便不让我青灯古佛,也求你们让我平平庸庸过一生好不好?你们喜欢的那些名、那些利、那些大义,我不喜欢!我不在乎!你们都放过我好不好?!” 周蓼扬手一个耳光抽过去,打得凤杞的脸偏在一边。 他垂着头,然后擦了擦嘴角的血丝,“扑通”给周蓼跪下了:“母亲,我不敢答应,你打死我吧,或者,给我绳子、毒酒,让我自己寻一个干净……母亲,不能逼人造反的,啊!” 周蓼已经是满面泪痕,指着他骂道:“杞哥儿,你都敢自寻干净了,同样是个死,难道就不敢为国为家战斗而死?那个你怕得要死的人,杀了你爹爹啊!” 想起晋王凤霈,她顿时悲从中来,头里一阵眩晕,气急得喘不过来。幸好凤杨眼疾手快,扶住了母亲,紧跟着也骂她弟弟:“大哥儿,你要气死孃孃不成?!” 凤杞沮丧地抬头,然后左右开弓,狠狠给了自己几个大耳刮子:“母亲,儿子不孝!也对不起爹爹的在天之灵。但是……你们不要逼我……你们但想想,爹爹藩王做得好好的,为什么会被诛杀?无非是他曾经登过那个位置,叫人落了眼,当做了眼中钉,必须除之后快。我好容易装疯避世,希望远离自己曾经当过‘太子’这种霉运,好做一个正常的、平凡的人,好平平安安活一辈子。为什么你们不同意呢?我不想像你们一样上进、有野心,不行吗?我不是那块料啊!” 他确实不是那块料。 一边说,一边哭得涕泗横流,把自己打得双颊红肿,却畏畏缩缩不敢承担责任。 周蓼深恨自己当年囿于礼教,没有培养出凤杞的男儿血性。她哭道:“儿啊,你以为现在有几个人能平平安安活一辈子的?” 凤杞说:“我知道,所以我只愿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不再生在帝王家……” 他姊夫王枢不由也冷笑道:“你是只看到帝王家罢了!汴京城破的时候,我身处其中,平民百姓一样被命运抛掷,一样被敌酋屠杀劫掠,一样受辱丧命。他们或许力量薄弱,没得选,但你呢?” “我不管,我不选。” 高云桐冷眼旁观了这半天,终于起身说:“人生而有责任。我和亭卿是自愿担这样的责任,生死哀荣均置之度外;大哥虽不愿意,但出身皇家,即是责任,恐怕也没有任性说不的权力。” “是啊!亭娘一个女儿家,都敢孤身前往敌营……”周蓼又说。 说了一半被高云桐挥挥手打断了。 他继续缓而沉地对凤杞说:“随便大哥愿意不愿意,你这杆大旗我必须要竖起来这不光是你一身的事,也是我和亭卿苦心孤诣,好容易造就的局面,更是河北万姓翘首期盼的赶走外虏、还我山河的国之大事。若我不能成功,乃是天意,但我必须在此刻尽人事;若拖累大哥,我这条命陪大哥一起挨千刀万剐。” 第397章 凤杞瞪圆了眼睛:“你死你的我并不管,可是我……我可不想死!” 高云桐说:“凤震如今是左支右绌,无暇顾及江南秣陵而已。等南北划界,重开岁币,天下得到了他想要的‘太平’,自然接下来就是扫清障碍,牢固权柄。那时候,曾经掣肘他的宋相公等官员,以及威胁他法统的前太子您,只怕都是清扫的对象。大哥对我们还敢嚷嚷几句‘不愿意’‘我不管’‘别逼我’,若是到了那个时候,你还和你三伯喊‘别杀我,我不愿意死’吗?” 凤杞胸口起伏,半晌说不出话来。 高云桐跪下向他稽首大礼,一字一顿地说着:“从今往后,您,就是我们太行义军所供奉的大梁皇帝了。臣,高云桐,罪在不赦,要逼请陛下登基。天下大定之时,臣甘愿受死,以平陛下心中之恨。” 凤杞说:“你这不仅是要拉着我入伙造反,还架空我?” 高云桐笑笑:“臣更希望陛下能自主奋起,带领臣等共谋收复河山的大业,还黎庶百姓一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我!”凤杞原本是跪坐在高云桐对面,气得几乎要蹦起来。 但高云桐把他的双肘一架,凤杞顿时觉得他那双书生的手,居然极其有力,自己顿时动弹不得。 第261章 高云桐心知凤杞无能胆怯,而为了合乎名分地把凤震赶下台,只能赶鸭子上架强逼他作为义军的一面旗帜。 太行义军首领们虽然瞧不起凤杞这副怂样,但因为对高云桐一直敬服有加,所以也默认了凤杞这位名义上的领袖。 高云桐对周蓼说:“岳母,亭卿曾想法子送过来一份绣在亵衣上的名单,上面用鸟虫篆写着大梁地方上可堪信任的官吏,我也派人一一联系过,基本确认了他们的意思。想来我这里振臂一呼,他们即便不敢立马呼应,也断不至于作梗。” 他把名单给周蓼看过,周蓼点点头:“这些名单我记得,是我家大王一个一个斟酌出来的,应该没有问题。接下来要给天下传檄文了吧?不过晋地和并州仍是朝廷的监军在掌控着,如果得不到手,太行山便是孤悬,风险不小。” 高云桐道:“是,并州军极其紧要,在檄文传达天下之前,我要确认并州不出问题,所以打算要亲自跑一趟并州。一旦温凌和幹不思矛头初显,而凤震自然会偏倚,那时候就可以联系温凌将凤震献土求荣的事爆出来,官家得位不正,必将千夫所指,再广传檄文,我们的胜算就大多了。” 周蓼仍不放心:“但并州军中没有自己人吧?还被凤震所派的监军管辖着,万一已经服从了朝廷,或者已经被分散开来,无法联络在一起,你去并州策反,难度也太大了!” 高云桐说:“难也得试试。好在我曾在并州军营流放,还不算孑然生疏。且晋地还有三姊和她夫家策应,想必并州监军没有得到凤震的命令之前,是不敢轻易杀我的。‘疑兵难决’‘唯快不破’,我还是有机会的。” “那会与温凌合作么?” 高云桐想了想说:“和议是绝无的,但共同对付幹不思是可以的。” 又说:“大哥的状态不好,虽然我现在强架着他,可总不能强架着一辈子。而且造反这种事,风险确实大,他要是半途退缩了,于我这边的士气会是很大的打击。” 周蓼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长叹了一声说:“我明白,我慢慢再劝他吧。他这性子实在像他爹爹,无能还犟。他听说他爹爹被三伯冤杀之后倒是大哭了一场,伤心欲绝了好多天,至今还只穿白麻衣衫,不吃一口肉食也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但说要他替父报仇,好像他始终没有勇气,倒似已经认了命似的。说真的,不像个热血男儿。” 高云桐无奈,只能把凤杞先撂在一边,把军寨里的事交代了耿大哥等义军领袖,又特为去嘱咐了周蓼一家先安心在山中待着,说自己准备悄悄去一趟并州,用曹铮的余威,掌控并州的军权。 王枢在听完他的安排后说道:“妹夫,我明日与你一道走吧。鸟虫篆上所写的文武将官,有好些是我熟识而告知晋王的。我先快马往南,协调汴梁南面的陈州、西南的颖昌、西面的郑州和洛阳几处,做好准备。一旦你取得并州军权,温凌与官家撕破脸,我就协同这几处举起义旗困住汴梁。你则南控潼关与风陵渡,防着川陕兵勤王;北防应州和忻州,小心幹不思借机入袭。” 连襟俩相互呼应,能够形成“常山之蛇”,互相呼应协调,远胜于让高云桐一个人奔波。 用人之际,看王枢虽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但挺着胸膛站在那儿,一股勃勃之气。 凤杨看着夫君,眼睛里盈盈亮亮的,但抿着嘴什么都没说。 而凤杞瘫成一团坐在那里,大热天也袖笼着双手,脖子似乎都浸没于白麻的衣衫中了。他偶尔抬一抬眼,似乎也要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话。 是夜,寒蛩已经不知唱了多久,月儿升起又落下,高云桐仍在沙盘前费心端详。 不经意间听见有女子轻轻的啜泣,又有人在轻声安慰:“扶桑,你别担心,我又不是去上战场,只是与人游说,做的是苏秦张仪这类动动嘴皮子的事情,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的。” 女子也开口说话,果然是凤杨:“死鬼,你也休在我面前说大话!虽说只是动嘴皮子,但人心隔肚皮,哪个知道那些当官的、为将的心里是怎么想的?陈州、颖昌、郑州、洛阳,这么多地方,这么多官员,哪怕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嘴都是紧的,可但凡有一个不紧,把你出卖了,你身在最前方,离京城那么近,身边却连一个能护卫你的人都没的,你说我怎么能不担心?” 王枢低声笑着劝慰她:“咦,你夫君是这么蠢的人吗?放心好了。” 那哭声并没有止息,而带了几分闺阁里的娇蛮之气。 王枢声音又更低了:“再说,咱们一大家子现在难道不是绑在一起?要是妹夫在并州忙不过来,耽误了和呼应之人的联系,造反不成,他自己、岳母、你弟弟,还有我们俩不是也一样没有活路?所以我能多贡献一点力量也是好的。你不用怕,要是我在哪座城池里发现情况不对,一溜烟回来就是了。” 凤杨哭声里带着笑,笑语里带着哭腔:“还一溜烟哩,就你骑马那水平,能不能稳坐在马上都不知道。一路上看你驾马我就胆战心惊。” 王枢说:“那我倒是得多练练。” “明日就出发了,现在大半夜的,你怎么练?” 高云桐傻乎乎地听了半晌,只觉得他俩声音越来越低了,哭笑声都听不见了,还在诧异,对王枢这“练习骑马”百思不得其解,突然隐隐听见隔音不大好的墙壁那头传来咂咂呜呜的动静,这才恍然,顿时脸都红了。 心道:原来正经八百的王枢也是这样的人。 觉得再听下去实在太不君子了,赶紧收拾收拾,上床蒙了薄被准备睡觉。 但声音好像愈发欢畅了,由不得他听不见。 他在心里对王枢和凤杨说了声抱歉,而心里那久旷的滋味也被撩拨而起,闭着眼睛就仿佛看见凤栖娇俏的双眸斜瞟过来傲慢张扬的风情态度,又仿佛在被窝里触到她软滑的手、软滑的腰……接下来他告诫自己实在不能再想了,明日还有重要的事。 第398章 越这样自我告诫,越没用! 他深吸着气,窗牖皮纸上透过的朦胧的星光间,他仿佛看见一只火凤扑进他的怀里,灼灼地燃烧着他,却没有烫痛,只是浑身暖得如热浆在上下流动着。 第二天,他与王枢都是一色的眼圈下面有点青,精神却都挺亢奋的。 两个人系好了马鞍桥,紧了紧肚带。王枢第一次脱下幞头改戴范阳笠,长衫换作短打,还有些不习惯,一双手不是摸帽子,就是扽衣摆。 凤杨上前道:“这里的包边掉针线了。” 王枢说:“没事,碍不着。” 凤杨剜他一眼,回屋取了针线包,凑在他身边给他缝上掉线的衣襟,忘了拿剪刀,情急之下只好凑近用牙把线头咬断了。 出来相送的凤杞说:“大姊,妹夫看着呢,你叫人家心里难受不难受?” 凤杨诧异地看他打趣自己,俄而才脸一红,说:“正经事不见你活跃,这时候倒有心情说玩笑话。” 心里倒是有些喜悦:这个死气沉沉的弟弟今日好像不那么颓丧了? 凤杞浅浅的笑意又消失了,说:“对,还有正经事。我也准备好了。” 他打开一个精致的瓷坛子,往土碗里倒了三碗酒,给王枢、高云桐和自己各一碗,说:“不管怎么样,还是祝你们旗开得胜,一切顺利。” 高云桐端起酒,大大地喝了一口凤杞珍藏的酒,果然不是凡品。 正欲说什么,凤杞也抬头喝了一大口,抢先说道:“我晓得,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过我期待你们赢,也不全是自己怕死。你们晓得么?孤独更可怕,我在秣陵为什么想出家呢,就是因为我知道,我势必孤身一人一辈子了,想想就绝望。” “怎么会孤身一人?”王枢喝了半口,就忍不住问道。 凤杞深吸了一口气,却没有多解释,只摇摇头:“你们不懂我。” 然后又喝了一大口,也才又说:“这个孤身一人,不是说我身边没有人,而是我知道,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了。所以绝望嘛。” 他笑笑,好像喝了酒心情好了一点点。沉默了好一会儿,又一次目视高云桐:“妹夫,我其实没有怪你,是脾气不好,你多担待。坐这个位置就这个位置吧,若是有一天没有活路了,就没有活路了吧……不过,你曾在军中,听说是会给做斥候或前锋军的一些士兵发入腹即死的乌头毒药丸的?” 他终于摊开手说:“妹夫,给我一颗吧,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我好用它,让自己死得舒服一点,痛快一点。” 高云桐说:“抱歉,乌头丸入腹则搅肠痧一样疼到腰腹抽筋,煎熬小半个时辰,最后口中吐白沫,鼻子流鲜血,死得既不舒服,也不痛快,只是会疼到说不出话来,且必死无疑,所以不会泄露军情。” 凤杞喉结一动,有些惶恐,但仍然摊着手:“但至少死得有尊严。” 高云桐片刻后才从腰间褡裢里掏出了一颗用蜡封着的黑漆漆的药丸,郑重地放在凤杞手心里,说:“也是,但轻易不要用,大哥的命很重要,对我们这些家人,还有对大梁这个国家。” 凤杞苦笑道:“我很重要?” “很重要。” 凤杞似乎有些动容,撇着嘴像是要哭,又像是在笑,最后收拢手指,很小心地把乌头丸握在掌心里:“好的,我答应你,不到万不得已,不用它自裁。如果我这条命还有点用……也还不错。” 他把剩下的酒一仰而尽,抹了抹嘴说:“姊夫,妹夫,你们两个人都有恩爱知己之人,可万万不要辜负,一定要活着回来。” 然后看了看王枢,微微好笑一般,又看了看高云桐,轻轻捶了他一拳头,说:“我那亭娘妹妹,可不大好对付呢。” 王枢被他的眼神看得狐疑,悄悄问凤杨:“娘子,这屋子的隔音是不是很不好?” 凤杨捣了他一肘子:“喝你的酒!” 生离死别顿时变得爽朗豪迈起来。 高云桐整整范阳笠,夹夹马腹,然后握着鞭子向周蓼、凤杨和凤杞拱手道别:“大哥,承你吉言,后会有期。” 他和王枢的马匹从山寨间缓坡下去,然后在曲折的小道上放开驰骋。数赐 到了岔口,均勒马慢了下来,高云桐说:“姊夫,我要从这里折转山道,往并州方向去了。” 王枢也拱手还礼:“妹夫,我则继续向洛阳去。你那里的回书我都看过了,这些岳丈大人能信得过的官员现在所在职位我也都一一琢磨过了。接下来等你的消息。” 高云桐点点头:“好的,姊夫骑马若不太娴熟,这里一带坡多路急,还是慢一些好。” 王枢笑得有点尴尬:“呵呵,我……骑马是练得不多。” 啊,山寨里的破屋子果然隔音不好! 心里多少有些不服:“哎,你说等这一仗赢了,把四妹妹接回来,山寨里一定就热闹了。” 凤栖落在敌手。 高云桐算计到了曹铮一死对凤震威望的致命打击,算计到了温凌与凤震的猜忌和决裂,算计到了温凌会与幹不思为权力争斗得你死我活,但是至今还没想出如何从温凌手中救出凤杞的法子。 他苦笑了一下:“但愿吧。大哥所讲的孤独绝望,我也挺害怕的。” 他手搭凉棚望了望山下的远方,这开阔的壮丽河山终于又给了他无尽的勇气:“不过,德不孤,必有邻。” 王枢也用力点了点头。 第262章 温凌成功地退回了延津渡,松了一口气。虽然近乎是败逃回去的,但心知自己已经落入了凤震的圈套,能逃出圈套还是靠南梁的君与将之间的互不信任,才找到罅隙与高云桐临时合作,互取所需。 虽然知道这样的合作不会长久,但两方都是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谋求的合作,将来没有了利益,再撕破脸打一场你死我活的战役也无妨。 唯一让他不舒服的是凤栖。 他感觉已经彻底失去了对她的掌控力,所以反而有些怕见她有时他自己都会觉得好笑,他怕她什么呢?她娇弱无力,连他的一个巴掌都经不起;她被困在他重重的军营之中,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囚犯;她死了为郡王的父亲,全家都废为庶民,已经没有了能够仰仗的家族背景…… 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女人,怎么会让他思之如狂,却不敢触碰? 不过倒是没有了那种纯粹欲望之后,他能够平静地审视凤栖,也感觉她可以成为好的合作伙伴。 不免有点后悔,要是刚开始就肯真正祭神后与她合卺礼成,她的身和心,她的勇气和智慧不就都是属于他的了? “听说南梁朝廷派到并州的监军在并州军的兵变中被杀了?”温凌语气平静地对凤栖说,“高云桐要接管并州了?反叛是板上钉钉了?” 凤栖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微微笑道:“是吗?我还当他这个迂腐的书生不会肯造反呢。” “有机会上位,为什么不造反?”温凌嗤之以鼻,“你们凤家的高祖皇帝不就是这样倒戈了他的恩君,黄袍加身当的皇帝?高云桐当然也可以过一把皇帝瘾。” 而凤栖也对他一声嗤笑:“不,你压根不懂这些书生坚守的初心。” 第399章 “就是儒家那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温凌有些不屑。 “不,是孟子的‘亲亲而仁民’。”凤栖答道。 “民?” “是。”凤栖说,“孟子还有一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温凌出生便是靺鞨贵族,不太能理解这句话,因而皱了眉。 而凤栖亦能理解他一般,说:“其实我以前也不大理解这句话。觉得天下横竖是我凤家的,亲兄弟里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无非是为了权和势。可后来打仗了,我从天潢贵胄跌落到民间,看到民生疾苦才晓得那些权贵间的勾心斗角毫无意义,也才随着晓得‘亲亲而仁民’的含义。” 她心里想着:高云桐在并州发动兵变,掌控了并州军,不知道是如何兵变的,掌控军队的情况又怎么样?他能迈出这一步难能可贵,想必按他们的计划,已经见到了她哥哥凤杞了才做出决定。 正想着怎么打听到消息,又听见温凌说话了。 “这些饶舌的废话我不爱知道。你说了半天,是也想知道现在的情况吧?我在汴梁没有安插多少斥候。”温凌说,“只知道凤杭的人头送过去,听闻皇帝辍朝三天,又听说御医如走马灯似的往宫里去,凤震三日后是由宫人扶掖着上朝的,估计气怒得大伤了元气。” 凤栖心里一阵满足的喜悦,对他笑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温凌冷笑道:“被迫如此,喜从何来?” 凤栖道:“他这样风烛残年的老头,死了独子估计半条命都丢了。国无储副,接下来也是各路人马要登场的时候。” 她笑得春风拂柳一般,小小一柄旧团扇遮着半边脸,只露出一双明媚犀利的笑眼。 温凌看着她的模样非但没有丝毫绮念,反倒有些怖畏,不敢直视过去:“你的仇是报了,我呢?凤震能耐我也看透了,没什么好怕的,但接下来你觉得我该如何对付幹不思以及郭承恩那个老狐狸?” 凤栖听他虽然抱怨,但也是肯听她意见的意思,收了笑容说:“听你说过,幹不思并不为你父汗所喜,当上太子实在是因为他背后母族的势力,所以他被安置于北路,大概就是你父汗不希望他获得太多军权和战功,免得尾大不掉,自己倒被靺鞨其他部族裹挟,成为实际的傀儡。” 温凌点点头:“你说得不错。特别是很多汉人被掳到黄龙府后,父汗也会问南梁乃至这些年汉人管理国家的方式,大概也会很动心这种君王裁决天下事、而不需要勃极烈插手的模式。父汗原本很宠爱鲁莽直率的老四,但他当了太子之后,似乎天然地与父汗产生了矛盾。现在圣眷不佳,他大概也有数了,只不过仗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仗着自己有母亲的部族协助,想着要打下南梁为自己挣得权威,他的太子之位就稳固了。” 凤栖想着在温凌桌上看到的沈素节的信笺沈素节若真的可信,他表面上是作为温凌的内应汇报黄龙府靺鞨大本营的消息,实际上也是在协助离间他们父子、兄弟。 如今也是在赌,赌沈素节的人品和高云桐的眼光。 她说:“你若能放下恩怨,先扶持我哥哥和高云桐,他们自然可以为你抵挡忻州南下的幹不思。若是他从太行东侧来,又是进入了你的势力范围,想必他也不敢直接与你在中原土地上内讧对决,极大可能就是威胁一番,迫使你听命于他,为他攒功劳。” “哼,我又不蠢,为什么要为他人做嫁衣裳?” 凤栖谆谆说:“你是不蠢,但你未必玩得过郭承恩的手段。他要是拿住了你的软肋,你不接受他的胁迫也不行。到时候为了自保,只能捏着鼻子受他的。” “笑话!我有什么软肋?” 凤栖没有说话,心里想:你的软肋可真不少!曾经和凤震密谋,犯下轻敌的过失,搞得丢盔弃甲、狼狈逃回;你再和高云桐密谋,又是典型的吃里扒外,说白了只为报复凤震和抵挡弟弟而已;还有一直留着我在身边,这叫幹不思看起来妥妥的已经是“色令智昏”,被枕头风吹歪了想法。哪一条不够你喝一壶的? 温凌自己怔怔地大概也在想这个问题,偶尔抬眼瞥了凤栖一下,目光立刻躲闪。 凤栖料到他也想到了这几条,幹不思可以凭这些把他拿捏得死死的。 他的眉间愈发皱起来了,白皙的脸愈发苍白发青。 凤栖说:“费了那么大的气力,攻下汴梁时财宝、女子又不都是你的,权势、军力还一再被剥走,有权亦有猜忌,想想真没意思。” 他的厌战情绪愈发被她这句话激了起来,只是不愿意承认,横眉怒道:“但世人岂有不敬服我是个英雄的?” 凤栖笑道:“你当然是个英雄,不知你们那里白山黑水的神话里,英雄都是怎样的?” 无论是神话、传说还是历史,英雄大多不幸。 温凌又是怔怔的半天,听凤栖说:“不过,现在骑虎难下,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慢慢为以后想办法。" “你还会愿意为我想什么办法?”他不由嘲讽凤栖。 凤栖难得的也被他这清醒的问题问得一愣,而后说:“温凌,我们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蚱蜢,现在当然要想办法一起逃过眼前的劫难。至于以后,你想要打仗掠夺,建功立业,甚或想占领中原,当上皇帝,我自然都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但首先,是我们都要有这个‘以后’。” “凤栖,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能够有‘以后’。”他伸手捏住凤栖的下颌,狞笑道,“你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意味着我俩也要在战场上拼杀到你死我活了吧?” 凤栖毫不畏惧直视着他:“怎么,你怕了?打算现在就把我杀了,免得将来要在战场上与我拼杀到你死我活?” 她当然上不了战场,但就现在来看,她思路清晰,掌控人心的能力强大,将来运筹帷幄之中也一定是一把好手。 温凌觉得现在只要把手往下移下一寸,用力扼住她的咽喉,就能解决将来的烦恼。 但他选择了松开手捏捏她的脸颊:“你不喜欢我哪些地方,我试着慢慢改,好不好?” 凤栖只觉得他这话说得近乎暧昧,不懂他确切的意思,只能揉揉脸打哈哈说:“你先改掉这动不动就动手动脚的毛病吧。”淑刺 他背手笑道:“好。还有呢?” 凤栖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并州的消息我想知道。等我们携手解决了凤震,要对付幹不思前得得到并州的支援。” 温凌道:“高云桐来信告诉我,等凤震对我宣战,他就揭竿立你大哥为帝,共同把凤震赶下皇位。” “信函呢?”凤栖一摊手向他。 他则是左右摊开双手:“这种密信怎么能留着?看完就烧掉了。” 一脸“只看你信不信我”的表情。 凤栖撇撇嘴,只能把眼下当成一场赌局,漫不经心道:“那我信你就是了。” 温凌没有骗凤栖,只不过烧掉高云桐的信函,不仅仅是因为要保密,更是因为他见到那笔秀逸洒脱而不拘不羁的字,不由会想到写信的那个男人大概才是凤栖的真爱。 第400章 他却不得不暂时和这个人合作。 理智上讲这是明智的抉择,心理上不能接受,就如他内心仍然不能接受凤栖已经不再属于他一样。 于是乎带着毁灭的恶意,他读明白内容,在沙盘上摆好相应的旗子后,就在高云桐的字上吐了口唾沫,顺手把信扔到火盆里去了。竹纸燃烧起来时的明明烈焰,让他心里舒服了些。 毁灭,有毁灭的快意。 这晚上他做了个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梦中他好像已经赢了,踌躇满志地登上高山望着中原辽阔的土地,那仿佛是一个寒冬,白雪皑皑铺满山野,一条条官道像一条条蜿蜒曲折的银蛇,一切都沉浸在寂寥中,天空连一只鸟的影子都没有,只有灰蒙蒙的一片云翳遮挡着孤白惨淡的一轮日。 他心情愉悦,在雪野莽莽中依然觉得浑身热得汗滋滋的,不觉就解开铁浮图,敞开襜褕,露出胸膛上饱满的肌肉来。 扭头时,看见偎在身后畏畏缩缩的凤栖,穿着一袭石榴红长裙,披着朱砂色羽缎斗篷,娇艳美貌一如既往,只是神色驯顺,讨好地说:“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他冷笑道:“喜从何来?” 凤栖陪着笑说:“大王坐拥天下,天下归心,不是喜么?” 他捏住她的下巴,微微地用力,眼见着她下巴的皮肤就红了,她眼睛里饱含泪水,睁得大大的,又不敢哭,可怜可爱的模样。 “我坐拥天下了,你也终于来讨好我了?” 她带着一眶泪娇羞笑道:“怎么能叫讨好?我仰慕大王是个英雄。” 这话好像哪里不对。 温凌忖了忖说:“可你说过,英雄大多不幸。” “总有例外。”她笑道,“大王即将登基,执掌靺鞨和南梁的山河,妾也想在您身边有个位置……” 温凌得意得哈哈大笑。 摸了摸她的脸颊,然后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凤栖,我留不得你。” 她死亡的过程真美,光芒一点点在眼睛里消失,柔媚的乌珠变作冷冰冰的黑曜石似的。 她攀附的手指一点点丧失力量,只在他衣衫上留下了几点折痕。 她的长发缓缓垂落到洁白的雪地上,像是灼黑的凤尾。 温凌伸手到腰间摸索他的刀,他要像取何娉娉的首级一样把她也永远留存在自己的身边,这样他才能真正一辈子拥有她,而不用担心她再次变心。 可他摸索了半天,始终没有摸索到他的腰刀,而横陈于地的凤栖却如羽化一般,一点点变得虚化,最后猛然变成一股金色的光焰,又猛然间消散成弥漫雪野的金色粉屑。温凌急忙伸手去抓,却只在指尖上残存下一点点金粉。 他慌乱地四下寻找,自己却猛地醒了。 周身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手指脚趾只能微微地颤动。 耳朵能听见外头秋虫细嫩的鸣叫,战士们此起彼伏的呼噜,还有尚未入眠的萨满傩师细细的歌吟。 他心跳如鼓。好一会儿才透过气来,手足也渐渐能够动弹。 慌乱地爬起身,胡乱披了一件衣衫,踉跄地顺着快要熄灭的篝火往萨满们居住的帐篷那里而去。 篝火边值守的是一个萨满傩师,一脸困倦,拿一根烧火棒拨弄着已经快要熄灭的火焰,口中轻轻哼唱着古老的靺鞨民歌给自己提神。 温凌突然蹲到他面前时,他吓了一跳,差点坐在地上。 温凌道:“你别怕。我刚刚做了个噩梦,你会解梦么?” 萨满点点头,没有戴面具时,样子也是怯怯的。“小的解梦能力不精,大王请说。” “我在一片雪野里,不是我们靺鞨老家,是中原,不过也下了好大的雪,所以山野、河流、大树、道路……都是雪,但我一点都不冷。我看见……”温凌犹豫了一下,刚刚梦中那种胜利的喜悦,现在好像都是冷汗遍布在身体上,“我看见一个女孩子,她愿意跟着我,但我却选择杀了她……” 他骨子里的冷,几乎要打摆子,忙靠近了篝火的残焰,烘着自己的手,眼睛也怔怔地盯着火焰。 萨满说:“大王,梦一般都是反的,小的们解梦,也是把这冰天雪地解作大热暑天,把杀人解作.爱人……” 温凌诧异地扭头盯着萨满一张一翕的嘴唇,后面说的话他好像一句都听不见了。 第263章 中秋之夜,河北延津渡边已经有了几分凉意。 靺鞨人也过秋节,也过得很隆重。一面对月亮载歌载舞,一面向着东北方向,祭拜他们的白山黑水神,希望来年神祇还能赐予他们战争胜利和猎获丰收。 凤栖却嫌傩歌太吵,和溶月一道往小溪边插三根香烛,向上拜月。 团圆节不能团圆,在意料之中,不过心里未免有些落寞伤感,凤栖只能默默祷祝一番,希望父亲和姐姐的在天之灵能保佑她,保佑她所爱所重的那些人,保佑这些受苦受难的天下苍生。 溶月陪她拜完,说:“娘子,奴用芸豆赤豆和白面酥油,试着做了月饼和家里的月饼不一样,聊表个意思罢。” 凤栖奇道:“白面酥油也就罢了,哪里来的芸豆和赤豆?军中不是只有黄豆和黑豆么?” 溶月说:“听说是汴京送来犒军的。今日各处分食物,我特为少要了点肉,多要了点豆,冀王以前还给过一些蜂蜜,正好简单拌馅儿捏了饼子,聊作月饼吧。” “汴京送来的也敢吃么?” “军中当然都试过毒了,先喂野外的鸟雀兔子,再喂军中携带的马、牛、羊,最后是签军打牙祭,确认了都没事,才敢分到士兵和我们手里的。” 凤栖尝了一块溶月简易捏成的月饼。跟一般月饼用猪油起酥,细炒豆沙不一样,这饼子皮子硬而耐嚼,内馅儿不甜但带着奶香,不像月饼,但别有一番风味。 她不由吃了两块饼子,然后自嘲道:“我如今胃口倒是越发好了,以往一块饼就能腻死。” 溶月笑道:“以往锦衣玉食的,肥甘美味都吃絮了,当然看着甜油的东西就腻。现在虽说没有怠慢娘子,到底吃得远不如家里,难得吃一次甜油的东西,自然觉得好吃极了,不觉就会多吃些。” 殷勤地又递了一块:“再吃一块吧,娘子都瘦了。” 凤栖皱着眉正想推辞,突然看见温凌从一边过来,便把饼递给他:“大王尝尝吧,溶月做的,我们那儿的月饼。” 温凌不意她还有这样给他好脸色的时候,怔了怔不由就接过饼,咬了一口觉得自己太不谨慎了,那口甜甜香香的饼就不知道是吐出来还是咽下去好了。 凤栖一看就明白他内心纠结个什么,顿时冷了脸说:“溶月,大王不爱吃,还有两块,我们俩分了吧。我吃半块就饱了。” 掰开半个饼,慢慢嚼起来,还对溶月道:“你也吃啊。” 看到她们俩都吃了,温凌嘴里那一口饼自然就咽下去了,心里也自然有些小小的愧疚,吃完后夸道:“果然很香甜。其实汴梁也送了月饼的,我觉得不是我们靺鞨的食物,没的把士兵们吃得胃不舒服,所以没叫带营地里,而是发给外围那些签军和营伎吃了。早晓得你喜欢,也给你留两块。” 第401章 凤栖斜飞一瞟:“我可不稀罕。” 温凌被她这个白眼一翻,反而浑身贱兮兮起来,坐在她身边笑道:“那你稀罕什么?” 凤栖又瞥了他一眼。 他大概刚刚跳了一圈舞回来,上衣脱了,热得浑身冒气儿似的,腰里还系着银铃铛,月色下铃铛和他的皮肤一样显得白亮亮的。 凤栖寻衅般说:“你晓得我现在肯定最关心目前的局势,你肯告诉我吗?” 温凌不由笑了笑:“告诉你也无妨,现在咱们不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么?” 于是他娓娓道来。 自打准备好了跟凤震翻脸,温凌也就没有什么客气了。重新在河北布置好兵马,特别是召齐铁浮图亲军拱卫在延津渡四周,防着南来的大梁勤王之军,也防着西北高云桐会反戈。然后就语气傲慢地给汴梁送去了信笺,向凤震要粮草和女人犒军。 凤震大概也想不到温凌脸皮能够这么厚。一开始没有搭理。但不知为何,拖了半个月,却又叫人把粮草送来了,女人也有,还有几个很漂亮的,能歌善舞,估摸着是教坊司里拔.出的行首。温凌检验了粮草,几个女人虽然看着让人动心,他还是忍住了,直接发到最低等的营伎帐篷里,不让这些美人有接触自己和自己手下掌权将军、贴身亲卫的机会。这些美貌女子或许原有任务而来,结果直接落入肮脏之中。 “而我那太子四弟也给我发来了手谕,用的是太子的印信。”温凌嗤笑道,“大概是跟郭承恩问计问来的吧?写一手文绉绉的字儿,应该也是郭承恩给他安排的帐下文书。吩咐我继续和南梁协议讲和,要他割让并州,再多送岁币美人。还说什么‘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我们有了土地和人口,还愁不大赚一笔?” 凤栖问:“你没答应他吧?” “答应他干什么?他下的令,他谈的和议,他要来的晋地和岁币美人,日后好处也是他的,功劳也是他的,我倒像他的奴才一样听命吩咐,血汗作战,狗颠屁股似的伺候他享福么?” 凤栖听他譬喻有趣,“噗嗤”一声笑,又赶紧收住,怕他又误会起来。 就这一点笑容,温凌已经愣怔了,半日说:“你平日倒不怎么跟我笑。” 凤栖正色道:“这是傻笑的时候么?不过就幹不思这点才智,确实不如你多了。连点好处都不开发,就命你听话,他到底是仗了谁的势?” 温凌脸色难看起来:“他从来就不把我当回事无非是他有个有势力的阿娘罢了。” 凤栖道:“我猜,汴京那位官家缓兵之计使好了,接下来自当是要并州向幹不思投诚。然后两下夹击你了。” 她笑了笑:“此际生死存亡,你也只能信赖高云桐,保住并州不被幹不思所得,就是保住你不被你弟弟‘瓦解吃掉’。” 温凌点点头,有意无意把腰间那把刀拔.出一点又插.进一点,刀锋碰到刀鞘,其声铮铮。 凤栖笑着一按他的手:“不必不必,发往太行山和并州的信,我来写,他能相信,省得你们暗相猜忌。既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怎么可能不帮你?” 温凌到了此时,除了叹口气心哀自己竟然受制于一个妇道人家,也不能不按着凤栖说的去做。 不过凤栖对凤震和幹不思的心理推测得很准。凤震虚头巴脑地假意逢迎温凌,温凌却依然陈兵黄河两岸,时不时派几路拐子马往汴梁方向驰骋,劫掠放火几家村舍后又撤回渡口。凤震既恨温凌,又知道打不过他,丧子之仇也只能放下,几份密信写得格外谄媚,无不以“臣震”开头,谦和得不像一个君王。 凤震的低姿态并未换来他想要的时间。 发给高云桐的七八道金字牌圣谕如沉渊底,太行军一点服从的动静都没有;而发往并州监军的金字牌竟然也悄无回音。汴梁往北派出的斥候十个都难以回来一个,好容易回来两个,皇帝急得亲自接见。 结果一个说:“并州官道不通,往忻州应州那里去的人没见一个回来的,小的是绕行吕梁之西,从秦地打了回旋,才到忻州见到了靺鞨太子的。” 凤震正准备问幹不思怎么说,另一个斥候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泪与泥尘的混合物,一张脸脏不可看:“并州已经叛了,所以晋地全部不通了。” “监军叛乱了?” 斥候咽了口唾沫。 这种时候,皇帝亦是闭目塞听,消息渠道很少。 斥候吞吞吐吐说:“监军……已经被杀了。” “被谁杀了?!”凤震大惊。 斥候说:“并州军哗变,说曹将军死得冤枉,朝廷又不把他们当人,杀了曹将军之后,自然要一点一点把他们分开来,再处置掉,已经有些厢军被派到了最偏远的地方戍守,近乎于充军一般辛苦,接下来的人更没有好日子过。与其死在自己同胞的手里,不如换一个皇帝,为守土而亡。”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纸:“这是小的在并州郊野得到的檄文,请官家过目。” 凤震已经手足冰凉,看了手中的檄文更是头里天旋地转,被身边的中侍眼疾手快扶住了。 “官家,您这阵子身子骨弱,还是歇歇吧。天塌不下来。” 凤震抬手给了扶他的中侍一个耳光,手里无力,也没把人打疼,他自己倒“嗬嗬”哭起来:“天怎么不会塌啊?!” 扶他的也只好自认倒霉,忍着脸上火辣辣的感觉,扶着皇帝好声好气地不断劝慰着。 凤震颓坐在须弥座上,背后有软垫,仍然觉得硬得硌得慌。 他缓了好半天,脑子里“嗡嗡”的响声才渐渐消失了,再次看了一遍檄文,上面“夤缘苟偷,以谋袭取高位。裂弃土疆,开门揖让虏匪。”“中原久污膻腥,生民扰扰,枯骨盈廷,人为行尸走肉。”“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1……之类言语,字字诛心。 他窃取弟弟的皇位,开门揖盗、卖国求荣的举止,百姓南望王师,而他却毫不在意,视生民如草芥…… 他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有人懂,而且狠狠地把他伪善的面具撕了开来。 好容易登上的君王之位,结果好好的儿子被杀于敌营,自己只怕也要身败名裂了。 凤震终于颤着手指着福康宫门口的方向:“传召枢密院使章谊过来觐见。” “章……章相公已经被贬离了枢密院了……” 凤震已然糊涂了,把手边茶杯用力一砸:“反正就是叫章谊马上滚过来!” 那建盏的兔毫佳瓷,滴溜溜碎裂于地,上面百十条白兔毫毛似的的花纹在幽黑底色上分裂、溅散,如带着银蓝光芒的一双双眼,死死盯着御座之上的那个白发人。 第264章 温凌在延津渡听到己方斥候传来的消息:汴梁在秋麦即将成熟之际,要求京畿周边的百姓拔掉麦秆,没熟的青麦粒只能收归国库喂马,给农人的价格自然也低到令人发指。而又大肆征徭役修建汴京的里外城墙、城外的拒马水渠,甚至还派了一些人赶往黄河道口,似要有所动作。 已经苦苦捱过两年的京畿百姓,再一次被这坚壁清野的举动弄到叫苦不迭。 第402章 快要到嘴的口粮没了,下一年不知道会不会饿到易子而食;饿得浑身无力还要做差役苦力,说是有工银,而一层层盘剥下来,俱是打的白条。 “要打,就该早点把靺鞨打跑!偏偏那时候要讲什么和议!” “就是!要和,就好好和谈,曾经与北卢谈得也不错,给岁币能保平安。现在突然又不肯和解,要准备打什么仗!” ………… 几乎所有人都怨声载道。 随即,朝廷突然下令把章谊撤职查办,打入御史台审问。 几乎是审得比曹铮的冤案还快,就给章谊定了罪:里通外国,叛国求荣,欺诓天子,鱼肉百姓。按例必斩无疑。 大家虽然欢欣鼓舞,但斩了章谊,也挽不回如今的颓败局面。 而且有心者再想一想,章谊诚然是个奸臣,用奸臣、听奸臣,如今兔死狗烹的又是谁? 果然也不过为人背黑锅罢了。 而随着并州檄文遍传天下,章谊这口锅背得用处也不大了,皇帝凤震自己给自己打造的伟岸形象仍然轰然崩塌。 大家无不叹息晋王凤霈:“晋王那时候假意诈降,登上皇位后尽力与靺鞨人斡旋,当时仗不打了,百姓也没有吃苦,国家也没有割地,朝廷也没有拿犒军金讨好靺鞨、为自己续命。倒是人家自己的女儿嫁在那种腥膻之地,不晓得受了多少苦头!” “可惜亲哥哥却不给弟弟留条命在!” 又听说了并州军共推晋王之子凤杞为帝,又都额手称庆:“这才是正理!” “这位太子原本就兼祧两房,两位天子的太子,名正言顺。” “当年是因‘好色’被废的么?其实君王家好色又不是什么大弊病,有几个不好色的?” “听说还是个慈心人,那时候在靺鞨王手中救下了教坊司的官伎,端的是讲‘众生平等’的。” “而且,现在这位官家的独生儿子,脑袋都送汴梁来了,将来国家连皇储都没得!” ………… 民间这些舆论,凤震已经没有心思打探了,他焦头烂额,必须先尽快减少温凌虎视眈眈的威胁。 朝廷仅剩秦岭关中一带还能与云州方向通往来,斥候、信使要带消息给幹不思都从那里绕行。速度当然慢了一大截,消息也变得闭塞不通起来。 皇帝心急如焚,顾不得军情消息需要遏密,只要能送达幹不思那里,往往会大肆使用金字牌,增派斥候与信使,而万万不会料到晋王在软禁中也用一盒盒女儿出嫁的喜饼,靠鸟虫篆的垫布把联络地方要员的事情给办妥了,因而那些斥候传递的消息、金字牌上的旨意,好些落入了地方,叫正直的官员看得牙痒。 不过在凤震看来,他向幹不思苦情戚戚的求援,总算有了一点用处。 这里,温凌就在连接到幹不思的六七封信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那蠢弟弟,要上钩了。”他忍不住浮一大白,举着酒杯对凤栖说。 “你给他设了什么陷阱呢?” 温凌想了一会儿,说:“他攻打了并州三回,次次铩羽而归,忻州也起了反,弹压不住,还是退回了最北的应州。见我不听话,自然是一纸上书给我父汗告我的状,大概也没有得到想要的。终于打算从河北过来找我。” 凤栖道:“他是太子,你又不能直接把他杀了!” “我是不宜直接动手,但高云桐不是奉了个新皇帝上位?他可以替我对付幹不思啊。” 凤栖斜乜着他:“噫,就他那点儿义军,袭扰也就罢了,正面出击对付幹不思手上的几十万铁浮图?你太看得起他了。” 温凌忍不住挑眉:“你这是心疼高云桐呀?” “心疼啥呀?”凤栖掉了脸子,啐了一口说,“都是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温凌想了想笑道:“我给你透个底,不算打草谷的签军,他和郭承恩拢共十五万精兵。河北平坦地方多,最宜铁浮图和拐子马冲击,所以太行山一路要彻底打败他当然很难很难,但凡能剥他三四万人,或断他的粮道,就能大伤他的元气,我这里就不用怕他的军队了。” 接着又闲闲道:“让高云桐替我做这把‘刀’,断幹不思的经脉。当然,高云桐肯帮我,我也会投桃报李。” 他原以为凤栖必然要问他会如何“投桃报李”,已经准备好了哄她的答话。 但她半日没有问好处,却只问:“他要是不肯帮忙呢?” 温凌想:是了,这小妮子眼皮子不浅,不轻易为好处动心,所以也得有些威吓,叫她知道,也叫高云桐知道。 于是说:“幹不思是太子,我虽与他不睦,也不能明着与违逆。若他一路高歌猛进到了延津渡,我兵马不如他,地位不如他,气势不如他,自然多只能忍气吞声听他瞎指挥。他若看到你还在我身边,一定会逼我杀你吧。”边说,边细细观察凤栖的神色。 凤栖微微地蹙了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温凌又道:“到时候,我就想保你也很难了,你说是不是?太行军与幹不思或有惨战,但为了你,为了他打仗总是要有牺牲的。” 凤栖沉吟许久终于说:“行,我给他写信,把这层意思告诉他。” 与太行军来往的书信大多是凤栖亲笔,为的是温凌不留“通敌”的痕迹,也为了高云桐更能笃信凤栖还活着,且信中也是她本人的意思,才会服从。 温凌在她写完之后,认认真真看了两遍。她词句古雅,但不佶屈聱牙,他都能看懂,没什么问题,于是放心地让斥候送出了。 凤栖见他笑意盎然的模样,心里却想:他无非是想坐山观虎斗,高云桐和幹不思若能打得两败俱伤,他这里就可以轻轻松松收拾掉两方面的势力,坐享渔翁之利但哪个不是在打着同样的算盘呢?就高云桐而言,肯定也是等待着靺鞨内讧之后,才易于用南梁不多的军队打败兵强马壮的靺鞨军,若是把自己耗进去了,将来大梁又如何在靺鞨手中求存呢? 所以,即便温凌的威胁是赤.裸裸的,她也觉得在此时,高云桐不应该顾忌她的性命,而是不能与幹不思正面冲突,保住自己的实力为上。 给高云桐的信里,她用麦粉水先写了这层意思,干透看不出字迹了才按温凌的意思用墨再书写了文字。 没多久,太行军与郭承恩南下的骑兵就打了一场恶仗,平原地区互相冲击肉搏的战役,情形自然是惨烈得很:一片交战的谷地小镇陈尸无数,鲜血把河道都染红了。 拿到军报的温凌喜形于色,趁机又渡河袭扰了汴梁附近一圈,把太行军与郭承恩军双输的消息嚷嚷得人尽皆知。凤震及京畿各处的驻军大概都晓得此时高、幹两支队伍都抽不开空帮忙,只能任凭温凌肆意践踏,所以都龟缩着不敢迎战,任凭他劫掠。 温凌的军营里是一片欢歌,扛着抢掠来的牛羊猪鸡大呼小叫着改善伙食;又扛着抢掠来的女子少妇,在她们惊恐的哭喊中哈哈大笑。 听着这样的动静,凤栖一天没吃下东西,但不敢在温凌面前显露,唯只在自住的帐篷里哀求溶月:“我实在担心得吃不下,溶月,你努力加餐饭,把我那份尽力多吃掉点,不能让温凌看出端倪。” 第403章 溶月不大懂这里面弯弯绕的关系,但见凤栖那对长眉一直没松开过,也为她担心,既然自己能为郡主做的事是努力吃,那就好好努力吧。于是吃得肚皮滚圆,苦笑道:“哎哟,奴小时候是家里吃不上饭,才卖身到晋王府为奴婢,哪晓得今日还有撑到吃不下的时候……” 她刚打完一个饱嗝,就听见温凌的脚步声传来。 凤栖立刻端过一个空碗,假装吃完的模样,在他揭开帘子后放了下来,气定神闲说:“溶月,帮我盛碗汤。” 温凌笑道:“你要胃口好,就多吃点。我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凤栖捧着羊肉汤碗问。 “郭承恩那个滑头,打了一次惨战就躲开了,现在是幹不思的前锋军过滏口陉。好地方,太行军狠狠给他来一顿居高临下的礌石滚木阵,管叫他的拐子马瘸上两条腿!” 凤栖问:“打了么?” 温凌似笑不笑的:“要是这一仗不打,高云桐是有异心了吧?就不怕幹不思过来杀你?” 凑过去又道:“他若是舍得你,我还舍不得呢。” 凤栖斜乜他:“他舍不得,他还出力;你舍不得,你却无能为力。” 温凌脸色一变,嘴角一抽,然后把凤栖手里的汤碗用力一掀,里面的羊肉汤泼洒得毡垫上都是。 “凤栖,我迟早割了你的舌头。” “脑袋你也肯割,何况舌头?” 她仍不怕他,说的时候还在笑,好像是开玩笑一般。 温凌心道:现在借重你威胁高云桐,不能不暂时留着你,等他们二虎相争、两败俱伤之后,我若不想留你了,就像何娉娉一样割了你的脑袋腌起来,想看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眼。 他气得要命,拂袖而去,一路就在气哼哼想着割她脑袋的模样,又想等舍得杀她了,也就不用担心她那娇纵的脾性,一定要先尝尝她的身子,彻彻底底得到她、得到她的一切。 想着心里突然又痒痒起来,步子踌躇了一下,又觉再死乞白赖回去赔笑脸太丢人了,跺一跺脚还是回到自己的营帐。遣开身边的人,关上营帐门,在屏风后若干箱笼里拖出一只雕漆螺钿的木匣子,打开欣赏里面的“妙物”。 然而经历了一夏,石灰药油的精心“腌制”也抵御不住中原酷暑的摧残。 里面那颗头颅发出了异味,和药油味一起扑鼻而来,冲得他一阵咳嗽。 好一会儿他才皱着眉看头颅的样子也不似先时饱满,“她”两颊的肌肤干枯凹陷了,敷着厚粉却仍透出灰败暗紫的色泽,涂着红色唇脂的双唇尽是褶皱,隐隐露出白森森石灰般的牙。 他不由撒手。 头颅掉落在地上,滚过他毡帐内的羊毛氍毹,“她”被精心梳就的发髻也乱了,死了的头发断成一截一截的,干枯地飘零,失了光的珍珠宛如死鱼眼睛一样盯着温凌。 温凌背上一阵阵冷汗。 他从未怕过死人的部件,开膛破肚、脏器淋漓的都没怕过,今天却一阵阵冷汗。 他手忙脚乱把头颅塞回匣子里,把匣子远远扔在一边,自己坐在地上,心怦怦地乱跳,眼神茫然。 他晓得什么是死亡,但当“留住她”的执念也死亡后,心里那丝牵藤挂蔓般的期待突然空空如也。 仿佛外头好遥远好遥远的地方传来他亲兵的声音:“报大王,有军报!” 说了好几遍,他的亲兵都犹豫要不要闯进来了,才听见温凌在里面虚弱的声音:“进来汇报。” 亲兵进门,看温凌脸色发白地端坐在前帐的椅子上,垂着头好像在看沙盘。 他担心地先问了一句:“大王还好吧?” “我怎么不好了?”温凌呵斥道。 亲兵虽见他头上还有未擦净的冷汗,但不敢说破,只能屈膝回禀:“刚刚从滏口陉传来的军报,四太子赢了两场,输了三场,身边铁浮图折损了一千余。现在命大王赶紧地前往增援。” 温凌一腔子无名的恐惧才被这样的好消息冲淡了些。 他微微笑道:“好的,我‘增援’他。你可以退下了,这样的消息,多多益善。” 心里想:凤栖果然是高云桐的软肋。按这样的态势,我会成为最后的赢家了。 第265章 温凌这一阵因为太行军屡屡胜利打败他弟弟而亢奋起来,颓败落寞的心情也重新鼓舞起来。 人的心态也怪。 之前落败时,凤栖仿佛是他的一道光,他小心翼翼不敢逾越雷池;但现在反倒得意张狂了,想着高云桐和幹不思鹬蚌相争,而他渔翁得利之后,凤栖如果还对他这样傲慢,他必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他的这种心思当然被凤栖捕捉到了。 她对溶月说:“他若败到底,只怕会拉我陪葬;但他若胜利了,开始自鸣得意,就会像以往一样要求我俯首帖耳,如同奴婢一般完全由他控制,否则,强.奸打杀、各种虐待怕都不会少。” 前者有生命危险,后者也是她不能接受的。 溶月能想到的法子,只是屈从求存。 “既然这么危险,作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家,可不只有乖乖听命一条路了?他有强权,哄得他高兴,或许饶娘子一条命?至少不受太多苦?” 凤栖蹙眉望着帐篷的顶棚,半晌叹口气,摇摇头。 溶月眼泪都要下来了:“我的娘子诶,命怎么这么苦!” “嘘”凤栖听到了脚步声,急忙制止了溶月的泣诉,“没用的眼泪,掉了,还是没有用处。该哭的时候再哭还不迟。” 她用手绢把溶月脸上的泪滴一擦,然后端坐好,紧接着温凌就掀了帘子进来了。 凤栖皱眉嗔怪道:“进门前问一声,很费事么?” 温凌冷笑道:“你区区一个囚徒,怎么还那么多臭规矩?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又吩咐道:“有封信要你写,外头有点起风,披件披帛跟我走吧。” 溶月急忙拿来她的披帛。 凤栖这种时候也不作,默默用披帛裹上肩膀,跟在温凌身后。 到主帅营帐有短短一段路,温凌过来时盛气凌人,走路带风,但带着凤栖回程中却刻意放缓了脚步。 她大概是沐浴不久,长发微湿,膏泽是木樨味的,甜而清冽,闻着叫他刚刚还硬邦邦的心又软和下来。 好容易到了帐篷里,她刻意离得远远的,温凌清了清喉咙说:“有高云桐的信,你看了后我再告诉你怎么回。” 大喇喇坐到案桌前的太师椅上,把面前一封信往前一推,示意她来看。 凤栖没奈何,只能走过去,拿起信认真读了一遍。 信里是公事公办的语气,讲了和幹不思的战局近况,又对温凌提了要求,不允许他往河南京畿地区扰民。 他和幹不思的仗打得不容易,胜也是惨胜,凤栖心里为他担心,又无法从中看出并州的局面,不知他军饷、粮草等是否充裕,未免也是忐忑的。 忽闻温凌问她:“咦,他打了胜仗,你也不高兴么?”问得意味深长。 凤栖不愿被他捉摸出心思,便骨嘟着嘴说:“他胜局在握,明明可以拿捏你,却不跟你提出换我回去,而要保河南民众他心里……只有天下人,而没有我。” 第404章 温凌顿时一喜,控制着表情故意不动声色地说:“不历事而难以识人。我倒是愿意给你机会,你肯以后乖乖地跟了我么?” 说完,他心里一阵狂跳,有激动,也有怕被她拒绝的紧张。 凤栖好久都垂头不语,最后默默把信笺放回他桌上。 温凌狂跳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 他沉沉说:“凤栖,你这样,我们迟早还会变成敌人。你晓得的,那样的话我就不得不……” 他就不得不把她杀掉,以绝后患。 这个词,他张了嘴半天说不出声,但也晓得她明白他的意思。 她一双眼瞪得亮亮的,恍惚有泪意,细看又似乎没有哭。 温凌忘情伸手,在她眼角一拭那里干干燥燥,只是她清凌凌的目光罢了。 他心里愈发沉重起来,也不敢再追问她的选择。 只是发着狠:等到了推车撞壁的时候,他自然就有下死手的勇气了。温凌又自我安慰着,现在不忍心是没到不得不为的时候,人都是要逼到绝境才会做好抉择。 凤栖终于开口:“你要我怎么回书?” 避开他隐晦的告白不提,顾左右而言他。 温凌也就这个台阶下了,说:“告诉他,我往汴梁方向袭扰,一来是打草谷,二来是震慑凤震,为高云桐他所奉的新君的位置能坐得更稳,所以我这是不得不为之。同样,高云桐对付幹不思,也是防着河北为幹不思糟.蹋,他扛住了幹不思,幹不思就不能冲到我这儿来对我指手画脚的,自然也不会逼着我杀你,对吧?就这样写吧。” 凤栖听了,顿笔片时,毅然落笔,按他的说辞写起来。 写完,温凌当场就要看,看完就笑问道:“最后加的这句‘天河牛女,不念朝朝暮暮’是什么意思?” 凤栖说:“是我们汉人的传说故事,牛郎织女原是一人一仙,两情相悦、娶嫁之后被王母阻隔于天河两端,每年七夕方能过鹊桥相会一次。” “你想和他相会?”温凌似笑不笑地盯着她。 她带着娇嗔地剜了他一眼:“不然呢?你这意思,不是要杀我而后快?” 温凌捏着她的信纸,走到她身边,捏捏她的下巴笑道:“你还有一条路的,也可以选。我们靺鞨极重婚约,一旦祭祀神明成婚之后,只有死亡能把人分开。” 他眸子仿佛都是深情,低头似乎要凑过来吻,但又没有,只把嘴唇轻轻蹭在她耳垂边,说话的呼吸气息喷到她耳朵上:“凤栖,亭卿,这是你唯有的机会,我……也愿意。” 凤栖耳朵眼儿痒得难受,一别头,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他满眼温情脉脉。 但她绝不敢丝毫笃信他,慌乱间垂头道:“你不要一次一次逼问我好不好?” 温凌原本微微发热的脸瞬间再一次如一股冰凉泻下来。 他只觉自己的一片苦心都做驴肝肺,而也不愿意在她面前流露过多的迷恋爱意,冷笑道:“我才不逼你。你自己选的路,你自己不要后悔。” 想着她所写的那句“天河牛女,不念朝朝暮暮”,突然嫉妒攻心,火又大起来,把那张信笺撕成几爿抛到天上,凶巴巴道:“这句什么牛郎织女的句子删掉,重新写!” 凤栖含着泪光从地上捡飘落的几页纸。 温凌怕见她这神情,又踩上几脚,掀开门帘推开门,疾步离开了。 凤栖到他案前,迅速地打量桌面,他的密信都整整齐齐地放在函套里,收拾成高高一摞。沙盘上摆着红蓝棋子,大致是高云桐军队和幹不思军队此刻作战的态势。 还没琢磨清楚,他的军帐门又被他“砰”地踢开了,他把她一拉:“你还到一旁的小帐去写。”顺手把刚刚摆好的沙盘推歪了,棋子散得乱七八糟的。 凤栖捂着头说:“你别推推搡搡的。我今日没吃饱饭,头晕。” “头晕就叫军医,你别在我这里使什么幺蛾子。” 凤栖说:“不需要军医,给碗粥就行。” 温凌打量她苍白的脸,然后说:“过了饭点,粥没有了,饿了就喝奶茶,是专门供奉给我的。” 凤栖泪汪汪说:“我喝不惯黑砖茶。” 他一字一顿的:“只有奶茶。” “那不要加黑砖茶,不要加盐,只用牛乳行不行?” 温凌愣了愣,终于道:“随你。” 怕她看他军帐里太多信息,很快又拉她:“出去吧,我要在帷幄里谈事了。” 他的警觉心丝毫未变,凤栖在短短一会儿里也无法捕捉到更多信息。 一旁的小帐篷里是他所用的参谋们,有靺鞨人,也有汉人。这阵子不打仗,也不很忙,整理完文书分门别类放着,在帐中翘着脚喝茶吹牛,见凤栖进门,自也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冀王通常叫她做什么,于是一个个把脚放下来,客客气气点点头算作打招呼。 凤栖低垂着头很不好意思似的,捏着信笺和笔墨,小碎步到了角落里摆屏风的地方,才落座拂袖,一点点把笔墨纸砚排布整齐,端过温凌特为叫送过来的未加黑砖茶和盐的牛乳,倒上一些蜂蜜,慢慢搅拌融化,才把奶茶杯子也齐整地摆放在笔洗和墨盒的旁边,拈笔沉思,大概想怎么给冀王写信。 各位参谋隔着半透的纱屏,都能看清她的身影,一举一动都看得见,但是朦胧不清。 既能监视她,又不至于老是紧盯着冀王的“禁脔”,看得叫冀王生妒。 凤栖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想好了写什么,便用笔在铜水洗里洗得一点黑色都没有了。屏风外众人,只见她先掭笔,再沉思,接着奋笔而书,俄而又端杯啜饮,继之再蘸墨书写。 却不知她先蘸了笔写字的是加了蜂蜜的牛乳,写在乳白色竹纸上并不显颜色,只是微微潮湿需胸有成竹,而又笔下连贯,才能把一笔无色的蝇头小楷写得不交叠、不断章、不糊涂、不洇散。 蘸过笔的牛乳她也慢慢啜饮,饮时等待竹纸变干。牛乳里带着笔毛里洗不净的烟墨臭味,凤栖又是极其敏感讲究的一个人,也不敢矫情半分,忍着不适喝掉了大半,只觉得胃里涌上咽喉的都是烟墨臭。然后才重新蘸墨,在干了的竹纸上按温凌的要求写给高云桐的回信。 墨书里删掉了“天河牛女,不念朝朝暮暮”,改以牛乳写于纸上。 加了蜂蜜的牛乳所写的书信,用小火烤一会儿字迹会慢慢变成浅褐色显露出来。叠在正书的行间。是她向高云桐传信息时所用的法子。 怕温凌会发现,即便是这样书写的内容也多用隐晦语。 比如那句“天河牛女,不念朝朝暮暮”,并不是讲什么相思,也不敢讲什么相思。而是告诉高云桐,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再这样和幹不思消耗下去,温凌就会从中得利,那样等到河南之地真需要有人保护时,他的人马却被耗尽了。所以他不要害怕温凌的威胁,她身在敌营,就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 幹不思平安过太行山,他们兄弟俩才能掐得起来;他们掐起来,孱弱而坚韧的南梁军队才有机会。 至于幹不思与温凌兄弟相逢,她为温凌不肯杀的禁脔,而幹不思必视她为眼中钉而杀之后快。 第405章 凤栖已经想清楚了,逃不掉的,就是她的宿命。 她有一条赌命的路,但八成不通,所以也干脆不去妄想。 她给高云桐的信里用牛乳写了这么一句:“何处青山不可埋骨?将军眼中可有大义?” 训斥他的优柔,也隐隐倾诉她的懂得。 第266章 几乎如温凌所料,高云桐带领的太行义军,在有胜有负的几场大战中,让幹不思和郭承恩的军队折损了四五万兵马,郭承恩折损得少,而幹不思手下的靺鞨兵折损更多。 温凌嘴角含着笑意,重新拂去沙盘上的泥尘,把各色棋子摆布上去。 红色棋子是高云桐的队伍,分散在太行山一脉,零星还有磁州、真定、霸州等地不肯乖乖驯服的义军呼应,护着太行八陉,也可以夹击从道而来的靺鞨军。 蓝色棋子是幹不思和郭承恩的队伍,留一些人把守云州,其余缓缓向南边黄河推进,纵深很长,是危险的孤军深入,唯有自己这头的呼应可以震慑想夹袭的南梁义军们。 而绿色棋子是代表他,他守着黄河几个渡口,亦掌控河间府、大名府等东边的州府,凭据黄河,是可进可退的局面,虽然人不多,但看起来最占据优势。 至于黄色棋子所代表的汴梁凤震,零落分散,水平又差,不足为惧。 只有并州一片,占据太行山脉和吕梁山脉中的平原谷底,尽得山河之险,又有一支跟着曹铮磨炼过的并州军,现在却不知归谁所有,无法落子。 温凌想了又想,把蓝色棋子放进去,皱了皱眉,换成把红色棋子放进去,也觉得险,最后排布一番,把自己那支绿色挪了进去,顿时觉得四处都勾连成一片绿,形势大好,不由自得地笑了。 他拍拍手,命人送了一壶好酒,自己就着炙肉喝了好一会儿,又吩咐萨满唱傩歌给他祈福。为自己这不费一兵一卒就掌握大局的智慧谋算,欢乐到二更天,喝到半醺。 然后,他叫人把凤栖叫起来招到篝火边,在众人的起哄下摆摆手,揽着凤栖笑道:“你不用怕,我今日不会杀你祭神的,你还有用。我突然有了个主意,你去我帐篷里给高云桐写信。” 凤栖几乎被他裹挟着,毫无抵抗之力,但也毫不慌乱,尽量跟上他的步子,进帐篷就被他推到板壁上,摁着双手亲得她满脸酒气。 温凌弯下腰,对着她的脸笑:“高云桐有功于我,我该赏他。赏他什么呢?上次送了你的肚兜过去,不知他是如何顶着羞耻和我合作的。这次要么就送你的亵裤去,裤腿上写:‘并州予我,则亭卿予你’,你看他爱你够不够深……” 凤栖冷静道:“你喝太多了。” 温凌咬牙笑道:“他抢我妻子,我再抢回来有何不妥?不过他用过的我不稀罕,送来送去不过是物件儿。” 他伸手扯她的裙带,扯不开就硬把手往她裙腰里塞,摸到她的皮肉就得意忘形,腰也顶过去说:“你本来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愿与我祭神成婚,那就当我的营中伎哎呀!” 他抽出手,手背上已经被她的指甲划了三路血痕。 他气得巴掌刚扬起来,凤栖就说:“对不住,下手重了。哎,你先要我写信,是想要我劝高云桐把并州让给你?” 她谈正事儿,温凌一口气就憋住了,死盯着她冷漠的双眼,最后手捶到板壁上,整座帐篷都摇了摇。 “你劝,他就能把并州让给我?”温凌道,“他不见见你的血……” 凤栖说:“并州又不在他手上,他见我的血,也未必有本事把并州让给你,不信你拿我的亵裤去试试?” 说时脸上也毫无羞惭,一双凤目还眯起来,满是嘲弄般。 “要我写信,好好说。”她把他轻轻推开,“高云桐这个人是颗铜豌豆,当太学生时就敢弹劾宰相的人,劝当然没有用,吓也没有用,这封信过去无非让他知道你的贪念罢了。你无非是‘合作不成,自有后招’,而且是欺负我,是吧?咦,笔墨呢?” 温凌刚刚给她指甲一抠,酒已经醒了七分;本来还有一腔怒火,她冷静万分地一番话,句句拿捏他的麻筋,他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 只看她把裙摆一拂,身姿窈窕又自然而然地在他案桌边坐下,摸了他的笔,又打开他的墨盒,好像当真要写字似的。 他辱没她、戏弄她、占有她……的一股子邪劲儿登时又给她治得服服帖帖的。 “别动我东西!”只能虎着脸喊,“你什么意思?合作不成,高云桐想把幹不思放过来不成?” “放不放,他也做不了主。”凤栖说,“太行军是一群老百姓组成的队伍,能撑住这么久已经不错了,你自己的弟弟,自然是你自己对付。” 温凌刚刚“哼”了一声,就听见外面有人说:“报大王,‘紫金旗’那里,来人了。” “紫金旗”是幹不思所部用的旗帜标识,也被温凌的人用来指代这位靺鞨太子。 温凌听说,脸色立刻就不对劲了,锐利的目光直接看向了凤栖。 凤栖大概也没料到来的这么快,也是一脸错愕。 温凌出门问了问情况,只听他在吩咐:“太子那里千里迢迢派人过来,我自然要接待,今日正好有酒有肉,先请来人喝上几杯。我这里醒个酒,再来陪他欢饮。” 他再进门,凤栖说:“我猜得不错,你弟弟别处没有进展,当然冲着你来了。那给高云桐的信还要不要写了?” 温凌没好气道:“写什么?给幹不思抓把柄么?你可记着,给高云桐的信笺,都是你的字,与我无关。” 他刚刚勃勃的一腔兴致,被来人搞没了,这会儿看着凤栖也只觉得在看一件麻烦,连摸一摸都的意思都没了。兴致低了,人也冷静了,抓起桌上一盏凉茶“咕嘟嘟”一气儿喝了,蹙眉想了一会儿,说:“幹不思兵力现在削弱了不少,我也不必怕他。只是他占着身份地步,我不能毫无顾忌而已。你若有什么法子,不妨想好了说给我听一听。” 他命人盯着她,然后自己出去和幹不思派来的人喝酒去了。 见面就是笑融融道:“怎么,是哪阵风把我那弟弟吹过来了么?” 来人急忙起身向他行礼,然后说:“总算是见到二大王了!一路上过太行山各处是胆战心惊的,不知道哪里就会突然冲出一支太行山匪,打得神出鬼没,还有火器傍身要是正面在平原上互相冲击一番,倒也完全不用怕他们,可惜他们不讲用兵的武德!” 温凌假模假样跟着批判了一通,又问:“那太子四弟还好吧?” “还好,还好。”来人犹豫了一下,“粮草不够了,想请二大王支援支援。” 温凌说:“我也不够啊。” 那人不由就看了看篝火边满盏满碗的酒、肉、饼子。 温凌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咳嗽了一声说:“这些还是向汴梁要来的,汴梁已经在坚壁清野了,估计下次问他要他也不肯给了。所以,我这里很快也会坐吃山空,只能继续往南边打,以求多挣点口粮。太子如果要粮,可以往晋地打,晋地富庶,有的是粮草。” 这敷衍之辞也太敷衍了。 第406章 来人脸色难看,半晌方道:“晋地是拿下南梁最重要的一块土地,若是二大王得到了,在大汗和勃极烈那里说来都是功莫大焉。看来还是需要兄弟俩的合作啊。” 温凌哪里愿意和幹不思合作! 他说:“我这支队伍在黄河岸边苟延残喘,不像太子几十万大军不算,还有郭家军从旁协助。我实在没有这个能耐去夺取并州一路的。” 来人说:“其实,也不需要大王送粮给太子,也不急着攻下并州。如今的问题在于粮道也不大通畅,还得从大名府一路过去才安全。不过大王掌控着黄河道,东北边一路黄河上的运输通途,还望大王肯向太子开通。” 说了半天,原来是手长了想要黄河下游的地盘儿。 温凌说:“再说吧,先喝酒。” 能把幹不思逼得来向他求粮、求道,温凌又愉快了起来,喝酒畅快淋漓地喝到半夜。 回营帐时他大笑大叫着:“凤栖过来伺候!” 帐篷里空荡荡的,他茫然四顾,眼前那个亲兵的脑袋一会儿是两个,一会儿是三个,一会儿又变回一个…… 亲兵苦着脸说:“大王,凤栖娘子已经回她自己的帐篷里去了。” 温凌扬手给他一巴掌:“混账!凤栖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叫‘王妃’!” 亲兵刚要说,他又摇摇头,捶捶自己的脑袋:“不对不对,她不是王妃了,她没有答应和我祭神成婚……” 温凌又似要发怒,又似要恸哭,一张醉脸上神情怪异,一会儿说:“把她发到营伎的帐篷里,供大家一起享用!”一会儿又说:“不不,杀了她,我要她的脑袋,装匣子里随身带走!” 亲兵挨了他浮皮潦草的一巴掌,又听他各种胡言乱语,已经知道这位又酒多了,只能哄着:“是是,大王放心,一定办好差事,您赶紧休息吧。” 温凌晚上酒醉后说的话,第二天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弟弟那里派来人探听,他是牢牢记得,一早竖起身就召人问:“昨日幹不思那里来的人,今日要好好招待着,昨天我听他话风,似乎老四又想南下来分我的功劳了?而且还要最听话规矩的大名府一带?” 哪晓得昨日来的那个人,大早就找不见踪迹了,温凌越发明白这个人只是来探听消息的,大骂幹不思混账,又说:“老四那个蠢蛋哪有那么多脑子!无非是郭承恩使的坏招!郭承恩惯用各种斥候打探消息,昨日想必是打探我的消息来了。” 然而这样子愈发需要警觉。一面派人四处去追,一面又加强了防守。 正忙活着,突然看见凤栖摇摇地过来了,说:“我昨儿想了一晚,也没有特别好的法子……” “没有好法子就闭嘴吧。我烦着呢!”温凌怒冲冲道。 凤栖一撇嘴:“好吧。” 摇摇地又要走。 温凌改变主意道:“你等等。昨晚上来的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你猜他是会往哪里走?” 凤栖想了想说:“往南走。” 温凌出乎预料:“往南?不是应该往北找‘紫金旗’的吗?” 凤栖说:“回报消息法子多的是,何况你这里也没有什么新消息好告诉幹不思的。大战之际,两个主帅理应和睦相处,所以你不能和幹不思莫名翻脸,他也不宜和你莫名翻脸。他要找你的错处,在你纪律严明的军营里怎么找得到?当然只能向凤震求助寻你通南梁的把柄,好栽赃你。现在派一个人过来那么困难,当然要人尽其用。” 温凌皱眉想了想,吩咐加派人手往南去。 凤栖假作闲拨指甲,抬头时看见温凌已经登上了营地里搭建的高高的望楼,正在向南手搭凉棚张望,远处的烟尘大概就是他派出侦查的骑兵。 凤栖仰首问他:“能抓回来人么?” 温凌低头看她一点点小的样子落在秋日阳光里,突然忆起他也曾经掇弄着她登上高高的望楼,在她身后看她两条腿吓得打战儿的纤弱模样。 就像是昨夜的酒还没醒似的,他抬抬下巴说:“你上来。” 凤栖道:“我上来干嘛?” “上来!”温凌一脸蛮横,好像她再拒绝,就要命人把她架上来似的。 凤栖没奈何,提了提裙子,抓着梯子爬了上去。她的胆子比刚刚和亲时又大了很多,虽则爬到高处往下看还会腿抖,但只要抬一抬头看天上的太阳,那温暖的光就会让她勇气倍增而在温凌看来,恰如她一眼一眼地抬头看居高临下的他,颤巍巍的小模样叫他总是对她狠不下心。 凤栖忘了带披帛,高处的秋风颇为萧瑟清寒,她缩了肩膀打了个喷嚏。 温凌念着她刚刚一眼一眼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靠近了她,长臂一伸,就像在后面裹住了她似的。 凤栖浑身一紧,但目光急急看向远处:山川河流几乎尽收眼底,她默默然看着驻扎的营地的排布,眼风扫过,就要尽力在脑子中形成印象;而远处是荒草湮没的南梁官道,那些骑兵的飞骑正在那里踢腾出半天高的尘土,被阳光照得发着红紫色哪里是通路,往南的,往北的,她也要默默地记。 温凌已经几乎贴到了她的身上,问:“这江山好不好?” 凤栖一愣,心里很想狠狠骂他:江山好,你们就来抢么?!好江山也不属于你们! 她刚侧身避让他,只觉风吹得那高台的栏杆似乎摇了摇,本能地前进一步躲避,小脸也顿时白了。 但温凌却误会了,他一下子抱住入怀的软玉温香,深深吸了口气,垂头柔声说:“怕高了?” 凤栖在反驳脱口而出前改了主意,轻声嗔怪道:“光天白日的,大家的眼儿都觑着呢!” 这娇嗔让他顿时心里燃了起来,手愈发把她往怀抱里揉,也低声说:“谁没事往这么高处看?”轻轻在她额角吻了一下,看到她的长睫带着阳光的金,微微颤动在他面前,如小小蝴蝶的翅膀,单纯到稚幼。 他一瞬间才像中酒似的,心智又直线下降,满心只有她的柔腰,好像可以无限贴近过来,弯曲成白纻舞中最令人惊叹的模样。 凤栖轻笑一声:“这会子怎么多情种子似的?” 没等他回答,她就向上一瞥他的眼睛,又说:“江山美人,自古难以两全的。你既然爱着这江山,还是少些多情罢……” “怎么不可以都要?” 凤栖的目光再次环视周围的群山、远处的黄河,青的青,白的白,令无数英雄折腰。 温凌没有丝毫考虑到她凭栏而望的、而想的是什么。此刻只愿做她羽睫下的一片叶,漏一点点光影都好。 第267章 温凌自以为智珠在握,可以凭借高云桐的义军,拖垮幹不思,又凭新君凤杞,报复凤震的背叛。但他没有往远处想:他的一支队伍正在几个心怀各异的人中间,既是令人垂涎的宝地,也是最容易被夹击的险地。 自打幹不思派人到过一次延津渡以后,太行山的义军好像突然就偃旗息鼓了。送去的信件也不见一封回书,八陉附近的义军山寨突然就搬空了似的。 但也不是真的搬空,当温凌尝试着派签军在里黄河最近的太行陉和白陉劫掠打草谷的时候,就有一支神出鬼没的义军冲出来把签军们一顿暴揍,最后还丢下几句话:“你们也是汉人,如今为虎作伥?告诉你家新主子,兔子不吃窝边草,当心把你们一总送黄河里喂鲤鱼去!” 第407章 签军本也是被拉壮丁的苦命人,两边受气,灰头土脸回去,少不得在挨军棍疼得嚎哭求饶时把这番话说了出来。 温凌心知是高云桐那里有变数,一颗心顿时拎了起来,寻思着高云桐若是这会儿反戈,幹不思又近在咫尺了,自己这里就要糟糕。他拔出随身的刀,边往凤栖帐营那边走,边寻思着该用凤栖哪个部件儿来威吓高云桐,威吓会不会没用,没用又该怎么办…… 半道就来了斥候的消息,他不敢耽误,又回转身到帷幄里听消息,那柄腰刀就露着刃放在他的案桌上。 “上次四太子那里的来人,果然是去了汴梁!”斥候单膝跪地,语速很快,“小的们一路向南追,果然看到他的马蹄印,只是他马脚快,追到汴梁附近才追到,那里人又多,他混在人群里进了汴梁城,小的们没有进京的凭由,不敢造次。” 温凌眯着眼睛说:“你们没有凭由进不去,他能进去自然是有凭由的?!” 斥候点点头。 看来,幹不思在与凤震勾搭,是板上钉钉的事。 温凌看着桌上的寒刃,陷入了迷茫,好一会儿才又问:“汴梁那里,有没有什么动作?” “汴梁听说了凤杞被太行义军立为新帝的消息,四下张贴告示,斥之为‘乱臣贼子’。也有讨伐凤杞的檄文,把他也说得狗屁不值。” 斥候递了几张招帖,大概是在哪里捡的,一张上面踩了两个脚印,一张上面一滩油渍。 温凌嫌弃地拈过来读了读,果然把凤杞昏庸软弱、好色贪欢、为先帝废黜等毛病都骂了一遍,但也就这么多车轱辘话好说,再说也只有攻击他的家人: “庶孽之子,若亦入承大统,则天下忠义之士,闻者皆为扼腕。1”这是攻击他乃晋王小妾所生,没从周王妃的肚子里爬出来。 “其父亦称伪临朝,觍颜于夷狄,求荣于靺鞨,知者无不切齿痛恨。”这是攻击凤霈曾经被靺鞨立为皇帝。 温凌冷笑道:“这话凤震也好意思拿来说人?他自己不就是这样子么?五十步笑百步都谈不上!” 又往下看,下一句让他怒气勃发:“其妹教坊女所出,许嫁靺鞨,未和离而自再嫁士庶,勾引族兄不成,方又重归旧夫,枕边风起簌簌,狐媚偏能惑主,因挟夷狄而扶持兄长称伪于山野,其冶容诲邪,淫逸放浪,不特羞于冀王门户,亦自羞于凤氏族庭。”这明白地在说凤栖,而且岂不是说他温凌被这小妖精迷惑,不仅笑纳了顶上的绿头巾,还开开心心扶持了大舅子上位? 他把刀往桌上一拍,怒喝道:“他凤震才最他妈无耻!我打下汴京后,要拿他的颅骨做夜壶给千万人撒尿用!” 又喊:“把凤栖带过来!” 凤栖来后,诧异地看了温凌怒不可遏的模样一眼,就见他手指着桌面沉沉说:“你看看这招帖。” 凤栖小心挪开他的腰刀,亦是嫌弃地拿那两张招帖看。看着看着,气到脸通红,而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哽咽道:“他又是什么好人?哪有资格这么骂我和我的家人?!这招帖想必满天下都是,这样污蔑我的贞操,我再也没面目做人了……” 哭哭啼啼,突然看见一旁的腰刀,咬了牙握起来就要自裁。 好在刀很重,拉到颈脖边坠手无力。温凌赶紧上前夺过刀往地上一丢,气得扬手又在她臀上打了两下,骂道:“这样一个只会动嘴皮子的怂货,也值得你去死?被污蔑就去死,你是没长脑子么?” 凤栖捂痛,哭得更可怜。 心头当然有切齿的恨,但更多是如履薄冰时必须的冷静。 他的刀一般不离身,现在露着刃放在桌面上,谁知道是不是起了什么杀伐的心思? 她唯有显得与他同仇敌忾,才能暂时躲过一劫。 温凌刚刚要剁她手指威吓高云桐的心思,果然一点都没剩了,只想着这份气死人的招帖,气哼哼说:“他会写字,你又不是不会!他广发招帖,你也写一份,我叫人誊抄了发到各地,叫大家也晓得晓得凤震是什么货色。” 凤栖点点头,擦了眼泪,坐到他桌前,凝神片刻后落笔如飞,很快写成了一篇。 温凌拿过一看,她骂凤震果然骂得够毒,看着也爽,点点头说:“好得很,把他那时候狗颠屁股似的给我写的文字也叫天下人知道。” 找出一摞信,交到凤栖手中。 凤栖一张张看过,已然清楚凤震和温凌曾经来往的所有勾当,于是再次落笔,淋淋漓漓地控诉凤震卖国求荣的举动。 “还该把幹不思扯进去。”她说,“要逼到他们每每合作,就叫天下人不耻用什么借口都没用,只能暗夜老鼠似的偷摸进行。” “好!”温凌点点头,颇觉痛快,“我亦有后招,黄龙府早看幹不思不顺眼了,我安插的一个人也可以好好在背后戳两个人一刀。” 凤栖想着那封署名落款为“臣素节谒上”的信,心里有数,也不说破,把那张写好的信纸递给温凌,又说:“手抄多慢!到相州寻个刻字的匠人,做几张刻版,把檄文印制发到各地,才更加快捷。” 温凌点头后,再看她时方始想起自己之前是想着要拿她威慑高云桐的,被幹不思的事打了个岔,差点忘记了这。而她手中犹自握着他的毛笔,这纤纤如葱管般的手指实在是哪一根他都舍不得砍落看到她就会心软,温凌发现了自己这个毛病,可是她那清凌凌的目光、犹带泪痕的粉润脸颊,见之犹怜。 他这一辈子,居然栽在了一个不肯爱自己的小娘子身上了。 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温凌也没多说什么,上前把腰刀收回到他腰间的刀鞘里,看了看手中她的一笔字,挥挥手打发了她回去。 然后自己觉得自己好笑,垂着头看着黄金包边、宝石镶嵌的一柄好刀,傻坐了半天,唯有苦笑连连。 高云桐不蠢,不肯总当他的炮灰,把幹不思削到一定程度就罢手了,接下来只有他温凌自己对付自己的弟弟;对那个凤栖口中所说的“铜豌豆”,温凌也不是第一次领教,威胁他大概真的没什么用,还是保存好自己的实力,日后战场上杀这个“贼囚”吧。 却说凤栖回到营帐里,确实也气到浑身发抖。 溶月见她这副样子,小心翼翼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凤栖知道这个时候必然有人在外面听她们谈话,所以没好气说:“汴梁的官家‘好样’的,知道我大哥被奉为皇帝,估计也急了,不知用了哪个无行的文人,写了招贴檄文辱骂我哥哥,也辱骂我全家,自然,也少不了辱骂我。” 她擦了一把眼泪,带着哭腔:“行吧,这张脸我也不想要了,等哥哥胜利了,我就剃了头当姑子去!” 溶月吓得忙劝她:“嗐,那老不死的嘴臭,你还为他生气不成?秋风一起,天气就干燥,可别把脸哭皴了。奴打水给您擦擦泪痕。” 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做着嘴型说:“外头有两个人,靠得近极了。” 凤栖用热手巾敷着脸,点点头然后说:“我看冀王也难。郭承恩帮着幹不思联系到了汴梁,估计接下来要夹击黄河两岸靺鞨的兵马。你看吧,那位靺鞨太子定是要找个借口对付哥哥的。对这些人而言,哪有什么兄弟之情?为了权势,肯出卖一切,也肯牺牲一切的。” 第408章 溶月张大了嘴,想了想凤栖知道外面有人还这么说,心里应该有谱,于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凤栖跟她发了好多牢骚,估计外面听壁脚的也听烦了,才铺被睡觉。 被窝里,可以窃窃私语。 凤栖低声说:“我估计幹不思会来,抓着温凌的把柄要逼着他听话。” “温凌有什么把柄?” “一个是和大梁交通私谈和议不过幹不思也打算这样做,不会就这条说太多。其他无非是小过放大了说,比如温凌总是不肯有力地攻城,比如总是不肯听从太子的谕令,还比如……我的存在。” 溶月捂着嘴捂住惊叫,然后说:“那娘子能逃得出去么?” 凤栖说:“不容易。那回上望楼,仔细看了营盘的排布,漏隙很少,估计只有凭温凌的令牌或持有命令的亲兵才能出去。” “若是好好求求他,他肯放您么?” 凤栖叹了口气,反问:“你说呢?” 溶月沮丧极了,半日才蹦出一句:“那奴陪着娘子一起,死也在一起。” 凤栖训她:“为什么要死在一起?能有一个活着也好的呀。” 溶月说:“我看没戏了。奴还是陪着娘子一起等着吧。” 凤栖又叹了口气,也是好半天才说:“你呀,太笨了些,要是机灵点就好了。” 被窝里虽然暗,也能感受到溶月垂头丧气的模样,又说:“笨就笨吧,肯听话也行。” “奴什么时候不听主子的话?” “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听。” “可从来没有不听!” 凤栖嘴角一点笑,没有被枕头对面这个憨憨的女孩子发现,她只说:“睡罢。” 接下来几天,感觉得到温凌也开始加紧练兵,对营盘四处进行了加固,而派出的斥候和递铺铺卒更是极多;粮食却明显紧巴了,米饭里混了大麦和黑豆,还常常只能吃稀的。 凤栖大概是焦虑,脾气也开始作。日常也见不到忙碌的温凌,于是溶月总是委屈兮兮地承受她的第一轮脾气,闹了好几天,溶月也有些忍不了了,被一顿责备之后忍不住顶嘴道:“娘子这几天是怎么了?小日子到了么?脾性怎么这么大?奴哪里做得不好,改就是了,老骂人做什么呢?” 凤栖怒道:“我是你主子,我还不能骂你了?打你我都打得!” 她四周都有监视她的人,见主仆俩闹得凶了,闹得久了,也免不了要告诉温凌。 温凌先还忙碌焦躁得没心情听,回报了他几回后,也有些忍不了了,抽空去看了一回,正好看见凤栖在小溪旁边洗衣服边哭,溶月在一旁劝。 温凌最看不得她哭,顿时横眉问溶月:“怎么回事?!洗衣不是你的活计?怎么让你主子自己干?我要你又有何用?” 溶月还是很怕他的,抖抖索索说:“不是……奴是愿意替主子洗衣的,但娘子她就是不让……” 凤栖扭头道:“我就不让,没你洗,我自己洗还干净些。” 温凌一听这种鸡毛蒜皮,实在不爱搭理,说:“奴才干活不认真,好好打一顿她就知道仔细了。来啊” 凤栖说:“我眼不见心不烦,反正她也是自己来的,现在让她自己走得了。” 温凌眼睛一眯。 凤栖心里打鼓,又说:“主仆一场,我也不想害她,你也别给我留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溶月刚刚还有些犟,此刻突然“扑通”往地上一跪,磕了好几个头后说:“奴哪离得开主子?奴要有过,求主子责打,千万不要赶奴走。” 温凌亦道:“你身边总得有人照顾,抽一顿鞭子给你出出气吧。” 看她一眼,见她要说话,又忍着没说的模样,不等她犹豫完,便道:“捆那边树上抽二十鞭,别伤她筋骨,回头还要她伺候粗细活计呢。” “不是……”凤栖抓住他的胳膊想阻止。 但温凌懒得为这种事多花时间,一扬下巴,看到人拿着绳子鞭子扭住了溶月,他就拔脚走了,不给凤栖求情的机会。 挨完打的溶月疼得浑身抽抽,被背回到帐篷里,凤栖打来热水,对帐篷周围的人跺脚道:“人家一个大姑娘,要上药了,能不能别靠这么近?都滚开些!” 溶月从来没有挨过这么惨的打,完全没有力气,只能由着凤栖给她解开衣服,小心地上药。 她扭头看见凤栖脸上好几道泪痕,眼儿都肿了,勉强笑道:“娘子,没啥好后悔的,奴可没那么娇贵。” 她居然知道自己是在“后悔”,凤栖惊诧片刻,又越发啜泣起来。 溶月龇牙咧嘴地笑:“哎呀,您也不用自责嘛。您这法子蠢透了,您怎么不想想,我虽然粗苯,也是个大闺女,他与其赶我走,说不定不如把我丢到营伎帐篷里去。那我岂不连死都不如了?” “你才蠢!你不懂我的心思不要紧,但叫你听话,就是不听!”凤栖低声责备她,责备声掩在哭泣里。 溶月说:“奴怎么不懂娘子的心思啊?无非想着奴这人温凌不会太在乎,试试用这法子送我出去逃命。可是娘子,奴要出去了,能去哪儿呢?” 没等凤栖回答“哪儿都能去”,溶月自己又说上了,声音低得即使凑近也仅能听个大概:“这段日子啊不好过,娘子是不是心里明白了什么?奴虽然不明白,但只晓得一点:如果娘子都愿意为国家牺牲了,奴也愿意啊,不论生死,好赖给您做个伴儿,可不许用这种法子赶我走。” 第268章 凤栖估算的最危险的日子果然来临了。 幹不思与凤震大概悄悄议和成功,而太行军仿佛也听从了凤震“不战”的命令,不再从八陉攻袭靺鞨太子的军队了,只牢牢守住关隘而已。 因而幹不思终于可以从容地带着他那支蝗虫般的军队一路南下,一路劫掠得寸草不生,渐渐对温凌的军队形成了环围之势。 作为太子,他毫不客气地给温凌发了谕令,让他到相州拜谒。 而温凌只给了一封回书,说他守着延津渡和孟津渡,渡口要紧,主帅不可轻易离开,毫不客气把幹不思的太子谕令当做放屁。 幹不思有了底气,对温凌自然十分不满温凌也是从黄龙府悄然传来的沈素节的书信里知晓:幹不思在皇帝和勃极烈们面前告了冀王无数的黑状,皇帝虽然不喜欢太子的擅权行径,但在勃极烈中有很高地位的乌林答部首领,作为幹不思的亲外公,则在皇帝面前揎臂捋袖,言必惩戒冀王不可。 温凌一方面对自己国内的朝局寒透了心,一方面也知道,他安身立命只能靠彻底干掉幹不思,并在南梁取得绝对的控制权,才能使得自己的军功和实力叫人不敢小觑,不敢捅刀子。 只是干掉幹不思不是容易的事杀人不难,要不被诟病的杀人难。他以普通皇子的身份杀害太子肯定是僭越叛逆的大罪,自己也活不了。 这几日他就明显对凤栖客气了许多,也抱怨太行军不得力,话里话外说:“我如今快被幹不思逼到犄角旮旯里了,他纵使不设毒计杀我,也肯定不会让我执掌兵权、分他的羹汤;他要是想挑我的毛病,你可是我重罪的一条。凤栖,高云桐是不想让你好活了么?” 第409章 凤栖说:“不是啊,幹不思如果拿你留着我这件事来攻击你有异心,你最该做的不是放了我,叫他挑不出毛病么?” 温凌冷笑道:“那你可想得美。” “杀了我,找个地方埋了,找不见尸骨,也行。”凤栖斜瞥他一眼,漫不经心又说。 温凌冷笑里带着磋磨后槽牙的声音:“你想死,也不那么容易。” 凤栖冷笑:“所以你明明有路,但不肯走,就是非要逼着我去给高云桐写信,用我来逼着他再帮你一把,以拖住你弟弟?” 这大实话说得温凌很不高兴,他咬牙切齿地收了笑容说:“凤栖!我实话说,我是舍不得你死,也舍不得你走。我喜欢这江山、权势,也喜欢你。不过,喜欢又怎么样?如果我得不到了,我就都毁掉。你想走,门儿都没有!你想死,也得到我觉得你不死不行的时候。你的命,就得掌控在我的手里!” 凤栖冷冷望他一眼,“哼”了一声,旋身就走。 她被温凌一把抱住了,他的胡茬磨着她的耳朵,声音沉沉地就响在她耳边,说话软了一截:“好吧,刚刚的话说重了也是被你气的。你怎么听不见我前一句呢?我这不是……不是因为喜欢你么……” 这个时候的“喜欢”能有几分真心?