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倾国,我倾心[重生]》 第1章 [穿越重生] 《你倾国,我倾心(重生)》作者:未晏斋【完结】 【文案】 作为一个宠冠天下的公主,杨盼本可以一帆风顺地享受一辈子。 她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会有被夫婿剑指头颅,手刃报仇的一天。 她想远离人渣,随他是怎样的玉树芝兰,又是怎样的金尊玉贵,随他说过怎样款款的情话,有着怎样深情的美眸…… 但是,熟知上一世经历的杨盼,一层层发现了他身上的秘密…… ◇食用指南◇ ◇本文是《赌棍天子》的系列篇,但完全架空,纯脑洞。 ◇本文不是虐渣爽文,爱看重生虐渣的会失望哒。 ◇“1v1”,男主不是重生,但是改变命运轨迹后会甜甜甜,he。 ◇没金手指,女主前期老踩坑,但是每个坑都是奠基石。 文笔、情节、坑品都有保障哦!感觉不坏就戳个收藏吧,知道有人在看,更文更有动力。专栏求包养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盼,罗逾 ┃ 配角: ┃ 其它: ================== ☆、第一章 苍盂山,在秦岭接壤长安一带,山高莽莽,若登高极顶,可以看见山势宛若一把利剑,横劈出去,把广阔的中原地带划分为两半。再远处,便是黄河,晴日时眺望,河水仿佛一直都那么平静,呈一道浅金色,温柔地俯伏在大地上,九曲十八弯,静静地向极远处东流而去。黄河两边,也同秦岭一样,把偌大的土地一分为二,南为秦,北为燕,两国这些年来相安无事。 山间的窄道上,突然响起了马铃声。 路不太好走,马蹄清脆而不急,“嘚嘚”地好一会儿,两匹骏马才出现在山谷里,岚雾缭绕,开满鲜花的山谷宛如仙境。马停了下来,看着一地肥美的草,却带着笼头,都是焦躁地蹭了蹭身旁的树。 白马上的人儿抹了抹额角的汗水,四下望了望,皱了皱眉说:“逾郎,来这里做什么?” 说罢,她跨下马鞍,跳到地上时轻盈得猫儿一样,连那榴红的裙子,也只是旋出一朵小花,随后便合拢了。 枣红马上的罗逾凝神望着她的裙子,和裙子下头展露了一瞬的那双羊皮小靴子,最后才把目光回到她的身上。她腰肢纤幼,身形挺拔,下巴一如既往地微微抬着,看人喜欢从眼角一瞥——但并不是傲慢,而是带着些俏皮的挑衅。 “阿盼……” “嗯?”女郎唇角噙着一点点笑,乌黑的眸子又转过来,“干嘛?” 她手脚麻利,卸了马肚带,摘开马笼头,把缰绳松松地拴在一棵小树上,最后爱抚地拍拍马面颊,任它欢快地大嚼起来,才又回头:“咦,你怎么不松开笼头?跑了这么久,你的追风不饿么?” 罗逾顾不上他身边那匹已经躁动不安的枣红马,而是丢下马鞭,从背后抱住了阿盼,什么话都不说,但是热烈地在她脖子后面深深地吸气。 薄汗蒸腾出女儿香,连着山谷间青草和野花的清芬气息,中人欲醉。 阿盼虽爱他这副样子,却也有些奇怪,用胳膊肘轻轻顶顶他:“问了你一堆问题,怎么不回答呀?” 罗逾在她耳后瓮瓮地说:“问题太多,不知道先答哪个好。” “按顺序:先答‘来这里做什么’。” 阿盼似是嗔怪,但心窝里已经酥了,她转过身,明亮的眼睛直视着罗逾,而他的眼睛如寒潭一样深不可测,一如既往的似笑不笑,手里却用力,把她推到树干上,双臂扣住她,嘴唇慢慢地探过来、逼过来。 “等等。”阿盼推了推他,笑嘻嘻说,“你看,喜子。” “喜子”是指蜘蛛,其时,南方的民间有“甘鹊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的说法,但是罗逾惊诧回头,看见从树梢上垂挂下来的那只蜘蛛,瞬间面色都白了,不自觉地就让开了半步。 阿盼笑着伸手,拂去了那只蜘蛛,掏出手绢擦擦手说:“不就是只喜子?都那么大人了,还怕它?万一给你带来喜气呢?” “喜从何来?”他大约被吓到了,眼睛乌沉沉的,笑意也装不出来了。 天空中,突然传来他豢养的那只猎鹰的鸣叫,罗逾抬头看了看他的鹰,展开的翅膀方棱出廓,极富力道,他的手也陡然加了力道,用力捧着阿盼的面颊。 阿盼喜欢他这样掌控的力道,期待接下来的惩罚的深吻。她的大眼睛眨了眨,长睫毛在阳光下仿佛闪着金光。面前的罗逾英俊得百看不厌,他棱角分明的嘴唇越贴越近。 但他从她的脸侧滑了过去,嘴唇最终落在她的耳垂边,呼出的气息冷冷的。 “我来回答第一个问题。”他冷冷的气息让阿盼觉得背上的汗毛有点站班。 “我来报仇。” 音一落,罗逾的手一下掐在阿盼的脖颈上,那只手骨节分明,用力时关节凸起尤甚,纤长的手指用着力,还在微微地颤抖。他凝视着阿盼的脸,她惊恐,睁大着双眼瞪过来;她也生气,碎玉般的牙齿磋磨着,露出要咬人的阵仗;然而她已经没有了力气,手徒劳地抓着他的手指用力掰,脸也由白变红;透不过气来时的样子让罗逾的手指越发颤抖得厉害起来。 她没了进的气,身体开始变软,一滴眼泪从眼角挂下来,嘴唇翕动,在说:“我恨你!” 罗逾的手指又是一颤——随着突然泛上来的心酸。恍惚间手指松了一点,旋即感到她的指爪给他的手背带来的剧痛,只那一瞬间的失神,身下的人儿用力一顶他的腹下,然后像小猫儿一样从他腋下钻了出去,踉踉跄跄要跑。 要坏事! 罗逾不及多想,疼痛稍微缓过来一点,就拔剑追了过去。 山谷里的路面原是樵夫踩出来的,坑洼不平,阿盼又头脑缺氧发昏,一下子绊在一根外露的藤根上,身体似乎要飞出去了,腰间却给谁一抱。 然而回头时,阿盼沮丧地发现并没有奇迹发生,罗逾松开手,短剑正指着她的头颅:“别跑了,不怕摔痛了?” 山间的小道十分逼仄,阿盼在刀刃前本能地后退,退到背贴着岩壁,终于退无可退了,她冷笑着问:“罗逾,你都想要我的命了,还怕我摔跤摔痛了?” 罗逾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压低声音道:“广陵公主,我们道不同不相谋,今日我罗逾仅此一条路——要对不起你了。” 阿盼对着眼前的明刃,抚了抚皱巴巴的衣襟,又掠了掠鬓角,低头道:“所以,你对我尚存一丝情意,希望我死得有尊严?” 罗逾又是喉结上下滚动不息,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他的剑锋始终指着杨盼——南秦开国皇帝的爱女,钦封广陵公主——追得辛苦,娶得艰难,如今不过是一剑就可以了结的事,没想到也有点难。 他的鹰又在天空啸鸣了一声。他借口带公主到苍盂山出猎,若是太久未归,报仇的事不谈,接下来埋伏的士兵也会耽误军机。 这山,这河,还有这些恨之入骨的人。他今日必须做一个了断。 他的剑,慢慢滑落到她的喉咙,又滑落到她的胸口左侧。 第2章 “这里,也能一击毙命,而且,不会太疼,不会太丑……”他慢慢地譬解着,仿佛不是说要杀掉面前人的事,只是如平常时一样,跟她谈论那些园子里的花木,桌子上的菜品,“阿盼……” 他不叫“广陵公主”,而是恢复了他们婚姻生活中寻常的昵称,眼中分明有泪落下,话一句句都从牙缝里钻出来:“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愿来世咱们再结缘——那时候,我一定好好待你。” 他颌骨一硬,接着,杨盼察觉冰凉的东西从胸口侵入了进来,只觉得凉,果然不太疼。只是一会儿就透不过气,四肢开始发冷,头脑开始茫然,她凝望着罗逾深情的眉眼,只觉得自己这一生过得实在好笑。 “愿我与你生生世世再无缘分。”她吐着血沫,最后蹦出两个字,“骗子!” 杨盼眼前白茫茫一片,身体轻飘飘的,如同走在永远都散不尽的迷雾里,仿佛间谁在身后拖拽着她,但她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就是要向前走。 好一会儿,迷雾散去,杨盼发现自己正停在半空里,她唬了一跳,低头往下看,另一个自己,羊皮靴子,榴红裙子,月白衫儿,披头散发歪倒在岩壁旁,脸色惨白无神,胸口赫然一把短剑插着,鲜血也没有想象中飘杵的样子,细细的几线从刃口泄出,仿佛是月白衫上的盘绣西番莲花样。 杨盼骇然,看见一边那个奋力用短剑挖着地的人分明是罗逾,挥汗如雨,卷起袖子的双臂肌肉迅速张弛着,很快刨出了一个小坑。 他擦了一把额角,抱起地上那个软软的身体,在那流着血沫的嘴唇上亲吻了一下,又一下——好像完全不像那个有洁癖的人。 他在哭,肩头耸动,竭力忍泪却依然泪如零雨。“阿盼……阿盼……”他带着哭腔一直念叨,抱小孩子一样横抱着尸体,“阿盼,国仇、家恨、父母之命、社稷之要,我不能无视,不能不担当……等我……我会回来找你,以死向你谢罪!” 他万般不舍似的,把她的身体搂在怀里,直到听见他的鹰再一次高声鸣叫,才下定决心一样,把那具身体放在浅坑,凝望了一会儿,才决然盖上浮土,拢得平平展展,用松枝掩上。那山壁上,用短剑凿出一道痕迹,回望再四,才牵过马,飞身而上。 杨盼傻傻地听着他的话,而极目再望时,一匹枣红马咴咴嘶鸣着,一路向东北方疾驰,上面坐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天空中还跟着一只雄鹰。 他所去的,是敌国北燕的方向! 她想发足去追他,腿脚却完全没有力气,一阵风来就是浑身飘摇。 “别费力了。”空茫中有声音在和她说话。 “谁?” “谁又如何?当入冥界而忧愤不入,七七四十九天后,这为悲伤愤怒凝聚的精魄就会散尽,永世不入轮回。” 身边草木摇摇,不知又是何方的精魄在与她对话。 杨盼只觉得胸腔里腾腾的有什么在跳跃,可又分明不是心脏。她苦笑着说:“我不要入轮回——转世为人,再信世人的无边谎言一回?” 随风飘就随风飘吧。 精魄散尽就散尽吧。 永世不轮回就不轮回吧。 这会儿与其说恨,不如说她的心已经被他挖去了,倒也好。 这四十九天里,杨盼每日都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飘,有时抬起手看看,五指近乎透明,仿佛风吹过后,就能散作一团青烟。她有种解脱的感觉,随着风在山林间穿梭,地势渐渐变得平坦,一座市镇出现在眼前。 耳畔阒寂无声,鼻端是浓浓的血腥味和腐臭味,房梁上冒出阵阵黑烟……市镇的小道上,血流成河,随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尸体,尸身上无不是刀痕遍布,箭镞林立,睁着无数不瞑之目。 杨盼正在瞠目结舌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随即,一个梳着髽鬏的十来岁的小女孩从一条巷道里奔出来,后面紧紧追着几个胡服打扮的士兵,穿着皮甲依然跑得飞快。小女孩哪里是这样一群男人的对手,很快被擒住了。她尖叫着,求饶着,谩骂着,却依然被撕开衣服,极尽凌_辱。 杨盼拼命地想过去帮忙,可是风并不着力,好一会儿才飘了过去,她十指将近透明,狠狠地抓向施_暴最恶的那个士兵,然而手指轻飘飘地穿了过去。 小女孩肩膀被几个人抓着,鲜血顺着腿往下滴,口里喃喃也不知骂些什么。完事的士兵提着裈裤,背上一颗颗晶莹的汗水,愉快地笑骂道:“奶奶的,刚刚吹了一阵阴风,凉飕飕的。” 一边人笑道:“瞧阿兄你热了,给你凉快凉快。” 那人亦笑道:“可不,接着该谁来爽一把了?” 杨盼眼睁睁看着被凌_辱的小女孩气息微弱,女孩子睁了睁眼,眼角晶莹的一滴泪。杨盼扑过去想要保护濒危的小女孩,却见自己的身体透明到如水一般,终于幻化殆尽。 世界一片空茫,耳边只有那施_暴的士兵最后的一句话:“妈的,南北两边这鬼仗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爽一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全死干净了,哥们儿,来吧!花开堪折直须折!”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只不爱套路的作者 所以前世今生,重来一次的设计,也许和大家想象得不一样 人设并不是渣男贱女,看第一章后别脑补啊谢谢 thanks?(?w?)? .... 此外,食用愉快,这还是一只偶尔卖萌、偶尔逼格一下的作者 mua! (*╯3╰) ☆、第二章 手指像青烟一样化开,随着风飘散成透明的水汽,杨盼看着这人间地狱,愤懑悲绝到极处,她可以不入轮回,化为青烟水雾,但是这人间的地狱谁来拯救? 她的背大约也化作气雾了,湿漉漉的感觉如此分明,唯剩一双眼睛,还在瞪视着地狱样的人间。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 杨盼突然觉得自己被推了推,眼皮一用力,却看到一片黢黑。她的眼睛眨了眨,在黢黑中见到朦胧一团光亮,光亮越发变大了,晕黄的光柔和地笼罩着她,耳边是熟悉的声音:“公主,怎么了?做噩梦了?” 杨盼看清楚了,晕黄的光照出她的大宫女金萱儿的笑脸,她在灯烛下看起来年轻得很,用哄小孩子的口吻说:“哦哦,不怕不怕,梦是反的,公主做了噩梦,一定是要遇上喜事儿了!睡吧。”说罢要走。 杨盼急忙道:“等等!” 金萱儿回头,眼睛闪闪的:“公主还有什么吩咐呢?” 杨盼示意她把灯烛拿近些,就着光线抬手看了看——每根手指都齐全得很,并没有化作青烟或水汽,手指头白嫩圆润,翻过来看手背,手背细腻光滑,还有五个小涡。杨盼坐起来,背上湿漉漉的,丝绸的寝衣也黏在背上。 “我要换衣服,还要——”杨盼顿了顿,“照镜子。” 金萱儿差点笑出来:半夜三更照镜子?! 不过,素知这位公主不中绳墨,和史书上记载的那些端庄持重的公主大不一样,便依言把磨得亮亮的铜镜递过去。 杨盼接过铜镜,金萱儿把灯对着她的脸照着。铜镜散发着柔和的金色光,照出一张稚气犹存的脸庞。圆圆脸,圆圆眼睛,嘴角还有一对圆圆酒窝,面团团的一个玉娃娃,看着就想捏一把的样子。 第3章 金萱儿感觉出这位公主主子面色惊诧,圆圆眼睛瞪得比平常还要圆,乌珠子滴溜滴溜地转着打量镜子里的自己,好一会儿惊呼道:“老天,我几岁?” 要是嘴里有口茶,金萱儿一总儿要喷杨盼的脸上去了,她忍着笑,探手摸了摸杨盼的额角:“公主,怎么了?着凉发烧了?”就差一句“咋说胡话了?” 不过,瞥见杨盼一本正经的期待神色,金萱儿不敢再嘲笑,笑道:“公主怎么忘记了呢?不是前儿个刚过十二岁生辰?” 杨盼“哦”了一声,翻来覆去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心头恍惚:“只是做了一个悠长的噩梦么?为什么梦里这八年的感觉如此真切?”在金萱儿的再三劝解下,杨盼又倒下睡觉,迷迷蒙蒙间竟像庄周梦蝶一样,不知哪个才是梦境,哪个才是现实。 迷迷糊糊躺到天亮,外头宫女嬷嬷的影子穿梭般往来,但即使帐子上通明,也没有人来打扰她睡懒觉。 睡眠质量并不高的杨盼只好自己坐起来,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这时才有人打开帐子的门,笑晏晏问:“公主醒了?” 洗漱,早点,梳妆,一切都有条不紊。杨盼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的容颜,突然问道:“我父皇出征去了吗?” 她现在还不能确定,“梦”中那栩栩如生的八年,究竟是一个真的梦,还是一个怪力乱神的轮回重生。如果是梦,怎么每一个细节都如此的清晰?但如果是轮回……世界上又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呢? 她仅仅记得自己十二岁那年,阿父确实是出征了。 她的父亲杨寄,原是巷陌里一介平民,穷得饭都吃不上,却凭乱世里的一段机缘,靠着自己的军功和赌天运的能力,逐步拥有兵权,然后逆袭世家大族,把皇帝变为傀儡,最后一不做二不休,自己登上帝位。 确实不可思议,但是人一旦到了至尊的位置,只要手控军政大权,也便是任凭谁都没有什么废话敢说,不可一世的世家大族们还不是个个纳头,俯首称臣? 何况现在天下未能统一,西边西凉,北边北燕,都是地域广大、兵强马壮的大国,要是还像前朝似的军力羸弱,只怕早给人家吃的连骨头渣儿都不剩了。国赖强君,南秦内里还是战线一致,拥护君权独握的。 在记忆里,父亲为了保证军权不被别人染指,也为了他统一天下的梦想,从来不安于做一个在宫里享福的帝王,但凡有异族入犯,虽远必诛,所以十年里倒有七八年在外征战。 如果梦境是真实的话,她记得她十二岁那年父亲正好出战西凉,不过那个梦似乎太长太长了,所以她也不能确切地记得到底是十二岁的哪个时间段。 果然,为她梳头的宫女笑道:“公主忘了么?陛下不是从西凉征战回来第五天了?大前天还亲自给公主过生辰来着!”她指了指妆台上的几个匣子:“知道公主喜欢漂亮的首饰,在西凉郡王府缴获的饰物全送公主这儿来,作为生辰礼物呢!” 杨盼心里一抖,隐隐记得是有这事,梦境与现实印证,感觉是说不来的恐惧。她打开那些匣子:缀着珍珠和金叶子的步摇、点翠镶宝的蝴蝶簪、满是西域风情的玛瑙璎珞……她目光一跳,匣子里还有一块白得莹润可爱的和田玉雕小猪佩饰。 她属猪,虽然算不上胖,但有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皮肤又白里透粉的,加之贪嘴,罗逾没少嘲笑她如同一头小猪仔。他每每说完这话,都要挨杨盼一顿捶,于是一边装痛叫“哎哟”,一边又借着抵挡的机会吃她豆腐。他们后,罗逾要去归告父母,因着山高路远,杨盼不便跟着去拜舅姑,便把这只玉雕的小猪挂在罗逾腰间,让他做个念想。 这样的细节梦中也会有? 杨盼把玉雕小猪握在手心里,抬头对空回忆了一会儿,对几位宫女说:“去玉烛殿,找我父皇。” 早上杨盼睡了个懒觉,这会儿皇帝已经下朝了,门口黄门小宦官一通报进去,片刻就小跑着出来,笑吟吟说:“大公主,陛下传您进去呢。” 南秦的开国皇帝杨寄,戎马倥偬,这次西征回来,脸色有些疲惫,面前小几上还摆着高高的一摞奏折,但他看见女儿,还是马上放下朱笔,对杨盼招招手笑道:“阿盼乖囡,快让阿父瞧瞧胖些了没有?” 军功上来的开国皇帝,举止不怎么儒雅稳重,但是多了些烟火气,一点距离感都没有。杨盼想到“梦”中的自己,不听他的话,一意孤行非要嫁给罗逾,结果被骗被杀,落得个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的下场,再回头看看真切对自己疼爱的父亲,顿时委屈得眼眶都红了,几步上前往他怀里一钻。 十二岁的大姑娘,在父亲眼中还跟三岁时一样,爱抚地顺顺发辫,拍拍肩膀,还埋怨着:“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啊?好像又瘦了?” 杨盼已经不记得自己十二岁时有没有好好吃饭,不过今日早上食不甘味是一定的,此刻只能扭着身子撒娇:“怎么没好好吃饭?要多胖干嘛?”她举起手心里的玉雕小猪:“非胖得它似的嘛?” “随便怎么胖,反正也不愁没人要,还不如胖点。”当上皇帝的穷小子骨子里还是暴发户心态,洋洋自得地说,“不都说皇帝女儿不愁嫁么,我们阿盼一定不怕嫁不出去。” 杨盼不由暗自翻了个白眼,那个漫长的梦境里,她的出嫁可是愁煞了父母双亲——从小定的亲她不要,非要嫁给异国来的罗逾——现在说什么不愁嫁,只不过是时候未到呢。 想着此来的目的,杨盼觉得自己不该总像撒娇的女儿贪恋父亲怀抱的温暖,她坐直身子,探头瞟了一眼桌上的奏折:“写的是什么呀?” 皇帝不疑有他,笑道:“打场胜仗,自然少不得分封有功的将士,抚恤受伤和死亡的人。西征新攻破的几座城池,也要挑选合适的人做刺史,还有与之彼此牵制的边关守将,都是要琢磨的事。哎,早知道做皇帝这么累,还不如做将军舒坦……” 杨盼拿起一份分封功臣的奏折,指着上面一个名字说:“侍中王谧有功要奖赏,但是他的儿子王蔼,别发到边省做司马。” “为啥?” “因为……”杨盼眼珠子一转,“年纪太小了,镇不住。” 皇帝笑道:“你瞎操个啥心?人家阿父是朝廷堂堂的侍中,凉州刺史是王谧的岳丈。王蔼是嫡亲外孙送过去历练,又不是没有凭籍,有啥镇不住?别说王蔼,你那两个兄弟,我也打算满十二岁就送到外头历练。宫掖里长大的男娃——没出息!” 杨盼挠挠头,一肚子的话想说又没敢说。她父亲没当上皇帝前,把她和王蔼定了娃娃亲,她却不喜欢那个呆头愣脑,脸颊和掌心一样粗糙的“傻小子”,动辄恶作剧欺负人家,天天在父亲面前说说说,硬是把他调到边远的地方——大概就是皇帝谕旨的由来了。 国家战事连连,后来,身为掌兵刺史的王蔼在边关的风沙磨砺之下变得黝黑峻厉,越发比不上清隽鲜嫩的罗逾。八年间他几次回京述职,杨盼便“生病”,王蔼虽然有些军功,但岂敢在皇帝面前显摆?更不敢对装聋作哑的公主提起当年的婚约。后来她嫁给了罗逾,王蔼更是沉默寡言,连偶遇时行礼叫声“公主”都叫得生分。 第4章 没记错的话,十六岁的王蔼就是这一年跟着雍州刺史历练去的。十六岁,也才是个半大少年,孤身去那荒凉的地界,天知道他会经历什么! 杨盼懊悔地想:自己给自己挖的坑,还能有谁填?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写这样类型的文,欢迎大家批评指正 么么各位 谢谢投雷的小天使: 青冢、我是浣若、阿點、小麻雀、云山 爱你们╮(╯▽╰)╭ ☆、第三章 杨盼有个毛病,一想心事就容易饿。皇宫大内,饿了自然不愁没的吃,但是她长到十二三岁时,开始爱漂亮了,生怕自己吃得跟那只玉雕小猪一般肥壮,渐渐就开始克制着——克制不住饿肚子,但是可以克制自己少动脑子呗。 但是今天,这脑子转得水车似的快,不为别的,单只这场漫长而逼真的“梦”就够她费思量了。一件件事情清晰地发生,她已经慢慢感觉到这大概不止是一场“梦”,似乎是冥冥之间被带回到小时候,再次开始自己的人生。 前世今生这种东西,杨盼还住在秣陵的巷陌里时,常常听里坊里的老人家讲过,讲得神神道道的,说不上三句就要念五六声“阿弥陀佛”。 这会子不得不考虑起重生这件怪事的可能性,但是,怎么会重生?生活是不是一模一样来一遍?她还是想破了脑子都想不明白,反而倒感觉肚子里一阵阵“咕噜咕噜”叫,肠胃像给一只手捏着,可劲儿地揉啊揉,揉得馋虫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不自觉地,脚步就往玉烛殿后头、皇后所居的显阳殿而去。 南秦的第一任皇后沈氏,和开国皇帝一样,也是平民百姓出身,所以待人接物没啥皇后架子,反而犹自带着民间时的生活习惯——闲不住,享不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福,凡事必要躬亲,尤其是做得一手好饭菜,杨盼从小吃惯了,每每饿了自然去找妈。 “阿母。”人未到,她的声音先到了,“我饿了,要吃肉!” 嚷嚷完,杨盼才发现显阳殿里的宫女和宦官脸色不像往常那么轻松,为首的大宫女正冲着她摆手,歪着嘴朝一边努。杨盼这才看见沈皇后板着脸,盯着窗户外头像没听见一样。 嗐,这辈子还是那样咋咋呼呼的,多活的八年全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杨盼吐了吐舌头,蹑手蹑脚正打算溜,沈皇后撇过脸发声儿了:“不是饿了吗?哪儿去?” 杨盼皮了脸笑道:“正是饿了,不过怕打扰阿母,打算溜到御厨下找点吃的垫垫肚子。” 按重生到现在的时候算,她当上公主也才几年,平头百姓家出身的女孩子,称呼还习惯秣陵老家的土话,什么“父皇”“母后”的,得正式场合有人提点了才叫得出口,平日里还是“阿父”“阿母”的亲昵叫法,大家都习惯,也不觉得生分。 沈皇后剜了她一眼:“这会儿离午饭还早,若是吃一肚子甜点心又会没胃口吃正经饭菜。等着,给你做碗汤饼,解解你的馋虫。”挽了袖子起身,打算亲自入厨下。 杨盼嬉了皮笑着:“好嘞!我要卤肉浇头!” “没有!”沈皇后捏捏女儿肉嘟嘟的脸蛋,“胖不死你!只有鱼脍。” “也好的!”杨盼急忙道,跟屁虫一样跟着母亲。 汤饼就是后世的面条。不过是揉好面之后,用手一片片碾出宽长条的形状,再丢进沸水煮熟,配上好汤汁和浇头,时人夸它“弱如春绵,白如秋练。”御厨里什么都有,伺候的厨娘更是十好几个,但是沈皇后始终认为碾面片这样的活计,非躬亲不足以到位,所以一边吩咐准备鱼汤、小葱和芫荽,一边亲自把醒好的面团又揉了一番,手掌用力碾出面片。 杨盼突然鼻酸:在苍盂山当孤魂野鬼漂泊的四十九天,最大的恐惧就是孤独,想着自己再见不到父母,父母再见不到她,那种揪心的畏怯和悲恸简直无法言喻。现在一切却还那么好,好得做梦似的。她从背后抱住母亲,脸颊蹭了蹭,顺便把眼角的一滴泪蹭掉了。 “哎呀,这么大了还卖嗲!”沈皇后笑着说,“快起开,箍着我我没法做事了!” 杨盼松开手。母亲动作麻利,周围的厨娘们也把杂务打理得清清爽爽,她除了在御厨房里瞎转,也没有什么事情做。 好在御厨房里新鲜东西多,她在簸箩里抓起一把豆子,好奇地问:“这是啥?” 厨娘告诉她:“大公主,这是胡豆。” 杨盼又换了个簸箩:“这些又是啥?” 厨娘笑着一一介绍:“这是越瓜、马芹、胡荽、胡葵和胡蒜……” 杨盼好奇心起:“有胡牛、胡羊、胡鸡和胡鸭不?” 沈皇后从腾腾的水雾里转过头,夺过一块手巾擦了手,没好气说:“扯蛋。胡的都是好的?倒是有胡女呢!” “胡女?”杨盼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吃的?” 沈皇后“噗嗤”一笑,示意厨娘把刚刚出锅的汤饼端到杨盼面前:“吃吃吃!吃傻了么?尽知道瞎说!” 面汤是长江鲂鱼吊的鱼汤,一片片晶莹剔透的鱼脍摆在汤饼上,被水汽蒸得半熟,鲜胡椒和芫荽被热气蒸出浓郁芳香的气息。杨盼肚子“咕噜”一叫,顾不得热气扑面而来,欢叫一声坐下,唏哩呼噜吃了起来。 她在苍盂山当孤鬼飘荡的时候,好像也曾思念过母亲亲手做的佳肴。 杨盼吃饱了,脑子又清楚起来,恰见沈皇后一手支颐,定定地在望她,目光慈爱,表情却有些不忿。杨盼低头舀了一勺汤,咂摸滋味间也咂摸出了古老的记忆——这些胡地的东西大概都是父皇征讨西凉的战利品,而那个胡女,也是一样。 隐隐记起来,好像那辈子耳朵里也反复飘过一个奇怪的名字,曾经当着杨盼的面,沈皇后也提到这个名字几次,都是怒发冲冠的样子,而作为皇帝的杨寄,总是伏低做小赔不是,但又会很固执地说:“你就当行行好,可怜一个孤女。谁能选自己的出身呢?我也不能,你也是。” 然后再哄:“亲亲的阿圆,你放一百个心,这天底下我只听你一个人的话,只看你一个女人,若是背誓,你懂的,叫我——” 这时候,他的嘴通常会被沈皇后捂起来,挨个白眼儿加一啐:“死相!嘴巴又没把门的了?没看见孩子还在这里?!” 皇帝夫妻,跟寻常夫妻差不多,这一关一过,通常就和和美美的了。过后,皇帝还会看着杨盼开玩笑:“啊呀我的阿盼,我可说错话了,天底下其他女人可以不看,你可是阿父看不够的呢!”然后捏脸揉脑袋,宠爱不一而足。 杨盼边想着,边把碗里最后一口鱼汤喝干净,然后看着沈皇后问:“阿母,那个胡女叫啥来着?” “问这干啥?”沈皇后送来一个爽脆的白眼。 杨盼说:“随她是什么样的孤女,也该服我的管!” 沈皇后不由笑:“你是哪尊神,人家要服你的管?”然后摸摸她的头发说:“耶若她不招惹咱,咱也不招惹她。只要你阿父不变心,宫里多养个人还是养得起的。” 耶若。 杨盼在心里暗暗地记着。 第5章 这些环伺在身边的人,都没有安好心,可惜她是后来才知道,一切也有点晚了。 没心没肺一回就够了,决不能有第二回。 她抹抹嘴,准备离开了。沈皇后问:“哎,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孤女?” 杨盼顿时瞠目结舌,想叫她爹背锅吧,这公母俩天天黏糊在一起,到晚上自己就得穿帮,挨一顿戒尺是小,自己前世今生重来一回的怪事更要惹疑。杨盼有急智,一按肚子,皱着眉“哎哟”了两声:“我肚子疼……” 沈皇后显见的不信,斜着眼睛盯着。 杨盼亦知道自己从小这样的鬼话说得有点多,此刻硬着头皮也要往下装:“昨儿晚上睡了一身汗,没高兴叫人给我擦身,只怕吹了晨风,肚子着了凉——哎哟不行了我得上茅房……” 沈皇后将信将疑,但人有三急,不能不许人家去茅房,只能一巴掌拍女儿背上斥道:“去吧——哪里像个公主!茅房……宫里哪有茅房?那得叫‘如厕’‘更衣’……” 管他叫啥。 杨盼捂着肚子,把自己内心那张二十岁的老脸撕开,装得还十二岁一般,一溜烟跑了。 为了防止沈皇后再杀回马枪来,杨盼足足在圊厕里呆了半个时辰。圊厕虽然不大,四周围着幔帐,铜香炉里燃着篆香,胡桃木的矮案上摆着洗手用的蔷薇水、三花澡豆和塞鼻子用的干枣,一点恶浊的气味都没有。坐得不耐烦了,还有木雕脑袋、布做身体的小人偶可以把玩。 杨盼顿时觉得十二岁真好!连人偶都依然觉得好好玩!她看着人偶软绵绵的丝布肚子,想着一会儿回屋子要在上头写“罗逾”两个字,再拿几根缝衣针戳进去! 直到外头传来金萱儿不耐烦的声音:“大公主,您的腿蹲得不麻吗?皇后叫您呢,可不能耽误!” 杨盼嚷着:“来了!如厕都要催!” 她放下小人偶,洗了手,一脸惫懒地出了圊厕。 金萱儿张着手给她围上一件一裹圆的斗篷,絮絮叨叨说:“听说公主着凉闹肚子,还是多穿点合适。” 杨盼摇摇头:“就算着凉,也是黎明最冷的时候,这会儿好好的大太阳,裹着斗篷,别人不觉得我有病?” 金萱儿木着脸跟当姐姐似的,道:“奴婢已经遭了皇后那里传来的训叱了,这会儿皇后又传唤您,要是再瞧着穿着少,一怒之下把奴婢撵出去怎么办?日后谁伺候主子您?嗯?” 还敢“嗯”! 杨盼心里气哼哼道:“早该把你嫁出去!” 想想另一个茬儿又有点慌张:“我阿母怎么又要叫我去?” “奴婢不知道。”金萱儿依然是木着脸,大概一直服侍这位公主,知道她不拘小节、没有架子,所以也蹬鼻子上脸了。 杨盼顿时忐忑,很想再回到圊厕里待上半个时辰,但是既然出来了,只能再想后招。她无奈地裹着斗篷,捱蹭着尽量走慢一点,有一句没一句问金萱儿:“你不是消息灵通嘛,知道我阿母叫我干嘛去?” 金萱儿素来照顾妹妹一般照顾这位公主,此刻看她圆溜溜的眼睛眨巴得厉害,圆脸蛋带着些惊惶,连颊边的酒窝都绷没了,也瞧着心疼,估计她又是做了什么坏事怕被皇后叫,想想再吓唬她也没意思,于是说:“公主放心吧。这次陛下从西凉大获全胜,西凉签了城下之盟,咱们占了不少便宜。为防着夷狄之人出尔反尔,叫西凉送了一批王公贵族家的孩子到咱们建邺来,有几个是西凉的小郡主、小县君,都是和公主您差不多大的孩子,名义上也算是客人,交代说和公主一起读读书,让公主日常也有个伴。” 西凉来的这群贵族孩子,名义上是学习中原的文化礼仪,实际上也就是质子了。 原来是这事! 杨盼心里明镜儿似的。她已经记不得自己当年听说这个消息是怎么样欢跃的表情,但是现在她心里特别特别清楚,她就是这一次初遇罗逾的! 去西苑!在罗逾骗到她之前,搞死他! ☆、第四章 “走罢,去西苑。” 杨盼说出这话,心里已经百转千回过了。该来的躲不了,她明白得很,但是既然清楚结局,这样大的坑自然不能往里头跳。 金萱儿少见这位小主子脸上会出现这样毅然决然的神色,仿佛不是去看看玩伴,而是去看看敌手似的。但她“咦”了一声,只问道:“公主您怎么知道人在西苑?” 杨盼懊糟得几乎要咬自己的舌头。 重生带着记忆来,的确挺好,没成想问题最大的就是这个“记忆”太多太乱,而且总是要莫名其妙跑出来,特别她这样的马大哈,已经两次几乎穿帮了。好在会演,杨盼撇了头作一副奇怪的样子:“怎么,人在西苑?我只是打算去西苑抓几只蝴蝶。这样也好,先抓蝴蝶,再顺路去瞧瞧这些人。” “小祖宗,还抓蝴蝶?!”金萱儿叫道,“皇后殿下也在等着,难道还等您抓蝴蝶?再不快些走,只怕显阳殿的管教嬷嬷要准备戒尺了……” 杨盼说:“既然来不及……就走小路吧。” 皇宫到西苑有一正门一角门,正门青砖墁地,两边是紫绫步障,禁军侍卫布防严密,是宫中人前去西苑的主要路径。角门则通常是宫里宦官宫女所走的,卵石铺设的小径,两边都是绿树,也有哨楼着人值守,不过到底清闲空旷些。金萱儿待要劝说,杨盼已经抢先一步急急道:“快点吧!迟了我可就倒霉啦!——戒尺你又不帮我挨……” 金萱儿见她已经拔脚走了,只能暗暗叹口气,心道:早不着急,圊厕里一蹲半天;这会儿急吼吼的,一点公主的样子都没有…… 公主用的肩辇抬得再快也跑不过健步如飞的杨盼,裙子都走得扬了起来,心情仿佛迫不及待。 但是,打开角门的闩,杨盼的步子就慢了下来。西苑是皇家园囿,当今皇帝改朝换代以来,兴趣一直在开疆拓土上,建邺城内城外的园子不是废弃做农田,就是改作演武射猎的训练场,只保留了建邺皇城中一座西苑供妻儿休憩,里面依山引水,广植花木,风景秀丽。 杨盼的眼睛向树梢草丛瞟着,翩翩的蝴蝶飞过来,她并没有显示出多大的兴趣,反倒是看见一只硕大的毛蜘蛛挂在杨树间时,眼睛才亮了亮,撸起袖子说:“别动,备着盒子,等我抓它下来。” 可怜的毛蜘蛛,正安静地趴在网上守株待兔,怎知黄雀在后,居然有人在肖想它!笨拙得来不及逃跑,便被杨盼一举拿下,随手丢进了盒子里。 杨盼心满意足拍拍手上的蜘蛛网,对一脸恶心的金萱儿笑道:“个头这么大!真好!” 金萱儿忍了一会儿胃里的翻腾,努力不去想那揸开腿有手指长的、毛茸茸的家伙,方始正色对杨盼劝谏:“公主,不是奴婢要多话,您这玩虫子的毛病去岁才改掉,答应玩玩猫猫狗狗的,也还干净些……今儿怎么又犯那毛病了呢?还是快把喜子扔掉,不然皇后知道了……” 杨盼突然扭头看着她,板着脸说:“金萱儿,你大概没搞清楚,这宫里谁是公主?” 金萱儿陪她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样正经八百的神色,不由得磕磕巴巴说:“公主这话……折死奴婢了……可是……” 第6章 “别‘可是’了,你知道谁说了算就好,实在想去告状我也只好认了。”杨盼亦是正经神色,“放心,我这也不是闹着玩,我有用处呢。” 她吩咐道:“金萱儿,你别跟着了,回我宫里去准备一些咱们南方特有的点翠首饰、丝绸料子、吴钩、玉饰和书籍什么的,也拿这样子的螺钿匣子装好,叫几个小黄门赶紧地送到西苑的正殿来。” 她拿着装蜘蛛的盒子转身朝西苑的正殿走去,留下尚未咂摸出滋味的宫女愣神在当场。 正殿门大开着,还没进去就看到里头影影幢幢的都是人。杨盼脚步一转,从侧门进去,唤过值侍的小宫女,吩咐了两句。小宫女点点头去了前面,一会儿又回转来:“大公主,皇后请您到前头去。” 杨盼整整裙摆,拿出最端庄的仪态,缓步走了过去,皇后的凤座在正殿的高台之上,垂着珠帘,从里向外看,瞧得很清楚。沈皇后笑道:“你可算来了。西苑住进这么多人,以后可有的热闹。都还是孩子,他们西凉人平常也不讲究男女大防,我寻思着到底入乡随俗,日后还是内外分开,男孩子自去读书练武学习礼仪,女孩子可以陪陪你。” 她爱抚地拍拍女儿的手:“省得你天天猴天猴地,只能跟猫儿狗儿戏耍。” 杨盼泛泛地应着,目光在下面十来个衣冠齐楚、站得规规矩矩的少年男女脸上扫视。 这些都是新近到了异乡的孩子,名分上是“学习”,实际还是都有些忐忑,那些带着西域特色的深邃的眼睛里,或多或少带着些惊惶和忧惧,时不时在下头交头接耳,又朝上头凤座上瞟,大约只能瞟见珠帘后的人影,却都看不清面目和表情。 她一眼就看到了罗逾。 罗逾比她大三岁,说是西凉的贵族,大概混合了一些西域民族的血统,皮肤白皙,眉目如刻,配上挺拔窄细的鼻梁,怎么看都觉得好看。而他因为个子在一群少年里个子算是出挑的,加之异常默然,反而格外容易被注目。 杨盼看着他,神思仿佛飘到了八年后的那个午后,同一张俊秀得迷人的面孔,却那样冷酷地把刀刃戳进她的心脏,让她在那样荒凉的山脉间做一个孤魂野鬼。她死死地盯着这个少年,纵使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她也清楚地晓得:她恨他! 而罗逾,突然从沉默的模样中抬起头来,目光坦然地往上望,似乎透过幢幢的珠帘,盯到杨盼的眸子里。杨盼心一跳,自感应该是不适,便有些恼怒起来。 我不惹你,你倒要惹我? 她暗自想着。 就不要怪我无情无义欺负你!今日先来个小的,以后管叫你生不如死! “阿母,”杨盼低声说,“十几个人,也不算很多,既然来了,就是客人,咱们怎么的也得慷慨大方些,别叫人家回去后,净说咱们大秦小气。我想,咱们南边也有不少好东西,我以自己的名义送些给他们,也算是交结伙伴的意思。好不好?” 这话说得何其太正!沈皇后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女儿,好一会儿才点头含笑说:“看不出你还有这样的考量,真是不觉间就长大了!不小气,不抠门,不随你爹,真好!” 然后贴心地问:“那你的月例钱够不够花?” 这就是亲娘!会让天上掉下馅饼来! 杨盼眨巴眨巴眼睛:“这个……倒真是把我的家底儿掏空了。不过,吃喝总是不愁,其他地方省着点就是。” 沈皇后大方地一挥手:“过得紧巴可不成。管你阿父去要!我瞧他这次从西凉回来,富得流油!你就说我说的,他一定乖乖给。” “好嘞!”杨盼心花怒放,慷他人之慨,简直太便宜。她的目光瞥了瞥下头一群少年少女,又笑道:“大家都是十几岁,谈不上什么避讳,既然做好人,阿母就让我做到底,亲自把礼物交给他们。” 这还不是后世理学盛行,讲究个“男女授受不亲”的时候,南秦民风开放,青梅竹马的年纪确实不谈避讳。于是宫女为杨盼撩开珠帘,四个小黄门捧着刚刚送过来的耀目的螺钿漆盒,长短大小不一而足。 杨盼款步下了凤台,故意看都没有看罗逾一眼,只直视着站在最前方的那个漂亮女孩子笑道:“大家来中原可还习惯?” “这是广陵公主。”额角还有细汗的金萱儿在她身后朗声道。 那个领头的女孩子十五六岁模样,急忙屈膝向杨盼行了个礼,用四声不谐的汉语说:“拜见广陵公主!”顿了片刻,大约因为她是这一群孩子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又介绍道:“妾是凉国武州郡王之女李氏。” 西凉李氏,鲜卑血统,是出了名的出美人的家族。她肤质如雪,明眸善睐,看着微扬着下巴的杨盼时有些怯生生的羞涩。 杨盼拉着她的手问:“阿姊真是好美呢,我一见你就欢喜。彼此叫什么公主郡主的官称实在太别捏,不知道阿姊叫什么名字?” 这位郡王之女腼腆笑道:“小字耶若。” 杨盼张了张嘴,好容易克制住了把“你就是耶若”这句话喊出来的欲念。她傻盯着李耶若,心里暗想:难不成重生一回,记忆是带来了,心智还是原来那个十二岁?不过再想想,自己就是活到二十岁时,因为过得太无忧无虑,被保护得太好,也没啥长进。 她有些讪讪的,为了避免尴尬,急忙从身后小黄门的手里取过一个盒子,标签上有一个“翠”字,便知道是一枝相当精致的点翠簪子,转手塞到李耶若手心里:“这也算是咱们秦国的特产,你留着玩。” 李耶若急忙又是屈膝拜谢,大眼睛水光盈盈地一转,简直要把人的魂儿都吸走。 杨盼心里骂了一句“狐狸精”,也不愿意多看她,转身到第二个人身边,问名字,搭讪套近乎,最后送礼物。 按长幼排,罗逾站在第四个,挺直的身子还带着少年人的清瘦,下颌骨还不似后来那样雕琢般硬朗,他拱手为礼,然后开始自我介绍。 杨盼心里跟着他一起说:“……微臣罗逾是凉国右相罗以衡第四子,奉国主和父母之命,求学中原文化。” 一字不差——她上一世爱着他的时候,曾把初见时那些美好的记忆反复地在心里说说说…… 而今,她仍然一点没有遗忘他第一次和自己说话的语言和语气。只是他说完了,她在心里腹诽着:“骗子!” 罗逾又是弯腰向她拱手,努力地把腰折得低些。 杨盼充满恶意地看着他卑微的模样,就是不叫他“平身”,颇有些欺负他的快意。 随后,她冷冷地转过身,从小黄门捧着的匣子里挑了一个小小的,上面的标签上贴着一个“喜”字。 杨盼面无表情地把匣子递过去:“喏,小小赏赐,不成敬意。” 送得确实全无敬意,用语都显得倨傲。罗逾毕恭毕敬双手上举,从她手里接过匣子,匣子太小,他的手指不慎就碰到了杨盼的手指。 杨盼感觉火烧似的,细汗直冒,急忙撒开手,转向下一位。但是话语支吾,前后不搭,还屡屡说错。她心里越急,就越显得笨拙。大家也就越同情地看着她的尴尬。 杨盼都不记得是怎么把礼物送到十几个少男少女的手中的,只等这一群人恭恭敬敬地向她拜谢了赏赐后,她才匆忙回到凤台之上、珠帘之后,才敢偷偷抚了抚乱跳的胸口。她深恨自己的怯懦和傻气——她什么都知道,可这颗不受管束的、十二岁少女的心脏,依然在手指触碰到他手指的时候,过电似的猛跳了一阵,如在梦里一般。 第7章 “我恨他!我恨他!”杨盼不断告诫着自己。恨恨的目光一瞥下头的罗逾,却突然想起他最后那一个吻,那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报什么样的仇?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大家应该发现了,盼盼小面包仍然是个逗逼。 ………………………………………… 阿盼:作者滚粗来! 作者:礼仪!公主要注意礼仪! 阿盼:为嘛我还是逗逼?说好的重生长智慧呢? 作者:智慧不是你想长,想长就能长。多活一辈子,最多长点记性,而你呢……连记性都不怎么长。 阿盼:555,我不要当傻白甜。。。。 作者:那求我…… ☆、第五章 回到宫城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十六抬的呢子轿,门严严实实地关闭着,从正门的青砖大道上走,平稳得仿佛坐在屋子里一样。 杨盼支颐乱想,脑子里怎么也没办法把一个十五岁的温和少年和后来那个亲手杀她的冷酷男人联系在一起,不同年龄的两张面孔不断地重合着,连那看似漠然实则多情的眸子都一样。 “到了。”金萱儿在轿子外说。 杨盼醒过来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下了轿子,眼前是她所居住的宫苑。她酷爱各种小动物,天上飞的信鸽、百灵,地上爬的花蛇、蜥蜴,草里跳的蟋蟀和蝈蝈,还有一大群的猫猫狗狗,都曾养在她的宫里。 沈皇后气得都不愿意踏足进来——尤其是某一次不小心居然把套着遮光布罩的蛇笼子当熏笼坐了,并没有被咬也吓得要死之后——放话说“有蛇没她”,要是广陵公主不把蛇虫丢到宫外去,她就把广陵公主丢到广陵的封邑去。 杨盼舍不得她的蛇和蜥蜴们,也舍不得她的蟋蟀和蝈蝈,哭哭啼啼求情未被批准,又求情到阿父那里。结果,她那个怕老婆的皇帝父亲,只敢偷偷劝道:“乖囡,你不把蛇虫扔掉,我也帮不了你啊。要不,补偿你几条聪明的小狗?” 现在,明处自然看不见各种蛇虫了,但是猫儿狗儿满地跑,宫里无时无刻不欢腾成一片,猫毛狗毛漫天飞舞,沈皇后还是等闲不肯过来坐,甚至扬言要把这座宫苑起个“猫狗宫”的诨名。 杨盼看了看题额:“恩福宫”,土得掉渣的名字,砖雕上都是佛家福报的故事,被猫儿的利爪抠得横一道竖一道的。 她一进去,立刻被猫猫狗狗们围住了,冲她撒娇的、蹭蹭的、摇尾巴的、撅屁股的……各种卖萌讨好。杨盼觉得心情好了很多,摸摸这只,摸摸那只,直到金萱儿说:“公主,洗手用晚膳吧。” “先喂我的猫和狗。”杨盼说。 “晓得的!”金萱儿到了常待的地方,又恢复了那副又是姐姐又是老妈子的形态,撩着眼皮子说,“公主的猫儿狗儿都金贵,早就喂饱了。唯一没有喂饱的,也就剩公主您了。” 膳桌早就摆好了,一桌子温火膳,做得漂亮而板滞,杨盼看着就没胃口,伏在膳桌边沿不停地叹气:“想吃阿母做的饭……” “小祖宗!”金萱儿劝道,“白天不是刚请皇后做了鱼脍汤饼么,还没过瘾?皇后是一国之母,哪能日日在厨下操持?何况这么晚了……”她欲言又止,一脸看不争气孩子的表情看着杨盼。 杨盼不是十二岁的懵懂孩子了,大婚过一回,啥没经历过?想着“晚上”,当然明白那要做什么,脸不由微微发热,不自觉就想到了白天触到她手指的那个人。心波一漾一漾的,自己都恼恨自己起来:被他杀还不够么?还想他?真是犯贱! 可越这样越控制不住,想一阵,恨一阵,又对自己恼火一阵,越发看着饭菜没有胃口。突然想起送给他的那只盒子,当时的一腔子恶作剧的勇气,到了这样孤单的晚上,突然就消失了。她看着金萱说:“欸,我藏着那罐獾子油还在吗?” “在啊。那能吃?”金萱儿问。 “笨!”杨盼道,“拿给我,涂手心用。” “涂手心?”金萱儿愣了一会儿,突然“噗嗤”一笑,“公主又给那些小蹄子们蒙了吧?真以为獾子油涂手心能搪痛?我的好主子,您还是直白告诉奴婢,又犯了什么坏事会惹怒皇后了?奴婢给您想辙,不敢说担保您不挨戒尺,至少少挨两下啊……” 杨盼一脸悲愤:还不是为了远离那个人渣?!她就要狠狠地欺负他,折磨他,因为她知道他最畏惧什么!她要让所有人知道,她讨厌那个人,也要让那个人讨厌她、畏惧她,这样,她将来也就再不会嫁给他,而终遭他一剑穿心! 然而,杨盼看看自己粉嫩嫩的手心,还是有点害怕,咬咬牙说:“不用你管!要挨戒尺,我挺着!我挺得住!” 金萱儿同情地看着她,半日道:“既然主子知道自己已经犯了大过,估计手心是没办法救了,不过,要不要先找几条厚裤子穿着?——那倒是能搪痛。” 杨盼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发怒前想起了,她不是才十二么? 沈皇后不过一个中户人家的女儿出身,小时候也没有怎么读书识礼,教导儿女时,除了讲些人尽皆知的大道理,便是“棍棒底下出孝子”这一条——十二岁的杨盼挨揍,也不算是稀罕事。 顿时欲哭无泪,羞愤欲绝。 第二日早间起来,杨盼想了又想,还是在那条凤尾罗裙下面,加了三条厚厚实实的夹裤;一不做二不休,洗完脸吃完早饭之后,把獾子油也厚厚地涂了一手心。 “有用最好,没用拉倒。”她暗暗想着,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大约是皇后处理好宫内杂务之后的时间里,皇后宫里果然来人传唤杨盼前去。杨盼跟着往显阳殿走,假装闲闲地问:“中使,可知道我阿母找我是什么事?” 带路那小黄门偏头想了想:“好像是为西苑的客人。” 杨盼心一跳,步履越发沉重,进了显阳殿,平时大大咧咧的她不由地身子一矮,恭恭敬敬给沈皇后请了个安。 沈皇后似笑不笑地:“咦,这么乖巧?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杨盼心道:“要打就打,爽利点!说反话折腾我做什么?” 果然,沈皇后又说:“昨儿个在西苑,瞧你不是挺开心的?” 在杨盼听来,这话说得古怪,大约下一句就该翻脸斥责自己太不像话,然后戒尺还是掸子,就得看自己的造化了。 戒尺疼得重些,掸子更丢人点。但想起自己今天穿了三条厚厚的夹裤,杨盼顿时觉得在亲娘面前丢人算不了什么,于是头一扬说:“这么点小事儿,也值得阿母把我叫过来大动干戈么?” 举止幼稚时,阿母通常会气得一把把她拽过来,上掸子就抽,还怒骂着:“你不是长不大吗?就拿揍小孩的法子教训你!” 倒是背书不熟,或者待人接物没样子,她会被正儿八经地教训一顿,然后伸手挨戒尺,不许躲不许藏,意思是“行圣教之道”。 但结果是,沈皇后皱着眉头问:“嗯?阿盼,你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原来并没有闹给皇后知道! 第8章 杨盼呼吸一紧,本能地摇摇头:“当然没有。” 可惜自己已经把坑挖好了。沈皇后面色冷峻,对身后的嬷嬷吩咐道:“先去把戒尺取来,要是再敢撒谎,也就不用客气了。” 杨盼盯着嬷嬷手里的紫檀戒尺,手心已经开始绷得紧紧的了,胳膊一阵儿阵儿地抽搐,口不由心地说:“昨儿给西凉来的人送礼物,开了个玩笑。” “对谁?”沈皇后问,过了片刻又自己答,“想是耶若?” 她目光柔和了点,剜了杨盼一眼说:“她就是长得漂亮点,西凉那里虽然有奉美人的阴微意思,到底你阿父又不是夫差,耶若又什么都没做,你恶作剧什么?白叫人看笑话。” 然后对身边宦官说:“去西苑叫李家娘子过来,我得好好抚慰抚慰她,才十六岁的小姑娘,别给唬坏了。” 杨盼急急道:“不是……不是李耶若。” “那是谁?” 杨盼嚅嗫半天:“是……是那个什么西凉右相的儿子——罗逾。” 沈皇后奇怪地盯着女儿,半日道:“他哪里招你惹你了?” 杨盼又不能说未来这个罗逾要杀她——说了也没人信——只能期期艾艾的:“看他不顺眼……对了,我还做了个梦,梦见他克我!” “克你个大头鬼!”沈皇后斥道,“在神佛脸上涂鸦、在寺庙里头胡说的时候,没见你信这些怪力乱神的。做个梦,还能梦见这个?!该不是……”她把半截子话咽了下去,又剜了女儿一眼,才吩咐道:“到西苑,唤那个罗逾过来。” 等人去了,沈皇后叫侍女去武库司挑一把上等的雕弓,大约打算为女儿赔不是,又凶巴巴对杨盼说:“等人来了,给我老老实实赔罪认错。不然……”她巴掌一扬,瞥了瞥嬷嬷手中的戒尺,又瞥了瞥胆瓶里的鸡毛掸子,瞥得杨盼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外头通报罗逾求见。宫女把珠帘落下,绡纱屏风张开,引着罗逾在屏风外头施礼。 沈皇后从里面打量亮堂堂的外面,把他身形看得清楚,和声道:“昨儿广陵公主瞎闹,给你送什么了?” 罗逾稽首道:“多谢公主厚赐,送的是喜字玉佩,玉质极好,雕工极精,下臣在西凉从未见过这样珍贵的东西,实在不知道怎么感念皇帝陛下、皇后殿下和广陵公主殿下的厚恩!” 沈皇后瞅瞅站在自己身边的杨盼,她眼睛圆溜溜睁大了,随后上下睫毛又不停眨动。 沈皇后说:“玉佩?” 罗逾面不改色心不跳:“应该是上工的黄玉髓,游丝毛雕之纹。” 沈皇后点点头说:“既然是‘喜’字佩,不妨成双地赐下。我这里还有一具雕弓,大约并没有你们西凉的东西好,只让你玩玩罢。”对身边宫女一使眼色,那宫女绕过屏风,撩开珠帘,把雕弓送了出去。 沈皇后一直不错眼地盯着,特别是珠帘撩开的瞬间,看得格外仔细。 杨盼心里不忿,自己都能听见自己把牙齿咬得“吱嘎”响。 罗逾谢了恩,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沈皇后转脸看着杨盼,似笑不笑地说:“你也退下吧。” “不打我了?” “哦,皮痒痒了么?” “不痒!不痒!”杨盼忙不迭地说,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如逢大赦一样退了出去。 她心里的疑问盘旋着,不断地用“别犯傻”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嘴快,要把情况捋清楚:他不告状,不难理解;但是这样子近乎刻意地讨好,总归感觉不对劲。 ☆、第六章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一家的逗逼日常 晚上,玉烛殿里燃着昏昧的烛光,更漏里的水细细地流在托盘里。宦官和宫女早就远远地避开,皇帝和皇后正在行不可描述之事。 一阵窸窸窣窣过去,织金绡纱帐终于停止了水波纹一样的摆动,里头逸出“吃吃”的轻笑。 “我不累,真不累。”皇帝一扫前殿的威严和军伍里的雄风,小混混儿般腻着说话,“不信你等着,半个时辰后我还能再来一回!” “滚吧。”皇后柔柔地骂,“我白天操持那么大的太初宫,光吩咐事情都忙得头大,再等一时辰再睡,没几天,马上就显老啦!” “老啥呀?”皇帝咂咂呜呜,含混不清地说,不知道同时还在干什么。 皇后冷笑的声音响起来:“自然比不上李耶若那样年轻貌美的。” “比不上李耶若怎么了?”皇帝不服气,“以前难道比得上建德王府的路云仙?比得上那个死鬼王朝的永康公主?——” 大约是不会说话,越描越黑,他明明还没说完,就被什么打断了,帐子里传来皇帝压制住的呼痛声:“哎哟娘子——手轻点!” “原来你早就嫌我丑了!”这声音是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皇帝急急地表白:“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虽然比不上她们几个,我对她们动心了吗?就算再老再丑,我也——” 不用说,紧跟着是更惨烈的一声: “哎哟!娘子,这都掐青了……” “咱好好讲,不掐人行不?” “那个……掐腿也行,你高兴就好——别掐脸行不?明儿要临轩听政……” …… 他大概终于产生了急智,在倒抽凉气的间隙里急忙说:“何况,你哪里丑?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圆圆脸,不喜欢永康公主那小婊_子的钉子脸,也不喜欢李耶若的瓜子脸——而且她们都没有小酒窝,就你有!可好看啦!” “吧唧”一声,混沌天下归于平静。 “死相!” 里头隔了好久才骂道,带着笑音。 又是窸窸窣窣一会儿,沈皇后又说:“睡吧。给你气得都累了。阿盼的毛病都随你,尽做坏事,还长一张笨嘴!” 皇帝道:“阿盼哪里笨?就随我,也该聪明绝顶,不该笨啊。你看她做坏事的能耐,啧啧,真不是盖的!” “呸!”皇后骂道,“能耐个屁!恶作剧一堆一堆的,跟你十来岁的时候欺负我是一个德行!你那时候就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混混儿,可每次看见我都拉我辫子!” “不拉你辫子你会多瞧我两眼?会多掐我两把?”皇帝大约正嬉皮笑脸的。 “可不是!”沈皇后其词若憾,“你要是恭恭敬敬站我们家门口讨饭,我估计端半碗剩饭倒给你就完了,都不会认识你,更不会嫁给你。哎,你说阿盼这是不是也随你?” “随我什么?她也拉人家辫子?” 沈皇后说:“小囡囡长大了,爱欺负人了,尤其呢,爱欺负小伙子——我瞧过了,那长得是不赖,举止也稳重雅致,而且难得的,还帮那丫头圆谎,是个肯包容的。” 皇帝打个哈哈:“我可答应了王谧的!” 皇后叹口气:“强扭的瓜不甜,阿盼对王蔼的态度,你也不是不懂。你指望着十四岁的王蔼出去历练几年,能长本事,能立军功,能像个虎虎生威的真汉子,可是阿盼将来就一定会喜欢这样的?” 帐子里沉默了一会儿,皇帝说:“没正式指婚,也可以再瞧瞧看。不过,立了军功,像个虎虎生威的真汉子,多有魅力!你看,我不就是?你难道不是臣服在我虎虎生威的‘军棍’之下?”他大约又活泛起来,挺那虎虎生威的“军棍”而上。 第9章 刚平静不久的红绡帐再次风起云涌,波翻浪腾。织金的龙凤在烛光下闪着碎金般粼粼的光,其下江河荡荡,浪涛声声,连着微微的喘息、沉沉的低吟,瞬间把所有的儿女烦恼都抛诸天地之外了。 他们尽兴,杨盼在宫里却睡不着,翻烧饼似的翻了半夜,值夜小宫女都睡着了,她还能清晰地听见更漏里的水滴声。 那个盒子肯定没错,此“喜”非彼“喜”,绝不是喜庆盈门的意思,而是暗示里头装着一只喜子——那么大的毛蜘蛛,她亲手放进去的。她爱玩虫子,而罗逾一辈子都怕这些或长毛的、或蠕动的、或面目狰狞的虫子,菜青虫足够他脸色发青,毛蜘蛛能吓他做一夜噩梦,若是蜈蚣、蝎子、蛇之类,只怕当场晕过去也不稀奇。 昨儿就看出罗逾眼圈发青,估计已经吓得够呛睡不好觉,今儿他却一声不吱,不仅不告状,反而还把马屁拍得山响的。 还说什么……“喜”字玉佩?! “喜”你个大头鬼!杨盼在黑头里牙齿咬得“嘎嘎”响。 其心可诛! 第二天早晨起来,杨盼便也顶着一对乌青的眼圈,一脸愤愤的表情,一看就是起床气极大的样子。 小宫女见了她绕道走,唯有金萱儿敢站过来问:“咦,才辰初,公主不再睡一会儿?” “我有事。”吃了□□似的。 金萱儿不依不饶:“公主有啥事?皇后不是说供公主读书的内学堂,要后儿拜过宗庙,行好大礼才开?” “只有读书才算事儿?”杨盼反问,“我自己的事儿就不算事儿?” “那公主是什么事儿呢?”金萱儿反问。 杨盼噎住了,她当然有重要的事,但是金萱儿一看就是皇后那里派来的“奸细”,能叫她知道? “好吧没啥事。”只能认怂,“不过,我今天不想睡懒觉,想到西苑走走,行不行?” 金萱儿老婆子一样唠叨起来:“按说呢,公主愿意黎明即起是极好的,洒扫庭除,女工织纫,都讲究个应时。皇后先还说,皇家的公主,不能是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纵使不做农活,不干家务,好歹也要知道桑麻,懂得理家务事,省得嫁到哪家祸害哪家……” 提到“皇后说”,按着孝道的规矩,杨盼不能不听着她嚼蛆,一张脸苦着,看着外面的日头,心里一直在催:“快一点快一点,再晚点,天气一热,毒蛇毒虫子就都躲起来啦!” 为了不听金萱儿啰唣太久,杨盼耐着性子仔细洗漱,高梳螺髻,细嚼慢咽,还学着裁了两爿襦裙的绸料,终于换得金萱儿一句话:“嗯,裁工还略差点,但是比上次糟蹋的面料少,也算是进步了。公主要去西苑玩,可是去找西凉来的几位郡主?” 杨盼急忙点头:“是呢!找武州县主李耶若,她举止娴雅,仪态好美,我得跟她学学。” 金萱儿诧异了片刻,含笑点头道:“公主说得是。人美,一半是父母老天赐的,一半是自己帮自己的。武州县主落落大方,确实是很有风仪。不过——”她大概也有些些不服:“咱们中原,素来是礼仪之邦,咱们哪里输过他们?公主也不必妄自菲薄。” 她在妆匣里仔细挑选了一会儿,取一对缀满明珠的长步摇,小心插戴在杨盼的发髻两边,顿时如同长瀑泻水,光泽夺目,映得螺髻正中的白玉发梳都黯然失色。 金萱儿满意地笑道:“这样的好珍珠,也只有咱们吴郡有!”得意之色、攀比之色,溢于言表。 杨盼新奇地晃晃脑袋,左甩一下,那珠串就砸在右脸上,右甩一下,那珠串就敲在左脸上,痒酥酥的又不疼,发出“玎玲”的声音,好听极了。 金萱儿恨铁不成钢地说:“这步摇,就是规矩女子的行止:头上动作大了,垂珠甩动,不用言语而告知失仪——不是叫公主甩脑袋玩的!” 杨盼撇撇嘴,自己也觉得自己除了有了些后世的记忆,心智和十二岁一般不差,低了头讪讪的,好一会儿才伏低做小地对金萱儿说:“我晓得啦。好阿姊,你帮我去玉烛殿请示皇后,我后天去宗庙拜祭,行礼求学,该穿什么衣物合适?我这阖宫的人,只有你做事最妥帖不过,这样的要事,我也只放心你去问。” “公主怎么不自己去请示皇后?” 杨盼苦着脸:“我这两天犯错太多,不敢在阿母面前招眼,好阿姊,你就算可怜可怜我,我昨天穿三条夹裤,屁股都要焐出痱子了!” 金萱儿知道杨盼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亲妈,看她可怜又乖觉的样子,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说道:“公主等奴婢回来,再伺候您去西苑。” “好。”杨盼兰花指捏起一边的茶盏,嗅了嗅团龙茶的芬芳,啜了一小口,轻倚在月洞窗边,“阿姊速去,不过,细节之处还是要问清楚才是,若有衣物我这里并没有备下,或者已经嫌小了的,阿姊直接去缎库帮我领,不要再多折腾一番了。我在这里品茶吃果子,等候阿姊。” 金萱儿的影子从恩福宫的角门消失时,杨盼猴子一样跳起来,对周围一圈宫女吓唬道:“谁都不许多嘴!” 看看果盘里正是时兴的樱桃和甜瓜,她抓了一把边吃边往另一处角门而去。 日上三竿的时候,阳光明媚,万物蒸腾着生机。杨盼紧张地思忖着:西苑哪里最阴凉呢? ☆、第七章 这次,杨盼只带两个最木讷的小黄门宦官,都是入宫不久,一吓就吓得筛糠那种。她堂堂皇皇进了西苑,大太阳已经挂在正上方,走不几步就觉得背上汗滋滋的,杨盼扫兴地在她惯常游玩的一带山水间逛了一圈,那里到处敞亮,除了知了在树上鸣叫、蝴蝶在花间飞舞,其他虫子都乖觉地躲藏到阴凉舒适的地方去了。 杨盼敲着脑门嘟嘟囔囔骂自己笨:除了拿虫子吓唬罗逾,她还有其他办法么? 只怪自己所生活的宫廷完全没有前人话本里写的那些阴微残酷。父母和睦,兄弟幼小,三宫六院都是空的,父母又呵护得她好,什么勾心斗角、构陷污蔑之类的事她都没有亲历过。此刻看来,简直是温室里的花朵,百无一用! 上一世直到被罗逾杀了,她才遭遇了人世间第一次背叛——可这次背叛却要了命! 想着,她突然忆起罗逾最后挂在腮边的两滴眼泪,她从没见他哭,他最生气或最悲痛的时候,也不过脸色白得发青,眼睛瞪出血丝来。 杨盼有些怔怔的,又想起上一世他的那句话:“我来报仇”,他有什么仇? 记得上一世,西凉虽说给南秦的兵力压制得服服帖帖,但南秦皇帝的目标只是收复为北燕所占的、前朝丢掉的黄河北岸的故地,不爱开疆拓土,只要西凉乖乖听话,也不占人家一分土地,也不屠戮人家一座城池,对于西凉的质子,一直都是客客气气,待如上宾——不然,也不可能把一位公主嫁给西凉丞相的儿子。 不觉间已经走到一片阴凉的地方,杨盼抬头,面前是一道白岗石砌成的高墙,墙上有几处花窗,被里面探出头的密密层层的爬山虎叶子堵着。 跟着她的小黄门恭谨地说:“公主殿下,这已经到头了。” 第10章 杨盼抬头看看成荫的绿杨,蝉鸣一阵一阵的,地上蓬草长得半人高,她的皮靴子划过,草丛里蹦出无数的蚱蜢蟋蟀之类。 “这是西苑的边墙?” 小黄门晃着脑袋看了看:“应该是的。奴也没有来过。” 杨盼探头瞧瞧墙头:“那西苑外头是什么地方呢?” 小黄门老实道:“那奴也不知道了。” 杨盼折了一根树棍,在草丛里划拉了一阵,可惜,除了蚱蜢蟋蟀,一无所获,杨树上的知了,大约也不显得狰狞。她看了看花窗上浓密堵着的爬山虎叶子,墙缝里长着开小黄花的蛇莓,按道理,这些植物密集的地方,应该有蛇。建邺气候好,毒蛇很少,不过罗逾那个胆子,菜花蛇也能吓死他。 杨盼瞥着靠墙最近的一棵杨树,对两个小黄门说:“小心伺候着,我要翻过去看看。” 两个小黄门差点没唬得尿失禁,哀告道:“公主,您玩别的罢!这要叫金娘子知道了,一状告到皇后那里,奴的下半截都要给打下来了!” 杨盼嫌弃地看看两个人:“我横竖要翻过去看看的,你们怕,你们就回去。我爬树的能耐,还需要你们操心?不过谁要多嘴,请记得‘县官不如现管’,我广陵公主也不是好出卖的!” 说罢,把裙子团了团,扣在鸾带里,露出下头穿的撒花绫子裤,一双小皮靴轻便又不滑,攀着枝条,踩着杨树干上的节疤,“噌噌”三五下爬上了第一个大树杈,又顺着倾斜的大枝丫,斜着上到了墙檐头。 墙檐头墁着青瓦,本来大约涂着胡桃油,现在唯剩了些雨痕。杨盼扶着树枝,朝外头一望,“呵呵”笑道:“你们骗我!这哪里是西苑的尽头!这里还是宫制的房屋,瞧着像一座别院呢!” 两个小黄门哪懂这个!一心只是祈求着这姑奶奶别从墙上掉下来,不停地在下头稽首行大礼:“公主殿下,您看也看了,也该心满意足了。沿着墙走了这么久,也没看见门,说不定早就因故废弃掉了。看一看也就罢了。快回吧!要是叫皇后和金娘子知道了……” 杨盼怒道:“知道了又怎么样?”她一拍腿:嗯,只有一条裤子…… 心虚了,但是面子不能丢,只能继续昂然道:“你们不说,神不知鬼不觉……” 正说着,墙那头那宫制琉璃瓦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鬼吟,霎时,这绿杨阴中的西苑边墙阴风阵阵,连蝉鸣都止息了,杨盼手一颤,脚底的瓦片“咔嚓”一声,便觉得身不由己,随着碎瓦一起扑朔朔地往下栽。 杨盼的耳边,响起了两个小黄门那被捏住嗓子似的尖叫声,刺耳得令人头皮发麻。她的手胡乱抓着,捞着了一块瓦片,随后瓦片掉落了,又抠住了一株爬山虎藤蔓,随后藤蔓被她从墙皮上揭了下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落。 好在墙并不高,她抓瞎那两下也有效地缓冲了,杨盼是以一个屁股蹲儿的姿态着地的——地面又软软的,厚苔藓上铺着松松的落叶——屁股虽然一阵钻心的痛,但缓一缓就能站起来,也没有受伤。 杨盼原来是不信鬼神的,但自从死过一回,发现自己的灵魂居然真像秣陵的老婆婆说的那样会在天地间游荡,也就开始信这些了。刚刚那一声鬼吟,谁知道是不是曾经冤死在这西苑中的哪个孤魂野鬼? 她做鬼的水平差,七七四十九天就飘散成尘雾了,但保不齐哪只鬼修炼得好,练成精怪了?保不齐那鬼爪子也不像她那时似的透若无物,万一可以掐死人怎么办?…… 想着就瘆的慌! 杨盼的胆子也是虚的,真遇上没见过的世面,还是怕的,此刻已经顾不上去瞧瞧那宫制的院子是怎么回事,探险的念头早飞跑了。现在最想的就是找棵靠得近的大树,赶紧再翻墙翻回去! 这样的树不多,沿着白岗石墙跑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一棵,树干细细弱弱的,不像能撑得住人的重量,杨盼也顾不得太多,撸起袖子准备爬。突然觉得背心一凉,一种熟悉的感觉窜上四肢百骸,人顿时僵住了——这不好的记忆来自某种刀兵,也可能是鬼爪。 身后传来压低的声音:“别动!你谁?” 她能听到人的粗重呼吸,杨盼一动都不敢动,结结巴巴说:“我不动,我是人。我是宫里的人。” 后面半晌没动静,那凉凉的东西也依然顶着她的背心,好一会儿,那人又问:“废话,我自然知道你是人。你那个宫里的?到这儿来干什么?” 杨盼不敢实说,撒谎张嘴就来:“我是皇后宫里的宫女,刚才掉了一个物件儿……”然后装得真的一样探头在地上巡睃了一会儿,最后瞥眼偷偷往身后瞧。 身后那个人,铁塔似的,穿着是禁卫的皮甲和朱红襜褕——有影子,不是鬼。她顿时放下心来,直起身子说:“怎么,不信我是玉烛殿的人?要不要去皇后那里问一问?” 那人盯着一身狼狈的杨盼,收了手中的大刀:“东西找到了么?” 杨盼装模作样地又踢了周围的草一圈:“没有,好小的一个金戒指,只怕掉在落叶下头,难找!” 那人硬邦邦说:“这地方是禁地,金戒指不贵就算了吧。闹得旁人知道了,只怕比丢金戒指还罚得重。走罢。” 杨盼本来也不想在这里呆着,问:“好吧。怎么走?门在哪里?” 那禁卫默默转身,挎着刀在前头引路。长长的白岗石宫墙,长得仿佛到不了尽头,一路的荒草落叶,踩起来“吱嘎吱嘎”响。突然踩到一只蛤_蟆,“咕”的一声鸣,加上杨盼一声穿透云霄的尖叫,屋子里似哭似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声声阴森森地往耳膜里钻,又化作冷汗从站立的汗毛里钻出来。 “这……这谁呀!” 有禁卫在这里值守,估计不是鬼。 前面那人没听见一般,杨盼问了两次,等了好久,放弃之时才听到他闷闷的声音:“我什么都没听到。” 能跟自己对话,应该不是聋子。 难道自己开启了能听见鬼哭的能耐? 杨盼也差点哭了,抖抖索索说:“这座宫院里就你一个人么?” 那人摇摇头:“一天一换班,十二小时值守。” 答非所问。 杨盼正欲追问,心里突然明白了过来:她听到的不是鬼哭,只是这鬼哭一般的人是谁,不愿意让外人知道。 绕了好久好久,才看见一堵破门,虽然破,却是铁的,门轴上着油,开启时很顺滑,门却对着屋后的回廊——是一座下人出入的角门。杨盼又问:“正门呢?” “封着。”那人答得言简意赅,“再看到你,我可得上报处置了。”眼光瞥过来,冷冷的,跟那张脸一样没有表情。 杨盼斜了他一眼表示不屑,拎着污损的裙子出了门。那铁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接着是里面层层上闩上锁的声音,接着归于寂静。绿杨上的知了又开始大声嘶喊。 杨盼瞧瞧四周,感觉陌生,那两个笨蛋小黄门也不知道在哪里。她只能自认晦气,好在方向大致识得,唯今之计,只有往来时的地方赶。走得脚疼肚子饿,到了那棵爬上去的大杨树边,却不见了两个笨蛋——大概也是心里惊惶,顺着乱找她去了。 第11章 杨盼累得要死,被太阳晒得一头油汗,只能倚着一棵树,脱下靴子倒脚里的小石子。鞋刚穿好,脖子上被什么东西爬上来。刚刚的余悸还在,顿时张了嘴想叫。 但嘴一下子被捂住了。 “嘘——” 杨盼扭脖子一看:不能吧!上辈子的仇她还没来得及报呢! ☆、第八章 罗逾捂着她的嘴,亮着一双含笑的眼睛,又“嘘”了一声,低声道:“先前我听见你的声音,过来看看怎么回事的。好容易找见你,你别再叫一声,把别人引过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杨盼,目光中笑意更甚:“现在这样子可不好看,别弄得自己难堪。” 杨盼满心的别捏,在他轻轻松手的时候压低声音怒斥道:“谁许你的脏手碰我的?” 罗逾还是个大男孩的模样,举起自己的手,挑眉笑道:“我的手脏,还是你脸脏?”挑着一边嘴角,挑衅地看着杨盼。 杨盼却不会被他此刻迷人的样子骗倒,看了看他白净修长的手,“哼”了一声蔑然道:“你的手是不脏,心有点脏。” 罗逾一脸奇怪,挑着眉正待说话,杨盼突然指着他身后的树枝大声道:“啊呀!蜘蛛!” 罗逾顿时色变,飞快地低下头向前蹿了两步,再回头凝视树上——树上干干净净,只有树皮上爬着两只鸣蝉。 杨盼冷笑道:“你果然还是怕蜘蛛!” 罗逾脸上青白之色一时半会儿根本消不掉,刚刚还斜撇着俏皮模样的嘴唇,此刻绷得紧紧的,一双漂亮的眼睛怒冲冲看着杨盼。 “到底还是小孩子!”杨盼心道,“跟姑奶奶我斗?!” 罗逾深深呼吸,平静了一会儿:“我是怕蜘蛛,这些虫子我都怕。我还可以告诉你,我最怕蜈蚣,那种红头褐背的、手指粗的、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脚的、有毒的蜈蚣,我想着就会发抖。” 杨盼诧异地看着他,他的手握着拳头,真的在微微颤抖,牙关咬着,下颌骨也在微微颤抖。她知道他怕虫子,但不知道他最怕什么。可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她突然悲观起来,用虫子吓,能把他吓得离开皇宫? 何况,又怎么能信他的鬼话?!杨盼收摄心神,冷笑道:“如此,得教了。”转身想走。 “你欠我一块‘喜’字玉佩。”罗逾突然说。 杨盼登时大怒,冷笑道:“那你还欠我一只毛蜘蛛!” 罗逾笑了笑:“好,咱们互相都欠账,还不清不算完。” “啊呸!” 杨盼很想问一问他到底藏着哪颗歪心思,到底为什么要处心积虑杀她报仇。只是她也知道,这是问不出来的,只有靠自己去寻找答案。 但她此时的第一心思,就是赶紧找块“喜”字玉佩,给他算完!知道他不怀好意,就不能跟他有任何纠缠!等找个机会,把他远远打发走,才是正理! 杨盼拔脚就走,走了好一会儿才好奇地回头望了望。罗逾还在那棵大杨树下立着,负手抬头,仿佛在树枝间找蜘蛛。杨盼心里冷笑:“他就算找到了蜘蛛又怎么样?敢伸手抓?”于是脚下一转,走出了那片阴凉的地方。 不觉已经错过了午饭,杨盼的肚子是真饿。原本打算去西苑再会会李耶若的念头,此刻也忘记了,只想着赶紧回建邺皇宫——太初宫去找点吃的。刚到西苑的角门口,便看到了正急得跳脚的金萱儿,四目相对,彼此瞠然了一会儿,金萱儿一副气得要掉眼泪的模样:“公主果然在这儿!” 杨盼要紧问:“我阿母知道了?” 金萱儿说:“只怕奴婢不得不禀告皇后了。” 杨盼连肚子饿都忘了,拉着金萱儿的手摇:“好阿姊,求求你啦,千万别告诉我阿母,她不得打死我啊!” 金萱儿打量着面前这位公主,此刻她跟个小乞儿似的:头发散乱,上面挂着树叶,裙子皱巴巴的,屁股那块儿全是泥,胳膊和膝盖上还蹭着青绿的草汁,那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这要给皇后看见了,只怕真要追着打。 这位小公主是她看着长大的,皇后又嘱托得郑重,金萱儿一直当她是妹妹看,又气又心疼,板着脸说:“那公主赶紧跟着奴婢回去洗澡!” “可不可以先吃饭?”杨盼小心翼翼的。 金萱儿叹口气说:“那就先吃饭。” 杨盼雀跃道:“到底是我的好阿姊!” 金萱儿看着这个活宝,又是一声递一声的长吁短叹,末了盯着杨盼的脑袋问:“嗯?公主早上戴的步摇,怎么只剩了一枝?” 杨盼一摸脑袋,果然,只剩左边的垂珠还能晃到她脸上,右边空落落的。得,坏事又加了一件。 金萱儿摇头跺脚道:“这些珍珠,颗颗都那么圆那么大,一枝步摇值中户人家一年的收入!就这么给公主弄丢了?” 其实在宫里,只是掉了而已,又不会有外人去拿。但杨盼不敢做声,恰见跟着她的两个小黄门哭丧着脸也来了,急忙对他们俩说:“你们俩赶紧沿着我们在西苑散步的路线再找一圈我的珍珠步摇……什么路线你们懂的。上头下头都仔细找,别遗漏了哪里。” “还‘上头’‘下头’。”金萱儿瞪了瞪两个小黄门,又瞥着杨盼说,“只怕公主今日又爬树了?” 胳膊和膝盖上蹭脏的地方已经出卖了她,赖皮也没用。杨盼只能一个劲地给两个小黄门使眼色,意思是赶紧离了这里,别在气头上惹了金萱儿。两个人也不算笨得太厉害,急急就地打一个旋磨儿,赶紧飞奔着找步摇去了。 回到恩福宫,吃饱了饭,坐在热气腾腾的浴桶里,杨盼浑身都放松了下来,在蔷薇澡水的馥郁气息里闭目养神,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又来到西苑那个阴凉而隐秘的角落,长长的白岗石墙壁、疯长得透出花窗的爬山虎、破旧而规制庞大的废弃宫院,还有那凄厉如鬼哭般的声音…… 突然,鬼哭声跟上门一样,远远地一丝一丝传了过来,凄厉而尖锐,又带着一点沙哑,一声递一声,飘飘忽忽而清清楚楚! 杨盼惺忪之间,躺在热水里,都觉得头皮一炸,寒毛一根根竖起来了。她睁开眼,眼前一片荡漾的波光。可是声音又传了过来,两声,清晰可闻! “金萱儿!金萱儿!”她“哗啦啦”从浴桶里起身,淋淋漓漓地带着一身水,握着湿漉漉的长发,随意擦了擦身子,披上寝衣,就赤足站在地面的羊毛氍毹(地毯)上。 “金萱儿!金萱儿!” 门打开,帘子掀开一角,金萱儿紧张地探头进来问:“公主,怎么了?” 杨盼的寝衣被没擦干的水贴在身上,头发逶迤着从颈侧拖到胸前,又垂挂在腰侧,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她说:“你听见外头的声音了吗?” 金萱儿没好气地一笑:“当然听见了。公主,也不必为他们俩求情了。仅就没跟好主子、没伺候好主子这两条,每人二十板子,不冤。” “鬼哭”又传来两声,这次杨盼脑子清醒,听得清晰,不就是两个小黄门次第的尖叫喊痛声么! 心里的疙瘩去了,觉得两个小黄门也挺倒霉,杨盼还是期期艾艾说:“虽说不冤,但也不能全怪他们,我跑得快嘛!要不,剩下的就别打了?” 第12章 “也差不多打完了。”金萱儿木着脸,“别听他们嚎的惨烈,心里不知道有多庆幸呢。要是让陛下知道他们连公主的珍珠步摇都找不着,可不是二十板子这么简单。” 皇帝出身贫民,对钱看得重,对小钱尤其看得重。杨盼也不敢就这条瞎闹,只能等那一声声尖叫止息,才又说:“好阿姊,他们好歹是为我挨的揍,我这头给他们赐下一些药酒和吃食,总可以吧?” 金萱儿瞧瞧这位十二岁的小公主,皮是皮,但也不是一味顽劣,嘴凶,但有同情心,不叫下人背锅,还是个值得跟的主子。 她点点头说:“那是公主宅心仁厚。其实公主想去西苑玩,奴婢也不是不答应。只是先伺候公主宽衣的时候,瞧着公主身上一块块淤青和擦伤,奴婢都觉得心疼,要是陛下和皇后知道,还不心疼死?公主若是真体恤下人,少叫奴婢等操心,就是最大的仁德了!” 杨盼急忙点头,不过自感“宅心仁厚”这四个字的考语实在并不适合她,因为不再想西苑的废弃宫院后,她的小脑瓜里又在想着怎么弄死罗逾了。 “金萱儿,圊厕里不是有个人偶嘛?”她叫着,“给我拿来。” “我的姑奶奶好公主,这会儿玩什么人偶?!” 杨盼撒赖道:“好玩的!我无聊!马上要念书了,以后哪有时间玩?你可怜可怜我吧!” 玩人偶,总比玩猫猫狗狗好,玩猫猫狗狗,总比玩虫子好!金萱儿想着,觉得她总归是进步了,于是边念叨着“那以后要好好念书”,一边亲自去给她取了人偶。 金萱儿再想不到,第二日,她会在杨盼的枕头下面,翻出了那个人偶。人偶的脸被墨汁画得横一道竖一道的,布制的肚子上墨汁淋漓地写了“罗逾”两个字,写得张牙舞爪的,更可怖的,是七八根缝衣针贯穿在人偶的肚子里,那张被涂黑的花脸就显得不是好笑,而是狰狞了。 金萱儿吓得都发抖,到门外瞧着正在喂猫的杨盼,问道:“公主,人偶是怎么回事啊?” 杨盼回过头,怒道:“谁叫你翻我东西的?” 金萱儿亦是怒道:“这样的东西,难道不是宫里最大的忌讳?公主这举动,奴婢不能不告诉皇后去了!” “何况,”她最后还补了重重的一刀,“搞巫蛊之类,连个生辰八字都没有,您当是小孩子过家家?” 杨盼呆了:“还要生辰八字?那还要什么?生辰八字我好像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金萱儿把那人偶一收,“西凉右相家的公子和公主见了区区几面,还谈了这个?” 杨盼不好说,她和罗逾如胶似漆的时候,他的每一个生辰,她都会用心为他过,记得比自己的生辰还牢,谁知道好心成了驴肝肺! 她噘着嘴,听见金萱儿又气急败坏地说:“这背晦玩意儿又是和谁学的?!这种没用的东西,向来是骗最蠢的宫人,或者构陷别人用的。公主的饭食,吃得都不长脑子的么?!” 杨盼欲哭无泪。 她原本是不信这些东西,可是她会在死后灵魂飘荡,她会在死后重生到前一世的十二岁,这些事难道是长了脑子才想出来的? 她虽然是一国的公主,虽然小坏事没断,可是大坏事一件没干过,挠破头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可以早早把罗逾弄出残病,才好名正言顺地把他赶出西苑,赶出建邺,赶出南秦,以后才能过自己的清净日子。 但是回头想想,自己确实不长脑子! 杨盼敲着脑袋暗暗骂自己:管用不管用不说。单只想想罗逾这样的骗子,只怕姓名和生辰八字也是骗她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杨盼:我我我。。。。(画外音:我要打死作者!) 作者:都重生了,就别计较封建迷信了。 杨盼:你就给个准话儿,巫蛊到底有用没用! 作者:你制杖么巫蛊有用?。。。。 杨盼:妈蛋你才制杖!换作者,强烈地要求!!! . 好吧,按我的设定,除了记忆,重生啥也没增长。 因此,小萝莉脑子还没发育好, 其实呢,主要是文化学习还不够, 然后,搞这些东东,咱们的小女主确实是病急乱投医了。 所以会有人来加持她的! . 昨天谢谢朋友们的支持,谢谢王世襄全集有没有人看,谢谢我是浣若,谢谢小篆,谢谢长相忆,谢谢诺伯特先生,谢谢云山,谢谢grace! 谢谢大家,鞠躬! 作者又满血复活啦! ☆、第九章 杨盼在走进玉烛殿的最后一级台阶时,赶紧地给身边一个小宦官递了一个眼色,那小宦官会意,等她进门,便一溜烟往前头而去。而杨盼,心中萧萧,垂头丧气都不用装,自然地从上到下都是这模样。 沈皇后气鼓鼓垂腿坐在矮榻上,一旁的小案上搁着油光锃亮的檀木戒尺。见到杨盼,她的眼睛里似乎都要射出杀气了。 杨盼不等母亲拍桌子,自己腿一软就跪倒了。 跪在一旁的还有金萱儿,已经哭得一脸花,磕着头说:“皇后见恕,公主犯过,也是因为小孩子脾性,您别气着身子。奴婢虽来禀告,也是觉得这样的事不能瞒,也瞒不住。” 叛徒!假慈悲! 杨盼看都不愿意看她,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害她挨打,得亏自己还拿她当姐姐敬! 那戒尺在桌沿上一敲,把桌子的髹漆都敲飞了一块,那声音震耳欲聋,杨盼心里一紧,觉得这场面的吓人程度,好像也不比自己被罗逾追杀的时候差多少。 沈皇后怒喝道:“说!哪里学来的毛病?!” 杨盼咽了口唾沫,觉得嘴里干涩干涩的,好半天说:“只是好玩……” “这种东西是好玩的?!”皇后越发气得发抖,“你别打量你阿母没读过多少书,这玩意我还是懂的!说,谁教你的?你为什么要写着西凉罗逾的名字?” 杨盼答不上来,也有些恼羞成怒,直着脖子小斗鸡一般说:“我说了我讨厌他,我想他早点滚。扎个布偶还真的会死人么?喏,要是罗逾离开建邺,我立马好好读书,再不玩这些东西!” “挨打也愿意?连那些阿猫阿狗也愿意送出宫去?!” 杨盼愣了愣,咬牙道:“好!” 沈皇后捏着戒尺的手倒松了松,狐疑地望着女儿。 杨盼偷觑着母亲的神色,咬着牙给自己鼓劲儿:不就是挨顿打么,不就是送走猫猫狗狗么?要是能换得赶走罗逾,挨打也值了,送走猫狗也值了!总比送命强! 沈皇后重新握起戒尺,举在半空里,冷笑道:“不谈这个远的,先谈怎么教训你瞎搞这些异术!手伸出来!” 谈判无果,挨打不是白挨? 杨盼犟着不肯伸手。 “翅膀硬了,还敢不听话?!” 杨盼泪汪汪说:“阿母,你就不能信我一次嘛?!” “信你?听凭你胡搅蛮缠、飞扬跋扈?!听凭你做这些叫后人讥诮的事?!听凭你好好的公主不当,非要当下三滥?!”沈皇后盛怒之下,把杨盼的手从背后拉出来,狠狠就是一下,“你别以为你阿父登上帝位是因为下三滥!” 第13章 杨盼尖叫起来。 戒尺在半空中抖了两下,母亲的眼神闪动着泪光。杨盼想着自己孤独飘荡时的样子,抽噎着把躲藏起来的手心又摊了出来。 戒尺坚定地挥下来,砸在红彤彤的手心里,手不自主地弯着,仿佛盛放着不能承受的爱意。 然而杨盼也就忍到了第五下,内心那个经历过背叛和孤苦的灵魂,已经被皮肉上传来的剧痛给打忘了。她挣扎得近乎要趴在地上,而手指却被捏着,举得高高,暴露在戒尺的风声之下。 “阿母,阿母,我痛死了!”她哀哀地求饶,心里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亲生的,怎么舍得这么打呀! 还好,她使眼色的那个小宦官不是饭桶,门外脚步急急,还有她皇帝父亲的一声高喊:“等一等!” 杨盼痛哭流涕,把自己蜷得跟只小猫儿似的,可怜巴巴地透过被眼泪糊了一脸的发丝儿看着皇帝。 皇帝惧内,先是换了笑脸对沈皇后说:“阿圆,你累了吧?” 皇后“咚”地一声把戒尺丢他怀里:“累!你给我接着打!” 杨盼的哭声陡然高了。 皇后瞪着眼睛,扬起巴掌喝道:“还敢大声哭?!” 皇帝笑道:“累了歇歇。对了,你看看谁来了?” 杨盼被额前碎发糊着脸,听这话才好奇地回头瞧。外官本不能进皇后的宫殿,而皇帝背后站的那个,一身布衣飘飘,纶巾博带,笑容淡逸,不是她二舅沈岭又是谁? 这下见舅如见娘,杨盼扁了嘴叫一声:“二舅……”刚刚被皇后吓回去的眼泪和撒娇的声气儿一起飙了出来。 虽穿布衣,实则卿相。沈岭自从扶助杨寄登上至尊之位后,自己知道历代开国皇帝的功臣不大有好果子吃,所以拒绝了异姓王的分封,拒绝了录尚书事(1)的官职,而带着一个“国舅爷”的名分,带着皇帝赏赐下的黄金白银和良田,陪着爱妻在江南水乡之间过起了富裕田舍翁的生活,逍遥自在。 当然,皇后在朝独宠,国舅爷本是谋略过人的聪明人,皇帝若有烦难,也会招他上朝咨询。沈岭不过就是缺件紫袍,缺顶起梁冠的布衣卿相而已。 沈皇后大约今日太气了,见都是家里人,也不愿掩饰,把身边侍女和宦官都轰了出去,然后忍不住擦着眼角说:“我何尝想动手?阿盼她也太不像话了!巫蛊的东西,上得了台面么?若是后世记载下来,广陵公主以巫蛊之术戗害别国来人,她的名声还要不要?真真气死我了!” 大概想想生气,见皇帝还抱着怀里的戒尺傻站着,沈皇后赌气伸手去夺:“都是叫你宠坏了!你下不去手,我来打!” 皇帝心疼女儿,又怕老婆,捧着那柄戒尺不知道是给好,还是不给好。 这时,沈岭轻轻取过那把戒尺,解了皇帝的围,正色对杨盼说:“阿盼,皇后发怒,你知道为什么?” 杨盼抽抽噎噎:“我今日犯了过失。”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沈岭微微一翘嘴角,“既然有过,打你也不算冤枉,是么?” “是……”杨盼心一横:这三个人里,舅舅劲儿又不大,平时又疼爱她,叫他打,总比叫气头上的皇后打,要来的便宜。 沈岭果然只是用戒尺在她红肿的手心里微微一拂,道:“那么,你怎么改过?” 杨盼庆幸间思路也就清晰了,想了片刻说:“以后再不搞这些恶作剧了。” 沈岭点头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只是……”他看看杨盼,不觉间眉梢一动,转脸对皇后说:“阿姊,巫蛊的事,可以作泼天大案看,也可以作儿戏看。古来那些巫蛊大案——如江充诬害汉武的戾太子——无不是借此发难,其实是别有用心的。”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杨盼,却只对皇后笑道:“等会儿交由我来问一问阿盼,可好?” “现在为什么不能问?”沈皇后问。 杨盼垂头耷睑、颓废丧气的模样看着可怜,皇帝叹口气想来摸一摸她的脑袋,杨盼头一偏躲了过去;金萱儿给她披斗篷,她更是没好气地一扭身子;皇后气还没全消,斥道:“这是还不服气么?不服气,你就在这儿说!” 掌心一跳一跳地疼痛,心里委屈感、挫败感不一而足,怎么答呢?答真话没人信,答假话又编不出来。杨盼顿时眼泪都下来了,觉得最大的委屈莫过于一肚子冤枉无人可以倾诉。 她灰心之间茫茫然地想:既然说不清,那就闭口犟一犟不说话罢;既然没有能力报仇,那就从此后远远地离了他,早早嫁给一个靠谱的人。这样做,是不是就不再会摔到罗逾的坑里了? 沈岭努努嘴指向低着头神色惶然的杨盼,说:“阿盼我是看着长大的,我信她必不是恶毒愚蠢之人。其间是不是有不为人知的情弊,不知因,何知果?” 沈皇后看看女儿,到底有些不舍,叹口气,点点头。 而杨盼听了舅舅这话,只觉得一股酸热酸热的感觉从胃底涌上来,把那块垒一般说不出来的委屈冲破了、打碎了,化作一泡热泪,尽情地倾泻出来。 她过过穷日子,也曾在父亲没有登上帝位之前经历过惊心动魄,然而毕竟一直是父母的宠儿,被满满的关爱呵护着。今日一次大挫折,前所未有,也让她的脑子清醒过来。她点点头,对沈皇后说:“阿母,我是知道自己的错的……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无话可说,“哇”地大哭出声。 皇帝看着爱女,心早痛得一抽一抽的,赶紧上前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哄劝道:“没事没事,说给你舅舅听,叫他给你想主意。” 小心托着左手的杨盼跟着沈岭到太初宫里供皇帝静心读书的阁子里。堂堂亮亮的五楹殿堂,左右侧都是书室,摆满了各式书卷、书函。沈岭看着书便是微笑,不由自主地伸手在书架上抚了一圈,这才回头对坐在榻上晃悠腿的杨盼说:“这真是最好的地方!” 杨盼撇撇嘴不应声。 沈岭打开书室的所有门窗,远远地坐在杨盼对面,里头看外头、外头看里头,都是一览无余。宫女宦官远远地守着,瞧得见,但什么都听不见。 “阿盼今年十二了啊!”沈岭看着小外甥女的圆圆脸庞,一脸稚气而忧愁的样子,摇头叹息道,“可惜之前你阿父打江山不容易,连累着你也遭了不少罪。最该读书的年龄,一来二去就耽误掉了。好在也才十二,你也识字,开过蒙,少少地知道一些诗文,如今增补些书目,也不算很难。” 杨盼噘着嘴:“怎么突然谈我读书?” 沈岭笑道:“你欺负西凉来的人,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是你的伴读,而你怕读书?” 杨盼摇头说:“才不是!” 沈岭也不恼,笑着说:“我也不急着问你为什么,要是你能说,想必不会瞒着你阿母。但是不能说的话,藏在肚子里格外难。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不能像以往似的莽撞——譬如这巫蛊的事情,大约从哪个话本里听说来,却不知道乱用会遭大祸,是不是?” 可不是! 上一世的杨盼不爱读书,随她那个屠夫外公,大家也想着一个金尊玉贵的女孩子,识字断文,嫁到人家会生孩子就行了,读啥书呀!杨盼乐得清闲,拿本写神怪、写断案、写男女之情的话本子就当正经书念,一肚子的杂学。 第14章 沈岭打断她的回忆,指了指书架:“四书,助你正心诚意;十三经,助你融会贯通;而太史之书,多有为人做事的要诀——只是若一味地将它当做‘术’,却忘了世间还有‘道’和‘法’,就会走入偏门。可记住了?” 杨盼稀里糊涂说:“记住了。”茫然看了看一屋子书,难道这些哑巴东西,能帮她报仇雪恨? 沈岭点点头:“好,那公主回去给手心擦点化瘀的药膏,很快就不痛的。” 他在书室的窗口看着杨盼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缓步走出去,对门口侍奉的小黄门说:“送我到西苑。我要见见那个罗逾。” 作者有话要说:  (1)魏晋南北朝时,录尚书事总领国家权务,是实际的最高权力官员,诸葛亮就曾任此职。 ---------------------------------------------- 阿盼:舅舅来救我了,撒花花! 作者:救即是坑,坑即是救。。。。 阿盼:【手动斜眼】 作者:阿弥陀佛,信作者,得永生。 阿盼:【继续斜眼】说人话! 作者:快拍我马屁,我给你he! 阿盼:阿母你的戒尺借给我! 作者:…… ☆、第十章 罗逾正在西苑里狭长的箭道练射箭。 十五岁的少年,还显得有些瘦削,但拉弓平稳,眸子半眯,盯着弓上架的白羽箭,半晌都没有动作。 一只小雀终于认定二百步之远的那只小碗附近没有危险,“扑棱棱”飞下来,又左右窥探了一番,才息下羽翼,伸头到碗里啄米。 然而它毕竟轻敌了,羽箭打着旋儿飞过来,它发现不对劲展翅的瞬间,箭镞已经穿透了它的胸脯。 罗逾又过了片刻才露出微笑,上前去捡鸟,然而走近了,脸色就不好看了,对着箭杆左看右看,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小心用手绢裹着箭杆,用脚踏着鸟翅膀,把箭拔_了_出来。心里厌恶,掏出一块手绢,把箭镞擦了又擦,仔细看了又看,才一脸嫌弃地放回箭囊。 他突然听见有人在鼓掌,惊诧间回头,恰见穿着缥青色竹布衣裳的一个清瘦男子挥着一把折扇,笑着走过来:“好箭法!” 罗逾心生警惕,见那人没有着官服,便只粗粗地行礼:“过奖了。”大概是不愿意兜搭,垂下头也不通问姓名台甫。 来人自然是沈岭,目光柔和而内蕴刚劲,上下一瞥这个少年,笑道:“看你一头汗,可否与我去一边箭亭喝一杯茶?我有阳羡的好茶叶,想向你请教些射箭的问题。” 罗逾冷冷淡淡说:“我也是初学,刚刚侥幸罢了,岂敢称请教?先生的好茶,我愧不敢领。” 沈岭突然冷笑道:“罗右相那里,去岁向我要上好的阳羡茶,我答应得慢了点,你一个少年郎,也还记仇不成?” 罗逾愣在那里,好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后才接着说:“原来尊驾认识家父,我倒是太失礼了!去岁阳羡茶的事,我还真不知道,哪里敢记仇!若是尊者有赐,我也不该推辞,确实是我的罪过!”弯腰深深地一躬。 沈岭摆摆手笑道:“那倒是我鲁莽了,小郎君不要介意。去用一杯茶吧,阳羡茶的清芬,恰要这样略热的辰光品尝最适意了。” 两个人在箭亭里坐下,说是“亭”,其实也是一座殿宇。罗逾见沈岭大方落落,唤箭亭里的侍宦们擦桌子、提热水都是直接吩咐,连谦辞都不用,心里更是不敢有分毫怠慢。只是人家认识他,他却不认识人家,尴尬间觉得如坐针毡一样,那清芬的阳羡茶,一口滋味都没有喝出来。 罗逾想了又想,终于试探道:“这位先生,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家父既然与先生有旧,想必先生也是我的尊长之辈。” 沈岭呷着茶,大大咧咧说:“哈,也算是老相识了。你父亲的腿疾可好些了?” 罗逾恭恭敬敬答道:“承蒙关心,好多了!” 沈岭说:“雨雪天不痛?” 罗逾道:“也还有点,毕竟是旧伤。” 沈岭笑道:“这老背晦,逃跑时崴个脚也敢叫旧伤?” 罗逾色变:这哪里是旧友的样子,分明是仇敌来羞辱来了!沈岭却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觉得这少年郎眼睛中的惊惧远大于仇恨,于是靠前一些低声道:“你是他家四郎君?听说原本身子骨不大好,有个旧有的痨疾,是不是到了建邺这样的好地方,就不再犯了?” 罗逾生硬地答道:“我是行四。旧疾……已经治好了,不然,也不敢住在西苑这样的地方。” “哦。”沈岭点点头,玩味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最后用手里的扇子指了指少年挂在腰间的箭囊,“羽箭上是沾了蚂蚁,你嫌弃么?” 罗逾越发觉得对答困难,只能尴尬地点点头,好容易一杯清芬的茶喝下去,已经一身汗,顾不得再问对面这人“怎么称呼”,而是起身拱拱手说:“明日太初宫内外书房礼成,外书房要伺候太子殿下和临安王入学,我寻思着还有些仪节没有操演熟练,只能觍颜告退了。” 沈岭点点头:“那是大事。太子和临安王入外书房,广陵公主入内书房,都是繁冗的事。你早些去准备也好。” 他凝视着罗逾转身而去的匆匆背影,面色有些变化。他知道:西凉右相罗以衡,文臣出身,没有腿疾;罗以衡第四子春秋两季出门则流涕不止,但没有痨病;至于罗逾厌恶蚂蚁这一条,只能说是个怪癖。 疑点重重,谎话连篇,无怪乎阿盼讨厌他。 沈岭的纸扇合合收收,脑子里一遍遍地过杨盼和罗逾的话语及表情,只觉杨盼亦是有异,但一时也说不清异样在哪里。 第二天,是太子入外书房读书的正日子。 太子杨烽七岁,临安王杨灿五岁,开蒙的大礼,主要为太子所设,而东宫一干伴读,有世家大族的儿郎,有朝中高官的子弟,也有西凉来的贵族孩子罗逾等人。 大早天不亮,西苑住西凉质子的那片院落就喧腾起来。呼唤热水、取拿衣物,还有简单地用一些早点,宫人们一片繁忙。 消停下来时,是里面人都差不多准备好了。 十几个少年和少女在院外集中起来,个个都是一身端庄。年岁最长的武州县主李耶若,今日一身严妆,头上插着碧玉发梳,金钗步摇,珠围翠绕的,身上是朱红色茱萸纹宽袖襦裙,三角形的垂髾飘带使她走动的每一步都显得身姿袅袅。 今日广陵公主也随着太子一道入学——不过是在内书房,协助大礼的两个伴读女官之一,就是这位来自西凉的县主。她抹了抹鬓角,悄声问一边呆呆伫立的罗逾:“罗四郎,我今日打扮得不算逾矩吧?” 罗逾回眸看她:最美的美人,往往不用浓妆艳抹,李耶若脸上一点脂粉痕迹都没有,眉毛略修了修,嘴唇上的朱色胭脂大概是唯一的妆痕,胭脂香气馥郁,使得她牙齿越发洁白如玉,也衬得眸子几乎要滴出水来。 罗逾礼节性地赞道:“县主淡妆浓抹总相宜呢。” 李耶若浅浅笑道:“你笑我。”失神片刻又叹息道:“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一路上,我就在想,这样的重担,我怎么当的起?可是,阿耶(父亲)离世的冤屈……”她突然泪光盈盈,抬脸不让眼泪落下来。 第15章 又过了一会儿才低头笑道:“叫你笑话了。南边朝廷,讲究‘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太子公主入学,我们这里的人也要分内外而居了。以后不知何时才能够再遇上彼此。这一路上,还没有来得及谢谢你。” 罗逾微笑着说:“县主何必这么客气。照顾是彼此的,我心中那些烦难,难道不是县主为我开解的?” 李耶若说:“如此,大家互相都不要这样客气得生分才是。罗四郎,你出了凉州之后,离父母远了,倒是变得稳重利落多了呢。” 罗逾不自觉地脸色微变,俄而哂笑道:“我是男人么!”又顾左右而言他:“不早了吧?他们这里重视礼节,大概不能耽误时间呢。” 这次的大礼,本来是为太子开蒙入学而设,外书房拜师行礼自然是一套特别繁冗的礼节。而内书房广陵公主这边,其实流程要马虎得多。 杨盼很不喜欢那个被称为“硕儒”的老学究,只是这是御定的师傅,不能不将就着。老学究郑重地拜了孔孟的画像,又站着避开了杨盼的屈膝礼,然后意满踌躇地坐在坐席上,慢条斯理打开面前的一本《女诫》,唱歌一般讲起来:“曹大家之训《女诫》,乃千古为女子之至理,公主时常诵习,必然大有裨益。” 然后开始摇头晃脑:“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 杨盼隐隐记得自己上一世也读过《女诫》,自然是读不下去的,而且因为背不出来,被这位师傅在皇后面前告了一状,害她挨了一顿手心。她气不过,搞了多少恶作剧,终于把这位师傅气得告老还乡。 不过,昨天才挨的打,今日不管怎么样得收敛一点;又想着舅舅叫她读书的话,杨盼努力地打算好好读书,纵使做不了才女,好歹也要知道书中那些能够帮助自己摆脱罗逾的方法。 可惜,实在太难听了,又听不懂,杨盼很快打起了瞌睡…… 太子和临安王那里礼成,皇帝不愿厚此薄彼,又到内书房宝贝女儿这里来瞧瞧。没成想,一进门就看见师傅在坐席上一脸无奈,咳嗽两声念两句,妄图把另一边坐席上已经伏在小案上大睡的公主给唤醒。 那位师傅看见戴着通天冠,身着绛赤色朝服的皇帝,急忙起身,欲要行礼。皇帝急急冲他摆手,但说出话来却并不是礼遇师傅:“嘘!别打扰公主睡觉!让她睡吧。” 师傅眨巴着眼睛,看着皇帝饶有兴味地伸头瞧着女儿的睡态,不仅不恼,反而是一脸宠溺的模样。皇帝欣赏了一会儿爱女,笑眯眯说:“等她略醒,和她说,要睡还是要找张榻舒舒服服躺着睡,这样会脖子疼。” 然后,大概是有些无趣,在内书房转悠了转悠,看看陈设和书籍,又看看周围给公主做陪读的女孩子们,目光突然对上了正脉脉瞧过来的李耶若。 作者有话要说:  搞事情啦搞事情啦! 【沈皇后正拿着四十米的长刀虎视眈眈看着作者】 【罗逾正拿着四十米的长刀虎视眈眈看着作者】 【杨盼正拿着四十米的长刀虎视眈眈看着作者】 【杨皇帝正拿着四十米的长刀虎视眈眈看着作者】 【李耶若正拿着四十米的长刀虎视眈眈看着作者】 . 作者:(⊙v⊙)嗯?我们家不买菜刀…… ☆、第十一章 李耶若带着一些青涩的神情,含水的大眼睛透过薄薄的刘海瞟上来,嘴角带着一丝羞涩的笑,手指绞着衣襟,那手指修长纤细,白嫩得新葱管儿似的。 然而皇帝也只是一瞥,泛泛地对李耶若点了点头,转脸又瞧自己的女儿睡得好不好去了。 李耶若若有所失,眼见皇帝有就要离开的意思,咬咬嘴唇,突然眼睛里闪动出盈盈泪光来,鼻子里抽噎出哭调,而当皇帝奇怪地回头看她时,又迅速地低了头,刻意地抹了抹眼角。 “怎么了?”皇帝果然问,“想家了?哪里不习惯?还是受委屈了?” 李耶若急忙跪下道:“妾有罪。” 皇帝问:“何罪之有?失仪?” 李耶若点点头,眼圈红了,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沾湿,楚楚可怜的。 皇帝笑道:“就是想家要哭也正常嘛。” 李耶若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带着雾光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终于低头呢喃般说:“妾的家……已经破了……是瞧着陛下疼爱女儿的模样,想到了我的阿耶——哦,就是我父亲……”这是真的伤心,泪水忍不住,“倏”地就滑落了下来。 皇帝问道:“你是西凉谁家的女儿?” 李耶若说:“妾的父亲,原是武州郡王。” 这下,轮到皇帝若有所思,好一会儿叹口气说:“可怜孩子……你在我太初宫里,我把你也当女儿就是!” 李耶若咬着嘴唇,用力摇着头:“妾不敢。”又一串儿眼泪滑了下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皇帝招招手说:“你跟我出来,我有几句话问你。” 李耶若犹豫片刻,起身提着裙摆,小步跟在皇帝身后,转过内书房的大门,又转过影壁。皇帝橐橐的步伐声远去了。 杨盼的眼睛“倏”地睁开。 从李耶若开始带出哭腔的时候,她就醒了,只是闭着眼睛默默地听,把每一句话都听在肚子里,慢慢地回忆、盘算。 上一世,李耶若也是她的伴读,但是只当了一天——也是这样一个开蒙的日子。 杨盼那时候活得愉悦而粗疏,甚至连这些伴读的西域女孩子的名字都没有记全。书房本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来,伴读的女郎们最后各寻各的生活,及笄了的时候,要么送回西凉换一个人来,要么征得父母同意就在建邺嫁人。 李耶若这个没有被记住名字的小美人,此后只在皇帝皇后偶尔争执的时候,耳畔仿佛飘过这个名字,但是,因为皇帝始终没有纳娶三宫六院,杨盼也始终没有把这个女郎放在心上。 而这一次,杨盼不光记住了她的名字、她的脸,还心心念念提醒自己要记得,决不能让李耶若的诡计得逞! 她这次放聪明了,故意慵慵地伸了一个懒腰,惺忪地望着教书的师傅:“啊?什么时辰了?”然后一脸无辜地望着师傅快要气炸的脸:“昨儿担心今日开蒙入学的大礼,一晚上都睡得不香。真是对不起师傅的用心教导、栽培。” 她眼睛一闪一闪的,十二岁的女孩子,俏皮中带着些稚气,总叫人难以生气。见师傅开始叹气,杨盼笑道:“今儿就散了吧。好好读书,本来就不是一日之功,对吧?我要去拜见父皇母后,汇报今日学习的大事小事,尤其是师傅用心教导,一定要让父皇母后好好赏赐。” 这张嘴,甜起来也是真甜!师傅一个愣神,杨盼已经小鸟儿一样飞出去了。 一出内书房的院落门,杨盼便飞奔起来,垂髾的裙子不方便,只能拎起裙摆大步跑,耳畔挂满金珠和红宝石的步摇也飞起来,在耳边响起一片脆当当的声音。 第16章 她到皇后住的显阳宫时,皇帝也已经在那儿了。太子杨烽和临安王杨灿已经脱掉外头的大衣裳,一边一个依偎着沈皇后,待哺的小鸟一样张着嘴吃樱桃。 后宫就一个皇后,太子和临安王都是一个娘生的。想起后来两个弟弟也为皇位闹得不可开交,杨盼突然一点都不妒忌他们俩此刻能够受到母亲这样的宠爱。 沈皇后看到杨盼,笑着招招手:“阿盼也下学了?今日读书可有收获?” 皇帝说:“嗐,孩子才累得半死从书房出来,又问读书!你要逼死她呀?难道还指着她参选策问啊?” 沈皇后眼睛一瞪,皇帝缩了头说:“你问,你问就是……” 沈皇后问:“阿盼,要不要吃樱桃?” 杨盼欢呼一声过去,从冰碗子里抓了一大把樱桃,看看母亲身边已经不空了,正合心意,却嘟着嘴说:“都不留地方给我……” 沈皇后笑道:“女孩子,凉的少吃点!我叫宫女取些没有湃过的樱桃给你。你呀,也别吃弟弟们的醋,你比阿火(太子小名)多受了五年的疼爱,将来呢,又是他们的长姊,正不知怎么金尊玉贵的。要拿出点大气来。” 杨盼便就势往父亲身上一靠:“那我倚着阿父!” 皇帝本来就看着女儿欢喜,自然乐滋滋说:“就是。咱们囡囡最乖。今日读书,用心得很,所以我才怕你阿母再逼坏了你!” “偏疼都放在脸上!”沈皇后评价道。 既然皇帝投桃,她自然要报李。皇帝为她撒谎,她也不能说破李耶若那事儿。只是这是心里的结,不能不解开。杨盼吃了一会儿樱桃,想了一会儿对策,等手里的樱桃吃完了,便拉着皇帝的袖子说:“阿父阿父,我想出去荡秋千!” “荡秋千也要缠着你阿父?”皇后奇道。 杨盼霎霎睫毛说:“阿父出征那么久,都不知道我的秋千能打多高了呢!我想展示给阿父看看。” 皇帝亦道:“离晚膳还有些时候,这段日子在宫里,天天三个饱一个倒,老觉得肚子胀不消化,出去活动活动也好。” 他们父女俩绕过显阳殿,到后面一个小园子里,藤萝架上绑着一架秋千,杨盼跳上去,对皇帝说:“阿父阿父,叫那些宦官宫女离远一点!看着面前都是人,我心里慌慌荡不高!” 皇帝只好叫人让开,自己护在杨盼身侧,见她膝盖一弯一直,一弯一直……秋千慢慢荡了起来;杨盼胭脂色的裙摆飘了起来,秋千越荡越高;接着连那些湖蓝色的刺绣垂髾都飘了起来,杨盼的笑声随着秋千从半空里落下来。浓阴之下,藤萝架上的凌霄花扑簌簌地落,落了一地鲜艳的橙红色。 荡得浑身出汗,杨盼才渐渐把秋千停了下来,皇帝拊掌道:“我们阿盼的秋千技艺越发好了!”又笑道:“我教你的爬树,还会不?” “会啊!”杨盼笑眯眯的,“差点给打了呢!” “哎!”皇帝深深叹息,“想我也是武将出身,将门焉有犬女?天天不让蹦跳,不让爬树爬房檐,弄得跟你俩弟弟似的,我这万里江山是好坐得稳的么?不行,等阿火满了十二岁,我要带他出去打仗历练,不能养出个深宫皇帝来。” “阿母哪里能放心。”杨盼说,“不如阿父下次出巡,先带我去?” 皇帝眨巴眨巴眼,觉得没什么不能答应了,便豪爽地点了点头。 杨盼又闲闲说:“我那个伴读李耶若呢?我还挺喜欢她。” 皇帝听到这个名字,脸色有些变幻,好一会儿才说:“她挺不容易的,做你的伴读,给你欺负,太可惜了。” 这就说到重点了! 杨盼来不及细细琢磨,只歪缠着父亲说:“我哪里欺负人家了!你看,人家一来,我就送了好漂亮的点翠簪子给她,昨儿也对她客客气气的。她做我的伴读,哪里不好?我不管,我要她!你把她藏哪儿去了?” 皇帝色变:“你说什么?我藏她?” 杨盼平素只看见父亲亲切和蔼的样子,没成想人家到底是皇帝,还是武功上一步步攀上来的皇帝,一旦沉了声音、板了脸说话,突然就有种风云突变、山雨欲来的感觉。 杨盼横了横心,继续撒赖道:“人家都说了,耶若就是跟你走了,走了还没回来。我不管,你不把她还给我,我就告诉阿母你把她藏起来了!” 她撒泼的时候都是一副娇蛮的样子,威胁的话说完,转身就往前面显阳殿走。没走两步,背后只听风声一响,后脖领子被一扯,拉得锁骨生疼。还没来得及发火,重重的一巴掌抽到屁股上,疼得她差点跪下,好一会儿都倒噎着一口气没喘上来。 杨盼又气又怕,回头一瞧,父亲脸色铁黑,但也只一瞬,她的后脖领子被松开了,皇帝开口问:“是不是打重了?” 杨盼的眼泪这才滴下来:怎么知道了前世的经历,她非但没把日子过得顺风顺水的,反而三天两头倒霉挨打啊?! 她抽噎了一声说:“父皇能开二十石弓,举三百斤石锁,射二百步鸣镝,射柳穿杨都是好手,离我这么近,还有打不‘中’的道理?” 歪理邪说,皇帝没办法她,女儿大了,打能打,但不方便伸手帮她揉,只能搓着手说:“好了好了,胡说什么?” 又说:“李耶若是个可怜的孤女,她父亲死得冤屈,我心里是可怜她,其他一概没有。但是,你告黑状,万一你阿母误解我怎么办?——长太漂亮,都说不清!” 杨盼现在已经完全不愿意相信他,泪汪汪的眼睛瞪着他,好半日道:“说不清,你把她交给我照顾啊!” 作者有话要说:  杨盼:嘤嘤嘤,我是总被家暴的可怜孩纸。。。 作者:来来来,我跟你换。。。 杨盼:→_→哥武恩 ☆、第十二章 皇帝大概有点愧疚,长吁短叹了半天,却不肯松口,最后道:“别歪缠了,去显阳殿用膳吧。今日是开蒙大礼的日子,有大宴呢。” “吃不下……” 皇帝只能哄她:“今天得给阿父一个面子,去一下吧。你想吃啥,明儿阿父叫御厨给你寻,给你做!” 杨盼寻思着皇帝父亲虽说疼爱她,到底还是皇帝,一路心狠手辣干掉前朝皇帝登上帝位,并不是软柿子,要是忤逆太过了,他倔性犯起来,说不定事情会更糟。她红着眼眶,自己揉了揉火辣辣疼的地方,委屈地点点头。 皇帝见她乖巧的样子,越发心疼,只恨不能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给她。 回到显阳宫,皇后和太子、临安王已经换上了宴乐的衣裳,显阳宫正南的大殿里摆着几张宴桌,屏风后头也摆着几张。太子和公主的师傅,连着一干陪读,男女有别,分坐内外,显得井然有条。 沈皇后看见杨盼,“咦”了一声:“怎么眼睛肿了?敢情荡秋千摔了跤?” 杨盼扁着嘴说:“可不是摔了跤。好大一个屁股蹲!” “说话就不能文雅点……”皇后剜了她一眼。安排好了公主的坐席,才对侍立一旁的伴读的姑娘们说:“ 你们都是贵族世家的女郎,不要怕什么尊卑地位的束缚,应该有的规矩道理,该提点广陵公主就提点她,这是为她好!” 第17章 杨盼扫视了一下,在座的果然没有李耶若,于是笑容也变苦了,敷衍地点了头,就坐了下来。 她阿父的手劲真是大,大宴那种老老实实的端正跪坐,杨盼根本坐不稳,腾挪了半天,还是歪到了一边。菜品一道道上来,两厢奏起雅乐,宫女掌起羽扇。打眼一看食案,虽然不少珍馐,但是大蒸锅里慢慢蒸出来的菜,为了热乎和不变形,已经不知道蒸了多久,纵使是熊掌猩唇、海错山珍也不觉得鲜美。杨盼吃了几口,也没有胃口了。 沈皇后看她在坐席上扭来扭去,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再一对比其他世家贵族的女郎们都是正襟危坐,小口慢嚼,觉得这女儿实在丢人现眼!这样的大宴,气又得忍着不能发作,终于听见杨盼说:“阿母,我吃饱了,可不可以到外头绕绕圈儿消食?” 沈皇后眼不见为净,赶紧答应:“好,带两个伺候的人,别叫晚上的露水打湿了衣裳着凉。” 杨盼艰难起身,两个宫女赶紧过来扶掖。 到了殿外,显阳宫后园的茉莉正在开花,远远地传来清新好闻的香气,杨盼这才身心一舒,用袖子抹了抹额角的细汗,提着一盏琉璃小灯,对身后两个宫女说:“我要一个人静静。” 显阳宫的后院,也就是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喊一声哪儿哪儿都能听清楚。两个宫女也没啥好担心的。好在建邺这地方山明水秀,太湖石隔成的弯弯绕绕的假山,做出曲径通幽的感觉。假山上遍植藤蔓和灌木,虫鸣阵阵,配着远远传来的大殿里的中和韶乐,显得后院分外幽静。不光视觉上使得后院变大了许多,而且曲里拐弯地还挺好玩。 假山脚下堆着卵石,下面蛐蛐的鸣唱声一声比一声清晰。杨盼想起自己的恩福宫里尚有四五十只上等的澄泥蟋蟀罐儿,突然玩心大起,循着虫鸣声,蹑手蹑脚走在柔软的青苔地上,轻轻在草丛和卵石间翻弄,很快便看见一只紫背绿翅的大蛐蛐儿,从草丛里蹦出来,一跳一跳地往山洞里躲去。 杨盼提着灯去追,速度太快,风把烛火吹熄了她也顾不得。好容易捂住了,刚掏出抓蛐蛐的竹筒儿装好,拐弯处突见洞里藏着一个熟悉的影子。 太熟悉了!化成灰她也认得! 曾经把她吸引,曾经让她攀援,曾经以他为骄傲,曾经彼此爱欲交缠,曾经以为一辈子有了他,便再也没有其他奢求了…… 杨盼顿时浑身一僵。 那个人蹲在山洞里,手执一根树棍在地上画什么,嘴里也喃喃的。光线从洞的另一侧打过来,不够明亮,却照出了一个漂亮的侧颜:鼻梁、睫毛、嘴唇、下巴,被微微的清蓝色月光勾勒出一道轮廓线。 这是少年郎的他。 日后,他读书、习武、演礼……无不勤奋;以驸马都尉的身份参与朝中事务决策,跟随皇帝出征,表现得无不优异。 这个曾在上一世被杨盼引以为豪的人。 此刻再见到,杨盼心里却想“呵呵”! 罗逾突然抬起头,警觉地向四周望了望。杨盼大气都不敢出,背贴山洞的石壁站着,生恐被他发现了。 “谁?!”罗逾压低声音问。 杨盼心道:瞒不住了。但是怕他个球!这是她家! 正准备站出来说:“是我,怎么着?” 另一个声音响起来:“四郎君,是我。” 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杨盼继续贴着墙壁当纸人,顺便瞧瞧来的又是谁。 来的人背着光,从山洞另一侧钻进来,声音稚嫩,身形也稚嫩。罗逾问:“是县主叫你给我带话么?” 来人点点头:“我表姐今日参加开蒙礼之前,叫我务必寻个机会找着你。” 杨盼努力地回想,今日陪着她读书的还有谁。可惜想了半天,脑子里只有李耶若,其他人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子人。她恨不得敲自己脑袋,不拘小节,能成什么事?这下好了吧,自己身边的伴读,她还没把脸和名字对上号,更别说把影子和人对上号了! 罗逾点点头问:“今日怎么一直没看见县主?” 来人吸溜鼻子说:“别说你,我都一日没有见到她了。她又说,叫我不必担心她。” “唉。”罗逾倒像经历了多少世事似的叹了一口气,“她原有她的使命。县主虽是女郎,却是我生平最佩服的有大勇的人。她既然决定了,生与死,她都是置之度外的了。咱们心里暗暗记得她也就是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杨盼一般不做听壁角这种事,此刻山壁上的露水正一滴一滴往她脖子里灌,背上很快一片湿漉漉冰冷冷地黏在身上,感觉难受极了。听的话又听不懂,心里暗暗说:“下次师傅讲书,我一定不睡觉了!一定要认真学学问,做个聪明智慧的人——省得听他们的话都好吃力!” “……她说了点什么?”罗逾问。 杨盼立刻从走神中恢复了注意力,竖起耳朵听。 可惜什么都没有听到。罗逾从那女郎手中接过一张两指宽的小纸条,晃开火折子,很快读完了,火绒恰巧也灭了。他的脸在黑头里似乎是扬了起来,俄而又俯下,少顷又晃开火折子点着火绒,却不是看什么东西,而是直接把那张纸条放在火上烧了。 杨盼觉得心惊肉跳:这不就是密室之谋么?!他想干什么? 再想想前一世他杀了自己之后,眼泪汪汪抱着尸体说什么“报仇”,说什么“国家”。难道,他和李耶若都是怀着为西凉报仇雪恨的心思来的? 杨盼仿佛在黑头里窥见了微光,心里明白了一些,自然是气鼓鼓的:混蛋,当年我阿父对你哪里不好?我对你哪里不好?两个国家都和平了,你们还想着报仇!想着挑起两国的纷争!果然是不知道感恩、狗彘不如的东西!别以为猫哭耗子假慈悲一下,我就能原谅你! 罗逾警觉地四下看看,对那个女郎抬抬下巴,于是,那女郎探头在洞外瞧了瞧,提着裙子先走了。 过了一会儿,罗逾掸掸衣襟,整整衣领,也踏出了山洞。 背上已经湿漉漉一片的杨盼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从山洞的另一边出去了。 她的灯已经不亮了,她也有些心急,想去找皇帝汇报自己的发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丛里快步行走。 突然,一个影子从天而降一样,从太湖石假山的拐口出现在杨盼面前。 阴魂不散的一张俊逸的脸,刚刚开始蹿高的瘦瘦身材,陡然出现在杨盼面前。 杨盼被他胳膊突然一拦,差点叫出声来。 罗逾的眸子像古井一样深,只看到倒映在里头的一勾弯月,却看不到他自己的丝毫波澜。他的声音亦是古井不波,但是带着凉浸浸的感觉:“咦,不是广陵公主么?灯怎么不亮?” 杨盼从头顶到脊椎骨,再到四肢百骸,和背上一样,凉浸浸的,寒意一阵一阵地往心里钻。 ……他的短剑,就是会这样凉浸浸地往她胸口钻过;她的鲜血,就会这样凉浸浸地从她身体里流逝;她的灵魂,也就是这样凉浸浸从躯壳中漫出来,孤苦地飘飞在山岭中,终于化为水雾,永世不得超生…… 杨盼嘴唇干涩,咽喉干涩,好容易问:“你想怎么样?” 第18章 罗逾的手慢慢伸向腰带,那里应该藏着匕首或短剑,可以迅速地给她来上一刀,断喉或穿胸,一刀即可毙命,一点声音都不会有! 杨盼到最急的时候,突然变聪明了。 她迅速从怀里掏出装蛐蛐儿的竹筒儿举着,大声道:“我告诉你,里面是蜈蚣!红头大蜈蚣!” 后来回忆时,杨盼羞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蠢成那样,也是没谁了! 可偏偏,对罗逾这样的聪明人,是刚刚好! 罗逾连思考都没有,已然脸色发白,退了两步才说:“你想怎么样?”声音发紧,仿佛带着一头冷汗似的。 假山外,传来显阳殿派来伺候的两个宫女焦急的呼唤声:“公主,怎么了?” 杨盼突然放下心来:怕他啥呀!这不是在自己家嘛?! ☆、第十三章 杨盼高声说:“来人!这里有个乱臣贼子!” 罗逾分辩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我做什么了?”犹自不敢靠近她,似乎在恐惧她手中的那个竹筒。 守护在殿外的虎贲侍卫,听到有异常,立刻从后院的两个角门冲进来,把假山边的两个人团团围住。 罗逾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手中并没有任何凶器。侍卫们可不管这么多,一边一个飞扑过来,把他的胳膊扭到了背后,押到了显阳宫正殿里。 大宴还没有结束,皇帝皇后听到了动静,也顾不得内外,都在屏风外看着这是什么情况。 “怎么了?”皇帝发问,眼睛仔细上下检查着杨盼,生恐她受伤了。好在,杨盼除了衣衫有些湿漉漉的之外,眼神清亮,神情亢奋,一点没有受伤的样子。 杨盼只要想着这个人渣日后骗她、杀她,眼泪立刻就来,抹着眼角说:“我看他在和别人密谋什么,不成想被他发现了,所以他出来拦着我,肯定是想杀人灭口!” 罗逾说:“臣看公主的琉璃灯灭了,想拿火绒给公主点灯来的。” 杨盼尖叫道:“胡说!你就是想拔剑杀我!” 皇帝一脸无奈地看着杨盼:“阿盼,别胡说,西凉来的客人,自打进西苑之后,一应刀兵全数收走的。就连在箭亭练射箭,也有专人发放羽箭——发放多少,收回多少。何况进我太初宫,进我显阳殿,侍卫怎么的都得搜查个三四回,要谁能带进真刀真剑,那些虎贲侍卫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他看杨盼小斗鸡一样气鼓鼓的神情,知道她还不信、不服,只好说:“那就失礼搜一搜吧。” 他是皇帝,就算此举失礼,罗逾也只好捏着鼻子受了。几个侍卫麻溜儿地上前,把罗逾从头到脚捏了一遍,又把所有衣襟袍摆翻了一遍,最后连鞋子都没放过,叫脱下来翻看。 杨盼看到,罗逾如上一世一样,爱干净到极点,那双袜子,雪白如新布做的一样,实际上,袜边儿都是磨毛了的。 她不知怎么心里一阵异样,直觉告诉自己:确实搞错了。 果然,侍卫翻找了半天,只在罗逾的蹀躞带上,找到了放火镰和火绒的燧囊,火镰只有手指大,也不锋利,杀人不谈,鸟都杀不了。 罗逾脸色发白,眼皮耷拉着——当众搜身,莫名其妙,而且辱及身体——只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 皇后问:“阿盼,你说的密谋又是什么意思?” 罗逾说:“我和武州县主的表妹聊了几句,大约话里说县主一介孤女,只身到别国来,实在是大勇之人。不知道哪里让广陵公主误解了?” 杨盼张口结舌,看看罗逾,又看看父亲,尤其瞧见沈皇后扫视了里头参宴的人一圈,脸色便沉下去了,杨盼她更不大好就着李耶若这条话题扯下去。 皇帝急忙抚慰,亦是转换话题:“我就知道没啥事。只不过大家去去疑,哈。” 转脸吩咐给罗逾捧酒压惊,又叫从内库里挑选几部稀有版本的好书,几件做工上佳的玉器,名义是“赏”,实际自然是赔礼的意思。他又使眼色给杨盼:“阿盼,你该说啥呢?” 杨盼实在不愿意给这个杀她的人渣道歉,忸怩着不肯。直到沈皇后一声冷哼:“还说啥?把人家小郎君弄得这样狼狈!国体都没了!我看,正经地传板子打一顿,给人瞧着消消气是真的!” 杨盼知道这亲妈真做得出来!只能低头服软。她盯着脚尖,含含混混地说:“对不起,我搞错了。”想起了什么,又抬头说:“不过,你今晚不要做噩梦。我跟你讲,我那竹筒儿里不是蜈蚣,只不过是蛐蛐儿……” 为了表示清白,她还从怀里把竹筒儿掏出来,打开塞筒口的布团,对罗逾的眼睛摆着:“喏,你看,是不是蛐蛐儿?” 蛐蛐儿,罗逾也不爱看,皱着眉撇着头,瓮瓮地说:“我知道了。” “散了吧散了吧……”皇帝见场景尴尬,急忙下旨意驱赶吃了一半的人们。在场的人也怕难堪,赶紧施个礼,退出了是非之地。 而罗逾在那里慢慢整理搜查完毕的鞋袜,弄得一丝不乱的还反复在那儿抚,而且他目光低垂,仿佛就是故意在磨蹭时间。 而那不识趣的蛐蛐儿,犹自从竹筒口探出头,长长的触须一转一转的,终于大腿一弹,蹦出了竹筒。罗逾瞥见那蹦蹦跳跳的虫子,眼神就是瑟缩,不自觉地退了半步。 沈皇后正一肚子的无名火,周围外人反正不多了,她提裙子上去就是一脚。 可怜的虫子在显阳殿的澄泥砖地上还没蹦跶两下,便被盛怒的沈皇后踩扁了。 杨盼看着扁扁的虫尸,可惜地说:“啊呀!这样的紫背蛐蛐儿,可会打架了!” 沈皇后一揪她耳朵:“回去我打给你看!”显阳殿的内寝,在大殿后方的配殿里,杨盼被揪着耳朵,完全没有招架的力量。 只听显阳殿内寝的门,被狠狠地甩上,又“咔哒”一声上了闩。 皇帝急得在门外搓手跺脚,只过了一会儿,便听见里面鸡毛掸子挥动时发出的嗖嗖声。大姑娘害羞,杨盼只是压抑的倒抽几口气,但是,熬不太久,就听见哭了。 皇帝心疼地拍拍门,哀求道:“阿圆,我今天已经打过她了。” 皇后没好气地说:“嫌轻!” 皇帝腹诽:老子可是举三百斤石锁,拉二十石硬弓的人!嫌轻? 听见里头的杨盼哭得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求饶:“阿母,就算是我误会了人家,你也给我留点面子吧!” 皇帝不忍心,又跟着在门外求情道:“阿盼好歹是个大姑娘了,给她留点面子吧!” 皇后隔着门说:“再给面子,就要酿着她去掀太极殿的屋顶了!跟着不靠谱的阿父,学着不靠谱!再不教,就晚了!” 杨盼心里说不出的苦:她有着二十岁的记忆,是想好好当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人的。但是总是事与愿违,怎么总是走岔道上了呢? 何况,别说十二岁,就是二十岁,被鸡毛掸子这么抽着,也是疼的呀! 但是阿父毕竟还是疼爱她的,又在那里拍门求情:“打两下得了!” 皇后吼:“滚!” 皇帝听见,急忙在外面说:“阿盼,听见没?你阿母要你赶快滚出去。” 第19章 皇后怒冲冲道:“说的是你!别妨碍我教训孩子!” 里头顿了顿,又听见皇后咬牙切齿的声音:“打着幌子,就瞒我一个!你们父女俩都是一气的!一气儿地把人弄来,再藏着,你们暗自乐吧……亏心不亏心哪!……阿盼,你对不对得起我?”说到最后,声气儿也不对了。 杨盼在里面哀嚎:“阿母,你可冤死我了……” 原来误解在这里。 皇帝的手停在半空里,要拍门,不敢拍;要解释,又不好解释,急得团团转。 罗逾不言不语上前,凝视着寝宫的朱红色大门,轻声向束手无策的皇帝请示道:“可否让微臣说几句?” 病急乱投医,皇帝退开半步,压低声音道:“她就是淘气,心不坏,你别和她计较。” 罗逾点点头。 于是皇帝大声说:“罗逾小郎君,你怎么来了?”让开一步,看他怎么劝说皇后。 谁想,罗逾“扑通”一声重重跪在朱红色的大门前,低着头说:“皇后殿下,一千个错,一万个错,都是臣的错!公主警觉,对臣有误解,臣不该辩驳。日后,只求公主看到臣的真心。” 里头的掸子破风声停了下来。 少顷,传来杨盼的声音:“阿母,我才不信他有人心。你还是接着打吧……” 罗逾在门前的台阶砖上“咚咚”磕了两个响头,瓮着鼻音说:“臣不敢求公主不误会。今日既然错了,臣日后再不见公主就是。” 他站起身,脸上一片哀色,却对皇帝苦笑道:“臣已经尽力了。” 身后的门“咔哒”一声又开了,沈皇后拍了拍身上的一根鸡毛,庄重地说:“那么,你告诉我,李耶若人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祝福各位亲爱的小天使们国庆快乐! 祝福和惊喜会在今天从天而降! 么么哒~ \(*^ー^)/*【国庆大庆】*\(^ー^*)/ ☆、第十四章 罗逾脸色依然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地说:“我不知道,只不过今晚收到武州县主的手书。她说今日不能来参加宴乐,就知道这么多。” “为何?”皇后咄咄逼人。 罗逾犹豫了似的,过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一般:“回禀皇后,今日是武州县主一家殉难的五七之日。县主在手书中说,她为人子女,不能在这样一个日子里毫无心肝地吃喝玩乐;但是今日又是太子和公主开蒙就学的大好日子,又不能肿着眼睛扫兴,只好退避一下,改日再和陛下和殿下磕头赔罪。” 沈皇后瞥了一眼皇帝,又问:“那也不是大事,直说就是了,我是那种好妒的人么?” 皇帝唯唯而已。 沈皇后说:“父母辞世之后追思祭祀的大日子,当子女的自然要尽礼,就是我们,也该送点赙仪表示一下同情。捡日不如撞日,反正今日太子和公主的开蒙仪式已经礼成,想必没什么忌讳。我亲自去送这赙仪好了。” 她特为转脸看看皇帝:“陛下,你说好吗?” 皇帝愣了愣,忖度了一会儿才说:“也……也好。” 皇后毫不放松地逼近说道:“那么你也一道去吧。两国之前虽有交战,现在可是和平了,既然和平了,你做皇帝的不关心一下西凉来的客人,好像也说不过去……” 皇帝越发面有难色,摇着头说:“今日累了,明天再说吧……” “那好。”皇后道,“明日就明日,明日我与你一道去。”于是转脸吩咐道:“太初宫就这么大,西苑就这么大,除非特为想要把人藏起来,不然,总归在这片地方,就算新建了金屋,也没施了障眼法,对吧?” 皇帝终于抬头抗声道:“你要相信我!” 皇后眼角垂下一滴泪,她倔强地擦掉:“你不瞒我,我自然信你。” 皇帝点点头:“好吧。先休息吧。”见他欲要进内寝,皇后把他的胸一按:“今日我许了佛祖要斋戒。请陛下到玉烛殿休息。” 然后,她转脸对几个伺候的大宫女吩咐道:“里头一团乱,收拾完就关门睡觉!” 扶痛在一边站着的杨盼,发现这件事扯进来的人似乎越发多了,自己也越发难以掌控事态了。 始作俑者。 她转头瞄了罗逾一眼,而他也恰恰看顾过来,眼珠子黑白分明,与黑夜中那种古井不波的深邃相比,此刻却显得清亮亮的,仿佛在问:“你还好吗?” 就是你害的!杨盼心里咬牙,暗暗起誓道:以后我再不能莽撞,一定要捏牢了他的七寸,才下打蛇的棍子,一定要一举把他的真面目展现在大家的面前,叫他无话可说,叫他乖乖就死! 好好的一天,这样了局,实在使人不得开心颜。显阳殿里剩余的人也都告了退,皇帝抚膝长叹了一会儿,对杨盼说:“能走路不?叫几个人陪你去恩福宫吧。别怕羞,该上药上药,该冷敷冷敷。明天若还是痛,就请假别去内书房读书了吧。” 杨盼摇摇头:“走能走,但是我怕……我要阿父亲自陪我走……阿父是天赋神勇的皇帝,一路上阿猫阿狗、鬼鬼怪怪都忌惮你。” 皇帝愁容中失笑:“你当你阿父是道士符呢?好好好,正好晚上吃多了,陪你散散步回去。不过,你宫里那些猫猫狗狗拴好了没?别我一过去就叫成一片,猫眼睛飕飕闪绿光。” “拴好了。”杨盼也破涕失笑,“阿父征讨北燕的时候,狼都不怕,这会儿怕我的猫和狗?” 皇帝揉揉她的头发,觉得一腔子的悒郁都丢了多半。 她又好多话想说,有好多问题想问,点着了自己的琉璃灯,把陪着来的宫女和宦官远远地遣到后头跟着。 安静的太初宫,甬道显得特别漫长,飞檐上的瑞兽静悄悄地蹲着,偶有风吹过,檐角的铁马发出“当啷”的脆声儿。他们俩的脚下,被琉璃灯的一小圈光照亮,并且,随着琉璃片的转动,地面、墙壁上投射着淡彩的五色光。而甬道两边的气死风灯,怎么吹风都不会熄灭,把两条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压短。 “阿父,”杨盼首先开腔,“我是不是笨得很?” 皇帝笑道:“是有点笨。说真的,我先还以为你记仇,报复我打你的一巴掌呢。” 杨盼噘着嘴:“阿父是怎么这么聪明呢?为什么我没像你似的?” 皇帝笑道:“我原本也不聪明啊。一直以为,只有靠赌博,才能挣到钱,娶你阿母过日子,后来啊,输得那叫个惨!但是也叫因祸得福吧,我一个秣陵巷陌里的小小贫民,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被拉作壮丁。别人都以为是九死一生的苦差事,我却发现自己在赌博这样的没出息事情上,竟也学到了一些法门。于是,从军功上一步步走过来,一点点经历,一点点学习,多少次九死一生,靠上苍的垂怜,也靠着对你们娘几个的念想,硬撑着过活,居然走到了这地位!” 他指着琉璃灯的彩光:“人生呐,就譬如这光,随着你的灯而转;灯呢,随着风而转;风呢,你知道会吹向哪个方向?所以呢,古人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笨事儿,不一定就是坏事儿;聪明人,也会输得一败涂地。咱把一切都看做是上天的考验,反正就这一辈子,别活得遗憾就行。” 第20章 杨盼朦胧间有些开悟的感觉,看着甬道宫墙上的彩色光出了会儿神,又问:“阿父明天怎么应对阿母?” “应对啥?”皇帝淡然说,“实话实说就是了。犯了错,捂也捂不住。” “阿父犯了什么错?”杨盼有些惊恐。上一世,阿父阿母虽然感情上坚贞,后宫并没有嫔妃,但是,若是身体上出过轨,想来也是极难接受的事。会不会后来弟弟之间的矛盾,就是来自于此?可惜她那一世的时候稀里糊涂,每日家就知道等着罗逾下朝回家陪她斗鸡走马,享受生活,从来没有关注过那些细节,也不知道其他的事情会不会也像今晚似的一路绝尘,脱缰到难以控制的局面。 皇帝挠挠头:“也算不上大错吧……反正就是这个李耶若……” “李耶若到底怎么回事?阿父不会已经……”杨盼干脆停下来,举着她的小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姿态看着父亲。 皇帝倒给她正经的模样吓了一跳,回头看看那些跟着的宫女宦官也都停下步子,远远地立着,才说:“嗐。乌龙!” 他缓缓地讲:“入春的时候,我不是带兵去攻打西凉吗……” 说开了,事情也不算特别复杂。皇帝打仗的能耐一直高强。西凉富庶,战斗力却不强,尤其因为地形狭长,各座城池几乎是藩王各自为政,各自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国君指挥不动,心里也致郁,跟这些藩王或权臣也有斗心思的意思。这内部的矛盾,正好为皇帝所用。 “国家内里不和,只消彼此挑拨,就最容易不费力气地攻破。”皇帝评价了一句,又继续讲这场大战的故事。 打到武州郡下,南秦这里一路所向披靡,士气高涨。从早春出发,一路打到了仲春,三个月没碰女人的士兵们都有些蠢蠢欲动,几个将领是跟皇帝一路苦战出来的,一道喝酒吃肉,啥荤话都敢在皇帝面前说。 “听说武州郡五胡混杂,杂处之地生出来的女郎,都是特别漂亮!” “咱不屠城、不杀降、不抢掠,就去酒肆和烟花巷找找歌舞伎,应该不犯军规吧?” “陛下,这会子说城里女郎个个水灵,比说城里有好酒好肉更能提士兵的劲儿!” …… 皇帝也是男人,对老婆忠诚是忠诚,但听说有漂亮的胡女,也自好奇啊!尤其听说胡女长得还和中原女子不一样,肤白个儿高眼睛大,小腰儿跟蛇似的会随着羯鼓的鼓点儿扭出花儿来,皇帝也很想瞧瞧新鲜。 不知哪个八卦地还说:武州郡王有一个女儿,更是鲜花似的漂亮,也是孔雀似的骄傲,西凉皇帝是亲堂叔,召见她的时候她还拿面纱遮着脸。传说见她一面,没有男人不流哈喇子、头晕腿软的。 皇帝道:“老子不信!” 于是把武州郡的第一大城池武州给围了,四周清理得干净,静静地等武州郡王投降。 武州郡王派出了多少斥候,放出了多少信鸽,向朝廷求援,向四周其他郡县求援,结果一点动静都没有。城中存粮有限,他知道耐不住多久。古来围城战的惨烈,总是要弄到最后人吃树皮,人吃草根,然后人吃人的。既然朝廷都作壁上观,那么,为这样的主子卖命有什么意思? 武州郡王的再一波人马,直接到了南秦皇帝的帐下,准备和谈了。 皇帝杨寄大手一挥:“老子不缺人,不缺地,不缺粮。你要有诚心,把墙头的旗子拔了,插_上_我的绛红驺虞旗;把士兵的兵甲卸了让我当柴火烧;然后把你家女儿送到我帐下叫我瞧一瞧。” 他对手下那帮兵痞子将军们挤眉弄眼,意思是:看我瞧这美人会不会流哈喇子、头晕腿软!却不料人家误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一些关于皇帝杨寄的前情故事,在旧作之中。那篇是男主视角,军事政治比较多,知道大家吃不进去。 反正只要了解:皇帝是底层人民出身,皇帝曾经是个赌棍,皇帝比较粗鲁但是怕老婆……皇帝没有金手指,原型是刘宋武帝刘裕。 但是这篇和刘裕米有一丁点关系,阿盼有作者粗粗的金手指加持,她的天然蠢萌也萌不了多久了。 相信我【尔康手】 . 皇帝怎么破局,怎么给自己埋了地雷。请听下回分解…… . 写文初期,有些细节不断要修缮。阿盼的年龄出现了大bug,已修文。对老读者说声抱歉了,小问题,也不用回头再读了,开头阿盼被杀,不是将近三十,而是二十左右。 抱歉,鞠躬。 ☆、第十五章 其实,对此时的武州郡王而言,插旗是小事,卸甲是小事,唯独献女儿是羞辱。正打算决一死战,有着绝色之名的李耶若站出来说:“阿耶,如今我们武州败局已定。打,也打不赢;守,也守不住。与其被砍死、被饿死,阿耶何惜一女?” 武州郡王抱头痛哭,郡王妃劝道:“大王,耶若她有这样的志向,难道不是好事?虽说是城下之盟,但是大王想着女儿这么美,说不定被南秦皇帝看上了,立时就能停战解围、皆大欢喜不说,女儿的前程也有了:正经八百嫁过去,至少是做嫔妃,难道不是强过做个什么县主?”她瞥着李耶若一脸假笑:“儿啊,阿娘可是真心为你好呢!” 李耶若冷笑着说:“阿耶阿娘为我好,我自然是晓得的。” 然后武州郡王就按照嫁女儿的仪节,备了三十箱的嫁妆,又为李耶若盛装打扮——虽然是出丑的献女求和,也希望为女儿挣点面子,好歹弄得要像个正经出嫁的样子,不太过辱没了名分。 谁想,皇帝杨寄几觉一睡,脑子清醒了,大概想起家里的老婆沈皇后,怕看着美人万一忍不住流了哈喇子,传回建邺就会变味儿,就会使皇后不高兴,所以临时变了卦,远远地隔着军帐门上的竹帘看了看李耶若,也不叫进门,也没有叫李耶若跳个舞、敲个羯鼓什么的,道一声:“武州郡王果然是诚心实意的,我领会了。”就把人连着三十箱嫁妆又送回去了。 …… 杨盼听到这儿,觉得没啥,问道:“既然这样,阿父担什么呢?阿母又不是个心胸特别狭窄的人。”想了想又问:“还有,李耶若怎么又到咱们大秦来了呢?” 皇帝叹口气说:“他当是结缡,已经按着他们的风俗祭拜了山川和众神,多少双眼睛看着、记着;结果我后来打得西凉国主议和,西凉国主赔了钱,割了地,允诺了不再和北燕往来、通婚媾。然后我退了兵,他奶奶的西凉国主就名正言顺地以‘不战而降、私结姻娅,图谋不轨之心、叛国丧权之意昭然若揭’的名义,把武州郡王家中男儿十六口开刀问斩,女人家没入掖庭。我们既然是兄弟之邦,他们内廷的家务事我不好管。再后来你就知道的:李耶若随着西凉的质子到了建邺。” “这,可说不准啥意思哟!”皇帝最后说,又摇摇头,“昨天也看到了李耶若,讲真的,美是美,好像也不足以让我流哈喇子,早知道我怕啥啊,带回来赐给哪个将军,大家都开心……现在,反而不上不下吊着,难!难!难!” 杨盼似乎理顺了一切,又似乎没明白。 第21章 皇帝见她懵然,笑笑问:“你猜,李耶若最恨谁?” 杨盼眨着眼睛说:“自然是西凉国君!杀父之仇,莫过于是!” 皇帝笑着摇摇头:“未必。她父亲之死,由我而起;她的羞辱,更是由我退婚而起。但知有君、不知有父的家庭,不知道有多少。何况,李耶若和父亲、和继母的关系相当糟糕。” “那么,就是说李耶若也是心甘情愿的?”杨盼瞪大眼睛。 皇帝还是摇头:“也未必!心甘情愿千里迢迢来做你的伴读,还拿那种眼神看我,用那种小手段吸引我的注意,只怕也有后招。我怜她,却也不能不防着她;我不想把她赶走,甚至要小恩小惠试探她。打仗时不就讲究个‘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所以啊,我得留着她,给她点破绽,看看西凉到底想干嘛。” 他最后摸摸女儿的顶心说:“人心,一色两面,就像我喜欢玩的樗蒲骰子一样:要摸透,很难,一旦摸透了,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阿盼,你将来就知道,懂人心者得天下。慢慢学吧。” 然而最后哀嚎了一声:“可是跟你阿母说不清啊!” 杨盼同情地看着阿父,上一世沈皇后就对李耶若的到来一肚子气,可是有气又憋着不闹出来,提也不能提,但又要装得大度不妒无所谓,甚至好几次挤兑皇帝“你留着人家不给名分算什么呢?娶吧,我给她留个好宫殿,和她当一对好姐妹……” 大概妒忌起来,真是不愿意听的。 这样的罅隙,看来是要弥补才行! 杨盼又一夜没有睡好,早晨起床,便觉得又困又饿,早膳端上来,她却一瞟外头的日头,高叫道:“我得去阿母那里!” 金萱儿劝说着:“皇后那里又不要求公主昏定晨省,这会儿还是先吃早饭,别叫皇后还担心您的身子。” 肚子真是咕咕叫——一想事就饿,也是没谁了! 但是对于杨盼而言,更不能错失陪着母亲去找李耶若的过程。万一父皇哪里说得不对,她还可以及时弥补上,万一发觉父皇是在包庇李耶若,她还当义正词严帮亲妈! 反正她就是觉得,这一环,不能少了她。 她眼珠子一转,对金萱儿说:“我昨晚上吃得油腻,挨了打又积了食,再吃肚子要疼了。阿母昨晚说要斋戒,今早晨一定吃的是素面,恰恰对我胃口。我过去吃,又不会不吃。对吧?” 金萱儿想了想:对哦,昨晚上娘儿俩才惊天动地了一回,做女儿的早早去卖卖乖,倒也不失为好事。终于点头答应了。 果然,沈皇后已经起床好一会儿了,鹅黄襦裙上是玄色袿衣,算是挺正式的服饰,不过也是脸色不好,薄扑了一层粉,还是觉得严肃得吓人。她看见杨盼过来,打量了一下问:“身上还好吧?不疼了吧?” “疼啊。”杨盼撒娇卖嗲都现成能耐,一脸娇憨的笑容,扑到母亲怀里揉搓,“可疼可疼了,快给我揉揉……” 皇后心里一暖,扬扬巴掌说:“我觉得还打得轻!”但是手温柔地放下来,在她软绵绵的小身子上揉了揉。 杨盼进门时已经看见外头的食案上摆着分毫未动的早膳,估计沈皇后心里还有气,早上就没胃口。她继续扭着身子撒娇:“阿母阿母,我饿死了!宫里的早膳不合我胃口,我要吃你炸的环饼!” 沈皇后沉了脸看金萱儿:“这是新毛病么?不吃早膳到处跑,到我这儿来嚷嚷饿了?” 金萱儿赶紧跪下认错,肠子都气得在抽筋,暗暗想着:小骗子!还吃炸环饼,腻不死你! 但是为娘的疼爱女儿,见没吃饭,少不得自己挽袖子:“哪儿托生了个这样的坏蛋!当了皇后还得天天下厨!” 杨盼跟屁虫似的抱着母亲的腰,在她背后跟着,俏生生地笑语:“因为阿母最好啊!因为阿母做饭最好吃啊!因为阿母最美啦,看着阿母吃饭,能多吃三碗!……” “马屁精!”皇后评价,心里倒是高兴的:那些马屁自然不必听她的,但是女儿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到底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就算是打了她,冤枉了她,她也一点不记仇,才隔了一晚上,就小雏鸟似的依偎过来,笑容可掬,惹疼极了! 存着这个想头,做早饭都觉得带劲。那蜂蜜加羊乳揉成的米馃子,拉长成环,放入酥油里小火慢炸,神奇的环状饼子渐渐炸酥膨胀,金黄油亮,配着热鸡汤和拌薇菜,瞧着就有食欲。 杨盼一脸惊喜,口水都要挂上嘴角了。她拿了一个炸环饼吃起来,酥脆的声音在牙齿上响得好听,一会儿一个下肚,手都不带停地就去取第二个。 食欲仿佛也是能传染的,全无胃口的沈皇后见女儿吃得欢畅,不由也坐下来问:“好吃么?” “好吃!好吃!”杨盼包了一嘴,含含糊糊地说,“阿母,你也尝尝,甜得恰恰好,一点都不腻;脆得恰恰好,一点不黏牙!”伸手递了一个过去。 沈皇后就着女儿的手咬了一口,对自己的厨艺甚觉满意,便也坐定了开始吃起来。 吃完,她说:“果然味道还不错,拿食盒装一些,一会儿去西苑的时候,给李耶若也带一些。”说话时,属于皇后身份的那种玩味之色又上来了。杨盼心里有些发紧。 好在皇后对她,总算是恢复了慈母的样子,跟小时候一样,亲自拿湿手巾把她的手指头都一根一根擦干净,还谆谆教导着:“你今天这样就很好,宽容不记仇,永远都笑笑呵呵的,任谁都喜欢。” 杨盼猛一听到这话,竟有种母亲也是重生过来的错觉,瞪着眼睛眨巴了一会儿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宽容不记仇? 对那杀她的人渣也作数么? 迎着早晨的阳光,一路从正门到了西苑待客的宫院。皇帝早候在那儿,对皇后说:“昨儿李县主是跟我去了祭祀死亡战士的昭忠祠,她自己带的神主、香烛,因为怕人多混乱,所以以公主的车驾送过去,净了场子供她一个人用。昭忠祠的人我也叫候在外头听宣。”意思是皇后随时可以核查。 李耶若候在一边,听皇帝这么说,已经潸然泪下,“扑通”一声跪在沈皇后面前:“妾不料闹出这么大动静来。请皇后恕罪。” 沈皇后盯着她,小美人今日虽没有服素,但衣服的颜色也清淡,浅浅的月白色,闪着丝绸的蓝色光泽,头发梳着十字髻,只用两件花银的簪子,一般人架不住这样淡雅的色调、质朴的妆点,只有李耶若这样肤白发黑的美人才能愈发穿出姑射仙子般的味道来。 “说来还是你不信任我们。”皇后发话了,听起来是责难,其实却是客气;只是这客气落到皇帝耳朵里,还是听得出里头的责难。 “两国现在已经成了兄弟之邦,你是凉国的县主,在我们这儿自然是上宾,比我们公主也不该逊色才是。”皇后转脸对杨盼说道,“广陵公主,李县主还住在西苑未免太委屈了,你把你宫里的猫猫狗狗先挪出去,和县主一起住吧,你好多跟她学着点。” ☆、第十六章 杨盼脸一呆,立刻明白阿母这是一箭双雕啊!既叫自己看住了李耶若,又趁机把恩福宫她最讨厌的猫猫狗狗给清了出去。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高!实在是高! 第22章 但是她的大拇指翘不出来,因为她既不想把李耶若这祸水引到自己身边来,更不舍得自己养了那么久的、乖巧万分的小猫小狗们。“阿母……这个……”她忸怩地说,“不大好吧……” 皇后瞥着她:“哪个不好?李县主,还是你的猫狗?” 杨盼咬咬牙:“我舍不得我养的猫和狗!” 李耶若也急忙说:“公主何其尊贵!妾在西苑挺好的。”还抬头偷偷瞟了一眼皇帝。 皇帝急忙撇过头,杨盼心想:还说我笨!她李耶若聪明吗?这时候看我阿父,不是找着我阿母生气?! 果然,皇后说话有点冷冰冰了:“噢哟,这么不愿意跟公主一起住啊?阿盼,你也太不得人心啦!” 皇帝为了撇清自己,急忙上来补刀:“嗐,不就是挪个宫嘛,也好的,省得西苑这里挤得慌。李县主到恩福宫,陪阿盼读书玩耍。那些猫猫狗狗嘛——”他一扫视这座宫苑:“这次来的孩子,有喜欢养猫养狗的,就分给他们养。多余的,就分给宫里各处的黄门宦官养!” “我不要!”杨盼气得眼泪汪汪的。 皇帝冲她一瞪眼,又一使眼色:这孩子怎么不懂呢?她阿母早就看那些猫猫狗狗不顺眼了,好容易逮着个机会。儿啊,你就认栽吧! 杨盼大急,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最是她的心头宝,要是分开到各处养了,以后这些小家伙们要再聚起来也玩不到一起。恰好此刻皇帝在问:“谁喜欢养啊?”没人做声。 难道就要趁此机会,把她的猫狗全部清除出宫,交给那些老掉牙的白头宫女白头宦官?! 正在这时,罗逾说:“臣喜欢养狗。猫么,也可以试试。” “你全要?” 罗逾眨眨眼说:“一只也是养,一百只也是养。” 怎么能交给这个狼子野心的家伙!万一他把她的猫猫狗狗虐待了来气她,她不被一剑杀死,也会被慢慢气死的好吗! 杨盼对罗逾说:“你不怕狗身上有虱子?” 沈皇后皱着眉:“原来有虱子?!那你还能养?!别弄得后宫里众人满头满身都爬虱子!” 皇帝急忙打圆场:“‘扪虱而谈’本来就是佳话……” 而罗逾却道:“我不怕。”拱拱手对杨盼说:“那么臣什么时候去挪动它们方便?” 杨盼今日几次感受被出卖、被愚弄,现在所有的气都撒在罗逾身上,当着皇后的面不敢怎么样,只能狠狠地瞪他,恨不得用眼神杀死他。 皇后大喜:“什么时候都方便,你方便就行。”心情大约舒畅了一些,把她亲手做的环饼分给了李耶若、罗逾等西凉的来使。 环饼被咬碎时悦耳动听的声音不断传来,杨盼妒忌得咬牙,尤其看见她的杀身死敌罗逾吃得那叫个气定神闲,环饼的渣子都小心地用手绢托在手心里,身上的半旧衣衫干净得仿佛一尘不染,她简直恨不得跳上去对阿母说:“阿母,你还给他做好吃的?!他后来杀了你的女儿我!!” 可惜说了谁都不会信。杨盼只敢把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换来沈皇后对她一个白眼:“馋就去吃!学耗子磨牙做什么?” 李耶若的箱笼,跟在李耶若的小轿之后,李耶若的小轿,跟在罗逾之后。 罗逾跟在气嘟嘟的杨盼身后。 杨盼根本就不想和他说话,只想把脚底的泥全踢他脸上! 到了恩福宫,还没进门,已经听到了里面猫猫狗狗们大合唱一样的欢叫声。门一开,几只可爱的小狗摇着尾巴扑上来,绕着杨盼打转转;猫咪略骄傲些,“咪呜咪呜”地叫着,纷纷地从树上、房梁上、抄手游廊各处过来,软萌软萌地蹭着主人的腿。又都好奇地打量着身后的不速之客。 杨盼看到自己最宠爱的一只狼狗,正吐着舌头端坐在面前,一脸讨好地“哼哧哼哧”喘气。“大郎,”杨盼压低声音对那条狼狗说,指了指身后的罗逾,“去,咬他!这个是坏人!” 狼狗听懂了主人的指令,狐疑地望了罗逾一眼,就忠诚地飞扑过去了。 杨盼回头等看笑话,没想到罗逾腰身一转,袖口一拂,狼狗扑了个空;他再“乌噜乌噜”唤了两声,那条笨狗居然乖乖地在他面前趴下了,还随着罗逾的手一翻,而就地打了个滚。狗狗玩得很兴奋,吐着舌头望着杨盼,好像在求表扬。杨盼差点扇它一巴掌。 罗逾笑着说:“这种狗是草原上的野狼与牧民的牧羊犬交_配而生下的,有狼的凶猛,但是也有狗的忠诚。这条狗真是聪明极了!它叫什么?” 杨盼没好气说:“它的狗娘一胎生了四条小狗,它最小,叫四郎。以后就跟你姓了,叫罗四郎!” 罗逾眨巴眨巴眼,竟然没有生气,而是“噗嗤”一笑。 杨盼知道他脾气很好,没杀她之前是有求必应,随她怎么瞎闹都肯包容,所以原本不太情愿的皇帝皇后,后来瞧着他对阿盼照顾宠爱,也是渐渐接受了罗逾,并且当半子用心培养的。这脾气好自然是装的,要忍耐嘛,才能伪装自己。 已经接到指令的恩福宫宫女宦官,拿出一个个笼子,把一只只猫,一条条狗装进笼子里,又放进跟着罗逾过来的牛车里。 杨盼的眼泪已经快掉下来了,她抚着笼子,手指伸进去摸摸她的猫,她的狗,听着猫儿软萌软萌的叫声,看着小狗傻乎乎的讨好表情,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罗逾边帮着递笼子便劝解她:“臣帮公主养着,就是为了这些猫猫狗狗将来还在一起,公主哪天想看,就到西苑臣住的地方来看就是了。” 杨盼冲他吼:“谁要到你的鬼地方!!” 过了一会儿又吼:“要是让我发现你没好好照顾我的猫,我就揍扁你!” 哭了一会儿又软下来:“我的狗金贵,爱吃猪肉,还爱吃生煮熟但是蘸一点点豆酱的那种……你那里要是没有足够买肉的钱,记得问我要。若是饿了我的狗,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罗逾软软地一一答应她:“好啦好啦,我都知道。我自己不吃肉,也保证公主的狗有肉吃,猫有鱼吃,好不好?公主想它们了,若是不方便过来,臣就亲自抱几只到恩福宫来,决不能让公主伤心。” 杨盼抹了一把泪,听见她的狗正在罗逾怀里叫,越过狗耳朵上长长的毛,正对着罗逾和风朗月一样的笑容,他的眉头是那么舒展,眸子是那么真诚,笑起来好看极了!这个玉树临风的十五岁的少年,为什么后来会这么坏?! 李耶若大概不大喜欢这些猫猫狗狗的,直到所有猫狗笼子都上了牛车,才缓步从小轿上下来,对罗逾瞥了一眼,又对杨盼深深地一福:“公主恕罪,我的鼻子,遇到动物的毛就会痒痒,一直坐在轿子里没下来,失礼了!”然后左顾右盼进了恩福宫。 杨盼记着父亲的话,忍着腾腾的火气,不断地告诫自己:一事两面,一人两面,李耶若此行是什么目的,现在主要靠她来打探。亏已经吃了,不能白吃,早早把李耶若和罗逾这两个祸害弄走,她才可以好好过下面的日子。 日子流水一样过,每日听师傅讲《女诫》,听得无聊极了,偏偏背书时,西凉来的女伴读们个个都用功得很,一句话肯百八十遍地读,哪怕四声不谐也在所不惜,杨盼是好胜的性子,加之想着二舅对自己的嘱咐,咬着牙不让自己打瞌睡。 第23章 于是乎这样每天回去都是累死了。杨盼拖着死狗一样的两条腿,只觉得恩福宫里也是冷冷清清的,都快要闹鬼了。她又饿,又没胃口,看着同住在一起的李耶若小口小口吃着饭菜,不由问:“不难吃么?” “不难吃。”李耶若笑了笑,却吃得很克制,小小一碗饭,细嚼慢咽无数遍才咽下去。杨盼伸出筷子夹那些温火膳:“小时候,饿肚子也饿过,现在大概好日子过多了,也变挑剔了。”她嚼着一块酱肉,评价道:“还是我阿母烧的酱肉入味。” 李耶若奇道:“皇后还会亲自下厨?” 杨盼骄傲地说:“等闲当然不下厨,也就是我和弟弟,还有阿父嘴馋的时候,她会做几道拿手菜让我们打打牙祭。你呢?你阿母有啥拿手菜?说出来下下饭。” 李耶若仿佛被她大大咧咧的样子感染了,抿嘴笑道:“真有呢!我小时候,阿娘最善烧一道胡炮肉,上好的羊肉洗净,用岩盐和芘芣、胡椒、芫荽子、茴香等香料揉透了,灌在干净的羊肚里,用炭火慢慢烤,烤半个时辰就出香味,香味能飘好远!我在院子里玩,闻到这香味就不玩了,拿小胡床坐在阿娘身边等着吃。等一个半时辰,胡炮肉才烤好,用铁筷戳开羊肚,羊肉的鲜香味简直是喷出来的,一顿饭,才五岁的我就能吃小半斤肉!” 杨盼听得流口水,不觉已经扒了半碗白饭,催促着问:“后来呢?后来还有啥好吃的?” 李耶若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我没有公主你有福。后来……阿娘死了,阿耶把侧妃扶正,我舅舅家就不再和阿耶往来了。继母生了我三弟,我阿娘生的二弟就死了;阿耶他,天天喝酒,完全没当那也是他的儿子;就算是把我献出去的时候,他也只是觉得自己没面子,并不是舍不得我……哎,阿娘做的饭菜,我就只能想想啦……” 杨盼突然一阵毛骨悚然,低着头看着碗里剩的半碗白饭,用筷子扒拉着怎么也吃不下去,特有一种要赶快到阿母怀里让她抱抱的感觉。俄而抬头,见李耶若冷如鬼魅的笑脸,白皮肤和大眼睛在烛光的侧照下,显得格外瘆人。 作者有话要说:  告假告假,作者菌带孩子出游了啦,存稿箱缺了一天的口粮。 后天会照常更新哒。 各位别抛弃我。伸出手让我看见你们真诚的脸。 么么哒~{鲜花} ☆、第十七章 “你……你节哀啊。”杨盼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算是得体的话。 李耶若把炙烤着她脸的灯烛拿开了一些,抚了抚发烫的脸颊,笑着说:“是不是又说不合时宜的话了?其实,我阿娘死的早,对于她,我只记得影影绰绰的样子,早回忆不真切了。所谓的丧母之痛,也不过是看到别人有娘,而我没有,心里会发酸,会怪上苍对我不公平;也不过是遭到暗暗的、不能说的欺负时,心里想着:娘,人家欺负我,你在天上看着,将来,我一定要报复!” 杨盼应和着:“有仇不报非君子,我特赞成你!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也别急,慢慢等机会,叫你继母她们好看就是!” 李耶若“咯咯”笑着:“不用十年啦,我已经报了仇。我父亲,还有那些我继母和庶妃生的弟弟们都死了;我继母在西凉的掖庭宫舂米,一天要挨八回打;我说我愿意去南秦,和亲也去,做奴隶也去,只是永远别把我继母放出去,让她,还有我的几个庶妹,就在那里呆一辈子吧。” 她媚眼如丝地转过头来,带着羞怯的笑容,低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很阴暗啊?” 杨盼“啯”地咽了一口口水,强笑道:“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 李耶若笑道:“公主真是实诚单纯人,到底从小在蜜水里长大的。”她羡慕得双眸生光,都是盈盈的泪光。她主动收拾面前的餐具:“公主慢慢吃吧,我先告退了。”接着,便在外面听到她读《女诫》的琅琅书声。 杨盼饭不想吃了,虽然也想念念书,免得明天又不会背书,可是架不住一个又一个哈欠——没有她的猫来捣个乱,没有狗在外面打个架,顿时生活都无滋无味了。她只能洗洗先睡了。睡梦中犹自记得李耶若难得显现出来的、阴毒又妩媚的微笑。 为了报仇,变成这样,把自己折磨成厉鬼,值得不值得?! 她带着这样的疑问,一夜乱梦。 第二天早晨起床,杨盼觉得头里发重,鼻子塞住了,再一看,整条锦缎面儿的丝绵被子都给踢在床下了。 杨盼挣扎着坐起来,鼻子里一阵难受,喷嚏便一个接着一个响起来。她听见宫女们赶过来的声音,赶紧把手伸到帐子外,瓮瓮地说:“快!软纸!” 她擦了一阵鼻涕,愈发感觉头重脚轻,金萱儿掀开帐子,把一堆纸清了出去,擦了手后摸了摸杨盼的额头:“呀,有些烧。公主昨儿着凉了?” 普通的外感风寒,估计是晚上踢被子造成的。杨盼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今儿怕是不能去书房了。” 生病了,自然身子骨要紧。没多会儿,御医赶过来诊脉,又过了一会儿,沈皇后驾临,跟所有寻常的母亲一样,一脸焦急坐在杨盼的床边,又屏着息不敢打扰御医诊脉,好容易见那白头老御医的手指从杨盼腕间搭的帕子上挪开,急忙问:“怎么样?要紧么?” 御医从容道:“舌苔发白,脉有些急,是外感风寒无疑。也只消神曲和生姜煎汤,浓浓地服下,好好睡一天,便能缓解。不是大问题。” 皇后一叠连声叫去煎药汤,又吩咐太医院派人专程在恩福宫的外值庐值班。守着杨盼把药汤喝完,才道:“别苦着脸这么难看!良药苦口利于病,越苦越有效!喏,这两日肯定要吃得清淡,阿母亲自给你做,好不好?” 一场病,能换得母亲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对于天天吃御厨房温火膳的杨盼而言,也是生病之余的意外之喜,顿时觉得鼻子也不那么塞了,不过还是装得柔弱,在床上轻轻点头:“好。就是阿母又要辛苦了。我想吃虾油云吞,鲈鱼面,拌嫩笋和芸豆甜羹!” “口味倒不高贵,就是费神。”沈皇后慈爱地说,“行,你好好休息,阿母去显阳殿给你做。还想要什么?” 原来生病这么好!杨盼说:“昨儿着凉,大约是没有猫儿给我压被角,能不能把猫先还给我?” “做梦!”沈皇后说,“再蹬被子,就给你裹襁褓。” 杨盼对亲妈无语凝噎。 显阳殿后厨的家伙什儿齐全,人也得用,沈皇后看看杨盼除了不停流鼻涕之外一切还好,便赶回去做吃的了。 到了巳正,皇帝处置好朝务,少不得也赶到恩福宫看望宝贝女儿。皇帝性格虽糙些,胜在嘘寒问暖体贴入微,还会哄人:“阿盼,你别急,等你阿母过了这阵子不那么生气了,我再慢慢把阿猫阿狗给你要回来。阿盼,你这么想:等将来你嫁人了,在广陵郡想怎么养猫就怎么养;或者阿父阿母舍不得你就藩,在建邺建公主府给你,也是想怎么养狗就怎么养狗。总归有盼头。” 杨盼苦瓜着脸问:“那我什么时候嫁人?” 第24章 “嘿,这小娘子,这就想着嫁人还不害臊!”皇帝笑起来,呼噜着杨盼的头发,前仰后合间说,“嫁妆你尽可以到国库去挑,可是男人怎么办?也去国库里挑?” 杨盼心想:早早嫁给王蔼,不就断了罗逾的心思?于是说:“那阿父啥时候叫王蔼回来?” 皇帝愣了愣,好半天才说:“他才刚去凉州。” 又过了半天说:“实在要回来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你才十二!” 他挠了挠头,仿佛刚刚说“嫁妆你尽可以到国库去挑”的不是他一样,斩钉截铁道:“你别指望这么早就离开你阿父阿母啊,我不放的!” 杨盼一头扎进父亲怀里,正欲撒娇,突然听见外头通报:“西凉的李县主回来取东西,听说公主病了,想来看望看望。” 皇帝正容道:“那请她进来吧。”拍拍杨盼的脸蛋,示意她躺躺好。 李耶若进来,见皇帝坐在公主的卧榻沿儿上,抚膝含笑着说:“耶若,广陵公主只是染了些风寒,你不必担心。” 李耶若盈盈下拜,参见了皇帝和公主,然后眼皮才抬起来,笑着说:“那妾就放心了。妾那里有我们凉州治疗风寒的方子,小茴香加干姜和木香共同熬小米粥,喝了身上暖暖的,就好了多半。可要妾到恩福宫的厨下为公主炖粥来?” 皇帝刚摆手说“不必”,杨盼已经说:“谢谢耶若姐姐的好心。我阿母已经在显阳殿帮我做虾油云吞和鲈鱼面了。也是能吃得浑身暖暖的。” 她觉察李耶若的眸子亮了亮,才想到应该仔细观察观察她——中午还没到,内书房还没下学,李耶若这会儿巴巴地来取什么东西? 果然,发现她额发间一点点闪烁的细汗,大约刚刚没有注意擦掉,以及脸颊上异于平常的一点点微红,还有呼吸急促得多。 李耶若这会儿又是献药方,又是主动要熬粥,完全没有急着拿什么东西的意思。 她就是得到了皇帝来到恩福宫的消息,故意过来的!一路走得急,就是怕皇帝看望完女儿,先拔脚跑了! 杨盼了悟地看了看父亲,而皇帝正好也瞥过来,见她那神色,便会意地笑了笑,还微微一挤眼。 杨盼说:“阿父,我好累,想睡觉。今日叫阿母做的几道菜,都是特别劳神的,估计中午才吃得到嘴!” 皇帝点点头说:“好吧,你睡觉。我下午还有尚书省几件奏稿要商议处置。午膳就不陪你们娘儿俩了。”转身出去。 李耶若也说:“那我晚上给公主熬茴香粥吧。公主现在好好休息,多睡睡,发一身汗,也就好了。”说罢也转身出去。 杨盼给身边一个新近栽培的小宫女可儿一个眼色,可儿上前打起帘子,回眸对杨盼使了个“奴婢晓得”的眼色,等皇帝和李耶若一前一后走了一会儿,也蹑着步子出去了。 杨盼眼皮涩重,但是强撑着不肯睡,好容易等宫女可儿回来,急忙摒开其他人,悄悄问道:“看到什么了?” 可儿说:“奴婢瞧见,陛下在前头大步走,李县主小碎步飞奔,好像在叫陛下。陛下便停了下来。李县主挨挨蹭蹭上去,跟陛下说了几句什么,声音蚊子叫似的,奴婢也没有听清楚。倒听见陛下说:‘你不用操心。朕这里格外关照着你,断不叫你受一分委屈。’李县主还是挨挨蹭蹭的,最后绞着衣襟说了句什么。陛下的声音也矮下来了,奴婢也没有听清,倒是看见……陛下他还……还摸了摸李县主的辫子……” 杨盼心里发冷,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父亲的逢场作戏,不是真的被李耶若勾引了。 她突然觉得可儿说停了,急忙问:“然后呢?然后呢?” 可儿说:“然后,陛下对李县主笑了笑就走了。李县主立在墙边好一会儿,又是望天空,又是望地上,也好一会儿才摇摇地走了。” ☆、第十八章 中午,杨盼饱饱地吃了虾油云吞、鲈鱼面、拌嫩笋和芸豆甜羹,拍拍滚圆的肚皮,倒下睡到晚上。晚膳送来的是李耶若亲手熬的茴香小米粥。 金萱儿说:“主子放心,这粥,我在小厨房装作打下手,亲自盯着李耶若熬的,也偷偷问了御医,方子没有问题。最后还派小宦官尝过,半个时辰都欢蹦乱跳的。” 杨盼正好睡饿了,粥的味道虽然有些奇怪,不过也不难吃,“唏哩呼噜”也都吃掉了。 第二天一觉起来,杨盼头也不疼了,嗓子也不疼了,鼻涕也不流了,身上还有些娇慵无力,自然趁此良机,不去内书房读书了。皇后那里派人来问讯病情,听说杨盼身子好多了,送了点菜来,人没有亲自来。皇帝那里派人来问讯病情,听说好了,也就没有再来。 杨盼对下了学的李耶若说:“昨儿谢谢你,不知道是你的茴香粥,还是御医的药方,反正总归有用了。”她素来是投桃报李的热情性格,指着皇后送来的水晶虾仁和拌胡瓜,笑吟吟说:“今儿御厨送来的温火膳不好吃,你尝尝我阿娘做的菜。” 李耶若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虽然答应下来,吃东西也食不甘味。 等到天彻底黑了,李耶若才恹恹地向杨盼告了退,而且意外的,连读《女诫》的吟诵声都没有响起来。 虽然担心李耶若勾引自己的父亲,但是杨盼心肠不坏,见李耶若不大对劲,又担心她是不是也被传染生病了,急忙叫小宫女去问。小宫女回复过来,李耶若点着灯烛一个人在房间支颐发呆,见人去了,才匆匆说:“头是有点重,不过不打紧。纵然是受了风寒,也不过再熬些茴香粥吃。” 小宫女汇报完,跟杨盼说:“奴婢觉得奇怪,若是头疼,不应该想倒床上么?” 第二日,李耶若也没有去内书房,派去的御医她也不肯叫瞧,到得中午,她挣扎起来按方子熬煮茴香粥,煮了好大一锅,杨盼劝她:“你把方子给小厨房的厨娘就是了,她们虽然只会做温火膳,但是熬个粥还不至于熬得太难入嘴。” 李耶若笑笑不语,直到把粥盛上来了,才说:“煮多了,公主可否赏脸,和妾一起吃?”似乎怕她担心粥,格外加了一句:“我一碗,公主一碗。” 人家当面邀请,杨盼又生龙活虎站在那儿,不给面子似乎不好。确实看着李耶若亲自从锅里盛了一碗,又盛了一碗,自己先吃了,杨盼便也开始吃起来。 这次的茴香粥尤其鲜美,茴香的香料味被粥里的羊汤鲜味激起来,一碗下去,周身都暖暖的。杨盼嘴馋,忍不住多喝了一碗,寻思着在自己家的小厨房,这么多眼睛睽睽地盯着,李耶若又亲自喝的第一碗,怕啥! 午膳后,杨盼生龙活虎的,在院子里荡了一会儿秋千,突然觉得头里空空的,浑身大汗淋漓,被风一吹,顿时一阵寒意往骨子里钻。才好了的风寒之症第二次发作,来势就凶险多了,她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稀里糊涂,一时感觉自己还十二岁,一时又似乎回到了二十岁,和罗逾如胶似漆,一时又到了苍盂山,一剑穿心的冰凉感觉再次袭来…… 她醒过来时脸上有点湿漉漉,情不自禁擦了一下,嘟囔道:“苍盂山下雨了吗?” 俄而清醒了一些,眼前白茫茫一片渐渐清晰起来,母亲坐在她床前,温软的手給她的额头带来凉意,嗔怪地说:“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呢?苍盂山又是哪里?” 第25章 杨盼眨了眨眼睛,才发现沈皇后脸上一道泪痕,原来自己脸上的“雨”是皇后心疼的眼泪。 沈皇后温柔地说:“发了一夜好高的烧,昏睡到现在,吓死阿母了,御医还算得力,灌了药给你,这会儿烧退了。听说你昨天下午打秋千一身大汗,被这早秋的风一吹,自己不觉得,其实这风最邪乎不过。果不其然,病倒了吧?上次刚刚病好,早知道,不让你多休息,早些去读书倒好。” 杨盼头脑胀痛,有些难以思考,只是直觉地感到,那场大汗,和平日里玩闹出的热汗不大一样,仿佛是被什么热性的东西逼出来的,鼻孔里燥气,头脑里空乏,而出的汗又带着些冷冷的,所以再被风一吹,她这么强壮的小身子骨都捱不住倒了。 “阿母,”杨盼说,“我这病好像不寻常。要不要叫御医检视一下我那天的饭菜?” 沈皇后疼爱地拍拍她:“咱们金贵的小公主,御医早就检查过了,啥都好,就是羊肉茴香粥性儿热了些,所以你吹了风自己不觉得。以后少喝。” “李耶若呢?” “人家比你用功,昨儿说不舒服,但只休息了一天,今儿又到内书房读书了。” 杨盼心里仿佛划过一道电光,又问:“我阿父呢?” 沈皇后愣了愣,有一会儿没说话,但最后还是淡淡道:“做皇帝的哪可能见天儿闲着,自然在三省视察国务。你二舅正好回来了,叫他帮着处置西凉边境上,我们的人屯田和驻军的事务,防着北燕趁着秋草丰茂,马匹肥壮的时候入侵。顺便,也看看你两个弟弟的功课。” 她接下来有些心事满怀的样子,陪了杨盼一会儿就问:“觉得还好么?这两天什么粥粥汤汤都不要吃,等我从显阳殿给你做。我就先走了。” “阿母。”杨盼拉住沈皇后的衣袖,“阿父是有谱的,你要相信他!” 沈皇后笑道:“我跟夫妻这么多年,从小儿一起长大,我自然懂他。那么多诱惑,要扛过去不容易,但他是个有担当有主意的人,看起来吊儿郎当,心里跟明镜似的。你莫要操心这么多。” 她又抚慰了杨盼一会儿,便起身离开。杨盼听见她的步子在恩福宫的门口顿住了,然后是笑语:“哟,这不是罗右相家的小郎君么?这只猫怎么了?” 罗逾大概没想到皇后在这儿,听见他撩袍行礼的声音,然后才说:“猫儿有些病了,怕公主心疼,想过来问问公主宫里的猫奴,该怎么照顾合适。” 沈皇后笑道:“她哪里用什么猫奴,猫猫狗狗都是亲自伺候的,宫女宦官最多也只负责喂粮。这得问她自己。不过她今儿个身子不适。” 罗逾停了一小会儿没说话,然后说:“那我改日再来。” 杨盼想起自己的猫,顿时六神无主,在寝卧里挣扎着喊:“别走!我看看我的猫!” 她边说边往起爬,身边的宫女急忙给她披上外头大衣裳,也顾不上梳头,披散着一头有些凌乱的头发就坐了起来。 罗逾不敢进公主的内寝,只在门口把一只橘色的小猫递给宫女,再由宫女递到里头。杨盼抱着猫,心疼地说:“才几天?瘦了好多!” 嫌不能详细地询问罗逾问题,对外头人说:“我大衣裳也穿好了,叫罗逾过来说话。” 罗逾远远地站过来,她开始喋喋不休地问关于这只猫的各种问题,恨不得连屎屎尿尿都要了解一遍,而罗逾居然也能应答如流,显见的对她的猫猫狗狗也甚是用心。 杨盼问完了,总结道:“唉,我可怜的小蒲公英,大概是认生,加上想主人想得吃不下东西,生生的病倒了!小可怜!” “小蒲公英”大概就是这只小橘猫的名字,她像对孩子一样顺着小橘猫的毛,小猫被她撸得舒服,在她怀里“咪呜咪呜”地轻叫着。 罗逾隔着三丈远,在屏风边看着杨盼,看着她乌黑的头发披垂在耳边,宛转在肩头,直拖到宽大的豆绿色衣襟下摆;又看她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嘟着花瓣似的小嘴抚慰着猫,既像一个爱着猫的可爱孩子,眼神里又有着天然的母性的光泽逸出来。 一会儿,她突然抬起长睫毛,眼睛又大又亮,带着李耶若所没有的那种纯善清澈之色,对罗逾笑道:“不过,你照顾得它真干净呢,平时它都会玩得四脚泥。” 说话之时,顾盼之间,活泼动人。 嘴角边若隐若现的小涡,随着笑容的盛放而深深地旋出来,给苹果似的脸颊添了生动,远胜于当时的女子们会用金箔、翠羽、朱砂纸裁剪,再用呵胶贴饰在颊边的花钿。 罗逾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妹妹,她也有两个小酒窝。但是却躺在乳母的怀里一点点断了气。那时候小小的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拉着小妹妹的襁褓哭:“不要把她带走!我要照顾她!” 迎接他的,是母亲狠狠的一记耳光:“不过是爬床贱货的孽种,你可惜她个什么劲儿?!再哭,把你丢蚂蚁堆儿里,让蚂蚁吃完小孽种的尸体,再吃你!” 他心里一阵悲酸,突然涌动起一阵要摸一摸杨盼脸颊上那两个小酒窝的冲动。可是他只能克制着,面前是金尊玉贵的南秦公主,被父母万般呵护珍重,幸福得让他妒忌。 而且,他更深的畏惧,亦藏在那个恐怖如噩梦,实际却又不是噩梦的真实世界里。他肩负的秘密,不可告人的目标,深重地压在他稚嫩的肩头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第十九章 罗逾正在胡思乱想着,突然,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这是广陵公主所用的面脂的气味,淡淡的奶油味,又毫不违和地夹着桂花糖似的甜香——大概是添用了江南人们最喜欢的桂花蒸馏出来的晶露。 原来,性儿急的杨盼已经到了他面前,两足上只穿着白白的袜子,把那只小橘猫长着短绒毛的肚皮给他看:“喏,小蒲公英不吃饭,你给它揉揉肚子这里,它会舒服,喜欢上你了,肚子也通畅了,就肯吃东西了,慢慢的就好了。” 在一旁看着他们俩的沈皇后嗤笑道:“真是,伺候猫比伺候人还麻烦。快把鞋穿上,仔细再着凉。” 罗逾低头看那白袜子里的脚趾头正在调皮地翘来翘去,不由也露出笑容,也好言劝道:“可不是,秋日地气最寒凉,脚最要保暖。” 沈皇后摆摆手说:“多说也没用,这孩子不听话,非吃了亏才知道教训。”转身先走了,公主身边的宫女们送的送,到门口敛衽施礼的敛衽施礼。唯有杨盼听着“吃了亏”几个字,正在呆立着想自己上一世吃的那个最大的亏。 两边突然空落落间,罗逾突然凑近了,低声说:“她心思不可捉摸,饮食上,请公主格外注意。” 杨盼吃惊,正在想罗逾此言何意,却不料脸颊上一阵柔暖,原来罗逾竟然胆大妄为,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用手指头摸了一下杨盼颊边的小酒窝。此刻,他得偿所愿,满脸微笑,眸光闪动。 杨盼眉毛竖了起来,扬手就给了罗逾一个耳光。声音脆亮,刚刚出门的沈皇后和金萱儿等几个宫女都惊诧地回过头,几乎是齐声地问:“怎么了?!” 杨盼只恨自己抱着猫不大平衡,不然还可以使更大的劲儿。她怒冲冲说:“他非礼我!摸我脸!” 第26章 罗逾颊上泛起一点粉红色,眉目嗒然,长长的睫毛一下子遮着眸子里原本热情的光,好一会儿说:“对不起,我大概看走眼了。” 沈皇后永远觉得自家女儿是欺负人的那个,立刻对罗逾说:“她二五眼,肯定是她不对。”又自己脑补:“是不是飞虫在她脸上?对了,一定是猫虱!”顿时一脸嫌恶:“赶紧的,把猫抱走,好好搓洗干净才许送过来。” 杨盼气得跺脚,沈皇后又道:“人家才十五,你才十二,毛都没长齐,非礼个什么非礼?叫人家进来的也是你,没事打人的也是你,我看就你毛病最多!” 扭头抚慰罗逾:“你比她大,别和她一般见识。来,我看看,哦哟,脸都打红了!这孩子真是熊……” 罗逾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臣没事。皇后不用担心的,公主用力不大,一点不痛。” 这样听话乖巧的孩子简直就是“人家的孩子”翻版!沈皇后越发觉得自家女儿不靠谱,而越发心疼起罗逾来。 猫被抱走了,罗逾因祸得福,自己被白摸了不说,还遭了母亲的白眼。 杨盼绝望地想,自己在十二岁之前在别人心里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为什么看起来宠冠天下,实际上却是不靠谱的代名词? 杨盼绝望间说:“我要去读书!” 沈皇后正恨她不争气,总算听见了一句靠谱的话,立刻点头说:“那敢情好。正好你二舅回宫,上午瞧了你弟弟们的功课,下午就让他指点指点你的。” 内书房有好几个隔间,因为国舅沈岭要来看望外甥女,所以单独辟出一间安静的小阁给他们舅甥俩。 外面传来那老学究师傅教女伴读们读《女诫》的声音,沈岭却倚在露出半面修竹的月洞窗边,喝着茶笑着问:“郭师傅就带你们读这个?” 杨盼一肚子的话要吐槽:“可不是!啥啥《女诫》!‘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忍辱含垢,常若畏惧’……说什么咱们女儿家生来就是该卑弱的,生来就该畏首畏尾的,不扯蛋嘛?!” 沈岭笑道:“师傅有没有给你们讲《女诫》作者班昭的故事?” 杨盼说:“只讲她是女德的典范,汉朝女子中最贤惠的代表,也是后世女子的榜样。” 沈岭说:“讲《女诫》不为错,但是讲《女诫》只讲这么多,是师傅的见识浅薄了。郑国子产说:‘火形严,故人鲜灼;水形懦,故人多溺’,意思就是:火看起来可怕,所以被它烧伤的人很少;水看起来柔弱,所以被它淹死的人极多。” “班昭的父亲班彪和兄长班固,是《汉书》的编纂者;另一个哥哥班超,投笔从戎亦是名垂千古。然而性子刚烈如火,才华横溢偏的兄长,结果是牵连到造反的案子里,死于狱中。你看班昭她口口声声讲女子要卑弱、要顺从、要讨好丈夫和公婆,但她哪里是靠丈夫和公婆的庇佑,完全是自己起于逆境,续写《汉书》,完成父兄的遗愿。” 杨盼眨巴眨巴眼睛:“二舅的意思是说:班昭写书,也不过是写一套,做一套?” 沈岭摇摇头:“內强而外弱,才是班昭真正厉害的地方。要真读透《女诫》,不能只读字里行间的意思——可惜世上的俗人,大多确实只读字里行间罢了。” “班昭大才,在于捧出了一位皇后!” “贵人邓绥,十五岁入选汉和帝宫中,成为新宠,宫里头暗波涌动,无非就是‘争宠’二字,从阴皇后起,到各色嫔妃,哪个不是卯足了劲争宠?唯有邓绥,是班昭的入室弟子,深谙《女诫》的精髓,凡事卑弱,从不逾矩,处处显现出大度与贤德。在汉和帝眼中,那些争宠争红了眼的后妃,瞧着就头疼,偏有这样一位和风朗月的女子,把众人都比下去了,自然引以为知己,爱宠得紧。” “阴皇后妒火中烧,放言说要夷灭邓绥全家,此刻邓绥突然绝地反击,到汉和帝病榻前说要自杀殉夫,免得又造成当年吕后毒害后宫的惨剧。和帝一来不愿身边再出一个吕后,二来也舍不得真心爱自己的邓妃。再想不到平日柔弱的邓妃,原有这样的狠力。” “没几日,阴皇后巫蛊的事情又闹了出来,邓绥第一个跑去为皇后求情——这情求得可想而知。阴皇后被废,家族或杀或流。邓绥登上后位,继而又成为太后。她一直对班昭恩宠有加,朝中再多风波,班昭的母家和夫家都一平如水。你再想想,班昭这样说着‘卑弱’的女子,真的是一味卑弱,而全无智识吗?” 杨盼听故事一样听呆了。 沈岭看着她笑道:“权术不是轻易玩得的,首要是自己的一颗心足以强大,其次是了解人心,然后便是你能否影响到别人,而不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三者缺一不可,才有掌控人心的力量——就跟你阿父似的,他有心狠手辣的时候,但赢得天下绝非靠心狠手辣,而是靠赢得人心。” 在杨盼似懂非懂的时候,他最后说:“听说你今日又和罗逾闹了一场别扭?” 杨盼委屈点点头:“他非礼我,我打了他一个耳光,阿母就怪我!就不信我!阿母怎么就这么偏他?我太不服气了!” 沈岭哂道:“你十二岁,说人家非礼你,你阿母肯信你才怪。”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这个罗逾,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阿舅也觉得他不对劲?”杨盼的眼睛闪出光来。 沈岭笑笑说:“他是不对劲。可是你像堵漏似的到处堵,偏偏都堵得不是地方,在别人看来,不是故意捉弄也是故意捉弄。” 杨盼又傻了:“那怎么办?阿舅你教我个招啊!怎么样能使阿母信我不信他?他才十五岁,要是肯用心拷问,不怕问不出来?” “多大仇?还要拷问?”沈岭笑道,“阿盼,我倒要先拷问拷问你,这是怎么回事了?” 杨盼不知道该怎么说,前世今生这样的秘密不知道能不能说,有没有人信。 沈岭见她搓衣角一副为难的样子,拍拍外甥女的肩膀说:“阿盼,如果你到一个地方当令尹,发现河堤总是决口,你当怎么办?” “堵堤口呗!” “要是堵住了还决新的口子呢?” “再……再堵呗……” “然后随你怎么堵,水偏偏拼命流下来,流得堤口越来越多、堵都堵不住?” “……” 杨盼心道:什么鬼问题? 沈岭目视她笑着,手里的折扇向上一挥:“小傻瓜,怎么不会去上游看看?” 接着指点她:“古话道:‘欲将取之,必故与之’。要能把他在不可抗辩的情况下堵个正着,昭告天下才能有用吧?” “啊?”杨盼愣了一下,心里却渐渐明白了。“啊……”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心里想着:罗逾是西凉右相的儿子,可是上一世他杀了自己离开时,朝的是北燕的方向。李耶若是西凉送来的美人,也似乎心心念念要勾搭自己的父亲,但是又和西凉的国君以及她自己的父亲关系并不友好。还有,他和李耶若到底在密谋什么?如果他们是一伙的,他为什么又要出卖李耶若,提醒自己当心饮食? 看来,应该先从李耶若下手,毕竟天天和她在一起。 第27章 想着,突然又想起,今日到内书房,那一群在认真课读的女伴读中,似乎没有李耶若的影子? 自己生了那么重的病,阿父今日也并没有来看望自己!! 连起来一想,杨盼心里一阵冰冷:难道让李耶若得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故事:邓绥、班昭 杨盼:嘤嘤嘤,作者你是教我玩阴的嘛?这样就没有人再说我笨了吧? 作者:像我这么三观正的作者,怎么会教你玩阴的?跟我念:“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啊/(ㄒoㄒ)/~~ 杨盼:(搓手)今天才练习了怎么打人。。。。 ☆、第二十章 杨盼从坐席上跳起来,到外头找李耶若,女伴读们都说,李耶若今日告假,并没有来读书。 杨盼又冲回竹影萧萧的小阁,气喘吁吁、眼泪汪汪地对沈岭说:“阿舅!她!她真的不在!” 沈岭哂笑道:“阿盼,别急,别急……” 他虚按掌心,示意杨盼坐下来,又捧了一杯茶过去:“喝点我刚烹的茶,让心跳平复下来。” 杨盼果然这时才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怦怦”响。 “阿盼,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才是做大事的人。你就想想最糟糕的,陛下和李县主幽会去了,会怎么样?” “阿母会难过死的!”杨盼几近抽抽搭搭。 沈岭笑道:“可是你阿父真的去幽会了?” 杨盼收了泪。 沈岭又问:“就算幽会去了,又真的会发生什么事?” 杨盼眨巴着眼睛。 沈岭再问:“那么,你想先怎么办?再怎么办?最后怎么办?一步步想好了,多想几种可能性,再想想怎么应对各种问题,如果遇到变数怎么办。当年,我和你阿父在军帐里谋划,就是这样做的。推而广之,无论军队、朝堂、后宫……其实做事都是如此。” 原本打算跳起来就去“捉奸”的杨盼,冷静下来就清醒了。太极殿和玉烛殿的宦官、侍卫、宫女都是皇帝一手栽培的,肯定不会跟她透露半个字。她又不愿意在没凭没据的时候就让皇后知道丈夫和一个包藏祸心的小美女一起消失了好一会儿——那样又可能平地生事了。 沈岭满意地看着风毛乍翅的小外甥女渐渐平息了下来,用扇子点点她说:“好得很。定能生慧,后发制人。别怕一切结果,只要勇敢,就没什么不能面对的。” 杨盼想了半天对策,发觉自己只能回恩福宫守株待兔。 她少有地拿个小胡床子坐在门槛边,手撑着脸颊等人。 金萱儿奇怪道:“咦,公主在看什么?今儿可没有猫狗打架。” 杨盼说:“我欣赏落日。” 太阳正好落在台城的飞檐下头,云霞漫天,如腾起的漫天烈焰一样,确实煞是好看。不过金萱儿从来不觉得主子有这样的诗情画意,还是奇怪地摇摇头。好在没有追狗撵猫,也没有上房揭瓦,欣赏落日就欣赏落日吧。 好容易看到甬道里一个人影来了,摇曳生姿的模样看着眼熟,杨盼几乎要跳起来,然而想起二舅的话,硬生生压着自己的脾气,假作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的落日。 直到李耶若走近了,杨盼才装作发现了她一样,起身道:“耶若姐姐,你回来了?” 此刻可以趁机好好打量她。 李耶若连笑容都没有装出来,脸上两道泪痕宛然,被夕阳一照,镀了金边一样。她脸上的阴郁之色比上次更甚。 杨盼上一世结过婚,知道两情激荡之后绝不是这样晦暗的神色,于是知道她勾引未成,心里不由高兴起来,也不由喈喈呱呱开始啰嗦:“耶若姐姐,今日在内书房读了什么书?我掉了两天功课了,还想请你给我补一补呢!……” 李耶若一声不吭,定定地看了杨盼一会儿,才低哑着声音说:“公主见恕,妾今日身子不适,怕是不能陪伴公主读书了。” 杨盼越是见她这个样子,心里越嘚瑟,忍不住就想挤兑挤兑:“那么晚上咱们要不要再煮些羊肉茴香粥来吃?那天你煮的可真好吃!今儿不用你动手,我叫厨娘煮了给你送去,吃了立时就有力气,可以打三百回秋千……” 明知道自己被打脸,李耶若居然一笑,背着光看她的脸,只觉得眼睛大得像瞪着,睫毛一点扇动都没有,活像死人。她说:“公主自己吃吧,吃完自己打秋千吧。妾今日不能奉陪了。” “耶若姐姐这是怎么了?” 李耶若也不怕失礼,从杨盼身边绕过去,侧身从宫门挤过去,直接回了后配殿她住的地方去了。 杨盼宛如得意的小母鸡一样,还不忘叫过宫女可儿吩咐道:“多盯着她,有什么异常立刻叫我。” 第二日,李耶若病倒了。杨盼虽然讨厌她,但心性厚道,也不愿意有人在她住的地方重病,叫了御医过来诊脉。御医出来说:“脉象短细无力,寸关涩缓——情思劳神至极,抑郁丛生,方回如此。如今只能少少地开几服药,主要还靠病人自己放宽心调养。” 杨盼到里头看李耶若,灯烛下,但觉她脸色苍白,没有一丝红润,眉眼幽深,表情平静。李耶若对杨盼说:“才住得几日,就给公主带来这许多不便,妾甚是不过意。妾思忖着,住到这里,本来也不是公主乐意的,妾现在这身子骨,只怕福泽太薄,与恩福宫的大恩大福不能相配,还是住在西苑合适。” 她递过来一张粉笺:“这是妾写给皇后的上书,请公主派人交给皇后。” 杨盼一看,给皇后的上书写得一丝不苟,用语更文气些,意思和她刚才说的一样,要求搬离恩福宫。 杨盼心道:定是勾引我阿父不成,终于死了心了!好得很!你离了我的宫殿,我叫罗逾把我的猫猫狗狗送回来,两全其美! 人家在生病,她好歹不敢把喜悦放在脸上,点点头郑重地说:“好。我这就派人给你呈递上书。然后叫人准备着明儿早上为你收拾箱笼。你放宽心好好休息。”然后和金萱儿一起回去了。 第二日早晨,沈皇后亲自来了,看了看病榻上的李耶若,还亲自摸了摸她的额头,叹息道:“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身子骨这般孱弱?是不是阿盼她恶作剧欺负你?如果是的话,我揍她给你出气!” 我的亲娘!杨盼差点叫出来:李耶若才是你亲生的吧! 好在李耶若摇摇头,笑中带泪:“皇后说笑了,公主对妾像对姐妹似的,平日东西都是分享着吃用;昨儿妾病倒,公主更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妾只恨自己没有福气,当不得住这样的宫殿,交公主这样的朋友。要是皇后再就这条责怪公主,妾真是恨不得一头碰死。”说完,真的潸然泪下,拖着病体就要下床磕头。 沈皇后看了看金萱儿,才回过头对杨盼笑道:“那么你亲自带人送李县主回西苑,免得伺候的人以为正主儿不在,就没那么经心。” 杨盼连连点头:“阿母放心。女儿一定把这事做好。我还另外为李县主备了些银耳和燕窝,小厨房每日煨些,比吃什么药都好!” 沈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杨盼等两个宫女把李耶若扶出去了,才粘着母后悄声说:“那我的猫什么时候还给我?” 第28章 “这辈子就别想了。”皇后淡淡道。 “啊?”杨盼瞪眼,又讨好地说,“李县主一回西苑,给西凉来人住的那片宫院就挤了,罗逾哪有地方养猫猫狗狗?还是别麻烦他吧。” 沈皇后道:“挺好,你们要见面,要吵嘴,还有猫猫狗狗做个契机。” “阿母是什么意思?” 沈皇后不说话,丢给她一个眼色,继续淡淡说:“好戏连台呢。先去好好看戏吧。” 杨盼从恩福宫到西苑,在罗逾住的那个院落里听到猫叫狗吠,简直喜色都挂不住。 李耶若也恍若病情减轻了,对杨盼笑着说:“公主对小猫小狗都这么真心,真正是纯良的好人。我有些药材,从西凉带过来时是放在罗郎君的包裹里托他搬运的,不犯病时想不到,一犯病就猛地想起还得去拿药。本来他的屋子就不大,还塞上我的箱笼,真是对不住他了。” 这辈子,杨盼还是第一回进罗逾的房间,但是和上辈子一样,房间简单而整洁。其他西凉来人那里,总要有些中原的瓷器、漆器、螺钿器做装饰,唯有他那里,雪洞一般洁白干净。 罗逾用袖子把一尘不染的座椅掸了又掸,笑道:“公主今日驾临,臣这里真是蓬荜生辉!公主知道,臣怕虫子,东西一多,蜘蛛就到处织网,我独自在异乡,也不好啥意思劳烦西苑的宫人照顾,所以陈设还是越简单越好。叫公主见笑了。” 杨盼只略坐了坐,等罗逾把一大包药材给了李耶若,她才按捺不住地说:“你们慢慢聊,我出去看看我的猫和狗!” 她一出门,四面八方涌来的猫猫狗狗就把她围住了,摇着尾巴软软地腻过来。杨盼眼泪都要掉下来,蹲下身看看这只,摸摸那只,跟母亲见到久违的孩子似的,软侬侬陪它们说话,连哪只瘦了哪只胖了都要说半天,又从随身的褡裢里掏出肉干和小鱼干,一只只挨次喂给小猫小狗们吃。 猫叫狗吠声音几乎把她湮没了,她被环围在猫狗之中,几乎无暇他顾,只是突然间脑子里闪过什么事,急忙从猫狗中抬脸,问跟着她来的金萱儿:“李县主和罗郎君呢?” 金萱儿说:“又没他们什么事,我看见罗郎君和李县主出门了,大概是去李县主那里帮忙归置东西?” 杨盼直觉不好,起身哄住了那些还缠绕着她的猫猫狗狗们,跨出门槛左右望了望:“我去李县主那里瞧瞧。” 不出她所料,房间里空空如也。伺候在那里的宫女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李县主回来了,更不知道她此刻去哪里了。 杨盼紧张间学着舅舅教她的办法,深深呼吸着平复气息和心情,脑子飞快地转着:他们刻意背人离开,肯定是要谈论不可告人的事,既然不可告人,势必要找人烟稀少的地方。但是西苑虽大,荒芜的地方却不多…… 她突然灵光乍现:那个地方,荒凉无人,而且罗逾曾经去过,谁知道是不是去打探的。 杨盼定下神来,对金萱儿说:“你在这里值守,我带两个靠谱的小侍卫去找人。”没等金萱儿反对,她已然拿出了公主架势:“我不是等你答应!你若拦着我,想一想担负不担负得起后果!” 那层层密密的绿杨树,那片荒芜的白岗石宫墙,那个充斥着阴森可怖鬼哭的废弃宫院,杨盼再一次来了,悄无声息,猫一样循着一点点人语之响,在一片爬山虎攀满的石壁边,杨盼分明看到了那个上辈子就极为熟悉的影子。 她手往下一压,蹲下身子,两个侍卫也蹲了下去。 他们都听见戚戚的低泣声。哭了一会儿,罗逾说:“我知道你伤心,但是,哭总是不解决问题的。” 过了一会儿,戚戚的哭声变成了抽噎,抽噎又变成了理智的一句话:“你说的对。不论怎么样,都必须面对。” “罗四郎,”李耶若的声音变成了冷冷的笑音,岑寂的西苑石墙边,声音不高也格外分明,“你的秘密我不知道,我却不妨让你知道我的秘密。” 罗逾打断了她:“我没有秘密。” “没有?”李耶若呵呵笑着,“好吧,你说没有就没有。一进西苑,你就寻着这片地方,心心念念想着进去的办法。如果只是好奇,那就算了。” 沉默了良久。 罗逾终于说:“我是有秘密。只是,你能帮我?” “要进这堵墙,只怕只有皇帝能下谕旨。”李耶若说,“你帮我,我才能帮你。” 难道这里面的“鬼”与罗逾有关?杨盼嘴都张大了,赶紧自己用力捂住,可惜她带来的两个小侍卫年纪也太轻了,一个不谨慎,就听见“呃”一声嗝儿。 声音不大,杨盼屏住呼吸,回头瞪了那小侍卫一眼。好在那两个人并未觉察。李耶若又重新带了哭腔:“四郎,你要帮我!这件事我是要羞死了,可是我不甘心!既然敢强_奸我,除非还敢杀我,不然,这根软肋我一定要抓牢!” 杨盼的耳朵“嗡嗡嗡嗡”一阵乱响——随着那晴天霹雳一样的两个字。 ☆、第二十一章 杨盼怎么也不敢相信,她可亲可敬的皇帝父亲会去强_奸别人。这比她原来想象的最坏的结果——他去和李耶若幽会,甚至他忍不住李耶若的勾引,与她有染——都要可怕一百倍! 耳朵里乱响着,罗逾和李耶若后来的所有对话她都已经听不进去了,只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若不是两个小侍卫在后面撑着她,她大概就要晕倒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满脑子想着,“阿母知道了怎么办?我的家怎么办?!” 上辈子她任事不问,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遭遇了罗逾的背叛,死于非命;这辈子她想努力改变自己,远离罗逾,结果是,罗逾还没离开她,她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宛如旋涡一般躲不开的现实中,一张张画皮揭开,全都是血淋淋的狰狞。 到底哪辈子才好?! “公主,公主……”小侍卫低声说,“他们已经走了,咱们走不走?” 杨盼深吸了两口气,从半昏迷似的痛苦中醒过来,有气无力说:“走……你们俩……今天听到的一切都当没听到……” 两个小侍卫一字不漏都听到了,所以也快吓傻了,只能拼命点头,恨不得自己变成哑巴才好。 杨盼也不想去看猫猫狗狗了,到了这样的时候,一切外物都是空的,她脑子只是反复在想:阿父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要做这样的事?!能不能让阿母知道?瞒着,对不起她,不瞒,万一气病了怎么办? 她好想把自己用恩福宫的棉被裹起来,躲在床上不下来,从此后不问世事,还当个愚蠢而快乐的小公主。 可是怎么可能?还是要面对的。 杨盼深吸一口气,决定去找二舅,两个小侍卫看着也软脚蟹似的,她只能自己强撑着走到西苑的角门,对那里的虎贲侍卫说:“派一顶轿子,送我回太初宫;再派两个人,去找沈国舅。” 她昏昏沉沉也不想回住的地方,在官员到玉烛殿必经的甬道边上停了轿子等,可惜,等了好久好久,那没用的侍卫才气喘吁吁来回报:“国舅爷不在,说是到秣陵老家去了。” 第29章 杨盼越发没了主心骨一般,正不知道去哪里,又听见她此刻最讨厌听见的金萱儿的声音:“哎!公主您怎么呆在这儿?” 她飞奔过来揭开轿子窗帘一角,向里面张了张。杨盼撇过头,伸手把轿帘一扽放平了,不让她看见自己此刻落寞而流泪的样子。 金萱儿不知这位小公主怎么又不开心了,只能小心翼翼说:“奴婢还以为公主还要去看看罗郎君那里养的小狗呢,没成想听角门的侍卫说公主已经到了太初宫,恨不得找了半个后宫,才在这里找到了公主。公主怎么了?为什么呆在这里?为什么不回去?肚子不饿么?……” 娘哎,金萱儿未婚,还算个大姑娘,怎么啰嗦得跟老太婆似的! 杨盼捂住耳朵,烦躁地说:“我乐意呆这儿!我不饿!” 说完,肚子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金萱儿想了想:“公主要是实在舍不得猫猫狗狗,等皇后心情好的时候再求求吧,哪怕求回来一两只也是好的。” 隔了一会儿,又笑吟吟说:“其实奴婢有件喜事要告诉公主呢!皇后现在叫您赶紧过去,过去您就知道了。” 杨盼脑子里正“嗡嗡”地响,完全想不起上一世这个时候她遇到了什么喜事。想到去皇后那儿,顿时心焦起来,满心就是想逃避,可是又不断地说服自己:此刻,去皇后那儿探探行情是最好的选择了,只要自己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心绪,像以往自己当那个无忧无虑、粗枝大叶的公主时一样,一切就不会失控。 两种思路打架时,人最焦躁,杨盼用着舅舅教她的法子,拼命深深吸气,拼命想自己接下来一步两步要怎么做,终于在轿子里给了轿子外急得团团转的金萱儿一个答案:“好,去显阳殿看看我阿母。” 此刻正是中午摆膳的时候,杨盼见显阳殿来往穿梭着宫女们,忙碌中喜气洋洋的模样,她撇头往柱子上包的铜皮儿上一看:亮得照见人影儿的铜皮儿正映着自己那张板得死沉死沉的脸,眉毛耷拉着,嘴角也挂下来了。她努力对着铜皮笑,扯得嘴角快抽筋,笑得还是好假好难看。 杨盼不敢再往母亲用膳的侧殿去,挠了挠头,开始拼命想自己最爱吃的那些母亲的拿手好菜,期待心情会变好。 她嘴里念叨着:“清炖四鳃鲈……凉拌荤粉皮……莼菜豆腐羹……金橘鲜鱼脍……四喜汤团子……八珍盖汤饼……蟹黄大甲粥……盐水烧老鹅……”终于觉得心情愉悦了一点,也终于哄得肚子里缠绵地唱响了欢歌。 金萱儿跟着她,同情地说:“公主这么饿啊,一直叨叨着皇后的拿手菜。可惜了,今儿,还有以后一段日子,皇后是不会烧这些菜了。” 杨盼顿时不饿了,转身抓住金萱儿的手腕:“啥!你说啥?!皇后……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烧菜了?” 她急得泪花都要冒出来,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一点微笑荡然无存。 一定是皇后已经知道了,一定是她被阿父气病了! 阿父啊阿父,你有这么好的老婆,怎么就不珍惜呢?! 正想得凄凉,吸溜着鼻子,看见帝后携手从侧殿走出来,笑得满脸是花儿。他们俩看见杨盼,惊奇地说:“阿盼?怎么哭了?” 杨盼原本遏制不住的眼泪,硬生生只流了一半挂在脸颊上,另一半因为看着两个人满面春风的样子,又给憋回去了。 “我……”她张口结舌。 皇后笑着说:“我知道了,一定是想她的猫,想想又要看不见一阵了,念想得哭了。” 皇帝笑着说:“我知道了,一定是怕以后我们顾不着她,妒忌阿母肚子里的小娃娃啦!” 杨盼眼睛瞪大了:“啥?” 母亲肚子里又有一个小娃娃了? 她仔细打量着母亲的肚子,消失的记忆回来了:上一世的这一年,阿母不是又怀了身子嘛!第二年,也就是她死乞白赖要求和王蔼退婚嘛!第三年,也就是她死乞白赖要嫁给罗逾嘛!只不过,那时候的她,粗糙得慌,怎么样摆脱王蔼和嫁给罗逾才是她动脑筋最多的事。 至于母亲肚子里的宝宝……嗐,这公母俩感情好,前前后后不知道生了多少个,她都习惯了!要是上一世她能和罗逾生个孩子,说不定还比父母生的娃娃岁数大! 怎么又想到这个!杨盼恨不得抽自己。 不过,她上辈子是没有能生孩子,罗逾一直劝她不要急,回过头想想,里面也有问题。 抬起眼睛,沈皇后正在娇羞地笑:“死小囡,盯着我的肚子瞧什么。现在才怀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呢。” 皇帝抚着爱妻的肚子,珍爱地说:“你看看,我回来半个月,你就怀上半个月,我真是雄姿英发、百发百中……” “呸。”皇后轻嗔着,“阿盼还在呢。” 皇帝嬉笑着:“没事,她小,听不懂……” 杨盼:“……” 上一世都结婚了,啥听不懂?她顿时觉得脸一烧。然而,很快又想起皇帝的“秽行”,浑身又是一凉。 她抬脸望着父亲,他满脸坦然,好像根本没有发生那件事。杨盼心里有些踌躇,呆呆看着皇帝小心珍重地扶着皇后,而皇后不停地嗔怪他:“啊呀,你干嘛神神道道的呀!生阿火的时候我满世界逃跑,不也好好生下来了?哪那么金贵?” 皇帝被骂了也一脸开心,就差摇尾巴说“我愿意神神道道啊!” “阿盼,来了就一起吃饭。”皇后最后说。 今日大概皇帝特别吩咐过了,御厨房也打叠起精神做了些靠谱的饭菜。 皇帝往皇后碗里夹菜,叨叨地说:“多吃点,多吃点,一个人吃两个人的份儿呢!” 皇后则往杨盼碗里夹菜:“刚刚就听说阿盼肚子饿了,这个年岁的小囡要长身体,吃得多饿得快。” 一家人这么温馨,杨盼觉得想掉眼泪,吃两口就忍不住瞥一瞥父亲。皇后终于放下筷子:“吃饱了。阿盼是不是有话要对阿父讲?讲吧,老瞧他,瞧得鬼鬼祟祟的,我可看不下去!” 又对皇帝道:“你也仔细,你闺女最善哄人,别给她几句甜话一说,就啥都答应下来。我告诉你们爷儿俩,想把那些猫狗弄回恩福宫,我可不答应。”妩媚地剜了皇帝一眼。 皇帝浑身骨头都轻了,要不是时间特殊,恨不得把杨盼赶走,自己上前和皇后温存一番才好。 却当不得杨盼轻轻拉他的衣袖:“阿父,我确实有话对你讲……” 皇帝遗憾地对沈皇后嘱托再三,又回首再四,才恋恋不舍地跟着女儿出了玉烛殿。 杨盼一声不吱,只管拉着皇帝的袖子往后宫赶。皇帝先还由她去,只等跑到了冷冷清清的后宫空屋子那里,才止住步子说:“咦,阿盼,啥事啊?跑这么远?” 杨盼不言声,听听空房子四处还是有值班的老宫女和宦官说话的声音,就继续拉,但这次,皇帝定住了,她用了吃奶的力气都没挪动他分毫。 “囡囡,”皇帝正色道,“怎么回事?你不说,我不走。” “这里有别人在!”杨盼固执地说。 皇帝看了看她,妥协道:“真不能让别人听到?好吧。”他向身后远远跟着自己的一群黄门宦官大声吩咐:“把这里的人都给朕清开,方圆十丈中留一只耗子,板子伺候。” 第30章 “喏”地一声,一帮子人动作起来。到底是武将出身的皇帝,训练身边的宦官训练得军队里似的:动作又快,又静,没一会儿,一群宫人敛衽而出,小碎步离开了。 皇帝惬意地把女儿带进这座有些陈旧的宫院,找个抄手游廊的凳子坐下,散开他一双长腿,舒适地问:“说吧,又犯啥错了?要阿父怎么帮你遮掩啊?” ☆、第二十二章 “并不是我做了坏事。”杨盼首先撇清,她吃了那么多印象亏,决定这一世一定要扭转过来,给所有人留下好印象,而不再是那个不靠谱的傻妞形象。 “嗯嗯。”皇帝饶有趣味地又问,“那么是谁做了坏事呢?要我给你出气?” 刚刚在后宫这么一顿跑,杨盼出了些汗,心里也平静多了,摆脱不好的情绪,好像心里清楚了点:“我听说了一件事,想问问阿父去去疑。话很难听,若是说得不对,阿父不要生气。” “哟嗬!”大概想不到素来直喇喇的杨盼会这样曲里拐弯地说话,皇帝不由笑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听到说我的坏话可多了,不差这一句。你说,我不生气。” “好的。”杨盼慎重地点了点头,“阿父可不可以实话告诉我,你和耶若,有没有……有没有……” “强_奸”二字,太难出口,杨盼脸都快憋红了。 好在这话意明显,皇帝一下子就听懂了三分,眉头顿时皱起一个大疙瘩,俄尔又笑笑说:“绯闻啊?传这个话?谁呀?” 杨盼站起来,破釜沉舟地说:“能不能先告诉我有没有?” 皇帝被这么逼问,大概不快起来,沉而不语,眯了眯眼睛,脸色阴下来。杨盼平时和他怎么没大没小都行,但凡真觉得皇帝要龙颜震怒,还是怕他的。可这回,不能躲,也不能撒个娇混过去算完。她决心勇敢一些,小胸膛一挺:“阿父就算要打我,我也非问不可。” 皇帝说:“好,我告诉你:没有这事儿。下面你告诉我,这话谁传出来的?” 杨盼觉得放心多了,正打算说,又犹豫那最难听的词要不要说出来。 皇帝心里还有不明白的?他冷笑道:“李耶若自己说的吧?”又追问道:“只怕还要难听。你说说看,她怎么说的?” 杨盼说:“其实是我偷偷听到的。那日我身子不适,李耶若就没有去内书房读书,而且那天……阿父也没有到恩福宫来看我。我存了个心眼,发觉李耶若回来时情绪不对劲。” 皇帝点点头:“嗯,那天我其实去了你那里,没到门口就被她截胡了,说有要事相商,还得避着人说。我先没肯,后来她说与西凉有关,我才答应。结果……” 他笑了起来:“小丫头诡计多端,结果告诉我说,两国要结盟,不过是利来利往的事,仅仅靠着一纸文书,迟早会要撕毁。我想看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就问她怎么样的盟誓才更有用。” “她怎么说?”杨盼有些紧张起来。 皇帝笑道:“她说无外乎照着汉代的联姻西域制度。我说,汉代强盛时,就不用联姻;最弱时,联姻亦无用。现在是我强西凉弱,只有他西凉来巴结我的份儿。” 杨盼史书读得少,此刻还有些懵懂。 皇帝又道:“她仍然在那里喋喋不休,说两国若能缔结姻缘,不是关系更加牢固?西凉虽弱,加一个盟友,岂不是就能克制北燕?又问,她是不是长得还不够好看,所以我看不上她……” “阿父怎么说?” 皇帝说:“我说啊,长得再好看,没有两情相悦也没用。我也算是百花丛中过的人,偏偏就拣了你阿母这一根枝条落脚,不想换地儿了。再说,我信不过她李耶若,卧榻之旁,睡个信不过的人,这觉没法睡的。” 这话已经够狠了,如果说李耶若因之生恨,污蔑皇帝强_奸,倒也说得过去。杨盼沉吟不语。 倒是皇帝又问:“阿盼,李耶若想让你听到的话,一定有她的目的。你再想想每一个细节,找找不对劲的地方,找找她的目的所在。” 杨盼垂头说:“都已经给骗了,再回忆,不过是白白生气。” 皇帝揉揉她的头发:“你呀,就是风雨经历得少,过得太顺了!你阿父打仗时,失败个把次算什么呀?赌博时,押错宝以至于裤子都快输掉的时候也不罕见!要是没一口狠气儿撑着,早跳河死一百回了!不就是一次又一次总结,迎难而上,总有成功的一天。” 又自叹:“也怪我护你太甚。你是个女孩子还好,将来你的弟弟们,一定不能在宫里长大,一定要到外头去闯一闯,见识一下民治的方法,看一看战场,亲手埋一埋死人,才能知道疾苦,知道战争的惨烈,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有多么不容易。” 杨盼有所触动,沉下心来,仔细想着当时的每一个细节,最后说:“他们谈秘密的时候,估计并不是想让我知道的,只是后来我带的侍卫打了个嗝儿,他们的话风就突然变了。” “他们?” 杨盼把她听到的对话原原本本说了,皇帝的脸色有些变化,肃穆得发硬。杨盼最后问:“那白墙里是有什么人吗?我上次……” 皇帝一眼瞥过来,杨盼的半句话咽了下去。皇帝冷笑道:“你上次也疯到那里去了,是吗?”杨盼知道这皇帝阿父目光如炬,赌场和战场上历练出来的眼神,再瞒不过他,只能点点头。 皇帝却没有就这条再说下去,撇开眼神到一根柱子上,盯着剥落的朱漆半天才说:“情绪乱人心智,你最差的就是这点。他们俩也颇有急智,也是拿捏准了人在最震惊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不过,好剑要开双刃,把你这小爆脾气用好了,也是一件利器。” “利器?”杨盼不由眼睛一亮,“我居然也有对付他们的方法?阿父快教教我!” 皇帝屈起手指敲敲她的头:“虚而实之,实则虚之。你既然在人心里是个蠢货,那就蠢到家好了。” 杨盼正欲生气,身子刚扭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好吧,虽然丢份儿,但是为了目标,丢人现眼算什么? 她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要把他们的狐狸尾巴骗出来,让阿父处置他们!” 皇帝笑骂道:“突然就能了啊!我倒问你,你为什么信我的话?” 杨盼奇道:“因为你是我阿父啊!” 皇帝笑道:“这件事,我若是骗了你,是好处多还是坏处多?” 杨盼语塞,低头一想:可不是,若是皇帝穿上裤子不认账,自然他面子和名声不丢,和皇后也不会吵闹折腾,说不定将来还可以暗暗打击报复李耶若。撒谎自然好处多多。 她又踌躇了起来。 皇帝说:“又纠结了吧?每个人立场不同,自然说的话、行的事都有他的因、他的果。是耶非耶,只有自己知道。你要是真想学这些人心谋略的东西,应当晓得:听我一个人讲的话,终归还是一面之词;要参差印证、反复分析才能有正确的结论。喏,你阿父我不怕真相,你想法子把他们俩也阴一道,试试能不能找到你要的真相。” “我不会阴人啊!”杨盼目瞪口呆。 皇帝揉揉她头发:“真是火室(古代温室)里的小花!也罢,阿父传你两招,喏,先教你四个字:‘上屋抽梯’,回去读读《三十六计》,想明白了就有法子了。” 第31章 说罢,道声“自己回去吧。我回显阳殿陪你阿母去了”,便扬长而去。 杨盼没回恩福宫,而是到了内书房,趁着日暮下学的时候,到书室找书。郭师傅还在书房整理书本,见到杨盼大为诧异:“咦,公主病好了?怎么到这里来?” 杨盼嬉了脸笑道:“师傅真是尽职尽责,关心弟子。我病好了多半,病中无聊,发觉还是‘书中自有黄金屋’,还是读书好。” 郭师傅大喜过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公主居然能悟得这样的道理。来来来,老夫把《女诫》的第三章‘敬慎之道’给您讲一讲。” 杨盼急忙摆手:“不了,不了,太医说我还是不能久坐劳乏。找本书,回去躺着看。”她眼珠子一转:“而且皇后说,这里空阔风大,怕吹了穿堂风再感风寒。” 听得是皇后懿旨,郭师傅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道:“好吧,日后再慢慢补。公主只消记得,将来公主下降,夫妻之间公主为尊,若是一味恃强而凌,驸马嘴上不说,心里终归是不快的。恩爱不存,哪有互相扶持的道理?自然是平日尚能维持颜面,到了歧路时,便要各自飞了……” 一讲近似讲不完了。 杨盼边找《三十六计》边敷衍着听,但是听到最后,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上一世,她与罗逾就是这样。罗逾一味地让,她一味地蹬鼻子上脸。她觉得自己对丈夫不错,啥都肯为他争,但是小公主的脾气也多,三天两头要作一回,总要叫罗逾服软才罢休。 她咽了咽唾沫,她曾经觉得这是夫妻俩的公平——世间其他女子总是低男人一等,只有她可以伸张做女子的威风。可现在想来,所有不公平的,都不是相处之道。 可是,又想这个做什么? 杨盼暗暗骂自己:罗逾本来就怀着异心而来,什么公平不公平,他都没安好心!再说,这件事他和李耶若密谋,皇帝已经有数了,估计现在她就是哭着喊着要嫁给罗逾,皇帝也死都不会同意了。 那不挺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乱想间,“三十六计”四个字的书脊出现在眼前。杨盼从函套里取出书本,又胡乱找了另外几本做遮掩,把一本《列女传》的封面向郭师傅扬了扬:“郭师傅,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带这本书回恩福宫去看。” 她离开的时候,眼角瞟见郭师傅正捋着长长的花白胡须,满脸欣慰的笑。 回到恩福宫,杨盼丢开五本《列女传》,而迫不及待翻开《三十六计》,目录里很快找到了“上屋抽梯”,瞧着还挺直白的标题,翻开来一读——顿时头大! “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断其援应,陷之死地……”杨盼反复念叨着,“这书怎么就不能说人话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阿盼被批评了嘤嘤嘤 作者替她握个拳,我的女主不会是小蠢蛋,也不会是白莲花,只是她需要成长的时间。 重生让她有另一种视野来看世界,路会走得艰难,毕竟啥都不懂的人最幸福啊。 但是她会笑到最后,毕竟我这是he啊。 作者以自己的智商来保障。 么么各位。看这么久都没爽一把一定很憋屈,不过快了快了。 ☆、第二十三章 金萱儿晚上值夜,听见杨盼睡梦中还在嘀咕:“假之以便,唆之使前……假之以便,唆之使前……假之以便……以便……以便……” 金萱儿简直被她不断重复的呓语吵得快抑郁了,上前揭开帐子,掖掖被角,拍拍这小祖宗的身子,哄着:“睡吧,公主,别这么用功,梦里还背书!” 杨盼翻了个身,突然清晰的一句梦呓发出来:“逾郎,我以前对你不好……” 什么情况?! 金萱儿瞪大了眼睛,掰着指头仔细数了三遍,宫里宫外她认识的人里,除了“罗逾”,只有两个小宦官的名字里带这个音。但是人家又分明说“郎”,肯定不是去了势的宦官啊! 金萱儿挠挠头,想了想,不由明白地笑了:小丫头片子,到了对少年郎有兴趣的时候了吧?别说你,我也觉得罗逾是西凉来的少年郎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不,简直把宫里最俊美的小宦官和小侍卫们都比下去了! 金萱儿想着罗逾那长着长睫毛的漂亮眼睛,乌黑带星光的眸子,高挺的鼻子和棱角分明的嘴唇,不觉想得心头“怦怦”,脸颊发烫,急忙自己用手摸了摸脸,懊悔地骂自己:“瞎想什么?皇后是自己的恩人,自己不是想定了要把一辈子献给太初宫、献给皇后的?” 杨盼早晨起来,坐在床边发呆不吱声。金萱儿却是一副没睡好的模样,哈欠连天地说:“公主今儿起这么早,难不成要去内书房念书?” 杨盼点头简单地“嗯”了一声。金萱儿打量怪物似的打量了她一阵,才笑道:“公主真是长大了!可喜可贺!” 杨盼挠挠脖子,随意洗漱了一下,金萱儿看着小宫女给她梳头发,笑吟吟拿起一盒粉说:“这紫茉莉粉又轻又细,比铅粉强多了。公主今日读书,要不要打扮得漂亮些去?” “干嘛?和李耶若比美?”杨盼摇摇头,“比不过,还是低调点好。” 金萱儿大不服气,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后又接着说:“哪里比不过?人家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五官长得再好,印堂发暗,嘴角下垂,眼神冷冰冰的,面相也是背晦相!哪像您这面团团的福相?” 杨盼从镜子里看看自己的脸,圆圆脸颊,圆圆眼睛,圆圆酒窝,娃娃气十足,看上去还是原来那样子,但又似乎哪里不一样了。她满腹心事,也无心去考究这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她盘算清楚了,今日要冒个险,先上屋,再抽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杨盼推开粉盒,拿过一盒颜色晦暗些的胭脂,手指沾了些淡淡抹在眼睑,顿时宛如偷偷饮泣过一般,她对着镜子,想着自己生平最悲催的一桩桩事,尤其想着罗逾的背叛,不自觉地就露出悲愤之色。 “穿那件深青色的衣衫。”她最后说,硬是把粉团团的自己,裹在一身宽大而老气的博袖大衫中,脖子缩着,脸色难看。气得金萱儿在心里骂:这小祖宗又在犯什么迷糊?要低调,至于把自己弄得跟掖庭苦役处放出来似的吗? 到了内书房,已经迟到了,她的伴读们都在,李耶若抬眼看了看她,神色虽无波纹,眸光稍许闪了闪,就低下了头。 杨盼有自己的座位,今日却格外指定了角落一处:“师傅,我吹不得风,这一处好。”缩在那里,有气无力地跟着读书。 上完生书,是习字。杨盼捧着茶杯,亲自去添水,回程时不知怎么绊在李耶若的案几边,身子一趔趄,把李耶若案几上的墨碟打翻了,墨水登时洒了杨盼一身,她暴跳起来:“李耶若,你为什么绊我?” 李耶若惊呆了,起身拂拭杨盼的衣襟:“我并没有绊你,不过,公主可还好?” “假惺惺!”杨盼捞起一旁另一张桌子上的墨碟,“哗”地就泼了过去,李耶若那件雅致的藕荷色襦衫上溅满了墨点。 李耶若胸口起伏了几下,抬眼望着杨盼,出语却挺悲悯:“公主这是怎么了?好似在拿妾发泄不满?” 第32章 她恍若高高地俯视着杨盼,把杨盼失控失态的情绪尽收眼底,于是她惊惶的嘴角不小心时会勾起一丝笑意。 杨盼咬牙切齿地说:“你害得我们家还不够么?” “若有误会,还是解释清楚比较好吧。”李耶若挺着胸,双手恭顺地相挽,一切在她的控制之中,事不怕大,就怕不大。 杨盼甩开她的双手,哽咽了一声“你这个祸水”就往外跑。李耶若看了看周围,说:“我去瞧瞧吧。有的话,不说明白不好。”也追了出去。 太初宫是前朝所建,建制颇大。自当朝皇帝杨寄改朝换代之后,因为不设后宫,用不到那么大地方,用不到那么多人,房子虽不好拆,却空关了不少。李耶若紧走慢走,跟着杨盼到了一所空置的宫室中,踌躇了片刻,毅然跟了进去。 杨盼身边有两个小侍卫,杨盼指着李耶若问他们俩:“你们确定,上次那话是她说的?” 小侍卫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遍身墨点的李耶若,点点头说:“是呢!” 杨盼目眦欲裂,一手戗指着李耶若:“就是她诬陷我阿父的?!” 没等小侍卫说话,李耶若已经泠然道:“诬陷?只怕今日是你们要来陷害我吧?”她冷冷地哼了一声:“要灭口么?我等着!” 今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今日跟着杨盼而走,而且,她的后手还有那一步棋子,对质她不怕;就算死,她也不怕。 何况,几日相处,她已经把杨盼这个废物点心看得门儿清:耳朵软、脑子笨、心肠又嫌好,除了会说几句狠话,会搞几个恶作剧,也不过是色厉内荏,小孩子的把戏,其他百无一用,就是个傻瓜! 她李耶若从小在内宅里经历那么多不见波澜,却暗地潮涌的风波,死亡都擦肩而过多少回了,对付这么一个傻瓜,还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杨盼的手抖得厉害,指都指不住李耶若一般,亦是气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耶若冷笑道:“你要灭口,我也拦不住。只是我从西凉一路来,从建邺的大门万众看着走进太初宫,今日又在我族人的面前离去,若是暴毙,你可须想一想怎么跟天下人交代。” 杨盼道:“你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再说,你们西凉也不过是我们大秦的手下败将!” 李耶若笑着点点头:“极是。” 杨盼反倒馁了,过了一会儿奓着胆子又嚷嚷:“何况,你还以为我阿父真的喜欢你?” 李耶若瞳仁瞬间一瑟缩,又很快恢复了原样。她仍是一脸冷而娇媚的笑容:“我不知道,不过,古往今来哪有一个皇帝后宫只有一个皇后的?他倒不怕人说?”她觉察杨盼的目光如炬,盯着她的眉梢眼角、唇齿颊颔,顿时有种逼仄感扑面而来,不知为什么,生出一种不能被她逼视的直觉,只能丢下一句:“你来杀,我等着。”转身要走。 杨盼虽还不会收敛目光,但真有心看人,还是能发现李耶若表情里的细微差别。李耶若虽然戏入骨髓,到底也才十六岁,那些喜或惊,总会在一时压制不住情绪的时候略露端倪。 原来人心就是这样看的! 杨盼见她快要出门了,便在背后幽幽说:“我告诉你,我还是不信。我秣陵老家,有相面之法,女子眉散,才是破瓜,你不是。” 李耶若辞锋上的小胜,竟然差点被这句话破功。 杨盼分明看到她的背影滞了滞。 杨盼心里吁了一口气:试探了这么多种话语,若真是抽梯子的话都要抽光了,好在不算白费。 李耶若回到西苑自己住的屋子,翻开菱花镜,仔细打量自己的眉毛。看了一会儿,看不出端倪,不由有些焦躁,她伸手摇了摇茶壶,里头空空如也。作为质子生活在异国他乡,虽受礼遇,到底不比当年做县主时被伺候得周到。只是家破人亡,那些富贵过眼云烟一般,实在不值一提,更及不上她心中的仇恨和野心。 李耶若起身去宫院耳房打热水。 耳房的几个婆子,今日见了她极为客气,伸手接过茶壶,殷切地说:“奴婢来,奴婢来!怎么好让贵人亲自做这些腌臜事?” 倒好热水,又殷切地问:“茶叶还有没有?奴婢这里倒有些阳羡的好茶……” 李耶若矜持地说:“对不住,我喝不明白阳羡茶,这里虽有茶砖,可惜没有新鲜的牛乳和酥油。我就喝白水好了。” 那婆子挤眉弄眼地捱蹭过来:“好的!好的!县主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将来,奴婢们也要等县主提携栽培。” 李耶若若有所思,接过茶壶扭头说:“笑话了,我不过一个伴读。” 婆子笑道:“县主花容月貌,将来前途是可以限量的?老奴娘家有个内侄女,不知县主可想要个丫鬟?” 果然人心势利! 李耶若说:“我自己尚不知八字那一撇在哪里。”见那几个婆子还要上来奉承,就不再说话,摆摆手离开了。 “当年武州一战,你誉满天下,如今,我要叫你谤满天下,或被流言压得万世史书里都不能翻身,或者老老实实臣服在我的裙下。”她暗暗想着,“只是尚有一事……” 罗逾从外书房回到西苑自己住的地方,房间里已经暗了下来,他点亮烛火,突然照见角落的矮榻上坐着一个人,不由唬了一跳。他素性深沉,并没有呼喊,而是扬起灯照过去,恰巧看见李耶若那张浮着胜利笑容的脸。 “县主阿姊,你干什么?”罗逾拍拍胸,“吓死我了。” 李耶若笑得美艳不可方物:“我又不是蜘蛛蜈蚣,你怎么会吓死?”隔了一会儿,她说:“我那里,多半应该是成了。” 罗逾沉闷了一会儿才说:“你不是有两种打算么?成了哪一种?” 李耶若道:“要么得偿所愿,要么报仇雪恨。我觉得,可以得偿所愿。” 罗逾轻轻笑了笑。 李耶若没注意他的细微表情,继续说着:“杨盼那蠢货可以再用一用。听说皇后有娠,这是我绝佳的机会。想当年,我那继母便是这样乘隙扳倒我的亲娘。”她笑得有些毒辣的阴沉:“欺我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罗逾说:“那我那件事,还要请阿姊在你的事成功之后多多帮助。” “嗯,自然的。”李耶若说,“不过,我这里有个坎儿,得你帮我迈过去。” 罗逾道:“阿姊请说。” 李耶若雪白的胳膊伸了出来,宽袖荡在肘部,胳膊蛇一般勾在罗逾的肩头,媚然又羞涩地笑道:“我还是处子,若是他们就这一条查下去,难道不是个自己打嘴巴的坎儿?” 她抬起那双极漂亮的眼睛看着罗逾:“四郎,帮帮我,你又不吃亏。” ☆、第二十四章 罗逾惊诧地望着她,少顷把她一双胳膊从自己的肩头摘开,礼貌地说:“阿姊,我不懂。” 李耶若说:“你放心,我不会发出动静。你只管用力,撕裂了我也熬得住。我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罗逾道:“可是阿姊日后若真的成了,南秦皇帝心里总是有数的,他难道不膈应?” 李耶若说:“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说。男人什么德行?上了榻自然是禽兽,下了榻才可能想仁义道德。我只要有了一个孩子,就总归有办法……” 第33章 这话一说,罗逾突然严肃起来:“阿姊,这个忙,我真帮不了。” “为何?” 罗逾摸摸鼻子,低声说:“我……我不会……” 李耶若笑了:“你也是个蠢货……十五岁了,这个也不会?” “不会也不打紧,我……我教你。”她有些羞怯,但是也很自信:“我阿耶有一回宠幸我继母,叫我偷偷瞧见了,男女之间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后来阿耶准备把我送给南秦皇帝,特为叫人带那种书给我看,还有叫天竺那里和合双修的高僧教我‘采合之术’,我虽没有真正经历过,门道还算明白的,你只管信我。” 她最后激他:“我是个女人,都不怕吃亏,你怕啥?若是这个能耐都没有,你原本计划要讨好杨盼,怎么讨好她?只靠骗么?……来,我教你。” 罗逾看她,她已然松开了小衫的带子,泼溅着墨点的藕色,格外显得她肩头、锁骨、胸脯上白亮得惊人。她微微喘息着,指了指那道丰腴的沟壑,低语道:“先亲这里……” 罗逾退了半步:“我不想学。” 李耶若不由恼了,掩了掩衣襟说:“罗逾!哦不,不知道该叫你啥。” 她眸子闪着冷光:“罗右相家的四郎君,常年流涕,身子瘦弱,不能见风,几乎不与出门、不见人,认识他的没几个。所以这次做质子,右相家居然选了他,大家都觉得奇怪。我呢,小时候曾随阿耶去右相家,恰恰看见罗四郎在窗口气恼地叫:‘谁又开了窗?隔壁种的梨花,花粉都飘过来了!’我记得,那个小郎君长得也很好看,也有三四分像你,只是,眉梢有一颗红痣……” 李耶若摸了摸罗逾的眉梢:“你的红痣在哪里?” 过了一会儿又问:“你也不流涕,不畏风。” “——你又是谁?” 罗逾的手一下子掐在李耶若的脖子上,低声说:“李县主,若是你此刻死了,大家只会疑南秦皇帝,或者广陵公主杀人灭口。而他们,即便谤满天下,即便后世永远背负着恶名,也与我无关,我才不用在乎。” 但他的手还是慢慢松开:“但是,我确实还想靠你,到西苑的禁苑去。我们明明可以合作,就别闹到不可收拾好吗?” 李耶若咳得难以自制,拼命捂着嘴,怕声音太响引起别人的注意。 罗逾退开半步,甚至都不愿意给她顺顺背,继续道:“你懂了我的秘密。可是别忘了,我也懂你的。等你当了皇妃,再来灭我的口——那时就看各自的本事了。但是此刻,我不喜欢有人胁迫我。” 他最后说:“知道的事太多,既是宝藏,也是利刃,愿你我不要互伤。” 李耶若一路与罗逾同行,这个小郎君虽然沉默的时候多,怕虫子的怪癖也很好笑,但总而言之是挺暖和的一个人,再不料居然手段可以这么辣!她哆嗦着双唇看着罗逾,最后“嗬嗬”笑了两声,别过头道:“如此,这是我的软肋了?好,算是我们一起下了注,一起打一场赌吧。” 李耶若出了一会儿神,没有再纠缠他,她等呼吸平静了,小心揭开门帘窥伺着,直到确实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一点声音,她才回头道了声“再会,你我都还彼此缺不得,对吧?”转身从揭开的帘子下钻出去了。 罗逾定定地看着还在轻轻拂动的帘子,心道:不错,结盟是必须的,但也是暂时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的道,差得太远了! 他坐在那里,眉头虬结,天黑透了都不知道。 而另一端,杨盼简直是带着新发现的万分惊喜,从那座空荡荡的宫院拎着裙子飞奔回恩福宫。 金萱儿见一个人旋风似的飞进来,还未及招呼,已经拉着她的手就地一旋,陀螺一样转了两圈,绕得她头昏,金萱儿埋怨道:“怎么了?怎么这么早就下学了?难道——” 杨盼嗔道:“哎呀,你就是煞风景!” 金萱儿老婆子一样说:“嗯,奴婢就是煞风景,今日可有书要背?瞧公主这高兴的架势,肯定不是背书背得好,而是逃学了!” 啊,简直是杨盼肚子里的蛔虫!杨盼收敛了飞扬的表情,说:“你什么都知道啊!” 金萱儿嗤笑道:“那是,全写在公主脸上呢!”她伸手在杨盼额前虚画了一道,好像那里大大地写着“逃学”二字。 原来自己的表情那么不收敛啊。杨盼想着,李耶若那么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能叫她看出不对劲来,那么她自己这样大剌剌的表情岂不是早把自己卖完了?她苦着脸说:“完了,你定是要告状了!我今日又要挨打了……” 金萱儿见杨盼泫然欲泣,急忙安慰道:“不能啊,皇后才怀了身子,奴婢哪敢去告状气着她啊?” 杨盼憋着肚子里的笑,心想:得,怪道我没有机心,我身边一干人都这德行!她摇摇头说:“我阿母最恨我说谎,我拼着挨顿打,也不能等她发觉真相后伤心难过……” 金萱儿见杨盼拖着沉重的两条腿就要走,简直要跺脚:“小祖宗,该老实时不老实,不该老实的时候,怎么又这么老实了呢?哎——就是去认错,也要说得好听些……” 她的小祖宗哪里是去认错,正打算赶紧地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父母,叫他们放心呢! 显阳殿一如往常的安静而祥和,宫人们在外殿值守,见杨盼拔脚要往里走,急忙“嘘”了一声拦住,悄悄说:“陛下和皇后在后殿的寝宫,说了除非中书省和枢密院的急奏才许通报,其他杂事来烦他们,一律要打断腿呢!” 杨盼道:“那你不通报就是。” 那宫女又好气又好笑:“不通报就让公主进去,那只怕不是打断腿,得断头了。” 杨盼看那宫女一副哄小孩的方式看着自己,心里大不服气,她边盯着宫女的脸,边笑吟吟说:“我进去看一眼,父皇母后没空的话,我再偷偷出来,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那宫女一脸“不可”。于是杨盼沉下脸说:“如其不然,我就在这儿大声嚷嚷,要是坏了啥事,大不了我陪谁一起被打断腿好了。” 这下,那宫女气急败坏起来,杨盼心道:你的情绪也是写在脸上的!穿鞋的还是怕光脚的,你越是怕,我就越是就这条威胁你。她越发像个熊孩子一样,昂着头说:“怎么样,让我进去还是让我嚷嚷,你选!” 那宫女果然动摇了,眼泪都快给急出来了。杨盼心生不忍,出主意说:“那么这样好了,我先偷偷溜进去,你要发现动静不对,就在我身后大声嚷嚷:‘公主你怎么溜进去了?’这样,要被罚也是我,你守土有责,最多问个办事不力之过——罚了俸我赔你!” 买卖就是谈的。 那宫女没奈何,想想这又是个谁都知道不靠谱的小娃娃,皇后自然会体恤的,于是点头说:“好,那你可轻着些,要是哪里不对劲,我一定会喊的!” “省得!”杨盼脱了脚上的鞋,冲她挤挤眼睛,蹑手蹑脚地往后殿寝宫而去。 皇后怀着孕呢,他们在后殿一定就是谈谈天、吃吃东西,不会有不宜与闻的事。杨盼到了空无一人的寝宫门外,远远地能看见门口那宫女伸着脖子看过来的身影,却只能听见里头榻上的矮枕屏正被震动得“笃笃”地响。 第34章 怎么回事? 想着自己身边侍卫打个嗝儿都惊动了李耶若,杨盼顿时连呼吸都憋住了。 一会儿,响声停下来。皇帝像个大男孩似的说:“还要。” 杨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沈皇后果然也在里头低声训斥:“还要你个头!让我哪只眼睛瞧你这个开国帝王?” 皇帝叹气说:“小五儿来得真不是时候,这半个多月我压根没过瘾!” 大概上去又亲亲摸摸了,过了一会儿才又低声说:“用手到底不过瘾啊。” 杨盼脸“腾”地热起来,这她懂啊!顿时觉得此刻果然不宜打扰,拎着鞋子准备还是出去再说。 寝宫里传来沈皇后的娇笑:“哦,要过瘾啊,再娶点妃子呗!李耶若怎么样?漂亮!” “毒辣!”皇帝评价语全然相反,接着笑语,“对了,今日李耶若的动向,还没向娘子汇报呢。” 皇后慵慵道:“我信你的,你犯得着每日一报么?李耶若没安好心,我早知道了。现在听你说起她,我就嫌烦——无非是又勾引你又勾引出什么新花头来了。” 皇帝说:“还是要说的。今儿是阿盼带来的新消息——这孩子,给那西凉的小婊_子骗得团团转,吓得不怎么样呢!” 沈皇后大概也是爆脾气,顿时说:“她自己做戏也就罢了,我们不过瞧瞧热闹,她还真敢欺负我们家阿盼?!拿着我的客气当福气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啊各位,因为明天要赶入v的稿子,所以暂停更新一天。 后天会有惊喜掉落哦!欢迎大家捧场! ☆、第二十五章 皇帝笑道:“还说我宠溺孩子, 我看你还要宠, 生恐她受了委屈。我也想明白了,后宫里现在虽然干净, 但阿盼这个身份,也不可能无忧无虑一辈子,与其将来受委屈, 不如现在受委屈。她呀, 脑子并不笨,真正是为人处世的经验太缺,自大任性惯了。所以现在吃点亏, 不是坏事。” 于是把和杨盼的一番谈话说了,最后道:“李耶若也不过是小聪明,做事顾头不顾尾。她也不打听打听,我在江湖上混日子的时候, 她还在娘胎里呢,这伎俩也能吓住我、让我没奈何娶她?” “纵使我畏惧人言,怕西凉那里笑话我, 捏着鼻子娶她到后宫。然后呢?这样的人难道还能有宠?以色侍人,安能长久?她以为男人见到美人都不长脑子了?等一辈子待在冷宫的时候, 她才知道什么叫毁掉人生了。” 沈皇后道:“那李耶若戏也做够了,你赶紧跟她拉下脸吧, 不愿意做伴读,就送到哪里养着算了。猫捉老鼠好玩么?” “好玩啊!”皇帝说,“何况从阿盼那里, 我又知道了一个新消息。” “什么新消息?” 杨盼在外头精神一振:还有新消息,我怎么不知道? 皇帝说:“罗逾那里,有些说不通的地方,我要借李耶若来钓一钓他。” 杨盼只差拍手叫好,也不想走了,继续在那儿听壁角。 皇帝说:“你还记不记得西苑里关押的那个人?” 皇后略一想:“他?” 皇帝简短地“嗯”了一声,说:“那个人是什么身份?而西凉右相家的小郎,风马牛不相及的,怎么会对那个人感兴趣呢?是不是奇怪得很?” 皇后也不由叹息:“这么说确实奇怪。知人知面不知心,若真是有异心,还是要处置。唉,这小郎君,瞧着还挺讨人喜欢的。我看阿盼也始终对他有意思,动不动就拿点虫子什么的去撩拨他,他也装得真害怕那些爬虫一样,还自愿养阿盼的猫猫狗狗们,大概也是想逗阿盼开心呢。若是处置了他,阿盼会不会少了个喜欢的玩伴,急得哭鼻子?” 杨盼心道:我对他有意思?我恨不能杀他呢!指甲不觉一抠木柱,那细微的声儿传出来,她就知道自己又克制不住脾气了。 里头说话的人沉默下来,皇后问:“人不是都在后殿门外吗?” 杨盼屏着气息,慢慢向后退。皇帝在里面笑着说:“不过是猫爪子抓梁柱,你也操心太多了!” “我这里有猫?” 皇帝笑道:“阿盼养了多少只猫,不都满世界瞎跑?你放心歇着就是。” 听这话,杨盼刚刚放下心来,突然一激灵发觉不对——她的猫在西苑罗逾那儿,皇帝下套儿稳住她!她就地一个转身,拼命冲门口盯着的那宫女使眼色。 她飞逃的同时,后殿寝室的门“咔哒”开了,又同时,门口的宫女颤着声大喊:“公主,你非溜进来干嘛?陛下不让进——” 杨盼听见身后又轻又矫健的步伐声,下一秒,肩膀被一搭,身子一沉,受了千钧力一样,脚还没收住,差点摔倒。皇帝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杨盼回头,挤出笑说:“啊呀,我才刚闯进来,就被阿父逮个正着。” 皇帝挑眉哂道:“戏演得不错嘛!也挺及时。”又一瞥那宫女,那宫女已经不用他问话,自己就软软地跪下来,连称“该死”。 杨盼急忙上马屁:“阿父,我这才知道,原来‘上屋抽梯’是这么用的:‘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断其援应,陷之死地……’就是假装啥都不懂,故意引人进圈套,进了圈套之后就把外援全部切断,这样就可以瓮中捉鳖。阿父你刚才对付我,就是这样子的对不对?” 皇帝笑了:“找谁给你解析的呀?” 杨盼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自己试了试,就明白了。” 皇帝大约心情不错,对那瘫软跪在地上的宫女说:“把外头门关上。仔细,再放人进来,你的腿就别想要了。”那宫女如蒙大赦地走了,杨盼也吁了一口气:“阿父果然是仁义的圣君!” “仁义?等挨完揍你就不这么说了吧!”皇帝虎着脸说,但接着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了,拎了拎杨盼的耳朵,把她带到了皇后的寝宫里。 “怎么样?”他向皇后夸耀着,“我教一教,女儿明显就不同了吧?又会说话,又会背书,还会使计谋。” 侧倚在榻上的沈皇后剜他一眼:“嗯,还会吹牛!真是亲爷儿俩!” 杨盼一屁股坐到母亲榻前的氍毹上,把脸倚在母亲腿前:“阿母,小妹妹会不会动啊?” 做母亲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意,顺势抚了抚女儿的头发:“早着呢。但是,为什么是小妹妹?” 杨盼说:“我想要个小妹妹啊!阿母已经有了四个孩子,阿火他们三个男孩子可以一起玩,唯独我好孤独!”她嘟着嘴:“什么宫女、伴读,都不能好好陪我玩!” 沈皇后说:“你呀,都十二了,还就知道玩。生出来比你小那么多,我看也玩不到一起;就算能玩两三年,你也该……” 过几年也该嫁人了!皇后心里一阵愁,既是舍不得她,也是不放心这个小蠢瓜。 皇帝道:“说吧,过来干啥的?” 