别说现在凤栖不会信,就是他没有这些乌糟糟形势纠葛的时候,凤栖也不会信他。 凤栖的身体努力挣脱他的拥抱,嘴里说:“‘喜欢’从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愣了愣,然后虚心请教:“那‘喜欢’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凤栖感觉他蟒蛇般的双臂松了一些,赶紧钻出来,回头说:“首要该是敬重吧?” “我不敬重你吗?” 凤栖感觉他在感情上简直幼稚得好笑,但又想他身为皇子,又是蛮荒之地出来的、以军功为傍身的皇子,大概真的不懂“敬重女性”的意思。 她看他挓挲着双手,目光疑惑的模样,心知她现在也逃不开,与其再一次被他捉到怀里,忍受他的亲昵举止,不如靠嘴皮子跟他掰扯掰扯,好歹不叫他占着便宜。 于是她说:“我国虽也重男轻女,讲‘夫唱妇随’这一套,但也说家庭里要‘夫义’才能‘妇听’,从没有说把人一身一命都控制在自己手里的。” 温凌似乎明白了,但还是摇摇头,踏上一步说:“我可不能放你走。不过,我晓得你的意思了。” 凤栖跟着退了一步,说:“要我写什么信,你说吧,我写就是了。” 他目光一馁,不过也因为习惯了,所以很快又恢复了理智,把给高云桐的信件内容说了一遍。又说:“你先写吧,我一会儿来看。” 凤栖瞟了瞟他的书桌,他的书桌明显已经收拾过了,上面重要的信件、文书都一件不留,连沙盘上都没有放置一颗棋子。 他防着她,凤栖并不感觉意外,看到他喝奶茶的一套碗盏还没收拾掉,便毫不客气伸笔到放牛乳的碗里蘸了蘸,简单扼要地把自己所知的情形不留痕迹写下。然后才更换墨笔,按照温凌的意思,再写了一封信警告高云桐要拦住幹不思,否则自己就有危险。 她动作很快,两份文稿一张纸,一蹴而就。然后怕那剩牛乳他还要喝,用笔蘸了墨滴滴一滴进去,等他尝出牛乳里的烟墨臭就可以以“不小心”来解释了。 正在做着小小的坏事,突然听到脚步声,收手已经来不及,瞠目抬头的傻样正好被温凌抓个正着。 他一个健步窜过去,握住凤栖的手腕,然后看见滴在他剩牛乳碗里的,不过是墨笔上的墨滴,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想让我喝墨汁啊?你是五岁孩子么?和我搞这样的恶作剧?”突发臆想,要是把她像淘气的五岁小女孩一样,摁在膝头打一顿,该是多么有趣的画面。 凤栖脸白了一阵,然后就红霞蒸蔚一般,起身嘟着嘴:“我是不小心的。” 正好被他拉着腕一把带进怀里,挣扎了两下,腰里被扣紧了,终于无法动弹,呼吸都紧了。 “放开我!”她小小地发着脾气。 温凌松开了一些劲,探手取了桌上她写给高云桐的信。 “怎么湿漉漉的?” 不过软玉温香在怀,并没有多想,粗看了一下就丢开了信纸,只是抱着她用威胁来求欢:“你自己选,是伺候我免打,还是挨揍?”伸手先摸了摸,又轻轻掐了掐,欲使她心慌恐惧,自己也顺道占占便宜,不留痕迹。 凤栖虽然肌肉一紧,浑身起粟,但还是眼睛一闭:“你打吧。” 温凌像被泼了凉水似的。不过也真的是习惯了,最终也只是拍了拍她的臀,说:“你这块油盐不进的滚刀肉!” “不过你说要敬重,我就敬重你吧。”他总是丑表功一样,不断向凤栖彰显他的让步,以示爱意。 当然凤栖也是一如既往的不领情。刚刚紧张,没注意观察他的穿戴,现在一抬头突然发现他和以往打扮大有些不同。 温凌摸摸鬓角,得意笑道:“其实不谈什么华夷之分,换身冠戴都是一样的人。” 他不知何时弄了一顶巾帻,把两条辫子打散梳成发髻,耳朵上的金环也去掉了,胡茬也剃干净了,身上居然穿了一领白色大袖襕衫,本来就皮肤白净,除了眉眼的戾气去不掉之外,其他无异于中原的书生。 凤栖不知说什么,又想笑,又觉得不该笑。嘴角一抽,眉毛却一弯,眼睛里已经带了忍俊。 他于是也厚了脸皮问:“这样子好看吗?” “还……还不错。” “其实夷狄之辨也是后人强加来的。我若能成就大业,登上皇位,就推动‘以汉治汉’,在靺鞨内部也逐渐推行汉化,让两国融为一体,好不好?”他说着,因为凝注凤栖目光太近,眼神渐渐狂热,揽着她的柔腰,大展宏图兼大放厥词,“我们不会总是敌人,你只要肯帮我,我们就都有来日。” 凤栖想着他刚刚要她在信中要求高云桐的太行军从滏口陉围住相州,估计幹不思就是在相州了,温凌怕幹不思推进太快,所以用太行军的神出鬼没来牵制他的人马。因而,她在牛奶所写的文字里则要高云桐驱狼群而入虎穴,让幹不思与温凌面对面爆发一些矛盾。 当然还是要试一试自救的,她说:“我能怎么帮你?该写的信我都一字不落写了,太行军远没有幹不思人多,人家只要占住一两座城池,就不用怕太行游奕军的袭扰,你也不能命令人做做不到的事。” 又看着他问:“若是幹不思亲自前来命令你什么,你是不是也不敢明着抗命?” 温凌瞬间脸色变幻了几种,半日才说:“接下来几日,你住到营伎们的帐篷里去。” 凤栖睫毛一阵乱闪,终于说:“若是他来了,极有可能拿我做你的罪名,是吗?” 温凌很快接话:“那我也不能放你走。” 他头戴儒巾,身穿儒衣,目光冷硬,毫无仁慈,刚刚松开的胳膊再一次箍紧了,仿佛在宣示凤栖是他的人,他宁可她死也不会放她离开。 “如果那样,我必死无疑,你也受我牵连得罪。”凤栖缓缓说,“值当吗?” 第410章 温凌腾出一只手把头上的儒巾摘掉,用力拍在案桌上:“值当!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凤栖被勒得几乎透不过气,冷笑着,声音低低的:“你这种爱啊,我承受不起。” “随你承受不承受得起。”他执拗地说,“我的就是我的,我宁愿毁掉也不会留给高云桐。” 第269章 温凌的占有欲不免让凤栖有点毛骨悚然,但避无可避,她只能先不与他争执,不过也不会求饶。回去后,默默地收拾了不多的东西,与溶月一起搬到营伎们居住的地方去。 溶月吓坏了,一路喋喋不休地问:“怎么了?突然搬到那个鬼地方去?他要把我们当营伎一样对待了吗?……” 凤栖默然了很久说:“他把我们藏在那里,犹如把明珠藏在小石子堆里,仅是企望不那么显眼。” “他还是想帮我们不成?”溶月既有些奇怪,也有些担心。 凤栖觉得也不能让她失去警惕,又说:“藏起来只是因为他护不住了,然而藏起来还是能够被找到的。溶月,你要是改主意想离开了,我再来想办法。” 溶月脸色惨白,却仍摇摇头:“我就和娘子在一起。” 凤栖没有再劝。溶月的性格越来越像她了,想定的事情劝也没有用,不如让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反而无怨无悔。 当然,少不得容忍溶月喋喋不休的抱怨:“真是,如果藏起来都护不住,何不放你离开?” 凤栖苦笑道:“他宁愿我死在他的手上,也不会放我离开的。” 溶月呆了一呆,好半天才终于说:“这样自私的男人,不嫁也是对的。” 营伎们居住的地方条件很差,一间帐篷横七竖八要睡好多人。这些小娘子们做惯了伺候男人的事,羞耻心已经很少了,常见当完“差使”回来的姑娘胡乱袒着肩膀和胸脯,撩起裙子当众擦拭身上的黏液和血迹,嘴里说着脏话骂着那帮“可恶的禽兽种子”。大家彼此也不避忌。 凤栖进门就被里面的腥臭气味呛着了,紧跟着里面人的粗俗话语也让她觉得不适。 溶月默默收拾出一个角落给她躺下,凤栖说:“我不急着睡,先给你身上擦擦药天还热,不要不注意弄溃烂了。” 鞭伤不伤筋动骨,但血痕条条,皮开肉绽,看着触目惊心,涂药时溶月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刚刚那帮子视她们俩如无物的营伎们不由都注目过来,然后有几个热心的还围过来:“这是惹翻了谁吗?受了这么重的刑。”又有说:“明晚我会伺候酒宴,到时候偷偷带些烈酒回来给你擦一擦,比药油防溃防生疮的效果好得多。” 都是苦命人。 凤栖鼻酸道谢,顿时连帐篷里污浊的气味都不觉得难以忍受了。 明晚营中有酒宴。凤栖想:莫不是温凌的弟弟幹不思派人来了? 第二天接近中午,营伎们乱纷纷地起床,洗漱梳妆一通忙活。 她们也分三六九等。 长得好看、技艺高妙的,是伺候主帅、将军这一级别,宴饮上陪酒陪舞,好吃好喝,但也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次一等的清秀佳人,是伺候猛安谋克的将官,相当于万夫长、千夫长这类,眠于军帐,只需忍耐一个人的坏脾性; 最惨的是长相粗糙的村野妇人姑娘,多是掳掠而来的,则是平日到晚上就绑在榻上,外头大头兵们排着队、提着裤子一个个轮着泄欲,那种牲口般的羞辱感和痛楚,真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今日这架势,来的人只怕地位不低。营伎中等而上之的都是精心打扮,但也都是愁眉苦脸。 凤栖悄然问:“可知今日谁要来?” 一个漂亮小娘子说:“听说是比冀王还要尊贵的人儿。叫我们务必要好生伺候着,不然当心小命。” 那八成就是幹不思了。 凤栖只是诧异,幹不思也有胆子亲自到温凌军营里来? 又想:他身是太子,又有绝对占优势的人马,拿定了温凌不至于跟他同归于尽,所以亲自过来羞辱凌逼。这样位高一级的压迫力量,温凌纵使恨得牙痒也不能不敷衍着,甚至会不得不退让几分以求自保。 营伎们应差,当然不会有凤栖主仆的事。她们俩也很见机,用草木灰抹了脸,脏布帕蒙了头发,穿灰扑扑的衣衫裙子,只在后头烧火煮水。 熬到夜幕降临,外头篝火燃得半天亮,载歌载舞的声音响起,军士们喝酒说笑声也响起。 凤栖盯着小铫子下的火苗,怔怔地发呆。 只听萨满的傩歌高亢了一阵,又渐渐低矮了,觥筹交错声清晰起来,接着又是歌女们的唱腔乍起,渺渺入云,再接着是鼓点,节奏和调子有些像《臻蓬蓬》,踏歌的欢声又雷动了。 纷乱的脚步声却从四周纷至沓来。 凤栖在这些声音里辨析,渐渐心往下沉,终于说:“溶月……” 溶月没她那么细心敏锐,一直只专注于火焰的大小和铫子里的沸水,“啊?”了一声抬头:“娘子,怎么?” 凤栖说:“他们在营地里搜查。” “谁?搜什么?” 凤栖说:“今日来的,不是郭承恩,就是幹不思自己不,以规格来看,是幹不思的可能性更大;幹不思肯定没有怀着好意来,在营中搜检,想必是要找到什么证据。我们很有可能也是他要搜检的内容之一。” 溶月张大了嘴,好半天才说:“我们逃罢。” “往哪里逃?在这营地的哪里,他们都能瓮中捉鳖一样。”凤栖说,“越动弹,越显眼。” 溶月害怕得开始落泪、哆嗦。 凤栖抓住她的手:“溶月,冷静,该来的总会来。” 溶月也点点头:“娘子,我不怕,我与你一起。” 凤栖拿了一块炭木,翻开白苎麻的裙子,想写最后的遗言,又陡然想到写了也不一定能流传出去,大概她上次给高云桐的信中暗书,就是她此生最后的遗言了。 但现在总要留点什么,给后人,亦或自己。她再一次握紧炭笔,看着裙褶一道一道,宛如竹纸上打着朱丝栏。 “溶月,你有没有什么想对家人说的话?” 溶月流着眼泪,摇摇头:“家里人都不知道在哪里呢,何况写了他们估计也收不到。” 凤栖笑了笑:“不错呢,是处青山可埋骨,胡乱用草席一卷,挖个坑就算客气了,就不知道有没有人为我们‘夜雨独伤神’。” 知道溶月听不懂,只抚慰地拍拍她的手:“不怕,来了也好,我们都是干干净净回去。” 又想起温凌那个可怕的毛病,自己也不由打个哆嗦要是她也被他分尸斩首,腌制得面目如生,藏在匣子里随时拿出来盘玩,该是死都不能安生了吧?只是她心思怪异,又与寻常小娘子不同,突然好奇起来,若是人真的死了,她死亡的头颅又能不能像伍子胥挖眼置于东门一样,还能看到眼前的一切? 好奇心一起,好像害怕又少了。 她手速如飞,在裙子的米黄色里子上用炭笔写着一笔行草书,然后放好裙摆,默默听着外头的一片混乱声。终于有人掀起了她俩所在的帐篷门帘,然后用粗鲁的靺鞨语大声喊:“快来!这里还有两个女的!” 第411章 凤栖站在篝火前,缓缓道:“我是替冀王煮茶的。” 但进来的人完全不懂汉语,也完全不认得她,想来并非冀王麾下的人。 他们为首的穿着谋克千夫长的衣甲,辫子盘卷在耳边,络腮胡子里露出狂笑:“带走带走,给太子辨认。” 溶月不懂靺鞨语,在几个人势若猛虎地逼过来时,本能地挡在凤栖的前面:“你们不要过来!不要碰我家娘子。” 凤栖怕她吃亏,手一抬,用靺鞨语对他们说:“我们自己会走。” 几个人听着她娴熟的靺鞨语,愣住了,又见凤栖并不慌乱紧张,只是眉目沉沉、肃然冷静,他们倒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而后见她橐橐地一步步往门外走,也就不上来动手动脚。 但溶月急坏了,她一把抱住凤栖往后一挡,又拎起滚烫的水铫子泼面前那些男人,最后一脚踢散了炉子里的炭火,有一团火掉在了毡毯上,慢慢燃烧了起来。她对凤栖说:“娘子,我们不能叫他们羞辱完再杀。” 可惜这样的反抗几乎是螳臂当车。 被泼到热水的谋克千夫长只是烫到了小臂,并无大碍,却勃然大怒,踩了着火的毡毯两脚,就不管不顾喊道:“她们俩有鬼!抓起来!” 几个人大男人呼啸着扑过去,按住了溶月,也按住了凤栖,她们的脸在地上摩擦,双臂被狠狠地反剪,身上挨着拳打脚踢,情急间也不觉得疼痛,只是被打得昏昏沉沉。 没有人去扑灭毡毯上的火苗,火势渐渐大起来,凤栖感受到背后烈火的灼热。 接着,凤栖头上挨了一脚,那战靴卯着厚厚的皮革底,踹过来犹如大锤,她最后听见的声音是溶月的惨呼:“娘子!娘子!别打我家娘子!……” ………… 三昧真火在四周燃烧,身上的血液都被烤干,铺天盖地的痛楚像沸油泼过来,逃无可逃、躲无可躲。她四处转腾,在火光中隐隐看见高云桐的身影,她大喊着“嘉树!”嗓子却哑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脚下闪着熔岩般红光的土地开裂了,她掉落到下一片岩浆里,火焰逼得愈近,她感觉到皮肤的焦枯,又感觉到焦枯肤色下裂开的血肉里射出一道道金光。 涅槃的凤从她身体里飞出来,凤鸣九天,其声清越。清凉的天水洒落下来,从头顶带来一阵清凉。 她的灵魂之凤突然又飞回她的身体里,带走了刚刚的灼痛,浑身像浸在清凉的井水里,她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回到人间之前忍了忍睁眼的欲望,静下心来,慢慢从悠远之处听见了声音。 那声音起初模糊,仿佛很远。渐渐清晰了一些,拉近了一些。又渐渐听出来是两个男人怒声用靺鞨话吵架。神志昏昏的她一时间没有听懂靺鞨话说的是什么,要等又过了一会儿,神志才终于清醒了,此刻是避免睁眼,依旧垂着头,忍着浑身的疼痛,听那两人在讲什么。 声音是温凌和幹不思的。 幹不思说:“果然是她,她化成灰我也认得。二哥,你留着她,居心何在?” 温凌说:“她原就是我的人,又是晋王的女儿。” 是在辩解,声音挺高,但听起来无力。 幹不思“呵呵”地冷笑:“晋王已经死了,他的女儿又有什么价值?我的表妹不是定给了你做冀王妃?你借口征讨南梁不肯回黄龙府成婚也就罢了,身边留个曾经的女人,叫我那妹妹该怎么想你?又叫我该怎么想你?!” “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我也是堂堂一位王,难道身边不能留一个女人?” “你的营伎都在这里,漂亮的、丑的,都在。我的好阿哥,你睡这些营伎,睡多少个都行,我都不问,我表妹也都不会跟你计较。但这位,身上担着两个国家的血海深仇,你却还当个宝看待。你和南梁走得好近,甚至和太行匪人都有来往,只怕她‘功不可没’吧?” 幹不思笑音很凶很莽,仿佛手指已经指到了温凌的鼻尖前:“请问,你是何居心?!” 温凌不知是气到一时没有说出话,还是被问懵了,一会儿方道:“谁拿她当个宝看待?她不是被我当营伎了么?” “你把她当营伎呵?那今晚借我一睡,如何?”幹不思戏谑道。 温凌这次是生气,鼻孔里出气的声儿都能听见,他强压着怒火:“幹不思,你今日翻我的营盘找人,我已经忍了很久了。她是营伎,不过她是我的营伎,不是你的,除我之外,谁也别想碰她。” “至于么?” “至于!”温凌声音像风里的钢刃,带着凌厉的金属音,“我就是要独霸她,羞辱她当年带给我的奇耻大辱,我要亲自折磨她到死。” 幹不思好像被他那尖锐的气势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说:“行,行。她那兄长被太行匪立为皇帝,她大概率也通敌。我不睡她,你交给我审她。” “我不放心你。” 幹不思嗤笑道:“行,行,你不放心我,那我亲自看你审,好不好?你不是要亲自折磨她么?我晓得你的刑房里有好多好玩的玩意儿,今日先烙她一烙,然后把焦皮撕开撒上盐巴,过三五日结了痂,再用铁丝刷子刷开痂疤,再撒上盐巴……伤在皮肉,又不生疮,能哀嚎三五个月不死,任凭什么都会招了。怎么样?” 凤栖心脏都给他说得哆嗦,心道:温凌,你那些所谓的“喜欢”要是真的,你今日就给我一个好死。 温凌道:“我已经审过她了,她一个娘们儿,屁都不懂。” “那是刑不到位。” “到不到位我不知道?” 幹不思虽莽,也不是绝然的蠢,当然知道温凌护着凤栖的小心思。他终于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哥,我和你说实话,太行匪军惹到我了,他们奉她哥哥为皇帝更是我不能容忍的。如果你舍不得对她施用酷刑,好的,我也不勉强你,她一个娘们儿,估计确实不知道什么。但你今日到底对父汗还忠心不忠心?对我靺鞨还忠心不忠心?还是被这个娘们儿迷丧了心智?”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估计句句都有人指点过,句句都叫温凌很难回答,只能冷笑及沉默,逃避直接回答他。 好在幹不思也并不是要温凌回答:“她迷得你三迷五道的,我作为太子,实在不放心把黄河渡口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你。现在我已经有了拿下汴梁的计策,两个渡口于我都很重要,你带着你的小美人到大名府去歇一歇吧,我替你看着渡口。” 温凌哪肯让他这么轻易就剥了自己的权柄,冷笑道:“两个渡口于我也很重要,没有圣谕,我不挪地方。” 幹不思笑道:“勃极烈的军书已经在我手里了,圣谕也快了。” 拿了军书给温凌看了,见他脸色大变的模样,幹不思越发笑得深沉:“何必,仅就今日我捉到南梁晋王之女被你藏着这件事,你猜父汗和勃极烈们会怎么想?刚刚还在你帐篷里搜到了一套汉人的衣冠你心思早活动了吧?想学汉人那一套了吧?阿哥,我告诉你,勃极烈们现在就生恐我们靺鞨的勇士们被汉人那一套腐化的东西哄得找不着北,连父汗上回悄悄在宫里购置好些汉人的奢靡丝绸、器玩、文房等把玩,花掉了国库里的银钱,都被勃极烈们用国法叱责,蒲鞭示辱。1何况你耽于汉女,喜爱汉家服制,乃至汉家文化,这些都是要动摇我国根本的!我劝你改了罢!” 第412章 温凌脸色铁青,终于说:“没有的事,怎么改?汉服只是掠来觉得好玩才留下的,汉女也是一晌贪欢而已,谁会为她左右心思不成?” “你杀了她,我就信你的话。” 第270章 凤栖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因为听见温凌居然还在为她争: “她是我的人,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父汗下旨了,我再遵旨也不迟;太子又没有登基呢,我如何算是忤旨?” 她一直赌他有“三分情意”,他居然给的有点多。 然而幹不思终于冷笑一声:“圣旨已经命我执掌整片河东的区域,为‘天下统领大元帅’,阿哥要不要看一看旨意?” 然后窸窸窣窣一阵纸张响动,温凌默然许久。 幹不思大概给他看了圣旨,又洋洋得意地说:“你我兄弟,只要一条心就好。实话告诉阿哥,磁州相州都已经在郭承恩‘常胜军’的掌握之中,亦即在本太子的掌控之中。你这里小小的一些人马,若不肯从命于我,我只能当阿哥是要做个乱臣贼子,也只能挥泪处置你。” 他接下来扬扬地对温凌说了他如今的排兵布阵,说得闭目装晕的凤栖也心中惨然。 幹不思在郭承恩的帮扶和他外公家的强势推举下,已经用大军环绕了温凌所掌控的地盘,当然说起来是“须不给南梁留分毫空隙”,实则是不给温凌留分毫空隙;又说郭承恩的大军和幹不思的亲军均已推进到延津渡旁,言下之意是温凌要敢有起反的意思,分分钟就被当叛臣拿下,剁碎了都没有人敢多话。 实力相差那么大,温凌不妥协也得妥协。 凤栖平静下来后心想:也好,本以为两虎相争,会是温凌先干掉幹不思,现在看来,大概是温凌要先倒了。温凌还有点指挥作战的智慧和经验,而幹不思大概纯靠郭承恩协助,将来未必是高云桐的对手,于南梁不是坏事。 只是温凌若服软了,自己会死得更快了。 现在,凤栖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时刻了。 脑海中闪过许多人的影子,最后想起了娘亲。 她有好些遗憾,但也不觉得后悔。如果她到地下见到了何瑟瑟,她或许不会扑进姐姐怀里撒娇,但会微笑着告诉姐姐:身份从来不能辱没一个人,女儿是这样,姐姐也是这样。 “怎么样?”幹不思最后冷冷笑道,“阿哥是当乱臣贼子呢,还是与阿弟共同打下南梁的天下,共享富贵?” 温凌扯了扯嘴角,勉强苦笑:“我当然愿意和阿弟一起建功立业,为国效力。不过南梁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它南梁如什么我不管。”幹不思不耐烦说,“我也没打算明天就把汴梁打下来。但我今晚就要看到你表决心。” 努了努嘴:“总不会是舍不得一个娘儿们吧?” 温凌终于说:“当然不至于舍不得一个娘儿们。杀了她,阿弟就信我不是乱臣贼子?” 其实就是一个服从性的考察罢了。 幹不思缓缓点点头:“那我也还愿意与阿哥做好兄弟、好手足。”然后斜瞥着温凌等他动手。 温凌亦笑道:“不错,妻子如衣服,兄弟才是手足何况她连妻子都不是。” 凤栖正闭目听着,猜测他是真的决定牺牲她来投诚幹不思,还是虚与委蛇、以待后招的时候,一桶加了冰的水直剌剌地朝她兜头一泼。她禁不住倒抽一口气,装晕也装不下去了,蓦然睁开了眼睛。 一旁的溶月陪她一起受了这一桶冰水,两个人互相一望,便见彼此都是满头湿淋淋、脸色惨白、鼻青脸肿的样子。 溶月虽然被捆着手,还是努力地挪到凤栖旁边,努力挡着她,对温凌和幹不思哀求说:“娘子是无辜的,你们不要碰她……大王,我求求你……” 温凌已经拔出了腰间刀。凤栖熟悉的寒刃在灯烛下闪着青光。 他蹲下身,凝视着凤栖此刻狼狈的模样,尤其是打量了一眼她被浇得透湿而打着寒战的身体:肩膀紧张得耸着,胸口不断起伏,纤腰拧转,白裙贴在腿上。 他喉结动了动,脸上、眼中毫无怜惜,只说:“凤栖,不能留你了。你哥哥自立为帝,不肯议和,便是我靺鞨的敌人。” 凤栖说:“凤震的离间,果然是有用的。” 他眸光一跳,而后用刀刃逼住了她的脖子:“你懂什么?” 幹不思在后面喊道:“让她说!”几乎要抢上来拦温凌,怕遗漏掉凤栖所知的信息。 凤栖只瞥了幹不思一眼,然后对温凌说:“他骗你深入河南,然后派兵抄你的后路,不是一样的么?” 温凌目光沉沉,大概没想到她临死之时,还在暗示他、帮助他。 他嘴角微微抽动,说:“太子大军已取得了磁州与相州。” 凤栖笑道:“呵呵,太行八陉呢?” 幹不思急急问:“那你说太行八陉怎么攻入夺取?你要说出来我就不杀你!” 凤栖摇摇头,轻蔑又瞥了幹不思一眼,又继续直盯着温凌的脸:“你又不是不知道太行山在谁的手里。我要是知道怎么夺取,冀王还会为你所困?” 她那双凤目,凝望人的时候似若有情,但又似若无情,漩涡似的把温凌的心往她眸子里吸。 “温凌,我们来世再见吧。”她说,“你能给我一个好死,我谢谢你了。我的尸骨,希望能归于故土,我只提这一个要求。” 温凌单手持刀,另一手摸了摸她又湿又凉的脸颊:“骨殖将来给你送到晋阳老家,但你的头颅,我要留下。” 凤栖背上一阵起粟。 命运却只在持刀人的手中,而不由她掌握。 她自打到温凌这里换取三姊回家,已经比她想象的活得久了,也活得有价值。如果死亡是总归要来临的事,今日就今日吧;如果尸骨不全是乱世儿女无法掌控的命运,那人之已死,又还在乎这些未知之事做什么呢? 她微微仰起脖子,闭上了眼睛,等待他的锋刃。 溶月不顾一切扑过来挡在凤栖身前,眼泪鼻涕齐流,一叠连声地哀求温凌:“大王,大王,你不要杀我们娘子啊。你留娘子一条命,我给你做牛做马啊……你实在想要杀人,你就杀我吧。我们娘子,你不是说喜” “喜欢她”三个字没有说完,温凌一刀起落,割断了溶月的咽喉。 溶月瞪大了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她的颈血喷薄而出,染红了温凌的前襟,也很快染红了她自己的前襟。她只来得及抽搐了一下,就向后仰倒在凤栖的怀里,她的鲜血,又很快染红了凤栖的襦衫,在她白裙上洒下点点梅花般的痕迹。 凤栖既惊且怒,抱住溶月,胸腔里热血奔涌、悲凉陡生。她张着嘴似乎要放声一恸,然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仿佛她的咽喉也已经被割断了。她的泪没有痕迹地就落下来,一道又一道,眼圈很快变得嫣红。 然而已经不需说什么了,温凌也没有再给她说什么的机会。 他满脸冷漠,先推开压倒在凤栖身上的溶月的尸身,又挽住她的脖子,用力勒住,连最后的告别语都没有一句,寒刃再一次在凤栖眼前闪过。 来得这样快,结束得几乎毫无知觉。 第413章 凤栖在被他强壮的肘弯勒到呼吸不继,眼前一片黢黑时,听见了刀锋划过的风声,青白的锋芒闪过在黢黑里,只一道。她的脖子感受到寒冷,然后是泻落的温热的血液,沾湿了她的前襟,然后是疼痛,割开的一道,尖锐而深入。 她知道,她的生命很快会随着颈血的喷溅而流逝,就像刚刚溶月身体的抽搐只持续了片刻,就变得温凉。 她浑身开始发寒,隐隐听见温凌和幹不思还在说什么,但黢黑已经裹住了她的全身。 不知道魂魄会不会像人们说的那样飘起来,悠悠地寻找回故土的路。 不知她的头颅会不会被他关在黑暗的匣子里,有兴致时被他拿出来赏玩。 她知道她结束了。 最后的知觉是被拉倒在地,额角碰到了溶月的额角,温热的血流淌交融。 有些遗憾,但不后悔。 温凌从凤栖的裙摆上割下一片,慢慢擦拭他的刀锋。 幹不思笑道:“好的,你果然够冷酷的。这是你杀的第几个睡过的妞儿了?” 温凌沉着脸,不与他答话,只慢慢地擦他的刀。 幹不思看了看头靠头的两具尸首,她们的咽喉处都是刀割的血口,血液淌得到处都是,两个人的衣衫一片赤红。他说:“我的狗已经几天没喂肉了,今儿正好是新鲜的嫩肉,它们可以吃个痛快了!赶明儿我与阿哥去丛林里打猎,狗儿们也不至于过于饥饿,都奔跑不动。” 然后吩咐身边人:“把两具尸体抬出去,衣服剥了,剁大块,喂我的狗去。脑袋别喂狗,用石灰腌起来,送到太行山奉的新皇帝凤杞那里去,叫他惊喜一下。哈哈哈。” 温凌突然斜眸死盯着他,然后举刀对着正要过来的幹不思的亲兵,硬生生把人逼了回去。 “阿哥,咋了?” 温凌说:“这丫鬟随你处置,这位曾经和亲给我的燕国公主,我来处置。” “你要干嘛?” 温凌笑道:“用石灰腌头颅,很快就会变得青紫干瘪。这样的美人儿,岂容这么糟蹋。我这里的萨满素来有好药油方子,能使头颅几个月不朽不坏,还面目如生。这种工细的活儿,不能让你手下的人来弄。” 幹不思听说过温凌这毛病,想想人都死了,随他当爱好玩一下也无妨+他今日已经够表现得服从了,自己身为太子,也不要叫人说苛刻兄弟。 于是笑道:“行,腌好了我来瞧瞧,是不是你所说的那么面目如生。” 又说:“诶,不过这娘们儿的头颅重要,对太行军可是能够攻心的。等凤杞那个胆小鬼看到他妹妹的脑袋,估计就崩溃得差不多了,等他崩溃,太行军想必也离溃散不远了。你把玩脑袋几天,还是要及时送到太行山去。” 温凌冷冷一笑,点点头。 转脸吩咐道:“一个送外头去,让太子的人处置;另一个送到我单另留着的小帐篷里,叫萨满带药油和石灰过来,再到营伎那里寻一些漂亮的首饰,我要好好处置。” 然后,温凌挑了好几个漂亮的营伎给了幹不思享用。而幹不思看着他带着邪邪的笑意,拿着刀锯等等走近放凤栖尸体的帐篷里,带着面具的萨满,和满头珠翠的营伎一道进去,大概是要腌制和打扮那个死人脑袋了。 幹不思看他有大病一般的邪鬼样子,心里冷笑:真是疯魔了!一个死人脑袋,还当宝贝! 转脸见怀里是个大美人儿,又战战兢兢陪着笑的样子,他只觉得踌躇满志,好好地掐了美人的屁股一下,笑道:“好好伺候我,不然我也叫你们大王把你的脑袋腌起来送给我当球踢。” 温凌进了帐篷,叫萨满关了门,然后瞥了那个纤细白皙的营伎一眼,说:“你把你头上插戴的珠花取下来。然后把衣服都脱了。” 那营伎看着血糊糊一具尸体,已经吓得战战了,听见吩咐一点不敢不从,要紧在头上摘那些珠翠。摘完放好,亦不敢耽误,把身上的舞衣也脱光了。 温凌打量了她的胴体几眼,点点头。他捧出一个螺钿匣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微微发紫干枯的美人首,细心地把美人首上插戴的饰品一件件取下,又把营伎头上的饰品一件件插上去,仔细地端详,最后说:“我不会给女人化妆,你来,重新傅粉涂脂,眼睛眉毛要画得更修长一些。” 营伎硬着头皮上前,打开胭脂水粉的匣子,忍着恐惧和恶心,给那头颅涂脂抹粉。 好一会儿才涂抹完,她看了看温凌。 温凌扭头看了看萨满,问:“她的伤口裹好了吗?” 萨满说:“裹好了。” 温凌点点头:“把她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他瞥了凤栖白亮亮的身子一眼,本以为会充满渴望,而事实上却是大恸,赶紧扭过头,看着那个不知所措的营伎,然后走了过去。 营伎不敢不讨好他,勉强陪着笑。 他也涩涩地笑了笑,闪电般拔刀把那营伎的头砍了下来。 第271章 凤栖在无边黑暗中突然感觉一座山压上了胸口,心脏猛地憋闷,又猛地松解,一大口空气突然涌入肺脏,凉得呛人。 她蓦地睁大眼睛,吸了一口空气后咽喉干痒,想要咳嗽却又被人用力捂住口鼻,憋得肚腹抽搐剧痛。 光线涌入眼睑,一开始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人影和模模糊糊的灯光。 但撕裂般呼吸了几下,目光清晰了,脖颈上刀割的剧痛也清晰了。 脑子也清晰了。 她还没有死。 温凌的手按压着她的胸口,隔着轻纱的舞衣。见她苏醒了,脸上似乎有点笑意,但一现即逝,只是睁着疲惫的、赤红的眼睛,飞快地说:“不要出声,出声了就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了。” 到处弥漫着血腥味。 凤栖伸手摸了摸脖子,上面已经缠了一条绡纱披帛,里面则是散发着药酒气味的细布。她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温凌又微微笑了:“看来,是刀伤引起的喉头水肿,要有几天发不出声音也好,老天爷也救你。” 扭头用靺鞨语问那萨满老妪:“怎么样了?” 萨满道:“回大王,准备就绪了。” 温凌点点头,又问:“白山黑水神明会不会怪罪我?” 萨满道:“大王宅心仁厚,神明定然是赞许的。” 凤栖此刻正极恨他,只觉得这“宅心仁厚”四个字用在他身上简直是讽刺至极! 不过温凌倒似非常享用这四个字的考语,这次的笑意虽然仍带苦涩,显得真挚了许多。他吩咐了萨满几件处置尸首等的杂务,萨满便出去了。 小小、暗暗的帐篷里就只剩了他与凤栖两个人了。 温凌侧躺在她身边,手臂几乎环住了她的头,此刻愈发贴近,声音宛如呢喃:“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要不杀你那个蠢丫鬟,就无法借她的血帮你蒙混过关,也幸好幹不思粗疏,见你被割喉晕厥,以为必然没气了,想不到当时去查验。我知道你现在会很疼,也会很虚弱,但必须听好,必须冷静,必须按我说的做,不然,我就白为你做了这一切,也会把自己拉进沟里。” 这怜惜的目光,叫凤栖简直不敢相信这与以前的温凌是同一个人。 第414章 不过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直直地盯着他,眼睛里在蓄泪,只不过因为是仰躺着,所以始终蓄在眼眶里没有流下来。在温凌看来,她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波,他也随着她眼波闪动而心酸。 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温凌得先把要紧的事交代好:“幹不思应该暂时没有发现你没死,但事后必然要查验首级,送到你哥哥那儿震慑。你脖子上的刀伤不致命,血也已经止住了。我用何娉娉的首级和营伎的尸身拼做一个‘你’,何娉娉的头或会露馅儿,我也顾不得了。” 他顿了顿,又说:“但你要在幹不思起疑心之前离开这儿,他死无对证,也就无可奈何了。现在营地里正在对着篝火喝酒狂欢,舞伎歌伎来来往往伺候着也不会太引人注目。我叫人送你出军营网城,给你一匹马。幹不思和郭承恩的军队分布遍及北边整片,你往洛阳方向,或者太行山方向,机灵点,能有条活路。” 他语速很快,飞快地交代了一切。 说完了,突然又怔怔的,看着凤栖盈满的双目终于盛不住泪水,眼角一道又一道水光闪烁过。 温凌垂下头在她眼角亲了一下,泪水咸涩,一如他此刻的内心。 “凤栖……” 凤栖没有被绑,于是伸手在他眼角沾了一下,又看看自己的指尖,也是湿润的。 她的口型在说:“你可真傻。” 他的泪不由地涌出,垂首在她耳边说:“我是傻,可能过了今晚我都会后悔……凤栖,趁我没改注意,你不要别扭,你乖乖听话。” 他温热的呼吸已经喷了过来:“杀死了,人就没了,即便头颅可以盛放在匣子里时时赏玩,我还是知道,这就是永久失去了……我不想……” “失去你”三个字他咽了下去,大概觉得自己这样说显得太卑微,太愚蠢,太好笑。 他的手颤巍巍地、虔诚似的抚摸她的脸颊、她的头发,如赏玩最爱惜的珍宝,然后轻轻地揽了揽他最爱的她的腰。 他其实知道,放她走,还是一种失去。 但此刻,他宁愿不占有她的头颅,而放她活着离开。 他好像突然有些领悟她曾经说过的“喜欢”。 喜欢,应该是愿意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她,为她的一颦一笑而牵挂,为她的自由欢乐而欢乐。他占有过那么多女人,包括何娉娉的头颅,今日才突然想通,突然舍得了。 温凌的眉宇松了开来,泪痕没有擦拭,眼眶和眼睛一样红红的,但弯起了柔和的弧度。 “今日分别,可能没有再会的时候了。”他说,又说,“不,也有可能沙场上再会。” 凤栖张着嘴,用口型说:“沙场再会,我只怕也不可能还你今日这份情。” 他带着泪光笑了,低声说:“不用你还情。如沙场再会,我大概也不会再手下容情了。不过,要是你占优势,你也不必容情。从你离开时起,我们又将是敌人。” 他万分不舍地吻了吻她的嘴唇。 她失血不少,嘴唇、脸颊和指尖都是冷的。 温凌也毫无绮思,只觉得这是最后一刻了,他的一切情意将随着这一刻的过去而随风飘散。 “我给你准备了加石蜜的热奶茶。不要怕咽喉痛,一定要喝下去,补充一些体力。”他说,“你是舞伎打扮,不能背好大的行李,就备了一面羯鼓,里头装了肉干和一点碎银,也好遮掩。” 凤栖被他扶起来,喝奶茶时果然感觉到咽喉刀割一般,但她头一次那么乖乖地听他的话,忍着痛喝了一大碗奶茶。身上有了力气,再站起来好像也不虚弱了,此刻疼痛和孱弱都抵不上活命逃出去的念想,她咬着牙撑起一切意志力,踉跄起身。 “我要去看看溶月。”她做着口型。 温凌摇摇头:“不要看了,死无全尸,惨不忍睹。” 凤栖一阵悲,手撑着死去那个营伎打扮何娉娉头颅时所用的矮桌。手心黏黏的,翻开掌心看时,是一手血,那个无辜替死的营伎的血。 凤栖攥紧了手心的血,想着溶月,想着何娉娉,也想着这个自己素未谋面就被杀死的可怜小女子。如今她唯一能为她们做的,就是努力活下去,将来让这些侵略者血债血偿。 所以扼制住内心的愧疚感,凤栖在腰间系好羯鼓,理了理半透明绡纱的舞衫。见温凌揭开了营帐门,她便毅然钻进了外面黑漆漆的夜。 “我得去陪幹不思,免得他起疑。”温凌低声说,“他带的帐篷已经搭好了,占据着往官道上的通路。不过没关系,他本人在篝火边跳舞喝酒,帐篷边他的亲卫不认得你,只会当你是送给他度夜的歌舞伎,你自然一点走过去就是,我的人会送你到网城之外,那里备好了马匹与鞍鞯鞭子。” “凤栖……”他情不自禁又把她揽进怀里,但只一下就松开,怕其他人看见。 他喉结动了动,再三看了看她,终于说:“走罢。”目送着她。 凤栖用薄纱蒙着半边脸与脖颈,挎着羯鼓,跟着温凌的亲兵一路往西走。 因虚弱而摇摇的步履被沿路的靺鞨兵看到,便时有起哄声。温凌的亲兵很镇定地对伸手过来瞎摸的靺鞨兵说:“喂,这是我家大王奉给你家四太子的美人儿,你也敢先沾惹不成?”那些手就会唯唯诺诺缩了回去。 到了一座极其豪华的大帐篷前,门口插着猎猎的紫金旗。幹不思的近侍盘问,而温凌的亲兵则如前所说,道是凤栖乃奉给幹不思的美人儿。 幹不思好色人尽皆知,亲兵倒也不多问,只说:“进门要检查一下,以防这小娘们带着有妨碍的东西。” 凤栖踮起脚,对温凌的亲兵耳语两句。 那亲兵便呵斥她:“怎么到了地方就要撒尿?”又陪着笑:“这小娘子第一次伺候太子,估计是害怕了,尿多。” 幹不思的人哈哈一阵笑,努努嘴示意她到后面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决了。 这原是计划中的一步,让她走进网城边际而不被幹不思的人起疑。 凤栖伸手轻轻抚过幹不思那豪华大帐篷的彩毡饰边。她掌心的血擦在了上面。 回眸看,篝火在营盘中央,亮了半边天,歌舞热闹,欢声笑语。 帐篷密集的地方也有烛火,酒香、肉香飘散弥漫。 她却在往黑沉沉的暗夜里走,有甚于她当年入京、遇到高云桐时所走的小道。 而今,她一样毫无害怕。 过了网城边界,温凌的亲兵带她穿过木栅,又绕开铁蒺藜,半人高的荒草掩着废弃的官道,两山掩映的地方拴着一匹马。 凤栖踏上马镫,飞身上马。 山林里虎啸猿啼,一层一层的幽暗宛如吸人魂魄的鬼蜮之地。 连那亲兵都打了个寒战,用生疏的汉语说:“沿着山路往西一直走,就是洛阳。大王说,你自己小心。” 递了个松明火把给她。 凤栖摇摇头:“我身上有火镰袋,火把未免太显眼了。”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找到了北斗星的位置。于是拎起缰绳,夹了夹马腹,身下的马感觉到骑手的娴熟,咴咴两声,抬蹄做好了飞驰的准备。 凤栖一段飞驰后慢慢降下了马速,回头后顾,来路没有人影、没有马蹄声。 第415章 温凌是真的放她走了,没有派追兵潜随。 打马过了这段山道,往西则到未经兵燹、相对繁华的洛阳;往北则是连幹不思都怕经过的太行山脉。 她再次看了看北边那长勺状的一组明星,圈过马头,朝荒草间一条隐没不见的小路而去温凌的沙盘她看过几次,排兵布阵见不着,但山河地势、道路分布已经牢牢记在心里。 第272章 凤栖策马狂奔了一夜,到东边天际出现鱼肚白的时候,她的马已经喘着粗气,近乎支撑不住,她赶紧下马,解开笼头,把马拴在溪边一颗树上让它休息吃草;而她自己也觉得头晕目眩,俯身喝了两口冰凉的溪水,又扯破羯鼓,取出里面的肉干,坐在一块平整石头上,努力把肉干嚼烂咽下肚。 四周是萧瑟的群山,孤独的溪流穿行在谷地间,耳畔响了一路的狼嚎虎啸,随着黎明的到来而渐渐消失不闻,此刻响起的是淙淙的泉流声和婉转的鸟鸣。 凤栖一边努力地嚼烂干硬腥咸的肉干,一边不由想起了死在她面前的这些人,泪水终于在这一刻泛滥,止不住地落到她轻薄的舞衣上。她哽咽着努力地吃着,她要活下去,她还有价值、有作用,为这些枉死的人,为她的所爱,为她的国土江山。 突然,她听见动静,立刻警觉地站起来,解开缰绳,扶着马背,握着马鞭,随时准备离开或战斗。 马咴咴地嘶鸣了两声,摇头晃脑似乎不愿意被她打扰,然后又低头吃草。 看来不是山中野兽,没有惊吓到她的马。 凤栖痛哭的自由也被吓没了,赶紧抹净颊上的泪痕,四处环顾。 她的敏锐知觉并没有出错。她看见荒道边光秃秃的山石上被早晨斜斜的朝阳映出了几条长长的影子。 她赶紧藏身在树后,心里想:人看来不少,如果明显抗不过,与其被抓,不如跳入小溪溯流而下。可惜她还不会游泳,溪水下游如是湍流,只怕命便休矣。 一时间突然想起了高云桐,他生在水乡,有一身好水性,那时候陪她跳下高崖,落入涨潮的大河里,也能护得她周全。如今看似逃离了温凌,也尚未知能否有命与他再见。那股悲酸滋味涌起,眼睛又要模糊了,赶紧用力拭泪,又掐了自己一把,以保持清醒冷静,不能为害怕、懦弱或悲苦消极的情感左右心智。 几条人影越逼越近,凤栖欲要逃跑,想到马匹已经来不及处置,就是那犹豫的片刻,她已经听到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是带着晋地口音的纯正汉语: “嘘嘘,慢一点,轻一点,这里虽是太行山林地,但时不时会有靺鞨人前来打草谷,可不能大意了。” “是的,再靠近一些便到了靺鞨太子驻军的地方,咱们虽是游奕军,有些打探消息的经验,但也不能疏忽怠慢。” ………… 凤栖不由就愣在原地没有动。 她很快看到人影转过山壁,背对着清晨的日光,出现在面前。 那几个人见到她和马的身影也很紧张,“呼啦”声声,纷纷拔出腰间的朴刀,然后见她只一人,又是个单薄纤弱的小娘子,略微放松了些,只是依然没有失去警惕,互相使个眼色,轻巧几步便成阵势,团团把她围住,大约有二十个人。 “小娘子,大清早的,独自一人在这荒山野岭做什么?”为首的一个戴着范阳笠,眉目森然,五大三粗。 凤栖看他们的衣服,都是靛蓝色半臂,或麻或葛,腰间扎着牛皮带,小腿上打绑腿,脚上是草鞋。 她已经有些激动得热泪盈眶,哽咽了几声问:“众位是太行义军么?” 然而咽喉刀伤水肿未消,根本发不出声音。 好在口型还比较明显。为首的那个眯了眯眼,道:“不,我们是山间猎户,一起出来打狼。你呢?你是什么人?” “我从靺鞨军中逃出来的。” 这些太行山上的游奕军互相对视着,大概因为能从凶暴的靺鞨军中逃出来,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不过这个小娘子穿的是轻纱的舞衣,绡纱已经被林间的树枝刮得破破烂烂的,小衫露着肌肤,脖子上裹缠的披帛透着血迹,一张清水脸在秋夜的风霜里冻得发紫这幅相貌和打扮确实像是军营中的歌舞伎,就是狼狈不堪了些。 太行军大多数是穷苦人家出身,对苦命人天然有一种同情心,哪怕想着她可能是低贱的营伎,也没有瞧不起的意思,唯只不能不存着些警惕心。 “小娘子,你是偷了军马逃出来的?还……会骑马?” 凤栖点点头,做了个口型:“我要见高云桐。” 但义军愈发谨慎,怕她想接近高云桐是别有用心,摇摇头:“我们是山间猎户,不晓得你在说什么。你要是无处可去,我们先带你到我们暂居的棚子里休息片刻。” 凤栖能理解他们警觉的心思,又点点头,不提非分的要求。 于是这些游奕军分成两队,人少的一支陪着凤栖到休息的棚子去。 凤栖在马上支撑着身子,日光越盛,她眼前越是白光漫漶,虚弱得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好容易坐下来,头顶有了遮阴的顶。她哑着嗓子说:“我认得高云桐,我要见他,他在哪条陉口?……你们不愿意告诉我也没关系,带一封我的手书……” 那几个憨实男人默默地看着她,但见她晕沉沉的模样,赶紧递过来一碗白水。 凤栖就着陶碗喝了两口,缓过气来,又说:“给我一段炭行么?” 她用炭笔在披帛上写给高云桐的手书,开头是“嘉树如晤”,这支游奕军为首的便已动容,张了张嘴,见她接下来写到“妾幸得求存,知靺鞨二王兄弟龃龉,四太子列兵河北,而疲态已生;伪帝踞汴京而意在求和,骑墙摇摆势不长久;黄龙府亦有内应关联,君当悉知。” 这些消息不怕人看,但可以让高云桐的下属们知道她心有丘壑,愿意带她去见这位太行军领袖。只是手抖得厉害,不大受头脑控制,想再多写点却握不住炭笔,眼前一阵阵发黑。 果然,游奕军的首领突然问:“你是……高将军的妻子?” 凤栖缓缓地抬头看他,情绪激动到血液上涌,而脖子上伤口似又迸裂,一时间觉得头晕目眩,伸手一摸脖颈的包扎布帛上又渗了一层鲜血,她一夜困、累、饿、伤、失血……硬是靠意志力支撑着自己,现在终于能够放心下来,喉头咸腥而心中坦然。 众人见她赫然倒地晕厥,赶紧“呼啦啦”扶掖,又见那张手书上抹出了几道长长的血手印,亦都悲愤不已。有赶紧把她抱到榻上的,有为她撒金疮药粉重裹伤口的,有带着她的手书飞马驰报的。 “凤娘子!凤娘子……” 凤栖听见他们在叫她,可是眼皮沉重,实在是睁不开了。 眼睛再缓缓睁开时,鼻中传来了熟悉的冰片翰墨香气。 凤栖本能地伸手抓握,很快就被一只滚暖的大手握住了。她眼前白蒙蒙的,有个熟悉的影子在晃。她喃喃地喊:“嘉树……” “我在。”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只觉得这梦境太美好了,舍不得醒过来,于是笑了一下,又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她的手始终被握得暖暖的,周身都陷在温暖、柔软和清芬里,而后额角被什么柔软物事触碰了一下,而后脸颊上是温热的湿痕。她自己抬手想去擦,却另有粗糙温柔的指尖帮她擦掉了那湿意。 第416章 凤栖这次终于睁开眼睛使劲端详,眼前的白蒙蒙渐渐清晰了,那个影子也渐渐清晰了,靛青的半臂葛衫,洁白的竹布里衫,头上却是儒巾,那人眼睛里有星光,颊上有月痕。 “你醒了?” “我在做梦?” 他温柔地笑:“幸好,不是梦,是真的。” 凤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脸颊比以前粗糙了,晒成了蜜色,鼻骨依然挺拔,眉毛依然浓密,摸起来手感丰富。 她依然怕那是梦,手下移而抚到他的嘴唇上,左右挪动感受了他嘴唇的软,又说:“那你咬我一口,我看看疼不疼。” 她哑着嗓子,说话幼稚,全不似以往的她。 高云桐心里却是又悲又喜,笑了一声“傻丫头”,便含住了她的指尖,又轻轻地咬了一下。 她指尖微微的痛,和脖子里、脸颊上、腰背里……哪里哪里都存在的伤痛比起来都要轻微得多,也因此让她依然怀疑那只是幻梦。 不过随即她看见他嘴唇上染了一道黑灰,鼻子、眉毛和脸颊上也有,不由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手上犹有先时用木炭写字遗留的黑色,现在擦到了他嘴上和脸上, 凤栖不由笑了一声,又说:“哎呀,我没有洗手……你的牙齿会不会也黑了?” 高云桐捉住她的手,密密地吻她的指尖和掌心,笑道:“多好,碰着这小娘子就‘黑’了,你当然不是在做梦,我也不在做梦。” 凤栖手心痒痒的,心里那种难言的酸和暖,一边笑一边流泪:“嘉树,我就是这会儿死了,也不懊悔了。” “别瞎说。”他又一次轻轻咬了咬她的指尖,“你现在安全了。即便以后咱们还有风险,现在也是安全的。” “我现在在哪儿?” “你在太行义军的寨子里。太行陉那里的山寨,山深道窄,连通并州与洛阳这两块地方现在都是我们掌管的。所以你放心休息、养伤。” 凤栖虽然脑子里还有些迷糊,不过在军营里呆多了,江山地貌的样态已经基本在心了。她回忆了一下沙盘,说:“并州在你手里了?洛阳你也控住了?” “嗯。”高云桐俯首吻了吻她的嘴唇,“放心了么?能睡得着了么?亭卿呵,这会儿你的最大职责就是好好休息,等伤好些,我好好向燕国公主汇报如今的情景。” 第273章 凤栖已经懒得想太多,这样安全、温暖的环境,她困倦得只想睡。经过这么漫长的一段惊心动魄的敌营时光,她紧绷的心弦今天才真正松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昏天黑地间有人在轻轻问她:“要不,起来吃点东西吧?”术赐 她迷茫睁眼,眼前又是高云桐的身影。凤栖努力扭头看看窗外,窗牖上映出一片竹影,透着淡淡的鹅黄色月光。 “都晚上了?”她问。声音还有一些嘶哑,但是发得出声了。 高云桐托着她的脖子和背,扶着她坐直起身,又拿引枕把她腰里塞实靠好,口里道:“可不是晚上了。他们发现你是大早,把你用车送到我这里来是下午,而现在已经打了头更。看你睡得实,犹豫了好久要不要叫醒你,怕你饿伤了,想想还是得叫你起来。” 凤栖肚子倒也不很饿靺鞨的肉干真是抵饱,不过既然坐起身,神志又清晰了,倒是觉得很渴,左右看看哪里有茶,已经有一个粗瓷茶杯递到嘴边:“山人自己炒的茶,虽粗,但有异香;没空压做小团饼,也没空用茶筅打作点茶汤。不过是我亲手冲泡的,放到不凉不烫正好喝呢。” 凤栖听他自豪的语气,心里松快想笑,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倒果然是带着清香的新茶,不凉不烫,温暖解渴。 高云桐看她脸上的笑意,说:“我知道你看不上这百姓喝的粗茶,但是不许笑话我的泡茶技艺。” 凤栖笑道:“哪个看不上?哪个笑话你?” 侧头在他怀里倚了一会儿。高云桐仿佛大气都不敢出似的让她的螓首靠在自己胸膛上,然而心里有另一重急,忍了一会儿说:“亭卿,你能自己靠着引枕么?我……有件事。” 凤栖从他怀抱抬头,坐正,说:“你问吧,我知无不答,答无不尽。” “不是要问靺鞨的军情……”他挠挠头,“那些有什么急的?急的是这个。” 他转身到外间,稍倾端了个大大的竹托盘进门,拿个矮凳铺排好上面的盘盘盏盏,对凤栖说:“看过你的伤口了,未及气管和血管,所以不致命,但是皮肉都割开了,想必疼得很;失血多又伤身。想来想去,今日破了例,宰了庄子里养着下蛋的一只老母鸡,炖了鸡汤和米粥,粥里下了一点点剁碎的青菜。寨子里条件有限,这只鸡本来是过年才舍得吃的,我说,我今年过年吃素抵偿,她们笑了我一顿,宰了这只鸡。” 他说得喋喋的,怪不得寨子里的村妇会笑他。 不过大约他在治军时努力做到秋毫无犯,也不肯跟士兵们待遇分别,所以在他看来,并非过年而宰一只母鸡,理应正经八百拿出来交代清楚,不该不当回事。 凤栖也笑他:“悭吝鬼。” 高云桐撇撇嘴,偷偷亲了她脸颊一下,然后故意虎着脸说:“好好吃饭。” 凤栖正欲伸手取碗勺,他让了一下,舀了一勺粥,吹温,然后送到了凤栖口前。 凤栖嗔怪说:“我又没废了手脚。” 高云桐说:“让我伺候你一回嘛。” “伺候人还甘之如饴不成?” “嗯。”他带着笑容,看她吃了一口,皱着眉、忍着痛咽下去了,才又擓了一勺送至,“想想你受了那么多苦,我却无能为力替你分担,今日居然有机会为你略尽绵力,以缓解心中愧疚,你想我怎么能不把握住机会?” “噫,这话说得真土得掉渣。” 高云桐笑道:“第一次哄小娘子就这么失败么?” 凤栖点点头:“确实够笨拙。”然而又把头靠着他的肩,享受着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吃粥喝汤的幸福。 与他同床铺两个被窝,是夜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凤栖觉得精神劲儿又不同了。起身后神清气爽,肚子也饿了,下床正好看见桌子上又是一罐鸡粥,一摸还是温热,就唏哩呼噜吃了。刚刚吃完,就看见高云桐一身热气儿地进来,脱了汗湿的衣裳,自己打热水擦洗,然后伸头过来看看她面前那罐粥,笑道:“居然全吃了?” 凤栖见他只吃灰色的粗面馒头,“哎呀”了一声说:“我以为你自有军营里的份例……” 高云桐说:“你能多吃点是好事啊。营中份例也没有大鱼大肉的,就是馒头。我吃馒头也能饱。” 他吃完净了手,上衣仍然没穿,笑嘻嘻走近过来。 凤栖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见他这浑身热气儿的模样,心里也“怦怦”地跳,垂了头不言不语。 他弯腰轻轻抬起她的下颌,凤栖正欲斥他从哪儿学来的轻浮模样,他却小心揭开她脖子上细布的一角,闻了闻里面气味,又看了看伤口样子,点点头说:“伤口护理得不错,已经收干结痂了,只要注意不要扯裂了刀口就行。” “你可真是个君子。”其词若憾。 第417章 高云桐诧异了片刻:“怎么,不好么?” 然后就明白了,笑了笑,蹲身吻她。 只那么轻轻啄了几下,凤栖觉得这两个男人简直是天差地别,问:“蹲着干什么,不累么?” 他说:“怕你仰头太多,迸裂了伤口。” “你实在想太多了。”她嗔怪着,见他这次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故意又问,“怎么,不去营地里训练你的兵?” 高云桐说:“兵常有在训练,不急于今天一天。现今各处形势,我先汇报给你。” “咦咦?”凤栖又故意说,“怎么还用‘汇报’?折煞我也。” 高云桐笑道:“如今亭卿的哥哥是我们拥立的大梁的皇帝,亭卿妥妥的是长公主,我是麾下将领,虽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但也不能架空了君王,只顾自己的战功。” 凤栖于是也笑道:“说的也是,只是我并非君王,消受不起将军的汇报。” 想到了某个关节,不由停顿了片刻,又问:“我那哥哥……” 高云桐脸上的笑意消逝了一些,摇摇头苦笑道:“宋纲想法子送你们一家到了我这儿之后,其他人都摩拳擦掌打算做一番事业洛阳现在就是由大姊夫实控着,与周边城池的关系都维系得很好;周王妃和大姊主内,财物军饷都是由她们协理,周家声望也足以在南方形成‘倒吴王’的趋势唯有咱们大哥,每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六个时辰是花在打坐诵佛念经上,国政丝毫不理,仗打得怎么样也不问,谈到任何事都是一副‘出家居士不问俗世事’的模样。” 他好笑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知他是不是真的皈依了佛法,有一回做足了准备,去和他聊《金刚经》,然后他瞠目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我只是求内心的平静,并不为真正懂佛法。你说过只要我肯坐这个位置就行,就不再逼迫我,请你不要食言。你想当主帅,想怎么折腾我都不管。’最后还来了一句:‘我知道造反是不得善终的,我只求多多念佛号,将来早入六道轮回,早日投胎,但切勿再投到帝王家了。阿弥陀佛。’” 高云桐本身说话就习于活灵活现,比较会演戏,学凤杞的腔调也学得极像。 听得凤栖又好气又好笑。 “那么,就没有人劝他如今他这个帝位的紧要吗?”凤栖问。 高云桐说:“怎么没人!起先我去劝,他只肯尸位素餐,不肯做任何实事;后来周王妃去把他臭骂了一顿,叫他想想晋王的冤与惨,他漠然道:‘父亲坐过皇位,本就离死近了,这是他的冤孽。我虽也恨三伯无情,但我又没有能力把他怎么样。’后来周王妃气得跟我说:‘若此孽畜不可辅佐,贤婿可自取而代之!’” 他无奈地摇摇头:“我要取而代之,法理上就说不过去了,到时候天下还有谁人想着抗胡虏?都想着借机分一杯羹了。我决不能做这样的事。” 凤栖也恨哥哥的不争气,说:“他这个懦夫!他要是啥都不管,你就掌权好了。” “现在军权政权确实是我在执掌。”高云桐说,“不过我并无此意” “酸丁,你” 高云桐轻轻捂住她的嘴:“我可一点都不酸腐,可不许骂人。现在是并州没有金銮殿,我做做军政的主也就罢了。将来汴梁指日可破,靺鞨却未必可清,你觉得我会到垂拱殿里做个曹操桓温一样的权臣?” 他说自己不酸腐,在凤栖看来已经够酸腐了。只是他辅佐扶持的是她凤家的亲人,她也不好对他说些谋逆的话,只是再三看他的眼睛,心想:这世上有没有真的那么信守承诺的人呢?“王莽恭谦未篡时”,哪个知道是装的不是装的。 高云桐仿佛能从她闪动的眸光中看出她的心事,捏捏她的脸说:“我看你是在瞎想。” 凤栖笑道:“我才不瞎想呢,我的驸马都尉。” 高云桐又气又笑,被她那妩媚流转的眼波激得几乎顿时生出勃勃的欲望起来,但顾忌她身上有伤,万般的激情也只能压着,咬牙再捏了捏她另半边脸,捏得她红云陡生、龇牙咧嘴起来,才说:“驸马都尉等你伤好了,定要好好教训你!” 两个人笑闹了一会儿,高云桐才又说那些她不太晓得的情形。 除了王枢已经说服了洛阳之外,晋王凤霈的名单和凤杞正统的名号,已经获得了秦晋各处的响应;南方有宋、周这两姓作为前任相国、仕林领袖的振臂一呼,也开始不大肯服从汴梁凤震;河北各地陷于靺鞨践踏之中,水深火热,民不聊生,企盼王师来救,却始终盼不到,后来才知道汴梁的“王师”已经和靺鞨人沆瀣一气了,自然失望至极,也愿意听命于太行义军。 “杀了并州监军之后,并州和并州军实控于你哥哥或者说实控于我但是,说实话并不牢靠。”高云桐说,“皇帝不主政,什么都由我和‘太后’出面,大家心里不能不犯嘀咕。且之前并州军与靺鞨交战也不多,自信心也不够,现在突袭和查探等事还得靠泥脚杆子出来的太行义军。义军虽好,人数不多,训练也不足,若要真正在河北河东正面对抗靺鞨,还是得要朝廷的正规军队。” 凤栖若有所思,心里对局势也基本了然。哥哥不争气,可是现在必有这样彝鼎一般的人物在才行;不光是摆设的“彝鼎”,最好作为一国之君的凤杞,还能真正让军民百姓能感受到协同抗敌的决心。 而不是天天念佛打坐,万事不关心的模样。 “我要去见见我哥哥。” “嗯。我也有此意。”高云桐说,“不过,必须先把伤养好!上次他们把前襟都是血的你送过来,我的半条命都快吓没了。” “嘁,堂堂大将军,何至于如此?” 高云桐说:“大将军也是人,也是肉长的心脏。当着众人面还要强作镇定,掌心都偷偷掐出血痕了,心里更是已经崩塌了一百回了。就你这爱犯险的坏毛病,将来也要好好教训你。” 凤栖似笑不笑斜睨着他:“好啊,我等着。” 第274章 凤栖在温凌帐中所见种种,亦一五一十告诉了高云桐。 凤栖道:“我被温凌割喉假杀的时候,他特为哄得幹不思把列兵布阵都吹了一遍有吹嘘的,也有真实的。” 她拈起高云桐沙盘上的棋子,凭着自己的记忆和盘算,摆了一遍。 高云桐凝神看着,然后把太行军和并州军的情况也摆了上去。 两人在沙盘上推演,高云桐说:“越是吹牛,越说明心虚。我看幹不思也力量不济了,他指望着凤震,而凤震指望着他,彼此都托了个虚空;倒是郭承恩这滑头老小子,胸中有些丘壑,又偏生是个毫无底线的人,要格外当心他;温凌现在实力最弱,还是先拔除他?” 凤栖沉吟片刻说:“温凌实力虽然不济,但是脑子比幹不思好使,而且,好像沈素节在黄龙府也与他有私底下的沟通往来?沈素节到底是谁的人?” 高云桐笃定地说:“沈素节是我们的人。” “如此一说,他是在给靺鞨下圈套?”凤栖歪着头想了想,“但是听说他的家人全被凤震送到了黄龙府,这招可毒极了!沈素节会不会为家人而妥协于靺鞨了?” 第418章 书祠 “会不会,很快便知。” “哦?” 高云桐说:“三条狗要互相咬得起来,得有一些驱动。你七伯‘北狩’那位官家是凤震心里最怕被送回来的人。” “我七伯还在黄龙府活着呢?” “活着,可能还活得挺滋润的。”高云桐冷冷一笑,“靺鞨人拨给他一块冻土荒田让他自耕自种,如今孩子已经生了好几个了。” 凤栖皱眉一时没想通:“啊?我七伯的后妃在汴梁一直没有生育过,难道是靺鞨的水土好?” 不过她立刻又想明白了:“我知道了,想必是皇帝的后妃也不能免除靺鞨夷狄人的污辱,七伯眼睁睁见着,也没有办法,生下了孩子,也只有自己认了。” 真正是奇耻大辱。 不几天,凤栖的皮肉之伤,也无大碍了。山间陉道,东西两头被高家军掌控,于靺鞨人来说就是天堑。凤栖坐在简陋的马车里往并州去,山路虽然崎岖,但因为身下有好大一块“肉垫”,所以也不觉得很颠簸,倒是一路揭开车帘看着外面的山川,心里颇有再世为人的喜悦感。 山道上有些山里百姓搭棚子开的茶水铺,也提供简单的热饭菜。与高家军的人想必是熟识的,见到他们的车马就迎出来笑道:“今日有今年炒的新茶,还有新鲜麦饭、蔬菜和猪肉!” 见下来的是高云桐,愈发笑着:“哟,是高将军亲自来了!我叫寨子里猎户赶紧把新打的雉鸡、野兔和獐子送过来,整治炖熟,也就半个多时辰工夫,上好野味,请高将军等一等。” 高云桐揉了揉腿,瘸了两步才坐进棚子里。 凤栖随着坐下,悄然问他:“怎么?把你腿压麻了?” 他摇摇头:“你那么轻,不足以把我压麻呢。” 凤栖看他死撑面子的模样,抿嘴儿一笑,在桌子下头悄悄帮他揉了两下。 稍倾热腾腾的酒、菜上了,她见一群男人豪爽地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心里也有些痒痒,不过从小养成的淑女习惯,还是小口小口慢慢啜食。 有人端着酒碗问:“高娘子不来一碗?酒不醲醇,就是吃个甜水儿的意思,尝尝呗。” 凤栖连连摇头:“我不会喝酒。”还瞥了高云桐一眼,怕他也过于豪爽,喝多了误事。 眼角余光看见猎户背着大包小包的猎获来,店家的娘子接过手,系好襻膊,挽起袖子,在溪水边把野味洗洗涮涮,然后开油锅大火烹炒。食物的香味弥漫开来,特有烟火气息。 凤栖还在深深地吸气,店家娘子已经把一大碗菜端上来,喜吟吟道:“新鲜的,尝尝!上好的山泉鲫鱼,配上上好的香菌和山笋,不鲜美你们掀我摊子!” 山间妇人圆圆黑黑一张脸,喜吟吟看大家抢着伸筷子,见凤栖懵懵地发呆,好像要抢不过,急忙上前抽一双干净筷子为她夹了满满一箸放在碗里,对周围一圈人泼辣地笑道:“你们这些男人家真是好厚的脸皮,小娘子可抢不过你们一群狼!” 大家起哄道:“我们可不敢给高娘子让菜搛菜。人家自家官人在一旁,自然少不得伺候着。” 店家娘子这才转脸看高云桐,他正在一只小碗里挑鱼刺呢。 店家娘子拊掌笑道:“怪道,我说高将军怎么吃鱼吃出这副细心模样了。你们等着,下一道菜是炒山鸡片,出锅很快,让小娘子先搛。” 凤栖也才注意到高云桐挑好了没刺的一块鱼肉,好像要往她碗碟里放,忙低声阻止道:“快别这么着!叫人看了笑话。” 高云桐说:“咦,我浑家受伤了,鱼刺卡着喉咙可就不得了了,我剔个鱼刺人家有什么好笑话的?” 气定神闲把一块鱼肚当肉放在凤栖的碗里,还问大家:“你们笑话不笑话我们?” 大家伙儿憋着笑:“不敢,不敢。”埋头扒饭、吃鱼,憋得“吭吭”的。 高云桐这种时候好像就对别人的笑话浑然不以为意,一点没有酸丁古板的架势,反而说:“就是你们不晓得疼自己浑家。我这浑家是晋王的爱女,官家的妹妹,却从来不娇气,不怯懦,为了救阿姊,孤身前往靺鞨的军营,给我们弄到了不少的重要军情,太行军能有今天,并不是我高云桐一个人的功劳,我浑家,还有千千万万帮助我们的大梁百姓,都是推着我们不断变得更强,誓要把靺鞨打出我们的国土的!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顿时肃穆了很多,这时才接话说:“是!是!来,我们为将军和将军夫人的团圆,好好喝一盏!” 店家忙再端出来一坛村酿,把粗瓷碗挨个儿摆开,“咕咚咕咚”往瓷碗里倒酒。酒水浑浊,还带着没有滤清的粟米和泡沫,但是香气扑鼻。大家一人取一碗,豪气万丈地互相一碰,道声“干!”就咕咚咕咚大口地喝。 凤栖胳膊肘碰碰高云桐:“我也要一碗。” “这酒虽然甜蜜蜜的,但后劲可不小呢。”高云桐说。 凤栖说:“我们府里过年过节喝甜醴,我也喝过。” “你有伤口能不能喝啊?” “你是不是小气不让我喝?” 小夫妻俩一句顶一句,矫情又俏皮,听到的人无不竖起耳朵听戏一样,要笑又不敢笑, 她这一说,纵使高云桐还是在笑着叹气,他身边的人已然兴奋起来,拿只空碗给她倒上一碗:“一碗酒而已,醉了就在高将军怀里睡!这会儿打个尖儿,晚间帐篷里凑合一夜,明儿就清醒了,赶半天路就到并州了,还怕什么?” “就是就是,怕什么?”…… 都不由起哄。 凤栖对高云桐露出一点胜利的坏笑,端过旁人送来的一碗酒,喝了一大口。 酒入口虽然是甜甜的,到底还是比不上晋王府精酿的甜醴,余味仍然挺呛人,她只觉得一阵火辣从喉头往上冒,道了声“了不得”,就咳嗽起来,果然也牵得刀口有点疼,赶紧把酒碗丢给高云桐:“老天,辣!我不能喝了。” 那厢无奈,接过她的酒碗,喝了一大口。而给予她的惩戒仅仅是用指甲轻轻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 汉子们肚子里有几百句打趣他们小夫妻俩的话,不过想到刚刚高云桐说的那些话,又对凤栖有肃然起敬之感,所以都只摸摸头,看着高云桐,把憋在心里的笑话自己在肚子里讲一遍,聊作自我安慰。 晚上在一片山谷里露营。简易的白布帐篷,轮流值守的篝火,到了静谧的夜里,只剩下山间秋蛩的鸣唱和山风轻柔地呼声。 守篝火的汉子正打着瞌睡,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兄弟,累坏了吧?我来替你。” 汉子睁开惺忪的眼儿,嬉皮笑道:“高将军,这样的春宵一刻,怎么不在帐篷里陪娘子?” 高云桐被那跳跃的火苗映得脸一红,拍了那人后脑勺一下,骂道:“明明是好爽朗的秋日,什么乱七八糟的‘春宵’?真是字没识几个,专会胡吣。哼,再胡吣,我得罚你到了并州之后,每日大字要写三十个了!” 那人笑着求饶:“别别!高将军是书生出身,写几个字不为奇,我这双拿粪叉把子的手,写出来的大字也和粪叉挑出来的茅坑似的,简直要了老命了。读书虽好,我识几个字也就差不多了,可千万别罚我写大字。” 第419章 他看高云桐笑了,自己也醒神儿了,又笑道:“不过高将军疼娘子,大家伙儿都看出来了,大概是怕老住帐篷里,看着漂亮娘子就忍不住兴起了吧?可不害得娘子一夜不能好睡。” 白天那些没敢当凤栖面说出来的荤话现在敢说了,果然头上又挨了一巴掌,越发笑得欢:“得嘞,我去睡觉了,见周公谁不乐意啊?高将军爱兵如子,谢过了,谢过了。” 高云桐坐下拨了拨柴火,添了一把干草,见那火星子像林间的萤火虫一样,飘飘悠悠往天上去,又与天上的星星汇成一片,蓝的蓝,红的红,带着淡淡的光色。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忍不住一笑,却又忍着不回头,只等她的小下巴搁到他肩膀了,才回头说:“果然是你,怎么了,山里条件太差,睡不着了?” 凤栖摇摇头:“这样的良夜,怎么舍得睡?” “明天还要赶一天路才能到并州呢。” 她少见的腻腻乎乎,钻到他怀里坐下,歪过脑袋靠着他:“你可不懂我的心思,我一直以为自己再看不到晋阳的月色了。今夜的星空这么美……” 他当然懂她,垂首吻了吻她的鬓角:“我懂,你不在的这几个月,我以为自己再也不能揽着你看这星空和月夜了,你身处地狱,我也心处地狱。想去救你,但知道以卵击石几近于自裁而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做。” 要是换作一般的女儿家,恨不得男人一片心全在她身上,愿意为她要死要活的;但凤栖反而觉得高云桐心存广阔,不囿于儿女私情,肯把一腔苦水都忍住而坚持自己的选择的,才是真英雄、真汉子,也是真配得上她的人。 不过作弄他总要作弄一下,她冷了脸,语气也冷冰冰的:“我知道,我在你心里怎么抵得上你的大业。所幸我侥幸,没有成为你的负累。” 他似乎迫切要说话,但没有说,只是愈发抱紧了她,低声道:“你骂得对,我对不起你的,以后一定努力补偿吧。” 他的点点温柔凤栖如何不知? 她转过头,脸颊抬起正蹭着他带着胡茬的下颌,闪亮的凤眸似笑不笑,嘴角只勾起一点嘲讽感。 高云桐的愧色则被她这眼神勾了出来,除了抱得更紧,仿佛怕她冷到似的,其他什么都不解释。 凤栖在他下巴上吻了一小下,低声说:“幹不思的大军,成一条长线,补给漫长而不便,河北河东早已被靺鞨军劫掠一净,幹不思更没有屯田的意识。” “怎么突然说这?” 凤栖继续道:“你在沙盘上已经布了局,并州军只要越过八陉,就可以切断幹不思的后路。虽有点风险,但胜算也不小。所以你理应在滏口陉这个防卫最严、离相州磁州两城最近的地方呆着,才能保证自己作为领军将军的安全无虞。但你却在太行陉出没,不知道的,以为你不谙兵法。” 她整个儿在高云桐怀里扭转过身,捧着他的脸颊,娇俏又智慧,眼睛里都是光。 “傻子,你又近不了温凌的军队,也没法在他严密的层层网城中冲破藩篱来救我,何必靠他这么近?还总叫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看看,你自己做到了吗?大将军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 高云桐心脏猛一酸。 她懂他,她一直都懂他。 他不喜欢显露,而是默默地做,默默地守护在离她最近的地方,期待有奇迹发生。 他等到了她出逃这个奇迹,已然感激上苍,所以更不愿在她面前显摆。 她不欠他,是他欠她。 他愿意把自己的愧疚埋在心里,然后一直记着,一直提醒自己要对她好,好一辈子,才能报偿她的大智与大勇,为万民的江山做出的牺牲与进益。 “凤栖……” 凤栖仿佛在他怀抱里跃起来,吻住了他的唇。 高云桐愣了一小会儿,就热情地回吻起来。 他还没敢与她缠绵,怕伤到她虚弱的身子。而此刻他只能被她掌控着情绪,这种爱到极处的情绪,使得他近乎要把她柔软的腰揉进自己的怀里,要让她与自己贴合在一起。 而凤栖也愿意。她被搂得几乎窒息,被吻得几乎双肺已吸干,但她一点不愿意停下。 她抬起头,眼前就是白皑皑的星空,每一颗星星都宛如上元节的烟火,绽放着最绚烂的光华,一颗,又一颗从她眼前飞过。 她软得面糊似的,真的要被他揉进去了。 突然凤栖听见鬼鬼祟祟的脚步,陡然惊觉。 两个人狼狈地分开,见帐篷里钻出的那个莽汉子垂了头、弓了腰,遮了眼睛,比他们还害臊地说:“呃……我出来解手,我什么都没看见……” 嘟嘟囔囔低声自己骂着自己:“真是,早不憋晚不憋,怎么这时候要解手呢?可不是冲撞了月光菩萨了?”飞快钻到树林里,片刻后又飞快奔回自己的帐篷里。 凤栖的羞涩还没有高云桐来得久,很快就对着那间摇晃着帐篷布的地方“噗嗤”一笑,然后捏了捏高云桐热烫的脸颊,像个小妖精一样轻声在他耳边吹气:“今日星光已足矣,明日良夜,应有并州月。” 第275章 第二天下午,一行人从太行陉已经抵达了并州城,进城门时,凤栖揭开帘子看了看,并州的守城军看起来器宇轩昂,面色红润,是吃饱了饭的模样。 门口盘查很紧,但看见是太行军的几个领袖,,门上顿时笑容满面起来,客客气气互相拱手,然后目光投向了凤栖乘坐的马车,客客气气说:“本来义军的车马是不用盘查的,不过现在到处在传言靺鞨太子的军队要攻打过来,四处都必须小心谨慎,可否让我们看下去去疑?” 高云桐在车中说:“原是应该盘查,不应该有遗漏才是。请他们过来吧。” 然后低声对坐在他腿上的凤栖说:“你要不下来坐旁边?不然车帘子揭开,画面会有些旖旎呢……” 凤栖轻啐他一口,偏身坐到他身边,用手中扇子遮住了面孔。 光线涌进来,打开车帘的并州士兵看清了里面的人,惊喜道:“是高将军回来了?” 高云桐笃然点点头:“来并州商量要事。” 又偏头努努嘴:“这是我浑家。” 那守城士兵一脸的笑,遮着眼睛弯腰道:“对不住对不住,唐突夫人了。将军与夫人请进。” 并州还是一派繁荣景象自两国开战,河东河北,乃至汴梁所在的河南都遭受兵燹,只有并州一直挺住了,也因为它挺住了,太行和吕梁之间的要道、军镇,无一为敌人所得,靺鞨永远只能靠从幽燕南下,难以分兵、聚合,袭击的力量一直只是单线,必然会呈“孤军深入”“一线冒进”的格局,也就是兵多将强,在气势上较为吓人罢了。 并州的老百姓们安居乐业,也知道靺鞨来犯的凶险,都愿意在需要的时候为国出力。 凤栖暗想:这局面理应不坏。 车马一路“嘚嘚”轻快,很快到了暂居于并州节度使府衙的凤栖家人那里。 高云桐说:“曹将军故去,他老妻与两个儿子幸而没有跟随至京,我都安置在节度使府中。自大哥到来,曹夫人自愿让出来正堂正厅,说‘官家这会儿不宜造行宫,节度使府地方阔大,可暂做起居、处政的地方,以后还是该在汴梁祭告宗庙。’是很有见识的话,可惜你那哥哥不置可否,周王妃就做主安置下了。” 第420章 又说:“为是不是‘缓称王’也争执了一阵,后来还是觉得要对抗汴梁凤震,必须有拿得出的旗号,不管大哥肯不肯,我这个拥立之臣是做定了。不过大哥不肯管事儿,唉……你也晓得他的情形了。” 进到二门,得知消息的周蓼和凤杨已经迎了出来。看到凤栖穿着高云桐洗换的白衫襕袍,宽大不合身,头发用荆钗粗粗挽着,脸颊还有些缺乏血色,周蓼已经有些泪光盈盈,但还是笑着说:“亭娘是好样的,有凤家开国先祖的智勇之风。” 大姊则握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听说那靺鞨人极凶暴,玉娘回并州时手都残疾了,他们……没怎么样你吧?” 而后便看见襕衫领口下的一圈白布,惊恐地问:“这……是受伤了?” 凤栖笑道:“大姊放心,我还活着,全乎的,今日不是回来了吗?” 说着,泪也下来了。 周蓼和凤杨亦撑不住,抹着眼泪道:“人活着回来就好!靺鞨真不是人!” 哭了一会儿,周蓼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便皱了眉头说:“咦,刚刚杞哥儿不是跟着后面?怎么这会儿又不见了踪影?” 大概是叫凤杞也一道来迎接妹妹和妹夫的,但人就压根没有出现。 凤杨赔笑道:“他一直怕高将军,大概不敢见呢。” 周蓼恨恨说:“他以前不是一直最疼爱亭娘么?这会儿却这样无情寡义,好像还真的割断了七情六欲似的!” 凤栖怕大家不痛快,笑道:“见大哥还得下跪行面君礼呢,女儿如今这副狼狈样子,穿着男装,蓬头垢面的,也怕君前失礼呢。” 周蓼忙问:“要不要先用点点心填填肚子?并州物资不缺,虽然府里不似以前豪奢,但各种细巧点心还有。晚上准备了家宴,好好慰劳你们俩的五脏庙。” 凤栖摇摇头:“现在一盏茶足矣。不过身上又脏又痒,要洗浴一下才痛快。” “好办!好办!”周蓼一叠连声。 而凤杨立刻吩咐人准备热水和浴桶,又道:“屋子也给妹妹妹夫准备好了,东院一个套间,与杞哥儿谈事用的花厅连着他横竖也不用,是为妹夫准备的。我带妹妹过去瞧瞧,要是缺什么东西,我立刻吩咐人置办。” 凤栖点点头,跟着姊姊一路走。节度使府并不如当年晋王府阔大奢靡,但疏阔有将者之风。当年晋王府内院各种勾心斗角,如今想来也如笑话似的,都随着一场生离死别的战事而缥缈如风了;家人间也不再像当年般貌合神离,而是自然有了相依为命的亲近。 节度使府东院有一棵好高的梧桐,在秋风里叶子金黄,已经在一片片掉落,疏朗的枝叶间透出一片蓝宝石般的天宇,上面有一个硕大的鸟窝,天空有盘旋的鸟儿,却不知这是谁的家。 凤栖看了一会儿,凤杨便喊她:“亭娘,热水来了,正在铺陈浴具。你要不要先进来看看屋子陈设?” 屋子里摆得很精致,壁上山水画、龛间玉瓷瓶、案桌上文房四宝、橱柜里各种书函……一片清雅间唯见碧纱橱后小小一间卧室却用了鲜艳的大红幔帐、大红床褥。 凤栖刚“咦”了一声,凤杨就抿嘴笑道:“孃孃一直说,亭丫头可怜,别的郡主出嫁都是六礼俱全,嫁妆担子能抬一里路长短,吹吹打打热闹到七日后新婿‘拜门’。亭丫头一抬嫁妆都没的,匆匆一份婚书写完就进了洞房,然后就一路逃亡奔命,与家人甚至丈夫暌违别离许久。如今其他来不及补上,先把婚床重新布置起来,总要大红喜庆些。” 【按,宋代新婚女儿女婿回门礼称为“拜门”。】 凤栖不由脸一红,扭头用眼角余光看见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的高云桐好像脸更红,缩在隔断屏风的一角,好像充耳不闻只是在看屏风上的水墨山川绢画。 这时一个丫鬟过来说:“大娘子,四娘子,浴桶已经摆好了,浴巾、澡豆、香膏、蔷薇水等等也都准备好了。大娘子说请三娘子先穿她新做了还没上身的几件衣服,今晚上架裁缝铺子,再替四娘子做几套衣服。” 凤杨拉着凤栖道:“走,走,我带你看看几件衣裳合不合适。” 虽然没想到凤栖会回来,但凤杨给她准备的洗换衣服都是簇簇新的。凤栖抚摸着软滑致密的衣料,心里万千感叹,又见几个丫鬟在忙忙碌碌调和洗澡水,蔷薇水的芬芳从澡水里漾出来,窗边案上还另有她们姊妹以前爱打的香篆,袅袅的白烟飘散在屋子里,在花香的温柔调子里又增了果皮的清冽和沉檀的凝重气息。 这些“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却恍如隔世。 凤栖解衣入浴,几个丫鬟伺候得很细心,但见凤栖身上伤痕累累,又各自心下为她凄楚,只敢轻声问:“娘子,这里碰到了,有没有碰疼您?” 凤栖摇摇头:“不疼,早就习惯了。新伤叠旧伤,我皮肤容易留印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消掉这些伤痕。” 又问:“我背上是不是有三条鞭伤?还有印子吗?” 丫鬟帮她把长发撩起了,咋舌道:“真有三条长长的痕迹,当时是皮开肉绽了吗?现在还有很深的印子。” 凤栖说:“我自己也看不到,横竖已经不疼了,这伤痕也大半年了,不想还没有消掉,也许一辈子都消不掉了吧?” 心里觉得有点遗憾,恰听小丫鬟也叹了口气说:“唉,娘子白璧般的背,花瓣儿般细腻的皮肤,却有了这样三道鞭痕,其他还有青的紫的,真如璧玉有瑕,可惜极了。” 凤栖反倒淡然了,微笑道:“有几块好玉没有瑕疵呢?这些瑕疵又不是耻辱。” 蓦然想到了这句话极耳熟,心里便也突然怦然了。 洗沐出来,头发里、身体上都散发出了她熟悉的清香。 她披上大姊的衣裳,轻软的绸缎抚在她的肌肤上,又是恍若隔世之感。 梳头发时,门被“笃笃”敲响,传来高云桐小心的声音:“娘子洗完了没?” 凤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道:“洗好了,你进来吧。” 他进来,先怔怔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红着脸摸摸鼻子,对几个丫鬟说:“我一会儿要面谒官家,身上灰尘太重,还有味儿,我也要洗一下。” 丫鬟们忙说:“是,奴们帮将军换一盆干净水去。” 高云桐摆摆手:“不用不用,这剩水香喷喷的,不要浪费了,加点热的就能洗。” 丫鬟们知道他这悭吝农家郎的性格,吞着笑道:“好的,那么奴们为将军拎热水去。” “不用不用。”他说,“我已经拎在门口了。一大桶热水,你们都是女儿家,拎起来累得很,我单手提轻飘飘的,一点不费事,早就放在门口了。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拎水进来,自己加水。” 仍然是农家郎做派,不肯叫人伺候,丫鬟们以前也经历过,给他宽解外头衣裳他都会脸红呵斥:“不用,我长手,我自己会脱衣服。”毫无贵气。 丫鬟们既然熟识他的性子,也不需多客气,问了凤栖暂时不需要什么照顾,便都蹲蹲身告退,抿着嘴把屋子的隔扇门、屏风、大门,都拉好关上了。 高云桐自己拎了热水,调了洗澡水温,看了看托盘里形制复杂的各种澡豆、胰子、香膏和香粉,一股脑都搬开了,只用一瓶熬得黑漆漆的皂角液放在一边。 第421章 他脱掉外头襕衫,扭头见凤栖正在盯着瞧,不由一窘:“呃……她们不是都出去了吗?” “对呀。” “你……” “我出去干嘛?”凤栖说,“我头发还要用木樨膏再梳一遍。你把我的侍女都遣走了,我只能自己慢慢梳咯。” 她的头发果然又黑又亮,坐在绣墩上,她的长发几乎垂地,跟缁绫似的,又跟瀑布似的,也果然发出了甜香的木樨味。 高云桐又想说什么,凤栖冷眼道:“你怕我看什么?” 他挑挑眉:“不怕。” 伸手解了小衫,又解裤子,嘴里说:“我在山寨里不方便洗澡,身上可是又脏又臭的。” 然后见凤栖带着哂笑,不错目地望着他,横一横心,把衬里的裈裤扯脱到底,果然看她面如桃花,眼似春水,但只含笑意地看,远远地似乎在欣赏。 他说:“得嘞,下次你洗澡,我也要进来先饱一饱眼福!” 凤栖“噗嗤”一笑,也不啐他了,扭头慢慢梳她的长发,不过在那面一尺见方的光亮菱花铜镜里,依旧能把他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他洗得也快,皂角液在头发上胡噜胡噜,起了一层白泡沫,他抓搓得也似乎极为快意,荡涤发上泡沫的时候,干脆把整颗头都埋进水里去了。 凤栖默默地数着,渐渐有些心慌,怕他出什么意外,赶紧起身去浴桶边查看,刚到旁边,他就鲤鱼跃水一般突然从浮着泡沫的水中跃出来,吓了她一跳。 他得意地说:“小色胚,偷看我洗澡,被我抓了个正着吧?” 凤栖拍着胸,狠狠啐了他一口,翻白眼道:“你吓死我了!我怕你在浴桶里淹死,关心你才来看看。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高云桐道:“我敢在姑苏河里潜泳,敢在扬子江里弄潮,这区区的浴桶怎么可能淹死我?它连你这只旱鸭子都淹不死的吧?再说,你背对着我梳头,怎么知道我闷到水里了?不是偷看我洗澡还是什么?” 凤栖被他下套套住了,气得只能付诸暴力,伸手去拍他的肩,拍得水叽叽地直溅得她胸口襦衫湿了,印出里头大红绣牡丹的肚兜颜色,肚兜上方贴着肌肤的,则隔着襦衫的缎料都能感觉到细润饱满,诱人万分。 高云桐任她捶打,伸手却拉她的手腕。 凤栖忙退了一步说:“别瞎闹!我大姊只给了我这一身洗换的衣服,我可不好意思问她再要一身了!” 他嘻嘻地笑,不过从善如流,一点没强迫她,只是飞快地在身上也胡噜了一层皂角液,然后起身擦干,披了中衣就过来,看着铜镜中她的脸越来越红,他也不由低头在她耳边说:“脖子上上药了没?” 凤栖声音蚊子叫似的:“结痂了,不需要上药。” “那也要上去疤的药呀。” 伸手在她妆台的小抽屉里拿了一只瓷盒子拧开:“我替你上药。” 靠得太近,实在暧昧。淑刺 凤栖闻见他身上的皂角清气,带着点青草的味道,又带着淡淡的、她洗剩的蔷薇水香味,还有特属于他的气息。 她不免有些心醉,觉得皂角的青草味居然也不惹厌,抬起脖子说:“我首先得要心药。” 他笑道:“不错,只是这会儿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并州月就没有了。” “庾台梦月差可……” 高云桐一把把她抱起。 这里和卧室只隔碧纱橱,里面红艳艳的一片,凤栖进去便觉得浑身热,而床上被子尤其絮了很厚的丝绵,软得她几乎陷下去了半个身子。 “湿襦衫穿了会着凉。”他找个借口,理直气壮地解她上衫的衣带。 凤栖虽知道他没安好心,不过胸前湿漉漉的衣衫被剥去,确实顿时松快了,于是目光亦饧起来,一双扇动的长睫勾魂摄魄不说,粉嘟嘟的嘴唇在喘息间还露出一点点贝齿,胸口起伏,而裙摆忽而荡漾起湘江碧水来。 高云桐伸手扣住她的裙腰,软滑的水蓝色缎料打着细密的褶,荡漾在他手心里了。 正想用他一双手做大禹治水的耒耜,分开这不听命的碧水,再掀起狂澜,突然听见碧纱橱外、隔扇外、屋门外传来丫鬟们的声音:“官家万福金安!高将军和公主在里面呢,不知有没有洗浴完。” 而后是凤杞有些木木的声音:“哦,那我等一会儿。” 两个人顿时僵住了。 第276章 听见自己拥立的官家正在外面等着,高云桐傻了似的,下意识地看看身下,又看看碧纱橱外,似乎手足无措了。 直到凤栖踹了他一脚:“起开呀!