杨盼忸怩地说:“阿父叫我参差印证,我试探了李耶若,发觉她确实撒谎。她根本还是处子,因为我一提这茬儿她就紧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被阿父……” 皇帝含笑着虚按手掌:“不必说啦,你看懂她就好。还有什么发现?” 第35章 杨盼想了想说:“她不怕死,肯破釜沉舟;但是说阿父并不喜欢她,她还是有些伤心难过……” 皇后瞥了皇帝一眼,皇帝亦回望爱妻,笑道:“与其说痴情,不如说未能得偿所愿。这小丫头,野心大,心气儿高。一旦有欲望,就有弱点。”他回望杨盼:“懂不懂?无欲无求,恰是你的长项。” 这话说得玄妙,杨盼不是很懂,接下来一句就更费思量了。皇帝说:“她是处子,却敢说我强_暴她,阿盼,你再想想,她这里有什么漏洞?” 可不是!杨盼想了想说:“难道不是想用这样的流言蜚语,逼迫阿父娶她?” 皇帝嗤笑了一声,摇摇头。 杨盼再想一想:父亲一直强势,又是粗出身,确实不会对这样的流言低头——皇帝始乱终弃,虽然不是好名声,但未必捂不住,若是狠一点,毒_药加上报个暴病,就能掩住悠悠众口,古来这样的例子极多,史官宕开一笔,一切就了无痕迹。 再想一想,她试探李耶若的那么多句,李耶若连听到“皇帝不喜欢她”都会不快,却惟独不怕“灭口”“暴毙”的说法。 皇帝在榻沿上坐着,微微眯着眼睛,手指拨弄着衣带上的玉饰,慢慢说:“我也要想想,她到底想要什么。” 杨盼坐一旁等他想,等了半天却见皇帝的眼珠转过来看她。杨盼问:“阿父,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皇帝答:“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实在不知道她在想啥。” 但紧跟着又留了个楔子:“阿盼近日想问题的能耐大有进益,倒不妨你替我试探试探她?” 杨盼正是一场小胜之后,豪情满怀的时候,立刻点头道:“只要用得上我,阿父尽管说!我听着阿父的吩咐,一定照做!” 皇帝赞许地点点头:“好得很。回去再读《三十六计》,这次学的是‘抛砖引玉’这一条。” 然后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好了,你去读书吧,我也累死了,要休息了。顺便,把桌上的茶杯端过来,渴了。” 杨盼依言过去,摇摇茶壶发现里头是凉茶,便左顾右盼起来:“咦,哪里有茶焐子?” “要茶焐子做什么?天又不冷。”皇帝道。 杨盼看了看娇慵侧躺在那儿的沈皇后,没多想就说:“咦,阿父这会儿喝凉茶,不是对身子骨不好?” 沈皇后“噗嗤”笑了,对皇帝说:“确实还是喝热茶好。”(1) 但是想想不对。两双眼睛一齐盯向杨盼,分别肃然地说着: “你哪里知道这种事情?” “你刚刚什么时候就到门口了?还听到了什么?” 杨盼吐一吐舌头,此刻反应最快——《三十六计》中最精妙的那一计最宜此刻使用! 她丢下茶壶,翻脚就逃。 气喘吁吁回到恩福宫,也并没有人追来。杨盼气定神闲擦了把额头的汗,嚷了几声“肚子饿了”,就开始到做书房的梢间找出《三十六计》读了起来。 《三十六计》还是不说人话,在“抛砖引玉”的条目下写了一堆看不懂的话。但是掩卷而思,却不那么难以理解:小利诱惑,以图大利。 那么,李耶若最想要的利是什么? 罗逾呢? 杨盼心里渐渐清明多了,盯着书卷出神,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仿佛也慢慢化成智慧,飞到她的脑子里去了。 金萱儿进来叫公主进晚膳,居然看见她趴在榻上,撑着下巴,眼睛盯着书。这简直是奇迹啊!金萱儿感动得都快落泪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打扰道:“公主喜欢上了读书,真是好不容易走上正道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不过,饭还是要吃的,人是铁,饭是钢,吃了才举孝廉郎。先去吃饭吧。” 杨盼起身,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胳膊腿儿,肚子也饿了,心情也不错,觉得那一桌子温火膳格外好吃,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拉起来。金萱儿提醒道:“少吃点肉,多吃点菜!” 杨盼嘟囔着:“我饿啊!一想事儿就饿啊,今儿想了那么多事儿,饿死我了!” 金萱儿幽幽道:“和想事儿有啥关系啊?是公主要长个儿了!” 她果然到了能吃能睡的年纪,虽然想着不能吃睡得跟小猪似的,但是倒在床上之后,还是很快睡着了,那一卷《三十六计》被抛在枕边。 不觉间天已经亮了,杨盼在这些日子抑郁、忧愁、满心的烦乱之后,终于睡了一个坦坦荡荡的好觉。醒过来伸个懒腰,她也想笑自己:人家都说费心筹谋之时眠食俱废,她倒好,睡得那叫酣畅,连梦有没有做都记不得了。 金萱儿送来洗脸水,杨盼道:“快着些,去书房要迟到了!” 金萱儿又是感动得几乎落泪:“啊呀,该不是皇后之前在菩萨前为公主许的愿实现了吧?!” 杨盼问:“为我许愿?” 金萱儿说:“可不是,皇后为公主这淘气顽劣的性格都愁死了!公主刚过十二岁生辰的时候,皇后不是特地到大报恩寺烧香许愿,若是公主能够不再惹是生非、不再贪玩厌学,她愿意许一座金身给菩萨。” 她抹了抹眼角:“皇后待公主,真是哪个亲娘都做不到。她曾经跟奴婢说:公主命苦,出生的时候父亲当兵去了,母亲又被王府抓差做奶娘,公主两个月起就靠着阿公阿婆喂点米糊糊过活;稍大些家里又是各种变故、各种灾难,大家天天都愁怎么活下去,也没有人能够好好带、好好引导;好容易陛下修成了正果,可公主又是这样一副不靠谱的样子。当娘的知道自己失职,只能极力弥补、极力教化,就是怕这样的任性妄为,将来会害了公主。” 杨盼:“……” 果然自己的前十二年是不靠谱过来的,给人的印象也是不靠谱。 “皇后跟菩萨许愿:‘愿公主将来身体康健,无灾无病,无人作弄,长命百岁。’又说,女儿能一世平安,做阿母的折些寿命都可以。” 杨盼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重活一世,有了个做靠谱孩子的机会,有了个避开背叛的机会,难道是母亲在菩萨面前为她求来的机会?! 有这样的爱在,她怎么能不孝顺?怎么能不好好过这一世? 杨盼说:“你放心,我会好好读书,将来好好嫁人。” 金萱儿又擦擦眼角,笑道:“不害臊……‘好好读书’也就罢了,‘好好嫁人’——噫,想得太早了吧……” 杨盼:“……” 说不出来,但是她心道:你不知道这条多重要!我为这吃了多少苦!再想想上一世自己被骗失踪后死于非命的消息要是传回建邺太初宫,阿父阿母会有多伤心!那她才是最大的不孝呢! 正好,杨盼也需要酝酿这样的情绪去书房,她把眼睛揉得肿肿的,再吸溜两下鼻子,真是一副小可怜的样子。 到了内书房,她的伴读女郎们都已经到了,郭师傅看着她说:“公主身子都好了?今日读书,还是坐到前面来吧。”瞥了一眼李耶若:嗯,这两个人关系差,一定要分开。 李耶若已经换了一身衣衫,胭脂红的颜色格外衬她的肌肤,珠宝虽然不多,发间簪一朵开得正好的娇艳木芙蓉,和衣衫配合得宜,也与她此刻娇艳而冷冽的神色配合得宜。 第36章 杨盼颓然地坐下来,别人念书她发呆,呆了整整半个时辰。 女郎们读书,到底不像男儿们有那么严格的要求,更衣时间,打着“更衣”的招牌,个个都出去了,不是在竹林里坐着聊天,就是到莲池旁喂鱼,还有的在小道上活动活动筋骨。杨盼径直走到正打算出去欠伸欠伸的李耶若身边,嘟着脸低声说:“县主能不能跟我出去走一走?” 周围几双眼睛齐刷刷盯过来。李耶若倒是自然大方,点点头说:“好。我跟着公主走。”然后刻意和她错开两步,仿佛生恐再给她泼一身墨汁似的。 内书房后院挺大,但是人多密集,杨盼寻了一处太湖石边,眼睛往四处一扫,四处停留的人都知道她上次墨泼李耶若的事,不敢在两个仇人面前现眼,免得打起来大家尴尬,纷纷都借故离开了。李耶若看看四周:太湖石是硬的,能撞得头破血流;荷花池是及腰深的水,能呛个半死不活;旁边的竹林或有竹虫,软绵绵的有点恶心;再不然软的脚尖、硬的拳头——杨盼也就那些能耐吧?倒要看她想怎么办。 她冷眼旁观着,预备好再给这个刁蛮愚笨的公主欺负一次——四周虽然看不见人影,但是小小花园,没有什么动静大家会听不见。 杨盼在太湖石琢成的天然石凳上坐下来,抬脸看看敬而远之的李耶若,说:“耶若阿姊怎么不坐?” “公主面前,没有耶若的位置。”不咸不淡的回答传过来。 杨盼叹息了一声,低头说:“阿姊,我上回错了,你别放在心里好不好?” 她居然道歉?!李耶若挑了挑眉梢,反而警惕起来,她说:“公主这话倒是妾不过意了。公主不过不小心打翻了点墨汁在我身上,有些误会说清楚了就好。特特地道歉,妾怎么承受得起?” 杨盼讨好地起身拉她的手:“阿姊在我面前,何必用这样的谦称?其实,叫‘阿姊’都是我僭越。”她压低声音:“我以前不懂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阿父说,凉国皇帝的意思他其实早就明白,当年战场上,不能留个‘出师而婚’无礼之名。” 她分明看到,李耶若瞳仁放大,虽然唇角没有一丝笑意,眉梢的轻微挑动却显示出得意的模样。 李耶若惶然地说:“公主这话,妾怎么没有听懂?” 杨盼赧然道:“那么,阿姊就等消息好了。”匆匆从手腕上撸下个金镯子,塞在李耶若手心里,低声说:“算我给你赔礼。” 这日课下,李耶若刚刚到自己主的地方,那个照顾他们的婆子就喜盈盈地候在门口,一叠连声地问:“今儿秋老虎,有点闷热呢。李县主可习惯建邺的鬼天气?奴婢那里准备了冰碗子,是上好的太湖莲藕和刚上市的并州梨,脆生生、甜津津,一点都不嚼渣……” 李耶若看看婆子手中偌大的一个水晶碗,下层是晶莹的冰屑,上面用同样精致的白瓷碟子装着削成薄片的藕和梨,晶莹得和下面的冰块一样。她矜持地点点头:“有劳你们,先放下吧。” 婆子又道:“大厨房的菜不好。奴婢们单独做了些孝敬县主。” 李耶若笑道:“这不好吧?我答应了一个姊妹,晚膳时要一道聊聊天呢。要不你们把菜送来,我自己慢慢吃?” 那婆子搓着手谄媚地点头:“也好,也好……”又凑过来压低声音:“我那个侄女……” 李耶若点点头:“我心里都晓得。八字有了一撇再说吧。” 她回屋洗手更衣,不时能瞥见那冰碗里的莲藕和梨,确实很好看,也是好吃的样子。可她又不是杨盼,绝不会看到好吃的眼睛就亮——杨盼讨好她的样子有些虚伪,自古内宅和宫廷里的手段她必须当心,还是和大家伙儿一道吃喝才能放心。 她出门准备用晚膳时,听见那送冰碗子的婆子正在墙那头和谁喁喁私话:“……怎么能得罪?后宫的事、男人的心,从来都是说不清的!沈皇后虽然和陛下十几年夫妻情深,当不得人老珠黄,新人那么漂亮、那么年轻、身份又比沈皇后当年高贵,哪个男人眼睛里不出火?!” 另一个叹道:“沈皇后能肯?” 婆子说:“嗤,这就是你不懂啦。人家只消说一句‘两国交好,联姻可保两国平安长治’,多么堂皇的理由!谁能反驳?又没有废后,又没有废太子,一点差错都挑不出来!肯不肯的又怎么样?” …… 李耶若在墙边站了好一会儿,晚来竹叶上滴下的清露打湿了她的衣衫她也浑然不觉。 杨盼的话她不全信,婆子的话她也不全信。但是如果是真的,她的准备也要做起来了,如果是假的,她的准备也要做起来。 阿梁……她在心里说,你说过,愿意为我做一切。可是我被困武州的时候,你却迟了一步;我家破人亡的时候,你也没有敢迈出那一步。今日,我再看一次,看你这次做什么样的选择! 她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晚膳也不想再吃,对着菱花镜仔细端详自己的脸:笑的时候,嘴角的弧度要再抿得迷人一些;瞟他的时候,眼睛要再水色充盈一些;低头羞涩的时候,眉头再垂下一些;欲迎还拒时,捧胸要能挤出一点诱惑的沟壑来;头发要顺在光裸的肩头,才更让男人有撩拨开的欲望…… 她仔细地练习,又仔细给脸上涂了润肤的膏脂,仔细在胸口抹上了玫瑰的香露,仔细给头发上打匀油亮的发膏。 外头的衣衫应该有他们的规矩,但里头——她转身开了箱笼,压在最底下的那件猩红缎子的抱腹,颜色最衬她雪白的肌肤。她把汗巾又紧了紧,皱着眉:只恨这腰身自打到了建邺,总不如在武州时纤幼了…… 团团转一般忙了半天,才发现外头的天已经黒透了。建邺的星空带着雨雾蒸汽般的朦胧感,总不如武州通透。就如她虽然是女儿身,做事无所畏惧、果决有勇力,远胜于她的阿耶,又或者罗逾,以及阿梁等等的男人。 男人信不过也不要紧,她虽然困在建邺,也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搅乱这个害她一辈子不幸福的世界! 她从后廊下挂着的一圈鸟笼子里找出一个竹丝编成的,里头紫背灰头,英气逼人的,是一只俊秀的信鸽。打开笼门,给鸽子装上脚圈,塞上纸条,再把信鸽捧出来放在手心里。 “你随着我到建邺也这么久了,可还认得回家的路?可还认得你的主人——武州副将石温梁?”她对鸟儿低语着,声音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她旋即低头亲了亲信鸽的脑袋,温热的呼吸惹得鸟儿“咕咕”低鸣着。 “好啦,你去吧。我就等你的消息了。”李耶若含着最美的笑容,轻轻撒手。 黑黢黢的后廊,一般不点灯,所以不够清朗的星空,只能照见一个扑棱棱飞起来的影子,随着翅膀拍打的声音,慢慢消失成一个小黑点,朝着西边而去。 而与此同时,亦有一个人盯着这星空,捧着硕大的冰碗,“咔吧咔吧”嚼着脆而清甜的新藕和梨。 金萱儿伸头瞧了瞧冰碗:“小祖宗,已经吃了半碗了?不嫌凉?” “不嫌。”杨盼继续“咔吧咔吧”嚼着,“而且清甜不齁,超级好吃!” 第37章 金萱儿伸头看她的肚子,这主子爱爬树打秋千,天天比猫活动得还多,肚子倒是平平的没啥赘肉。她不甘心,再往上瞧瞧,哎呀,襦衫轻薄,透出里头的水绿色抱腹——上面微微耸起两个尖尖儿,不再是小时候那样一平如水的了! 金萱儿一边脸红,一边把冰碗夺走了。 “哎!你干啥!”被抢了食盆的杨盼恼了,顿时从凉榻上爬起来嚷嚷。 金萱儿说:“别吃凉的!” 杨盼说:“秋老虎欸!宫里到处都送了冰湃西瓜!再说,李耶若那里我也叫送了冰碗子,李耶若吃得,我怎么就吃不得了?” 金萱儿不依不饶把冰碗端走,回头对气哼哼的杨盼说:“奴婢是为公主好!” 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公主十二周岁了,大概要发身(南方话:发育)了,吃凉的,以后会闹肚子疼。”说罢,还神秘兮兮指了指杨盼裹在抱腹里却依然才露尖尖角的“小荷”。 杨盼一把抱住胸脯,歪着嘴冲她做了个鬼脸。 哼!她心想:没见识!我日后这块地方可是个宝!羡慕死你! 挑衅地看了看二十岁的金萱儿那仍然空落了一点的襦衫下头…… 没有了冰碗,只能回顾着嘴里尚余的一点点甘凉清润和藕、梨的芬芳气味。杨盼继续看着星空琢磨:李耶若那里,她的“砖”已经抛过去了,还不妨再抛得更大一些。 罗逾那里,自然也有块“砖”。只是抛出去能不能得到“玉”,还是难说。 何况,并不想和他打交道! 虽然这么想着,第二天大早,杨盼还是装束齐楚了,特特在嘴唇上点了一点胭脂,但是想了想又抹去了。她对金萱儿说:“今儿我不上书房去了……” “为啥?”金萱儿瞪大了眼睛,“才好了两天!” 杨盼说:“皇帝陛下有要紧事叫我办,所以得请假。不过,你去和郭师傅说的时候,一定得说我身子不适——就说昨天冰莲藕吃多了吧——所以来不了。” 金萱儿恼道:“陛下有啥事请公主做?奴婢实在没法子相信!还要奴婢帮着向内书房师父撒谎?奴婢更做不到!” 杨盼笑道:“你大可以先去显阳殿请示啊,看我阿母同意不同意。不过,步子得快点,我昨儿个就叫人通知了罗逾,我今日要去看我的狗,叫他也请了假等我‘莅临’呢,不能叫他久等了,没礼貌。” 金萱儿将信将疑去了,满脸疑惑回来了,进门道:“皇后批准了……陛下真个把‘看望猫狗’做为‘要紧事’请公主办?”心里一万个觉得这对父女太不靠谱! 杨盼早就准备好了,对金萱儿点头说:“好,你赶紧去请假。还有,顺便和内书房、西苑几个负责西凉人的婆子们说:还照我的吩咐,一切从优。” “什么一切从优?”金萱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杨盼笑道:“你不需要晓得。陛下打仗的妙计,还能叫你这样的笨蛋琢磨透了?” 金萱儿无语,看着杨盼带着几个小宦官蹦跶着走了。 “谁是笨蛋!”她心里简直要炸了,却只能腹诽。 杨盼在轿子里,闭着眼睛把她“抛砖引玉”的计策又想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可能的应对都想过了。最后累得都饿了。她揉着肚子想:阿父和阿舅那时候打仗想计谋,一定比背多少书都累吧! 西苑此刻很安静。 住在那里的西凉质子们,都去做伴读上书房里读书了。罗逾坐在树影下,捧着一本书自己读,时不时抬头看看门口,一本书读了多少时间都没有翻一页。 突然,一个玲珑的身影从门口转出来,绿杨阴里,她一身碧色的襦裙,鹅黄的垂髾飞扬在风里,耳朵上一对明珠在晨起的阳光里光泽柔腻,衬着笑颜里一对圆润的小酒窝,真是令人一见忘俗,一见倾心。 他起身施礼:“公主。”又说:“公主的猫和狗,现在都不错呢,也适应了,也养得壮实。” 杨盼飘过去一个眼神,笑融融的温暖,她一如既往脆刮刮地说:“这些小鬼头们,可是想死我啦!今日是装病出来的,要是被发现了,只怕又一顿打呢!”吐了吐舌头,缩了缩肩膀。 罗逾笑道:“臣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但是公主自己可不能后院失火。”伸手邀请道:“在后面,公主请进。” 一进院子,果然一群猫猫狗狗就围拢来。原本只认杨盼一个主人,现在罗逾似也大受欢迎,那几只最机灵的小狗,一会儿过来蹭蹭杨盼,一会儿又去罗逾那儿摇摇尾巴,最后欢喜得在原地追自己的尾巴。 杨盼抱了这只抱那只,被小猫伸过来的肉爪子拍着,被粗拉拉的小狗舌头舔着手指,笑得两个酒窝越发深,眼睛月牙似的弯起来:“哦哟,小坏东西们,还记得我啊?我还以为你们投奔了新主子了呢!来,打个滚我瞧瞧;来,爬个树我瞧瞧……” 她蓦然回头,罗逾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她极其熟悉:温暖、包容、宠溺……仿佛天底下,他的眼中只有她,他的一辈子只有她。 杨盼心陡然一抖,笑容虽保持着,那小酒窝却倏忽不见了。 而罗逾,那目光里的温暖也立时变成了惊诧,他垂下头,不再直视,低声道:“公主可还满意?” 杨盼回头看着背后一只蹭过来的小灰猫,不让罗逾瞧见自己脸上的泫然。 她永远记得他的目光,记得他对她的好。他们曾经度过五年多的美好婚姻时光,春睡秋游、流觞褉宴、赌书泼茶……小夫妻间赏心乐事无数。 香闺画眉时,他们双目凝望的脉脉深情;送他去跟皇帝打仗历练时,她亲手给他缝制了件歪歪扭扭的战袍;他回来时,不顾其他人,冲进她的房间来了个热切的拥吻;还有无数被翻红浪、锦帐销金的不可言述的羞怯时光。 可惜都是假的! 他那么会欺骗,演技大概都深入骨髓了吧? 杨盼回头时,又换回了笑容:“四郎,你真是个好人。”一声“四郎”,叫得熟练自然。 罗逾却相当惶恐,大概他是第一次被杨盼这么亲切地称呼。 他看着杨盼的脸,那对酒窝此刻浅浅的,随着她唇角弯动的角度而若隐若现。 他想要什么? 杨盼在心里演练了很多遍了。她说:“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她抱着一只小狗,牵着两只,带着罗逾,又到了那片白岗石墙的附近。要装得逼真,还需有些技巧。杨盼见罗逾神色警觉,放下几条狗,任它们撒欢儿在一旁玩耍,自己笑了笑说:“四郎,上次我在这里欺负你,要你还我蜘蛛。是我错啦。” 她伸出手,罗逾退了半步。 但是定睛一看,她手里不是什么蜘蛛,也不是其他虫子,是一只胖胖的白玉小猪。杨盼把手又伸了伸:“我去库房找过了,喜字玉佩是没有了,玉佩里看得过眼的是这只白玉小猪,我恰恰也属猪,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罗逾迟疑着伸手接了过来。 这只是一个引子。杨盼知道,罗逾心心念念想进这片白岗石围起的墙里头,里头一定藏着秘密,是他迫切想揭开的。 既然你要,我就给你!创造一个机会给你!看看你到底所求何事,看看你的狼子野心是什么! 第38章 她又礼节性地笑了笑,转身想走。 罗逾在她身后轻轻拉了拉她的胳膊,也没有拉住不放。随后,感觉到他的手拂过她的辫子,动作也很轻很轻。 杨盼猛然想起,罗逾还有一个想要的东西——上一世,他追求她这位公主,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她吸了一口气,想:搞什么?我现在才十二岁! 身后,传来罗逾清亮而柔暖的声音:“公主,我有一个小妹妹,也有你这样很漂亮的酒窝。” 杨盼回过头去。 罗逾的手指动了动,但没有像上次一样伸手来抚摸,反而是带着几分羞赧的神色:“你能不能再对我笑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里解释一下。一般古人不是认为那啥之后不能喝冷水、冲凉澡么,怕夹阴伤寒。所以,上一世有过那啥经验的小盼盼随口就关爱了一下爸比大人的身体健康。但是……她在这一世还是个姑娘家,所以爸比和老妈就感觉不对劲了。来,给熊孩子点个蜡。。。 ----------------------------------------------------------- 今天作者菌有点小紧张,也有点小激动。。。。 多谢大家的捧场。。。。 ☆、第二十六章 杨盼在心里骂他:笑你个大头鬼!当老娘是卖笑的? 可是, 要引蛇出洞, 何惜一笑?! 杨盼垂眸,挤了个笑容给他看。 罗逾一脸失望, 大约这样的假笑是看不到深旋的小酒窝的。不过,人家肯努力笑一个,又怎么好要求更多?他只能低低地道声“多谢”, 然后看着杨盼的背影消失在绿杨之间。 他抬起头, 凝重地打量着那道白岗石的墙壁,里面传出若有若无的泣吟之声。他也不过是十五岁少年,说完全不害怕也是假的, 但母亲谆谆的嘱咐犹在耳边,她的手指甲那么深地陷进他手背的皮肤里,掐得出了血。 从小,罗逾就感觉得出, 母亲不爱他,至少不像他所读的那些书中所写的母亲那样,“拊我畜我, 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她从来不抱他、亲他, 言语上也从来不假辞色,但是那毕竟是他的亲娘, 那座豪华而冷冰冰的屋子里,那一群满脸漠然的侍女间,他唯一的亲人。 他从小就学着讨好, 学着骗她冁颜一笑,长大些,只要是她的吩咐,他赴汤蹈火去做,能换得她摸着他的顶心说一句:“养儿到底没白养……我儿还是孝顺的。” 所以,他记得他被掐出血的手背,记得母亲瞪圆的眼睛里乍现的血丝,记得她喑哑着声音说“那个人,你一定要救出来。救出来,咱们母子才有希望!” 他要做到。不惜一切代价! 装作闲闲的,罗逾在墙外的树丛间转了好几圈,确认并无人影之后,才重新打量那座墙。 墙很高,因斑驳而显得荒凉。他记得曾有一回来到这儿,正好看见杨盼从一棵靠得最近的杨树上爬上去,又跃到墙头,然后掉到了墙里头。他当时不敢出声,埋伏在外头,过了好久好久,才看到她被一个虎贲装束的侍卫从墙的另一头送了过来。 罗逾看了看那棵大杨树。 爬树不是问题,但是夏秋之交,树皮上若干蛹,树枝上若干知了,还有树叶间亮晶晶的蛛丝,五彩斑斓的刺毛虫……他心里一阵作呕,完全不敢再去看,更别说要从那一堆恶心东西里爬过去了。 只能顺着墙往另一头走。 他从腰间摘了一块玉佩,从墙头上丢了进去。然后顺着外墙走。 走了好久好久,才看见藤蔓掩着的一扇门,轻轻一推,门闩着,但凑到门缝上看,里面是一根粗糙的木闩,只要肯下点功夫,不是没有办法。罗逾四处寻了寻,最后从腰带上拆下一块金片,屏住呼吸,插_进门缝,小心地一点一点拨动门闩。 这样的慢功夫,好一会儿才听到“咔”的一声,门顿时一松。罗逾慢慢推开门,门轴一点都不涩,看得出是常开常关的,他闪身进去,重新把门闩好。 打眼一望,四处荒凉,回廊上碎砖缝里已经长满了粗壮的牛筋草和蓬草,足有半人高。梁柱剥落得根本看不出本色,湿漉漉的瓦当,漫漶得看不清花纹。 罗逾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仔细看着。布上粗略地画着太初宫和西苑的图,还有侍卫们值守的位置。他仔细看了一会儿,暗道:多少年了!谁知道有什么变化呢! 他拣起一根粗树枝在前头探路,草丛间飞起无数的蚱蜢和蟋蟀,乱窜乱蹦,几乎跃到他的身上。罗逾一脸难以忍耐的神色,但不得不挡着脸,一点一点地向前挪。 这座宫苑极其空旷,几乎所有的屋子都空关着。只等到了最前方一座院落,隐隐看得出剥落的地方绘制着五彩的图案,梁头木刻精致美观,但是门窗都是用木条钉着的,杂七杂八,颇有煮鹤焚琴的可惜。 里头传出鬼吟一般的吁叹,罗逾伸头到窗缝处一张,牙关不由地咬得死死的。但他到底不像杨盼那样咋咋呼呼克制不住,仍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小心翼翼又离开了窗户。 他到杨树阴下的草丛里捡回了自己的玉佩,刚刚起身,就听见有人在背后喝问:“你是谁?” 罗逾早有准备,转身举起手说:“抱歉,刚刚不小心把玉佩掉了进来,所以进来捡的。” 背后那人,是个穿虎贲侍卫服饰的高大男人,眯缝着眼睛打量他半天,才说:“这里不许人进来的。” 罗逾急忙点头:“不好意思,我现在晓得了。我立刻就走。”作势要去翻墙。 那侍卫道:“不要翻墙!跟我走。”又沿着那条靠墙的道路,把罗逾送到了后门口。门仍然闩着,一点破绽都没有。那侍卫也是个寡言少语的,把他往外一推,说声“下次不许靠近这里”,就把门“砰”地一声关上,还清楚地听见落闩的声音。 罗逾身上全是湿腻腻的冷汗,手心里那块沾着泥的玉佩冰冷彻骨,他厌恶地把玉佩丢在一旁的砖地上,掏出手绢用力擦自己的手,擦得手心发红才把手绢一道丢了。 晚间,皇帝在听西苑那虎贲侍卫汇报的时候,顺便接过了那枚玉佩,泥巴还在上头粘着,玉也不算上等的美玉。但是洁癖到这个程度,连玉石都不要,还是浪费得够可以的。皇帝是穷人家出身,擦了擦玉佩,随手放在桌角,继续问着细节:“那么,他真的只看了看里头,有没有做其他事?” 那侍卫单膝跪着答道:“没有,就看了看,样子极其紧张。”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抬头笑道:“你今日机灵得很!转天朕自然有奖赏。估计大公主也会过来询问,你只说罗逾在外头盘桓就是。她若问你里头的人是谁,还是不要告诉她。” 他顿了顿,自己解释道:“王朝更替,总有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东西。又关涉到罗逾,在我没搞清楚之前,谁都不宜与闻,免得传出什么话来打草惊蛇。” 打发走了这个侍卫,外头通传广陵公主求见。皇帝笑着自语:“小丫头片子,还敢过来找打?”朗声道:“传公主进来。”正襟端坐,打算吓她一吓。 杨盼依然是风风火火的势头,也没有那些皇家公主的体面作风,是飞进来一般往皇帝怀里一扑,腻腻地撒娇:“阿父,你要赏我!” 第39章 皇帝危坐的样子顿时被破坏了,板起来的脸也板不住了,只能捞过来轻轻打一下屁股,问:“来干嘛?” 杨盼甩了甩手上的书——《金匮要略》:“喏,书上写的,我看到的。” 皇帝虎着脸说:“越描越黑!你看啥不好,啊?还有,敢蹲玉烛殿听壁角,真是皮痒了!还敢要赏?!赏你一顿打!”伸手又打了一下。 虽然不算疼,杨盼还是“哎哟哎哟”唤了两声,眼睛亮汪汪地瞟上来,笑着说:“我把李耶若和罗逾都给阴了!这样的大功,怎么能不赏还打?” 皇帝笑道:“阴了就算本事?你说说,李耶若意欲何为?罗逾呢?” 杨盼说:“李耶若等着当皇妃啦。罗逾……我还不太清楚,不过,他肯定也要有动作啊,咱们等着瓮中捉鳖呗!” 皇帝挑眉说:“李耶若等着当皇妃,为啥送给她的冰碗子,怎么送进去,怎么拿出来?” “呃……”杨盼咬手指想了想,“大概她遇到了不方便的时候,不能吃冰的?” “笨蛋。”皇帝又敲了她一下,“才摸着门边儿,就以为自己登堂入室了?” 杨盼觉得父亲说的有道理,顿时那些自信心都消失殆尽了,嘟着嘴站起身:“那我还得继续花心思啊!”她的眼睛瞥到小案上放着的玉佩,觉得好生眼熟,拿过来看了看却想起了什么,大眼睛眨了眨,过了一会儿才对皇帝说:“阿父,这玉佩好漂亮。送给我好不好?” 皇帝笑道:“这普通的黄玉,值不了几个钱,你喜欢就拿去玩玩吧。” 杨盼把玉佩揣在怀里,又说:“阿父,我要继续用计谋打探李耶若和罗逾,还得阿父协助,我想要点东西。” 她是有备而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粉笺,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 皇帝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该练练字了!”第二眼:“你缺衣服首饰?” 杨盼撒娇道:“啊呀讨厌,啥你都要看!我就缺衣服首饰了,你给不给?” 她用手捂着纸,就留了皇帝盖大印的地方:“喏,盖章就行了。” 皇帝忖着:这是亲闺女啊,性子随他啊。他小时候穷,看到好东西都喜欢,现在在宫里,好东西虽然多,不放在眼前总归不过瘾嘛。何况十来岁的小姑娘,最喜欢漂亮衣服、漂亮首饰,十二岁生辰礼送了她还心不足。 可是,这是亲亲闺女啊!他自打和爱妻沈皇后在一起,得到的第一个爱情的结晶啊!这十几年,生了四个孩子,只此一个宝贝女儿啊!他现在有钱、有权,再不给老婆孩子过好日子,他一路千难万险地当皇帝图什么啊! 这么一想,皇帝只觉得闺女向自己要点衣服首饰实在是太小的事儿了,衣服首饰能值几个钱?!她开心就好! 批准了! 于是掏钥匙开抽屉,拿了在后宫批复物件儿专用的印章,二话没说盖在那张粉笺上。盖完他还宠溺地说:“衣裳首饰我可是给你了。你这笔字要不练练好,你也对不起我啊!” 他的小公主小心地吹了吹没干的印油,敷衍地说“好的”,然后欢蹦乱跳地走了。 皇帝心里隐隐有点不好的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作者菌好感动好感动好感动…… 我会努力把故事写好看哒 掉落评论的小美女们会得到掉落的小惊喜 希望大家食用愉快! 跪叩 ☆、第二十七章 西苑的傍晚是最热闹的时候。夕阳西下, 作为太子和公主伴读的各位西凉少男少女, 可以不避嫌疑,说上几句私话。他们都是西凉的贵族出身, 很多人非亲即友,怀念故土时,互相谈谈西凉盛产的葡萄和蜜瓜到了丰收的季节, 谈谈以前的兄弟姊妹、知己伙伴和闺中密友如今该怎么样在生活。有说笑的, 也有说哭的,最后都望着西边一缕缕锦霞出神。 李耶若看到罗逾望着北边,上前问:“那里有什么?” 罗逾说:“刚刚看到一只大雁, 想不到它也这么快就南飞了。” 天空北部一碧如洗,渐渐如一块深邃的蓝宝石般。李耶若眯着眼睛、伸长脖子看,也没有看见什么大雁。罗逾笑道:“你们天天盯着绣花绷子,我天天盯着靶子练箭法, 自然眼神要胜过你。” 李耶若笑笑,低声问道:“罗右相家于你有恩?” 罗逾眼神一凛,瞥眼低声反问:“这话何意?” 李耶若吃吃一笑:“没什么, 好奇。” 罗逾知道,自己身世这一条, 早就让李耶若生疑了,若是没有给个交代, 总是他们之间信任的一根刺,他说:“右相疼爱子孙,四公子的那个顽症, 更是出不得门。我原是他家下的奴隶,长得有几分像四公子,偏巧认识四公子的人也少,拿我偷梁换柱也不招眼。” 李耶若斜乜着他:“你是奴隶?实在不像!” 罗逾说:“换身衣衫罢了,什么像不像的。再说,原来我就是伺候书房的小厮,会点书,会点拉弓射箭,很难么?” 可是身上那股气质装不出来的。李耶若又看了看罗逾,小郎君长得是真好看,不仅五官漂亮英气,而且腰肢挺得直直的,少年人羸弱,他虽然没有什么肌肉块儿,可是露出来的手腕精峻修长,连着同样修长白皙的手指,怎么看怎么耐看。 十六岁少女的心怦然一动:要是自己没有那些非报不可的仇恨,罗逾倒未必不是一个良人。 只是她很快打消了自己的念头。他拒绝她的时候,狠得很呢! 她从小看母亲和继母的明争暗斗,深知男人多情起来多情,无情起来也是极其冷血的,女人岂止只如衣服,简直连草纸都不如!说抛到脑后就抛到脑后,说肚子里的孩子离奇地死了也可以毫不问津,甚至自己这个真正的嫡长女,也会在母亲死后落架凤凰不如鸡。 靠男人靠不住,但是凭借自己的美色,在他们中间翻云弄雨,挑唆离间,倒是学得来的本事。 她亦望望北边的天空,她的鸽子大概已经快到秦岭了吧?估计一两天内,石温梁那里就会有消息。 正想着,突然看见远远的几十个人逶迤而来,穿着喜庆色的红衣衫。他们都知道南秦以绛红为国本之色,崇尚火德,但日常宦官黄门,也很少这样穿戴,不由跟着其他人一起伸了头去看热闹。 那一支逶迤的队伍很快到了宫院的门口,大家注意到,这些穿红的宦官手里,或提或拎,或捧或举,都是漂亮的漆盘、漆盒,盒子个个打开,里头光鲜夺目,俱是些珠宝簪花之类。盘子里则摆着各色衣料、成衣,从里到外不一而足。 为首的宦官环顾这一群正在咋舌的少男少女们:“请问,哪位是西凉武州郡的李县主?” 李耶若已然色变,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是。” 那宦官立刻谄媚之色上脸,深深做了个躬,把手上的尘麈一甩,笑道:“恭喜李县主,贺喜李县主。奴奉广陵公主的懿令,赏赐这些衣饰给李县主添妆。” 他的手一挥,正指向旁边一件大红袿衣,极其精致的锦缎,繁复地织着五蝠石榴的图样,用金线盘着无数耀目的“万”字花纹。一旁一顶金凤冠,上面点翠嵌宝,凤头还叼着一串明亮的珍珠,颗颗都有指顶大,圆润光亮,一看就是万里挑一的好东西。 第40章 李耶若听见四周的窃窃私语,热血不由上头:她是想靠自己的姿色傍上皇帝,一步步凭借着走上自己想象中的复仇之路。但时候未到,还有好多细节要筹谋,自己的那条计划,还在鸽子身上飞。可杨盼突然这样大张旗鼓,自己哪里有退路可走?这个蠢货不是要硬生生把一切提前,逼死自己了?! 她此刻只能假作不懂的模样:“什么?中使您说什么?是不是公主有赐,要赏这里的众位伴读?” 那宦官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县主说笑了。公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吩咐奴:李县主即日大喜,木已成舟的事,县主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念着县主远道而来,家里又难以帮衬,公主思虑周全,想着先时为县主大喜添妆,免得到时候太过磕碜,难以见人。” 又挤一挤眼:“添妆的东西都是陛下亲自批的呢!” 这话一出,大家还有不明白的? 本来李耶若过来,打着“西凉第一美人”的旗号,西凉君主的意思昭然若揭:拿一个失掉父兄的孤女,拍拍南秦皇帝的马屁,既推掉一个包袱,又换得一个名声,何乐而不为? 现在看南秦皇帝的意思,也算是笑纳了。既然笑纳了,少不得有名分。大家纷纷上前贺喜道:“原来耶若姊姊要大喜了!可喜可贺!不知什么时候吃喜酒?” 也有的说:“听说这里这位皇帝只有一个皇后,若是纳妃,少说也是淑妃,说不定就是贵妃。” 甚至有已经开始恭贺“早生贵子”的。 李耶若甩手道:“你们胡说什么?”红着脸往自己住的地方飞奔,“咔嗒”一声把门锁上了。 喜气洋洋的声音被隔绝在外头。她背靠着檀木大屏风,胸脯高高低低地起伏着,那种浓郁的不对劲狠狠地涌上来:之前虽有以舆论胁迫的意思,但皇帝一直咬得很死,不可能突然就转换口风,答应要她,所以她并未着急筹谋;而且连起来一想,她所知道的皇帝的一切态度,都是旁敲侧击从杨盼的语言、表情、神态里推论的。 而杨盼对她一直不满,后来的讨好也明显来得奇怪,今天又以广陵公主的名义送这些婚娶的东西来,哪儿哪儿都说不通,又是一重不对劲。 李耶若经历的风雨多,敏锐度也很高,事情不简单,她已经嗅到了。不管杨盼想干什么,她只能一味不答应,免得掉进陷阱里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婆子敲门的声音响起来,连着一起响起来的,还有婆子喜滋滋、媚生生地问候:“县主不出来吃饭?今日特为做了县主爱吃的烤羊和爆肚。每个人都有,都沾县主的光呢!……” 李耶若对外面说:“我身子不适,不吃了。” 婆子劝解着:“人是铁,饭是钢……” 李耶若大声道:“我不想吃!” 外头顿了顿,小心翼翼问:“那粥喝不喝?” 大家共同的都不敢吃,何况是为她独做一份儿的?李耶若说道:“都不要,我只要静一静!” 外头又顿了半晌:“那么,奴婢在小厨房为县主留一份饭菜,县主若是想吃就来吃。”又说:“对了,还有送来的那么多东西,奴给您送进来?还是放在门口?……衣服最好还是试一试,若是有大小不合适的,可得紧着时间修改呢!一天都耽误不得!……” 说得李耶若越发焦躁起来。 外头好容易静下来,她的心还在“扑通扑通”乱跳个不停,不知道心跳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发呆发了多久。 “笃笃”的敲门声又响起来,虽然极轻,可是在紧张万分的李耶若耳朵中,仿佛霹雳一样,顿时震得她的身子一抖,连背后的插屏都随着一抖。 “谁?”她问。 外头低声答:“是我,罗逾。怎么了?里面没有旁人吧?” 李耶若强自镇定下来:他们俩合作了几回,还算是心有灵犀的,此刻自己也确实需要找人商量,哪怕是不信任呢,总比一个人瞎琢磨强。 她开了门,探头向外张了张。 罗逾穿一身玄色的衣衫,紧身窄袖,连腰间的蹀躞带都是黑色的,什么东西都不挂,卡出少年人修长的身姿,步履轻捷,像一只猫儿一样。 他说:“你别紧张,已经打了三更了,其他人早在梦乡里,值夜的老婆子都偷偷在睡呢,我又给她们加了一枝憩梦香,管保不是山崩地裂都不会醒过来。” 李耶若把他让进来,还是在门外又看了一遍才肯回去。 她屋子里一根蜡烛都没有点,趁着一点月光,看得出她的眼睛肿着。她说:“你我一样,都是不谨慎就会面临死境的。但是如今,只有你信任我,我信任你,才可以合作;只有合作,咱们才有机会。” 罗逾点了点头,自己在窗户边的小胡床上坐下,说:“你的目标终于达到了,而且我觉得,你当时的两个期许,这个比另一个好——何必非赔了自己呢?” 李耶若冷笑道:“达到?你不觉得里头有诈?” 罗逾说:“能诈到什么程度呢?广陵公主肯这样做,不是皇帝默认,也是她以为必然的了。本来你要的就是一个声势,现在声势有了,其他再徐徐图之。将来,身份、地位、孩子,还有你想要报的仇恨,一个一个都能实现。” 李耶若嘴里苦涩,扯着唇角略一弯,盯着背着月光的罗逾说:“如此,你也认为我合该拿自己的清白身子,去床榻上讨好那位异国的君主,换得他的恩宠一顾,得到点自己想要的东西?” 罗逾不说话,像是默认。 李耶若不知怎么的,在他面前心里像涌出了无数苦水一般,颤着声音说:“是不是?是不是?你觉得我就像个婊_子?” “你何必这么说!”罗逾说。 李耶若心里的歇斯底里涌上来,强忍着没有在罗逾面前撕扯发作。她冷冷地盯着罗逾:“好,那你今天的来意是什么?” 罗逾谦卑地说:“我并不着急,只是怕皇帝纳娶你之后,按汉人的深宫制度,你就再没有与我见面的机会了。所以,我想先过来请求你。” 李耶若一笑:“好啊,我们应该互相帮助才是。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罗逾说:“可否将来为我求一个侍卫的职分——哪怕是学习行走都行——在西苑有带刀值守的资格。” 李耶若并不想管他的此举是要做什么,只是任性地盯着他一双深潭般的眼睛,昂首说:“可以,你想要的,我都帮你求。但是,要先看你听话不听话。” 她漂亮的下巴抬起来,嘴唇花瓣一样,眼睛却眯出寒意十足的光:“吻我。当做投名状。” 作者有话要说:  杨寄:emmmmmmm,闺女欸,你太坑爹了。。。 ———————————————————————————————— 各位读者小亲亲,你们久等了,作者只要能爬得起来,就会努力更新。谢谢厚爱啦! ☆、第二十八章 罗逾顿时后退了一步, 警觉地说:“你什么意思?” 李耶若逼上来, 冷冰冰说道:“这个意思很难懂么?做大事的人,总要有牺牲, 何况你这样的牺牲,绝对是占便宜的。怎么,不愿意让我信你?” 第41章 “这样的信任……”罗逾犹豫了片刻, 还是截然道, “太古怪。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不想这样。” 李耶若仰着漂亮的下颌,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罗逾, 凭什么就我一个人牺牲?!” 罗逾又退了半步,喉结不住地上下移动着,这犹疑的时刻,大概就是在权衡。李耶若趁热打铁, 任凭泪水两道从眼角泻下:“你以为我当真喜欢那个年纪能做我阿耶的异族皇帝?只不过为了我们俩的目标,不得不付出罢了。我在这里,一点温暖都没有, 孤独得要命,今日只不过想知道, 是不是还有一个人愿意接纳我。” 她奋不顾身地往罗逾怀里一扑,他怀里又坚实又温暖, 带着一股蓬勃的青草香气和墨汁里的冰片气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要醉倒了, 声音也变得柔和多了:“罗逾,我知道你也艰难。我们俩,不正是最好的搭档?你说……要是我和南秦的皇帝……那个了……你嫌不嫌我?” 罗逾的胸怀起伏着,最后把她推开,躬了躬身子说:“李县主。我不配。谈不上嫌不嫌,我不配!” 每一个字都咬得极其清楚。 他在月光下看着李耶若的眼睛变得结了冰一样,带着阴毒的杀气,可他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个坎儿,还是摇着头说:“你不愿意帮我的忙,那就算了吧。我也劝你,如果不是那么愿意嫁给皇帝,也不是没有转圜的办法……” 李耶若冷笑道:“你打算继续去哄骗杨盼那个蠢瓜是吗?你不觉得与其讨好一个四不靠谱的公主,不如与未来的皇妃结盟机会更大?” 罗逾目光一黯,抬起头却是决然地说:“我再另外想办法吧。”见李耶若仿佛是要再逼近过来,他神色一凛,抬手止住她的步伐,声音暗沉沉的:“你别再往前来了。谈不拢,就彼此留点余地。我这个人,不受人治辖,不喜欢胁迫,对不住!” 他掐她脖子的镜头犹历历在目,李耶若及时停住了。 罗逾退了几步,反手打开了门闩,向外看了看,说:“我走了。外头还有你的衣服,别被露水打湿了。” 李耶若咬着牙根不出声,只等他玄黑色的影子消失在竹影遮盖的月洞门中,才瞥向门口的数十个托盘,一件件衣服在月光下看不出颜色,但觉光泽流转,金线璀璨,连月色也不能掩其美,不由更是恨得咬牙切齿,然而她是冷静的人,虽然有把衣裳撕碎的冲动,仍然一件件端回屋子,点起一星烛光,一件件开始试穿,穿得泪流满面。 更深夜静的时候,杨盼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她跪在皇帝玉烛殿的氍毹上,软软的羊毛毯子也渐渐感觉抵不住膝头的疼痛,她终于哀嚎道:“阿父,我都说了,要跪到什么时候算完?” 皇帝咬着后槽牙,使劲揪了她耳朵一下:“跪好!我的话没问完呢!明儿你叫我怎么跟你娘交代?!” 怀孕的皇后全无心事,正在显阳殿呼呼大睡。皇帝高翘着一条腿,还和当年在军帐里一样粗豪,手边放一根戒尺,但还没有舍得真打在杨盼身上。 “小炮子你能啊!现在阖宫都知道李耶若要大婚了,而妆奁衣衫是我批准的!这个局面,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破?!” 杨盼耸耸肩:“不认账不就是了。我都舍得那么多衣裳饰品了,阿父你舍不得?” 皇帝蹦起来,拿起戒尺举得老高,最后打在坐垫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他气咻咻地坐下来骂:“你这个坑爹货!” 杨盼捂着耳朵,不停地瞟着戒尺,嘟囔着:“吓唬小孩子做什么?不是你说的嘛——抛砖引玉,我现在连玉都抛给她了,总不至于连块砖都引不出来吧?再说,我是送了衣饰给她,也说她大喜,但又没有说大喜就是嫁给我阿父,万一只是赏赐她读书读得好呢?她爱怎么想,别人爱怎么想,关我什么事?” “人言可畏!”皇帝不得不提点她,“你以为你不说,就没你事儿了?” 他深吸了几口气,倒似有了主意,看了看女儿,终于按捺下了刚才的暴怒,说:“那么你下一步想怎么样?能引出哪块‘砖头’来?” 杨盼心里自然想引出的是罗逾这块“砖”,他们互相勾连,现在一旦她的“玉”抛出去,肯定会有情况发生,自然是静观其变咯。 她说:“阿父说的,人在情急的时候最容易丧失心智,李耶若一直觉得自己拿捏把控着一切,现在让她惊诧一下,我就不信露不出马脚来!阿父看她是喜是怒是悲,不就可以推测她的小九九了?” 然后撒娇:“这样地气寒冷的秋天,跪在地上,我的膝盖都痛死了!完了,阿母说膝盖受寒要老寒腿,我这两条腿怕是废了!” 皇帝正欲说话,外头的门环突然响了起来,他最信任的黄门总管在殿外说:“陛下!烽火急奏!” 皇帝顾不得女儿,赫然起身,到门前打开闩子,急急问道:“哪个方向的烽火?北燕么?今年的烽火这么早?” 那黄门总管早把尚书省的急奏准备好了,躬身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打开一读,眉头却皱得更紧:“西凉?他哪儿来的胆子?” 杨盼跪在那里插嘴:“西凉?李耶若他们国家?” 皇帝回头道:“军事机要,要你听?!麻溜地滚蛋!” 杨盼求之不得,赶紧爬起身,从掖门离开了。 杨盼第二天睡眠不足,在内书房一个又一个打哈欠,李耶若顶着一对黑眼圈坐在她斜对面远远的位置,虽然出神,却一个哈欠都没打。 好容易到了更衣的时候,杨盼伏在案上小憩,闭着眼睛就迷迷糊糊起来,不知迷糊了多久,突然觉得谁站在她身前——想必是郭师傅又在恨铁不成钢地看她呢。她吸溜吸溜快要流出来的口水,惺忪地抬头说:“下面是写字么?我会好好写的。” 李耶若的笑语顿时让她精神了:“郭师傅不在呢。她们的更衣还没有结束呢。” 杨盼睡得半懵不醒,只觉得李耶若的脸有两个在面前晃一般,但是心里仿佛有个声音说:下的套要有傻鱼上钩了,快清醒过来! 李耶若坐在她身边,瞥瞥四处并没有人,才笑吟吟说:“昨天那么多衣饰,是公主赏我的?” 杨盼打叠着精神,脸上的惺忪之色分毫未少:“是啊。阿姊喜欢不?” 李耶若低头说:“你是不是误会我什么了?” 杨盼不说话,等她说。 李耶若果然忍不住,过了一会儿说:“你大概不知道,一路上过来,罗逾照顾了我很多很多。我心里……唉……不好意思说,只是怕别人家误会……现在不说吧,又怕大家以为别的……你说我怎么办?” 李耶若的眸子亮晶晶地瞥过来,带着刀剜一样的锋利,杨盼深觉这目光就和自己在努力打量别人细节神色的时候一模一样。好在她现在可以借这惺忪的神色装疯卖傻,于是张着嘴,一脸懵,迷迷糊糊地说:“啊?” 李耶若暗骂了一声“蠢货”,却也不得不对这又笨还没睡醒的蠢货再说一遍:“我心里,喜欢的另有他人。一路上过来,那个人是谁,你应该懂的。” 杨盼对自己说:“好诶!他们乌龟看绿豆——对眼儿!他们王八配团鱼——成双!” 第42章 可是不知道怎么,心里一阵酸,实际上很想脱口骂一句“奸_夫淫_妇”! 她惊觉自己的焦虑,所以故意蹭着衣袖找了个伏得更舒服的姿势,嘴里简单“哦”了一声。 李耶若宛如重拳打在棉花上,一点回响都不见,心里不由猜疑起来: 她自认比罗逾、杨盼他们都要大一些,从前家宅里的斗争看得也多,总该比他们多懂一点。杨盼动不动就去招惹罗逾,而罗逾则每每望着杨盼的小酒窝露出不自觉的笑容,这不是少男少女间的喜爱又是什么? 可是,杨盼此刻满不在乎,难道是自己看走眼了? 还有,她也完全不提自己和她父亲的事,好像也满不在乎,这也不应该啊? 杨盼已经在这片刻调整好了情绪,她深知李耶若察人观事的能耐比自己强,所以不敢在她面前多言多话,抬起头说:“衣服如果不嫌小,就不用费劲儿改了。” 然后多了一句嘴:“国家多事之秋,省一点是一点。” 此刻,杨盼敏锐地发现,李耶若瞳仁猛缩,原本就比较浅淡的眸子看得格外明显。她的嘴角不自觉地一挑,又克制地收住了笑容。 她在盼望国家多事?! 杨盼立刻补上了一句:“打起仗来,你们怎么办?” 李耶若努力调整着呼吸,哀哀说:“我不过一个孤女,命如飘萍,能怎么办?听天由命罢了。” 杨盼叹息道:“可是罗逾呢,他身为右相之子,只怕接下去处境艰难。” 李耶若随口道:“谁处境不艰难?” 这一点不在乎的模样,让杨盼心道:骗子,你根本就不喜欢他! 又觉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想?为什么想得还有点乐? 她不由伸手刷了自己的脸一下。 李耶若惊异道:“公主这是做什么?” 杨盼说:“这些奏文,我不该说……”抚了抚字自己的脸:妈的,还真有点痛。 可是,看着李耶若仿佛意会了的表情,妈的,痛得值啊! 作者有话要说:  李耶若:哼,笨蛋还是我的对手?╭(╯^╰)╮ 杨盼:这招在三十六计里叫什么来着?假痴不癫! 皇帝:emmmmm……对于坑爹货,另有一妙计可用! 杨盼:爹,啥计啊? 被坑的爹:不可说,不可说! ☆、第二十九章 南秦以地处长江下游的建邺为都, 一国所辖的地方也只是今日的中原和江南。雍州以西的西域土地归属西凉, 黄河以北的茫茫草原和大漠则属于北燕。东北靺鞨,西南吐蕃, 则是小国,虽不成大气候,也独立地存在着。 现在, 烽火从西北而来。 国家有战事, 武将出身的皇帝虽然不怕,但是前一场仗打完才不过几个月,紧锣密鼓地又要准备下一场, 着实累人。听到消息的西凉质子们更是满心的害怕——毕竟两国交战,命运最不可期的就是他们。真打到难分难解的时候,质子们的脑袋便是一件武器,可以乱国君、诸侯或大臣的心境和士气。 所以, 平日再在西苑养尊处优,到底还是假的。 一般来说,烽火传递军事消息最快, 但是,也最不确切。 可是, 有备无患,备战原本就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功夫, 要立刻操持起来。但,是不是打,怎么打, 现在还在等消息。大家只知道,尚书省和中书省的大员都在太初宫外城单建了值庐,连皇帝那个布衣逍遥的小舅子也又被从秣陵老家请了回来,帮皇帝运筹帷幄。 杨盼在担忧之余,听说二舅回来了,欣喜万分,眼巴巴地遣人在中书省的值庐外一趟又一趟地问询,终于把沈岭盼到了恩福宫。 沈岭进门,左右一探头:“咦,阿盼,你的猫和狗呢?” 杨盼上前挽着舅舅的胳膊,夸张地长叹一口气:“哎!都给我阿母弄没了!心疼得我呀!” 沈岭忍着笑说:“这大概是皇后处心积虑要做成的事了。你胳膊拧不过大腿,认了吧。” 杨盼嘟着嘴说:“只有认了呀,现在那些可爱的小家伙们全部送到了西苑罗逾那儿,我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见一次,唉,成天价茶不思饭不想,说多苦就有多苦!要不是罗逾还算会养猫养狗,我估计早就心疼病了!” 沈岭说:“喏,我这次从秣陵给你带了新板栗和新莲子。” 杨盼口水都要滴下来了:“在哪儿?在哪儿?” 沈岭说:“既然你成天价茶不思饭不想,想必这些零嘴更没心思吃,所以还是送人吧。” 好个腹黑的家伙,一句话不小心就要着他的道!杨盼自有一种黏糊的功夫,扭股糖似的腻歪在沈岭胳膊上说:“茶不思饭不想,只有靠这些零嘴来抵消。舅舅疼我,这些好东西万万不可以送给别人。” 两人融融地笑闹一阵,沈岭问:“为什么把你的猫狗送给罗逾养?” 杨盼再想不到阿舅也在试探她,老老实实回复:“我也没想着要给他,是他自己要的。” 沈岭说:“瞧起来他对你不错?” 杨盼对这话报之以一声“哼”。 沈岭虽有识人之能,但再想不到外甥女心里对罗逾已经有了两世的恩怨,仍只当她小孩子脾气,对人有好感但又傲慢,不由笑着劝她:“你也别净这样,两国的战火要是真的烧起来了,西凉来的人都是岌岌可危。听说西凉的罗右相一直是死硬主战派,所以你阿父在西凉打胜之后,谈城下之盟,首要要的质子就是右相家的孩子。” 杨盼问:“右相家也肯给?” 沈岭道:“不肯也得肯啊!罗逾还是右相的嫡生儿子,那又怎么样?挥泪也得送过来啊。不过我看他倒也没有骄娇二气,罗右相家的家教还是挺严的。”说完,目视杨盼不语。 杨盼没有他想象中的芳心暗喜的样子,也没有他想象中依然骄纵的模样,而是目露一点儿疑惑,这点儿疑惑持续了很久,最后化作一丝道不明的惆怅。 沈岭之前试探过罗逾,已经对他有些怀疑,此刻杨盼的表情,使他不由问:“你对罗逾,了解多少?你告诉阿舅,我帮你分析。” 杨盼摇摇头:“我以为我很了解他,但其实,我对他知之甚少,他身上都是谜团,我一直在试探他,可是他很少露出破绽。” 沈岭默然了好一会儿,又问:“听说这次李耶若要大婚的消息也是你传出去的?” 杨盼点头说:“是的,阿父叫我抛砖引玉,我想了想,李耶若心里最想求的利益应该就是嫁给我阿父,从此掌权弄权,能够不可一世。但是现在我发现,好像也不是这么回事。” 她顿了顿,分析道:“大概她也发现我阿父并没有为她的美色所动,就算硬是嫁了,将来也不可能像她自己设想的那样宠冠六宫,更不可能生了儿子还能够有觊觎太子的希望,所以她换了一把算盘?” 沈岭点头笑道:“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这番分析,颇有道理。所以,你就抛了一块偌大的砖头,期待看看她的反应?” 见杨盼也在点头,他微笑着说:“这次的烽烟,是从武州点起来的,而不是西凉的都城张掖。我先和陛下分析过了,这仗八成打不起来——武州才刚刚经历了那么一场围城苦战,士卒、百姓个个厌战,好容易平息了烽火,哪个蠢货要再次持戈上马,底下人不恨得想咬他的肉?” 第43章 杨盼拍拍胸道:“那就好!我也怕阿父又要一去好久,我不能见到他呢!” 沈岭摇摇头说:“但是你抛的砖?” 杨盼说:“不成功就不成功,总比闹起一场大战好。” 沈岭赞许地点点头:“这是大慈悲心。不过,忘战必危,你阿父积极备着,也是对的。”他顿了顿,突然转折说:“你阿父虽然不乐意,但是我支持你,这块‘砖’可以抛,而且可以抛得更逼真一点,不然,逼不出真相。” 他的眼睛亮闪闪的,望着同样眼睛一亮的杨盼:“不过,阿盼,这是大过错,将来问责起来,你可能担当?” 杨盼拍着胸脯:“我能!我只是怕哪一步做错了,现在有阿舅指点,我就不怕!我敢担当!” 沈岭笑笑不言,他看起来俊秀清瘦,跟地头半耕半读的秀士一样质朴纯良、温文尔雅,其实胸中丘壑、杀伐果决,乃至手黑心狠,甚至远胜于皇帝本人。 得了锦囊妙计的杨盼神清气爽,趁着夜色未降,带着两个侍卫和一群宦官,招摇着来到西苑。“李耶若。”她趾高气昂地直呼其名,“两国就快要打起来了,你把我送给你的东西还给我吧。你的喜事么……估计泡汤了。” 李耶若原在一棵大树下刺绣,听了这话,慢慢地抬起眼睛,好一会儿方说:“公主说什么?” 杨盼哂道:“何必装傻?这些东西也挺贵重的,我还有些舍不得,还给我罢。这片西苑,原是皇家的园囿,若是两国交战,也不适合各位居住。倒是换到佛堂去,念念经,求求平安,修修来世,或许还实惠些。” 此言一出,这些西凉来的女孩子们个个色变,有几个想着自己未来不可期的命运,已经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 隔壁就是西凉来的少年们居住的地方,杨盼声音高,这样敏感的消息更是一阵风似的送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李耶若起身。 她比杨盼大四岁,个子也高了一截,站在那里颇有居高临下的感觉,在一群哭丧着脸的女孩子里,她的冷笑让人瘆得慌:“修修来世?南秦的皇帝陛下,打算将我们这些所谓的‘客人’的脑袋,一个个送到故土去?战争的消息我们也刚刚听说,沙场上刀枪尚未碰一碰,就已经想着我们这些人的脑袋,皇帝陛下是不是太急了点?” 杨盼心想:听这口气,她果然对这次的战事有谱! 杨盼逼近一步,虽然矮她李耶若一截,但气势上完全不输,双手叉着腰,昂着头,嘴一张就来:“李耶若,你信不信我今天就能把你们弄出去?” 她转身吩咐两个侍卫:“你们把她,还有罗逾扠出去!秣陵县旁天印山,有我父皇修建的皇家寺庙与庵堂,让他们俩先住进去体会体会。”她毫不掩饰地得意地又对自己带来的宦官说:“人出去,你们就进去,把衣衫首饰,还有我的猫和狗,统统搬回我的恩福宫去。物归原主,才是正理。” 李耶若面沉似水,带着些许轻蔑,杨盼眼角余光瞧见,深感这块“砖”还是未曾抛对。 不过少顷从另一侧被提溜出来的罗逾,已经风毛乍翅的气怒模样——她上一世和他相识八年,成婚五年,好像还没有见过他这样急而怒的神色。 罗逾甩脱拉扯他的那个小侍卫,整整衣服,对杨盼拱拱手:“公主,这样的无妄之灾是什么意思?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我们是来求学中原的。就算将来要杀要剐,我也应当等陛下的旨意。” 杨盼笑道:“要杀要剐,你也是第一个,罗右相跟咱们大秦不对付,你难道不知道?右相家的小郎君,暗地里有哪些勾当,该死不该死,你最明白吧?” 罗逾脸上的表情变幻丰富,饶是杨盼仔细看着他,饶是她上一世那么熟悉他,也一时没有分辨得清楚。 眼见罗逾的嘴张了张,好像要说话,又好像欲言又止时,一直冷着脸在一旁作壁上观、仿佛没她什么事的李耶若,突然开口说:“罗郎君,不要被她诈了!” 罗逾的嘴抿紧了,深潭似的眸子紧紧盯着杨盼的脸,俄而,他露出上一世时,在看到杨盼又调皮捣蛋后,通常会出现的那种包容、宠溺而会心的笑。 ☆、第三十章 他这样的表情是假的!假的!假的! 杨盼不断地告诫自己:一个能把自己一剑穿心的人, 他所谓的喜欢, 所谓的疼惜和宠爱,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可是突然间, 她也好心酸,多么想直白地问一问他:他到底是谁?他到底在想哪些勾当?他除了杀她,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吗?他真的能够装五年的恩爱, 并且在杀死她之后那样悲怆地吻她带着血沫的嘴唇么? 那么多的疑惑, 使杨盼的心焦灼起来,恨不得立时把他的假面具撕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紧接着, 她瞥见李耶若镇定而玩味的目光,杨盼惊觉自己又克制不住情绪了。 好在救驾的人到了,金萱儿快步走得裙带当风,额角一片亮晶晶的细汗, 终于喘着气停在杨盼面前,压低声音喝问道:“公主这是干什么?” 杨盼一瞬间又回归了那种狂妄而愚蠢的模样,对真心不知情的金萱儿说:“你怎么像跟屁虫一样?我到哪儿, 你到哪儿?” 金萱儿急得要掉眼泪,拽着杨盼地袖子把她拉到一边, 压低声音道:“小姑奶奶!您做事用点脑子吧!长点心吧!这两国打仗,根本还没影的事儿, 你巴巴儿地跑过来做什么?弄错了,这是多大的糗事!” 杨盼用高亢的声音说:“我早看不惯了!反正,大婚这是八字没一撇了!” 金萱儿只差去捂她的嘴:“小祖宗, 我的亲祖宗,有没有一撇,成也是你说的,不成也是你说的。您把嘴上的门把好了,等八字有一撇了再说话,成不?” 她转身向所有人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公主和大家伙儿开玩笑呢。大家担待,担待!” 然后她急急地拉着杨盼就走:“小祖宗,快回去,趁事情还不太大赶紧收手,陛下说,小事不让皇后与闻,免得生气对胎儿和孕妇都不好……” 回到恩福宫,一进侧殿门就看见皇帝正负手在打量杨盼的书橱,回头见她俩,点点头说:“可回来了。” 金萱儿吓得一激灵,膝盖一弯就跪下去了:“陛下……陛下恕罪,公主她一直是这个性子,奴婢以后一定多盯着,多劝着。您别动怒。” 皇帝并无动怒的神色,金萱儿心道:幸好,幸好,这是把女儿当掌上明珠的阿父,要是换了那个恨铁不成钢的阿母,只怕戒尺已经抽上来了。 其实杨盼见他,心里更忐忑,期期艾艾说:“我……我今日在西苑那么说,是有理由的。” 皇帝笑了:“我知道,你阿舅跟我说过了。缔结婚约,取缔婚约,反复无常,弄得跟儿戏一样,惹人家笑——” 他停了下来,眯着眼睛,勾着唇角,是喜是怒?表情不可捉摸。 突然,皇帝的手一扬,杨盼觉得自己大概要挨揍,吓得脑袋一缩,但是又想想阿舅沈岭说过要她勇敢担当,那么挨揍就挨揍吧,确实是自己把事情弄成这样可笑的局面,收获是有,估计笑柄也留下了。她又把脖子挺了起来,闭着眼睛等这巴掌呼到头上。 第44章 但是皇帝的手顿了下来,少顷笑着说:“干嘛缩头?怕我打你?” 杨盼睁开眼,委委屈屈点点头。皇帝笑着呼噜了她脑袋一下:“小蠢瓜,我倒是舍不得你把自己的形象糟蹋成这样。这种不靠谱的话、不靠谱的事,你出面最合适,人人都不会觉得奇怪。” 原来是鼻子上抹了白_粉扮了小丑。 杨盼嘴角抽搐了一下,要笑笑不出来,要哭哭不出来,挤出了一个很难看的表情。 皇帝却正色起来,坐下来双手抚膝:“阿盼,坐下来,阿父有些重要的消息,我要你一起听,分析分析这是怎么回事。” 他紧跟着不紧不慢地对杨盼讲起来:“武州离建邺,快马要六日六夜,所以斥候的消息是今天上午刚刚送到的,比烽火晚了好几天。但是人的消息,到底要确切得多:这次的战火,并非西凉国君烧起来的,而是武州郡自己的叛乱。叛乱的人姓石,原本是武州郡的副将,我征讨西凉时,他恰被调到其他地方协助,所以武州失守的时候,他躲过一劫。” 皇帝停顿了一会儿:“武州郡王被杀后,武州没有了藩王,转派了一个郡牧,然后以这位姓石的副将掌管军政。现在,就是这位石副将杀了郡牧,挑旗造反。” 杨盼眨巴着眼睛,认真地听,虽然并没有听出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皇帝没有再说,递过一张纸。杨盼一看,头都大了,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四六体的骈赋文字。皇帝却道:“这是石副将发出的檄文,斥候带过来的。现在传在凉州一带,有东渐之势,里头文字细微之处,还是要自己读合适。” 她读书不多。就是上一世,认识字,读点小说话本,遇到佶屈聱牙的地方都一律跳过,现在这样一篇檄文,只觉得全是字——每一个字都认识,但是连起来不知道在说啥。 皇帝并不回应她求助的神色,而是说:“你先读,读不懂的地方明天去请教郭师傅。”转身走了。 杨盼真的读不懂,虽然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但是既然父亲都发话了,还是多请教为妙。 第二天,到了内书房,趁着更衣的时候,她拿着那一纸檄文前去请教:“郭师傅,这东西,你能给我讲讲么?” 郭师傅捋着胡须,眯着眼睛凑近了看,边看边吟哦,半天后说:“文辞粗浅了些,气势倒还勃发。这句‘认他国凶逆为友邦,弃手足忠忱于显戮’,啧啧,骂得好痛切!……公主这文章,是哪里得来的?” 杨盼听他单独挑出来的这句,预感不妙,硬着头皮说:“是武州的叛军传出来的。” 书房里外顿时一片死寂,郭师傅张着嘴,差点把自己胡子扯下来。 ——既然是武州传来的檄文,这个“为友邦”的“他国凶逆”,自然就是南秦的皇帝杨寄了。 杨盼懊悔得要死,夺过了檄文说:“胡说八道的东西,我不想看了。” 眼角余光恰恰瞥见,李耶若掩不住的得色。 杨盼捏着那张薄薄的竹纸,指甲几乎要把它掐破,她低下头又看了一会儿,又把纸递了过去:“师傅你来保管吧。” 郭师傅尴尬地劝道:“古来就有‘刀笔’的说法,一件事在厉害的刀笔手笔下,可以翻黑作白,可以颠倒是非。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他大概也上了心事,接过檄文的手指一直在发抖,这次的“更衣”显得特别地长,郭师傅一直盯着那张纸,许久都没有叫这些女孩子们继续上课。 好容易熬到了下午太阳西斜的时候,女孩子们回去还有女红要学,所以一早散了学。原本拎包跑路最快的杨盼,伏在桌案上,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 郭师傅过去劝说:“公主也不要自责,这样的东西,视作无物也罢。妖言惑众,不传则灭。何况,大部分的内容还是抨击西凉的君主无德无能,滥杀无辜,致使族人受委屈。” 杨盼起身,朝门窗外仔细看了一番,才重新坐下来问:“师傅,我没有自责,我只是一直在想:檄文中写西凉皇帝‘觍颜献女以充僻乡之下陈’,我阿父‘阴图贵室蒲柳之质,弃明珠于鱼肆,抛凤鸟为翬翟’,是不是说西凉皇帝将王室之女献到我们建邺,我阿父……我阿父又觊觎了李耶若的美色,做出了叫人不齿的事?” 郭师傅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愣怔了一会儿才勃然作色道:“这样的乌烟瘴气的浑话,公主还是不要重复了吧!” 杨盼不屈不挠盯着他:“师傅你告诉我嘛!是不是这个意思?” 郭师傅胸口起伏着:“虽然是,但是……” 杨盼仰着头笑着说:“我知道我阿父没有做这样的事。但是宫廷的事情,不论是先传的谣言还是后来我放话说她要和我阿父大婚,照道理都不会传到宫外,更不会这么快就传到遥远的武州——快马都要五六天,我的话才说了几天?” 她反过来劝慰郭师傅:“师傅莫怕,不过是妖言惑众。我阿父清者自清,怕这话做什么?” 她倒是一脸喜色,重新从师傅的案桌上取过了那纸檄文,居然蹦蹦跳跳走了。 她急着要去见父亲,汇报自己的所得,这几日因为玉烛殿外新造了不少值庐,又因为军事机要的传递不能有环节疏漏,所以要绕好一段路。绕到外书房那里,正好看见长长的箭道上,罗逾带着太子杨烽练习射箭。 杨盼的脚步停顿下来,狐疑地看着罗逾笑盈盈的表情,以及细心给杨烽纠正姿态的样子。 刚刚七岁的小太子有着沈皇后家传的大眼睛和小酒窝,胖乎乎的身材,挺着一个圆滚滚的小肚子,一丝不苟梳着头、戴着冠,穿一身紧袖窄褃的胡服,他努力地眯着眼睛瞄准,努力拉开小雕弓,瞄了好半天才放出一箭,这一箭直接射到了靶子上,而且离中心的“羊眼”很近了——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真是不错的箭法。 杨盼想给弟弟鼓鼓掌,但是罗逾在那里,她不想被他看见。 可惜太子的眼睛尖,回头取箭时就看见了姐姐,立刻笑出了两个酒窝,招呼着:“阿姊!阿姊!你来看我练射箭吗?” 罗逾跟着回过头,杨盼想起昨日自己的举动,顿时觉得好难堪。此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木头人一样站在那儿,看着那个不知轻重的太子弟弟翻个白眼儿。 太子受此莫名其妙的白眼,眨巴着眼睛甚是委屈。 罗逾笑着打招呼:“咦,公主怎么来了?” 杨盼只能说:“随便走走,顺便瞧瞧弟弟乖不乖,调皮不调皮。” 太子终于找到了报复姐姐一个白眼之仇的机会,亦翻了个白眼说:“阿母早就说了,家中三个男孩子,也没有皮得过阿姊的!” “小炮子你胡说什么!”杨盼顿时觉得在罗逾面前,一点脸皮都没剩了,这没皮没脸没尊严的,叫她将来怎么怼罗逾啊! 太子杨烽对她叉腰扭屁股:“你敢问阿母去吗?” 杨盼不敢问皇后去,但是,太子虽然是储君,没有她受宠啊!她飞奔过去,作势要给他吃“毛栗子”,杨烽也是个小机灵,见势不妙,撒丫子就跑——他被皇帝逼着读书之外还要练武练骑射,脚力比杨盼还强,顿时在外书房的大门口闪出去,就追不上了。 第45章 杨盼追得气喘吁吁,扶着石头砌成的月洞门盯着那个贼快的影子骂:“你看看你哪里有太子样子?!……” 一转身,差点被堵着。 罗逾捧着一块洁白的手绢站在她身后,笑道:“听不见啦,都跑这么远了。你擦擦汗?” 杨盼气恨地背着手不肯接:“用不着。” 罗逾收了手帕,又说:“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呢。” 杨盼依然道:“用不着。” 罗逾温和的笑脸凝重了下来,见杨盼甩手要走,一伸手把她的手腕拉住了,旋即拉着她一转,杨盼身不由己随着旋转,再停下步子时,罗逾已经堵在月洞门口,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我特意找了由头在这里等你,今日就是得罪你,我也得把话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呼呼,很久没有搞古文了,话说这个檄文的片段,其实也是改写的。。。 ☆、第三十一章 杨盼的手腕被握在他温暖的掌心里, 她迟疑地看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 竟然忘记了抽出。 罗逾大概也感觉到窘迫,自己赶紧撒开手, 打招呼说:“对不起,我心急了,冒犯你的话, 一会儿随你怎么打我, 罚我。” 杨盼咬牙忍住泛上来的异样感受,低着头不愿意看他的眼睛,刻意用毫无情绪的声音瓮瓮地说:“你现在心急, 我能理解你。你不想离开西苑,所以觉得我是故意在作弄你,是不是?” 罗逾倒是第一次看见杨盼有这样温柔诚恳而善解人意的样子,倒愣了愣, 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的族人都在西苑住着,我一个人搬出去住在庙里,孤苦伶仃, 也无法再继续读书习武,实在是无妄之灾。恳请公主体谅!” 他唯恐杨盼还是在为她的猫狗任性妄为, 又加了一句:“公主怀念自己的猫和狗,只要你愿意, 可以随时来看。臣也一定尽力照顾好它们。以后若有转圜的机会,臣再替公主恳请皇后就是了。” 杨盼抬头笑道:“让你和李耶若在一起,不好么?不然, 一个人出去了一个人在西苑,彼此怎么打商量?” 罗逾的脸像褪色一样一下子失去了神采,竟然好一阵没回答得上来这两个尖锐而嘲讽的问题。杨盼看着他白皙的脖颈上,尚显清嫩的喉结上下滑动,好一会儿,他才喑着嗓子说:“你是不是误解我什么了?我跟她……” 他抬起眼睛,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对她说:“我和她,什么都没有!” 杨盼乘胜追击:“咦,你们都从西凉来,一个是郡王之女,一个是右相之子,说不定是发小,说不定还是青梅竹马,不过,你还想有什么?” 她对他一肚子的气,一肚子的怨恨,一肚子的杀身之仇,之前一直没有用言语刺激他的机会,现在终于有把情绪一泻千里的机会,她务必尖刻地说:“好笑了!莫非是情人?” 罗逾一下子把她顶在月洞门边的石墙上,旋即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杨盼对上一世那个最可怖的镜头还心有余悸,此刻无法动弹、无法呼救,他们俩被当做影壁的假山遮挡着,在外书房伺候的宫人远远地也瞧不见她,她顿时冷汗都快下来了,心里暗道:糟糕!糟糕!不应该激怒他! 杨盼“呜噜呜噜”地挣扎着,又挣扎不开,想着自己筹谋了那么久,居然一个不仔细要死于非命——比上一世还要死得早——心里那是既不甘,又害怕,随着背上冷汗一起渗出来的,还有控制不住的热泪,她眼睫毛一眨,顿时被眼泪沾湿了,长睫垂下来,圆眼睛水濛濛的,罗逾的手不觉就松了些。 “公主,你听我说。”罗逾低声开口,话音里带着点颤抖,却是恳求的语气,“李耶若包藏祸心,我不想被她卷进去。但是我不知道陛下对她的想法,我也不敢贸然对陛下谏言,只求公主先听一听,若是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再帮我提醒陛下,好么?” 杨盼刚刚被愤怒和害怕冲得发胀的头脑,慢慢冷静了下来。 要克制过激的情绪,要理智地分析人心:罗逾有他的目标,所以不应该这会儿就恼羞成怒为一句话杀她,他一直是冷静而克制的人,她原应该懂他,此刻她是他的一根救命稻草,所以他想方设法来求她帮忙——大概就和上一世他想方设法求娶她一样。 杨盼眨动着沉甸甸的睫毛,点了点头。 罗逾看着被自己的手捂住的她的脸,可怜地被掩了大半,瞧起来那么娇小精致。他的手慢慢松开,她没有尖叫,圆嘟嘟的脸颊绷紧了,嘴唇却玫瑰骨朵儿一样嘟起来——大概真给他弄紧张、弄害怕了。 罗逾低头道歉:“是我不好,一时情急,有没有弄疼你?” 杨盼垂首摇摇头,不去看他漂亮的眸子,亦垂下自己的眼睑,以免被他发现自己太容易外露的情绪。 她心想:看来我看似愚蠢的那一招,要激得他和李耶若狗咬狗了!好得很,我听你怎么说,怎么出卖李耶若。 罗逾比她高很多,此刻只能看见她梳着双丫髻的头顶,乌发如云,刘海垂坠蓬松,淡云似的遮着额头,睫毛还是湿的,长长地垂挂着,像他的小妹妹哭闹无果后睡着时的样子。 他的心狠狠地一痛。 不过,该说的话还必须说,李耶若那样的疯狂,他的目标还没有达到,先要被她拉下水了,自己怎么对得起母亲的嘱托? 罗逾说:“李耶若的父亲是被我们大凉的陛下所杀,被杀的原因,一个是武州郡王私蓄部曲,邀买人心,尤其趁着大战时大肆打造兵器,触犯了君王的底线,当时武州被围时,刻意不救,也是我们国主的意思,家破人亡,李耶若心里有恨;第二……” 他大概难以对杨盼启齿,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说:“李耶若从小就是出名的美人,我们陛下也曾……也曾垂涎。但是名份上是堂叔,武州郡王看女儿看得严,三番两次敲打陛下;皇后外家又是执掌用人大权的贵戚,所以没有敢闹出丑事,但陛下心里是怀恨的。李耶若曾经在大凉的皇宫住过一段时间,皇帝言听计从的恩宠和皇后隔三差五地嘲讽,她心里都懂,这里面恃宠而骄和面皮剥尽的双重滋味,大概她心里就有了想法。” 杨盼的眼皮已经抬了起来,直视罗逾,懂而不懂的样子叫人生怜。 她突然问:“那你知道武州副将石……石什么来着?” “武州副将石温梁。”罗逾说,“知道一点,他曾经是李耶若的贴身亲卫,后来一步步高升做了副将。武州被困时,他被调开,事务缠身,未能往救。” “他也喜欢李耶若?” 这次是罗逾愣了愣,想了一会儿后才点头:“大概是的。不然,也不会莫名其妙起兵造反。” 女人的美丽果然是武器。 杨盼想着,好像记得史书中写的西施、褒姒,还有那个“亡一国两卿”的夏姬等人,可以利用男人的好色和宠爱来翻云覆雨,施用手段,或刻意、或无意,造成国家的混乱,满足自己的欲望之余,也往往会惹火上身,最后玩火自焚。 她鬼使神差对罗逾说:“这是美人计?” 罗逾笑了笑说:“是的。我阿娘就对我说过,男人耳根子软就成不了大事,不能沉湎美色,所以我听见人家告诉我,李耶若说跟我怎么样怎么样,我想告诉你,那都是子虚乌有!” 第46章 这大概是他今日一番对话的重点了:想要表示他和李耶若之间的清白。 杨盼知道,他日后会努力在自己面前营造好感,以异族丞相之子兼两国质子的身份,迎娶到了皇帝最宝贝的女儿。上一世,这曾经成为美谈,也一度成为南秦与西凉两国交好的保证。 她心里隐隐有了些轮廓,尤其是他阿娘对他的那番话:果然他竭力克制,没有沉湎美色——所以,能那么狠地对她下刀! 杨盼心里的火气又腾腾地涨了起来,她用力推了一把罗逾,嘴里却没有露馅儿:“你跟李耶若好不好的,关我什么事?”趁他退了半步,没有那么逼仄在她身前,一溜烟儿从月洞门逃了出去。 这一耽误好像有点晚,到玉烛殿时门都关着。杨盼问门口的侍卫:“陛下是不是去显阳殿了?” 侍卫摇摇头:“陛下在里头和国舅密商。公主现在不能进去,如果不是急事,就请回吧。” 杨盼宁可等,吩咐侍卫等皇帝一有空就给她通传,然后寻了个避风的耳房,像她的狗没事追尾巴一样,在耳房里直打转转。 等到天黑透了,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到外头张望了一回又一回。那侍卫同情地看着她,却还是摇头说:“陛下密商时,除了加急的军报,决不许打扰。公主还是吃了饭再来?” 杨盼摇摇头,吃了饭,保不齐皇帝又拔脚去看老婆了,她有些话,不适合在沈皇后面前说,也不方便从沈皇后那里把皇帝叫走——万一皇后又以为她在做不靠谱的事叫皇帝遮掩呢? “有没有点心?”她问那侍卫。 侍卫挠挠头说:“有是有,但是给陛下的细点心已经送在里面了,给虎贲侍卫营抵饱的点心,都是粗糙东西……” “有就好!拿来!”饿极了什么都不嫌,杨盼手一伸。 接着,就是她全无风度地蹲在殿前的玉墀边啃着侍卫们吃的白馒首夹肉糜,啃得正欢,突然听见里头门闩开的声音。 殿里伺候的人都被赶出去了,是国舅沈岭亲自开的门,对外说了一句“传晚膳”,低头就看见了蹲在台阶上的杨盼:“阿盼?” 杨盼回头,嘴角沾着肉糜的酱汁,裙子铺在地上。沈岭哭笑不得:“公主什么时候在这里?在干什么?” 杨盼心道:这不是饿坏了吗?嬉了脸说:“我要伺候阿父用膳!” 她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踏进皇帝的御殿,看着宫女们鱼贯而入,端进来一道又一道御膳,温火膳也觉得极其诱人,那盐焗鸡、那胭脂鹅、那炮乳猪、那蒸鳜鱼……刚刚才咽下去的白馒首顿时被比成了渣渣!噎在喉咙口下不去好难受! 宫女们一打开碗盖子,杨盼就上前,先大大地捞一碗银鱼羹,把喉咙口的白馒头冲下去,再不拘一格捞而食之,沾着酱汁的嘴角瞬间变得油光光的。 皇帝怕她吃太多,赶紧说道:“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这到底是你伺候我用膳,还是我们看你用膳?” 杨盼打了个饱嗝儿,看看桌上吃残的饭菜,她阿父不嫌,吃得很香。她想起阿舅,觉得自己刚才抢饭吃的样子似乎有些失礼了,好在阿舅也不嫌,在皇帝下首的位置坐着,吃得不紧不慢,也毫无惶恐的神色,想吃什么就夹什么,仿佛在家里吃饭一样。 他们边吃还边聊杨盼:“唉,阿盼出生不久就没奶吃。后来又陪着她阿母在历阳被围的时候大大地饿了一场肚子,现在找补也很正常嘛。饿过肚子的人都怕那滋味儿!” “阿盼近来在蹿个儿,陛下天天看着可能不觉得,臣隔三差五来一次,次次都觉得长高了。” …… 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杨盼笑,笑得杨盼又不好意思,又心里暖暖的。 家人那么好,要嫁男人做什么?! ☆、第三十二章 晚膳用完, 宫人进来送洗手、漱口的水, 收拾完桌子,又都躬身退了出去。皇帝拿起书案上的奏报, 对沈岭说:“他舅,咱们继续商议。” 杨盼问:“我……我怎么办?”心里想:皇帝事务多,军务急, 她那点小消息, 估计他们也不会在意了。巴巴儿地赶过来,估计也白搭,想是又要被赶出去了。 皇帝看看她, 又征询地瞧瞧他的布衣宰相,笑道:“你在旁边伺候笔墨吧。”他用牙咬了咬一枝御笔凝固的笔尖,又对杨盼抬抬下巴:“砚池里的墨不够了,你磨墨。” 居然不避她! 杨盼倒有些惶惑, 到书案边小心地研墨。 皇帝在家里人面前,还是一副粗豪样子,抖抖手上的奏报, 笑着说:“其实我也看穿了,石温梁没戏。只是西凉皇帝刚刚赔了我们一笔, 才喘上气,又给他这么一搅闹, 内里自然暗波涌动,估计那位皇帝陛下连觉都睡不好了。” 杨盼插嘴说:“我问了罗逾,他说石温梁原是李耶若的亲卫, 后来当了武州郡王的帐下副将。他估计……也喜欢李耶若。” 沈岭目视她笑道:“不错。罗逾没有骗你。” 杨盼吸了一口气,又说:“还有西凉的皇帝,名分上还是她堂叔,据说,也喜欢她,只是不能而已。” “那他还算晓得要脸。”皇帝冷笑着评价道,“而这个石温梁不是笨透,就是痴绝。在武州造反,西凉必剿;檄文上攻击我,我必然不会帮他。可是他还义无反顾地举兵——简直是自寻死路。” 然而,在已经大伤元气的西凉而言,这场战火让各处强藩蠢蠢欲动,让国君忧心如煎,让百姓无生路可走——揭竿而起的队伍只怕马上就要星火燎原! “红颜祸水!为一己私仇,置国家和百姓于不顾。李耶若的聪明和心计,简直是大恶和大愚!”皇帝说,“这样的女人,她以往能够让不少人为她痴迷,因此使她膨胀起来,大概会以为还能玩弄我于股掌间?我看,她也该得点教训:不仅我不会要她,其实连他们自己的皇帝都知道要把她远远地送走!” 皇帝又转向杨盼,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你今日是见了罗逾套了他的话?” 杨盼点点头。 皇帝追问道:“他说到西凉的内政,似乎挺熟悉的。可曾和你说过,西凉与我国前朝,有若干矛盾,如今时过境迁,我们倒也想修好。他父亲那里,他能不能写信去劝谏?” 杨盼期期艾艾问:“这……为什么要我说呀?我和他……又不熟……” 这话说得皇帝和沈岭都笑起来了,笑得杨盼尴尬又奇怪。 皇帝正容说:“实话告诉你,做质子的,在两国交兵这样的情况下,总要有所付出,对敌国也是威慑。他若连修书都不肯,或者修书之后亦无用处,那么,我们就要想其他办法来威慑了。” 杨盼想起李耶若反复在讲的“要脑袋”的话,不知怎么心突然揪紧了,这么大好的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可是她突然觉得自己并不那么想罗逾死——他存着异心不假,但是这辈子,他还并没有对她做什么,若说以后或许会做,又是不是成了“莫须有”的罪状了呢? 她那一点小落寞和小不安落在两个身经百战、阅人无数的人眼睛里,彼此交换了神色,却都默然。 半晌,皇帝才说:“不过阿盼说的也是。这段日子,给你压的担子确实有点重,而且总是这样自毁形象的任务,只怕我们阿盼心里或多或少也有些委屈。你既然吃饱了,若是还有重要的话,现在就说;若没有什么要说的,就不用在这里了,还是去显阳殿看望看望你阿母,顺便跟她说,我今日和你阿舅商量事情,要晚些回去。” 第47章 杨盼所知道的消息也就这么多,她如释重负,“哎”了一声点点头,辫子一甩,丫髻上两只金累丝的蝴蝶一弹一弹的。 见她揭开帘子出去了,皇帝亲自去闩了门,在窗户里瞧着她出了外门,才回身对沈岭说:“不要急罢。罗逾肯跟她交底,说明他心里还是有谱的,并非一味地唯李耶若的马首是瞻。但他有其他什么心思,现在打草惊蛇太早,于事情无益。” 沈岭说:“阿盼这次经了那么多事,感觉比以前稳重聪慧多了,而且肯动脑,肯吃苦,肯担当,真真像个国朝的公主了!” 皇帝露出微笑,心底里对女儿感觉满意,他点点头说:“如此,我的军令已经发出了,就看这次奇袭能不能成功了。” 皇帝在雍州的军队,奇袭武州成功的消息,半个多月后传回了建邺。 皇帝在朝笑道:“后生可畏!这次朕并没有亲自出马,不过遥制而已,也能一举功成,确实可喜可贺!朕已经下令将扰乱边疆、出言不逊的武州副将石温梁绑缚回京,举行献俘大礼。顺带褒奖为国效忠效死的各位将士,也一道回京加赏加封!” 群臣欢腾,山呼万岁。 李耶若告假,杨盼叫宫女可儿悄悄向御医打听,答曰李耶若是真的病倒了,脉象乱而弱,既是旧症,却也加重了不少。 杨盼心想:姜还是老的辣,你终究还不是我阿父的对手。 献俘的军队到了建邺城,五道门中位置最尊的宣阳门城门洞开,虎贲营侍卫环侍城墙之上,当献俘的车辆驶进城门,凯旋之乐奏响,两边围观的百姓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少顷,欢呼声变得统一起来,连在太初宫城里的杨盼都能听出来,大家齐声叫的是“大秦万岁,陛下万岁”。 她听得热血沸腾,觉得自己的父亲真是一个盖世英雄! 可惜城门那里,她不能去看,献俘大礼在太庙,她也不能去看。好在听说西凉的使节带着西凉的国书穿过兵燹之后的武州郡,也几乎和献俘的队伍同时到达了建邺。接待使节是在太初宫,她可以悄悄去瞧一瞧。 皇帝在太初宫的玉烛殿接见西凉使节,使节穿越战区而来,一身朝服已然风尘仆仆,还烧烂了几个洞,人也显得狼狈万分。不过,他们到了玉烛殿,还是保持着使节的尊严,稽首道:“大秦陛下明鉴,鄙国武州郡叛乱,影响雍州民政,实非鄙国主所能预见。武州飞檄天下,大多是污蔑之辞,不仅污蔑鄙国主,也污蔑了陛下。陛下神兵勇武,助鄙国平叛。臣等今日到贵国,希望陛下圣烛明鉴,万勿受人愚弄,破坏两国友邦的盟誓。” 皇帝杨寄在御座上温和地笑笑:“你们放心,朕已经知晓了。武州郡叛乱,战火烧到了我国的边境,我自然是要管的。” 使节又说:“那么,叛乱的贼子,可否交由鄙国处置?” 皇帝摇摇头:“两国既然是兄弟之邦,阿弟家有家奴不听话,为兄长的替他揍一揍,也是该的。献俘既然献在我这里,你们就放心给我们处置吧。” 一强一弱,难以匹敌,使节虽然千般不愿,但见皇帝高坐在太极殿上,冷着脸,袖着手,一点没有松口的意思,只能自己叹一口气,无法纠缠下去。 其他地方,皇帝就极其客气了,对使节的赏赉和赐宴规格极高。宴席上,中和韶乐不断,歌舞升平;菜色不是山珍,就是海味,御厨拿出了绝顶的功夫来;酒水也用的是最高规格的、祭庙的绿酃酒。 酒过三巡,皇帝拍拍手掌,那些舞女们敛衽退出,乐师们也放下器乐一一离开。皇帝笑道:“差点忘了,今日咱们也不能太小气,还有一位客人还是要招待的。” 殿前大门开启,众人回头一看,那位“客人”锁链缚颈,踉踉跄跄被金吾卫推了进来,又被照膝窝一脚,踢得跪倒在地。 皇帝笑着呵斥金吾卫:“没规矩。远来即是客,咱们大秦,有这样的待客之道?松绑,给换身齐整衣服去。” 原来来人即是武州副将石温梁。大家注目过去,这叛将年纪不大,看着二十多岁、不到三十的模样,一路折辱,已经面黄肌瘦、胡茬丛密,不过看五官,还是个朗秀的男人。他被拖到旁殿松绑换了衣服、梳了头过来,就整洁多了。 皇帝道:“赐酒。” 石温梁双手松着,捧过皇帝赐下的金卮,大概以为是毒酒,倒也汉子似的“滋溜——”一口就下了肚,然后把酒杯往托盘上一甩。他嘴角撕了个口子,说话有些瓮瓮的,说了一句“成王败寇,我愿赌服输”,就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皇帝笑道:“你当朕要杀你?不不不,朕最欣赏像个汉子的男人。这酒,朕自己也喝,非常好的绿酃酒,咱们这里招待国宾才舍得用。”说罢,粗豪气又发作,自斟自饮了一杯,还满意地哈了一口气。 石温梁怔怔地看着这位皇帝,嘴角抽搐了两下终于自失地苦笑:“你一直以来有‘战神’的威名,我输得也正常。” 皇帝挑眉,紧跟着问道:“你知道自己要输,为何还要一战?” “这……”石温梁许久未能吱声,最后叹口气低下头,“我服输就是,有什么好问的呢?” 皇帝笑道:“朕来猜一猜,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石将军也是赤胆忠心的人,为了一个‘忠’字,是肯效死的。对不对?” 石温梁眼睛瞪得铜铃大,但是这锐气也就支持了一小会儿,最后还是报之以苦笑,问道:“可还有酒?求陛下赐一点吧。我今日醉后而死,也不枉这二十几年活在世上。” 皇帝笑得更意味深长,瞥瞥那位西凉来使,徐徐说:“有有有,确实要喝个双杯才是。不过你放心,这不是断头酒,这是喜酒。” 众人大诧,喜酒? 对皇帝和南秦众臣而言,这可以说是喜酒,但对于一个估计命不久矣的战俘,这“喜”从何来? 在正殿屏风后面就着小食案正吃得欢的杨盼,不由也放下筷子,竖着耳朵听皇帝接下来的解释。 但是她只听见皇帝击掌的脆亮声音,接着皇帝伉爽的笑声又响起来:“石将军,你看看这是谁?” 这是谁? 杨盼好奇心大起,扒着屏风的缝向外看。 还没看清楚,就听见那战俘将军惊喜的高声儿:“县主?!” 杨盼嘴里正在嚼的蜜逐夷差点从嘴里掉到地上——县主?李耶若?! 她赶紧把屏风的缝儿扒得大了点,一只眼睛费力地就着那条手指粗的窄缝,从里往外看。 李耶若一身红妆,满头金凤,面前垂着一串串遮面的金珠,正站在那儿。 若再看得仔细些,可以瞧见她的博袖中交握的双手是攥紧的,脖子是神经质地抖动的,面前的金珠不断地轻轻摇动——金萱儿教杨盼礼仪时说过,这些垂挂的金珠面帘,或是步摇衔珠之类的,都是规矩女人家行端坐正、步履轻盈的礼节的,越是不动,越是说明稳重。 杨盼心里那个爽啊!简直想再给她阿父鼓个掌! 皇帝朗声道:“石将军的檄文,朕细细读过了,词意间情真意切,都是指向着李县主。其实朕的长女广陵公主,早已为李县主备下妆奁,本来虚席以待,恭候她青梅竹马的石将军前来迎娶。不想其间大概有了什么误会,可惜可惜,一代名将竟然是这样踏上我大秦的大殿的!” 第48章 但他很快又转折:“不过,喜事终归是喜事。李县主自打到了朕这里,朕一直当女儿看待。今日择日不如撞日,朕这一杯绿酃酒,就给李县主和石将军作贺喜的酒。大家共饮吧!” 哈,到底是她阿父,一句话,洗脱了她杨盼“愚蠢妄为”的罪过,也洗脱了他自己谣传在外的恶名,还把这个讨厌的李耶若嫁出去了,等于是赶出了皇宫。原来举重若轻是这样子的!杨盼深感自己又学会了一招。 她从屏风缝里,再次看到了出自不同心态的人的不同神色:有高兴的、有奇怪的、有震惊的、有不以为然的,还有…… 她特地艰难地从缝隙中转了一个角度,看向西凉质子们坐的那个角落。 罗逾低头以喝酒掩饰,但他的神情里,确实全是庆幸。 ☆、第三十三章 西凉的使节大概有些不爽, 纷纷都放下了筷子, 彼此互相看着,面色都很凝重。 那位叛乱的败军之将石温梁, 更是瞠目结舌,说话都愣了:“什……么?我和李县主……” 西凉使节中有一个斗胆举杯,挤着笑容问道:“敢问陛下, 对于鄙国叛臣, 就是以赐婚作为惩戒么?如果这样,臣等回去怎么和鄙国主交代?” 皇帝杨寄才不管他们怎么交代呢! 他喝了一口酒,笑道:“化干戈为玉帛, 原就是上品的解决方法。自然,石副将再任官职、掌管军队是不合适了,但是当了贵国皇族的女婿,也不应该过得太没有尊严吧?这样好了, 朕叫人在建邺外郭,寻一块肥沃的地方,两个人当富贵田舍人, 逍逍遥遥过小日子,也就当做被贵国陛下流放八千里, 永不回国,永不叙用了吧。这样, 可好交代?” 使节们又是一番面面相觑,无法反驳。 可是,李耶若却突然抬起头来, 金珠面帘之下,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瞪得大大、布着血丝的双眼,她突然大声说:“陛下厚‘恩’,妾心领了。只是娶嫁大事,纵使妾没有父母之命,也该问问妾自己的意思吧?” 皇帝亦冷下面孔,道:“我们南边的风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当这个媒妁,是不合格?再者,既然没有父母之命,就该听凭尊长的意见,朕自问也可以当你的父亲,今日以一国帝王之尊,赐婚给你,哪里又不合适?” 他转头望着西凉的使节:“你们说,合适不合适?还是你们修书回去,先听听你们陛下——也是李县主的叔父——他的意见如何?” 使节忖着:李耶若被当作质子送到南秦,说明他们的皇帝已经不想、或不能留她了。南秦皇帝对石温梁的做派,说明他也故意不想杀俘,留着收买人心。国小力微,想想今年春天的时候,西凉不过和北燕眉来眼去,放任北燕劫掠了南秦的两座城池,就被这位南秦皇帝发兵揍得死去活来。这个节骨眼上再为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得罪人家,何必呢? 所以他很快转了笑容:“不必不必。两国是兄弟之邦,李县主是我们陛下的侄女,也就是陛下您的侄女。做阿兄的发话要嫁侄女,做阿弟的哪有不肯的道理?听凭陛下做主就是!” 皇帝大笑道:“果然是兄弟之邦,知心,知心!来,喝酒,喝酒!” 大家乱哄哄举杯,一片称颂圣德的马屁纷纷拍了出来。 杨盼特地看了看那个姓石的副将,感觉他洗了把脸过来,头发梳整齐了,也蛮耐看的。虽然李耶若那么讨厌,但赶走就行了,杨盼也并不想把她整得死去活来。所以,她在屏风后自说自话跟着陪了一盏梨子汁,心里祷祝:“李耶若,你就老老实实跟这个人过日子吧。日子过好了,什么报仇都是假的。喏,我这里也敬你一杯喜酒。” 不知是谁凑趣,把两个盛满美酒的银杯塞到李耶若和石温梁的手里,然后起起哄来。 李耶若柔声对石温梁说:“石将军,我心里,一万分地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事。也懂得你对我的心意,你对我,一直默默地好,纵使没有说出来,也是什么都在为我考虑、为我付出。” 这样柔情蜜意的话,说得那个七尺男儿泪花都在眼眶里打转。 然而,李耶若垂首又说:“陛下赐婚,让我和你流放在此,从此,你做田舍郎,而我,大概这辈子就做田舍妇了……”她盈盈抬头,笑容中带着凄凉:“颠沛流离,终于一眼可以把日子望到头了……” 说毕,她撩开面前的垂珠,一仰头把酒喝完了,大家旋即听到她呛了酒的剧咳,以及看到那张绝色的脸顿时飞上红云,双颊亚赛桃花。 然而这样的反话而正说,有心的人自然听得懂。 刚刚还满心柔软的石温梁,忽然间怔住了,他喉结上下滑动着,一口口咽着干涩的唾沫,手里的酒杯似乎有千钧重。他凝望着还在弯腰咳嗽的李耶若,伸着手想扶又不敢扶,最后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笑语和起哄也渐渐潮水退去般变小了。那一声叹息,自然是有幺蛾子。大家看看李耶若,看看端着酒杯就是不喝的石温梁。 在众目睽睽下,李耶若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滑落下来,在她翘起的嘴角停顿片刻,又转而挂到了下颌上。 石温梁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终于仰头说:“陛下赐婚,臣深感厚恩。但是臣犯下这样的大错,没脸再说迎娶县主的话,也不愿以戴罪之身,连累县主陪我受苦受累。县主如天上明月,臣仰止便是足够了。请陛下收回成命!” 称呼都变了,却偏偏是推辞。皇帝面对变故,不紧不慢地说:“石将军,你这一推辞,叫人家女郎的脸,往哪里摆?” 石温梁错愕了片时,又弓腰说:“那么,我听县主的意见。她肯嫁,我就娶,她若不愿意,臣不敢以罪身玷辱县主。” 所有目光又重新集中到李耶若的脸上,她此刻撩开金珠掖在耳后,一张粉白的瓜子脸被衬得明丽动人,一点哀色,两道泪痕,随着她波光流转的眸子,转向她族人的角落,大家的目光,也不由地跟着她的眸子,转向了那个角落。 “妾自幼不幸,早失母亲,后来又没有了父亲。”她娓娓婉婉地说着,“自打到了这里,一肚子的愁绪也多亏有人为我化解。一万句感激,都不足以表达心里的歉疚。只不知我如今这样,可还能得他的青睐?” 她一眼又一眼,每一次直剌剌的目光都停留在角落里罗逾的身上,罗逾握着手中的酒杯,都能感觉到众人的目光也随着李耶若的目光一起,一次又一次地落在他身上。 终于,有个不识相的偷偷拉了罗逾一下,低声笑道:“欸,四郎君,好像县主看的是你欸!” 罗逾的胸口已经慢慢起伏起来,低着头,狠狠地攥着酒杯,一眼都不肯再去看李耶若。 然而她的话像毒蛇一样往他心里钻,柔弱、哀婉,带着凄凉的笑音,却裹着硬邦邦的刺、黑漆漆的毒! “他可能不记得了,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是父辈们的一次褉宴。那天,正开着梨花,到处白皑皑堆着雪似的。他打开轩窗,一脸气恼,问是谁没有拉上蒙窗的纱帘——他的鼻子,遇到花粉就会流涕。以至于多少年都不敢轻易出门呢……” 李耶若见罗逾虽然攥得手指关节都发白了,却依然没有对她求乞,拭了拭泪痕,说得越发阴毒:“我知道,那个小郎君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要送质子南下时,夫人搂着小郎君痛哭,这千般万般的不舍,做子女的自然心疼。” 第49章 罗逾,她在心里说,咱们不是合作的吗?不是要同进退的吗?今日我遭难,你就这么坐着看?可以,要捅破就一起捅破!要死就一起死! 罗逾一抬脸,望着李耶若说:“李县主,一路上大家互相照应,县主年龄最长,我自然把县主当阿姊看。我也县主说过,我最欣赏的一句话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县主今日若有所想,此刻不妨直说。”他昂然挺着胸坐着,板得严峻的脸、平平展展的浓眉、一双带着星光的深色眼睛,等待着李耶若鱼死网破,拉他垫背的那一刻。 屏风后的杨盼已经明白了李耶若的意思:她不想嫁给石温梁,但又是拐弯抹角的性格,此刻大约觉得攀上罗逾总比嫁败军之将要好,所以又拿出曾经挤兑过她杨盼的话来挤兑罗逾。而且,这样的挤兑,好像棉花里藏着的针,仅就遇见花粉会流涕一条,就是现在的罗逾没有的毛病。 不知为什么,杨盼对李耶若的话格外感到义愤填膺:皇帝已经算法外开恩,给她指了路了,她还怀着什么幻想?罗逾如果跟她是一伙儿的,她此时又为什么步步紧逼,讲不讲义气? 而杨盼自己,恰恰是最讲义气的性格,罗逾身上的谜团应该由她杨盼自己揭开,不应该是听着李耶若说半句藏半句的狗屁话来费思量! 杨盼起身,在屏风后笑着说:“哦,耶若阿姊上回在书房说,喜欢罗郎君,想要嫁给他。罗郎君,你答应不答应,又不是不可以说。再说,你难道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非得赶现在答应?” 李耶若盯着屏风,尖刻地回应:“妾确实不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意思了。譬如公主忽而赐我妆奁,忽而又收回,这是作为媒妁?简直是儿戏嘛!” 杨盼吃瘪,当时要套她的心思,没有考虑得周详,可见这条计谋果然是有漏洞的,这下现眼现到西凉使节的面前了,她顿觉肩头沉重而脸面无存…… 西凉的使节神色亦很紧张,见是个话缝儿,急忙出面打圆场:“哎哎,本来嘛,今日献俘大礼,谈婚论嫁似乎早了点。小郎君、小女郎都还是十几岁的半大孩子,突然对自己的终身做个决断,想是太难了。还是日后慢慢再议,慢慢再议。” 皇帝眯缝着眼睛,眉梢时不时地挑一挑,终于笑道:“也是。朕看他们不是害羞,就是觉得突然,看来急着做决断是早了点。大家还是吃喝吧,这喜事自然要办,不过谁和谁办,倒可以再议。” 晚宴的最后几道大餐,大家都吃得无滋无味。好容易皇帝宣布散了,才如释重负地对皇帝行了大礼。石温梁被押解走,李耶若和罗逾还回西苑,杨盼在屏风后巴巴地等,见到父亲到后面,他脸色已然很凝重,身后还跟着她的舅舅。 “阿父……” “回去睡觉。”皇帝简单地说,又回头对沈岭说,“你跟朕走。” 玉烛殿摒绝所有服侍的人,皇帝亲手闩上门闩,回头对已经端坐在坐席上的沈岭说:“今日这场戏好看吧?” 沈岭笑道:“好看,抛砖引玉,颇有所获。”又说:“要李耶若继续出卖罗逾,就不能把罗逾逼到向她投降。” 意思很简单,若是罗逾顶不住压力,只能选择唯李耶若马首是瞻,到时候他们倒又结盟成功了。 皇帝问:“又要用李耶若来逼,又不能让罗逾害怕,什么办法?” 沈岭说:“无外乎‘深入虎穴’。” 皇帝的脸突然扭曲了,指着沈岭连名带姓地喝道:“沈岭!阿盼是我护在掌心里长大的,哪怕我去钻虎穴,也不能让她去!” 作者有话要说:  李耶若:老娘不下线! 罗逾:嘤嘤嘤,这是逼我下线! . 无良作者:【奸笑中】 ☆、第三十四章 沈岭毫不为皇帝逼人的气势所吓倒, 他澹然地自己执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边品茗边问:“陛下你说,阿盼自十二岁生辰过后, 是依然那么幼稚淘气,还是感觉变了个人似的长大了?” 皇帝对这位舅兄,本来就是色厉内荏, 被他这话一问, 刚刚的怒气就卸了大半,回答说:“自然是感觉长大多了。她小时候淘气的那样,我和她阿母又没怎么管她, 酿得到了十二岁还是个不靠谱的孩子。倒是下半年来,确实觉得她长大多了。” 他紧跟着又来了一句:“但是,那又怎么样?丢到一群人精中去历练她,她还不行!万一感情上真的让罗逾那小子给骗到了怎么办?情字最伤人的!” 沈岭冷笑道:“哦, 那陛下以为,你护着阿盼一辈子,嫁你指定的人, 她就一定幸福了?就一定不在情字上受伤了?今日她发的话、往日她做的事,你觉得她绕得开罗逾?” 皇帝馁然:确实绕不开。 沈岭继续说道:“前车之鉴犹在!阿盼再给你们俩护着不见风雨, 就和以前一样任事不懂,却也会慢慢有她自己的想法, 可是偏偏未经磨砺,想法不成熟,决策不正确, 她将来才真要吃大亏!” 沈岭又说:“她今天出语,明显是在护罗逾,我总感觉,她心里知道点什么,又知道得不全。李耶若的话说得明明白白,罗逾和罗右相,肯定不是那么简单的父子关系——罗右相疼儿子,大概也不逊于你疼女儿——既然如此,他是谁?想做什么?与李耶若为何是这样若即若离的关系?何妨就让阿盼去打听?” “我是怕她喜欢上了这个身份可疑的罗逾,你不知道,两个孩子在一起,再打打闹闹,罗逾那眼神,阿盼那眼神,我不由地就想起我当年蹲你们沈家门口等阿圆……”皇帝大概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神往,好一会儿才又挠挠头,让自己走出回忆来。 沈岭说:“十五岁的男孩子,十二岁的女孩子,情窦初开,感情上懵懵懂懂的,却也特别美好。你拦不住,也只有让她去喜欢,我们一步步来剥画皮就是。感情的事,也是要受了伤,才能知道舔着伤口长大的。总趁着她十五岁嫁人前,让她晓得罗逾的真面目。” 皇帝嘟囔着:“你都不晓得罗逾的真面目……” 沈岭笑道:“我是不晓得。但是我还挺喜欢这个男孩子的。也不过十五岁的年龄,你那么大时还在赌场跑腿,我那么大时还在跟阿父学杀猪,多少富贵人家的孩子这么大时还在父母怀里撒娇……倒是他有那么大的勇气,离开父母,独自在外闯荡,还筹谋着一肚子的心事,还要做得滴水不漏——因为一点点行差踏错,说不定就是破家灭族的事!” 皇帝搓了搓脸:“你总是与众不同的。” 沈岭摇摇头:“看事情,是看表面还是看底里,确实大有不同。就像我给阿盼讲过决堤的故事,要是只看现在,而不去追溯,那么永远是疲于奔命。你放心吧,在你我观照之下,阿盼会处理好的。我也信她,虽然是个马大哈的孩子,但内心有正气在,只要稍加点拨,也是能成大器的。” 献俘的大宴,明明是国家扬眉吐气的象征,却有三个十来岁的孩子,深感失败的挫折。 罗逾回到西苑,腿脚里都是飘的,今日他等于在生死一线徘徊了一回,若不是杨盼那番不太聪明的插嘴,只怕他的坚持,已经要成为李耶若继续攻击他、拉他垫背陪绑的理由。 第50章 和李耶若裹在一起,真是他最大的败笔! 突然,他听见门被敲响的声音,浑身都是一激灵。好在片刻后就冷静下来,罗逾没有听见那些狗的吠叫,那么,院子里来的自然是故人。 “公主请进。”他拉开门,恭恭敬敬地说。 杨盼蹭蹬在门槛上,并不进门,罗逾知道南边男女大防规矩重,也不再强求,低头半天才说:“今日谢谢公主搭救。” 杨盼盯着他,说:“搭救?这个词用得好夸张。” 罗逾苦笑了一下,拱手说:“我心里明白。” “李耶若这么美,又这么喜欢你,就是娶了她,你也不亏。” 罗逾抬眼望着杨盼,小姑娘比他矮一截,此刻挑衅地抬眼直视的样子,眼睛显得格外大,下巴显得格外小巧。罗逾不由有种对她的亲切感,伸手想摸摸她的辫子,又觉得不合适,偷偷又把手缩了回去。 他对杨盼说:“亏不亏,那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我阿娘和阿耶,就是那种凑在一起、没有感情的夫妻,所以……” 他一脸的落寞,杨盼一眼就看得出,他不快乐,在他的家庭里,他充满着热忱的责任感,但是依然不快乐。 杨盼突兀问道:“今天李耶若说的话,说到罗右相家的四郎君身子骨不好,等闲不出门,是什么意思呀?” 罗逾苦涩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今日李县主一嗓子喊出来,大概无数的人心里都在犯嘀咕。你也不用试探我啦。我不是罗右相的儿子——他一直主张联合北燕,共抗南秦,大凉输了之后,他心里惶惶不安,唯恐遭到报复,怎么敢把亲生儿子送过来?我是他家里几位小郎君的伴读,年龄和长相有几分近似罗右相家的四郎君,恰巧四郎君一直不大见外人,就偷梁换柱了。” 杨盼不料他竟然就这么说了,眨着眼睛愣了一会儿,才又问:“那你本名叫什么?” 罗逾道:“无名小卒而已。我都听惯了‘罗逾’这个名字,再叫我其他的只怕我也不习惯了。” 他最后清朗朗笑道:“今天说出来,我心里也坦然了,不过,我还是请求公主,这件事闹得大,又会是两国纷争的因由,老百姓厌战已久,再为我,或者我的恩主的错误引起一场征战,我真是国家的罪人。我愿意一力承担所有的惩戒,死,我也不怕。” 杨盼很想问问他,他可知道后来他一剑杀了她之后,两个国家的兵燹惨烈难言,白骨盈于野,血流汇成河?那时候的他难道就没有一丝慈悲意? 还是,今天他说的话,又是另一种花言巧语? 杨盼忆起她的孤魂在野地里飘浮时看到的一幕幕情景,心里对他的恨又夹杂着此刻对他的复杂情绪。 罗逾错愕地看到,他几句话之后,杨盼的眼睛里滚出的大滴大滴的泪珠。 他心里一揪,再想不到杨盼这个才十二岁的小女孩,竟然对他的命运如此关怀,温暖的滋味从心尖儿漫开,可是他陡然又想起母亲耳提面命的那一句句话,镌刻一样深深印在他的骨髓里,让他不敢有丝毫放松——那是他宁肯死,都不能忘记的严训。 罗逾低声道:“太晚了,公主请回吧。” 杨盼身体一转,辫子甩到罗逾的脸上,她轻捷地飞奔而去,隐隐还听到一点压制住的哭泣。而在罗逾脸上,被辫子抽过之后麻麻的微痛,夹着那道熟悉的桂花糖香味,经久不散。 因为国家大庆,所以第二日书房放假。杨盼无心玩耍,早早地蹲守到皇帝的玉烛殿后门,等皇帝一下朝,往皇后宫而去的时候,正好被女儿逮个正着。 “阿父……”杨盼的眼眶还有点红肿,瞧着一副小可怜的样子。 皇帝本来昨日跟国舅一番密谈,心里就一万分感觉对不起女儿,哪里还能见得她这副样子!连皇后那里都顾不得看望去,急急道:“乖囡,会稽和广陵新进贡了莲子和芡实,还有北边进贡的真定梨、安邑枣,甜得很。阿父叫送些过来,咱们找个僻静地方边吃边聊。” 他的女儿听到好吃的,果然破涕为笑,还不忘问一声:“阿母和弟弟们有没有?” 皇帝笑道:“都有,都有,但是请你先尝一尝,哪个最好吃,就先给你阿母送过去。” 他们找了一处打扫干净的僻静宫院,在作为景观的小廊亭里摆了一桌瓜果,把服侍的宫女宦官都遣到外面。 想问题想久了会肚子饿,杨盼也不愿意委屈自己的肚子,先好好地吃了一顿,一抬头见皇帝正含笑在看她,而且还延续着他穷困时的老习惯:“你吃,多吃点。我不吃,我不爱吃。” 杨盼拈了个大枣,硬是塞到皇帝的嘴里,嗔道:“阿父怎么还是穷酸样!贡品那么多,吃两个又不会不够!” 皇帝享受着女儿的孝顺,摇摇头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看你那两个弟弟,已经开始一味地吃好的用好的,这也没啥,两个人宫里的宦官和嬷嬷,居然也开始攀比东西。此风断不可长!” 杨盼想起前一世两个弟弟之间关系的紧张,最初就是由“你有我没有”这样的小事情开始产生罅隙的,不由赞同地点头:“阿父想得是!从我带头,以后我再不要阿父赐下的贵重衣裳首饰了。” 皇帝笑道:“怎么突然转了性?” 杨盼说:“李耶若这件事,我感觉好看的东西不过是皮囊之物。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像她那么美,阿父不也不肯娶她?” 她紧接着把自己心里一直以来的一个疑问抛出来问皇帝:“阿父,我特别想知道,如果事情再来一遍,李耶若还没有显露她的野心时,她那么美,又显得那么崇拜你,你会不会换一种选择?” 皇帝摸摸女儿的发辫,笑道:“一开始,我就没上她的当,而且也可以肯定地说,绝不会上她的当,做对不起你阿母的事。只是讲真的,她的一家子男人,虽不是被我杀,也与我那时候戏弄武州郡王说要他献女儿脱不了关系。古人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说我心中完全没有对这个孤女的愧疚,那也是假的。” 他叹口气说:“那日在你的内书房,我见了李耶若之后,她对我哓哓说了不少话,意思是要我对她负责,我怕这话里有歧义,一开始没有告诉你阿母,只打算把李耶若送出皇宫,找个妥实人嫁掉,也算彼此安心,给她一生一个交代。但是后来——” 他目视杨盼:“也得亏你,发现她与罗逾的若干勾连,还有罗逾对西苑高墙里那个人的兴趣,也让我对他警惕起来。所以,必须留着李耶若,放长线,钓大鱼。” 父亲的话说得恳切,也没有什么隐瞒。杨盼的心里又酸又热,还带着一些前所未有的豪侠之情。 是的,上辈子她稀里糊涂过完,隐隐记得有李耶若这个人,却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大概便是源自父亲早已把李耶若不声不响地送出宫嫁人,让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了一辈子平常人的生活。 李耶若那一世过得是喜是悲杨盼也不得而知,大概人性的弱点,都会对自己未知的事带着憧憬,而无法体会现世的哀乐。 而这一世,杨盼无意间的助力,使得李耶若把自己作进了一个越来越大的圈套中,她还自以为掌控了一切,其实只是蟋蟀盆里的一只蟋蟀,被斗蟋蟀用的牛筋草一撩拨,便是一通搅闹乱咬,而观戏的人恰恰为此乐在其中。 第51章 杨盼惊觉,一切的轨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样,当李耶若的轨迹变了,其他的轨迹也相应的变动。譬如上一世,皇帝不声不响处理好了李耶若的问题,却忽略了包藏祸心的罗逾,致使她最后被害身死。那么现在,明显感觉到因为李耶若的痴缠搅闹,皇帝的目光已经盯到了罗逾的身上,那么未来她杨盼的轨迹,是不是也会大异于上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晋江那么多穿越和重生文,很少提及“祖父效应”。 一个人生轨迹改变,相应的形成连锁的蝴蝶效应,很多事情都会改变。 顺便也回应很多人的不爽:渣男怎么可以原谅? 嗯,在作者心里,重生了,意味着一切还没有开始,那么,提前虐渣,属于“莫须有”的罪名,那是不对滴。。。 以上。 ☆、第三十五章 李耶若一晚上都没有睡。 一直以为什么都在计划之内, 结果大错而特错, 她连一颗棋子都不如,说卖掉就卖掉了, 卖给谁,她自己都无法主张。 这样的挫败,从来美色无敌的她, 大约就和第一次听到皇帝杨寄拒绝她的示爱时一样, 始于震惊,继于不信,但最后不得不接受事实了, 心里就涌起浓浓的怨毒,埋怨上苍不公,埋怨爹妈无能,埋怨杨寄无情, 埋怨杨盼愚蠢,更埋怨罗逾不肯同甘共苦、同舟共济…… 书房放假,她一个人呆坐着, 那些一直奉承她的婆子们,一个都没有来关心她。人心冷暖即是如此。 好一会儿, 她检点妆容,给黯淡无光的皮肤上轻轻拍了一层柔白的铅粉, 一层淡红的胭脂,感觉镜中的自己稍稍有了些神采。只可惜那双惑人的翦水双眸,红肿得不成样子, 眼白也因为遍布血丝而显得不再清澈。她用热水把眼睑焐了又焐,还是不得不直面现实了。 袅娜出了门,遇见几个人,都是一脸尴尬地上来道“恭喜”,转身便是指指点点,笑得诡异。 李耶若昂着头,假作不见,胸口里一阵又一阵痛。她径直来到罗逾那里,不大的院子,种着几竿竹子,摆着几块太湖石,一群猫狗在里面穿梭活动,见到陌生人过来,狗吠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不过大多都是宠玩的小狗,只敢离得远远地警惕地看着陌生人,叫两声吓唬人。 “安静!” 李耶若听见罗逾的声音,这时才发现他正蹲在一边山石旁,给几个狗食盆里加着肉料。他冷漠地抬起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才说:“你还来做什么?” 李耶若看见猫狗就讨厌,远远地对罗逾说:“怎么,过河了,准备拆桥?” “鸟尽弓藏的是你!”罗逾起身拍了拍手,又旁若无人地到一边的水盆里洗了手,“不过不打紧。我是谁,我已经都招给广陵公主听了,随便南秦的皇帝怎么处置我,我都认。” 李耶若愣了愣,又听见罗逾说:“你威胁我,无非就是这个把柄,现在,我无所畏惧了,你还想怎么威胁我?说吧。” 李耶若胸口起伏:“怎么,你不怕死?” 见罗逾不屑地摇头,又紧跟着追问:“也不怕右相家因为欺君的大罪被惩处?” 罗逾的眸光一下子变得刚劲起来,李耶若在他冷峻而肃穆的那一瞬间,心脏像被击中一样,不由咽了口唾沫,愈加柔和地说道:“当然,不是亲生的父母,也谈不上什么恩情。我是懂你的,四郎。” 罗逾冷冷一哂:“你懂我?你还懂我什么?” 李耶若笑道:“若是我嫁给了那个败军之将,估计再也帮不了你去西苑那座高墙里了。” 罗逾硬邦邦说:“不需要了。” 李耶若的神色变幻了好几种,最后笑着说:“啊,攀上高枝儿啊了。我么,自然可以弃若敝屣了。” 罗逾见她风摆杨柳一般要走,喊住道:“耶若阿姊,我知道你生气,不过希望你还是听我一句劝。” 李耶若背对着他,冷笑道:“劝什么?无外乎‘现在已经很好了’,‘石温梁愿意为了你起兵造反,也待你很好了’,所以我该知恩,该图报,嫁给他对我也是最好的选择……得了吧,这些老套的话,说了有什么意思?你怎么不劝劝自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目标,需要这样拼死?” 罗逾竟无言以对。 李耶若说:“我就是恨,恨那些对不起我的人,恨这个世界,现在也恨你。”拔脚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她径直往太初宫而去,门禁上有人问,也只管冷冰冰地答:“我是广陵公主的伴读,有要事向公主禀报。”门禁上觑一觑,发现确实是熟面孔,也不好拦阻,叫宫里的婆子仔细检查了便放进了。 杨盼恰好挽着父亲的胳膊去显阳殿看望母亲,在靠近显阳殿后门的甬道里一眼就看见了形单影只的李耶若。 她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衣袂飘飘站在那里,目视着皇帝和杨盼,也不上来请安问候,也不退走避开,就那么定定地看着。 皇帝和杨盼也不由停住了步子,两厢就在甬道里这么远远地站着,互相地呆望。 皇帝感觉杨盼挽住他的那只手捏住了他的袖子,回头柔和地望着她说:“阿盼,这不是你耶若阿姊么?” 杨盼瞬间得到勇气一般,喊了声:“耶若阿姊,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耶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盖撞在甬道的青石地上重重的一响。她的眼泪倾泻而下,嘴角却翘着一丝笑容,俯身磕了一个头,才说:“叩见陛下,拜见公主。” 她低头跪拜的瞬间,皇帝安抚地捏了捏女儿的手,又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道了声:“不必大礼。”便自己退了半步,示意杨盼来解决面前的问题。 杨盼愣了片时,心里明白了父亲考量她能耐的意思。她的笑脸是自然就有的,顿时露出两个小酒窝说:“耶若阿姊,干嘛这样?快起来啊,地上凉。” 李耶若执著地跪在地上,抬起头说:“陛下,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立刻回复:“不当讲就别讲了。我还有事,我先走。” “陛下!” 杨盼接语道:“你跟我讲,一样的。” 李耶若心道:谁和你个蠢货讲!可是皇帝真个拔脚就跑了,一点留恋的意思都没有,也十分放心地把他的蠢瓜女儿留在甬道里独自面对着李耶若。她也不好爬起来去追。 杨盼拨了拨指甲,一脸孩子般无辜而单纯的神色:“耶若阿姊要说的话必然重要,比如说,你是打算好了要跟谁过一辈子?我阿父说,女孩子最鲜嫩的时候就是十五六岁花枝般的年纪,过了期,再没个青梅竹马的人,就不新鲜了。” 李耶若几近要吐血,然而她在家时,对付那些包藏祸心的继母或庶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多的是法子,却对笨笨的杨盼总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她此刻的话,最好莫若于对皇帝说,皇帝实在不在…… “公主说的是。”李耶若微微笑道,“陛下既然不敢听,我只有说给公主听。陛下当年单独召见我,说要负责——” “我知道的。”杨盼一口打断,一脸不耐烦,“所以他吩咐我给你送嫁妆,还亲自给你指婚呢。” 第52章 李耶若笑容冷峻起来:“公主此一时彼一时,不知帝王心是否也此一时彼一时?!” 杨盼学着她的样子,也让自己的脸变得冷峻,圆圆的脸颊一绷,天然地形成一种娇憨稚气的样子:“我阿父一辈子就我阿母一个,用不着你操心什么‘此时’‘彼时’的。你要他‘负责’,他已经‘负责’给你指婚了,其他‘责’也负不了。你但说你要不要指婚嫁人吧。” 跟杨盼鸡同鸭讲,李耶若心头一口血几乎都要喷出来,实在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她跪也不想跪了,扶着墙起身道:“公主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还是找皇后问一问吧。” “不用了。”杨盼突然提高了声音,“不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而是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李耶若,我敬你之前十几年活得不容易,也佩服你的才智和卓绝的勇气。但是太纠缠、太执迷不悟,只会让你往死胡同里钻。” 李耶若惊诧地重新审视杨盼。 杨盼却垂下头,恢复了正常的腔调:“阿姊,你现在,还有的选。” “若是没的选,会是怎么样子的?” 杨盼说:“罗逾欺君大罪,石温梁叛国大罪,你自己呢……你也懂的。把他们俩和你一起押解回西凉的国都张掖,我们眼不见为净。” 李耶若好一会儿说:“广陵公主,我并不怕死。” 杨盼笑道:“可是,人要死了,什么念头就都灰飞烟灭了!” 李耶若死死地咬着牙根,忖度了好久,扶着砖墙的手指甲深深地抠进墙面的朱漆里:“那么,有的选,是什么样子的?” 杨盼收了笑容:“石温梁,或者罗逾。” 李耶若的眉梢瞬间挑了起来:“罗逾?我可以选罗逾?” 她咬了咬牙:骗我吧?广陵公主,你不是对罗逾感兴趣吗? 杨盼点点头,肃然,而不再答话。 她的父亲说,放长线、钓大鱼,叫她关注罗逾,乃至对他好,哄他骗他,套出他的真实目的。 她不敢。她恨他,源自于她每一次见罗逾,都摧心肝的难过,想问一问这个此刻会笑得和风朗月的少年郎,日后怎么肯对自己的爱妻痛下杀手。他那么会骗,而她那么蠢,怎么经得起再和他在一起? 李耶若扬眉笑道:“那我不枉今天来一遭!我当然选罗逾。” “想好了?他不是右相的儿子也选?” 李耶若点点头。 “他已然背负了重罪也选?” 李耶若迟疑了片刻。 但很快又点了头。 杨盼心里微微一缩,自己捧胸揉了揉,浑若不在意地说:“那好。那些嫁妆我就不要回了,还送给你。你也不许再说我出尔反尔了哦!” 李耶若点头。杨盼立刻道:“我今日就派人送你们走。” 她飞奔回显阳殿,从皇后身边把皇帝拉出来,仰起布着密密层层细汗的额头:“阿父,我要两辆马车!” “干什么?”皇帝问,“刚才,与李耶若谈得如何?” 杨盼笑道:“谈妥了。我的计谋也布下去了,叫做‘隔岸观火’。” 皇帝问:“什么鬼?” 杨盼拉着他的袖子,扭股糖一样扭:“啊呀,你就是不信我!我急呢!你给不给车?给不给车?不给,我就步行过去,叫沿街的人都认识一下他们大秦的广陵公主!” 杨盼像小猫一样把脑袋往皇帝怀里蹭,这屡试不爽的一招让皇帝顿时怕了她了,斥道:“胡闹!”巴掌扬了扬,舍不得打,只能妥协:“那,多带些人,不许跑太远,不许瞎招摇,要是敢背着我犯了错,板子伺候——我可决不心软的!” “省得!”杨盼笑嘻嘻答道。 坑爹的坑又挖下了,就看这次计策灵不灵吧。 ☆、第三十六章 几个虎贲侍卫进入西苑, 叫出罗逾时, 他只震惊了片刻就平静下来。 西苑角门停放着两架马车,厚厚的门帘和窗帘, 里头被捂得严严实实。罗逾问:“我坐哪一辆?”侍卫说:“左边一辆。右边是李县主。” 罗逾这时倒别有些惊诧,他停下准备上车的步子,问侍卫道:“什么意思?” 侍卫不说话, 倒是从外面打开了右边车的车帘子。车里探出头来的, 正是李耶若。李耶若雪白一张脸,眉眼幽深,带着冷冰冰的淡笑, 憔悴中依然美得不可方物。李耶若瞥过来:“罗郎君,我们输了。我只能求到一个恩典:底下,艰难的人生路,抑或黄泉道, 咱们得一起走了。” 原来“恩典”就是拉他垫背…… 罗逾转过脸不再看她,气也罢,恨也罢, 成王败寇,他本来就只有愿赌服输。只是, 他凝望着东边太初宫的位置,遥想这丛丛宫墙之后, 飞檐铁马之下,有那么一个淘气而善良,爱恶作剧也爱照顾好猫猫狗狗的女郎, 她有着圆圆脸蛋,圆圆眼睛,清澈的笑容和动人的小酒窝…… 他想着他襁褓里的妹妹,想着同样的小酒窝,越过茫茫的天宇凝望着看不到的地方。 良久,他转头对侍卫说:“好的,走罢。”提起袍角上了车。 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道:“广陵公主的猫和狗,得赶紧给公主送过去,不然,会饿坏它们的。” 他上了车,马车的三扇窗、一扇门,里面全数是封死的,只有外头可以打开。外面的样子看不见,声音也只隐隐的,幽暗的狭小环境中,各种知觉都被封存了一般,耳朵嗡嗡地响,舌根上有苦苦的味道。先还可以分辨转弯的方向,行走得久了,方向感也消失了。 大约是要杀他,又不愿明正典刑,免得又生出两国的事端。大概是等行到荒郊野外哪一处僻静地方,行刑完毕就可以丢给野狗食尽尸体,最后那些残余的骨肉,便交给秃鹫和青隼,还有的残渣则便宜了蝼蚁…… 想着蝼蚁会在他未来的、没有知觉的骨肉上尽情地欢歌啃啮,罗逾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闭上眼睛,先想强迫自己想娘亲,但好半天记不清她的样子,只记得她的怒吼声和狰狞到变形的脸庞,她笑着用指甲尖掐着儿时的他的脸蛋,凑在他耳边喷出滚热的呼吸:“儿子,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放那些蚂蚁和蠕虫来咬死你……你还记不记得那只红头的大蜈蚣?……” 罗逾冷汗淋漓,蓦地睁开眼睛,盯着门帘上隐隐能见的织金狮子,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看来,只有强迫自己想那双圆圆眼睛,圆圆酒窝,才能感受到那带着桂花糖香气的娇俏和温暖。他带着对她的幻梦,渐渐陷入一片面对死亡前的最后的放松和宁静。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车帘从外头被打开,突然涌进来的亮光让罗逾有些不适应。 “下来吧。”外头人呼喊着。 罗逾踉跄下来,好容易睁开眼睛,面前是一座铺满爬山虎的高墙,地面丛生着各种杂草野花,回廊曲曲,屋宇破败,静谧而看着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什么地方。押解他们的人说:“里头地方大,你们自己挑选喜欢的屋子,别离得太远就行。一日三餐,以及便溺用的干净恭桶,自会有人定时送到那边小门,你们自取就是。” 李耶若瞪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四周,最后望着罗逾,笑道:“四郎,你脸色不大好啊?这么安静的地方,虽然破败些,但以后就归属我们俩了!”竟然还笑得出来,然后四处看着说:“虽然大,只怕能住的也就那么两间。你怕虫子,正堂屋似乎干净些?” 第53章 她瞧着罗逾,少年郎看起来平静,目光中还是有些许错愕,大概还不能接受现实。她当着还没有走的侍卫的面说:“我还挺高兴的,不就是软禁么?留给我们一条命。其实死我也不怕,就怕活着一个人受罪,有你陪,也算得偿所愿——只是南秦皇帝到底是小家子出身,还是小气了些,就不能找处齐整点的地方给我们?” 她似乎甚感嫌弃,走一处廊柱就要伸出手指摸一摸,摸了一手灰后给罗逾看,眉眼生春:“四郎你看,这么脏!这么脏!” 罗逾亦在转着眸子四处看着,那错愕的神情慢慢就消失了,代之以一种不知是喜,还是忧的怪异表情。接着也缓步到廊下,与李耶若隔得好远,慢慢去扪动门窗,叩出“笃笃”的声音。 李耶若突然听到,那里传出来又像歌吟,又像号哭的声音,她疑心自己听错了,侧过脸仔细谛听,那声音若有若无,仔细听,反而没有再听见。 罗逾见她的样子,冷冷一笑,突然手里用力,在一处腐朽的窗棂上一敲,冰裂花纹的木棂“咔嚓”掉落了一角,落在青石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时,“哈哈哈哈”“嗬嗬嗬嗬”……又似哭、又似笑的声音顿时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似哭似笑太过蒙昧,又觉得鬼魅一样瘆人。李耶若花容失色,扶在回廊扶手上的手指被烫了似的一缩:“这……这是什么声音?这是……什么地方?” 她求助地看着那几个侍卫。那几个送他们来的侍卫神色却很淡定:“放心,没有鬼会扑出来吃你。嫌难听,从被子里抽团丝绵塞住耳朵就是了。”转身就锁了门离开了。 黄昏的辰光,天边一片灰黄色,似乎凝着雨云,远处,铁马铁铎传来悠远的响声,近处,似哭似笑的声音渐渐淡去。这片地方顿时陷入了死寂,秋虫瞿瞿,风过荒草的“沙沙”声成了这片地方唯一的动静。 罗逾的腰带上还挂着火镰火石,他从廊下摘下一盏羊角明灯,小心点燃,又小心挂回去。明灯只寥寥几盏,随着天色渐渐变暗,那一点点光散落着,好像几乎起不了什么照明的作用。 李耶若早先既不怕死,又不怕事的心情,早被这瘆人的地方给吓没了,她疾步走到点灯的罗逾身边,伸手想挽他的胳膊,却被他闪身一让,随即他凌厉的目光瞥过来,毫不客气说:“你是心满意足了,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挑我住这么‘好’的地方?” “你在怪我?”李耶若竟有些怕他横眉的样子,放下手,委委屈屈说,“我当时没的选。再说,你当真以为你的身份能永远不露馅?我感觉得出,南秦皇帝早就对你起疑了!” 罗逾不理她,推开正屋侧面两间耳房,探头看了看,大概里面脏,又皱着眉退了出来,却说:“这里也能住,一人一间。” 自己进去拎了个小风炉,点着火,又从门边的大缸里舀一壶水炖上。他是爱干净的人,烧水的间隙忙着涮了抹布,到里面又是擦又是抹,热得外衣都脱掉了。 李耶若不干活,垂腿坐在廊道的长凳上看他忙碌,就连水开了也只是喊:“水开了!要潽出来了!” 罗逾不声不响出来拎了水壶,对李耶若说:“北边一间归我。” “我一个人怕……” 罗逾不理她,自顾自关上门闩好,褪掉所有衣物,他的中单已经被汗水濡湿了,但这并不打紧,他心里最最紧张的事,随着他解开了裈裤,看到里头也濡湿了一片,黏黏的白色液体——他在路上,半梦半醒间想着她的圆圆眼睛和圆圆酒窝时,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小小的男子汉了。 他洗抹干净,听见外头传来李耶若的啜泣声。 罗逾不想理睬她,独自坐在破旧的榻上发了好久的呆,外面的啜泣声越来越高,接着就是引发了那鬼吟一般的声响,李耶若很快来拍他的门:“四郎,求求你,出来陪我说说话!” 其实,李耶若看似是得偿所愿了,他也是。 罗逾自觉地把她的哭泣声摒绝在耳外,这地方他来过,从外面看,这墙应该是白岗石砌成的,位于西苑偏僻的边角;从里面看,他只匆匆一顾,但是格局也有些大致的印象。 此刻,最萦绕他的问题:一是他为什么会被关到这里,看起来并不仅仅因为李耶若;二是为什么从西苑回到西苑,要绕这么大的圈子;以及,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那“鬼”,似乎越到晚上越兴奋,歌吟声变成了长啸,夹杂着哭哭笑笑的怪调。突然,他们都听见门的响动,有人在门口喊:“别叫了,饭来了!”鬼哭瞬间不闻。 罗逾觉得自己肚子也饿了,开了门想看看能有什么吃的。 李耶若大概一直倚着门,没料到忽然开门,几乎从门槛里跌进来,一下子撞到他的怀里,回眸时已经脸色煞白,睫毛上挂满了泪珠,委委屈屈责怪道:“我拍了半天门,你为什么不搭理我?” 罗逾扶住她的肩膀,把她摆正后便闪身跨出门槛,话都惫懒说。边门开了,一个宦官打扮的人领着两个提盒进来,气喘吁吁道:“妈呀,一口气增加了两个人的饭菜,累死我了。” 旁边铁塔似的侍卫终于露出了点笑容:“谁叫你平时的活计太轻松呢?” 那宦官一瞪眼:“轻松?我觉得你们拿根竿子傻站着才轻松呢!” 他把提盒往一个廊亭中的案桌上一摆,插着腰休息了一会儿才又逐个把提盒盖子揭开,一个个碗端出来。廊亭的案桌顿时被摆得满满的。罗逾一看:白撕鸡、醋溜鱼、三道时令蔬菜、莼菜汤和两大碗细麦饭——伙食还不错! 另有一碗薄粥,薄得照得见人影,那宦官小心端起来,捏着鼻子进了正堂屋里,又捏着鼻子出来,手在鼻子前扇了几下,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对罗逾和李耶若说:“你们赶紧吃。吃完了我来收碗。” 晚风带来一阵又骚、又臭的气味,虽然不算浓郁,也足以使李耶若皱眉:“这里头有人?怎么这么臭?” 没有人理她。 罗逾自己端过一碗麦饭,闷头吃起来。 李耶若款款坐下,看了看麦饭和菜肴,叹口气也开始吃饭。她食量小,不几口就饱了,然后支颐看着罗逾吃,看了一会儿又突然问道:“你来找的就是里面那个人?还是鬼?” 罗逾抬眼睑看她,包着嘴里的饭嚼了一会儿才说:“哪有鬼!这是人。” “我们日后也会变成这个样子么?”李耶若拍拍胸,“吓死人了!” 又妩媚笑道:“不过好在还有你陪我。” 罗逾“哼”了一声:“我会感激你么?” 李耶若笑道:“表面上看,我似乎在拖你下水,实在恼人;但实际上,你到了你一直梦寐以求的地方,这是第一处的好处;第二个好处,这地方免得你犯下更大的错事,保你一条小命;第三个好处,人和人的关系都是处出来的,或许你一时恼恨我,将来却又离不开我了呢!” 她最后总结道:“你别以为我在内书房只读《女诫》,我最记得:‘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罗逾翻了个白眼,继续保持沉默。 李耶若却似乎特别想打破两个人之间这样的沉默,没话找话一般说:“欸,你好像挺熟悉那个人?” 第54章 罗逾默然了一会儿,终于回复道:“你不说话会憋死么?皇帝把我们俩弄到这里来,你想把他爱听的话都套出来?” 李耶若愣了愣:“不是皇帝把我们弄进来的。” 罗逾问:“那是谁?” 李耶若不屑地说:“那个蠢货杨盼!” 作者有话要说:  阿盼这个小鬼头究竟想干什么,怎么坑爹的。。。敬请收看《走近科学》 啊不,敬请期待明天同一时间。 ☆、第三十七章 李耶若口中的“蠢货”杨盼, 刚刚被她父亲逮回去, 玉烛殿的门一关上,她就自觉地往氍毹地上一跪, 捂着耳朵以免被揪。 “阿父阿父,我认错,我用车是干什么的不该瞒着您, 不该把那两个人弄在一起, 也不该把他们俩送入西苑的禁地中。”说得如珠泻玉盘,又快又畅又脆亮。 皇帝伸了半截要去拎她耳朵的手缩了回来,最后只能在她圆嘟嘟的脸蛋上轻轻拧了一把, 又好气又好笑地骂:“你也知道自己尽做坑爹的事啊!可以啊,前脚道歉认错滴溜快,后脚还是坚决不改。我得想想,打多少板子可以叫你长长记性。” “已经长记性了、长记性了!”杨盼点头如小鸡啄米, 手放在父亲膝上摇动,嬉皮笑脸地仰头说,“不能打, 打趴在床上怎么帮阿父探听消息啊?” 皇帝好笑地问:“你打算帮我打探什么消息?” 杨盼说:“打探罗逾和西苑里那个人的关系啊!” 皇帝脸色滞了滞,然后似笑不笑地说:“哦, 你把他们关一起,他们就开始热烈倾诉过往, 给你抓个正着?还有,你关罗逾就关罗逾,把李耶若扯进去做什么?不知道的, 还以为我们怎么欺负西凉来的人了呢!” 杨盼说:“那天当着我,李耶若自己说要和罗逾在一起的——反正我不要和罗逾在一起!至于李耶若,我看她肯被关多久!” “罗逾怎么惹你了?李耶若那些瞎话,并没有指实他有问题,人家名义上是丞相的儿子,那边都不揭穿,我也打算假装不知道的——揭穿了就撕破脸了。而你不审而罚,算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跟西凉来的使节交代?” 杨盼亮晶晶的眼睛瞬间黯了黯:她又怎么跟父亲交代?说前世今生的不着调,没人信;这辈子,罗逾是没惹她,不仅没惹她,还对她挺好——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他是骗人的,可是,在大家心里,她却一直是个不靠谱的人,说了谁信呢? 皇帝自以为懂了,斥道:“我还不知道你!不过就是因为罗逾要走了你的猫和狗!但是人家又没有虐待你的猫狗,只是遵了你阿母的嘱咐而已。要是他没有出面,你想想,你的猫狗现在不知道在宫里哪旮旯晃荡呢!真是恩将仇报!” 杨盼被“恩将仇报”这个词弄恼火了,刚刚还笑成月牙状的眼睛,现在已然瞪得圆溜溜的,正打算出声反驳说她没有这个意思,却又听皇帝说:“他被你派去的侍卫带走时,第一句话是‘好的,走罢’——全无反抗;第二句话就是叫他们把你的猫狗送回去,免得饿坏了它们你伤心!” 杨盼要反驳的话顿时咽下去了,怔怔地扶着皇帝的膝头,把皇帝的袍子抓出两把褶皱。 皇帝也平息了先前气哼哼的模样,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目光失焦,似乎在想什么问题。 半晌,他才说:“我已经吩咐了那里的侍卫和宦官,密切注视罗逾和李耶若的一切动静,一有消息,既向我,也向你汇报。你这条‘隔岸观火’之计,未必能观到‘火’,因为他们俩关到西苑,彼此之间是没啥好说的,和西苑那个人……也说不出来什么。不过,作为攻心之计,阿盼,你倒算是孺子可教了!” 得了表扬,杨盼也没有觉得高兴,大概是萦绕在心里的问题太多,飘飘忽忽的又不知道问哪条才好。只能先问脑子里最先闪过的念头:“阿父,西苑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被关着?为什么他和罗逾他们不会说什么?” 皇帝缓缓地摇摇头,又是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先朝的往事,已经说不清对与错、是与非。我脑子里也有点乱。这样,你阿舅说,西凉的战火消弭了,他还想回秣陵老家陪妻儿,我没有肯放,只是一直没有找到理由。现在想到了一个好理由:前朝大楚,自从禅位给我,国号变更,却一直没有修史,你二舅是个喜欢读书钻故纸堆的人,让他来承担这个活儿再好不过。你呢,正好跟着你二舅修史,了解了解前朝那些掌故。” 杨盼尚未答话,他又虎了脸说:“但是你私自把西凉的客人无过而关押,大家心里是会嘀咕的。到时候,我会处置你,你心里有个准备吧。” 杨盼一个娇都没有撒,而是郑重地点点头:“阿父,我懂的。我担当!” 皇帝似乎也有些沉沉的心思,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说:“别跪了,起来一起看看你阿母去。” 沈皇后现在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候,因为皇帝已经严命下去:谁让皇后不痛快,他就叫谁痛得快。所以,显阳殿里一片喜气洋洋的和谐气氛,宫女宦官每个人脸上都是自然的微笑,来往穿梭着把各地秋贡的最好东西送到皇后这里来。 沈皇后这次怀孕生龙活虎,除了早晚吐两场外,能吃能睡,精神倍儿棒。天天被当宝贝一样护在宫殿里,实在无聊得紧,这时候了,还把两个正在读书的儿子提溜到身边,检查他们的功课。 “我读书少,但是我识字。其他我教得没有你们的师傅好,背书我还是可以检查的。你们俩别想瞒我!”沈皇后拿着一本《论语》,正在絮絮叨叨。 可惜言者谆谆,下面两个小滑头听者藐藐。 他们磕磕巴巴背了三章书,恰好看见端进正殿的果盘,上面那么大的含消梨,切成花瓣的形状,摆在碧绿的琉璃盘里,显得晶莹剔透。俩人眼儿都直了,盯着琉璃盘,一个字都背不出来了。 皇后看两个小把戏盯着吃食的傻样儿,叹口气说:“好吧好吧,先吃果子,吃完背书。” 小把戏们欢呼一声,纷纷跑到琉璃盘前抢梨去了。 太子杨烽比临安王杨灿大两岁,气势上就像个哥哥,也像个太子,见杨灿的小肉手要抢在他前面伸到琉璃盘里去了,不由气哼哼地“嗯?”了一声,粗声粗气,还蛮有点架势。 杨灿伸了半截的手缩了缩,但是随后又伸了出去,而且理直气壮地说:“阿兄,今日刚学了《孔融让梨》!” 杨烽又好气又好笑:“你觉得我该学孔融让梨?” 杨灿抓过一片梨,边啃边点头。 “那么为什么你不学孔融,你不让?孔融上头不是也有兄长嘛?我不也是你兄长嘛?!” 吃上梨的啃得正欢,哪管太子阿兄面孔都气歪了! 太子看着琉璃碗里摆放漂亮的、做成莲花的梨片,现在已经被那只小肉手抓残了:“莲花”歪着脖子,只剩一点残花败叶,可怜兮兮地躺在琉璃碗里。那小手对力道的控制不好,梨汁都给他捏了出来,残“莲花”浸在梨汁里,看着就没有食欲了。 太子气得把盘子往远处一推:“我不吃了!” “不就是梨嘛!”皇帝这个时候最显得豪气,大手一挥,“还有!我当皇帝干嘛的?不就为了你们娘儿几个能吃香的喝辣的?” 第55章 “阿父!”杨盼嗔怪着,对拔脚要去取梨的宦官喝了声:“慢着!”随即瞪着太子说:“什么意思啊?这梨怎么就不能吃了?阿姊我小时候,和着豆面、树皮的螃蟹甲壳汤都当宝贝喝,你们俩日子过得嫌好了吧?!” 说完,在太子额头上戳了一手指,顿时戳得小太子眼泪汪汪,偏生怕姐姐,捂着脑门不敢回嘴。 “还有你!”杨盼转脸看着二弟杨灿,“上下尊卑懂不懂?这是你阿兄,也是太子殿下!普天之下的男人,除了阿父,就是他最大!道歉!” 杨灿包着满嘴的梨,嚼都不敢嚼了,好一会儿瞥过眼,可怜巴巴望着泪汪汪的太子阿兄,含混地说:“阿兄,我错了……对不起……”一边说,一边满嘴喷梨渣。 沈皇后见着,笑得前俯后仰:“老天,这世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两个小把戏一个赛一个是麻烦精,偏生都怕姊姊!阿盼骂得好!兄友弟恭,就是要这个样子才对!” 皇帝看着凶巴巴的女儿,摇头笑了笑:“公主当家,也是少有的。好吧,他们俩就服你管。你带他们出去玩吧。” 杨盼笑融融答应了一声,转而厚着脸皮问:“梨还有不?我也要吃。” 沈皇后似笑不笑说:“梨倒是有,她们在后面慢慢削。不过你别忙着出去,我问你,恩福宫里的猫狗是谁叫送回来的?” 嘿,皇后这耳目真是灵通!杨盼瞠目结舌,好一会儿皮着脸笑道:“罗逾叫人送还给我的。” “呵!”皇后冷笑道,“我同意了吗?” 杨盼瞥眼看看父亲,那怕老婆的家伙正在那里低着头摸鼻子,一点要出言帮忙的样子都没有。杨盼不敢让母亲知道前头弯弯绕的太多事,只好说:“罗逾这一阵有事情要做,怕照应不了猫和狗,所以特地又送回来叫我养着——阿母,你也体谅我吧,我这一阵茶不思饭不想的……” 沈皇后道:“少来!看你吃东西那么欢!我不是听说,皇帝准备把李耶若嫁给那个西凉的叛将石温梁。那么,派罗逾回国劝他们国主么?” 皇帝这回说话了:“没嫁得成。石温梁一厢情愿,李耶若不肯嫁。” “哦,那一定是她另外心有所属了。”沈皇后瞥了皇帝一眼。 “反正不能是我!”皇帝冲沈皇后傻乎乎一笑,沈皇后傲娇地翻了他一个白眼。但是在皇帝的手从被子下面悄悄伸过去的时候,皇后还是驯顺地让他握住了手,十指交握,缠绵难分。 杨盼心里却有了新的计较——母亲的话大大地给了她启发。果然,皇帝紧跟着就开始“清场”:“皇后累了这会儿了,得让她休息了。孩子们都出去吧,我来陪着就是。” 两个小皇子眼巴巴地望着琉璃盘里的梨。 杨盼赶小猪似的把他们往外赶:“出去吧出去吧。外头还有梨呢,别这么没眼色。” 外头的穿堂里,又摆了一盘梨。杨盼拈起梨片,盯着两个弟弟规规矩矩地抓着吃,心里却开始进一步的设想,想得肚子都饿起来,那梨完全不够她三两口地吃。 太子杨烽小心翼翼开口:“阿姊……” 杨盼看了看空荡荡的琉璃碗,掩饰地说:“又干嘛?梨也吃得不少了,少叽叽歪歪的,不像个太子!” 她在弟弟面前素来有权威,太子越发小心翼翼:“阿姊,我不是说梨……我是想问一问,这两天我怎么没见到罗逾啊?” 杨盼一愣,随即凶巴巴说:“你没见到罗逾为什么来问我?” 太子委委屈屈说:“因为他在我面前说,他最喜欢跟你说话呀。提到你,他眼睛就闪闪发光呢!我觉得,他一定是喜欢你!” 杨盼心里陡然一酸,为了忍泪,她刻意更加气势汹汹地冲杨烽吼:“他是狼啊他眼睛闪闪发光?!”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太沉重,今天来轻松一下,群娃出来卖个萌 ☆、第三十八章 那一刻, 太子杨烽觉得自己这位阿姊才是狼, 还是只眼睛亮晶晶闪着凶光的小母狼。 他不敢吱声,缩缩肩膀, 看了看一边也一脸畏惧的弟弟,赶紧躲到弟弟身边去了。 杨盼吼完弟弟,一时发泄, 过后却更难过了, 甜甜的梨汁仿佛在往上涌,口腔里一股酸酸的味道。两个小把戏也发现他们的阿姊不大对劲,杨烽憋了好一会儿, 小心翼翼问:“阿姊,你怎么了?” 杨盼掩饰地摇摇头:“没事。人有些不舒服,你们在这里玩吧,我回去躺一躺。” 她回到恩福宫, 她的猫和狗正在一笼一笼往回搬。要是放在以往,她要高兴得转圈圈了,但今天不知怎么就是高兴不起来。眼见天色已经渐渐暗沉下来, 她有气无力说:“赶紧把它们的窝先归置好,明天它们出来玩的时候, 再重新把猫窝和狗窝拿出去晒晒太阳。吃的准备了吗?你们帮我喂吧。” 大大小小几十只笼子,还有宫里几十只猫窝狗窝, 还有几十只猫狗吃的喝的……忙起来真是累死人!恩福宫简直是全面总动员,所有宫女宦官都忙活起来,杨盼却呆呆地往廊道的长椅上一坐, 下巴垫着胳膊,像是在看她的猫狗们,其实却是在出神。‘ 一只小猫弓着背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咪呜咪呜”叫了几声,乖乖巧巧来蹭杨盼的腿。杨盼俯身把猫捞到怀里,夕阳下,小猫的毛油光锃亮,瞳仁变得圆圆的,配着一张小尖脸,乖乖轻叫着,显得健康而活泼。 “想我了没?”杨盼低头问她的小猫,梳理着猫脖子上雪白的长柔毛,“罗逾把你们照顾得挺好啊。你们是不是都忘记我这个主人了?” 小猫听不懂她的话,但是主人话音里淡淡醋意听得出来,于是乎愈发卖嗲,把脑袋往杨盼怀里蹭,随后干脆翻过肚皮四脚朝天,等着杨盼给它抓痒。 杨盼却叹息一声,把猫放下地,对忙得热火朝天的金萱儿说:“金萱儿,到门口瞧瞧,我吩咐的人有没有过来?” 金萱儿正忙得背上出汗,气喘吁吁间脾气也有点大:“天都黑了,还吩咐谁过来?小祖宗,奴婢现在伺候猫都伺候不过来,还要伺候客人?” 她这样的唠唠叨叨,以往一定会引发杨盼的反抗,两个人叽叽喳喳一定能吵起来。但今天杨盼一反常态:“不用你伺候,把人叫进来,关上门我有重要的话问。” 候在门口没敢出声的是个小宦官,金萱儿把他叫进来,就觉得他鬼鬼祟祟的。杨盼已经移步坐到她宫殿的侧殿——平日做书房的那间,最为安静,那小宦官一进去,就听见里面关门落闩的声音,随后,窗帘也落下了。 虽然是个宦官,但金萱儿还是担心,绕了一圈只有窗棂下头能听到点声音,便凑过去听壁角——怕杨盼又做什么坏事,她总得早知晓着,免得酿出大事儿来。 书房隔音太好,又隔着窗帘,金萱儿只能隐隐听见那宦官似乎在汇报什么。 “……没有,一点异常都没有。” “……也没觉得他害怕,倒是李县主……” “谁知道呢,毕竟才头一天……” “李县主她……” “李县主……” 金萱儿越听越惊心:她知道杨盼和李耶若关系不好。怎么,这位刁蛮公主打算滥用权力,欺负人家一个孤女?! 第56章 正在胆战心惊着,门闩“咔嗒”一响,随即门就开了,金萱儿只来得及站正了身子,都没能躲开两步,就看见那个鬼鬼祟祟的小宦官猫着腰出来了。 他一眼看见贴着窗沿墙根站着的金萱儿——而且是煞白着一张脸,眼睛瞪得铜铃大。小宦官自己一吓,反应过来后扯着嘴角挤了个笑,也顾不上对里头的公主提示一下,急忙小碎步飞奔走了。 金萱儿心里的火更是腾腾腾的,也顾不上太多,几步就冲到侧殿的书房里,急急问:“公主你又做什么了?刚刚那个小黄门,是来做什么的?” 杨盼瞥眼看看她,皱眉说:“你怎么这么咋咋呼呼的?我没有做坏事。” “那李耶若……” 杨盼不由笑了:“好啊,偷偷听我谈话!要是谈到机密的东西,你可是犯大过错了!不过你放心好了,李耶若还在西苑,而且是她自己愿意的,和罗逾在一起。” 金萱儿把不对劲的事连起来想一想,只觉得更不对劲了:“她和罗逾在一起?所以罗逾把猫还给公主了?不对啊!难道他们要成婚,所以罗逾急着在西苑布置新房,没有办法再照顾公主的猫?” 杨盼在心里翻白眼,觉得这小娘简直在说笑话,可是笑话太冷,她笑都笑不出来。 她只能费劲地解释:“他们不成婚,他们只是搬了地方住,罗逾没办法照顾我的猫和狗了,所以全还给我了。” 金萱儿不信,一脸怀疑地看着她不靠谱的主子,喋喋道:“论理,西凉人是外人,我也不该胳膊肘朝外拐,什么都帮着他们说话。只是,皇后一直说‘国体要紧’,咱们总不能做糊涂事,说糊涂话,叫人家瞧扁了不是?公主神秘兮兮的,奴婢觉得一定哪里不对。公主还是别瞒着奴婢,实话早点说,万一有啥事情也好早点消弭,公主万一要挨打,也能少挨两下……” 这番啰唣,让本来就满心烦躁和繁复情绪的杨盼愈发烦躁,抓着脑袋想制止她说话——但是没有用,金萱儿是皇后派来的,自小儿照顾她,嘴碎得跟老婆子似的,又是个十足的老实人。 杨盼突然灵机一动,板着脸说:“你可知道李耶若到咱们这儿来干什么的?” 金萱儿一愣:“不是来做公主的伴读的?” 杨盼冷笑一声:“那么简单倒好了!你以为满世界都和你似的,想啥都简单?我告诉你,西凉送了个美女来,当然不是来做伴读衬得我没她漂亮的!人家狼子野心,是把美人献给我阿父的!” “啊?!” 杨盼终于翻了一个久等了的白眼:“我说你不懂吧!皇后待你那么好,你还不知道感恩!看着人家李耶若千娇百媚地在我们家面前晃,还觉得她是个好人!” 金萱儿是沈皇后随军陪丈夫打仗时,从北燕人手中救下的“两脚羊”,对皇后满心的感激,发誓要一辈子效忠报效的。此刻听说李耶若是这么个来头,顿时怒发冲冠,喃喃道:“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能这样?!……” 杨盼心道:阿舅说的了解一个人,了解他的想法,才能一步步掌控人心,原来就是这个意思——说穿了也不难。 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自己的大宫女,叹口气说:“哎,你呀,就是嫌老实!我把李耶若远远地调开了,她不就不能勾引我阿父了吗?我阿母的皇后之位不就稳固了吗?你说说看,我是不是就算挨打也得这么做啊?!” “但是罗逾……”金萱儿还是觉得哪里不对,犹疑着问。 杨盼一听他的名字就要炸:“别提他!你以为他是好人?!” 金萱儿刚刚受了番刺激,此刻倒是不敢冒失了,急忙说:“好吧,奴婢不懂。如果只是换间屋子,换就换吧。但是公主的猫和狗……” “你的‘但是’太多了!”杨盼评价道,“抱我的‘雪团儿’进来给我压被子,今儿睡觉不怕着凉了。” 晚上有心爱的猫压被子,听着猫儿平稳的呼吸,感受脚底板它毛茸茸、软绵绵、暖烘烘的感觉,杨盼深觉今晚一定是个好觉。 可惜事与愿违,她始终睡不香,时不时就会醒过来,到了外头打更的老宦官打四更的梆子时,她终于醒透了,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给她吵到的猫儿嫌弃地低低“咪呜”了两声,打了个滚儿又睡了。 杨盼彻底醒着,眼睛瞪着黑漆漆的榻上承尘,承尘上雕绘着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图景,但此刻看起来模模糊糊的一团。 她脑子里一遍一遍过着小宦官禀报过来的话: 西苑那座禁地,在看到皇帝派来的车辆时,终于开了门禁。罗逾和李耶若一人一间屋子,晚间李耶若在房间啜泣了一晚,第二日求着要出去。 罗逾话很少,也很认命的样子,只是唯独说自己好奇,请求亲自到正堂屋送了一回饭。 杨盼当时问那小宦官,罗逾在里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那小宦官摇摇头说:“他就是送饭,里头那人只喝粥。他把粥远远地放下,呆看了一会儿就出去了。什么都没说。” “怎么会什么都没说呢?”杨盼问,“好歹要问候一声吧?不然,莫名其妙一碗粥摆你面前,你随便吃么?” 小宦官说:“吃啊!人家一天就喝两碗粥,加剧_毒也吃啊!再说,早疯了,除了吃喝拉撒睡,什么都不会。罗逾进去大概就看出来了,所以远远地观望,看那个人胡吃,看那个人傻笑,再听那个人嚎哭了半晌,一点表情都没有,也什么都没有说。” 禁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 杨盼在心里升起新的疑惑。 罗逾又和这样一个疯子会搭上什么关系?上一世时,他确实提出过要去西苑练箭,自己没有多想也让他去了,他是否在那一世和这个疯子有了不一样的谋划? 她自己又摇摇头:不会,事情虽然在变化,但是,已经恒定的东西估计不会变。疯子还是疯子,除非是装疯,不然,绝不可能变换做正常人。 想得心烦意乱肚子饿。 真他妈饿啊! 半夜里,杨盼听见肚皮里“咕噜咕噜”地响,响声汇作一片。 她一咕噜爬起来,拍拍床板对值夜的小宫女说:“快找吃的来!” 小宫女靠着墙角,抱着毯子,正睡得香,突然被叫醒了,还是一脸懵。好容易清醒过来,她急忙翻找火石,半日才点上烛火,偏生寝宫里不藏吃的,又折腾了好大动静去外头找点心。 恩福宫慢慢喧腾起来。 而外头鸟鸣声声,东方露出一点鱼肚白,不知不觉,又一天来临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过渡 ☆、第三十九章 杨盼打叠起精神, 到内书房读书, 少了明艳而善打扮的李耶若,仿佛整个内书房都显得暗淡了, 大家闷着头各自读写,偶尔瞟一眼首座上捧着书的杨盼,再两两对望, 气氛诡异极了。 郭师傅一如既往, 自己先吟哦了一番,然后开始一个个上生书。杨盼掉了不少课,现在还在读《女诫》。这日讲的是“专心”, 不是读书做学问的专心,而是女人出嫁之后,要专心内阃,自我修为, 而不能有些轻浮的举动出来。 郭师傅讲了半天,杨盼一脸懵地瞧着他,最后问:“师傅, 我们能不能学点别的?” 第57章 郭师傅自然听了生气:“怎么,臣这一段讲得不好?” 杨盼摇摇头:“师傅讲的不错, 但是我觉得曹大家这段写得不对。一个女人家,专心只在内院里, 一辈子做男人的附庸,还‘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 是谓永讫’,难道嫁了男人,随他是好是坏、是痴是癫,是君子还是人渣,就都只能受着?甚至只能一辈子对他陪着笑,拍马屁捧臭脚,只为了得他的欢心,让他宠宠宠?” 郭师傅听她这歪理邪说,顿时无言以对,好半天才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偏生要害你的道理?自然要挑最好的郎君给自家女儿才是,又怎么会是痴的癫的、坏人人渣?公主未免想多了!” 杨盼想着上一世,父母之命的男人她无法喜欢,可是自己看上的又不靠谱。选男人好像比投胎还难!她垂眉耷眼地摇摇头,又小大人似的长叹一声,最后道:“不是我想得多,是我觉得《女诫》里的东西,若没有其他学问打底,是要学偏的。” “那公主想学什么?” 杨盼自己也茫然啊,愣了半天突然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立马昂然道:“我要跟我二舅学修史!” 郭师傅差点喷出嘴里的茶:修史?!她咋不去挖坟呢?! 杨盼其实也没整明白她刚刚还在想着的选男人的事和跟二舅学史有什么关系。但是那一瞬间她似乎找到了方向,眼睛都亮了起来。 她是个说做就做的人,顿时开始收拾桌子:“嗯,我先找二舅去。郭师傅你继续讲,其他人还爱听呢!” 留下一屋子陪公主读书的伴读,大眼瞪小眼。 沈岭果然留在太初宫,他最喜欢宫里藏书的大殿,听说广陵公主求见,也还在亲自握着尘麈清理着书函上的积灰。 “阿盼,你来了。”他望了一眼杨盼,笑融融说。 杨盼崇拜地看着舅舅,说:“阿舅,我阿父说,叫你留在建邺修前朝的史书,又说,叫我跟着你学。” 沈岭点点头:“这个差使我不好拒绝。不过,你应当知道,史书是后朝的修的,会怎么样?” 杨盼咬着手指想了想:“会不尽准确?” 沈岭笑道:“不错。董狐秉笔,南史直书,都是古来修史者的榜样,但是字里行间略加变化,意思就会完全不同。” 杨盼问:“那么,阿舅会秉笔直书上一朝的史事吗?” 沈岭笑容变浅淡了,斜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就需要阿盼帮我决定了呀。” “我?” 沈岭从书柜上捧出一个函套,里头是前朝留下的起居注,他随意翻了几页,然后合上本册,似是又忖度了一下,才娓娓开始讲起来:“前朝国号为楚……” 大楚朝起于再前一朝的末代纷乱之中。 掌控了南方兵力的皇甫氏,在群雄割据北方的时候隐忍潜伏,暗暗靠着南方世家大族的协助积蓄着实力。后来北方打成一锅粥,立了五六个皇帝的旗号,皇甫家的高祖皇帝突然打着“护国讨逆”的旗号北伐,把分裂成五六处的小国家逐个歼灭——而此时,高祖皇帝尚未称帝,名义上还是太傅。 “然后就反戈了?”杨盼问。 沈岭摇摇头:“要天下归心,一定不能越过‘名分’二字,而要‘名分’,又越不过‘民心’二字。若是一味任性妄为,想着自己有实力,便可以随便穿上衮袍称帝,结果必然是人心涣散。大楚的高祖深谙这点,虽然把控朝政,架空皇帝,却一直没有越过那道线,而且反而是做了不少养民生息的实事,未篡之时,名声极好。” 等到他弥留之时,便吩咐亲信群起上书,等他一亡故,就赐九锡,赐太师,赐铁券,赐鼓吹,极尽大臣之礼,而他的诸子全部夺情,借着父亲的余荫,把持朝中录尚书事、尚书令、中书令、大将军、诸要塞刺史等要职。再接着,皇帝逊位,皇甫氏的长子便登堂入室,当了皇帝,后庙号太_祖,并追封父亲为高祖皇帝,入了太庙。 “阿盼,”沈岭讲完这段,目光沉郁了些,“你猜,那位退位的皇帝,是怎么办的?” 杨盼说:“皇帝么,在百姓心里总是天命所归的,想来不能随便处置。但是,留着又是祸害。那么,是毒死了?是勒死了?肯定不留什么痕迹吧?” 沈岭摸摸外甥女的头发,笑道:“孺子可教。而且,既不敢毒死,又不敢勒死——毕竟,还有我这样修史的人等着抓他的小辫子,也还有多少北域、西域的国家等着抓小辫子呢!只能养着,用软禁的方式养着。做皇帝的,表面上住在宫殿或园囿里,吃穿也有定分,可实际上,亡国之君,有几个日子好过的?不过是身体的折磨加心理的折磨,折磨死了算完。” 杨盼笑得有点勉强了:她的父亲杨寄,上位的过程简直和这位皇甫氏的太_祖皇帝有的一拼,只是她父亲起步时完全没有家族的支持,真正是民间草根一样的老百姓,却靠着当兵打仗,一步步夺得军权,夺得天下的。所谓“天命”,所谓“民心”,也是甭管真的假的,一步步造就出来。 这个过程,她经历过,可是到底那时候还小,只知道父亲很厉害,很英勇,很得民心,在称帝之前也受到不少挫折,可都一一化解了。但是,对前朝的那些往事,她就只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影子了。 沈岭说:“要说前朝大楚的一点点衰败,又是可以讲几天几夜的,不过一时看你也不像想听的模样。你想问什么,问吧。” 简直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杨盼期期艾艾问:“那么我阿父,怎么对前朝的最后一个皇帝呢?” 沈岭瘪瘪嘴,像是很难启齿,但实际很快就说:“一样,为了免除‘篡伪’的恶名,必须苦等时机,先掌权柄,再明里暗里逼着皇帝自己下禅位诏书。自然,没有哪个在朝的皇帝会‘自愿’禅位,都不过情势所迫罢了。禅位之后,也不能杀前朝君王——多么恨都不能杀——便囚禁起来,给个王公的爵位,对外称已然疯癫,不能临朝视事。” 杨盼好像明白过来:“难道……西苑那个人……” 沈岭点点头:“就是前朝的末代君王,皇甫氏的第七任皇帝——皇甫道知。” 皇甫氏的第七任皇帝皇甫道知,在当朝皇帝杨寄已经成为尚书令、上柱国大将军之后,被扶上皇位,由原本的摄政王,变成了傀儡皇帝。 皇帝杨寄恨他,不是因为他是前朝的皇帝,而是因为在权力斗争之中,彼此的互相攻击、伤害、向死里斗争,常会波及家人,有无数不能摆上台面的阴暗丑事。 西苑里。 罗逾又把一碗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摆到正堂屋的案桌上。 正堂屋满是臭味,那位先朝的皇帝早落魄得毫无帝王模样。他头上的头发像棉毡似的板结着,身上披着旧棉袄,棉袄里面又没有中单,直接露出脏兮兮的脖子和胸脯。那一张脸,污浊得看不出本来面目,胡须盘虬在面颊上,沾着粥汤又干燥了,眼睛失神,只有看到吃的时才会突然扑过来,埋首到粥碗里,唏哩呼噜宛如禽兽一样舔完,接着便坐到地上傻笑起来。 罗逾第一次假作好奇,愿意代替那个小宦官给皇甫道知送饭时,一进门就看见一团黑影扑过来,十个手指揸着,指甲又黑又长,都扭曲成麻花一样。罗逾当时也差点把碗给摔了。 第58章 好在铁链“丁零当啷”响起来,那个鬼影一样的人被勒住了脖子,讪讪地自己后退了两步,两只眸子盯紧了罗逾手中的粥碗。 小宦官见怪不怪地笑道:“被吓到了吧?放心,别看他瞧起来可怕,其实虚弱得很,没有掐死你的力气。这会儿就是解开锁链放他出去,也走不出一里地。快给他吃吧,他每天疯疯癫癫的,也就这点念想。” 现在的罗逾已经淡定多了,也不需要那个小宦官的陪同,自己就可以进来送饭。那小宦官乐得轻松,又不用闻前朝皇帝身上的臭气,早不知上哪儿逍遥去了。 在皇甫道知坐在地上舔碗的时候,罗逾突然低声道:“陛下……陛下……” 那乱蓬蓬的脑袋抬起来,露出一个傻笑。 罗逾向外瞟了瞟,又更加压低声音说:“外头没人。陛下……你有什么话说吗?我……我是……” 他潸然落泪,大约人世间的惨状,发生在一个与自己有关的人身上,说没有恨意,怎么可能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吧,不看旧文《赌棍天子》是不要紧的,最重要的前朝脉络,这里都会讲,又不会讲得和旧文一样。 其实吧,作者的吐槽也藏了不少在这一章里。 ☆、第四十章 被他称作陛下的皇甫道知, 一句话都没有说, 表情蔫嗒嗒的,仿佛吃了一碗粥, 填饱了肚子,就该要睡觉了。 罗逾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真的疯了,只觉得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条件, 把人囚禁了这么多年, 装疯大概也要变成真疯了。 可他还是迫切地想套出皇甫道知的话,他说话越发低沉而急迫:“先朝还有陛下的死士,若是登临一呼, 少不得为陛下舍命。我这里也有其他途径帮助陛下,只是,大家总要有个主心骨。” 皇甫道知目光呆滞,时不时流着口水“嘿嘿”傻笑两声。 罗逾不甘心, 到四边的窗户边瞥一瞥,才回身又劝说:“陛下,您怕什么呢?现在已经糟糕到这样, 还能更糟糕下去吗?再糟糕,也不过一死……” 道理说到这个份儿上, 若是装疯,大概也该醒过来了——唯一的机会摆在眼前, 失败了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何不试一试? 可惜,面前这个人是真疯, 完全听不懂罗逾在说什么,他傻笑了一阵,抱着自己的胸脯,理顺身上拴着的铁链,倒在地上就睡了。 一代帝王,落魄到这个程度,也算是生不如死了。 罗逾抹去眼角的泪水,深深呼吸了几口,慢慢踏到皇甫道知面前,端详他的脸。 透过污垢,能看见那张刀削似的面颊,有好看的五官,眼角深深的皱纹,嵌着黑漆漆的油汗,此刻闭着,倒也安详。 成王败寇原来是这个样子。 罗逾心尖上一阵战栗,不由又想起来自己的母亲,由衷地心疼她。 门突然被敲响了。罗逾正在入神的时候,不禁一个颤,退了半步绊在一张小胡床子上,所幸他反应快,扶着柱子稳住了身子,这才轻手轻脚地到得门边,先不忙着说话,而是从门缝里朝外看。 站在门前台阶上的,是李耶若。 她大概没有睡好,满脸憔悴,眼睛下面挂着好大的黑眼圈,倒是涂了胭脂,一张嘴红得玫瑰花似的。 “罗四郎,罗四郎,他们说你在里面。你在不在?” 罗逾欲待不理她,想想怕惹其他人怀疑,于是清清喉咙说:“在。” 李耶若脸上的紧张消退了些,吁了口气说:“你能不能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罗逾拾起被皇甫道知舔得干干净净的碗,“哦”了一声,打开了门。 李耶若瞬时用手掩住了鼻子,皱着那双好看的弯月眉,仿佛连话都不愿意说,自己后退了几步,闪到气味没那么重的地方。 罗逾把碗放下,此刻迎着外头的桂花甜香味,也觉得自己的手指、身体,污秽而臭气熏天,不由自己厌恶自己起来,道声:“我也去洗换一下,再和你说话。” 飞奔回自己住的地方,打了热水,脱了外头衣衫,闻了闻——衣衫仿佛被正堂屋里皇甫道知的气味熏臭了,顿时一阵作呕。赶紧洗了头发,又换了三四遍水,把自己的手和身体擦洗了。又把换下来的衣衫扔在水盆里,捣碎皂角泡着。 想想外头还有李耶若,不知她刚刚是否听到什么,他心里一揪,不敢耽误,顾不得水盆里的衣衫,到门口去看。 李耶若正站在他门外绞衣襟,听见门响回头,正看见罗逾披着湿淋淋的刚洗沐过的长发走出来,日头刚刚升起的时候,那带着水光的头发乌黑发亮,镀着阳光的金边,发梢下滴着的水珠更是如同颗颗水晶珠子一样,闪着七彩夺目的光。 而这一头乌发,愈发衬得这个少年丰神俊朗,像一棵挺拔的玉树,又像一株遗世独立的幽兰,虽然衣着简单,甚至有点磨毛了,但是干干净净,散发着皂角的清洌芳香。 “对不起,那里头气味太大,我洗沐了一下,叫你久等了。” 他总是那么爱干净。从西凉上车的时候开始,总能把他们这一群娇滴滴的质子们照顾得好好的,她明明比他大,却觉得罗逾才像一个暖心的兄长一样。 可惜,这瞬间的心动,抵不过此刻的害怕、焦躁。李耶若晓得,自己必须做出一个抉择,不然,她得随着罗逾在这鬼地方待多久?! “罗逾,”李耶若说,“我后来想了想,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不能在这里待一辈子。现在两国还算平靖,我又好赖还是西凉的县主,若是肯服软,大概还是有机会出去的。” 罗逾觉得好笑,问道:“怎么,这里呆了几天,受不住了?” 李耶若被讽得眉毛竖起来,但随后又恢复了双眉弯弯的模样:“不是受不住,而是没有必要受。——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罗逾让开半边身子,把她请了进去。 李耶若到他的房间,只觉得哪里都干净,只是厢房地方狭小,又不愿意坐硬邦邦的板凳,便一下子坐在罗逾的床榻上。罗逾眉毛皱了皱:“榻是用来睡觉的……” 李耶若“咯咯”笑道:“我的裙子有那么脏?就坐脏了你的床榻?你到那么臭的房间里,见那个疯子,倒不嫌脏?”她大概是为了表明她的裙子干净,特特地把裙摆撩动起来,碧蓝的绡纱裙子,顿时如海浪一样涌起来,不小心就展露出里头宝石蓝色的绣花膝裤。 “过来!”她像个姊姊一样轻喝道,而眼梢一转,风情万种。 罗逾没动。 李耶若有点尴尬,冷了脸又说:“我能吃了你?放心吧,我还打算嫁给石温梁呢,可不想先就破了身子。” 罗逾挪着步子,到她面前,问:“你说你想出去,还想嫁给……石温梁?石温梁也是败军之将!你想好了?” 李耶若苦笑道:“我中了南秦皇帝的套儿,怎么办呢?广陵公主把我和你关在一起,想必是心中没你。你呀,也还是乖乖跟我一起出去,总归比在这鬼地方呆着强。” “我怎么出去?” 李耶若笑道:“罗右相那个死硬的犟老头,打仗的时候早把南秦皇帝得罪完了,签城下之盟的时候,南秦皇帝第一个就开口要右相的儿子做质子,其次才是几个藩王家的孩子——你看看,这目的是什么?现在,皇帝要把你关起来,无非是知道你不是真的罗右相之子。他憋了一肚子气,但是实际上关了你一点用都没有,少不得拿你去换真正的右相之子。这个不就是你的机会了?” 第59章 罗逾默然了一会儿,然后说:“要换做什么?我只不过是右相家的伴读,低微至极的人罢了,他直接去向右相要人,难道不行?” “总要证明你是假的吧?”李耶若掩口笑道,“或者,拿你的人头去换?” 罗逾脸色有些难看,但仍然站在那里问:“你能怎么帮我呢?” 李耶若在他肚子上戳了一指头,娇笑道:“笨!你说有极其要紧的消息,然后说要出首西凉的罗右相,告发他以次充好,偷梁换柱,是对‘兄弟之邦’的欺骗,是大不敬,甚或,捏造他两个罪名都行——做一国宰相的,在家里乱议国政,说两句‘怎么就不敢打南秦’‘朝中衮衮诸公就是懦弱无用’之类的气话,总是有的。” “这样的话放给南秦的皇帝听,他都不需要秣马厉兵,只消一封国书过去训斥一番,再强硬地说要罗右相家再送一个质子来。罗右相要保全家人的性命,自然只能挥泪舍一个儿子。你虽然低微,可是立了功,南秦皇帝听说是最讲义气的性格,留你下来做个侍卫也未可说,你不仅能出这个鬼地方,甚至前程都有了。不好么?” 罗逾笑道:“果然好计谋!那么阿姊呢,怎么出这个门?” 李耶若换了正容,肃穆地说:“我只有靠你。你出首罗右相之后,替我说一句,说李耶若可怜,如今已经知道自己的错了,皇帝陛下厚恩赐婚,哪怕是乞儿也该嫁,何况是石温梁!” 她大概真的说得有些伤心,垂下两滴眼泪,伸手攀住了罗逾的胸,抬脸脉脉说:“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你对我的照顾,我永生难忘,我对你的心……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做不成爱侣,至少也能做知己。” 罗逾不动声色退了半步,到案边取了两杯茶递过来:“阿姊,你的谋算确实让罗逾佩服。只是有一个地方我还不大明白:阿姊说过:愿赌服输,就是死也不怕,现在不过在西苑呆了两天,吃穿用度也没有被亏待,怎么就又不愿意了呢?” 李耶若笑道:“呵呵,死是不怕,但是活着就总要争口气、努把力,不然,苟延残喘地活着做什么呢?譬如你罗逾,你活着为啥呢?在那个疯子的房间一呆半晌,我才不信你是拍那小宦官的马屁!” 罗逾点点头:“是也是。阿姊嫁给石将军,就算是争气了?” 李耶若的笑容褪去,死死地盯着罗逾好一会儿,方笑道:“罗逾,我喜欢你的聪明!不像跟杨盼说话,重拳总是打到棉花里,藏着心思她也听不懂。我当时错了一步,叫石温梁扯旗造反,注定要输,不如让石温梁改投强国,借力打力。现在只有用自己的力量竭力弥补当时的过失了。” 罗逾皱眉问道:“借力打力?你还想打大凉?那不是你的故土么?” “故土?”李耶若“咯咯”笑着,“它都不爱我,我为什么要爱它?!西凉皇座上,那个我还应该叫‘堂叔’的人,对我、对我们家,究竟做了什么?” 她笑出了眼泪:“四郎,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人对我好,我也不想做一个好人。趁现在年轻、有貌,我要报复,西凉民不聊生,就是我对御座上那位‘皇帝叔父’最好的报复,让他焦心如煎,坐在黄金宝座上也如芒在背,让他后宫有粉黛三千也无力享受!” 罗逾无言地看着她,手里的茶泼出来些都没有发现。 李耶若拭了眼泪道:“我也够惨的……南秦皇帝不肯帮我,石温梁又没用。如今我一个小女子一步步打拼,无数坎坷摆在面前,何等的艰难!内书房郭师傅讲《女诫》时说:‘得意一人,失意一人’,我如今连那个让我‘得意’‘失意’的人都找不到……罗四郎,我今日跟你说的是心里话,只因为我们俩的目标一致——我也不指望你喜欢我,但求你懂得我,我们一起合作,才有机会。” 罗逾过了好久才说:“这样说清楚了,其实也很好。我会帮你,但是,你指望不了石温梁的,你如果想要机会,我另有一个人荐给你……” ☆、第四十一章 互不信任的两个人, 也是可以谋划的。 午餐时, 罗逾看着桌上的胭脂鹅、银鱼羹等菜肴,皱着眉说:“广陵公主囚禁我们, 并没有提及罪行,既如此,这还算不上牢饭, 可否弄点像样子的东西来?” 送饭的小宦官因为罗逾帮忙做事, 本来对他常带笑容,听他今日不知那根线搭错了,居然挑剔饭食, 心里自然不爽快,皮笑肉不笑说:“够好了吧?又是鹅又是鱼的,你知不知道现在鸡鸭市里鹅要多少钱一只?” 罗逾昂然坐着,把筷子一搁:“不好意思, 我是北方人,我们那里吃牛羊肉,习惯大块大块带着油脂烤得喷香——来贵国这些日子, 虽然不是天天有的吃,隔三差五还能有西域厨子做点家乡菜尝尝味道, 聊解思乡之情。现在,天天鸡鸭鱼, 真是不习惯得很呢!” 然后起身赌气道:“我不吃了,总可以吧!”撩开的袍子飞起好高,人还真的回屋子去了。 那小宦官也是自罗逾到西苑后才接触这个人, 看着他晾晒在外头的一排:洗得雪白的中单、颜色都褪了但是毫无污渍的外衫,那小宦官心道:给里头的疯子送一回饭就洗一回衣服,是个讲究人!既然讲究,也怪不得挑拣吃喝,得,上报吧! 他飞奔着去告诉杨盼。 杨盼正在恩福宫里,一手摸着一只猫儿,一手捧着一份本章在看。金萱儿把小宦官带进去,低声道:“咱们公主转性了!现在开始批阅奏章了!你可仔细些,别大声嚷嚷叨扰了公主!” 那小宦官吃了一惊,头一伸——嘿,不是明黄绢面儿的奏章又是什么?只是看起来黄绢旧些。他战战兢兢道:“公主,奴有件关于西苑罗逾的事儿要汇报。” 杨盼把手里的奏章一扔,道:“其他人都出去。——你靠近些来。” 小宦官过去跪下,见奏章一本本随意摊放在坐榻上,东一本西一本的,急忙低了头道:“这些国家秘事,奴不敢过眼。” 杨盼笑道:“哈,怕啥,前朝的旧玩意儿,现在都改朝换代了!”还故意把本子朝小宦官眼前一晃:“你看,这上面写着:‘我太_祖皇帝祖训’。咱们大秦朝,才第一任皇帝呢,没庙号。” 果然。小宦官虽然也不知道这主子怎么又对前朝的奏章感起了兴趣,不过,这些龙子凤女、天潢贵胄,天天吃饱了撑得慌,抓虫子、养猫狗腻了,突发奇想找点旧玩意儿玩玩,也很正常。 他只管汇报自己的事:“今日罗逾早上又去给西苑关的那人送粥了,在里面呆了挺久,奴不敢一直靠近,有几回稍稍贴近窗户边了,他说话声音低,实在听不清,隐隐好像在讲什么‘再糟糕,也不过一死……’其他的,奴也没有听见。” 接着又说:“送完粥,他就出门了,李县主在外头等他,缠着他说了好一会儿话。”于是把李耶若的每句话都跟杨盼汇报了。 杨盼听着,隐隐觉得李耶若是受不住西苑的孤寂和恐惧了,但是后来,两个人坐到一间屋子里密商什么,小宦官又摇头:“奴真的听不见,除非不许他们俩呆在一起。或者,关到栅栏笼子里,天天盯着。” 第60章 杨盼一个白眼翻过去:“无罪关押他,我已经顶了多大的压力了?再按囚徒的样子押在笼子里,你怕我不被打死是么?” 小宦官陪着笑,又生生受了杨盼一个大白眼之后才又说:“这两个人,就是矫情!” “怎么矫情?” 小宦官说:“今天午饭,罗逾居然摔了筷子,说天天吃鸡鸭鱼吃不惯,要吃什么大块大块带着油脂的羊肉!”接着他揣度着杨盼诧异的神色说:“公主别理他,奴就是告诉您。他矫情什么呀矫情!就是做客人,也没有在主人家点菜的规矩,何况羊肉多贵啊,凭什么给他这个被软禁的人吃?!” 杨盼说:“你到我厨下去看看,有没有大块大块带油脂的羊肉,有的话,就挑最大块的烤得呲溜响给他送去。” “啊?”小宦官嘴张得老大。 杨盼说:“不就是羊肉嘛!我才不小气。” 小宦官急忙拍马道:“到底是咱们天_朝大国的公主,行事就是大气!就是,不就羊肉嘛!他想拿人参当萝卜吃,拿鱼翅当米线吃,拿海参当粉皮吃,咱也吃得起!决不能让这些蕞尔小邦来的人瞧不起咱天_朝大国!” 杨盼轻轻踹了他一脚:“我告诉你,我这里最多的是竹笋,再聒噪,就请你吃竹笋炒肉吃个够!快滚去厨房看!” 公主爱吃,厨下真不缺各种好食材。南方的羊肉虽然没有西域的鲜香,但多加香料烤出来,外焦里嫩,香气扑鼻,杨盼老远就闻到了味道。她亲自出门检视:那奴才真的挑了一条最肥的羊腹肉,一根根肋条肉撕开呈现粉红色,裹着大块的雪白的羊脂,离了火还“滋滋——”冒着油泡儿。 杨盼自己都觉得看饿了。那小宦官猴精猴精的,指着肋边不太肥腻的一块说:“公主尝一尝滋味如何,别叫外邦人瞧轻了咱上邦大国的厨艺!喏,这块不很肥,吃了不腻。” 就坡下驴的杨盼拿小刀割开一条肋条肉放在嘴里,那鲜香滑嫩真是不可言喻的美味。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说:“把肉都割开送过去——一应金刃,都决不能让他们得到。” 肉送走了,她边回味肉香,边回忆上一世的罗逾——他并不是好口腹之欲的人,吃什么好像都吃得惯,或者说,对吃的要求远没有他对衣着、环境整洁的要求高。现在几近身在囹圄,却为了吃的提要求、甩脸子,肯定不那么简单。 但是,又是为了什么? 也猜不出来。杨盼只能自我安慰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权且将肉送过去,看他能在这羊肉里翻出什么幺蛾子来! 她转身想回房继续看那些二舅吩咐她研究的旧朝奏章,突然,她的一条爱犬兴奋地扑过来,在她脚边边转圈圈边撒欢儿,还时不时蹦一蹦。杨盼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身上肉香阵阵,那小犬大约以为主人藏了什么好吃的,过来撒娇来了。 她蹲身对小狗说:“乖,肉没了,要吃咱晚上再做。我最疼你,放心吧。”然后吩咐厨下今日晚上还这样做一份烤羊肋。 她摸着小狗蓬松油亮的毛,突然想起了罗逾——她在试探他,可也不自觉地在心疼他。想明白这一条,杨盼顿时恨死了自己——上一世他杀她还不够? 可是…… 这一世的他,还是不是那一世的他? 那一世的他,又一定能代表这一世的他? 上一世已经发生的事,是不是这一世也一定要按照既定的轨迹发生一遍? 杨盼心里突然有些茫然。 她重来了一次,却把那一世的仇恨带给这一世的人,在什么都没发生之前,先在心里给他的一切判了罪? 上苍给她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她要不要也给他一次? 吃!我让你吃肉吃个够!杨盼一边自责,一边在心里恶狠狠地对臆想中那个罗逾说话:我对你仁至义尽,也会盯着你,给你一个机会。要是你再做那些对不起我,或者有损我们大秦的事,你就不要怪我无情无义! 赌着一口气的杨盼,吩咐自己的厨下连着给在西苑里的罗逾和李耶若送了四天肥美的羊肉。 第五天,皇帝把杨盼叫进玉烛殿。 杨盼进门看见皇帝朝服都没有换,透过垂旒可以看见脸色阴沉,目光直直地就盯着她过来。杨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觉上必然是罗逾那里的幺蛾子发作了。她咽了口唾沫,问道:“阿父,出什么事了?” 皇帝把一本奏报抛到杨盼面前的氍毹地上:“你自己看西苑虎贲侍卫的奏报吧。” 杨盼站不住,跪在地上拾起奏报。里面不是长篇大论,简练地写清了事情。她诧异地抬头:“前朝那位建德公……死了?” 事情出乎意料,皇帝看起来很是生气,巴掌一扬,杨盼感觉到那掌心带来的风声,想着自己要担当,只闭上了眼睛,没有躲让,也没有尖叫。 但是巴掌在空中转了个弯,落到了一旁的引枕上。杨盼睁开眼睛,不觉就流出眼泪:“阿父……我是不是……是不是又惹祸了?” 皇帝努力在平息着火气,好一会儿说:“前朝那位废帝皇甫道知,曾经想方设法要控制我和你阿母来控制我的权柄,他逼着我和你阿母和离,逼着我娶他的荡_妇妹妹永康公主。好在我有你舅舅的襄助,一一化险为夷。到最后时,他控制不住我了,便偷偷骗你阿母到太初宫里,想杀她来报复我,我又是蒙贵人的舍身帮忙,才有登上帝位,以及和你阿母团聚的机会。这个人,我恨他,我比你更想杀他——但是我不能。” 杨盼流着眼泪说:“阿父,我知道。阿舅跟我说过,当皇帝,不仅是权柄与手段,还要大家认可,有名望和民心——即便这样,王莽称帝,曹操掌权,还是都惹了一身骂名。所以阿父在这上头,必须不留痕迹。” 皇帝凝视着女儿,倒有刮目相看的感觉,过了好一会儿伸手摸摸她的长发,说:“这事不是你做的吧?” “是罗逾?” “你知道?” 杨盼说:“出幺蛾子的也只有他了。”把罗逾赌气放话要羊肉的事说了。 皇帝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笑道:“他倒是个人才,只是,明目张胆的,不怕我以谋杀先朝建德公的罪名处置他?” 但是他随即又摇摇头:“也是聪明人。大概可以打个做善事的旗号,撇清自己的责任。而且,我看他也不怕死。” 杨盼忍不住心里蓬勃的疑问,终于开口问道:“他怎么能杀皇甫道知?” 皇帝说:“皇甫道知自败北之后,就以禅位的名义分封建德公,囚禁在西苑那片白岗石墙里。他当年那么对我,我虽不能杀他,但可以折磨他,所以把他用链条拴着,每日只给一两碗清粥续命。也让他这样的‘贵人’,体验一下打仗时老百姓没有饭吃的苦楚。” “好几年了,天天就是两碗清粥,饿得要命但又能活着,他的肠胃已经不能接受肥甘油腻。罗逾连送了四天又咸又油的羊油给他,他又吃得狼吞虎咽,最后肠胃不和,滑泻不止——西苑并未专门为他延医,加上先也没有在意。没料到虚弱至极的人,吐泻三四天后就虚脱而死了。” 杨盼抬着头,张着嘴,满心的疑惑: 第61章 从西苑那个送饭小宦官的回报里,她总感觉罗逾对皇甫道知有刻意接近,估计是怀着帮他救他的意思,所以她也冷眼旁观,看罗逾是能插了翅膀飞还是怎么的。哪里会想到他把皇甫道知帮到地狱里去了! ☆、第四十二章 杨盼极为懊丧, 恨不得抽自己两下:“阿父, 我是不是太蠢了,一次又一次着他的道?” 皇帝叹口气:“我打仗也着敌人的道呢。” 杨盼心里憋屈得慌, 抽噎得打嗝儿,又流不出眼泪。皇帝把她揽进怀里,拍了一会儿背才说:“哭吧。人总要哭一次, 才长大一些。阿父我, 就是这么长大的。” 杨盼一下子放松开来,倒在父亲怀里尽情地流眼泪,喃喃地说:“阿父, 对不起……对不起……” “人家在暗,你在明,给阴一下也正常,这世上, 谁真的是常胜将军呢?你问问你阿舅,我当年打过多少次败仗?给皇甫道知,还有当时的太傅、太保、公主等等阴过多少回呢!我不是失败少, 只是失败了还能厚着脸皮挺过来。人都是这样,大家都只记得胜利的, 不记得失败的罢了,所以才给了当年的我一个‘常胜将军’的诨号。” 透过离得很近的垂旒看, 皇帝又像起那个慈爱的父亲:“我的小阿盼,卷进来了,就勇敢点, 不用怕,学着长大吧。这件事虽然难看,但是对手不过是一个罗逾。” 杨盼心里轻松多了,在皇帝怀里点了点头。 但是皇帝紧跟着道:“这件事捂不住,我肯定要问责了。” “怎么问责?” 皇帝说:“从你开始,到那个宦官,到西苑的侍卫,所有知道起末的、参与进来的,都要问责。才能给天下一个交代。”他目视杨盼:“阿盼,尤其是你要担责。其他人分量太轻了,不足以为天下观。” 杨盼战战问:“我倒罢了……他们……他们呢?会怎么问责?不会……要杀人吧?” 皇帝淡淡道:“为外人杀自己人?不会的。也就打一顿、贬一贬罢了。” 皇帝的御辇驶进西苑那片白石墙里,吩咐侍卫们打开了门闩。 建德公皇甫道知的尸体已经停在门口,恶臭阵阵。 皇帝皱着眉,却也没有掩鼻,问左右道:“天已经凉下来了,难道那么快尸体就腐败了?” 一直值守在白岗石墙里的几名侍卫忙单膝跪下答话:“回禀陛下,这不是尸体腐败,是建德公最后几天吐泻不止,来不及为他洗换,便溺和呕吐物这几天散发出这样的味道。” 皇帝默然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目光瞥向一旁站立的罗逾和李耶若。 李耶若不得不站在露地里迎候皇帝,但是这里的恶浊气味,已经熏得她几乎要升天了。她手执一柄已经不该再用的纨扇遮着半边脸,既是抵挡气味,也是免得在场的男人太过直接地看到她的脸。 罗逾脸色发白,神色却很平静,丝毫没有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出现的恐惧或悲恸。 皇帝下辇,负手慢慢走到两个人面前。李耶若已经梨花带雨,突然间跪地道:“陛下,妾一万分知道自己的错了!求求您,让妾离开这里吧!……陛下,我怕……” 皇帝对她冷冷地笑了笑,没有任何回答。 接着,他的目光又转向一旁站着的罗逾。 罗逾见李耶若跪下来了,犹豫了一下身子一矮,正打算也跪,皇帝一把揪住了他,而且揪的是领子。 皇帝笑着说:“你身子别矮哈,朕还有话问你。” 清隽的小少年,在孔武有力的皇帝手里简直是小鸡仔一般,半是提溜着站着,一股俨俨的压迫感扑面袭来。 皇帝一直是笑容,显得他粗鲁的动作也不算特别失礼,反而是玩笑一般。他松手拍拍罗逾的肩膀,拍得他身体一仄,然后说:“建德公怎么会死的?” 罗逾呼吸略微粗重,说话倒还平静:“上吐下泻,体虚不耐,有没有及时延医用药,就亡故了。” 皇帝笑道:“怎么会上吐下泻呢?若是时疫,你们不是好好的?若是受凉,难道门窗竟然会没有关?” 罗逾道:“前几日臣进去送饭,因着里头气味太大,是忘了关闭窗户。而且——” 他好像也不怕担当责任,淡然说:“也怪臣好心办了坏事,见里面这人骨瘦如柴,怕他饿毙了,恰好我那里有吃不掉的烤羊排,就分了些给他。哪晓得他就开始吐泻了。臣一来不懂南方人的身子骨原来还会这样的不耐受,二来也不知道这个人原来就是建德公——” 他突然眸光劲厉起来,居然敢直视着皇帝杨寄气场极足的眸子,笑中带着一些嘲讽的感觉:“原本实在不知道他特别的身份和常年喝粥的原委。” 那嘲讽感转瞬即逝,罗逾低头伏罪一样,声音柔中带着恐惧:“所以臣大错而特错,请陛下重重责罚!” 皇帝心头的火“蹭蹭”往上涨,但人家有理有据,又是客人的身份,难道还真的问责他的一片“好心”? 皇帝回头厉声喝道:“负责给建德公送饭的是谁?!” 一个小宦官连滚带爬地出来,跪在皇帝面前筛糠似的抖,连话都说不囫囵:“陛……陛下……奴在这……这里。” 皇帝问:“谁让你支使太子的伴读、西凉丞相的儿子给建德公送饭的?” 小宦官死也不敢交代出杨盼来,继续在那儿磕磕巴巴:“奴……奴……奴……是罗郎君……自己要去送的……” “你呢?你就乐得自在,职责也不要了?!”皇帝暴怒,一脚跟揣他肩膀上,顿时把人踹了个四仰八叉。 “行!”皇帝点点头,咬着牙根说,“你要舒服自在,现在叫你舒服自在个够!——来人,拖出去重责四十板!以儆效尤!” 躲在辇车后头的杨盼差点叫出声来。她倒抽气的声音大概被皇帝听见了,皇帝重重地一声咳嗽,怒冲冲道:“再不服气,就加倍地打!” 杨盼知道这咳嗽是提醒,这话也是说给她听的,她也知道皇帝本来就有以“问责”来“卸责”的意思,这小宦官自然是顶罪的炮灰,倒霉的替罪羊。她特感对不起他,虽然明知道这时候就应该杀伐果决,敢于牺牲这些卒子,但是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愧疚、难过,恨不得跳下车去说:“阿父,这板子该打我!” 但是不能。 皇帝有皇帝的用意在,而且,他也说好了不会要人命。 杨盼咬着嘴唇,听着外面一声声竹板敲击皮肉的脆响和小宦官尖锐的嚎哭、求饶。 好容易打完了,杨盼偷眼从御辇的窗帘缝里往外瞧,瞧见小宦官袍子下半截血糊糊的,打得真不轻!顿时又难过起来,也加倍地恼恨始作俑者罗逾。 而罗逾始终垂首站在那里,俊朗的面孔隐在绿杨树荫中看不清表情。 打完小宦官出完气,皇帝的眸子又瞟到罗逾脸上,说:“不管你有多少理由,人是因你而死。临死的收殓,就请你帮忙吧。” 地上那具尸体,本来就恶臭无比,现在又是遍身的吐泻污物沾染着,跟从粪池里捞出来也没有两样。 皇帝仿佛浑然不知罗逾的洁癖,丢下一句:“清水、皂角、手巾、梳子,还有收殓用的白布,喏,全数给他,不许遗漏。” 第62章 罗逾的脸在绿杨影里抬起来,平静而煞白,在皇帝的逼视之下,终于应了一声:“是。” 皇帝上了车,外头响鞭一甩,里头杨盼拉住了他的袖子低声说:“阿父,我要看着。” “噫!又脏又臭的死人,你不怕看了睡不着觉?!” 杨盼摇摇头:“不怕。” 皇帝倒也没有强她,在响鞭震天的动静中探头到辇车外说:“找辆空车,把李耶若带走。” 梳子、白布等收敛用的东西,连同一口薄棺,几根香烛,一起由杨盼带到了那片禁苑。 罗逾换了一身耐脏的麻布衣衫,正在舀着清水清洗建德公皇甫道知的尸身,一旁丢着臭秽的衣物,火盆里燃着的火里也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大概在焚烧脏东西。 杨盼远远地停下来,看罗逾用白布蒙着口鼻,紧紧地锁着眉,正拿皂荚水泡洗皇甫道知一头粘如烂毡的头发,洗得自己都一阵阵在作呕,又自己死命熬住,那双好看的眉毛于是锁得更紧了。 杨盼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怕死人,觉得父亲这手段对付罗逾未免太促狭了。见罗逾作呕,她情不自禁地跟着喉头反呕,几乎也要吐出来,只能撇开眼睛不看。她远远地斜对罗逾的影子喊:“梳子、白布,还有香烛,我都给你带来了。我叫人送过去。” 罗逾回头看见她,那锁住的眉头顿时松了松,好像是在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他远远地回应:“这里气味难闻,你别靠近,太脏了!” 仿佛是杨盼给了他一些力量,罗逾接下来的动作利落多了。尸体的头发洗完,用梳子梳顺,脸上的胡须刮成三绺的模样,身上也弄干净,裹上白布,像裹了件袍子。罗逾看着旁边的小宦官把建德公的最后一件脏衣服扔进火盆里,看着火盆腾起高高的、臭烘烘的火焰,他在火光中转头看着杨盼,笑融融说:“你是不是还找我有事?你等等,我得把自己洗干净才行。” 罗逾进去洗沐了,几个宦官合力把白布裹着的人抬进薄棺里,而且还笑着说:“够便宜,总算有干干净净的时候了。”有一个说:“估计陛下还会赐下相应的寿衣,比这身白布还要便宜呢。不过,死后的便宜占了又有何用?” 杨盼大概能看见洗弄干净的这位前朝皇帝,挽起头发、理净胡须、擦净脸颊,他瘦得惊人,五官清秀,皮肤青白、皱纹满面。 她问:“他多少岁了?” 宦官答道:“应该四十出头吧?” 大概比她阿父大不了几岁。 杨盼又是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父亲对他的那些恨,她体会得不深,此刻人死如灯灭,反而别有一些出世一般的思绪——如果建德公当时知道身后是这样凄凉的结果,还会不会选择当时与她阿父杨寄死磕到底? 正在瞎想着,罗逾房间的门开了。那个少年披着刚洗的湿漉漉的乌黑长发,穿一身洁净的青麻衣衫,站在黯旧的木门前对杨盼笑。 这一笑,如春风来,如百花开,舒展的眉眼,带着最真挚不虚的表情,照得黯旧的一切都变得明媚光鲜起来。 杨盼读出,那是上一世他见她时的表情:对她这个圆圆脸蛋、圆圆酒窝的热心开朗小姑娘的真诚礼赞。 作者有话要说:  算不算虐男主?算不算虐男主? ☆、第四十三章 “还叫你送这些东西来。”罗逾笑着说, “唉, 真是不好意思呢!” 杨盼低头努力不看他的脸,木着脸说:“建德公他是你什么人?” 罗逾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住了, 半日答不得话,最后只好故作一副惊奇的样子:“什么?公主是在与臣说笑话么?” 这种生死攸关的事,杨盼本也没有指望他能一下子说实话, 但他刚刚片刻的犹疑和错愕的表情, 已经足够出卖他了。 罗逾大概也感觉到情况的危重,凝固着笑容的脸慢慢变得煞白。风吹着他的长发,他慢慢地说:“他因我的疏忽而死, 我对他有歉疚。仅此而已。” 杨盼笑了笑:“歉意或许有,只是歉意浓厚到你连自己的洁癖都顾不得,也有些奇怪。那么脏的人,那么脏的尸身, 就算换做一个没有洁癖的人,只怕就算勉强接了旨,也不愿意如此用心刷洗到焕然一新呢——这, 总没有人逼你吧?” 罗逾又沉默了好久,煞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些气馁, 但又有些松快的神情,他轻轻说:“你那么希望我死么?” 杨盼冷笑着回应:“我也该问你, 你那么盼着我死么?” 罗逾一脸看不懂的样子,诧异道:“你说什么?你对我是不是又有什么误会了?” 杨盼这一阵察言观色已经有了些心得,此刻心道:他若不是善于伪装到出神入化, 就是此刻确实还没有起杀我的念头。 犹记得他们婚后,他一直推脱说罗右相对南秦意见极大,两国和平多年也未能释怀,加上两地风俗不同,所以本应当有的新妇拜见舅姑的仪式就这么取消了。 那一世的杨盼,笃信而自大,真的以为自己身为尊贵的公主,不拜舅姑也是正常,皇帝又不催,丈夫又不催,她在自家的公主府玩乐岂不是比冒着风险、千里迢迢去异国他乡拜见公公婆婆要舒适得多? 只是罗逾又说,他身为人子,新婚燕尔,总要告知父母一下。既然杨盼不方便跟着回去,那么他自己回去报个喜讯,给父母敬一杯茶,磕三个头,还是必须的。 杨盼自然也同意,还把那只白玉小猪拴在他的蹀躞带上,那晚上深情款款,缠绵悱恻到半夜。 后来,一切就那样发展下去了,脱缰的野马一样,再也追不回来。 她把头埋得更低,带着少女不讲理时的娇嗔:“还说你不是害我?你要羊肉,我就给你送,送了四天,还都送最肥最美的肋条肉,烤得那么香,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结果呢?好了吧,建德公死了,多少是一场风波。我阿父已经说了,有责任的人都要惩罚。送粥的小黄门被你害了,挨了狠狠一顿板子。值侍在这里的侍卫据说都是二十军棍,发到白下城当苦差。我呢?估计板子也就要上身了。” 她的眼睛里迸出泪花来,又脆又亮的声音连珠炮似的:“都怪你!都怪你!” 罗逾松下劲来,又微笑起来,他踏上两步,好像要来安慰她,抚平她蹙起的眉头、抹去她眼角的泪花儿。“好了好了,都怪我,确实都怪我。好心办坏事,最该打的是我。” 他终究没有敢上前太多,大约还记得杨盼前面咄咄逼人的那些问题,只能远远地道:“我确实是怪癖多的人,也不指望别人理解。今日害了那么多人挨打受罚,我日后一一去磕头赔罪吧。” 杨盼离开西苑,一路上就在琢磨,到了太初宫,她嚷嚷着:“我不去恩福宫,带我去陛下那里——陛下在玉烛殿,我就去玉烛殿;陛下在显阳殿,我就去显阳殿。我可是有要紧事,谁磨蹭,谁担责!” 不出意外,陛下在显阳殿。 寝殿的宫女宦官全部被赶走了,因为他们老大粗的皇帝陛下,正关着门,撅着屁股趴在床榻边,仔细听他亲亲的老婆的肚子。 “哎呀,都说了,才一个月,哪里有什么动静!”沈皇后满脸笑着,不耐烦地说。 第63章 “有动静!”皇帝拍拍她的腿,“嘘”了一下,“我肯定听见了!鱼吐泡泡一样的,‘咕嘟咕嘟’响呢!” 沈皇后剜了他一眼:“那是我肠子在叫!” 皇帝不依不饶把胳膊紧了紧,然后把脑袋往上一点点探,最后落入最绵软丰盈的一处,才舒适地叹口气:“哎,你的心跳声最好听,一下一下特有节韵。我这阵子烦心事多,今日总算找着忘忧乡了。” 说罢,那双手也慢慢地跟着探过去了。 沈皇后“吃吃”地笑,正欲说什么,外面嚷嚷起来:“我要见我阿父!我要见我阿父!我有特别特别要紧的事情!” 皇帝很败兴,起身拍拍膝头的灰,嘟囔着:“又是阿盼那个小炮子,犯了错我还没揍她呢,还敢在我面前嚷嚷?!” 皇后似笑不笑:“你见她就心软、腿软、耳朵软,还揍她?她没骑你脖子上、蹬你的脸就够好了!” 皇帝说:“嗬,我要真动上手了,你可别心疼!” “心疼啥呀!”皇后嗤之以鼻。 皇帝拍好膝盖灰,正襟危坐着,一本正经说:“传广陵公主进来。” 杨盼进来,熟不拘礼,一头先扎进母亲的怀里,好好地撒了一会儿娇。皇帝在一旁看不下去了,问:“特别特别要紧的事呢?” 杨盼回头看看爹:“对哦,还有找阿父的事。” “坑爹货,说吧。”皇帝说。 杨盼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父亲。沈皇后哪有不晓得她意思的,立刻道:“你们俩出去说,别在我面前还操心着怎么弄鬼。反正,要是有啥对不起我的事,只叫你们自己惭愧死!”翻身向里面去睡了。 杨盼说:“也没什么要瞒着阿母,就是汇报,建德公死了,罗逾给他清理,清理得可认真了!” 沈皇后一下子翻回来,还坐起半边身子,瞪大眼睛问:“什么,皇甫道知死了?”接着笑道:“死得好!” 皇帝绝不敢驳斥皇后的话,只是思忖着“清理得可认真了”这句话,然后和杨盼对了个眼色。他清清喉咙说:“孩子他阿母啊,皇甫道知虽然死有余辜,但是他毕竟是前朝皇帝,咱们为了不落入话柄,还是不能慢待他身后的事。” 沈皇后“咚”地又睡下去,笑道:“省得。反正都死了,穿再好的寿衣,用再好的棺材,他自己也不知道,都不过给外人看的。再说,就你这个小气鬼,估计多好的东西你也舍不得,做点表面文章算了。行,我才不为个倒霉催的死人操心劳力的!” 又捶捶腰说:“不过怀孕了,好像是浑身没力气,也怠懒动,后宫那些破事,一件件汇报、盖印,我都嫌烦。真不知怀前四个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皇帝狗腿地点头:“还是咱沈皇后通透!母仪天下不是盖的!” 接着吩咐:“阿盼,怎么没眼色呢?阿母腰酸,给阿母捶捶呀!” 杨盼赶紧上前捶,边捶边说:“阿母有啥劳累的活儿,就吩咐我干嘛!我觉得我现在还挺能干的。” “你等等。”皇帝说,“你的要紧事呢?你先说完,说完了,我也有件要紧事跟你说。” 杨盼说:“我有一计:罗逾这么奇怪,把他赶回西凉,再派斥候偷偷跟着他,他是李逵还是李鬼,自然见分晓。” 皇帝大摇其头:“这是傻计。他是李鬼,但是西凉右相会承认吗?我看他就是罗右相特别派过来的,只是想刺探我这里的情报,搅和我这里的军心,他罗右相的本事,就和他指挥战斗的能力一样——次!” 杨盼摇摇头:“我觉得不是,你看他对建德公……” 皇帝打断她的话,似笑不笑地说:“咱不谈罗逾,也不谈建德公。你别顾左右而言他,记得上次我和你讲的不?这次的事出来,你要担责的。” 杨盼吸了一口凉气,不过想到今日在母亲面前,应该还会被救护,所以小心问:“担责我担。呃……那个送饭的宦官是挨了四十板,打得半死;几个禁苑的侍卫是一人二十军棍,还发到白下城当守城兵——都罚得挺重啊。我呢?” 总不会像打宦官和侍卫一样揍吧? 皇帝抚了抚额头,最后说:“也轻不了。” 杨盼咽了口唾沫,特意笑着说:“不就是遮遮旁人的眼嘛?再说,要骗倒罗逾,让他真以为他做的事没人发现问题,让他愧疚我还挨了罚,以后他行事就容易露马脚,这不就行了?我觉得罚公主的俸禄三个月,再——”她狠狠心,说:“再禁足一个月。哎呀,已经很惨了!” 皇帝说:“‘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间以得行’——这在《三十六计》中,叫什么计?” 杨盼已经呆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说:“苦……苦肉计。” “对啊!你懂啊!”皇帝笑道,“‘受害必真’,施行得不像,谁信啊?” “为嘛……为嘛要拿我施苦肉计?”杨盼几乎要哭,“美人计不行么?” 皇帝在她额头上戳了一指头:“还小呢!还没长成美人呢!用啥美人计?美人计里的美人是干嘛的懂不懂?真没臊!就听我的,我有经验,我当年带兵打仗时,还不知道你个小炮子在哪里晃悠呢!” “可是……可是阿父你不也说,打仗也不是没败过?” 皇帝气恼地咳嗽一声:“这次不会估算错的。一来是给天下一个交代,二来转移别人的视线,三来嘛……”他又卖关子,吊了半截子话,接着虎着脸说:“就前两点吧。你说,该不该你担当?” 又回头狗腿地看着皇后:“阿圆,你觉得呢?” 皇后打了个哈欠:“别说这是你使计谋了,就是看这熊孩子净犯错,也早该打了。” 杨盼又是一口唾沫艰难地咽下去,心里还存着最后一点希冀:“那……怎么打?” “少说也得二十板吧?” 杨盼吓得觉得天都塌了,拉着母亲的手哭道:“阿母,我是不是你们从秣陵哪个垃圾堆里捡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哭唧唧,临时接到通知,周末起要到大西北出差一个月,一切的时间安排、网络情况都是未知数啊。 这两天已经在努力存稿了,但是接下来会不会断更,我自己也不知道。 作者菌会加油的,但是如果有断,也希望大家体谅。自己挖的坑,跪着也会填完。 ☆、第四十四章 建德公皇甫道知的葬礼, 定于停灵七日后举行。他生前受了好几年生不如死的罪, 倒是去世后,享尽哀荣。 皇甫道知的家人, 也由朝廷供养着,在建邺外的小山庄里找一块地软禁着。 皇帝仔仔细细核查着家人的名单,向地方官一个一个核查所有去世的人的情况。 “一大堆妾!”皇帝嗤笑着, “可惜‘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 说什么儿孙满堂笏满床,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古人的戏词写得再贴切不过了!” 帝王家败落,皇甫道知的正妻早在他禅位之前亡故了——倒是另一番幸运;而那些原本被视作天上人的妃嫔们, 侥幸不死的,已经没落作村妇,不甘寂寞的早已给皇甫家戴了无数绿帽,还能守的, 也天天靠手指劳乏,做针线活换得一口粮食吃。 第64章 皇甫道知儿女不太多,一个儿子和杨盼同龄, 已经成了乡下的野小子,见到生人都吓得往后躲, 一脸不见世面;另一个女儿和两个小儿子,还在冲龄, 更是怯生生的,躲在嬷嬷的身后,瘦得两只眼睛分外大。 做家主的法事, 妾室没有资格参加,长子皇甫兖要跪叩守灵,摔盆顶幡,扶柩下葬,要忙几天几夜。 小孩子才值了一天夜就受不了了,在灵堂前仰后合地打瞌睡。两个弟弟更小,直接躺地上就睡着了。倒是妹妹还懂事些,擦着棺木,努力让自己清醒些。 大早,皇帝亲自过来祭酒,冠冕堂皇说了一番礼部先就写好的套话,然后看着皇甫家的四个孩子强撑着困眼过来磕头谢恩。 皇帝摸摸最大的皇甫兖的头顶,一头乱蓬蓬的黄毛支棱着,小儿郎几乎腿里要筛,磕磕巴巴再次给皇帝请了安。 “这几年,里正没慢待你们吧?”皇帝问。 皇甫兖抖抖索索地说:“还……还好。有几回青黄不接了,还是里正送了些吃的度日。” 皇帝点点头:“甚好,是懂事的人。”又问:“这些年过下来,有没有什么想对朕说的?” 十二岁的孩子,说完全不懂家里的大变故也不真,但是生活最容易消磨人的志向,尤其是饿过肚子,又偏偏饿不死的人,但凡能简单地活着,也就别无所求了。皇甫兖抖抖索索地笑着说:“要多谢陛下厚恩。” “谢朕什么呀?” 皇甫兖说:“谢陛下不杀之恩,谢陛下活命之恩。”大概有人事先教过,皇甫兖笑得谄媚:“臣父亲犯下那样的大过,陛下不跟臣等计较,臣感激涕零。” 皇帝听见旁边传来一声轻轻地“哼”,眼角余光一看,是那个九岁十岁样子的女孩子,一脸清气,却全无笑容。 “这是当时庾家大娘子的女儿?”皇帝问。旁边人赶紧帮着应下了,并呵斥女孩子赶紧低下头不许直视皇帝。 皇帝念及皇甫道知的嫡妻、大楚朝的最后一位皇后、太傅庾含章之女——庾清嘉一直以来还算帮衬,又想到她的妹妹庾献嘉曾在他称帝前最难熬的时光及时予以援手,也不忍心对这个小姑娘多加责难,对呵斥的人说:“小孩子家家,别吓唬人家!” 转头又笑呵呵问皇甫兖:“你阿父殁了,他身上还有个建德公的爵位,降袭的话,好歹还是个侯。当年你是世子,如今就让你承袭爵位好不好?” 皇甫兖懵懵懂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皇帝解释给他听:“有了这个爵位嘛,咱大秦国给你在建邺城里一间宅子,给你发俸禄,外头再青黄不接,你都不用愁饿肚子。好不好?” 皇甫兖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不用饿肚子,还有钱发?!天上掉馅饼了这是?! “好不好?” 皇甫兖点头如鸡啄米:“好!好!谢谢陛下!我给您磕头了!”趴下磕了个响头。 他两个年纪尚幼的弟弟妒忌得咬着手指,恨不得来掠夺哥哥。 皇甫兖转脸狠狠地瞪着弟弟们——反正都不是一个娘,谁运气好得到了就算谁的! 那个小女孩又发出了嗤之以鼻的“哼”声。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问。 小女孩好半天才在旁人的催促下答道:“皇甫亭。” “亭亭玉立的亭?” 皇甫亭斜着眼睛翻了一下眼皮子,鼻子里出声:“嗯。” 皇帝伸手也去摸她的脑袋,皇甫亭一下子躲开了,皇帝尴尬地摸摸鼻子:“小脾气不小啊。”倒也没有生气,又问:“你在宫里住下可好?” 小少女翻翻眼睛说:“不用了。此间乐,不思蜀。” 皇帝倒是刮目相看,好一会儿才点点头:“我不强迫你。我欠你阿姨一条命呢。” 祭酒结束,皇帝回到自己宫里,对候在那里的杨盼招招手:“皇甫道知的儿女我都见过了,一个都不缺,而且年龄都小。他的妾室、舅家、庶兄弟家,我也都查过了,没有十五六岁的小儿郎失踪的。他原本的部曲,也都一一查过了,大部分已经降了我朝,其他的回乡务农,都是三代清白,说得清去向。少数当时兵败被杀的,子女或株连被杀,或流配在外,或监_禁在狱中,也没有听说有失踪或脱逃的。” 杨盼不料父亲不声不响,已经做了这么多调查。 罗逾和这位建德王有关,却又不是他的子侄、亲属、部曲的儿孙…… 皇帝皱着眉,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但最后自己摇摇头,叹口气道:“明日入土,得再造个机会,让皇甫道知的子女与罗逾见一面,看看能不能瞧出端倪。” “什么机会?什么办法?”杨盼兴致勃勃问。 皇帝看了闺女一眼,露出了异样的笑容。 第二天,天朗气清,西苑里单单开辟出一条路,延伸到宦官宫女们常走的那个角门,铺陈白纱步障,沿路撒着纸钱,皇甫道知以前的妾室、子女,以及已经臣服于新王朝的旧朝皇族,沾亲带故的旧朝国戚,或披麻戴孝,或簪戴白花,声嘶力竭地干嚎着送葬——隔了这好几年了,皇甫道知又不是个叫人留念的性格,能看着新朝皇帝面子给他送葬,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皇甫道知的四个儿女还是有些小小的伤心的,父亲陪伴他们的时间不长,可是自从家中变故,母亲亡故,父亲被囚,只要他人还在,就成为孩子们最大的念想和盼头。 皇帝在太初宫里,特意背手在太子就读的外书房训话:“你们也长大了,行事说话,当知道谨慎,凡事多想两步,多思虑思虑可不可以,会不会有什么后患。而不能轻浮冒进,想什么就做什么,就算是皇子,也不可能活得那么任性啊!” 他说说,就游离到了他赌棍的老行当上去了:“就像赌樗蒲吧。如果说摇出什么花色是天命,那么,棋盘上怎么走总是自己的能耐了吧?我以前在樗蒲棋盘上走子儿,都要谋划六七步才算完——你们以为我是怎么当常胜将军的?” 他的眼睛,犀利地在太子、临安王,以及一个个伴读的脸上扫过去,目光停留的时间虽然短,但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两个小皇子听是在听,大概根本听不懂,手指头在背后玩蹀躞带后面的玉佩;其他伴读倒是有好奇樗蒲的,呆着脸一讲“樗蒲”二字就傻乐;罗逾刚刚从西苑回到外书房,倒是听到“常胜将军”四个字时,眸光闪动了一下,其他时候,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 皇帝叹口气说:“这次建德公殁了,朕也有监察不力的责任。一应在西苑禁地侍奉的侍卫和宦官都已经加以惩处了。而广陵公主亦有三大过:一是随意把罗逾和李耶若两位西凉的客人关了进去,大不礼貌;二是她所管辖的小宦官竟然敢指使罗郎君为他干活,大不敬;三是不问缘由,送建德公不能吃的东西进去,真是愚不可及!” 他颇有怒发冲冠的样子,用力一拍案几:“不罚不足以正宫规,不罚不足以向建德公的家人交代,不罚也不足以向西凉的客人表示歉意!” 皇帝下定决心一样,叹口气说:“朕虽然心有不舍,但有这三个‘不罚不可’,少不得也得挥泪施罚了。” 第65章 大家瞟着皇帝的脸色:好啊,看你怎么罚。 皇帝沉吟片刻道:“朕也与尚书令和皇后商议过了,小惩大诫:杖责二十,禁足一月,罚俸一年。” 下头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这个罚,可不轻!仅一个杖责,只怕十二岁的小姑娘就受不起。 皇帝又说:“杖责,朕亲自施责,绝不卖放。其他人给朕看着,也记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太子杨烽扁着嘴几乎要哭:“阿父,你要打阿姊啊?别啊!” 临安王杨灿也过来拉住了皇帝衣襟:“阿父,阿姊会哭的,你饶她这一次吧!” 皇帝板着脸怒声道:“还敢求情!朕告诉你们,今日你们阿姊犯错,阿姊就受罚;明日朕也不管是太子还是诸王,但凡有错,广陵公主这就是个例子!” 他赌徒的目光仍在这说话发怒的间隙里,清楚地扫过每个人的表情:太子和临安王是真哭,其他伴读们不过跟着求求情。 但是罗逾,一脸震撼的诧色,眼睛半晌都没有眨动,嘴角抖动着,好像也想上来求情,但是觉得自己地位不合,说不出口。 哈!皇帝心想,闺女,你说的“美人计”,大约真的对他有用哎!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作者上班、辅导孩子、收拾行李,真是忙疯了。 留言的小天使、灌溉的小天使、投雷的小天使,我都在看,但是还没有时间一一回复。 现在这里一并跪谢了! 么么大家!爱你们!(づ ̄3 ̄)づ╭?~ ☆、第四十五章 甭管“苦肉计”也好, “美人计”也行, 反正当事人杨盼一点都没有成功使用计谋的快意。 嘴上说“敢于担当”,“担当”来了, 她的肩膀立马缩起来了,吓得饭都吃不下了。 哭求也哭了好几回了。但是皇帝手一摊:“阿盼,都到这个份儿上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 你叫阿父怎么办?再说,你自己也不愿意功亏一篑吧?忍忍吧,很快就好了。” 沈皇后平时打起女儿来都跟不是亲生的似的, 可此时却红了眼眶,备在那里的都是责打宫女用的竹板子,三尺多长,薄薄的还带着青篾面儿, 光闪闪的看着就结实。她拉拉皇帝的衣袖轻声说:“真拿这么大家伙啊?我那里有戒尺的……” 一尺多长的戒尺,看起来跟痒痒挠似的,皇帝苦笑着说:“这就是打给人家看的。” 皇后遇到大事时从不对皇帝胡搅蛮缠, 哪怕心疼得红了眼圈,还是默默地撒开手说:“好吧。不过, 你……你力气大……还是要心里有数啊!” 皇帝轻轻抚抚皇后的脸颊,又摸摸她的肚子, 轻声细语道:“阿圆,你别担心,你回显阳殿好好休息。我在外书房的戒室施责。你呀, 眼不见为净。”不避女儿,在她耳边轻吻了一下,顺便耳语道:“你放心。” 杨盼吓得几乎要走不动路,赖在柱子边不肯动弹,一口一口地求饶:“阿父,我以后不敢了。你把我禁足,多少天都行!罚俸更没问题,随便罚,十年八年也行……” 皇帝上前拖了两把,她就杀猪似的嚎啕起来,抱着柱子不撒手。 皇帝一声断喝:“别闹了!” 杨盼杀猪似的嚎啕停息下来,眨巴着泪眼,害怕地望着皇帝。 皇帝眉目凝重,脸板得铁块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西苑的那个宦官,四十板子一点都没轻;四个值守的侍卫,本来完全没他们的事,也是二十军棍死去活来地打。我事前问过他们,愿意不愿意,服气不服气,他们虽然也害怕这样的无妄之灾,但是都是极硬气地跟我说:‘愿意!服气!’” 杨盼可怜兮兮抱着柱子,心里说:可是我不愿意,我不服气啊! 虽说是苦肉计,可我没答应啊! 罗逾犯的错,为啥要我挨打啊? 皇帝放缓声气:“我心里都记着,今日他们肯担这个责,明日,西苑的总管、白下城的领军,就是他们!赏罚分明,才好办事,才有人肯为你效忠,甚至为你献出生命。” “我的小命……还是想要的……”杨盼抽抽噎噎说。 皇帝一把把她从柱子上拽下来:“谁要你的小命啊!” 他放开手,也没有再去硬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就是我的东风了。你要实在不愿意,我心疼你,就算了。你还像以前一样,在宫里吃好的喝好的,等我和你阿母护着你。将来也乖乖地听话,读书、嫁人、生孩子。好吧?” 说罢,甩手要走。 杨盼在后头拉住了皇帝的衣摆,憋了好一会儿才说:“阿父,我去。” “去什么?” 杨盼吸溜吸溜鼻子:“我认罚。” 皇帝露了一点笑容。 她马上蹬鼻子上脸:“但是你不能下手太狠!”她看了看一旁几乎要抹眼泪的沈皇后,有了点底气,说:“不然,我就告诉阿母!” 但是沈皇后很快说:“陛下该怎么责罚就怎么责罚,我不心疼!大局为重!” 口是心非啊亲娘! 杨盼才涨起来的一点勇气,又快要消失殆尽了。 皇帝适时喊道:“如此,来人,拿根软绳儿,把广陵公主绑进轿子里,送到外书房戒室去!” 花容失色的杨盼被带到外书房,为着女儿家的面子,太子和临安王的伴读都避在屏风后面。两个小皇子则不管不顾地上前抱住阿姊,哭着求饶:“阿父,阿姊都哭了,你饶了她吧!” 皇帝凶巴巴说:“国法、宫规、法度、规矩、道理……哪一项能饶?除非你们谁来替!” 俩小的虽然舍不得姐姐,但是更怕痛,看看跟着皇帝的宦官,捧着那油亮纤长的竹板,都不敢吱声儿了,只敢跟着杨盼一起抽抽噎噎地哭。 杨盼心里也挺感动:弟弟们啊,将来我一定好好管你们,不叫你们再为皇位的破事闹得阋墙。 正想着,皇帝指着外书房后头一间屋子:“喏,那就是戒室。” 杨盼顿时感觉又走不动了。皇帝轻轻推了她一把:“你不是说有担当吗?越是恐惧,越要勇敢。” 杨盼两条腿筛糠似的抖啊,第一次感觉到皇权和父权也可以如此可怖。但是,确实要勇敢啊,她告诉自己:这是阿父的苦肉计啊,必须要让罗逾不疑,接下来,阿父才有对付他的办法,再接下来,自己的命运才可以改写,可以一辈子好好活着,陪伴父母家人,教导弟弟,看着大秦国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这么想着,确实有了豪迈气。 戒室本就是惩戒犯了过失的皇室子弟或伴读的世家子弟的,隔着屏风,里面摆两张窄窄的条榻,铺着皮垫子。杨盼脑袋“嗡嗡”地响着,不断给自己鼓劲儿,终于有勇气俯身上去,抓着榻沿儿,绷紧脊背,闭紧眼睛,咬紧牙关,准备挨打。 空中破风声一响,随即“噼”地一声,屁股一痛。 杨盼倒抽一口气,但是又想着自己的颜面,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喊出声来,叫外头人笑话她。 皇帝在她身后低声自语道:“啊,看来嫌轻……” 杨盼想对他说:“不轻啊!挺疼的!”还没来得及说,重重的一记抽下来了,她身子一挺,觉得眼泪忍不住地向外冒。 第66章 一对比就发现,刚刚第一下简直是挠痒痒! 这才是铺天盖地的痛,简直连胸腔都嗡嗡响着疼起来,一下子就感觉冷汗渗了出来。 杨盼倒噎着一口气,想哭又想忍。 皇帝突然俯身到她耳边,低语道:“咦,你怎么还不哭?” 杨盼心道,我这不是忍得好苦吗? 但给这一说,再也忍不住了。她觉得一直疼爱她的父亲简直是换人了啊!阿母揍她也不这样揍啊!猛击之后,现在感觉才开始清晰:一阵阵翻上来的痛楚伴着委屈,催成了奔涌而出的眼泪和她的嚎啕大哭: “别打了!我不挨了!疼死我了!” 哭的间隙,隐隐觉得父亲在笑着说:“这样哭就对了,别停。” 她正想回头问问这话啥意思啊?回头恰好看见那根板子高高地扬起来,作势就要打下来了,吓得头皮一紧,赶紧把眼睛闭起来。 紧跟着震耳欲聋的响声在身后炸开,杨盼听着声儿,不由又高声地哭起来。 但是—— 这次没疼。 大概是因为第二下板子实在太疼了,所以,杨盼才刚从绵延的痛楚里感觉出不对劲。她回头一看,她父亲正在出力地抽打着皮垫子,抽出来的声音跟挨在人身上也差不多。 见她傻傻地愣神,皇帝气恼地比划了两下板子,低声骂道:“呆了啊你?哭啊!不哭的话我就只能……” 原来如此。 本来就痛,又委屈,再想想上一世被罗逾杀的时候那种伤心绝望,哭还有什么难的?! 特别是当杨盼想到:她明明能哭得很逼真啊,为什么还要真的挨了两下打?这委屈劲上来,哭得更惨了。 他们俩演得卖力,隔着门和屏风突然听见有人在大声说:“成王有过,则挞伯禽。请陛下不要再责罚公主,臣愿意替她!” 里头两个人都停息下来。 这声音很分明,是罗逾的,带着焦急和破釜沉舟的勇气。 杨盼抽噎了两下,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皇帝却放下手中的板子,伸手把她打横抱起来,在她耳边低声说:“埋头在我怀里哭,别停。我要好好看看他的神色,听听他说什么。” 罗逾直到把话说出口,才放松下来。 选择了,后悔也晚了。可是逼着自己做决定,也挺好。 他其实也弄不太懂自己的心思。自从到南秦皇宫以来,艰险是经历了不少,也有好几次功败垂成。但是总的看,好像还是一直在向着他的目标发展着。 可是当他看见杨盼被皇帝抓进戒室挨打的时候,突然不对了。他使劲地说服自己:这件事无伤大雅,杨盼是皇帝的爱女,挨打一定不会很重。他不能因为这件事心软,乱了阵脚、乱了计划。 何况,杨盼又算是他什么人?他只不过瞧她的酒窝和笑颜可爱,难道还真的会对她有什么情感?会为她受伤疼痛而心疼? 他随着太子和其他伴读一起在外头低着头听,手指甲一遍遍地掐自己的掌心,掐得很痛,但是心里还是乱,乱得连掌心的痛都顾不上。 到杨盼的第一声哭叫伴随着山响的板子声,他的坚定一下子被决堤的抱愧冲垮了。 心里突然不乱了,涌上来的都是同一个念头:我要阻止这事!不然,就像妹妹那时候在我面前死去一样,因为我晚了一步,就阻止不了了! 理智虚弱地在告诉他:不会的,杨盼不是你的妹妹。 可是没有用,他疯狂地想救她,护她,不让她受伤。 直到他终于说服了自己的理智:你出言为杨盼求情,将来她会感激你呀!离你的愿望不就更近了? 只消一念,他就义无反顾踏出了求情的那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亲们。你们决定,这顿板子,男主替,还是不替? ☆、第四十六章 罗逾听见脚步声, 抬头便见皇帝抱着杨盼出来了。杨盼钗横发乱, 披散下来的长发蜘蛛网似的网在皇帝的衣襟上,但是风一吹, 又变得一匹缎子似的油亮。她大约害羞又疼痛,整个脸都埋在皇帝怀里,捂着脸嘤嘤嘤地哭。裙子垂着, 两只脚上的鞋都给蹬掉了, 露出了雪白的绣花袜子,一枝枝的莲花开在袜子沿儿,粉嘟嘟的可爱。 皇帝问:“你说什么?” 罗逾“扑通”跪倒在地上, 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这件事不能责怪公主,臣过失更大,请陛下惩处。” 他垂着头,不让人看见他的表情, 心里在说:好吧,就当又打了个赌。 这一幕,上一世并没有经历过, 杨盼心里还有些小小的震动,她捂着脸, 从指缝里看跪在地上的罗逾,在觉得不好意思的同时又不断告诫自己:别被骗了, 假的! 随即,听见皇帝说:“哦嚯,你来替挨剩下的十二板?” 罗逾笃稳地点点头。 皇帝抱着杨盼, 走到了他的身边。杨盼的水红色纱裙,带着她身上惯有的桂花蜂糖的香气,一起拂在罗逾的头顶,使得他心里一阵说不出的荡漾与豪情,再次用力点了点头:“请陛下惩处。” 皇帝说:“我还得问一问,你觉得是你的过失更大,那么除了十二板外,广陵公主的禁足和罚俸,你替不替?” “呃……”罗逾也万没有想到皇帝居然得寸进尺!这脸皮真比城墙厚啊! 要替罚的口都开了,这会儿若不硬着头皮顶其他的惩罚,只怕好人也做得不够份儿,马屁也拍到了马蹄子上。罗逾预感到自己大概掉进了一个圈套里,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臣没有俸禄,这次到大秦也没有带太多钱物,罚俸这条,请陛下别裁。” 皇帝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微微一笑:小子,你赌我的心思,你不知道我是赌桌上出来的皇帝吗?! 于是,皇帝立刻换了豪爽的笑容:“本来挨打也不该让你替,不过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既然主动答应下来,朕少不得成全。禁足和罚俸这两条嘛就改一改。朕寻思着,这次的事,你是好心办坏事,去和皇甫家的后人打个招呼,给建德公的神主磕两个头也是应该的。” 他敏锐地看着罗逾的神色,罗逾没有丝毫的慌张。 皇帝心知,这意味着罗逾就是见了皇甫兖等几个皇甫道知的孩子,他也不会害怕穿帮。 不过戏还得往下唱,何况他的主意一环套着一环。 皇帝又说:“还有一条,其实吧,也谈不上罚,是给大家伙看看的。一般咱们到了十月中,就该派兵北上守住黄河南岸,把控黄河四镇,谨防着北燕的那些龟孙来偷袭、抢掠我们。我想,你也是十五岁的大孩子了,我这里像你这个年龄随军去历练的世家子弟也颇不少,还有立了功回来的。你呢,就跟他们交接学习一下,然后等着开拨去北边黄河操练操练吧。这就当罚你了,可好?若是有功劳,自然一例厚赏,与我大秦的子弟一样。” 他注意到,此话一出,罗逾脸色一下子灰败下来,像是最自信的赌徒打开樗蒲摇杯,却看到了最差劲的花色。 “臣……臣是凉国的子弟……” 皇帝笑道:“咱们两国结兄弟之邦,我为兄,凉国为弟,共同对抗北燕,有什么不可以?你看,我就把你当自己家的孩子,一会儿还揍你一揍,难道你也跟我讲什么‘凉国’‘秦国’,倒弄得像我欺负了你一样。” 第67章 罗逾少有地说话也有些结巴起来:“陛下施以笞责,臣是愿意领受的。跟着陛下闻名天下的北府军去历练……原本,原本也是挺好的。但是……臣……没有出过武事的差。” “总有第一次。”皇帝不咸不淡说,“谁天生会呢?我第一次打仗前,只会杀猪,不会杀人。结果呢,没几天就敢一个人追着几千人杀了。”他笑着说:“真的,打仗的法门,朕可以亲自教你。” “陛下是天生神力。”罗逾很勉强地笑了笑夸赞,“但是臣……胆子小。”他看向杨盼,抓救命稻草一样:“公主知道的,我怕各种虫子。行军路中,打地铺睡觉,只怕……只怕难免遇见虫子。那个时候,臣……要丢大秦的脸了。” 杨盼适时地在父亲怀里晃晃脑袋,用哭腔说:“阿父,我可不知道他怕什么。我只知道我现在好疼。我要回去躺着!” 皇帝分明看到,罗逾神色中的失悔,但只一瞬,他就眉目舒展,仿佛随便是什么样的结果,他都能承当。 “若非他用心深险,这样一个有勇有谋,随机应变,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小小儿郎,倒真是可造就的大才!”皇帝心里暗道。 罗逾抬头说:“如果陛下已经决定了,那臣遵命就是。” 他自己起身,恭谨地走到了戒室的里面。 这次自然不用皇帝亲自施罚,早有皇帝亲信的侍卫得了皇帝一个眼色,跟着罗逾一起进戒室里去。 条榻上还带着杨盼的气息和体温,地面几点水渍,不知是她的汗滴还是泪印。这么小的女孩子都生生地受了这好几下痛责,那么他欺骗她、害她挨打挨罚,他现在俯伏在这里被责打一顿,也是该当的。 他的目标必须去做。但是做完了,他会偿还。 疼痛伴着霹雳般的响声如约而至,少年郎绷紧了脊背,死死地咬着牙关。 朦胧间,小时候的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他总是记不得自己七岁以前的事,但是永远记得那一条条手指长的、手指粗的红褐色蜈蚣,从瓷瓶里探出头来,然后一条跟着一条,顺着湿漉漉的地面,慢慢地爬向他还是婴孩的妹妹。 妹妹刚刚会走,跌跌撞撞总走不好,可是摔倒了她也不哭,水汪汪的眼睛眨巴两下,就会自己爬起来——孤寂而无人问津的孩子,通常都是这样。 妹妹每次看到他,都会张开两只小手,对他笑着跌跌撞撞走过来,脸上两个小酒窝甜美温馨,嘴里六颗小牙洁白如玉。她还不会说话,但是笑起来“咯咯”的声音好像就是在叫哥哥。 那一天,蜈蚣从瓷瓶里一条接一条地爬出来,妹妹踉跄一跤,正摔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她惨烈地哭起来,小酒窝消失不见,眼睛里满是惊恐。 一旁的仆妇,见怪不怪地在旁边忙自己的事。 等罗逾回来的时候,妹妹浑身肿起来,哭得发不出声儿,只看到他的时候,嘴里似笑声一般发出“哥、哥”抑或“咯、咯”…… 罗逾奔过去救她,摘掉她身上盘踞着的蜈蚣。红头大蜈蚣咬到他的手指上,疼得钻心,手指每一根都肿成紫萝卜一般,他还得咬着牙忍…… 一样的剧痛一下下分明地从身后传过来。他像在被毒虫继续撕咬,也像沸油泼溅、滚水浸烫、雷电交击……一下递一下,浑身的皮肤、肌肉、筋骨,都在收缩,都在痉挛,都在颤抖。 这样的酷刑,唯有他想着:这是为了妹妹,或者,这是为了像妹妹一样有着小酒窝的杨盼,才能感觉甘之如饴。 施刑结束,区区十二板,已经让罗逾浑身大汗淋漓。 施责的侍卫扶他从条榻上起身,还笑吟吟低语道“对不住”,罗逾努力站直身子,克制着双腿不能自制的颤动,过了好一会儿,潮水似的痛楚退却了一些,他努力平静地说:“出去,向陛下,谢恩吧。” 那侍卫倒也敬他——刚刚使了多大的暗劲儿,他当然最知道。 皇帝仍用刚才的姿势抱着杨盼,看着罗逾步履蹒跚,艰难地扶墙走了出来。他一摆手,止住了罗逾下跪的姿态,对那行刑的侍卫喝道:“还不扶着?” 刚刚,施杖声音沉闷,现在,衣摆血迹斑斑,而这个少年从始至终一声未吭,此刻煞白的脸上也没有懊悔或愤恨。他竭力平息着气息,对皇帝谢恩。 皇帝促狭地说:“谢恩不必了,你谢朕什么呢?”眸子锐利地盯着罗逾。 罗逾颤着声气儿很快答道:“谢陛下给我替广陵公主受责的机会。” 埋首在皇帝怀里的杨盼已经大为震动。她略略侧头,从指缝里看罗逾。 好吧,就算他说的都是故意骗她的话,就算他挺身而出替她挨打是故意要讨好自己的手段,此刻,他站在那里,没有风而微微颤抖,额角豆大的汗水在秋阳下闪着晶莹的光,嘴唇上都是血红的牙印…… 杨盼的心里陡然一酸:这不也是个傻子呀! 皇帝觉察女儿的手揪紧了他的衣襟,不由紧一紧胳膊提示她。 杨盼不断地告诫自己:这是她在使苦肉计,不是他!这是她在使美人计,不是他! 阿舅跟她说过,古来成大事的人必须狠得下心,黑得下手,善必须是大善而不是懦弱,至圣至强之人必须“忘情”。 她懂。 皇帝对罗逾和声说:“唉,你也是个傻孩子!来两个人,先送他回西苑养伤吧。” 罗逾被扶着转过身。杨盼看见他身上一片一片洇出来的血渍,心里突然抽搐般一绞。 杨盼内心最深处的声音在说:上一世你爱他刻骨,这一世,这一份爱并没有被淡忘,所以才会心疼他。这种感觉,用恨去遮掩,恨越重,难道不意味着爱越多? 二舅还说过:“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 皇帝觉得胸前有点湿,不需低头他也知道,那是阿盼的泪水浸过来了。他心里有些忧愁,豆蔻年华的小女儿,一旦动心了该怎么好? 作者有话要说:  虐得够不够?够不够? ☆、第四十七章 罗逾被扶到西苑自己的屋子里, 浑身的力气已经像被抽干了一样, 好容易可以躺下,顿时死过去一样昏睡起来。 再醒过来时是被痛醒的, 窗帘都没有放下,能看到墨蓝的秋空中撒满了星子,银河的一角落在窗沿上。他想起身放下帘子, 试了两试觉得难以动弹。又觉得身后板结着血渍, 动一动就硬邦邦地硌着人,亦只能一点一点挪到榻边,打开衣箱寻洗换的裈衣和下裳。这一点点动作, 已经又累又痛,眼前金星乱冒,背上又被汗湿了。 他倒也够坚忍,只不过觉得湿腻难过, 便生出对自己肮脏皮囊的畏惧来。 忍着撕裂皮肉般的剧痛,把被血黏在身上的裈裤褪了下来,又将汗湿的衣裳全部换掉。身上一跳一跳的痛, 心却平静了。白天睡过了,这会儿怎么也睡不着, 疼痛倒也使他聚神,脑子里开始盘算皇帝今日的几项责罚。 明显是不怀好意的:打他, 或是出于给女儿出气;命他去建德公家磕头,明显是出于试探;而把他发到军中,不管皇帝的目的是什么, 确实给他带来了大_麻烦。 第68章 但是福祸相依,这麻烦也不是不能化解——只看怎么化解罢了。 这样想着,觉得拜会建德公皇甫道知的家人,倒不失是一个机会,可以好好观望一下,能不能有为他所用的人。 行刑侍卫下手虽然不轻,到底也不敢下死手,而且打的数量不多,三五天就能下地走路了。 罗逾起身确认行走无碍,便上书要去拜皇甫道知的神主。皇帝自然批了,而且还派了软轿和几名虎贲侍卫一道陪同。 到了皇甫道知摆在建邺城外、皇甫氏家庙的灵堂里。前朝消亡,原本的太庙拆毁,琉璃瓦的屋子改成了民人所用的灰瓦,家庙的格局也缩得很小,墙外是大片农田,墙檐上爬满了丝瓜、扁豆的长藤,绿荫里结着无数的果子。大门开着,根本没人守——跟所有的农家院子一样。 罗逾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在虎贲侍卫的陪同下进了屋子。灵堂里犹自挂着白布,神主是刚刚写上的,供盘里寥寥地摆着几个馒首,皇甫道知还没改嫁的几个妾,跪坐在地上的蒲团上,闲着嗑瓜子聊大天: “我可守不住了!皇甫家也就剩几个宗亲还苟延残喘,又没权、又没兵,还能复辟?哈哈哈……” “极是呢!想想当年挨他的打……哎,要不是有个孩子养,我早就——” 突然看见进来的人,几个妾都闭了嘴,又觉得不对,赶紧把装瓜子的纸袋藏到裙子后面。 其中一个问:“各位官爷是来?” 虎贲侍卫们都不说话,退了半步让罗逾一个人孑然立在最前头。 里头,皇甫道知的儿女们也出来了,他的长子皇甫兖挺胸凸肚,上前问:“你是来祭拜建德公的么?” 罗逾点点头。 皇甫兖问:“您是什么职位?” 罗逾摇摇头:“什么职位都没有,我还是一个白身。” 皇甫兖皱着眉道:“我阿父是朝廷钦封的建德公,怎么会与一个白身认识?” 他身后那个小女孩尖刻地说:“噢哟,好像你以往不是白身一样!此前三天,‘建德侯’大人和他的弟弟妹妹们都还是个乡下孩子!咦,正不知阿父怎么认识这一帮子乡下孩子做了儿女?” 皇甫兖大怒,回身冲妹妹挥了挥拳头:“你少嫉妒我!我从今后就是建德侯了——朝廷钦封的!” 女孩子便是皇甫亭,冷笑一声:“给了个虚衔、二十斗米的薄禄做恩典,你就连阿父怎么死的都忘了!” 几个小妾脸色大变,争先喊道:“阿亭!住嘴!” 又对罗逾和虎贲侍卫们磕头、赔笑、打招呼:“小女郎才九岁,不会说话,不懂忌讳,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她计较!” 罗逾的目光格外多看了那小女孩两眼,不动声色地勾一勾唇角,说:“建德王亡故,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该给他送油腻之物,致使建德公肠胃不耐而病故。我今日,也是来赔罪的。” 说罢,恭恭敬敬地撩起袍摆跪下来,又认认真真对着神主稽首,磕了三个响头。 身上的伤被撕扯,一阵阵痛,罗逾正在忍痛间,不妨皇甫兖上来一拳头打在他肩膀上:“原来是你害了我们阿父!” 倒又是那个女孩子,一把拉开哥哥:“你打人做什么?除了出气,于事情有裨益吗?”看了倒在地上龇牙咧嘴的罗逾一眼:“头你也磕了,人可以走了吧?” 罗逾捂着肩膀,没好意思捂屁股。他艰难起身,看了看皇甫亭,微微笑着说:“谢谢你!”转身离开了。 身后,听见皇甫兖在吼他的妹妹:“你傻啊!人家知道你是公侯家的女儿,肯定是不安好心的!就你这么丑,还以为人家俊朗小郎君为啥对你笑?” 而当妹妹的亦不甘示弱,回吼过去:“你才傻!真把这个‘侯’当什么宝贝?除了你,谁还看得上?你怎么不说,要是阿父还在位,你还是太子,我还是公主?现在鸡狗不如,还以为自己是落架的凤凰、浅滩的蛟龙?” 几个抚养他们的小妾慌忙在那里劝:“哎哟!都少说两句!什么‘太子’‘公主’的,说这话当心小命!” 罗逾背对着他们,暗暗地叹了口气。 这一家子活着也和死了没差,被贬民间这几年,苟延残喘、不思进取、没有学问;只要有口粥饭吃,有个屋顶遮头,就已经不知道多满足了。 指望着他们,等于没指望。 唯独这个叫皇甫亭的妹妹,似乎稍微有些出息、有些智慧,但是,年纪太小,等她长大,不知道还要再等几年。 又想到皇帝命他去戍边。他怕的不是去边疆,而是另有所惧——只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一点不敢说出来。 现在唯一担忧的,无外乎这一走,还怎么实现自己的目标? 思绪一发散,他蓦然又想起杨盼那日埋头在父亲怀里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有些失悔:怎么见到她就心里软了呢?要是叫母亲知道他这毛病,不知道要怎么毒辣地讥讽他呢!但是,他也无法想象那个甜蜜而柔美的小女孩如果挨完这么重的责打会是怎样的结果。 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因为想起了太子的师傅所讲的:大道以多歧亡羊,选择的时候,不知道羊是往南还是往北跑了,所以,选择的对错一时也是未知数,一旦选择了,天知道会发展到哪个方向上去。那么,无愧于心大概也是选择的唯一法则了。 而他心里那个甜蜜而柔美的小女孩,和父亲合伙演了一场苦肉计。也就挨了两下打,但是足够她撒好一阵子的娇了。 已经过了五六日了,皇帝和皇后还是日日要亲自到恩福宫来探望。杨盼明明已经活蹦乱跳了,但是听说皇后要来,立马一咕噜钻床上,伏在枕头上仿佛还是不能动弹。 沈皇后少有地对她和颜悦色,心疼万分,这口气要撒,自然还是皇帝背锅,她的话也已经是说了五六遍了,还是忍不住要说:“乖囡,这次可受了老罪了。都怪你阿父不好!” 皇帝不敢辩驳,搓着手在一旁赔笑,见皇后皱着眉弯腰抚弄女儿的样子,急忙扶着她说:“阿圆,阿盼没事的,倒是你别急坏了身子,到底肚子里还有个娃娃呢!” 沈皇后横眉道:“给你生娃娃又有何用?又不疼惜!你要使苦肉计,怎么不自家苦一苦自家的肉呢?要苦我的女儿!” “阿圆,其实吧,这次阿盼牺牲了一下,我也心疼啊,这也是我女儿啊!但是有用啊,不能不挥泪啊——诸葛亮还斩马谡呢。”皇帝弱弱地辩解道,“再说我愿意亲自‘苦肉’,也得有说得通的理由啊?这事儿你得理解我啊。” 皇后立起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说:“谁说我不理解你啊?怎么的,你打了我女儿,我还不能抱怨两句?” “能,能!你说,你说,我不回嘴了……”这个时候,再强悍的皇帝都只有敛息屏气,乖乖点头,生生地受老婆的责难,头都不敢抬。再大的委屈,也须得咬着牙齿、陪着笑脸来扛。 杨盼躺在床上,看母亲好像真的有怨气,忙摇摇她的手说:“阿母阿母,我要吃你做的汤饼,卤肉味儿的。” 皇后顿时不吵吵了,起身说:“好,我这就去给你做!” 第69章 皇后风风火火下厨去了,皇帝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对女儿竖竖大拇指,又悄悄问:“伤得怎么样?不很重啊,应该好了吧?” 杨盼嘟着嘴:“没好,还是疼得要死。” 皇帝说:“其实就打了两下,怎么会还疼得要死?” 杨盼叫屈:“可是一道青,一道紫!这要二十板子打完,阿父准备给我收尸啊?”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拍了她后脑勺一下:“这张嘴会说人话不?”但紧跟着又说:“对了,有件好事告诉你!” 杨盼眼睛一亮,从枕头上侧过头问:“什么好事?” 皇帝说:“你那个指婚的驸马回来了!” 杨盼脸一呆:“王蔼从雍州回来了?”接着嘟囔道:“这叫什么好事啊!我才不承认他是我驸马……” 皇帝笑道:“王蔼的父亲可是当年把我从淤泥里拔_出_来的人,王蔼本人也是个好孩子,你别总对人家偏见嘛,感情那是处处就有了。再说,上次你自己也说——” 杨盼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这是存稿最后一章。这两天房间里电脑没法上网,只能用手机码字,手机发布,速度立刻回到解放前了。明天估计要停更一天了。如有错别字,欢迎指出,没法预览,已经看不见错别字了。 含泪爬下。 ☆、第四十八章 王蔼从雍州回来, 正是因为他在打击石温梁的作战中大立奇功。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 虽是文臣家的出身,但自小佩服那些立功的武将, 起了投笔从戎的心思也不是一年两年,皇帝派遣他去雍州任司马,也有报答他父亲当年知遇之恩的意思, 更是对他的历练和重用。 王蔼也不负所望, 这次打击石温梁在武州的叛乱,他根据皇帝的指示,亲自为刺史谋划, 然后在把石温梁的主力军诱出营地之后,又是他率领三百人的奇兵勇士,在石军的粮仓放了一把大火——粮草被烧,石军立刻士气低落。再两翼包抄, 把敌人包饺子似的打得落花流水。 皇帝赏功,王霭自然是头一份儿,只是雍州尚有一些残余的事务要处置, 所以石温梁被献俘的大典,他并没有参加。这次要弥补, 除了朝堂上一番铿锵的赞扬之外,皇帝干脆决定设家宴款待新近赐封为中军参领的王霭。 王霭的父亲王谧, 在皇帝杨寄登基前,曾经得到过他亲口的许婚。但是事情已经是六七年过去了,当年的大将军现在成了皇帝, 王家自然不敢再提这码事,但见家宴中,屏风背后还有女眷参与,心里自然是喜悦的——那意味着皇室的女眷将在屏风背后窥一窥这位有可能成为乘龙快婿的男儿,说明八字还是有一撇的。 “少年儿郎,前程无量!”家宴中,皇帝也显得随意,一身绛红色的绣螭龙常服,挽着袖子端着酒杯,拍拍王霭的肩膀,“喝!” 王霭打仗有勇有谋,说话却木讷,眼睫飞快地眨动,显得很激动,但是除了说“多谢陛下厚恩”,什么词儿都没有,只一仰脖子,把一大杯酒灌到了肚子里,那张晒得黝黑的面庞,顿时有些酡红,更显得憨厚朴实如田间农人一般。 屏风之后,沈皇后悄悄对杨盼说:“一看就是个实诚人!” 杨盼木着脸不答复,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好吃的。 沈皇后嗔怪地剜了她一眼:“就知道吃!这么大女郎了,就不能关心点正经事?” 杨盼叫屈道:“我和他有什么正经事儿啊?我又有多大啊?” 不错,杨盼才过了十二周岁生日没几个月,也还没有初潮,指婚出嫁这种“正经事儿”确实早了点。但是沈皇后见她和罗逾那种小儿女的模样时不时显现出来,心里当然担心啦!要是宝贝女儿嫁给一个都不知道真实身份的异乡男人,将来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 她被杨盼抢白,不由气恼地低声斥道:“能了你!挨打还没过几天,屁股不疼了是吧?一句接一句跟我顶嘴?” 杨盼知道理亏,不敢多话,也不敢多吃,筷子在盘子里胡乱翻拣着,更多的时候是嘟着嘴生闷气。 沈皇后有些没意思起来,恰好看到一条醋溜鱼上桌,便夹下最好的一块肚当,去掉大刺,放到杨盼的饭碗上。 杨盼心里一软,想到上一世她就是横竖对王霭喜欢不起来,结果嫁给罗逾后是这么个倒霉结果。这一世又没有其他人可以选,要不真的先和王霭处处看?要是慢慢看他顺眼了,嫁给他也算免了自己的祸吧? 然而无法选择所爱的人出嫁,她又觉得心酸、不甘,夹了鱼肚当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口味一激情绪,不知怎么两滴眼泪就挂下来了。杨盼伸手把眼泪一抹,沈皇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恰恰听见太子在酒桌上傻乎乎问:“王家阿兄,你的脸为什么黑红黑红的呀?” 皇帝在外头训斥他:“就你脸白!晒得太少!以后每天加一门课:天天中午去太阳下头给我跑圈、举石锁!” 里头,皇后不由也叹口气说:“长一副好相貌,确实沾光不少。王霭其实五官也还不错的,不过你要实在觉得他……” 杨盼打断说:“马上重九节,我想去登山,叫王霭带些禁军陪我去钟山吧。” 王霭接了这个任务,自然是欣喜若狂。皇帝临时给了他三百禁军扈从。待到十来日后的重阳节,恰好是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公主要去钟山登高,是从宫城出建邺城,再出建春门,沿着河道向东去钟山。一路上洒扫干净,铺洒黄沙,再派禁军检查两边的民户,全部弄得妥妥帖帖的。 王霭自己也打扮得周正,他不知道杨盼喜欢怎样的装扮,想来小小姑娘,总归喜欢宽袍博带的文人模样,于是早早地熨烫整齐了一套时兴的月白绸子袍服,青色鹤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冠戴齐整,到太初宫侧门口迎候。 正等着,突然看见一个人从外头绕过来,与他的亲卫说了几句后,亲卫过来回报:“王公,这是西凉右相的儿子、送在建邺学习礼制的罗逾、罗四郎君,说有事跟王公禀报。” 王霭知道罗右相这个人,但对他的四郎君是完全没有概念,只能礼貌地回复道:“你去跟他客客气气说:今日公主出行,一应仪仗禁卫事务繁忙。他若有事,今晚我回去后在家中款待他,请他到时候递名帖给我就是。我会备着好茶好酒给他赔罪。” 亲卫过去了片刻,又回来说:“罗四郎君说,王公今日要伴公主出行登山,只是打扮上不太合适。他在宫里伴读太子,与公主接触甚多,颇为了解,只不知王公愿意听不愿意听?” 王霭踌躇了一下,说:“好吧。公主还在装扮,尚未出来,我就听他说两句吧。” 罗逾疾步上前,深深地对王霭一个大揖做下去。王霭倒不好意思起来,扶起他又待回礼。罗逾一把托住他的手肘,道:“王公客气了!罗逾日后是王公手下之人,今日先来拜会,日后王公回北边,还期望王公多多照应!” 人家彬彬有礼,王霭虽然觉得此刻谈这个好像不合时宜,但是也不好多言,泛泛地客气两句,才问:“刚才罗郎君说,有衣着装扮上的事要赐教。不知有何见教啊?” 第70章 “不敢,不敢!”罗逾打量了打量王霭,摇摇头说,“恕罗逾直言,王公皮肤不甚皎洁,衣着用深青和月白都格外显黑。而且,公主出行,王公指挥禁军,是武将的事;公主估计还要带她的猎犬,若是王公宽袖博带,只怕连骑马都不方便。” “难道穿骑射的衣服?” 罗逾拱手道:“某只是说一孔之见,请王公自己裁定。” 王霭低头打量了自己的衣衫,尤其伸出一双又黑又粗,握过刀兵的手,顿时觉得和那月白的袖口、深青的外袍果然极不相称;再一回头看到罗逾象牙白的皮肤,细腻洁净又不显得柔弱,衬出他浓黑的眉眼,简直是俊朗得画中人一样,王霭顿时觉得自卑起来。 他虚心求教:“那么,郎君觉得我穿什么颜色的骑服好看呢?” 罗逾说:“大秦的国色是绛红,这颜色浅肤色穿好看,深肤色穿也精神,配着浓黑色的丝绒斗篷和鹖冠,最衬人的英雄气。王公可以试一试。” 王霭弃文从武后,其实穿武服更习惯,依言换了一身,和虎贲侍卫们的襜褕是一致的颜色,果然显得风姿飒爽,再跨上马,格外英气勃发。 罗逾适时道:“陛下命我和王公交接,先在虎贲营里学习,日后随着大军开拔北上,不知可否鞍前马后跟王公学习?” 王霭才回到京城,完全不知道杨盼、罗逾等在后宫里的纠葛,他豪爽地说:“好说!有多的侍卫服饰,你今日就穿上跟我办差好了。” 不多会儿,几十个小宦官举着宫中公主所用的紫绫步障缓缓出了宫门,后头一乘红绸软轿,再后头是无数旗幡、仪仗、钟鼓……王霭只管滚鞍下马,冲着那软轿屈膝问安:“臣中军参领王霭,叩见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轿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过了一会儿,马蹄声响,王霭的头顶上响起马铃声和杨盼“咯咯”的笑声:“王郎君,我骑马去钟山,轿子是做做样子的。” 王霭错愕抬头,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穿一身大红色的窄袖骑装,长长的绡纱裙子垂落在马鞍边,镫子上踩着一双黑色羊皮的小靴子,还绣着暗花;裹着的斗篷也是黑丝绒的,软软地勾出她娇俏的身形来。 小姑娘年岁不大,可是眉目轻灵,大眼睛在秋阳下闪着水色波光,她抿嘴一笑,颊边盛着阳光的小酒窝就深旋下去——和上回王霭见到时比起来,感觉她的脸长开多了,眉梢眼角有了些大姑娘的动人之色。 王霭除了真心的礼赞,就剩下自惭形秽了。 好在广陵公主也没有因为两个人撞衫而感觉不舒服,反而笑着说:“嗯,我今日想着要和虎贲侍卫们穿近似的颜色,想不到你也穿了。” 她一声唿哨,她养的狗中最大的两条猎犬奔了出来,大概也是乍出宫门,兴奋得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绕着杨盼的马腿打转转。 这个罗四郎果然了解公主啊! 王霭不由感激地回头看了罗逾一眼。 杨盼见他突然回头,不由顺着他的目光也瞥过去。 罗逾穿着虎贲侍卫的绛红襜褕,外头是褐色皮甲,披着黑色斗篷,在阳光下脸颊仿佛勾着一道金边。他抿嘴微笑,灿烂得像着秋阳一样。 而杨盼却是吃了一惊,心道:这家伙还真是无孔不入啊! 又对比着看了看王霭和他,暗暗叹口气想:本来觉得今天王霭还蛮会打扮,挺登样、挺有气概的,没想到“不怕不如人,就怕人比人”,跟同样穿绛红色的罗逾一比,那又是云泥之别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滚来了! 出差期间确保能够隔日更,不特别忙的话就争取日更。 谢谢大家的体谅,么么哒 ☆、第四十九章 杨盼撇开脸, 不去看罗逾, 而对王霭笑道:“王参领,你与我骑马并行吧。” 王霭急忙低头:“臣岂敢和公主并行?” 杨盼心道:你以为我上赶着要与你这黑炭并行啊?榆木疙瘩!石头脑袋!不解风情! 她丢下一句道:“那你爱走哪儿走哪儿吧。”把马缰一提, 她那匹矮脚小马,特别听话,也不快跑, 而是“得得得”小跑起来, 骑在上面的人儿也能感受到一些马上颠簸的快意,又不会出现危险。 王霭也发现不了她的不快,见公主驱马走了, 急忙吩咐禁军一一护卫好,然后自己骑着马跟在她的大驾之后。 钟山是建邺城郊的一座大山,亦是一道风景。沿路出了城门,外头山围水绕, 变得开阔起来,而到底是江南,山虽不矮, 却显得圆润秀美,水更是屈曲源流, 闪着万点金鳞一样的光彩。 杨盼放下幂离的纱帘遮着脸防晒,一双眼睛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到处看视。 罗逾仿佛对做一名扛戟的侍卫甘之如饴, 一行人走到一半,已经是挥汗如雨了,他倒时不时转过注目的眸子, 对幂离后头的杨盼投来带着笑意的一瞥。杨盼狠狠对他翻个白眼,然后想到隔着纱帘他根本看不见嘛!只好回头对王霭喊:“王参领,我渴了!” 王霭听到圣旨一样,“嗳”了一声就打马赶了过来,无限的殷勤,又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挠着头皮说:“茶水是有带,要不公主下马找片树荫喝水?” 杨盼一看,这条路在一片田地之间,地里的稻谷金灿灿一片,农人都被要求回家呆着,金灿灿一片里显得空旷,连仅有的几棵柳树也掉了一半的叶子,显得根本遮不住阳光。 罗逾上前道:“我来给公主牵马。”又对王霭使了个眼色,王霭明白过来,急忙下马,手忙脚乱地从随行的宦官手里取过盛水的银瓶,给杨盼倒了一杯。 杨盼心想:王霭,你那些行军打仗中的智慧呢?那些随机应变呢?那些料敌如神呢? 气哼哼的,喝了半杯水,杨盼把残水往地上一泼,又把杯子往王霭怀里一扔,最后抢过罗逾手中的马缰绳:“不用你牵马了。走开。” 罗逾也不恼,帮她把马嚼子拾掇好,缰绳理顺,最后对捧着银瓶的小宦官和抱着水杯的王霭伸手说:“给我吧,我看见公主想喝水,就给她倒。” 杨盼不得不承认,罗逾真是细心极了,察言观色能耐一流,她稍稍舔舔嘴唇,隔着幂离他就能看出来,然后倒好水送到她手边,只要她伸手接,又快速地帮她拉着小马,让她可以在马上稳稳当当地喝水。有时候她烦了他,拒绝了他手中的水,他也只是笑一笑,等到再次看到她不停舔嘴唇的时候再次贴心地送过去。 金秋的钟山五色斑斓,金黄的银杏和火红的槭树,深浅交汇,明艳动人。到了山脚下,所有人都不能再骑马,杨盼提一提裙子,兴致勃勃上山。山顶上的黄叶间有一座庙宇,按照惯常的风俗也都要拜一拜,求得平安福祉。 杨盼对佛教不算笃信,拜一拜的需求并不及登山出了一身汗的她,想再坐下来好好喝一点水的欲望。于是,还没等住持前来拜会,她先对门口迎候的小沙弥说:“我一会儿再去前头大雄宝殿拜佛,先找个地方让我坐下来歇一歇脚。” 庙宇不大,无法容纳很多人到后堂喝茶,杨盼还没开口安排侍卫,罗逾先说:“公主的水瓶和杯子在我手里,想必公主也用不惯其他人用过的杯子,喝不惯山上直接打的泉水,还是我把水瓶和杯子带进去吧。” 第71章 理直气壮就跟着杨盼和王霭进了延客的后堂。 人家虽然被发落到军队里“学习”,到底身份上还是西凉右相的儿子,王霭又因为他今天几次出手相助,都帮得很在地方,对罗逾也格外客气,笑着对杨盼说:“罗郎君到底在宫里伴读,对公主的喜好挺了解呢!” 杨盼已经摘掉幂离,听了这话突然觉得好不对劲,瞪了王霭一眼,王霭顿时一愣,也不知那句话说毛了她,伸出两根手指不自觉地挠起头来。 杨盼感觉自己好像瞪错了人,又转眼瞪了罗逾一眼。可惜斜目瞪人,总带着一些娇美的羞涩可爱,罗逾对她一笑,说:“也谈不上了解公主。其实,倒是公主了解臣更多呢。” “哦?我了解你什么?”杨盼不知她的斜飞一瞟对于罗逾是多么动人的表情,凶巴巴的语气虽然一如既往,他却有些误会了。 罗逾笑道:“公主不是知道我怕各种各样的虫子?那时候拿蜘蛛吓唬我,倒不知公主是怎么发现的呢?” 杨盼顿时语塞,好一会儿才说:“哪个知道你怕虫子?大男人家还怕虫子,也是少见的!” 他们两个小儿女一般互相嗔怪着,一旁作壁上观的王霭终于感觉出不是滋味儿来了。他摇了摇银瓶,对罗逾说:“罗侍卫,瓶子里的水不多了——天气热,没料到会喝得那么快,怕公主一会儿还要喝水,你从我的皮水囊里灌点到瓶子里。去吧。” 罗逾看了他一眼,也不顶撞多话,点点头拿着瓶子出去了。 他回来时已经过了很久了,听见客堂里王霭正在跟杨盼说话,说得滔滔不绝的,好像木讷的他被调了包一样: “……说起读书,臣确实颇有心得的!《三十六计》是阴谋,《孙子兵法》才是阳谋,打仗作战,偶尔用一用阴谋也就罢了,大部分时候还是得用阳谋来振士气,寻路线,定水源,打围城战、突袭战、巷道战……陛下曾经跟我阿父讲过许多,后来也跟我讲过许多。纸上得来终觉浅,还是亲自去战场上试一试,才知道深浅,才知道这些阴谋阳谋该怎么用……” …… “譬如吧,这战场的选择就极其重要,咱们这次围困武州,因为要速战速决嘛,不能慢慢围城等他投降。要奇袭,首先是示弱,把敌军骗出来,然后骗倒适合我们作战的地方,再寻我们方便的队形,或两翼,或前后,打得他措手不及,而且无力抵抗……” …… “公主要是不喜欢听打仗,臣也可以给您讲守卫啊!守卫更是学问啊,天下无不克的险关,千险万险不及人心。就说咱们建邺吧。山环水绕,西北濒大江,北依覆舟山、鸡笼山和玄武湖,东临钟山,西有石头山,南阻秦淮河,真是兵家守成的宝地啊!自春秋起,吴越之战,这里就是必争之地,后来到了两汉和两晋……” 他突然停了嘴。 罗逾撩起门帘进门,看到杨盼撑着头,打了好大一个瞌睡。 王霭有些尴尬,对罗逾笑笑道:“呵呵,我也是不会说话,把她当咱们军营里的参事呢!她听这个也没用,对吧……” 罗逾面色倒挺凝重的,忖度了一会儿笑着说:“本来呢,叫我去雍州学习,我心里还有些不愿意,今日听王参领的一番话,突然觉得这样一片广阔的天地,才是真正大有作为的地方。将来要多和王参领学习!” 刚刚,杨盼努力地听王霭说军事,越努力听,越听得犯困,突然罗逾进来,突然才精神了些,但是不愿意给他好脸色,质问道:“拿个皮水囊倒个水,怎么要花这么长时间?” 罗逾笑一笑,从银瓶里倒了一杯水在她的杯子里,大概是刚泡的新秋茶,也没有按时人的方式研磨成茶饼来点茶,就是取焙干的茶叶冲入的滚水。他说:“你闻闻这水,有没有皮水囊的皮革味?” 杨盼还不知道皮水囊会有皮革味,征询地望了望王霭。王霭更比刚才还尴尬,嘟囔着:“有点皮革味有啥……我们行军打仗时都喝的!”到底底气不足,自己探头在水杯上嗅了一下,然后不说话到一边去了。 杨盼问:“那你这个水是哪儿来的?” 罗逾笑道:“钟山的泉水不是很好喝,可惜这里又没有好泉眼,我问了问前殿的秃头和尚,他们禁不住我逼问,说还藏着今年在荷花上收集的露水一坛子,是住持冬天烹三清茶要用的。我说,今日公主驾临,侍奉好公主,三清茶算什么?他们就乖乖地把水递来了。我在烹茶的时候就能闻见荷蕊的香气呢!公主试一试?” 杨盼在他眸子里闪着期许的光的时候问:“你知道荷蕊的气味?你们西凉产荷花?” 罗逾脸一僵,好一会儿摇摇头说:“不产。不过我小时候看书,看到无数文人墨客赞美荷花香远益清,刚刚烹水时闻到那气味,自然认为是荷蕊的香气了。” 杨盼把茶杯递过去:“你先喝。” 罗逾愣了愣,沾唇喝了一点。 杨盼盯着他说:“喝完。” 罗逾大概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顿时有了一种好心做了驴肝肺的愤懑,但没有多说,一口喝了下去。 杨盼回头对王霭说:“我阿父以前也是带兵打仗的,听说特别特别辛苦,又说我们现在泡在蜜水中一样的,根本无法领会那时候的苦。那么,我先尝尝阿父喝过的水的皮革味,稍稍地体验一点点吧。”手向王霭一伸。 王霭喜从天降,特地瞥了一眼脸色不那么好看的罗逾,连连点头说:“成!成!臣这就给公主取皮水囊!”更感志满踌躇,打赢了仗似的飞快从罗逾身边出门取水囊去了。 杨盼低声对罗逾说:“你就要离我远远的了,不要再跟我玩小心思了好不好?” 罗逾胸口起伏了两下,居然冷笑一声:“抬举了,我并不会玩什么小心思。要是你觉得水里有毒,我已经为你尝过了;要是你觉得我为你着想也是罪过,那我马上要离你远远的,这些罪过也该被你慢慢淡忘了吧?” 杨盼眉头倒竖,正想把他以往对她的那些算计统统翻一回旧账,所幸此刻王霭兴冲冲捧着皮水囊从外头一路飞奔而来,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到了:“公主!水来了!水来了!” 杨盼忍下心里说不出口的酸楚,从飞奔进门的王霭手中夺过水囊,“咕嘟嘟”在茶杯里倒了一杯,然后狠狠喝了一大口。 浓郁的皮革味,带着皮硝的涩和久用皮革的臭,一下子弥漫进口腔,她忍了又忍,硬是靠想着“这是阿父以前喝过的水!”才没有一口喷出去。一点点艰难地把水咽进肚子,感觉口腔里还残余着这样难忍的气味。此刻,又好想喝一口银瓶里带着荷花花蕊清香的新秋茶——可惜,抹不开那面子啊! 罗逾已经先她一步出门,在门口垂头低声说:“刚才前面住持又在问,公主什么时候去拜佛。” ☆、第五十章 大雄宝殿里, 香烟袅袅, 低沉的阵阵佛号仿佛让人平静了下来。杨盼谈不上笃信佛法,但磕个头也不吃亏, 于是恭恭敬敬在金雕佛像前燃了一炷香,磕了三个头,望着那慈悲为怀的泥金佛面, 也不由喃喃地许了一个愿。听说许愿后要给香油钱才更可能实现愿望, 她回头对陪她来的金萱儿说:“随喜一万香油钱吧。“ 第72章 住持过来,向杨盼双手合十一拜,接着说:“多谢公主随喜。《法华玄论》曰:‘若见、若闻、若觉、若知他所作福, 皆随而欢喜。’阿弥陀佛。” 杨盼听不懂,说:“我只是看我阿母每次进香,都要捐些香油钱,保佑家人平安康泰, 所以也希望自己的许愿有用吧。” 住持笑道:“长夜安隐,多所饶益,若只为愿而来, 愿不成反多怨憎,贫僧又何苦为佛结怨?阿弥陀佛。” 杨盼仍然听不懂, 但这老秃驴好像意思是并不在乎一万香油钱,这倒少见了哈! “愿我来世, 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光明广大, 功德巍巍。”老住持仿佛根本不考虑她听不听得懂,又念了一段,最后说,“公主有灵根,是大慈大善的人,只是须谨记:人生在世,‘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今日在此岸,彼岸未必遥远。他生往生,他世往世,万千菩提,谁能得证?阿弥陀佛!” 杨盼给他越说越晕,但是又觉得朦胧间领悟了什么。她转身时怔怔的,看着两边画着的十八罗汉,又顺着走道看十八地狱的图景,那烈火焚身、金刃穿心的种种可怖景象,脚里越发_漂浮起来。 候在外面的罗逾首先站了起来,之后王霭也站了起来,几乎同时问:“公主可还好?” 杨盼觉得额角湿漉漉的,伸手一摸全是冷汗。她越过王霭焦急的面孔,带着些哭腔看向罗逾:“我要和罗逾说话。” 王霭有些悻悻的,不则声让开了一步,又干脆离开了。 罗逾问:“怎么了?是不是被十八地狱的画吓到了?” 杨盼摇摇头,却问:“你们那里信什么教派?” 罗逾不意她问这个,倒思量一下才说:“佛教原就是从我们那里一路传来的,我们西凉佛教寺庙很多,教徒也多。不过,流派和中原不完全一样。我呢,也谈不上信,有人给我讲点,我心里懂点。你要我像庙里的和尚一样说佛法,我可一句都说不出来。” 杨盼说:“佛是一说,道是一说,生死轮回又是一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我们这里还有传说:说人如果是受了极大的冤屈而死,他的灵魂,会不停地在天空中飘荡,而不愿意投入轮回。过七七四十九天,这灵魂或者是烟飞云散,永世不得超生;会化为厉鬼,去取那害他的人的性命。我刚才就许了愿,愿我永远都不要做那样的厉鬼。” 说罢,她很认真地、直喇喇地盯着罗逾,额头上没擦掉的小汗珠还一颗一颗的闪亮着。 罗逾却含着微笑摇摇头,说:“我们那里的传说不太一样。我们那里说,一个人如果受极大的委屈暴死了,孤魂飘零,确实会无法投入轮回,但是,若有另一个人,肯像药王菩萨烧身供养,像萨埵王子舍身饲虎,像雪山童子舍身予罗刹等一样,肯在四十九天内以自己的生命相殉,就会给那死去的人一个机会。” 杨盼心里轰然。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呆呆地问:“什么样的机会呢?” 罗逾笑着摇摇头:“我也没试过,我也不知道。” 杨盼又问:“如果是你,你会选择为一个人以生命相殉吗?” 罗逾不由笑道:“现在是还没有想过。” 杨盼只觉得心里百味杂陈,将来……将来的事情在现在还没有发生。可是她看着他真挚的一张脸,笑得美好的模样,不知道再说什么、再问什么才好。 回到太初宫,杨盼一直恹恹寡欢,皇后悄悄问:“哎,你觉得王霭这孩子怎么样?我觉得挺好。” 杨盼没精打采地说:“不怎么样……” 沈皇后追问道:“不怎么样是怎么样?其实我觉得那样的实诚孩子比罗逾好。” 杨盼仰起头,带着些哭腔说:“他是实诚,他也很好,可是阿母,你当年是因为阿父是个实诚人,才铁了心要嫁给他吗?” 沈皇后给她问了个大红脸。 她丈夫杨寄,当年是秣陵巷陌里有名的游手好闲的小赌棍。他小时候就没爹没妈,跟舅舅在赌场里混饭吃,后来一场大赌输光了家里房子,却又机缘巧合到了沈家求助。谁会料到世事动荡变迁,小赌棍成了皇帝,她成了皇后——在她嫁给他时候,大约想着他哪一天能戒了赌,安安分分跟着她父亲学杀猪,学到养活自己的本事,将来两个人开一个摊子,养两个孩子,在乱世里能有口安生饭吃,也就心满意足了。 沈皇后气归气,又不得不承认人生和天命是有玄乎的地方,她年轻的时候要是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应该在秣陵的哪家裁缝铺里做老板娘?或者嫁在哪个手艺人家做作坊娘子? 但是,她恨恨地戳了杨盼一指头:“不听话,拉倒!将来的人生反正是你自己过!” 不说还好,一说就把杨盼的泪花逼出来了,她哭天抹泪地说:“阿母,我想听话啊,可是我的心不听啊!” 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总有她开始有了自己独立想法的一天,她的羽翼尚未丰满,可她的心已经想飞了。沈皇后寻思自己年轻的时候,唯剩一些对父母的愧疚。 此刻,她倒是抹去女儿眼角的泪花,叹口气说:“父母的意见也不总是对的,你也需要有自己的考量,但是我听你阿父说,罗逾确实不是表面上那么单纯,你总得真正认识这个人,才能决定该不该喜欢他。” 母亲说的话不错,杨盼心里的摇摆也略定了些,决定找点其他事情,先摆脱罗逾对她的影响。 第二天下午到二舅沈岭那里,像以往一样陪他整理上一朝的史料,常常是舅舅拿一大摞史官记载的起居注等研读,杨盼就在一旁整理一些宫闱的流水。 “前朝大楚,宫里的生活真是奢侈啊!”杨盼看着看着就发感叹,“宪宗和世宗的皇后秋季裁衣,要用一千匹绢,冬日朝服的貂皮是东北靺鞨进贡的,珍珠是南海黎人进贡的,织锦缎是蜀地绣娘花费三年功夫织成的团凤图案……仅就这一秋的裁衣,就要耗费掉六十万钱!这还只是一个皇后,下面三宫六院,起码是上百名妃嫔,上万名宫女!” 沈岭探头看了看,笑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觉得朝服花费奢侈,他们觉得这根本不算什么。皇后花费还有定额,下头诸王,享着丰厚的食邑,闲来就和豪富的世家贵戚比吃穿用度。蜡烛当柴烧,黄金做唾壶,无事便冶游夜宴,没钱便压榨百姓。当年六镇之外起义,无外乎民不聊生;后来五胡乱华,也是那时候埋下的因果。再加上后来皇帝为了夺_权,一再引外敌入侵,来削弱世家豪强或军阀大镇的力量——你阿父当时,不就是遭遇过几次么?” 她的阿父,当然属于“军阀大镇”,杨盼想着,就觉得里面全是故事,缠着沈岭道:“阿舅,你给我讲讲么!” 沈岭摇摇头:“当日事,当日毕。我今天整理实录的活还没干完,不讲故事。喏,那里有一堆大楚废帝、大楚末帝的宫中流水,你拿着对比着看。” 转眼天擦黑了,沈岭揉揉眼睛:“今日事毕,回家喝酒。” 杨盼伸手拦住他:“阿舅,阿母说她现在有孕不能吃螃蟹,可是姑苏又进贡来好多好大的螃蟹,只只都有半斤重!青背金爪,揸开腿几乎一尺长,里头的黄多得要挤出来,膏一块块又大又实……” 第73章 沈岭无奈地说:“阿盼,你别描述了。我晚上留下来陪你吃蟹好不好?” 杨盼狡黠地笑道:“阿舅,是我陪你吃蟹!再来一斤花露烧,丹阳醋配上老姜末,管叫阿舅吃得痛快还不肚子疼。” 连沈岭都不得不承认,杨盼和她母亲一样,对吃的东西极有天赋。不仅会说,而且会吃,她挑出来的蟹只只肥得壳都凸出来,然后还殷勤地说:“阿舅,我帮你剥,我剥蟹是快手,保证你吃得舒服。” 沈岭急忙摇手说:“不用不用。剥螃蟹和嗑瓜子一样,不宜代劳,代劳了就不香。”自己掰开一只蟹的背壳,露出一片雪白、金黄、赤红,鲜味和蟹油一起流出来,他不由赞了一声“好极了!” 杨盼帮他拌姜醋,倒花露烧,忙得不亦乐乎。 沈岭刚吃了两块蟹黄,此刻倒停下来,目视杨盼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罢,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第五十一章 杨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阿舅边吃边听, 帮我想想主意。” 沈岭心道:就你这个坑爹货,别转头来坑我了!摇摇头说:“不行, 有压力吃不香,为了今日能好好品尝这些好大的螃蟹,你得先说完我再吃。” 杨盼有好多问题想请教他, 偏偏不知道先说哪一句才好, 憋了半天才问:“阿舅觉得这世界上有没有肯为所爱之人付出生命的人?” 沈岭不由笑了,伸手掰下一条蟹腿,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细细剥开挑肉, 然后蘸了蘸姜醋,放到嘴里品嚼半天后才说:“你觉得尾生、绿珠,还有焦仲卿夫妻,不都是殉情的吗?不过, 情不可得,完全可以求诸野,殉情……”他摇摇头, 表示不赞同,却也仔细观察着杨盼的神色。 杨盼皱着眉, 仿佛二舅说的并不是她心里想要的答案,但是她的问题总是很难启齿似的。过了半天, 她终于磕磕巴巴说:“打个比方吧。有一个人,他杀了他的爱妻,但是是不得已的, 后来,他为了妻子能够复活或重生,以自己的生命来殉情,然后,大概是什么巫蛊异术吧,他的妻子就重生了……这样的故事有没有?” 沈岭也皱着眉听,最后展颜笑道:“你又在哪个话本小说里看到这样离奇的故事?”他伸手摸摸杨盼的头发,说:“有哪个人,这么爱自己的妻子却不得已要杀她?天底下这么多解决问题的法子,他都想不到么?再去殉情让人重生,无论重生成与不成,他的命都送掉了,又是多么蠢才会有这样的选择?你呀,少看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杨盼心里提起来的一点希望也被泄掉了,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会杀她,但也说不定杀之后又为她殉情,换得她重生的机会——他不知道日后的事,说到前世今生、殉情重生那些话题自然都是随口而已。她却知道上一世,也不免产生对自己重生缘由的推测。 罗逾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让杨盼越发觉得好奇起来。如果说之前她每天都想远离他,现在却又觉得他像个谜语,要解开谜底才不觉得心里痒痒。 重阳过去几天,她又去找皇帝:“阿父阿父,我想去鸡笼山打鸟!” 皇帝警惕地盯着她:“打鸟?好好的打什么鸟?” 杨盼摇着皇帝的胳膊:“哎呀,哎呀!天天闷在宫里,再不放我出去晒晒太阳,身上都要长绿霉了!” 皇帝摇摇头:“你郭师傅说,女孩子到了及笄左右的年岁,就该安分宁静,‘静女其姝’,安安静静才像样子。哪好再出去瞎跑、还打鸟!” 杨盼说:“对啊,郭师傅说,到了及笄的年岁就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我也就两三年的时光还能享受自由的生活了。唉,以后就要拿闺房做囚笼,困一辈子了。呜呜呜……”捂脸哭了起来。 皇帝一听,有道理啊!看看宝贝闺女的样子,即使知道是装哭,也立刻觉得心疼起来。他想了想说:“好吧,再让你疯两年……我叫人把鸡笼山巡查一遍,里头的樵夫明日都不得进去打猎,里头的住户明日都一律下山。然后,你还得有侍卫们陪着——叫谁领队伍保护你呢?” “王霭啊!” 皇帝不相信一般看着她。杨盼见无答复,把嘴凑到他耳边,大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嚷嚷着:“我、说、王、霭、啊!” 皇帝被炸得耳朵嗡嗡响,赶紧扭头躲开,耳朵眼里湿热湿热的,不由伸出小手指抠了抠,咬牙切齿地骂:“小炮子,真是对你太客气了!让我找根板子来,这次要打满二十下。” 杨盼自然知道他是故意吓唬,“咯咯咯咯”滚在他怀里揉搓,不停地说:“好不好嘛,好不好嘛……”一连说了十来遍。皇帝恨恨地在她屁股上轻打了两下,虎着脸斥道:“滚,你净会欺负人家老实孩子。要是去鸡笼山让我听说你欺负了王霭,我把板子备着呢!” 这就算答应了,杨盼满心欢喜,“吧唧”在父亲脸颊上亲了一口,蹦蹦跳跳想走。 太过兴奋,迎面差点撞上个人,沈皇后挺着胸、板着脸,站在门口“哼”了一声:“你们爷儿俩筹划得好!我同意了吗?” 皇帝陪着小心说:“这不是阿盼这阵子读书做学问辛苦了,我想也得劳逸结合嘛。” “辛苦?!……” 皇后声调一扬,皇帝声调就自然地沉下去了:“真的……辛苦。不信你问你二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听不见了。 皇后肃着一张脸,张口道:“若论辛苦,我身怀六甲难道不辛苦?阿盼也不小了,镇日价脑子里还只有玩,可怎么得了?” 皇帝急忙说:“阿圆,我知道你现在最辛苦,后宫的事情繁杂,你教阿盼做,她虽然贪玩些,但是不懒,也不笨,你教她,多吩咐两遍,她就做。”他想了想,换了张面孔对杨盼说:“要不,你还是别出宫了。闲得发慌,就到你阿母那里学学管理后宫,喏,明天就去,正好宫女做冬衣的内府折本也到了,你学着看看。” 杨盼想着刚刚在舅舅那儿看到的前朝大楚的宫廷账目,倒也有兴趣帮阿母做事。但是现在她心里有更要紧的事。她眼珠子不自觉地东瞟瞟阿父,西看看阿母,看起来实在像极了在思索骗人的诡计。 皇帝指了指她的眼睛:“阿盼,你又想干嘛?你瞒不过我的眼睛!” 杨盼知道自己眼睛大而灵活,漂亮是漂亮,却也使她的心思想法一览无余。她急忙垂下眼帘,急迫间想着曾经学过的那些改变人心的法子: 阿母最害怕她到处瞎玩,惹出祸事;但是现在又特别希望她摆脱罗逾,和王霭多处处,产生点感情。 杨盼抬眼委委屈屈道:“好吧,不去打鸟就不去打鸟。阿父就不要通知王霭带人陪我了。” 果然,话音刚落,皇后抬脸问皇帝:“是王霭陪她去?” 皇帝点点头。 沈皇后想了想,终于说:“王霭这孩子我放心,前几天带阿盼出宫门、去钟山,一应差使办得妥妥帖帖,丝毫不乱,真是个人才!难得的是我听钟山上智云禅寺的住持说,阿盼那日居然在王霭的陪同下听了好一会儿佛法,也没有撵鸡打狗地瞎闹腾。这次若还是王霭陪她去鸡笼山,那去就去吧。” 第74章 皇帝急忙点头:“可不是。王霭是个好将军料子,过了十月中旬,我还要派他回雍州,帮我守好这块要紧地方呢!现在也真是难得的机会,让王霭陪阿盼去吧。” 皇后郑重地点了头。她的点头,在这后宫之中,可比皇帝点一万次头都要有用。 王霭做事确实值得放心,皇帝命令一下来,他就妥妥地安排好了。第二日,随着公主的仪仗出行,动静不大,一路的关防做得极为细致。 杨盼这日坐轿子,在轿帘的缝隙里看王霭,只见他仍然一丝不苟地穿着绛红色的窄袖胡袍,披着黑丝绒的斗篷,腰里挂着长弓和箭囊,从背后看上去,真是英姿飒爽。少顷,他回头问:“请公主示下,是否启程?” 杨盼看他黑黝黝的脸庞,一双同样黑黝黝的浓眉大眼,还有上唇有少年人刚长出来的毛茸茸的髭须,突然心头一馁,目光不自觉地巡睃起那一群穿着绛红襜褕和皮甲的普通侍卫。 可惜,半日也没看到那个影子。 杨盼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但是嘴上就是缺个把门的,忍不住问道:“罗逾站在哪儿?” 马匹上那个高高的身影一僵,好一会儿满不情愿地说:“今天臣没有叫他——他应该在陪太子殿下读书吧。如果……如果公主想要他陪的话,臣……再叫人去叫……” 杨盼心想:嗬,不笨啊!知道把情敌调走啊! 她摆摆手说:“不用叫了。他不在,挺好的。” 马匹上僵硬的身影又自在起来,一声唿哨,前队缓缓开拔,后面的紫绫步障随着公主的轿子慢慢移动。杨盼支颐在轿子里晃着瞎想,不觉口渴了,对外头喊道:“我要喝水。” 本来嘛,有的是宫女宦官伺候她。没想到王霭手一挥,侍卫的队伍停了下来。他亲自从马鞍上解下一个皮水囊,对正准备从银瓶里给杨盼倒水的宫女可儿说:“女郎且住!上回臣陪公主上山进香,公主说,陛下当年带兵打仗就是喝皮水囊里的水,要体验陛下当年的苦,少不得现在的人也常常存卧薪尝胆、忆苦思甜的心思。公主都能喝皮水囊的水,咱们大秦的士卒,还有谁怕辛苦?!” 这家伙,居然讲上了! 那些虎贲侍卫们,原本是周边从军人家里最尊贵的一支,居然也给王霭说得振奋起来,胸脯挺得老高,仿佛他们喝点皮水囊的水,就是为国争光的象征了。 杨盼从轿子的窗帘缝里瞟着众人的神色,又不得不说:王霭这一举动真是很英雄,很能鼓舞士气。 可是转眼,她看见王霭真的从皮水囊里郑重其事地把水倒在她外出喝茶的小银杯里!还郑重其事地捧过来:“公主请用茶水!” 王霭!你不知道这皮水囊注的水有皮硝的涩和皮革的臭味吗?! 杨盼心里骂了这笨蛋一万遍。 你要鼓舞士气,可以。但你别拿我作筏子呀!我不想当喝臭水的榜样啊! 但是,她又无话可骂他。 因为杨盼想起来,那天去钟山的寺庙里,她完全没有拒绝和王霭皮囊里的水! 王霭的话,都是她自己给自己挖下的坑啊! 作者有话要说:  哼,我知道这两天大家都忙着剁手没空看文。 码完这一章我也剁手去了,谁都拦不住我。 顺便这是明天的请假条,行程太满没空码字了。 双十一剁手快乐,祝来年长出更多的手供剁。 ☆、第五十二章 杨盼捧着宫女可儿递进来的水杯, 真是欲哭无泪。 可儿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低声道:“公主,你还是喝吧, 这么多人期待着呢。” 杨盼只能一仰脖子喝了,好在有了第一次的打底,这次有了心里准备。 可儿出去放水杯, 那些侍卫们看着空荡荡的杯子, 都向轿子投来敬佩和忠诚的目光:虎父无犬女,皇帝杨寄的女儿,他们忠心耿耿保卫的大秦的公主, 果然是吃得苦、耐得劳,与百姓和士卒同心同德的人! 这位与百姓和士卒同心同德的公主,含着一嘴的水,用脚跺着轿子底板。可儿好容易听见了, 凑过去问:“公主还想要什么?” 里面“呜噜呜噜”说不出话一样。 可儿问了两声没得到答复,只能稍稍揭开轿子的窗帘。帘子拉开小半,她的公主脸颊比往日还要圆鼓溜丢, 大眼睛可怜得都要闪泪了。她指了指后头的小宦官,又“呜噜呜噜”比划着说话。可儿猜了半天才明白:“公主是要唾壶?” 杨盼点点头, 示意她声音小一点,安分低调地把唾壶拿来得了! 可儿终于聪明起来, 不声不响送了个唾壶进去。 杨盼把嘴里含了这许久的皮囊水小心翼翼吐到唾壶里,有一点水声,都不敢让它太响。口腔里一股皮革味, 虽然也不至于恶心,但总归是很不舒适。她又低声对可儿说:“快!梅子!糖!” 零食是压味道的。好容易嘴巴里好受些了。杨盼再次跺跺轿子底板,把可儿唤到帘子边上,低声说:“接下来我要喝水,我就敲三下窗子框,你呢,就赶紧地,从银瓶里给我倒香茶!动作慢了,让那个人抢先倒了水——” 她恨恨地压低嗓子说:“我就罚你回宫后刷马桶!天天吞臭气!” 可儿委屈万分地看了看王霭昂然的背影,努努嘴低声道:“公主该不是得罪他了吧?” 杨盼欲哭无泪:这要是得罪他也就好了,大不了知道他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以后躲他远点就是;就怕他真的觉得这样是对的、好的,拿着冠冕堂皇的话压着她——这样实诚,她可吃不消一辈子跟他过! 好容易到了鸡笼山,与上次去的钟山遥遥相对,不过山势平缓些。秋林中,只听见阵阵鸟鸣声不断,但树木丛密,居然看不见一只。 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杨盼下轿之后,紧了紧腰带,裹了裹斗篷,抓着宫里特意为她准备的小弓和箭囊,跟着王霭以及一群侍卫、宦官、宫女,顺着山间石头小路上山。 人声喧腾,很快惊起了竹林里两只竹鸡。竹鸡个头没有平常的鸡大,刚刚换过毛,脖子里一圈五色斑斓,飞起来扑棱棱的也不像家养的鸡。王霭目光一亮,瞬间从箭囊里抽箭、张弓、瞄准、放箭……一气呵成,便见一箭“嗖”的过去,飞起来的其中一只竹鸡一下子栽倒在竹林里。 “哇!”杨盼甚是崇拜,飞奔过去,早有灵巧的侍卫把竹鸡捡起来,只见鸡脖子上贯穿着一支白羽箭,竹鸡挣挫了两下就断气了。 “这竹鸡炒着吃特别嫩!”王霭笑眯眯说,旋即看见杨盼惊喜得瞪大眼睛的样子,眼睫毛一扇一扇的,样子可爱极了。 他小时候听父亲王谧提起过他们俩的婚事。王谧喝完酒后说起当年慧眼识珠,从秣陵县衙中救起了皇帝杨寄,并且亲眼看着杨寄一步步从百姓,到士兵,到小小武官,再到一地军阀,再到获封上柱国大将军、把控前朝朝政,最后肃清所有敌手,登上帝位。 王谧这个时候总是笑着赞叹:“真正是英雄啊!他打的那些仗,无论是沙场还是朝堂,都是每每扭转劣势,赢得漂亮!如今坐上帝位,名至实归。”又看着儿子笑道:“要是你当他的女婿,不知能学到多少真本事,将来能为国争多少光呢!” 第75章 不过这时候,家里会有阵沉默,母亲也会适时叹一声:“人家现在是皇帝了,就广陵公主一个宝贝闺女,多少青年才俊放在那里供他们任意挑选。你们俩当年还是平起平坐的同僚,喝酒后胡吣的瞎话,还能算数么?你还好跟皇帝去提,叫他把公主给咱们家留着?还是干脆派媒人带礼物去提亲?我看,还是想开点,皇帝陛下肯把公主下嫁,自然是最好的;不能,咱也认了,最多就是儿子多等几年再娶亲罢了。” 王霭比杨盼大四岁,若是公主十五岁出降,他也才十九岁而已,男儿先立业后成家,这个岁数也一点不晚。何况他现在一心在边疆建立战功,对婚姻大事完全没有概念。 可是现在,看着这个初长成的漂亮小姑娘,说不上情动,总有些对美好的东西的欢喜、珍重。 杨盼的手指捅了他一下:“哎,这只竹鸡太小了,我一个人吃完了,我阿父、阿母,还有弟弟们就没的吃。你还能打两只一起炒吗?” 还是个孝顺友爱的姑娘!王霭越发感佩,急急地点头,说话都不由磕巴了:“行!行!我我我,一定打好多好多好多竹鸡!” 杨盼看着他憨憨的样子有点想笑,但想着要跟这么憨憨的人过一辈子,又笑不出来了。 王霭的注意力却不在她的脸上,听到她吩咐“打竹鸡”,全部的心思就在打竹鸡上了。俄而听见竹林子里的动静,就压根忘了身边还有杨盼的存在,飞身一跃,轻巧如猎豹一般,就跃到一块大石头后面的林子中去了,稍顷,听见林子里弓弦响,再过一会儿,王霭像猎获颇丰的猎人,喜滋滋拎着两只竹鸡的脖子出来,对杨盼说:“喏,这两只更肥!” 杨盼扯出一个笑来夸他,心里还有些暗自叹息。这样的男儿,或许也是无数姑娘心里的巍巍英雄,可是她…… 杨盼说:“里面还有竹鸡吗?” 王霭说:“有啊!可多了!不过三只炒一大盘,一家子五口人吃也差不多了,再多了,放到明天吃就不新鲜了。” 算得真精确,就是不入情!杨盼又在心里骂了一声“傻瓜”,然后说:“你当我满脑子就想着吃啊!我今日过来,是来打鸟的,不是来吃鸟的,你可不可以带我进去亲自猎捕几只竹鸡——要是今晚吃不掉,可是腌腊啊,留着慢慢吃;你也可以带回家自己吃、或给你的父母吃。” 王霭恍然大悟,急忙点头:“对,对。臣来教公主猎捕,很简单的。” 杨盼又说:“竹鸡是不是很灵?” “可不是!”王霭一说到自己熟悉的领域就开始滔滔不绝,“这竹鸡一感觉到震动或声音就飞到竹林子深处去了,毛色又和秋天的苍竹特别近似,十分难以发现。所以,一旦听到它们振翅的声音,就要又轻又快地赶过去,在它还没发现危险之前,准确地发箭,最好是一箭致命,不然它会惊叫,其他竹鸡就逃走不来这片林子了……” 杨盼打断道:“好了,我懂了。” 王霭一脸不服:“这只是三分技巧啊,光懂这远远不够打竹鸡。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打猎和用兵是一样的。就算技巧全懂,还要实践,到时候又和战场一样是千变万化的。我以前读《孙子兵法》和《太公六韬》,当时琢磨透了,过后也要实地考察过才敢应用,否则不成了赵括马谡?……” 杨盼只有用明确的一个白眼才表达出她的不满,终于让王霭不再好为人师。王霭拱手说:“臣啰嗦了。”紧跟着加上一句:“但是这是事实。国有诤臣,不亡其国;家有诤子,不亡其家。” 杨盼说:“你实在不愿意干干脆脆地陪我打竹鸡,你就叫罗逾来好不好?” 王霭一下闭了嘴,而且神色里很是懊丧。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杨盼也不愿意多看他的表情,“吱嘎吱嘎”踩进了那片满是落叶和青苔的竹林子。 王霭在她身后对其他侍卫说:“里面我查看过了,安全的。你们不要都进来了。一个脚步重的已经够麻烦了,再加你们一群……唉,那还打什么竹鸡啊?” 杨盼过了一会儿才想明白:那个脚步重的,不就是她嘛? 虽然一肚子气,但是竹林深处又幽静又安全,正是她想要的。只是王霭这么实诚,她的话怎么跟他吩咐交代也确实要思量一下。 杨盼一步一步“吱嘎吱嘎”在竹林间的空隙里走着,低着头正在思忖,突然肩膀被谁一按,吓了一跳,紧跟着是王霭压得极低的声音:“别动!难道你什么都没听见?!” 他眯着眼睛,挽弓搭箭,朝斜上方“嗖”的一下,一只肥壮的竹鸡从竹枝间掉了下来,正中脖子,一箭毙命。 虽然挨王霭训了一句,但杨盼还是觉得那一刹那,王霭的姿态还是挺帅的。她回头看了王霭一眼,王霭英气十足的眸子瞥到她的张望,顿时变得诚惶诚恐:“臣……臣是不是又多嘴了?公主第一次来猎竹鸡,其实,做得不好也正常。” 好吧,还是不大会说话。 杨盼说:“我也要射。” 王霭帮她把小弓箭拿出来,拉了两下皱眉道:“这弓力道太小了,简直是玩具!”又叫杨盼摆了姿势给他看,这下眉头虬结成一团:“公主的弓箭是谁教的?这样要能射准才叫见鬼!不成!基本功都太差!脚里虚浮,腰没用劲,肩膀、脖子紧张什么紧张?……”边训斥着,边用膝盖顶一顶杨盼的膝窝,想把她的弓箭步姿态纠正好。 但是杨盼不是他手下训练的小兵,被他这样力气蓬勃的年轻小伙儿膝盖一顶,直接就朝地上趴去。好在王霭眼疾手快,赶紧把她手腕一带,没让公主殿下在竹林里摔个嘴啃泥。 但是杨盼这差点一摔,把王霭彻底惊住了。他的身份这时候又回来了,吓得只差要给她跪下:“公……公公主,你还……好吧?……好吧?” 杨盼也吓了一跳,大眼睛嗔怪地朝他一瞪:“你才公公!”膝盖窝还有点疼,不由伸手去揉。 王霭想好好表现一下,结果差点犯了大过错,已经懊恼得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子了,拉着杨盼的手说:“你打我几下,好好出出气,踢我也行!” 杨盼说:“把我手放开!” 王霭把她手一丢,想着刚刚手心里那软绵绵、滑溜溜那么小的一团小手,突然脸红到脖子根。 杨盼知道他实诚,见那张脸涨得黑红黑红的,比女郎家还害臊的样子,想骂他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毕竟还有求于他,闹僵了多不好!她叹口气说:“算了算了,我不和你计较。你要肯帮我个忙,我就忘掉今天你踢我这件事。” 王霭松了一口气,心道:要帮忙你早说啊!为你赴汤蹈火我也去啊! 但是嘴拙的人这样的想法愣是说不出口,嘴里是这样说的:“唉,你咋不早说啊!早说不就没刚才的事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在旅游车上码完这一章,佩服死自己了。头晕眼花啊。不过明天暂时还没米下锅,大家不要过于期待。 。。。。。。。 呐,你们喜欢的耿直小哥,今天耿直整整一章。喜不喜欢你们说! ☆、第五十三章 第76章 杨盼没法跟他计较, 在竹林里找了块石头坐下, 仰头望着王霭蹿得高高的个头,大黑塔似的杵在她面前, 连阳光都挡住了多半。 她说:“你对罗逾感觉如何?” 王霭脸上是明显的不快,但公主问话,不能不说:“算挺聪明吧, 或者说狡猾?” 杨盼说:“他主动找你来的?”见王霭点头, 才又问:“那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被我阿父惩处,先痛揍了一顿,又发到雍州?” 这次, 王霭看着她,好半天没动静,禁不住杨盼催问:“不懂你就说不懂好了。”他才说:“臣不想瞒着公主。他第一次主动来找臣,臣那时候刚刚回建邺, 还不知道究竟,后来就知道了,他要求和前朝建德公同住在西苑, 又从公主那里骗得了肥羊肉,不动声色把体虚胃弱的建德公弄死了。” 杨盼未经细想, 张口又问:“那你就不奇怪他为什么杀建德公?” 王霭闭口不言。 杨盼等了一会儿,问:“那么, 这样一个人,怀着诡异的心思,等之后到了雍州你的属下, 你会怎么做呢?” 王霭这才说话:“不过就是多花点心思看着他,不让他出幺蛾子。” “他已经那么容易就耍了你!” 王霭回复了自信的笑容:“臣没有知己知彼的时候,自然被他耍了,但是现在臣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个人,还让他调皮,臣不是太傻了?就像公主您,对这样一个会献殷勤、使小意儿的人,不是也没有上他的当?” 杨盼暗道:惭愧惭愧…… 王霭说:“公主若是提醒臣这个,请您放心。若有其他要求,也不妨一并提出来。” 杨盼嚅嗫了一会儿才说:“他没安好心,他居心叵测,我实在太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除了当心他,也请你帮我这样的忙:搞清楚他究竟是谁——实话告诉你,他根本就不是——” 王霭接语道:“臣知道,他根本就不是西凉罗右相的儿子。” “你怎么知道?!” 王霭回答:“陛下告诉臣的呀。陛下早在公主之前,就提醒臣了这些。而且,陛下还特别说:提防他和北燕的关系,要放长线,钓大鱼。” 原来阿父早就在布局了!那么,把罗逾送到王霭的军队那里,根本不是为了惩罚他弄死了建德公,也不是为了给她杨盼出气,而是要钓出他幕后的人! 杨盼目瞪口呆了一会儿,低下头细细梳理之前的一切,才真是由衷地佩服自己的父亲。等罗逾露出马脚,她前世的谜团就可以解开,她也可以真正远离人渣,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随后,她抬起脸,正对着王霭笑得灿烂的脸——脸上还留着些淡淡的红晕,眉宇憨厚,嘴唇憨厚,那张黑黝黝的脸也憨厚。杨盼心里不由“咯噔”了一声:王霭长得憨,脑子一点都不憨,或者说,在军政中一点都不憨。可是,她想要的生活就是和这个只有谈起军事来才滔滔不绝的人过一辈子吗?! 她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说:“不过……不过罗逾虽然可恶,再查清楚之前,别……别把他整太惨……查出来以后……” 王霭灿烂的笑容消失了,凝重地盯了杨盼粉嘟嘟的脸蛋一会儿,才说:“你放心,查出来之前,我不会做小人的事。查出来之后,也不会,交由陛下亲自处置就是。” 这日,杨盼是满载而归,竹鸡丢到显阳殿的小厨房,她自己到前头看望皇后。 皇后的肚子已经有点微微凸起,人看上去也雍容华贵,只是大约胃口不太好,精神慵慵的。她手上拿着太子杨烽的窗课本子,皱着眉头看了半天,又比较着看临安王杨灿的窗课,最后点评道:“还是阿灿的功课学得好。” 杨烽大不服气,嚷嚷着:“谁说的!阿母你看得出来我的窗课做得不如弟弟么?” 沈皇后不是世家大族出身,也不是书香门第的女郎,自己个儿的学问也就限于识字认账本子,当上皇后之后,跟着宫中的女官又多认了些字,但是皇后事务繁忙,又要管几个皮孩子,也不指望闲着做学问——所以,确实是没本事看两个孩子的窗课孰好孰坏。 但是,她理直气壮地说:“我怎么看不出来?杠子是删掉,圈圈是写得好。你看弟弟的本子上两根杠子十个圈圈,你的本子上十个杠子两个圈圈——识数我还是识的,当年你外公那里记账,可全是我记的,记得一笔不错呢!” 杨烽嘟囔着:“圈圈多是师傅鼓励他,杠子多是师傅对我要求严……” 弟弟一肚子挺上来,在阿兄身上一撞:“得了吧!就是我好,你别不服气了,连阿母都看出来了!” 杨盼拿过窗课本子:“别闹,我来看!” 这下,两个弟弟一起攻击她:“阿姊的学问只怕还不如我们!郭师傅上回和外书房的刘师傅摇头叹气说,阿姊连《女诫》都读得丢三落四的,还不如伴读的女郎们用功!” “就是就是!阿母说我好就是我好,说阿兄不行就是阿兄不行。阿姊说了也不算!” 太子大怒,伸手在弟弟脑袋上敲了个爆栗子。 杨盼大眼睛一瞪:“读《女诫》有多少用?我随着阿舅读了多少史书你们懂?前朝大楚的典章、奏折、后宫出入等实录,你们读过没?嫌我没学问?哼!” 她看见杨灿被哥哥敲得要哭,一把拉过他藏在背后,对杨烽戳了一指头:“干什么?就会欺负小的?!” 杨烽脑袋也被戳得又疼又麻,但是阿姊凶起来他也怕啊,所以只敢心里嘀咕:你不也就会欺负小的?! 杨盼说:“你别不服气,我来给你们评点,保证是公平的。”她想了想又说:“又不是比赛,好的加勉,不够好的再努力,多大的事儿要争得面红耳赤?将来……” 将来这两只小的,翅膀还没有长硬,就先为内禁军的虎符、娶媳妇的家世、享受的汤沐邑,乃至暗中为那个太子的位置,争得死去活来,兄弟反目。 杨盼尚记得上一世她的阿父和阿母,其他一切都好,唯独为了亲兄弟俩的明争暗斗,气得吃不香睡不好,唯恐兄弟阋墙的惨案再次发生在他们杨家孩子的身上。阿父那时候最气愤的当口,甚至打算废掉太子和临安王,改立年岁尚幼的三弟庆陵王杨煜为太子,又怕他太小了日后又是麻烦。 那时的杨盼发觉到两个弟弟水火不容的时候,已经完全没办法化解了,后来她被罗逾所杀,南秦北燕打得不可开交,她的父亲应该不得不亲征抗敌,留下一个建邺城大后方给两个弟弟,只怕也是极玄的! 沈皇后恰好叹息道:“还谈什么将来,现在就搞得我头大!” 杨盼对母亲说:“阿母,你别担心,他们俩,我来管!” 接着回头看着两个弟弟,不怒自威。俩孩子刚才还不服气在嘀咕,一见她凶巴巴的眼神,嘟囔的话一瞬间就吞下去了。 杨盼说:“我评判完,谁要不服气,只管找阿舅询问。只是在此之前,不许给我瞎三话四的!谁光会嚷嚷却说不出叫人服气的道理,今天晚膳里又滑又嫩的竹鸡片熘腌笋、酱烧竹鸡块、清拌竹鸡脯丝儿、竹鸡山菇汤,以及其他好吃的就都别吃了,端着麦饭和豆粥,配萝卜干咸菜头,去外头和宦官们一起吃去!” 第77章 吃货的弟弟仍然是吃货。 两个小的眼巴巴咬着手指头,一句废话都不敢再说了。 杨盼拿起两个孩子的窗课本子,原来太子的师傅教他们写诗歌。两个孩子虽然小,诗还写得有点模样。 太子写的是: 《太初宫即景》: 玉闺上椒阁,文窗垂绮幕。 秋燕飞参差,寒鸳抱珍露。 临安王写的是: 《城外苑囿诗》 野中有双凫,振翅入碧霄。 芳草被金生,孤影待酒浇。” 杨盼评价:“一个靡靡之音,一个故作萧条,都很差劲!你们俩一个是太子,一个藩王,怎么气度格局这么小?” 两个小人儿大不服气啊,心道:哼,你还不会写呢! 接着杨盼就说:“我虽然自己不会写,但我会看啊。一看就知道写的不好。” 在两个弟弟反驳之前,她吸溜吸溜鼻子:“好香!今日晚膳是我和王蔼共同打的竹鸡,不知不觉就打了七八只,做了一桌子菜,所以叫你们来一起吃。还剁了一些鸡脯子做鸡茸,熬在汤里做了肉粥,给三弟吃。” 帝后的幼子杨煜,是皇帝登基后生的,今年才两岁,也没有封王,身上还飘着奶香。 皇后听见杨盼在她之前已经把晚膳的事情安排好了,又听她说“今日晚膳是我和王蔼共同打的竹鸡”这句话,心里简直乐开了花,笑眯眯对杨盼说:“阿盼今日真是又孝顺又能干。来人,快去前头叫陛下过来,说今日晚膳是公主和王霭孝敬陛下的竹鸡做的呢,务必要来尝一尝。” ☆、第五十四章 皇帝很快赶过来了, 还没进门就听见他笑融融的声音:“我的乖囡阿盼孝敬我什么了呀?” 而后看见布着的一大桌子菜肴:“这是阿盼今日和王霭的猎获?” 杨盼点点头, 亲自帮阿父盛了一大碗饭:“阿父,阿母这里的米也特别好吃, 是丹阳特贡的碧粳米。” “那是特为给你阿母准备的,她身怀六甲,碧粳米吃起来香一点, 她能多吃两碗。”皇帝端过碗, 看着桌上二十几个碗碟,拿筷子点了点:“哟,除了阿盼猎获的竹鸡烧了六道, 还有不少其他佳肴。你们有福,也是在阿母这里能吃得这么好。”笑眯眯看着皇后。 皇后说:“其实我也吃不了多少。老话虽然说有身子要一人吃两人份,其实平常吃就好。我怀阿盼、阿火和阿灿的时候,哪有那么好日子过, 不都是有什么吃什么?生出来也顺顺当当的。倒是在宫里生阿煜,吃的补的太多,弄得肚子上都是肉, 现在还下不去。” 她伸手捏了捏肚子上的肉,好像有些遗憾, 接着说:“生阿煜的时候,偏生他头最大, 比头胎生阿盼还艰难!” 皇帝急忙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竹鸡片炒笋:“皇后真是受苦了!喏,这个不怕多吃,竹鸡以竹虫为食, 肉质最嫩,吃了不发胖。”接着又讨好地伸手偷偷在皇后臀上摸了一把,笑道:“再说根本也不胖嘛,我还喜欢丰满些的呢。” 他自以为摸得天_衣无缝,靠他最近的杨盼赶紧低下头吃饭,假装没看见。 皇后伸脚在案桌下头踹了他一下,接着若无其事地说:“我说,从我开始,宫里要戒奢靡之风。皇后和太子、诸王、公主的饮食,饱腹和丰富即可,不一定得山珍海味,食材做得得法自然好吃。穿衣戴帽,也从简就是,日常也不是不可以穿丝帛,不过细麻和竹布、葛布也是舒服的,不要嫌弃是民人穿的就不在宫里用。室中陈设不要那些精工的物件儿,家具物事能用就行。” 杨盼第一个举起手:“阿母说得对!阿舅和我整理前朝的史籍,我看前朝大楚,败亡于宪宗和成宗朝的奢侈,最后两代帝王,明明宫里已经没什么余钱了,却依然要勒紧裤带,强撑着场面过活,最后弄得国库空虚。要不是阿父用奇兵打败了北燕的入侵,只怕国库里连拿出抚恤的钱都危险。我以后也不用那些好首饰了,日常也不穿织绣的衣裳了。” 皇帝赞许的目光投过来,而两个皇子则偷偷地把腰间的玉佩藏了起来——两块玉都是他们的伴读孝敬他们的,他们俩今天还为谁的玉佩玉质更好大吵了一架,这要给父亲知道了,只怕要挨戒尺了。 皇帝说:“也不用太省。皇后从来就不尚奢靡,我是知道的,主要你们这几个小的,一向日子过得太好,不知道珍惜。阿盼能有此想,书总算没有白读。两个弟弟要多跟阿姊学着。我还考虑着,在玉烛殿后室,腾出一间摆放我曾经穿过的破衣烂衫、陈旧兵器——我那时是怎么从苦日子过过来的,又是怎么发奋而成功的,你们这些后辈要每月前往跪视、叩拜,杨家孩子要世世代代记住它们!” 他最后转过头,对皇后,也对杨盼说:“这次西凉来的人,闹出了那么多的事,阿盼上过当,受过罪,也立过功。看着阿盼在这些事情里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懂事了,我心里真是欣慰呢!看来孩子们,不经历点磋磨,也不能磨砺出锋刃,也长不出能耐。阿圆,你现在身怀六甲,马上肚子沉重起来会很不方便。宫里事情那么多,事事躬亲实在太劳累了。我看,宫中开支用度、宫人选用放出、宫中典籍记载整理……这些杂务就交给阿盼去做,你来指点她。” 皇后看着惊诧万分的杨盼,笑着说:“好得很。省得这熊孩子天天就知道气我。让她做做事,忙一点,也少惹是生非。” 话是这么说,她却很郑重地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小巧的锦盒,递给杨盼说:“阿盼,这是宫中事务所用的凤印,代表着皇后的认可。我先交给你,你好好用好它。” “阿……阿母……”杨盼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上一世,她得到无穷恩宠:吃穿不愁、封邑厚富、地位崇高,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重用,没有过这样浓重的成就感。她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甚至看了看坐在一边的两个弟弟,说话几乎都要哽咽了:“阿父阿母这么信我……我……” 她决然地跪直身子,对阿父阿母躬身行了宫中女子的大礼:“我一定不辜负阿父阿母就是!多谢陛下与皇后的厚望和厚恩!” 皇帝和皇后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笑了起来。皇帝亲自来扶她:“好了好了,我的小阿盼,要跪叩父母,正经八百等你获封公主尊号那天,等你到往封邑那天,等你出嫁那天。今日小事,荣光与责任是并列的,你记得用心就好。”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头发:“所以说,凡是付出必有所得,你这一阵哭了多少次,受了多少惊吓与委屈,还挨了好几回打,却不是没有收获的。” 有所失必有所得,此言古人不欺。 杨盼得到了父母的委任,心里无比的激动。第二日起床格外早,洗漱完就要出门把太初宫巡查一遍。 金萱儿抱怨道:“芝麻绿豆大的弼马温,倒像个真的!早点都不吃了?” 杨盼顿了顿步子,还是毅然决然地说:“回来再吃,做事要紧。你别看事情小,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金萱儿愣了一会儿才嘟囔:“到底是读书读出息了……说的一句都听不懂……” 第78章 其实,太初宫早已被沈皇后打理得井井有条,虽有一些空关的宫院,也都有宫人时常打扫。杨盼私心想再找寻类似于建德公那样的满含着秘密的地方,其实已经没有了。 倒是走了一会儿,肚子叽里咕噜鸣唱起来,对于一个一顿都不能少的半大孩子,一顿不吃倒跑了大半个宫城,不饿得难受才怪! 她揉着肚子,问身边带的几个小宫女和小宦官:“你们可曾带吃的来?” 带的人自然是大眼瞪小眼:你自己说不要吃,还有多少大道理讲出来,大家伙儿都饿着肚子在陪你,谁还敢带吃的? 杨盼越想自己饿就越觉得饿,玉烛殿正在常朝,大臣们都集中于那里,唯见大殿侧翼的几座殿宇还亮着灯烛。她突然眼睛一亮:“其他大臣们在陪阿父上朝,但是我阿舅不用上朝啊!他起来得也早,一定在读书修史呢!” 果不其然,沈岭点着灯,在熹微的晨光中翻阅着书籍,宫人早把一张食案摆得满满的——一直是皇帝对这位布衣国舅的特别优待。 “阿舅!”杨盼喊道。 沈岭扭头见她,笑眯眯道:“阿盼?你怎么这么早就来这儿了”又问:“吃早点了没?” 杨盼老老实实摇头:“没吃,我饿死了……” 沈岭不由一笑,亲自端过食案放在杨盼面前:“吃吧,别饿坏了。” 热腾腾的豆粥,香喷喷的炸环饼,各式各样的包子、点心和下饭小菜,杨盼简直乐坏了:“阿舅,到底你这里好。又有书读,又有好吃的!” 沈岭见外甥女吃得香,自己也不由盛了一碗豆粥,陪着她一起吃起来。 “阿舅,你多吃点。”杨盼殷勤地说,“肚子饿的时候做不成事,我就是,想着阿父阿母新近给我安排了任务,连饭都没来得及吃,结果大早的饿死我了。所以说读书什么时候都可以嘛,吃饭不行。” 沈岭笑了笑:“我不容易饿,早晨最宁静,读读书,可以想明白很多事。对了,陛下给你什么新任务?” 杨盼自豪地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沈岭好一会儿才说:“太子和临安王这两个小把戏……‘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如今还没到可以享受其成的时候,北边、西边,都是虎视眈眈的,若是将来我们自己内部不和,他们就能乘机。就和当年大楚国四位藩王内讧一样,各人争各人的小利,终于断送掉一个王朝。” 他长叹了一声,默默然喝了好一会儿豆粥,连小菜都一口没吃。 “阿盼,”沈岭喝完一碗粥,才说,“今年冷得早,北燕的草原估计要遭灾,每逢这样的时候,秋深后就要防着他们入侵,动静小一点的还只是劫掠边界的城镇,厉害起来就会生成大战。所以,王蔼很快要被派回雍州了。” 杨盼“哦”了一声,好像对他的离去没有什么感觉。 而沈岭蓦然抬头直视着杨盼:“按陛下的安排,罗逾也要去。” 杨盼陡然呼吸一滞,旋即恼恨自己:罗逾本来就是被父亲发配去的,准备放长线,钓大鱼。再说,自己这辈子不打算和他有交集了,他去不去关她屁事? 沈岭一只默默地看着外甥女的神色,这时候说:“你不去送送他?” “我送王霭做什么?”杨盼故意说。 沈岭微微笑了笑:“我说的是罗逾。”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出场,大家喊着虐死他 男主不出场,大家又想念他 嘤嘤嘤嘤,让他下一章出来撩妹吧 ☆、第五十五章 杨盼没有答应舅舅, 也没有不答应, 强撑着做了个微笑就找借口告辞了。 她觉得自己的肚子里鼓鼓胀胀的像卡了个石头球,大约是刚才的早餐吃得太急了, 顶在胃里没有消化。 她一路想着阿舅的话,很快就决定还是去看一眼罗逾,跟他说一声“再会”。 因为这一次告别, 也许就是后会无期。她的人生也许就要从此改写, 再不与这个人有任何交集。 可是,也恰恰就是这样的时候——得不到后的那种念想和遗憾——杨盼特别想再见一见他,送一送他。 哪怕就算是告慰一下上一世爱着他却枉死的自己吧?杨盼这样自我安慰着。 果不其然, 她很快就听到前朝的消息,皇帝也打算未雨绸缪,增兵到北边黄河沿岸,把守黄河四镇的要塞, 强化北燕、西凉和南秦三地的交界之地——雍州。新近被升职重赐的王霭,带着皇帝新近划拨给他的一支军伍,要去独当一面, 执掌重任了。 朝廷调拨一支军队,从口粮到民伕, 从路线到驿递,从哨兵到斥候……是相当纷繁的工作。动一支兵, 通常要花上十倍人数的口粮,国库稍有空虚都无法支持。 所以筹备好之后,王霭准备出发的时候已经十月中旬了。 皇帝自有饯别将士的大宴飨王霭和所带的人马, 私下里,又有一次皇宫的家宴,在显阳殿单独宴请王霭和他这次带去的一些有职务的人。 宫中女眷一般不参加这样纯爷们的宴会,皇帝劝杨盼找个机会与王霭单独说几句话,杨盼死活不同意:“他去当他的差,我为什么要跟他说话?我没什么话要跟他说的。” 皇帝看看身量未齐的女儿,觉得还早,也就不再强迫她了,笑眯眯哄她:“好好好,来日方长。这次大宴里有啥你喜欢吃的,你叫人直接去御厨房端回恩福宫吃,好不好?” 杨盼则跟皇帝报账:“郊外的饯别宴花了国库二十万钱,今天虽然是宫中小宴,也用了三万钱。其中驼峰和熊掌最贵,次则是黄河鲂和四腮鲈。” 皇帝不由斜望着女儿:“喂,你阿母都没这么管过账!” 杨盼笑道:“我不是管账,我是发现,这样的流水也挺吓人的。” 皇帝挥挥手道:“得了吧!上次从西凉抢来的钱还没用完呢,只要你们姊弟几个不跟前朝那些奢侈的藩王公主们学,你阿父还不至于穷酸到这样。”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也有些道理。我一会儿吩咐侍宴的宦官们,吃剩的菜肴,只要不是剩得很难看,都不许倒掉。” 杨盼在显阳殿后面陪伴母亲。沈皇后近来嗜睡,听着前头宴席上的鼓乐声声就觉得犯困,支颐斜倚在榻上。杨盼贴心地说:“阿母,我给你按按头顶,你闭目养神,今儿宴飨的用度,等明天我再和你汇报。” 皇后躺下身子,被女儿按摩得很是舒服,渐渐呼吸匀净就睡着了。 杨盼蹑手蹑脚出去,摆摆手,又指了指里头,示意在外头服侍的宫女们不要大声给她问安,悄声道:“我去前头看一看。” 前头大门敞着,里面喝酒喝得正热闹。 之前,杨盼在宴请的名单里是看到罗逾的名字的,当时也故作闲闲地问负责宴会的黄门总管为啥请这些人。总管告诉她,不管怎么样,罗逾是西凉右相的儿子,肯“自愿”去军伍里学习,皇帝这边当然要有表彰的意思,请一顿饭再寻常不过。 她不方便靠近大殿,远远地看见皇帝端了端醴酒的杯子,下面一片称颂之声,几十个食案前跪坐的,哪一个是罗逾她也不知道。除了守株待兔似乎别无他法。 第79章 杨盼不甘心,在显阳殿后的树丛和密草间寻觅了一番,然后背了个布褡裢到大殿侧翼的窗口一张望,对那值守的小宦官嬉皮笑脸:“我阿父还在喝酒哪?”又努嘴指了指后殿:“我帮你看一下,你悄悄到陛下身边说一声:皇后犯困已经睡了,陛下最好别喝太多,万一喝吐了不太好。” 阖宫皆知,皇帝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惧内。 皇后在孕中,被宝贝得眼珠子似的,要是呕吐的味道熏到了她,或者醉鬼哪个动作不慎碰到了她,那就是天大的事! 小宦官不敢怠慢,急忙从侧门溜进去禀告去了。 杨盼也在侧门抖搂了几下褡裢。等小宦官回报好出来,她点点头,又若无其事地走了。 她继续远远地盯着,在中和韶乐中,听见了几声蟋蟀的“瞿瞿”鸣叫,接着,那些食案边的影子,有一个不安地动了动。 不出她所料,那个影子大概忍耐了一会儿忍不住了,起身退到角落,又慢慢地从门口出来,她听见罗逾那熟悉的声音,在对门口的小黄门说:“不好意思,方便。”小黄门指了指裙房那里的一个角落。 那算是显阳殿比较僻静的一个角落了,罗逾刚到了圊厕的门口,便看见大树后有一个影子向他闪了一下——身量不高,梳着圆圆的小鬏,背着光的脸颊也是圆圆的,侧面光影勾出面颊和酒窝的银边。 “嘘!”那身影向他发出声儿,又招招手,指了指一旁的假山和树丛。 罗逾犹豫了不过片刻,就跟着她到了假山后头一处凹洞。 “我是来——”他说了半句,想必杨盼知道意思,所以不肯说后半句不雅的话,“公主有什么事呢?” 杨盼觉得他今日有点冷冰冰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过。她摇摇头:“没什么事。你要走了……” “嗯。”他简单地应了一声,抬起眼皮在暗暗的假山边打量着女孩子,星光浅淡,只能看见她大致的轮廓,还有眼睛里反射出来的光,一闪一闪的。 这样过于简单的答话,明显不是想交谈。杨盼有些馁然,但是想到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觉得这一世似乎还是她对不起他更多些,便不在乎他的冷淡了,鼓起勇气抬头对他说:“你们就快要开拔了吧?” “嗯。”罗逾多说了三个字,“五日后。” “哦。”杨盼磕磕巴巴的,“不知道你习惯不习惯那里……” 罗逾冷淡的神色似乎被嘴角略略勾起的一点点苦笑冲淡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到大秦来之前,也不知道自己习惯不习惯这里,不过,逼也就逼出来了。”然后顿了顿,突然说:“谢谢你的关心。” 杨盼突然觉得这不是前世那个他,那个他表面上谦和淡泊,对她总是热情似火的。可这个,隔着好远好远的距离一样。 她曾经那么希望远离他。 可是今天,还没有知道他的所有秘密,突然真的要远离了,或许要永别了。 杨盼的心里真是酸楚得厉害,不由吸了一下鼻子,抬头说:“好吧。你自己多当心,不要做冒险的事。这辈子……还是可以圆圆满满的。” “什么‘圆圆满满’?”罗逾问。 杨盼突然觉得词穷:她在胡说什么?上辈子她没有圆满,他自然也没有圆满;这辈子,他们俩怎么样又算是“圆圆满满”?自己的言语给自己下了个好大的套! “我是说……说:再……再会。”杨盼说得有点磕磕巴巴的,但还冲他挥了挥手。 罗逾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紧盯着人的那双眸子像是结了冰。他靠近了她几步,仿佛也是要说“再会”,但是半天都没说;仿佛又是在责怪她一直以来的薄情冷意,但是也没怪。 杨盼感觉得出他生气了:上一世他生气的样子也是这样,不太多话,但是像在寒天里的铁器一样。 如果是她说话、行事不当惹他生气,他一般也不会发火或暴躁,也不喜欢一冷冷多少天互不说话。他会—— 杨盼突然脸红起来,那时候,如果是她蛮不讲理、无理取闹,他其他事不敢做,但是敢这样一步步逼过来,把她逼到墙角里,然后一下子出手把她摁在墙壁上,接着不容她反抗,就是一顿霸道的深吻,吻得她透不过气,腿脚酸软,再也无力挣扎为止。 罗逾就是这样一步步逼近了过来,杨盼的心“怦怦”地飞快地跳,竟然有一点点期待。 但是,他靠近了,没有摁住她的双腕,没有压住她的双肩,没有揽住她的腰肢,也没有吻过来……他伸手在她滚烫的耳垂上揉了一下,好奇地问道:“咦,你的耳朵怎么这么热呀?” 杨盼反应过来:她现在才十二岁多!有了点小大人的样子,有了点大姑娘的韵致,但她还是十二岁而已。他怎么会去强吻一个十二岁的女郎?他又不是禽兽! 她的脸顿时更烫了,还带着一些少女的恼羞成怒,“啪”的一声把他的手打开:“都怪你!” 罗逾愕然了瞬间,然后摸了摸被打得火辣辣的手背,对杨盼微微一笑:“那好吧,都怪我不解人意。感谢你的‘再会’。我也对你说一声:再会。” 杨盼眼眶子发酸,嗓子眼一抽一抽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上辈子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爱他,这辈子不敢了。得不到的好像都是最好的,她骂自己犯贱,所以好容易来了一句:“好的,你可以去圊厕解手了。”转身就要走。 罗逾在她身后说:“谢谢你特为提醒我不要以身涉险,我会当心自己的安全。汉人说‘再会’,是再次会面的意思吧?” 杨盼停住了脚步。 罗逾的声音带着他惯常的暖暖的笑意:“再会。阿盼。” 杨盼只觉得脸颊一凉——她忍了许久的泪水在听到这声熟悉的昵称之后落了下来。 阿父这么叫她,阿母这么叫她,阿舅这么叫她,还有远在秣陵不肯过来的外公外婆也会这么叫她。 上辈子他也一直这么叫她。但这辈子是第一次。 罗逾望着她顿在那里像根美人柳一样的身影,不由会心一笑:他刚刚就该想到,显阳殿的大殿里怎么会突然蹦出七八只蟋蟀?他害怕这些虫子,自然要出来躲一躲。 这是因为杨盼特意想跟他说一句“再会”。 这曲折委婉的小意儿,还有红扑扑、热乎乎的耳垂。他明白了,也感怀在心。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两只会小小地分开一阵,我大概会花开两枝那种写法。当然,flag已经立下,既然说了“再会”,自然要再会的。 ☆、第五十六章 建邺的队伍出发时, 已经是深秋了, 即便是江南的建邺城,也感觉到湿乎乎的寒意, 越往北边走,就越感觉阴冷,过了淮河, 十一月中旬, 下雪了。 豪情万丈的建邺男儿们,缩在冰冷冰冷的帐篷里,想着家里正在准备过年, 而这些热闹光景只能在冰冷冷帐篷里想一想了。 罗逾的身份上是王霭军中的参事,进出还有两员亲卫服侍。 这日晚间,外头雪下得纷纷扬扬的,两个亲卫一个笼着炭盆, 一个则拿来一瓶酒,笑眯眯道:“鬼天气冻死人了,来, 喝点酒暖暖身子。” 第80章 罗逾矜持地端过一杯,是温过的热黄酒, 带着甜香,很好上口。今日菜品也不错, 提供给将官们的还有大块大块的白煮肉,蘸着豆酱和韭齑吃,分外的香。 那两个是越吃喝越得劲, 一会儿就开始借酒骂娘:“鬼天气!以前还不知道什么叫滴水成冰,现在可算晓得了,在外头站一会儿哨岗,耳朵都要冻掉,头发上的雪花都能挂下来一条冰凌!你说北燕那些人,怎么就不怕冻?” 罗逾笑笑不说话。 另一个说:“关键是没盼头啊!这黄河边一守,天知道守到猴年马月!北燕人抗冻,有毛皮衣服穿,而且骑马特别快,不够他们打啊!” “再来个飞将军,或者再来个卫青、霍去病,把北燕的胡人远远地赶到阴山以北去就好了。” 另一个驳斥道:“这些汉朝的大将再爱兵如子,打仗还是要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咱们这些人,不还是九死一生?我倒觉得,最聪明莫过于汉朝的和亲,皇帝舍几个公主郡主,远远地和胡人结个亲,大家成了亲家,谁还打仗啊?欢欢喜喜的喝喜酒还来不及!” 对面“呵呵”一笑,捅了罗逾一下:“你听他想得多美!反正不是他家的女儿,舍到冰天雪地的胡人家就舍了。你但想想咱们如今这位陛下,就广陵公主一个宝贝闺女,含嘴里怕化了,握手里怕摔了,叫他把公主嫁到胡人那里和亲?!” 罗逾终于插嘴道:“可不是,就是和亲,也得双方势均力敌才有和亲的必要,不然,和也没有用。” 于是两个人点点头,笑道“喝酒喝酒”,又给罗逾满上了一杯,罗逾手遮着杯口,很懦弱地拒绝:“这杯喝完,我不能再喝了,喝了要吐了。” 罗逾心怀警惕,这两个人看着随意,话里话外又是“北燕”,又是“广陵公主”,只怕也非无心。要是自己喝多了,给套出点什么来,真是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他浅浅地抿了一口酒,然后夹了一大块白煮肉,蘸上豆酱在嘴里慢慢地嚼,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养公主的狗时,每天也得单独给小厨房赔笑脸,求她们做白煮肉蘸豆酱喂狗。 哈,自己现在混得就跟狗一样。 不,尚不如狗——那些可爱的小狗们,还有机会在建邺温暖的皇宫里,躺在女主人的怀抱里撒娇,他只能睡在冰冷的帐篷里,跟两个大男人挤着。靠近火盆的地方滚烫,离开火盆的地方又冰冷,半夜里那两个人打呼、放屁、磨牙、流口水,使得他经常睡不好。晨起看那两个糙汉子就着被头擦擦脸上的油和口水,被头上都是一层黑垢。 好容易敷衍完两个人,三个男人在帐篷里挤挤睡下了。先还憧憬两句,指望着到了雍州之后能住点像样的壁垒和营帐,说说又提到打仗死人的事,顿时又都默然了。不一会儿,营帐里响起了打呼声,和在火盆里干柴燃烧的“哔啵”声,衬出外头无边的宁静来。 罗逾双手枕头,眼睛凝望着黑漆漆的帐篷顶。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是被叫醒时一切已经变了。 两个亲卫用力地摇撼他:“快起来!快起来!罗郎君,打仗了!真的打仗了!” 罗逾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但是被子被掀掉了,冷得一哆嗦,也很快清醒过来。 “哪里打仗了?”他冷静地问。 两个亲卫边穿裤子、套靴子,边说:“不知道,刚刚吹的号角。估计是北燕那些狗日的,没事就爱抢我们,都他妈是强盗土匪托生的!” 罗逾不说话,默默地跟着穿衣服、套靴子,披上一件羊皮的斗篷,跟着到外头去。外头灯火通明,用木头搭建的简易壁垒边,看见有骑兵在飞驰,号角连营,声音嘈杂,但是,也不混乱。 罗逾有参事的身份,看了看情况后自然先去王霭的军帐。王霭正在里头和其他几个参事说话:“……小股的队伍,不用害怕,估计是那里派的前锋或斥候,误闯到这里——靠这么近,还有个发现不了的?”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罗逾,安抚地对他笑了笑:“罗郎君,你不用怕,估计就是百来号人,成不了气候。” 罗逾亦笑道:“我不怕。”解开斗篷,静静地站在军帐里,眼睛睃到军帐东侧放的一张大沙盘,里头红棋子、绿棋子摆了一盘。他默然不语,盯了一会儿就挪开了眼睛。 果然不出他所料,天完全放亮时,外头静了一阵;太阳升起很高的时候,外头押解进来数十个人,一例被打得鼻青脸肿,但看得出这些人都是皮肤白皙的异族人。王蔼端坐在军帐的坐席上,表情肃穆,罗逾觉得他这张黑脸真是生对了,完全没有十六岁少年的青涩,反而有些杀气腾腾的。 “你们是哪一城的?到我这里做什么?”王蔼冷冰冰的语调和此时的天气一样。 这群俘虏里被打得最惨的一个,张口“叽里哇啦”说了一串话。 王蔼回头对他信任的一个主簿低声说:“鲜卑语?” 主簿点了点头,也低声道:“要到了两国边境的地方,才有能翻译的。” 王蔼闭目想了想,说:“先关押起来,找到翻译之后再拷问。” 他眼角余光看见罗逾脸色不大好,关心地问道:“罗郎君,身体不舒服吗?” 罗逾摇摇头:“昨天睡得不大好。不过我觉得这样一支小小的队伍,没有多少人却又敢靠得那么近,只怕是来打探的。他们一定知道些军情,还是尽快找到会翻译的人,问出他们的来意。若是后头有大军压境,硬拼也没有意义。” 王蔼盯了罗逾一会儿,笑道:“翻译当然要找,但是如今我们在行军的路上,诸多要务要尽先,如果遇到了北燕的大军,就打呗。你要怕,可以留在后帐,或者去管粮草。” 他身边几个亲卫掩嘴葫芦偷笑,满眼都是对这个白面俊秀小郎君的轻蔑。 罗逾低头不再说话。 他听得懂。 为首的那个俘虏十分嚣张地在说:后面有十万大军,踩死这里这支数千人的队伍如同踩死一窝蚂蚁。放了他们,他还能给求个情,免得南秦的孱弱汉人死得太难看。 罗逾并不想给王蔼陪葬。这里的人抗击十万大军,那是以卵击石,真的是被踩死都不够。但是他既然自称是西凉人,那么西凉的官方语言是匈奴族的语言——他也特地学了不少的——如今若是立时号称自己还懂得鲜卑语,只怕猜忌转瞬即至。 煎熬到王霭在军帐中把事情吩咐完,各位参事和主簿才散开,罗逾到了军帐外,这正是雪后阴冷的白日,太阳灰蒙蒙地隐在薄云之后,地上被踩得脏兮兮的雪凝结成薄薄的冰壳,一不小心就会打滑。罗逾远远地看见,新抓来的俘虏被捆在木栅栏后面,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他假作无意一般走过去,俘虏里几个气焰高的登时就骂了起来,还是叽里咕噜的鲜卑话。 罗逾对一旁看守他们的南秦士兵说:“这地方四处透风,到了晚上只怕会把人活活冻死的。” 士兵笑道:“冻死个把就冻死个把,还稀罕他们?养活了还费粮食!” 罗逾点点头:“也是。不过杀鸡要能儆猴,王参领还要从他们的嘴巴里撬出敌军的秘密,若是白白冻死了,秘密就没有了。我看,今天为首说话的那个最刺儿头,我们西凉那里的刑罚:挑断他手腕上的血管,让血一滴滴地淌在雪地里,人不会立刻就死,但是血流得越多,浑身就会越冷,最后手指会一节节冻脱——这个人是没用了,倒可以给其他人瞧个怕惧。” 第81章 他目光一扫四周,那些看守的士兵大概没想到这十几岁的少年说起折磨人的刑罚居然能如此淡定狠辣,皆俱愣在那里;栅栏里最刺儿头的那个北燕士兵,脸色煞白,俄而破口大骂起来。 罗逾听他用鲜卑语里最恶毒的诅咒在咒骂自己,面无表情,仿佛听不懂一般。 倒是看守的士兵陪着笑说:“参事大人,这些俘虏的处置,得咱们王参领说了才算。要不,你把主意跟王参领说说?” 罗逾点点头,巡视了一圈,吃了简单的午饭,然后到军帐歇晌。他的两名亲兵钻进帐篷说:“总算参领开恩,因为下雪,今日、明日不开拔了,咱们可以休整两日再往雍州走——前段日子急行军,腿都要跑断掉。” 罗逾说:“你们怕雪,北燕人可不怕。” 亲兵笑道:“怕他囚攮的北燕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罗逾看他们俩解甲要睡,也笑道:“睡便睡吧,难得两天不用行军,你们不把那脏兮兮的被头洗一洗?臭得这样,怎么睡得下去?” 两个人看看罗逾的铺上,虽然是打得地铺,是油布毡子上简单地铺褥子就算床了,但是被褥蓬松,枕头和被子都浆洗得雪白,散发着皂角的清香气味,就跟这个少年一样清爽洁净。 他们“呵呵”笑笑:“罗郎君,咱们粗皮糙肉的,实在不讲究这些穿的用的,也不觉得脏和臭。有洗衣服被子的时间,还不如去偷偷摇两盘摴蒱,不定能挣几个零花。你要不要去试试?咱们军里不许赌大的,但因为陛下好这一口,所以略微玩一玩,不惹出事来,上官也不管。” 罗逾摇摇头,笑着说:“那个东西我玩不来。我昨晚上没睡好,下午没啥事就补觉吧。” 说罢,也卸了外头皮甲,解脱帽子,乌鸦鸦的青丝绾着髻,拿一根和田青玉簪子贯着。 两个亲兵出去了,罗逾枕着头,静静地等待着。 催吃晚饭的梆子还没有响起,外头就又哗然起来,取兵器的“当啷当啷”声一片混乱,不少人在大喊:“快!快!北燕人又来了!”“好多人!赶紧围好壁垒!放铁蒺藜!”…… 罗逾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大地像擂鼓一样,震动得惊人,沉闷的马蹄声夹杂着而来,没有十万,也有数万之众。 ☆、第五十七章 过了十一月中旬, 建邺也开始冷起来, 这年不知怎么,净是下淅淅沥沥的小雨, 偶尔雨里还夹着雪花,感觉上去,到处不仅冷, 还是一种带着潮气的冷, 阴丝丝地往骨头缝里钻。 沈皇后的肚子已经挺了出来,因为天气总是下雨,怕滑跤, 也只好总闷在宫里。 “唉!”她对过来陪她的杨盼叹着气,“闲是闲得来!感觉身上都要发霉!我和你阿父说,我是小户人家出身,天天做事忙惯了, 现在把我关在房门里头等饭等睡觉,一天三个饱一个倒,日子说多难过就有多难过!你们姊弟几个白天要读书, 你阿父白天要处理朝政,就多了个我, 无聊死了。” 杨盼适时把两个弟弟的作业本递了过去:“阿母,你瞧瞧阿火和阿灿的窗课本子。” 沈皇后翻了两页, 老老实实说:“其实,除了刘师傅画的杠子和圈圈,其他我也看不懂什么。读书做学问, 总归是好的,他们若有三分像你二舅,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但是,谁知道呢!你看就你三个舅舅,也是各有各的性格,分开看都不像同样爹妈生养的。所以说,孩子的将来,也不是咱们做父母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她倒像看开了似的,摸了摸凸出来的肚子,叹口气说:“阿盼,你是做长姊的,你要先拿出一个懂事的模样,他们俩怕你怕得很,不定就乖巧了。” 杨盼心里轰然:上辈子她不就起了个不懂事、不乖巧的坏榜样?年幼的时候猴天猴地,仗着自己得宠公主的身份,不知道干了多少不靠谱的事。及至大一点要嫁人了,又是作天作地,非罗逾不嫁,出嫁时一路豪奢,散掉了国库多少钱财——她阿父为君风评极好,大概唯有不讲原则地宠爱女儿这点让后人诟病了。 想来,两个弟弟也看在眼里,不肯跟着父亲出去打仗历练,只在宫里争着比着日子豪奢。可惜他们和公主不一样,太子的地位远远高于临安王,不管什么都要高一头——不患寡而患不均,临安王杨灿心里不高兴,周围又有几个凑趣的弄臣奸宦,撺掇着临安王说什么“都是陛下和皇后的骨肉,谁又不如谁”之类的话,终于酿出事情来了。 她还在那里愣怔,沈皇后说:“这阵子怎么总发呆?你弟弟们的窗课本子,你拿去请你二舅指点指点,他说谁好,就一定是对的。” 又说:“对了,这次进贡到宫里的物件里,有没有什么好东西?下个月准备过年,宫里又是忙的,给你外公外婆、二舅三舅,还有几个舅舅家的表哥、表弟、表妹们的礼物,我可就交给你分发了。” 这两件活计杨盼都喜欢,点点头说:“好嘞,我这就去找二舅,他被阿父留在建邺这么久,估计也想家了。我要趁年前,叫他多教我点东西。” 她蹦蹦跳跳去二舅沈岭常呆的那座满是藏书的宫殿。 殿外围着皇帝的亲信侍卫与宦官,都一脸肃穆,离门窗老远地站着,杨盼一看就知道这郎舅俩又有要事商量,她百无聊赖地在外头等着,瞧见一只猫正攀在墙头,是肉呼呼毛绒绒的喜人模样,不由绕到墙下,嘬着嘴唇逗引那只猫。 猫“咪呜咪呜”叫两声,顺着墙檐轻悄无声地走,杨盼在下头跟着走,不觉走到了藏书宫殿的后院。后院也有人把守,只不过认得这位宠冠天下的公主,见她在墙根那里嬉戏,也只笑笑不拦阻。 突然,宫殿的后窗推开一扇,里头的话清清楚楚飘了出来:“……遇到这样的情景,还能如此镇定,也是个人才。倒是北燕那位皇帝并不是傻瓜,这一次戏弄,接下来就要谨防着他——” 窗口顺便泼出半杯残水,以及露出国舅沈岭的半张脸,他目光敏锐,一下子看见了杨盼,半句话顿时咽下去了。 好一会儿,他才叫道:“阿盼,你怎么在这里?” 杨盼说:“我……我来找阿舅有事。” 皇帝的脸也在窗口闪了一下,言语感觉有些不耐烦:“我和你阿舅有事,你先离开吧。”大约是因为他自己没交代清楚,不好责怪外头的侍卫和宦官,所以只是横眉看了那群人一眼。 那些人自然也是人精,赶紧上来劝杨盼:“公主,陛下有事,您先到殿外的暖和屋子里等一等,等陛下的话说完出来了,臣再来请公主。” 沈岭泼茶时的那半句话,杨盼本来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但当她到殿外的裙房里,坐在火炉边喝茶吃栗子的时候,突然觉察出不对劲来: 阿舅开窗泼茶动作自然寻常,说的话应该是不用避忌外头侍卫宦官们的,既然这样,见到她杨盼为什么就把半句话咽下去了? 莫非和她有关?可她又不认识北燕的什么皇帝! 再想想,与她有关、而且她不宜听到的,难道和罗逾有关? 杨盼的心顿时“怦怦”地跳起来,本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顿时变化了,变得特别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82章 杨盼在心慌意乱中胡乱猜测着,也不知等了多久,外面有个小宦官头一伸,笑融融道:“公主,陛下已经和国舅谈好了,问公主还过不过去?” 杨盼起身说:“我要去。” 她手里还攥着两个弟弟的窗课本子,进入温暖的大殿,这时候,父亲和舅舅的脸色都已经放松下来,两个人正跷着腿,喝着茶,在聊秣陵过年的老习俗,皇帝笑着说:“我那丈人爹还是不肯到建邺来过年么?你去劝劝他们老两口,我这里对他们没有任何规矩,权当到女儿女婿家玩,岂不好?阿圆又有了孩子,也特别想念他们老两口呢!” 他转眸看见杨盼,招招手说:“阿盼,刚刚有事找你二舅么?” 杨盼把弟弟的窗课本子递给沈岭:“我弟弟们写的窗课,想请阿舅指点指点。” “原来是这事。”沈岭笑道,伸手接过了杨盼手里的本子。看了一会儿评价道:“若论用词和音韵,太子和临安王还都算是聪明有天分的孩子,只是靡靡之感甚强,故作闲愁,无病呻_吟。” 皇帝接过本子看了看,皱着眉问:“为何会如此?” 沈岭说:“长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和宦官之手,平日不见疾苦,不辨菽麦,自然是这样。” 皇帝敲敲自己的头:“失败!失败!一直忙于征讨,无暇教好自己的孩子。”表情落寞,还顺势瞟了瞟杨盼。 上辈子,我也是失败的哎!杨盼心里想,突然觉得能重来一世真好。她撒娇一样坐到父亲身边,把脑袋搁在他的肩头。 “阿父,”她软绵绵说,“我也不要做无知无能的人,你信不信我?” 皇帝先还轻轻地抚着她的辫子,听了这一句突然侧身问:“阿盼,你明白地说,你又想干嘛了?” 杨盼不由骨嘟了嘴:“阿父,我就这么叫你不相信?” 沈岭不由笑了:“陛下,刚刚是我疏忽了,多了一句话飘到公主的耳朵里。公主是不是想问罗逾?” 杨盼一下子被他猜中心思,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是好奇……” 皇帝脸色不大好,揉了揉鼻子说:“想用反间之计的,没有成功。这小子深藏不露,胆子也大。要逼出他的真面目,太不容易了。” “阿父既然这么不信任他,为何不——”杨盼说了半句,皇帝和沈岭也能够听懂。 拷问的手段千千万万,若真想逼出一个结果而已,刑狱里那些行刑的老手多得是吓煞人的手段,罗逾不过十五岁的少年,皮娇肉嫩,当真坚强到什么折磨都抗得过去? 杨盼觉得自己这半句话问得实在不好,万一皇帝真的起意,她不是害死他了? 皇帝却无奈一样摇摇头,对沈岭说:“阿盼现在也不肯去内书房跟郭师傅读书了。二兄你多辛苦点,多教教她吧。前朝的那些往事,阴微得记不进史册的东西,多少就掩埋掉了,可是里头藏着的秘密,却能揭开好多东西。” 他最后摇了摇头:“其实我不是好战的人,虽然从战场上发家,从战争中获得了地位和权力,但是我也深深知道,多少老百姓为战争不能生还,多少眼泪和鲜血裹藏在其中,这就是民瘼,不知道的人——像你的弟弟们,只怕永远不明白其中呐喊不出来的苦。” 杨盼真不明白父亲这一大段有感而发是从何有感,说给她听又是什么意义。只是父亲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一如既往地宠溺地看看她,然后起身就离开了。 倒是二舅,在皇帝走之后,终于发声道:“你不要担心罗逾,他没事。” 接着又来了一句更莫名其妙的:“你阿父阿母担心你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但我倒觉得,你喜欢一个更强大的少年郎,其实是你的眼光。” 杨盼完全听不懂:王霭年轻有为,不是比碌碌的罗逾更强大? 沈岭看着她懵了的神情,叹这到底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又想到自己与妻子的一段情缘,当时亦是不被所有人看好,可是坚持下来了,他获得了最圆满的爱情。他对杨盼说:“现在说‘喜欢’,或许为时太早,但是阿盼,阿舅希望你明白,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东西强求不来,也确实有感情可以冲破一切藩篱。” 杨盼扁着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不敢说,她已经不敢相信罗逾的爱情了。 杨盼心里藏着的小心事,沈岭也不是神算子,猜她不中;但沈岭对罗逾的观察,倒是足够精准。 皇帝杨寄无论是赌博还是打仗,谋算失败的情况不多,但是这场反间计确实是被罗逾识破的。 要知在千军万马、一场混战的沙场上,遇到衣着不同的敌人就是一阵枪捣戟戳,除了将领还有可能被活捉之外,一般的军士、武官、文书等等,一样是命如草芥。 然而,当罗逾听着数万大军的步伐声,他慢悠悠起身,穿好衣服,又慢悠悠到主帅的军帐前。 “明公,怎么了?”他徐徐问王蔼。 王蔼“嗯”了一声,黑沉着一张脸掩饰着一点失望之色,过了一会儿才说:“哨楼那里远远看到远处的沙尘,估计先那几个俘虏是做前锋探马的,大队伍在后头赶过来了。” 罗逾说:“哦,若是北燕的大队伍来了,我们这里区区数千人,该怎么办?” 王蔼看着他,冷笑道:“能怎么办?” 罗逾亦冷冷道:“明公心里有谱,自然淡定。” 王蔼猛地转身,死死盯着罗逾,脸色一下子铁青起来。罗逾毫不示弱地回瞪着,过了一会儿才昂然笑了一笑,拱拱手说:“我算什么名牌上的人?明公未免对我太费心了。” 过了一会儿,探马来到主帅帐前,给所有慌乱的人一颗定心丸:“回禀参领,前方来的是洛川的守军,陛下派来增援雍州的。” 军帐里拎着心的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眯眯看着王蔼,王蔼到底直脾气,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呵斥着:“多些警惕才少些被动,不知道你们高兴个什么劲!” 他眼角余光看到罗逾,这朗朗少年翘着唇角却没有一丝笑意。 王蔼说:“既然是自己人,检查交接一下。各自再休息一天,明日开拔。” 其他人领了命下去了,王霭悄悄拉住也准备离开的罗逾的衣袖。 罗逾会意,停下步子。 人都走光了,王霭看着军帐的帘子放下了,才说:“你刚刚一番话,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彼此斗着心思,都不肯说实话——罗逾尤其不能说实话,哪怕这实话可以结结实实打王霭的脸——他笑道:“我说什么了?”又自己一副恍然的模样:“哦,大概是我说的‘费心’那句?那是我谢谢明公对我一直以来的特别优待。” 作者有话要说:  杨盼:还是舅舅好,耶 ☆、第五十八章 王霭此举出于皇帝杨寄的授意, 故意用投降了的鲜卑人假作北燕的探马, 放出“北燕大部队要来”的假信息;再调遣洛川的军队充实,却可以造成敌军前来奔袭的假象。 按他们的推测:罗逾是北燕人的可能性极大, 能听得懂鲜卑语,所以假信息放出来,他必会慌张, 他不想陪绑殉葬, 必然会选择或是自己逃跑,或是极力劝谏王霭离开或备战。 第83章 可实际是,罗逾优哉游哉, 好像全然没有听懂鲜卑话,反而钻到营帐里睡大觉去了。 大军来临的时候,睡觉的人不可能听不见,但是他也没有丝毫的慌乱, 更没有趁乱逃跑的意思。 就这份勇敢和淡定,王霭就自叹不如。 罗逾当然也不会告诉王霭他发现的破绽是什么,接下来的日子, 他在军中一如既往,每日行军、扎寨、报送文书、陪同操练……累得那样还不忘每日清洗身体和衣物, 闲暇时也不会跟着军中诸人喝酒赌博,而是捧着书在读。 王霭有时问他这么冷的天可还习惯, 罗逾笑眯眯说:“我唯独怕虫子,天寒地冻的,虫子都死掉或蛰伏了, 打地铺也不怕,这样,就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又左右四顾问道:“上次抓的几个北燕俘虏是杀掉了?好像行军时没看见他们一起?” 王霭说:“关押在当地的县衙牢房里呢。杀降不祥,带着走又费粮。” 罗逾若有意味地“啊”了一声,王霭觉得哪儿哪儿都不是滋味,却又无话可说,只能寻着话题岔开道:“马上就要到雍州了,这是秦、燕、凉<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交界的边境。你可要回西凉看看,买些熟悉的吃食?” 罗逾摇摇头:“近乡情更怯。何况我对吃的没太大兴趣。” 王蔼问:“西凉是你的故土,‘情怯’从何而来?” 罗逾说:“来时我们十几个人,现在我一个人独自回。而且,若是别人问起武州县主李耶若,我该如何回复?” 他居然又提李耶若!王蔼颇觉惊奇,含着一丝玩味的笑问道:“哦?倒不知李县主如今怎么样了?” 罗逾弄死建德公之后,李耶若就被皇帝带走,再无消息。王蔼不知是真不知道她的下落,还是在装傻充愣。罗逾摇摇头说:“我是犯过的人,我哪里知道。只是连累了李县主,深感不安。”同样一个玩味的目光瞥向王蔼。 王蔼撇开眼,打哈哈说:“听说那位李县主是绝色美人?” 罗逾点点头:“是的。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 王蔼倒又回过目光看着罗逾的脸,似笑不笑:“罗郎君对美人,真是不吝赞颂之词啊!” 罗逾低下头,又似羞涩,又似无奈。 他对李耶若的态度,让王蔼心里一松,转开话题说:“到雍州,正好过年。” 建邺的太初宫里也在忙着准备过年。 杨盼自从接管了母亲的凤印,办起事来像模像样的,满腹热情。年前是皇宫里最忙碌的时候,她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可是因为兴致高,累也不怕,每天到了恩福宫倒头就睡,第二天黎明则起。 金萱儿都看着她心疼:“公主,你也跟皇后说,叫哪个得力些的宫女嬷嬷分担一些事情,不然像你这样事必躬亲,也太辛苦了!看看,小脸儿都瘦了一圈!” 杨盼揉揉惺忪的眼睛:“我再也不要让别人觉得我不靠谱!做一件事,我就一定要把它做好!” 她揉完眼睛,看着菱花镜里照出的自己,好像眉目又长开了一点,下巴颌儿细细巧巧的轮廓使得脸蛋带着些大姑娘的模样。她对金萱儿说:“今日别梳小鬏。” “那梳什么?” 杨盼对着镜子左照右照:“也不用麻烦,就梳螺髻。今日见客。” 螺髻比双鬏看起来成熟些,果然一瞬间又大了几岁的样子,金萱儿对自己的梳头作品深感满意,挑出一套金凤簪,又配上两边插戴的红宝石步摇,殷切地说:“今日穿那身大红色,配这一对正好。” 杨盼直摇头:“今日虽有客,还是自己家里人,这样的簪饰,重是重得来!而且还叫人觉得我奢侈——宫中奢侈之风从我开始杜绝。用小珠花和绢花就行了。” 她有一头乌鸦鸦的黑发,洁白的珍珠盘花点缀,再加上一朵娇艳的像生花,反倒衬得整个人明媚。 金萱儿仍然很满意自己的手艺,笑吟吟从镜子里看了一会儿“作品”,然后亲手为杨盼挑选了搭配胭脂红绢花的胭脂红绡纱披帛,笑道:“这样子也好看。咱们的小公主长大了,一过年就十三岁了,虚龄十四,在民间都可以嫁人了!” 杨盼翻了个孩子气十足的白眼,让金萱儿瞬间后悔自己的话说得太早。 “今日谁来?”金萱儿在伺候公主用早膳的时候忍不住又要发问。 杨盼说:“我外公外婆,还有我表哥表妹,还有舅母。” 原来是沈皇后一家子亲戚来了。杨盼小时候是由外公外婆带了好一阵子,对他们老两口有很深的感情。 而沈皇后的父母原是秣陵县普通的屠户人家,家境小康,为人也算友善,只是死都想不到他们当年那个不靠谱的赌棍女婿,居然一跃成了皇帝!皇帝女婿也算是个孝顺知恩的人,一直请岳父岳母到宫里来住,老两口哪受得了皇宫的规矩,自然不答应;又请他们到建邺城里来,宅院都赐在了朱雀坊中,结果俩人住了三天,当不得周边街坊邻居都是世家大族、朝中重臣,住得战战兢兢,第四天就偷偷回去了…… 皇帝请不动丈人爹和丈母娘,只好随他们去。 不过今年过年,皇帝再次一请,想念女儿的沈屠户夫妻,终于答应到宫里来看看女儿了。 领着他们来的,是沈皇后的小弟沈岳——其时是秣陵令,官虽然当的不大,但是毕竟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前途无量。他嘴皮子最灵,抹了蜜似的可劲儿说说说:“……阿父阿母,你们别不见世面!皇宫里头规矩再多,也规矩不到你们呀!你们想,这宫里头谁最大?你女婿啊!你女婿听谁的?听你女儿的呀!……” 他们跨过玉烛殿到显阳殿之间那道朱漆金钉大门的门槛,里头宫女宦官都穿着丝绸衣裳,戴着金银饰物,个个恍若画卷里的天上人一样,老两口的腿又开始微微打颤儿,拉着手里十三岁的大孙子,扭头对着小儿子悄悄说:“阿岳……咱还是走吧……这地儿,是皇帝住的!看着怕!” 沈岳好气又好笑:“哎哟喂,怕啥呀!您老两口到闺女家做客也怕?” 正在扭扭捏捏、想进不想进之间,一个脆脆的声音响起来:“阿翁阿婆!你们可算来了!”随即,一个梳着螺髻,带着胭脂色的芍药花,穿着烟粉色夹棉襦裙的姑娘家从门里飞奔过来,一路上带着玲玲的笑声,胭脂色的披帛在凛冽的北风里翻出春花般的娇艳颜色。 几年不见,外孙女儿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还有那对圆圆的酒窝还是没有变。老两口顿时高兴起来,也忘记了这位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一下子搂住扑过来的小女郎,笑呵呵道: “哦哟!咱们家阿盼都长这么高了!” “阿盼简直跟咱们阿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越长越好看啦!” 杨盼一只手在头顶上一比,又划到外婆手里那个少年郎的头顶上:“黑狗表兄,我比你高了!” 少年郎也是圆脸大眼睛的长相,皮肤也不黑,却有些硬邦邦的腼腆,嘟着脸说:“我叫沈征!现在没人叫我那个小名了!” 老两口急忙拍了少年郎一记,瞪了他一眼:“阿征怎么不懂事了呢?表妹叫你一声小名儿又有什么大不了?难得见一次表妹,还摆脸色看!” 第84章 沈征卑怯地撩眼皮子看了杨盼一眼,又垂下眼皮子低声说:“三叔教我,要叫公主的……” 融融的几个人立刻噤声跟寒蝉似的——咋都忘了?这可是当朝唯一的公主啊! 杨盼笑道:“还是叫表妹亲切。早五年,我是哪门子公主?阿翁、阿婆、三舅、表哥,好容易一家子聚齐了。喏,阿母今日有些倦怠,阿父在里头陪她,叫我出来迎接尊客,大家快进去吧,外头都冷死了!” 她一手挽外公,一手挽外婆,不愿意的人也被她的热情感染,不好意思不进去了。 建邺的皇宫自改朝换代之后,已经去掉了前朝的很多繁冗装饰,但是那么高大的建筑,雕梁画柱的,也是小县城来的老两口没见过的。他们跨过包铜的门槛,里面正殿的陈设精美绝伦,两个穿着锦绣衣袍的孩子正在垂手等候。 杨盼说:“阿火,阿灿,快来见过阿翁阿婆。” 两个男孩子有一点点不情愿地上前问安。 沈岳最为见机,笑容满面说:“太子殿下和临安王殿下千万别客气,还是臣代父母给两位殿下问安了!” 杨盼对杨烽和杨灿训斥道:“刘师傅教你们的长幼有序,不记得了?” 俩小的最怕姐姐,急忙上前扶住快要跪下的沈岳,赔笑道:“阿舅可别这么着。”又重新给老两口见了礼,说:“阿父阿母在寝室里,阿母刚刚呕吐了一场,阿父在照顾她,叫我们替着赔罪。阿翁阿婆请进。” 沈皇后怀这胎,反应一直不太大,所以难得吐一次,皇帝就很紧张,非要亲自照顾不可。他为沈皇后顺了半天背,直到她嗔怪地推推他:“没事的,当年怀阿盼,吐的还要多,也就这么过来了。” 皇帝喜道:“你看你怀儿子都不吐,唯独怀女儿吐,难道这又是个闺女?好好好,我还要个像阿盼那么漂亮的闺女!” 刚说完,瞟见杨盼带着他丈人、丈母娘满面春风地进来了。他一直是人精,笑得更加灿烂,亲自下条榻迎接:“哎呀,阿父阿母,我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又摸摸沈征的脑袋:“阿征长那么大了!是个虎虎有生气的小郎君啊!” 沈皇后一脸喜色,向沈屠户夫妻俩问了安好,简单说了说自己的近况,就迫不及待地拉过沈征,摸摸头又摸摸脸,欢喜不够,眼泪似乎都要出来了。 果然,打量了沈征好半天,沈皇后说:“可怜孩子,早早地就离了父母,却也生得那么好,那么懂事!”她看看杨盼,又看看沈征,又看看杨盼。 杨盼此刻喜悦,完全没注意母亲的神色,她淘气地拽着沈征新换的带钩,失惊打怪地笑着嚷嚷:“黑狗阿兄,你这个银带钩上雕的不也是狗嘛?” 沈征有点害臊,但也有点生气,手夺过带钩,低声说:“这不明明是老虎嘛!” 一群大人都松弛下来,放声欢笑。 沈皇后笑了一阵,肚子有点发紧,皇帝顿时一脸心急掩都掩不住。沈皇后剜他一眼,然后从容笑道:“阿父阿母第一次来太初宫,其实和老家也是一样的,宫中对你们老俩口,既没有规矩,也没有束缚,一会儿叫阿盼带你们,还有阿征四处转转去。阿岳嘛,还是到前朝找二兄聊聊,也学些治郡的本事。” 杨盼很乐意接这样的活计,高高兴兴拨弄了一下沈征的带钩,脆生生说:“走吧,宫里还是有好玩的地方呢!” 他们一行人出去,沈皇后满足地目送了很久,最后叹息道:“其实当不当这个皇后都是小,看着父母家人快乐安康,心里才觉得舒服。”说完,揉了揉圆凸起来的肚子。 皇帝小心地帮她揉,揉了一会儿手就悄悄继续向上伸,嘴里还一本正经说道:“皇后你说的是!你看我要快乐安康,你才觉得舒服,所以你得在这儿陪着我呀。要是你不肯在宫里,那我也走!” 沈皇后笑着戳了他一指头:“嘴跟抹了蜜似的!哎,你看今天阿盼真是开心极了!她表哥——我侄儿——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写这篇文真是遇到了好多劫难,现在电脑罢工了,人还在边疆出差中,只能尝试着手机码字,对速度未知。 求安慰。 ☆、第五十九章 皇帝嘬牙花子, 半天才说:“这个……阿征个儿还没我们阿盼高……” 沈皇后不高兴地说:“男孩子发身晚, 过两三年,个头窜上去就好了。阿盼都不嫌, 你还嫌?” 皇帝不服气:“阿盼只当他是表兄……” 沈皇后说:“那阿盼对王蔼还连兄妹情分都没有呢!王蔼虽然也不错,但我看阿盼一直对他冷冷的,你一定要乱点鸳鸯谱, 万一点出一对怨偶来怎么办?还不如是她熟悉的人, 处也处得来。” 皇帝半天不说话,最后还是摇摇头:“还是王蔼有出息些。我的女儿是这样尊贵、聪慧、漂亮的公主,不能随便嫁……” 沈皇后怒了:“我侄儿才十三岁, 就谈什么出息!何况,你又不栽培他,你就是看不起我的家人是吧?” 皇帝顿时一矮,赔笑说:“哪里不栽培!哪里看不起!你冤死我了!阿征要是愿意留在宫里, 我就安排他和我儿子们一起读书练武。十四岁就让他做官历练,慢慢升他的职位,好不好?” 皇后这才缓和过来些, “哼”了一声说:“扶我起来,我今儿要出去看看我阿父阿母。” 皇帝怕外头冷, 又怕外头湿滑,一百个不愿意, 但是顽妻劣子最是叫人无奈的,既然无法说服,只能自己多加小心, 亲自抖开斗篷为皇后披上,又亲自扶着妻子的胳膊,小心翼翼带她到显阳殿外走走。 皇后适意地深深呼吸这冰凉清冽的空气,在后宫绕弯儿,当远远地听见杨盼银铃般的笑声后,果不其然,一会儿就看到两个孩子从甬道里追逐打闹着过来,身后跟着两只猫两条狗,随着主人一起撒欢儿。 皇后无比地得意,故意看了皇帝一眼,上前笑融融对额角出汗的两个大孩子说:“好了,也尽够累了,歇一歇,进殿里吃点梨子橘子可好?” 又特意靠近了沈征,摸摸他的头问:“阿征想不想留在宫里念书学武艺?” 沈征摇摇头:“不想。” 皇后有些失望,想想大约孩子还不懂这里头的意义,又劝道:“读书练武虽然辛苦一时,但是将来的出息,总在学问和武艺里生出来。难道你还打算继承阿翁阿婆的衣钵,以杀猪宰羊为业?” 沈征有些发愣,扭头看了看杨盼,大概见识到底短浅,不大明白除了好好做生意、好好赚钱过日子外,还有什么“出息”更加诱人。 杨盼却记得上一世,她的表兄沈征入宫学习,得到了皇帝的重用,带领虎贲禁军负责太初宫里三个门的护卫工作,那叫威风凛凛! 可惜他却在不觉中卷入太子与临安王的争位中,并且站队站到临安王门下,太子恼恨,又恐惧他手中执掌的三分之一禁军的大权,以历练之名,上奏请求皇帝,把他调到了黄河南岸四镇之一的寿张做领兵将军——名分更好听,情况却更危险。 杨盼尤记得,她被罗逾杀死之后,两国的战事进入白热化,她魂魄飘摇之时,曾从溃逃的士兵闲谈中得知了沈征为了守住黄河要地,与敌人浴血奋战,却依然不敌的消息。当时的她,急痛得心都似乎被挖掉了,却一点能力办法都没有。 第85章 她只有此刻发声来阻止未知的惨案:“阿母,你管的也太宽了!阿征表兄自己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呗!你看二舅那么能干的人,不也选择了不要官职,一身布衣来去宫廷?不也挺好?” 沈皇后气愤地瞪了女儿一眼,倒是皇帝打圆场道:“读书还是要的,在宫里不能习惯,也可以在建邺或秣陵的官学念书。至于将来的出息,阿征只管放心,你姑丈一定好好为你安排,管叫你舒心惬意。” 晚上,皇帝设宴款待沈皇后的家人,怕沈屠户老两口不习惯中和韶乐、鼓吹齐奏之下的盛宴,还是选择家人团坐,边吃边聊。 皇帝笑融融问:“阿父阿母,如今在秣陵日子可还好过?” 沈屠户喝了两杯酒,酡红上脸,说话也没有先前那么胆怯,“滋溜”又干了一杯小酒,说:“宫里的酒就是好喝!如今日子好过多了,别说咱们家沾了个皇亲国戚的名儿,日子舒坦得不行,就是我冷眼旁观其他人家,嗨,还真是比前朝大楚惬意多了!其他不谈,不内战,不乱拉壮丁,不摊派钱粮,安居乐业的,大家有口饱饭吃,谁不感念陛下啊!” 他是老实人,不懂拍女婿的马屁,“滋溜”又饮了一口,哈哈气说:“嘿,谁想得到你这个小赌棍居然出息了!咱阿圆还是有眼光的!” 皇帝不由脸红,仗着喝了酒别人看不出,一个劲儿地往丈人爹杯子里加酒:“满上,满上……” 丈人爹喝多了,见到酒就欢乐,很快又干掉了:“我说女婿,你当了皇帝也不容易,人说当皇帝天天享福,砍柴都用金斧头,喝粥能全用白米熬。我看你这享福还不止!但是忙也真忙,听说北边又在打仗,是不是开了春又要拉壮丁练兵了?” 皇帝笑道:“今年还好,北燕虽然遭了雪灾,但是更北边的柔然受灾更大,北燕大概要防着点柔然进犯,所以除了小打小闹抢了我们边界两把之外,没酿起大战。等开了春,他们的牛羊要下崽,一般没功夫闹腾,估计今年还是能平安到夏天。” 他目视杨盼说:“王蔼也很能干,从雍州递来的军报折子,汇报得很是详细。” 杨盼一低头往嘴里扒饭,假装没注意这句话,更没“注意”话中特意在“王蔼”二字上加的重音。 她的表兄沈征,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怎么扒白饭?喏,这不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炙猪颈肉?” 杨盼谢了一声,高高兴兴把肉吃掉了,还赞了两声“香”,又殷切地对沈征说:“阿兄,你是客,你更要多吃点!” 沈皇后看在眼里,挑衅地瞥了丈夫一眼。但皇帝是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摆着笑脸,吃着饭菜,却全然没有注意皇后的眼色。 这个年,杨盼和家人一起度过,雍雍穆穆,一片祥和,表兄的到来,更给她带来同伴的快乐,日日都要皇帝把表兄从暂住的行馆里接来,陪她一起玩耍。 皇帝偶尔也看不下去,说她两句:“阿盼,你也大姑娘了,也别日日都想着玩耍。” 杨盼笑道:“阿父你看,宫里今年过年,好多事情都是我组织办起来的,有没有哪里有纰漏?这次我和阿兄一起,也不是光玩呢!我们也有事情做的!” 皇帝自知不过白吩咐一句,无奈笑笑点头:“好好好,你能耐最大,你别把太初宫拆了就成!那个……年后我叫王蔼回京汇报一下雍州的情况吧。” 没心没肺的小女郎完全没听出言下之意,也不懂父母之间也会有暗搓搓的拉锯,只是撅着嘴说:“阿父找他谈边关的防务,关我什么事呢?你只管找好了。我去找表兄玩了。” 皇帝深感挫败。 过了年,建邺渐渐有了春意,桃树上长了骨朵,柳树爆出新芽,草地遥遥看得见嫩碧色,人们的春装也逐步换上了。 可是,越过高耸巍峨的秦岭,越过黄河西水,在险峻的关陇入口处,有扼住三个国家交界之处的一座要塞——雍州。 雍州气候不算不好,只是毕竟和江南还不能比,黑水河岸的柳树,枝干遒劲,远异于江南烟柳,此刻也只柳条上鼓起一个个小芽苞,远看都看不出来。 风依然凛冽,刚刚下过一场春雪,地上还积着残雪,照到阳光的地方雪化了,阴处仍然一片银白。 王蔼接到皇帝的密旨回建邺述职,在临行前少不得再仔细巡查一番,雍州城墙厚实,墙外有八处军营壁垒,森严稳妥,里外的士兵士气高昂,粮仓的粮食也堆放得满满当当的。他松了一口气。 在黑水河边,恰见罗逾在柳丛间踱步,这一冬下来,少年的皮肤似乎粗糙了些,但一点都没有变黑,显得棱角刚硬得多了,倒是他抬眸时,目光既清且澈,还是那么安详。 “罗郎君,赏柳?”王蔼问。 罗逾对他拱手,笑着说:“只有芽苞看,不过,风没那么刺骨了,春天是到了。” 王蔼接到的密令里,叫他可以把罗逾一道带回来,但是皇帝既然说得没那么肯定,王蔼就一点不想让罗逾回到京城,有见到杨盼的机会。 王蔼想了想说:“入春事情极多,譬如检点粮仓,要一袋一袋认真翻晒,免得米麦发霉。城外有屯田的士卒,也要催着他们春耕,免得有些个懒虫,还惦记着过年里喝酒赌樗蒱,不能自拔。你既然是军中参事,这样的事应该也是愿意做的吧?”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牢牢地盯过来。 罗逾拱手道:“明公客气了。卑职既然为大秦朝廷办差,自然听从吩咐。” 王蔼点了点头,过了几日,便打马回建邺了。临行前,他还不忘暗暗吩咐几个亲兵,要好好盯住罗逾。 主帅一走,军队里到底是要轻松很多的。罗逾吩咐他们检视米麦,翻晒一下粮仓最下头的粮袋,他们笑嘻嘻打哈哈:“哎呀,太阳也不很烈,晒也没有用。歇两天,歇两天,等真正有了大好太阳,咱再忙不迟。” 罗逾又不是正主儿,说了几遍不听也没用,加之他也不强硬,只能叹口气作罢。 大家又看他去城郊外催促屯田士兵春耕,今天催这家,明天催那家,有的还理一理他,有的瞪眼睛吼:“你他妈是谁裤裆里钻出来的?老子要睡觉怎么了?” 大家暗地里笑这少年执拗得有趣,当门碰了钉子还愿意跑二趟三趟……最后,连他的几个亲兵都懒得陪他了,他们互相道:“上次来了几万大军他都没跑,这次太太平平的会跑?” 罗逾确实没跑,他骑马最远走到了山岭脚下,那里土地最瘠薄,士兵们没几个肯种,宁可田荒着长点野葵菜。当天,他也回来了。 只是无人知道,那片荒芜的山麓下,有几个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的鲜卑人,打扮得商贾一样,见到罗逾策马而来,就远远地下马等候。 及至见面,他们一句话不说,先是派了四个人,在来时的路上和山麓四周都仔细检查了一遍。 罗逾昂然骑在马上,静静地等他们检查完了,才用鲜卑语问道:“一切安好?” 那几个人全数在马匹足边朝他单膝跪下,用鲜卑语回答:“一切安好。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大家的温情真把我感动了。 第86章 手机码字手速渣,但我会尽力的!谢谢大家! ☆、第六十章 罗逾目光看着北边极远的天际, 好久才又问:“陛下的意思是什么?” 那几个鲜卑人说:“陛下说, 西凉想着做墙头草,现在翻脸不认人, 将来他是一定要复仇的。但是此刻南秦实力不可小觑,北边柔然又虎视眈眈。俗语说:‘搏二兔,不得一兔’, 此刻只能收敛锋芒, 先得些南秦的国政、军政的消息,将来也好一举制敌。” 罗逾脸色不大好看,好一会儿才说:“陛下——我父皇他没有说到我?我接下来就一直留在雍州么?”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陪着笑说:“陛下心里当然是有五皇子的,只是现在好容易殿下能打进到南秦内里,轻易放弃了岂不可惜?” 罗逾嘴角一翘,全无笑意地挥挥手说:“好吧, 你们去回复吧。如今雍州布防严密,轻易也攻不破。我呢,继续在这儿守着, 南秦皇帝对我已然有疑……我混得一天是一天吧。” 那几个人泛泛地安慰了几句,也知道这位皇子从来不得恩宠:血管里流着皇帝的血, 母亲却不够尊贵,对于子嗣极多的北燕皇帝叱罗杜文而言, 这样的儿子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何妨? 罗逾目送他们走了,自己也上了马。马小小地跑了几步,他被颠簸得有些心酸的感觉泛上来。 他从一个孩子一路长大, 身份尊贵是没有用的。人心势利,永远看得出谁可以随便踩一脚,谁却白都不能白一眼。 他随着母亲在皇宫偏僻的角落成长,失宠而绝望的母亲永远有一双通红的眼睛,说话永远带着抽搐唇角的冷笑。母亲不爱世间任何一个人——包括他,他却极力地希望能得到多一点点的青睐,哪怕为之低微到尘埃里,或者付出自己的一切。 他记忆中七岁以前都是零零星星的碎片,记忆里直到七岁的时候,该入学读书了,才在东宫的书房第一次看见父亲的身影。父亲英俊而阴鸷,冷着脸瞧他,一点欢喜都没有。他战战兢兢地行礼问安,努力地学习,把书写的第一张大字恭敬地摆在父亲面前,父亲却冷笑着问他:“你越过兄长,来我这里讨要赞扬,不觉得羞耻么?” 父亲的眸子是浅褐色的,在晨光中宛如带着一圈金边,他记得他的眼睛却是褐得近乎纯黑,这一点不同,让他自惭形秽。 他的长兄是太子,出生以后母亲就按着北燕“立子杀母”的习俗被赐死了,失爱的娃娃瞧不得谁比自己个儿好,于是用墨汁泼了他一身。 罗逾回自己所住的地方后只觉得自己这身皮囊肮脏无比。仆妇素来是忽视他的,他只能自个儿脱下被墨水弄脏的衣服,狠命地搓洗,搓得手指的皮肤被碱面水泡得蜕皮,素绢衣服上的墨迹还是一点一点的无比清晰…… 母亲在他身后尖锐地讽刺:“你就那点出息!我这辈子要指望你来翻身,只怕是做梦!” 马匹飞驰在田野间的陇道,泪水洒在春风里,脸颊一会儿就被绷得干燥。 雍州城的城墙远远地出现在群山排闼的地方,灰蒙蒙的夯土墙,立在蓝湛湛的天幕前,雉堞上插_着绛红色的驺虞旗。 少年擦了擦脸,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勒马,慢慢到了城门口。 城门口都是熟识的雍州守兵,当过的程序一个都不能少,罗逾下马摘下腰牌给他们检视。一个城门领笑着对他说:“又劝说无果?” 罗逾点点头。 城门领笑道:“你哭断了肠子也没有用——那帮狗_日的兵油子!回去歇着吧,等王参领回来了,拿白蜡木军棍狠狠抽丫的屁股,他们自然知道要滚下田插秧。丫的就是不疼不知道怕。” 罗逾愣了一下,明白自己脸上尚留着泪痕,急忙拿袖子擦了擦脸,那城门领没大没小地拍拍罗逾的肩膀笑:“这孩子!” 罗逾牵马进了城,夕阳的余晖洒在房屋的青瓦上,青瓦上漾起金红色的反光,漫漫长夜又将来临。 他读书,又练了半个时辰马步和拉弓,然后解衣洗浴,灯烛下,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汗味,胳膊上有了纤长的肌肉,肚子上隐约瞧得出一块一块的腹肌,裤子又短了些,袜子也小了,鞋子也开始挤脚。个子飞长,又该去买新衣裳鞋袜了。 裤腰上挂着一块玉,每天都会看到,白玉的小猪长得圆圆憨憨,眼睛雕琢成月牙形,圆不溜秋的身子被他长期摩挲得光润细腻,像玉匠用最细腻的砣轮抛光过。 罗逾的眼睛也跟着小玉猪一起弯起来,用手指在小猪圆圆的臀部抚了两下,笑道:“你吃香的喝辣的,可不能再圆下去了!”又亲了亲翘起的猪鼻子,小心用手绢裹好塞在枕头下面。 他洗沐干净,身上散发着澡豆的青木香,散穿着素纱的中单,长长的乌发擦得半干。这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 罗逾盘膝坐在榻上,打开手绢像个孩子一样盘玩他的小玉猪。头发基本干了,才躺下来睡觉,小玉猪摆在面颊前,保证明早起床就能看见。 他对小玉猪说:“阿盼,睡吧。” 想象着她的圆圆酒窝,想着她这样的幸福孩子每天都能露出来的真实不虚的笑容,仿佛自己也可以像她一样,放松地笑起来。 王蔼是这年秋天才回到雍州的。 雍州的所有将士设宴为主将接风洗尘,但觉主将也是个子高了一截,神色却越发肃杀。 喝过接风酒,王蔼便沉沉地扫视众人,接着问道:“我不在这段日子,一切可好?” 大家一个一个汇报情况,轮到罗逾时,他说:“粮仓检视过三遍,只有入梅的时候有几袋放在最角落的粮食有些霉坏,其余的都妥善保藏,请明公查验。各处的军屯,我也催促了很久,七成都是认真种植的,城外一片金黄,均是晚稻和麦子,也有豆和糜子,还有喂马的莜麦。有三成懒散好赌的军户,后来补种未成,地荒着长些薇菜、瓜和豆。卑职无赏罚权柄,只能催督到这样了。”说罢,无奈地摊手。 这个小郎君话语不多,笑容不少,几个与王蔼关系不错的人都为他说话,王蔼看了罗逾一眼,反正一直黑着脸,也看不出喜怒。只在最后说:“罗郎君,我有话对你讲。” 罗逾有小小的忐忑,但是一直以来在这样惊疑不定的环境中成长惯了,面子上可以做到一毫不乱,淡然地点点头,留在了王蔼的中军帐里。 王蔼却目视着案桌上堆叠的高高的文函不说话,等外头寂静下来了,才突然从案桌下掏出一瓶酒,说:“这是桑落酒,古人道‘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情。’来,喝两杯。” 罗逾直觉有诈,摇摇头说:“我不会喝酒。这种北边酒尤其性烈,消受不起。” 王蔼也不强他,自己倒了一盏,先抿了两口,然后脖子一直,就全倒进喉咙里了。他的脸色有一点酡红,语气倒还冷静,无意识地旋转着酒杯说:“我这次回京,看到陛下新近封了广陵公主的表兄为虎贲管领,又叫做太子伴读。” 罗逾说:“既然是公主的表兄,应该是沈皇后的家人,皇帝要重用国戚也正常吧?” 王蔼握着杯子点点头,神色却异常落寞,接着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公主的表兄才十四岁,这么快就咫尺天颜,近水楼台。陛下的心思,皇后的心思,我还有不明白的?……” 第87章 罗逾还没完全明白过来,静静地看着王蔼又给他自己倒了一杯酒,转着酒盏笑得戚戚,最后猛地一吸,满脸浮上红色,颓然道:“我阿母说得对:一旦有了期冀,就会有痛苦。我呀,就是这点傻。以后再不想她了,安安分分做好陛下的边将,一辈子得其所哉。” 这下,罗逾也猛然明白过来,“她”是谁?不就是共同所期,因而明争暗斗的那位? 他脸色遽然发青,伸手对王蔼说:“可还有酒盏?” 王蔼递过来一个酒杯,并主动帮罗逾倒满一杯。 桑落酒是蒸过的烈性酒,罗逾喝了一口,只觉得一股辛辣从口腔蔓延到喉头,又一路向下烧到胃里,这样的并不舒服的滋味,却让心里好受了点,于是一口,又一口,把酒盏里的酒喝完。 只过了一会儿,脑子里就像有雾在飘,罗逾觉得好多往事在随着酒劲,往头脑里一起涌上来,舌头不听使唤,又特别想说话,他掐自己的手心,极力克制自己不能乱说乱想。 “广陵公主……”他说了半句,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痛到一激灵,下半句才变成了,“是高山上的巍巍明月……可望而不可即。” “哪座山?” 王蔼的声音忽远忽近,好像也在飘忽。 罗逾费了老大的劲,把“阴山”二字硬咽了下去,换了“天山”二字。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呆在中军帐里,踉踉跄跄回自己住的地方,用一大捧冷水洗脸,又灌下去一大杯凉水,胃里的热酒和凉水,开始一个劲地向上翻腾,腹里抽搐地绞痛起来。 罗逾顾不得擦头上的汗,随便扯下外衣,到榻上用被子裹住自己,咬着枕头忍着痛和想吐的感觉。腰被什么硬东西硌着,他双手颤抖,好容易才在层层累累的衣物间摸索到那光润油滑的一团,心顿时安定下来。 那只白玉雕琢的小猪,被放到唇前亲了一下,白玉凉凉的感觉带来一阵适意。又被牢牢握着放在胸前。 得不到,至少可以念想。 他所求不奢,先得让自己,还有母亲,能好好地活着。 ☆、第六十一章 寒秋的雍州有两个失意的小郎君, 建邺却显得一片明媚繁华。 秋季瓜果丰收, 大螃蟹上市,杨盼最喜欢的季节又来了。她到显阳殿, 看望母亲刚生下来半年的小妹妹,小妹妹刚会翻身,笑起来“咯咯”的, 她逗弄妹妹就能逗弄半天。妹妹累了, 杨盼接过宫女递来的梨汁,一口一口亲自喂给她吃,然后才交给乳母去哄睡了。 “真好!”她笑融融对沈皇后说, “妹妹太可爱了。” 沈皇后看着大女儿甜润润的笑颜,也自是欢喜,笑着说:“今日有姑苏进贡的大螃蟹,我叫你兄弟, 还有你表哥,中午下学后到显阳殿来吃。——你表哥十四岁,我想也不必急着避讳, 对吧?” 杨盼好像完全不理解母亲的深刻含义,笑道:“好的呀!表哥下午还要巡查宫门, 中午要吃得饱饱的才能有力气跑。” 皇帝总算是对沈家人不错,皇后心里满意, 中午皇帝一道来吃螃蟹的时候,她的脸色格外显得疼他,见皇帝泛泛地问了儿子们和内侄儿沈征几句话, 赶紧地用鸡汤泡麦饭,扒了一大碗就打算走了。沈皇后嗔怪地说:“叫你来吃螃蟹,你吃点汤泡饭就要走了?” 皇帝赔笑道:“午后有些事情要忙,一只只剥螃蟹实在太费事了,我实在花不起这个时间。” 皇后虽然满脸嗔怪,但举动却暖心:她推过一只螃蟹的背壳,里面竟然装着满满一壳剥好的蟹黄、蟹膏和蟹肉!红红黄黄白白,煞是好看。 皇后说:“喏,知道你忙,我反正可以闲着慢慢剥蟹,就先剥好尽你吃了。尝尝鲜,然后忙你的去吧。” 杨盼看见父亲眼睛里的惊喜,接着惊喜变成了感动,要是他长了狗尾巴,一定已经摇得飞起来了。当着儿女和内侄儿的面,皇帝不宜做出亲昵的举动,只能大口大口地认真吃,来表示对妻子爱意的回报。 杨盼心里也颇有触动:母亲已经不是年轻漂亮的模样了,天底下美丽的女子那么多,包括像李耶若那样的绝色,父亲都从来没有心动过。大概夫妇相处之道,并非全然是靠美丽外表的吸引,而靠的是彼此间的疼惜和关怀——失意时彼此支持,在一起时放松开心,才愿意把家当作是最坚固的后盾和最惬意的巢,无论在外头飞多远,或者遇到怎么样的灯红酒绿、嫩柳娇花,也不会跑歪。 皇帝大概真的有急事,虽然一脸的恋恋不舍,但还是在吃完一大壳的螃蟹肉之后,叹了口气,显出一脸纠结。 皇后轻轻推他一把:“去吧,国家大事重要。留恋在这里有什么出息?” 皇帝走了,餐桌上的气氛顿时活泛多了。太子和临安王一起撒娇:“阿母,我们也要你剥螃蟹吃!” 杨盼要不是因为离得远,早就一人一个爆栗敲上去了,但她远远地,依然可以凶巴巴地骂弟弟们:“你们俩手废了?还要阿母剥?谁不自己剥就别吃!” 俩小的顿时给骂得没了声音,缩了头自己吃自己的。 但没过一会儿又吵起来了:“你为什么抢我看中的大螃蟹?” “我是阿兄,当然要比你吃得多!” “我是阿弟,你就不能让让我?” 杨盼“乓”的一声用筷子敲敲两个人的桌面,横眉怒目:“都别吃了!今日抢螃蟹,明日还要抢什么?!” 本来准备发声儿做和事佬的沈皇后,突然闭上嘴,看看两个儿子,又看看桌上一大盘一大盘的螃蟹,个个都够大了。她横着眉,淡淡地但是威严地说:“你们两个,下桌!去玉烛殿后你们阿父新布置好的后殿看一看,立半个时辰好好想一想。” 母亲发威,两个小皇子还是害怕的。顿时也不敢吃蟹了,急忙下了桌,瞥着桌上还有那么多好吃的大螃蟹却吃不到了,后悔得四只大眼睛里都有泪水在打转儿,却也只能灰溜溜地离开,到后殿去罚站了。 沈皇后大概心里还有些没发完的气,看到杨盼在那里自顾自吃,不由责怪道:“你看你,怎么只顾自己吃?不能帮你表兄剥一只?” 杨盼撇头一看,沈征大概是羞涩,吃了半天饭,都只夹面前的几盘菜小口吃。 她问:“阿兄,你下午有急事吗?” 沈征说:“下午应该还要再巡查一遍台城的雉堞,跟着其他管领学习怎么给虎贲营的侍卫排班。其他好像就没啥事了。” 杨盼又问:“阿兄,你的手都好的吧?” 沈征一脸奇怪:“自然是好的。怎么了?” 杨盼对沈皇后笑道:“阿母,阿征表兄既不忙,手又没有废掉,为啥要我给他剥螃蟹?” 沈皇后本来醉翁之意不在酒,被杨盼歪缠抢白,顿时恼了,把筷子一拍道:“你这张嘴越发能了是吧?” 杨盼撇撇嘴。母亲的意思她能不明白吗?可是她知道自己和沈征之间,就仅仅是表兄妹而已,玩得太熟,了解得太深,反而没有别的情感。要是他们俩一辈子在一起了,还不知道新婚时会有多尴尬! 可惜大概她总是显得和沈征熟不拘礼,所以给了母亲这样的错觉。 第88章 杨盼这一阵子小脾气也见长,大概是到了发育的年纪控制不住自己。所以,即使她心里明白道理,也并不愿意让母亲生气,还是忍不住就会用顶撞的方式来表达:“我啥都不能。我也和弟弟们一起去后殿立着,好好想想去。” 反正也吃饱了,她放下筷子,撅着嘴,丢下母亲和表哥就走了。 沈皇后被她气得可以,不过侄子在那儿,惊诧得一口饭菜含在嘴里都忘了嚼,她只能先安抚他:“别理她,你表妹真是给宠坏了!你先吃,多吃点,午后还要忙碌。姑姑还是喜欢你,和你阿父当年一样醇厚实在,也勤劳肯干,多好啊!” 皇后的长兄死于沙场,沈皇后想着就悲从中来,甚至觉得女儿这么娇蛮任性,都配不上自己的侄子。 吃完饭,沈征去忙他的事了,沈皇后看了看睡熟的小女儿,想起在玉烛殿后殿里罚站的三个熊孩子,气消了到底还有些舍不得他们,决定去看一看。 玉烛殿的后殿在沈屠户老夫妇的建议下,已经剥去了原本浮华的装饰,而是重新布置成了民间穷人家的模样。四壁的椒泥铲平,只简单粉垩一下,内里装饰用土屏风、布灯笼、麻绳拂,窗帘门帘都是细竹篾编制的。为了警诫后人,皇帝在宫中悬挂了他少儿时使用过的砍柴刀、杀猪刀,打仗时用的弓箭和旧马鞍,以及补缀多层的破棉袄、旧战甲。 地上没有氍毹毯子,只铺着用苇草编织的粗糙席子,当时名唤“籧篨”的,两个小皇子穿着宫里室内用的软底鞋,不停地换着双脚的重心,好像不堪在粗糙的地上久站。 反而是杨盼站得直直的,高高的个子,襦裙的腰际显现出屈曲的线条,正在对两个弟弟训话:“……这地方怎么啦?哪里不好?阿姊我小时候,不就是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阿翁阿婆,阿父阿母不就是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阿母带着我守历阳城的时候,每天只能喝一顿稀粥,还是用榆树皮面儿和着麦粉煮的稀糊糊,可是,有稀糊糊吃就已经够好了,还有多少人连吃都吃不上,说饿毙就饿毙了。你们俩放着好日子不过,天天就知道吵架!我看,得让你们过点最苦的生活,才知道今天过的每一天都得感激上苍呢!” …… 两个小的皱着脸,一句话都不敢驳斥。 眼尖的杨灿看见门口斜倚着的沈皇后,急忙叫道:“阿母,你可来了……我们……”他偷偷瞄一瞄姐姐,声音低了一调:“我们都知道错了……” 沈皇后看看女儿:这小丫头,有时候又什么都懂的样子,有时候又任性得很。只是到底都是亲生的,她看两个儿子苦瓜着脸,摇摇晃晃的,好像真的站不住了,还是说:“知道错了,以后就要改。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为芝麻绿豆的小事争执,值得吗?!” 太子和临安王赶紧拼命点头,带着哭腔说:“以后再不争抢了!” “你们先回去吧,下午的功课重:要练射箭和骑马,还有背书和练字,晚上吃饭时拿窗课本子来,我都要看的。”沈皇后道。 太子和临安王如释重负地一溜烟儿离开了。沈皇后把目光瞟向了杨盼:“你呢,想明白什么了?” “阿父筚路蓝缕一路走来,真是太不容易了。”杨盼扫视着这座装饰一“新”的后殿,似乎勾起了无数的回忆,“攻城不容易,守成更难。不管是我,还是弟弟们,都没有任性的资格,我们是大秦的儿女,肩膀上天生就有责任担着。” 她突然变得娇柔起来,张开双臂,扑到母亲怀里抱住:“阿母的意思我懂,可是我不想大家只操心广陵公主该指婚给谁,也不想这么快就嫁人生子,走完简单的一生。” 沈皇后愣了愣:“可是你阿征表兄……” 杨盼摇了摇母亲的身体:“大家都告诉他,只有扬名立万,封万户侯才是至高境界,才是成功圆满。但是我看表兄并没有这样的想法,每天被逼着做不喜欢的事也挺痛苦的。他跟我一道长大,是好兄妹好玩伴,再说要进一步,其实真的很难堪的。阿母,让我们顺其自然好不好?” 沈皇后只觉得女儿的长大,仿佛是一夕之间的事,竟然对她的话无以驳斥。那细细软软的身子在怀抱里,非常熟悉,可是又已经跟她婴幼儿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她心里有些柔情,有些遗憾,有些无奈,又有些欣慰。 她搂着可爱的小女儿,目光亦扫过后殿这一应陈设,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样叛逆而有主见,在所有人都觉得荒唐的选择中,走出了一条令人惊诧的路。 沈皇后说:“你要自己选,我也不是不同意,只是你必须想好了,没有一条路是那么轻易可以走完的。我和你阿父当年遭遇过什么,有些事情你也知道。譬如你阿父还是朝中大将军的时候,也有不能自主的地方。他被大楚的皇帝逼着休弃我,又被逼着迎娶大楚的永康公主,我也一度以泪洗面,以为这辈子就这么终了了……” 好在有信任,有坚守,也有上天赐予的机运。 沈皇后看见杨盼也是点点头:“阿母,我记得,阿父娶那个公主,那个公主一点都不好!后来公主不知道怎么不见了,阿父又回到建邺,当上皇帝后再次用最隆重的礼节再娶阿母,册立为皇后……” 杨盼一直没有深入思考过这些事,上一世是没心没肺,过去的事情就全数丢到脑后,想也不愿意想;这一世又被勾起了久远的回忆,却直觉感到里面有好多奇怪且说不通的地方。 她正想再就一些细节问一问母亲,突然见一个小宦官气喘吁吁地奔过来,一认脸,是太子身边的人。 小宦官喘着气,急得笑都笑不出来,磕了个头就爆豆子般说:“陛下今日去了外书房,这会儿气得要打太子和临安王!求皇后去劝一劝吧!” ☆、第六十二章 皇帝居家时是个好男人, 不仅听老婆的话, 而且也素来疼爱孩子,虽说对儿子比对女儿严格, 不过也绝少说要动手。每每孩子犯错,他都是嬉了皮找沈皇后:“孩儿他阿母,还是你来打吧。” 皇后也每每反问:“凭什么呀?你不长手?你不能打?哦, 坏人都要我来做?!” 然而, 只要皇帝默默地把那双大手一伸,皇后就闭嘴了:皇帝的手又大又长,骨节分明, 拉弓拿刀的掌心布着厚厚实实的茧子,跟砂纸似的,握皇后的手他都很小心地怕攥痛了;胳膊上是一块一块能够跳动的腱子肉,把沈皇后打横一抱就跟拎一捆绡纱似的, 这胳膊能把二百斤的石锁挥得密不透风,要打起人来…… 所以沈皇后这时候会一撸袖子:“哪个小炮子犯错了?我亲自来揍!戒尺呢?掸子呢?” 阿母凶悍,这是四个大些的孩子们的深刻印象。 所以, 听说皇帝真的急了想动手,皇后心里就打鼓了, 急忙起身道:“那边有人拦着点吗?快!带路!我立刻去!” 杨盼跟着母亲,一路急匆匆往外书房赶。前面喝道的小宦官, 几乎都得跑步前进。 外书房有侍卫、师傅和太子的伴读,这时候要早早地避开,免得看到皇后的真容。 即便早有人通传过去了, 到了外书房后的小小演武场,离得老远,皇后和杨盼还是能听见皇帝的怒声:“哭!就知道哭!你们俩是娘们儿么?挨一巴掌怎么了?老子当年挨刀,都没好意思皱眉呢!要是让你们两个怂蛋上战场,裤子都要尿湿了回来吧?……还哭?再哭我再揍啊!” 第89章 杨盼要紧冲过去,在箭垛子后面看见两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弟弟和一手叉腰,一手乱挥的皇帝。 俩孩子都是捂着屁股,强自忍哭,但又忍不住,哽咽得直打嗝儿,脸上糊满了眼泪,鼻子眼儿里吹着鼻涕泡,一身窄袖窄褃的骑射胡服被揉得皱巴巴的。 杨盼心疼弟弟,扑过去一手一个抱住,先对暴怒的父亲喊了声:“阿母来了!”然后才回头看着两个弟弟问:“挨打了?打哪儿了?” 两个人也知道羞怯,忸怩了一会儿才指指屁股。 杨盼从小带大弟弟,完全不觉得不应该,一伸手就扒开了临安王的裤子看了看,接着又去扒太子的。 太子抓牢了裤带,磕磕巴巴地:“阿……阿姊……男女授受不亲……” 杨盼啐了他一口:“呸!你小时候尿布不是我换的?澡不是我洗的?光屁股我没见过?” 皇帝一家子微时,做姐姐的照顾弟弟,天经地义。现在检查伤势,也天经地义。 再说,太子八周岁,临安王更小一点,也还谈不到“授受不亲”上去。 两个人的屁股上,都是一个通红的五指印。 杨盼对弟弟凶是凶,心疼也是真心疼,扭头埋怨父亲道:“阿父,你下手也太狠了吧!” 皇帝盛怒一时,一句“阿母来了”可以瞬间浇凉水一样熄火。此刻看见皇后跟着来了,他说话都有点结巴:“阿圆,你怎么来了?没事了,就俩人屁股上各扇了一巴掌,不疼的。” 太子和临安王一齐哭起来:“怎么不疼啊?疼死了都!” 皇后额角还有急急跑出来的汗,却冷冷地说:“疼才对了!打得好!” 她绕过箭垛子,垛子上只有寥寥的几枝箭插着,倒是垛子下头的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堆箭。不远处还有两根拗成两段的雕弓。 “这怎么回事?”皇后问。 皇帝指着雕弓说:“我今天硬抽了点时间来看他们练箭,练得一塌糊涂不说了,我问他们俩为啥射箭射得不好。你猜他俩怎么说?” 皇帝气得自己笑了声:“两个人指着对方的弓,说对方用的弓好,自己的弓不好,所以射得不好。” 太子和临安王缩着头站在那儿,一声都不敢吱。 皇帝继续说:“我问他们,为啥别人的弓好?居然敢理直气壮地说:对方的弓雕花雕得精致,包边用的金片纯,镶在上头的玉石装饰玉质好……妈的老子打了那么多年仗,还是第一次听说雕花漂亮、镶嵌漂亮的就是好家伙什儿!” 他又怒冲冲地:“于是我就给撅折了!” 他气鼓鼓的,杨盼也觉得两个弟弟甚是不争气——国家没争气的太子,那日后能保证昌盛多少年? 杨盼质问弟弟们:“你们都说对方的弓箭好,那要是换一换,能射得好么?” 两个熊孩子答不出话来,眨巴着泪眼看看阿父,看看阿母,又看看姐姐。 “所以喽,”杨盼声音带着些严厉,“要比,得比真功夫,真水平。谁比你们强,就要真心求教。比如你们的伴读里,谁射箭射得最好?” 太子眨巴了一会儿眼睛,说:“那只能是罗逾了。” 临安王不甘示弱,紧跟着说:“真的,不说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也是九成都能上靶心了。可惜已经离开外书房了。” 杨盼听到这个名字,心房像被撞到了似的,瞬间一愣,脑子里嗡嗡乱响。还没来得及阻止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继续叨叨,太子又抢着说:“离开了就不能学了吗?人家就从来不用雕弓,射得那么好呢!你呢?你跟他比,比成渣渣!”说完,对弟弟临安王比了个小手指。 临安王脸红脖子粗,正待说什么,皇帝一声断喝:“打轻了是吧?想得也不错,等开了春,朕到北边出巡的时候,就带你们谁去吃吃苦!” 皇后一直不说话,只等皇帝训话训完了,才默默地跟着他走。 皇帝打儿子一时图爽快,等打完,被老婆跟着,心里才紧张起来,轻声问道:“你回显阳殿?还是我跟着你走吧。” 皇后点点头不说话,皇帝心里越发犯怵,到了显阳殿,先把所有服侍的人都赶出去,把门闩上,以免自己万一要罚跪啥的被看到了丢脸。然后,他才嬉皮笑脸打岔道:“咦,我亲亲的小闺女呢?” 皇后淡淡说:“睡觉呢。” 皇帝没话找话:“我亲亲的小闺女今天吃了几次奶?拉了几泡屎?……” 皇后一皱眉:“你不能说点别的?比如,今天午饭后急急忙忙地走了,怎么又有闲心看阿火和阿灿练箭?” 皇帝先表白:“真的就每人打了一巴掌,真的只使了三分力,真的只照屁股抽没伤其他地方……” 皇后打断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别和我使花花肠子!” 皇帝老老实实说:“今天雍州来了线报,北燕皇帝发了国书,有求两国长久和平之意。我怕他们使幺蛾子,研究了十遍国书,又看了大半个时辰的沙盘,还是不放心。先叫沈岭写了国书应允了,再暗地里叫各处刺史和都督不能懈怠,还是要随时做好备战。然后计划开春的时候,亲自到北边巡查一圈,顺便把李耶若送过去。” 皇后直到听到最后一句时才陡然精神大振,睁着圆圆的眼睛问:“什么?李耶若?” 皇帝点点头:“国书中提了:‘愿秦、燕、凉三国永结姻好,听闻大凉宗女为大秦义公主,求一而缘结三国。’我也不知道北燕怎么知道李耶若其人的,还什么‘义公主’……估计李耶若绝色,被那色鬼皇帝知道了,借了个名头想玩一玩吧?” 皇后若有所思,忖度了一会儿才说:“你不是说,想把李耶若赶紧地嫁给石温梁,绝了那‘小婊_子’的坏心眼?这可嫁了没有?要是嫁掉了,可就送不出手了!” 皇帝摇摇头:“小婊_子坏心眼可多呢!在西苑跟建德公关一起时,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肯听话,随便嫁给谁都行;结果接出去后,也不说不嫁,但是整天一副别人欠了她赌账一样的死脸,石温梁自己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喝了好几日闷酒,最后上书说,自己身份微贱,此刻又是败军俘虏,不敢匹配县主。我只能把李耶若先放在一座庵堂里。” 皇后想了想说:“李耶若一人,并无可惜的。但是她心思诡狡,对自己的母国毫无感情,对我们只怕也恨意大于感恩。我怕,她到了北燕,非但不能保三国的和平,反而会凭借美色,搅闹得三个国家都不安宁。” 皇帝点点头:“可是浑水摸鱼,正是我所擅长的呀!我倒是怕北燕皇帝叱罗杜文不上她的当,反而利用她来挑唆我和西凉的关系——那叱罗杜文你懂的,无情又奸猾,但是你又不能不说这才是当帝王的料子。” 皇后和他一起默然了一会儿,转换话题说:“你开春去北边巡视,真准备带孩子去?” 皇帝郑重地点点头:“先带阿火,以后有机会再带阿灿。阿火是太子,气度格局却太小,也怪小的时候我教导陪伴得少,不过他还不大,还教得了。带他走出去看看老百姓和普通士兵的生活,了解民间疾苦,知道战场是什么样子的。” 第90章 皇后似有不舍,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不会拖你的后腿,就让阿火去外头看看。只是孩子毕竟还小,以前在宫里照顾得娇贵,我担心他适应不了别地的水土与气候。你们一群大男人,毕竟也都是粗心得紧的。” 做母亲的心,希望孩子有出息,但是也会心疼这过程中孩子会受的苦。 皇帝搂着皇后好一会儿劝解她,倒是皇后自己推推他说:“皇帝出巡,又是为这样捉摸不定的大事,事先还是要把一切细节考察清楚。你去忙吧,我一会儿还要去看看两个孩子的伤。” 皇帝应了一声出门,出显阳殿走了几步,直觉有异,他放慢步子,眼风一扫,便说道:“阿盼,滚出来。” 甬道边的小门里,“滚”出一个姑娘,皮了脸一笑,眉眼弯弯,酒窝深深,脸蛋肉嘟嘟的,腰身却显出来了,她还像个小孩子似的飞到皇帝的怀里,摇着皇帝的手就开始撒娇:“阿父阿父,你不能不公平的!” 皇帝问:“我哪儿不公平?” 杨盼说:“你在外书房说,要带弟弟去北边玩。我也要去!你要是重男轻女,就是不公平呀!” “玩?”皇帝回忆了一下,他明明说的是“去吃吃苦”好不好! 杨盼继续摇父亲的手:“阿父,我也要去嘛,我也要去嘛!” 皇帝觉得不能带她,但是被她手一摇,软侬侬的话一求,居然不知道怎么拒绝了,只能说:“你阿母不会让。” 杨盼早就胸有成竹:“阿母让不让弟弟去呢?” 皇帝只好点头。 杨盼说:“那就是了,弟弟能去,我怎么不能去呢?弟弟要知道民间疾苦,我怎么就不该知道呢?再说,弟弟那么小,我还可以照顾啊!就这么定了!” “啥呀啥呀,你自说自话地‘就这么定了’?”皇帝急了,但是想起要一道往北边送的李耶若,他想到了什么,倒又不再反对了,斜着脑袋打量着女儿,说,“要去也不是不可以。先说几句好听的给你阿父听,我听舒服满意了才能答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  李耶若:咩哈哈哈,我胡汉三,啊不,我李耶若又回来了! ☆、第六十三章 杨盼嘴甜起来跟涂了蜜似的, 张口就来了:“阿父阿父, 你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皇帝摇摇头:“马屁往马蹄子上拍!今天谁怪我打她弟弟下手太狠的?哼!” 杨盼眼珠子转了转:“我的阿父是最伟大的英雄,推倒了前朝昏庸的统治, 让咱们大秦的老百姓都过上了好日子!” 皇帝玩味一样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这样的话朝堂上听多了,早就不觉得稀罕了。不爱听。再说不出新样儿的, 你就还是乖乖呆宫里吧。” 杨盼觉得皇帝是故意为难, 气呼呼想了想,说:“阿父,你太有本事了, 怎么生出阿盼那么可爱的女儿的呀!” 皇帝先一愣,转而“噗嗤”笑了出来,摸摸杨盼的脑袋,疼爱地骂:“不害臊哦, 有这么拐弯抹角夸自己的吗?” 杨盼做个鬼脸说:“没办法。我想,阿父当皇帝的人,什么样的马屁没听过, 什么样的马屁算是新样儿?也只有夸阿父的女儿好,阿父听着才高兴, 对吧?” 皇帝想想还真是,拿这小家伙全无办法, 说道:“行,开春我带阿火去北巡,你一道跟着去看看。日子会很辛苦, 但是一旦出发了,就得按着既定的路线走到底,那时候再撒娇撒痴想回建邺,可是没辙了。” 杨盼用力点点头。 皇帝思忖了一下又说:“这次李耶若也会跟着去,她虽然比你大,但是你是主,她是客,请你尽弃前嫌,好好照顾她。” 杨盼点了一半头就僵住了,半晌才问:“阿父不是要把她嫁给西凉叛将石温梁吗?我那么久没看见她,还以为早已进洞房了呢。” 皇帝轻轻一拍她脑袋:“洞房你个头,小孩子家家不害臊!” 又说:“强扭的瓜不甜,她实在不肯也就算了。她不是心气儿高吗?我呢,也为了显示我的宽宏大度,表彰她义结三国之谊,封她做大秦‘归义公主’,虽然没有实质的封邑,但名分是给足她了。” 言下之意:要是她再使幺蛾子,就不是他杨寄不仁不义了。 但杨盼还不知道北燕求婚于李耶若的事,便觉得父亲此举未免莫名其妙。此刻,为了能陪皇帝北巡,少不得把不满咽了下去,默默然不做声。 后宫的用度,好大一部分分给了杨盼在管理,天天忙得不亦乐乎。内府又交来李耶若封公主要做的衣衫、打的首饰的清单,杨盼看着单据上这个千钱、那个万钱,都是贵重东西,却又是给一个与自己关系那么差劲的人,满满地不愿意。 她拿一支笔,正准备用“杠子”大涂大抹、删减一番,外头的小宦官又过来禀报:“公主,国舅请您过去有事。” 杨盼捏着清单,打算顺便请教一下舅舅,怎样削减这张单子既不显得抠门,又不让李耶若得大实惠。 沈岭仍在他最喜欢的那间太初宫书室里,正在端详外头什么。秋日的阳光透过冰裂纹窗棂照在他的脸上,看起来他仍是一脸平和冲淡的微笑,一点看不出有急事的模样。 杨盼躁气的情绪顿时减淡了不少,缓步进门时刻意注意了一下,头上插的一枝步摇居然都没怎么动。 “阿舅,有事找我?” 沈岭回头,对杨盼点点手:“阿盼,你来。” 杨盼向前走了几步,在沈岭面前席地坐下。沈岭说:“陛下告诉我,明年开春要带你和太子去北巡,我寻思着明年你就是及笄的年份了。” 他仔细打量着外甥女,女孩子一旦发育起来,感觉似乎每日都不一样,个子长得快不说,身形也像刚刚绽放的花骨朵,散发着青涩但别致的魅力。 沈岭语言未停,接着说:“我劝陛下,在北巡之前,先为你办及笄礼。” 杨盼有些小小的羞涩:及笄礼一办,就意味着她是成人了,成人了就意味着可以婚嫁了——虽然现在这个可以婚嫁的对象还不知道在哪里。但同时,小小的自豪感也升腾起来,这一世的她,又一次像花朵开放,但和上一世的自己比起来,她开始读书、做事、思考,虽然日子不是过得一帆风顺,但是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进步。远离了罗逾,她也相信自己这一世能够找到合适的人,再不会重蹈覆辙。 沈岭却不仅是要跟她讲这些,他说:“阿盼,你是大人了,有些大人的事该让你知道。” 杨盼一惊:啥,阿舅想讲啥?顿时脸都红了。 紧跟着她就知道自己想多了。沈岭沉静地坐在那里,娓娓地跟她讲起了皇帝登位前的种种往事,也毫不避忌他自己那时做的恶。 最后他叹口气道:“所以老子说:‘是以圣人之志,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有时想想我们自己,若是无知无识,只要有口饭能够活下去,大概所求也就不奢。可惜,时代的洪流总会卷挟我们,有时是身不由己,有时是有所欲求,有时则是想着圣人之教,应当赌上一赌——并不是为自己的富贵荣华,而是为万民请命,为天下苍生立志。” 第91章 杨盼原以为他之后必然会加个转折词“但是”,可他并没有再说话,只是悠远地凝视着杨盼的眼睛,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之前讲的那些故事,已经让杨盼震动颇大,她有些一知半解的事,现在如冰山慢慢浮出水面——但是浮出水面的仍然是冰山的一角,她又有更多的疑惑生出来。但是此刻这样宁静到复杂的场境里,她突然又不想问了。 事有因果,一步步拆解,那些秘密,或许也只是洪流中的一些中流之柱,改变了水流的方向,却终不能改变大势所趋。 她懵懵懂懂间有些感悟。 沈岭适时挥手道:“阿盼,我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阿舅也希望你不要耽于自己一己的幸福与否,广陵公主,是食国邑的厚爵,你要对得起你阿父力保的江山和天下万民。” 杨盼出门,才发现自己手里仍然攥着那张李耶若封公主的礼仪清单。她回忆着阿父的话:“表彰她义结三国之谊”,阿父早有他的算盘,自己还斤斤计较这点衣服首饰,还计较李耶若曾经阴过她、戏弄过她做什么? 她回到恩福宫,叫过管理李耶若封公主事宜的宦官,道:“就照所拟的单子,一切从厚。有几件首饰我怕匠作那里赶不及,我这里有现成的,只消他们把玉再砣一砣,把金子再炸一炸,珍珠不亮的再换一换就可以了。”说罢,吩咐小宫女捧她的首饰匣子去。 秋去春来,江南的烟雨与秦岭的连绵,渐渐在杨盼眼中幻化为一致的风景。 皇帝北巡,对于将士而言,其实已经算不上辛苦了。尤其还要带着两位公主和一位太子,很多地方都得迁就。 “回禀陛下,前头已经探查清楚,两山之间的谷底,有穿谷的溪水,山麓两边均无落石和洪灾的危险,山中十数家樵户业已排查,均是当地老实民户,祖祖辈辈在这里居住。”前锋的主将一一禀明情况,最后说,“陛下可以安营扎寨。” 皇帝杨寄抬眼扫望青山,又低头俯视他马匹所在的小山坡下一条汩汩的流水,终于点了点头:“全军扎寨。” 皇帝的命令下去,意味着大军可以在这里小憩一两日休整,下头是小小的欢呼声。 皇帝的目光一扫身后,远处山道上还有继续赶来的扈从禁军,四面均有巡查的人马。而离他不远的地方,两辆狭窄的椎车正从坑坑洼洼的坎坷小道上被几匹马拉上来。椎车后面,是太子的小马,周围围了一群人在帮着牵缰绳、推马屁股。而马背上坐着的那个九岁孩子,哭丧着脸,揪着马鞍边儿,抬起屁股正在喊:“这可到了吧?这可到了吧?” 一辆椎车的窗打开,露出一张圆圆的脸,安慰骑马的小太子杨烽说:“快了,快了,刚刚阿父下令,就在山谷里扎寨。” 杨烽带着哭腔说:“还要下山?阿姊,我要坐你的车,我的屁股已经给磨破了!” 杨盼在椎车里其实也颠簸得不好过,但看弟弟更是可怜,正不知说什么,见皇帝已经打马过来,拿鞭子指着太子杨烽,横眉怒目说:“不骑马,你就给我走下去!” 杨烽看了看长着各式树木的下坡路,台阶都长得歪瓜裂枣的。他苦着脸说:“阿父,我走不动,但是我的马鞍子又特别硬……” 皇帝说:“嗯。我鞭子是软的,你要不要试一试?” 杨烽自从出了太初宫,天天觉得他父皇一定不是亲生的,不仅对他的要求特别高,而且动不动就威胁要打要罚的,完全不像母亲在身边时那样可以过得恣意、舒服。 但是看看皇帝手中的鞭子,黑色的熟牛皮编制的,有成年男人的大拇指粗细,看着就瘆人。他一点都不想挨一下,只好哭丧着脸,继续抬起屁股骑着马。 那小马大概也是第一次负重走山路,既辛苦又畏怯,任凭前面的马奴怎么拉缰绳和马笼头,就是“咴咴”叫着不肯走。冷不防皇帝一鞭子过来,直接抽在马臀上,小马一声嘶叫,终于委委屈屈地挪了步子。 坐在马鞍上的杨烽听到鞭子的破风响,以为这是冲自己的屁股抽过来了,吓得尖叫一声,马往前走了两步,他又哭了起来。这下,他悬空在那里的屁股上就真挨了一下,虽然跟刚才抽马的力度比起来简直是挠痒痒,但以身受之的杨烽感觉,屁股上火辣辣的一条疼痛,比那次挨巴掌更惨烈上几倍! 他连哭都不敢哭了,抽噎得几乎要岔气儿,耳畔听皇帝冷漠的声音:“坐马鞍子上屁股不动,当然要磨掉一层皮的。在宫里也算习文习武习了这么久,连骑马都没真正学会,唉!” 杨盼在椎车里其实也被实木的轮子颠簸得屁股疼,但此刻听见两声鞭响,探出头看弟弟可怜兮兮的模样,还是有点心疼他。 好容易到了山下的谷地里,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圈出一块空场,把杂草除了,然后按照中间是皇帝的御帐,两边环围着亲军的护卫帐,后面是太子和公主的营帐。外圈星星点点散布着随扈文臣武将的军帐,最外面一圈是士兵的营帐和木头栅栏壁垒。谷地进出口和靠山岩的地方,又各个加着类似的几圈壁垒,彼此相互呼应,若是有敌军来袭,就可如常山之蛇,击其首而尾应。 杨盼出椎车时看了看,不由得感叹原来出征还有这么多学问。 杨烽好容易双脚着地,厌恶地叫人赶紧把他的小马拉到马厩去别让他看着心烦,然后在那里揉着自己的屁股,袖着双手晒太阳,并且嘟着嘴生闷气。 还没晒暖和,皇帝拎着鞭子又过来了,对杨烽道:“别傻站着啊,来,学一学怎么钉帐篷。” 杨烽看父亲手里的鞭子就犯怵,不由退了两步。皇帝这次倒没有简单粗暴,对儿子招招手:“来,阿父教你。”他扯开披着的斗篷,从身边的侍卫手里接过帐篷钉和锤子,挽着袖子,真的亲自示范,完全没有皇帝架子。 不出一刻钟,一顶帐篷就钉好了。皇帝喘着热气,满意地拍拍手,笑着对儿子说:“阿父以前领军带兵的时候,这些活儿自己都会做。行军打仗要能胜利,这些细节都很重要。” 然后来个让太子脸色煞白的神转折:“今日你住的地方就自己钉。要是搭不起帐篷来,你就睡露地。” 看起来只需要一刻钟的活儿,小小的杨烽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还没完。 帐篷钉钉得歪歪斜斜,支架搭一回倒一回,帐篷布也扯不齐。杨盼看不过去,上前帮忙,她也不会这些活儿,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勉强把帐篷立起来,结果一阵风吹过来,立柱斜、斜、斜…… 帐篷又倒了。 军中已经吹响了晚饭的号角,到处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供给皇帝和太子公主的,是热腾腾的麦饭和炖煮的羊肉汤。 俩孩子都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了,杨烽看了看肉汤,一脸嫌弃:“肉怎么这么肥?汤怎么一点都不白?作料有什么?为什么汤一股羊膻味?” 平素最在乎口腹之欲的杨盼也觉得吃得太差,恰好瞧见有几只托盘往“归义公主”李耶若帐篷里送,看起来上面都是做得比较精致的小菜,心里越发不忿起来。她一拉弟弟的手:“走!咱问问阿父去,怎么这么偏心眼儿!” 第92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两只主角就快见面了。但是别急,这一章的重点内容之一,是阿盼从化解弟弟们未来的皇位之争中,习得了为政的能力。 ☆、第六十四章 杨盼长了个心眼, 先小跑到那几个伺候李耶若的宦官侍女前, 仔细打量了一下菜色,然后, 她也不去找李耶若的麻烦,而是拉着弟弟径直到皇帝的御幄去了。 皇帝正好也不忙。大约也是好容易得到时间休沐,头发洗过半干, 散在那里晾着。他手上捧着一卷书, 一边读,一边伸头看旁边巨大的沙盘,口里还念念有词一样。抬眼瞧见女儿和儿子来了, 他才放下书,问道:“怎么了?” 杨盼心里不服气,近前气势逼人的第一句,问的是:“阿父, 不知道什么叫‘不患寡而患不均’?” 杨烽今天被打怕了,躲在姐姐身后,拼命地点头。但皇帝的目光一瞥向他, 他就立刻冻住了一样不动弹了。 皇帝被女儿问得一愣,过了片刻笑道:“我知道啊, 你们吃细润的麦饭和羊肉,士兵们吃的是糜子粥和青菜烧肉渣, 这就是‘不均’嘛。还好我的兵比较知足,不问你这种傻问题。” 杨盼被他说得无语,好一会儿才说:“怪不得要封李耶若作公主, 我看,她才是你亲生的……” 杨烽赶紧又点头,被皇帝一把从杨盼身后拉出来,吓得连连摆手:“阿父别打我,我可什么都没说。” 皇帝没好气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你看看你像个男人么?吃饭嫌好嫌差就算了,还要你阿姊给你出头。你怎么就不敢站出来跟我嚷嚷:‘阿父就是不公平’?” 他觉得自己没用劲,小太子还是觉得痛不可当,被激将了一下,顿时眼泪汪汪说:“阿父就是不公平……阿姊说什么都不会挨打,我做什么都会挨打!” 杨盼对弟弟翻了个白眼:你是忘了我在外书房的戒室挨板子那码子事了吧? 皇帝笑道:“不容易啊,终于敢说话了,没被打成胆小鬼。”把他抱着往膝盖上一按,伸手就剥裤子。 杨烽吓得“哇哇”叫:“阿父,我错了,我错了!别打我!我再不说阿父不公平了!” 皇帝声色俱厉:“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 在小太子吓得脸色发白的时候,这位亲爹终于对女儿说:“阿盼,到角落的藤箱里取一瓶跌打损伤的药酒来。” 杨盼这才松了一口气,翻箱倒柜给弟弟寻药酒去了。 皇帝其实是极其疼爱孩子的人,看着在马背上多日颠簸后的儿子,屁股上被马鞍磨掉了一层皮,又红又肿,渗着血丝,还横贯着一条鞭痕,也心疼啊。但是这些心疼只能放在肚子里,尤其当他看见杨盼递药酒过来时那虽然心疼、但也沉静的神色,恍惚间觉得自己以往对孩子那种“要月亮不给星星”的宠爱,好像并不对劲。 他亲手给儿子擦好药,在杨烽的鼻涕眼泪和“吱哇”乱叫中把他放下来,提上他的裤子就训道:“这点痛算什么?骑马还嫌累,明日跟着大队伍行军——用两条腿!感受一下你阿父当年当小兵时的滋味儿。” 可怜的小太子,骑马、步行,硬生生跟当兵的一样跟着皇帝的大军。到雍州是二十天步程,二十天后,从椎车里出来的杨盼,看到她那娇生惯养的弟弟,已经晒得肤色黝黑,而且蓬头垢面的。 皇帝在雍州城外驻跸,天明检查过才进城,这晚上算是胜利抵达北巡要塞,军中准许喝酒,也有雍州城内送出来的大量肉食。杨盼撩起营帐的布门帘,正看见她那个原本矜持骄傲,而且生活得非常精致的太子弟弟,撒丫子飞奔到烤肉那里,大吼着:“烤猪的耳朵!烤羊的肋条!烤鱼的肚子!都给本王留着!” 然后端了一大盘高高兴兴吃得一嘴油,拿袖子一擦嘴继续吃。 杨盼恍惚间想:这是她那个写“玉闺上椒阁,文窗垂绮幕”这样精致的诗文的弟弟? 没成想弟弟吃完一大盘肉,擦得一袖子油,居然又取了一盘带到杨盼的帐前,笑着说:“阿姊,我尝过了,烤肉里还是羊肋最鲜嫩,不嚼渣,你尝尝看,要是喜欢吃,我再多取点过来。” 杨盼心里一阵感动,端过热乎乎的烤羊肋吃起来。她的弟弟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看着漫天忽闪忽闪的星星,突然吟道: “青史谁不见, 功名忆古人。 白日乱戈影, 烁星移剑文。 雕弓抱汉月, 马蹄踏胡尘。 边戍当此夜, 山河尽云屯。(1)” 杨盼连羊骨头上最香的那块贴骨肉都忘了啃——她虽然不会写诗,但弟弟这首即兴之作,磅礴大气,山河之念和家国豪情溢于言表——真是写得好极了! 她还没来得及表扬,杨烽已经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笑吟吟说:“阿姊,我不陪你了,我要赶紧地把这首诗记下来!”把两只油手往衣襟上擦了擦,冲进太子所居的营帐中去了。 杨盼好一会儿才继续啃她的肉骨头,羊肉确实又香又嫩,她吃完一块,想着弟弟这段日子的改变,兴致大发,又想再吃一块。篝火那里热闹非凡,隐隐看见皇帝在人群里滔滔不绝,人群不时爆发出哄笑声和叫好声,这是皇帝爱兵如子、与民同乐的一贯做派。 杨盼带着些好奇,准备亲自到那里,挑一块好吃的羊肋,再听一听父亲是怎么跟这些兵丁们毫无上下尊卑、打成一片的。 走到半路,突然看见一个人影茕茕地站在帐营间的阴暗处,若不是她的眼睛有些水光,几乎就看不见她。 杨盼顿住步子,仔细就着星光打量了一眼,果然是新封的归义公主李耶若。 李耶若露出一口白牙,笑得依旧是鬼森森的:“公主殿下,去篝火那里么?” 杨盼对她全无好感,想着阿父说的“待客之道”,此刻只好挤出笑容说:“是啊。你要肉么?我去给你取两块?” 李耶若顾盼自己拉得长长的影子,笑道:“不吃肉了,我这腰,好容易重新瘦到一搾宽窄,吃多胖了,就不好看了。” 杨盼低头看看自己的腰腹,却只看见鼓蓬蓬新近发育起来的胸脯。 胖就胖!她不乐地想,反正王蔼和沈征都不会嫌! 想到这两个人,不免想到第三个人,觉得不该想他,顿时就烦恼起来,食欲也顿时没有了。 偏生李耶若像她肚子里的蛔虫,越是杨盼烦恼,她就越是要提一提醒:“明儿进了雍州,应该能见到罗郎君了吧?和他一起从大凉出来,转眼一年半没见了吧?还挺想念的。” 杨盼日日事忙,也没工夫想他——其实很多午夜梦回,上一世的某些点滴还会回到梦里,而且都是些美好的记忆——所以当醒过来时,现实的严酷就会让杨盼泪湿眼帘。她感恩这一世的存在,但是为什么还要有记忆在?让她被记忆折磨着? 此刻,她只能故作平静,淡淡地“哦”了一声。 李耶若在黑暗里,又露出了她白森森的牙齿,在笑。 “我这次起念,愿意以凉国的宗女、秦国的义公主身份北上和亲,其实也多亏了他一句话点醒。”李耶若平淡得近乎无味地说,眼睛忽而看一下杨盼,忽而又望向远处的群山和城墙,“他这个人,不哼不哈的,算计得真精!不过,求而不得,退而求其次,也不是坏事。” 第93章 杨盼心里像翻腾着无数绪念,张口问道:“罗逾劝你到北燕和亲?!” 李耶若雪白的牙齿倏忽被抿住了,眼睛倒瞪圆了,在星空下熠熠发光,她过了一会儿才笑道:“我没有说是他劝的啊。” 杨盼估摸到罗逾和北燕的关系,但真正肯定了,心里还是震惊的,她急切地想从李耶若嘴里套话:“那你说他点醒是什么意思呢?他莫非与北燕有关?他不是说是罗右相家里的人么?” 李耶若却不再说话了,定定地看了杨盼半晌,“咯咯”笑道:“公主想多了吧?一语惊醒梦中人罢了,我原来有个痴念,现在痴念没有了,想嫁个英雄,过我想要的生活。怎么了,哪里不合理?” 杨盼吃瘪,她知道李耶若撒谎,但她的谎总是撒得很难当面捅破。杨盼只能也笑笑说:“你能想明白要怎么样的生活,真挺好的。北燕皇帝是英雄,我先还不明白阿父为什么要封你做公主,现在明白了,这样,你才能匹配到更高的分位上。耶若阿姊,恭喜你!” 她带着三分恳切,笑着说:“若是你有什么需要的,你只管跟我提。这里条件是差一点,进了雍州城,普通东西还是应有尽有的。你不要不好意思说话,只要你提,我就想法子替你办到。” 李耶若嘲讽的神色突然褪去了。 她是个聪明女孩,虽然恨透了这个世界,但是轻重好歹也不是全然不懂。自她被封公主以来,虽然明知道是皇帝的利用,但是饮食_精洁,衣衫华贵,确确实实把她当一国的公主来奉养。哪怕是假的呢! 她看了一眼杨盼,垂下眼睑,面无表情地说:“在建邺,赏赐就够优渥了。谢谢你。” 杨盼此刻还不知道,李耶若根本不会真笑,当她褪去妩媚、诱惑、嘲讽、激将……这些虚假的笑容之后,一张脸就只会毫无表情了。横竖是一声谢,杨盼不必再争一点口舌,立刻回复道:“谢啥啊,一起读书,一起玩闹,还是好姊妹。” 两人道别回营帐后,当杨盼黑甜一觉醒过来,外头号角声声,天还没有亮,就要拔营了。 她困得要死,但是不得不起身,简单洗漱用餐,然后缩到她的椎车上,打算边补觉边进城。 椎车的轮子是实心的,遇到坎坷厉害的路面也不会轻易磨坏,但是坐上去的感觉其实是很颠簸很不舒服的。杨盼坐在车里,车轮碾到一颗石子就蹦一蹦,碾到一颗石子就蹦一蹦,她刚刚有点睡意,脑袋就撞窗沿上,甚至整个人就蹦起来再墩座位上,胃里的早餐都快给颠出来了。 她揭起窗帘看看四周。晨光中,她的太子弟弟兴致盎然地骑着顺驯的小马,磨破了屁股多少次,不知是掌握方法了,还是屁股上长老茧了,居然也没有再叫唤辛苦,见姐姐的头探出车窗,他挥鞭驱马,到杨盼的窗边,低下头对她说:“阿姊,过了这段石子路,就是进城的通衢大道了!你看城门口,那领头的不是王蔼?” 杨盼突然精神了。 不是因为王蔼,而是因为她想到,在城门口迎接皇帝御驾,应该是雍州城从刺史到县令——所有的官员。 所以,也包括罗逾啊! 作者有话要说:  (1)该诗为拼合加改编,向骆宾王、岑参致敬! ☆、第六十五章 杨盼有些激动, 也不想睡了, 她揭开车窗帘子的一角,瞪大眼睛往外瞧。 皇帝进城的规制十分宏大, 杨盼的车好容易才到得城门下,最前方跪候的是雍州城的刺史,一旁就是皇帝新近最信任的中军参领兼雍州领军王蔼, 然后密密麻麻跪了一群。杨盼的眼睛瞪酸了, 也没有找到罗逾的影子。 她不甘心,又四下望了一遍,把每个低着头的人都好好打量了一番, 可惜从身形到脸,还是没有罗逾。 恰巧皇帝也询问道:“雍州城大小官员都在这儿吗?” 杨盼竖起耳朵。 王蔼作答:“回禀陛下,臣派了八个人到雍州城外巡查。其他人,都在城里。” 皇帝大概不快, 好一会儿才从鼻子里“唔”了一声,他大概也在四下里看视,过了片刻突然又吩咐:“这八个人的名字报过来。” 王蔼一个一个报过去, 杨盼有七个不认识,但是一报“罗逾”她立刻听见了, 而且感觉到浓浓的失落,鼻子开始酸了。 “王蔼!你吃飞醋不必吃到这样吧?”她心里恨恨地骂, “我都一年半没见到罗逾了。好歹也算个认识的人,你就把他调走了?!你以为这个样子,你就比上他了?!” 皇帝又是半天不说话, 杨盼也没心思再听他说什么,左不过还是激励士卒,安抚百姓,讲那些官样文字,可以选择性略过。直到车轮又开始辚辚地滚动起来,她才意识到他们一行又开始前行了,但是去哪儿,她还是没有兴趣——人就是这点奇怪,仿佛事情会被心情屏蔽一样。 雍州城是皇帝经常驻跸的地方,城中环围着一座朴素的行宫。 皇帝亲卫的车马围着皇帝、太子和杨盼、李耶若两位公主,到了行宫的大门。门“吱呀呀”打开,过了里头影壁,皇帝、太子下马,女眷们下车。 王蔼大概在影壁外等候吩咐,这时杨盼清清楚楚听见皇帝带着怒气的声音:“王蔼,进来!” 又吩咐:“先送两位公主到后面休息。” 李耶若早倦得不行,立刻告退了;杨盼却执意留着,所以掸衣服、捋头发,故意磨蹭了半天。皇帝好像也没心思管她,黑沉着脸等王蔼从影壁后绕进来,一进来,王蔼略略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就跪下了。 从杨盼看来,王蔼的脸一如既往的黑黝黝的,此刻带着不安,越发失色。他垂头道:“臣犯错了,请陛下教训。” 皇帝冷笑道:“雍州城外的巡查,朕的护卫不会做?偏生要你多事?这么多人,你派谁不好,偏生要派罗逾?!” 他眼角瞄了杨盼一眼,没好气说:“阿盼到后面去。” 杨盼磨磨蹭蹭往后走。 她听见背后王蔼磕头的声音:“陛下,近日臣发现雍州城外鲜卑长相的人多了起来,心存警惕,所以……” 大概是故意派罗逾到外头去——“钓鱼”的好机会。 皇帝继续嘲讽地问:“你好样的!抓到现行了?” 王蔼大概在摇头,连话都不说了。而皇帝则是连连地冷笑:“一年半你都没抓到现行,这会儿朕大张旗鼓地要到雍州来,他傻乎乎跑出城接应北燕细作,等你正好抓现行?是不是你有多笨就揣测他有多笨?!” 杨盼有些不忍心听下去。父亲大概已经认定了罗逾是北燕人,带着这样的推断,对他处处设防,王蔼今天被骂得不好过,只怕之前的时光,罗逾的日子更不好过吧? 她其实特别想知道罗逾究竟是谁,但是现在,又突然很怕罗逾被王蔼、或者被皇帝抓个现行——到处都是陷阱,他一旦被抓,只怕就难以善终了吧? 杨盼矛盾起来的时候,脚步踟蹰,此刻已经走到第一进屋子的穿堂后面,外头的话声音不高,但还能听清楚。突然,她听到王蔼提高高声的辩解:“陛下巡幸北地,天下皆知。若是罗逾他有心,只怕特别想把陛下在雍州的消息传出去。就算他无心,只怕北燕的人也是最蠢蠢欲动的时候。臣以为,罗逾不是自己想出城,就是他的人特别想逼着他出城。这样的机会,不知陛下为何执意认为不能抓住?” 第94章 杨盼停下步子。 而接着,就是一记清脆的耳光声。 杨盼顿时担心起太子杨烽来。没等她转身奔出穿堂,她听见王蔼谢罪的声音:“臣有过,陛下息怒。” 皇帝在外头说:“我当你是家人朋友之子,教训你一巴掌,教训得对不对?” 王蔼大概也有些羞臊,声音变得飘飘忽忽的:“陛下教训臣子,本来就是对的。何况臣还是……还是……”他大概不敢说自己是皇帝故人的儿子,更不敢说“故人”还跟皇帝有过婚约,所以变得期期艾艾起来。 杨盼倒很少看见皇帝这样一面,心惊而无措,想去瞧瞧王蔼,又怕他尴尬。恰好此刻太子疾步往她这里走,晒成深色的小脸此刻吓得煞白。 他看见姐姐,更是飞奔起来,倚到姐姐身边才拍拍胸低声说:“妈呀,吓死我了!” 杨盼问:“阿父真动手打人啊?” 杨烽点点头:“眼见着半边脸就紫胀了。”而后不合时宜地评点道:“伴君如伴虎!”大概也是他这一阵的心里话。 皇帝新驻跸雍州,却因为直硬直硬的王蔼,两天没有好脸色。杨盼和杨烽也乖乖地躲在行宫后面的屋子里,不叫不出门,唯恐触了阿父的霉头。 第三天,皇帝身边的宦官过来叫太子过去。杨烽紧张地问:“阿父叫我干嘛?他心情好不好?” 宦官一摊手:“奴是什么名牌上的人,敢过问陛下的事?不过陛下今日早晨吃了两海碗牛油汤饼。” 皇帝每日练武不辍,早餐多吃点不仅可以说明心情还行,也可以说明肚子饿了——也就是基本不能说明问题。杨烽拉着姐姐的手:“阿姊,你陪我去吧。我害怕。” 杨盼拗不过弟弟,加之这一阵也够心疼他的,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叹了口气跟着他一起到前头皇帝办事的地方。 皇帝不在大殿,而在箭亭。 全国各座行宫几乎都有箭亭,其实也是一座屋子,不过四面通透,可以看见外面的情景;而外面通常是一片靶场,并排放着十个草扎的靶子,靶心红彤彤的。 皇帝喝着茶,兴致勃勃指着某处叫儿子:“阿火,你看,这姿势才叫利落!”转脸看见杨盼也来了,倒愣了片刻,才说:“你不去陪陪李耶若?” 杨盼心道:李耶若又不会挨打,可我弟弟会啊!这阵子你老虎似的,把弟弟吓得跟耗子一样,我得保护他啊。正打算说什么,突然意识到:这是皇帝想赶她走啊!她立刻把目光看向箭亭外头。 一排人,站在线后,只能看到十个背影。 只听一声令下,十个人挽弓搭箭,弓弦一扣,顿时拉得如满月一样。皇帝评点:“这是十石的硬弓,若没有把子力气,很难开弓。但是弓能张得开,箭的射程才远,杀伤力才大。” 十个背影都显得英气勃发,紧身的胡服被肩胛的肌肉绷紧了,显出蜂腰猿背的身形。随着参差的弦响,“嗖——”“嗖——”的几声,箭便已经落在前面的靶子上了。 几个人都是高手,无一脱靶,但射得最好的,是左起第二个影子:他的箭正正好好插_在靶子正中的“羊眼”上,而且不歪不斜,不颤不抖。拔箭的小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的那支箭拔_出来,都不由“啧啧”两声。 杨盼心里起念。 但是那身影和一年半前又大不一样了,她也不那么敢认。 何况,她本来就只是来陪弟弟的,又不是来找罗逾的。 皇帝说:“阿火,你去找射得最好的那个讨教讨教。”然后拉着杨盼说:“阿盼,你跟我来。” 杨盼挣了几下。 皇帝的手跟火钳似的,不挣扎不痛,一挣扎就被卡死了,一动就跟要断掉似的。 杨盼只能放弃挣扎,被动地跟着走,但是对皇帝的欲盖弥彰深表不满,一张苹果似的脸蛋顿时皱起来,明显的嗔怒。 皇帝把她拉到离箭亭很远的一座小阁里,才撒开手。 杨盼揉着腕子,气呼呼说:“阿父怕我看见什么?” 皇帝正色说:“你和罗逾,有可能么?” “没可能。”杨盼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心心念念要见他做什么?”皇帝声音高了点,“你有王蔼,还有沈征,不够挑么?” 他接着来了最无情无理的一句:“不够挑,我帮你再找!咱们大秦的男人,不信挑不出合适的来!” 杨盼心底里叛逆的小火苗顿时烧了起来:我不会和罗逾在一起,我这辈子还想要自己这条命!可是,罗逾被你当贼防着,我不想也被当贼防着! 她几乎要迸出泪花来,颤着声音说:“我没打算跟罗逾怎么样,就像我也没打算和王蔼、和阿征怎么样一样!我这辈子不嫁人,宫里容不下我,建邺总有庵堂、广陵总有庵堂!” 皇帝被她说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怒气勃发,指着箭亭的方向说:“他就在那儿!左起第二个,个子最高,长得最俊。他还有一身好技艺,开十石的硬弓能如满月,一箭出去能正中靶心,嘴也最甜最会哄少年的女郎们……你去啊,你去找他!将来别后悔!” 杨盼被冤屈得几乎要跳起来:她在父亲心中,就是这样一个只看皮相的肤浅傻帽吗?! 她怎么能受这样的鄙视?她要叫父亲知道,她只是对罗逾有一点关心,她既没有思念他,也没有喜欢他,也没有关心他,更没有爱他! “去就去!”一贯受宠的广陵公主吼得跟母狮子一样,“我才不怕你这个暴君!” 说完,眼泪就下来了。 她等了一会儿,皇帝在她面前气得打颤,最后冷笑起来。 杨盼对父亲原本是满心的尊重和孺慕,经历过前世的暌违,她更珍惜今世能和父母在一起的每一点时光。 可是她血管里流动着的青春叛逆的血液,那种要与天下为敌的洪荒之力就是遏制不住。皇帝既然不先来抚慰她,那她就走!谁怕谁! 杨盼发足往箭亭而去,她告诉自己:我不是去看罗逾,我也不想他!我就是给阿父看,我才不是他心中那个为了爱变得不靠谱的娇蛮小女郎! 罗逾正在箭亭里擦好他的最后一枝白羽箭,爱惜地放进箭囊里,甫一转身,一个小小软软的身体撞过来,然后在他怀里“哇哇”大哭,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阿……阿盼……”他被面前这巨大的惊、巨大的喜弄得笑都笑不出来,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搁。 杨盼“哇哇”地哭着,然后用力捶他的胸脯:“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一点都不在乎你!就是打死你,我也不心疼!一点都不心疼!” 小女郎的螺髻有些散,乌黑的头发有一绺翘出了严整的发髻,支棱在青玉的发梳上,鬓边插的一枝鲜玫瑰花随着她颤抖的哭泣而垂落着,白玉一样的耳朵上挂着两颗小小亮亮的珍珠。 她气呼呼抬起脸,脸上糊着泪水。 罗逾心跳仿佛停滞了。 归来的路上,他还在想着:自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必须抛弃一切情感,用冷酷为拐杖,用小心为灯烛,一步步艰难地为了目标而前行。 但此刻,他把一切信念抛之脑后,满脑子只剩她一双明亮的眼眸,还有少女蓓蕾般可爱的容颜。她在对他大发娇嗔,完全没有距离感。 第95章 杨盼自己大概也没有感觉到,有时候感情像藏在花苞里的蕊,不需绽放,而自然芬芳——罗逾多少年渴望着这种芬芳而不得,此刻如同久旱逢甘霖,几乎要醉倒在她身边。 少年人情发于心,忘乎所以。 过来人双目清明,牵机而动。 皇帝对王蔼叹口气说:“其实不是我想,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唉!” 又凝视着王蔼过了三天还肿着几道紫色指印的面颊,问:“痛不痛啊?” 王蔼挺直了身子:“不痛!” 皇帝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好样的!‘将欲取之,必故与之’,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将欲与之,必故取之’——小孩子就是好哄!” 作者有话要说:  对付青春期躁动的小屁孩,皇帝奸笑中。。。王蔼苦笑中。。。。。杨盼跳脚中。。。。。。 ☆、第六十六章 皇帝还有一句话没好意思在王蔼面前说:打从他登基以来, 还是第一次被骂“暴君”, 骂了还不能解释、不能发火,这滋味儿, 够酸爽的。 他切切地嘱咐了王霭几句话,等王霭走了,自己也感觉胸闷起来。 “公主这几天吃饭睡觉怎么样?”皇帝问行宫里伺候公主起居的宫女金萱儿。 金萱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觉得自家主子这三天来吃不香睡不好, 和以往完全不一样。皇帝有问,她不得不战战兢兢回答:“公主大概遇到了什么心事,好像……好像情绪不大好……” 皇帝叹了口气, 侧头瞄一瞄门帘里,说:“我进去瞧瞧她。” 杨盼的眼睛肿着,一副小可怜的模样。皇帝在这些儿女里素来最疼爱这个长女,到她面前又是叹气, 摸摸她的头发说:“阿盼,饭还是要好好吃的。” 杨盼抬起肿胀的眼皮看着父亲:“阿父……” 皇帝慵慵道:“哎,‘暴君’在这里呢。” 杨盼“噗嗤”一笑, 接下来又觉得愧疚,眼睛里水雾蒙蒙的。“我错了, 我不该胡说八道。”她主动道歉,“阿父不会怪我的, 是吧?” 皇帝好久不说话,最后笑道:“人急起来时,难免口不择言。阿父不也是啊?‘暴君’倒还罢了, 反正我给人骂也不是一回两回。但是,什么‘一辈子不嫁人’,什么‘上庵堂’,这样的话我可不想再听到了。阿盼,这话,刺一个父亲的心呐!” 杨盼抽噎着把脑袋埋到皇帝的怀里。 皇帝终究是叹了一口气:“感情的事,我也知道勉强不来。王霭是个好孩子,但是我也不能强迫你。只是还希望你和他试一试。至于罗逾——” 他顿了顿,才说:“你处处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要有随时抽身的勇气。” 杨盼心里“咯噔”一响,本能地摇摇头。 不过不管怎么样,和父亲和解了,心情总归好多了。杨盼想起自己窝在屋子里两三天没见弟弟了,问道:“我阿弟这两日没惹阿父生气吧?” 皇帝摇摇头:“我对他严格,又不是要害他。他可是你阿母千难万险生出来的——我在战火里亲自给她接生的。”他带着一些自豪感:“亲儿子!若不是恨铁不成钢,我哪舍得拿鞭子抽他?现在既然懂事了,自然还是要栽培的。” 杨盼说:“我去看看弟弟,看他有没有偷懒。” 皇帝“呃”了一声,有些欲言又止,最后摆摆手说:“好吧,你去吧去吧。” 杨盼的莫名其妙,到她找着弟弟时就解惑了: 太子杨烽正在箭亭外的靶场上跟着罗逾练射箭。 杨盼既不想打扰他们,更因着回忆起三天前她把一股子恶气撒给罗逾时把他狠捶了一通的事,羞怯得不想直面罗逾。 杨烽到底还小,那张弓只能拉开一半,憋得小脸蛋通红,额角密密的都是汗珠。罗逾劝道:“太子殿下,这弓硬,你去换把小弓可好?” 杨烽咬着牙摇摇头,嗓子眼里憋出声音:“不行!我要比临安王强!我要能开硬弓!射靶心!” 杨盼一听:嗬,出息了啊!终于不比吃穿用,开始比本事了! 罗逾只能继续教他:“好吧,能开多少开多少,这拉弓不是一日的功夫,用太大劲把肩膀崴了可得不偿失。来,手指勾住弓弦,拇指托住箭镞,眼睛顺着箭羽望向箭尖,再望向前头的靶子……” 他耐心地教着。杨烽终于瞄准好了,手指一松,弓弦一响,一根白羽箭像一颗白色的彗星,从空中划了一道线,最终落在了靶子上。 虽然没有正中红心,但是也在靶子上了,不容易得很。 杨烽乐得又蹦又跳:“罗逾阿兄,你的箭法真是太好了!你说,要这么练下去,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打猎?” 罗逾也是喜色,笑着说:“打猎要在马上射箭,说实话,还要难呢。但是,事在人为嘛,光在箭亭外练箭,练的是死的箭法,到野地里去,可以感受到真正的狩猎,哪怕一无猎获,其实也是有收获的。但是……” 他名义上是王蔼帐下的文官,实际上颇受监视,可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 杨烽自大地说:“没事!我和王蔼说一声就是。你觉得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去出猎,你就告诉我一声。不过,越早越好哦!” 罗逾目光闪了一下,笑着应道:“是。” 杨烽又说:“今日你教我练箭,还把你这么好的箭囊送给我——”他拍拍身上新挂的箭囊,杨盼看到,那果然是一个牛皮精制的好东西,铆钉虽是黄铜的,却擦得金子一样亮,垂挂的流苏上缀着一些细巧的玉石。太子到底是小孩子,就喜欢这样闪亮的东西,此刻自豪地昂首挺胸挂着箭囊,里头的箭支出来,都快高过他的头顶。 杨烽继续说:“我要赏你。今日据说要供奉行宫里上好的鹿肉,我叫人送点给你?” 罗逾摇摇头:“臣到底是臣子,供奉陛下和殿下们吃的东西,我吃起来心里也不会安。如果……” 杨烽最受不了别人说一句藏半句的吊胃口,皱着眉道:“你直接说罢,你要什么赏赐?只要我办得到,就给你办。” 罗逾低下头,笑着说:“可否请太子殿下附耳过来?” 杨烽揉揉耳朵眼儿:“可以,但是你不能朝我耳朵里喷热气——我阿姊就喜欢这么欺负我……” 罗逾听到他说“阿姊”,脸上就开花儿似的笑,下颌硬朗的线条顿时变得圆润起来。他凑近太子耳边说了句什么,杨烽笑道:“这样小的事!一句话嘛!” 罗逾提了什么要求?弟弟他怎么就敢随便答应?! 杨盼心里不忿,感觉两个人的目光在四处巡睃,急忙闪身到一根粗粗的柱子后面,等他们都到箭亭里喝水的时候,她才从月洞门边上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晚饭时,杨盼觉察到弟弟一直在偷偷瞟他。 来了!她心里暗道,故意不动声色,看看这鬼精的小家伙想干嘛。 果然,吃了一会儿,杨烽随意地说:“阿姊,明儿上巳日,听说雍州城里的文人要去雍州郊外的山里流觞宴饮,会很有意思呢!我想去看看,你去不去?” 杨盼面无表情地夹了一筷子鱼肉,慢慢嚼完了才对着弟弟期待的眼眸说:“阿父同意你去了么?” 第96章 杨烽便瞧瞧在上首桌子上吃得正香的皇帝,讨好地笑道:“阿父,你觉得合适不合适?这些文人会采兰、吟诗,就算不喝酒的人也很长见识呢!” 皇帝是个粗人,便是读书也是史书、兵法什么的,诗词歌赋都没兴趣。不过,难得见儿子有兴致,他点点头说:“去也行。不过你毕竟是太子,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不许微服去,还是要虎贲侍卫护着。” 杨烽高兴起来,看看杨盼说:“阿姊一起?” 杨盼心里有点痒痒,但矜持着说:“我去不大好。又不能微服,我就只能在车轿里蹲着,能看出什么趣味来?” 居然拒绝,皇帝都不由注目过来。 杨烽挠挠头:“阿姊可以微服啊!扮作我身边的宫女,甚至女扮男装扮个小宦官,也有三分像呢!” 杨盼上去一个毛栗子:“去!你才长得像宦官!你全家都长得像宦官。” 杨烽虽然被敲了头,但揉一揉脑袋还是“噗嗤”一笑,而皇帝则一声咳嗽。 杨盼失言,自觉无趣,只能把气撒在弟弟身上:“小炮子,你这阵挨打挨得少,皮痒痒了?你要去玩,扯上我做什么?” 皇帝默默地又看了杨盼一眼——她居然不爱玩?事有反常必有妖! 杨烽也不像以往似的,碰了壁就回头,而是不屈不挠地说:“哪里是玩!阿父教我,天下文人惹不得,一支笔跟刀似的,我和他们处一处,也是学习为政之道。我好心叫你,省得天天憋闷在这巴掌大的行宫里,你呢?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皇帝打圆场说:“阿盼,弟弟这么邀请,你就去嘛。难得一路苦过来,放松一下也好。” 然后加了一句:“叫王蔼陪着你,照顾你,他心细有担当,一定不会出岔子。你要怕车轿里憋闷,只管叫他驱赶了闲杂人等,肃清地方,关防严谨了,只要他在,你下车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原来打的是这个心思! 杨盼想想那皮囊里的水,胃里就嗖嗖冒酸汁。她犹豫了一下说:“王蔼陪着没问题,但是我要带我的宫女贴身伺候!我吃的喝的都要自己带!” 皇帝连连点头:“小事一桩!” 杨烽不再撺掇了,看看父亲,又看看姐姐,眼珠子咕噜咕噜一直在转。 杨盼本来就跟父亲似的有点粗豪的性格,想着王蔼要去,顿时有了点恶作剧的快感:罗逾,你想方设法接近我——和上一世一样,但是这一世,未必有机会给你了! 第二日,果然是个春和景明的好日子。皇家出行,虽不奢华,但气势十足。杨盼乘坐的云母车跟在太子骑行的仪仗之后,左右紫绫步障围绕,前头是王蔼骑马领路,后头旌旗、彩扇,列着十名宫女,二十名侍宦,再后又是虎贲侍卫,护得严严实实。 春日到了,公主的云母车用的是纱帘。外头看里头看不清,里头看外头清清楚楚。 王蔼今日又穿着一身绛红色,配褐色的轻装皮甲,绀色斗篷,腰间佩刃、箭囊,皆俱精致。从背后看,确实也是个高大健朗的翩翩男儿。 杨盼心痒痒地忍不住想比较,但是估计王蔼是不会带着罗逾出来的。 云母车上装饰得云母片“叮叮当当”轻轻地响着脆声儿,不知行驶了多久,才看见雍州城高大的城门。王蔼勒住马,等到公主的车驾近他身边时,才在马上俯下身子,对着云母车的车窗说:“这是内城。请公主稍稍等待,出了外郭,可以稍微休憩一下。” 杨盼坐车的目的就是为了宽敞舒服:云母车宽大,里头坐着她,对面还能斜签着坐一个金萱儿。活扣扳下,成了一张小案桌,她亲自准备的蜂蜜茶和一堆蜜饯、肉脯、瓜子,一路吃吃喝喝,还没开始上巳的褉宴呢,肚子已经饱了。 但是这不算糟糕的,糟糕的是她喝了太多水,这会儿有点坐立不安了。 外头的风景原本挺好。雍州的内城城墙修得极厚、极高,从门里出去都要走半天似的。而外郭更是不知道远在哪里。杨盼看见水就厌恶,不停地问金萱儿:“哎呀,什么时候到啊?” 在她感觉自己快爆炸的时候,车驾终于停了下来。杨盼还得耐心地等待外头的侍卫围到周围,而宦官们把紫绫的步障安设好。金萱儿看出她脑门上汗都要出来,只能低声责怪道:“怎么办呢?谁叫公主喝那么多水?” 杨盼简直有种把这个啰嗦鬼踢出去的冲动,但此刻她连腿都抬不起来,好容易等外头排布妥当了,她颤着声对金萱儿说:“快!扶我下去!哪里有圊厕?!” 金萱儿也是第一次来雍州的郊外,一边劝慰,一边赶紧下车扶杨盼。 偏生又来了一个不知趣的:王蔼下了马,兴致勃勃介绍道:“公主,这座山是……” 杨盼没好气说:“我对山不感兴趣。”一边等金萱儿询问圊厕回来,一边自己探着脖子到处找有没有圊厕的影子。 王蔼吃了一个瘪,又看见杨盼陀螺似的扭动着脖子四处探看的样子,原本陪公主出行的快乐一下子变成了馁然。他嘟囔着:“别找了,罗逾攀了新枝儿,跟太子走了。” 杨盼完全没心思听他说什么,看见远处金萱儿在冲她招手,啥都顾不得,提着裙子,小跑又不敢颠簸到肚子,别别扭扭地到了金萱儿所指的位置——一个大户人家别院里的圊厕,要等侍卫查看清楚了,才能让她使用。 好在终于是轻松了。 杨盼边理裙子边松了口气,突然想起王蔼说:罗逾攀了新枝儿,跟太子走了? 她又有点紧张起来:罗逾会不会觉得追求她没戏,改投太子门下,给太子下眼药了?若是他其实是北燕人,且跟他们杨家有仇,他会不会对她弟弟不利?! 杨盼赶紧回头找王蔼。 王蔼正在草地上喂马,一脸落寞地摸着马鬃。突然看见杨盼又提着裙子风风火火地过来,他颊边露出一点笑容,挺起胸膛打算跟她聊点什么。 杨盼用力按按手掌,示意他不要说话,听她说。 她说:“你刚才说,罗逾在我弟弟那儿?是不是在前面?” 一等王蔼点头。杨盼立刻又说:“好!我去找他!”一转身,留了个风风火火的背影给王蔼——那新上身的鹅黄色襦裙,飘飞得如一朵香喷喷的蜡梅花。肩上的浅蓝色披帛更是飞得老高,如一江春水一般。 太子停驻的地方离杨盼不算太远,杨盼一路飞奔,很快就到了。 只见杨烽已经下了马,正在一座亭子边说说笑笑。再一看,他身边的那个人不就是罗逾? 杨烽见姐姐过来,笑着招呼道:“阿姊!”看看身边的罗逾,又笑着说:“嘿,你们俩今天穿得般配!” 杨盼一看,可不! 罗逾今日是做文士打扮,黑漆笼冠,贯着一枝青玉簪,碧水色的宽博绸衫子,罩着蜜合色竹布鹤氅。 他回眸过来,望着杨盼一笑。 ☆、第六十七章 杨盼上回捶了他一顿, 只顾着打人, 没顾着自己瞧他。 今天,特好的春光, 阳光照在脸上,通透得一点都藏不住。他黑的发,黑的眸子, 一身浅淡色的衣裳, 皮肤比在建邺的时候略深了点,但也是偏白皙的蜜色,倒比原来一味的白显得更立体有层次。 第97章 他长得比她还要快, 一下子就成了一个英俊的小郎君,此刻笑起来和风朗月。 太子杨烽见姐姐来了,正中下怀一样,连连招呼着:“阿姊, 你这边来,我这里有特别好吃的若羌枣,是西凉的特产, 我叫罗逾鉴定过了,真货!西凉的国主不小气、不骗人, 哈哈!” 杨盼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不知道是为枣, 还是为人。 杨烽和罗逾都在手心里放了一颗枣,等着杨盼来拿。杨盼的手本来是鬼使神差伸向罗逾的,但是伸了半截子清醒过来, 转弯伸向杨烽的胳膊那儿。 没成想那个小炮子却故意使坏,眼见杨盼伸手过来拿枣,他突然胳膊一曲,把枣放进了自己嘴里,得意地边嚼边笑。 杨盼一脸尴尬,怒气勃发,伸手一拍杨烽的后脑勺。 罗逾一边笑着一边护卫着杨烽:“公主息怒。喏,臣这里还有。”把手心里的枣递了过去。 那颗枣更大、更红、更饱满,一看就是很甜很好吃的样子。但是杨盼此刻再也没有吃枣的欲望,她横了罗逾一眼,讥刺道:“你哄得住我弟弟,也以为自己哄得住我?!”巴掌一挥,把那颗枣打到了尘埃里。 她怕什么?唯一会计较她礼仪的阿母又不在身边,她在他面前,就当个刁蛮不讲理的人好了,反正又不打算再跟他在一起。 杨烽嚼了半颗枣,张着嘴愣住了。他抱歉地看了看有些难堪的罗逾,觉得自己的姐姐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杨盼转身就走,刻意做出趾高气扬的样子。心里却在想:他此刻是什么表情?会不会捡那颗枣?他那么爱干净,应该不会捡吧?不过,不捡的话让别人看着地上滚着枣,会更奇怪,他会更尴尬…… 光这一串问题就够折磨她了。她自我安慰道:我不是回头看罗逾,我是回头看那颗枣。 然后就回头了。 捡枣的是她那个不争气的弟弟,罗逾像没事人一样,歪着脑袋正在看她的背影。 杨烽边吹着枣上的灰尘边一脸可惜地说:“这么好的枣,一巴掌就拍地上了……不仅没礼貌,还不爱惜东西。哼,不知道是谁天天‘教导’我们惜福、不奢侈。说一套做一套啊!……” 杨盼看着罗逾若无其事的模样,已经懊丧得快炸了,哪里还经得起弟弟的嘟囔与指责。她立着眉毛,对弟弟吼道:“杨烽!” 结果今儿弟弟大概是有撑腰的了,双手叉腰回瞪过来:“怎么啦!你做错了事就说不得了?!你有本事你把枣吃了别浪费啊!” 杨盼疾步走回去,一把从弟弟手里抢过那颗枣——枣上沾着泥尘——但她肩负着教导弟弟、给弟弟做榜样的责任,只能硬着头皮、故作不屑:“吃就吃。谁说我浪费东西的?” 罗逾一把将枣夺过来,杨盼自觉自己算是反应快的人了,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只觉得眼睛一花,那颗枣就从手中消失了。 罗逾说:“干嘛?我的东西,不浪费也该是我吃。” 他素来有洁癖,大概大话放出去了,也开始骑虎难下,左右看看那枣,突然发现上头居然还沾着一只蚂蚁,绕着干枣上的纹路沟壑蹒跚地爬着,他顿时脸色就变了,差点把枣扔到地上。 杨烽道:“你们俩都傻的啊?”扭头吩咐:“来人,弄点干净水,把枣洗了。” 但罗逾醉翁之意不在酒。杨盼看着罗逾,看他会做出怎么样的惊人之举。 但是罗逾很理智地什么惊人之举都没有做。他默默地把枣放在亭子里的案桌上,对太子笑笑,等待一旁的人去洗枣儿。 他抬眼时恰好看见王蔼从平缓的山道上上来。王蔼的脸黝黑,眸子更是黑得如同曜石一般,盯着人看的时候目光像把剖皮剜骨的刀子。 罗逾见王蔼那神情,微微心惊,脑海中总有个念头萦绕不去。但是,他很快忘记了那个念头,因为心房里已经被冲上来的血爆满了。 杨盼回眸看见王蔼就是一脸巧笑,飞奔过去说:“哎呀,你可过来了。我肚子都饿了!” 王蔼原本在打量罗逾和太子,被她突然这甜腻腻地一叫,居然傻在那儿,挪不开眼似的看着杨盼,说话也结巴了:“啊……啊,公主饿、饿了啊?后头不是、不是带了吃的?” 杨盼扭扭身子:“我不想再爬山了,你给我送上来好不好?“ 王蔼受宠若惊啊!哪里还顾得了罗逾,连连点头说:“好好!公主要吃什么、喝什么,我亲自去取!” 杨盼挑衅地报了一大串,看她的弟弟都在那儿咽口水,心想:叫你伙同罗逾来诈我!阿父近来想着锻炼你,自然不会让你吃喝得太洒脱。但是我就不一样了啊!昨儿为了哄得我跟王蔼出来,阿父可是啥都答应啊! 王蔼屁颠屁颠去拿吃的了。 山亭里的气氛好像一下子降到了冰点。杨烽是个小人精,觉出里面的尴尬,没话找话说:“罗阿兄,这里可以打猎吗?” 罗逾低着头,手指搓揉着腰间的玉佩,好一会儿才说:“可以啊,只是用箭射程太远,反而射不到那些身子小巧的兔子、锦鸡之类,倒是用弹弓合适些,又或者可以用鹰和猎犬。” 杨烽问四周的宦官:“我们有带鹰和猎犬吗?” 那些宦官大眼瞪小眼:主子诶,你是来参加文人的流觞褉宴的!难道带着鹰犬到流觞曲水的地方听他们吟诗?但嘴上只好谄媚地说:“哦哟,太子殿下,实在不巧呢,今日没有带。或者,您先找地方看看褉宴?” 杨盼看着太子皱着眉骂那些宦官是“蠢货”,但眼角的余光都在罗逾身上。 罗逾手上搓的那块玉佩看着好眼熟。杨盼虽然不好意思盯着看,但一瞟再瞟,还是发现这是她送给他的那只小玉猪。 她竭力不去想他们上一世曾经有过多少相爱的时光,但是眼角时不时要瞄一下他手指搓着的那块玉佩,已经被磨得光洁玉润,闪着宝光,连着他那修长的手指一起,都非常耐看。 好一会儿,王蔼又飞奔着上了上山的台阶,跑得额角的汗都冒出来了。但他依然很兴奋,手里提着一个极大的提盒,他一声令下,自有士兵“咔咔”几下,摆好一个小胡床子,提盒放上去打开,里头是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王蔼脸上飞金一样,瞥了罗逾一眼,故意大声说:“公主,你要的好吃的来了!” 杨盼肚子其实一点不饿——一路上早在云母车里吃饱了。但此刻尤其要装得女主人一般豪爽大气,招着手对杨烽说:“阿弟,来尝尝我带的点心。” 杨烽觉得这才是亲姐姐,嘴上再凶,也不记仇啊!他欢呼着飞奔过来,看着提盒里五颜六色的点心,更是尖叫起来,快乐地问:“阿姊,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还有这个是什么?……” 杨盼极力把全部目光聚集在弟弟的脸上,笑着说:“馋鬼,多少日没给你吃饭似的!喏,这是桃子软糕,夏季里把桃子汁拧出来加糖煮浓,然后拿出来或者水磨米粉蒸成海棠花形状;这个是蜜逐夷,酿制得相当地道;这个呢是薄荷粉团,里头是最细腻的玫瑰豆沙馅儿,甜而不腻;那个是咸点心:肉火烧夹在酥皮里,一咬一口香!……” 她特别会形容好吃的。说得杨烽的口水都要下来。 第98章 但是小家伙居然首先不是寻筷子,而是回头对罗逾招手:“罗郎君,快过来尝尝啊!” 罗逾慢慢地摇过来,好像一点没被好吃的吸引。 杨烽几乎是讨好地问他:“罗郎君,你喜欢吃哪个?对了,你们北方人爱吃肉食,这酥皮火烧一定你最喜欢啦!尝一尝啊!别客气!” 罗逾掏出一块帕子,细细地把每一根手指都擦过去,然后拿起一块酥皮火烧,看了杨盼一眼。 杨盼几乎是本能地跳到王蔼身边,旋即也拿起一块酥皮火烧送到王蔼嘴边,笑晏晏说:“王三郎,你尝尝这酥皮火烧的味道。” 王蔼伸手来接。 杨盼想着之前见到的李耶若那若干种婊里婊气的作风,心一横,把手一收,娇嗔道:“你手脏!” 王蔼低头看自己的手,很认真地解释道:“我手不脏的!刚刚虽然急,但是捧公主的提盒前,是很认真地洗了手的!一路上也什么都不敢摸,真的!” 他想起刚刚罗逾用手帕擦手的样子,似乎恍然,咬咬牙到身上翻找手帕。 他是个粗人,腰里有褡裢、有佩剑、有火石、有箭囊,甚至有一双行军用的筷子,但是唯独没有手帕。腰里翻过了,又到袖子里翻,掏出铜板和一些碎金碎银,但是也没有手帕。好容易在襟怀了掏到了一件软和的,王蔼满脸都笑开来,赶紧拿出来一瞅——是一团用来捆绑俘虏的软绳,胡乱揣在怀里的。 杨盼生怕他再掏掏,会掏出一只臭袜子来,急忙阻止道:“王三郎,你做啥?!” 王蔼重复着:“我手不脏!” 杨盼心里骂:笨蛋!平时看你挺机灵的,行军打仗的时候简直是聪明绝顶,怎么一到这种时候就跌架子?! 杨盼没好气地说:“不脏就吃啊!” 王蔼发觉她生气了。这大黑塔似的汉子小心地看了杨盼一眼,“哎”了一声感觉不对,又恭恭敬敬说:“臣王蔼,谢公主赏赐!” 罗逾已经施施然吃了半块火烧了。他动作优雅,吃得毫不扭捏,但是酥皮一点渣子都没落在地上。王蔼呢,一口下去,一块酥皮就坍塌了,随即雪花似的落了一地。 杨盼扶额:天!不比不知道啊,这叫她以后怎么能跟这样的糙汉子过一辈子啊?阿父拉郎配也拉得太离谱了吧! 她更没有心情吃了,她硬是笑着看着王蔼,捧着一块点心像忘了动弹似的。眼角的余光继续关注着罗逾。 而罗逾其实也一直在关注着她。 他低头吃着酥皮火烧,却敏锐地发现,杨盼笑得翘了嘴角,但是眼睛没有变成弯弯的月牙,面颊上那一对小酒窝也始终没有出现。 ☆、第六十八章 春日的山间, 盛放着一丛一丛的杜鹃花, 尤其从远处看,一团一团粉红的火苗一般, 点缀在绿意盎然之间。山路上没办法骑马乘车,只能是清了道路后,靠两条腿慢慢往上爬。 太子杨烽吃饱喝足, 精神十足, 凑在姐姐面前阿姊长阿姊短啰唣个不停。 杨盼虽然算是女孩子中调皮一类的,到底体力还是不如男孩子一些,山路开始的几百级台阶还好, 再几百级就开始浑身发热流汗,再几百级就开始喘气,接下来感觉双腿酸痛,两只脚底肿胀了似的, 走一步都艰难。 “我要歇歇。”好容易又看见一座山亭,她终于熬不住了,说道。 杨烽叽叽喳喳问:“那阿姊的点心提盒里还有好吃的吗?” 王蔼抢在罗逾开口前, 说:“最好不要停,一停, 就真走不动了。再坚持一下,已经走了一半了。” 老天, 才走了一半! 杨盼连继续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些文人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嘛?怎么选了这样偏僻难走的地方举行什么流觞褉宴? 她才不管王蔼说什么呢,用最后一点坚持的劲头走到高坡上的亭子里,靠着亭子中的座椅几乎要瘫倒了, 手捶着小腿肚抱怨道:“我其实对看什么褉宴也没多大兴趣。今儿好像真走不动,还是你们去吧。我歇一会儿,自己慢慢下山去。” 但是杨烽不由分说摇着她的手:“哎呀阿姊,你平时不是挺皮实,今儿怎么这么娇弱了呢?难道是因为见到长得好看的郎君,要显摆自己也是弱柳扶风而不是五大三粗的?走吧走吧,实在走不动,两个大男人可以轮流背你呢。” “胡说什么!”杨盼斥道,不自觉地看了两个男人一眼。他们俩虽然都只是未到弱冠的年纪,但是也正是男儿家最蓬勃着生机和力量的时候。只是男女授受不亲,她不至于连这个都不懂,所以狠狠白了杨烽一眼:“你是我亲弟弟,你怎么不背我呢?” 杨烽打量了她一眼,老实说:“你太重,我背不动!闪了腰怎么办?” 杨盼顿时恼了,抬手上前要打人。 杨烽仗着她此刻腿里没劲,一溜烟跑到亭子外头,藏在一棵树后伸出脑袋,扮个鬼脸嬉笑着:“打不着!打不着!” 杨盼追了两步,当不得小机灵鬼儿跑得抢食的母鸡一样飞快,一闪之间就在林子里蹿了好几十步。她叉着腰,努力平息着胸口的起伏,只能骂道:“你今儿个嘴皮子厉害是吧?回去我叫阿父揍你!” 杨烽此刻玩心正重,才不怕呢。倒是罗逾说:“公主实在累了,就不要勉强了。臣也不想看褉宴,就陪公主休息好下山吧。” 王蔼晚了一步,又懊恼又生气,亦说:“罗郎君讲的有道理,但是罗郎君之前是太子殿下请着陪观看褉宴的,若是中途就把太子撇下了,只怕不合适。还是臣陪公主下山好了。” 杨烽急忙摆摆手:“我没事。我不要人陪。或者,王领军陪我也是一样的。” 杨盼狠狠剜了他一眼,但是自己也犯了踌躇:让罗逾陪吧,只怕他心里打着小算盘;让王蔼陪吧,到时候他又逼着自己不停息地走、走、走……自己又不是他手下的小兵,怎么吃得消他这么折腾! 她抬眸,三个人正神态各异地看着她,等她的决断。 杨盼想:这么大群的侍卫、宦官陪同,罗逾总不至于这会儿就拔刀杀我吧?既然他不敢这会儿就杀,我倒也不能坐以待毙,还不如套套他的话,万一有什么发现,也好早点揭开他的真面目。 想定了,她清清喉咙说:“王领军,还是太子殿下要紧,你护着他去谷地里参加雍州文人的褉宴,别让他满心就是打猎什么的,好好学着点人家的风仪、气度、文采……”她看了弟弟一眼:哼,小炮子,叫你挖坑给我!今儿让你体味一下王蔼的正直之气,也算我小小的复仇了! 不过到底是亲弟弟,她还是对王蔼吩咐道:“太子殿下要吃要喝,你还是要伺候周到。水都灌在银壶里,用不着皮水囊了。” 王蔼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她的旨意,眉目嗒然,最后加了一句:“公主既然要下山,休息一会儿也赶紧下吧。山下的云母车里坐着舒服,不要在山道上多耽误了。” 他大概自己也知道这嘱咐等于放屁,索性一直低着头,到杨烽身边低声道:“太子殿下现在上去么?” 杨烽一副得偿所愿的模样,挑衅地看看杨盼,又对罗逾挤了挤眼。 第99章 杨盼被这坏东西气得肺要炸了。她对王蔼说:“银瓶里的水若是不够吃,皮水囊也不妨;带去的吃食若是不够,听闻王领军的士兵那里还有大饼和路菜。陛下一直说要让太子吃苦锻炼,你也别自以为是臣下,该拿出架势时要拿出架势——陛下只有夸你的份儿!” 她带的东西丰富,所以到一群宦官侍女前指指点点:“这、这、这、这……还有这,都是我带来的,一道带回去,免得晚上还得一件件核对东西。” 把吃的喝的一多半都带走了。 但是她的弟弟倒真不像以前那样斤斤计较了,笑着挥挥手说:“好好,你的东西你点好带走就是。我还没有吃过军队里的大饼和路菜,尝个新鲜也不错。我先走了——王领军,快走啊!” 太子带着他的人,蹦蹦跳跳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一路继续朝山上进发,用眼睛估计,大约要再爬数百台阶,再下山,才能到得山谷地间。 杨盼看着巍巍的群山,只觉得浑身乏力一样。休息了很久,她觉得老看一处风景也无聊了,终于捶了捶腿说:“横竖要下山的。走罢。” 下山还得靠走。 刚开始走,觉得下山要轻松惬意得多,杨盼尚且健步如飞,轻快得很。但是走不多会儿,腿脚就开始感觉变成了机械一样,麻木地左右交替着,膝弯儿酸痛酸痛的。遇到陡坡,台阶又滑,就得打叠起一百二十分的小心,侧着身子小步走。 她今儿状态特别不好,总觉得脚下打滑,小肚子阴阴地作痛,却也回忆不起来到底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是晚上睡觉没盖好肚子…… 走到山路拐弯的地方,一个急转。上坡时没觉得有啥,下坡时这段就格外难走。一块台阶上有青苔,不小心就“呲溜”一下,杨盼差点叫出声来,手舞足蹈本能地乱抓。左手抓在山岩上,被磨得生疼,右手抓在一个柔中带刚的东西上,好好地支撑住了,才没摔个屁股蹲。 那质感,应该是很熟悉的。杨盼脸颊有些飞红,把手一抽,但又不能怪人家主动伸手来扶要摔跤的她,只能不理不睬。 只是左手掌心有点痛,低头一看,掌心的嫩皮蹭掉了一块,正在冒着清水,掺着一些血丝。 罗逾已经看见了,对她说:“手心擦破了?好大一块啊!快,用清水洗一洗。” 宫女赶紧取了银瓶,用喝的水给她洗手。 水激到伤口上丝拉拉的痛,杨盼皱着眉,那掌心被山岩蹭出的伤痕夹杂着山岩的泥土、苔藓,看起来脏极了,冲了两瓶水,都没把脏东西冲掉。 罗逾皱着眉说:“要擦洗才行,不要怕痛!”说着,从袖子又掏出一块干干净净的手帕——和先他擦手的还不是同一块——沾湿了清水,对杨盼说:“手伸出来,我给你擦。我会尽量轻一点。” 杨盼怕痛不肯。 罗逾突然有些凶巴巴的:“什么时候了还任性?!” 这样子好熟悉!杨盼心一荡,自己都感觉到脸蛋有些热。 什么时候还动心?!她暗暗骂自己:想想他拿刀子杀你的时候! 稍微冷静了一点点。 但是正打算拒绝,他已经不由分说拽着她的袖子,把她受伤的左手拖了过来,嘴里絮絮叨叨说:“别以为这只是皮肉伤。现在天气热了,伤口流了血,万一化了脓,苦头还在后面!长痛不如短痛,听话。” 他不失礼:一手隔着她的袖子握着她的手腕,一手用沾湿的干净帕子擦她的掌心。他小心极了,不错目地盯着她的掌心,那么高的个子——比她高一个半头了,却把头低得身体都弓了起来,眼睛离她的掌心只有一尺远。他先擦最外头的脏污,擦了一圈后用清水把帕子涮干净,再一点点往里面擦,擦一圈再涮一次帕子……擦到皮破的地方,简直是建邺城里最巧手的绣娘劈开四股的丝线为十六根细丝再绣花一样,嘴都嘟了起来,擦一下就给她吹一吹,唯恐碰疼了她。 而且,真的不疼,大概是太细心了,手腕子提着半天,也只有好膂力才吃得消这么长时间悬着。 杨盼看着自己的手掌,但是时不时会控制不住地撩一撩眼皮子。他的每一处——五官、皮肤、头发、脖颈……她都很熟悉,上一世都充满柔情蜜意地亲吻过。现在,与颊上的微热共同出现在杨盼感觉上的,是必须不断地提醒自己:当心,他是装的! 罗逾突然抬起眸子,那乌黑的瞳仁一下子对上了她正在瞄他的偷摸小神情。 时光仿佛凝结在某一处。 杨盼直觉地认为,自己没那么容易看走眼,那双乌黑的瞳仁里,满满的都是少年郎纯真的爱意。 他怎么那么会装?杨盼复又狠狠地告诉自己:你其实就是看走眼了!你就是李耶若嘴里的那种蠢货!笨蛋!就你才会以为他喜欢你!他其实处心积虑要接近你,然后杀你! 被他看了个正着,杨盼还是有些羞恼,加上此刻心里那些说不出来的话,共同化作她此刻全无礼仪、冲口而出的一句话:“你看我做什么?没安好心!” 罗逾乌黑的瞳仁略扩了扩,旋即收缩了一些。他好像也没有王蔼那种落寞,垂下眼睑并不解释,过了一会儿才突然说:“公主看一下刚才撑手的那块山岩,上面有没有蕨菜,那根茎有些小毒性呢。” 杨盼吃了一吓,回头去看。 这一瞬间,罗逾已经飞快地从腰间掏出一瓶药酒,拇指一弹,木塞子就飞掉了,他把药酒往杨盼手心里一倒。 热辣辣的疼痛,杨盼一下子跳了起来,被药酒激得眼泪都出来了。 任她挣扎,罗逾拉着她的手没放,斥一声:“别动,要搓开才有效。”然后不等她拒绝,上手把药酒搓匀。 杨盼疼得跳脚,但是手腕在人家手心里,完全挣不开。男人这手劲,只要用起力来,都是老虎钳子似的,完全脱不开。她几乎不要面子地求他:“求你了,别折腾了。我回去叫御医给我上药成不?……快停下,疼死我了!”眼泪都快迸出来了。 罗逾不为所动,不紧不慢地帮她搓匀药酒。过了一会儿,激辣劲儿过去,杨盼感觉掌心开始清凉舒适起来,她痛出来的泪花也慢慢收了回去。 罗逾这时候才说:“回去也要给御医瞧瞧呢。不过这会儿,我这药酒还是相当好的,不仅能防着化脓长疮,而且能加速伤口的愈合,疼一下,接着就不疼了。你说是不是呢?” 杨盼嘀咕着:“谁知道是不是像你吹的那样啊?万一这药酒有毒,慢慢随着血液渗进去,见血封喉怎么办?” 罗逾撒开她的手腕,笑容敛住了,又似认真,又似玩笑地问:“公主,为什么你总觉得我要害你?我是哪里做错了什么吗?” 因为你上一世杀了我!杨盼在心里说,但是又不好说出来,只能白了他一眼,表示对这样的问题十分不屑。 圆圆脸上那翻白眼的小模样带着童稚感,罗逾顿时也恼不起来了,叹口气,像对一个无知的小女孩一样说:“好吧,我反正问心无愧。”居然一时调皮,伸手摸了摸她顶心的头发,还忙着自我辩解:“这里被风吹毛了。” 杨盼低着头,心里有点酸楚,但是头脑还算清醒,趁他那小小尴尬又小小得意的时候,突然随口道:“这北燕的药酒还真是不错,现在不疼了。” 第100章 “可不是——”罗逾说了半截,脸色就突然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撩几章再走情节,如何?大家爱看嘛? ☆、第六十九章 杨盼凝神望着罗逾的细微表情。他嘴角搐动了一下, 似乎想到了解释的办法, 但又似乎觉得解释的意义不大。 过了一会儿,他弛然下来, 那搐动的嘴角变作一个毫无温度的淡笑,眼睛微微地眯了些,以逸待劳等杨盼接下去的发问。 杨盼渐渐发现, 斗心思的时候, 并不在于谁的话多——言多必失,这样意味深长的沉默,往往更有败坏人心的力量。她转身道:“走吧。” 很好!罗逾, 你的蛛丝马迹已经抓在我的手里,等下山后,我就可以逼问你,你若是经不住问, 马脚立刻就露出来了。 但是她此刻有点小小的踌躇:如果这会儿就问出结果来,皇帝会把罗逾怎么样?上一世他杀了她,但是也疑似为她殉情;这一世他还什么都没做, 如果倒这样死掉了,是不是她又太无情了?…… 杂七杂八瞎想着, 加上刚刚诈出罗逾的破绽后,心里那点小得意和小浮躁, 杨盼完全没注意前头一个急拐阶梯上又是一层滑腻腻的青苔,这次是结结实实摔下去,在石头台阶上跌了个屁股蹲儿。 屁股始于麻, 继而疼,疼得杨盼龇牙咧嘴,眼泪汪汪,连动都动不了。 跟在她身后的侍女急忙咋咋呼呼来扶,一边还剜了罗逾一眼——他就走在公主的身后,离她最近,而且公主向后滑到时,他的手已经伸出去了半截子但是又缩回了——他什么毛病他?! 杨盼被歪歪斜斜地扶起来,痛得腰都直不起来,更没法走下山的路。她身后的宦官们不停地瞎出主意: “到山下找个轻便滑竿?” “找个力气大的背公主下山?” “先叫御医来看看吧……” 杨盼自己抻了抻腰,腰倒还灵活,疼的还是只有屁股,也没法叫御医来看。再看看这山路,估计滑竿也上不来——她的弟弟怎么会选这么个“好”地方来出行? 坐又不能坐,只能斜倚着山壁休息,本来两条腿就酸胀酸胀的,这下子站久了就更难受了。 她无奈间又看看身边一群小宦官:不是老头子就是小少年,而且个个跟弱鸡似的,别指望他们能把自己背下山去。她目光一瞥罗逾,很快收回了。 “我自己能走。”她咬咬牙说。 两个宫女急忙过来扶掖,窄窄的山道上,三个人并行,完全不好走,杨盼给她们挤得难受,而且也不觉得这样扶着走能缓解疼痛。她挥手道:“你们下去,我自己走。” 从罗逾的视角里看,前面的小人儿走得艰难而狼狈。浅蓝色披帛已经挂了丝,鹅黄色裙子更是脏了一片,走起来还一瘸一拐的,受伤的左手扶着山壁还得虚着扶。然而这样娇贵的公主,一声不吱,忍着疼痛自己一瘸一拐地走。 他在她裙子泥污的地方突然看见了一点不起眼的颜色,心一颤,脸一热,随即涌起了对自己刚刚见死不救的浓浓的后悔。 罗逾到杨盼身后说:“你这样走太辛苦。我来抱你。” “男女授……”她的话讲了一半,人已经腾空了。 杨盼扑腾了一下,但是又觉得躺在他臂弯里很安全、很舒服,想想那么长的下山路,折磨自己两只脚没有必要。 她嘴上嗔怪着:“罗逾,你太过分了!” 罗逾很识趣地说:“嗯,只能回去后给公主赔罪了。” 杨盼心道:罗逾,我不会被你这点小恩小惠打动的! 然而,他身上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气和着她熟悉的他的气息一起涌过来,热乎乎的清芬。杨盼不敢抬脸看他的表情,只能抓着他的衣襟,眼睛盯着那被她抓皱的地方——碧水色的衫子,像被春风吹了一样,皴起波纹,洒着明媚的春阳,顶得她的心如同破土的小草芽,痒兮兮的有些别样的适意。 杨盼只能强迫自己想到山下后该怎么逼问他,又该怎么把逼问出的结果告诉阿父,消弭有可能发生在五年之后的那场杀身之祸和两个国家间的战火兵燹。 罗逾看着她低垂着眼睑,但是睫毛不停扇动的样子,脸上红扑扑两团晕色,他心软之际,脑海里却不断回响着母亲那讥刺的笑声和谩骂:“你看看你的出息:心慈手软,动不动就‘怜惜’‘不舍’……你这样子,注定一事无成!你看看你阿爷的皇位,你那么多兄弟,还有他们的母亲、他们母亲背后的家族,谁不虎视眈眈的?你争不到,你就死!” 母亲总是情绪化得很,晚上把他痛骂一顿之后,又会在再一个白天来临的时候,在带着眼泪睡着的他的床前,把他摇醒道歉:“儿啊,阿娘心里,只有一个你了……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在这冷冰冰的宫里,唯一的希望!阿娘的每一句骂你的话,都是希望你争气,希望你知耻而后勇,希望你忘掉感情,做个真正的男人!没有软肋的男人!” 以前的他,会软弱地泣道:“阿娘,我不想要那个位置。太子哥哥得到了位置,可是他的阿娘却再也回不来了!我只想和阿娘在一起,再苦的日子我都能坚持!” 他的母亲那个时候就会怪笑着:“儿子,只要你过得好,成为人上之人,阿娘这一条命又算什么呢?你看,我对你,是用了一万分的心,你呢,忍心对不起我吗?” 罗逾打了个寒噤。低头再望杨盼时,目光里多了些理智。 两个人各怀心事,终于到了山脚下。 杨盼又开始捶他的胸脯:“到了,你还不把我放下来?” 双脚落地后,觉得身上也没有先那么疼了。她清了清喉咙,先礼貌地道了声谢,左右瞥瞥四周,对罗逾说:“罗郎君,请你卸了身上的解手刀,我有些问题想私下问一问你。” 时人即便是从文,也习惯性地在身上带一把解手刀——亦即野餐时吃肉用的小匕首,亦可起到一点防身的作用。杨盼这点戒心还没有松掉。 而罗逾,也很坦然地把腰间的解手刀解开,递给杨盼带来的宦官,还张开双臂,示意那几名宦官可以来检查一下他有没有另带金刃。 杨盼冷眼看他浑身被捏了一遍,然后对她的云母车努努嘴:“我们上车说。白日里,四周都是人,不至于忌讳。” 她的云母车里,空间私密,无人打扰,可以问些激烈的问题,但是不落入别人的眼里,万一他真是有什么不得已,她还可以缓冲一下,可以救他。 而且,车外围着这么多人,最外围还有皇帝派来的虎贲侍卫环侍,罗逾也不至于杀了她之后束手就擒,那一定也达不到他的目的,他步步谋算的人,应该不会做那么蠢的事。 要摊牌了,杨盼心里有点小小的紧张和激动。云母车上,她端坐在案桌一侧,罗逾坐在金萱儿平素坐的地方,他个子高腿长,感觉腿有点不好欠伸,但是腰板挺得直直的。 “罗逾,”她换了一副正经面孔,踟蹰了一下方始把她从山上下来一路想好的问题一个个抛出来,“我今日好好地问你,希望你不要瞒我。你上次告诉过我,你不是西凉右相的四郎君,而是他们家郎君的伴读。你这是骗我的吧?你到底是谁?” 第101章 她准备好了,如果他撒赖,她就一步步用凌厉的问题逼问他,至少要逼问到他无从招架,她还有个终极大招:他的目的是杀她和颠覆南秦的政权,就算他此刻不肯承认,势必脸上会有诧异乃至惊怕的表情,那就够了——不需要他招供,也知道他在撒谎! 罗逾却松乏地一笑:“我是谁也激不起风浪来。倒是公主,一会儿还会下车么?” 杨盼不意他扯到这上头来,本能地说:“我下不下车管你什么事?” 罗逾点点头:“想来还是要下车的,尤其到了行宫门口,按陛下对公主的宠爱,自然是要雍州的官员迎候,等公主的车进了影壁,又是官眷和侍宦迎候。这么多人呵……要是……” 他说得断断续续的,而且暧昧。 杨盼偏着头,皱着眉,一脸不信任地看着他:这家伙拉东扯西的,到底想干嘛?他还打算威胁她不成?他有什么资格威胁她? 罗逾突然把头伸了过来,一脸坏坏的笑。 杨盼本能地把头颈一仰,和他保持距离——其实中间还有一张摆着茶水和零食盘子的折案。 “你不听,我就不说了,等出糗了,你别怪我没提醒你。”罗逾笑吟吟道,那张英俊的脸凑得很近,笑意满满的眸子大剌剌地直视着。 杨盼浑身发热,几乎背上都痒起来,硬是挺着,小下巴一抬:“那你说。” “过来一点嘛,我小声说。” 杨盼警觉地望着他:他会不会把自己诓过去,然后一把扭断她的脖子?! 她说:“不行,我不靠近不知底细的人。”瞟瞟他那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除非你让我把手绑起来。” 罗逾想了想,大男孩似的,虽然不高兴,还是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他把两只手合拢,伸到案桌上方悬着。 杨盼左顾右盼,最后从身上扯下已经撕裂了的披帛,还用力扽了扽,感觉丝织品还是挺牢固的,才挪过去,在罗逾的手腕上横缠三道,又竖过来缠了三道,然后像所有爱美的小姑娘那样,打了个漂亮的花结,才拍拍手,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你说。” 罗逾先朝她耳朵眼儿里吹了一口热气。 杨盼原是跪坐着,差点跳起来把折案撞翻了,上头的茶杯果盘“叮叮当当”响着,好一会儿才稳住。 “你干嘛!”她大吼着。 外头远远伺候的人也听到了她如此高亢有穿透力的声音,紧张兮兮地大声问:“公主,怎么了?” 杨盼平了平怒气,心想,这说人家吹她耳朵眼儿,说出去也就是惹大家笑,自己一点便宜占不着。“没事!”她对外头喊了一声,但又气冲冲在罗逾肩膀上捶了一拳,声音倒是压低了:“你无聊不无聊?不想说,就别说。估计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罗逾笑得放肆,因而也有些竹林中人的放诞风雅:“我只是听太子有次一说,心里好奇想要试试。不过,正经话真还没说,为了公主的清誉,还是让我说吧。” “跟我清誉有什么关系?”杨盼不服气地嘟囔着,又撒气似的打了罗逾一拳头,还用力拍了他手背一巴掌,确认他确实无力反抗了,才又说,“再给你一次机会。说!” 罗逾的头又凑了过去,杨盼犹豫了片刻,耳垂上犹自带着热气,酥麻微痒,说不出的滋味——又销魂,又难受。她还是把耳朵靠过去,眼睛也斜乜着盯他,看他还敢使坏。 罗逾低声说:“公主今日是不是身上不方便?裙子有点脏了。不换一身,只怕会越来越脏呢。” 杨盼脑子一空,脸腾地烫了起来。 她这一世还没有天癸,关键是也完全没往上头想过。 对啊,她上一世是及笄的时候初潮。刚刚上山觉得小肚子不舒服,下山时也觉得身上稍微有点湿漉漉的,可惜一直以为是汗——她经了两世的人了,怎么遇到这样的事还是这么马大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抱一抱,抱一抱……罗逾你赚大发了 ☆、第七十章 羞恼的人, 理智一下子消失殆尽。杨盼压根忘记了先打算逼问罗逾的所有问题, 而是捂着脸,惭愧中只是想着不要出糗再出得更大。她急急忙忙吩咐外头的人:“快!快!赶车, 回行宫!” 外头人问:“啊?不等太子殿下了?” “不等了,他有王领军陪着!” “那么,”这次是金萱儿的声音, “罗郎君就坐在车上?奴婢怎么办?” 杨盼撒开捂脸的手, 瞠目结舌望着对面坐着的罗逾,他一脸无辜的表情,伸着两只手, 手腕还被她的披帛绑着。 杨盼只能对外头喊:“当然是你进来,他出去。但是——等一等再进来。” 她觉得自己今天真是糗得长满嘴都说不清了,只能先解开罗逾手腕上的披帛——不然,给金萱儿看到了, 不知道这碎嘴的丫头会怎么想、怎么说、又怎么跟皇后汇报去呢!可惜越急越乱,那撕破了的披帛被她解得丝缕儿缠成一团一团的,居然成了死结。 罗逾好心地提醒她:“这条披帛损坏成这样, 估计也没用了,要不用刀剪剪断吧。” 杨盼茫然地抬头, 四下一张望——云母车里哪有什么刀剪嘛! 罗逾又说:“我原本倒是有解手刀的。要不,你跟下面的宦官要回来?” 杨盼心想:巴巴地又要刀, 人家该怎么想?想这两个人在干嘛啊! 她死要面子活受罪,摇摇头,却因为又气又急, 皱眉瞪着罗逾,小胸脯一起一伏的。 罗逾心里早软得一滩泥似的,对气鼓鼓小母鸡一样的杨盼说:“你实在生气,你就先打我出出气吧。” 杨盼可想揍他了!但是今天人家真的什么都没有做错啊,她觉得自己上一世就是无理取闹的次数太多,给人留下个不靠谱的印象,今世无论如何要有风范一些。她摇摇头,尽力平静语气:“干嘛,打了你,披帛就解开了?” 罗逾满满的赞色看着她,然后说:“那不行就用牙吧。” 杨盼想想没办法,再耽搁又要被金萱儿的长舌拷问,实在是吃不消的。她只能俯身凑近罗逾的手腕,用牙齿去咬缠得最紧的一团丝线。 丝有韧劲,硬扯是扯不断的,得拿牙齿当刀,一点点磨开;又不能贪多,得一小绺一小绺地慢慢来。 罗逾双手张开,杨盼那张圆嘟嘟的小脸几乎包在他的掌心里。他先是极力分开双掌,不去触碰她的脸蛋。但是,到底撑不了太久,手一合拢,手指就碰到了她柔嫩的颊上。 少女的皮肤像粉玫瑰的花瓣,细腻、柔滑、娇艳,还带着流转的宝光似的。 他的指尖碰了一下,就忍不住想碰第二下;碰了第二下,就忍不住碰第三下。 杨盼察觉他手指在自己的脸蛋上一点一点的,嘴里咬着丝线,只能撩起眼皮,气呼呼地瞪他,瞪完,还得低头去咬开缠绕的丝线。 结果,罗逾拿住了她的弱点,装作手腕累了,两手心捧住了她的脸蛋,这还不算,大拇指轻轻在她皮肤上摩挲着,感受手感的细滑。 杨盼“呸”地一声吐掉嘴里的丝团,甩开他的两只手,直起脖子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干嘛呢?!” 第102章 罗逾见她仍然不好意思高声儿,便坏男孩一样挑着眉说:“我手累了。” “手指头也累了?” 罗逾抬抬仍被捆住的手:“可能是绑久了有点麻。碰到你了?” 装聋作哑!装疯卖傻! 杨盼咬着牙挤出一个笑:“哦,是这样。别急哈,快好了,好了就不麻了。”她垂头到他的手心里,掰开他两只手,用力拿两颗犬牙磨最后绊住的那团丝。 罗逾被她的小手握着,只能低头看她乌鸦鸦的头顶,蓬松的刘海下,白皙的额头若隐若现,还有两弯长眉,在她用力的时候会虬结起来。 手指被握得暖融融的,她的脸蛋还是会不时蹭在他手心里。他觉得肚子里不断地发热,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对了,她不再是个无知的小女孩,她已经发育成熟,是个窈窕的及笄女郎。 杨盼低着头,感觉到最后一缕丝线团已经差不多解开了,她的眸子在他身体某处一绕,微微觉得脸热,心里说不上是得意还是恼恨——她身体是个刚刚及笄的小女郎,但是她经历过婚姻,更经历过与他相处的五年时光,对他的身体简直是太熟悉了! 杨盼松开手,抬起头,冷冰冰对罗逾说:“你起身,下车去。” 罗逾愣了愣:“我的手……” 杨盼挑衅地看着他:“有什么要紧?起身,下车。现在!” 罗逾的呼吸一下子窒住了,眨巴着眼睛,满脸尴尬。 “要我叫人来拖?”杨盼诘问。 罗逾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哀求她道:“能不能稍微等一会儿?我……” “你不够平静?”杨盼挑眉,看着他玉带之下起伏的样子,笑得胜券在握一样,“你也害臊,怕人家看出端倪?尤其是……怕像这样子被捆着手,居然也……” 她掩着口,看他尴尬到脖子和耳朵突然就染上红,好看的剑眉也竖起来。 却又不得不低头求她:“别!” 杨盼终于小小地出了一点恶气,她冷冷道:“好吧,我来帮你泄火。” 低头在他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牙齿很任性,用力应该是不小,她感觉到罗逾的肌肉剧烈收缩了一下,然后头上传来他“咝——”一声压抑着的呼痛。 