你打算让我哥哥在门外等我们完事儿?” 他红了脸让开,笨手笨脚帮凤栖理裙子,嘟嘟囔囔说:“哪晓得他会如此‘突袭’,我的‘庾台月’没了……” 凤栖一边系小衫,一边摸了他的脸一把抚慰道:“来日方长呢。” 他们俩匆匆理好衣衫,挽好头发,到了外间开门出去,正见那梧桐秋叶下,颓然倚树而立的凤杞。 他脸色晦暗,好像还有拉碴的胡子,眼睛无神地看着地面,穿着一件秋香色的常服,依然宛如阶下囚,而毫无皇帝的气质和威严。 只在听见凤栖拜见他的声音时,凤杞的眼睛才突然一亮,抬头说:“亭娘!快起来……妹妹可别叫我什么劳什子‘官家’,我想听你叫一声……‘哥哥’。” 凤栖先听到了关于他的无数“颓废、懦弱、无能”的批评话语,但此刻面见,仍不免鼻酸,觉得这还是自己的那个温软善良的杞哥哥。 “哥哥。”她朗声道,“可算再见到你了!” 凤杞看她面上垂泪,不由上前两步,似乎要扶一扶乃至抱一抱她,但临了又缩回了手,尴尬地苦笑道:“可不是,原以为必然是生离死别。” 他便也垂泪了:“妹妹实在太苦了。好容易回到并州,一定要好好将养身体,看你,都比以前瘦了,脸色也苍白……” 他看了高云桐一眼,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要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妹妹,但又似乎很怕这位推举自己上位的“权臣”,连这样理所应当的要求都不敢开口。 倒是凤栖,还和小时候一样,扑到哥哥怀里抱了他一下,才分开,带泪含笑道:“不算什么,这些苦头吃得值得。妹妹今日,如凤凰涅磐重生,既不怕死,也不怕苦。” 她扭头看身边的高云桐,挽住他的手臂:“凤家总算有我们这一支,在这星星之地,燃起燎原之火,拯救万民于水火,收复山河于兵燹。哥哥,我们都跟着你,做大梁的英雄儿女!” 但凤杞只是连连苦笑,半日才摇摇头:“妹妹厚爱我了,妹夫……也过于看重我了。我如今无奈做这倒霉催的官家,只静静地等身首异处的一天到来罢了……愿来世投胎,不要再投帝王家。” 果然还是这番调调。凤杞说到这些,大概也很不开心,又垂下头望着地面蓬蓬的枯草。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抬起头,勉强地一笑:“先时该来二门迎接妹妹,但怕跟了来母亲又要喋喋地抱怨责怪,所以没有和大家一起,但心里其实一直念着。现在得偿所愿,见妹妹还算好,我也不用再担心得睡不着觉了。妹妹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我说。” 第422章 说完,他毫无帝王架子,向对面前两人躬身合十:“我今日念经的功课还未完成,先告退了。晚上许了愿要茹素的,母亲为妹妹妹夫预备的家宴我就不来了。” 然后逃也似的转身离开了东院。 高云桐不由就看着他逃离的背影叹了口气。 凤栖亦是锁眉半日,见浅蓝色的上弦月已经挂在东边深色的天空,与西边一片灿烂落霞相映,孤月弯弯,极为落寞清冷。 她终于说:“我哥哥是个好人,对我牵挂却也没话说,巴巴地非来看我一眼,却又怕和母亲呆在一起只怕也有点怕你。” 高云桐说:“他是真把我当窃国的权臣了,总是这样一副警惕的模样。其实我何尝不愿他自己振作?我若不用操并州的心,只需专心打仗对付靺鞨,还能打得更好一些。” 又说:“不过确实你母亲所说,他对你是真的好疼爱,是个好哥哥。” “我来慢慢劝他。”凤栖说,但心里亦是没谱该劝的大家都已经劝过无数次,她纵然是受疼爱的妹妹,又真的能说服这个内心死犟的哥哥吗? 晚宴上因为凤杞的缺席,总似少了什么,大家不免有些落寞。 周蓼强颜欢笑,道:“亭娘不用管他。他名义上叫‘官家’,实则自己也没把自己当官家,大家也没法把他当官家。真的是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咱们娘儿几个尽情喝酒,尽情吃菜,让亭娘好好补补身子,早些为高将军怀个大胖小子。” 高云桐又是脸红得比凤栖还快,闷头喝酒,全无平日的洒脱犀利。 凤栖心想:这么快催着自己怀孕,无非希望高云桐作为凤家这一支的救命稻草,能与凤家绑得更紧些,免得不靠谱的凤杞又闹什么幺蛾子,而高云桐被他气到另投他主。 按她的本性,此刻理应嘴尖舌利地驳斥回去。但如今心性确实不一样了,所以也只笑笑,给周蓼奉了一杯酒,说:“孃孃说得对,不过这事靠天。” 周蓼果然慈蔼地笑了,拊掌道:“你们有心是第一位,其次才看老天。” 席间凤栖道了“更衣”,不想周蓼也跟着“更衣”过来。见她环佩没有理齐,自然而然地伸手替她摆正一块块佩玉和下头的络子,而后端详着凤栖,悄声问:“他和你……还好吧?” “什么好吧?”凤栖问。 周蓼“嗐”了一声,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见几个丫鬟都不在附近,才附耳道:“他不是个读孔孟的男人么?而你,不是被俘敌营这么久吗?不是还弄丢了高家的孩子吗?他明面儿看起来对你还挺不错,实际呢?有没有对你冷淡?” 男人家要摆出明面儿上的好很容易,但爱不爱,首要看他冷淡不冷淡,若是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冰气儿出现,大概率婚姻也只是勉强维系了。 凤栖摇摇头:“没有,一点没提那茬儿。他是读孔孟的人,但孔孟又没叫女人从一而终……何况他离道学更远。” 周蓼说:“那样就好。你在靺鞨营中吃了那么多苦回来,我怕你更受不得世俗的冷眼积销毁骨,对女人来说才是最可怕的。” 凤栖看着嫡母关切的神色,舒展的眉宇,突然觉得自己先时都是想多了。 周蓼虽然是道学人家出来的女儿,但更是个能够推己及人的人,她的一切严厉并无私欲或私愤,只是她所认为的“可为”及“不可为”。 凤栖笑道:“孃孃放心,别说他现在对我挺好,即便没有他,我也绝不会被打垮。这么多磨难都经历过来了,如今心里哪有个人的悲戚荣辱,只想着让我中原的万民都不要再遭受与我一样的悲戚荣辱罢了。”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周蓼欣慰笑道,“我的亭卿,真是长大了!不愧是我的女儿。” 又赶忙加了一句:“也不愧是何娘子的女儿,铁骨铮铮的何家的血胤!” 凤栖脸上的笑容略略凝固,但伤怀也只片刻,心里却想:姐姐,还有表姊何娉娉,她们心里所愿的也都是恢复何家的名望,纵使她们自己已经在泥涂里一辈子,再也没有洗净淤泥、光明做人的那一天,想必也还是希望自己身后能够得以偿还一个清白身的吧? “我姐姐……” 周蓼说:“你姐姐的事,再说。” 脸色也有些不自然。 “孃孃,姐姐去世前,曾拉着我的手告诉我,爹爹手中有能为何家翻案的资料,被爹爹捏着藏了一辈子。”凤栖说,“姐姐后来对爹爹怨由很深,想必是因为爹爹自始至终都没有肯拿出那件证据为何家翻案,使得姐姐一辈子都是贱籍,而我阿姨、表姊,更是连从良的机会都没用。爹爹既然故去了,东西,在哪儿呢?” 周蓼叹口气:“当年何娘子肯嫁给你爹爹,无非是有这件东西……可是……” 她犹豫半晌:“你别问了吧。眼前何家的翻案并不顶重要,何况,乱世如许,也没有人在乎、没有愿意从大理寺中重新再审当年事。一切,总归得等世态平靖了才能再说。” 凤栖知道周蓼说得是有道理,心里虽然觉得悒悒,也不宜催逼太紧。 只是接下来的宴席上,肥甘美味也觉得索然无味,笑容勉强连高云桐都看出来了。 他小心问她:“是不是倦了?” 凤栖点点头。 他便对大家说:“亭卿受伤不轻,身子还是虚弱,现在已经快二更了,小婿先带亭卿告退了。” 而回去后,他也很小心。亲自拧了手巾给她擦脸,擦到脖子时格外谨慎,一点点涂上药膏,再看那伤口,叹口气说:“想想还是后怕,温凌的刀再深三分,你的喉管就该断了,那时候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凤栖抬眸问他:“你是不是吃醋了?” “嗯?” 凤栖环住他的脖子,捏住他的耳朵,蛮不讲理地问他:“我这身子在敌营这么久,若是我说我从未被温凌侵犯过,你一定不信吧?” 高云桐不由呵呵笑道:“我问都没问,你说我在乎不在乎?” “你肯定在乎!哪个男人不在乎?”她愈发揪紧了他,一派娇作。 但心里恐惧,怕他在这样两难问题下回答出来的任意一个答案。 “这么说吧,你说我在乎,我内心当然在乎。但凡事还有轻重权衡,你身在敌营,为的是家人,为的是黎庶,也为的是我,我岂有不知道的道理?如果你已经肯做出这样的牺牲,我还斤斤计较你是不是失身于敌酋,我还是个人吗?” 她眼眶发酸,但还故意显得骄横:“那你也一定不会怪我丢了你的孩子咯?” 他捧着她的脸吻下来,而后说:“腹中小小胞胎,有形无生。有,当然是我要呵护的珍宝,无缘,也只当上苍觉得他还不适合来到人世。我并不如大哥那样笃信来世、彼岸、因缘、因果,但我笃信一切皆有定数,我‘既来之,则安之’,无论未来往哪个结局走,成或败,生或死,我也庶几无悔。” “如果我死在敌营里……” “那我‘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他微微笑着,“你,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 凤栖笑了,抱住他的后脖子,手指一根一根插在他浓密的头发里,轻轻地揉。 第423章 他看见她在窗边,眼中水光潋滟,闪动着天空一轮“并州月”。 第277章 “汴梁那位,已然谕令不出京师百里,新发的讨伐我们的檄文,驿递无人送达,我这里有好厚一叠。” 第二日晨间谈事,高云桐把厚厚一叠黄檗纸甩了甩,然后奉送到凤杞的案桌上。 凤杞捻着手中一串念珠,瞥了一眼,“嗯”了一声,垂眸又如老僧入定一般。 高云桐对他的鬼样子也已经习惯了,好在谈事儿的都是家里人,不怕这颓废士气传到外头去。 周蓼拿过一张黄檗纸看了一眼,说:“也只能随他去,倒是靺鞨那两位皇子,如今是什么新动静?”她看了一眼凤栖:“靺鞨太子手中兵多,还有郭承恩襄助,温凌却势弱,自以为占领了黄河水道,其实水战远不如我们。等他们俩分道扬镳之时,就是我们逐个击破之时。” 高云桐点点头:“快了,琅玕的消息一传到京城,凤震必然狗急跳墙,幹不思必要质问他父汗,靺鞨内里必然有一番乱。” “等等,”周蓼问,“是先对付幹不思么?不是说他兵强马壮,对付起来难么?” 凤栖给她譬解:“对付幹不思是要难一点,但温凌虽弱,却会协助我们对付他弟弟,哪怕是作壁上观,我们的压力也会小很多。等咬咬牙把幹不思消灭了,我们的力量会更强,而温凌就没有可以合作的人,也不再是我们的对手了。先联弱攻强,再对付那个弱的有点赤壁之战前孙刘联军对抗曹军的味道了。” “是这样……”周蓼自嘲笑道,“我不如你们懂呢。” 高云桐转脸问凤杞:“官家以为呢?如果定了这样的方略,我们就先操练起并州军,然后准备与幹不思打一场恶战。” 凤杞漠然说:“我觉得还真会是一场恶战呢。我早就听说了幹不思的军队如狼似虎,郭承恩的军队又似狐似狈,奸猾无比。我们战幹不思,恰好让温凌坐山观虎斗。好得很。” “那陛下的意思是先对付温凌,削弱了他的力量后再一总对付幹不思和常胜军?”高云桐问他。 凤杞摇摇手:“不关我的事,不要来问我。” “怎么不关你的事呢?”周蓼道,“其他时候你缩在屋子里念念经也就罢了,真要准备打仗了,动员并州的军力,动员百姓协助军备和粮草,大家都要准备着勒紧裤带过日子了,不能万众一心的话,我们打这势力不均衡的仗胜算就小得多了。所以你肯定要露面,肯定要发话动员,甚至需要你身先士卒。” 凤杞听到“身先士卒”时就开始皱眉。 “本来胜算就小。”他半日说,“若要是个便宜皇帝,我也不是一定不愿意做;但像现在这样,明显是妄想在死棋肚子里要走出活着,几乎花半条命去和人家对赌。呵呵……我反正也弄不过你们,你们要拉着我去死,我也只好陪着去死了。反正这年头,谁的命是自己的呢?呵呵……” 还加了一串冷笑,笑得在场的所有人心头都腾起怒火来。 眼见周蓼立了眼睛要去骂这个不争气的庶子,凤栖在桌子下面捏了捏嫡母的手,笑道:“怎么说得要吵架了似的?我好久没有点茶了,今天特别馋得慌。听大哥说,他收了好几个好团龙饼子,可否讨一些来给大家点几盏茶喝?” 凤杞大概也感觉到自己惹了众怒,妹妹给自己台阶下,自己也不宜过于死犟。 他说:“有,有。我亲自去取。” “叫你身边的人去取吧。”周蓼说。 凤栖说:“这样的好宝贵东西,大哥怎么放心得下新入府的小厮?还是让他自己去取吧。” 那别扭万般的凤杞,得了妹妹这句话,立时起身出门,取茶饼去了。 见他影子都转过院门,周蓼方重重地一声叹息:“他之前虽也纨绔,性子还不别扭,不知怎么如今变成这副德行!” 凤栖笑道:“孃孃,经历了太多不顺,还不得不憋在肚子里,就容易变得别扭比如当年的我,是不是也特别让孃孃头疼?” 大家目光一顺儿看过来,她倒坦然。 周蓼失笑:“可你如今倒又变得一点不别扭了呀。” 凤栖幼年时真是又娇又作,特爱跟她这个嫡母对着干,和家里姊妹也不和睦她姐姐何瑟瑟也是一般德行,永远是白眼朝人,满面冷笑,说话尖酸带刺,好像世间人都欠着她的钱似的。大概那时候,何瑟瑟就是憋着一肚子不顺与委屈,而这情绪又传染给了她女儿,让凤栖在家中也是满心叛逆,与谁都处不好。最后两个人都成了晋王府的奇葩,只剩晋王还愿意包容着…… “是啊,人的经历,不知道哪一段就叫人变得怨天尤人,又不知道哪一段就叫人变得勇气万丈。”凤栖说,“哥哥自从当了太子,不顺的事太多,诚然有他自己的问题在,但他亦从小跟着爹爹过纨绔日子,哪晓得会有需要他承担责任的时候。” 周蓼也唯有叹息:“可不是。想想我也有过失,当年没有好好教导他,家中延请了教书的大儒,学完四书,也只教他一些诗词歌赋的小道。原想着他和他爹一样,不过是闲散藩王,才华多了反倒容易遭忌,平平安安、糊糊涂涂一辈子也不错。哪晓得世事的变化根本不是预料得了的,早晓得会有今天,又岂能让他们两个糊糊涂涂的混日子?” 大概是想到了丈夫人故去了,感情反倒咀嚼出滋味儿了,周蓼不由又是目中莹莹,直到听见凤杞的脚步声,才匆匆拭了眼角,端坐无事一样。 凤杞点茶倒有些兴奋劲,茶盘杯盏都一丝不苟,还亲自炙了茶,碾成茶末,见红泥小炉上水已经沸了,对凤栖道:“这是妹妹的绝活,还请妹妹辛苦。” 凤栖依言,按最繁复的点茶程序点茶,这一碗茶要吃到嘴,少说也是半个时辰。 高云桐有些耐不得,对众人拱拱手道:“亭卿的好茶艺,我以往已经感受过,不过如今并州要准备守城,事务繁杂,我先去四处看一看,看看城墙有没有修缮好,城外的早稻还能撑几天再收,近郊的农户什么时候迁进城里、安置在哪儿。” 他看看凤杞,似乎在等“官家”的示下。 但凤杞只顾盯着凤栖的一双手搅打茶筅,不耐烦地说:“这些都是高将军的长项,请自便吧。” 凤栖打茶沫的手顿了顿,悄然瞥了凤杞一眼,而凤杞回望过来,眼底似有说不出的况味。她于是继续凝注心神,点水观色,再继续把碧绿色的茶汤打出雪白的茶沫来。 好一会儿,几碗茶才点好。 凤杞倒又宛如要想法子打发时间的纨绔子弟一样,兴致勃勃说:“母亲和大姊如果渴了,不妨先喝,我素知亭娘有一手水丹青的妙艺,好久不曾欣赏,不知道妹妹今日忙不忙,愿意不愿意再做两幅。” 这种无事忙的模样,让周蓼的脸色又难看了。凤栖忙说:“好,不过技艺生疏了,画得不好哥哥别笑我。” 用茶粉在茶汤白沫上作画,是个不能迟慢,也不能性急的活儿。 凤杞饶有兴致地欣赏妹妹用茶粉作画,只见她手如拂云,寥寥几下便勾勒出了一个昭君抱琵琶的曼妙身姿。 第424章 他笑道:“这昭君有神了,腰如束素,顾影自怜,不知是不是在企盼汉元帝的回心转意?”又说:“昭君也不必总是昭君套,披帛随风,岂不是更有塞外的况味?” 凤栖正欲按他说的加个随风飘飞的披帛,突然听见高云桐急急的脚步声从外而来。他一般不急不躁,今日步子却有些凌乱。 凤栖也不由手一抖,原本准备飘逸斜出的披帛就画歪了,直接把那六幅湘江的昭君裙摆也给划出了难看的一杠。 凤杞大呼“可惜”。 然后大家便听见高云桐推开门的声音。 他表情凝重,语气沉得缀了铅块似的:“官家,靺鞨那里来了信使,要见见您。” 凤杞只顾盯着茶沫上丧气的一道绿痕,淡然而截然地说:“不见。” 高云桐说:“说是有重要的东西给官家您看。” “我不要看。”凤杞说,“无非是骂我的檄文,或威吓我的信函,再不然带血的人部件,看着几天吃不下饭。” 高云桐说:“说送来的是,您妹妹凤栖的首级。” 闻言,大家都诧异了,且都不由看了看立在茶案前的这位凤栖这可不会是假的! 凤杞第一个笑起来:“那么,我们面前这位妹妹,又是谁呢?演得如此像,瞒过了大家?乃至瞒过了她的枕边人?” 凤栖缓缓说:“有趣。哥哥不如去看看,靺鞨人使了什么幺蛾子?” 凤杞犹豫了片刻,端起被凤栖画毁了的水丹青杯子,慢慢地呷茶,呷了半天还评点道:“虽然水丹青被一笔画坏了,不过茶的滋味倒是淳厚芬芳,妹妹的技艺并未生疏啊,我这小团龙也只配妹妹来点据此,妹妹也不会是假的,这茶味一如以往。” 含笑看着爱妹,又终于笑道:“确实有趣,靺鞨人讹骗我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次居然假冒了亭卿的脑袋。当然,他们不知道亭卿已经逃出来回到了并州,大概只以为我与妹妹还不曾团聚,想着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逼迫我投降吧?我还真好奇了,就去看看呗。” 高云桐点点头,侧身给凤杞让出了大门,拱手为礼,却一直沉如铁色。 凤栖原本淡淡的笑意也褪去了,看着高云桐的脸色和凤杞的背影,心里突突地跳。 凤杞到了作为正堂的节度使府大堂,衣冠都没有换,自然也是毫无架子,见到那个虎气十足的靺鞨来使,还拱拱手说:“贵使舟车劳顿,辛苦了。” 靺鞨来使像是幹不思手下人的狂傲模样,仰着脖子说:“你是谁?” 凤杞笑笑:“你要见的不就是我么?” 来使上下打量他一番,极其不信:“我要见的是那个胆敢在并州称帝的南梁废太子!” 凤杞笑得略勉强,但还是客气的:“呵呵,不才正是那个‘胆敢在并州称帝的南梁废太子’。听说贵使带来了我妹妹凤栖的首级?” 他憋着心里那股笑靺鞨人蠢如猪的欢乐情绪,舒展着眉头问:“请问首级在哪儿?” 这副掩盖不住的表情当然使得那位来使也觉得狐疑哪有听说自己妹子的首级送到了,还一副憋不住欢乐的鬼样子的?但若是人家派个假皇帝过来接待,也不是不可能。 他看了一眼边上那个按着剑,脸色黑沉的高家军统领这个如假包换那么管他呢,把头颅送到了就成。 于是,靺鞨来使把脚边一个螺钿雕漆盒子往前踢了踢,抬抬下巴说:“在里头呢,你自己来看。” 节度使府一个小厮看到凤杞点头了,便弯腰捧过盒子,摆在凤杞做样子的御案上。 凤杞闻到了里面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说不来的腥臭,又裹着浓郁的药气和熏香味。他不由用绢帕捂住鼻子,对那小厮说:“打开,拿出来我瞧瞧。” 里面果然是一颗人头。 打扮得精致:枯黄的发盘成云髻,插戴着玉梳与珠花,暗紫萎缩的皮肤抹着厚厚的铅粉,嘴唇点染胭脂,颊上和眼皮上还晕着轻红。是死人的枯骨,但又妥善处置过,依然能清晰地看出模样。 来使也正仔细端详着凤杞的表情: 凤杞始于淡定的笑容,继而在看到头颅之后满脸错愕,再接着瞪大了双眼,脸刷地褪去了所有血色,而牙关打架的声音毫不能够掩饰,伴随着他发抖的脑袋和打摆子似的肩臂,最后额角鼻尖均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人已经惨白到似乎马上要晕过去了。 “陛下!”高云桐忙在旁边扶住了凤杞。 凤杞说不出话来,眼泪却一颗一颗直掉,渐渐又如涌泉一般滚落下来。却还死死地盯着那个头颅不能挪开眼。 第278章 高云桐当然一下子就看出了凤杞不对劲:情绪已经濒临崩溃。所以,他才能眼疾手快,抢在凤杞要扑去厮打靺鞨使者的时候,一把抱住了他,说:“官家,冷静!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凤杞眼睛红红的,脸上纵横都是泪痕,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依然在挣扎着,仿佛要拔刀把这使节先杀了出气。 那使节明显也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退后两步,求助地看了看高云桐:“还……还谈不谈?” “谈什么?!”高云桐喝道,“你们如此残忍地杀了官家的亲妹妹,如今殊死一战就是了,有什么好说的?!” 抱紧了凤杞,也是在示意他:拿着何娉娉的头颅假充凤栖的,必有原因,不要冲动之下生生把好棋走成了臭棋。 凤杞涕泗横流,噎着一股气几乎要打嗝儿,高云桐劝他:“官家消消气,先到后面歇息一下,我来和他谈。” 凤杞虽欲挣开他打人杀人去,但无奈双腿已经哆嗦无力,被两个亲卫一架,直接就架走了。 走了好久,来使还听见了他突然爆发出来的一声恸哭,声音虽远,响遏行云,伤若鬼号,惊得屋外大树上的鸟儿都“扑棱棱”扇动着翅膀飞到了半空。 高云桐这时肃然问道:“什么意思?你们太子什么意思?杀了的脑袋是装不回去的,是不是打算着两国撕破脸皮了?” 幹不思与凤震合谋,而不会与义军协作,这是确定无误的。但巴巴地送个人头过来,说震慑又未必能震慑,倒可能激起了义军的激愤,怎么看都像个昏招。 自凤栖逃回,两个人很是腻歪了一阵,也谈过目下的局面,唯独对凤栖是怎么能够逃回来的,高云桐并没有细问妻子在温凌军营,必然遭受了不堪的凌.辱,连肚里的孩子都丢了,逃出来的手段想必也不大见得光,或会是她不愿启齿的痛苦侮辱,还是不要主动提及罢。所以此刻,他虽然生气,也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原委。 幹不思派的人也跟幹不思本人似的,盛气凌人却不大有头脑,大概是任务已经完成,并无其他谈判的要求,所以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本来就撕破脸皮了,只是告诉你们这支叛军,与我们作对不会有好下场,这位燕国公主就是个例子,下次必要你和你们立的那位皇帝的脑袋了!” 高云桐不由冷笑连连:“还不知道是谁要谁的脑袋!你和你们太子说,叫他只管放马过来!我高云桐的脑袋就在这里,请他来取!” 于是叫人把这个狂妄使节的衣裳都扒了,绑在树上狠狠抽了一顿,打到嚎叫不出了,又割了耳朵,沾着这个人的血给幹不思写了封毫不客气的回书,把幹不思的残暴愚蠢骂了个淋漓尽致。 第425章 然后也不必给饭,将人直接绑到他来时的马匹上,给马臀两鞭,自让识途老马带着他回去找他主子了。 高云桐处理完前头的事情,又赶紧回到了后面议事的花厅。 好几个郎中正在穿梭,见高云桐征询的目光,其中一个熟识的大夫说:“高将军放心,官家刚刚是急怒攻心,一时晕厥过去,现在掐了人中、合谷两穴,已经缓过来了,喂了水,现在太后在叫人找莲子莲心,熬些静心的药汤给官家饮,其他药应该也用不着。” 居然还晕厥了! 高云桐点点头,道了“费心”,然后进门,见周蓼正怔怔在外屋坐着,两个女儿在旁边一个端茶,一个打扇。 周蓼见他,眼睛一亮,问道:“他回来就晕了,我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儿?贤婿” 高云桐叹口气说:“靺鞨送来的确实是个女子的头颅,不是新离世的模样。看相貌,应该是教坊司的行首、汴梁的义伎何娉娉。” “是她?”周蓼又变得怔怔的,“我想起来了,大王曾两次想用何娉娉李代桃僵代替亭娘,她们两姨姊妹,都有何家的血脉,所以面貌有六七分相像。何娉娉也自应允的。原听说温凌很宠爱她,她也为义军传递了不少消息,不过后来就很久没有再听说她的消息了,难道竟是死了?” 她不由垂泪:“我此前只是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出了名的貌美官伎,却不料今日突然听说了死讯。” 但揾泪后,再一次疑惑起来:“可杞哥儿又怎么了呢?是官伎而不是亭娘。莫非……莫非他流连花街柳巷时,与这个官伎有过过往?” 凤栖终于说:“何止是有过过往。孃孃或许不知,哥哥那时最为人诟病的一项罪过,就是在七伯假立太子之礼,宴请北卢和靺鞨贺使时,哥哥不顾礼数,和两位别国皇子抢官伎抢的就是何娉娉。” 凤杞那时候已经入主东宫,他抢官伎的事久为人不耻,周蓼虽知其事,也颇埋怨凤杞的愚蠢无礼,但以王妃之尊,哪里理会他抢的是谁!亦是同其他人一般认为都是凤杞见色起意罢了。 现在才明白过来。 “难道……”周蓼吃力地说,“他那时候就动了真情不成?” 凤栖点点头。 周蓼心中一阵颓然,垂泪支额,长长地叹息一声:“冤孽!” 凤栖也凄然。 凤杞虽然纨绔性儿重,也无大才大智,但心性天真,爱上了就是虔心爱上了,烂漫无邪思地爱上了。他与何娉娉身份如云泥之别,他可能也并未认真思考过两人如何走得下去,只是在当时怀着那样的天真念头,想着对姑娘家好,总能感动人家,使得两情相悦。 周蓼半日亦说:“何谓他冤孽?当年你爹爹之于你姐姐何瑟瑟,也是一般的天真愚昧、自以为是。没有世事动荡,何瑟瑟尚与他一辈子都是怨偶,何况杞哥儿面对的是如今局势?!” 凤杞不过单相思,没见过何娉娉的周蓼都猜得出来。 可自古单相思最痛苦也最美好,凤杞那点炽烈的感情,或许会是他生命里仅存的火光。 正说着,突然听见里屋传来凤杞痛苦的呻唤:“谁来……扶我起来?” 大家赶紧起身到里头看望他,一叠连声问着“怎么了?”“好些没?”“别乱动,要什么?”…… 凤杞双眸茫然,挣扎着似要起身,眼眶子像被烧得通红,双唇像被烧得干裂:“我要问问……问问那个来使……” 高云桐说:“那人太可恶了,我叫打了他一顿狠的,割了耳朵回去送回信了。” 凤杞恨恨地盯着他:“高云桐!我还有话要问他!” 凤栖说:“哥,那个信使又懂什么?我却知道一切因果,你有话,你问我吧。” 凤杞果然转眸:“你……都知道?娉娉的死,你都知道?……” 他有些责问的意思,但凤栖不与他计较,点点头说:“我都知道。她是怎么到温凌身边的,又是怎么死的,头颅为什么要保存着,如今又为什么送到这里而我又是如何在靺鞨军营里活下来、逃出来……我都可以讲给你们听。” 大家一顺儿看着凤栖脸上划过的一道又一道晶莹的痕迹,但她嘴角坚毅,毫无哭相,湿湿的睫毛一抬起来,眼中便有凝然的光芒。 凤杞仿佛被她眼中的光芒震慑,在她说了句“哥哥请躺下休息,听我说即可。”他就乖乖地躺下了,既想听,又有点害怕。 “何娉娉去温凌营中,是为了救我,也是为了当他身边的细作。温凌那时候只以为我死了,何娉娉成了他最大的慰藉,所以也相当受宠。”凤栖说,看凤杞纠结的眉目,又道,“是的,妹妹和心爱之人很难抉择,但那时候,没有人有抉择的权力,只有使命。何娉娉的大智、大勇,便是在使命摆在她面前时,才呈现出来的。” 凤杞目光中的愤恨开始减少,翕动着嘴好半天,原来是催她:“你继续说呀,后来呢?” 凤栖说:“温凌不是一个容易被情左右的人,何娉娉是他身边的细作,他很快发现了,并且欲图反间,所以不动声色,用她来传递消息,削弱幹不思的实力,又摘开他自己。但他杀娉娉,是出于被幹不思逼到绝处。杀人灭口,既使得他摆脱了嫌疑,也免得何娉娉再受酷刑这是后来温凌告诉我的,娉娉被勒毙之后,他叫最好的巫医,用药油和石灰腌制她的头颅,所以后来一边摆弄欣赏她的残骸,一边告诉了我这些。” 凤杞又发起抖来,嘴里喃喃的听不清在说什么。 凤栖说:“娉娉不是傻,是勇敢。” “她就是傻……她若是愿意等我……” 凤栖不由冷笑了一声。 等你?等你什么?等你在秣陵做废太子?闹着出家?还是现在一副颓丧样儿? 大概这不屑的表情刺激到了凤杞,他喃喃的声音高了些:“我……至少保得她的命在!她该知道,我是真心喜欢她的……” 凤栖冷漠地说:“可她在国家倾颓、危难存亡的时候,不会像你一样囿于小情小爱里。” 凤杞一下子用胳膊肘把自己的半边身子撑起来,攥紧了拳头,连说了三个“你”,仿佛要打人骂人了。 高云桐赶紧把凤栖拦在自己身后,说:“官家乏了,让他休息吧。” “我偏要说!”凤栖一把推开丈夫,“她要是怕死,当时也没有人能逼她去温凌的军营!她就算与你平安厮守一辈子,她也一辈子意难平!也永远会以自己为耻!” “她不会!” “你不懂她!”凤栖狠狠骂他,“你根本就配不上她!你别以为你是什么凤家的子孙、国朝的太子、今日的官家!而她只是教坊司贱籍的娼伎,她十三岁就破瓜接客……不错,身份如云泥,但你就是配不上她的清白灵魂!” 她潸然泪下,眼睛却瞪圆了,死死地盯着凤杞。 凤杞那硬起来的拳头已经重新松开、瘫软,被她逼视得自卑不已,除了泣下两行,别无所能。 “我的哥哥!”凤栖却不依不饶,愈发靠近了他,几乎逼到他面前,“娉娉死了。其实我原本也会和她是一样的命,从我踏进温凌军营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准备着受死,受辱,受欺,我的一条命,一身骨肉,一切傲慢与矜持,一切贞洁与清白,都已经打算为了自己的目标而被他践踏。” 第426章 “只能说,我运气太好。他杀了何娉娉,是他心里的梦魇,他开始晓得,杀戮并不万能,侵占也无法得到人心,死去的娉娉再也活不过来,腌制的人头仍然会发臭干瘪。他也在颓丧,也在怀疑这一场劫掠之战的意义,也在痛苦也在反省。” “还有……”她的嘴唇也哆嗦了几下,突然又回头直直看着高云桐,“他慢慢开始懂得‘爱’,像个懵懂的孩子。嘉树,他从未占有过我,但我晓得,他卑微地爱着我。我……你信吗?……” 高云桐抱住她的肩膀:“亭卿,我信。” 凤栖回过头,还是看着凤杞:“温凌在与幹不思推车撞壁的时候,又和当年不得不杀娉娉一样,不得不动手杀我。但他这次放过了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情令智昏……我脖子挨了一刀,溶月也死了,她的鲜血染红了我的身子,我的前襟。我晕在那里,温凌杀了一个营伎,用她的身子替代我的身子,用何娉娉的头颅替代我的头颅,再拼做一个完整的人来应付幹不思。而我,在他的帮助下,骑马逃离。” “到底头颅还是有些差别,幹不思应该不全信,但既找不到我的人,温凌又言之凿凿,靺鞨太子只能派人送头颅来试探你。” 正堂里凤杞悲痛欲绝的模样,大概还是能骗过幹不思的了毕竟,哪个晓得居然还有太子与官伎间阴差阳错的深情呢? 这下说得通了。 凤栖简简单单说明的情况,却叫在场的诸人心中宛若惊涛骇浪。凤栖甚至都能感觉到高云桐手指的颤抖。她默默握住了他的手指,默默想起了这些人和这些事,默默地饮泣起来。 凤杞这会儿却呆滞了,双眼仿佛没有了光,怔怔地盯着床顶的承尘,泪水一颗接一颗从眼角滑落到耳边,再隐匿于枕畔。 “哥哥……” 凤杞气若游丝:“亭卿……我要想想……” “我陪着你吧。”凤栖说,“这些往事,我陪着你一起想,一起痛苦,一起承担。” 原以为凤杞会拒绝,不料他却点了点头。 其他人见状,则默默离开了,留这俩兄妹沉浸在关于何娉娉的往事中,燃烧,涅槃,重生。 屋子里很快黯淡无光,外面的隔扇缝隙里透出一点点昏黄的烛光,映到里面,就被门缝撕扯成一道一道的暗黄,其间飞舞着细细尘灰,带着赭红色。 凤杞终于缓缓说话了:“看,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红尘。” “哥哥终于看破了红尘么?” “没有,我从来未曾勘破。”凤杞语气已经淡然了,比他天天喊着出家的时候还要淡然。 但他紧接着却让凤栖感觉不可思议起来。 他用这样淡然而执着的语气说:“你说得不错,我是配不上她。但我要试试,和她有一样的勇气。我要为她报仇,要给她我能给的一切。” “你以为她要什么?” “我听懂了,她所做的一切,是她要她的家国平安,她要那些和她一样的人不再受苦受难,她要何家昭雪至少每个人都知道何家的人无论还剩下谁,无论沦落到什么程度,都是铮铮硬硬的。” 凤栖不说话,心里诧异极了,又带着点点惊喜。 凤杞说:“也许,我能尽力为她实现这些愿望,让她……没有白死。” “哥哥!……” “亭卿,我好像……也只能为她做这些了……”凤杞念了一声佛号,“我懂了,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今日入世,便是修行。” 第279章 何娉娉的头颅,依然用雕漆盒子装好,由凤杞亲自送到晋阳王府的坟茔旁,先粗浅葬下,也是遵循汉人“入土为安”的习俗。 凤杞脸色蜡黄,身体弱到前去送葬时还得亲自拄根竹杖。 葬仪非常简单,毫无吹打热闹。他看着那漆匣入土,然后摒开外人,自顾自跪在那低矮坟头前,一捧一捧地撒上土,培上青草,又在一旁植了一株小灌木。 “这是杜鹃花,”他挓挲着手,手上全是泥也舍不得拍一拍,对身后陪同的凤栖说,“‘他山叫处花成血,旧苑春来草似烟。’你看,杜鹃花与杜鹃鸟,都是这样情深而惨绝。” 也不觉得不吉利,反而笑了笑:“‘望帝春心托杜鹃’,我就把我的心意,寄托给这一丛花树吧,但愿明年我还有来给娉娉扫墓的机会。” 凤栖递上去自己的手绢,埋怨说:“肯定会有,娉娉借着这株杜鹃,期待你指挥义军和并州军得胜归来。” 已经转身要走的凤杞于是再一次怔怔回望过去:刚刚栽下的杜鹃也还娇弱,疏疏的叶,细细的花,却娇红欲滴,迎风招展。 他仿佛又一次见到那个求而不得的倩影,于是又一次弛然地笑了:“对,我不该说不吉利的话,你们都在帮我,我自己也该拿出点信心来。”伸手抚了一片花瓣,那花瓣在风中颤巍巍的如在呼应他,他带着笑潸然泪下。而后决然道:“走罢。我学着看看晋阳和并州的城防。” 晋阳只是一座县城,城不高,濠不深,此刻为防靺鞨从忻州南下突袭,已经在深挖濠河、加固城墙,民伕们挥汗如雨,秋天也只穿一件小衫。 登上城楼的凤杞摸了摸沙袋简单加高加固的城墙,又看了看喊着号子的民伕,问:“延请民伕,一日工费要多少?” 随他来视察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答道:“按以往的例,工费应当一日一百文到两百文,但现在丁男稀少,工费也陡然贵了,像修筑城墙之类,除了三百文工费,外要带民伕的口粮,加起来近于三百五十文了。” 凤杞大手一挥:“人家出了力气,当然要给。给!三百五十文一天就三百五十文一天!” 对面嚅嗫着:“不过……官家,如今并州库房空虚,还另外要发军饷,也得筹备些粮食应急应荒,每一文钱都得算计着花。” 凤杞自小是一个纨绔公子哥儿,从来没有“算计着花钱”这种经历,顿时一愣:“不是才三百五十文一天吗?这么少而已,我以前打赏行院的小厮和老妈子都不止这个数,如是贴身大丫鬟,至少也得千文才拿的出手。” 凤栖气恼地在他身后咳嗽了一声,才让他不再自曝其丑。 凤杞被妹妹这一声唬了一跳,赶紧闭上嘴,惭愧地朝她看了一眼。 坐上车,一行人先回晋阳的晋王府暂住。 王府许久没有主子居住,虽有僮仆,依然显得灰败。 凤杞到留给他的正卧看了看,眉虽皱着,却没有说什么,只吩咐把地再扫一遍,桌子椅子柜子再抹一遍。 然后到了凤栖当年的闺阁,倒说:“要不给妹妹换一床新被褥吧,实在太埋汰了。” 凤栖故意问他:“哥哥怎么不换?” 凤杞说:“我在秣陵,已经过惯苦日子了,这里比破败僧庙里已经强多了,不用换。但妹妹没受过这样的苦,这被子上还有霉味呢。” 凤栖说:“我住军帐的时候,狼皮褥子那么腥臭都得睡下去,丝绵絮的绸缎被褥,没什么适应不了的。” “那就省些钱吧。新做一床绸缎丝绵被褥,不知道值多少缗钱?”凤杞拍拍被褥,“叫他们好好把被褥晒一晒,反正就凑合今天一天,明天咱们还回并州。” 第427章 他提到钱还是一派茫然毕竟被废为延陵郡公时,朝廷也是有一笔俸禄供他过日子的,他这一辈子不说没为钱发过愁,也至少没为吃喝发过愁但总算有了点省钱的意识了。 凤栖想到周蓼是把家中财产的钥匙交给自己的,后来自己又转交给了三姊凤枰,不知这些王府私财被怎么处理了,今日难得到晋阳,倒要找个机会问问嫁入张家的凤枰;亦猜到周蓼不会轻易把这笔钱告诉凤杞,唯恐他散漫惯了,把这些可以用来购置军械和发放军饷的钱胡糟蹋掉了。 于是她找了个借口,坐大车往凤枰家去。 而留下凤杞茫然地在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兜兜转转了好几趟,回顾起一件又一件往事来。 一夜过后,凤杞丢掉了竹杖,努力吃了一大碗肉粥,脸虽仍黄,眼睛里却有了神采。 “走罢,”他对妹妹说,“今日早点回并州,我要算算账。” 路过何娉娉坟茔的时候,他在马车里揭开帘子,久久回望,直到看不见了,才放下帘子,双手抚膝,似老僧入定。 凤栖问:“想她了?” 凤杞闷闷地“嗯”了一声,又说:“我要给她个名分。” “哥哥要给她什么名分?” 凤杞说:“现在我自己都名分不正,是硬被披上黄袍的,表壮里不壮,要给她名分也经不起别人反对。” 凤栖说:“你别老把高嘉树当权臣!他骨子里根本不中绳墨,不会在意那些俗世对人的看法,不然,我也不嫁给他,他也不会娶我。” 凤杞自失一笑:“我也不是说他。反对我的人不少,即便是终于愿意推举我的宋相公和周大儒,在我离开秣陵时,也一个个都瞪着眼睛警告我:‘如今不是享福去的,是要担起仔肩重荷去的’‘当官家不是有权了而可以任意享乐了,而是凡事都要想着万民与社稷了’‘你要是以为有了身份便可以当个独夫,最后还是会被赶下台来,而且会不得善终’……这几个老家伙,可吓死我了。” 凤栖“噗嗤”一笑:“怪不得你刚回来时如此乖张,原来给他们吓到了,觉得当这个皇帝不仅没有福享,还要受那么多罪,还可能不得善终,觉得大家伙儿都是在害你呢。” 一脸苦容的凤杞也笑得愈发切实了些:“是啊。” “那哥哥如今怎么又转性儿了呢?是因为娉娉?” “嗯。”他点点头,“曾经不是我自己愿意吃的苦,我当然恨那些让我吃苦的人;但如今我愿意了,吃下这些苦头,甚至也像她一样肯献出自己的一条命,或许我就配得上她了。” 不是名分的配得上,而是精神上的配得上。 凤杞的改变,可谓是“失之桑榆,得之东隅”了。 回到并州,他又主动要求跟着高云桐去检阅军伍、视察城防。换了双方便行走的鞋就匆匆离开了。 而凤栖正好与周蓼与凤杨一起谈自己的想法。 周蓼先开得口:“奇了,第一次见杞哥儿这样积极以往只有跟着他爹爹去‘听教坊里的新曲’或‘来了新的行首’才如此积极呢。” 凤栖抿嘴笑道:“何娉娉的死虽然叫人伤心,但能激发得他洗心革面,何娉娉在天上大概也在‘阿弥陀佛’了。” 到底想起她还有些难过,那笑容转瞬即逝,又想:哥哥说要给何娉娉名分,莫非要自己正了皇位之后,给她身后荣华?皇帝纳教坊司女子先例不少,不过怕清议谈论,一般只敢给个“美人”“才人”“侍御”之类低等位份,倒不知哥哥任性起来,会如何安排? 周蓼倒说:“何娉娉是义妓,将来可以追赠一个诰命。” “诰命总得是嫁了男人,名义上还是随着男人封的。”凤栖笑道,“哥哥不妨直接赐她个九嫔的身份?” 周蓼脸板了起来:“这可不行!到底身份放在那儿!说起来皇帝连一个后宫都没用,突然冒出个教坊司出身的嫔,说不过去!他即便是继位,不服气的人还到处是,叫人背后嚼牙根说他依旧是荒唐荒淫,任性无顾忌,他的位置又能坐得稳么?” 凤栖原想辩驳,但见嫡母一脸正经,不像能说得通的样子。她想:周家诗礼家传,特别讲究门第,为何娉娉争这样的名分,估计不容易;再说何娉娉人都不在了,名分又有什么意义? 于是也懒得再争了。 不过倒又从凤杞的转变谈到他登城墙察看的事,凤栖又道:“也不独今日,前两天在晋阳为何娉娉安葬,他一路在看驿道,进城在看濠水、城墙,然后又问加固城防的民伕的工费,是在努力关注这些庶务了。” 周蓼板着的脸便也松快了,微微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指不定是到了晋阳一趟,祖宗显灵,点化了他那身拗劲。” 凤栖又道:“我在晋阳还和三姊、三姊夫聊了聊,王府的库银,他们还没有动,之前城防修筑的工费和晋阳的军费,都是张家主动支出的,城中做生意的一些大户也捐赠了一些。但张家也坦言财力有限,不打仗还勉强,打起来毁家也不能纾难。女儿寻思,军费是一笔极大的开支,要鼓励并州军甘冒锋镝、拼死作战,除了保家卫国这件事本身的激励之外,没有后顾之忧亦即朝廷肯拿出抚恤的重恩,也很重要。” 周蓼不大懂这些,犹豫了一下说:“这种事,还是要请女婿盘算谋划,他说要使多少钱,就多少钱。晋王府藏着银子,也不能当饭吃,也不能保命,还不如花在刀刃儿上。” “孃孃那么信得过他啊?‘王莽谦恭未篡时’!”凤栖笑道。 周蓼也笑道:“你看你,哪有这么说自己夫君的?说实话,即便他要篡,我们也只好两手一摊任他篡。刘皇叔还肯叫诸葛孔明‘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呢。” 凤栖笑道:“那不成,我得替孃孃看好了他,不让他生出野心来。” 谈完事,恰好也是高云桐主持完事务要回来吃晚餐的时候。 凤栖向周蓼告退,到东院等他回来就餐。 并州粮食暂时不缺,给节度使府供奉的东西也还不错,但绝算不上玉食万方,肉有,但不多,菜蔬和麦饭为主。凤栖无事时会细细搭配酱料与配菜,尽量使千篇一律的食材显得丰富可口一些。 高云桐回来,闻着饭香就坐下来,盛了一大碗麦饭吃起来。 凤栖道:“好吃就多吃点,尝尝这些菜。” “都好吃。”他吃得也很香,但不怎么吃肉,反而夹到凤栖碗里,“肉有限,你多吃点,现在还有,尽量补着点,万一,哪天要饿肚子,也还扛得住。” 凤栖把肉给他夹回去:“那么肥的,我不吃。” “不很肥啊?”高云桐诧异道,“这要还嫌肥,要不你把瘦的部分咬下来,肥的丢我碗里。” 凤栖说:“我不爱吃,行不行?” 高云桐有些明白过来:“我又不是没吃肉,你不必让给我。” 凤栖支颐看着他笑:“哪个让给你!不过看你吃饭,挺有意思,不像个书生,怪好玩的。” 他伸手捏捏她的鼻子,也就不客气了,说声“那尽情看”就继续吃起来。桌上几碗几碟,连汤都没有剩,都给他唏哩呼噜喝干净了。 第428章 凤栖确实觉得有趣:要在入京遇到他之前,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自己会和这样悭吝的穷鬼结为夫妻,那时候娇纵散漫的她,绝不可能忍受这种;可如今只觉得他小气吧啦、吃饭务尽的模样都可爱。 饭毕,他也不习惯有人服侍,自己收了碗筷,倒了热水,把门一关,小丫鬟们摒绝在外,才脱了衣服擦身。 擦到背时,凤栖上前拿过他的手巾:“我来。” “那……怎么好意思?” “老夫老妻的,有什么不好意思?”她嗔怪道,湿湿烫烫的手巾展开甩平,贴在他越发宽阔的后背上,他“咝咝”地吸气。 “怎么,嫌烫了?” “不是,烫呼呼的好舒服。” “花言巧语呢吧?” “我是个花言巧语的人么?”他转身看着她,笑得脸上月牙涡深深的,“别这么多疑。” 凤栖给他说中心事,脸不由一红,给他背上一巴掌,嗔道:“还不是因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第280章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这句话凤栖从小听姐姐何瑟瑟说,一直听到自己长成大姑娘,天天听日日听,再耳濡目染父兄流连欢场的模样,自然觉得此言不虚。 但自打遇上高云桐,她开始觉得天底下也不是每一个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特别是凤杞这个纨绔,居然对何娉娉也有一腔痴情,更是出乎她的意料,不由重新审视起姐姐当年的话来。 高云桐已经在她身边沉酣入眠,呼吸均匀,睡得像个孩子。 凤栖一向睡眠轻,刚刚红绡帐里被他折腾一番,虽然疲倦,但也因过了困头睡不着,索性撑了头在枕上看他他长得是自己中意的那类,第一眼见面时就觉得熟悉而可亲,现在愈发觉得那浓眉和山根都很耐看,嘴唇棱角分明却又触感柔软。 不由偷偷去亲了一下。 高云桐迷迷糊糊的,回应了两下后半睁眼道:“怎么还不睡啊?” 凤栖凑近他说:“还不是怪你把人家弄疲乏了,这会子睡不着了。” 高云桐伸手揽过她,轻轻拍拍她,哄孩子般哄:“乖,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好不习惯。”她笑道,扭了扭身子。 他依然闭着眼,很困的模样,很困的声音:“我小时候,我娘就是这么拍着我睡的……” 凤栖好奇地回忆,却怎么也回忆不出她小时候有被姐姐这样亲昵温柔地拍着睡觉的经历,心里茫然如有所失,把脑袋往他肩头钻了钻,嗅到他身上的味道,顿时安心了。他那大手轻柔得很,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落在她背上,她计着数,慢慢计不清了,眼皮子发重,心里一片安静祥和,便也跟着他睡着了,睡得黑甜沉酣。 再醒来已经是上午了,她枕边空落落的。竖起身,揭开红绡帐,一个小丫鬟含笑过来:“公主醒了?将军说您昨日车马劳顿,辛苦了,早上多睡会儿,到自然醒,别叫您起床。” 动作麻利,挂好帐钩,又把熏笼上她的衣服取来,正是暖暖软软的一叠:“将军说,公主一定讲究熏衣,可惜如今城里香料铺子早就不开门了,沉檀降速一个都没有,倒是现成的用昨日吃剩的橘子皮加炭火慢慢熏烤,会有橘子的清芬。” 凤栖不由笑道:“偏生悭吝鬼会出歪主意。” 捧起衣服,是软软暖暖的厚绢衫子,贴身穿起扬起淡淡的柑橘香,和以往王府里几十道工序制出来的熏香饼子比,独有一分清甜。 她竟也无从嫌弃,抖开裙子,却是细布的,可也一般柔软清芬,亦没有什么好嫌弃的。 凤栖问那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笑道:“亦月。” “什么?” 丫鬟说:“将军说,公主本有使得惯的丫鬟,但遭了不幸,奴虽蠢笨,也努力学一学。名字上先有些类似处,免得公主叫不惯。” 凤栖顿然想到了溶月,眼眶一酸:“他好不晓事……谁能替得了溶月?” 那个蠢笨蠢笨又嘴碎的丫头,对她是真心的关爱、真心的好。她只恨自己曾经老是嫌东嫌西的,结果都没能让溶月过上平安舒心日子。 那叫“亦月”的丫鬟觑了觑她的脸色,小心翼翼说:“奴也自知是比不上那位溶月姊姊的,奴是赁来的女使,之前也没怎么学过伺候人,做得不好的,还要请公主多包涵。” 赁来的女使就是自由身。 凤栖说:“我只是自己伤怀,想着她,觉得我当年实在对她不够好。” 又说:“好在你是自由身,要是我以后嘴巴不怎么饶人,叫你觉得讨厌了,你就结了工钱走人。” 亦月“噗嗤”一笑:“奴是自愿来公主身边照顾的。” 又说:“奴做得不好的地方,公主只管责备教训。不过吧……公主确实嘴上得饶了高将军些,高将军在我们平头百姓的心里,是个难得的好人!” 凤栖一笑,她一张叫人无可奈何的刀子嘴,也不单是对高云桐这样。 起身忙完,去找周蓼谈昨日的见闻和心得。 “晋王府藏的家私,昨日请三姊带我去看过了,还一一保存得很好,三姊夫一家子也是胸怀家国的人。如今晋阳的城防已经做好了,城中壮男健妇还可以凑出两三万左右,加上原本的五千厢军,不敢说对付得了靺鞨太子的大军,至少可以拖上一两个月,耗一耗他们。而且他们的主要目标肯定也不是晋阳这样一座县城,必然还是想通过晋阳县,震慑并州,而打下并州,才能高枕无忧地继续南侵。” 周蓼颇感欣慰,点点头问:“如果说晋阳安全,并州是不是也照样安全?” 凤栖说:“凤震与幹不思如果夹击并州,虽有大姊夫在洛阳呼应,但幹不思与郭承恩兵力雄厚,我们还是危险的。” 周蓼听得已经有些糊涂:“那我们到底是安全还是危险?如果还是很危险,现在又应该怎么办?” 凤栖盘马弯弓说这么久,无非想请示晋王府库银的财权。 她道:“打仗打的是钱,城防用了好大一部分,不过张家出了大头,尚未挪用到晋王府的存银,马上打起来,士兵的装备和身后的抚恤都是烧钱的事保家卫国是一方面,打完仗不能使家人都活不下去是另一方面我朝原来一打仗士卒们总是闻风而逃,无非因为朝廷的抚恤制度和千疮百孔的武备管理,只顾活人,不顾死人,让士卒们觉得活着才更重要,都不肯卖命;而靺鞨之所以士气惊人,也无非是打赢了就能劫掠,有封爵,自己与家人下半辈子就不愁了,值得一赌。” 周蓼有些明白过来,毅然道:“女儿,我一辈子在闺阁中,你爹爹又是个不问事的,所以这些我都不懂得。既然你了然这些,晋王府的库房钥匙,本来就是在急难时交于你的,现在也依然由你全权管理。高云桐他需要怎么用钱,你看着办就是。他有兵权,你有财权,而我和你大哥无条件信任你们俩。” “母亲!”凤栖亦有些动容,“女儿一定不负信任。” 周蓼笑道:“我晓得,你是不大容易相信别人的人,所以也以为别人不会轻易相信你。人心叵测确实不错,我与你大哥也确实近乎于把身家性命交付于你们夫妻,但我肯信你们,你大哥也肯信你们。放心!” 第429章 周蓼虽不通军务,却通人心。她蔼然的笑容让凤栖不由汗颜,又何必多说什么呢?点点头应承了这份重任就是了。 凤栖道:“如此,女儿斗胆招呼在前,这笔钱使得若有叫母亲生疑的地方,也是有我的原因。” “信你就是全部信你,你不必担心这些。” 凤栖对局面的分析得不错。 幹不思逼凌温凌杀掉“凤栖”,这种服从性测试之后,便自以为他二哥是不敢违拗他的了。 于是接下来喝令温凌驻守黄河,听他这位太子加大元帅的全盘指挥;而自己则导郭承恩为先驱,从忻州攻向晋阳,兵锋直指并州要塞;而命凤震把禁军腾挪到河南各地,打算并州被郭承恩逼住后,河南这支不大有用的禁军再夹攻一下,多给并州一些压力,使并州最终崩溃。 而他自己,则喜滋滋做着“指挥全局”的春秋大梦乌林答部落已经悄悄来信,甚有推举他的意思,此一役若能功成,自己军功无双,不仅太子之位稳之又稳,不必看父汗那老东西的脸色,说不定勃极烈推举,自己就可让父汗禅位算了。 南梁那么富庶,他一旦有了权,再有了钱,身前享乐、身后名望,就都有了!靺鞨这样的鬼地方,也能出他幹不思这样彪炳千秋的伟大英雄了! 高云桐正在并州节度使府上,给凤杞演示沙盘。 他们虽不晓得幹不思肚子里想什么,但沙盘上一做推演,也能把这位靺鞨太子的心思,推演个八九不离十。 高云桐说:“官家,幹不思必会败在狂傲上,但接下来一关会很难过:凤震名义上还是皇帝,还会有人愿意听他,洛阳及在洛阳的大姊夫会压力很大;若潼关以西的朝廷西军也愿意从命,并州就属于四处受敌;郭承恩又是懂兵法的,看他这意思,会与我们慢慢耗,并州并不耗得起。” 凤杞的眉头当即皱了起来,伸手捏了捏睛明穴,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高云桐正打算给他鼓鼓气,凤杞倒又自己说:“再难也得坚持下去,没有后路了啊。” 高云桐点点头:“是的,我们没有后路,背水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并州耗得起多久?” “存粮能耗三个月,若是吃树皮草根,能坚持四到五个月,若是……学张巡那种,耗八.九个月也行……” 张巡那种,就是为了守城,人肉都要吃的。守住八.九个月,城里的妇孺要少一多半,胜了也是惨胜,是所有人未来一辈子的噩梦。 凤杞是读过史书的人,不由一愣,半日才道:“真到了那样的时候……还有必要么?” 高云桐道:“这是最糟糕的情景了,不过温凌与太子并非一心,他们国内也不希望幹不思做大做强,凤震也未必有能力凌逼洛阳,而西军尚在观望。所以,也可能一切朝好的方向发展。” 他颊边的月牙涡露出了:“知道了最坏的情况,也不妨有最好的打算。” 凤杞看了他一眼,嘴角勉强笑了笑:“但愿,如你所说。” 高云桐怕他又生沮丧,正准备再劝一劝,却听凤杞说:“亭娘跟我说了重新制定义军和并州军抚恤的方略,你看了没有?” 高云桐忙道:“看过了,不过臣以为如今手头不宽裕,抚恤虽不能少,也不能过于散漫花出去。若要打算守城半年以上,每一粒米、每一粒盐都会极其宝贵,到时候可能要花如今的数十倍钱财从外面采买汴梁又一定会设卡,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臣现在已经在努力采买米、盐、草之类,还得精打细算着花钱。” 凤杞说:“你不必舍不得。说实话,真要守上半年还难以守住的话,不如不要死撑。我可不打算尝尝人肉。” “可是……” “这种苦,吃了没必要。”凤杞的手挥一挥,“还是另想办法的好。如今要提振士气,就得用亭娘制定的抚恤办法,让并州士卒觉得为国打仗,家人有养,是值得拼命的事。” 这个散漫使钱的纨绔皇帝,遇上个精打细算的悭吝将军,彼此对对方用钱的习惯都不大看得惯,因此,高云桐好是苦劝并争执了一番。 第281章 郭承恩向晋阳城发动了攻击,法子也使了不少,但都被打退了,最后只能围困了半个月,常胜军粮饷并不充足,却时不时能闻到晋阳城墙上飘下来的肉汤味儿和蒸包子味儿,馋得直流口水。 城墙上的人不仅自己吃,还挑衅:“城下的哥们儿欸,饿不饿?投降了进城也有大肉包子吃!来不来啊?” 现眼似的当着面大吃大嚼一番,然后拉开腰带对着城下撒尿,还喊着:“对不住啊,包子不能用来打狗,只能请狗子们喝尿吃.屎了。” 常胜军当然快气疯了,也幸得他们是郭承恩一手带出来的,对将领忠心耿耿,所以这种情形只怨南梁人不厚道,还未生自家哗变的心思,纷纷在城下破口大骂:“等老子攻破了城,拿你的脑壳做尿盆!把你那玩意儿从鼻子眼儿里塞进去尿个够!叫你不知道尿该往哪里撒!……” 城墙上笑嘻嘻道:“行啊,我们就等你们攻城了。” 常胜军士气强也没什么用,不仅加高加厚的城墙攻不进去,而且并州军和太行军还时不时借助山川险境过来偷袭一番,人数不会很多,胜在游击灵活,放把火、抢个粮、杀几营熟睡的常胜军,然后驱马就跑,散入山林里很快没影了。弄得常胜军晚上睡觉都不敢卸甲,可穿硬邦邦的皮甲哪里睡得着!几乎个个都熬得眼圈愈发青黑而肚皮愈发干瘪了。 并州城外很快来了一支神秘的商队,没有进城的凭由,口音也听着侉里侉气。并州守军警觉地拒绝了他们进城的请求,而其为首的一个拉开了一点衣襟,露出胸口一只狼头的刺青,笑道:“高将军以往也做过一阵子我们的同僚,应该识得我们的身份。你不妨先去告知高将军,我们在这里等候便是。切勿误事。” 狼头刺青意味着什么,高云桐一听就明白。 居然是郭承恩派人来谈判,他没想到,但一琢磨也觉得并非不可思议:以郭承恩的首鼠两端,谁有利就投奔谁,很正常;但须防着他使诈欺骗,亦要极其小心谨慎。 现在既然有君,他也请示了凤杞的意思。 凤杞已经一改以往任事不问的状态,很仔细地听了高云桐回报,又仔细问了郭承恩是什么样的人。 “既然是个老滑头,我还不能大意。”凤杞说,“妹夫你为主与他周旋,我在旁边听一听。” 高云桐点头道:“是。官家在旁也能观察到来人话语间隐微的表情。我猜测郭承恩在晋阳打得不顺,又动了换主子的心思了。” 城门口把这支“商队”细细搜过身,放进城来;进节度使府前又搜了一次,方道:“我们官家要亲自接见诸位,进门的礼节请勿忽略。” 节度使府的正堂,端坐着头戴乌纱冠、身穿绛纱圆领朝袍的凤杞,年轻清寡的一张玉白面庞,仿佛是缩在宽大的太师椅里;一旁站着高云桐,做儒将打扮,年纪也很轻,但目光犀利胜于座上的帝王。 “商队”首领带头三跪九叩,礼数十分周全。 凤杞板着的脸也松弛了,对高云桐道:“卿说郭将军是识时务的人,看来所言不虚。” 第430章 然后客气地叫人赐座、赐茶。正堂里团坐融融,一片和和气气。 高云桐先发问道:“不错,我曾在郭将军麾下待过一阵,那时候郭将军还是投诚到北狩那位官家门下的。只是如今道不同不相为谋,与郭将军分道扬镳了。如今听说郭将军在攻打我朝的晋阳县?既然这样,沙场上见就是了,今日过来说什么呢?” 他笑容冷冷的:“莫不成还觉得动动嘴皮子,我们就愿意折节和谈?不,我们可不是汴梁那位卖国求荣的篡位吴王!” 谈判前都会盘马弯弓,就是为了多争取筹码。郭承恩手下无弱兵,此刻也是做好了充足准备来的。不过高云桐刚刚那番话,郭承恩派来的使节也知道威逼利诱都不容易,气势上已经输了一着。 “实话说,郭将军本是汉人,带着常胜军投奔故土是真心,只是那位北狩的官家实在太不靠谱,视我们北边汉人也不如自家子民,一来二去难免叫人心寒。”他起首先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才道,“但郭将军一向的心意却很明了,如今身在曹营心在汉,看靺鞨人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将军他也是心如刀割,只是寄人篱下,不能不在檐下低头,往日有对不住的地方,也只能请官家和高将军多包涵。” 高云桐不信任郭承恩,只是冷冷地微笑。但凤杞就很热心似的:“郭将军如若肯带大军投诚,朕当然再高兴没有了。” 高云桐咳嗽了一声。 但郭承恩的来使已经明白谁宜攀附,立刻向着凤杞道:“郭将军当然想回归故土他祖上本是蓟州人,大唐时就是汉土上的汉人。不过……” 盘马弯弓的样子又来了,故意迁延支吾,好半天才在凤杞的催促下叹了一口气:“也不是说不相信官家吧……但是如今局面复杂,大家都争着延请我家将军,道是‘得郭家军者得天下’。” 牛皮吹得已经有点恶心了。 高云桐想示意凤杞不要理他,但凤杞兴致勃勃说:“不错,不错,郭将军肯承认我是正统,我们自然可以谈。” 于是那位盘马弯弓又逼近了一步,为难般笑道:“官家曾是前朝的太子,正统肯定是正统,不过凤家的吴王也是先帝的皇子,我家将军也很为难。如今汴梁那位已经答应给二太子送军饷军需,我们这里少不得也分一杯羹。只是将军心里仍然为难……” 凤杞大手一挥:“何必等靺鞨人手下漏下的那点泔水?郭家军为先锋军,却连饭都吃不饱,只被狼虎般的靺鞨人驱在前面,拿尸首垫城墙根儿,何苦何苦!放过晋阳,我就给郭将军筹一批细粮。” 来使没说几句便哄得凤杞餍足其所欲,简直是大喜过望,犹自不敢全信,试探道:“官家肯送粮?” 凤杞笑道:“一点粮算什么!只要郭将军肯投诚,有我的便有他的!今晚就请尊使先喝一顿花酒,表表朕的诚意。” 又是大手一挥,吩咐给来使安排舒适的公馆洗沐征尘。 人离开了,高云桐才能把愤怒之色表现出来。 他皱着眉,强压着要爆发的怒火:“官家可知道郭承恩是什么样的货色?” “三姓家奴呗。”凤杞很快答道。 原来他知道!高云桐“呵呵”笑了两声:“那么官家知不知道并州钱粮也是有限的?” “不是我妹妹那里掌控着晋王府里的库房钥匙么?钱,该花时就拿出来花!” “填送郭承恩那种人?” “虽说也不可能是‘得郭家军者得天下’,但现在这局面,郭承恩一旦反戈,幹不思就危险了。”凤杞洋洋自得,“我必要争取这个人。晚上你看吧。” 话虽不错,但高云桐更清楚郭承恩的品性,因而也不相信他会真的倒戈。只是这是皇帝做出的决策,他一时反驳不得,只能拱手劝道:“官家,理虽不错,仍需审慎!不要急着答应他。” “我省得。”凤杞说,转脸就吩咐临时组建在并州的内侍省准备晚宴的菜单、酒水、点心果子,还要在并州的青楼楚馆中挑选相貌出色、技艺精湛的歌舞伎给来使侑酒。 “只少几句新词耳!”这位新君一脸朦胧的陶醉与期待,还未喝酒,仿佛已经醉了。 高云桐中午回到东院,对凤栖发牢骚:“不是颓丧,就是靡靡,我不管了,让他自己对付那些郭家的来使吧!” 凤栖问道:“怎么了?你这么生气,还挺少见呢!” 高云桐把凤杞今天接见郭承恩来使的情形说了,双手抚膝蹙眉道:“我担心他的纨绔性子又犯了。说实话,他是君,我是臣,即便发现不大好,也要留面子给他,不大好当面驳斥,但心里实在着急,唯恐他一个不靠谱,搞出什么事端来,补救都补救不回来的。” 凤栖晓得自家哥哥的德行,自然也有些担忧,忖了忖只能说:“既然你这么担心,今晚上我跟着一起过去,混在弹琵琶的歌姬之中。要是他有什么不靠谱的举止行径,我就想个办法,拿杯酒去乱以他语,也还是可以阻止的。” 凤栖举止常有叫人瞠目之处,但确实有勇有智,比凤杞靠谱,高云桐想了想,只能说:“你在屏风后面罢,免得郭承恩麾下那帮家伙闹出什么事端来。” 郭承恩对部下素来豪爽,只要对他忠心,他从不惜财,金银美人都是肯挥洒的,也养成他手下人大多是穷奢好色的豪杰脾性,一如当年被杀的乔都管。 因此,高云桐也不放心他的小娇妻。 凤栖笑道:“看你这打翻了醋坛子的模样!我哥哥难道不会护着我?他可不是那种卖亲人而求得利的人。” 高云桐正色道:“说实话,我不吃醋心里也有气,哪有你这样做妻子的?” 凤栖捏着他的脸冷笑说:“哼,偏生只有男人可以抛头露面、成名立万么?我偏不信这个邪!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遇事刚猛未必输给你们男人!胳膊上跑得马,拳头上立得人,再没什么好怕的!” 又凶又娇的神色出来,狠狠地挑衅地看了高云桐一眼。 气得他返身把门窗关上,扑上去一把将人摁在条榻上,气哼哼咬着她的耳朵说:“你胳膊上跑得马,于是厉害得没边了是吗?你哥哥是皇帝,我只能捏着鼻子受他的,但你可不是皇帝……看我今天不教训你个小妖精……” 凤栖虽有智勇,力气可比不上一个男人,即便想扭一扭挣扎,浑身也立刻被压制紧了,好在知道自己拿捏得住他,所以只消冷冷过去一个妩媚的眼神,问:“你想干什么?” 然后他的手毫不客气探入裙幅,把那湘江水一般的碧色丝搅起狂风巨浪。 风浪起时,她是勇猛的弄潮儿,牢牢攀住她的船桨,随着风浪被抛到最高空,眩晕之间依然凝望着他的眼,他的颊,如凝望着海面上永恒不变的星与月。 风浪平静,她又化作柔软的羽毛,扫得他痒兮兮的,含笑问:“干啥?难道竟还没叫你足意?” 凤栖笑道:“我是足意了,怕你没有足意。” “为何这样说?”他有些奇怪。 凤栖手指在他胸口画圈圈,嘟着嘴道:“晚宴上请了并州最漂亮的歌舞伎,哪个晓得男人们动心不动心?不如这会儿榨干一点,便能老佛入定,再无邪念了。” 第431章 说得高云桐又好气又好笑,捏她的鼻子道:“谢谢你厚爱,只是我没有话本子里写的那些男人们的雄风能耐,实在担忧我,我今晚回来再‘报效’你!” 玩笑话开完,还得整理衣衫,皇帝要举行的晚宴,没有多久就要开始了。 第282章 这场晚宴上虽然没有山珍海味、鱼翅熊掌之类,却大鱼大肉一个不少。凤杞一边劝酒,一边散漫笑道:“并州是兵家要塞,但是地大城坚,粮草、人口都没有在几场战乱里折损。你们多吃点,多喝点!” 郭承恩的军队已经吃了很久的盐水黑豆,饿是饿不死,馋也是馋得要命。 来使先还极力控制,借着品酒,一口一口咽口水。等酒过三巡,借酒盖脸,放开肚皮大吃大喝起来,很快就混得肚皮溜圆儿。 也忍不住赞叹:“还是南梁厨子做饭好吃。” 凤杞大笑起来:“怎么不好吃!你看看,就你面前那一碗小炒肉,嫩吧?为什么这么嫩呢?因为厨娘只取六个月以内乳猪的里脊芯子,一盘炒肉须三头乳猪才凑得出来。再看你面前的清蒸洛鲤,鲤鱼本是腥气重的,为什么敢清蒸呢?因为这不仅是洛水迢迢运来的新鲜鲤鱼,到了并州之后还用净虾肉喂了几天,去了河鱼的土腥气。还有这拌山笋,鲜吧?你以为这只是山笋?不不不,要用四只鸡先伴它煨六个时辰,才能把味道进得去,而那些鸡已经烂糊不堪嚼了,都赐给了打杂的下人。” 他滔滔不绝介绍着菜品,每一道菜都颇有讲究,听得郭承恩的来使目瞪口呆,而高云桐借酒杯遮着脸他的脸色已经铁青:并州经了两年的备战、拒敌,虽然暂时不缺粮,但也绝不富余,经不起凤杞这样的胡糟蹋。 只不过此刻他是臣,凤杞是君,又当着来使的面,不能轻易辩驳罢了。 凤杞还不足意,见来使抚着圆滚滚的肚皮吃不下了,便又笑道:“再来点曲子侑酒吧,看看我并州的美人们。” 他拍拍手,便见绡纱屏风后款款走过一些曼妙的影子,透过半透明的刺绣纱屏,隐隐可见歌伎头上垂下的步摇,肩上轻柔的披帛,泻地的长裙在屏风脚出露出来,轻红浅碧,凤头履缀着珍珠、绣着花,惹人无数遐想。 再一拍手,只听后面起势的铃鼓一响,接着是小鼓击起清脆的节奏,再接着箜篌琵琶流水般的音泻出来,美妙绝伦,一时只叫人恍惚如在天上。一组套曲结束,天籁般的歌喉响起,听得那来使陶醉不已,不由道:“听这嗓音,想必是个美人。” 凤杞花丛中玩儿惯了的,哈哈一笑:“莫急,莫急,全套看下来才知道妙处何在。” 果然,一曲唱毕,余音尚在绕梁,屏后又转出十余个穿着鲜艳舞衣的舞伎。 那长袖一挥,香风直达男人们的鼻腔,接着便看见轻薄五彩的绡纱衣袖和裙摆翻飞起舞,美人们纤细而矫健的腰肢扭摆如风中铃兰,笑靥更是甜如甘醴,妩媚的眼神只往男人们脸上飞这叫谁把持得住? 凤杞一边饮酒,一边看到郭承恩那里几个人眼儿都直了,有两个甚至忘情地想去抓香风阵阵的舞袖,抓了空之后还情不自禁闻手心里残余的香气。 凤杞笑问:“郭将军可喜爱伎乐?” 为首那个把持得住些,回眸笑答:“郭将军会欣赏伎乐,但不沉溺。毕竟色是剔骨尖刀,放松放松身心,发泄发泄精力也就罢了,不值得沉溺。” 凤杞点点头:“不错不错,郭将军是个有大志的人,朕十分钦佩,也很想与郭将军合作。其实在汴梁,我身为太子时也是见过郭将军的,如今却真觉得世事难料人生如此短暂,若不及时行乐,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位赶紧奉承:“官家说得极是!我们郭将军其实也希望早日建功立业,安定下来,来日做个富家翁含饴弄孙倒不好?” 凤杞举杯道:“朕本就是此愿啊!惜乎世事不遂人愿……唉……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吧!” 像是喝多了,指着舞伎中一个道:“过来给朕倒酒。其他人伺候着贵宾来。” 那些教坊司的歌舞伎本就是熟练的,顿时笑融融敛了长袖,露出皓白的玉腕,一个个坐到男人们的身边,在杯中添了酒,凑身上去笑着劝:“如此良宵,如此美酒,不痛饮实在可惜。来,奴奴陪您喝了此杯……再来个双杯。” 屏风后的乐伎应时地又来了一首靡靡的曲子,此刻简直不知是酒醉人,还是人醉酒,整座宴堂里只有脂粉香、酒肉香弥漫,中人欲醉。 一个人醉眼朦胧指着高云桐道:“咦,少一个舞伎,高将军怎么身边没有人伺候?” 高云桐想着自己一路上披荆斩棘的艰辛,好容易开创了如今的局面,但所奉的君王怎么一个个都这样!要么醉生梦死,要么卖国求荣,现在随时准备着兵燹降临的并州却还歌舞升平,上演着这样活色生香的一幕。 他除了勉强陪着笑,一盏一盏地喝酒,掩饰内心煎熬,实在是熬得很难。 而又见凤杞醉倒在美人怀里,乌纱冠帽歪了,绛红纱袍皱了,一副丑态,犹自“哈哈哈”“嗬嗬嗬”放肆地与舞伎调笑不堪,心里溢出的便是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不由凛然神色,起身道:“官家,臣先告退了。” 凤杞道:“咦,莫不成怪朕没有给你安排美人?别急别急嘛,屏风后美人还有呢,不及跳舞的腰软,也强过一般村妇了。” 又喝道:“怎么没人出来伺候高将军?” “臣”高云桐严词拒绝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屏风后飞奔出一个抱着琵琶的美人儿,亦是一般媚眼如丝,把他摁坐下来,笑道:“奴奴本想拆掉义甲再来伺候将军,哪晓得将军等不及了。” 又嗔道:“将军今日可不要煞风景,即便嫌奴奴不如那些漂亮,也勉强忍受则个。奴奴为将军斟酒。” 说着,倒了一杯酒往高云桐嘴里一灌。 换作他人,高云桐还能夺过酒杯往地上砸一砸,面前这个,正以轻纱遮面,只露出一对妩媚而凛冽的眼,眼睫眨动,既似魅惑,又似深有机心。他不由怔怔的,身不由己喝下了她灌的那杯酒。 这名乐伎伺候人不算娴熟,也不大眼观八方照应身边其他男人,只管粘在高云桐身上,倒是娇俏百出,还有三分矜持,在其他男人看来,这大概是个美雏儿。 而高云桐手足无措,又没有推却反抗的样子,更显得像个雏儿。 男人们笑道:“我们也曾听乔都管讲过高将军,都道是个端方君子,会填词吟诗,可得教坊司娘子们的欢心了,但又清心寡欲如今看来,还是教坊司那些不够入眼,若是入眼了,高将军原来也是会心动的!” 然后纷纷抱着美人,又一顿推杯换盏,且向凤杞道:“官家的诚意,我们都明白,拨粮的事如成了,郭将军少不得投桃报李。” 凤杞搂着身边的一个舞伎,醉色里笑道:“好说,好说!不过今日已经乏了,明日再说?” 不仅他“乏了”,其他人也“乏了”郭承恩的军队当炮灰久矣,日子过得艰苦而郁闷,饭都吃不饱,更别提幹不思私藏的营伎肯拿出来让他们享受一二了。今日却是酒足饭饱,而现在又美人在怀,小腹里那股勃勃而起的热流已经按捺不住了,个个袍子下摆顶起老高,硬是遮掩着。 第432章 听南梁的皇帝这样说,此刻确实也都无心再谈什么“投桃报李”的大事了,纷纷起身道了“皇恩浩荡”,作最深的大揖,然后迫不及待跟着节度使府的“中侍”们,领着美人到各自公馆里享用鱼水之乐去了。 外头的嘈杂声没了,凤杞才放开怀里的那个舞伎,淡然说:“你回去领赏吧,对你家老鸨子说,今日亦记她和你的姊妹们一大功。” 高云桐看他此刻神色淡然,面颊红红的,酒晕尚在,但眼神已经如老僧一般,毫无绮念了。 高云桐有些愣怔,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不过,官家,臣还是要说……” 一旁放下了琵琶,正在擦脸上铅粉的凤栖说:“得了,你别劝谏了,也就你这样的穷措大不懂,他们这些名利场上的男人,大多都是这德行。明堂里谈不通的事,在酒宴上一起吃喝过,一起玩乐过,就都谈的通了。” “我也不是没经过名利场……”高云桐欲要反驳她的意思,但细细一想,他还真不大投入得进这些纨绔公子们的名利场中去,他一向只顾自己闷头喝酒陪笑,却没注意到凤杞虚与委蛇的演技。 凤杞擦了擦脸上沾上的舞伎的口脂红印,笑道:“妹妹嫁的是老实人,这是好事。” 又说:“我其他能耐没有,但跟着爹爹在欢场打滚,颇有些这方面的经验。晓得郭承恩这种人,是以名利笼络人心,所以也只能以名利笼络他。虽然他是个三姓家奴,但若他肯倒戈,妹夫手中的兵就能少很多损失,可以更多地拿出来对付幹不思和温凌。” 他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刚刚一派欢乐热闹,现在突然冷清下来,正厅外秋风呼呼而过,竟有些鬼气森森。凤杞茫然一笑,似乎在看着天空中寥落的几颗星子,惘然道:“我今日是不是对不起娉娉了?” “哥哥……”凤栖拉着他的胳膊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哥哥不要记挂娉娉了吧,让她在天上好好的,不要为哥哥担忧。” 凤杞沉沉地说:“我记挂着她,念着为她报仇,我才能觉得我还配活着……” 凤栖和高云桐都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合适,面面相觑。倒是凤杞笑道:“天不早了,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没事,我挺好的。” 晚风吹过,有些秋的凉意。 凤栖还穿着绡纱的乐伎衣衫,有些瑟缩,高云桐解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转脸看见她脸上脂粉犹在,口脂残红,目光里是少有的茫然朦胧。 “冷不冷?”他问。 她缩着肩膀,摇摇头,却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他在墙角无人处,抱着她贴在羊角灯的阴影里,垂头吻她,在她耳畔喃喃道:“上苍确实待我不薄。” 隔了一会儿又说:“现在这种时候,已经无法拿一般的道德来约束,为了收复河山,都在竭尽全力。”垂首在她颊边,颌骨轻轻摩挲着她的脸,继而发出近乎无声的长叹。 凤栖说:“是,我可不怪你今日喝花酒。” 转而被他轻轻掐了一把肉,恨恨道:“我在劝慰自己不计较,你倒在火上浇油。” 凤栖笑了:“我浇了什么‘油’?穷措大须知,我们的敌人奸似鬼,用君子那套法子,你又要走当年弹劾章谊被贬出京的老路。” “穷措大粗得很,要治治你这无礼的小娘子。”他在她耳边咬牙道,“我现在一肚子气,一点不想听你教导。” 凤栖被他的手握着后腰,那力道仿佛要把她揉进怀里,压迫到无法呼吸了。 她心知肚明,他喝了酒,郁闷完一顿后虽然心里晓得她与哥哥的意思,但还没有完全认可。此刻确实是一肚子气与“气”。 “行吧,你要怎么出气?” “回屋去,军棍伺候。”声音低到往耳朵眼儿里吹,热乎乎、痒兮兮的。 她痒得躲开,扭摆而嗔视,媚然天成。于是又挨他拍在肉上的两巴掌,火辣辣的,血脉里蹿起热流来,心里也痒兮兮起来。 她扬起头,胸脯一挺,身上他的紫袍披不住,露出她白皙的脖颈和茜红绡纱半遮半掩的肩与胸。 “你敢” 他如何不敢! 四下无人,顿时一把横抱起来,撞开院门与屋门,无视从瞌睡中惺忪坐起身的值夜丫鬟,而一路把她抱进卧室,丢在榻上。 “这种衣服,以后可不能再穿了。”他今晚喝的是酒,肚子里都是醋。 只可惜了那一身乐伎的绡纱衣裳,被他弃若敝屣,丢在榻下。 第283章 凤栖早上醒来时浑身酸痛,而睁眼却看到高云桐正一丝不苟穿好里外衣裳,估计又有陪皇帝早朝、操练士卒等一大堆事情要做。 她伸出胳膊拉住他的衣摆:“真是,让你过了一把当朝臣的瘾了么?天天这么积极?” 高云桐好脾气地回过头说:“嗐,你哪里看我是个有官瘾的人?还不是事情多,你大哥需要人协助,我正好又比较熟悉并州的事务么。” “昨晚上把人家弄得浑身酸痛,现在拍拍屁股就一走了之了?”她看看地上散落的几件乐伎的衣服,又说,“我早起穿什么?” 她总不免有这样无理取闹的时候,但叫人看在眼里,总不觉得是矫揉造作。 高云桐伸手把衣箱上整齐叠着的几件绢布裙衫给她拿过来,笑道:“荆钗布裙,不好么?” “好,我又不是我哥。”她娇嗔着,伸臂好像要穿衣,实则却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重新拉回到床榻上。 高云桐未免也有点把持不住,与她耳鬓厮磨,缠绵了一会儿方低声道:“可不成,回头腿都该软了!你今日是怎么了?” 凤栖笑着咬了咬他的耳垂:“你看你,自己把持不住,还怪我欲求不满么?” 那尖尖的小牙时不时就要给他来上一小口,用一阵一阵无法意料的刺痛提醒着她的存在感。 没等男人回击,凤栖却把他推开,笑道:“傻瓜,这就是告诉你,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哥哥虽不是城府深沉、善使心机的人,但也不是一味的蠢笨。郭承恩那头狼,就得由他去套,套住常胜军,幹不思就危乎殆哉了。” 高云桐目光一亮,索性坐在床边,抖开一件天青色小衫,把她白润润的胳膊塞进袖管里去,然后道:“让郭承恩以为官家是个好控制的蠢材,而并州有钱有粮值得他投靠过来一搏?” 凤栖系着侧衽的衣带,笑道:“你果然一点就通。” 他抬眼望着床顶上方的承尘,好像在思索。 过了一会儿说:“一来怕他骗一把就跑,二来怕他真正在并州立足,会尾大不掉。” 凤栖道:“利益比跟着幹不思大,风险比跟着幹不思小,他就不会骗一把就跑;怕他投奔过来尾大不掉得先给他看起来立时能够尾大不掉的机会,再摘他的羽翼。你猜他会最忌惮谁?” 高云桐抖开凤栖的长裙,把她的腰揽进怀里,然后帮她系上裙子,抚过那流水般的丝绸,笑道:“你要让我‘重耳在外而生’?” “演一出戏。”凤栖被他环着,心里微微有些紧张,“你怕不怕?” 他很快就回答:“不怕。” 凤栖诧异于他的毫无疑虑:“难道不怕我哥哥借机鸟尽弓藏、夺你的兵权?” 第433章 高云桐道:“纵使不知道他会怎么样,难道我还不信任你么?” “你就这么信任我?” 高云桐歪着头端详着她,最后笑道:“我要是温凌,我就不信任你个小骗子。但我是高云桐啊,我坦坦荡荡,自然相信你也坦坦荡荡。” 凤栖忽觉心中涌起一股酸热这种信任实在太过珍贵,她几乎从未体验过。 但还是捶他胸口一下,嗔怪道:“哪能这么随便信任别人?” “你不是别人。”高云桐道,“我看人很准的,你在靺鞨营中周旋,巾帼不让须眉,是不拿刀的勇者。你心思虽然深细,但方向总是正的,够有格局,不是那种为小情小仇纠结反复的人。所以,为了收复故土,为了南梁中兴,你没必要哄我。” 他又说:“你刚刚提的关于招安郭承恩的思路,我细想想觉得是有道理的,我给郭承恩让开道,我还到太行山里去,一旦他反戈成功,我就与义军共同对付幹不思的铁浮图。我尚有一个后招瓦解靺鞨在黄龙府的勃极烈制度,幹不思终将与他的父汗决裂,成为孤悬的靶子。” “那……我跟你走吧。” 他给她系上鸾带,抚平上面的折痕,摇摇头笑道:“你留在并州更好,制衡郭承恩的人,我怕你哥哥不行,还得你来。” 怕她又要问“你就这么信任我?”,高云桐捂着她的嘴笑道:“我无条件信任你。” “我们俩总是聚少离多,你……你舍得和我分开?” 凤栖的手指在他颈侧画着圈,说话时嘴唇嘟嘟的,好像要哭了。 高云桐说:“舍得呀,又不是第一回 。” 然后挨了她一粉拳。 他抓住她的小拳头笑道:“要是总也舍不得这舍不得那,咱们就总也没有长长久久可以期盼了,所以必须得舍得。不过,郭承恩那个老狐狸,要来并州之前,肯定还会派人再三试探,所以我们还有好些时间可以颠鸾倒凤呢。” 凤栖嗔笑把他伸过来的手推开:“去吧,去吧,去上朝吧,我那哥哥又怕你,又盼你辅佐,你对他好一些、客气一些,可别像宋纲那些老冬烘似的。” 身上带着狼头刺青的商队,第一次来并州就得到了甜头,于是很快来了第二拨、第三拨…… 并州勒紧裤带,又用晋阳私藏的银钱越潼关买粮,硬生生给郭承恩凑了三次军粮,其中还有战争期间极其珍贵的肉脯、肉干、盐巴和腌鱼。 过目往来账目的周蓼和凤杨不免有些担忧,叫来凤栖问道:“这样填送郭承恩,能行么?他会不会只拿钱粮却不投奔?那咱们不是当了冤大头,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凤栖道:“若是寻常时候,郭承恩当哥哥是个蠢蛋,骗点钱粮物资就跑也不是不可能。但不知孃孃有没有听见现在悄然流传在各处的一条消息?道是黄龙府有意裁撤乌林答部的军力,而开始重用温凌留京的手下?” “这消息,准吗?” 凤栖笑道:“准不准都不要紧,因为本来就是放出来给别人听的。温凌听了自然暗自窃喜,更生了抢太子名分的企望;幹不思听了或会心生疑惧,但唯有南下更猛,才能凭借军功震慑朝野,又能给自己多些立身之地;而郭承恩未免要犯嘀咕,幹不思温凌两虎相争,他押宝押在谁身上都有失败的可能,还不如看清形式,及早换个安身立命的场所若能做新君的拥立之臣,得到并州的权柄,总好徐徐图之,或向西发展,或向南立身,强过在北边夹在靺鞨皇子兄弟俩之间难以做人。” “你是说,郭承恩八成会叛幹不思而投奔我们?” “原来不会,现在八成会。”凤栖下了肯定的一句,“哥哥现在的大方,是做给他看的,也是做给郭承恩手下的人看的他们看着并州有粮有钱有美人,还有一个胸无大志的‘刘阿斗’,哪有不眼热的?肯定撺掇着主帅南下。” 周蓼叹口气道:“虽有道理,还是好悬!你的胆子真是太大了。” 凤栖道:“这种时候,只能赌一赌,拼一拼,借力打力了。否则,仅靠并州的实力,要对付虎视眈眈的两路靺鞨大军,还要把汴京那位赶下御座,简直是登天般难。” 没几天,郭承恩那里派来了第四支商队,进城的人展露了狼头刺青,解除了所有武器,熟门熟路地到了并州节度使府拜见皇帝凤杞。 凤栖在后院与周蓼、凤杨一起盘账,周蓼咬咬牙说:“晋王府再出一批银锭,往陇西再换一批粮吧,不知道这常胜军要什么时候才能喂得饱?!” 凤栖正打算说话,突然哥哥身边一名中侍跌跌撞撞冲进院子,气喘吁吁对屋外的丫鬟说:“官家的口谕,叫奴立刻告诉太后和两位公主!” 周蓼心一惊,捂着胸道:“难道杞哥儿出事了?!” 凤栖急忙安慰她:“孃孃别急,这些人进门都再三搜检的,也没进来几个人,能有什么事?天塌下来也不过就是郭承恩骗走了钱粮翻了脸。” 她心里未免也有些惴惴不安,但还是说:“翻脸就翻脸吧,就当这次注押错了,咱们赌输了。钱是少了,无非勒紧裤腰带过活就是了。” 见周蓼和凤杨都很紧张,她便自己扬声道:“进来回话吧。” 那中侍进门,很乖觉地反手把屋门带上,几步趋上前,跪下还要行礼。 周蓼说:“我都急死了,你不必大礼,直接说吧,怎么了?!” 那中侍说:“官家叫我偷偷告诉太后和两位公主,今日进城来的,就是郭承恩本人!” 三个人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 周蓼问:“来人自报家门说是郭承恩?会不会是假扮的?郭承恩怎么会敢来并州?” 中侍道:“官家曾经和郭承恩一道在汴梁宫宴上喝过酒,说那次四公主还在场,他一定不会看错的。今日一定谈的是要紧事,高将军人在,但是好像说话有点冲,官家向太后和公主们求助来着。” 凤栖问周蓼:“孃孃,去瞧瞧吧。” 周蓼捂着胸口说:“我不知道我能瞧出啥来。” 凤栖道:“好歹在屏风后头,为哥哥鼓鼓劲,免得他一慌乱又说错了话。” 周蓼身份上是太后,按着南梁的制度,太后临朝称制并不少见,周蓼前往,即便被发现了也无人可指摘。 周蓼亦知道这里的关联,咬咬牙道:“亭娘,让你大姊继续盘账,你陪我去正堂后头与这些人的周旋,我不行,实在怯得很,你却懂得不少,有什么情况,你给我拿主意。” 凤栖责无旁贷,认真点点头,叫周蓼放心。 两个人疾步从正堂后的穿廊进入,悄悄到了皇帝召人觐见的简易御座后。那里有一架高高的描金朱漆大屏风,屏风后尚设座椅,是供皇帝摒人细谈的,也可以作为太后垂帘听政之所在,只是之前周蓼自忖自己不懂朝政,因而从来没有用过。 现在她被凤栖扶着轻轻坐下,屏息凝神听见前头的说话声。 凤杞还在客气,一口一个“郭将军”,又是嘘寒问暖,又是表示欢迎。 倒是投奔前来的人语气淡淡的,毫无巴结的意思。但凤栖一听就听出来,这个人是郭承恩无疑,他的声音听似爽朗,却句句圆滑,音色也一毫未变,谦逊中带着一些拿捏人的霸气。 第434章 “……官家厚爱,臣岂有不懂的。”郭承恩被赐了座,大喇喇地双手抚膝说道,“臣敢只带几十个人进并州,就是信赖官家。其他那几万人,连同臣的犬子,都不敢进并州惊扰陛下,只念念盼着臣的好消息。汉人在异族夷狄的手下,实在是憋屈了太多年了,只愿投到明主啊!” 说得滴水不漏,但凤栖听出他的意思:郭承恩胆子是壮,因为他的底气是几万骁勇的常胜军还在他儿子手中待命,如果并州想趁此机会杀他,那么即使他一命保不住了,他的儿子和亲兵还是会为他报仇。 作为在并州根基不深的皇帝,当然没有必要设陷阱杀这样一个人物来把自己陷入绝境里;但郭承恩亲自来了,谈判投诚时的那些你来我往、互相争利就很难虚与委蛇、或加拖延,而要直面这个老奸巨猾的“三姓家奴”犀利的一双眸子了。 凤杞果然显得不大有底气,说话开始唯唯诺诺的:“是……是,哎,郭将军能过来,朕真是意想不到的,也真是盼望了很久了。就是……就是‘久旱逢甘雨’,就是……朕之有将军,‘犹鱼之有水也。’” 周蓼几乎可以想象出凤杞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说这两句话时是怎么样地翻着白眼努力地想词儿,让自己显得文绉绉一点;也可以想见,那双小小眼睛目光如炬的郭承恩,又是怎么样肚子里忍着笑看凤杞这样一个草包。 她不由皱着眉头,无声地深叹。 凤栖却在微笑,调皮地对她做了一个抹抹眉头的动作。 第284章 果然,凤杞的客客气气并不会让郭承恩受宠若惊,他只是越发觉得凤杞好拿捏而自己对于南梁很重要。 