杨盼松开嘴,扬起小下巴,挑战地看着他。 罗逾自己看看手上两个紫红的小牙印,好一会儿才说:“你比你养的那只猎狗还要会咬人!” 杨盼毫不示弱:“专治你的毛病!” 他身体的火果然已经给泄了——疼的。所以,罗逾也笑了出来,叹息道:“你牙齿有劲,还是先解决我手腕上的绑绳儿吧。” 杨盼用力一扯,最后一缕绞成一团的丝线就松开了。那条披帛烂糟糟的,被她丢到了一边。 罗逾去揉手腕,还忍不住抱怨了声儿:“绑得好紧,是不是青了?” 杨盼伸头一看,红是有点红,然后旁边两个小月牙是紫色的。她刚在犹豫自己是不是下嘴重了,转念又心道:哼!比你一剑穿心来得要便宜多了!于是鼻子里哼了一声,骂道:“活该!” 外头传来金萱儿拍车壁的声音:“公主,公主,好了吗?到底走不走?” 杨盼回答道:“走。马上就走。”伸腿踹了罗逾一脚:“还不下去?” 罗逾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眸子里冷光一闪。杨盼还没来得及后缩,手就被他用力拉住了。 她挣了两下挣不开,心里有些慌;发觉罗逾拽着她的手也往嘴边放。 难道他要报复?也要咬还她? 他确实是要报复,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把杨盼的手抓过来,手背上亲了一下,手心里亲了一下。然后也“哼”了一声,一脸挑衅。 在金萱儿揭开车门的一瞬间,他撒开手,杨盼狼狈地回缩,倒像是她犯了啥错误一样,尴尬得脸都红了。 罗逾和风朗月地冲她稽首,说话说得一平如水:“臣罗逾告退。”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在公主的云母车外悠然上马,被咬出牙印的手腕被鹤氅的宽长袖子遮着,完全看不出来。 而杨盼,正在车里手忙脚乱:“金萱儿,你带我换的衣裳裙子了没有?” 金萱儿点点头:“有的。公主经常吃东西泼一身,肯定要带换穿的衣物。” 杨盼觉得这碎嘴姑娘和王蔼倒是妥妥的一对儿,随时随地都能找到损她的机会——哼,一点上下尊卑都不顾!但此刻情急,顾不上怼她,只能催:“那快给我拿一身下裳换!从里到外都要!” 金萱儿奇怪道:“公主出大汗了?”探手到杨盼领子里一摸:“还好啊。而且,只换下裳?”她没心没肺地哈哈笑起来:“总不会在外头还尿裤子了吧?上山前不是去过圊厕了?不过,确实爬上爬下费了不少时间,万一山上没有方便的地方……” 杨盼的肺都要炸了:“你瞎想什么?!我……我来癸水了……”她脸红扑扑的,既是气的,又是臊的。 金萱儿不敢再笑她,急忙点头道:“哦哦!我马上给公主拿衣物去。”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临下车时还道了声“恭喜!” 云母车的门窗被牢牢封着,连光都透不进来。金萱儿打着灯盏,帮手忙脚乱的杨盼穿换。她低声问:“这还是公主的初潮吧?哎,总算成大姑娘了!” 杨盼其实已经是熟手,但是这一世是第一次啊。她垂下头,低低地“嗯”了一声,旋即想起自己停留在这里,闭紧门窗,外头人一定也在猜测发生了什么事,唯独那个高坐在马上的家伙什么都懂,一定在肚子里笑翻了。 好可恶啊! 好容易换干净了,提起全部劲头的杨盼一下子泄了气。金萱儿把棉帘子揭起来,放下纱帘,吹熄了灯盏,对外头喊:“起驾吧。” 马蹄嘚嘚,轻快地踏上了回雍州城的路。 杨盼一回行宫,就钻进了自己住的屋子,腿酸,腰酸,肚子隐隐作痛,心里还憋闷,加上腿间那累赘物,湿漉漉的难受,真是女人家最受罪的事了! 昏沉沉又睡不着,脑子里盘算着罗逾的一颦一笑,又懊悔自己不禁大事——父亲不是说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吗,她才经历了那么小的“流血”事件就乱了方寸,把这样拷问罗逾的大好时机丢掉了。下次再就这条问他,估计他很容易就能蒙混过关,而且,完全可以来个不承认啊! 天慢慢黑了下来,肚子越来越疼。行宫没有太初宫那么大,外头一阵人喧马嘶,想必应该是太子杨烽回来了。他倒好,把自己诓了去,他玩得尽兴了,她杨盼呢?倒了八辈子霉吧?! 杨盼很想冲出去给这小炮子一顿爆栗子,但是浑身没劲,只能裹紧了被子,在肚子里骂了弟弟几句“小坏蛋”。 没多久,外头有人在说话:“陛下请公主到正殿用膳。” 金萱儿替她答道:“公主不大舒服,今儿就不去了吧。” 来人“啊?”了一声,接着步伐匆匆走了。 杨盼迷迷糊糊要睡,门倒又响了,又有人说:“陛下派御医来瞧瞧脉。” 金萱儿又帮她挡驾:“不用不用,不是大事儿,公主睡一晚就好了。” 第103章 来人也很固执:“陛下说,今日太子表现得很好,他甚是高兴,想叫公主一道去用膳,也是难得全家融融。若是都不需要御医请脉,请问公主为什么不能吃个饭呢?” 金萱儿无话回答。杨盼气得想哭:太子表现很好?! 她脾气突然大起来,对窗外吼道:“太子表现好,扯上我做什么?我就不能不舒服?他偏心眼儿!” 来人噤声儿,然后听得出来,是蹑手蹑脚回去了。 杨盼心道还有一轮,果不其然,少顷是王蔼的声音响起在门口:“公主,到底怎么了?横竖是要吃饭的呀!陛下还邀请臣赴这家宴,您不过去,陛下可有些尴尬呢。” 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杨盼这会儿根本不想见王蔼,更不想被撮合着和他一块儿吃饭。她说:“王领军,我真的不舒服,肚子疼,腿酸。但是也不需要御医。你和我阿父回复,要是他今天没面子了,明儿我去给他跪着道歉。” 王蔼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蹦出一句:“肚子疼,多喝热水啊!” 作者有话要说:  王蔼,你不正是大众女性吐槽的那种呆男友吗???? ☆、第七十一章 杨盼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沉默了片刻, 对门外的金萱儿说:“金萱儿,再送三大壶热水进来。告诉王领军, 我一定都喝掉。” 王蔼对于女孩子,那是妥妥的榆木疙瘩,欣慰地笑道:“我一直和手下说, 小病小痛, 没有喝一壶热水解决不了的。” 金萱儿没好气地接话:“要是解决不了,那就喝两壶!”狠狠剜了王蔼一眼,然后对那个不长脑子送水过来的小宫女吼道:“还送水!有本事你喝这么大三壶水给我看!” 王蔼这才明白自己又说错话了, 心里一急,又开始结结巴巴:“公……公主……您怎么舒服怎么来吧。臣……臣这就和陛下回报去。” 然后落荒而逃。 杨盼思忖着,下一轮过来的一定是她阿父——这还有完没完?她有气无力对金萱儿说:“你看怎么帮我解释吧。我已经说不动了。” 果不其然,约莫王蔼回前殿回报、皇帝再行到杨盼所住的后殿, 时间掐得正好,外头一叠连声都是宦官们在通传“陛下驾到”。 杨盼把被子一裹,竖起耳朵听金萱儿怎么帮她应对。 金萱儿还没来得及说话, 先听见皇帝横声横气地问:“他站在外面做什么?” 金萱儿还以为仍是王蔼,没好气说:“回禀陛下, 王领军是关心咱们公主吧?但是,关心得过头了也不好。女孩子家家, 总有不想为外人知道的事。” 皇帝“嗯?”了一声,但也没追究先一个问题,而是首要关心自己的宝贝疙瘩:“公主是怎么了?王蔼怎么惹她了?” 金萱儿叹了口气, 然后声音低得近乎听不见:“公主初潮了,人不舒服。” 皇帝恍然地“啊!”了一声,接着抱怨王蔼:“这蠢货是不是又瞎追问了?真是!”接着又问金萱儿:“其他还好吧?要是不舒服得厉害,还是要叫御医看一看,开点四物汤、八珍汤、益母膏之类调养的药也是好的嘛。” 金萱儿说:“陛下说的倒是。公主其他不怕,就是怕喝水。” “喝水怎么又怕?”皇帝依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后说,“我亲自去看看乖囡。” 杨盼躺在被窝里,烛光下小脸有些黄黄,又是没精神的样子。皇帝瞧着她就心疼。“乖囡”长,“乖囡”短,问了一串的话。最后才又说:“罗逾站在大门外干什么?” 罗逾自然是跟着王蔼入行宫的,但是宫眷所居的后宫他进不来,只能在大门口等。但是杨盼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大眼瞪小眼:“我不知道啊。” 皇帝嗤笑一声:“手上还捧着一大瓶的物件儿。” 杨盼心念一动,道:“阿父,那叫他来问问呗。” 皇帝嘬牙花子想了想,期间还瞟了杨盼若干次,大概宝贝闺女不舒服,他不忍心违拗,最后点点头说:“好,叫他在外间,不许进来。” 皇帝帮女儿掖好被角,亲亲额头,然后放好帐子,带上梢间的帘子出门去。随即听到他换了副腔调在问话:“罗郎君像尾生抱柱似的立在大门外头,这是做什么呀?” 罗逾恭恭敬敬地答:“给公主送点东西。” “她什么都有。”皇帝这是峻拒。 罗逾“哦”了一声,但并没有知难而退,而是言谈晏晏地介绍道:“不过这西域的石蜜,中原地区少得很。臣怕陛下没有随巡幸的行伍带过来,想着自己那里有些,就给公主送过来,正好是需要呢。” “石蜜?” 这石蜜其实就是后世的蔗糖,只是魏晋之前,甜食不是用蜜就是用饴,甘蔗这稀罕物件还没有在中原大面积种植,人们也不大会晒制蔗糖。只有遥远的天竺产量颇丰,把甘蔗汁粗制成赤色糖块,便于运输。 但是要越过重重高山、戈壁,从西域用骆驼一路运送进来,物以稀为贵,确实是只有皇室和贵族家才吃得起的东西。皇帝由贫民而登极,对口腹之欲一向不大在乎,自然不可能在巡幸之中还带这样的奢侈玩意儿。 但即便确实没有,皇帝还是替杨盼拒绝了:“哦,东西是好东西,你自己留着吧。公主人不舒服,估计也不想吃甜的。” 罗逾不屈不挠:“陛下,这石蜜不仅好吃,而且也有些药效,尤其是热水冲服,暖身、化瘀、止痛,对女郎家特别好——正适合公主此时的症状呢。” 皇帝眯缝起眼睛。 罗逾当他怀疑,为了剖白,急忙打开那白瓷瓶的盖子,拣出一块元宝状的石蜜块儿,丢到嘴里嚼起来。齁甜齁甜的一块嚼完,罗逾才咽了口唾沫说:“陛下请放心。或者再让侍宦尝一尝也可以。” 皇帝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回头对梢间隔着帘子的杨盼问:“广陵公主,罗逾送来的这石蜜,你要不要?” 杨盼上一世遇到天癸这样的情况,就靠石蜜加热姜水解决问题,所以想都没想便答:“好啊!要啊!叫后厨切姜片煮石蜜水给我。” 皇帝有些恼火的样子,但是对罗逾勾着嘴角笑道:“如此,该多谢你了。”岿然不动,示意身边的小宦官把瓷瓶接过去,送到后厨。 罗逾眼角余光瞟见公主说话的梢间,门帘子放得严严实实的。 皇帝适时道:“你的心意,朕替你领了,也替广陵公主谢谢你。还有其他事吗?” 罗逾老老实实说:“没有了。臣告退。” 皇帝等罗逾出了大门,又过了一会儿,掀帘子进了杨盼住的梢间。 杨盼正翘首以待:“阿父,石蜜姜水煮好了吗?” 皇帝巴掌扬一扬,打没舍得打,却气呼呼骂道:“你至于吗?什么都告诉他?脸皮也太厚了!” “啊?”杨盼一时没反应过来。 皇帝拎她的耳朵,咬牙切齿的:“我这里几波人问你怎么了,都说你不肯说。我先也以为总归是女郎家害臊。结果呢,罗逾怎么知道的?除了你告诉他,还会是什么?” 原来是这个! 杨盼觉得冤屈死了! 她期期艾艾地和父亲解释:“不是的,是我在路上就……就来了……裙子……裙子脏了。他……他又恰好看到了,就……就知道了……”说到最后,越发说不出口,声音蚊子叫似的,捂着脸简直想找块豆腐撞死。 第104章 “怎么是他陪着你?”皇帝皱眉问,“不应该是王蔼吗?” “你问我弟弟去!”杨盼捂着脸,缩在被窝里说。 想想觉得怕是要害了弟弟了,她又露出脸:“但是这也怪不得阿弟。若是今日被王蔼看见这事儿,他这榆木疙瘩要是明白我出的是什么糗,我……我就抹脖子!” 皇帝想象中的王蔼和杨盼在玩乐中培养感情的一幕并没有发生,反而让罗逾占了现成便宜,他心里骂王蔼笨、骂罗逾刁、骂自己的儿子胳膊肘往外拐……但是这些骂人的话一句都不能大声骂出来,最后只能斜乜着可怜兮兮的女儿,发现更不能骂。 这时候石蜜姜汤送进来了,皇帝把碗递给女儿:“啥都别说了。喝吧。” 一碗热腾腾、甜辣辣的石蜜姜汤下肚,小肚子里终于开始变得暖洋洋的,杨盼白天其实很累了,这会儿人适意了,眼皮子开始沉重。她拉着父亲的手,软绵绵说:“阿父,我其实不是……” 皇帝微笑着抚了抚她的眉心:“阿盼,我懂,你睡吧,睡吧。” 杨盼也觉得多一句不如少一句,反正她很清楚自己不应该会再走上一世的老路,那么,和罗逾这些小小的情愫,就当作是一幕戏,过场而已,不必当真吧。 她放松下来,呼吸匀净,渐渐睡着了。 隔了两天,她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了。 皇帝带着僚属,领一支队伍去雍州东面的崤关、潼关视察,顺便瞧瞧水利与耕种,把太子也带了去学习。杨盼顿觉连欺负着玩的人都没有了。 行宫远比太初宫狭小,她每天打秋千、追猫、遛狗,然后被金萱儿唠叨:“哎呀公主都那么大人了,不能做点正经事吗?” 杨盼说:“什么叫正经事?” 金萱儿掰着指头给她数:“譬如学学裁衣、学学缝补、学学刺绣,又或者,公主这么好吃的人,学学做饭也好啊!” 杨盼听着都没劲,伸了个懒腰说:“我会吃就行了,做啥饭啊!——今天中午吃什么?” 金萱儿拿这顽劣主子没办法,叹了口气,去廊下绣一块手绢了。 杨盼拿块羊拐骨抛着逗狗玩,过了一会儿确实也腻了,到廊下看金萱儿绣花儿。这姑娘嘴虽然碎,但有一双巧手,手绢用绷子绷着,上头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蟋蟀,蹲在葫芦边。只见金萱儿手中的针与线上下翻飞,她看得眼花缭乱,但再看手绢上,赫然出现了蟋蟀的身体,那翅膀的透明、大腿上的细绒毛,以及腹部的光泽都像真的一样。 所以沈皇后要金萱儿做她的贴身宫女呀,实在是放着个现成的师傅,望女成凤的意思。 金萱儿拿起绷子炫耀着:“好看不?” “好看!”杨盼由衷地赞美,脑子一热,说,“绣完送我吧。” 金萱儿一个白眼翻过来:“不送,自己绣!” 杨盼死皮赖脸腻着她:“我一点不会啊,要是从头学起,不知道要绣到什么时候才算绣完。我跟你学就是,但是你动作快,绣块手帕送我呗!” 金萱儿骨子里是当妹妹在疼爱这位小公主,经不起她搓揉,只好说:“那你要认真学。想绣个什么样的手帕?” “蜘蛛、蜈蚣、癞蛤_蟆!” 金萱儿皱着眉:“噫,好好的帕子,绣这些鬼,用的时候不瘆得慌么?” 杨盼说:“这你就不懂了!没几天就是端午了,民间流传要绣五毒来驱邪避害,我拿来送人,正是最好的寓意呢!” 金萱儿忖了忖,觉得有道理,回房翻了好半天的花样册,终于找到一幅看着挺顺眼的五毒图样。没想到杨盼大摇其头:“不行,这五种蛇虫太过可爱,一点不吓人,我要你刚刚绣的蟋蟀那样的,像真的一样的。” 金萱儿给这挑剔中的马屁拍得舒服,虽然嘀咕了两声,还是尽力地又翻了一遍花样子,在一块草绿色的绸帕子上描好了“五毒”的纹样。 杨盼也装模作样地跟着她学描花,学上绷子,学配色用针,学绣花的技巧。等金萱儿一块帕子绣完,她就不学了,欢天喜地捧着五毒的帕子要出门。 “哎,公主要干嘛?!” 杨盼说:“咱老祖宗不是说要知恩图报、投桃报李嘛?上回欠人家的情,我打算回报呢!” “王领军不是跟着陛下出巡了吗?” “谁找他!”杨盼道,“他对我有啥恩?叫我多喝热水?” “小祖宗!”金萱儿吓了一跳,“你打算找罗郎君啊?几块石蜜就把你收服了?” ☆、第七十二章 杨盼无从跟她解释, 索性不解释了。她作为内宫的公主, 本来无从得见外官,但是, 这点小事还难得倒她? 杨盼吩咐身边的小宦官:“去找罗郎君,说我这里的石蜜吃完了。” 罗逾很快又捧着一只白瓷瓶站在行宫内外交接处的甬道门边等着。小宦官出门迎他,笑着捧过白瓷瓶子:“多谢罗郎君, 公主说:罗郎君这石蜜滋味最正, 甜而清香,比宫里的都要好!” 罗逾矜持地一笑:“公主喜欢就好。我家乡西凉,有天竺到南秦的通路, 所以别说天竺的石蜜,还有大宛的挂毯、乌孙的葡萄酒、北燕的药酒……一应俱全呢!” 杨盼就在甬道门的影壁后,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这算是解释了:他怎么会有北燕的药酒。 何必!多此一举! 罗逾突然被奔出来的什么东西撞了个趔趄,低头一看, 一条半人高的大狗正吐着舌头,欢快地绕着他摇尾巴。 他帮公主养过一阵子狗,一眼就认出来, 揉了揉撞疼了的腿,蹲身摸摸狗脑袋:“花奴, 你怎么出来了?” 花奴是条猎犬,不仅个子高、力气大, 也特别聪明。它围绕着罗逾转了几圈,紧跟着就撕扯着他的衣襟,把他往门里拖。 罗逾有些正中下怀, 故意无奈地对那迎候他的小宦官说:“你看这是……” 那小宦官驱赶了几声。 公主养的狗也霸气,正眼儿也不看他。它对着罗逾脑袋晃晃,尾巴摇摇,满眼的期待,就差说人话请罗逾进家里玩了。 罗逾被它热情地拖着,“只好”进了甬道的内门。 门里是一层天然石头做的影壁,但杨盼追着两只猫绕着影壁跑,那影壁就一点遮挡的作用都没有了。她擦擦额角的汗,对罗逾也熟不拘礼:“罗郎君给我送石蜜来了?” 小宦官急忙把石蜜瓶子递过去。 杨盼打开瓶盖,拈出一块赤褐色的糖块,往罗逾嘴边一塞:“甜不甜?你尝尝。” 每次要他尝,也是别有用意,糖嘛,自然是齁甜。但是罗逾张口叼住了糖块,然后慢慢地嚼完咽了下去。 “要不要水?”杨盼问,得到了罗逾的肯定答复,她亲自从小宫女手中捧了一杯水,递到罗逾唇边。 罗逾有些受宠若惊似的,喝了一大口。爱恶作剧的小女郎没有在水里加什么料,这就是一杯清清爽爽的白水。 她看着罗逾唇角晶莹的一滴水,心里总是腾起着暖意。可惜琉璃易碎,彩云易散,美好的东西总是不长久!杨盼有一点点笑不出来了,强勾着嘴角,却不知自己的小酒窝已经消失了。 第105章 罗逾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些,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公主不开心了?” 杨盼急忙摇头:“没有。” 影壁是块巨大的斧劈石,上面垂下密密的藤萝,夏天里,结着一颗颗珊瑚似的小果子。阳光从叶缝间漏下来,在两个人的脸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椭圆形的小光斑,看着又滑稽又可爱。 杨盼说:“送的是西凉来的东西,我是怕你想家了。” 罗逾一下子警觉起来,笑笑道:“我哪里还有家?” 杨盼笑着撸手中的猫:“怎么没有家?我就不信,你不想父母,不想家里的亲人?——你该别告诉我,家里没有父母亲人了吧?” 她温柔可亲,娇嗔起来也格外动人,完全不像在逼问他。罗逾羡慕地望着那只猫——它可以舒服地趴在杨盼的胸怀里,享尽温柔乡的滋味。他看了好半天,才虚与委蛇地笑着说:“想又怎么样?我这条命,原本就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 杨盼抬起眼睛认真地凝望着他:“怎么,你的命还受别人控制?你不过是小小的书童伴读,难道罗右相还能命令你赴汤蹈火不成?莫非——” 她顿了顿,很认真地说:“若有什么难言的,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啊!” 罗逾摇摇头:“谢谢你。”这是拒绝。 那一瞬间,杨盼清楚地看到他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落寞和无奈,却又强撑着在笑,勾起的嘴角配着拧起的眉头,看着滑稽但又不违和。 杨盼陡然想起,上一世他们婚后,他曾经要求回家乡拜见父母,她送着他到了建邺郊外很远,看着他上了从长江逆流北上的船,往西凉而去。一年后他才回程,说自己在戈壁上遇到了大风沙,九死一生捡了命才回来,所带的南秦的侍从无一生还。 回来之后那几年,他每每偷眼看着她时,就是这样的表情——跟新婚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那时候的他,经常会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窗前发呆,但每每问他怎么了,他都是这样虬结着眉头,翘起唇角对她笑,然后温柔地说:“没事,你别多想。” 她那时候真没多想,只觉得这个男人豪爽的时候也豪爽,细腻的时候也细腻,大概是有些诗情画意,爱伤春悲秋。但是现在她有点明白了,那是因为他心里有事——纠结难办的事! 杨盼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对他产生了浓浓的怜悯,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本恶作剧的意图,而是急迫地思考起来: 就如二舅所说的,不到源头去,一味地躲让他,不是解决问题的终极之道。现在,他还没有回去,大约还没有起杀心,一切是不是还扭转得过来?他为什么后来会杀妻、会促使两国交战,其间一定也有原因,若是这个原因能够化解,是不是未来的走向又会变化? 而现在,她是不是应该纵虎归山,才能了解他的意图、解开前世那些个谜团?可是,若是纵虎归山了,又该怎么继续下一步呢? “公主!公主!”影壁后头传来金萱儿急切的声音,打断了杨盼绵绵的思绪。 “哎!”杨盼急忙答应,紧张握起的手指碰到了掖在镯子上的手绢,突然想起了给他准备的“礼物”。 金萱儿急急从影壁后出来,警惕地看了罗逾一眼,又看了看白瓷瓶子:“又要了那么多石蜜?上回的不是还没吃完?” 罗逾看出杨盼被这侍女直剌剌的问话问得有些窘迫,他安慰说:“没吃完,存着慢慢吃也好的。” 还真是惺惺相惜。金萱儿想起主子说的那啥“投桃报李”,说:“罗郎君那么客气,公主怎么不把端午的礼物送给罗郎君呢?” 罗逾舒眉笑道:“啊,还有礼物?真是惭愧了!” 杨盼掩饰道:“没有!” 金萱儿快嘴地说:“咦,怎么没有?喏,我按公主的吩咐绣了两条帕子,一条给罗郎君,一条给王郎君。”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折得整整齐齐的帕子打开,一条青绸的手绢,展开后尺半见方,是男人用的。关键是帕子上绣得精美啊! 一对交颈的鸳鸯,睡在夏日的莲花池中,颜色配得一点不花、不俗,淡青色的莲叶,绿白色的莲花,鸳鸯也以青白两色为主,有些水墨感,但喙、翅羽和尾羽加了点彩色,又变得生动起来。 “喏,一路清廉(青莲),还有……”金萱儿说了半句,故意顿住,扭头又催杨盼:“诶,公主不是还叫奴婢绣了一大堆虫子送给罗郎君吗?” 罗逾的脸色顿时有点复杂。 杨盼简直有把金萱儿捂着嘴拖回去的冲动,她感觉脸热热的,像犯了错还要狡辩的孩子似的,对罗逾说:“绣着玩的。再说那又不是我自己绣的,怎么好送你?!” 金萱儿说:“公主你会绣吗?欸,先给罗郎君看看,那蜘蛛、那蜈蚣、那蛇,还是挺逼真的。让罗郎君日日随身带着,也是个‘五毒驱邪’的意思。” 罗逾的表情更僵了,似乎在考虑怎么拒绝才不得罪人。 杨盼羞恼,回头对金萱儿发火:“我不送了成不成?我现在讨厌五毒了,成不成?” 罗逾终于笑了笑,说:“那我等你自己绣好不好?” 杨盼松了一口气,使劲地点点头。两个人四目相望,明明没有什么事了,就是不说道别的话,好像都有话藏在肚子里,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金萱儿忍不住说:“罗郎君还有什么事么?” 罗逾醒过来似的摇摇头:“没有了。”又说:“石蜜,公主可着劲吃就是了。吃完了,臣再写信给西凉老家的家人,叫他们送过来。” 罗逾一离开,杨盼冲金萱儿发火:“我什么时候叫你绣鸳鸯送给王霭的?你居然也害起我来了?” “奴婢怎么害你了?”金萱儿不甘示弱,“厚此薄彼,让陛下和皇后知道了,不知道谁要被说呢!奴婢这是一片好心!再说,绣虫子是公主吩咐的,我照办;公主没吩咐的,我挑我喜欢的花样绣,怎么啦?” “可是鸳鸯的花样……”杨盼说不下去了,当她还是个傻姑娘吗?!她只能怒冲冲的:“帕子给我!” 金萱儿有皇后在背后撑腰,此刻毫无畏惧地顶撞:“公主既然看不上,还要它做什么?公主不是说要自己绣了给罗郎君吗?那奴婢教你自己绣啊!” 她把那块漂亮的青色莲花鸳鸯手帕叠好,收回到怀里,然后直视着杨盼,意思是:你学不学? “学就学!”杨盼也是个不服气别人的性格,心里想:怎么我就学不会啦?叫你老是小瞧我!叫你跟着我阿父一起把我和王霭拉郎配! 端午节到来的时候,皇帝带着太子巡幸回来了。 杨盼看着弟弟又黑了一圈,原来凸起在那里的圆滚滚的小肚皮变得平平的,眉宇间倒有了几分英气。 太子随着皇帝下了马,调皮地冲姐姐做了个鬼脸。 皇帝擦了把汗说:“雍州真热,还是山里凉快。” 太子跟着说:“可不,我都不愿意回来了。”紧接着凑到姐姐耳边:“就是吃得太差了……” 行宫内里的事都是杨盼做主,急忙张罗备膳,恰好还有皇帝他们打猎回来的野味,这日的膳食也是丰富极了的。 第106章 太子要显摆,假装帮着卸野味,拉着姐姐到后面的牛车上,指着一车子的鹿、獐子、狍子、狐狸、兔子……各色各样的东西,笑着说:“阿姊,我也会打猎了,兔子打了十二只,狍子打了七只,狐狸三只,还有两头鹿!” 动物的尸体虽然新鲜,到底血腥味浓重,杨盼捂着鼻子敷衍着:“嗯嗯,你的骑射是长进了。” 太子杨烽嘲笑她:“阿姊,你看你这娇滴滴的样儿!” 嗬,他居然来讥刺她,这世道反过来了啊! 杨盼大不服气,恰恰看见王霭从后头转过来,正在检查猎物们,便对他说:“王领军,这些猎获里真的有太子的?” 王霭见她主动来说话,脸上飞金一样,连连点头:“可不是!太子的箭法相当准确呢!” 杨烽很得意地踮起脚尖拍拍王霭的肩膀,就像十几岁的小伙子拍哥们儿肩膀似的。 ☆、第七十三章 杨盼看这俩人, 几乎都是一色的晒得黑黝黝的脸庞, 浓密的眉毛,亮晶晶的眼睛, 简直兄弟一样。 原来那个白包子似的的太子殿下,突然间长成这样,当姐姐的有点接受不了。 不过看到王霭, 她又释然了:好歹她弟弟是太子, 就长残了,将来也不愁娶不到漂亮媳妇;他王霭呢? 顿时对王霭有了点同情。 一同情起来,说话也客气多了:“还是你教得好。” 王霭很认真地收敛了笑容, 回答她:“不,射箭是罗逾教的。” 这直脾气! 杨盼无话可说,对他笑笑。 而杨烽则眼睛一亮:“是了!我还要谢谢罗郎君呢!他在哪儿?今晚上我请他尝尝我猎到的鹿和獐子!” 对于从小在江南的秣陵和建邺长大的杨盼,雍州的夏日已经算是高爽的了。晚宴上, 皇帝大赐群臣,先是喝酒吃肉,接着是呼卢喝雉(赌博)——反正皇后不在身边, 没人管么。 杨盼在后殿,督看茶酒、菜肴, 听着前头的热闹,渐渐已经君不像君, 臣不像臣了,她仰天长叹:阿父啊,你从泥脚杆子当上了皇帝, 还是时不时要现原形么?你自己现原形也就罢了,还带着我弟弟一起么? 听着太子杨烽也在跟那些武将摇摴蒱的骰子,带着童音的叫喊声穿透力格外强。她愤愤然想,你要把我弟弟带坏了,阿母可要咬你的肉呢! 好容易,前头大宴结束了。皇帝微醺,散了众臣,挽着儿子到了后殿,还不忘了指点他:“刚刚棋枰上有几步走得不好。我跟你说,这摴蒱戏跟打仗的实战似的,虽然天命是一部分,技巧一样重要;不能只看眼前,要多想几步,才能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呃……” 他是老赌棍了,一直对自己的摴蒱技术很是自豪,拍拍儿子的肩膀,大有把技术传给他的意思。 一个酒嗝儿后,皇帝终于注意到在后殿里站着气嘟嘟的女儿。 “咦,阿盼?”皇帝问,“不是都忙了一晚上了,怎么还不休息?那些收拾碗筷的活计,就让宫女宦官干啊,你还这操心啊?” 他笑着对儿子说:“真是,你阿姊越来越像你们阿母,事必躬亲。不过,也比以前靠谱多了。” “不像你们俩不靠谱。”私下里,做女儿的可以批评父亲,“还教弟弟赌,阿母要是知道了,只怕恨得牙痒痒呢!” 皇帝嬉笑道:“得咧!你现在说你弟,你小时候不也会玩?不是硬生生被你阿母打了几顿,打得不敢再玩了罢了。我跟你阿弟说的,怕苦、怕疼,再没出息不过。现在他不是皮实多了?下一次,还得把你三弟带过来,做我杨寄的儿子,别想安安分分地当太平王,得是这片江山的屏藩;必要的时候,得敢上沙场,敢拿着刀枪在前头领着士兵们冲锋!就像摴蒱的棋枰里走子儿——诶,刚才还谈摴蒱技法的呢,我说哪儿了?” 刚刚说了半吊子被打断了,这会儿突然断片儿了,想不起来先讲到哪儿了。 皇帝歪头想了一会儿,还是想不起来,倒是说到杨盼小时候挨阿母的打,顿时想起了寤寐思服的沈皇后,顿时有神魂颠倒之感,叹口气说:“转眼都出来这么久了!等今年巡完四关、四镇,过了秋就回建邺去。” “还要过秋?”杨盼问。 皇帝说:“你忘了,咱们还带了一位‘公主’,要送了和亲的。北燕的习俗,大概是秋季抢婚的遗风,喜欢秋季结缡。再者,他们秋季兵强马壮,若有坏心,也喜欢秋季入侵,我得防着呢。” 然后安慰杨盼:“快了,快了!” 皇帝喝得兴奋,叨逼叨逼还要拉着儿子聊天。杨盼见太子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嗔怪父亲:“睡不好觉不长个儿!你让我阿弟早些休息吧,在外头都累了这许久了!” 皇帝自己也打了个哈欠,点点头说:“好吧,睡去吧。明儿早上五更,起床先练剑法和力量,然后是骑马和射箭,天大亮了再念书。回雍州城里了,不许在学习上偷懒,过几日我检查,背书不熟,大字写不好,板子伺候!” 杨盼心疼地看看弟弟,他却很习惯似的,仍然是蹦蹦跳跳一脸笑容,跟父亲道了安置。 眼见皇帝回他的正殿去休息了,杨盼拉住也要回去睡觉的杨烽,问:“明天这么早起来练剑、练骑射,谁陪你啊?” 杨烽说:“无外乎王蔼或罗逾。明日王蔼估计要跟陛下谈崤关的防务,而罗逾闲着也闲着,估计还是叫他做我的陪练和伴读吧?” 黑头里,杨盼眼睛闪动着,随后垂下了睫毛,平淡无奇地应了声:“哦。” 她一般不起大早,纵使不睡到日上三竿,也总要睡到天大亮。但是这日她一晚上醒了多少次,一醒就唤值侍的小宫女:“喂,看看更漏,到几刻了?” 更漏是铜壶,上面有刻度,没有月光的时候看不清,小宫女得睡眼朦胧爬起来,摸黑找到火镰火石点着灯,再到漏壶旁看漏针指到了哪个刻度上。偶尔一两次还好,一晚上爬起来八次,就快崩溃了。 她对公主不敢有微辞,但早上天还没亮,她又一次被叫起来看时辰,答了一声“四更六刻了”,公主就心急火燎喊:“了不得!迟了!快给我拿衣服!” 小宫女以为杨盼在说梦话——她平时不睡到辰初起得来床?! 她提醒道:“公主,这……才寅正过了两刻钟!还有一个多时辰天才会蒙蒙亮!” 杨盼早醒透了,不耐烦地说:“我还不知道换算时辰?哪那么多废话!你只管伺候着就是了!” 小宫女不敢多话,过来点灯烛,钩帐子,拿衣服拿鞋,伺候公主起床,一边伺候,一边打哈欠。外头得了她的讯号,也繁忙起来:点灯的点灯,烧热水的烧热水,端洗漱水的端洗漱水,伺候梳妆地捧妆奁匣子和首饰匣子,一下子就四处亮堂堂、热闹极了。 杨盼精精神神,洗漱完边吃早点边吩咐梳头的宫女:“赶紧的,简单的螺髻就可以,插戴的东西越少越好。我是要去看太子练功夫,万一得上手教他两招什么的,叮叮当当挂一脑袋步摇就不方便动弹了!……” 小螺髻,轻巧玉梳,珍珠耳珰,外加一身俏伶伶的窄褃胡装,杨盼兴致勃勃去箭亭那里看太子练剑、练骑射。 第107章 此时东方刚露出一点鱼肚白,早晨的熏风吹起来格外凉爽。杨盼在箭亭外头的箭道上果然看见弟弟杨烽正在开弓,旁边一个瘦高的影子,甭管穿的是什么,只要一看后脑勺或背脊她就认识。 杨盼装作没看见罗逾,只管向杨烽走过去:“阿弟,果然这么早在用功了。我给你带了些酥酪,就放在箭亭里,你饿了渴了就来吃。” 走近了,她才假装看见了罗逾似的:“哟,罗郎君也在啊?酥酪可以一起吃嘛。” 到底是夏天,太子活动了一会儿,额角出汗,口干舌燥,对罗逾说:“走啊,一起吃酥酪去,比一比,和你们西凉的味道比起来如何?” 罗逾早看见杨盼似若无意的一瞥,心领神会,摇头道:“我现在还不大想吃。太子正好休息一下,先用酥酪吧。” 外头还有几个陪太子练武的侍卫和宦官,都一股脑儿地簇拥着太子到箭亭里吃酥酪了。 熹微的晨光里,杨盼瞟瞟罗逾,罗逾也瞟瞟杨盼,最后都是会心地抿嘴儿一笑。 杨盼小步蹭过去,突然探手把一团东西塞到罗逾的袖口里,然后又小花鹿似的蹦跶着后退了一步,转脸四下看看,才对罗逾说:“第一次做,不许笑它丑!” 罗逾伸手到袖子里捏一捏,感觉上像一个什么的套子,密密地绣着花纹。 他心里暖洋洋的,低声说:“我只不过送了公主一点石蜜,却得到了这么重的回礼。才是真不好意思呢!又怎么敢笑?” 杨盼低头,脚蹭着地面,眼角余光瞥着箭亭那里——一碗酥酪也就是几大口的量,太子应该吃得差不多了。她低声说:“只要不嫌丑,就得都用着。”转身飞奔着离开了。披帛飘飞,腰不盈握,在罗逾眼中,这简直是人间最美的一幕了。 太子一会儿就抹着嘴出了箭亭,笑嘻嘻过来对罗逾说:“我阿姊做的酥酪真是好吃极了。你不尝尝太亏了——喏,还留了一碗给你。” 四下里转了转头又奇道:“咦,我阿姊人呢?这就走了?”小人儿摇摇头,小大人似的:“算了,我们继续练射箭吧。” 罗逾心不在焉地陪着,好几箭都脱了靶,惹得杨烽笑话他:“哎呀,果然是拳不离口,曲不离手,我在山里打猎,练得一手好箭法。你呢,退步退得好厉害哦!” 罗逾不像杨盼那么爱怼人,他只是温和地笑道:“谁说不是呢!臣还真不能怠慢了。” 见周围无人时,太子凑过来:“我明白你的想法……讲真的,王蔼虽然也不错,但性子太直了!他黑下脸来,跟你一板一眼的时候,我都吓得心肝儿‘怦怦’跳。噫,若是把我那个暴脾气的阿姊配给他,我还担心他们俩天天吵嘴呢!” 杨烽低声说:“上回我听阿父说,入秋后还要去西北的萧关巡视,顺便打打猎,听说那里虽然山多,峰谷间有些草场也绿得好看,我撺掇着这次让你陪我去。那时候,你们一起骑个马,吹个风,吃个烤肉什么的……你呢,也把机会把握好了,要知道,我阿姊的婚事到头来还是她自己做主,阿父阿母是管不了她的。” 罗逾惊诧连着暗喜,矜持地低着头,轻声说:“那还要太子肯栽培……” 杨烽拍着胸脯笑道:“一句话!” ☆、第七十四章 罗逾心“怦怦”地跳起来。 来南秦之前, 母亲流着泪跟他痛诉家史, 那时的他还是个十二岁的男孩子,还带着稚气, 个头矮小。他看着母亲流泻不止的泪水,贴心地伸手为她擦拭,懂事地说:“阿娘, 我都记住了, 该报的仇都要报,该救的人都要救。我不是指望着立下这样的功劳可以有机会登上皇位——我不要阿爷那个位置,我只要你开心。” 母亲露出久违的笑容:“傻孩子, 我还能为什么开心?还不是为你有出息?以往我责打你、责骂你、惩罚你,都是为了锻炼你的耐心和坚忍,让你早早地学着做个有成就的男子汉。但这可不是靠着与人为善!你要切记、切记!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抛下!” 他征得了父亲的同意——作为不受宠爱的儿子, 长大成人也不过领大漠中一块荒凉的封邑——那么,肯为自己的国家做点事,做父亲的总归是同意的。 他按照和母亲规划的路线, 蛰伏西凉,终于寻得机会卖身右相罗以衡家做四郎君的伴读, 而后步步谋算,代替罗家四郎到得南秦。十来岁的孩子, 要学着把所有的细节、人心,都算计得清清楚楚,不能有丝毫的误差, 回过头再看,简直是自己都后怕! 现在,他离自己的又一个目标更近了。 母亲跟他说,虽然南秦杨家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两国敌对多年,还需有个不遭兵燹、一举两得的法子,这法子莫过于他把杨家的女儿骗娶回家,让她的父母千里思念、终不相见,又投鼠忌器,不敢发兵打过黄河之界来。 “到时候,你有这样一件大功,又有这样一个‘岳家’——”母亲说这话时露出成竹在胸的喜笑,“你那太子兄长除了年岁,哪里还及得了你分毫?!” …… 罗逾在雍州,越发谨小慎微:读书练武时全然不敢懈怠;王蔼若吩咐他做什么事,也都是尽心竭力;太子那头,更是滴水不漏,连太子信赖的宦官都侍奉到位。从上到下,除了皇帝对他始终冷眼旁观,就连一直以他为情敌的王蔼,也不得不承认这比他小三岁的少年既聪明,又能干,还有一副好皮囊,真是一个挑不出错的劲敌。 秋季一到,皇帝果然按太子所说的,又要开拔巡幸了。 雍州是关中要地,四面山河如棋盘一样,几大关隘都是防守中原的至重。皇帝这次去的萧关,亦即后人诗中所讲的“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的那个萧关,已经到了接近北燕、西凉的又一个三国交界之地。 罗逾趁陪太子练箭的时候,偷偷提了几次他想随扈的事,杨烽漫漶地答应,也没给他个准信儿。 没想到准信儿比他想象得来得还要快! 皇帝的谕旨发送各部,这次巡幸之后,不再回雍州,一应人等,都跟着去萧关——包括两位公主。就连王蔼,也要送皇帝巡完萧关之后,再回雍州继续做他的领军。 罗逾自然也是跟着走的。 他激动得几天心脏“怦怦”跳的声音都能耳闻,睡得不好偏偏又极为精神。 等到开拔那天,旌旗猎猎,马蹄声声,没有钟鼓,倒有号鼓,那烟尘漫天的气势,仿佛只有在古书中读过。 太子一早吩咐了,罗逾随侍两位公主的云母车。说完时,还冲他挤了挤眼。 罗逾便跟在两辆装饰精洁的车辆后面,在驷马扬起的尘土里,随队伍上路了。 往西北的方向走,气候倒是高爽舒适,但是沿路只有胡杨、沙棘、沙柳之类的树木,戈壁沙漠也比雍州之前那一路多。车辆尤为颠簸。 坐车的人无疑是个灾难,尤其是皇帝所领的前队来一场骑马飞驰,他们作为中队的车辆要赶上,就能颠得车里的人几乎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好容易到了打尖儿的地方——虽然是皇家出行,但是走这样的道路,去这样的地方,也不过住一住驿站,是没有行宫的。驿站拿出了最好的蔬食,宰了猪羊,皇帝也吩咐把几匹走瘫在路上的马匹宰杀掉,连着后头粮车上的粮,供了大军的饮食。 第108章 杨盼和李耶若从车里出来时,脸色发青,想吐又吐不出来。罗逾上前问候道:“地方到了,可惜只有一个半时辰的休息,吃个午饭,略略小憩,还要上路。两位公主觉得还成么?” 两个人都是面孔灰暗,好一会儿杨盼说:“那我不吃饭了,吃不下;找个地方叫我睡会儿比吃饭强。” “不吃饭……”罗逾犹豫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现在胃里可能是舒服,但是顶不了太久,下午在车上只能吃干点心,只怕颠着吃干东西,更难受呢!还是勉为其难吃一点吧。” 杨盼脸色难看,甩下一句“不吃”,“噔噔噔”进了驿站里的小隔间,她的几个侍女急忙冲过去帮她拾掇。 李耶若本来也是风尘仆仆、无精打采的,此刻却笑了起来,媚眼如丝地看着罗逾:“哟,一段日子不见,都比我高了那么多!”她的手伸出来比划了一下,她的头顶,刚到罗逾的胸口。 旁边人不多,也都张望着广陵公主去的地方,或者是马上要送饭过来的后厨方向,没啥人看他们俩。 李耶若见罗逾还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妩媚的笑变成了冷丝丝,压低的话音里也带了刺似的:“她娇贵,是真正的公主。我不过是占个名儿,实则还是个俘虏——不,实则就是个卖身子的娼_妓!” 罗逾终于发声儿应她:“何必这么说?你难道不是得其所哉?当时,你不也是愿意的?” 李耶若咬着牙根道:“若不是不想窝囊地活着,我何必求此下策?北燕皇帝,还不知道是多么七老八十的糟老头,我可才虚龄十九!” 罗逾皱眉低声说:“哪里七老八十!和南秦这位差不多。你当时不是可劲儿觊觎南秦这位皇帝,怎么没见嫌人家老?” 李耶若盯着罗逾,半天笑道:“你很熟悉北燕皇帝嘛?” 罗逾冷笑道:“你也知道我是北燕人,子民连自家皇帝的年龄都不懂么?” 他们俩在这里窃窃私语,然而一看到有人靠近了一点点,在喊他们吃饭,两个人立刻不抬杠了。 只等喊吃饭的人又走了,罗逾才对李耶若拱了拱手:“姑奶奶,你消停点吧。你并没有吃亏好吧?日后,只要你有本事,你的那些仇、那些怨还有报不了的?何必今天在我这里多话,万一传到谁耳朵里,我们俩都要没命。” 李耶若嘟起了嘴,不过还算从善如流,美丽的大眼睛只是四下里瞟着来往的人,看谁都含情脉脉似的,没有再说什么“西凉”“北燕”之类的话。 倒是掩口葫芦:“你身上那个短剑的剑套,是叫谁做的呀!丑成这样,怎么好意思戴出来?” 罗逾低下头,看看那个“丑成这样”的短剑套,不由就微微笑起来,俄而收了笑说:“丑就丑吧。我可不像你身世显赫,非精品不用。我么,有的用就够好了!” 剑套是绛红色缎子为地子,裁剪成长长的样子,另有络子打成如意结,便于悬挂在腰上。绛红缎子上要绣花,因为是男人用的,所以绣的是压金玄黑丝线的列堞锦纹,图案有如云霞飘浮在城墙上。 本来这颜色、花样都挺好看的,可惜裁剪、缝制和绣花的水平都很差劲。剑套也就一尺长,还缝得歪歪斜斜,剑塞进去都要费老鼻子劲儿;绣的花勉强看得出是玄黑的城墙和朱红的云霞,压的金线也应该勉强在位置上,但是大概是拉丝线时用力不均,把那绛红缎子的地子拉得忽松忽紧,等成品出来,就变得皱巴巴了。 真是丑啊! 罗逾每每看到就想笑。 但他还是会很认真地每天把他的短剑擦拭得雪亮,用油把皮鞘润得坚韧,然后费了半天的力气塞进杨盼亲手为他缝制的丑陋剑套里,然后春风得意地把剑套挂在腰间的蹀躞带上。 仿佛不怕天下人耻笑。 杨盼在房间里和衣睡了一大觉,终于感觉好多了,胃里饱胀的感觉没有了,脑袋也不晕乎乎的,然后就开始饿了。 “金萱儿!”她喊着,“我饿了!” 金萱儿急忙进来,看着这个娇生惯养的小祖宗,叹口气说:“吃的倒是还有,但是这会儿陛下那里的开拨号角已经吹响了。公主的云母车本来就行得慢,要是再等厨下生火、烧水、热饭菜,只怕我们这中队要落下好大一截子,万一晚上陛下问责——您反正没事,都是其他人倒霉!——陛下以前可说过,耽误了行军,五十里是四十军棍,一百里是八十!” 杨盼现在倒听得进劝,而且她自己作死要睡觉,也怪不得误了饭点——行军时就是这样的节奏,没有宫里那种矫情,耽误了,就得自己受着。 她揉揉肚子,叹口气说:“好吧,上车。” 金萱儿这会儿倒又怜她,张罗了不少干饼和肉酱放在云母车里。 在门口等候的罗逾见她又是喊、又是催、又是骂,不由问道:“怎么了?”随后自己答道:“是公主饿了吧?” 金萱儿道:“可不是!不听话!从小就是!皇后给我职权管她,哪里管得住?自小儿只怕皇后一个人,其他人面前她都是霸王!” 唠叨了半天,她最后摊手道:“得!这会儿说饿了,前头开拔了,号角一吹谁敢懈怠?热汤热饼子是甭想了,干冷玩意儿凑合着填肚子吧!” 罗逾愣怔了一会儿,对金萱儿说:“我骑马的,动作快。你跟公主先走。不过,干冷的饼子,吃了不消化,容易肚子疼,公主坐车走这样的路,本来就不舒服,虽说要俭省、要吃苦,也不是叫人活生生吃出毛病来的!” 他连干啥都没说,只在最后道:“我一会儿赶上。”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男主并不是一开始就想杀妻的。。。。 话说我好喜欢大家猜剧情,虽然猜得我胆战心惊。。。。 不过,不要大意地继续吧。 ——抖m作者留 ☆、第七十五章 干饼子确实很难吃。杨盼咬一口, 要用大牙磨半天才能磨到能咽下去的地步, 实在受不了,拿热水泡着吃, 那口感又变得稀烂,而且一点味道都没有。她手忙脚乱挖了一匙肉酱塞嘴里,结果又齁咸! 杨盼一直是个挑剔饮食的主儿, 啥都可以将就唯独饮食不可以将就。想着驿站里原本会提供热饼子、热汤面、热乎乎的羊肉和马肉, 她想得都快哭了。 怪不得连弟弟都说,出巡啥都好,就是吃得太差。 她自作自受, 只能恨恨地咬一口干饼子,喝一口热水,再挑一点齁咸的肉酱,不知道吃了什么鬼下肚, 只为了填饱肚子罢了。 “阿母做的爆蟹!” 一口饼子。 “阿母做的炖笃鲜!” 一口白开水。 咬紧牙关拼命嚼两下,闭着眼睛挖一点肉酱:“阿母做的赤酱红油方肉!” 一口肉酱。 突然,车壁上被谁“笃笃”敲了两下。 勉强用梦幻逼迫自己填饱肚子的杨盼, 连白日梦都做不起来了,顿时深感窝火。她“刷”地打开车窗帘子, 横眉打算骂外头人一顿,却闻到一股好香好香的味道。 罗逾骑在马上, 弓着腰让自己的脸能对着车窗,正在暖暖地对她笑。 第109章 “我热了羊肉,还叫驿站的厨下新做了软髓饼——虽然粗糙些, 远胜过路菜。” 他额角都是汗,脸带着些红,却还不怕热一样裹着斗篷。斗篷揭开,香味更浓,罗逾从怀里掏出一个干净的布包,吹着气又倒抽着气说:“快,接着!我飞马赶过来的,一定还很热乎!” 杨盼怔怔地接过布包,果然暖得发烫,她把布包放在车内的小案上,急急吹着烫到了的手指。打开布包,里头已经用饼卷好了羊肉,刷着酱,裹着蔬菜,切成便于下口的一块一块——也是罗逾特有的细致风格。那香味好像把她的眼泪都熏了出来。 金萱儿“啧啧”了几声,笑她的主子:“好了,不至于为点吃的高兴成这样吧?不过奴婢多句嘴,罗逾送来的东西,还是先叫人尝一尝,过半个时辰——哪怕两刻钟——再吃吧!” 杨盼吸溜了一下鼻子,拈起一块裹着香喷喷羊肉的髓饼:“不用!” 她信他! “啊呜”就咬了一大口。那羊肉的鲜美,髓饼的松软,菜蔬的爽脆,以及酱料的恰到好处,她恨不得又要哭一哭。 金萱儿对好吃不要命的主子只能摇头。 杨盼觉得,她以后大概也忘不了:这于她有杀身之仇的小郎君,此刻在秋阳下明朗的笑,嘘着气从怀里掏出滚热的饼的模样,以及他腰间一直挂着的那个特别特别丑陋的剑套。 萧关附近也有市镇,皇帝一大家子人要住的话,感觉简陋了些,倒不如在原野上搭建壁垒,住营帐还舒服自在些。杨盼这阵子奔波,吃不好睡不好,硬生生瘦了一圈。皇帝嘱咐了她好好休息,但转眼又带着儿子去查勘萧关的地势格局,教他怎么在这样的地方行军布阵,防守进攻等等。 杨盼在车上奔波的晕劲儿,好一阵才勉强缓过来。 皇帝还没有回来,偌大的一片壁垒中,她地位最为盛贵,可惜那并没有什么卵用。 王霭一天要来问安三五次,也会送点吃的用的东西来。但是一看到杨盼恹恹的神色回转过来,他便说:“陛下吩咐,转天要和北燕来使会谈,他们求亲,我们送亲,他们送聘礼,我们发嫁妆——李公主的嫁妆,虽然从建邺带了些细软,还需要在附近筹备一些。公主若是身子骨好了,可否过过目?” 皇帝不在,杨盼责无旁贷,挣扎起身说:“好吧,把单子详细的目录给我。” 核查东西看起来简单,其实是很累人的活儿。杨盼拿着单子去问李耶若,李耶若握着一卷书,慵慵地说:“笑话了,我还能自己提要求不成?广陵公主,我知道你好心把我当姊妹,可我还能僭越地也把你当姊妹不成?别折腾了,你给什么,我用什么。北燕皇帝还计较点嫁妆里的锅碗瓢盆?”说完,掩着嘴“呵呵呵”笑了半天。 杨盼觉得她真是越来越有毛病了,这有啥好笑的呢? 她重新回头找王霭:“她让我做主,我就做主好了。她的细软东西是建邺带来了,但是陪嫁的人要有衣裳首饰,死沉死沉的,不可能也从建邺千里迢迢运过来。我寻思这地方恰恰是往西域一路的必经之路,附近的集市物品必然丰富。你陪我去挑一挑吧。” 王霭摇头拒绝:“陛下过两三天就要回来了,我这里练兵、演武、加固壁垒,还有一大堆事没有做好。何况,买女孩子的东西这种事我本来就不擅长,还是公主派人去比较好。” 现成的卖乖的机会都不要! 杨盼恨铁不成钢地望着这个榆木疙瘩,气鼓鼓说:“你不去,我就自己去。而且,我要去玩一玩,我要微服去!” 存心就是要气他。 王霭抬头很认真地说:“这地方虽然是我们的地界,但是羯人、羌人、靺鞨人、鲜卑人、匈奴人都有,混杂而居。微服去,很危险的。” 杨盼赌气说:“我才不怕。我找罗逾陪我去!他武功高,骑射好,能保护得了我。” 王霭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气哼哼半天。杨盼等他说“还是我陪你吧”,但他就是不说,好半天憋出一句:“那你可别后悔!” 杨盼登时大怒,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只能狠狠一跺脚,赌气说:“认识你我才后悔!和他在一起才不后悔!”转身就走,走了好远,也没听见王蔼服软喊她。 杨盼一万个服气! 当真要嫁给了他,只怕将来夫妻吵架,还得她先低头哄男人。这日子该怎么过?! 她心里想着表哥沈征,好歹比王蔼还懂点事儿,但是胸无大志,又太过熟悉,好像也喜欢不起来。最挂念的还是罗逾,上一世她爱他爱到什么地步啊!虽然偶尔作一作,但心里是每次看到他都欢喜,结缡五载,一点腻味和厌烦都没有。 所以,虽然也恨他的狠心,更多的还是奇怪,特别有弄清楚由来的渴盼。 杨盼陡然冒出一个冒险的念头:既然推测他此刻还没有回北燕,还没有起杀心,是不是可以暂且信着他——反正去的是热闹的集市,反正会带侍从一起,反正这还是南秦的地界,怕他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对她不利吗? 再说,正好可以气一气王蔼,也叫阿父知道:别再乱点鸳鸯谱了!她和王蔼不可能的! 她是想到就做的伉爽性子,立刻对手下人吩咐着:“我明儿去集市买东西。虎贲营派十个侍卫微服跟着,贴身的,带一个宦官、一个宫女,还有……罗逾。”不等聒噪的金萱儿反对,她就厉声道:“我是广陵公主!就这么定了!谁误事儿谁负责任!” 附近最热闹繁华的地方是一个镇子。杨盼撞到的日子又恰好逢十五,赶集的人无数,把镇子中央的一片市场挤得水泄不通。 杨盼自打父亲登基、她当上公主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感受这种活泼泼的民间生活了,只觉得无处不热闹,无处不有趣。各种来自西域或北疆的新鲜玩意儿,使得这座连城墙都没有的简陋小镇,也有了旺盛的人气。 她这里看看,那里摸摸,遇到喜欢的就豪爽地掏钱买下。 十个侍卫穿着民人的衣裳,远远地跟着她,小宦官和小宫女,起先还严守职位,渐渐也被各色的西域首饰、北疆羊皮和花布、毛毯、木头彩绘瓶子、雕花锡器等东西吸引了目光。就唯独剩下罗逾牵着一匹背上驮满了东西的马,耐心地陪她逛。一旦公主看见了什么稀罕,拍着手说“快买快买!”时,他就从容地从马背上解下褡裢袋,掏出铜钱或碎金银,买下杨盼喜欢的东西。 正“买买买”得高兴,突然听见窄窄的市集道路上传来高亢的喝马声。 路上的人便流水似的拼命往两边挤,杨盼一会儿被挤到人前,一会儿被挤到人后,挤得头晕脑胀。 罗逾伸手托住她的胳膊,说:“小心。” 杨盼像火烫了似的,实在害怕这熟悉的感觉会勾起一些旧的回忆,会让她沉溺进去,所以故意板着脸甩手道:“干嘛?手撒开!” 罗逾讪讪地松了手。 窄道上冲过来几匹马,马上人的衣装一看就是胡装,而且个个皮肤白皙,鼻子高挺,留着大胡子,目光狠戾。 马蹄踏在路面上。偶有没来得及收走的摊子,被马蹄踏得粉碎。倒霉的人也不敢声张,只等马匹过后,才叹着气、抹着泪去收拾残局。 第110章 杨盼虽然气愤,但也不想造次,抬眼想看看是那些人在她阿父的大秦土地上撒野! 目光仅仅是对上了那几双眼睛,为首的那个胡人就是一声兴奋的唿哨,接着用杨盼听不懂的话叽咕了两句。 杨盼听见罗逾在她耳后喊:“快到我这儿来!” 他的话还没全部传到她耳朵里,那个为首的胡人已经粗鲁地从马背上俯低身子,伸过胳膊把杨盼的腕子一拉。杨盼觉得手腕痛得像要断掉一样,尖叫一声,完全无力挣扎,顿时被拉到马鞍上,像个布口袋一样撂在马背,大头冲下趴着。 耳后一声鞭响,那高头大马顿时飞奔起来。 拥挤的小道霎时分开人潮,无人敢阻止马头,都只能同情地看着被掠走的这个小女郎。 “救命!” 杨盼的声音凄厉。罗逾一下子跨上马镫,把那些杨盼精挑细选的小玩意一股脑往下一撸,连装钱的褡裢一起撸了下去。他是顶尖的骑手,腰一弯,腿一夹,一声唿哨,一鞭抽下去,马儿“咴咴嘶鸣”,然后不顾一切地从小道里蹿出去。 已经快要合起来的人潮,又匆匆分开。 他身后,保护公主的侍卫们也是脸色煞白,夺过靠自己最近的马匹,跟着追了过去。 ☆、第七十六章 大道渐渐开阔, 而马匹撒开四蹄奔跑时, 马本身的耐力和速度,以及骑手的水平, 都决定着这场追击的胜负。 罗逾只觉得紧张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耳畔“呼呼”的都是风声,他只能大声喝着马, 让自己全神贯注地持缰, 两只眼睛盯着前方数百步之外那五个飞驰的身影。 萧关附近是群山,所以才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 山间的小道变得既狭窄, 又陡峭,常常一面是山壁,一面就是悬崖,这些运送丝绸、茶叶和瓷器的贸易古道, 此刻容纳着六位顶尖的骑手不要命的飞驰的蹄声。 罗逾只觉得追得浑身湿漉漉的,额发都散落下来,被额角的汗水打湿了黏在脸颊上。手心被缰绳磨得生疼, 双腿紧张得几乎要痉挛。绕过一个急转的山道,又绕过一个, 他的马都在喘着粗气,喷着响鼻。 前马大概也终于坚持不住了。好容易又到了略微开阔些的谷地草场, 那五匹马渐渐减速。 罗逾伸手摸一摸马背上的箭囊——进入市集,不好带武器,里头一枝箭都没有。自己身上倒有一把短剑, 插在缝得歪歪斜斜的剑套里,只怕拔_出_来都费劲…… 没有一击致五命的武器,他不敢硬拼,见前马减速停下来,他也减速,慢慢勒住马,离那五个人有一箭之地的远近。 他用汉语高声道:“几位英雄,你们马上是我家的小女郎,若是各位需要用钱,我可以给你们。请把我家小女郎放下,大家都不要惹事。” 对面“叽里呱啦”回了一通。 杨盼被这么颠簸了一路,简直心肝肺都想吐出来,可是肚子硌在硬邦邦的马鞍上,吐都吐不出。此刻紧张,也不想哭,也不想说话——就是被吓傻了。 她心里道:敢情!这一世没有给罗逾杀了,倒被盗贼抢了!难不成阎王爷同情我,让我早点离开这苦难的人世? 又一想:不呀!只怕更糟糕。这些盗匪抓她,肯定不是打算杀了吃肉的,万一抢她做压寨夫人——她还和王蔼、沈征矫情什么呀!跟做压寨夫人比起来,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要好的多啊! 这会儿,她觉得王蔼真是一语成谶:她真的好后悔啊! 此刻,马停下来,她虽然浑身酸疼,头晕脑胀,还特别想吐,但必须极力保证清醒。她往罗逾身后一看,欲哭无泪:保护她的那些侍卫都是饭桶吧?此刻一个都没赶过来! 再一想:也不怪人家,这山里岔道无数,除了像罗逾这样盯着追的,其他人早不知道散到那条路上去了。 她必须自救,于是鼓足勇气对拉扯自己的那个大胡子汉子说:“你先放我下来,我们可以谈。你可以得到比我更有价值的东西。” 她说完,竭力装出笃定的样子望着她背后那个高高跨坐在马上的人。 那个人用一种打量猎物的眼神打量她。 杨盼咬咬牙,又说了一遍。 那个人也终于开口了:“哇啦啦哇啦啦……” 杨盼一脸懵:这怎么回事?! 那个人对杨盼“哇啦啦”一番,发现马上横着的这个小姑娘完全没有听明白的表情。于是转脸对他身边四个人“哇啦啦”一通。他们的马鞍下藏着弯刀,进入市集的时候没有被发现,所以此刻“刷刷”地一把把拔_出_来,月牙似的锋刃直指着一箭之遥的罗逾。 杨盼赶紧大喊:“别这样!”知道他们听不懂,用力蹬腿挣扎了一下,试图从马背上滚下来。 结果,她的腰被人一按,肚子硌在马鞍上凸起的一块地方,差点就把早餐和午餐一起吐出来。 这还不算,那人扬手用鞭杆在她臀上用力一击,杨盼差点弹起来,痛得眼冒金星,只差把舌头咬下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罗逾拎着马上前了几步。远远的,她都能看见他的颌骨咬得挣出棱角来,手紧紧握着马缰。 但是,打她的那个人哈哈大笑,把弯刀舞动了两下,威胁罗逾。 顾不得痛,杨盼赶紧喊:“你要救我,也得是靠谱的法子,不能白白送死啊!那样两个人都没命了!”反正那几个人听不懂汉语。 罗逾沉默了一阵,见那几个人舞动鞭子似乎要打马而去,他突然开口,说了一串杨盼听不懂的话。 对面那五个戴着皮帽,穿着皮袍子,披着羊皮毛斗篷的粗鲁汉子,始于淫-笑,继而愕然。中途,他们还打断问了几句什么,但随着罗逾铿锵而又气度十足的回答,五个人的神情又变了,眼神里出现敬畏。 杨盼只看神色,只听语调,都能感觉出这五个人渐渐出现的肃然和尊敬,等罗逾艰难地从剑袋里取出那把短剑向他们展示了一下时,他们居然全部下马,立在地上。若不是罗逾皱着眉一挥手,杨盼觉得他们有跪下来磕头的趋势。 到得后来,他们连打断问问题都不敢,直到罗逾的话都说完了,他们手抱前胸,纷纷弯腰施礼,嘴里低声地讲些什么,语气恭敬,神态敬畏。 最后为首的那个把杨盼从马上抱下来,还小心翼翼地让她站在地上,叽哩哇啦说了一通什么,见她听不懂,便上马圈回马头,径自向山林深处而去。 杨盼从极度的恐惧中放松下来,看着负手而立的罗逾,他正凝望向几匹马奔腾而去的方向,目光悠远,下颌绷得紧紧的,神色里若有一些伤感。 “罗……罗逾……”她喊他的名字。 两个人仍隔着几十步的距离。 罗逾回神望着她,她的脸色原是煞白的,此刻被斜照的夕阳暖着,颊边依旧是红润的,眼睛睁得分外大,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一样扑扇扑扇的。他心里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就和他刚才一瞬间不由自主地要挺身而出一样:“怎么了?还在害怕吗?” 杨盼点点头,又摇摇头,摇摇头,又点点头,一双眼睛里雾蒙蒙的,咬着嘴唇,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第111章 罗逾却坦然起来:“我刚才说的是北燕的鲜卑语。他们没安好心,我得把他们唬走。” “你刚刚不仅仅是说鲜卑语才让他们放下我的,他们对你那么恭敬。”杨盼说,她踏前两步,眼睛扫着罗逾那把还没有放回去的短剑——从这一世第一眼看见这件家伙什儿她就认出来了——她永远都记得,上一世,就是这把剑穿过她的心脏,要了她的命! 她执拗地问了一个最不应该问,但她也最想知道的问题,“你是北燕人,对吧?你还不是一般人。你是谁?” “我……”他大概自己也觉得刚刚一番语言,对面人的神色,泄露已经太多,自己再说什么也没有说服力了,只能叹口气笑笑又说:“你都看出来了,也不必问太清楚了。唉,说明我们的缘分尽了。阿盼……我们不能说‘再会’了,我们,说‘珍重’吧。” 杨盼眼睛一眨,两颗眼泪落下来。 罗逾贪恋地看着她,距离不近,心理的感觉更遥不可及。 筹谋了那么久,功亏一篑。 但是,也没有第二个办法,因为他如果不露出破绽,不用鲜卑语告诉这些鲜卑人他是谁,不证明给他们看,这些人就不会放开杨盼。 他心里绞痛似的,但是此刻,安危第一。 “罗逾!” 杨盼一步步走过来。在马背上俯伏的时间太久,腿有点麻,走起来有点蹒跚。 罗逾指了指马说:“你骑这匹回去。老马识途,你让它自己走,它能把你带到陛下的壁垒去。” “我……”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屁股很痛,只能泪汪汪说,“我骑不了马。我被那个人打得很重。” “那……”这下轮到罗逾束手了。他挠了挠汗湿的鬓角,眉头蜷结起来,不时回头望望来路——骑马都追击了这么久,要是让她一个人走回去,只怕走到第二天天亮也回不了镇子上或者皇帝的行营里。 眼见的夕阳西沉,银钩东升,层林尽染,众鸟归巢,天就快黑了。好巧不巧的,林间又响起了一声狼嚎,接着又是几声呼应的,凄厉连绵,令人闻之股栗。 杨盼大叫一声,真的快吓哭了,惨白着一张小圆脸,提着撕破的裙子向罗逾飞奔过来。 罗逾怕她跑摔了,急忙也放下手里的马缰,也朝她跑过去。杨盼软乎乎的小身子一下子撞到他怀里,大概害怕了那么久,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地方,一下乏了力气似的,“呜呜”地就在他胸口哭了起来,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 罗逾的下巴正够着她被风吹得毛糙的头顶,头发虽然吹得毛糙,可是下巴的感觉还是又软又滑缎子似的,斜挂下来的小玉梳、歪倒的宝石蝴蝶儿、颤巍巍的像生绢花,个个都一样的可怜样貌。 罗逾一边安慰着她:“别怕,没事的。总有办法。”一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抿她散落在耳垂边的碎发,划拉她松开的辫子,又把玉梳、宝石钗、绢花在她的小螺髻上插好——比不上出来时那整齐精洁的样子,也聊胜于无。 杨盼的脸在他胸口蹭了蹭。罗逾只觉得胸腔间轰鸣一般,每一根血脉都是热乎乎的,仿佛保护她就是他的天职,仿佛此刻他若落荒而逃了,会比当年他没有保护住妹妹更加让他后悔终身。 他奓着胆子,把理她辫子的那只手轻轻放在她的背上。 软绵绵的小家伙撒娇一般哭的声儿嫩嫩的:“我怎么办呀?” 他的心都要化了,把另一只手轻轻放在她腰上,低下头,弓着腰在她耳边说:“我在呢。”他说完这句,心顿时定了下来。好吧,抉择就这么定了吧,他失败了诚然会后悔,但是若是不保护她也一定会后悔了。两条歧路,总要选一条。 杨盼抬起头,刘海一绺一绺乱蓬蓬的,眼睛又红又肿,双眼皮儿都宽了一圈儿似的,小鼻头也哭红了,脸蛋也红扑扑的,她小嘴翕动,又在问:“你说什么?你刚才不是说……我怎么办呀?” 罗逾两只手轻轻地托着她的腰和背,轻得仿佛要她不知道才好。但他已经满足得要命了,笑着说:“我不走了。” 杨盼其实心里轰然——他不走了,他那么信她什么都不会说?! “我,”杨盼抬脸对他说,“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罗逾的手稍微加了点力,能感觉到她背上肩胛骨的起伏,还有腰间柔软缠绵的曲线了。他满心愉悦和荡漾,简直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笑微微说:“你不用承诺什么。我答应你不走,就不走。你可以信我的。” 杨盼的眼睛一眨,又两颗泪水落下来。 罗逾抽出一只手,拈花瓣儿般谨慎地把她脸颊上的泪痕抹掉,说:“你要谢我嘛?” 杨盼拼命点头。 罗逾笑道:“那你给我笑一个。” 杨盼嘴都扁了,好一会儿从哭的表情强行转换到笑容。罗逾摇头:“连酒窝都没有!”他的手指在她腰间的痒痒肉上轻轻搔了几下,杨盼顿时缩成一团,遏制不住地“咯咯咯”起来。粉玫瑰般的面颊上,眉眼弯弯宛如此刻挂在林间的半轮明月,酒窝深深宛如盛着天上的星光。 罗逾的双手一下子抱紧在她的腋下,下巴在她额角一蹭,把她的头抬了起来。 杨盼听见他的呼吸声,再凝望他的眸子,漆黑的瞳仁里映出她的眼睛,月亮和星星在两个人清亮的眸子里不断地映出光影,深邃到连绵。她的心脏“咚咚咚”地击打着胸腔,被他牢牢地控制着,动弹不得,又有点久违的欢愉。 她有些羞涩,想低头,又听见他有些沙哑的声音:“阿盼……”带着些恳求,完全没有刚刚说“珍重”时的那种冷漠。 她不忍心,又把头抬了回去。他的手把她一举,她的脚尖近乎要点在地面上。罗逾俯下头来,在她唇上一啄。 好像暌违了好久啊! 是上辈子的事了吧? 那时候她还有爱啊! 杨盼今日哭哭笑笑,无一能自主,眼睛一闭,眼泪无法控制又滚了出来,但是唇角却噙了笑,乖乖地让他吻。 而此时的罗逾到底还青涩稚嫩,闭着眼睛啄了一啄,又啄了一啄,然后轻轻含一含她的下嘴唇,然后就倒抽一口气似的紧张,猛地睁开眼:“对……对不起……” 又把这个嫩嫩的小女郎弄哭了,他很懊丧,伸手想揩她的眼泪,伸了半截子又没敢,手又缩回去了,而且干脆也不敢抱她了,眼神躲闪着,仿佛欺侮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今生初吻,撒漫天玫瑰花瓣 ☆、第七十七章 他们俩的骏马奔驰到皇帝驻跸的一里之外, 就看见到处都是熊熊的火把, 在黑漆漆的夜晚里,如同一条条红蛇, 沿着各条道路蜿蜒着。 罗逾勒住了马,怀里的人儿正在急迫见父亲的心情中,不假思索地问:“咦, 怎么不走了?快些啊!你看, 我阿父在找我呢!” 罗逾松了松缰绳,又紧了紧,心里在犹豫, 在盘算。 杨盼终于反应过来他的担忧,回头很郑重地说:“我答应你什么都不说,就是什么都不说。这样子,你就是救我的恩人, 我阿父只会谢你呢。” 看到罗逾还是犹豫,她追加了一句扎心的:“怎么,你不愿意信我?也不愿意再和我相见了?” 第112章 罗逾摇了摇头, 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你阿父是赌棍中的英雄,最终赌赢了天下, 只是世间其他人,不知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赌运了。” 杨盼笑着用脑袋在他下巴上蹭了蹭:“你想多了。” 她暗道:你是北燕人, 只怕我阿父早就看出来了。赌棍的性子,就是能忍、肯等,不到破绽出来不撒鹰。其他的细节, 我不说就是;反正说了,也就是增添点怀疑,并不能坐实了什么。 罗逾顿时心里一漾,满满地升腾出豪情来。不错,今日是一场大赌,赌杨盼值得信任,不会把他今日的异常交代出去;赌自己这次救了她,可以离自己的目标再进一步。 他被她的小脑袋蹭得痒痒,哪儿都痒痒,于是撒赖说:“既然要赌了,你得给点好处我瞧瞧,看看我是不是值得下注。” 杨盼再次回头道:“好处?你要什么好处?” 他今天初识滋味,第一次感受到心爱的女孩子唇瓣的腴润与香甜,得陇望蜀,想再尝一尝。于是嘟起嘴唇,翘翘下巴,示意她亲一个。 在这种关系上,杨盼心理比罗逾成熟,心里有点甜蜜,也有点酸楚。她实在不敢让自己在沉浸在他的爱意中不能自拔,所以趁他闭着眼睛,伸出手指在他唇上按了一下。 “好了,别老这样。咱们现在是什么关系,能这样吗?” 罗逾睁开眼睛。他一直是理性而谨慎的人,若是放在往常,早就讪讪的了,但今天不知怎么了,大概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也不说话,只用力把杨盼的腰抱紧,低声说:“我顾不得了,阿盼。”睁着眼睛就低下头去寻她。 杨盼挣脱不开,也不想在马背上硬挣。想想第一吻都献出去了,确实现在谈“关系”为时已晚。 既然无法拒绝,那就掌控吧。 马背上的两个人腰和脖子都扭着,姿势别扭,但是无碍于他们彼此相凑。罗逾青涩,依然是蜻蜓点水一样,仿佛触到她的嘴唇了就功德圆满。 杨盼却伸手捧住他的面颊,十八岁儿郎的下巴上已经有了些刺刺的胡茬,嘴唇的形状近乎完美,她含吮了一下,牙齿轻轻地啮了啮,感受柔软与弹性,然后又补偿他似的,用舌尖舐着啃啮过的地方。 这样微痛与微甜的交错,初尝滋味的罗逾已然神魂颠倒。杨盼听见他喉口逸出来的呼吸带着颤音,她微微让开,他果然委屈似的跟进过来,双手也从她腰里抚上来,一路抚弄到她的脖子,又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 杨盼仰头又啄了他一下,接着“咯咯”一声轻笑,低了头要逃跑。脸被他捧住了,眸子迷离,鼻尖凑过来,紧跟着嘴唇也凑过来。刚刚被她有意无意地挑逗了,这次攻城略地的势头就一下子猛烈起来。舌尖初会,略一交缠就浅尝辄止,即便这样,心窝里也泛上甜来。 他的犹豫似乎全部抛去了,就像赌徒已经把身家全部押在了赌桌上,既然背水一战,也就无所畏惧了。 罗逾重新在马上坐直身子,笑着说:“好,赌注我收下了,为你搏命,我是愿意的。” 杨盼从刚刚的甜蜜中清醒过来,心里不知怎么一揪,急忙告诉自己:还没到真正能信他的时候! 罗逾这次没有犹豫,直接朝着皇帝驻跸的壁垒方向而去。 御帐被护在层层禁卫之中,光驻防的大营就有六座,才到了最外层,他的马就一声嘶鸣,然后脚里一跛。 罗逾叫声“糟了!”,急忙跳下马,检查马脚的伤势。俄而表情略松了些,对马上的杨盼说:“果然已经加放了铁蒺藜,还好马蹄铁钉得厚实,只压伤了一点点。我牵着走,你不用下来。” 他们没走几步,就遇到一支巡查的队伍,对面厉声喝问:“什么人!” 罗逾道:“我是王领军帐下的罗逾,我带广陵公主回来了!公主一切安好,速速去禀报陛下!” 立刻就有几支火把围了上来,明晃晃地照着两个人的脸。杨盼被这样打量,不由嗔道:“我是不是真的,你们看得出来?快去通传我父皇。” 不多会儿,看见远远地一支火把逶迤而来,很快就到了眼前。弓箭手齐齐张弓搭箭,盾牌手把长盾架在皇帝面前。简直是打仗时的阵势——马背上出来的皇帝,对于各种情况,都有丰富的经验,也各有一套手段。 此刻,皇帝杨寄一脸肃穆,等他亲信的侍卫上前查看、回禀过了,命人把罗逾唯一的那支短剑也收走后,才下马到了两个人前面。 杨盼早已一眶子劫后逢生的热泪,在马上张开双臂:“阿父!” 皇帝把她从马上抱了下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好好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训斥道:“不听话!看朕回去怎么教训你!”然后转头道:“那十二个陪公主的侍卫、宦官、宫女,就不必杀头了,明日当着全军的面,一人二十棍,算作薄惩。” 杨盼此刻也顾不得为那些倒霉鬼求情,揽着父亲的脖子说:“阿父,这次多亏罗逾救我!” 皇帝这时才斜过眼睛瞄了一眼罗逾,但是一声谢都没有,只冷冷道:“先一起回去吧。” 罗逾想着皇帝才刚刚失而复得一个爱女,情绪上自然是还没从极坏转换过来的,所以也没法计较礼貌。他躬身道:“遵旨。”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剑还在另一个侍卫的手里,期期艾艾说了句:“臣的短剑……” 皇帝不耐烦说:“急在这会儿么?” 罗逾自然不好说急,看了杨盼一眼,她紧张的情绪在见到父亲之后是完全纾解了,此刻眼睛里水盈盈的,颊上的酒窝也深深的,脸蛋在火光中光润舒展。他心也放下了,稽首道:“不急。” 杨盼回到皇帝的御帐里,撒娇道:“晚饭没吃,饿死了。” 皇帝冷冰冰说:“已经叫人去做了,还没好。” 杨盼知道今日她去集市,没有听王蔼的话,又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帝自然是生气的。此刻要低调一点,乖巧一点,免得点了爆竹。她对父亲惯会撒娇,笑着腻到他身边:“总算有惊无险,阿父放心吧,我一切都好,就是有点吓到了,现在,也平复了。” 皇帝把被她抱住的胳膊一抽,冷冷说:“没觉得你吓到,看你狗胆挺大的。跪一边儿去,吃完饭我慢慢跟你算账!” 杨盼吐吐舌头,乖乖到皇帝御案一侧跪坐下来,结果恰好看见御案上一把油亮亮的戒尺,和母亲用的那把实在是像,心不由一跳。不过想到阿父对她那个宠是完全没有原则的,大概就是吓唬吓唬,所以摆好了一张乖乖女的脸蛋,想好了一会儿要是被骂了,怎么认错卖嗲最合适。 这到底是亲爹,给她供应的晚饭还是很不错的,杨盼狼吞虎咽吃毕,漱漱口、擦擦嘴,回头一看,她的皇帝父亲正眯缝着眼盯着她,吓了一跳。急忙端端正正地跪坐好,低头说:“阿父,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随意出去瞎逛了。” 皇帝伸手拿过戒尺,轻轻在掌心里敲敲,然后说:“认错认得挺快的。好,跟你的侍卫、宫女、宦官都是一视同仁,一人二十棍。我怕你挨不起棍子,给你便宜点,二十戒尺长长记性。手伸出来。” 杨盼把两只手背到背后,摇着头说:“别啊!我已经长记性了!”大眼睛委屈地看着父亲,以往这神色一出来,父亲没有不心软的。 第113章 皇帝大概没有准备真打,戒尺只在手心里拍,也不拉她,过了一会儿才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大概一直没明白这不光是珍重你们,也是免得有心之人利用你们威胁国家命脉。” 杨盼未曾咀嚼话中深意,先连连点头:“我明白,真的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皇帝不错目地盯着她的眼睛,嘴角扯起一点笑,“好,你说说,今天险中之险是什么?” 杨盼说:“今天我在集市被一伙儿鲜卑人劫走,幸好罗逾一直追赶不弃,才救下了我。” “这是一。”皇帝说。 杨盼“嗯”了一声才觉得不对,“二”又是什么,她怎么不知道? “就……就这样了。”杨盼加了一句,“我以后不敢乱跑了。” 皇帝依然笑得冷冷的:“你不知道‘二’是什么,我来提醒你,说得好,我免你一半的打,说不好,今日你别怪阿父不给你情面!” 杨盼心开始“怦怦”跳,感觉今日这阵仗和在太初宫时被拉到戒室挨板子那次有的一拼。 “你会鲜卑语么?”皇帝问。 杨盼还意识不到套儿已经开始下了,摇摇头老实地说:“当然不会啊。” “那你怎么知道来的是一伙鲜卑人?” “因为……”杨盼说了两个字,意识到不对劲了,她总不能说,因为她知道罗逾是北燕的鲜卑人,然后听到了罗逾与那几个人的对话,所以判断出那几个也是鲜卑人吧?她张口结舌了片刻说:“看打扮和长相像……” 皇帝突然一伸手,把她的胳膊拽过来,手指一扳,一戒尺就上去了。 杨盼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挨了好痛的一下,一口气倒在喉咙里,背上都出汗了。 皇帝撒开她的手,又道:“编,编个像样点的理由。” 杨盼深深地呼吸了几声,感觉到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也没明白这火怎么烧自己身上来了? 她想着给罗逾的承诺,咬了咬牙根:不能这会儿就出卖他啊! 杨盼摇头道:“也许不是鲜卑人。我只是觉得鲜卑人最坏了,又老和我们打仗,估计只有鲜卑人做得出掠夺我们这里人的事儿来。” 皇帝眯着眼睛,过了一会儿道:“另一只手伸出来。” ☆、第七十八章 杨盼快崩溃了。 皇帝要是正经有个打她的道理, 她咬着牙挨打也就是了, 横竖跟她的人也倒了霉,她挨几个手心也算是赔偿了。但现在这样子算什么?刑讯拷问么?拷问她还得知道到底问的是什么意思啊! 她倔性上来, 牙一咬,把另一只手伸了过去,气哼哼地看着皇帝, 看他是不是真忍心打。 结果人家真忍心。 而且那戒尺“批批批”上去就是三下, 一点水都不放,杨盼手指被拽着,眼睁睁看着手心变得又红又肿, 却怎么甩手都甩不开。 “停下来!停下来!”她只能哭着求饶。 皇帝这次手都没撒,盯着杨盼问:“还编不?”戒尺捏在旁边,上下挥动着,实在吓煞人! 杨盼说:“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他们是鲜卑人的。阿父就当我乱猜的、瞎说的, 好不好?” 皇帝眉目凝重,好一会儿放开手,任凭杨盼缩回手吹着滚烫的掌心。 他等杨盼平复了一点才又问:“好吧, 那我换个问题,你老老实实回答。”等杨盼含泪点了头, 他才又问:“那么,罗逾是怎么以一敌五, 把你救下来的?” 杨盼又噎住了。她长在民间,见过里坊里撸袖子打架的,没见过真刀真枪实战;后来进了皇宫, 规矩森严,更看不到这样的场景。编都编不出来! 她心一横,说:“没打起来。那五个人看罗逾紧追不舍,又看我身上连装钱的褡裢都没有,估计抓了我也没好处,就把我放了。阿父不信,找那五个人问问就是。” 那五个人早逃跑了,就是跟阿父你耍无赖! 杨盼索性一副无赖形看着父亲:怎么着我就瞎编了!虽然是瞎编,你就是找不出我的破绽。你实在要打我我也挡不住,但是回头和阿母诉苦的时候,我是有理的!叫阿母罚你跪搓板!哼! 皇帝看看她头上插的羊脂白玉发梳、各色贵重宝石的蝴蝶发簪,就知道她在说谎。 但他并没有就这条追问下去。 他胸口起伏着,脸色阴阴的,终于笑道:“女生外向,你还是真是一心帮他!” 帮谁? 杨盼刚想质问,皇帝对外头道:“既然这么说,叫他们进来,当面说吧。” 又是谁要进来?他要亲审罗逾么? 杨盼回头看着帐门那里,少顷就跟见了鬼似的,眼睛瞪得老大,嘴也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手心里火辣辣的痛,一时间也忘掉了。 那五个劫持她的鲜卑人,此刻鱼贯而入,下跪行礼,用汉语清清楚楚地对皇帝说:“陛下!” 杨盼这时候才明白自己彻底掉进了皇帝的圈套里,连撒谎都被他码得一清二楚。她背上刚刚疼出来的热汗和现在吓出来的冷汗混在一起,只觉得里衣湿漉漉的。 皇帝把戒尺先放在一边,问那五个人中为首的:“罗逾和你们说了什么?” 为首的那个就是挟持杨盼,最后还打了她屁股一鞭杆的那人。此刻汉语说得娴熟,稍微有点四声不谐而已。 “回禀陛下,罗逾是一直跟着我们的,追得很紧。但也没有敢动手。他的鲜卑话说得很是地道。” 杨盼插嘴道:“李耶若说,罗逾他也会说西凉的匈奴语……” 意思是:会说鲜卑话也不能证明什么呀! 皇帝拎起戒尺,在案桌沿儿上敲了一下,横眉对杨盼说:“请你讲话了?” 杨盼被打怕了,缩了缩脖子,嘴里嘀咕了两句谁都听不清的。 那个被皇帝收服了的鲜卑人继续说:“罗逾不敢动手,但是上来就问我们,是哪一王旗下的人。” “我瞧他是懂内情的,回复说自己是北贤王治下的人。他点点头说:‘哦,原来是我七叔的治下。’” 杨盼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也忘了插嘴要挨揍这回事,不由问道:“北贤王是什么人?” 那鲜卑人转脸对杨盼歉意地笑笑,然后道:“北燕制度:异姓不王,北贤王是北燕皇帝陛下的第七个兄长。” “罗逾……还是个宗亲皇族?”杨盼问。 那鲜卑人说:“嗯,罗逾他自己说,他是皇帝第五子。” “然后,他拿出的那把剑,剑柄上的红色饰玉是北燕特产的巴林玉,上面刻的花纹是鲜卑瑞兽——状如虎而五爪,文如狸而色青,类马似牛而吻上生角、背上长翼。剑柄上还铸着鲜卑语的‘王命于天’。这些纹饰,不是普通人敢用的,所以他所说的应该不是假的。” 杨盼傻掉了一样呆坐着。模样虽然呆,但她心里已经开始渐渐明晰起来了。 罗逾是北燕皇子,所以以两国的世仇来看,他前来求娶一定是抱着目的的,若说有联姻结盟的意思,为什么不像北燕皇帝求娶李耶若一样直接说? 上一世他杀她的时候,两国所维系的和平虽然勉强,总归是大体维系着,反而是她身死之后,脆弱的和平就崩溃了,南秦出兵报复,北燕有备而来,打得死去活来,谁又是得利者?罗逾吗? 第114章 他若是得利,好好享用就是了,为何要为她殉情? 疑问并没有减少,反而多了,但是这些问题也渐渐开始直指最关键处。 皇帝看着杨盼呆坐的样子,默默挥手让那几个鲜卑人退下了。 杨盼好半晌抬头问道:“阿父底下准备怎么办?”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只愁没有机会,现在送上门来,你说我怎么办?” 杨盼说:“阿父不是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个皇子,若是像弟弟们一样被阿父珍爱,怎么舍得让他吃尽千辛万苦,先西凉、后南秦,所潜伏的都是敌国,他冒着偌大的风险,随时会被当做质子处置——他的皇帝父亲,怕是不那么在乎他才舍得的吧?” 皇帝欲要驳斥,然而代入到杨烽和杨灿两个孩子身上,他就默然了——他确实是舍不得的。 杨盼接着说:“我要为他求个情。也不仅是为他,我只是觉得若是今日撕破脸,把他当奇货关押着,只怕在北面,只是个笑话而已,北燕的皇帝根本都不会在乎罗逾的性命,倒会当做和我们动武的借口。” 皇帝缓缓地点点头:“你能想到这一层,着实不简单。我之所以没有今日就抓他,便是这个原因。但他是奇货,我也不能放他跑了,对不对呢?” 皇帝居然这么问她,倒有些虚怀若谷的意思。杨盼受宠若惊,点点头说:“阿父说得是。何况,我也觉得奇怪,他一心要到我们这儿来,又是为什么?他杀皇甫道知,又是为什么?以及,他还……”她及时把话咽了下去,他以后要做的事,这会儿说出来,简直是造谣嘛,还是她自己多加小心才是。 皇帝却误解了,笑道:“阿盼,问得有长进,比你阿弟强,也比王蔼强,他们俩只知从命,却不知道多问一个‘为什么’。罗逾还可劲地在你面前晃悠,不断地让你感觉他的好,让你动心……” 杨盼边听心里边道:好大一局棋!原来杨烽也好,王蔼也好,都是戏子,唯独把她一个人骗得团团转啊! 皇帝讲到“动心”二字停下来,杨盼心里有些馁然,很想说“他也是有些真心的!”但又觉得今日已经把他扒皮扒得这样,再谈“真心”直是奢侈。她只好垂头不语,心里长叹了一口:在国仇面前,在朝堂之上,什么“真心”,几个钱一斤?谁会去在乎啊?! 但是皇帝却说:“……我倒觉得,他也是动了真心了。” 杨盼听闻“真心”二字自皇帝口中出来,先是骇然,既而茫然,最后有些颓然,那一声藏在心里的叹息,终于从胸中溢了出来。 皇帝伸手揉揉女儿的头发,捏捏她白嫩嫩的小脸蛋,笑道:“是啊,这么漂亮的少艾女郎,哪个少年儿郎不动心呢?” 然后笑着说:“来,手伸出来,还有十六戒尺打完。” 杨盼倒抽一口凉气:“还……还打啊!” 皇帝冷笑道:“你老实跟我说实话了吗?若是我安插的五个人不出现在你面前,你还打算怎么编瞎话骗我啊?你说该打不该打?” 杨盼很想仰天长啸,她确实死也想不到,皇帝阿父会有这样一招,把她和罗逾骗得团团转,如果骗人该打,那也应该他该打啊! 但是跟皇帝说理?算了吧。 杨盼今日心里甜蜜,好像也陡增勇气,深吸了一口气,乖乖伸出两只手掌摊平,然后可怜兮兮说了声:“还是要轻点啊。我今天已经够惨了!” 皇帝的戒尺在她手心里点了点:“就吓了你一吓,别装可怜。” 杨盼嘟着嘴说:“装?阿父再锻炼弟弟,可有把他大头冲下放马背上颠簸几十里山路的?我一低头,下面就是万丈峭壁,吓都吓死。马鞍搁在肚子下面,硬邦邦跑几十里山路,隔夜饭都要呕出来。更别说……更别说……” 她想着自己可怜的屁股,眼睛里要冒火:“你知道吗,你那个鲜卑族的手下,为了装得像,为了让我没法骑罗逾的马回去,他……他还拿马鞭子打我屁股!” 皇帝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骂了两句“狗_日的”,但转脸只能对女儿说骗小孩子的瞎话哄:“用什么法子不好,居然敢拿鞭子打你,太他妈不成话了!我把他爪子剁下来给你玩。” 杨盼甚是无语:她要一只人爪子做什么? 她收了义愤填膺的表情,转换一副厚脸皮的笑容,低声说:“这么多苦头,使了好成功的一次‘苦肉计’,抵不抵得了几戒尺?” 曲里拐弯、盘马弯弓地说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皇帝啼笑皆非,看看杨盼手心里只略略有些红,怕是明早就消失了,他摇摇头说:“你也知道是苦肉计,那就苦到底吧。我看罗逾其他时候细心得很,唯独见了你就傻。明天要他不起疑心,对你抱愧,一对红彤彤的掌心还是少不了了。忍忍吧,打到红肿了我就停手。” 杨盼道:“啊呀,那还不容易!阿父聪明一世,唯独遇到女孩子的事就不能转弯了!”她在荷包里掏了掏,掏出一盒胭脂,挖出一点在略有红肿的掌心拍匀,顿时掌心红得喜人。杨盼笑道:“喏,像不像?” 皇帝鼻子里笑了一声,抓过她的手闻了闻:“嗯,罗逾明天问你:‘哟,你阿父是拿玫瑰味儿的戒尺打的呀?’;再心疼地拿北燕药酒给你擦擦,擦一手红艳艳的——‘哟,敢情你阿父这戒尺还掉色啊!’” 他一头说着玩笑话,一头趁杨盼在笑就是一尺子上去,“啪”的一响,杨盼“啊”的一声尖叫。 皇帝道:“欺君之罪,没跟你算账呢!还幻想撒个娇、装个傻就蒙混过关?放心,我收着劲儿呢,打不残你。” 杨盼笑容还没收住,就又开始掉眼泪了。 她银子一样脆亮的哭声和叫声,在寂静的夜里,远远地传到某个紧张得睡不着觉的人的耳畔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杨盼控诉:暴君!你不要以为说说笑话再打人就不是家暴!妇联电话是多少?!我要举报! ☆、第七十九章 杨盼第二天早晨肿着一对眼皮起床, 看看掌心果然还是红肿红肿的, 一碰就火辣辣的疼,心里委屈极了。 外头天是亮了, 而且热闹得很,就听见小孩子的欢叫——除了太子杨烽没有第二个人。她出营帐门看,一枝包了软布头的箭冲着她飞过来, 杨盼往旁边一蹦, 箭擦着她的肩膀飞过去了。 离她远远的杨烽放下弓,摇着头说:“可惜可惜,差一点就命中了活物, 阿父就肯再带我打猎去了。” 杨盼挨过打心情本来就不好,顿时怒发冲冠,冲过去对弟弟吼道:“你什么毛病?我是你猎物么?!”想起他伙同阿父欺骗自己,杨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伸手去抢弟弟的弓,打算反制他一下。 没成想手心一握到弓上,就蹭掉皮一样剧痛起来。杨盼呻_吟了一声, 把手伸到嘴边吹气。 弟弟还不算很没良心,伸头看了一眼才说:“阿父昨日是真生气了啊!也只有是你, 不过打一顿手心,要是换做我乱跑瞎逛被土匪捉了, 估计起码要打到三天起不来床了。你手还疼不疼了?” 杨盼用手背把他脑袋推开,没好气地说:“谁乱跑瞎逛了?我的事儿不用你管。” 第115章 小东西不屈不挠地伸头过来:“其他事儿我不管,你的手伤得怎么样了让我看看嘛!” 杨盼心道这家伙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心里倒也暖融融的, 摊开手心说:“就这鬼样子了,估计也得三天不能沾东西。不过,和被我拖累的人比起来——哎!” 还有十二个人要为她的疏忽和皇帝的计策挨二十棍子——在这样的时候,牺牲品总是层出不穷。她只能悄悄对杨烽说:“你是太子,你出面偷偷和今日掌刑的人说一声,我完好地回来,陛下也就是打个样子,叫他们别下死力气,差不多就得了。” 杨烽拊掌笑道:“阿姊,刘师傅说过,为君者施行仁政,‘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可算明白过来了。” 他又凑近道:“不过有不忍之心的不止于我。”他小嘴歪一歪,一副调皮样子:“还有人今天大早冒着露水,带着软弓和布头箭来找我练箭。我也是现在才终于明白他为啥总要让我来瞧瞧你怎么样了。” 杨盼顺着他歪嘴的地方看过去:罗逾遥遥地侧倚着营地里一棵小树,假装在擦拭他的弓,眼睛却不时往这里瞟一瞟。 杨烽大声道:“小伤而已。还有力气打人,估计早就不痛了。”然后赶在杨盼一脚踹过来之前飞奔到罗逾身边,念经一样说:“罗郎君你放心吧,我阿姊就是手心红肿了,没啥大碍。也就你紧张兮兮,要是让王领军看到,才不屑一顾呢!” 杨盼可以想象,要是王蔼看到,估计会笑着说:“这算啥啊!若是我手下的小兵,别说红肿,就是青紫了,皮开肉绽了,该练刀戈还是要练,该练骑射还是要练,用布缠上不就不疼了?……” 罗逾已经把目光转过来,剑眉蹙着,溢于言表的心疼之色。但此刻,他既不敢多说,更不敢过来看一看,只能不断地注目着杨盼,直到杨烽拉着他袖子说:“走啦走啦。接下来是我的鲜卑语和匈奴语的课,阿父说了,要是背不出师傅教的新词,戒尺就要招呼我了。你和王蔼都要陪我读书的!” 罗逾回头再四,直到看不清楚了,才终于低下头,步伐跟灌铅了一样,越走越是无力。 他问太子:“我的剑,不知太子可否帮忙?” 昨日回皇帝驻跸的大营,在外头一搜身,他的剑就给收走了,还没有还给他。 杨烽道:“啊呀,听说我阿姊知道呢,要不你赶紧问她要去?” 罗逾想着杨盼昨晚挨打,会是多么惨烈的疼痛、委屈、害怕和孤独——推己及人,简直不堪想象了!这时候他还用一把剑的小事去打扰,实在是自私得自己都不好意思。 “算了,”罗逾对杨烽道,“我过两天再打听打听吧。武器收缴了,总不会乱丢的。” 杨烽笑道:“那倒是。诶,鲜卑语说‘好看的姑娘’怎么说?” 罗逾看看这个小鬼头,笑道:“我又不会鲜卑语,要么,我和太子殿下先学学?” 杨烽得意地笑道:“好,你听好,下次说给我阿姊听。不!她傻呵傻呵的,你要学一句‘这姑娘又凶又丑’,然后骗她说这是夸她呢……哈哈哈哈,想想就笑死我了!……” 罗逾假作什么都不会,演戏般陪读了半天鲜卑语,直到下午太子被皇帝叫去谈政务了,他才有了些休息的时间。他自然迫切地想去看一看杨盼,但是一直愁借口。走到壁垒边上,他对几个守卫的士兵道:“我到外头采些草药。” 几个士兵同时摇头:“不成,陛下已经将御帐和行营全部戒严,不仅各行营之间没有腰牌不可随意进出,而且壁垒之外,等闲更不许出入。对不住了。” 罗逾心里“咯噔”了一下,默默地退开了。 他旋即安慰自己:皇帝的爱女差点被劫持,皇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加强防务也算正常。想到自己屋子里还有北燕的药酒,上次差点穿帮,心有余悸——其实已经跟她交代了不少,北燕不北燕的,估计已经不需要隐瞒了。只是不知道她手心挨打后有没有破皮,若是破了皮,擦上药酒就疼得很了。上回上山涂这药酒,哭得梨花带雨一样,想着都心疼…… 他一片漫漶地瞎想,过了一会儿才惊觉脑子里居然都是杨盼的各种模样,恰恰和母亲曾经训斥他的“遇到感情的事就拎不清了”全然一致!心里顿时又有些自责。 他回营帐找了药酒,犹豫了很久才鼓励自己“正好去问问我的剑在哪里”,于是到皇帝营帐后头,管辖最为森严的一片地方去寻找杨盼的身影。 简直是傻等。 天都黑了,露水都浸湿了脚背,他踮着脚,脖子都仰酸了,望穿秋水也没有看见杨盼的身影。 都颓丧了,突然看见吃饱了的李耶若出来绕弯儿,隔着中军帐的栅栏,带着好几个侍女,火盆间影影绰绰的影子。罗逾好容易捞到救命稻草似的,隔着栅栏“哎”了几声。 李耶若看到了他的影子,皱一皱眉,几步踱过去冷笑着问道:“这不是罗郎君嘛?你在这儿干嘛?” 罗逾抱歉地对她笑笑,看看她周围满满当当的都是伺候的人,知道李耶若和他一样,也并不是能够自主的。不过他也算坦坦荡荡,于是说:“昨日广陵公主在外头受了伤,我寻思着我那里有挺好的药酒,想送给她试试。” 李耶若愈加神色奇怪,她越是心里别扭,越是笑容可掬,而说话却含沙射影,带着一根根利刺似的:“哟,昨日罗郎君救公主的事,行营里已经传遍了。这是要招驸马了吧?恭喜恭喜啊!” 罗逾窘道:“别开这样的玩笑!” 李耶若最熟悉男人的神情和神情背后的意义,顿时心尖尖上都酸了上来。即将出嫁的她有无数的担心,见到罗逾的时候特感脆弱,只是这样的情景,周围都是人,罗逾也心不在焉的,满心都是那个受宠而蠢笨的小公主。 李耶若点头说:“我帮你把药酒送进去。你在外头等着。” 她到了杨盼的营帐前,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对身后跟着的一群人说:“我去见广陵公主,她刚刚受伤,最怕吵吵,也害羞不想人知道她挨打受伤了,你们别跟着。” 她狐假虎威,下头人唯有唯唯。李耶若大方落落揭开营帐的门帘,对里头的杨盼笑道:“公主身子还好?”不等她逐客,低声道:“有人说,有很好的药酒,叫我当鸿雁,来送给你用用。” 杨盼听到后一句,果然就把那句“谢谢耶若阿姊关心,你放下药酒就可以走了”给咽了下去,改成一句:“多谢多谢,请过来坐。” 李耶若翩翩走过去,跪坐在杨盼对面,关心地问:“昨儿听见陛下责罚你,我也胆战心惊的呢。伤了哪里?我给你擦擦药酒。” 杨盼脸反正已经丢尽了,讪讪地笑笑,伸出两只手给李耶若看,红着脸说:“阿姊,你可别笑话我……” 李耶若仔细一看,那掌心真的是肿得老高,皮肤近乎透明一般,还真是造假造不出来的——皇帝这回大概是动了真气。她叹息一声,说:“这可疼死了吧?” 杨盼想着昨晚上这顿打,真是惨不忍睹的回忆,她到最后已经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大姑娘的羞涩也顾不得了,一叠连声地求饶。可皇帝的手跟钳子似的,挣都挣不脱;心更是狠,求饶也没用。 第116章 皇帝边打边对她说:“阿盼,别怪阿父今日心狠。以后你每次马虎大意、任性妄为,忽略了自己安全的时候,就想想今日这顿打,想想为了你的父母亲人,该不该爱惜自己!” 当时的杨盼吸溜着鼻子,手指直打颤儿,随着戒尺雷击似的落下来,心里倒平定了很多:阿父啊阿父,上一世若你也这么着揍过我,也许我就不会轻易相信那个人,跟他到荒僻的地方打猎,以至于被杀身死…… 此刻,她抬眸看李耶若的脸:这美人哪怕就是饭后散个步,也依旧打扮得精致无俦,一双妙目依旧是神色沉沉,似乎藏着无数说不出的话。 杨盼见李耶若开始拧药酒瓶盖,伸手虚按了一下:“阿姊,我晚饭后上过药了,现在不需要再上一次。不过他的心意我领了,麻烦你帮我把药酒送回去给他吧。” 李耶若停下手,似笑不笑说:“人家还望夫石一样呆立在栅栏那里,我可不好意思就这么把东西还给他。小郎君真是个痴人,万一怪罪到我头上怎么办?” 罗逾还在外头等?杨盼愕然,再看看李耶若机心满满的眼睛,有些明白过来。她郑重地点点头说:“那请他进来吧,我当面谢他。” 阿父打她打那么狠,却并没有禁她的足,也并不禁绝她见外人;他在警告她万事小心,但又不再过于宠溺地把她保护在温室里,而是依旧放手让她自主地决定该怎么做。 ☆、第八十章 罗逾进帐门时带来一股寒意——北边一入秋, 晚上会特别冷。他一进门, 习惯性地四下一看,里面有几个侍女, 环绕着中间的杨盼立着。李耶若坐在杨盼身侧,面前放着他送过来的那瓶药酒。 罗逾的目光又回到了杨盼身上,杨盼都能直接感受到他的不放心, 只是这会儿人太多了, 好多话他无法说出来。 杨盼自己首先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她小心地拈起那瓶药酒:“用不上了,你带回去吧。”抬抬下巴, 示意他来取。 于是罗逾可以名正言顺地到她面前,伸手取药酒瓶之时,低声说:“让我看看你的手吧……” 杨盼犹豫了一下,看看他急切而担忧的目光, 终是慢慢摊开掌心,展示在罗逾面前。 李耶若在旁边冷眼旁观,这两只之间蒙昧的情愫, 哪怕一个字不说,眉梢眼角也都有!一个心疼之色溢于言表, 就差抓那小手揉一揉,吹一吹;一个小脸皱着, 又是委屈,又是依赖。 她突然心酸起来。 李耶若一直擅长把觊觎她美色的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是那又怎么样!她自己都非常清楚, 那些人盯着她的脸、盯着她的身子,几乎要流口水,几乎要扑上来,几乎要把她抢掠回家才好。可是,这里面有几个是爱她的人,甚至爱她的灵魂?大部分只是爱她的脸,爱她的身子吧? 她的亲娘,曾经也美得很,可惜生育两个孩子之后身体发福,一头青丝变得稀疏而枯黄,雪白的皮肤长了斑点,有了细纹。她的阿耶,便投到别的女人怀抱里去了。 她曾经以为,男人都是这副德性,所以她只有变得更美,永远不会衰老,才能永远在男人间翻云覆雨。没想到到南秦做质子倒长了见识:有从一而终的南秦皇帝杨寄,还有这个不太爱说话,却对一个蠢货一往情深的罗逾。 她扁扁嘴,看着他们俩虽不说话,但眉来眼去、脉脉含情的模样,终于嫉恨得忍不住要打断:“天也黑了,罗郎君不宜在公主闺卧呆太久呢。我前几天听陛下说,中秋节前要送我去北燕,我老家的风俗,女郎出嫁,要有兄长送嫁。只是太子殿下这么小,陛下想来是舍不得的,还待罗四郎送我。” 罗逾一下子从刚刚凝望着杨盼的状态跳脱出来,瞥眼看着李耶若,随后很快就点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他神态敏捷得像一只最聪明的猫。杨盼原本被看得迷迷糊糊的小心脏,也因着他突然的表情转变而警醒过来:他想回去!他想回去! 上一世,他就是在杨盼的及笄之年与她成婚,成婚之后不久便要求回家拜见父母,然后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他犹豫了三四年后,终于痛下杀手。 这一世,她还没有嫁给他,他的目标应该还没有达成,但是也想回去,他若回去,会发生什么?前世的情形会扭转过来吗? 杨盼的心“怦怦”地跳,既怕他回去,又期待揭秘——毕竟这一世,她对他有了十足的警惕,当时的惨剧,应该不会再轻易发生了。 杨盼装作闲闲地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若是我有机会,我也为罗四郎说说话。” 罗逾又把目光瞥回来,脸上的笑容真实不虚,抱拳称谢。 杨盼摆弄着桌上的东西,连装笑都装不出:罗逾,你大概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会遇到什么吧? 三个人这场会面,几乎是各得其所,所以都是心满意足。罗逾唯独还有些担心杨盼的手,杨盼见他不停地看、看、看,突然不耐烦起来:“别瞧了!” 罗逾惊愕了一下,但很理解地低头低声说:“是。你好好照顾自己。”心里萦绕的还有他的短剑,不过这情景似乎也不适合说了,来日方长,有太子杨烽在身边,寻着个合适的机会再说吧。 第二天,皇帝来看望女儿,先就是抓过手仔细地瞧,端详了半天才笑着说:“还是我技术高超,今日已经消肿了,估计明日就能如常地写字做事了。” 大概知道宝贝女儿不爱听,他笑着哄她:“今天带你弟弟去打猎,想吃点什么你说,阿父尽力给你打来吃!” 杨盼见他这样伏低做小的,便知道自己可以撒娇撒痴了,她咕嘟着嘴,正眼都不看这前来讨好的亲爹,好半日才说:“山珍海味摆过来,也吃不上嘴。” “怎么会吃不上嘴?”皇帝奇怪道,“莫非还有谁敢克扣你这里不成?!” 杨盼翻着眼睛说:“我的手‘估计’明天能如常地写字做事,但是昨日和今日是肯定不能的。所以,阿父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拿筷子吃饭的?” 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不过皇帝好脾气地笑着问:“那你怎么吃饭的?” 杨盼大声说:“我只能喝稀粥和汤啊!” 皇帝被她炸得耳朵痒痒,无奈道:“那怎么办呢?我喂你?” 也不是没喂过。只不过那还是杨盼小时候的事了。现在,既然要重新肯定她在阿父心里的地位,自然要作一作。 皇帝丢下一大堆军政和公务,耐心地在女儿的营帐里喂饭,挖一勺饭塞她嘴里,然后勺子在一大桌子菜肴上转一圈:“阿盼,吃什么?”杨盼负责用手指一点,皇帝就好脾气地夹给她,也须喂到嘴边。他大概还挺享受和女儿间这样的互动,喂得擦了擦汗,笑道:“上一回给你喂饭,还是从被困的孤城里把你和你阿母救出来时,那时候你话还不怎么会说,如今倒这么大了!就快……” 就快嫁人啦! 疼爱女儿的父亲,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瞧着杨盼那可爱的模样,实在不知道世间那个小伙子才能配得上她;但是又总归要出嫁的呀,真是想想就郁闷哪! 杨盼低头说:“我在宫里陪阿父阿母一辈子!” 第117章 “又胡说。”皇帝训她一句,然后赶紧夹好杨盼最爱吃的鱼肉,细细地给她摘掉刺,喂到嘴里,还笑得和蔼可亲。 “你看,李耶若比你大四岁,算是嫁得晚了,但是也要嫁人的。没有父母做主,也得找个男人,终身有个依靠。”他譬解着,“北燕的使者已经快到了,前锋的聘礼都送在军帐门口了。我叫人先检视,没有问题的话,你帮着入账好不好?” 杨盼拖着一双受伤的手,又开始忙碌起来。 李耶若大婚在即,每日打扮保养成了她最重要的事,因嫌北地干燥,日日都要好几斤牛乳和一大碗奶油敷脸润肤,拒绝晒一点太阳,杨盼好几次到她那里,都看见她在用热牛乳慢慢地泡她的一双玉手,手从牛奶里伸出来再擦干,再抹上奶油细细地揉到一点油光都看不见了才算保养完手。而那双手果然白得发亮,像闪着光泽的上等珍珠一样。 李耶若的公主架子也搭得极好,此刻定然是不会起身见礼的,甚至连脖子都懒得点一点,说一声:“广陵公主来了?坐。”最多再加一句:“我到底大了几岁,再不保养可就老了。” 杨盼看看侍女倒掉的一大盆牛乳,她不由肉疼:“这么多牛乳就不要了?” 李耶若“咯咯”地笑着:“公主好节俭!这牛乳又是多值钱的东西?难道比得上女人的相貌值钱?我劝公主要改一改想法,等人老珠黄了,再后悔就迟了。”她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时不时还发出不满意的叹息。 杨盼开始被她这老气横秋的话说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后来也就习惯了她这脑子有病的模样,连她那个小气吧啦的武夫皇帝父亲都不嫌李耶若浪费,她嫌什么呢?横竖没几天她就要出嫁,远远地滚蛋了! 而北燕送来的聘礼也算是很丰厚的:九十九头牛,九十九只羊,三十六头骆驼,三十六匹马,都取的吉祥数,摆开来几乎沾满了壁垒之外饲养牲畜的圈。此外还有衣裳首饰,多是贵重的貂皮、灰鼠皮、狐狸皮,饰品也打造得拙朴,赤金上镶着琥珀、碧玉,或者是北燕地区特产的巴林玉。 杨盼听手下的宦官唱数,自己只能袖着手看,看到几件巴林玉首饰的时候格外多关注了两眼,这玉不是黄就是红,细腻润泽,但是中原地区不太多见——确实和罗逾那把短剑上的饰玉一样。 杨盼想着罗逾那把剑,又想起他说愿意送李耶若入北燕和亲的事,一时思绪有点乱,最后想想,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己既然无法决定是否让罗逾回去,也不知道他回去后自己会面临什么,还不如听听阿父的意见。 皇帝恰好也不忙,正在亲自教儿子读兵书。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念了一句,然后譬解着,“不光是战场,朝堂也是,人与人相处也是,如果不能知晓对方是实力,从何判断如何用兵、如何布阵、如何设疑?人与人之间,如果不能了解对方,如何知道这个人的优势该怎么使用?劣势该怎么利用?……” 他抬头看看候在一旁的女儿,拍拍儿子的脑袋说:“道理讲给你,其他还得自己去领悟。出去再练练剑法,手眼敏捷,可以救自个儿的命。” 杨烽在父亲面前规规矩矩的,到门口对姐姐偷偷做了个鬼脸。 皇帝喝道:“一会儿我去看你练剑,带戒尺去呢!” 杨烽一吐舌头,一溜烟跑了。 皇帝拍拍身边的坐席,对杨盼说:“过来坐。”然后自然而然地抓过她的手看看,满意地笑道:“果然已经好差不多了。我做的事,都有谱!” 杨盼期期艾艾说:“阿父,李耶若出嫁,我们这里总要有人送嫁吧?” 皇帝注目过来,不再是刚刚宠溺地看小孩子的目光,郑重地点点头说:“自然。” “呃……”杨盼终于问,“谁去呢?我在想,罗逾既然是北燕人,让他去其实反而合适:他并不知道我们其实已经了解他的身份,还沾沾自喜,以为他在我国为间,神不知鬼不觉。若让他前去,我相信他舍不得这里已经达成的一切,一定会回来。到时候再想法子抓他的蛛丝马迹,就知道北燕到底想干啥。” 皇帝认真地听着,听完还认真地想了想,最后点点头又摇摇头:“阿盼的想法也不错,但是,就和阿父在赌桌上赌摴蒱一样,并不是仅靠天命来决定胜负的。他知我们甚多,我们知他还是太少。若是放他走,就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杨盼想说自己有个法子,但是话还没出口,脸就先红了。 皇帝知道她的法子,见她脸红更是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拿女儿当美人计的美人,虽然不是不可以,但其实心里是有点吃了苍蝇一样的不爽快的。皇帝对女儿说:“你这个法子,日后再用。这次我已经决定了,派王蔼去送亲。” 见杨盼脸色愕然,他又补充一句:“两国交战,尚且不会轻易斩杀来使;何况这是结亲,是要修好和平的,哪怕是表面文章呢,也会做得漂漂亮亮的。” “阿父真的就打算以后和北燕修好了?” 皇帝笑道:“不然呢?” “那黄河以北?并州、代州、朔州……” 皇帝笑容一敛:这些地方都是前朝遗恨了。前朝大楚治军无力,治国更是无力,先是藩王坐拥封邑,擅自扩军,再是自家兄弟叔侄为一点私利打成一片,养肥了北边的各个异族,接着就是五胡乱华,一个个小国家乱哄哄地建,建起来再乱哄哄地打,打到最后,成了如今这样三国鼎立,小国乘隙存活的割裂局面。南边一片终于在南秦手上统一了,但是黄河以北,大片的晋中平原已经姓了叱罗。 读过秦汉史,振奋于<a href=https:///tags_nan/xihan.html target=_blank >西汉的辽阔和强大,便不由地会黯然神伤如今的局面。 皇帝太息一声,牵着女儿到沙盘前,给她指着看:“这座山脉便是秦岭,这条河便是黄河。如今划河而治,这北边就是北燕。再北则是柔然,其地域苦寒,民风彪悍,但并无合适的政体,所以尚不足以威慑北燕。” 他回眸看女儿认真盯着沙盘的模样,突然想起沈岭以前给他的主张,心念陡然一动,旋即自己打消了念头。 这可是他最宠爱的阿盼!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但也与作者最深的家国感有关。 ☆、第八十一章 中秋过后, 皇帝重新拔营到两国交界的豫州。这地方地势平坦, 贸易繁荣,遣使往来更为便利。 一个天朗气清、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北燕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迤逦着一路而来。到了豫州城中皇帝的行宫里,受到了最隆重的接待。皇帝身着衮袍, 言笑晏晏, 对来使道:“两国国君本是熟人,以前在公事上虽有罅隙,现在在私事上也可以弥补。归义公主李耶若, 跟朕的女儿一起抚养宫中,一道长大,朕视作亲生女儿一般宠爱。如今她长大成人,能够为她觅得这样好的归宿, 也不枉费咱们两国的交好。” 政治上嘛,反正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两国相互间只行诡道, 从无所谓的交好。但皇帝一本正经地说,北燕来使也是一本正经地回:“陛下厚恩, 臣等感佩于怀!两国自交好以来,尚未缔结婚姻, 如今得蒙陛下下降公主,以后世世代代便是姻戚了。” 第118章 于是都是举杯,高高兴兴地喝酒。 三朝宴饮, 第四天就要送李耶若出嫁。 比照着北燕给的聘礼,南秦给的嫁妆也是极为丰厚的:除了陪送李耶若私人的首饰细软外,还有成车成车的丝帛,成车成车的瓷器,成车成车的稻种与麦种,都是南方特产而北方少见的。陪嫁李耶若的另有四十名宫女和四十名宦官,精挑细选出来,个个是相貌端正,聪明伶俐,又肯到北边陌生的国度里吃苦。 李耶若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之前再说了那些豪言壮语,真正面对了未知的未来,还是紧张害怕的。 她仔细打量着菱花镜中的自己的容颜,小心地把画了四遍的眉毛又修了修,看到面颊上一块粉似乎淡了,又补了一些。头上梳着高髻,插戴的都是最精致的金簪玉钗,垂挂着指顶大的珍珠,与她面部的光泽一样柔润。 一身嫁衣是正红色的,织绣繁复精美,金线盘得亮闪闪的,珍珠一颗颗缀在其间——一个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在穿上这件嫁衣的时候,就预示着开始。 李耶若毫无征兆地落了两滴泪在上衣襟摆的大红的缎子上,和那珍珠一样明亮璀璨。她赶紧地说:“快!脸上要再补铅粉和胭脂!” 外头鼓乐声声,送亲的喜娘进来看了三四回,终于见她打扮好了,便喜滋滋说:“恭喜归义公主,吉时已经到了,请公主移步上轿!” 她上了花轿,听着外头阵阵鼓乐,轿子轻悄悄起身,她心里一颤,随即告诉自己不能再哭了,这会儿可没法补妆了。只能在到处是红艳艳的轿子里盯着各种吉祥花纹瞧,以转移思绪。 不知怎么想起了自己的阿娘,想起她总是以泪洗面,抱怨阿耶薄幸的怨妇模样;又想起了自己的阿耶——原本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但是自打看到他的头颅长久地悬在西凉都城张掖的城中闹市里,开始还滴滴答答滴着血水,接着就灰败得没有人色,最后在西域干燥的风里成了一个枯槁的颅骨,空洞的眼睛瞪着地面——她那时候也不害怕,这会儿却想起了他。 轿子微微颠簸,她的思绪也在颠簸。 如同喝酒糊涂的武州郡王,她心里总记得他醉后颠簸着走路的傻样。宠妾灭妻,忽视嫡子,最后落得武州被攻,被迫献女求和——武州郡王的血管里空流着皇族的血液。但是父亲临渊踌躇的那一刻,她终于看到了父亲对女儿依依不舍的眼泪——可惜这依依不舍来得太晚了,她已经不相信他了。 她的路,她只能自己走下去。 比如,像今天这样一切未知。 她蓦地又想起与她同病相怜的人——他隐姓埋名,为人冷淡,若不是心里有一个根深蒂固的目标,哪个少年郎能受得了那么多孤苦和恐惧的折磨? 李耶若掀起轿子窗帘的一角,朝外张望着。外头的人吹吹打打十分热闹,但是外头的景已经变了。树仍然是绿的,只是颜色变得苍老,土地依然是黄的,只是风沙一起就扬起漫天的尘灰。两边的民宅、偶尔出现的城墙,还有田野里长的庄稼,都不一样了。 李耶若问身边一个扶轿杆的宦官:“送亲的人呢?” 那宦官笑道:“骑着马在前头呢。” 李耶若朝外朝前张望着,只见远远的烟尘里都是人,但是实在认不出谁是他。她踟蹰了一会儿说:“可否叫他过来?” 那宦官说:“可以可以。奴立刻为公主去叫他。” 李耶若放下轿子窗帘,直到听见马蹄声声接近过来,才摆出笑脸重新揭开帘子,预备和罗逾聊聊天。 但是,她的笑容凝结在唇边——来人穿着绛红斗篷,露出里头的皮甲,模样是英姿飒爽,身子也比罗逾宽厚,但是皮肤黝黑,眉目森严——一路从建邺巡幸到这儿,王蔼她还是认识的。只是心里顿时涌起浓浓的失落来。 王蔼问:“公主有什么吩咐?” 李耶若看着他,勉强笑一笑:“想问一问什么时候才能到平城?” 王蔼说:“估计车马要十天吧。今日才第一天。公主若是肚子饿了,有带的干粮和点心;若是想吃点热乎的,就得等到前头尖站。” 这人说话一丝不苟的,李耶若连调戏他的心情都没有,“哦”了一声放下了帘子。 她又有点想哭,一路上甚是无趣,想完了阿耶和阿娘,想完了她早逝的弟弟,又想够了她未来夫君的模样,她就开始想罗逾。以前只是想利用他,但孤独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个小郎君无一处不俊朗可爱,无一处不值得思念。 罗逾被留在豫州,只是偶尔间,脑子才会飘过李耶若,想起李耶若的原因,也是懊丧这次送亲的队伍里,皇帝居然没有选上他。 不仅如此,他向太子杨烽打听了若干次自己那把短剑,还比划给杨烽看剑的模样,杨烽总是眨着眼睛一副呆萌的样子:“剑?阿父的库房里有无数的长剑短剑,但是你说的那把,我没有看见啊!” 皇帝御用武器的库房是行宫里的禁区,等闲人等是进不去的。罗逾干着急,央着杨烽又去找了好几次,杨烽倒也讲义气,每次都去找,但回来之后都是摇着头:“你说的剑,我真没看见啊。” 甚至有一回他抱来了一堆短剑,小小的人累得“呼哧呼哧”喘气,然后把一堆御用的剑放在地上,叉着腰平息着呼吸:“呼……累死我了。你挑挑,里面有没有你的剑?” 罗逾只消眼睛一扫就知道,这一大堆短剑里并没有自己的。 他心里担忧起来,还有些微微的紧张。但是杨烽肯放下太子之尊,亲自捧了那么多剑给他找,已经算是很义气了。罗逾不好意思再要求更多,低着头叹息一声。 杨烽陪着他叹气:“唉,实在不行,这里头的剑你挑一把喜欢的拿走。我就说是我拿的。” 罗逾摇摇头:“我拿走了,万一陛下要看看太子身边的剑怎么办?” 杨烽笑道:“我丢三落四出名的,丢一把剑,最多挨两个手心。没事。”他大概以为罗逾同意他这一说,竟然蹲下身子在地上一堆短剑里挑拣起来,很快拣出一把乌木镶金的剑柄,拔开牛皮镶金的剑鞘,露出里头青光闪闪的刃口。他得意地说:“怎么样?这是不是一把好剑?送你!” 罗逾急忙拱手谢绝:“太子太客气了!臣也不是没有剑。只是那把短剑对臣意义重大,所以,无论如何想要找到它。”他蹙着那双好看的剑眉:“还会在哪里呢?” 杨烽这下只能摊手了:“若不在库房里,不是弄丢了,就只能是我阿父拿去赏玩了。若是他收在行宫里他住的地方,我可去不了。倒是我阿姊更受宠些,说不定能问出来。你找我阿姊去?” 罗逾心里怦然一动,旋即摇摇头:“行宫里比壁垒里守卫更加森严,我怎么找公主去?” 杨烽笑道:“那就得靠我了是吧?明日我阿父出巡豫州城外,行宫里做主的自然就是我啦!哈哈哈……”得意地笑起来。 罗逾忙道:“多谢太子殿下!” 杨烽摆摆手道:“小事一桩。但是——” 罗逾接话:“太子若有吩咐,臣一诺无辞!” 杨烽的圆眼睛闪了闪,笑道:“当真?那我的鲜卑语和匈奴语的窗课,你帮我写了吧?” 第119章 罗逾啼笑皆非:太子到底还是个孩子,还怕写窗课。这样的小事,他当然答应。然后杨烽蹲在地上收拾那堆剑,捧了一捧在怀里,剩了一捧在地上,大声说:“太重了!罗郎君,你帮我捧回陛下的武器库去。” 原来法子说穿了不值钱。罗逾吞地一笑,拾掇了地上的那捧剑,跟在杨烽的身后,杨烽让过一个位置,说:“你跟我并排走嘛!”罗逾不疑,跨大几步走在杨烽的身边。而太子专属的侍卫和宦官,则牢牢地守护着他们两个。 到了武器库前,杨烽道:“抱歉,这地方等闲人不能进去。我让侍卫把刀剑送进去。你呢,在这里等我,我去叫我的阿姊。” 罗逾踌躇了一下,抬眼看看那泥金字书写匾额的武器库,刚刚回头,就看见杨烽一溜烟跑了。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这一阵若干个不对劲顿时涌上心头。 ☆、第八十二章 罗逾退了半步, 有些进退维谷, 好在片刻之后,杨烽和杨盼一道来了。杨盼道:“太子说你找我?对我有要紧的话说?” 罗逾犹疑地说:“我的剑……” 杨烽打断道:“欸!什么时候了还说你的剑!你不是说有句刚学的鲜卑语要对广陵公主说嘛?” 杨盼饶有兴趣地看向罗逾:“哦?还是鲜卑语的话?可是我听不懂啊。” 杨烽挤眼睛道:“要你听懂做什么?有的话, 就是要听不懂,听不懂才尽在不言中。对了,阿父还吩咐我把加急送来的奏折先阅看, 分门别类等他晚上回来处置。好大一叠, 我不能在这儿陪你们说闲话了。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若是要进库里去,也不要紧, 跟门口侍卫说一声,他会带你们进去。” 看到杨盼,罗逾心里是雀跃的,但是此刻周围有人, 他的雀跃不敢表现在脸上,只能矜持地说:“太子这是说笑了,我并没有刚学的鲜卑语要对公主说。”他搔了搔鬓角, 感觉杨盼的眸子黯了黯,怕她失望, 倒急中生智了:“只有一句,夸赞女郎家的。” 他好像有些羞涩, 牵着唇角微微笑了笑,垂下眼皮说:“‘彼恰曼海勒台’(1)——鲜卑话里的赞扬。” 杨盼反正听不懂,只是自己嚼了几遍, 读音不复杂,她也能记得住。 一时也无暇想这句话的意思——反正那个调皮的太子殿下出的馊主意,别指望有好话听。她问道:“巴巴地诓了我到这儿来,肯定不止是说这句话吧。你先还说什么来着?” “我那把短剑,你见过的——就是做剑套那把。”罗逾有些期待地看着杨盼:“上次送你回来,被陛下身边的侍卫收缴了。那把剑对我意义重大,实在是想拿回来。” 杨盼当然记得那把剑,它看着拙朴并不起眼,但不仅上头镶嵌的巴林玉其实十分贵重,而且剑刃也是好物——刺入身体的时候锋利得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杨盼的脸色没有先来时那么愉悦,回瞪着罗逾一会儿才说:“我记得那把剑。它很重要?能杀人么?” 罗逾诧异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它毕竟是武器,当然能杀人。只是这是我的宝器,怎么会用剑滥杀呢?你不用担心的。” 杨盼冷笑道:“今日你说的,它是宝器,不能用来滥杀。” 不等罗逾明白过来,她转身说:“我进去给你找。” 皇帝御用的武器库,罗逾没有敢进去,在外头耐心地等。眼看着一片片树叶扑簌簌地落,在地上翻卷打滚儿,又觉得树影都斜了好些,才终于看见杨盼从里面出来的影子。 “没有。”她直截了当说,但是把一个手工很丑的绸布套子抛到了罗逾的怀里,“找到了这个。” 罗逾脸色大变,握着剑套攥着拳头,压低声音问:“那我的剑呢?” “我怎么知道?”杨盼退了半步,几个侍卫立刻环围上来,隔开了她和罗逾。 杨盼伸出手说:“你不要它,就还给我。” 她分明看到这个小郎君脸上流露出的惊怖和失望,他极力克制着呼吸,环顾四周,仿佛明白了什么,最后仰头“呵呵”笑了两声,对杨盼说:“我大概明白了。谢谢你,谢谢你们,送我一场好梦。” 他转身散开手脚向前走,极力平息着那双冰凉的手不自觉的颤抖,背后或许会射来暗箭,又或许他走到行宫的门口就会被拦下来。 他走了好几步,摇摇晃晃地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听见背后熟悉的声音:“罗逾。” 眼睛一瞬间酸了,罗逾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向前。 背后的声音急切了些:“罗逾!” 他把眼眶子瞪到最大,避免眼睛里失望、绝望的水雾会凝结掉出来。健步如飞,不想再听她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应该恨她,也告诉自己应该恨她,但是实际上只剩一点自怜和担忧。 “罗逾你停下!”杨盼飞奔的步子传过来。几个侍卫大概在她身边劝阻,是压得低沉的声音:“公主!公主!” 角门前有一座影壁,粗粝的墙上刻着砖雕,游龙与飞凤,缠缠绵绵。角门口的侍卫拔出了半截子刀刃,仿佛等广陵公主一声令下,就可以把这个男子拦下来。 “罗逾!” 她此刻笨得仿佛只会说这两个字,只是两个字渐渐带着颤抖的哭腔。罗逾看着门口那些虎视眈眈的人,明晃晃的刀与戟,听着背后的呼唤,心里馁得无以复加,顿时乏了力气,伸手撑在影壁上那只飞凤的尾羽上,手心隔着那个剑套,硌得没那么慌。 他低声说:“我阿娘说得对,我一遇到感情的事,就乱了方寸,失了理智。不过,本来就是尔虞我诈的事,我自己计输一筹,怨不得任何人。” 她一直在骗他——就如他也说了无数的谎骗了她一样。 罗逾很少落泪,此刻绝望到眼睛又酸又涩,但又感觉干燥得厉害,不停地眨眼,视物模糊,可是哭不出来。 他的头抵在冰凉的影壁上,渐渐平静了:愿赌服输,他当时做出救杨盼的抉择,做出送她回来的抉择,就应该做好了今日全盘皆输的准备。现在还不算死得难看,是她和她阿父留给他最后的尊严吧? 只是,想起那柄剑,大概另有用途了,他心里还是后悔。 杨盼还是只会喊他的名字:“罗逾。” 她能清楚地看到他肩背在颤抖,手指在颤抖,握着她缝制的拙劣的剑套,他的手指关节已经挣出了青白之色。他是个聪明人,大概终于了悟出一切的不对劲意味着什么。 杨盼前所未有的笨嘴拙舌,好容易想出一句劝他的话:“罗逾,你别这样。我不是还在你身边?” 她想告诉他,她现在已经没有那么怨恨他上一世做的孽——毕竟这辈子的他还是个没有伤害过她的单纯少年;她现在也不那么纠结他的身世和隐匿的目标,如果这一世生命的路径已经被改写了,她为什么不试一试不去恨他? 罗逾肩背剧烈地耸动起来,让杨盼以为他大概是哭了。但他这时候回过头来,眼睛通红,却没有一点落泪的痕迹,他嘶哑着喉咙说:“我阿娘,要被我害死了!……” 却说王蔼一行,在十天之后,终于到达了北燕的都城平城。 第120章 这座背山面水,以桑干河为主要水源的城市,建着极具北方特色,又格外坚固的城墙。王蔼一如既往地板着面孔,抬头仰望着高大的城墙、光滑的马面和四周的哨楼,面无表情地对后面送亲的长长队伍挥一挥手,示意大家准备进城。 虽然前站早有了通报,但是打开城门还是煞费周章。北燕守城极为严谨,不仅一个个查验了身上的穿戴,还换了一顶大红花轿,做主的官员穿一身北燕的官服,皮帽左衽,笑眯眯说:“对不住,轿子还是换一换,车马也换一换,嫁妆比较多,得有几天功夫慢慢检查,但是吉时嘉辰等不得,请归义公主先进外郭,再进内城,沿着御道直接从边门入宫吧。” 王蔼没有丝毫的别扭,点点头说:“自然,自然。贵邦查验仔细,也是该当的。只是我们这里的刀剑弓箭,回程时还要防身的,暂寄放在城外,不知可有问题?” 接待的官员笑容可掬:“无妨、无妨。请只管放心。”又问:“请问这位送亲的明公该怎么称呼?” 王蔼拱手道:“不敢,鄙人王蔼。” 正在起身换轿子的李耶若存心找事,笑道:“我三个义弟都还年幼,不足十岁。我义父——大秦皇帝陛下说,就以妹夫送亲吧。”她瞥了王蔼一眼,掩口笑道:“虽没有成亲,八字也早有一撇了——大秦广陵公主未来的驸马嘛!” 王蔼脸红也会被他那张黝黑的脸遮盖着,此刻他又不说话反驳,憨憨一笑,就像默认。 迎接的官员也是个人精,立刻捧他:“哦哟!倒不知道是贵邦的驸马爷!失敬失敬!等送亲结束,我这里邀一杯酒,给王驸马接风洗尘!” 王蔼连称不敢,连连摆手,又说“哪里是什么驸马……”当不得大家众星捧月一般,顺着一条开阔的城中御道,把一行人送进了北燕的皇宫。 北燕的皇宫,建筑低矮而结实,乌油油的屋顶,刻花的梁柱,大气中透着精致。正宫门是五道门,李耶若的花轿走的是左边一道偏门,进到里头,也是张灯结彩、鼓乐声声。 恰巧王蔼也在问:“咦,贵邦结缡,也是用这样的披红和鼓乐吗?” 接亲的官员答道:“不错。我们陛下喜欢中原文化,一口汉话也极为流利,现在在正殿紫宸殿等候呢。” 前殿谢宴。 北燕皇帝高冠博带,文质彬彬地谢过南秦送亲的人,尤其叫“驸马”王蔼多喝了两杯。王蔼自然也是老早准备好的一套官方说辞,把两国日后的友谊说得是天花乱坠。少不得再次把酒言欢。 北燕皇帝笑道:“两国渊源已深。想南边前朝,还姓皇甫的时候,也跟朕这里有过结亲。楚帝的妹妹,封号是永康公主的,便是朕的妃子。虽说后来南边改朝换代,到底这里面弯弯绕的情谊还在。今日又送了一位公主,虽然是义女,但朕也是感念的。留着左夫人的位置给归义公主,盼着两国再结百年长谊。” 话里有话,但不懂前情曲折的人未必听得懂。 王蔼好像就是不懂的样子,笑着说:“前朝公主,承蒙可汗不弃;今日这位公主,更是肩负三国的和平,多谢可汗的厚爱。” 酒足饭饱,北燕皇帝已经有了一些醉意。 新来的美人早在皇帝的寝卧等候。皇帝到了门口,步伐踟蹰,低声问他派着服侍李耶若的喜娘:“如何?” 那喜娘是皇帝亲信的人,低声答道:“回禀大汗,重新沐浴更衣了,头发都打开重新看过了,没有问题。真是个美人呢!而且,是个处子!” 皇帝略略挑眉,仿佛有点不相信似的,最后一笑,挑开门帘。 他喜欢汉俗,李耶若虽然是西凉皇族,又算是从南秦的“义父”家嫁过来的,所以也用汉俗——此刻以扇遮面,等候新婚的丈夫为她“却扇”。 在皇帝看来,喜炕上红艳艳的被褥间坐着一个衣着打扮红扑扑、金闪闪的人儿,只看见一头乌鸦鸦的好青丝绾成高髻,虽然重新沐浴过了,发髻上插戴一点没有懈怠,依旧明晃晃的。 他趔趄过去,手轻轻拨开那一柄红绫子的纨扇,顿时惊艳了。 “杨寄小子,诚不我欺!”他哈哈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1)鲜卑语流传下来的太少太少了,正史里记了几个音,实在无法进行翻译和yy。但是因为鲜卑语的很多词义后来延流在蒙古语中,所以我就以蒙古语代替了。 ☆、第八十三章 李耶若羞怯地抬眼望了望自己的夫君, 顿时心里压着的大石头松开了多半: 北燕皇帝并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而是正值壮年。不仅年纪不很大,而且模样相当好看。 皇帝的手摸过她的脸蛋, 他掌心粗糙粗糙的,但有一种安全感,随后, 他吻了过来, 身上有淡淡的酒香,热乎乎的气息喷在李耶若的脸上。李耶若已经换了鲜卑族的称呼,低声道:“大汗……” 皇帝抬起脸, “唔”了一声,像爱不够似的,又在她颊上蜻蜓点水地啄了两下,才问:“怎么了?” 李耶若最知道怎么打动男人的心, 缩着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手里的纨扇欲举不举,时不时瞥上去两眼。皇帝倒也耐心, 离了些距离,皱眉问道:“怎么, 你不愿意?” 李耶若脸上飞上云霞,好一会儿才轻轻摇一摇头, 声音蚊子叫似的:“人都说大汗是世间的英雄。我只怕自己配不上大汗。” “美人配英雄,为何配不上呢?”皇帝便又笑了,“说实话, 我后宫里人也很多,各族的姑娘都有,身份高贵的也不乏,但是,一眼就吸引我的却不多。” 又伸手摸她的脸,接着,手就慢慢往下滑,顺着李耶若起伏的身姿,滑到她的小腹下,轻轻按一按才说:“这样的美人,经历这样多的磨难,还是处子,对不对?真不容易嗬!” “大汗……”声如蚊蚋,俏美动人,一双美眸瞟着,含情脉脉,终于低声说,“我有点怕……” 皇帝温柔地笑道:“别怕,别怕。不敢说保证你不痛,至少不会让你痛得太厉害。” 红绡帐里的喘息终于告一段落。皇帝翻身下来,看着床上喜帕上溅着点点绯红,心满意足地拉过被子盖住李耶若圆润如玉的肩头,又小心拭她眼角的泪水,吻了吻她说:“第一次,难免有些难受,以后就好了。不信,明天你再试试。” 李耶若酸胀得难受,实在不愿意明天再试。一点小小的娇嗔落在皇帝的眼睛里,实在是爱不够她。 李耶若进宫,北燕的皇帝就开始“六宫粉黛无颜色”“从此君王不早朝”,朝中虽有些牢骚,但是这新婚三朝的日子,也不好多说。 好容易过了三朝,皇帝大朝,召见南秦送亲的使臣,笑眯眯道:“两国如今结成亲缘,又蒙你们陛下厚赠的妆奁,朕甚是感念。王驸马把朕这层意思转达给你们陛下。听闻王驸马上书说要告辞,何必这么急?不在这平城多玩几日?” 王蔼从容稽首:“可汗厚恩,臣深为惶恐。平城虽好,到底臣还有事务在身,不敢耽误。” “哦?还有什么公务?” 王蔼踟蹰了一下道:“其实……不是公务。两国交好,少不得开边贸易。臣私人有求,想……想借刚刚开边的机会,价格最为合适的时候,购一些好马和好骆驼回南边。”这是他私人得利的事,大概有些不好意思,笑容有些讪讪,大概也很担心北燕皇帝不答应。 第121章 皇帝挑了挑眉梢,不置可否,只虚与委蛇道:“小事小事,再住几日再说。” 他转回后宫——给左夫人李耶若布置的,是一间富丽堂皇、独门独院的宫殿,里面的羊毛氍毹都是李耶若的故土——西凉的特产,错金银盘里摆放的,也是葡萄、石榴之类从西凉千里迢迢、快马加鞭运过来的水果。 李耶若换了家常打扮,男人家粗糙,根本不会发现她随常的云髻也需要梳一个时辰,每一个插戴都经过精挑细选;面上的妆容,虽不隆重,却细腻到每一个小斑小点都遮盖得严严实实;嘴唇上的胭脂,也是特特调制出的淡淡的香味,嘟起嘴来时格外显得诱惑。 皇帝把她往怀里一拉,顿时就说了多少肉麻的话儿,说得李耶若“吃吃”地笑,粉拳一捶,被皇帝捏个正着,放到唇边轻轻咬了一下。 “哎哟!”李耶若嗔怪道,“这里无数能吃的东西,非要啃我!” 皇帝散腿坐下来,笑嘻嘻道:“那你剥葡萄给我吃呀。” 李耶若依言一个一个给他剥,小心地去了籽儿,一个一个塞在他嘴里,就差帮他嚼了。 皇帝不用动手剥葡萄,一双手闲下来就插_在李耶若的衣领里向下探,万分享福似的:“张掖的葡萄就是甜!你在武州时常吃吧?” 李耶若面容冷了点,好一会儿才说:“妾不喜欢吃葡萄。” “为什么?” 李耶若沉默了好一会儿,等皇帝第二次追问时才说:“那片伤心之地,大汗何必再问?” 皇帝倒停了嘴里的咀嚼,凝神望了她一会儿,才似笑非笑地问:“怎么,在你心里,南秦比西凉更亲么?” 李耶若抬眼望他:“如今,对妾而言,大燕才是故土!” 皇帝并没有感动,倒是玩味地看着她:“咱们大燕除了晋中一带肥沃,其他的地方都贫瘠,一到入秋,若是遭逢雪灾,农人的庄稼冻馁一片,牧民的牛羊也会成片成片地死亡。我守成这片疆域,深觉如不开拓,就难保万世平安——这片土地上的牧民和农人,也要吃饭,也要活着。” 李耶若当然听出来他在试探,她剥了一颗葡萄塞在皇帝的嘴里,笑道:“从这里看西凉,仿佛亦是瘠薄,但到了武威张掖,河西的膏腴之地,长得出粮食,也喂得肥牛羊。我那位当西凉皇帝的堂叔,颟顸无能,军力极弱,前此被南秦皇帝杨寄稍稍一打,就打得屁滚尿流,在朝中再无颜面,最后只能凭借杀自己人来立威。” 简直是把战火往故土上引。皇帝嚼着葡萄,手却从李耶若的胸衣里伸了出来:“所以,你对父母之邦——” “只有恨!”李耶若亦很正经地回答他。 这位北燕的皇帝不再接话,嚼完葡萄,突然一把将李耶若按在氍毹毯上,探手到裙下,三下五除二剥葡萄一般剥干净,接着蜷起她的双腿,凑过身子挤过来,边不正经边笑道:“好得很,小妖精,替你父母之邦惩处你。” 李耶若给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猝不及防,还未润泽的身体顿时痛起来,少顷缓和过来,也已经弄到泪水涟涟,她察言观色,这位北燕的狼主似乎并不是生气,她便抽噎着推他说:“哪有这样的惩处?” 皇帝低头吻她的泪水,哄道:“实在是你这样的尤物,我为你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呢!将来,我拿西凉皇帝的头颅骨给你做夜壶!”惹得李耶若红了脸一啐。 皇帝乘隙又问:“那个王蔼,据说是杨寄未来的女婿,是个贪财的人么?” 李耶若说:“是个挺正经八百的人呀。不过当不当得成驸马爷,还待另说。” “为什么呢?” 李耶若媚然望上去:“大汗难道不知道派了一个卧底在南秦?可把那位广陵小公主哄得团团转呢!” “你也认识那个‘卧底’?可不还是个小孩子么?”皇帝眉梢一挑,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突然一个挺身,顶得李耶若娇_喘连连。 李耶若自以为对罗逾了解了不少,其实还是知之甚少,更不知道罗逾此刻正在经历最难捱的时光。 罗逾到了豫州行宫的武器库,才终于发现自己的短剑只剩下一副剑套——剑是被有意拿走了;这样一柄外观并不起眼的短剑,会被一国之君刻意拿走,罗逾已然推断出,皇帝杨寄已经知道了许多事。 再联系这一阵若干的不对劲,罗逾明白自己中了好大的圈套,连他最信赖的杨盼,大约也在骗他。 他离开行宫后径自回自己所住的公馆——逃也是没地方逃的,他一直以来感觉到身后的不对劲,在这日猛地一回头后仔细观察就发现了,果然是有人跟着他,见他回头,那人就扭脖子看旁边的小摊子去了。 罗逾忿忿地在住处等皇帝的人来抓他,他躺在床上,看窗户纸从明到暗,又从暗到明。他的房门始终没有被人敲响,他就像个被抛弃的玩意儿,连个理睬他的人都没有。 看了三回窗户的明暗,他挣扎着起身。房间里留存着一点路菜和干饼已经吃完了,他浑身乏力,绝望之后感觉又慢慢复苏,觉得自己就是死,也要吃饱了才能有尊严的死。 豫州是个热闹的城市。 即使已经打了头梆,也还远没有到宵禁的时候。公馆外头的一条街市,满满当当都是饮食的挑子,小贩们大声地吆喝,唯恐声音矮了会影响自家生意。 “猪肉大抄手!” “热乎乎的长生果儿,半空儿!” “牛髓饼、羊奶饼、环饼、圈饼全部便宜喽!” …… 饥肠辘辘的罗逾选了一个汤饼挑子。 小贩热情地拿布巾给他掸了掸座椅,笑问道:“客官吃点什么汤饼?都是今日刚刚挼好的面,筋道!” 罗逾有些无力地说:“简单些,最普通的那种,给我加些胶菜,卧个鸡子儿。”伸手到怀里掏出一些钱,想想自己大概来日无多,也无心数钱,一把都放到汤饼小贩的挑子上。 小贩喜滋滋道:“哎哟,这位客官客气了,哪用得到那许多?”边说,边殷勤地拿刚刚给罗逾抹凳子的布巾在刚刚取出的碗里也抹了一圈:“我这就给你盛!” 罗逾脸色都变了:“等等!这碗……” 小贩奇怪道:“这碗怎么了?不漏的!”从地上的桶里舀了一碗面汤,举起来给他看,接着倒掉面汤,准备盛汤饼。 罗逾摆摆手:“我不吃了。钱我也不要了。”起身走了。 小贩在后头嘀咕道:“有病哦!”但看看挑子上一把亮闪闪的铜钱,又开怀了,把煮好的汤饼盛在碗里,自己唏哩呼噜吃起来。 罗逾另找了一个摊子,亲自拿热水涮了碗,又盯着小贩的每一个动作,煮好了汤饼,热腾腾的,人却开始打愣怔:都不知道命在哪里了,怎么还为干净不干净的小事矫情?!他还在在乎什么? 气馁了一会儿,眼睛被热乎乎的汤水蒸汽熏得发酸。小贩过来要钱:“客官,汤饼十个钱,胶菜三个钱,鸡子儿十个钱。” 罗逾伸手到怀里掏了半天,掏出的铜板远远不足。 小贩的笑脸凝固了:“客官,咱这可是小本生意,赊不起的!” 罗逾说:“我回去拿给你。绝不赖你的。” 第122章 小贩嚷嚷道:“你若是街坊里的熟人,我也就信你了,可我今儿第一回见你,看着文质彬彬也像个读书人,怎么好赖我的账?”他的目光在罗逾身上巡睃了一下,然后当仁不让地伸手扯罗逾腰间蹀躞带上的一件玉器,叨叨道:“喏,我不是要你这件东西,你拿了钱来,东西我就还你。我是这条街上的老字号了,人人都识得我老张这张脸,绝对不会讹你……” 那只圆滚滚的小玉猪一下子到了那小贩的手里。罗逾脸色一凛,突然一拳直出,一下子就把那小贩打得撞在他自己的挑子上。 小贩捂着肿得睁不开的眼睛,挣扎了半天还是挣不起身,只能嘴里叫嚷着:“快叫市令!快叫市令!” ☆、第八十四章 巡查回到了豫州的皇帝杨寄, 眯着眼睛听豫州刺史的回报, 好一会儿才问道:“除了动手打人,别无动作?” 豫州刺史摇了摇头。 皇帝点点头说:“好, 先让他在你豫州的牢房里蹲着,不要打他,饮食也要干净, 其他你听我吩咐就是。” 豫州刺史告退, 皇帝闭目养神,心里一直在盘算:罗逾聪明,大概已经知道不对劲了, 这在街市上莫名其妙的一场架,应该不是情急犯蠢,而是另有所图。 他睁开眼,对身边服侍的宦官说:“把太子叫过来。” 杨烽见父亲的面, 还是规规矩矩的,请了安,站在一边, 屏息等他发话。 皇帝闲闲问道:“这两日读书进展怎么样?” 杨烽皮了脸一笑:“可好着呢。” 皇帝笑着横他一眼:“可好着?别回头问你,一问一个懵。” 杨烽说:“阿父只管问, 师傅新教的《尚书》,一字不落都会背;还有鲜卑语, 简单的对话也能说。就是——” 皇帝凝神注目过来。 杨烽夸张地叹口气:“就是两个伴读都不在,一个人读书有点无趣,特别是学鲜卑语, 只能和师傅说话,一个老头子,说的都是好土的内容,好没意思。阿父,要不,能不能叫阿姊陪我读书?” 皇帝一巴掌呼他头上:“臭小子,我看你图谋不轨已经很久了吧?也不问罗逾为啥不陪你读书,看来是都知道吧?说,你对罗逾做了啥?” 杨烽脸一呆:“阿父,冤枉!罗逾这么多天没来陪我读书,我还想知道他怎么了呢?就是怕阿父自有主张,所以我不敢瞎问——他,他怎么了?” 大概感觉皇帝眯着的眼睛里有腾腾的杀气,杨烽揉揉脑袋,说:“我真的没做啥,阿父不是说罗逾是北燕人,叫我多加小心他。我挺防着他的,但是他一直问我他那把短剑在哪里,他平常对我挺讲义气,我拗不过,就带他来武器库找,找不到,又请阿姊来帮忙找,还找不着。本来又不赖我,不知道怎么,阿姊和罗逾的脸色就一个赛一个难看。然后就一个跑了,一个追,我在后面干着急。” 皇帝先还是刻意做出来的虎着脸,听了杨烽这话,表情真的是沉沉的。太子岂不是人精!赶紧闭了嘴,过了一会儿才问:“阿父生气了?是北燕那里不顺利?” “是你阿姊烦人!”皇帝没好气说,对外头喊:“去叫公主也来。” 杨烽不大明白,自己的阿姊现在可是静气多了,没见她怎么烦人啊? 不过,皇帝一直叫他学着眉高眼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现在仅就罗逾一桩,什么信息谁知道谁不知道,该谁知道不该谁知道,杨烽已经记得头大,这会儿干脆闭上嘴不说话了。 杨盼到皇帝面前时,脸色确实不大好看,一点笑容也没有,请安也有气无力的。 皇帝直截了当说:“罗逾现在蹲在豫州府的牢房里。” 两声“啊?”高低参差地传到皇帝的耳朵里,然而,两个孩子都只是默默看着皇帝,一个疑问都没有似的。 “北燕的皇子,处置了,万一坏两国的交好;不处置——”皇帝目视杨盼,“人若问为什么,怎么答?” 杨盼撩撩眼皮子,还是副有气无力的声气儿:“不处置,他自然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阿父什么都懂了,才会投鼠忌器,给他留着脸。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连累了他娘亲,反正要恨我一辈子,我也算不得冤枉。” 皇帝看她仿佛就要潸然泪下的模样,瞥眼看看儿子,太子一吐舌头,一副“不关我的事”的样子。 “王霭带着罗逾的剑去北燕,确实有其他目的。”皇帝终于说道,“远交近攻,从来都是如此。北燕这几年不敢太过作祟,不是因为军力不如我们,也不是日子过得舒服不愿意打仗,而是因为西边的西凉被我们打服了,他自己北边还有匈奴族的柔然虎视眈眈的。他夹在中间,难免顾头不顾尾。” “求娶李耶若,并不是为了美人。”杨盼接话道,“不过是北燕要挑唆西凉与我们不睦——只是大概他不知道,李耶若心里最恨的就是西凉的皇帝。那么,罗逾的剑被王霭带过去,为什么呢?” 皇帝没有瞒着一双儿女,淡淡道:“为了结交柔然,嫁祸罗逾——既然这不是个受宠的皇子,一直被丢在外头不闻不问的,我们拿他作为质子也没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另作他用。” 杨盼刚刚还颓着的神情,一下子点燃了一般,只是火力太旺,将目光中的水雾一下子凝作泪光,将落不落的:“阿父的意思,黑锅让罗逾背,逼着他与北燕皇帝决裂?以后,他就有家不能回?那他未来……” 皇帝微微冷笑:“未来,他能死心塌地归顺,我自然不会亏待他;若是有异心,阿盼,你说我该怎么办?” 果然是将罗逾逼入了绝境:站在他的立场上,若是母亲被牵连,做儿子一辈子都恨自己。所谓“死心塌地的归顺”,大概要么无耻,要么做鬼。 杨盼此刻一点报复罗逾的快意都没有,倒有点心疼他,想为他落泪。 皇帝对太子说:“你先出去,在尚书省临时办事的地方盯着点,有王蔼的消息就立刻回报我。” 杨烽赶紧应了一声“是”,一溜烟儿出去了。 皇帝停了一会儿,对杨盼说:“王蔼此行,也是九死一生。临走前我问过他,若是失败了,可能会丧命,要回头,还来得及。他没肯。” 杨盼这才从为罗逾的感伤中抬起脸:“王蔼送亲之外,还要做什么?结交柔然?” 皇帝说:“送亲是皆大欢喜的事。他之后,要以买马为名,穿过北燕最荒芜的戈壁,再拿罗逾身份象征的佩剑,冒以北燕五皇子的身份,联络柔然合谋攻占北燕西北的土地。” “陷害罗逾谋反他的父亲?” 皇帝简单地“嗯”了一声:“我这里的第二拨人,则从西凉进发,联合柔然,削弱北燕的实力。内忧外患,不消一年,就能虚耗北燕的物力财力,等他不得不十人九兵之时,就是最无力迎我当头一棒的时候。” 这就是所谓的“远交近攻”了。扶持敌人的敌人,就是兵不血刃地克敌制胜。 他志满踌躇地微笑着,目光瞟向一直放在他屋子里的那个巨大的沙盘。前朝丢失的国土,他要取回来! 如果这里面没有掺和着罗逾,杨盼会为她帅呆了的父亲大人拍手叫好。 第123章 政治上尔虞我诈,国家间你死我活,明面上一片浩荡天日,暗地里从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把臂言欢,互结姻缘,都是假的。 杨盼喁喁追问道:“除此之外,就别无他法了?罗逾,就注定成一枚弃子了?” 皇帝半天没有讲话,最后反问:“你那么喜欢他?” 杨盼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一直凝结在眼眶里的泪光滴垂成眼角的一颗珍珠。 皇帝似从胸臆中叹息了一声,最后把女儿拉到胸怀里搂着,笑着说:“我的小阿盼长大了!喜欢一个人没什么不好,阿父当年,若不是为了你阿母,只怕也没有勇气起兵造反,夺得天下。但是,阿盼,在我想到更好的法子之前,你不要轻举妄动。若是你为了一个小子,伤害了自己,便是对父母最大的不孝。你可懂?” 杨盼把脸上的泪痕在父亲前胸的衣襟上擦了擦,伸出手说:“我懂。挨二十记手心的痛,想想就怕。”上一世的迷糊大意,自己身死不说,害了父母,害了国家,比二十记手心还要痛,怎么能记不住呢? 皇帝不由一笑,爱抚地拍拍女儿的后背,说:“未必没有双全之法。这小子聪明坚忍,你阿舅一直看好他,屡屡举荐他,我都烦了,跟你舅舅说:‘你实在喜欢他,把你自家女儿嫁他不好?’当场就把他问呆住了。” 说笑一句,他又正色道:“若是这件事让他脱胎换骨,对我们未必不是否极泰来。” 杨盼吸溜着鼻子点点头:“阿父要我劝他?” “他现在要么是绝望得自暴自弃,要么是还想最后一搏。” 皇帝眯着眼,想着被罗逾杀掉的皇甫道知,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要拨开一团迷雾,才能叫他心无挂念。只是……有点难。阿盼,你给他送点吃的就行,给他点希望就成。别多话,咱们得先等王蔼那里的消息。” 杨盼出门,恰巧看见杨烽赶过来,她揪住弟弟问:“王蔼那里有消息了?” 杨烽点点头:“信鸽传来的。我得先告诉阿父。” 这小子现在人模狗样儿的,还挺懂一套处政的流程!杨盼不敢耽误他,赶紧撒开手。心里纠结:是先去看罗逾,还是先等弟弟这里的消息? 好在还没纠结多久,杨烽就退了出来。 杨盼问:“这就好了?” 杨烽说:“信鸽脚上能绑多大的纸条?一句话就说完了呗。王蔼胆大心细,是个将帅之才,阿父吩咐他的事,他不仅能够不折不扣做好,甚至还想得更细致。这不,已经入了柔然的国境,在雪地里打了一次漂亮的歼狼之战,被奉作‘天神派来的英雄’,估计有见柔然大汗的机会了。” 他看见姐姐一副惊喜的样子,又偷偷笑道:“这不,天涯何处无芳草,发现王蔼的妙处了吧?” 杨盼伸手弹他脑门一下:“你到底是帮谁说话的?” 杨烽捂着脑门委屈地说:“我是帮你说话的呀!你喜欢罗逾,我不是找着法儿让你们见见面,打情骂俏的;罗逾眼见都进大牢了,估计他这身份,阿父也不会让你和他在一起,为了不让你变成嫁不掉的老姑婆,我觉得你早点把王蔼弄到手也不错。” “你才几岁,想这么多!”杨盼咬牙切齿,“不知道赶明儿选太子妃,要祸害多少人家的女郎!” 杨烽拱手道:“过奖,过奖!回去先借两斤脂粉给我把这晒黑的脸擦擦,变白回去,估计还是能哄到不少像你这么蠢的女郎家的。” 趁杨盼没打他之前,杨烽一下子跳开,接着说:“讲真的,你陪我读书吧。一个人怪寂寞的,你天天蹲在行宫的后院,又没有李耶若的嫁妆要数了,估计也闷得慌。和我一起学鲜卑语,将来罗逾再和鲜卑人弄鬼,你也一下子就能听得懂。” 杨盼看弟弟耍宝,心情总算稍微好了些,但是仍然沉甸甸地压着罗逾的事,她说:“跟你说正经的,我要去豫州的府衙牢房里,去看看罗逾,阿父也同意了的。” ☆、第八十五章 杨盼带着弟弟扫荡了豫州行宫的御厨房, 挑了一大堆好吃的菜肴, 叫厨娘重新热了,套上布焐子。杨盼解释说:“到大牢, 还有段路,这天气越来越冷了,不保温, 吃了会闹肚子。” 杨烽拈着厨房里的白切羊肉片一口一口地吃, 漫不经心道:“嗯,你说得对。” 杨盼把他赶跑:“全给你吃了!罗逾吃什么?” 杨烽眼看着一盘香喷喷热乎乎的白切羊肉就这么给抢走了,不由嚷道:“喂, 阿姊,也不是这么厚此薄彼的!他没吃晚饭,我也没有!你抓我的差要我陪你去牢房瞧他,你好歹也要拍拍我的马屁才是!” 杨盼语塞, 把那盘羊肉推回杨烽面前:“你吃你吃。”转脸问厨娘:“羊肉还有吗?” 厨娘们哪个不要拍公主太子的马屁,笑融融说:“有的有的!太子喜欢吃,尽管吃!还有整块没切开的, 吃的时候再切,不会发干变柴, 更加好吃呢!” 装了老大一个提盒,杨盼上了自己的云母车, 看弟弟要上马,她在车子里喊:“风大,看吹了脸更黑!上来坐车吧。” 杨烽犹豫了一下, 杨盼嗔着他:“放心,我不告诉阿父。你呢,要为哄一堆女孩子做太子妃、太子良娣做准备,不能弄得王蔼似的黑漆漆的,对吧?!” 城市里平坦坦的大路,当然是坐车舒服。杨烽喜滋滋上了杨盼的车。 车行了一阵,杨盼问弟弟:“阿弟,你说实话,你觉得罗逾这个人怎么样?——只论人,不论身份。” 杨烽说:“挺好啊。又聪明,又英俊,又孝顺,又一往情深的。” “可是,若是一往情深和孝顺矛盾了呢?” 杨烽看看姐姐,笑道:“就像忠孝不能两全吗?” “嗯。” 杨烽说:“譬如媳妇和阿母掉进水里,救谁?”他摊摊手:“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谁近救谁呗?” “没正形!”杨盼不想理弟弟。 杨烽却又道:“不过只论人真是不够呢,他的身份,才决定他会做什么。阿父说,罗逾初入建邺的时候,一门心思想到白岗石墙里见建德公,这诡异,值得想一想。” 可不!上一朝的恩怨,其间弯弯绕绕的,皇帝肚子里门儿清啊! 建德公——亦即上一朝末代君主,因为自古以来“二王三恪(1)”的传统,就算逊位之后也不能被杀,反而连儿孙也要封爵。他被囚禁若干年,外头还有若干庶兄弟,若干小妾和三子一女,都被严密地监视着。 唯有一个嫡亲妹妹,杨盼知道有一个封号,也曾见过其人,但现在她就像蒸发了似的,很少听人提起,大楚朝的宗谱里,也没有她后来的记载,曾在太初宫的书室里放得满是尘灰。 杨盼便也开始细细思索:那段是父亲没当皇帝,但是开始手握兵权、威名遍天下的时候,前朝的皇帝曾以皇室之尊,逼迫他停妻再娶,娶的就是那位寡居的永康公主。那时候权臣的地位还不牢固,加上作为谋士的二舅劝解,父亲不得不迎娶公主,暂缓与朝廷的矛盾,但是两个人关系僵冷,大概都没有过夫妻之实——这也是被父亲带在身边抚养的杨盼亲眼所见的。 第124章 “建德公当过上一朝的皇帝,他的妹妹是永康公主。我虽记得一些,到底那时候还小。”杨盼叹口气,“后来阿父到北边去,永康公主好像也跟着他去,一夜间就消失了一般,后来再也没有看到。” 她又摇摇头:“但是年龄不对啊。永康公主嫁给我阿父的时候,我都已经五六岁了!” 太子坐在温暖而微微摇晃的车里,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这些破事,大概够写个话本子了。我反正那时候还在吃奶,我不知道。你要不怕挨揍,直接问阿父呗,他肯定每个细节都清楚得很。” 但是这是皇帝一直觉得深深亏欠沈皇后的事,哪怕沈皇后从来不提,也没有再为这事生过气,他也心里窝囊。所以谁敢问皇帝这件事,还真是找揍呢! “阿弟,”杨盼在车里摇晃了好一会儿,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我要你帮我。” 杨烽居然没有推辞,也没有拿乔,而是拍着小胸脯:“阿姊吩咐一声,当弟弟的万死不辞。” 杨盼撇撇嘴——哪儿学来的江湖气?不过有求于人,要仰面带笑,不好揭人老底,挫人脸面。她只能假装没注意,到弟弟耳边说了一通。 杨烽的大话果然没有再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答道:“阿父知道了,我怕要挨一顿好打。” “我……”杨盼咬咬牙说,“我替你!” 杨烽笑道:“你替我挨?算了,就你这娇滴滴的,阿父才不会让你替呢。打完了我,你替我拿药递水我就满足了。” “这……这算是答应了?” 杨烽点点头,很郑重:“答应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是真正的君子——国君之子,说话一定算话的。” 到了豫州府衙的大牢,知道公主和太子要来,早就洒扫一净。车马直接进到院子里,典狱跪候车下,先说了一通恭迎的话。 杨烽揭开帘子说:“少说没用的话吧。我们今儿来,就是看看一个人,顺便问问话。既然公主在车里,不方便见外客,你们只管开好门锁,点好灯烛,然后麻溜地离开,别偷觑公主的相貌,就算是会办事的人。” “是!”典狱道,“是不是要把那位罗郎君戴上镣铐?” 没等杨烽点头,杨盼沉沉说:“不用。” 然后转脸低声对杨烽解释:“咱送饭来的,他带着枷锁镣铐,一动就‘丁零当啷’的,手腕还够不着脖子——到时候你喂他啊?” 杨烽腹诽:那也该你喂! 杨盼没再多话,眸子在暗暗的车厢里亮晶晶的——车子已经直接驶进门里。杨烽说:“那,我就不陪你了?” 杨盼点点头,伸手拿那个提盒,虽然死沉死沉的,她还是坚持自己拿着。 牢里只剩几个等候伺候的禁婆,以及杨盼自己带来的几个侍卫。长长的甬道尽头,最干净的一间是罗逾的。 说是“最干净”,还是相对的。杨盼一路虽被步障遮着,看不见两旁的景象,但是听得见各种鬼哭狼嚎,无外乎受刑之后伤口溃烂的疼痛,或是无以言说的冤屈,听得人心惊胆寒。杨盼的脚底都能感觉地上黏糊糊的,鼻子里充斥着血腥味、汗臭味、粪臭味、尿骚味和其他种种难闻的气味,不是怕跌架子,她早就伸手捂鼻子了。 好容易走到头,气味清新了些。木栅栏围起一间单独的囚室,顶上还开着扇小窗户,傍晚的光从窗户上落下来,仿佛一盏顶灯,照见那人瀑布般披散着的长发。 “罗逾。”杨盼轻轻喊了他一声。 罗逾低下头,长发愈发遮着他整张脸:“你来干什么?这里太脏了,不适合你。” “我不嫌脏。我给你送点吃的。” “这里供晚饭的。”罗逾说,意思就是拒绝。 杨盼不屈不挠,一如既往:“这里吃的什么鬼?刚刚我来的时候看见满到处都是蜘蛛网,端来的饭里要是落两只喜子,你吃还是不吃?” 怕虫子的罗逾被她说的几乎要炸开了,强忍着脑海中泛起来的饭里落着蜘蛛的场景,顿时一阵反胃。 杨盼又继续絮絮叨叨地说:“我带来的是御厨房的东西,滋味好不好我不去吹它,至少干净,对吧?” 再说,此刻罗逾也没有不让她进来的权力。杨盼一声吩咐,一个禁婆就屁颠屁颠过来,打开牢房的门还蹲身道了个万福:“公主请进吧。” 杨盼俯下头才进得了门。 里头罗逾散手散脚,没有戴镣铐,形容也还整洁,麻布的囚衣被他抚得平平展展的,地面也清理得一干二净——是他的风格,哪怕生死未卜,他也要干干净净的。 “好清爽。”杨盼一边赞着,一边动手开提盒拿吃的。 罗逾平淡无波地说:“心那么脏,就剩这皮囊还能弄干净点。” 杨盼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看罗逾,他恰好也抬起头来,散开的额发遮盖下,一双眸子清澈到一点情绪都掩藏不住——害怕、忧心、痛楚……还有绝望。 杨盼的鼻尖陡然一酸——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后来会做出杀妻的抉择?这一世他已经零落到此,她又该做些什么来改他的命?还要改自己的命? 阿父说世间不是没有双全的法子。那么双全的法子到底是什么? 还是得靠自己想。 杨盼笑了笑,从提盒里取出米饭和两件小菜,推到罗逾面前:“哪有那么说自己的?你的心很脏吗?哪里脏?” 罗逾不说话,默默地拿起筷子。 “还有肉,上好的白切羊肉,我尝过了,一点膻味都没有,和你们北燕的羊肉比一比看?” 罗逾也微微一笑,似乎被她的笑容感染:“也许再也比不到了吧?” 杨盼不说话,把一整块羊肉放好在盘子里,左右看看然后说:“厨娘说,现切,才不柴、不干,才肥嫩好吃。” 杨盼在提盒里还放了一把切羊肉的解手刀,小巧的玉石刀柄,亮闪闪的刀刃。 她拈起刀,好像从来没用过,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又征询地望一望罗逾,罗逾不说话,也不过去帮忙——他若是拿刀,怕人家会误会。 杨盼咳嗽了一声,撇嘴说:“少不得我亲自来切肉了。” 过了一会儿,外头遥遥地也咳嗽了一声。 罗逾的眼睫霎了一下,神情突然极为肃穆,好像猎人在行猎的时候突然看见了重要的猎物。 作者有话要说:  (1)“二王三恪”:大意就是现任王朝要追封前两朝的后裔为王,追封再往前三朝的后裔为更低一级的贵族。 好处是,这样现任王朝能得到无可争议的政治合法性,等于政权得到了前面两朝后裔的确认,前朝再也没有造反的理由。 这是皇帝当年不能明着杀建德公的原因。 ☆、第八十六章 牢房里只有一张矮案, 放着几本书, 杨盼为了切肉,把书挪到不碍手的地方, 顺势还瞟了一眼。 她大概在家是娇滴滴不做事的,拿把刀姿势就别扭,切起来更别扭切了, 半天切了一堆碎羊肉渣子。 罗逾边吃边看着她, 看她切得汗都出来了,终于忍不住叹口气说:“要不我来切吧。” 杨盼委屈兮兮地把解手刀递给他,自己坐在提盒对面的地上, 一堆干松的稻草之中。。 第125章 罗逾一上手切肉,就知道这刀有问题,仔细掉过刀刃一看,这刀开刃的时候好像就稍微磨了两下, 基本还是钝的,怪不得,别说杨盼, 就是他也没本事切。 杨盼探过头来,体贴地说:“那就捧着啃吧。” 罗逾点点头, 放下刀,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是否洁净, 然后才捧着羊肉开始吃起来。 杨盼跪坐在他的矮桌对面,彼此只隔着窄窄的两尺。牢狱里的案桌,用破烂腐朽的木材做的, 动一动就“吱嘎吱嘎”摇。 罗逾吃得正认真的时候,杨盼伸手摇了摇桌子,然后在“吱嘎吱嘎”的声音里突然低声说:“你知道你的剑的去向吗?” 罗逾放下手中的一大块羊肉,冷冷地看了杨盼一眼:“你不是早知道了吗?那天萧关的市集上,五个鲜卑人是早被你们收服的吧?只可惜我那天糊涂油蒙了心,都没有再试探一下。” 他最孤独恐惧的时候,已经把自己的每一步路数都重新复盘过了,算来算去,只有这里是个失误——利用他对杨盼的爱,套到了他的实话。而他,一直谨小慎微,一点破绽都不露,唯有看见杨盼有危险的时候,就慌了神——是谓“关心则乱”吧。 杨盼看到她做的丑丑的剑套还掖在他的腰间,叹了口气才说:“我事前确实是不知道。” 罗逾极快地答道:“我并不是怪你,只是怪我自己。”说完,低头在羊肉上狠狠啃了一大口,愤懑地嚼。 杨盼低声说:“王蔼会拿你的剑去柔然,你……心里有个数吧。他若是得手,你父亲会相信你其实是无辜的吗?” 王蔼冒他的名去柔然,自然是要离间。罗逾猜也猜得出,心里却因为确定下来而陡然冰冷。他一下子抬起头来,盯了杨盼好一会儿才说:“我父亲深知我的秉性,我不想要皇位,只想护得母亲周全,所以,栽害我勾结柔然、妄图造反——”他几近神经质地摇着头:“他应该不会信,应该不会信!” 越是这样自我劝说,其实越是没有信心和底气。 杨盼眼看着罗逾眸子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但是随后又涌起另一种光——雾蒙蒙的泪,凝结在他的眼睛里:“但是,其他人会信……我娘在宫里树敌无数,多少人只恨找不到借口逼她去死。” 他突然撑着额头,掩住自己的面颊,杨盼看到他肩头不停地耸动,鼻腔里偶尔吸溜一下,喉头偶尔发出一点哽咽音。 杨盼也为他感到心酸。 她也愈发觉得自己今日的计划,冒险归冒险,但是是对罗逾的拯救。 “那你……”杨盼犹豫了一下,接着又伸手按着案桌,使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在声音的间隙里轻声说,“你想不想见你阿娘呢?” 要面子的男儿郎突然抬起头来,脸颊上犹带着两道晶莹的泪痕。 “你什么意思?”他厉声问,仿佛怒气勃发。 但杨盼知道,这是激动已极,无法相信,以至于认为自己还在胜利者的立场上嘲笑他。见罗逾捏着的拳头颤抖着,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先自保一下,所以也带着厉色:“罗逾!听完再问我什么意思好么?!” 又说:“我不想害你,但我也不能莫名其妙被你害了。刚刚你应该也听见了弓弦声——没错,我埋伏了人在暗处,你但凡有对我不利的一点举动,他就会一箭射杀你。罗逾!我不想走到那一步!” 罗逾瞬间就冷静了,松开捏着的拳头,眼匝微微一缩,泠然说:“对不起。你说。” 杨盼把她思考了多少遍的话又在心里过了一遍,才说:“你若投诚我们,你阿娘会怎么样?” “会死。”罗逾一字一字地说,“我从北燕出来时,就有很多人冷嘲热讽,说我替阿娘寻根认祖,大约是要叛逃的了。所以,我走之前是立下军令状的。我随着王蔼在雍州时,也约见了我阿父的亲信,就是为了叫他们知道,我还是北燕的人,我心里还有阿娘,我不会叛逃。” 这等于是拒绝了皇帝曾说过的他可以走的一条路。 不过,也在杨盼意料之内。她想了想又问:“你既然是北燕的皇子,若是亲自回去说明情况,是不是能救得了你阿娘?” 罗逾有些失神,好一会儿才说:“大概会的。只是丢了表示身份的短剑,还造成了边境的乱象,我阿爷一定会很生气。我又不是他喜欢的孩子,只怕会……” 自然是会面临未知的,甚或可怕的惩罚。 但是能回去,他就有机会,阿娘就有机会。所以说这话时,罗逾目光坚毅,还认认真真看了杨盼一眼,仿佛等着她告诉他,该怎么样才能回去。 “我要拿出什么交换,才可以回去?”他问。 杨盼的手藏在矮桌之下,交握着,指尖冰凉,茜色的绫子裙子已经被她捏出一道道褶子。她深吸了一口气,问:“你阿娘,是建德公的什么人?” 罗逾嘴角没有温度地一笑:“亲人。” “原来大楚国的永康公主?” 罗逾目光一懔,半晌才接话:“你想问什么?” 灭国之恨,不共戴天。罗逾已然开始恼恨自己,怎么会喜欢上杨盼——以前还总是告诉自己这是为了自己的目标和任务,现在,这不是借口了。他的心有多痛,伤怀有多深,此刻就有多恨自己。 杨盼却弛然一笑:“说来说去,都是故人。我曾在公主的府邸里调皮捣蛋惹她生气,现在想起来,真是亏欠她太多。既然是故人,我也不愿意害她一条性命。” 罗逾此刻已经到了思绪全乱,五内俱瘁的地步,对她的话未及细想,只沉沉道:“你既然都知道了,不要盘马弯弓地说话。我为鱼肉,你为刀俎,要杀要剐我都认。你想套我的话,我能告诉你的,也算是都告诉你了。你若是还想羞辱我,羞辱我娘,我……” 他咬着牙,声音发颤:“……我虽不能把你怎么样,我也愿赌服输,我只怪自己的疏忽,只怪自己关心则乱。只是,你也当记得,你的手中将永远沾着一个……喜欢过你的男儿的鲜血……” 杨盼垂下头,在暗沉的光线里掩盖着自己的泪光。 这一世到这里,她可以彻彻底底地赢了。 但是,大概是继承了她父亲的赌性,她想用这一手好棋,再赌一次大的。 她冰冷的手指,终于从桌子底下伸出来,轻轻按在矮桌上那把钝钝的切肉解手刀上:“这刀没有开刃,不锋利,虽然也不是杀不死人,但是得像锯子一样慢慢锯,受罪不说,还不能一击致命。” 她抬脸看着罗逾狐疑且诧异的神情,又说:“但是别人看来,这是一支极好的凶器。也是你唯一的机会。” 她慢慢把刀推了过去,指尖开始有点颤抖,但随着刀锋的光芒慢慢移到了罗逾那一头,杨盼的心定了,手指也不颤了,她笃然地说:“我埋伏了人,你若真想对我不利,咱们最多也就是同归于尽;你若信我,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罗逾过了很久才说:“阿盼……” 杨盼笑笑说:“你很不公平。你只说,你喜欢我;但是从来看不到,我也喜欢你。” “阿盼……” “这是永诀,还是珍重,还是再会,我也不知道。”杨盼笑着,慢慢落下两道清泪,说话却一点躁气都没有,像她今日的安排一样缜密,“你要是不怕手中将来也沾染我的血,今日我的牺牲就算笑话了。和你一样,我关心则乱,但是也愿赌服输。” 第126章 这一世,你还会不会对不起我?杨盼在心里问他。 上一世,我们只有情爱。这一世,我们之间裹缠了这么多——秘密、协作、牺牲,还有袒露出来的、不顾一切的爱意。如果这还不够…… 罗逾异常震惊,但也异常镇定。他的手指慢慢地挪过去,终于握住了刀柄。 “谁对我好,我都记得。”他在承诺,“我向你发誓,绝不负你。” 抵得过你那个满是疑点的“阿娘”?杨盼依然在心里问他。 这可不是媳妇和阿母同时掉到水里先救谁! 罗逾说:“今日谢谢你的牺牲,借你一用。若是不成,是我的命,我不会伤害你。放心。” 他手腕翻转,双腿一跃,从矮桌上跳到杨盼的身边,娴熟地左臂挟住她的脖子,右手把那把钝钝的解手刀架在她的咽喉上,低声在她耳边问:“不疼吧?” 在得到杨盼“不疼”两个字之后,他大声对外头喊:“放我出去!” 杨盼亦同时大叫:“救命!” 作者有话要说:  杨寄:哇呀呀呀,坑爹货啊!orz 杨盼:遗传的赌性没办法。╮(╯▽╰)╭ ☆、第八十七章 罗逾背倚着牢狱的石墙, 已经感觉到深秋的寒意, 但是胸怀里是杨盼的小身体,紧紧地贴着他, 平静而温暖,让他有春天在怀的错觉。 豫州监牢里的人和公主的护卫已经全数围了过来,紧张地用刀戈指着这两个人, 嚷嚷着:“你想干什么?放开公主!” 罗逾手握着那把没有开刃的钝刀, 说:“你们想要广陵公主的性命,就放我走!到豫州外郭,给我备马, 一切齐备,我就不会伤害任何人!快!” 公主的侍卫也不敢做主,但见罗逾手上亮闪闪的刀抵在杨盼的脖子上,谁人不紧张?!只能一边虚张声势, 一边派人回去汇报皇帝。 罗逾慢慢推开牢门,胳膊又紧了紧杨盼的锁骨,刀光一闪, 外头的侍卫顿时又退开了半步。 此刻侍卫们混乱,尚不成队列, 也是逃跑的最好时机。罗逾飞快地挟持着杨盼到了马厩边,对管马的小吏厉声道:“牵那匹马给我!鞍鞯全部绑好!” 小吏犹豫了片刻, 战战兢兢地把马牵了出来,鞍鞯齐备,缰绳递到罗逾手中。 罗逾一拳打晕了他, 然后把杨盼往马上一抱,飞身骑到了监牢门口。 大家只能盯着他,大步地赶着,但是不敢上前拦住他。咋咋呼呼的话说了也没用,最后也没人说了,死死地追着罗逾的马不放。 城里的通衢大道,不少来来往往的人,马匹在这里也无法放开一奔。到了城门边,门已经关上了。罗逾也算是有战斗经验的,立时下了马,继续挟持着杨盼贴着墙根站立着,不把背留给敌人。 “开城门,另牵一匹好马到城外等着我。”罗逾简单利落地高声吩咐,“然后所有守城军士把弓_弩_箭镞丢到城墙下的地面,矛和戟亦然。所有人的手,都抱在盔上,让我看见。” 这样,才可以保证骑马转身离开时,不会立刻有暗箭从背后射过来,直到他奔驰到射程之外。 大家迁延着,因为出了城,一片广阔的原野,再往前,是连绵的崇山,再往前,就要到国境线上了。越早一点放走他,追击的难度就越大,责任就越大。 城门领不得不高声道:“你放开公主,一切好商量!” 其实都不傻,这时候彼此都没的商量,但是要拖延时间等皇帝来做主。 罗逾也知道皇帝这关必须要过,此刻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等待。秋风瑟瑟,在城门这里更是阴寒的穿堂风。罗逾感觉到怀里的小人有些发抖,发丝拂在他的脸上,带来她发油的淡淡桂花香,甜得醉人,焦躁的等待时光,仿佛也因之不那么难熬了。 皇帝很快带着他的侍卫骑马赶过来,在远远看到穿着麻灰色囚衣的罗逾和茜红色襦裙的杨盼时,他勒住了马,也不说话,仔细打量了一下罗逾和四周的情况,朝左右一个眼色,他带着的侍卫便悄然无声、整齐有序地环围包抄,罗逾所倚的城墙那片被围成一张弓的形状。 皇帝这才又松开马缰,上前了几步,朗声对罗逾说:“罗逾,你何必。朕原本没打算把你怎么样,只是委屈你在牢里蹲几天,其实岂不也是护着你?你怎么不明白呢?” 面对着曾有“战神”之称的皇帝,罗逾有一点小小的紧张,但此刻怕也无用,只能挺了挺胸膛:“多谢陛下体恤。只是臣心挂父母,不能久待,若是陛下肯放臣离开,臣绝不会伤害公主分毫。” 皇帝冷哼一声:心挂父母?你在西凉待了这么久,在南秦待了这么久,从来没见你心挂父母,突然这会儿心挂父母了? 他冷笑道:“罗逾,你不要说朕没有给你机会。你孤身一人,纵使是挟持着公主,我也有神箭手可以取你的性命。” 罗逾咬着牙,最终笑着说:“极是。不过陛下,我的刀始终在公主的咽喉。这里诸位侍卫们的箭若中我的头颅,那巨大的力道自然是向后的。那么,我倒地身亡的瞬间,锋利的刀自然会向后勒断公主的脖颈。您也想试一试么?” 皇帝的目光巡睃着城墙上,似乎在找一个从上面或后面发箭的地方。 杨盼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谋算虽细,到底对军事知之甚少,万一皇帝真的有偷袭罗逾的法子,自己一切筹谋岂不落空了? 她的发丝又被秋风拂起在罗逾的脸上,连着她刚刚的一个寒颤,都被他感知到了。 他的声音低得喑哑:“冷么?” 杨盼手脚早就冰冷——紧张和寒冷并存。她的指尖轻轻触了触罗逾持刀的手背,似乎是想安抚他。 罗逾却误会了。 他涩涩的声音在秋风中向皇帝那里飘过去:“陛下,先赏我一件作战骑马的斗篷。” 这样的时刻要斗篷,未免匪夷所思。皇帝眉一皱,鹰隼一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罗逾,用他赌棍的精明仔细探寻他脸上的所有细微表情。 罗逾自知这个要求有些奇怪,但还是解释道:“万一你们要从背后偷袭我,斗篷能防着暗箭。” 还没能出城门,倒先想着出城后防箭。 皇帝看了看小脸儿冻得发紫的杨盼,心里笑了一声,落在面上只是一个勾唇冷笑,然后说:“给他。” 一个士兵放下刀剑,送了一件斗篷过去,又退了回来。 罗逾单手持刀勾着杨盼的肩颈,另一手摸了摸那件斗篷:柔软的绒料,里头衬着保暖的灰鼠皮,大概是御用的东西。他抖开斗篷,披在自己的肩头,顺带把面前的杨盼整个儿裹了起来。又软又暖的斗篷,顿时能感觉杨盼不再冻得颤抖了,又过了一会儿,她的小手也不再冰冷了。 皇帝朗声说:“罗逾,你先想清楚:离开,是不是一定还有命在?回去,就没有阴谋和欺瞒?你所追求的,是不是值得;你所放弃的,又是不是不会后悔?” 罗逾凝神听着,好一会儿答道:“陛下是摴蒱场上的高手,大约知道,不走到最后一步,未必能论胜负。我一直以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但是,这就是我的路,我的命,我只能走下去,才能让自己不后悔。” 第127章 杨盼在他怀里轻声问:“如果有一天做了后悔的事?” 罗逾低头看看她的头顶,上头有一朵可爱的珍珠小花,他柔软地笑了笑,深嗅了一口她发丝的香味,说:“我会偿还,哪怕用性命。” 杨盼轻笑着:“那还不如三思而后行。” 罗逾无声叹息了一口,抬头又直视着站在他对面一箭之地的皇帝,说:“陛下决定好了吗?我不想再等了。” 皇帝突然笑了:“小子,爱护你,你却不懂。好吧,我放你走,回去,替我向你阿爷问声好。跟他说,咱们俩有缘,我骗过他,但也助力他登上北燕的皇位。咱们还共过妻,现在他又娶了我的义女,当了我的女婿——不是有缘又是什么?” 他突然露了本性一样,夹三话四地瞎扯,最后来个急转:“尤其替我跟咱们建邺去的永康公主问声好,当年我娶她的时候,她可不喜欢阿盼,哪晓得天道轮转,倒有个痴儿子!” 罗逾脸色一变,脑子盘旋着一个偌大的疑问。 还没有来得及细想,皇帝大手一挥:“开城门!” 杨盼在斗篷里捅了罗逾一下:“你的马在城门外呢!” 此刻没有犹疑的时间,罗逾放下所有的疑问,全神贯注关注着四周的情景,防着有人突然袭击他。 他揽着杨盼,背贴着城墙,一点点顺着厚厚的墙壁往外挪。 皇帝喝道:“听他的!所有弓_弩、枪戟,全部丢到城墙下头,所有人手抱着铁盔,双手露出来让他能瞧见!” 城墙上、城墙下,“哗啦啦”一片,刀枪剑戟,长弓大_弩,一件件扔下来,有的一下子就砸得稀烂。 罗逾在一片大浪般的噪音中,挪到了城门的最外侧,眼睛往上扫视,果然一个个站在雉堞墙上的士兵都没有兵器,手抱着头上铁盔,抿嘴只是看着他。城墙上猎猎的绛红驺虞旗,在秋风里“哗啦啦”响着,成为城里城外最高的声音。 他慢慢后退着,抱着杨盼上了马,然后指了指外郭的方向:“陛下,我过了那里,就放公主下来。” 皇帝远远地站着,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手一抖缰,腿一夹马腹,马镫轻轻踢踢马,马匹知道,身上骑的是绝顶的骑手,“咴咴”一嘶,便飞驰起来。罗逾的斗篷很快在风里飘飞起来,他稍微勒了勒缰绳,单手把斗篷前面裹好在杨盼身上。 “我不冷。”杨盼说。 外郭没有做夯土高墙,而是用的木篱,守郭的士兵大约也得到了前面快马传来的命令,大开门禁,丢开兵器,双手抱盔,放罗逾的马走。只是守郭的城门领大喊道:“说话算话呀!” 罗逾点点头,又向城门领要了一匹马,一道牵在手里,道:“过那座山,我就放公主回来。放心。” 是处青山连绵,过了外郭,山间出现无数樵夫踩出的小道,罗逾选了一条,转了几个弯,外郭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才停下马。 又要分别了,心里是浓浓的不舍。他低下头,捉住杨盼握着马鞍的手,在自己的掌心里暖着,低头问:“风那么大,跟建邺的冬天似的,你冻坏了吧?” 杨盼回头,圆圆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睛,笑笑说:“背后像小火炉似的,前头又被斗篷裹着,不冷。”又问:“那匹马是为我要的吗?” 罗逾点点头,自己先下了马,然后把杨盼抱了下来。仔细检查了马匹的鞍鞯辔头,又试了试马的脾气,才说:“就顺着这条路朝南,自己骑马回去,你敢不敢?” 杨盼乖巧地点了点,伸手在嘴边哈了口气,笑道:“在行宫里到处有熏笼暖着,所以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外头的天气这么冷!” 罗逾解下身上那件皇帝给的斗篷,不等杨盼拒绝,不容分说:“替我还给你阿父。” 他亲自给她披上,又细心地把领口的系带绑好成杨盼喜欢的小蝴蝶结,最后把胸前的部分裹好,手指不小心触到她软蓬蓬的胸,没有绮念,却是悲心大动,死死地绷着颌骨,不错目地看着杨盼,想要把她的每一点样子都描摹在心里。 杨盼看他只穿着单薄的麻布夹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叹口气说:“这一路这么远,你……”顺手去理顺他乱蓬蓬的头发。 罗逾一把抱住了她,面颊贴着她的面颊,呼吸深重,喉头带一点点颤音:“阿盼……我对不起你。” “你哪里对不起我?现在么?”杨盼的脸颊被他几日没剃的胡茬刺得痒痒的,感觉到罗逾在摇头,她忍不住说,“你但凡记得今天,将来,如果有一天想要对不起我,就想一想此刻。” 她的手指插_在他的发根,轻轻地揉着,又主动把嘴唇移到他的唇上,轻轻触了几下,在罗逾迫不及待想要更深的含吮时,她却用力咬了他嘴唇一口,咬得他一声闷哼。 杨盼睁开眼凝视着罗逾,眸子里分明在讲:记住我,记住这甜甜而又痛痛的爱,记住此刻。 他也了悟地笑起来,两人目中泪光相对,分别化作最甜蜜的缠绵。 “阿盼,若我回去后还能活着,只要有自由的一天,我们之间就是‘再会’,不是‘永诀’。”罗逾说。 你若是再一次回来,会像上一世那样处心积虑地想杀我吗?杨盼心里想着,嘴里说:“那我等你。” 又问:“‘罗逾’既然是你冒用的西凉右相家四郎君的名字,那么,你其实叫什么?”低头羞怯道:“万一你负心,我还要有个好诅咒的名字呢!” 罗逾被她逗得一笑:“北燕皇族叱罗,是鲜卑语里神兽战狼的意思。我的鲜卑语名字叫宥连,意思是逾越高山的云。所以,阿母叫我的小名,还是叫阿逾。” 作者有话要说:  灰太狼——啊不,小逾逾说:“我还会回来的!” ☆、第八十八章 杨盼裹着带着罗逾体温的斗篷, 眺望着崔嵬群山间那条小路上他骑马的影子, 直到终于看不见了,才叹口气, 圈过马头回去。 回去有一个大关节,还不知道过不过得去。不过,她咬着牙想了想, 大不了再挨一顿打么, 反正挨惯了就不会那么疼了,更何况,今日为他, 也值得了。 远远地看到平旷地面上竖起的木篱外郭,那边的人大概也望眼欲穿,一见她的影子,就开始奔走相告, 等杨盼骑马靠近了,好几个人上来迎候:“公主,没事吧?” 杨盼摇摇头说:“没事。” 她的手冻得通红, 下马后上了一辆车,喝了一些热茶水, 好一会儿才回暖过来。马匹在前头“嘚嘚”地拉着车,她透过车帘看到外头出现了豫州的高墙, 车也渐渐慢了下来,终于停下了。 有人揭开车帘,请她下去。杨盼一瞧, 果然父亲还立在那里等她,她愧疚起来,俯身跪在他面前:“阿父,我回来了。我……没事,都好。” 皇帝淡淡地“嗯”了一声,仔细端详了一番,说:“坐朕的御辇,先回行宫吧。” 杨盼缩到皇帝的辇车里,听见皇帝似乎在外面吩咐什么,她才揭开车窗的帘子,皇帝已经掀开车门帘进来了,问道:“干嘛?” 杨盼说:“阿父是不是命人追赶罗逾去了?” “没有。”皇帝干脆地答道,“没那闲人,也没那闲工夫。” 第128章 杨盼闪闪眼睛望着父亲,而父亲则坐在她身边,先看了看她身上的斗篷,又摸了摸她的手,最后抬起她的下巴看了看脖子。最后他笑道:“这场戏演得不错。” “啊?” 皇帝挑一挑眉:“若是锋刃,架在你脖子上那么久,力气难免有控不住的时候,拉破点皮是难免的。可你脖子上,呵呵,就两道白印子——是没开刃的刀吧?” 杨盼哑口无言,只能皮了脸一笑。皇帝呵斥道:“还笑!一起欺君做坏事,两个人回去都要好好教训了!” 杨盼急忙摇父亲的手:“这不关弟弟的事。是我叫他帮我的。” 皇帝冷笑道:“他自己当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听你的话就可以免罚么?律法上还谈胁从之罪呢!” 杨盼手也不敢摇了,咬着嘴唇想着怎么帮弟弟,哪怕自己多挨两下打也好啊! 皇帝说:“手冰冷的,当心着凉!”不由分说把她的两只手拉过来,拢在自己大大的掌心里暖着。 皇帝的御辇稳稳地摇了半天,终于到了豫州行宫。杨盼下辇时,发现天都擦黑了,弟弟正规规矩矩跪在皇帝所居的殿外,小心翼翼看了看姐姐,欢欣了片刻,又瞧见父亲黑沉黑沉的脸,那点小欢愉顿时消失了,赶紧叩首道:“拜见阿父。阿姊一切平安,儿子总算是放心了。” “嗯。”皇帝不咸不淡的,“你放心得有点早。滚进来!” 杨盼紧张地看了弟弟一眼,杨烽也紧张地回看了姐姐一眼,咽了口唾沫——先吹了牛说了大话,这会儿已经快尿裤子了。 杨盼期期艾艾说:“我和阿弟,都还没吃饭,饿得不行……” 这就是亲爹的好处,哪怕发愿要好好惩罚这两个熊孩子,但是见他们没吃饭,还是觉得“吃饭事大,责罚事小”,皇帝挥挥手:“去吃吧。别吃太多,别一会儿都吐出来。” 两个人如蒙大赦,往侧殿用膳的地方去,行宫里的宦官宫女也忙着给这俩小主子跑前跑后伺候起来。太子仰天长叹:“都怕打吐出来,这是要打多狠啊?!” 杨盼左右看看,说:“我去厨下看看有哪些饭食。” 杨烽嘀咕着:“吃什么我此刻已经不在乎了……拣个吃起来最费时间的吧,万一阿父困了就没劲狠揍了。” 杨盼剜他一眼,到后厨转了一圈,回头偷偷塞给杨烽一个纸包。 周围有宦官和宫女,杨烽怕说的话被传到皇帝耳朵里,打发几个宫女盛菜的盛菜,盛汤的盛汤,然后才捏捏纸包低声地问:“阿姊,这什么呀?你不会是叫我疼得不想活的时候就服_毒自尽、一了百了吧?” 杨盼在他脑袋上戳了一指头:“笨蛋,一会儿自己看看就知道了。我想了一路,也只有这个法子或许有效果了。” 晚饭供得还是很不错的,但是忧心忡忡的人吃起来味如嚼蜡。 周围服侍的几个宦官见他们吃完了,笑眯眯道:“陛下说,请太子和公主吃完就回正殿去。” 杨烽立刻重新提起筷子,边说“我没吃完”,边在盘子里一顿乱翻。杨盼说:“好了,早死早超生吧。走吧。” 如果这里有廊柱,杨盼预感,抱着柱子不肯走的那一幕也会发生在杨烽身上。杨烽都快哭了。杨盼说:“你要是后悔了,就把一切都推我头上。” 说完,她想起阿父刚才的话意,心道:只怕推诿也没用……还是用我的锦囊妙计试试,说不定瞎猫碰到死耗子了呢? 两个人战战兢兢地到皇帝面前,皇帝正躺在榻上,高高翘着腿读书。见他们俩来了,也不说话,只把眼儿一横。 杨烽探头看看父亲手里的书,陪着假笑套近乎说:“哟,阿父在看前朝的史书啊?” 皇帝一骨碌翻身坐起来,问:“今儿是你陪你阿姊去监牢的?然后暗处张弓搭箭的也是你?” 杨烽不料他这么开门见山,硬着头皮说:“是呢。我箭法虽然不是太好,但是为了保护阿姊也就顾不得了……” 皇帝冷哼一声:“你不仅会避重就轻,还会为自己脸上贴金。要是你一箭放出去,只怕把两个人扎成个糖葫芦!” 杨烽紧张之中,还忍不住“噗嗤”一笑。皇帝点点头:“好小子,还笑得出来哈!是个人才!”然后对外头喊道:“东西送进来给太子过目。” 杨烽立马腿打颤儿:“阿父,送什么进来?” 皇帝似笑不笑地看着儿子:“我叫他们挑了一根皮鞭子,一根竹板子,一根白蜡木棍子。”他用手比划着:“喏,这么粗,这么长,比军营里施罚的家伙什儿要轻多了……给你个恩典,让你自己选一件,好不好?” 杨烽很想夺路而逃,或者躲到姐姐的背后去。但是想到阿父一直以来对他最多的要求就是“肯担当”,像这样子逃又跳不掉,躲又躲不开,反而惹怒了阿父更不好。他战战答道:“阿……阿父……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做了,不把箭法练好,绝不随意开弓,你再信我这一回好不好……”道歉求饶的话说得流流下水。 皇帝一拍桌子,喝道:“我只问谁许你去豫州监狱的?!” 杨盼把弟弟挡到身后:“阿父,这件事是我闹出来的,也是我逼弟弟带我去豫州监狱看罗逾的。后头所有的事,你懂的,也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今儿这责罚,应当我来担当,阿父打我吧。” 看到皇帝眯着眼睛十分严肃的模样,到底还是有点怕他的力气,杨盼愣愣巴巴又加了一句:“上回阿父的二十戒尺,我还是记得的:‘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选的解手刀是没开刃的,我也吩咐阿火用箭瞄着他以防异动。但是,背着阿父去牢里,还放跑了罗逾,就是大错特错了。我……我认罚。” 皇帝沉沉地对外头道:“东西送进来!” 杨盼悄悄握住了弟弟的手,杨烽也紧紧地勾住了姐姐的手。过了一会儿,他大概是太紧张,另一只手拿袖子揉了揉鼻子,眼眶红了,鼻尖也红了。杨盼也像个小孩子一样,咬了咬自己的拳头,也是立刻眼眶发红的模样。 皇帝注目了他们姐弟俩,正好此时外头宦官送进来一个长长的托盘,径直走到皇帝身边。皇帝伸手从里面拈出一样东西—— 姐弟俩偷偷瞄过去——不是鞭子,也不是板子和棍子,而是一根丝帛,已经变作旧黄色,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皇帝抚着这一条细长的丝帛,叹息着看了一会儿,最后对两个孩子说:“这是王蔼的信鸽传来的。这孩子,真是争气啊!” 杨盼低下头,很怕父亲夸夸夸,又要把她和王蔼拉郎配——自从她做出了放走罗逾的抉择,她的内心已经告诉她:这辈子,她还是爱他。她要找出梗阻在他们之间的高山黑水,要披荆斩棘,要改变她和他的命运。现在,一切未知,可是她还是愿意等待。 杨烽此刻一个喷嚏打出来,顿时涕泗横流,赶紧要了软纸擦鼻子。 “王蔼啊……”皇帝看了儿子一眼,继续夸赞王蔼,“这次深入柔然,已经得到了柔然大汗的宠信,带着四万柔然兵,夺取了燕然山,北燕王朝震动,正在调兵往救。只是太成功了,也未必都是好事啊。” 第129章 “他……他还是用着罗逾的身份?”杨盼愕然问,问完后也是大声一嚏。 皇帝简单地点了一下头,目视狼狈擦鼻子的杨盼说:“柔然大汗自然当他是北燕五皇子,而且,他那把短剑确实能够号令燕然山的守军——发现不对劲时,燕然山已下。但是,只怕我当年和他父亲王谧定下的婚约,要作废了。” 皇帝笑得若有些凄凄,杨盼心头震惊:“王蔼他……王蔼他不会是……” 谈不上爱情,但是一个活生生的直率肃穆的小伙子,杨盼认识了他这几年,就算是友情也是有不少的,若如雪泥鸿爪一样,只留个印痕就悄然无迹了,难道不是痛彻心扉的事?! ☆、第八十九章 杨烽一个喷嚏连着一个喷嚏打起来, 小脸都涨红了。 皇帝停了话头, 转脸看向儿子:“怎么了?今天叫你在门口跪了一会儿就着风受凉了?” 杨烽难受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刚答了一声:“或许是着风——”又是两个喷嚏。 仿佛会传染似的, 杨盼也打起喷嚏来,可偏偏还有问题想问,张嘴又说不出话来。 她今日马上奔波, 大概也着凉了, 但是,皇帝还是觉得不对劲起来。 他拉过儿子,扯着杨烽的袖子闻了一下, 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谁教你在衣袖上撒胡椒粉的?!”然后气恼地在儿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杨烽捂着屁股跳起来。杨盼赶紧过去护着他:“阿父,这主意——阿嚏——也是我出的。” 皇帝气恼地说:“阿盼,你如今倒是个混不吝了!各种坏主意都有你的份儿?你以为,你们俩装病, 就可以不挨打了?” 然而,知父莫若子。别说是真病会舍不得,就这会儿, 两个人被胡椒粉呛得喷嚏连连,皇帝也心疼起来, 一人脑袋上戳一指头,然后就赶紧叫宫女:“快带公主和太子换身衣服去!”还不忘恨恨地加一声:“先睡觉去, 明儿再收拾你们俩小兔崽子!” “王蔼他……”杨盼红着眼圈问。 皇帝没好气地说:“活着呢。你们俩这么想念他,他打喷嚏怕只比你们多!我他妈怎么生出这么傻的孩子啊?!” “活着呢”三个字一出,杨盼虽然还有些紧张, 到底能好好睡一觉了。这一夜的梦中,有乱云飞渡的苍山,有白骨露野的村落,有套着歪歪扭扭剑套的利剑,也有一个捉摸不透的惨绿少年的背影。杨盼在梦中喊着那个少年,想看看那到底是罗逾,还是王霭,但是他始终没有回头。 罗逾从豫州飞驰往平城,一路上餐风露宿,苦不堪言。到了平城城门,只觉城门防务似乎比他离开的那时候增加了不少兵力,他心下惴惴,下马到了门口,那里排着长队,一个人一个人在查验。 他假装无意地问排在他前头的一个老伯:“怎么一个个查起来了?” 那老汉回头看了他一眼:“原来也不这么查,可不是北边被叛军夺了,不能叫细作偷偷混进到都城么。” 罗逾呼吸都紧了,但面上是笑嘻嘻的:“嗬,叛军?哪里造反了?哪位藩王么?” 老汉道:“哪里是藩王!听说是大汗亲生的儿子造反了,带着一群柔然人打自己个儿儿的国家——作孽啊!那些藩王么?你看连大汗亲生的儿子都靠不住,那些兄弟、堂兄弟,又能有多少和睦友爱,拿阿干(鲜卑语:哥哥)的国家当自己家的?估计也在看形势吧,大汗压得住,他们就乖乖跟从平叛;压不住……呵呵,估计也有自己的心思。” 罗逾脸色已经变了,强行笑答:“万一是误会呢?” 老汉“呵呵”了两声:“皇家的事儿,反正我们也不知道,随他误会不误会。一打仗,得,牛羊要死大半,粮食也没有人种,柴米油盐都要贵,大汗为家里事儿烦心,咱老百姓的日子自然是更要难过了!” 这样聊着,城门口的队伍已经排到了栅栏门前。罗逾散手散脚,就带着一匹马。守城士兵皱着眉头打量他打量了好几次,最后问:“你从哪儿来?” 罗逾知道自己这身实在背晦得很:又薄又脏的麻布夹袄,一路上被树枝挂得破烂流丢,里头的丝绵一点一点翻出来。头发只在清水里涮洗过几回,冷得厉害,不敢下水洗澡,使他觉得自己脏不可堪。他低了头,好像有些害臊似的:“从南边做生意回来,遇到马贼,只给我留了一匹马——也总算是没有害命了。” 士兵过来搜身。罗逾坦然地张开手让他们搜,他身上在进豫州牢房时就被搜干净了,什么都没有,杨盼给的那把钝刀因为没有用处,也早扔掉了。那士兵搜了半天,确实没有威胁的器物,但是也一无收获,心里气恼,狠狠踹了他一脚,把搜出来的他腰间的那个空剑套往地上一丢:“你没有剑,用什么剑套?” 罗逾退了好几步,看那士兵在踩那个剑套,心里怒气勃发,但他却是谨小慎微的人,反倒低声下气说:“军爷!我原是有把防身的短剑,叫马贼一道搜走了。这个剑套,你留给我做个念想吧。”蹲身去捡。 那士兵嗤笑道:“什么破烂东西,丑成这样还有什么用?”倒也不拦着他捡,抱着胸看他接下来怎么办。 罗逾垂着头,掸了掸剑套上的灰尘和脚印,眉宇间森冷森冷的,但抬头时又变了样子,说:“军爷明鉴,好在是丑东西,不然就留不住了。我的家就在平城里,到了家也不用这匹驽马了,军爷若不嫌弃,可以宰了吃肉。” 那匹马算不上多好,但到底是战马出身,硬套一个“驽马”的名义,也是幸好马匹不会说话。马儿“咴咴”嘶鸣几声,那士兵的脸色倒是转圜过来,说:“也是,如今别说马匹,就是家里用的菜刀也要限制二三,我们替你保管,这匹马也算得其所用。”看了看衣衫褴褛的罗逾,笑道:“给你两个钱吃饭。算是买马的钱。” 罗逾就这样混进了城门,肚子是饥饿极了,但手里那两个钱,要找着既干净,又不贵的店,也挺不容易。 好容易在平城皇宫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间干净的小饭馆,罗逾坐下来点了一碗汤饼,仔细看过了碗筷,才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吃完,他放下碗筷,却对饭馆的店主说:“我今晚没地方去,可否留宿我一晚?柴房我也能睡着,明早我给你干活儿,抵这住宿的钱。” 饭馆的店主倒是个好心人,看了看罗逾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高高大大,修长的身子和胳膊腿,很英俊的相貌,不由笑道:“耳房有一间,只是没有炕床,只能给你生个火盆取暖,你要不嫌,我也不要你干活儿抵住宿钱。” 又说:“如今是多事之秋,三天两头查人,若是有人查起你,你不要牵累我们小本生意的人家。” 罗逾点点头:“我懂,我只说我偷偷溜进来的。” 第二天大早,他就醒了,听见店主忙碌的声音,想去帮帮忙。店主是在劈柴烧水,但对罗逾连连摇手:“多事之秋,劈柴的斧头都是官府登记的,不敢让外人拿着用。你实在闲得慌,就帮我码柴火。” 罗逾干了一会儿活,慢慢和店主熟络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听说北边谁叛乱了,所以到处这么紧张?” 第130章 店主四下瞟瞟,然后压低声音说:“听说是个皇子。北边柔然的文书已经到了,听说咱们大汗气得在点兵呢。” “文书写什么呀?” 店主老实地摇摇头:“我们小老百姓哪里晓得呀!只知道这样的叛乱,平下来也是要牵累一拨人呢。首当其冲大概就是那叛乱皇子的母家吧。” 罗逾呼吸发紧,店主抬头看看他,笑道:“嗐,这样的事多见得很。我在平城这些年了,大汗的兄弟都叛乱了多少场了,就他自己不也是……”到底晓得忌讳,店主及时收口一笑:“稀松平常事吧!死一拨人就好了。” 战乱之中,人命如草。 但是真到自己头上,怕又不能安之若素了。 罗逾想着高墙之内自己的母亲,心乱如麻。在小店铺的耳房又住了一晚,能打听到的消息都打听了,罗逾决定还是直接面对一切去——毕竟,叛乱的不是他,他虽有失察之过,到底不是故意的。 算来,从十三岁离开平城皇宫,到十八岁归来,他已经整整离开了五年,父母的样子似乎都模糊了。同样,守宫城大门的那些侍卫,看着似乎有些眼熟,见他过来,好像也不认识他,用鲜卑语喝问着:“谁?跑这里来做什么?!” 罗逾像个被遗忘的孩子,努力对那侍卫笑一笑,亦用鲜卑语道:“我是大汗的五皇子,叱罗宥连。” 那些侍卫见了鬼似的,好一会儿才呼喝起来,把罗逾团团围住。 罗逾四下扫视一番,淡然道:“我回来了。有人冤枉我,我要见父汗诉冤。” 一个侍卫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冒充的?” 罗逾说:“冒充谁不好,冒充他?我是不想活了吗?你不用盘问,自然有人知道我。” 回报消息的侍卫飞奔着去了,又飞奔着回来,喊着:“大汗召见你!” 大门“霍啦啦”在罗逾面前打开。 里面是陌生又熟悉的开阔殿宇,高耸的丹墀,雕花的门扇,红漆的粗柱,乌油的屋瓦,和南秦比起来是要粗犷得多。 几十个侍卫像押解一样把他带到丹墀之下。 罗逾提衣下跪,朗声对殿内说:“父汗,儿臣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这两天腰痛犯了,坐不住,只能躺床上手机码字。若是偶有停更,望大家谅解。 多难兴邦。。。我自我安慰,这篇文有这么个倒霉的作者,应该有露脸的机会。嘤嘤嘤。。。。 ☆、第九十章 大殿上首的人缓步从丹墀上走下来, 罗逾仰望了他一眼, 只觉得表情不可臆测,便低下头, 望着他袍底的夔纹和脚上的牛皮靴子。 北燕皇帝叱罗杜文在儿子的头顶之上轻轻笑了一声:“都快认不出了啊!” 罗逾恭恭敬敬地说:“五年了。父汗的变化倒不怎么大。儿臣在东宫陪太子读书时,父汗的训诫今犹在耳:‘我大燕国,北接柔然, 西贯凉州, 东凭靺鞨,南临杨秦。人见我地广势大,我独知自己四面受敌。若众皇子不能勠力同心, 日后国土零落,百姓流离,又何以从四面虎视之间寻得活路?’儿臣谨记训诲,在外五年, 虽九死一生,也不敢有悖阿爷训诲!” 冠冕堂皇的一番话,倒也不尽是套路。北燕皇帝话音中似乎带着笑意:“宥连, 你是要告诉我,这次联合柔然的那场叛乱, 用了你的名字,却没有你的事?” 罗逾头更是俯低了:“父汗, 儿子弄丢了昭示身份的短剑,就是罪过……” “怎么丢的?” 罗逾深吸了一口气,说:“儿臣在南秦, 是以西凉右相之子的身份去的。一直伴读太子,然后,和……和南秦公主……”他带着点甜甜的羞怯,好一会儿才说:“暗生情愫。” 他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正一脸谜一样的微笑,说:“好啊!要是骗回一位南秦的公主,两国和个亲,倒比现在这样僵着强。” 罗逾刚答了一声“儿子正……”,冷不防皇帝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他胃部。罗逾冷汗直冒,弓着腰,痛得说不出话来,心里也气馁起来:他的父亲,可不是杨盼的父亲,他待自己孩子毫无怜惜教导之心,只像狼群里的狼王教养小狼一样,放之野地,谁更强大,谁就生存;若是孱弱,就自生自灭好了。 叱罗杜文倒没有再踹第二脚,但是话音较刚才冷漠异常:“愚蠢东西!我看你是见了南秦皇帝家的漂亮女儿,就忘了自己是谁!我当年若跟你似的优柔寡断,只怕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婚媾大事,谈什么情情爱爱的!联姻的目的是什么?你说给我听!” 罗逾心里冷冰冰的,很想不理睬他,但是想起了后宫那个角落里他望眼欲穿的阿娘,不得不咬着牙、忍着痛应对:“结以姻缘,联合的是姻缘背后的势力。” “南秦皇帝杨寄,打算顺顺当当把女儿嫁给你么?” 罗逾被他问得更是心里冷森森的,艰难地摇摇头。 “他是赌桌上的好手,心里算得盘儿清!”叱罗杜文说,“你要娶他女儿,估计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倒贴入赘,把我们的情形一一汇报给他听,安心做个乖顺的小女婿,他一定愿意——不,只怕也要先问我要块皇子的封邑当赌本才愿意呢!然后呢,我就只好当没你这个儿子?甚或,还得随时提防着你倒打一耙,反过来对自己的国家不利?” “儿子不会做这种事!”罗逾羞愤道,“儿臣有过,心里明白。随父汗怎么责罚都行。今日千难万险回来,就是这个意思。只求——” 他抬起头,目光中有了一些坚毅:“只求阿爷不要为难我的母亲!” 那一点点不服的意味,让皇帝叱罗杜文的心里顿时不快起来,他冷笑道:“怎么责罚都行?” 罗逾已经打算好了面对最坏的一切,毅然点了点头。 叱罗杜文笑道:“好,咱们先到靖南宫去,和你阿娘商议商议。” “父汗!” 叱罗杜文蔑然地瞥了他一眼:“到时候你要不肯答应我的责罚,我就问你阿娘当年的责任!” 靖南宫在北燕皇宫最偏僻的角落,名分叫“宫”,实际只是几间屋子合成一个小院落,而大大的“靖南”二字,实则是一种羞辱。 罗逾捂着一跳一跳着疼痛的胃部,跟着父亲昂然的步伐到了这里,里面传出熟悉的纺机的“咔咔”声,一下子让他回到了五年前离开时的样子。顿时,心里一道酸热,他在心里喊着:阿娘!儿子回来了! 皇帝听着里头的声音,皱眉道:“贱人!”又高喝着:“通报进去,怎么还没有出来迎接?说起来是礼仪之邦出来的贵人,原来除了阴狠下贱,还全无礼数?!” “父汗别说了!”罗逾忍不住开口,牙齿锉了锉,还是忍气吞声道,“纺机声音响,也许阿娘没有听见。” 皇帝转头看着儿子,笑道:“宥连,你是不懂你阿娘……” 正说着,里头的织布声戛然而止,传出女声询问:“是我的阿逾回来了?!” 皇帝给了儿子一个蔑笑,负手在前面等着。罗逾的心“怦怦”地跳,有激动,也有担心。 院子里走出来一个女子,面色憔悴,头发里已经夹杂着一根根银丝,看起来比叱罗杜文的年纪要大。 第131章 那女子也是一脸不屑,瞟了瞟皇帝,目光就直接对上了罗逾:“阿逾,你回来了?!” 她语气热烈,但在外头打拼了五年,阅人无数的罗逾总觉得这热情有点“做”出来的成分。他旋即气恼自己怎么会多想:阿娘只有他,他也只有阿娘,彼此相依为命,都是肯为对方付出性命的。 不过此时,父亲在侧,还是这样一种不屑的态度——他们俩一辈子都是这副模样,罗逾以前总是怀疑,这两个人何必要在一起呢? 罗逾强笑着说:“阿娘,我回来了。父汗有话要问我,我们进去说可好?” 那女子捻着手中的佛珠串,让开一条窄路给皇帝通过,而皇帝毫不客气地伸手把她一推,昂然从空开的大门走了进去。 罗逾赶紧扶住母亲,低声埋怨道:“阿娘!别这样嘛。” 他母亲在皇帝背后,仗着他看不见,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像个顽童一般。罗逾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格外怜悯这个不得意的娘亲,只能挽住她的手,跟着一起走进了屋子里。 北燕的深秋已经很寒冷了。宫中大部分地方用的都是地龙和火道,温暖宜人且没有烟雾,然而这里还是用的火盆,里头的炭也不太好,屋子里焦热干燥,还有烟火味。宫女虽有几个,和母亲一样年纪虽然并不大,看起来却枯槁,见皇帝来了,也是笨笨的,只知道跪地请安,却看不出皇帝一直皱着眉站在那里,是因为嫌弃到处肮脏无法落座。 罗逾一直以来就会察言观色,不言声从一旁的矮屏风上拿下一块干布巾,把上首的胡椅擦了又擦,纤尘不染了才说:“父汗请坐。” 一边有奶茶壶,结着一层茶垢,小伙子只能叹口气,说:“儿子亲自去洗。” “不用了,我不渴,也不想喝这里的东西。”叱罗杜文坐了下来,对罗逾略微和颜悦色了些,重新打量了他几眼:五年不见,此刻儿子站在面前,才发现居然都这么高了! 他习惯性地仍然对儿子没有好辞色:“何况,你也不用借事拖延,早点把你那点破事处置清楚吧。” 罗逾心一跳,垂手在叱罗杜文面前站着,静静等他吩咐处罚的意见。 叱罗杜文却扭头对罗逾的阿娘笑道:“前朝的事,从来传不到你这儿来,不过想必你还是听说了些消息,所以才在这靖南宫里烧香拜佛,大概盼着他一朝造反成功,能奉你做太后?” 妇人的脸色“刷”地变了色,然后也不像服输的样子,静静地听皇帝继续说:“可惜可惜,你的好儿子究竟还是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福运,倒是犯了大过——弄丢了朕赐给他证明身份的短剑,便宜了南秦的‘李鬼’!” 叱罗杜文一把拽过儿子的胳膊,感觉他腿里稍微用力抵抗了一下,但大概不愿意激怒父亲,还是被他带了过去,长大了的儿子宛如一个威胁,皇帝薄怒暗涌。 腿弯里被一踢,罗逾撑不住就跪下了。 妇人一颗接着一颗地捻动着佛珠,冷漠地瞧了儿子一眼才说:“我为儿子烧香拜佛,希望他在外头平安,哪怕折了我的寿数补给他,也是愿意的。大汗要这么想我,我也没办法,我们娘儿俩的这两条烂命,横竖是大汗赏给的,大汗想要,拿去就是了。” “父汗!”罗逾忍不住打断母亲作死的话,“儿子有过,不干阿娘的事。父汗责罚,我受着就是。请不要为难我阿娘。” “好孝顺儿子!”叱罗杜文摸了摸儿子的顶心发,这一张俊朗的脸,五分像他,五分像那个他深恨的人,所以笑容顿时僵硬起来,顺手就是一个耳光甩过去,“我这次责罚,也不难承受,只问你愿意不愿意。” “那个冒充你的‘李鬼’,一路过了燕然山,骑射一流,模样也英武,在柔然草原打退了群狼,救了柔然汗的公主,再打着你的皇子身份,叫柔然汗心生欢喜,听说就要当柔然驸马了。” 罗逾静静地听着,王蔼的能干,他是见识过的,杨盼嫌他耿直黝黑,可也有女孩子就喜欢这样力量爆棚的男儿气啊,被柔然公主看上了——他罗逾应该就少了个敌手了。 还没来得及暗自高兴,就听皇帝叱罗杜文又说:“我已经发国书给柔然汗了,告诉他这个叛乱的小子并非我的儿子。同时,这个驸马该当是你的。你去夺回来——和那把短剑一起夺回来,其后和柔然握手言欢,我就把燕然山封给你,你带你阿娘去那里做一个自由的藩王吧。” 不能不说,这“惩罚”中某些部分相当诱人——带着母亲离开这冷冰冰的平城皇宫,从此后在大草原获得自由。 但是要娶柔然公主,再念及南秦的杨盼,罗逾的头怎么也点不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小仙女平安夜快乐!! *(σv?)σ ☆、第九十一章 皇帝叱罗杜文等待了一会儿, 没见罗逾点头, 便对一旁捻着佛珠的妇人笑道:“难办了哈。宥连离开平城的时候,你可是为他担保:不成功, 便成仁,如今没有成功,也没有成仁, 你立下的军令状还算不算?” “阿爷!”罗逾脸上肿着几个指印, 浑然不觉般膝行过去,叩首恳求道,“儿子棋差一步, 但是也并非没有机会,那个‘李鬼’是送亲前来的南秦领军王蔼,我认识他,也知道他的弱点。我去柔然, 我去干掉王蔼,我去夺回我的剑,我去把柔然人打到燕然山——不, 天山之外!求阿爷再给我个机会!” “我凭什么信你?!”叱罗杜文厉声道,随后扭头对自己身边的宦官说, “毒酒拿来!” 罗逾肝胆俱裂,磕头如擂鼓一样, 但也未得皇帝半分怜悯。少顷便见宦官端来一个錾银盘子,上面明晃晃一个錾银杯子,里面碧莹莹一杯酒。 皇帝道:“只此一杯, 我只要一条命来抵偿这个错误。”目光瞥向妇人。 罗逾一把夺过酒杯,一下子把酒倒进喉咙。 酒水很烈,一线热辣直接灌到胃里,罗逾本来就一直在疼的胃部更加痉挛起来。 他扭头看着母亲,母亲手捻着佛珠,牙关咬紧,看了他一眼说:“毒酒就这一杯,可是刀子绳子井,难道我就没有其他法子陪儿子一起死了?” 皇帝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阿婵,你当真舍得自己这条命?我可不信!” 他掐着妇人的下巴,掐得很重,她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叱罗杜文扭头看看儿子:“宥连,滚到你屋子里等死吧。我今日对一朵残花产生了兴趣,不准备再临幸其他妃子了。” 妇人怒骂道:“你不要脸!” 皇帝扬手就是一掌抽上去,接着抚弄着她紫肿的脸颊笑道:“儿子那么大了,也不是不知事的年纪,死到临头大概还不知道女人的滋味,你也该以身为范教着他点。”扭头对罗逾说:“你不走,是想亲自看一看么?” 罗逾像小公牛一样,突然冲上去把父亲撞开。 叱罗杜文未料到会突然有这样的反抗,一个趔趄,被撞离了妇人身边,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见罗逾红了眼睛又撞过来,他早年也是打仗出身的人,现在又是三十多岁的壮年,那里制不住这样的小斗鸡?眼睛一眯,看准了罗逾的劲头,一拳就击了过去。 第132章 这一拳和打敌手的力气没有二般,罗逾只觉得胸口一闷,喉头一阵甜腥,紧跟着胁下剧痛,呼吸间似乎都紧起来。他看着父亲冷漠的双眼,咬着牙又扑了过去。 皇帝盯了他一眼,这次只消手掌轻轻一带,就把他推跌在地上。 铺天盖地的剧痛,仿佛在戳着心脏,每一次呼吸带着哮音,罗逾眼前发黑时喊出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只有阿娘!” 他断片了一样。 叱罗杜文皱眉凝视着倒地晕厥的儿子,又瞟了瞟一旁的妇人,冷笑道:“你倒也真忍心?” 妇人捻着佛珠:“你都忍心。” “我?我有点心疼了。”叱罗杜文一挑眉,“毕竟他身上流着我的血。” 接着附耳来了一句:“不像你。” 妇人笑道:“生恩不如养恩。大汗很清楚这一点,可是好像也很默认。” 叱罗杜文又是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不愿意再废话,蹲下身查看了一下儿子,然后对外头说:“到马厩传个郎中来,估计是肋骨断了。” 治马的郎中擅长接骨,这是鲜卑的风俗。马背上的皇帝也很有经验,郎中看过后回禀果然是击断了一根肋骨,伤了肺叶,不过情势也不算很严重。治马郎中摸索着给罗逾正了骨,浑身包裹起来,然后说:“大汗,殿下静养二三个月,应该不会落下病根。” 皇帝凝视着儿子闭着双目的脸,又看了看他裹着半边白帛的精峻纤瘦的胸腹,好一会儿才淡淡说:“嗯,知道了。” 然后对一旁的妇人说:“要是他没了,估计你的希望也没了吧?照顾好他,我还留着你的狗命。” 妇人笑道:“我只是一条狗命,苟延残喘着。大汗今日说要临幸我,我久旷之人,还期盼着呢。” 皇帝厌恶地看了她一眼:“现在没兴趣了。” 妇人笑道:“果然还是李夫人那里好。” 皇帝横目看她,俄而笑道:“谁说不是呢?李耶若在南秦,大概也认识宥连,还赞过几声好。这小子——” 他心里微泛醋意。好在李耶若是处子,余外无可生疑。想到那个美人儿,顿时更觉得面前这妇人破烂流丢、面目可憎,多看一眼都恶心,立时就拂袖而去了。 罗逾醒过来时,嘴唇已经干得都张不开。他一点一点艰难地移动脖子,终于看见坐在他榻边的阿娘的身影。他努力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楚阿娘的脸:眼睛红肿得桃儿似的,颊上全是泪痕,一张泛黄的脸上,眼角唇边都有细细的皱纹。 “阿逾,你醒了?!”看见他眼睛睁开,妇人惊喜地擦了擦眼角,“阿弥陀佛,佛祖总算听到了我的求告……阿逾,你若是有事,可叫阿娘怎么活啊?” 罗逾嘴唇翕动了几下,嗓子完全哑着,一句话都发不出声来。 他母亲忙用一块干净的手绢从一旁的小碗里蘸了一点清水,涂在他干得起皮的嘴唇上,絮絮道:“御医说暂时不能就食、饮水,我炖了点米汤,晚些用小匙给你润润嗓子。” 这么一点点润唇的水,渗了一点点在口腔里,罗逾贪婪地吮吸这微末的清凉感觉,喉咙里也终于可以发出声音:“阿娘……我还……活着?” 他的胃还有点隐隐作痛,还记得喝了一杯毒酒下肚,那时候他已经抱着就死的心了,想为阿娘再拼一下,现在活过来了,觉得自己当时的举动有点蠢,不过,若是再来一次,估计自己也会继续冲上去的。 母亲笑了笑:“活是活着,那酒是诈你的,就是普通的桑干酒。不过他也没把你我母子当他的亲人看。随他!他不爱我们,我们爱自己个儿。” 罗逾想坐起来,但胸口顿时一道锐痛,母亲按住他:“别动,断了一根骨头,要在床上躺三十天才能下地,下地后也得三十天才能骑马练武什么的。对自己的亲儿子下那么狠的手,大概也只有你阿爷这样的人了!” 自记事以来,母亲几乎都在絮絮叨叨说阿爷的不是,罗逾也习惯了。只是此刻身上疼痛,头里昏沉,听她唠叨听得耳朵里“嗡嗡”作响。母亲说了一会儿,大概感觉到了他的烦躁,为他掖掖被角说:“那你睡吧,多休息能快些好。” 转身就走了,灯烛也都吹熄了,屋子陷入了一片黑暗。 火盆远远地闪着暗橙色的光,屋子里是淡淡的焦炭味,空气中似乎有些尘灰的气息,被褥上是奇怪的油腻感。罗逾神思昏昏,却难受得睡不着觉。 隔壁是母亲的房间,她回到房间之后,果然像五年前一样,开始敲起木鱼念诵佛经——他记事以来她每天的晚课,从没有落下。 枯燥的木鱼声“笃笃”地响起来,寂寞如这长夜,接着,诵经的声音也响起来,枯萎而单调,令人恍然间就会觉得时光停滞,生命停滞,陷入到无穷无尽的幽暗里。 念诵的是梵语,不是一般妇人家为求家室平安而爱念的《大悲》《心经》之类,罗逾问过,母亲也曾笑着答过:“这是咒人下地狱的经文——确实佛法中一般不见,可是曾有游方僧人到荆州时与我谈过佛法,教过我这段密宗的经文。不管有用无用,也算是我这一生的愿想。” 在这段经文之后,通常会跟着一串名字,罗逾以前日日会听到:杨寄、沈沅、沈岭、皇甫道知、叱罗杜文…… 这个孤凄的夜晚,在疼痛和伤怀的折磨下,罗逾又在枯燥的经文后听到了一串名字,只不过这次后面又加了一个 ——李耶若。 皇帝果然在打完儿子之后,到左夫人所居的毓华宫寻欢作乐去了。 李耶若到底年轻,一张粉嘟嘟的脸,明眸善睐,巧笑倩兮,浑身都是活力。叱罗杜文每每见她,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充满了激情和力量。 叱罗杜文进到毓华宫,李耶若正在案前掰石榴,一颗颗玛瑙似的的籽儿摆在水晶盘里,珠光宝气的,比美人鬓边的垂珠更华丽一般。 而美人看见他,先是抿嘴一个巧笑,接着又佯嗔地扫了他一眼,孩子气地嘟着嘴说:“不理你!” 皇帝顿时被勾住了,笑嘻嘻上前揽住她,又一把一把吃她剥了半天的石榴籽儿。李耶若伸手去挡:“哎!人家辛辛苦苦剥了那么久,你几把就给吃完了!” 皇帝笑道:“你辛辛苦苦剥,还不就是为了伺候我吃?” “德行!”李耶若的手指在他胸肌上一戳,顺手掸掉落在他领口的一枚石榴籽儿。 皇帝满心沉醉,吐掉嘴里的籽粒,寻着美人的娇唇就是一吻,笑道:“咦,我今日犯什么过了?怎么我的小美人不开心?” 李耶若凑着他的唇吻,自己也被吻得迷醉,星眼微饧,好一会儿才微喘着分开,脸上飞着红云一般,低头戳着皇帝的胸襟道:“还不是你今天移情别恋了……先都说,大汗去了别的宫……” 皇帝笑道:“好个悍妒的妃子!我这几个月,除了你身子不便的时候,几乎日日在你这里。我这偌大的平城宫,数百个嫔妃,别人眼巴巴望一年半载都望不到我来。你倒不怕涝死?”说罢,伸手在她屁股上掐了一把。 李耶若差点跳起来,但给皇帝箍得紧紧的,只觉得浑身过电似的,不由得花藤绕树一般伏在他怀里喘息,平息了点又扭着身子道:“谁不知足?还不是怕大汗日日欢歌,劳乏了身子?” 第133章 皇帝给她挑逗得情动,迫不及待伸手解她的衣带,李耶若撒娇撒痴:“哪个好姊妹又得大汗的青睐,也让妾日后好去拜访嘛!” 皇帝松开手,似笑不笑道:“什么姊妹,我儿子回来了,背着好大一项过错,叫我打伤了,所以在他母亲的宫殿里耽搁了一会儿罢了。” 李耶若对他的儿子们没有兴趣,听他这么一说,正打算说点什么可人的话安抚一下。却又听皇帝在她耳边吹着气道:“我那个儿子,你认识的……他在南秦化名罗逾,其实的名字叫叱罗宥连。” 不知是不是他一口热气吹在耳垂敏感的地方,李耶若顿时打了个战。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才能叫虐男主吧…… 当然不够还可以加码…… ☆、第九十二章 发觉李耶若的愣怔, 叱罗杜文有些不高兴, 冷笑着问:“怎么了?你还心疼他不成?” 李耶若瞥了他一眼,说:“他是你儿子, 我心疼什么?我只是奇怪,我认识罗逾——哦不,叱罗宥连皇子, 是在西凉的时候。数数我们从西凉到南秦, 再到如今这里,他一个人在外头也好多年了,倒没有见你问过——是亲生的么?” 她恃宠而骄, 偶尔有些猖狂,斜乜笑道:“弄得我也不敢给你生孩子了,生出来也没阿爷疼。” 叱罗杜文变了脸色,起身拂袖要走。 李耶若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娇声道:“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大汗你要走了,晚上我一个人睡, 可冷呢!” 小美人儿是新宠,还真是有些舍不得。这样的小事, 叱罗杜文也不愿意显得自己太小气,于是折回身来, 一把褪了她裤子,在她臀上打了两巴掌做责罚,打得小美人儿颤巍巍都快哭出来了, 才说:“果然孩子不能宠,女人也不能宠,宠了就要往脖子上骑了!” 李耶若倒抽着凉气,揉着通红的巴掌印,可怜兮兮说:“我自己是个没阿耶疼爱的人,此刻不过是同病相怜,倒挨了这一顿冤枉的打!”半是真半是假,眼眶也红了,俯身在床榻上柔软的羊毛垫子上梨花带雨一样哭泣起来。 皇帝顿时心软了,相凑上来为她揉,且说道:“你阿耶不疼你,我疼你就是。我只是气你不知道好歹,不明白我对你的心!” 揉了一会儿,情动兴发,正好凑手便当,少不得贴过来翻云覆雨。 喘息相闻间,真是什么都愿意给她,只愿她能够满意。皇帝吻着李耶若汗湿的鬓发,爱怜地抚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只觉得上苍赐给这样的绝色,真是意外之喜。 雨散云收,正是男人家耳根子最软的时候,见李耶若娇喘细细,美目微饧,美得不可方物的小模样,忍不住在她滑溜溜的身上上下其手,低声说道:“你担心也是白担心。老话都说‘母爱者子抱’,我对你好不好,你还不晓得?你若为我生儿育女,我岂有不疼爱的?咱们这里的风俗,立子杀母,所以你也别枉求孩子得到什么尊贵的位置,只管好好地养一个藩王或公主,我自然有宠爱的法子。” 李耶若侧身钻到他坚实的怀抱里,扭扭身子,问道:“既然母爱者子抱,想必五皇子母亲不得宠,连累得这孩子这么不受待见。” 叱罗杜文抚摸她的手顿了顿,眼睛也瞟到了床顶的承尘上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得不错,不仅是不宠,简直是仇恨。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敢这么羞辱我……” 李耶若觉察他的语气很是奇怪,仇恨时应有的那种咬牙切齿、怒发冲冠一概没有,倒反而有些怅惘。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八卦一下再追问追问,皇帝已经把手从她的腰间抽走,翻身背对着她,不耐烦地说:“睡吧,我明日还要早朝。” 李耶若侍寝这么久以来,知道叱罗杜文睡眠很轻,稍微辗转反侧的动静都会惊醒他,而且会让他发火,因此立刻动都不敢动了。 黑甜一觉到第二天早晨,李耶若被叱罗杜文起床的动静弄醒了,睁开惺忪的眼睛,在暖暖的被窝里半天都爬不起来,只能嘴里道:“妾来服侍大汗……” 皇帝回头笑道:“等你服侍,朝堂上的大臣都要等瞌睡了。天气冷,你安心睡吧。”自己从屏风上取下衣服,一件件穿上身——也不让宫女服侍。 李耶若便把自己重新裹回被窝里,看着他宽阔的背,结实的腰和修长的腿——他应该比南秦皇帝杨寄还大几岁,但看上去都是一样的健硕年轻,一点中年男人的油腻感都没有。再想着他把自己当女儿一样宠着,李耶若心里有些淡淡的甜味——在亲生父亲那里从来没有感受到的被关注和被呵护的滋味。 正望着他的背影胡思乱想着,皇帝突然回头问:“我昨晚说了什么梦话没有?” 李耶若从胡思乱想里醒过来——这毕竟是皇帝!伴君如伴虎可是古训! 她摇摇头:“我睡得死沉死沉的,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梦话呢。” 皇帝笑着捏捏她的鼻子,顺便在她唇上偷了一香,笑道:“倒也是,你像个小孩子似的,一累了就说梦话。” “我说什么了?”李耶若有些紧张。 叱罗杜文说:“一直甜腻腻地喊我,我都被你喊醒了好几次。” 然而他被打扰了睡眠,仿佛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手探到她被窝里轻轻拍拍屁股,在她耳边低语:“回头来教训你。” 叱罗杜文信步走出毓秀宫,面庞上的微笑有些凝滞。他昨晚梦见了一个人,长发被面,凄厉地大喊:“大汗!大汗!你不得好死!”他从梦中惊醒,身边粉嘟嘟的小美人正抱紧了他的胳膊,喃喃地呓语:“大汗……大汗……别走……”温柔可人,全心全意地爱他。 那一瞬间,他几乎要迸出眼泪。对李耶若何止是欢喜,简直是感激。他小心地吻了又吻她的面颊,心里对她发了无数誓愿。 平城宫处政的主殿叫做“太华殿”,常朝之后,尚书省、中书省的亲信众臣被皇帝请到侧殿议事。 尚书令捧着笏板道:“柔然的回书到了,态度很是强硬。他们不在乎‘五皇子’是真的假的,燕然山在他们手里,别指望拿回来。至于新招的驸马,他们也说只要公主喜欢,哪又有那么多忌讳。” 叱罗杜文沉沉道:“怎么,朕意思里愿意再跟他们缔结姻缘,他们也不同意?” 尚书令道:“这倒是同意的。可是,话语那么猖狂,我们就是搭进去一个皇子,也未必能够赔回燕然山。” 叱罗杜文咬着牙想了一会儿:“先别拒绝,拖一拖吧。五皇子宥连这次回来,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若放他去柔然,未必斗不过那个南秦的‘李鬼’,也未必夺不回燕然山。只是昨日给我打重了,两个月出不了这趟差使。” 尚书令和中书令面面相觑,这是用了板子鞭子还是军棍?至于两个月都出不了这趟差使?! 中书令道:“燕然山往南都是开阔地,没了山的遮挡,咱们的地界就只够柔然放马一冲。若是南秦那里再使坏,两面夹击下来,分兵困难,只能挡得一边,麻烦就大了。好在马上是年节,柔然的风俗不会动刀兵,接着春季,牛羊下崽,轻易也不会开边衅。还有几个月可以喘息。” 第134章 皇帝点点头:“所以现在,要紧是联系西凉。他和南秦看起来关系和睦,其实是被打服的,若是愿意与我联手,他亦不必怕南秦,反而可以得利——我听说西凉皇帝李知茂是个耳根子软又刚愎自用的孬种,给些好处,应该好驾驭。” 中书令问:“只是西凉好些大臣家的孩子在南秦为质,怎么能让他俯首顺耳听我们的?” 皇帝笑道:“南秦送了个李耶若给我,指望着我当吴王夫差;我听说西凉国主更是个色鬼,我把六公主嫁给他,让他当夫差。西凉那些反对的人,一个个拔除了,不就没有人反对了?李知茂这老家伙还能不听话么?” 尚书令撮牙花子好一会儿,说:“六公主是大汗的嫡女,皇后那里……” 叱罗杜文皱眉:“六公主长得最好,人也聪明。皇后那里怎么了?生养公主,享受国家的封邑奉养,不就是为了这一天?这也需要担心?” 他心里倒是暗叹了一声:最不高兴的应当是李耶若吧?他不仅没有帮她报仇,反而为了实际的目标,与李耶若最恨的堂叔结盟,还把自己如花似玉的嫡公主嫁给那个好色的半老头子。 几个国家的君王,各怀心思,然而这一年从秋到冬,又到了下一年的春天,除了王蔼假借罗逾之名、又借柔然之兵,在燕然山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之外,大家都是和和平平、相安无事的。 春季是生产的时候,北边的牧民要给牛羊接生,要养育刚刚出生的牛羊幼崽;南边的农人也要开始耕耘,期待着这一年的好收成。 皇帝杨寄部署好了国境边的兵力,安抚了边境的百姓,终于开拨回建邺了。 最欢呼雀跃的是两个小鬼,跳着笑着喊:“终于可以不用吃这里的鬼饭菜,可以吃阿母做的菜喽!” 太子杨烽兴高采烈地挤进姐姐的云母车里。皇帝正打算骂他,他理直气壮地说:“晒太黑了,阿母会不高兴的!阿父实在要我再骑马,回去我就如实告诉阿母。” 这是皇帝的软肋。 皇帝看看长子脱胎换骨一样,个子高了,小肚子没了,肌肉结实了,皮肤也黝黑了,确实有点犯愁,不知道回去怎么跟老婆交代。只能佯做生气,拿鞭梢点点他们俩的脑袋:“两个人回建邺给我安分点。要是胡说八道被我知道了,哼哼……” 姐弟俩此时才不怕他,欢乐地在车里笑闹。 但是开心不上两天就开始吵架了。 起因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就吵到别的地方去了: …… “我的事不用你管!更不许你告诉阿母!” “我才不要管。可是阿母若问起罗逾、问起王蔼,我可不敢撒谎。为你撒谎,挨了好痛一顿打!以后再也不犯蠢了。” 杨盼气鼓鼓的,提到王蔼,心里觉得可惜,很不好受;提到罗逾,更是像心窝里被戳了针一样刺痛:“小炮子!谁那时候信誓旦旦说要帮我的?!” 杨烽嘟着嘴说:“帮你我愿意的啊。可是帮你做坏事,阿父也只打我三板子;结果听了你的蠢建议,撒胡椒粉装病,这个谎一撒,得,只逃过了一天,三板子还变成五板子,屁股都开花了!” 当时还是挺心疼弟弟的,哭着拦着说要替他挨打,可是阿父说:“不用你替,阿火是男人,男人之间,咱们自己个儿解决,你一边儿去。你那顿打,回去叫你阿母亲自动手。” 弟弟鬼哭狼嚎:“我不是男人,我还是个孩子!” 想想杨烽也是可怜。杨盼想着罗逾,心里难过,可是这气撒在弟弟身上,未免也偏颇,她抽着鼻子,抹了一把眼泪:“算了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对我好,我知道,回建邺后……” 杨烽立马接口:“你可千万别做双鞋给我穿!你做给罗逾那剑套,丢人都丢异邦去了,不知道罗逾怎么受得了!你上次做给我那双鞋,我高高兴兴一穿——嘿!脚趾头立刻从鞋子前面露出来了!谢谢你!你的大礼我消受不起!” 杨盼又快炸了:“你跟我有仇是吧?三句话就要刺激我一句?!” 眼看又要翻做大战,外头谁在高兴地喊:“嘿!那不是建邺的石头城墙么?!” ☆、第九十三章 杨盼和杨烽揭开车窗帘, 往外头使劲瞧。 可不是!建邺城外有若干军垒, 其中面朝长江,特别坚固的一座就是闻名遐迩的石头城, 城墙都用石块垒成,又直面长江,若有外敌来犯, 只怕要有飞檐走壁的功夫才能攻破这墙。 城门“吱呀呀”为出巡的皇帝而开。建邺的御道洒扫一净, 黄沙铺地,百姓远远地看着皇帝的车队和马队,兴奋得不能自已。 进了太初宫宫城, 总算是到家了。皇帝在前朝忙活一阵,回到皇后所居的显阳殿,好像也终于放松下来,浑身的挺拔劲儿都不见了, 慵慵懒懒就往榻上一倚:“这出巡大半年,可真够累的!” 一旁摇摇摆摆跑过来一个小娃娃,遍身是红丝绸的小袄小裙, 咿咿呀呀过来,然后瞪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看着一个“陌生人”躺在她经常玩耍的地方。 沈皇后笑道:“阿睐, 阿父回来了,还认识不认识啊?” 阿睐是皇帝最小的孩子的名字。皇帝出巡前, 这个小公主还只是个吃奶的娃娃,现在已经跑得很稳了,但是自然也是不认识父亲了。皇帝见这么粉妆玉琢的孩子, 喜欢得不行,一把捞起来抱到怀里亲亲,拿胡茬儿扎她的小嫩脸:“啊呀,我的宝贝阿睐都长这么大了!怎么长这么可爱啊!” 小公主阿睐像被人绑架了一样,尖叫起来。 沈皇后急忙把女儿从皇帝手中“救”出来,哄了好一会儿才剜皇帝一眼:“粗鲁汉子!就不会先跟女儿套套近乎?上来就抱着啃!” 皇帝像做错事一样讪讪的,但是一会儿也有点不服气地说:“孩子哪能这么娇惯啊!你看阿盼和阿火跟我出去了一趟……” 还没说完,外头通报说各位皇子和公主来拜见父母。皇帝闭口不言,对皇后挤挤眼睛,意思是“你自己看呗!” 四个漂亮孩子齐刷刷站在帝后面前请安行礼。个子最高的杨盼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太子杨烽也比只小他一岁半的弟弟高出大半个头,虽然黑瘦,可是五官明朗,挺有英俊的架势;临安王杨灿雪白_粉嫩,挺着一个小肚子,模样仍是天真;最小的皇子杨煜也快五岁了,正是瞧着就萌翻了的岁数,吃自己的拇指正吃得高兴。 皇帝只问二儿子杨灿:“阿父不在这大半年的,你读了什么书?练武练得怎么样啊?” 杨灿眨巴着眼睛说:“可好啦!” 皇帝“噗嗤”一笑,扭头问皇后:“真的么?” 皇后大概在家被小家伙气得团团转,翻翻眼睛:“好个屁!吃喝玩乐都会,就是书不会背,弓不会开。” 皇帝瞥眼看着杨灿,目光锐利。杨灿磕磕巴巴说:“会……会的呀。” “回头我考你。”皇帝淡淡说,“是不是真功夫一看就见分晓。戒尺先备好了,若是欺君,哼哼……” 杨盼和杨烽同情地看了弟弟一眼——阿父他是越来越说话算话了啊——这倒霉孩子。 第135章 沈皇后一手一个拉过杨盼和杨烽,抱在怀里还跟抱小孩子一样:“这一年真是想死阿母了!在外头好不好?” “不好!”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皇帝不由一个白眼。 “哪里不好?”沈皇后问。 两个人争着告状: “骑马要一骑一整天!马鞍子超级硬,屁股腿上磨掉一层皮也不给休息!” “路上太颠簸,坐车会撞头,一坐一整天也坐得想吐!” “对了,阿父还罚我跟步兵一样跟着队伍跑!” “睡帐篷要打地铺,冷啊!” …… 最后简直变成了控诉:“阿父还打人!真的打!鞭子、戒尺、板子都上!打得可疼可疼了!” 皇帝不得不制止两个人说话:“喂,你们俩够了啊!” 沈皇后凉凉的目光瞥过来,皇帝顿时身形一矮,心里哭诉:熊孩子啊!你阿父都已经大半年没碰女人了!好容易回来,别今晚一个良宵毁掉了不算,还要跪半夜的搓板儿!你俩亏心不亏心哪! 皇后开口道:“你们阿父若是揍你们,一定是因为该揍!” 俩熊孩子都不笨,眼见母亲也不为自己说话,赶紧地要自我转圜,纷纷点头说:“阿父教训我们,确实有道理。我们也懂得的,以后都记住了。” 然后又说:“其实在外头也蛮好玩的,山川地貌都和建邺不一样。就是东西吃不惯,做梦想都吃阿母做的菜呀!” 看着出门时圆嘟嘟的两个孩子现在都瘦了,当母亲的顿时心疼起来:“哎呀,想吃什么早说啊!阿母亲自给你们做!” 于是两个人争先恐后报起菜名: “炖笃鲜!” “拌笋尖!” “团鱼荤粉皮!” “酱猪蹄!” “鲈鱼脍!” “葵花大斩肉!” …… 沈皇后一口一口都答应:“行,行,都行!费事儿是费事儿,但只要你们想吃,再费事都没事儿!” 皇帝羡慕起来,凑上来说:“那我要吃螃蟹得胜羹……” 沈皇后说:“没有!” 皇帝很受伤,但跟老婆没得争,只能乖乖躲一边儿去别现眼。 沈皇后还和多少年前在民间时一样全无架子,麻溜儿地脱掉外头缎子正装长衫,挽挽袖子就下厨房去了。 杨盼感觉父亲情绪不对,急忙自告奋勇:“我给阿母打下手去!” 杨烽也发现阿姊逃得是时候,急忙也说:“我也去……” 皇帝一揪他脖领子把他揪回来:“你一个儿郎家去厨房干什么?回来,跟你二弟现身说法。” 杨盼溜得早,跟着阿母到了后头的御厨房。皇后当然不用亲自洗菜切菜,只细细吩咐厨娘按她的要求把各色的原材料备好,自己时不时翻看检查一下。 杨盼想母亲想得直想跟她撒娇,像小时候一样,从背后揽住沈皇后的腰,把脸蹭在她背上。却发现自己的个头都已经赶上母亲了,下巴正好可以搁在沈皇后的肩头上。 “阿母。”杨盼抱着母亲摇啊摇。 沈皇后回头看看女儿,笑道:“个子真是飞长啊!就是一拔长,就显得瘦了。”又悄悄问:“一过年,都虚龄十六了吧!有没有……来癸水呢?” 杨盼脸红红的,害臊地点点头,脑子中突然想起了马车上那尴尬的一幕,顺带也想起了罗逾,心里有点惴惴不安。 沈皇后笑着说:“真是变成大姑娘了啊!可惜这么重要的时候,居然在外头。” “阿母别说了嘛!”杨盼摇着母亲的手。 沈皇后知道女儿家脸嫩,笑着掐了一把杨盼的脸颊:“不说了。既然是大姑娘了,确实也该当学一些操持家事——日后公主出降,虽然不需要你亲操井臼,但是自己会做好吃的,会做些漂亮的针线活儿,可以给喜欢的人做,多好!” 杨盼想着自己那个剑套,无颜见人。但是阿母这一手好厨艺,还是可以学的呀!恰好猪蹄已经洗好、切好,摘好了毛,沈皇后叫厨娘烧了滚水焯猪蹄,顺便叫:“阿盼,正好一起学着点。阿母的手头功夫,都可以教给你!” 融融穆穆一大家子吃了沈皇后亲自做的家宴,菜色不算多,但是特别落胃。皇帝见几个小的吃饱了在打哈欠,立刻道:“阿火从明日起继续到外书房读书,阿盼也是。所以今晚都早点睡,别耽搁了。”最后亲亲小女儿,叫乳母带走。 外头清净了,沈皇后看看皇帝,皇帝也看看她,对视一笑。 沈皇后说:“在外头巡视了将近一年了,辛苦了吧?” 皇帝正好伸一个懒腰:“谁说不是呢!累死了还不能说,还要照顾两个小炮子。又当爹又当妈的,苦啊!”放下手臂的时候顺势把皇后一揽,抱在怀里就往榻上赶:“睡吧睡吧,再晚,耽误明儿早朝了。” “才打了头更,耽误不了。” “耽误的!”皇帝说得很认真,但是手上的动作浮皮潦草的,解皇后的衣带解得乱七八糟的。 “别急!”皇后伸手把他的手一摁,“你又当爹又当妈的,是辛苦了。是不是一辛苦脾气一上来,就打我的孩子?” 皇帝顿时噤声儿,眨巴了一会儿眼睛才皮了脸笑道:“你不是说打得好该打吗?” 皇后脸一板,皇帝也不敢笑了,低声说:“你别听俩小的夸张,打是打了,没打几下,而轻得来——简直是挠痒痒。” 皇后叹口气说:“我看阿盼和阿火真的不一样了。” 皇帝屏住气,偷眼扫视了一下寝宫四处——他已经悄悄叫人把皇后这里所有带棱子的东西都收走了,就是怕被罚跪床头——还好,里头一片干净,跪也不怕。 皇后接着说:“我原先也想错了,自己小时候过的苦日子,总想着给孩子要给最好的。可是给了阿火和阿灿最好的,没一个知道感激,反而天天攀比吃喝穿戴。这次回来,我看阿火打扮得朴素,也绝口不提饭碗菜碟的美丑,你看席上阿灿抢了他一块蹄筋,他作势要敲阿弟的脑袋,实际上也没真碰着阿灿。” 她的手轻轻抚着皇帝的脸颊:“以后,我只严格管孩子就对了!” 皇帝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连连点头:“可不是!阿火真是个聪明孩子,鬼精鬼精的,但是现在也有担当了。天下这个位置交给他,我也算是放心了。”得了表扬,接下来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了,他放心大胆地再次解皇后的衣带,这次心定神凝,没一会儿就解开了。暖烘烘的被窝,香喷喷的爱妻,他像进入了仙境一般。 足足折腾到了三更天,沈皇后感觉自己的腰都要断了,拍着他气恼地说:“来日方长,你非得今日一晚上把十天的量都给补上吗?” 皇帝气喘吁吁往她身上一趴,笑道:“不成,你欠我大半年呢!” 皇后踢他一脚:“谁欠你!不觉大半年了,你别只想着床榻上的事好不好?你天天看着不觉得,我今儿看阿盼,那可真是大姑娘了!你自己下的谕旨,劝耕劝织,也劝天下小儿女早些婚配生育——天下曾经打了那么多年的仗,人丁不旺,要早早生育才能慢慢补足萧条地方的人气儿。你的长女,总不能反其道而行,拖成个老姑娘吧?!我看,也不要太溺爱她,该指婚就指婚吧,王蔼这孩子我觉得挺不错的。” 第136章 皇帝不由叹气:“黄了!” “什么黄了?!” 皇帝说:“王蔼啊,为了离间北燕和柔然,他借着送亲的机会,拿着罗逾的剑去了柔然,本来只是想闹出一场北燕的叛变和内乱,哪晓得他被柔然的公主看上,招赘了驸马了。” “啊!”沈皇后不由大声问,“那我阿盼怎么办?” 皇帝只叹气摇头不说话。 沈皇后想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一个不对劲的地方:“他拿着罗逾的剑去柔然?为啥?罗逾这小竖子是交代了什么吗?” “嗯。人家妥实的是北燕的皇子。后来被阿盼又偷偷地放回去了。”皇帝说,“这俩孩子纠缠得那叫个悱恻!哎!我都想起咱们俩年轻的时候!” 这是褒奖么?像他们俩年轻的时候一样私定终身、搞大了肚子再结婚? 沈皇后不乐地想着:我才不要女儿这样! 她闷闷地生气了。皇帝觉察到不对,也不敢再纠缠,默默地躺下来,偷偷把一只手放在皇后腰上,动都不敢动。 皇后终于说:“那不是还有我阿兄家的沈征么?” ☆、第九十四章 皇帝犹豫了片刻, 怕老婆不开心, 还是点头说:“我倒无所谓,关键还是阿盼自己。” 沈皇后说:“她纵使还是喜欢那个罗逾——人家现在回故土了, 身份上还是个皇子,注定了不能入赘到我朝的,难道你还舍得女儿嫁到异国他乡去?何况还是个敌国。” 皇帝不说话, 好一会儿才拍拍皇后:“三更了, 太晚了,睡吧。” 第二天早朝后,皇帝到藏书的宫殿找沈岭, 找了一圈儿没找到,只好又到显阳殿问皇后:“阿圆,咱二兄呢?” 沈皇后说:“回去了啊。” “回哪儿去?” 沈皇后笑道:“人家又不拿你的俸禄,又没有卖身给你, 当然是想去哪儿去哪儿。听说这几日松江水好,鲈鱼回溯,他扛着钓竿, 带老婆孩子去钓鱼了。” 皇帝不由骂道:“他倒会享福!把我丢在这儿!” 沈皇后瞥了他一眼,皇帝又剖白:“又不是我不给他封官——异姓王我都肯给他的, 他自己不要!” 沈皇后安抚道:“我知道呀,又没怪你, 你急什么嘛。如今天下太平,就找他也不是急事。你叫人到吴郡慢慢去找嘛。”接着又说:“诶,我大兄的儿子阿征, 不是一直在虎贲营里行走嘛,平时忙得要死,难得给他放个假,让他陪阿盼去踏春吧?” 皇帝本来就是为这事愁,直接就说:“不好吧?” 皇后怒道:“怎么一说让阿征陪阿盼,你就是‘不好’?这孩子你到底哪里看不惯?” 皇帝连连摇手:“不是看不惯……实在是……你不能这样拉郎配啊。” 