他矜持笑道:“陛下客气了。并州一直以来对常胜军的资助,臣如何能不感念?不过臣一人感念皇恩,手下毕竟还是几万张嘴,也不仅是臣一个人的感念就可以给一大帮子人当饭吃的。” 凤杞道:“若常胜军归入并州,自然是有朕一口吃的,就有常胜军一口吃的!” 郭承恩依旧淡淡的,大概是对这样空洞的承诺不感兴趣,他挑眉斜眸,笑得有试探的意思了:“可臣带来的是外来的军伍,只怕与并州军不易相融呢。” 高云桐终于开口道:“如若常胜军肯归并入并州军,当然会慢慢融洽起来的,但天无二日,国无二主,领军指挥的不宜太多,否则叫下头听谁的才好呢?” 郭承恩是认得高云桐的,且以往相见,高云桐不过是曹铮手下任用的充军“贼囚”,一张文质彬彬的脸,在自己手下当个小首领罢了,如今还想着分他郭家军的权柄? 郭承恩笑道:“高将军说的是,臣手下那帮贼囚没读过啥书,没啥见识,看来还是继续驻守忻州算了。” 起身道:“多谢官家厚爱!” 急得凤杞也站起身,先斥高云桐:“高将军少说两句行不行?” 又赔笑挽留郭承恩:“郭将军说笑了,忻州丁点大的地方,怎能让常胜军施展得开?” 高云桐冷笑道:“何止施展不开!忻州的巷战是我布置的,幹不思以为忻州不过是他占领过的一座小城,使唤起来一定乾坤在握的,却在里坊巷道里被忻州那些民人民兵打得找不着北呢。” 郭承恩脸色一沉,旋即又笑道:“是啊,幹不思太子气得要屠城呢,说是人都杀完了,就不怕他娘的巷战了。还是我硬劝下来的毕竟几万条人命啊!作为汉人,我也是不舍的。” 屏风后的周蓼有些不解,悄悄问凤栖:“你官人今天脾性好像不如以前好?说话怎么这么冲?” 凤栖半真半假劝慰道:“孃孃看那郭承恩多放肆!哥哥又软弱,总要有一个人能硬顶一顶他,免得他气焰太过嚣张,一个人就凭嘴皮子掌控了局势,我们这边连和他谈的余地都没有了。” “那倒也是……”周蓼叹了口气,“不过郭承恩既然肯来投诚了,也不要过于计较给他权柄和官位了吧?” 凤栖心道:官位可以给,权柄却不能放,郭承恩何等野心!要是真把并州军的指挥权交给他,他就真敢架空皇帝自己做主,甚至最后取而代之在北卢这些年,他除了血统身份上是汉人,哪还有一点汉人讲究的诗书礼制!只怕还停留在前朝末代乱世时,军阀割据,谁有兵谁上位的混乱模式中呢! 那厢高云桐却笑道:“我先替忻州的百姓谢谢郭将军的大恩大德。幹不思获胜时在忻州并没有少屠戮,但忻州百姓也没有更惧怕他,反而是更加抱团,为自己和家人而战。民心所向,自然是仁义之师。” “呵呵,高将军在常胜军中待过,请问常胜军算不算仁义之师呢?” “只怕差强人意。”高云桐扭头对凤杞说,“臣执掌并州军,便可以为官家扫平天下了。” 周蓼不免又皱起眉来,毕竟高云桐今天所说的字字句句,似乎都有跟郭承恩夺权的意思他以往并不是一个权势欲很强的人,不知今日是怎么了? “亭娘,你官人他是不是……”周蓼小声地、吃力地说,“很不信任郭承恩啊?” 努力为他今天言语的不当,找了一个理由。 凤栖道:“也许是吧,毕竟他在郭承恩军队里呆过,深知这个家伙是什么德性。” “但是……不也是你们说的,如果能争取到郭承恩,可以为我们收复失地的大业提供不少便捷?” 凤栖已经有点明白高云桐的意思了,“重耳在外而生”,他是在给郭承恩布局,但不知皇帝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她也不敢贸然回复周蓼,只能含混地说:“总要敲打敲打郭承恩这个小人,免得他过于猖狂。” “敲打原是该敲打,”周蓼说,“不过现在是我们在求人,会不会说得重了,寒了郭承恩的心?” 她们俩在这儿窃窃私语,外头格局倒又变了。 凤杞道:“高将军,朕想起来,今日本要和郭将军看一看如今的堪舆图,商量一下接下来如何向两支靺鞨队伍进军。中侍的几个杀才蠢笨,说好拿来的堪舆又忘记了,回头朕要好好打他们一顿板子,给他们长长记性!” 他的声音仿佛是嬉了脸一笑:“这会儿紧急,就不再叫他们这些蠢货办事了,可否麻烦高将军去拿一下?” 高云桐犹豫了一下,大概不能违抗君命,只能不情不愿说:“好吧,那要请官家稍等。” 衣衫窸窸窣窣,然后是他的脚步声渐远。 凤杞几乎带着讨好对郭承恩说:“唉,他自视是曹铮的私人,有曹将军赐予的宝剑、虎符、军印等,并州军听他的指挥。好些时候我这个做皇帝的也因他的所谓拥戴之功,只能听他颐指气使。今日让郭将军您委屈了哈!朕心里都懂!” 郭承恩笑道:“谈不上委屈,倒是……替官家委屈了。” 凤杞沉默了好一阵,终于付之于一声长叹:“唉,如今人人都信赖他,我倒似个傀儡,谁都不肯信我。叫将军见笑了,需将军帮我。” 郭承恩抚慰道:“臣如何不了解他!他本是等下之人,贼囚胆大,又偏生读了几本书在肚子里,一夕成了气候,少不得想弄权。不过官家莫要担心,臣在官家左右,不敢说是肱股、臂膀,至少也是官家手中刀。只是并州军在他手里,不能急于一时,也不能不格外小心。” 第435章 凤杞道:“朕总要把他手中的并州军剥离!” 周蓼几乎要冲出去,被凤栖拉住了。见凤栖沉沉地摇摇头,周蓼几乎是泪水盈眶,低声道:“这个混账!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宁可相信郭承恩这样的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妹夫?他往日又不是这样爱权势的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狭隘偏激、面目可憎?!” 凤栖挽着她的胳膊,低声笑道:“孃孃稍安勿躁。您想想,要是哥哥对我夫君有这么大意见,他为什么要特意派中侍把我们娘儿俩叫过来听壁脚?无非是坦坦荡荡不怕人听才敢。” 周蓼这才有些明白:“敢情他们是在给郭承恩下套?” 凤栖点点头:“拿下郭家军,幹不思没有了前驱,盲人骑瞎马一样,只知道鲁莽乱冲了。” 周蓼拍拍胸道:“这小子,也不和我说清楚!要不是你拦着,我都要冲出去给他俩大耳刮子了……” 凤栖抿嘴儿笑道:“母亲坐下喝盏茶吧。” 过了一会儿,高云桐拿堪舆图回来了,外头几个人各怀鬼胎似的,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图,郭承恩终于先开口道:“幹不思的大军驻扎在应州之外,臣所领各部先达忻州,再往晋阳,都是靺鞨太子啃不下来的骨头。他又曾往黄河边温凌所部指挥,奈何温凌也不肯全然听他的。接下来估计幹不思会扑向并州,团团围我们。” 高云桐道:“是,臣也是这样估计,并州兵力不如幹不思,但有城池抵御,撑上几个月不成问题。只是光是撑着抵御,也无法痛击幹不思,不能把靺鞨人赶出我国的领土。” 他顿了片刻,说:“郭将军熟悉靺鞨军的用兵模式,可否请郭将军在山间先行设伏,诱使幹不思到并州之外时,就找准他的薄弱处好好揍他一揍?” 郭承恩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开口时道:“臣对并州附近的山脉不太熟悉。《孙子兵法》云:‘去国越境而师者,绝地也’,臣一个外人,却在不熟悉的地方攻打强敌,这不是委派臣及臣的兵卒们去送死么?” 凤杞道:“高将军这个提议,确实有些冒险了。” 郭承恩紧跟着道:“听说太行义军倒是在山间灵活机变得很,幹不思的队伍若莱包围并州,倒是那些义军可以凭借地利的优势,好好阻击那些靺鞨的队伍。” “对对!”凤杞道,“这不正是高将军所擅长的?山间游奕军本就灵活应变,在幹不思意想不到的时候好好伏击几次,他们在城外围困的日子也就难过了,说不定就退兵了。” 高云桐好半天没有说话。 最后依然是郭承恩打着哈哈似的笑声音:“怎么,高将军不听官家的吩咐么?” “仍需再议。”高云桐最后说到,语气硬邦邦、冷冰冰的。 “再议就再议吧。”凤杞一副水平不高、权威不足,只能打圆场、和稀泥的模样,“不值得为这件小事争起来,是吧?而且,事缓则圆,事缓则圆。” 郭承恩冷冷地说:“只怕事也不缓了。” 这一趟朝会好容易开完,两位将军大概都是气鼓鼓地离开了。 凤杞从侧边绕到屏风后那一方小天地里,笑着对母亲和妹妹说:“还没来得及交代计划,所幸妹妹在,不然我怕孃孃要出来打我了。” 周蓼看他那张面庞,变得黑黑瘦瘦的,眼睛显得格外大而空洞,眼睫一翣,仿佛两只眼睛都陷入了阴影里似的,虽然笑着,眉间仍然是皱着的,眼角竟也有了细细的纹路。周蓼心里一酸,亦强笑道:“可不,要不是你妹妹拉着,我真要出去扇你了。你们什么意思呢?要郭承恩放松警惕,而自卸甲胄被你固锁在城里?而高嘉树再放出去对付靺鞨?” 凤杞说:“嘉树跟我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要分散郭承恩的军队,打散到不成气候为止,到时候作为前锋军或镇守县城的厢军,都有些用处。当然,为了指挥得动,郭承恩必须看管在并州,免得他出去呼风唤雨、四处投机。” 周蓼说:“郭承恩会上当么?” 凤杞说:“已经又赏赐了他一批银钱、丝帛了,今晚再宴请他一回,酒多时先承诺一个枢密副使,但听说他自己是属意太尉之职的,估摸着还得说动说动。” 他又黑又瘦的脸笑起来皱巴巴的,但很真挚:“我放出手段陪他喝花酒,看能再哄住他多少。”那口白牙露出来,挫了挫:“搏这一把又何妨!” 皇帝的晚宴很隆重,并没有邀请高云桐,但节度使府的东院里能听见欢歌笑语响到三更天。 高云桐在屋子里躺着,抱着凤栖的肩头,但神思不属。 凤栖其实也心不在焉的,久久没有入睡,在听见外头丫鬟的鼾声之后,问道:“你不是一向睡眠很好?今日怎么睡不着?还在等什么吗?” 高云桐点点头:“等他们的晚宴结束。” “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又点点头:“不错,长夜漫漫……” 凤栖笑着“呸”了一声:“瞎三话四!” 高云桐转过身面向着她,把她肩膀揽得更近:“反正也不知道要多久,外头丫鬟又睡了,就搞出点动静也没有人听见。” 凤栖刚打算拒绝他这毫无诚意的求欢,就被他热热地吻住了。她睁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只觉得男人这会子的模样有趣,又闭着眼睛应和了一会儿,他那温软的嘴唇触感就觉出好来,渐次深入,也渐次忘情,牙齿磕击玲玲声愈发有意思,身体也贴得很紧了。 分开四片唇,呼吸声却愈发浊重,高云桐微微睁开眼,眸子里的利光伴着征服她的笑意,也不多言,手探到她腰侧解中衣的系带。 凤栖此刻偏要调皮:“咦,咦,万一大宴马上结束了,你还不能趁意,是要皇帝等着你么?” 高云桐说:“那我不管了,你挑起的火,天塌下来我都不管。” 她碰一碰他,果然是到了“天塌下来都不管”的程度了,于是媚嗒嗒一笑,把头埋进他胸怀里。 然而总是不巧,皇帝那边的中侍在院门口拍拍辅首门环,声音轻轻的:“高将军还醒着么?官家有召。” 外头的丫鬟大概被吵醒了,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的,然后她那竹榻一阵响,起身开门去了。 凤栖身上游蹿的热意顿时消了冷静得比她想象得还快。 她推了推高云桐:“去吧,这事儿比天塌下来重要。” 高云桐与她是同样的人,刚刚的热意迅速冷却了,只捏捏她的鼻子说:“还是你的乌鸦嘴灵光,果然我不能趁意,也不能叫皇帝等我趁意。可惜可惜。” 然后安慰道:“不过应该很快就能回来,衣衫不用重新系上的,嗯?” 凤栖踹他一脚,嗔道:“利索点穿衣服去吧!” 等却真等了挺久了。 外头一片寒蛩鼓噪,秋风吹在竹子上的“哗哗”声都极其清晰。她才终于等到了他回来的脚步,声音好像还有些沉重。 “怎么了?”凤栖问他。 他缓缓脱下外衫挂在屏风上,外衫上隐隐带着宴会上的酒香与脂粉香。 “郭承恩老奸巨猾。”高云桐说,“光演戏、光给好处,他还不肯笃信。现在在求联姻。” 第436章 “和皇家联姻?” “嗯。” 凤栖不由道:“他好大的脸!凭什么?” 高云桐说:“官家道了为难:你的两个姊姊都嫁人了,男人还都活着,不可能好好地和离改嫁;你又被认为‘死于温凌之手’,他也娶不到死人头上;你两个妹妹一个刚刚十岁,一个不足十岁,他是禽兽啊他娶这么小的女孩子?” 凤栖呆住了:“那他想怎么联姻?总不至于要那些被掳到黄龙府的皇室王姬族姬?” 高云桐说:“他说,他有个女儿……” 第285章 凤栖愣了一会儿才说:“郭承恩他想把女儿嫁给我哥?” “不然还是什么意思呢?” 凤栖说:“他女儿长得好看不好看?脾气好不好?学问如何?配不配得上我哥哥?” 高云桐失笑:“都说联姻了,还谈什么长相、脾气、学问?为了利益而硬凑在一起罢了,唯一的任务就是生出儿子,能够继承皇位,让郭承恩觉得当上皇帝的丈人爹、下一任皇帝的外公也不错,就肯带他手下一群兵来投靠了。” 从理智上看,郭承恩的算计当然没错,至于他的女儿愿意不愿意当这样的牺牲品,想必他也不在乎的。 而凤杞若肯在这点上做牺牲,管他郭承恩的女儿长什么德行、性格脾气好不好,只管娶了封个皇后,闭着眼入了洞房,生个娃算作太子,就可以叫郭承恩放心了真将来想反悔,只要实权在握,不怕老丈人翻天之时,便是皇帝任性妄为之时历代都不缺被废的皇后和被废的太子,又有几个人在乎这些牺牲品呢? 所以从理智上看,凤杞娶郭家女儿,也是上上之策。 但人又不是只有理智存在的,还有感情。 凤栖忐忑地进到皇帝所居的院子时,看见凤杞穿着一身蓝色布衣短打,挽着袖子,蹲在苗圃边,正用一把小铲子培着花盆里的土,样子很凝注。 凤栖小心叫了一声“哥哥”。 凤杞回头,对她一笑:“外面太阳大,你到里头坐吧。” 凤栖不敢立时就刺激他,没话找话问:“我陪陪哥哥嘛。咦,哥哥这培植的是什么花?” “豆蔻。”凤杞淡淡说,“就是个草花。” 一边说着,一边手里很谨慎地摘掉一片靠近根部的枯叶,然后满足地看着才尺余高的植株,瘦瘦的脸上有淡淡的笑。 凤栖喉头一哽,好一会儿才拿过一旁的小水壶,往土里洒了一点水。 “该放开,还是要放开。”她终于说,“我知道这很难……但她希望的是哥哥振作,把她期望中的事情达成。” 凤杞点点头:“我知道,你放心吧。我种豆蔻只是因为在秣陵流放的时候心头苦闷,学着做地里活儿时反而发现能觉得心安。闲来无事侍弄侍弄花草,比陪着各怀鬼胎的人要有意思。” 这株豆蔻侍弄好了,他站起身拍怕手上的泥,笑道:“亭卿,我比你还大好几岁呢,你都出嫁了!也怪我以前不好,认不清自己的条件还心比天高。瞧得上我的我瞧不上她,我瞧上的人家又瞧不上我。一蹉跎,我如今都老大不小的了,换寻常人家,孩子都抱上几个了吧?” 凤栖觑着他的神色。 他目光仍有些空洞,但一直在笑,笑得唇角哆嗦。明明看出她在悄然观察他,他仍是刻意地一直笑着:“我也该娶了。不挑了。” “郭承恩是不是有逼着你娶他女儿的意思?你愿意吗?”凤栖终于问。 凤杞木木地笑得咧开嘴:“是啊,听说长得跟她爹似的,圆胖脸,眼睛一眯眯小。”用手捏着自己的眼角,把眼睛捏成眯缝的样子,像是做了个鬼脸。 凤栖又想笑,又想哭。 凤杞松开捏眼睛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是啊,像我妹妹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本来就不多高云桐真是好福气。” “不过,”他又说,“都到这份儿上了,娶个浑家又算什么事儿呢?娉娉在天上也不会怪我的吧?” 真个往天上望了望,抬眼好久。要很仔细地观察,才能看到他仰着头,是为了吹干眼睛里的泪光。 凤栖只等和他进入室内,摒开周遭侍奉的人了,才说:“郭承恩此举野心勃勃。哥哥娶他女儿,也只是暂时稳住他的阵脚。只怕日后还会有撕破脸相搏的时候。” 凤杞说:“以前王府延请的老师讲《通鉴》的时候,我记得讲过‘河阴之变’,也讲过魏孝庄帝的破局之杀和悲惨结局。郭承恩要逼得狠了,我无非是学着元子攸,和他拼个你死我活罢了。” 凤栖知道他读书向来马虎,大概对河阴之变及庄帝反杀的惨烈都认识得不够,刚想说点什么,突然惊觉自己不是来劝他答应的吗?这会儿他自己都是愿意的意思,她怎么反而处处在为他着想? 大概是因为这种注定的婚姻不幸,她自己都觉得是无间地狱般的痛苦,本能地不愿意哥哥承受? 她瞠目结舌的模样落在凤杞眼里,凤杞揉揉她的头发,笑道:“傻丫头。我昨儿想了一夜,无非就是以后在这节度使府里有了外人,说话行事都要格外注意,不能叫人发现端倪;无非就是同床异梦,捏着鼻子、闭着眼睛去睡一个不喜欢的女人;无非就是必得忍着难受,把心里留给娉娉的一块位置让出一小块给别人。难熬是难熬哈,但忍忍也就忍过了,男儿欲成大事,这点动心忍性还不当有吗?” 是啊,国家危亡的时候,先被推出去联姻求存的大抵是凤栖这样的女儿家,带着耻辱的和亲,一切未来都是不确定的,女儿家们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唱着《胡笳十八拍》,含着泪嫁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嫁给一个不知脾性的男人?如今,作为男人的哥哥,也要尝尝这样的痛苦了。 “是呢,哥哥当年送我和亲,如今,我伴着哥哥结缡。”凤栖道,“一报还一报。” 凤杞笑起来,捏捏她的鼻尖:“真真我们亭卿这张嘴,不饶人!是不是还在记仇呢?” 他那时候那么懦弱无用,但又那么真切地担忧爱护妹妹。 凤栖鼻尖一酸,扑到哥哥怀里,温热的泪水湿了他的布衫,布衫上隐隐的豆蔻的辛香气溢满了她的鼻腔和眼眶。 “新嫁娘入府之后,只怕有很多话,很多事都得格外小心。”高云桐对凤杞说,“官家一定心里有数。而现在,亟需演一出戏,让臣到太行山去,且将常胜军分化,免得他借军力在城里控制了官家。” 凤杞眼神有点忧郁,点点头:“送亲会安排一批,妹夫你带一批走,洛阳、晋阳再送两批去,相州、磁州两处要塞也可以分兵两批,再安排一些人马环围温凌。给他拆个七零八落,就不知他同意不同意?”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凤杞这些主张,颇有些见识了。 高云桐不由冁颜一笑:“臣听官家吩咐!郭承恩多疑且贪心,又对自己人十分信赖,以往分兵都是他扩大地盘的手段,这次想来也会如此忖度,大概率是会同意的。只是和他说时要有些技巧。” 这方面凤杞很有技巧,主要任务就是陪郭承恩吃喝玩乐,当个散漫使钱、毫无节制的贵族公子哥儿,又让人有他已经把郭承恩当心腹的感觉。 第437章 有时郭承恩冷眼旁观,会敲打着问几句诸如“官家用钱有遇到谏言的大臣么?”“官家待臣如此厚恩,恐怕有人要眼红的吧?”…… 凤杞一脸激愤又无奈的模样,喝闷酒半晌才说:“当然有人手长什么都要管!可这天下是我凤家的天下,这银钱是我爹爹留下的银钱。朕当这倒霉催的皇帝,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稀里糊涂就丢了脑袋,此时不享受享受,难道还等死了之后,别人到朕坟头草上带两三香火、点心、酒水祭祀朕不成?” “不至于,不至于。”郭承恩笑道,又给凤杞斟了一杯。 凤杞一脸愤懑色,“滋溜”把酒喝了,两团酡红浮上脸颊来,说话好像也大舌头了:“朕被他所制,虽不明着抗旨,但时不时拿点仁义道德钳制过来,朕不爽快已经很久了!” 郭承恩凑过去,推心置腹般附耳道:“说句不该说的……官家对高云桐就没有什么拿捏的办法?” 凤杞也一般的凑近郭承恩:“很难。其实朕想借郭将军的人跟进太行山来牵制他。” 郭承恩眼睛闪闪的:能够派人深入太行八陉了解地形和关隘,一直是他的心愿,只是之前一直无法实现,现在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岂能不抓住? 他说:“臣自然愿意为官家效忠效死。但是高将军不肯怎么办?” “管他!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正常的谕令他也不遵?除非他想造反了!” 郭承恩撮牙花子思考了一会儿:即便高云桐要造反,他派些人跟着,也能第一时间掌握信息他郭承恩之前不就一直靠信息通畅,了解北卢、靺鞨及南梁的各种动态消息,才能在屡屡投机中站稳脚跟吗?现在越做越大,而且还成了大家争相争取的军伍。因此派人跟着高云桐,惠而不费的事,还扩大自己的实力,多好! 但他故意拿腔作势,皱着眉头一脸不情愿:“这个……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凤杞问:“能有什么万一?” “万一我的人孤悬在他的手中,岂不是生死未卜吗?” 见凤杞也犹豫不决,郭承恩又怕这个蠢蛋皇帝真的打了退堂鼓,只能再主动给他出主意:“若能在其他地方也布置上能够呼应的军力,就不怕他借助太行军只手遮天了。” 这贪婪的小人竟然主动入瓮! 凤杞不动声色:“这倒也是啊。那么在洛阳和相州、磁州、忻州、晋阳也安排些并州军人马,岂不就能对付他了?只是如今并州主要得守城,军力不足啊。” 这种瞌睡遇到枕头的机会,郭承恩当然不会放过:“官家放心,我手下这三万人马都是忠心耿耿的精兵,一处派去三千,足以应付。” 与其苦哈哈地守城,不如到外头扩张势力,顺便打点草谷,查探地形,一举多得的事。 两个人一拍即合,顿时又各饮了一大杯。 凤杞是醉醺醺的笑模样:“有郭将军在,我可以安枕无忧了。将军也知道,我命运多舛,从做太子起,都说要给我选太子妃,却一直未成,贬入秣陵,更是如同囚徒,谁还关心我是不是个鳏夫?长夜难熬不难熬?现在被太后和那个权臣管着,说不立皇后,谈何嫔妃?所以屋里连个通房都没有,苦煞苦煞!对了,将军上次说有个十五岁的娇女……” 郭承恩笑道:“可惜小女貌不出众。” “郭将军当我是这样肤浅的人么?” 郭承恩更笑道:“官家当然不是肤浅的人!小女能高攀为官家的皇后,是臣与小女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已经擎等着要做皇后了。 凤杞心里一顿冷笑,但答应都答应了,不妨大方一点,顿时就叉手行了个大礼,直接叫了声亲热无比的“泰山大人”。 把郭承恩喜得连忙回礼。 于是并州的小王朝朝局顿变。 郭承恩成了准国丈,赐鼓吹九锡,加封太师,赐列侯;常胜军的几个统领全部加官进爵,一应官印、袍服、虎符都改用朝廷内制,荣耀无比。 再找了个借口,将高云桐挤出并州,黯然地领个“太行军招抚使”名号,带着郭承恩硬塞来的“拖油瓶”,往滏口陉带游奕军了。 只是不能再给郭承恩加太多官职,所以平章事授予了王枢,下辖六部,但又嵌入几千常胜军到他所在的洛阳,看起来也是个互相牵制的局面。 并州军遣往四围州县,似乎又是个打散人心的举措。 自然有人怨由,但郭承恩是高兴不已。 这段时间里,凤杞过了“六礼”中的五件,簇簇新的皇后凤鸾车驾从郭承恩所控的云州出发,一路风光无限,终于接来了郭承恩十五岁的女儿郭娴。 皇帝大婚典礼在即,并州城都热闹了。虽然物资不足,无法风光操办,但太后周蓼召并州城里心灵手巧的几十个绣娘为新皇后绣了翟衣,用银胎镀金加上几可乱真的绢花、绒鸟做了翟冠。 婚礼当天又派人在郭承恩的府邸里为小眼睛的新娘子画了倒晕眉,贴了珍珠制的额黄、斜红、面靥,涂了娇红的唇。原北卢将军的女儿,第一次这样精致地打扮,看着菱花镜都不敢相信镜中人是自己。 郭承恩都喜滋滋看着女儿道:“我儿今日端庄,有国母相!” 现在,只等晚上办合卺礼了。 第286章 并州皇帝的大婚,虽然简陋了些,总算是热热闹闹办完了。 大后新妇三日不用见礼,而皇帝凤杞也没有出屋子,似乎两人是耳鬓厮磨,恩恩爱爱。 但第三日后新皇后要和太后周蓼见礼了,周蓼大早盛装端坐,笑融融等着凤杞和皇后郭娴礼服庄严,进门行了大礼,又跪听训示。 周蓼看看郭娴虽然画了精致的妆,眼睛小、脸蛋宽的毛病还是化妆改不了,相较之下,凤杞虽然黑瘦无神,还算骨相清隽、眉目俊朗的,新皇后在婆婆眼中实在是配不上庶子。 但她笑容一成未变,伸手虚扶道:“皇帝请起,扶桑,快帮老身扶起皇后来。” 凤杨上前给郭娴道了万福,然后就去扶她,凤杞也在一旁帮着。 但郭娴轻轻一让,冷冰冰说:“臣妾还是跪着好。”拒绝了两边的扶掖。礼数倒也可以,大概是特意指点过的,低一低头道:“多谢陛下,多谢长公主殿下。” 这三日的恩爱好像颇有水分。 周蓼对凤杞道:“怎么,皇帝对新娘子不好?这,老身可是不依的。” 郭娴道:“陛下待臣妾很好,太后不要责怪陛下。” 然后膝行奉茶,脸虽是冷的,其他未有疏忽。 场面有些尴尬,周蓼只能赐下了给新皇后的头面首饰、绫罗绸缎,吩咐了几句皇后的内职,又说了几句“早生贵子”之类的吉祥语儿,便道了乏。 等新夫妇离开,周蓼对身边公主盛装的凤杨,以及做女官打扮的凤栖说:“怎么让我心慌慌的?杞哥儿该不是犯了什么拗脾气,把人家得罪了吧?说实话,虽然知道是出于利益的联姻,但联姻都联姻了,也指望着郭承恩因之不要捣乱,杞哥儿也该给人家新嫁娘一点面子好赖我看这郭家小娘子虽长得貌不出色,礼数还可以,也是抱着做个好媳妇的心嫁过来的。” 第438章 她扭头看看两个女儿:“你们俩找个机会打听打听,这是怎么了?” 凤杨凤栖当然应承。 周蓼又道:“扶桑是过了明路的长公主,名正言顺地可以去劝一劝新皇后,探一探她的口风,看看是不是杞哥儿哪里不经意就得罪了人家小娘子又脸嫩不好意思说;亭娘身份还掩着,怕幹不思那里知道,日常都做女官打扮,我朝的制度,禁中处分事情可以用女官内夫人的内批1,亭娘便以这条借口到前院见见皇帝也无妨,问问他知不知道新娘子不高兴是怎么回事。若他真怠慢了人家,得叫他赔不是,好好把人哄回来!” 凤杨凤栖都是“噗嗤”一笑,点点头各自领了任务。 却说皇帝大婚,三日没有处理朝务,今日理应在前堂观览各处递铺传来的消息。 凤栖穿紫色圆领的女官官服,轻松就进到了处政的里室,看见凤杞面前摊着一堆文书,正在拈着笔发呆,不由倚着门框笑道:“怎么还是小时候被先生布置背书、写文章时的模样?” 凤杞回神,对她一笑:“吓我一跳。” 又说:“你说的还真不错,我看这么多往来的消息就头疼,一件件都是‘敬呈御览’,却又七零八碎,还有些互相矛盾的,这还只是并州四边的消息,要是将来观览天下奏折,可不把我累死!” 颓然地往椅背上一靠:“妹妹从小是不怕读书的,要不,你替我看看?” 凤栖和哥哥熟不拘礼,笑着走过去,先伸头看了看桌上摊着的几份文书,立刻心里明白了大致,笑道:“这局面看起来不错啊。哥哥看这一份:是截获的幹不思发于温凌的军报,他命温凌堵住太行陉和滏口陉,尽力往里疏通道路,应该是左支右绌了,所以想要温凌的人用命去换两陉通畅,然后呼应他包围并州;这一份呢,是温凌故意让人放过来的消息:他才不想派精兵为幹不思送死,所以推说汴梁不肯送粮,他饿着肚子打不动,想是给幹不思压力,以便借机敲汴梁一笔竹杠;这一份呢,是” 下一封信是皱巴巴的黄檗绢,上面的字是蝇头小楷,写的内容像是个乱七八糟的话本儿。 凤栖问:“咦,这是哪里来的?” 凤杞说:“是太行义军那里送来的,与你夫君的信一起送来的。” 凤栖心里一荡,眼儿虽盯着那黄绢,心里却越发看不懂上面的字什么意思了。 凤杞说:“你夫君的信,你要不要看?” 凤栖脱口而出:“哪个要看他的信!” 说完小心瞥了凤杞一眼,脸微微热了,怕被他看出端倪。 凤杞却依然呆呆的,说:“你最好看一看,我是不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从旁边一叠信笺中抽出一张来。 凤栖掩饰着表情,接过一看,上头起头写着:“臣高云桐谨奏陛下”,这种官腔的语气,她突然觉得自己刚刚的羞涩好傻他写给皇帝的奏书,还有她什么事?又不是家书! 有些失望,但也冷静下来了,于是认真看高云桐的信。 “我明白了。”凤栖看看高云桐的信,再看看那封黄绢密信,点点头说,“原来这封密信是黄龙府的沈琅玕特意用蜡丸送来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先要把靺鞨以往的制度解说给凤杞听:“黄龙府的那位靺鞨大汗,以往遵从他们靺鞨部落的规则,君臣没有什么高下,团坐商量部族的大事小事。勃极烈就是周边各部族的首领,地位极高,又都极肯遵从他们靺鞨自己的盟誓,哪怕是大汗违反规定了,也可能被勃极烈们打一顿打改过毛病。” 凤杞瞪着眼说:“老天,那皇帝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凤栖说:“是啊,跟哥哥做官家比一比,大概还是哥.哥.日子好过。” 凤杞苦笑:“得了,你别逮着机会就刺我……继续说,我学着点。” 凤栖说:“靺鞨见识未开的时候,被北卢压着一头,只想着报仇;等报了北卢的仇,却发现中原是个好地方,进犯又极其顺利,便是哥哥知道的进犯中原的事了;再接着呢,他们抢掠了金银、粮草、工匠、女娘,从没过过奢侈日子的靺鞨人开始享受了。那位我们素未谋面的大汗温凌、幹不思的父亲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享受惯了就不愿意回苦日子了。而且,中原的皇帝享有那样的权威和尊重,举天下尽说一不二,权力的甜头一旦尝到了,可就更不愿意回去了!” 她终于指了指那封黄绢密信:“写密信的琅玕是汴梁府尹,哥哥与他熟悉的,知道他是个最晓得迎来送往,熟知京城里复杂人色,又熟谙各种规矩制度的人,直是个人精儿。他看出靺鞨大汗心思偏左了,于是先是教人欣赏掠去北边的教坊曲子,再教如何把饮馔做得精巧,再是唆着拆了网城帐篷,改建宫殿,把掠去的王姬宗姬打扮得娇俏宜人,于宫殿中享用……这些事儿,不仅那大汗喜欢,勃极烈们、靺鞨大小臣工们也喜欢,谁不喜欢享福呢?拼死打败了北卢和南梁,不就是为了享福吗?” “可慢慢的,心思随着奢靡变得贪求无度了,贵族们愈发想着靠劫掠来维持享受了,而掠来的资源到底是有限的,怎么可能供那么多人挥霍?皇帝的心思也变了,愈发厌恶勃极烈在朝堂上挥臂捋袖擅权的模样。琅玕便趁势给靺鞨大汗讲了我朝的皇家尊严体度,一套驾驭臣子的法门。把那位大汗喜得引琅玕以为心腹,还说琅玕给靺鞨设计的朝会制度比勃极烈制度好得多,他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做皇帝那么尊贵就和叔孙通给刘邦制定朝会后,高祖皇帝的感受一样。” 凤杞有些明白过来:“原来沈素节在黄龙府是做这些的,以往听说他是个佞臣,这么看来他不仅不是佞臣,还是苦心孤诣的忠臣呢。” 凤栖点点头:“幹不思母族所在的乌林答部落,开化最晚,但最忠于勃极烈制度。自打他们硬是扶着幹不思当上了太子,还杀了靺鞨汗王任用的刘令植等汉人,大概已经成了靺鞨汗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这汗王也够动心忍性的,依然还让四儿子当着太子,领着大军,可内心猜忌一定不少。琅玕的绢书密信,看似是个家长里短的故事,其实讲的是靺鞨朝堂里的长短事情。那位当爹爹的靺鞨汗王,要拔除强盛的乌林答部,舍得用自己的儿子开刀。接下来,幹不思必然是没有援兵,没有钱粮,包括温凌不肯增援也会被黄龙府默许。我们只管和幹不思好好打一场。” 凤杞眼睛都亮了,点点头说:“好!” 凤栖又说:“郭承恩圆滑,不明形势之前不愿意彻底与幹不思撕破脸的,也不愿意自己的人打前锋,怕有损失。所以这一仗不妨让太行军去打,而叫常胜军眼热一下。” 凤杞又是点头:“好!还是妹妹头脑清楚,幸得有你在,我算是有了主心骨了。” 凤栖抿嘴笑道:“可惜我是个女子……” 凤杞深深地看着她,却只有叹息,没有说其他话。 凤栖想起自己最主要的使命,给凤杞端了一杯茶,才说:“问哥哥一句私话,与我新嫂嫂……琴瑟和谐的吧?” 凤杞苦笑着反问道:“亭娘眼睛那么毒,你觉得呢?” 第439章 凤栖咬了咬嘴唇,说:“论相貌,当然和娉娉不能比。不过,我觉得尚算是一个知礼守礼的娘子。脾性呢?还好吧?” 观察到凤杞微微点头,她又说:“既然如此,举案齐眉还是可以做出来的,哥哥既然都娶了,还是……对人家好一点吧。” 凤杞好半天才说:“我没有对她不好,待她客气,也尊重。要说什么地方做得不够的……大概是……心里实在爱不起来,有的事也装不出来……” 是什么事“装不出来”,凤栖再问,再教他,他都只是默默然摇头,脸色晦暗,一句不再多说了。 新媳妇七日回门,称为“拜门礼”。因凤杞是皇帝的缘故,不好到岳家拜门,只在节度使府里宴请了郭承恩后,让他接女儿回去表示回门之礼完成。 父女见礼的过程由女官使女等陪同,都是规规矩矩,做爹爹的对女儿下跪长揖,表示对帝权的敬重。 直到迎接皇后的晚宴上,新皇后郭娴道了“更衣”,回到她来并州时住的闺阁,只留了自己贴身的丫鬟在闺房门外听音伺候,余下伺候的人皆让在屋外待着,她独自默默饮泣着。 突然门外传来她母亲的声音:“圣人(按宋制,称皇后为圣人)在里面吗?” 她的贴身丫鬟道:“是呢,说想一个人在闺房里待一会儿。” 她母亲正在犹豫间,郭娴喊道:“请母亲进来。” 她一腔的委屈,见到母亲就忍不住扑在母亲怀里,“呜呜”地压抑地哭起来。 母亲郭夫人也心疼她,抱着道:“我儿,嫁给这个劳什子皇帝,受委屈了么?” 郭娴不答,只呜呜地哭。 郭夫人咬牙道:“老不死的真能搞事情!我好好的闺女,嫁个知根知底的才俊不好?要嫁个小城里篡位登基的皇帝!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郭娴抬起泪眼,摇摇头。 “没有打骂吧?” “没有。”郭娴说,“客客气气的,没什么皇帝架子。” “客客气气?难不成是冷眼待你?”郭夫人垂头看看女儿那张脸,自己也知道女儿长得不好看,而丈夫回来讲这位皇帝耽于声色,想必心气儿高,看不上她女儿,心里愈发闷起来,觉得丈夫是在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若是冷待你,你也别怕!”她气呼呼说,“你只管借你爹爹的威风,听说他和哪个宫女、女官或教坊司娘子有不清不楚的,你就带家中陪嫁的健妇打上门去!就打死了那些宫人、歌舞伎,也不值什么,自然有你爹爹为你撑腰!” 郭娴说:“这倒也没有,他客客气气的,三天一直陪着我,对其他宫女也正眼儿都不瞧。就是……就是……” 郭夫人奇道:“就是什么?” 郭娴羞红了脸:“就是……我们俩三天还没成事儿……” “他不肯跟你睡?!”愈发怒发冲冠。 觉得自己的女儿真是给教得太娴淑老实了,怎么这样的冷待都看不出来?! 郭夫人简直当场就想打回节度使府,把这个只掌管一城的皇帝揪出来骂一顿。 郭娴耳朵都红得要滴血似的,但摇摇头说:“睡也肯睡的……嬷嬷们教的那些,他也都肯。” 衣裳都肯脱的,被窝里那些窸窸窣窣的举动也都有。 郭娴羞臊地回忆着,最后在母亲再三的催促下才咬了咬牙说:“他就是不行!” “啊?” 小娘子心一横:“我该摸也摸了,该捏.弄也捏.弄了,甚至……该用其他的什么的,也都用了……他就是不行。折腾了三个晚上,只会跟我低低地说‘对不住’,就是无法成事儿。” 她捂着脸终于哭出声来:“七天了!女儿还是个处子啊!他伏低做小的,客客气气的,羞羞愧愧的,但是再客气又有什么用呢?他不行啊!他不是个有用的男人啊!” 第287章 郭夫人听得目瞪口呆,跌坐下来,只能在嘴里骂“那个坑了老娘女儿的老不死”。 郭娴倒比母亲有礼有智,埋怨道:“娘怪爹爹有什么用?他有这个毛病,爹爹还能预先晓得不成?只怪女儿命苦……” 郭夫人疼爱女儿,觉得这委屈不能忍:“要是嫁了别的男人,发现有这毛病,和离就是了,哪里委屈得到自己?不成,我要向老东西要个说法!” 她是爆炭性子,立时就唤侍女去叫丈夫郭承恩过来。 急得她女儿在一旁劝:“娘,娘!您嗓门小一点!正堂里还有皇帝派来见礼的女官,给人家听见、乱猜什么可不好。” 郭夫人的嗓门虽然压下去了,但憋着一股气等了一会儿,见自己的丈夫徐徐而至,还喝得半醺,不免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上前揪住郭承恩的耳朵拎进女儿的闺房,跳脚骂道:“噇你娘的黄汤马尿!你女儿受了那么大委屈,你管不管?!” 郭承恩酒醒了一半:“啥?凤杞那混小子欺负我女儿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怎么敢的?” 郭娴摇摇头,吞吞吐吐为凤杞辩解了几句,到了核心的问题,她倒又把脸上涨得通红,不好意思直述。 她母亲才没有不好意思,直接说:“你给咱们女儿挑的男人,是个不中用的!” 郭承恩喝了一点茶,脑子渐次清醒起来,听到这一说,眉头不由皱起了。半晌道:“即便是个不中用的,到了这一步还能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合着就让咱女儿守一辈子活寡?!” 郭承恩道:“他是皇帝!你只有认了!现在是我寻求与他合作,闹翻了对谁都没好处!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他这强硬的话一出,妻子气得高声骂起来,而女儿则捂着脸哭起来。 郭承恩一跺脚:“娴娘,爹爹知道你委屈了。但这也许只是一时的,未必是一辈子的。你现在先忍一忍,将来凤震那位皇帝下台了,凤杞的位置坐稳了,你便是南梁的皇后,你夫君懦弱无用,将来朝里朝外不还都在你掌心里?那时候你有了权,比武则天也不差什么,权力比什么琴瑟和谐都要更让人舒坦!等你那夫君早早上西天去了,你要什么年轻英俊的面.首没有?” 郭娴的哭声小了些,郭夫人的情绪也平静了些,翻个白眼说:“万一他不上西天呢?” “你是他皇后,你有无数的法子让他上西天。”郭承恩说完又警告道,“但是,弑君本非大事,却要实力足够才能为之,否则皇帝的亲信能活撕了你,爹爹暂时还不具备这样的实力;其次,现在还要靠你夫君这块招牌来在并州聚拢人心,他现在还绝没有到能死的时候。” 郭夫人问:“忍几年,倒也能忍。但你那时候说,娴娘最好生个孩子?有了皇后嫡子,将来妥妥的就是太后,就什么都不用怕了。但如今那厮都不能人事,如何生的出太子来?” 郭承恩嘬牙花子想了一会儿,说:“皇帝不能人事,想必也不好意思满世界宣扬;他要朝位稳固,也必须要个储君来安定国本。到时候心照不宣,不拘和谁生一个,让他认下不就是了?彼此不戳破,正是善政呢!” 郭夫人喜道:“这倒不错。娴娘,为娘给你物色着,有长得英俊还活儿好的,送到节度使府去做护卫,那儿又不是皇宫禁卫森严,找个机会就能成。” 第440章 郭娴捂着脸,脸颊和脖子都通红,轻轻地啐了一口,不过也没有反对。 回门之后,郭娴的情绪好了很多,主动去给周蓼行礼拜谢,晚上又跟在凤杞身后,乖乖地回屋睡觉。半夜榻上,还试探着问:“妾陋姿,大概叫官家失望了……官家要有瞧得上的小娘子,不妨纳为嫔妃,妾一定以姊妹待之。” 凤杞回答:“不用,不用,酒是穿肠利剑,色是剔骨尖刀,我有皇后一人,将来生儿育女,延续宗嗣和皇统,也就够了。其他的纯然为我多添来世罪孽,阿弥陀佛,还是不要了吧……” 郭娴看他一翻身,直接给了她一个冷脊背,她刚刚□□即使贴过去了,他腹下衫裤依然是一片无欲无求的平静。 她不由在心里骂道:“‘阿弥陀佛’你个头!无非是本领不济,不能不拿‘清心寡欲’来装幌子罢了吧!” 凤杞娶了郭娴之后,郭承恩一时间也就安心下来,他的人马虽然分散在四处,留守并州的不过五千,但皇帝老丈人的身份足以在并州小朝廷里呼风唤雨了,过得颇为滋润。他安插的人马从太行义军高云桐那里得到了消息:幹不思被他朝内局势逼仄得只能冒险南下,两路大军一路从忻州过来,一路往磁州去,大概想凭借着铁浮图和拐子马的冲劲,先一口气把山河路段都占领了,再慢慢攻城略地。 郭承恩自信地一笑,叫来几个亲近的人,拿出几个蜡丸书信,对几个人抬抬下巴:“要紧东西,剖肉藏着。” 几个人都是他精心培养出来的血性汉子,点点,先脱了上衣,露出胸口的青色狼头,又拿木条咬在嘴里,最后拔出匕首,挽起裤腿,互相在小腿肚子肉最多的地方割开口子,把蜡丸塞进去,又用针线把口子缝上。几个人头上滚滚的汗珠,木条似乎都要咬断了,但一声不吭。 完事了自己把脸上的汗擦擦,互相再擦擦背上的冷汗,披上衣服,一瘸一拐地站起来。 郭承恩拍拍他们的肩膀:“好样的!跟你们的妻儿说,明日去我账房领一块二十两的银锭子;回来了加什长,再赏银十两;若是哪位回不来,妻儿的终身我来养。只管放心。” 几个人虽然疼得哆嗦,但脸上还在笑:“将军的恩典,小的们都记住了!应州、忻州、汴州和磁州,都有小的们的自己人,这些密信一定送到。” 郭承恩道:“应州和磁州那两封尤其紧要。” “明白!” “去吧。” 吩咐完,郭承恩对着窗户口,看着屋外一轮吴钩似的锋利的月,脸上露出了丝丝笑意。 但没几天,凤杞便把凤栖叫到身边,关上屋门,冷笑道:“给你看一封有趣的信。” 凤栖拈过那张带着点点血迹的黄檗绢,很快读完上面的蝇头小楷,也是一脸冷笑:“看是看不懂,但这笔写得歪七扭八的汉字,想必是几辈子居住北卢、没啥学识的汉人写的这是郭承恩的人在传递的消息?” “不错,并州城门禁看出了这些人不对劲,还很张狂,说出城门办皇后用的胭脂水粉。城门上不动声色,沿途的太行义军早就在各驿路都有耳目,这些人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模样、从哪条路上走,很快都摸得一清二楚的。”凤杞说,“高云桐那里未动声色,只截了往应州走的其中一个,剖出蜡丸便知道郭承恩是什么禽兽了!” 郭承恩的隐语瞒不过在他麾下待过的高云桐,看完之后,便也用四书集句的方式,给凤杞来了一封密信。 凤杞道:“我虽不喜欢读书,四书好歹是启蒙,都是背得滚瓜烂熟的童子功。他的意思我一看就明白了:郭承恩还想两头骑墙,给应州驻军的幹不思那里,送的信是表忠心,把他自以为知道的太行军的消息透露了些许过去,特别说会以我的名义下旨给高嘉树,命他到磁州备粮。离开山岭和陉口,太行军的优势必然大减,幹不思从太行东一路疾驰,可以在磁州给你夫君致命的一击。” 凤栖脸色冷冷的,倒一笑道:“哼,他好‘聪明’,投靠了东又投靠了西,哪一头都留着活路呢。而且这招驱狼斗虎的法子,主要是为了削减嘉树的实力,甚至以擒贼擒王的战术彻底灭了嘉树。这样,你原本还能凭倚嘉树,现在只能独倚他了,他掌控了并州的军权,再架空了你,很快就能成为献帝时的曹操、高贵乡公时的司马昭了。” 凤杞说:“我知道啊。但妹夫他留下四个字‘将计就计’。” 凤栖一把抓过他案前高云桐的信,娇蛮地说:“不成,得让我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凤杞拿妹妹哪有办法,只在一旁无奈地笑。 凤栖原有些生气,不知高云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看完他写给皇帝的那封由四书拼缀的信,每句里意思隐晦,但点画似“随意”地散布,实则构成了简略但完整的方略。确实是将计就计。 凤栖看完,征询地看了一眼凤杞,等凤杞点头,便把高云桐的信在烛火上烧了,说:“他此举实在犯险……但若是成了,可以一举两得。” 那张信纸大部分成了灰烬时,凤栖把手里捏的一小团纸一起丢进了火盆,盯着突然燃起,又渐渐熄灭的最后一点火星,说:“汴梁那边,是不是也有郭承恩派去的斥候?” “是的。也没有拦。不仅他派斥候,好像幹不思那里也从东边驿路派了人往汴梁赶。” 凤栖说:“如此,我要给温凌写一封信。” 凤杞张了张嘴,最终说:“也只有你能忍常人之不能忍。” 凤栖诧异地笑道:“这些有什么不能忍的?温凌以前放我一马,现在又是可以利用的敌人。郭承恩能耍心思驱狼斗虎,我便可以釜底抽薪了嘛!” 第288章 高云桐时不时会接到并州来的密信,看完也均付之一炬。 “靺鞨贼子要往磁州去,我们也到磁州会一会罢。” 磁州是座小城,墙不高而濠不深,对付压境而来的幹不思大军,只怕有些困难。 他手下的太行义军不由也问:“这……是不是有点冒险了?我们在八陉对付他,倒不好?” 高云桐譬说:“我们在八陉对付他,诚然是胜多败少,但是八陉都是险窄之路,自古闻名,幹不思也有警惕,不会跟我们在八陉里决战,不会把主力放在八陉或陉口,我们没法剿灭他的大部队;即便把他诱到八陉里面,道路那么窄,行军肯定也慢,到时候排成一字长蛇,我们想一口气拿下他的主力也很难,反倒让他有了首尾呼应的能力。” 但是在磁州以万人对抗人家几十万,感觉是以卵击石。 高云桐笑道:“磁州城虽小,好歹有城,可以护住我们的主力,而主力之外,则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了。” 因为并州和太行八陉基本都掌控在南梁这个新政权的手里,所以密信虽密,其他随斥候人马而来的还有好些东西:山寨里队伍最缺乏的盐巴有好几袋,蒸过的烈酒有几坛,还有弓箭弩张、火药坛子之类的消耗性武器,还有一身秋天的夹袄和一袋子铜钱,是特为交代是“送给高将军”的。 高云桐拈一拈那件丝绵的夹袄,就知道出自谁手。 外头只是大青布,里面却是细绢,贴身也柔软,丝绵絮得厚薄均匀,背脊和肚腹处软和轻暖,腋下肘部又方便活动,里襟还用红丝线小小地绣了个“高”字,峄山碑的笔意融合于针线之中。 第441章 他试了试新衣服,感觉很舍不得穿。 又提起一旁的袋子,里面沉甸甸的,一晃就响。 耿大哥等人打趣道:“啧啧,还是有个浑家好!衣服嘛做得簇簇新的,还怕郎君钱不够花,巴巴地大老远送钱过来。有人疼啊,叫人羡慕不来!” 高云桐笑起来:“瞧你吃啥醋呢!赶明儿把靺鞨人打出我们地界儿,你不还娶你那个‘在大名府财主家赁作厨娘的蠢婆娘’回来,热炕头上生十个八个孩子?” 大家都笑起来: “哦哟,耿大哥志向不小啊!” “生十个八个,耿大哥不心疼浑家的?” “大名府也不远!过了黄河,出了磁州,马车摇一天就能到了!” ………… 耿大哥挠着头:“怎么说到我这里来……蠢婆娘还不知现在活没活着呢……” 说完,四周突然安静了,耿大哥蹲在那儿,又挠了挠发痒似的头皮,想要打趣一句什么,但一股子酸楚气突然涌到鼻腔里大名府是汴梁失守后割让给靺鞨的,听说靺鞨士兵所到之处,略平头整脸的姑娘小媳妇都逃不掉苦命,那些敌陷区的普通百姓遭了多少劫难,死了多少人! 只是心里有个念想,谁还敢真想?简直是妄想似的! 高云桐自己盼来了妻子归来,运气是天赐的好。 但也因此这会儿不知道怎么劝解才好,只能说一句“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隔靴搔痒似的,劝不到点子上。 倒是耿大哥起身,带着几分豪迈劲儿说:“嗐!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干嘛!高将军已经给大家伙儿指了明路了:赶明儿把靺鞨人打出我们地界儿,家里该团圆的就能团圆了,该续前缘的就可以续前缘了,实在运气不好的……咱自己总归平平安安地活过来了,能在这样的战乱里活过来,还有啥可以奢求的?哥儿们,咱就好好跟着高将军干就是了!”叔次 高云桐到晚上时,摸着枕边那一口袋铜板才琢磨清楚自己一直感觉的不对劲是什么并州钱粮虽算不上很富余,但皇室有当年晋王府的厚积和晋王三婿的扶助,经济状况还是可以的。凤栖若真是要贴补他,给粮、给盐、给油、给肉……都比给铜钱划算;而且铜重的要死,却远不如金银值钱,一袋子铜板,可能不如一两碎银子价昂,她为什么叫人大老远地翻山越岭,送一袋子铜钱? 事有反常必有妖。 他一骨碌爬起身,把一袋子铜板倒在床铺上,想看看里面是不是夹带了什么消息。 铜板有好几百个,新的旧的都有,但翻了很久都没发现夹带字条什么的,甚至把装钱的袋子都翻过来看了几遍,也没发现一条消息。 她在随皇帝密旨而附来的家书里,除了叫他努力加餐饭之外,只在一直强调民心可用、信心可贵,郭氏翻覆,他嘉树亦可翻覆。 但没写怎么翻覆,用什么翻覆他手下的太行军和并州军都是忠心于他的,唯有狗皮膏药一般的一千常胜军,天天颐指气使,简直还把他这个将军当做当年郭承恩麾下的小厮。 高云桐想着郭承恩那些手下的嘴脸,一声冷笑,自语道:“我连章谊都不怕,流配都不怕,死都不怕,我还担心你们这些小喽啰?” 拿起一个看不出端倪的铜钱,往空中抛接了两下,最后按住在手背上,自己猜:“我猜是‘荣圆通宝’!” 打开掌心一看,果然是“荣圆通宝”。 不由再抛接了一次,又猜“荣圆通宝”,然后也居然又是“荣圆通宝”那一面赫然停留在手背上。 他心里孩子似的祷祝了一会儿,才虔诚地第三次抛接铜钱,嘴里念念着:“此役能胜,就再是个‘荣圆通宝’!” 打开掌心,还是“荣圆通宝”。 他又祷祝:“若我们能顺利地收复山河,就让这次再是个‘荣圆通宝’!” 打开掌心,居然仍是“荣圆通宝”! 卜算如此顺利,真是上吉之兆。 但高云桐觉得顺利得异常,忍不住把那枚铜板抛了看、看了抛,又再三仔仔细细地观察。 终于,他的颊边露出了月牙似的笑:“这丫头,真是太调皮了!” 第二天,在山寨里,高云桐召集义军的各个首领及常胜军的都管议事,开口便道:“幹不思大军压境,现在步步紧逼到忻州和磁州附近了。我们天天缩在八陉里,虽然不输,却也赢不了。我寻思着,这么耗着不是办法,他有汴梁的援助,便是举天下之力供养了,而我们毕竟只有一处并州,撑得了一时,撑不了一世。不如凭借现在的优势,主动出击吧。” 大家不免面面相觑。 道理听起来不错,但大家也晓得藏在山岭里日子虽然苦一点,却不怎么危险;但一旦出八陉,哪怕是有小城池做掩护,实力就不及了,正面与幹不思硬拼,风险太大了! 不过太行义军是绝对信任他的,耿大哥等几个人立刻点点头应了:“高将军说得是!与其窝在山上看幹不思左冲右突的,不如出去好好跟他硬干一场!我们的十三人小阵,破铁浮图和拐子马颇有一套法门,正要给幹不思一些颜色瞧瞧!” 并州军有点犹豫:“这个……风险是不是大了点?我们到底人少,还是游奕军找机会突袭,慢慢消耗靺鞨军合适吧?当然,要是高将军决定了,我们自然从命的。” 只有常胜军的那位都管,姓李的,一脸横肉此刻更板得凶横:“你们没长脑子么?以卵击石的法子还一个个从命?!就算你们有什么对付铁浮图的阵法,自己还能刀枪不入?那些铁甲战马估计也能踩死你们吧?” 高云桐冷冷道:“我意已决,常胜军的李都管若是不敢去,可以就待在八陉里等消息。” 李都管气倒噎,但他又不是太行军的什么人,除了他自己手下一千人,没有人服气他。想想又不甘心去送死,又不甘心被留在山上,忖度了半晌只能说:“我可得好好想想,从长计议。” 他的从长计议就是悄悄派人回并州送信给郭承恩问计。 郭承恩当然特别希望削弱高云桐的实力,以使得自己能真正占据到皇帝凤杞身边最高的权位。那么,牺牲区区一千余人也是值得的了。 所以他很快回信,让李都管跟着高云桐前往磁州,及时传递消息过来,但也要伺机逃离,不要把人马都折在这场必输之战里。 这位常胜军的李都管虽然忠心耿耿于郭承恩,但这封回信还是让他的心拔凉拔凉的:跟着高云桐往磁州去迎敌,意味着他和一千常胜军是很危险的到了仗打起来的时候,哪里是说要逃离就能逃离的呢?如果逃不掉,意味着他是用一千多条人命在为郭承恩打探消息,这值不值呢? 他自己的士气顿时就低落了,悄然给自己的妻子写了绝笔信。即使他不对人言这番低落的情绪,也不免能让他手下的人感觉到,于是这支常胜军的士气也都低落了。 温凌看到凤栖的一笔字的时候也诧异了一下。 他放走凤栖之后,是深深后悔过很久的,怪自己头脑发热,色令智昏,怎么能把她放回并州去呢?倒是一刀杀了,也就不再相思了,过上几个月或几年,痛苦自然也就淡了。等自己打败南梁,执掌权力之后,这些小儿女的痛楚又何足挂齿?权力才是最好的春.药! 第442章 不过后悔也没法子。 好在凤栖很智慧,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过,幹不思也没有因之来问罪于他。 现在又收到了凤栖的信,一笔娟秀的簪花小楷,语气平静而客气。先对他的不杀之恩表示了感谢,又说了她在并州很好,万勿挂念。仅仅这几句,就足以让温凌心头的冷硬悔意变回到柔软温暖,嘴角不自觉地露了点笑意,茫茫然发了一会儿呆,才又接着往下看。 接下来她开始和他讲“利益”,分析了并州的形势和幹不思的困境,直言铁浮图不足惧,幹不思必然在这场驱狼入林的战役中大伤元气,成为靺鞨汗王问罪于他的最好机会。 她问温凌要不要这样的机会。 温凌仿佛能透过信纸看见她慧黠的神色,挑眉斜瞟,成竹在胸。明明是谈利益,却不显得奸猾或势利,而自然有一种能够说服人的魅力。 他收摄心神,再三告诫自己不能轻信这个小妖精,她的套儿下得太多,万一花言巧语地把自己哄了去怎么办? 但再看她列举出来的条条款款,又不得不承认很有诱惑力。 温凌把信笺藏好,在大帐里召集了自己的谋士们,问道:“若是太子的军队已经日薄西山了,我再为他卖命是不是不智?” “当然是不智。”谋士们说,“不过太子拥兵十数万,还有万余人的精锐铁浮图、拐子马,黄龙府和汴梁城还有他的增援,离‘日薄西山’四个字是不是远了点?” 温凌笑道:“黄龙府大汗已经和乌林答首领吵过了几场,只怕无法调和了这一点,我在黄龙府有眼线;再者,汴梁那位又有什么能耐?我不用怕他。” “汴梁到底是通衢之地,粮草足的。我们的斥候也得到消息,四太子那里的粮草,好像就是汴梁悄悄支援过去的,我们怕不能与汴梁闹翻吧?” 温凌说:“汴梁的伪帝凤震,把儿子死在我这儿这事悉数怪罪在我头上,我与他几乎不可能再合作了。他要运送粮草给幹不思,又对我有什么好处呢?说实话,我这里的兵马也吃了好久黑豆拌饭了,人人都骡马似的苦兮兮的。有粮草何不让我们先吃?” 他自信笑道:“等并州和太子火拼到两败俱伤时,我们吃饱了汴梁送来的粮食,先把凤震那老小子一顿狠揍,想必并州也不会回援,凤震也打不过我们。到时候有了南梁的京都,我就是最大的战功了,还再怕谁?” 这些凤栖帮他分析了,他对着沙盘也仔细推演了。 凤震在抱幹不思的大腿,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纯属是他病急乱投医了。只要并州狠狠打击幹不思一次,太子的实力就无法再与他温凌抢功了,所以幹不思的败局,他得一手推进,还得利用凤震巧妙地推进。无论如何都是对他有利的。 他和谋士们分析完,众人也觉得有道理,纷纷应允:“好,我们占着黄河道,汴梁又丢了洛阳路。他只要敢通过黄河往北运粮,我们就敢截了自己吃只消给凤震按个罪名。日后中原、并州,还可徐徐图之,二大王确实深谋远虑。” 温凌淡然地笑纳了夸奖之词。回到自己睡眠的帐篷里,从小抽斗里取出她的亲笔信。 信笺上带着她用的木樨露的清香,语气不卑不亢,但他总能读出点柔情。 理智叫他警惕,但鼻端的香气只让他迷醉,心道:我又不是被她迷惑了!我只是认同她的分析罢了。我又不会全盘信她,只按着这个形势走棋,应当是万无一失。 躺到榻上,闭着眼睛又想她柔软的腰肢,又在心里说:总算还是知恩图报的,当然也是因为两下得利的。将来一定还有沙场再见的一天,那时候如果幹不思已经不在了,我未尝不能与她再续前缘,那时候就再没有阻挡他的人了,她的智慧、她的美貌与风情都是他的了。 自我譬解,万事都说得通;自我安慰,万事都是自家有道理的。 第289章 太行义军入驻磁州的消息,本来应该是很秘密的,但不知怎么,似乎到处都传遍了。 这是明显的不自量力了: 太行义军虽然胜多败少是天下皆知,那主要是因为太行八陉的地势缘故,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以即便是坚韧善战的靺鞨骑兵,也拿这弯弯曲曲、高低起伏的山路没有办法,更不知行军之时哪里会突然冲出一小股山寨义军,截断疲惫的靺鞨行伍,狠狠烧杀一番就走。 但是一旦到了平原的城池之中,这样的优势就不复存在了。 之于幹不思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他当然也派了几路斥候打听消息,结论是真的看见了太行义军从八陉的各段出入口向磁州方向行军,还打听到高云桐真的是已经驻扎到了磁州。 幹不思犹自不信:“他为什么要这样?” 斥候道:“听说郭承恩与高云桐两将不和。高云桐逼迫并州这位官家即位时,使了不少手段,与皇帝闹得很不愉快;而郭承恩现在却是皇帝的老丈人。” 这么一听,似乎逻辑上就通了:并州的凤杞厌恶高云桐胁迫自己、把持朝纲,好容易来了个肯帮他的郭承恩,当然是一拍即合,娶了人家的女儿做皇后,联手把权臣挤出朝廷。南梁蛮子的德行,不肯随便杀人,怕叫“清议”议论,所以少不得借刀杀人,把高云桐赶到磁州去。 幹不思哈哈大笑道:“南蛮子使的法子都差不多嘛,先时凤震杀曹铮也是这样的办法。君命不可违,哪怕是权臣也不能不面子上遵旨。有意思,有意思!” 倒不由想着等他登基之后,这一点倒是可以学的,省得又被舅舅家的勃极烈掣肘。 打探清楚了这些情况,他信心满满地叫人送出了几封信,一是命凤震带着粮草前来接应,二是命温凌带着援兵过来协助。 他那个有异心的哥哥,幹不思当然不会认为他会来援助,只是打算好:温凌必然阳奉阴违或直接违抗命令,那么等他四太子打胜了,正好以此为借口,狠狠地处置温凌,拔掉这根肉中刺。 只要胜利,在靺鞨就有了人心和财富。 而他,已经掌控了高云桐的必死之局。 幹不思美滋滋地想。 而高云桐则召集义军从太行八陉的各座山寨里集结往磁州,他和耿大哥的那一支则早早地就进驻城防,不情不愿的常胜军李都管也只能跟着到了磁州外郭,但死活都不肯再进城去了,只说:“城里陡然增加那么多张要吃饭的嘴巴,压力可想而知,外郭岂能无人值守?就让我来吧。” 高云桐劝了几句,他不听也没办法。于是自己进城重新检查防务。 城里少不得人心惶惶,以往在磁州驻扎时认识的一些居民纷纷到将军公馆前张望着,有的熟悉的还进大门问:“听说靺鞨四太子两路大军中有一路就是往磁州相州来的,不知消息真也不真?” 高云桐亲自延请那几个民人进来喝茶,然后说:“你们的消息不错。幹不思是打算着往磁州来的。” 几个磁州人倒抽一口凉气:“那……磁州区区小城,不是必输无疑了?” 高云桐道:“他们就算是来磁州了,你们也不用怕。” 再说不用怕,磁州的军民本来听到传闻就是惶惑不安的,现在得了高将军亲口认定,想必幹不思很快就要过来了。大家伙儿先是一家子一家子地抱头痛哭,又商议着:“怎么办?磁州被攻打,估计扛不了多久的,还是逃罢!” 第443章 马上有人驳斥:“逃哪儿去?往南是靺鞨的二大王把守黄河,往北是四太子的大军,往东是割让给靺鞨的土地,往西是太行八陉茶马贩子还有本事过去,咱们拖家带口的,城里人又不养牲口,全城人拖两条腿走过八陉么?现在也只剩相州可以避一避了,可是难道那位四太子打完磁州,不打相州?” 是啊,好像结果还是一样的,倒多了奔波之苦。 那么,既然高云桐的军队都驻扎进来了,好像还是守城一战有点胜算。 虽是暗暗流传在街巷里坊中的话,渐渐的倒也成了一股气势。家家户户囤积粮食,磨了菜刀、铲子、钉耙,削尖了竹竿藏在门后,哪怕是巷战,也要向忻州学习,打死一个靺鞨兵,就算自己死了也不赔了! 而当磁州城上望楼的哨兵,已经看到了北来远远的烟尘的时候,城墙已经用砂袋加高,滚油沸水的铫子已经架好在墙垛旁的篝火堆上,神臂弩和弓箭手早已按排次训练好了。 城中百姓们看着过来拯救他们的大将军高云桐,带着身边的太行义军领袖,很虔诚地步行到磁州城隍庙祭祀祷告。 这座城隍庙据传很有些灵验。城中少妇求子,城外农人求雨,遇到为难事求签,居民们闹口角求判责任,据说城隍都会显灵。 大家看着高云桐向庙中央供奉的城隍爷、城隍奶奶的泥像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又进了香,献了牲,最后恭恭敬敬捧出来一个明黄绸的袋子,朗声对外面围着看的磁州军民说:“我早就听说磁州的城隍很灵,所以保佑着我们磁州没有遭遇过大的兵燹。今日我是奉身在并州的官家皇命而来,不仅是护着磁州的百姓,也是护着我们大梁的江山。想必磁州的城隍爷,是我们汉家的城隍爷,不是那靺鞨夷狄的白山黑水神,是要保佑我们自己人的!” 他站在城隍庙大殿中间,说话疏疏朗朗在殿堂里回响,面颊上带着自信的笑,一双眸子亮如晨星,光芒仿佛能够溢出来,利箭般的,所以他一开口,里里外外鸦雀无声,都听着他说话。 高云桐环顾四周,微微一笑,又道:“官家赐了太行义军的粮饷银钱,又说要赐我赏银。我说臣乃罪民,不敢蒙皇恩厚赏,倒求赐给我带着我大梁年号的铜钱,让我每一天摸到铜钱上的‘荣圆通宝’字样,就想到官家的厚恩,想到国家的福祉。于是,官家赐了我一百个铜钱。” 他“哗啦”打开那明黄绸的袋子口,露出里面一堆钱,铜钱有新有旧,有的还带着铜绿斑痕。 高云桐道:“愿城隍爷保佑陛下厚福,大梁厚福,磁州厚福,万民厚福!” 然后他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说:“城隍爷,这次的磁州保卫之战,我军胜利的可能性有多大,就让多少枚铜钱正面朝上!” 突然把整袋子钱往空中一抛,顿时下了一阵钱雨似的,又“丁铃当啷”落了一地的铜钱。 大家不由跟着他一起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铜板在地上打转儿的声音都停了下来,才一个个担惊受怕地睁开眼,生恐老天爷给了个不够好的预兆。 然而大家认真数着高云桐身边那些铜钱,“一枚正面,两枚正面,三枚正面……十枚正面,十一枚正面,十二枚正面……” 人们越数越兴奋,地上那些铜钱好像正在大雄宝殿的幽幽烛光下闪着灿灿的金光。一枚枚钱似乎都是正面朝上,熠耀生辉! 消息很快传遍了,城隍庙内外人们欢呼雀跃,都说上天已经听到了高将军的祷祝,也决意要护卫中原的子民了,预示着这场磁州保卫战必然胜利!那欢呼声开始还是窸窸窣窣的,慢慢地如细流汇入江河,又汇入磅礴大海一般,到处都是雀跃的身影,声振庙门内外、里坊内外、市集内外,直到城墙内外。 连躲在外郭、随时准备逃跑的李都管等人,都带着常胜军伸长脖子往城墙里看:“咦?这些快要死的家伙在高兴什么呢?……” 却说里面的高云桐笑得更加灿烂,大声说:“神明护佑我磁州!护佑我大梁!把这一百枚铜钱钉在地上,用青纱围起这间大雄宝殿。等我打败靺鞨四太子,凯旋之后再来谢神取钱!” 幹不思大军逼近城郭时,驻扎在外的常胜军脚底抹油,飞也似的逃上滏口陉,一千人马在山道上穿行,要紧得把消息告诉在并州的郭承恩。 郭承恩见自己的人安然无恙地回来,倒没说什么,只问:“你带的人全回来了?” 李都管老老实实说:“路上急行军,滏口陉上有几处险道,有几个兄弟摔死摔伤的伤得重的怕成为负累,只能给了点粮扔在路边,任其自生自灭了。” 见郭承恩眉头微微一皱,忙补充道:“不过,该回来的都带回来,没有敢折损将军的人马。” 郭承恩道:“你留些斥候看一看城里城外的情势,及时报回来,岂不更好?!” 然而说也晚了,又因当时是自己叫李都管“看到不对劲就回来”的,现在出尔反尔骂人家也不合适。 李都管不敢多说,小心觑着郭承恩的脸色。 郭承恩半晌说:“我另派人去磁州探消息吧。高云桐和幹不思谁占上风,我的处置方式都是不一样的,消息可一丁点儿都不能耽误呢!” 战乱之时,再能干的斥候也需要时间:行路、打探、回复……一来一往即便是快马加鞭也得两天工夫,当不得耽误。 等郭承恩得到传回来的消息时,不由皱着眉头在屋子里枯坐了好一会儿,才说:“姓高的确实有两把刷子。既然他扛住了幹不思的几轮冲击,想必自己的损耗也不少,现在首要是防着他回来,免得会凭借军功夺我的权柄。” 但又一笑:“估计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我还可以动作起来。” 郭夫人是北地女子,平日也是参与丈夫的军政的,顿时说:“怎么?他居然守住了磁州?” 郭承恩沉沉地点点头:“幹不思的主力过来,就是打算着打他个措手不及,擒贼擒王的,哪料到磁州比想象的强……借刀杀人这招,没有起作用。”又叹了一口气:“没事,官家是我们的女婿,将军在外立功,权柄更盛,他会更害怕高云桐的。端看我怎么吓唬他去。” 再吩咐浑家:“你也别闲着,赶紧准备几件点心,以此为借口进节度使府看望娴娘。悄悄教她怎么给她夫君吹吹风,让那胆小鬼吓得不能不倚重我。” 果然,晚上郭娴板着一张脸等凤杞回屋,她高高端坐,见皇帝进门就先打发了服侍的“女官”“宫女”,冷冷地瞧着凤杞不说话。 凤杞扭头看看几个徐徐退出的宫人,呆呼呼问道:“咦,怎么走了?朕还没洗脚呢?” 郭娴冷哼一声:“洗脚?官家倒不担心兵临城下了,咱们夫妻脑袋都快没了?” 凤杞沉静下来,站着望向自己的妻子,而后道:“他就明天兵临城下,也不耽误朕今天洗脚。” 第290章 皇帝这话像个任性而愚蠢的公子哥儿,郭娴目瞪口呆,一时间竟忘了阻止他扬声高喊:“人呢?都去哪里了?来人!” 几个宫人重新迤逦进来,听了凤杞的吩咐,给他打水洗漱,又服侍了宽衣解带。 第444章 凤杞张开手等人伺候完,钻进被窝里,才说:“随他明天什么兵来临我的城下,我反正早就把生死看淡了。”翻身就欲睡觉。 郭娴刚刚要吓唬他的那一股气势,经历了这一串串的琐碎,已经荡然无存。看他又是极度没有出息的倒头大睡的模样,心里又是一股新的气恼,觉得自己所嫁非人,实在是给爹娘坑得很惨。 她坐到床上他的身边开始抹眼泪;没有被注意,又开始抽泣;男人睡得着呼呼的,渐渐还打起了鼾,郭娴无奈,只能使劲地在床上扭了扭身子,捶床捶枕,并且哭得越发大声了。 凤杞终于给她“不经意”地捣到了肩膀上,迷迷糊糊醒过来,大概是又听见了她的哭声,迷迷糊糊问:“咦,怎么了?” “你别管,我哭我命苦!” “哦。”他没心没肺吱了一声,裹裹被子,离开她远些,免得又被“误伤”。 郭娴怕他又这样睡去,爹爹交给她的任务她就完不成了,仗着凤杞性子软和,狠狠心用力把他一推,在他惺忪问“干嘛”时,嗔怨道:“我本来倒不命苦,自从嫁给了你,命就苦起来了。” 凤杞竖起半身,苦笑道:“这也怨得到我头上啊?” 女儿家怡情小作总是无师自通的,郭娴用小拳头捶着他的肩膀和胸膛:“人都说我是个皇后,我怎么觉得提心吊胆的,比村妇还不如!还不如不做这个皇后!” 凤杞好脾气地握住她的手:“你要实在害怕,你先离开就是了。你爹爹有兵,总能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可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又能上哪儿去?可不是命苦?”她瞟他一眼,眉梢眼角有些媚色。 可惜凤杞是花丛中见惯的男人,却只觉得她“丑人多作怪”白天还能对她装个相敬如宾,晚上是一个人情绪感情最本真的时候,实在装不出敷衍的样子,皱眉道:“那你叫我怎么办呢?” 郭娴终于等到了这个话缝儿,故意说:“你自己没能耐,不能凡事多请教请教我爹爹?他与靺鞨周旋许久,经验丰富,只是可叹在这里被你们视作了外人,想帮你忙都没有机会。赶明儿真的城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看你怎么办吧!” 看凤杞默默然像个棒槌,她气得又拧了他一把:“靺鞨人何等残忍,真到了那一天,你我丢脑袋都是小的,就怕搞什么‘牵羊礼’,脱光了你我的衣服牵羊祭神,全城的百姓瞪着眼瞧热闹,那时候,我也只有像陈皇后一样跳河自尽、脖子悬梁一条路可走了!” “棒槌”沉默了半天,终于说话了:“那……不是有两条路可以走吗?” 郭娴被他无厘头的回答惊得呆若木鸡,俄而再一次扑到他怀里捶他:“你就这么想我死?” 这一次,凤杞一把捏住了她的手,低沉地喝道:“干嘛!” 惊觉男人居然还挺有力气,郭娴愣了一下,而后居然有些娇羞和期待,故意再作得厉害点:“怎么着,你还敢打我?” 床榻上最宜打情骂俏,无论是剥了衣裳当场“法办”,还是摁翻过身屁股上打几下,又或者腰肢上挠一顿痒痒,都是他们俩更进一步的机缘。 或许是很多女人容易本能地臣服于雄性气概,她一时间甚至忘记了父亲的重托,而胸口起伏、眉眼生春起来。 可凤杞突然间又恢复了一向以来懦弱无力的形象,苦笑道:“当然不敢不,不是不敢,是不能打女人啊……” 郭娴肚子里骂他一点男人气都没有,嘴上说:“得了,我跟你也说不着说来说去,大概你还以为我有什么私心。实则不过是我们虽然危险,也并未走进死局里,但看你会不会用人,敢不敢用人而已。” 凤杞涩涩地一笑:“我当然会用人,也当然敢用人。可是今晚说了又有何益?睡罢。” 两个人同床异梦,晚上都睡得不踏实,又都不敢翻来覆去被对方看出来,所以早晨都是腰酸背痛、头脑昏沉。 凤杞见郭娴一副有起床气的模样,要紧说:“今日大朝过后,我在花厅找郭将军私下聊聊,你看如何?” 郭娴脸色回转来,笑道:“官家能信任我父亲,当然是再好没有到底是一家子人,若再都信不过,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可信呢?” 节度使府的花厅原是曹铮用来待客的,在一片曲径通幽的园子里建的敞厅,两旁有抱厦相连,隔着前厅屏风,另有厚重的屏风分隔内外。 郭承恩也不是第一次到这座花厅与皇帝私下交流了,今日心里虽谨慎,但却需有一番做作,所以进门就蹙着眉宇,见礼的声音也很低沉。 屏风后有使女宫人准备茶水点心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动静不大,连小炉里添炭,水铫子里泉水滚沸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凤杞道:“你们快些,备好茶点就悉数离开。” 郭承恩有心在这些胆小的女娘中营造恐惧的气氛,以让皇帝也能时时处在焦灼担忧中,产生对他本人的依赖心,所以故意道:“官家,不急不急,臣先要奏报的军情,马上也是尽人皆知的情形,不必担心有人听到,官家宫中的女官女使,不过是女流之辈,也无甚地方传出这些消息的。” 凤杞的神色果然有些紧张,抚膝坐着说:“各路驿站递铺好像动作太慢了,朕在这并州闭目塞听,宛如瞎子聋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外头情形到底如何了?是不是危急得很?” 他顿了顿:“昨晚上娴娘抹眼泪来着,朕心里都慌了。” 郭承恩故意犹豫了片刻,才说:“圣人到底是女流之辈,胆子小,官家是八尺男儿,倒不用这么害怕的。不过情势却也不妙。臣不是有跟着高将军去八陉的亲军嘛?倒是飞骑给臣送了消息来,可能比那些积弊深重的驿路递铺消息要来得快。” “消息……怎么样?” “不好得很。”郭承恩放了这句话,细细观察凤杞的神色,见他呆若木鸡,是无能之辈的典型模样,于是又说,“靺鞨太子是孤注一掷,要拿下磁州,杀掉高云桐,如断官家精兵的‘首级’。” 挥挥手,做了个“斩首”的动作,恫吓道:“官家本就是靠太行义军撑着守住八陉关卡的,如今高云桐若败,义军必然群龙无首,义军群龙无首,八陉只怕就守不住了。官家还是要早做打算,等幹不思取得八陉,再取并州就是迟早的事了。” “可……可如何打算呢?”凤杞很颓丧,“人他带着,并州军对朕这个半路降临的皇帝又不大服气的,平安时日还好,一旦大难临头,夫妻都要各自飞的,何况是军伍?” 他拍拍大腿:“我早就说,我不适合当这个皇帝,非逼着我当!我早就说,高云桐乖乖在寨子里就好,他非要去夺城!……” 郭承恩冷笑道:“是呢,他要没城池,只有几座破山寨,如何立足?如何做大?” 凤杞半晌道:“郭将军的意思是……他是要借这个机会夺权?”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郭承恩转了句文,冷笑道,“官家又不是没有看出来!如今连并州都被他的私心拖累了,可怎么好!” “泰山!你救我!”凤杞哭丧着脸,似乎都要给郭承恩跪下了,“我原本只想在山里修修来世,哪晓得要去面临这样的困局……我真是后悔死了!” 第445章 “莫急莫急,”郭承恩假意劝道,“官家不能首先说这样的话呵,没的叫听到的人寒心。” 凤杞仿佛想到了什么,忙对屏风后面喊:“遣一个人送茶和点心过来,其他全部出去。” 他犹自不放心,亲自到屏风后看了看,对穿着紫色女官服饰的凤栖做了个口型。 凤栖点点头,偏身躲到暗门的门帘后若是情形不对,还可以从这座暗门直接往抱厦里去,就被发现了也不用怕了。 她屏息凝神,细细听郭承恩的话语。 郭承恩是做出来的焦灼,其实语气里有收不住的急迫和暗喜:“磁州已经不妙了” 仗着皇帝被他控制于股掌之间,闭目塞听,故意凝望着凤杞的神色,而后加重了语气:“一旦磁州战败,滏口陉就会不守。官家会很危险。” “求泰山想想办法!” 郭承恩说:“官家莫急。臣如今僭越说一句,已经和官家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是!是!”凤杞说,“请泰山大人拨冗,承担朝中太尉之职。” “这……”郭承恩故意犹豫,“超擢太过了啊……” “这算什么超擢?”凤杞说,“朝廷的禁军虎符,朕叫人取来交给太尉就是。不过……” 他也犹豫了。 惹得郭承恩有些心急:“怎么了?” “嗐,您懂的,并州军现在承担着朕的禁军之职但人家本来只是个厢军,哪里有做禁军的能耐?只是有禁军的脾气罢了!上次传出好几次常胜军与并州军在街市里打架的案件,因着朝廷用人之际,也没有重处,都只打了一顿军棍示惩将军是晓得的。” “是,臣晓得。” “惩戒太轻,没有引起儆戒,但倒闹得常胜军和并州军关系越发冰了。”凤杞叹着气,“如今两军都做禁军,归将军统领的话,怕是要生不服气,不大好。” 他终于说:“要不,让并州军到城外值守吧,好和山寨里的义军做个呼应。” 郭承恩狐疑地看了凤杞一眼。 御座上这家伙看起来蠢,这条说法倒有骨头,难道还有高人在指点他? 他撮牙花子犹豫着:兵权当然是越多越好,但是两军不和也是事实,大战来临之际,这是用兵大忌。 本来凤杞要是不提这茬儿,他倒也有心把并州军挤出去;但凤杞主动发话,倒不能不多琢磨,并州军要是出了城,和太行义军勾搭起来,他纵使占有了并州的军权又如何?高云桐实则是赢了,被他硬说成输了,谎言好穿帮得很,要是高云桐正好用这样的机会伙同两军困了并州,他区区留在城里的几千常胜军还能抵抗么?城里民众又是格外服从高云桐的,保不齐有几个人给从里面开了城门,常胜军就彻底被包了饺子。 但要是把常胜军放出去守城,任凭那些泥脚杆子的义军怎么折腾,也别想突破城郭。而内里他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用皇帝的御印和虎符牢牢掌控并州军,只要放在自己手边,慢慢分化,换他一批再一批的管领、副将等,总能把这支并州军变成自己人。 这样一算计,当然不能听凤杞的! 想定了,郭承恩皱眉说:“官家,这样似乎不大好。并州军一直在并州里,臣的部曲一来,他们就被迫出门迎敌,只怕要溃散的。还是让他们留着。臣的私部到城外去迎接郭承恩的第一波冲击吧。” 凤杞感激地说:“那可怎么好?将军的军伍岂不是首当其冲了?倒让并州军这帮大爷在城里享福?” 郭承恩心道:反正高云桐是胜了的,幹不思冲击太行军不成,自己损失惨重,还有能力过滏口陉来围并州?我得赶紧地把这傻蛋骗好,尽快用这个机会把并州军收编归自己。然后在用这傻女婿的名号号令天下,不出十年,自己定能掌控天下大权了。那时候随便是黄袍加身还是当天子身边的“副皇帝”,都是妙不可言的事。 于是笑道:“臣为官家效忠效死也是应该的!”一顿客套话。 凤杞感激涕零地亲自送了郭承恩出去,回到花厅里,转到屏风后,对凤栖笑道:“哥哥今儿书背得好的吧?” 凤栖笑道:“陪哥哥读了几年书,这是哥哥背文章背得最好的一回;不仅背得好,演得更好。” 凤杞笑道:“背书这种,我不如你;逢场作戏这种,你肯定是不如我的!今日只不过装装傻、装装可怜,不难。以往我在教坊司” 说了半截,觉得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就不说了。 凤栖抿嘴一笑,也给他留着面子,说:“郭承恩野心勃勃,自以为控制了消息和局面,可以拿捏哥哥,呵呵,果然入彀了。” 凤杞冷笑道:“我知道他没安好心。你夫婿胜利的消息,我昨儿个早晨就接到奏报了,偏生他还要装着危险的样子,昨晚还让他女儿吹枕旁风,吓唬我大事不妙,要我主动把兵权交给他。” “所以哥哥将计就计,给他个烫手山芋。” “不过,亭娘,这样有风险吗?”凤杞犹疑地问,“他会不会真拿并州军翻云覆雨?” 凤栖道:“他想的是‘挟天子以令天下’,其实我们想的是挟他郭承恩以令常胜军。名分都给他,就是一道圣旨的事,但军印和虎符都不过是做个样子,到时候他调不动一个并州军,反倒是城外的常胜军不知就里,会被我们牢牢控制。接下来……” 接下来就可以增援磁州,反扑幹不思的大军了。 常胜军将在郭承恩的“命令”下,成为一支先驱。 凤杞说:“妹妹这心思,男人也斗不过你!” 凤栖嗔道:“这话我可不要听。东西拿来。” 手掌对他一摊。 凤杞问:“什么东西?” 被妹妹一捶:“明知故问。” 凤杞只觉得妹妹这娇嗔才配得上称为“娇嗔”,郭娴那模样简直是根苦瓜! 笑了笑,说:“好吧,不逗你了,盼你夫君的军报,盼了很久吧?” 把一份奏书放在她手里。 这是高云桐用太行陉道上秘密的渠道给并州城的皇帝送的消息,郭承恩哪里懂得这些! 凤栖打开奏书,先迅速浏览了一遍,倒抽了一口凉气,又渐渐目光盈盈,唇角带着笑意。看完一遍,又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第二遍,看得很慢很慢,很细很细,看完后,那眉头蹙着,抹了一把眼泪说:“真的,太不容易了!正面对抗铁浮图和拐子马。” 凤杞也沉沉点头:“是啊。‘……自申时后,与靺鞨太子主力战斗。将士各持长槊、麻扎刀、大斧、大锤、破甲锥,成十三人破甲阵,与靺鞨贼子手拽厮劈。鏖战数十合,杀死靺鞨兵城外满野,不计其数。至天色昏黑,幹不思方始兵退,臣等夺到拐子马二百余匹,缴获铁浮图重甲一百余套,委获大捷。’1” 他好像不再是小时候那个不肯读书的纨绔子弟,背高云桐的奏报背得滚瓜烂熟,背得脸上带着笑意,背得最后嘴唇哆嗦起来,好像又要哭了。 凤栖更是凝视着文字,就如看到了磁州城外的现场,喃喃道:“幹不思十多万大军,三千铁浮图精锐,而他……只有区区万人,可是军民一心,保家卫国,杀得人如血人,马如血马,天昏地暗,血流漂杵。还是赢了……还是……赢了!” 第446章 她笑着抹眼泪,越抹泪越多,也越笑越甜。 第291章 郭承恩隐瞒高云桐获胜的消息,但瞒不了多久,毕竟,一场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役,很快会传遍天下,让人们津津乐道,也给一直被战争颓势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南梁民众突然在情绪上一振,继而欢跃不已,到处传颂“王师定中原,靺鞨人要滚出去了!” 于是他也很快换了一副面孔,到节度使府凤杞身边笑吟吟道:“恭喜官家!贺喜官家!” “喜从何来?” 郭承恩笑道:“上次磁州的消息叫臣忧心忡忡,不过今日好消息已经传来了,高将军扛住了靺鞨四太子的几轮攻击,而且反败为胜了!” 他一双光芒闪烁的小眼睛仔细观察着凤杞的神色,凤杞并无想象中的喜悦,眉梢一动,而后皱眉叹了一口气。 “官家这是怎么了?”郭承恩试探着问。 凤杞摇摇头:“没什么,这是好事。” 眉头却越发蹙紧了。 郭承恩四下里看看,见没人在边上,就凑上去压低声音:“官家有些担心了,是么?” 凤杞这才说:“怎么能不担心呢?这下子倒叫他天下扬名了!” 郭承恩自然也嫉恨,不过皇帝肯跟他同仇敌忾,他心中又熨帖了些,献策道:“他能赢了,也是官家的体面。不过要谨防着他起二心,不能不再剥一剥他的权柄。现在幹不思大军还未溃退,想必十万人急攻磁州的只是前驱的骑兵,应当也就是几万人吧?后面尚有步军和签军,虽则骑兵重创,步军签军也未可小觑。不妨下金字牌,命令高云桐回并州述旨,磁州群龙无首了,也就对抗不了。” 这样自毁长城的举动,凤杞点点头:“有道理。” “那官家下旨吧。” 凤杞道:“这旨意怎么写呢?” 又道:“嗐,泰山不正是太尉兼枢密院副使?本就是掌控军戎事务的重臣,中书门下又无得力的大臣,不妨由泰山大人先拟旨给朕过目,然后朕用印签发就是了。” 此言甚合郭承恩的意思,推脱两句“臣职权未免太大”,也就欣然接受了。很快由他府下参事官草拟了一份圣旨来,还催着凤杞道:“官家不妨立刻用印。” 凤杞揉了揉肚子:“等一等,今天吃了冷糕,好像有些闹肚子。” 拿着郭承恩拟下的圣旨,到了里间,似乎上茅厕去了。 郭承恩有些着急,在前堂参议政事的椅子上也坐不住了。 纠结了很久,直觉告诉他哪里不对劲,正欲转身离开,凤杞倒又出来了,揉着肚子,手中空空如也。 郭承恩眯着他那双小眼睛,笑着问道:“咦,圣旨呢?官家不是要用印的吗?” 凤杞一拍脑袋:“啊呀!看我这记性!泰山稍等。” 转身又进了里面。 郭承恩笑容瞬间就消失了,缓缓退到门口,对候在外面的内侍说:“中贵人,麻烦回禀官家一声,刚刚枢密院说有急报要奏到,臣得赶回去看一眼,再来回禀官家。若官家用好了印,还烦请中贵人按朝廷一向的规矩,将圣旨发至枢密院,臣会交代西府(枢密院)立刻安排递铺发金字牌旨意。” 程序上无懈可击,但他匆匆离开,到节度使府旁作为“枢密院”的一进宅子里,狐疑地抚着自己的虎口,思忖了一会儿说:“叫夫人过来。” 郭夫人很快前来,看到丈夫这副模样,心里也一惊,问道:“怎么了?” 郭承恩说:“总觉得凤杞那厮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郭夫人笑道:“他能有什么不对劲?无非是又听了人吹了什么风,墙头草一般左摇右摆、心思不专罢了。我都听说了高云桐的胜局,天下都传遍了,他纵然是关在府里的皇帝,总归耳朵里也会飘到他那些替他买菜做饭的女使、中侍,到底不是真正皇宫里的规矩宫人,消息乱传也是有的这些以后再慢慢清理,现今只消好好吓唬他,让他知道高云桐越能耐,他就越得倚仗着官人你。” 郭承恩说:“嗯,他身边我确实要清理了。名义上的中书省是王枢在管理,不过王枢在洛阳,八竿子打不着,中书省的事务是他身边的近侍也不知是哪一个在管,要叫娴娘打听打听,她也不能整日懵懵懂懂的,只在后宅厮混,也该当管一管她夫婿前朝的事务,做好为父的眼线。” 郭夫人说:“你怪你女儿做什么?她也得一步步学嘛。行,我晓得了,我今日中午给她送些吃的,顺便把你的意思教给她。” “能不能再早一点?” “你虚什么?”郭夫人自信地嗔怪道,“你拟的圣旨,就得赶这一个时辰发出去么?你等这一天都等了多少年了,好容易机会来了,还不得稳扎稳打的?” 郭承恩承认妻子说得有道理,只能再三嘱咐道:“虽也不急于一时,但也不能耽搁了。” “省得!”郭夫人有些不耐烦了,点点头转身准备送进节度使府的提盒去了。 而郭娴午间听了母亲半日的谆谆教导,脸色却不大好看,半晌说:“爹爹自我小时候起,就是南征北战到处跑,这些政局什么的,他何时教过我?如今却都要我一件件做。娘你不知道,那个狗屁官家有多么讨厌!整日死了一张脸,笑都是假笑,说话都是敷衍……” 她抹一把眼泪,泪水却越抹越多似的,心里越发委屈:她要不被父亲当作棋子,嫁给一个她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她的人,何至于过这样冷暖自知的日子? 