皇后道:“我知道阿征不像王霭那样做事用心。在虎贲营里,他也确实不擅长。他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开一爿店,做个卖杂食的小店主——可是,那有啥出息啊?” 皇帝低了头,好一会儿说:“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当赌场上常胜不败的赌棍……” 皇后说:“可你没当一辈子赌棍啊!你不是当皇帝了吗?我这侄儿,要是好好栽培,不定也能做个将军?” 她赌着气:“算了,跟你说不如跟阿盼自己说。我叫她过来问。” 杨盼正是更衣休息的时间,被叫到阿母的显阳殿,感觉父母之间有些微妙的情绪,她笑着左顾右盼:“怎么了?阿父犯错误了?” 皇帝没好气地说了声“去你的!” 皇后则笑着说:“放你几天假,让你去踏春,好不好?” 杨盼根本就不肯信:“哪里有这样的好事?!你们俩想骗我干嘛?” “哪有骗你!”皇后道,“不爱去就算了。” 但又怕杨盼真的说“不去”,她又蛊惑她:“我打算做一些特别适合踏春时吃的干胙和点心,你要是不去,我就给阿火、阿灿和阿煜吃了。” 这样的诱惑,吃货杨盼哪儿受得了啊!她咽了口口水,强迫自己从激动中冷静下来:事有反常必有妖!天下怎么会有凭空掉馅儿饼的好事! 杨盼努力把脑袋中一堆好吃的点心的形象甩开来,问:“除了踏青,我还要做什么?” 沈皇后简直不认识一样看着女儿。皇帝倒哈哈笑起来:“好丫头!真是不受骗了。你阿母也不是要害你,真是想让你出去玩一玩——只不过,陪你的人是你表哥阿征。” 杨盼和表哥,打小儿一起玩大的,自然开心极了:“我去啊!我去啊!不去傻啊!” 皇后也笑开了花儿:“对,多处处。你表哥是老实孩子。现在在虎贲营行走,听说舞弄得一手好大刀。你阿父说,他只要肯出息,将来封个将军也是小菜一碟。” 杨盼愣了愣,想着上一世沈征确实是封了将军,然后卷在临安王的门下,又被太子设计调到寿张领军打仗。在她被罗逾杀死,以至于两国卷入混战时,他不幸死于沙场——这是她当亲哥哥敬重亲近的人,她实在不愿意他最后是这样的下场。 沈皇后以为杨盼还有遗憾,赶紧又补充道:“将军还是封的,要是他真有出息,拜上柱国,拜相封侯,也不是不可能。”偷偷踢了皇帝一脚,问:“对吧?”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皇帝是个灵活得泥鳅一样的人,自然不怕答应这些空头的话,点点头说:“对,对对,只要他自己出息。” 杨盼说:“我阿征表兄自己怎么想的呢?”每个人对“出息”的界定不一样啊! “出去玩哪有不愿意的啊?”公母俩异口同声地说。 “不是。”杨盼觉得一时解释不清楚,跺跺脚说,“行吧,他肯跟我出去,我自己跟他聊。” “好嘞!”沈皇后觉得很高兴,一得意,就想宠一宠女儿,问,“午膳想吃什么?阿母亲自给你做!” 这馅儿饼真是一个接一个从天上掉下来啊! 杨盼喜滋滋说:“那就吃酿炙白鱼和蜜渍逐夷吧。” “好!”沈皇后兴致勃勃答应。 皇帝说:“嗯,再加个石蜜蒸嫩藕。” 皇后看了他一眼:“没有。” 皇帝顿时吃瘪,这次再不能忍了,对杨盼说:“离午饭还有些时候,你还先回去读书去。”打发走了,见皇后已经脱了外头锦缎衣裳,换了好洗耐脏的布衣准备下厨房,趁里外无人,一把抱住往墙边一摁。 皇后诧异道:“你干嘛?” 皇帝气哼哼的,堵着她的嘴亲了一顿。 皇后被他亲得娇喘微微,好容易分开了些,不由撑着他的胸口问:“干嘛呀?大白天的,万一给宫女看见笑话。” 皇帝噘着嘴,小孩子似的:“笑就笑,我才不管。我今儿不开心!”把她抱紧,又凑过来惩罚似的亲吻。 皇后乖乖让他亲了几下,安抚道:“怎么不开心啦?” “因为你偏心!”皇帝赌气说,“女人家做了娘就是偏心的!” 沈皇后不服啊,问:“我哪里偏心?我偏心谁?” 皇帝说:“偏心孩子啊!他们要吃啥,再费事你都做。我呢?要吃个螃蟹得胜羹,吃个石蜜蒸嫩藕,也不费事的,就跟我说‘没有!’” 第137章 皇后想笑没笑,戳戳皇帝的脑袋:“你傻啊!你看看你儿子女儿,要吃个春笋啊、团鱼啊、鲈鱼啊、腌笃鲜啊,都是时令上有的菜。你呢?昨天要吃螃蟹今天要吃藕!这大春天的,螃蟹还没孵出来呢,我哪儿给你找螃蟹做得胜羹?!荷塘正是水盈满的时候,哪儿给你挖嫩藕去?” 话说杨盼捡到馅儿饼一样,吃饱喝足,第二日跟着沈征到建邺城郊去踏青。建邺的绿还是她熟悉的颜色,跟雍州、豫州大不一样。杨盼看着如云霞一样的海棠花长在绿烟一样的杨柳树中,不由适意地说:“还是咱们江南好!” 一年不见,沈征的个子又比她高了。小伙子在皇帝近侍的禁卫营里行走学习,穿着挺俊,身形也好看多了,但是面上在笑,也仍显得郁郁寡欢。 杨盼忍不住问他:“黑狗,你好像不开心嘛。” 沈征皱了皱眉:“可不可以不叫我那个小名儿?” 杨盼吐吐舌头:“阿征表兄,我阿父对你不好?我觉得你看起来不大开心啊!” 沈征一副官家人的做派,拱拱手才说:“陛下待我,如同亲子一般。” 杨盼觉得这简直和当年跟她一起滚泥地里抓蛐蛐的表兄不是一个人,“噗嗤”笑了。 沈征大概被她笑得气馁,蹲在地下薅着狗尾巴草:“但是,我不喜欢这儿……每日五更起身操练,枯燥无味,好容易得个机会陪临安王读读书或练练箭,到底他也是陛下的皇子。我还是想念在秣陵的日子,陪阿翁阿婆劳作,卖点肉食,隔三差五还可以去看看我阿母……邻居家的杏朵儿,还会用饴糖做小狗送给我……” 他说得眼睛闪光,但是说完,那光就黯淡下去了。 沈征出生不久就在一场战乱中失去了父亲,接着母亲也改嫁了,他跟着沈皇后的父母这老两口长大,读书少,目光短浅,胸无大志——但是原本小日子过得挺惬意的。 杨盼陪着他蹲着薅草,瞥着他落寞的表情,心道:赶鸭子上架,结果鸭子非但上不了架,最终决策错误,得罪了太子,还赔上了自己的命。 她说:“那你回去呗。“ 沈征诧异地望着她:“我可以回去?人都说如今我是发达了。” 杨盼譬解:“你看,二舅有才华吧?他都不要这样的‘发达’!你要觉得不合适,何必强求自己呢?” “可是……”沈征犹豫着,“姑姑说……” 杨盼把狗尾巴草上的毛毛全部薅光:“你以为我阿母小时候听话啊?” 沈征不由笑了:“那倒是。阿翁有时候还说起来:姑姑没嫁人的时候也是不听话!所幸运气总算不错,没有嫁错人。不过,也遭了不少难才有如今的日子。当年没当皇后时,行差踏错一小步,大概就要万劫不复了。” 杨盼丢掉手里秃了的狗尾巴草,继续寻着新的薅:“谁不是呢!我要是行差踏错,就给人宰了;你要是行差踏错,也会……” 沈征点点头:“可不是。昨儿姑丈在和尚书令他们谈事儿时是我执戟守卫的,听姑丈叹息说:‘王蔼错了一步,如今回不来了。虽然立了好大的功勋,但是少了这样一员能将,也好是可惜!’看来,王领军和你……”他看了杨盼一眼,把话收住了。 兄妹俩小时候是无话不谈的,感情特好——因之也没有别的感情存在。杨盼一直只知道王蔼去北燕送亲,而且还带着罗逾的短剑又穿过北燕的国土到了更北的柔然。但是,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她一直还没弄明白。 此刻正好可以问:“啊?王蔼他怎么了?” 这大概并不是需要严守的秘密,沈征看了妹妹一眼,说:“听姑丈说,他表现得太好,在狼群里英雄救美,偏偏救的是出猎的柔然公主,结果,公主要拉他住在一个帷帐里,就……就回不来了呗。” 原来王蔼都大婚了!怪不得阿父说“婚约作废了”。 杨盼满脑子的好奇,又有点放松下来。她看了看自家表兄,对父母的意思也是明镜儿似的清楚。她不经意间问:“哦,那个杏朵儿,是不是原来咱秣陵老家肉铺子旁,饴糖作坊家的闺女?” 沈征眼睛又一亮:“是啊!我们家的猪油,他们家的饴糖,起酥点心里一个都缺不了。我以前啊,最大的愿望就是——“ 他大概觉得这个“愿望”和今日虎虎生威的“虎贲营侍卫”的身份太不相配,顿时又缄口了,但是胸臆中发出低低的喟叹。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_九”,杨盼好像在突然之间明白了这句老话的意思。上一世,她是任性而失去了生命;而表兄则是被动地被推着走,而惨遭不幸;罗逾呢?上一世的他是因无知而后悔么?还是因执拗而不得不走一条害人害己的道路? 她也突然怅惘起来,忍不住开口劝沈征:“我知道,你小时候最爱吃起酥甜点心,最大的愿望就是开家点心铺子。我觉得挺好,谁说只有当官才好?我就理解你!” 沈征脸微微发红,但是感激地看了杨盼一眼,随后,投桃报李一样,悄悄告诉她:“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善心地的人。姑姑姑丈跟阿翁提起过,都是觉得王蔼好,你却又喜欢那个罗逾。姑姑还说,实在阿盼看不上王蔼,咱们俩也不是不可以……” 他憨憨地“吃吃”笑:“太可怕了,想想你这个凶巴巴的调皮蛋,我可不知道怎么娶你回家做老婆!还不天天给你欺负死?” 杨盼顿时脸蛋绯红,眉毛竖起来想呛回去。但是紧跟着沈征已经靠在她耳边:“昨儿姑丈和尚书令谈事儿,还说了细作那里得来的消息:北燕皇帝特别奸诈,他已经准备把自己的女儿嫁到西凉,又准备给他的儿子求娶西凉和柔然的公主。他们掰指头算了半天,说北燕皇帝适龄的公主只有六公主和七公主两个,适龄的儿子只有五皇子和六皇子两个。” 杨盼心里突然“咯噔”一响。 她知道罗逾在北燕皇帝家行五! 北燕皇帝只嫁一个女儿到西凉,却要求两位公主给他的两个儿子!那罗逾怎么跑得掉? 他们真的是只能“珍重”了么?! ☆、第九十五章 罗逾终于能起身的时候, 连平城都满布着烂漫的春_色了。 他询问过御医之后, 慢慢拆掉了身上包裹的白帛,虽然隔三差五洗换擦身, 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体污秽,赶紧叫宫女给他打水洗浴。 他所在的靖南宫的宫女,不仅模样都不怎么好看, 而且又懒又慢, 在门外嘟囔着“烦死了”,骨嘟着嘴出去打热水了。 罗逾已经对这样的事情无感,等热水送进来, 也没有奢侈的浴盆什么,就两个小小的木盆,各摆着一条素白的手巾。 他解着衣衫,低头看了看肋骨曾断掉的地方, 现在已经长好了,但是茶碗口大的青印还在,边缘变作了黄色, 估计随着时间的消逝,还是会消失不见的。疼痛也是一样, 从刚刚挨拳头时撕心裂肺的痛,到躺在床上养伤时彻夜难眠的痛, 再到现在不碰就不会痛——是不是时间确实能够改变一切? 然而,罗逾的目光在看到摆在衣物旁那些零头碎脑的东西的时候,另一种疼痛涌上心头, 可爱的小白玉猪,缝得歪歪扭扭的剑套,还有其他小件,隶属于回忆,不知道时间什么时候能消弭这种疼痛? 第138章 他揉了揉小玉猪的脑袋,又看了看剑套,小心将这些都收在一个半旧的漆盒里。 接着,他慢慢从水里捞出两块白帛,仔细检查了干净与否,才拧干布巾,慢慢擦拭自己的身体——宫人懒散,所谓的热水也是温凉的感觉。 一个月仰卧病榻,只能看书,听母亲在隔壁念经,然后倦了,就闭上眼睛想事。从西凉,到南秦,无数的事,有的是时间一件件慢慢地梳理,有时觉得生而为人,心灰到极处,只因为腔子里还存着一点点小火苗,灰烬般的灵魂又挣扎起来。 隔壁的木鱼声停了下来。 外头有些嘈杂。 也没有人告诉他怎么了,倒是那个给他端热水的宫女“砰砰”地急促敲门:“五殿下,水可用好了?奴婢进来给您收拾掉。” 他刚“嗯”了个起头,余音尚在,那冒失丫头就闯了进来,看见罗逾赤_裸着胸膛的模样,打量了两眼才脸突然一红,低头端了水就走。 罗逾在她背后问:“谁来了吗?” 没等宫女回答,外头母亲钝刀片似的声音从外头响起来:“他愿意不愿意,你怎么不自己同他说?” 接着是皇帝叱罗杜文冷冰冰地话:“自然要同他说,同你说,不过白知会一声。” 话音落下没多久,罗逾尚未来得及从矮屏上扯下衣服穿上身,门就被粗鲁地推开了。 父子俩这么相隔老远地望着,一个睥睨,一个看似低眉顺眼,脊背却是收紧挺直的。 一阵沉默之后,罗逾开口道:“父汗。”他艰难地打算跪叩,皇帝摆摆手,不耐烦地说:“衣冠不整,不必行礼了。” 罗逾有些尴尬,偷偷伸手去屏风上拉衣服,屏风是旧的,一根木刺支了出来,他一用力,只听“刺啦——”裂帛之声,衣服被撕成了两爿…… 皇帝没好气地骂了声“蠢!” 罗逾束手,只能给他骂。 皇帝四下看了看,指了衣箱说:“怎么愣在这儿?重新拿一件穿上不就结了?” 罗逾艰难地打开衣箱,里头的衣物还是他离开北燕之前整理的,整整齐齐一如既往,但是都是他十二三岁的衣物——自从回到北燕,一直在床上躺着,除了新上身的几件中单亵衣,一件能穿的外衣都没有。 他只能踌躇着将就穿上新做的中单,又快又小心地系好所有衣带,然后回到皇帝面前,低头等着训话。 叱罗杜文皱着眉说:“等着你跟我去前殿,你就穿这个?” 罗逾诧异道:“去前殿?” 又有些愧赧:“我……我这次从南秦逃回来,没有带衣物。”唯有一件破烂的麻布夹棉囚衣一路穿回来,大概早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皇帝皱着眉,又骂了几声“废物”,扭头对身后跟来的宦官说:“去库里找太慢了,先拿朕的,挑颜色纹饰不僭越的,大小——”他打量了一下儿子,没好气说:“略小点最好,不小也没事。” 那宦官应了一声走了,父子俩隔着咫尺,却无话可说一样,罗逾几番抬头偷眼看他,叱罗杜文却连寻常父亲通常会问的 “身子怎么样了”这样一句话都不问。 罗逾也自是心寒。等那宦官捧着衣服送来了,他便也默不作声地抖开衣服穿上。 春衣还不能太轻薄。里面一件是厚绫,外头一件是灰鼠,银灰色的缎子面儿,配着苍绿色的皮革蹀躞带,莹莹几块碧玉带銙。他抬起头,看见皇帝正看着他,目光却失焦,表情十分凝重。 “走罢。”皇帝突然发现儿子正看着自己,陡然恼怒起来,火气又没地方发,甩手留给他一个背影。 罗逾胁下还隐隐作痛,父亲步幅大,速度快,伤痛刚愈的罗逾不得不紧追慢赶,才能勉强跟上他。平城宫极大,半日,他喘着气,刚刚痊愈的肺又开始隐隐作痛,步子也不由得变慢了。 叱罗杜文脑后长眼一样,停下来等他,回顾斜睨,满满的都是不屑:“你怎么这么弱?在南秦没吃过饱饭么?” “不是。”罗逾终于忍不住了,虽然不敢高声,但意思里带着刺一样,“和南秦无关,回来这一个月,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又不能动弹,所以变弱了。” 皇帝倏地扭过头来瞪着他,好一会儿冷笑道:“会跟我顶嘴了!好出息!跟你那个阿娘一样!” 罗逾等着他的巴掌扇过来,或者脚踹过来。但是皇帝重重地呼吸,拳头攥得紧紧,并没有碰他一下。 叱罗杜文好一会儿才终于问:“你是不是在怨我?” 罗逾低头说:“儿臣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怨?” 皇帝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回复:“不敢。父为子纲。” 皇帝“呵呵”笑了两声:“南秦到底是崇奉儒家,你这话冠冕堂皇,但是不入心!”诛心之话说完,语气又平淡下来:“我年轻时也读儒家的书,也崇奉南朝的体制,但是民风国情不同,是登基以后才慢慢了解的。儒家还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总要父亲像个父亲,儿子才好像个儿子。” 他重又问:“你是不是怨我?一回来就把你打得那么重?” 罗逾抬头望着他:“父汗责打,儿臣并不敢怨。受伤虽重,但是不受辱,应该是儿臣要感谢父汗的恩典。” 的确,若是正经问起他的罪过来,三司审问,宗府旁观,丢人现眼还落下话柄;到头来判处,他身为皇子,不会是流徒,少不得是问一顿鞭杖,虽不会打断骨头,但是褫衣受责、皮开肉绽、辗转呼痛,大家瞪着眼儿瞧笑话似的瞧,不知要在暗地里传笑多少个年头——自己也不知道要多少年头抬不起头来。 实话说得这么委婉,皇帝又有些刮目相看,冷笑一声问他:“那么,你在怨什么呢?” 罗逾直视着父亲的眸子:“请阿爷不要把我当个敌人。” “信口雌黄!一派荒唐!”皇帝突然出口痛骂,拳头攥得关节都白了,“和你那阿娘一样,都不知恩!” 罗逾不再说话,心里却浮现起杨盼的父亲,南秦的皇帝难道不是盖世英雄?可人家为什么能够对老婆孩子亲亲爱爱、和和美美?杨盼和两个弟弟为什么总能露出真切的欢笑?沈皇后宠冠后宫,仅仅是因为皇帝怕老婆? 叱罗杜文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今日西凉来人,名义上是送贡品,又要求看一看五皇子和六皇子,你别摆这一副死脸过去。这件事不成,我也不想要你这样忘恩负义的‘好’儿子了!” 他习惯性地又出威胁:“想想你阿娘!” 到了大殿,欢歌一片。 西凉来的使节看着眼生,不是他潜伏右相府邸时见过的人。那使节正把酒就着佳肴,吃得满面红光。 罗逾的六弟一身紫袍,脖领上沙黄色狐狸毛出锋,衬着他那张白白净净的脸,宽腰厚实,笑容可掬,但是罗逾坐他上首旁边时,他还是不快地躲让了寸许。 “两位皇子真是人中龙凤、玉树临风。”使节打量打量左边,又打量打量右边,拊掌赞叹着,“我们家公主有福了!” 然后又陪着笑说:“不过我们家公主是我们陛下的爱女,舍不得远嫁——当然,也不好叫皇子入赘鄙邦,可否就在凉州附近封邑,将来彼此方便?” 第139章 叱罗杜文笑道:“那么,朕的爱女嫁给贵国国主,贵国可肯赠一块土地作为聘礼?”见西凉来使一脸难堪,他笑容也冷而傲慢——蕞尔小国,还真把自己当棵葱! 宴会喝到半夜,皇帝微醺,借口解手,到后面醒醒酒。 李耶若一直在后殿伺候着,此刻一点困意都没有,见皇帝来了,急忙起身把醒酒汤端给他,关怀备至地说:“大汗虽然量大,但是喝多了到底伤胃。” 叱罗杜文先低头弯腰在她唇上偷了一香,然后才接过醒酒汤说:“我知道了。你家乡的来人,刚刚还提到你,你要不要见一见?有没有什么话或者什么东西,要带给家里的亲人?” 李耶若摇摇头:“我没有亲人了。也不想见故乡的人。” 她想了想,突然挑唇角笑了笑:“对了,还有没入掖庭的一个后妈和一些庶妹,我手书一封信件,让她们知道我在大燕一切都好,叫她们只管放心我便了。”笑得带一些志满踌躇的小小恶毒。 皇帝“哈哈”笑道:“你这个小坏东西!” 接着又问她:“西凉那个老头子的女儿长得好看不好看?嫁给我儿子,我儿子是不是吃亏了?” 李耶若说:“嫁给六皇子,还不算亏。” “为何?”皇帝有些玩味,“宥连长得好看,所以会吃亏?” 李耶若笑道:“五皇子心软,容易被女人哄住。将来陛下动兵西凉,他舍不得老丈人,不肯出力助陛下取胜可怎么办?” 皇帝冷笑道:“有这毛病啊,要改!” 他喝完醒酒汤,又到得外头筵席上,举杯高高兴兴又喝了个尽兴,然后带着三分醉意和西凉的来使道:“你们看看朕这五皇子,长得英俊不英俊?”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不开森。。。求抱抱。。。 ☆、第九十六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不行了老娘不爽,老娘要放飞。 来使的目光“刷”地投向罗逾, 看得他都不自在起来。 然后, 来使笑道:“大汗的儿子,自然是芝兰玉树, 英俊都不足以形容啊!” 着意又看了看罗逾:面貌不用说的,简直无可挑剔,穿得又齐楚, 一看就是好料子, 想必是皇帝的爱子,身材略显瘦弱,表情也显得有些阴悒, 不过少年人嘛,还没有成熟,也正处在“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将来一定是会变的。 几个来使互相一注目, 接着举盏道:“大汗的意思?” 叱罗杜文笑道:“我嫁女儿去,你们嫁女儿来,不是正好么?” 大家哈哈哈一笑, 彼此恭维,全然不顾那个俊朗的少年郎捏紧了杯子。 宴席终散, 送走了客人。六皇子掸衣起身,叹叹道:“唉, 还是你得福。西凉李氏,出名的出美人的家族;柔然那里,估计都是晒得红扑扑、紫黝黝的脸庞吧。” 又打量罗逾这一身, 道:“这衣裳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罗逾冷冷地瞥他一眼起身,看父亲也正半醺着要到后殿去,疾步追了上去。 他今日有些不冷静,直接进了后殿的门里,正在屏风边端着醒酒汤的李耶若躲避不及,正好眼对眼看着。两个人本就是熟人,一时也没觉得僭越。倒是皇帝很是生气,对李耶若喝道:“后面去!” 等李耶若忙不迭地退下了,叱罗杜文一把揪住罗逾的脖领子:“你干什么?闯朕的后殿?!” 罗逾不屈地直视着他:“我来还大汗的衣服。” 说着,掰开揪着他脖领子的手,毫不畏惧地一边直视着脸色黑沉的皇帝,一边一根一根解着衣带。 外头的银灰缎面儿、灰鼠皮里子的袍子解开,腰间苍绿色缀碧玉的蹀躞带解开,然后是里面天青色绫子深衣。一点一点脱开来,露出里面八成新的、竹布料子的中单。罗逾不用看,自然而然地将衣服顺手叠好,然后捧在父亲面前:“多谢父汗。” 皇帝不可思议一样看着他,随后暴怒地伸手一掀,把衣服都掀在地上。 李耶若在屏风后,听见衣服被掀起又落地的声音,不由有些担心接下来被掀起的会不会是罗逾。 在南秦时,她也恨罗逾薄情,但是罗逾把她荐给他父亲,讲真的,她现在是感激的——享受了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亦夫亦父般的关爱,而且这关爱她的人是北燕最霸气威武,又不失英朗的皇帝。 她想了又想,在屏风后颤声说:“大汗,该歇息了。” 叱罗杜文指了指罗逾的鼻尖,又指了指地上的衣服:“朕赐给你,就不许推辞!给我一件一件捡起来!穿回去!” 罗逾犟了一小会儿,捂着受伤的地方,俯下身,把散乱的衣服捡了起来。然后看了父亲的脸色一眼,把衣服里里外外好好抖搂一番,看不见明显的浮尘了,才又穿回去。 “什么臭毛病!”皇帝骂道,“明日早朝后,到太华殿谒见!” 罗逾这次没犟,应了声“是”,然后又说:“我不娶西凉公主,是有理由的。” 李耶若在皇帝再次发怒之前,在屏风后娇声道:“大汗!”黄莺啼叫一样宛转。 正准备抽儿子一个耳光的叱罗杜文,这才收了手,恨恨道:“好,我明日听你的理由。说不好,你等着!” 转身到屏风后头去找李耶若了。 罗逾这才觉得浑身都是汗水。 他走回宫院最远的角落里的靖南宫,一路看着星星,听着虫鸣,眼眶发酸,但是眼珠又极为干燥。 他敲开门,守门的宫女揉着眼睛,一脸不乐都不掩饰。靖南宫里灯烛供给不足,早就一片漆黑,他就着一点星光看了看窗边的更漏,确实也已经三更了,母亲应该早就睡了。 但是,他随即听到了母亲喑哑的声音:“我的阿逾回来了?” “回来了。”罗逾心里发酸,但也感觉了一些温暖,强笑着答,“阿娘放心吧。” 然后吩咐他身边的那个宫女:“给我打水,拿胰子。” “干嘛呀?”宫女问。 “洗衣裳。”罗逾答。 宫女甚觉这主子有病!本来就是个神经质的孩子,现在好容易长大成人回来了,还是个神经质的大人!枉费了这样一副好相貌。 “这大老晚的……”宫女嘀咕着。 罗逾压低声音,但却带着不容置疑地厉声:“去不去?!” 宫女吓了一跳,只好说:“好吧。我从井里给你轱辘上来。”心里把这小贼骂了千万遍,不高兴地去打水了。水端上来,犹恐他还要吩咐自己洗衣服,那宫女说:“奴婢……奴婢这几日碰不得凉水……” 罗逾冷森森道:“不用你洗,我怕洗得不干净。”利落地脱下外头的衣衫,也不管灰鼠皮浸了水会落硝脆裂,蹲在盆边搓洗起来。 衣裳沾了灰,他觉得自己更污秽——这颗心里原本留了干净的一角给那个阳光般灿烂的小女郎,现在这一角也要没了,沾染了最污浊的泥。他更加用力起来,搓得衣衫“沙沙”地响,手上的皮肤火辣辣地痛,他就把手浸到水里;但接着肋下也开始痛了,他不得不“丝溜溜”倒抽着气,放缓了动作。 “阿逾,睡吧。”母亲大概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才说,“有些事,要妥协的。你但想想为了自己的目标,娶一个妻子,又是多大的事儿?将来不喜欢,再纳妾也没有人说你。” 第140章 罗逾一颗泪落到洗衣盆里,自己感觉自己太丢人了,感觉假装擦汗,把泪水抹了。 他第二日累得几乎起不了身,睁开眼睛,只觉得说不出的疲惫感。直到皇帝那边传旨的黄门宦官过来,他才从床上爬起来。 那宦官的旨意很简单:“大汗叫五殿下过去。请五殿下还穿昨日的衣服。” 罗逾看了看院子:“昨日洗掉了。” 按宦官耸了耸肩:“那奴不知道,奴只管传达大汗的意思。五殿下尚未洗漱,还是不要拖延才是,别惹大汗不高兴。”说罢,挥着尘麈走了。 罗逾穿着才半干的衣衫,又湿又重,好容易才到了皇帝处政兼休憩的太华殿。 叱罗杜文正在后殿一片开阔地练剑。他习惯用一把重剑,钢用得很厚,刃口却又雪亮雪亮的,舞起来的风声都是“呼呼”的沉闷。一根练剑用的粗枝被皇帝的剑刃一削,顿时清清爽爽断成两截。 见罗逾来了,皇帝也没有停下,直到一套练完,才擦擦额头的汗,把刀递给宦官放在一旁的刀架上。 看着罗逾,他习惯性地先挑刺:“这衣服的颜色怎么不对了?” 罗逾木然答道:“脏了,昨晚上洗了。” 皇帝皱了眉近前来一捻,顿时怒道:“你脑子怎么长的?湿哒哒的就穿过来?” 罗逾依然木然:“儿子只有父汗赐下的这两件。” “那洗什么呢?”皇帝说完,觉得跟不正常的孩子没法正常地沟通,只好白了他一眼,说,“脱了!” 罗逾依言把两件皇帝赐下的衣裳脱了,习惯性地整整齐齐一叠,放在一边。这平城的早春还凉飕飕的,他微湿的里头中单被春风一吹,觉得身上的寒意如心里的寒意一样。 好在父亲说了一句暖心一点的话:“叫传御医的,来了吗?” 御医急匆匆出来拜叩。 皇帝指着罗逾说:“给他瞧瞧,肋条上的伤有没有好。” 御医到罗逾身边,仔细看了伤处,轻轻按了按那块青紫,观察着罗逾的表情,又要了手腕搭着听了脉,才说:“回禀大汗,肋条骨最活络,五殿下身子骨也强健,已经长好了。脉搏稍有些弱,不过不妨碍。” 皇帝点点头,一句话又叫罗逾掉进了冰窟窿:“那拿鞭子来,若他还敢跟朕耍小脾气,就可以当驯服小野马,狠劲地抽!” 一个宦官弓着腰拿过来一个银盘,里头盛着皇帝最喜欢的一条马鞭,黝黑黝黑的,闪着亮亮的光。皇帝爱惜地抚着马鞭,然后拿起鞭柄,似笑不笑地盯着罗逾问:“你昨儿要说的理由是?” 罗逾咽了口唾沫,然后毫不迟疑地说:“儿臣在西凉待过。西凉国主李知茂颟顸无能,父汗不需要牺牲一位公主和他和亲。娶回西凉的公主,意义也不大。” 皇帝冷笑道:“你的意思是,如果娶回南秦的公主,就有意义了。”转而厉声道:“你娶回来看呀!你当我不知道,你在南秦其他时候都好,唯独为这位公主犯了无数次傻!还挺身为她挨板子,你喜欢挨打是么?!” 这些自然是李耶若说的。硬实实的犯傻,无言以对。 皇帝把鞭子往地上一抽,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破风声:“再说,朕的决策,需要你的干预么?你只管照办就是了。还有什么理由?” 罗逾摇摇头:“没有了。但是儿臣做不到,求父汗垂怜。” “娶个老婆做不到?”皇帝气得想笑,“今儿我就赐两个漂亮宫女给你这小雏鸡尝尝滋味!” 罗逾只觉得自己的脸都热了,可还是犟着说:“多谢父汗赐下。若是要赐,儿臣母亲那里,确实少些服侍的人。” 话说完,果不其然挨打了。 鞭子飞出来极快,简直看不见的时候,就像一条毒蛇,猛地在罗逾的胳膊上咬了一口,而且注入了毒液一般,烙似的痛。 他有些后悔脱衣服,那件灰鼠皮的外袍,好歹能搪点痛,不像这薄薄的竹布,只一下鞭子,就绽开了口子,然后绽口的地方沾染了鲜血,染成了胭脂红色。 这鲜艳的红色,似乎刺激了叱罗杜文的感官,他干脆不再说话了,一鞭子一鞭子抽了下去。罗逾也不说话,弓着背,护着自己的才痊愈的胸腹,任由他打。背上一道一道血红色绽开,血肉之躯也是痛的,颤抖得如被春风拂动的海棠叶,牙关始终咬着,既不呻_吟,也不求饶,也不答应娶西凉的公主。 皇帝大概打得累了,看着儿子背上横七竖八的血痕,忽然就是一阵恍惚,宛如那一幕熟悉的场景又一次再现在眼前。他无意识地卷缠着鞭子,问儿子:“你不痛么?你不痛么?” 又莫名其妙来了一句:“你这样和我犟,他回得来么?” 罗逾颤声儿回了一句:“儿子求父汗垂怜。”接下来没有说“痛”,而是说:“西凉联姻,不联也罢。” 皇帝发狠一般,抡起手臂,狠狠一鞭下去,刚刚说话的少年未及咬牙,被这猛的一鞭抽得“呃——”一声长吟,栽倒在地,随后倒抽着气,拳头攥紧抵在地上,又慢慢恢复了跪姿。背上的衣服上慢慢出现一道长长的红色,贯穿前面若干鞭痕。 皇帝叫道:“把她带上来!” 罗逾在地上的尘灰里抬头,转眼看见母亲被踉踉跄跄推过来。 “不关我阿娘的事!” 皇帝终于笑起来,随手一鞭抽在这位不受宠爱的妃子身上,抽得她一声惨叫,扑倒在地上。 “你不答应,我就打她。”皇帝说。 黑色毒蛇一样,罗逾的眼中是漫天的黑色弧线,抽落下来,漫起高高的烟尘。 母亲委顿在地,辗转反侧,然而哪里又逃得过!她痛得说不出话来,灰白的头发宛转在地上,沾了无数尘灰。 罗逾扑过去,挡在母亲的身上,嘴里哀求着:“你打我!你打我!” 皇帝终于找到他的弱点,弯腰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却不料这小子也有几分蛮力,纵横着血印子的胳膊居然拽不动。 皇帝轻轻笑了笑。丢开鞭子,转身离开了片刻,紧接着,罗逾看到面前乌青的光一闪,母亲一声嘶哑的惨叫,她扒在地上的手,被生生剁落了一根小拇指。 那截断指落在尘灰里,滚了两下,好像好在抽搐。紧跟着,鲜血喷薄,只一瞬,血管闭住,鲜血蜿蜒而出,在地上随着砖痕画出一滩纹路。 皇帝犹自提着他那把重剑,厚厚的钢呈现出乌青色,锻打的花纹清晰可见,雪亮的刃劈裂碗口粗的木头也不过尔尔,何况是细弱的一根手指。叱罗杜文笑道:“手指有十根,可以慢慢剁。” 他终究还是斗不过父亲。 罗逾战栗着,发不出泣声,也无法再倔强,铺天盖地的是一如既往的绝望。 “想好了?”冷冰冰的问话。 罗逾点点头,虚弱地说:“儿臣遵旨……” 叱罗杜文“呵呵”笑了两声:“何必!早答应,不挨这样一顿鞭子。”然后他弯腰低头对气若游丝的罗逾的母亲说:“可憎的厌物,日日拿那张死脸对我。原来,你也是血肉做的,也没有那么坚强。” 几个小宦官过来,把罗逾拉开。皇帝看着衣衫尽破的儿子,说:“背晦模样!先从朕那里取些衣物给他穿,再叫宫库司的人给他量体裁衣,做几件齐整衣裳穿。别白瞎了这漂亮的样子。” 第141章 ☆、第九十七章 两个人都是被门板抬回去的。 罗逾俯伏着, 颠簸着, 背上是撕裂的痛,眼前是平城宫地上墁的青灰色的砖, 额前和发里的汗水滴在眼睛里,刺得眼睛难受,心里的恨和悲凉更是铺天盖地。 到了靖南宫, 罗逾挣扎着爬起来, 踉跄着去看母亲。 妇人已经晕过去了,灰白色的头发已经散开了,像蛛网一样散开在脸颊上。每当看到母亲苍老的样子, 罗逾的心里总是止不住的心疼,他知道母亲的年龄其实比父亲还要稍微小一点,但面容的憔悴,头发的花白, 乃至神色间的怨尤与愤懑,都使人的相貌变得与年龄不再相称。 “阿娘……阿娘……”他带着泣音低低呼唤,妇人眼皮颤动, 但是没有醒来。受伤的手被简单地包扎着,用的是肮脏的白布, 大概是从她的衣裳上随手撕下来的。 宫女和宦官都扶掖着罗逾劝:“殿下自己也有伤,还是交给奴吧。你看, 大汗派的御医也来了。” 罗逾已经泣不成声:“阿娘是为我受这样的痛楚。我就是剔骨削肉也偿还不了。”扶着抬人的门板,进了母亲的卧室。 卧室里冷冰冰的,宫女才开始烧火盆里的炭, 御医进来,冷得缩手看了看四处,然后才问:“先瞧谁的伤?” 罗逾说:“自然是我阿娘。” 御医过来,解开包扎的布,罗逾心里疼得针戳一样,看都不敢看一眼。御医倒是见多识广,说:“刀口整齐,天又不热,倒不难治。先用烈酒擦净,每日换药,只要不腐败长疮,就没有大碍。”利落地开药箱取药酒。 人晕过去也好,完全没有疼痛的知觉。御医处理完她的手指,又稍稍看了一下身上的鞭伤,道:“皮肉伤,也是用药酒涂擦,会好的。” 罗逾问了句傻话:“手指还能接上去么?” 御医笑了笑,摇头道:“臣还没有这个本事。”接着又说:“娘娘身上的鞭伤,还是宫女来擦药比较合适。殿下,臣去瞧瞧您的伤?” 罗逾心灰意冷,见宫女要帮母亲身上上药,只能先退出门外,然后对御医说:“我现在已经没那么疼了。这既然是皮肉伤,随它自己好吧。” 御医哓哓道:“臣看殿下的鞭伤比娘娘的要重,何况皮破流血,看似小事,万一弄到生疮化脓,也是麻烦的大事。再说,大汗再三吩咐臣要为殿下诊治上药,还说落下病就要臣的脑袋……请殿下可怜可怜老臣这颗脑袋,还有家里的老娘和妻儿……” 罗逾耐不得他的啰嗦,神思昏昏道:“好吧,你别多话了,我头脑晕。” 火盆刚刚生起来,屋子里一点暖气都没有。炕床上也是冰冷的,被褥洁净,但只有被面用着丝织品,余外都是普通的布。罗逾自从回到宫里,连配给的宦官和宫女都没有,母亲那里的两名宫女,一下子要多伺候一个人,暗地里都是怨声载道,自然也从来不用心服侍。 罗逾习惯性地自己解衣,解脱被血渍凝固在身上的衣衫时,是撕开皮肉一样的痛。御医见罗逾只是咬牙攒眉,脱衣服的动作都没有变慢——他素来在宫里伺候各位后妃、皇子、公主等人,倒没见过这样毫不娇气的主子。 “倒没有宫人服侍殿下?”御医看着两个粗蠢宫女正在门外晒太阳、嗑瓜子、笑呵呵没心没肺地侃大山,不由低声问道。 罗逾只觉得这个人实在烦得要命,恹恹地闭目摇头:“我不需要。” 御医眨了两下眼睛,竟然轻叹了一声,看看罗逾上半身鞭痕简直狰狞,一道道血印子密密麻麻排布在上背和胳膊,有的皮已经破了,有的淤血还凝结在皮肤下面。有时鞭梢翻转倒抽,还会抽到腰和胸腹,血痕虽然细细的,但都是凝固着颤巍巍的血珠子——这挨打的当时,该有多疼啊! 他从药箱里拿出药酒,倒在一块干净的白帛上,说:“酒刺激到破皮的地方,会有些痛……” 罗逾不耐烦地说:“比挨鞭子还疼么?” “呃……那当然不。” 罗逾道:“那时候都熬过来了,现在算什么?” 他果然能忍,药酒激上去火烧一样的痛,居然一声不吭,攥着被角就忍过去了。 御医道:“这段日子,戒油腻的吃食。” 罗逾说:“我哪有油腻的吃?”然后对外面喊:“打热水。” 两个宫女的闲话戛然而止,回头横了罗逾一眼,但是毕竟也不敢怠慢,只好放下瓜子,到茶房取水去了。 御医道:“伤口结痂前碰不得水!” 罗逾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胡乱点点头,等水来了,他吃力地拧干手巾,一点点擦额角和脸颊黏黏的汗液,接着是耳后、脖子,还有胸前腋下没受伤的地方,都一一擦过去。擦完已经是气喘吁吁,俯倒在床榻上就昏沉沉睡去了。 御医见两个宫女又在门外兴高采烈磕起瓜子来,好像浑然不觉屋子里这位皇帝的亲儿子在冰冷的早春里,袒着身子就睡在了凉炕上。他只能亲自拉起被角,帮这位皇子盖上,在肩膀里掖好,才默默退了出去。 罗逾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肚子里空荡荡的,但是一点都不觉得饿,他记挂着母亲,喊外头的宫女进来,问道:“我阿娘有没有醒过来?有没有让她吃点东西?” 那宫女在昏暗的一盏烛光下,显得嘴唇油乎乎的,说:“娘娘醒了,但是手疼不想吃东西。” “东西总要吃点。”罗逾倒像个谆谆的长者一样,“阿娘身为大汗的妃子,分例里还是有鸡鸭鱼肉的,你们做点她喜欢吃的东西,软烂好消化一点,哄着她吃些。” 宫女骨嘟着嘴,说了声:“哦。”也不问这里这位是不是要吃点东西,掀帘子往外走,没料到和谁撞了个满怀,“哎哟”大叫了一声,还想骂人,却又突然一个激灵,矮着身子就跪下来了:“大汗!” 本来昏昏然想再倒下睡一睡的罗逾,顿时也打了个激灵,往门口一看:那个高高的影子,感觉陌生,影子踏前两步,身形和脸颊被烛光勾勒出来了,确实是父亲。他咽了口唾沫,心里震惊,又混杂着愤怒和稍微一丝惊喜,半晌也没有开口。 叱罗杜文在昏黄的光线里瞟了儿子一眼,转脸问那宫女:“朕叫人赐来的饭菜呢?” 那宫女战战道:“回禀大汗,在……在小厨房里……” “端来。” 那宫女犹豫片刻,大概感觉不对劲了,颤着声音应了下来,出门时居然被日日走过的门槛绊了个狗啃泥。 等她用托盘端来饭菜,罗逾只觉得这小宫女走路的样子都不对劲了。皇帝揭开碗盖,对那宫女道:“再点几盏灯。” 宫女说:“靖南宫分例里每日只能用两枝蜡烛……” “点上!” 宫女哪里还敢再说话,战战兢兢点了几盏灯,屋子里亮堂多了,皇帝看着碗里的菜,还用筷子挑了几下,笑道:“下午太子去御苑行猎,孝敬了朕四只雉鸡,其中一只是赐到这里的,但是鸡腿、鸡翅都在哪里?” 最后冷到骨子里一声:“嗯?!” 宫女哪还站得住,一下子跪下了:“奴婢一时犯馋……” 罗逾虽然也恼恨这宫人,但见皇帝勾着一边唇角,斜睨着那宫女笑,只觉得杀气逼人,父亲那张脸如玉面阎罗一般,不由开口道:“阿娘那里,只有两个人服侍。若少了一个,阿娘如今这样子,可怎么好?” 第142章 皇帝目视那宫女笑道:“不错。你主子还帮你说话。本来打算明儿在皇后那里借个地方杖毙,让所有宫人看看怠慢的下场,这样一想,朕也还真没有闲人配伺候那个贱妇。就饶你一命,明日到皇后宫里,召集所有宫女,亲眼瞧着拔舌之刑——想来你这样又懒又馋又爱说闲话的人,少一条舌头并不影响你伺候人,所以是福不是祸吧?” “大汗饶恕奴婢吧!”宫女吓得肝胆俱裂,跪下大哭。 叱罗杜文不由又笑:“嘘,你再吵得朕头疼,这舌头今晚上都不必给你留了。”说罢踢了那宫女一脚:“滚出去吧。” 他回过头来,像个慈父一样,指着碗盘对罗逾说:“饿了大半日了,来吃吧。” 刚刚这一幕,也够人胆寒的,罗逾好一会儿说:“儿臣不饿。” 皇帝道:“可以,你一顿不吃,那个贱妇就一顿不吃。” 罗逾恨他恨毒在骨子里,深吸一口气,慢慢坐到案前,提起筷子,闻着饭食的香味,却觉得反胃。但是想着阿娘,还要日日在这个被叫做“阿爷”的人里讨生活,他不得不忍着怒气,往嘴里扒拉米饭。 皇帝在他赤_裸的肩背上披了一件衣裳,看罗逾周身一战,笑道:“你这么怕我么?这都是朕没穿过的,做在那里,白放着也可惜了。” 衣裳轻暖,里头是软绸,外头是狐肷。罗逾五味杂陈,也不想谢他,低头吃饭。 皇帝则坐在他对面,就着烛光静静地凝望着儿子。 烛下适合看美人,看美女如此,看这样俊朗的少年,也觉得赏心悦目。他的眉像自己那样粗粗浓浓,利剑似的直插鬓角;眼睛却酷似那个人,睫毛女孩子一般长长弯弯的,瞳仁又大又黑,眼珠子汪着水一般。 心软软绵绵的,想着白天他在鞭子的淫威下咬牙忍痛,浑身颤抖得像深秋挂在树上的一枚枯叶,但直到母亲挨打才落下泪来,扑上去阻挡。 她当年也是这样倔强不屈,在自己的身子下如此,在自己的鞭子下也如此,唯有扑过去护着别人的时候才戚戚落泪,向他求饶。 罗逾吃完,放下筷子时看见父亲还在凝神端详自己,他心里大不习惯,又不知道说什么。 皇帝亦发现了他的尴尬,起身道:“你这里太冷。朕也疏忽了,日后你照着你几个兄弟的分例,领衣物、吃食、炭火、蜡烛、纸笔等东西——都是朕的儿子,一视同仁。” 这个“一视同仁”已经来得好艰难! 罗逾怕拒绝后又被拿母亲来威胁,只能低头垂手:“多谢父汗。” 皇帝居然露了点温和的笑,对外头拍拍手,眼见走进来两个娉娉婷婷的影子,到了罗逾面前都是巧笑着敛衽问安。皇帝说:“说话算话,这两个,长得还是很美的。” 确实很美,一色的小巧瓜子脸,粉嫩粉嫩的,五官又各美其美,各有风情。大概见这位五皇子也是个英俊的相貌,两个女子都是粲然一笑。 皇帝见罗逾瞪着眼睛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由笑道:“小雏鸡,只有南秦皇帝的女儿才是美人儿么?想了也没用的,就不必想了。这两个虽不是处子,但颇通人事,可以带着你‘上天入地’,叫你知道做男人的福气何在。” 又对两名女子说:“伺候好五殿下,他将来娶了王妃,或许还愿意留你们做个媵妾,否则,就是以宫人终老吧。” 两名女子大概也惶恐,见皇帝眼色递过来,忙到罗逾身边,一个伺候漱口,一个则系他的衣带,软酥酥的小手不小心拂过他的胸口。 罗逾火烫了一样,把她的手一拂。 皇帝道:“你们小心着些!” 又说:“这十天半个月的,老实地暖暖床就行了,不许逾矩。五皇子受着伤,要是给你们搞出个夹阴之症,朕可要问你们的死罪!” 两个漂亮宫女忙应下来。 “鞭伤总归能好,手指掉下来也接不回去。”皇帝温和地说,“只是要你知道敬畏。你乖乖听话,父亲也可以栽培你。将来有喜欢的女郎,也可以往王府里娶。” 罗逾冷冷地瞥瞥两个美人儿,对父亲的称谢和他的目光一样冷冷的,连假装的感激都装不出来。 皇帝岂有不明白的,脸色又有些阴沉,最后说:“你不要像她——不知恩典。”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这不算甜。不过,阳光总在风雨后,嗯嗯。\(^o^)/ ☆、第九十八章 那两个宫女见皇帝走了, 坐在罗逾的床上, 一个嘟着嘴唇说:“哟,是不是没有烧起炕?这被窝里冷冰冰的。” 另一个笑道:“不是还余着些五殿下的体温么?是请你来暖床的, 难道是请你来睡舒服觉的?” 罗逾的目光瞥过来,她们俩笑着说:“奴叫阿蛮。”“奴叫清荷。” 罗逾说:“别坐我的床榻。” 两个人呆住了,见罗逾走过来, 急忙起身。只见这小郎君一脸不快, 弯腰把床褥子拍了又拍,抚了又抚,弄得平平展展才说:“明日我要洗掉褥垫。” 叫阿蛮的宫女委屈地说:“奴有这么脏嘛?”清荷说:“嗐, 洗就洗呗。奴就是来伺候五殿下的。” 罗逾的屋子只有两进,外头一间更加简陋,他指了指墙角的藤箱:“里面有被子,你们捧到外面去睡。我身上疼痛, 你们见谅。” 两个宫女自然知道罗逾今日才挨打的事,原听说大汗最不喜欢这个儿子,一直丢在角落不闻不问的, 但今日看来,好像也不至于如此。两个宫女都是千挑万选的精灵人儿, 知道这小郎君今日挨打后心情不好,也不敢多废话, 到藤箱里拿了被子,蹑手蹑脚到外头睡去了。 罗逾下午昏沉沉睡了半天,晚上面对父亲, 端着了半天,这会儿好容易松弛下来,可是这样静静的夜里,格外觉得疼痛感觉敏锐。他闭上眼睛,告诉自己睡着就不会疼了,可是头脑里昏沉归昏沉,就是睡不着觉。 父亲这些日子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让他不由自主地往自己母亲身上想。 他的母亲,人家都偷偷告诉他也曾是一位公主,但是亡国之后便再无价值,被父亲抛弃在平城宫这个角落里头。他小时候也傻乎乎问过母亲,迎接他的是愤怒的耳光,母亲瞪着眼睛,眼眦欲裂:“你生出来,就是来戳我的心的么?!啊?!” 他不敢再问,默默到一边饮泣。 七岁以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偶尔梦中会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有面目模糊的父母双亲,有温柔的手抚过脸颊,但也有湿淋淋的水,水里的长长的草和长长的蛇裹着他,无数日常看不见的水虫围着他。 醒来时,他是一个颇能自知的孩子,知道父亲不待见他,正眼儿都不怎么瞧他。他读书、习武、参加宫里的宴会、仪式,都得沾兄长们甚至弟弟们的光。 也就这么荒草似的长大了,看着母亲早早的憔悴,明明是父亲的妃子,每日还得自己纺线织布贴补日用,供他穿像样子的衣裳鞋袜。所以她的每一点凶恶和无情,他都劝慰自己:阿娘过得太苦了,要发泄一下又何妨? 倒是他十二岁那年,他十六岁的长兄叱罗拔烈被封作太子——鲜卑人重视长幼,但对嫡庶看得淡——太子只是贵嫔所生。贵嫔旋即按照“立子杀母”的老规矩赐死了,当时,十六岁的太子在母亲悬梁的那间屋子外头拼命地拍门,哭泣着大喊着:“我不要当太子!我要我阿娘回来!” 第143章 太子紧跟着挨了父亲一顿鞭子。 他遍体鳞伤地跪在地上,听父亲冷静且冷漠地训话:“有你要不要的份儿?你现在进去,见着的也就是个死人了。你不要当太子,可以!但是死掉的人是活不过来的!” 太子怔怔的,仿佛鞭伤的痛也不存在了。最后“呜呜”地哭着,把头埋在滴着他自己的鲜血的青砖地上,哭了好久,也终于屈服了。 叱罗杜文那时候才缓和了一些,看着长子,放下了滴血的鞭子,淡淡地说:“我没当过太子,但是我的母亲,在先帝去世的时候,也是跟着殉葬的——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后来,太子悄悄地跟罗逾说:“西域的萨满傩法里,有一种法子,可以起死回生。但是,傩师做法时,求告的人要献出自己的性命给神灵才有用。” 他似乎是为这个想法思虑了好久,然后就没有再次提起。罗逾好奇地问他,太子拔烈冷淡地说:“我死了,母亲也不会愿意吧?再说,我死了,谁知道这法子成还是不成?再说,我死了,她又不可能从棺材里爬出来,若是她仅只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再来一次,我……不还是白死么?” 再后来,太子受皇帝重用,每日除了读书,还要协理内外事务,学着打仗和处政,与这些弟兄们接触得越来越少了。 母亲有一天突然对罗逾说:“阿逾,你阿兄们,封太子的封太子,封王的封王,但是只封到四皇子——他也不过比你大一岁——你阿爷就是对你瞧不起!你当自己努力给他瞧一瞧,为你将来,也为化解你阿娘心里的痞块……” 她抹着泪,告诉儿子他在南朝有一位舅舅,那舅舅虽然可恶,还有权力的时候就对嫁在这里的她不闻不问,后来被夺了权,更是通问不了了。 “但是,毕竟是娘唯一的希望!”母亲揪着胸口的衣裳,仿佛痛苦得透不过气来,“你去闯一闯罢!若是能护着你舅舅复辟,为娘还有机会活着回到故里。若是这件事成了,你阿爷对你刮目相看,说不定给你块好些的封邑,让咱们娘儿俩一道去过点不烦心的日子……” 她又说:“南朝伪秦的皇帝杨寄,最是个狼心狗肺、毒如蛇蝎的东西。若是你舅舅已经被他弄废了,复辟没有指望,就要另靠他人。你给你舅舅一个好死,也算我做妹妹的对得起他当年的‘恩情’了。” 罗逾昏昏沉沉终于睡着了。第二天早晨一睁眼,突然想到从南秦离开的时候,皇帝杨寄说的那些话,不知怎么心里悸动,他不由动了动身子。鞭伤瞧着狰狞,其实不伤筋骨,只要不扯到伤口,完全不影响活动。他努力穿上衣服,偶尔蹭到,“咝咝——”地抽口凉气,自己没觉得有啥,倒把外头新来的两名宫女引来了。 “殿下怎么不叫奴婢们来伺候?”阿蛮和清荷过来,帮他拿衣裳穿戴。 罗逾看着外衣都眼生,问道:“这哪里来的?” 两个宫女掩口葫芦:“殿下怎么都忘了?昨儿个陛下特意赐下的啊!虽说是因为内库司来不及做新的,但是直接赐下陛下的新衣,啧啧……殿下但想着这是做父亲的恨铁不成钢,也就不难过了吧?” 其实罗逾自己挨父亲一顿鞭打,也没有那么多恨意,但是母亲的手指砍断接不回来,这样恶毒地拿他的软肋来控制他的方法,他心理上接受不了。 衣裳穿好,洗漱完毕,不等两个宫女去端早膳,罗逾说:“我去隔壁看望我阿娘。你们俩到外头伺候,听我吩咐。” 妇人也已经醒了,躺在榻上呻_吟不止,身边一个宫人都没有。罗逾到她榻前,自然而然地跪在脚踏上,轻轻叫了声“阿娘” 。 妇人蜡黄的脸转过来,额角有一滴滴细密的汗,望着儿子一句话不说。 罗逾掏出手绢给她擦汗,又看她抽搐不止的手,裹着白布,散发着药酒的难闻气味,左手小指短了一截,看上去光秃秃的诡异,他觉得自己背上那些鞭伤根本算不上疼痛,母亲这才是撕心裂肺的苦楚。 “阿娘……”他柔柔地说,“这次是我考虑不周,害您受苦了。” 母亲目光冷冷的,俄而冷笑道:“我的话,你句句不听!”又抬起伤手转着看看:“好得很。还有九根指头供他剁,原来养儿是这样的下场。呵呵……” 罗逾被骂得无地自容,不由已是泪下:“阿娘……我对不起你……以后你的话,我都听!都听!” 妇人横了他一眼:“都听的话,先答应你阿父,娶那位西凉公主。” 罗逾哪怕万般不愿,事到如今,情态逼人,父母双方的施压,他只能心灰意懒地想:这辈子和阿盼还能够有重逢的机会么?念念不忘的她,只能在梦里见了吧? 他含泪点了点:“阿娘。我听话,你别再生气了,别气坏了身子。儿子娶回媳妇之后,就好好孝顺你。” 妇人不愿意理他一般,好一会儿冷笑道:“等你娶了媳妇,就该开牙建府,到自己的封邑去享福。而我,还是只能呆在这里,冰清鬼冷地过一辈子。”她潸然泪下,两道晶莹滑过面庞,从眼角的细纹直落到枕头里去了。 “我这一辈子,享福就跟放烟花儿似的,一瞬啊,就过去了。接着呢,就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啊……”她喃喃地说,“他们骗我,欺我,弃我……阿逾,我只剩你了。” 罗逾想起人家说的母亲的身份,不由开口说:“我在南边,见到了那个舅舅——封作建德公。” 妇人重新在枕上转头,不错目地盯着他,好一会儿笑道:“不错。二王三恪,不能随意屠杀前朝的皇族宗室。然后呢?” 罗逾又说:“建德公被囚禁西苑的高墙内,已经……已经疯了。儿子试探了好几次,确实是真疯,治不了,救不回,估计也没有能力复辟。他有几个儿女,唉……” 母亲的脸色难看,最后问:“那有没有杀了他?” 罗逾点点头:“活得那样污秽而绝望,真是不如早点离开。”他陡然间想到母亲,想到自己,不由心里一阵同病相怜的搐痛——若不是心里还藏着一点点温暖与光,他们俩的生活岂不也是污秽和绝望的? 母亲好一会儿才说:“死了好!死了好!可惜我还得这样子活着。总有一天……这些仇我都要报!我活着,就是要争这一口气!儿子!”她珠泪滚滚,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去抓罗逾的手。 罗逾心疼不止,也伸手任她抓着,多少日子没有剪过的尖锐肮脏的指甲直接刺进他的手背,掐得又深、又重,似乎掐在骨头上。 “阿娘的仇,就是儿子的仇。”他说,接着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么,阿娘在南朝时的封号,可是‘永康’?” 妇人像见了鬼一样,突然瞪得目眦欲裂,过了好半晌才鬼魅般笑着,声音像钝刀片刮在琉璃碗的边沿上:“我的好儿子呀,你想问什么呀?!” 作者有话要说:  2017过去,2018来临。 祝看文的各位小仙女们新年快乐(*^▽^*)、又美又仙。过一个棒棒的新年哦! ☆、第九十九章 罗逾倒给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 紧接着, 看见妇人用受伤的手狠命地拍着床板:“十指连心哪!你还害得我不够,还怕我不够戳心地痛?!” 第144章 罗逾赶紧抱住她受伤的手, 眼见白帛上渗出血来,触目惊心的。他慌乱了,捧着母亲的左手说:“阿娘……我没有别的意思……那些往事, 你不想提起, 就不提罢……” 妇人哭得“嗬嗬”有声,很久很久才气若游丝似的对着床榻顶上的承尘说:“你给我出去!” 罗逾满心的委屈,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 只得低声劝道:“都是儿子的错,阿娘别生气了,注意自己的身子骨。儿子出去了。” 他转身出门,总觉得背后有一道目光, 极其锐利地打量他。 没有等太久,西凉的来使又来谈两国婚嫁的事宜。既然罗逾已经答应下来,皇帝自然可以放心地要嫁妆、备聘礼。 叱罗杜文回到后宫, 依现在的惯例,自然还是到李耶若那里度夜。想着他的小美人, 顿时满心都是欢喜,重新叫宫人给他梳洗换家常的衣服, 还照了一眼铜镜,虽然年已中年,看上去并不显老, 除了眼角略有几丝纹路,眼睛里常带三分冷酷之外,竟觉得自己还有些少年人的感觉。 正打算去毓秀宫,外头通传说皇后带着六公主来了。 叱罗杜文不易察觉地一皱眉,想了想还是说:“传吧。” 皇后贺兰氏一直跟在叱罗杜文身边,从王妃到皇后,一路也算顺利,她有自知之明,论相貌、论才情,都比不上皇帝后宫那些小的,但是皇帝也算是讲规矩的人,嫡后无过,从不让那些得宠的小的僭越。 皇后见他,也陪着三分小心,拉着眼睛红肿的六公主,对丈夫说:“素和要出嫁了,有些话想对父汗说。” 叱罗杜文不听都知道女儿想说什么,不耐烦地看看更漏说:“无非是嫌人家年纪大了些。但是毕竟人家是一国之君,你若在咱们大燕找驸马,顶了天找个尚书令、中书令,能比么?” 这位叫素和的公主大概平素还是有些娇宠的,顿时泪下,跺了跺脚说:“他年纪比父汗还大十几岁!我宁肯嫁给年龄相当的小兵小卒,或是小老百姓,也不想嫁给他!” 见皇帝像要发火,皇后急忙拉拉女儿劝道:“素和,别这样和你父汗说话!好好说,好好说……” 公主捂脸哭道:“怎么好好说?无外乎嫁或不嫁。父汗一直对女儿不错,怎么到了人生大事上,就这么无情呢?” 皇后贺兰氏知道皇帝前儿才痛打了五皇子一顿,也是为这次的婚事,女儿虽然不至于抽鞭子,但就算一个耳光下来,小女郎家要面子,只怕就要酿出大事。她带着哭腔劝皇帝:“陛下,您看是不是和西凉谈一谈:嫁,素和愿意嫁。西凉总有适龄的皇子,选一个岂不是更是辈分合适?” 皇帝并没有动手打女儿,伸手帮她擦掉眼泪,笑道:“谈什么辈分!南秦嫁李公主过来,打的是皇帝义女的旗号,难道我就成杨寄那龟儿子的女婿了?国家大事,哪好出尔反尔的!再说,西凉太子已经三十多岁,早娶妻生子,你去当妾?西凉的适龄小皇子哪有机会登上帝位?你嫁给皇帝,让他宠爱你,你才好为阿爷做事。” 公主捂着脸,扭着腰哭道:“父汗让我削发出家吧!” 皇帝一把拧过女儿的手腕,拧得她尖叫起来。然后大声喊外头的亲信宦官:“公主以为小兵小卒、小老百姓家的日子好过。你带她去感受感受,看她还说不说这话。”把女儿往那宦官那里一推,任由着几个人挟着走了。 公主的尖叫声声在耳,皇后泣不成声,贴着皇帝的膝盖跪下说:“大汗!大汗!这是你嫡亲的闺女啊!” 叱罗杜文拉起她笑道:“我知道,我怎么不疼女儿呢?孩子不懂事,要教,对吧?放心,我不伤她一根手指头。” 他对另一个宦官吩咐道:“去毓秀宫告诉李夫人,今日晚些来。她要是困极了,就先睡。” 皇后心里被悲愤充盈着,此刻又加上了一些嫉恨,但手腕被皇帝铁钳似的握着,动弹不得。 等了约莫一个多时辰,那几个宦官又带着六公主回来了。 皇后挣脱了皇帝的钳制,飞奔上前看女儿。 六公主素和钗横发乱,目光呆滞,衣衫扯得乱七八糟,又胡乱裹在身上,浑身打摆子似的抽搐颤抖。看到母亲,她绝望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点光,“哇”地哭出声来。 叱罗杜文笑道:“汉人说,结姻要门当户对。咱们这里不说这话,可其实也是这样做的。素和,小兵小卒小老百姓,他们的日子你可过得惯?” 公主拼命地摇着头,再也不敢和父亲反抗。 叱罗杜文见皇后还在上上下下检查她哪里受了伤,不耐烦地说:“别看了,我没有叫人打她。我只是叫人把她送到军营里,说是新来的营妓,叫她见识见识那些禽兽样的男人——你放心好了,在他们真的动她之前,就有侍卫把人拉开了。就是个体验——那些小兵小卒,就是这样子的粗人,你愿意嫁么?” 公主又羞又气,抽抽噎噎。 皇帝一声“别哭了,我还有事儿吩咐。” 公主被他吓到了,抽抽噎噎的声儿陡然小了。皇帝说:“我知道你心里喜欢谁——宫门的侍卫统领,是个脾气好的帅小伙子。但是,我养你们这些公主,金尊玉贵的不是白养。你们受国家奉养,不是可以安心享用一辈子的!国家的事,才是你们这些公主的事,先国家,后家族,再自己。” 他说得堂皇,公主愣愣地听。皇帝伸手抚平公主素和头上支棱的乱发,柔声道:“你把阿爷交给你的事情办好,阿爷日后以英雄的礼遇接你回来。到时候,再风风光光让你嫁给喜欢的人,好不好?” 六公主的眼睛里闪出希冀来,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叱罗杜文到毓秀宫,李耶若还没有睡,正在梳理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她跪坐在那里,长发垂到地上的氍毹上,一双白玉般的素手慢慢执着玉梳,慢慢地梳通长发,那一幕情境,看起来美得像在画里一样。 叱罗杜文简直陶醉了,上前亲了亲她,说:“怎么还不睡啊?等我呢?” 李耶若面无表情,好一会儿才说:“大汗神威,妾不敢多语。” 叱罗杜文抢下她的梳子放在一边,手指在她瀑布般的长发间穿过,感受那缎子似的质地,喜欢得无以复加,在她的头顶嗅了嗅,又辗转在她耳边亲吻,啮咬着她玉珠子一样的耳垂,笑道:“你有话就说嘛,说得不中听,我就假装没听见,好不好?” “臣妾可挨不起鞭子,剁不起手指,也……不敢去营中做一回营妓。”李耶若躲开他的亲吻,突然就泪下两行,“大汗治国之心,岂有我说话的余地。如今两国要联姻了,我不就是个笑话?既然是存心埋汰我,大汗何必还到我这儿来?我要那么讨厌,您就不管我,把我扔在一边自生自灭,不就完了?” 原来是为这事作一作——也是女人的恃宠而骄。 叱罗杜文轻轻扳过她的脸,语气温柔,但很持重:“耶若,有一句话你说对了。国事是国事,我的治国之心,不仅是你,我所有的后妃都无权干预;但也有一句你说错了,联姻西凉,是考虑利益,也是考虑你。” “我?” 叱罗杜文笑道:“我心心念念为你打算,你却不懂。附耳过来。” 第145章 李耶若将信将疑凑过来,皇帝却在她耳边吹了一口热气,叫了声“小坏蛋”,一下子吻住了她的口,接着,就直接把她按倒在氍毹上,宽衣解带临幸了。 两国的婚礼,于是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西凉派了一位皇子迎亲,大宴三日后,把打扮得美若天仙的六公主素和送进了花轿。 皇帝吩咐罗逾:“你的妹妹你送一送,你的新娘子你自己去接一接。”然后才记起来一般问道:“伤可都好了?” 这又是一个月过去了,肋骨早已完好如初,背上的鞭痕也只留下淡淡的痕迹。罗逾虽然记挂母亲,但再不敢为小事忤逆父亲,只能答应下来。 无人时,皇帝笑着问他:“两名宫女,滋味如何?” 罗逾目光躲闪:“我伤口一直痛,不……不能……” 叱罗杜文笑道:“不能?还是不行?”说罢自己都觉得好笑,抬手在儿子肩膀一拍:“可不能有这毛病!” 转脸吩咐宦官:“朕原有泡的几瓶虎鞭酒,最是稀罕东西。不过朕还用不上,赐给五皇子吧。” 罗逾给他闹了个大红脸。 皇帝的恩典又不能不接受,他只好尴尬地从宦官手里捧过酒囊,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谢了皇恩。 罗逾几乎是飞奔回到靖南宫,进了门,先把酒囊往清荷手里一塞,接着问:“我阿娘呢?” 清荷努了努嘴,指向梢间,那里织布机“咔咔”地响着。阿蛮好奇伸头来看酒囊,问:“这是什么呀?” 罗逾耳朵发热,不耐烦地说:“父汗赐了点酒。酒囊你没见过么?怎么什么都要问?” 清荷对阿蛮使了个眼色,阿蛮知趣地闭嘴不说话了。 罗逾说:“酒收起来。”然后直奔母亲的织机那里。 “阿娘,”他蹲在妇人身边,笑眯眯说,“看您今日气色挺好。” 妇人冷冷地说:“少了一根手指头,到底动作不大灵活了。织这样的暗花绫,动作比以前慢呢!”脚里“噼咔”一踩,一根梭线从经线间飞了过去。 罗逾很少跟她撒娇,这日笑着说:“慢就慢呗。阿娘何必这么难为自己?现在阿爷还算体谅我,和其他的皇子一样,每月吃穿用度都有分例,阿蛮和清荷虽然调皮,到底比那缺了舌头的懒坯子要能干得多。阿娘终于可以享享儿子的福了,还这么辛苦劳作做什么呢?” 妇人盯着他看了一眼,罗逾的笑容顿时凝住了。妇人瞥瞥左右无人,笑道:“哦,你阿爷稍微给你点恩典,你就当他是好人了?将来你娶了媳妇,开牙建府,大概就是我们母子生死两隔的时候吧?我现在啊,在给自己做件靠谱点的寿衣穿,没有金缕玉衣,总不能一身麻褐就进了棺材!” 罗逾色变,握着母亲的手说:“阿娘何出此言?” 妇人一把甩开他的手:“我就没有指望你这个好儿子!” “阿娘!”罗逾重新放低声音,恳切地说,“阿娘叫我妥协,我就妥协了,阿娘叫我娶西凉公主,我也答应了。日后娶回媳妇,也定然不会忘记了阿娘。阿娘这半辈子为我受的苦,我都懂。” “可你父亲——”妇人死死地盯着他,指爪又掐到罗逾的手背里。 “也越不过阿娘去!”罗逾毫不犹豫地对她承诺着。 妇人这才露出一点笑,看看罗逾的手背已经掐出四个紫色的“小月牙”,赶紧抚摸两下歉意地说:“哦哟,我的手又重了……” 罗逾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一笑:“阿娘疼我,我懂呢。” 妇人笑道:“我儿到底孝顺。这次去西凉,总会经过三国交界的地方,你在雍州界外,借口出猎,去探探南秦皇帝是不是在巡视——每年春夏,他几乎都要在边界各处巡视。” “然后……” 妇人嗤笑道:“这怎么又不懂了?国无君,自然就乱了。一乱,你自然为你阿爷立下大功了。当然,皇帝身边,侍从无数,或许近身很难,倒不知这次,他有没有带儿女一道出来?这竖子是个小家子气的男人,最疼孩子,若能行刺皇子公主,给他当胸一击,也是好的。” 罗逾的笑容凝固在唇角:这样的要求,几乎是要他拿命去搏了!哪有这样的娘亲?! 这念头甫一出现,他自己又把它打消了:母亲对南秦的杨寄,有国仇家恨,现在猛一听到消息,突发奇想也是有的。沿途一绕就能碰见皇帝正好出巡,还能让自己这样早被他们认识的人近身行刺,这样的机会太过渺茫。 于是,他点点头敷衍道:“是,儿子到雍州界外,就干脆偷偷绕一绕,附近群山连绵,做生意的驼队又多,虽没有通关文书,其实混进雍州去也不难。” ☆、第一百章 叱罗杜文知道, 要控制住罗逾很简单——控制住他的母亲就行了, 所以放心大胆地委派儿子送亲接亲,又嘱咐道:“西凉的事才是要事。你若是给我节外生枝, 回来我可不管你是不是新郎官,我的鞭子可不饶你。” 罗逾想着靖南宫里的母亲,低头道:“父汗放心。儿子成婚之后, 可否接阿娘到宫外住?” 皇帝没好气说:“成婚的事八字还没一撇, 谈其他那些没用的做什么?” 八字怎么没一撇? 罗逾愣了一会儿,但是这样的小事,再顶嘴挨揍不划算, 所以应了声“是”。 他如今一身都是新衣服,南朝的绸缎袍服,北国的毛皮斗篷,衬得十九岁的男儿英俊无俦。飞身上马的姿势又特别洒脱, 连送公主出嫁的宫女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北境春深,是一年里最美好的时节。无奈车里的六公主素和和车外骑着马的准新郎罗逾,都没有兴致去欣赏美景。 行路辛苦, 到了三国交界的地方,罗逾停下来看了看南边的山, 对金根车里的妹妹素和说:“西凉派来的皇子今日腹泻,寻着驿站要暂歇两天。咱们继续赶路也不合适。一路劳顿, 六妹也洗沐洗沐,休整休整吧。” 六公主在车里恹恹无力地“嗯”了一声。 驿站处在边界上,所以也很简陋, 四围是高高的栅栏,从里头往外看,仿佛是把南边的那些青山割裂成一条一条的。罗逾安顿好腹泻的西凉皇子,叫了随行的御医给他诊脉,又去看望在独立院子里散着步看着杏花的妹妹。 六公主素和以前跟罗逾加起来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倒是这一路上对这个在宫里像个隐形人一样的五兄颇有好感,也聊得甚是融洽。此刻见罗逾虽然在陪她,但是不住地看着南边的青山,她不由问:“山那边是哪里?” 罗逾失笑,收回目光说:“山那边就是南秦的地界了,雍州吧,挺大一座城池。” “好玩么?” 罗逾道:“能有什么好玩的?左不过一座城,倒也繁荣热闹,若是皇帝出巡到那里,集市就会热闹,各处的物产都集中过来。” 六公主一脸向往的神色,罗逾安慰她道:“其实张掖倒真是个好地方,物阜民丰,塞上江南,吃的东西特别丰富,西域来的物产也格外有趣。老百姓种粮种桑,倒跟南朝有些像。” 六公主问:“阿干(1)曾在张掖待过,他们吃的米麦,都是自给自足么?” 第146章 罗逾点点头:“塞上江南么,自然的。而且往北去是戈壁荒漠,往南去是连绵的山脉,西边东边也不好种粮——但河西走廊一带的粮产,就完全够整个西凉境内的收获了。若是青黄不接,就跟南边南秦买粮,两国也是友邦,这一点都不为难。” 六公主若有所思,点点头说:“阿干是不是想去雍州看一看呢?我瞧你有事没事就在往南边张望。” 罗逾打量了妹妹一下,好一会儿才说:“雍州我呆过好些日子,确实有些怀念。而且雍州是三国交界的要地,阿爷将来的大业,也少不得对这块地方的了解。” 他嘴上这么冠冕堂皇地说,心里却是另一番希冀。 素和笑道:“哎,还是你们男人家自由。你要去,就去吧,横竖有两天休沐的时间。只是到底是异国,你得小心着些。” 叱罗杜文警告过他不要节外生枝,但此刻罗逾的心脏早就已经怦怦跃动,哪怕明知道十之八_九会是失望,也忍不住想穿过山岭和丛林,去那里看一看。 他最后咬咬牙想:六公主和自己没有过节,犯不着故意挖坑给自己跳;雍州自己十分熟悉,也不会轻易犯险——好容易都到了附近,不去一去,太对不起自己了。 罗逾笑道:“好。我去雍州给你带些东西——南秦的紫茉莉粉和玫瑰胭脂,比我们那里的干净鲜艳。” 古代对边境的看守,只靠外郭的木篱。一般春夏的月份,不是打仗的时候,所以出入的查验也很放松。 “我是到雍州来探亲。也不是第一次来了。”罗逾说得一口好官话,“亲戚家就在雍州城长治坊东头里巷第三进的屋子,旁边是草料市和蔬菜市的那里。” 地方又熟悉,找不出破绽,打扮得又齐楚,罗逾在外郭的门口张开双臂让士兵检查了,确实没有携带任何铁器,算是可以过关了。罗逾悄悄又塞了一串铜钱给为首那个。 那个城门口的小武官把钱递回去,笑道:“谢谢,但是陛下在雍州出巡,我们可没这个胆子。” 罗逾一瞬间兴奋得连呼吸都紧了,克制着自己只是一挑眉说:“哦哟,那可是要到处戒严了吧?” 小武官笑道:“还好,还好。陛下巡幸雍州,一两年总有一回,大家已经惯熟了。这次还带着广陵公主和临安王,时不时到郊外狩猎,即便那个时候,戒严都不算紧——咱们陛下到底大将军出身,不仅有胆子,而且有的是法子——不戒严,正好是教小皇子怎么应对各种情况呢。” 就跟草原上的母狼教小狼捕猎一样,在太_安_全的环境里,连变数都不会有,自然也不会起到效果。皇帝杨寄,果然还是有一手的。 罗逾想得更多的却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和圆溜溜的酒窝。转眼又是好几个月没见,好像真的还挺想念她的。若是她也跟着出来狩猎,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见她一面——他全然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标,只是想到或会见杨盼一面,就激动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牵着马进了内城,四处一切如常,集市繁荣,百姓安居乐业——南秦的皇帝杨寄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是世家大族出身,但是管理国家还是颇有一套经验的。 罗逾顺着雍州城的通衢大道一直走到行宫外头,他非常熟稔,皇帝若出猎,一般是从行宫的侧门出入,一条大道直通向雍州的西城门。于是他便在侧门大道的一家三层高的酒馆里坐下,要了一杯茶,一碟环饼,一碟花生,慢慢品着。 突然,食客们躁动起来,纷纷说着:“嘿,这是陛下又出猎了么?” 罗逾跟着众人起身,凑到窗边去看。果然,宫门那里金鼓声声,震得大地仿佛都在颤动。少顷,看见虎贲营侍卫们围着两匹高头大马,一辆车出来,四周密密麻麻都是人,刀枪剑戟林立于旁。经过小酒馆的大路时,大家都被刀枪上的寒光闪得睁不开眼。 “真威风啊!”大家啧啧赞叹,“咱们大秦的皇帝,到底是马背上出来的,跟前朝那些深宫里的皇帝,就是不一样!” “可不,出猎的架势,几乎就是在练兵!听我一朋友说,西郊军垒会参与行猎,那气势!别说獐子狍子鹿,就是来一群北边的鲜卑胡人,只怕也吓得筛糠!” “如今这国威、这边境上的军力、这四海升平的景象,是前朝可以比的么?咱老百姓,能太太平平过日子,简直就是恩德!” 一个懂行的凝望了一会儿说:“不对,今天这架势不是出猎。你看后面的白幡和酒坛,应该是去祭祀。” 有人问:“祭祀谁?” 那懂行的捋了捋胡子,买了个关子正打算说,队伍已经到了他们楼下。先行的侍卫仔细打量着两边的楼上,生恐有人行刺;接着,看见旌旗猎猎,皇帝穿着盔甲,披着绛红色战袍,骑在一匹神骏的黑色大宛马上,一旁矮些的马背上,骑着的是他的次子——临安王杨灿。因为队伍长,皇帝出行又尊严,所以马缰都被勒着,一步步走得缓慢。 罗逾也是认识的。他不敢露脸太多,在人群后的缝隙里往外看。且估量着形势——这种戒备的法子,城中刺杀基本不可能。 “云母车里是广陵公主!” 看着一辆装饰精致的云母车驶过,众人激动地说着——里头尊贵的公主虽然看不到,看看外头尊贵的车子也好啊! 罗逾觉得胸膛被击中了一样,耳边“嗡”地一响,突然头脑发热,伸手拨开两边两个拼命往前挤的男人,自己偏身挤到了窗户边,伸着脖子往下方看。 只能看得见云母车。他连车身上的雕花和垂帷上的流苏都看得一清二楚,镶嵌在车壁上的云母片和垂挂在流苏里的云母片,在这晴朗的春日阳光里熠熠生辉。可惜,烟绿色的纱帘挡着车门,也挡着车窗。里头坐的人又在暗处,连个轮廓都看不清。 但是那一定是她呀! 罗逾已经觉得欢欣,凝视着车窗,妄图看到里面的影子动弹一下,让他能够感知到她的存在。又希望驾车的马能够走得慢一些,让这短短的一段路程,能让他看更多的时间。 被他挤开的两个人不乐意了,用力想挤回去。但是,没练过的和练过的肯定是不一样的。罗逾虽然看起来瘦高瘦高的,但是下盘稳,力气也不小,根本无法撼动。那两个人不由厉声批评他:“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刚刚明明是我们在前面的好吧?年轻人要讲讲规矩的好吧?!……” 罗逾懒得理他们,只顾贪看下头的云母车。 吵吵声有些大了,在街边上巡查的一名虎贲侍卫佐领抬头怒目这间酒肆,用手里的长矛对窗口吵吵的几个人指了指。那两个人的吵嚷瞬间咽回了肚子里,看看罗逾一副油盐不进的呆滞模样,没好气地低声骂:“看!看你妈的大头鬼!以为看两眼就能当驸马了么?!……” 上面的声音传下来,确实听得见。 杨盼本来在车里一直发呆,连金萱儿和可儿给她递蜜饯果子,她都没有兴趣。直到听见嚷嚷声,才皱眉从帘子向外望。 帘子是纱帘,外头看里头、明处看暗处,是看不清楚的;但是里头看外头、暗处看明处,那就是一清二楚了。 第147章 酒肆的三楼,雕花的窗棂边,一群长得浊气的普通男人中,有一个一见难忘的影子,熟悉得她两辈子都牢牢记得。 杨盼犹恐自己看错了,回头眨了好几下眼睛。 金萱儿以为她终于看上自己手里的蜜饯,笑着说:“对!这个端午梅九蒸九晒,酸甜可口,吃了还可以消暑生津……” “别吵!”杨盼觉得眼前明亮亮的,回头又从纱帘子里看那座楼。 看起来不会错,可是怎么敢相信?! 他千辛万苦回到他的故国,她以为他们俩从此以后天各一方,都得开始自己的生活了——上一世的恩恩怨怨,就算悄无声息地了结了——谁料到今日居然在雍州看见了他?! 心有不甘,杨盼到底不是世家大族的女儿,从小读书少,没有被《女诫》之类束缚着,她干脆挑起窗帘的一角,无遮无挡地又回眸看了一眼。 这次,何止看到了,又何止看清了! 她连罗逾眼睛中突然流露出来的惊喜都捕捉得分分明明! 是他!是他! 那个英俊的儿郎,穿着靛青色的外袍,里头翻着洁白的交领,这样成熟的颜色,偏他镇得住,穿起来显得面如冠玉。 他大概也看见了车窗帘掀起的一角露出了她圆溜溜的眼睛,因此他那张面孔上眉目舒展,唇角带笑,宛若这雍州的春山,巍峨而秀,润泽而利,春风春雨都化在其间了。 杨盼赶紧放下车帘,心“怦怦”地跳。 她不光有些再次相逢的惊喜,也有着心如擂鼓的担忧——上一世,他从故里归来,犹豫迁延了四年,最后做出了杀妻的抉择;这一世,他又从北燕的故里回来了!穿着精洁,神情稳重,他一定又带着上一世的那个命令,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阿干:鲜卑语的哥哥,在南北朝之前,汉语中是没有“哥哥”这个词的,语言学家认为,就是北朝“阿干”转换为“阿哥”,再从“阿哥”转换成现代汉语的“哥哥”。所以民族融合对咱们大中华来讲真的是很有意义啊! ☆、第一百零一章 南秦皇帝祭奠的长队, 终于过去了。 罗逾心里重新又空落落的, 看着桌上吃了一半的环饼和花生,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但是,又不可能跟着皇帝的队伍跑,只能仍然坐在这里, 等着这支队伍再回来。 这段时光顿时变得异常难熬, 他端着茶杯出神,耳朵里不时飘进茶客酒徒们一句两句的闲话。 “……咱们雍州,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一个茶客吹水吹得正欢, 说书似的滔滔不绝,“从前朝起,就有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就咱们当今陛下,也曾来雍州好几次, 所以才会每隔一两年再过来巡幸——到底是熟悉的地方,多少回忆嗬!” 另一人凑着问道:“陛下当年可是在雍州打过大胜仗?所以特特到这里来祭祀亡故的战士的英灵?” 那个懂行的笑道:“自然的,不仅打过仗, 还吃过苦头——但是咱陛下是什么人哪!百折而不挠!不然哪有今天!” “那么今日要去祭奠的是谁呀?” “除了祭奠那无数的士卒,我看他特别要祭拜的是两个人——以往都是的——一个是前朝太傅庾含章, 一个是前朝驸马王庭川。” 旁边人笑道:“怎么都是前朝的呀?” 那人正色道:“前朝的怎么了?前朝就没有忠忱于国家的贤臣了?!我看这才是陛下的胸怀呢:谈什么我朝前朝,只要是好官, 就该给足面子!你可知道,前朝太傅庾含章,在雍州被困三月后, 为了雍州百姓不饿死,投降了北燕。” 听的人嗤之以鼻:“投降了还是‘忠忱于国家的贤臣’?” 那人说:“哦,不投降,饿到不行了,把你父母孩子当‘两脚羊’吃了?” “狗_日的,把你父母孩子吃了!”眼看就要翻脸。 其他人上来和稀泥:“先听,先听!咱们在大秦,没怎么饿过肚子,哪里能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呢?继续说,后来呢?” 说的人掸掸衣服,翻了旁边一个白眼,仿佛不屑为伍似的:“投降是诈降,懂不懂?庾太傅暗地里和咱们陛下——当年的大将军——通了气,等百姓撤出雍州,就一把火把雍州城的官府和公馆都烧掉了,当时那些官府和公馆,不是住的敌人,就是住的被俘的庾太傅等人。” 刚刚骂人的也不骂了,张着嘴问:“啊?那庾太傅?” “活活烧死了。”那人淡淡的,“为国捐躯了。不然陛下要去祭拜他?” 罗逾一盏一盏往肚子里灌茶,听得倒也惊心,他在南朝学习这么久,自感礼制、吏治、军法等等都学了不少,但是现在才恍然:原来一个国家要绵延存在,立于不败之地,需要的更多的是这样的精气神! “那么王驸马呢?有啥故事啊?” 懂行的那个说:“王驸马也是好人呐!雍州被困、凉州断粮的时候,都是他从执掌的荆州运粮、调兵,帮了咱们陛下,还有当时雍州和凉州的百姓好大的忙。” “他也为国捐躯了么?” 那人叹口气道:“捐躯是捐躯了,但是死得冤枉,死得窝囊!他被自己的老婆出卖,又被同僚暗害,落得个大好壮年被毒杀的下场!” “啊!”听的人都义愤填膺,“他既然是驸马,老婆自然是公主,哪个公主蠢到这样,害死了丈夫不说,害的还是自己的国家!” “自然是前朝的公主,封邑在永康郡的那位,前朝末帝的亲妹妹!” 本来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在听的罗逾突然如被雷劈了一般。 他的阿娘,人都说是前朝的公主,他也有位舅舅是前朝的末帝。 他恍惚起来,心里如戈壁狂风吹过时飞沙走石、一片昏暗,顿时气息凝滞,耳朵里“嗡嗡”乱响起来。 “怎么有这样龌龊的女人!”旁边的食客都义愤填膺地拍桌子敲板凳,“等于是谋杀亲夫嘛!该当凌迟处死!后来呢?” 那人摇摇头:“到底挂着前朝公主的名分,凌迟处死也太耸人听闻了。那位公主后来再无消息,估计是悄悄赐死了吧?” 罗逾这才觉得气息稍畅,安慰自己:阿娘从来没有说她就是永康公主——就算同一个封邑,也可能封给不同辈分的公主,南边前朝最后几个皇帝更替得又快又多,老百姓都糊涂了,不定是别人身上的事。 他比阿盼岁数大,阿娘能生下他,而这些事情都是在她嫁到北燕之后才发生的,所以,他的阿娘,大概还是一个悒悒不得志的异国公主,早早和亲到北燕,国破家亡之后再无利用价值,自然被他那个势力得很的父亲弃若敝屣,所以他们娘儿俩才这么苦! 虽然这么自我安慰,到底心里惴惴难平,一个人坐在角落只喝着闷茶。身边的食客来了一拨又去了一拨,他也无暇关注,直到店小二到了他身边,似笑不笑地说:“客官,您这茶壶还续水不?” 罗逾“哦”了一声,点点头:“要续水。” 店小二继续那副死相:“哦,还要续水啊?客官,你都续了十壶水了!你的茶,还有茶味儿不?” 罗逾横了他一眼。 店小二被他看得心里一个“咯噔”,心道:妈的贼小郎长得倒是一副好相貌,眼神恁的凶! 第148章 惹不起躲得起,赶紧闭了嘴,用热水壶给罗逾的茶壶又续了水,拎着水壶边离开便嘀咕:“妈的,穷酸就穷酸,一份茶叶泡十水!还他妈对老子瞪眼……” “回来。”罗逾说。 店小二有点怯了,刚刚窗口上,亲眼看见两个比他块头大的男人都挤不过他——自己这小身板,要是给揍上两拳,啧啧,这酸爽…… “干……干嘛?” 罗逾默默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整串铜钱:“泡壶新的,最好的茶叶!” 原来不是穷酸! 店小二顿时换了张脸,轻轻在自己颊上拍了一下,陪笑道:“小的吃_狗_屎长大的,客官千万不要跟小的一般见识。我这就给您寻顶顶尖的茶叶,保证泡出来的茶又清香、又回甘……” 罗逾默默地斜了他一眼,端着淡无滋味的茶水呷了一口,眼睛直愣愣地还看着窗外。 眼见天色微暗,日头西斜,天边挂上了云霞。才终于看见皇帝銮仪的前哨,遥遥地带着金鼓之声过来了,罗逾心头烦乱,此刻好容易一震,收摄住情绪。 他不敢太过放肆,位置恰好靠在窗边,便偏身在窗棂的内侧,侧向关注着遥远的西边。 皇帝的车驾从西而东,逶迤而来。回程的速度略快了些,公主的云母车夹在一群侍卫之间,匆匆而过。罗逾忍不住略一伸头,恰好看那车帘也揭起了一小点,旋即就放下来了。 罗逾心道:走罢!现在快马赶回驿站还来得及。别节外生枝了! 他把几十个钱放在桌上,叫声“结账”,便匆匆拿着自己的马鞭准备下楼。 楼梯上恰看见一个宦官打扮的小儿郎,正匆匆对店家道:“快给我倒杯水!渴死了!” 店家一边给他倒一边笑道:“我认得您哪!广陵公主身边的内使,天上人呐!诶,你说皇家出行,至于短了您的水么?” 小宦官“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抹抹嘴笑道:“咱又不是皇子公主,短了水也没人问啊!今日一天忙死,听说晚上雍州市街还有观音灯会,观音庙后头西河的水岸边,有放莲花水灯的,特别好看,还是得借着饭点去瞧一瞧——饭可以不吃,水却不能不喝呀!” 他放下水杯,有意无意看了罗逾一眼,尤其打量了一下他身上靛青色的袍子,然后对他微微一笑,转脸又对店主说:“啧啧!观音庙后头,西河水岸边,真是人间绝境呢!” 店主不知原委,跟着敷衍道:“可不是!今儿十五,是观音庙上香的日子,春季都有灯会,放莲花灯,也是放晦气,花灯随着西河水漂得越远,说明观音菩萨保佑得越多呢!是值得一去啊!您要担心误了一顿,嘿,我这店,今儿二更才打烊呢!……” 罗逾低了头往下走,不安分的心又开始“怦怦”跳动起来。如今他有职司在身,孤身进入雍州已然是冒险了,若是再赴这晚上的约会——他锉了锉牙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隐没身份在西凉、南秦闯荡的时候,又何曾怕过这些事?!何况,杨盼若是要害他,当时何必放他回家?这会儿侍卫环围,又为何不派人来抓他? 这一辈子,能咬咬牙相信的人又有几个?再信她一次,还是会愿赌服输的吧?! 好容易等到晚上天黑透了,罗逾信步到了雍州城中的观音庙。今日十五,庙周围有集市,又有花灯会,显得格外热闹,连平日家不怎么出门的仕女,今日也打扮得漂漂亮亮,带着丫鬟出来看灯,今日只要有一柄纨扇遮脸,就不算违背了女子的德行。 罗逾瞟了瞟灯市五颜六色的热闹劲,还是把外头的靛青色衣领拉高了些,买了一把墨纸折扇,假装一个爱显摆的纨绔,摇着扇子半遮着脸,一路从街道僻静的角落贴着墙沿往观音庙后头的西河水岸而去。 到底不敢造次,罗逾在水岸边看了一会儿女郎们放莲花灯,水里一闪一闪的皆俱是五彩的油纸莲花,小小的火苗承载着女郎们的若干小心事,往西河东头漂去。他半掩在芦苇丛里,用心打量着周围。 等了好久,放灯的女郎们都离开了大半了,罗逾才看见熟悉的身影,披着斗篷,打扮得朴素,带着几个人,慢慢地过来了。 他呼吸一紧,越发掩在芦苇的绿叶里,打开扇子遮住大半面庞和洁白的脖领,使那身靛蓝色衣裳和夜色融在一起了。 杨盼到了一处河埠头,左右望了望,对陪她来的侍卫和宫女说:“进雍州城的人,都要去金刃的,你们不用太担心。拿我的灯来,我要独自许愿,独自放灯。你们听到我的声音,才许过来。” 侍卫和宫女依言退开了。 罗逾悄无声息地跟着其中一支侍卫的小队伍走了一程,果然是到河岸上的灯市街边,虽然无暇看灯,但也没有注目下头水岸。 再折转看了一圈,杨盼身边,还有若干不认识的看灯的女郎,却没有认识他罗逾的人了。 罗逾心道:她与其这会儿诓我,不如先就围着那茶楼抓人吧? 于是放大了胆子,悄悄到靠近河埠头的地方。 杨盼闭着眼睛,正在向水岸边摆着的一只莲花灯许愿,喃喃自语也听不清许的是什么愿,只觉得十五的圆月从河水中倒映上来,天上一轮,水中一轮,那明晃晃的光,亚赛灯烛。而月下美人,格外清丽动人。 不觉间她好像又长大了的样子,皮肤透亮无暇,骨格儿显得精致,脸庞虽圆乎乎的,从侧面、后面看过去,倒也有型有致。斗篷里伸出一双素手,修长的手指合十,指甲圆润饱满。 罗逾对她的美毫无绮念,只觉得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就是一种享受了。 杨盼祷祝完了,把莲花灯慢慢送入水里,看着它摇摇晃晃顺着水波往东而去,与天上明月、水中明月共享光辉。 她拍拍手上尘灰,略侧过一些头,脸颊上的酒窝被月色照出可爱的一团影子:“你再躲着,我就走了。” “阿盼!”罗逾从苇丛里闪身出来,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心知自己又开始犯那同一个毛病,但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停!”杨盼站在河埠头,被水光波光映着,冲他伸出手臂,手掌直直地对着他,笑微微又很理智的模样,“别急着靠近我。” ☆、第一百零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  高能预警,高能预警,高能预警…… 不怕死的就往下看。 罗逾不由就停下了, 乖乖地听她的话。 杨盼说:“你这次到雍州来, 是不是带着刺杀我的命令来的?” 罗逾顿时愣住了,摇了摇头本能地想否认, 但是母亲在他临行前那番话却陡然上心头,这摇头立马会变成了在对杨盼撒谎。 他有些痛苦地咽了一口口水,说:“我不会这样做的。” 居然一句话就诓出来了!杨盼也觉得他诚实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见他低着头, 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子等待原谅的神情,又有些怜他:“你敢违抗你父母的命令么?” “我父亲的命令我大约不敢违抗,但是他没有叫我杀人。”罗逾说, “我母亲,也就是随口一说,我随便一听而已。” “那你父亲叫你到雍州来做什么?” 第149章 罗逾说:“他没有派我到雍州来,我是自己来的。他派我是……” 他又犹豫了, 不能撒谎,但是可以隐瞒一些内容啊,他抬头道:“他派我到西凉送亲。” “送亲?”杨盼狐疑着, “谁和谁结亲?” 三个国家,现在名义上是友好和平的, 罗逾便也不需要隐瞒,说:“我送我的亲妹妹嫁到西凉。” “到了三国边界的地方, 我记得往南过两座山岭就是雍州,想来……想来碰碰运气。纵使见不到你,再看看雍州这座你待过的城市, 心里也能留点念想。”他接着说。 “你这个傻瓜……”杨盼绷得紧紧的小身子放松了下来。罗逾心里也一松,向前踏了一步。杨盼又道:“停下!” 这下,小郎君不由气馁了,拉着脸,好一会儿说:“你是嫌我得陇望蜀么?还是……”他的脸仿佛都笼罩在阴影里,好一会儿才说:“觉得我们俩中间隔着两国的恩怨,所以,再也不可能了?” 若没有上一世的经历,这样的软软的话,由这样一个瞧着就舒心的小郎君口里说出来,杨盼的心一定早就酥了。但是此刻的她,已经不是上一世懵懵懂懂、只知享受爱情与幸福的她了,常保敏锐和警觉,克制心中的思念,就算依然爱他,也要保持理性。 杨盼说:“你力气大,武艺高,要是离我很近又起了歹念,我完全保护不了自己。” 这话出来,罗逾便笑了:“那还用老办法,你把我捆上?” 说罢,一双手并拢伸了出来,含着笑示意她来捆绑。 杨盼今日只有斗篷,没有披帛,她左右望望,似乎在找能绑人的东西。然后她喊:“阿征,你来一下。” 她的表哥沈征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手里有串灯笼的纱线,一绺一绺长长的,染着五彩的颜色。 “阿盼。”沈征对她点了点头。 罗逾色变,除了突然见到杨盼以外的人的紧张,还有说不出来的酸酸的感觉。 他冷冷地看了看沈征手里的纱线,这玩意儿虽然软软的,但是结实得很,他冷笑道:“然后?准备把我活捉回去?阿盼,我的父亲,可不会用什么东西来换我这个儿子。” 杨盼说:“不同意就算了。” 罗逾看她转身就走,毫不留恋的模样,咬着牙根,气得胸口痛。沈征是她的表兄,他听说过;姑表兄妹成婚不忌,也是南朝这里的习俗。眼见沈征靠着杨盼那么近,亲密无间的样子,罗逾突然说:“谁说我不同意?” 背对着他的杨盼停下步子,吐了吐舌头,颊边露出两个小酒窝,但回过头时,小酒窝就消失了,还是一副高傲的模样:“同意?” 罗逾冷笑道:“我耳根子最软,尤其经不住你哄。你连捆住我的这点距离都怕,还要叫帮手来,我也只好随你。但有一句,我有话要私下里对你说,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我就听你的。其他的,你只管检查你表兄捆扎得牢固不牢固就是了。” 杨盼沉吟了一会儿点头:“好的。”心有点“怦怦”跳。 沈征看了一眼表妹,趁不注意对她挤挤眼,然后恢复了面无表情的虎贲侍卫的模样,上前先上下摸了一番看看有没有兵器,然后纱线在罗逾伸出来的双手上绕了一道又一道,一圈又一圈,还掰他的手腕看看他还能不能灵活地动弹。 罗逾瞥了沈征一眼,这家伙长得憨厚,嘴唇上还毛茸茸的,真不知阿盼看上他哪一点!但转念又想,人家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从小儿一块儿长大,早就对长的什么样子没感觉了,现在郎未婚,妾未嫁,只要有旁人一撮合,有什么不能在一起的? 沈征检查完了,退到杨盼身边说:“没问题了。我到外头去?你有事大声喊,他想怎么你,还是挺难的。” 杨盼点点头。 沈征离开了,夜也不早了,天上的月亮开始西斜,而星星却一颗一颗的,特别的璀璨,映照着河水里远远的那几盏莲花灯。 罗逾身子一矮,在河边软软的青草里坐下,也不看杨盼,好像有点赌气。 杨盼偏着头打量他,好一会儿笑道:“咦,难道不是你要见我?” 罗逾说:“已经见到了,不遗憾了。我让你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个不能信的人。” 可上一世你是啊! 杨盼款款走过去,到他身侧坐下来,抬头望望天上的星星,然后软乎乎说:“原来你生气了呀!” 确实生气了,但是被揭穿了,反而不愿意承认,罗逾偏开身子说:“没有。” 他突然感觉肩膀上一沉,吃惊偏头一看,杨盼正把小脑袋靠着他的肩膀,两只手揽着膝盖,使得那条裙子像一朵花儿似的散开在草地上。 罗逾心里一阵激动,一阵欢喜,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求而不得的伤心——明知道求而不得,偏偏来这里找虐,自己真是蠢极了呀! 静静地靠了一会儿,杨盼面对着他问:“你刚刚说,你有话要单独对我说,是什么话呢?” 罗逾迁延着不肯说。杨盼扭过头,亮晶晶的眼睛里有一对小月牙,好像还有无数的星星,笑容甜甜暖暖,伸手指在他嘴唇上按了一下:“都不肯说,估计是‘珍重’二字吧?” 罗逾突然觉得心酸涌上来,他此行的目的,是去西凉迎娶自己的新娘——阿爷的死命令下来,他若不遵从,阿娘的命就难保——此刻他简直希望自己那时候没有执拗着要回去,他没有回平城,阿娘不是也好好地在靖南宫里待着? 他心里倏忽闪过一个念头:他在平城宫,阿娘就被父亲整治得死去活来,只为了钳制住他这个儿子;但是他不在,纵使他犯了丢失短剑,并因之丢失燕然山的大错,阿娘似乎也并没有被父亲迁怒,依然是那样不闻不问地对待。 还没细想下去,杨盼又叹了口气说:“特特地跑这么远来说一声‘珍重’,我都怕你不晓得珍重自己呀!” 她突然被一股力量撞翻在地,脑袋下是软软厚厚的芳草,没有撞疼,身上压着那个小郎君。杨盼惊吓了瞬间,旋即感觉他软软的嘴唇吻在她的脸颊上。 “呃……你别这样……”她刚说了一句,感觉脸上有些凉凉湿湿,不是他的唇吻。 他背着光,覆身上来,手腕虽然缚着,手肘牢牢地撑着地。他的脸看不清,只觉得眸子是两点光,滴落下什么来,杨盼突然明白了,那是这个男儿的眼泪。 他用这样霸道无礼的吻,来掩盖他此时的虚弱、伤怀和难以言说的痛楚。但是大概也还有点感激——对她解语言的感激,所以即使动作粗鲁,吻得还是又轻又柔,像是对待最娇嫩的花瓣。 杨盼知道他的不幸,怜与爱混杂在一起,她无声地轻叹,然后伸手捧住他的脸颊,避开有泪光的地方,而是约摸着探寻到他的嘴唇,轻轻地吻了下去。 对面那霸道和狂躁的感觉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他的气息和温软的触觉。起先只是互相含吮着嘴唇,慢慢地,他的舌尖探进来,一点一点地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在她唇缝里徘徊。没有被抵抗,反而是两排牙齿张开欢迎着他,他便感激万分,又渐渐反客为主起来。 他的吻还有些生涩,但铺天盖地的热情一点都不生涩。杨盼头枕着软草,晚间的露水打湿了她的发髻,她陷入草丛里的耳朵凉丝丝的,可是很快又被他吻住,变得热乎乎的。 第150章 她的耳边被他的呼吸吹着暖风,痒兮兮的感觉直往脖子里钻,他像懂了似的,接下来就顺着她的下颌骨,一路亲到了脖子里。天上的星星顿时幻化为一道道流虹,旋转出奇妙的花纹,接着,星星爆炸开一样,又如过年时太初宫会点亮的烟花,在她眼前一点又一点弥散开来,绚烂无比! “痒!痒!”杨盼忍不住“咯咯”笑着。小郎君的头抬起来,月光勾出面颊的一道轮廓,眼睛变得笑微微的,反而是嘴唇晶莹起来,唇形被勾勒得水光润泽。 草丛里突然跳出一只蚱蜢。 罗逾的笑容一僵,人似乎要蹦起来,可是双腕被捆着,强自支持着没扑倒在杨盼身上,一直都悬空的右臂却下垂了一些,压在一团软蓬蓬的地方。 “呀,有没有压痛你?”他赶紧道歉,深恨那只不知趣的蚱蜢,也深恨自己这鬼毛病! 下面的人不笑了,脸颊的颜色有些深,他以唇为眼,上去试了试,只觉得滚烫的。然后才发现,他的右臂正压在人家的胸脯上。 “还没压够啊!”杨盼低声嗔怒。 罗逾尴尬地想起身,被捆着的胳膊失去平衡,好半天才歪坐起来。 他不知该说什么道歉,两只眼儿不住地觑她的胸脯,终于看得杨盼恼怒起来,伸手拉着斗篷掩住胸,压低声音冲他凶巴巴说:“看什么看!看看你自己!”眼睛瞟在他的腰带之下。 小郎君简直难堪得要钻地缝了,伸手拉了拉衣襟,只拉得一处,结果欲盖弥彰。 杨盼扭头把发髻扒拉开重新梳理,把斗篷上的草叶子摘掉,让他有点自我缓和的时间。 罗逾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小腹里热乎乎的感觉还升腾着,缭绕着全身。他说:“我没有话说了,你叫你表兄把我解开吧。今日十五,二更关闭城门。我……得走了。” 杨盼伸手,把他手腕上的绳索解开。 罗逾笑道:“怎么不用牙?” 杨盼翻他一个白眼,低头在他手腕上轻轻咬了一口。绳索松开了,他温暖到滚烫的手心贴在她同样滚热的脸颊上,把她珍宝一样捧到面前,低下头,弯下腰,又认认真真地亲了亲嘴唇。 “我阿母是想让我嫁给我表兄。”杨盼说,“我没同意。” 罗逾心里一阵跳,傻乎乎地就想投桃报李,也对她说实话:“我阿父也想让我娶西凉的公主。我……” 杨盼看他语塞,知道“没同意”三个字是出不来了,有些失望,但看他急切要剖白的神情,没忍心刺他,静静地等他说。 ☆、第一零三章 罗逾本就是个有急智的人, 此刻一急, 便有了主意:“我心里不会同意的。就算人接回来,我可以说——我阿爷也以为呢——我说……我不能……不是……是不行……” “啥?”杨盼一时没听懂这支支吾吾的。 但是她看见罗逾撇着嘴, 一脸说不出的苦,她突然明白过来,看了看他那蹀躞带之下某处, 刚刚那儿激越得引吭高歌的傻模样……她“噗嗤”一笑。 解放了双手的罗逾恼羞成怒, 一把将她揽进怀抱里箍住:“不许笑!” “我不笑了。”杨盼嘴上乖乖说,可是只要想一想刚才他丢人的模样,嘴唇抿得再紧也遏不住那笑意从胸腔里喷薄而出, 不由又是一声“噗嗤”,然后就是笑得肩头耸动,在他怀里一颤一颤的。 罗逾气得已经不知道怎么惩罚她才好了,勾起她的下巴, 又是狠狠地亲,亲得她透不过气。 杨盼喘息着,说:“别误了二更的城门……” “不管!”草原上的小狼发怒了, 低头又来。 杨盼简直要深呼吸才能从肺里透过气,她软软地靠着他的臂弯, 捶了捶他的胸口,低语撒娇, 带点求饶:“好啦,我的嘴唇都肿起来了……” 是啊。是该走了,直面又一次分离。 但是, 有这样的一次重逢,一次热吻,好像陡然增加了不少勇力,可以对跨过前路的坎坷产生一点坚持下去的力量。 罗逾骑着马飞驰在雍州城外的山道上,月亮从群山间落下去,又现出来,亮汪汪地照着他的来路。晚风有一点点凉意,正好吹散他身上火热的燥气。他只觉得身下的骏马带给他极其恣意的感受,激越、奔腾、一场又一场飞驰在极限的快意…… 穿过两座荒芜的山岭,越过无数狼嚎和鸱鸮的惨鸣,罗逾终于看见掩藏在树丛和栅栏之后的那座小小驿站。他悄悄走进去,把马丢给夜里当值的侍卫,侍卫道:“殿下……” 罗逾说:“没走远,在附近的集市给公主买东西。”他一摸褡裢,心道“坏了”。 果然,六公主素和还没有睡,披散着头发正在等他来,见了面就笑道:“还以为你被狼叼走了!我都快要圆不上谎了。” 又伸手说:“拿来。” 罗逾装傻:“拿什么来?” 素和笑道:“噫,刚刚还打着我的招牌,说是给我买东西的。我倒想知道,那南方又干净又鲜艳的紫茉莉粉和玫瑰胭脂呢?” 罗逾不敢撒谎,低头赔罪:“实在是忙忘掉了。是阿干不对……以后补给你吧。” 素和含笑打量着哥哥,好一会儿说:“那你记得欠我的。”又说:“我猜啊,你和我其他阿干和阿弟一样,是到城里找女郎了。”见罗逾蜷起眉头不高兴,她掩口笑道:“吹了那么久的风,还是红扑扑的脸——偏生又没有酒气,你说呢?” 被以为逛窑子,总比被以为找敌国公主要来得好,罗逾只好认了这口黑锅,对妹妹说:“求公主饶我!千万别告诉阿爷!” 素和却收了笑,叹口气说:“我想告诉,也得能告诉啊!这一去几千里的,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家。阿干,你要是真念我的情,你以后常在阿爷面前提到提到,说他还有个闺女嫁在异邦,心心念念要为成就他的大业——他不要忘了我,隔三五年,总好接我归宁回娘家一趟的。” 说着就两行泪下,罗逾也不忍起来,又想到自己,心里无数的愁闷。 回到睡觉的屋子,赶紧换洗不小心濡湿了的亵裤。但是衣服舍不得洗——即便在地上沾了草屑泥尘,但是,也沾染了她身上的香气息呀! 想着她的眼睛、她的脸颊,她柔软的嘴唇,还有软嫩而又鼓囊的前胸,顿时所有的愁闷都化作了雄心——虽则他自己还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但是,总该是有着为了杨盼的方向吧? 话说杨盼一个人又在草地上坐了好一会儿,直到觉得身上有点冷上来了,才起身到外面寻找沈征。 沈征还像铁柱子似的杵着,见到她才说:“我差点就闯过来了。” “那怎么不闯?”杨盼问,“不怕我被罗逾欺负了?” 沈征笑道:“才不会,你不欺负他就好了。刚刚我远远地看见他离开,脸上有泪痕,但又在笑,一看就明白心情大好,又舍不得分开。” 他打量了一下表妹,帮她把头发上的两根草叶摘掉,问:“你们俩干嘛了?怎么头发上弄了草?” 杨盼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躲开道:“要你管!我们撒草叶玩了行不行?” 沈征笑道:“你撒草叶玩我信,他捆着手,怎么撒着玩?难道你是专门自己撒自己一头?不能吧,虽然我知道你傻,但还真不知道傻到这程度啊!” 第151章 杨盼冲他一皱鼻子。 沈征说:“欸,今天出来玩的黑锅我可替你背了,但是你答应我的,说话要算话呀!” 杨盼说:“省得!保证你回去后就娶上你最喜欢的杏朵儿做老婆!然后,高高兴兴开家糖食铺子,做富贵闲人!” 沈征摇摇头:“小把戏就会说嘴,还不知你可信不可信……” 他们俩笑笑闹闹回到行宫。皇帝杨寄果然在问,见俩人回来了,放下心来,看看沈征,又看看杨盼,虽然不算特别满意,但是现在女儿的婚事已经成了烦心事,能和沈征成一对,好歹也是亲上加亲——杨盼自己能愿意,也行吧! 皇帝笑问道:“今儿的灯展好看不好看?” 杨盼说:“好看。” 沈征说:“一般吧。” 皇帝瞧瞧他们俩,正好看见杨盼的手伸到后头,大概是狠狠扯了沈征的衣襟一下,还悄悄瞪了他一眼。 这倒反而有猫腻了啊!皇帝是赌徒出身,这种眼色最毒,于是不动声色又问:“看见啥灯了呀?” 杨盼说:“各种各样都有啊,兔子的、莲花的、金鸡的……” 沈征说:“不错的,各种都有。” 皇帝饶有兴趣地问:“诶,听说这次观音会,做的最好看的是庙门口的金莲花灯,足有十尺长的花瓣儿,片片上面都贴着金箔,是雍州城里几个富户共同捐的,跟捐香油似的,指着来年生意顺利,发笔大财呢!” 杨盼顺杆儿爬,点着头说:“可不是!金光闪闪的,被烛光和月光一照,漂亮极了!真是土豪才有这样的手笔!” 她回眸笑着看沈征,示意他也跟着夸赞夸赞,表示他们俩确实在一起看灯来着。 沈征却犹豫了,偷偷拉拉杨盼的后衣襟,低声说:“你记岔了了吧?那灯明明是水红色的。” 杨盼还愣在那里眨巴眼,皇帝一拍案桌:“阿盼,还要撒谎么?!” 杨盼还在想着怎么弥补这个大谎,沈征已经一咕噜跪下了:“陛下见恕。公主不是存心撒谎的!” 笨蛋,就这么把我卖了!杨盼心里咬牙切齿,你认错认那么快干嘛呀?不知道我阿父最喜欢咋呼人么? 杨盼心一横,说:“不错,我是没好好看灯。我心里气不过。阿征他太气人了!我跟他在一起没法过日子!”边说,边想着今天和罗逾分别的场景,想着那个小郎君努力掩饰着的泪水,突然就悲从心来,眼泪顿时就涌出来了。 沈征暗暗叫苦,这妹子坑爹坑娘,这会儿还坑兄…… 他只能给皇帝磕头:“陛下陛下,臣也不知道怎么惹怒了公主了……反正公主生气,就是臣的过错。请陛下责罚吧!” 皇帝倒给杨盼这汹涌的眼泪给惊着了,不知道她到底受了什么泼天的委屈,起身安慰女儿:“不急,阿盼,有什么事咱慢慢说……”离近了,就看见她头发挽得乱糟糟的,一对儿的银累丝小蝴蝶儿,如今只有一根插在脑袋上,倒是另一边插着两根草。再看脸:泪水应该没假,身上也没有胡椒粉味儿,但是,这脖子上怎么有一小团红色?嘴唇好像比先时见她略微肿了一点? 皇帝顿时怒发冲冠,对沈征喝道:“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皇帝一发威,就不是姑丈了,沈征到底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又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顿时浑身吓软了,磕头结结巴巴说:“臣……臣没做好事啊……” “你是没做好事!” 沈征更结巴了:“不不……臣……没做坏……坏事啊!” 皇帝怒道:“将来若该是你的,朕也不会亏负你,这会儿急吼吼的,吓到了阿盼。你以为是你表妹,就可以胡来么?你……你还做了啥?!” 杨盼这才明白父亲误会了,而且是大误会。她急忙帮表兄辩解:“不是的。表兄没碰我呀,我是生别的气。” 皇帝伸手在她脖子上抚了一下:“这红斑怎么来的?” 杨盼被他一抚,就想起这里是罗逾先吻得最激烈的地方,大概是吮出了红印子——上一世若有这样的爱痕,她会换上高交领的衣衫挡着,今儿就完蛋了。她撒谎颇有急智,立刻说:“河边上蚊子多,我叫表兄给我买艾草去,他非说不能离开我身边,非不肯去,害得我被咬得好惨。所以我气他!” 皇帝仍是狐疑:“蚊子咬出来怎么会是这样子?” 杨盼说:“蚊子咬的是个包不错,但是我痒啊,自然要挠啊。然后蚊子包下去了,挠得太狠,红印子下不去了。” 皇帝怀疑地说:“那你再挠个一样的红印子给我瞧瞧?” 杨盼心里叫苦,为了圆谎,不得不硬着头皮在脖子上找了一小片,用指甲挠起来。挠了半天,皇帝嗤之以鼻:“一点粉红而已。” 杨盼咬咬牙,狠狠心,用指甲用力抠在皮肤上,用力抓,抓得娇嫩的脖子肌肤刀剜似的痛,眼泪都快出来了,皇帝才说:“这还勉强红得差不多了。” 杨盼赶紧停手,捂着脖子,看了一眼她的“猪队友”,没好气说:“反正这样的侍卫我是受够了。我看阿兄自己也不想干了,还不如赏点本钱,让他回去开个小店自给自足呢。” “胡说什么!”皇帝说,心里想:瞎说八道,你阿母心心念念把你们俩配一对,哦,他开小店,你堂堂大秦公主去当老板娘?整一出“文君当垆”的戏码?你咋不顾你父母的老脸呢? 他看看更漏,说:“今天给你们俩玩疯了!一个个都不像话!明儿早上阿征加练半个时辰的石锁以示惩罚!阿盼……罚你明儿抄书去!” “啊?!”杨盼苦着脸,尚怀着一丝希冀,“抄啥?别是《女诫》啊!两千多字呢!” “哪那么便宜你!两千字就打发了?”皇帝说,“抄你阿舅编写的《前朝鉴》,抄五千字才算过关。” 杨盼气呼呼想:讨厌!哪有这样残暴的阿父! 作者有话要说:  罗逾泪目:果然不幸都是比出来的!阿盼,欢迎你到我这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第一零四章 春夏之际过河西走廊, 风光美到令人难以呼吸, 旷漠的原野,碧莹莹的一片, 远处的高山显示出青、绿、紫、灰……各样的层次,再远处的山上还有雪,被金色的阳光一照, 竟然显出娇艳的粉红色来。 到了张掖, 这个西凉此刻的国都,也正是东去西来的贸易最繁盛的时候,国主李知茂长着松垮垮的一张脸, 笑得慈祥,对北燕的一行人礼敬有加:“一路辛苦了!今日有西域最好的葡萄美酒,我们这里最鲜嫩的羊羔儿肉。贵邦是上邦大国,估计是瞧不起我们这里的东西了……哈哈哈……” 西凉的皇子向李知茂介绍了客人:“父皇, 大燕的五皇子,亲自来接亲呢!” 李知茂着意打量了罗逾,心里万分欢喜:“一表人才!我们家梵音有福了。只是梵音她从小叫她阿娘宠坏了, 脾气不大好,五皇子要多担待些呢!” 他挥手道:“摆大宴!让群臣前来侍宴!” 罗逾急忙道:“陛下太客气了。臣也是来接亲不假, 但首要是来送亲。臣的六妹,金城公主叱罗素和, 还期待陛下不弃陋姿,蒙获偏怜。” 第152章 皇帝李知茂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是是!最隆重的大宴,应当是朕迎娶大燕的金城公主才是。那么, 今日接风洗尘,就是宫内诸人,请五皇子不要嫌弃朕这里怠慢。” 罗逾有些怕见西凉右相,到时候身份拆穿,势必会有不信任存在。 西凉李氏,其实是汉人,但是久在西域,和匈奴、鲜卑、羯族等混居一起,汉族的风俗早就没有了。吃的是牛羊肉,喝的是葡萄酒,性格也开放彪悍。这日家宴,便是皇帝带着皇后、妃嫔,以及准备嫁给罗逾的公主李梵音,完全没有南朝那种男女大防。 看到自己未来的新娘,虽然娶得并不情愿,但好奇心还是有的。罗逾捧着酒盏,矜持地抬头看了看坐在皇帝身边的李梵音。 恰好李梵音也在大剌剌地打量他,两人目光一下子就对上了。李梵音对罗逾笑笑,捧起手中酒盏,遥遥地示意他喝酒。 罗逾低下头,没滋没味在杯里啜了一口。 李家的姑娘长得都有些类似。李梵音没有李耶若漂亮,但也是小巧的瓜子脸,微微翘起的下巴,一双眼梢带挑的眼睛。大概和他六弟要迎娶的柔然公主比起来,这也算个美人儿吧。可是,这样尖锐的长相,总让他想起李耶若用各种小手腕控制他、让他心怀不满的感觉。 心里一气馁,就开始怀念杨盼,甜润润的长相,纵使是发小脾气的时候,或者恶作剧的时候,也带着一股让人放心宽怀的孩子气。 他没滋没味地喝酒,不觉就喝多了,最后隐隐记得自己被人架着,回到宫中园囿特意给他们设置的客房中。他喃喃地嘟囔着:“我身上脏……”两个宫女把他扶到榻上,擦脸擦手,再脱鞋袜打水洗脚,想脱他外袍,他却伸手把自己抱住,两个宫女费了半天劲也解脱不了袍子,只能和衣放在榻上,盖上了被子。 他这醉酒的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李梵音问伺候的宫女:“他晚上可乖?” 宫女道:“乖得很。自己抱着自己睡,谁碰他就是一激灵。喝了那么多,也不吐,还爱干净,非要洗脸洗脚才肯上床。就是——” “就是什么?” 宫女憋着笑说:“就是说梦话,大部分都听不清楚,奴婢只听得好像在叫谁的名字。” 李梵音皱了皱眉:“叫的是什么?男人的名字还是女人的?” “应该是女人的名字吧。”宫女说,“含含糊糊的,听得不是特别清楚,不知是叫阿潘,还是阿盼,还是阿蛮,还是阿凡,还是……”她掩口笑:“也有可能是公主的闺名。” 李梵音并不高兴,冷笑道:“见一面就叫我的名字了?我看他昨天那个冷淡,都没怎么正眼儿瞧我。” 女孩子对这种其实是很敏感的。这位李公主闷闷不乐地想着:他长得确实令人动心。但是到底身份是皇子,只怕在他自己的宫室里,早有无数侍床的宫女、通房,还有她那个骚货堂姐李耶若珠玉在前,只怕自己此次嫁到北燕,要打的是女人间好大一场仗呢! 她又问:“北燕来的那位公主,是嫁给我哪个兄弟的?” 宫女说:“那位公主,是陛下自己收用的,昨儿见了一面,道是惊为天人,立时就赐封了贵妃。北燕公主矜持,不行婚仪,不肯入宫。现在陛下紧锣密鼓地在筹备大婚的婚仪呢。” 李梵音公主冷笑道:“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北燕那里,大概这些年遭的灾害多,北边的柔然又厉害,南边的南秦又不肯让步,他不得不借助和咱们结盟,分我们贸易通路上的一杯羹,来强大自己的实力。都愿意把亲生女儿嫁给一个半老头子做妾,真正气数!” 她怀着这样的骄傲和自负,去找罗逾。 西域的葡萄酒虽好,喝多了还是会上头。罗逾正在中酒后的头疼中,自己揉着太阳穴,早饭也没有吃。 李梵音到的时候,只通报了一声,也不管他是否同意就直接闯进了门。只见眼前的小郎君一张脸红红白白,眼神还有些迷蒙,因而显得雾气蒙蒙,似若有情。 罗逾突然见她闯了进来,心里有点生气,但又不好发作,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打招呼合适。李梵音公主却大大咧咧笑道:“我给你送早餐来。” 早餐很是丰盛,奶茶、馕饼、羊肉和各色果子。罗逾说:“昨晚上喝酒胃不不舒服,实在吃不下。” 李梵音冷冷道:“正是喝了酒要吃点东西才养胃。” 她偏身往罗逾面前一坐,冲好奶茶,大大地挖了一块酥油搁里面,又撕开饼,放上羊肉递到罗逾面前:“吃吧。” 客气是客气的,热情也是热情的,但是叫人不舒服。 罗逾没有伸手接,指了指奶茶道:“那我喝点茶,也许舒服些。”他伸手去端奶茶。却不料李梵音比他还快,把漂亮的银制奶茶杯子端到了一边,嗔怪地对他一抬下巴:“我手都酸了。”几乎把饼递到了他嘴边。 罗逾紧抿着嘴唇,眼睛里有薄薄的怒气。他讨厌所有强行的控制,父母那边的控制,他无力挣脱,难道现在娶回家一个妻子,也要这样什么都骑在他头上?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周围的宫女都觉得背上的毛孔里在冒冷汗。 李梵音既尴尬又悲哀,好一会儿戚戚说:“连这点事,你都不肯让我的,对吗?” 罗逾说:“奶茶是你赐下的,你让我喝,我就喝,不让,也不要紧,你带走吧。” 李梵音把饼扔在他面前的盘子里,捂着脸奔了出去。 她奔到父亲的宫里,大哭道:“我不要嫁给那个叱罗皇子!” 李知茂正在检视迎娶贵妃的典礼,有些不耐烦地说:“怎么了?” 李梵音道:“我好心给他送早膳,他不领情不说,还出语挖苦我。他但凡有三分喜欢我,就不该那样说话!阿耶,嫁的人都不爱自己,嫁了有什么意思?我日后千里迢迢到异国去,还得指着他呵护我、关怀我呢!” 李知茂平日很宠爱这个女儿,但是今日有更重要的事,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初来乍到,人家就对你一见钟情?你那个脾气,也要改改。我看人家小郎君是一副懂事的模样,女人家,总要用些温情来打动男人才是。你赶紧出去,我这里忙着呢。” 正说着,外头通传说罗逾求见。李知茂横了女儿一眼:“看看,人家亲自过来了,万一对质起来,都是你不对。我看你这告状的脸往哪里摆!” 李梵音说:“阿耶但想想,今日还在我们国土上,他叱罗宥连都敢对我不好,日后,你还怎么指望他对我好?” 李知茂沉吟了片刻,只对身边的侍从道:“请五皇子进来。” 罗逾捧着一个大大的银托盘进门,笑容可掬,进来先看了赌着气的李梵音一眼,然后把托盘高举到胸前,说:“陛下,这是臣的妹妹金城公主的嫁妆之一,也是她最喜欢的花色锦。不知道贵邦风俗,不知那种花色适宜于婚仪,挑选之后,连夜制衣,应该还赶得上三日后的大婚。” 李知茂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吩咐侍从取过锦缎,一匹匹翻看,口里不住地赞:“好!好!好!”然后挑选了四匹颜色娇艳的:“红色紫色都是贵色,我们这里又崇奉石榴和西番莲的花纹,都宜于做嫁衣。还有这织的天王说法图案,啧啧,精致啊!可以做插屏。” 第153章 罗逾笑道:“都是臣妹的嫁妆,陛下觉得怎么用合适都行。”他看了一眼正侧头盯着花色瞧的李梵音,笑得更好看了:“梵音公主如有喜欢的,我发驿递叫他们赶着织锦,回平城后,不仅是嫁衣,日常穿用的就都有了。” 李梵音“哼”了一声表示不稀罕。李知茂瞥了女儿一眼:人家这不是温存地跟你打招呼呢?你好歹领个情啊。人家这不也是一国的皇子,身份跟你没差,凭啥要对你言听计从呢?他说:“五皇子厚意,朕真是由衷地替女儿高兴。这样的好锦缎,只怕织起来也费事吧?” 罗逾说:“也还好,就是做纬线的韧丝比较难得。南方的蚕儿丝光泽好,但是不够致密,我们那里荒凉,种不出大量的桑树,所以也不产丝线。不怕陛下笑话,这韧丝,还是从贵邦贸易来的,贵是贵得来!抵不住世家大族的贵人们都喜欢,一锦千金也供不应求。臣妹也是最酷爱这锦缎,这次出嫁,非这样的衣裳不穿呢。” 李知茂若有所思,“啊”了一声点点头。 三日过得极快。公主叱罗素和大早大妆,准备出嫁。 按北燕的规矩,送亲的兄长要亲自为妹妹点妆,还要喝酒送嫁。 素和一身大红色的西番莲纹样嫁衣,头上金珠闪耀,珍珠的面帘撩到两边,看得出她眼泪汪汪的,拿手绢擦了又流,流了又擦。“阿干,我怕……”她用鲜卑语说。 罗逾亲手拿手绢帮她擦眼泪,见刚涂上的粉已经花了,便也用鲜卑语吩咐:“铅粉拿过来。” 素和公主身边服侍的侍女,已经全换了西凉的宫女,此刻一个都听不懂鲜卑语,面面相觑。罗逾看了妹妹一眼,彼此都明白。他自己拿了铅粉,用水调好,仔细为妹妹补妆,嘴里继续用鲜卑语说:“素和,别怕。我看西凉国主甚是喜欢你,你只要当心宫里的其他女人,饮食不要吃外面送来的东西,对皇后和其他妃嫔也多客气着些,若是有了孩子,别让人觉得你有争位的心。” 素和努力地忍着泪,眼睛里一团晶莹在盘旋,她说:“阿干,你和宫门侍卫统领阿翰罗说,叫他一定要等我,不要忙着娶妻。我一定会回来,完成父汗的任务,我就会回来!” 罗逾深觉做一个公主太不容易——过往的那些金尊玉贵不过是幻象而已,他沉沉地点头:“阿干知道。但你也记住,事缓则圆,千万不要急躁而露出破绽。” 外头鼓乐响了起来。 素和公主深吸了一口气,用已经濡湿了手绢再一次吸掉眼眶边的泪花,换了一个美丽而虚假的笑容。 宫女端来送嫁酒。罗逾连喝了三杯。 然后他皱着眉说:“上次喝酒伤了胃。这会儿胃里疼起来了。我送妹妹出门,大宴就恕不参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被控制欲强的父母控制的罗逾,其实是不喜欢控制欲强的妻子。 上一世和小面包感情没现在这么深,原因之一也是上一世的小面包还不懂得经营感情。 前文也写到,估计大家已经忘记了哈哈哈。 ☆、第一零五章 六公主大婚的婚仪果然搞得烈火烹油、鲜花堆锦一般奢华热闹。花朵儿似的公主素和戴着金丝编缀的花冠, 被交到一个松垮垮的半老头子手中。西凉皇帝显得特别宠爱她的样子, 给最好的宫室,夜夜宿眠, 不再早朝。 但是罗逾心想:那又怎么样?! 公主素和的金根车,转而坐上了西凉公主李梵音。 接亲的队伍绵延很远,在青绿色的群山之间逶迤着。 到了平城, 巨屏般的青山, 水流平缓的桑干河,与西凉的风貌迥异。下了车的西凉公主李梵音,倒也是一副诧异的模样, 慢慢到得城门口,看着高耸的铁灰色城墙,上头密密麻麻站立着的守城士兵,不由对罗逾说:“这里好森严!” 罗逾说:“我父汗虽是鲜卑人, 其实从小爱读汉人的书,所以很多地方有汉人的体制。比如到了宫里,长幼尊卑是极重要的。” 李梵音带着些忐忑, 倒也规规矩矩,进宫后先拜见了皇帝和皇后, 皇帝冷冷淡淡的,皇后倒问了几句西凉的风土人情, 然后揩揩眼角道:“我啰嗦了,只不知道素和习惯不习惯。” 罗逾说:“那么儿臣带公主到靖南宫去瞧一瞧。” 叱罗杜文此时才冷语道:“又没有行婚仪,带了去做什么?我已经命人在宫城西边, 给你新建府邸,婚后你住外头。现在,大婚未行,李公主先单独住着——你总不会这会儿就急吼吼的吧?” “我阿娘……” 皇帝皱眉道:“你在外三年,我虐待过她吗?” 罗逾心里不忿,迟迟没有接旨。倒是叱罗杜文看了看未来的儿媳妇,悦色说:“一看就长得像李家的女郎。李耶若是你堂姊吧?你们俩见一见?” 虽是问句,并没有打算要听李梵音的回答,他手一挥,就算是定了。 罗逾告退之后,边走边小声对李梵音说:“李耶若封左夫人,仅次于皇后,又是长一辈,见面时得参照见我父汗和可敦的礼节。” 李梵音扭头看他,冷笑道:“我知道了,你们一家子就存心要给我下马威呢。宥连皇子,我可告诉你,跪一跪其他人我可以忍。李耶若那个小妖精,我是不会跪她的!” 她嘟嘟囔囔说:“我还不晓得她?她阿娘就是个狐媚子,年老色衰才媚不动男人。她自然也是有样学样,在我们王廷时,勾引我父皇的种种媚态,简直是恶心。我父皇幸得有人提醒,没有中她的邪道。后来她父亲投敌被杀,她就怨我父亲不好,一颗心那么毒辣,只怕来这里也是没安好心的……” 罗逾默默地听着,也不评价,也无表情。 李梵音只当他懦弱,鄙薄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可跟你说,她除了大我两岁外,辈分和我是一样的,从前的地位:我是公主,她是县主,我是皇帝的亲女,她是叛国罪臣的女儿。就是今天,放在我们那里,妻是妻,妾是妾,妾辈分再高,也高不过妻子去!我不认她是我的母妃,我只知道她是你父亲的小妾,我是你未来的正妻!” 罗逾皱着眉头听了半天,脚里的步子一毫未慢,也不顾李梵音脚步带着小跑,一路跟着他喋喋不休。最后,眼见着到了毓华宫的门口,罗逾停下步子:“左夫人的宫殿就在这里。我不能进去。你不愿意进我也不勉强你,愿意进我也把话都提醒在前头了。” 李梵音胸口一起一伏的,最后冷笑道:“你当我怕她?进就进!” 晚上,叱罗杜文看到李耶若的脸色黄黄的,表情恹恹的,不由凑上去道:“小美人,怎么了?谁气着你了?” 李耶若别过身:“听说,是大汗命我那堂妹李梵音到毓华宫来请安?” “是啊,”皇帝说,“让她拜一拜你,也叫西凉的公主明白,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让你开心开心么。” 李耶若说:“我不开心,今天给人千‘淫_妇’,万‘小妾’的嘲笑了一通,还什么拜一拜,就差叫我给她这位正牌的公主下拜了!” 皇帝的眉头顿时打起一个大结,看李耶若颊上确有泪痕,这番委屈受得不小,不由怒意勃发,起身道:“我叫宥连来问话!” 第154章 罗逾刚刚洗漱完毕,清荷和阿蛮边给他倒洗脸水边絮絮叨叨说:“今日那位西凉国的公主还派人来这里瞧瞧。送了几件小东西给娘娘,又特特多打量了我们俩几眼,问了名字。” 阿蛮尤其笑道:“我说我叫‘阿蛮’的时候,来人可在嘴巴里好好地嚼了几遍,互相眼色使得那个你来我往,我瞧着都好笑呢!” 清荷拉了拉她,轻声说:“这位西凉公主是不是悍妒的性子啊?来打听殿下屋子里有几个人?” 罗逾皱着眉:“随她打听好了。我清者自清。” 清荷冷笑道:“殿下是清者自清,我们可是背着黑锅呢。将来若她有心查验,我们一个都不是处子,只怕……用难听的粗话说:‘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阿蛮亦被说得抽抽噎噎起来:“主母这个样子难处……殿下,咱们没有功劳,好歹也有苦劳,日后,咱们的命其实还是攥在殿下的手里呢!” “奴婢瞧得出,殿下并不喜欢那个西凉公主。”清荷淡淡说,拧了一把面巾,不等罗逾接,主动伸手擦了擦他的脖子,“这是白天练箭流的汗渍吧?” 罗逾一把夺过面巾丢回水盆里,直视着清荷说:“换一条面巾。我自己来。” 清荷嘴角抽搐了一下,低头到一边给他换手巾去了。 阿蛮趁罗逾不注意,远远地给她使了个眼色,清荷摇摇头,把新手巾递过去:“殿下,这是新的。”规规矩矩站到离他好远的地方。 罗逾换上寝衣,取了一本书准备上床再读一会儿,突然外头有小宦官拍门的声音:“殿下,殿下,陛下召您去毓华宫。” 罗逾吃惊之余,也有点小小的担心。他对清荷说:“你赶紧去陪我阿娘,告诉她我自会一切小心,叫她不必挂怀。”然后重新换上一身,叹口气往门外走。 他在毓华宫外被露水打得湿冷的地上跪了好一会儿,耳畔隐隐传来李耶若娇柔的哭泣声。跪得膝头都有些冷痛了,里面才传话让他进去。 罗逾最担心李耶若死性不改,又弄什么花样整他,心里已经转过几百个念头,想得最多的莫过于如何让母亲从其中脱身出来,万万不要被自己牵累。 但皇帝暴喝的第一句是:“管好你媳妇!” 罗逾一头雾水,低头应了声“是”,才慢慢缓过劲来:他“媳妇”不就是李梵音么?他今天跟李梵音说了半天,敢情她还是仗着公主的身份招惹李耶若去了? 罗逾不由就磕了一个头,低垂着脑袋掩盖面孔上的一点点喜悦,尽量让自己的话出现一点颤音来:“父汗尽可以问儿臣身边的人——儿臣今日在李梵音公主拜见母妃之前,是谆谆嘱咐过的,但这位公主的脾气,儿子也管不住。到底她从小儿娇养着长大,等闲不愿意听别人的话。” 皇帝大概也知道自己是迁怒,他素来是看人看事精准的人,制服儿子不需要迁怒这种手段,所以放缓声气说:“两国结盟,有结盟的意义。叫你管管媳妇,也自然不能说上手去打什么的。但是,她日后是皇家的媳妇,该讲的规矩,还是该入乡随俗讲了的。别因为小两口的私事,坏了朕的国家大计。” 罗逾腹诽:她气到了你的爱妾,你却跟我讲什么“小两口的私事”?我已经为你的国家大计牺牲了婚姻,你还想叫我怎么做? 但是为了阿娘,不能随意顶撞这位自负的父亲。罗逾把头又低了低,急中生智:“那么,可否暂缓婚仪,让这位公主先到宫中家庙学习咱们大燕的规矩?什么时候学好了,肯乖乖当叱罗家的媳妇了,什么时候再大婚就是了。” 皇帝不置可否,半日道:“你心里先明白尊卑贵贱才好教好你媳妇。我再想想,你先去吧。” 罗逾道:“是!”给皇帝叩头道安。 皇帝喝道:“在外头给你母妃遥叩金安!” 罗逾愣了片时,一点点不情愿很快消失了:不就是磕个头么!他受过那么多委屈,还差这一点?他对着李耶若所居的大殿,朗声道:“儿臣宥连,跪叩母妃金安!请母妃不要生气,早些安置!” 皇帝并没有喜色,若有所思地盯着儿子,最后轻轻踢踢他:“滚吧。” 他返身进殿里,似笑不笑地打量着李耶若:“刚刚叫宥连代他媳妇给你赔罪了。心里可曾好受些?” 李耶若笑道:“果然好受些。刚刚五皇子的话妾也听见了。让李梵音到家庙学学规矩,暂缓婚仪,这法子不错。省得她张狂!” 皇帝伸手到她怀里揉捏着:“暂缓婚仪,你们俩好像都喜欢这样?” 李耶若在男人面前何等精明,顿时掉了脸子说:“陛下这话,我怎么听不懂?”伸手把他的手从胸脯里掏出来一丢,背身就耸起了肩膀:“她气我欺我,我犹自可以忍受。陛下也对我这样,我一直兢兢业业服侍陛下,原来在陛下眼里也不算什么。都当不得人家一句挑唆!平城宫那么大,选哪座作为冷宫,叫妾一个人去学学规矩吧。” 叱罗杜文笑着挨过来,揉揉小美人儿的头发,哄着她说:“看看,啧啧,是谁更张狂呢?你是要学学规矩,不过冷宫不行,得朕亲自教……” 抱着她往榻上一放,拍两下算是“教她做人”,然后只觉得这小美人儿无处不可爱,自然少不得用男人在榻上的方式讨好她。 李耶若大概确有些不高兴。纵使皇帝十分卖力,也没有换得她的笑脸。完事儿了她就捞过一件衣服披着,身子一背打算睡觉。 叱罗杜文拉住衣襟不让她穿,随即又整个儿抱住,笑道:“今儿这气生得好大!” 李耶若冷冷地说:“陛下结盟我的仇家,如今还放任我仇家的女儿来羞辱我——她是正妻,我不过是妾,说到哪里都低人一等——也只能说我命苦。” 皇帝收了笑容,把她的肩膀扳过来朝向自己躺着,见她脸上已经泪水横流,哀色漫布,倒是真的动容了。他用手指拭李耶若的泪痕,很认真地对她说:“耶若,我的计划,本来是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的,今日告诉你,你万万不可外传——事情不是一天两天能办起来的,但是这样的筹谋,不仅是为了我的国家,也是为了你的心愿。” 李耶若见他正经八百的,不像以往只把自己当宠嬖般调弄,不觉有些感念,亦换了正色说:“陛下以国士待妾,妾自然也以国士待陛下!” 皇帝笑了笑:“那先亲我一口。” 李耶若剜了他一眼,然后驯顺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皇帝说:“联姻不过是麻痹西凉。我已经命人修书给柔然,表示愿意和他交好。我们两国都是靠天吃饭,打起来一损俱损,何必?不如瓜分西凉,各取所需,有了河西走廊的丰饶土地,可以种粮自保;有了河西走廊的商贸通路,可以挣满国库——西凉那么弱,可是丰饶的土地和满库的金银,使得他们占领了河西宝地这么多年。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让我们两国享享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罗逾杨盼啥的,在这些老狐狸面前都是小弱鸡啊。。。。 ☆、第一零六章 南秦皇帝杨寄近来总觉得心神不宁。 他把斥候传来的谍报看了又看, 看不出门道, 但是直觉感觉里面不对劲。 第155章 沈岭拥着白裘袍,坐在熏笼旁边, 把栗子一颗一颗摆在火盆里烤着,烤熟的栗子自然会从剪开的壳儿里散发出阵阵甜香,他用火钳把烤熟的一粒粒夹出来, 吹掉上头的炭灰, 一系列动作认真细心,仿佛外头的大雪和里头满心烦躁的皇帝都不用在意。 皇帝干脆坐到他身边,从一堆烤好的栗子里拿出几粒剥着吃, 滚烫而喷香的栗子吃起来费劲但不忍放下。皇帝渐渐也放松下来,边吸溜气儿边吃边说:“你小子永远会享福,今儿叫你进宫来谈事,带三斤栗子!” 沈岭看他吃得快, 伸手拦着,笑道:“这三斤栗子,主要是给我外甥、外甥女吃的。陛下又不是孩子, 吃这些零嘴怎么吃得这么欢?” 接着又说道:“西凉偷偷迎娶北燕的公主,又把女儿嫁到北燕去, 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李知茂本来就是翻覆无常的小人,当年不是被打得兵临城下, 也不会签署与我国的盟书,今日有高枝儿攀,当然会要背盟。而且听说, 北燕送去的公主又娇又美,把李知茂迷得不知晨昏,朝政的事情撒手丢给了几个儿子处置,几个儿子要讨好他,又想扳倒太子,内里已经斗成了一窝马蜂。” 杨寄说:“还不止于此。李知茂突然说丝织品如今繁盛,种稻不如种桑,这一年来确实买卖丝线,赚了好大一笔钱,他和北燕、柔然因为这样的商贸,关系也密切了很多呢。” 沈岭夹栗子的动作慢了半拍,望空想了想说:“他想钱想疯了?” 皇帝冷笑道:“他以为我就治不了他了!李耶若恨他入骨,我看此举一定是那个小娘在使坏。也好,我今年下禁令,所有余粮,一律各地州府收购归仓,一粒都不许卖给西凉。叫他种桑挣钱多!” “不可冒失,让我再想想。” 皇帝道:“有何不可?难道他缺粮,我还以往似的巴巴儿地给他送去?妈的,他都不当我是兄弟之邦,我还帮他,我有病吧我?” 沈岭的眉头皱了起来,好一会儿突然跳了起来:“哎呀我的栗子!”从炭火里夹出一颗烤焦的栗子来。 皇帝不由笑了:“啥时候还想你的栗子……”抓了一把火候好的,自娱自乐吃起来。 闻香而来的是皇帝的几个孩子——先时听见舅舅来了,都跳着闹着要见舅舅。 “什么这么香啊!”杨盼一副等着流口水的模样,吸溜着哈喇子,进了郎舅俩谈话的偏殿里。 “狗鼻子!啥吃的都瞒不过你!”皇帝笑骂道,接着招招手对几个孩子说:“过来吃吧,三斤栗子,每个人能半斤呢,撑得吃不下午饭可不赖我。阿盼,你帮小妹妹剥几个。” 杨盼大人似的,带着太子、临安王、庆陵王,还有三岁的小妹妹端着一盆烤栗子,围在舅舅身边,笑着闹着剥栗子吃。 沈岭含笑看了孩子们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杨盼脸上,又扭头问皇帝:“不是说几回选婿,怎么,都没有结果么?” 皇帝皇后整天都为这事愁死了!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不错,只要杨盼肯嫁,总归有人肯要;但是她对所有男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谁又能找不出毛病呢?皇帝几回都差点直接拉一个配给她算了,最后被她一哭鼻子,跺着脚喊:“阿父阿母当年怎么不随便配呢?为啥我就这么倒霉?”皇帝只好认栽。 为了鼓励生育,让前朝战乱后的人口赶紧恢复,皇帝下旨十五未嫁的女郎,家人就要治罪。得,现在自己家一个,快十八还不肯出嫁呢!简直是打脸! 皇帝剜了女儿一眼,摇摇头对沈岭说:“没有谁鬼主意比她多的。本来你妹妹看中的是阿征,我想想,聊胜于无吧,两个人好歹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将来熟门熟路,凑合着过一辈子也行。” “还是不要凑合好。”沈岭摇摇头笑着说。 皇帝一拍大腿:“她坑爹啊!阿征一回训练崴了脚脖子,也不过肿了点,他们俩唱双簧似的,竟然派人把我丈人爹和丈母娘从秣陵老家接来了,说是照顾孙子。老两口心疼孙子,见屋子里摆着那么硬的弓,那么重的石锁,摇摇头说:‘杀啥猪要那么大力气?’然后又看见紫肿的脚脖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嫌虎贲营的训练太辛苦,还伤身子骨。” 杨盼笑着说:“阿翁阿婆嘛,一辈子觉得杀杀猪就挺好的。你跟他们画那么大的饼,说啥当将军,他们也不能理解嘛。” 皇帝敲敲女儿的头,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不是你在背后说:将军就是打仗送死的,能打仗不死的,也就我阿父了。把老两口给吓的!” “然后沈征呢,也不是个有大出息的。跟阿翁阿婆说,心心念念就是隔壁饴糖作坊里的杏朵儿。皇后问:‘咱们阿盼怎么样啊?’我丈母娘说:‘门不当、户不对,不好做一家子的!’沈征也吃了豹子胆似的,当场摇头:‘娶了阿盼,我就回不了秣陵陪阿翁阿婆了,阿翁阿婆一个人在秣陵,该有多寂寞。’老两口抱着孙子哭,说还是孙子比儿子女儿都懂事。皇后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沈岭听得笑到前仰后合:“我阿父阿母一辈子能有什么追求?每日多杀几头猪,多挣点晚上喝黄酒的钱,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就美滋滋的了。再说,阿征确实配不上我们阿盼嘛!”他一直不吝啬对杨盼的礼赞,此时看了看杨盼正剥好栗子,细心地吹掉外头的种皮,掰成几瓣,喂到小妹妹的嘴里。 她都十七了!转眼一过年,虚龄十八。长得像成熟了的果子,甜润丰美。看着阿盼,就像看到他妹妹沈皇后年轻的时候,美也美,但绝对称不上国色天香,可是一颦一笑,自带一种叫人舒服的亲和力,就是凶巴巴起来,也叫人不愿意离开。四个小把戏,个顶个的都听她的话,简直是个孩子王! 皇帝现在论政,也不大避忌孩子们,亦是培养太子和临安王能力的学习机会。孩子们吃栗子,他便继续和沈岭探讨:“原定的策略是远交近攻,借西凉和柔然的手来孤立北燕,从而使得他局面渐弱,哪一天串联三国夹击他,他就死路一条了。但是,叱罗杜文是个聪明人,他大概也看出了我的战略,拉拢西凉这根墙头草。钱给西凉赚,女儿给西凉的老头子娶,儿子又娶西凉的公主。” 沈岭笑道:“要不你也向西凉求婚?” 杨盼第一个跳起来喊:“我不嫁!” 杨烽愣了一会儿,意识到转眼虚龄十三的他,婚事也快要提上议程了,顿时也跳起来:“我也不娶!” 皇帝拍了他脑袋一下:“才多大个小鬼!你想娶媳妇,我还不让呢!” 沈岭摇摇头:“那只有陛下您了……” 这下轮到皇帝跳了:“沈岭!我的皇后是不是你亲妹妹?!” 大家看沈岭遏着笑容的样子,知道被耍了,个个气哼哼坐下来。沈岭拱拱手道:“大家都互相通婚了,其实和没通婚也就一样了。我们现在处在强势,拉拢西凉,还不必要这么覥着脸。西凉若有买粮的时候,陛下不要囿于成见,该卖还是卖,不赚钱白不赚嘛。倒是——” 他略略沉吟的一下:“可否把王蔼叫回来,问问北边的情况?” 皇帝挠挠头:“修书给王蔼,倒不是难题,难在他现在是柔然的驸马,只怕有很多不便——单看穿越北燕的领土回来这一条,就是千难万险了。其他的,先走一步看一步。我就不信西凉的李知茂没有求到我的那一天!” 第156章 本来香喷喷吃着栗子的杨盼,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嘴上已经停了,怔怔地听父亲和舅舅谈话。 沈岭何等细心的人,早发现了她的不对劲。等这段国事谈完了,他对杨盼招招手说:“阿盼,我还有事要请你帮忙呢。不知你有没有空?” 杨盼从走神中回过来,点点头说:“有空,阿舅尽管吩咐。” 沈岭道:“那就先和陛下告退了。我新编的《前朝鉴》,关于前朝宗室一块,其实有些细节还不确,阿盼懂些,我和她聊聊去。” 皇帝面色有点尴尬:杨盼懂的那些,无非是他没称帝前,曾经被逼娶了前朝的永康公主皇甫道婵,虽然两个人有名无实,但是到底是他心里的一桩丑事——杨盼跟着他住在公主府上一阵,沈岭大约就是问那一段内容吧。他欲要出言阻止,沈岭却给了他一个“淡定”的眼色,然后对杨盼笑道:“来,阿盼带路!” 外头是建邺几年都没有下过的大雪了。杨盼拿斗篷裹紧了脖子,长长的狐肷风毛把她的小脸蛋衬得娇小玲珑。一身鲜艳的大红色走在茫茫的雪地里,静静地看一看也觉得陶醉了。 沈岭跟在她身后信步走着。服侍他们的宫女宦官知道这两个人的秉性,都是远远地跟着。 杨盼无意识一般,从树丛里抓一把雪往天上一抛,随即仰头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小酒窝显出了一瞬,又消失了,眼睛眨巴眨巴,闪啊闪的,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沈岭问:“阿盼真的舍得见你阿父阿母为你的婚事这么着急?” 杨盼回眸看着舅舅,神色落寞:“我翻来覆去想过很多遍了。找一个人随便嫁掉,阿父阿母会高兴,可是我会不高兴;不嫁,他们又为我担忧,总是不快乐。可是……” 沈岭看着她咬着嘴唇,一脸为难的样子,一句话就戳破了她:“可是你还想着北燕那位化名罗逾的皇子。” 杨盼的眸子瞬间变得晶莹了,仿佛有泪花在里头打转,但她坚决地摇摇头:“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国不同,道不同,心意也不同。他有他心里的牵挂和坚持,我不想为他牺牲——因为我一牺牲,我的父母,我的国家,也会随之为我的选择而牺牲。” “若我不愿意委屈了自己的心,”她最后说,“我只有不嫁,心里有他,但是不在一起,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沈岭刮目相看似的,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阿盼,我还小瞧了你。” “但是——”他负手看着漫天撒落的鹅毛大雪,深深呼吸着清冽的空气,“人哪,都是被推动着走的,走到哪一步,我们谋划得再细,也无法谋划到全局。所以当年你阿父是个赌徒,绝顶聪明的赌徒,我便把我的宝押在他的身上,自己亦变作一个赌命的赌棍了。咱们有时候得牺牲梦想,但有时候也未必啊。” “阿舅。我听不懂。”杨盼老老实实说。 沈岭偏头看着她笑:“前朝大楚的宗室,是皇后所生的嫡子女,其实只有三个:末帝建德公是最后一位帝王,他有一位亲兄长曾是太子,却被废后暴卒,还有一个妹妹……” “就是逼着我阿父娶她的永康公主么?”杨盼提着她就撇嘴,“我反正对她没有好印象。” 沈岭笑了笑说:“你知道她后来去哪儿了?” 杨盼摇摇头。 沈岭说:“北燕皇帝叫叱罗杜文的,掌控人心的手段算是精妙。他深知你阿父最大的弱点就是家人,所以,曾经和前朝废帝、末帝合纵,逼你父亲娶永康公主,然后趁机又求娶你母亲——这样的话,当时你的父亲若不愿意而造反,实力不足,只消里外夹击,就是死路一条;若是答应了,少不得抛别爱妻,迎娶公主,也会被牢牢地控制在全无势力的建邺。” “但是,死棋肚子里可以走出仙招儿:你阿父抓住国书翻译时的漏洞,不动声色,先斩后奏,把永康公主送到北燕和亲——国书上说:‘愿求娶大将军杨寄之妻’,鲜卑语里可没有‘下堂妻’这一说法——当时他的妻子,可不就是那位公主么!” 杨盼恍然:“啊!怪不得那之后,阿父就把阿母与我们安置在荆州。咱们一家团圆后,我就再没有见过那位永康公主了!” 沈岭笑了笑,接着说:“我总觉得,陛下的‘远交近攻’,这次要糟。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国与国之间,比人与人之间更为龌龊不要脸,更是为了利益肯付出一切的——叱罗杜文皮厚心黑,为了目标,人_妻也是肯娶的,是个当帝王的料子,从他把亲生女儿嫁给西凉李知茂,我就觉出不对劲了。” “那怎么办?”杨盼急忙问。 雪花飘在沈岭的头发上、眉毛上、眼睫上。他的眼睛一眨都没眨,好久,才看见喉结上下一动:“虎狼屯于陛,先预备,再制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权谋真心跳不过,而且是此消彼长,南秦没有神机妙算、如开挂小说般的胜利。 但是,故事推动爱情的发展嘛。不然,以现在面包的警惕性,她怎么可能敢嫁给一个上一世杀过她的人呢? ☆、第一零七章 一般来说, 旧历的三四月谓“青黄不接”——仓储的粮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而新种的粮食还没有收获。 西凉的来使陪着笑到了南秦宫城,送了好些漂亮的丝绸、绒毯之类, 然后觍着脸问:“咱们陛下问:不知兄长这里,可有余粮?我们比往年加二成的价,求购十万石。” 杨寄不易察觉地一皱眉, 问:“河西一带去岁遭灾了么?” 来使陪笑道:“没有, 风调雨顺,但是桑树种得太多,水稻和麦子就种得少了, 度了三四月这个难关,收了新稻,就会好的。” 皇帝蹙眉,好一会儿冷笑道:“贵国也就是河西一带产粮丰盛, 为何突发奇想改了种桑?赚钱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今日?” 那使臣大约也是有口难言,叹了口气道:“上之所好,下必甚焉。总之, 二成的加价陛下看不上眼,二成五也行啊!” 心里气恼的皇帝杨寄幸亏想起了沈岭的提醒, 心道:妈的,有钱不赚白不赚!既然你去年在蚕丝上赚了一大笔, 今年急着要粮又上赶着加价,就别怪我手黑! 他慢悠悠道:“今冬一场大雪,还不知我这里水稻能长成什么样。这些年谁不是看天吃饭?余粮虽有, 都卖了给你,万一我这里遇到些天灾,可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使臣着急了:“两国毕竟是兄弟之邦,当年签订议和书的时候就说好了彼此帮衬的。当然,二成五是少了点,但是超过三成,也承担不起了。” 就跟做生意讨价还价一样,好容易谈妥了,皇帝这才转换了面孔,笑嘻嘻说:“互相帮衬是不假,现在贵陛下做了北燕的女婿,不要哪一天突然跟我翻了脸,说‘什么兄弟之情哪及夫妻之情’,我可就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了!” 那使臣又是一脸难以言说的哀色,叹口气道:“夫妻什么……还不是汉人的老话作数:‘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只是道理这样讲,做起来又格外的难啊!” 皇帝已经约莫有数:西凉拔稻而植桑,大约是北燕公主吹的枕边风;而从僚属到百姓,看在钱的面子上,也不以为不好;只有少数几个人心里惶惶,却又无可上谏。 第157章 皇帝心道:西凉这个“兄弟”算是完了。接下来大约是西凉要去抱北燕的大腿,合谋他南秦了! 于是,使臣前脚带着十万石粮食离开,皇帝杨寄后脚就吩咐兵力朝西、北两面输送,务必早做准备,以防西凉拿了粮食,倒投向北燕一方去。 西凉缺粮是真的,北燕的六公主素和,一去就勾住了西凉国主李知茂的心。她喜欢漂亮的锦缎,所费其实并不至于败倒一国,但她一番言语却叫李知茂动了心,深觉拔粮种桑是充实国库之道,亦是讨好美人之道。多花了三成的钱向南秦买粮,虽然有些肉疼,但是产出了白花花、坚韧柔亮的丝绸,转手卖给北燕和柔然——去岁挣了好大一笔金银和皮毛呢。 南下的使臣成功地买了南秦的粮,李知茂希冀地派出了前往北燕的使臣,打算为自己今年的丝也卖出个好价钱。 没成想叱罗杜文笑着对使臣说:“哎呀,今年雪灾,饭尚且不够吃,哪有闲钱买丝?你们缺粮了可以向南秦花钱买,我们呢,一来出不起这么高的价,二来和南秦关系不和,也拉不下这张脸皮来。所以,国库的银钱,已然换了粮食,备荒备战呢。” “那我们的丝?……” 皇帝叱罗杜文冷冷一笑:“丝又不能吃,饱暖才思淫_欲呢!你们瞧瞧往西去,有没有那个西域的国家喜欢这些好丝绸;若是都不喜欢,丝也是耐放的东西,最多就是变黄了,染不出漂亮的颜色罢了。” 使臣勃然变色,最后冷笑道:“陛下这不是有些出尔反尔?若是我们的国人追究下去,建议我们陛下拔水稻而种桑树的可是贵国送去的公主!” “怎么着?”皇帝亦勃然,背身拂袖道,“你这是威胁我?你们敢动我女儿一指头,我就从梵音公主的身上,加倍地讨还回来!” 使臣气得发抖,拱手道:“臣岂敢威胁陛下!大国之间,还是要讲个礼尚往来的脸面吧?陛下若不肯买丝,只算是鄙国国策的失误,不敢再叨扰了。” 叱罗杜文连送一送的客气都没有,负手看那西凉使臣离去,才对身边人说:“在城外找人装成强盗拦一拦他,别叫他太早回去胡说八道。” 一会儿又问:“柔然的使节呢?” 他换了一张笑脸,本就是英俊的底子,又是个人人皆知的从亲哥哥手中夺来皇位的狠心冷酷的霸主,所以但凡带着些笑容,便让人觉得受宠若惊似的。 柔然也是游牧民族,民风彪悍,但是这些年除了在王霭的帮助下用诡谋打下了燕然山之外,兵力也好、武器也好、财力也好,都略不及北燕。北燕愿意和谈,柔然当然也愿意捞一点好处就算。 两方先笑眯眯谈六皇子的婚事。 叱罗杜文豪爽地说:“朕的六皇子皋伐,入赘贵邦也可!一应的聘礼,但凭你们先提,朕只要办得到的,自然一毫不错去办就是了。” 爽利到这样,反而让人不信。柔然的使臣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我们大可汗说,之前有些误会,如今和解了,什么问题都是谈一谈总好消弭的。只是其他犹自可,唯有燕然山一带水草丰美,不忍放弃。” 这是丑话说在前头,先告诉叱罗杜文:其他可以谈,燕然山免谈。 叱罗杜文淡淡一笑:“水草丰美的地方多得是。西海郡一带有山有水,难道不是宜于放牧的宝地?换回我的燕然山,你们不亏吧?” 使臣诧异道:“西海郡地方虽好,到底现在姓的是李。大汗画张大饼,凭空就要回燕然山,臣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如何能够。” 皇帝笑道:“画的饼自然不好意思馈赠,等西海郡归属贵邦了,再归还燕然山如何?” 使臣嘬牙花子不做声。 皇帝道:“朕前期谋划若干,使得今年西凉势必大饥馑,你若想要河西走廊北路大片的好草原,就与我合作,我一个人又吞不下偌大的骨鲠,也犯不着骗你。你若不想要呢,就当我没说,横竖西凉的丝绸通路,也能分我这当岳父的一杯羹。” 使臣寻思:叱罗杜文这意思,竟是要卖了他的亲家西凉?今日能卖西凉,来日不能卖他柔然? 可是转念又想:譬如一场大赌局,今日甲乙合作做庄,明日换了乙丙,其实也是赌各自的眼光、手段和勇气。柔然没落了这许久,好容易打下个燕然山,却不再有实力继续南侵,燕然山临近边境,冲突不断,倒似个烫手山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倒不如拿出来赌一赌,毕竟西海郡地方大,水域多,那里的茫茫草场,水草更好,尤其适合柔然人放马驰骋。 他想定了,点点头说:“大汗的意思,臣明白了,定将大汗的意思转达给我们大可汗。” 叱罗杜文笑笑说:“事不宜迟,等南秦收了夏稻,源源不断的军粮送给他兄弟之邦了,我们这骑兵突袭的战术就费劲了。” “还有,”叱罗杜文又说,“既然说了合作,燕然山我不急着要,但有一个人我要——贵国交出这个人,不过是一家哭,若是留恋不舍,只怕这场仗就要先处置内鬼了,到时候损兵折将一路哭,可不要说我没有打招呼。” 柔然使臣问:“谁呢?” 叱罗杜文笑道:“就是那个拿着我儿子的剑,冒充我大燕五皇子的王蔼。” 柔然使臣又嘬牙花子。 叱罗杜文笑得冷冷:“怎么做你们自己权衡,横竖你们得知道那是个惯会使奸的南蛮子,还当个宝。将来被他骗了公主不说,只怕还骗了国土才能算完。可不要说我没提醒:王蔼是怎么穿越我大燕的领土去贵国的呢?不过是因为他曾是南秦皇帝御定的驸马,我没有警惕他罢了!” 使臣色变,好一会儿说:“臣知道了。一并告诉我们大可汗。” 等使臣走了,叱罗杜文踌躇满志,站在沙盘前仔细研究了半天:西凉国土不小,若两国各取一半,也可以吃得饱饱的,有土斯有财,便不用惧怕南秦。日后是一步步蚕食柔然,还是一步步蚕食南秦,这一步棋都是妙招。 他特别想把自己得意的事儿和李耶若分享,当即叫人来说:“去毓秀宫传话,朕一会儿就过去。” 传话的黄门过了一会儿过来,支支吾吾说:“李夫人不在。” “去哪儿了?” 那黄门宦官更加目光躲闪,好一会儿说:“说是去靖南宫了。” 叱罗杜文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眸子里仿佛闪着荧绿的光,他好一会儿才说:“那就不要通传,直接去靖南宫瞧瞧皇甫氏的贱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那,你们点单的王蔼,收好…… 2333 话说这章有点枯燥啊,大家猜剧情也猜得很high,但是有节操的作者是不会剧透哒! 只会说,小两口虽然要再分开一会儿时间,但是过了这个大情节,就是同框同框再同框了! 敬请期待! ☆、第一零八章 叱罗杜文临走时从剑架上拿起自己的重剑, 拔开刃看了看, 眼睛里有勃勃的怒气。 到了靖南宫,他手一摆, 止住想去通传的宦官,一点点移步到宫门口。门大敞着,里头两个宫女闲坐在外头嗑瓜子, 其中一个率先看到了皇帝, 惊得张大了嘴,嘴里赫然只有半条舌头,切口长得歪歪斜斜, 像一条蠕虫一般。另一个回头,见皇帝拔出的半截子剑,也战战兢兢立在那儿,连话也不会说了。 第158章 皇帝慢慢移步到窗下, 听见李耶若和皇甫道婵的声音。 声音干涩的,是皇甫道婵——亦即南边前朝的公主:“阿逾去陪太子练箭了,每日都要傍晚才回来。你找他, 还是找我?” 皇帝轻轻把剑插回鞘里,心里笑自己:皇子们读书、习武、学习处政都安排得满满的, 还是他亲自安排的,怎么一听到李耶若的动静, 就压根儿忘了这茬儿呢?果然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 他想着这茬儿,又有些懊糟,凝神听李耶若怎么回复。 李耶若连笑声都是又娇又美:“要是五皇子在, 我也不敢来啊。自然是来找阿姊。哎,还是阿姊享福,转眼儿子都这么大了,宫里头的女人,有个孩子,也有了盼头。” 叱罗杜文不觉脸上露笑:耶若,你想要孩子,咱们也可以生啊! 李耶若接着说:“不过呢,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儿子也多。五皇子娶的那位西凉公主跟我沾亲,可惜,沾亲我也没法喜欢她。哟哟,看这里还有两位姊姊,想必也是五皇子收用过的吧?” 里头服侍的清荷和阿蛮,大约也尴尬起来,忸怩地说:“哪有……” 李耶若“咯咯”笑着:“那可好,将来有饥荒要打!我那个当公主的堂妹,性格脾气可不好。往常在西凉的宫里,谁碰了她喜欢的东西,那是各种手段折磨,啧啧,只怕你们两个娇皮嫩肉的,上了她的眼,日后要难过了。至于说孝顺……” 皇甫道婵干涩的声音冷冷响起来:“李夫人,这些后宫的手段,我也见得多了,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费口舌、下眼药了。阿逾娶妻,是奉他父汗的命令,这位西凉公主是什么性格,他除了捏着鼻子受着,也别无二法。你要真是可怜我们家阿逾,倒不妨在大汗面前多多美言,阿逾的几个阿干都封了王,唯有他命苦,在外头奔波这些年,还是什么都没有。” 叱罗杜文已经无心听两个女人的勾心斗角,横竖他的心放下来了,他的心肝宝贝并没有来私会罗逾。 倒是妇人的话也入了心:他的前四个皇子都已经封太子或郡王,卡到第五个就停了下来。想着这个儿子,被他几次一治,现在倒也服帖,欣慰里便带着遗憾——若是当年的她也能这样俯首顺耳该有多好!他怎么会不爱她?怎么会不爱他们的儿子? 心里落寞,步伐迟缓,等叱罗杜文反应过来,他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皇子读书习武的东宫之外。 里头热闹极了,叫好声一声赶着一声,尤其不时听见人在喊:“哗!五殿下又中了靶心!” 皇帝不由推开门看。正见一个飞扬的小郎君一脸成功的喜悦,笑起来光芒万丈,让皇帝陡然又觉得自己被比得老下去了。 小郎君听见门响,回眸一瞟,那飞扬的笑容立即凝固在面庞上,最后变作夹杂着冷淡、疏离和惶恐的表情,人也不再飞扬,愣了片刻后急忙丢下手里的弓单膝跪地:“父汗!父汗怎么来了?” 里头“呼啦啦” 跪倒了一片。他的太子叱罗拔烈走到最前方才撩着袍子下跪:“给父汗请安。” 太子是储副,一直是叱罗杜文精心栽培的,此刻他点点头说:“朕来瞧瞧你们射箭。”然后对太子道:“拔烈先来。” 太子似乎有些惶恐,看了看身后的箭垛:“是。只是儿臣远不及五弟的箭法。” 皇帝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 太子只能拿起弓,连放了三箭,水平倒也不算特别糟糕,箭镞还是能中靶,但是能到得中央红心的,只有一箭而已。 皇帝摇摇头,到他身边说:“腰里的力就没使对。——眼睛往哪里看?!”顺手在儿子后脑凿了一下,打骂过之后道:“这一箭不中中心羊眼,就领二十板子!” 太子给吓得手都抖起来。可想而知,不仅没中红心,干脆脱了靶,飞到箭垛外头去了。 皇帝恨铁不成钢,大怒。太子也很识趣,立刻跪下请罪道:“儿子武艺不精,没脸见父汗。回头……就去领板子……” 但叱罗杜文心里的气要撒,指着罗逾道:“你去射给大伙儿看。” 然后加了一句:“要中不了,和太子一样。” 罗逾看着倒霉催的哥哥,缩头缩脑在一边歪着头看自己。他不想这会儿当出头椽子,惹太子等人嫉恨,再想想挨打也是常事,咬咬牙就过去了,说不定还不用被逼着和西凉公主李梵音洞房——祸兮福所倚——于是也故意射偏了。 叱罗杜文的眼睛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眯,在罗逾照样儿请罪之前,不耐烦地摆手道:“我看你就是没上心!再给你一次机会,再射不中,加二十板子给你阿娘!” 他的小狼,眼睛立刻喷出怒火一样,虽然一瞬间就被垂下的眼睑盖住了,但皇帝还是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心生喜悦——草原上的狼,就得被生存逼着,才能有猎捕的功夫,宥连这模样,不活生生是当年的自己?再看看旁边缩头耷脑,蔫嗒嗒的太子,简直不堪一比。 罗逾嘴皮子现在很乖,一声反抗都没有,重新弯弓搭箭,好像都不瞄一般,就把箭放了出去,然而,正中靶心,力道大得箭镞没进去了,箭杆犹在靶子外头不停地颤动着。 “这还像朕的儿子!”皇帝满意笑道,“打就免了你的,省得做新郎官的时候没办法洞房。” 周围一片“吃吃”的窃笑。 皇帝像有心要挑起他们兄弟不和似的,斜看了太子一眼,问:“你要不要再来试一箭?” 太子自知水平有限,抖索着试了,果然还是不中,愈加丧气。而皇帝亦冷冷笑道:“如此,打你是不冤了。你反正不用做新郎,大不了半个月不碰你的妻妾。” 倒霉的太子在东宫主殿的敞庭挨打,周围都是兄弟们跪视——皇帝素来不给儿子们留面子,也是锻炼得儿子们再没什么羞耻,敢争敢抢,不怕没脸。用叱罗杜文的话说:不像南边的朝廷,任用文人,连皇帝的权力都要被那些个刀笔控制了三分。 皇帝看了两眼,见太子一头豆大的汗,也不觉得同情他,倒对罗逾招招手:“宥连,你来一下,朕有事问你。” 罗逾从地上起身,跟在皇帝身后进了东宫殿里。皇帝四下一看,指了指侧边一间,对自己带来的几个宦官和侍卫说:“你们都在外头守着,机密的事,谁放入进来,朕要谁的脑袋。” 他坐定下来,抬头问罗逾:“宥连,你在南秦的时候,跟王蔼接触可多?” 罗逾在外头竹板子的“噼啪”声和太子压抑的呼痛声中答道:“不算很多。但是王蔼在雍州领军时,我当过他的下属。” 皇帝点点头:“他是否真的曾经被定为南秦杨寄的驸马?” 罗逾脑海里倏地出现了杨盼的身影,还有她有那么几次故意和王蔼套近乎的模样,心尖上酸了一阵,想想现在的局面,酸又变成了痛楚,好一会儿才回答:“南秦皇帝是有这个意思,王蔼是皇帝故人的儿子,早早许了婚姻的。” 叱罗杜文笑道:“如此,本来也没你什么事咯?单相思?” 罗逾的脸给他说得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大概换个人在面前他就会翻脸了。 叱罗杜文轻轻踹了他一脚:“男子汉,有点拿得起放得下的模样好吧?不过是一个女人,熄了灯上面下面又有什么不同?别说那位不可能在一起的南秦公主,就是马上要跟你大婚的这位西凉公主,你也该随时可以抽出身才是。” 第159章 罗逾忿忿然想:不一样的!你没爱过!你不懂! 又想到父亲特特地提西凉公主李梵音,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心里只希望婚仪越晚越好,最好让李梵音在家庙里学一辈子规矩,他也宁可为单相思的阿盼守着! 他还在走神,又挨了皇帝一脚,皇帝气恼地问:“胡思乱想什么?我问你话呢!” “啊?……” 皇帝竟然吞了一口气,把话重复了一遍:“我问你的是,王蔼是杨寄故人的儿子,杨寄眷恋家人我是知道的,对故人、对臣子、或说对曾经看好的女婿,会有多少看重?” 罗逾想了想说:“我看这位南秦的皇帝,为家人是肯付出一切的——这是他最大的弱点,父汗说以前和他对峙过,应该也了解;对臣子、对故人,好也算好,毕竟和家人还有距离。何况王蔼娶过了柔然的公主,能不能再当南秦的驸马只怕存疑。” 叱罗杜文陷入沉思,好一会儿说:“柔然已经答应把王蔼送给我处置了。我是杀了气气杨寄呢?还是看看杨寄肯用多少东西换他?” 罗逾吃了一惊,半晌方道:“柔然公主不是嫁给了王蔼?” 自己想一想,大概柔然可汗终于抵不过威胁或诱惑,还是把王蔼出卖了。他无声地从胸臆里叹了口气,随后说:“先和南秦谈条件换人吧。能换到父汗满意的最好,换不到再杀也不迟啊。” 怕父亲嗜杀不答应,他又补了一句:“儿子在南秦,那里的风俗确实注重清议。王蔼是不是故人之子事小,是不是候补的驸马事更小,但是,他是国家的功臣,若是皇帝放任他被敌国杀掉而毫不作为,百姓会有怨言,清议会有上表,民心也会有向背。” 叱罗杜文抬起头看着儿子,居然笑了笑:“宥连,南秦果然没白去啊!” 皇帝拍拍手离开东宫,只瞟了一眼挨完打扶痛跪在那里的太子,连声“怎么样”都不问,兴高采烈地重新到毓秀宫等李耶若。 李耶若回宫时正看见皇帝坐在她的坐席上喝酒吃梅子,拍着胸脯道:“大汗怎么不言声儿就来了?外头也不通传!” 皇帝起身,上前揽住她亲了亲,然后箍着腰笑嘻嘻问:“我等你呢。你去哪儿了?” 李耶若一点迟疑都没有:“到靖南宫看皇甫中式了。” 皇帝挑眉笑道:“那个低等的嫔御,哪天我看不顺眼就要杀掉的,你看她去做什么?” 李耶若感觉皇帝揽着她腰肢的手硬邦邦铁打的似的,笑容里也满是玩味,看了他眼睛一会儿才说:“好歹也是陪伴过大汗,为大汗生了儿子的女人,一旦年老色衰,就是这样对待的啊?将来我——” 皇帝腾出一只手把她的嘴一掩,笑道:“你将来头发都白了,牙齿都掉光了,脸上全是褶子,我也喜欢你呢。别打岔,去皇甫中式那里做什么?” “中式”是北燕宫廷里除了宫女之外最低等的妃子,李耶若从来不信好色的男人会喜欢头发花白、牙齿掉光的老太太,嗤笑一声后说:“她未来是我堂妹的婆母,我们一宫为妃,一道伺候一位主上,我出于姊妹之谊去提醒她,别被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堂妹气到了。” 一句都没有撒谎。 叱罗杜文松开了点手,笑道:“你有多恨你堂妹和你堂叔?!” “恨不得他们都死绝!” 美人凶狠毒辣的样子也甚是可爱,尤其让叱罗杜文有般配的感觉,哈哈笑着又重新把她一裹:“我替你实现这个心愿好不好?” ☆、第一零九章 南秦的夏汛, 今年来得猛了些。长江的浪涛席卷了江夏郡, 水道一断,下游也被殃及, 江夏郡的百姓流离失所不说,原本最为富庶的下游水田,也收成锐减。 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遭遇这样大的灾害, 少不得焦头烂额忙着抢险救灾。洪水略退, 他就亲去江夏郡巡查江堤的维修和遭灾百姓的生计。 “太子留守建邺,日常事务自己处理,重大决策必须加急报于朕知晓。临安王和朕一道去。”皇帝在朝堂上说, “这次巡视,必然是辛苦的,然而,只要想一想江夏郡的百姓在饿肚子, 巡查的辛苦就根本不算什么了。” 临安王自从跟着父亲出巡过一次,也跟太子似的,一夕之间长大了一般, 十二岁的小少年懂事地捧笏唱喏。 这次抢险救灾,自然是行色匆匆的, 皇帝布置了扈从和救灾的任务,下了朝堂直奔显阳殿, 对皇后告别:“阿圆,这次事情来得急,江夏郡据说淹死和失踪的已经好几百人。这还不算, 郡城尚好,外头郊野全部变作一片水域,茫茫的像一片海似的,几处高地挤满了人,若不赈济、安抚加上戒备,什么上山为盗、易子而食的事都会弄出来。我必须去,阿灿跟着我,学学将来治郡的本事,毕竟将来他兄长登基,他就是朝廷的藩障,前朝兄弟相残的事,本朝是绝不能再出了!” 皇后担心,自然是眼泪汪汪的,但是点点头说:“一路都是走水路,还是安全重要。毕竟一道洪水过去,谁知道来不来第二场?你身上系着国家的命脉,可千万要当心自己!” 皇帝心酸,沉沉地点头,然后说:“我知道的。阿灿你也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京里的事,若是阿火有任性不听大臣意见的时候,你就拿出做母后的样子来。若是太忙,宫里的事务叫阿盼协理。” 提到阿盼就愁……愁了这么久,也愁习惯了。 皇后叹口气道:“好吧,养着她当女官用呢。哎,你这次出巡看着点,地方上有英俊能干的才俊,磨砺磨砺,观察观察,带几个回建邺,哪怕先处处看……” 皇帝瞥瞥四下无人,到皇后脸颊上亲了一口:“好好好,我看你不把女儿赶紧送出门是不能安生了!你看我算不算是英俊能干的才俊?” 皇后“噗嗤”一笑,看看皇帝嬉皮笑脸的样子好像与当年也没差,不由捏捏他的脸说:“德行!要是阿盼十五岁就嫁掉了,现在你外孙都该会跑了吧?唉……” 皇帝陪她叹气,叹得夸张:“唉,要是那时候没发现罗逾有那么多问题,说不定阿盼说喜欢,我就让她嫁了呢!” 皇后噘着嘴:“要是罗逾肯来倒插门,我倒也不计较他是北燕的人了……” 这下轮到皇帝笑了:“你还真是病急乱投医。人家堂堂皇子,给你倒插门?你当是我当年那样穷到没饭吃呢?你但说,要是阿盼愿意嫁出去,你肯放她去北燕么?” 皇后给问愣住了,好一会儿才生气地说:“我好容易养了这么大一个闺女……” “是呢!”皇帝也说,“远嫁是小,关键那还是面和心不和的敌国,这嫁过去,我大概天天心都要悬着了。” “这臭丫头的婚事怎么就这么难啊!”皇后几乎要哀嚎了。幸得有皇帝的嘴唇堵了过来,可以暂时忘忧。 皇帝出巡赈灾,是前方的事,在建邺这里,调拨赈灾的粮食、民夫的口粮以及随扈军队的粮饷,还有处置下游各地水患的安抚、水稻的补种……一件一件都是又细又繁,又不能丝毫有错的事。太子杨烽,担了这个监国之职,天天忙到深更半夜,半个月就瘦了一圈。 这日,正赶上是建邺最热的三伏天,好容易盼到太阳下山,要凉快些了,显阳殿里靠着冰盘,摇着扇子的沈皇后和杨盼,看到太子行色匆匆过来了。 第160章 沈皇后笑道:“小馋嘴,一定是知道我这里做了冰凉凉的脆藕和新菱,还有凉拌小菜,特意赶过来吃。”一边笑,一边命宫女赶紧给太子加双碗筷,叫儿子坐下来一起吃晚饭。 晚饭开在那里,五颜六色的,看着就诱人。太子忍不住伸头看了看:其实饭菜里没啥特别值钱的珍馐,不过是青青的豌豆炒着虾仁,鱼脍配着香橙片,粉皮加着花椒油凉拌,葵菜等五色鲜蔬碧莹莹的看着诱人……可是配得好看,拌得入味,赏心悦目加入口鲜香。 太子坐下吃了几口解馋,然后说:“现在国家遭灾,国库里的存粮不是很足,阿母从宫里用度俭省起,大家都是交口称赞呢。不过……哈哈,该吃的肉还是吃得起的嘛。” 沈皇后笑道:“我还不懂你个小馋鬼的意思?肉当然吃得起,但是大热天的你不嫌腻?” “阿母做的我就不嫌腻。” 沈皇后笑嘻嘻看着他:“那你想想你阿父和阿弟此刻在遭灾的江夏郡,可能吃得是稀饭咸菜,你可好意思说这话?” 太子收了笑容,点点头说:“阿母说得是。” 他放下筷子:“有两条重要的奏报,一条从西凉来,一条从北燕来。我已经派人加急给阿父送去了,但是也想告诉阿母和阿姊。” 沈皇后和杨盼都侧头倾听:“什么事?和我们有关系?” 太子的表情显得肃穆:“暂时似乎是没关系,但是,一旦有关系起来,就有大关系了。西凉那里,想再向我们要二十万石的粮食,肯比以往加四成价来买。” 沈皇后瞪圆了眼睛:“他们怎么了?这么缺粮!但是……我们今年也遭灾啊。要是卖这么多粮食走,江夏的赈灾怎么办?丹徒、广陵和吴郡的收成估计也不会好,还得考虑到来年呢!”她摇摇头:“虽然可以大赚一笔,但是到底还是自己最重要,若是贪这一笔财,只怕不长久。” 杨盼凝神听弟弟说完,又听母亲评点完,突然发问道:“这不合常理,一定出事了。西凉是不是到了大危急的时候,不得不割肉放血,花大价钱买粮,不然就要糟糕?” 太子挑眉看了看姐姐,点点头说:“阿姊真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一点不错。柔然和北燕都在集结军队,全部是飞速的骑兵,看样子,一路要朝甘州去,一路则分兵包抄张掖的模样。” “西凉的斥候已经飞报他们的朝廷,听说北燕公主已经从贵妃废黜到掖庭囚禁,但是还没有敢杀,大概还在看情况。军队一动,没有粮草是免谈的,所以西凉要的这二十万石粮食,是充作军粮的,而且,他们极度缺粮,若是差了饿兵,一旦哗变起来,只怕国都要灭掉。” 情况居然已经这么危急! 别说沈皇后和杨盼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就是杨烽自己,其实乍一听到消息的时候,也惊呆了,再也想不到到处嫁女儿和谈的北燕,一旦动作起来竟然那么雷厉风行——但是再看他前期的准备,也是早就伏线千里了。 这下子,送不送粮也成了难题:因为若是西凉被北燕吞了,南秦的实力就不如北燕了。 杨烽紧跟着又说第二件事,但是前面铺垫了半天,更是时不时瞄一眼杨盼。 杨盼不高兴地说:“你大方落落地说就是了,什么事要支支吾吾的。不想说也可以不说嘛!” 杨烽跺跺脚道:“好,我就一五一十说!你们记得王霭吗?” “记得啊!”沈皇后和杨盼同时道,然后还对看了一眼。 杨盼心虚地低头,心道:什么嘛,还看我!人家都娶了别人了! 沈皇后叹口气道:“那是个好孩子,可惜了的。他现在回来了吗?” 太子苦笑着摇摇头:“回不回得来要得看咱阿父了。” “为什么呀?” 太子说:“因为这次是北燕递来的话儿:他们和柔然成了盟友,第一件事就是抓获了冒充北燕五皇子身份去柔然招摇撞骗的王霭,念在王霭是南秦大臣的份儿,先不忙着把这骗娶公主的贼子五马分尸,先问问本国的意思——也就是问我们,这个人我们还要不要。” 沈皇后道:“当然要啊!他又不是骗我们来的。” 杨盼说:“他们这次的条件一定提得很离谱吧?” 杨烽冲姐姐竖竖大拇指:“离谱!太离谱了!他们说,王霭之于他们,是个无耻的大骗子,但是,之于南秦,应该是个忠臣、能臣、名将……在他们那儿,也就配五马分尸让鲜卑人看个高兴,但是,在南秦,应该是个群臣的榜样,万民的英雄,杀了太可惜了。既然如此值钱的一个人,想必用冀州和兖州两郡来换,也是值得的吧。” 杨盼和皇后不仅是听呆了,而且很快就义愤填膺: 冀州和兖州是什么地方啊!是南朝在黄河以北的重要疆界,这两块地方拱手送给叱罗杜文了,以后南秦和北燕就只隔一条黄河——说是天堑,其实一点缓冲的地方都没有,一旦打起来,会比今日更你死我活。 可是这一次,这样荒诞的提议,她们俩却一个都不敢说“凭什么呀”。 凭什么呀,就凭北燕手里是他们都熟悉的、认可的、为国家做了大贡献的王霭啊!若是不换,人家的话也已经放出来了,就是五马分尸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热心读者所做的本文中的天下局势图: 注:东北部在本文中是靺鞨,类同于后来的女真族,在北燕的弱管辖内。 ☆、第一百一十章 皇帝杨寄拿到北燕洋洋得意的国书时, 也是气得手抖。然而身后是江水泛滥过后一片淤积的荒地, 以及无数张嗷嗷待哺的灾民的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些年好容易创造的盛世, 难道也是琉璃般脆弱易碎? 他在江夏焦头烂额间,突传有大臣求见。原来是王霭的父亲王谧。 这是皇帝的好友,更是皇帝微贱时的救命恩人, 皇帝心里无数的愧疚, 道声“快请王太傅进来!”然后穿鞋振衣,到门口亲自迎接。 “陛下!”王谧比皇帝大不了几岁,但是这次见面, 皇帝颇觉心惊——王谧竟然一夜之间,多了无数的白发,满头都成了灰色。 皇帝赶忙紧上几步扶住王谧的胳膊肘,不让他跪下来行礼。王谧力气不如他, 挣不过,只能被皇帝半扶半拉到坐席前,又被按着坐下来。 皇帝坐在他对面, 抚膝太息,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 倒是王谧自己说:“陛下, 用小儿换两郡的国书,是不是已经到陛下这儿了?” 皇帝点点头, 诧异道:“你也知道了?” 王谧说:“大概是北燕逼着王霭也写了一封家书送到我这里,也是讲了这件事。”他咬着牙,攥着拳头, 说:“陛下,臣今日就是来说这事。国土是社稷的根本,为保护这片神州,多少人勠力同心,为将、为帅、为臣、为民……多少人心甘情愿地送了命!咱们汉人的朝廷,自古以来没有被打垮,靠的就是一代代敢牺牲的人!王霭他一个人又何足可惜?请陛下决策时要像以往一样,以大局为重,万不能为王霭一个人,做有害我大秦的事!” 说罢,到底还是伤心,抽抽噎噎哭起来,还不停地摇着头:“陛下,万万不可因小失大!万万不可!……” 第161章 杨寄觉得自己都心酸得要哭出来了。论理,似乎是不应该为了一个人因小失大,但是,人世间除了理,还有情啊。如果论情的话,难道看着一个那么好的臣子被敌国作为要挟,要用五马分尸这样的惨酷刑法处死,他于心何忍?让他的群臣们看到他全不作为,又该如何看待他这个当皇帝的? 王谧见皇帝犹豫,又毫不犹豫地说:“陛下,我回了他一封家书,道是大丈夫该舍生取义,若是有机会,早早寻个自尽,也是一身干净。” 他又哭道:“陛下也该为他,为我们王家想一想:若是王霭被用两个大郡换回来,将来他到了建邺,一辈子又该以什么面目见其他人?他可就成了害国失土的罪人了呀!” 讲的是不错,但是,这样的家书能送到王霭的手中么?最恶心就是,王霭被杀,北燕势必还会把分散的尸体一块块送到南秦示众,这可不仅是惨烈,还是无情的羞辱了。民心、士气,到时候必然一败涂地。 但是皇帝温语劝慰王谧说:“就跟做生意似的,他漫天开价,我总好就地还钱。他说两个郡就两个郡啊?他估计自己也知道不可能的。但是,若是给些我们出得起的好处,这次遭灾,咱们就忍气吞声吃点亏,也还是说得过去的。” 他旋即派人到北燕出使,再三吩咐:一是要看看王霭是否被抓,是否还活着;二是要不卑不亢,既别表现出对王霭的过分看重,也别让北燕觉得王霭不值钱,不如杀了算了。 “割地求和这种事,是我们汉人不能接受的底线。其他的,总归可以谈。”他说,“你的话风也是如此:两国去年年景都不好,打仗是花大钱的事,也是要死无数人的事,到时候地凋民零,万里荒野,未必谁占便宜谁吃亏,何必?” 其实叱罗杜文作为一代英主,也很清楚南秦实力不弱,不是轻易能吃得进去的。用一个大臣换得两处要郡,也是旷古未有的。但是,就跟赌场上下注一样,眼光要好,胆子要大,手段要辣。叱罗杜文见南秦肯派使节来谈,便知道王霭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不低,那么,慢慢谈到合适的“价格”,自己总归是要赚了的。 他好言安抚好南秦的来使,但是也并不给任何说法,带他们去见了一眼牢里关着的王霭,然后便把一群使臣安置在平城中的公馆里不闻不问,也不放他们回国。 回到后宫,心情大好,到李耶若那里,看着美人,吃着清甜的瓜果,无比惬意地说:“现在形势一片大好,老天都帮我——南秦遭了大灾,估计既无暇西顾,也无力抗我。我和柔然合作,把西凉吃下来,到时候你那堂叔,你那后娘与庶妹,都可以任你处置了。耶若,开心不开心?” 李耶若何止开心,甚至有些惊喜了。她揽住叱罗杜文的脖子,大大地亲了他的脸颊一口,一双眼睛亮汪汪的,净是孺慕的爱意。 叱罗杜文似乎也被她感动着,回吻着她,笑道:“杨寄当年没按好心,大概是把你当做西施郑旦一般送来,以为我耽于声色,便会不问朝政。哪晓得他错看了你,也错看了我——你不是那种惑主的狐媚子,我也不是耳根软的帝王,咱们彼此有爱,正是灵魂相通。耶若,只要你真心付我,我一定会叫你知道,我会对你多好!” 李耶若满眼热泪,啜泣着在他怀里点点头。 叱罗杜文抚着她光洁的背,吻她的头发,一边感受着爱意,一边心里却又想:慢来慢来……西施误国的事在我这儿是没有发生,但万一杨寄充当的是王充,想给我送个貂蝉呢? 他的狐疑之性也是常胜不败的根基之一。李耶若何等细心之人,已然感觉到皇帝抚着她的手动作迟缓了下来,仰头正准备问什么,突然外头宫人传报,说是皇后求见。 李耶若欲要起身迎接皇后,叱罗杜文低声道:“端着点,你怕她什么?” 然后他缓缓说:“请皇后进来吧。” 他慵慵地半躺在榻上,怀里还揽着衣冠不整的李耶若,仿佛就是要这样轻慢,看看来求他的皇后能容忍到什么程度。 皇后贺兰氏果然已经全然不顾身份,进门就跪倒在地,对着叱罗杜文,也等于是对着他怀里的李耶若连连叩头:“大汗,大汗,求您想办法救救素和吧!臣妾已经听说她被关押起来,若是把西凉逼急了,她就没命了呀!” 皇帝淡淡笑道:“皇后莫急。素和也是我的女儿,你想想,西凉的公主李梵音还在我们手上,难道西凉皇帝不会投鼠忌器?他要敢动我的素和,我就依样儿对付他的女儿。” “可是……可是……”皇后哪里能够放心!偏生是个口舌笨拙的人,满肚子的话,就是不知道怎么说才是。 李耶若的目光闪了闪,唇角那一丝笑里带了些毒辣的意味。她既然狐假虎威,便也毫无顾忌地一点都没有起身给皇后行礼的意思,脸蹭了蹭皇帝的胸脯,皇帝便对皇后说:“有什么好‘可是’的呢?难不成你现在去西凉把素和接回来?或者,我们放弃以往已经达成的一切,就让素和在西凉陪伴那个老头子?” 他挥挥手:“你去吧。朕自有主张,你只管安心在宫里主持内阃便好。朕累了,想休息了。” 皇后一肚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要被赶走了,心里极其愤懑,抬头时又恰见李耶若一脸妩媚的娇笑,躺在她的丈夫的怀里撒娇的样子,皇后简直更是气得发抖——她从前倒有些南朝女性不悍不妒的品德,但是今日,这种恨毒的感觉突然涌上来,把对女儿的担忧和怜惜的不良情绪,悉数转嫁到这个狐媚的李耶若身上了。 皇后离开了,皇帝手一挥。那些宫女们早就熟悉这两个人之间的做派,赶紧放下床帐,摆好屏风,关上门扇,备好热水,然后屏息在外头,听见里面一阵阵浪言风语、调笑调情,然后就是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娇吟声了…… 李耶若今日格外曲意奉承,陪皇帝玩了好几个姿势,最后累得小腰儿都软了,气喘吁吁地说:“大汗神勇,饶婢子一回吧……再承受不得了……” 皇帝被她喊得美快异常,抚着她红彤彤的脸蛋,看着那双亮晶晶如裹着晨雾般迷蒙的眼睛,笑道:“缴械投降得也太早了?不知你那个堂叔,缴械投降得快不快?” 李耶若笑道:“大汗想着宝贝女儿在人家手里,哪儿还会决一死战呢?大概胜利几场,城下之盟要些好处,也就偃旗息鼓了吧?”伸手在他偃旗息鼓的地方弹了一下。 她善于掌控男人的心,每次都“作”得恰到好处。皇帝怒发冲冠,摁住她在她身上一顿狠吮,吮出无数红樱桃来,她娇喘扭动,身上肉多的地方又挨捏了几把,痛得泪汪汪的,胸脯紧贴在皇帝身上,求饶说:“大汗,我错了……您手下留情……” 皇帝大力揉着她臀上一把软肉,感觉身体里勃勃的劲头又来了,气哼哼笑着说:“小东西,是不是刚刚没弄到你求饶,还敢跟我瞎作对吗?” 他硬挺挺地又要来了,李耶若却把他胸脯一撑,拢着双腿笑道:“其实大汗放心女儿就是。我堂叔那个人我最了解,嘴上最凶,胆子最小。他想着素和公主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算是自己女儿被杀,或者大军已经节节胜利,他也绝不敢轻易杀六公主她。只是公主要在西凉受点惊吓,受点牢狱之灾,大汗大概要舍不得了。” 第162章 叱罗杜文想了想说:“只要他不敢杀素和,其他的罪素和都没有什么受不起的——虽然是女孩子,要锻炼出来,也不可能是深宫里养尊处优就可以的。” 李耶若乖乖“哦”了一声,小猫似的钻在皇帝怀里:“受不了了,还是陛下忍一忍吧……刚刚掐在那里,好疼……” 伸手带着他那只大手往自己软软的肉上引。 皇帝揉了她几下,蓬勃的欲望又上来了。耳鬓厮磨间,鱼水交融间,耳畔仿佛有阵阵春风拂来。 “大汗,大汗……”李耶若在他耳边说,“昨儿个我听说,我那个堂妹李梵音,这阵子在大汗的家庙里可不老实,大概听到说陛下要用兵西凉,又惊又怒,在家庙那样的肃穆地方破口大骂,说话说得那个脏!啧啧……” 叱罗杜文享受着女人此刻的湿润温暖,对其他东西都不大入耳,“唔”了几声敷衍着。 ☆、第一一一章 叱罗杜文处置了在家庙里胡乱出诅咒之言的李梵音——饿了她一天, 又叫几个大力气的宫娥摁着她跪在家庙的正堂, 从早晨跪到天黑,跪到她又饿又累, 晕厥过去为止。 醒过来的李梵音知道自己已经是刀俎上的鱼肉,但是咒骂啼哭并未因之停止,喊着道:“我要见我未来的丈夫!我要他给我个说法!” 这话被通报到罗逾的耳中, 他犹豫了好久, 才起身道:“好吧,去看看她。” 他还没有出平城宫的宫门,突然被一个飞奔来的小宦官拉住了。 那小宦官问:“五殿下可是去看望家庙里的李公主?” 罗逾:“你是哪里的?” 那小宦官笑道:“我主子说, 五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偏软。您去看了李公主,结果就是给她当出气筒一场大骂,结果饶是自己受了气, 还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罗逾凝神一会儿,才问:“好笑了!我要解决什么问题?” 小宦官笑道:“我主子说,殿下的心愿她晓得, 无非是别娶个讨厌的人在身边——日日看着作气不说,还更想着求而不得的那位。” 罗逾顿住步子, 仔细打量着那个小宦官,笑道:“你是左夫人那里的人?” “是呢。”小宦官低头弓腰, “我们主子想请殿下到毓秀宫一叙。” 然后又加了句:“知道殿下怕大汗,不敢去也不要紧。哪天请大汗一道,敞开来讲也行——只是那时候, 万一有什么话要转圜,却不怎么容易了。” 罗逾确实本来是想去和李梵音说清楚的,但是女人毕竟更懂女人,李梵音脾气坏他已经见识过了,万一弄个寻死觅活的,他可要背黑锅。又想起“求而不得”四个字,脑海里顿时闪现出杨盼,她那小样子在自己心里日日盘想无数遍,一年多没见,好像非但没有淡忘,反而印象更加深刻了一般。 他左思右想,李耶若恨的是西凉皇帝一家,此刻若给他挖坑,似乎并无必要。他骨子里有勃勃的狼性,但凡有机会,便想去试一试,因此居然胆大包天地说:“可以,我去见她。但我不进门,只在门口说几句就罢。” “好嘞。殿下放心就是。”那小宦官手一摊,示意罗逾跟着他走。 他们俩都浑然未觉,毓秀宫外打扫甬道的小宦官,在见到罗逾走向毓秀宫的时候,便丢开扫把飞奔而走。 罗逾进毓秀宫侧殿的门,正见李耶若正装肃容,梳着漂亮的高髻,端坐在坐席上看着他。 而周围,摆着插屏,却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 罗逾有种要上当的直觉,退了两步,躬身道:“母妃!这不是臣该来的地方。”又退了两步,打算赶紧离开。 李耶若笑道:“怕我吃了你?” “这样一间屋子,孤男寡女相处,不好!”罗逾继续后退着,后背突然碰到了闭着的门,心里一阵紧张,转身去推门。 李耶若笑得“咯咯”的:“门没有锁,你随时可以走。但是,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呢?” 门果然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发出轻轻的“吱呀”声。罗逾贴着门,跟她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声音也是峻然的:“好,你说。” 李耶若低下头,略显出一点娇羞来:“五殿下,从西凉到南秦,再到这里,我……我其实是想感激你的。” 罗逾生恐这是“凤仪亭”的再演,完全不敢相信她,拱拱手说:“谈不上。我没做什么事。” 李耶若说:“其他事,我也不那么谢你。但是,我要谢你,把我举荐给大汗。”她说得真切,笑得真切:“有些地方,我们还挺同病相怜的,我这十几年,除了小时候还享受过几天父母和睦的欢乐,之后,一直是在悲痛伤心、奔波流离里度过的。我从来不知道被爱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爱人是什么样子的。” “大汗都让我知道了。” 罗逾直觉她此时并没有说谎——如果这也是谎,这个小妇人的做戏本领也未免太好了。 李耶若笑着:“原来有一个人心心念念挂记着你,你也心心念念有一个人挂记;他愿意为你做事,你也愿意为他做事;他愿意时不时给你一点惊喜,你也愿意时不时给他一点惊喜——真的好美好!” 她放低了声音,不胜羞怯似的:“我好喜欢他。” 藏身在几重屏风后的叱罗杜文,慢慢把右手从重剑的剑柄上拿开。刚刚还气得头顶升烟,想着怎么最狠辣地处置“奸-夫淫_妇”的他,现在已经被李耶若话里的爱意打动着,心胸里软绵绵的。 他们并不知道他得到密报,早早地从后室翻进来,打算一抓两双。 罗逾说:“母妃,我很羡慕你。”他勉强笑了笑:“若是因为这件事,臣知道了,祝母妃日后安康幸福。” 李耶若笑道:“还有其他事呢。请你仔细听。” 罗逾重新看着她,拾起了警惕。 李耶若慢慢说:“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杨盼,答应娶我堂妹李梵音,实在是迫不得已。若是我堂妹性格温柔,熬一辈子也就闭着眼认了。但是,呵呵,她又是那样一个人——没有人受得了她!” “那么,你想不想摆脱她呢?” 罗逾瞠目道:“什么?” 李耶若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恨我堂叔家的每一个人!” “迎娶西凉公主李梵音,不是我一己的事,是朝堂的事。” 李耶若说:“如今这事就要你牺牲了。陛下已经告诉我,六公主嫁到西凉,麻痹李知茂的警惕之心。如今公主断其粮路的计划已经得手,但看你敢不敢再下一把狠心了。” “这也是朝堂的事。”她说,“假作谋逆,杀西凉李梵音。大汗绑你去西凉认罪,入了武州城,有武州副将石温梁的亲信旧部在,你用我的手书,带着这些兵将起反,打李知茂一个措手不及。北边,已经和柔然联合,从甘州进发,大汗则从北边直攻张掖。两国瓜分了他西凉!” 罗逾心中有天下局势图,怔怔地边听边想,不由地对李耶若刮目相看。 李耶若笑道:“你不用这么崇拜地看着我。这都是大汗的主意,只是一直觉得少一条内里插刀的法子,我就想到了你。五殿下,你敢不敢?” 第163章 要杀一个虽然凶悍,但也无辜的女子;要打进敌人内部,争取一支以前从来不认识的军队;还要面对打仗时若干无法预测的变动。 罗逾犹豫了片刻,想着给阿娘争光,叫她扬眉吐气;想着不娶,便不存在说背叛杨盼,日后还有再见面的余地。他胸怀中那些不忍和胆怯尽数抛别,倒像一头孤狼似的重新燃起狼性,绷着下颌骨点了点头:“动用军队的事要大汗点头。只要他同意,我愿意。” “好好好!”屏风后突然传出来伉爽的笑声,“我一直头疼的事,竟是给你这个小女子解决掉的。果然人不可貌相——你除了这样倾国倾城的相貌,还有如此的智慧和胆略!” 李耶若吓了一跳似的,拍着胸回头,果然看见叱罗杜文推开屏风走了出来。 “大汗!”她真不知道叱罗杜文居然在听壁角,花容失色,磕头如捣蒜一样,“妾妄谈国事。大汗饶命!” 叱罗杜文探手在她颈项上摸了摸,笑道:“居然吓出汗来了,和刚刚截然不同嘛!”然后对两个人招招手:“你们在说,我在后头沙盘上画了图式,你们俩都来看看。” 两个人战战兢兢到了后头,皇帝随处不离的沙盘上果然用笔杆画了好多线路图。李耶若瞟见一边的胡床上摆着皇帝日常用的重剑,一旁还有一把长弓,冷汗都出来了,完全无心听父子俩在说什么。 直到看见叱罗杜文在拍罗逾的肩膀:“好儿子,先杀西凉公主,然后按这步骤进行下去。和柔然瓜分了西凉,掌控了西域的通路,便是有了一大笔财富,纵使日后天灾,牧人们的牛羊无存,也可以从这条通路上获得些好处,不至于冻馁得十室九空。” 又说:“这次成功,我就封你做扶风王!” 李耶若暗暗咋舌:好家伙!扶风郡是叱罗杜文没有称帝前所领的郡邑,有些感情在的;又是联结秦岭、黄河、关陇的边界要地。这个承诺,真是够丰厚的。 罗逾似乎也有些小小的兴奋,还要谈什么想法。叱罗杜文摆手止住了他:“你自己回去先想,不要想一条就说一条。等你想得条理清晰了,再写个条陈给我瞧。下去吧。” 罗逾前脚刚走,皇帝的目光就飘到李耶若的脸上。 李耶若今日私会罗逾,而且仗着知道点皇帝的方略,居然自作主张,是犯了极大的过失——又是可大可小,端看皇帝怎么裁定了。她惴惴不安地眨巴着眼睛看着皇帝似笑不笑的表情,情急间瞟见一旁的白瓷瓶里插着羊毛尘麈,急忙拔_出_来递过去:“妾该打了,陛下手轻点,我怕疼……”乖巧地伸出两只手,把粉润润的掌心递在他眼前。 如此解语又可爱,叱罗杜文似笑不笑的表情终于变成了肺腑而出的笑容:“小东西,也知道自己该打?你又不是蒙童,我才不打手心。衣裳都脱了。” 李耶若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解衣带。这又害怕、又旖旎的画面落在皇帝眼睛里,只觉得这间屋子暖意袭人。 他倒拿着尘麈,缠着丝线的竹子柄轻轻敲在手心里。见脱得太慢,便逼近上去,听李耶若颤巍巍喊了一声:“大汗……” 他再也忍不住了,剥笋似的把她的衣领一剥,使她色相毕露。 他拿竹子柄在她大腿上轻轻敲了两下,笑得眼窝里盛满了爱意。“可真是该好好罚一罚。” 她不知道他刚刚在后头,怒气勃发怀着捉-奸的心思。 皇帝以为她私会罗逾总要讲些喁喁的情话,没料到却听见她口口声声感激着他的皇恩和宠爱。当面听,不稀罕,背后听得,真是动容。 皇帝拿尘麈上软蓬蓬的羊毛在她胸脯上扫过去,一点点扫到她紧实的小腹上,又一点点往下。 李耶若痒得战栗着,双手推拒,双腿乱蹬。 皇帝并不阻止她抗拒,但是只忍着看了一会儿,旋即丢开尘麈,覆身上去吻她,从上吻到下,火烈而虔诚。最后,他笑着看着她还有些惊惧的面庞,说:“耶若,我好喜欢你。”身子一挺,到她那片温暖湿润的温柔乡中去了。 李耶若到结束后好久,还喘息得不能自已,灯光仿佛变得朦朦胧胧的,眼前的男人有蜜色的肌肤,干净的胡茬,漂亮的五官,又有父亲一般的宠溺神色,结束了这么久,本该呼呼大睡的时候,他还在不断地吻她,在她耳垂边喃喃地说着爱她的情话。 “大汗……”她娇柔地伸手环抱着他精峻的腰肢,埋头在他怀里,感觉着他胸肌一鼓一鼓的力道。 俄而,她抬头笑道:“你坏死了,偷偷在后面干嘛?” 皇帝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以为你才坏死了呢!” 李耶若扭了扭。 皇帝吟了一声,揽紧了她,然后说:“先还在想,要是抓到你们俩偷情,是一剑穿心,还是弓弦勒毙,又想,若是真那么可恶,就当活活鞭杀。” 李耶若在他怀里打了个寒颤,温软的小身子都僵硬了。 皇帝知道吓着她了,急忙低头密密地吻:“别怕,别怕……如今我知道你的心意。耶若,我这个人投桃报李,你对我好,我加倍地疼爱你,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  罗爸的爱情真不是假的 而罗逾的春天即将来临 只是之前要黑化他一下,各位挺住 ☆、第一一二章 罗逾抱着三分兴奋, 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一条一条地整理对西凉的战略条陈。 写了一半, 太子叱罗拔烈摇了过来,见罗逾还要起身, 他摇摇手说:“不必不必,你忙你的。” 探头在罗逾纸上瞄了一眼,笑道:“啊?从金城退兵五百里?父汗心心念念要打到张掖去呢, 你这个条陈一上, 怕要挨揍呢!” 罗逾知道他不懂皇帝的思路,于是笑笑道:“做个诈退的假象么。——阿干请坐啊。” 太子在他屋子里晃了两圈,大概挨板子的伤还没好, 不肯就坐,晃累了,就侧倚着墙柱,笑着说:“父汗胆子大, 老嫌我没用,我这个太子当了这么些年,除了害死了亲娘, 别无一用。哎!” 罗逾不敢应和他的满腹牢骚,只能笑一笑说:“父汗最看重阿干, 要求严一点也难免么。像我这种母氏不得宠的,想他多看一眼都难。” 罗逾在回来之前确实不得宠, 太子之前也一直没把他放在眼里,倒是这次回来,觉得这个不大爱说话的弟弟实在是个人才, 拔烈颇有拉拢他的意思,对罗逾是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说:“现在也有改观了。阿爷喜欢强悍的孩子,你看三皇子常山王,一头蛮劲,父汗三天两头就要夸他是‘叱罗家的小公狼’。啧啧……” 最后加了一句:“我可看不惯他那粗鲁张狂的样子!他要想当太子,我倒愿意和他换换。只是我阿娘就白死了,他阿娘——原来是最盛宠的一位妃子,我想父汗舍不得杀,现在倒又另说了……” 罗逾完全不熟悉父亲后宫那些事,三哥也就是见过两面,点头之交,人家也瞧不起他,这会儿插不上话,只能陪着笑笑。好容易太子的话说完了,罗逾懊恼地看着思路被打断了,又不好怪他。 但是太子拔烈像要弥补似的,对罗逾道:“南朝可不像西凉那么好对付。一边赈灾,一边却又把兵往边界上调。尤其是兖州兵,是南朝皇帝亲自带出来的最强悍的北府军充任的。大概明摆了在说:想要兖州,甭想!欸,你说那个王霭,人家要不在乎了,岂不就是一堆破肉了?” 第164章 罗逾想起王霭,那时候两个人争着在杨盼面前现眼的时候,他们是不大和睦。但是不得不说,建邺一段相识,雍州一段相处,乃至后来王霭所有的行事,这都是个有勇有谋,唯独不会哄女孩子的男人。这样一个人,若真是杀掉了,感觉也可惜,但要是放回去了,又有些不放心。 他问太子:“王霭可以劝降么?” 拔烈摇摇头:“能劝降,早就劝降了。他的皮像是铜铸的一样,打了多少鞭子,好肉都没一块了,嘴上连哼哼都不哼。你说南蛮子看着那么孱弱无能,怎么居然有这样刚硬的人呢?” 他最后说:“我看,用这块肉换两个郡是没戏。但是到可以比照柔然和西凉的法子——拿一个被俘的的大将来要求和亲啊!听说南秦的公主长得蛮漂亮的,嘿嘿……” 这猥琐的“嘿嘿”两声,配着那挑起眉梢的垂涎样子,罗逾的脸顿时也黑了。 哦!素和公主被父汗嫁给西凉做妃妾,南秦的广陵公主就会嫁给你做太子妾室?你怎么想得这么美呢?! 太子摇摇晃晃地离开了,罗逾忍着气,心道:这太子阿干一直在拉拢我,排挤关系好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今儿这话说出来,应该是蠢得不知道我和杨盼的曾经,而不是故意激怒我。我且忍一忍,看看后面怎么发展。 又想:若是换郡不成,换个和亲倒也是个好办法。 这么一想,几乎兴奋得难以自持,他上面的哥哥都娶了王妃了,唯有他,仅只是定亲了而已,下头七弟才十四岁,和十九岁的杨盼差得有点多…… 他起身在屋子里转悠了好几圈,然后一屁股坐下来,运笔如飞,在写了一半的条陈上继续往下写: “……押解臣入西凉,随侍必不能多,西凉必万分警觉。而武州虽远,驿路通畅,若能在武州呼应金城将领,越南北之势,推进必速。北路分兵酒泉、姑臧,使西凉无法兼顾四头,势必救近而弃远。则西凉半壁,必在陛下掌握。” 他的笔微顿了一下:最不能保障的,就是他入武州之后,李耶若的旧情人——石温梁的旧部,可否听他的指挥?罗逾心里正是满满的豪情与泼天的胆气,想着杨盼,哪儿还怕这点风险! “但要武州得下,须有石温梁手迹。石温梁被俘南秦,何由得其手书?儿臣窃以为,当务之急,兖、冀两郡既不能下,不如另行图谋。南秦皇帝之女尚未许字,若谈以姻娅,遣人南使,私结石温梁。姻娅成与不成其次,而武州城头则可以插-我天狼旗矣。” 他收住了笔,满意地又看了两遍。 他私心想:父汗那个脾气,对自己有利的事是寸步不肯让的,哪怕其实是想要石温梁的手书,他也一定会把强行求亲的模样做到十足。然后哪怕是杨盼一松口呢,他就有戏了! 晚间,罗逾把写了大半天的条陈交到父亲的手中,忐忑不安地等他的意见。 叱罗杜文始终是皱紧眉头,最后问:“你打量着南秦杨寄必然不会用女儿和亲,对吗?” 罗逾不敢把自己的小心思透露出来,所以不敢答“不对”,只能硬着头皮说:“杨寄没有妃嫔妾室,所以只生有两个嫡女,小的应该还不足六岁,大的……他素来宝爱异常,不可能舍得的。” “万一他更在乎脸面,要换回功臣;或者,怕在这节骨眼上打仗,宁可牺牲女儿——你就说,他要舍得嫁女儿来呢?”叱罗杜文从胡床上扭转头,盯着儿子的眼睛和表情,“再弄回一个公主来,谁娶?” 罗逾最怕就是父亲自己娶了,所以这问题一出来,他就厚着脸皮说:“只……只有儿子娶啊……” 叱罗杜文牢牢地盯着罗逾,见这小子居然被盯得面不改色,反而回望着他,还带着点羞涩地一笑。 做父亲的顿时也绷不住了,嘴角一弯,又赶紧收住这难得的温情神色,冷哼一声道:“那你先把前一个妻子处置掉吧。”拿出一把锃亮的短剑,往罗逾面前一拍。 罗逾定睛一看,这失而复得的,不就是他自己的剑吗? 略一想也明白了:王霭被送还,一把代表身份的短剑自然也送还。他激动得呼吸都紧起来,接过剑低头抚弄着青铜剑柄上图案粗犷的鲜卑瑞兽纹样,还有上头镶嵌的赤红色巴林玉,觉得“失而复得”真是个极好的兆头! 皇帝说:“不拔_出刃看看?” 这是许他在皇帝面前露白刃,罗逾告了罪,小心把短剑拔_出_来,刀刃还是那么锋利,闪着青色的寒光。 皇帝陪着他一起欣赏了一会儿,笑道:“宥连,这样的剑锋,是要养的,不然,就不够厉害了。” 罗逾欢喜地说:“是,父汗。回去后,儿子就给它擦油、磨砺。” 皇帝摇摇头:“蠢!好剑不需要这些凡俗的法子保养,它要喂血——人血!”他的气息喷在罗逾的耳边,使得这个狼族的小伙子竟也寒毛一竖。 皇帝冷笑道:“你之前潜伏西凉、潜伏南秦,夹缝里求存,勇气可嘉,应变的机智想来也不错。但是,能无往不胜的狼王,除了勇气和智慧,还要有狠劲,咬断羊的脖颈,一丝犹豫都不能带。你将来要为我屏藩一处封邑,遇到敌人,该杀该屠绝不能手软;若是带兵出征,杀降屠城,也绝不能被你以往所读的汉人的那一套蒙蔽束缚了。” “我也是读过汉人书的人。”皇帝最后说,“但那一套不是哪里都管用啊!” 皇帝的手指轻轻在刀刃上抚了一遍,然后便见他三个指尖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窄窄的殷红色,旋即,那殷红色滴做巴林玉珠一般,鲜艳夺目地悬垂在他指尖上。皇帝嗜血一般舔舐了一遍指尖,唇上犹带着一丝血迹。 “血是咸中带甜的。”他笑道,“我的宥连。” “去吧,到家庙去,用西凉公主李梵音的血,祭奠我们出征的帅旗。”他最后说。 罗逾机械地点点头,把短剑插回他日日不离身的剑套中,骑马出了平城宫的大门。 夜晚的平城有点寒意,一颗颗的星子在天宇上闪着寒光,平城的中轴大道因为长久的宵禁,此刻是安安静静的——他的马蹄声就显得尤为突出的响亮。 几处巡查的士兵靠近,罗逾晃了晃皇子用的腰牌,所有人散开,向他单膝点地致敬。罗逾放开马缰,在“嘚嘚”的蹄声中,到了雍容的宗室家庙。 罗逾下了马,把缰绳丢给守卒,问:“西凉来的李公主,还在里面吧?” 明明才是早秋,守卒却觉得罗逾的声音带着寒气,他巴结地说:“在,在,今日好容易不骂了,晚饭只吃了几口,正在里头发呆想心事呢。” 罗逾走进去,廊道间只有几盏不怎么亮的灯,他的影子变得像一只巨大的蝙蝠,投影在廊道的墙上。无数的飞虫绕着那些灯飞舞,无数个影子就变得忽大忽小,蛾子撞击羊角明灯的声音“砰砰”在耳,素来厌恶这些虫子的罗逾更觉得寒毛直竖,脖子后头空洞的凉……他不由探手到腰间捏住了剑柄,顺势摸到了那个柔软的剑套,心终于平静了些。 “到了。”那在前面带路的守卒“吱呀”打开门扇,默默地等罗逾进去,又“吱呀”把门关上。 第165章 里头的人,尚穿着嫁妆里带来的锦绣华服,乱蓬蓬的头发便显得十分违和。她抬起红肿的眼皮,看了罗逾一眼冷笑道:“五殿下,你终于肯来了?” 罗逾的手握紧了短剑,不知怎么,那巴林玉的剑饰,好像一块火炭似的发烫,烫得他手心在抖。 李梵音翘起的眼梢显露出腾腾的怒气,因笑容而露出的牙齿比外头的寒星还要闪白,她抬手道:“过来扶我起来。” 她是公主,就是死,也要尊严! 罗逾半晌没动,最后说:“是我对不起你。” 李梵音嘲弄地说:“你一直就是个骗子,我一直就看出来你是来骗婚的。你说,你有没有喜欢过我?还是一直喜欢的就是我堂姐李耶若?!” 罗逾冷静地摇摇头:“我没有喜欢过李耶若,当然,对你也一样。” 这冷静的实话更为伤人。李梵音突然歇斯底里笑着,最后说:“那么,你今日来干什么?你连骗我一下都懒得骗,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罗逾捏了捏剑柄。 拔出剑,对准她颌下两寸,软骨下方就是人最娇嫩脆弱的咽喉,一击致命,但是血液会喷溅很远,污了衣服。 或者,把剑锋从她圆领衫子领口左侧四寸地方的刺入,正好在两根肋骨之间,穿过膈膜,直接刺穿心脏和肺间,也能一击致命。 或者,从肚腹那里刺进去,搅乱肝肠,会死得格外痛苦,她饶舌讨厌,死到临头还想骑在他的脖子上发号施令。 …… 罗逾慢慢走过去,紧盯着公主李梵音的眼睛。 那双眼睛又红又肿,瞪得大大的,斜飞的眼梢把这怒气放大了。 他拔了几下剑,但是剑套做得太歪歪扭扭了,真是不容易拔_出_来。低头看剑的短暂时间里,刚刚的勇气好像变小了。 等剑刃露出来,面前那双眼睛里饱含了泪水,但并没有求饶。 李梵音颤抖着声音说:“两国的恩怨,我就一定要当牺牲品?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就一定要杀一个无辜的人?” 罗逾的手,和她的声音一样颤抖起来。 三条杀人的方案,他在草垛上练习格击之术时练习了无数次,今日却对着活生生的真人,怎么也下不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小罗同学上一世可是用了四年做杀人的心理建设啊。。。。 为一个善良的孩子默哀。。。。 ☆、第一一三章 罗逾飞马骑回宫, 背上的冷汗好容易被风吹干了。但到了靖南宫外的甬道, 远远地看着里头灯火通明,他知道不对劲了, 步伐迟钝下来,最后咬着牙,把剑从那歪歪扭扭的剑套里拔出半截, 慢慢地往靖南宫的门口走。 门口满是皇帝的侍卫和宦官, 他什么都来不及做,剑已经被收缴走了。那侍卫头领笑着说:“殿下见恕。大汗在里头等着呢,不能不有此防务。回头大汗离开了, 臣再把殿下的爱物还给殿下。” “里头……”没有了武器,罗逾只能陪着小心问,“还好么?大汗可曾迁怒谁?” 那侍卫笑道:“没有,殿下放心吧。大汗只是在喝茶问话。” 屋子里到处点着灯烛, 和平常那样暗沉沉的不一样。罗逾在门口迟疑了片刻,听见他父亲在问两名宫女:“……怎么?还没有同房过?你们俩也太没用了!” 他母亲冷笑着接话:“他就这个犟性,和他……” 叱罗杜文一口打断:“轮得到你说话?!贱人!” 罗逾怒气勃发, 推开了门,先冷冷地盯了父亲一眼, 才跪下叩安:“不知道父汗在等,儿子回来晚了。” 他眼角的余光仿佛看见的倒是母亲神色里的一丝惊惶和后怕, 与刚刚和皇帝说话时的张狂完全不一样。 皇帝被他的无礼激怒了,冷笑道:“你也知道朕在等你的消息!那么,我能听到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罗逾说:“儿子没有下得了手。” 皇帝冷哼一声。伸手去摸案桌上的鞭子。 罗逾则从容地伸手解衣带, 大家都愣住了,看着他慢慢宽衣,连叱罗杜文也顿住了手,握着鞭柄的手还搁在案上。 罗逾精赤了上身,露出白皙精峻的一身皮肤肌肉。不是很强悍的身形,也没有那种鼓胀的块垒,但每一根线条都很结实,看起来也有种男儿特别的美感在。 他平静地说:“儿子有违父汗的教导,心里不胜愧疚,请父汗责罚便是。” 一个头磕下去,把平展展的背脊展露出来。 背上没有前胸那么完美无瑕,旧的鞭伤虽然不狰狞,却也和正常肌肤的颜色有些差异,横一条竖一条的,仿佛某种陈旧的记忆一般。 皇帝捏着鞭柄的手,无意识地松了紧,紧了松,木然而失焦地望着跪在地上、展露脊背、等着挨鞭打的儿子。 “我知道你皮硬,不怕打。”他缓缓说了一句。 罗逾紧跟着抬起头,跪伏的姿态低微,语气却昂然:“但你要是再打我阿娘——” 皇帝“呼”地站起来,对这挑战深感愤怒:“你就怎样?!” 罗逾冷笑着,声音有些哽咽:“你一直就是拿我阿娘威胁我……要是我不在了,她是不是就解脱了?” 这孩子竟然是以死相挟! 皇帝怒气勃发,可是第一次感觉如此无力,那双倔强的眼睛,和那个人如出一辙! 而他,并不想这样的噩梦再来一次! “你这个混账东西!”皇帝狂怒,“砰”地一声抓起鞭柄,大家只觉得眼花缭乱,一条黑色的长蛇在屋子里来无影去无踪一般,但发出了令人发憷的“飕飕”破风声,以及震耳欲聋的鞭响。 罗逾闭了闭眼睛,天子之怒,血流漂杵,他挨一顿痛打不要紧,打死打残也不要紧。可是,这位做皇帝兼做父亲,还兼做丈夫的人,若是再那样残酷地对他的阿娘,他就用死来补偿母亲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恩情,补偿母亲三年乳哺提携,用心爱护他的恩情…… 他极力想着母亲对他的好,可是很久很久都想不起来。 可是,她是他阿娘啊,她总是对他好的呀!就算他记不起来,也是一定有的呀! 只是他迟钝、健忘,不知道感恩,只知道努力地去讨好她,逗她笑,让她开心他就满足…… 罗逾已然泪下。 他深恨自己的无能:没有杀得了李梵音,此刻也无法保护母亲…… 皇帝不耐烦斥道:“又没打你身上,哭得娘们儿似的!” 罗逾给骂得一怔,刚刚出神,现在方始发现,身上没有哪里疼痛,只是铺天盖地的寒意裹挟着他,使他知觉迟钝。 他悄悄抬起头,两边的柱子上是裂开的髹漆,漆皮狰狞地翻卷着,透出里头击碎了的木头渣子——这是多大的力道!要是抽在皮肉上,只怕要伤到皮开肉绽、露出白骨了吧?! 皇帝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今儿不教训你,我也不配当你的父汗!——来人!把他捆走!” 罗逾无力反抗,而他的母亲这时候奔出来,拦在儿子面前,大喊道:“你要干什么?!” 皇帝恶狠狠说:“他想死,我成全他!”把妇人用力往旁边一搡。 第166章 “带走!” 罗逾也不知道父亲要把他带到哪里去,他认命地回头看了母亲一眼。 身上被粗糙的麻绳捆着,很快塞进一辆黑乎乎的车,他在黑暗里极力地想着杨盼,想她阳光般的小酒窝,大眼睛,宜喜宜嗔的春风面。他有些后悔今日自己的懦弱,为了和阿盼的重逢,他应该狠下心一把,如今前路和这车辆一样黑暗无边,他是不是此刻想过了杨盼,就要堕落到无边的阴暗修罗地狱中去了? 眼前突然亮起来。 罗逾被父亲的手一扯,身不由己被拉下了车,又很快推进了一间屋子门前。 皇帝从身边侍卫的手里拿过罗逾的短剑,嫌弃地扯开碍事的剑套,挥剑割断绑缚他的麻绳,然后把剑塞在他手里,一脚踹进门里。 罗逾还没反应过来,这会儿才看见,屋里有四个人,和他一样精赤着上身,手握着刀剑,一脸懵地看了过来。 外头传来门上闩的声音,以及叱罗杜文冷冰冰的声音:“这四个是死囚徒,你们五个人,只可以活着出来一个!” 罗逾浑身一激灵,突然间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一样,顿时进入了战斗的状态。 他只能把自己当做一匹孤狼,站在草原的这端,看着对面四个猎物。 猎物们身材魁梧,但是一举一动显得笨拙。其中一个率先吼了一声扑过来,一把刀蛮横地冲着罗逾的头砍过来。 罗逾短剑一架,金属碰击发出尖锐的鸣音。几乎同时,他一拳击在那人的喉结上,细微的“咔嚓”声传来,那人剧痛加之暂时性的无法呼吸,顿时失去了战斗力。、 “左胸锁骨下四寸,斜插入心肺,可瞬间毙命。”他默默念着诀窍。 短剑是削金断铁的好钢刃,推进那人的胸腔时几乎没有遇见任何阻碍。罗逾把刀刃轻轻一转,那人的眼睛顿时睁得好大,瞳仁骤缩,又在罗逾轻轻拔出剑刃时放大了。 计算精准,就是在他到底身亡之后,心脏那块也没有喷溅血液,而是细细的血流慢慢蜿蜒而出,在地上凝结了一滩。 罗逾的心突然平静了下来。 他凝眸看着另外三个人,那三个人刚刚眼睁睁看他三招之间,轻轻松松杀死了一个人,也是腿里打哆嗦。 “兄弟们,一起上……” 三个死囚徒中的一个颤声儿说,然后不等阵势摆好,自己“哇呀呀”一声怪叫,从罗逾正面袭来。其他两个知道单打独斗斗不过这样的练家子,于是也顾不得什么,一左一右地围了过来。 打架和作战是有类似之处的。罗逾在雍州看王蔼练兵时曾有些心得:最怕就是来人稳扎稳打、步步紧逼,而丝毫没有破绽可寻;最不怕就是像这样子的外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胡乱奔袭,只打个气势逼人,其实到处都是缺口。 他被挑起了战斗力,先时那些悲怆和自伤,以及思念和绝望都没有了,只剩下求生的本能——目光瞬间特别敏锐,耳朵能听到四面八方武器挥来的风声,身上的每一块精峻的肌肉此刻都充满着弹力和爆发力。 左手扼喉、右手挥刃;左肘锤击,右手刺入;最后一个,张牙舞爪地打将过来,可是到底孤军奋战,脚步里全无自信,只消轻轻一绊,在他跌倒的瞬间割断咽喉即可。 喷溅的鲜血洒了他一头一脸,腥臭无比。 罗逾转脸躲避的瞬间,听见最后被杀的那个人垂死挣扎,把手里的匕首扔了过来。 他因为洁癖,躲得慢了分毫,胳膊被刀刃擦过,回头检视时,却只看到胳膊上一条白色印子。再捡起那把匕首:钝的! 把其他三件武器捡起来:也都是钝的。 罗逾庆幸之余有点觉得好笑:这果然是亲生父亲。但是,又怎么会有这样无理取闹的亲生父亲呢?! 门开了。叱罗杜文走进来,也没为儿子刚才精彩的搏杀鼓一鼓掌,只把手一伸:“你的剑给我。” 罗逾嘴角抽了抽,心里五味杂陈,竟不知是怨他还是嗔他,只能头一低,一副惯常的“我也不惹你,我也不亲近你”的表情,把剑柄递到父亲的手里。 皇帝凝视着流淌着鲜血的剑刃,终于笑了起来:“宥连,这才是养剑之道。” 他目视儿子笑道:“杀人还是很快活的,是么?他们四条命被你掌控着,对么?还怕不怕了?想对我说点什么吗?” 罗逾死着一张俊脸,好一会儿说:“父汗,我身上太脏了,我要回去洗澡!” 皇帝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瞪了他一眼道:“再杀一个才准你回去!” 这个自然是李梵音了。 罗逾看着她投在家庙偏间窗户纸上的影子,细挺的鼻梁,勾勾的下巴,长长的睫毛,支颐看着跳动的烛光,那影子也跟着烛光的跳动而忽大忽小,起伏跳跃着一般。 这是个无辜的人呢! 陪着一起来的皇帝在儿子耳边说:“你不想想南秦的那位公主?” 罗逾回头看看父亲。 叱罗杜文笑道:“只要杨寄肯让她嫁,我就肯让你娶。” “但是以后——” “现在还没有,谈什么以后!”皇帝低声呵斥着。 想想杨盼。罗逾握着手中的短剑。 想想阿娘。他根本没有路可选——他杀,或者别人杀,其实李梵音已经必死无疑了。 想想妹妹素和公主。罗逾又有些心酸心寒,李梵音一死,素和的性命岌岌可危。 可是,能掌控这一切的人并不在乎这些妻妾儿女的性命。他只要他的国土和权力越来越大,只要他的野心得偿所愿。 罗逾慢慢走了进去。屋里传来李梵音的尖叫和咒骂。 皇帝叱罗杜文在窗户纸上饶有兴趣地看,看着他儿子的身影慢慢逼近过去,好像是捂住了那位公主的嘴,好像还捂住了她的眼睛,好像还在喃喃地劝慰着她什么——这软弱好拿捏的孩子! 终于,看见窗户纸上有了短剑的投影。 剑隐没了,又出现了。 剑尖上一滴滴垂着水珠的影子。 皇帝气定神闲地背手等着。 他的儿子,垂头丧气从屋子里出来,握着那把短剑,身上斑斑驳驳到处是血迹,不知道是前面四个死囚徒的,还是现在这位娇美公主的? 皇帝一个眼色,他的侍卫到里面查看了,少顷过来说:“大汗。李公主断气了。当胸入心脏,死得很痛快。” 皇帝笑着拍拍儿子的肩头:“好了,别哭丧着脸了。将来为朕守江山,这样的事做得还会少?宥连,这才是长大呀!” 转脸吩咐宦官给五皇子取件外衣来。 罗逾低声问:“我可不可以在这里先洗个澡?冷水也行。我太脏了,太脏了……” 什么毛病! 皇帝有些恼恨,但再看看他此刻居然有些哆嗦的小可怜样子,竟把一口怒气忍下来了,指了指后院说:“那里有井,有轱辘,你自己打水洗吧。朕先回宫了。” 留了两个宦官伺候罗逾洗澡。两个人被赶得远远的,只能背倚着月洞门的外墙,无聊地听里面的水声哗哗。 偶尔瞟一眼:嗬,这五皇子可真爱干净哪!水打了一桶又一桶,好像不怕累;早秋的晚上,平城还是挺冷的,这深井的水,居然不怕凉!他狠命地搓着自己的肌肤——刚刚两个宦官也看到了,靖南宫里脱赤膊了上身的这位皇子,皮肤跟女孩子似的,又白又亮,难道不怕这样狠搓搓掉了油皮? 第167章 最后,罗逾喊两个宦官送衣服。他厌恶地看着地上被血污了下裳,说:“这些扔掉,我不要了。脏死了!” 但是手里牢牢攥着个东西。 到明亮些的地方一看,是那个绛红缎子的剑套,滴滴答答还在滴水,上面的血迹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刺绣的线都给搓毛了,列堞纹的黑线还掉色了。皱巴巴一团。他们的五皇子正努力把大汗赐下的短剑往套子里塞。 那宦官心里念叨:以前吧靖南宫穷,你凑合点也就算了。现在陛下这么看重你,吃穿用度跟其他皇子没差,你丢那么多簇簇新的丝绸下裳也没见心疼,怎么这么件破烂还带着。 他有心逢迎,上前谄媚笑道:“殿下,这剑套不成样子了,宫里有的是好的。您交给奴,和那些脏衣服一起丢了吧?” 罗逾对他瞪起两只眼睛:“你再敢说这话,我的剑就杀了你!” 那宦官马屁拍在马蹄子上,吓得头一缩,一声不敢吭去拾掇罗逾的衣服去了。 ☆、第一一四章 南秦皇帝杨寄的探马, 传来了北燕和柔然同时从金城和甘州退兵的消息。 皇帝在战术上是老狐狸了, 这个时候退兵,来得奇怪。他问枢密使司的几个亲信大臣:“有没有听到北燕或柔然有灾祸或是叛乱?” 答复曰“没有”。 皇帝嘬牙花子思忖:没有灾祸或叛乱, 他叱罗杜文搞什么幺蛾子要退兵,分明是有诈嘛! 正打算叫人再着意打听,便听说北燕的使臣已经进入国境内了。 皇帝不敢怠慢, 一边叫礼遇使臣进京, 一边叫人飞赶到秋蟹肥美的吴郡阳澄湖边,把闲散在那里钓鱼捉蟹的国舅沈岭请到建邺问策。 沈岭这次进京,用牛车带了十几篓的大螃蟹。他和皇帝在书房里谈话, 后面杨盼跟着母亲在御厨里蒸蟹,太子他们几个一下学就跟屁虫一样粘到厨房里,闻着蟹香,一副等饭的德行。 沈皇后赶他们:“去去去……书背完了没?武功练好了没?闲的没事就去做点爷们儿的事, 上赶着往厨房钻做什么?去,看看前头你们阿父和阿舅谈完了没,谈完了就过来一起吃蟹。” 不知几个小东西是怎么把父亲和舅舅劝过来的, 在螃蟹蒸得火候正好的时候,终于见皇帝端坐到显阳殿里, 面前摆着案桌准备进膳。 沈皇后换掉了下厨的布衣,重新打扮齐整, 对哥哥笑道:“阿兄真是,大老远地来,还带东西, 如今宫里什么没有啊?你太客气。” 又问:“我嫂子好?我几个小侄儿、小侄女儿好?” 沈岭举着黄酒杯对妹妹笑道:“都好,都好!小把戏们也想到建邺来瞧瞧呢。我说,今年皇帝陛下忙,明儿一切顺下来了,就带他们来长长见识。” “阿兄的大女儿也该十三了吧?”沈皇后问,“有没有许字?” 杨盼同情地看了一眼太子杨烽,太子正在挖蟹黄的手停了下来,一脸警惕——阿母这个乱点鸳鸯谱的能耐他算是看着了:之前操心他阿姊,现在大概知道阿姊这是茅坑里的石头,怕是嫁她出去没希望了,不会就改成热心地给自己找媳妇了吧? 沈岭笑道:“可不是十三了,眼看着就长高了,就不听话了,有几回把她阿母气得哭呢!” 沈皇后安慰道:“女郎家就是这样的!小时候觉得乖巧贴心,到了十三四岁上就跟小乳猫突然长了爪子似的,凶巴巴到处挠人!像咱们阿盼——”她眼一瞥,正看见杨盼拉着脸,缩在角落里使劲掰一条蟹腿,都快掰成齑粉了。 “哎!”做母亲的长叹一口气,“她要当老姑娘只好让她当了。谁编出来的‘皇帝女儿不愁嫁’,我真想撕了他的嘴!” 沈岭笑一笑:“缘分没到嘛,急也没用。皇后放宽心吧。” 吃了一会儿螃蟹,气氛松乏下来,皇帝论政一般不怎么避开妻子儿女,边嚼蟹肉边说:“今儿跟你说的,北燕那里,到底会是什么意思?我看他叱罗杜文用兵,不是随意妄为的主顾,一定存着什么阴谋。” 沈岭说:“退是为了进,毋庸置疑。只是突然退让,大约是有后手。这会子突然派使臣来我们这儿,司马昭之心,很快就要揭破了,陛下稍安勿躁,等他消息就是。” 两个人又谈灾后江夏郡的修复、安民,又谈这季稻子麦子收成不好,得拿哪里的存粮弥补,最后说:“兖州和冀州的兵已经屯好了,雍州那里也加强了防务,但是,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打仗吧,一动兵马,生生一年消耗五年的口粮。好容易过了几年国泰民安的日子,大家都怕打仗。西凉那里,要二十万石的米麦,给他了八万石,还没要那么高的价,也算仁至义尽了,他真的国运衰微,我们也帮不了他。” “不过李知茂那半老头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去说他!”杨寄最后摇着头评点道,“本来我们的盟誓好好的,北燕也不敢轻易欺负他。可他倒好,为一个女人,生生坏了兄弟的关系,还被人家摆了一道!现在估计后悔也晚了。女人哪,啧啧……” 沈皇后听得不乐,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皇帝像喝多了又被泼了一盆凉水似的,顿时精神地坐正了,讨好地看看老婆,看看大舅子,说:“女人要都像我的皇后一样正心诚意,一心为自家男人好,才能一荣俱荣嘛。你看,人家以前都说我是烂泥糊不上墙,现在谁敢说?我这烂泥,自从娶了旺夫的老婆,都能飞天上了……” “好了,好了。”沈皇后说,“不会说话,偏生爱多嘴。你烂泥飞上了天,还打算把人间砸几个坑出来么?” 北燕的使节一路从邗沟乘船到建邺,顺风顺水的季节,几天就到了。 到了建邺,持国书入朝,彼此客客气气的模样维持到皇帝杨寄看完了国书。 皇帝的脸色已然变了,笑容完全是硬绷出来的,牙齿缝儿嗞出字儿来:“怎么,贵邦的国主儿女多,婚配难,到处撒网找媳妇?” 这话说得粗鲁。 北燕使节倒也忍得住,笑笑说:“陛下说笑了,止战之殇,莫过于和亲。您看我们和西凉,到底是儿女亲家,虽有不和,想着儿女的面子,少不得打落牙齿肚子里咽了,互不计较,所以退兵自守。如今想想,我们毗邻的四国,我们大燕只结两家亲似乎对贵邦不厚道。念着咱们的皇子还有一位没有婚配,便想求贵国的公主出降,日后就如那大汉朝时的旧例,敌人都翻做朋友,和和美美岂不太好!” “呵呵!”皇帝冷笑着,军营出来的粗鲁性子眼看就要发作,一个“放——”出了半截音,北燕的使臣倒也是个汉语利落的,立刻接上调子:“可不!婚配之后,我们自然放人!那个谁——柔然的驸马,贵国的将军——王蔼。” 皇帝剩下的那个“屁”字硬生生被自己憋回去了。 下头的大臣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间都是惊喜之色——毕竟一个女孩儿家换一个忠勇的将军,划算得来! 唯有王谧挺身而出,对来使当头一个大啐:“要脸不要脸啊!拿这招数威胁陛下?!咱大秦不缺大将军!有一群呢!不缺!” “王太傅!王太傅!”皇帝急忙示意他冷静。 第168章 王谧深知皇帝宠爱几个孩子,杨盼虽然没做成他王家的媳妇,但也是高山仰止的公主啊,嫁到腥膻之地的北燕去,换谁谁舍得啊?! 北燕来使倒也有唾面自干的雅量,拿袖子擦擦脸上的唾沫星子,还是一脸和善的笑容,拱拱手说:“不急不急,陛下慢慢忖度便是。” 皇帝虽然气,但不能闹得比王谧更过分,毕竟,王蔼还在人家手上呢。他笑眯眯吩咐人送使臣到公馆休息,又叫送最好的蔬食,安排最有趣的活动,务必把人伺候好了。 在太极殿屏风后谛听的布衣国舅沈岭,见到怒冲冲回到后头的皇帝,一脚一个蹬掉了鞋子,在坐席上气得跺脚:“放他叱罗杜文奶奶的狗臭大驴屁!他癞蛤_蟆想吃天鹅肉!我们汉家的公主是随便嫁给他们鲜卑人的?就是汉代和亲,也没有嫁皇帝亲生女儿的呀!” 他又犯愁:“妈的,他知道老子是孤儿,家里一个兄弟姊妹都没有,拿捏准了连个姓杨的侄女都没的。我他妈不是已经给他送了个李耶若么?还他妈嫌不够?!” 沈岭知道皇帝今日是真犯了脾气,也触了愁肠,一口一句脏话,倒是多少年前就改掉的陋习又回来了。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我的女儿十三岁,不知他们肯不肯?” 皇帝吃了一惊:“嫂子能同意?” 然后“嗐”了一声摇摇头:“就她同意,我也不能同意啊!谁家闺女可以给他北燕糟践啊?” 沈岭说:“可是你舍得王蔼?还是舍得兖州冀州?” 皇帝默然了。 他好一会儿才又跺跺脚:“可是阿盼我也不舍得。先拖吧,好吃好喝好玩伺候着北燕那帮子人,看看接下来什么动静什么风声——叱罗杜文只要先忍不住有动作了,我们这里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了。事缓则圆!” 沈岭也算默认了。他算是聪明一世的人,再想不到真正使“拖字诀”的,却不是杨寄,而是北燕那帮暗渡陈仓的使节们。 北燕来求亲,大家都忙着义愤填膺,再没一个人关注到在角落里默默看着,想着,而且本该是这场大戏中的女主角的杨盼。 沈岭在藏书阁读书的时候,听见杨盼“笃笃”敲门的声音,和两声轻呼“阿舅,阿舅”。沈岭放下手中书函,说:“公主请进。” 进来的是个十足的大姑娘了。 就如花儿开到极盛的时候,她的美丽也到了最娇艳的时候。 杨盼有时候揽镜自照,十九岁的年纪,上一世的她还是满眼的骄纵与懵懂,飞扬而傻乎乎的快乐;今世的她读书、经事、吃苦、反思,一点点条分缕析过往的事,才发现首先得让自己强大起来,才有能力去坚守她的爱情。 她跪坐在沈岭的面前,慢慢开口说:“阿舅,我有几个问题。” “公主请讲。” 杨盼说:“北燕的使节说,他们还有一位皇子没有婚配。阿舅对他们的国事比较了解,可否算一算,会是哪一位皇子?” 其实她自己也大概知道,但是等舅舅给她确认。沈岭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觉得这话是诓我们的。北燕的前四位皇子早就婚配有了正妃,也没有听说谁要续弦。第五位皇子,也就是罗逾——” 杨盼低了头,低声说:“嗯,他的鲜卑名字叫叱罗宥连。” 沈岭端详着外甥女儿的神色,顿了一会儿才说:“听说叱罗杜文为他聘娶了西凉的公主,在北燕送公主给李知茂的时候,他就把西凉公主接回去了。” 小女郎的神色更为黯然,“哦”了一声又问:“六皇子呢?” 沈岭说:“聘娶的是柔然的公主——所以这次柔然才肯跟北燕沆瀣一气。” “七皇子呢?” 沈岭笑道:“有点小。不过,家有长妻,也不是不可以。” “有多小?” “听说十四岁吧。” 杨盼嘀咕了一声,谁都听不清在说什么。沈岭也自失地笑了:“确实太小了啊,还是个孩子呢。” 沈岭说:“不过,北燕娶嫁热闹得紧,皇子公主婚娶还有赦囚的习俗。叱罗杜文娶李耶若,赦免了十恶之外的三成死囚;六皇子娶柔然公主,也免掉了戍边的三成徒犯。唯独没有听说五皇子婚娶和赦囚的消息。” 他顿时看见杨盼的眸子亮了一下。 于是紧跟着追问:“你是不是还在想他?” 杨盼赶紧低下头垂下眼睑,但是过了一会儿说:“我是想他。也爱不上别的人。但是,我也很清楚,我不会嫁给他。” “怎么,你怕吗?” 杨盼疑惑地抬头,这个问题抿心自问,她好像真的是怕,怕前世可怕的一幕重演,自己落得个盲从盲信,自己犯贱,嫁给了一个杀人的畜生。 沈岭追问着:“因为怕嫁到北燕,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还是……怕不能信任罗逾——叱罗宥连?” 杨盼再次抬起的眼睑泪水盈盈,睫毛都湿了:“阿舅,我想救王蔼。” ☆、第一一五章 “阿盼, ”沈岭摇摇头, “这是国事,不需要你插手。你阿父, 也不会用你来换王蔼,你放心。” 杨盼一滴泪悬垂下去,接着是另一滴:“阿舅, 两方面我都想过了。和亲的好处, 他们嫁公主过来,我们嫁公主过去。就是打个赌吧,赌谁更不忍心。如今王蔼危在旦夕, 阿父不能用两个郡去换他,可是可以用和亲换他。我确实也怕我不能信赖罗逾,可是我可以试他,我一直在找某一个点, 一个拿住他痛脚的点,或许,是权力和感情之间的孰轻孰重, 或许是婆婆和媳妇的一场拉力战,或许是他对抗父亲的能力高下……但我……” 沈岭先想笑她犯傻:同样是当父母的, 有凉薄的,有恨不得把心都挖给孩子的。叱罗杜文很显然是前者。但是, 听到后面,他面色凝重下来,仔细地一句一句回想着杨盼颠三倒四的话。 “阿盼, 你是不是感觉到什么?罗逾的母亲?” 杨盼吸溜吸溜鼻子,说:“我当时放他回北燕,就是因为他说他要害死他的母亲了,我心生不忍,就放他走了。后来……他其实偷偷到雍州来过一趟,偷偷和我见了一面,那时候我看他,衣着讲究,器宇轩昂,回北燕后似乎是受重用的。他和我说……他并不想娶西凉的公主。这次又有与我们和亲的话题出来,我觉得……我总觉得……” “我晓得了!是西凉要糟糕!” 沈岭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上的藻井纹样,虽然说的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是显得异常冷静。 “阿盼,”他猛地站起身,在屋子里背手兜了两圈,然后才又接着说,“你坐这儿别动,我亲自去叫陛下去。” “啊!”杨盼有些羞涩,“我……我偷会罗逾的事可千万别告诉他啊……” 沈岭笑了笑:“你的消息将立大功,你阿父还计较这一年前的小过么?” 杨盼阻止不及,加之脑子一片乱如麻似的,只能傻傻地藏书阁里等着。 皇帝和沈岭很快过来了,都是面色凝重。沈岭说:“陛下,叱罗杜文筹划已久。西凉自从娶了北燕的公主之后,看似和北燕、柔然的丝绸贸易做得赚了不少铜钱,其实经国济世的命脉已经叫北燕给扼住了;接着又是两国分兵进攻,现在突然退兵,却遣使到我们这里来谈,谈得不疾不徐——” 第169章 皇帝已然明白过来:“是拖着我们不去救西凉,他那里好暗渡陈仓!” 他跺脚道:“我发兵往凉州去救他!” 沈岭并不阻止,但是说:“偌大一国,真的能救?” 皇帝顿住步子。 沈岭笑道:“西凉估计玩儿完了,咱们今年遭灾,杯水车薪,不足以活一个国家。但是就像围棋枰上,四处都叫围住了,只有连一脉出去,做个活‘气儿’。屯兵凉州,观望西凉,若是无可救药,便以‘救’之名,和北燕、柔然夺一夺。” 说白了,就是趁北燕、柔然打得正欢的时候,自己也去黑吃黑抢块地盘来。不光彩,但是,便宜了敌人,不如便宜自己。 杨寄本来就不是那种头脑僵化、抱着圣贤书不放的老冬烘,他挠了两下头,便一拍大腿说:“成!不能白便宜了那两个狼狈为奸的狡猾家伙!” 沈岭又说:“北燕的求婚,不妨也答应下来。” 皇帝侧目道:“答应?谁嫁过去?你闺女?” 杨盼的脸红了,又白了。红了是因为害羞,白了是因为有点害怕。 沈岭却摇摇头说:“谁都不嫁过去。但是要装得像准备把广陵公主嫁过去一样,跟他们谈:和亲可以,只做嫡妻,不做侧室或填房;然后,必须是北燕皇子亲自来大秦接亲;再然后,公主嫁过去,除了新婚拜见舅姑之外,余下的时间,只跟皇子住在封邑里。” 杨盼怔怔地听,都忘了害羞和害怕。做嫡妻,那是必须的;皇子来接亲,估计是罗逾吧,她好再试探试探他;住在封邑,远离政治旋涡,或许可以得以善终……舅舅到底想得周全。 她正想由衷地夸夸舅舅的时候,却听沈岭又说: “当然,这些都是假象,要的就是把北燕皇子叱罗宥连骗过来,拿住他以后,和北燕换王蔼。若是叱罗杜文舍得儿子,咱们舍得王蔼也就可以交代了。王蔼虽殉国,换了北燕皇子一死,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杨盼目瞪口呆地望着舅舅,他笑得春风和煦,一脸慈祥,她还第一次看到舅舅如此心狠手黑、而又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这不是落了个说话不算话的名声么?”她磕磕巴巴问。 沈岭挑眉看着外甥女儿:“有什么说话不算话啊?我们但只问他:你不是娶的是西凉公主么?骗婚么?那‘说话不算话’的帽子不就扣到他们头上去了吗?” 杨盼嘴张得更大了:还能这样啊?! 政治果然黑!现在想想,上一世罗逾杀她,大概也是出于他立场上的“国家大义”“牺牲小我”了。是不是也能理解了? 但是心里上接受不了啊!杨盼已经潸然泪下,抽咽着说:“你们都太坏了!”夺门而逃。 皇帝看看他大舅子。 沈岭到门口张了张,果然看见杨盼藕色的裙衫闪出了门。他摇摇头:“要真这么做,只怕咱们广陵公主又要偷偷放人了。” 皇帝不高兴地说:“你可别假戏真做啊!我可没答应真拿闺女和亲啊!” 南秦是这么谋划的。另一方面,李梵音公主的死,北燕做出满是愧疚的模样,和柔然一起退兵九十里,似乎公主这一死反而舒缓了两国剑拔弩张的形势。 李知茂虽然悲痛爱女的暴卒,但是原本咄咄逼人的军政可以暂缓,反而是松了一口气的。不过和亲公主之死,不问责不能直面群臣和百姓的愤慨,所以他奓着胆子向北燕送了国书,质问他们:好好一个公主送过去,怎么会好端端就没了? 北燕很快回书,言是尚未举行婚仪的小两口关系不和,一次口角之后动起手来,皇子叱罗宥连一时不慎,失手杀死了公主。 西凉国主李知茂脸色阴沉沉的,松弛的脸颊微微颤抖,仿佛两团巨大的粉条。 “怎么办?”他问亲信的大臣,“梵音的脾气不好,我也知道。但是脾气再坏,做男人的难道不该大度着点?有口角,哪怕打两架也行,怎么就至于弄死了呢?梵音好好一个孩子,我看着她一点点慢慢长大,哪晓得有一天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得到底心疼,涕泗俱下。 亲信的人到底理性得多,此刻只能默默看国主哭泣了一会儿,等他平静些了,才敢说:“陛下节哀……公主薨逝,而且是这样一个亡故的方式,确实叫人切齿。但是……若是想着报复总归危险。确实有一个北燕公主在我们这儿,可是我们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了,两国的关系就彻底崩裂了。到时候,等于把进攻的口实给了北燕,他再次袭来,我们却又打得过么?” 当然打不过!国库空虚,存粮尤其少,能维持这一年老百姓不饿肚子就算要念“阿弥陀佛”了,哪有闲钱和余粮去打仗?何况军事实力更差,一直就没打得过过! “唉……”现实摆在面前,没有谁敢开口说大话,只能再劝慰,“再说,北燕皇子杀我们公主,罪责不在北燕公主,还是问责北燕皇子才是。” 皇帝冷哼一声,不过大概这话还是说到他的心里:“自然要问责,但是,若让他北燕自己处置,只怕不过是降爵、鞭杖这样轻飘飘的责罚;我要那位皇子亲自扶柩,把梵音送回来,跪在她灵前赔罪,还要为她披麻戴孝。我还要……” 他愤愤地想着还要怎么处置罗逾才能解气,他身边的人却都知道北燕惹不起,人家能肯放低姿态,退兵三舍,已经算是客气的了,再提这种要求,人家皇帝又不蠢,把好好一个皇子送过来任你羞辱处置? 劝了几句,反而把李知茂的气给劝了上来,他怒冲冲说:“我不会要那小子的命,但他若不把人送来,就别怪我对叱罗素和不客气!” 这位皇帝素来就是这样刚愎,下头人也只好委婉地回复北燕,希望皇子亲自为梵音公主送柩,好好地磕头道歉,这件事就算消弭了。 没想到北燕还真的同意了,将五皇子叱罗宥连褫夺鲜衣,换上粗褐的囚服,又拿黄绪缚颈,表示带了镣铐的意思,然后只带着少量的扈从,扶着公主李梵音的灵柩,一路朝武州而去。 李知茂再想不到,这是一个把他的心理拿捏得分毫不差的陷阱。 等烽火连天,北燕和柔然退了三舍的兵马重新杀过来,甘州告急,金城告急,乃至武州告急的时候,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上当了! 北燕和柔然,长项就在骑兵飞袭,以退为进,再来杀个回马枪是轻而易举的;而武州内叛,则有点匪夷所思了。 李知茂是在兵临城下后才想明白:武州郡王人虽不堪,到底是武州的旧主,当年被他一刀子杀了,底下人敢怒不敢言已经多年;更兼着美人李耶若有翻云覆雨的能力,在八年之后,犹能叫被俘南秦的石温梁愿意冲冠一怒为红颜,一封手书使得假装前来认罪的罗逾掌控了武州旧部,把战火从内里烧了起来。 战争的场面不消赘述,西凉缺粮,而饿兵难差,一路厌战的情绪蔓延,便有望风披靡之势。 罗逾在南秦所学,又派上了用场,几场漂亮仗一打,石温梁的那些手下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差想拔了“李”字旗子改挂“叱罗”了。 罗逾带着人远远地到西凉京都张掖城外的时候,父亲的骑兵已经在城门外包围住了,远望过去黑压压的,密密麻麻的都是人;走近则见这些人都一脸肃穆又满是兴奋,连马匹都不停地喷着响鼻,不安地尥着蹶子,让骑在上头的人也期待着主上一声令下,他们便可以放马一冲,在张掖这座富庶的国都抢掠个痛快。 第170章 城墙上放下绳缒,吊篮里是临危受命的西凉谈判使。 来人被困城中,已经饿得面黄肌瘦,一张脸上满是赴死之色,到了叱罗杜文面前也不肯下跪,昂然道:“燕国可汗也不想想金城公主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啊,知道大家望眼欲穿,我已经在把和爱情无关的进度条一再快进了。表急,表急。处置好西凉,就是求婚(古代语境的求婚)。 ☆、第一一六章 罗逾进皇帝御帐觐见的时候, 西凉谈判使被割掉了两只耳朵, 留了一条命驱赶回城里送信。地上淋淋漓漓俱是鲜血。 罗逾看了看地面,小心地绕过, 不让自己的鞋子踩在血迹上,而后看父亲背身负手,仅仅背影, 都能感觉那山雨欲来的可怕气息。 “父汗。”他还是谨慎的, “儿子带着投降的武州兵来了。南边一路,总体平靖。不过,父汗若有闲兵, 与西凉接壤的南秦凉州郡,还该当心。” 皇帝回了头,看看胜利而来的儿子,总算有了一点欢喜的神色, 对他说:“把你身上的西凉军服脱掉。” 罗逾穿着囚服进西凉,要换穿铠甲时,自然只能临时用武州的军备物资。 他应了一声“是”, 接下来就犯了踌躇。 皇帝已经扭头对伺候他的宦官道:“朕那套明光铠,连着里面的紫色襜褕, 拿过来给五皇子。” 少顷襜褕与铠甲捧来,罗逾吃了一惊, 襜褕满绣龙纹,铠甲上铸着狼头——这是一套崭新而规制极高的军服。“父汗!儿子当不起……” 皇帝抚了抚紫色襜褕,又抚了抚打磨得锃亮的铜甲, 笑了笑说:“立这样的功勋,便得一套铠甲赏赐,也不算逾矩。” 罗逾心里澎湃,而且第一次看见父亲这样赞许的笑容,倒比听其他人多少句夸赞还感到珍贵。恍惚间觉得父亲年轻的时候一定俊美得邪气而撩人。他低头脱下西凉的军服衣衫,皇帝已经抖开襜褕,亲自披在他身上,又帮他把沉重的铠甲系好,笑着说:“大小还挺合适。只是你要多吃点肉,还瘦了些。” 儿子已经与父亲一般高了,两个人目光能够恰好地平视,也是难得不带任何猜疑和惊惧。 父亲凝视着儿子,叹了口气后说:“刚刚西凉的谈判使,拿素和的性命威胁我。” 罗逾急忙问:“素和现在怎么样?他们要什么?” 叱罗杜文冷笑道:“他根本不是真的想谈——他叫我退兵到甘州之外,答应割西海一郡给我——打发叫花子么?我说,他要是把金城公主全须全尾地送出来,城破之后,我饶全城官员、百姓,当然还有他的一家子,所有人的性命。” 想着西凉两位谈判使缺了耳朵呻_吟的模样——彼此都是苛刻的条件,谈判自然是没有成。现在毕竟没有破得了这座坚城,李知茂自然还要再搏一搏。做皇帝的,哪怕是亡国之君,也要尊严。 “可是……” 叱罗杜文闭了闭眼睛,淡淡说:“素和为国牺牲,我会厚葬她的。” 罗逾的嘴唇颤抖着,但没有劝谏,只说:“儿臣这次在武州能够功成,深觉内乱才能陷一国。父汗可否让儿臣试一试,若有机会救妹妹出来。” 皇帝睁眼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但若是将我这里一片大好的胜局搅和出问题了,我会拿你问罪!” 罗逾沉沉点点头:“好!若是儿子犯军法,父汗要杀要剐,儿子绝不皱眉!” 罗逾躬身告退了。皇帝撩开一点御幄的帘子,看着他疾步前行的背影:紫色襜褕崭新挺括,黄铜的明光铠穿在身上,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显得金光熠熠,他仿佛看见的是自己年轻时的背影。 他那时候是父亲的幺儿,长得最好,头脑最聪明,最得父母的宠爱。但是排行小,一切机会都没有不说,还遭兄长的忌惮。 开始他也并不在乎,当一个闲散的藩王也很不错,自由自在,读汉人的书,喝最美的酒,娶最漂亮的女子回王府做妾室,尽情地享受富贵荣华。 但是,没有实权,一切美好都是镜里花、水中月。他的阿干——太子叱罗乌翰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先皇的遗诏,命他所有有儿子的庶母殉葬。他从扶风郡往救不及,只从窗户里看到母亲悬垂的双脚,他咬牙泣血地忍了;接着,就在新皇帝登基大贺的筵宴上,看见他一直最喜欢的、打算娶回家做正妃的女子,正端坐在嫔妃的席位上,大着肚子,正眼儿也不瞧他。 他还是只能选择隐忍,因为没有实力。 扶风郡王府里的多少个日日夜夜,他的拳头在木柱上击出了鲜血,但当他的皇帝阿干派人来褫夺他的兵力、权柄的时候,逼迫他立侧妃贺兰氏为正妻的时候,不让他祭拜母亲的陵寝的时候,他也都是笑嘻嘻地答应下来。 他一步步算,一步步谋,不断强大自己,借力打力,最终登上了至尊之位。可惜那时候才发现,纵使登上了这个位置,也不是可以呼风唤雨、心想事成的。 甚至有时候,得到的越多,越有强烈的空虚感。 入夜的时候,皇帝节制地要了一杯马奶酒,慢慢品味着酒里的热辣酷烈。 外头传来一阵悠远、空旷、凄凉的乐声,仿佛是从泥土里来,却低低沉沉、飘飘悠悠传得好远。 皇帝持盏的手停住了。 这些年来厮杀于朝堂、沙场,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欣赏过音乐了,倒是这会儿突然触动了愁肠。 那乐声呜咽一般,一点点钻到人心里,沉郁的共鸣,翻起心底里最深刻的伤楚。他竟不知自己已经听得泪流满面。 一曲终了。 皇帝还怔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余音也早听不见了,但还在他心里袅袅的。他觉出脸颊上的湿漉漉,急忙用袖子擦了脸。 期待再听一曲,但乐声像梦幻里来的一样,久久未能再闻。 皇帝叫来外头的人问:“刚刚那曲子是我们这里的谁吹的么?” 外头侍卫答道:“是呢。是五殿下带来的武州士兵中有会吹埙的。” “真好听啊。”皇帝赞道,“那士兵呢?” 侍卫道:“跟着五殿下去张掖城门下了。” 叱罗杜文顿时一激灵,从悠扬的乐声余韵中警醒过来:“什么?!他去那里做什么?” 侍卫摇摇头:“五殿下只说陛下许他自主,他也没带太多人,一小队武州骑兵就摸过去了。” “胡闹!”皇帝明白过来,皱眉道,“快随我点兵,静悄悄跟到城门下头去。” 张掖城门下,他们又听见了那如泣如诉的埙声,真正是一夜征人尽望乡的乐音。皇帝远远看见墙角下的几十个黑影,摆手止住跟进的队伍,静观其变。 少顷,城楼上燃起熊熊的火,有人在大声叫喊着什么,武器相击的锐声响起,城楼上带火的旗幡、燃烧的尸体在城墙上抛下一道道火线,“咚”“咚”“噗”“噗”……陨落到地面就仿佛不见了。 叱罗杜文微微笑着,自语道:“四面楚歌啊。这样化用,倒也使得。” 突然间,城门打开了,里面火团团奔跑出好些人来。而埋伏在城墙下的若干黑影则突然暴起,拍着马把枪杆往门缝里一插,卡住城门的门轴,然后策马飞驰了进去。 第171章 皇帝顿时眼神一凛,对后头吼叫道:“跟上!入张掖城!”带头拎马飞驰。 城墙上的哨楼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城楼之下,刀兵闪耀,也打成一团。北燕军队援救得时,很快控制住局面。 皇帝看见罗逾在他前面遥远的地方,拍马直往张掖的宫城而去,身上的明光铠在夜晚的火光中闪射着刺目的光。 “宥连!宥连!”他在身后大叫,但是隔得太远了,中间又是嘈杂的刀兵碰击、马蹄乱响、人声马嘶……哓哓嚷嚷,惨叫声不绝于耳。那个身影压低着身体,俯伏在马背上,是最矫健的骑手的模样,偶尔拔剑砍杀,偶尔挽弓搭箭,都显得勇猛而轻捷。 皇帝知道喊了他也听不见,最后只轻轻宛如自语:“小心!” 罗逾已经看到,张掖宫城也一片大乱。 宫城三道门口,大臣、侍卫、宫人……没头苍蝇一般乱窜,明明还有武器,却失去了战斗力,他一箭过去,就是一声惨叫,而旁边的人麻木了一样,连看都不看一眼,只知道朝另一个方向逃命。于是,他身后的其他武士也纷纷放箭,瞬间就占领了宫城的三座大门。 里面也燃着熊熊的火焰。 罗逾飞驰到一个正在拎着裙子狂奔的宫女面前,横马拦住了她。那宫女一声尖叫,然后就是瘫软在地,喃喃地求饶:“别杀我……别杀我……” 罗逾问:“里面的火是谁放的?” “陛下,陛下自己放的。”宫女说。 罗逾明白,这是绝望了,与其拖家带口被敌国俘虏,还不如自己一死以寻个干净。自焚虽然痛苦,但骨殖全混在一起,日后一笼统埋了,尸体也不遭曝晒凌_辱。 但是,肯求死,说明谈判的资本也没了。他顿时心里打鼓,急忙问那宫女:“你可知道北燕的金城公主,关在哪里?带我去,我就不杀你。” 他的剑尖犹滴着鲜血,宫女已经吓得无力反抗,连连点头:“陛下把废贵妃带到大殿了,说要和她一起死。” 她跌跌撞撞带罗逾去大殿,那里现在像个冲天的大火把,重檐的屋宇上腾出烈焰,烧得正“哔剥”作响。 罗逾推开步履蹒跚的宫女,飞速解开明光铠最重的甲片,又在殿前的水缸里迅速浸湿了斗篷,裹在身上就冲进了大殿中。 里面黑漆漆的,火光虽大,却什么都看不清,一阵阵浓烟顿时把人裹住了。罗逾眯着眼睛,用湿漉漉的斗篷掩着口鼻,喊着“素和”,在里头摸瞎一般寻找。 眼睛过了一会儿适应了一些,隐隐看见侧殿门里有人影幢幢。 罗逾用胳膊肘撞开侧殿的门,里头的火势不算大,但屋梁上吊着几十个人,尚能看出华服美饰,均是女人。再朝边上的座位上一看,果然看见了那个松垮垮、胖墩墩的身影。 ☆、第一一七章 李知茂还没死, 手握着一柄亮闪闪的刀, 胳膊箍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披头散发, 已经晕厥了,正是素和。一边的炕床上,还躺着几个正在啼哭的小婴儿。 李知茂惨笑着说:“这不是送亲来的叱罗皇子么?你来杀我?” 罗逾懔然的声音响起来:“你想活, 我给你一条活路。” 李知茂笑着:“活在叱罗杜文的手里, 只怕还不如死吧?” 罗逾抬头环顾四周挂着的尸体,悬梁而亡,估计是李知茂的后妃和公主们。成王败寇, 果然是如此残酷。他说:“你想死,也得我成全。否则,我就叫你生不如死。” 李知茂满脸愤恨,又是不信他的威胁, 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刀,好像要勒上叱罗素和的脖子。 罗逾挽弓的速度极快,一箭飞过, 精钢的箭镞一下子打断了李知茂的肩胛骨,拿刀的那只手顿时无力地垂下来, 变成瘫软的一块死肉。 李知茂眼看着罗逾橐橐地过去,瞪圆了眼睛说:“给我一个好死!给我一个好死!” 罗逾上前踏住他的胸脯, 使他无法动弹,然后低头探了探素和的鼻息。他终于微微笑道:“好,我可以让你就这样焚死在这座表示你荣光的大殿里。但是, 请你告诉我,和妃是哪个?她的幼子小罗汉又是哪个?” 李知茂努嘴指向着房梁上自尽的一个影子,又指指炕床上犹在无力哭叫的一个男婴,最后问:“你问他们做什么?” 罗逾说:“梵音公主临死前求我,救她的母亲和幼弟。我对不起她,但我会补偿她。” 他把小男婴的襁褓绑在背上,又抱起昏厥的素和公主。外头的火势越发大了,他湿漉漉的斗篷裹着三个人,鼓鼓囊囊的,沉甸甸的。他一脚踹开侧殿的门,深吸一口气,低着头往外面冲出去。 外面已经变了一个乾坤。 控制皇宫的人都是北燕军士打扮。 罗逾正在诧异,就看见叱罗杜文从人群中走出来,停在罗逾刚开始脱下的一堆铠甲前。 罗逾磕磕巴巴说:“里头在烧,我怕行动不便……” 皇帝粲然一笑,目光投向了他怀里的人:“是素和么?” 罗逾点点头,皇帝几步上前,也是先探了探素和的鼻息,然后看了看儿子和女儿被燎焦了的发梢,灰扑扑的衣衫,以及乌漆漆的脸。 皇帝一把抱过女儿,摸了摸她凌乱的长发,又轻轻捶了儿子的肩膀一下,笑道:“攻城这种事不要冒险独行,要寻找支援,阿爷是你的后助,你放心就是。” 然后他冲着天空大吼:“我们赢了!” 立刻,潮水般的呐喊声、欢呼声响起来,声浪几乎把天空中的云层都震出了波纹一般。大殿燃烧得尤其光芒万丈,照得叱罗杜文的脸庞也又红又亮。 而失败方顿时陷入了地狱。 皇帝默许将领和军士放抢屠杀。一直富庶的张掖,有无数达官贵人和富室豪门,此刻全部不如猪狗,或杀,或奸,或捆缚得如同待宰的猪羊丢在冰冷的牛棚猪圈里。一连三天,北燕的狂欢,西凉的泥犁,街道上血流如蛛网一般,尸体和被奸_污抛弃的女郎横陈着。 罗逾厌恶这肮脏的场景,简直不想踏出帐门一步。 他找到一个信任的武州士兵,把李知茂的小皇子递给他:“你去郊外,找个肯要孩子的家庭,把这个孩子送给他们养吧。” 那士兵大概也心里正惶惶,此刻才五味陈杂地说:“到底……到底五殿下心善。卑职立刻去办。” “打仗就是这个样子的。”罗逾苦笑了一下,不知是安慰那士兵,还是说服他自己,然后回身去看他的妹妹。 素和公主已经醒了,住在最好的营帐里,四周香喷喷的,软软的氍毹毯子铺了一地,金碧辉煌的饰品比皇帝的御幄还要多。几名宫女正在小心为她修剪焦枯的发尾,给她粗糙开裂的手上涂油膏,并给几处烧伤的地方擦药。 素和一副恹恹的样子,见到罗逾时眉目里才有了点光。 “阿干!”她叫道。 罗逾对她笑了笑:“还有没有哪里疼痛或不舒服了?” 素和摇摇头,眼睛里盈盈的都是泪:“能活过来,已经够好了。还要多谢阿干冒死相救!”她的目光巡睃过营帐四面,满满的不屑:“他以为,我还在乎这些东西!” 第172章 她经历了怎么样的惨痛,罗逾也不知道,因而也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只能陪她叹了一口气,看旁边有一盘樱桃,便拿过来给她递了一个:“新上市的,尝尝看。吃点甜的,心情会好。” 正说着,一道光一亮,营帐的帘门被揭开,皇帝叱罗杜文钻进来,笑融融道:“素和今日有没有好些?”自然而然地走过来,看看女儿手上红肿的烧伤,又摸摸她的头发:“我的素和受苦了。” 素和公主低下头,咬着嘴唇不说话。 皇帝知道她在生气,倒也不以为忤,说:“我已经吩咐平城准备最隆重的仪式,一是你阿干封王的册礼,一是加封你为晋国公主的册礼,还有,你和宫门侍卫统领阿翰罗的婚仪。” 素和公主诧异地抬起头,然后又低下来,这次,罗逾看到她脸上的一丝娇羞。 皇帝转头看着罗逾,说:“宥连,你出来一下。” 罗逾跟着他到外头,皇帝看了看头顶灰茫茫的天空,说:“你的顾虑不错,是我大意失误了——南秦果然乘乱从凉州出兵,把煌河一带给抢占了,中间隔着山脉,要夺回来很难。现在等于西凉被分为三股,山南归南秦,西海归柔然,其他地方归我。山南一带,我真憋屈得慌。你说,我是拿王蔼换山南,还是换你的和亲?” 罗逾不意他问这个,顿时愣住了。 皇帝冷眼打量着他,见罗逾始终不说话,不由不快,冷冷道:“马上就是一郡之王,这点敢说话的决断力都没有?” 罗逾被他激得抬头说:“换得山南,也是日日要警惕南秦;若得南秦广陵公主和亲,才是捉住了南秦的命脉。” “所以他会肯?”皇帝挑唇笑问。 罗逾说:“他一定以为我们要山南啊,猝不及防,虽不肯,之前不是提了那么多和亲的要求?现在变成了出尔反尔,到底落了下势。” 皇帝点点头,但又问:“那么,若是捉住了南秦杨寄的命脉,将来有一天我与南秦征战时,你可舍得交出南秦公主来?” 罗逾被他问愣住了,好一会儿想起皇帝先跟他说的“决断力”,便摇摇头:“若是成了夫妻,我就要护她一辈子。” “那我让你娶南秦公主干什么?!” 罗逾毫不畏惧地说:“和亲可保两国和平。父汗有了西凉那么大的草场,再吃下去,就要撑着了。” 皇帝眸光陡然一冷,拳头一捏,似乎想打人。但是,他忖度了一会儿,却是冷笑了一会儿,说:“再议。” 其实儿子说得没错。开疆拓土虽然是好事,但是,吃多了会撑,地方管得太大了,又是不同的民族,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处置好西凉的政务,叱罗杜文回到平城,按他计划的那样赏赐功臣,抚恤将士,将罗逾封了扶风郡王,又给新晋晋国公主的素和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从南秦而来的使节也回来了,两国表面上维系着客客气气的模样,就只谈到王蔼时扯了一会儿皮。说到用广陵公主和亲来换回王蔼,南秦的皇帝杨寄居然答应了,但是提了几点条件,其中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必须由皇子亲自到南秦去接亲。 叱罗杜文不由盘算起来:放在几年前,他眼睛都不眨地就会吩咐罗逾前去接亲,但是现在,这个儿子聪明强悍,一如年轻时的他自己,送到南秦去,估计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自己不是活生生送了个质子给人家? 质子这回事儿,其实就是看自己狠不狠得下心,舍不舍得。他扪心问自己,现在好像是舍不得了。 朝堂上商议一番无果,大臣们各有各的见地,莫衷一是。正讨论得激烈,突然有人趋行到皇帝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叱罗杜文皱着眉,对下头道:“这也不是急事,再议吧。” 转脸吩咐了退朝,到了后殿,却吩咐把罗逾叫过来。 皇帝这阵的格外恩宠,罗逾心里有些打鼓,太子和三皇子、四皇子看他时的脸色已经颇为玩味了,再这样什么事都他吃独食一般,只怕遭忌是分分钟的事。 他见了皇帝,见皇帝脸色凝重,盘弄着手上的几块精致的羊拐骨,既不说话,又不看他。仿佛他这个儿子不存在似的。 “父汗叫儿子过来……” 皇帝抬头瞥了他一眼:“今日朝廷廷议,你在下面也听见了。南秦答应和亲,但要皇子亲自前往,你怎么看?” 罗逾心里想去啊,但是大臣们争得口沫横飞的,也是为了安全着想:若是南秦扣押他来换王蔼,婚姻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是不去,怎么甘心呢?鸭子仿佛已经煮熟,就快到嘴了啊! 他期期艾艾说:“南秦好容易同意以公主来和亲,这会儿不去,倒是我们失信了。儿子一身是小,两国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总是剑拔弩张的,也没法好好安民生息——西凉那么大块土地,无论是耕种还是商贸,都足够我们安民生息了,再冀求南秦的地盘,又不知要多少年征战才能功成。” 皇帝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然后也不说什么,就挥退罗逾。 罗逾没见父亲反对,心里安定了好多。从西凉回来,那么多的好消息,加上前所未有的居然得到父亲的青睐,他心里也是满满的欢喜,特别想回靖南宫和母亲分享这样的喜悦。 靖南宫里传来熟悉的织布机的“噼咔噼咔”的织布声。罗逾心道:阿娘,从此你的儿子将不再是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孩子了!你不用再这样委屈自己了! 他欢欣鼓舞地走进去,蹲在母亲的织布机前握住她粗糙而修长的手,笑着说:“阿娘,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妇人投过一个冷漠而意味深长的眼神,停下梭子,问:“什么好消息?封王了?” 罗逾笑着点点头:“等阿爷遣我去封邑的时候,我就求他将阿娘带过去。封邑里虽然没有军权和行政权,但是一郡之养,够我和阿娘过上自由富足的好日子了!咱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他像个孩子似的,把母亲的手背放在颊上蹭蹭,等着她的笑容和夸奖。 结果母亲冷冰冰地泼了凉水过来:“我要好日子干什么?我苟延残喘地活着,可不是为了好日子!” 罗逾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过了一会儿小心问:“那么,阿娘想要什么呢?儿子极力为你去办到好不好?” 妇人对清荷和阿蛮厉声喝道:“你们俩出去!” 清荷和阿蛮忙不迭出去了。 妇人到窗口张了张,才回身到儿子面前,压低声音说:“你看,李耶若有家仇,你父汗爱她,就竭力为她报仇雪恨。男人家,不是为了过点小日子而得过且过的,而是要为了自己的终极目标!” 她突然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将刚刚织了一半的布匹拦腰剪断了,眼睛瞪得通红,却没有一滴眼泪,反而神经质地笑着。 罗逾扑上去制止她:“阿娘!这是你织了好几天的布!” “那又怎么样?!”妇人厉声道,“断机杼的事还少了?我见你如此没有出息,我这辈子还有什么盼头?!” 罗逾抓着她持剪刀的手,自己的手背被剪刀的刀刃划破了也浑然不觉,只是哀哀地求她:“阿娘,那个位置我是不敢要的……其他……其他的儿子努力再去做好不好?” 第173章 “你杀得了我的仇人么?”妇人尖锐的目光投过来。 罗逾咬了咬嘴唇:“我……我和父汗去求,求去南秦的机会。到时候我再想办法好不好?” 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自己都不知道,只是想暂时哄得母亲不要这样勃然作怒。 妇人这才颓然坐下,看着织机上剪断的经线乱糟糟支棱在那里,终于“嗬嗬”地痛哭起来:“你知道什么叫灭国?你知道什么叫亡家?你知道看着你的仇人过得那么好是什么滋味?……儿子,你知不知道?!” 这次去了西凉,罗逾看到了灭国,也看到了亡家,西凉国主李知茂灭国亡家其实并不冤枉,但是,他的家人大概并不会站在北燕的立场上这么想。 罗逾脑海中陡然想起的是他在雍州听那些茶客们谈起前朝覆灭时那种津津乐道的模样,心里陡然蹦出的是六个字:“自作孽,不可活”! 但是,他赶紧把这叛逆的想法给压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吧,蝴蝶翅膀的扇动已经起作用了。 逾逾开始怀疑家人感情的真相。 就酱。 ☆、第一一八章 罗逾只能再去求皇帝同意他去南秦——要完成母亲报仇的心愿, 只能他去跑一趟——至于成功不成功, 他心里黯然地想到:慢慢再化解吧,他要娶杨盼, 当然不可能去谋害丈人爹;杨盼那么惹人喜爱,如果母亲看到儿媳,再看到他们生下的孩子, 说不定心里的仇恨就淡了, 就愿意跟着他去扶风郡颐养天年了。 那样多好啊! 他但凡想到母亲,想到杨盼,就头脑简单得跟个孩子似的, 把一切都往最好的地方设想,然而乐观地觉得那一定是能成的。 没想到在父亲那里就碰了壁。 皇帝漠然地说:“南秦的要求我已经答应了。这次,我也确实不想打了,想安定几年稳定百姓生息, 把国库和粮库好好地充实起来,把马匹和军备置办得更多些、更好些。” “但是,”他转折道, “我叫四皇子易和写了休书给他的王妃,让他去南秦迎亲。” 罗逾的眼睛瞪得老大, 捏着的拳头微微发抖,好一会儿才咬牙问:“父汗这是何意?!” 皇帝讨厌儿子这样的质问, 横眉道:“何意?!是谁告诉我一旦娶了南秦的公主就不再听我的话的?再说,我护你的一片心,你不懂?!” 这会儿还真是反应不过来。 罗逾只觉得他那个绮丽的梦像水里的泡泡似的, 用针尖一戳,“砰”,就炸开消失了。 他强忍着用最后一点理智和父亲剖析:“南秦那里说,和亲的公主要做,就是做嫡妻……” 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又不让南秦公主当妾,又不是前头老婆死了做填房,不就是嫡妻么?” “但是,易和阿干……”罗逾把拳头捏了又捏,颌骨颤动得几乎不听他指挥,终于把最难以启齿的话说出来,“总不如儿臣适合吧?” 皇帝毫不客气的一个耳光挥上去:“我这阵是把你宠傻了是吗?!我的主张要你置喙?” 只差说:儿啊,我是不舍得你冒这个险啊! 罗逾只觉得半边脸火一般烫,另半边却浸在冰水里一样凉。他一声不吱,转身就走。 皇帝在他身后喝道:“站住!” 罗逾恍若不闻,自己揭开了门帘。 皇帝冷笑道:“你知不知道王蔼在狱中用碎碗片自尽,差点就得手了?!” 罗逾身子摇了摇,在门框下头定住了。 皇帝又说:“转回来!” 罗逾驯顺地转身。皇帝看着他脸颊绷得紧紧的模样,眼睛里一层雾蒙蒙的,半边面颊刚刚被他抽得红肿,另半边惨白得吓人。 叱罗杜文本来想狠狠揍他一顿,叫他记住“情”字背后的疼痛,让他不要蹈自己的覆辙,不要陷得那么深,才不会伤得那么重。但是,这会儿不知怎么心里一震。 有些教训,大概就是疼痛了,内心也是甘之如饴吧? 做父亲一时竟有些无力,不知怎么跟儿子说,两个人僵持着,皇帝咳嗽了两声,转了个话题:“王蔼一心求死。他若是死了,别说这次的婚媾必然不成,两国还会积怨。但是,他但凡存了这样的心,我们看护再牢,也会有疏漏的时候。所以我想,让四皇子早早把这次结缡的事办了。南秦也许会用他来换王蔼,换就换吧,总比一个死人好。也是我们的诚意,让杨寄他这次失信,把所谓‘上邦大国’的脸踩在我们的脚底下。” “所以,必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皇帝冷笑道:“你以为杨寄是个傻子?” 罗逾说:“杨寄不傻。但是广陵公主年近二十而未嫁,父汗知道为什么?易和阿干前去,一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我去,会有三分希望。” 皇帝重新又审视他:“三分?” 罗逾点点头:“我想试一试。” 皇帝默然很久,转脸对身边一个黄门侍宦说:“赶紧去四皇子那里看一看,若是休书没有写好,就不用写了。” 罗逾不觉热泪涌上来,对皇帝道:“多谢父汗!” 于是乎,南秦皇帝那里,收到了一份细致到每一个环节都很精准的国书。杨寄看了好几遍,心里终于开始忐忑,召来沈岭问道:“我怎么觉得叱罗杜文是当真了?” 北燕的国书,以往多少带点嬉笑怒骂,讽刺嘲弄,两方常常搬嘴弄舌,像吵架似的,叫那些太史司的人直皱眉——实在不像是君主间的往来模样。 但这次,叱罗杜文很认真地提出:两国缔结婚约,界定边境,互相交换逃犯和战俘,通贸易往来。谁若先起边衅,上天共诛。 然后是缔结婚约的细节:北燕愿意派皇子亲自来迎亲,也打算嫁一位公主给南秦的太子——当然,也是要有南秦的皇子来迎亲才行;叱罗氏的皇子带杨氏的公主过了边境,便放王蔼回南秦,在黄河上交换也可以。 沈岭表情凝重,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问:“是否可以信他?” 杨寄一摊手:“要有答案了,我还来问你?” “可毕竟是陛下的儿女啊!” 皇帝夸张地长叹了一声:“我倒是愿意信他,可是我怕你妹妹那关过不了啊!” 他摇摇头:“讲真的,谁愿意打仗啊!我自己是从大头兵开始干起的,里头多少艰辛恐惧,多少生离死别,想都不愿意再去想。若是真的一场婚姻可以化解两国的僵持,我……” 他想了想杨盼,话又收住了:太子娶个北燕的公主,到底人还在南秦,而且男儿家总归可以再娶、纳良娣和妾室;但是杨盼不同啊,这老姑娘天天让人愁嫁,但是真的往北燕嫁,做父母的大概一辈子要提心吊胆了吧? 沈岭笑了笑说:“陛下能想得通就好。汉室和亲,‘边域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只是若要护着阿盼的平安,免得她成为叱罗手中的质子,陛下尚需筹谋。” 皇帝始终是皱着眉的,此刻问:“怎么筹谋?上次你说,若是叱罗的皇子来,就拿住了换王蔼。这次人家好言好语答应嫁公主就还王蔼,我再扣他的人,赖他的婚,现世的丑名传播万里,将来史书里记载的丑名更是千秋万代。你倒好!只说嘴,不担风险!” 第174章 沈岭撇嘴笑道:“我先不是愿意拿自己闺女替代么?人家若肯要,我现在也肯把闺女交给陛下呢!她做不了公主,万一做个冯夫人,我千秋万代之后也觉得欣慰呢。” 皇帝只能生闷气,千算万算,算不到叱罗杜文居然真的同意。 沈岭劝他道:“上次试探阿盼,陛下也看到了,阿盼的心意摆在那儿,只是她纠结,又担忧。其实,咱们走一步看一步,若是罗逾——叱罗宥连——真的能对阿盼好,值得托付,陛下不觉得比阿盼嫁不出去好得多?” 皇帝道:“嫁出去了是好。罗逾能对她好我也肯信。但是,他到底还是皇子,他再好,他上头还有个爷娘,叱罗杜文那个人我懂的,哪里是个善类!要是两下里又不和了,想着阿盼做他的儿媳妇,受他的管制,我不得捏着鼻子受他的?!那时候就不谈什么扣人、赖婚,只谈我们阿盼活活成了人质!” “这不就要看罗逾对阿盼有几分真心了么?” “然后呢?” “然后……”沈岭低声笑道,“就看陛下覆雨翻云手段了。” 皇帝枯着眉头沉思良久,最后一拍大腿:“妈的,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也顾不得了!”转身到了皇后的显阳殿里。 沈皇后的肚子又吹了气一样鼓胀着,里面是皇帝的第六个小宝宝,再过几个月就要生了。宫里的打理为主靠“老姑娘”杨盼,她也熟门熟路的,早早就手挥五弦地处置完了,现在抱着小妹妹给她讲故事,沈皇后在一旁笑眯眯地听着,手里做着快要出生的孩子的小肚兜。 这样一幅岁月静好的图景,皇帝简直不敢打破。他蹑手蹑脚走进去,本想把杨盼一个人叫出来问话,没想到却是皇后眼尖,笑问道:“你鬼鬼祟祟在那儿干嘛呢?” 皇帝只好老老实实走进去,嬉皮笑脸地摸了摸皇后的肚皮,然后说:“是有一个好消息啊!” “什么好消息?”沈皇后顿时眼睛一亮,“是不是哪里又有个合适的未婚小伙子了?” 在一旁搂着妹妹的杨盼顿时翻了一个白眼。 皇帝一拍腿道:“哎呀我的皇后,到底是你厉害,我啥都瞒不过你啊!” 皇后笑问道:“那个小伙子怎么样?怎么这么晚还没结婚?不残吧?不傻吧?长得都全乎吧?……” “阿母……”杨盼说,“这如今,只要不残、不傻、长得全乎就可以当驸马了么?” “别吵我,没空听你插嘴。”沈皇后打断女儿的牢骚,又兴致盎然问丈夫,“说啊,小伙子可在仕途?——不在也不要紧哦,先带给阿盼看一看嘛。” 皇帝笑道:“在仕途,而且前景好着呢!长得也全乎,不仅全乎,长得可英俊着呢!” 皇后急忙摇女儿:“阿盼,快听!前景好,长得俊!你这回可是撞大运了!无论如何要相看一相看!” “阿母!”杨盼气道,“我觉得我一点都不像个公主,倒像秣陵里坊里嫁不出去的丑姑娘!” 皇后白了她一眼:“你以为呢?你可好好给我嫁,你看看,你妹妹阿睐可把你当榜样呢!你可别带了个坏头,叫阿睐将来也跟你似的气死我!”她气得揉了揉肚子。 小小的二公主杨睐最会撒娇,笑得甜美,上前摸摸阿母的胸:“阿母不气,不气!” 沈皇后摸摸小女儿,心里的急躁也抽丝儿似的少了点,又看看杨盼,又看看皇帝,说:“是怎么样一个人,我也想看看呢!” 皇帝赔笑道:“其实吧,你也认识的。” “啊?”沈皇后想了半天,“难道是王蔼要回来?!”她有些纠结:“但是他娶柔然公主,应该不会是假的吧?”想了想又毅然决然道:“管他!只要现在柔然公主没跟着他,就不要紧。” “不是。”皇帝笑得不自然,搓着手不知道怎么说。 杨盼蓦地想起之前谈过的和北燕和亲的事,嘴张了张,脸倒是红了,好一会儿才羞怯地说:“还是……和北燕联姻的事儿?” 沈皇后也愣住了,然后斩钉截铁说:“罗逾么?这个不行的!” ☆、第一一九章 眼看杨盼的脸色变得很尴尬, 而且有点泪汪汪的意思, 皇帝怕她受委屈,急忙对她暗暗摆手, 然后说:“阿盼,你先出去带妹妹玩。阿父一会儿有话对你说。” 杨盼忍着心里的委屈和难过,点点头, 拖着小妹妹杨睐到了门外。显阳殿外, 有她的阿猫阿狗在保驾,看到主人,一只只兴奋得简直要飞起来, 蹭着杨盼的裙子撒娇。小公主杨睐蹲下身要摸摸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们。杨盼低了头教她:“阿睐,可以挠挠猫下巴,猫儿最喜欢这样。” 小娃娃听话地伸手挠挠一只小灰猫的下巴,下巴毛茸茸的, 手感特别好,而猫儿仿佛也很享受被一只软软的小手轻轻搔着下巴的感觉,“咪呜咪呜”地柔柔叫着, 最后干脆舒服得闭上了眼睛。 “小猫猫好可爱啊!”小娃娃软绵绵地说,回头贴在姐姐的身上, “我也想养啊!” 杨盼抓抓头:“那你要好好学着怎么养啊。” 陪着妹妹,杨盼其实是心不在焉的, 摸着猫儿的毛儿发着愣。 想逃的逃不开,罗逾还是一步步来到她的身边。 一方面,她还是喜欢他, “喜欢”这件事,实在是无理的,哪怕心里告诉过自己多少次这个人不能嫁,但是还是忍不住想念他,无法接受别的男人;另一方面,又有些期冀,命运轮转,好像和上一世并不一样了,上一世她可不是作为和亲的公主出嫁,这一世虽然仍冒着风险,但是总归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念,是不是无论结果怎么样也值当了? 正胡思乱想着,她听见身后父亲问:“阿盼,跟我来一下?” 杨盼回头看了皇帝一眼,点点头“哦”了一声,又吩咐几个宫女和嬷嬷看好二公主,然后跟着皇帝到了外头甬道的角落里。 皇帝看着女儿脸色沉静如水,但脚尖不停地偷偷蹭着地。 “唉。”他先叹了口气,然后说,“你阿母那里,还不容易说通。” “我又没说要嫁……” 皇帝说:“那我就回了吧。王蔼若能做苏武,多少年后也总能想法子换他回来。” “啊?我……”杨盼顿时犹豫了,刚刚那点因羞涩和愤懑而起的小叛逆,一下子无影无踪,只好又忸怩着说,“要是为了王蔼,也不是不可以……” 皇帝摸摸她的头发,点点头说:“我是这么想的,北燕有和解的意思,连西凉的山南被我们夺了都不吱一声。但是,一旦你嫁过去,我们做父母的肯定不放心。北燕皇帝虽然也肯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你弟弟,但是,他之前外嫁公主到西凉,而后灭西凉时眼睛都没眨——这凉薄和大胆,你阿父我做不到,不如他。” “我的赌注只能放在罗逾身上,这次他来接亲,要好好试探他,一是他有几分真心,二是他将来能护你多少。若是他这方面可信,我也就咬咬牙嫁你过去,替你弟弟娶北燕公主。若是不可信,追你弟弟回来,我也放罗逾回去——王蔼我也不要了,名望我也不在乎了,只要你们几个孩子都能平安。” 他最后说:“我是个赌徒出身的,赌桌上看人,自信眼睛还算毒。但是,也得瞧天命。哎,真又是人生一场大赌了!” 第175章 既然谈妥了,对于皇帝杨寄和公主杨盼而言,一场拿未来的幸福乃至性命做赌注的大赌便开始了,就如同摴蒱的骰子在摇杯里被晃动,到底是白面着地还是黑面着地,现在都是未知数,赌徒们只能凭借手上的经验和敏锐的观察力还决定这一局的胜与败、生与死。 出于安全的考量,南秦派出接亲的皇子是二皇子杨灿,太子送别他的时候叹着气拍他的肩胛:“二弟,让你辛苦了,接回新妇,却又不是你娶,哎,对不起你呀!” 杨灿露出牙齿粲然一笑:“大兄,挺好的,我也不知道北燕公主长得怎么样,万一很丑,我就该拍着胸脯庆幸——我将来挑王妃,还有的挑。” 兄弟俩经常这样互相戏弄,在家宴上听得这话的杨盼,不由就瞪了二弟一眼,但紧跟着,又觉得真是幸运啊——上一世这两只兄弟,早已暗地里闹得水火不容,在朝廷中拉帮结派,互相攀比;现在,临安王深知太子不好当,三天两头被皇帝敲打不说,连娶妻之类事都没有自由,还是当个自由的藩王好。 这个大隐患去了,太子也没有以前那种纨绔的模样,将来南秦再兴旺三十年,还是有戏的。 大半个月后,飞鸽来书,临安王已经到了黄河岸边的边境线,同时,北燕的扶风王也到了对岸。两艘高大的楼船和十余条小船隔河相望,上面插着的旌旗迎风猎猎。 为了安全起见,先派人过去视察,确实一切安全了,才彼此起锚往对岸去。 两位皇子都站在楼船最高处的舷边,交会时彼此拱手微笑。 杨灿是认得罗逾的,笑着说:“五殿下,咱们又见面了!没想到你个子居然这么高了!日后我阿姊估计打不过你了……” 罗逾对他也拱手笑道:“二殿下将来也不会矮呢。我的妹妹做了你的嫂子,你也要想着今日迎亲的是你,将来多照应她。” “必须的!”杨灿某些地方颇有乃父之风,昂然道,“要是我大兄对嫂子不好,我就告诉阿母,叫阿母替你揍他!” 罗逾笑道:“如此多谢了!那么你也可以放心广陵公主,要是她与我打架,我就请沈皇后来评评理,好不好?” 风帆一转,划船手齐心用力划桨,两条楼船擦肩而过,留下言笑晏晏的一片和睦景象。 又半个月,北燕迎亲的队伍到了南秦的国都建邺。地方是熟稔地方,罗逾心里更是担忧与狂喜两种极端的情绪各个参半,看着高大的城楼门,看着来来往往进出的南秦百姓,或牵牛,或挑担,或笑,或嚷,一片寻常的幸福模样。 罗逾心道:与泥犁地狱一般的西凉比,这真是福地啊! 他们一支数百人的队伍,进城门自然是要严格检查的。城门领一脸微笑,对罗逾一行客客气气,派人直接送到了太初宫的大门口。 又来了。 只是心境完全不一样了。 皇帝杨寄已经准备了盛大的国宴,来欢迎前来接亲的罗逾。 几年不见,小伙子又高又俊朗,加上穿着上精致,看起来真如古语中夸赞美男子的“芝兰玉树”“丰神俊朗”一类美辞,连用选女婿的挑剔眼光观望他的皇帝也在外貌上挑不出他的毛病来。 “五皇子一路辛苦了!”皇帝笑晏晏的,仿佛以前的所有事都不记得了,“两国缔结姻娅,日后止息边界纷争,养民生息,真正是万姓的福祉。来来来,咱们先饮尽一杯!” 用的是南酒,清冽中微带甘醇,罗逾一直觉得比自己家乡的那些个烈酒好喝。他克制着心里的激动,举杯祝颂道:“陛下心系万民,臣由衷钦佩。更谢陛下以爱女相许,日后两国姻亲表里,都是一家人了。臣感念陛下赐酒,先干为敬!”仰头把酒喝完了。 国宴之后还有家宴,罗逾喝到半醺,实在受不了未来丈人的殷殷劝酒,摆手道:“陛下恕罪,臣实在是不能再喝了。” 皇帝笑道:“喊着不能喝的,往往是没喝到位嘛。再来三杯,再跟我说‘不能喝’!” 盛情难却,又是三大杯南酒下肚。 太子端着杯子过来笑嘻嘻道:“刚刚我阿父说错了,这是新婚大喜的事,喝酒怎么能喝单数?姊夫,我来敬你,也是三杯才像话吧?不知你给不给我面子?” 这未来的小舅子也一直对自己不错,帮了不少忙,罗逾勉为其难,只能又喝了三杯下去。南酒本来就是好上口,但是后劲足。这下,罗逾面前的人影彻底成了双影,自己更是昏昏沉沉的,连筷子都握不住了。 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人坐在他面前,在跟他说话:“西凉公主李梵音,是怎么死的?” 他大着舌头回复:“父汗命令……我对不起她……可是没有办法……” 那人又问:“若是再有这样的命令,又该怎么办呢?” “阿盼……是我的性命……” 罗逾彻底断片了,再次睁开眼睛,是因为头里炸裂般的痛。他捂着脑袋,坐起身四下一看,吃了一惊:睡的是陌生的地方,精致的蓝色缎子褥子,柔软的紫色丝绵被子,床帐里悬着银制的香球,袅袅地释放着柔和清芬的香气。 他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昨儿喝高了么,这大概是哪间客房,供他起卧。 喉咙里干痛,他不由咳嗽了两声,门帘顿时响了,有人远远地就在问:“殿下醒了?”然后居然传来两声犬吠,一条浑身毛色洁白的小狗闯进他的卧室,先是凶巴巴地叫唤,但是看到瞠目撑头坐在床上的罗逾,小狗又吐着舌头,乖乖地摇起尾巴来。 进来的宫人罗逾认识,是杨盼身边的可儿,那条狗他也认识,他在西苑养它的时候还是条小奶狗,现在都三尺长了! 一种故旧的熟识感涌上心头,罗逾有些激动,又有些不知如何出口询问。倒是可儿大方落落地过来,为他挂起帐钩,从屏风上把中衣取来递过去,笑眯眯说:“还穿这件不?” 中衣上犹带着昨日的酒气,罗逾赧颜笑道:“我得每天换衣服呢。劳你驾,我带有衣箱来的,不知放在哪里了,帮我问问跟着我的侍从们。” 可儿笑眯眯说:“可是你的侍从们怎么能住宫里啊?你贴身的东西他们都交在这里呢!” 罗逾顿时精神一振,连中酒的头疼都恍若没有了。他急忙取了衣物,起身洗漱。屋子里有精致的铜镜,有胭脂色的窗纱,有白瓷的花器,里面还插着应时的鲜花——不是女孩子的闺房又是什么? 他不是第一次到恩福宫,但是是第一次进到深闺里面呀! 怀揣着这样的激动,他踏出房门,蹲在地上给小猫的食盆装食的那个身影好熟悉,但是又不一样了。虽只是家常的鹅黄色襦裙,但看得出里头那个娇俏的身子窄腰平肩,圆鼓鼓的臀,松松扎着的乌发垂在那里。 他的步子迟缓,慢慢地过去,而杨盼也恰恰回头,扬眉一笑,颊边是最甜润的两个小酒窝。 ☆、第一二零章 杨盼站起来, 亭亭如一棵新柳, 笑容在阳光里明媚着,一切都那么熟悉、亲切、自然, 仿佛他们没有过那样撕心裂肺的生离,只不过出了趟远门,现在又重逢了。 她玩弄着手里松花色的披帛, 低着头问:“昨晚睡得好么?” 第176章 罗逾压根不记得自己昨晚是怎么到这儿, 又是怎么入睡的,只有早晨的头疼还记得,只能笑着说:“应该睡得挺好吧, 连梦都没有做。”他的眼睛四下里望了望,公主宫中的侍女们正在晨起的劳作——那些窝心的话儿就一句都不方便说了。 他踏上两步,对着在盘子里舔舐的一只小猫端详了一下,笑道:“咦, 这只小橘猫怎么还这么点大?我还以为该好肥好肥了呢。”说着,顺势到猫儿身边,把盘子端给小猫, 然后就可以大方地靠近了杨盼。 杨盼蹲在他身边,摸摸小猫的脑袋:“你傻了吧?你养的时候它才七个月, 现在再不长,也该八岁了, 哪可能这么小一直不变呢?这是当年那只猫生的宝宝,长得可像呢!” “哦。”罗逾脚底下蹭过去一点,额头几乎都要碰着杨盼的了, 抬眸笑道:“真的呢,一切都在变。可是我瞧着你好像没怎么变……” 他的声音压低了,恭维的话听起来并不觉得油滑虚伪:“……还是那么美。让我一见倾心呢。” 杨盼偏开头,避着他直剌剌的目光,嗤之以鼻:“我看你倒是变了,一脸贼贼的喜色,不像以前苦大仇深的……” 他得变啊!不然,还是那个抱着报仇的目标的他,该多可怕啊!她虽然愿意嫁给他换回王蔼,但是也不想再被一剑穿心啊! 罗逾哪知道她心里的小心思,被说得笑起来:“还第一次有人说我‘贼’,不过,人生大事都要圆满了,也苦大仇深不起来了。” 他瞟见离他们最近的两个宫女都背着身在扫地和喂鸟,于是迅速地凑到杨盼额角亲了一下,这次,真是露出了“贼贼”的笑容,得意得仿佛贪到一块糖的小便宜一般。 “阿盼,”罗逾低声说,“我考察过扶风郡了,离中原最近,郡府的最西头,快马到雍州只要一天功夫,马车也只要三天。将来你想家了,咱们就坐车乘马,趁你阿父巡边到雍州行宫的时候,一起去拜会你的家人好不好?” “哪个要跟你去……”被偷亲了一下,又陡然谈起那么远的将来,杨盼有种没被尊重的恼火,擦了擦额角,嘟起了嘴。 罗逾笑着低声道:“咦,不是都直接把我带到你的闺房来?要是不嫁给我,你不也说不清了吗!” 杨盼说:“谁叫你昨天喝得酩酊大醉?公馆离得太远,抬又抬不动你,我阿父的后宫虽然空房子多,但到底是后宫,怎么能叫外男进去睡觉?思来想去,也只有我这里。但是,你也别想美事!你睡的,不过是恩福宫的客房而已,我的闺房,你想也别想!” 罗逾边喂着小橘猫,边笑眯眯地说:“等将来你归宁回娘家,你的闺房我总要住的,女婿可是娇客呢!” 杨盼啐了他一口,心里有些沉沉的欢喜,但也有沉沉的担忧。 罗逾好像已经确认自己必然要嫁给他了,满满地都是在设想他们美好的未来。但是,阿舅和阿父,还有杨盼自己设给他的考验,一个都还没开始呢。 罗逾陪着杨盼聊聊天,喂喂猫猫狗狗的,浑然不觉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门口的小宦官躬身递过来一张宴单,杨盼接过仔细看了看,点头道:“今日午宴开在显阳殿里,就照单子上做,把炖羊汤改成烤羊腿,把鲥鱼脍改成鲈鱼莼羹。皇后还是特制的软饭和乳鸽汤。完事后叫御厨把席面的流水给我过目,我和内府的账单要比对呢。” 罗逾咋舌笑道:“如今宫里是你在当家么?管得好细!” 杨盼挑眉道:“哼,他们弄鬼可过不了我这关!以前也有以为我年轻好欺负的,在我眼皮子底下报虚账,被我一顿板子开发了,现在都乖乖的了。” 罗逾笑道:“你有这么狠?” “这也算狠?”杨盼柳叶似的长眉仿佛会说话似的,神色飞扬,“哪像你,杀起人来……” 罗逾的笑容有些凝滞,过了一会儿问:“昨日醉醺醺的,好像有人问我西凉公主的事,你是不是都知道?” 手刃未婚之妻,是一个大污点,在他人眼里,这必是薄情冷性的表现。罗逾觉得有苦说不出,几番想和杨盼解释,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 显阳宫那里催开午饭了,杨盼道:“别说了,我也不想问你。先吃饭去吧。” 她按待客之礼,请罗逾走在前面,自己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 不得不说,他的背影比上一世还要好看,上一世那种隐隐的阴沉和萎靡,这时候都没有,步履慢而沉,脊背挺直,头颈里也显出自信。 西凉公主李梵音被他杀死,她是后来很久才知道的。西凉灭国的过程,总让她想起上一世南秦陷入纷争的一幕,或许那一世,她也不仅仅是他复仇的对象,还是两个国家之间斗心思的结果。这些站在朝堂上决定他人命运的所谓雄主,大概心里不喜欢谈情情爱爱,只考虑什么有利,什么有弊。 还在想着,突然看见罗逾的步履更慢下来了,他最后干脆停下来,侧头望着跟在后面的杨盼,等她跟上来,便伸出一只手要拉她的手:“你不是她。我对不起她,但我不会对不起你。” 杨盼背着手,不让他拉到。 罗逾执拗地伸着手,执拗地等她:“阿盼,原来我心里没有光亮,但现在有了。我敢来娶你,就是因为我有底气,能护着你,能对你好。你现在不信不要紧,我会证明给你看。” 杨盼伸手在他手心里触了一下,然后收回手说:“在我没看到之前,我们还是恪守礼法比较好。” 罗逾感觉掌心被她指尖点过的地方又柔又暖,心里的委屈和愤懑顿时被春风吹散了一般,对她点点头,又朝前走去。 显阳殿开的是家宴,沈皇后和国舅沈岭也在一起参加,不过放眼望去,感觉还是一片孩子的热闹,几个小的娃娃嚷嚷着要吃这个要吃那个,缠着大肚子的沈皇后撒娇卖萌,沈皇后颇有应付不及的感觉。 杨盼把二公主杨睐抱在自己怀里,又对三皇子杨煜说:“别烦着阿母,去,爱吃什么,叫——”她目光瞥一瞥罗逾,便对杨煜努努嘴:“喏,他那里什么都有。” 她在家里是孩子王,大家都听她的,杨睐乖乖被她抱着,杨煜到底大些,看着罗逾眼生,但是也不怯场,过去坐在他身边,指了指盘子里的烤羊腿说:“我爱吃这个!要带皮的。” 沈皇后先有些抵触罗逾,可是从他进来开始,这小郎君就一直笑得自在,那含情脉脉的目光一直飘在杨盼身上,现在也是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见三皇子过来,他就张开双手把他揽在自己身前,听见三皇子要吃羊腿,就挑出最好的一块肉,蘸上茴香和荜拨的香料放在小家伙的盘子里,笑着说:“这一块肥嫩,你尝尝看。” 沈皇后想甩脸色给罗逾看也甩不出来了,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还没当上皇帝的杨寄就总是这样含情脉脉看着她,满脸都是满足的笑容,也像疼自家孩子一样疼爱着她沈家的弟弟和侄子们,更对儿女满满的关爱。他就是不当皇帝,她也认定这必然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所以嫁给他以来,经历了别人难以想象的千难万险,她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她觉得肚子里的孩子蹬了她肚皮一脚,不知怎么心里有点酸酸的: 第177章 让她一直犯愁的阿盼,坐在罗逾对面的坐席上,宴席上的流水都是她在指挥——不消发一字,目光示意就能叫往来的宫人会意,同时还能关注到怀里要吃要喝的小妹妹,把杨睐照顾得好好的。 即便这么繁忙了,每当罗逾的目光飘向她的时候,她也总是合宜地回望一下,既不过于殷切,也不过于羞涩。 孩子终究是长大了哈! 肚子那个还是全部依赖于她这个做母亲的,殿上笑笑闹闹的两个小的也还时不时要依偎母亲的怀抱,可是长大了的孩子,总是要飞的。 沈皇后还在漫漶地想着,突然听见沈岭笑着发问:“五殿下将来娶亲后便到封邑么?” 罗逾知道这个舅舅的手段,谨慎地点点头:“是,我和我父汗提过,他没有不同意。” “没有不同意……”沈岭眉梢一挑。 罗逾说:“皇子就藩,并非必须,不过,我若再请,应该也能答应。” “就藩之后,享一郡供养,可享执掌一郡的权力?” 罗逾摇摇头:“皇子除了府上三千护卫,没有兵权,一般也不干预地方刺史的事务。除非国家有战争,那时候守土有责,会跟着父汗的命令,在郡望领军,或者是中央派兵下来,总归是得按着上谕来。” 沈岭沉吟片刻,举盏道:“喝酒,喝酒。” 今日没有人灌酒,罗逾很节制地抿了一口。 沈岭又问:“说真的,西凉之役,叫人心里惴惴。一国公主,若是无人守护,尚不如一个民女,命运不能自主,甚至不能善终。广陵公主娇宠多年,陛下本来也只愿择国中秀士,能保与女儿共居建邺,享天伦之乐。如果远嫁,千里相隔不说,还有那样的忐忑日日萦绕在心,若换做你,不知可能舍得?” 罗逾当然明白这是南秦最大的犹疑,他定了定神,再次向这一大家子承诺:“我日后一定——” 说了一半,沈岭摆手不屑地说:“这种承诺,说了也白说吧?!五殿下,恕我直言,你有何能耐护得住我们阿盼?!” ☆、第一二一章 罗逾猝不及防被这个问题问来, 头脑有点胀…… 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总归尽力护着阿盼。我父汗知道贵国实力, 不会轻易开衅,想必陛下也是一般如此的想吧。” 沈岭先于皇帝摇摇手指:“这个旋涡里, 能自主的人太少。前车之鉴,不得不防。听说你母亲,是我们这里前朝大楚的宗女?” 陡然话题又转到罗逾母亲的身上, 罗逾不觉笑容也收了, 好半晌才说:“前朝的事,谈也无益。当年建德公因我而死,我母亲也不过道两声‘天命’。” 他提到母亲就甚是警觉, 不肯再有任何承诺。 偏巧杨煜吃完了盘子里的羊肉,小孩子还在懵懂的时候,浑然不觉大人的话音里会有无数的刀来枪往,他推推罗逾的腿, 说:“吃完了,我还要!” 罗逾听见他在说话,大概也觉得自己这样说话和表情有点僵, 伸手去摸切肉的刀。 杨盼大声对杨煜说:“三弟,到我这儿来, 我给你切肉,我这里肉好。” 杨煜回头看看姐姐的神色, 仿佛有些凝重和紧张,因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他和杨烽、杨灿一样,都对姐姐又爱又怕, 见这般神色,顿时一骨碌起身,拍拍屁股就坐到姐姐身边了。 罗逾尴尬地握着刀柄,这赤_裸裸的不信任,简直都没有遮掩。他只能自己切了一块肉,放在自己的盘子里,在殿中异常的静默里,慢慢嚼着肉,而后抬头笑了笑,说:“那么,这些问题是什么意思呢?” 皇帝不说话,沈岭不说话,沈皇后看看丈夫和哥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低下头挑拣着盘子里的菜蔬,也不说话。 罗逾夹着一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嚼完了,用帕子印印嘴角,才又说:“是不是你们明知道两国是这样的态势,明知道我的母亲是前朝的宗女,所以,这次也明摆着设了一个局,让我空手而归——甚至无法归去?” 他目光锐利,好像不再担心谋略过人的沈岭,直剌剌就瞟他脸上去了,然后目视着他的眼睛,举杯笑着问:“沈国舅,我很想问一句,是不是上邦大国,毁约就很容易?” 沈岭肚子里可以有一百句驳斥他的话,譬如只要提西凉公主李梵音之死,就可以把脏水全部反泼到北燕的头上、罗逾的头上。 但是他遥遥举杯,笑道:“五殿下,你错了。正是在乎,所以不能不虑得细致。” 罗逾绷得紧紧的神经,这时候才放松下来。见沈岭喝了一口酒,便说:“那是我错了,我自罚一杯。”然后也陪了一杯酒。 承诺易出,但是真的能不能实现却很难说。 罗逾刚到建邺时那种天真傻气的喜悦,慢慢给这些问题问得飘散掉了,那些喜悦只剩下沉沉的一点点,压在心脏的深处,其余都是担忧。只有当他用眼角余光瞥见杨盼的目光时,那种压抑着的喜悦才会腾上来一点点。 他的姑娘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仿佛在对他说:“我信你呀!你别灰心呀!” 他被她温暖的目光看得到心里发暖,刚刚的磋磨,只算是他这二十多年人生中极小的一个吧?没什么不能面对的。他回给杨盼一个淡淡的微笑。 宴会艰难地结束了。 沈岭说:“阿盼,你送五皇子回去吧。宫门口有去城中公馆的马车,公馆已经布置好了,和建邺城中的王府是一个规格。” 杨盼乖乖“哦”了一声,起身送罗逾。 两个人都出了大殿,从台阶下去,远远地离开了,沈皇后才埋怨道:“阿兄,你今日是不是话太多了?” 沈岭笑道:“今日的坏人只能我做呀。陛下和皇后要留着做好人,安慰罗逾,挽留罗逾呢。不过我看,这小子越挫越勇,不会灰心丧气离开的。” 皇帝问:“你说要考量他,看出什么没?” 沈岭笑道:“陛下阅人无数,眼光最毒,今日又是打叠着全部精力在观察他,怎么倒问我?” 反而是沈皇后说:“我瞧他对阿盼是真挺好的。稍稍有点打击他娶亲的意思,小伙子就毛躁——这不就是你们说的‘关心则乱’么?” 沈岭笑道:“不愧是跟着天字一号的大赌棍这么多年,果然看人准!” “嗐!”沈皇后摆摆手,“拿我开什么涮哪?!” 皇帝倒是叹了口气:“棒打鸳鸯也是打不开的。想想我当年的那个韧劲……” 皇后的脚在下头踹了他一脚。 皇帝转口说:“到底没有权力,就没有底气。我当皇帝之前,遇到朝廷欺负我,也只能憋屈。不过,憋屈归憋屈,还是要搞得清什么可以牺牲、舍弃,什么是无论如何不能牺牲、舍弃的。我看罗逾提到叱罗杜文,语气里有那么一些些硬挣,倒是提到他母亲,反而优柔起来。——前朝嫁给北燕的,只有永康公主那一个宗女吧?她去北燕的时候,阿盼都五岁了,何况当年那药灌下去……她生不出罗逾那么大的小伙子吧?” 沈岭说:“我们不好问,他也未必知道当年的所有事。这一步,只有靠阿盼去走。倒是另一步,可以我们亲自去走。” 第178章 杨盼送着罗逾到宫门口,眼见那辆马车已经停在朱漆门外头了,罗逾的步伐越来越拖,最后干脆停了下来,瞟了杨盼一眼就低下头:“若是我们的事儿黄了,你也别再拖延自己着了。” “你什么意思呀?” “阿盼,”罗逾说,“我们走得太艰难了,我预感不好。若是我们俩没缘分,你就找个合适的男人出嫁吧。” 他转身往朱漆门那儿走,特别特别渴望她在身后喊一声:“停下!” 但是很久没有听到这喊声。 他灰心起来:原来,还是他一厢情愿呵!杨盼哪有那么在乎他!他为她苦痛、纠结,不惜对抗父亲,这次又像把脸扔在地上任人踩一样,到南秦来口口声声称臣,伏低做小,只为换得她一笑。 结果呢,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却完全不像一位皇子。这样卑微,若是成功也就罢了,可现在看来,不仅杨寄一家子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杨盼也完全没有爱他的意思啊! 马车已经套好了,绿色绒呢的车身,把里头遮得严严实实,门和窗用的是碧色纱,可以看见外头,但罗逾低着头,不想再回头,免得自己伤楚。 “走罢,城中公馆。” 外头传来脆生生一声,带着点喘气的声音:“你东西掉了,不知道吗?” 罗逾诧然抬头,车帘子一掀,光涌进来,杨盼笑嘻嘻拎着裙子钻进来:“我看看你们怠慢不怠慢客人。” 车子是一人坐的,不宽敞,所以她一钻进来,就给罗逾一种必须得“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感觉。他手臂一张一合,她的腰已经被环住了。 她身上的桂花糖香味顿时甜甜地充盈到鼻腔里。 “我掉了什么东西?”罗逾声音低得只有耳畔靠着他嘴唇的杨盼才能听见。 杨盼摸摸被热气喷到的耳朵,大声说:“你看看,随身的玉佩丢了都不知道。” 手里拎着一块黄玉,罗逾已经很多年没见它了,眨巴了半天眼睛才想起来这是自己假冒西凉右相之子的时候,曾经用来探路的一块佩玉。 他对这块玉没什么不舍之情,倒是对怀里这块软玉颇有飞来的惊喜。一旦抱着便不肯放手了,原本的那些颓丧和灰心顿时被冲上头的豪情替代了,他仍是压低声音说:“你刚刚怎么不叫我?” 其实他说出口的瞬间就想明白了,在宫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叫住他干什么?能干什么? 于是便也不在乎答案了,抓紧这一点点的时间,把嘴唇凑到了她的酒窝边,小心地吻了一下。 杨盼倒想着回复他的问题,撑着他的肩膀呢喃着说:“你都要叫我嫁给别人了,我叫住你干什么?问问你我嫁给谁合适?” “当然是嫁给我合适。” 此时最宜装痴卖傻不讲道理。罗逾假装没听懂,口头占了便宜之后,“口头”还要占便宜,一点点从她的脸颊啄过去,最后寻着嘴唇,就像找到家似的,开了门就窝进去不想挪窝了。 纠缠了一会儿,好容易才分开。杨盼看着他在暗处星光闪闪的笑眸,不知道是这小郎君被她一勾引就上当呢,还是她自己才是一勾引就上当的那个…… 她按捺着胸口里“怦怦”跳的奇异感觉,尽量放平声调说:“你以为我们这里是抢亲,你一句话一说,我就被你掠走啦?你想要娶我,先得扪心自问,将来有一天,你阿爷、你阿娘,无论是谁想要对我不利,你会做怎么样的选择。想明白了,他们才敢信你,才肯让你把我带走啊。” 罗逾的坏心情已经在她的到来时烟消云散了,此刻宛如抱着天下江山一样只觉得还不够。他点点头说:“我懂,我认真想,想明白了,再好好回答你阿舅的问题。你等了我那么多年,我刚刚真是糊涂油蒙了心,还对你说那样的话,好在你懂得我,不计较我。这种话,我再不说了!” 杨盼只觉得胸臆里想要叹气,又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整个身子扑在他怀里掩盖,顺便好好地抱了抱。于她,这是上一世常有的熟悉感觉,但于他,简直是意外之喜后又来一重惊喜!罗逾感受着贴上来的小身体的温软,人都要化了。 杨盼又撑住他的肩膀,挪开身子,大声说:“玉佩还给你了,没错吧?” 然后小声说:“再拖延,这个借口就不顶用了。我走了。” 罗逾到底不舍,扯着她又是吻了吻嘴唇,才心满意足地说:“好。我等着下一个考验!” 杨盼下了车,回到了太初宫。 罗逾听着马车轮滚在地上的“嚓嚓”声,前头马蹄的“嘚嘚”声,脑子里还盘绕着刚刚他们心胸相贴时彼此起伏的心跳声。手心里仿佛还有她腰肢软软的感觉,嘴唇上仿佛还有她嘴唇的香甜,空气里仿佛还充斥着她身上的桂花糖香味。 怎么有这么好的女孩子?! 他几乎掩不住脸上的笑容,从停下的马车里下来进了公馆。 他带的人也全在公馆居住。有两个最近的亲卫,好像是打量了打量他的神情。 罗逾咳嗽一声,掩掉了脸上傻乎乎的喜色,负手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那个亲卫低声道:“是我们的信鸽,传来陛下的消息。” 罗逾心里一紧,伸手要过那张缠在信鸽腿上的帛条。 他的心脏狠狠地抽搐起来,背上瞬间满是冷汗。 永远都不能吹牛皮。 他等来的下一个考验,不是来自南秦,而是来自北燕! ☆、第一二二章 帛书上用鲜卑文写着简洁明了的意思:既来南秦, 不得不防汉人奸狡, 若预感婚事不谐,要早做打算, 务必给南秦重击重创。 罗逾带来的侍从都是皇帝叱罗杜文派给他的,自然都先于他看过了帛书,这会儿有两个到门口查看有无外人, 其他人七嘴八舌提建议: “这段日子, 我也觉得南秦这里虚与委蛇,不像真的要嫁公主,连准备嫁妆的架势都没有!殿下还是早做打算。” “劫持南秦公主, 便是好好地打击了杨寄这个破落户了!” “不不……劫持太难,也有风险,若是真的打算破釜沉舟,不妨杀之后快。” “对!咱们殿下得不到, 就谁也别想得到!” …… 他们大概也看出罗逾犹豫的样子,撺掇了一会儿又改换了口吻:“殿下,大汗的脾气您是懂的, 他有命令下来,底下人就是务必要执行的, 否则,叫大汗起了疑心, 就不大好了……” 罗逾皱着眉,环顾了几个人一圈,说:“大汗有命令, 我岂有不执行的?但是命令里说的是‘婚事不谐’,若是八字有了一撇,却给你们搅黄了,试问各位谁担这个干系?!” 他到底是皇子,威严拿出来,下头人互相对看着:对啊,挑唆完了,要是弄巧成拙了,谁担这个干系?怎么说这位也是大汗的亲儿子,就气怒教训也有限的,到时候要找背锅的,岂不是谁多话谁倒霉么?不由地就噤若寒蝉了。 罗逾把帛书捏在手心里,丢下一句:“我今日也有点酒了,要早点睡。不急的事情,不要来打扰我。” 他在房间里一通洗澡,然后把衣裳丢出来说:“找些手脚利落,做事干净的洗衣娘洗衣服,弄得脏兮兮的,我可找你们算账。” 第179章 接过他的衣裳,特别是内里的中衣,大家就恍然大悟进门时那股甜甜的桂花气息是怎么来的了——正是沾染在他的衣衫上。 男人家讲究熏香的,无非是降、沉、速等木香,又或者是昂贵的龙涎,哪有小姑娘一样喜欢用花儿草儿的气味的? 这昨晚上要了衣箱,一夜未归,到底是去了哪儿? 要做新郎官的人,总不会还被南秦的官贵们吆喝着去逛青楼吧? 大家仿若又懂了什么,彼此会意地笑一笑,该找洗衣娘的找洗衣娘,该做其他事的做其他事去了。 罗逾独自躺在榻上,手捏着帛书,一遍又一遍地看,终于看得失望、绝望,一骨碌起身,把那张帛书负气一般在灯火上烧掉了。 烧掉了,心里仿佛就放下了,他对自己道:管他!大不了这辈子就游荡在北燕之外——我不在家,阿娘也好好的,一回去,反而拿着她吓唬我。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反正这条命令也语焉不详的。 抛开之后,满脑子就开始想杨盼,想她的小酒窝,想她明亮的眼睛,想她俏皮的语气,还有抱在怀里温软的手感。 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对感情虽然也有洁癖,可是面对喜爱的人,就是思之若渴了。不觉身体就热了起来,这下子难受劲上来,辗转反侧再难入眠,闭上眼就是她的俏模样,手指在被窝里不知道怎么摆放才舒服。 第二日起身,罗逾的亲卫们看见主子顶着两个老大的黑眼圈,在白白的肌肤上显得很醒目,也很好笑。 他们忍着笑,上前问道:“殿下,昨日劳神了吧?可想到了什么主意?” 罗逾不好说昨儿一晚上想的都是车上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滋味,激动得根本睡不着;而那帛书,烧掉之后就丢脑后去了。他倒也有些急智,冷冷说:“两国缔亲,是重中之重,若是让西凉公主的事再重演,我估计人家看着我‘克妻’的命,我就要一辈子打光棍了。所以——” 他摇摇头:“国家大事,不能揪着一个思路不放。我昨儿想了一夜,朝政的事,视野就是要大。你们看西凉覆灭,无外乎乱在内部,武州郡的惨祸,贻害十年不止。所以,我有一个思路……” 罗逾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但说得有模有样,而且还真的付诸实施,别说他带的亲卫信了,连皇帝杨寄那里都信了。 皇帝皱眉对沈岭说:“罗逾那天打着拜会前朝远亲的名义,去看望建德公的后人。这是在朝堂上扯开脸说过的事,咱们也不好不承认,也不好不让他去,不然打自家的脸——但是,到底他和前朝扯得上点关系,万一假借拜会之机,做点什么手脚,总归是大患。” 沈岭道:“要来得简单,嫁祸他就是。” 皇帝撮牙花子不语。 沈岭点点头说:“是了,嫁祸他之后,婚事就不谐了;婚事不谐,与北燕的和谈就掰了;和谈掰了……” 皇帝皱眉笑道:“你还没完了……不嫁祸他,自然就是大方落落地给他去瞧故人。前朝的名望狗_屎一样臭,其实我也不怕他们几个小的翻天,若是他想着扶持建德公的后人,在我这里作祟,不妨将计就计,是吧?” 郎舅两个相视一笑,皇帝摇摇头说:“得到消息,阿灿已经到平城了,转眼迎亲到黄河边上暂驻,咱们这边也不能太拖延,横竖一路都是自己的地方,且走且看。” 他最后说:“这次,朕亲自送女儿出嫁。这样的诚意表出来,若是罗逾再有犯迷糊,就不是我们悔婚,而是他咎由自取了。” 皇帝做事,雷厉风行,突然之间就宣布同意北燕的求婚,而且将御驾亲自送女儿和亲。二十万大军随侍,顺道把黄河岸边的四大要镇巡视一遍。 罗逾和他带来的人都有点诧异,可是这样堂皇而热情,又不好驳回,只能惴惴地谢恩。 大朝后,皇帝热情地留下罗逾,挽着手,拍着肩说:“贤婿,我这次倾尽国库之力陪送嫁妆,别无所求,希望你要对阿盼真心。” 罗逾急忙摆手:“陛下不用这样客气,我求的是公主,不是陪送。” 皇帝笑道:“这也是我天-朝大国的面子!总不能叫我一个堂堂的皇帝嫁女儿,就一只藤箱,几件粗布衣服——我自己是穷了半辈子,一直就发誓要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以前阿盼那小日子过的,真是啥都不愁,什么好的用什么,现在要远嫁了,其他什么关爱、疼宠、幸福之类的,我只有指望你给,但嫁妆东西,只能我给了呀!走,去库房瞧瞧。” 罗逾却之不恭,只能被准丈人拖着到内库去看未婚妻的嫁妆。 一看之下确实咋舌,皇帝对女儿,这是没说的,陪嫁是一片金光灿灿,除了金银首饰、器皿、四季衣裳等常见东西,还有一些器用、家什,真是就差把太初宫搬给她了。 皇帝还扭头叫人:“快叫大公主过来一起瞧,万一还有啥想要的,一起开单子!” 罗逾推辞的话立刻不说了,满心欢喜地等着再见杨盼。 但是,杨盼却托辞身子不适,不肯前来,罗逾满心的欢喜化作淡淡的郁闷。皇帝劝道:“她害羞呢。其实,还有许多东西,到了雍州一总儿给你送楼船上去。” “不过……”他语气转折,“这些东西,我只交付扶风郡。阿盼到平城拜会舅姑之后,就按我们约定的,跟着你到燕国的扶风郡去住。” “我……”罗逾也有些犹疑,“我想带着我的阿娘一起去扶风郡呢。” 皇帝的眼神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锐光,但紧接着就笑眯眯说:“孝顺孩子!这自然可以。阿盼侍奉婆母,自然是应该的。不过你阿娘么,是前朝的宗女,万一有些念及前事……只怕,有点尴尬呢。” 罗逾忖了片刻说:“我能劝好我阿娘的。” “真的?”皇帝挑眉问。 罗逾顿时给他问得没有了底气,硬着头皮答道:“天下无不能解开的仇怨,我只拿一颗真心煨着,事情总有转圜。” 皇帝冷笑道:“你的阿娘若只是当年大楚送去和亲的宗女,这颗真心煨着,或许有用。但若是前朝末帝、废帝的亲近姊妹,只怕这关就难过了。”他锉着牙齿,却也不说破。好一会儿说:“这样吧,我再派一个人去陪着你阿娘,好好劝解她,你阿娘有个亲人陪伴,也许劝解起来也容易些。” 罗逾心一颤,果然见皇帝笑容沉沉,带着机心一般:“你认识的——前几天刚刚去拜会的——建德公的后人,建德侯的妹妹,赠封建德郡君的皇甫亭。都是一氏之人嘛,不是亲戚又是什么?” 皇帝果然手眼通天,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罗逾心里微微震荡,好在自己去拜会也没有说什么有把柄的话,做什么有有把柄的事,他低头低声说:“是。若是皇甫郡君自己愿意,真是再好不过呢。” 皇帝笑道:“那就这么定了。三日后出发,从雍州折道寿张,一路行经秦岭、黄河,送广陵公主出嫁和亲。” 和亲的大事,居然就这么成了八分。 罗逾深感和这位以赌摴蒱而获天下的皇帝比起来,他的小心思都不值一提。 路上休憩的时候,他对自己的那些亲卫说道:“我欲扶持皇甫氏的后人,埋一个造反的种子给南秦,却不想一下子被戳破了,皇甫氏的郡君跟着我走,一旦过了黄河,就百无一用。若是父汗问起来……我总归是尽力了吧?” 第180章 欲要内乱,先要有个可以立作“火种”的人,然后引得天下英雄或枭雄折腰,然后群雄并起,借这颗火种的名义造就内乱。而自亡国。 可是,王国不乱,也有不乱的道理。 古人叫它作“气数”,实则也是造反的成本高于好好过日子的成本,谁想把脑袋拎手上活着呢? 坐着皇室最尊贵的金根车的杨盼,在百无聊赖,又惶惑不安的路途上,情不自禁地抚弄着配给她出嫁的那些饰物,就连车里摆的,也都是红艳艳、光彩照人的锦缎,上面绣着金凤、牡丹、石榴和娃娃,配合得宜也不觉得艳俗,倒是真感觉喜庆。 她撩起同样金灿灿、红彤彤的车窗帘子,问外头的人:“到哪儿了?” 外头人看看路,笑道:“回禀公主,这是快到雍州界了。您看,这崔嵬的高山便是秦岭,登高往东眺望能看见黄河。咱们马上驻跸的小城外是块宝地,城外的山最适合打猎,名叫‘苍盂山’。” 杨盼顿时一震:苍盂山! 上一世她死于那里,死于骗局。 这一世,在与父亲和舅舅谋划试探罗逾的“局”时,她执拗地再次选择了这里。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她要试一试,一切是不是会再重演! ☆、第一二三章 苍盂山形如覆盂, 里头重峦叠嶂, 不仅风景优美,而且各种珍禽异兽漫布, 确实是个打猎的好地方。 皇帝驻跸城中,二十万大军分前、中、后三路,前后各在他处, 紧随扈从皇帝的中路八万人分散着驻守在城内城外, 保护得密不透风。 天气一直晴好,杨盼换上紧身的小胡装,带着她养的小猎狗, 跑去跟皇帝请求,说是要去苍盂山打猎。 皇帝给她缠得没办法,只能对罗逾道:“我这里要处置建邺递送来的奏折,实在没空陪她疯。说是打猎, 她会打什么猎啊?还不是趁机出去玩!你陪她去吧,多注意安全。” 罗逾简直喜出望外,连连点头答应:“是。我多带人扈从着。” 皇帝敷衍着, 杨盼趁他低头看奏折的时候,狠狠一扯罗逾的衣襟。 出门时, 罗逾问:“你干嘛拉我衣襟呀?” 杨盼说:“说你笨你还不信!好容易有个独处的机会,你要‘多带人扈从’!”气得翻了一个白眼:“我不跟你去了。我叫宫里的护卫陪我去, 哪个不比你强?” 罗逾一听就笑了,趁人不注意抓着她的手,顺着手指捋一捋, 说:“他们也就会护卫你而已,要玩得开心,还是得我陪你去。” 见杨盼还嘟着嘴不信,他笑道:“多带人,不让他们进山,找个合适的地方,咱们自己打猎、烤肉吃,好不好?” 苍盂山虽是一座,但毗邻的就是茫茫的秦岭余脉,多带人,也环围不住。 杨盼笑了笑,小酒窝隐而不现。罗逾察觉出她的不快,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当还是为刚刚所说的“多带人”气恼。他一心想讨杨盼欢心,只说:“下午我去铁器市里买些打猎用的东西,你好好睡一个午觉,养足精神,明儿大早咱们就出发!” “好。”杨盼驯顺地回答。 等罗逾又捏了捏她的手心笑着离开了,她的面色变得一沉如水,转身回到皇帝的书房,跪坐在皇帝身畔,静静地瞧着他批阅了一会儿奏折,才找了个缝儿说:“他说他去铁器市买东西了。” 皇帝搁下笔,看着杨盼点点头:“好,我这里自然有悄悄跟着去的人,他在我的地界,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杨盼瞥了瞥一边苍盂山的沙盘,端到皇帝面前,用手指了指山麓靠近秦岭的那一边:“这条路虽然陡峭,但是通向北燕,放马一奔,大概也就是三两天的路程。而进去追击,道路狭窄,却很不容易。” 又指了指山阴的一片谷地:“这个地方特别美,沿着山壁有很多树,可以设伏。” 她的心脏“咚咚”地跳着,心里却特感沉静:算是一个对前世的了断么?前世她全无戒备,死得莫名其妙;今世是她在筹谋,布好埋伏,只要看他有异动,立刻可以发箭毙命。 他若是还像上一世一样选择杀她,那么,也不要怪她心狠手辣,要护着自己的安全和国家的安全。 心里还是惴惴不安的,担心他走上一世的老路。纵使她的命可以保住,他的命就是一定保不住的了。 皇帝的眼睛黑白分明看过来,问:“为何一定要是这里呢?” 没法回答。 前世今生,说出去谁都不信。杨盼摇摇头:“我梦见这是我埋骨的地方,这个梦好奇特,我想在这里试一试他。” “梦?”皇帝笑了,摸摸女儿的头发,“你梦见过自己折冲樽俎,带来两国世世代代的和平么?” 杨盼茫然地看着父亲,父亲却只是笑着叹了口气,从案桌上拿了一条红色的绡纱披帛给她围在肩上:“好了,放心吧阿盼,我叫人盯着他,明儿你们出猎,我也早早把弓箭手布置好。你记得离他有点距离,感觉不对,就舞动这条披帛,弓箭的速度很快,四个方向直接穿透一个人没有问题,一定护你的安全。” 杨盼看了看肩上这条薄薄的大红绡纱,突然觉得它有千钧之重,因之步子里仿佛也有千钧之重。 晚上的时候,皇帝近卫的亲信过来回报今日跟着罗逾的结果。皇帝的眉梢诧异地高挑,最后竟忍不住笑了,他说:“还按原计划把弓箭手布置好,叫他们招子放亮点,别迟滞了坏事儿,也别太早了坏事儿。这次差事当得好不好,回头自有赏罚。” 杨盼一夜未能好睡,第二天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叫宫女取便于活动的胡服和靴子来。金萱儿使劲向她展示一条石榴红的裙子:“主子,今日穿这条,到碧绿的山里面,甭提多亮眼了!管教罗逾拜在你的石榴裙下!” 杨盼看着红色就打哆嗦,摇摇头说:“阿父赐下了一条红披帛,今日有这一件红的就够了,都是红的,就不显眼了。”指定了一身碧蓝的小胡服,下头也是湖水色的裙子,黑色便靴,腰带里还挂了一把短鞘刀。 金萱儿道:“主子您会用刀么?” 杨盼看看刀,苦着脸说:“不会用也得备着呀!” 她装扮好了,再三试了试一切是否够力——头发不能负累,衣裳不能拖沓,靴子需得轻便——对她而言,就是要做到逃得能快。 杨盼深吸一口气:“好,我去打猎了。” 金萱儿道:“可是早膳还没有用……” 她又开始絮絮叨叨:“公主什么都准备得充分,可是饿着肚子怎么行?万一打猎打了一半没力气了……” 杨盼脑子被她吵得“嗡嗡”响,但是她说的又是对的呀。要是路上饿得跑不动,那可真要糟糕。于是重新坐下来,狠狠地往肚子里塞了一堆吃的。 等到宫门口见到罗逾时,他已经是等了很久的样子。一见到杨盼,他就笑了,春风拂面似的表情配合着一身精精神神的簇新皂色骑装,腰上系着巴林玉为銙的暗红蹀躞带,与绛红色的短剑剑套正好相配,手边是一匹枣红马,皂色皮鞍鞯,银色装饰,和人的服饰颜色也是相配的。 这家伙,打扮得也不马虎啊! 第181章 杨盼不由多看了他一眼,看得小郎君忍不住把腰挺了挺。 杨盼说:“我给你做的剑套你还带着哪。” 罗逾仿佛要表功似的,把剑套连着剑从带銙上解下来,赧赧地笑着:“洗了太多水了,有点洗旧了。” 这剑套本来就做得不像样子,洗旧了之后就更不像样子了,歪的地方更歪,斜的地方更斜,线没缝好以至于绕着的地方更绕成一团乱麻似的,加上绛红色褪成了泛白,列堞纹起了毛,简直和他这新崭崭的一套骑服不配套! 杨盼费了老鼻子劲儿从剑套里把剑拔_出来,心里又是莫名的一阵惊惶,上一世哪有这么认真地瞧这把剑?现在才发现,这剑看着拙朴,其实刀刃是好钢,青色的寒光带着暗沉沉的血色,怪不得当年杀她时都不觉得疼! 她又费了老鼻子劲把剑插_回了剑套,换了一副笑脸递回给罗逾:“嗯,虽然旧了,到底是我一针一线为你做的,难为你还没嫌弃。” 心里暗道:“嗯,这样的话,剑一旦插-进去,就很难拔_出来了……” 罗逾笑着抚了抚剑套,把剑挂回腰间:“自然,虽然……真的做得有点难看。”他笑了笑,看看杨盼虽然尴尬,倒也没生气,又说:“但我想着你一针一线的辛苦,又想着这是你留给我的念想儿,是咱们俩心意的合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迷人地萦绕在杨盼的耳边:“我自然要当宝贝似的天天带着它。除非——” 他大孩子似的坏笑着:“等你嫁给为夫之后,再认真做个新的送给我。” 杨盼啐了他一口,背着的手微微的颤抖,不敢让他发现。 罗逾!希望你今日能过这一关,让我再信你一次。杨盼心道,日后的路我自己去走,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但今日,我绝不会拿自己赌你的真心! 她特地换了一匹灰色的小马,和罗逾的枣红马并排骑着。两边是随扈的侍卫们,用步障遮着公主和未来驸马的影子。 苍盂山,山高莽莽,公主行猎的队伍渐渐步入其中。杨盼带的猎狗、罗逾带的苍鹰,与选出来的几十名侍卫一起,在山林间捕猎。不过两个时辰,就猎获了獐子、狍子、鹿、兔、雉鸡等无数。 罗逾一直小心护着杨盼,也没有尽兴地玩,每一次有猎获,大家群情激动地高声呐喊,杨盼也就笑一笑,好像怀着什么心事似的。 罗逾小心地问她:“怎么了,玩不习惯打猎?” 杨盼说:“嗯,骑了半天马,有点不舒服了。” 这到底是个娇嫩嫩的女孩子呢!罗逾心想,于是提议道:“那我们到一旁的营帐里坐一坐好不好?” 杨盼摇摇头:“人多,太吵了。” 罗逾“明白”过来,对随扈的人说:“大军休整一会儿吧。我带公主到里头摘山花。” 来了! 杨盼心一拎。 然后淡然地对她的护卫军们说:“好。我和燕国殿下到里头瞧瞧,你们别跟着。” 山路狭窄、迂回,不好走,但是风景极美。 烂漫的山花开遍了原野,罗逾问:“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花?” 杨盼哪有这个心思看花,敷衍道:“都好看。” 罗逾率先下了马,在山谷缭绕的雾气里俯身摘花,很快摘了满把五色缤纷的野花,递到杨盼马前:“好看不好看?” “呃……好看。” 罗逾笑道:“你不是骑马不舒服了么?怎么还不下来?”伸手给她,准备扶她下来。 此刻正是正午。杨盼看看太阳的方向,看看四周的山壁,又看看前方的树木。地方不错,她心如擂鼓,暗暗咬牙下了决心,从另一侧翻身下来了。 罗逾见惯了她时不时的小冷淡,不以为意地缩回准备扶她的手,而是改成牵着她的马拴到一棵小树上,解开马笼头和辔头,让两匹马自由地吃草。 他看到杨盼偷偷伸手揉了揉屁股,笑着说:“没什么好害臊的,平时不怎么骑马的人,肉不紧实,马鞍子是很磨屁股腿的。今日骑得其实还少,我们有时候骑行久了,皮都要磨掉一层,裤子里都是血淋淋的呢。” 他坏坏地走近过来,低声道:“这里又没其他人,我给你揉揉?” 杨盼大大地后退了一步,瞪着眼睛说:“你想干嘛?!” 当然是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丈夫的身份,想吃她豆腐,占她便宜了! 不过,给她这么一喊,罗逾也吓了一跳,有些尴尬地陪笑道:“我也就一说。你不高兴,我就不说了嘛。” 杨盼没好气地瞪着他。眼角的余光能看见几座山壁的石缝后、树丛间,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光芒,乍一看以为是正午日头照耀山石的光,其实和阿父研究过沙盘的杨盼知道,这是埋伏的士兵挽着弓箭,随时护着她的箭镞的金属光泽。 众目睽睽之下,给你动手动脚揉我屁股?!她愤愤地想,我回去后还有脸见人么? 罗逾哪知道她这些小心思!见她大圆眼睛水汪汪地盯着自己,便也是一弯笑眼亮闪闪地看她:“你不让我碰,我就不碰你嘛。可不可以靠近一点,到这棵大树下来?” 上一世,在这棵树下,他第一次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说要报仇,然后掐住了杨盼的脖子。 作者有话要说:  啊,想着下一章,还有点小激动呢! ☆、第一二四章 杨盼挨挨蹭蹭往树下走, 走到距离罗逾一丈的距离就停了下来。 罗逾有点受伤…… 他问:“你这么怕我?” 杨盼摇摇头。 “那么……是不信任我?” 他等到的是杨盼迟疑的颔首, 心里不由难过,好在这么多年来受到的挫折多, 又肯站在杨盼的角度着想,所以还是表示理解:“我知道曾经瞒着你我的身份,叫你心里不信我的话。如今我也没法后悔, 只能叫你看见我未来对你的一片真心, 你慢慢就知道了。” 小郎君伸出两只手并着:“你可以用身上的红披帛把我捆上。” 杨盼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披帛,那么艳丽的红色,所有埋伏的士兵都盯着呢。她摇摇头:“我……我不想这么做。” 罗逾笑道:“确实呢, 咱们马上就大婚了,放下以往的事,重头开始好不好?” 杨盼又向他挨蹭了三步。 罗逾往前踏了一步,她立刻小猫儿似的往后一跳。 罗逾给她弄得哭笑不得, 叹口气说:“你就站在树下,我不过来,行不行?” 杨盼见他退后了几步, 站到树边,还抬头看了看树枝。她问:“你要干嘛?” 罗逾隔着她一丈远, 伸手在腰里的剑套中拔剑,拔了一次, 拔_不出来,只好低头解被线缠住的剑柄。 杨盼紧紧地捏着大红的披帛,呼吸都紧了, 只等他拔出剑的瞬间,就当舞起披帛,给埋伏的弓箭手一个“放箭”的信号。 但是他好像很心急,又并不担心她会误解。解了一会儿就放弃了,伸手在树枝上动作了一下。 杨盼突然感觉头顶什么东西掉落下来,颜色鲜艳如血,正在极度紧张中的她叫了一声,还好残存着一些理智,没有把披帛扯下来。 这是什么陷阱或暗器?! 第182章 她被掉落的东西碰到了头,软软香香的。再抬头一看,漫天的花瓣掉落下来,鲜艳的红色,柔软的粉色,清丽的蓝色,娇嫩的黄色……一瓣儿一瓣儿,打着旋儿飘下来,整个人都被裹在这香香软软又绮丽无比的花海中了。 罗逾含着笑看着杨盼表情的变化:先是紧张,再是惊诧,慢慢地,张开的嘴合上了,嘴唇出现上翘的弧度,眼睛里却贮满了水光,最后,眼圈红红的,双手捂着嘴,仿佛在忍着哭泣。 他试探地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这次杨盼没有后退,也没有惊惶。一丈的距离好像很漫长很漫长,而罗逾终于能够伸出手就把杨盼揽在怀里的瞬间,杨盼分明听到了他胸臆中发出的最美好的慨叹。 他的轻吻轻轻落在她的耳畔、面颊、头发上,吻几下,低下头来低声说:“阿盼,我会好好照顾你。”再吻几下,又说:“我等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折磨,今天觉得,一切都值得。” 他的嘴唇来探索她哭得颤抖的嘴唇,怕杨盼害羞,还低声说:“这片地方,就只有我们俩,就是我们的。你放心,这辈子,我都会像你阿父一样,把你捧在手心里。” 杨盼心里一颤,想的却是:要死了!什么就我们俩,周围全是人好不好?!大家瞪着眼睛眨都不敢眨,这下我被你抱、被你亲,所有的隐私模样全被人瞧光了——我日后还该怎么见这些阿父的近侍弓箭手! 她不由伸手去撑他的胸口,低声说:“别这样嘛,你放开我!” 那厢有点冷了脸,问道:“你不喜欢我?不愿意我碰你?” 杨盼苦兮兮看着他板起的面孔——板脸都这么好看,真是心都要化了,可是,怎么回复呢?她只能傻乎乎摇着头:“不是不喜欢你,也不是不愿意你碰我。只是这里不行。” 她近乎哀求:“回去……回去再说行吗?” 这对他的最后一次试探,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罗逾板着的脸上勾起一丝笑意,小狼般的眼神玩味地盯着她,然后说:“不行。” 他又吻下来了,这次简直是俯冲一样,一手捧着后颈,一手托着腰,完全不给她躲闪腾挪的地儿,舌尖带着甜蜜的气息,攻城略地,使人喘息不得。杨盼被吻得几乎要昏迷了,他才喘着气分开了一些,可是也并不给她休憩,又转而到她耳边,边在耳垂上啮咬,边吹着滚烫的气息说:“小骗子,我再不会让你走,除非我死。” 杨盼近乎战栗,而他的热气转而又攻到她的脖颈里,酥麻微痛,无法言喻的酸胀爽快,人只能像绕树的藤蔓,牢牢攀住他的肩膀,喃喃地说“不可以……回去再说……”可是完全无力反抗他的热情攻袭。 到后来,杨盼也放弃了,看一点也是看,看全套大戏也是看,反正大家也知道她要嫁到北燕做皇子妃了,今儿就算是南秦方面的确认了吧。 血气方刚的男人气息渐渐粗重起来,不再满足于亲吻,双手开始不安分起来。 她的头发像软缎子一样,她的腰隔着胡服的料子还能感觉出皮肤的光洁和曲线的起伏,他的手忍不住想向上,又想向下……那碍事的披帛总挡着他的手,还是扯掉的好。 被吻得昏沉沉的杨盼,突然感觉肩膀有些凉,睁眼看见自己的大红披帛飘飞起来的样子,吓得心胆俱裂,此刻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弓箭手已经把箭镞对到了罗逾的头上,随时可以洞穿他的额颅。 她突然用力把他一推。罗逾全身的注意力都在她温软的小身子上,不由趔趄了一下,又感觉她整个撞过来,迷蒙间也不想下盘用力,索性被她撞倒地上,躺在软软的草丛里,五颜六色的花瓣洒在身边,花香味带着女郎的气息环绕着他,那小小的重量压着,彼此的起伏都感受得一清二楚。 他捧着心爱的小女郎,笑道:“也不至于这么急吧?” 杨盼没有听见弓弦响,也没有听见箭杆的破风声,已经知道没有人放箭,庆幸之余顿时大窘。 罗逾看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用嘴唇一试,果然还热滚滚的,不由更是想笑,拍拍她圆嘟嘟的臀部说:“这个还是等新婚后比较好,毕竟大家还等着看喜帕呢!” 杨盼想着四面山壁上、树丛间埋伏的那些人,大概都憋笑憋得辛苦,她就想哭得要命,只能捂住脸说:“你胡说什么啦!我这是没脸回去了!” 这样的小模样,简直是见之犹怜。罗逾不好意思再嘲笑她,便静静地环住她,闭上眼睛,感受花草和她的清芬,慢慢让自己热辣辣的激情平静下来。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来,在他们脸上形成一个个金色的小光斑,她的发梢和睫毛扫在脸颊上,她吸溜鼻子的声音还像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罗逾只想时间停下来,静静地留在这一刻就好。 他的姑娘终于低声说:“咱们还是回去吧。” 罗逾睁开眼睛,爱怜地看着她睫毛上的泪光,吻吻她的脸颊说:“好。就是脸还有些红,要不要再等一歇?” 杨盼觉得自己这个脸红今天是褪不下去了,摇摇头说:“不了。” 屁股也摸过了,罗逾也不再避讳,放肆地又摸了一把说:“那还能骑马吗?” 杨盼“啪”地一声把他的手打掉,啐他一口道:“不骑马,我走出去?”一骨碌从他身上翻坐起,顾不得头发上的草叶和花瓣,也顾不得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先拿手背去凉自己的脸,好好地深呼吸几次,终于有了面对众人的勇气,这才起身说:“太阳都偏西了,走罢。” “等一等。”罗逾起身,毫不客气地把她腰肢一抱,熟稔地说,“满头的草,好意思见人么?”自然而然帮她把头上的草叶子、花瓣摘掉。他本就是个细心的人,一片草屑都不放过。杨盼撩起眼皮看他专注的模样,眼神自然的温柔,嘴角微微地翘着。 她心里对自己说:和上一世不一样了。赌吧,赌他有一颗真心。自己嫁给他,至少可以换回王霭,可以暂保两国的平安……和上一世莫名其妙被杀,还引起两国大战比起来,总归是不亏负王霭、不亏负天下了。 突然,她看见罗逾的脸色一变,嘴角的弧度没有了,眼神也变得凌厉。杨盼顿时吓了一跳,小心问:“怎么了?” 罗逾喉结上下动着,过了一会儿才说:“没什么……有一只蚂蚁粘在你头发里了。” 杨盼舒了一口气,又有些好笑起来,说:“你怕这些虫子,就别弄了吧。我不怕头发里有蚂蚁。” “不行。”罗逾执拗地说。脸虽然煞白的,手虽然颤抖着,还是执拗地伸手到她头发上抓那只蚂蚁。杨盼看他紧张得呼吸都浅浅的,手犹豫了多少次,才终于探到她的小螺髻里,捏了一只蚂蚁飞快地往地上一丢,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掏出一块手绢拼命擦手指。 “你这个毛病呀……”杨盼莫名地欢喜,情不自禁把耳朵贴在他胸口听了听,果然胸膛里擂鼓一样“怦怦”地响。她仿佛也不在乎周围人的目光了,把他的手指抓住在嘴唇边亲了一下。 罗逾便又笑了。接着,他蹲下身子,帮杨盼把揉皱的小胡服扽直,满意地看看杨盼又精精神神、干干净净的模样,揉揉她的头顶说:“好了,这样子回去,没有人会乱想了。” 第183章 杨盼想起周围的弓箭手,脸“腾”地红了。 罗逾未曾觉察,因为他正忙着把自己的丝绒斗篷叠好,铺在杨盼的马鞍子上,然后拍拍鞍子说:“这样会好点。” 杨盼对他笑笑,踩镫上马,回程时心情完全不同,但觉得暖风拂面,花香萦绕,那个已经和上一世完全不一样了的小郎君时时回顾,笑容温存,因而她的心中也多了三分坚强,愿意去面对未来未知的一切。 ☆、第一二五章 他们俩在西斜的日光下并头骑马到了苍盂山外头, 护卫她的禁军还在外头环围着, 里头不乏弓箭手。杨盼只觉得面对着的是无数热辣辣的目光和带着笑意的嘴角,实在觉得没脸见人, 低着头下马后说:“我要坐车。” 罗逾浑然不觉她羞臊的缘故,在等车赶过来的时候只贴心地问:“好,刚刚垫着马鞍, 磨得不那么疼了吧?”又问:“肚子饿不饿?” 杨盼只希望他赶紧闭嘴, 也希望马车赶紧过来。一见到车影子,立刻飞奔上去,坐好放帘子, 脸热乎乎的感觉更剧烈了。过了一会儿,她小心地挑开车窗帘一角向外望,看见罗逾正从她的小灰马的鞍子上拿下自己的丝绒斗篷,要是过往, 那个洁癖发作起来,被别人屁股坐过的衣衫哪里肯再穿!但今日好像完全没有丝毫窒碍,抖开就披在了身上。 罗逾俨然已经是皇帝的女婿, 指挥着众人重新列队,把公主回行宫的仪驾全部安排好, 才重新上马,到杨盼的车边笑融融说:“咱们走吧。” 杨盼蚊子叫一样“哦”了一声。车辆动起来, 她捂着脸,又羞又喜,不觉已经到了行宫里。 她只恨不能快点把自己躲到榻上的被窝里, 因而一进大门就拎着裙子开始飞奔,刚进二门,一个皇帝身边的黄门宦官就招呼她:“公主,陛下请你过去一下。” 杨盼这会儿谁都不想见,说:“我要先回去,明儿再见陛下吧。” 正打算拐弯儿到自己住的地方去,突然看见皇帝身边专领弓箭手的那位虎贲侍卫领军从行宫大殿里出来,见了她就是笑得诡异,而且说:“公主,陛下在等您呢。” 杨盼不知道今天苍盂山的山谷里,他是不是也在,此刻想找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低头低得快到肚子了,“哦”了一声,口是心非,脚只顾往侧门跑。 那侍卫领军“咦”了一声,好心指路:“公主,陛下的大殿不是在那儿吗?”他手长,一下子探出去就近乎把门拦住了。 杨盼简直要跳脚,但是此刻越龟缩越好,不愿意口角,只能脚里转弯,打算假装去父亲那里,然后找个机会躲开。 结果没跑几步,就看见皇帝正在行宫的甬道里等她。皇帝笑道:“你看你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阿父不是在这里吗?” “没急事儿我要回去休息……” “等一等嘛。”皇帝笑着说,“怎么?今儿过得余味绵长,要回去回味回味?” 他发现女儿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了,眼睛里两团泪光在闪,似乎就要哭出来了。这下不舍得再打趣她了,只说:“好了好了,问你两句,就让你回去。” 杨盼捂着脸,低声说:“问吧。” 皇帝知道她害羞,把她拉到侧殿里,关上门说:“试完了?决心定了?肯嫁给他了?” 杨盼捂着脸点点头。 皇帝拉她的手,又好气又好笑:“你今儿连人都不敢见了?” 杨盼不让他拉开手,带着哭腔说:“我没脸见人了……阿父埋伏了多少人在苍盂山啊?能不能叫他们以后都假装不知道这事儿啊?人那么多,该怎么一个个说啊?唉,我不嫁给罗逾,估计就没人肯要了……罗逾他,他太坏了……” 皇帝几乎要笑出声儿来,揉揉女儿的头发说:“平时瞧你天不怕地不怕的,被亲两下居然羞成这样子?放心吧,我先叫人跟着罗逾去了铁器市——其实他没去买铁器,净顾着摘花儿,用篮子吊在树上,绳子牵到枝丫边,解开就能撒一地的花瓣儿。折腾了半天,真是费尽心思讨好你。啧啧……还看不出这小鬼有这番小意儿。” 然后说了句让杨盼彻底放下心来的话:“所以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我今儿只派了两个人在暗处护着你,这两个人箭法好,嘴也最牢,今儿发生的事儿,除了对我说,什么都不会传出去。” 杨盼觉得脸没那么烫了,眨巴着眼睛把手放了下来。 皇帝看着闺女犹自闪着泪光的睫毛,云蒸霞蔚的脸蛋,而眉梢唇角,却又是幸福而不是痛苦,他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啊。 今天在苍盂山,活色生香一幕幕,他派的两个人都一一告知他了,当时听得皇帝心里满满的都是不乐意啊,只觉得把女儿给了一个混小子,就像把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总是亏大发了。 现在,心意又变了,看着他这个愁嫁的宝贝疙瘩、老姑娘终于有了归宿,他心里倒不舍起来,“和亲”两个字说起来简单,对于杨盼而言,日后面对的就是北燕腥膻之地的长居久住,向异国的舅姑行礼,吃异国的饭菜,有了委屈也没地方倾诉,只能自己下咽。 就像读史书的时候看到,吕后不肯用鲁元公主和亲,实在是此番一嫁,再见不知何时! 但是,就连后悔药也没地方吃了呀。皇帝只能挥挥手,对杨盼说:“你都决定了,那咱们就好好准备出嫁的礼仪吧。北燕那里,需有制衡的法子,罗逾那里,也不能叫他一直这么孱弱下去。我还有一件大嫁妆要送给你,日后安身立命,女人家总要靠这样的嫁妆傍身,才不会被欺负。” 他打开抽斗,掏出一个锦袋,从里面掏出一块玉,说:“挂脖子上,洗澡也不能离。” 杨盼一看,嘟着嘴说:“我道是什么‘大嫁妆’!我嫁妆里的饰玉还少了?这块这么重,挂脖子上岂不要把脖子挂崴了?再说,花样也不好看……” 皇帝剜了她一眼:“小笨蛋,这是饰玉么?这纹样是只老虎!” “那又……” “怎么样”三个字还没出口,皇帝按着玉饰上一处机关,听得一声清脆的玉响,佩玉变成了两半,一只双面雕刻的玉虎从中间对半劈开,成了两个半爿,虎身上犬牙交错的。 这倒是稀罕物,杨盼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看着好奇,不由取过来盘玩,半爿半爿对起来,还能成一整只玉虎。“这叫什么?”她问。 皇帝笑道:“虎符。” “啊!”这可是久仰大名的玩意儿,军机上用它,以两爿相合为调动大军的信物。杨盼一直在后宫生活,没见过这东西。 这件虎符与一般铜制的不同,黄玉雕成,显得小巧玲珑,精致可人,尤其是虎腹中错齿的设计,分毫不差,真正是匠心独具。 皇帝教她拨动机关打开虎符,然后才把半爿玉虎挂在她的脖子里,谆谆说:“所以,还有一件大嫁妆,是十万大军——开到北燕境内诚然不可能,不过我放在与扶风郡相邻的华阴,外做军屯的模样,日常种地修渠,与百姓无异,为首的将领取另半块虎符。但是,一旦见符,农人立成军卒,放下锄把,拿起长戟就是战士。你不能滥用它,一旦用了,他们就会为你卖命。” 第184章 杨盼嘴都张大了,好半天郑重地说:“阿父,我但愿我用不到它。” 皇帝摇了摇头,似笑不笑地说:“闺女,不要犹疑,你的丈夫只是个不受宠爱的皇子,上头还有一个谜一样的阿娘。你前头的路并不一定好走。你在读《女诫》时读过这句:‘得意一人,是谓永华;失意一人,是谓永讫’,记得你那时候还呛郭师傅呢,非不服气。如今换个思路:你与丈夫将是一体的,他的得意失意,是你的得意失意,你要支持他,帮助他,当然也要让他愿意听你的话。夫妻一体,也是其利断金的。” “前路再难走,也终可以走下去。”做父亲的抚着女儿光滑的脸蛋,“咱们又不能陪你一辈子,人的命运又不是谁可以控制得了的。阿盼,阿父信你的能耐。” 杨盼心中酸楚,终于感觉到她像一只离巢的小鸟,应该要飞了,要振翅远飞,再没有凭籍和依赖,千山万水、千年万载也都得自己去飞。 她跪在父亲面前,伏在他腿上含着眼泪点头:“阿父,我懂了,我都懂。” 皇帝长叹一声,但也笑眯眯说:“好了,早些休息吧。过了苍盂山,离寿张也就不远了,过了黄河,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所以现在,先不能把身子骨给糟蹋了呀。” 杨盼听话地离开了。 皇帝抚着大腿上她的一处泪痕,深深呼吸,在纷乱的心思里理顺了接下来的思路。他终于抬头道:“把北燕五皇子请过来。” 罗逾本已经熄了灯睡下了,倒不是困倦,只是满腹的兴奋,除了幽暗的房间、暖融融的被窝,好像别无适合的地方来回味再四。 所以当皇帝杨寄派的人来喊他的时候,他正从绮梦中被打断,有点懊糟,但又不敢怠慢,赶紧起身穿戴,对着镜子照了一把自己,唯恐形象不佳,惹丈人爹不高兴。 他进行宫大殿的时候,天都黑了。皇帝正准备用膳,见准女婿来了,笑融融说:“来,给驸马加一副碗筷。”然后用筷子点点罗逾,笑着说:“别辞!我是百姓家的出身,不比你们皇家人尊贵。但是一颗真心交给你,你不要不给我面子。” 对丈人爹,罗逾只有畏服,不敢轻视,告了罪坐在皇帝下首。 皇帝在外巡视,餐饮简单,大碗的肉,大碗的菜,大碗的麦饭和髓饼,另外爨筒里有热乎乎的南酒,仅就两爨筒,看得出饮酒很是节制。 罗逾擦了手,见皇帝好像也不爱用宦官宫女在身边服侍,便挽起袖子亲自伺候切肉、盛饭、舀汤。 皇帝也就客气两句,并不阻止他,反而倒嫌跪坐久了腿麻,散开双腿跷着,一副粗豪的模样。 “罗逾……还是叫宥连?”丈人爹先自笑了。 罗逾笑着说:“陛下取笑了,臣的姓氏叱罗,转为汉音就是‘罗’,家里小名也就叫阿逾。陛下不习惯臣的鲜卑名字,还叫罗逾挺好的,臣自己都习惯了呢。” “好的,罗逾。”皇帝仿佛在咀嚼这个名字,嘴里嚼着肉,半天咽下去才又说,“这么久处下来,我信你对阿盼是真心的。” 罗逾不由就抿嘴笑了,好一会儿犹带着一丝羞怯:“多谢陛下。” “咱们南边,叫‘阿父’。”皇帝纠正他。 这真是把他当自家人看。罗逾感念由衷,点点头说:“是……阿父。” “你也看到了,咱们家里,不是出身皇室世家,没有那么多狗屁的规矩。我们一大家子和和睦睦,虽然不像贵胄家族中端得住架子,但是自己个儿心里美快、舒服,我觉得也就够了。”他话锋陡然一转,“但是你家不同。我信你能对阿盼好,愿意照顾她、保护她一辈子,但是,两个国家毕竟打了那么多年仗,好一阵歹一阵的,我还是担心的。” 罗逾的笑容褪去了。 如果说“照顾好阿盼,爱她一辈子”,他确信自己能够做到,那么,让阿盼避开朝中的纷争,避开和亲公主可能面对的不幸命运,他没把握。 他的母亲,对南秦充满了恨意;他的父亲,乾纲独断,从来不把感情当一回事。 丈人爹担心的,确实是他无力掌控的。 他只能期期艾艾说:“我……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争,安安分分躲在扶风郡当一个富贵闲王,不让阿盼卷进军政里。” “小郎君,逃避怎么解决问题啊!”杨寄笑了,拍了拍准女婿的肩头,又为他倒了一杯南酒,搛了两筷子肉在盘子里,才说,“有不争之心,不错;但以为不争可以避得到桃源里去,不可能!” “请阿父指点。” 皇帝摇摇头:“其他指点我谈不出。我自己是个从平头老百姓,当了大头兵,又一步步到今天的位置上的。回顾过往,现在还觉得做梦一样。如果上苍叫我再来一次,说不定我也宁愿还是当个平头老百姓,在家陪着老婆孩子,挣点吃饭喝酒的钱,闲来摇摇摴蒱,小日子就满意了。” “但是,”他转折道,“当箭到弦上的时候,就身不由己了,我只有站得越高,才越能够保护家人。当年我被逼着这么做,现在觉得,也唯有这么做——这个世道太艰难了,不是‘想’或者‘不想’就可以决定命运的。所以,我是个赌徒,最终赌赢了却并不是因为我是赌徒,而是因为我早早地绸缪,把自己的路都铺好了。” 罗逾低头喝着杯子里的南酒。 南酒味道不烈,带着淡淡的甜醇,入口余味绵长,一如丈人爹的话。 他再抬头时,说:“阿父的教导,我明白了,使十分力,成一分事,这十分力就是值得的。要护着阿盼平安,护着我们一家子平安,首要是我必自强,而后无人敢辱。” 皇帝沉沉地看着他,最后一笑,再次拍拍准女婿的肩头:“我就把阿盼交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怕冷的作者求互动。。。。 ☆、第一二六章 皇帝大军开拔后, 很快就到了属于东平郡的寿张——这是一处军事要塞, 毗邻黄河,屯着南秦的水军。 河道不宽, 在晴朗的白天,能看见对面的楼船和旌旗的幢幢影子。这次和亲带有交换的性质,所以人虽到了, 却不忙着渡河, 先遣使节到对岸致意,亦即是等到一起出发才不会吃亏。 对接好了,临安王杨灿将带着北燕七公主向南回国, 而罗逾则带着南秦长公主杨盼前往平城举办婚礼。 遥遥地已经能够看到对岸扬起风帆,杨寄知道该是和女儿离别的时候了。他到云母车边,揭开车帘,金萱儿正在为主子整理发髻。 今日虽然不是婚仪, 但是也要严妆。皇帝好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个总是小儿女相的闺女打扮得如此成熟妩媚:梳着盘云高髻,戴着金丝九翟珠冠,稚气的刘海已经被抿到耳后, 露出光如满月的额头。长眉入鬓,朱唇饱满, 两颊的钿花金光璀璨。宝蓝色的袿衣,松花绿的垂髾, 水泻般的湖色长裙,颈中璎珞,腰间环佩, 精致无俦。 皇帝瞬间恍惚,这还是那个软绵绵傻乎乎的小家伙了么?是不是她一瞬间就长这么大了? “阿父,”那朱唇微启,“女儿要告辞了。” 两行泪倏忽从她眼角滑落,颤着嘴唇但是还在笑。 第185章 皇帝感慨万千,喉结上下滑动着,最后笑着伸出手:“闺女,来。” 做女儿的,驯顺地起身把手伸给了父亲,小心地下了马车。 黄河边刚起的秋风还带着暖意,皇帝理顺杨盼头上步摇的垂珠,理顺她随风飘飞的蜜合色披帛,然后仿佛就不知道怎么表达对孩子远嫁的留恋与不舍了。他近乎粗鲁地眼睛一横,看向罗逾,又把另一只手伸出来。 罗逾迟疑地伸手过去,被皇帝钳子似的一抓,然后把一双小儿女的手并在了一起。 “小子,”皇帝向罗逾侧过头去,声音低低的,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要是我知道你对阿盼不好,我的北府军就荡平扶风,荡平平城——不惜任何代价!” 然后转了笑脸,堂堂皇皇地高声说:“五皇子,朕,就把爱女交给你了。愿你们鹣鲽情深,琴瑟和鸣,早生贵子,花开满堂!” 罗逾小心地拉住杨盼的手,郑重地对皇帝点点头。然后帮她拎起裙角,缓步上了跳板,又上了装饰华丽的楼船。 风帆扬起,楼船慢慢驶离河岸,渐渐变成玩具般大小,又渐渐只剩一点白影。 南秦众臣小心地看着皇帝黑沉沉的脸色、毫无喜气的眉眼,终于有人劝道:“陛下可要回銮?” 皇帝摇摇头:“还要等人。” 大家识趣地劝:“河边风大,陛下要等二殿下,不妨到御幄里等,臣等看见风帆来了,再知会陛下便是。” 皇帝答应了,脚步浊重,模样粗鲁,把御幄的门帘甩得“砰砰”响,里面服侍的宦官很快一个个灰溜溜地出了门,远远地守着。 而独自一人待着的皇帝,才终于可以任凭泪水滚珠似的落下来,到克制不住声音的时候,就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 半个时辰左右,外头有人回禀:“陛下,二殿下带着北燕七公主回来了!” 皇帝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用袖子吸掉脸上的泪水,又对着摆在那儿的明光铠的亮面照照自己的脸,看不见泪痕了,才起身振衣,到外头去看。 临安王杨灿,带头给他施礼,他身边的,是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姑娘,浓眉大眼,皮肤雪白,长得不算精致,但因为眉眼出彩,整体很夺目,有点像叱罗杜文,年纪虽小,也颇具飒爽英姿。 皇帝笑问道:“这是七公主咯?叫什么?几岁了?” 那个小公主咬咬嘴唇,汉语说得不错:“回禀陛下,我叫喀芸,十三岁了。” “比我们家阿火小两岁。”皇帝笑着,又看看杨灿,“倒是和你一样年龄。一路上你没欺负人家公主吧?” 杨灿皮了脸一笑:“我还敢欺负她?她不欺负我就不错了!”扭头对这位叫喀芸的七公主问:“是吧?” 喀芸公主冲他一皱鼻子,仿佛也不太在乎面前的是南秦的皇帝,取笑自己的是皇帝的爱子,而自己将孤身远离家园,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 皇帝的目光又飘到两个人身后,身后除了扈从皇子的人马之外,空荡荡的。皇帝脸色一变,问:“王蔼呢?北燕没有放他回来?!” 杨灿回答:“王蔼病倒了,是真的病,我在平城去看望过他,病得很重,完全起不了身。喀芸的父亲说,长途奔波,只怕人要出事,万一死在路上,他不能背这个黑锅。所以,只说王蔼病好之后再送回来。” 皇帝锉着牙齿,当着喀芸公主的面,不好骂粗话,只能忍着气说:“好吧。先请公主回营帐休息。阿灿,你跟朕到御幄去。” 杨灿知道父亲自然是要问王蔼的事,见他胸脯起伏,挽起半截袖子的胳膊上肌肉贲张,青筋暴露,小小临安王心道:妈呀,可别迁怒到我头上来…… 他战战兢兢地离父亲老远,不敢首先说话。 皇帝坐下来,拳头在桌子上一锤,然后问:“你真的到平城的牢房里看过了王蔼?” “真的。”杨灿不敢撒谎,“而且不是在牢房,是北燕单独给他安排的屋子,还挺清爽的地方。当然,人之前是受了不少罪,原来那么健壮的小伙子,给折磨得面黄肌瘦,背都有点佝偻了,我看了他身上,前面后面无数的鞭伤,新的压着旧的,我几天晚上闭眼就是那皮开肉绽的狰狞样子……” “但是,”他又说,“这次的病,我也偷偷问了王蔼,并不是假的,是从牢狱里一放出来就已经这个样子了。王蔼虽然也想回来,但是实在支撑不住,他说他倒是愿意哪怕骨殖回来,葬在故土。但是儿臣想,死人哪有活人好……” “你说得不错。”皇帝杨寄素来不是爱迁怒别人的性子,看了儿子一眼,又说,“这位喀芸公主,是娶给你阿兄做太子妃的,你少跟人家嘻嘻哈哈的,叔嫂之间,要讲避讳的。” 皇帝眼睛最毒,杨灿一声儿也不敢吱,乖乖点点头:“其实儿臣也没做啥……真的,小姑娘好玩,有时候逗逗她。我在平城,到底也战战兢兢的,还是她好几次帮我说话,我心里也挺感激她的……” “感激也不能错了位置!”皇帝斥道,“人家说好了,是嫁过来做太子妃的!” 杨灿嘟嘟囔囔说了句什么,皇帝抬手作势要抽他,他急忙往后一蹦,皮着脸说:“阿父,我不是说自己,我是为阿姊抱不平:咱阿姊多么尊贵一个人,怎么嫁过去不是太子妃呢?不应该啊!” 皇帝把手放下来,在他脑门上一戳:“你又懂了!北燕太子早娶妃了,听说是宰相家的女儿,也是权势通天的,能休了另娶你阿姊么?能叫你阿姊当人家妾么?再说了,还有感情!感情!” 小儿郎不大懂男女之间的感情,却笑着说:“感情我懂啊!罗逾那时候伴读阿兄和我,不就常常对阿姊眉来眼去,找着机会就去讨好。噫……” “滚!”皇帝对儿子喝道,“早点回去扒了你那层皮好好搓洗搓洗,脸都黑了一圈了!” 杨灿摸摸自己粗糙的脸,嬉笑着告退了。 却说杨盼,跟着罗逾踏上了楼船,里头相当阔大,是一间一间的屋子,都装饰得豪华,但是花纹带着游牧民族的特色,看上去好不习惯!床榻也是高床,可以垂腿坐着,她甩着两条腿,把裙子翻出波浪来,抬头问罗逾:“他们说,船是晚上到岸,驿站不干净,行馆又远,所以下了锚在船上住一夜。那么明儿上了岸,还要走多久啊?” 罗逾挨着她坐下,帮她把裙摆理顺,笑道:“到平城,马车的话十天吧。” 又问:“怕苦吗?” 杨盼摇摇头,从楼船的窗户里往外看,黄河的波涛平缓,一道一道的浪头,折射着夕阳的光:“我只是有点想家。” 罗逾知道想家的苦处,环着她说:“可不是呢,我在外头五年,一到害怕、孤寂的时候就会想家,想家里的小火炉,想阿娘织布‘噼咔噼咔’的声音,想我那个年幼早夭的妹妹……不过你放心,害怕、孤寂这种,我都不会让你有。” 杨盼嘟着嘴:“要是凡事都那么简单倒好了。不过,我不怕。” 她转过脸,亮晶晶的黑眼珠望着罗逾:“晚上,我睡这儿,你睡隔壁?” 罗逾点点头,在她脸上偷了一香:“一个人,会不会嫌冷?” 第186章 杨盼笑了:“这才初秋,才不冷呢,我都怕自己晚上踢被子。”她又左顾右盼:“我的侍女们睡在哪儿?” 罗逾耐心地一一告诉她:“你的侍女们,值夜的睡外间好伺候你,不值夜的睡楼下,一道睡楼下的还有建德郡君皇甫亭。她一路上不声不响的,我倒怕大家怠慢了她。” 杨盼对皇甫亭不感兴趣,叹了口气揉了揉肚子:“我倒是想阿父阿母想饿了。” 晚饭也开出来了,罗逾真像照顾新媳妇一样照顾她,盘盏全端在杨盼屋子里,也不要人伺候,自己拿解手刀给杨盼切肉、卷饼,桌上有煮的新鲜羊蝎子骨,他怕杨盼不习惯捧着骨头啃,耐心地一点点把肉给她剔出来,剔成一盘子推到她面前。最后问:“饭后有奶茶,不过我怕你喝不惯,偷偷从中原带了些团龙,就是这里烹煮的器具不全,可能没那么好喝。” 杨盼笑着吃肉吃饼,最后从银壶里倒出奶茶,看了看,又嗅了嗅,说:“我不挑的,我饿肚子都饿过,什么都吃得惯。” 喝了一口奶茶,表情有些纠结,但是还是咽了下去。 罗逾心里感动,伺候她吃完了,帮她把手指头一根一根擦干净,才说:“好好睡一觉吧。楼船上会有些晃悠——” 杨盼笑道:“就像小时候的摇篮一样。” 罗逾愣了愣,又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诧异地感觉自己为什么对小时候的生活这些点点滴滴完全没有印象? 夜晚降临得比南秦晚,杨盼打了个哈欠,看看外头漫天的星子,连黄河水里也是一层密密的银光,她放下帘子,关上门,抱住被子睡觉。 没想到北边的气候真和建邺不一样。建邺的夏天像个蒸笼,秋老虎也厉害,往常这个时节,晚上肚子上搭条薄巾就够了,今儿白天还不觉得,晚上居然盖着丝绵被子还有些凉。半夜三更的,在别人家的楼船里,箱笼都锁在下头,杨盼也不想麻烦人,把衣裳盖在被子上,蜷着身子打算糊弄一夜算了。 突然,门上“笃笃”响了两声,杨盼因为冷,睡得浅,顿时惊醒了,暗暗的星光里,隐隐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开门走进来,径直到她床边。 “罗逾,你干嘛?”杨盼峻然问道。 ☆、第一二七章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是清水小甜章 罗逾坐下来, 伸手抓她凉滑如玉的脚丫子握了握, 然后说:“我就知道你嫌冷!” 杨盼的脚踢了踢他,拒绝被他抓着:“出去!不然我喊人了!” 罗逾背着光, 仿佛是不大高兴,但还是低声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乱碰你。” 他厚脸皮地钻进杨盼的被窝里:“咱阿父讲的, 未雨绸缪。所以我睡在隔壁时就后悔了, 给你准备的丝绵被子太薄了,可惜我这些年一直不习惯麻烦别人,都不像个皇子, 所以愣没张口,半夜想想不对——可别到了平城拜会舅姑,结果又是打喷嚏,又是淌鼻涕的, 可才真丢死人了!” 他理直气壮的,不仅已经称“咱阿父”,而且大方落落在被窝里抓住杨盼的两只手暖在胸口, 又把她两只冰凉的脚丫子塞进自己大腿中间暖着。 他说:“咱阿父说的意思我也明白,有的事不能够迟疑, 该当去做就要做,先发制人, 后发制于人,所以我不能等明儿个你着凉了再寻医问药大家麻烦,还是今天灭隐患于无形吧。”说完, 探头在杨盼鼻头上亲了一下。 杨盼背着光也能看见他颊上笑肌圆嘟嘟地被勾着银光,然后光熠熠的眼睛闭上了——真的就是来暖床的。 杨盼一时睡不着了,睁着眼端详了他好一会儿,他倒是放松得很,一会儿握着她手的那双大手就徐徐松开了,他顿时一激灵一样醒了,见杨盼眼睛还睁着,摸了摸她的手和脚都暖暖的,又检查似的摸了摸她的后腰,然后满意地说:“我帮你把被角掖好,应该能够暖和到天亮。” 杨盼小泥鳅一样缠上去,抱住他的胳膊说:“不行,还冷呢!” 那条胳膊顿时都僵住了,杨盼的腿蹭着他的腿,感觉某处硬硬地鼓胀起来,心里便如擂鼓一样有些紧张。 罗逾过了一会儿才说:“好,那我再待会儿。” 他大概是睡不着了,哄小孩似的哄杨盼:“睡吧,睡吧,不早了。你睡着不冷了,我再走。” 杨盼问:“你怎么跟哄小孩似的?” 罗逾说:“我妹妹小时候不好好睡觉,我也这么哄她呢,要讲多少个故事,唱多少首歌,才能骗得她睡觉。” 杨盼说:“你把我当妹妹啊!” 罗逾摇摇头,有点小窘迫。 她又歪缠着:“你怎么不给我唱歌呢?我不如你妹妹吗?” 罗逾大概除了那个妹妹,从来没在人前唱过歌,迟疑着不答应。 杨盼在他怀里扭了扭撒娇——在家经常撒娇,撒得自然而然的。 “我给你唱,你别瞎扭!” 那厢近乎哀求,等杨盼安分了,才在她耳边低低地唱: “那黄灰色可爱的小山兔, 离开草地后是多么悲苦。 我可爱的小小孩子, 离开阿娘之后多么孤独。 那灰花色奔跑的小山兔, 离开山岗之后就会遭殃。 我可爱的小小孩子, 离开阿娘之后多么悲伤。 ……” 歌曲是鲜卑语,杨盼贴着他的胸膛听,唱歌的声音从胸腔里传过来,瓮瓮的很特别——虽然听不懂词曲的意思。 她说:“你妹妹有这样一个阿兄,好幸福啊。” 罗逾的歌声停下来,瓮瓮的声音依旧从胸腔里传过来:“她幸福的时间太短了,还不到两岁就夭折了,那么小的孩子,生母又是个宫人,所以到死都没有公主的名分,一口小薄棺就埋掉了。阿娘骂她是个不该生出来的贱种,可我觉得,她活着的那短短两年,我特别特别幸福——因为有个人可以照顾着,她可以对我笑。只可惜,我那时候保护不了她,我后悔了多少年,恨自己的无能,恨到看不起自己。” 这小郎君并不是那样心狠手辣的人啊。杨盼心里怜他,主动抬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罗逾的嘴唇软软的,身上带着清冽的香味,大概那一吻很让他动容,所以接下来他小心翼翼问:“阿盼,我可不可以……用手……碰碰你?” 杨盼心“怦怦”跳,前世的他们俩,有过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婚后生活,若无那段被杀的阴影,她其实甚是喜欢与他在一起各种情趣。所以她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羞涩地点头说:“那……只许用手,我叫停就得停!” 罗逾乖乖地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慢慢从杨盼的肩膀开始抚摸,一点点到胸,他的呼吸声有些快,有些重,但两只手很规矩,又一点点往下,到她的腹部,然后顿了顿,转到背后去了。 他很快乐地低声在杨盼耳边说:“我的手终于知道,你的身体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又淘气地说:“但是眼睛还不知道。等咱们合卺之后……” “你真的喜欢我?”杨盼脸又有点红,仗着天黑看不见,凑在他耳畔问。 “真的。比我那个小妹妹还要喜欢。”罗逾闭着眼睛,沉沉地点头,“我想照顾你,保护你,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第187章 杨盼心道:他们也许还有风雨,也许还有险阻。但是今日、今晚,还是姑且信他吧。 第二天早晨醒来,两个人居然在一个热被窝里都睡着了,罗逾也睡得太香,忘了趁夜色离开。 外头已经响起了侍女们要热水准备伺候公主起床的动静,他再偷偷出去大概是不可能了。 杨盼大窘,低声嗔怪他说:“好了吧,大家都要知道你陪了我一夜了!我的脸往哪儿搁?” 罗逾安慰她:“没事。咱俩马上就要大婚了,就睡一起也正常啊,再说,清者自清,咱们又没做啥。” “哪个要和你睡一起?这么大的黑锅朝头上扣,丢死人了!”杨盼赌气推推他,“我不管,你给我把这事儿消弭掉!” 罗逾起身把半夜穿过来的中单披上。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然后把杨盼的被子掖好,直接就把门开了。 杨盼一下子把脸埋进被子里,心里那个羞怯和气愤啊! 外头的人看见穿中单出公主房门的罗逾,大约都惊诧了,好几个人抑制不住地“嗯?”了一声,大概又都掩了嘴,没听到他们再有声音。 罗逾“恶人先告状”的声音响起来:“黎明的时候公主叫你们,我在隔壁都听见了!你们是都睡得太熟了吗?怎么一个都没起来伺候?最后我不得已只能自己过来。”他打了个哈欠:“路上辛苦,但到底还是要警醒着些。下次都注意吧。” 脚步橐橐地去了,被他栽赃的人也不敢做声,唯恐怒气惹到自个儿头上。 过了一会儿,金萱儿带着几个宫女来服侍杨盼起床,金萱儿悄悄问:“昨晚上你叫人了?” 杨盼只能帮他圆谎:“可不是!我半夜嫌冷,想叫个人帮我到楼下藤箱里拿一床厚被子。可是你们怎么都没人有动静了呢?” “那么然后……”金萱儿一脸狐疑,最后凑到杨盼身边,压低声音问,“他来后做了什么?没……没欺负你吧?” 杨盼脸“腾”地有些烧,却煮熟的鸭子——嘴硬:“瞎想什么?他敢欺负我?!” 金萱儿暗叹了一声:小祖宗,你别以为普天下男人都跟你阿父似的,都是怕老婆的;这世界上,把女人放在脚底下踩的男人才是大多数——你不知道罢了。 此刻只能说:“没事就好。公主起身吧,今儿要沿着驿路行车,太晚了会赶不上中午打尖儿。” 杨盼起身洗漱,偶一回头,看见金萱儿在她的被窝里翻来覆去地看,看到最后,终于舒了一口气。 吃过早膳,该整装出发了。杨盼被罗逾扶着,从跳板上走到河埠头,两边的紫绫步障立刻遮住了她的身影。不远处停着公主用的云母车,杨盼看着就觉得气闷,对罗逾说:“可不可以先吹吹风,散散心。” 罗逾看看日头,答应了。 楼船上有她带来的一群猫狗,皇帝杨寄好说歹说,才劝着她没有把几十只猫狗一同带过来,这会儿,猫儿犹自可,小狗们都要撒欢儿,飞奔出来到处转圈。杨盼蹲下来摸摸这只再摸摸那只,喜悦的小酒窝盈盈的,本来还有些催促之意的罗逾顿时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她。 突然,一群狗都起伏着狂吠起来。 杨盼抬头一看,果然有个陌生的影子走了过来。 这影子穿着半新不旧的缣丝襦裙,是清素普通的浅碧色,头发上只有绢花儿,走近来只见一张颇为俊俏的清水脸儿板着,蹙着眉头说:“怎么出嫁还带那么多狗?” 是做南朝打扮,杨盼略一回忆,想起这便是死去的建德公皇甫道知的女儿皇甫亭。 前朝的故事,她和沈岭一起编修前朝史的时候已经了解了不少,皇甫道知与她父亲作对,曾经还觊觎她母亲,不是个好人;但是,他的妻子庾清嘉却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女子,庾家上下在杨寄称帝的过程中也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皇甫亭是这两个人的女儿,倒不知是随她阿父,还是随她阿母? 杨盼处理事务,到底不比刚重生回来时那般主观、懵懂,皇帝特意命皇甫亭陪她前往北燕,自然有他的目的在——虽然她心里有点惴惴。皇甫亭此日身份尴尬,说亲戚吧,又不知哪里攀;说妾媵吧,又不大对;说侍女吧,人家虽然其实全无地位,毕竟名分上顶着“前朝公主”“今朝郡君”两重身份,不可能伺候人。 杨盼起身喝止了几条吠叫的小狗,对皇甫亭笑了笑说:“郡君昨夜睡得可好?” 皇甫亭比杨盼小,不过十七岁也算是久久未嫁的老姑娘了。她自在地拍拍掌心莫须有的灰尘,抬脸冷冷笑道:“好。有什么不好?不做亏心事,又不怕鬼敲门。”说毕,眼神朝罗逾飘了过去。 ☆、第一二八章 到了黄河以北——原本的秦晋之地——在前朝大楚内乱最甚的时候被胡人攻占, 分了若干小国, 如今西凉灭亡,靺鞨未曾建国, 游牧在东北也不成气候,偌大一片土地,尽数被最强大的北燕占据。当时北边的世家大族, 来得及逃的, 纷纷撤离到南边,来不及的,也依然生活在故土——其实除了换掉皇帝主子, 其他差距并没有这么大。 杨盼时不时从车中观望北燕的风土人情。这个地方胡汉杂处,彼此倒也和睦。 罗逾有时候怕她寂寞,会下马到车上来陪着她,顺便给她讲些北燕的习俗。 杨盼问他:“我看这里也以种植为主, 到平城也是这样吗?” 罗逾答道:“是呢。过了阴山,气候和土地不宜种植了,才以游牧为主。北边柔然, 则是苦寒之地,无耕种的地方, 只能游牧。这次西征,得了西凉的大片土地和河西走廊的商贸重地, 我父汗的眼界会更远呢。” 确实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地方。 杨盼隐隐有些不甘心,又问:“那么,你们这里管理民众, 用的是游牧的法子,还是我们中原的法子?” 罗逾这次倒是望空想了想,然后说:“游牧了那么多年,陡然一下子全数转变,只怕也不可能。我们鲜卑族的部族,原本是一氏为一部,辗转放牧,谁强就归顺谁,归顺了谁就听谁的话,帮谁打仗;至于谁弱么……”他笑了笑:“草原狼可不相信怜悯。” 其实南朝也差不多啊,不同的是儒法礼教,会把那些弱肉强食的本质遮遮掩掩,显得更“好看”一些。当然,当君王的多些顾忌,讲求“正统”,也确实减低了不少恶意的杀戮。 杨盼一时也辨不清谁好谁坏,说道:“怪道我阿舅叫我以史为鉴,果然门道多。” 罗逾笑道:“我父汗在潜邸为王的时候,其实特别醉心于汉人的学问。现在他嘴上口口声声说‘咱们鲜卑族’,其实我看他在统领部族上、协调军需上,暗地里可用了不少汉人的法子,所以西凉之役能大获全胜,也不乏有效法中原的地方呢。” 杨盼的眼睛俏伶伶瞟着他:“哼,我看西凉一场仗,你那场苦肉计最管用!” 说完拉着他的胳膊扭了一把:“要是下次燕秦两国打起来了,你站哪一边儿?” 罗逾揉了揉胳膊,笑着说:“我父汗是读汉人书的人,又见识了你阿父和王蔼,想必知道有的骨头是啃不动的。他又不傻,你放心好了。” 第188章 现在南秦如日中天,马背上出身的皇帝除了怕老婆什么都不怕,杨盼忖度着跟阿舅读史书时读到的那些王朝沉浮,几乎无不是由内乱而土崩瓦解的,心里倒不由又些后怕,有些庆幸——所幸是重生一回,改变了罗逾救了自己事小,改变了两个弟弟才是南秦之后五十年的福祉啊! 他们闲闲地聊天,又聊到了罗逾的家庭上。罗逾的眸光没有刚才那么暖融融的,似乎不大愿意提及,但是新妇进门,少不得与家人相处,让杨盼早些知道自己这个皇室的家庭的那些个不堪,也许她也能早有心理准备,不至于临时抓瞎,给人做了筏子还不自知。 他沉沉地说:“我父汗,虽然是读汉人书的皇帝,但是,他到底还是草原上长大的,没有汉人的那种温文尔雅。我也一直不是他喜欢的孩子,从小冷眼长到大,战战兢兢陪着我阿娘在他手下讨生活,说真的,小时候过得连他身边的奴才都不如。你嫁过来,其实是委屈你了。咱们婚仪之后,我尽早要求就藩,带着你和我阿娘离开是非之地。” 杨盼关心的不是她未来的公爹,而是她未来的婆母:“啊,你带阿娘就藩?你们这里可以这样吗?” 罗逾愣了一愣,摇摇头说:“未有先例,但总要一试。我阿娘留在平城,我哪里能放心?一辈子都要被她的安危牵制着。” 杨盼心道:说你精明,你说到亲娘就傻!你作为这么能干的儿子,又娶了隔壁大国的公主,还想远远地在藩地避秦……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你父汗是不会放心你的。不放心你,自然要拿你阿娘做质子,还让你安安稳稳带走? 如此一想,她心里突然火花儿似的一闪:如此,有些情况是不是也应该相机而动?若是弥天大谎,是不是也不宜快速戳破? 杨盼假作无意又问:“你阿娘,曾是南朝的公主吗?” 罗逾微微蹙着眉:“人都说是,可她自己从来不承认。” 说到娘亲的身世,罗逾心里也开始存在了越来越多的疑惑,但是事关母亲,很多内容只能自己嚼碎了咽下去,他终不欲杨盼裹进他母亲与前朝的是是非非中。所以,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眼睛瞟到车窗外,好像不愿意再讲话了。 若是上一世遇到这样的情景,杨盼必要逼问出个三三四四来,每每会惹得罗逾不快,而后和她扯谎。 杨盼便不再做声逼他,见他悒郁,她就软绵绵地斜倚着他的肩,抱着他的胳膊,说:“事缓则圆。她是你的母亲,我心里只认这一点,将来和你一起孝顺她——只是我从小被阿父骄纵惯了,若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要担待我不是故意的,好不好?” 罗逾心里大为感动,握住杨盼的手,俯身在她额角吻了吻,说:“阿盼,你有这颗心,我就不再纠结了。前朝的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沧海桑田,本来就不是人力所能改变。我在南秦这些年,也感佩阿父的为君之道真正是圣明。日后,我们只管孝顺我阿娘,把后头的生活过好,岂不是强过还永远活在回忆里?” 杨盼乖巧地点点头。见到了尖站,她推推罗逾道:“该吃饭了,我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呢!” 罗逾捏捏她鼻子说:“怎么不早告诉我?我知道你爱吃零嘴,从南秦带了一大堆呢!一会儿吃完饭给你带到车上吃。” 杨盼欢呼一声:“我现在就要吃!” “不行。”罗逾像个疼爱妹妹的哥哥,又捏了她鼻子一把,“现在吃了你就不好好吃饭了。那些零嘴能当饱的?吃完饭才许吃。” 尖站是驿路上供来往的公人休憩的地方,秦汉时就很兴盛了,北朝使用驿递,也是和南边学的,兼着有的是好马,一路上常见马匹流星般飞驰而过。当然,驿站的条件是供驿卒休憩用的,自然不会太好。 皇子和公主的人马占掉了驿站后半边的安静屋子,简易的饭菜流水一般送上来,吃得确实不大好,对于南边来的人而言,干干的肉脯、粗糙的麦饼和酸溜溜的劣质酪浆更是难以下咽,只能对付着混饱肚子。 罗逾见杨盼吃得艰难的样子,心里实在不忍,叫人把路菜全数拿过来:“到城里有公馆或行辕的地方,再重新备些好的。大秦的公主嫁过来,可不能委屈了。” 那时候的路菜其实也简陋,重油重酱,就为了下饭。杨盼本来是个很挑食的人,也是跟着父亲巡幸四方才改了点毛病。此刻看着一篓篓的路菜,心里无比怀念母亲沈皇后的厨艺。 她突然眼睛一亮:“咦!这糟油茄子,好像是我阿母烧的!” 阿母做的好吃的,她一眼就能认出来。倒在碗里的糟油茄子,鲜香而软烂,拌着鸡腿肉丁,带着南方特有的糟香,闻之垂涎。沈皇后在送嫁女儿的前夕,是如何大着肚子亲自下御厨房,含着眼泪做这样一道耐放而鲜美的路菜,杨盼简直吃一口就能想象出,因而吃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罗逾,你也来尝尝嘛。”她含着眼泪说,“我阿母的手艺,我以后大概就尝不到了……” 罗逾看她离家这些天,其他时候都是一派开朗,唯有今日吃到饭食哭得满脸花,倒有些心疼她。他象征性地吃了两口,就舍不得再吃了,却听杨盼对身边的金萱儿招呼:“叫皇甫郡君过来尝尝吧。她长那么大,连建邺都没出过,怕是更不习惯外头的饮食了。” 皇甫亭被叫过来,脸上没有什么好脸色,白白一张脸,眉目疏淡,唯有一双眼睛像落着晨星似的。她依然是一身半新不旧的缣丝衣裳,里头衬着竹布中单,不卑不亢到杨盼面前,问:“公主有什么吩咐?” 杨盼说:“怕你吃不惯驿站的饮食,刚刚突然看见路菜里有吴郡那里风味的,想必你也会喜欢,特意叫你一道来尝尝。”她指了指面前的坐席:“你也是皇家人,在我面前不必拘礼,坐吧。” 皇甫亭看看一边坐着的罗逾,冷笑道:“公主未免也太不拘礼了吧?我自七岁,便不与臭男人同席。如今虽然形同女奴,却更不会为嗟来之食赔上笑脸。” 扭身施施然而去。 金萱儿等她走了,才气哼哼说:“公主别理她!给脸不要脸!大概还以为自己是前朝的临川公主呢!也不想想前朝多么招人恨,从平头百姓到世家大族,大概没有帮衬他们的。他们皇甫一家子,还想翻天不成?” 罗逾持筷子的手微微顿了一顿。 杨盼看在眼里,笑着说:“何必落井下石?前朝复辟自然不大可能,但有心之人要借他们的名分作乱,那可是常事。” 罗逾放下筷子说:“阿盼,我不瞒你,有的事,我也得想法子给我父汗和阿娘一个交代。” “比如鸽子脚上的布帛,命你给南秦重创?” 罗逾如遭雷击,怔了一会儿方问:“你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作者今天又把北魏发迹的简史读了一遍,感念萦怀。 最有意思的,五胡乱华的魏晋南北朝乱世,崇奉汉人法度的前秦和北魏都相对强大,而纯粹以胡法治国的后赵、后晋、若干慕容燕国,相对都昙花一现。 有趣有趣真有趣。民族融合是个大话题,真是经常为这样的伟大命题怦然心动。 第189章 ☆、第一二九章 周围的侍女宦官都被遣出去了。杨盼直视着罗逾, 目光炯炯, 自然带着一国公主的气度,就连那圆圆的、孩子气的脸蛋儿, 顿时也让人不能小觑了。 她笑了笑说:“你不是说不瞒我?你不瞒我,我就不瞒你。” 这是叫他先交代。罗逾静静想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不错, 我父汗用飞鸽传书给我, 说若是婚事不谐,也不能白到南秦一遭,总要做点能够予以他们重创的事, 报复他们对婚事的出尔反尔。” “我不想伤害你,但也不敢全然不顾父汗的命令,想来想去,联结前朝皇甫氏的后人, 将来暗暗助力他们成就一些势力,便是造成南秦内乱的一把戳心利刃。这把刀,可以用, 也可以不用,完全在我。” 他说完了, 气定神闲地看着杨盼,问:“那么,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帛书的呢?” 杨盼撇撇嘴,又有了点淘气的小姑娘的模样:“因为,你不知道呀, 我阿父他可是养军鸽的好手……” “鸽子是你们放出来故意迷惑我的?”罗逾觉得这个骗受得简直是侮辱,表情不太好看。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自己笑了起来:“兵不厌诈,南秦到底不是西凉。阿父到底不是李知茂。那么,这次试探我,竟还算是满意的?” “英雄惜英雄么。”杨盼说,“我阿父说,两国各有各的立场。若是罗逾娶了媳妇忘了故国,那也不过一个耳朵软的孬种,阿盼就不适合嫁了。” 罗逾在坐席上定定地看着她,脑子里却在回顾之前杨寄答应嫁女儿之后对他私底下谈的一番话,今日娶到杨盼,原来私底下还有那许多试探。丈人爹一再叫他要强大自己的实力,会不会和他偷偷扶持皇甫氏是一个意思? 罗逾立刻摇摇头说:“阿盼,我是个从小活得艰难的人,所以,有的东西,我是不会争、也不懂怎么争的。” “嗯?”杨盼瞪着眼睛看他,显见的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罗逾不知道怎么说,只觉得他们这样的身份,能够全无障碍地在一起本来就是奢求。他对自己所处的位置、应受的苦厄骨子里都是认同的,所以只是叹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蛋:“如果我叫你失望了,希望你不要怪我。” 车行十日,终于到了北燕的南都平城。名为“南都”,其实北都盛乐已经只作皇帝巡幸漠北时的行宫,所以军民都默认平城才是国都。 杨盼默诵着舅舅教她读书时讲的山川地理:“平城三面临边,最号要害,东连上谷,南达并恒,西界黄河,北控沙漠”,不觉间已经来到平城外的广阔地界。 与南方大不一样,这里的天空高阔辽远,平城之后的群山巍峨连绵,恰似一道屏藩。农田、牧场、农舍也与建邺的感觉完全不同。 主城城墙之外,是四座皇家园囿,郊外另有宗庙、社稷等。而平城的城墙全部是夯土砌石,四面城墙上十二座城门,高大威严。隐隐还能看见城中高耸的永宁寺塔。 他们一行在城外停下来,罗逾把一行人都安顿好,然后对杨盼说:“这么多人进入平城要经过我父汗同意,拿他的手谕才行。你在这里等我,我回禀父汗拿到手谕就会过来接你进城。” 入乡随俗,杨盼虽然有些忐忑,但此刻,也不可能转身逃跑,只能点点头,然后拉着罗逾的手说:“你别去太久。哪怕是坏消息,我也想早点知道呢。” 罗逾笑道:“两国和亲,哪里会有坏消息?你别多虑。” 他知道她心里的疑虑,抿了抿嘴,劝慰说:“我知道,我们中间横亘着一些不信任,现在彼此敞开心扉,互相说实话、不隐瞒是第一步。说真话,也许大家都不舒服,但是,想通了,反而比彼此扯谎、隐瞒要真实。咱们慢慢地,让彼此信任,好不好?” 是啊!他们俩重建信任多难!杨盼点了点头,忍着泪意和他笑了笑:“好。咱们还有一辈子那么长呢。” 罗逾在她唇上轻轻印了一吻,捧着她的脸,自己用力点了点头。 他出门片刻,又折了回来,这次笑眯眯说:“对了,这几天若有人骑马来,不要怕。” “什么?” 罗逾摇摇头,神秘地笑着,却不再说了,折身离开了。 他带着亲卫,拿腰牌进了平城城门,又策马到了平城宫门。皇帝朝后事闲,立时接见了,他在侧殿打量了儿子两眼,问:“听说南朝的公主接回来了?” 罗逾跪伏道:“是的。已经许嫁了,婚礼按咱们的习俗行。” 皇帝走到儿子身边,突然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脑,抚得罗逾周身都是一颤。 皇帝笑道:“你都二十三了吧?耽误了你这么多年!你几位阿干的孩子都会走了。” 罗逾摇摇头:“儿臣当不起父汗‘耽误’二字。能够为国效力,先立业,再成家,乃是正理。何况,也算得偿所愿了。” 他这话是真心,所以抬头带着点青涩的表情对父亲微微一笑。 皇帝恍然间见着故人的影子,身子都不由摇了摇,少顷才收摄心神,点点头淡然道:“好,朕已经叫钦天司推演过,明日黄昏是吉时嘉辰,你去城外迎娶吧。扶风王府已经修缮完毕,你今日可以出宫看一看,若还有不满意的,连夜置办,也来得及。” 皇帝这样的和颜悦色,考虑周详,罗逾特有受宠若惊的感觉,谢过之后,便斗胆又说:“那么合卺第二天回宫拜见,可否……可否让新妇拜拜我阿娘?” 皇帝突然皱了眉,摆手道:“不必!” 罗逾有些失色,僵持了一会儿才又说:“儿臣是会带新妇先拜见父汗和母后,然后,也就是顺道去靖南宫给我阿娘磕个头,拜谢她这些年来养育提携之恩。” 皇帝冷笑一声:“养育提携?顺道?没一个理由说得通!” 罗逾有点急上来,牙齿暗暗地锉了锉。 皇帝瞧见他颌骨紧绷的样子,心里不由恼火上来,背手盯着儿子问:“怎么,你是不服么?” 罗逾生怕“不服”二字出口,他的娘亲就要遭殃,终究没有敢说出来,但也无法回答他“服气”或者“不敢”,只能犟在那里不开口。 皇帝等了一会儿,泠然道:“朕还在等你回话呢!” 罗逾垂目说:“儿臣不敢不服,只是心里难过,觉得枉为人子。” 皇帝“啪”地一掌拍在一旁的案桌上:“是了,你是枉为人子!朕是你的生身父亲,对你的无数恩遇从来不见你真心感激。为了娶南秦的公主,大概都忘了自己的身份是谁,只差要给杨寄纳头称父了吧?!” 罗逾抬头说:“父汗冤死儿臣了!儿臣这次到南秦,除了完成和亲的任务,也带回南边前朝大楚的一位废公主。将来若要搅动南秦内乱,皇甫氏的女子难道不是一面旗帜?” 皇帝哑然失笑。 罗逾不知道他笑什么。 皇帝摇摇头:“呆儿!皇甫氏的女子我留了一位留到现在,如今增了一位,又有何用?”他眯眼想了想,又说:“带来了就留下吧。不差一碗饭吃。” “那么合卺后入朝拜见……” 皇帝怒道:“你怎么这么能纠缠?可以!我给你个折中的法子:你阿娘是后宫中式,最低等的嫔妃,杨氏公主肯给后宫她的所有母妃一个个磕头磕过去,我就同意她顺带给你阿娘磕一个头!” 第190章 罗逾气得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皇帝喜爱美色,又深谙联姻的重要,后宫美的、丑的、家世高贵的、家世低微的……有二百多个嫔妃!这拜会舅姑一天,要杨盼这样一位正牌的和亲公主去一个个人磕二百多个头,他做丈夫的不要憋屈死!心疼死! 皇帝已经很不耐烦了,挥手道:“你一会儿就出宫吧。今晚就住到扶风王府去,不要再到靖南宫里了。你那两个暖床的宫女,我已经叫送到你的府里,你乐意给个媵妾的名分就给,不乐意就留作婢女。滚吧,再啰嗦,你就不用娶了,让你七弟去迎亲吧,等两年再圆房就是。” 罗逾完全无力对抗蛮横的父亲,只能应声“是”而退下了。 他出了皇帝的大殿,眼睛刚刚往最北的位置望了望,皇帝的近侍就摊手指向宫门的方向:“殿下,陛下说,请殿下直接出宫门。殿下大婚之后,不宜再往后宫跑了。”说完,手就握到了佩刀的手柄上。 罗逾说:“陛下没说不许我向北拜一拜吧?” 那侍卫愣了愣,摇摇头。 罗逾一板一眼地撩袍下跪,朝向靖南宫的方向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阿娘,儿子娶亲了,日后是大人了,会尽力让你不再受委屈,过上好日子!” 磕完头起身,出了宫门。 扶风王府是新建的,雕梁砖壁,前院后园,步行一遍要半个时辰,在平城是首屈一指的宅邸。 按说也没什么好不满意的,但是罗逾心里一口郁气,到他来到正房自己日后的卧房时,看见清荷和阿蛮两个人俨然半个主母,穿金戴银的,正在指使小丫鬟洒扫庭除,他终于爆发了:“你们俩在这里做什么?!” 清荷和阿蛮吓了一跳,见是罗逾回来了,还来不及高兴就先挨了一顿臭骂,只能敛掉笑容,小心翼翼说:“听说殿下要回来了,正寝是要紧地方,想布置得再干净些,供殿下和新王妃居住。” 罗逾知道自己有些迁怒,吸了几口气缓了声儿又问:“你们日后住在哪儿?” 阿蛮对一边侧房一努嘴,清荷暗暗拉了她一把。 罗逾冷声冷气道:“你们搬出我的正寝院落,日后府中庶务由新王妃主持,你们作为侍女之首,拿最高的月例钱。” 阿蛮已经气得快要哭了,到底还是清荷稳重些,拉着她给罗逾谢恩。又问:“明日黄昏接新人么?” 罗逾点点头:“宗府已经安排好了,你们可以在外面伺候。” 清荷道:“是。明日交拜的青庐、柴燎的篝火、合卺的礼乐和所有物品、餐饭,殿下可要再过目一遍?” 罗逾点点头,到外面看了一遍,心里的郁气似乎抽丝似的少了点。 不觉一圈查验下来,天色已经晚了,他胡乱吃了点东西,洗漱完毕后就睡了。新榻、新被、新枕头,竟然无一睡得惯!他眼睁睁望着窗外悬着的一轮明月慢慢从窗棂间划过,越是跟自己说“睡罢”就越是睡不着。 突然,他的门被人敲了两下,是清荷的声音:“奴婢在外头伺候,听见殿下辗转反侧的声音,殿下可是睡不着?可要喝点热牛乳安安神?” 罗逾确实失眠失得很难过,一骨碌起身,坐了片刻说:“好吧,端一盏热牛乳来。” 她大概早有准备,很快开了门,侧身小心地端了一盏牛乳进来了。半夜值侍,穿着是寝卧的中单,月光下看不出什么颜色,只觉得衬得露出的一抹颈脖雪白,两只手更是精致得如牙雕的一般。 她偏身坐在罗逾身边,把牛乳递过去:“殿下趁热喝。” 罗逾说:“别坐我的床。” 清荷愣怔了一瞬,知道他这个毛病,虽然臊,仗着月色不浓,看不出脸色云霞的颜色,便驯顺地挪开,单膝跪在他的榻前软氍毹上。 牛乳温热正好上口,罗逾饮酒一样咕嘟咕嘟都喝掉了。 清荷说:“困意要过一会儿才上来,奴婢为殿下捏捏头顶,人舒服了,就想睡了。” 这两个丫头在靖南宫一直安分守己,罗逾并未多想,点头让她捏头顶。 佳人款款起身,牙雕般的素手从罗逾的耳侧拂过,直到头边,呼吸喷在他头顶。罗逾不太喜欢这样子,扭了扭脖子表示不适应。 清荷倒也知趣,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一会儿似乎是要使力,胸脯越贴越近,然后低声道:“殿下明日合卺,洞房之中无数门道,不知可曾了解过?” ☆、第一三零章 罗逾一激灵, 抬手在她肩上一推, 凛然说:“我会不会洞房,不需要你指教吧?” 清荷差点坐在地上, 目中盈盈,却绝不出气怒之语,她重新又跪在榻前的氍毹上, 低声说:“殿下别误会。” 他的心意很明了, 清荷虽然灰心,但自有她的急智——日后还要在扶风王府讨生活,再大的委屈也得忍受。她强自欢颜, 含羞低声说:“男人做那事,自然是无师自通的。但是处子的感受可大不一样,奴婢在宫中,伺候过好几位主子床帏, 陛下叫奴婢伺候五殿下,自然也有这个用意。” 眼见罗逾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急忙撇清:“奴婢知道自己高攀不上殿下, 不是有那个意思……” 罗逾略缓了神色说:“我这个人有怪癖,虽然是父汗赐下的, 心里不能接受就不能接受。确实是耽误了你们俩,等我到封地之后, 择选合适的男儿娶你们就是。若是做小自然好找,若是想做正妻,只怕身份上要低微点。” 清荷脸红彤彤的, 连月色下都看得出与脖子不一样了。她低声说:“这个是日后的事了,还劳主子挂心。” “那么明日……”罗逾看了看更漏,纠正说,“是今日,合卺之后就是洞房。听说女子会疼痛紧张,该怎么办?” 这倒是诚心讨教她了,清荷莫名嫉妒这个还没谋面的新女主人,此刻笑着说:“疼痛也是因为紧张,而且越紧张越痛,越痛越紧张。到头来还是要靠男人家细火慢煨的功夫。奴婢唐突一句诗,便是‘轻拢慢捻抹复挑’,自然慢慢就有意趣在了。” 她自家越说越纯熟,抬眼偷觑坐在榻上的小郎君好像脸色也与刚才不同,颊上一片深色,已经染到了耳畔。 这样的俊俏相貌,任谁也想再试一试。清荷偷偷咽了口口水,又说:“不过,‘轻拢慢捻抹复挑’,也要对了地方,对了手段。”她指了指自己耳垂之后,“譬如这里。” 罗逾连手都没有伸过来,只点了点头,想着以往吻杨盼时,确实这是令她星眼微饧的宝地。他又问:“还有哪里?” 清荷不甘心,佯做害臊,指了指自己的前胸,昏昧的光勾出那里的起伏:“轻重缓急,给人的感觉大不一样。殿下可晓得何时轻,何时重?” 罗逾老实摇头:“不晓得。” “可要……可要试一试?”那厢声音蚊子叫一样。 罗逾手探了半截,还是缩了回去:“我不习惯。” “总要习惯的呀。” 他还是摇头:“她可以习惯,别人我不习惯。” 清荷不由脱口而出:“难道殿下将来不纳侧妃?” 罗逾奇道:“还不能不纳侧妃么?” 清荷不由呆着眼望他,他也呆着眼望着面前胸脯起伏却不能令他稍有感觉的女人:“南秦那里,连……连皇帝都没有侧妃。” 第191章 你究竟在南秦学了些什么鬼?清荷直是无语。 她慢慢又凑近过去:“奴婢没有其他意思,殿下稍微试一试手,免得明天弄疼了新王妃。” 罗逾摆摆手:“我明天轻点罢,一辈子长着呢,以后再慢慢琢磨。刚刚的热牛乳好像起效了,我有点困上来了。” 然后是莫名其妙的命令:“你打盆热水来。” 清荷微微期待,问:“咦,这会儿要热水做什么?要擦哪里?” 罗逾说:“脸。刚刚你有一点口水星子喷我脸上了。” 简直是不识好歹! 清荷再也忍不住掉了脸子,赶紧转身遮掩,匆匆给他打水去了。 罗逾擦过脸,眼皮子终于沉重了,他窝在暖融融的被窝里,嘴唇边仿佛是杨盼柔滑的耳珠,胳膊肘又仿佛还撑在她绵软的胸脯上,纤纤的腰,圆圆的臀……他的手已经感受过,明儿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也要一一感受过去。 这日他的梦境仿佛也是绮丽绚烂的。 杨盼这日的梦却是支离破碎的,好几次仿佛从深渊上掉下去,又好几次仿佛是被人掐住了脖子,醒过来看到的还是城外毡帐那黑漆漆的顶棚。这样一晚上折磨到天亮,大早她就起身了,揽镜一照,仿佛那双眉都垂挂下来,分外没有精神。 “金萱儿,我眼圈儿都黑了,怎么办?”她问。 金萱儿打量了她一番,安慰道:“还好,还好。我听说北地的游牧民族都是黄昏举行婚礼,公主还有大把的时间补觉呢!” 杨盼环顾四周,可不是,他昨儿个说了要进城探问情况,结果就一去不回了,今儿她到底进城不进城?进城后什么时候商定婚仪的时间?怎么举办婚礼? 怎么一点音讯都没了?! 想着上一世,她还是有些慌张,随便把头发一挽,披着一件褙子到外头张望:外头除了她带来的侍从,还有北燕士兵打扮的人。虽然都是笑着,在往这片毡帐送粮袋、蔬菜和整爿的牛羊肉和腊脯,她还是忍不住慌张。 “金萱儿,”杨盼压低声音,“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你叫我们的人今儿一天都别大意,该披甲的披甲,该掖着武器的掖着武器,马匹别卸鞍,车辆别下辕。” 金萱儿始终对这位不靠谱出名的公主的主张嗤之以鼻,笑道:“我的好公主,您带的侍卫入了外郭就被收了所有铁器,拴马的铁链子都是争了才争到的。再说了,咱们区区多少人,他们黑压压多少人?要是他们心存不良,哪个逃得开?我看北燕也犯不着把我们诓到这里来杀。您就放宽心,好好补觉吧!” “你怎么这么粗疏大意?!”杨盼要跳脚。 金萱儿却自顾自看着外头的食材,笑嘻嘻说:“欸,今儿可总算不用吃干饼、干肉和路菜了。我去厨下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杨盼对这位侍女失望到极点。她披散着头发,赤着脚,回到毡帐里只能自己揪自己的头发,心里又担心又懊恼。 但是她不害怕,咬牙切齿地想:罗逾,和上辈子比,你是晚了这些时间才准备害我么?你不直接杀我,是想拿我做质子来威胁我阿父么?你休想!我就是与你玉石俱焚也不会让你得逞! 她顾不上梳头洗漱,在毡帐里到处寻找。等金萱儿进来叫公主用早膳时,惊诧地看见她这位不靠谱的小祖宗好像要拆了毡帐似的,从帐篷四围的竹编骨架上拆出了若干竹条,又把火盆摆在中间,见金萱儿来了,便说:“金萱儿,你在厨下有没有看到有油?” 金萱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油当然有了!羊油、猪油、牛油和奶里炼出的酥油都有!可是您不是不爱吃太油腻的么?” 彼时植物压榨之油还没有盛行,杨盼撮牙花子想了想:“好吧,聊胜于无。你把这些油多多益善搬过来。” “搬……搬过来?” 主子您想干啥?! 杨盼指了指床榻、地上的氍毹、四壁的羊毛毡:“以油脂涂上,遇火则燃。若是他们想拿我当质子威胁我阿父,我就放火烧了这片毡包!” 金萱儿简直哭笑不得,严词拒绝:“您昨晚做啥噩梦了?今儿……”她突然吞下下面的话,“嗐”了一声说:“小祖宗,别折腾了!早膳为您准备好了,快些用膳吧!” 杨盼心道:也是,吃饱了才能有力气对抗来犯的人。只是金萱儿这样的大意,跟往常不太一样,难道已经被北燕收买了? 她只能点点头,先和金萱儿去用早膳。她不停地偷眼打量这位一直跟着自己这么多年的侍女,而金萱儿一如既往地勤劳唠叨,把好吃的都夹到杨盼的盘子里,又抱怨北地的肉切得太大块,不好啃;又抱怨茶里头加奶已经够难吃了,居然还要加盐;又抱怨蔬菜太少,连鲜嫩的小青菜和豌豆苗都没得吃…… 杨盼问:“金萱儿,你是那时候北燕抓的‘两脚羊’么?” 金萱儿听这个就一脸悲苦:“可不是!北燕人打仗可坏了!他们以战养战,连粮秣都不带,打到哪儿抢到哪儿。若是没有粮食抢,就抢人,不饿肚子的时候叫抢来的人帮着刷马拉车做些苦力,饿肚子了就杀人吃肉……我那时候还小,现在想想都是噩梦……” 杨盼问:“金萱儿,抢两脚羊的是现在这位皇帝叱罗杜文么?” 金萱儿摇摇头:“我不知道是谁,但不是现在这位,抢人的那个坏蛋鲜卑人已经被咱们陛下杀掉了——所以才救了我伺候公主嘛!” 杨盼找不出她的破绽,又看她提着这茬儿就泪汪汪的,也不好意思再戳人家的伤疤,只能道:“你既然感激我阿父,那么凡事可不能瞒我!” 金萱儿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吃吧,多吃点!” “然后?”杨盼问。 金萱儿害臊地一笑:“把身子骨养好,多屯点肉在身上,‘土壤’肥沃了,新婚之后生孩子才来得快呢!——我们老家的婆姨都这么说的。” 杨盼脸一红,嘀咕了一句:“还早呢!说什么生孩子……” 金萱儿笑道:“哪里早,都快要大婚了。”等杨盼吃完,她把主子带回屋子,端来一大堆衣裳摆着:“公主严妆,真是另一种好看!都快大婚了,内里衣服要穿红的,据说喜气足,生养快!”逼着杨盼换衣服、梳头装扮。 打扮了一半,她倒又出去了,这次没有进来,反而是进来了一个随着杨盼出嫁的南秦宫廷老嬷嬷。老妇人笑微微的,打发走了几个小侍女,亲手把杨盼的长发绾成漂亮的灵蛇髻,对着铜镜赞了几声。 然后,老妇人低声说:“女郎家变作新妇人,可大有不同呢……” 杨盼呆呆地问:“嬷嬷你想说什么?” 老妇人从怀里掏出一张帛画,慢慢展开在杨盼面前,低声道:“公主别害羞,这些道理迟早要知道。女郎家变作妇人,总少不了男人……” 杨盼一看,好家伙!帛画上栩栩如生画着“妖精打架”! 她上一世是结过婚的人,夫妻之道完全晓得,姿势都不知道尝试过多少!闺房乐趣那是足足的。不过现在看到这样的画儿,还是红了脸,别过头半真半假地说:“嬷嬷你把这个拿走!什么呀这是!” 第192章 嬷嬷笑得颤巍巍的:“公主别害臊,老奴慢慢给你讲。洞房花烛夜啊,妙处可不少哩……” 杨盼欲哭无泪地听着;老妇人倒跟个教坊司里的老积年似的,讲得绘声绘色,怎么亲吻、怎么抚摸、怎么宽衣解带……男人家若是摸到那些羞臊的地方,怎么忍住别怕;若是男人家也露出身体,会有哪些地方与女人家不同;要生出孩子,需要这般那般…… 杨盼的一个白天,就消磨在红着脸蛋听老嬷嬷绘声绘色讲故事上了。 好容易入夜,老嬷嬷再三问:“公主可曾懂了?” 杨盼恨不得她赶紧滚,连连点头:“我懂了!我两个时辰前就懂了!” 老嬷嬷笑道:“公主还害臊啊,这些故事您现在不愿意听,将来可没人讲咯。不过学问放在肚子里,总归是好的!” 杨盼揉了揉饿扁了的肚子,声儿都发颤:“好,我将来再听嬷嬷讲故事。什么时候开饭?!” 老妪笑道:“这就开饭了!” 她刚刚出门,突然惊叫了一声:“哦哟!好多人啊!” 杨盼踏出帐篷门,看了看远处一道逶迤而来的火光,大概是上百名骑兵正策马赶来,马蹄嘚嘚,火把迎风猎猎,看得出速度极快。 来了! 背叛她的事总是逃不过! 罗逾,你可以的! 杨盼冷静而不做声,退回帐篷里,看了看屋子中间的火盆:虽然没有油,到了最急的时候,打翻炭盆,羊毛的氍毹、丝绵的被子、狼皮的褥子、竹子的帐篷架子……都是可燃的。 她宁肯死,也绝不活着在罗逾手下受罪! 但是在死之前,她还要和他斗一斗,哪怕咬他一块肉,或者打他一个耳光,也算是对他的“报答”! ☆、第一三一章 转眼, 这支骑兵已经到了他们所住的营帐外围。南秦送亲的侍卫被收缴了兵器, 手里只有棍子,根本挡不住马匹放开来一冲。小小的一圈营地壁垒, 瞬间被骑兵四面团围,牢牢地占领了。 杨盼的营帐在这片壁垒的最中央,她揭开一点门帘朝外瞧, 跳跃的火光中, 罗逾骑着高头大马的身影格外凸显,他本就是个颀长的身条,配着紫色的绣花襜褕, 外头锃亮的锁子甲,还披着一件大红斗篷,出锋的黑狐毛拂在他白皙的脸上,熊熊的火光中, 俊美威武得如画上的天神。 但是杨盼不怕他。 没有兵器,她默默地用手绢包住一条帐篷骨架上抽出来的竹条,这玩意儿抗不住刀兵, 但是可以给她争取一点点时间,狠狠揍罗逾两下, 然后就踢翻火盆,跟他来个玉石俱焚。 最紧张的时候, 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害怕、担忧和伤感都没有,温暖的帐篷里仿佛突然间跟冰窖似的, 杨盼的双手微微颤抖,紧紧地盯着帐篷门。 外头的火光越来越簇拥过来,红光映得帐篷半边都是赤色,人影幢幢,最中间那个斗篷展开,就如同一只巨鹰,慢慢地向她翱翔过来。外面热闹得紧,汉语夹杂着鲜卑语,好像有她的侍女在问“你们干什么?”“别碰广陵公主。”……好像还传来粗鲁的笑声和唿哨的锐声。 俄而,帐篷门突然被打开了。 那团硕大的、巨鹰一样的影子变作了穿着大红斗篷、白银色锁子甲和紫色襜褕的罗逾,嘴角勾着一丝笑意,钻进门时把外头巨大的寒气一起带了进来。 他很知趣地没有带其他人进来,目光亮闪闪地盯着杨盼,最后落到杨盼手里的竹条上,咧嘴笑道:“原来你都知道啊?” 杨盼冷笑道:“我都知道。今日你不要想得逞!” “那试一试?”他挑眉笑着,像一头小狼一样,满脸都似乎“飕飕”地放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杨盼仔细打量他:他腰间掖着短剑,还套着那个旧了的绛红剑套,手上有弓,腰囊里有箭,但惯用的右手上握的是马鞭——她可能的死法还真是多样啊!杨盼咽了咽唾沫,目光瞟了瞟旁边的火盆,退了两步到火盆边上,随时打算踢翻它——烧死听说也不好过,但是至少是她自己能选的唯一途径,可以有尊严。 罗逾已经一步步逼过来,握着鞭子的手伸出来,鞭杆儿绳挂在他的手腕上,他笑着说:“阿盼,乖乖跟我走吧。” 杨盼突然大声叱道:“你休想!” 扬手把竹片挥了出去。 她想打他个满脸花,却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低估了他的个子。用作搭帐篷的竹片挥舞起来感觉好重,根本举不高,然而他的个头又太高了,只能打在他的胳膊上。 锁子甲只护着肩膀和上臂。罗逾被她这狠狠的一下打得跳起来,揉着胳膊委屈地说:“你用好大的力气呀!” 杨盼顿时勇气上来,两只手抓着竹片,狠狠对他挥了第二下:“我打死你!” 罗逾见势不妙,赶紧跳起来退了两步,双手摆摆说:“好了好了,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别来真的。打伤了我岂不是你自己遭罪?” 杨盼眼睛里迸出泪花来,颤着声儿说:“我自己遭罪?现在在你的地盘儿上,周围都是你的人,所以你打量着我只能束手就擒,乖乖当俎上之肉?我今天就打了你,随你之后用什么刑罚来折磨我!” 她居然生出偌大的勇气,奔上两步把他逼退到帐篷壁边,乱舞着竹片就攻击过去,心里想:打到一下,也是好的!打到两下,我就赚了!…… 罗逾这时才意识到她大概是误会了,心里又好笑,又必得把她惹哭,见那竹片完全没有规律地一团乱舞,而她力气又不够,小脸蛋急得红扑扑,额角亮晶晶的都是汗,又气又累,小胸脯上下起伏——浑圆的两团裹在衣服里,比昨夜看到的清荷的那两团可爱、诱惑得多了,他顿时喉咙口一紧,眼神也变得肃杀起来,充满了攻击和掠夺的欲望。 杨盼那手三脚猫功夫哪里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的对手!罗逾瞧准她一个缺乏力气的攻击破绽,单手抓握住竹片,随后手腕一抖,再翻转一扭。杨盼顿时觉得虎口发麻,小胳膊根本撑不住,不由就撒手了。 她反应也算是快的,既然丢了武器,只能使用终极一招,大不了一死便了! 她几步退到火盆旁,用力去踹火盆。 没想到这么重!才踹出一块赤红的火炭,罗逾已经逼近到前,一把把她箍在怀里,还说:“小心烫着!” 火炭燃烧并不迅疾,捶打紧实的羊毛毡子也不太易燃,罗逾伸脚把火炭踩熄,毡子上只是赫然一个大黑洞洞。 他像对待傻瓜一样叹口气摸了摸杨盼乱蓬蓬的顶心头发,一只手仍箍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探到她腿弯儿里,稍一用力气就打横抱起来。 杨盼伸出小拳头捶他。罗逾抓住她的小拳头在唇边吻了一下:“你不怕打到锁子甲上蹭破了爪子的皮?” 杨盼气得牙痒痒,可是他身子裹在铠甲里,想咬他又没地方下嘴,想打他估计也打不疼,终于含着泪质问他:“你究竟来干什么?!你处心积虑想干什么?!” 罗逾对她龇一口白牙,故意凶巴巴说:“你打我打那么疼,一点情分都没有。我都想吃了你。” 杨盼又气又恨,忍着一泡眼泪说:“我是一国的公主,请你给我留点尊严好不好?” 第193章 “今儿不行。”罗逾虎着脸说,“你就认了吧!” 他当真一点面子都不给她,手臂一用力,扛麻袋似的把她扛在肩膀上,还淘气地在她臀上拍了两下,说:“今儿落在我手里,认命吧!” 他像扛着战利品出门,外头他带来的骑兵顿时兴奋地打起唿哨,勒着马匹原地打转转。哨声、马蹄声、人的兴奋声响起,杨盼大头朝下,被吵得晕头转向,只看见地上腾起的灰尘和火光影子里幢幢的人影。她愤恨地捶打他的背,小拳头一下下打在锁子甲上,打得生疼也浑然不觉。 她终于绝望地哭起来。 罗逾大声道:“牵我的马来!我带她走!” 杨盼哭着大喊:“放开我!我不要跟你走!” 她头顶上他的声音冷冰冰传过来:“你没得选了!” 羊入狼口,再无余地。 罗逾扛着杨盼跳上了马背,才把她放在鞍子上,用狐毛里子的大红斗篷裹上。他一手持缰和弓,臂弯还勒着杨盼的腰腹,一手开弓弦。他身边的一个士兵策马递过来一支点着火的松明箭镞,罗逾举弓放箭,火光流星一样划过天际,带着鸣哨的锐声,落在营地正中的篝火上,“腾”地燃起大火来。 他带的人也纷纷朝篝火的方向放出火箭,霎那间无数金红的流星划过天宇,煞是撼动人心。南秦的诸人仿佛看呆了一样,也无人敢出声,无人敢呼救,眼睁睁看着篝火顿时高入半空,“哔剥哔剥”声音不断,半天的云都像回到黄昏时,染成了红色。 接着是鞭声齐鸣,马儿被抽打得嘶鸣不已,一旦松开缰绳,拉动嚼子调转方向,牲畜们在喝马的喊声中又顺着道路往平城大门疾驰而去。 杨盼的哭喊声过了好久还能隐约听见。金萱儿从刚刚的心摇魄颤中醒过神,呼了好大一口气才对其他人说:“北燕这抢婚的风俗真是恶劣呢!还非得新娘子哭嫁!公主一哭,我心里都酸酸的难受……” 她真个抹了一把眼角,骂骂咧咧,嘟嘟哝哝:“要是皇后知道公主被吓成这样,不知道多心疼。这杀千刀的驸马!杀千刀的鬼地方!……” 马行的速度极快,杨盼脸上的泪被吹干了,脸蛋觉得冷冰冰的,身上因为被裹在斗篷里,狐狸毛暖暖、软软的,背上他的胸膛——哪怕隔着金属的锁子甲——也是暖烘烘的,都觉得汗要冒出来。 她也不哭了,不管是什么命运,面对就是了,大不了就是一死。父亲已经在华阴郡布下十万大军,想必对其他要塞也不会疏于防守;弟弟们暂时看起来还是颇为和睦,想必不会短期内叫阿父后院失火——既然如此,不过一身而已,怕什么呢? 罗逾的声音落在她头顶:“不哭了?” 杨盼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在她头顶笑,笑声又脆又亮:“也好,留点力气。” 到城门不过一瞬,一群马都勒了缰绳慢了下来。罗逾从斗篷里掏出腰牌对城门领晃了晃,城门领笑着说:“恭喜殿下!” 马又跑起来,城里大道,速度慢了很多。小郎君大概还在笑,杨盼朝斜上方可以看见他颌角平缓的弧度。她咬咬牙,仗着斗篷遮掩,伸手从他披甲的下方伸进去,在他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罗逾的笑容大概是被打断了,低头伸手护痛,并把她的手捉出来。 趁这当口,杨盼突然一阵挣扎,想从马背上滑下来,旋即就被捉住了,他用力环着她的腰,杨盼觉得自己要不是还没吃晚饭,只怕要吐出来了。 “别勒着我!我想吐!”她嚷嚷着,“吐你一身你别嫌脏!” 罗逾略松了松,低头嗔怪她:“掐我也就算了,从这么高的马上往下跳,你想摔折两条腿进洞房吗?” “哪个跟你——” 进洞房?! 杨盼的脑子又跟被雷击了似的,愣了一会儿才说:“哪个跟你进洞房!” “不进也不行。”他降了速度,抬鞭指了指前方:“到地方了。” 那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宅邸,门楣上青底金字,大大地写着“扶风王府”四个大字。打开大门,一路红灯笼沿着甬道,里头贺客盈门,也不避讳新妇露着脸,嚷嚷着“来了!来了!”顿时鼓乐齐奏,是杨盼从来没有听过的节奏分明的胡乐,歌女舞姬跳着胡旋舞,身上长裙舞成一朵朵石榴花,臂上彩带飞在空中,宛如焰火腾起一般。 甬道尽头门扇大开,是王府的正屋,里面迎面燃着篝火,后面仿佛是一座毡包。 杨盼已经呆了,头上发髻乱蓬蓬的,因挣扎而翘起了许多呆毛,被火光一照,真是有些狼狈。 罗逾已经把箍着她腰在姿势改成了挽着她的手,此刻低声说:“小呆瓜,怎么不看路?” 杨盼低头一看,才发现脚下是一个棕色皮子、大红彩绸裹着,配件都是镶金饰银的大马鞍。她本能地一大步跨过去,周围响起女眷们的喝彩声,打扮得奇怪的傩师在鼓点里又唱又跳,奇怪极了。 几个女眷上前向天空、大地和他们两个人洒着香喷喷的酒滴,口里喃喃诵着什么。又有人给罗逾递了弓箭,一样是火箭,他把箭射到篝火的顶上,蓬起一团烈焰。那几个傩师便随着音乐蹦跶得更欢了。 过了篝火,便是青色毡子的帐篷,早有人揭开饰着红花的帐门,把两个人迎了进去。里面一片辉煌,正中是织绣精美的彩色氍毹,上面铺着大红羊毛毯子,坐席都是毛茸茸的皮毛料子,矮案上摆满了瓜果和食品。 两个人被喜娘奉到上座,喜娘问罗逾:“殿下可曾挨打?” 罗逾揉了揉胳膊,其词若憾:“挨了,好狠呢!”含着笑瞟杨盼。 喜娘笑道:“捶杖新婿,才能打掉晦气,将来福气盈门!” 罗逾笑道:“可不是,我特意没说,就是怕挨揍,结果还是逃不脱。” 喜娘笑道:“可不是注定殿下的福祉无穷?”瞥了一眼新娘乱蓬蓬的头发,还没缓过来的肃杀脸色,“噗嗤”了一声才说:“王妃从南朝来,大概不知道鲜卑的风俗,娶嫁靠抢,就算是明媒正娶,也要做一个抢亲的模样。女婿在岳家挨打,越挨得住福分越多。” 她跪坐斟酒给两个小新人,口里道:“一杯祭天,一杯祭地,天生地养,常与福祉安康……” 杨盼总算明白今天的路数,哭笑不得,又觉得好笑,又觉得丢脸,此刻只能学着喜娘和罗逾的模样,用手指从杯里沾了酒液,弹几滴在天空,弹几滴在地上,最后交换过系着红丝带的酒杯,彼此抿一口,算是喝过了交杯酒。 喜娘心满意足,说了一串儿的吉祥话,把两个人的衣襟绑在一道,然后道了“安置”,笑吟吟出门了。 外头鼓乐也渐渐停止了,宾客盈门的说笑声小了,篝火“哔剥”的声音也慢慢消失了。杨盼问:“你不用到外头陪客人饮酒?” 罗逾摇摇头:“他们已经吃过喝过几轮了,不需要新郎官陪同。下面的时间,都是咱们俩的。”眼睛便亮汪汪地看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知道的……作者很啰嗦…… 所以,只能说明天不负众望了。 爱你们(づ ̄3 ̄)づ╭ ☆、第一三二章 第194章 杨盼心里还有点气罗逾, 虎着脸不想理他。罗逾捱蹭过来, 搂着她的腰开始嗅她的头发。杨盼伸手把他一推:“心情不好,别动手动脚的, 讨厌!” 罗逾知道这抢亲的婚俗把她吓到了,女孩子要靠哄,今天新婚燕尔, 只能用水磨功夫。他低声下气说:“我知道今天吓到你了。我们这里认为女郎出嫁, 哭得越大声、对母家越留恋,说明越重感情,将来夫妻也越和睦。而娘家女眷会拿着竹杖杖打新婿, 打得大委顿的都有,既是给新婿一个警示——日后不许欺负新妇;也是意味着新婿是个吃苦耐劳的男儿,将来有出息,有福气。” 这些奇特的抢亲遗俗都说明北朝的女儿家金贵。 但这也是杨盼大不服气的地方了, 她嘟着嘴说:“既然是风俗,怎么不提前叫我知道?你今天吓死我了你懂不懂?” 罗逾前仰后合:“虽然不叫你提前知道风俗,但你难道不懂我们要大婚?就算我换个法子来接你, 也还是我来的嘛!我事先也告诉了你身边的大宫女金萱儿,她拍着胸脯叫我别说。” 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杨盼恨得牙痒:“她凭啥自作主张啊?” 罗逾说:“她说:‘既然要哭嫁, 事先说明白了,咱们那个开朗得没谱儿的公主一定哭不出来, 到时候满脸嬉笑,太不成体统。还是别告诉她,兴许能哭出来。’” 罗逾点着头说, 似乎对金萱儿的先见之明很是满意。 “她才不靠谱呢!”杨盼几乎要脱口而出:她都做了同归于尽的准备了!还幸好罗逾反应快,火盆分量重!不然,不堪设想! 但是再想想,罗逾先也没说错,他们说好了要大婚的,就算形式上是抢婚,把她吓成这样,死的心都有了,在外人看来是没道理。怪只能怪她上一世被罗逾坑太惨了! 所以,罪魁祸首还是他! 杨盼不讲理地说:“反正都怪你!” 罗逾这会儿任她怎么栽赃都行,笑眯眯说:“好好好,都怪我,全是我的错。” 边说,边又开始动手动脚。 杨盼“啪叽”一下把他的手打开:“我还没来得及吃饭呢!饿了!” 虽然有些懊恼,但是总不能让新妇饿着肚子那啥。罗逾赶紧把食案移过来:“你爱吃啥?” 食案上十分丰盛,杨盼目光巡睃了一圈,虽然菜品是北边风味的,但是现在饿了也不挑,指了指中间一盘蒸羊羔,然后也不接罗逾递过来的筷子,直接张开了嘴。 罗逾好笑,但见她这一副待哺的小鸟似的模样,又觉得今日伺候她实在是享受,于是用解手刀切开肉,挑了最嫩的面颊肉和肋条肉片好,直接拿筷子夹到她的嘴里。 “好不好吃?” 杨盼点点头,颐指气使点菜。罗逾心甘情愿侍奉,指望着她快快吃完,就可以享用他们俩的花烛之夜。 终于把小女郎喂到肚儿圆。杨盼揉揉肚子说:“我要洗澡——过来前弄得一身臭汗,马背上又吹了一头一脸的风沙,脏死了。” 别说她要洗澡,讲究清洁的罗逾也要洗啊。他说:“屏风后有浴盆,我叫人打热水来。” 接着邀约:“咱们……一起?” 杨盼峻拒:“不!我不习惯!我去洗澡,你不许偷看。不然,今晚我和你没完!” 她还是个没经人事的害羞大姑娘啊!罗逾这样想着,也不忍心强迫,也不愿意惹恼她,只能在屏风外头默默地听里面“哗啦啦”的水声,脑海中自己想象那些绮丽的画面,又设想接下来他们俩的二三事,想得浑身滚热。 杨盼洗完了,披散着擦得半干的长发,裹着大红色的寝衣,喊着“冷”,一出来就迅速把自己裹到被子里了。 罗逾说:“我也要洗澡。你别急,乖乖等我,我很快的。”上前亲亲她水润润的脸蛋,简直是迫不及待。 这大概是他历次洗澡里最快捷、最马虎的一次了。新婚的寝衣也是红色的,勾着黑色的博山纹,使得松松露出的胸脯愈加显得线条流畅、紧实白皙。新郎官也有些紧张,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使新妇满意,设计了半天钻入被窝后怎么说第一句话,怎么撩拨她,怎么让她不再羞涩,甚至设计了如果小丫头害羞顽抗,该怎么给她宽衣解带而不会惹她不快…… 他撩开青毡包里层层叠叠的纱幔,从屏风后出来,往地上铺陈着厚绒绒羊毛垫子的床榻上一看——杨盼的长发逶迤在枕头上,裹着大红锦的被子,像一只大蚕宝宝,闭着眼睛,嘟着嘴,脸蛋粉嘟嘟的,睡得正香。 他过去轻轻推推她:“阿盼……” 杨盼哼哼了一声,不高兴地扭扭身子,仿佛被打扰了睡眠而很不开心。 睡颜这么可爱,简直叫人不忍打扰。罗逾叹了口气,想着今日白天她又惊又怒,和他打了一架,然后又哭又喊又挣扎了半天,大概是累坏了。这会儿吃饱喝足,又洗了一个舒服的澡,自然是困意上来。 他只能揭开被窝,钻了进去。被窝里已经暖融融的,带着她身上的桂花糖香味和一股女儿家特有的清香。他一点点蹭过去,手搭在她的腰间,她的身体又柔、又软、又温暖,曲线起伏,但又有温软绵滑的小肉肉,手感真是好极了。 腰腹里一阵阵火热的感觉往四肢百脉里蹿,罗逾忍不住又蹭近了点,把自己的身子牢牢地贴着她的背,手顺着她的腰窝一点点往前探,好容易在寝衣的衣襟里面摸到了她的汗巾花结。 他顿时呼吸都紧了,像一个笨拙的小窃贼终于找到了开门的钥匙似的,摸索着在被窝里解她的汗巾花结。 照道理,这种花结只消拉开两头,自然会松开。但只找到一头,小丫头就蜷起腿,身子一侧,近乎半趴着。罗逾抬头看她,脸蛋上的肉被枕头压得骨嘟了起来,睫毛长长地垂着。 “阿盼,阿盼,”罗逾轻轻在耳边叫她,“醒醒啊,新婚的大礼还没完成呢!” 根本睡得不理。 罗逾不知道她是真的还是装的,身体上实在是难过得紧,只能自救。他扳过她的身子,重新找汗巾的结。不知是不是手里太紧张,拉着两端扯,却怎么也扯不开结;再摸到打结的地方,他心里暗道糟糕:花结不知怎么给他拉成了死结! 只能掀开被子就着烛光来解结。结还没解开,闭着眼睛的杨盼已经开始生气扑腾了:“我好冷!好冷!” “快了!快了!”那厢笨手笨脚地边研究花结的走向,边安抚她。 折腾了一会儿还没把结折腾开,杨盼已经扁着嘴几乎要哭了:“好冷!我要睡觉!你干嘛不让我睡觉!” 罗逾只能无奈地重新把被子给她裹上,还挨她睡梦中踢腾了几下,然后才慢慢又静下来了。 他不甘心啊,摇摇她。杨盼把被子一拎,把脖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罗逾只能也钻进被窝,像刚开始一样慢慢地抚弄她,期望着能够慢慢把她摸得醒转来,可以完成周公之礼。 但是,小人儿像她养的小狸猫一样,越被撸,越舒服得不行,睡得实沉,还发出轻微的舒服鼾声。 这下彻底没办法了。罗逾只能生着闷气,抱着她入眠。虽然手感很好,但是身体里胀得难受,蹭着她的臀也不能缓解,反而更加难受起来,一时气得简直想揍她屁股两下把她打醒,但是又舍不得,只能慢慢地闭着眼,排解身体里一层层激荡起来的灼热感受。 第195章 好容易安顿睡着了,罗逾突然觉得身上一阵阵寒冷上来,伸手一摸,被子全没了。再就着昏暗的烛光一看:杨盼把所有被子都卷在身上、压在身子底下,就是没给他留点。 两个人大概都是自己一个人睡惯了,罗逾想着今日这个洞房花烛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扯了两把被子扯不动,也不想再用太大力气把她惹醒发火,看看外头露出了一些青白色,大约已经快要黎明。他从一旁的矮屏风上扯下自己的狐狸毛红斗篷,裹在身上凑合着。好像也睡不着了,就静静地坐在杨盼身边看她睡觉时的模样。 看着看着,心里的气愤也抽丝儿似的去了,觉得能这样把她护在身边,而且还将一辈子在一起,已经是上苍对他这样一个从小不得爱的孩子最大的恩赐了。 也不知看了她多久,终于看见她的眼睫动了动。睡得红扑扑的小脸蛋,颊上还被压出一团可爱的红晕,她像她的小猫一样,皱着眉,嘟着嘴,两只手伸出被窝伸了个懒腰,懒腰伸舒服了,人就醒透了,睁着那双大圆眼睛看着罗逾:“咦,你怎么裹着斗篷坐在那儿?” 外头服侍的侍女大概听见了她的声音,问:“殿下和王妃是不是醒了?可要奴婢进来伺候穿衣?” 罗逾恶向胆边生,恶声恶气对外头说:“王妃没醒,王妃说梦话呢!要你献什么殷勤?离远点伺候!” 那侍女大概是吓了一跳,低低答了声“是”,就听见她远去的脚步声。 杨盼眨着眼睛,小心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罗逾甩开身上裹着的斗篷,起身到火盆里大大地加了几块炭火,又把火盆挪到榻前,毡包里的温度很快升高了,他到床榻前气呼呼说:“我是生气了。你半夜卷我被子,我只能裹着斗篷坐了一夜。” “你坐了一夜啊?”杨盼伸手摸摸他的脸颊,这次轮到她用关爱傻瓜的神情关爱罗逾了,“哎,真是傻啊。跟我睡觉,被子得用抢的!” 这正中小狼的下怀,他一把揭开被子:“是,我现在就抢!” 杨盼软侬侬说:“我冷啊……” “不冷。”罗逾理直气壮覆在她身上,“这样不冷了吧?!” 他的重量让她喘不过气,但是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和安定。杨盼伸手抱住他,闭着眼睛,耳朵都热了。 她现在不像昨晚那么别扭了,罗逾心里的恶气也消逝了,只是这次不能再放过她了。 他的手从她蜿蜒在大红枕上的长发上拂过,又慢慢到她的脸颊上,热乎乎的脸颊红得可爱,他的手抚弄两下,忍不住再去吻两下,嘴唇挪移到她唇上,她开了嘴唇迎接他,两个人顿时纠缠得难舍难分。 唇吻相离,眼神都迷蒙起来。 罗逾低声在她耳边说:“喜帕还是白的呢!今儿这关横竖得过是不是?别怕。” 杨盼睫毛霎啊霎的,羞怯地笑出两个小酒窝来,声音低细得像蚊子叫,话语却挺坚定:“我不怕。” 这句话美得像诗,给了他最大的勇气。罗逾想着那日清荷给他的“指教”,便慢慢地探索到她的耳边,含着耳珠玩一会儿,又在她耳后一点点舐过去,舌尖辗转到脖子,皮肤细腻得像玫瑰花瓣似的,他也像对待最珍爱的珠宝,一点点地轻啜,直接探到领口。 女儿香喷薄而出,小郎君的心也浸醉了,抖着手去解她的衣带,大红的寝衣,大红的抱腹,绣着密密匝匝喜庆的纹样,越发衬出下面一抹酥酪般纯粹洁净的肌肤来。简直不知道怎么爱她才好,只能用眼睛把她的模样一点点刻画到心里去,喉结不断地滚动着,压抑得难受,却又不肯粗鲁而不顾惜她的感受。 小衣上的汗巾此刻看一看,也不过是拉成了死结而已,稍稍解一解,也很好开。 到了这一步,罗逾简直呼吸都要凝滞了,抬脸看杨盼,她已经害羞得捂着眼睛,指缝间漏出来的肌肤朝霞一样红光氤氲。她浑身暖暖的,随着他指尖勾着小衣向下,每一寸露出来的地方都娇嫩可爱、曲线玲珑。 未曾经事的小郎君反而不知所措了,呼吸又重又急,一口气还没到肺里就又喷出来了,热乎乎地喷在杨盼的小肚子上。 他大概又记起清荷告诉他的“轻拢慢捻抹复挑”,告诉他的女子必以湿润而无亘阻。于是探手到她腿间,可是没有实践,不知道这“拢”、这“捻”、这“抹”、这“挑”该怎么操作才对。 杨盼把他的手捉出来丢开,低声说:“怎么这么猴急?”不等他感觉懊丧,却又抓着他的手,引导他前行。 她是有经验的——虽然这一世还是处子。 罗逾的手被动地跟着,感受她花瓣儿般柔嫩的肌肤轻轻颤动,慢慢潮红,慢慢也得了些诀窍。到得臀腿时,仿佛开窍一般,满把抓住揉捏起来,换得她双眼迷蒙,轻轻呻唤。 再试一试,果然早已濡湿,他一下子激动起来,三下五除二除掉自己身上的障碍,在她耳边说:“行了?” 那厢红着脸,勾着他的脖子,徐徐点头。 生命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宛如出生时要历经狭窄的甬道,又仿佛患难时有若干峡口和坎坷,可是前方是可以逾越的高峰,是万丈璀璨的光芒,是五色粲然的烟花……一切疼痛、艰难、塞阻都是值得的。 不觉间,汗水遍布在鼻尖、额角,两个人睁开眼睛时,瞳仁里都映出对方的模样,都在笑,弯弯的眉,小小的笑涡,彼此映照,说不出的幸福和喜悦像蜜汁一样流淌遍四肢百骸。 这种说不出的美快,灵与肉的交融,罗逾觉得身体一阵又一阵的震颤,想克制也克制不住。他觉得时间似乎太短了,太不甘心,可是无法自控,长吟一声,双手抱紧了身下的人儿。 俯身在她颈边一会儿,再不甘心也得起身。他带着些遗憾和懊恼,看看杨盼,期期艾艾说:“昨晚没睡好……” 所以,不是能耐不行。 杨盼笑得眉眼弯弯,颊边的酒窝深深的。她仿佛也没有了先时的害臊,坐起身,伸臂抱住罗逾的胸脯,鼻尖在他胸膛磨了磨,温软地说:“可还是胀得好难受呢!” 他温柔的目光立刻转过来,把她看了个遍,却丝毫没有轻亵之感,赶紧用被子把她赤_裸的小肩膀裹起来,用手绢吸掉她额角亮晶晶的汗珠,低声说:“第一次,难免的,以后就好了。” 杨盼点点头,笑眯眯说:“嗯,以后就好了……”不胜娇羞,斜眸瞥了他一眼,便垂下头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够肥了吧? ☆、第一三三章 外头已经是日上三竿, 汗津津的两个人才起床洗漱。杨盼问:“你们这里, 新婚之后要拜见父母吗?” 罗逾蓦地担心起来,点点头说:“是的, 我父汗早朝之后,我们就要去拜见磕头。”俟杨盼点头之后,又小心翼翼说:“还有我的生身母亲……” 杨盼瞟了他一眼, 豪迈地说:“你的母亲, 我自然要去拜见,不过就是磕三个头,理所应当的。” “但是……但是……”罗逾期期艾艾起来, “我父汗说,若是要去后宫拜见我的阿娘,就得到他二百多个嫔妃那里依次磕头问安,然后才可以去拜我阿娘。我知道, 这个要求过分了……”他面色晦暗起来,新婚的快乐,被这莫名其妙的要求给冲淡了。 第196章 杨盼的脸也变了:她在南秦是一国公主, 这次嫁过来也是尊贵的和亲公主身份。给罗逾的父亲和嫡母叩头,这是做儿媳妇的礼数;给他“亲娘”磕头, 也算是孝道所关;那么,其他的妃嫔, 名分上是“父妾”,按南朝的习俗,地位都不过高等的奴才一样, 还要她一个个去磕头?! 她正色问:“这又是为什么?” 罗逾低下头,好一会儿才说:“你不知道,我母亲身份低微,而且不知因为什么触怒过我父汗,所以连着我一起不受待见。我父汗不欲我和新妇对她行母礼,就提出了这样苛刻的要求。你要实在觉得委屈,就……就以后再说吧。” 他神色落寞,杨盼不想答应,但是也不忍拒绝,见端来早餐的奶茶,接过啜了一口说:“先去拜见可汗和可敦吧。” 儿子成婚翌日,皇帝叱罗杜文在被称为“可敦”的皇后的凤翔宫里喝茶等待。少顷,外头传报扶风王携新婚妻子前来叩首谢恩,皇帝对皇后贺兰氏笑道:“新婚小两口居然没有赖床,还算懂规矩的。” 皇后笑道:“宥连从南朝回来,确实性格脾气都变得好多了,人也亲善温和多了——想想他小时候那种孤僻的样子,碰到一只虫子就洗手洗得近乎蜕皮,现在再瞧,真都不敢相信是同一个人。” 叱罗杜文不置可否,却轻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不出是赞许还是不屑。 贺兰氏知道所有的往事,觑着眼儿偷瞟丈夫,见他目光失焦,不由出语提醒道:“他们在外头跪候呢。新妇娇嫩,南方唤做‘娇客’的,大汗还须给人家一点面子。” 叱罗杜文转过头,似笑不笑地说:“自打素和回来,你对宥连就好得多了,你要感激他,直接求朕封赏不就是了?” 皇后给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也不敢反驳,直到看见罗逾带着新妇进来,才重新抬头,看看这位南朝来的公主。 她在打量,皇帝更是盯得眼儿都不错,连罗逾进门前还捏着人家手的细节也看在眼里。 进门之后,自然是男子在前,女子在后,一起给上座的父母下拜。叱罗杜文想着老对手杨寄,他们两个人有惺惺相惜之意,但毕竟更多的时候是敌手,心里难免有警惕和不忿,所以始终冷着脸看着新婚的小两口,直到杨盼行完大礼,含着笑抬起头来。 花丛见惯的叱罗杜文,也不觉得这新妇有多么的貌美,但是笑得真诚灿烂,甜美的小酒窝盛着温暖,大圆眼睛不时羞怯而崇拜地望着身旁丈夫的侧脸,若得罗逾别转头露一个安抚的微笑,她就是一脸幸福。 这就是爱啊。 皇帝想起自己,不免有些心酸,皇后恰好在他耳边轻语道:“新妇确实可人,是不是让他们起身?” 他皱起眉,横了皇后一眼,身子让开了一些,才粗声粗气道:“免礼吧。” 杨盼早晨才恶补了冲调酥油奶茶的法子,此刻在宫人的侍奉下,调好奶茶,膝行到皇帝和皇后身前,奉上奶茶:“请父汗和可敦赏脸。” 皇后喝了一口,连声赞好。 叱罗杜文也呷了一口茶,也不夸赞,倒是冷冷笑着对杨盼说:“你父母一向可好?十几年没见杨寄那家伙,倒不知他还赌不赌了?” 直呼其名,是最大的不敬重。 罗逾抬眼看看父亲,又担忧地看看新婚妻子。 杨盼也有一瞬间的不快流露在脸上,但随即笑着说:“多劳父汗挂念,我父皇母后一直都好。父皇在建邺还常常想起老对手,总说世上英雄惜英雄,两国和亲,便是化干戈为玉帛,曾经是对手,日后为朋友。我父皇又说大燕陛下虽非汉人,却是饱读诗书的皇帝,而他自己每日只知道问政、赌博,才情上反而是远不逮及——当年有数次和父汗面对面,都是他更显得粗鲁呢。” 字里行间隐着批评。 叱罗杜文都不由笑了,指指杨盼说:“问你两句,答出一套,巧言令色,到底是我老对手生出来的。” 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有点像沈沅,叱罗杜文和沈皇后曾有那样一面之交,无聊时还调戏过她,如今到底自己都是做祖父的人了,不愿意在敌手家的小姑娘面前小了身份,因而道:“备下的赏赐呢?” 皇后连忙叫宫人取送给新人的礼物。 杨盼看看托盘里又是金,又是玉,眼孔倒不浅,没有特别的惊喜,但也喜盈盈向父汗和可敦道了谢。 她突然想起罗逾早上和她说的话,于是出语又问:“父汗的大礼实在太珍贵、太客气了。不过儿妇今日贪心,还想求父汗一个恩典。” 叱罗杜文问:“你还想要什么恩典?” 杨盼想着临走前父亲跟她说的“得意一人,失意一人”,又想着罗逾一直以来最萦怀的、最牵挂的事,那么她此刻赌一赌,无论押对了还是押错了宝,此时必然是输得最少而最能得到丈夫好感的时候。 她垂眸掩住瞳仁里的亮光,故意低矮而战战兢兢地说:“郎君说……他念着母亲养育之恩,今日大婚已毕,人生最大的喜事完成,想让母亲高兴一下,带着新妇拜见拜见。” 她越说越流畅,而坐着的皇帝的眉头却是越蹙越紧,而后扭头似笑不笑地问儿子:“宥连,这话是你教新妇说的?!” 罗逾也不意杨盼会口无遮拦地说这个。他骨子里有些怕父亲,尤其怕他又拿自己所爱的人威胁他——此前是母亲,现在又增加了一个妻子,失去哪个,伤害哪个,他都承受不起。父汗问起来,他就算是慌张也不能不作答,只能重重磕了一个头说:“也不是儿臣教的,只是之前提起过。她不懂其中原委,求父汗要责罚,就责罚儿臣。” 杨盼一派天真,看看丈夫,然后扭头望着叱罗杜文:“咦,孝顺父母不是好事?为什么要责罚呢?父汗不会的吧?” 儿子新婚,新妇呆萌,当然不宜做要打要罚这么煞风景的事,叱罗杜文做皇帝做了这么多年,深谙控制人心的手段,冷笑道:“孝顺父母当然是好事。只是父母就在座,倒找不着北,真是糊涂呢!” 杨盼笑道:“可不是。日后我孝顺父汗可敦,只是你们不要嫌我笨。那么——” 她俏伶伶的眼睛望着罗逾。 罗逾跪在她侧前方,因为紧张和气怒,脸色和刚进来时如沐春风般的模样已经大不一样了,他知道今日提也白提,更恨父亲的绝情无义,对杨盼投过来的目光恍若未见,但实际伸手用力拉了拉她的衣襟,示意她不要再胡乱说话帮倒忙了。 然而叱罗杜文的性子,是不会轻易让来犯者侥幸过关的。他撇脸问杨盼:“不过,我也不是不近人情的君主。宥连之前就跟我提过这茬儿,我当时答复:要拜见庶母,就不能厚此薄彼,朕后宫二百多嫔妃,广陵公主肯一个个拜会磕头,自然也有她的份儿。” 他声音越加低沉:“你们倒是来自同一个地方,想必磕头磕累了,跟着她有无数的话儿好说呢!嗯?” 杨盼紧张得呼吸发紧。 她抬眼看看叱罗杜文,依然是一副傻乎乎小女孩的模样,笑着说:“就是拜会所有庶母,也是理所宜当。只是二百多位有点多,只怕今天一天磕不完头,要拖到明后两天呢,夫君要给我拖累了。” 第197章 说罢,她冲罗逾吐了吐舌头。 罗逾始于震惊,继以感激万分,只觉得这妻子爱他、懂他,多少委屈和苦难都愿意为他受,纵使是小脾气坏一点,时不时有点娇气,也都是可爱的小癖好而已了。他的手偷偷伸过去,捏住杨盼的掌心,然后对她点点头。 皇帝笑了笑,说:“好。你有这份孝心,朕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后宫二百多人,就从分位最高的左夫人开始吧,都是熟人,还能聊上一聊。” 杨盼的笑容有点凝固——倒是没想到第一关是李耶若! 这会儿骑虎难下,她只能说:“是。” 小两口退身出门,眼见着又是手拉着手。皇后不由慨叹道:“宥连对人好时掏心掏肺,真是赤子之心。” 皇帝冷哼一声:“掏心掏肺就是好的?我看杨寄的女儿狡猾得很,将来不知他会不会被欺骗愚弄,乃至恨她一辈子!” 皇后侧着脸偷偷瞟了皇帝一眼。 叱罗杜文仿佛被拆穿了一样,突然怒发冲冠,把手里的奶茶杯子往地上一砸:“你瞟什么?!” 皇后急忙低下脖子摇摇头:“妾只是怕大汗生气。” 皇帝能够制怒,只一瞬又收回了暴怒的神色,看着战战兢兢来收拾碎瓷片的侍宦,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他这是病,得改!以前对他‘阿娘’,就是不论是非、毫无原则、但知依从,虽说——” 虽说他拿捏着这一条控制了儿子这么多年,但心里终不欲儿子有这样混淆黑白的软肋。 ☆、第一三四章 杨盼跟着罗逾出了凤翔宫,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笑道:“父汗也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嘛!” 罗逾心道:那是你没见过他抽人鞭子,砍人手指, 乃至逼着人相互残杀吧…… 不过吓唬她也没必要——仅一次抢亲,就吓得她近乎要和自己玩儿命,谁知道这小傻瓜的脑袋里还有什么异想? 眼见就要到左夫人李耶若的毓华宫, 罗逾又有些担忧和负疚感涌上来, 叹口气,拉着杨盼的手说:“委屈你了。以前李耶若是寄你家篱下,现在倒倒转来, 她成了你的长辈。今日拜见,倒要你向她执礼。” 杨盼就有不服也不能说啊!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 她笑笑说:“没事,我譬如想着自己小时候就是个屠户家的外孙女, 大头兵的女儿,也没有龙子凤孙、世家贵族的尊贵身份,不像李耶若生来就是皇族宗室的女郎——所以咯, 就算给她磕俩头,也没啥大不了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什么时候都不能小瞧别人, 也不能小瞧自己。 杨盼气定神闲地说:“不就是磕头嘛,又不少层皮, 又不少块肉。但是,你要告诉我,她到北燕之后, 你们有没有再闹过矛盾,别她把你的仇记到了我的头上。” 罗逾望空想了想,最终摇头道:“她嫁给我父汗之后,我一直是尊敬有加的,西凉灭国,多出自她的主意,我该帮她实现的也帮她实现了,说有仇应该也不至于,最多也还是在南秦的时候我三番五次拒绝她,女郎家大概会没面子吧?” 他也有些忐忑起来,但是看着身边妻子那既娇柔又无畏的表情,忐忑消失了——怕什么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连头都好意思磕了,脸皮一厚,还有啥可怕的? 两个人在毓华宫门口就站了一刻钟时间——通报进去,再把邀请的命令传出来,哪需要这么长时间? 不过,聊聊闲天,看看天空云卷云舒,树木绿荫莺啭,时间并不难打发。 好容易里头叫进,且只能女眷进去,杨盼深吸一口气,打叠了要受得起委屈的念头,笑眯眯地走入宫室正堂。 李耶若比在南秦的时候更美了。杨盼看着她,说不出她是因为打扮得更华丽精致,还是因为长得越发妩媚动人,才显得那么美得不可逼视的。 人生本就是无数命运翻转,她李耶若是西凉宗室贵女,也是父亲叛国被杀的孤女;是寄人篱下的南秦质子,也是以义公主身份出嫁的和亲公主;是不受南秦皇帝青睐的人,也是北燕皇帝心尖尖上的独宠…… 如今,南秦的嫡长公主,不得不低着头,给这位北燕的左夫人下跪问安,奉茶回话。 李耶若自己,心里是熨帖极了。 她捧着杨盼调制的奶茶,轻轻啜了一口,蹙了蹙远山般的眉头,放下茶碗说:“广陵公主——啊不,扶风王妃,到底是南边的人,这奶茶冲得实在不得其味。看你一片孝心,也难为你了。” 她慵慵地斜倚着胡地特有的高脚椅子,一只保养得宜的玉手垂在扶手边,碧绿无瑕的镯子,硕大无朋的珍珠,金光璀璨的戒指,衬得那双雪白细腻的手更加雍容华贵。 杨盼自打出了家门、出了国门,突然间就学会了她父亲杨寄的若干厚脸皮和小狡黠,此刻人家是在示威,她却呆呆地装憨,笑着夸赞:“耶若阿姊是越来越滋润,越来越漂亮了!我打着马也追不上,阿姊有什么诀窍,日后一定要告诉妹妹,也不枉我们姊妹相识一场。” 然后捂着嘴说:“我真是傻了,现在是母妃,应该是长辈了。” 李耶若在南秦,和广陵公主相处不睦,但是回过头来想,也不过是心境不同,有些执拗。如今她喜气盈门,还真是眼界开阔了很多;又得杨盼恭恭敬敬一个头一磕,两句马屁一拍,对杨盼也没有多少勃勃的恨意。想着大汗对罗逾颇多看重,又想着南秦和亲的公主也是尊贵的,她自己在宫里得宠,明面上多少人巴结逢迎,暗地里又不知道多少人恨得磨牙,想把她生吞活剥,此刻再给自己树不必要的敌人未免太蠢。 聪明人永远知道自己的目标所在。李耶若笑着说:“什么长辈,生生地叫老了!我们可不是曾经的姊妹!如今生分了做什么呢?我身子不便,快扶扶风王妃起身!” 她嗔怪的媚眼一瞟,对身边一群宫女道:“我不是早给扶风王妃备下了礼物,你们这些没眼色的,也不知道扶人,也不知道拿东西,要你们何用啊?” 大概她并没有备下东西,但是周围都是人精,马上到后面左夫人的寝卧里取了匣子递上来。李耶若打开看一看,“噗嗤”笑道:“真是缘分呢!我第一次到南秦,便蒙公主赐下一枝点翠的簪子,精致无比,我甚是爱惜。如今这北地的东西没有南边细致,我千挑万选,选中这样一枝簪子,王妃不要嫌弃才是。” 杨盼接过匣子时,匣子还是开着的,里面是一枝“玉树金枝”的簪子,金片和玉片缀在金丝绕成的小弹簧上,插在头上大约也会在风吹人动时俏皮地弹动起来,带来一头的风致。她倒也真心谢道:“阿姊送的簪子真好看!虽然我打马也追不上阿姊的容貌,不过有这样一枝簪子,想必也能漂亮一些。” 李耶若看她还是一副憨傻的样子,突然倒有点怜她:北燕不比南秦,宫里这样杀人不见血的地方,她这憨货只怕死得最快。倒是她李耶若除了凭恃皇帝的宠爱之外,别无可结派的人,这样一个蠢货虽然愚笨,毕竟旧相识,而且也不欺人,自己栽花不种刺,日后总归有用。所以说话和气多了,“妹妹长”“妹妹短”套了无数近乎。 第198章 杨盼从毓华宫出门,罗逾已经等得望眼欲穿,见她出门时神色飞扬,还是担忧地把她拉到身边,仔细看了看脸和手,没有看见泪痕才舒了一口气:“没受委屈吧?” “没有。”杨盼兴致高昂,把匣子举给他看,“耶若阿姊还送我这么漂亮的簪子!” 罗逾看了看簪子,样子倒也普通,他心里对李耶若懂的很多,也不敢笃信,自己伸手接过,转交给了自己信得过的侍宦:“嗯,东西不错,你仔细收库房里去,别叫人弄坏了。” 杨盼说:“这么多母妃,一个个拜会下来,今儿天黑才能回去。” 罗逾终于忍不住说:“实在太累,就算了吧。” 杨盼摇摇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我都说了要一个个拜会,现在食言,叫人笑话。累是累一点,可是我今儿初来乍到,认识认识也不是坏事,万一以后哪一天就需要谁帮我说句话了呢?刚刚给李耶若送了份南方的紫茉莉粉,她感慨了好久,说到底还是南边人有闲暇,做个粉三蒸三煮,搽在脸上又轻又细又白又香,还滋养皮肤,不像你们这里的铅粉,用多了脸色就会发青。” 她吐吐舌头:“我以后不用了。” 她天生的又白又细的皮肤,罗逾爱怜地抚了抚:“不用就够美了,不事铅华,才是最美好、最本真的模样。阿盼,我喜爱你的心,就和你的人一样,永远是真的,叫人心安。” 杨盼略略挑眉:上一世我或许是这样,可是并没有好结果。这一世我学了三分演戏的技巧,这半真半假的为人处世,反倒落了一片赞声。可见世人所谓“识人”,其实还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低下头,笑笑说:“走罢,今儿跑五十个,五天可以跑完。下面的各位母妃,就不留着聊闲天了,拜一拜,送个礼,就结束。” 饶是只“拜一拜”“送个礼”,这五十个嫔妃那里跑下来,也跑到了天黑。 杨盼坐到回王府的车里,已经是筋疲力尽,瞌睡打着打着,头就歪倒在罗逾的肩膀上,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过来,已经躺着了。昨日新婚,按着风俗要睡青毡帐篷以示“不忘本”。今日已经住进了扶风王的正屋。外头一片安静,虫鸣声都不闻,里头点着灯烛,从红绡纱的灯罩里透出光,映得屋子四壁都带着浪漫的红色。 杨盼惺忪地起身,揭开身上盖的大红锦被,然后听见旁边梢间里罗逾洗浴的声音。 她玩心顿起,只穿着白绫袜子,蹑手蹑脚地起身到梢间偷看。 北地不用南方的碧纱橱,用织锦的屏风分隔空间,薄绡垂幔,层层叠叠泻水似的。她偷偷揭开一角,从屏风后面往里张望。 梢间的地上铺着大红毡子,大浴盆边是矮屏,上头搭着若干崭新的寝衣。浴盆上露出在里头养神的那个人的后脑勺和脖子,袅袅的蒸汽间可以看出那长发刚刚沐过,盘在头顶又黑又亮,两条修长精峻的胳膊搭在盆沿,手指都跟玉雕的似的。 杨盼下意识摸了摸耳朵,耳珠已经热乎乎的。她心道:天啊,这个人比上一世更好看了,浑身勃勃的都是生机和力量,一点儿上一世的颓败感都没了!这连后脑勺都好看,我是不是又中了他的美人计,把自己卖身到北燕来了啊? 一时心里擂鼓似的响,她要平复心跳,只能蹲在屏风后面,慢慢地抚胸。 抚了一阵,感觉平静一点了,又忍不住要看。 这次更惊喜,他洗好了,从浴盆里站起来,正对着屏风那里,慢慢地拿一条丝绸手巾在擦身上的水珠。水珠一滴滴的,在烛光下闪着金光似的,他的皮肤仿佛也镀着一层金,每一块肌肉的走向都线条分明,略瘦,但不觉得寡淡,更不觉得清癯。脖子挺直,胸口宽阔,擦后背时胳膊扭转方向,肩膀上肌肉的线条就贲张有力,顺着腹肌往下看,一道一道、一块一块,最后两条斜肌隐没在浴盆边缘。 不得不再次躲回屏风后缓缓气儿,心里直后悔——今儿大早,她捂啥眼睛啊?! 抚了一阵,终于有勇气再看一回——大概是最后一回了,他洗完穿完,大概就要到榻上了。自己是继续装睡,还是主动撩拨,还没有想好。不过今早其实不太足意,为了宽慰他,故意装着不懂的样子。上一世的他可不是弱鸡,看来还是得慢慢来才是…… 杨盼偷偷探头,打算这次要瞧个全身的。 可是,浴盆边那个人呢? 她不甘心,伸头又找了找,小小的梢间居然有那么多屏风!那么多垂幔!谁设计的呀?吃饱了撑的! “找我?” 脖子里忽然给热气喷得痒兮兮的。 知道不会有别人,但杨盼还是闹了个大红脸。 此刻先下手为强,她故意说:“你躲哪儿去了?我一醒过来就没瞧见你人?这里的侍女也不伺候么?” 已经被从腰里抱住,他大概弓着背,下巴适意地搁在杨盼的肩膀上,笑着说:“看你抚胸抚了好久,实在不忍心你受累。心跳得还快,我就来帮帮你。” 一双不老实的手从腹前慢慢往上游走。 杨盼想着刚刚看到的他修长漂亮的手,心脏“咚咚咚”急促地跳起来。 他身上散发着清冽的香味,呼吸就在她脖子边热乎乎地吹。手探过来,老实不客气地抚摸,手指还时不时打圈儿蹭蹭。最后在杨盼耳边低声道:“怎么心跳还这么快?” 不止心跳快,连呼吸都急了。他的前胸贴在她背上,又惹得想象起刚刚看到的一幕,顿时脑袋里全部腾上了热血,脸烫得要命,耳朵仿佛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了。杨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胡乱答了一句什么。罗逾在她耳边笑:“小骗子!” 然后他把她翻转过来,正对着自己,笑眯眯说:“我才不嫌你没有洗澡换衣服。” 他的眼睛打量着她的上上下下:“我不习惯别人服侍,所以都是自己伺候自己。现在伺候你,倒有些为难,刚刚仅仅是为你卸掉钗环,脱掉外衣,就折腾得出汗。所以我不能不洗一洗。” 杨盼这才知道自己刚刚嘟囔的是什么。 他打量她,她也不甘示弱要看回来。一看之下,又羞又喜,嗔怪道:“洗澡就洗澡,难道没有衣服穿?!” “没洗好。” “骗人!”杨盼抬着精明的眼睛说,“刚刚明明看见你——” “看见我什么?”那厢更精明,挑眉笑的模样如夏天最灼热的午间。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回答,于是自己说:“我没有骗人。要学着伺候你,少不得亲身实践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说的,我会甜的,我兑现承诺了,大家来夸我。 跪求。。。 ☆、第一三五章 杨盼眨巴着眼睛, 还来不及回应, 就已经被他炙热的身体裹住了,身不由己跟着他的步伐往浴盆前退走。不觉后腰抵在盆边, 热腾腾的水汽漫上来,两个人宛若在云烟之中。 罗逾吻了她两下,手又探到胸前, 这次目标明确, 直指她的衣带,细致地一根根勾开,直到看见里面起伏着的抱腹。 杨盼瞧他眸光极劲, 死死地上下盯着她——转换掉温文尔雅的模样,便如草原狼似的。杨盼到底骨子深处还有点怕他,不由推推他说:“我不要……” 第199章 “不要什么?” 杨盼支支吾吾:“不要……不要洗你的剩水。” 这话不由让他笑了。推己及人,好像确实有点不妥。但是岂能这样放过她?“不洗也行。反正我不嫌你没洗澡。”他近乎不讲理, 一边含吮她的嘴唇,一边把衣衫从她肩头往下剥落。 新婚少妇的皮肤好极了,看起来是宝光流转一般, 抚摸起来更是滑不留手,先还有点凉滋滋玉石似的质感。过了片刻则不由叫人想起“暖玉温香”一词, 这个词语实在造得神妙,看似不通, 实则恰如其分。 他的抚摸开始有些笨拙,但很快就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技巧。指尖轻轻拂过,能感觉到她肩胛的颤抖;指腹调皮地打圈儿, 能感觉到她前胸的起伏;若是在肉软的地方稍微用力地揉捏,则明显感觉到她喉头干咽的动静…… “今早上不太足意?”他凑在她耳边说。 煮熟的鸭子犹要嘴硬,摇头说:“没有……” 而罗逾根本不管她在说什么,继续道:“只能现在补偿你了。” “我不要……” “怎么又不要?” 实则哪里管她要不要!他轻轻地解开她的汗巾,丝绸的小衣太滑,挂都挂不住,直接滑落到脚踝。男人的眼睛顺着她的身体往下望了望,突然手里用力,就把她的两条腿抬悬空了起来。 背后是及腰高的浴盆,杨盼失去重心,不由尖叫一声,本能地伸手揽着对面人的脖子,免得自己掉到水里去。 “坏死了——”三个字才说了第一个,他就笑嘻嘻堵着她的嘴亲了一通,然后说:“别尖叫啊,人家听了不知道我在怎么欺负你呢!” “你不就是欺负?——” 男人此刻霸道地不许她有任何反驳,又用嘴唇把她的话堵上 都这样袒裎相向了,其实羞涩也有限了,更兼着心里不服气啊:凭什么就得是我弱势、被动,只能跟着你的节奏走?我也能做主的呀! 杨盼勾着他的脖子,被吻得全身热乎乎的,被托抱得稳,也不怕掉浴盆里了,于是像只野性未驯的小狸猫一样,主动地回吻过去。 大概有些吃惊,又有些快意,罗逾很快应和,胳膊上的肌肉用力,就鼓胀起来;皮肤变红,脖子上一棱一棱硬起来;亲她亲得凶暴不说,人还整个紧紧地贴过来,一丝罅隙都不给她留。 感觉他侵袭进来了,杨盼不敢再作,乖乖地埋首在他肩窝里,随着他起伏颠簸。低吟着,又是哼唧又是提要求:“慢些,慢些……轻些,轻些……你温柔点嘛……” 罗逾作为丈夫,还是听话的:边“吃吃”地笑,边放慢速度。 慢工出细活,也别有一番滋味,纤腰在抱,香软在怀,哼哼唧唧的娇声比莺啭还摄人心魄。 他这次势在一雪前耻,务必使杨盼先讨饶。 果然,她藤缠大树一样挂在他脖子上往后躲,喃喃地说:“酸……里头酸……” “再躲就掉下水了!”罗逾逮着机会笑话她,“往前点。” “不行!”她摇着头,“受不了了。我要睡觉去。” 也怕她真掉浴盆里,只能先抱上床榻。但是想呼呼大睡是不可能的。那滑溜溜的小身子泥鳅般想往被窝里钻,却被一把拽出来:“火盆烧得暖和,不会冷。凡事要有始有终,不能半途而废,对吧?” 两只手被捏着摁在头顶,两条腿都快抽筋了。跟他求饶,哪能答应,只是在她耳边呢喃低语:“快了,快了……”始终却没个完。 太久了其实也并不舒服,一次次冲到顶峰,眼前金花一片,眼角湿淋淋的,身上汗津津的,离得太近了反而看不清楚,只能用手捧着他的脸颊,跟他撒娇,身子不自觉地扭着,说不上是迎合还是逃避,是诱惑还是畏惧,反正惹得他冲刺一样用足全力。直到终于共同奔赴终点,仿佛在身体里和脑袋里绽开最绚烂的一朵烟花。 罗逾在她耳边喘了好久,不忍分开似的还在密密地吻。 杨盼倒是慢慢平静下来,看着他满足的笑容,眼睛里雾光盈盈,像捧着珍宝般看着她。她笑道:“出了那么多汗,又要去洗一洗了吧?” 素有洁癖的罗逾哀嚎一声:“洗不动了!”从她上方滚下来,用被子把两个人一起包住,然后伸手环住杨盼的肩膀:“睡吧,自己又不嫌自己脏。明儿早上再说。” 被窝里暖烘烘的,两个人的汗气此刻非但不觉得有什么异味,反而闻着很是踏实。既然要脏一起脏,也就不在乎了,本来就疲乏的身子,两个人都很快酣实地睡去。 第二天大早,杨盼又被他锲而不舍地摸醒了,眼睛一睁,就看见他大男孩一样坏坏地笑:“醒了?我还想——” “不行!”起床气发作的杨盼怒声拒绝,“我腰和腿都酸着呢!今儿还要到宫里拜见你那么多庶母,又没有人能替。别最后我是抬出门的!”她一转身,背对着他。 他的手乖乖地伸过来,帮她捏腰,捏腿,最后小心翼翼说:“这么累的话,今日就不去宫里了吧。” 杨盼在南秦时养尊处优惯了,现在也想赖床不起啊,但是这到底不是自己家,而且说出去的话不能不实施,心里那个猜想也亟待揭晓答案,怎么能这么颓废呢?她坐起身说:“不行,这点累算什么!总不能让你新婚拜一拜母亲的愿望都不得实现!你也是讲孝顺的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大帽子扣下来,罗逾都不敢赖床了,他怕杨盼冷着,起身帮她把衣服都拿过来,想着今日她又要受一天累,更觉得抱愧。 早餐时,杨盼哈欠连天,大伙儿都知道为什么,都不说话,唯有金萱儿要忍不住嘀咕:“公主还要注意自己个儿身子骨,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还是要有人体恤才是。”眸子一瞟罗逾。 罗逾低头吃饭,假装没有听见,没有看见。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老姑娘还在那里啰嗦,“纵使是想要个小宝宝,也得先调养身子,譬如地里长庄稼,首要是土地肥沃,其次才是耕耘,而密匝匝地栽种,反而不如疏苗长得好……” 杨盼终于忍不住了,回了声:“我知道了。” 金萱儿闭了一会儿嘴,接着又嘀咕:“奴婢也是一片好心……” 饭毕,坐上车去平城宫。罗逾在车里握着杨盼的手:“你脾气也是够可以的,今早我都快忍不住了。” 杨盼笑笑说:“你但知道金萱儿她这个人,并不是要踩着别人的头,也不是想着控制自家主子,而是生来嘴碎爱张罗,对我恨铁不成钢——你就不会嫌弃她了。” 罗逾摇摇头,也笑了笑:“我不熟悉她,不过,我最讨厌人控制我——虽然讨厌,现在很多地方也不能自主。”他想着这个茬儿,心里就有些烦闷,突然觉得让杨盼去见他母亲是不是有意义?诚然他是尽了孝心了,但是治一经损一经,万一两个人为前朝那些事掐起来,自己到底是帮谁? 他正犹疑着要不要取消杨盼拜见他母亲的事。杨盼却捅捅他说:“金萱儿其实倒是给了我一个办法。我觉得皇后对你挺不错,若是她召集宫里妃嫔到凤翔宫,我只消拜会一次,就拜会完了,岂不省事?譬如密匝匝地栽种,虽然苗长得没那么好,毕竟浇灌耕耘起来快啊!” 第200章 罗逾想了想,探头对车外的御夫说:“掉转头,去晋国公主的府上。” 晋国公主便是此前封邑为金城公主的叱罗素和,西凉灭国,她于万险中被罗逾救出。当皇帝的父亲说话算话,加封她为国公主,赐婚给她青梅竹马的恋人;新驸马夫随妻贵,掌领平城宫十二门中半数的侍卫统领,算是位高权重了。 晋国公主也是知恩的人,听说阿干新婚后携妻子来访,招待得非常客气。杨盼赠的见面礼是南方的胭脂水粉和丝绸,素和公主则报之以琼瑶——金玉满盘,还说:“我们这里都是粗东西,不比南方精致。我这也不是‘赐下’,是做妹妹的孝敬嫂嫂的。” 又对罗逾笑道:“阿干好福气!南秦的公主到底是上邦大国来的,漂亮不说,一看就很好相与。” 聊了一会儿,素和公主说:“那咱们就去宫里,阿娘和我说到过父汗要学着南方祭社稷和亲耕亲蚕的礼仪,给代郡和河西的民众一个示范呢。” 女儿嫁在身边,常常能回宫探望父母,皇后贺兰氏终于有圆满的感觉。 而素和公主又打着“亲桑礼”的旗号,皇后名正言顺地让人去请后宫妃嫔们,对大家说:“咱们簇簇新的扶风王妃本就是个尊贵人儿,今日特特要来给大家伙儿磕头问安,我寻思着这是她一片孝心,只是我们未免不好意思,磕头还是免了吧。” 她目光向下头一扫,早有会说话的站起身道:“可不是!昨儿个王妃到我宫里,我和随我住的几个妹妹们哪好意思受王妃这个头!到底是南方大国的公主,礼数周全,叫人感佩呢!” 其他人也纷纷摇手避礼,杂七杂八说了多少客气话。 而这位南秦公主,长得可爱,笑容娇俏甜美,目光里一味天真。大圆眼睛一弯,小酒窝在脸颊上圆溜溜的,一点不像之前来的左夫人李耶若——美得虽然惊人,但是充满着对同性的攻击性。 杨盼说:“长幼有序嘛,怎么好不见这份礼?”再三再四,终于给大家福了福算是礼数到了,又吩咐她身边的侍女把带来的礼物无分高下,分赠给各位嫔妃。 皇后又是目光一扫:“王妃实在是客气了。既如此大家也不用客气了。哪些人没来,点数一下告诉我。” 除了几个告病的妃子,尚有两个重要的人没到。 皇后先是冷笑一声:“李夫人尊贵,我这里哪里请得起她这尊大神。如今又怀了大汗的孩子,还是不要她跑了罢——有个好歹谁吃得消?” 杨盼略惊:原来李耶若已经怀孕了?上回那慵懒傲慢的模样原来是为这! 又觉得这位皇后看起来平易近人,但从这眼神和发号施令的模样看,下面人服服帖帖,只怕也不是等闲之辈。 皇后又说:“皇甫中式也没到?” 她挑眉笑道:“她不应该啊!难道这不是她的喜事?” 杨盼才觉察——刚刚见礼、赠礼,一群人各种脸,乱哄哄的竟没有发现——这个最重要的人也没有来。 旁边有人凑趣答皇后的话:“她身子骨十年倒有八年是不好的。” “欸,她也是个尊贵性儿,媳妇给她见礼,怎么能自己巴巴地跑过来?” “素来就是这德行……” 甚至有几个嗤之以鼻:“她也配?” 杨盼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心中默默地想:这位作为罗逾的阿娘,好像很不受待见嘛!罗逾小时候过的是怎么样被人碾压、踩踏的日子也可以想见。 ☆、第一三六章 这厢杨盼和平城宫的皇后、妃嫔相谈甚欢, 等出来后却不见了罗逾的身影。陪伴他们前来的宫内黄门侍宦急忙告诉她:“刚刚大汗把五殿下叫过去了, 王妃得等一等。” 杨盼正一身轻松,说:“好, 我到大汗宫外等吧,也不远。” 从皇后的凤翔宫到叱罗杜文那里没有多远,只是皇帝宫殿周围戒备森严, 不经宣召不许入内。杨盼只能远远地在甬道边等着, 等得望眼欲穿。 皇帝住的地方不像皇后那里那么热闹,仿佛连虫鸣都听不见,周围站了一圈儿的侍卫, 执着戈,握着刀,面无表情,如泥胎木偶似的, 也是连咳嗽声都没有的。杨盼隐隐能听见殿里传来的高声,似乎有人在吵架,又似乎什么东西被砸了, 反正是听得她渐渐胆战心惊起来。 她几步跑到一个侍卫旁边,问道:“里面怎么了呀?” 那侍卫连脖子都没挪动, 只是斜过眼睛瞟她一下,接着又继续做他的泥胎木偶, 仿佛听不见杨盼在说什么。 杨盼急得跺脚也没用啊,她又等了一会儿,冒险的心就上来了, 喊一声“我找五殿下有急事”就硬生生往里面闯。 这下自然被拦住了。大家也知道这是五皇子的新妃,不敢无礼,但又不能不拦,好言相劝了几句。杨盼大声说:“我有急事,你们连通报也不行吗?若是我直接找五殿下不能通报,那我找陛下行不行呢?” 不等她小嘴“呱呱”辩驳,里面已经趋出来一个黄门小宦官,弓着腰,尘麈握在手里,看到杨盼后皱皱眉,然后嘴一努,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陛下怒了,王妃进来吧。” 杨盼心里打鼓,但势头如此,怕也无用,只能跟着那个小宦官往殿里走。 才进大门呢,一个瓷碟就打着旋儿飞过来,砸到她脚边后发出一声尖锐的脆响,然后变成了碎片,溅得到处都是瓷渣子。 里面还传出皇帝的怒声:“……无论论行论心,这都没有可恕之由!” 罗逾倔强地在和他争辩:“自古后宫之中倾轧无数,难道连查清的机会都不给我阿娘?!” “你当我没查?” “只怕父汗虽然英明,也未免有灯下黑。”罗逾说,“父汗既然想做千古明君,少不得断狱时多些小心,纳谏时多些宽容。” 一声响亮的耳光声,杨盼心里顿时一颤,先时那些害怕,顿时被涌上来的心疼给打消了。她在门外说:“儿妇杨氏,听父汗通传,前来拜见。” 里头静了片刻,皇帝冷笑道:“宥连,谢谢你的谏言。” 罗逾旋即答道:“父汗指教,儿子也感激涕零。” 门开了,里面传来皇帝叱罗杜文沉沉的声音:“进来。” 杨盼小心进到里面,地面已经一片狼藉:推倒的屏风,砸碎的瓷器,还有遍地碎纸、破笔。她首先关心的是丈夫,匆匆敛衽一礼,就不由瞥眼看罗逾。 她也很少看到他这样脸色铁青、目光晦暗的模样,直直地立在地上跟桩子似的杵着,拳头捏紧在身侧,肚腹和胸膛一起在起伏,再往上看到脸上,面颊一边儿赫然已经紫了几个指印。 她眼圈和鼻尖顿时一阵酸楚,忍着泪说:“是不是我今儿没一个一个宫殿去拜见母妃们,父汗生气了?” 皇帝早听李耶若说过杨盼被杨寄娇宠得不谙世事,是个十足的蠢货,今儿听这话问的,果然蠢气十足,他气得都笑了,指了指罗逾说:“错不在你,在他。” 杨盼起身站到罗逾的前面,强笑着说:“我知道了,他想我早些拜见他的阿娘,所以惹父汗生气了。” 叱罗杜文皱着眉头望过去,杨盼挡在他儿子身前,蠢萌的大眼睛傻乎乎眨巴着,姿态却像是在保护罗逾:两只胳膊箕张着,像只护雏的小母鸡,可惜头顶刚到罗逾的下巴。 第201章 她皮了脸,仿佛顾不得眼睛里的泪光根本掩不住,硬是在笑,还在继续撒蠢:“父汗别生气了,他以后都改,什么都改——郎君,对吧?”胳膊肘捅了罗逾一下,示意他低头认错。 罗逾却说:“求父汗给我阿娘一个机会!儿臣愿意交出封邑,废掉王爵,什么都不要,只愿侍奉母亲。” 杨盼脸一呆:罗逾你太傻了吧?你若什么都没有,拿什么来抗衡你父亲?拿什么来保护你爱的家人?! 皇帝一错不错地死盯着他,目光跟正在捕猎的鹰隼一样,俄尔冷笑问:“哦?你什么都交出来,换朕再给你阿娘一次重审的机会?!” 不等罗逾点头,杨盼插嘴道:“父汗圣烛明鉴,只论是非对错,哪有要人交王爵出来的?我阿父说,赌博才要押注呢!朝廷大事,决狱大事,又不是赌博,对吧?” 这话出来,惹叱罗杜文注目了杨盼一下,若有所思。 杨盼一头小母鸡一样护着罗逾,一头又嬉笑着说:“再说,父汗家有喜事,我听说左夫人有娠,父汗又要添一个宝宝,咱又要添一个弟弟妹妹,多开心的事啊!别叫其他事儿煞了风景嘛!” 皇帝这下笑了,虽然笑得阴测测的:“不错呢,要为李夫人肚子里的孩子祈求福祉,确实不宜杀生。” 杨盼点着头,胳膊肘悄悄又捅罗逾的肚子,提示他赶紧见好就收啊! 罗逾这次也算从善如流,跟他父汗低头了:“多谢父汗垂怜。可否让儿子见一见母亲,问一问有没有内情?” 杨盼点头陪着说:“对对,我也就差皇甫中式一人没有拜见,我跟夫君一道去。” “拜见?”皇帝开始挑字眼,看着罗逾问,“宥连,你觉得戴罪之人,值当‘拜见’?” 罗逾握着杨盼两条胳膊,对父亲说:“事情没清楚之前,确实谈不到‘拜见’,那儿子先去瞧阿娘,等水落石出了,再带妻子去拜见。” 皇帝背手看着儿子和儿媳,笑得阴阳怪气:“好的很,只怕是‘水落石出’,就该去拜她的坟头了。” 杨盼觉察罗逾双手用力,两条胳膊被他捏得都有点疼,赶忙说:“只要有水落石出的机会,就是父汗的恩赐了。对不对,夫君?” 罗逾总算跟着杨盼一起向叱罗杜文谢了恩,退出了宫殿。 走了一会儿,杨盼小心翼翼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罗逾很难启齿似的,过了一会儿才说:“我阿娘卷进一场厌胜巫蛊的宫中纷争。在靖南宫的树下,挖出了一个布人,上面用指尖血写着李耶若的生辰八字,布人肚子上还插着花针。被阿娘宫里的两个宫人发现并告发了。” 他又摇摇头:“但是我阿娘与李耶若有什么仇什么怨呢?总归是有人想一箭双雕,既打击了李耶若,又嫁祸给我阿娘。我刚刚和父汗争辩,亦即是争我阿娘没有厌胜的理由。” 杨盼陡然想起,这样的蠢事,她也做过啊! 那还是刚刚重生回来不久,心里有气有恨,做了个人偶想报复罗逾,结果被金萱儿发现告发给沈皇后,又挨了好痛一顿手心。事后二舅沈岭说,巫蛊的事多是借此发难,陷害别人,鲜有真正相信而要去做的。皇甫中式不管是谁,好歹也是皇族宗室的女郎,为一个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李耶若犯此一险,也未免太愚蠢了。 她回眸看着罗逾:用他阿娘发难,这不明显是要针对他吗? 前因后果想清楚了,杨盼的心思也就笃定了,此刻才问:“阿娘关押在哪儿?” “掖庭牢房。” 杨盼点点头:“你准备这会儿就去看她?” 罗逾回眸过来:“当然是事不宜迟。” 杨盼说:“我却觉得事缓则圆,急不得。先回府吧,我有话对你讲。” 罗逾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他们俩出宫上了回府的马车,杨盼在车上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接着道:“阿娘在宫里得罪过谁?谁最恨她兼嫉妒李耶若?” 罗逾望空想了想:“我阿娘她得罪的人多了,宫里嫉妒李耶若的人也多了,但是有胆子做厌胜这样的事,只怕既不是良善之辈,也胆大包天——毕竟这样的事出来,是人头滚滚的大案子。” 他心里陡然想起一个人,但没有证据,也不愿意相信,又默然下来。 杨盼默默握着他的手,轻轻揉着,又看了看他的脸颊,吹了一口气说:“还痛不痛了?” 罗逾终于松弛了些,抓着她的手吻了吻:“不觉得痛,早就习惯了。而且只是扇巴掌,没用动刑具,我该感激他的恩德了。” 杨盼忽闪着眼睛望他:“你心里是不是不喜欢你父汗啊?” 罗逾低下了头,好一会儿低声咬牙说:“我恨他。” 这种夹杂着他自己都不明白的爱的恨意,他自己也搞不懂。父亲是强权,也是崇拜,做儿子本能地崇拜他的强有力,可是现在他自己长大了,保护更为孱弱的母亲就是他肩头应当担负的责任了——只能选择“恨”了。 杨盼说:“逾郎,如果是这样,你就不能放弃自己手中的筹码,那些放弃爵位、放弃封邑的话未免太傻了。你有没有想过是有人嫉恨你,拿你阿娘来对你发难?若是你再轻易自己剪除自己的羽翼,是不是就把自己保护家人的能力全然放弃了?” 罗逾喉结动了动,终于肯承认自己的冒失:“是……我犯傻了。一遇到阿娘有难,我就情不自禁地犯傻,连父汗都责怪过我好几次。” 他望着车辆顶棚,终于说:“我明白了,谢谢你阿盼。” ☆、第一三七章 罗逾一旦恢复了冷静就不犯蠢了, 他对御夫吩咐道:“不忙着回府, 到宫正司去。” 宫正司专管宫廷内部那些事儿,涉及宫女宦官的那是小案子, 涉及到皇帝的嫔妃——哪怕是中式之微,就不敢怠慢了。 宫正司司官把五皇子让进门,然后对正准备下车的杨盼哈着腰说:“对不住哈, 王妃殿下, 陛下的命令发过来,只准五殿下一个人进去,王妃要不在车里坐坐?” 杨盼看了罗逾一眼:你父汗做事, 可算得上滴水不漏了,你不仅没空子可钻,还得防着隔墙有耳,别一个不慎说出要命的话来! 罗逾亦回过头来, 冲她微微颔首,意思是“我懂”。杨盼忍不住还是要吩咐一句:“关心则乱,要免得被自己的情绪掌控, 还得先不带情绪地了解前因后果才是。” 罗逾默然着,跟着司官往里走。官署最后面两排平房, 是关押有罪宫人的地方。司官赔着笑说:“殿下,皇甫娘娘宫里的两位宫女在这里——不过娘娘本人可来不了这儿, 还在掖庭呆着。” 罗逾点点头:“我晓得。” 他坐下来,静静等着司官命人把阿娘身边服侍的两个宫女带了过来。 两个人在靖南宫时间很长,年龄都比罗逾大, 以往罗逾不受待见时,她们俩满不关心、顺势踩两脚、欺他一个弱小少年的事还真不算少。今日突见那小少年一身华服,已经长得人高马大,目光阴鸷得跟皇帝叱罗杜文极其相似,顿时心里擂鼓,脚下虚浮,膝盖一软就跪下来了。 “殿下……殿下!” 第202章 罗逾不忙着问话,而是扭头对司官问:“父汗许我过来问话,应该也是许我动刑的吧?” 两女顿时筛糠似的抖,而那司官谨慎地说:“鞭扑之类不会致残致死的当然可以,其他……” “鞭扑即可。”罗逾摆摆手,目光盯着那两个宫女,“刑具取过来。” 司官只能使个眼色,让下头狱卒取了皮鞭、荆条和竹板,“当啷当啷”丢了一地。他又低声下气说:“这里头轻重也是学问,宫正司有训练有素的行刑手。” 意思是:殿下不需要您亲自动手的……否则,万一下手没个轻重把人弄死了、灭口了,咱就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对不? 罗逾不置可否,把司官放到他身旁的茶盏一推,问道:“告发我阿娘的是谁?” 两个宫女中口舌俱全的那个战战兢兢说:“奴婢俩……都是一起的。” “告发也是一起?” 还是那宫女答话:“回禀殿下,是她瞧见,奴婢去陛下那里说的。” 罗逾从地上拈起一根鞭子,看着笑了笑:“这玩意儿看着是软的,上身却和炮烙似的,你们大概不懂,我却清楚得很哪。”往地上一甩,顿时泥尘四起,发出清脆而可怖的声响。 他紧跟着问:“你们瞧见什么了?” 这次是那个被拔掉舌头的宫女回答的。诚然说不出话,嘴里“啊啊哦哦”的,双手卖力地比划起来。 先比划一尺长的物件儿,然后做出针刺的样子,再然后又像在土里刨坑一般,把那物件儿放进坑,又盖上了土。 罗逾皱着眉连看带猜,最后冷笑着问:“你的意思是:你亲眼看见我阿娘做了人偶,插上针,在地上刨了坑,把人偶放进去?” 哑巴宫女点点头,表示他说得不错。 另一个也邀功似的说:“对,布偶的面料,还是娘娘亲手织的布呢!没错的。” 罗逾冷笑着:“一派胡言!我阿娘是唯恐世人不知么?还特特地用自己织的布来行巫蛊术?” 他突然大发雷霆:“给我打!打出实话为止!” 宫正司的司官有些无奈似的,递了根鞭子给一旁一个狱卒:“听殿下吩咐,打吧。” 杨盼在外头车上坐着,都听见里面穿透过来的尖叫声,一脆,一哑,此起彼伏;响了一阵,又歇了一阵,接下来又响了一阵。三趟一来,连那脆的声音都变嘶哑了。 杨盼心里焦急,生怕他一个不慎犯下什么错误,可惜她只能在马车上呆着,什么忙都帮不了。好容易里面的哭叫声停了,又过了一会儿,见罗逾出来了。 他钻进马车里,杨盼连他的表情都没看清楚,就见他以手支额,垂头坐着,半晌都不做声。车子行起来,隆隆的轮声响起来,杨盼才挽着他的胳膊说:“别急,是怎么样一个情况,你说给我听听。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万一我发现了什么你没注意到的地方?” 罗逾叹口气,把讯问两名宫女的过程都说了,然后自己先摇摇头:“巫蛊的事破绽百出,但是偏偏又都解说得通。几处有破绽的地方我都抽着鞭子问过她们了,两个人痛得满地打滚,满口求饶,痛极了时承认自己是编的,但是再追问又无法答话,只抱头痛哭。” 杨盼心想:这不就是屈打成招嘛?这种样子的讯问,估计就算拿到口供,叱罗杜文也不会信,反而更加生疑。 她这厢这样想,那厢罗逾自己也说:“这样打着问出来的结果,父汗不会相信的,无法为阿娘洗脱罪责。” 他又是唉声叹气。杨盼见他担心母亲到这样的程度,不由问:“你说你的母亲是父汗不喜欢的嫔妃,多少年置于靖南宫,也与冷宫无异。那么她巫蛊李耶若,求的是什么呢?咱们都能这么想,父汗怎么会想不明白?是不是现在急需一个顶罪的人,所以才栽赃到她身上?如果就着这条想,咱们是不是首先该思忖怎么揪出真正实施巫蛊厌胜的人?” 她顿了顿说:“我去探探皇后的口风吧?” 罗逾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的车帘,直到马车到了扶风王府门口了,才说:“我虽然疑皇后,但皇后无子,理应不嫉妒成这样才是。你若探口风,千万不能冒失,你要知道,皇后的娘家贺兰部,是整个北燕东部的大部族,我伯父——上一任的北燕之主、被废的厉宗皇帝叱罗乌翰——皇后也姓贺兰,是厉宗皇帝曾经最大的凭恃。” 姊妹俩嫁给兄弟俩,兄弟俩却又是反目成仇。杨盼偷偷吐吐舌头,杨烽和杨灿可千万别这么着! “我晓得。”杨盼等罗逾下车后,才拉着他的手跳下来,“你也别急,虽然今儿惹怒了父汗,到底也让他知道里头有疑惑,应该不会悍然不顾你的想法,阿娘虽然受点罪,咱们为她努力着脱罪,将来她也能谅解,是不是?” 罗逾觉得杨盼简直是贴心得可爱,握着她的手简直不能放开,点点头说:“好,我听你的。等父汗的怒气下去一点,我再求他让我见见阿娘。” 他们这样手挽着手到了正屋,一群小猫小狗冲了出来,绕着杨盼打转转。杨盼欢叫一声,蹲下来摸了这只撸那只,满脸都笑开花来。 罗逾看着她也是笑,目光一扫,又突然凛然道:“你们俩在这儿干什么?” 杨盼抬头一看,廊柱边站着两个绝色女子,但都是梳双鬟,襦衫纨裤,作侍女打扮。她嫁过来还没几天,之前是跟罗逾在房间里厮混,服侍的都是她带来陪嫁的宫女;然后又是入宫拜访,倒还没机会在自家府邸里当家作主。因而她笑晏晏扭头问道:“咦,这两位是?” 罗逾说:“是父汗赐下的宫人。” 阿蛮俏伶伶说:“拜见王妃。奴婢和姊姊确实是陛下赐在五殿下身边的,五殿下分府,就一道过来了。” 杨盼突然心间有点酸溜溜的,她受南边儒教的教育,知道“妒忌”是妇人大过,但是又控制不住自己,笑笑说:“哦。想来你们一定熟悉五殿下了?日后还等你们俩多赐教啊。” 接着扭头喊:“金萱儿,我累了,还是你进来伺候,我习惯。” 罗逾进门,先唤人打水,到梢间洗浴。 杨盼则瘫倒在床上,嚷嚷这两天磕头磕得比阿父的士兵操练还累。金萱儿坐在她床沿儿上,一边絮絮叨叨怪她这里脏了那里乱了,一边给她捶背捏腰。 杨盼已经习惯了她的啰嗦,脑子里想着外头两个漂亮侍女,心里就想捶罗逾。 稍倾,她想捶的人洗好澡出来,站在榻前皱着眉头好一会儿不说话。杨盼本是闭着眼睛,身上被捏得正舒服,突然感觉停了下来,睁眼看罗逾穿着青色中衣负手站在她身边,坐起来气呼呼说:“你干嘛摆脸色给我看啊?” 哼!她想,该生气的人还没生气呢!你还敢对我皱着眉?! 罗逾对跟着杨盼来北燕的侍女不宜太过无礼,只能松了眉头,对金萱儿说:“你叫人拿一套新的褥单来换。” 金萱儿奇道:“殿下和公主成婚这才几日,才换的褥单就又要换了?” 罗逾胸口略略起伏,忍了一会儿想了最合适的措辞说:“虽然才睡了几日,但是有些脏了,还是换掉吧,睡着舒服些。” 第203章 金萱儿道:“是。” 转脸对杨盼絮叨:“我就说刚刚公主身上脏吧?膝盖都是灰,衣襟上还滴了油——您说您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吃个饭衣襟上还滴了油?……” 罗逾这才注目杨盼,她回来时头蹭着他的肩膀,头发是乱蓬蓬的,丝绸的衣襟上揉出了不少褶子,细细看好像真的还有油迹——可是他觉得脏并不是因为这个。 他发现杨盼好像和马车上那开朗而大气的表情不一样了,顿时有些尴尬起来,只能摇摇手说:“我不是说你……”暗叹了一口气,瞥了金萱儿一眼,又说:“外头穿的衣裳,最好是不要坐我的床。” 金萱儿道:“明白,我再叫人给公主拿寝衣去。” 杨盼刚刚满心的不忿还没地方宣泄,转眼又被鄙视了,这下气不打一处来,什么“贤良淑德”也不想再装了,跳起身说:“这床我坐不起。今儿我睡梢间的小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幸灾乐祸】:罗逾,快买搓板儿去,趁快递公司还没有停业! 罗逾【宽面条泪】:我冤! ☆、第一三八章 罗逾知道杨盼误会了, 但也没料到她的气会那么大, 一时倒没反应过来,等伸手想拉她时, 她已经泥鳅般躲开了,径直到了正寝里头的梢间,还“砰”地一声把门从里面闩住了。 外头金萱儿她们怎么大眼瞪小眼, 罗逾怎么懊恼难过, 杨盼一时都不想管了。 他居然早就有这么漂亮的两个侍女,还是他父亲赐在他房里的,只怕早就是“屋里人”了!她心里愤懑, 但是按道理,人家是堂堂的皇子,有几个“屋里人”算什么?将来就有一大堆侧妃、庶妃、侍妾、通房……也是理直气壮的。倒是她这醋吃得理不直气不壮,要知, 天下只肯娶一个妻子就心满意足的皇族贵戚没有几个——她阿父杨寄那样的,就是异类! 梢间一般是罗逾洗浴的地方,屏风上画着青绿山水, 挂着罗逾换下来的衣服,即便是脏衣服, 也叠得整整齐齐挂好了;帐幔都是清新的青色绿色绡纱,浴盆里的热水还升腾着乳白色的水汽, 散发着他洗澡水里的青木香和他身上的味道。 杨盼嗅了嗅,觉得好好闻,心里的气抽丝儿般少了那么一点点。 再靠墙边, 是一张小床榻,也可供起卧用,就是窄了点,按着新婚的标准,东西也是簇簇新的。杨盼到底还是疲劳了的,所以自己叹口气,坐在这张小榻边慢慢地卸钗环,放在一旁的小案几上,从热水壶里打了水随便呼噜了一下自己的脸,本来还想洗个澡,突然想起他居然还敢嫌自己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脱了鞋,在被窝里一阵乱踹。 门上传来了叩击声。 杨盼恶声恶气问:“谁啊!” 罗逾的声音:“我啊。” 杨盼说:“我睡了!” 罗逾说:“开开门。” “不乐意起来!” 罗逾低声说:“我求你了阿盼……” 杨盼有些不忍心,起身趿拉了鞋,到门边从门缝里往外看。 啥都没看到就看到一只眼睛,亮闪闪落着星星似的。她避开,气呼呼问:“你在偷看我什么?” 罗逾说:“看看你在哪儿。这间屋子床榻小,睡着不舒服。” “挺好的。”杨盼说,“你要找人暖床,又不是没人!” 罗逾静默了一会儿,开始用力拍门。杨盼心道:“吓唬谁啊!别以为你上辈子杀了我,这辈子我就怕你生气!老娘锁着门,谁都不怕!” 她不做声,默默地站在门边听,果然拍了一阵他就不拍了,声音瓮瓮地传进来:“阿盼,我刚刚不是说你脏,那两个人虽然是父汗赐下的,我和她们也没什么。你误会我,我心里难过。你开开门好不好?你知道的,我这一阵过得……”说得有些哽塞起来。 杨盼嘴张了张,想说什么说不出,说不出原谅他的话,也说不出气恨他的话。 “若是连你都不待见我……”他又低低地说,好似额头就抵在门扇上。 杨盼再一次从门缝里看,看见他一张脸,落寞,哀伤,虽然没有眼泪,但这些比伤心哭泣更叫人心疼的表情全数写在眼眸里。 怎么办呢!谁叫她骨子里喜欢他?!谁叫他依赖她的情感依赖得这样! 杨盼伸手开了门,叉着腰虎沉沉地望着罗逾。 “你也知道只有我待见你?”杨盼问,“你自己寻思寻思,谁一门心思对你?谁抛家别国地跟着你?谁愿意为你着想,心疼你、体恤你?” 她自己也说得悲怆,想着上辈子莫名其妙被他杀了,这辈子还犯贱嫁给他,她真是李耶若口中的大蠢瓜! 杨盼的眼泪不像小男儿还要克制着,这会儿“刷刷”现成就有,顿时在脸颊上挂下两道晶莹,吸溜着鼻子尚要痛诉:“而你呢?你把我当家人看吗?你还嫌弃我!你还有其他人……” 罗逾一把抱住她,几乎也要落泪了,但强行克制着,连连点头都不带歇的:“我懂!我都懂!你对我好,把心都掏给我,我都懂!我不嫌弃你,我怎么敢?我挂着什么劳什子‘皇子’的名分,我自己都知道自己以往活得不如个奴才!我以往看你,就跟看天上人一样,好容易娶到你,哪里敢不珍惜、不爱护?你一生气,我都恨不得抽自己一顿。我今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实在是把阿娘看得太重,其实我知道你也跟我感同身受,再苛责你我就太不像话了!” 他最后抓着杨盼的手往自己脸上扇:“你要生气,你就打我!我随你打。” 杨盼挣不过他,手到他脸颊上,恰好对着那几个紫肿的指印,想着他刚刚的一番话,想着今儿亲眼见到他在父亲面前的无望,杨盼用手指抚了抚他的伤痕,问:“疼吧?” 她看到他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却瞪大了眼睛避免流出泪来丢脸。杨盼也不想叫他下不来台,于是把脑袋扎进他胸膛里,轻轻捶他的肩膀:“我真想揍扁你!” 罗逾任她捶着,然后杨盼感觉他在偷偷吻她头顶的头发,她顿时觉得浑身一阵过电似的,爱意涌上来,什么前世今生似乎都抛开了,犹记得还是要给他点面子,于是闭着眼睛仰起头,嘟起花瓣儿似的嘴唇。 罗逾好像惊诧得愣了瞬间,然后就抱住她凑过来吻。 他的脸颊有一点湿,吻得很小心、很珍爱。然而身体自然地在变化,杨盼贴紧着他,感受得很真切。 “我可不可以……”罗逾小心地问。 杨盼闭着眼睛,呼吸得急促,小声而清晰地说:“我是你的!” 罗逾顿时激动起来。杨盼感觉着他双手用力,急切地滑过她身体的上下,仿佛在她这儿汲取到力量一般。少顷,他抱孩子一样托着她抱起来,丢在那狭窄的条炕上,整个身体便压上来了。 “哎呀!”杨盼叫了一声,捶他的肩膀,揪他的耳朵。他不理,扯开她的衣襟,她的胸脯软软的,白白的,香香的,脸埋进去就不想出来。 “我还没洗澡……” “完事儿再洗吧。” “今天一身臭汗!” “哪里臭!”他很认真地说,“你身上香喷喷的,桂花糖味儿,还有奶味儿。” 第204章 杨盼有些无语,不过,他身上的味道她也喜欢,刚洗澡后的清芬和大汗淋漓时的说不出来的气味都很好闻。 杨盼睁开些眼睛,看着他急切解自己汗巾的样子,心道:男人欲望上来,果然什么伤怀都不是个事儿;又或者从这片温柔乡中排解情绪,重新获得勇气。她抓住他的心,是否能有改换他的想法、乃至改换命运的作用? 她试探着摇摇身子,撒娇撒痴地说:“你只顾自己。先还谁在说‘求我’?诓得我开了门,便跟我使强!” 男人被她逗笑了:“我怎么没求你?我都跪着求你了!广陵公主还不开恩么?” “你怎么跪着求我?——” 话说了一半,杨盼自己噎住了:他确实在榻上给她跪着,两条胳膊挽起她的双膝,而他自己的膝盖已经跪在她的臀边,确实是个“顶礼膜拜”的式样。 “这也算?……” 然而接下来好一场酣畅淋漓的交融,对于罗逾而言,心里的郁气、愤懑,乃至长久以来的卑微,千愁万愁此刻都消解了,忘却了,释放了。 杨盼抱住汗淋淋的他,喘着气笑着说:“你好讨厌!” 罗逾吻着她脖子里的汗水,握着她淘气踢过来的小脚丫,好像从来没有过洁癖一样,对她的一切都是无条件接纳的。他说:“你才好讨厌。这么窄的榻,我都快给你踢到床底下去了!” 是嗬,条榻本是起坐之用,并不是拿来睡觉的。可是此刻两人抱在一起,狭窄仿佛是先天的优势,必须贴得更近,心胸相贴才好,彼此的心跳都“怦怦”可闻。 杨盼第二天睁开眼睛之后,罗逾已经上朝了,朝后还有陪太子读书练武的任务,往往要到天擦黑才能回来。 被子里都是他的气息,杨盼在被窝里滚来滚去,赖床不起。金萱儿在正寝外头喊:“日上三竿了,公主还没醒么?” 杨盼闭目装死,金萱叫了一会儿,自己推门进来。大概看到正寝没有人,又一步一步走到梢间来。杨盼的衣服都乱糟糟扔在榻上、地上,金萱儿一件件帮着捡起来,边捡边抱怨:“怎么胡乱扔呢?驸马多好,不穿的衣裳都是好好地叠好挂着的……”抖开一件看了看,又失惊打怪地:“啊呀,怎么衣带都扯断了?就算打了死结,不能好好解开么?哪这么不爱惜东西?还是驸马好,新的旧的都爱惜……” 杨盼为了装睡,竭力忍着,心道:罗逾,我为你背了好大的黑锅!衣带是谁扯断的?衣服是谁脱下来乱丢的?你心里最清楚了! 但是装睡也不成,因为接下来金萱儿来摇她,推推背喊:“公主也该起了!驸马都出府一个半时辰了!估计早朝上完,又念了半天书了。你呢?” 杨盼心里道:“过几天就把你嫁掉!”然后假装才醒,伸个懒腰,睁开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金萱儿指了指外面的日头:“巳正了!” 杨盼连寝衣都没穿,光溜溜躺在被窝里,对金萱儿说:“你帮我拿套新的亵衣来,再打点热水,我洗个澡。” “大早上的洗什么澡……”金萱儿嘟囔着,不过抱怨归抱怨,办事一点不差,很快就指挥人给办好了。 贵家妇人的生活,无聊时居多,确实每天就是各种打扮来打发时间。 杨盼坐进浴盆里,暖暖的水泡着她,浑身的酸痛感减轻了许多,皮肤在水里呈现出细腻的乳白色,胸口上一团一团朱色花骨朵,是他含吮出来的印迹,回想起来还是又羞怯又美好。 她听见外头有陌生的声音:“吓死我了,王妃还养这么大的狗?!” 金萱儿等她从南秦带来的人,习惯性地唤她“公主”,叫罗逾“驸马”,或者是折中的“殿下”;而北燕这里的侍女侍从,则叫杨盼“王妃”。