郭夫人忙劝她:“娴娘,你也知道你爹爹南征北战的辛苦,无非是为了郭家,为了你们这些儿女能过好日子。如今你哥哥在云州,又是个不能干的,也唯剩了你可以给爹爹分忧。这是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现在的委屈、忧虑、苦痛,都是可以忍的。等你爹爹的权力掌握实在了,你就在宫里横着走也没问题。” 又说:“对了,上次跟你说的那个英俊的小侍卫,我已经安插进节度使府了,等这一遭你爹爹坐稳了太尉的位置,找个机会拉了你夫君夤夜谈一回,助你们俩成事儿,怀上孩子,就你那不中用的夫君也不敢说什么自打嘴巴,生下来就是太子了。” 郭娴脸面微红,摇摇手说:“谈不到这个……” 郭夫人道:“对,今日还谈不到这个。说实话,今天你的任务重要,务必看好了你夫君,别让他又被其他人牵了鼻子走,把顺利的事弄得不顺了。” 郭娴给母亲一番教导,心情略好了些。捡点母亲带来的东西,说:“他爱喝茶,还穷讲究,点茶的技法繁琐,我也不大会,带着茶饼去,让他自己点。” 郭夫人笑着说:“那让他伺候你,也挺有趣致。茶是你爹爹带来的好茶,你们一道吃茶去。” 说罢,亲自检点了女儿的妆容,给她挑了一根金凤的发簪,一条红锦缎的披帛,又抚了抚她身上春水碧的长裙,笑道:“我儿如今越发.漂亮了。” 郭娴苦笑了一下,掠了掠鬓,提着团茶饼和一盒茶点去了皇帝在节度使府中作为处理政务的正堂东侧屋。 但她到门口就被拦住了,拦她的小宦官客客气气说:“圣人请留步,官家在忙。” 第447章 郭娴想:他有什么好忙?日常大大小小事务不都是我爹爹在操心么? 于是道:“我知道官家在忙,但再忙也需要休息啊。我给官家带来了好茶饼和好点心,让官家休息一下,才有精力再忙。” 偏身想要进去。 但那个不知趣的小宦官仍是一伸手挡住了,笑归笑,也不觉得对皇后有特别的敬重:“圣人,官家真的在忙,不让人进去打扰。” “我也不让进?”郭娴不由狐疑:他在背着忙什么? 突然,听见女子娇俏的声音:“哎呀,我的水丹青给你碰坏了!” 随后是凤杞笑融融的道歉声:“那妹妹说怎么办呢?” 郭娴突然觉得酸气冲头。 凤杞一直对她相敬如“冰”的,她从来没听见他这样亲昵的声音,还“妹妹”,他哪里找了个好妹妹在这里卿卿我我?! 她一阵狂怒,北地将军家女儿的霸气也迸出来了,以往装出来的贤淑也荡然无存了,一把推开小宦官,压低声音说:“你敢出声儿提醒里面,我出来就割了你的舌头!” 小宦官瞠目,眼睁睁看着郭娴把披帛一甩,裙子一提,旋风似的进了屋子,一脚把门踹开,而后大声喊:“好啊!你倒在这里快活!” 她带着的陪嫁来的丫鬟婆子,也一色是将军家人的凶悍气,揎臂捋袖,跟在后面叫叫嚷嚷、骂骂咧咧,增长了不少气势。 郭娴看着里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凤杞家常白绸宽袖衫,玉簪簪发也不戴冠,轻松愉悦的笑容一时还没收下去;一旁女子是紫罗圆领衫,戴女官的纱帽,袖子挽在手腕上,露出里面雪白的里子,和一截皓腕,一脸惊诧也没有收下去。 这女官打扮的小娘子面容昳丽,目光里似乎还带着三分挑衅,手里捧着一盏茶,惊诧了片刻后淡然说道:“官家,这位是……圣人?” 凤杞道:“啊,是呢。” 小娘子轻轻离开凤杞身边,捧着兔毫盏盈盈一个下拜:“圣人万安,妾在为官家点茶做水丹青,官家平素别无爱好,就喜欢品盏茶。” 郭娴手中的提盒里也有好茶饼。 但她想来讨好的男人已经有别的女人给点茶了。 她不爱凤杞,但也不愿意他心有别属,顿时气怒至极,几步上前。 捧着茶盏的小娘子抬眸,目光毫无怯色是对她的挑衅罢? 郭娴抬手把她手里的兔毫盏一掀,那茶水泼在她脸上、肩上,她轻轻叫了一声,肩膀上腾起水汽。 郭娴戟指着她骂道:“哪里来的狐狸精!在这里勾搭官家么?也不晓得哪个才是皇后?” “圣人误会了,妾晓得您是皇后。” 她越不疾不徐,郭娴越发狂躁:“你晓得我是皇后,还在这里勾三搭四?” “妾没有勾三搭四。” “不称‘奴’而称‘妾’,直着脖子跟我说话,我看你是要造反了!”郭娴道,“今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抬手就要扇她耳光。 凤杞扑上来,把郭娴用力往旁边一推。 郭娴一个踉跄,退了好几步才站稳,竟想不到凤杞有这样的力气。 “你!你帮她?!”这是更匪夷所思的。 郭娴的指尖刚刚扫到了那小娘子的脸颊,凤杞只顾着看那张脸,心疼的样子溢于言表,听见郭娴的质问,抬头不耐烦喊:“我帮她怎么了?你滚出去!” 而那小娘子却是淡淡一笑:“官家,可别因为妾让帝后不和,这事虽是圣人的误会,可也不能怪圣人。妾挨打也不冤,给圣人赔罪就是了。” 轻轻别开凤杞,盈盈又是一拜:“圣人见恕,话说开就好了,您和官家还是当面谈谈比较好,憋出来的误会更大。” 又给凤杞一拜才起身:“圣人也是带着茶和点心来见官家的,鹣鲽情深,官家怎可辜负,有什么话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更好。妾先告退了。” 她越是淡然,郭娴越是气恨,觉得她反衬得自己如市井泼妇一般,但此刻这泼辣又一时收不回去,只能给自己带来的丫鬟婆子们一使眼色,而那些会意的人们顿时揎臂捋袖嚷嚷起来: “勾搭了官家,还想走?” “今日非破了狐狸精的相不可!”叔茨 ………… 凤杞把她往身后一护,比任何时候都有男子汉气概。 第292章 那些嚷嚷着涌上来要打凤栖的丫鬟仆妇们,到底不敢越过皇帝的身躯打人,畏畏缩缩顿在那里。 只有郭娴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我是堂堂皇后,就算打了个勾搭我丈夫的狐狸精也就是叫人说两句“悍妒”罢了。这里又没有史官,我也不用怕他这个窝囊废。今日要不惩治狐狸精,来日一个个都想着勾搭成奸可如何是好? 她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凤杞不喜欢她,但也因此更担心他移情别恋,影响她的地位。 于是郭娴冷笑道:“官家还真是护着她!依妾的意思,官家喜欢个把微贱种子,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纳作侍御宫人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偏生弄出这么个不尊重的做派,知道的说是宫人勾搭皇帝,不知道的还以为官家有多么好色!” 她突然想起凤杞以往的风评就是“好色纨绔”,是教坊司、长乐坊的熟客老客,没有那个能力或许只是对她一人而已,想着愈发不寒而栗,继而怒气勃发了。 她几步上前,凌逼道:“你出来,我要问你话。” 凤栖缩在哥哥身后,抓着凤杞的衣服,低低说:“官家,我怕……” 凤杞对郭娴说:“皇后你别闹了。” “哪个在闹?!”郭娴气得一眶子泪,“我刚刚说了,你要是过了明路,要喜欢哪个嫔妃都是你的事,我绝不悍妒;可这个是怎么回事?官家纵使不为妾的脸面着想,也该为自己的脸面着想!传出去说官家‘好色’,是好名声么?” 凤杞脸色已经铁青:“皇后这话说了两次了,明摆着是在骂我呢?” “妾不敢!”郭娴说是“不敢”,言语却颇猖狂,“官家不要自己给自己没脸就行。” 又对他身后喊:“兀那小娘子立刻滚出来!为了官家的名声,我必须正一正这里的宫规了!” 寻思着要先揪着她头发扇一顿耳光,打破了相再喝叫板子杖子立毙杖下,给有异心的宫人们做个警示。 凤杞提了中气对外头大喊:“来人!” 郭娴仗着父亲威势,岂肯怕他,冷笑道:“是呢!来人啊!”也扬起脖子喊人。 等外头人来了,也不管来的是谁,郭娴先喝道:“先传板子杖子过来,今日的事不能轻饶了,叫节度使府服侍官家的女娘们也都过来观看,这就是给大家伙儿做个榜样!” 凤杞欲要说什么,感觉凤栖在背后轻轻拉了拉他的衣服。 事起突然,他没有跟妹妹对词儿,此刻其实愤怒中是有些夹杂茫然无措的,但凤栖是他的主心骨儿,一拉之下心便定了,于是也不和郭娴对着干,单做出一副气鼓鼓又没办法的模样,等着看她之后又会有什么幺蛾子。 郭娴见皇帝除了像老母鸡一样张开双臂护着身后的女子之外,似乎也别无办法,顿时放下心来。 第448章 等所来的人们拿着刑具赶到,她得意地环顾身后,才刻意放缓声气,说:“官家,恕妾今日失礼,后宫与前朝制度虽不一样,但实则亦是一体,若没有规矩,官家也难以服众。妾身为后宫之主,有厘清后宫的职责,今日处置官家所爱,是迫不得已,又不能不为的事。来啊” 所来的人是凤杞置办内侍时募来的他这个皇帝其实当得仓促,登基时也没有全套班底,但毕竟是还是由周蓼、凤杨等人募来的,有寻口饭吃的市井女使,有随凤霄“北狩”中途逃亡的原南梁宫人,服从的是凤氏而不是郭氏。此刻见帝后不和的状态,几乎个个目瞪口呆,不知皇后的话该听不该听。 郭娴又喝了一声:“都聋了么?!” 众人只觑着眼儿看凤杞横眉立目,张开双臂拦阻着身后人的样子,一个都不敢动弹。 凤栖在哥哥身后,此刻发话:“皇后带那么多陪嫁的丫鬟婆子来官家这里,是什么意思呢?” 郭娴气得发笑:“什么意思?我是后宫之主,我来哪里还需要什么‘意思’?” 凤栖道:“此乃官家处置政务的正厅,难道是随便可以闯得的?” “他现在又不在处置政务!” 郭娴反驳着,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掉入了凤栖的言语陷阱。 凤栖冷笑道:“圣人说要正一正宫里的规矩,首要的规矩应该是官家处理政务的地方,不经宣召不得入内,否则阿猫阿狗的都可以进来瞧瞧,军国大事岂不是也都可以被传出去了?” 郭娴目瞪口呆,半晌道:“你骂谁是‘阿猫阿狗’?我当然晓得官家处置政务不能被泄露,但现在他又不在处置政务,明明在跟你没皮没脸的!难道你竟敢以这一条来定我的罪不成?你是个什么东西?!” 凤栖在凤杞肩膀后探出头,眼风只管往众人那里一扫前头一批人是郭娴的陪嫁人口,后头一拨是为节度使府招募的“内侍”“宫人”她做凤杞身边女官的工作,对这些人色门儿清。而这些人看见是她,亦更不敢动弹,也不敢窃窃私语,都只是互相看看,一脸惊疑。 凤栖看准了情况,开始施令:“圣人今日误会了,不要紧,夫妻间的事,总好说开的,一会儿当面说,一句话就说清楚了。不过皇后的宫人实在太不尊重,不仅不好言劝着主子,反而推波助澜的。” 她摸了摸凤杞的脖子,大惊小怪地说:“看看,官家的脖子上怎么有爪痕?这是打皇帝,是要造反了么?” 凤杞刚刚扑上来护卫她,郭娴的一巴掌扫在凤栖脸上一点,更多地打在了凤杞的脖子上,他是个嫩白如好女子的皮肤,顿时红肿了起来,很明显的三道印子。 郭娴也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刚刚动手太不智,磕磕巴巴道:“妾不小心碰到了……再说……” 凤栖冷冷地看着她,冷笑道:“成王有过,则挞伯禽。圣人当然是无心的,但怎么能不教训奴才?既然内侍宫人都到了,不妨把人看住,按《内则》施罚皇后放心,官家仁义,上次妾为他重修《内则》时,还说要尽量减少肉刑,不轻施箠楚,大约是叫她们跪着读一读《内则》吧。” 又说:“皇后宫中其他宫人也不妨一起来看一看、听一听,以后皇后犯脾气,也好一道劝解了。官家以为呢?” 凤杞只消说:“说的是。” 于是凤栖又是一个眼风:“去办吧。” 外头的内侍与宫人,顿时分作两拨,一拨拿住了郭娴身边的陪嫁丫鬟婆子,一拨往皇后所居的正寝去传唤其他皇后宫人。 凤栖瞥见皇后丢在地上的提篮并非宫中样式,顿时又说:“官家,好像……皇后之母也延请进来了?” 凤杞已然明白了她的主意,立刻说:“请郭夫人一道来吧,劝劝自家女儿,少些悍妒,更能当一个好皇后。” 要把郭家的人一股脑提溜过来,看住在自己身边,不能溜出去传话。 郭娴一直以为凤杞软弱好欺,从来没有把他放在正眼里;这节度使府里的人因为大多是东拼西凑、不成体统的,所以她也从来没有认真琢磨过确实是郭承恩所说的“只懂在后宅厮混”,毫无政斗的经验。 先开始,她身边的丫鬟婆子们被控住,她还乱骂乱叫;只等看到她的母亲和其他宫人也被一股脑儿地带到了皇帝的正堂这里,她再迟钝也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了。这才终于冷静了下来。 “娘……”郭娴见到母亲,顿时泪水下来了。 郭夫人比她冷静多了,虽然见这阵仗有些唬人,还镇定得了,陪着笑先对凤杞行了一礼:“官家,好好地这是怎么了?” 环顾一圈,又给女儿使了个眼色:“是我家将军听说官家爱喝两口好茶,特为叫娴娘送给官家尝尝。可惜这孩子太不懂事,不知怎么惹翻了官家,真是一点没有贤淑样子!” 装模作样在郭娴身上拍了两下,呵斥道:“还不跪下给官家赔不是?!” 郭娴此刻也不得不服软,委委屈屈地屈膝跪下:“官家,妾错了,您可别生气了。您要喜欢这小娘子,妾做主为您行纳妃之礼就是了。” 郭夫人也悄然看了凤栖两眼,心道:女儿啊,这小妖精目光又尖锐,长得又妖调,你如何是她的对手?何必当面硬扛、找不痛快? 陪着笑也道:“可不是呢,官家是万乘之尊,皇后再爱重陛下,也不能不许陛下广纳嫔妃、开枝散叶。官家,您也体谅娴娘,她实在是喜欢到有私心,也是老身我没有教导好她,我也给官家赔罪了。”也跪了下来。 凤杞一直受妻子和丈母娘的窝囊气,今天特觉扬眉吐气,不过凤栖在背后戳了戳他,他醒悟过来,也换了一张笑脸,亲自上前扶掖:“皇后请起,郭夫人请起。这里面有天大的误会!” 凤栖在这个间隙里,从他身后到了庭院里,数了数被执的人数,出门对门口信得过的亲卫道:“先派人到皇后院落内仔细再搜检一遍,再看好前庭后院每一个出口处,务使郭家的人一个都飞不出去。” 又吩咐另一个:“按计划,并州军以旧虎符、旧号令为准,监视好郭承恩府邸,监视好磁州四座城门。举炮为号。” 因为名义上她已经被幹不思所“杀”,所以现在凤栖在节度使府的身份一直是皇帝身边亲任的女官,几乎替代了只有名号的王枢所承担的中书门下职责:为皇帝拟写奏折,观览奏议,处理信件和军报,基本就是最核心的人物;枢密院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她这里放出去的,郭承恩一直是在地方掌兵,又何曾知道皇帝身边的这套体系和这号人物! 说郭承恩自高自大,被凤杞表象上的懦弱无能蒙蔽了双眼,放松了警惕,也不为过。 安排好了并州军,随时准备好应对城郭外常胜军的攻击,接下来是“安内”处理得好,可以兵不血刃地解除郭承恩的里外军权。 她施施然回到皇帝所居的正堂,见皇后的陪嫁侍女们一个个缩着脖子、不知所措。 凤栖带着淡然的微笑,看到皇后郭娴吩咐拿来的刑具还一件件靠墙摆着,不由好奇心起,一根一根抚摸过细长的荆杖、宽阔的竹板、黑黝黝的皮鞭,笑道:“真是,置办点梢棒、竹筅尚可上战场,这些玩意儿只能鞭笞手无寸铁的人。” 第449章 听的人不由瑟瑟发抖,瞥眼看这一件件刑具,不知会有多疼。 凤栖冷眼瞧她们紧张够了,才又说:“陛下修《内则》,不欲刑罚苛酷如今乱世,大家已经够苦了不过今日不罚你们也说不过去,好在秋尚不深,夜亦不寒,就请缚在裙房,彻夜思过吧。” 不需苦刑,只要把这些人分散、管辖好,不让她们出去闹幺蛾子就行。 见一个个松了口气,乖乖地被捆着手关到了院落四边的裙房里,门锁一落,下人们一个消息都递不出去,郭娴和她母亲也只能在皇帝的宅院里再无出路。 不过郭承恩若是够狠心,不顾妻女的话,就还有些风险呢。凤栖思忖着。 郭承恩第二天来请旨,内侍说皇帝凤杞肚子不舒服,延请了郎中诊治,今日没办法视朝;又问他的妻子,又说昨日和皇后抵足而眠,母女俩有说不完的话。 郭承恩寻思确是自己吩咐妻子教教女儿处理皇帝身边各色人等的法子,这些甄别人心的方法不容易,可能一时半会儿没有讲完。 但又觉得好像有些太巧了。 他到作为枢密院的外朝,转了一圈没看见什么奏报,又问:“吩咐召回高将军的金字牌旨意,官家用印签发了没有?” 几个他的亲信人说:“是封了圣旨过来,早就发出去了。” “发了就好。”郭承恩点点头,“做好准备,一旦高云桐回磁州,立刻控制住随他而来的太行军,先笑脸邀请他面君,再慢慢剥他权柄,最好激得他或者太行军当场反抗,这样就容易找到问罪的口实了。” 他又看了一遍枢密院里的其他文书,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于是说:“我派出的斥候,有什么消息递过来?” 他的亲信老实说道:“太行八陉道路难走,都是义军的地盘,我们的人即便凭着枢密院的凭由,也不大好通过,所以消息要比枢密院这里慢几拍。如今的消息可能都是好几天前的了。” “那也无妨。”郭承恩说,坐下拿起一张帛书看了起来。 他那双粗粗的眉毛越皱越紧,终于道:“看来,幹不思的铁浮图受了重创啊,厌战的情绪相当厉害。温凌却悄悄准备渡河?温凌也是个有野心的家伙,他想干什么?” 消息还是不够多,郭承恩有些焦灼。中午按习惯回去睡了一觉,下午在自己府邸里处置新送到的文书。除了幹不思输得很惨及温凌悄然往汴梁逼近这两件事外,其他几乎是风平浪静。他在沙盘上推演了一会儿高云桐回并州之后该怎么夺他的权,却又总觉得今日的风平浪静有些奇怪。 这是他长期以来在夹缝里生存产生的直觉。 第293章 郭承恩把沙盘一推,闭目凝神了一会儿,吩咐留在自己身边的亲兵说:“去官家那儿看看,问问夫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吩咐完,亦不敢再休息了,怔怔地思忖了一会儿,然后奋笔疾书写了几封军令,用了枢密院和太尉的大印后封了起来,又备好虎符,叫人把他的马匹也准备好了。 等了大半个时辰,他的亲兵气喘吁吁回来,说:“将军,夫人说今天还要陪皇后一晚,母女聊些私话。” 郭承恩问:“这话是你面见夫人她说的,还是别人传话的?” 亲卫一愣,说:“回禀将军,是内里人传话来的。” “那么,传话的是夫人身边的人,还是皇后身边的人,还是官家身边的人?”郭承恩又问。 “看着不熟悉……” “语气呢?生疏还是熟稔?” “挺生疏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郭承恩脸色暗沉,好半日才说:“可能出事了。” 思索了又半天说:“你再去节度使府,找个内侍传话,就说我身子骨不适,请夫人务必立刻回来,她日常管理我用的药材,非她不可。” 打发了这个,他立刻又叫来留在身边的其他几个亲信,拿了早就准备好了的军令,沉沉说:“我可能被凤杞傻乎乎的样子骗了,今日特觉得不对劲,现在只争分秒,赶紧到并州军各处传我的钧令,把人集合到节度使府四围,就说官家被人挟持,我不得不清君侧。” 他手下的人也是久经沙场的,嚅嗫道:“将军,清君侧清的是哪一位呢?到了官家那里,总要有人顶这条罪过。” 毕竟,高云桐赶出去了,王枢也在洛阳,皇帝身边究竟有谁在出谋划策是未知的,他们不能一拳打在空气上,也不能直接说是皇帝的过失,而行造反之实。 但郭承恩说:“实在不行,就说官家扣押我妻女,逼到常胜军不能不反了。” 他的亲信倒抽一口气:虽说郭承恩换主子比换衣服还勤,跟一个造一个的反,但以往造反也好,换主也好,都是有十足的把握,算计得清清楚楚之后再举旗易帜的,这次好像有点急躁了。 只能试探着问:“将军,常胜军不是驻扎在城郭外吗?城里好像都是并州军吧?” 郭承恩咬着牙道:“是啊,上了他们的瘟当!只能看我这太尉的印信和虎符能不能调得动并州军了。要是调不动……” 他心下有些惨然,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己彻彻底底输光了自己的人马? 怪只怪自己太轻敌了,居然被凤杞这懦弱的鬼样子给骗了,赔了个闺女进去,跟他睡了那么久也没发现他一肚子的阴谋;也怪自己觉得并州军权手到擒来,连换将、换参议这样的人事更迭也没有好好完成,就接了这个摊子。 他的亲信对他忠心,此刻也咬牙道:“将军,并州军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还是救出夫人和皇后……就……就算了吧。” 郭承恩不免也有些馁然,又是枯着眉头忖度了半天,才说:“好吧,先看看并州军肯不肯听命,带些人到节度使府再一步步走棋。” 并州军的几个都虞侯,倒是肯收下了郭承恩的钧命,也派了些人马到节度使府四处围住,然后才到郭承恩面前,屈膝抬头问道:“郭太尉,请问麾下到这里是保护官家的?官家遇到什么事了?” 郭承恩被自己的亲卫护卫着,都是披甲执剑,一副大敌当前的模样,此刻凝然道:“我听说官家在节度使府里被人操控了,消息不太明确,但实在是担心官家的安危,到此来看一看情况,若是需要,自然当救驾。” 他看看左右,说:“先得判断官家是不是自由身,对吧?” 并州军都虞侯道:“那么,请郭太尉到内里看一看?” 郭承恩冷笑道:“你是叫我独自到里面看一看?能带兵进去么?” “这个……”那都虞侯陪笑了笑,手握着剑柄用了三分力,“好像不大合适,带兵闯节度使府,其实不就是相当于带兵闯宫禁了?为臣的不经官家宣召,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呢?不晓得还以为起反了!” 一双眸子闪闪亮地盯着郭承恩。 郭承恩猴精猴精的,一打量对面人的神色动作,就知道他是哪一边的。 顿时笑道:“可不,所以刚才那话未免蠢了,想必是你试探我罢?总不会叫我一个人进去,和挟天子的人当面锣对面鼓,叫他一股脑抓了算了?” 这个一点不好笑的笑话说完,才又说:“但是实在担心官家安危,不知道猜得对也不对,可否请门上通传,让官家出来见一见?” 第450章 他是太尉,要通传面君当然没问题,但里面很快回复:外头剑拔弩张的,官家心里也有忧惧,不敢出来。 郭承恩道:“那,叫我妻女先出来,总行吧?” 里面过了一会儿,出来人说:“官家一切安泰。请所有军士卸甲、除兵,双膝跪地,额手伏地,官家即刻出来见将军。” 这一举措,最大限度地免掉郭承恩凭借亲军当场作乱的机会,而且,是正当礼数,郭承恩无法说不。他犹豫了一会儿,只能答应了,也心知这或许是你死我活的一步了。 所有士兵解除了武装,节度使府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出门的却是一个圆领紫袍、乌纱小冠的女官,在门口远远地叉手为礼,瞥了郭承恩一眼,举了举手中一块黄铜虎符,对并州军的都虞侯说:“奉陛下谕旨,请并州军派三十军士,先彻查节度使府四周情况,检查所来之人有无私藏的兵器,远处是否有弓.弩。若有,则为叛乱,当即格杀勿论。” 郭承恩气得咬牙,抬头也瞥了一眼对面这个女官,似觉眼熟,也没有多想,只暗暗吩咐身边几个人如果有藏在靴掖子里的匕首什么的,赶紧丢出来,免得被当做“叛乱”。 “将军!”亲信暗暗地、又急迫地压低声音喊他。 郭承恩亦压低声音回应道:“蠢!这局面,并州都虞侯是听话的样子么?人家,也有虎符!”朝着那娇小女官的方向努了努嘴。 这个所谓的“太尉”名号,只怕就是个摆设! 自己彻底被架空了权力,还傻乎乎地自己主动把常胜军给调出了城! 但郭承恩很识相,也很见机,此刻愿意服软,是打算接下来靠摇唇鼓舌来为自己争最后的利益。 检查清楚了周遭的情况,凤杞在门口露了一面,道:“郭将军费心了,朕好得很。” 郭承恩道:“不知臣的妻女……” “也好得很。”凤杞很快接口,“将军也放心吧。朕与将军是翁婿至亲,这点该不会信不过吧?” 郭承恩暗暗锉了锉后槽牙,抬头笑道:“怎么会不放心,只是臣家中全赖夫人打理,夫人两日不在,后宅有些乱套。” 凤杞忖了忖,才又笑了笑:“行,一会儿请夫人回去。现在,请将军先回吧;或者,到正堂陪朕坐坐。” 郭承恩哪敢进“虎穴”坐坐!摆摆手道:“不敢耽误官家休息,臣现在放心了,就不打扰了,请官家回吧,外头风大,仔细吹得头疼。” 凤杞笑道:“朕不头疼,郭将军不要被这秋风吹得头疼就好。” 郭承恩是真头疼。 但现在不由自主就对这演得逼真的懦弱皇帝敬畏了三分。脸还没有撕破,大概率自己缩一缩脑袋,凤杞也不打算和自己闹得鱼死网破。 郭承恩此刻只能暂时缩头,恭恭敬敬给皇帝三跪九叩,起身掸了掸膝盖上的泥,赔笑道:“那臣先巡一巡城防,以免靺鞨四太子来袭,也以免守城军队偷懒。” 凤杞淡然笑道:“好的。” “啊呀,臣的虎符好像没有带出来,上城墙……行不行呢?”郭承恩试探着。 凤杞道:“没带就没带吧,朕让并州军的张都虞侯带郭太尉去就是了。” 凤杞的意思露得直白:郭承恩手中的虎符没有任何用处,就是一块破铜烂铁;他的权力甚至不如一个都虞侯。 郭承恩不由又看了一眼那个女官手中的虎符模样是差不多的,但估摸着虎符上合拢处的齿口并不一致。 他忍着气,只怪自己轻敌,被他们设的这部戏绕了进去,没有好好试探虎符与将印的实效,现在已经晚了。 不过,他又觉得那女官眼熟,抬头又望了一眼,脑子轰然一声,前前后后终于畅通起来,也明白过来。 因为没有敢明着和皇帝撕破脸,郭承恩在张都虞侯的带领下在城墙假意转了一圈,还得以平安回到宅中,他烦躁得绕室彷徨,晚饭都没有吃得下,好容易等到门上回报:“夫人回来了。”郭承恩这才舒了一口气,亲自到门口迎接,仔仔细细打量了郭夫人好几眼,方道:“你和娴娘都还好吧?” 郭夫人叹了口气:“好是谈不上了,总算有惊无险。那厢下了好大一个套,激得娴娘撒了一回泼,然后顺势把她带进去的人和我带进去的人都扣起来了。今日听说官人你到节度使府面君一回,接着才把我们又放出来了。不过,客气还是客气的,丫鬟婆子虽捆在裙房,三餐没有疏忽,也没有用刑,对我和娴娘还是极优待,只是不让自由活动。” “凤杞那小子下了个什么套?” 郭夫人说:“娴娘本想去他那里探探消息,看看有没有官人能用得上的军情消息,哪晓得正好撞破了那厮与一个女官的卿卿我我模样,娴娘一时忍不住,想上前打那不要脸的女官一顿,也怪她自己看不仔细,巴掌扇到了前来护卫的官家脖子上,所以反而被官家扣了顶‘悍妒’‘不尊重’的大帽子” 她欲喋喋地往下说,郭承恩打断了她:“悍妒都是小事。我问你,那女官是不是丹凤眼儿,小蛮腰儿,看人目光犀利,娇怯怯却其实是个狠人?” 郭夫人一呆,想了想说:“你这一说,倒真有八.九分像了。” 她琢磨着:“是丹凤眼儿,小蛮腰儿,娇怯怯只躲在官家背后,可目光瞥过来笃定得很,叫人心颤颤,说出来的话柔声细语的,却一句也驳不得,反叫你往她套儿里钻。” 又问:“怎么,官人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郭承恩苦笑一声:“你知不知道凤杞有个妹妹,曾送于温凌和亲,是个厉害角色,温凌被她迷得三迷五道的,听说被幹不思逼着温凌杀掉了她,哪晓得她居然兜兜转转回并州了。” 郭夫人道:“不可能吧?被杀掉了的人还能还魂不成?当真是个妖物?我看你看走眼了吧?” 郭承恩道:“不会看走眼。她出嫁的时候我还陪着如今这位官家、当年的太子送亲来着。” 当年还在宫殿上觊觎过,当然不必和老婆说。 “想必是温凌舍不得杀她,用了个什么法子瞒天过海。”他又自语着,“但是,这不是纵虎归山么?” 郭夫人嗤之以鼻:“一个二十岁都没有的小娘子而已!就纵‘虎’归山了!母老虎也没这么娇怯怯的罢?无非仗着哥哥的身份作威作福,摆了我们家娴娘一道。” 第294章 郭承恩已经懒得和妻子争执,他估判了一下形势,说:“我看凤杞无非是觊觎我的常胜军,但凡我投奔了靺鞨或凤震,他并州这里单打独斗肯定是对抗不过的;而拉拢了我,哪怕常胜军什么都不干只躺着,也把压力都推到了其他几方的头上了。” 郭夫人道:“所以,他若真和你撕破脸,甚至杀了你了,接下来都会给自己找麻烦?” 郭承恩点点头,又对妻子警告说:“不过现在我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控制着,还得是我们夹着尾巴做人,等待重新崛起的时机。” 郭夫人撇撇嘴:“只可惜了我们娴娘,嫁给这么个东西……” 郭承恩再次警告道:“别瞎扯,也就是有婚姻束缚着,凤杞他顾及清议,也不好怎么着我们做长辈的,免得人说他是个过河拆桥的主儿。你下回到节度使府去见娴娘,可千万叫她控制控制自己的脾气,别再像这回似的,叫人抓着了小辫子,趁乱好好地摆了我一道。再说,搞到最后,人家真是亲妹妹,理直气壮一句话就能问得娴娘往地缝里钻,她飞醋吃一回也就罢了,万不能有第二回 了!” 第451章 郭承恩也后怕,要不是自己谨慎机变,没有真被冲昏了头脑前去造反救人,否则,只怕也落到圈套里难以脱身了。 他服软的姿态做得很彻底,第二天就只带几个老家丁前往节度使府“上朝”,跟皇帝商议了一些寻常的事务,就没什么话说了。 凤杞说:“太尉如果没有别的事,就退朝吧。” 郭承恩赔笑道:“官家,臣有一言。” 凤杞有些警觉地问:“太尉请讲。” 郭承恩抚膝道:“臣其实一直是武将出身,太尉之职虽然是武备上的,但臣能力有限,其实管不来,包括枢密院的职务,其实也惶惶然,生恐做得不好。” 听这是辞差的意思,凤杞不由皱着眉说:“泰山这是怎么了?这会儿跟朕撂挑子,朕找谁来接手这些事?外头人难道不猜忌此事?不大好吧。” 郭承恩当然是投石问路,急忙剖白道:“臣绝不敢给官家添堵,如果官家觉得臣不该辞差,臣勉为其难只管好好做事就是了。只是觉得官家擢臣太快,位置太高,臣也怕别人又说闲话,更怕说这是臣裙带上来的关系,可太难听了。” 凤杞说:“当然要泰山勉为其难,至于旁人那些闲话,随他们说好了。就像人家不也说朕‘好色’?”似笑不笑地看着老丈人。 郭承恩简直想扇自己一个耳光向他表忠心,苦笑道:“嗐,要不是娴娘已经嫁给官家当皇后了,臣定要家法伺候这妮子信口开河,官家可千万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虽然尴尬,也正好是个话缝儿,于是又抚膝尴尬地笑道:“那个女官,应当是燕国公主吧?” 凤杞愣了一下,又听郭承恩说:“臣当年不是陪官家一起送燕国公主殿下去冀王那里和亲的嘛?” 凤杞想起来,虽然郭承恩的“送”,更多是在送嫁妆上当年为了向靺鞨示好合作,陪嫁公主的金银丝帛可真不少,郭承恩自己还贪了一大笔,最后成为了靺鞨“问罪”南梁的一条铁证,郭承恩自己倒是吃完东家吃西家,不断通过这样的坑蒙拐骗与强取豪夺,壮大自己的实力。 凤杞心里恨他恨得牙痒痒,不过脸上倒能压住怒火,只笑道:“不说朕倒忘记了,果然是当年还有这段渊源。长公主如今是朕的臂膀,叫她来谢过太尉吧。” “不用,不用。”郭承恩摇了两下手。 但凤杞已经扬声道:“请四公主过来。” 凤栖作为他身边的女官,其实离正厅一直很近。 今日这段对话她一直听在耳朵里,也晓得郭承恩看破了她的身份,而凤杞没有能耐和郭承恩周旋太久,其间利弊关系,还是要她亲自与郭承恩来谈小人见机,谈利益就可以,反而比伪君子好对付。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女官紫袍,一时也来不及更衣,索性就这样出去,见到郭承恩只是垂眸,轻轻一叉手,就算是见礼了,亦是保有自己的尊重地位。 而郭承恩则立刻跪下一个大礼,卑躬屈膝的模样跟前段日子以“皇帝岳父”“枢密院使”“禁军太尉”等自诩相差甚远,他谄笑道:“臣刚刚还和官家提及,当年送燕国公主出嫁的往事,不觉都快三年了,公主能逃离靺鞨那群野人,真是可喜可贺!” 凤栖一肚子讥刺他的话,但又觉得郭承恩这么能演,自己不必忙着揭穿他闹得他难堪。于是她也笑道:“郭太尉是念旧的人,隔了这么久还能记得妾呢。” 郭承恩笑道:“当然,当然,当年第一面见公主,就惊为天人。” 他那双小眼睛一直觑着凤栖的神色,见她神色一凛,就知道轻薄不得,忙又道:“公主一心向国,臣也佩服得紧,您总算回到故土,与家人团圆了。其实说起臣来,祖籍也是洛阳,但这辈子长居北卢,除了当年往汴梁面君时绕了一回洛阳,几乎不知家乡是什么样子。如今跟着官家一道收复故土,想着总可以再圆乡梦了。” 不得不说,郭承恩也是捷才好手,凤栖回转颜色笑道:“是呢,大家都想着从靺鞨手中收回故土,但靺鞨人吃着这样大的肥肉,肯定不会轻易吐出来,连骨头渣他们都想啃干净呢。我们都是汉人,当然都要团结一心,才能叫中原故土上的遗民们能够不枉‘泪尽胡尘’,终有不受靺鞨压迫、不天天提心吊胆怕又打起仗来的日子可过。” 郭承恩道:“是,是。确实要团结一心。” 他晓得凤家这些自然是觊觎他的军队的,自己也不可能不吐点利益出来,于是精明的双眼再一次看向凤栖,问道:“官家,公主,臣欲要为国效力,该怎么做呢?请官家和公主指条明路。” 凤栖看了哥哥一眼,凤杞正在茫然中。 凤栖微微笑着说:“妾先多谢郭太尉的忠荩之心。现在么,幹不思新败,正是要痛打落水狗,打落水狗这件事,郭太尉可能做得呢?” 郭承恩嘬牙花子。 他的消息不如凤栖灵通,只知道高云桐胜了,但怎么胜,胜到什么程度,是不是惨胜,他都不知道,所以幹不思这条“落水狗”狼狈到什么程度他不能不考量。 “常胜军虽然训练有素,也算得上忠心,但是”他终于说,“人数到底不足,装备的武器、军械、铠甲也一般般,若是幹不思残部仍有几十万众,臣的人,给他踩死都不够啊。” 凤栖道:“自然不会让太尉牺牲太多常胜军。幹不思这条落水狗,在磁州输得挺惨,更惨的是他国内父汗也要拿他的失败开刀了。所以接下来他必然是狼狈往北逃窜。常胜军只要做两件事:一是在井陉山和飞狐口设兵,不消歼灭,只用痛击;二是在幹不思一定会奔逃而去的云州闭锁城门,让他去无可去,只能往东投奔乌林答部。” 郭承恩脑海中亦有整片晋地、云州与幽燕的堪舆图景。 井陉山和飞狐口是井陉和飞狐陉的要冲之地,自古为“扼吭拊背”的军事绝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在这里伏击,又没有歼灭的硬任务,当然不会废人马,不算难以接受的差使;幹不思的人马这两处再被两顿揍,残部更要打残了,温凌大概率不会救援,他当然只能向更北逃窜自保;而云州原本是幹不思的大本营,在幹不思信任他郭承恩的时候,是把这个城池交给郭承恩代管的,现在只要下令自己人闭锁城门,不让幹不思进门补给,想必这支风尘仆仆、饥肠辘辘的逃亡败军,也没本事再围城破城了,确实只能再往他母家乌林答部逃窜求存。 他心道:这个小娘子果真不能小看,就这对地势和军情的分析,就不亚于他这样的老将。 只是老狐狸仍不忙着答应,而是问:“幹不思何必向北奔逃?温凌是他的哥哥,不救他么?就算温凌不救他,难道黄龙府他的父汗也不救么?” 凤栖笑道:“温凌不救,原因你懂的,不必明知故问;黄龙府不救,确实匪夷所思,但太尉只要晓得,权力斗争之下,常有‘攘外必先安内’之心,即便是君臣父子,到了为权力猜忌的时候,又哪谈什么君臣父子的感情?” “黄龙府的事,公主也晓得?” 黄龙府有被掳去的沈素节给靺鞨汗王吹耳旁风,父子猜忌、兄弟不和、君臣离心……这些原本为了脱离北卢苛政时团结的靺鞨人,也终将在权势、财帛、地位水涨船高的时候,开始出现了以上种种。 第452章 凤栖只是长叹一声:“人心不古,自来皆然。凤氏兄弟的罅隙裂痕,造成了国破家亡的惨剧;但也是痛定思痛,才能再一次站起来,为山河一统、故园静好而努力一战。如今失地的遗民,曾经不堪一击的梁军,现在重新一心,其势如燎原,必不可灭。” 郭承恩看着她的神色,突然心里一馁,莽撞道:“高云桐那个小书生,好像也是这样想的。臣一直先以为他迂腐呢。” 凤栖听到高云桐的名字,不由粲然而笑,甚至不为郭承恩直呼其名而恼怒:“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啊?” 凤栖不愿郭承恩听懂,扭头对凤杞道:“哥哥,可以下旨放权给郭太尉的。一来,本就是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郭太尉爱妻女之心拳拳可表;二来,飞狐陉与井陉,与滏口陉、白陉、太行陉原就呼应,可以各自为政,互不干扰,郭太尉也晓得您的苦心;三来,郭太尉亦有故园意,要归故土,要大家伙儿说一声‘厉害’,心里存着敬重,尔虞我诈终非长久,是不是?” 撇脸又看了看郭承恩,成竹在胸,淡笑自若。 郭承恩精明闪烁的目光突然滞了滞,好半天才拱手作揖:“长公主,郭某谨受教!” 第295章 郭承恩愿意与凤杞合作,幹不思这条落水狗就被打得格外惨。沿太行山一路,撤回的残兵败将还时不时要被截断队伍一顿痛击,溃逃中被踩踏而亡的、暴.乱而后被镇压的靺鞨军士不知凡几,掳来的签军更是能逃就逃亡了大半。 幹不思焦头烂额,按了葫芦起了瓢。先向温凌求援还带着命令的语气,但温凌根本不理。 斥候打听了才晓得,温凌陈兵黄河岸,加紧造船,大有渡河后再次围攻汴梁的意思。 幹不思暴跳如雷:“他温凌是什么意思?我这里急等他救命,他却想方设法往汴梁打盟友抢功?他想攻汴梁,经过黄龙府同意了吗?” 可是,黄龙府同意不同意温凌南侵都已经不要紧了,因为紧跟着就是父亲下了圣旨给幹不思本人。 先是对他的莽撞抢功而遭逢大败一顿怒斥;又怪他不能合作兄弟,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根本不配作为储君;最重的发问当然是疑心他不服从圣旨是别有用心,再三追问他“所为为甚?” 幹不思再莽撞也看得出来其中浓浓的猜忌,写信给舅家也得知,乌林答部被靺鞨皇帝打压日久,他的败绩正好是最好的借口,让他父汗决意更改靺鞨勃极烈旧制,要把权力从分散在各部落的勃极烈手中全部转移到自己的手中。估计废太子势在必行。 幹不思一时间背脊上冷汗直冒,忖度原先那个推行汉制的刘令植已经被他和舅家想法设法干掉了,这次莫不又是掳来的汉人出的馊主意?父汗偏信汉人,又从汴梁带了那么多汉官在身边,如何杀得尽呢? 可惜现在连通信来往的时间都不充足,只能继续向北逃窜,好容易到了云州城外,以为能喘一口气了,哪晓得留在那里的郭承恩旧部根本就不开城门。 饿得半死的残兵败卒哪有力气再攻城? 威吓了几句见人家根本不买账,只能软下来以利益相求。 郭承恩留下来守城的副将和郭承恩本人是一个德行,笑嘻嘻在城墙上问:“四太子能给我什么好处?” 幹不思这会儿还能有什么好处给人家!无非是许诺未来登基以后的那些虚头。 城墙上冷笑道:“那么,还是等太子登基以后再进云州城吧。”淑呲 接下来任凭幹不思辱骂也油盐不进,连一口水都不肯奉送了。 幹不思无奈,仅剩了投奔乌林答部一条路而那又意味着背叛了父亲,从此再无回头路了。 花开两枝,话分两头。 高云桐看郭承恩肯派兵支援井陉和飞狐陉,便知凤杞和凤栖兄妹已经掌握了并州局势,能让郭承恩乖乖从命。 幹不思是造成靺鞨王庭内斗的重要角色,打到他无力反抗就可以了,并不需要彻底消灭。 高云桐将彻底收复的磁州、相州、忻州、应州等地全面安排好,提拔州府官员,设置守军屯田,安抚城内外百姓,暂免赋税徭役,鼓励百姓休养生息,耕种田亩,婚嫁生育恢复了正常生活的黎庶,格外爱惜自己的土地,拥戴凤杞执掌的新朝廷。 这一切的安排,当然也让郭承恩和分散的常胜军各部不敢逆民心而擅权,高云桐也终于可以回到并州了。 这支胜利之师自然是大得民心,并州百姓载歌载舞迎接王师。城门洞开之后,只见大道两旁都放着香案,上面摆着点心和酒水,几位老人家激动得热泪盈眶,跪倒在高云桐的马前,喊着:“高将军!咱们汉人又有盼头了!” 高云桐连忙下马,把几个老人扶起来,扶了这个,跪倒了那个,扶了那个,又跪倒了这个。 他最后只能说:“各位,这不仅是你们的盼头,也是我的盼头。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从今而后庶几无悔。靺鞨猖狂了这几年,受苦受难的百姓不知道有多少,如今曙光就在眼前,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大家协作与牺牲的结果。你们不起来,高某只能向大家回礼了。” 他身着皮甲,膝弯处也有“护胫”甲片,屈膝不便。慌得那几个人老人急忙起身拦着他回礼。 郭承恩作为禁军的太尉,也在迎接的队伍中,此刻虽是嫉妒,但也知道高云桐这是大得民心的体现,妒心只能藏着,反而笑融融上前挽着高云桐说:“啊呀!高将军回来了!真正可喜可贺!官家在节度使府备办了大宴,今日咱们兄弟不醉不归!” 大宴自然是欢饮,连凤杞也露出了久违的舒心的笑容,一个人就喝了三大杯酒,喝得醉醺醺的模样。 郭承恩犹自道:“看看,高将军还面色如常,一点醺色都没有,今儿岂能不醉,来来来,我们欢饮达旦!” 凤杞笑道:“郭将军,人家都月余没有见浑家了,还是放高将军回去早些休息吧。” 郭承恩道:“啊呀,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三生有幸,嫁给高将军这样的人中之龙?” 凤杞笑道:“郭将军认得的,就是我那妹妹燕国公主。” 郭承恩嘴角抽搐了一下,笑容差点没装得出来。 心里不由暗暗懊丧:怪不得,你们夫妻俩搭档,瞒过了众人里应外合,两个诡计多端的人精,怪不得我中你们的招! 更恨自己轻忽了凤杞身边的这些家人,白白赔了女儿进去,现在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听他们的话。 郭承恩无可奈何,看着这郎舅俩一唱一和的模样,自己喝了两杯闷酒,也待不下去了,只能笑嘻嘻道了“安置”,郁闷地独自离开了节度使府。 凤杞半醺间对高云桐笑道:“郭将军走了,妹夫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妹妹想必已经望眼欲穿了,你可别辜负了她一片心。” 高云桐脸一红:“亭卿不至于……” 凤杞笑道:“她嘴上当然要硬,心里早就软了。我可最晓得她的,虽然是个犟种,却绝非无情寡义的人,甚至可以说骨子里多情,只是从不肯表现而已。” 屏风后传来气恼的一声:“瞎三话四!少说两句罢,一听就是醉话!” 第453章 凤杞吐吐舌头笑道:“了不得,这恼羞成怒都亲自开口说话了。妹夫赶紧替我哄着去……” 高云桐起身,绕到屏风后面,只见一个紫袍女官倏忽转身,留给他一个冷脊背。 而他自不敢怠慢,上前一把揽住她系着玉带的纤腰,带着甜醴酒香的呼吸热热喷在她耳边,一句话不说,只把她的腰摇一摇。 凤栖脸也板不住了,但又不好意思在皇帝的正厅里跟他打情骂俏,微微扭一扭身子,努努嘴指着后面那道小门。两个人心有灵犀,一起走出小门,后院是一片竹林,遥遥可见他们居住的东院的梧桐树影。 但在竹间小道里,高云桐已经忍不住,拉着她的手腕拉到怀里,捧着她后颈,低头问:“是想我了吧?还在屏风后看我?” 凤栖斜瞥他:“才没有。” 高云桐顾左右而言他:“哦,大概是不重要呢,都没打扮打扮。”其词若憾。 凤栖今日确实衣着正经而朴素,脸上连脂粉都没有涂,但衣领里逸出淡淡熏香他却粗糙不懂。 她不免有些恼,掰他的手指,摸到一根根手指上都是粗糙的茧子,又有些不忍,嘴里仍是要嗔怪:“哪个为你打扮?” “我满头都是征尘。”他说,暧昧地,“不过进城之前,用溪水洗了脸,内衣也换了干净的……” “那……”她不必说话了,刚一个字吐出来,就被他吻住了。 秋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动静,秋虫唧唧,一钩新月挂在天边,莹澈的天空蓝得动人。 没有什么比此刻更美了。 好容易分开,他嗓子好像哑了,低沉地说:“我要回去洗掉一身征尘了。然后……” “洗澡就洗澡,其他话不要说出来招人笑。”凤栖也压低声音,但声音仍然软而俏。 高云桐笑起来,点点头在她耳边道:“想我写给教坊司行首们那么多情切切、意绵绵的新词儿,此刻对着你却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简直是个呆头鹅。还是啥都别说了,好好表现才是真。” 凤栖听他自嘲,颇觉形象生动,“噗嗤”一笑。他胳膊长,揽着她的腰,抱得她都像要被整个儿斜提上去,走路都不大好走了。 他却兴奋地哼着《一剪梅》曲儿: “醉归新月傍清芬。归去来兮,竹影留痕。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1 凤栖想啐他,又觉得他歌吟好听,身上的酒味好闻;而他渐渐声高,语气也渐渐柔腻。她笑道:“噫,这是哪门子的大将军?” 大将军明明没醉,却一副微醺的模样,沿着小径走,眼睛只张望着梧桐树的影子方向,突然间又随手摘下道旁的木芙蓉花,拉住凤栖,很认真地把花插在她的乌纱冠上,接着又缀上一串粉紫色的小菊。 “国朝繁盛的时候,喜欢用花冠,特别是满缀乌纱上的‘一年景’,以丝绸绢花制成四季的娇艳群花,盛放在一顶冠帽上,衬得人面如花,花如人面。”他一边调整着花朵的位置,一边解说着,“后来国政渐颓,富户犹可,百姓家能果腹已经不易,哪有闲钱为女子置办‘一年景’的花冠?” 说完,他偏过头左右打量凤栖的脑袋,笑道:“不过好看是真好看。真花比绢花好看。” 又来了句呆呼呼的话:“人比花又好看。” “傻子!”她骂他一句,见已经到了东院门墙下,那梧桐树仍有一些未落的叶子,沙沙如同在迎接他们一般。 她觉得这种“一年景”早就过时了,应该摘掉。可伸手摸到头上的花,花瓣娇嫩细腻,又舍不得摘了。只好顶着一头花簇,扣了扣门环辅首:“开门。回来了。” 门“吱呀”一开,她屋里的女使丫鬟看着她一头的花朵儿,又看她身边不好意思再挽腰,挓挲着双手的“呆鹅”,都是笑起来,热热闹闹呼唤着:“公主驸马回来了!打水、倒茶、摆点心……伺候着!” 院子里顿时灯火通明,姑娘们婆子们忙碌起来,庭院里的小猫、小鸟儿们也醒了似的,“咪唔咪唔”“叽叽喳喳”叫起来,树影婆娑,人影穿梭,一片热闹。 “驸马将军洗澡吧?” “洗。” “好嘞,热水早就准备好了,胰子澡豆,还有将军惯用的皂角水也都准备好了,今日是归来的喜日子,寝衣用红色也都准备好了!” “寝衣……就不用红色了吧?” “怎么能不用红色?这样大好的喜庆日子?” 这种事哪由得高云桐做主,只管把他推进屋子里,还问:“将军沐浴,最好有人伺候。将军嫌不嫌我们这些粗手大脚的人?” 吓得高云桐连连摆手:“我自己会洗。” “背上没人帮着搓,可洗不干净。”年长嫁过人的几个女使笑得很大声,“可能要辛苦公主,亲自照顾您官人了。” 凤栖也被她们嬉笑着推进了门去。 说是洗浴的屋子,其实就是他们正寝旁的梢间,火盆烧得热乎乎的,浴盆里腾着香喷喷的蒸汽。屏风上画着的金碧山水都像真的腾在云烟里了,上面还画着一对金色凤凰,正在翩翩起舞。旁边搭着两件红色绡纱的寝衣,下面的山水图蒙上了暧昧的红色,若隐若现的。 凤栖低声咬牙骂道:“这群市井里聘来的女使,实在没有皇家的规矩!” “浑家,来替为夫解衣。”高云桐浑若没有听见她的牢骚,刚刚进门前的矜持也荡然无存了,倒似理所当然一般。 第296章 凤栖顿时翻了一个白眼:“脸可真大,指挥起我来了!” 高云桐叹口气说:“好吧,那我还是自己来。” 脱衣服的时候倒抽着气,“咝溜溜”的,动作迟缓。 凤栖冷眼旁观,先以为他是故意做作,但后来发现并不是。他的左胳膊上裹着白布,布上有洇出来的血痕。 “你手臂怎么了?”她不由问,上前仔细看着。 高云桐说:“跟幹不思激战的时候,也不小心中了几刀。” “几刀?” 她并非发问,只是惊讶。 但他却偏了头好好想了一会儿:“其实当时中了几刀我也不记得了,后来军医为我裹伤口时说,臂上一处,腿上一处,背上一处。皮甲防御力不如铁浮图,但到底还是能防御的,所以都只是皮肉伤,没有伤筋动骨,更无性命之虞。” 凤栖顿时心里一酸,帮他把脱了半截的衣衫脱下来,裹伤的布也解开,果然看到已经结痂的三道长口子,硬痂厚重,看来不仅是刀伤不浅,而且是因军中治疗不及,又化脓后又重新清创再长的。手臂那条因为活动挣开了口子,鲜血也就流出来了。 “你怎么不早说!”凤栖觉得鼻子眼睛也酸酸的,不由就责怪他。 高云桐本是想跟她嬉笑的,看到她眼圈都红了,好像就要哭出来,赶忙收了嬉皮笑脸的神色,说:“我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 “真的不疼。” 凤栖回忆起他打赢磁州一战时,给凤杞发去的战报里,写到他与太行军对战幹不思的精锐铁浮图、拐子马: “……手拽厮劈。鏖战数十合,杀死靺鞨兵城外满野,不计其数。太行军人如血人,马如血马,天昏地暗,血流漂杵。至天色昏黑,幹不思方始兵退……” 第454章 原来,他也是身先士卒,在第一线与他忠诚的士兵们一道浴血奋战,所以,才有了以少胜多这么漂亮的一战! 她轻轻地、颤颤地抚摸过他身上的几道伤疤:其实不止三道,细细碎碎的伤还有,曾经的旧伤也叠在皮肤上。他分明是文士的白皙面孔,却有着这样一身疤痕。“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写得容易,做起来有多难! 高云桐进了浴盆,受伤的皮肤刚刚碰到热水的时候,又是一声倒抽气,但然后就笑起来,说:“还真是得有个人替我搓背,不然够不着也容易碰着伤。” 凤栖不言声,在手上裹了手巾,为他搓洗征尘。 他还真脏,一搓就是一条条灰,皮肤先变白,后变红,浸了水又变成光润湿漉的。一头乌发油腻了,但打上皂角水又很快清爽了。洗到水微微凉了,他站起身,长舒一口气:“可真舒服啊!” 屏风上挂着大红的寝衣,凤栖像裹孩子似的把他整个儿裹上。 高云桐笑道:“我大概就垂髫之前才穿过红肚兜……” 凤栖冷着脸说:“本来大婚进洞房也要穿红,你不也没穿?” “今日是补上吗?”他问,见她低头拨指甲,好像没听见,于是把屏风上另一件取了下来,“既然如此,咱们都穿红一回。” 东院寝卧的陈设就是红绡帐,大红缎子的被褥也是周蓼特意叫为他们准备的。 绡帐放下,外头的烛光透进来,晕成薄薄的光圈。 高云桐不无歉意地说:“卿卿,我欠你一个合卺礼。” 轻轻拨开她脖子间垂下的发丝。 红绡寝衣远不如皇家的锦缎嫁衣富贵,甚至也不如江南嫁娘自己织绣的喜服。但绡纱下她的肌肤又是最美的珍珠,不消繁复的织绣,就自带摄人心魄的美。 他不由就庄重起来,寝衣简单的几根衣带被他缓缓地解着,解了好半天才一点点揭开,慢慢地、一寸一寸地露出她的肌肤。 “就像我十四岁时第一次从老家阳羡出来,”他微微笑着说,“进京赶考,家资又不富裕,盘缠不多,舍不得全程坐车骑马,所以水路赁商船,陆路就靠两条腿,实在走累了才舍得赁一头骡子代步。风尘仆仆的,却又觉得很长见识我们大梁的大好河山,也就是这样一寸一寸展现在我的面前。” 凤栖怔怔地听着,终于明白过来他的譬喻意,红着脸啐了一口:“死没正形……” 他的手指滑过她的肩头,那有些粗糙的感觉让她不由缩了缩肩膀,锁骨形成了深深的窝,在昏昏又暧昧的烛光里像吸引他目光的漩涡。 他的酒窝也成了吸引她的漩涡,他笑着讲:“这么美的江山,怎能不让人折腰?又怎能不让人愿意用生命去守护?” 偏生还有这样的情话! 凤栖欲要笑,又笑不出来,欲要嗔,也无从可嗔。最后只能用手指戳了戳他的笑涡。 这像是个暗示,他凑上来轻轻地吻她的肩头,像在拜他钟爱的这片山河土地。 “你的伤?” “不要紧。”他说完又想到了什么,改口道,“是有点痛,可能宽衣不大方便。” 醉瓮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凤栖不需人点拨,自然对他这撒娇般话语心知肚明。 她甚至没有他害臊,动作也比他麻溜,把裹在他身上的大红寝衣只一抖,就见红云宛若飘飞而下。 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此刻都是美的,吸引她的,震颤她的心与脑,让她的眸光渐渐犀利,仿佛要把他洞穿、揉碎,直至吞没。 而对面那人亦如是。 势均力敌,战鼓在心,什么都不需说了,赤红的旷野上,来往,穿行,激战,和解,最后并肩躺在一起喘息。 “磁州迎敌那天,也好激烈啊。”他看着床顶的承尘,时不时侧头轻吻着靠在他颈窝里的她的额头。 “幹不思要偷袭,我早就知道了,但是能不能干得过他,其实没把握。 “可是不可能再后退了,我对磁州的官军和我麾下的太行义军们说:‘今日九死一生,但打仗实际上打的是士气,是所有人的精气神儿。士气不足,倒曳军旗而逃命,最后被自己人踩死的倒比被敌人砍死的多;士气充沛,扛住铁浮图一轮冲击,其实我们的游奕阵法是对抗得了的,我们的大锤和破甲锥也是铁浮图甲的克星。’ “唯只是不要怕。 “男儿这一条命,与其被踩死在泥涂里,不如死在敌人的刀下;与其做靺鞨人的奴隶,被鞭打折辱至死,不如今日奋起一搏,还不辱没自己的祖宗。我们大梁的男儿啊,真的都是好男儿。那一天申时幹不思的精锐发起攻击,我们出城迎敌,暗暗用两翼包抄他的散兵。 “一大片铁浮图和拐子马冲击过来时,尘土都腾起半天高,到处灰鸦鸦的,只有那些刀刃、枪刃是雪亮的,像黑色的高墙,以极快的速度,就这样朝我们披着皮甲的游奕军冲过来了。大家咬着牙,抗击着恐惧,我站在前排,对所有人吼:‘不要怕,老子给大家伙儿做个样儿!’” 凤栖听得心里害怕,钻在他怀里:“哪有为将的站前排?你还对我说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呢!” 高云桐吻了吻她,笑道:“要扛不住铁浮图这轮冲击,即使是退回城里关门守着,其实也守不久的。士气,就在此一回。我当时很有信心,你看,我并没有盲目,也没有狂妄,是吧?” 那天,天黑得比以往都早似的。 黑压压的云,掩着黑压压的铁浮图军队冲过来,只要脚一软,一切就完了。 但是没有一个人脚软,大家在靛青半臂外头加了皮甲,瞪圆眼睛看着对面冲过来的仇人。靺鞨的长戟攻过来的瞬间,迎击的太行游奕军发出震天的怒吼,兵刃相撞时金属音尖锐,训练有素的小阵立时展开,十三人前用盾牌和长筅阻隔,两翼用钩镰绊马脚,大锤、重斧和破甲锥紧跟着抡起、重劈、戳刺。 砸得头晕眼花,劈得铁甲开裂,最后甲片缝隙里钉上钢锥,裹在铁片里的靺鞨精锐也禁不起。 “还有火器,”高云桐自豪地说,“战马再披甲,再快、再有力,也终归是牲畜。炸开一团火,声音震天响,牲畜从没经过,也是怕的,拐子马也乱成一锅粥,被两翼的背嵬军一阵强攻,没几匹不成‘瘸子马’了。” “杀到天黑,整整两个时辰一般正面作战,很少坚持这么久。”他说,“靺鞨兵确实也是耐力极强,但也终于扛不住了,兵败如山倒,天黑溃散之后,幹不思再无回天之力。他们一路逃一路听我们这里‘炸烟花’,马匹咴咴嘶鸣,吓得要命,他们大概也吓得差不多了。” 凤栖道:“他们耐力强,你们岂不是更强?杀到最后,人为血人,马为血马,只要有扛不住的,只怕也就溃散了吧?” 高云桐说:“我们扛得住啊,我们耐力更好啊,我们更能坚持啊。” 虽然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凤栖还是忍不住傻乎乎发问:“为什么你们扛得住、耐力好呢?” 高云桐笑嘻嘻道:“说不清啊,要不,我给你表演一下我的耐力?” 可能是聊了会儿天,他的力气和感觉又回来了,不等她反应过来,一翻身撑在她上方,两翼灵活机变,挽起她的腿。 第455章 凤栖只来得及啐了他一口“死没正经……”,就被攻陷了,黑云压城城欲摧,兵败一如泰山倒。 她脑海里还一轮一轮“炸烟花”,喘息的劲儿都没了,终至“一溃千里”。 第297章 第二天是明媚的秋日,早晨微微的寒冷,高云桐见凤栖还睡得跟孩子似的,起身就轻手轻脚,但还是把她吵醒了。 “还早着,我去和官家常朝,你再睡会儿。”他体贴地说。 凤栖伸了个懒腰竖起来:“我也起了,哥哥常朝时,我都是侍从的女官。” 高云桐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手伸得真不短……” 凤栖解释道:“他得要个拿主意的人。你不知道,孤家寡人的日子不好过,之前天天要与郭承恩那只老狐狸周旋,他能不累?连身边躺着的,都是知面不知心的郭家闺女,他能不烦?” 要这么着一想,凤杞这被逼着当皇帝的日子确实不好过,大概每一天都是咬紧了牙关在煎熬。 高云桐叹息一声,又说:“总算目下都是胜利,煎熬还是觉得有甜头的。” 两个人亲亲热热穿衣洗漱,腻腻歪歪磨蹭了半天才出门。 并州的小朝廷和汴京的大朝廷不大一样,所谓常朝也没有金銮殿上群臣集聚的威严景象,基本都是皇帝单独召见,重要的事也不过是几个大臣一起讨论。 高云桐胜利归来,凤杞显得很高兴,见他们夫妻联袂而来,不由笑道:“今日也没有召其他人,你们一起坐吧。” 又问:“昨晚上睡好了没有?” 两个人都闹个红脸,凤栖嗔道:“哥哥没话问可以不问。” 凤杞当然也不恼她,笑嘻嘻道歉:“好的好的,我的意思是妹夫休息好了吧?今日谈事,我觉得千头万绪的,亟待有能商量的人。” 打了胜仗,确实仍是千头万绪,但这是有了希望的千头万绪,是要着重考量接下来的部署。 凤杞说:“幹不思越过云州,一路仓惶北窜,温凌在黄河岸边部署兵力,打算南侵并州这里是安全下来了。但我想,我们也不应该只顾着安定在并州,毕竟接下来温凌和凤震哪个占了上风,汴京就会在谁手上控着,并州到时候孤立无援,仍然不是长久之计。” 凤栖笑道:“哥哥如今的见识,可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凤杞道:“妹妹别笑我,小时候爹爹孃孃是有延请大儒做我的老师的,后来入主东宫,其实也跟着府尹和六部学了些处理政务的实学。可惜那时候我无知,没有用心学,耳朵里刮到的一些道理也没当回事。如今重新拾起来,反刍一下才能感受到其中的含义。我原本是个怕事的主儿,但现在有你们扶持,胆子也就大起来了,想着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回都城做这个皇帝,才不像割地而治的乱臣贼子。” 高云桐道:“官家说的是正理。温凌打仗是好手,但粮草和民心都不济,铁浮图‘无人能破’的传说如今也破了,大家已经晓得靺鞨人并不是神人,也会打败仗的,也会内讧的。所以臣的意思是不妨让他陈兵黄河,给凤震一些威吓,我估计凤震仅靠那帮子一打就散的禁军,撑不了多久。” 他的意思正与凤栖相合。 凤栖抿嘴儿笑道:“极是,我们是背水一战,若是输了别无处路;凤震却还有吴地旧藩,我估计他已经做好了逃回故地,划淮而治甚至划江而治的准备。” 高云桐尚在沉吟,凤杞已经冷笑道:“绝不会让他这么好过!无论是划淮而治,还是划江而治,其实不都等于卖国自保?吴地是他的旧藩,但我在做延陵郡公的时候,也看到了不少:吴人并不喜欢他,当地的官员也不怎么买他的账,全不过因为他现在是皇帝才肯奉旨,若是没了皇帝这个身份楚霸王都难以过乌江谋再起,何况是他?!” 咬着牙又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温凌陈兵,我们按兵不动。”凤栖颇感欣慰,指了指堪舆图,“逼凤震崩溃出逃,他一出汴梁城,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然后目视高云桐:“给温凌留一线出兵的余地,然后调并州军往南堵截凤震!” 高云桐皱眉犹豫了一下。 凤杞很见机,对马上就要咄咄逼人的凤栖按手示意,说:“这个再议,调兵遣将不是一两天的事,温凌肯不肯按着我们的心意来也尚未可知。我看妹夫好像还有其他话要说,是不是?” 高云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官家,臣确实有事要上禀。这次幹不思遭猜忌,孤立无援,要靠一个人忍辱负重、身在敌营,却暗暗为我们办事。官家也认识的,就是原汴梁府尹沈素节。” 凤杞点点头说:“琅玕啊!是的,我认识。他在汴梁做府尹的时候,常带着我,既是一个务实的人,也是一个会‘玩’的人,极为玲珑剔透。” 八面玲珑的人未必没有正气,一个人正不正要看危急时刻他的选择。 高云桐说:“琅玕跟随‘北狩’,忍辱负重,假作叛变的贰臣,实际上有机会就在和我联系,把一些消息传递给我,我们才对黄龙府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靺鞨原是部族制,荒原落后,但是团结,为了生存极其肯吃苦耐劳,亦不畏死;但南突之后渐渐也学了一些中原人奢靡的花样,汗王享受过之后,也羡慕中原体制,想做个大权独揽的皇帝。勃极烈制度一旦崩塌,他们团结勇敢的品质也会渐渐分崩离析,就不再是我们的对手了。这里,琅玕也是功不可没的。” 沈素节和刘令植不一样:刘令植在南梁不得志,期冀在北地大展宏图,可惜究竟是个叛徒;沈素节却是忍辱负重,强颜谄媚,一切逢迎都是为了日后有复国之机。 高云桐说:“本来他只是一身前往黄龙府,所以也做好了以身殉国、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没想到章谊奸狡,将琅玕的家人也一股脑送到了北地,美其名曰让他们一家团聚,而事实上琅玕便有顾忌了。” 他的眉毛不由蹙了起来,长叹一声说:“黄龙府太远,现在要派人营救难度太大;要换回他和一家,还是只能靠谈。” 凤栖道:“要靠谈,总得自己有实力,否则人家凭什么听你的?坐稳汴京,便是实力。” 高云桐不同意:“活捉温凌,也可以交换。” “我看那靺鞨汗王毫无人心,未必肯换。温凌也未必肯让你活捉。”凤栖说。 两种方略,各执一词,不过也不是大的争执,不至于两个人红脸。 唯有凤杞,先时默默地听着,渐渐脸色阴沉下来,等他们俩不再说什么时,他却狠狠一拍桌子,厉声道:“温凌必不能活!我不会拿他换琅玕,而让他继续回故土当皇子自在逍遥!” 高云桐和凤栖都吃了一惊。 高云桐还要争辩:“官家,靺鞨重战功,他兵败被俘,交换回去活着也未必逍遥。” 凤杞声音越发高亢:“我已经听了你们那么多回,你们就听我一回又如何?!到底把不把我当官家?!”脚也跺了两跺。 这是真的火了。 高云桐也不敢再多话,起身屈膝拱手:“官家,臣绝不敢要君。” 凤栖也起身,屈膝道:“哥哥,不急,慢慢谈。”又说:“妾给哥哥点一盏茶吧,舒缓一下心情。” 第456章 凤杞这才坐下来,“呼哧呼哧”犹自在喘粗气,好半天道:“你点茶去吧,我要静一静。” 高云桐见机离开,让兄妹俩说了一会儿私话。凤栖回去后,对高云桐说:“根底上,还是他不能饶恕温凌杀了何娉娉。对他而言,这近乎杀妻之仇。” “杀妻?”高云桐对这个词大惑不解。 凤栖郑重地点点头说:“在他心里,就是这么重的地位。” 而在大部分男人心里,何娉娉这种官伎就只是一件玩物,可以喜爱,可以亵玩,但最客气不过是娶回去当妾,还是贱妾那类不上台面的家姬。当妻子一样尊重,简直是笑话。 凤栖少有的有些恹恹的神气,好半日才又说:“要是爹爹当年那么敬重我姐姐,她也不会那么早就抑郁而终……生为下贱,难道是自己想的么?无非是老天爷不开眼罢了!” 凤栖也一直因生母的身份而自卑了好多年,说完这句后,被高云桐抱在怀里好一会儿,才渐渐释然,回抱了他一下,才说:“好在也不是所有男人都那般势利、无情。” 又说:“替琅玕先找好借口,等赶走我三伯,大哥入主汴梁,就可以正式和靺鞨黄龙府谈判了,请他还回我七伯和皇族宗室、随行官员们,特别是凤姓的宗室女儿们,在靺鞨受苦还受辱,我简直都不敢想象,还是要归宗。” 高云桐说:“我也是这样考虑的,已经派人到琅玕在润州的老家去了,到时候由老家的族人出面写一封信,就找个修家祠、造祖坟之类的借口,说琅玕作为宗族嗣子,必须回家乡一顾,主持事务。他在靺鞨官职已经不小,说不定会卖他这个面子。哪怕他自身一时回不了家园,让他家的妻儿逐渐回来几个也是好的,至少留一些血脉在。” 凤栖点点头:“那另一边,就是准备好围堵汴梁附近的各条官道,只要汴梁那位一出城门,就拿住他到宗庙问罪!” 高云桐说:“也要做好对付温凌的准备,开个口子,让他自以为得计,只要他妄图攻城略地,就可以像对付幹不思一样对付他。” 他说完,打量着凤栖的神色。 凤栖问道:“这么看我做什么?” 高云桐说:“你……恨温凌吗?” 目光一躲,没有直视她。 凤栖很快就回答:“当然恨!” 但随即又说:“但是……没有我哥哥那么恨他。” 高云桐重新直视她:“温凌遣使秘密送书信给我,想与我合作。我同他,谈是不谈?” 第298章 凤栖一直是很务实的人,温凌虽然是敌人,但能利用那是一定要利用的,特别是现在已经到了扳倒凤震、营救沈素节的关键时刻,再大的仇也可以放下,当然要先和温凌谈判。 “谈,自然要谈。”她毫不犹豫说。 高云桐先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感觉官家会反对毕竟,要和温凌谈,势必让渡一些利益给他。” 凤栖说:“那就让,只是要小心些,别让凤震抓到我们的把柄。” 她这样想当然,请旨的高云桐却碰了个大钉子。 凤杞把高云桐的上书直接丢在他面前的地上,指着说:“妹夫,我一直敬重你,把你当最值得信任的亲人、肱股,乃至主心骨。我也知道你是为了大梁,但是我也已经和你说过,温凌得死,必须死,我不和他谈判!有再多利益也不谈!这条旨意,你必须遵,否则,不是你不当将军,就是我不当皇帝!” 说罢,把头上的乌纱冠直接摘下来,拍在案几上。 高云桐给他气势汹汹的模样吓了一跳,说:“官家,温凌是我们共同的仇敌,我们当然无一不盼着他死。但是如今首要是赢,赢了这一仗,夺回大梁的皇权,接下来才有力量对付他,杀了他。且就是装一装罢了。” 凤杞气哼哼一拍桌子:“我不和他和谈!装的也不谈!你们都说凤震是失了民心才失天下的,我要是为了坐稳这天下而和仇敌虚与委蛇,我与凤震何异?他难道不会说他是为了天下才忍辱负重割地裂国的?是为了天下卑躬屈膝投降以谋来日的?谁不会装得勾践似的?又有几个能十年卧薪尝胆,最后谋求复国的?还不是哄哄老百姓的?我话放在这儿了,绝不和温凌和谈!我与他势不两立!” “可是……” 凤杞自打生了为何娉娉报仇而奋起的心之后,时会走入另一个极端。才听了个词儿,顿时两眉倒竖,连拍桌子,吼道:“你再‘可是’,这个位置你来坐!!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这就出家去,给何娉娉修修来世去,再不管这些破事了!” 高云桐看他暴跳如雷的样子,只能忍了一口气,恭恭敬敬称“官家稍安勿躁,臣遵旨就是”。 换了凤栖去劝,结果也是红着眼圈回来了。高云桐忙问:“怎么了?官家还是生气不肯听劝?” “生了好大的气……”凤栖吸溜吸溜鼻子,“对我吼叫的那些话,比对你的还过分。说我‘忘本’,说我‘势利’,还说我……” 她喉咙里哽了哽,好像又要哭了,但这句话还是吞下去了。 等高云桐找着手帕,给她揩眼泪的时候,她才又说:“真是的,还对我扬起巴掌,作势要打我。幸好孃孃前来喝止了他,把他大骂了一顿,他才悻悻然放下手,嘴里还嘟嘟囔囔,说他是我哥,合该教训我……”术次 高云桐听得自然火起,不过也知道凤栖有张得理不饶人的利嘴,能把别人气到这个程度也很正常。 他只能叹了口气,抱着她抚慰抚慰:“何娉娉与温凌是官家不能触及的底线,你可别就这条再去惹到他了。他好歹是一国之君,从小又是被宠到大的纨绔,哪里受得了别人的气?” “我就该受气不成?”凤栖几乎要抹眼泪,他那块带着冰片翰墨气息的手绢正好及时到了眼睛下,她夺过擦了擦眼角,“一国之君也不晓得变通么?我那时候在敌营,要是也不晓得变通之道,都死了多少回了。” 然后赌着气把手绢往高云桐胸口一丢,凶巴巴说:“你说,你是不是肯信我的?” 高云桐隐约猜测到,凤杞大概疑心凤栖在温凌营中有委屈求全的举止,所以说出的话伤人了。他赶紧抱住气呼呼的人儿:“我从来都信你,还用说吗?” “我与温凌周旋日久,没有委身于他,你肯不肯信?” 就是不得已委身于他了,高云桐觉得也不是她的错,战乱之时,多少女孩子遭逢这样的惨剧。何况,信不信她又有什么重要?他要的是她的人,她的心,又不是什么劳什子的“三贞九烈”“三贞九烈”仅仅是死守着所谓的身子么? 他说:“我当然信,都与你说过好多回了。” “谁知道你是不是骗人的?”凤栖一肚子的委屈在他胸怀里最宜发作,两只小拳头擂鼓似的捶他。 高云桐笑道:“你这个节奏,倒似军鼓呢,以后去给大军击鼓吧。” 于是乎,“大鼓”立刻敲响在他心口了。 这段时间少不得备战。消息雪片般从四处传来,好在都是好消息,凤杞的脾气也终于下去了。 这日午初时,他特为把凤栖邀到节度使府的正堂里,抚着膝盖笑问道:“妹妹这阵子是身子不舒服么?怎么好一段没见过来?” 第457章 凤栖一脸生气:“身子倒舒服,心里不舒服。” 没有外人,凤杞兜头给她做了个大揖:“知道妹妹生气,都是为兄的错,给你打招呼了。” “哼。”扭一扭不理。 凤杞又笑道:“今日中午我叫厨下做了几道野味,请家里人一道尝尝。孃孃和大姊都来,也叫了妹夫,你也一起嘛。” 烤肉的香味已经从外头传来。这是深秋猎来的,油脂丰厚,格外的香。 见凤栖好像还是一脸不乐意,凤杞在她面前不怕伏低做小的,笑嘻嘻道:“好妹妹,可好吃啦!也没多少,没舍得叫太多人来。正好咱们几个一边吃一边谈谈事儿,这些重要的事儿,我不得也听听你的主意嘛?” 凤栖总算心里熨帖了,翻翻眼睛道:“哪个敢再和官家谈事儿?弄不好老大的嘴巴子就挨上了。” 凤杞苦笑道:“你看看你,还记仇呢。我以后再不敢了!太后都骂了我多少回了,说妹妹娇滴滴的,谁敢动她一指头?我又不是温凌那种野蛮人。又说我要是劝不回妹妹,她跟我没完,再不认我这个不孝顺的儿子。所以今日午膳,求妹妹无论如何给我个面子,好不好?” 又是兜头一个大揖。 凤栖这才“噗嗤”一笑,闻见烤肉的香气越发靠近了,打开门一看,果然是好大一只烤獐子连盘子带桌子一起端进正院来,又是其他一些佳肴,带着各色不同的香气,被临时赁来的宫人们热热闹闹搬进院门,咋呼着问:“是摆正堂么?” 凤栖笑道:“规矩果然稀松。”出门指挥这些临时赁来宫人侍女们把菜肴摆放好,又问:“太后和大公主来了吗?” “来了!”远远的一声,接着便见凤杨扶着母亲款款地来了,这段日子的高兴,两个人面色都红润了些,脸上也是喜气洋洋的。 按着周蓼的家训,女儿们要协助设宴的工作,所以凤杨凤栖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忙碌起来,帮着安放匙箸,准备巾栉,然后才坐下奉酒。 “高将军呢?”周蓼顾左右问道。 凤栖答道:“说今天在外城视察,可能略晚些。大家不必等他。” 又问:“那么,咱们的皇后嫂子呢?” 凤杞一脸漠然:“这是咱们凤家的家宴,她又不姓凤,我没叫她。” 周蓼皱眉说:“你这话说的……” 正说了一半,外头就报道:“高将军来了。” 凤栖笑道:“这个也不是凤姓的,打出去吧。” 外头人披着斗篷,带着一身深秋的寒意刚刚进来,正欲下跪行礼,听见这句,不由诧然,动作也迟缓了些,挓挲着手,转头眨巴着眼睛看她。而凤栖用帕子掩着嘴,正在偷笑。 凤杞无奈道:“妹夫请进吧,也不用多礼了,叫宫人拿一下斗篷,里面已经燃了火盆,比外头暖和多了。” 又说:“菜色上好,接下来里头不留服侍的人了,就请两位公主多辛苦照顾巾栉。我为什么不叫皇后,唉,亭娘可别再开玩笑了啊。” 自然是宴席上有重要的、不足以为外人道的话要讲。 喝了一轮暖暖的酒,肚皮也是满足了。 凤杞面庞红红,带着笑容说:“现在是秋收之际,我在并州,耳朵里听到的也都是好消息:晋地的秋粮没有被影响,是难得的一个丰收年,比起河南河北其他地方的颗粒无收,真是太不容易了;汴梁那里听说温凌已经陈兵黄河岸,还造大小船只准备渡河围城,均是震恐至极,现在凤震号召天下勤王,但除了周遭的禁军队伍,其他各地厢军并无呼应之处,我估计凤震也要顶不住了;还有,听说靺鞨汗王和太子内讧,幹不思被乌林答部扶持为君,占领了原本北卢的上京称帝,但忧患重重,军队已经被他父亲连连暴揍,乌林答部几近灭族。” 他满意地吁了一声,又喝了一口热酒:“真的,我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一口气听了这么多好消息!母亲、大姊、四妹、妹婿,咱们再一起干一轮!” 周蓼也很是高兴,喝了一盏酒脸色酡红,问道:“那么我们接下来一步是准备回京了吗?” 凤杞点点头:“大姊夫来密奏,说京师周遭的禁军有异动,估计是要奉凤震出逃,他滚出京城,我就入驻京城;他不敢与靺鞨作战,我带领军民来战!” 他说得豪气冲天,丝毫不像刚刚从秣陵过来时,那个天天嚷着要出家、要当居士的凤杞了。 但凤栖紧跟着就泼一盆凉水:“大好的京城,也没有人说抛就抛,给官家这样好的机会自己进驻。温凌也坏得很,没有完全把握,他也犯不着和汴梁硬杠。” 凤杞的笑意凝结,转眸看看她,但接着又看向高云桐问道:“高将军以为呢?” 高云桐端着酒杯,说:“温凌确实一直没有进一步的动静,在观望并州这里有没有威胁他是统兵的老手了,现在虽然领兵领得日子紧巴,但凭着河北沦陷各城掳掠来的签军和粮草,也还能支应。要看不见好处,自然不愿意花兵力和物力去夺汴京,他更愿意看见我们内斗,而他可以坐享渔利。” 这里几乎成为一个三角之势:任意两方作战,均会给第三方得力,所以,如果凤震有胆气稳坐钓鱼台,也未必不能扛下去。 凤杞皱眉道:“意思是我们只能与温凌合攻汴梁,再答应他一些好处?以换取自己入主京城?” 又反问:“这与卖国何异?!与凤震何异?!” 道理上说,确实见不得光。除了凤栖,其他人均是沉默。 周蓼看凤栖想说话的模样,抢先道:“亭娘,再想其他办法吧。” 好好的饭顿时无滋无味了。 凤栖虽然没有再说自己的主张,心里却想:虽说事缓则圆,但不仅他这里,凤震、温凌,在休整之后,都会拿出新的主意,步步为营。而并州毕竟只是掎角之地,错过了时机,再想夺中原难上加难。 饭毕,周蓼说:“亭娘,昨儿我新找得了两块好绸子,你去看一看,做什么衣裳合适。”使了个眼色。 凤杞对高云桐说:“妹夫,我有几句话,和你商量商量。” 凤杨摊摊手笑道:“得,我指挥宫人们收拾桌子去。” 凤栖跟着周蓼回去,见母亲身为太后,住处也依然很朴素。拿出来两匹绸子,都是旧王府里已经放陈了的老料子。 周蓼笑道:“这匹新一些的、松花黄的给你做条裙子穿;这匹老绿色的,都湮淡了,我正好做件夹棉的褙子。” “是,女儿替孃孃裁剪。” 周蓼笑道:“现在身边人虽没有当年在晋王府的时候多,可也不缺裁剪衣服的。亭娘,我只是找个机会与你说几句话。” 顿了顿,又转折说道:“本来这府里是你最忙,天天帮你哥哥处置好些政务,也多仰赖你聪明能干,做衣服这种事,也不该分你的心你别忙着摇头,亭娘,你的才干不在裁衣烧灶上,若是早四五年,我一定要把你逼成个贤妻良母,但如今你要做贤妻良母,真真是荒废了你的头脑。所以,你好些天没去你哥哥那儿,是真的对他生气了?” 凤栖下意识抚着衣料,嘟着嘴说:“生气当然也有点,但更主要是我不能提到与温凌合作的事,一提他就炸毛。” 第458章 周蓼道:“不过他上次抬巴掌,可没敢打你。他自己也说,无论如何,对亭娘是下不去手的。再说,我也骂了他了,还不够替你出气么?你还要和他赌气啊?” 凤栖说:“他还质问我是不是对温凌有情,因为温凌曾经放过我一马。他这不胡说么!” 周蓼轻轻一笑:“你随他胡说。” 但敏感的凤栖,直觉周蓼其实也是信这一点的。她憋着一股气说:“总有一天,我要温凌死在我手上。” “亭娘,”周蓼正色道,“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行么?即便你能够利用温凌,他对着你的主张也许会失智,但,这让大家都不舒服。” 她轻轻把凤栖鬓角的一绺发丝挽到耳后:“虽说兵道诡道也,但女儿家的名声更要紧。” “孃孃!” 周蓼说:“这条别争了,我和你哥哥也深谈过,他不愿意你和温凌再牵扯到一起。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又说:“你舅舅们,还有宋相公,现在在南方已经拿下了清议和淮岸各城的州府厢军,我们不用急,只要凤震有一天沉不住气出城潜逃,他就必然再无归路。” 第299章 另一边,凤杞拉着高云桐促膝谈话。 “我妹妹生我气,多亏得妹夫从中斡旋。小丫头骨子里还是个孤傲,真真叫人惹不起。”他含着笑抱怨了妹妹一句,又说,“除了不与温凌谈判这条,其他的,你们的意见我都认可。” 眸子亮闪闪的,等着高云桐告诉他一点好主意。 但高云桐只能微微蹙眉,沉默不语,最后摇摇头:“不大容易。” 凤杞有些失望,苦笑道:“不错,我也知道不容易,再等等看吧。就不知道温凌会不会又与凤震做了一伙儿?应该不会吧?凤震的独子可是死在他那儿的。”似是自我说服。 实际凤杭却是被凤栖所杀。如果凤震真的足够冷血狠心,又有什么不能与温凌合谋的? 高云桐说:“现在只能关注时机,如果发现他们俩有合谋的意思,再图其他法子。” 但总归是被动了。 高云桐也不好多说他啥,只能提另一个话题:“润州的回信已经到了,沈琅玕老家的宗族打算照我们的法子递信去黄龙府,但靺鞨肯不肯放他一家子回来,尚未可知。” “要试一试。”凤杞道,“琅玕是忠臣,一定要尽力救回来,不能叫其他臣工寒心。可是我仍然不能和温凌作一伙……” “是,这次的信送到黄龙府后,再看看情况吧。” 其实也没有多少可谈的要事,只是凤杞觉得当皇帝实在太孤独了,没话找话说了一会儿,又与高云桐相对默然了一会儿,强作欢笑道:“近来喜事多,并州城里的教坊恢复了以往的热闹。可惜我只能在节度使府里听说流行的曲子,不知你听到过没?” 高云桐说:“没太注意,想来还是老调翻新篇罢了。” 见凤杞那挑眉的表情,不由又陪笑道:“臣以往是文士,如今却是武卒了,那点子诗思和情怀早就被.操练、军械、牛马、粮草……屎尿屁种种消磨殆尽,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吟诗填词了,也不关心这些了。” 凤杞笑道:“理解,当年‘青楼薄幸名’的我,现在也关在这府里做个‘无事忙’了。”似是叹了口气。 紧跟着,他以手按拍,沉沉吟诵道: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 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 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 “这是太白的诗?” “是的,亦是旧曲子。”凤杞点点头,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到小抽斗里取了一杆尺八,将《短歌行》的调子吹奏了出来,尺八的音色苍凉空阔,沉郁时如松风簌簌穿过月夜。 高云桐不意皇帝还有这样好的演奏水准,听得怔怔的。 凤杞演奏完一曲《短歌行》,放下尺八,见高云桐的样子,不由笑道:“人常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如果天下没有大乱,我也真不想当什么皇帝太子的,只想做晋王世子,将来在晋地吟风弄月,过完一生。可惜世间没有‘如果’。” 高云桐虽是文人出身,但骨子里是个务实的人,以往吟风弄月也是为了赚些外快,所以听了凤杞这段感慨,事实上觉得这位皇帝真的是“无事忙”,这些忧思大约是闲出来的。 不过能比以前的状态好,凤杞本就不是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皇帝,如今几乎已经是他勤政的极限了,也不能要求这位纨绔太多,凤杞偶发风月之思,只要无伤大雅,也默认没什么大不了。于是高云桐压低声音问:“官家是想邀些教坊司娘子来唱唱曲儿,解解忧思?” 凤杞“嘿嘿”尬笑了两声,没有反对。 高云桐含笑点点头。 凤杞尴尬地搓着手解释:“不怕你笑,我在当那劳什子太子之前,天天是跟在教坊司吟风弄月,自己也会填词,会演奏些曲子。要不是现在太平了些,我也不敢碰这些。也不敢和太后提,提了必然挨一顿骂。” 像个苦行僧似的,和过往的日子差距实在太大了。 高云桐心里未免有些可怜他,点点头说:“若只是声乐之想,也未尝不可。不过官家不要溺于声色享乐就行。” 凤杞也急忙保证:“你放心,我听点曲子解解忧思就好,不会沾惹那些小娘子们的。能不能……尽量,找个会弹琵琶的,样子冷一点的,漂不漂亮在其次,我喜欢……那种味道的。” 原本在战争时期,并州节度使府不逢大宴不奏鼓乐。 所以,当凤杞的正屋里传来切切嘈嘈的琵琶曲时,大家都不由放下手中活计,猜测起来。 周蓼得知弹琵琶的是教坊女子,最为盛怒,摔下手中的针线和绷子:“杞哥儿怎么回事?如今天下大治了吗?百姓安居乐业了吗?他的皇位坐稳了吗?就开始听这些靡靡之音了?哪有点发愤图强的样子!” 凤杨忙劝她:“孃孃,大哥儿这段日子已经好了很多了,也不作死,也不喊着‘出家’,也肯勤政,也肯听人劝,上次和亭娘龃龉,也是因为不肯和靺鞨和谈。他自小都是那样好日子过过来的,苦了这么久,难得有个想头,就让他满足一下吧。” 而东屋里,凤栖问:“咦,这是官家在听曲儿?” 高云桐笑道:“怎么,你也要反对?” 凤栖道:“我有什么好反对的?只是嫌这琵琶弹得不好。” 又说:“听听曲儿,也不是什么大罪。靺鞨人出征前,都要燃篝火,请萨满歌舞,然后众人在篝火旁酒足饭饱后,也要击鼓、唱歌、跳舞,意气风发,才有士气。只怕孃孃听了会不高兴,觉得大哥又不务正业了。” “我和你是一个想法。”高云桐抱着她的腰,“我也很久没听你弹曲了,你说你哥哥想用音乐排解情绪,你倒是琵琶弹得好,你弹一个给他解解忧啊。” “想得美!”凤栖说,“他还气我来着。” 听了一会儿,皱着眉挑了好几处乐曲的错误,又挑起眉突发奇想:“欸,你说我那姓郭的嫂嫂,要是听见哥哥正在和教坊司的娘子厮混,会不会又去厮打一阵,发个雌威?” 第459章 想着上回摆了郭娴及郭承恩夫妻一道,她犹自得意洋洋,靠在高云桐怀里自笑了好一阵。 郭娴当然也听到了琵琶声。 人,吃一堑长一智,她上回欲要在凤杞面前摆威风,立威势,结果吃了个大亏,还害得爹爹郭承恩大意失荆州。这一回,她听着曲儿,原本死灰般的心境不知怎么,燃起了一簇小火苗来。 她着意打扮了一番,也不花红柳绿了,而是仿照凤栖那样,淡扫娥眉,略敷粉黛,用清浅娇嫩的雅色,显得人也端庄柔和了起来。 然后捧着一壶好酒,几件好点心,款款地到了凤杞听曲的花厅外,叫人传禀“就说皇后来给官家添酒了。” 里头的琵琶声停了一阵,大概凤杞自己也在思索该不该让她进门。 可名义上毕竟是夫妻;不仅是夫妻,名义上还在仰仗枢密副使、太尉郭承恩的襄助。凤杞肯定不想和妻子闹得太僵。 所以里面很快有人来传话:“请圣人进去。” 郭娴有她父亲的心思玲珑,该演什么模样都演得很像。今日是楚楚的、彬彬有礼的、清雅温柔的,进门就是敛衽行礼,垂着头声音柔和。 凤杞也不宜怠慢面前的笑脸人,试探着说:“啊……皇后免礼吧。我……我今日有些疲倦,想听听曲子醒醒神。” 郭娴道:“明白。上次是妾不好,父母都已经责怪过了,太后也训导了,妾心里惭愧得很,觉得有愧太后与父母的训.诫,只要官家不伤自己的身子,怎么都好。” 故意伏低做小,偏身坐到他身边的脚踏上,凤杞不免局促不安起来,她却很自然地说:“这酒很醇厚,妾可否服侍官家,与官家一起品酒?” 她先喝了第一杯,又吃了第一块点心,示意饮食无毒。凤杞感念她自省、细心,于是也喝了酒,吃了点心。 郭娴又道:“妾不大通音韵,不过听着这些曲子怪典雅的。