杨盼想了想,大概有数是谁,心里有些小生气,但又特别想给点下马威,也不言声,慢慢出浴更衣。 阿蛮和清荷原很自信自己的长相,虽是丫髻衫裤的侍女打扮,但是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么,只要稍施脂粉就很美了。但是今日王妃出来,两个人倒有一瞬间的自惭形秽:杨盼打扮得雍容而不华贵,浅碧色春水似的长裙,跟她一双亮汪汪的眸子映衬;凤尾垂髾,又与头上松石碧玉镶嵌的小金冠相得益彰。更重要的是她脸上自带的芙蓉色,调色多精致的胭脂也调不出如此缱绻多情的色来。 杨盼吹一声口哨,那条又高又大的奶油色长毛猎犬不再吠叫,而是乖乖蹲坐下来,吐出舌头对女主人摇尾巴。 杨盼上前摸了摸狗脖子后的长毛,笑着说:“阿白,这两位姊姊是自己人呢。”随后目光瞥到阿蛮和清荷的脸上去了。 ☆、第一三九章 清荷和阿蛮在主母面前丝毫不敢托大, 笑吟吟敛衽为礼, 又由阿蛮说:“王妃初来乍到,大概很多东西还不熟悉, 奴婢到底跟了殿下许久,其他不谈,总归熟悉些, 王妃有什么问题, 只管问就是了。” 杨盼笑道:“哎呀,问题还真是不少呢!我心里颇多疑惑,要请两位姊姊指教。”不等她们俩谦虚, 就说:“请两位姊姊到正屋里头,奉香茶。” 她把面子活儿做到极致,两位侍女虽然不敢就座,但是身前的高案上摆着杨盼从南边带来的点心、蜜饯和香茶, 又叫赐了两件珍珠跳脱,接着才闲闲问她们俩道:“五殿下原来是住靖南宫的,你们那时候就在?” 阿蛮点点头, 甜蜜蜜笑道:“是呢。那时候五殿下还没有分府,还跟皇甫中式一起住。奴婢就跟着一道伺候。” “皇甫中式……”杨盼沉吟了片刻, 端着茶假装在喝,借着缭绕的水汽遮脸, 好一会儿才又问,“皇甫中式是哪一年进平城宫的?” 阿蛮为难地看看清荷,清荷接着答话:“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奴婢被大汗赐给五殿下时,也是五殿下从南秦回来之后的事了。皇甫中式年纪看着不小,想是大汗早年纳娶的嫔妃呢。” 杨盼略有些失望:若是前头大楚的永康公主,应该和她父亲杨寄一个年纪,略不足四十——虽不是年轻,也不至于“年纪看着不小”。她喝了一口茶又问:“五殿下特别孝顺母亲,想必你们也晓得,皇甫中式现在虽然陷入囹圄,不过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到时候我去靖南宫拜望,还望两位为我引见。” 她目光敏锐,已然看见两个人都是眼神闪动,垂眸不语。 刚才那段话哪里有问题?是孝顺母亲?是陷入囹圄?是水落石出?还是她要去靖南宫拜望?…… 杨盼不动声色,特特吩咐周围自己的人要对清荷和阿蛮客客气气的,又说了几句好话,让她们离开了。她给可儿使了个眼色,可儿点点头,远远地跟了出去。 她独自撸着猫喝了两盏茶,从窗边望见可儿回来的身影,于是对金萱儿说:“以后王府的事我会逐步接手,你先帮我从管事的人那里把王府的账簿子拿过来。” 把她打发走了,才悄悄问可儿:“她们俩有没有说点什么?” 可儿说:“说……说了……” “为什么吞吞吐吐的?”杨盼问,然后略一想,自己答道,“说了我不宜听到的?” 可儿知道这主子精明细致起来其实可以的,只能点点头,期期艾艾地讲:“但是……主子别生气,也未必就是……就是她们说的那样。” 第205章 她下了一会儿决心似的:“我听她们俩在说:‘哎,只怕也难瞒着,毕竟都不是处子。’” 杨盼顿时像吞了一大口醋一样,浑身上下都漫上酸酸的滋味。她们是跟着罗逾的侍女,从婚前到现在一直没有离开,不是处子说明了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罗逾为什么要骗她?他有其他女人,她就算心里不能接受,事实上也只有接受一条路可走。可是,他们不是说好彼此信任,再不互相欺骗么?他昨天晚上还信誓旦旦的,难道尽是谎言不成? 可儿见杨盼的脸色,自己也着慌了,弯下腰给她顺着气:“主子,主子!你别急,这样的事,世家大族都不鲜见,何况是皇家;南边都不鲜见,何况是民风未曾开化的北边?!” 杨盼深深呼吸了几次,对可儿笑着摇摇头:“没事,我懂的。” 她怀着这样的愤懑,为了转移注意力,努力集中精力在看扶风王府的账本上。王府兴建不久,他们大婚入住的时间更短,管事的王府长史在帘子外应答新王妃的话:“王府都是陛下赐下,并没有进项;日后扶风王总要就藩,享用的是封邑的赋税。” “一般诸王是什么时候归国就藩呢?”杨盼又问。 长史答道:“一般也就是大婚之后。若加‘刺史’,便要管封邑里的军民政事;若不加别职,其实也蛮自在快活的。大汗已经命赦免罪犯,在扶风郡修建王府,估计殿下也快能就藩了。” 杨盼的心思被这件事岔开了,暂时忘记了清荷和阿蛮,专心想着到扶风郡之后,她该怎么揭开罗逾阿娘的画皮,该怎么帮他摆脱叱罗杜文的钳制,又该如何争取到两国长长久久的和平。 想着天都黑了,听得门响,转眼一望,是她的丈夫回来了。 他解开斗篷,露出里头深紫色的暗花绫袍子,素金的蹀躞带上垂着一众饰品,包括那个绛红剑套。他把斗篷随手叠好,挂在屏风上,苦哈哈的脸色似乎是看到杨盼后才松快些,说:“吃饭吗?” 杨盼突然想起那两个侍女,就没好脸给他,对外头吩咐道:“吃饭!”然后总要找点事让自己做,就随手捧了一本书。 罗逾伸头看一看,笑道:“你在学鲜卑语?” “本来就会一点。”杨盼说,“其实也用不怎么上,宫里用汉语成风,我说话,大家都听得懂。” 罗逾亲亲她的头发,低声在她耳边说:“彼恰曼海勒台。” 杨盼记得,这是他第二次跟自己说这句话,也记起来,他在南秦假装学鲜卑语的时候,曾被她那个淘气的弟弟杨烽撺掇过,所以,势必不是一句好话。杨盼顿时横眉立目:“你以为我听不懂?!” 罗逾一脸无辜:“那你说说,什么意思?” 杨盼翻他一个大白眼:“这样的难听话,我为什么要重复?” 罗逾笑道:“难听话?”呼噜一下她的脑袋:“学艺不精,还想诈我?” 食案端上来了,罗逾洗净双手,不声不响开始用餐,中途,见杨盼片不好烤牛肉,停下手帮她片了一次,又见杨盼爱吃羊羔肉,便把自己面前那份羊羔肉上最嫩的肋条夹到了她的盘盏里。 杨盼停下筷子,问:“怎么,吃完这份,就没有了?” “不是啊。”罗逾不知她何出此言,怔怔地回答,“我这里肉还是吃得起的,你爱吃,叫厨下再做就是了。” 杨盼把肋条肉重新丢回他盘子里:“那就一定是你不爱吃,所以丢我这里了。” 蛮不讲理,罗逾哭笑不得,说:“好吧,这是我的恶习——小时候靖南宫里吃的好东西少,偶尔见肉食,我就会省下来给阿娘吃。” 杨盼抬眼看他:“可是我们家以前穷的时候,都是阿父阿母省下好吃的分给我们姊弟们吃。” 罗逾的表情变得奇怪,最后自失地笑笑:“每一家都不一样嘛。我对阿娘孝顺,她就多对我笑,我心里就舒坦,这可比吃两块肉高兴多了。” 杨盼低头吃了两口饭,然后从正尴尬地拨弄碗里蔬食的罗逾盘子里,又把那块肋条肉夹到自己嘴里。 罗逾看着她笑了笑。 杨盼嚼完肉问:“今天回来晚,是不是去掖庭瞧阿娘了?” 罗逾失落地点点头。 杨盼问:“阿娘怎么说呢?是不是喊冤枉?” 罗逾没了胃口,恍然间又回到掖庭牢狱里。 他今日好容易求了叱罗杜文,给了他一刻钟的探望机会。原想好好问问事情的前因后果,但是阿娘掐着他的手背,哭得气息欲绝,念念叨叨地反复讲:“你父汗想我死……他多少年了都想我死!他好容易逮着机会了他怎么能不杀我?!” 罗逾劝解着,又急急地问:“阿娘,当时到底是怎么样的情形?父汗现在对我的话还肯听一句两句的,你告诉我,我来想办法救你!” 妇人死死地盯着他,肮脏的指爪掐在他雪白的手背里,然后举起那只少了一根指头的手,几乎要摁到罗逾的脸上:“他看得起你了?你就忘了我受的苦、受的委屈了?你新妇又香又美,你天天睡得忘乎所以,所以你也不记得你娘我的仇恨了?!” 那短了一截的小拇指长着蛆一样的肉芽,呈现出肿胀的粉红色,曝露着一根根的细小青筋,丑得难以言述。 罗逾本能地偏脑袋躲过她摁过来的手,也是第一次对他的母亲口出“悖逆”之语:“阿娘!儿子要帮你,你这是做什么?!当年叫我想尽办法娶南秦公主的是你,现在嫌弃她的又是你!那些仇那些怨,是两个王朝更替的仇与怨,关阿盼什么事呢?!” 妇人听到“阿盼”这个亲昵的名字,顿时眼睛瞪得滚圆,眼袋都抽搐起来。罗逾觉得自己话说得难听了,不由后悔,握住母亲的手道歉:“阿娘,南秦也没有薄待皇甫氏的皇族——除了建德公是深仇大恨,或许有些受虐待,其他人,封侯封爵,发给俸禄,看管虽严,到底没有断送活路——这次跟着我来的还有……” 他的话没有说完,妇人一巴掌扇过去,接着又是一口浓浓的口水吐在他发红的脸颊上:“呸!人家像养狗一样养着你舅舅家的人,你还当人家施恩?!” 这样污秽的感觉,他简直要疯掉了,颤着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绢子,把自己的脸擦干,手绢上隐隐传来恶臭,他几乎要呕吐出来。 但面前是娘亲,他终归还是忍住了,把手绢远远扔开,一字一字说:“阿娘到底想怎么样?” 妇人大约看到他额角和脖子上暴出的青筋,知道触了他的底线,顿时“嗬嗬”地痛哭起来,哭了片刻,又用手去抚摸儿子的脸颊:“儿啊!阿娘对不起你!” 罗逾摇摇头:“阿娘别哭,谈不上对得起对不起。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责怪父汗,更不是责怪新妇。阿娘可否告诉我,那个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有人栽害,谁到阿娘宫里来过呢?” 妇人捂脸痛哭:“要栽害我,多得是法子!我哪还有活下去的机会?除非——” 罗逾背脊骨升起一阵凉意,咽了口唾沫没有接话。 妇人的脸隐藏在两只手掌里,浑身发颤:“建德公死了,他倒是解脱了,但他的儿女们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第206章 罗逾低声说:“很难,但是,建德公和嫡妻所生的女儿皇甫亭,是个可造之材,我也想法子把她带到大燕,若有太原、陇关几处旧的汉家世族愿意为她揭竿,将来反攻南秦,未必不可能。” “区区的女人!”妇人抬脸说,“只怕这所谓的‘揭竿’,我活着是看不见了。你杀掉杨盼,把她的首级寄送到南秦,杨寄立刻会疯掉,再在扶风郡布置好伏兵,等他出兵报复,便可以一举歼灭,打击南秦的力量。” 她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儿子,这一举动,你父汗也一定会赞许。他若肯加封你,我或许还有希望。” 罗逾看着母亲笑得神经质的脸庞,突然觉得一阵可怖的感觉传过来,他最后笑笑说:“阿娘,我得想想。” 他怎么失魂落魄回来的,他自己都不记得了。隐隐还记得一出牢狱的门,步伐尚在踉跄,就呼唤侍宦赶紧给他打水洗脸。 脸皮擦得发疼,心里也一阵阵发疼。 倒是这会儿,真真切切坐在杨盼面前,屋子里芬芳温暖,食物摆在眼前喷香诱人,对面的女子甜美可爱,对他关怀备至,真正是个知己。 他在马车里那些犹豫突然在心里全部被抛开了。 狗屁!他心想,我杀了杨盼,父汗就饶过你厌胜的罪过?凭什么呀? 又悚然惊觉,这是阿娘以前骂他的“但过一点好日子你就忘本!”吗? 是不是现在享受着暂时的幸福,就忘记了父汗曾经对他的冷漠、忽视与不公?也忘记了母亲作为前大楚的皇族,却在国破家亡中度过一生的痛苦? 他终于张嘴对杨盼说:“我阿娘,没有实实在在地说这次厌胜的事。” 杨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她要你剑走偏锋地救她?” 罗逾点点头。 杨盼低头吃了一口羊肉,然后抬头笑着说:“会不会整件事就是剑走偏锋啊?” 她的小酒窝圆圆的,盛放着笑意,也盛放着一直为人忽视的智慧。 ☆、第一四零章 罗逾听完这句话, 眉头纠了起来。那毕竟是他敬爱了那么久的娘亲。他说:“整件事剑走偏锋?谁偏?怎么偏?你觉得有人命都不想要了却有什么了不得的企图?” 杨盼感觉出他话语里的不快。的确, 对于这件事,她完全没有接触, 没有证据,也无从判断是非,再说下去, 罗逾就该不爱听了。此刻最宜见好就收, 给他埋下颗怀疑的种子,任种子自己发芽吧。 杨盼笑笑说:“谁偏,怎么偏, 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看我阿父玩摴蒱,有时候好奇跟着他一起玩,阿父老夸我摇骰子摇得好,还打算教我赌呢, 后来,我给我阿母狠狠打了两顿打改过来了。” 罗逾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看了看面前的娃娃脸的小爱妻, 说她会玩这些,还真不奇怪。 杨盼接着说:“但是我阿父给我讲过一些玩摴蒱的道理——且不论它是不是赌博——有些获胜的门道确实放之四海而皆准。譬如说一盘赌在棋枰上走投无路了, 就只能诈对手的心思,看准了人家的心思, 自己或示弱,或逞强,都不过为了对手或轻敌, 或骄纵。” 她很认真地看着罗逾:“逾郎,我答应过你,为了彼此信任,要对你不说谎、不欺瞒,希望你也是如此。我知道你现在心里疑窦丛生,但此刻最不能被情绪左右,你慢慢想,一点点剖开想。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这须得是你自己的判断精准才行。” 杨盼吩咐侍女进来把餐案收拾干净,自己默默地坐到角落继续捧着那本鲜卑语的书看——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但是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时不时偷偷瞄一瞄仍呆坐在一旁的罗逾,看着他盯着某处出神的样子,心里暗暗地叹气。 头更打过,接着,不觉又过了半个时辰,更漏里的水慢慢滴着,声音悦耳清脆。 罗逾半晌未动的身姿终于变化了一下,拳头轻轻在案桌上捶了一下,然后说:“不早了,睡罢。” 杨盼说:“我今儿身上不方便。” 罗逾愣了愣:“哦,不方便就不方便嘛。我不打扰你睡就是了。”还继续解自己的衣带。 杨盼咳嗽一声,清清喉咙说:“今晚你还是到别处睡吧。或者我去。” 罗逾好像有些生气,胸口起伏。 杨盼低头说:“不是……不是怕你憋得慌嘛……” “然后?”罗逾质问,“我和你在一起,就没有正常睡觉这一条?!” 杨盼心想:装相!你有两个漂亮的侍女!再说,今日你进门时这脸色,我还怕你半夜拿把刀勒了我脖子呢!好容易比上辈子多活了几个月,别你今日一见你阿娘,回头我又成牺牲品了! 于是她低着头满不情愿地说:“我是体恤你,后院的阿蛮和清荷,都挺漂亮的。你去吧,我都知道了,我也不会妒忌她们,皇室贵胄,很正常么。”抬脸还勉强对他笑了笑。 罗逾问:“你知道什么了?她们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杨盼一脸无辜地说:“她们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知道,好了吧?” 罗逾今日几件不快活的事搞在一起,脑子里乱麻似的,心里的火气一蹿一蹿地往上跳。此刻气急败坏,重新低头把衣带系好,把解在一边的蹀躞带又“丁零当啷”地扣好在腰上,都顾不得抚顺上头的佩玉,摔门而去。 金萱儿正带人准备送热水进来,见她的驸马怒冲冲走得衣带生风,“咦”了一声问:“驸马怎么了?” “我好得很!”罗逾边大声答着,边出了正寝院落侧边的月洞门。 金萱儿挨他一冲,摸了摸鼻子,只得吩咐小侍女把热水送到杨盼这里,然后边伺候她洗脸梳头边絮絮叨叨批评:“一定又是公主把驸马气到了吧?以前在太初宫,三天不气_皇后娘娘,不挨顿鸡毛掸子就浑身痒痒。我还当年龄长些这毛病改了呢!怎么又跑异国他乡来气自家郎君了?” 杨盼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心胸里虽然感觉空落落的,但也完全无悔意。金萱儿要啰嗦就让她啰嗦吧,杨盼抚着自己的长发,看着镜子默不作声。 金萱儿见她如今越发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说:“公主,咱还是收敛点吧!以往在南秦,您是宫里的二当家,除了皇后就您最大,现在可不同了!别说上头有公公婆婆,平辈里有大伯子小叔子小姑子,就自家郎君也不可能一辈子惯着您的臭脾气。听说这北地打老婆可是常事,离家千里远,还真没人救得了呢!” 杨盼对着镜子里一脸愁结的金萱儿笑了笑。她可记得,上一世她经常耍小性儿把罗逾气得脖子里全是青筋,但他无论怎么气,过后还是一脸温柔过来首先道歉和哄她——当时觉得是他脾气好肯包容,现在想想,草原上的小狼,有那样一个爹,只怕脾气好才是假的! 好容易等金萱儿絮叨完,把她的钗环卸了,脸也洗净了,头发也梳顺了。杨盼说:“睡觉!” 第二天早晨,天刚刚亮,院子里就闹起来了。杨盼睁开眼睛,起身问值夜的小侍女:“怎么了?” 小侍女大概早打听了八卦,悄悄说:“听说驸马今日上朝会前,先吩咐叫了长史,说要把院子里清荷和阿蛮两位侍女送回宫里。” 第207章 这两位可是皇帝叱罗杜文赐下的,这“送回”不就是打了皇帝的回票?还给皇帝留脸不? 杨盼想着那日在皇帝殿外,听见他打儿子毫不留情的动静,心里倒有些惴惴的,急忙掀被窝起来,披了一件氅衣在中衣外头,到外头去看。 罗逾已经换穿了朝服,乌纱突骑帽,圆领小袖的山龙九章朝服,骑马挡风另穿一件绛红色斗篷。眉头仍是虬结着,看到杨盼时眉梢挑了挑,接着皱得更紧了。 他对长史道:“人先送回去,父汗有问,我自去回复。” 清荷和阿蛮跪在一旁小声啜泣。阿蛮见杨盼来了,不由就带着哭腔说:“王妃,奴婢也不知自己是犯什么错了。王妃要打要骂,奴婢都受得,这被送回去,来日怎么见人?!” 清荷拉了拉她的衣襟,低着头什么都没说。 罗逾说:“你们俩在我这儿,什么都没的,一辈子岂不是糟蹋了?让父汗重新给你们指婚嫁人,日子或还有个盼头。” 转脸又对杨盼说:“早晨的风这么大,天气这么冷,你出来干什么?” 杨盼说:“我为她们俩求个情吧。其实,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 罗逾像气她不开窍一样剜了一眼过去,对长史说:“先送回去吧。闹得两头误会,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又对跟着杨盼的侍女说:“你们瞧瞧公主穿这点就出来,难道不觉得她会冷?还不赶紧把人扶回去?!” 杨盼说:“急什么呢?” 罗逾看了看天色,说:“急,朝会我要迟到了。”喊声“马备了吗?”转身离去。 居然还跟她赌气!还曲解她的意思! 杨盼气不打一处来,也转身就走,心道:要是被你阿爷揍了,你活该!活该! 心里自己对自己这么说,其实杨盼惴惴不安了整整一天,生恐罗逾晚间会是一身伤痕,被抬回来的。 却不知两个人被送回去,还得皇帝亲自见了一见。 叱罗杜文漫不经心边喝茶边问:“你们俩怎么得罪主子了?” 这种时候,素来是稳重有加的清荷答话:“也算不上得罪,新王妃知道有奴婢两个存在,自然要探问,看得出有点醋意吧。奴婢就……就自污了一下。” 皇帝笑道:“怎么,还用自污?莫不成你们伺候宥连这么久,都没能上手过一次?” 两个人羞愧地低头。 皇帝摇摇头笑骂:“没用的东西!如今还给赶回来了!” 阿蛮小声说:“五殿下实在是瞧不上奴婢,每回但只坐五殿下的床榻,就要遭一顿骂。其他时候正眼儿都不瞧呢……” 清荷急忙补充道:“不过,五殿下府中的事,奴婢们也都晓得的。” 皇帝正容,点点头问:“譬如这次皇甫中式贬入掖庭,宥连是什么个反应?” 清荷从容答道:“先是急,但是去过宫正司,审过皇甫中式身边两名宫女之后,倒觉得他冷静下来了。然后嘛,听说和新王妃吵了一架,第二日又好了。昨晚上回来脸色又不大好,接着被新妇赶到外头书房凑合了一夜,今儿早上就拿奴婢们作筏子出气了。”她自己最清楚是为了什么,但是却说得委委屈屈的。 皇帝挑眉:“这南秦公主,挺厉害啊。” 清荷谨慎地说:“是挺厉害的人物,一张笑面孔,对谁都不出恶语,但是会说话,五殿下一颗心全在她身上。听说这次在掖庭,还顶撞了皇甫中式,回来又愧又气,却给王妃说了两句就排解了。” 皇帝默不作声,手指无聊似的旋着茶杯的盖子,最后抬头说:“那么,不管是在靖南宫还是现在的扶风王府,你们感觉,宥连可有觊觎的心思?” “这个没有。”仍是清荷答话,答得谨慎而肯定,“在靖南宫,是守着母亲就好;在王府,是守着妻子就好。所求不奢,胸无大志。” 皇帝似笑又似不笑,好一会儿点点头又摇摇头:“本质上,是个好孩子;但是,总缺了点出息呀。” 最后吩咐道:“你们俩还跟着宥连回府,将来就藩也是你们俩跟。” “奴婢们身份尴尬……”清荷偷眼瞥着皇帝说。 皇帝道:“尴尬就尴尬吧,这点尴尬也值当撂挑子么?你们有本事,得他宠幸,得他收房;没本事,就老老实实做侍女,将来朕来赐嫁就是。” 阿蛮小声说:“那么,赐给?……” 皇帝瞥向她,冷笑道:“他若不要你们,朕何必做对头?自然是赐给他人。” 阿蛮眼睛泪汪汪的,清荷拉拉她,给了个安抚的眼色。阿蛮亦知自己身份低微,根本没有妄想的权力。听见皇帝吩咐:“到东宫书室,唤五皇子过来。”她们俩想要起身趋避,皇帝手虚按:“别走。” 罗逾来时也带着些忐忑,进门见清荷和阿蛮,心里更是一懔,默默地咽了一口口水,给皇帝请了安。 皇帝也不多废话:“君有赐,不敢辞。你在南朝读书,总是晓得这个道理的。两个人你带回去,名分给不给你自己看着办,但再往回送,你就把南秦公主一道送过来!” 这是什么话?! 罗逾心里蹭蹭冒火,抬头却见皇帝一脸戏谑,那些想顶撞的话便不说了,叹了口气说:“是。” 皇帝又说:“你大婚,朕也给足你面子了:聘礼、迎亲、柴燎、赦囚、分府、婚仪,在你兄弟里除了越不过太子,其他人都比不过你。可至今未听见你说一声‘谢’。”他摆手止住罗逾的话头,又说:“朕不差一个谢字,但希望你心里清亮,别总是是非不分、轻重不分。” 罗逾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疑惑地抬头望了望。 皇帝在等他出语为皇甫道婵求情,但罗逾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头道:“谢父汗!儿子明白的。” 皇帝略有些诧异,然后自己说:“你阿娘那件事,先搁着吧。人不能从掖庭放出去——那么多眼睛在看,不能无由特赦;保证她一应饮食供给,你放心。” 罗逾喉头“啯”地一声,才想到母亲,这或是暂时看来最好的结果?于是顿首道:“是!多谢父汗。” 皇帝最后道:“按着国朝旧制,皇子婚后封王就藩,你其他兄弟基本都是这样,你也不宜例外,趁天气还不冷,选个吉日动身吧。” 竟然是催他就藩? 罗逾一时辨不清心里的滋味,一厢说,他也向往就藩后自由的生活,原本最大的梦想就是带着杨盼和母亲去藩地;另一厢说,现在这美好的愿望是打折的:母亲陷在囹圄,将是父亲牵制他的最好手段,他如何能放心地在藩地生活? 可是,这也是暂时最好的结果了。罗逾又是顿首:“谢父汗!我阿娘……” “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吗?”皇帝有些不乐,瞪着罗逾一会儿才补充了一句,“对了,还有南秦的王蔼。朕是答应过的:送还王蔼,但他之前那身子骨无法承受长途跋涉。现在听御医说已经好得多了,朕寻思着你虽是不参与军政的藩王,到底和国家屏藩有所关联,扶风郡离南秦疆域最近,将来和南秦的关系也须你们夫妻俩操心。这次去过国,你把王蔼一路带回去吧——叫南秦也晓得,朕也是说话算话的汉子。” 第208章 ☆、第一四一章 厌胜这种事, 可恶在用心之坏, 倒也没多么可怕——尤其对于杀人不眨眼、再无畏惧心的叱罗杜文而言。 儿子要送去就藩,宥连没有野心, 也聪明能干,还有一个好丈人——是大燕的福,但也可能是大燕的祸。 南边一片的屏障要靠他, 就必须捏住他的命脉, 所以,皇甫道婵先留一条命,便是扼住了儿子的咽喉。 皇帝算计一向稳准狠, 再不会被感情拖累。想明白了,立刻实施。只是虽然“稳准狠”,到底心里还有牵挂的人了,怕她会为这事生气, 少不得先去哄一哄。 毓华宫里的李耶若,已经挺起了圆溜溜的肚皮。皇帝叫不要通报,果然进门时看见她正在照镜子, 贴着铜镜面儿的那种照,恨不得把皮都凑近了看有没有出毛病。 身边的小案上, 摆满了各色水果、干果和点心、肉脯,一圈儿的宫女在劝她多吃:“左夫人, 这可是为您肚子里的小宝宝吃啊!陛下说,每日分例再加三成,必须多吃才行, 不然,就是奴婢们的皮肉要挨板子了。” 李耶若皱眉摇手:“别烦我!眼皮子下面长了那么多斑点,丑得不能看了!腰也粗了一圈,腿也粗了一圈,再胖下去也不能看了!东西我不吃,你们分了,别叫大汗知道;有空再找扶风王妃要点茉莉粉——那是紫茉莉籽儿磨的,不用铅白,不伤皮肤。” 在窗外的叱罗杜文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女郎什么都好,就是爱美爱得不可思议,见她十回,就有八回是在照镜子,北燕各处的胭脂水粉都搜罗给她,犹嫌不够。如今都要当娘的人了,不是想着怎么多吃点让孩子长得结实,而是仍在担心她的脸皮、她的腰——这不是把他叱罗杜文看成那种只瞧皮相的庸人了么? 他踏步进去,等一众人都吓跪下了,才环视了案桌边的吃食,威严吩咐道:“伺候左夫人每个盘子里尝一样。” 李耶若被他特许免礼的,此刻像个犯了错的小女孩,皱着眉、嘟着嘴,满脸不情愿,却只能在丈夫的逼视下拈起盘子里的杏仁、核桃、香梨和葡萄,勉为其难尝了尝。 皇帝亲手递过去一块干牛肉,她恃宠而骄,摇摇头背手说:“我不爱吃!” “这是草原上最健壮的犍子牛,肉最有嚼劲,吃了最顶饿长力气。”叱罗杜文自己把牛肉塞到嘴里嚼着,示范完了又谆谆说:“不多吃点,怎么有力气生?你看你还是那么美呢,皮肤那么白,四肢也纤细修长——腰腹里,等生完一年半载的,自然就回去了。” 他到底宠她,不仅说得和颜悦色,还伸手把她抱到自己的腿上坐着,简直比他对任何一个公主都要宠爱。 李耶若拿捏他的心一直拿捏得很准,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噘着嘴说:“红颜未老尚且恩先断,等我变得丑了,大汗还有哪只眼睛要看我?” 皇帝很认真地说:“你又是哪只眼睛看出我是个只看女人外表,薄情薄幸的男人?” 他看着李耶若眨巴眼睛说不出辩驳的话的样子,笑着轻轻拍拍她:“耶若,我初始喜欢你或许是因为你的貌,但是现在不是。你别那么紧张自己的外貌,为我生儿育女,我会感激你。你看,现在你明明不能侍寝,十天里倒有六七天我还是到你这儿来的,你还不信我么?” 这倒是真的。 李耶若一直以为是自己手段高妙,吸引得男人就算不能和她颠鸾倒凤,也痴迷于她的美色。这会儿突然听了句真话,心里反而失落了——原来这是他自己的行为,不是靠她所谓的手段。他就是想晚上静静地跟她待在一张床上,静静地睡觉,而不是满脑子只想着女人的面容、女人的身体和女人那处隐秘的地方。 既是失落,又是感动,她倒不由又吃了两块髓饼。 皇帝已经解了衣衫,换了寝衣,衣带松松地系着,露出一片蜜合色的胸膛,肌骨结实,犹像年轻小伙子一样。他适意地躺到榻上,等李耶若又花了半天功夫卸妆卸簪环之后,才对她招招手:“被窝已经暖和了,来吧。” 被窝里果然是暖暖的,李耶若头贴在皇帝坚实的肩膀上,满满的安全感。皇帝静静地搂着她,亲亲额角,仿佛也别无绮念。 “大汗,”李耶若娇声说,“听说皇甫中式还没有处置?” 叱罗杜文点点头:“暂时先饶过她,厌胜这种事,第一说不清,第二也没有用,你放宽心,不要怕,你身边的男人是至阳之人,什么邪魔外道都近不了你。” “我不怕。”李耶若说,“只是气不过。我对她没招也没惹,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再者,若是大汗不查,那么,真正想害我的人又是谁?这次被发现了没害成,下次呢?再下次呢?” 叱罗杜文摇摇头:“耶若,聪明难,糊涂更难。不痴不聋,怎么管好这么大的宫廷?这件事,倒是不要彻查的好,这点,你要学着点宥连的妻子、南秦的公主杨盼。” “哼,那个蠢货!”李耶若不屑地说。 叱罗杜文笑着摸摸她的脸蛋:“人家哪里是蠢货?以为她是蠢货,我看你才是个小笨瓜呢!不动声色,愿意吃亏,扮猪吃老虎,还讨得阖宫都赞她‘好’。这样的人不聪明,还真没聪明人了。” “哪像你!”他爱怜又恨铁不成钢地对李耶若说,“不好相处的模样都摆在脸上,任谁都敬你三尺远。若是没了我,还有谁能护着我的小可怜呢?” 李耶若心里不快,滚在叱罗杜文的怀里扭打了几下,最后一如既往被皇帝一把抱住,亲亲头发、耳朵和脸蛋,再摸摸圆滚滚的肚皮,笑着叹气:“你放心吧,我懂你,我护着你。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能找到一个真心实意的人有多难呵!” 皇帝又宿在左夫人宫里——而且左夫人明明怀孕不能侍寝——后宫里多少翘首望幸的嫔妃,好容易盼到左夫人怀孕,却仍然鲜有被皇帝宠幸的机会。 皇后贺兰氏和皇帝叱罗杜文老夫老妻半辈子了,相敬如宾也相敬如“冰”,后宫的事儿她管,权也是她掌——但皇帝精算明察,所谓的“管事”和“掌权”,实则也不过是为他办事而已,少有自己只手遮天的权力。 遥想叱罗杜文还是扶风郡王的时候,迟迟不肯立正妃,左一个右一个地往府里纳妾,人都道他是个风流浪荡的性子,还是侧妃的贺兰氏也只能叹口气,怨父母没有把她自己生得美一点,不能获得夫君的青睐。 好容易求了她的姐姐——当时的叱罗杜文的哥哥的皇后贺兰氏,终于扬眉吐气被赐为扶风王正妃,可惜也就是个名分,其他的一如既往。 扶风王登基,她循例册后,生下素和之后,皇后之宫,宛如冷宫,羊车过处,再无一幸。她也只能叹口气,好歹有了个贴心的女儿,好歹宫里的一切还是她在打理,这名分和实权,还是没有人能越过她去。 她落寞地对镜梳妆,铜镜里映出的那张面孔,是平凡而人畜无害的样子,眼睛木木的,瞳仁深处却隐着光。为她梳头的宫女手顿了一下。皇后问:“是又看见白发了吗?” 宫女勉强赔笑点点头,劝道:“就一根,奴婢给可敦拔掉吧?” 贺兰氏苦笑着摇摇头:“昨儿你也说就一根,前儿也说就一根……这一根一根累积起来,就快和皇甫道婵差不多了吧?女人家见老,大汗却不觉得有岁月的痕迹——无怪乎他喜欢年轻的。” 第209章 宫女沉默了片刻,低声说:“但是李耶若也未免太张狂了。” “恃宠生骄么,正常得很。”皇后笑笑,看看铜镜里那个人眼角的皱纹,顿时又不敢笑了。她叹了口气:“他其实不是风流,也不是薄幸,是要看他是不是真的动了心。” 她缓缓拿起妆台上的面脂盒子,慢慢拧开,慢慢抠出一些在手心里化开,又慢慢擦在自己的脸颊上,浓郁的香味散发开。 身后的宫女边给她的发尾擦上另一种膏泽,边轻声问道:“大汗上次动心,也是……” “也是差不多这样。”皇后说,“怀孕了,他也很少去临幸其他嫔妃,只要不憋得难过,就宁愿陪伴她,只要看着她的睡颜,摸着她的肌肤,似乎就能解馋,就心满意足。” 她扭头笑着问:“你看,五皇子宥连和六皇子及六公主都只差几个月大小,为何独与七皇子差了八岁?七皇子之后,皇子公主怎么又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宫女跟她跟久了的,也明白那些往事,随着叹息摇头:“所以那时候有多爱,后来就有多恨。” “是呵。把他伤深了!”皇后冷笑着摇摇头,“他的亲娘啊,被独宠了那么多年,跟人家新婚的小夫妻一样,大汗那时日日和她腻歪在一起。后宫其他佳丽无不门庭冷落,望幸无路。哪晓得……哪晓得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一个满心的虔诚,另一个却只是为了前头儿子虚与委蛇。若不是那事儿出来,只怕大汗还要被她的假象蒙蔽一辈子!” 她无意识地扭着面脂盒子的盖子,错银的盖子摩擦发出粗糙的声响。 后宫之中,有人欢喜有人忧,小两口的家里亦是如此。 清荷和阿蛮忐忑地随着罗逾回到王府,一进门,罗逾就吩咐说:“大汗的命令,我也只能遵守。但你们要是谁非得在我府里搞出幺蛾子,也不要怪我心狠手辣——犯了错事,王府的刑罚也能折磨死人的。” 两个美人儿委委屈屈地应了声“是”。 这两个教训好了,尚有一个在屋子里的还不知道怎么面对。罗逾又有点生气,又有点想念,想了想还是索性直剌剌进门,脱下外衣叠好往屏风上一挂,粗声粗气说:“我饿了。” 生气才是情绪表现得真实不虚。 正在条榻上刺绣的杨盼抬眼对他甜甜一笑,笑得他顿时板脸都需要积聚起浑身的注意力才行。 杨盼吩咐道:“听见没?快开晚饭去。” 觑见人都走了,她放下针线,热情地搂着罗逾的脖子,在他嘴唇和下巴上亲了两下,柔柔地说:“这个……好不好吃?” 小郎君心像块热了的酥油一样,慢慢就变得软趴趴的,但是,行动上却是硬邦邦的,反正里外无人,一把抱住推到墙边,摁住两只手,狠狠地吻了一顿,听见外头有动静了,才放开手说:“叫你昨儿不讲理!” 杨盼摸摸麻酥酥的嘴唇,噗嗤一笑。 晚饭还是牛羊肉为主,杨盼还是一如既往不擅长吃:一块牛肉切了半天,切出来歪瓜裂枣的;然后干脆上手捧着啃,啃两下就喊宫女:“拿根牙签儿来!” 罗逾对这样的小妻子,实在是又气又爱又怜,伸手把她的牛肉接过来,用自己的解手刀片成厚薄适宜的一片片,又放回她的盘子里:“这样吃不嵌牙。” 小女郎吃得很香,罗逾先那些气也慢慢抽丝般消了,对她说:“这里的牛羊肉你大概吃不惯——” “吃得惯!”作为一个没跑的吃货,杨盼抬头边嚼肉边说,“吃得惯惯的。” 罗逾不由带了点笑:“等选好日子到扶风郡之后,南边的货品会很充足,到时候洛阳的枣儿与梨,黄河的鲤鱼和鲂鱼,甚至随着邗沟能运来淮扬的螃蟹和橘子,你可以吃到更多习惯的口味。” “你父汗答应你就藩了?” “嗯。”罗逾点点头。 “你阿娘也没事了?” 罗逾愣了片刻,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杨盼心道:还不是拿住了你的魂魄,才敢放你走?嘴里说:“我看你脸色喜悦,跟昨儿晚上大不一样。” 罗逾摸摸自己的脸,笑着说:“真的?我的表情脸上一点藏不住?” “跟我藏什么?” 罗逾点点头,看她吃得一手油,要了湿手巾把她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擦干净:“是,跟你不用藏着掖着。” 他顿了顿说:“我阿娘她,还是有些执念,总觉得对不起她的人太多,心心念念想着复仇。怎么复仇嘛!”他像个长成了的儿子面对着年老执拗的老母亲一样,一个劲地摇头:“现世安稳,不是挺好?!折腾出幺蛾子来,谁能收拾残局?” “她要你……”杨盼警觉地说,“杀我复仇?” 罗逾没好气地说:“她脑子有坑!” 作者有话要说:  嗯嗯,真相要慢慢浮出水面了。 今儿亲爹和小妈甜过了,明儿给俩正主儿也来一段? ☆、第一四二章 第一次听到罗逾这么评价自己亲娘, 杨盼还有点不习惯。罗逾大概自己话出口也觉得说得过分了, 叹口气说:“是……是她这个说法太不可思议了嘛!” 杨盼缩缩脖子,耸耸肩膀:“呵呵, 是有点……不过,你最孝顺了,对吧?” 罗逾看傻子一样盯着她看。 杨盼继续后缩了一下, 看看他手旁案上的解手刀, 又看看罗逾的神色,打哈哈说:“叫儿子杀媳妇的父母可能真不多哈。不过,那时候西凉公主李梵音又是……” 这是个黑点, 罗逾真的给她的巧舌激怒了,冷笑着挑眉问:“过去的事我已经解释过了,现在还夹三话四什么?你今日身子还不方便吧?” 杨盼心道:好啊,在你的地盘儿上了, 你开始对我凶了?不再伏低做小讨好我了? 实际她却真有点怂,说:“当然,昨儿才开始的, 起码三四天呢!” “那我今天怎么办?” 腿长在你身上!问我干嘛? 想是这么想,实际杨盼只是“呃”了一声没答话。 罗逾擦过手, 把手巾丢脸盆里,当着侍女们的面向杨盼逼近过去:“我昨儿在书房蜷了一夜, 冻是冻死了,心里也不忿,一夜都没有睡好。你说怎么办?” 不等杨盼答话, 又说:“怕你误会,今儿早上顶着被父汗痛打一顿的风险,把让你犯妒忌的两个人遣走。只是今儿又被父汗送回来了,你说怎么办?” 这问题一个接一个的,一个都不好回答。杨盼只逮住了其中一个小漏洞,理直气壮挺脖子说:“谁说我犯妒忌了?我真心的!” “你真心什么?!” 杨盼战战答道:“我真心……不妒忌你……和那两个美人儿……” 草原小狼眉目如画,但发起怒来看着也挺狰狞的,他手一抬,案桌上的银脸盆就连着里头的洗脸水一道飞出去了。 罗逾对吓得不敢动的侍女说:“赶紧过来收拾干净,然后出去。” 两个侍女急忙过来收拾。 杨盼说:“正寝暖和,被子都有,榻也宽大。你睡……我到书房蜷着就是了。” 拔脚想跑,被一胳膊就拦住了。 这下有点怕了,毕竟,上一世的他可没干好事啊! 第210章 “你想干嘛?”杨盼问,顺便使了个眼色,让收拾脸盆的侍女把解手刀什么的“凶器”一起收拾了出去。 罗逾瞥眼见寝卧里的侍女都赶紧把活儿干完,滴溜溜地聪明地走完了,他退了几步把正寝的门和梢间的门都给闩上了——杨盼心如擂鼓:逃都没地方逃啊! 她颤着声儿说:“你……你要杀我?” 罗逾没好气答:“我脑子没坑!” 杨盼退了几步,背靠着墙壁:“那你会打老婆吗?” 罗逾一个要笑,赶紧忍住,眯缝着眼睛说:“这个倒可以。”捋着袖子就过来了。 杨盼紧紧贴着墙,呼吸发紧,紧张地思索着怎么办,最后憋出一句:“最好不要。我……我疼极了就会呕吐,会弄得咱们的卧室里又脏、又臭。” 他捋着袖子一步没停,笑意有点盈上眼眸:“没事,我给你收拾。不嫌脏,也不嫌臭。” 卧房里只点几盏小灯,他的影子好像无比硕大,黑沉沉压下来了。杨盼急中生智:“何必呢?换个办法吧,我亲亲你,亲亲你好不好?” 她擅长撒娇,经常小身子一扭,甜话一说,就弄得她阿父那么精明的人立刻犯了糊涂,全无智识。不知道对罗逾管不管用? 好在还是管用的。那影子在靠近她鼻尖的地方停下来,认真地点点头:“好,但是要全套的。” 杨盼顿时脸一红。 面前人奇道:“又不是第一次亲亲,还脸红啊?” 她知道自己想歪了——毕竟上一世大婚五年,什么花样没玩过?杨盼掩饰着,可接着一想:掩饰什么呀?这会儿她哄他开心,哄好了,再把他那个娘的话套出来,就不信斗不过那恶婆婆!哼! 她顿时颊上飞霞,媚眼如丝,推他胸口一下说:“你不懂……” 这是欲迎还拒,推了推反正没推动,顺势就像被反作用力了一样往他怀里一靠,贴着他的胸口听了一会儿,心跳声是渐渐急促了,他的两只手也渐渐抚到她的背和腰上,还渐渐往下滑。 杨盼怕被他揍,赶在那手继续往下落之前,“噌”地一下拉开了他腋下的袍带。 这果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好奇地观望小女郎接下来会怎么做。 她又解第二根、第三根,他胸脯上暖烘烘的气息和叫人舒适的气味都喷薄而出。杨盼隔着中衣亲了亲他的脖子和胸口。 他的心脏跳动得更急促了,呼吸声也随着快起来。 杨盼笨手笨脚到他腰后解蹀躞带的带钩,好半天才听见“咔嚓”一声,带銙开了,外袍散开了。她又伸手把中衣的衣带也解开,背后是墙,冷冰冰的,但是前面那块地方狭小,几乎被裹在他的双臂之间,顿时感觉热得汗都要出来。 偷看过他洗澡,身段真是漂亮!离这么近再打量,和平常床榻上相见又不一样的感觉。她的指尖好奇地划过去,感觉肌肉鼓胀了两下,然后唇吻贴上去挪动,隐约听见胸臆里传出的欢乐极兮的喟叹。舌尖再打个转儿,他一下子双臂抱过来,“呼哧呼哧”喘着气说:“好了。就这样吧,我原谅你了。” 他应该是极力在忍,拉开一点彼此的距离,去案几边喝茶。杨盼身前松快,蹑手蹑脚到床边准备钻被窝里。转眼他也过来,托着后颈又是一顿绵长的吻。 “我有些难受。”他说。 杨盼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体贴地说:“实在难受,她们俩不是回来了吗?我真的不妒忌……” 话没说完,突然耳畔“啪叽”一响,同时屁股火辣辣痛——居然这个时候、这么为他考虑的时候,挨揍了! 顿时气得泪汪汪的,简直要跳起来挠他一脸指爪印子。可是他浑然不觉自己是在打老婆,倒是眼疾手快把她舞动的手捏住,又是吻她的耳垂,带着些命令的口吻说:“不许瞎讲。就要你伺候。” 气又气不得,笑又笑不得,顺从不愿意,不顺从又不知道怎么才好。 还没想完要不要得空再挠,已经被他一挟,身不由己倒在榻上。 他扳着她的腰,双眼迷蒙:“手来。” 简直是—— 杨盼没手捂脸,只能羞红着一张脸庞,为他“辛勤劳作”,同时自我排解:好得很!老娘捏死你! 结果可想而知,一手黏糊糊的。 对面的小郎君睁眼笑了,顿时又是春风拂面似的,叫人生不起气来。 他说:“快去洗手啊。” 杨盼爬起来洗手。 洗完转身一看,罗逾侧躺在榻上,手撑着头,散开的中衣从上露到下,他笑融融说:“阿盼,我是哪一世修到的福气?” 杨盼心里一软,躺到他怀里把被子拉好,心里想:上辈子咱们俩大概都造了孽,这辈子上苍补偿我们? 又想起他曾经说过的巫蛊术能使人再生的,心里又有些好奇,埋头在他胸怀里想:难道是他上一世以命相抵,祈求他们这一世可以恩爱有加? 男人这方面舒坦了,心里的不快就发泄出去了,情绪变得好得多,再不像刚回家时的那样气哼哼、凶巴巴的。他躺着揽住杨盼,把脸埋在她胸脯里,舒服得简直要盹上了。 杨盼推推他说:“欸,别睡。你阿娘怎么这么恨我啊?难道我惹过她?她都不顾念我是她儿媳妇啊?” 罗逾含糊地说:“所以说她想得奇怪嘛。我也劝过了,她实在不听我也没办法,反正不照做,她也没办法。都说婆媳关系难处,这还没见面就这样,你们俩还是别见面了吧。” 万一你阿娘是永康公主呢? 杨盼想想这还不能急,便说:“也是。大概这么多年来嫁在异国他乡,就你这一个依靠,难免心思左些。这次不是带了皇甫亭来了吗?要不让她见见自家侄女儿,说不定跟家里人诉诉苦,心情好些?” 罗逾想了想,然后点点头,然后又把脸埋进杨盼怀里。 杨盼像摸小猫似的撸撸他的头发,捏捏他的后脖子,想起刚刚他还打人,很想报复回来,但看怀里那露出来的半张脸颊又白又细,自己的手放在他脸颊上好像都没他白皙,顿时舍不得下手挠他了,只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说:“就知道心疼你娘,都不知道心疼媳妇!你看我也是嫁在异国他乡,也够可怜的,还要挨打受气,都没人心疼我。” “谁敢打你?”罗逾抬起惺忪的睡眼,“我替你打回来!” 杨盼咬牙道:“装傻!刚刚谁动手打我的?!” “原来是说我呀。”罗逾笑起来,贴她贴得更近,然后把手伸过去揉了两把,哄孩子般说,“揉一揉,不长瘤。” “呸!说好的打回来呢?” 罗逾此刻像个赖皮的大男孩一样:“你打,你只管寻地方打,我都认账。” 杨盼不知道在哪里下手,只好又拧了他一把,然后说:“我不管,我心情也不好,我也要人哄!” 罗逾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王蔼不是之前身体不好,没能送到南秦去吗?父汗允诺这次我们就藩,把王蔼顺路带回去送回南秦——他也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你要不要去看看王蔼?” 杨盼急忙点点头,心里暗暗怪自己的粗心,居然都没关注这茬儿! 第211章 第二日罗逾下朝就请了假,陪杨盼去看望王蔼。 王蔼已经不住在牢房里了,软禁在一间宅子里,挺宽敞的地方,还有两个奚奴服侍。 杨盼刚看到他侧影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那个英气勃发的雍州领军王蔼吗? 面前人的背佝偻着,脸色不仅是黑,而且是透着蜡黄的那种憔悴、枯槁,精气神儿似乎都没了,咳一声,喘三喘,握着笔在写字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纸上结蚓绾蛇一样落着黑黢黢的字迹。他用鲜卑语先说了句什么,听到奚奴答话后才诧异地抬起头,随即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 “广陵……公主……” “王……王蔼!”杨盼捂着嘴,忍不住眼泪就滚落下来。 王蔼偏身下了条榻,要给她行礼,可是身子骨不利落,居然摔了下来,然后扶着腰,额角渗出汗珠,死死地咬着牙关,对她稽首。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亲们情人节快乐! 这章专项虐狗,不谢( ̄_, ̄ ) ☆、第一四三章 “你别这样!”杨盼奔上前扶他, 可这样大高个子的男人, 饶是瘦了一圈还是很沉重,她使了吃奶的劲也扶不起来, 扭头唤丈夫,“逾郎,你来帮帮我呀!” 罗逾犹豫了一下下, 上前帮着把王蔼扶了起来:“王领军, 身子不好,还是坐着吧。你这样,公主更难受呢。” 杨盼抽抽噎噎擦眼泪。 王蔼挣不过罗逾, 只能踉跄地站起来,又被摁着坐在条榻上,想起故去的时光,曾经三个人年少时的那些纠葛, 不觉已是双行泪下。 屋子里静默无声,偶尔传来两声杨盼忍不住的啜泣,又过了好一会儿, 才都平息下情绪。王蔼强笑着对两位客人说:“瞧我,如今身子不行, 脑子也不行了。太怠慢了!阿诚,快倒茶!” 一个奚奴快步倒了两杯奶茶来。 王蔼眉头一皱, 但没对奚奴说什么,反而对杨盼抱愧地说:“这里吃惯了奶茶,没有团龙和岕茶, 只怕公主喝不惯。” “我喝得惯。”杨盼说着,接过来一杯奶茶,而且大大地啜了一口。 低头喝茶的时候,杨盼感觉得到王蔼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仍像个大哥哥一样亲切而又关怀。 她喝完了茶,王蔼伸手接过空杯,手不停地颤抖——杨盼这才发现这不是出自于激动,而是一种病态。 王蔼好容易才把杯子放在案几上,又是一脸抱愧:“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了,见笑了。” “你的手?……” 王蔼神色复杂地看了罗逾一眼,笑笑说:“毕竟是肉体凡胎么,哪有金刚不坏之身?荆杖伤了脊骨,炮烙伤了胳膊的筋脉,彻夜熬审,坏了整个身子骨。” 杨盼又是眼眶发酸:他遭受了怎么样非人的虐待啊?建邺城里、雍州府外那个刚健有力的小伙子到哪里去了? 气怒时不由要迁怒,回头狠狠瞪了罗逾一眼。 刑讯折磨之类当然不干罗逾的事,但是下旨意的是他亲爹,他做儿子的挨这一瞪也不冤枉,只能抱歉地笑笑,然后恳切地说:“两国交兵的时候,确实是对不起阁下。现在既然和解了,过去的事只能再说抱歉,你若要什么补偿,你提就是,我尽力为你去办。” 王蔼虽然身子佝偻,但看得出那双眸子仍是深沉的,他摆摆手说:“殿下说得对,两国交兵,我选择了那条路,自然是认账的,怪不到任何人头上。殿下的短剑拿到了?” 罗逾点点头。 王蔼看了看杨盼,又说:“两国和解,是因为广陵公主和亲?” 杨盼算是和亲,但也不仅仅是为了和亲而嫁给罗逾,用她换王蔼的心思,不敢说,怕这个小伙子负疚更重;但也不敢说是因为彼_此_相_爱——毕竟,王蔼曾经也喜欢过她啊,这万一要伤了他的心呢?杨盼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只能语无伦次说:“什么和亲不和亲的,你别多想了。这次逾郎到扶风郡就藩,我们把你带上,送到黄河岸边,到得雍州,便是进到故国故土了。你的心,就能安了。” 王蔼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五殿下,先你说,我若要什么补偿,提就是,你会尽力为我去办?” 罗逾点点头:“只要我能做到。” 王蔼笑道:“你能做到。等到扶风之后,赐我间宅子,一片农田,让我从此做个田舍翁。” “你……你不回南秦了?” 王蔼面色沉郁,但话语很坚决:“不回了。” “为什么?” 王蔼笑得一点笑意都没有:“废人一个,徒令他人伤悲,有什么脸面再回国呢?我这辈子,算是这样完了。” “你别这样。”杨盼恳求他,“身子不好,慢慢调养,纵使做不成马上驰驱的将军了,南秦也需要有谋略的文臣。你的智慧总有用武之地。再者,想想你父母……” “正是想到父母,所以回不去了。”王蔼有泫然欲泪的样子,但是终归没有哭,含着泪光苦涩一笑,“我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公主。” “我?”杨盼问。 王蔼并没有说话,长叹一声向壁而立:“阿诚送客吧。” 逐客令下了,杨盼只好跟着罗逾坐回车上,情绪恹恹不乐,罗逾一来抱她,她就反过去捶了他一顿。 冤枉挨打的人委屈地说:“怎么了?” 杨盼抹着眼泪说:“你们不是人!” 知道她生气,迁怒也只好受着。罗逾挨了几下捶,抱住她的两条胳膊哄:“好了好了,这你得理解,王蔼那时候给我父汗造成了多大的困扰——燕然山是什么地方?是我们大燕北边的命脉!又是这样一个奇货可居的人才,当然想先折服他。” “人都给你们废掉了!”杨盼犹自挣扎着要打他,打不着就上嘴咬了他手腕一口,气哼哼说,“哪怕是杀呢?一刀子也就过去了,哪有这么折磨人的?” 罗逾甩甩被咬出牙印的手,不服气地说:“你阿父那时候打我,也没留情面!要是我有王蔼那样的价值,只怕也折磨得差不多了。再说,真要把王蔼杀了,咱们俩还有今天?” 眼见杨盼又要扑过来,他急忙又张开双手抱住:“好了好了,他不肯回去,绝不是因为被打伤了好嘛?你但想想,你们俩的婚约,是谁先毁掉的?” 杨盼顿住正要咬上去的大门牙,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她是一直不肯嫁给王蔼,但是,阿父说“婚事黄了”的那会儿,是因为王蔼先娶了柔然的公主。在王蔼看来,背婚约而另娶,把一国的公主给甩掉了,虽然说是为了国家,但到底是个污点啊! “后来那柔然公主怎么办的?”她忘记了要咬他一口肉这件事。 罗逾摇摇头:“老柔然汗死了,继位的新柔然大汗是那位公主同父异母的兄长,出卖王蔼全无犹豫——听说王蔼所娶的柔然公主当时还怀着身孕,在王蔼被捉的那晚上趁着一片混乱打马离去,之后就再没有人见到她。” 被王蔼从狼群中救出,便以身相许,召为驸马;那么耿直的王蔼居然心甘情愿娶了她,留在危机四伏的柔然——这又是怎么样一位公主啊?杨盼想着王蔼,想着那位不知名、未见面的公主,心里不由赞了一声“奇女子”! 第212章 马车到扶风王府,管事的长史正在门外翘首以盼,见马车来了,急忙上来帮着牵马:“殿下回来了?太子已经在客堂等了好久了。” “太子?”罗逾一愣,人家都已经在家里等了,他也不好怠慢,只能匆匆下马,到客堂拜见。 太子叱罗拔烈正负手在客堂看墙上挂着的字画,扭脸见罗逾带着杨盼进门,笑道:“五弟回来了?你这间客堂,真是雅致得很呢!父汗也喜欢南人的青绿山水、设色人物,可惜我这样的俗人,看不懂。哈哈。” 又扭头盯了一眼杨盼,笑道:“这就是南秦来的弟妹了?” 杨盼觉得他那一眼有虎狼之色,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太子是储副,是君,她只能敛衽为礼:“臣妾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笑道:“怎么这么多礼呢?这是宥连的家里,我才是客人嘛。宥连和我,一直以来就是好兄弟,平日里也不怎么计较礼数呢。” 他伸手到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只锦盒打开:“还没来得及给新妇送见面礼。” 锦盒里是一对巴林玉跳脱,半赤半黄,很是漂亮。罗逾接过,转手递给杨盼,杨盼又是蹲身一礼:“多谢殿下!” 她看出太子似有话要对罗逾说,于是索性先行告退了,出了大门,总觉得哪里不对,正好听见里面太子在说:“……你日后可是舒坦了。我还得在这里受罪,略有不洽,便是鞭杖伺候——全然不像个储君,倒似个奴才。人都说这叫恨铁不成钢……”他似乎在苦笑:“我都那么大人了,不成钢也就不成钢了,还能打成钢不成?” 杨盼往前走了两步,耳朵里有隐隐飘进两句:“……御医的脉象,估猜左夫人肚子里的是个儿子。父汗正在壮年,将来母爱者子抱,他百年之后,孩子大概也正是青年的时候。呵呵,只怕我阿娘要白死了。” 杨盼顿住步子,听见罗逾谨慎地回答:“父汗骨子里是崇信南朝儒教的,阿干虽不是嫡子,但是居长,是谁都不能改的。再说,立太子则杀母,父汗估计也舍不得李夫人。” 太子笑着说:“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人能改的。父汗将来有一天突然说这条祖宗成法不太仁义,要废除了,不也是一句话的事?如今咱们大燕的天下都在他手中,大权独掌,谁敢多话反对?……” 罗逾的回复依然很谨小慎微:“虽说凡事预则立,但是也不能杞忧不是?” “是,是。”太子说得很圆滑,但也很厉害,“宥连啊,不是我多虑,他这个人子孙缘薄,性子又凉。素和以前人都说最为受宠,说嫁出去施美人计就嫁到敌国去了;就是你当年到西凉和南秦潜伏,他也没关心过你的死活。杞忧也罢,预立也罢,自己太乐观、太老实,只怕有一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杨盼在屋里等到罗逾时,他的表情果然也有些沉郁。杨盼问:“太子是要拉拢你?” 罗逾点点头。 杨盼说:“你不是说,什么都不问,在藩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最舒服么?” 罗逾还是点点头,然后说:“只要我阿娘不卷进去,我不想问他们的事。太子将来当皇帝,还是李耶若的儿子当皇帝,我都不在乎,也不信他们谁是真的把我当兄弟的。” 他抱住妻子,在她香喷喷的头发里深深地呼吸:“我奔波了这么多年,心一直是悬着的,很少着落在地上,好容易能正常过日子了,我不想管,我什么都不想管……” 他确实全无野心。 杨盼说:“但是,凡事预则立,还是不错的。” 罗逾看了看她,点点头:“我明白。” 他第二天就尝到厉害了。 皇帝在大朝之后,把一众皇子提溜到太子所在东宫,众皇子垂手站着,而做皇帝的提着一根鞭子从他们面前一个一个走过,目光如鹰隼,锐利而冷酷,盯住了谁,谁就是股栗汗出、脸色发白。 叱罗杜文终于停下步子,轻蔑地瞟了太子一眼,喝道:“把人带上来!” 一个宦官被五花大绑,鼻青脸肿地被推了过来。 皇帝拿鞭子指着那个宦官问太子:“拔烈,你认识?” 太子战战道:“儿臣不认识。” 皇帝笑道:“不会吧?前儿个你们把酒言欢时,怎么不说不认识?” 太子忍不住擦了把额头的汗,赔笑道:“啊,对的,前儿有人请酒,儿子……未顾父汗的禁酒令……请父汗责罚。” 皇帝“噗嗤”一笑,笑得冷森森的,接着,他的鞭梢指着那宦官的脸:“谁那么大胆,拉纤拉到太子殿下和皇后宫里的总管侍宦了?!” 接着,突出令所有人都惊诧的声音:“这个狗奴才杖毙!”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啦!祝大家2018,旺旺旺! ☆、第一四四章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读者新春佳节万事如意~~~~ 不要被这章开始吓住。其实后面都是温情脉脉的一章啦,我不骗人 大过年的虽然走情节,但也要暖暖的。 所有皇子全部噤声, 太子更是汗出如浆, 眼睁睁瞧着那宦官一边苦苦求饶,一边被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剥去衣衫, 露出一身白花花的肥肉,随即在秋风中被按倒在地。 皇帝眯着眼睛看着他们,对行刑手说:“选细荆条, 可以打到浑身肉烂, 血尽而亡,痛苦最大——叫这里诸位龙子凤孙看着点,警醒着点。” 这已经不仅是毒辣了, 简直是恶毒。皇后那里的总管侍宦,平日也算是人上人,突然有一天剥衣受辱,还是这样惨毒的死法, 确实能叫人警醒。 所有皇子,没有人敢把目光挪开,看着这个倒霉的人嘶喊、嚎叫、痛哭、求饶……最后声嘶力竭, 却始终不死,喃喃地低语:“求大汗……给奴……一个好死吧……” 而那白花花的身子, 先还分得清背是背,臀是臀, 腿是腿,慢慢落了一条条暗红色的血痕,慢慢血痕绽裂, 鲜红的血液滴出来,再接着血迹糊成一片,周围地上溅满血点,而那具身子,已经抽得肉丝飞起,看不出哪儿是哪儿了。 足足打了半个多时辰,尚有一息。皇帝大概觉得不耐烦了,皱眉道:“该死的奴才,命倒挺硬——照后脖子打!” 行刑手知道意思,卯足劲抽在颈椎骨上,四五下便听到“咔嚓”的骨头碎裂声,那宦官翻个白眼,浑身一阵抽搐,慢慢垂下了头。 “回禀大汗,已经断气了。” 皇帝冷冷一笑,目光扫过所有皇子,最后又重落到太子叱罗拔烈的脸上。 叱罗拔烈两腿筛糠,想跪又不敢。 皇帝问道:“你那天跟他谈了什么呀?” 太子心道:那奴才来之前已经打得鼻青脸肿了,想必谈什么父汗都知道了,自己交代不交代,结果都一样,反而是要多挨逼供的打。但是,一旦说了就是自己招供,必然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张着嘴到底害怕,半晌支支吾吾还没说出啥,眼泪倒下来了。 皇帝紧蹙着眉,眼见就要吩咐责打,突然有人匆匆过来,对皇帝耳语几句。 皇帝顿时色变,问道:“左夫人现在可好?御医去了吗?” 来人点着头:“御医去了,孩子保不保得住还要看御医的回话。” 第213章 皇帝胸口起伏,也顾不得责问太子,瞪了一眼道:“你等着!”目光又扫过罗逾,亦是阴狠的神色,不过旋即跟着来人健步如飞地离开了东宫。 太子脸色煞白,这时候嘴才合拢,望了望周围,满脸泪痕也是一副怂了的样子,低声说:“散了吧,都散了吧……” 罗逾有种要被殃及池鱼的预感,想着前一日和杨盼的谈心,独自思忖了半天,觉得自己决不能被太子裹挟着,丢掉他未来的宁静生活。 他在李耶若宫外的甬道上徘徊了很久,终于看见皇帝出来的身影。 皇帝冷着一张脸,问:“侍卫说你在外头等了好几个时辰了?” 罗逾谨慎地问:“李夫人和孩子还好吧?” 皇帝略和颜悦色:“还好。先她好好在散步,不知谁放出来的猫,突然就扑过来,惊得她摔了一跤。” 虽然见红,好在脉象稳定,大人孩子俱是平安。 皇帝犹自后怕,恨恨道:“猫奴也打死了,以后宫里谁再敢养猫,就滚到掖庭去圈起来和猫过吧!” 然后转过头来说:“听说你妻子也喜欢养猫?这次去扶风郡,赶紧全部收拾走,不许留一只在平城!” 罗逾忙答应下来——本来杨盼就肯定要带着她的猫和狗一起走的。 看皇帝的神色似乎平静了些,罗逾才鼓起勇气说:“儿子是来告诉父汗,儿子在南朝读书,有一句话记得清楚:‘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为臣为子,必当心中铭刻。请父汗放心,也希望……希望父汗善待我阿娘——她有再多错处,毕竟服侍过父汗。” 这是他表忠心:孔子说,做臣子的,主上做的对,就尽力执行,做得不对,就谏言弥补,他心中光伟,绝无异念。 叱罗杜文盯着他,突然弛然一笑:“极是,这是《孝经》,后一句是《诗》里的:‘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1)” 今日李耶若的事,他似乎被吓到了,此刻满满的疲惫感,因而对儿子也少有的慈眉善目,拍拍他的肩膀,叹息道:“我以前也像你似的,不争,不想争。以为圆满就在眼前。可惜……” 【(1)意思是“心中洋溢着热爱之情,相距太远不能倾诉。心间珍藏,心底深藏,无论何时,永远不忘!”】 儿子带点谨慎的怯意看过来,那双眼睛点漆似的,明朗温暖,在他疲惫的心里勾起一些来自久远以前的、美好如春_色的记忆。逝者如斯,好多东西追也追不到,说也说不出,只能藏在记忆里,慢慢发酵,变成冲鼻的酸楚。 皇帝的眼睛抬起来,看着天空中飞越的昏鸦,一片云霞之间,天地映在他淡褐色的眸子里,却仿佛空落落的。罗逾并不知道他其实是想忍那涌上来的一丝泪意,只是觉得父亲这日显得虚弱。不觉皇帝的手又搭在他肩膀上:“宥连,咱们走走。” 罗逾小心地陪着父亲散步,平城宫阔大,但分割内外的甬道又长又窄,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好容易走到最北边,叱罗杜文止步在一盏刚刚点起来的羊角明灯下,影子被灯光晃着,忽大忽小。他看看一旁,问:“从这道门过去,是靖南宫吧?” 罗逾答道:“是的。” “最北头,阳光不好,地方也狭小。”皇帝评价着。 罗逾不敢接话,想着回复什么才能不卑不亢,冷不防皇帝突然说:“宥连,做父亲的,以前对不起你……” 他呆住了,再不料听见这么一句。好一会儿才低下头,顺势跪下来,顿首道:“父汗这话,儿子当不起。” 皇帝没有解释,抬手沾了沾眼角,然后说:“到扶风郡,也不要一味地满足于小日子。郡里事务,心里要懂;边界安泰与否,不能大意;邻近的武州,有石温梁的旧部,听说听你的话,别让他们闹腾起来;邻近的雍州,要防着南秦越界使坏。还有,南秦的公主,爱可以爱,别被她控制得身心俱昏——不是我信不过她,而是你那个心软耳朵软的毛病,要督着自己改,不然,受伤的是你自己。” “是……”罗逾不意今日父亲对他谆谆说了这么多话,而且,刚刚他急着跪下来,是因为看见父亲眼角闪动的一滴泪光——也是前所未见的。 皇帝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说,看着靖南宫,自失地笑:“皇甫中式刚来的时候,我也宠幸过她一阵——毕竟长得不错,身份也高,房中的花样多,我也满是好奇。”他摇着头,接下来的话没有再说,似乎是刻意咽住了。 接着转了话题,又说:“你阿干拔烈,不聪明,我也是恨铁不成钢,不得不时常敲打着他。他跟我耍心眼,到底还嫩。” 罗逾听这个话题,陡然紧张起来,想招供,但是又怕牵累别人,落得“背后说闲话”的恶名。 皇帝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冷笑道:“你放心吧,我这么多年皇帝不是白做的。你不接受他的拉拢,我晓得。这次杀鸡儆猴,希望他不要再犯蠢了。” 平城浊浪暗涌:皇后的中宫权柄,被分了一些给李耶若;太子虽未直接责罚,但从东宫詹事到太子师傅,再到太子府的长史,全数换了一批人;只枉死了皇后宫中总管,一条破席子裹到乱坟岗上。 而罗逾终于能够带着杨盼和王霭,踏上去国的道路,因此,那些浊浪,与他全然无关。唯一担心的,就是他的母亲,可惜鞭长莫及。 他在马匹上眺望着平城宫的方向,叹息道:“皇甫亭入宫,希望她能够劝解我阿娘,少些仇恨,多学着享享福吧。过几年,我再求父汗放她出宫,与我在扶风团聚。” 杨盼从云母车里掀着帘子嗔道:“钉子还没碰够!过两年,你把我送回来,换你阿娘去扶风,不是更好?”把帘子一放,好像是生气了。 老婆要靠哄的,扶风王只能下了马,钻到车上给她作揖,嬉了脸说:“这个不能换的,换回来我每天怎么办?” 车上四面封闭,他凑上去“吧唧”亲了一口,然后耍赖说:“还是坐车舒服,我不骑马了。” “我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总有一天髀肉复生!”杨盼在他大腿内掐了一把。 “挺好。”罗逾适意地笑,“我就想着‘老婆孩子热坑头’——这话还是我听咱阿父说的呢!你看外面说他,不是战神,就是圣君,哪晓得他心里所求也不奢嘛。” 人总是被命运推着走的,我阿父就是这样。杨盼暗想着,那么,上一世罗逾他遭遇了怎么样的命运,使他宁可后来用自己的命来抵偿,当时也不得不做出杀妻叛逃的事?难道那时候的他就没有想过平安幸福的小日子么?——他们那时候不就过着平安幸福的小日子呀! 罗逾觉察杨盼低头不语,小酒窝也消失了,以为她对自己的没出息心怀不满,搂住她认真地说:“阿盼,你不要嫌我。做英雄,未必是福命。若是有一天国家必得派我效力,那是没办法的事,可现在,我就想好好过小日子,就心满意足了。” “我知道。”杨盼也很认真地抬头看他,“我不是期待你做英雄,但是我希望你不要一无准备。” 第214章 罗逾怔了怔,然后说:“王府有三千护卫;武州郡原本石温梁的部下,曾经很想跟在我的麾下;再有急事,可能向你阿父借兵?” 杨盼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告诉他华阴那十万兵马的事,不过说:“阿父赠我的嫁妆,最贵重的都送在扶风郡,日后要屯粮、犒赏,都可以走里面出。” 罗逾笑着点点头:“极是。父汗叫我学着理会郡县里的事务,虽然我越不过刺史去,不过,赚赚民心还是可以的。” 未来看起来,总归是朝着一片康庄大道上走,车马辚辚,小两口相互偎依,只觉得路虽漫长、辛苦,心里却满满的幸福。 十来日车程,很快到了扶风。 这是一片位于岐山的湿润宝地,在汉中地区,汉武时立郡,原有“左冯翊,右扶风”之说,拱卫京师。可惜前朝大楚内乱后胡人乱华,不得不举国南迁,这块地方便归了北燕所有。杨寄也曾经想一步步夺回故土的地盘,奈何自从叱罗杜文登基之后,北燕被治理得欣欣向荣,而拉拢柔然,吞并西凉,北燕更是把两翼伸得阔远,南秦也不敢再轻易北伐。 扶风王府已经建好,刺史亲自接风,罗逾日日跟地方官员喝到半醺,而杨盼贤惠地在新家打理。“贤惠”了三天,终于受不了了,她气哼哼想:凭什么呀!你日日在外头快活,我日日在家里劳心劳力? 她把账簿子一丢,对身边人说:“我早上吩咐厨下炖了几道补汤,一会儿我去看望王霭,亲自给他送汤去。谁去刺史府上跟五殿下说一声。” 与王霭是旧识,大白天跟着一群侍女侍卫,也不怕罗逾误会。 杨盼带着好吃的,大摇大摆到了王霭住的地方。 人家客气,只说要当“田舍翁”,杨盼可不依,拿出她当家作主的能耐,很快在城里赁了一处闹中取静的屋子,给王霭和两个奚奴住。这会儿熟门熟路来了,看看宅子宽敞洁净,里头打扫布置得都到位了,才满意地点点头,对王霭说:“这地方宜于养病,转天我再找些靠谱的郎中给你瞧瞧脉息。你喜欢种个花草什么的也可以陶冶性情。” 王霭苦笑道:“我种什么花草啊?” 杨盼不甘示弱:“你不是说连庄稼都肯种么?种庄稼多累,又不好看,不如种种花草?” 王霭摇摇头,叹口气到一旁捧了本兵书展示了一下:“承蒙公主不弃,我就在书里臆想臆想,聊解烦闷吧。种花这种事,适宜于闲得发慌的郡王和王妃。” 只要一说话,还和以前似的不会说话。 杨盼看着他现在这副样子,自然是没脾气的。见谈不拢,好在还有好吃的可以缓解尴尬,于是揭开食盒,夸张地嗅了一下,然后说:“绝对好吃!牛乳蒸羊羔,党参炖乌鸡,葱烧黄河鲤,桂花酱乳鸽——还不仅是好吃呢,你一定要多吃点补补身子。” 王霭眉一皱。 杨盼不等他发话,先带着命令的口气:“君有赐不可辞!” 王霭不由失笑,点点头说:“好,臣努力加餐饭便了。” 倒是没有以前那么拘谨,坐下来提起了筷子,每样都夹了吃起来。 突然,听见外头门板拍得震天响。 王霭放下筷子问:“公主今日出门到臣下这里来,有没有告诉你夫君啊?不会是吃醋打上门来了吧?!” ☆、第一四五章 除了罗逾还有谁? 杨盼顿时气得怒发冲冠:好啊, 你家里藏着漂亮的侍女, 我没跟你计较;你日日笙歌,估计陪酒的也少不了舞姬歌姬, 我也没说什么。难得我大白天的出来看一眼故人,送点补身子的吃食,你就过来把门拍得山响?你给我留面子么? 她冷冷道:“别理他!叫人出去说, 要接我, 在外头静候就是。” 王霭看她还端那公主的任性架势,不由一笑:“原来广陵公主还是老样子。”他目光一时放空,似乎在回忆什么, 但很快又抬起眸子:“还是别任性_吧,能平平安安在一起,多好呢!” 他起身道:“我去门口迎接,和他说清楚吧。” 杨盼看他佝偻着背起身, 步伐缓慢蹒跚,不由拉住他说:“何必你去?端着点,我去!他要敢拉着脸, 我就直接把他赶出门,调_教好再出来见人!” 王霭不由失笑:这小公主还是这样。以前经常气得他想跳, 现在……他却先移情别恋了。 原来少年时以为的“爱”,不过是所有人告诉他“应该这样”;后来却真正晓得了目光相对的一瞬间, 心脏被击中的滋味,为这一滋味,人果然敢冒险, 敢做出不可思议的事,却绝不后悔! 见杨盼风风火火地出去了,王霭怕她真的和罗逾吵起来,自己倒成了负罪的人了,所以只能拖着腿,也慢慢往门口而去。 杨盼到了二门,威严对身边的侍女说:“把门打开,让他进来。”好整以暇在一旁等着。 但是她却吃了一惊。进来的并不是罗逾,而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难道竟是个胆大妄为的乞儿? 杨盼有些不快,说:“你是来讨钱还是讨口饭吃的呢?看你甚是可怜,但到人家家里乞讨,凶巴巴大声拍门可不大礼貌……”扭头打算吩咐人拿些铜板来。 那乞儿张嘴,“哇啦哇啦”说了一通,杨盼听得出是鲜卑语,但是说得太快又太多,一时就听不懂了。 乞儿怀里的孩子大概被她的大嗓门吓到了,放开喉咙大哭起来,其声震天——果然是母子俩。 杨盼还第一次见到这么凶悍的乞丐,见她头发虽然已经脏得毡子似的,脸也黑漆漆的,脸蛋上两团红色,显得好土,但那双眼睛又大又圆又亮,目光看着人时,带着野狼似的桀骜。她似乎格外恨杨盼,对着她又是一阵“哇啦啦”,然后抱着孩子就往前冲,两个侍女去拦,居然被她撞得摔倒在地。门口护着公主的侍卫忙上前来一把抓住了那乞女,犹自扭打一番才把她制服住。 王霭大概听到了这吵闹的声音,双腿不便,还是极力加快了步伐,一绕出影壁,看了仍在扭打的那女子一眼,就高喊道:“乌由!” 他这一声似乎竭尽全力,随后就剧烈咳嗽起来,拖着腿拼命一般往那女子那儿赶。 而那女子也用力挣开两个侍卫喊着“王霭”,接着又是一串“叽里呱啦”,然而眼看着泪水就下来了,在那风尘仆仆的脸上洗出好几道痕迹。 两个人很快拥抱在一起,那女子也甚是大胆,一手抱孩子,另一手捧着王霭的脸,打量着,诉说着,最后竟然旁若无人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下去。 杨盼觉得甚是尴尬,悄悄低下了头,但又忍不住偷瞟着两个人。 他们俩腻歪了一阵,王霭到底是汉人,还是有些羞意,微红着脸说:“我出来得晚了,大家误会了。”他仍然谨慎,目光示意杨盼带的侍卫和宫女各归各位去,抱过小婴儿,又挽了那女子的手,抱歉地冲杨盼笑笑,往屋子里走。 安顿好女人和孩子,王霭从奚奴手中接过水盆和手巾,亲自拧得半干交到那女子手中,又用鲜卑语说了句什么。那女子一改进门时的凶悍,驯顺地用手巾擦脸擦手。 第215章 王霭说:“广陵公主,这是我的妻子——柔然三公主乌由。原本是柔然汗的女儿,现在……”他苦涩笑笑:“现在算是流亡在外的皇妹了。” 他又转过头,温柔地对那位叫乌由的三公主说了一串鲜卑文。 乌由公主已经换了三遍手巾,洗出来的水乌黑的,但脸却变干净了,目光上挑,不信任地看着杨盼。 杨盼看她,洗净之后漂亮多了,脏乱的头发下面,露出的是略黑而细腻的皮肤,两颊红扑扑的晒痕,然而长眉大眼,眉梢眼梢都是上挑的,目光自带一股子辣劲,一口牙齿白灿灿的,用四声不谐的汉语问:“你是王霭的家乡人?是他故国的公主?” 杨盼感觉她和王霭真是神似,很有夫妻相,不由满心好奇,点点头谨慎地说:“是的。我现在嫁在北燕。” 乌由公主点点头,打扮得虽然粗鄙,举止上亦是狂放大胆,但仍有一副公主的派头,昂然坐在王霭的榻上,宣誓主权一般说:“王霭是我的丈夫!这是我们的孩子!” 王霭含笑看着她,坐在她身边抚弄着孩子。 杨盼只能也承认她的主权:“不错呢,王霭真是个好人。你们新婚,我在南秦就听说了,只是没法去贺喜你们。”一头说,一头听那小婴儿哭了起来。 乌由公主大概汉语学得也一般,说几句就得王霭在一旁低声地给她翻译,不过此刻那种敌视的态度少了,脸色回转来,便当杨盼不存在,抱起婴儿,直接解开左衽的袍子,露出兔子般跳跃的一对胸乳就开始哺喂孩子。孩子顿时不哭了,捧着她的乳“咕嘟咕嘟”大口喝奶。 乌由公主根本没看见杨盼脸上的尴尬和惊诧,只顾着自己的孩子,满脸是做母亲的自豪的笑容,还时不时指指孩子吃奶的可爱模样叫王霭看。 王霭轻声对她说了句什么。 乌由公主一脸奇怪,“叽哩哇啦”像在解释。 王霭好像拿她没办法,无奈地对杨盼说:“柔然的风俗就这样,女人家哺喂孩子是自然而然的事,从来不遮掩。你就……担待吧。” 杨盼慢慢也习惯了,只是问:“乌由公主是从柔然一路找过来的?” 王霭点了点头,沉默了一阵才说:“她是老柔然王的爱女,原本她的话很少被老柔然王驳回的,所以……我们能够在一起,哪怕老柔然王知道我是冒充的北燕皇子。后来,北燕想要西凉,先遣使谈判,因为北燕提出要把我逮问,老汗王就犹豫了。后来,北燕直接扶持老汗王的儿子,提供兵器和战马,使得父子相残,而新汗王杀掉父亲以后,就自然地登上大位,和北燕达成瓜分西凉的协议。自然的,我也成了牺牲品。” 他苦笑着摇摇头:“我也那时候才知道,他们以狼为图腾,不是没有道理:生存就和群狼一样,有严明的纪律,也特重视战斗的能力;但是,一旦狼王失势,新王根本不用像我们那儿一样,又是禅位、推辞,又是二王三恪,假惺惺弄个‘天下归心’的模样——直接登位,万众膺服——谁叫他是赢的那一方呢?” 吃饱了的孩子沉沉地睡了。柔然公主乌由依偎在王霭身边,一点都不像狼族的女儿,倒像一只温顺的小乳猫。 饭菜热了送上来,乌由公主眼睛发亮,上去就狼吞虎咽,比杨盼还像吃货。 王霭一脸爱慕地看着她,对杨盼说:“新汗王弑父那天是半夜,我和乌由还在帐篷里睡,一点预兆都没有,一点消息都不知道。突然听见外头吵吵,起身就看见半天的火光。我也来不及问情况,只知道一定不好。乌由肚子里怀着我的孩子,才五个月,我叫她为了我们的孩子,一定要赶紧逃出去,不能再管我——幸好幸好,虽然受点罪,今日总算重逢了。” 杨盼眼睛发酸,却也由衷感佩他们俩。 此刻,乌由公主吃饱喝足,甜蜜蜜对王霭说:“彼恰曼海勒台。”一点不像刚才那个嗓门高、举止粗鲁的人。 王霭也笑着吻她脏兮兮的头发,说:“彼恰曼海勒台。” 杨盼知趣,此刻不走,真是招人厌了,急忙告辞。 王霭道:“我送送公主。”起身慢慢相送。 两个人不发一言,顺着弯曲的小道缓缓走到门口。王霭这时才说:“臣对不起公主。” 杨盼笑道:“这是什么意思?不是我以前一直给你难堪么?现在,各得其所,不好么?” “好。”王霭点点头,但也叹了一口气,“她曾经喜欢我的勇武矫健,现在,只怕要失望了。” 杨盼说:“那以后我给你送补品和食物来,你别和我假客气,努力多吃,把身子骨调养好,就不愧于她了。” 然后,把心中一个盘旋已久的问题小心问出来:“那个……‘彼恰曼海勒台’是什么意思啊?” 王霭居然黑脸一红,低头轻笑道:“柔然人说话直率,我也习惯了。这话……这话……” 这话罗逾已经跟她说了两次了。第一次说,弟弟在之前插科打诨,所以她一直以为不是句好话,可惜翻遍鲜卑语的书也找不到这句话在哪儿。今天听这两个人含情脉脉地互相说,已经知道应该是句好话了,所以特别特别想知道是什么意思。 “没事,你说嘛。入乡随俗,我们都懂的。就是北燕这里,风俗与我们也大不相同,可我们也得适应啊。你多教我点,我才不会被坑嘛。” 王霭笑道:“能对你说这话的,必然是罗逾吧?放心,没有坑你。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喜欢你。’”他垂头又笑,带着杨盼从来未见的欢喜与蜜意——只是垂头,自然是对另一个人罢了。 杨盼心里一荡——自然也是因为另一个人。女孩子心驰神往时还会有些羞涩,只觉得那家伙真是好讨厌,说句情话还得用鲜卑语说。回去必须要捶一顿才行了。 她甚至不及再从容说些告别的话,匆匆说了“再会”,匆匆就上了马车。 车上门窗处都垂挂着不透光的帘子。杨盼这才舒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 ☆、第一四六章 杨盼回到新家里, 罗逾已经回来了。 他问:“听说你去王霭那儿了?” 杨盼顿时小野猫一样扑过去, 在他怀里一顿捶打。罗逾被打得莫名其妙,挨了两下觉得也不痛, 就随便她打了,等杨盼累了,他才小心问:“怎么, 王霭气到你了?” “他才没有, 是你气到我了。”虽然是撒泼赌气,可是因为目光妩媚地瞥上来,罗逾心旌荡漾, 一点不觉得她是在作,笑着说:“我又哪里惹到你了?是不是感觉他比我好,你就后悔了?” 他问得很有自信,现在的王霭还真没法儿跟他比。杨盼对他皱皱鼻子, 身子依偎着他,抬头说:“人家对老婆好!” “人家对老婆好,你怎么知道呢?还亲眼看见不成?”他问话还没有结束, 突然自己顿住了,脸色微微有些变化, 过了片刻,凝重地又问:“你见到柔然公主了?!” 杨盼点点头, 也换了肃色:“柔然三公主乌由,带着孩子寻夫寻到我们这里了。你是这里的郡王,你要保护他们。” 罗逾“咝——”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凝视着杨盼的眼睛仔细问:“乌由公主到扶风,还有其他人知道么?她是怎么来的?还有其他人跟从么?……” 第216章 “她一身乞丐打扮寻过来的——真是乞丐的样子,头发里的酸臭味道老远就能闻到。”杨盼说,又一一回答其他问题,无外乎“不清楚”“不确定”这些字眼。 罗逾好像有些担心起来,坐下来想了想才说:“阿盼,这有点糟糕。柔然和我们大燕在谈合作时就谈过‘互不隐匿流亡、逃奴及越境罪人’,王霭是说好归我们的,但是乌由公主却是他们的人。” “她好歹也是一国的公主,柔然还想怎么样?” 罗逾苦笑:“兄弟姊妹里,有像你们家一样大家相处和睦的;也有兄弟阋墙、姊妹争宠的;甚至有利益相犯,仇雠相对,互相恨不得对方死的。柔然新汗王原是个毫无机会继位的皇子,正是因为心够狠,愿意出卖父母兄弟来换取我父亲对他的支持扶助,所以才逆境起兵,弑父弑君,夺取了他父亲的汗位。虽然效忠我父汗,抢到了原属西凉的海西郡,但是在内手段毒辣,关系不洽的兄弟姊妹和臣子一律屠杀,才坐稳了位置。” 他叹口气说:“乌由公主和她的两个兄长都逃出去了,四处奔逃躲避,有一个逃到鄯善,被柔然汗发兵威胁,送回柔然后就大卸八块分赠柔然各部警示其他人。若是柔然汗问我父汗要人,只怕……” 只怕冷血凉薄的叱罗杜文根本不会在乎王霭和乌由分或合时的那些小悲喜、小欢欣、小伤痛;别说个把人那些小的心绪,就是千万条人命,挡着他的路了,挥下屠刀又算得了什么呢?! 杨盼道:“这么可怕的柔然汗,就更不能把乌由公主送还给他了!送还不就是要了她的命么?!” 道理是这样,但罗逾在父亲的强权阴影下实在没有对抗的勇气,想了半天,唯一的出路就是把两个人送到南秦,在杨寄的保护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说:“我一会儿就叫人接王霭过来,只能他过来,我过去太张扬了。” 王霭很快过来了,额发间的汗水犹在,面颊上的潮红犹在,只怕是硬从被窝里拽出来的。他倒稳得住,毫无愧色,向罗逾、杨盼拱手为礼:“五殿下,公主。” 罗逾一时有些不知怎么开口,请他坐下喝茶。王霭端杯一抿,然后说:“可否请公主回避?” 杨盼起身道:“你们慢慢谈。”又问:“乌由公主在家还好吧?” 王霭点头道:“好得很。多谢公主关心。”他伉直的性子,接下来就冲杨盼一举茶盏,意思是她可以走了。 杨盼拿他全无办法,只能灰溜溜走了。 罗逾微笑着看他的举动,等杨盼走了才问:“怎么,难道你有话还须瞒着她?我还以为我才是个外人。” 王霭笑道:“有的话,恰恰只能对外人道。” 罗逾点点头说:“好,我也单刀直入。乌由公主自从柔然更替大位之后,便是新汗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原本你在平城,没有见她的机会,倒不足为患。现在到了扶风,团聚即是危险,你和她留在这里——”他留了半句:这该王霭自己做决定,毕竟当时请求留在扶风,只要一间屋子一亩田的也是他。 王霭好像早就想定了一样,很快接话:“今日若不是广陵公主在,乌由来的其实并不张扬。我直白地问吧,消息传到平城,大约要几天?” 罗逾皱着眉说:“这关广陵公主什么事?”接着答道:“若用飞鸽,一日即可传到;快马三日,驽马六日;就是坐车慢慢摇,十日也可传到。” 王霭低头像在算账,好一会儿说:“你父汗若存心对付乌由,两日就可回复你或刺史捉拿我们?不存心的话,等柔然得到消息,估计总要一两个月。若我现在带她去南秦,车马五日可达。” 罗逾说:“我也觉得去南秦妥当些。当年贵上的‘远交近攻’,过了时效,已经没用了。但你是他的重臣,哪怕是养着你当国家楷模,也是必然的。” 王霭摇摇头:“若是我带乌由回南秦。广陵公主有危险。” “何出此言?” 王霭解释着:“南秦和北燕,总归是打着结亲的名义和解多年积怨的。而北燕和柔然亦如是。我一人回国,是北燕履行承诺,无话可讲;我带乌由回去,就变成了携柔然公主潜逃,北燕问南秦要乌由,南秦给还是不给?如果不给,毁约在先的是不是南秦?毁约之后,如若兵戈相向,是不是和亲的两位公主危险最大?何况,前车之鉴犹在——”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阿盼!”罗逾断喝道。这又是在拿他的黑点戳他的心。 王霭并不怕他的怒声,背虽佝偻,气场却依然很足,仿佛还是当年他做领军将军而罗逾只是麾下小职一般。 “我不能赌。” 罗逾看着他,竟然无可辩驳,最后冷笑道:“我要为乌由公主一叹——原来说来说去,你还是宁愿放弃她。说好的深情厚意,大概只是哄哄阿盼这样的淳厚女郎。” 王霭面色变得阴沉,却并不出语,他左右看看,确认窗户严实地关着,而且窗外并无其他人的身影,才说:“你以为普天之下只有你懂感情?!你以为你抢到了广陵公主我就只有随便的份儿?!罗逾——啊不,叱罗宥连,你目光短浅,视野狭小,广陵公主真是瞎了眼嫁给你!” 罗逾几乎要抡他一拳,硬是想到他现在身体孱弱,近乎废人,自己胜之不武会惹人耻笑,才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他冷笑着:“怎么,王领军如今身子骨不行,就剩张嘴行了?” 王霭并不被他激怒,却伸出右拳。 罗逾当他真的不自量力要打架,暗暗稳住下盘,等着他先出拳便好反击。 王霭的拳头,颤巍巍伸着,他把袖子捋到肘部,罗逾这才看见从拳头到小臂上绵延着好几条蚯蚓似的伤痕——若不是伤口很深,不会长成这个样子。 王霭自己说道:“你应该认得出吧,这是狼的牙齿咬的。” 他说得很淡然,但听的人很心惊: “我在南秦苦练了好久的鲜卑语,带着你昭示身份的短剑,到了茫茫草原之后,想要寻找柔然大汗。 “所走的方向应该不错,但柔然即使是汗王也是住的帐篷,逐水草而居,所以花了蛮长时间却也没有找到。干粮不足,只能猎捕。就是那天傍晚打猎时,遇到了乌由公主。她被一群狼困住了,身边陪伴的侍卫或死或伤。我第一次接触草原上的狼群,也不晓得厉害,听见她舞着火把尖叫,脸在火光里特别惹人怜爱。我脑子一热就冲过去了。 “第一次晓得,狼捕猎是有阵势的,比人还狡诈有经验。狼王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幽幽地在远处看着我们,手下的狼也分等级,听它的嗥叫声指挥包围或袭击。我就被一头竖起来比人还高的公狼袭击了。它一掌就打落了我右手的刀,它的獠牙冲着我的脖子就咬过来,我一时情急,为了保命,把右手伸进了它的嘴里,扯着它的舌头,不让它咬到我的要害。” 王霭回忆起这一段,大概自己也心惊,目光沉沉,仿佛也在闪着荧荧之光。 过了一会儿,他才又说:“我听见乌由举着火把在打狼的脊背——火光是狼所惧怕的,我怕她一时意气,弄熄了松明,再燃起来可不容易,就凶巴巴骂她,叫她快走。 第217章 “当时手已经被狼牙咬伤了,但是那种情景,连痛都不觉得,连怕都不觉得,就觉得除了战斗别无他法,我要是怂了,我和她都得送命,所以只有至死战斗一条路可以走。狼的爪子挠我身上的甲片,发现伤不了我,而我趁这个间隙,用左手抠出狼的一只眼睛。这下就是它怂包了,想要逃走。我顺势拿起掉在地上的刀,一刀砍断了它的脖子。 “当时就听见狼王的嗥叫。我踉跄地站起来,举弓冲着那双最大最亮的绿眼睛就射,不知道射了多少箭,那双绿色好像看不见了,周围其他的绿色也渐渐隐没了。当时天已经黑透了,周围是轻捷的刷刷声。后来乌由在背后抱着我说:‘英雄,狼王死了,狼群散了,我们安全了。’” “我那时候浑身颤抖,她撕开衣襟为我包扎伤口,皮肉都翻卷了,血糊糊一片,竟然还是不觉得疼。她扶着我到马边,我的手已经没有了知觉,她在我背后挽缰,带着我的人一路到了柔然大汗的营帐……好多好多的营帐,大汗抱住我,给我倒了好大一海碗的酒,也唤我作‘英雄’。那晚上——” 王霭脸上露出笑容,陷入美好回忆一般:“我住的是乌由的帐篷,自己先还不知道。晚上上了药,重新包裹了伤口,才感觉到钻心的疼,而且很担心这条胳膊就此废了。乌由进了帐篷,给我送酥酪和羊肉汤,她在火光下好美,像一只软绵绵的小羊羔。她怕我疼,跪在我身前吹我的伤处。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长发。她抬起头对我粲然一笑…… “也记不得是谁先吻谁,反正就是纠缠如盆中火一样分不开。不知什么时候她骑在我的身上……她还是个处子……” 他终于又露出一些南方汉人谈到情_事时的羞涩表情,低头说:“我还能怎么办?再也离不开她了呗……” 罗逾怔怔地听着,他跟在王霭的麾下也有挺长一段时间,平素见他带兵操练时黑着的一张面孔,只觉得是个耿直而不近人情的人,所以杨盼也不喜欢他——哪晓得还有这样柔情似水的一面。可是刚刚一个疑问并没有解开,他正准备开口再问,却见王霭拖着不便的两腿,俯身向他行了最重的稽首大礼:“五殿下,我现在挂怀的事太多,人也懦弱了。我舍不得乌由和我们的孩子,却也不能将广陵公主置于险地。我愿以自己的残障之身,以及尚算读了几本兵书的头脑,追随殿下,攻破柔然!这是我自救兼救人的唯一途径!” 他最后说:“只是必得牵连殿下,被卷进这件事中了。” 罗逾还没消化得了这个提议,眯着眼睛问:“什么?你要我……放下现在平静的一切……去为你攻破柔然?” 作者有话要说:  树欲静而风不止 罗逾:嘤嘤嘤,怎么破?我只想天天和老婆滚热被窝…… ☆、第一四七章 王霭平静地点点头。 罗逾颇觉不可思议:“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我为什么要为了你和柔然公主的团圆, 冒险去对抗柔然?就算赢了,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王霭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才说:“这就是我必须避开广陵公主和你谈的原因。你现在确实有的选,同意,或者不同意。” 罗逾明白, 若是他不避开杨盼说这番话, 只怕杨盼会更是纠结难断——毕竟一头是丈夫,一头是故人,还有一条或三条人命。 他冷冷说:“那谢谢你, 没法同意。你有你爱的人,我也有。” 王霭说:“可否允许我再劝一劝殿下?” “你说吧。” 王霭忖了忖才说:“这件事很难决断,但是殿下的能耐,我心里明白, 你能够做到,只是愿意不愿意去做。” “抬爱。”罗逾负手,毫无温度地说。不用说, 放弃好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他当然不愿意, 何况,他也不觉得自己向柔然的新大汗挑战就能够成功。 王霭说:“殿下所谓不愿, 其实就是不敢——您别发火,我不是故意贬损、激将。殿下的父亲是能够匹敌我们陛下的英主,令四方畏惧, 更遑论殿下是他的儿子、臣子,膺服是自然的。所以如今困在一郡,享受封邑的富足,却也毫无权力,若是哪一天你的父亲,或是继任的君王想要你的命,扶风的刺史就可以执行,直接送你上西天。对不对?” 罗逾呼吸起伏,不得不承认,在目前的状态下,三千王府护卫,根本不敌刺史手中的十万屯兵;武州的旧部,鞭长莫及,也未必肯急他之难;南秦那里虽是岳家,到了紧急的时候也未必来得及护他周全。 王霭继续说道:“听说殿下孝母,所以母氏一直被留在平城宫,将来是不是又是一道阻拦?若是帝王命你为母氏赴命,你去是不去?” “我会救我母亲出来。” 王霭呵呵笑道:“都要用到‘救’字,估计殿下自己都知道情况根本乐观不起来!请问,殿下不为自己挣一点权力,将来打算凭借谁?凭借你父汗的恩赐?!” 罗逾颇有毛骨悚然之感,背上冷汗频出,攥着拳头好半天才说:“你果然厉害。不过倒要讨教:我就算说服父汗,出征柔然,难道兵权不也是一时的?出征胜利,你和乌由公主可以无忧了,我又有什么?出征失败,我就万劫不复了吧?你对我有何贡献、何恩惠,我要为你这样尽力?” 王霭说:“乌由的亲兄长,逃亡在东边靺鞨暂时藏匿。他与乌由自小最亲,若是他成为新的柔然大汗,势必亲善南秦,也势必亲善殿下。北燕的兵权或许仍会收归你的父亲,但是柔然为你所用,不好吗?再者,用兵者绝不是有纸上谈兵的能耐就可以的,殿下前次在西凉的谋略算是可圈可点,如今再有一次实践的机会,沿途声望传唱,民心归附,将来谁想动你,只怕要三思而后行了。你在南秦也那么久了,想想你丈人爹发家的历史,不也是这样一步步走上来的?” 他最后厉声说:“窝在这里醉生梦死,将来就是自掘坟墓!” 罗逾受不了他这直剌剌的贬损,目光狠狠地瞥向他,冷笑道:“不用你教训我!” 王霭放缓声气:“不敢。我愿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与你一道,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不得不说又有点震撼。 罗逾打量了王霭几眼,他佝偻着背,一张毫无表情的黑脸,目光坚毅得一点情分都没有似的——还像过去一样不讨喜,但却不能小觑。罗逾暗道:怎么,南秦的君臣都是一肚子赌棍的劲头么? 他缓下声气:“容我想想。” 王霭也很直白:“慢慢想。那我告辞。” 罗逾到了后头正院,见一群人正在一棵树下仰着脖子,嚷嚷着:“慢点!”“小心点!”“别摔了!”…… 他疾步上前,树梢露出一片红裙,杨盼扒在枝丫上,正在奋力够一只爬上树下不来的小白猫。 小白猫还是只乳猫,胆子小,“咪呜咪呜”娇滴滴叫着,爪子伸了伸,又不敢朝下走,反而向更高处又爬了两步,这下站在一根细细的枝条上,整个儿都晃悠起来,越发吓得“咪呜咪呜”乱叫。 杨盼骂道:“小笨蛋!胆儿小不说,还不长脑子!下来我揍你!”拎了拎裙子,往枝丫高处爬。 第218章 金萱儿直跺脚:“哎哟主子!就是只猫!就是只猫!这枝条这么细,怎么撑得住你这么重的身子?摔下来磕断你两颗牙!……” 杨盼不高兴:“我重吗?我哪里重?我爬树的能耐自小儿就锻炼的!” 金萱儿嘟囔:“爬树的毛病好容易叫沈皇后打改过来,如今没人管了,又无法无天了!” 她一瞥眼看见一边的罗逾,急忙说:“驸马快来劝劝公主!” 罗逾在树下仰着头对杨盼说:“你下来,我给你捉猫。” 杨盼回眸看了他一眼,笑道:“没事,你放心。”整个身子已经伏到了那根枝条上,枝条发出“咔咔”的声音,不停地摇晃,似乎真的要断了。 杨盼的脸落在一片阳光里,笑容满面,浑然没有害怕,脆声道:“罗逾,你在下面接着我哦!” 罗逾心里也有点紧张她,现在人都在树枝上趴着了,下又下不来,这样涉险,真怕她摔断了腿!他不敢这时候责怪她,怕她分心,只能在树下她的正下方张开双臂。 杨盼一点点向前够着,一边柔声呼唤她的小猫:“雪球,别怕,到阿母身边来。对,到阿母身边来,阿母会保护你!” 小猫像是听懂了她的呼唤,又像个调皮犯错的小娃娃遇见了慈母一般,慢慢挪移着往杨盼那里去。雪白的猫爪子终于够到了杨盼的手。杨盼几乎是一扑,把猫拉到手里。那根树枝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断了。 下头的罗逾正好把她接在怀抱里,胳膊被砸得还有点疼。 紧张过后,她毫发无损,舒舒服服躺着,脚还晃啊晃的,抱着小白猫在他怀里笑得灿烂,抓着两只猫爪子对他的脸舞,淘气地说:“雪球,叫‘阿父’!” 今日被王霭气了一顿,现在被她吓了一顿,罗逾一点好脸色都没有,扭头对金萱儿说:“把猫抓走。” “干嘛?!” “干嘛?” 杨盼和金萱儿同时问。 罗逾对金萱儿说:“我记得南秦的陛下教训你们公主时说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只是公主记性不好,挨的二十个手心很快就忘掉了对吧?现在出嫁从夫,少不得由我来担这份心了。” “呃……”金萱儿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只能心里腹诽:做父亲的打女儿,那叫训-诫,你打老婆那就叫暴力了吧? 杨盼开始在他怀里扑腾:“你放开我!放开我!” “猫拿走!” 他一声色俱厉,金萱儿也有点怕他,赶紧把猫抱走了。然后说:“不过咱们公主……” 话还没说完,罗逾已经抱牢了扑腾着两条小腿儿的杨盼进了寝卧,还用脚一勾,把门给带上了。 到了榻前,他把杨盼往一旁的熏笼上一放,说:“衣服脱了。” 她既是凶悍,又是媚哒哒地问:“干嘛?!” “衣服那么脏,怎么上我的床榻?!” 杨盼低头看了看,衣服是脏,树皮上的青苔蹭在襦衫上,裙子更是皱得老咸菜似的,一身漂亮的水红色惨不忍睹。她坐在熏笼上摆两条腿:“就不!就不!” 男人逼上来,把她衣带一解,从领口一剥,襦衫就下来了;再抱至腿上,松开裙带,用力一扯,那条百褶泻水的长裙也松解了。里头是鹅黄色中衣,裹出俏伶伶的小身板:圆润的地方圆润,纤幼的地方纤幼,看着诱人。 杨盼看他喉结一动,知道还可以作一作,坐在他大腿上扭身道:“你今天怎么对我凶巴巴的?我爬树,我阿父都不管我,要你管?” 罗逾其实正是满腹心事,犹自忍着好好跟她说:“咱们好不容易过上平静的日子,你不能消停消停?若是你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办?!” 杨盼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看起来似是顽劣,其实眸子幽幽,亦有自己的思量和主张。她喊:“我冷!” 罗逾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正准备抖开被子给她盖上,突然看见粉紫色褥子上一道青绿色一蠕一蠕的——是她刚刚在树上捉到的大青虫! 小郎君觉得脖子后面的寒毛都炸起来了,顿时像只小狼一般弓了腰弹起身子,呼吸都紧了。他抢夺似的把杨盼重新一抱丢在熏笼上,又把青虫跟着褥单、枕头什么的统统一卷,“刷”地往门外一丢。 他尚脸色发白,杨盼在熏笼上笑得前俯后仰。小郎君恶向胆边生,一下子把她提溜起来,往只剩褥子的榻上一丢。杨盼被摔得一懵,虽然身子下面软软的,没有摔疼,但不想罗逾看着并不壮实,力气有这么大! “好玩是吧?!”他怒声道,真想把她按在床上,好好揍一顿屁股。 “不好玩。”杨盼盯着他的眼睛评价他,“前怕狼,后怕虎,中间还怕虫子。” 他心里轰然,总觉得她是在劝谏,呆站在榻边半天,才说:“虫子我是怕,但是其他的……” 杨盼幽幽说:“我知道。你的第一反应是把我抱开,虽然我并不怕青虫——总是你心里……还是有我。但是——” 她语气转折:“今儿王霭和妻子相逢,然后又和你说了这么多话,我看你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好看,想必是你的提议王霭并不能接受;他不能接受,本来也不关你的事,想必他又提出了让你无法接受的意见。对不对?” 罗逾不意她举一反三,推论出这么多东西,愣了愣坐到她身边,像个没主意的大孩子一样:“我想帮他,但是不想搭进我和你去。阿盼,你说的没错,我担心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变得软弱。可是,我安身立命的,并不是权势、地位或者生杀予夺的力量,我从小到大,就只希望有人可以爱我,我也可以爱别人。爱我的人,我愿意为她死;我爱的人,我也愿意为她死。” “如果两者矛盾了呢?” 罗逾茫然地看着她,好半晌才说:“我不知道。” 杨盼没有再逼他,定定地瞧着他惶然的眸子,捧着他的脸说:“彼恰曼海勒台。” 那双眸子里漆黑的瞳仁一下子紧缩了,他满脸惊诧:“你……” 杨盼对他笑一笑:“你不对我说吗?” 他没有立时就说,只是感激地望着她,接着用额触着她的额,然后是鼻尖相碰,再然后是嘴唇。 她的嘴唇丰盈绵软,带着桂花糖的香气,从来都让他迷醉。今日却屡屡在她牙齿上碰壁,罗逾奇怪地离了寸许,又试探着再吻,还是碰壁。 “怎么了?”他低声问。 杨盼不说话,突然伸手按着他的肩。 他就势躺下,缺了枕头的床榻睡起来有些奇怪,他的目光、视野突然和以往不一样了,抬着头看见床顶的承尘上原来画着群马奔驰的彩画。接着,腰间松弛,而她跨了上来。 以往,他总爱看着她迷醉时咬着嘴唇的模样,今日在下头,却突然想闭上眼睛,随着她驰骋。 耳畔是娇颤的呼吸,心中出现承尘上的草原、群马、烂漫的花朵、漫天的云霞……俄而,似乎又在王霭描述的情境中,温暖的帐篷里,火盆“哔啵哔啵”响着,橙色的光笼罩着人,那种不顾一切的爱情…… 他心跳加速,浑身滚烫,渗出密密的汗水。身上的骑手似乎倦了,他握住她的腰,俄而又滑下去揉着她的臀,驰驱有力,仿佛源源不断地在从她身体里汲取力量。 第219章 上头的人终于投降,俯身靠着他的胸膛,呼吸喷在耳边,一阵阵酥。他翻身过来,她恰恰也睁开眼睛,朦胧间说:“我今天看到他们,我还相信……永恒。” “我也信。”罗逾说,“如果为了我们过得更好,我要去冒险,你愿意不愿意?” 她的长发拂在他的手上,湿淋淋的额角蹭着他的肌肤,抬头膜拜一般说:“你是我的英雄,我愿意信你。” 杨盼说完,自己心里一阵狂烈的震颤——她信他,这是多么大的勇气! 她几乎要落泪,而他的吻也在此时凑过来,他目光温和,如罩着一层雾,轻声说:“阿盼,为了你这个‘信’字!” 他把她的灵魂往天上赶,承尘上的群马奔驰起来,颠簸着,震颤着,仿佛四蹄腾空,飞上云端,缥缈得如同他眼中的雾。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相信爱情,还相信永恒 读《我们仨》时,几回泪满襟怀,却源自那种相信永恒的感动。 ☆、第一四八章 作者有话要说:  撒糖过渡 事后理衣, 心里不再之前那样空落落无处安放了。罗逾回身帮杨盼把被角掖好, 拍拍她的脸蛋说:“累了,就睡一会儿吧。我去书房。” 小人儿双眼困倦, 微笑着点点头。 他心思清明多了,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的树木花草, 也不看书, 似乎在出神,脑子里却飞快地转。 他的父亲叱罗杜文,雄猜狐疑, 但是却也是逐利之人。当年为了能够与柔然结盟,就敢放下以往和柔然的恩恩怨怨,以皇子入赘;感觉老汗王犹疑,他便暗地扶持新汗王, 鼓动其内部分裂。 总之,为了目标,无所不用其极。 那么, 柔然的新汗王,凭恃北燕而上位, 势必是叱罗杜文想控制在掌心里的,几乎可以想见, 两人之间维系的“友好”“顺从”“听话”都是薄脆的。在南秦读了那么多兵法,“离间计”总是晓得的。 他提笔开始给父亲写密奏,一遍草稿, 一遍誊清,又读了两三遍,虽有风险,但足以一试。他起身交代王府的长史:“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汇报,速速送到驿递,加急发往平城!” 又对长史客客气气说:“小王年轻,什么事情做得做不得,还请长史指点二三。”拱了拱手。 长史是父亲委派来的,后院还有两个人也是父亲委派的。罗逾又在书房坐了一会儿,漫步到后院侍女们居住的地方,那里单独一套小小院落,归父亲赠与他的两名侍女——清荷与阿蛮居住——这两个,也是怠慢不得的。 两名侍女大概平日没有什么事情做,特感无聊。罗逾进门时,清荷坐在阳光下刺绣,而活泼的阿蛮在院子里打秋千。 两个人看见罗逾进门,倒是诧异,放下刺绣的放下刺绣,打秋千的也赶紧下来,跑到罗逾身前蹲身问安:“殿下怎么来了?” 阿蛮一脸娇笑,加了一句新学来的成语:“真是蓬荜生辉!” 罗逾对她们笑了笑,打量了一下院落四处,问:“过来这些日子,还没问问你们俩怎么样。住得惯吗?吃饭习惯?” 两个人受宠若惊似的:“奴婢们哪劳得主子动问。住的自然是极好的,吃的也习惯得很。” 总比靖南宫好吧! 罗逾闲闲撩袍在抄手游廊的座椅上垂腿坐下,看着小院落里布置得精致典雅,四面俱是豢养着鸽子和鹩哥,他逗弄了一会儿鸟儿,才叹气道:“你们这里小日子倒也过得。不像我天天受气。” 清荷小心地问:“怎么,南秦公主很难伺候?” 罗逾又是一叹:“难伺候!脾气像个孩子,行事像个孩子,却又偏偏自以为什么都懂。今日为了一只猫,把我气的哟!她要不是个女人,我真要揍她了。” 阿蛮“噗嗤”一笑。罗逾注目过去:“怎么,你笑我制不住她?” 阿蛮性格爽直,笑道:“殿下也是皇子,哪里不如她的身份?外头要留个恩爱的架势,闺房之中,多得是不足道的法子呢。” 罗逾笑道:“你们教我?” 清荷扭了阿蛮一把,怨声:“多事!” 罗逾摇摇头说:“阿蛮还真不是多事。你们大概不知道,我那正门正院里,都是南秦陪嫁过来的人。到现在了,喊我还是‘驸马’,喊她还是‘公主’。我老有错觉的,莫不成我是南秦招赘过去的女婿?” 他在阿蛮又一声“噗嗤”一笑里抬眼笑道:“你们俩先搬到我正院的耳房去,堂堂正正算是我的人,多叫几声‘殿下’和‘王妃’给她们做做榜样。虽然地方狭窄些,事务也忙些,但想必你们俩吃苦耐劳,任劳任怨,是不会计较的。” 清荷眨着眼睛,好一会儿才说:“只是王妃那里爱养猫,我们养的鸟儿……” 罗逾似笑不笑说:“我叫人替你们关照着,可好?你们有空回来时时查验伺候鸟儿们,可好?” 清荷笑得勉强,但身为下人,拒绝主子的理由并不好找,只能“既来之,则安之”,点点头说:“既然殿下吩咐,我们自然是要照做的,毕竟,伺候殿下是我们俩的本分。” 罗逾盯着她们俩说:“那现在就搬吧。” 入夜,又是扶风刺史设的宴会,他喝到酩酊,回到房间后洗漱干净了,假装没有看见杨盼叉着腰的模样,厚脸皮地往被窝里一钻,打算呼呼大睡。 背后有一道目光利剑似的扫过来、扫过去。一会儿,她也钻进被窝,揪着他的耳朵问:“新褥单舒不舒服?” 罗逾警觉地扭头过来问:“你没往上面再放虫子吧?” “果然不是真醉了,就是酒臭难闻。”杨盼寻着他身上一块肉拧了一下,“今儿把那两个小的送到我正院儿来是什么意思?” 罗逾捧着她的脸亲了一下,被“噼里啪啦”一阵乱打,然后笑着说:“我原想着要远远避开她们,但现在觉得避开不是办法,夹缝里求存,步步小心的日子我经得多了,对付这两个小女娘,应该不是大问题。” 原来是有警惕心,所以才故意放在身边看着。 杨盼忖度了片刻问:“你又打算过步步小心的日子了?” “怎么办呢?”他的手不安分地伸过来,“你和王蔼,不都指望着我出息么。要出息,哪能天天享福享出来?” 杨盼侧支着脑袋,任他一双爪子上下其手,问:“你和王蔼讨论出什么主张了?” 罗逾把和王蔼交谈的内容一五一十说了,条理清晰,他自己的主张收住了没有讲,而是问道:“阿盼,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杨盼闪着眼睛看着他,笑道:“再喝三壶酒——瞧你一点醉态都没有,倒装得像个醉鬼。” 罗逾上来呵她痒痒,杨盼笑着滚在他怀里扭,感觉他“刷”地又硬起来,急忙避开一点,软乎乎说:“好啦好啦,下午那场,现在腿还酸呢。节制点,咱们好好说说话。” 那厢很听话,枕头上撑头看着她的眼睛。杨盼说:“我看你今儿急急忙忙就开始撒迷雾,铺疑兵,大概是对他的主张动心了。只是你父汗那性子,千万不能让他疑你是在觊觎兵权,或是想扶持乌由的兄弟邀买人心。所以,得造个局让你父汗自己主张对付柔然汗,对不对?” 第220章 罗逾捏捏她鼻子说:“果然懂我。以前李耶若还说你蠢,看来你也是装的。” 杨盼皱皱鼻子,心道:以前?还真不是装的…… 只不过李耶若聪明在跟内宅的人勾心斗角,以赢得男人来赢得她心中的天下,却难光明磊落地谋算大局。 罗逾低声把自己的想法跟杨盼说了。 杨盼有些惊诧地睁圆了眼睛,担心地问:“这么一来,王蔼和乌由会不会出事?” 罗逾眉梢微动:“将欲取之,必故与之。王蔼答应与我生死与共,若是这点冒险的胆量都没有,哪有未来?再说,他把我逼上梁山,我也不能让他定神躲在桃花源里享福不是?” 杨盼虽然有些小小的纠结和担心,但是想着自己的舅舅沈岭,行事时就是这种做派,没有什么他不敢押上去赌的,而确实常是“不入虎穴,不得虎子”,敢下越大的注,成功的硕果就越大。 她闭上嘴,只是既担心罗逾,又担心王蔼,深深在罗逾怀里叹了一口气。 那厢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担心,抱着她,吻着她的头发,呢喃在耳边说:“放心!” 早晨,杨盼惺忪睁开眼睛,罗逾已经起身了,她还想睡个懒觉,刚翻了一个身,被子就被掀开了,屁股上挨他轻轻一巴掌,然后他热乎乎的呼吸喷在耳边:“小懒鬼,起床了。” 杨盼扭得跟昨天那只青虫似的,伸着懒腰睁不开眼睛:“大早的起床干嘛呀?你现在又不用每天赶朝会,又不用去东宫陪太子读书练武!还非拖我一起!” 屁股又软又弹,手感真好。罗逾忍不住又拍了两下,然后把手从裤腰里伸进去,坏笑着说:“你要贪恋这床榻,我们自然也有床榻上操练的法子……” 手指又长又灵活,游弋四野,终于把她摸清醒了,昨儿下午那场爽利,事后却又酸又胀,走路都难受,实在不敢这么快再领教,只能翻身把他的手捉出来,嗔怪道:“那我起床干嘛呢?你带我出去玩?” 罗逾点点头:“我们去郊外出猎吧。” 仍有些起床气的杨盼顿时眼睛一亮:“出猎?好啊!”这时候才看清罗逾换穿的是一身窄袖胡服,白皮肤配什么颜色的衣服都好看,今日是再普通不过的金棕色,腰里碧玉的蹀躞带一扎,身形立刻就出来了。 杨盼边吩咐侍女去取她的小胡服,边赶紧到镜子前通头发,唯恐耽误了出去玩的时间。 镜子中照出两张脸,一对璧人一般,都有亮如晨星的眼睛和真切自然的笑容。杨盼把脸蛋贴着他的面颊比了比,说:“不行,你居然比我还白一度,上苍太不公平了!你得多晒晒太阳。” 罗逾笑着说:“可是你可以涂脂抹粉,两斤茉莉粉上脸,想多白就有多白,比墙白也没问题啊。何必妒忌我呢?” 杨盼沾了胭脂往他面颊上一涂,果不其然被他拎起来打了两记屁股。小郎君要过湿手巾擦脸。 杨盼揉着屁股,眼睛余光看见端水服侍的居然是清荷,面不改色站在罗逾旁边,垂眸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她顿时老脸一红,心里把罗逾的肉咬了一百口:妈的,这些闺房之私,什么都给人家看去了啊! 偏偏罗逾还不安分,擦好他自己的脸,大概觉得无聊,突发奇想说:“古来张敞有画眉的雅事,今儿让我感受一下?”说完,在杨盼的指点下,打开她的螺黛匣子,拣出一块完整的,细细研磨了,用小眉笔蘸了那黛绿色,捏着杨盼的下巴,使她的脸抬起来,认认真真给她画眉。 杨盼不得不看着他的脸,凑得那么近,脸上的毛孔和刚刚刮过的胡茬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眼睛凝视着她的眉,睫毛又长又弯,跟女孩子似的,聚精会神地一扇都不扇。这种认真的样子,真是让她的心酥了一地,生怕自己咽口水的声音会打扰他画眉的心思,杨盼只能瞥开视线,恰恰在清荷脸上捕捉到了一点点妒意…… 罗逾恰好也发现她的走神,眸光一动,唇角一牵,这示意杨盼一下子就明白。 “画完了。”小郎君扔下眉笔,端详了一会儿,欲言又止一般。 杨盼兴高采烈对着镜子一照,顿时眉目扭曲:“你……你在此之前给人画过眉吗?” 罗逾一脸无辜:“当然没有,我给谁画啊?” “所以,就拿我练手?!” 杨盼盯着镜中人眼睛上方两条蚯蚓,简直想扑上去捶他一顿。 罗逾适时拿来湿手巾,犯了错一样帮她擦了,然后赶在她发飙之前说:“今儿出猎,带你的几条猎狗去练练兵怎么样?” 杨盼注意力被分散,这次忘记了刚刚脸上的两条蚯蚓,点点头说:“好!养兵千日,用在一朝,该让它们出去跑跑,不然天天在家疯闹,把我的花草都掰折了。” 她高高兴兴挑了一件海棠色的窄袖胡服,披上斗篷,戴上幂篱,还转了一个圈儿:“好看不好看?” 不消回答,对面小郎君春风一般的笑容已经表达了对她最高的礼赞。 ☆、第一四九章 王府的护卫, 跟着他们的主子一起在扶风郊外的山野里狝猎, 战马的蹄声,风吹旌旗的猎猎声, 鹰犬之声相闻。 骁勇的男儿们,跟着扶风王的马首,跟着他手中巴林玉为饰的短剑的指挥在林中包抄、环围, 偶尔鸣镝响过, 便是万箭齐发,如雨点般落在鸣镝指挥的方向。 林中惊鹿逃窜,雉鸡起落, 然而猎犬奔走,猎鹰俯冲,再无活物可以脱逃。 鲜卑的男儿们啸叫着,为他们这位英俊而矫健的扶风王喝彩。然后拖着一大堆猎获, 在溪水边洗剥,又架起篝火,把猎物撒上粗盐和胡椒, 烤熟就吃。 杨盼开始还矜持,后来发觉正是要这样坐在草地上大口吃肉才爽利。她想着柔然公主乌由, 顿时豪迈气就生成了:人家也是公主,她也是公主, 入乡随俗嘛,还像南朝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家贵女一样干嘛呢? 午后休憩,跟着的护卫们很快钉好了小帐篷, 整片露营的地方顿时鼾声如雷。 罗逾则认真在自己住的小帐篷里检视。杨盼笑他:“好了,没虫子了,我已经看过一遍了。” 他这才坐下来,先在杨盼腰里的痒痒肉上挠了两下以示惩罚,然后才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个毛病。大概以前看着妹妹被蜈蚣啮咬,浑身肿起来,最后呼吸不畅而亡,心里一直害怕那一幕镜头。” 杨盼倚在他怀里,虎口卡着他的胳膊量他的臂围,娇声说:“胳膊又粗了一圈,你打算把自己练成那种粗汉子么?” 小郎君笑道:“挽弓射箭,没把子臂力怎么开硬弓,怎么射得远?——你以为呢!”他又叹口气:“现在也只有出猎这种法子,实练自己的弓马,不然,我若天天在家习骑射,就怕长史或那两个小妮子一状告上去,不知我怀有什么异心呢!” 杨盼嗅着他领口的气息,觉得汗味也很好闻,忍不住就在他下巴上啄、啄、啄…… 罗逾一下子翻身压住她,探手到她腰间找汗巾的花结。 杨盼赶紧讨饶:“千万别!隔壁的帐篷,离我们就一丈远,还有巡视的和站哨的,啥都听得见!”她又晃了晃近在咫尺的帐篷杆儿,帐篷顿时摇晃了两下:“动静太大了!回去再说,乖!” 第221章 到底还是害羞。 小郎君也不强她,只索了一个绵长的热吻,吻舒服了,笑眯眯起身说:“你今天累了吧?想睡就睡一会儿。” 杨盼问:“你呢?你不累?” 罗逾取了一本书向她晃了晃:“偷偷读书。” 书封面是《文赋》,可是打开一看,杨盼也读过,是《六韬》。要佯装一个全无野心的皇子,连读兵书和习武事这样的事都得偷偷摸摸做。杨盼觉得他真是太不容易了,叹了口气,抱着他的腰,而他爱抚地环着她的肩头,就这么静静地揽着她读书。 每日出猎的日子也并没有享受多久。这日,罗逾还在射狍子,皇帝的谕旨已经到了扶风刺史那里,又快马加鞭送到了郊外。 他跪接谕旨,打开迅速扫视过去,脸色有些变化,然后点点头说:“臣遵旨。” 马车里坐着杨盼,他下了马,钻到车里,随着辚辚的动静,轻声对杨盼说:“来了。” 杨盼也在车声中小心地问他:“什么事来了?” 罗逾把皇帝的谕旨递过去,在杨盼也浏览一遍后说:“照我的预计,我父汗大概对收回海西郡动心了,现在命我带乌由公主回平城复旨。” “你带乌由去吗?”杨盼有些担心。 罗逾摇摇头:“怎么能带她?羊入虎口何能得还?我带王蔼去。” 又对杨盼说:“这里靠你。” 杨盼突然涌上浓浓的担心:“你……你违抗你父汗的旨意,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惩罚你?” 罗逾笑笑说:“只要他不是担心我有异心,就惩罚也就是一顿鞭子板子,咬咬牙就熬过去了。” 想着偶尔看到他白皙的背脊上有一道道颜色差异的痕迹,杨盼眼睛一酸:“那……那很疼的吧?” “不要紧。”罗逾安慰她,“若是打给人家看的,就不会特别重。若是一切顺利,我会带王蔼入靺鞨,再去柔然;若是不顺利,我有亲信会飞鸽传书回来,你立刻带乌由去华阴——王府护卫里,我挑选了一些真正忠心的死士,他们会护住你们。只是……” 只是若是情况不顺利,只怕他们就是生离死别了。 杨盼怔怔的,给他说来好像一切都轻飘飘的似的!她心里是浓浓的后悔,第一次感受到诗中所说的“悔教夫婿觅封侯”。可是此刻不能给他打退堂鼓,杨盼只能在马车里牢牢地抱住他,低声说:“那你一定一定要小心啊!” 罗逾想清楚的事就不再犹豫了,一如他曾经在西凉想法设法冒充成右相之子,来到南秦经历这样一段惊心动魄又绝不后悔的历程。 他笑着说:“别怕,万一是顺利的,我帮父汗夺得海西郡,又能够帮乌由报仇,也是增长自己实力的时候。咱们往好处想,过程艰难一点怕什么呢?几十鞭子又抽不死人的。” “只是舍不得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担惊受怕。”他无赖地缠过去,“出发前两天,你要好好给我解解馋。” 皇帝发的是急旨,罗逾确实只敢跟杨盼纠缠了两天,也幸好只有两天,因为确实走路已经感觉膝盖发软,再放纵下去,人都要废了。 “阿盼,信我。”他满是自信地跟杨盼笑着告别,“我会带清荷走——两个侍女里,她心机深些,我来看管着她;阿蛮你当心着,她们养的鸽子大概很多可以送信,实在不行,你就——” “放猫过去。”杨盼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说,“但是,你带个女人走,我怎么信你不会做坏事呢?” 罗逾笑道:“不是还有王蔼?你嘱咐他看着我呗。” “这个可以。” 杨盼说完,扑进他怀里,又软又糯地说:“万事自己当心!无论如何,你自己最重要,其他的都等而下之。” 然后,红着眼眶,从袖子里掏出一件赠别礼物给他:“喏,我偷偷做的,金萱儿也有帮忙,看看合适不合适?” 罗逾一看,是个剑套。 颜色、材质、花样,都和旧的那个一模一样,但是裁剪精致多了,缝线平整多了,刺绣也不再绞成一团。 他解开腰间的剑套,把旧的摘下,新的套上,果然齐整!而且一点不像以前那个一样到处绊着,拔_出剑来要费半天劲。 “真好看。”他赞着,接着又坏笑着说,“估计是金萱儿使的力气多吧?” “哪有!”杨盼伸出手,委屈地说,“你看我手指上被戳出的洞洞!” 不仔细还没发现,女红太差,所以针才老戳手指,有的还是血点,有的已经长成细小的茧子了——怪不得这两天她抚摸他的时候没以前滑顺。罗逾心疼地把她的手指放在唇边一个个亲过去,然后说:“早知道我才不许你做什么剑套呢!旧的难道不能用?虽然——” 虽然走到哪儿被人笑到哪儿,但是他不在乎啊! 杨盼半是心疼自己的手指头,半是心疼这个才新婚不久就要远离的丈夫,抽噎起来说:“我原来也不想做剑套的,我原来是想做一条汗巾的。” “那不是更浩大?” 杨盼扯着他蹀躞带上的佩玉,低声说:“我和金萱儿商量,要做条别人解不开的汗巾,免得你……免得你……” 罗逾神色尴尬,半晌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好。 “后来……后来金萱儿质问我:‘做条解不开的汗巾,那男人家要解手怎么办呢?’我才恍然。” “我的小笨瓜!”罗逾摸摸她的脑袋,“把你留在扶风,我还真是不放心。笨成这样,给人拐掉了怎么办?” 他叹着气,把她抱在怀里,一次又一次亲吻,最后千叮咛万嘱咐的还是一句老话:“其他笨就笨吧,自己的安全一定要当心,不许存侥幸心。若是任何地方得到我不好的消息,宁可错信,不能犹豫,立刻越过边境到你的母国去,顶了天算是‘不告归宁’,强过没命。” 杨盼流着眼泪点着头,抱了又抱,亲了又亲,舍不得他走。 罗逾也舍不得,但他到底是男人家,儿女情长上没有那么纠结,看了看外头天色,说:“我必须得走了,误了打尖住宿,就没有驿站,只能睡路边了。” 他的手指缠着她的,心里酸酸的,但必有此一别,再亲了亲嘴唇,说:“我走了。” “再会!”杨盼对他挥挥手,“越早越好啊!” 仪门之外,还能看到在等待的王蔼。爱情真是神奇的力量,他和乌由公主阴阳调和不过数日,眼见气色就不同了,蜡黄的脸色重新有了红润,眼眸如星,背也直了些,只是上马后尚且有些手颤。 他见罗逾还在回首,不由笑道:“我先是给乌由骂出门的,她说:男人家志在四方,留恋妻子,应当守护她在心里,而不是只绕在她身边。我觉得说得甚有道理。” 驿路漫漫,正是秋风乍起的时候,到处都是斑斓的风景。第一处驿站便在一处黄叶丛密的林间道边。驿丞见是位郡王驾临,不敢怠慢,吩咐下头卒子上前牵马、驾车,又安排食宿。一行人都十分疲倦,吃过饭,烫个脚,都昏昏欲睡。 王蔼和罗逾谈了一阵闲话,正欲出门,突然门帘揭开,帘子下露出乌发螓首的一个美人,笑晏晏地端着一大盆热腾腾的水,旁边搭着两块雪白的手巾。 第222章 她瞟了王蔼一眼,解释道:“我们家殿下习惯每日洗澡,没有澡洗也要净水擦身。” 自然而然地把水放好,脸盆归脸盆,脚盆归脚盆,脸巾归脸巾,脚巾归脚巾,一丝都不能错。 罗逾对王蔼说:“没办法,多年以来习惯了,这臭毛病难改。”试了试水温,又说:“温度差不多,可以了。”伸手解衣带。 清荷知道他的意思,知趣地放下帘子离开了。 王蔼杵在那儿没动。 罗逾有些尴尬,衣带解了一半停了手,又说:“我要擦脸擦身了。” 王蔼点点头说:“都是男人,你怕我看么?” 罗逾色变,僵持了一会儿:“不好吧?”心道:你又不是没房间! 王蔼淡淡笑道:“那里还有个窄榻,今夜我睡这里。” 罗逾把手巾往面盆里一丢,声音带了些凉意:“王公,不至于吧?” “广陵公主有托,我只能忠人之事。”那厢不卑不亢。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直的,直的,直的!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第一百五十章 罗逾气得笑起来:“广陵公主托你天天跟我住一道, 看着我?” 王蔼摇摇头, 叹口气说:“不消她吩咐。我自己也是男人,深知男人是什么德行。你说那时候我被狼咬伤, 疼成那样,居然和乌由还能……她倒像我止疼的药一样,顿时忘却一切烦恼。所以咯, 你看看刚刚进来的那个侍女, 若是你打熬不住,一个干柴,一个烈火, 谁知道你有多少定力?” 罗逾冷笑道:“我跟你不一样,你们南人,满嘴仁义道德,行动却未必。” 王蔼笑道:“我原来以为我比你还有定力呢!当年倒不知是谁, 平日计算精准,一被感情冲昏头脑就全无智识?五殿下,满饭好吃, 满话难说,你要问心无愧, 何必担心房间里多住个人呢?再说,将来行兵打仗, 怎么凑合怎么来,你还上哪儿矫情去?你放心好了,我才没兴趣看你呢!” 他说完, 毫无抱愧地解衣,钻到正榻对面的窄榻上,背对着罗逾,裹着被子睡了。 罗逾拿他没办法,眼见水就要凉了,只能自己解衣擦身,自然也只能擦得马马虎虎的,换上干净的寝衣,被褥枕头是自己带的,但还是又仔细检查了驿站的床、帐,饶是这样,还折腾了很久才睡着。 皇帝给罗逾谕旨的要求是“疾行”,他掐好时间,一点都不敢迟到。 到了平城,先安顿王蔼、清荷和其他一行人,然后,罗逾怀着三分惴惴,按照外藩见驾的礼仪,在阙外请见。 皇帝很快召见了他。父子俩相隔不见也不过两个月,殿堂里彼此相望,倒有些彼此相惜的感觉。罗逾望叱罗杜文,只觉得他比以往显得眉目慈和,嘴角仿若还带着些淡淡的笑意。不过,做儿子的永远还记得他曾经冷酷薄情的模样,所以也不敢稍有懈怠,恭恭敬敬磕头问安,然后忐忑地等他发问。 皇帝好一会儿才说话:“你的奏折,写得不错。柔然与我们不睦已经多年,和解之策,改不了他们的本性——虽然同是鲜卑,到底他们在草原逐水草而居,和我们差异已经远了。海西郡那么好一片地方,却给他们尽力糟蹋,自家的地盘还要杀人劫掠,原本的西凉住民,不得不唱着悲歌往北迁徙。——到底弑君弑父的人,心肺跟豺狼一样。” “但是,”他又陡然转折,“目下柔然汗没有做出对不起我们的事,你六弟也还困在燕然山那里,两国的关系再脆弱,也还当存续着。所以,乌由公主是柔然汗心心念念要拔除的肉中刺,他如今也得到风声,问我要人,你也不要怀妇人之仁,把乌由公主交还吧。生死有命,这就是她的命数。” 罗逾俯身道:“请父汗恕罪,儿子……没有把乌由公主带回来。” 皇帝眯缝起来的眼睛变得冷冽起来,好一会儿说:“宥连,你这是抗旨么?” 罗逾有些紧张,但此刻怂也无用,不如大方落落把自己的想法交代出来:“父汗,儿子觉得,既然柔然汗不可信,交还了乌由公主,我们还剩什么?毕竟弑父屠兄的人,软肋难道会是一个关系不和的姊妹?” 皇帝不置可否,绕他三圈,斜着脖子像在打量,最后笑着说:“不错。可是宥连,有一点你好像没思量:你可以劝谏,只是做决定的应该是你父汗我,你凭什么不把乌由公主带来?想造反么?!” 罗逾的心脏狠狠撞着胸膛——最怕的莫过于这点。他尽力畏缩着:“父汗……儿臣怕……” “怕什么?”叱罗杜文重新又坐下来,一把掐起儿子的下巴,逼着他直视自己,目光里再不能隐瞒。 罗逾紧张地咽着口水,心一横道:“怕父汗强迫儿子再做艰难的决定。” “譬如?” “譬如逼儿子杀乌由公主,与王蔼翻脸,与南秦翻脸,与……广陵公主翻脸。” 皇帝的眸光陡然锐利,狞笑着问:“呵,我就不能命你杀王蔼与南秦翻脸?!” “因为那样就是父汗背了南秦的约!” 皇帝钳着他的下颌,反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然而罗逾心却定了下来,气到失仪,正是父亲的弱点被戳中了:他毕竟是君王,面对南秦这样的强敌,名义上不能落下风。 皇帝叱罗宥连气呼呼到毓秀宫,只有躺在李耶若身边,那勃发的怒气才能消弭掉大半。李耶若挺着大肚子,一颗一颗为他剥葡萄,小心地去了籽儿,喂到嘴里才算完事儿,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皇帝爱抚地摸着她的肚子:“没几个月就要生了,很疼,真怕你到时候受不住。” 李耶若温柔地说:“只要大汗心里有我,为大汗生儿育女,就是疼死也是幸事。”伏在叱罗杜文的胸脯上,低声道:“我唯只担心,大汗不喜欢他。” “怎么会?”皇帝亦柔声说,“我肯定喜欢啊!你怀孕这么辛苦,生产这么辛苦,就是为了你,也不可能不喜欢的。” 李耶若嘟着嘴:“可是大汗教训儿子起来,个顶个的严厉,妾虽然知道这是为儿子好,但是看着也心惊呢。”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对儿子也算是和蔼多了,大概上年纪了,瞧着他们一个个长大了,就不忍苛责了。也所以,酿得一个个滚刀肉似的,皮都打出老茧了,也都不怕了。” 李耶若吃吃笑道:“大汗哪里上了年纪?”手在他胸肌上乱摸一阵,又慢慢探下去使坏。 叱罗杜文把她的小手握在手中:“别闹。” 李耶若见他心情不错,亦知道他口中那“不忍苛责”,那“滚刀肉”指的都是某一个人而已,便大胆问道:“不然,我怎么听说五皇子在大汗的殿前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 “都两个时辰了?”皇帝疑惑地问,看看更漏,对外头的侍宦说:“去太华殿叫五皇子起身。” 那宦官应了一声“是”,犹豫了一会儿又问:“那么,是让五殿下回京里赐的王府休息么?” 皇帝想了想:“他不是想他阿娘吗?送掖庭牢房的屋子去让他尽孝吧。” 李耶若笑道:“真是宠!” 第223章 皇帝扭头问:“宠谁?” 李耶若剥着一颗紫微微的葡萄,却送到自己的嘴里,打个哈哈说:“都宠,儿子么,是块滚刀肉,不过是亲生的,还能理解;而娘亲么,随便犯什么巫蛊的大过,因为有个好儿子,或者曾经是心尖尖上的月光,所以大罪轻罚,还许儿子陪同侍候。哎,大汗还说我多虑,我天天战战兢兢,如今还要为肚子里这个小的忧虑。” 皇帝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好半晌才说:“耶若,你不用激我。我对你好不好,你自己晓得。但是,朝堂后宫,不是想任性就任性的。我的这些儿子,从小当狼一样养大,因为未来的大燕得靠一个雄主,不能一个个都是废物点心。只是这样一个个儿子,我若不小心平衡,将来谁又来护卫你和咱们的孩子?皇甫中式,杀她不过刀头点地,但是要控制宥连,还需有她在。” 话是实话,也显得严厉,李耶若突然有一瞬间的灰心,落下泪来说:“这么难……我怎么能不担心?”她抱着皇帝的胳膊,只觉得无比的寒冷。 皇帝忽觉异常的心痛,拍着她的手背说:“耶若,你放心,我在,我在。” 怀里人手背、手指凉得玉石一样,目中垂泪的模样十分惹怜。他恍惚间觉得这一幕似是重演过,后来一切灰飞烟灭,把他的心拽入最深的黑暗。这一刻,简直怀着如履薄冰的心情揽着新人,生怕这样的灰飞烟灭,这样的黑暗还会重演。 跪在秋季平城的青砖地上,两个时辰下来膝盖疼得几乎不能打直。罗逾被两个太华殿的宦官扶起来,两个人还打叠着小意儿对他嘘寒问暖:“五殿下,要不要先到偏殿坐一会儿烤烤火,奴给您揉揉腿?” 不再人见人踩,罗逾倒也有点不习惯,他摆摆手说:“不用了,天都这么晚了,我还逗留在父汗的大殿,别又成了新罪名。我阿娘这个时候,大概念念经卷也要睡觉了,我早些去看她两眼,铺床定省,也算尽点小小的孝道。” 那小宦官点点头,夸赞道:“五殿下孝心真是天地可表!”看他跨步就是一仄,急忙上前扶掖,低声埋怨道:“殿下还是缓一缓吧。” 罗逾自己揉了揉膝盖,感觉那冰凉刺痛不怎么严重了,才又说:“迟早要去的,散几步就好了。” 他不喜欢别人靠近他,更别说用手接触的那种扶掖,客气地让了让,然后自己咬着牙,扶着墙,一点点顺着皇宫的甬道往掖庭走。 掖庭原就是指后宫,叱罗杜文后宫佳丽无数,屋子建得密密匝匝的,东西两边最老旧的房子中挑了几个院落作为牢房,惩戒后宫犯过的嫔妃宫人,条件自然是苦的。 罗逾在小宦官的带领下进了一座院落,只觉得四面“飕飕”好像都是风,孤零零几盏灯亮着,在风里晃晃悠悠的,连灯罩的红色都显得冷冰冰的。外头的棚子里放着石臼,一旁像农家院落一样散放着石杵、磨盘、筛子和若干斗。犯过的宫人,大概就是日日辛勤劳作,作为附加的惩罚。 罗逾不由就鼻酸了。小宦官觑觑他的神色,低声给他指了指:“正南那间,就是皇甫中式住的,殿下别难过,除了住得差点,其他都好。” 罗逾摆摆手,意思是不需要人陪同,他要自己过去。 到了屋子外头,母亲捻念珠的声音熟稔如旧,但却没有念经,嘶哑亦如旧的声音隔着窗棂传出来:“阿亭,你大概还小,不懂家破人亡的痛。” “我懂。”另一边传来的声音脆亮好听,但是听来亦没有生机。 罗逾顿住步子,膝盖在晚间的风里也不觉得酸痛,只凝神在她们的对话中。 妇人“嗬嗬”笑了两声:“阿逾长得还是可以的,你也并不亏。” “阿姑一面说我是皇族后裔,一面又叫我当妾,和南秦公主一道服侍他?”声音陡然尖锐而带着嘲讽的意思。 妇人说:“他已经昏了头,忘记了我原来叫他娶南秦公主的深意,只顾在那个野丫头的温柔乡里醉生梦死!阿亭,你要帮我!你赢得他的心,将来咱们找个机会杀掉南秦公主,阿逾总不好怪我。而你原是前朝公主,身份尊贵,还怕不能扶正为王妃?” 罗逾心口发紧,呼吸短促,指甲掐在掌心——杨盼一直以来的担心并不是杞人忧天。可是,不顾儿子的幸福,杀掉他最心爱的妻子,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亲娘?! 皇甫亭并未答应,冷冷地“哼”了一声,罗逾背贴着墙,此时侧脸从破了洞的窗纸望进去,看见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冷着一张脸,手里捧着针线绷子,女红做得利落,但也能从急躁的动作里看出她的不耐烦。 母亲凑近过去,带着诱人的微笑,声音也变成了诱人的低音:“阿亭,现在是委屈,可是人这一辈子,哪有不受委屈的?想想你阿父,从一国之君变成阶下囚,活活被南秦杨寄逼疯,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你难道不该为他报仇?你嫁给阿逾,他将来执掌兵权,甚或登上至尊之位,他可以借助你前朝公主的身份在南秦拉出一支叛军,再借着北燕的兵马,就可以踏平南秦,手刃杨寄——你难道不想亲眼看着这大快人心的一天么?!” ☆、第一五一章 作者有话要说:  小虐,挺住 另,作者又开始了悲催的上班,而且是年后欠了一屁股事儿的那种上班 尽力日更,偶会请假,望谅解 皇甫亭毫无温度的声音又响起来:“不想。” 这下有些气急败坏的是妇人了, 罗逾从窗纸的破洞处都可以看见她昂首睥睨, 扁着嘴的模样——小时候他若有小过,最怕见她这样的表情。 皇甫亭却一毫也不怕, 直视着她的眸子说:“阿姑恨杨寄,我没那么恨。王朝覆灭,我从公主变成民女——不, 民女都不如, 名分上郡君,实际是在他手下讨生活的前朝余孽——可是,我没这么恨他, 至少比那个人要好些。” “那个人?” 皇甫亭笑起来:“你不是也恨他么?恨他那时候骗了你,让你所嫁非人,落得今天的田地?所以叫你儿子要么救他出来,拉出复辟的勤王军队, 拯你于水火;若是无望,就干脆杀了他,再谋他路。” 妇人刚刚狰狞的样子似是一瞬间泻水般消失了, 失语般颤抖着嘴唇,最后捂着脸说:“我是恨他, 恨他无能,毁了我的一辈子……可是你不应该啊!他是你的父亲, 骨血相连的父亲!” 皇甫亭满眼都是热泪,却还在笑,声音颤抖, 却字字分明:“父亲?他除了提供精血,还为我提供了什么?提供了一个富贵而冷冰冰的家?!” 她喃喃的:“我恨他……他杀了我阿母。你们都以为我不知道。那天,他打她,耳光一个接着一个地抽,推到墙边撞了头也不怜惜,阿母向他求饶他也不听……我一直住在阿母的隔壁,被惊醒了,奶娘捂着我的嘴,不叫我发声儿,我们俩就抱在一起,一起打颤儿……后来,阿母流产的血,流了整整一床,手按上褥单,就是一片血渍,她死得好惨……” “所以,我为他报什么仇?就因为他是我所谓的父亲?”她最后冷笑着,“不错,我不再是什么劳什子‘临川公主’了,变成了前朝余孽,变成了靠人赏口饭吃的尊贵乞儿。可是,我阿母大仇得报,我才不恨杨寄,我只恨这苍天,恨它为什么叫我阿母爱上一个暴徒!” 第224章 妇人一个耳光抽上去:“你这个孽畜!不忠不孝的孽畜!” 皇甫亭捂着脸站起来,眼睛瞪得滚圆,突然小豹子一样向她撞过去。 妇人被撞倒在地。 罗逾虽然正是胆寒之时,但见母亲扶着腰呻唤不起,还是担心她出事,撞开门冲进去,一把挡开又冲过来的皇甫亭,对她吼道:“你再过来试试!” 皇甫亭绝望地哭着,挪开手后的脸颊上是清晰的指印:“罗逾!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我是没出息,杨寄给我吃饱穿暖,我就不恨他了,不行吗?你们前朝的仇恨,为什么要我来承担?你不知道建德公在会稽留守的部曲打着复辟的旗号,被全部剿灭干净,会稽的市口挂满了鲜血淋漓的人头?我不要当公主!我不要复仇!” “阿逾……”妇人脸色煞白,“你……你回来了?” 罗逾习惯性地孝顺她,强笑着说:“我回来了,阿娘。” “你……一直在外面?” 罗逾神色复杂,看了看红肿着脸颊,哭得气息涩滞的皇甫亭,又看了看脸色难看,扶着腰倒地不起的母亲,他说:“阿娘,阿盼是个好女孩儿,不管她是谁的女儿,现在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你试着去接纳她好不好?你相信儿子,总有一天我会接你去扶风,让你无忧无虑地享福。” 他又看了一眼皇甫亭,温和地对母亲说:“其实阿亭有的话也没说错,前朝的仇和怨,放下就放下吧,过好今朝,岂不胜过永远活在可怕的回忆里?”他小心地把母亲扶起来,蹲下身掸她身上的灰尘。 偶尔抬头,却见她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目光中毫无温柔可亲,满满的尽是惧意和因之而生的仇恨。 罗逾不由心脏一跳,低下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好容易平息下来,妇人好像乏了力气一样,刚刚那种狰狞可怕的脸色也褪作疲倦。 皇甫亭恹恹地说:“我先去睡了。” 妇人低声道:“阿逾,和表妹道安置吧。” 表妹…… 罗逾勉强一笑,对皇甫亭点点头:“表妹也放宽心吧。早些安置。明日,请和我阿娘道歉。” 皇甫亭脖子一梗,终究没说什么,扭身离开,把门撞得“砰砰”响。 妇人坐在椅子上,开始“嗬嗬”地大哭起来。罗逾满心烦躁,耐心哄了一会儿,终于说:“阿娘,我按您以前的吩咐,想做些有出息的事。因而今儿触忤了父汗,在太华殿跪了两个时辰,而之前为了赶时限,骑了一晚上马没敢睡觉。” 妇人哭了半天,终于如他所愿说了句温柔点的话:“那你一定累坏了,你早点去休息吧。” “那阿娘也早点休息。什么事,明儿起咱们慢慢说。” 他身心俱疲,在隔壁找了间空置的屋子,里面满是尘灰,被褥不知多久没有人盖过,一股霉味。罗逾打了水擦了半天,把两张吱嘎吱嘎响的破凳子擦净了,裹着斗篷躺倒在上面和衣而眠。梦很浅,耳朵被打到的地方又疼,又“嗡嗡”地乱响;老鼠蹿过的声音一声声在耳,变作绵长的锐声;皇甫亭和母亲吵架的话成了一句句碎片,裹挟着沙哑的声线一句句飞刀般向他而来。 梦中唯一温暖的一处,是杨盼的脸落在阳光里,抱着一只小猫,笑得孩子似的,握着猫爪子说:“叫阿父!” 他一瞬间从美梦中惊醒了,又懊糟又后悔,闭着眼睛却怎么也不能再进入那个梦境里。眼睛睁着,一滴滴眼泪慢慢落下来。 第二日皇帝下朝,单独召见罗逾。看儿子眼圈发青,眼眶红肿,闷闷地不说话,叱罗杜文问道:“怎么,心疼你阿娘心疼成这样?” 罗逾摇摇头:“她有些执念,我劝解不开,灰心丧气是有的。” 皇帝恍若也是很累的模样,自己捏着鼻梁上的睛明穴,闭着眼睛说:“柔然的国书已经到了,问我要人。” “知道得那么快?父汗准备怎么回复?”罗逾很沉静地问。 皇帝睁开眼睛,眯着笑道:“这不是正在不耻下问,问计于我的儿子么?” “不敢。”罗逾低了低头,“儿子请求父汗不要丢一国的身份。” “这话怎么说?”皇帝瞥了他一眼。 罗逾道:“南秦是中原正统,经历二王三恪,万姓膺服;我朝在北方一线也是正统,草原称霸到入主代郡,吸纳汉族大世族,推法汉制,也是四野认同的,两国友好的国书轻易不能毁。但是柔然如今名不正而言不顺,本就是游牧的国度,又是弑父的汗王,说出去惹人讪笑,凭什么他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 皇帝冷笑一声不语。 罗逾硬着头皮继续道:“这一次正好是试探他听命与否的机会,看看他是否就隳突而起,与父汗为敌——那样,就是真没良心了。而乌由公主的小兄弟藏身在靺鞨的,才不过十二岁,若是肯听命,父汗出兵扶持他,而索以海西郡,他为了翻身,势必会同意的。” 他敏锐地看到皇帝嘴角噙的一丝丝笑意,而且这笑意转瞬即逝,很快变作他目光中两道锐光射过来:“你兄弟怎么办?一条命就不要了?” “燕然山我熟悉。” 他看见皇帝的手伸过来,脸颊和耳朵顿时一跳一跳地痛,本能地想躲,但又硬是强迫自己稳住脖颈,必须得接住这狠辣的一个耳光。 皇帝只是抚了抚他的鬓角,笑道:“所以你带王蔼过来,因为乌由公主的小兄弟认得他,信赖他?” 他似笑不笑地看着儿子,好像在权衡把兵权给这个孩子,到底利大还是弊大;又好像在思忖这孩子是不是值得信任。 罗逾在父亲诡谲的笑颜和凝固般的空气中跪得膝盖又一阵阵痛上来,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小小的动作立刻被皇帝看在眼里,问道:“昨儿个跪久了,是不是已经紫了?” 罗逾想摇头,但最后还是点点头说:“父汗责罚的时候,儿子也想了很多。若是这次功成,父汗对柔然就有了控制权,儿子就想求个恩典,带阿娘去扶风。” 他有所求,就还是个小心翼翼的孝顺母亲的孩子,不会显得那么刻意。 皇帝又是盯着他半晌不语,然后起身到窗口对外头远远站着的黄门宦官喊道:“传鞭杖,预备责打皇子。” 罗逾心头如小鹿乱窜,喉头干涩。父亲玩味的眼神飘向他微微发白的脸色,他定了定神,叩首道:“父汗,儿子此去还要骑马,恳求鞭背。” 皇帝点点头说:“很好,你懂我的意思。鞭背会更痛,不过,要打给别人看,是卖放不了的,皮肉总要吃苦。” 他挑帘子看见几个宫中侍卫带着皮鞭和荆杖来了,拍拍儿子的肩头,到外头冷着脸说:“传朕旨意,五皇子宥连忤旨,薄惩三十鞭,命百僚和在京众皇子往视——有再犯者,可不是这么便宜的下场了!” 皇宫阙前的蟠龙柱下,前来往观五皇子受罚的人静默地站着。 玉树芝兰一样的年轻郎君,慢慢脱下外头的皇子袍服,一身雪白的素缣中单在秋风里勾勒出清隽流畅的身形。他到柱前,仔细望了望,向一边的宦官要了尘麈上下掸了一番,才靠了过去。 几个行刑侍卫上前低声道“得罪了”,用麻绳把他的双手和身体牢牢缚在柱子上。 第225章 身后响起试鞭时挥在地上的“噼啪”声,颇为可怖,罗逾看见周围人的表情都是瑟缩,他闭上眼睛,绷紧身体。 鞭子抽下来像毒蛇一样,他想着那个死去的妹妹,想着那些啮咬她的蜈蚣,告诉自己:怕什么呢?不过就是疼痛罢了,就是打到死也是有限的,何况不过三十鞭。 围观的人看着才过了几天好日子的扶风王罗逾,又一次触忤皇帝,当众受刑受辱。乌黑的鞭子抽在洁白的中单上,两三下后丝绸上就渗出血,渐渐浸染开来。 受刑的人渐渐眉头虬结,脸呈青白之色,额角汗滴都是黄豆大,牙齿把嘴唇咬出一个个血印子,偶尔熬不住呻唤几声,但又随即把声音咬进牙关里去了。 三十鞭毕,侍卫上来解开绳子,两个人才扶住那个瘫软的身子。因为皇帝并不要他谢恩,所以直接拿门板往他的府邸里抬。抬着门板的人隐隐听见他在半昏迷的情况下轻轻嘟囔着:“阿盼……阿盼……” ☆、第一五二章 罗逾清醒过来时, 面前晃动着烛影, 模模糊糊有个素衣女子双目红肿。 “阿盼……”他嘴唇干燥,喃喃地说了声。 声音是清荷的:“殿下, 王妃还在扶风呢。” 再眨眨眼看看,模样渐渐清晰,也是清荷。 罗逾有些失望, 不由就叹息了一声, 目光朝案桌上去瞥水壶,却见另一个影子翘腿高坐,正在品茶。 他已然慢慢清醒过来, 在床边服侍的是清荷,翘脚坐在那儿一定是王蔼了——看那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要喝水,不要奶茶。”罗逾明明白白吩咐道。清荷含泪应了一声,给他端来一杯温凉正好的清茶, 而且知道他那毛病,都是跪在脚踏上服侍,一点都不敢沾他的床榻。 王蔼上来看了一看, 摇摇头说:“我还以为北燕皇帝只对我狠,原来对儿子也是一样狠。” 清荷一脸要哭的模样, 恨恨地瞥了说风凉话的王蔼一眼,然后柔声对罗逾说:“殿下, 刚刚已经撒了止血药粉并冷敷过,现在不流血了,要另上点药才好得快, 就是会有点疼。” 罗逾点点头:“只要好得快,总不至于比挨打还疼。” 他是个坚忍的人,清荷跟了他这一阵子,深有体会。拿了个瓶子,里面散发着药味和酒味,她小心倒了一点药酒在手心里,搓匀后又嘱咐了一声,才小心把掌心按在肩胛上受伤最重的两块皮肉上。 她手掌下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腰背起伏,而皮肤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烛光下如镀了一层薄金一样。 “殿下还行么?”清荷问道。 罗逾回头看她一眼,说:“还撑得住。你跪在脚踏上,够着很辛苦吧,坐床上来。” 清荷知道他的洁癖,倒吃了一惊,不过跪在地上给床上的人上药确实不太方便,她告了罪,还特意期期艾艾说:“奴婢这身衣裤是今儿刚洗澡换过的。” 罗逾仿佛无心去听,随意地点点头,手抠着枕头,等着下一次药酒火辣辣的感觉落到密集着他鳞片般鞭痕的伤背上。 王蔼倒是看得见清荷眼中欲滴不滴的泪水,也看得见她小心翼翼上药,仍弄疼了罗逾后那畏缩愧疚的表情。 长得好就是招女人爱。他挠挠头,心道。 眼见药上完了,王蔼想着总得说点什么让清荷知难而退了——这地方没有多余的榻,他若想挤进来,就只能打地铺了。 紧跟着听见清荷劝慰道:“殿下,您也放宽心,好在伤皮肉不伤筋骨,陛下心里还是多疼着殿下的。不几日殿下还是能骑马的。” 罗逾也缓过来,侧头看着这个美人儿笑道:“我阿爷什么都告诉你啊?” 清荷顿时色变,嘴角抽搐了几下,带着哭颜说:“陛下会告诉奴婢什么?殿下心里什么都明白,所以一直防着我们俩,只不懂我们俩也是苦人儿么?”她掩口欲泣,但还是忍着,匆匆收拾了一应药品,又把茶水倒好在罗逾身边的小案上,然后才又低声说:“奴婢就在外间坐着,殿下哪里不舒服,知会一声,奴婢听见就立刻进来。” 她匆匆而去,还幽怨地瞥了王蔼一眼。 王蔼对罗逾撇撇嘴,又摇摇头:“我看她要渎职了,殿下一张脸,啧啧,真是祸害……” 罗逾没闲心与他斗嘴,低声道:“少来,马上我们分道扬镳,看谁才会是对不起老婆的那个。” 王蔼笑道:“都不会。”声音越来越低:“送你来的人说,你一路上就喃喃地在叫‘阿盼’;而我那时候在平城的天牢里被打得死去活来,也有人告诉我,我一直喊的是‘乌由’——他们先还以为我在用吴侬方言喊‘没有’,还特特往狠了抽。”他摇摇头,但是在笑:“冤孽!” 罗逾笑了笑,看了王蔼那张黝黑的面孔一眼,倒是佩服他:今日三十鞭,侍卫动手还是有数的,不敢伤他太重;可他王蔼受的可是能把人打废了的酷刑——也熬过来了。他疼又疼得厉害,可是又神思困倦,眼睛渐渐就眯上了;少顷又被疼醒,睁眼时,烛火已经被吹熄了,王蔼也不在了,外间传来清荷若有若无的低泣。 再向窗户望去,冰裂纹的窗棂把幽蓝的天空和快落下地平线的银灰色星河分隔成一块一块的。 西北处有一团一团云影。 他想着:柔然冷得早,要下雪了吧? 第一个念头竟不是自己马上偷袭柔然会因天气不好而遭遇些困难,而是:杨盼一直生活在建邺,陡然到了北方,该冷得手足冰凉了吧?却不能把她的小手小脚塞到胸怀里和两腿中间暖一暖了。 疼了两天,皮肉自有神奇的恢复能力,伤口细细的,浅浅的,结了一层痂,不碰到的时候,就只有点痒,而不会疼得彻夜睡不好了。 总躺着也难受,罗逾起身走动,到他寝卧的外间,看见清荷正在忙碌着斫砖茶,鼻尖上带着汗水,眼眶还是红的,挽起的袖子口露出一双皓腕。 她看见罗逾,急忙起身:“殿下起来了?”想上来扶,又想起手上刚刚斫茶弄脏了,尴尬地又把手缩了回来。 罗逾点点头,望望外头正在下雨,说:“这雨绵绵的,不知道要下几天?” 清荷随着望了望外头,说:“天阴沉沉的一点亮光都没有,只怕一时半会儿雨停不了。” 她无声地叹气,突然道:“殿下是这两日就要出行了么?天气这么坏,北边说不定下雪了……” 罗逾目光凉凉地看着她:“你知道啊?” 清荷垂首,好一会儿才说:“奴婢……是知道……”过了片刻又说:“殿下带着奴婢走吧。一路上洗衣烧水,收拾东西,奴婢总比那些粗糙的兵油子强些……” “你还知道我要和谁走?”罗逾饶有兴趣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大汗命令你跟着我走呢?” 清荷的眼眶里起了一层薄薄的泪花,低头许久不语。 罗逾知道她是父亲派在身边的人,强迫亦无用,只道:“你拿件软和点的斗篷给我披上,我想出去呼吸点新鲜的空气。” 清荷起身净了手,到里头找了一件柔软的兔绒里子的轻软斗篷,小心披在他伤痕累累的肩上,又急忙撑起一把伞,遮着罗逾头顶一片。 第226章 罗逾到门外,看着遍地的黄叶铺开成金氍毹一样,在雨中晶亮晶亮的。他深深呼吸了一口饱含水汽的空气,觉得肺里像被洗清了一般舒适。 还在贪恋这舒适的感觉,突然听见清荷轻轻的声音传在耳边:“强求的感情无用,奴婢明白。只要殿下肯知道奴愿意效死,奴婢的心愿也就满足了。” 罗逾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一点信任和感动都没有,只是泛泛地客气答道:“那谢谢你。” 清荷眼中的泪花又泛上来一层,低头说:“殿下但看就是……只是奴婢是这想法,阿蛮却不是。” 罗逾回头问:“阿蛮是什么想法?” 清荷正欲回答,突然神色一懔,突然矮身跪在泥水里:“大汗!”手里的伞也落到地上,红艳艳的煞是夺目。 罗逾回头,心差点跳到嗓子眼,看看地面的湿泥和落叶,没奈何也要往下跪,却听父亲说:“你身上有伤,就免了见礼吧。” 又吩咐清荷:“起身撑伞。” 叱罗杜文披着一件玄色斗篷,领口露出黑狐的风毛,衬托带着光泽的蜜色肌肤,骨相如刀削一般,但又蒙上天恩赐,每一块棱角都巧夺天工的漂亮,线条流畅得令人称奇,纵使年近四十,也依然当得起“英俊倜傥”的夸赞。 他径直到了屋檐下,挥退为他撑伞的宦官,说:“把王蔼叫进来。”又直接进了屋子里。 就这么往人家家里闯,通报都没有。罗逾虽然生气,但又有什么办法?这是一国之君,扶风王府还是他赐下的,当然视作私物,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清荷朝罗逾一个眼色,意思是:放心,他没听见什么。 罗逾自忖刚刚也没说什么犯忌的话,只能自认倒霉一样,跟着进了屋子。 皇帝上下打量着他,问:“看样子,恢复得还不错?这两天能骑马奔驰么?到燕然山之后,能打仗么?” 连句“疼不疼”都不问。 罗逾也不指望这位皇帝阿爷能有什么温情在,只能跟着他冷冰冰的腔调回复道:“不碰到伤口就不影响动作,等驰驱到与柔然交界的燕然山又是十天功夫,想必就能开弓了。” 皇帝摇摇头:“谁叫你亲自身先士卒的?你是运筹帷幄的人,要用这里——”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没好气骂了一声:“蠢!” 转眼王蔼到了。他是异国的臣子,且在北燕遭了那么大的罪,见到叱罗杜文本尊,毕竟吃惊,眨着眼睛挓挲着双手,终究还是没有行礼,就直剌剌站在门口。 叱罗杜文倒也不计较礼仪,上下看看王蔼,笑道:“王‘驸马’果然成了王驸马,能把我团团玩弄在掌心的人还真不多,杨寄算一个,你算一个。不过,朕素来佩服好汉,这次还敢回平城,有点胆量。” 王蔼的笑容虽不能叫人如沐春风,但到底在笑,显得满不在乎:“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当然不怕再死一次。不过我死了,对大汗有害无益,大汗想必也清楚。既然谈,就好好谈,斗气没啥意思,对吧?” 叱罗杜文点头笑道:“极是。虽然我不能信你,不过看在海西郡的份儿,尚可一试。宥连挨打在明,你偷往靺鞨在暗。你看,朕连自己个儿的儿子都舍得了,你可以舍下什么东西作为押金?” 拿儿子使苦肉计,而且比起杨盼当年挨顿手心,这可是实打实的痛揍了。王蔼不敢小觑面前这位老对手,只能指指自己的鼻尖说:“只有我这条命了。” 皇帝摇摇头:“不够。朕明白地告诉你,你或者宥连,任意谁背叛我,广陵公主和乌由公主便没有好结果:杀或不能杀,世界上折磨女人的法子可多得是,管叫杨寄吃了瘪,气死也没法发作。” 皇帝瞥眼瞅瞅变了脸色的儿子,笑得更酣畅:“宥连,你别忘了,你还有个阿娘在我手心里。你但想想自己可能一身分二,回救两个人?” 威胁的话说完了,他收了笑,冷脸道:“当然,互相背叛这一幕也是朕不愿意见到的。朕之所以肯信你们俩,也就是信咱们三个人的利益是一致的——为了海西郡,为了乌由公主……”他看着罗逾,还是笑了:“……为了带着娘亲在封邑过平静的日子。” 他继续吩咐道:“所以,王蔼你听好,你去靺鞨扶植柔然小皇子,是你自己的意思,与朕这里无关,朕一个人都不会给你。你成或败,都自己一力承担。” 王蔼硬邦邦点了点头。 皇帝又转向儿子,凝神看了好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块青铜的虎符:“宥连,这是燕然山周边四城守军的虎符,凭此虎符,十万人马任你驰驱。” ☆、第一五三章 罗逾心脏“怦怦”跳动, 不能不说还是很激动的。十万大军任他驰驱, 若是再能够掌控柔然的四十万重骑兵,就是回攻平城也有成功的机会——不过, 他还没有胆量做这个决定,此刻只是紧握着父亲赐下的虎符,连肩背上的刺痛都不觉察了, 低声道:“是!” 皇帝瞥眼对王蔼说:“你这次来平城悄无声息的, 很好,现在也悄无声息地走,事不宜迟, 就是现在。朕在门口留了人,专程送你出城门,到我大燕的属国——靺鞨。” 王蔼的包袱早就收拾好了,得了皇帝的话, 便拱手道:“好。”转身离去。 皇帝看他走了,才又转身瞧儿子,见他握着虎符还有些怔怔的模样, 突然冁颜一笑:“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罗逾摇摇头,低声说:“父汗的信任, 儿子定不辜负。” 皇帝说:“柔然那么快就知道乌由公主在扶风的消息,所以朕身边的人并不都是守口如瓶的。要出奇兵, 少不得虚张声势才能让你悄无声息地走,只是叫你受苦了。” 他现在才问了一声:“疼死了吧?” 罗逾不知怎么一阵鼻酸,急忙摇头:“不算很疼。现在已经不疼了。” “宥连……”皇帝说, “此去小心,不要冒进。如果你六弟实在救不出来……就算了吧。我不能为一个儿子,失掉另一个。” “六弟是父汗的爱子……”罗逾期期艾艾说。 “你更是。”皇帝很快接口,没有半点犹豫。 罗逾完全不敢信,只觉得这一定是皇帝在临行前为他打气,说点让他暖心的话。 皇帝看着他低头忍泪的模样,云淡风轻地说:“你阿娘以前欺骗了我,所以我迁怒在你身上。这些年过去了,那些爱恨……也淡了。”他伸手把儿子的一缕鬓发抿到耳后,端详着浅笑道:“你眉眼真像她。” 叱罗杜文回到平城宫里,自然而然地到毓秀宫。 李耶若正在染指甲,突然觉得门口黑压压的瘆人,抬头一看,皇帝裹着一身玄色暗花斗篷,正高高地耸峙在门口。她像做了坏事一样,把一双手和染指甲用的凤仙花泥藏到了身后。 皇帝淡笑着过去,一把从她身后拿出一碗花泥,看了看叹着气说:“你有时间折腾指甲,怎么不多吃点东西?” 李耶若噘着嘴,摸了摸自己的后腰:“腰都粗得看不出来了……” 皇帝抱着她,坐下来斥道:“腰重要还是孩子重要?” 李耶若撇嘴道:“我阿娘那时候就是生了两个孩子,腰腹上全是肉,阿耶就再不进她的房门了……” 第227章 皇帝说:“你阿耶肤浅,只看皮相,我也是么?” 谁知道你是不是?李耶若心道,我可不能拿自己的美貌做赌注! 皇帝好像有点生气,李耶若察言观色,必须自己先放低身段哄他,于是乎娇笑着缠着他:“好了好了,我吃,我吃!”从一旁摆了一圈的果盘里拣了两颗葡萄干,哄人一样做张做智吃掉了。皇帝也只好叹口气,捏捏她的鼻子。 两个人说一会儿闲话,李耶若问:“听说五皇子又惹翻了陛下,挨了顿痛打?” “哪里是痛打,不过三十鞭子而已。”皇帝看看她,笑着说,“想为他求情?” “求情也晚了,打都打完了。”李耶若说,“将来我的孩子,大汗可不能这么打呀,我会心疼死的。” 皇帝满不在乎地笑:“这还算严厉么?该当管教时,你可不能拖后腿,总要规矩出一个好人来才行。” “这还不严厉?”李耶若说,“听说皮开肉绽、一身血淋淋的,没十天半月起不了身吧?” 皇帝瞥她一眼:“破点皮算什么?就是要叫他知道厉害,以后才不敢忤逆朕。他要半个月就能起身,我就把行刑的侍卫发去搬墙砖练练手劲。” 李耶若咋舌,偷瞟丈夫一眼,抚着肚子半天做声不得。 皇帝看她的模样,不由一阵笑,躺下后,四处灯烛熄了,李耶若身上的香味淡淡地飘散过来,皇帝有一阵没碰后宫嫔妃,不由心念动了,翻身揽着她抚摸。李耶若有些担心,轻声道:“大汗……太医说,生前三个月,可千万不能……” “我知道。”叱罗杜文轻声在她耳边说,“我熬得住。只是想摸摸你。” 他裹过来的身子铁一样硬,李耶若僵着不怎么敢动,几乎有把他赶到其他宫室的冲动。好在他是个说话算话的男人,少顷便只听见鼾声了。李耶若的心这才放下来,孕中睡得不实,她一头自豪,一头又被肚子里老是乱动的孩子折磨得难以入眠,突然感觉皇帝在身后抱紧了她的胸,热乎乎的呼吸喷在她耳边,喃喃地呓语。 第二天早晨,李耶若睁眼,皇帝正在穿衣,听见动静,回头温柔地说:“你不再睡会儿?” 李耶若侧起半身,小心说:“大汗,妾现在无法服侍,大汗的心意妾已经明白。宫里的其他姊妹也如旱田盼望甘霖,期待着大汗普降雨露呢。” 皇帝笑道:“你这么贤惠啊?” 李耶若狡黠笑道:“我总要当大汗的解语花呀!”她妩媚地笑,娇俏地问:“昨儿都抱着我喊别人的名字了。‘思静’可是平城宫里的哪位姊妹啊?” 她的笑容突然收住了,因为看见叱罗杜文脸上和蔼的浅笑突然全部褪尽了,眼睛里射出幽荧的光。 朝堂上,皇帝黑沉着脸不怎么说话,群臣都能感受道山雨欲来的气氛,几件事情要奏议,皇帝先只是冷着脸听,最后转头问执着笏板在下首第一个站着的太子叱罗拔烈:“太子怎么看?” 太子被他抽问到就紧张,咽了一口唾沫,想了想才说:“儿臣觉得,柔然国书来得凶悍,确实也是我们理屈,乌由公主既是柔然汗的妹妹,还是……还是交还吧。” “出嫁从夫,为什么要交还?”皇帝冷冰冰问。 “呃……”太子犹豫了一下,偷眼觑觑上面端坐的父亲,心道:不交还,你把五皇子打那么惨干什么?他紧张地想了想,赔笑说:“虽然出嫁从夫,但是王蔼毕竟是假冒的,原本,不还以为她应该是嫁给五弟扶风王么?” “愚不可及!”皇帝一伸手把案上茶具扫到地上,滚烫的奶茶泼在太子脚前的地面上,太子浑身一抖,心道:哎呀!五弟惹怒了父汗,挨了鞭子,我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赶紧补救:“是……扶风王忤旨,父汗已经教训,儿臣等也都看着,自然意思是告知柔然,此事必当补救。等扶风王伤愈,便当督责他速到扶风绑缚乌由公主,交还到柔然去,才是两国相处的正理儿。” 皇帝看着期期艾艾的太子,竟不由自主笑了两声:国政大事,只知揣测君心,全无自己的主张,就连揣测也夹七杂八,一点逻辑都没有。在他身上也算花了无数的心血,除了贪念见涨,其他都没有拿得出的。这样的愚人,只因为占了个“长子”,便是太子。一个国家他苦心孤诣,版图扩到极大,民生也治理得欣欣向荣,将来就交给这样一个人么? 皇帝冷着脸吩咐:“退朝。” 太子下朝后要跟着皇帝去学习处置奏本等政务,此刻虽然预感不妙,还是躬身垂手跟在皇帝身后,随时生恐他提问,也随时生恐他责打,每每紧张得不能自已——这样的日子还不知道要过多少天,父汗才能宾天,真是过得绝望极了。 皇帝到了后殿处政的地方,没有进门,背手问太子:“拔烈,你当太子多少年了?” 叱罗拔烈算了算答道:“儿臣当太子已经十年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又说:“今日朝堂上奏对,朕真是失望极了。” 太子顿时恐惧起来,不知道那句话又不洽皇帝的意思,一口一口干咽着唾沫,好一会儿才说:“儿子知错,请……请父汗责罚……” 皇帝冷笑着摇摇头:“责罚?打你一顿,就能把猪脑子打聪明么?” 虽然几乎日日挨骂,三天两头挨打,但是猛地听到父亲这样的评价,太子还是心头“咯噔”一响,慢慢感觉冰渣子淋头一样,寒意自上而下,从头顶到脊背,再到四肢百骸,俱是凉的。 恰又听皇帝冷淡一声:“今日不要你学看奏折了。回东宫去吧。” 叱罗拔烈只觉得周身冷得都麻木了,好久才低声说:“是。儿臣……遵旨。” 他一步懒似一步,到了平城宫外,才对自己亲信的一名侍宦道:“我危乎殆哉……想办法告诉皇后……” 又仰望着天空长长一叹,低声说:“李耶若生子之时,只怕就是我成为废太子之时了。” 而皇帝独自一人坐在宫室里,捧着一本奏折一直在发呆。那个名字,宫里无人敢提,已经很多年了。 他说他“爱恨已经淡了”,但是今天这个名字从李耶若嘴里说出来,心脏还是绞痛的,恨还是那么多,而其下掩着的,是爱也还是那么多。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呢?记忆掩埋着,可永远都在,背叛是真的,她的狠心和恶毒也是真的,没有谁是善意的。 他都明白,所以,连同他自己,谁都不能原谅! 不觉天已经黑了,皇帝两餐未肯进食,他的近侍宦官已经急透了。这会儿小心翼翼来问:“大汗,吃点东西吧?” 皇帝摆摆手,冷冷地一声不吱。 侍宦犹不死心,陪着笑说:“李夫人今儿哭了,几次来请大汗过去。” 皇帝冷哼一声,终于开口道:“今晚去皇后那儿。” 侍宦心想:肯说话,肯去谁那儿就好——皇后虽不受宠,到底还是皇后,老夫老妻这么多年,总能劝得过来。 他应了一声,赶紧吩咐其他人传话的传话,伺候的伺候。 皇后正在梳妆,还没插戴好,就听见皇帝来了。她不曾承宠已经很久了,还有些激动,急忙从妆奁里匆匆拿了一枝凤钗斜戴在髻上,顾不得再照一眼镜子便到外头迎接。 第228章 皇帝已经到了门边,目光冷冽,一把推开前来为他宽解外衣的宫女,低声喝道:“其他人都出去,门关上。” 皇后有些惴惴,但想着今日得知了李耶若惹恼了他,自己也是难得有一个机会,若再能云雨和谐,枕边问一问太子今日又是怎么惹到了他,劝解两句,一切和谐起来,自己也算功莫大焉。 她打叠起温柔劲儿,小心为皇帝宽解外头斗篷和里头朝服,又端水为他擦脸,最后说:“妾炖了些红枣银耳羹,大汗可填填肚子?”她知道皇帝狐疑,自己盛了一碗吃给他看,然后又当着他的面盛第二碗,陪着小心说:“知道大汗不爱吃太甜的,只加了一点蜂蜜。” 皇帝脸色黑沉,动作开始还算温柔,从她手里取下银碗搁在一边,又慢慢拔_下她头上金凤钗,披散开她一头青丝,然后慢慢地、一根一根解她的衣带。 皇后的心“怦怦”地跳,脸上露出一点娇羞的酡红,时不时瞟一瞟皇帝,只觉得他在灯烛之下俊朗得仍令她揣少女怀春之心。 但是他接下来的举动却并不温柔了,剥尽皇后的衣衫,自己只褪掉裤子,便把她按到床上。 全无过渡,会有些痛楚,皇后贺兰氏咬唇隐忍,实在受不了他的凶暴时,颤巍巍求饶道:“求大汗轻一点,妾有些受不住……” 他仿佛只在她身上发泄欲望,眸子里的光是冷的,手钳着她不让她配合着起伏,皇后有时候凑上来想亲吻,他却把脑袋偏开,不肯让嘴唇相接……仿佛他只是要把在怀孕的李耶若那里憋住的欲给倾泻出来就够了。 这样的一场花事,对女人而言自然不算美快。皇后等他好容易起身了,才揉了揉被按得酸痛的肩膀,有些羞赧地起身穿里头亵衣——不过久旷之人,不敢要求太多,能沾得些雨露,已经很满足了。 她起身帮皇帝打水擦洗——知道他也是极爱清洁的一个人。 皇帝任她服侍着,定定地看着她的头顶,突然问:“我想起当年思静的事,你为什么要把消息透露给她呢?” 皇后一怔,抬头道:“妾不是故意的,大汗当年就知道。这些年冷遇,也算惩罚了妾的无心之过了吧?” 皇帝笑笑说:“我知道。就是想问,就是想听你说。” 皇后觉得这笑容诡谲得很,低下头,身上已然在层层地出冷汗,最后冷笑着抬头对他说:“怎么,大汗要跟妾翻旧账?然后呢?” 皇帝凑近她:“我不翻旧账。是她到我梦里了。” 然后又说:“大概是我痛打了她的儿子,她来找我说理了。” 皇后胸口起伏,冷笑道:“那就该多打宥连几回,让大汗能在梦里得偿所愿多看她几次。” 皇帝听得“哈哈”大笑:“你说得真有道理!” ☆、第一五四章 皇后贺兰氏抬眼等着他有所举动, 但皇帝很克制情绪, 把被汗水污了的枕头扯开,命皇后取新枕头来后, 接着倒头就睡。 皇后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皇帝不耐烦说:“把灯灭了, 我嫌亮!” 皇后驯顺地亲自熄了灯, 爬到床榻上,钻在叱罗杜文身边,靠着男人结实的肌肉, 滚热的身体,心里微微荡漾,可是,被冷落久了, 又觉得自惭形秽,不敢碰他,更不敢像李耶若似的腻着他撒娇——所谓老夫老妻, 尚不如倾盖之交。 两个人各怀心事,都睡不着。外头渐渐静下来, 两个人的呼吸此起彼伏,听得清清楚楚。叱罗杜文终于说:“既然睡不着, 你先想跟我说什么,说吧。” 皇后默然了好一会儿,才说:“大汗饶了宥连吧。” 皇帝倒不意她说罗逾, 问道:“宥连犯忤旨大过,我只是薄惩而已,打完了也就算了,还要怎么饶?” 皇后又默然了一会儿,才又说:“我也就随便说说。听宫里人说,那天宥连一身是血,惨不忍视。现在在王府里养伤,大汗也不许他兄弟或朝臣探视——他本就是福薄的人,与人接触少,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一点点亲情都看得很重,大汗这样,几乎就是软禁他了。孤零零的带着伤,也无人问无人管,想想都为他伤怀……” 这番言语说得恳切,是个大慈大善的嫡母语气。但是叱罗杜文冷森森答:“我若不是念在他新婚燕尔,才不会那么轻飘飘打一顿就放过呢。违抗我的旨意,叫柔然的轻狂话都送到我脸上了,换做别人,就该褫夺王爵,送家庙里囚禁起来!” 皇后好久才答:“大汗何必……儿子总是亲生的,就算是她肚子里养出来,到底血脉里流淌的还是……” 皇帝一口打断她:“你省省力气吧。让他三个月不见老婆就憋死他了么?不许再提宥连!” 皇后的身影在黑暗里起伏着,一会儿后说:“那么李夫人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若是生个男孩,大汗考虑封哪座郡邑给他?” “早着呢。”皇帝翻身,“再说也不用你操心。” “知道了。”皇后的声音闷闷的,“御医和稳婆可要妾来操心呢?” “也不用。” 皇帝的回答果然如她所想,皇后只觉得口腔里都是弥漫开来的苦味,这个冷情冷酷的男人,从来没考虑她身为皇后的感受。 皇后心里的怨毒酝酿着,说话却愈发云淡风轻,谈完五皇子,又谈三皇子、四皇子、六皇子,乃至还没有娶亲的七皇子。她喋喋不休,耳畔终于听到皇帝轻微的鼾声,她侧头一看,皇帝已经睡着了,半边胳膊还露在被子外头,虽房间里有火盆暖着,到底怕会着风,皇后小心翼翼拉起一角被子,往他脖子上盖住。 却不料皇帝睡梦中敏捷地一个挺身,翻身一巴掌挥出去,正打在皇后的手背上,痛得她当场泪花都冒出来了。 皇帝已然醒了,呼吸紧紧的,双眸炯炯,看清了面前的人,又捏了捏脖子里的被子,才慢慢放松下来,对皇后问:“我睡觉有这个毛病——不许人碰我。打到你哪里了?” 皇后忍着泪:“妾为大汗盖被子呢。打了手背,不过不很痛。” 见皇帝“嗯”了一声,真个不闻不问又睡倒了,她在黑暗中轻轻揉了揉剧痛的手背,又轻轻问:“若是李夫人伺候大汗半夜盖被子,不会挨打吧?” 皇帝好像睡着了,一直没有答她这句话。 第二日,伺候皇后梳妆的宫女,在帮皇后浸泡双手的时候,看见她右手的手背上赫然一块茶盅口大的青肿,惊问道:“可敦这是怎么了?” 皇后漠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碰伤了。没事。” 那宫人是她一直带在身边可以信任的,见皇后这副样子,心里也是跟着惨然,低声说:“大汗的心思难猜……昨儿个不知怎么了,就刻意冷落那位左夫人,听说左夫人哭着请了多少次都不肯理。万一将将地有戏,是不是赶紧压制毓秀宫那头一下?” 皇后冷笑一声,说:“不能压呀。不是我心善手软不敢,而是不能。李耶若大概是他最后一根软肋了,余外,哪里还能找到他的缝隙?——半夜为他盖个被子,都这样了……”她举起手背,仔细看着,好像也不觉得这一片青紫有什么难看的,倒看得笑起来。 第229章 宫人懂她的心思,暗叹了一声,才又说:“那么,他对几个儿子,又是什么态度?” 皇后无子,而且这个岁数,也不指望再能生了。她默默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他对孩子都没有感情。我么,原本是属意老五,但若是给打得罚得三个月都不能出门,就指望不上他了。老三老四有自己的娘亲,又不是孩子了,国策里‘立子杀母’的那条将来用起来有隐患。还是太子吧,蠢是蠢些,好拿捏。” 她眸子深深,最后说:“南朝来的那位,这次再物尽其用用一回。若是一切都成了,她便不能留。翟家女郎当年的事,她知道的太多,谋划的太多了!” 永远是心中的恐惧,翻出来就万劫不复,可现在,还必须在薄冰上战战兢兢地继续走下去。 另一个女人,也在宫里自怨自艾。从昨晚到今早,一口饭都不想吃,哭得眼睛红肿,对身边的宫人道:“再去请呀!他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吃饭!” 宫人苦苦地求她:“大汗这会儿在上朝,夫人稍安勿躁,先把饭吃了,不为自己,也得为夫人肚子里的小皇子。” 李耶若目光中流露着恨毒的光,瞥了瞥一旁的满满一桌饭菜,说:“他都不疼他孩子,我现在疼爱又有什么用?五皇子就是大好的例子,这个小的日后被他打死他估计也不会怜惜,与其日后经历那样痛楚,不如我不要把他生下来。” 她执意要饿肚子,不管肚子里那个已经活泼泼的小生命怎么踢打翻滚,就是不理不睬。 宫人知道这么作下去,大汗过来就是她们这群人倒大霉,只能哄着她说:“夫人,俗话说母爱者子抱,大汗喜欢温柔听话的妃子,您看从皇后起,那个承宠的嫔妃不是这性子?您先吃,对孩子好,肯听话,接下来挽回大汗的心,他才愿意疼你,将来夫人的小皇子也才得父亲宠爱。” 肚子里的孩子她还是爱的,何况后宫女人,孩子总是安身立命之本。李耶若被劝得渐渐悟过来,终于气呼呼吃了些东西。宫女们也都松了一口气。 她一边擦嘴,一边问道:“宫里这么多嫔妃,我刚进宫时虽然也认识过,到底在毓秀宫待着久,拜会她们得少,封号和名字,名字和人好多对不上号,也记不全。你们谁认识一个名叫‘思静’的妃子?” 周遭宫人互相看看,都是摇摇头。 李耶若苦苦一笑:“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大汗梦里都在唤那个名字,只怕是新宠了。到底是多漂亮的人儿,我总要会一会面,知己知彼,心里有个数。” 她扭脸吩咐:“你们帮我多留心着,但不要叫大汗知道。” 这样一个可怕的假想敌,李耶若捧着滚圆的大肚皮,想着自己生产之后必有的一个多月的产褥之期,皮肉松弛,肮脏流血,皇帝必然不愿意近身,若是他另有新宠,倒应该趁她没有掀起大风浪之前,早早地处置掉再说。 李耶若等了两天,才重又盼到了皇帝的身影。皇帝好像很疲惫似的,躺在榻上双手枕头,一句话都不说。 李耶若纵是要作,也知道须得察言观色才能作,见他是不高兴的样子,就不敢跟他拿乔,端着小心问:“该开晚膳了,大汗在妾这里用膳么?” 皇帝撇头看着她:“听说你又不好好吃饭?” “哪有!” “别想掩饰。”皇帝终于露出第一个笑容,伸手拍拍她的背,“好吧,在这儿用膳,顺便监督你有没有好好吃。你看你肚子虽然大,背上倒又瘦了,再敢不好好吃饭,我就叫人灌了。” 李耶若今日要讨他欢心,自然是表现良好,终于使得皇帝冁颜。 而他自是万花丛中过的人,李耶若那点小心思岂有不明白的,先定神享用了她的温柔小意儿之后,等宫女们都出门了,卧室里只点了一盏幽幽的小灯时,他才揽着李耶若说:“耶若,女人家生育儿女的前夕,容易感觉害怕,就连草原上的母狼,在怀胎时也六亲不认,见谁都咬。但你放心,我这个人,我自己晓得,算是理智的个性。该让你知道的事不会瞒你,不该让你知道的事也不会因为宠你而都交代给你。” 接着又说:“前两天是有点生气,其实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一些往事。晚来到其他宫里临幸,也不是对人家动心,只是男人家生来有些欲望,无关感情。” 他说得很透彻,奈何李耶若根本不信。她心道:男人!男人是什么德行你真当我不晓得?若是南边沈皇后那样一夫一妻,老婆把丈夫牢牢捏在手掌心里的也就罢了;其他的,从我阿耶到西凉那个死鬼皇帝,哪个是省油的灯?个个恨不得尝遍天下美人! 但她此刻很是驯顺,小猫一样乖乖地伏在他胸口点头。 叱罗杜文本想等她询问“思静”的事,也打算挑能说的跟她说一说——毕竟这样痛苦的记忆憋在心里久了,无人敢提,他自己却极需要一个倾诉的人,把这么多年压抑的情感与痛楚散一散。 但是李耶若很快睡着了。叱罗杜文自己觉得自己好笑,吻了吻她的头顶秀发,轻轻叹了一声。 不说也好,好容易有了一个新的爱人,何必叫她再去承受自己以往的那些痛苦?就让她像个毫无所知的清纯小女孩一般,坦坦荡荡过日子吧。 第二日下朝,皇帝在处置紧要私密政务的御书房里,看加急传来的军报——不经三省六部任何一衙门,也不会让太子、中书令等协理政务的人知晓——只他一个人得见。他唇角挑起一抹笑:罗逾不顾背上伤痛,已经悄然打扮,在他的默许下飞驰到燕然山南;王霭则到靺鞨,巧舌如簧,说动靺鞨汗同意了给乌由公主的的弟弟一支军伍。 日后,海西郡归他,身处奚莫库一带的靺鞨也不要地盘,只要多多给马匹羊群、丝绸粮食就心满意足。 扶持一个新政权的收益远比大军远征来得要高。 他想着太子的唯唯诺诺和目光短浅,又想着宥连的勇武智慧和胆气过人,不由微微一笑。废立太子,大概要开始动动脑筋怎么操作才能不留话柄了。 正在思考着,突然听见外头远远的他的亲信宦官在说:“大汗可有时间?” 他问:“怎么了?” 那宦官说:“事也不是大事——大汗说李夫人那里事无巨细都要汇报。” “说吧。”皇帝打开门,招手命那宦官进来。 “李夫人……打听到掖庭有个粗使的小宫女,名字叫做‘贺兰思静’——是贺兰氏的族人,家人犯过后女眷没入掖庭为奴的。” 叱罗杜文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后笑笑说:“居然也叫这个名字。然后呢?” “呃……”那宦官说,“李夫人说这样的小事她能做得主,叫掖庭令将这个小宫女分拨到毓秀宫学习伺候。” 皇帝揣测着李耶若的心思,最后摇摇头道:“她又在胡闹。” ☆、第一五五章 李耶若看到贺兰思静的时候, 不由皱了皱眉头:她以为该是怎么样的绝色才能抓住叱罗杜文的心, 没想到不过勉强算一个清秀佳人,眉眼口鼻没有一处特别出色的, 若说哪里格外好看些,大概就是束素般的纤腰和圆嘟嘟的翘臀是让男人们无法不心动的了。 第230章 想着自己的腰如今粗得水桶似的,李耶若的妒忌就“噌噌噌”地往上涨。 她笑着问贺兰思静:“你今年几岁了?” 小姑娘知道面前这位大着肚子的绝色美人是大汗的爱宠, 战战兢兢回答道:“奴婢十六岁了。” 李耶若笑道:“哟!真正是花枝般的年纪!你和贺兰皇后是同宗同族?” 小姑娘答道:“贺兰部族有十余万人众。奴婢只是姓贺兰, 与可敦的宗族差得可远。” 李耶若心里冷笑:还挺会装的。 嘴上说:“听说你以前不过是在掖庭浣衣,一到冬天,可是苦死了的活计, 我简拔你出这个火坑,让你到我身边做做煮茶、喂鸟之类的轻松活计可好?” 那小姑娘急忙磕头道:“多谢夫人!”摁在地上的一双手白皙但是有些肿胀,确实是日常洗衣服的模样。 晚间皇帝来时,宫女说李夫人正在沐浴。她自打大了肚子之后, 就不太爱叫他看她的身子。皇帝知道她爱美的若干毛病,小事上一般不为难她,静静地在外头喝茶等待。 给他添奶茶的是个生面孔, 幽微的灯烛下,这小宫女只穿红绡纱的襦衫, 领口太大,露出胸前一抹白;下身是褶裤, 又用碧油油的绿,这姑娘的容颜不大压得住这样冲撞的颜色,但是衣裤腰身裁剪得好, 那纤腰丰臀裹在鲜艳的颜色里呼之欲出。 小宫女怯怯地望了皇帝一眼:“大汗请用茶。” 皇帝不忙着喝茶,而是问:“你是新来的?” 小宫女羞羞地点点头,悄悄抬眼望他,小鹿般清澈的少女眼神,含着对这位权倾天下又英俊无俦的汗王的好奇和爱慕。 皇帝又问:“叫什么思静?” 小姑娘是吃惊的样子,转而又羞又喜,低头说:“奴婢姓贺兰,贺兰思静。大汗是怎么知道奴婢的名字?” 皇帝冷笑一声:“你想活着呆在这儿,就给我改掉这个名字!‘思’和‘静’,一个字眼儿也不许叫我听见!” 他把奶茶往地上一泼,一脚蹬开不知所措的小姑娘,已经是勃然作色。起身推开李耶若洗浴的梢间门,撕开门帘,正见李耶若面色惶恐,挺着圆滚滚的肚皮站在浴盆里。 她肯定已经听见了刚刚两个人的对话,此刻怯生生的,慢慢伸手去掩自己的身子——却不像一般女子一样首要掩胸,而是覆住了她圆滚滚而横生着若干紫色妊娠纹的肚子。 “大汗……” 皇帝胸口起伏,气是气,但对她发不出火来,好一会儿才讲:“请你不要揣测我的心思好吗?弄这么个人过来,到底想干什么?!” 浴盆里的小人儿眼睛里一泡热泪终于流了下来,抽噎着说:“我快要生了,大汗毕竟是血气方刚的男人……大汗喜欢的,我也想努力去喜欢。也有私心,想着若是大汗喜欢的女郎在我的宫里,总归跟我是一道的,大汗也不会忘记我……” 叱罗杜文对她愚蠢的小心思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本想拂袖而去,好好让她记住教训的,但见她的热泪,又不忍心了,他忍着气说:“你知道思静是谁?就擅做主张!我心里的那个思静已经是入土为安十几年了!” 他突然说得大悲恸起来,眼睛瞪得滚圆,眼眶发红,喉结上下滚动,刀削似的的颌骨绷得紧紧的,嘴也紧紧地抿住,似乎自己把一切话都锁在嗓子眼里,所以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什么都没有再说,丢下还站在浴盆里的李耶若,“砰”地关上门,吹熄所有灯烛,解衣上床,拒绝任何服侍。 过了一会儿,帐子上亮起一些光,移动着——是洗浴完的李耶若拿着一盏小灯来寻床睡觉。 她慢慢地摸索着,找到了被头的所在,把灯交给了侍女,轻轻叫了两声“大汗”。叱罗杜文一声不响,仿佛已经睡着了。 李耶若钻进被窝里,软软的胸脯顶着他的后背,小手轻轻放在他的腰间,柔若无骨。身上洗浴完的清香渐渐弥散。 宫女捧着灯离开,那点光渐渐地远了,屋子里是裹着馨香的黑暗。 李耶若又蹭了几下,见果然不为所动,也只能认了,她也确实爱极了这个男人,轻轻从背上顺着抚到他的肩头,又到他的颈侧,然后脸贴着他的后脑勺亲了亲他的头发。 她一下子发现了不对劲——皇帝的枕头上有些若有若无的潮湿。 “大汗,大汗……”她惊得起身看他的脸。外头有一些微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能看见他大睁着眼睛,脸上有纵横交错的亮光——这个如铁一样硬、如鹰一样狠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泪湿枕畔。 李耶若一时都不敢说话了。 而叱罗杜文肩头一动,压抑着打人的冲动,牙缝里咬出凶恶的字儿来:“还不睡觉?!” 李耶若战战地睡下了,双手护着肚子,再不敢碰他。 晨起,平城下起了第一场雪,白皑皑的一片,仿佛把一切往事都掩埋在一片寒冷洁净之中。皇帝拖着长长的玄黑色斗篷,摒绝侍从,一个人缓缓在雪地里走,远望如同一只硕大而孤独的巨鹰。 他在大朝的明堂上抖落掉斗篷上的雪,把斗篷交到身旁总管大宦官的手中,目光凝望着朝下诸人。 太子捧笏奏报道:“禀大汗,尚书省刚刚接到兵部奏报,说燕然山一带四城城门洞开,有整兵秣马之势,重骑兵已然待发。柔然被大雪封住了草原,现在沿着冰封的乌鲁古河和土乌拉河疯狂征兵征马。” 他看见父汗脸上露出久违的志满踌躇的淡笑,眨巴了两下眼睛问道:“儿臣……没有听说父汗派将军出征柔然啊?” 他的皇帝父亲睥睨地对他和所有人笑:“奇袭之兵,岂可告之所有人?” 太子只能称颂皇帝运筹帷幄、深谋远虑,见皇帝亦对这样的马屁不感兴趣,又问道:“不知这次主将是谁?燕然山四城约有十万兵力,若等柔然集结,只怕还略逊一筹。” 皇帝点头说:“若是旗开得胜,我这里自然少不得要去增援。” 他略略踟蹰,深秋柔然大雪,其实不是最适宜出兵打仗的时候,但再一想,若是罗逾那里一切顺利,而就是少些增援,倒也可惜了。他不爱在朝堂上立时拿决策,于是交付下头商议,而自己则回到御书房,对着沙盘,仔细看靺鞨和燕然山几处传来的军报,判断自己的下一步应当怎么走。 翩翩飞翔的信鸽,不仅把消息递到平城,也递到远在扶风的王府里。 紫背的一只“咕咕”叫着,停在王府正院的花房里,鸽子脚上的金属环里塞着一张帛书。杨盼亲手展开帛书,看得双目晶莹。 扶风也在下雪,北地干燥的秋雪已经在地上积起了薄薄的一层。金萱儿见她颊上冻得发红,手指也一根根红通通的,不由劝道:“公主还是进屋子看吧。这才十月底,雪就这么大,等到腊月、正月,三九天的时候,该有多冷啊!” 杨盼倒并不怕冷,但是看着他手书的一个个字,哪怕写得潦草,也觉得甚是珍贵,特别想一个人躲起来慢慢看。她听劝地回到屋子里,又吩咐金萱儿一定要把信鸽养好:“每一只都单独设笼子、标暗记号,扶风王从这里带走的、王蔼从这里带走的、我从建邺带来的,一点都不能混淆。” 第231章 这些弥足珍贵的小家伙,在重要的时候传递消息既快又隐蔽,只是放回一只,他那里就少一只,所以信息得来也不容易。 杨盼想起阿蛮的院子里也有好些鸽子,又切切地吩咐跟她一起做坏事更多的可儿:“你再偷偷帮我到阿蛮的院子瞧,鸽子有没有少的,有没有变了样子的,如果有,一定要告诉我。” 吩咐完这些,她就什么都不想再思考了。屋子里暖暖的,熏笼散发出香饼子甜甜的气息,杨盼坐到床榻上,放下帐子,借着外头幽微的光线,再一次读帛书上他写给她的亲笔信。 帛书窄窄的,字写得只有蝇头大,还不大整齐,除了告知罗逾自己的位置、将要袭击的地方、与王霭的呼应,还写着他思念的蜜意: “断魂迷朔雪, 夜酒马上携。 腰中绮罗剑, 梦为同心结。” 她也思念着他,白昼长,更漏声声中的夜更长。而从这二十个字中,想着他身处的是北方柔然的大雪之中,从潜藏埋伏,再到马上歼敌,还不知道他的父亲给他多少兵马,他面对的又是怎样的敌人。大概那么多愁苦与相思,白日里都不能说,只能在夜间住着寒冷的帐篷,喝酒御寒的时候,握着腰间她手工粗糙的丝绸剑套,会梦见两个人在一起时的那些欢愉。 想着,泪珠滚滚而下。 杨盼心里暗道:“逾郎,这次离别之后,我再也不要分别了!我不指望着你有什么大成就,只要你能摆脱威胁和束缚,能平平安安回来,我们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好!” 不觉哭得稀里哗啦,鼻涕都出来了,正打算下床找软纸擦一擦,突然听见可儿敲门的低声。 杨盼擦掉鼻涕,努力清了清嗓子,问:“怎么了?” 明显的哭腔让可儿顿了片刻,然后才说:“有两件事回主子。” 杨盼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努力深吸了两口气,拉开门后就转身走到暗处坐下,问:“说罢,什么事。” 可儿偷觑了她两眼,知道她在哭,所以小心翼翼地说:“回禀主子,第一件事,发现阿蛮那里的鸽子确实有了变化:她一共养了十只鸽子,另有鹩哥、黄鹂等杂鸟儿,每一只鸽子奴婢都用心记住了细节处的模样,果然这次一只脖子上带紫金圈儿的灰鸽不见了,变了另一只没有紫金圈儿,但是眼睛是赭石色的灰鸽——不细看还看不出来区别呢。” 杨盼一下子给她说得冷静下来,想了想说:“她这段日子还是每天要回自己住的院落喂鸟?” 可儿点了点头,又说:“第二件事,建邺那里的消息也送来了。”她又递过一张帛书,还为杨盼剔亮了一盏灯。 帛书还用火漆封着,杨盼挑开火漆,仔细读了一遍,停下来想了想,又看了一遍,才把帛书放在灯烛上烧掉了。 “阿父问我,王蔼是不是去了靺鞨,逾郎是不是去了柔然——大概他的斥候也把线报传回去了。”杨盼说,“他派了一支出使柔然谈商贸的队伍去探看消息,又从山南和雍州悄悄派些屯兵逼近扶风郡一带的边线。” 动静居然闹这么大。 杨盼深吸了一口气,阿父未雨绸缪,自然还是担心宝贝女儿。她没说给可儿的是,阿父的帛书上还对她说:若是感觉局势有万分之一的不对劲,立刻从扶风抄小道到华阴,再用兵符自护。决不能把她自己置于险地。 可是她顾不得了,现在担心的是罗逾,若是他遭遇的局势有万分之一的不对劲,她就要想方设法去救护他! ☆、第一五六章 先起兵的是带领靺鞨军队的柔然小皇子, 打着的旗号自然是为父报仇, 为兄长姊妹复仇,拯救柔然的各部族。一手檄文做得极其漂亮, 想必是王霭的手笔,译成鲜卑文和匈奴文,传抄得到处都是。 柔然的游牧部落, 其实并不多看重这些君臣父子的伦常纲要, 谁力量大,他们就依附谁。然而冷眼旁观,十二岁的小皇子年纪虽然不大, 指挥用兵却很厉害,靺鞨人擅长骑射,又是打的措手不及的奇袭战,草原上一片冰雪, 有几个部落愿意卖命的?基本都是一击便溃,任由小皇子的军伍长驱直入,到了柔然新汗王驻扎的乌鲁古河和土乌拉河之间的宿营地百里之外。 新汗王不敢怠慢, 冬日里结集军队不便,但到底是国君, 办法总是有的,调拨军伍, 拉牧民为兵丁,再派人到平城的北燕王庭求助。 柔然的来使急吼吼的,见了叱罗杜文的面就说:“听说大汗在燕然山有兵, 请夹击靺鞨人,以全两国的兄弟之情。” 叱罗杜文冷笑:“兄弟之情?和朕签订合约的是你们老汗王,他长我几岁,我叫他一声‘兄’也就罢了,现在的汗王才几岁年纪,怎么好意思跟朕称兄道弟?” 新汗王名不正而言不顺,但是当年上位,确又是叱罗杜文暗地扶持的,所以使者也吃了一噎,满满的不服气:“那就算是叔侄,也是一条藤上的。” 叱罗杜文心思早就变了,罗逾的奏报,燕然山一带有王蔼的旧人,对故主老汗王崇敬如父,对新汗王敢怒而不敢言。他用那支象征北燕皇子身份的短剑为信物,已经派人到燕然山的壁垒里打通了关系,六皇子可以安枕无忧。 因而,他故意摇摇头说:“弑父弑君的罪名传檄天下,朕这里以何名义出马?” 使臣气急败坏,威胁道:“大汗莫不是汉人的书读多了?什么诬陷之词都信?怎么就不想想燕然山的六皇子呢?” 叱罗杜文勃然大怒——带着刻意的发作,把喝茶的银杯掼在地上,琥珀色的茶水泼溅了一地:“你这是威胁我?!” 使臣也知道这话说错了,敛眉道:“不不,只是望大汗念及两国交好之谊。” “交好?”叱罗杜文冷笑,“未见你们的诚意!割海西郡,朕就发兵救。” 捯饬了一圈,得了海西郡又失掉,当然是不划算的买卖。何况一旦亲信和兵卒入驻海西郡,再搬出来就是多少盘根错节的困难。使臣自然要争一争:“大汗这话是笑话吧?兄弟之邦,义薄云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哪有——” 哪有趁人之危,踩人一脚还趁火打劫的?! 但是叱罗杜文才不跟他讲仁义道德,要讲仁义道德,那就论“臣不臣,子不子”,就够柔然汗喝一壶的了。他笑道:“自然是说笑话。兄弟有难,责无旁贷。先带贵使到公馆休憩,好酒好肉招待着。” 然后,公馆外头一圈守兵,叫使节插翅难飞,而北燕的数匹快马飞驰向北。 一方面带叱罗杜文的金牌与圣谕告知罗逾:与王蔼所带的靺鞨兵两面夹击,从结冰的乌鲁古河和土乌拉河上直捣黄龙。 一方面更以三员将领,带北面二十万轻骑兵增援五皇子,此仗势在必得。 几乎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叱罗杜文深觉此日一战,胜利应该来得比西凉一役更为容易,而且风险更小。踌躇满志之余,朝堂和后宫的人们终于看见皇帝脸上久违的笑容。 皇帝高兴,自然与左夫人李耶若分享。入冬寒冷,大腹便便的李耶若根本不想出门,唯恐干燥的空气使得她娇嫩的皮肤变得皴裂粗糙。室内用火道布于地下,熏笼置于地上,屋子里摆着各色水果,不用来吃,只取其芳香和水分,满屋子宜人清新,又暖和又不干不燥,这样的舒服,连叱罗杜文也忍不住沉醉其间。 第232章 冬日饮马奶酒,吃炙肉,看着殷殷的美人儿,自然是人间天堂一样的受用了! 而在皇后所居的宫内,炭火发出燥热的气息,夹杂着香料味,反而觉得刺鼻。供奉虽然不菲,可是心情糟糕,哪还有享乐的兴趣? 皇后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眼皮子一阵阵抽搐,她摁着眼皮揉了揉,自叹地苦笑:“老话说右眼跳灾,我看我接下来要难捱了。” “他这步棋走得真是胆大包天,大家都以为宥连被打伤在王府养病,哪个晓得居然悄悄就去了柔然。”皇后说道,“这对父子,殊不可解。” 过了一会儿,她又悟过来一般笑:“其实也不难懂,他那个狐疑性子,必然是疑上宫里或朝廷的谁了。” 她身边的宫女小心地说:“五皇子这一出戏一唱,是不是也有所图谋?皇后原想着扶持他,这么看来不大可能了吧?” 皇后叹息着:“宥连已经被他父汗收服了罢?肯挨那么狠的一顿打,再带着伤为他父汗卖命!我这里晚了一步,除却太子,无人可用。” 宫女低声道:“太子惶惶不可终日已经很久了,这几日趁大汗高兴,他勘勘地送了不少美酒奉承,听说今日大汗就醉倒在毓秀宫,咱们可要约太子一面?” 皇后摇摇头:“宫里我虽有些人,到底不及他的眼线多。上次死了一个总管,谁还敢轻举妄动。再说,太子无能,我安排布置好了,叫他照做就行。只是宫内禁军,毕竟还是听命于大汗的,不找着替罪羊,我们也动用不了。还有宫外的布置,我也只有靠我娘家的人,区区十来万,又素来被他打压,只怕也是险中之险。” “可是怎么办呢?”她目中含泪,“这么多年夫妻,我对他有感情,他对我却没有。我由妾而妻,却都只是占个名分而已。他那日对我说的话外之音,我也明白了,宥连获宠,他又想起了那个人,想起了那个人,翻搅起了心里的哀伤和恼恨,未免又要想着找发泄火气的罪人——要是他想通了,我就万劫不复,素和就万劫不复,我们贺兰氏大约也就万劫不复了。” 恰如火中取栗,难是难到极处,但是再不动手,机会转瞬即逝,李耶若一旦生子,地位直逼中宫;而罗逾立功后,必得皇帝重用,他的心思也会逆转;而太子一旦被废,皇后手里的最后一个卒子也没有用了。 皇后最后说:“马上要过年了,宫里四处要清理,这样的脏活儿,李耶若是不会去折腾的。只有我了。” 她最后看了信任的宫女一眼:“大家都警醒着点,特别是我去掖庭牢房的时候,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消息不通,是最急煞人的,偏偏大风雪的天气,鸽子也难飞行,杨盼望眼欲穿,得来的消息零零总总,还是从刺史府、令尹府,乃至街市上等地方听来的,拼凑一番后,只大概知道北边一线的仗打得凶险,柔然小皇子与罗逾包抄柔然汗,柔然汗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少不得以命相搏。所以有没有打完,最后谁胜谁负就没有人知道了。 “公主!”可儿奔进她的屋子,匆忙得气喘连连,好在还警惕,关了门,查看了各处的窗户,和她在梢间里悄悄说,“阿蛮那里,有一只鸽子不对!” “就是说她又放回了这里的鸽子,而收到了其他鸽子?”杨盼问,“你快说,发现了什么不对劲?鸽子腿上绑的消息有没有截下来?” 可儿平了平呼吸,说:“可不是!她屋子里原来那只灰毛绿尾巴的鸽子不见了,变成了一只白鸽!阿蛮现在还被我扯着给猫儿拌食,我看她急躁的模样,一会儿就要望一下原来住的院子,一会儿就要望一下,便知道她急着回去看鸽子腿上的消息!” 杨盼道:“事不宜迟。你赶紧从院子后头角门出去,抢在她前面,把那只白鸽身上的信儿给弄过来!” 可儿点点头,从熏笼边捉了一只长毛的白猫,不顾猫儿的折腾挠抓,一把拎着后脖子拎到外头去了。 可儿和以前的杨盼是一个风格,风风火火的。杨盼在正门院子里都能听见侧院里扑腾的动静,还听见她所带来的其他侍女在阻止阿蛮:“哎!这只猫的食料才放了一半。阿蛮妹子你知道的,咱们这位公主爱猫如命,若是怠慢了她的猫……” 阿蛮强作镇定:“啊呀,喂猫的事你们就不能搭搭手么?我听见我那里的鸟儿在叫,指不定有哪只野猫窜过去了,我养的那么多鸟,可经不起野猫那么凶的抓挠!我去去就来。” 她名义上是扶风王带来的侍女,主子不同,彼此间不太好强迫,杨盼虽有些担心,也只好静静地听着动静,过了一会儿才起身到外头,故意问:“咦,猫食盘子里怎么一半是空的?” 侧耳一会儿又问:“隔壁是什么动静?” 侍女们答道:“刚刚听见那里鸟儿在叫,在扑腾,不知道是不是阿蛮养的鸟儿们被野猫盯上了。阿蛮心里急,就过去瞧瞧情况了。” 杨盼故意大声说:“既然她是要紧的事,自然是得顾着。我熟悉猫的性子,我过去看看,能不能有帮得上忙的。” 她大方落落折入两位平城来的侍女的小院落。闭合的廊道中间挂着许多鸟笼,最顶端的鸽房分成一格一格的,适合鸽子的生活习性。她的大白猫做完坏事,早已逃之夭夭,唯余一地的鸟毛儿还在飞旋打转儿,鸽笼前一摊血,死了的大白鸽躺在血泊里。其他鸟儿们在笼子里惊恐地叫着,扑棱着翅膀,撞得笼子“砰砰”响。 阿蛮脸色极其难看,瞧着这只白鸽,也不做声。一旁可儿正在劝她:“……别难过了,虽然是你的爱物,但是架不住这些牲畜哪里晓得!入了春我陪你去挑些更好的鸽子。” 她见到杨盼,先微微一笑使了个眼色,才失惊打怪说:“啊呀,公主怎么来了?” 阿蛮抬头望了杨盼一眼,低头敛衽问安。 杨盼看了看地上的死鸽子,叹口气道:“可惜了的!是哪只猫做的坏事?我回去要揍它呢!” 阿蛮勉强笑了笑:“公主的猫都是宝贝,何足为一只鸽子动手?算了吧,开了春,奴婢再去买一只。”眼睛直往死鸽子脚上睃:那里有个小小的金属环,是放帛书的,现在应该是空空如也。 杨盼心里一阵兴奋,面子不显,又安慰了阿蛮几句,才跟着可儿回到自己的屋子那儿。 “快!让我看看帛书上写了啥!” 杨盼一把抢过帛书,剥掉火漆,但很快看得面色凝重起来。 “写了啥?”可儿不由也问,然后摆摆手说,“公主您看就好,奴婢不该问。” 杨盼捏着帛书,声音空落落的:“帛书上说深秋岁决,犯巫蛊之过的皇甫中式将行赐死。而逾郎得知消息之后擅调边境兵力,只怕是有不臣之心,北燕皇帝派人到燕然山锁拿他回京问罪,若是反抗,便可就地格杀。然后吩咐阿蛮传信刺史,在扶风前往南秦的诸条道路上设伏,若是我有回国的迹象,便一并锁拿。” 可儿吓得脸色都变了,拍着胸说:“万幸,阿蛮没有拿到这封帛书!事不宜迟,公主必须赶紧离开扶风!等第二波消息从驿递到刺史那儿,咱们就真的插翅难飞了!” 第233章 ☆、第一五七章 杨盼心里乱糟糟的, 她这里离平城远, 又是这样恶劣的天气,消息不通畅, 罗逾在遥远的柔然遇到了什么,他的父亲叱罗杜文在平城又下了什么命令,她一概不知道。但想着在平城宫时, 罗逾的母亲被锁禁掖庭牢房, 叱罗杜文毫不客气给罗逾的耳光,以及平常看到他脊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她知道她这个公爹对孩子和她阿父对孩子是完全不一样的, 若是他有了疑心,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么罗逾是进亦忧,退亦忧:违抗命令,自然授人以柄;但即便乖乖回京, 只怕也未必能够昭雪。 她又紧张地想:罗逾这次去柔然,其实不就是有点异心么?想着要扩展自己的实力,想着要解救他的母亲, 想着和她一起毫无忧惧的过日子——但是那个疑似永康公主的皇甫中式确实是他的软肋,若是因此被杀, 罗逾一定心肝俱摧。岂不就是是她的私心害了他? 可儿只见自家主子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 最后打摆子似的浑身颤抖,吓得不行,抓着她的胳膊低声哀求:“公主, 这会儿急也没用!平城那里的密信都来了,哪怕是不确的呢,咱们也不能打这个赌啊!陛下心心念念牵挂公主的安危,要是公主有个好歹,陛下和皇后殿下该有多伤心哪!到了那时候,公主嫁过来时所想的和平,也就没了!” 她潸然泪下:“奴婢知道公主担忧驸马,可是,担忧也没有用,还是保住自己吧。” 杨盼垂眉耷眼,表情颓丧,但是说话还算冷静:“你别吵吵。到外头去找个由头牵扯着阿蛮,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待着。茶水、餐饭,和平常一样地送,别让人觉得不对劲。对外就说我刚刚有些着了风寒,不出房门了。” 她喃喃地说:“我心里乱麻似的,我要想想……我要想想……” 心里确实乱麻似的,信息又少,思路又乱,要一点点条分缕析,必须抛开对罗逾的爱和担忧,置身事外,学着宁静下来。 杨盼深深地呼吸,想着二舅曾教过她的那些整理思路的法门,把她这里稀少的消息一点点理顺,而且牵藤蔓一样往最起始的地方想,想发生的这一切是为什么,怎么会发生,促使事情发生的人会是怎么想的…… 阿舅说,掌控人心,不在于有多少智慧,而在于学会站在别人的立场,帮别人想事儿,想通了,就知道别人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和应对方法,自己才能够妥实地应对。 可儿在外头急得团团转,金萱儿见她这副样子,不由皱眉道:“瞧你,像屁股着火了的狗似的,只知道绕着尾巴转圈!怎么了?” 可儿知道面前这位是急脾气,不敢说实话,情急之下只能撒谎:“刚刚公主去阿蛮院子里看鸟,大概吹了风,这会子说头疼流涕,叫饭菜都送到里面吃。我心里急,怕她身子不适,所以才团团转。什么屁股着了火的狗?……” 金萱儿虽然嘴碎,倒像个阿姊似的实心疼杨盼,叹气说:“说了就是不听!就是要淘气!死一只鸽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少吃几次乳鸽汤不知赚回来多少?我瞧瞧她去!” 她一直是沈皇后亲许的,既照顾又管教这位大公主,看着她长大,所以名分是婢子,做派倒像个嬷嬷,在门口说了一声,没听见反对,金萱儿就揭开棉帘子进了门,絮絮叨叨说:“公主,奴婢已经吩咐烧热姜汤了,一会儿俨俨的喝一碗,把外感的寒气压下去,就不难受了。”还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杨盼虽蹙着眉头,但并没有感冒到头脑不清的模样,她的手指挑着一点窗帘,看着外头一角。 金萱儿好奇,也跟着看了一眼。 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阿蛮,她手里拌着猫食,眼神放空,仿佛也在思考着什么,偶尔目光一瞟,都是朝杨盼正屋这里,脸上会隐隐浮出一些神色,转瞬即逝,捉摸不透。 杨盼低声道:“你觉不觉阿蛮死了一只鸽子,也并不难过?” 金萱儿说:“公主以为人人都像您似的,一只猫或狗没了,也要哀哀地哭半天?” 杨盼歪着头不停地打量着外头这个人,阿父说察人之能,首要看人的细微表情,特别是强行掩盖住的表情,最能说明问题。 她突然跺着脚对金萱儿说:“我说什么,你驳什么!你天天打量着我就是个没主张的丫头片子是么?金萱儿,我受够了!” 她带着哭腔,又带着娇气矫情的小姑娘的任性劲儿:“这鬼地方,冷是冷死了!不仅仅冷,一个知疼着热的人都没有!我造了什么孽,要在这个鬼地方待一辈子?我不管,我要回去!我想阿父阿母了!” 金萱儿给她猛然地发作吓到了,磕磕巴巴说:“公主……怎么就说到归宁的事儿了?这……妇人家归宁,要丈夫同意才行啊,不然,岂不是不告而归?人家会笑话的……” “笑话就笑话!” 娇蛮公主的样子又出来了。 金萱儿越来越吃不消她,只能低声下气好言相劝:“唉,别闹……公主是不是快到天癸的日子了?……” 杨盼一边无语凝噎,一边却又挑开帘子向外看,这次看得清楚:阿蛮死死地盯着猫食盆,手里的动作都停了,全身似乎绷着劲儿,牙关里咬着的分明是笑意! 越是不注目,越是耳朵听得仔细! 越是克制,越是在想这茬儿! 好极了!杨盼心道,差点就给你哄了! 她恹恹地平息下来,对金萱儿说:“我不要喝姜汤,我要喝果麨!” 果麨即甜甜酸酸的果粉浆饮,乃是取鲜果子磨成汁水,再晒干取粉,刮下后可以随时泡水喝。金萱儿想劝,但看她这样子,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了吧,敷衍道:“好好,奴婢叫可儿来伺候公主喝果麨。” 这两个臭味相投,至少不会把情况酿得更糟。 可儿进来就在低声埋怨:“公主嚷嚷那么高声做什么?要回去,得偷偷的,尤其要避开那个阿蛮才是啊!” 杨盼低声反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可儿愣了愣问:“哪里不对劲?” 杨盼说:“之前她那里鸽子的来去,虽有细小的差别,但颜色模样大体不错,这次却突然在一群灰鸽里夹杂一只白鸽,鲜见的不是要人注目?” “难道是阿蛮故意想让我们看出这只鸽子变过了,然后那帛书也是故意让我们瞧见?”可儿眨巴着眼睛,“好像也有道理。但是,要是公主你推测错了,等平城正式下旨意,扶风刺史来王府里把你‘请去’送到平城当人质,咱们就坐以待毙?!” 她胆儿小,还是劝道:“甭管真的假的,反正奴婢觉得咱们趁现在大家不防备,先回咱们大秦去。日后要知道是虚惊一场,大不了叫咱们陛下派个能说会道的使节多说点赔罪的话,多送点致意的礼物,再把公主送回来呗。‘不告而归’虽然不体面,到底不是要命的事啊。” 杨盼摇摇头:“但你想想,她刻意把这条消息漏给我,除了希望我被吓回去还有什么目的呢?” 可儿挠了挠头。 杨盼已经细细考量过了,所以说得沉着:“我若回故土去,也许会有脏水泼到逾郎的头上,说他勾结丈人爹意图谋反;也许路上就有人想要我的命来嫁祸,甚至会挑起两国的战乱。” 第234章 进退两难的境地,上一世罗逾遭遇的是不是就是这样? 杨盼说:“所以,她或她那个主子希望发生的,我就要避免。” “可是……可是……”可儿还是犹疑着。毕竟,这也是推测而已,若是推测错了,怎么办? 杨盼叹口气说:“你虑得不错。坐以待毙不行,知道是陷阱还往里头跳也不行。我想了半天,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我和逾郎亲自见一面,和他一起面对给我们挖坑的人,一起想法子不让事情变糟糕,不让我们在两头分别抓瞎。” “啊!”可儿想了一会儿想明白了,顿时惊呆了,“公主是说,想从扶风到燕然山?!那该有多远!一路该有多艰难!” 她连连摇头:“天儿那么冷,路上万一还有狼,到了燕然山,两眼一抹黑,也不知道去哪儿找驸马……”一切都是未知的,想想比已知的危险更加可怕。 杨盼心里说完全不怕也不可能,可是思来想去,虽然是涉险,未必不是险中求稳。到了燕然山,总有办法打听到罗逾在哪里,到时候她可以和罗逾共同想办法,一切谎言就怕拆穿而已。何况,就算千难万险,就算是死,能够在一起同生共死,也无怨无悔了。 她说:“你别急着先害怕。险是险,逾郎曾交给我王府死士的名单,我挑选一些跟随保护我;一路虽难,柔然我虽不熟悉,但有一个人熟悉。现在罗逾在北边好歹有兵,我带她过去她可以指路,可以出谋划策,甚至可以帮我们反败为胜——毕竟,和她刚来的时候,一切情况都不同了。” 杨盼咬了咬嘴唇:“悄悄去请乌由公主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杨盼戏精附身 ☆、第一五八章 乌由公主是抱着娃娃来的。阿蛮被可儿拖到花鸟市去买新鸽子“赔”她了, 杨盼可以并无顾忌地和乌由促膝而谈。 “现在一切形势都不知晓, 我这里各种消息也难辨真假,甚至还要担心是特意做套儿让我往里钻。”杨盼诚挚地说, “我思来想去,坐在这里等人来抓也不是办法,但是回南秦躲避只怕也是害人害己。唯今之计, 倒是冒一冒险, 到柔然去找我的郎君,或许反而是个好法子。只是我对北边是两眼一抹黑,所以希望你陪我去。” 乌由轻轻晃着怀抱里已经吃饱了奶睡着了的孩子。她在扶风这几个月, 汉话讲得好多了,和杨盼交流也基本不再窒碍:“好!我也想王蔼了,我跟你一起去。” 杨盼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那小小肉肉的一团十分可爱, 她有些担心起来:“谢谢你,只是我担心:你的孩子这么小,一路上辛苦, 他吃得消吗?” 乌由伉爽地笑道:“一个男孩子,就是要从小经风历雨嘛!他在我肚子里时就随着我到处奔跑躲藏, 生下来拿襁褓一包背上,又继续在马背上奔驰——你看他如今长得多好!多强壮!” 做母亲的自豪地把儿子递到杨盼面前给她看。 孩子还在睡, 嫩嫩的小脸,不很白,但有健康可爱的红脸颊, 头发浓密、眉毛浓密,随母亲怎么把他翻来覆去的,他睡着了就是不醒。 俄而醒了,顿时哭声震天响,小手乱舞,小脚乱蹬,撇着头找奶喝。 乌由毫无顾忌地解怀喂奶,饱胀的乳顿时被小东西捧住了,然后“咕嘟咕嘟”吃得肚皮圆了,那乳却瘪了。 吃完,小家伙精神起来,七个月大,已经坐得稳稳的,杨盼一逗他就笑,笑声“咯咯”的。杨盼从小带弟弟妹妹,特别喜欢小孩子。乌由笑着说:“等你们团聚了,也生一个!” 杨盼顿时脸红起来,掩饰道:“那也等团聚了再说吧……” 乌由看着孩子,少顷目光失焦,一会儿又回神一笑,一双大眼睛变得明亮又妩媚。她不似汉家女子的害羞,抬脸道:“事不宜迟。我想王蔼了呢。你不知道,草原的帐篷里,火盆暖暖的,听着外头的风声和狼嚎声,特别有滋味!” 到底是经过事的人,杨盼一下子就听懂了这“滋味”是何“滋味”,有那么一点点羞涩,但是也不免去想,席地而眠的大毡包里,火烧得暖暖的,两个人也暖暖的,滚在羊皮褥子上、羊毛被子里……罗逾那结实的身子,温柔的笑容,还有抱过来时有力的双臂…… 顿时想念得连此刻正在险中都忘了。 她听见乌由的笑声,才发现自己失态了,口腔里湿漉漉的,只能“啯”地咽下去,这细微动作,大概有经验的乌由一下子就看明白了。 杨盼犹要辩解:“不是的……我是想起北燕的婚俗,头一夜也是睡帐篷……” 乌由笑着摇摇头:“那不一样的。要亲身试了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去?” 她等不及了,杨盼也等不及了:“事不宜迟——不是,不是说滚帐篷事不宜迟,是这里面的若干疑问要揭开事不宜迟……” 越描越黑。 乌由前仰后合:“我知道!我知道!要和五皇子与王蔼会面、剖析、布局、自救,都事不宜迟。反正帐篷里大,总有时间滚一滚。” 杨盼尴尬地点点头,然后说:“我挑些人,布置出行也快得很。用最轻巧的马车,再挑些好马,不走驿道,拣小路行走。你可认得路?” 乌由点点头:“认得。轻马轻车,速度会很快,但是也会很不舒服。我们绕开平城,从西边山道里走。” 杨盼深吸了一口气,叫来扶风王府里的人吩咐出行的事宜。只是马车要六辆,又开了名单,吩咐一些王府的近侍亲卫也集中过来。 金萱儿拿她没办法,知道劝也劝不过,只能说:“既然归宁,那就归宁吧。马车六辆,准备带多少人去?” 杨盼目视金萱儿说:“南去四辆车,北去两辆车。南去的车慢一些,布置得贵重些;北去的车越轻巧越好。” 金萱儿听不懂了:“南去奴婢懂。北去?……是什么鬼?” 杨盼笑道:“疑兵之计,听说过吗?没听说过也不打紧,你照做就是。只是都要嘴紧,尤其不可让阿蛮知道这六辆车是分头而去的。” 所幸有在太初宫为沈皇后打理内务的经验,杨盼手挥五弦,目送归鸿,很快把出行的事宜全部布置完了。送乌由回家准备,又与护送她的忠忱之士切切密谈过,杨盼回到屋子里,再次检查了出行所用的一切物品,更精简了三分之后,天已经黑透了。 她听见外头刚刚回来的阿蛮在问:“怎么到处都是箱笼?王妃真的要回南边归宁?” 可儿说:“劝不住,回去就回去吧,扶风真的太冷,还是咱们建邺好。别说我们公主,就是我们,也思念养在稻谷坛子里的肥壮大螃蟹呢!到了北燕,是再没吃着呢!” 吃货杨盼已然咽了咽口水。 不过,螃蟹…… 呵呵,不知道何时能再见了! 第二日,阿蛮目送着六辆马车出了扶风王府的大门,护卫森严,她无声地挑了挑眉,然后从二门回里头去——侍女不得主子同意,不得轻易出门,不过,想必目标也达到了。 她却不知,这六辆马车在扶风城的南门却分道扬镳,四辆往南而去,两辆带着王府最精锐、最忠心的侍卫们,从小道折向北边,郊外山谷间,霜草如银,人迹罕至的地方立着乌由公主的黑色骏马,她背上背着儿子,裹了裹羊皮毛斗篷,对马车里的杨盼神飞一笑:“车子慢,你要是跟不上,还是下来随我骑马。” 第235章 杨盼从车窗里看这位柔然公主,突然觉得那一瞬间她真是浑身充满了生机勃勃的魅力,这样苍色的山野间,枯草地上,她只梳着简单的十字髻,戴着毛边风帽,穿着平常的褐色棉胡装,披着不值钱的黑色羊皮毛斗篷,可是整个人却如一抹亮色——不是靠衣装,甚至也不是靠红扑扑的脸颊,仿佛只是她眸子里的光,就足以引得众生倾倒。 怪不得王霭神魂颠倒啊! 杨盼不得不承认,爱情是奇妙的,李耶若的绝色并不是所有男人为之痴狂的必备项。 车辆行驶起来,因为急行,杨盼先就吩咐了直接打马到飞驰的速度。结果走了十里地,她简直要给颠簸得吐出来了,浑身酸痛得近乎散架。好容易休憩吃饭,她啃着硬邦邦的胡饼,看柔然公主乌由大口大口地嚼着肉干,时不时还来一口马奶酒,杨盼实在佩服。 乌由递过盛马奶酒的皮酒囊,大方地说:“尝尝,马上太阳下去了,就会冷起来,你在车里不动,会很冷的,喝点酒暖暖身子。” 杨盼在南秦喝过南酒,无论是黄酒还是米酒,都是柔醇好上口,还带着淡淡的甘甜味。此刻接过乌由手里的酒囊,也顾不得矫情,对着酒囊的壶口就倒了一口在嘴里。 听起来是“奶酒”,以为应该像牛奶一样甘甜,至少也是清淡的,哪想到一股酷烈的滋味直冲到咽喉。她眼泪都快给冲头的酒劲逼出来了,含在嘴里不好意思吐掉,好容易才勉强咽下肚子。顿时喉咙到胃里都热辣辣起来,浑身简直汗都要出来。 “这酒好烈啊!”杨盼夸奖中带着抱怨。 乌由笑得打跌:“我这可是六蒸六酿的上等好马奶酒,你可别糟蹋。烈点才有作用啊!不烈,喝了当茶么?还要不要?” 杨盼连连摆手。 不过好像喝完确实浑身暖和多了,她觉得山间的朔风似乎也没有刚下马车时那么剧烈,于是说:“好像真的不冷了。我不想坐车了,颠簸得难过,我和你一起骑马好不好?” 乌由打量了她两眼:“你会骑马?” 杨盼不服气地挺了挺胸:“当然会啦!” 乌由说:“那敢情好!马拉着空车,速度要快很多。咱们走的是小道,一路上是没有打尖住宿的驿站的,这鬼地方大概也没有客栈,甚至连居住的人都没有。咱们行得快些,可以过山头,找个避风的地方搭帐篷睡,没那么冷些。” 杨盼所幸在南秦时被杨寄当男孩子养过很久,爬树骑马什么都会,水平不及乌由,也强过一般女孩子。只不过马匹在山道上奔跑,常常一低头就看见下头是悬崖峭壁,窄窄的山路扬起尘灰,杨盼浑身紧张,唯恐马蹄一个打滑,她就滚下山崖了。 乌由只好耐着性子等她,时不时催一催:“你也打一打马屁股啊,这么慢慢地摇,咱们可过不了山头了,山狼可在山头等着呢!” 杨盼心里“咯噔”,嘴上不服气,嘟囔着:“挺快的了!再快些,万一马掉到崖下怎么办?” 乌由笑道:“马虽是牲畜,可也是通灵性的,它傻啊它往悬崖下头跑?放心吧。”然后自作主张在杨盼的马臀上抽了一鞭。 马儿“咴咴”嘶鸣两声,发足往前而去。杨盼虽觉得乌由的话有道理,但是架不住还是紧张啊!她死死地盯着前方,不敢看右侧的山崖,听着马蹄蹬在石头上的“嘚嘚”声,手抓牢了缰绳,仿佛有个万一,缰绳就能救命一样…… 骑了不知道多久,浑身都僵了,酒的热乎劲似乎没散,但是头脑里却有些晕乎乎起来。 好容易乌由查看了一下地形,说:“好了,在这儿扎帐篷吧,马上天要黑了。” 天还挺亮的。不过杨盼不想拆穿,因为她骑马骑得太难受了,可又不想让人家知道她娇气,强忍着罢了。她下了马,两条腿软绵绵的,然后就感觉到屁股上和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痛——这大概就是阿父那时候指教弟弟时说的:骑马太紧张,不跟着马背起伏,马鞍就会磨屁股。 这种地方疼,她也只有忍着——还好意思跟谁说呢? ☆、第一五九章 随行的帐篷不是宽敞的大毡包, 只是军用的小帐篷而已, 搭建简单,但是需要自己钉。乌由公主像个男人似的, 背上背着孩子,手里抡着木槌,使劲把木楔子钉入泥地里。转眼, 帐篷就搭好了。 杨盼骨子里有不甘示弱的劲儿, 也打算自己钉帐篷,说起来也学过,没至于出丑太厉害, 但是手里晃晃悠悠没劲,还没锤两下,只觉得身上发虚,眼前发蒙, 冷汗好像都要出来,跌跌撞撞似乎要栽倒。 乌由及时扶住了她,仔细打量脸色后问:“你是不是没有吃饱?没吃很多肉?” 杨盼虚弱地点点头, 人只想往地上坐,回答不出来——作为好吃鬼的她, 本来觉得吃应该不成问题。 乌由叹气说:“这马上狂奔,花力气可大了!不多吃点怎么行?”她从褡裢里取出一块石蜜块递过去:“快点吃掉, 一会儿就不晕了。” 杨盼嚼着齁甜的糖块,慢慢舒服了点,冷汗也不冒了。 只是天空真如乌由所说的一样, 好像是一瞬间就黑下来了。侍卫们点了一堆小小的篝火,不敢太扎眼。杨盼看着还瘫倒在地的帐篷,心里那个郁闷啊…… 乌由说:“你不嫌弃,就跟我和孩子挤一挤吧。” 这会儿,哪还顾得上嫌弃?杨盼觉得有个地方能让她倒着就不错了。 帐篷里头不大,最下铺着防水的狼皮,上头是羊毛被褥,毛茸茸的看着就暖和。她一个人睡进去,好像一半的空间就没了。 乌由倒是真不在乎,钻进来脱衣服解头发,穿得伶伶俐俐的,然后抱着儿子进了羊毛被子里。 小家伙睁着眼睛“咿咿呀呀”地像在说话。乌由也开开心心逗着孩子,笑得“咯咯”的。然后,小家伙揉起了眼睛,开始哼哼唧唧的,乌由解怀给他喂奶,边喂边拍,嘴里哼着悠远的小调。 小家伙很快睡着了。乌由抱歉地对杨盼笑笑:“晚上他会醒过来吃奶,只怕要吵得你睡不好。”她放下儿子,身子一拱,在被子里拱出一块地方给孩子睡。帐篷微微透光,看得见外头的篝火,也看得见里头乌由亮晶晶的眼睛。 飒爽的乌由公主还有这样一面。杨盼心生羡慕,问:“是不是当了母亲,就会有这样一种温柔?” 乌由扭头看了看她,亦是对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她笑着说:“做母亲的,大概为孩子献出生命都可以,何况只是温柔地待他?” “不过呀,也不绝对。”乌由又说,“以前在我阿爷的柔然王庭里,也有我的庶母,不爱孩子,只拿孩子当做自己安身立命、步步向上的武器。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呢!” 她轻轻地拍着孩子,又说:“所以我是想不通,阿爷那个位置有什么好?天天劳心劳力,里头外头一堆破事儿。我阿弟还要抢——抢到了位置,家人都没了:阿爷没了,阿娘没了,阿干和姊妹也都没了……” 何必呢,把自己作成了孤家寡人。 杨盼觉得自己有些理解了罗逾某些时候的想法,缺乏感情的人,有的会索性把一切情感都抛开,冷酷而专心地往最高的目标去奔;有的却会把滴水之恩当做涌泉,为了抿到一点点情感的甘甜而放弃其他。 第236章 她叹着气,对乌由说:“等见到王蔼,你日后打算怎么办?” 乌由说:“如果我弟弟打赢了,当了汗王,我最希望呀,跟着王蔼在草原上自由自在过一辈子。可如果……” 她眼睛里的笑意忽有忽无,但还是琅琅地说:“如果没有成功,我就追随他而去。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他去天堂,我就去天堂……” “那孩子?……” 乌由自失地一笑:“对哦!我都忘了我们还有孩子。哎,那可怎么办呢?”她喃喃地自问着,仿若不再是白天骏马上英姿飒爽的柔然女郎,而变成了一个傻乎乎的小女孩。最后她说:“管他!野马奔驰到哪里,影子就跟到哪里,茫茫的草原,总有属于生灵万物的办法。” 在她诗一般的语言里,杨盼眼皮子渐渐沉重,终于酣实地睡着了。 每天晨起即快马奔驰,中午滚鞍下马,马儿吃草料,人吃点热汤冷食,凑合一顿,然后再骑马飞驰到傍晚,生篝火、钉帐篷,吃点东西,什么也不想,累得沾枕头就睡着。 杨盼的所有习惯都被打破,头发变得油滋滋的也没有空闲洗,越到北边,天气越寒冷,早晚洗漱都得砸了河里的冰块烧热水,麻烦是麻烦得来……杨盼算是明白乌由那时候从柔然到扶风,为什么变得乞丐一般了。她感觉自己好像也快了,每日身上的汗水和尘土都黏腻着,水却特别少,马马虎虎擦一下身就已经够奢侈了。 最可悲的还不是卫生,杨盼死都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那么冷的地方。 在扶风的王府里看到雪时,她是很快乐的,毕竟建邺一年也就是两三场雪的样子,还常常积不起来。她在王府的雪地里追猫、撵狗,打雪仗、堆雪人,玩得不亦乐乎。金萱儿看着她往往是一脸“这孩子没治了”的绝望。 没想到往北走这一路,三天里头倒有两天是雪天,好容易有一天不下雪了,化雪却比下雪还要冷。 杨盼恨不得把衣箱里所有的衣物都裹在身上,穿得鼓鼓囊囊跟只硕大滚圆的狗熊一样,又学着鲜卑人的模样戴皮帽,戴手套,穿厚实皮靴,裹在毛皮的斗篷里。 可是还是冷! 坐在车里不动,觉得浑身寒意,就好比浑身的血液都给慢慢凝固住了,车上又不能点火盆,只能抱着一只小小的手炉,手炉太小,只能暖一小块地方。 下车骑马,活动一下似乎身上会回暖,但是大风吹着,跟刀子在割脸一样,手指脚趾也很快像冻住了似的。若是再遇到雪天,看似柔软的雪花就变成细密的一根根针,在她所有露出来的肌肤上戳、戳、戳……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咬着牙坚持着一路走的,也不知道乌由为啥不怕冷,一路走还能一路唱着草原的牧歌,还能逗弄她那个一样不怕冷的婴儿儿子。 杨盼问:“你怎么能这么高兴啊?” 乌由奇怪地笑答:“都要见到王霭了,我当然高兴啦!你要见你们家宥连,难道你不高兴?” 她抬着头,努嘴指了指天空厚厚密布的雪云:“喏,‘宥连’在我们鲜卑语里的意思是‘云’,逾越高山的云。我要是你啊,我只要一抬头就会想起他,就会开心啊!” 杨盼面无表情说:“啊,王霭的‘霭’字,在我们汉语里也是表示云诶。他们俩居然还那么有缘!” “是吗?”乌由满脸都是喜色,低头对儿子捣鼓了一段鲜卑话,然后指着天空的云让儿子看,母子俩都顽童似的瞪着天空笑,然后骑马骑得越发有力。 杨盼在乌由面前,才知道自己有多娇气。她抬头看了看铅灰色的云,心道:我的妈,这是又要下雪了吗?想到罗逾的鲜卑名字居然是这个意思,就想咬他一口。于是,“咬罗逾一口”便成了她忍着寒冷和屁股痛,继续向北边燕然山进发的最大动力。 对于北燕人而言,燕然山是最北的地方;而对于柔然人而言,燕然山还不过最南方。 此刻的燕然山正在下大雪,纷纷的雪片密密地从天空打着旋儿飘落下来,世界仿佛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黑的是背风的山坡,白的是积雪的松树与草地,灰色的则是整片天空。 罗逾和王蔼巡视营地归来,脚踩在没过小腿深的积雪里,要拔-出来才能再前进一步,两个人的皮毛斗篷上都积了厚厚的雪,脑袋上的皮帽子更是宛如白绒帽一般,呵出来的气像凝结成冰渣子,因而两个人说的话也冰渣子似的又冷又硬,仿佛会割伤人。 “……这消息未必确定,若是确定了,你父亲为何不亲自下旨意,反而让传言到处散播?我倒不信,哪个英明的帝王会做这种事!”王蔼说,“你自己也懂的,燕然山南,你父亲派来增援的二十万人已经随时候命。一方面,若是攻打柔然汗有需要,可以作为你的补充;另一方面,若是你有异心,二十万截杀你十万人马,也是轻飘飘的事。“ 他最后摇摇头总结:“不要意气用事了。现在歼灭柔然汗只是时间的事,你临时抽身而去,置大好的态势于不顾,就是蠢了!” 罗逾已经怒气勃发:“事不到你头上,你自然尽可以说风凉话!不错,歼敌只是时间的事,一个月以内柔然必败,我必然可以搬师回朝。但是,我父汗下了旨意杀人,他也等一个月,等我到平城之后,当着我的面来杀我阿娘?!你总觉得别人蠢,我看你是冷漠无情,不懂人间冷暖!怪不得当年阿盼……“ 王蔼面色阴沉,此刻嗤笑道:“不错,我冷漠无情,广陵公主不喜欢我而喜欢你。但是在现在这个不能感情用事的时候,我比你看得清楚。你呢,只缘身在此山中,所以好骗。你现在十万人马,还是你阿爷赏的,不足以对抗打援的二十万人,更不足以对抗平城那里的兵力;若是只身回去求恕吧,攻打柔然的差使功败垂成,除了被再揍一顿什么用都没有。你自己考量吧!” 他们俩此刻虽然身份倒转来,但是王蔼还和以前当罗逾的上司时一样,说话毫不客气,脸色也毫不卑微,斜睨了罗逾片刻,拔脚就走,留下凌乱的扶风王在漫天的大雪里气得胸脯起伏。 王蔼身子不好,虽然不像之前那么孱弱了,毕竟双臂无力,罗逾不能欺负弱者,不能跟他打一架。他也不是个喜欢随意迁怒下面人的主子,有气只能自己想办法撒,现下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军中马厩,拉出他的战马“追风”,对马倌说一声:“我去外围巡一巡。”跨上马便出了营地的辕门。 风雪更紧了,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罗逾只觉得脸冻得发麻,脑袋也一起跟着麻木,想着王蔼的话,他其实一句都驳不出,但是又不甘心,疯了似的给了马臀两鞭。他的爱驹委屈地嘶叫两声,发足而奔,马蹄在雪地里留下一个又一个黑窟窿般的脚印。 罗逾也不敢跑远,顺着山势奔了一圈,天越发阴暗了,大雪还有继续下下去的势头,散布着的一座座军垒像白色的小鼓包;很远的地方,隐隐可以看见结冰的灰色长河,以及河那头隐隐约约的敌方营帐。不知哪里有饥饿的孤狼在嗥叫,他们的营地已经燃起了篝火,河那头的营地也腾了一点温暖的橙色光焰。他估摸着前面几场仗,柔然汗已经被他战术打得晕头转向,惊弓之鸟似的,想必今夜还是能睡个安稳觉的。 第237章 他虽然烦忧,毕竟冷静多了。叹了口气,打算回去吃过晚饭再慢慢想这个头疼的问题。 突然,在圈马时,他看见很远很远的草原上,皑皑白雪间,有好些蚂蚁般小的马匹迤逦而来,速度飞快。他顿时神色一懔,打马到前方的营地,立时抽调了三十人。 三十人刀出鞘,箭入囊,翻身上马,跟着主帅鞭杆所指的方向,一齐朝那蚂蚁般小的马群方向驰去。 罗逾在风雪里大声吩咐道:“眼睛都放亮,耳朵竖起来!若是敌军探马,就活捉,若是进犯的小支先锋队伍,就听我的鸣镝,直接射杀——平日训练辛苦,今日立功的机会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一只怕冷的作者,这已经是写实了。 还好春天来了。虽然很忙很累,但是看着融融的春意,还是很开心。 也祝看文的所有小仙女们天天能有愉悦的心情。 ☆、第一百六十章 杨盼在风雪里已经冻得浑身都麻了, 唯有手指和脚趾是一阵阵冷痛, 想掉眼泪,挂了一半下来, 就冻成一颗小冰珠贴在脸上。乌由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合后:“你也太没用了,最厚的皮靴子,最厚的皮指套, 浑身裹得跟只熊似的, 居然还嫌冷?!” 杨盼哭都不敢哭了,带着哭腔说:“可是我们家哪经历过这么冷啊!现在风一吹,我就头疼!” 真的疼啊, 耳朵、脖子牵着疼。杨盼第一次知道,原来冷极了,也是会疼痛的。 那么多苦吃下来,才知道人世间有这许多不容易, 仅仅一个“冷”,就足以使人崩溃。 乌由这才关切地说:“怎么这么不禁冻啊!你再喝点酒,吃点肉干, 浑身会暖和些。哎!耳朵一定要包在帽子里,手指脚趾得活动开, 不然,冻掉下来都是可能的。” 南方人说“冻掉手指头”, 以为是戏谑,原来在遥远的北地,竟然是真的! 杨盼在马背上接过马奶酒酒囊, 对着喝了一大口,咽喉里热辣辣的,脑袋里晕乎乎的,但是似乎真的暖和了些,手指脚趾不再冷得发痛了。她甚觉舒适,于是又来了一大口,这下,冻得出了紫色“萝卜丝”的脸颊变得酡红。 乌由赶紧抢过酒囊,嘀咕着:“原说不爱喝酒的,怎么这么几天下来倒成了个酒鬼?你还要骑马呢,别喝多了。” 她收着酒囊,那双眸子还在四处睃,突然说:“不好!有一群人来了!不知是不是五皇子的人?” 这里一马平川,到处是开阔的草原,山仿佛离得很远,背风的一面也没有什么积雪。但是,所有人的行踪也无处掩藏。 不知是敌是友,心里难免忐忑。乌由低声吩咐道:“先不忙着逃跑,来人不多,咱们可以一对二。备着弓箭,等他们走近再说。” 她带头挽弓,把箭搭在弓弦上,静静地注目着来人的方向,抿着嘴不再说话。杨盼被侍卫圈着马头护在后面,晕乎乎间只觉得乌由的动作好帅! 转眼互相到了射程。 杨盼这里顺风,箭程会稍微远一些,所以对方在两箭开外的地方就勒马停住了,相当于大半里的路程,这样晦暗而裹着乱雪的傍晚,还看不清彼此的脸孔。 乌由大声说:“我们是女眷。只是想借道。” 对面传来清朗的声音:“放下箭。前头是大军,踏死你们几十人都不稀罕。查验清楚,便放你们走。” 杨盼迷迷蒙蒙的,看不清脸也出声问:“逾郎?” 她身边的侍卫也低语道:“好像是咱们扶风王的声音!” 杨盼好像真有些醉了,胆子突然间就变大了,听见侍卫也这么说,她便策马向前,听见乌由“哎!”了一声,也没能抓住她的马缰。 杨盼问:“前面是不是逾郎?” 狂风卷雪,万物模糊,但是她的影子还是熟悉。罗逾耳边飘着远处隔着风雪传过来的两声“逾郎”,一声比一声笃定,一声比一声熟悉。他始于诧异,继而惊奇,当看见风雪间过来的那个身影渐渐清晰,便是涌上来的狂喜了。 他又犯了轻信的老毛病,奋力打马向前,在近到咫尺的地方,笑得忽如春风来似的:“阿盼?!” 杨盼的脸红扑扑的,眸子里有水光一样,一如既往迷糊而可爱的小模样,眨巴着眼睛在确认面前这位是不是自己的丈夫——口里不断在说着的“逾郎”。 倒是乌由公主放下弓箭,笑道:“果然是自己人。”她打马上前,问:“王蔼跟你在一起吗?” 汇聚在一起,都是熟人。罗逾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又惊又笑:“王蔼在呢。只是你们怎么会过来?” 又道:“外头冷,回营帐里烤着火说。” 他和妻子并头行马,冰冷的空气里突然飘来她身上暖暖的桂花糖香气,他几乎想把杨盼抱到怀里,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未免不太合适。 倒是杨盼骑马骑得东倒西歪起来,嘟囔了一句:“乌由妹妹,你的酒好烈……后劲大,这会儿是不是上头了?……”说着,眼见着就要从马上栽下去了。罗逾眼疾手快,侧身扶住她,闻到一点马奶酒的香气,故意抱怨道:“怎么喝多了?”然后理直气壮把她抱到自己的马上。 小身子裹在怀里,顿时令人忘忧。罗逾小心拿自己的斗篷裹住她,又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冰凉的小手。 而乌由也是迫不及待的样子,马鞭指着前方四散的壁垒营盘问:“王蔼在哪一座?” 罗逾笑道:“和我在一道,那就打马一起走!”说完,大声喝马,身下神驹,顿时撒开四蹄,厚达尺余的积雪好像全然不在话下。 草原上的冬天似乎是一瞬间就天黑了。 营地里燃着一堆一堆的篝火,“哔啵哔啵”地发出细小的爆裂声,因为火光的橙红色,整个营盘虽然也有积雪,却显得不那么冷了。 王蔼蹲在火盆边,一边搓手,一边想心事。突然听见门口罗逾的声音:“王蔼,王蔼!” 王蔼心道:是想通了,还是来约架?约架也不怕,打不过,也不能输了场面。他气定神闲“嗳”了一声,不急不缓到门前开门。 一阵夹着雪片的风吹进帐篷,王蔼一时没有看清罗逾身边的人,只昂然负手问:“你想通了?” 罗逾白了他一眼:“你再出来晚点,有人要想不通了,要以为你抛妻别子了。”让开了身子。 什么鬼? 王蔼偏头一看,正对着乌由的笑眼睛和撅起的嘴。他犹自不信,揉了揉眼睛:面前这不是乌由又是谁?!不仅是乌由,而且是他在草原上初见的那个乌由,浑身充满野性与活力,遇到再大的难题也不畏惧,肯和他并肩战斗的那个乌由! 这下轮到王蔼结巴了:“乌……乌由?你怎么来了?……” 乌由笑道:“不欢迎我?”抱着儿子,把那双小手冲他舞了舞:“莫合,你看你阿爷的傻样!” 罗逾不耐烦地说:“好了,你们有话进去慢慢说吧。我还有事。” 能有啥事?当然是把自己手边搂着的那个小娇娘赶紧送回帐篷里。她本来就怕冷,一双小手冰凉的,估计脚丫子也是。他都心疼死了,哪舍得她还在雪地里站着瞧别人的悲欢离合? 第238章 杨盼还没来得及和乌由与王蔼招呼一声,就被罗逾连抱带拖地拽帐篷里去了。她抱怨道:“你急啥呀!” 罗逾笑弯了眼:“有话不能明天再和他们说吗?” 杨盼仍带着三分酒意,赌气道:“好,明天说,我睡觉了。”眼睛巡睃着这件供给主帅的帐篷,又大又宽敞,火盆烧得暖暖的,四壁的毡子厚厚的,衣箱、屏风和案几也都俱全。看起来条件不错,比一路上睡的小帐篷舒服多了。 她晕乎乎往铺在地上的榻上一坐,解开外衣就想往下倒。 罗逾叹口气扶住她:“别忙着往榻上坐啊!” 喝了酒脑子不清醒的人发脾气:“你还敢嫌我脏?!” 罗逾撸撸她的脑袋:“不是嫌你脏,在外头冻了这么久,得用温水泡泡手脚,不然会冻伤的。” 他乐意亲自服侍,只朝外吩咐亲兵去打热水,然后亲自端盆、拿簇新的手巾脚巾,来伺候他的小公主洗脸洗手洗脚。 水是冷温的,怕热水会伤到冻着的地方。先用手巾敷脸,敷得脸上那些粗糙的“萝卜丝”柔润了,再涂上面脂揉匀;接着给她浸泡双手,亦是如法炮制,每根手指头都搓得暖暖的;最后是她的脚,杨盼脚缩了缩,有些害臊:“我自己来。”但浑身软绵绵的,好像都找不到脚长哪里了似的。 罗逾说:“还是我来吧。” 他大概唯只不嫌她脏,一路过来,条件艰苦,洗浴都很不便,头发有些油腻,身上也不干净。但罗逾捧着她的小脚丫泡在水里,还小心地搓洗着,洗完,帮她把脚擦干,涂上防冻的油脂,换上从包裹里翻出来的干净袜子,这才扇着鼻子笑着说:“水都臭了。” 杨盼捶了他一拳头,翻眼睛说:“才不!你讨厌!” 罗逾笑着挨她的粉拳,马奶酒的特殊香气,伴着她衣领解开时那种属于她的桂花糖气息,满心的烦忧仿佛都在她的温柔乡里遗忘了。他只是忍不住责怪她:“你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大老远从扶风赶过来?这么危险,就不当心自己么?”嗅了嗅又说:“不会喝酒,还喝那么烈的马奶酒!” 王蔼的帐篷在隔壁,隐隐约约传来一些动静,让经过事儿的人脸热心跳。 罗逾心道:嘿,那个坏了身子骨,还坏了脾气的家伙,还挺有劲! 听着别人的动静,心里痒痒啊,他边解杨盼的衣带边说:“你躺着就好,别让酒劲涌上来。” 她还真乖乖躺着,在温暖的帐篷里,脸颊变得红润润的,怎么看怎么爱煞人。罗逾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两下,鼻子上亲两下,脸颊上亲两下,最后亲她的嘴唇。唇上有酒香,带着诱惑力,仿佛是寒天里的小火炉,使得男人的心热腾腾的。 她咂巴嘴,哼哼唧唧竟然开始梦呓,说的是:“逾郎,我想你了……” 竟然睡着了。 可是,因为有暖心的呓语,虽然是急吼吼的男人,也终是不忍心打扰她的睡眠。罗逾只能躺在她身边,撑着头打量她的睡颜。 隔壁的帐篷里的乌由好像一只野性未驯的小豹子,带着颤音儿的声响丝线一样飘飘忽忽传过来,俄而他们的小家伙“哇”地一声哭起来,颤音儿消失了,代之以哄孩子的声音。 叫你们动静大,把孩子吵醒了吧?罗逾觉得实在好笑极了。 但是,在这样一个凛冽的寒夜,外头飘着纷纷的大雪,十里内就屯驻着敌军,战士们枕戈待旦。他们却在这时过着如此接地气的美快小日子。 女人,孩子,心向往之的温情。 作者有话要说:  罗逾:(黑人问号脸)作者,我的车呢? 作者:啊,因为太过寒冷,防冻液失效,所以送去维修了。 罗逾:(泪目)那么要修多久? 作者:(奸笑)你不去看看隔壁老王的车开多久? ☆、第一六一章 第二日早上, 罗逾看看还睡得着呼呼的杨盼, 仍是没有忍心打扰她。军中有晨起的操练,一点都不能疏忽, 他穿戴起身,冒着雪花到校场上,检查士兵们的练习, 又检查马厩里战马的情况。 他都忙了一圈, 才看见王霭和乌由从帐篷里钻出来。王霭平日里显得那么端方的一个人,在乌由面前腻歪腻歪的,看着真讨厌! 乌由见罗逾, 奔上来问:“五殿下,我弟弟呢?” 乌由的弟弟,十二岁的柔然小皇子祁翰,是打着“天命”之名, 讨伐现在这位柔然大汗的。罗逾指了指箭垛那片,只见一个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男孩子正在一言不发地拼命练习射箭。 乌由奔过去, 跟弟弟抱头而泣,又用鲜卑语叽叽喳喳说了半天话。 王霭问:“咦, 广陵公主呢?”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盯着罗逾,略略有些隐蔽的笑意:“你欺负她了?” 罗逾没好气说:“你以为我是你?!” 王霭笑道:“那昨夜可思量好了?现在还有妻子负累, 若是半途而废回平城,你可舍得抛下这一切?” 这又说到了罗逾的痛点上,他长长地叹口气, 说:“若是世上有双全法就好了!” 正在犯愁,突然看见他所住的主帅帐营门帘一掀,杨盼揉着脑袋从门里出来,四下一望,这小迷糊终于望见了丈夫和王霭,苦着的脸顿时眉开眼笑,露出两个圆圆的小酒窝。 