要请官家教我。” 吩咐那几个教坊司乐伎:“刚刚演奏了一半的曲子是什么?再接着演奏啊。” 凤杞先有些尴尬,但一会儿,乐伎们奏乐的声音响起来,而他喝了一盏醇香的酒,吃了两块蜜甜的糕点,又听见郭娴时不时谦虚地问:“咦,这曲子调子好听,是那一支?”“这器乐不像是笛子,莫非是箫?”“这琵琶弹的,绝了吧?”…… 他被问得技痒,告诉她:“这是《杨柳枝词》,很古的曲子。”“这器乐既不是笛子也不是箫,乃是尺八。”“这琵琶弹得只能算一般了,远不及亭卿和娉娉。”…… 渐渐与她聊得入港,情绪上来了,也颇觉郭娴这谦虚谨慎的模样对自己是敬重满满,讨好满满,那种虚妄的得意又升腾起来了。 眼见夜幕降临,又眼见斗转星移。郭娴一直殷勤地伺候在他膝盖之下,一杯杯甘醇的甜醴,使得凤杞的头脑也开始渐渐迷糊,面前的乐伎们一会儿是三个,一会儿是五个,数都数不清了,偏生一个个从中人之姿变成了国色天香、妩媚万千的模样,连同抬头仰视他的郭娴,也显得有光如满月的额头,亮如星辰的眼睛,笑靥与珍珠花钿共同形成了柔媚的光,落在他的眼睛里。 “喝……喝不了了。”他醉醺醺说,“真的……这段日子,没喝这么痛快过……没听这么痛快过……” 又吟诗词:“这真可谓‘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哼哼唱唱,双眸饧然,一会儿在笑,一会儿又潸然泪下,“嗬嗬”几声摸着酒杯:“我的杯子呢?满上……好酒……” 郭娴远不及醉,默然给他满上一杯酒后,听他含含糊糊一会儿是“亭卿”,一会儿是“娉娉”。 对她来说府内人都很生疏,她一直不晓得这两个名字指的是谁。但见其中弹琵琶的一个乐伎眼睛闪了闪,便肃然问她:“你叫什么?” 那乐伎唬了一跳,忙施礼答道:“奴家叫萍萍,浮萍的萍。” “好名字。”郭娴笑容虽有,毫无笑意,说,“我看官家也乏了,我也不知他这里管事儿的宫女是谁,你先伺候他喝点茶、洗洗脚吧。其他人就回去吧。” 乐伎以伺候男人为己任,南梁风气又喜好这些声色,皇帝宠幸教坊女子并不罕见。这位“萍萍”当然也不免攀附之心,佯羞诈臊地一低头:“遵圣人命。” 郭娴笑一笑转身,叫其他人把花厅的门关上了,而后自己的脸色顿然冷冽了。她的指甲在掌心掐得一阵疼,心里想:我就随你去,不悍不妒,百依百顺,不信你的心没有被煨化的一天…… 第二天,凤杞醒来只觉得头疼,身上也酸疼,捂着头缓了一会儿,才觉察自己睡在花厅的矮榻上,怪不得浑身酸疼;但紧跟着发现自己未着寸缕,身上盖着被子,身边传来轻微的鼾声,他心里一道惊雷似的,低头看去,那个叫“萍萍”的乐伎光着膀子,在他被窝里睡得正香。 凤杞慌乱地推了推她,萍萍睡眼惺忪地睁眼,笑道:“官家醒了?” 慵慵起身,道:“奴奴伺候官家更衣……” 凤杞推了她一把,问:“更衣不更衣的一会儿再说。昨晚上……昨晚上怎么了?” 萍萍羞涩地垂头一笑:“官家宠幸,奴奴不得不承受了……” 凤杞心里拔凉拔凉的。他腰腿酸胀,身上黏腻,带着那种特有的气味,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惶然,也有些茫然,怔怔地只呆坐在榻上片刻。 萍萍问:“官家不冷么?” 他未及呵斥,外头又传来郭娴的声音:“怎么不伺候官家回屋睡?这里能睡得舒服吗?” 然后她的声音就已经在门口了:“官家,妾来伺候了。” “你不要进来!”凤杞急忙道,然后找自己的衣衫。 但是,即使是穿好了衣服,郭娴还依然堵在门口。 凤杞看着花厅透雕门的缝隙里斑斑的投下的她的影子,只觉得高大威猛如一头熊。心里自然就馁了,低声哀求道:“皇后先回去,行么?” 郭娴淡然道:“听说官家昨晚居然睡在花厅,这是妾服侍的失职,今日必向官家请罪。” “谈不上罪……” 郭娴道:“官家,正堂里几位将军和相公已经在等候官家上朝了,妾来服侍官家。” 像个狗皮膏药一样,凤杞也很无奈,只能慢吞吞开了门。 郭娴的眼睛往里面一张,看见萍萍,顿时笑上面庞:“恭喜官家,贺喜官家。” “喜什么……” 郭娴目光冷冷,扬声问萍萍:“昨夜可伺候好了官家?” 萍萍脸微微一红,但她是风月场上的积年,又意欲给自己抬一抬身价,顿时羞涩兮兮、又声音清晰:“昨夜奴奴伺候了官家就寝了。” “官家宠幸你了?”郭娴犹自有些不信,又敲紧了问了一句。 萍萍垂眸却又朗声道:“是……是呢。” 郭娴笑中带冷:“哎呀,这也要恭喜你了!官家至今膝下无子女呢,你要是有功于社稷,官家定要给你名分。” 凤杞脸色一片白,悄然瞥了郭娴一眼他与郭娴一直未能成事儿,先以为是自己自打被流放、又因何娉娉的死就丧失了能力,没想到酒醉乱性,依然还是有“成事儿”的能耐。 第460章 此刻又惭愧,又心虚,又觉郭娴的表情捉摸不定,因而忐忑万分倒真像个被捉.奸在床的混账男人一般。 郭娴转而斜睨过来,依然是冷冷的笑:“咦,官家不去上朝么?” “去,去。”凤杞低声说,“回头我找你聊聊,好不好?”极带着讨好之意。 第300章 凤杞这日上朝谈事儿时心不在焉,无论是谈营救沈素节的事,还是谈给汴梁凤震施压的事,他都是哼哼哈哈的,既拿不出切实的主意,又不愿意听人意见。 高云桐也拿他没办法,谈话间隔时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儿,凤杞就问:“如果没什么事儿了,我就先回去休息一下了。” 高云桐冷不丁问他:“怎么,是昨日那个乐伎,让官家特别入眼?” 凤杞面红耳赤,几乎要吵架似的:“没有!怎么可能?!” 高云桐说:“臣也不敢打听官家床帏私事,不过听曲放松和临幸纳妃,还是截然不同的。” 凤杞愈发耳朵都要滴血似的红,说:“怎么就纳妃了?……” 犹豫了一会儿,也知道他睡了人家乐伎的事是揭不过去的,又嘟囔着:“这个……朕有失仪是真的,但不至于影响后宫,也不会……叫人对朕的阴私说三道四的。” 当了皇帝,其实比当晋王世子更没有自由的空间,将来言官言语凿凿,更是要对皇帝的私德品头论足、大加干涉的。 高云桐只能说:“这里头虽谈不上天大的关碍,不过也不能随意。官家还需处理好了。” “嗯,嗯。”凤杞红着脸,低着头,双手在案桌的遮掩下搓着衣角。 高云桐一退出去,他就绕室彷徨,连连叹气,最后一跺脚对身边内侍说:“走,去皇后那儿。” 郭娴见凤杞鲜见地来她正屋,居然还带着几块衣料和几件首饰,心里只觉得好笑极了,故意漫漠地问:“咦,官家这是干什么?” 凤杞把屋里的人全部遣出去,方坐下陪笑道:“我知道你素是大家闺秀,在北卢也是大将之女,金尊玉贵的。跟着我,名分上是皇后,实际上是受苦了。” “谈不上。” 凤杞又说:“如今并州在备战,好东西也拿不出来,这些是我们家晋王府里原本库藏的东西,我央了我三妹妹玉娘悄悄给我带了一些。你看看这衣料的颜色你喜欢不喜欢?” 晋王府的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时日久了,锦缎的面料、滚圆的珍珠也不免发黄显旧;而郭承恩自打叛出北卢,勾结了这个再勾结那个,在乱世的军中好好赚了一笔笔“差价”,已是大富贵了,女儿的吃穿用度都是顶尖的。 郭娴瞥了一眼,是真瞧不上这些衣料首饰,不过笑道:“那可真要谢谢官家的厚爱了。” 凤杞有心讨好,起身拿起一支珍珠步摇,给郭娴的高髻上插戴好,端详一番笑道:“真是好看。” 郭娴羞涩一笑:“官家……这样说羞人答答的。”瞥了一眼旁边的菱花镜,嘴角已然不屑地撇着,急忙拿手绢遮住了下半脸。 “你不要害羞,闺房之私,有甚于画眉者。”凤杞狗屁不通来了一句。 然后枯坐了一会儿,抚着膝盖傻笑着,终于才说:“昨晚上,我实在是喝多了,你别笑我。” 郭娴道:“咦,这有什么好笑的?官家是一国之君,难得享受一会儿雅乐,不是很正常吗?又没有骄奢淫逸。” 她自然没有对他昨晚的荒唐多说什么,反而贴心地嘘寒问暖,最后还问:“那个小妮子官家要是喜欢,不妨就收了吧?万一有身子了,也好对天下交代。” 凤杞连连摆手:“不不,昨夜酒醉乱性,本不该如此;小妮子心重,是有心勾引,只怪我自己不能自控,但绝不该给这些乱爬床的人机会,不然以后岂不个个都生了龌龊的心思?” 他想了想:“罢了,她也算是昨夜伺候了我,赏她几匹缎料,再给几缗钱,打发了算了。最好叫教坊的老鸨子弄点寒药给她吃一吃,免得怀了孩子说不清是谁的。” 郭娴点点头:“好。妾叫人悄悄去办,不会声张。” “多谢,多谢。”凤杞自愧,半日终于小心问道,“你,不会怪我吧?” “夫妻本是一心,有什么好怪官家的?”郭娴笑道,“妾又不是官家那些个诤臣,什么事都据理力争似的。” 她故作叹息:“唉,不知道的以为当皇帝多么享福,多么随心所欲;知道的才晓得官家这为人左右、不能自主的苦处!” 这话说到了凤杞的心坎里。 他知道母亲、姊妹,以及高云桐等,都是为他好,为国家好,但一个素性散漫的人哪里经得起约束?一个从来没有责任心的人哪那么容易产生一心为国的志气! 他跟着也皱眉叹息:“是的,我日日煎熬呢。” 郭娴趁机道:“可你毕竟是官家,你怕他们什么?” 凤杞警醒起来:“不不,不是怕他们,是不能不约束自己,不然,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父亲和……” 他把剩下的三个字吞了下去,有些懊丧,悄然看了郭娴一眼。 郭娴笑道:“官家已经属于极能自我约束的了,但妾说句不中听的,权柄这东西还是要握在自家手中的好。” 凤杞忧从中来,愧疚之余,不由对温柔含笑的郭娴又多了几分好感:“我晓得你的意思,坐到了金銮殿那个位置,就没有回头路了,如今一切总算还顺利,只是我担心他们会为了尽早获胜,而勾结温凌我妹妹颇能拿捏温凌,所以有时不免自负了。唉……” 郭娴也是聪明人,前后连起来想一想就大致明白了:“他们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不过官家是不是厌恶这样?” 她虽然不美,但这种时候解语花一般,凤杞不由自主就点点头说:“温凌于我有天大的仇,我绝不能容忍与他虚与委蛇。其他都还好说,这种受罪煎熬的日子我也愿意等。” 郭娴道:“说到这点,妾父亲与官家倒是同仇敌忾的。温凌一直和家父不对付,家父即便是曾经辗转于靺鞨的经历,也始终没办法和温凌合作家父辗转于靺鞨,也是为了回归故土,不得不有此做作,心里还是为了大梁。” “我晓得。”凤杞居然点点头、 郭承恩刚投诚的时候北卢动荡,他一穷二白,急着要积累他常胜军的军费,是很做了一番叫人不齿的事:比如到处钻营,在南梁东骗西骗;比如送凤栖的嫁妆和岁币给靺鞨,他自己就很贪了一笔,还被温凌发现了,从此也难再和温凌建交。 不过确实也证明郭承恩是绝不会与温凌合作或谈判的了。 凤杞的心不由一动。 从皇后那里出来,他左思右想,终于命人叫来了郭承恩。 “太尉近期清减了些,身子骨还硬朗吧?”他客客气气地关怀着。 郭承恩一脸受宠若惊:“臣一切都好,今日城防须得操心,大概晒黑了,饭也吃不好,可能稍微瘦了点。有劳官家操心了。”一时倒也不清楚皇帝又想搞什么鬼,小心警惕地等着他的后文。 凤杞却直筒倒豆子一般把他心里的忧虑对郭承恩说了,临了道:“泰山是朝中枢密使和太尉,又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想必对如今局势成竹在胸。实话说,我不能和温凌谈判,心里实在过不了那个坎儿,但也不敢一直拖延,拖到汴梁那位不顾清议再与温凌合谋,并州就危险了。惜乎虽然知道如今形势严峻,却也没有适合的方法,想请您指点一二。” 第461章 郭承恩老狐狸一样,此刻有主意也不肯说,推说要再研究一下现在的局势堪舆,退出之后,回去问他妻子:“如今还肯你进节度使府见娴娘吗?” 郭夫人说:“这当然许的,亲生的母女,再说,本来又不是什么深宫大院的。只不过……” 郭承恩打断了她的抱怨语,说:“跟娴娘打听一下,这几日是不是那小皇帝遇到了什么事,是跟高云桐他们不和呢,还是又在弄什么陷阱给我?” “怎么了?”郭夫人吓了一跳。 郭承恩说:“你也莫慌。无非是今日小皇帝向我示好,求我指教他。我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没敢就答应他。若他是真心求教,当然是我的好机会来了;若他又是想给我下套儿,老子也不再伺候了,找个机会救出娴娘,咱们一家子有兵有钱,再找处安生地方立命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在家里喝点小酒,耐着性子等候妻子去宫里探听消息。但见郭夫人回来满脸是笑意,他便也跟着笑起来:“看来不是坏消息?” 郭夫人说:“我进去时,恰听说太后又把官家叫去大骂了一顿,宫人们拿了我的钱,隐隐透出的意思是官家昨晚上居然睡了一个来弹曲儿的低下的乐伎,啧啧……” 又说:“我犹不放心,又找去了娴娘,原来娴娘都清楚,不仅清楚,这次她聪明了,用皇帝的羞愧,把他拿捏得死死的,又趁机推荐了官人你。那小皇帝和高云桐虽是亲眷,但也不是没有罅隙,据说高云桐有意先与温凌结盟对抗汴梁,而官家死活不愿意,正为这事儿闹别扭呢。太后又是个拗脾气,在劝他多听高将军的话,劝得他越发逆反起来。” “官人,这不是你的机会来了?”郭夫人的眼睛说得亮闪闪的。 郭承恩的眼睛也亮闪闪起来,捋着颌下胡须想了一会儿说:“不错,我现在虽然路子不少,但要让我一下子就做到皇帝的丈人爹、太尉、枢密使的机会还是不多的。小皇帝如今纠结,无非是既想入主汴梁,又不想和那两个主儿和谈,这我还真能做到。无非是……想法子逼温凌和凤震火拼罢了。” “官人要怎么逼呢?”郭夫人问,“温凌是死对头,疑心病又重;凤震也是只老狐狸,也没有胆子跟靺鞨作战呀?” 郭承恩笑道:“我曾是幹不思的信臣,在黄龙府安插一些自己人还是个事儿?总不能全让南梁那帮子被俘虏过去的酸文人占据了他朝中的位置吧?” 他想定法子,便开始运作,而且朝夕请示,一点不敢怠慢他的皇帝女婿。 终于有一天,笑眯眯去说:“官家,机会来了!” 凤杞眼睛一亮:“什么机会?” 郭承恩笑道:“幹不思不是拉了他娘舅家的队伍,在原北卢的地盘上对抗靺鞨的汗王吗?如今,他打输了,娘舅家的乌林答部几乎全军覆没,连同幹不思本人一起,被绳捆索绑到黄龙府受审了。” 凤杞觉得虽然是个好消息,但也不见得是多么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不免有些失望,淡淡地“哦”了一声。 郭承恩心道这确实是个目光短浅的蠢货,不过内心虽冷笑不已,表面上毫不显露,也没有分毫嘲弄他不通军政的意思,只说他的安排:“臣觉得,幹不思叛父被擒,无论被杀不被杀,这个太子是肯定当不成了,接下来心热的是谁呢?靺鞨又特重军功,温凌若没有拿得出手的战功,要竞争太子之位也不容易,势必要再啃一啃汴梁这块软骨头了。” 凤杞果然怦然心动。 郭承恩又笑道:“当然,要逼他们两方打起来,仅靠温凌觊觎太子之位还不够。臣曾跟在幹不思手下,也颇收服了他手下的几个人,幹不思被俘到黄龙府,势必也是不服气的,只要教他反咬温凌一口,说温凌里通南梁,自己是被迫与兄弟翻脸的。幹不思诚然有活命的机会会抓住不放,靺鞨汗自然也会对手握兵权的二儿子心生疑虑了,自然要逼他自证。那时候,温凌不打汴梁也得打汴梁了他总不敢来啃并州这块硬骨头。” 凤杞这时候激动得一拍腿:“对!对!这可强过于我们去讨好温凌那厮,求着他攻伐汴梁凤震了!” “那臣就去办了。” “好!好!辛苦泰山了!” 第301章 知道接下来会打硬仗,高云桐在并州细细部署,但当听闻温凌集结军力向黄河岸边包抄,大有渡河之势的时候,不可置信地皱了皱眉:“眼看过年了,他怎么挑这个时候准备进攻汴梁么?” 又问:“怎么,是黄河河面结冰了吗?感觉今年是个暖冬呢。” 这一年气温合宜,所以晋地才能丰收。到户外一看,连院子里蓄水的小莲花池都只一层薄薄的冰,想必水流不息的黄河也不可能结出能供人马行走的坚冰来。 事有反常必有妖。 高云桐不由忐忑起来,一时也只能多增斥候打探消息,想知道温凌增兵包抄的原因。 “如果真只是他耐不住性子,倒也罢了,就怕另有图谋……” 凤栖也百思不得其解说:“温凌不是莽撞冲动的性格,除非是他在四边城池中掳掠不到粮草,才会犯险进犯汴梁。但大名府附近不是割让给他的地盘吗?不至于已经竭泽而渔,抢空了吧?” 打听了几天,是王枢那里先来了消息:“润州的沈家已经派人到了洛阳是打算往北接应沈素节回乡‘祭祖’的收到了琅玕写去的家信。” 传信的使者说:“王相公吩咐小的把沈府尹的家书誊抄一遍给高将军过目。” 这大概意味着王枢已经发现这封家书中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但高云桐认真读了几遍,也没有弄清书信里想表述什么。 他把信交给凤栖:“你也看看,帮我掌掌眼。” 凤栖仔细看了一遍,皱起眉头又看了一遍,才说:“极力夸赞北国风光,又夸靺鞨皇帝的用人之明远胜于我们大梁历代的诸帝,还说他在那里才如鱼得水,受到了重用,遍地都是出人头地的机会,劝家人以后都去北方地区定居。最后才提了一嘴,说希望过年能尽量带家人回老家祭奠祖先,实在自己回不去,也想让儿女们回去几个或者一个替他祭祀先祖。”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凤栖看完第三遍,最后总结。 高云桐也说:“我也觉得这个口吻不太对劲。但他身在靺鞨,可能来往信件都会被审查才许发出去,所以不得不说些溜须拍马的好话,避免被抓住小辫子。” “我觉得还不止于此。”凤栖道,“一边说想回去,一边又暗示回不去,只求能把儿女带回去。语气不仅纠结,而且怖畏,只是不能明说。” 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高云桐想起那时候沈素节的家人本来在润州好好的,硬是被章谊使坏,以“团圆”之名哄到了靺鞨的北边老巢,去了如何好脱身? 如果再遭到猜忌或怀疑,沈素节和一大家子都危乎殆哉了! 凤栖又提醒道:“琅玕是个剔透玲珑心,家信里不能写的内容,他会通过哑谜等其他方式悄然告知。你赶紧问问三姊夫,除了这封家书,还捎过来什么东西?” 可惜送信的使者并不清楚这些细节,只能再快马加鞭回到洛阳询问,一来一去又是两天时光,消息倒是确切了。 第462章 “信封里是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撮散茶、一撮盐巴、一片用旧的网巾。” 凤栖沉思了片刻,说:“应该是‘严查网罗’的意思。糟了!” 若是靺鞨皇帝已经开始严查网罗,沈素节一直不断地和南梁传递消息,再小心也会留破绽,沈素节确实是危乎殆哉,所以紧急向家里求援,大概已经不求自己能得幸免,只求留下一二儿女回故土来延续血脉。 “大过年的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高云桐很懊恼,“温凌出兵意图包围汴梁,会不会也与之有关?” 他们只能是猜测然后干着急。派人去千里的极边苦寒之地营救沈素节也不太现实,何况现在连消息都不确切,救都摸不着头脑。 但同样消息灵通的郭承恩在府邸里自得其乐,跟他夫人拊掌笑道:“我这一招确实绝妙!幹不思已经废了太子位,下在牢里。也不甘心就戮,攀咬温凌里通南梁,逼他太甚,致使他不得不铤而走险。 “靺鞨的勃极烈制度尚未瓦解,皇帝就算有心栽培温凌也不能不先叱问他是否有不臣之心,是否真的出卖了兄弟图谋自己积攒军功。温凌当然不会承认,说幹不思‘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诬赖他一个没娘的孩子。 “但幹不思指出了几处本该是王庭中皇子和勃极烈级别才能知晓的秘密,南梁居然能够应对,必然是温凌走漏了风声。温凌当然要驳斥。现在黄龙府一片乱糟糟的,正在彻查各勃极烈的府邸和汉官的府邸,想必一方面查有没有内奸,一方面也可以借机削弱勃极烈的权柄。” 郭夫人道:“若真的有黄龙府的消息透露到南梁,可能被俘的那帮子汉臣里真有身在曹营心在汉的。” “管他!”郭承恩笑道,“他们有忠荩之心,愿意为国家和君王效忠效死的,就是这回被查出来杀掉了,一定也是甘之如饴的。” 郭夫人道:“噫,这世上哪有这样子不怕死,又不求利的傻瓜?” “南梁的汉人被‘仁义礼智信’那一套迷惑住了,所以真的会视死如归呢!”郭承恩笑道,“不过我不傻,不会这样。等温凌包围汴梁的时候,我可以协助凤杞那小子出其不意打个渔翁得利,然后拉锯之时就可以和他谈条件了。他要想安安稳稳坐镇都城当皇帝,我就要节度并州,异姓封王。” “那咱们女儿怎么办?”郭夫人瞪着眼问。 “呃……娴娘是皇后呀,当然得跟着他男人。再说,我要是封王分藩,节度一郡,少不得建立起自己的势力,那时候咱们女儿更可以靠着郭家掌控后宫,生下太子就是我的亲外孙了!”郭承恩得意地说。 郭夫人啐了一口:“哪那么容易生出来!” “不是送了个侍卫进去了吗?再和皇帝虚与委蛇一下,只要会生,管他是谁的种?” 凤震在汴梁城的这个年,过得一定胆战心惊。 投靠的幹不思如冰山倾倒,温凌为了自证,冒着寒冬在准备渡河,据说沦陷地拉来的签军和民夫已经黑鸦鸦的有几十万,在靺鞨军的刀枪弓箭和皮鞭棍棒下,已经造出了上千条船只;而沿着汴水南下围困汴梁,只怕是近在眼前的事了,到时候签军在前充当人肉靶子,死后尸体又是登城的“梯子”,温凌军有了一次经验,要再破一次汴梁城只怕也不是难事。 在洛阳的王枢虽然无法知道凤震是怎么想的,但他离汴梁最近,派出的斥候最多,京城的故旧也多,消息也很灵通。 听说凤震年前连列祖列宗的太庙都没有祭,反倒是祭了各种神祇。接着也无心过年,在忙着安排守城的将士,又向各地发出金字牌号召勤王。 传来的更诡秘的消息,是凤震放出了关在牢中的章谊,重新拜为枢密使,执掌朝中军政;还有人说,江南吴王府的旧人接到皇帝密谕,似有把金陵或杭州作为新都的意思;皇帝已经习惯性地不怎么参加常朝集会,而只召大臣往福康宫面谈机宜。 王枢熟知中央朝政的运作体系,一个晚上没睡着觉,然后给凤杞上奏,说他估计凤震是想放弃汴梁,迁都南逃了。 并州诸人顿时兴奋起来,也同样顾不得好好过年了。 凤杞脸上有藏不住的激越之色,先与高云桐面谈:“如果凤震真的弃宗庙而南逃,妥妥地就是我大梁的罪人。他若南逃,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就要入主中原了!” 高云桐说:“这确实是最好的时机了,不过官家心里也要有准备:温凌入侵,汴梁首当其冲,就得是我们来面对温凌的铁浮图了。” 凤杞咬牙切齿:“那可正好!我要拿温凌的头颅悬挂在汴梁皇城的门口,让来往所有人都能唾弃他!” “官家,”高云桐忍不住他的直率脾气,“对温凌,既不需要妄自菲薄、畏之如虎,但也不能轻敌。” 凤杞有些不高兴,不过对妹夫还算尊重,淡淡道:“说的是,朕懂的。” 高云桐一退出,他立刻又召见了丈人爹郭承恩。 郭承恩亦是大喜过望:“恭喜官家!这可是绝妙的机会!凤震一逃,空出来的汴梁的须弥座,就是您的了!” 凤杞说:“不过接下来温凌入袭汴梁,就得我面对他的战火了。” 郭承恩笑道:“官家有了城坚池深的汴京城,有什么好怕呢?再说,高将军带的那支泥脚杆子组成的太行义军都能够在磁州打败幹不思的铁浮图,难道不能在汴梁打败温凌了?您只管信赖他,一定心想事成。” 凤杞也没多想,点点头:“是的,仰赖高将军,应该胜算很大。不过周边州府郡县也要当心,不能让温凌稳步推进,一座座占领,把汴梁变作一座孤城、四下无援,也是不行的。” 郭承恩面色凝重下来:“官家这一阵读书想兵法,看来颇有收获啊。《孙子兵法》云:‘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就是布兵布阵,一定要有信赖的人在其他地方呼应,而不能只把重兵屯于一处。” 他指着皇帝身边的沙盘和堪舆,很认真地给凤杞讲了讲布阵的兵法:“……官家也不用皱眉,其实这一点说难也不难。凤震之所以南逃,是因为汴梁四周,洛阳是王枢,并州是我们,河东又是温凌所占,即便是颍州和应天府,也不是真正对他死心塌地的人,所以他只有往南回封地,那里他营建了几十年的故旧关系,还能支撑他利用利用‘江东父老’们。而我们现在天时地利人和皆有。高将军领军近卫官家,中书侍郎王相公在洛阳领兵并兼运粮,臣在并州呼应,应天府虽是观望,但只要咱们不输,他肯定也乐得一道立功。官家您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凤杞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到时候泰山在并州,利用好轵关陉和太行陉的地利,可以从背后突袭温凌。” 他指着沙盘,又兴奋起来:“我必得温凌此獠的头颅!” 郭承恩捋须大笑:“官家真是天资聪颖,兵法地形,已经通了!” 心里得意地想:并州这样的兵家必争之地,只要在我的手里,将来顺势请封我为并州节度使就顺水推舟的事。若是他听了高云桐等的撺掇不肯给我高官厚禄,我也可以凭借并州的险要占城自立,他正是战后元气大伤的时候,想必也没本事抢回并州。我一举两得,只是后者娴娘会有些危险。 第463章 转念又想:一个女儿而已,为了存身的大业,也顾不得了。自己这些年容易么?女儿也应当体谅。我只要有军权,凤杞也就不敢轻易就杀她,她无非是受些折磨而已,也是扛得过去的。 第302章 靺鞨人不怕寒冷,河北地区的暖冬根本不在他们话下。 苦的是地方上拉来的民夫,大寒的天气,被迫挽起裤腿在浅滩上把一条条战船推入黄河泊好,碎冰渣子在他们的腿上割开一道道细细的血痕,个个冻得脸色发紫,饿得头晕目眩。而稍有不慎,靺鞨兵的皮鞭就抽到了身上,用他们听不懂的靺鞨语凶悍地骂骂咧咧。稍有反抗之意的民夫,就会被拉在河岸上当众处死,鲜血把河边一带的黄水染成了红色。 寒风声、皮鞭声、怒斥声、哀号声、悲歌声……一幕幕人间惨剧在备战的黄河河岸展现。 靺鞨人也过新年,温凌的军营里燃起了小山一般高的篝火,火苗直冲到半空中。萨满的铃鼓和歌舞声尖锐而豪迈,最后演奏的又是温凌最爱听的《臻蓬蓬》,欢快的音乐奏响了一遍又一遍,陪温凌跳舞的歌舞营伎们一批一批都跳不动了,嘻嘻笑闹着跟他求恕,坐在火堆边畅快地喝酒。 然而每个人心里都有不为人知的悲伤。 当篝火逐渐熄灭,深蓝色的天空只剩下灰色的云烟。 冬夜极其寒冷,温凌在温暖的帐篷被窝里哼哧哼哧折腾完,翻身就踢了陪他就寝的营伎一脚:“滚吧。” 那营伎不敢多言,即便是被踢得眼泪汪汪的,也还是陪着柔腻的笑脸,一骨碌爬起身穿衣,还不忘把温凌的被角掖好,避免他着凉了会发火。外头寒风四起,她在门口犹豫了片刻,听见背后不耐烦的“唔?”一声,急忙回身福了福:“奴告退了。” 没人敢跟他撒娇。 曾经有个不知死活的营中姊妹,在他被窝里撒娇撒痴多赖了一会儿,以为刚刚伺候完,男人总归要怜香惜玉一些,哪晓得被他赤条条拎出被窝,丢在冰天雪地里,喝叫亲卫用鞭子抽得她浑身是血,养了半个月才捡回一条命。 自此所有营伎都知道他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再不敢用小命去招惹他。 此刻,温凌身上犹自带着薄汗,双臂枕头准备睡觉,心口却是寒凉而隐隐作痛的。 他近期心情不好跳《臻蓬蓬》时笑得有多张狂,内心深处掩藏着的痛楚就有多深。 幹不思被逼到造反,如今被擒下狱,温凌知道消息时心里只高兴了一会儿,接着就陷入了漫长的兔死狐悲的恐惧中。即使是皇子,也依然是棋子。今日是幹不思,来日就是他自己。 果不其然,幹不思攀咬他,说他里通南梁,卖国求荣。他极力上书辩驳,但自知辩驳无力因为他确实用汉人的那些攻心之法,挑拨南梁内部的矛盾,这些法子有的成功过,有的也还是失败了,在靺鞨人那种朴素的战争观念看来,实在是中了汉人的毒。 因为孤悬黄河边的失败之势,他不敢承认自己也游走在灰色的边界线上;至于南梁君臣所知的靺鞨的内部消息,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曾经故意向何娉娉放出的,还是凤栖从他那里盗取了消息传到了并州。如今只能极力推脱,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天天亮,温凌从冬季的湿寒里醒来,被窝里已经凉了,他蜷缩成一团,背脊上一阵阵冷,脚趾几乎都麻木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冷。 勉强起身,活动了一会儿筋骨,微微有了一点暖意,到军帐中看了一会儿堪舆、文书,看得心烦意乱。正觉得眉心突突地跳,门口他的亲兵就进来回报:“二大王,汴梁来人,说是大王的熟人。” “我的熟人?” “有名帖。” 温凌接过名帖一看,一声嗤笑:“章谊如今以何面目来和我会谈?” “说是南梁平章事。” 温凌又是一声嗤笑:“行,叫他进来吧。” 章谊进门,温凌想着必须先在气势上碾压他,所以不仅坐在上首太师椅上昂然不动,而且两只脚还高高跷在案桌上,见人进来,斜着眼睛一睨,等章谊站在下首躬身叉手半天了,他才慢悠悠问:“下面何人?” 章谊面不改色:“大王真是贵人多忘事,小臣与大王忘年之交,共事都不算少。书信往来更是不知凡几。” 温凌顿时被火烫了似的周身一抖,冷哼一声说:“哦哟,章相公看来都不想走出我这营盘了?” 章谊越发笑道:“大王说笑了,那些往来书信可是在臣汴梁的宅邸中藏着呢,小儿牢记吩咐,若是小臣不讳,自当为小臣鸣冤于天下。” 两个是在互相威胁。 温凌虽然气怒,但他如今被幹不思一状告去,就怕人揪他这条“里通南梁”的小辫子,他与章谊合谋时得到过多少好处,如今就是多少条罪证。 所以此刻只能放下双脚,哈哈一笑,赞道:“章相公肚量胆气不减当年啊。请坐,奉茶。” 章谊告罪坐下,反倒收了笑叹了口气:“如今这局面紧了,臣想着自己与大王尚有说得上话的机会,无论如何要来听听大王的意思。我们官家说:如今一切但听大王吩咐,汴梁敢不尽力?但若是打起来,对谁都没个好。” 温凌冷笑道:“他说起来倒稀松,我这里却要面对勃极烈和那位废太子的压力。” 章谊说:“无非是要大王自证忠诚,那拿下并州才是功莫大焉。” 温凌道:“拿下并州?说起来多容易!晋地山势险峻,大河阻隔,又有你们另一位皇帝和几位将军坐镇,我的人性命不是性命?要到那鬼地方涉险?你把汴梁让给我,多么容易!” 章谊面有难色,半晌道:“又谈何容易?” 温凌说:“你不容易,我也不容易。我现在是骑虎难下之势,我父汗和勃极烈们要我用胜局来自证。我只要获胜了,随便你那里有我们什么来往书信,我都可以说是反间的谋略。所以,你要有本事把并州或汴梁其一给我,让我好跟国内交代,我自然也不必辛辛苦苦打仗。” 这个当然也是章谊做不到的,所以也是撮牙花子在那儿犹豫。 温凌心里也苦啊,但素知章谊是个自私自利又算计的人,想了想挑眉笑道:“章相公,凤震这主子,值得么?” 章谊果然眉梢一跳,而后问:“什么意思?” 温凌道:“让你背黑锅,在黑牢里坐了那么久,你还为他谋算,果然是忠臣么!” 讥刺完很快又笑着抚慰:“当然,我也晓得,跟那种奸猾之人,只能煎熬忍耐,毕竟还有家人在汴梁,自己一身是小,全家老小的性命是重。可如果有两全之法,章相公何必为凤家王朝殉葬?” 老奸巨猾的章谊好半日才问:“愿闻其详。” 温凌道:“我要汴梁,也要你我的消息不外泄;你要家人平安,也要继续你的荣华富贵你的荣华富贵只能靠凤震了么?他把你利用完,又真能给你荣华富贵了么?” 章谊垂头道:“实话说,我也不信任他。但是” 能信任谁呢? 温凌道:“无非是我给你拿捏凤震的底气。但我对人好不好,可是要看行动的。” 第464章 章谊于是又抬头笑道:“那么,二大王大军陈列汴梁四围,我劝官家迁都杭州,划江而治,以臣属身份入贡。不过,并州那帮叛贼不处置掉,大王卧榻之侧仍有鼾声啊。” 温凌眯了眯眼:“我晓得,有汴梁做根基,四边漕运通达,不缺粮秣,我自然不会给并州好过!这不仅是你希望的,也是我希望的。” 正月十五还未过,温凌的战船已经造好了千余艘,铁浮图铠甲和拐子马的马甲都被保养得锃亮,在漫天的小雪中闪着暗黢黢的光色。 战船渡黄河才几十艘,南岸的梁兵又像当年一样一哄而逃,留下光秃秃的矶头,甚至营房里来不及带走的粮草、兵器。 高云桐在并州接到王枢的军报,上面写着凤震的谕旨招贴: “天下大计,国家存亡,在乎汴京,朕当与众卿独留中原,训练将士,益聚兵马,都城则必可守,靺鞨则必可战。”1 但接下来誊抄着四处逃亡的汴梁朝中臣子的言论:“汴都蹂践之余,不可复处”“东南财力富盛,足以待敌。”2 他问凤栖:“这意思是?” 凤栖道:“很明白啊,我那三伯已经想逃了,但总要金蝉脱个壳,不然生怕逃不掉。但也要造个势,将来逃到江南,也还可以向天下解释,他逃跑是为了‘待敌’。” 高云桐摇头苦笑:“这些居庙堂者的弯弯绕心思,殊不可解。他的聪明才智要是用在正经抗敌上,何至于此?” 凤栖冷笑道:“抗敌是不可能抗敌的。他抗敌,就没有好日子过,只有不抗敌,才能稳坐皇帝的须弥座。就是你们这帮穷酸,才天天心心念念想着驱除鞑虏,还我山河。哼。” 高云桐知道她这正话反说的德行,笑着揉揉她的头顶:“所以,也多亏了我们这些读孔孟的读书人,傻乎乎的,才能保有我中华的血脉和文脉。” 凤栖笑道:“好了,我们想破脑袋也没想出的法子,现在自己就成了。温凌不需要我们去会谈,自然地就要把凤震逼出汴梁了。只是他若真的环围了汴梁,我们还有回天之力?” 高云桐想了想说:“我倒不怕他攻汴梁,即便攻入了,汴梁的百姓受过一回罪,绝不愿意束手待毙第二回 忻州巷战的法子,我在汴梁时教过禁军,也教过百姓组成的民兵,曹将军做枢密使时,也抓紧推进过‘户户为城,人人为兵’的战略,各保甲都训练过。只要汴梁内城扛住几日,再与外面呼应好,转而洛阳东进,并州南下,河东河南诸地呼应援救,很快就可以收复汴梁。” “那你怎么眉头紧锁?” 高云桐说:“我只是觉得温凌这么轻易就出兵,不太正常。先有消息说是黄龙府在施压,黄龙府为什么要施压?” 他百思不得其解,凤栖也百思不得其解,两个人都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但又只能互相安慰。 “不管了,先把眼前的仗准备好。”高云桐说,“把温凌赶出汴梁后,官家就要在汴梁祭庙登基,昭告天下。洛阳有王枢,我们是留在汴梁,还是回到并州呢?” “留汴梁可以帮助帮助我哥哥呀。” “但并州给谁管?郭承恩吗?” 凤栖不由迟疑,好一会迟缓说:“那么……我们回并州?” “汴梁留给郭承恩‘辅佐’官家?真正做朝廷禁军的太尉、枢密院副使、皇帝的老泰山承恩侯?” 确实难办。 凤栖好半天才说:“郭承恩不仅野心勃勃,还算计得很好。他知道我们不信任他,但踢不走他,特别是……他马上要当外公了。” 高云桐眼睛都瞪圆了:“圣人怀孕了?” “嗯。”凤栖点点头,“我才知道,皇后的贴身侍女说漏嘴的,也才一个半月的身子。我问哥哥时,他又惊又喜,挠了半天的头,先嘟囔‘怎么可能……就那一回……’,又笑着说:‘朕有嫡长子了!国本可固!’” 皇帝有了太子,会给百姓们一颗“江山有继”的定心丸,但太子是郭承恩的女儿生的,不免担心未来郭承恩仗着外家的身份窃取权柄。 高云桐半日才说:“天意难测,真有了,也只能认了。” 还要多伤一份脑筋,考虑如何对付郭承恩。 凤栖说:“先听说我哥哥不怎么喜欢郭皇后的,俩人都不怎么在一起。但郭家的女儿也和她爹爹一样肯动心忍性的,知道大哥喜欢伎乐,隔三差五要叫教坊司送人进内。母亲有一回实在气不过,把皇后说了一顿,皇后一边哭,一边顶撞:‘我做个贤惠人还不好么?’回去又和哥哥一顿哭,哥哥不敢违拗太后,只能陪着哄劝,多喝两杯酒,不知怎么睡了一晚竟成事儿了,而且竟然就怀上了。” 高云桐说:“我们那时候好像也一次就中?” 他嬉皮笑脸揉揉凤栖的肚子:“大概是我这阵子不够努力……”数呲 “什么时候了瞎想这个!”凤栖嗔怪道。 他有些兴动似的,抱住她贴紧了。 凤栖吸吸鼻子说:“你身上什么味儿?” 高云桐有些诧异:“我今天操练之后擦过身了。” 凤栖皱着眉继续吸鼻子,还挣离远了些:“然后呢?干嘛了?” 高云桐说:“然后写了一会儿信札。”拉起自己的领子嗅了嗅,又闻了闻自己的袖子:“不就是烟墨味儿吗?用了冰片和麝香的贡上墨锭。” 凤栖捏着鼻子:“是了,就是冰片和麝香的味儿,好恶心人呢!” 话还没说完,突然胃里翻江倒海作呕,推开高云桐,到唾盂边一阵干呕,呕得胃里痉挛,眼泪迸出,而脑子稀糊了一阵,突然闪电劈开般清醒过来。 第303章 并州皇室连续两件喜事,让作为太后的周蓼喜笑颜开。 对儿媳和庶女是一视同仁的,均从并州的存粮中挤出好吃的先供两个孕妇。 郭娴心里不忿,在自己屋子里发牢骚:“她连公主的名分都没有,凭什么和我一视同仁?就算是公主,难道公主能比肩皇后?真是偏心眼儿!” 这话当然没有传出去,因为她晓得凤杞对妹妹的的疼爱远超过对自己,自己要不是有了身子,凤杞只会继续对她相敬如“冰”。 凤栖这次的反应却比上次重,才刚刚一个多月的样子,已经闻不得各种气味,尤其是翰墨的味道,闻则必吐。 高云桐每次进屋前必须先全身洗涮,看她可怜巴巴的模样不由啼笑皆非,说:“难道你怀了个不爱读书的孩子?怎么都不能闻墨味儿呢?” 凤栖含着一泡泪,漱了漱口,才道:“哪个晓得你这是个什么‘坏种’!” 高云桐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又拉开领子嗅了嗅,确定没有墨味儿了,才近前坐在她床头:“官家也说了,你反应大,就不要勉强到他那里侍应了,女官的事虽然重要,大公主还能承担一些。要紧的事我亲自来问你,寻常的事你就不要操劳了,好好安胎为上。” 凤栖确实也心有余而力不足,躺在床上看着承尘:“唉,现在是最重要的时候,偏生这时候我却像个废物似的只能躺着。” 又问:“近期有什么消息呢?温凌已经渡过了黄河吧,汴梁可有动静?” 第465章 “嗯,温凌大船势不可当,南岸的守军跟以往一样不堪,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没有,全部作鸟兽散。我在汴梁或曹将军在汴梁时,还都不至于如此。”高云桐说,“但与其怪将士,不如怪在上者凤震嘴上喊着要‘与汴梁共存亡’,事实上宫眷已经偷偷送出了城;他的几个近臣也纷纷在把家眷往外送。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百姓和朝臣都不是傻子,现在人心惶惶,都怕汴梁再次失守,又要遭一番洗劫,说不定还会屠城。” “我们可有法子?” 高云桐微笑道:“万无一失不敢说,但不会打毫无把握的仗。” 凤栖心里松乏了些,不由也微笑道:“有你在,叫人放心。” 他捉过她的手指吻着:“敢不尽力?请公主殿下放心。” 凤栖不由“噗嗤”一笑,又问:“沈琅玕有消息吗?” 高云桐说:“有消息,蜡丸送到了,吩咐他的亲眷不要往靺鞨的地界去了,他想办法把最小的儿子送回南梁,其他的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怎么至于用到这个词?”凤栖不由竖起半身,“黄龙府查得很紧?” 高云桐沉沉地点点头:“查得非常紧,所幸琅玕机敏,大部分与温凌来往的信笺提前烧掉了。幹不思虽然攀咬汉臣,好些汴梁过去的人被严刑拷打了,他倒是始终能和靺鞨汗王笑嘻嘻的,打开府邸让随便查,应该是洗脱了嫌疑。温凌那里,想必也不敢轻易出卖沈素节,毕竟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又乐观起来:“总要打了胜仗,一切才好说。打胜了可以谈条件,换回宗室男女、朝廷大臣等。哦,被听说北狩那位你七伯,没有熬过极边的严冬,已经以‘昏德侯’的身份宾天了。膝下留了几个‘儿女’,都是嗷嗷待哺的月份,血统可疑,不过也要当心靺鞨当作奇货可居,拿来立君做傀儡。” 凤栖却一直不很乐观,始终在想沈素节说的“听天由命”。 正想着,高云桐犹豫着摸了摸她的脸:“亭卿,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她征询地望着他。 高云桐歉意地说:“刚刚说到汴梁的局势,无论如何我得亲自前去,一来要策应城中一些信得过的人,温凌甫一进城,我们就要发起反攻,不能当真让他凭据了汴梁;二来要准备好捉拿南逃的凤震的军队,朝廷禁军会随同凤震,只怕也是硬仗。大姊夫会在洛阳接应,郭承恩现在也正心热着,也愿意在黄河北岸断掉温凌回逃的后路。并州,只有官家在,你少不得辅佐他,所以这几日好好将养,到时候还得吃好多辛苦。” “我想跟着你去。”她突然间觉得心里一阵酸楚,拉住了高云桐的手,脆弱的眼泪不知道怎么的就落下来了。 高云桐一直只见她嬉笑怒骂、睥睨一切的模样,是个小娘子里的“混不吝”,就是哭泣也不是这样撒娇的哭,一时都不习惯了,拍拍她的手背劝道:“你得好好保着我们的孩子呀!” 她抓着他的手摇一摇,又摇一摇,摇得他的心都软了,只能先答应:“可以晚一天出发,好不好?” “躺下来陪我。” 他依言躺下来,被她抱住了腰,于是也轻轻环抱住凤栖。 凤栖在他胸怀里抽泣着,说话间带着睡意:“我怕你离开,上次那个孩子,我心里很难受……” 只不过之前身在敌营,风险重重,性命攸关,整天提心吊胆的,也无心为一个流产的小孩悼念;此刻心境却格外害怕和忐忑,生怕那样的惨况再来一回。 “我会好好的,要陪你一辈子呢。”高云桐向她承诺,她却越发哭得凶了,浑身打着颤儿。 高云桐拍着她的肩背,说着轻柔的话哄着她,好不容易看她睡着了。他还有一大堆备战的事,不敢再耽误,小心翼翼从她腰下抽出麻了的另一条胳膊,轻手轻脚地下榻蹬鞋,又帮她把被角掖好,亲了亲额头和鬓角,才恋恋不舍离开。 向凤杞回报备战事务的时候,凤杨在一旁随侍笔墨,把一些重要且机密的决策记录下来。不过和凤栖比起来,这位大姊对国政相当懵懂,两个人说到重要的地方,几乎要争执起来,她也只是劝道:“不要吵,好好说。” 好容易一堆正事儿谈完,高云桐要恪守臣道,低头赔不是道:“臣刚刚有些话说得重,请官家见恕。” 凤杞脾气倒还很好,也笑了笑:“我知道你是个直硬性格,谁都不让的,不然也不遭那些磨难。” 又说:“我这几天心情也不佳,也不全是怪你顶撞。” 凤杨在一旁笑道:“都要当爹爹的人了,要控控自己的脾气。太后前两天还在说,官家怎么不到皇后屋里去?好歹是夫妻,好歹她为你怀了孩子。” 不说这茬儿还好,一说起,凤杞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勉强笑道:“不是我不去,是去了几回受了几回气,实在受不了了。她怀孕了,我妹妹也怀孕了,怎么就没她那么矫情娇气?天天挺着个肚子不是哭就是闹肚子明明还没大起来呢,全是她的肥肉吧?” “听听这话说的难听劲儿!”凤杨嗔怪道,“高将军是不说,亭娘那个小脾气,只怕没少给高将军气受。可人家提到就欢喜。” 高云桐“嘿嘿”笑了两声,头皮发痒,忍不住挠了两下。 凤杞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欢喜不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 高云桐诚心向凤杨请教:“不过亭卿这几天较以往真是脆弱多了。以往哪儿把我放在眼里!这几日却黏人。” 凤杨笑道:“可不都是这样!我怀孩子的时候,也恨不得把我们家王枢拴在腰带上不肯放去上朝。等生完了,他爱去哪儿去哪儿,不来烦我和孩子才好。她肯黏你,你就好好陪陪她。” 高云桐想着即将出发的日子,甚觉对不起凤栖。 回到东院去,特意把手洗了又洗,换了衣裳,怕留有叫她不能闻到的翰墨味儿。 进门后,看见凤栖已经斜靠在靠窗的引枕上,拿着一卷兵书在看。 “穿这么少!冷不冷?”他急忙问,又献宝似的提起手中两个提盒,“喏,一盒果子脯,一盒梅子露,据说能开胃止逆呕,要不要试试?” 凤栖倦倦地点点头:“正好晚饭没什么胃口,试试呗。” 他很殷勤,给她倒了一杯梅露,又打开八宝攒盒的果子脯,深吸了一口气:“好香!是在并州城的几家蜜煎局和糖食铺子里凑出来的。看看,有紫苏梅、樱桃煎、琥珀藕、李子旋……” 凤栖心里笑他这个穷措大,故意问:“哪个好吃?” 他老老实实说:“数量不多,没舍得吃。” “很贵呀?” 高云桐一向被她嘲笑穷酸惯了的,也没在意她的戏谑之意:“有点贵,但还吃得起。要不你亲自尝尝?看看喜欢哪个?你要喜欢的,就放开了吃,吃完了我再尽力给你买。” 凤栖拈起一枚樱桃煎,放到他唇边:“不行,我万一吃到喉咙口又倒胃呢?还是你先替我尝尝。” 他这才勉为其难含住了樱桃煎,品了品说:“很好吃啊,甜蜜蜜的。” “我尝尝。”凤栖说。 第466章 但拒绝了他拈起放在她嘴边的樱桃蜜饯,而是嘟起唇贴到他的唇边。 原来是要撒这样的娇。 高云桐不由笑了,自然必须得满足她的心愿。 她说:“这个味道还行,但有点齁。” 挨个儿吃到紫苏梅的时候,她才满意了:“这个好,酸甜微咸,一点不涩嘴,还开胃。”居然一连吃了好几个,而且吃完就喊:“今儿晚饭没胃口吃,怎么这会子突然饿得慌了?” 喜得高云桐立刻叫侍女备办饭菜,让她能吃多少吃多少。 而他在一旁用没有气味的她的螺黛笔在花笺上一边念叨一边记录:“多多买紫苏梅、白梅、李子旋和杏皮煎……咦,好像喜欢的都是酸口的?我老家的婶子嫂子常说‘酸儿辣女’,莫非你怀了个皮小子?” 凤栖不肯承认,噘着嘴说:“我也想吃辣的呀!特别特别想吃你在官道上给我尝过的韵姜糖呢。” “那个只有京师一家蜜煎铺子做得好,甜辣平衡得好。” “我现在就想吃!你带我一起去京师吧,早一日吃到也好的。” 高云桐当然犹豫了,考虑着怎么劝她合适。 结果凤栖自己“噗嗤”一笑:“逗你的,现在去,嫌累赘了吧?别摇头了,知道你装的。那你记得打下京师,要给我买多多的韵姜糖。” “行!” 凤栖又说:“你也不要推迟出发的日子了再推迟,也总有离别的一天。”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似有泪光,但又分明是在笑:“咱们两个吧,总是聚少离多。但为了国家,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也是道义应当的事,你只管去,怎么样我都支持你。” “打仗……会有风险。” 凤栖笑道:“能打胜了回来团聚最好,打不胜我会把你老高家的孩子养大,若是不幸覆巢,我和孩子就到地下追随你你看,这么着都有路可走,怕什么呢?” 她拿出一件密密缝制的冬衣,递到他面前:“试试。” 白纻冬衣里絮了厚厚的丝绵,腋下、肘弯却又很薄,活动自如、结实细密,内襟还绣了一个鲜红的篆书“凤”字,掩襟之后正好贴在他心脏的位置。 她为他紧了紧衣带,絮絮叨叨说:“要时时记得我。” “嗯!” “要时时记得自己的安全。” “嗯!” “还要时时记得,我和我们的孩子在等你胜利归来。万事小心,三思而行。” “嗯!!” 她抱住穿厚丝绵冬衣的他。 在生着火盆的屋子里,他暖得发烫,很快回抱住了她。 两个人呼吸相闻,而后唇齿相依。 “亭卿……”他在她耳边低沉地说,“我不知道怎么感激你!” 凤栖在他颈侧笑道:“不,我该感激你。” “为什么?” 她仰头戳了戳他的月牙形酒窝:“因为我在第一次回京的时候,讨厌这个世界,讨厌每一个人,但看到鼻青脸肿的你在笑,笑得那么散漫,那么洒脱,那么无所畏惧,也那么……好看,我就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也许也没有姐姐说得那么糟糕,我还是要试一试。” 第304章 温凌大军压境,而后并州新君所派遣的大军也有虎视之意。 凤震终于彻底绝望,听从了章谊的意见,打算先潜逃出都城,而后命章谊在汴梁善后,迎接温凌的“友军”进驻,而万不能让他侄子凤杞摘了果子。 皇帝出逃是秘密的,但宫眷和近臣出逃的消息还是纸里包不住火,渐渐传播开。 汴梁城陷入了恐慌中,百姓和小官员们纷纷打听是不是靺鞨又要再次攻入汴梁渡河的消息已经传来,上次汴京被破的惨况还未恢复,现在皇帝再一出逃,群龙无首,可怎么好! 倒是章谊坐镇枢密院,气定神闲对前来打听消息的官员呵斥:“瞎猜什么!再说,靺鞨人又不是妖怪,你乖乖地听话、不动,他又不会来吃你。走一步看一步嘛!” “要是靺鞨冀王和并州那位派的兵都到汴梁城下了呢?” 章谊笑得智珠在握一般:“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个道理你不懂?可不是天大的好事了?” 来人虽不太明白这怎么是好事,但又毫无办法。只能把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任凭绝望的情绪在汴梁弥漫。 汴梁城外,温凌所领的靺鞨军和高云桐所领的并州军有了第一次交接之战。 前锋所谓靺鞨军,实则是抓来的汉人壮丁,被驱赶为最前方送死的签军。密密麻麻的人群,拿着削尖的长竹竿权做兵器,每隔几排人,就有几个黑色甲包裹着的铁浮图骑兵用大刀和长槊逼着签军们紧密列队前进,稍有不肯从命的,就是背后一刀朔个窟窿。 能够装备着札甲的并州军,看到对面来的这样一群面有菜色、神情麻木地前进着的人,只杀了前面几排,就默默然鸣金收兵了。 “高将军,不打了?” 高云桐脸色很凝重,摇摇头说:“不打了。杀戮自己的同胞算是什么本事?” 本来作为接应后备的郭承恩得知了消息,不由嗤之以鼻:“书生带兵,十年不成!一肚子妇人之仁,能有何出息?!” 又探听了两日,得知高云桐退守到京畿之外,任凭温凌长驱直入,直达汴梁城下,城中已然震惶。 郭承恩说:“我可看不下去了。即便他不要这样的泼天之功,我也不能放任他放弃汴梁。” 他给凤杞上书,说了高云桐无数的坏话,最后道:“臣不才,愿为陛下分担,必败温凌,保汴梁,驱凤震,奉陛下入主京师,为真正天下主!” 凤杞在朝会上,大加赞许了他丈人的英明果断,因为官职已经赏无可赏,所以加了虚衔的“太师”,又送了一把原先在晋王府藏着的名剑,一部鼓吹,一套车舆,褒扬的圣谕写得近乎肉麻。 犹嫌不足,亲自给皇后送去一套珍饰,抚着她的肚子说:“等孩子生下来,如果是个哥儿,就立封太子。” 郭娴故意道:“别折了娃儿的福吧?” 凤杞道:“难道朕这个皇帝是假的?朕的儿子不配做太子?” 郭娴“噗嗤”一笑,故意问:“官家的妹妹燕国公主身子可好?” “好像反应比较大。”凤杞说,“不如你健旺。” “听说她现在都不随侍官家笔墨了?” “她闻到墨味儿就想吐,怎么伺候笔墨呢?”凤杞叹了口气,“大姊协助,但帮不了我多少忙,她毕竟还是相夫教子的本事更强些。” 他看了看郭娴,她欲言又止的,凤杞不由眼睛一亮:“皇后能不能帮帮我?” 不等她回答,又抱歉地说:“不不,是我失策了,皇后也在孕中,不宜辛苦。” 郭娴笑道:“官家多虑了,您看我几乎不反胃不吐,就是吃得多一些,就替官家看看文书啥的,还是可以的;拟旨之类的,就真不会了。” 凤杞一副要讨好郭家女儿的样子,点点头含笑道:“能替我梳理那么多文书,我就够感激了天天看得头疼。” 北卢汉人武将家的闺女,文墨水平相当一般。郭娴协理国政军务的能力,也只能说是赶鸭子上架。在皇帝正堂协助了几天,一样看着文书头疼。 第467章 她硬着头皮看,看得恶心了只能向自己亲娘诉苦:“真的,那些南朝穷酸,写一句话要绕上几绕,不仅追求骈四俪六的形式,还喜欢写啥典故,要不是为了爹爹,我在屋里躺着睡觉不好吗?你看那狗男人疼他自己的妹妹,就每天只让在屋里躺着、养着,啥好的都送过去。” “偏生就我命苦!”说到最后,总忍不住掏出手绢抹一抹眼角的泪滴。 郭夫人当然只好安慰她、鼓励她坚持下去:“我的乖儿!你冲我发发牢骚也就罢了,可千万打不得退堂鼓啊。你爹爹在前线作战,最需要的莫过于消息。以往是没法子在官家身前安插人员,现在好容易你有了身子,他身边又没有其他信得过的人,终于肯信用你了,你不把握住此刻的机会,更待何时?我的好儿,无论如何要坚持一下!” 郭娴哭哭啼啼地叫苦,不过也有另一种满足和熨贴,故作勉为其难的模样答应了下来。 郭夫人少不得也好好地哄着她:“咱们郭家将来想要一飞冲天,少不得全家的合力。等你生出来,若是个儿子,必然可以封太子,孩子稍长大些就想办法弄死你夫君,你当上太后了,朝里朝外就听你任你了,咱不要狗男人,咱自己挑好的自己享用,好不好?只消朝着我们的目的坚持几年,好日子就要来了。” 郭娴这才说:“哎,娘不知道我的苦!他哪是个知道疼人的人!天天死人一般,待人都是冷冰冰的,毫无热气儿。唯有看那些教坊司官伎奏乐歌舞的模样,倒是两眼热切得发光,每每看得我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刘侍卫……” 她有些羞臊,但北方女儿本性泼辣大胆,又是自家亲娘面前,终于摸着肚子说道:“我也就盼望着将来能跟他有那一天了……” 她满眼憧憬,但在郭夫人看来却有些隐忧:若当了太后,有了实权,养几个面首倒也罢了;可现在时机未到,她却显得已然为此人着迷的样子女儿家遇到真爱难免心动失智,还想着“将来那一天”,可不是好兆头。 于是她说:“娘晓得,娘晓得!你现在反正大着肚子,刘侍卫也伺候不了你,让他换换防,立点功劳,也好顺理成章地升官,将来入宫执事殿陛,就谁都不好说什么了。” 于是,皇后安心在皇帝的正堂帮着协理文书和往来奏报,有些觉着有用的就赶紧悄悄命人给父亲郭承恩递送过去。 郭承恩在温凌大军之北停驻,领着部分并州军和部分常胜军,近十万人那曾是他热切期盼的“执掌军权”,现在只消立个大战功,地位就稳了。不过他看着黄河边密密麻麻的楼船,密密麻麻的连营,觉得即便温凌的军力和实力已经大不如前了,自己去攻打他还是有些风险的。 踟蹰了半个多月,天空中飘了第一场春雪,土地泥泞不堪。但闻温凌所带靺鞨军已经基本围住了汴梁四周。汴京本来就是一座除了黄河之外无险可守的都城,一旦黄河被跨越,就只有据城硬守,如果再没有援军和粮草,硬守的结果可想而知。 但穿过汴梁城的汴河并无军队值守也不知道是不是黄河上才造的楼船不便于航行过来。 郭承恩却从女儿的密信中得到了一个消息,不由仰天笑道:“上苍都要给我个机会!” 他立刻命大军借道洛阳以东的孟津关、旋门关和轩辕关,一路向汴水和黄河交接之处急行军。 守洛阳的王枢虽派人到军中问了几句,不过郭承恩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王枢大概兵力也不足以硬是要拦截,所以默默然没有阻挡。 在惊蛰后的雨天里好容易找到了驻扎之地。 郭承恩在孟津关和轩辕关处好好鼓励了冒雨前行、疲劳至极的常胜军和并州军,拿王枢送来的粮食好好犒赏了一番,又对几个亲信副将说:“消息应该是没错的,温凌想要得到汴梁,凤震又怕死,命章谊两下撮合,悄悄达成了协议温凌默许凤震从汴水出城往两淮方向、金陵方向逃亡,到时候划江而治,温凌等于不战而得到了整个两淮的土地;凤震放弃汴梁,等于也放弃了河南和两淮,只求自保而已。” “哼哼,这个昏君,我先还以为他有多大的能耐!原来也是个怂包。”郭承恩笑道,“他想逃跑,哪那么容易!逮住他,皇帝随身的金银细软、嫔妃美人就都是我们的了!” 几个副将不由喜上眉梢、欢呼雀跃起来。 跟着郭承恩打仗,无非就是把命系在裤腰带上,但拼到了胜利就可以大捞大抢一笔,金银、美人、升官发财,无非是这些利益交关的东西。 “跟着郭大帅干他娘的!”他们摩拳擦掌嚷嚷着,“捉了狗皇帝,抢占汴梁城,立个头功。”叔此 郭承恩笑道:“不错,不过中原人讲究礼法、宗法,我也是这些年才悟到的,不然后患无穷。所以,皇帝的位置还是得留给我那女婿,对了,皇后肚子里有了小崽子,将来太子还得靠大家提携护卫。” 这亦是拥立的不世之功啊。副将们愈发兴奋,奔波劳苦一概都抛到脑后了,就等着斥候打探到外逃的皇帝的消息。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多少天,汴河上断断续续一些民船引起了郭承恩所派斥候的注意。 “船是民船,但船篷封得严严实实,划船的船夫一个个身高八尺往上,胸膛挺挺的,相貌也多整齐俊朗,驾船技术倒很一般。”斥候一拨拨向郭承恩汇报,“而且,类似的船只一会儿来几条,一会儿又来几条,似乎是有规律的,极有可能就是‘那个人’到了汴水这一段了。” 郭承恩眉梢一动,先没说话,而是戴上斗笠,在春雨中亲自前往汴河边查看。 这场春雨已经下了挺久了,早春里,只见洛阳四郊的麦田都是一片油油的新绿,叫人心生欢喜。 郭承恩捋着胡须说:“凤震老奸巨猾,肯定会藏在众船中间,不肯轻易露面。我们截停得早了,容易打草惊蛇,截停得晚了,又可能让他顺着汴水,再到运河,然后就跑没影了。” 他仔细想了想,看了看远处正逢春汛而水波大涨的汴河,突然问:“汴河水涨了好几尺了吧?黄河呢?” “听说渭河发了大水,黄河从壶口而下,到风陵渡亦是湍急,到孟津渡河道略宽,好了一些,但再往下游则河道抬升,全靠两岸堤坝挡水,每逢春汛、夏汛,都是南梁河道官员最紧张的时候,一旦哪处堤坝有缺口,就是一泻汪洋,势不可当了。” 郭承恩又想了想,笑了笑说:“我可不能有书生那种妇人之仁。” 转脸吩咐道:“叫并州军和民夫一起,在孟津渡束水。” “束水?” “嗯,加高堤坝,且用沙袋往里收束,孟津渡不宽,应该束得住。” 听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了一句:“那然后呢?” 是自己身边的人,郭承恩笑了笑踢了他一脚:“笨,你想想,束春汛之水,是为了什么呢?” 这些生活在北地的常胜军,并不太了解黄河的水势,不过跟着郭承恩也读过几本兵书,几幅堪舆,听说过诸如“水无所通,霖雨数至,可灌而沈”“水可以绝,不可以夺”“水淹七军”“晋阳灌城”等兵法或战例,立刻明白了郭承恩是想引黄河的春汛造成连通的汴水的大水,阻隔住凤震的船只。 第468章 至于“束”后必然会“放”的这个引水倒灌的过程会有什么后果,他们也没有见过,也懒得去想,只为主帅的“大智大勇”而欢欣鼓舞起来。 第305章 并州军在冰冷的春雨中,下黄河建堤束水,当然一个个辛苦得骂娘。他们不是郭承恩的嫡系队伍,郭承恩待他们也不算好,他们当然不能体谅姓郭的这位主将。因此不仅骂娘,还把消息传了出去,表示郭承恩不给加饷,他们就不干了。 郭承恩听到消息当然很厌恶,不过此时不能闹出哗变,因此还是忍气吞声四处借粮饷填这些人的嘴。 消息当然也传到了其他地方。王枢离得最近,所以亲自从洛阳城跑到孟津关附近驻扎的郭承恩大帐里,亲自问他:“郭太尉在黄河束水,是打算用水攻?” 郭承恩默然了一会儿,想想这些读书人倒也不是什么实务都不懂的书呆子,点头笑道:“王驸马先请坐,喝点茶暖暖身子。” 硬是把王枢按在面前坐定了,看着他气鼓鼓喝了几口茶平静下来了,才又笑着说:“郭某这是一石二鸟的打算,也写奏报给官家了,官家也同意了。” “水攻可不是小事,弄不好黄河下游就会变成一片泽国。”王枢说,“那可是我们自己的百姓!” 果然呆子气又来了! 郭承恩在心里笑话王枢的书生意气、妇人之仁,但神色依旧淡定,手指叩击着案桌,说:“凤震意欲出逃,沿汴河而下,用的是民船。王驸马看这汴水上往来的船只,您知道上面哪一条里坐着一国之君呢?唯只用黄河的汛水逼停所有汴河上的行船,再逐条搜找,才能捉到这个罪魁祸首。 “其次,温凌第二次南侵汴京,造了数千条大小船只,一些顺着永济渠和汴河东段已经团围了汴梁东线水岸,一些还停驻在黄河上,将来会觊觎淮水也不难想见。我也没有多少人,擅长水战的更少,去黄河上跟他硬拼也不现实,不如一场大水冲散了他的战船算了。” 王枢说:“郭太尉,论军事,王某诚然不如您。但束水放水,黄河下游本来河床就高,堤坝是经不起大落大涨的,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下游百姓们遭受洪灾,流离失所生在战乱时已经够苦了,还要受这样的罪!” 郭承恩与王枢、高云桐这类人相互间最不能互相理解认同的正是在此。 他不由嘴角抽搐了一下,半日冷笑道:“那郭某也没有其他法子了,只好请王相公另请高明,或者亲自屈就此位,领兵保汴梁、捉逆贼吧!” 不仅说得凶巴巴的,还双手一撑桌子,怫然起身,拍着那张太师椅的扶手,指着空空的椅面,招着手说:“来来来,王相公请!” 王枢给他这番操作搞得目瞪口呆,气鼓鼓了半晌却也只能自己认怂:“郭太尉说笑了……王某一介书生,从来没有带兵打过实战……” “没关系,试试呗。高将军不也曾经也是一介书生?”郭承恩冷笑着,趾高气昂地挤兑他。 王枢气得眼睛里都雾蒙蒙的,但这种事不是开玩笑的,唯只能勉强赔笑:“指挥常胜军,王某确实没这个本事。郭太尉既然决定了,还是要多奏报官家,也要考虑考虑下游的百姓。” 郭承恩道:“郭某已经奏报过官家了。王相公既然这样说,我就再上书一封就是了。至于下游的情况会变得怎么样,不该是枢密院管的事,还请平章事与户部、工部协商吧。” 看准了王枢拿他没办法,也就不怕撕破脸了,摊手叫了“送客”。 见王枢离开,郭承恩眯了眯眼,对自己的亲信说:“估摸着这厮要派人到并州告状去了。告状我也不怕,孟津渡在我手里,我不放他过去,他只能往西绕壶口渡现在黄河春汛,让他的人想法子过黄河壶口呗。再派个人快些到并州去找皇后,叫她看见王枢的折子就捏下来,别让她丈夫看到。哼哼,小子也想和我斗!……” 过了两三日,并州并未传来阻止郭承恩决堤放水的消息,皇后那里也来了密信,说王枢的上书没有到达并州,凤杞整日昏昏,听听歌舞、填填诗词,也不大做主,请父亲按自己策略用兵就是。 郭承恩心里熨帖,道声“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令旗一挥,下令扒开了孟津渡下游的河堤,黄河春汛的水势顿时一泻汪洋。 在延津渡的温凌猝不及防,停泊在黄河边的千余战船的铁链被冲开,大小的船舶一片在汹涌浪中团团乱转,损失了至少三分之一;而黄河下游的几条支流都遭了殃:清河大水、汴河大水、连运河和淮河水位都高了两丈,汹涌的黄河水冲破了高于地面的堤岸,下游顿时成了一片泽国,波及十余个郡县。 郭承恩一心立功,下游的百姓猛遭此人祸,又关他屁事。 他只管吩咐:“快!到汴河两岸,以搜找靺鞨细作为名,截停沿岸所有船只!陆路也设卡,来往的车马均要细细搜过,务必捉到凤震!” 这样的架势万余士兵都不管打仗的事,只管在汴河上、两岸边、官道小道四处搜找早已失势的凤震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搜寻架势,没两天工夫,就被捉了个正着。 郭承恩的常胜军亲军兴奋异常,押着人前来献宝:“将军!将军!人拿着了!” 郭承恩也兴奋起来,喝叫把人送到自己帐下。 他端坐上首,定睛一看,被押送来的那个人年过花甲,满头满脸乱糟糟、湿漉漉的花白须发,面色晦暗,穿着是普通的长衫棉袄,衣摆裤脚全是泥水,人也佝偻着,冻得瑟瑟发抖。 郭承恩问左右:“在哪里找到的?” 亲兵笑嘻嘻说:“一条船一条船搜过去,突然有眼尖的看见前头搁浅在河边泥滩上的一条船,有几个人扶着这个人猫着身子要逃的模样,另一处也有马车在接应,旁边船里也有几个妇人跟着哭哭啼啼要走没走成的模样,觉得不对劲,就冲过去了。捉着几个人几鞭子一打,就审出这一个是逃跑的皇帝老儿了!” 郭承恩又打量了那老头一番,问:“你是大梁的皇帝?” 那老头畏怯怯看了郭承恩一眼,摇摇头说:“我不是。” 郭承恩问:“那你是谁?” 那老头抖抖索索说:“我是在汴河上送货做生意的,我姓吴。” 郭承恩笑道:“做什么生意?” “做的是丝绸生意。” 郭承恩问了老头几个问题,倒都答得流流下水,郭承恩也不大懂得南人做生意的方式,找不出他的破绽,踌躇了一下又凶横地问:“既然是做生意的,难道没有往来京师的凭由?” 那老头说:“小的有凭由啊,就在船上放着。本来看着汴河水涨,要上岸避一避,包袱让小厮帮着拿的,哪个晓得刚刚上岸就被逮着了。如果将军不信,请派人到我船上找一找便知。” 郭承恩有些犹疑:这老头说得有理有据,但是胆子和气度又不大像个生意人。 他又不认识凤震,这里也没有人认识凤震。老头身边的人挨了鞭子,为了自保,是有可能顺着士兵的意思胡说八道的;但就算是拿来了商人的凭由,凤震曾是皇帝,给自己伪造个身份也是易如反掌。 捉拿了半天,要是捉错了人,才真是乌龙了。 第469章 他身边人出主意说:“太尉,咱们不认识那个叫凤震的皇帝,官家的姊夫王相公在伪朝做过官,他应该认识的呀!叫他认一认不就是了?兄弟们在这里继续盯着走不掉的船只,万一不是,太尉叫人飞驰过来告知一声,小的们再搜一遍不就是了?” 郭承恩寻思,他捉拿凤震的大功王枢应该抢不掉,大不了写奏报时一道夸他两句就是了,反正与皇帝的姊夫搞好关系,将相和睦也是应当的。 于是点点头:“这个老头重要,我得亲自押送他去洛阳,你们在这里看好了,不要让其他人跑了。” 此时官道上虽然泥泞,但架不住郭承恩和亲兵们心情极好。他一头写信给女儿,叫她继续把持并州小朝廷的朝政,一头布置其他常胜军驻守好几处要塞,打探高云桐和温凌的消息。 开城门迎接他的王枢脸色不大好。 郭承恩笑道:“我身后的大车里有一个人,你猜猜是谁?” 王枢望了那辆大车一眼,说:“无非是他。” 郭承恩笑道:“这里人多眼杂,进去看呗。” 把自己个儿当洛阳的主人一样,大摇大摆地走在王枢前面。 等到了府邸里,叫人把那老头拎出来,王枢看了一眼,那老头已经几乎瘫软了。 王枢说:“没错,是原来的吴王,后来的‘官家’,杀害曹将军和晋王的昏君,篡权夺位、卖国求荣的凤氏逆贼。” 凤震绝望之余,反而倒有了些许勇气,喊道:“我是堂堂的先帝皇子,一样的凤氏子孙,受禅让而称帝,尽可能多地保我江山的利益,你凭什么骂我是‘逆贼’?” 王枢恨得笑了两声,戟指着他说:“天下是凤氏的,但你是先帝不喜的庶孽之子,逼迫自己的弟弟退位给你,还杀弟除根,你和温凌私下里的往来沟通,我有什么不知道?卖国求荣还敢称是‘为保江山的利益’?天下竟有如此无耻之人!我是不会承认你是我大梁的皇帝!” 凤震亦怒骂道:“你才是乱臣贼子!” 郭承恩看王枢双眉倒竖,下颌绷紧,指着凤震,哆嗦着嘴唇像要继续骂人似的,抢上前去给了凤震两个大嘴巴子。武人出手,顿时打得凤震扑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郭承恩拍拍手笑道:“跟他耍什么嘴皮子?揍就是了。再不老实,我有的是折磨他的法子他那时候是怎么折磨曹将军的,拿来还了他不就是了?” 王枢到底是书生,嘴角抽了两下,仍只是往凤震身前吐了两口唾沫而已。 郭承恩得意洋洋:“既然人找对了,汴梁如今就是无主的格局。要请官家入主汴梁,为天下主!” 王枢点点头:“是。” 郭承恩颇有倚老卖老之态,又说:“我回去接官家往汴梁。” 王枢道:“理应辛苦太尉。但是,此次泄洪冲垮了延津渡和孟津渡两处渡口,壶口渡现在水势也大。温凌虽然遭了水攻,尚不知主力损失情况如何。官家现在入京,是不是风险较大?” 郭承恩嘬牙花子想了想:“那再等两日看看。” 俘虏了前一任皇帝,还用水攻重创了温凌,建立了“不世之功”的郭承恩回到洛阳的公馆里,在未经兵燹、依旧繁华的这座陪都中舒舒服服叫了最好的馆子中最肥美新鲜的洛鲤伊鲂,大快朵颐一番后,颇为享受这妻子不在身边的自由自在,又叫了洛阳城中妓寮最美的行首来伺候。 他对身边几个亲信说:“留心并州皇后那里的消息,一到就立刻送给我。不忙时也自在享用享用。过了这两日,还要回并州一顿忙。” 在阴冷春雨中忙碌了这么久的他的亲信,也恨不得立马享用这样的舒坦,笑道:“是,多谢太尉体谅。等官家和圣人回了汴梁,太尉是要去并州驻守么?不在汴梁掌权?” 郭承恩说:“汴梁无险可守,还是等高云桐他们把温凌彻底打败了,我们再去收现成果子吧,我是皇后之父,禁军太尉,可以理直气壮回京;若是他们还打不败温凌,我们更不必去趟这个险,守着地大城坚的并州做个土皇帝倒不好?只是皇后有些风险可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是她的命数了。” 又说:“甭管怎样,先享受两天吧,这两天也翻不出花儿来。” 但出乎他意料的,这两天偏生翻出花儿来了。 当他春睡晏起,在洛阳最美的行首怀里慵慵起身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他的亲信紧张的声音:“太尉,官家来了。” “哪个官家?”郭承恩宿酒未醒,迷迷糊糊犹自嘀咕着问。 亲信回答:“当然是您的女婿,并州那位官家。” 郭承恩顿然酒醒,一掀被子,把身边的美人儿一推,愣愣地坐在床边:“什么?你再说一遍?” “官家……来洛阳了。” “皇后……之前没有消息来?!” “未曾收到皇后的消息……” “……” “但是官家……已经在您的大门口候着了。” 洛阳城里没有多少常胜军驻扎,洛阳城外的常胜军自以为胜利在望,大部分也在睡大觉、享春梦中。 被派遣到黄河边束水决堤的并州军,已经悄然围拢了来。 皇帝凤杞便是带着军伍,悄悄然间控制了洛阳城外各处营地,重新划割营盘,改换虎符。懵头懵脑的常胜军不知道皇帝是他们的主子从并州接过来的,还是怎么的,反正一时间没有郭承恩的军令,一个都不敢动弹。 郭承恩听着这些情况,背脊上冷汗淋漓,不敢相信这个废物居然如此神速。 “太尉……”他的亲信在门外很是着急。 郭承恩披上一件中衣,便已经听见他女婿凤杞呆呼呼的声音:“啊,太尉身子不适么?你们没有通报么?朕听说他今日辛苦,又连立大功,特来封赏呢!” 第306章 郭承恩硬着头皮在屋子里说:“官家,臣……臣现在衣冠不整,不便于见官家。” 凤杞笑融融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没关系,朕在外头等候泰山就是。泰山这段日子忙累,休息休息、放松放松,也是该当。” 郭承恩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知道今日必然是要黏上自己了,自己也不得不面对。思来想去,只能咬一咬牙,唤身边被推得东倒西歪的行首:“快,伺候我更衣。” 行首心里有气,嘟着嘴替他把衣衫穿好,自己也穿着好了。 郭承恩打开屋门,快步趋向门口,一个大礼,陪着笑说:“官家怎么突然来了?臣连官服都没有准备,实在是太失礼了。” 凤杞笑道:“应该说是朕当了不速之客。不过心里实在念想太尉,咱们既是君臣,又是翁婿,当然不讲那么多礼数。” 话是这么客气,但事实上他自顾自裹牢了斗篷,都不伸手扶一扶郭承恩,眼神一轮,恰见那个漂亮行首悄悄地从小门往外溜,倒不由多看了两眼。 尽过礼数之后,君臣俩才一片融融穆穆似的一起进到屋子里。 郭承恩悄然给自己的亲信使了个眼色,而随即听到凤杞身边的人也咳嗽了一声。 凤杞坐在上首,大方落落说:“实不瞒太尉,朕是听说仇人捉到,兴奋异常,也没有和多少人说,自己就赶过来了。” 第470章 郭承恩暗暗在咬牙,而笑着问:“官家到洛阳来当然是蓬荜生辉的事,只是并州那里……” “太后在,主持朝政。”凤杞干巴巴说,“先父留下过堪当使用的地方官吏名单,现在一任事务都安排好了,不仅是并州,整个晋地已经文就文职,武就武职,各司其职了。” “那……皇后……还好吧?”郭承恩这句话问的,声音仿佛是牙缝里挤出来的。 凤杞说:“皇后在安心养胎呢,不会让她累着的,泰山放心。” 郭承恩已然晓得自己第二次轻敌,第二次被这个呆模呆样的凤杞给哄住了他和郭娴骨子里都瞧不起凤杞,皇后有了新欢,只怕瞧不起得更甚。这样看来,以往她传递来的那些消息,大概率是凤杞他们早就设计好的一套,专门给她看的,也专门让她传递给自己的,自己还自以为掌握了皇帝的一应消息。 做得那么机密、那么逼真,滴水不漏,凤杞扮猪吃虎,不容小觑。 如今悔之晚矣,只能在心里怪自己的女儿实在是个蠢货。 郭承恩道:“官家圣明,臣替皇后谢谢官家了!官家既然来了洛阳,接下来总有打算?” 凤杞点点头:“先将凤震赐死,为我父亲、为曹将军、为那些间接死在他手中的百官百姓报仇。然后自然是打败温凌和回汴梁的事宜。” 郭承恩觉得他说话像是在背诵,于是紧跟着问:“官家之于打败温凌有什么谋划?” 凤杞只愣了片刻,就目视郭承恩说:“不急。先等高云桐在黄河下游救灾。” “怎么?”郭承恩一愣。 凤杞说:“黄河决堤,下游十二州已如泽国,虽然提前安排各州县防备,人员伤亡不算太大,但万顷良田已经淹没,这一年恐怕是颗粒无收了。下游百姓喧腾,啧,也不好轻拿轻放啊。看看情况再说吧。” 他依然盯着郭承恩,说得平淡,但眸子里终有了一些复杂的光。 郭承恩的冷汗一瞬间又冒了出来。 他原来仅只是个带兵的将军,半辈子走来都是烧杀掳掠、坑蒙拐骗、中饱自肥,未尝觉得有不妥过,毕竟“兵不厌诈”“慈不领兵”是他恪守的古训。但现在猛然发觉,当他坐在朝廷枢密院的丞相位上,他肩上陡然有了其他的责任,可惜之前他没有在意过,现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势头已经初步显现了倒便宜了高云桐去做了好人。 “臣愿请旨” 郭承恩的话才说了一半,凤杞就虚按右手,似乎有些不耐烦:“太尉,不忙着请旨,其他话也不忙着说了。如今洛阳之内还好,你和常胜军一旦往东,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为了泰山您的安全,还是不要出洛阳的好。朕已经领了并州的精锐前来接管,城外的常胜军已经按照谕旨打散重编,城内还有一些太尉的部曲,反正也不多,就先编入洛阳守军吧,太尉和平章事王枢一道管理。朕是为你打算。” 郭承恩听见自己的牙关被咬得“咯咯”响的声音。 他大意了,叫凤杞拣了他的现成果子不说,还把下游水灾的屎盆子全扣他脑袋上了。现在除非立时造反,否则就落了下风;但民心丧失,造反风险也大得很。 他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但并州局势如何他一无所知,皇帝过来时做了怎么样的准备他也一无所知。作为一只一直游刃有余的老狐狸,会“忍”是他一直的法宝。所以此刻即便牙齿咬得下颌骨发酸,也依旧能够一张脸笑开了花:“好,好,官家圣明。” 最后,凤杞问道:“凤震关押在哪里?他的其他嫔妃内侍都拿下了吗?” 凤震比郭承恩可惨多了,蓬头垢面被关押在洛阳府的大狱中严密看管。 凤杞坐上皇帝辂车的时候,转头问身后穿着女官服饰、因身子不适而表情慵慵的凤栖:“亭娘,听说那里气味不好闻,你确定要一起去?” 凤栖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当然要去。” “你还好吧?”凤杞问,“看你脸色不太好。你可好好保护着我的小外甥,不然我担着风险把你带出并州,要有啥,我得被太后和高将军咬死了。” 凤栖不由“噗嗤”一笑:“我才不像你那么怕担风险。” 又问:“刚刚在你丈人爹那儿,你盯着人家小娘子倒盯了好久。” 凤杞失笑:“就你眼睛尖,不该看的别瞎看。” 凤栖道:“你丈人爹现在是不足为虑,但他狡诈多变,手里也有兵权,哥哥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凤杞道:“我这个丈人爹,狠的时候可真狠。我在想,他对百姓狠,不该学,会丧失民心;但是对有些人不能仁慈,小慈乃大慈之贼。” 说话间辂车已然来到了府衙,王枢正在门口恭候着。凤杞望着府衙黑洞洞的门,又回头看了看凤栖,两个人互相点了点头。 “陛下。”王枢用很正式的大礼,“篡伪之君凤震已经提到二堂,候陛下亲审。” 凤震蓬头垢面,几日奔波,几日牢狱,把这个耳顺老人折磨得面无人色。但绝望之余他也豁出去了,带着镣铐昂然来到二堂,冷笑一声道:“我的好大侄儿,你打算我跪你?不怕折了你的寿?呵呵呵……” 王枢呵斥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抢来皇位不说,还斩草除根杀死了自己的弟弟,如今又有何面目对官家说这样的话?” 他是亲历过汴梁两次惊变的,如今回忆起都觉得身心震怖、悲愤交加。 但凤震依然是轻蔑的冷笑:“皇权更替,原属正常。再说,你妹妹凤栖那个毒妇,用美色勾搭温凌那禽兽,不也杀害了我的儿子?” 皇帝亲鞫,是直面于他的,但凤栖身藏在屏风之后,听得见凤震的辱骂,也听得见凤杞气到说话都结巴,欲要辩驳,又口呆舌笨,不知道该如何辩驳的一连串“你你你……” 凤栖轻蔑地在屏风后笑道:“三伯为长不尊,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你难道不是?”凤震对着屏风后面喊。 这种时候,想跟他分辩出一二三就傻了。其实不需自证,只需要说:“是耶非耶,我自问心无愧,凤杭出卖国土、谗杀叔父,还与敌人温凌商谈议和,死也该当。三伯手上也沾着无辜人的血吧?如今天道轮回,是否觉得也是正常?” 又说:“哥哥,不用受他的跪叩,您也不缺这一拜。但国法在上,宗庙在上,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凤震自然是愣了愣,然后愈发横着口气说:“怎么,你们兄妹俩想杀我?弑君屠亲,不怕天下人戳你们的脊梁骨?日后凤杞小子的皇位怕也坐不长久的吧?” “天道轮回,‘弑君屠亲’这种,三伯做初一,我们做十五,一报还一报,才是人子的所为。”凤栖凝然冷笑,“家父死得惨,曹将军更是你和议的牺牲品,靺鞨要斩我们的股肱臂膀,要我大梁无抵御他们的人,三伯你就一一为他们实现了。说实话,纵使我们不杀三伯,只怕天下人也容不下您。” “哼哼。”凤震冷笑道,“我活了六十多年了,什么委屈没受过?如今妻离子死,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我绝不自尽,有种你就叫人来杀!” 第471章 “是是。”凤栖说,“官家的意思,也不忙,先请洛阳百姓见一见您。” 到了这个时候,凤震确实已然不畏死了,为了残余的一点尊严,变得极其强硬。 他并没有被堵上嘴不让说话,所以游街之初,当他坐上敞口的囚车,被人缓缓推行在洛阳的通衢大道上,他还提着中气,振振有词,辱骂“凤杞小子,昏弱无能,纨绔好色,岂能为君?”“燕国公主,和亲靺鞨而无妇德,狐媚阴毒,世所罕见!”…… 但押解的官差也一路高声诵读着高云桐所撰写的凤震的罪状,大笔如椽,辞锋如刀,一点一滴所写与百姓们所知的吻合这个先前的吴王,原是带着百姓的期许入主中原,而事实上却辜负了所有人;不仅辜负了,而且手段残忍酷烈,心思自私,简直是禽兽不如。 人群里跟着骈体的罪状书,爆发出一阵阵怒吼: “冤杀曹将军,虐杀功臣!” “篡位屠弟,心思狠毒!” “卖国求荣,割裂山河!” “‘残民以逞’,独夫耳!” “该杀!” “该杀!!” “该杀!!!” ………… 先是一颗鸡蛋飞过来,正中凤震的额角,鸡蛋壳裂开,发臭的蛋液缓缓地流在凤震花白的鬓发上。 他在恶臭里颤抖了一下,不敢置信地听着下面一浪接一浪的“该杀”之声,张了张嘴辩驳:“不是的……他们不懂,我也是为了国家……”声音却远没有刚刚的高亢了。 而后,一块小石头飞过来,把他的半边脸砸肿了,然后又是第二块、第三块……打中的不多,但疼得钻心。 他听见汹涌的吼叫的浪涛里传来了他一桩桩、一件件作恶的事。这些事他都做过,无可辩驳了。 到了市中,偌大的庙会市集里,数万人高高低低地来围观他、指点他、叱骂他。 凤震高贵的头低了下去,嘴巴翕动着,似在喃喃自语,但没有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 他从囚车中出来时,双腿已经瘫软,被人拎着胳膊,拎他的人一脸厌恶大概是厌恶他裤.裆里散发的失禁屎尿的恶臭。 凤杞和凤栖换穿了白麻素衣,捧着凤霈穿过的衣冠和曹铮用过的剑,来到凤震的面前。 凤杞流着泪,哆嗦着嘴唇说:“爹爹只剩无头的残尸,草草掩埋在京畿郊外,进不了宗祠。爹爹不是个完美的皇帝,但他品性毫无恶劣之处,却落得如此下场……曹将军更是国之大器,却因你私下心心念念要和靺鞨议和,他的死被作为议和的礼物。” 数万百姓鸦雀无声了。 这位新君性子懦弱,大家都知道。 此刻满面泪痕,眼眶红肿,声音几番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 但仁慈、孝顺。 也就够了。 而他掩涕说到最后,却又把脸一抹,泪痕被胡乱擦掉,昂首望着阴云密布的远空,嘶哑着喉咙说:“先父因狠毒庶兄而死,也因靺鞨而死。如今并州同仇敌忾,已然分化靺鞨君臣太子,水淹靺鞨战船,兵锋直达之处,什么铁浮图、拐子马都不再是战胜不了的了。朕虽不才,幸得能臣猛将,忠义之师,誓将收复国土,还我山河!” 四周又是静默了片刻,而后爆发出一阵阵欢呼。 凤杞突然间理解了妹妹和妹夫的豪情,他刚刚擦净的泪又流了满颊,这次却没有再擦,而是从凤栖手中拔出曹铮的遗物宝剑,在自己的掌心划了一道血口子,滴滴答答的鲜血流下来,一个内侍捧来卮酒,他的掌血滴入酒水,然后被他一饮而尽,嘴角淌下两道红痕,胸膛一下子挺直了,眼神也一下子坚毅了。 他低声说:“把凤震的镣铐解开。” 然后亲自把曹铮的剑放在凤震的面前,退了两步,默默然看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凤震鬼使神差,颤巍巍捡起那把剑,看着上面残留着凤杞的血痕,终于“嗬嗬”哭了两声,而后听见身边的唾弃声,于是哭声也遏止了,脸红了青,青了白,最后一片浊雪似的惨色。拔出剑在喉咙上割了两下,使不上力,没有割开。 有人提醒他:“肚子吧,用力戳进去就行,人往前扑,可以借力。” 他已然又羞又疼,慌乱间谁的话都听。转而把剑锋对准了肚子,一声“噗”,他不可思议看着长剑没入了他的棉衫,血漫了开来。 “救救我……”他慌了。 但周围的人只是笑着看他。 切腹而亡,痛苦异常,他在地上辗转挣扎了两三个时辰,才血尽肠出而亡。 第307章 回程的时候,凤杞看见凤栖一直在干呕,不由责怪道:“说了血腥的场合叫你不要来,非不听!好了吧,现在难受了吧?吃点什么能缓解一些?” 凤栖难受得眼含泪花,半日才说:“有没有韵姜糖?” 凤杞拉开辂车窗帘,问外面:“有没有韵姜糖?” 伺候的人赶紧四处去糖食铺子找,好容易送过来,凤栖这一阵的干呕已经过去了,含着韵姜糖在嘴里,辣乎乎之余,心宁静多了。 凤杞宠妹妹是自然而然的,无事忙了一阵好容易消停,坐在她面前仔细观察着:“好了些没?这糖不难吃吧?我刚刚尝了一口,感觉有点辣。” 凤栖说:“没有京里的韵姜糖做的好吃,聊胜于无。” 顺着自己的胸口:“还有点恶心难受。” “盯着那些血呼啦杂的玩意儿看,我都觉得恶心难受呢,何况是你。”凤杞抚慰道,“不过,总算为爹爹报了仇,心里是痛快的。” 凤栖想着,自己的上一个胎儿,就是因看到爹爹头颅时巨大的悲恸而落胎的,现在肚子里这第二个,见证了大仇得报。她双手合十向上天:“多谢上苍垂怜,愿爹爹在天上保佑我和我的孩儿,保佑……所有为国征战的人。” 凤杞笑道:“特别要保佑孩儿他爹。” 说完,挨了她粉拳一捶。 而后凤栖正色道:“我孩儿他爹,与其靠爹爹在天之灵和上苍保佑,不如靠你‘保佑’凡事多信赖他一些,多听他的道理一些,不要掣肘,不要信谗,让他跟温凌好好地打完,也就足够了。” 凤杞带着三分委屈:“我还不信赖你们啊?按照你的计策,我这半辈子在花街柳巷陪着唱曲玩票,逢场作戏的看家本事都拿出来了,天天对着郭娴那张脸,装着感激涕零、言听计从的样子,我容易么我?” 凤栖“噗嗤”一笑:“确实呢,让哥哥辛苦啦。不过跟她装模作样,让她和郭承恩放松了警惕,总归有了今天的结果,也值得了,对不对?” 凤杞说:“是。不过我将来肯定会废后的,母亲是老古板性子,估计不会同意。我还是指望着妹妹替我说话的。” 凤栖说:“哎,郭娴也是个牺牲品,不过,谁让她是郭承恩的女儿呢?不过哥哥要废后,现在可不是时候,郭承恩尚有军队在外,而我们大敌当前,不能内部生事,所以无论如何忍到大局已定为止。” 凤杞点点头:“我晓得。那么久都忍过来了,不差这一段日子。何况这一段她还不在身边,我逍遥得很,可以忍。” 在等待黄河水患结束的时间里,各方都是紧锣密鼓地筹备下一轮战事。凤杞以洛阳为中心,发诏书延请朝廷休致的老臣回京辅佐。 第472章 他的两位舅舅均肯响应。中风的宋纲身子骨实在不能支持,但也举荐了自己的几位学生前来,同时还亲笔给凤杞写了一封信,信里为自己当年推举凤震为君自请惩处,又对凤杞复国的苦心表示了欣慰,说自己当年在东宫的教导,总归还是有用的;又殷切地期盼凤杞现在要不拘一格用人才,打败靺鞨,收复山河之后,也要努力勤政,做个好皇帝。 最后附了几句诗: “感事伤怀谁得知,故园闲日自晖晖。 江南地暖先花发,塞北天寒迟雁归。 梦里江河依旧是,眼前阡陌似疑非。 整顿乾坤君王业,云龙风虎尽交回。[1]” 中风偏瘫的病人,一笔字歪歪斜斜,但想象得出那个老古板一笔一划努力写着,不肯假手于人的执拗模样。 竟把凤杞给看哭了。 “宋相公可真是……”他一边流着泪,一边又努力地想笑出来,故意抱怨着,“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得起我。可我还是那个我,以往是他对我有偏见罢了……我自打从晋王府去了京城,那会儿也是想好好学着做好太子的,以往积习一时难改,他也不用那么急的,我心里又不是不明白,会慢慢改的嘛……” 说着,又哽咽了。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师弟之情,此刻彼此懂得起来,不由感怀万千,最后说:“请他等着看吧,我会做个好皇帝!” 凤杞放下信笺,抹掉眼泪,仔细研究了一阵沙盘,叫人叫来凤栖说:“现在的局势我大致是明白了:温凌虽然大军过了黄河,但被郭承恩一场大水一冲,他陈于黄河上备战的战船被冲走了不少。他现在要么是赶紧退回黄河以北,徐徐再图;要么是孤注一掷往汴梁去,占住膏粱通衢之地,再跟我们耗着。” 凤栖嘴里含着姜糖,对他书房里的墨味儿就没那么敏锐了,不过显得有些慵懒,自顾自坐在榻上,斜靠着引枕,漫漶地点头。 凤杞见她点头,像受到鼓励似的,继续说道:“我估计他是选择往汴梁去。因为章谊现在驻守京城,他们容易沆瀣一气,说不定章谊干脆开城门迎敌;而退回黄河以北,他建功立业的机会估计就再也没有了,万一他朝中对他也来一番清算,说不定就会步幹不思后尘。” 凤栖继续点头:“哥哥现在见识见涨不少。” 凤杞笑了笑,又叹口气道:“但现在还有一个大问题:我们原本只有并州一小块地盘,能辖的军镇太少,只有并州军、太行军忠心不二。但现在分守并州、太行、洛阳,另一部分跟高云桐往东至黄河下游,还有一部分从我而行,分散开后兵力就不是很强了;河东诸州县和西军虽说起来是肯听命我的,但毕竟刚刚贺表顺服,未知肯不肯出兵力、听指挥;郭承恩的人我不敢用,现在好容易把他困在洛阳,就先让他在洛阳安分着,好歹唬到其他人也不敢妄动洛阳了。” “接下来,哥哥的部署是怎样呢?” “我要抢在温凌之前得到汴梁,凤震留下的朝廷禁军,或能起到一些作用。没有章谊居中,也断了温凌的消息源。”他说,有些抱歉的意思,“你夫君的主力就要为我大战温凌了。” 凤栖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妹妹能理解我的主张,再好没有。”他犹豫着,“但是说实话,很危险,温凌战术精湛,远超幹不思,接下来事关两方的生死存亡,是背水一战,也必是苦战。” 凤栖笑道:“我知道嘉树他会很危险,不过与靺鞨主力正面交战,将夷虏赶出中原,收复河山,这是他的、也是我的心愿,为这个目标,百死而不悔。” 凤杞毕恭毕敬对妹妹躬身作了个大揖。 凤栖赶忙起身还礼:“哥哥折煞我了!”又去扶他直起身。 但凤杞执拗地弯着腰,说:“譬如娉娉,也是选择了最艰难的路,然百死而不悔。” 凤栖本有些嗔怪地看着他,但他目中盈光,让她突然觉得,原来他把她比作何娉娉,是最高的礼赞。 他因所爱之人而迅速成长,没有被看错。 “先回汴梁,掌控局势,正位之后一切会更顺畅。”凤栖含笑对凤杞说,又再一次扶他直身。 “我回汴梁后,要……”凤杞含糊地说。 “哥哥要什么?” 但凤杞不胜羞赧似的自己又摇摇头:“现在还不到谈那个的时候,到时候再说吧,那时还要请妹妹帮我。” 人手不多,很多事都得自己拼命的学,凤杞尤其发奋,拿宋纲曾经为他准备的《通鉴》每晚读到深夜,白天一件件处置政务、军务,不懂之处会请教妹妹和姊夫,但不肯假以他人之手,一定要亲力亲为。 并州军每日操练,他也会去亲自看,才刚初春,就晒黑了一层。回来之后还会兴奋地和凤栖比划:“原来令旗指挥是这个意思,怪不得两军交阵要夺旗为功,原来没有了令旗士兵就不知军令,难以作战了……喏,旗语有这些这些,我舞给你看……” 舞了一阵又说:“啊,怪不得叫战鼓,原来不同的节奏有不同的意思,我会打檀板,我演示给你听。喏,前进是这个声儿,两翼包抄是这个节奏……” 凤栖笑得前仰后合:“我跟哥哥学会了,以后也好指挥军伍了么?战鼓这样子,我好像也会了。” 拿过凤杞手里的檀板,也依样画葫芦敲出节奏来。 两个人互相笑起来,而后对视一眼。 凤栖有孕而反应不小,这阵子柔腰一搦,愈发显得瘦怯怯的。 凤杞则顶着一对青黑的眼圈,但气色倒红润多了,人特显亢奋。 互相想安慰,但又同时觉得并不需要安慰,所以又是相互一笑。 那一阵连绵的春雨终于停息,跟随皇帝的并州军也训练得差不多了,再掺上一些重编的常胜军,数万人拔营启程,数万人作为呼应的后队,再有数万自愿从征的民夫。 前往汴梁的日子终于到来。 凤杞这位新君的銮驾仪仗很简单,黑漆的车驾,素纱的帷帘,表示为先君戴孝的意思,除了整整齐齐排列了老长的五色军旗,整支王师显得肃穆沉静,整齐有序。一路上不打扰民间,连讨口水喝都客客气气的,有些百姓胆子大,好奇地问:“诸位官人倒没有往年各路厢军的脾气大呢。” “咱们又不是被欠饷的各路杂牌,咱们是官家的亲军!将来要编入八十万禁军队伍的,要立功当官的,哪个能那么眼皮子浅,做那些烧杀掳掠自己的同胞、抢自己兄弟、奸自己姊妹的丑事?”并州军已经自认为是朝廷的禁军了,极其自豪地拍拍胸脯。 另一个兵则笑道:“再说,高将军待我们严格,没人敢贪图不义之财;官家待我们仗义,都是晋王府的资财给我们发饷,一次都没欠过!就算运气不好没扛过打仗,家里妻儿抚恤更是几倍于以往。所以即便为国而战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老百姓听得咋舌:“这可真是八百年没见过的了!” 不由地一传十、十传百。 当有打听到凤震等人时,各自有凤栖准备好了、教给大家的一套说辞。 问到凤震的回答是“已经畏罪自尽了,当年残害曹将军和晋王的事大家都晓得的。” 第473章 问到郭承恩的回答是“郭太尉好心办了坏事,在洛阳自省,等战事过去,要叫他皇后家出钱给下游遭灾的百姓赈济。” 问到温凌的回答则是“高将军已经找到了破解铁浮图的妙法,之前屡试不爽。靺鞨冀王孤军深入中原,粮道都朝不保夕的,早就不成气候了。” ………… 皇帝的车驾一路绕着汴京西、西南、南慢慢行进,一路把这些话传开来。而并州军军纪严明又是肉眼可见的,不由得老百姓们不觉得:凤震当了一年多的皇帝,把局面越搞越糟糕,如今反正已经死了,这位前太子说不定倒强过他? 留守汴梁的章谊先听到了凤震已死的消息,又听到了并州军慢慢围过来欲要攻城的消息,如坐针毡。一头命令汴京的禁军加强都城的守卫,一头又悄然派人出京,向温凌求告,另外也做好了便装潜逃的第三重准备。 并州军和温凌的铁浮图或会相遇在汴梁京畿之外,到时候又可能是一场恶战。 没想到这时候又来了雪上加霜的消息高云桐派出的斥候快马加鞭,绕到京畿西边凤杞驻扎的连营,在辕门翻身下马,一路飞奔到皇帝御幄所在,举着半个虎符和一封插着雉羽的信:“报!河东的紧急军情!” 凤杞刚刚观看完操练,一身皮甲尚未解下,匆匆到御喔门口,看了一眼就知道非常紧急了:“快拿来。” 怕有泄密,一边叫“唤燕国公主来”,一边拆着信封上的蜡封,抖出军报细看。 凤栖到来时,凤杞的手已经在抖了,语无伦次地说:“妹妹……你快过来,又有变了……” 凤栖问了一句“怎么了?”急急前进了两步,然后捂住了鼻子又退了两步,皱着眉说:“是高云桐的亲笔?” “你怎么知道?” “那掺了冰片的墨味儿,太冲鼻子了。”她孕过三个半月,孕吐已经好多了,但鼻子一如既往的灵敏。 凤杞只能告诉她:“靺鞨这次看来是要增援温凌的,两路援军各十万人,东路打算从幽州往中山府,再渡黄河到大名府增援;西路打算过和尚塬,从吕梁西绕到中条山再取洛阳!我们的军力只怕不够!” 凤栖捂着鼻子,问:“消息哪儿来的?” “是高云桐的亲笔” “我知道是他的亲笔,但他的消息从哪儿来?可靠吗?连靺鞨两路队伍的行经路线都晓得,这,也太内幕了。”凤栖说。 凤杞说:“他信里说了,说消息是沈素节从黄龙府递来的,蜡丸封缄,黄檗绢书上有他们之间固有的暗号。除非沈素节完全叛国,否则消息应该是真的。” 凤栖捂鼻子的手不由也放了下来,眼睛瞪大了,好像紧张得发了懵。 凤杞于是更加慌张了:“怎么办?怎么办?是不是糟糕透了?是不是没有办法了?” 第308章 “别急,别急。”凤栖劝哥哥,“也没有那么糟糕,军情瞬息万变本来就是常态,靺鞨不愿丢掉好容易抢来的地盘和胜利局面,要努力夺回来,派出援军也很正常。” 凤杞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们军力不足,足堪信赖的将领也不够,又要夺取汴梁,又要对付温凌,还要堵截靺鞨的援军……我已经感觉在拆东墙补西墙了。” 他有些艰难地启齿:“实在不行,是不是要起用郭承恩?” 凤栖道:“纵虎归山,后患无穷,能掣肘郭承恩的渠道太少,全凭他自己谋算利弊,会演变成你越需要他,他越是叛离得快。所以不到没有办法的时候,不要轻易起用你老丈人和常胜军……” “我也知道,但是靠谁呢?”凤杞愁眉苦脸。 凤栖说:“靠我们俩自己。” “我们俩自己也只能保住一方啊。这会儿若是温凌和章谊在汴京内外合谋,我们就分身无术了。” 凤栖说:“我们俩不是两个人吗?” 凤杞吃了一惊:“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们俩分开带队伍?” 这于他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凤栖是女子,他心里早就默认她顶了天也不过是做做自己的辅佐工作,难不成她还能亲自率领军队打仗去? “且不说我,就说妹妹带兵,这也前所未有啊!何况你还怀着身子。”凤杞两手一摊。 凤栖脸上那种睥睨一切的神色又来了,近乎是翻了个白眼:“远的不说,近的就有大唐的平阳昭公主,怎么叫做‘前所未有’?怀着身子,我现在又不吐了,跟正常人有什么不同呢?” 凤杞“呃”了半天,觉得妹妹实在是不自量力,但又不知道如何反驳她,最后只好再一摊手说:“再说我一个人又该怎么办?” 凤栖的白眼简直要翻到天上去:“哥哥,我一个小娘子都不怕,你倒怕了?并州军的精锐都归你,好吧?到汴梁外城不要和章谊派的人打起来,只消围困,不断劝说,你看章谊一个千夫所指的大奸臣,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立为君!他不敢当皇帝,你却是皇帝,你看到时候汴梁给不给你大开城门。”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凤杞嚅嗫着。 “容易不容易都必须去做,没有这点勇气,势必是功亏一篑。”凤栖直视着他,“你要怕这怕那,就不要再想着给何娉娉报仇、正名等等了,叫胜利者把你当乱臣贼子写进史书里面,叫何娉娉作为狐媚惑主的低贱妓子,也一道永生永世不得翻身吧。” 凤杞被她激得猛然一拍桌子,举着巴掌吼道:“凤栖!你再敢胡说,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凤栖弛然一笑,按住他颤抖的巴掌:“你揍我干什么?你去汴梁揍章谊啊。” 凤杞气哼哼抽出手,但也确实没有对妹妹揍得下去,指着她毫不饶人那张嘴,颤巍巍不断重复着:“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然而被她骂了,气得半死,见她居然还一直在笑,愈发觉得她可恶之至,却也拿她毫无办法,颓然了一阵冷静下来,指着她的手指头最后只能无奈地戳一戳她的额头像戳小孩子额头一样勉强算下了台阶,说:“气死我了!日后把你交给高嘉树,下谕让他狠狠打你屁股,为朕出这口恶气。” 凤栖笑得前仰后合,最后拉着哥哥的手摇两摇,又把脑袋埋在他怀里又笑了一阵,宛如一个淘气欠揍又可爱的小女孩一般。 凤杞被她搓揉得毫无办法,不过心情也放松多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给我划拨五万人,其中精锐骑兵要一万,重步兵要一万,十天的粮草,我去和我夫君会合,共同抵御温凌和来自北边的靺鞨军。哥哥独往汴梁围城,告知城中的所有人:只问罪章谊一人,其他人胁从不论,百姓更可安居乐业。” “而我,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直面温凌的大军,但只要高云桐扛住了靺鞨东路来的增援,西军能扛住西边来的靺鞨军,温凌就是强弩之末。” 凤杞想象着局面,仍是胆战心惊:“温凌十万大军,你只要五万……” “五万够了。”凤栖说,“围汴梁城人不能太少。哥哥得以正位都城,才可以支援我。高云桐若抗击东路靺鞨军及时,也可以与我呈夹击温凌之势,我胜算挺大的。” 第474章 这“胜算”,实在有点玄。 凤杞的嘴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 凤栖知道他担忧什么,笑道:“哥哥,你夺取汴梁,是稳定军心的保障,不太危险,但更加重要;何况坐皇位这件事,我也不能替你。分兵抗衡温凌,避免他倚仗援军要来,过快地抢汴梁,现在只有我最合适。我是没有真正打过仗,不过并没有少见到,哥哥这一阵也教了我不少指挥的旗语和金鼓的含义,我可以试一试高云桐也是书生出身,大概读书时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投笔从戎、上马征战的一天。谁都有第一次,你相信妹妹。” 凤杞终于道:“这不是相信不相信……这是太危险了!”好像又有点哽咽起来,刚刚对她尖嘴利舌气得牙痒痒的怒火已经荡然无存。 凤栖笑道:“娉娉敢的,我就敢。” 这句,真把凤杞说哭了,捧住她的脸说:“不许瞎说,你必须好好的,不能出事!山河如何不重要,你首要保护好自己。” 凤栖含泪笑道:“哥哥说的才是傻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山河破碎的大梁没有保护所有人的能力,如若温凌赢了,靺鞨赢了,我们都活不了的,现在争一争还有些希望。” 又安慰哥哥:“虽然这几年过得很难,但是有了经验,我们已经变得越来越强大;而靺鞨正在越来越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要怕,也不要后悔我们深思熟虑的抉择!哥哥” 她最后笑着说:“我要吃汴梁城里的韵姜糖,高云桐说有一家铺子的最好吃,等你夺下汴京,我和他一道回来,一道吃个痛快。” 凤杞唯有哽塞点头而已。 带兵的事其实异乎于大多数人的想象,它并非以打仗为主,而是以调度为主。获取信息,调度数万人、数十万人的路线、补给、装备,是相当烦琐的事;还要遇山开路,遇水架桥,指挥工事;还要在遇敌时判断敌军的方向和人数、强势和弱势,以做出决策;同时更要关注军心南梁之前军心的涣散是失败的最大原因。 正如现在,整支队伍由凤栖指挥,虽是忠心耿耿的并州军,也难免要心里犯嘀咕总觉得一个娘们儿怎么能带好队伍? 凤栖虽有些孕期反应,时不时难受,身边也再没有溶月那样知疼知热的贴身丫鬟伺候,但该当坚强起来只能坚强起来,原来时不时犯一下娇气,现在却一点不敢显露,早起晚归,睡帐篷、吃粗粮、日晒雨淋一个都不会少。不仅如此,还要尽快与士兵磨合操练的旗语、鼓语,一天下来手臂酸痛,小腹也坠胀。 她摸着肚子暗暗给自己鼓劲:现在是最重要的时候,她不仅仅是一个女人,一个准母亲,更是足以匹敌男人的军队统领者,一切困难都不足为惧,甚至一切失去都是应有的付出。“孩子,如果母亲要对不起你,无法平平安安生下你,那也是你我的宿命。上苍要我行使另一种职责,它更重要。我不能因为自己是一个女子,是一个母亲,而耽误更重要的使命。” 这种铁血的心思,即使她从未表露出一个字过,也自然能被人们感受到。 行军近十天,军队里那些大老爷们从不由自主的轻视,到渐渐的敬畏,肉眼可见。 按凤栖原来的计划,是要绕开温凌的主力,而与高云桐应和。这样,就算与靺鞨打小小的遭遇战应该也扛得住,风险较小。 但斥候传来的消息是靺鞨汗王生恐温凌大败后,靺鞨会丧失在中原的一切便利与好处,亦知凤杞为君,怀着深仇大恨,再利诱和谈可能性不大,唯有打到南梁惨败,才有坐下来和谈的机会。因此,这次派遣的援军数量颇巨,几乎已经倾尽国力。署辞 高云桐不敢怠慢,带着游奕军飞骑往北,准备部署好抵挡援军的阵势。各座城池原来是被靺鞨打怕了的,现在又遭遇一拨,更是胆寒,高云桐在嘴皮子上要下的功夫只怕也是不少。 凤栖在他歉意满满的字里行间发呆了一会儿,而后在帐篷里默默地委屈了很久。 外头的人很担心,等她出来,不由先仔细打量她颊上有没有泪痕、眼圈有没有红肿。 凤栖说:“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吗?这么盯着看的?” “高将军……是不是往北去了?” 凤栖很淡然地说:“嗯,估计最远会去到幽燕幽燕曾是划拨给我们的领地,只是一直口头划拨,没有派军驻扎。” “那……我们这里怎么办?” 凤栖笑着挥一挥手里的信纸:“高将军一直跟我道歉,说要叫我辛苦。他只是担心我大肚子辛苦,却不担心我有危险他都相信我有勇有谋,不会遇到危险的。难不成你们在担心我?” 大家嘿然而笑。 凤栖笑道:“都别怕。温凌是强弩之末,战术再高,也怕步步为营紧逼过去的打法。他现在汴梁去不了,北方也不敢去,唯只在河南河北打转转,粮草很快就要吃完了,我们怕他什么?猫捉耗子,好好玩玩他就是了。” 那副轻松的模样,仿佛胜券在握。 大家伙儿纵使不那么相信她有退敌的良策,但看她轻松悠然的模样,心里也自然都松快得多了。 凤霈当年在点心垫布上给出的名单起了作用,各州各郡哪些官员守将是能用的人,凤栖就派遣斥候前往联络,游奕军往来穿梭,把各座城池合力拒敌的方法告知过去。 这日,又收了高云桐一封亲笔信,浓烈的冰片翰墨味儿害得她又吐了一场。吐完一副娇弱弱的模样,却又擦了擦嘴角的酸水和眼角迸出的泪花,笑道:“如此倒好,我都不用担心谁写的是假信。我在幽州蓟州时,有一批金石古董的嫁妆带了去,温凌那厮嫌东西又旧又不好看,还沉甸甸的,没许我随身带着走,如今便宜了咱们高将军金石古董,可比眼皮子浅的靺鞨喜欢的金珠丝帛值钱多了!渡海卖到高丽王庭,高丽王喜欢这些玩意儿,肯出了个大价钱。这下子高家军的军费不愁了,民心也不愁了。” 听者咋舌:“那么值钱,公主不心疼么?” 凤栖笑道:“我原还指望拿回来么?都只恨靺鞨人不识好物,当破铜烂铁白糟蹋了!东西是身外之物,不值什么,今日只要能为王师所用,就是值了!” 她漫漶地折着高云桐的信笺:“还记得磁州城隍庙撒的铜钱么?神明护佑大梁,百钱均是正面!我们一定会赢的!网已经撒得差不多了,准备收紧吧。温凌这条大鱼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了。温凌一败,困守汴梁的章谊就彻底绝了望了;靺鞨北来的援军也等于要重头打起了。我们经历了这样一场耻辱,不会再经历第二场了,大梁会像一块铁板似的,靺鞨只要敢来,就叫他有去无回!” 她的笑声如银铃一般,明亮而自信,穿透力极强。 每一句都传在并州军的心坎儿里。 第309章 温凌一把推开身边的营伎,低沉地喝了一声:“滚!立刻!” 那营伎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捧了衣服都来不及穿,跌跌撞撞到了门外,把他的帐帘放好,才开始穿衣系裙。 这番旖旎的风光自然落在其他士兵的眼中,一个个饶有兴致地观看温凌平素最宠的这个营伎,一件件把衣裙穿上白馥馥的胴体。 第475章 营伎早就没了尊严,也习惯了被男人们围观,连害臊都懒得装,也不呵斥那些看得津津有味的男人们,漫漠地系好肚兜带子,又系好旋裙,最后才披上轻纱衫子,扯了扯肩头的绣花缘边,又提踵蹬鞋。 终于有人忍不住笑道:“穿太快了,还没看清楚。” 营伎回嘴道:“哪个请你看来?” 四周一片“哈哈哈”之声:“二大王看得,你小子看不得。”“有的看两眼不错了,也是今日大王速战速决,才叫你小子饱了眼福。” 那营伎刚跟着“噗嗤”一笑,突然感觉背后一阵凉风,而面前那些人也立刻变了脸色噤了声。她顿然紧张起来,刚想回头,脖子已经被一条坚硬的胳膊勒住了,顿时透不过气来,怕得要死,却无法说话。 温凌在她背后说:“你在和他们说什么?” 营伎用尽力气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说,她已经吓到眼泪直流,滴到了温凌袒露着的胳膊上。 温凌只穿着褶裤,白皙的脸此刻却黑沉得吓人。手臂上滴落的湿热泪水让他不舒服了,这才松开箍制,但也没有就此放过,而是把她刚刚上身的轻纱衫子一扯两半,然后在她白馥馥的背上狠狠抽了几鞭,打得那姑娘惨叫起来。 他用鞭子指着一圈人问:“刚刚哪些人嘴痒痒的?” 没有人敢答话,噤若寒蝉。 他对士兵比对营伎宽容得多,虽然愤怒,但没有乱撒气。而是把营伎又拉了回去,推倒在榻上,逼近身问:“速战速决?嗯?” 营伎哭得脸都花了,偏又怕他怕得要命,强装着赔笑说:“不是……奴说的……大王神勇,岂是他们……晓得的?” 温凌一肚子没好气,倒气笑了:“我也不神勇,不用你拍马屁。” 她肩头有一道血红的鞭痕,他看了两眼,心情舒坦了一些,说:“去给我捏捏脚。” 营伎赶紧爬过去,殷勤地伺候起来。 温凌今日几番动了杀心,但见那小娘子像狗一样趴在自己的脚边,又是揉又是捏,极尽殷勤的模样,杀心终于渐渐减退了。 他用胳膊枕着头,聊天似的说:“我这段日子心情烦躁,所以精力也大不如前。” 那小娘子愣了愣,不知道接不接话才好,也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半晌方赔笑道:“大王说笑了,哪里不如从前?” 温凌伸脚蹬了她一下,她一骨碌翻倒,又飞快地一骨碌爬起身,眼眶里似乎含着泪,脸上僵硬地还在微笑。 “我才不想听假话。”温凌继续说,“人都说最可爱的女人未必是最漂亮的,却是最解语的。要是我说东,你却总说西,我跟你说话又有什么意思?” “是……”小娘子含着泪,垂着头,手上一点不敢停地给他捏着小腿上僵硬的肌肉。 于是温凌继续说:“黄龙府那里不信赖我是一定的我已经听到消息了,沈素节被执,大概率已经供出了我,所以援军到黄河南岸后就会接管我的铁浮图这也是他们期盼的,总要找个借口把我兵权褫夺掉,也正好把汉人一点点赶出朝廷里,恢复勃极烈的旧制。新旧之间,总有一场厮杀,我也是他们的棋子,最后也会叫他们鸟尽弓藏。” 他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好像也笑出了眼泪,轻轻踹踹那营伎:“你说是不是?” 营伎愈发一个字都不敢乱说,半晌强行装出笑容:“奴……奴不知道。” 肚子上挨了他狠狠一脚,不由叫出声来,栽倒在一旁,恐惧又促使她立刻忍着痛恢复了姿态,柔声道:“大王,另一条腿还没有捏好。”一点点哽咽声也压抑着,生恐他看出来不快。 温凌冷着脸笑着,抬抬下巴示意她继续捏腿,然后又似乎很随意地继续说:“你不作,这很好,我最讨厌又娇又作的女人了。” “我呀,也算是穷途末路了。”他浑不在意地笑着,“刚刚得到了消息,汴京的军民们完全无视章谊的相命,把汴梁的内城、外城城门都打开了,吊桥也放了下来,欢欣鼓舞迎接凤杞这个胆小鬼皇帝进京。所谓的‘王师’驻守京城之后,还没等皇帝下命令,就有无数人冲进章谊的府邸,把他和他妻儿揍得鼻青脸肿,要不是有人拦着说要明正典刑,以儆天下,估计就被活活打死了。” “你信不信,章谊的脑袋不几日就要送过来给我瞧瞧,意思是告诉我别想着那么容易攻取汴梁城了。”温凌伸手摸了摸营伎的头发,捏捏她的耳垂,笑得很开心的样子,“我倒想,那个胆小鬼守城,不会比他七伯厉害吧?他七伯都死在黄龙府了,他会不会也向我献城投降呢?我该不该拿新鲜带血的羊皮披在他的肩膀上,叫他也在牵羊礼上给我跳一支《臻蓬蓬》呢?” 营伎硬挤出来的笑容非常尴尬,又不敢不应和:“可不是,大王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扯淡!”温凌上下牙齿锉着,直勾勾地盯着她光溜溜的肩膀和上面的鞭痕,一滴血流了下来,他伸手沾了一下,然后抹到小娘子的脖子上,又疯子似的笑起来。 那营伎实在给他的模样搞得毛骨悚然,说:“大王,不早了,您早些休息吧。” 他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人直接拖过来,摔在地塌上,撕开旋裙。 营伎受伤的背摔到褥子上,疼得一时没忍住,手指捏住了温凌的胳膊,他的胳膊陡然变硬了,气哼哼欺身上去,但耸动没几下,又突然顿住了,脸色极难看。 营伎当然晓得发生了什么,虽然疼得脸都白了,为了活命还是努力做他的“解语花”:“大王兴许是刚刚累了,哪那么快恢复嘛……” 温凌上手就是狠狠一巴掌,打得姑娘家直翻白眼。 “你作给谁看?!作给谁看?!”他揪着她的头发骂,“你有什么了不起,我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苍蝇似的!你以为背上有几道鞭痕我就心疼你了?你以为你聪明伶俐就能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了?你以为你仗着……仗着我对你有三分情意,就可以骑在我头上了,凤栖?” 他气到头晕眼花,没有喝酒也和醉糊涂了似的,垂着头几乎看不清身下这个女子的容颜,一会儿吻她,一会儿又咬她的嘴唇,凑近了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说:“我一次又一次地放过你了,如今我们又要见面了,你猜我高兴不高兴?啊?凤栖,你猜我高兴不高兴?!” 他又来了兴致,又硬得起来了,顾不上说话,狠狠地在她身上驰骋,但不一会儿巨大的悲恸就淹没了他,他又瘫倒下来,手指插在营伎的鬓发里,搅成一团,泪水落下来,全数滴在身下人的脸颊上、额头上。 他恶狠狠说:“你以为你占优势了吗凤栖?这次我再捉到你,我就不会让你那么轻易活命了。除非你求我,求我啊!……” 身下的营伎已然给他折磨得奄奄一息,求生的意志支持着她蠕动着嘴角,好像要在一片肿胀里笑出来讨好他:“大……大王,奴求你……” 他顿时伏在她颈窝里,发出压抑的悲鸣:“凤栖,我为什么要对你心软?你害了我一回又一回,我要被你害死了……” “斥候的消息已经到了,我们就快狭路相逢了。凤栖,要么我杀了你,要么你杀了我,我们了断吧……你不要再在睡里梦里纠缠着我了,你让我彻底死心吧!” 第476章 营伎被他先时的一巴掌打得耳朵嗡嗡作响,头里晕了好一阵,好久才渐渐清醒过来,却觉得他的身体像庞然大物一般死沉沉压着自己,头垂在她颈窝里,发出带着啸音的鼾声,亦是坠重不堪。她推了推他的身体,实在是推不动,也不敢硬推,怕再一次惹火了他,只能这样熬到天明。 觉得他终于醒了,心里才唤了一声“阿弥陀佛”。 温凌沉重的身躯挪了挪,大概也是一夜睡得不舒服,终于翻到了一边,又过了一会儿,呼吸匀净,当是醒透了。 营伎悄然挪到榻边,想趁他还没睁眼时悄悄出去。但还没蹬鞋,就被他抓住了胳膊:“去哪儿?” “啊,叫人打热水伺候大王起身。”营伎很机灵,“原到了大王看操练的时候了。” 他手松开了,营伎的心也一松,蹬了鞋起身,看见地上的小衫已经烂了,自己的裙子也破成三爿,踌躇是不是该先这样出去再回自己帐篷里换套衣服。 但温凌大概是看到了她背上的鞭伤,柔和地问:“疼不疼了?” 营伎回身陪笑:“大王教训奴子,原是奴子的福气。疼也是该当的。”舒祠 温凌笑了笑,又拉着她的手问:“我昨晚说什么了?” “啊?” “我昨晚跟你说了好多话呢。” 营伎那时候被他一巴掌扇得发晕,只迷迷糊糊记得自己按他的要求“求他”,其他确实没啥印象了,只能说实话:“奴真的不知道呢。” 温凌昨晚却并不是因为喝酒而犯糊涂。今天他头脑里一桩桩、一件件,都很清楚。 他笑道:“我是不是把你当做别人了?还说了好多贴心的话儿。” “啊?” “我还把斥候探来的消息都说了,我们马上又要跟南梁打仗了,打赢了也许还有三分希望,打输了就等着承受幹不思的下场吧。你难道也没有听见?” 营伎脸色又已经发白了,期期艾艾说:“这等军机,奴……真的没有听见。大王……应该也不会跟奴说的吧?” 温凌笑道:“你是我的解语花,又不作,又不娇,我不跟你说,又跟哪个说?毕竟,我现在这横也是死、竖也是死的状态,一腔子苦闷也没有其他人好倾诉了。” 他话匣子打开,索性毫无避忌:“在南梁已经呆了很久了,士兵们也都疲劳了,这里的春天湿漉漉的,好多士兵都生了时疫,我自己也患了头风病,时不时头疼欲裂,又会认错人、说错话。真是,这种状态下打胜仗不容易呢,将来估计也很好被人抓把柄呢。所以我的希望也很渺茫呢。” 营伎看他说完,半晌直视,是等她回答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说:“不会的,大王神武英明,料事如神……” “呵呵,你拍的马屁好拙劣!”温凌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我昨晚上就认错人、说错话了。” “奴……不知道啊。” “不管你知道不知道吧。”温凌说,“估计我说了好多秘密呢。就算昨晚上没说,今天早晨也说给你听了。” 就算没说军机,他的丑态和弱点也暴露在她面前过了。 他笑意融融而眼露杀机,不等那营伎想到要退后逃离,已经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等人轰然坠地时,他想:也不过就是一件玩物。 打叠起精神,他自己擦了脸和身体,换穿了干净的衣衫,拉开营帐的帘幕,东边的朝晖扑面而来,光芒都有些刺眼了。 他淡淡吩咐人收拾好帐篷里的尸首,观看了士兵们的操练,又到中军帷幄里与参谋们讨论现在的军情。 “父汗的援军在幽州遇到很大阻力,推进很慢,西路在和尚塬大败,估计也没希望了。”他环顾四周,“不过也不是坏事,他们来了,无非是夺我的军权。听说沈素节被提审,有没有什么消息?” “听说是块硬骨头。” “没有招供我和他的合谋?”温凌很惊奇。 “不是。”参议苦笑了笑,“最先就把大王供出来了,连同当年与四太子的勾心斗角,利用他在黄龙府翻云弄雨的事,他都招了。” 温凌失笑:“这也叫‘硬骨头’?”摇摇头,也没出乎意料之外。 “但是,逼问他和南梁的高云桐、凤杞等有无来往,逼他写假书信情报送达南梁这里,离间高云桐、凤杞君臣,他死都没肯。当着他的面把他的两个女儿和妻子杀了,他也面不改色,没有答应。” 温凌收了笑容,默然了很久,才说:“‘夫天下有大勇者,智不能测,刚不能制,猝然临之而不惊,国家危急,别亲离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敌而求大同。’” 众人看他表情嗒然,急忙劝解:“不过也有好消息。” 温凌打起精神问:“什么好消息?” “现在意图过来包抄我们两翼的那支队伍,是做并州军旗号,掺有穿太行军靛青短衫的人,斥候粗略估计,人数只有我们一半左右,疲军而动。”说话的人疏疏而笑,“而且南梁已经没有可用的大将了,郭承恩被困在洛阳,王枢是个文人,凤杞小子坐守汴京,高云桐已经往幽州去了。大王猜猜,是谁带兵?” 他挤挤眼,非常自得。 温凌很久没说话,最后问:“猜不着,是谁?” “听说主帅营帐边设了一支女营,挑选的是周边各郡的健妇,号称‘娘子军’。” “这是学了唐代的平阳公主?”温凌面无表情,只有眼角愈发垂挂,显得不大自信。 “什么平阳公主!无非是借了男人实力的娘们儿。”那参谋笑道,“若设营伎也就罢了,设女营环卫,无非是怕闲言碎语坏了娘们儿家的名声,叫一圈健妇挡着罢了。我看八成是凤杞的姊妹,或妃妾在领兵。娘们儿领兵打仗,不是玩儿来么?大王只管踩她们身上过去,若有长得好的,留下来给兄弟们玩。” 温凌毫无笑意,说:“但娘们儿也同样可以做到‘夫天下有大勇者,智不能测,刚不能制,猝然临之而不惊,国家危急,别亲离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敌而求大同。’” 说得周边的参谋都愣在那儿,不知道温凌为何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第310章 虽然心里有些馁了,但温凌还是必须打叠起精神,增派斥候打探现在的情形,特别是那支带着娘子军的南梁队伍,风头极盛,好像也浑不怕靺鞨军曾经有过的“掳人如虎,使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名号,区区五万士兵,也敢在这大平原的地方两翼包抄过来,好像不要命似的。 但也始终不会正面攻击,并州军在黄河下游的一片泽地上,一边赈灾救险,一边断温凌的粮道黄河水患之后,靺鞨劫掠粮食本身就困难,现在运粮的几条河流也在民众的帮助下逐渐收归并州军掌控之下,温凌的十万人孤悬灾地,人越多,显得口粮越少,加之春季瘟疫,一直坚毅顽强的靺鞨士兵也开始渐渐承受不住,在外面打仗打了两年多了,腰囊里抢来的金银细软又不能当饭吃,哪有不盼望回到家乡的?! 煎熬了半个月,温凌军中捉襟见肘。 受灾的黄河下游再翻不出一粒粮食,而即便是没有受灾的河北诸州,也不再听命送粮,反正当年靺鞨逼着南梁割地,小小的异族在匆忙中并没有形成完备的治理体系,临时任用的州县官员在靺鞨强大时还不敢不听命,现在则根本就懒得理。 第477章 温凌自然也知道军心浮动的可怕,为了表示同甘共苦,他连自己的口粮份例也削减了,和士兵们一道吃掺了多半黑豆的粗麦饭,带来的牛羊本是用来产奶用的,现在吃肉也渐渐吃得差不多了。当他看见士兵对着瘦弱的军马也开始流口水时,只能下令斩杀营伎作为肉食。 其实,看到锅里炖得香喷喷的肉,他也反胃,只觉得那汤的雾气里也萦绕着冤魂。 硬着头皮吃了两口,胃酸直往上冒杀人再多,还是过不了这一关。 而外面又传来某个士兵用靺鞨语的惊叫:“啊!这是不是人的手指?!这也能吃?!” 他摔了筷子,掀帘子出去,指着喊叫的人吼:“不吃就去死!打他二十军棍!” 外面的喧闹瞬间变成了诡异的沉默,他的士兵,他精锐的铁浮图,个个瘦得脱相,眼眶都格外大似的,盯着人的模样仿佛是鬼。 行刑的士兵好像动作也特别懒,好久好久才站起来,好久好久才拖着军棍有气无力地过去打人。 温凌脊背上一阵阵冒着飕飕的凉气,不由地退了半步。 挨打的人挨得并不重,因为打人的也饿得没有力气。 但明明打的是肉最多的臀部,听起来却像是一棍棍都打在骨头上。 挨打的也不哭叫,偶尔哼哼两声,面如金纸,无力地趴在那儿。 温凌余光瞥见其他士兵毫无表情的样子,不由急忙出声道:“停下吧,我并不是真想要你的命。如今随时要和南梁作战,不吃饱肚子哪来的力气?!” 他捧起自己的碗,里面是肉和肉汤。他展示似的“咕咚咕咚”把汤一饮而尽,又抓起一块肉大嚼起来,嘴里含混地说:“不就是肉?!与羊肉、鸡肉有什么不同?又鲜又嫩,又好吃,又能补充体力。” 抓第二块嚼了一口,觉得有些不大对劲,眼光一扫,是半只残缺的手一团一团的肉尚不觉得,这种明显的形状当然叫人犯恶。 他强忍着翻江倒海的肠胃,牵着嘴角笑道:“打败五万的并州军,我们就直取汴梁去。汴梁的皇帝比兔子还弱,汴梁城是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打下来过的,汴梁通衢八方,四条水运漕道,粮食多得没地方扔。现在再难,也就是现在罢了!” 大家终于有了点精气神,闭着眼睛开始吃肉喝汤。 温凌回到帐篷里,抓着痰盂一阵猛呕,连苦胆汁都吐了出来,却又不敢发声儿,吐完之后瘫坐在地,先难受出了一些泪花,接着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胳膊,咬出深深的紫色牙印,才扼制了绝望的声音。 收拾情绪好半天,温凌打起精神到军帐里和各位参议谋士商议接下来的方略。 整座帷幄里沉默了很久,大家目光涣散地盯着正中间的沙盘和堪舆,最后在温凌的再三逼问下,才一个个说: “无非是向南或向北两条路。向南就是一鼓作气拿下汴梁,日子自然就好过了。向北就是突破幽燕那里的高家军,回白山黑水的老家去。” “向南谈何容易?如今五万南梁并州军,撵着我们又不打,光封锁粮道一条,就够大家受了。还想突破再取一座大城?当年凤霄是个傻子,凤杞也是傻子么?” “向北也不容易啊,且不论高家军突围不突围得了,回老家去,作为败军之将,我们不会被清算么?” ………… “在河北驻守呢?至少那么大的肥沃土地,割据了,自己过日子不行么?” “呵呵,南有南梁,北有幽燕,西有太行山里钻出来的山匪,夹缝里的日子好过么?你看看现在河北那帮当官的!” “这么说,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咯?”一个参谋反问道。 顿时,帷幄里又陷入一阵可怕的沉默,大家面面相觑,然后纷纷垂下了头,盯着高低起伏的沙盘,妄图从中找出一条活路来。 温凌不由又是悲从中来:“我们大好的胜局,怎么会弄成这番样子!父汗但凡多信我一点,少掣肘一点,怎么会弄成这番样子!” 大家依旧沉默,毕竟,如今的情形可不完全怪罪靺鞨的皇帝。 靺鞨原本只是想报北卢凌.辱之仇,一旦节节胜利来得太容易,劫掠南梁来得太容易,欲望就会膨胀,欲望中的每一个人都逃不脱欲望的制裁。 可谁又能一开始就知道呢? 一封军报打破了可怕的沉默。 温凌接过一看,“呵呵呵”笑出了眼泪。 他的众位参谋看着他狂笑的模样,一时猜不透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好笑的消息。”温凌像是看破了他们的疑问,抖了抖那张军报,“区区五万人的并州军,来对我劝降来了。可笑吧?哈哈哈……” 死一般的沉默。 又拿不出主意,又不能分忧,他已经跟这帮子吃干饭的参谋没什么好谈的了,说了句“我亲自回信”,就打发了众人离开。 这帮子人三五个一群,也在外面窃窃私语: “诶,要是真降了南梁,会怎么样?” “难说。按南梁的风气,应该表面上会给个公侯的名分,然后软禁着?” “可大王不是曾与凤震、章谊合谋,逼杀曹铮的同时,也害死了凤杞的爹么?南梁新君会报仇的吧?” “总不至于报到我们这些头上?” “那倒是……” 又有说:“听说这五万并州军的领军,是二大王曾经的王妃、南梁的燕国公主!” “我猜也是看大王那脸色。凤杞这小子,听说娶了郭承恩的女儿,但郭承恩没有被大用,估计他女儿也不会领兵的。” “燕国公主我见过啊,娇滴滴、作兮兮的,也能领兵?” “人不可貌相,领兵又不是非要自己上沙场拼刀子的。娇滴滴、作兮兮的,不是把大王的心都拿下了?” “嘘!当心割了你的舌头!” 温凌一眼就认出书信是凤栖的亲笔,写的倒算诚挚,但此刻温凌看来只觉得刺眼,仿佛每一句都是在讥刺他。 他心里恨恨地想:你也配来劝降我?你五万孱弱的南梁兵也打得过我十多万的铁浮图?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他烦躁地写了一半就把笺纸揉成一团扔掉了,喝道:“叫那南梁的信使过来问话!” 信使很快到了他面前,温凌横着面孔冷笑问道:“你们朝中无人了,竟让个娘们儿来领兵,给我写信?” 信使大约知道温凌暴戾的德行,语气很谦恭:“大王,倒不是有人无人,而是知己知彼,我们公主觉得能跟大王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温凌冷哼一声:“我信谁也不会信她!” 信使道:“是是是,公主也说的:当年孽缘,加之国仇家恨,很难没有恨意。但如今是谈利益的时候,谈私情就不好了。公主说:冀王如今四面楚歌、十面埋伏,进亦忧退亦忧,天下虽大,却已无大王的容身之处。即便是回靺鞨旧土,听说皇庭新旧势力已经水火不容,您的父汗尚且很难权衡勃极烈的权力与自己的君权,幹不思太子是上一轮君权的牺牲品,大王就可能是下一轮勃极烈议政权争夺中的牺牲品。沈琅玕沈素节大王是熟悉的吧?哎,听说要不好了。” 第478章 他还叹了口气。 温凌岂不明白如今的局势!顿时心里被一击似的。 只是理智告诉他:向凤栖投诚?她可是有入骨的恨啊! 信使像看穿了他的心事一样:“虽然两国有仇,但公主念及当年大王放手之恩,绝不会为难。若大王投诚,亦是两国功臣,当年打仗时那些是非恩怨,也可以既往不咎。” 温凌更是笑起来:“你回复你们公主去,她可以既往不咎,我却不可以。她当年是和亲于我的,若还肯承认姻缘,那还可以谈。” 信使道:“这个……只怕无望了。毕竟公主未曾与大王合卺,以自由身再嫁他人,现在又有了孩子,哪能拖着肚子再归大王呢?于情于理于法度都不合适,对吧?” 让凤栖承认和他的姻缘,本来只是用来挤兑南梁信使的,但听信使这样讲,温凌仍不免勃然大怒,抖着手抽出鞘中钢刀:“我看你不想活了!” 那信使倒退了半步,满脸赔笑,说话却毫不让步:“大王,何必发急?如今局面,情也,势也,态也,急亦无用,杀了小的,也不过臭一块地,于事无补,于大王更无半分裨益,反而丧失了彼此谈判的余地,对吧?” 这个人真是深得凤栖精髓,与温凌交流,既会在态度上服软,又不会轻易让步,不让步偏生有有理有据,把利益分析得透彻。 温凌片刻冷静下来,仍是气到锉牙,冷笑道:“你回去跟凤栖说,我既然已经没有退路,便只有死战到底一条路可走。我放她走时曾经说过,日后沙场相见,只有彼此厮杀一条路了,不指望再有半分情意,所以也谈不到过往恩怨的既往不咎。” 信使摇了摇头,说:“那么,公主让臣带来了一些酒水点心,说是谢大王当年不杀之恩。” “就用这回报我的不杀之恩?”温凌挑眉,“以后就两不相欠了?她的命只值这么点?” 信使嘿然一笑:“公主说,此乃雪中送炭,对大王的意义亦是性命一般重要。” 温凌脸色便又不好了。 斗嘴皮子,他始终落凤栖下风。 他没有把这位信使怎么样,打发了此人之后,军中又是点燃篝火一场祈神的狂欢。 南梁送来的酒水点心成了狂欢宴上最受欢迎的内容。温凌赤着上身,拉着营中所剩无几的几个营伎跳舞,但这些自感朝不保夕的营伎连迎合他的兴致都没有,纵使挨了鞭子,也是流着泪无力地踏着步。 “南梁主动要和谈吗?”他的参议小心问,“如果他们给的条件还可以,不妨先谈谈看,保存实力现在最重要,将来再徐徐图之。” “我不想和南梁和谈。”温凌一身的汗,搂着怀里的女人亲了一口,笑道,“他们无非要我投降,再把我们慢慢宰杀干净。今日大家好好吃饱一些,明天起也不和他们玩这些猫捉耗子的游戏了,铁浮图直接出击,打她那支娘子军!不知道南梁健妇的肉,口味比我的营伎如何?” 垂头又咬了身边女人的脸颊一口,咬得那小娘子“哎呀”叫了一声,又气又怕,别着身子,几乎要哭了。 温凌哈哈大笑,但偌大的篝火边,只有他一个人在笑着。 第311章 凤栖看着面前一片水泽的时候,常会觉得肚子里像小鱼吐泡泡似的有一点点动弹,这种感觉很奇妙,让她总忍不住要捧着微微凸起的小腹,臆想着未来的美好。哪怕面前是一片狼藉的泽国,散布着无名的尸骨,远处狼烟篝火,压着半高天际的浓云亦沉沉压在人的心里,她也依然怀着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和欣悦,这种美好的感觉前所未有过。 军报和密信一封封从刚刚恢复的驿道上传来,她跷足坐在春风里,一封一封地拆看信笺,好像这些军报和密信里也没什么重要的消息,只是日常的家书本而已。她面部的表情总是很平淡。 直到拆到高云桐的来信,读完后才不由眉梢嘴角微微一漾。大概唯恐人看出她的情绪,又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也不需他千里迢迢地赶回来,难道区区一个温凌,我还搞不定么?” 她决意缩小对温凌大军的包围圈,源自于对许多消息的综合考量,包括拦截到的温凌的斥候,那几个斥候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饿到两眼无神,走路踉跄。并州军里有些有经验的老兵说:“估计贼子已经粮尽了。” 怕大家不信,有人建议凤栖杀斥候,剖腹看他肚腹中有什么。 凤栖用帕子掩面,皱眉说:“噫,好恶心人呢!” 不过说完后就点头同意了。 斥候肚子里只有黑豆和尚未消化完的弓弦上的牛筋、腰间的牛皮带。这样残忍地杀了一个,另一个斥候牙齿打颤,终于把温凌营中人食人的现状说了出来。 凤栖听闻后凝然许久,终于骂了声:“这个畜生!” 而后再次确认了汴梁方向不会断粮,而高云桐在幽燕安排好抵挡靺鞨北援军的兵力后,已经带义军往南回援的消息,她说:“可以让他血债血偿了。” 河南河北原有为抵挡北卢而修建的“水长城”,但是因为前朝几任皇帝太平日久,文恬武嬉,水长城的防御体系荒废已久,水道已经被淤泥堵塞了。 但郭承恩黄河扒堤泄洪这件事,利弊参半:弊在造成下游洪灾,百姓受罪;利在也确实冲垮了温凌好容易打造出的水师,还使得原本的水长城体系又倒灌了黄河水,形成了纵横交错的水道、浅滩、沼泽马匹不易通过,对铁浮图这样的重骑兵很不友好。 而凤栖的用兵之道在那些武将看来是很奇葩的,她一方面步步紧逼,毫不给温凌留喘息的余地,一方面又会出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奇兵,人人匪夷所思,觉得她是在胡闹,偏生对温凌突围出来的队伍有压制的奇效。 凤栖在与军中参议幕僚们商谈时笑道:“不奇怪,你们哪有我了解他?他会往哪里派人,动的是什么脑筋,我都门儿清。你们看,一挡一个准,一打一个准吧?” 绢帕掩口,又算不得淑女笑得太恣肆,却叫人不得不服。 她指了指沙盘:“接下来,叫他‘背水一战’。” “这里这片新水泊,是靺鞨人堪舆图和沙盘中没有的,是黄河的春汛刚刚冲击出来的洼地所成,边上看起来有若干沟渠,实则最后流向一弯死水潭,他们的堪舆图上也没有的。附近民人逃荒时弃置的若干茅屋,叫民夫悄然去休憩整理一下,造成附近河道通畅繁荣的模样,叫炊兵午间晚间过去点些炊烟,煮些香喷喷的大米饭,吃我们自己吃,但逗逗他们的馋虫。” 她谈事的时候仍然不像个将军,动不动就是娇滴滴地笑,这条计策也一样显得匪夷所思,但并州军已经服了她了,于是立刻从命,安排了下去。 凤栖起身,歪着头想了一会又说:“叫我的娘子军们集合起来,我要问问她们有没有通音韵的。” 娘子军是由周边城镇乡村中觅来的健妇们组成,大多数除了会唱几句民谣山歌,其他乐器一概否然。 凤栖问了一圈,最后说:“没事,敲鼓会么?敲鼓也不会也没事,简单得很,不需要像西域羯鼓一样敲出怎么样的节奏和花头,只要学会一两首曲子的节奏就行,再学会跟我的节拍,把战鼓声音传出去,就行。咱们虽是娘子,力气或不如男人,但脑子是一样的有智慧,用好咱们的脑子,说不定比男人还强!” 第479章 她用军鼓演示,亲自示范给娘子军们各种鼓音、节奏所表示的进退指令,又敲击了短短、又俏皮的一首曲子。 “不难,对吧?” 娘子军里有几个灵巧的姑娘,笑道:“确实不难,节奏明快清爽,还挺好听的。请问公主,是哪首词牌啊?” 凤栖笑道:“怎么,听不出这不是我们这里的曲调么?这是一首靺鞨的民歌,叫《臻蓬蓬》。” 几个灵巧姑娘被她着意训练,擂鼓擂得有模有样。 凤栖抱来一把琵琶,笑道:“我用琵琶曲和你们和一和《臻蓬蓬》。” 她的技术并未生疏,把《臻蓬蓬》弹得俏皮有趣。几个姑娘击鼓也击得节奏分明,让听到的人都有跳一跳舞的欲望。 “不不,这可太欢快了。”凤栖自语着,“再缓一拍试试。” 外头正在搬运汴河上送来的粮食,凤杞对妹妹和并州军慷慨得很,米面管够,还有各色菜蔬和肉。士兵们过节似的,在鼓声、琵琶的节奏里,搬运得很有劲,哼哼唱唱,笑着纷纷说:“打仗打到今日,才算有了出息!不愁吃不愁喝,浑身都是力气,还能听听小曲儿。” “哎,就是想我浑家和我儿子女儿了。” “赶紧地把靺鞨人赶尽杀绝了,咱们也该带着家眷到汴梁看一看热闹的风光了。” “就是,什么时候开打啊?高将军给我们练的小阵和游弈兵法,听说对抗拐子马和铁浮图极其有效,好想亲自试一试啊!” 中午,炊烟袅袅,米香、面香和肉香飘得很远很远。 凤栖吃着饭,问道:“死水潭那里,派人去做饭了吗?” “去了,炊烟半天高,附近没主的野狗都给勾过去了。”她身边的娘子军裨将首领笑道。 凤栖也笑道:“野狗饿久了,当然受不了。还有好些‘野狗’,想来也快受不了了。看看能勾搭来多少。跟那里的炊兵说穿好民人的衣服,看到靺鞨兵的人影就端上饭锅,乘船往荡子里去,现在正是芦苇长势好的时候,他们熟悉路径的,小舟随便系在哪儿,人猫腰往荡子里一钻,自然有的是出路,再绕回来报告消息给我。” 那女裨将点点头,笑吟吟去传令了。 午间时,温凌军中的斥候寻着味儿找到了那片水泊,把碗里的剩饭舔得一干二净,巡睃了一圈,大概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又悄默默潜回去了。 下午,试探的军伍来了几百人,在茅草屋里翻箱倒柜,搜刮到一点他们故意放在那儿粮食,自己偷吃了一点,剩下的也扛回去了。 没几个时辰,来了更多的人。 这次天色已近黄昏,芦苇荡里风吹草动,来的靺鞨兵已经披上了皮甲,拿着刀、矛、弓箭等武器,不仅把茅屋里刮地三尺找吃的,还嚷嚷着:“中午斥候是看着有人端着饭锅跑的,香味飘得很远!附近一定有藏着的居民,一定有带着粮食!南蛮子富庶,不缺粮,说不定山窝子里、水荡子里都有人藏着吃的!” 这是一帮子饿昏了的士兵,本来消耗量就大,偏生饿了这么久,人肉都快没得吃了。闻到米饭的香气,哪里还忍得住馋虫! 昏暗的芦苇荡里,仿佛影影绰绰都是人影,又仿佛到处飘着饭菜的香气。 凤栖在并州军严密守护的军寨中,这会儿当然是双目炯炯。穿梭往来的斥候们传递着军情,设伏的那片水泊已经诱进了万余士兵。 并州军的裨将激动地问凤栖:“怎么样,现在就派人把那片水泊围住吧?瓮中捉鳖,叫他这些蛮夷有去无回!” 凤栖淡淡地摇摇手:“才一万多人,温凌军队的十分之一而已。不急,不急。” “温凌军中饿死的也有近万了!” 凤栖想了想,还是摇头:“不急。温凌生性狐疑,不能擒贼擒王,断送一万人只是小损失,不能动他根本。还是放些饵,让他心动,亲自带人再贴近水泊一些,我们再趁机分割他的驻军,逐个击破,一举而治之。” 那裨将有些不甘心,眨巴眨巴眼睛半天不说话。 凤栖斜眸笑道:“毕竟,用五万打十万,打到人家不得不奋起求存,我们还是有风险的。再说,温凌现在岂愿意冒险求死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要想明白温凌这个人的特点,才能想明白怎么对付他。” 那人心服口服地点头离开了,在外面对围着问的人说:“别多放屁,咱们听燕国公主的命令就行了。燕国公主是高将军的浑家,对战况和敌酋懂得很,那温凌小子一撅屁股,她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了。放心放心!” 周遭一片笑声。 凤栖不由翻了个白眼,肚子里骂道:“真粗鲁,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第312章 黄河下游的水患虽然渐渐退了,但到处白茫茫一片泽国模样,“水长城”里恣肆漫延着水波,稻田和麦田已经成了沼地,蓬草和芦蒿倒是长得一人多高,到处都是。 温凌的军伍饥不择食,拔出芦蒿的嫩根当饭菜吃,又捉新生的青蛙和野兔充饥。到了这个程度,温凌也控制不住饿兵,只能听之任之。 并州军吃饱喝足,当然不会闲着,用最擅长的袭扰本事,三天两头往温凌驻扎的地方去,也不狠打,就是冲着那些病饿之军去的,打得靺鞨士兵睡一半狼狈爬起来迎战,吃一半狼狈丢下碗迎战,哪怕只是死伤几百人,士气就低落了,怨声载道的,将官用鞭打来杀鸡儆猴也没用。 温凌自然怒不可遏,发着脾气说:“凤栖这奸娘们儿,居然用这样无赖的手段来打仗!无非是跟着高云桐那个贼囚学的!我这次要捉住她,一定活剥了她的皮!” 他的幕僚参议们默默的,一句意见都不发表。 温凌只以为他们也是习惯了士气低落的模样,尚且鼓励道:“不要怕。你们看她无非小股袭扰,恶心恶心人,其实动不了我的根本。我们这里再缺粮,好歹人数多,大男人二打一,胜算还是我们大。南梁无非是士气高,其实论起训练军伍的水平,那些乌合之众能比得上我们吗?” 又说:“我不打算跟她慢慢耗了。接下来会越来越热,我们的士兵忍受不了溽暑,更容易得时疫,那倒真会毫无战力。斥候已经打听清楚了,凤栖驻扎的地方就是黄河附近、邙山余脉的两座山坳间,也不是八陉那样的奇峻危险的山脉,尚算开阔。我打算多安排人,擒贼擒王,哪怕把并州军活活踩死,也要把她擒杀。” 他对着沙盘,开始布置军戎事机,说得口沫横飞,把一颗颗代表两方势力的棋子搬过来搬过去,自感只要万众一心,就能凭人数实力碾压凤栖所领的人。 于是最后,他拍一拍案桌,冷笑道:“灭了她这里的人马,汴梁必然震惶,以凤杞的胆略,只怕和凤震一样,唯剩逃亡南方迁都一条路可走。我们苦战这一场,拼着十万人少掉一半,也能重新开辟天地了,是不是?” 下面稀稀落落的应和:“是,是。” 虽然觉得幕僚和副将们不积极,但温凌想:输了好些场了,士气低落也正常,只要能辗轧式的地胜利一局,士气也就恢复了。看并州军不愁吃喝,军粮想必也多,只要能赢凤栖,自己的军粮也够了,就能翻盘。 第480章 因此他表现得极其乐观,拍着几个裨将的肩膀笑呵呵道:“那小娘们我还不懂?娇滴滴的只会使诈,这次大军齐上,她还有对抗的本事么?放心。” 但幕僚和裨将们出帷幄后,三个两个互相交好的却偷偷在那里嘀嘀咕咕: “人家天时地利人和,我们真的碾轧得了?!” “还剥人家的皮!我估计姓凤的公主小娘子只要撒个娇,咱们二大王就又要找不着北了。” “可不,现在急起来是死敌,等捉到身边了,只怕又三迷五道了。” “抓到了,估计是抽几鞭子就心疼得抱帐篷里哄去了又不是第一回 !” “反正咱们才是炮灰……” “但大王的命令能不听?” “唉……” 虽然军中气氛如此,温凌仍然硬着头皮认为,自己只有这样背水一战,才有改变局面的机会。 此刻的他倒无暇去想与凤栖的爱恨情仇,只把她当成敌军的领袖。夜以继日地在帐篷里研究沙盘,挑灯与幕僚探讨战略。只是其他人心灰意懒,仅仅敷衍。温凌下了悄悄动兵包围的命令,营里也懒懒散散、有气无力的。 十万人分为三路,最强悍的铁浮图进了山坳,其余的在黄河边和官道边准备接应。 进山不多远,就看见修筑在半山腰的若干寨子,陡坡上有吊桥天梯,颇成防御体系。重甲铁浮图骑兵是没办法展开冲击的攻势的,不过困守在外却不难。 “把后山的通道也全部封起来。”温凌吩咐道,“叫她困在这儿吧,插翅也难飞。另两路人马注意观望北黄河、南汴梁,有援军的身影出现就立刻回报。” 疲饿的靺鞨军行动力还是很强,连同抓来的签军民夫,开始整修攻械,在山外布防。 凤栖就这样与望楼车上的温凌再一次遥遥相见了。 寨中的哨楼高矮恰与望楼车相似,春风掠面。 她梳着圆髻,布帕包头,几绺没有用刨花水精心梳抿进去的青丝随风而飘。白纻褙子,碧纱长裙,当风吹起柔褶,而背景是碧绿的山,碧蓝的天,丝柔的云,以及天空时不时掠过的自在悠然的鸟。 她手中一柄扇,不为扇风取凉,只为挡着面庞。露出的眼睛在笑,仍然是那种睥睨而娇俏的笑,美而挑衅,叫人不由腹中生火,七窍生烟。 温凌不由觉得自己挽起的两辫上坠着的金块太过沉甸甸的,风吹在他脸上,吹得眼眸酸涩刺痛,面孔不由就沉了下来。 “投降吧,你无路可去了。”他在望楼车上对着凤栖喊,“我给你个好死。” 声音一层层在山谷里回荡,最后的尾音是个“死”字,听起来有些好笑。 凤栖前仰后合地笑起来:“冀王殿下,这话,应该我送给你才对。你在我们大梁的地盘上垂死挣扎,没有必要。投降吧,我国不杀降臣。” “死到临头还不知道!”他愤愤地骂着。 举起海东青旗一挥,示意先锋的军伍先攻上陡坡,抢占吊桥。 凤栖看他那旗语以前还不确切了解,现在一目了然淡淡回头说:“弓箭准备。” 靺鞨军伍喜欢驱抓来的签军做先锋军。签军被逼处在最危险的位置上,当然不情不愿,只因为背后是全副武装的靺鞨什长伍长的长枪长槊顶着,谁敢退半步就被当背戳个透明窟窿。一群人又挤在一起,只能羊群似的往前挪动,无法后退。这样前赴后继的,能活着冲杀已属幸运,更多的是成为给后面的军伍垫脚的尸体尸积如山并不是夸张,而是真正要踩踏着攀高用的。 弓箭手紧张地等候着放箭的命令,却见他们的女主帅淡然地从哨楼下望,口中喃喃自语,好像在数人数。靺鞨的签军密密麻麻逼近了,骨瘦如柴的人群拿着简易的削尖竹杖做武器,个个哭丧着脸。 放进来至少两三千人,凤栖才玩儿似的敲击了几下身边的大鼓这是放箭的命令,而且是往百步外的远处放箭,弓箭手已经很娴熟了,虽觉得奇怪,也按命令从事。 密密麻麻的箭雨飞向了签军身后的靺鞨什长伍长们,这些小军官虽有皮甲,但没有铁浮图能抗击箭镞,死了一些人之后,什长伍长们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些,被箭雨逼在百步之外。 这本也正常,毕竟打仗也不是白白送人头。箭镞毕竟有限,不可能无休无止地射下去,等箭镞停下,再慢慢前进就是。 但闻哨楼上连军服都不穿的那个女子,朗声道:“诸位汉家男儿,逼凌在你们身后的靺鞨人已经退避我们的弓箭,你们此刻旋转身子往回或许还有活路,再前进半步,就必死无疑了。” 然后舒腕击鼓,鼓声密集如夏日急雨一般。而不仅如此,环山的一圈寨子里,突然出现了好些女兵,布帕皮甲,英姿飒爽,跟着一道击鼓。重重鼓如重重密雨,又如滚滚惊雷,而后寨子四处弓.弩齐张,礌石到位。靺鞨签军的前几个犹豫着前行了几步,突然被滚落的大石砸个正着,顿时血肉横飞成了肉泥,叫都没有叫一声就送了命。 凤栖的扇子一掩鼻子,眉头一皱,但也无丝毫惧意,看了一眼就继续遥遥凝注着温凌。 也就是短短的一瞬,不被什长伍长的长枪长槊控制的签军队伍崩溃,旋身后逃。 他们手中的尖锐竹杖挥舞着,嘴里七零八落地呼喊着: “给夷狄卖命吗,兄弟们?” “活命的机会啊,兄弟们!” 那些什长伍长们猝不及防,虽然穿着皮甲,竹杖不会每击都致命,但突然反攻来的凌厉之势叫他们一时也慌了,山路上摔倒的摔倒,被踩的被踩,呼喝的呼喝,惨叫的惨叫但那样一支乱糟糟溃逃的签军,猝不及防奔涌过来,想要活命的也只能赶紧让开一条通道,于是便真的给签军中的一些打开活路了。 凤栖冷冷地凝视着远处的温凌,看他面色发白,她就笑颜如花。 看他在高高的望楼车上似乎在骂她,似乎说要怎么怎么折磨死她。 凤栖笑道:“温凌,你来呀!” 起身伸了个懒腰,她对身边两个随侍的女兵说:“咦,这阵怎么这么容易饿?早晨那饼子还有多的么?我要进去吃饭了,你们给我盯着,什么时候要打扫战场了,就吩咐那些汉子们去干活儿。” 施施然离开了。 望楼车上的温凌恼怒地狠狠捶了一下栏杆,自己身子一仄,差点稳不住。 “收兵!”上了她的当,又没有办法。 他下了望楼车,周围人看他脸色极其难看,虽然也都有怨气,却不敢展露半分,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心里默默想:呵呵,大王竟有被小娘们打败的一天! 温凌猛然停步,又猛然转身,他身后那两个亲兵收不住脚,一下子踩在他军靴上。 温凌抬手一人一巴掌,但也止于一巴掌。 他抬起下巴昂然四顾,缓缓说:“不要坏自己的志气。便是登城第一仗,也没有轻松胜利的,何况她有备而守,我们损失不过一些签军与什长伍长罢了。铁浮图不怕箭,俟她礌石放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再次进攻了。再抓些签军来,叫什长伍长全披重甲,就不怕箭镞猛攻了。等尸体积到寨子栅栏高,管叫她有死无生!” 第481章 他恨恨的,晚间回到驻扎的网城里,衣不解甲地巡逻了两圈,走得襜褕都汗湿透了,才坐下吃了点黑豆、蛙肉、野菜,勉强填饱了肚子。 他用犬齿撕扯着烤得半干的蛙肉,也想这样一丝一丝把凤栖的肉咬下来。 第313章 对山寨的几轮攻击下来,温凌的大军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入夜,除了巡逻和哨兵,都是死气沉沉地入睡了。 温凌身边是孤衾营伎或成为肉食,或悄悄逃跑,已经所剩无几,那些剩下的他也已经毫无兴趣。 从望楼车上看凤栖,虽然远远的,却也眉目清晰。 她还是当年那副模样,但脸上笑意更多,也让他每看则绝望越多。 白天是彻彻底底的仇敌,晚上仍然会思念,而且愈夜愈沉溺在这种背德的思念中难以自拔。 他的心绪在战争的失败、焦虑、恐惧,和爱的思念中被扯得四分五裂,汹涌的痛苦让他几乎窒息。 手会悄然摸索到身体最本能、最需抚慰的地方,想象着他和凤栖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在半梦半醒的时候疯狂地自我求索。而长期征战的疲惫,被裹挟在政斗中的畏惧和以往不加节制的纵.欲,让他还不到三十岁的身体就已经悄然孱弱下来。 没有太久,就停息了。 他起身盥洗,黑夜中只觉得泪水也在不受遏制地流下来。 在幕僚、参谋和裨将副将面前有多坚强乐观,此刻真实的他就有多脆弱和疲惫。 突然,耳中飘入轻微得勉强可闻的音乐。他一怔,眉宇间一紧,浑身的肌肉绷紧了,像又一次遇到危险时的兽。 乐曲是琵琶曲,玎玎琅琅的声音很明显,只是应该隔得很远,听不清曲调。 他先有些勃然,但随即想到营伎里剩下的少许几个,已经没有通声律的了,也没有这个心思,不可能是她们在弹奏。 这么一想,人就不由痴了,努力地凝神于那一点点的乐音,觉得仿佛是天神弹奏的天籁。 但那点乐音很快断了。他也只能失落得辗转反侧,直到天色微明才迷糊睡着。 第二天依旧能听到这样的乐音,第三天也是,声音好像越来越靠近了,也越来越清晰,听得出时而弹奏的是南梁的词牌,时而又是靺鞨的小调。 不仅他听见了,他的士兵们也听见了。有的人白天操练的时候还忍不住哼哼几句,温凌扭头直视过去,那哼歌儿的士兵唬了一跳,闭口缩颈,怕挨军棍的样子。温凌好一会儿说:“调子起得挺准。”又强制自己温和地笑起来:“别怕,哼歌儿不犯军法,现在又不打仗呢。” 他没有禁止士兵们哼唱靺鞨故土的乐曲,于是军营里渐渐涌起了思乡的暗潮。 入夜时,琵琶所演奏的靺鞨歌曲愈发清晰,而跟着哼唱的靺鞨士兵也愈发多了。他们围着篝火坐着,饥饿间便觉恍惚。 音乐里,他们仿佛看见了在山林中猎捕的酣畅,看见了在大河中捕鱼的自在,看见了在肥沃的黑土壤里随便撒下什么种子便能勃勃地生长出一片绿,看见了勤劳能干的靺鞨妇女盘坐在炕上端上热腾腾的肉汤…… 几年前的靺鞨汉子们,还是因为北卢皇庭的苛捐杂役被压迫得喘不过气,作为领袖的汗王和靺鞨各部的勃极烈带领他们奋起揭竿,渐成声势。那时候他们是为自己和家人的生存而战。后来与南梁合谋,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地打下了北卢,又发现了南梁兵力的孱弱,于是又生了侵略的心思,胜利依旧来得容易,而劫掠来的金珠、美人、工匠又实在诱人,贪欲一生再生,终于陷入了战争的泥潭,现在悔之晚矣。 如今金银不能当饭吃,留在身边的美人也吃得差不多了,乡音一起,顿时想起了在故土时的温馨。失去的才知道珍贵。 渐渐有人啜泣起来,啜泣声又渐渐变高了,宛如一阵阵暗涌的浪。 温凌自己不觉间也是泪湿衣襟,然而他也一样回不去了骁勇的靺鞨皇子,陷入了政斗的漩涡,斗死了自己的弟弟又如何?下一个战败的替罪羊就是他自己。树慈 靡靡的音声里,突然天空中飞过几道赤红的流星。 众人还呆抬着头看那星。流星已然从天空中滑过一道光线,陡然落在毡包上。 毡包上裹着油布,很快烧了一个洞出来。有士兵反应过来,赶紧拎起手边的水桶,把火苗扑灭了。 然而那一道道流星密集起来,很快如雨般落下来。这是山寨里射下来的火箭,几百上千支,气势上就足以骇人。 靺鞨士兵顿时乱糟糟一片,不知谁大喊道:“南梁人偷袭啦!!” 大家顿时慌了,起身舀水的舀水,拿兵器的拿兵器,皮甲的皮甲。皮靴在满布石子的地上“啪塔啪塔”奔逃着,慌乱的叫声不绝于耳。 温凌凛然间也顾不得刚刚满心的悲怆,“呼”地站起身,吩咐亲兵取他的铁甲,又在一片嘈杂中用洪钟般的声音大吼道:“不要乱!就算南梁并州军从山上来偷袭我们也不要乱!轻甲兵先取长刀长槊,在网城和辕门准备御敌!重甲兵回帐披挂铁浮图!拐子马备鞍鞯!哨兵上望楼车!弓箭手张弓箭!其余人备水防火攻!” 大家还是服气他的,慌乱嘈杂很快变得有序了。大家按他的吩咐和平素的训练,立刻摆好了护卫营盘的阵势,先的先,后的后,防的备防,攻的备攻。 温凌和他的将士们死死地盯着前面的山,山间幽黑的道路上突然间有绛色的旗幡舞了舞,而后一阵大鼓急敲,而后又见一柄柄火炬亮了起来,山间顿时如无数赤金色萤虫飞舞着,看不清有多少人,只觉得影影幢幢的,在鼓声里似乎密密麻麻包围了过来。 温凌自己也飞快地披挂了铁浮图甲,拿过自己的剑,死死地盯着山上。 那些山间的赤金色火炬围拢来,他正欲下令放箭,突然远处大鼓一震,而后无数火炬瞬间全部熄灭了,山林里静幽幽的,仿佛刚刚只是一阵磷火鬼光。 靺鞨士兵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与温凌一道盯着四处。 一缕云散开,刚刚被遮住的新月又露出光华,隐隐可见山的剪影落在深蓝色的天边。 但这弯新月很快又被云遮住了。这时那幽咽的琵琶曲又一次响起来,是萨满傩师占卜遇到不祥之兆时会歌哭的曲子,被琵琶玎玲地奏出,凝涩的弦音仿佛被压到极处,终于停滞了,又终于沙哑地响了,接着又很快陷入“无声胜有声”的静寂中,叫人心头发慌。 “你弄神弄鬼的,我也不会怕你!”温凌对着遥遥的远山怒吼。 山把他的声音回荡过来: “我也不会怕你……不会怕你……会怕你……怕你……” 幽黑中,他听见好像就在不远处传来凤栖的一声轻笑,是她一如既往的娇俏和轻蔑。 他正勃勃欲怒,鼓声紧跟着一阵琵琶的急弦,“咚咚咚”地敲响起来。 这次鼓声又近了。 山间各处突然亮起来的火炬仿佛也更近了。漫山遍野都是,都不晓得山里埋伏了多少并州军。 温凌看见自己眼前几个提着长槊的士兵肩头都在发抖。 神出鬼没的并州军,对上思乡心切、毫无战力的靺鞨军,只怕自己这方毫无胜算。 第482章 温凌来不及发怒,首先估算了目前的形势:现在要撤退还能有序撤退,若两方真打起来,这黑漆漆的夜里,脆弱的靺鞨兵很容易就会溃散溃散比撤退可糟糕多了!那时候他一半的人马会折损在溃散造成的踩踏、互殴、自相残杀里,一旦没了军令的游兵散勇,是毫无战斗力的。 他夺过鼓槌,在表示收兵的金钹上敲了几下。 训练有素的靺鞨士兵松了一口气,立刻也摆好了阵势,一拨一拨地往山坳外撤兵。 大概是网城四周和辕门口都有护卫撤退的重兵,山上的并州也始终没有进攻过来,只是放放火箭,时不时丢过来几个火药坛子,炸开后的碎片会点燃帐篷。山上那些火炬时明时灭,神出鬼没,不过温凌也顾不得了,他在亲兵的帮扶下,披着铁浮图重甲,上了他的黑色骏马,皮鞭一扬,在空气中“啪”地一响。 撤出山坳,四面就开阔多了。 纵横交错的水长城和新冲出来的泽国水洼都在月色下反着白色的光,黄河的涛声亦能耳闻他还有延津渡的渡口,还有近十万人马,还没有输掉,还可以东山再起。 但派出的斥候跌跌撞撞飞骑过来:“大王!黄河上有千条战船不是我们的!” “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千条战船?!” 斥候说:“不知道,北岸的守军已经被杀尽了,所以没有递消息过来。我们前一阵在这片山里纠缠,也没有顾得上多派人查看对岸的情况。” 温凌气得一鞭子抽斥候脸上。然后又很快冷静下来,说:“不要说这种互相推诿指责的话!这里的责任等今日过了我会慢慢查清、一一惩处。我们在黄河上也有战船,现在这些船你确定没有看错?!” 斥候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回禀大王,那些船上插的是南梁的绛色旗。” 温凌当然不会在自家船上插对手的旗。 斥候又说:“有的旗上写着个‘高’字。” 温凌的身体在马上摇了摇才稳住。 高云桐回援,只怕阵势不小。 他这里已经是败迹初现,士兵们毫无士气,若再遭遇高家军,真是祸不单行。 温凌强自镇定,在高头大马上环顾一圈才说:“现在黑夜,看不清楚,也摸不清他们的路数。但我们自己不能慌了神。前几天不是在那片长芦苇的水荡子里找到一些民居民宅么?好像已经荒落了。我们先到那里暂避。那里有水有草,可以饮用喂马,芦蒿根和鱼也可以吃,等打听清楚周遭的情形,再想脱身的办法。” 大家慌不择路,见主帅笃然,无主的六神也安定下来了。于是后队变作前队,前队变作后队,朝那片水荡子蜂拥而去。 原先驻扎在山坳里的军营,已经被最后一批撤出的靺鞨军烧掉了。 映着半天的暗红色火光,也映在温凌疲惫落寞的脸上。光在他眼睛里一跳一跳的,脸色也被橘色映照得忽明忽暗,刀削般的下颌线紧紧绷着,眉头紧紧锁着,眉间眼角不知何时生出淡淡的纹路,此刻被光影照着,倒显得很突出。黑色的铁浮图依旧是幽暗无光泽的,他的眸子里除了浮光,也同样幽暗。 士兵们还背着掠来的金银细软,无神地望着他。 温凌悲悯般说:“东西背好,走罢。” 细软背着,毡帐却都付之一炬了,以期挡一挡山上冲下来的并州军。 但并州军只是遥望,哨楼上的凤栖仔细地观察着十万溃退的温凌军队。她点点头说:“这样都不乱,温凌是个好敌手。” “不过,也快了。”她笑了笑。 目光顺着低矮的山坡,望向远处的黄河。 黄河奔流在地上,星星点点的光是船灯。 她的官人也来了,带着胜利的援军,在黄河上和她遥相呼应,如常山之蛇。 而黑鸦鸦的温凌军队,正在往她已经预设好一切的水荡子里去。 第314章 温凌撤入山外的水荡子中,狼狈的大军才能予以暂歇。 他强自镇定,下马后都不敢解甲松快一下汗湿重衣的身体,只拍了拍他的马,吩咐把喘着粗气的乌骓骏马身上的重甲卸去,带到溪水边吃草喝水。 点数了一下剩余的人人马的损失还好,看起来尚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不过大部分帐篷和仅剩的一点黑豆粗麦都随着大火烧掉了,粮草方面又孤立无援。 温凌无奈,只能命士兵们就地砍些芦苇和灌木,扎成草帐篷和草船,又在河道里寻觅鱼虾、青蛙等能吃的东西来顶饿。 这日中午安顿好,才吃上这天的第一餐,端在温凌面前的是青蛙和蛇煮成的汤,没有盐,更没有其他作料,又淡又腥。但饿极了也顾不上,他吃了一碗,休息时,腥味才开始从胃里返上来。他对着溪流干呕了半天,难受的时候就想不通他堂堂一个皇子,为什么要遭这样的罪。 傍晚刚刚准备休息,几个方向派出的斥候又一一过来回禀: “黄河上的南梁战船与延津渡、孟津渡在河面上遭遇开战,我们水师……不敌。” “另有南梁战船已经逼近河岸,有不少小舸灵活游弋,随时可以攀堤上岸。” “南梁的淮南军前来勤王,沿淮河、运河北上,气势颇巨,很快会堵住我们东边的出路。” ………… 温凌一一听着,表情寡淡,不像在听他自己生死存亡的事似的,听完只问:“山那边呢?燕国公主所带的并州军有什么动向?” 斥候老实答道:“山寨深深,只闻里面热闹动静,却看不清情况,也不敢登上去,怕被发现捉拿。请大王恕罪。” 温凌挥挥手:“罢了,即便是看到他们似乎要进攻,也未必是真进攻,听他们静悄悄的好像没动弹,也未必是真不动弹。她奸狡慧黠,善使疑兵,还常常踩在人的点子上,我只有以不变应万变,尽力逃出生天。” 这片水荡子很深很远,温凌的人马之前过来只顾翻找吃的,没有走得太远。 现在作为暂居之地,还是要了如指掌才行。 温凌派去查看的人,很快回报他:“水荡子好几处接到汴水和黄河的支流了,也有几处是死水洼,还有的流到山里,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流向哪里去。快马走上一天,还没有走完,周边有山,估计原本的居民是躲进去避难了。村子中心的小山顶上有座小庙,五脏俱全,大雄宝殿后面是一座高塔,虽比不上望楼车高,视野也还不错。” 望楼车在撤离邙山余脉时已经被丢弃焚毁了,现在没有工匠和材料也造不出来。 温凌道:“既然如此,我登高去看一看。” 小山虽然不高,加上宝塔也足以看清四野了。温凌手搭凉棚,望向远方,最后视线定格在西边。 邙山在西,凹处的火光刚刚黯淡,山寨间的灯烛如萤火虫般忽明忽暗。大山的背景是广阔的夕阳天幕,赤霞满布如血,最下方凝成涸血般的夜紫。 他恨她用四面楚歌瓦解了他最后的军心包括他自己的执着心。 但他也不由自主怀念那动听的琵琶乐音在逃亡时拨动了心弦。 如果命运已经注定,他虽不能不垂死挣扎,却也宁愿死于她的手。 “大王,那边如金带的,就是黄河了。” 第483章 温凌向北瞟了一眼,金带上有忽明忽灭的黑斑,不知道是不是高云桐的战船。他本能地不愿意再看了,匆匆道:“你们多盯着。” 下了高塔,又下了寺庙,然后下山。 山下芦苇一阵阵起伏。 草木皆兵的温凌狐疑四顾:“这怎么回事?” “是风吹的。” 温凌左右打量,又问:“真的四周都查清楚了?” 他的亲兵情绪也低落着呢,觉得这主子实在啰嗦多疑得过了,赔笑道:“查了,那帮小的挖芦根、找鱼虾,把水荡子周边都翻过了。除非南梁人能从地里钻出来。” 话音未落,一丛芦苇掀了掀,隐隐是个脑袋上套着苇草。 温凌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又看了看,那芦苇又没有了异样。 “我的刀,我的弓箭。”他伸手要武器,又说,“我的马。” 武器到了他的手中,他“刷”地向芦苇丛放了一箭。苇丛在箭风下轻轻摆动,而后毫无异常。 他的乌骓马很快也带到了身边。但他的亲兵已经暗暗带了看笑话的心态这样平安的地方,这主子是吓破胆了么?还准备骑马逃跑? 温凌犹豫了一下,盯牢了芦苇丛,然后踩鞍上马。 突然间,斜喇里一箭飞过来,温凌听着风声,本能地一让,箭镞擦着温凌的手臂飞过,擦出一道血痕。 极度紧张的人已经没有痛觉了,喊一声“有埋伏!” 他胯.下有骏马,顿时把缰绳一拎,乌骓马对他肢体的命令极其熟悉,立刻撒开四蹄奔出去。 淌过靺鞨士兵已经摸了几遍鱼虾的水塘和溪流时,芦苇丛里会突然伸出一只两只手,握着亮锃锃的钩镰刀朝马脚就劈。 温凌用马缰指挥他的战马左右腾挪闪转,手中刀与弓左右并开,砍杀射杀了不少伏兵。 其间也被绊马索绊到,他和马一同侧倒,他滑落在泥水里。但他反应极快,飞身爬起来,抓着马鬃就跃上马背,上身越发低伏,双眸越发炯炯这样的生死存亡瞬间,他仍是那个英勇敏锐的战士,毫无颓废和软弱。 他的亲兵大部分中伏,也有少许几个跟着他逃了出来。到了大片驻扎的网城,泥水狼狈的温凌才松了口气,击响了辕门口的大鼓,喘气道:“有埋伏,这里并不安全!” 正准备休息的士兵们都惊呆了:这已经翻找过一遍鱼虾和青蛙的水荡子,怎么会有埋伏?南梁的军队会遁地术么? 温凌顾不得向他们解释当然,他自己也解释不清南梁的伏兵是怎么钻进来的。 他恶狠狠说:“烧!全部给我烧掉!这里的芦苇荡,一点也不要留!” 士兵们才从这里摸鱼摸虾,不免有些可惜。 但是见主帅面目狰狞,胳膊上一圈鲜血淋漓,抹过的脸上也贯着几道血迹,无一人敢顶撞或不从。只能默默然点燃了火把,把芦苇荡付之一炬。 湿漉漉的芦苇并不易燃,好半天还是冒着青烟,水荡子里的水鸟、青蛙都遭了殃,不是扑棱棱地飞起,就是扑簌簌地跃出来,发出失去家园的哀鸣。 但并没有听到水里有人声,叫大家怀疑刚刚温凌是不是做了一场梦?不过再看他身上的血,还有围在身边几个颓丧的亲兵,又觉得只怕南梁的士兵真的有神魔之力?那靺鞨人的肉体凡胎又如何抗得过? 一片水荡子烧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光秃秃的芦苇茬子,连山上的寺庙和高塔也一并被焚尽了,温凌这才敢下马,也无处可坐,解下马鞍坐在地上,浑身酸痛,头里尤其剧痛。 “烧点水喝。”他哑着喉咙说。 水荡子里的水过滤过,再煮沸,喝起来也依旧带着焦土味和血腥味。 温凌喝完就想吐,咬紧牙关硬是忍住了。 他看了看山顶上冒着青烟的残败塔架子,越发觉得四顾茫然。好半天说:“这里不能待了,再往河流深处去。” 残破的军队默默无语,收拾收拾行囊,背着越发觉得沉重的金银细软包袱,第一次觉得原来金银细软都是“包袱”,承受不动,又抛弃不舍。 远处隐隐传来渔歌声: “一片风篷啰一股啰风, 两片风篷啰两股啰风。 啥人会撑倒风篷? 扭转乾坤是真英雄啰……”1 温凌眉目一懔,喝道:“快追过去把人抓来!” 他的人还算肯听命。但过去了几十个,等到天黑都没有能全回来。回来的要么说“没见到人”,要么说“不知道是人是鬼,摸都摸不着边,只看到鬼影子”,要么抖抖索索的“一定是鬼!斜剌里就把我的同伴拖下水去,叫了一声就没影了。” 恐惧蔓延着。 晚上一支疲军好容易拖着东西,拉着马匹驻扎到一片平整干燥些的地方,已经累得不想动了。 没有晚餐,挖出地里的虫子和草根也吃,吃完了连打帐篷的力气都没了,胡乱抓几把草垫着就睡下了,踢都踢不醒。 温凌叫萨满过来唱歌请神谕。 萨满也有气无力的,在篝火边低吟了一会儿,看着火焰的颜色和形状,半日不说话。 温凌说:“神谕不好么?” 萨满说:“白山黑水神请大王回去。” 温凌苦笑道:“我回得去么?” 萨满也无语了,不安地挪动了两下,只有身上的铃鼓随着她的轻轻地动作而偶尔轻响。 温凌拿过她的铃鼓,拍击了两下,哑着声音吟唱道:树词 “臻蓬蓬,臻蓬蓬, 外头花花里头空。 但看明年正二月, 满城不见主人翁。” 欢快的曲调突然显得低沉压抑了。 曾经靠这首曲子激励靺鞨人奋起反抗北卢的压迫,现在却像奏响了自己的丧钟。 席地而眠,又湿又凉,温凌直到见到东边出现鱼肚白时,才在四周士兵们的鼾声里勉强入睡。 但没一会儿,他突然又听见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黄河上下来了好多人!穿靛青半臂衫子,头上扎绛红头巾!是高家军!” 他猛一激灵醒过来,浑身倦得几乎动不了,唯有睁着一双恐惧的眼,望着天空流动的星辰。 天边的赤红色如血浪向他涌来,他手指颤抖着,抠到泥地上,指甲缝里一片黏腻。俄而,初升朝阳发出万丈光芒,他的眼睛被刺得睁不开,半晌才喉咙才能被他自己控制,喊出声来:“撤!全军赶紧撤!” 他忠心耿耿的亲兵使了吃奶的力气把他扶坐起来,又扶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担忧地问:“大王,能骑马么?” 温凌看着从朝霞那边飞驰过来的黑压压的剪影,真恨不得自己就这样死了算了。 但尚不敢说颓废语,咬着牙说:“刚刚只是鬼压床了。我没事,我能骑马。” 又说:“高家军是派的骑兵,速度才这么快,我们先遣弓箭手在外层射箭抵御,其余人顺水往那一片的荡子里去他们的骑兵也冲不过沼泽和‘水长城’的。” 接下来的时日,靺鞨军队就是没了命地逃,常常刚刚安顿了片刻,不是后面的并州军追击,就是侧翼的高家军奇袭,时不时还有不知何来的伏兵神出鬼没,杀几个人、放几把火就跑。不论昼夜,没有规律,不讲武德,把靺鞨军往死里折磨。 第484章 很快温凌他们就被逼进了一片死水荡中。周遭全是泥涂,铁浮图和拐子马使不上力,沉重的镔铁重甲简直是累赘。 缺衣少食,更没有得到援军的希望。 温凌几天几夜没有睡得着觉,常常是不论白天黑夜都拄着他的刀坐在马鞍上,腹中饥饿,声音嘶哑,煎熬着等待,生不如死。 第315章 凤栖当然对温凌的动向了如指掌,也对环围过来支援的高云桐的动向了如指掌。 她笑着对高云桐派来的人说:“真是,就差这三五步么?还派个人过来递话?他不会自己来一趟?” 来人和高云桐的性子很像,笑嘻嘻道:“高将军怎么不想回来看浑家呢?但是他说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胜利已经在眼前了,目前这帮疲兵,再驱赶着他们奔奔命,接下来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了。咱们的士兵们都是大梁的好子弟,能少牺牲一个就少牺牲一个,留着把敌虏赶出去后,还要卸甲归田,复兴我们的大好河山呢。” 这一句句都是凤栖爱听的,所以摸了摸有些凸起的肚子,其词若憾,实则深喜:“他心里只有天下,哪有我们娘儿俩?不过也是哦,没有国哪有家。我们都要加把力,赶紧打败温凌,也给幽燕往北的靺鞨汗王、勃极烈看看侵犯别人的家园,最终也没有好果子吃的。” 这才说到了正经话,与来人商议着合围合攻的策略。 讲完,凤栖说:“温凌如今已经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近十万人的大军犹在,如果为了保命拼死一搏,我们至少会死伤很大。嘉树所说‘能少牺牲一个就少牺牲一个’,只怕先还要劝降为上,再则攻心,让他的士兵厌战,乃至与他这位主帅离心,若有内讧,则我们就稳了。” “呃……”来人说,“高将军早就接到过官家的命令,说与温凌之仇不共戴天,绝不接受投降。” 凤栖一听,眉一皱,心里不首肯哥哥的执拗想法,嘴上只冷冷说:“知道了。” 反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怎么做,凤杞又管不着。 见温凌大军已渐渐进入颓势,凤栖及时送信去劝降,允诺温凌只要肯卸甲弃兵投降,她可以放他回黄龙府,他的十万军也可以分几批一点点放回。靺鞨那里只消废除当年所有割据土地的条例,放回掠夺走的皇室和臣民,归还“犒军金”;两国从幽燕之北、云州之北为界重新划分国土。 她还很认真地说,不用担心靺鞨汗王问罪,现在幽燕实权也掌控在南梁军的手中,靺鞨派来增援的军队根本不是敌手,汗王是个聪明人,必然见好就收,不会把自己一国拖死;汗王已经杀了一子,也没有必要再杀一个能征善战的儿子毕竟打输了是必然的事,也不该温凌一个人背黑锅。 她可以想见温凌看到她的亲笔之后是怎样的神情。 不管他肯不肯降,她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 温凌的回书却好几天才送来,装在一个大包袱里,看着却轻飘飘的。 凤栖颇怕他又搞些血淋淋的东西来吓人,掩着鼻子先问:“看过没?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她身边的娘子军笑道:“是两件衣服。” “什么?衣服?”凤栖百思不得其解,“打开我看看。” 包袱里确实是两件女子的衣饰:一件披帛,一条素裙,都是半旧,且有着时间的痕迹。 凤栖一眼认了出来:披帛是她交由高云桐裹了石头砸温凌脑袋的那条,长裙是米黄色里子,在幹不思逼迫温凌杀她之前,她在裙子里写了自己的遗书。 翻开裙摆,炭笔的字迹有些模糊了,但仍然在: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园离黍。 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逆旅尽、终将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君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 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心将许。”1 裙子里外有炭笔摩出的指痕,大概是温凌多次摩挲的结果。 凤栖愣怔了一会儿,缓缓放下裙子,才开始拆温凌的回信。 也是用烧黑的炭笔书写的,字迹颤抖,笔意连绵,把他的疲累、沮丧和竟然存在的一点点温情都跃然纸上。 他拒绝了投降,但并非出自狂妄和倔强,只是说靺鞨人没有投降的习惯,死便死了,还有点尊严,他也会带着士兵战斗到最后一刻。又说叫凤栖也不必骗他,他已经知道凤杞将章谊正法,首级传示到他军中,表明了凤杞这位官家绝不和谈的意思,自然也不可能容纳一位投降的败军之将。 然后尝试着也填了半阙《贺新郎》: “南下梦断长河渚。浪连天,半身英名,半空冷雨。无限尊前沧桑意,谁晓心意寄取。但怅望,兰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2 翻过信笺来,又是三个字: “求一顾。” 凤栖心下突然一酸,亦怅然许久。 她身边那个娘子军的姑娘是个活泼的性子,伸着头问:“怎么了?他不肯投降?” 凤栖沉沉点了点头。 姑娘笑道:“不肯投降就打杀他呗!” 凤栖不由也笑:“噫,一个小娘子家,天天打打杀杀的!” 姑娘笑道:“我可不如公主,杀伐果决,真正是女中豪杰!” 凤栖得她这一夸,刚刚那点怅然也消失了。指了指两件衣饰道:“行了,女中豪杰也不一定要天天打打杀杀的。这两件是我的旧衣服,温凌大概是自知不免一死,把我的旧衣还给我,跟我做最后的诀别来了。” 那小姑娘大概也晓得一些“燕国公主”原是和亲公主,嫁的就是温凌。两国闹翻,和亲公主再次改嫁,在当时的风俗里倒也不是什么令人咋舌的大事;不过温凌犹自藏着她的旧衣,只怕两个人也别有情愫。她内心的八卦之风徐徐吹起,想问又不敢问。 凤栖当然瞥一眼就看明白了,笑道:“他不是痴男,我也不是怨女,两国之仇又不共戴天。只不过会有些惺惺相惜,会有些感旧之哀。他在生死存亡之际,这样的感觉会更浓厚吧。” 小姑娘点点头。 凤栖说:“把我的琵琶拿来。” 小姑娘很欣喜:“好嘞!” 飞快地把她的琵琶捧来,小心翼翼地递在手上:“娘子的琵琶曲弹得是真正好!上回还是在营寨里,几支曲子叫人几欲落泪。” 凤栖接过琵琶弹了几声,而后斜眸笑道:“我教你,你学不学?” “呃……”小姑娘抓头犹豫着,“只怕学不会。” 凤栖笑道:“真要学,都能学会,精不精再说。不过学曲儿,总叫人觉得不是正经人家小娘子的事儿。” 小姑娘吐吐舌头:“是呢,我家爷娘就只叫我学上灶、学裁剪、学纺织。” 凤栖遗憾地笑道:“是呢,我孃孃原来也是这个意思。可是我一抱着琵琶就想到了我姐姐、我娘亲。” 第485章 她的手指在琵琶弦上轻拨一下,而后五指轮转如飞,先来了一首柔柔的小调。 小姑娘看她的手指都眼花,摇摇头说:“我可学不会了,得有多快的反应速度啊!太难了!” 凤栖不言语,一曲毕,又来了一首,这次不仅是速度快,更是力量十足,指甲把琴弦划得“铮铮”作响,好几回人都跟着节奏颤抖,又或者整个身子都随着旋律大开大合。而那音乐也雄浑奇崛,把人带入一个紧张的氛围里,仿佛刀兵相击,又仿佛断鸿哀吟,最后是残火燃烧在旷野,把那种绝望感演绎到十足。 凤栖弹完一曲,看了看身边人惊讶而入境不能出的傻样儿,笑道:“这才见功夫。这首曲子是《十面埋伏》,讲项羽在垓下被围,最后一场困兽斗后,被逼自刎。” 她收了琵琶,凝然片刻,道:“拿沙盘来,我要准备‘十面埋伏’了。” 温凌也不是没有在死水荡里做过努力,他尝试过派人正面突围,但是很快被打了回去;尝试着挖开水荡,逃往黄河,但淤泥太深,疲兵已经毫无力气做这样的工事;还曾经和高云桐谈判,愿意拿出身边的所有金银细软,也愿意不再插手河北诸州县的事务,等于是把割让的土地还回来,但高云桐的回书是“陛下严命,不和谈,不纳降,冀王输了,您承诺的这些也是我们的。” 温凌自知毫无退路,颓坐两宿后,对身边的亲兵与幕僚参谋等说:“他们恨我们入骨,如今连投降的路也没有给我们留一条。不是我不顾念兄弟们的性命,实在是他们就是想要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如今拼一把吧,背水一战,或许还有活路。” 他身边那些大男人们,忍不住也都哭了。 温凌在湿漉漉的死水荡中巡视了一圈,士兵们可怜巴巴在稍微干燥一点的水岸边搭草垛子睡觉,吃些青蛙和水虫,鱼虾都没了。 他也自心酸,站到一处高地上,对残兵们说:“请降不纳,逼我们慢慢在这鬼地方熬死,南梁也并非他们所自夸的那样仁义道德。我们如今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最后一搏,万一还有条生路。各位近来过得很不容易,温凌知道,但如今也唯有一搏的最后法子,如能胜利,我再给大家伙赔罪!” 他突然曲下一膝,跌跌撞撞地跪下了,他身边的亲卫们赶紧含着热泪把他扶起来。 三军自然也动容,也晓得对方不肯纳降,他们就是毫无活路了,也只有一战而已,倒也激起了无穷的勇气。 可惜穷途末路,光有信心和勇气已经没用了。南梁军队不愿意损失太多,仍用的是高云桐惯熟的游奕军打法,再加上凤栖的呼应合作,温凌的军队打得疲乏,战线拖得很长,时间花得很久,却始终没法突围出去。 所以,当温凌将裙子披帛还给凤栖时,已经真个如垓下被十面埋伏的楚霸王。 “我带五百亲兵,往回突围。”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若能突破邙山那里并州军的封锁,再来解救其他士兵。如果……” 他把失败的话咽了下去。 如果失败了,他们就再无翻身之机,而他本人则准备好了穷途末路的结果。 “我们陪大王同生共死!”他的亲卫哽咽着说。 “其实也不必。”温凌微微地笑,笑容苦涩,“同生共死,本来就是无奈之举。” 他整理铠甲,又仔细检查了马匹的肚带、鞍鞯,最后手指肚抚过他的长刀和箭镞。这些都是他最爱的东西,要陪着他到最后。其他所爱的……他茫然地望了望西边的远处,日头正好,是个春日的暖阳天,白云悠悠,众鸟啼鸣,青山隐隐,流水潺潺,他绝望的心里又有些绒绒而生的东西,又很快被他的绝望击败。 “这样美好的土地,美好的时光,温凌,你都不配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朝西挥动了手中的令旗,喝了一声:“铁浮图!出发!” 重甲的骑兵,爆发出最后的勇力,齐刷刷跨鞍上马,黑甲吸收了太阳的光,却反射不出一点温暖,沉沉的一片,象征着死亡一般。 刀锋箭镞齐刷刷一闪,最后的铁浮图军扬鞭飞驰,绕过层层水荡和溪流,蜿蜒在泥泞的路中。 他们很快在驰骋的马背上看见不远处围困过来的并州军,齐刷刷的高盾,整齐的札甲,高耸如林的长槊长戈。 更重要的,他们对曾经叫人闻风丧胆的铁浮图军,毫无惧色,嘴角甚至带着轻蔑的微笑。 几名飞驰在最前方的重甲骑兵,刚刚打算乘速度冲击高盾,为后面的队伍冲破一条血路,远处突然传来三下轻快的鼓声。 训练有素的并州军不疾不徐推来几十辆大车,每辆车前面包镶牛皮,后面是两张神臂弩,弩.箭已经装好,再闻鼓声一响,弩箭对准小道上疾驰而来的重骑兵,十支弩.箭瞄准一个骑兵,齐刷刷同时松开机括,强.弩飞凌空中,发出令人发憷的破风声,而后穿凿铁盔和铁甲,把“铁浮图”射下马来,铁盔再硬,颅骨依然被射穿,死状极惨。 铁浮图倒也无所畏怯,变换了阵势,呈现互相呼应之势,依然不屈不挠地飞驰而来,俯低身子,期待躲过箭雨。 鼓声也变了,其音高亢起来,节奏也愈发明快,随着主军鼓的声音,还响起无数鼓音,把命令往远处传。 不知多远的地方,也有应和之声。 而弩.箭虽张,这次却没有射击。倒是道路间横生绊马索出来,铁浮图和形成的拐子马的阵型顿时乱了套。即使是稳住了马匹没有被绊倒的,也再不能成型。 拿着重斧、重锤和长刀的游奕军敏捷地从芦苇荡各处钻出来,一个个灵活地在地面翻滚,很快到了拐子马脚下,刀砍斧劈,穿凿捶打。已经饿得半死的靺鞨军哪有力气扛得过去!纷纷倒地,被逐一击杀。 温凌的目光循着鼓声转到了那座曾经伏击了他的山上高塔。 残败的塔身遍布灼焦的痕迹,只有粗大的梁柱和砖石没有被烧塌,依旧巍然屹立在山顶。 最高的塔洞里,他熟悉的影子飘飘然也在,依然是素洁的白纻褙子,血红的石榴裙,面带幂离,纱帘后隐隐投出她的目光,想必也依然是微笑的、轻蔑的、挑衅的、妩媚的…… 鼓槌在她的手里,令旗也在她的手里,想必那遥遥呼应的鼓声是她的丈夫靺鞨军恨之入骨,又怕之入髓的高云桐。 只见她一边凝注在温凌的脸上,一边扫了冲锋过去的铁浮图一眼,依旧是轻纱下隐隐的一笑,手起槌落,在鼓皮儿上发出响亮的震动。 游奕军四散,灵活如水中游鱼,翻滚进入了芦苇丛遮掩的水荡子,消失不见了。 遍地只剩铁浮图军的尸体,脑浆迸裂,鲜血横流,惨不忍睹。所以就连后面几队即便是极富勇气的军人也不免胆寒。 温凌挽起手中强弓,对准了高塔,对准了凤栖的幂离。 他仿佛听见了她的轻笑,恼怒地一箭射了出去。 高塔早就超出了他硬弓的射程,箭镞到半空就无力了,坠了下去。 凤栖揭开幂离,凝然望着他,笑道:“冀王殿下,您连射程都算不准了么?” 温凌突然一股怆然直奔心胸,血腥味一阵阵从咽口袭上口鼻。 第486章 第316章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不要再羞辱我了。”温凌仰望着凤栖,说道。 凤栖并没有露出胜利者的微笑,而是默默然看了他一会儿,才说:“投降的条件,还是可以算数的。我们官家那里,我来说服。” 温凌摇了摇头,竟然笑了起来:“我放过你一次,并不需要你回报当时我就说过,沙场上无情,该谁胜谁败、谁生谁死,都是天意。你纵然留一条命给我,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不必了。” 凤栖看了看他的铁浮图战士们即便这个时候,他们仍一个个拱卫在温凌身边,虎视眈眈地看过来。 她心里竟然暗自一叹,方道:“其实……你也看到了,你现在纯粹是困兽之斗,徒伤了这么多人的性命。” “不过”她很快又转折道,“我敬佩你是条英雄,也……感念于你。我送送你吧,回报你的‘三份真心’。” 这话说得不知褒贬。 温凌既疑她在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又不知她是不是真的还有三分感念与敬佩。他皱着眉,死死地盯着她,若是她又出新的羞辱他的花招,他就往小山和高塔上直接冲击,纵使杀不死她,也要狠狠地吓到她,变成鬼也要牢牢记住她现在的模样,将来好缠着她再不让她好过! 凤栖把手边的幂篱从高塔上抛到了山下,白纱翻飞,如山间一只白鹭翩翩起舞。 她挽了挽白纻的袖子,左手一伸,接住了身边女裨将递来的琵琶,而后略略静气,又朝温凌看了一眼,右手开始拨弦。 她弹的依然是那首《十面埋伏》,琵琶依旧还原了垓下战场的惊心场景。 温凌怔怔然听着,风吹过他的斗篷和发辫,掠过他的眉梢和眼角,此刻安静的战场只有她的乐声。他却如同又回到了以往那一场场胜仗里,耳畔是号角的吹奏,是大鼓的敲击,是战马凌乱的足音,是刀枪尖锐的碰击……这些,曾经是他的声音,他胜利昂扬时最爱听的声音。但《十面埋伏》的曲子转而悲苦压抑起来,一如他现在的情景。 他只觉得眼眶子发酸,宿命的无力感攫紧了他的心脏,奔涌潮水一般的情感淹没了他,使他更加脆弱无助。 因而,也不免有些恼恨凤栖,这样一首曲子,她是想要他的命么?! 正想发作,突然曲调又变了。 温凌并不晓得这其实是《霸王卸甲》的一段,亦即是项羽已经灰心丧气,抚着乌骓马,身边偎着虞姬。马儿依旧忠心,虞姬依旧柔情。琵琶曲把如泣如诉的一段表现得淋漓尽致,虞姬含着笑、带着泪,对项羽吟唱着“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而后拔剑自刎在爱人的身边。项羽万念俱灰,死意已决,终于选择了随着虞姬同去,再不图江东起复之日。 在温凌听来,这段柔情缱绻,仿佛是凤栖对他的诉说。他不觉间泪流满面,望着高塔上她的面庞,仿佛也充满了慈悲。 他在寺庙里曾经抢、砸过各种佛像菩萨像,刀斧挥过时,泥塑雕像的头颅掉落,会让信奉白山黑水神的靺鞨士兵们哈哈大笑。有一回他的大刀要砸向一尊菩萨时,突然抬眸看见菩萨柔和慈悲的垂眸与微笑,心里不知怎么突然一怔,然后才收摄心神,挥刀把菩萨相砸了。 今日恍惚间觉得,这是当年的报应。 不觉,凤栖已经收了最后一个尾音。 她把琵琶交给身边的人,然后缓缓屈膝向温凌叉手为礼。 温凌想问她“这是何意?”但开了口,喉咙却是哑的,发不出声音来。 凤栖看懂了他的心思似的,回答道:“我……不是无心、无情之人。” 只是你应当明白,我们中间即使没有横亘着高云桐,也会横亘着家国仇恨,横亘着待人处事观念的天差地别。你的“三分情意”,我从来都看得明白,但无法消受,只有分道扬镳、誓不两立一条道走到黑。 温凌破涕笑了笑,也终于能发出声音了:“两件旧衣饰,物归原主,我了无遗憾了。” “多谢。” 他摇摇头:“不,多谢你。” 他“求一顾”,她竟然肯了。 再多恩怨,此刻在琵琶的绕梁余音中,也可以消泯了。 温凌对身边人道:“要投降的,我也不问;要死战到底的,我也支持。我抗不下去了,你们各自珍重。” “大王!” “大帅!” …… 温凌缓缓拔刀出鞘。那好刀的钢刃锋利无比,吹毛可断。他想着刚刚琵琶曲里那位缱绻的楚霸王,突然觉得不渡乌江也挺明智,也挺浪漫。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逆旅尽、终将去。”缓缓吟着。 他把她写在裙摆里的“遗书”读过千百遍,记得滚瓜烂熟,多少个夜里醒来,枕畔都是湿漉漉的。 如今逆旅已尽,好像也了无遗憾了。 于是再次拍拍自己的马,面带微笑,举刀往脖子上一抹,鲜血迸流出来,洒了满襟满怀。铁浮图原本暗沉的镔铁上,突然带上了一片光滑,反射着斜照夕阳的金光,呈现出绚烂的金红色。 他黑沉沉地轰然倒地,脖子上绽开了笑口,那张白皙的脸愈发白惨惨的。 他的马首先尥蹄嘶鸣起来,其次是他信赖的亲兵们。 但南梁一方,已经鼓声齐击,欢声雷动:“温凌已死!靺鞨已败!” “温凌已死!靺鞨已败!” “温凌已死!靺鞨已败!” ………… 这声音齐刷刷震天,很快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高云桐带领着太行军听到了这样的声浪,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按照之前的计划,重新对人马进行了布局,飞快地环围过去。 温凌的军队本就是一支散兵,群龙无首后四下溃逃,自相踩踏无数。被太行军渐渐驱赶、归拢,绝望地困在水荡子中一小块地方,少部分自尽身亡,少部分欲要突围然后被剿灭,大部分乖乖地卸甲弃兵,跪倒在在地表示了投降。 把这些降兵点数整编,检查捆绑,再分配饭食,高云桐和太行军忙了很久。 见天色已经暗透了,他才拍拍手上的灰尘,对身边几个人说:“我今日该去报个到了。” 耿大哥等几个将领顿时笑道:“早就该去报到了!放心去吧,这里有我们。” 高云桐好像仍有些害羞,嘴角的月牙一隐一现的。他披一件斗篷,带两个亲兵,刀弓也备好,上马朝着邙山方向飞驰。 路途非常惯熟,哪里有水洼子,哪里有绊马索都轻松绕开。他一心向着西边的邙山,山坳子里正燃着萤火虫似的灯烛,寨子里传来男人们喝酒的豪迈声和女孩子们欢乐无顾忌的笑声,一串一串银铃似的,老远就能听见,不断地逗引着他的心。 见他来了,寨子外站岗的士兵也都含着笑容,恭恭敬敬说:“公主在上头闺阁里呢!” 高云桐脸庞微红,好在夜色掩盖,问道:“有没有馒头?我饿了。另外,有没有酒?” 士兵连连点头:“有,有!馒头和青菜管够,肉也多了些,酒也有!高将军先上楼呗,小的让炊兵给您把吃的喝的送上去。” 眨眨眼道:“可别让人家等急了。” 第487章 高云桐胡噜一下那小兵的脑袋,又作势要踢他。那小兵笑道:“小的挨不起高将军的窝心脚。高将军也不该浪费力气在小的身上。今日万众高兴,高将军和公主应该尤其高兴,春宵一刻值千金,注意身体别太拼。” 高云桐正打算揍他,楼上听见一位女兵喊了:“来啦来啦!高将军回来了!快帮公主准备东西。” 他这才无心跟这个小鬼纠缠,瞪了他一眼,喝道:“不许瞎说!”便急匆匆拾级而上。 山寨中虽然条件简陋,但凤栖的屋子还是摆设精致:进门是白纻隔帘,因嫌素雅,用墨色画一脉山水、几只飞鹤、淡卷祥云,用朱砂画一轮红日。 高云桐停步读道: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 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1 然后笑道:“这不我写的嘛?” 揭开帘子,竹篾编成的透光屏风后有个熟悉的影子,叫人顿时心痒痒起来。 门边的一个女兵却伸手拦住了他:“诶诶,将军请等一等。还有东西没拿来。” “要拿什么东西?”他问,“吃的喝的,我已经吩咐人一会儿热了送来。娘子吃过饭了吧?这都二更多了!” 女兵笑道:“公主说:缺块搓衣板。” 高云桐一愣,那爽朗的女兵已经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地出去了。屏风里面原也有几个姑娘家,都是利落短打,布帕包头那种,也笑嘻嘻鱼贯而出,最后一个嘴甜,福了福说:“将军早些安置。” 高云桐见凤栖正坐在矮坐墩上,一头长发已经散开,正用梳子对镜通头发。 铜镜磨得不亮,只能含糊看见她的五官,黑白分明的眼睛从镜中凝视的模样宛然可见。 他佯做不大高兴的模样,问:“咦,要搓衣板干什么?” 凤栖道:“你有哪些错,自己不知道?” 果然又是要作一作。 他走上前,看着镜中的她,说:“没有能与娘子共进退,第一错;没有护着娘子孕期周全,第二错;明明近在咫尺却过家门而不入,第三错。还有吗?” 凤栖握着头发,说:“这些都是公事,怎么好怪你?再想。” 他往空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想不出来了。” 凤栖从镜中斜眸看他:“今日敌寇已尽,还归家这么晚,难道不是错?” 他俯身笑道:“数万的俘虏,又不能挖个坑埋了,吃喝拉撒睡,还得操心。” 但在她张嘴要说话之前,又说:“不过没有把手下人锻炼出来,还要亲力亲为这样的事,都不能及时赶回来看望亭卿,确实一万分是我的错了。搓衣板在哪里?你想怎么罚我?” 凤栖起身与他平视,肚子已经能够贴到他的身上,笑道:“搓衣板原为洗却官人身上征尘,你想多了。” “不洗澡换衣,也不敢回来,怕唐突娘子。”他毫不客气抱住她的腰,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是不是在动啊?” 凤栖说:“会动,但应该你还摸不出来。” 他蹲下身,把耳朵贴在她刚刚隆起小丘似的肚子上,认真地听了一会儿:“他会叫爹爹了。” “瞎说八道!怎么可能!” “我听见了。”他胡搅蛮缠着,一点不像个智勇双全的大将军,“就连你弹《十面埋伏》《霸王卸甲》,我也听见了!真是,这么好的曲子,都没有弹给我听过!” 凤栖摸了摸他的鬓角,在他唇角啄了一下:“你听那些做什么?我又不是温凌的虞姬,只不过吊吊他心里的孤寂和落魄罢了。你要听啊,得来一曲雄浑激昂的《满江红》。” “不是外面那首的气韵,是这首这样的:‘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但从今,记取楚楼风,庾台月。’2”他好像撒娇似的,腻着她说。 这山寨子里的“楚楼庾台”,别有一番风味。 送酒和馒头的人只敢把托盘放在门口,连里面的声音都不敢多听,就蹑手蹑脚走了,怕打扰了不妥当。 第317章 处理完善后的事宜,天气已经开始热了。满目疮痍的国土亟需修复,农耕虽然受到影响,不过及时补种,一切尚可补救。 高云桐与凤栖终于可以回到汴梁,皇帝凤杞用最高规格的郊迎礼,迎接归来的英雄。 凤栖只顾缩在大车里,慵慵懒懒说:“我才不想在外面晒半天太阳呢。你就替我一道,拜见陛下,喝慰劳的卮酒,受万众的瞩目好了。” “难道我是个喜欢受万众瞩目的人?”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凤栖笑道:“哎呀,我知道这是苦差事,叫你辛苦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难道你还舍得让我辛苦?” 他的手便也爱惜地摸过来,抚弄了抚弄,觉得圆溜溜的肚皮甚是好玩,又把脸贴上去听了听动静,笑道:“这次我可是真的听到他在里面踢腿了!” 当然,对她的话也言听计从:“郊劳那一套礼仪,确实繁琐劳累不堪,你不参加也是对的。只是我觉得这几年两国的纷争战乱终于得以平息,我们亭卿功不可没,却不能让你站在巍巍之处享受万丈荣光,真的太可惜了。” “别了。”凤栖笑道,“享受万丈荣光的时候,也是供人品头论足的时候,我虽不以自己是女子为耻,却一定不少假道学认为:我这样的女子不能从一而终,不能恪守妇道,不能乖乖在家缝衣做饭、反而在沙场上搅闹……想必是以我为耻的吧。” 她似乎笑得有些苦涩:“时也,命也。” “随他们怎么看……” 高云桐洒脱地一揽她的肩膀:“高将军还是个贼囚出身呢,要看不起就一起看不起我们俩好了。” 凤栖在他怀里,正好看见他耳后那团青印。他现在比以往晒黑多了,头发也梳得零碎,那团青印也不大明显了。 他们都不是俗世眼中完美的人,但那又如何? 那些战战兢兢维持着“完美”的道学卫士和贞女节妇,在这样一场泼天的灾难中又有几人能改天换日、保持完美? 凤栖只觉得每看高云桐一眼,心就柔上三分,她从不以为自己原来也可以这样地喜欢一个人,看到他就觉得安定、满足、愉悦、舒适。 于是抱紧了他的腰,果然迎接到了他真挚的吻。 外头有人小心地说:“高将军……那个……陛下已经在行辕候了好一会儿了。” 高云桐刚扬声说了“就来”,凤栖双腿就把他缠住,捧着他的脸,咬他的嘴唇,惩罚他“半途而废”。 高云桐无奈又应和了一会儿,不得已分开道:“虽然是你哥哥,但这样无礼可不好吧?哪有叫皇帝等臣子的道理?” 凤栖揽住他的脖子,弛然笑问:“那么你接下来准备问朝廷要个什么官?” 高云桐一愣,好一会儿才说:“何曾谈到这个?” 凤栖笑道:“挽大厦于将倾,也算是不世之功了吧?平章事或枢密使,横竖得选一个。再把身边兄弟们封赠一圈,你看好不好?” 高云桐先是皱着眉听,然后笑起来,拧拧她的腮帮子说:“偏生你心眼子多。放心吧,我不是那样的人。” 第488章 理了理她的裙子,偏身下了车。 倒也不是心眼子多。一头是丈夫,一头是哥哥,战乱时互有需求,合作无间,战乱结束就不好说了。她既不想高云桐吃亏,也不想哥哥猜忌,总要帮他们俩寻找个平衡之道。 外头顿时鼓乐齐奏,听起来阵势不小,规格很高。 凤栖捧着圆圆的肚子,叫车马寻了个阴凉的去处。 再接着,是随着皇帝的御驾回到汴梁。 宫城已经重新收拾过了,漆是新刷上的,但是没有用原来的雕花泥金,树木花草是新修剪的,此刻栀子和茉莉开着花,颜色是素淡的,但是香气却馥郁地飘在空中。 晚上在升平殿是家宴,皇帝凤杞穿着常服,先扶出了太后周蓼。 周蓼一看见凤栖挺起的肚子,就喜不自胜,见她还要下拜的样子,急忙推推儿子道:“别扶我了,你快去扶着你妹妹,别让她还闹什么虚礼!” 凤杞笑融融上前扶着凤栖:“妹妹确实别多礼了,身子骨要紧,快坐着吧。妹夫一道陪着吧。” 周蓼这样讲道学的人,都不计较礼数了,凤栖也是诧异。不过她更是不讲究繁文缛节的人,能慵慵懒懒撒着娇儿,当然要作一作的,所以在高云桐的扶掖下娇滴滴地坐回了位置上。 她打量着四壁,笑道:“看着还挺眼熟的,不过离七伯和陈皇后家宴那会儿,倏忽已经过去两年多了。” “母后说,国库空虚,先得紧着要紧的事情办,修葺皇宫恰恰是最不要紧的事,收拾得能住就行。”凤杞含笑道,“我寻思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得再豪奢也没有什么意思,倒念起当年在秣陵吃的苦,觉得无处不是修行地,便就是这样的繁华场里,也是可以修行的。” 凤栖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却仍然是笑意融融的虽则笑意里有些空洞落寞。 等热热闹闹酒过三巡后,凤杞去给周蓼斟酒了,凤栖捧着她的荔枝渴水的杯子,悄然腻在高云桐耳边:“我哥哥看起来倒有些禅佛意,但其实应该是心里有事……” 高云桐耳朵里被她吹得发痒,正扭头说了句话,便听见周蓼笑叹着对凤杞说:“看看,夫妻间原该这样其乐融融的。官家呀,娴娘并不是不肯来汴梁,你还是接了她来吧,后宫里好歹有个皇后掌事,不至于叫人犯嘀咕,也不至于让那些小蹄子们起歪心思。” 虽然说得隐晦,但皇帝与皇后郭娴不睦,且如今宫中大概有些男男女女的闲话出来,大家也都听出来了,不由都一瞥凤杞。 而凤杞,顿时耳赤,有些火气地说:“她没多久都该生了,舟车劳顿的过来干什么呢?不如让她在并州生完了再来嘛!” 周蓼说:“这不是娴娘自己请求要来京里嘛!再说她七个月的身子,正是稳固的时候,路上慢一些走官道就是。倒是你给句话,不要叫人猜测。” 凤杞的脸色终于扛不住地难看起来,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没有好发作,冷冷淡淡说:“再说吧,我再考虑考虑。” 周蓼当然也不免不快,不过倒也不逼迫,点点头淡淡道:“对,你好好考虑考虑。” 气氛有些寡淡尴尬起来。 凤栖打圆场说:“哥哥如今是官家了,也该有些三宫六院,我那皇后嫂嫂既然大着肚子不便于服侍,孃孃也不妨宽松些,让哥哥纳些嫔妃。” 凤杞感激地看了妹妹一眼。 宴会结束后,周蓼对凤栖说:“亭娘,陪孃孃遛遛弯儿吧。” 凤栖当然责无旁贷,陪着周蓼在御花园散步。 周蓼摒开服侍的宫人,与庶女静静地走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你别看他一脸修佛的模样,其实是装的!” 气呼呼又说:“给你哥哥纳些嫔妃,我本也没有意见,但是他好歹是个皇帝,总不能搞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进宫来,总得是家世清白,为人贤淑的才好,这样子方能为皇家开枝散叶,生出靠谱的皇子皇女来但他如今选的人……唉,我真没脸说。” 凤栖诧异地没敢立时接话,悄然打量一眼周蓼的表情。 周蓼苦笑道:“宋相公那时对他的评价没有错:就是个荒淫糊涂种子!大家闺秀他一个都看不上眼,偏偏喜欢那些教坊司的女娘他自己也知道不适合娶回来做嫔妃,但又管不住自己,每日白天还肯勤政,晚上就是笙歌燕舞,恣意欢愉,有看上的就纳于寝宫,但第二天就放出去,也不提给个名分,倒像在嫖一样!像他这个样子,如何当一国之君呢?!” 凤栖也觉得哥哥这样子实在是不靠谱,说:“那我找个机会和哥哥好好聊聊。” 周蓼道:“可不是想拜托你了。你哥哥虽然从不违拗我,但阳奉阴违的事可没有少做。不过他肯听你的话,你好好劝劝他吧。他虽然不喜欢郭娴,但既然结了夫妻,就好好过一辈子吧。我和你爹爹,磕磕碰碰、凑凑合合的,不也一辈子么?” 说着,悲从中来,掏出手帕,抹了抹眼泪。 散完步回头,故意经过皇帝燕居的福康宫,里面果然是另一番歌舞乐声。 周蓼重重地叹口气:“今日家宴,他歌舞还没有看够听够么?!” 俄而,里面便是凤杞放纵的笑声,还有那些歌姬才会发出的甜腻腻的娇笑。 笑一阵,凤杞道:“再来一曲《凤求凰》!” 琵琶声很快响起,又与洞箫和鸣,最后是尺八空阔灵动的声音盖过了洞箫,又压过了琵琶,弥散在黑沉沉的宫殿檐角。 凤栖对周蓼说:“孃孃,外头风大露水大,您赶紧回宫安置吧。我去找他聊聊。” 不等答应,几步上前。 福康宫门口的内侍诧异地看着燕国公主一个人款款而至,陪着笑说:“公主怎么来了?不过这会儿不早了,公主有事明儿再回官家吧?官家现在……不喜欢人打扰呢。” 凤栖笑着扬声道:“‘曲有误,周郎顾’,刚刚那个琵琶,实在是连错了好几个音,我都听不下去了。倒是官家的尺八,吹得太好,我也想靠近了听一听。” 里面静默了片刻,然后又一个内侍趋着小步出来,尘麈一甩,笑道:“公主,官家请您进去听。” 凤栖施施然进去,刚屈膝说了声“打扰官家了”,就被拿着尺八过来的凤杞扶住了胳膊,没让她行礼:“妹妹忘了?刚刚宫宴,孃孃都不让你施礼,怎么到我这儿,反而忘了呢?” 他好像猜到她是谁派来,要说什么,然后就摊开手坐在正中的榻上,让那些莺莺燕燕环围着他,弛然笑道:“我也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听个曲儿,有时候兴起临幸了谁,第二日赏了银帛就打发了走,这样的次数其实也屈指可数。我知道孃孃担心什么她们教坊司里,自有不让小娘家怀孕的凉药长年累月地喝着的,这些苦命的小娘子们,本来就没什么正常女儿家的日子可以过,在宫里,我们可以互相寻找些慰藉。” 凤栖先想好的那些话,一时竟说不出来了,怔怔环顾着周围这些教坊司的宫伎们,靠凤杞最近的几个,都隐隐有些何娉娉的影子在脸上、身上。 凤杞见她发怔,刚刚那种临敌般的态度也缓和了,问:“妹妹除了指点音韵,还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第489章 见凤栖点头,他便打发了宫伎们去领赏归家,然后在空寂寥落的阔大宫室里把自己蜷成榻上的一小团:“说吧。” “郭娴她……” 凤杞哑然失笑:“孃孃和爹爹凑合了一辈子,所以觉得夫妻俩凑合一辈子是很容易的事。但是亭娘,若是要你和温凌和亲时也从了他,然后凑合一辈子,你愿意么?” 凤栖缓缓地摇摇头。 凤杞摊手道:“所以咯,我也不愿意。只是捏着鼻子给她这个名分罢了。” 又说:“无非还有一条,让我纳一些闺秀为嫔妃。我也和你说实话,我看到那些中规中矩、战战兢兢、把我视作天的闺秀女儿家,就一点‘劲儿’都没有呵呵呵,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 他手边有酒,顿时就漫饮了一大口。 凤栖说:“我和高嘉树吧,在路上逮着一个逃兵是常胜军里的。” 凤杞诧异道:“郭承恩原来手下也有逃兵。不过,一个逃兵怎么了?他有郭承恩要造反的证据?” “这倒没有,不过,有另一个证据。”凤栖说,“所以,请哥哥听孃孃的意见,让郭皇后到汴梁吧。” 第318章 郭皇后带着母亲,到汴梁有些急不可待,从并州过黄河再到京城,她一个孕妇,竟只用了十天工夫,可见车马打得有多快。 到了宫里,大腹便便的皇后还是显得很有风范,穿着翟衣,带着凤冠,妆容高贵,只是捂了一头的汗。 凤杞看她因孕胖了一圈,本来就肿的脸更肿了,本来就小的眼睛更小了,纵使严妆,也只越发丑了,不由就想皱眉。而顿时就听见身边周蓼威严的一声咳嗽,只能努力把眉毛松展开,说了声“皇后一路辛苦了!” 周蓼则和煦道:“都是家里人,皇后不必多礼,也赶紧宽宽衣吧。老身原怕殿里用冰块容易叫人着凉,特为叫去了,现在看来,还是少不得冰。” 郭娴当然也热得难受,正好告了罪,在屏风后由母亲帮助宽了翟衣,披了条妆花纱的褙子,纱上押的金线在殿里的烛光下一闪一闪的。 周蓼看她大大的肚子,心里也自喜悦,问了些孕妇的起居饮食,又问了郭娴的身子情况,欣慰地说:“你一切安好就好。之前听说你上书要回宫来,老身担心路上颠簸不便,可不遭了老罪了。看来到底是将门虎女,吃得起苦。” 又说:“看样子入秋就能临盆了,这是官家的第一个孩子,若是个男孩,真真天下就有了储君了;即便是个女孩子,先开花后结果,也总有盼头。” 郭夫人抢着说:“太后,圣人她肚皮尖尖,又喜欢酸口,皮肤也变得糟糕了,想必是个太子。” 周蓼一时接不上话虽说郭娴生了男孩就当是嫡长子,但太子还是要等年长后册封的,而且多是在弱冠之年,所以总得十来年慢慢读书、历练,从国公、知汴梁府尹事一步步受封太子。 对郭夫人的张狂,她只能尬笑了一声,不接话。 郭娴似乎却与母亲对过口径,自己接话道:“妾能为官家诞下太子,也是祖上积德。妾父在洛阳,一定也很想来看着小外孙出生呢。” 目光闪闪地一瞥凤杞。 凤杞阴着脸,觉得这母女俩真是皮厚! 周蓼笑道:“真的外孙洗三,肯定要请国丈过来贺喜。朝廷也自有规矩和法度,郭将军到时候怎么过来,怎么样的仪仗,怎么样的礼节,自然都会规定。” 郭娴道:“是,爹爹也算为我大梁立了汗马功劳。” 郭夫人一唱一和:“也算不上汗马功劳,不过没有辛劳也有苦劳,就如我儿,自打正位皇后,为皇家开枝散叶,也是在所不辞的。” 凤杞咬着后槽牙笑道:“那么,皇后是不是也该有封赏?” 郭夫人笑道:“皇后已经是国母,封无可封,官家要是肯给国丈一些恩典,就是给皇后的恩典了。天下人也就都知道官家赏罚分明,礼数精要,圣明之至了。” 无非是郭承恩没有心满意足。 周蓼轻轻拉拉凤杞的袖子,示意他别太把好恶放在脸上当了皇帝,喜怒不形于色才是本事。郭承恩和他的家人虽然讨厌,但也不能太过打压,叫天下人看着猜疑,叫往后来投的人看着寒心。 凤杞于是重新弯了嘴角,说:“大宴就要开始了,今日迎来皇后是家宴,就请家里的人一道参宴。” 郭夫人问:“长公主来不来?” 长公主是指凤杨她丈夫王枢在洛阳看着郭承恩,郭夫人自然最关切情况。 凤杞说:“当然来,四公主和驸马也来,只有三公主还在月子里,暂居晋阳,暂时来不了。” 周蓼笑道:“真好,家里的成年的孩子都有了小宝宝,马上这汴梁宫城里就该欢声笑语,再长大些孩子们一道玩耍,老身这晚年也就热闹起来了!” 郭娴心道:哼,不过是外支公主家的孩子,如何和我的孩子一道平起平坐地玩耍?也配! 两位公主倒是很快就来了,都看了看郭娴的肚子,行了礼后,熟稔地笑说几句,皇帝对姊妹们也远较妻子亲熟,笑呵呵问:“咦,大姊家的王相公在洛阳赶不过来不难理解,怎么四妹家的高将军还不曾来?” 凤栖笑道:“他带了个‘朋友’来。” “朋友?” 郭娴和郭夫人心里嘀咕:不是说是“家宴”么?帝王家的家宴,公主驸马可以随便带朋友来的?! 凤杞好奇地问:“什么样的朋友?想必是通音韵的?”眼睛不由一亮。 周蓼皱眉低声呵斥:“别乱想了,今日虽然是家宴,也正儿八经的,就算用奏乐,也自有乐府的乐工来,教坊司献歌献舞自有命定,哪好随便带个人就进宫的?” 凤栖只往外望,张望了一会儿说:“来了,我听见嘉树的脚步声了。” 郭夫人和郭娴虽把自己当作这里的女主人,不过初来乍到,立功且受宠的凤栖高云桐夫妇带“朋友”来参加皇帝家宴,皇帝不说什么,她们也不好说什么。 但当那畏畏缩缩的来人走进升平殿时,母女俩都跟见了鬼似的,愣了好一会儿才听郭娴喊道:“这……这是个贼子!” 郭夫人紧跟着也喊起来:“官家,他和郭将军有仇怨,天爷祖宗啊,只怕是要构陷人了!” 凤杞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人?看着似乎有点眼熟?” 凤栖笑道:“在并州节度使府里呆过,官家自然觉得眼熟。” 高云桐没她这样的一脸坏笑,肃然叉手道:“这个人确实原来是郭将军的手下,后来在并州节度使府里做侍卫,后来逃出并州,无路可走时来向臣自首。臣寻思他确实是罪无可恕,但是情有可原,请官家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 “他犯了什么罪?” “秽乱宫闱。” 高云桐说出这四个字时,郭娴已经脸色煞白,摇摇晃晃几乎站不住。 郭夫人垂死挣扎,急急说:“官家要审案,小女孕中听了害怕,求让小女歇息歇息去!” 周蓼正欲答应,却听凤栖冷冷道:“孃孃,人家的罪过是秽乱宫闱,且此宫闱乃并州临时的宫闱,皇后职责所在,是无由推卸的。不仅皇后该听一听,而且甚至应该亲自审一审。” 第490章 周蓼看她微微一挤眼来,心里便有三分明白了,虽则不大敢信,可也晓得此刻郭娴绝不能离开。 于是说:“这里又不是三司,不会动刑的,没有什么血腥恐怖的会吓到娴娘,放心就是亭娘也在孕中,她也不怕,想必不是什么大事。”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了。 郭娴运气总是那样糟糕,现在被母亲扶坐在一旁,周身软得毫无力气,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 郭夫人当然也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时候,虽然心跳剧快,也只能拍着女儿哄劝道:“娴娘,人家乱说,官家总不能盲听。” 那个人磕了一个头,说:“官家,小的名叫蒋武,原是郭将军手下的。皇后与官家大婚不久后,郭夫人突然找到小的,说知道小的以前喜欢过皇后圣人,现在有往宫里选送侍卫的机会,见圣人的机会很多。问小的肯去不肯去。” 这蒋武长得是高大英俊一路的,眉眼间却有些油滑气。不过此刻既怕又冤,眼睛里都隐隐含了泪光。 他又磕了一个头,才说:“圣人未嫁的时候,撩拨过小的几句,小的那时候贪图郭将军的高位,确实起过心思,想着当了将军的乘龙快婿,就能一步登天了。但后来娘子封后,小的哪敢有觊觎之心呢?不要命了么? “郭夫人再三保证,只是当侍卫,又说皇后在节度使府,总要有自己班底里的人。看小的稳重,又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值得信赖,才给小的这个机会。小的想到当侍卫又荣耀,薪俸又高,说不定提拔有望,于是心痒答应了。 “开始真只是当侍卫,可后来慢慢就简拔到了皇后正屋附近了。那时候官家又忙国政,十天又八天不着圣人屋子,圣人常使唤小的拿个物件,搬个东西,一来二去的终于有一天左右无人,她就揽着小的问:旧情还在不在? “小的吓坏了,但圣人说,旧情如在,她自然要多给我机会,让我上进。小的想皇后是后宫之主,自然有权柄。一时不合……就……就……” 他不用说,大家也能猜到“就”字后头是什么字眼。 顿时所有人面色都铁青了。 凤杞虽说不喜欢郭娴这位皇后,但这到底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老婆出了这档子丢人的事儿,做男人的怎么也扛不住这丑!再加上郭娴与侍卫有染,哪个晓得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这秽乱宫闱的事更是关涉到皇室的血脉纯正与否,万一生出来的是个杂种,难道也要让继承凤家的江山? 他气得左右瞥瞥,看见挂在壁上装饰的一把宝剑,便扑过去摘下,拔出鞘喊道:“我砍死你!” “住手!”周蓼喝道,“你是三岁小孩么?是这么处置大小事情的?!” 她颇有威严,凤杞顿时停了手,犹自不甘,把剑狠狠往地上一砸,发出刺耳的声音。 周蓼说:“宫闱的事,老身来问吧。” 转眸先看郭娴:“皇后,你怎么说?” 郭娴吓坏了,只知道嘤嘤嘤地哭。 倒是郭夫人,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无论如何要挣扎一下,“扑通”跪地泣道:“天爷啊!他怎么能这样含血喷人!节度使府有内外之别,寻常侍卫如何进得皇后的内院?” 那蒋武也急了:“淫.乱了皇后,小的自知自己也是活不成的,只不愿意被卸磨杀驴遭你们的毒手罢了皇后有孕,而官家往洛阳去后,你们嘴里说着要挑我升官,给我安排什么‘极简单的任务,好送个现成的功劳’,事实上却是派了人暗杀我,要不是我机灵跃下山崖,抓着山藤把自己吊在半空,而又踹了一块大石头到崖底‘砰砰’作响,我如今还能在这里跟大家伙儿说话?!” 他拉开衣襟,露出身上的狼头刺青:“我是郭将军的亲卫,原本不靠你的床榻,慢慢努力也能有前途,只怪自己贪心眼拙,信了你们的鬼话。后来才晓得所谓的‘喜欢我老实能干’,其实就是要借种!呵呵,什么‘内外有别’!皇后内院的都是你们自己的人,院墙靠着假山,每每我都从那里攀下来,山石顶上的凌霄花儿都给我踩秃了一片不信去看。” 他大概也被郭娴母女的兔死狗烹行径给气坏了,此刻不管不顾起来:“官家,小的能活着到京,无非是一口气出不了。要证据,小的还有个证据:皇后右腋下有颗梨形的黑痣,左大腿后侧有块云形的褐色胎记。如果还不够,小的还能说……” “不必说了。”周蓼已经觉得丑极了,喝止了他,转脸问郭娴,“皇后,你还有什么可说?” 郭娴只有抽泣的份儿。 郭夫人至此,也难有解释,只是恨恨地看了蒋武一眼:既然都是死,难道不该为忠心主子而死?那狼头是白刺了吧? 却不知高云桐的人抓到蒋武一身污秽躲藏在山里,又见他身上的狼头刺青,立时带到高云桐旁边。 高云桐的攻心之术很快瓦解了蒋武的最后一点忠心忠心耿耿并无好报,何必要忠心呢? 周蓼此刻看郭娴亦是厌恶至极,尤其看她挺着的滚圆的肚子,里面却是个苟合的杂种,更是恨不得弄死为算。 她闭目道:“这种事,没有人能容!给皇后一间屋子,准备好‘东西’,请皇后自裁吧。” 郭娴吓得道:“我不当这个皇后了,行不行?我父亲还在洛阳,你们不能杀我!” 凤栖开口道:“蒋侍卫这条命该留,皇后这条命也该留。郭将军总算对社稷有些襄助,若肯效‘杯酒释兵权’的路数,可以体体面面地做个富家翁;若郭将军执迷不悟,那无非就是丑事传遍天下,将军即使起兵造反,只怕也已经早就贻笑天下了。” 郭娴抓着母亲的手摇着:“娘……娘!……” 郭夫人知道女儿的意思,也紧张地盘算:郭承恩将兵之人,心狠手辣从来不少,对女儿也没有太多舐犊之情;但起兵要天下应和,他现在实力已经不逮,再添点丑闻更是毫无胜算。凤家这几个人的威胁,无非是以郭娴的丑事做“质”,都不杀,就是可以随时拿丑事来威胁郭承恩,叫他成天下笑柄。 这件事,自己做错在前,被人家踩住尾巴在后,如今后悔晚了,只能服输。 眼下为了女儿,也考虑到丈夫和自家的生死,郭夫人一抹眼泪,挺胸道:“妾明白了,娴娘在汴梁求不要虐待她,妾去洛阳劝劝夫君,能放下兵权,做个富家翁,本来就是最好的结局,他应该肯的。” 连气到头晕的凤杞,此刻冷静下来也明白了凤栖的盘算。 郭承恩虽然讨厌,但新君要恩泽天下,不要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无甚大过的郭承恩最好就不要杀;但要平和地卸他最后的兵权,这件丑事是最佳的要挟机会。 凤杞忍下一口气,说:“朕也不是非要人命不可,但皇后必废。” 周蓼当然答应下来。 郭娴能留一命已经是意外之喜,含羞饮泣,谢过了皇帝和太后的不杀之恩。 第319章 “丑死了!丑死了!”凤杞跺着脚发脾气,“长得丑,人品还丑。我都被她带累了一顶绿头巾!” 郭娴、郭夫人已经被带走了,家里人自然对凤杞好言相劝:“自古戴绿头巾的皇帝也不少了。脏唐臭汉,宫闱里哪个朝代能看?” 第491章 “官家宽宽心,事虽然丑了点,只要郭承恩不敢破罐子破摔、起兵造反,天下人也无由知晓这顶绿头巾的存在。” …… 只有凤栖悠悠道:“再说,哥哥您又不喜欢郭娴,也不过是羞耻,又不是伤心悲愤,又有什么熬不住的?这么想呗:郭娴的丑事使得拿下郭承恩得来全不费工夫,是哥哥最大的牺牲,也是最大的成果了。” 凤杞气得肚皮鼓得像只青蛙,看着凤栖掩口而笑的模样,手真是痒痒,于是瞪着眼睛对高云桐说:“高将军,你浑家就是小时候被我爹爹宠坏了打得少,孃孃要管教爹爹还护着。以后,朕下了旨了,管教她就是你的事了!” “啊?” “朕准的!说话这样讨厌,就该拿戒尺揍!”凤杞扫视升平殿一圈,殿里没的戒尺,只在青瓷大瓶里插着掸灰的尘麈。凤杞把尘麈抽出来,递给高云桐:“赐给你,如朕亲命。” 高云桐推脱道:“官家还是先放个样,不然臣不敢。” 凤栖前仰后合地躲在高云桐身后,说:“哥哥,我再也不敢了。”那样子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但是周蓼咳嗽一声,肃然道:“你们别在这节骨眼儿上开玩笑了。我这心里不是滋味,你们还有心笑闹?皇后做出这般丑事,皇帝废后是该当的,但是重新立后选妃也不能耽误。好好一个储副没了,天下难免忐忑。杞哥儿在国政之外,也不能不对后宫多用心,而不是只顾着听曲儿,在教坊司娘子间厮混!” 凤杞刚刚松快一点的心情,顿时又落寞了。 想犟一犟嘴,周蓼厉声已然传来:“官家听见了吗?” 他只能说:“听见了。但是” “不要‘但是’了。”周蓼不胜其烦地揉着眼角的睛明穴,皱着眉说,“你就乖乖地、不要提条件地答应我一回行不行?” 凤杞仍旧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一样,嘟着嘴,不情不愿的模样好半天才说:“我想先追封一位皇后……” “你一个正经娶的都没有,要追封谁?”周蓼瞪着眼睛,“莫不成是你在教坊司里哪个相好的?” “嗯……”凤杞鼓足了勇气说,“母后知道她的,是叫何娉娉的那位。” 周蓼说:“我知道何娉娉。她以美色.诱惑温凌,最后为国捐躯,你追封她一个夫人、孺人,都还说得过去。但追封为皇后?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她毕竟只是一个妓.女!” “可她也不该天生就是个妓.女!” “她天生就是。”周蓼斩钉截铁说,“她出生在教坊司,母亲何琴琴也是名列教坊司的乐伎,不知和那个嫖.客春风一度生下的孩子,尚不知爹爹是谁儿啊,皇后列传是要入宗谱、入史籍的,追封这样的皇后,皇家的脸面还要不要?就算是” 她吞下了半句话,小心瞟了凤栖一眼,那半句话也就彻底吞下了。 但凤栖何等敏锐,自然知道这半句肯定是指她的亲娘何瑟瑟,即便是为晋王爱之如狂,何瑟瑟也始终只能是家中低等侍妾,不许称良妾,不能进入宗谱,死后也不能葬在夫君身边,只能孤零零立一座坟茔。 周蓼大概看出刚刚还在逗弄哥哥、一脸笑意的凤栖,此时笑容顿时就消失了,有些失悔,补充安慰道:“当然,亭娘是于社稷有功的人,你们的爹爹追封皇帝时,她的亲生母亲也可补一个名分。” 她大概有些不好意思,也没有再和凤杞谈何娉娉,或纳娶后妃的事,只就着话题又说追封凤霈等等大礼议。 凤杞恹恹地说:“这种事,周家的舅父最擅长了,谥号庙号,以及相应文字,都让他们去操心吧。今日心里烦闷,我先去休息了。” 他瞥眼看到凤栖也正在看他,四目一碰,顿时瞥开,却也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高云桐亦是很敏锐的人,回到公主府里,叫仆从去准备温热的洗澡水,然后亲自帮凤栖摘下簪环,边为她梳头边问:“是不是腿又肿得酸了?晚上看你没吃多少东西,要不要再为你熬点粥?……” 凤栖道:“我想吃韵姜糖。” 高云桐愣了愣,而后望了望外头的天光,说:“好,叫人去给你买。” “他们未必知道哪家的好吃。” “行,我亲自去买。”高云桐从侧面亲了亲她的脸颊,“现在你最大,你说了算。” “然后呢,顺路嘛,经过大相国寺,沿着汴河往东,临河的坊间有一家门面不大的搊弹家,老鸨子姓花,门里的小姐很有几个出彩的不过你找一个叫何琴琴的,是个丑妇人,她是娉娉的生母。”凤栖交代了半天,终于说,“我想见见她。” 高云桐默然了一会儿,说:“我知道那家的……何家女眷没为贱籍,花鸨儿仗义收留了人,免得落为营中奴。何家两姊妹长大后,小的嫁作富贵人家的妾,大的留在搊弹家,生了个女儿就是何娉娉。” “你可真懂。” 高云桐听她酸溜溜的语气,叹口气道:“我当时一个卖诗词的穷书生,接触最多的就是这些教坊女子了。你这是想帮官家实现夙愿?还是让何琴琴来劝劝官家?” 凤栖说:“我亲娘,就是何家那个小的妹妹……爹爹宠爱了她一辈子,但她还是一辈子抑郁而终。爹爹在时,曾说过他能为何家翻案,又遮遮掩掩说有一只匣子,里面藏着能保何家母女听话的东西。我想,娉娉阿姊和她姐姐最看重的,应该是当年何家冤情能够化解的证据。我一辈子没有为姐姐做过什么,娉娉后来身死,也是为国,也是为我。我总得也为她做些什么。” 她沉沉地静默了一会儿,对着妆镜发呆,而后觉得一旁的高云桐还在默默地陪在一旁,赶紧推推他说:“去吧去吧,虽然说搊弹家常会忙到半夜三更,但也不宜太晚去找人吧。你就说给我买韵姜糖去。” 高云桐终于道:“糖我给你买,人我也给你找。但是,你也别再弄出新的幺蛾子来了。” 叹口气摸摸她的顶心,像对着淘气的小女孩般的语气:“不省心……” 他离开后,凤栖倚榻眯了一会儿,迷迷糊糊正要入梦,门又响了,她惺忪间被人吻醒,睁眼就听见高云桐说:“糖买回来了,人也带回来了,我安排了一间客房,让你阿姨也睡一晚上,明天再谈吧。” “我不困。”她说完,就打了个哈欠。 高云桐说:“怀着孩子,思虑不要过重。现在又不是打仗的时候,怕耽误了一分一秒就耽误了军机。今日说,明日谈,都是一样的。” 孕中期确实易困乏,凤栖觉得眼睛都睁不开似的,高云桐温柔的声音和身体都让她陷在云朵里一般,她闭着眼睛说:“那客房要安排干净、舒服、清净的……” “省得。” 她又说:“糖。” 俄而,嘴里被塞了一小块糖,并不是辣辣的姜糖,而是酸酸甜甜、止渴生津的梅饼。 她闭着眼睛享受梅饼的酸甜可口,然后感觉自己被从榻上抱到了床上,凉簟在身下,瓷枕在颈下,肚子上搭着一方丝衾,而后凉风习习。 她眼睛欲睁不睁,看见是高云桐拿着蒲扇在给她扇风。心里“噗嗤”一笑:穷措大,绢团扇不轻巧么?泥金折扇不精致么?要用这蒲草的? 第492章 而现在又有什么急不可耐的事呢? 无非是在他扇出来的凉风里安心入眠提心吊胆了两年多,盼着的不就是今天这样的生活么? 睡了个好觉的凤栖第二天醒得很舒服。 高云桐已经穿戴整齐,说:“我得去上朝了,何氏早起就在屋子里念经,那模样有些骇人,你如去她那里,多叫几个人陪着,别唬到了你和我们的孩子。” 凤栖笑道:“放心吧。” 但其实,她在去见何琴琴时,还是好好做了一番心理建设。 当敲开客房的门时,屋子里已经弥漫着淡淡的梵香。何琴琴应该很早就醒了,手中一串念珠已经拨了好些珠子意味着她已经把某部经书读了好几遍了。 何琴琴的面貌依然可怖:坑坑洼洼的伤疤横贯于脸上,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庞和稀疏发黄的头发,瘦到形销骨立,仿佛风吹一吹就会倒下似的。 凤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给她行了个万福礼:“阿姨,晨安。” 何琴琴缓缓睁开眼睛,她瞎了一只眼,但仅剩的那只凤目光芒四溢,一下子成了她脸上最有神采的部分。 她淡淡道:“不敢,不敢,奴何德何能,敢听公主这声称呼?” 凤栖定了定神,说:“姐姐曾经说:血脉是打断不了的,无论身份如何变迁,我身上总流着何家人的血。阿姨一向受苦了,可惜我却不能替娉娉尽孝。” 何琴琴冷笑道:“娉娉死国而已,多好。肮脏的一生总算有了好的归宿。” “您……知道娉娉的死讯?” 何琴琴说:“她自打到了靺鞨酋王那里,还有活命的道理么?她如果真的还能活着回来,只怕已经没有了何家的风骨了,我又要这样的女儿有何用?我们这种人,最好的命就是她这样,虽然不再清白,却以一死获得了最大的贞烈。” 凤栖不知时候,泪水扑满了脸颊。 何琴琴对她的眼泪也毫无怜悯,只是直视着她说:“你特为把我叫来,总不是为了未来孝顺我吧?” “也自然要孝顺阿姨。”凤栖说,“现在的官家是我的哥哥,为阿姨恢复良籍,请阿姨在我府里生活,我会当姐姐一样孝顺阿姨,弥补您以往的痛苦虽然我知道是弥补不完的,但也胜过于在搊弹家以贱籍身份终老。” 何琴琴仍然很冷漠:“大隐隐于市,我在搊弹家活得也很好。什么良籍贱籍的,我不在乎,这个名声就伤不了我。‘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这样的热闹,你不懂,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色,喜欢得很!” 她笑起来,脸色青白骇人,横贯过眼睛的蚯蚓般的伤痕扭曲起来,跟着她放肆的笑声一起腾飞着似的。 “听说,我姐姐当年肯嫁给我爹爹,并不是因为爹爹对她如痴如狂,而是因为爹爹答应为何家翻案。” 何琴琴的笑声陡然止住了,而后说:“你爹爹是这样答应的,只是骗了瑟瑟一辈子。他的先帝们做出的对不起何家的事,他一个郡王,何德何能可以翻案?说他父祖们都做错了么?” “我想试试。”凤栖说。 第320章 凤栖说:“我哥哥想追封娉娉为皇后,太后因为娉娉身份的缘故不允许。我想,姑苏何家原本是书香世家,若不是因为变法得罪人的缘故,何能落到今天的田地?若是为何家翻案,娉娉的身份就不再是阻碍了吧?听说,我爹爹那里有什么证据是么?能够证明何家的清白?” 何琴琴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慢慢说:“何家当年也出过帝师是我的祖父。他耗尽心血主持变法,希望能够重新丈量土地,改革税制,减轻百姓的赋税徭役负担,但这样的变革也势必会加重士绅的赋税,因此他得罪了许多人。 “他那位皇帝学生本就厌恶他管教严格,后来又不间断地听了构陷祖父的谗言。祖父在世时尚不自知,殚精竭虑,未到六十就急病去世了,死前捂着胸口还在喊‘变法、变法’,手指着案牍上弹劾兼并土地的几个官员的折子,示意家人要作为遗折发出去。 “哪晓得这些遗折既触怒了那些连档的官员,也触怒了当时的官家。一纸圣谕,说要查祖父他‘贪贿结党’的十项大罪。祖父尸骨未曾下葬,先遭鞭挞;家中子孙更是下入诏狱,酷刑加身。我的父亲和叔伯们抗不过酷刑,含冤招认了所谓的‘贪贿结党’。 “口供既得,祖父从铮铮帝师、变法相公,一下变成了残民以逞的过街老鼠,本朝虽说不轻杀文臣,但折磨文臣的法子却比一刀子杀了更残酷。祖父的子孙流放边远,妻女孙女没入教坊、发为营伎,还在为他奔走的同窗、学生、故旧也都遭刑罚。先帝的圣谕传遍天下,何家的名声一落千丈。” 这时,何琴琴才终于回答了凤栖先时的问题:“晋王自称他手中藏有证据,足堪证明何家子孙当年是屈打成招的。瑟瑟那时候肯嫁给他,并不是所谓的‘攀高枝’,也不是因为晋王兄弟争夺她而晋王更爱得深切,纯只是因为晋王号称他有证据而晋王自己,也因此近似背叛父祖的举动,让先帝大为光火,剥夺了他继位的机会,把他丢到藩地再也没有翻身。 “当然,晋王大概也怕了,所以娶到瑟瑟当小妾之后,也再没有拿出这些证据,何家也再没有翻案的机会。他骗了我们一次又一次,我们何家的女子飞蛾扑火一般为他差遣,也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怪不得姐姐一辈子没有给爹爹好脸色。 凤栖心想。 她说:“如果现在拿到了证据,是不是可以为何家翻案?” 何琴琴冷笑道:“我后来想明白了,如果要为何家翻案,就是要彻底否认先帝的圣裁,让如今的官家亲自打他祖宗的脸,他做得到么?” “其他人我不敢说,我哥哥,为了娉娉,大概会愿意……” 何琴琴默然了,好一会儿才说:“但愿……” 她重新闭上眼睛,口里喃喃地开始念经,凤栖仔细听,听出她念的是《金刚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喃喃的声音令人心生空旷、寂寞。 晋王的遗物,均由周蓼收贮。 当凤栖旁敲侧击问起“爹爹有一只雕花的匣子”时,周蓼皱起眉,警觉地问:“亭娘问这个做什么?” 凤栖期期艾艾说:“我和亲之前,爹爹告诉我有一只匣子,说只要它在,匣子里的东西就能保证何家母女听话,后来果然何家母女是肯听着爹爹的话,让何娉娉替我和亲也好,让她去服侍温凌也好,无非都是为此。” 最后说:“孃孃,我可不可以打开那只匣子看一看?” 周蓼冷笑道:“你觉得那里头是何家没有结党营私的证据?只要拿到了就能为何家翻案?” 她扭头泠然吩咐身边宫人:“去我收藏九大王遗物的柜子里,把豆绿色包袱里那只雕花匣子拿过来,给燕国公主看看。” 凤栖见那匣子,果然是自己曾经在爹爹那里看过的那只,心里一阵跳。 而嫡母似笑不笑的神色又让她有些忐忑。 打开匣子,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花笺,看起来不像是连篇累牍的卷宗。凤栖的心凉了半截,再打开花笺,上面只有一首诗,题做《绮怀》: 第493章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1 凤栖的手不由发起抖来。 而周蓼的冷笑再次响起:“他就是个骗子。哄了何瑟瑟,也哄了自己,得到了美人儿的身子,却得不到美人儿的心!失了天下,也失了天下的心。” “爹爹手中什么证据都没有?” “不然呢?”周蓼道,“何况,什么证据不证据的!你道权力是什么?就是为所欲为的能力!先帝就是厌恶何家,上之所好下必甚焉,墙倒众人推,哪个不踩上何家两脚讨得皇帝的欢心?即便有什么证据,如今也什么都不是。” 凤栖问:“难道哥哥如今是皇帝,也什么都做不了?” “其他人另说。”周蓼道,“你哥哥?让他与天下官绅、仕林作对?为何家的变法翻案?甚至为了证明何家是对的,让变法再继续下去?呵呵,我觉得他没有这个勇气。” 她见凤栖似乎一脸不服气,冷笑道:“你要是能说动你哥哥,我没什么意见。” 凤栖手中捏着父亲写给她姐姐的情书,父亲那些含情脉脉、优柔寡断的句子被他如此珍爱地藏着,却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显得那么可笑。 他们在地下还会是这样的怨偶么? 姐姐和阿姨毕生的心愿还有可能实现么? 如果期待哥哥凤杞来为何家实现翻案,他要面对的庞大的官绅群体,只怕比靺鞨人更加难对付,而且或许会更加阴毒。 但是,她依然一往无前。 哥哥如果不肯,她就自己来。 午后的福康宫寂寥极了。 凤杞是孤家寡人,即便庞大的宫殿四周站满了服侍的宫人,即便晚上他依然会叫上教坊司的乐伎们热热闹闹歌舞弹奏,他还是孤家寡人,还是寂寥。 他看见妹妹的身影,不由含了笑,把两只脚从御案上放下来,亲自迎上去道:“稀客稀客!原本有妹妹给我做女官,看奏本,拟旨意,商讨个来往意见什么的,我都有了主心骨似的。现在妹妹在府里养胎,孃孃严命我不许胡乱打扰你。我身边这些人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我也不知道问谁才好,他们也不敢给我出主意。唉……” 长叹了一声,殷勤地扶着凤栖的胳膊肘,把她扶到御案前:“正好有好几件头疼的事……” 这位哥哥百无一用,却是个好哥哥。 凤栖能帮他自然要帮他,自己的事也不妨盘马弯弓,过一会儿再说。 于是接过凤杞递给她的一堆奏折,一份份看起来。 看了几份,笑道:“前几件事,我感觉哥哥处置得还不错呢,怎么一到这件,就拿不定主意了?” 她弹了弹手中的奏折的封面,上头第一行就是“奏请陛下征选汴梁附近良家子,充实后宫”,下面洋洋洒洒,想必是用圣人言语来教化皇帝立后立妃,开枝散叶。 看到凤杞无奈的表情,她收了笑容说:“哥哥,也许……是不容易吧,可是,娉娉毕竟已经永远地去了,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日子却还要继续过下去。哥哥还是皇帝,可能……真的没有任性的权力……” 凤杞半日说:“我知道。” 垂着头,抚着自己的膝盖,无声地一口接一口地叹息,又半日才又说:“纳妃,就纳吧,总得生孩子出来,希望她在地下不要怨我。但是,我一定要给她留个皇后之位,任何人都不能撼动。” 凤栖接下来也想说这个,刚刚张口,凤杞烦躁地摇摇手:“先别说这个了行吗?我听着就烦,让我缓一缓。” 努努嘴:“下面一份也是个讨厌的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弄不清了。” 凤栖只能把奏折翻到下一份,却是靺鞨前来示好,表示可以把“北狩”的官家凤霄和陈皇后的骸骨送回中原,一些嫔妃、王姬和大臣家眷也可以送回来。 她仔细看了看,送回来的不如当时被掠走的十分之一。 “既然要做姿态,何不做得漂亮些?”凤栖抱怨道,“只送回这么点!” 凤杞叹道:“倒也不全是他们小气。北掠的人在路上受不得苦,已经死了有半数;在那等苦寒之地一两年,又有一半的人没熬下去;还有不少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家,被靺鞨王族、大臣、部族首领等分了回去做妾做婢,但凡得宠的或生了孩子的,夫家也不肯放。” 凤栖认真把附在后面的放归名单好好看了两遍,才问:“怎么没有沈素节?” 凤杞面色悲怆,却只指着其中一个名字道:“这个是个孩子,还没满十岁,叫沈润的,是琅玕的小儿子,旁边那个‘沈三娘’,是他的小女儿,四岁。一儿一女放回来了。” 凤栖心已经揪紧了,犹存一丝希望:“那沈琅玕本人呢?他老母亲、妻子和其他孩子们呢?” 凤杞默默地、悲怆地看着她,又是好久好久才说:“琅玕一直在靺鞨,谄媚汗王,推行汉制,离间汗王和勃极烈之间的关系,也不断地把消息传递到我们这里。最后在离间幹不思和温凌的时候露了马脚,被狗急跳墙的幹不思咬了出来。后来,你也晓得的,琅玕被下狱,酷刑拷打,为了逼迫他,甚至把他的妻女三人杀害在他面前。最后,在他身上得不出什么,就……就……” 他自责极了:“都怪我……” 当年若肯放过温凌,可以和靺鞨谈判换回沈素节,但当时的他为了给娉娉报仇,一意孤行,拒绝与温凌和谈。 他终于说不下去了,捂住自己的眼睛。先在喉头哽咽,然后肩膀剧烈颤抖起来,泪水从指缝里落下来。 凤栖心里酸得难受,泪水也扑满了脸颊。 凤杞哭了好久,擦干眼泪,又说:“妹妹别哭,当心肚子里的孩子。” “琅玕没有屈服,最后和他母亲、他几个成年的儿女一起在黄龙府当众受焚而死,那日,天为之昼晦。琅玕留下的绝命诗传到了我这里。” 他递过来一张皱巴巴、黄灰灰的绢帛。 凤栖打开,看到上面是暗褐色的血书字迹,写到最后,大概指腹上的血挤了又挤也不够,便全是飞白了。 “遥夜沉沉满幕霜,有时归梦到家乡。 传闻已筑西河馆,自许能肥北海羊。 回首两朝俱草莽,驰心万里绝农桑。 人生一死浑闲事,裂眦穿胸不汝忘。”2 念及沈素节那笑呵呵的圆滑面孔,却有这样的心胸,凤栖抹干眼泪说:“我们对不起琅玕,但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选择和娉娉的选择一样,是成就了自己。人虽不在了,我们不能对不起他们,更不能对不起他们的亲人。” 凤杞点点头:“嗯,两个孩子还小,我准备接进宫里抚育培养,将来男孩子可以承荫,女孩子给她找户好人家,以我义女的身份封公主下嫁。” “那么……娉娉……”他还是心心念念纠结这个,抬头又问计于凤栖,“怎么办?你给我出出主意。” 凤栖道:“哥哥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何家当年的变法事昭雪,恢复何家后人的良籍身份?然后就可以为何娉娉列传,追赠列女的身份了。” 第494章 “她是我这辈子仅有的皇后。”凤杞纠正她,“我可以纳妃,但不会再立她之外的皇后了。孃孃和大臣们要不肯答应,我就不做这个皇帝了。” 凤栖说:“你不做皇帝威胁谁?只有做这个皇帝,把握好手中的权柄,一步步为何家昭雪,继承何家变法中的合情理的部分,才能有为娉娉立传追封的权力!” 凤杞定定地看着她,最后徐徐点头:“妹妹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会是很艰难的‘一仗’,对吗?” 凤栖也徐徐点头。 凤杞微笑起来:“今日我,不是昨日我。” 第321章 凤栖生产的时候,巨大的疼痛把她吞没,但巨大的喜悦也引领着她在痛苦里爆发出伟大的力量。 那一声儿啼传到耳朵里时,已经是早晨了。 虚弱得几乎要睡过去的凤栖听见产婆喜滋滋地来回穿梭着,喊着叫人去“给高将军报喜”“给官家和太后报喜”……她问:“什么时辰了?” “回禀公主,辰初了。”产婆回复她,“天光大亮,红日东升,配这样秋高气爽的季节,好时辰、好日子呢!” 凤栖笑了笑,接着才又问:“男孩女孩?” 产婆笑道:“虽然是个女孩儿……” 凤栖打断她:“把‘虽然’二字去掉。女儿不好么?” “好,女儿好。”产婆很见机,立刻笑起来,“高将军刚刚听见是女儿,笑得直搓手,跟个” 大概下面的话不好听,她及时住了口,“嘿嘿”地笑。术呲 凤栖接话:“大约他跟个傻子似的吧?” 屋子里的人无不掩口而笑。 凤栖笑道:“不容易,贼囚还能娶妻生子,是上天给他的福分。” 她还是那张尖利的嘴。 但当产婆把清洗干净的小宝宝抱到她的怀里时,凤栖身体里某样感觉被唤醒了。她怔怔地看着她的女儿,仿佛间视角转换到了何瑟瑟身上,而她是那个躺在母亲怀里的婴孩,正放声地哭,声音洪亮,眉眼秀丽。 小婴儿在她怀里拱来拱去,好像在找吃的。 凤栖好奇地问:“难道刚刚出生就会找奶吃么?” 产婆说:“也许吃不了,但已经会寻找了,母亲身上的乳花儿香,最吸引小婴孩的。” 孩子贴在她的胸口,那里突然有些濡湿。 “乳母已经找好了。”产婆道,“一共三个,都是奶水丰厚,长相俊秀,勤劳灵巧的,稍倾就能来伺候。” “我……想自己喂一喂。” 贵族家的女子们通常都不自己哺乳,毕竟那是极为辛苦的事,也妨碍夫妻同榻。 不过凤栖素来不中绳墨,产婆和伺候她的人都晓得,也不违拗,只替她解衣,教她如何哺喂这个活泼泼的小婴孩。 刚刚被吮吸了一会儿,突然有个人冒失地闯进来:“收拾好了吧?孩子怎么不哭了?我浑家现在好不好?……”带着一叠连串的问题。叔慈 而后入眼就是白花花的,以及斜睨过来的、又凶又媚的眼神。 高云桐退了半步,毫无将军的无畏果敢模样,而是笑嘻嘻说:“啊呀,我是不是打扰了?” 眼睛却又瞟过来,不知是在看那个人。 凤栖说:“不来看看你的女儿?” 高云桐搓着手走过了,坐在凤栖身边,目光便被那个吮吸的小东西吸引住了。 “红红的,好好玩。”他先点评了一句,看了妻子一眼,又加了一句,“长得好看呢,像你。” 凤栖已经很倦了,喂了一会儿,婴儿也吮吸不出什么来,倒累得闭上眼睛睡去了,红嘟嘟的小嘴唇还在做着吮吸的模样。 一旁的乳母赶紧抱过去,轻声说:“公主,将军,孩子现在吃得少,不会饿的。奴先哄她睡一会儿。公主也该当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生产极耗体力,接下来的月子可一定得坐好了。” “我可不可以……”高云桐征询地问屋子里的产婆和乳母。 妇人们笑着说:“可以可以,小米粥在这个碗,鸡汤在那个碗,鸡蛋花儿在这儿……奴们都在外面,有什么需要,将军扬声儿就是,奴们立刻能赶过来。” 人都出去了,他的端方样子就没了,先给她喂了粥和汤,凤栖胃口未开,只吃了一点点。 他放下碗筷,不由就握着凤栖的手亲了好几下:“卿卿,可受苦了!我听你痛苦的声儿,在外头一晚上没睡着。” 凤栖慵慵地摸了摸他的下眼睑:“是呢,看出来了,黑眼圈都生出来了,脸上一层油光。” 他俯身亲她的脸颊:“帮不了你,只能陪着你,虽然体验不到你的苦,但至少知道。女子真不容易,那些不晓得心疼浑家的男人都不是东西。” 凤栖说:“唉,生的日子比预计早了半个月,还好孩子足斤两。那天正和哥哥谈重新彻查我外祖父何表元被刑讯逼供的事,若案底可翻转,那么何表元替父受贿就是子虚乌有;而变法被群臣攻讦的事,现在好像也有了眉目,只是听说我哥哥又被天下士子发难的折子淹没了只怕他畏首畏尾的,日子也难过了。” 高云桐怜惜地看着她,最后捂着她的嘴说:“卿卿,你好好坐月子好不好?这些烦心事儿,别问了好不好?” “我……”她说话呜噜呜噜的,犹自在争辩,不肯闭口躺平。 最后咬了高云桐的手心一口,生气了:“我就喜欢管这些事,行不行呢?” 高云桐很是无奈,说:“不错,官家的日子不太好过,但官家这次信念坚定,任凭雪片般的折子从五湖四海的官绅那里飞过来,他也顶住了、扛住了,一点都没松口,就是非彻查何家当年变法的事不可。当年审讯何家的官员已经紧张极了,据说自尽了一个,被官家捏住了,要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说完,他摸摸凤栖的眼皮:“看看你,都困得眼儿都不亮了,还想着这些事儿。睡罢,睡罢,明日养好些,我慢慢与你说。” 凤栖想象着哥哥固执时候的模样,会心而笑,也放下了心。 困倦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她闭上眼睛,在梦中又回到了小时候,她举着刚刚写完的大字给姐姐何瑟瑟看,骄傲得像只小孔雀。何瑟瑟笑意一显即退,摸了摸她的鬓发,说:“亭卿,人生烦难无限,不开智识,倒好……” 高云桐握着她的手,直到看见她呼吸匀净,是睡熟了的模样,才轻轻把她的手放回被子,把被角掖好。 他脸上的笑意不由也退却了,胸臆深处的叹息忍不住无声地溢出。 怕她睡梦中尚能听见,赶紧离开她的床,到碧纱橱外,把窗屉子打开一条缝隙透气,顺便也看到屋外的一片秋色。 公主府用的是原来赐给晋王的在京府邸,里面有好大一棵梧桐,站在院落的每一个角度都能看见梧桐高可参天。此刻秋叶萧疏,淡云卷过,树梢唯有几片金黄的枯叶还在摇摇。 凤杞凤栖可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何家翻案的事惹恼了天下官绅仕林。 当年的变法本来就触动了既得者的利益,如今的翻案当然就如同想要拔除盘根错节的官绅网络,要把他们好不容易扳倒的事又拿出来,把他们当年做的见不得光的事再条分缕析一遍试问谁人不怕? 第495章 但国家战乱刚过,新君虽然是打了胜仗上位的,到底根基还不够稳固。文人们很快找到了攻击的点:皇帝为何家翻案,似与一名教坊司官伎何娉娉有关;何娉娉后来被靺鞨冀王掳掠,极似有卖国之嫌;燕国公主的生母亦是何姓,而燕国公主和亲而不合卺,未必不是“贱人矫情”,惹出后面两国纷争的事端;燕国公主一个女子,却常做女官的差遣,干涉朝政,未必不是想牝鸡司晨、染指国事;驸马高云桐是凤霄钦点的囚徒配军,耳后尚有青印,身份低贱却意欲把控军权…… 条条款款,都可以捕风捉影,成为罪状。 现在已经有不少折子弹劾高云桐和凤栖。 弹劾高云桐“其见主弱臣强,以微末之功劳,□□擅权,实控太行、并州、洛阳兵权在内,又以靺鞨虎视为由,玩兵养寇在外。娶公主后益骄恣,臣恐危宗庙,灾异数见,尽为是也。”[以《汉书霍光传》文字修改。] 说凤栖的就更难听了,直接把她比作太平公主、安乐公主之类,“劝说”官家不要当那昏庸失位的唐中宗,因为听信了妹妹和女儿两个暗怀奸邪的公主的意见,断送了自己,也间接断送了大唐。 敲山震虎,是文人常用手段。一点点把一个人的名声毁掉,使人不得不屈服于时势和舆论中。 周蓼已然忧心忡忡:凤杞的朝廷还不稳当,他自己又没有英主的名望和才略。不知道能够顶到什么时候;凤栖是她最引以为自豪的女儿,但就如自己在她小时候就担心的那样,这样一个特立独行、与天下道统不合的女子,也终将成为天下的靶心。 她曾悄悄叫过高云桐聊过这事,慨叹道:“我知道官家和亭娘的心思。其实我也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老冬烘,他们要为亲娘、为心上人正名,我能理解,只是世人不能理解。又触及了那么多人的利益,自然会遭到攻击。还是你劝劝官家,劝劝亭娘,这些都可以徐徐图之,不要急于一时,与天下官绅为敌。” 高云桐笑容又冷又苦:“太后,在国家危难存亡的时候,这些所谓的官绅、文人,没有几个是肯站出来振臂一呼的,大多数早早地卷着钱财南逃继续做富家翁了;少部分甚至在政局里投机,妄图得到新的拥立之功。我当囚徒时,和太行山的那些‘草寇’是称兄道弟的,好多事亭卿也不晓得,官家也不晓得落草为寇岂是常人所愿?都是逼上梁山罢了。又是谁把他们逼上梁山的呢?” 他觉得一切都好讽刺,“呵呵”自顾自笑了半天才讲:“所以说,这个朝廷要有救,首要是‘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其次是这样劈天的苦难,或许还能唤醒一些人的良知。” “我何尝不知道!”周蓼垂泪道,“我和家里哥哥聊过,甚至前朝何家的事,我爹爹当时是平章事,却也是想出力而不敢出,愧悔了终身。但是……唉……” 高云桐急忙道:“臣知道,臣知道!等亭卿生完,我会慢慢和她聊这件事。事缓则圆,她听得进道理的。” ………… 此刻,他失焦的目光重新收回到那棵梧桐树上。梧叶萧萧,秋声动魄。 树梢有一只鸟巢,好像是一窝喜鹊,叽叽喳喳是人间的热闹。 这世界上并没有凤凰,拣尽寒枝,最后还是要栖落。 即便是凡鸟,也当有自己的天空和巢穴。 燕国长公主生了爱女,当舅舅的皇帝凤杞也十分高兴,洗三在公主府里办,他特为赐下无数珠宝“添盆”;小婴儿满月能出门了,则非要在宫里升平殿给她办满月酒。 高云桐推辞了又推辞,凤杞笑着说:“不许推辞了,这可不仅是为你高家的小娘子办酒,还是为朕的小外甥女办呢;也不仅是为一个满月婴童办酒,更是为她的父母,在那样艰难的环境里既平安,又得胜,还有了这样一个小小的亲亲肉,当然要庆祝。” 高云桐推无可推,只能答应了。 升平殿是举行国家大宴的,今日却举办一个小女孩的满月酒;区区的满月酒,却办得热闹非凡。 官家亲自抱着这个小女孩,小心翼翼如抱珍宝一般,笑得满脸开了花,对在一旁拈着韵姜糖的凤栖说:“你真会生!这世上怎么有这么漂亮可爱的小孩子!” 凤栖在哥哥面前素来不羁,姿势都没变,瞥眼道:“哥哥喜欢小孩子,自己娶妃嫔生呗。” 凤杞一脸要骂人的表情,但被凤栖斜睨含笑的眼神一瞧,气也只有憋着,说:“今日你也算才满月,我不跟你个产妇计较。” 但紧跟着听见太后幽幽道:“是呢,抱着别人的孩子算什么……” 凤杞只能说:“选妃的事不是在办了嘛……可是那件事……” 周蓼及时制止了他:“那件事再说!” 凤杞晦气地闭了嘴,唯只低头看怀里的小婴儿时,才又高兴起来,咂嘴逗弄了小孩一会儿,说:“太后,我觉得赐金帛珠玉实在是没意思。我封她做郡主吧,可以享一郡的供奉。” 高云桐忙道:“官家,国法里自有尺度,小儿家也不宜盛宠过头,老话说孩子还是得贱养才好,为她存福惜福。” 凤杞一直在碰钉子,不免有些尴尬。 凤栖道:“官家,公主之女,封个郡君也就差不多了。妾的封邑在燕国,正是我朝北疆,靺鞨虽说有示好请和的意思,但那也是因为他自己目前实力不济。妾想为女儿请一个‘玉田郡君’的封号玉田在蓟州治下,妾请求与夫君、女儿一同去国归藩。” 凤杞一时没反应过来,愣着说:“玉田封给小外甥女当然可以,但是公主在京就是,照样享受食邑汤沐邑呀。” 周蓼咳嗽了一声。 大殿上静默了好一会儿,只有傻愣愣的凤杞怀里的小婴儿咿咿呀呀的舞着小手,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周蓼说:“在外,当然有在外的好处。只是北地辛苦,女儿女婿都没有享几天福……” 凤杞终于明白了过来:京城里一片哓哓,尽是那些无行文人和掌控实权的官绅在发话,在挤兑凤栖和高云桐,也是敲山震虎给皇帝施压。凤栖夫妻到北方镇守,可以名正言顺地掌控兵权,屯田抚军,既可保家卫国,又可避开朝廷中的这些锋芒,等实力强大了,再慢慢与这些朝臣抗衡太后总说的“事缓则圆”就是这个意思,抗击靺鞨侵略不能等,但改变自己国中的作风却只能慢慢来。 他不由咽了口唾沫,而且觉得鼻子里酸酸的,一边点头,一边说:“是呢,有好处,可是太辛苦了……”声音都有点点哽咽。 “朝中的辛苦,要留给哥哥去面对了。”凤栖淡然说,“我不怕辛苦,高嘉树也不怕。” 凤杞低头看着小外甥女,叹息道:“只是想天天抱着小外甥女,以后是不是也不容易了?” “哥哥自己生,自己抱。”凤栖笑道,这次不像是挤兑,“六礼毕成,十月怀胎,一切都慢慢来。” 凤杞终于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金锁片,塞在小婴儿的襁褓里。 “亭卿,想不到你真有这样的勇气。”回程的马车上,高云桐说。 凤栖道:“这有什么!” 第496章 “没有不舍得故土?没有不舍得亲人?” 凤栖笑道:“我这个人呐,感情比较淡薄,对这种事,都是看利弊呢。” 话是这么说,垂头看到怀抱里睡得香香的小宝宝,心里就一阵柔暖,侧头靠在高云桐的肩头,享受他很知情趣的、拥抱过来的手臂。 “接下来呢,先跟我回阳羡拜一拜我的父母,然后我跟你去姑苏看一看何家的故居,然后再去秣陵看望宋相公,然后去晋阳和太行与家人朋友告别,然后就北上去燕云之地。”他扳着手指跟她计划着,“一路奔波,准备着吃苦哦。” 凤栖道:“这可算不得苦。” 又调皮地说:“谨遵三镇节度使高将军钧命!” 高云桐笑着拍了拍她的胳膊:“放你哥哥一个人应对那群文官,你倒也放心?不怕他顶不住了,放弃了为何家正名的努力?” 凤栖道:“我的手也伸不到那么长了。哥哥总要自己面对很多问题,毕竟他才是官家,才是皇帝。” 她愉快地伸了个懒腰:“我受了那么多年的拘束了,好容易可以有独立的地盘,北地,就连空气都是自由的。” “也只能我来管束你了。”高云桐其词若憾,“官家特意叫我不必惧怕公主的淫威,赐了一把与尚方宝剑同样效力的戒尺给我。” “你敢!”凤栖笑着滚在他怀里揉搓,“想那温凌打过我,最后可死在我手里了。” “噫,小母老虎,高将军可不怕你这威胁。” 他们的车马一路向南,看遍了江南的大好河山,又折返向北,满目疮痍的晋地和河南河北,也在慢慢地恢复生机。 与并州、太行山的昔日战友一起喝了几顿酒,高云桐这日突然一拍腿:“有个地方还没去还愿。” “什么地方?”凤栖问。 “磁州。城隍庙。” 磁州的百姓箪食壶浆,夹道欢迎高云桐和凤栖到来磁州在兵燹三年中,从未被靺鞨击败,百姓也未流离失所,大家都觉得是高云桐夫妇的功劳。 而城隍庙的大殿仍然用青帐围着。磁州县令笑着把他们迎过去:“公主,将军,当年说要您二位亲自来取青钱百枚,所以没有人敢动这些钱分毫。神谕在上,磁州百姓都说是天祐将军,天祐磁州呢。” 他们俩笑笑,不多言语,叫亲信的侍从拔掉钉住钱的钉子,把一百枚青蚨钱一枚一枚从地上捡了起来。 凤栖拈起一枚钱看了看,笑道:“好兆头只要愿意相信目标,就无往而不利。” 又对高云桐说:“把这些青蚨驿递给官家吧。” 凤杞在福康宫中是先看那些钱,再看高云桐的奏书。 钱没有仔细看,奏书的最后几句倒不由自主念了出来:“……则有斯地,便可为国,则有斯人,便可为家。千古风流今在此,万里山河为君守。” 他自失地笑笑:“你们倒好,小日子过得舒坦,还是万众心里的英雄。丢我一个人在这儿……” 还是没搞懂这些不值什么的青钱是干嘛用的,拈起来又随便看了两眼,放下在奏折的前文里再细读。 这下有了些端倪了。 凤杞拈起一枚钱正反看:正面,是“荣圆通宝”的字儿,反面,还是“荣圆通宝”的字儿。当年无论怎么抛这些钱,必然都是字儿面朝上。 凤杞笑起来:“这种鬼花招,必然是亭娘这小妮子搞出来的!” 而突然也明白过来。 只要目标在,希望在,克服万难,也能实现。 凤杞捏着青钱,无声地唤了“娉娉”几遍,目中盈盈。 内侍在门外小心道:“官家,今日召哪位娘子侍寝么?” 他娶了四位宫妃,是周蓼协助选的良家子,但暂时只给了昭仪、昭容、昭媛、修仪的“九嫔”名号,按宫里规矩,这四位嫔妃都称“某娘子”。 凤杞想起了选妃当日的情景,想起了四个妃子中有一个有着修长上扬的眼梢和纤细的腰肢。“叫孟娘子今日侍寝吧。” 这是他第一次答应妃子侍寝,外头那名内侍亦是喜出望外,急急应了声“是”,就飞奔着叫孟娘子准备去了。那脚步声仿佛都是笑着跑出去的。凤杞都猜到内侍叫完孟娘子,一定会去太后周蓼那里报喜。 福康宫正寝的烛光是暖暖的橙色,映着大婚的朱红色百子绣帐。 孟娘子身上带着淡淡的熏香味,有些紧张地坐在御床上。 见官家来了,她身子一矮,要下跪请安。 却被凤杞托住了胳膊,柔声道:“屋子里,不必多礼了。” “官家……”十几岁的小娘子,只是小官之女,颇为紧张。 官家好像比她还紧张,默默地垂首坐在她身边,手指把搭在腿上的袍摆,捏得都是褶子。 好半天,官家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叫孟悠,家里称我四娘。” 又问:“你会点茶么?” “会一点。” “弹琴什么的,会么?” “奴学过一点琵琶,不过家里没肯奴怎么学,只会一点点。” 凤杞笑了:“那可真好。我会吹尺八。” 孟娘子有些懵,不知道官家这话是什么意思。 官家很温柔,扭头看着她:“什么时候,你弹琵琶,我吹尺八。” “奴……” 她想说什么,但官家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然后就像嬷嬷教导她的那样,宽解衣裳,扶她躺倒。 她什么都不会,但尽力地迎合。只是偶尔睁眼,看到官家双眸紧闭,脸上倒有微微的悲怆。 完事儿后,什么都不懂的孟娘子忍着身上的疼,心里很忐忑,不知道官家满意了没有。 却听他缓缓地、沉沉地说:“我曾经很喜欢过一个人,她叫娉娉……” 孟娘子牢记家中女性长辈的教导“绝不能显出一点点悍妒来”,于是笑道:“那官家有没有纳娶娉娉娘子呢?” 凤杞很缓很缓的摇摇头,又来了驴头不对马嘴的一句:“我终不会负她。” 星河缓缓西沉。 乾坤朗朗,山河坦坦。 (终)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