她小鸟似的奔过来:“逾郎,原来你在这儿啊!”再看看王霭:“咦,你的脸色比在平城时好得多了!” 杨盼睡了舒舒服服一觉,脸色也比昨儿个好多了。罗逾看她缩着脖子,不由道:“别站在外头吹风。”目光一瞥王蔼,王蔼急忙揭开门帘,摊手道:“请进。” 里头被褥零乱,一个娃娃坐在一堆枕头被子中间啃手,口水流得到处都是。王蔼胡乱把东西裹着丢在一边,拾掇出两个小马扎出来,请他们俩坐下。 罗逾看着这乱糟糟的样子就糟心,马扎虽然不脏,但也不肯坐。杨盼呢,想着马鞍子磨的地方还在疼,也不肯坐。 王蔼也不多客气,便都站着,问杨盼道:“公主怎么会和乌由到燕然山来?” 罗逾昨儿就想问这个问题了,此刻用征询目光看着妻子。 杨盼看着丈夫说:“说来话长。我在扶风截获了一封文书,说岁决时要赐死你的母亲。而你在燕然山调兵遣将,只怕有不臣之心,所以说大汗要着人锁拿你到平城问罪。” 罗逾眉头蹙了起来,大约有些消息和他这边的吻合了。 杨盼继续说:“但是,我觉得里头不对劲。一来,消息仿佛就是故意要漏在我眼里;二来,我觉得你在边关作战的紧要时候,大汗何必为了宫里这种可大可小的事乱你的心,也是乱你的军心?” 王蔼击掌道:“可不是!北燕汗王是国君,又不是昏君,宫里的事和边关的事,总有缓急之分,哪需要这么迫不及待逼你造反?” “嗯!”杨盼说,“越是刻意,不对劲越多,你这里是不是也得到了消息——但却不是正儿八经的圣旨传过来,而是其他途径的消息?” 罗逾心宽了些,虽仍然蹙着眉头,但不再和先似的忧心忡忡了。他说:“这……我要再想想。” 杨盼点点头,温柔似水地笑道:“你慢慢想。决策不好拿,就跟我一样,刚得到消息时,我就差点要奔去南秦娘家了,后来想想,怕是个套儿,又怕万一是真的,左思右想,还是来投奔你,甭管哪条消息是真的,咱们有商有量,彼此对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239章 罗逾忐忑的心,算是略有些着落感。消息真不真,还不能确定,但是,至少自己不能急,不能一想到阿娘就乱了心智。现在稳稳妥妥把对柔然的这一仗打好,收归祁翰和乌由这里的柔然军心,万一母亲被赐死的消息是真的,自己这十万人才有可能对抗前来增援的二十万,也才有资本和父亲谈判。 “好。”他沉沉地说,“我专心打仗。不过,我阿娘的事,我也趁着写密奏的机会,旁敲侧击问一问我父汗,毕竟这世上,我阿娘只有一个……” 外头“呼呼”地刮着风,雪落地“沙沙”的声音都能听见。罗逾盘膝坐在他的营帐里,认真写他的奏报。洋洋洒洒数千字,终于写完了,他觉得眼睛酸胀,不知是因为写久了疲劳,还是因为想到娘亲时心酸,所以甚至顾不上再检查推敲,搁下笔,捏着鼻梁两旁的睛明穴,让自己悬着的心放一放。 突然,一阵清爽的香味从身后飘了过来,接着是一双淘气的胳膊环着他的肩膀,“咯咯”的笑声随着热乎乎的呼吸喷在耳边。 罗逾心里一阵久违的舒适,一把捉住她两只小手,回头笑道:“又调皮!” 杨盼刚刚洗沐过,还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脸颊又柔又嫩,蹭在他的脸上,蹭两下,就忍不住要吻他长出点胡茬的脸和下巴,整个人像挂在他背上一样。 罗逾背着她说:“轻了嘛?是不是一路来没有好吃的,很辛苦?” “没有你运筹帷幄辛苦呀!”杨盼给他揉揉太阳穴,然而也不老老实实揉,揉两下就亲一亲,揉两下就亲一亲,终于惹得男人返身来抓她。 她被抱在他膝盖上坐着,胁下被两条结实的胳膊裹着,湿漉漉的发梢格外撩拨人,罗逾便只顾着上下吻她,从胳膊到肩膀,再从肩膀到脖子,又重新从脖子滑下来,一路顺着她的肩胛骨往下亲,隔着衣服都能感觉热乎乎的嘴唇。 杨盼却心不在焉,伸头看他写的奏稿。前头的叠在下面,而且是军政,她也不很明白,但最后确实在旁敲侧击问他母亲的事,杨盼指了指奏稿说:“这里,好像不太适合。” 罗逾的吻停下来,问:“什么不适合?” 杨盼坐在他怀里,看了看他的表情,才指着奏稿上一行说:“‘慈母养育之恩,昊天罔极,虽反哺跪乳犹不能报。儿臣在边疆,山砠水厓,然闻听母氏有难,心忡忡而意结结,茶饭不思。惟其乞父汗圣烛明鉴,勿被加惑,望多方详查,以正母氏冤屈。儿臣泣血恳请,伏惟垂怜。’” 罗逾似乎有些不快,但还是问:“哪里不妥?” 杨盼又看了看他的脸色,问:“‘勿被加惑’,指的只有是李耶若了?‘正母氏冤屈’,指实了就是你阿娘一定冤枉了?用词虽谦卑,意指却刚愎。你道听途说一段传闻,便揣测你父汗的爱妃李耶若陷害你阿娘,而你父亲像个昏君一样不分青红皂白,你还拿自己在边疆掌兵隐隐地胁迫,你想想,你父汗看这样一份奏稿,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他不开心也只好由他不开心。”罗逾把奏稿合起来,“我无心叛他,但他也当知道,我并不是全然无力的人!” “这样不好。”杨盼说,“我觉得上次巫蛊的事,另有玄机,你还是恳切些,求你父汗暂缓判处,等你立功回去,再慢慢详查,若是冤枉,自然可以昭雪;若并不冤枉,巫蛊是可大可小的事,你作为建功立业的儿子,求她一条命,总还是求得到的。” 她看见罗逾眼中怒气渐盛,说话的声音不由小了些,自己想想一片冰心大概是被他误会了,不由有些委屈,起身要从他怀里离开:“你不爱听,就算了。反正我是好意,也是好话……” 他一胳膊箍住了她的腰,用力不小,勒得她呼吸都紧了。 “阿盼,”罗逾沉沉地说,“我阿娘肯定是冤枉,因为,她没有任何原因要害李耶若!她只有我,而我无所争,她恨李耶若干什么?我知道,自古婆媳难处,而你们恰恰是先后两朝的金枝玉叶,贵胄宗亲,有国仇,有家恨,所以……” 所以,他的母亲反复在他耳边说要杀杨盼以报前朝大楚的仇;而杨盼如今也在他耳边喋喋,暗含着对他母亲的不信任。 杨盼不是不会察言观色,但是此刻也被他的盲目和愚孝给激怒了。 上辈子她被他杀死,只怕就是他那个阿娘不断地挑唆,加之贪婪的叱罗杜文想要南秦的乱相,所以两方逼迫他杀妻报仇、报国。这辈子,她好不容易摆脱前嫌,毅然决然地跟他在一起,倒没想到他遇到他阿娘的事,就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他怎么不想想,他阿娘要是永康公主,怎么生得出他来?! 杨盼冷笑道:“她是金枝玉叶,贵胄宗亲,想必你知道她在前朝大楚的封号?” 罗逾愣了愣,接着说:“那不重要。” “重要。”杨盼冷着脸,腰在他箍紧的胳膊间扭了扭,想挣脱出来,嘴里说,“我跟着我舅舅修前朝史籍,大楚嫁给北燕的公主郡主等等,也就寥寥几个,我心里都有谱。我说给你听……” 罗逾想起母亲曾对他哭诉过:杨寄是篡位登基的皇帝,要显示他是天命所归,必然会往前朝大泼脏水——他也不是没在南秦待过,所有的史籍、舆论,一边倒地责难前朝——可这难道就是事实?难道就不可能是已经被篡改过的、虚假的事?历代都是后朝修史,抹黑泼脏水的事还少了? 他硬邦邦说:“我不要听。” “那你放开我。” 罗逾问:“我放开你,你想干什么?” 杨盼负气道:“你既然不要听我说什么,自然只听你阿娘一面之词。我想干什么?我想我怎么来的,还怎么回去。你不要我,我阿父要的!”说着,眼泪就挂下来了,拍打了罗逾铁箍似的胳膊两下,见没有反应,于是低头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这一口不是平常玩闹时轻轻的啮咬,真是使足了劲,任性地咬下去的。罗逾也不防备她居然真的咬人,只穿单袄不搪疼,吃痛太厉害,不由地就松了劲。 杨盼反应一直就很快,连滚带爬从他膝头上爬出他的怀抱,躲在帐篷中间的大柱子后面,警觉地望着他。 见罗逾黑了脸起身来抓她,杨盼一溜烟儿从门里钻出去,外头下着大雪,她穿着屋子里穿的单袄单鞋,没有帽子还挂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顿时被冰冷刺骨的风雪吹得浑身打战儿。 可是面子不能输啊!杨盼咬了咬牙,发足朝马厩跑。 罗逾在门口看她作死,气得比那天跟王蔼吵架更甚。原想不理她,看她这怕冷的家伙能在风雪里挺多久,但看了没多会儿他先忍不住心疼了,几步蹿出去,一把把她揪住。眼见这几分钟功夫,她的头发上已经结了冰花儿,眼睛里流下的泪水一道道冻在脸颊上。浑身都哆嗦着,冷得话都说不出来。 他也没穿外头厚衣服,只能牢牢把她抱在怀里,恨恨地骂了一句“笨蛋”,赶紧回到屋子里,把她往厚厚的羊羔皮褥子上一丢,又拿厚被子裹起来,接着去案桌上拿热水给她喝。 一回眸,便看见杨盼从被窝里钻出来,不屈不挠好像还想跑。他怒喝道:“你给我老实呆着!再乱跑,我就——” 第240章 “你就怎么样?你还敢打人不成!” 困兽犹斗,而且越挫越勇,她一下子从被窝里站起来,叉着腰怒目他,边怒目他还边吸溜着鼻涕。 罗逾气不过,拳头一捏,在柳木的案桌上狠狠一砸,听见“咔嚓”一声,桌子面儿上裂了道口子。 杨盼立刻怂了,背贴着毡包壁,盯着他不做声。 罗逾手指关节也是钻心的疼,偷眼看看已经青了一片,心道这娇嫩的小女郎,可不能对她动手。他看了看桌子上还险险立着的热水杯子,缓下声气,说:“你过来。” 杨盼挨挨蹭蹭不动,眼见罗逾好像要上前抓她,她突然尖叫起来:“王蔼,救我啊!” ☆、第一六二章 这里的动静, 隔壁大概早就在关注了, 所以听得杨盼这一声尖叫,罗逾很快看见王霭撞开门进来, 皱着眉问:“罗逾!你在干什么?!” “不关你的事!”罗逾指着他,手指尖都是颤抖的,“你给我滚出去!” 王霭看看他, 再看看缩在毡包一角, 扁着嘴似乎要哭的杨盼,昂然道:“这是我们大秦的广陵公主,我是大秦的臣子, 你这狗熊脾气若是伤到了我们公主,怎么不关我的事?!” 本来就生气,见到旧情敌更不是滋味,王蔼再这样直剌剌地指责他, 简直是要气疯了。这时候也顾不得王蔼身子骨不好,罗逾上前把他往门外一推,用了十成的劲, 顿时把一个跟他差不多个子的男人推倒在地。 地上有厚厚的积雪,想必不会摔伤。罗逾亦没有看见王蔼有痛苦的神色, 因而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横眉怒目道:“王蔼, 你听好,这是我叱罗宥连的家务事!用不着你管!大秦的广陵公主,现在是我的妻子, 我们之间更不用你插手!” 罗逾“砰”地把门关上,从里头一闩,气哼哼瞪着缩在毡包边壁的杨盼。 他们听见乌由飞奔过来的声音,听见她在用说得飞快的鲜卑语责骂罗逾,也听见王蔼说:“我没事。” 王蔼的声音从门外传过来:“五殿下,不错,你现在是万人之上的北燕皇子、扶风郡王,北燕大汗的新宠,掌握着十万人的兵力,我们都听你的指挥。但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初心?可还记得你对广陵公主的誓言?还记不记得你自己在心里说过要对她好?” 他顿了顿:“当然,你心里有没有说过我不知道。应该是有的吧?我在心里,就把这话对乌由说了无数遍。” 这混蛋家伙,贬损了他罗逾,还给自个儿脸上贴了一层金,讨好乌由公主。谁说他一味耿直的?他简直是太厚颜无耻了! 然而这话委实气人,罗逾看着缩在壁边、委屈得泪珠乱滚的杨盼,心里在喊:我怎么没在心里说过要对她好?怎么没说过?! 那么多个以为必然要分别的暗夜,他为自己生命中这唯剩的一缕光明偷偷哭泣过多少回!向上苍祈祷给他一个奇迹多少回!他的用心之苦,哪里不如这个占了现成便宜的王蔼? 他努力地深呼吸,平复着自己,对杨盼伸手道:“阿盼,过来喝点热水。”慢慢向她走过去,示意他并无敌意。 杨盼到底心里始终有上一世被杀那根刺,大声道:“你别过来!你别碰我!” 可惜罗逾并不知道这根刺的存在。 他只是绝望地想:难道之前那么多的恩爱也不敌此刻一点点龃龉? 她还要他怎么样? 罗逾已经嘴角发抖,强忍着情绪问:“我不碰你。咱们好容易见了面,能不能好好说话?” 杨盼头一抬似乎要说什么,但是刚刚吹进鼻腔里的寒气这时候发作起来,一个字还没蹦出来,先蹦出了两个狼狈的喷嚏。 “过来喝点热水吧,祛祛寒气。”他用他隐忍的最后一丝平静说。 杨盼今日也是气坏了,擦掉鼻涕,伸手一抹眼泪,凶巴巴说:“我不喝水,你不要再管我了,我就冷死在这儿,病死在这儿,也是我的命!你孝顺,你就和你阿娘过吧!非拉扯着我不让我走做什么?”说完,捂脸往地上一坐,抽咽着哭起来。 小郎君给她气得浑身战栗,还有吵架以后的无力感裹缠着。 面前这若是个男人,还好扑上去好好打一架泄泄怒火,可又是这么娇嫩的小女娃,他吹气都不敢吹重了,还能怎么样她?不能打,又不能骂,还不舍得赶她走。见面才两天,还没鱼水和谐一回,就吵了这么大一架。他有深深的挫败感,觉得自己太可悲,掉进还没碰面就绞缠着的婆媳关系里抽身不得。 阿娘还在平城未知生死,他六神无主却又得不到任何一个人的理解和安抚。 罗逾一下子坐下来,把面前案桌上写好的数千字奏稿撕成几爿,胡乱往前一抛。心里涌起浓郁的酸涩,只觉得眼眶子都热上来,偏偏又是个男人,怕在杨盼面前丢丑,于是双手捧着头脸,极力使自己不要动、不要动…… 他听见杨盼的哭泣声越来越小,可是不愿意抬头。接着是她极轻极轻的脚步,以及到他案桌前收拾撕碎的纸片的动静。 “你哭了?”她小心翼翼在问。 罗逾偏偏头,仍是抱着自己的头脸,修长的手指捂着眼睛,瓮声瓮气说:“没有!” 他透过指间的缝隙,看见她的脸红红白白,眼睛还肿着,正蹲在地上盯着他看。顿时有些恼也有些松劲,撒开手说:“我又不是你,动不动就哭!” 可是,杨盼分明看见他眼眶是红的,瞪着一对兔子眼,长长弯弯的眼睫毛湿漉漉的——只是没像她一样放开了大哭流泪而已。 她一瞬间有些心虚:在南秦时,她是出了名的难缠:阿母这么强悍的一位皇后,连她阿父这样靠武力上位的帝王都不敢惹,倒给她气哭过好几次;如今,她虽然也在哭,但哭得还是带着一些刻意的,可却真的把这位小公狼一样能隐忍、极坚强的男人给气哭了。 真是好作孽啊! 一向强悍的男人突然露出脆弱无助的一面,又哭得这么克制、这么动人! 她一下子心软了,要是换位想一想,他现在遭逢的是母亲生死未卜的巨大灾难,六神无主、神思昏乱都不奇怪——谁天生就是冷血忘情的圣人呢?她要揭开他阿娘的面具,总得当面锣对面鼓地有个契机,而不是在这里吹风——他当然不信啦! 杨盼摇了摇他的胳膊,罗逾犹在生气一样,把胳膊一抽。 再亲了他一下,他抿着嘴,也没有回应。 杨盼干脆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肉一扭,气嘟嘟说:“小器!你慢慢生闷气吧,我不陪你了。”扭头好像要走。 她旋即被拉住了,身后男人声音的气压好低:“去哪儿?” “去——” 还没说出来,他胳膊使力,一把将她拽趴在大腿上,气恨地说:“就知道跟我别扭!都快冻成伤寒了,你还敢去哪儿?给我老实在这儿呆着!”一巴掌打她屁股上,“啪叽”一声响。 小娇娘顿时哭唧唧,舞着手来捂:“你打人!你打人!”声音反而倒不像刚才那样凶悍,而是娇娇柔柔的,花藤缠树似的。 罗逾愣怔着看撅在他腿上的小翘臀,裹在水红色的丝裙里,像个圆嘟嘟的蜜桃似的,大概打得有点痛,肉肉颤巍巍的,一只手张开五指,很无助地捂着,看上去很可怜的样子。他只觉得被她靠着的腿与小肚子一齐热起来,顿时有好好教训她的愿望。 第241章 “其他咱们不论,就说你这么大冷的天穿件单的到处乱跑,不爱惜自己身子,该打不该打?!” 那小身子在他腿上扑腾了两下,红着脸别转头剜他一眼说:“反正你就知道仗着力气比我大,就知道打人,讨厌死了!” 杨盼说完这句,便有天旋地转之感,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他放倒在地榻之上,身下是软软的羊羔皮毛,她鸦青的长发蜿蜒在雪白卷曲的羊羔毛间。 诚然,她需要教训一下,狠狠地教训一下!但是,花瓣似的吹弹得破,哪舍得老用铁一样硬的巴掌扇呢?好在办法有的是,今日一肚子气,正好可以撒出来。 “你要跑是吧?”他凶巴巴地说,“想跑到哪里去?” “刺啦——”一声,把她的襦衫撕开了。 “这是新上身的衣服!”她在榻上扑腾,心疼地看着漂亮的海棠色襦衫被撕裂成了两爿,估计补都不好补。 他把她从破衣衫里剥出来,而中衣如法炮制,也给她撕烂了,口里说:“我赔你!” 只剩了件抱腹,这次是深红色的缎子做的,各种各样、或整或破的红色,衬着白亮亮、软绵绵、肉嘟嘟的胳膊,以及裹在抱腹里鼓鼓囊囊的小胸脯,色差分明,宛若冬天火盆里舒适的小火苗。 她衣裳没了,他问:“还跑不跑?” 杨盼伸手抓了一件毛毯把自己一裹,不屈不挠看着他,好像他一个不注意,她就可以裹着毛毯跑了。 男人的眼睛变得深邃,毫无笑容地盯着她怯怯的样子。这种逼仄的感觉让杨盼有些慌,也有些带着激动的敬服,她小心地挪动了一下,立刻被捉了个正着,两只手腕被他的大手一捏,轻飘飘就都抓实了。 气怒和欲望是一致的,都需要一个宣泄口。 “还想跑?”他怒叱着,把她的手往头顶一摁,另一只手剥笋似的把裹在她身上的毛毯一剥。 小人儿没再挣扎,倒是脸一红。 她垂着眸子,娇羞的小酒窝时隐时现,最后骨嘟着嘴:“你欺负我!”一唱三叹般,带着小姑娘撒娇的余韵。 罗逾肚子里的火气好像遇到了柔柔的水似的,一下子熄灭了好多,但此时还要面子,故意板着脸说:“反正不欺负你,也被冤枉说欺负了你;既然黑锅已经背上了,还不如干脆欺负了,也就公平了!” 小人儿的脚趾蹭他的小腿:“那你打算怎么欺负我?”倒像在挑逗。 罗逾给问愣在那里,旋即说:“这还要向你汇报?” 然后把她身子一翻,腰一按,巴掌一扬。 还没落下,下头的人就开始乖乖地讨饶了:“别!这次来时被马鞍磨伤了,你不能那么无情吧?一点都不疼老婆。” 这下子几乎是啼笑皆非了。巴掌终于没有落下去,但是手不老实地穿过裙子,又把她的亵裤褪了下来。 “还好。”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很内行地评点着,“磨得不算厉害,大概是骑得慢。” 皮肤上还落着他的巴掌印,粉红色的一小片,看着可怜巴巴。他的手覆盖上去,慢慢给她揉,略探深点,便觉察一点湿意。 帐篷里,顿时只闻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杨盼羞红着脸,眼睛又亮又美,斜乜着罗逾还红红的兔子眼和湿漉漉的眼睫毛,觉得确实不能再欺负他了。 她低声说:“你讨厌……你欺负人家……”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这么晚终于码完了,看来本周还有望不断更。 可把我牛.逼坏了,叉会儿腰,踩一下刹车。 ☆、第一六三章 “欺负”这个词, 也可以暧昧得很。罗逾虽然还有些气, 不过自感找到另一条法门,于是冷冷道:“嗯, 就欺负到底吧。” 杨盼的双手被他抓下来按在腰间,两腿弯儿也被他的膝盖压住了,他空闲的那只手对她有十足的了解, 因而深入浅出直往她敏感怕痒的地方探。 杨盼一会儿给挠痒挠得笑不可遏, 一会儿又被他探进去的手指拨弄得战栗得几乎想哭,浑身怎么扭都挣不开他的掌握。 他转而俯在她耳边,严厉得跟个爹似的问:“这么冷的天, 还瞎不瞎跑了?” 杨盼欲要硬气一点,实在摆脱不了他的“酷刑”,只能认怂,低声说:“不瞎跑了。”他才略略放松一些, 她又嘟囔着:“本来就没瞎跑……” 离得那么近,还有听不到的? 杨盼一下子又被按牢了,那触电般的侵袭, 说不出是舒适还是难受,又没法挣扎, 又深切渴望,她只能再次认怂求饶:“行了行了……停一停……” “知错没有?”他的呼吸热热地喷在耳朵边, 和身上过电般的滋味一样,也是热辣辣。 其实也没有谁有错,不过是立场不同, 视角不同而已。杨盼太清楚此刻的要义,绝不是争短论长的时候。再过两三刻钟,且看谁主浮沉? 她乖乖地、委委屈屈地说:“好了啦,我错了好不好?” 对面是存心找茬,呼吸从她耳垂一路往下,时不时吻一吻,舔一舔,咬一咬,又不给好好亲,故意弄得她耳朵全红了、脖子全红了,最后胸脯上一片也全红了,破碎的海棠色襦衫和大红色中衣,垫在她的身下,红红白白_粉粉,显出奇异的美感。 解了她的抱腹,他居高临下的,又问:“以后还跟我撒泼吗?还动不动就嚷嚷着回娘家吗?……” 杨盼仔细地听着,绝不往套儿里钻。这几个问题还好,她噘着嘴摇头表示认错,但心里想:要是你问关于你阿娘的事,随你再怎么“欺负”我,我也不能被美色迷了心窍,是不可能答应你的。 不过他也并没有问这个,逼问了一会儿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甚是满意,而看着她白嫩嫩的模样,脸蛋和眼眶子都是楚楚的粉红,被他摁着手横陈在一堆红艳艳的衣服堆里,又可怜又可爱,纤薄无助的样子还十分挑动心弦。他也有些忍不住了——暌违了这么久!之前夜夜梦里都有她,想她都快想疯了,岂能因为这一场架就互相冷落?才没这么便宜呢! 南朝的人不是有句俗语么?“床头打架床尾和”,以往一直温温柔柔待她,今日总要给点厉害她瞧瞧,省得蹬鼻子上脸,快爬他脑袋上了! 男人只要肯舍得,凶暴些还不容易?罗逾三下五除二解掉身上的束缚,露出一身在军营里历练得愈加结实的肌肉,覆在她软软的身上,低声说:“其他犹自可,日后再不爱惜自个儿身子,拿‘离开’威胁我,我就好好教训你!”突然就冲撞进来。 完全没有防备,一点循序渐进都没有,就给他顶到深处,一时好不适应! 杨盼挣扎着想躲,偏偏两只手被他按着,两条腿也被压着,动弹不得,只有承受他的横冲直撞。他冲撞着还不谈,还像当爹的一样喋喋不休地教训她,每一句都以“不许”开头。 有之前的湿润,倒也没有分毫痛楚,只是不习惯,酸胀得难过,几乎想哭了。 “你轻一点……”她皱着脸,断断续续说,“我都知道了!不许瞎跑……不许不爱惜自己……不许动不动……就提回娘家……” 乖乖认错、乖乖保证,一点得不到身上这位暴君的怜悯,他倒越发来劲了一样,掌控着小烈马,驰驱着它向前奔跑,逐渐感受到驰骋的快意。 第242章 两个人的汗水滴滴答答地在身上纵横,迷蒙的双眼,起伏的喘息,还有杨盼时不时地吸溜鼻子的声音。渐渐地,都不愿意说话了,胸膛相贴着,只听着彼此的心跳撞击着彼此的胸膛,感觉甚是奇妙。 直到最后,他垂首在她耳边,满是汗水的面孔上终于有了一些满足的微笑。 杨盼用鼻尖蹭一蹭他的下巴,他用热吻来回应,像是在弥补之前缺失的吻一样,细致地逗弄、交缠,最后在她耳边说:“彼恰曼海勒台。” “你讨厌……”杨盼说,“既然要说,用汉语。” 他好像害羞似的俯伏在她耳边,“吃吃”地轻笑,直到被踹了一脚才低声说:“阿盼,你是我生命里的光,我好怕,你一离开,我就会永生永世陷进黑暗里去。” 他似乎在后怕,在长长地叹息,过了好久,才又在她耳边说:“我太喜欢你了……” 这话杨盼听了,不知怎么竟然有些喜悦得想哭。刚刚他“欺负”她的时候,她的身体深处有一阵阵搐动;现在,却是心里产生了这样搐动的感觉。 她无奈地想:飞蛾也爱扑火,我呢,是不是也如此了?他呢,更是为一屑屑光明,一点点爱意或亲情,愿意做扑火的蛾? 说到底,是个曾经心田荒芜的可怜人。 她双手捧着罗逾的脸颊,很认真地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逾郎,我今天错,错在对你使性子;但是有一点我没有错,你排解不开的难处,我要劝谏你,良药苦口利于病,或许话不好听,但是我是好心。” 罗逾抬起眼皮子,看着她。离得那么近,看得出他的睫毛上的那点湿漉漉还没有散尽。他好像对这句话想了很久,最后点点头说:“我明白。这是我一直的弱点,努力想改,可是太难改。我不听她的话已经很多次了,她大概也晓得儿大不由娘。但是,到底人只能活一次,我但想着我那个妹妹,是我晚了一步所以没有救得了她——那么,我也不希望这样的遗憾再发生一次,尤其是发生在我的娘亲身上。” 罗逾大概很累了,沉沉地睡去,梦中还抱着她的腰,五指交缠着她的五指,好像生恐她又会偷偷离去。 而这两天补觉补足了的杨盼,倒是睡不着了,她看着睡梦中的罗逾,尤其是他长长的、垂下的睫毛,在微微地抖动着。她想着这次她和乌由过来的原因,想着罗逾这里得到的消息,又想着罗逾写给皇帝的奏报,在一团纷乱中突然有电光劈开一样的一道灵醒。 消息是往南北两头发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俩看见,让她看见,自然认为她会首选回故国避难;让罗逾看见,他自然会首选回救母亲。杨盼一直以为这是给她和罗逾下的套儿,但如果不是呢? 谁还会是这场乱局中的受益者?谁又会是这场乱局中的受难者? 杨盼陡然有了一个想法,冒失但又说得通。可惜没有佐证,也不知道他信不信——毕竟,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突然,她看见面前小郎君的眼睛蓦然睁开,带着一些瞠然,接着,面色凝重极了,尚留着血丝的眼白看起来显得有些骇人。 杨盼觉得手指一紧,期期艾艾说:“你……你怎么了?累了就睡会儿,一觉醒来,什么都好了。” 罗逾却翻身坐起来,只愣怔了瞬间,就飞速地捞过衣服穿戴,口里急急道:“我听到地面上传来的声音:马蹄声,有好几千——是柔然的暗中袭击!” 他是军中主帅,岂能有丝毫懈怠,穿衣披甲简直是飞速一样,只在临出帐门时回头嘱咐了一句:“快把衣服穿上,万一是偷袭,我会叫人护着你到安全的地方去。” 外头的雪花飘进来,他的身影已经没入到茫茫夜色和漫天卷起的飞雪中去了。杨盼“诶”了一声,自己闭了嘴,有些犯愁地看着地上被他撕碎的一堆衣物——这会儿,他心里有急要之事,她确实不适合拿小事打扰他。 可是! 她的衣箱还在马车里!找到了罗逾这两天,事情一件跟着一件,再犯个懒,简直都没有空闲收拾带来的家伙什儿。亵衣还好,贴身的中衣一件洗了,一件破了,外衫和裙子也坏掉了。她难道真裹条毯子出门逃亡?! 杨盼不甘心,又没办法,想来想去,只能到罗逾的衣箱里翻找。 这家伙的衣箱里带着爽洁的薄荷和冰片气息,打开就是凉丝丝的味道,衣物一件件又干净又整洁地摆放着,里里外外都整理得井井有条,简直比最会持家的妇人还要有序! 杨盼可顾不得这整洁,翻出了他的素纱中单,穿在她的深红肚兜外还有些薄透,下摆太长,直接拖到地面还多一截,只能拿汗巾高高地扎起来,那小细腰上顿时囤了一圈。外衫也没有,只能再在他箱子里翻,好容易翻出来一件狐肷的氅衣,又轻又暖,而且他及膝的长度,她正好到小腿,一点不妨碍活动。 外头已经响动起来,火光瞬间都点亮了,帐篷壁上看得到明晃晃的光,以及被光线拉得或长或短的各个人影。耳畔是汉语、鲜卑语各种呼喊声,乱糟糟的。好在没有刀兵相交的锐音,仗还没有打起来。 杨盼奔到外头,刚刚的一场活动,浑身暖洋洋的,加之现在的紧张,也不觉得寒冷了。 士兵们已经纷纷提着刀枪戈戟,喊声虽高,也还不乱、不紧张,有的系着锁子甲的带子,有的整理着头上的帽子,有的检查着自己的武器。 大雪在晚间格外大,一片片仿佛都有人的巴掌大小,瞧着已经不是美感而是狰狞了。外头的人、马,一会儿就见得到头上身上顶着绒绒的一层雪,刀柄上、弓柄上、圆盾上、长矛上……居然也被无孔不入的雪积上了一层。 让人脑海中不由蹦出“大雪满弓刀”的画面。 杨盼有些茫然,又有些急切地到处乱跑,寻找罗逾的身影。好在很快就看到了,他已经端坐在“追风”马上,和一旁的王蔼说两句,又和身边其他将帅说两句,然后环顾四周,举起手中的火把挥舞示意。 乱糟糟的营盘顿时鸦雀无声,只听得到他用鲜卑语朗声吩咐布阵的情景。少顷,火光迤逦,从里及外,像是某种信号,很快分布了出去。 他们的地势高,杨盼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一道道迤逦出去的火光,像曲曲折折的蛇,慢慢在雪地里蔓延开来,天空不是纯黑,而是带着红光一般,漫天的雪花似乎也变成了金红色,打着旋儿往下落。 远去的火光,大概也布有疑阵,有的突然在某处就熄灭了,有的又增加了新的火把,变得气势逼人。 杨盼只听说过、或在书籍中看过那些战场的景象,此刻实地一瞧,颇有叹为观止的感觉。但又想到接下来可能就是血肉的磨盘,在这场战役中的每一个人都不过充当一个不足为奇的棋子,但也必须勇猛而坚定地献出自己的汗水、血肉乃至生命——让人害怕、担心,但也肃然起敬。 她奔跑到罗逾身边,仰着头看着马背上显得那么高大而英武的他,泪光盈盈,又突然说不出话来,嚅嗫了半天才小声说:“小……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女神节快乐!(*^▽^*) 今天可以算福利了吧? 第243章 ☆、第一六.四章 在罗逾的视线里, 马下的杨盼打扮得滑稽:长长的头发披散着, 梳都没梳,顶心翘起几根呆毛;穿着他的紫绫面儿、狐肷里子的氅衣, 肩膀里大了一框;水红裙子上还有撕裂的痕迹,下面又套着他的皮膝裤…… 他在马鞍旁翻了一下,找出他的风帽, 给他的小爱妻戴在头顶上, 责怪道:“这么冷的天,怎么能不戴帽子出门?会冻得头疼的!” 杨盼硬气地说:“我不要紧,你不要牵挂我。”然后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尴尬地吸溜着鼻子,然后想起她身上连块手绢都没有…… 罗逾在战甲里衬着穿的棉襜褕中掏出一块干干净净、还带着他的气息的手绢给她擦鼻涕,看小傻瓜一样看着她,满脸的爱怜。 杨盼磕磕巴巴的:“我没事的……你要亲自去前头吗?” 罗逾点了点头:“这里视线虽然还不错, 但是毕竟离河道远,战场上瞬息万变,有些情况在这样的大雪天一时看不清, 须得在前头指挥才能有效果。不过我毕竟是主帅,不是冲锋的卒子, 你放心。” 杨盼含着泪点点头。可其实怎么能放心?战死沙场的将帅自古还少了?就是这样千变万化的战局里,谁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谁又知道敌人的所至有什么谋算? 她觉得眶子里酸热酸热的, 想不要哭,但是泪水就是不断地往外涌,她抬起头想把泪水倒灌回去, 可是涌出来的更多,鼻腔里都酸苦酸苦的,脸颊上还是爬满了泪痕。 气宇轩昂的主帅,突然在高头大马上折腰下来,一手托着她的脖子,一手捧着她的脸,当着周围一圈人的面,先舐掉了她的泪,又给了她深深一吻。 杨盼惊诧之余,竟连害臊都顾不得了,踮起脚尖应和着他,他的舌尖有些苦咸的味道,是她的泪水的滋味。 风雪之凉,万物在这寒天深夜里都没有温度,唯有他们俩的嘴唇,从温凉到温热,渐渐炽热起来。 火光中,看得见罗逾眉心的一道折痕,这大概是他这么多日日夜夜里痛苦忧烦的痕迹。但他此刻是笑着的,带着这样一条眉间的折痕对他的小妻子笑:“阿盼,别怕。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回来。放心!” 杨盼点点头,也对他笑,两个小酒窝盛着火光的温暖,眼睛里绽放着烟花似的:“我信你。我放心!” 罗逾冲她点点头。此刻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杨盼自觉地退了两步,给他和其他马匹上的将领让开了路。 而罗逾圈过马头,仔细看着远处的火光,还有从乌鲁古河那里远远而来的雪地里的一点点黑影子。 他气定神闲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在一旁亲兵的火把上点燃箭头上的火绒,然后朝着北方的空地射去。 这还是一支鸣镝。尖锐清晰的长啸音,以及明亮如流星的火光一起在天宇间划过。 之后,他的队伍亦是万箭齐发——朝着他指示的方向。 流星雨一样的光闪过天空,然后是嘹亮的啸声。 作为主帅的扶风王,没有再耽于儿女情长,甚至都没有回眸再看一眼杨盼,率先把马缰一拎,朝着箭镞射去的方向飞驰。 她在王蔼和乌由的保护下,裹着罗逾的衣服,在帐篷里待命——一旦前方传来不好的消息,她就需要立刻离开。 王蔼劝她:“你别心急,别怕。这种偷袭重在‘偷’,一旦被发现了,区区千人,哪里是我们迎击的数万人的对手?罗逾会好好回来的,放心。” 见杨盼吸溜着鼻子点点头,目光中犹带着泪光,王蔼叹口气又说:“再说,柔然那里都不敢正大光明地打了,必然是实力已经不行了,所以出此下策。只要这次迎头一击,把他打服帖了,接下来的战役必然是势如破竹、直捣黄龙的。等干掉这个弑父弑君的篡位汗王,扶持祁翰登基,小皇帝会听他阿姊的话,罗逾也就必然势力大涨。你说,是不是该往好的地方去想?” 杨盼又是吸溜着鼻子点点头,伸手抹了一把眼角。 王蔼本来就不知道怎么劝人,谈军政这些理性的东西还好,看女孩子哭他就无所适从,更不知道怎么哄,最后皱眉道:“再说,哭顶什么用呢?孟姜女好歹还能将长城哭倒,你哭,能退兵么?不能退兵,还是别哭了吧……” 杨盼被他气得也不想哭了,擤了一把鼻涕说:“谁哭来的?我只是着了风寒。” “也是自己作死。”王蔼面无表情说,“也就是他疼你,不然,随你在风雪里冻掉两只耳朵好了。诶,广陵公主,你说你这么一张脸,要是少两只耳朵是什么样?” 他自己觉得这个笑话好好笑哦,笑得那张黑脸都变红了。 和他一气儿的乌由,在一旁也已经笑得前仰合后,怀里的孩子醒过来,她又是“哦哦哦”地哄孩子,又是看着丈夫笑。 杨盼气呼呼心想:王蔼!就你这样的还能找到老婆!真是见了鬼了! 外头有值夜的人,到了夜深的时候,两个女人渐渐打起盹儿来,也不敢认真睡觉,都是裹着斗篷和毯子,和衣而卧,随时要准备离开。王蔼在火盆旁边,说:“你们休息,我在这里看着火,万一听到动静,我来叫你们。广陵公主,尤其不能贪睡赖床,那要误大事儿的!” 杨盼困得要死,只有力气对他翻了个白眼,身子一翻。 乌由再对王蔼笑着说:“好了,别损人家了。” 王蔼说:“哪里是损!我当她是个小妹妹嘛。” 杨盼半睡半醒得昏沉沉时听到这么一句,倒觉得也挺暖心的。这家伙嘴虽然不可爱,人也不坏,她这么想着,终于睡着了。 天刚亮,杨盼就醒了,她觉得自己困得要死,但是还是挣扎着爬起来,披了一件衣服就到外头问人:“怎么样?我们胜了没?” 外头人摇摇头:“不知道呢,前面探马的消息估计天大亮后才会回来。” 杨盼失望地回身,困得是想再睡一觉,但是躺下去就睡不着了,满脑子就是罗逾在马上俯身亲吻她的身影,她侧过身,在被子里自己抱着自己,他的衣物上散发着他的好闻气息,让她又想念又担忧又心酸。 好容易天大亮了,第一拨探马的蹄声老远就传过来。杨盼一下子跳起来,裹着斗篷,抓着他给她的风帽就冲到外面,边戴风帽边问:“前面是什么消息?” 本来准备仔细聆听的王蔼无奈地退了半步,把最前头的位置让给了她。 那探马笑盈盈的,飞身下鞍,单膝点地说:“好消息!柔然的偷袭被发现,四百人全数歼灭,留了十余个俘虏做活口,把柔然驻军的消息都说了。咱们大王说,乘胜追击,现在往乌鲁古河附近包抄,请王驸马带靺鞨军队前往救援。” 王蔼若有所思,看了看那探子,笑道:“那你们大王剩下的人马,归谁管呢?兵符呢?” 那探马是久随罗逾的亲兵,嬉了脸一笑:“瞒不过王驸马,不过,咱们大王说,这是安身立命的军伍,只能交给最亲近、最信得过的人来管。”从怀里掏出一块死沉死沉的铜制虎符,奉到额前:“请王妃查验。” “我?”杨盼完全没有带兵的经验,诧异地从那探马手中接过虎符。 第244章 和她阿父送给她的那块小小玉石虎符不一样,这块铜制虎符压得她手都一沉,差点掉地上,幸好身后的王蔼把她手肘一托,才没有叫她丢人。杨盼心里暖烘烘也沉甸甸的,捧着本来就重的虎符像捧着万钧重担一样。 王蔼大概已经想清了增援的战略,对乌由说了几句条兵布阵的话,然后披挂了战甲,准备上马增援乌鲁古河那里罗逾的军队。 乌由抿着嘴,好像也有些不舍,她上前揽住王蔼的脖子,像罗逾亲杨盼似的主动亲了王蔼一顿。杨盼分明看见王蔼脸上、耳朵上的红晕一下子腾上来,但也没有煞风景,而是好好享用了这个长吻。 乌由说:“祁翰的人就是你的人,你只管放开了指挥,我信你!但是,你身子骨不好,不许自己莽撞,懂不懂?” 王蔼笑道:“我懂。”他自嘲一般拉了拉手中的硬弓,原来可以开成满月形,现在拉得手臂颤抖,气喘吁吁,也只拉成了一轮弯月。他自嘲地笑道:“我这个人其他能耐没有,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乌由固执地捧着他的脑袋说:“可是你聪明啊!我就是喜欢你的智慧和勇敢啊!力气大的勇士,哪里寻不见呢?”惩罚似的又把他脑袋压下来亲,而且还带着啮咬。 王蔼抬起残余着牙印的嘴唇,满脸微笑,点头说:“好。你帮我保护广陵公主,若是前面有哪里不对劲,你们俩就带着祁翰和孩子飞驰到南秦。” 又对杨盼说:“公主手里的兵符可以调动这里余下的北燕军队——你别担心自己不会指挥军队,这不是让你指挥用的,是保护你的。北燕的兵制,只管军符,不管主帅,而且罗逾在这帮军士心里也有威信,若是意外需要南归,近十万人至少可以帮助你冲破边界的藩篱,也是不可小觑的力量。” 他看了杨盼一眼,有乌由保护,她应该足够安全;乌由要能进南秦边界,也少不了杨盼的身份。这是互相的保护和帮助,两个女子都是他最要保护的人,一个都不能有闪失。 战场上没有时间婆婆妈妈的,王蔼最后亲了亲自己的儿子,踩镫上马,很快带着一大群人往北而去。 这一去去了两个月的时间。 探马的奏报不断地传过来罗逾和王蔼那里的好消息。柔然汗困兽犹斗,其实早没了实力,那一场被拿个正着的偷袭,恰恰使他实力大伤,最后被打得抱头鼠窜,直沿着乌鲁古河,踩着冰面,一路向北疾行。 杨盼私心希望罗逾早些回来就行了。乌由却带着弟弟,拍着腿说:“那黑心黑肺黑肚肠的家伙,我要亲手剁了他的脑袋,把他的尸体喂狗吃!” 杨盼嘴角抽抽,说道:“我回去睡觉了。” 乌由瞟了她一眼:“怎么又睡?” “困啊!”杨盼说,“又没事做,又想睡,干嘛不睡呢?” 她也不打哈欠,就是双眼迷蒙,傻乎乎又可爱的样子,最后说:“天还这么冷,到处都是冰雪,不过到底算是春天了呢!我估计是春困。” 乌由抱着孩子,盯上去悄声问她:“你是不是这个月身上没来啊?” ☆、第一六五章 杨盼嘴角又抽抽, 这次是因为惊呆了。 她在小节上素来不拘, 天癸这事,反正日子基本正常, 偶尔错个一两天也记不得。她从出扶风逃亡开始,每日不是累,就是惊, 好容易到了燕然山下, 天天也过得不踏实。北燕这么冷,周围除了乌由又全是大男人,处理这种事儿本来就尴尬、麻烦, 所以“没来”是件省心事,她哪里还特为去想! 但是算一算,可不是!从罗逾追击柔然汗之后,已经快两个月了, 她还真是没心没肺过了两个月! 杨盼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大概……太冷了,我身体不适应,就不调了吧?” 乌由挑眉说:“冷了还会不调?” 杨盼认真地说:“应该会, 饿了也会,睡不好也会, 冻着了肯定也会。” 乌由到底生过孩子,斜乜着面前这位迷迷糊糊的公主, 好半天才说:“但是我刚怀上莫合时,也是怕冷、嗜睡、动不动想哭——你等着!” 她放下孩子,任他在杨盼脚下的毡子地上爬着, 自己“噔噔噔”出去了。 少顷,她又“噔噔噔”回来了,还不断地在用鲜卑语嚷嚷着什么。杨盼心道:乌由和王蔼真叫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不会已经大嘴巴把我的羞事嚷嚷得到处都是了吧?! 门帘一掀,乌由大大咧咧喊:“我把军医找过来了,他虽然是军医,妇人怀孕这种简单的脉,还是看得出来的。” 杨盼简直想死,求她:“乌由,你能不能不嚷嚷得大家都知道?!” 乌由奇怪地看着她:“若是怀孕了,天大的好事啊!我们在草原上,可是要燃篝火庆祝的!你该不会是怕在篝火边唱歌吧?” 那颤巍巍的老军医也过来,不像南朝的郎中看妇科还要讲究个放着帐子问话,再搭帕子诊脉,这些这里都没有,他抓过杨盼的手,摁着手腕听了一会儿,又毫不顾忌地问:“月事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 杨盼臊得头都快低到地上去了,低声说了句什么。 偏生军医居然是个耳背,侧脸把耳朵送到杨盼头边:“啥?没听清。” 而且,耳朵不好的人认为满世界都是像他一样听不清别人的话的,所以下一声问得更加高亢:“臣刚刚是问王妃,月事上次是啥时候来的?” 帐篷外,已经有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然后又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杨盼想把这个人踢出去,但实际她只能低声哀求乌由:“乌由,你帮我把门关上……” 乌由嘟囔了两句,不过还是把门关上了。 杨盼把身体的情况告诉了军医。军医笑道:“那应该就是妊娠了。恭喜王妃!” “会不会看错了?” 乌由帮军医答道:“错不了!你们天天在一个帐篷里睡,要是还睡不出个孩子来,岂不是白睡了?”她自豪地从地毡上把爬得溜欢的儿子逮过来,抱在怀里任他张牙舞爪挣扎,还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笑道:“我和王蔼一起睡了一个月,就怀上莫合了!” 杨盼虽然在南朝已经算是不中绳墨的女郎了,但是像乌由这么豪放的,实在和她一直以来耳濡目染的“妇人之道”相差甚远。见那军医不高兴地在辩解和吹嘘他的脉法有多么高妙,她急忙挥挥手说:“好好,我都懂了。我是太高兴,想一个人静静。” 乌由这才笑道:“那倒是。我带莫合出去玩雪,你一个人静静吧,想睡就睡,想吃就吃,别委屈了自己,也别太疼爱自己,当心胖一圈不好生。”说完,笑融融出去了。 杨盼一屁股坐榻上,心里翻滚起无数的滋味上来。 虽说有喜悦、委屈、担忧、害怕……若干情绪混杂,时不时浮现出来某一种感觉,又时不时被另一种感觉压倒,不过前线传来的都是好消息,杨盼总算不用再为罗逾操心。等听到罗逾和王蔼已经合作活捉了柔然汗的消息时,草原的春天仿佛都在一瞬间明亮起来了! 乌由是最兴奋的,她欢叫着冲进杨盼的帐篷,拉着她往外走,边走边说:“快!他们今日回来!会带着我那个混蛋阿干一起,还有俘虏的其他王臣,我要亲手剁了那个混蛋的头!” 第245章 杨盼几乎得小跑才能跟上她的步伐,边喘气边说:“我肚子里还有个小宝宝呢,万一摔了怎么办?” 乌由回头嘲笑她:“我肚子里有小宝宝的时候,我可是一路从柔然骑马往扶风跑呢!生都生在路边的棚子里,一个好心妇人帮我接的生,生出来后剪断脐带,埋掉胎盘,血擦擦继续抱着孩子一路躲躲藏藏往南奔——就你们南朝的女郎娇气,听说还要坐什么月子!” 她这样彪悍的,杨盼确实做不到,这声“娇气”骂得不冤枉。 不过紧跟着乌由就说了句她爱听的:“你就不想亲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们家宥连?” 想啊! 杨盼睡里梦里都在想罗逾——现在他还不仅是她的丈夫了,还变成了“她孩子他爹”!她想把这个喜悦分享给他,也想把自己怀孕两个月以来,又是吃不香,又是睡不够,还天天怕冷、做噩梦、恶心反胃……一大堆屁事儿,都要一五一十告诉他,让他分享之余也要分担嘛! 壁垒外头传来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车轮声,速度不快,是大获全胜之后的悠闲和喜悦。杨盼和乌由两个女郎在辕门栅栏口伸长了脖子看,到底乌由眼睛尖,远远地就喊起来:“看!看!来了!那前头的就是王蔼啊!” 杨盼用力地看,眯缝了眼睛看,伸长了脖子看,拿一手搭凉棚看……最后沮丧地说:“只看见黑压压一堆人马,都是黑斗篷,你怎么看出谁是王蔼的?” 乌由兴奋得根本没空搭理她,踮起脚尖对远处摇了一会儿手,大概意犹未尽,从一旁解开一匹马,鞍鞯都没上,就骑到滑溜溜的马脊背上,抓着马鬃,双脚一敲马肚子,飞奔向来人那里去了。 杨盼这会儿要是像她似的骑马,估计又要被罗逾以“不爱惜自己身子”为理由敲屁股了;再说想想自己这会儿装也该装得金贵一些,干嘛上赶着过去?她慵慵地斜倚着栅栏,好像在看小羊羔吃草,然而目光不遂人意,一会儿就要朝人群那里瞟一瞟,一会儿就要瞟一瞟,估测着他们已经到了哪里,还有多久能到…… 到人群已经依稀可见的时候,她再次挑起眼皮,想像乌由那样能分清哪个是她的罗逾。不过这次不需要她去分辨,因为那群人中的头一个正打马前来,个子那么高,身形那么好看,骑马的时候斗篷飘在半空里——显得那么飒爽,除了她的罗逾还有谁?! 她含羞地低下头,想着怎么告诉罗逾她怀孕的事才好。 马匹放开一奔,速度是惊人的。罗逾的身影背后,是辽阔的草原,刚刚生出青绿色的新草,远处,是湛蓝的天宇,穹隆似的扣在大地之上,数万人的影子,踏出雷鸣般的马蹄声,雄浑而壮阔。 他一人独来,离得好远也能看见脸上的笑容,好像是一瞬间,他就已经“变”到了杨盼的身前。马被缰绳一勒,嘶叫着扬起前蹄,却又乖乖地落在离杨盼四尺远的安全区域内。 “我回来了!”马上的英俊小郎君对她说。 然后伸手一拉,竟然把她拽到了马匹上,紧紧地裹在怀抱里。杨盼微微侧头,他的脸颊就蹭了过来,没好好刮过的胡茬像把软毛刷子,痒痒的又很舒服,然后是热乎乎的嘴唇找了过来,在她的耳垂上一下又一下地含吮着,最后评价道:“天暖和了,你又和以前似的滑嫩嫩豆腐似的了。” 辕门口尚有放哨的士兵,他也全不在乎。 杨盼害臊地低头,责怪他:“怎么一回来就没正形儿?” 罗逾笑道:“我高兴啊!大获全胜,而且又远远地看见了你。再说,亲自己老婆,有什么没正形儿的?”他突然双腿一夹马肚子,口里一喝,那战马聪明极了的,立刻撒开四蹄,生风似的绕着壁垒狂奔起来。 杨盼“啊”地一声尖叫,只觉得耳畔风呼呼的,眼前的景色仿佛变成了流水一般,又惬意又刺激,而且还在他的怀里,放心得很。不过俄而想到肚子有个娃,又担心起来,拍着他的两条胳膊喊:“不行不行,放我下来。” 罗逾慢慢地勒马缰,让马匹渐渐减速,“咯咯”地笑着,说她“真是个胆小鬼”。 杨盼心里不服气,想:哼,等回头告诉你真相,看是你紧张后悔,还是我紧张后悔! 大概罗逾心里太高兴,还是任马匹踱了一会儿才又重回到辕门前,说:“好吧,小娇娘,一会儿床榻上‘骑马’,就不怕了吧?也不再是‘没正形儿’了吧?” 杨盼正想把肚子有孩子的事告诉他,顺便可以打击一下他的幻想,却已经被他抱下了马。 接着,两个人的注意力又都被辕门里边的噪音吸引过去。杨盼听见乌由正在大声用鲜卑话骂谁,骂得快了,学得半吊子鲜卑话的杨盼一时也听不懂,抬头问罗逾:“她在说什么呀?” 罗逾无奈笑道:“估计是在骂她当柔然汗的阿干吧。骂得太不留情面了,你还是别听,更别学这些粗话。” 他们携手转过辕门,也都是好奇地看着里头。 一群俘虏脱得上身袒露,身上到处血淋淋的,垂着头,脖子上系着绳子绑成糖葫芦一般。而最前面一个年岁还轻,脸色也是铁青的,咬牙咬得下颌骨都是硬邦邦的。乌由就是冲着他在骂,一边骂,一边用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抽得那人脸上头上肩膀胸脯,到处都是一道道血痕。 “这个就是柔然汗——乌由和祁翰的庶兄?”杨盼问。 罗逾点点头。 杨盼说:“我听到乌由的话里夹杂着几个‘阿爷’‘阿干’‘阿姊’之类的词,想必是在骂这个庶兄太没人性,把自家人都杀了。” 果然,乌由哭了起来,鞭子也下得越发狠辣。王蔼在一旁大概是劝说,怕她气急了伤身子。最后,见乌由突然从王蔼腰间拔-出刀,反手把刀柄递给了身旁的弟弟祁翰。 罗逾见杨盼还在傻傻地看,伸手想捂她的眼睛,但已经来不及了,祁翰在姐姐的指挥下,大叫一声,抡起那柄大刀,从被俘的柔然汗咽喉上用力一抹。眼见得大量的鲜血喷薄而出,用力之猛,脖子上只剩下一层皮连着,那个罪恶的身体一下子轰然倒地。 十二岁的小少年满脸都是赤红的颈血,喘着粗气,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尸体,伸手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一张脸变得异常狰狞。而乌由却拍着手笑着鼓励弟弟。 杨盼还真没见过这样一幕景象,目瞪口僵,呆立在罗逾怀里。然后她便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好像是那血腥味已经飘散了过来,刺激得她喉头反呕,偏生又被搂着,一时躲不开,“哇”地一口就呕吐了出来。 她克制不住,闭着眼睛只顾着吐,感觉到罗逾在背后轻轻地拍她的背,还在安慰她:“阿盼,是不是吓到了?没事,别看那里……” 她把今天的早饭吐光了,又吐昨天的隔夜饭,自己都觉得那些牛羊肉消化了半截子的气味好难闻,好恶心。越闻着越是想吐,最后吐不出东西,就开始干呕,呕了一阵又吐黄胆汁。 好容易吐完了,她眼睛里已经都是生理性的泪水,擦擦眼角睁眼一看,罗逾那身贵重的狐肷斗篷上沾满了她的呕吐物,散发着酸臭的异味。 这样一个爱干净的小郎君! 第246章 杨盼心里一阵愧,抬头瞄他的神色。 罗逾脸上没有嫌恶,但有浓浓的紧张,居然还看了看地上的脏东西,然后低头问她:“你是不是吃伤了肚子?还是着凉了?怎么会吐得这么厉害?” 扭头叫:“快叫军医过来!” “你的衣服……” “谈什么衣服!”罗逾脱下衣服丢在一边,怕碰脏了她的身子;又把她带离吐脏的地方,怕她看着闻着又犯恶心;最后从腰间解下水囊递过去,“漱漱口,舒服些。” 杨盼漱得口腔里不那么恶心了,才抬头,正在酝酿着怎么说。罗逾已经一把把她打横抱起来,对旁边人说:“一会儿叫军医到我主帐里给王妃诊断。” ☆、第一六六章 杨盼看着罗逾紧张的样子, 心里倒有些好笑, 顺从地随着他进了帐篷,然后在军医来到之前, 故意板了脸说:“我才不要看军医……” 小郎君好心地譬解:“生病了,总要治疗。多大人了还怕就医?” 杨盼垂着眼皮,继续板着脸:“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毛病。反正我不看军医!我这‘病’呀, 都是怪你!” 她时不时以蛮不讲理和他撒娇, 罗逾只好心甘情愿背起了黑锅,点点头无奈地说:“好好好,都怨我, 都是我的错,一定是我去得太久,没人给你暖床,没人督促你好好吃饭, 甚至,没我陪着,叫你害相思了。” 大概自己也知道最后一句太厚颜无耻, 所以他笑了一下,转而又紧张严肃起来:“——但是, 还是要叫军医瞧瞧,别把小病酿成了大病, 这地方寒冷又偏僻,病重了就很麻烦的。乖,好不好?” 杨盼想着他往他自己脸上贴金的厚脸皮模样, 不由“噗嗤”一笑。她的眼皮抬起来,眼睛又圆又大,含着阳光下春水的明光似的,小酒窝在脸颊上若隐若现,娇声说:“哪个为你害相思?” 罗逾在建邺待过,知道在南方的语系里,这种“哪个”开头的句式通常并不是提问题,而是女孩子特有的一种娇憨的反驳。他正打算再劝,外头通报军医已经到了,罗逾说:“人家都来了,好歹叫诊个脉,哪怕你怕吃苦药,咱们就不吃,但心里有数,以饮食调补也好啊。” 杨盼剜了他一眼,心道:哪个是怕吃苦药? 不过转念又想:与其自己告诉他,不如叫军医来说,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她趋身往屏风后一避,口里说:“来了就来了。实话告诉你,我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军医也晓得,你问他好了。” 罗逾还在诧异,听见军医进来后笑问道:“殿下可是问王妃肚子里胎儿的事?两个月了,长得不错,脉搏有力。臣日常隔三差五会去诊脉,今日再给诊个平安脉便是,叫殿下和王妃放个心!” 罗逾被他这一连串的信息一炸,一时头脑发懵,还没反应过来,只喃喃问:“你……你在说什么?” 老军医耳背,侧耳大声问:“啊?殿下在问胎儿吗?两个月无疑的。男孩女孩现在还诊不出来。臣家传的脉法,这么多年还没说诊个喜脉会出岔子……” 罗逾已经反应过来,只说一句:“你可以走了。”不等瞧着军医出门,自己已经折身到屏风后头,一把抱住笑得脸蛋红扑扑的杨盼,又气又笑:“小坏东西,为什么不早说?” 不等她回答,他已经低头含住了她的嘴唇,这样双重的狂喜,简直是上苍对他这样一个从小悒悒的孩子的最大恩赐——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事会更欢乐,更令他如此想跪叩上苍! 杨盼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沉溺在他的气息里。纵使沙场征战两个月,他的身上也一点没有血腥的味道,淡淡的青草味混杂着他衣物的清苦香气,随着他脉搏的跳动一阵阵散发出男儿蓬勃的生命力。 也不知道吻了多久,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呼吸声相闻,这间偌大的帐篷仿佛是广阔草原上唯一的一座,天地悠悠,时序悠悠,都无可阻挡他们的情意。 罗逾抵着她的额头,其词若憾地低声说话:“这个小臭东西来得真不是时候!我两天前抓住柔然汗,终于能够放松下紧绷的心情准备回燕然山军垒的时候,天天做梦都是你在榻上玉体横陈的模样。原想着熬到见面就可以尽情足意了,没想到你给我这么个消息。” 他像在吃小胎儿的醋一样,伸手摸了摸杨盼平平的小肚子,笑着又说:“还让我的阿盼受那么大的苦,刚刚吐得那么惨,吓死我了!等生出来以后,我要抓他揍一顿屁股!” 杨盼笑着在他怀里扭了扭:“不许!你要敢学你父汗乱打孩子,我就带孩子回娘家!” 又拿回娘家来要挟,罗逾抬手在她屁股上轻拍一下,笑道:“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抓回来!我现在可不是当年那个罗逾了。” 不错,他现在手握兵权,西凉到柔然,几次胜仗一打,名望跟着“噌噌”地涨,这次与王蔼一起歼剿柔然汗,使得柔然王庭震惊。接下来将由他扶持乌由的弟弟祁翰登基,按计划还将陪着祁翰跑遍柔然二十五个大部落,起到威慑作用,不仅是为了祁翰登基后顺利,也能使罗逾自己在北边一线的声名威望更足。 萨满傩师,以黑公牛的肩胛骨烧灼占卜,算出一个适宜的吉日,为祁翰举行了新汗王的登基大典。前汗王王庭里的大臣俱行甄别,少不得又是人头滚滚一阵杀戮,才让乌由的亲弟弟坐稳了位置。 杨盼被护在安全的帐营里,这些事情她眼不见心不乱,远庖厨而不觉得皇位更替的残酷了。 罗逾在新汗王祁翰登基之后,悄悄与祁翰歃血为盟,互称兄弟,临近的几个部落他陪着祁翰与乌由亲自去巡视过,剩下的要远一些,好在春季到来,草原上一片葱茏,不仅气温回升,而且风景简直是美不胜收。罗逾问杨盼道:“底下会跑得远些,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 杨盼其实孕吐不算厉害,天天闷在帐篷里正难受着,连连点头说:“好啊!我就想出去走走呢!” 罗逾捏捏她的鼻子,笑道:“我就知道你贪玩!一路只许坐车,不许骑马,给我好好爱惜身子。” 杨盼噘着嘴说:“人家乌由公主,怀孕五个月,还能从柔然一路乘马到扶风,孩子都生在路上……” “人家那是没办法,生存要紧,其他就顾不得了。”罗逾道,“你可不许作死。” 杨盼仰着下巴,倨傲地问他:“我若是作死你又能怎么样?” 罗逾像是思忖了一会儿,笑着说:“我不能打老婆,那么,只能把你交给我丈人爹,打顿手板心教训教训了。” 果然是一物降一物。杨盼辩驳不得,只能滚到他怀里捶打一顿,可惜那坚实的胸脯哪怕她的粉拳?倒是享受按摩似的,被捶够了,气定神闲地抓着她的手在唇边亲了亲,又假装咬她的手指尖,一口白牙笑得得意地露了出来。 正玩闹得高兴,外头有人隔着门禀事儿:“殿下,有人求见,自称是贺兰部的,说是有机密的要事。” 贺兰部是皇后贺兰氏的母家氏族,在北燕也是豪族大姓,只不过叱罗杜文登基之后,对宗室和外戚打压得厉害,贺兰部也阒寂无声,不敢跟皇帝翻毛,一直是特别恭顺服从。 第247章 罗逾不疑有他,只道是平城来的消息,叹口气对杨盼说:“我得去接待一下。皇后总算一直对我不错,对我娘也算照应,我投桃报李,不能不给贺兰氏的人面子。”低头在她脑门上亲了一下,转而笑道:“晚上……你得想法子给我出出火,我都要憋死了。” 杨盼啐了他一口,笑着推推他说:“快去吧,快去吧!谈军国大事之际,还谈什么‘出火’……” 既然要出门了,自然要收拾东西。杨盼自觉怀孕两个多月,除了偶尔吐一两次,胃口不那么好之外,也没有什么不适,既然这里除了亲卫外并无伺候的丫鬟侍女,贴身衣物的收拾还得自己亲力亲为。 她打开衣箱,一件件拾掇衣饰,再怎么叠,也始终没有罗逾那么整齐,试了几试干脆放弃了,索性堆在一边等他晚上回来再拾掇。想着他,心里就是一阵甜蜜,不自觉地就开始微笑。 突然,她听见门被敲响,而后是王蔼的声音:“广陵公主在不在?” “在。”杨盼说,前去拉开了门,“什么事?” 说完,她便看见王蔼脸上肃穆到紧张的神情,心里不由“咯噔”一响,问道:“怎么?贺兰部的人来者不善?!” 王蔼沉沉地点点头:“我也说不好算不算‘来者不善’,名义上,是带重要消息来的。一个个满面泪痕地进去。先门没有闩,我在外面,耳朵里隐隐飘过几句什么‘废太子’‘废皇后’‘母爱子抱,自然要新立’……之类的话,我看罗逾面色虽然凝重,但还端得住。但是后来,他们锁了门,又说了些什么,里头就听见罗逾砸了杯子,然后突然开了门疯了一般地往外冲,嘴里喊着要马,要整顿队伍。” 杨盼惊呆了:“然……然后呢?” 王蔼说:“倒又是贺兰部的人从后头撵上抱住了他,苦苦哀求‘殿下别急,臣虽不敢说从长计较,但殿下一个人贸然赶过去,有死而已,岂能制得住妖妃的枕边风?又岂能制得住陛下铁了心的决议?’” “然后,我就听罗逾低沉得仿佛很快要爆炸开来的声音:‘不急?皇命一下,还有把死人救活的机会?!’而后,那贺兰部的人说:‘燕然山到平城,快马也要五天,只怕也同样没法救活死人吧!’” “北燕天子要杀逾郎的娘亲?!”杨盼差点叫出来,“怎么可能?就算是要废后废太子,也牵连不到一个关押在掖庭牢房、每天织布舂米勉强活着的女囚徒吧?” “谁说不是呢!”王蔼道,“人是拉住了,但我看你夫君此刻已经和来时完全不一样了,那张脸看着都吓人。现在把自己关在军帐里不肯出来。我是外人,不敢贸然去劝。” “我去!”杨盼自感责无旁贷,“贺兰部原本和他并无交集,这会儿看他势力大涨,就过来说三道四,万一没安好心呢?现在什么生生死死的空口无凭,哄了他去平城干什么?” 王蔼看杨盼一眼说:“你最好也别去。我看他涉及到阿娘,就是全无理智的模样,万一动作一大伤到了你,我这个传话的可是罪莫大焉。先让他静静想一想,明儿冷静下来咱们再去劝谏。” “而且,你也该冷静冷静。”王蔼毫不留情地说,“公主先几句,臣倒颇为佩服,一猜就猜到情形,真是伶俐的;怎么一到说起罗逾情绪忧愤,公主你也就跟着不对劲了?贺兰部的人哪里哄了他去平城,他们是劝阻的,是拉他不要去的。这里面又是什么目的?” 难道要罗逾造反? 杨盼心道:赤口白牙两句话,叫我的逾郎冒生死风险?这我要还劝不下来,我也真是百无一用了。不过王蔼说得也对,此刻罗逾正是情绪大起大落的时候,硬劝解他也是听不进去的,还是给他时间慢慢想通其中的破绽,自然会找到适合的解决之道。 作者有话要说:  甜完了,开始走情节 ☆、第一六七章 主帅的帐门紧紧地闭着, 给他送餐的亲兵吃了闭门羹, 若是敲门或询问的声音大一点,里头便发出一声暴喝:“滚!” 谁还敢触他的霉头?别说罗逾现在有权有势, 就是他刚回平城、啥都没有的时候,不也敢梗着脖子和皇帝硬上? 两顿饭不吃,伺候的亲兵也急了, 悄悄把消息告诉他们的王妃:“殿下他那样糟蹋自己的身子骨, 总不是办法……” 杨盼看看饭食,叹口气说:“托盘换成食案,我给他送进去——有时候也和个小孩子似的。” 罗逾把自己独自关着, 攥着拳头,其实也在逼迫自己冷静,消息只是贺兰部的人传过来的,真假尚在两可之间, 自己就算要有举动,确实也应该是有了准备、有了把握才能动手。只是若是调动皇帝的兵马,不可能没有动静, 打草惊蛇了,救阿娘也就难了。 正在发愁, 突然又听见门响,他不由暴躁道:“能不能不要一遍一遍地敲门?我说了不吃, 就是不吃!” 杨盼怯生生的声音传过来:“你不吃,也开门让我把东西放下来——好重啊!” 罗逾愣了一歇,起身开了帐篷的木门。他的小妻子, 看起来娇小柔弱的身板,挺着肚子,捧着好大一个食案,一脸娇嗔看着他。 罗逾原是皱着眉头,想怪她怎么又不爱惜身子,做这些要用力气的活儿。但是话到口边,只觉得内疚,再说不出一个字的责难,只能叹口气,赶紧接过她手中的食案。 想下逐客令,又听她软糯糯的声音:“我也没吃晚饭呢……” “你怎么能不吃?糟蹋自己身子!”顿时恼了。 杨盼瞥他一眼:“我不过肚子里有个没成形的孩子,你呢,你身上是三军十万人马,还有乌由和祁翰的希望寄托着,你就可以随便糟蹋自己身子?” 辩不过她,罗逾只能认栽。揭开碗盘上的盖儿,还是热腾腾的,赶紧招呼杨盼一道吃:“趁热吧。饿着我的孩子,我会心疼呢!” “哼,饿着我,你就不心疼?”杨盼皱皱鼻子,对他撒娇,“偏心眼儿!” 若不是心里沉甸甸大石头似的愁苦与担忧,罗逾都该笑了,此刻苦笑两声,还是化作长长的楚叹,把盘子里的羊羔儿肉拣了最嫩的肋条和脸颊切在杨盼的盘子里,见她不吃,只能自己先吃几口,才终于看见杨盼高高兴兴边吃边嚷嚷:“真好吃呢!我都饿坏了!” 她吃得香,罗逾也终于有了些胃口,眼见杨盼吃得肚子滚圆,打着饱嗝儿,他自觉也腹中硬邦邦的,应该是饱了,便帮她拧手巾擦脸擦手。这样世俗而繁杂的事情,反而心里排解了一些。 杨盼在他涮手巾的时候,从背后抱住他,脸贴着他的背,手搂着他的胃部,柔柔说:“看你吃那么少,哪里像爱惜自己身子的样子?逾郎,你心里急,我懂,你有放不下的事,我也懂,但是,你当知道,若是你自己都拖垮了,这些急事、放不下的事,又有谁来做?” 他硬邦邦的胃部,并不是因为吃饱,而是忧愁结下的痞块,之前像个铅做成的大球压着,顶着胸膈,无比沉重,无比饱胀,使人产生了根本不饿的错觉,此刻,那沉重的一团却如草原上乌古鲁河刚刚融化的坚冰一样,突然震破了一道口子,然后融融的春水带着暖意一点点把坚冰融化,最终悉数变作河道里清澈的水流,“汩汩”地流淌起来。 第248章 “阿盼,谢谢你的懂得。”罗逾鼻子里瓮瓮的,但这次是真切地露了点笑意,“确实心里有放不下的大事,事关我阿娘,我无法置身事外。” 杨盼小心地问:“贺兰部传来的消息到底是什么?” 罗逾说:“李耶若生了个儿子,我父汗宝爱异常。而我那位大阿干你也是见过的,颟顸无能的人,我父汗一直恨铁不成钢,这次爱妾生子,他大概是动了废立太子的心思了。” 但是,废立太子到底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尤其对骨子里信奉汉族那套体制的叱罗杜文而言,废长立幼需有非常有力的理由。 太子虽然无能,但是也算得上谨慎入微的性格,小错虽有,从无大过。皇帝大概是听信了李耶若的毒计,从皇甫中式曾经巫蛊那件事,瓜蔓牵连其他嫔妃——这里可以做的文章极多,一旦开始瓜蔓抄,势必人头滚滚,只要有一个人咬出皇后,便可以废后;再从皇后这头抄拣——当年皇后宫中的总管宦官曾和太子往来,只要拿住这个死穴,再构陷太子也是易如反掌。而有了太子勾结皇后巫蛊后宫的实证,那这两个人便是任由搓圆捏扁,一如当年汉武帝废杀戾太子,君父一言,做儿子的灰飞烟灭也不过手指头动动而已! 不得不说,这套说辞也没有什么缝隙。 但是罗逾说:“我只是有点奇怪,我现在在燕然山这么顺利,我父汗是极为精明的人,废后、废太子我或许不会管,但是要把我阿娘置于风口浪尖,作为巫蛊案的‘首恶’,总要先不动声色释我的权柄,剥除一切于他无利的事,而绝不会留隐患。所以,我这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殊不可解!” 杨盼简直是欣慰:罗逾想到娘亲要被杀时冲动,但经过这冷静地仔细一想,终究还是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儿——还不是个一味鲁莽的人。 她点点头,蹭了蹭他的背说:“可不是!毕竟,他没必要把自己的儿子逼到绝境啊。再宠李耶若,也不会是非不分到这个程度吧?” 罗逾转过身来说:“当然,无风不起浪。贺兰氏的人过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确实是看中我的实力,大概要为皇后留条后路。京里的情形,我这里一概不知……”他有些后悔,在平城时,到底太冲淡了,一点没想着结交些能与闻事的要职官员,现在两眼一抹黑似的,消息闭塞,不知信哪里才好。 他终于说:“上次写的奏折,父汗那里一直没有回音。我再写一份密折过去,同时……” 他眯缝着眼睛,越过杨盼的头顶,皱着眉看着远处的沙盘。 杨盼回头也看了看沙盘,他们在的地方是燕然山,长长一条高耸的山脉;向南的谷底和平原是平城和晋中,桑干河和汾河交汇而过,都是物富人丰的好地方。 她一瞬间心里有些纠结,觉得若是和罗逾在草原上自由生活,不再去管朝堂上那些纷争未必不是好事。 罗逾已经盘膝坐下,在书案上抚平了一张纸,拿起墨锭,杨盼到他对面坐下:“我来。”挽着袖子给他磨墨。罗逾对她感激一笑,掭笔濡墨,想了一想,提笔给皇帝叱罗杜文写奏报。 刚刚柔然一战大获全胜,他是立功的儿子,但愿父汗能够稍许给他一些薄面,不要做出必得父子反目的事来。 杨盼孕后慵懒,不耐长久跪坐,见墨汁应该够了,便起身散散腿,说:“你先写着,我出去走走。” 两条腿都有点麻了,不过心里还算欣慰,走在化了冻的草地上,枯茎之间,能够看到细嫩的绿意,脚底感觉软绵绵的。她这次到燕然山来,走得急,什么猫猫狗狗都没带出来,怀孕之后,因着军医条条框框多,连军营里的猎犬都不许她接触,喜欢这些小生灵的杨盼只能远远地看看天空的各种鸟儿和军营里养的各种马牛羊,感受一点战争之外的活泼泼的温情。 天空中已经看到不少北归的大雁,排成一道道人字形从天空飞过。蓝天如洗,一团团春日的和煦云团像软绵绵的棉花包似的。看着这些景致,心情自然地为之一扩。 杨盼又看见,好几只鸽子腾空而起,在蓝天盘旋了一阵,在头鸽的带领下,朝着南边飞去。 杨盼起先还没觉得什么,可是片刻后突然一懔:罗逾虽然也有豢养的信鸽,但是那是与当时在扶风郡的她互通消息的,他往平城发送奏折,往周围的城池传递消息,用的还是略慢、但是更保险的驿递——马匹按驿路送达,不像鸽子递信那样会有丢失信件的风险。 她赶紧飞奔几步,到一旁一位哨兵身边,急急说:“快!射箭!把那些鸽子射下来!” 哨兵望了她一眼,没奈何拿起随身的弓箭朝天空射了一箭。 但是已经晚了,一群鸽子都在射程之外,眼看着箭飞到半空,又一道弧线栽落下来。 “再射!再射!”她吩咐了这个,又吩咐旁边的人,脸都急红了。 王蔼的声音从她身后传过来:“公主要射什么?” “鸽子。”杨盼回头,欲言又止地咬了咬嘴唇,“王蔼,你的箭法好,你试一试啊!” 王蔼无奈地取了柄弓,只能拉开一半。 杨盼这才想起他的手已经用不了大的力气了,心里愧疚,但又有些急,跺脚道:“糟了!” 王蔼看了看天空中已经向南远去的几个小黑点,对杨盼说:“公主,乌由叫臣来找你。” 鸽子反正是射不到了,杨盼也只有叹息一声,跟着王蔼说:“走吧。乌由是什么事?” 王蔼不做声,直到到了帐篷门口了,他上前打开门,揭开帘子,很客气地请杨盼先进去。 乌由正在帮午睡起来的儿子穿衣服。杨盼问:“乌由阿姊找我什么事?” 乌由一脸懵:“我没有找你啊?” 王蔼说:“公主,是臣找你。” 乌由闪闪眼睛:“可要我回避?” 王蔼看着她,摆摆手道:“不,就是要你在这儿,我才好避嫌。再说,我也信你。” 杨盼觉得这阵势貌似不小,不由也打叠精神,看着王蔼问:“你想说什么?” 王蔼说:“我在想那些鸽子。”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杨盼的眸子:“公主认为,这些鸽子是谁放的,所以必须得杀之而后快?” “什么‘杀之而后快’,多难听啦!”杨盼摆摆手,“但是,我怕鸽子身上绑着机密,是那几个贺兰部的人放回去的。岂能让他们这么就把消息传回去了?万一有给我们设伏设陷的,可怎么办?” “不错。”王蔼含笑点点头,“这鸽子不是军中养的那些,我认得——自然是贺兰部的。但是,放回去就放回去吧。” 杨盼乜着他问:“什么意思?莫非你已经知道了贺兰部他们的计划?” “臣不知道。”王蔼摇摇头。 见杨盼皱着眉,一脸不信任地看着他,王蔼笑道:“但是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公主十来岁的时候,承陛下亲自指点读了《三十六计》,几次用得也还不错,不知可还记得‘上屋抽梯’那一套?他要无中生有,我便隔岸观火;他要李代桃僵,我便借刀杀人;他要假道伐虢,我便釜底抽薪!” 一下子说了一大套,杨盼呆若木鸡,觉得自己一定是孕后脑子变慢了,好一会儿她才把王蔼的话一句句想通了,但是这下就更加呆若木鸡了。 第249章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若隐若现吧……故意不能写太明确哈哈哈 欢迎大家猜情节,不过猜对我也会保密哒! ☆、第一六八章 “万一……万一……”杨盼不由得满是妇人之仁, 连连摇头, “他会悲伤疯掉的!” “不破不立。”王蔼言语冷冷的,身子不似以前强悍, 他的心却更强更冷了,嘴角微微带着一些笑意,“其实你心里也有数的。只缺一个契机罢了。” 他看了看在一旁呆呆听着, 且崇拜地望着他的乌由, 对她柔和一笑,转而又对杨盼说:“臣王蔼,骨子里还是汉家臣子, 还是大秦皇帝陛下一手选拔、任用、提携出来的,两代所受君恩,无以为报;陛下以公主赐婚和亲,臣心里也明白用意……为我一个不足挂齿的废人, 臣心里太愧疚了……” 他目下垂泪,犹自在笑,俄而拱手向南:“叱罗杜文执掌北燕, 南秦如邻猛虎;纵使换他人为君,不是猛虎, 也可能是熊兕;但有一人,公主了解他, 臣也了解他,骨子里温和友善,没有开疆拓土的野心, 且与我们为亲。”这个人是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公主,长久和平,不是靠苟延残喘求乞来的,要争,要博弈,要玩平衡,必要的时候,要扶持于我们有利的人。”他俯身稽首下拜,“臣不敢强公主答应。是个很难的抉择,不破不立的抉择,也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抉择。但公主抉择了,臣定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番话说出来,杨盼已经真正想明白了。 不错,是不破不立,也是如临深渊。她想起和二舅修史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一路赌命赌到皇帝之位,她以前哪晓得这些!晓得了,也甚是后怕,因为赌命,随便哪一步输了,都是他一人及一家子万劫不复! 此刻,赌局是类似的。 贺兰部放信鸽出去,肯定有他的谋算,谋算的方式千变万化,但结局是一种——以罗逾最亲近的人来威胁、逼迫他跟父亲造反。其实杨盼也不用做什么,就冷眼观望而已。只是她总觉得内心愧疚,毕竟,在罗逾的心里,那是他无法割舍的血缘。 罗逾的母亲是南秦所灭的大楚的皇族宗女,她已经估猜到应该便是前朝的永康公主。永康公主嫁到北燕时,杨盼都已经好几岁了,自然是生不出罗逾的。但是,为什么罗逾又会心心念念以为她就是亲娘? 到底是她的判断有误,还是这里面另有玄机? 她从王蔼和乌由的帐篷里出来,步子木木的,天上已经挂满了星斗,篝火边,热情的鲜卑士兵们弹着琴,唱着歌,享受久违的和平与宁静。 杨盼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罗逾已经在里面了,他把杨盼收拾出来的衣服又一件件放回箱笼里,听见她的声音,便抬起头说:“阿盼,柔然的其他部族,我不打算去跑了,王蔼和乌由应该能够处理好;我打算带兵到燕然山旁的瑙云城暂驻,随时等消息。” 杨盼到他身边帮着收拾,动作越做越慢,最后终于停下手说:“若是……消息不好,你打算怎么办?” 罗逾也停了手中的事,好一会儿才说:“我从不欲害人,但事情总是缠在我身上,我能怎么办?进亦忧,退亦忧,我只能先秣马历兵,把准备做好。奏折我也叫驿递快马送到父汗那里了,自感很恳切了,若他还是一意孤行……” 他嘴唇颤抖了两下,大概是在父亲和母亲两个至亲之人之间难以抉择,最后摇摇头说:“再说吧。未必会那么糟糕呢。” 他仍然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的准爸爸,虽然和杨盼睡在一个被窝里,暖着她的手脚,却一点没有逾矩的举动,始终是爱惜地抚着她的小腹,喃喃地说:“我有了孩子,就一定会好好对他,再不让他受我的这些苦。还有这些同父异母兄弟间的冷漠,我真是看够了。” 杨盼憨憨一笑:“你的意思是,扶风王一定不纳妾?” 罗逾在黑头里微微一笑:“你又不是不会生,纳妾做什么呢?” 这算是个长长久久、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 杨盼觉得这一世的他对她真是好得没话说,可是却换做她在坑他……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硬是想着王蔼所说的“不破不立”,大概这总是他和她要面对和经历的一关,而且是她需要格外小心谨慎的一关。所以,她只是把小脑袋钻进罗逾的怀里,亲着他的脖子,说:“有你这句话,我心里也笃信你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你相信我,我一定陪着你。” “嗯。”他暖暖地说,“睡吧,军医说,吃睡对孕妇最重要,天大的事我来扛,我来顶,你只要负责照顾好自己和我们的孩子。” 杨盼乖乖地闭上眼睛,窝在他怀抱里睡觉,只是睡不踏实,半夜醒过来几次,感觉他的姿势都分毫没动,她的脖子枕在他的胳膊上,连脖子都酸了,他胳膊也没挪分毫。睁开惺忪的眼睛看他的脸,能看见他眸子的反光——他一直没有睡着,睁着眼在想心事。 杨盼心疼他,虽然知道这是难以化解的僵局,也只能用自己的柔来让他舒服一点,伸手抹他的眼皮:“睡吧。明天虽然不去柔然的部族,到底还要回瑙云城去,别熬坏了自己的身子。” 罗逾沉沉地“嗯”了一声。 但是杨盼下一次醒来,惺忪地睁眼时,还依旧能看到他的眸子闪着光。 瑙云城夯土筑城,是座塞上的繁华小城。城中半数都是军户,一座都护府现由罗逾掌管,府邸不大,前头办公事,后头是私居。边荒小城,条件虽然不好,不过和在极寒之地住帐篷比起来,简直是进了天堂。 杨盼进门便看到了一个迎候在旁的人,顿时眼睛眨了眨,然后瞟了一眼罗逾。 那人没有看见她细微的神色变化,只是垂首敛衽,给他们俩行了大礼:“殿下万福,王妃万福。”等叫起之后才含笑看了两人一眼:“殿下和王妃辛苦了!” 罗逾好像浑然不觉杨盼的微微醋意,对来人熟稔地吩咐着:“清荷,正屋堂屋都打扫过了吧?若是还有灰尘,务必叫人清扫干净。床榻上的被褥都是新换的吧?天气好,记得晒一晒。厨房里更要谨慎,吃的东西,喝的水,务必是最新鲜干净的。” 清荷笑融融说:“殿下放心,妾日日都在操心这些琐事,随时准备着殿下过来居住呢。”又道:“王妃好像清减了些?是不是在燕然山太冷太辛苦,不大习惯?” 罗逾很自然地一揽杨盼的腰:“王妃有了身孕,胃口一直不大好,所以我叫你厨下要格外仔细。每一餐你亲自品尝之外,还要吩咐厨下的娘子们格外小心谨慎,毕竟孕妇更娇贵些。” 杨盼敏感地觉察清荷脸上的细微表情一瞬间变化了数种:始于惊诧,次之妒忌,再次又是些淡淡的喜色,虽然都细微得难以察觉,但毕竟还是瞒不过她的目光。 她暗自想:其他且不论,这饮食上,还得自己小心为上。 虽然瑙云城是自己的地方,但是少不得还要巡视管理。罗逾忙到入夜才回来,杨盼殷勤地为他解开满是凉意的斗篷,又笑融融说:“我为你煮了奶茶,尝尝看味道喜欢不喜欢。” 罗逾露了一点笑容,捏捏她的鼻子说:“你不能好好歇歇么?” 第250章 杨盼跟他撒赖:“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多无聊啦!找点事情做做还开心一点。”把奶茶杯塞到他怀里:“不喝,你就倒掉!” 这个情哪能不领啊!何况暖暖醇香的奶茶,确实是这样一个早春寒夜里难得的舒适滋味所在。他“咕嘟咕嘟”喝完茶,擦擦嘴说:“手艺大有进展,算得上心灵手巧了。” 又说:“其实我知道,你是怪我没有陪你。你放心,这两天交接忙一点,等一切顺下来,我就好好陪你。” 杨盼摇摇头说:“我不是要你陪,你现在等平城的消息,等父汗的批复,但也应该做好万全的准备——天天耗在我这儿,算什么出息呢?” 罗逾倒不意她这么善解人意,不由注目问道:“请教,我现在当做什么准备呢?” 杨盼垂眸说:“你最担心什么,就该做什么准备。” 他最担心的,莫过于父亲不顾他奏折上的请求,一意孤行要杀他的母亲。他也想定了,若消息不好,他准备兵谏,以手上的大军来强迫叱罗杜文重新考虑。兵谏的后果,无外乎成功和失败两种,若是失败了,只怕不仅母亲救不到了,他也难逃一死。 他看了看身边娇柔如春花般的杨盼,顿时心如刀绞——怎么舍得让她随着自己接受这样可怕的赌局?何况她肚子里还有他们爱情的小果实,几个月后就会长成熟,呱呱坠地。 杨盼觉察出他的纠结和犹豫,不由要出语提醒他:“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你想想父汗留着支援你的二十万人——你对外,他支援你;你对内,他怎么做?” 罗逾目光骤然一冷,思忖了一会儿说:“这二十万不归我管,执掌虎符的是其他将军,若是我有回攻平城的动向,他们便可以挡住,就算我能够打赢这二十万人,平城那里得到消息,调布兵马,接下来能不能赢就很难说了。” 他又问:“那我该怎么办呢?” 杨盼看着他发怔,笑笑说:“军国的事,我哪里晓得!我只晓得,乌由那里的人马、靺鞨带来的人马,你总是可以用的。只是要诱之以利罢了。而那二十万,擒贼先擒王,把虎符弄到手,不就结了?” 光一个虎符不算,总得是交割兵权才能服众。 但这个建议对罗逾而言已经够了,他兴奋地亲亲杨盼的额角:“谁说你不懂的?你简直是我的女诸葛!” 他靠过去,杨盼自然敏感地察觉他身体的变化,伸手探了一把,笑道:“憋得很辛苦吧?” 罗逾起先不好意思地把她的手拨开:“男人家这样子才叫正常呢。不过没事,我有办法排解。若是……”他含笑看过来,这次又把她的手抓回去,安置在刚刚拨开的地方。 杨盼笑着啐他一口:“现成的美人可以给你当侍妾出火,别假正经!” 罗逾愣了愣才想起清荷来:“又胡说八道了。我为了避嫌,特特把她留在瑙云,这样的飞醋你居然还吃!不成,要罚你。”一把把她打横抱起来。 杨盼在他怀里踢腾着脚,“吃吃”地笑。长夜漫漫,总有排解的法子。而一心愁苦的小郎君,也因着身边人的贴心解语,终于睡了这段日子来第一个酣畅的好觉。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像在黑化王蔼,嘤嘤嘤 ☆、第一六九章 驿马从平城到瑙云, 来回尚需七八日的时间。罗逾每日_逼着自己繁忙, 以忘却那些不堪想象的烦恼。 好在他从小就是这样在忧患中度日,所以, 没有直接得来的不幸消息,还是能够稳得住的。要对付父亲留给他作为增援、但又另设了将军掌管兵符的那二十万人,少不得还是要下些黑手才能处置掉。 遇到政治上的事, 没有黑白, 只有不同调的灰色,干净不了,只有讲求利益。 这日又是忙到很晚才结束。 罗逾在都护府前厅接待处政的花厅里送走最后一拨人, 只觉得累得脑袋发胀。双手揉着太阳穴,想着休息一会儿还要再给王蔼写信。 外头突然听见清荷的声音:“奴婢是给殿下送参汤来的。” 他信赖的亲兵“呃”了一声,拿不定让不让人进来。 罗逾想着清荷是父亲的人,说不定了解一些宫内的密辛和父亲的意旨, 于是道:“叫她进来。” 清荷款款地端着托盘进来了。她素来会打扮,人如其名,爱用素净颜色, 水绿色的宽袖襦衫和间色裙,配着丫髻上两朵压鬓的碧玉花, 衬得一张脸粉白细腻,尤其宜于灯下观赏。 她放下托盘, 上头摆着一只薄胎莲瓣青瓷壶,两只同系的青瓷莲瓣小碗,抬眸笑问:“殿下选哪一只碗?” 罗逾看她一眼, 随手指了一只。 清荷便从壶中,往两只碗里都斟上了清汤,笑着说:“这是新猎来的乳雁,滋味特别鲜美,炖着人参和当归,补气血,益精神——殿下这一阵忙碌,最宜这些。” 她拿罗逾选剩的一只碗,把汤喝了下去,然后依然笑道:“殿下恕罪了,不是婢子僭越,实在是图个放心。” 罗逾这才晓得,原来两只碗让他挑是这个用意,倒也佩服清荷的心细和谨慎,笑道:“我还是放心你的。”把另一碗汤喝了。果然鲜美异常,他不由问道:“好东西!有没有给王妃送些去?” 清荷笑道:“自然的。不过王妃在孕中,所以人参、当归什么,一点药材都不敢加,就是乳雁加白蘑。王妃喝了三碗呢!当然,这用两只碗的法子,也是跟王妃学的。” 谨小慎微,总是对的。罗逾点头说:“她要喜欢,明日还叫人做。”又问:“前几个月把你留在瑙云,有点不习惯吧?” 清荷笑道:“奴婢有什么不习惯的,菜籽儿似的,到哪儿都得习惯。” 罗逾沉吟一下问道:“你当年怎么进宫的?” 这下,清荷不笑了,好一会儿后才说:“罪孥出身,没入掖庭,能有今日,是陛下的厚恩。” 罗逾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也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问:“家人的罪,波及到了你?曾经,受了不少罪吧?” 她一道清泪垂挂下来,苦涩笑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但凡族诛人家的女儿,或有逃出一条命的,但还不如一死来得干净……” 她有些哽咽,大概有些话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说道:“五服里的叔伯家在前朝皇帝手中犯了大逆的案子,我侥幸不死,十二岁就在军营里为伎,早早地被一群都没记住脸的男人破了身子。后来当今陛下驱逐先头废帝,那一营的士卒全数剿灭,留了十数个营伎,拣了长得好些的入宫,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罗逾仍在冷静地判断她的话的真伪,倒是她抬头道:“不过阿蛮和我出身不同。她是本朝的罪孥,早早地就没入掖庭的。我们俩同屋一起住了好些年,不过,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罗逾淡淡地笑了笑,点头说:“极是。听你这语气,你对我父汗还是有些感激的?” 清荷敏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最后摇摇头笑着说:“真正把我当人看的,还是殿下。只是我如萤虫,何以敢企盼殿下皎皎如月之光?寸心自知罢了。” 她说:“殿下这阵是不是睡得不好?眼睛下面,好大一片郁青呢!”伸手好像想摸一摸他的下睑,但是罗逾本能地一扭头避开了。 第251章 罗逾摸摸自己的下睑,自失一笑:“天天劳心劳神,还真是睡得不好。” “奴婢给殿下按按头顶?” 罗逾摆手道:“不必。不是刻意要峻拒你,你应当晓得我的脾气,不喜欢与人靠得太近,也不喜欢别人碰我。”他看看清荷的手,十指纤纤,白细若削葱根,但他想到的却是:刚刚她才盛了乳雁汤,万一手上有油? 清荷大概也习惯了他这个臭毛病,点点头说:“好的。那么,奴婢拿点安神的酒给殿下喝一些?” “也不必了。”罗逾仍是摆手,“酒后犯困,其实睡得并不香,还是自然入睡好。” 他要散散双腿,起身踱步到更漏前,自己惊呼:“都快三更了!” 转头恰见清荷的目光瞥向他的沙盘上。他暗呼了一声“糟”:沙盘上还有他布阵的棋子四处摆着,虽然她不一定看得懂。 罗逾冷了脸,努力继续保持着客气:“我要回后头正屋睡觉了。” 清荷“哦”了一声,赶紧端起托盘,出了花厅的门。 外头皎皎月色,流光如练,庭中树木刚刚生出新绿,园圃里种的山丹花散发出淡淡清香,在月色下也格外妖娆。 她吃力地回身想关门,罗逾已经伸手把门带上,说:“我顺手,我来关。” 从前头花厅,到后头正院,要过一条甬道。清荷跟在他身后,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味与凉苦的冰片气息若有若无地飘过来。月下那个背影显得格外颀长,刚刚她偷偷比了一下,自己的鼻尖正好在他的胸膛——想着扶风王妃杨盼可以日日拱在他胸怀里撒娇,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儿。 妒忌是不敢的,她也不配,只是觉得此时此刻太过美好,真希望这甬道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然而很快就走到正院的门边,清荷不知怎的,突然一阵迷糊冲头,发声道:“殿下,陛下是雄猜之君,与其分兵击破背后的来军,不如借柔然之手,剿杀主帅,一步到位……” 罗逾蓦然回首,眸光冷硬冷硬的:“你说什么?” 清荷已经一瞬间清醒过来,背上冷汗直冒,她“扑通”跪倒在地,好半晌才说:“殿下的沙盘……奴婢无意瞟了瞟,以前在军营为伎,确实看得懂沙盘。奴婢曾在陛下身边伺候过半年茶水,听陛下评价过增援殿下的拔什罗将军,说他但知一味冒进,总有一天要送掉自己的小命……”说得有些颠倒,但意思很明白。 “我不是问这。”罗逾眯着眼睛,居高临下望着她。 清荷心一横,低头说:“奴婢是一片丹心,殿下若是要杀奴婢,奴婢也认了。”轻微得几不可闻的“滴答”两声,只有清荷自己能够看见,两滴泪水掉落在青砖石地上,在月光下宛如开出两朵小小的雪莲花。 “逾郎。”穿着寝衣的杨盼从正院的门里头出来,探出脑袋,揉着眼睛问:“你还在聊天啊?” 罗逾对她笑笑说:“马上就过来。”转脸压低声音对清荷道:“你这是不赦之罪——但我饶你这一次。”他犹豫了片刻:“我不是雄猜之人,但是若你辜负我的信任,我也有本事叫你万劫不复。” 清荷已然垂泪,叩首道:“是。奴婢明白。” 她都冲动得肯把命送出去了,好在他没有一味地辜负她。 杨盼恍若有点不高兴,上了床自己把被子一裹。 罗逾跟着进了被窝,双手枕头好一会儿,还是目光炯炯,毫无睡意。 杨盼转身在他身上打了一下,嗔怪道:“你是不是已经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你是仙人么,可以不睡觉的?” 罗逾叹气转身抱着她:“我想睡啊,可是眼皮子困倦,心却不想睡,睡不着。天天看着天亮,我难道不难受么?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我底下尽量不动弹,好么?” 其实还是心疼他。杨盼伸手摸摸他的眼眶:“你看你眼睛都眍了,天天犯愁,就能把事情愁没了么?” 话是这么说,人要都能全然无碍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倒又好了! 杨盼觉察出他的无奈,伸手抱住他的背,说:“我们来互相讲小时候的故事吧。我以前啊不好好睡觉,阿母就给我讲故事,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罗逾点点头,听杨盼讲故事。 “我八岁之前啊,才不是公主呢。”杨盼开始讲她的故事。 她是平民家的女儿出身,阿父在外打仗,她和阿母、外祖父母在建邺南边的县城秣陵生活。小百姓家的孩子,日子虽穷些,也没什么锦衣玉食,但是父母疼爱,自由自在,享受的是孩子的烂漫天性。她从小淘气,屠户人家也没想过让女孩子家读书,她就猴天猴地到处瞎玩,上房揭瓦,下河摸虾,皮得不行了就给阿母打一顿…… “哎,我阿母打我可真不留情啊!”杨盼其词若憾,“不过,我现在都记得流经秣陵的秦淮水哪段深,哪段浅,哪段王八螃蟹特别多,可以抓回去给阿母加菜……” 她讲话自然有一种娇憨的绘声绘色,也不怕丢丑,说起自己淘气时的模样,简直让人的脑海里就有这样一幅画面呈现出来。 罗逾听着她讲,眼前好像是明亮亮一幅江南水乡的图景,图里头一个圆脸蛋的黄毛小丫头,正一脸淘气的表情,左手是螃蟹,右手是王八,身边还绕着一群猫和狗。这种明亮亮的光景,仿佛折射进了他的心里,这段日子一直跳动得急促的心脏,这会儿好像突然缓下来,变成了正常的速度。而他,也渐渐有了些困意。 偏偏好容易想睡了,她却来摇他的胳膊:“诶,该你讲了。你小时候,有啥淘气出格的事儿不?” 他强睁着困眼:“我?没有。我可不淘气。” “我不信!”杨盼生气了似的,“就你要面子!都不跟我讲!讨厌你!” “真没有啊。”他委屈地抱着她,亲亲她的脖子和胸口,感受着甜润润的乳花香味,“我只记得我和阿娘在阴暗的靖南宫里,阿娘分例总是拿不全,给宦官们克扣了不少,她只能纺纱织布,偷偷托那些黑心的宦官到宫外换些钱,多买些米面,或是给我做新衣服、新鞋子。” 母亲的苦,他感同身受,所以也是满满的愧疚。他说:“我阿娘累极了的时候,会对我发脾气,怪是我拖累了她。我呢,也一声不敢吱,默默地帮她擦擦家什,捏捏肩膀——那些懒散宫女没有做的事,我就默默地做了,省得她又对那两个宫女发脾气,最后气到自己脸涨得通红,咳嗽不止……” 杨盼被他抱在怀里,黑头里眼睛一闪一闪的,最后叹气的热乎乎气息喷在他脖子里:“逾郎,你这样长大,太可惜了。” “也不可惜吧。人谁能选自己的命运呢?”他无奈地说,“我阿娘以前和我说过,她半辈子金尊玉贵的,嫁给我父汗之后掉落到了谷底。” 他顿了顿,又笑道:“不过我父汗又觉得,他也曾经对我阿娘很好——不然,哪能有我呢?” 杨盼酝酿了很久的话悄然露了一点头:“可不是,我帮阿舅整理前朝史料的时候还说,前朝的永康公主,也是过了半生金尊玉贵的日子,最后栽害了她的驸马,强嫁给朝中权贵,却又终于因淫_荡悍妒下堂,大楚朝的摄政王,就把她嫁到北燕和亲,避免了和北燕的战事。” 第252章 “哎,你在宫中,听说过这样一位公主吗?”她问道,依然是一派娇憨。 罗逾摇摇头:“没有。若是又淫_荡又悍妒,我父汗那么挑剔的人,估计不会宠爱的吧?想来早就死了,我阿娘也从来没有提起过。” “哦。”杨盼把剩下的话头压住——还没到当面锣对面鼓说的时候,要说,就要给永康公主一个致命的打击,让罗逾一下子看穿她的面目,而不是像是她刻意在吹枕边风。 “但你小时候,就没点开心的事?”她又问。 罗逾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说:“我记得我有过一个妹妹,小小的刚生出来,长一双大眼睛,也有你一样的一双小酒窝。她阿娘一个下贱婢女勾引皇帝,原要被皇后问罪处死的,因为有了身孕,才延后到孩子断奶之后。我现在记得小妹妹吃奶之后脸上满足的笑容,像一缕光似的;还有她刚刚学走路时跌跌撞撞的模样——我那时候也小,带着她走路,常常会陪着她一起摔跤,摔疼了她就哭两声,然后娇娇地倚在我身上,等着我继续扶她走。可爱极了!” 他的话语里带着笑音,仿佛沉进了很久远的美好里:“还有很远很远以前,我好像也被父汗和阿娘带着一起,他们也都在笑,只是我记得模糊了……印象里有父汗的笑脸,英俊得无以复加,但是我心里又描摹不出来。” 他的语言说得越来越慢,渐渐声音宛如沉入了大海深处,带着柔柔的海风回响,低沉而诱人。杨盼觉得眼皮沉重,耳朵里是舒适的调子,挣扎着抬起眼皮看了罗逾一眼,他已经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于长久的疲劳和失眠,使得他此刻脆弱的睡眠显得好是珍贵,连轻轻的鼾声都显得珍贵。 作者有话要说:  失眠的痛苦,作者菌深切地感受到啊,越是困就越是睡不着,简直是抓狂 所以我写文嘛…… 因为发现一写作,虽然得很晚才有觉睡,但是一沾枕头就睡到大天亮了。简直治愈! 当然,除了治疗失眠之外,还有赢得那么多看文的朋友,每天一刷评论我就激动。 爱大家(づ ̄3 ̄)づ╭?~ ☆、第一百七十章 这段日子以来, 难得有了一夜好眠, 罗逾第二日晨起终于不再有胸闷难受的感觉,呼吸顺畅, 心情也变得舒适多了。 他看看外头的日光,又扭头看看睡在他身边的杨盼——她大概很少睡昨儿那么晚,所以这会儿天光大亮了, 还睡得着呼呼的, 脸蛋上的肉被枕头压得圆嘟嘟的,泛着宝光流转的粉红色。他不由就笑,低头悄悄在她颊上亲了一下, 然后又帮她把被角掖了掖,才悄然起身穿衣穿靴。 到了书房里,思绪好像也比前几日清晰了,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沙盘, 把其中几颗棋子挪动了位置,看了看,又挪动了几颗。 清荷的话不能不说很有见识, 但他更迈不过的坎儿不是这个计策的布局方式、施行方法,而是计策本身他该不该做——毕竟, 一旦把掌管二十万大军的拔什罗将军诱入柔然的草原,他的手上就又有了无辜的人命, 而且也意味着与父汗的抗衡再难回头了。 罗逾对外头伺候的亲兵问道:“平城的消息有没有来?陛下的批复到了吗?” 那亲兵说:“回禀殿下,这两天都是每两个时辰看一次,确实没有消息。” 他心里未免又有些焦躁起来。但是理智是明白的:驿马来去, 总得七八日,这七八日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好。人生就像一场不知前路的赌局,哪有完全能够掌控的局! “知道了。”罗逾垂头道,“白天改成一个时辰看一次军报,一旦有平城那里的消息,不管我在哪里,在做什么,都要及时向我回报。” 可惜一个白天无数军报,偏偏没有平城来的消息,罗逾耐着性子一件件处置,最后用了半日时间给王蔼写信,吩咐他在柔然边境留个契机,一旦时机到了,他就诱惑拔什罗将军带军深入燕然山中峡谷,杀他夺-权。 写完封好,有一点墨汁蹭在手指上,罗逾感觉自己的手中宛然又沾了鲜血一般,顿时心生厌恶,赶紧叫人打水给他,把一双手浸在热水里拿胰子搓洗了半天,皮肤都泡皱了。 端走热水的是清荷,默默看了看罗逾泡得发白的手,好像忍了又忍才说:“奴婢给殿下拿点涂手的沤子吧。殿下这样一双手……”她低着头,终于忍不住把嗔怪的话说出来:“自己不觉得可惜吗?” 罗逾看看自己的手,只觉得上头仿佛还沾着血污一般,不由皱眉,说:“好,但是不要花香味儿的沤子,若有零陵香则也罢了。” “是。”清荷答应着,端起盆带上门,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捧了个好大的提盒,罗逾挑着眉看她,最后道:“你不至于把你的妆奁匣子都搬来了吧?” 清荷“噗嗤”一笑,打开匣子,从里头挑出好些个个瓷盒,一个个拧开盖子摆着,然后取了其中一个放在罗逾鼻子下头,笑问道:“这味道如何?” 味道清淡,温暖,让人舒适。罗逾点点头说:“这也可以。” “这味道熟悉不熟悉?” “不熟悉。” 清荷笑容在嘴角略微一僵,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的样子,笑道:“奴婢帮殿下擦还是殿下自己来?” 罗逾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肌肤,伸手拿过瓷盒,抠出一些半透明岫玉般的膏子,在手心里搓匀,然后又在手背上抹匀。 清荷提醒道:“指缝里。” 他便依言把那沤子在指缝里也抹匀了。 清荷别着头看他擦手的模样。 他个子大,手也长,但是一点不显得粗气,手指关节略凸,但是也没突兀之感,倒别有男人味。涂上沤子后,皮肤白亮光润,指甲圆润饱满。 等他擦好手,清荷把各式瓷盒往提盒里收。然后说:“晚饭开在书房里吗?” 罗逾想着后院的杨盼,正打算摇头,突然他的亲兵捧着一叠子军报和信件过来,罗逾抽了口气,又有些期待看到什么,于是点头道:“就开在这里,半个时辰后。” 清荷点头走了。 罗逾坐下来,先检查火漆,再挑选贴着鸟羽的,一封一封地拆看。厚厚一摞,就看过去也很花时间,有燕然山附近军情动态的汇报,有斥候传来的各种消息,甚至有周边农牧之事的请示……真正是万几无暇。 他全部看了一遍,失望地发现没有他最渴望的消息,瘫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重新打叠起精神,拣需要批复的、需要回信的,掭笔濡墨,一封封开始写。 不觉半个时辰早过去了,外头传报饭食送到也传报了几遍,罗逾只是叫“等会儿”,终于换成清荷过来劝:“殿下,就不能吃完了再看?饭菜凉了,吃起来不落胃,还容易积食。” 罗逾看看一桌子摊放得乱糟糟的文书,心里就烦躁,叫声:“你进来。” 俟清荷进来了,他指着书桌说:“左边是我已经写好回复的信件,右边是没有的。左边的信还装到信封里,右边的摆着别动。会做不?” 在燕然山驻军的时候,都是粗手粗脚的亲兵干这差使,每每不能让强迫症的他满意。今日见清荷谨慎地点了点头:“奴婢会。只是做得不好的话,还望殿下饶恕。”有条不紊给他收拾起来。 第253章 人各有才。杨盼温暖而迷糊,但是清荷一如其名,清冷而练达,做事手脚轻盈,动作麻利。罗逾在一旁的食案边用餐,时不时瞥见她一身碧衣,动如流水,乌黑的发梢在背上拂来拂去。 转眼他饭吃了一半,清荷已经把他的书桌归置好了。她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又来伺候罗逾用膳。 罗逾拒绝:“我自己来就好。” 清荷挓挲着手,有些委屈地说:“奴婢递递手巾不行么?” 人家温柔,他总不好峻拒,只能苦笑着摇摇头:“我真不习惯。你也别为难我,成么?” 清荷身份毕竟是奴婢,见做主子的那么和颜悦色,自然不好再强。她低声说:“是……”接着又问:“今日吃的都是荤食,奴婢取些药浸的酒给殿下吧,饮酒适量,活血强筋骨,晚上也能安枕。” 心里烦忧,似乎也确实可以酒浇,罗逾犹豫了片刻,答应道:“好吧,少少一杯即可。” 清荷一如既往端来两只酒杯,一囊北酒,当着他的面给两只杯子都斟满了,然后示意他先挑,接着自己把另一只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酒大概有些烈性,眼见清荷的脸上就浮起两团酡红,掩口咳嗽着:“奴婢可不耐这么烈性的酒……” 罗逾见着好笑,对她说:“我也不敢这样子一口闷,你倒好。”见她酒劲上来,周身仿佛软绵绵的,在一旁说是服侍,站都站不稳,只好说:“你找个窗边通风的地方坐下来歇一会儿,等这阵劲过去,就会好些。” 清荷应了一声,手撑着头,风摆塘荷似的挪到靠窗的条榻上,也顾不得平日的上下规矩,歪在榻上,斜倚着窗棂,自己揉着额角两边,喃喃说:“了不得……了不得……” 这药酒确实烈,琥珀色的浓稠酒液,晃一晃还会挂杯,而且带着淡淡的血腥味。罗逾喝了几口,问:“里头浸的什么药?” 清荷声音蚊子叫似的:“鹿茸、党参、砂仁、肉苁蓉……还有……” 大约已经醉了,越到后面声音越低。 有鹿茸,难怪带血腥气,不过也是大补的药材,对他这阵心血亏虚的症状有些用处。罗逾就着药酒,把晚餐吃掉了。见清荷歪在一边这副模样,只能叫亲兵进来收拾餐桌。那亲兵进门边干活边看扶风王的婢女这样一副德行,不由脸上就带着了诡异的笑容。 罗逾呵斥道:“好好做事就是,眼睛到处看什么?” 那亲兵和他熟不拘礼的,咧嘴一笑,收拾了东西出门,居然还把门带上了。 罗逾回到书桌前,从右手边一叠里取一份出来,打开继续写回信,凝神做事,也不觉得时间流淌,大概是酒劲的缘故,浑身暖烘烘的,思维好像也变敏捷了,下笔如飞一般。 眼见一摞信件只剩了几份没有回复,他疏散了一下筋骨,欠伸一下,愈发觉得筋骨勃勃的都是力量,稍许一动,周身血脉的速度似乎变快了,浑身暖烘烘的感觉一下子变成了热乎乎的,鼻子仿佛特别敏感起来,他手上沤子的清淡香味显得格外撩人,而整个房间里,似乎都充斥弥漫着类似的香味,一丝一丝地往鼻子里钻,又往心里钻,心尖儿痒兮兮的感觉又往下渗,到了下腹,突然腾起火苗似的。 他的眼睛不自觉地瞥向一旁歪在条榻上的清荷,她闭着眼,小巧的下巴分外惹怜,蜷着身子像一团碧绿的荷叶,衣服的每一个褶皱都刻画出一具曲线优雅的身体。 罗逾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凝神,脑海里却不自觉在算:与前任柔然汗征战两个月,回来就知道了杨盼怀孕的事,目下已经三个月没尝“肉”味。血气方刚的男人家,真是有些憋得辛苦…… 鼻尖一阵阵传来诱惑的香味,香味仿佛在不断被放大,满脑子都是这气息,撩拨得四肢百骸都痒起来。 只要一睁眼,就不自觉地想向清荷那个方向瞟,女人的白皙皮肤,起伏的身形,还有特有的女儿香。 清荷确实有些醉酒,但也没有完全不省人事。她睫毛微微一动,眼缝里便看见书案上那个俊美男儿的一举一动。 他已经焦躁得无法再继续写信了,隐隐可以看见脖子上的青筋和额角的细汗。他脱掉外衣,拿一本书当扇子扇风,瞪着桌面一封信笺半日都不动弹。俄而又瞥向了她,虽然没有笑容,但在无数男人间求存的清荷一眼就能看出,这匹小狼的表情里是男人们最通常具有的野兽之性。 或许无关爱情,但有关欲望。 他突然推开书案,疾步到了条榻边。 窗棂外是清冷而融融的早春月色,他额角的汗珠一滴一滴被月光照出银色来,那双眸子深如寒潭,嘴唇微微颤抖,他俯身面对清荷的脸,粗鲁地把她摇“醒”,喑哑着声音问:“那药酒里,还有什么药?” 清荷一副刚刚酒醒的模样,胸脯起伏着,离他俯下来的胸膛只有咫尺。 她迷迷蒙蒙地说:“啊?这酒里……鹿茸、党参、砂仁、肉苁蓉……还有……” 带着酒意的妩媚双眸,微微地笑弯了。不免有些恐惧,但更多是飞蛾扑火的赌劲,她的手慢慢顺着罗逾的衣摆抚上去,到他胸口时突然用力一抓,自己也半仰起头,朱唇微启:“殿下该不是忘记了?陛下曾经给殿下赐过虎鞭酒,里头自然还以虎鞭为主料啊。” 清荷今日穿的是一身夺目的碧绿色衣衫,内里丝缎抱腹更如翡翠一般闪动着欲滴的光泽,使得一身白馥馥的肌肤也是一样夺目,鬓发间的芳泽浓烈地散发出来,目中带着钩子,也带着最深的欲望,几乎有些夜猫般的锐利光芒。 罗逾恼得简直想抽她一个耳光。但是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女人,手扬起来,却下不去。 但是她已经带着赴死般的决心和勇气,也不再笑了,一张脸宛若月下白荷,素白中带着凛冽和清冷的诱惑,一只手缓缓握住罗逾扬起来的巴掌,又徐徐错开手指,十指与他的手指勾连起来。 吐气如兰似麝,低沉而极具魅力:“殿下选的擦手膏子,便是奴婢惯常用的荷蕊香味的。虽然是花香,清淡而芳远……并不腻人。” 罗逾周身颤了一下,死死地盯着她。 清荷握着他的手,紧紧的,唯恐一撒开,自己就会万劫不复。此刻又恍若带了点哀求:“殿下如今那么辛苦,那么委屈,奴婢无法分忧,但知王妃怀娠,某些方面无法为殿下排解。奴婢绝无非分之想,只是太……太爱殿下了……” 她眼角一滴泪,缓缓地垂下来,从眼角落到耳畔,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你这是该死!”兽_性正在胸怀里与人性缠斗的男人咬牙切齿地说,无比有撕碎她来惩罚的意愿,他身上自有“利刃”,可以一逞快欲。 清荷热烈地看着他:“殿下杀了奴婢吧。但是应该是明天。” 她把他的手拉下来,落在她饱满的胸脯上。 那厢被烫了一样,用力一挣。 作者有话要说:  嗯嗯,狗血,狗血 ☆、第一七一章 罗逾跌跌撞撞下了条榻, 努力地深呼吸平复周身的火气。 清荷抬起半边身子, 有些怨念地看着他。 她过了好一会儿冷笑道:“你嫌我?” 第254章 罗逾锐利地瞥着她:“你要想男人了,你可以跟我说, 我可以给你指婚,在我麾下挑个有出息的英俊男儿。你非心心念念挂记我?你做这样的事,当真以为我杀不了你?” 清荷冷笑着说:“那奴婢等殿下来杀。”竟然再次躺倒, 露出洁白的脖颈, 眼中两行泪下,一副不管不顾的神情。 罗逾心里被那烈酒撩得焦躁,此刻只想赶紧出门, 撇下她一声不吱,自己出门之后,被晚风吹了一会儿,自感头脑里略冷静了些, 才对门口的亲兵说:“别让她出都护府大门,别让她一个人呆着,尤其别叫她有递送信息的举动。” 他竭力持重, 顺着甬道往后头走。进了杨盼所居的正室,见她还没睡, 握着一卷书在读。 屋子里仿佛充盈着她身上的桂花糖香味,平日只觉得温暖好闻, 今日却格外有一种撩拨人的馨香往鼻子深处钻。 杨盼抬眉娇笑:“这早晚才忙完?他们说你的晚膳开在书房里,我便没有给你留菜。”她又笑着说:“不过有特意为我准备的银耳羹,我没吃完, 你要不要来一点?” 罗逾什么都不想吃——除了她。他上前把她抱在怀里,鼻子在她头发里深深地呼吸,简直想要把她的气味全部灌到肺里才能解急。 不,甚至都不能解急! 他手臂不由自主地用了点力气,她软软的胸脯贴上来,他就硬得不能自制,死死地顶住她的小腹,然后托着臀一把抱起来。 “哎!你干嘛?”杨盼有些慌,拍着他的双臂嗔怪,“你别吓我,我肚子里可有你的宝宝。” 这话一说,罗逾就气馁了,他把杨盼放下,自己说话间已经带了颤音儿:“我,我睡梢间去……” “你怎么了?”杨盼看出他不对劲,伸手摸了摸他红热的脸颊,上头已经是一层密密的细汗。 他此刻完全经不起她的抚摸,只是指尖一触,他就是周身一颤,哀求道:“你别碰我……今儿别碰我……” “为什么呀?”杨盼问,“觉得我脏?” “不是。”他连连摆手,懊恼地说,“是我自己不好,着了别人的道儿。不过没对不起你,你放心……” 他想了想,说:“给我倒盆冷水来。” 杨盼忙吩咐外头倒水,倒春寒的日子,见罗逾猛地把脸浸在凉水里,杨盼差点叫出声来,但看他在盆里埋头一会儿,重新抬起头来,额发已经被浸得湿漉漉的。 “你干嘛呀?” 罗逾看看她,叹口气,又把头扎进水里。三次一来,他冷得直打哆嗦,火烈的感觉似乎消失了。 “清茶。”他闭着眼睛,擦着脸上的冷水说。 杨盼只能依言给他倒茶,他“咕嘟咕嘟”一口气地喝,发梢的水滴滴答答的,脸上那点红晕渐渐淡了,却吸溜起鼻子来。 他甚至仍然不敢看杨盼,低着头到梢间,把自己往被子里一裹。 半夜里,喷嚏不断。早晨,床边一堆擤鼻子的软纸。 杨盼看他没精打采,慵懒靠着床边枕屏的样子,想怪他又没说得出口,只能道:“你也是自己作死!什么事解决不了,非把自己弄着凉了?我叫厨下给你煎神曲姜汤去。” 暖暖一碗姜汤下肚,身上舒服了些。酒劲过去,他也不似昨晚上似的血脉贲张、精气上头,在被窝里赖了一会儿,享受着妻子温柔的双手在额头上抚来抚去,心里终于好过了些。 “阿盼,”他小心地看着杨盼,期期艾艾跟她交代,“昨晚我没防备,喝了一杯清荷送来的虎鞭酒,所以浑身燥热得不行。不过,我没跟她怎么样,真的!我是忍着回来的,我向你发誓。” 若是“怎么样”了,就不会有昨晚上这样把自己浸冷水里的尴尬局面了。杨盼轻轻拧他的面颊:“我才不要听你发誓!反正就怎么样了,我也看不出来。她跟了你这么久,耐不住也正常。你么,也一样,我就忍忍吧。”说罢,那双顾盼生姿的眼睛向上翻了翻。 罗逾又羞又愤,揭开被子说:“我这就去杀了她。” “哎!”杨盼要拦他,看他已经蹬了鞋,披件衣裳就健步如飞出门了,索性也不拦他,把自己用斗篷裹裹好,慢悠悠散着步到门口问:“殿下往哪个方向走了?” 罗逾健步如飞,当然是到书房。门还从外头锁着,他问门口的亲兵:“里面人还在?” 那亲兵道:“是呢。哀哀地低泣了一夜。” 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罗逾沉默了一会儿,对那亲兵没好气说:“多话!把门打开!” 清荷倚在门墙边的地上坐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向上瞟过来,以往那些清丽的巧笑全数不见了,却也没有罗逾在母亲脸上习见的恨意。她擦擦脸上的泪痕,一句话不说,慢慢起身,努力抚了抚皱成一团的碧绿色衣襟,向他敛衽为礼。 罗逾道:“你在宫里那么多年,应当知道,魅惑勾引主上,罪在不赦。” “奴婢知道。”她很快答道。 罗逾倒不意她这么直接,愣了愣,把手里攥着的一团白绫抛到她面前:“赐你。” 这姑娘却突然起了犟性一样,抓起那条白绫,不屈不挠绕到罗逾身前拦住,把白绫塞回他怀里:“殿下杀奴婢,奴婢含笑领死。奴婢信佛的人,自尽会下三恶道,下一世不得为人。”她再次仰起脖子,绿色交领间露出一片白皙:“殿下用刀用绳,奴婢都甘之如饴。” 罗逾竟后退了一步,不晓得这平日里温婉的女郎怎么突然间有这样咄咄逼人的一面,倒不可小觑她。 “逾郎!”杨盼也到了书房外头,见这情景,跺跺脚说,“算了算了,你们北燕规矩有这么重么?” 罗逾把呆着头正在傻看的几个侍卫遣出书房院落的门,才低声说:“她是我父汗派在我身边的人,你难道不晓得?如今都敢色_诱我了,谁知道下一步做什么?我的沙盘她看得懂,献策也是够辣的……” 清荷眼睛里泪珠一大颗一大颗地滚落下来,颤着嘴唇好半天才说:“不错,奴婢是陛下派的,陛下是叫奴婢看着殿下……可是,我早就已经叛变了……殿下不能见容,奴婢是愿意死的……” 她捂着脸,哭声低而绝望。 杨盼摇摇罗逾的手:“算了吧。” 她有时容易心软,自己也觉得是毛病,不适合在复杂的宫廷朝堂生存,但是这“毛病”难改,清荷的表情,实在找不出破绽,她大概就像前世的杨盼一样,陷在爱里头拔_不出来了。 罗逾还在纠结,清荷却抬起脸来:“魅惑不魅惑,原也在主上的嘴里。若是爱的,如殿下的娘亲,再嫁又如何?顶着一世的骂名,阖宫的嫉妒,也事事都是对的。若是不爱的,如那位连名号都没有的九公主,便是无_耻宫人的女儿,皇家血脉也不值钱。” 罗逾脑袋“嗡嗡”的,觉得她这段话里哪里不对,但就这么飘忽而过,隐隐就在脑海中盘旋,但就是找不到不对劲的点。 他怔怔的好一会儿才问:“九公主就是随我阿娘和我住在靖南宫的环环?两岁就夭折了的小公主?” 清荷冷笑两声,根本不接他的话,不答他的问题:“殿下但知我是陛下派来的,可陛下的心意,我的心意,你一个都不知道!不错,没有谁是天上神佛菩萨,能事事洞察,咱们肉眼凡胎,目光里头只有眼睛前面,以为自己行的是对的路,所以一条道往黑里走,不死不休……殿下以为自己所知所见都是真的,可惜呀可惜……” 第255章 杨盼心念一动,伸手握住了罗逾颤抖的手指,然后朗声对清荷说:“清荷姊,你刚刚说的有几句话,我不懂。” 清荷看着面前这位天之娇女,也只有知道自己即将要死了,她才撒开一切压抑的情绪,敢于妒忌她:“王妃不必懂。奴婢虽然卑微,清白也没了,感情也不敢想,但是,还是可以死得有尊严的。” 杨盼知道她此刻情绪已经将近崩溃,不敢再激她。但是,这是一个心里有谱的女子,她还用得上。她又摇了摇罗逾的手:“逾郎,喜欢别人,也不是错;用点小心机,也不是不可恕。”她低声说:“你想想你自己……” 他在南秦时,费尽心思接近、讨好杨盼,跟这时候的清荷比,或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罗逾总觉得刚刚清荷那段话里,有某一处不对劲,但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是哪里。正在懊恼着,也觉得还不是杀她的时候。他本就不是嗜杀嗜血的人,此刻就坡下驴,说:“我饶你一次。但从今后,你老老实实在后院的婢女房里待着反省,如有任何让我生疑的地方,你也不要怪我心硬。” 清荷仿佛也并没有感激他,呆着脸似乎在想心事,最后对杨盼敛衽一拜:“多谢王妃求情。” 接着又看着罗逾,说:“陛下派奴婢随着殿下,不是所想的那么糟糕。陛下这个人,恩怨分明,也不是殿下想的那样无情。” 她最后笑道:“愿殿下长一颗智慧心,得一双智慧眼,穿透雾霾,不生蒙蔽。” 转身朝后院而去。 罗逾第一次见清荷如此性烈的一面,倒有些挫败感,低头见怀里还捧着他打算赐清荷自尽的白绫,不由自失苦笑:“我真是心太软了。”把白绫往地上一丢。 杨盼踮起脚摸摸他的鬓角,心里说:你上一世心硬的样子,也太可怕了。 她嘴里哄着他:“好了好了,多大事。她是你父汗派来的,你屁大个事就杀了她,回去怎么交代?还有,你就不记得今早起床还没洗漱?”她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看臭着一张脸。” 她“咯咯”笑起来。 罗逾把她一抓,摁到院中的树干上,惩罚地亲吻她,气呼呼道:“嫌我臭吗?” 杨盼给他吻得眼睛都迷蒙了,害臊地看看四周——好在侍卫亲兵什么的都给他赶出去了,没有丢人丢到外头。 “我不嫌。”她笑道,推推他的胸膛,“我又不是你。但是,你自己不嫌自己?” 他就是一直嫌弃自己的皮囊,所以爱干净爱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过也奇怪,今日还真没嫌自己脏,他又是自失一笑,说:“你嫌也晚了,咱们俩生同衾,死同穴,谁也改变不了。我回去洗漱,你要想散散步,就慢慢回去,想歇歇,我这书房院落大,杏花儿开了,也很好看。” 他抬起下巴指了指头顶上那棵高大的杏树,此时正是花季,一树雪白_粉嫩的花儿。杨盼被他摁在树上强吻的时候,杏花瓣儿撒了一地,单调的青石地上有了这些如雪般的娇白色,顿时烂漫起来。 杨盼笑道:“好,你去洗漱,早餐也做好了,好克化的银耳羹、牛髓汤饼和各色小菜,睡不好,吃总要补得上。” 罗逾离开了,她一个人在杏花院落里慢慢踱步,想着清荷的话。 其实她也发现罗逾目光中懵懂的诧色,也是她一直疑惑的。 清荷有一句:“顶着一世的骂名,阖宫的嫉妒,也事事都是对的”,可她听罗逾说起那位未曾谋面的皇甫中式,丝毫未曾觉得她有这样宠冠六宫的势态。若说其间尚有什么前因后果,大概也就发生在罗逾七岁前那短短几年里,而且,好多人都懂,唯独他不懂。 留着清荷,将来或许也是个证明。 她像一只鸟儿,绕树三匝,布底的软靴带起一阵阵风,杏瓣儿便在她脚边打旋儿,足履间仿佛也带上了杏花的芬芳馥郁。 突然,书房院落的门猛地一开,一个冒失的亲兵直闯进来,冒失地喊:“殿下!最新的信函!” 杨盼给他吓得拍了拍胸,恼道:“进来怎么都不敲敲门?” 那亲兵愣了愣,赶紧单膝点地给她行礼:“王妃见恕。是殿下叫我们每个时辰送一次军报文书来的。这份来得急,卑职也不知道居然是王妃在这儿。” 杨盼说:“那你把文书放进去吧。” 那亲兵捧着一大堆东西,有装在信封里的文书,有装在匣子里的密函,有什么壳儿都没有只贴了三根鸟羽的急件,还有一个尺半见方的黑漆木头匣子,盖得严严实实的。 杨盼好奇地问:“还有这样子的军报?里头放什么的?” 那亲兵一脸肃穆,肃穆得简直让人感觉他的嘴角再下撇一点,就该哭了。 杨盼摆摆手说:“好了,你们军事上的密要,我没兴趣知道,只是好奇问问,不让说就别说,我不会有想法的。” 反正她指挥用兵打仗的能力,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看见这些军戎的东西也是两眼一抹黑。 但那亲兵却低声说:“王妃,这是极要紧的东西。可是……可是没有弥封,我们也不知道……该不该叫殿下看。不看又不行,看了……又……” 他把那个匣子往前一递:“要不,王妃您来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放大招 ☆、第一七二章 “什么东西要我来决定?”杨盼心里奇怪, 再看看那匣子问:“重不重啊?” “不重。但是——” 那亲兵的话还没说完, 急性子杨盼已经伸手把匣子捧过去了。 重是不算重,里头的东西好像还在匣子中滚动, 发出闷闷的声音。匣子外头还有些湿漉漉的粘手,杨盼嫌弃地说:“怎么,沿着驿路下雨了么?怎么湿的?去打水拿手巾, 我要擦手。” 她在院子中的石桌上放下这只匣子, 别过手看一看,却陡然呼吸都紧了,手上是褐色的血迹, 已经快干涸了,所以黏腻而恶心。 她一瞬间手颤起来,肚子里一阵阵翻腾,强忍着问道:“里头到底是什么?你知道的吧?” 那亲兵老老实实地答:“卑职知道的。因为怕送的这东西会不利殿下, 所以已经打开检视过了。里头是……是人头。” 杨盼顿时感觉透不过气来,本能地往后跳了一步,嫌恶得都不愿瞧那脏兮兮的黑漆匣子。水也打过来了, 她跟有洁癖的罗逾一样,拼命洗自己的手, 恨恨地责怪那亲兵:“这东西也叫我看?你怕恶心不死我?” 突然心念一动,又问:“谁的人头啊?” “是……是个女人。” 杨盼愣住了, 擦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帮我把匣子打开。” 匣子打开了,里面喷薄出一阵味道, 早春天寒,尚未腐朽,但不再新鲜的血腥味涌了出来,叫人的鼻腔到胸腔都是一阵难受。杨盼心里害怕,又恶心想吐,又无比坚决地认为她确实应该趁这个机会先瞧上一瞧,不然,都没法掌控局面。 她给自己打气,叫自己勇敢一点,她小时候在历阳的战场上就经历过血肉横飞的场景,虽然那时候太小,没有留存下什么印象了,但至少她此刻可以鼓舞自己:我是经历过沙场的女郎,是大将军出身的杨寄的女儿,区区残血断肉,没什么好怕的。 第256章 她近乎一步一挪,慢慢移到了桌子前。 匣子里头也是黑漆漆的,先看到的是一丛乱蓬蓬的头发,被血液板结着,毡子似的粘着,又翘得到处都是。乱发下面就是一张脸,已经失去了血色,苍白灰败,眼睛闭着,嘴张着,嘴角也有血迹,不过好像也并没有想象中瘆人。 她仔细地看那张脸上的五官,和自己童年时的印象尽量地比对着。 童年时在永康公主府所见的公主皇甫道婵,乌发如云,明眸皓齿,虽然眉梢眼角显得尖锐了点,嘴唇太薄也觉得刻薄,但也算得上一个美人了;而面前的这个人头,头发已经是花白色,脸上皱纹不多,唯独眉间额头全是愁苦而生的褶子,嘴角下垂,腾蛇纹几乎挂到下巴——亦是常年忧郁和恨毒而产生的印记。再仔细看骨骼五官,还是能看出皇甫道婵的影子。 杨盼在和舅舅沈岭修史时就认真查过前朝大楚的宗籍,无论是帝王亲王,还是公主郡主,都有谱系详细记载的,生于何时,卒于何时,娶嫁何人,生子若干等等。只是到了改朝换代,才无暇顾及这些谱籍的修订。 杨盼清楚地记得:永康公主下嫁的头一位驸马叫王庭川,因是太原王氏大族之子,被轰轰烈烈记载着,后来王驸马暴卒,据舅舅说其实是被害身亡,公主知而不举,说是从犯也不冤枉她;第二位驸马就是杨寄了,当时因权势熏天,为了拉拢、亦是压服,朝中便命他休妻重娶公主,杨寄在外有兵马,在朝势力却不足,兼着南朝惯用压制人的“礼法”,他不得不照办,登基之后,这段往事是杨寄最大的耻辱,所以一言不发全数抹去,只有最原始的典籍中还载着永康公主二次大婚的场景;而杨寄为了和前妻团圆,使毒计偷梁换柱,强行把永康公主嫁到北燕和亲,确实所作所为不光彩,所以无论是大楚的史官,还是南秦的史官,都语焉不详,永康公主的第三次婚姻,便湮没于过往的长河之中,自此再无名姓流传。 本来,当面即可拆穿,但是人却是在这样身首分离的情况下“见面”的,完全无法对质,久远的是与非,单凭杨盼她一人一口,全然颠覆罗逾十几年来的认知,可能么?他在丧“母”的巨大悲痛之下,肯听么? 杨盼忧心如煎,接着看到那送信来的亲兵还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她只能说:“这是随陛下的谕旨一道送来的吗?” 那亲兵摇了摇头:“自始至终,就没见到过陛下的只言片语,但东西是平城来的,原本外头还套着宫中所用的明黄帛袱,说不是陛下送过来警示殿下的,谁又能信呢?” 杨盼说:“这匣子这么大,想必多少人见过,殿下现在是瑙云城的主宰,这么大件随军报而来的东西的存在,只怕瞒也瞒不住他的……但是,怎么让殿下知道这件事,我还得再想想。你先把匣子合上,搁到屋子里不显眼的角落,我再想想办法。” 她又说:“还有,你去后院婢女的屋子里,悄悄把清荷叫过来。” 没有过多久,清荷就面无表情地来了,身上那件碧绿的襦裙还没有换掉。 “王妃有何吩咐?”她语气有点尖锐,撩眼皮子问,“是这会儿跟奴婢算账来了么?” 杨盼笑道:“你当我是那种当面做好人,背后下毒手的人?”她叹口气:“深宫大宅,或许这样的人和事很多。不过,你日后会知道,我其他优点没有,还算得上坦荡。” 她接着单刀直入:“我不跟你兜圈子,亦没有好处来诱惑你,没有迷魂药来欺骗你,我留着你,一是不忍心一条好好的人命,二是也有需要和你合作的地方。” 清荷眸子里的锐光减少了一些,见她开诚布公,自己便也坦然道:“奴婢信王妃是个伉爽的人。那么,王妃有什么要奴婢做的,还是直接吩咐吧。” 杨盼说:“你是平城宫里的老人儿了,听说跟着大汗也很多年,许多宫闱的事想必也晓得。” 清荷笑笑接话道:“但是,大汗吩咐我不许说的,我也不能说。我瞒着他,帮着殿下,已经该死一百回了,若是再泄密,只怕夷三族不够,还得九族来凑,那些我素昧平生的远房亲人,就该经历跟我一样生不如死的命运了。” 杨盼想一想便能推断出这“不能说”的自然是罗逾那奇特的身世了,叱罗杜文把儿子交给皇甫道婵抚养,自然有他的一重道理在,清荷不肯说,她也不急。杨盼说:“我不要逼你说什么,但是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把清荷招呼到屋角一个偏僻的柜子旁,从底部拖出一个黑漆匣子,然后对她说:“你打开自己看。我先告诉你,里面是个首级,你先有个准备。” 在军营里待过的人,在生死线上徘徊过的人,对这些血腥有一定的抵御力。清荷略顿了顿,便伸手打开了匣子。 她的眉头皱了皱,朱唇微启,似乎要说什么,但是旋即目光闪动,是犹疑和怔色,仿佛也是疑惑难解。 杨盼用父亲教给她的识人之法,仔细观察她的细微神情,然后看着清荷默默关上了匣子,跪坐在原地发了会儿呆。她也不去打扰清荷的发呆,而是终于等到了清荷亲自开口。 “这是皇甫中式,也就是殿下的母亲。”清荷说。 杨盼咄咄问:“这个人我在南边时认识,她怎么会是殿下的母亲?!” 清荷斜乜过来,少顷笑道:“这我就不能说了。王妃既然心里有数,问也没有意义。” 自然是皇帝叱罗杜文首肯,甚至就是他的主意。 杨盼点点头说:“你不能说,我不勉强。现在父汗杀了逾郎的母亲——甭管是真是假——对逾郎而言,只怕是绝大的打击。我也是问计于你:怎么办?” 清荷此刻露出了一点怅惘:“照理说不会,陛下留着她,不过就是想着控制殿下不反抗、乖乖听话。陛下还曾说……”她戛然而止,把半句“陛下还曾说”的话咽了下去。 不能说,逼也无用。杨盼今日也见识到清荷的骨性,知道这不是一个可以威逼的女子。她叹口气道:“其他我也不担心,只担心逾郎见到养了他这些年的母亲的首级,整个儿就会崩溃掉。只是我也奇怪,怎么会有人连自己母亲都会认错?” 她也斜乜着清荷:“逾郎的亲娘,曾经宠冠后宫?” 清荷缓缓摇头:“那时候我还在家做无忧无虑的女郎呢。宫里传说过那位宠妃,可惜我没入掖庭的时候,她的名字已经不许提了。” 杨盼又是一声长叹。 清荷想起罗逾,不知怎么,既不恨他,也没有再对他存有欲望,但是心里翻涌起的是心酸与不舍。她点点头,对杨盼说:“到时候,奴婢想法子劝劝他吧。” 她把匣子的盖子盖上,推回了柜子底部的暗格里,最后说:“这东西不能久置。除非能瞒一辈子,否则,殿下……总得过这一关……” 他们的殿下,此刻浑然不觉有这样一条可怕的“军报”已经送到了他的书房里。 罗逾正在外花厅,接待一位至关重要的来客——他的父亲派给他增援的拔什罗将军。 这位将军手控二十万大军,对罗逾这位皇子殿下自然是恭恭敬敬的,在花厅里斜签着身子侧坐着,小心翼翼地回复:“殿下说得是。柔然与我们不睦多年,虽然偶尔也会攀个亲,边境上做做生意,但是末将在边境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仗一年总得打几场,也实在因为他们彻头彻尾游牧,纵使是汗王,管理也松散。好在六殿下已经救出来送回平城了,柔然这里又跟我们翻毛,咱们狠狠揍他也没有后顾之忧。” 第257章 罗逾斜倚在高脚椅上,一手撑着头,表情颓丧,时不时地吸溜鼻子,不停地用软纸擦着,最后抱歉地笑了笑:“实在不是故意慢待将军,也不是小王傲慢,昨晚上受了冻,今日就头重脚轻了。” 拔什罗将军忙道:“殿下大概还不习惯北边的气候,看似是春天到了,其实乍暖还寒的,特别容易着凉,早晚还是应当多穿戴些。” 罗逾叹口气说:“毛病是小毛病,只是想着柔然又来挑衅我们,就该趁他们新政权交割未稳,好好教训一番,教他们以后不要再造次。就怕再往北走,更加寒冷,我这身子万一支撑不起,反倒落荒而逃,叫人笑掉大牙。所以思来想去,还是想辛苦辛苦将军。” 这简直是送现成的功劳。 这位拔什罗将军本来就是好大喜功、贪功冒进的性子,兼着他心里知道皇帝是有考察罗逾能耐的意思,再想不到居然会被这位皇子殿下坑。所以他顿时喜上眉梢,拱手称谢道:“这是殿下挑我!” 罗逾吸溜了一下鼻子,又在软纸上擤了一把鼻涕,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勉强笑道:“为国效力,什么叫‘挑’?将军这话可是错了?” 拔什罗虚心受教,连连点头:“是,是,确实是为国。殿下一片公心,末将感佩!既然事不宜迟,末将这就点数两万精兵,亲自去燕然山北给他奶奶的柔然人一击!” 罗逾摸了摸鼻子,掩盖住眸子里一丝愧疚,点头道:“好!一应后勤,小王全力负责,叫将军没有后顾之忧。” ☆、第一七三章 送走了拔什罗将军, 罗逾慢慢缓和心神, 倒觉得感冒的症状更严重了似的,想想也有些埋怨清荷, 边吸溜着鼻子边往后院去,想着实在是要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了。 杨盼还如他想象中一样,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捧着一卷书在读。 他亲昵地对她说:“刚刚和拔什罗谈过, 把他诱到燕然山那里去了,王蔼已经设伏,我要对不起这个人了。” 他又带着些撒娇说:“昨儿恰好把自己弄得着凉, 今日不用装就自然病了。好难受啊,你叫厨下再煎些姜汤给我祛祛寒气,不然——”他打了个喷嚏,赶紧用软纸接住一泡鼻涕, 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擦干净后笑道:“了不得,病得还不轻。今晚咱们还是得分床睡, 别把病气过给你。” 他处置了一件重要的事,不管怎么说还是有点成就感, 笑融融看着妻子,她在笑, 嘴角却没有酒窝。 罗逾有些惶惑:“怎么了?还为早上的事生我的气?” “不是。”杨盼放下书,不知该怎么对他开口,犹豫了半天还是说, “生气没有,但是早上看清荷,觉得她也挺可怜,有些话说出来,我也有些不解。” “唉,不杀就不杀吧。”罗逾说,“手上沾血,毕竟不是一件好玩的事。但是她今天有的话十分可恨,我不惩戒她,心里也出不了气。” 杨盼“嗯”了一声,起身到厨下吩咐烧姜汤,趁这个机会,把自己思路又理了理,仍是没有勇气直接说,还得盘马弯弓的,慢慢把话透给他,叫他慢慢有个心理准备,不仅是准备着接受母亲的死讯,还要准备着接受他母亲的真相——每一句真话都比假话还难叫人接受,他会受到一重冲击,然后是又一重。 或许那又一重的冲击会拯救他,但是也许也会把他推入更深的地狱,甚至,他会本能地不相信,怀疑说这话的人别有用心——毕竟,在谎言里近乎生活了一辈子,揭开真相只怕比揭开疮疤还要疼痛吧? 她深吸一口气,回到了屋子里,罗逾正坐在靠窗的条炕上捡着她的书在乱翻,见她来了,指了指正寝的卧榻,说:“咱们远远地对坐,病气应该不会传那么远。刚刚说了一半呢,你觉得清荷的话哪里特别不解?咱们聊透了,再一总问她去,叫她总是偷偷瞒着我,如今也要叫她知道我的厉害。” “你够厉害了。”杨盼冲了他一句,“对比自己弱的女郎说打说杀的,我未曾觉得你厉害到哪里去。” 罗逾有些委屈:“你觉得我这是仗势欺人么?确实是她对我使坏在先。给男人喝那种酒,说她没有色-诱爬床的心思,谁信?” 杨盼不想跟他纠缠这条,只问:“她说你阿娘宠冠后宫,那时候说什么都是对的。可我看阿娘在宫里的状态,完全不是这样啊!” 罗逾叹口气道:“但是父汗亲口说过,也喜欢过我阿娘,也有过宠爱她的时候。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宠冠后宫——过去的事我都记不得了。不过,阿娘她这人嘴巴毒,心里怨气又重,大概是为什么事惹到了父汗,最后落得个被贬冷宫的命运,所以到得后来,无论是相貌和性子,都越发叫父汗不能接受了。” 杨盼问:“清荷应该和你差不多年龄,她都知道的事,偏偏你一件都记不得?” 罗逾怔怔地看着她:“确实记不得了。我小时候的事,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子,有的都说不清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梦。” “会不会……”杨盼终于奓着胆子说,“你阿娘,并不是清荷口中,那个宠冠六宫的人?” 罗逾陡然色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盼眨巴眨巴眼睛,迂回了一下:“没什么意思,觉得奇怪。”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杨盼又说:“如果是一个宠爱无比过的人,会突然恨到想杀她吗?” 罗逾的眉头纠结了起来,凝神望着杨盼好一会儿,才问:“你今天怎么总是问我阿娘的事?”他吸了吸鼻子,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 杨盼许久不说话,也呆呆望着他。 罗逾的神色开始显现出惊惧,问:“今天送来的军报,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隔了一会儿又大声问:“是不是我阿娘怎么了?你说话呀!” 杨盼给他吼得委屈,眼眶都红了,撇着小嘴说:“你吼我干嘛呀!” 罗逾紧张得一口一口咽唾沫,努力平息声调中的高亢之音问她:“我不是吼你。但是有什么消息你不能瞒着我,平城我娘的安危是我最在乎的事。” 杨盼瞪着他,冷冷说:“所以此刻怀着你的孩子的、你的妻子我,就是不用在乎的?” 罗逾觉得她怎么突然变得难以解语了,他扯了扯自己的衣袖,焦躁不安地说:“阿盼,我怎么不在乎你?可是你在我身边,安安全全,我可以放下心来。她却孤零零地只身在平城宫的掖庭牢狱中,我那个脾气暴戾的父汗三天两头喊着要杀她。连贺兰部的人都说,父汗为了扶持李耶若和她的儿子上位,会拿我阿娘做筏子,以扳倒皇后贺兰氏和太子,所以……” “所以,贺兰部来人的话,你已经深信不疑,完完全全地入彀了?”杨盼继续冷冷地问。 罗逾又是一愣,然而面色不止于白,近乎开始发青:“你……你已经知道了什么?阿盼你不能瞒我!发生什么事了?我阿娘怎么了?” 他很敏锐,这事瞒不下去,也拖不下去,杨盼有种推车撞壁、无处能躲的感觉。既然事已至此,索性面对吧。 杨盼很严肃地说:“今日,送来一堆军报,还有一只匣子装着一个首级。” 罗逾浑身打摆子似的颤起来。 第258章 杨盼要紧说:“我看过了,是已亡的楚朝的永康公主。” 罗逾仿佛只听了前一句话,对什么“永康公主”之类的,彻底听不进去了。他拉开门,一步一步往外头走。 杨盼的心脏急遽地跳动着,愣怔了一会儿,急忙起身提着裙子跟了上去。 他急如旋风的身影早就消失在长长的甬道里,杨盼原地转了一圈,跺跺脚往他书房所在的院子走。 院子里是骇人的动静——“噼啪”巨响的皮鞭落肉声,挨打的人惨痛的呼号声,旁边人想劝不敢劝的叹息声…… 杨盼推门,里头站了满满一院子人,罗逾亲自执鞭,下足了狠劲,抽打绑在那株杏花树上的亲兵。 惨叫声伴着洁白的杏花瓣儿扑簌簌地掉落,那倒霉蛋背上的血痕一道道的,渐渐滴落下来,把地上的杏花瓣儿染作一点一点的赤红色。 罗逾眼睛也是这样的赤红色,抽得手颤,浑身像乏力一样,还是用力在甩鞭,挨打的叫都叫不出来,被缚在树上痛得哼哼唧唧。 罗逾红着眼睛质问:“跟你说过了什么军报都要第一时间报于我知道的,你为什么不来报?为什么不来报?……”扬手又是一下。 杨盼怒不可遏,拨开众人到树前站着,大声说:“他第一时间送来了,我瞧见了。你若是怪我没第一时间报于你知道,那你责罚我罢!” 到底怕他失去理智会迁怒,杨盼故意一插腰,把还没鼓起来的肚子刻意挺出来一些。 罗逾回过头,嘴唇颤抖,像是要咬牙,但是咬不住;又像是要说话,但是说不出。 杨盼指了指屋子:“‘东西’就在里头,前朝的永康公主的首级。” 她刻意把“永康公主”四个字强调了一遍,死死地盯着他,然后说:“你去看,亲自去看!在这里打人,算是什么?” 罗逾其实在害怕,不敢面对那个可能熟悉万分的头颅。 杨盼看着他的眼睛,那么漂亮的一双,瞪圆了,红彤彤的,眸子里一层雾气。 他是这里的主帅,肩负着领军的重任。 杨盼缓下声气,给他留着面子,对旁边愣住的诸人说:“把人从树上解下来,赶紧送去止血擦药。从我带来的行李里去十匹绢赐给他,说今儿消息是被我耽误了,怨不得他。” 大家觑见王妃发话,扶风王一声没吱,都是松了一口气,赶紧把伤者解下来,乱哄哄抬走了。罗逾的书房院落里顿时安静了。 杨盼总是记得他上一世拔剑杀向自己的样子,所以对他还是未免怀着一些警惕,此刻离得远远地问:“你怎么说?进不进去?气有没有撒完?” 其他人都走光了,她面前的小郎君眶子里那层雾气凝结起来,在脸颊上垂下两颗泪,顺便又吸溜了一下还在感冒中的鼻子。然后,他一下子蹲下身,抱住头,无声饮泣,肩膀一抖一抖的,默默哭了半天,才哽咽着喉咙说:“阿盼,我怕……” 他这脆弱的样子实在可怜极了。杨盼挪过去两步,低头看看他,也不忍心再刺激他了,叹口气说:“我不敢面对的时候也会哭,没啥丢人的。” 他的肩膀又抖起来。杨盼慢慢到他面前,轻轻摸摸他的头发,他伸手把她的腿抱住,哭得浑身都颤起来。 “但是……”杨盼鼓足勇气说,“永康公主,我小时候她还在南边大楚当公主呢……” “这么多年了,自然是你认错了。”罗逾在她裙子上抹着眼泪,“同一家子的人,长得自然是像的。” 杨盼竟不知道怎么驳斥:可不是,这个血糊糊的人头,确实只有点像皇甫道婵,她那时候才是猴天猴地的熊孩子,她自己都不信自己能把相处并没多久的一个讨厌女人的模样记清楚。 杨盼告诫自己:不能急,千万不能急,罗逾对她和他母亲的关系是有戒心的,她不能自己把自己坑进陷阱里去,为今之计,还是要别人发话才成。不管怎么说,人已经死了,就纠结个身份也没意义了。 何况,现在她最担心的也不是什么永康公主,而是罗逾呀! 她像个做母亲的一样,轻柔地抱着他,蹲下身吻他的额角和脸颊,像她在哭泣的时候他安慰她那样,柔和地安抚他:“逾郎,哭一场也没什么,但是别毁伤了自己的身子。我,还有你的孩子,咱们都更需要你。” 在她怀里啜泣的人不知多久后才停止了痛苦,敢于去面对屋子里那个头颅。 杨盼看着他脚步灌铅似的往屋子里走,仿佛里头是刀山火海,泥犁地狱。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襦裙,上面一团团湿——他竟然能哭出那么多眼泪来! 她只敢在门口指点:“就是那个匣子……对,柜子底下那个暗格,对,就是那个……黑匣子。逾郎……” “阿娘!”他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儿子不孝!” 哭声听不见了,他的脸憋得铁青,张着嘴仿佛都无法呼吸。不顾污秽抱着血淋淋的头颅,一身挺括的淡青色襜褕滚满了血迹,他的手、他的脸、和那失色的死亡的面孔…… 杨盼不忍看,放下门帘,到外头杏花树下一阵干呕。 脑子里却异常清晰:王蔼所讲的那一幕要发生了!这一场泼天大赌,生死的骰子已经交给上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虐男主虐得好爽。 ——罗逾后妈留字 ☆、第一七四章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因未到伤心处。 罗逾撕心裂肺的伤心终于缓过来时, 已经到了月上柳梢的黄昏了。 他两顿没有吃,也不觉得饿, 杨盼还是心疼他,悄悄吩咐他的伙头兵:“用羊羔肉汤熬点稠稠的粥,加荜拨和胡椒, 香味浓郁些, 再配几个爽口小菜,一总送到这里来。” 她挺着肚子,吃力地端着食案, 到门口说:“逾郎,我在门口,能进来么?” 里头闷闷地传出一声鼻音“唔”。杨盼侧身推开没有闩住的门,端着食案进去。见罗逾已经把那血淋淋的首级收拾回匣子里去了, 他一身沾了血迹的衣服也脱下丢在一边,但人抱膝在地上毡毯上坐着,垂着头也不看人。 杨盼拧了一把热手巾, 递到他面前:“擦擦脸吧,哭久了眼睛会不舒服, 及时焐一焐,明儿不会肿得太厉害。” 他依然垂着头, 抬手接过手巾,整个儿盖在脸上,在热气里狠狠地呼吸了几下, 然后瓮瓮地说:“我不想吃东西,你叫人把食案端出去。” 杨盼看看自己好容易端进来的食案,没有苦劝他吃饭,而是驯顺地答应道:“好吧。” 但是并没有叫人,而是问:“逾郎,你难过,我也心疼你,但是,难过并不能解决问题。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罗逾揭开盖在脸上的热手巾,露出一张肤色煞白,而眼眶鼻尖都是红红的脸来,哭到这份儿上,此刻反而没有表情了,瓮瓮地带着鼻音,说:“我要给阿娘报仇!我不能枉为人子!” “好。”杨盼点点头,“你先把自己拖垮,然后谁把你的仇当仇?用兵的事我虽不懂,但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等你把悲伤化解,饿伤的身子骨调养好,你那个军伍出身的父汗正好把你包抄,妥妥地包个饺子。” 第259章 罗逾看了她一眼,不言声地慢慢爬起来,到食案边盛了一大碗羊汤炖粥。看得出他没啥胃口,但是很努力在吃,每一口仿佛把仇恨在往肚子里咽,泪水随着他喉结上下滑动的吞咽动作,一道一道地从颊上滚落下来。他“唏哩呼噜”吃了好几口,才掏绢子把脸上的泪水擦一擦,接着又战斗似的跟那一大碗羊汤粥搏斗。 看他吃完了,杨盼才又问:“你是睡书房,还是回后头我那里去?” 罗逾似乎是纠结了一会儿,才说:“应该是寝苫枕块的。” “那是正常的服孝。”杨盼说,“你现在寝苫枕块,我也不拦你,你只考虑能不能休息得好,能不能让你保持充沛的精力。” 罗逾闭着眼想了想,说:“好,我到正屋的梢间睡。”又补了一句:“也是因为着风寒,不能过病气给你。” 杨盼点点头,四下望了望,从里头的屏风上取了一件斗篷给他,说:“外袍脏了,裹个斗篷也能搪寒气。” 她见罗逾在那儿慢慢系斗篷的颈带,想来他是想一个人走,免得跟着老婆、步伐颓丧,会觉得尴尬,于是说:“我先走。你别弄太晚。”转身先离开。 “阿盼。”他在背后叫。 等杨盼回头,征询地望着他。罗逾露出一个苦涩而真切的笑容,对她说:“你真好,有你在,我没那种丢主心骨的感觉了。阿盼,上天待我太薄,唯有赐你给我,是他对我的厚待。” 杨盼给他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但此刻还不能哭,她努力对他一笑:“逾郎,你不能丢主心骨,我和孩子,都还需要你。” 他努力地点点头,系上斗篷,还又拿来风帽,掩耳盗铃地戴上,脸被遮在风帽的狐狸毛边儿里,仿佛这样就可以自欺欺人了。 罗逾晚间鬼魅般回来,悄无声息地躲在梢间里。杨盼一夜也没有睡好,只要醒来,就听见他或是低泣,或是叹息,又或是咬着牙齿,发出犬牙磨动的声音。 第二天,他的眼睛全肿着,睁开来几乎只有一条缝,若是平时,杨盼简直要笑死了,今天哪里敢笑,问他:“你这副样子,今天去处置都护府的事务么?” 罗逾老实地摇摇头,然后哀求她:“你叫人到书房把一应军报、奏报都搬过来吧,我在这里处置事务军情的事,一点都不能耽搁的。” 然而东西送过来,他那双眼睛却畏光,看不多会儿就刷刷地流眼泪,大概眼睛酸得太难受了,他只能继续用热手巾敷着眼,对杨盼说:“不行,我的眼睛受不了。阿盼,这些奏报大多是汉文的,你帮我念,好不好?” 杨盼不意落了这么个任务在身上,不过看他可怜,只能答应下来。汉文的奏报,或是简单的鲜卑文,她都能念,念完了,在一旁闭着眼睛热敷的罗逾就把处置的意见告诉她,她再给写上去,最后用钤印也是她的事。 读了几十份,杨盼也有些明白局势了。而且紧接着,在罗逾哀伤过度,无法逐份批阅这些军报的时候,只能让杨盼牝鸡司晨的时候,她也开始看得懂所有的形势——北边柔然在祁翰和乌由的掌控中,渐渐步入了正轨;东边靺鞨还在期盼罗逾许诺的好处,尚未回去,还等着立功受赏;平城那方暂无动静,大将的调动一如往常,也还没有听说太子废立的消息…… 以及,现在罗逾手中的十万大军和拔什罗剩余的十几万人,每日如何开销粮草,如何日常操练,乃至里头伍长、什长、一队、一营调遣、开拨、驻扎……所有细务,杨盼都明白了。 “真不容易!”她说,“原以为打仗就是要会出奇兵,会用计,会埋伏,原来背后吃喝拉撒、用人换人才是大学问!” 罗逾的眼睛消了肿,但还有些畏光,不能用眼过度,闭着眼睛说:“于留心处皆学问,阿盼,若是有一天我有个意外,你也能指挥人马,给自己逃回去的机会。” “逃到哪儿?” 罗逾睁开眼睛,乌油油的眼珠转过来,温暖而坚决:“我要报仇的,但是,这或许会是万劫不复的事——可我也要做。你和孩子,是我现在最担心最牵挂的。这瑙云城离南秦有十万八千里,我想先送你回南秦,但又担心舍不得你奔波;还有个法子就是等王蔼那里的消息。你帮我写封信给他,叫他亲自来接你去柔然,把孩子好好生下来。我若是能兵谏成功,再来接你和孩子;若是失败了……” 他沉郁地默然了半天,才说:“我也总要保住你和孩子。首要是你。” 杨盼看着他,气呼呼说:“我才不要跟你分开!” 罗逾看着她,好半晌才摇头说:“阿盼,要听话!” “我不听!什么‘再会’‘珍重’‘永别’我都不听!我跟你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我们的孩子自然也愿意和他的父母在一起!” 罗逾凝望着她好半天才说:“好吧,咱们不谈你。你写信给王蔼,把我们这里的局势告诉他,再问问他那里的局势。我有信得过的驿卒,可以给我送信。” 杨盼赌气地抹了一把眼泪,坐下来给他写信。突然,肚子里像有个小气泡被吹破了似的,“啵”一声动静。跟一般肠子发出的动静不一样,而是在小腹深处,有一阵奇妙的感觉。她停下笔。 罗逾问:“怎么了?不好措辞么?” 杨盼摇摇头,看着他说:“刚刚,可能是,我们的孩子,动了!” 磕磕巴巴的,但是一点都不妨碍听明白。罗逾看她虽然没有明显的笑颜,可是嘴角的弧度,还有那两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简直昭示着她的笑意。 他的心境突然间感觉敞亮了一些,母亲死亡的阴霾与晦暗,像被夜晚的一轮皎皎明月的光芒推开似的,倏忽就变淡了。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最后压抑着激动说:“阿盼,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对我的孩子!” 一心要报仇的罗逾不敢怠慢自己的身体,每日没有胃口也要努力吃饭,睡不着觉也要努力在床上闭目养神,眼睛不好也不敢耽误一份军报。 一日,他突然对杨盼说:“阿盼,我想先在瑙云城外的青山里葬了阿娘的头颅,等我兵谏胜利了,再将分开的尸骨合葬。若是失败……”他苦笑了一下:“那就半点不由人了,现在就不提了。” 在他心里,这还是亲娘,哪怕杨盼也认定那是不可能的。 不急,不能急。杨盼心想,人形成了执拗的观念,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反正一个死人,我还怕什么? 于是她点头答应:“好。要不要请和尚做一做法事?” 罗逾茫然地看了看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阿娘虽然信佛,但好像信的也不是一般的佛教,念的经也与一般的不一样……”他似乎打了个寒颤,想起母亲常年在阴暗屋子的小蒲团上,喃喃地念那些诅咒的经文,还有那些她挨着诅咒的名字,突然就觉得背上一阵阵飕飕的凉。 他最终坚决地摇摇头:“不折腾了,折腾了她也未必满意。横竖是我的心意,若是我有能耐,在合葬尸骨的时候再补一应礼数就是了。” 瑙云城外是连绵的青山,此刻匆匆,也顾不上看风水,找地脉,更顾不上雕琢精美的石碑、墓志,只能用一个新置办的楠木锦匣,把已经枯萎的人头放进去,在青山深处一棵树下埋起来,简单地竖上石板,简单地写几个字,聊作将来寻找尸骸时的标记。 第260章 罗逾跪在那馒首般的新土堆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再深的悲伤也不像开始似的摧心肝了,他两行泪下,在土馒首上撒上浮土,培上青草,喃喃地说:“阿娘,儿子无能,未能保全你,未能及时救你。日后日日夜夜,哪怕穷尽一生,但有一条命在,便是思虑为你报仇雪恨!” 杨盼撇嘴:报仇雪恨?那方也是你爹诶!圣人谈孝顺是说孝顺父母,哪有只孝顺一个,还要找另一个报仇的?! 正想着,突然罗逾回过头来,对杨盼欲言又止地说:“阿盼,这……这到底是我阿娘……” 杨盼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心里虽然有些憋屈,但是想想自己的大计,想想韩信,想想张良,自己有啥不能忍的?她爽利地说:“为了你,我并不计较什么前朝后朝的。她不是永康公主,也是你娘;她若是永康公主,也算是做过几天我的后_娘……磕一个头也是小辈该当的。” 罗逾听她这话又不地道,不过转眼见杨盼真个跪下来在这堆坟前磕了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在说什么,他又觉得感激她,热泪盈眶说道:“阿盼,我知道你委屈了,但是这份情是我亏欠你的。将来,我若有活着回来接你的一天,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杨盼心道:你补偿我什么?也跪床头的踏板上给我磕头?老娘不稀罕! 不过刚刚嘟嘟囔囔,说的是:永康公主,你够占便宜了!不知道你哪里来这么好一个便宜儿子,半辈子给你蒙在鼓里。不过你别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这会儿丢了脑袋,日后只怕还要丢了他的一颗虔诚的孝心——怪谁呢?好好的日子过着,多好啊!不管怎么说,他是你身首合一的唯一希望,你在天堂——啊不,应该是地狱吧,也好好祷念着他能够成功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老晚的终于码好了,困。。。。不检查错别字了,大家发现了告诉我吧。叩谢一个 然后别觉得阿盼磕头委屈。真不委屈。我偶发实用主义,觉得和控制人心比起来,叩头又不少一块肉 ☆、第一七五章 “母亲”死了, 罗逾胸中的悲愤渐渐积聚酝酿成报仇的强烈欲望, 悄然秣马厉兵,联结各处与他关系好的合作伙伴, 然后,万事俱备,只等柔然那里一个消息。 斥候传来的坏消息, 对他是个好消息:拔什罗将军如清荷所说的一样贪功冒进, 被王霭的一支老弱残疾军队诱到燕然山中一道峡谷里,上礌石,下弓箭, 一支队伍被“切”成三段,前面的无法回头,后面的无法救援,只能眼睁睁看着拔什罗被封在峡谷中, 射得刺猬一样,不出意外地殉国了。 果然不过几天,王霭就悄悄地亲身来到瑙云。书房院落里的杏花已经落了, 青青的小杏子挂满枝头,树皮上犹带着一道道鞭子的痕迹, 而地上当时洒下的鲜血,却和当时飘落的杏花瓣一样, 已经了无痕迹。 王霭进门后仔细看着罗逾的神色,不过一个多月没见,觉得他变得阴鸷了好多, 落寞地倚在圈椅中,说话时总是垂着头,但抬起眸子时,又总是光芒锐利,叫人不能逼视。 无论是模样,还是神态,还真有些像那位北燕皇帝叱罗杜文! 王霭行为瞧着散漫,其实心里从不小觑任何人。罗逾神情的变化,总是有原因的。王霭首先探头往里头瞧瞧:“咦,我们广陵公主呢?” 罗逾反感地说:“她自然在后面,肚子都大了,还日日出来操劳不成?” 王霭不依不饶:“不成,我是广陵公主的臣子,今日来虽然是给你送信,但也是来拜见公主的,不见公主,我最要紧的事都完不成,其他算什么?” 罗逾知道他担心杨盼,从面前一堆文书中抽出两张递过去:“这是今早的军报,你看看上头的字,是不是你熟悉的广陵公主的?” 又对外头没好气道:“派个人,请王妃过来。” 王霭这算是放心了,端着送来的茶就喝,然后说:“拔什罗死的那天,我没露脸,士兵穿的是前柔然汗旧部的衣衫,甭管嫁祸有没有用,至少一时还可以推脱。” 等杨盼挺着微凸的肚子来了,王霭才又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递给罗逾:“你所要的、最重要的东西——拔什罗所掌领的虎符——二十万大军,总还有十七八万活着,有这件东西,他们就归你了。” 这块虎符是黄铜的,沉甸甸的,里头犬牙交错,是特制的卡口。罗逾接过虎符,仔细看了看又摸了摸,最后才对王霭说:“谢谢你!” 王霭看看杨盼,她望向罗逾的神色里都是担忧。王霭也不由肃然了些,问罗逾道:“这段日子,倒没有问一问你平城的消息?” 罗逾好一会儿才沉沉说:“我阿娘已经被杀了。人头寄送过来,再无转圜的余地。” “节哀,节哀。”王霭对他一躬,“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不知殿下下一步是什么打算?” “自然是报仇。”罗逾捏牢了手中的那块黄铜虎符,面无表情,但话语一个字一个字都像是齿缝里挤出来的,“巫蛊的事漏洞太多,却不查而诛,叫我万难服气。不错,死者长已矣,而且脑袋掉了装不回去,但是生为人子,却不能就这样默默地忍了算了。” 王霭不说话,又悄然看了杨盼一眼。 罗逾问:“你老是瞧着广陵公主,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对她说?” 王霭笑笑道:“话没什么要单独说的,殿下对我坦坦荡荡,我也对殿下坦坦荡荡。殿下如今手上有将近三十万人;靺鞨那里还有几万是愿意支持殿下的;我们家乌由也可以动用十万的柔然兵,殿下如要,也义不容辞。近四十万人,对外甚至可以宣称个‘百万大军’,动一动能够使得平城震恐。” 他抿了抿嘴唇:“只是此路一走,就没有后路了。” “我不要后路。”罗逾极快地答道,“我是兵谏,不是造反;为母弑父,也不是我的初衷,但陷害挑唆,致使我母亲身死的人,我也要她血债血偿!” 看来罗逾心中已经默默地给自己定了个仇人。若是兵谏成功,想来李耶若就难以善终了。 而且,说起来是“不弑父”,真到了父子俩刀兵相见的时候,彼此是死是活,也不是现在口头说了就能算数的。 王霭是个冷静的性子,他看得出杨盼的担忧,但只字不提她,却问罗逾:“那么,殿下知道整个北燕,还能调集多少兵力阻挡殿下的兵谏呢?” 这个数字就庞大了。北燕的兵制:国家精心豢养的精兵强将分布在四处,只要皇帝兵符召集,总有百八十万;真到需要的时候还可以做到全民皆兵,所有壮丁接到军书,一户出几丁,一户出几马,战士只要备上鞍鞯,粮草全靠“打草谷”,国家可以迅速地征调出数百万人,战斗力虽不强,胜在人数甚众,也是不可小觑的力量。 罗逾并没有担忧害怕,反而是孤注一掷的模样:“所以我这里急等你的消息。兵贵神速,我父汗用虎符可以调集的兵,大部分分散在各处,只有平城周围有二十万中央的羽林精兵,还有分属太子掌管的东宫护卫三万人,未必是我四十万的对手;而举国征兵,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做到的。我只要快,快就有赢的希望!” 第261章 王霭默认,然后又问:“那么兵谏成功,下一步呢?” 罗逾满脑子只有报仇,完全没想下一步,他愣了愣说:“杀妖妃之后,他肯为我母亲忏悔,就奉他做太上皇,也不是不可以。” “那你呢?”王霭咄咄逼人。 罗逾皱起眉头:“我不是为了这个位置!” 王霭冷笑:“那柔然汗以及我,帮你是为了什么?” 罗逾锐利的目光瞥过去,冷笑道:“是了,人俱有私心,那么你想要什么?” 王霭对他全无惧怕,昂然道:“我要什么?殿下此问可笑!还是先想想,兵谏一行,大军一动,你就只有两条路了:胜利,则登基称帝,若能保住江山,后世的历史怎么写,全在你手里;失败,则引颈就戮,声名涂地,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所有的黑锅都是你一个人背,还会牵连妻孥。” 然后他摇摇头:“没有第三条路的。你想着奉你阿干做皇帝,你做权臣,也是做不踏实的;想逍遥江湖,仿陶朱公之乐,更是做梦。下一任的皇帝只要不是你,就只愁没有人来背这口黑锅,哪有你这样上赶着背锅的笨蛋?” 罗逾笑着问:“这么说,你也想效法我父汗扶持前任柔然汗那样,扶持一个北燕君主,卖些好儿,然后就可以期许得些实惠?”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王霭只是冷冷淡淡看着他嘲讽,最后说:“我有什么好处?想要什么实惠?我命都不要在平城的牢房里熬刑,只为了点实惠?!我不过期许你能让广陵公主不必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再期许你让两国的百姓也不要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他的话硬铮铮的,简直带着对罗逾的蔑视。 罗逾嘲讽的笑容摆不出来了,他看了看在他身边的杨盼,看了看她挺起来的肚子,面颊的线条变得柔软起来,对王霭说:“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如果只有这条路走,那便走罢!”把手中的瓷杯往地上一摔,嘴角挑着一抹凌然的冷笑。 两个男人的意思是定下来了,杨盼心里却没有这么决断,罗逾当不当皇帝她不在乎,但是长剑的另一刃就是万劫不复,她总是害怕的——有了孩子之后,这种害怕就越发浓厚。 罗逾又一次看了看她,说:“阿盼,我们要商议军策,你先回去吧。” 之前,别说军策不回避她,甚至还让她参与、听她的意见……今儿王霭一来,就要她回避了! 杨盼颇感不快,掉了脸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们俩只把我当玩意儿!逾郎,我只提一句,你别忘了,你父汗也是马背上出身的皇帝,也是靠外部围击都城得到的皇位,也是一肚子阴谋阳谋——到底他才是北燕之主,用兵经验和控制能力还是要比你更强。” 罗逾看着她,坚定地说:“这些我都懂。” 杨盼甩手就走,到门口时犹豫了一下,隔着门和帘子,她听见罗逾的话:“我一会儿到外头巡一圈,这些话,只有咱们俩知道。” 她不能自取其辱,听壁脚的打算至此破灭,于是只能发足而走,离开了罗逾的书房院子。她心里愤愤地想:“我要留下来!你想着你阿娘,脑子就犯迷糊,得让我留下来帮着你清醒清醒!我绝不能让你孤军奋战!” 是气愤,但也是不舍。哪怕面对的是深渊在前的危险,她也不想离开他,让他一个人独自面对一切。 而罗逾真在几分钟后到门外环顾一圈,书房是独立的五楹屋子,周遭一点躲藏的地方都没有。他重新回到里面,对王霭说:“为母亲报仇,我志在必得,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但是,我一身孑然,愿意为这次兵谏父亲,起兵报仇而死,却不能因此牵累了阿盼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王霭目视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罗逾说:“前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得考量你是不是已经倒向柔然公主的温柔乡,拿着他乡做故乡了。” 王蔼笑了笑,又缓缓点了点头,说:“你想保住广陵公主,要试试我是不是还忠心于她,忠心于大秦,然后想叫我带她走,对吗?” 罗逾叹了口气说:“不太容易。一来,这里去南秦太遥远,一路艰险太多,她又怀着身孕,我怕出事;二来,她自己也未必愿意,而且,这也是我最担心的。” 王蔼亦点头:“是呵,咱们这位公主,看起来娇弱,骨子里有韧劲,有自己的主张。刚刚她一听你说兵谏就皱眉,满眼的担心都掩盖不住。” 他曾和杨盼谈过罗逾掌权的好处,但她没那么在乎——和一心是天下、是权柄的男人比,杨盼到底还是个女儿家的心思,豁出命去赌,她不愿意。 罗逾低头沉吟着,过了好久才又毅然抬头:“发兵到平城,和我父汗兵戎相见,是一定的;不能让阿盼冒风险,也是一定的。你带她去柔然,我信你。若是我能活下来,我再来接她。” 他直视着王蔼的眼睛:杨盼是他的故主之女,他现在只能选择信王蔼是个忠诚的男儿。 王蔼摇摇头:“我没有不愿意的,但是,难道你要我把她塞马车里强行拖走?你舍得?” ☆、第一七六章 燕然山下, 瑙云城中, 以及柔然南界之内,大军齐齐集结。春风把蓬勃生长的原上之草吹得如波浪一般。罗逾的枣红色追风马“嘚嘚”地踏着半人高的草地, 在大军前昂然而过。 他的军队已经经过了一次洗礼:不肯站在他这一边的,找着由头或杀或贬;肯跟着他的将领,自然也瞧出这位皇子颇有乃父风仪, 此战胜算不小, 站对了队伍,将来说不定能有“功臣”的若干好处,是值得赌一场的。 所以, 面对如今这位新主帅的检阅,他的军伍看起来斗志昂然、士气满满,愿意效忠于他。 但是回到城中的都护府里,罗逾还有一桩心事。 杨盼的小酒窝已经很久都看不见了, 她托着越来越大的肚子,每日就是看书,好像也没有先前那种勃勃的生机。 罗逾小心地蹲在她面前, 听了听她肚子里的动静,又起身亲了亲她的脸, 然后坐在她身边,却相顾无言。 每个人的见解和看法都不一样。罗逾一定要劝杨盼走, 杨盼却一定不肯走。 所以一说起见解不同的话题,起于述说,继于争执, 再次以沉默和冷战,实在是谁都说服不了谁。最后都怕说话了,因为怕这样的争执、沉默和冷战。 “阿盼,”他不得不再一次小心翼翼提及,“平城那里已经得到我这里的动静了,今儿加急的谕旨送到,父汗言辞很不客气,命我交出两块虎符,只身卸甲回京。” 杨盼回头看着他:“你想告诉我,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你就算这会儿不想兵谏了,之前那些调兵遣将、秣马厉兵的举动,也会是你的大过,必将遭受严惩,所以不造反和造反的结果是一样的?” “嗯。”罗逾点点头,“我只能孤注一掷。你却不能。我知道你是担心孩子,我想,也不用急着回南秦——毕竟路途太远,我也不放心;你索性跟着王霭去柔然,春天的那里既不寒冷,风景还特别美丽迷人,就当为孩子散散心。乌由是柔然汗的亲姊姊,又是现在掌权的公主,她能保护好你,照顾好你,王霭我更是放心的。就算你在柔然生产,日后再带着孩子回娘家,一切也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第262章 他努力带着笑容说话,憧憬出一片美好的图景,仿佛他就陪在她身边,跟她一起过这样的舒坦迷人的日子。 但是杨盼哪看不出他眼眸深处的哀伤和怖畏! 与他的父亲作对,胜算哪有他跟她说的那么大! 但是杨盼也劝服不了他。罗逾已经铁了心要和叱罗杜文打这一场,哪怕是失败,也是愤怒而不平的儿子以死来对抗暴戾无情的父亲,总归对叱罗杜文是个打击。 “其他我不管。我也不拖你后腿,你要对抗你父汗,我也支持。”杨盼说,“反正我不走。我们活一起活,死一起死。” “你这是逼我!让我心里有挂记、有后顾之忧!”罗逾但凡到这个时候,就忍不住喉咙粗了。 杨盼才不怕他,一扭身子说:“怎么着?你打我啊?”抱着胸不理他,还把肚子特意挺出来。 别说打,他连指头都不敢弹她。他是抱愧,但是又憋着一口气,绝不肯让步,最后免不了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杨盼不怕他走,大不了就是他晚上不回来吃、不回来睡,反正他也没其他地方去,不过是在书房窝一晚,赌气不吃饭,弄得她心疼了,给他送送饭、送送被褥,互相一顿慰问,彼此相惜,冷战就结束了——然后隔两天再来一轮。 于是,她继续倚在条榻上看书,从扶风赶过来时没有带书出来,这些书都是罗逾书房里拣来的,还算看得懂的兵书和治国论道的书籍,无聊起来这几本翻来覆去地看,将将地也慢慢看懂了。 治国不容易,带兵不容易,罗逾不容易,可是,她杨盼也不容易啊!大着肚子,还得操心他的破事儿;操心他的破事儿,还得想着王霭曾经跟她说过的:让罗逾上位,好处太多了,尤其对关系一直不好的南秦,好处太多了!她嫁过来和亲,难道仅仅是为小儿女间的爱情么?! 矛盾啊! 天黑下来后,她气定神闲地丢下书,到厨房里看菜色。临时征用的厨娘讨好地对她们的王妃说:“今儿吃得不错呢!有最新鲜的韭菜、葵菜,还有最嫩的羊羔和牛犊,对了,殿下吩咐尽力搞些南边的菜品,厨下还有高价钱从商贾手里买来、从千里之外运过来的鱼鲊、鱼脯和瓮蟹!” 杨盼觉得眼眶子酸,天大的气性这会儿也没剩多少了,她点点头说:“做好了,用提盒装到外书房,别忘了叫上我一起,去给殿下送过去。” 饭菜都热腾腾地装好了,腌制过的鱼别有一种鲜香味,逗引得很久不闻乡味的杨盼口水都要下来了,肚子里的孩子仿佛也是她馋虫的来源,恨不得立马扑上去吃一顿。 她咽了咽口水,叫几个厨娘跟着她,一起往书房的院子那里送饭去。 没成想书房那片儿黑灯瞎火的。 问了门口的亲兵,也老老实实说:“今儿殿下就早晨在这里处置了军报和信件,然后就没过来。” “他去哪儿了?” “呃……是往后头去了。”那亲兵答道。 杨盼的眉头蹙起来:后头就是她所居住的地方,但是罗逾可不在她那儿!这家伙去哪儿了? 她突然心头一懔,想起了什么,立刻对身后几个厨娘说:“快!跟我走!” 她顾不得自己沉甸甸的肚子,步履生风,裙摆飞扬,使劲儿顺着甬道往前赶,后头捧着提盒的厨娘都跟不上她的步子,急急地叫:“王妃,王妃!你还有孕呢,慢着些呀!” 过了杨盼自己所居住的正房,她没有停下步子,而是继续往更北边赶。那一片多是都护府里的婢女婆子所居。杨盼到了一片屋子的门口,果然见那里有几个亲兵执着刀兵站着,见到杨盼时都是一愣:“王……妃,您怎么来了?” 杨盼往里头张了张,严肃地问:“殿下在里面?” “呃……” 不敢说“不”,当然是在里头。 里头有谁,她也知道。都护府只是罗逾临时所居,丫鬟婆子都是临时用了几个。 但是,清荷也被他贬在里头居住。 “我要进去!”杨盼几乎是厉声说。 那几个亲兵想拦阻,但是见她大大的肚子挺着,简直不要命一样横冲直闯,谁敢真拦?万一碰到了哪里,扶风王不得要他们的命?! 其实,杨盼并不是担心罗逾与清荷有什么——她了解他,特别是了解他的洁癖。 果不其然,屋子里传来罗逾慵慵的问话,可是每一句话又像刀子似的锐利,都是躲避不了的问题。 “清荷,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山雨欲来般压抑,“那天你说到我阿娘,‘一世的骂名’可解,‘阖宫的嫉妒’就有些不可解,而‘再嫁’二字殊不可解。我阿娘到底有何往事?” 杨盼顿住了正要推门的手,屏息等着清荷回答。 清荷声音驯顺:“奴婢口不择言,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不过大汗娶妻妾,从来不像南边读儒家书的汉人一样条条框框多。无论初嫁、二嫁,哪怕是三嫁四嫁,只要看上的,就可以娶。” 大概这不是罗逾满意的答案,里头半晌没有动静。 杨盼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里也很焦灼。 终于,她听到里面传来罗逾的笑声,果真带着些王蔼所说的阴鸷:“你和我打马虎眼儿,是断自己的后路。清荷,你不要怪我无情。” 清荷的声音带着哭腔:“殿下!奴婢还有家人掌握在大汗的手里,那些奴婢说不定还没见过的五服内的亲戚,难道因为奴婢一时的口舌之快,就要面对和奴婢一样不幸的命运吗?” 罗逾说:“我理解你。但是,现在对我而言是你死我活的时候,你有家人,我也有。你舍不得他们,我也舍不得。” “殿下!殿下!”她高呼了两声,然后声音突然变得微不可闻,“其实奴婢也很傻的……你要对我说一声……爱,或者喜欢……我也愿意为你……” “我不要听了。”男人的声音没有温度,也没有感情,“不说就算了。你的真相也未必就是真相。” “殿下……”清荷的声音像被堵住了一样,颤抖着,越发微不可闻。 “你说。” “……” 杨盼竖着耳朵使劲听,可是真的听不见,倒是有些气味从门缝里飘出来。她心里突然一激灵,清荷那声音,与上一世自己被罗逾的利剑刺穿胸膛却还未死的时候一样,已经将近气绝,犹自喷着血沫用最后一丝力量在说话。 她简直要透不过气来,用力拍门喊着:“罗逾!你开门!” 门从里头闩着,她越拍越用力,感觉门板都震颤气来,木头的缝隙时大时小,被拍得木屑直掉。 但里头很安静,连罗逾的回复都听不见,仿佛刚刚那段对话只是个错觉。 “罗逾!”她心里像有密密麻麻的针在戳。听见他变成魔鬼的声音,太可怖了!她要证实一下,前一世一个女人的噩运是不是这一世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兑现?她是不是改了自己的命,却改不掉他的狠心和毒辣?! 终至力乏。 杨盼捧着肚子,两腿绵软,耳朵里“嗡嗡”地锐鸣,最终感到大脑一片空白,膝盖也终于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她扒着门缝,软软地贴着跪下来,一下子坐倒在地。 第263章 门口守卫的亲兵看她脸色一片雪白失色,额角密布汗水的模样,吓得头都要炸了,一边挓挲着手扶她,一边大喊着:“王妃,您怎么了?您是不是不舒服啊?” 门“咔”地打开了。 杨盼本就靠着门,此刻软软地往里栽。 她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不消抬眸也知道是他。可是心里恨啊,根本不愿看他的脸。 他大概也是震惊的,好久才嚅嗫了一声“阿盼……” 他身上不再是冰片和墨香,也没有暖暖的青草味和男儿的气息,而是死亡一般的血腥气和铁片味。 杨盼在他衣襟上看到喷溅的血点,暗红色凝结在豆青色的丝缎上,宛如上等的青瓷上画着写意梅花。 他的那把短剑刚刚大概还握在手中,现在来扶掖她,所以丢在一边地上。雪亮的刃口上有一丝一丝的血痕,赤红赤红的,在好钢上如挂着蛛网一般。 再往里看,横陈着一具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淡紫色长裾,露出浅碧色的褶裙…… 杨盼用尽力气捶了他一拳头。 然后她在失去知觉前,听见罗逾高喊:“叫军医来!”感觉脸颊上下雨一样,淋下一点又一点温热的水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心地问:不虐吧? ☆、第一七七章 杨盼醒过来时, 看到罗逾正坐在她床头, 他蹙起的一对剑眉一松,眼睛犹自有些红肿, 却粲然道:“你醒了!” 他有些赧然一般,喋喋地说:“军医说,还是饿得久了, 走路又急, 人就晕了。你呀!”他嗔怪着,又感觉是在宠溺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消耗得当然比平常要大咯。巴巴地给我送饭做什么?你先吃就是了嘛。” 杨盼盯着他问道:“清荷是一剑穿心而死的?” 罗逾的笑容凝结在嘴角, 过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我的剑锋利,她死的时候没有什么痛楚。” 他并不知道她此刻有多么痛恨他——只有受过这样无辜被杀的罪,才会知道这样的痛恨无关痛楚,而是绝望。所以, 即便他杀的是清荷,是个想跟她抢男人的侍女,杨盼也只恨他! 罗逾看她目光冷硬, 不由像做错了事似的低下头:“我……也是没办法……她是我父汗的人,要紧的话都不与我说, 却会把我的消息透出去。我马上兵马要动,又不能把她拴在马鞍上天天不停地看着, 开拔之前,只能杀了。” 他隔了一会儿又说:“我也割下她的头颅,塞在当时那个平城送过来的黑匣子里, 连着我写给大汗的信,叫人一道送到平城去了。” 这是他正式与父亲决裂的意思。他不想有后路,不想再忍了。 杨盼心里百味杂陈,只想骂他:那个头颅是永康公主的!那不是你阿娘!你被骗了半辈子,到现在也谁都不信!你这个无耻、蠢笨、狠毒、阴鸷的混球!! 她根本不想理他,问:“我孩子还好吧?” “还好。”罗逾近乎讨好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肚皮,“军医看过了,说咱们的孩子在肚子里踢腾得可欢了!估计是个皮小子。” 大概怕杨盼若生了闺女会不满意,又急忙补充道:“不过,有你这样的阿娘,就是个闺女大概也皮的。” 他又是粲然地笑:“我更喜欢闺女。” 杨盼戳了戳他的手背:“手挪开!我不爱人碰我肚子!” 罗逾讪讪地把手挪开了。 杨盼又问:“几时开拔?” 罗逾说:“我这里三日后,其他各支队伍也定了日期,分批从三路走,最终也从三边包抄平城。……” 杨盼不耐烦听他的兵策,打断问:“那我什么时候走?” 罗逾有些磕巴:“你不是……” “我想好了。”杨盼冷冰冰说,“我不拖你后腿,也不叫你一颗心牵着挂着悬着,我跟王蔼去柔然,生完孩子就……”她好半天终于说:“就回南秦去。” 罗逾看她一眼,好像这次没有因为她嚷嚷着要“回娘家”而生气,好一会儿说:“嗯,若是我遇到不幸了,你就带孩子回南秦你的娘家去。我……也就瞑目了。” 杨盼突然怒从心中起,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然后自己忍不住就哭了。 她很少打人,更别说会打他。看他白皙的脸一点都不耐打,她那点儿手劲,都能给他刮出一片红色来。 罗逾脸和身子动都没动,眼圈儿却有些红了,他说:“阿盼,打得好。我这辈子,对不起你。” 虽然吧,没有上辈子那么对不起。但是杨盼只想把这辈子好好过完,所以觉得他抛妻弃子,只是为了可笑的“报仇”,确实挺欠抽的。 “你滚吧,叫王蔼来。”杨盼说,故意不看他的脸,怕自己又露出软弱的心疼来,所以只瞧着自己的肚子,里头那个小可爱正调皮着,一下又一下地踹她的肚皮,踹得肚皮上居然能突然鼓一块出来,大概在里头打筋斗呢! 杨盼柔柔地摸了摸肚子上的小鼓包,小鼓包仿佛也懂得那是母亲一样,又鼓了鼓应和她。 杨盼一瞥眼,见罗逾也正傻盯着她的肚皮,手伸了半截,好像也想来摸一摸,但是刚刚给骂了一顿,他又不敢。 “他还有五个月就要出生了!”杨盼说。 罗逾嘴角抽了抽,像在笑,却说:“我好想……活着看看他……我想,先要个女儿……”他的眼圈更加红上来。 杨盼已经又掉泪了,腮帮子因为忍哭而抖着,好半天问:“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么?” “来不及了。”他答得很快。 杨盼顿时又不想理他了,翻身道:“叫王蔼来,你走!” 罗逾起身,驯顺地就走,到了门外头,风一吹,他的眼睛就发酸,连着心里也发酸,要紧用帕子掩住眼角,不让泪水垂挂下来。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心酸落泪,还是迎风眼睛酸落泪,但是作为三军主帅,落泪这码子事,总不宜叫别人看见,空落笑柄。 他早就约好了王霭,那家伙此刻正在花厅喝茶——似乎也没心思喝,捧着杯子,里面的茶已经凉了,却还是那么多。 罗逾踏进花厅,对王霭说:“阿盼终于答应跟你去柔然了。” 他顿了一会儿,又说:“她现在恨我,我也顾不得了。毕竟,我此去生死未卜,若能活着回来,再和她道歉;若不能……她没那么爱,或许就会没那么伤恸吧?” 王霭默然地点点头,终于在茶杯里喝了一口,凉了的奶茶上浮着一层酥油,他不由眉头一皱,旋即又自失地“呵呵”笑了两声,然后对罗逾说:“殿下,怎么总是妄自菲薄?” “不错,和平城抗争确实很难,但是殿下这么多人马,动作又较为迅速,平城那里反应不及,我们胜算就极大。”他说,“你总是想着会输,会死,都开始托孤了,这样的颓丧模样,你以为下头士兵感受不到?” 罗逾失焦地望着地上某一处,好半晌才说话:“我不是颓丧,也不是妄自菲薄,只是心里有疑惑,生怕自己犯了弥天大错。底气不足,又无法回头,心里惴惴不安,也是有的。” “哦?”王蔼不由好奇,“怎么突然有疑惑?” 罗逾蹙着那双浓黑的长眉,欲言又止好几次,终于说:“我父亲塞在我身边的一个宫女,临死前说的几句话,我心里有存疑。” 第264章 王蔼不由放下杯子,静静地等他说。 罗逾一肚子的疑惑无人可讲,虽然王蔼一直是老对手,两人的关系也尴尬得很,但罗逾觉得似乎除了他无人可讲,所以又是叹息数次,才说:“她大概先不相信我真的要动手,所以直到临死前才拽着我的衣服,眼睛里滴泪,说我父汗不会杀我母亲,然后连说了好几个‘她并不是……’,大约气息凝噎,开始打嗝儿,然后就抽搐,然后就死了。” 人死的那一瞬间,罗逾是后悔的——这死犟的女子,为何非要到见了棺材才肯说,却又说不完整了。不过,在她说“爱”和“喜欢”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有点明白过来,但是只觉得她痴,当时也不愿意手软给她留希望。 现在觉得可惜,那柄剑是直接插到心脏里头的,没有起死回生的余地,也给他留下了一个谜团。 王蔼似乎也在思考,好一会儿说:“那么,殿下现在,最大的期望就是弄明白因果?” 罗逾点点头,苦笑道:“可惜,除了兵谏,就只有投降。纵使只是一个问题,也须得用造反这条路来跟我父汗提了。” 王蔼说:“一群人都愿意陪你死了,你别犹豫了。兵燹之后,万骨焦枯,不得已,而为之。” 罗逾收了苦笑,眉目间重现他一直以来的冷静和谨慎:“我明白,歧路亡羊,杨朱之哭。一旦选了路,就回不了头。但是,后悔的事不能总有。譬如阿盼,我决不能让她冒风险,恶人我也做了,她对我灰心了,也就肯走了。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王蔼深吸一口气:“我带广陵公主走。” 罗逾拱手谢他:“那就拜托了!” 王蔼点头道:“好,柔然兵的指挥,我来。现在来洗耳恭听你的战略。” 他们俩移步到沙盘前,秘密地谋划起来,那微缩的山川河流间,一颗颗黑白的棋子被两双手挪动着,在沙盘上摆出一个又一个阵势来。谈到打了三更,终于是谈完了。 一直亢奋的两个人,这才感到无比的疲劳。窗外星辰点点,撒在墨蓝的天幕上,牛斗星明亮地闪烁着。 王蔼打了个哈欠说:“太晚了,得叨扰殿下家的客房了。” 罗逾摇摇头:“不怕你笑,都护府本来就不大,我又是临时居住,客房都没有收拾。你若不嫌,书房后头梢间有榻,将就一夜如何?” 王蔼是个不怕将就的人,点点头,但接着又问:“那么殿下还回公主那里?”眉梢不由一挑,仿佛在说:不是刚吵架么?还回去腻歪? 罗逾脸色不甚好,迁延了片刻说:“我也睡这儿。梢间一张卧榻,一张条榻,你是客,你睡宽敞的那张。” 王蔼又是挑眉,最后笑道:“虽然不是第一次同处一室,不过这次是殿下主动邀约,我倒是受宠若惊了。” 罗逾一皱眉。 他要一丝不苟地洗漱,换好寝衣时,王蔼已经倒在卧榻上闭着眼睛,呼吸匀净,好像就要睡着了。 “别睡。”罗逾说。 王蔼努力地睁了睁眼睛:“殿下还有吩咐?” 罗逾点点头:“我想问你们南边前朝永康公主的事。” 王蔼半睁的眸子里精光一闪,所幸天黑烛黯,罗逾又是局促地在发问,没有注意这个细节。 王蔼试探道:“怎么会关心这个前朝的公主?” 罗逾毫无温度地一笑:“好奇。听阿盼说起过多少次了。” 王蔼笑道:“前朝的朝政和军事,我或许还懂些,宫廷和贵室那些事,我就不熟悉了。永康公主是末帝的嫡亲妹妹,后来末帝被废为建德公,那位永康公主好像再没有消息。不过这里头的密辛,殿下难道不该问广陵公主?” 罗逾摇摇头:“算了。” 王蔼见他解衣就寝,黑暗里,他大概在狭窄的条榻上睡不好,颀长的身影翻来覆去的。 “殿下,广陵公主曾帮助国舅修前朝史……” “我知道。”罗逾停止了在条榻上的“翻烧饼”,沉沉说,“她也懂好多事,但是不告诉我——大概是怕我猜疑,唉……” 他自顾自摇摇头:“早该问她,可惜现在晚了……” 最后对王蔼说:“睡罢,明天还要辛苦你先送阿盼去柔然。拜托了!” 已经是第二次说“拜托”,以往针尖对麦芒的他,托付杨盼,不惮繁礼。王蔼明白,罗逾不肯去问杨盼,只有一个缘由:不想让杨盼对他重新产生希望,不想她再次怜惜他、不舍得他——亦即是,他不能让杨盼有留下来的理由。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是否要解释一下: 王蔼不肯回答永康公主的往事,是因为他为了奉罗逾上位,必须倒逼他造反;为了倒逼他造反,必须掩盖让他会放弃造反的事。 王蔼真是个对自己心狠,对别人更心狠的人,哦哦。 ............... 逾逾已经开始疑惑,但是造反这条路不好回头啊衰。 虽然现在小两口之间有点虐点,但是这不是个事儿,因为真的虐的是—— 我不说反正另有其人,哈哈哈 ☆、第一七八章 杨盼坐上云母车, 透过帘子回望了瑙云城, 城墙的雉堞上能够看到士兵们正在穿梭忙碌着,她努力地眺望, 可惜终究没有看到她想看到的那个身影。 她回过头,放下帘子,终于忍不住捂着脸无声地啜泣起来。 春日的草原果然如罗逾说的那么美。天上流云融融, 一片芳草如层层翠色染就, 茫茫地连接着天际,无数的草花散发着清爽的香气。突然,会有一阵马蹄声响起, 朝车窗外望去,就能恰见一群野马飞驰而过。 杨盼问在她身旁骑着马的王蔼:“咱们到了?” 没等他回答,自己又落寞地说:“好几天了,罗逾那里应该开拔了吧?” 王蔼听她语气, 不由望了她一眼:“可不是。兵贵神速,他指挥组织三路人马,要往平城去, 迅速形成环围之势;我这里送公主到柔然腹地之后,也要带人前去增援。” 杨盼叹了口气:“他真是讨厌, 可是,我还是担心他。被骗了这么多年了, 还傻乎乎地为她卖命。” 王蔼默然着,杨盼也默然。 一个是有些愧疚难言,而另一个则是追悔莫及。 追悔的那个终于说:“我现在后悔了。我应该拦着他, 哪怕他气急了时那把剑是往我胸膛里刺,我也该拦着他!该告诉他,那个人头,我一定没有认错,那一定是永康公主,那一定不是他母亲!” 王蔼终于忍不住接话:“公主!这是无用的后悔。像现在这样放手才是对的,每个人必须面对自己的命运。” 杨盼有些愤怒地看了他一眼:反正前去送死的不是你,是么? 王蔼无视她的怒容,骑着马面朝着前方,悠悠地说:“我阿父王谧吧,是追随陛下的武人出身,原本虽不是世家大族,不过以部曲而补小吏,日子也能过得舒舒坦坦的。我阿娘老是笑他,就因为好赌,与陛下成了莫逆,然后追着他的步伐开国立功,如今封侯拜相,却是回头想一想每一步,都感觉后怕。” 杨盼当然知道王谧,不过想想他后怕的心态,虽然窘,倒也实在。 第265章 王蔼又说:“到了我啊,人都说我命好,衔着金玉出生,家里现成的侯爵等着我承袭;陛下那时候还亲口许婚,我不定还是个驸马都尉……” 他笑着,仿佛那是听到的一个好笑的笑话,笑得杨盼都皱起眉,心里暗暗骂:怎么的?娶我那么好笑?还是没娶我那么开心? 王蔼笑了好一阵,终于以一声长叹收住了笑意:“我之前啊,一直努力讨公主的欢心,也想努力当好陛下的差使,让他不后悔把公主嫁给我。独独没有想过,除了既定好的那个‘说法’,我其实可以爱另一个人。” “狼口救美,帐篷里激情的一夜,我突然都想明白了:命运不可期,它总以我们未知的形式,给我们惊喜或惊吓。但能怎么样呢?来了的事,就去面对吧,不然,就算妥协了,也会后悔的。” 杨盼疑惑地看着他:“你……你这也是说罗逾么?” “咱们都是。”王蔼很快接话。 草原的夜晚比白天寒冷很多。杨盼坐在温暖的帐篷里,火盆里的火苗“啵啵”地发出草茎燃烧的爆裂声,乌由带人送来了最美味的牛羊肉和奶制品,殷殷地劝她多吃。 乌由的笑容还是那么热烈,恢复了的苗条身材显得矫健,不算特别美貌,但就是有张扬的魅力。 杨盼胃口不算很好,不过感觉到肚子里孩子的踢腾,母性就上来了,为着孩子也要努力加餐饭。 饭后是漫漫长夜,柔然王庭派了伺候、陪伴杨盼的侍女已经睡得呼呼的。杨盼还捧着热奶茶发呆。 隔壁帐篷是乌由和王蔼的,里头那声音,知情的听着着实销魂:此起彼伏的喘息,身体交缠时的碰撞,还有最后发出“唔唔”声的缠绵的热吻…… 杨盼在另一边听得面红耳热,奶茶泼在手上都浑然不觉。孕至五月,其实还是会有欲望,不由自主地就想念罗逾,想他就恨他,恨他又想他……最后简直在想:要是听阿母的话,在建邺随便嫁个英俊温和世家儿郎,也许就没那么多虐心的感受了! 那边的喘息声渐渐变小了,乌由在说:“你又要走了!” 王蔼道:“这次不会很久的。罗逾此去会赢,我在贺兰部的线报告诉我,皇后那里会在平城接应他。” 明明应该是好消息,但是杨盼反而心一悬,因为她突然想起了皇后贺兰氏那温存而光芒内隐的脸与眼睛,又想起了阿蛮。她对皇后那里实在无法信任。 王蔼接着又说:“当然,皇后贺兰氏未必是真心想帮罗逾,但是,利用也无妨,至少皇后会尽力帮忙到罗逾入平城。我和他在沙盘上已经计较过,平城占地势之险,又有羽林的精锐在,但是最大的弱点也在羽林,只要太子所拥的三万人肯倒戈,内里蜂起叛军,外面就可以乘势攻占。到时候再对付太子的人,还是有很大胜算。” 他停了停,过了一会儿笑着说:“说到我的军略你就睡……”若有遗憾地叹口气,少顷便也听到他轻轻的鼾声了。 杨盼心里很乱,但是梳理清楚就明晰了。 不错,未来的命运并不可期,就如上一世她快快活活地过了二十年,最后被一剑穿心而死。这辈子原以为会避开一切陷阱,结果还是嫁给了罗逾。 可是,又不一样了啊! 当她开始努力改变命运的时候,命运就在悄然改变。 所以,再多不可期,也是值得努力一把的。 她的小狼,大概如上一世一样,再次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只是上一世他恨的是她和她的家人,这一世却被命运操纵成了父子相仇。 她也总可以做点什么,帮助他解决问题,避开险境,甚至抚平他心里因丧母而产生的阴霾。 二舅说的,凡事要到上游去,看清楚到底问题出在哪儿,而不能在下游补堤坝上的洞。 哀哀地哭,或者无谓地恨他,有什么用呢? 王蔼第二天神清气爽地从帐篷里钻出来时,吃了一惊,他看见没睡好觉而面目浮肿的杨盼,目光坚毅地站在帐门口等他。 “公主……在这儿等多久了?”他结结巴巴问。 杨盼说:“天亮睡不着,我就起来了。” “有……有什么事吗?” 杨盼说:“我想了想,我留在这里躲避,不是办法。罗逾此去是生死攸关的事,我要帮他。” “公主怎么帮?” 杨盼说:“你要协助罗逾,所以我不烦扰你,你找个信得过的人,送我回南秦。” 王蔼吃了一惊,好一会儿才质问:“现在罗逾是带着大军造反呢,公主不论从哪里走,都有可能被捉拿,成为要挟罗逾的质子。您怎么不想想,这举动傻不傻?” 说话又不客气起来,和以往一德行。 杨盼笃然道:“不傻。我想了大半夜,从北燕境内穿过当然傻,但是,如果绕到海西郡,再从原来西凉的故地穿过去,绕回雍州,我可以得到我父皇的助力。” 华阴的兵马,到时候就可以动,十万人分骑兵和水师,从南边夹击,距离平城不过是十天的水程,五天的马程,帮助他还来得及。 王蔼又好一会儿没说话,再次开口已经不像先那么无礼,而是缓缓点头说:“只是从西凉穿过去,先是草原,次是戈壁,然后是山脉,山中白毛风,春季也能冻死人的。公主还有五个月的身孕,怎么过得去?” 杨盼看了看从帐篷里钻出来怔怔地望着他们俩的乌由公主,笑道:“乌由公主一个人能做到,我还带着熟悉路途、忠心耿耿的人,为什么做不到?” 她摆手止住王蔼的话头:“我知道,要吃苦头,而且是大苦头。怀着孕,也有风险,速度要快,还特别熬人。但是,我要试一试。逾郎的风险要越小越好。王蔼,你是理性的人,你算一算,我这样做,弊多还是利多?” 要理性地算,当然是利多!毕竟两面夹击的打法,类似于象棋中的连环马、连珠炮,一呼一应,又如常山之蛇,更是真正措手不及的来袭,比罗逾现在这支队伍还要叫平城方面无法对抗。 他既然是理性的人,眸子立刻闪了闪光,而且,这光立刻被杨盼捕捉到了。 “那就这么定了。”杨盼不容他再说,转身又吩咐了一句,“你今日挑人,收拾行李,喂饱马匹,我明日出发来得及吧?” 兵贵神速,一旦决定了就是要快!快!快! 然而,杨盼那里快,罗逾那里快,平城那里依然是气定神闲,好像并不那么担心传檄天下的这场儿子的造反。 叱罗杜文在朝堂上皱着眉头看着罗逾三路大军所经城池传来的奏报,最后笑了笑说:“大春天的,连坚壁清野都不需要。他只是一路推进,并不想占城池,那就叫各城锁闭城门,随他往平城开吧。” 他又问罗逾那里军队的补给方式,战术的走向,问清楚了,只点点头,就宣布退朝了。 皇帝独自在御书房里摆弄沙盘,从燕然山下开拔的三路大军,分三面向平城包抄,但是他一点都不紧张。 几枚小棋子在皇帝手中翻来覆去地盘弄,时不时对照着奏报看一看,皇帝最后自语道:“小子,学得也不算很差,不过到底有些地方失之于纸上谈兵。你这三十万人长途奔袭,现在还补给得上,到腹地怎么办?打草谷也不好打咯。若是平城闭守,桑干河谷包抄,再扼制山海关和紫荆关,锁闭你往上谷或渔阳去的路径,三十万反而成为你的拖累。” 第266章 除非…… 皇帝眉头皱了皱,但旋即自信地把手中的棋子往一边的青玉盘子里一丢。 宥连,父亲可以跟你玩一玩。他锉着后齿笑了笑,养出了一头反噬的小狼,总有点说不出的滋味。不过那檄文算是看明白了,清荷的头颅表达的意思他也懂了。这泼天的冤枉,以及那个大概就快揭开的秘密,总得再父子再次相见时才能说清楚了。 ☆、第一七九章 叱罗杜文的平静, 使得平城宫里也仿佛没有遇到多要紧的事儿, 大家一如既往生活,失宠的想办法打发时间, 得宠的日日霸着皇帝,还有若干妒忌的、作壁上观的面目,都在静静地等待着阴霾之后的山雨, 看笑话一样看父子相仇的有趣场面。 李耶若生完了孩子之后, 又可以承宠了,每天晚上,他们都像寻常夫妻一样在一起, 李耶若自己都产生了错觉——皇帝只是她一个人的,与她一起生活,一起抚育孩子,那么将来, 她的孩子…… 她从乳母手中接过大红锦缎的襁褓,四个多月的小娃娃长得漂亮极了,一双有着长睫毛的大眼睛, 眸子的颜色和父亲一样是浅褐色的,皮肤白得像雪, 鼻子嘴巴和脸型又取了母亲的长处,真是人见人爱。 李耶若自己也不曾料到自己会有那么浓厚的母爱, 仿佛从这个孩子出生,她就愿意为之做一切事。此刻抱着孩子,完全忽视了一旁的丈夫, 只顾着自己逗弄。 直到看到孩子开心得露出小牙床笑得“咯咯”的,她才回眸对叱罗杜文说:“大汗你看,笑得这么疯!” 叱罗杜文一脸柔和,仿佛这两个人的满足开心就是他人生最大的圆满。 “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说,“可是我还是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给这个孩子!” 李耶若的注意力这才从孩子身上转移过来,闪闪眼睛冷笑着:“一切最好的?大汗这话,自己也不信吧?” 皇帝笑道:“怎么自己不信哪?难道还要册立太子才算是最好的?” 他笑出声儿来,捏捏李耶若的耳垂:“谁叫你肚皮不争气,生了个闺女呢?” 李耶若嘴一撅,身子一扭,低头对孩子说:“温兰,你阿爷嫌弃你!” “哪有!”皇帝亲亲她的脸颊,顺手接过女儿抱在膝上,“这么漂亮的闺女,哪个阿爷会嫌弃?喜欢还喜欢不够呢!”说着,用胡茬去扎小婴儿的小嫩脸,扎得小公主一双小手“噼噼啪啪”乱打起来。 李耶若在一旁看着,欣慰之余,到底她是个半辈子缺乏安全感的人,总有些担心这样的恩宠依然会如易散的彩云,易碎的琉璃。她双手攀附在皇帝肩头,下巴也靠过去搁在他肩上,说:“大汗不嫌弃我,可总有人要下眼药。古话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陛下虽然不到别宫里去,不听那些嫔妃说我的坏话,可如今我还是逃不过遭人构陷,还把这泼天的罪过放之四海。妾只怕自己不能善终,到时候这可怜的小女儿……” 她想起自己的前二十年时光,不就是这样从得宠的嫡女变作失宠的孩子,又像礼物一样被到处赠送,又是无奈又是屈辱——一切只不过因为她的母亲在男人心中位置的起伏 。她不由悲从中来,半是真心半是假意地擦了擦眼泪,低声嘟囔:“大汗还有多少爱意会给孩子?” 皇帝见她真哭了,倒心疼起来,劝慰道:“我又不是那等昏君,听别人构陷而自己不动脑子,这点你不用担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等宥连回来,我自然当着面把一切澄清,还你名誉。” “‘回来’?”李耶若对他用词的轻飘飘深表不满,冷哼一声,“再不曾想到他有这造反的本事呢!” “是呢,翅膀硬了!敢跟我作对了!”叱罗杜文冷笑着,生气也生气,不过,好像也没有那么气,冷笑中甚至带着一些自满和得意。 李耶若瞟他一眼,把孩子抢似的接过到自己怀里,一边逗弄一边还照照旁边镜子里自己的脸:“他带着大汗的人,都快打到平城来了。原来看他还是个乖巧孩子,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一出!现在檄文传得遍天下都是,矛头都指向我。我倒不明白,他那个阿娘用巫蛊害我,我一句话都没多提,也没把她怎么样,结果人莫名被弄出宫,我还啥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有这么大个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李耶若心里不服,拍拍孩子的襁褓,噘着嘴说:“我不管,泼在我身上的脏水,大汗得给我弄干净!等和他说,怕是说不清楚……” 皇帝笑道:“说得清楚,你放心。等拿住宥连,说清楚了,再狠狠揍一顿给你出气,叫他跪着给你道歉。” 他看着又被抱到李耶若怀里的孩子,软绵绵的一小团,却不让他抱了,心里实在痒痒,但知道李耶若在生气,所以只是伸手指摸摸小婴孩的脸蛋,笑得跟第一次当爹一样傻气,甜蜜蜜对这个小娃娃满是柔情:“我的小公主,长得怎么这么好看?” 李耶若心里不快,一把把女儿抱开不让他摸:“一点不出气!” 皇帝要讨她开心,起身把自己的鞭子拿过来,笑着扽了扽这黑黝黝的一条:“这家伙什儿,用点力抽,一下子就能皮开肉绽。到时候我一边抽他,一边告诉他,皇甫那贱人不仅不是我杀的,而且更不值得他报仇,把所有实情告诉他。叫他一边皮肉疼,一边还心疼,一边忍痛不禁,一边还后悔不迭。打足一百鞭,再在毓华宫门前跪一宿,当着所有人的面,好好给你道歉,好不好?” 说了半天,还只是打一顿罢了。李耶若有了孩子,又是六宫独宠,此刻心态可不比刚来北燕时,顿时冷笑道:“原来大燕的国法这么温和!儿子起兵造反,放在其他哪朝哪代不是天大的过错、人头滚滚的架势!却只打一顿就算,怪道——” 她咽了半句,乜眼瞟了叱罗杜文一下。 叱罗杜文冷笑道:“说啊!你不就是想说,怪道我当年也是这么上位的,原来造反本钱不大,人人都可以试一试。” 李耶若知道犯了他的忌——她脑子总是清楚的,这不该说的话说出来,再宠也是惹厌的,顿时扁了嘴,期期艾艾跟他打招呼:“妾……哪里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皇帝欺身过来。 李耶若见他这色眯眯侵过来的架势,知道饶恕有望,不由媚笑道:“怪道人家说,大汗疼这位五皇子,时不时指点磨砺,将来废了太子,就要立他。” 叱罗杜文本来还有点勃勃的“意思”,听了这话倒肃然了,停顿下来问:“这话你又是在哪儿听说的?” 李耶若一脸无辜:“好多人都在说啊。” 皇帝默然了一会儿,说:“他有跟我造反的意思,就谈不到这层了。我总不能为你留隐患。” 那说明原来还是有立他的意思的啊! 李耶若偷眼看皇帝,他皱着眉,似乎不快是因为自己的心思竟被人猜透了。 李耶若再看了看女儿,其实还真有些怨自己的肚皮不争气。不过既然能生,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总归能生出儿子来。于是曲意逢迎,把叱罗杜文伺候得心满意足,随后拿枕头垫在腰下,期待着能再种一颗小种子在肚子里。 第267章 杜文知道她还想要个孩子,笑话她说:“生温兰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哭着嫌疼,说再也不要生孩子了的,如今倒巴巴儿地……” 李耶若撒娇撒痴抱着他,感受着密密的热吻落在身上。她心道:太子不讨喜,罗逾又犯了大过,我还年轻,他也还不老,肃清后宫,处置掉其他有威胁的皇子,我将来总有机会!与其靠男人,将来年老色衰就靠不住了,还是得靠儿子! 皇帝第二日上早朝,面对的又是密密麻麻的军报,中书省一条一条地对他汇报,他皱着眉头听,最后总结道:“不攻城掠地,绕开所有城池,只管朝前赶路,就是不打算打长久的仗,推进军伍虽快,却没有给他自己留后路。” 他略露悯色,沉吟片刻说:“派人迎着他的队伍,问问他的意思究竟是什么。若是有话说,朕可以给他入朝说话的机会。” 然而他给的这个机会已经晚了。 罗逾前脚送走贺兰部的人,后脚就听说皇帝遣使到了他的大营。 京城中一切动向他都了如指掌,连叱罗杜文日日宿在李耶若宫中他都知道。皇后中宫之权,已经被剥夺得只剩每月祭祀和每年亲蚕;前不久又下旨说以往“立子杀母”的旧政太不人道,理应革除——皇帝在为李耶若的儿子铺路,步步都经营得妥实。 “京城二十万羽林,分守平城十二门。城南是明堂,东南是永宁塔,北面是云门山,贯穿的河流是桑干河。一旦分兵,几处要害都不过一两万人马而已。只要能破城,殿下拥三十万,何惧一两万?等再行调集,城中里坊极多,岂是容易的事?”贺兰部的人如是说。 “而城门……”来人笑道,“过云门山,乃是北苑,为了陛下打猎方便,城墙最矮,哨楼最矮,太子的死忠已经暗暗得到开北城门的勘合,只等殿下前往救太子于水火了。” 罗逾送走贺兰部的人,静思了片刻,甩甩脑袋甩掉心里的一些杂念,在沙盘上勾勒草图:哪一路佯攻,哪一路牵制,哪一路跟着他到北门观望,哪一路在北门外接应——防着太子那里不靠谱…… 想周全了,皇帝的使臣就到了。 他襜褕披甲,肃着一张脸前往接见。 使臣是叱罗杜文的亲信老臣,远远望见营帐正中坐着的那个人,竟有些恍惚感,仿佛是叱罗杜文十几年前的模样端坐中军营里。 使臣上前不卑不亢向罗逾举了举代表皇帝身份的黄金令牌,又出示皇帝手书的谕旨给罗逾看了,见这位殿下也不言声,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端坐在那里也没有下跪接旨的意思,只泛泛道:“请坐。奉茶。” 使臣道:“殿下,父子之间,有何不可解的仇?” 罗逾笑了笑:“本来没有,但是父汗没有在乎过我的意见、我的恳求,人死不能复生,我又向谁请求去?” 使臣昂然:“殿下不觉得如今也没法解决问题?三十万军队,不经陛下征召,擅入平城之外,难道?……” 他刻意留着没说的半句,罗逾一口接上:“不错,只能兵谏。若父汗肯以李耶若人头送上,我做儿子的便退回到燕然山。” 使臣简直是倒抽一口气:李耶若一条,无法跟他纠缠——皇帝听到这话只怕要生生把谏本扔儿子脸上才算完事儿。但是另一条可以咋呼一下:“殿下的封邑可不是在燕然山!” 罗逾沉沉笑道:“可我母亲的头颅如今葬在燕然山下,瑙云城外,做儿子的守孝三载,无不可吧?” “何必,何必?”使臣软下腔调,“没有说不清楚的话!” 罗逾摇摇头说:“跟他没法说。” 从来父子的交流都是不平等的,他惹怒了父汗,就是挨打受罚,或是以母亲的性命相挟;他好容易做了让父汗高兴的事,得到的也是恩赏一般的赞许,即便是赞许,也总是夹枪带棒,时时提醒他罗逾不过是个卑微的身份,要仰仗父亲的鼻息而存活。 他现在或许还不够强大,但这已经是他唯一能够和父汗沟通的方式了。他要用刀枪剑戟和血与火来完成与父亲的平等对话,要当面问一问父亲:滥杀他母亲到底是什么意思?又或者,这其间有什么不能在以往就说出来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罗爸,不尊重孩子,不会教育,种下苦果了吧?为天下家长鉴 —————————————————— 晚上有重要加班,请明天的假,后天准点更新。 ☆、第一百八十章 大军往平城推进, 确实越来越艰难起来。周边的城池中将士们出动, 在晋北的山间谷地展开了一场又一场混战。 罗逾指挥完又一场战斗,浑身已经溅满了血点, 他厌恶地脱下衣服,身上有汗水,但营中条件不够, 只能打点冷水擦一擦罢了。他晚间在地铺上便是辗转难眠, 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根手指上都有难闻的血腥味——在河水里搓了那么久也搓不干净。 为了第二天的体力,还是努力闭目睡觉,但是梦中俱是一张张女子的面孔, 李耶若、清荷、阿蛮、李梵音、阿娘、阿娘宫里被拔了舌头的宫女……众多面孔交错变幻着,生的、死的、美的、丑的、邪恶的、凶狠的、虚伪的……好像都很狰狞,他一个都不敢靠近。 突然,莽莽的水草裹住了他, 他奋力地向着水面的亮光处蹬,有人在下头拽着他的腿,魅惑的声音在说:“还活着干什么?……他都不爱我们, 他只爱他自己……他不得好死……我会让他一辈子活在噩梦里,了无生趣!……” 窒息感袭来, 随着极力的呼吸,他终于睁开了双眼。可是浑身像被压住了似的, 完全不能动弹,心脏在猛烈地跳动,几乎要碰断他的肋骨, 撕裂他的肌肉,挣出他的胸膛。收缩一般的痛。 春季的草虫在营帐外“”地鸣叫,罗逾一阵又一阵恶心泛上来,感觉这些草虫即将穿过钉在地上的帐篷布,一只只聚集到他身边来。鸡皮疙瘩一层层起,背上的冷汗一层层出,心脏猛地撞着胸膛…… 他不能动,手指好容易颤抖着可以伸到腰间,握到一块柔滑温暖的玉石,他抚过无数遍——小玉猪圆嘟嘟的臀部——心里慢慢安定下来。 杨盼的脸仿佛落在阳光里,小酒窝里盛满了阳光,眼睛里盛满了阳光,头发丝一根根镶着金边,眼睫毛也镶着金边。 他闭着眼睛想她,黑夜里也满眼的阳光。 心跳渐渐缓了下来,耳鸣声也停息了,那些草虫的叫声仿佛离开很远呢。 他动一动手指,再试着翻一翻身,又如常了。于是握着那只小玉猪再不敢撒手。 天明时,他被一阵声音吵醒,深吸一口气起身,外头听见的是欢呼:“靺鞨的东路兵已经拿下了幽州;柔然的西路兵已经攻破了雁门,都在向平城这里聚集!” 他松了一口气。 他的战略:跳跃式攻近平城,只要速度,而不顾补给——补给的功课其实交给了另外两支队伍,当他们在后方包抄环围他略过的那些城池,所获的物资再往前供给,他就可以积聚力量对抗平城。只可惜还是人少了点,若是等平城南边的汾州等地反应过来前来增援,他的三十万也不算什么大数字了。所以,还是要速战速决。 第268章 他设想了无数回与父亲的面对面。但是无法想象自己也有居高临下看着兵败的叱罗杜文,那会是怎么样的场景?他该怎么开口问?又该怎么痛斥父亲杀他母亲的昏庸?抑或怎么开口逼父亲处死李耶若? 他又觉得奇怪:父亲怎么能够一直那么气定神闲?好像杀他的母亲完全不是个事儿,只消事后跟儿子笑一笑、拍拍肩膀就能解释清楚一般。 其实叱罗杜文也渐渐气定神闲不起来了,罗逾指挥战斗的能力比他想象的要强,原以为他只是孤军深入,但随着王蔼所带的柔然军队在后头压阵,环围所有使罗逾可能腹背受敌的城池,又以蚁行的阵势,把掠到的粮草送到前方,竟然使得二十余万的前驱完全无所顾惮。 皇帝派出第二轮使臣,找自己的儿子谈判,这次来的是六皇子,进了刀戈林立的辕门,在中军帐中看到这位阿干,六皇子缩了缩脑袋,陪着笑说:“可把我吓的……阿干一向可好?上次阿干救我出柔然王庭,我还没有来得及致谢呢。” 罗逾虽然与兄弟们都不亲,但是人家笑脸而来,他总不至于横眉怒目相迎,所以没啥表情,却也叫人奉了茶,才说:“六弟不用客气。父汗派你来……”眉梢一挑,征询地望着他。 六皇子还是微胖的模样,挺胸凸肚,不过以前那种蔑视的神色倒是一点不敢有了,陪着笑说:“父汗叫我带话:阿干大概是有什么误会。我特特带来宫里的人,阿干亲自问,也好去去疑。” 罗逾冷笑一声:“宫里的人,话早就教好了吧?我巴巴地来听假话,有什么意思呢?免了吧。我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法回头了,六弟回去给父汗带信,说儿子不孝,但要的只是一个真相,这真相我自知寻常的法子得不到,只能以兵谏来恳请父汗说一说。若是我做儿子的错了,事后我这项上人头任凭父汗取了就是。” 六皇子腹诽:都扯旗造反了,还说得冠冕堂皇的!兵谏一举,但有成败,没有退路,你大概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势必是要打到底的。我生生地做这个恶人干什么?不过父亲派了人来,我把人送到你面前,爱听不爱听你看着办。 他笑道:“是是。父汗的意思,这次来的人阿干总归见一见吧,难道进攻平城,就差这见面问话的一个时辰?不能吧?” 他见罗逾神色有所松动,对外头使个眼色:“还不把人带进来?” 来的虽然是个宫中女子,但是在这男人的营地里也得浑身上下检查一番,免得带进什么锐利的东西进来。 罗逾尚在耐心地等着,那女子却在外头大声嚷嚷着:“你的脏手别碰我!我干干净净的身子,你摸过一遍也就罢了,还要捏第二遍,你亏心不亏心哪?” “奶奶的……” 外头检查的人大概便宜没占够,倒挨了一顿骂,心有不甘,嘴里也不干不净起来。 罗逾已经起身,揭开营帐帘子对外头人道:“不要再查了。” 瞟了一眼,果然没有听错。 于是转眸对那脸涨得通红的女子说:“皇甫郡君不是微贱宫人。郡君请进。” 皇甫亭的个子倒又高了些,气得红彤彤一张脸,泪光盈盈一双眼睛,也不称谢,瞥了罗逾一眼,又回头瞪了那检查她的士兵一眼,提起裙子进了中军帐内。 六皇子紧赶着溜号:“阿干,我肚子有些不舒服,请问军中的茅厕在哪里?” 罗逾挥了挥手,命一个亲兵带他去了,也正好期待着这样一个独自提问的时机,他放下帐门,在里头的烛光中打量了皇甫亭几眼,指了指离他案桌不远处的一块坐席:“你坐吧。” 皇甫亭看了他一眼。 罗逾坐到案桌后,手边是一把短剑,弓和箭也摆在一旁伸手可及的地方。他笑道:“你是个弱女子,我原也不需要这样防备你。我知道你自七岁起就不与男人同席,坐在对面,一丈开外的距离,不打紧了吧?” 皇甫亭这才坐下,撩起眼皮子看着罗逾:“他们叫我来答话。答什么话,你问吧。” 罗逾问:“你后来,一直和我阿娘住在掖庭的牢房里?” “嗯。”皇甫亭仿佛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就“嗯”了一声。 “我阿娘,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皇甫亭抬头道:“我不知道。” 罗逾皱眉怒道:“那叫你来做什么?我来听‘不知道’?” 皇甫亭也不怕他,冷笑着:“你以为我想来?我就像个东西,被你们抛来抛去的,我要说我想建邺了,你们送我回去?” 罗逾竟给她噎得没话,撇了撇嘴,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那么,你总知道点什么吧?”带着点哀求:“说说看。” 皇甫亭想了一会儿,说:“我在掖庭牢房里,陪你阿娘——我的姑姑——织布舂米,当了几个月苦差,苦是苦得来!我后悔得直哭,夜夜都想着要回建邺去,那里虽然穷,好歹饿不死,也不会累成这样。姑姑劝我,再忍一忍,说等到阿逾回来,就有希望了。” “我问他,表兄若是回来,是不是能带我们一起走?阿姑摇着头说,她是走不了的,谁叫大汗得靠她来控制阿逾呢?她想跟着表兄走,除非……除非大汗死掉了。我就说了,要是有那一天,也挺好的,只是大汗年纪不大,不知要等多久。” 皇甫家的小女郎抬头看看自己的表哥,试探地慢慢讲:“阿姑说……要傻等,只怕她这辈子是等不到了,还得表兄……先下手为强。” 罗逾神色凝重,握着拳头,但也看不出悲喜,亦没有惊怒,只是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皇甫亭于是继续说:“我就笑了,我说,表兄是大汗的亲儿子,哪有儿子杀父亲的?阿姑笑着说,‘一般’当然没有了,要有,总得逼一逼。她说啊,人很多时候是要时势推一推的,推一推才能战胜恐惧,才能勇敢。她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一个让阿逾顾不得恐惧也要奋起的机会。” “我当时又笑了,我说:大汗天天消磨在毓秀宫里……”她声音低得像嘟囔,“不晓得哪里值得怕惧?说他曾经是个枭雄吧,现在也看不出哪里像个枭雄!宠李夫人宠得那样,倒像个堕入情网、消磨了志向的老男人。” 罗逾觉得这话说得真是难听,在他心里,父亲宛如巨大的冰山一样:峻厉、威严、寒冷、凛然不可侵。若不是为了阿娘报仇,他还真没胆子犯他。 皇甫亭撇撇嘴:“阿姑大概与人谋算过了吧,从那日起,就切切地吩咐我,将来表兄推翻了大汗,怎么送我……到……到表兄身边,而我要怎么……怎么能得到表兄的欢心……”她撇着嘴,说得不情不愿,不时地撩眼皮子看罗逾,却和清荷、阿蛮甚至李梵音看他的表情都不一样,明显是一种不能接受的厌恶。 罗逾心里有点明白,也有点烦,说:“你别想得美。我不打算纳妾。” “我也没打算当妾。”皇甫亭很快接口,又是瞥他一眼,满满的厌恶,嘟囔着,“一辈子不嫁,出家做姑子去,也强过做小。” 但她很快恢复了冷静,又说:“阿姑说,当妾是不得已,过渡一下而已,关键还是报仇。大汗是头一号敌人,其次就是南秦的杨寄,杨寄一时半会杀不了,但我若可以得到表兄的恩宠,她当了太后之后再多多嘱咐,总有一天要拿捏住杨寄的命门。” 第269章 罗逾只觉得气血上涌,所谓“杨寄的命门”,除了杨盼还有谁? 母亲曾经跟他说过几次这个设想,他还没那么当回事过,没曾想这竟然是老早就开始密切布置的谋划了?! 包括她在掖庭牢房里,也在和人谋划推动他造反?罗逾心里拔凉拔凉的,可是旋即告诫自己不要被皇甫亭带走了方向——母亲有了非分之想,被李耶若拿住了把柄,所以执意要杀——他也不能接受啊,毕竟在母亲头颅送到燕然山之前,他还完全没有想到过造反这件事啊! 皇甫亭看了他急遽变化的神色一眼,眨着眼睛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耳畔响起罗逾压得低沉可怖的声音:“还有呢?怎么不说了?!” 皇甫亭心里想不怕他,想瞧不起他,但是实际既不敢瞧不起他,也真有些怕他,只是她是个聪明而骄傲的人,绝不想也就这么认怂,所以接下来的话说得连珠炮一样快快的:“阿姑告诉我,她在后宫有人,会接她出去,她们一起谋算,步步为营,先扳倒大汗,杀掉李耶若,再扶立表兄你,掌控后宫和朝堂,然后对抗南秦,共享大好江山。阿姑说,她前半辈子虽然苦透了,有这个希望在,也不枉她受了这十多年的罪。” “后来有一天,在牢门口她看见了几个认识的宦官,她就高高兴兴对我说:一切齐备了,她们的计划要开始了,叫我等着,好好保养皮肤和头发,等她回来,等表兄回来,她要奉我到左右夫人的位置,叫我日后后福无穷……” “然后……”她瞟了罗逾一眼,“然后,她就再没有回来。” 罗逾只觉得心腑里五味俱全,杂糅交汇,像一股股污浊的浪涛一个劲儿地往喉咙口涌。他恨母亲自以为是的谋算,但是又怜她的愚蠢——怎么这么就轻信了别人?执念太深,如火焚身! 一大堆信息里,却也有若干破绽。 他强迫自己冷静,在刚刚皇甫亭的话语里找到了几个致命的漏洞。 他抬起被怒火烧红的眼睛,笑得狞然:“皇甫亭,这些话,都是我父汗教你说的么?!” ☆、第一八一章 “其他且不论。”他凛凛地笑着, 如一头逼近羔羊的狼, 俯身逼近皇甫亭。 皇甫亭一瞬间觉得胸中的气都透不过来了,强逼着自己直视着罗逾的眼睛, 那眼睛美绝而又狠绝。 “我只问一句:我都二十多了,我阿娘怎么会‘受了这十多年的罪’?‘十多年’?嗯?” 皇甫亭咬了咬嘴唇,摇摇头磕磕巴巴说:“我、我怎么知道?!” 她的脖子被一把掐住了, 顿时呼吸困难, 罗逾凑得很近,问她:“哄骗我,你还太嫩了!你以为我不会杀你?我阿娘死了, 所有构陷她的人,我都不惮杀掉!我连父亲都敢造反了,我手上沾了多少鲜血?何况是一个你?!说!是不是我父汗要你这么跟我编了一套说辞的?” 叱罗杜文派来的人,自然是用他教好的说辞。他这位不可一世的父亲, 真的当他罗逾还是个好哄骗的小孩子,让皇甫亭用一套泼满污水的说辞,使他惭愧、后悔, 然后退兵?! 他就算惭愧、后悔,也不能退兵了呀! 皇甫亭的脸先是通红, 然后慢慢开始发紫,两只手徒劳地抓他的手背, 指甲在他手背上抠出一道道细细的血痕。 罗逾只是打算吓唬她,放开手,听着她剧烈的咳嗽声, 泠然道:“我再问你一次,事实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甫亭好容易咳停了,犹自拽着自己胸口的衣服,浑身战栗着,却依然有一双不屈的眸子,直直盯着罗逾的眼睛说:“不错,大汗这样问过我一趟,他也听过我的回复,所以才叫我来。但我说的句句是实话,你不信就算了。杀我也无妨,我是前朝余孽,早就不想活了。” 罗逾道:“你也知道自己是前朝余孽?你倒没想过为你父亲报仇?” 皇甫亭突然声音尖锐起来,指着罗逾的鼻尖又是哭又是笑:“杀我父亲的不就是你?!你杀得好!我谢谢你为我阿母报仇!如今你也走进这个怪圈了。哈哈,弑父来报母仇,阴暗呢,但是爽利呢!我只恨自己无力,没本事自己杀,你是上天赐福的人,你可以自己杀!爽利呢!爽利呢!” 她发出一阵疯了似的怪笑。 罗逾给她笑得毛骨悚然,恍然间他还是十五岁,还是那个机敏而警惕的少年,在南秦的西苑想尽办法接近杨盼,接近那座白石墙。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为了什么,倒像豢养的狼狗一般,听着母亲的吩咐,不折不扣地做——救得了就救,救不了就杀。 那个疯子,也是这样的怪笑,浑身臭气熏天。他做了多少噩梦,直到那个疯子死了,他还在做噩梦,梦见那臭不可闻的尸体…… 罗逾一把揪着皇甫亭的后领子,打开帐门把她往外一扔。然后没好气地对外头亲兵道:“给我打水!我要洗手!” 六皇子上完茅厕,正在闲闲地背手看风景,突然看见皇甫亭被推搡了出来,哭得疯了似的,正不知自己这位哥哥是不是也犯了失心疯。接着他转脸看见罗逾那张俊美的脸扭曲着,带着叫人不敢逼视的狞厉,自己便也腿肚子转筋。 他看见罗逾的眼神飘过来,急忙赔笑说:“这丫头瞎说了么?哎,真是!我也不知道父汗怎么派她来。父汗也没说叫她回去,要不阿干留着她慢慢审问,小弟我先回去复命了?” “你打算怎么复命?”罗逾问他。 隔着远远的一段距离,六皇子还是觉得有些压抑,本能地回首看了看辕门——门被栅栏拦着,他想放马一冲只怕是难,那双腿顿时战栗起来,只好努力赔笑脸:“阿干刚刚的意思……也就是叫父汗给个说法。如果这宫女的说法不确,小弟我再回去讨教父汗,好不好?” 罗逾摇摇头:“我不要他派人来的‘说法’,我谁都不信。六弟,也不用回复了,咱们平城见吧。” “阿干……” 罗逾对外头道:“开辕门,送六皇子回去。” 又回头打量了一眼正在草地上俯伏着瑟瑟发抖的皇甫亭,说:“她留下。” 已经打算破釜沉舟了,罗逾不想再被杂念左右了心思。父亲叱罗杜文是个玩军政的老手,指望他派来虚与委蛇的人是不靠谱的,想要真相,哪里是几个人七嘴八舌说说就算的?他得深入平城、控制平城,把阿娘身边的人、宫里管事的人、以及李耶若身边的人全都一个个审问过去,互相印证——“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想要真相,大意不得,马虎不得。 车轮滚滚,马蹄阵阵。这支造反的军队再次加快行军的速度,一路朝着平城开去。一路所向披靡,军队的士气极高,后队的王蔼又是指挥用兵的高手,驱使着柔然人和靺鞨人也心甘情愿为这位北燕皇子卖命,期冀着奉上一位新天子,便能各自得到各自的好处。 终于,春季碧绿的云门山,逶迤在平城北野,青山如屏,里头一座巍峨的高大城墙,所有的雉堞上都站满士兵,执枪持戈,严阵以待。 一路都没有打攻城战——而诸战之中,攻城是最难、最耗时间的一种,若是北边汾州的援军赶到,而这里却没有及时破平城外郭,这场造反就要灰头土脸结束了。 第270章 罗逾一边布置攻城的战术,而心里另有一份期待。 还好,他没有失望,在驻扎到云门山下之后第二天,几个人鬼鬼祟祟到了他的大营里,送上了罗逾期待已久的皇后的手书和有着太子印信的私信。 里头的接应已经准备好了,两日后的夜晚,十九个时辰之后,北苑分属太子辖领的羽林军将率先点火为号,洞开皇家园囿的大门,占领北苑之后,可以从北苑中最高一座山上射火箭入平城城墙的北侧哨楼,里面又有接应,只要几个敢死之士埋伏在北门正门之下,便能打开虚掩的城门,到时候放马冲进去,控制北面三道城门,再顺着御道,穿过桑干河,直攻平城宫城。而皇后那里的宦官,则会用同样的方法洞开宫城的城门,里应外合,打叱罗杜文一个措手不及。 兵道,诡道也。 与其死去活来地拼杀,不如从内里攻陷——罗逾在西凉时已经学会了这一招。 但是,他还是觉得一切似乎太容易了。 送走皇后的亲信,查看了所有的军士、武备、攻城器械,又再一次检视了自己的计划。罗逾心脏还在“突突”地乱跳,但也给不了自己一个理由对自己说“停下来”。 他在临时搭建的营房栅栏边巡视、踱步,脑子里乱哄哄的,草长莺飞的春光,一点都进不了他的眼中,倒是一阵低泣传了过来,嘤嘤咛咛叫人烦躁。 军营里只有皇甫亭一个女子,也只有她会这样哭泣。罗逾心头烦躁,简直想把她拖出来堵上嘴再丢回去。 他问清皇甫亭所居的帐篷,到门边一把扯开帐帘,对她说:“你不要再哭了。我军中的士气容不得这样的哭声。你再哭,我就要……” 皇甫亭倔强地抬起头,一抹眼泪望着他,好像浑然不怕他的威胁。 罗逾看着她,突然仓皇问道:“你今年几岁?” 皇甫亭眨眨湿淋淋的睫毛,瞪了他一会儿才说:“十八。”脖子一梗,好像不怕他。 罗逾回顾着他刚带着皇甫亭到北燕时的场景,终于又问道:“你来北燕之前,可认得我的母亲?” 皇甫亭止住了哭声,眨巴了一会儿眼睛说:“应该是见过面。我阿母曾说,我小时候阿姑常常抱着我玩,还叹息自己没有生出一个娃娃来。但是那时候我才两三岁吧,所以我不记得她了。只是阿姑她见到我后就说,我长得像阿父,也像阿母。她抱着我哭,说不见故友家人那么多年,十几年生活在冰清鬼冷的北燕后宫,每日过的是战战兢兢的生活,若不是为了心里那口气,早就想自裁了……” 罗逾气息都凝滞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你那么确定我阿娘就是你的阿姑?” 皇甫亭看着他,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叫她阿姑,她没有否认啊。她常常谈到我的阿父,连他们小时候在太初宫里怎么玩都记得一清二楚,只有说起这些时,她才会笑,然后才会哭着哀叹时序难追,一切过去了就没有了……” 罗逾胸膛起伏着,死死地盯着皇甫亭,最后笑了笑问:“你知道你阿姑在南朝时是什么封邑?” “江南最富庶的永康郡。”皇甫亭说,“先公主,再长公主,再大长公主……封邑都是永康。” “这些,也是我父汗教你说的吧?”罗逾表情狞厉,但实际这表情只是掩饰,掩饰他此刻心里最后一根支柱的摇摇欲坠。 而皇甫亭气得翻了个白眼:“他教我这个做什么?永康公主嫁到北燕,封邑还有屁用!难不成永康郡的钱粮绢帛,还运过来给她享用不成?我阿父没死前,也封我做临川公主呢,现在呢?” 罗逾在她脸上努力寻找破绽,但是失望了,她不仅答得快,而且并不用思考着怎么撒谎、捏造。她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既阴郁又傲慢,好像仍是一个不得志的前朝的亡国公主。 不错,叱罗杜文教她这个做什么?他若要抹去皇甫中式在儿子心中的地位,有无数种更加直接的方式,而不是这样曲里拐弯、煞费思量,留这些一不小心就会被忽略的信息给他。 罗逾一声不吭,转身就走,随后把自己关在中军帐中,闭锁着门,仿佛在思考用兵的方略,谁也不敢进来打扰他。 困扰他的好多疑团,譬如“十多年”,譬如“永康公主”,譬如“再嫁”,又譬如发生在他们母子之间那些不合理的点点滴滴……如今一条线一样都串了起来,变作完整的一条链。 原来只是他起初就错了,所以整条思维是往错的方向偏颇的。他甚至也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气定神闲——因为所谓的“杀母”之仇,“母”都是假的了,“仇”还能是真的吗? 可是他叱罗宥连也不该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 他到底是谁的儿子?从小到大都不受父亲待见?委曲求全了那么多年,被养育在后宫一个被蔑视、被欺侮的妃子身边一道被蔑视、被欺侮? 还有,他童年的记忆究竟去哪儿了,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昏暗的营帐里,他连哭的气力都没有,外头一阵阵传来士兵做攻城前操练的呐喊声,兵器格击时的金属声,还有他手下将官们鼓舞士气时滔滔的话语声。 他耳朵里“嗡嗡”地响,也听不清外头的人在说什么。 但是他还是很明白,事已至此,就算是犯了弥天大过,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生死、得失、恩仇、爱怨,而已经是无数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跟着他造反的人的命运。 这条造反的路,只有走下去。 他还当亲口问一问父亲,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算是掉了一大半的马甲了吧?估计这样的方式掉马,一点都不震撼。。。 可是我不想震撼,后妈我就想小罗同学被命运推到没别的路可走,顺便把罗爸也推到这样的境地,哈哈哈哈哈。。。【我威武的笑声】 . 顺便来个狗血震撼版的: 【破城之时,漫天阴云,罗爸穷途末路,被儿子追杀得无处可逃】 逾逾:说,你为啥杀我妈? 罗爸:因为……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你妈! 逾逾:放屁!都说不见棺材不掉泪,你见了棺材就给我胡说八道。我!不!信! 罗爸:你怎么能不信呢? 逾逾:就不信! 罗爸:这龟儿子…… 逾逾:你才……龟爸。证明给我看! 罗爸:来,皇后,你来证明一下。 皇后:管我什么事?我只能证明皇甫是亲妈。(阴险奸笑脸) 【罗爸卒】 ☆、第一八二章 平城外郭, 周长三十多里, 夯土为墙,青砖用糯米汁加生蛋清调和的灰浆加固在外, 石砲冲车,俱不能轻易攻破,瓮城曲折, 可以从三面放箭架弩, 架设云梯风险也大。 但最大的薄弱点就在内部,城门一旦洞开,北面三道门就都失去了防守, 占住雉堞,速下内墙,可以很快扼住城门的关窍处。 罗逾按着计划,从北苑挺进北城墙, 很快便见城墙的雉堞上,全是穿着他所带军伍的黑色斗篷的士兵,大伙儿欢欣鼓舞, 蜂拥一样进入平城——按计划,他带的二十几万人, 要放进来三分之二,留三分之一在外郭接应。但是他犹豫了一会儿, 说:“全进去,留一万人在外头通传消息。静候……柔然和靺鞨的援兵。” 第271章 这看起来是更破釜沉舟的打法,但是罗逾心里清楚, 他已经不敢再笃信太子和皇后的策略,细水长流的用兵,会让他在城内陷入孤立难援的境地,他只能把所有人带进宫城赌一把,若是受埋伏,人多力大,还可以搏一搏。 在二十多万人的欢呼中,队伍开进平城。而主帅一点笑意都没有,默默然披着他的黑色丝绒斗篷,在桑干河边的杨柳丛中,透过烟绿色望着巍峨的平城宫城,隐隐还能够看到飞檐斗拱,勾心斗角,映在碧蓝的春空中,显现出凝重的颜色。 平城虽不小,但是猛然间容纳二十万众,顿时有种密密麻麻的拥挤感。桑干河每到春天会断流干涸,士兵们拎着裤脚,淌过河流,浑浊的河水细细地拂过人的脚面、马的四蹄,带来刺激的凉意。 岸边无数烟柳,前头一片开阔地,以平城宫正门为背景,亦是密密麻麻站满人马。 叱罗杜文深知,据城以守,不如出而迎敌——败则可退,不会被瓮中捉鳖。 父子俩就这样在溶溶的春-色里,远远地相望着了。 都是黑色斗篷,黑色皮冠,斗篷被春风撩起来时,看见皇帝的紫色纹章襜褕外套着轻甲,而罗逾则用素缣,表示为母服孝。 皇帝远远地嗤笑了一声,满脸的蔑色让人看着就讨厌。 他洪钟般的声音也远远地传过来:“宥连,你出息了啊?今日人虽多,弑君弑父却还有点难啊。” 罗逾远远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不说话,然后缓缓揭开身上的斗篷,亦远远地说:“儿子今日不想弑君弑父,但求父汗一个交代。” “三跪九叩过来,朕就给你交代!”那厢的声音严厉而散漫。 罗逾军中发出一阵嘘声。 皇帝的目光扫过来,冷冰冰说:“怎么,认得虎符,不认得皇帝?食国家军饷,为叛逆之事。为首的自然夷三族,不过——” 他放缓声气,又扫视一遍面前黑压压的军伍,说:“胁从者,都是听命的士兵。家中父老,或许还在咱们大燕四处居住。今日随着造反,便就赢了,做士卒的,还是做士卒的命——你们的主帅不攻城略地,想必就算今日大胜,也不会自毁国都,诸位随着吃糠咽菜,不就指望着打了胜仗,可以自得一些军饷?可跟着他,只怕就妄想了吧?” 那些嘘声,突然变成怔怔的目光。 皇帝是旧主,拿捏人心更是好手:为将领的或许暗藏着要当开国功臣的私心的,下头当大头兵的,哪个不是想少打仗,好好混日子?实在要打起来了,哪个不是想借攻城之机,为自己好好捞一把,回家继续过好小日子? 皇帝满脸悲悯:“所以,胁从者,放下刀枪则不罪,拿住自己身边什长、伍长的赐帛,拿住领军、中郎、副将的封爵!” 他的话音不高,但身边羽林、虎贲等中军是训练有素的战士,立刻齐齐发声,把皇帝的话传出,先是百人发声,接着齐展展的千人同腔,最后十万人一齐开腔,异口而同声,震得人耳朵发麻,脚底大地似乎都在震颤。 罗逾那方原先昂扬的士气,顿时萎靡了多半。而且军中有职务的,顿时紧张起来,生怕这离间有术,会把自己陷入到危险中。 关键是主帅此刻也心里气馁——倒不是怕失败,而是想到自己身上或许遭逢的惊天骗局,恨入骨髓,又不知该恨谁,竟生出一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空洞感。 他看着远处辇车上挺拔玉立的父汗,终于说道:“父汗欺骗儿子半辈子,还不够么?这里的人,还不如父子之亲,又何由相信你的话?” “为君者,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罗逾终于平静下来,冷冷在另一方笑道,“儿子今日兵谏,只问父汗:取西凉,是以用诡道;取柔然,是以用离间;取南秦,是以用婚姻威胁;甚至当年父汗取自己兄长的位置,是以用它山之石来攻!对他国如此倒还罢了,对自己的亲人也是如此!对自己的儿女,也是如此!父汗想想自己的兄长,想想自己的妻妾,想想你的女儿素和公主,再想想你的儿子我。” 他已然悲愤至极,声音反而低下来了,沉郁顿挫,带着无奈的哭腔:“叫我怎么信你?!叫他们数十万性命,怎么信你?!” 他手中长弓一挥,发出“呼呼”的破风声,而春日融融暖阳下,他的目中盈盈的水色闪着光——那种被欺骗的、被侮辱的光,叫人不觉得那是男儿的泪,而理应是极度的委屈、极度的愤懑和肩头割舍不下的责任感凝结而成的。 皇帝紧抿着嘴,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 亦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启唇说道:“你放下武器,下马过来,我饶你,饶这里的所有人。数十万双眼睛看着,史官看着,朕决不食言。” “宥连,叛逆是大罪,你在这里停下来,还来得及。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有的话,在我心里藏了半辈子了。”他苦笑了一下,嘴角抿出一个弧度,年纪不同了,到底也有了两道腾蛇纹了,这苦笑的瞬间,似乎比他看起来的英朗模样大了十岁还不止,“二十年了,我也想找个人说说了……” 他话音沉沉。身边的羽林亲卫吸了一口气打算像刚才一样扬声把皇帝的话传出去。但是皇帝按了按手掌:“不用,他听得见。” 罗逾听得见,但是只觉得好笑:这样的状态,当他是婴孩么?他放下武器下马投降,他怎么和跟着他的三十万人交代?说他们的主帅不战而降? “就在这里说吧。”他不为所动,“父汗,若坦坦荡荡,就在这里说吧。我的出身再卑微、再下贱,也是我命该如此,我认。” 皇帝皱着眉头,显见的很是生气。 然而,皇宫那里不知是传来了什么消息,突然看见叱罗杜文惊诧回顾,接着,对面黑压压一群人像海中大浪一样波动鼓噪起来,严阵以待的模样顿时散了似的。 而原本士气有些低迷的罗逾这方,顿时又有了兴奋的态势,彼此附耳传言:“大汗那里一看就是出事了!天佑咱们殿下!” 罗逾注目着对面的阵列,生恐那是一个陷阱。然而旋即他看见父亲又镇定下来指挥,乱糟糟的阵列又排好了,但是高举着的刀戈有些歪歪斜斜的,那种不安的气氛,饶是罗逾这里隔了三四箭(1)左右的距离,依然能够明明白白感受到。 “不用担心,”皇帝的声音隐隐传来,“东宫羽林,也是自己人。” 罗逾目光一凛,心知太子的军队来了! 但是太子愚蠢,原计划是他的人偷偷打开宫城大门,现在叱罗杜文换了策略,开门迎敌,太子他又打算怎么做?不会弄巧成拙吧? 然后,罗逾放下心来,因为他看见一个人爬上御辇,娇花傍柳一般依偎到叱罗杜文的身边。 一身娇艳的藕色衣裙,披着雪白狐肷的斗篷,除了李耶若还有谁?这样大好的机会,再不用,更待何时?! 李耶若怀里还抱着他们的孩子,还是奶娃娃的公主温兰。小女娃儿不知是不是惊吓到了,声嘶力竭地哭着。 “大汗,大汗!”李耶若也在哭,依偎着她视之如天的丈夫,“温兰今日一直哭,御医瞧着说怕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可是我那里照顾温兰极其小心,怎么会有不干净的东西下肚,我怕是有人要害咱们的女儿!” 第272章 大敌当前,她还来为女儿哭哭啼啼。换做别人来哭,叱罗杜文势必翻脸,但是看着梨花带雨的李耶若,还有那个哭得小脸儿紫红、一头大汗的小女儿,他竟比李耶若还要不忍心起来。此刻眼见罗逾那里的大军正是以极缓慢的速度开始列阵逼近,他只能先安慰:“你别急,我这里尽快处置好了,回头一定细细地查。”转头指挥弓箭手和前列的盾牌做好准备。 “大汗!”李耶若看了看对面的罗逾,咬着嘴唇摇摇头,“我不仅仅是为温兰,我也是心里担忧!大汗,自五皇子回来,就闹出了皇甫中式巫蛊害我的事;五皇子前往柔然之后,皇甫中式就莫名其妙离开了掖庭牢房,然后就从柔然那里传来她已经死掉了的消息;天下传檄、皇子造反,名义上都是我的错……” “耶若,”皇帝不得不打断她,“我心里都明白,你是冤枉的。你别急,宥连人虽多,但未必和他齐心。我只消打下他的士气,便可以活捉他……” “我不是来求大汗明察我的事的!”李耶若大概也急了,在他的辇车上跺着脚,看见叱罗杜文有些恼火地瞥眼瞪过来,她却不似往常撒娇撒痴时的模样,而是紧紧皱着眉,“今日大汗宫城被围,温兰恰恰奇怪地病倒了,这仅仅是巧合?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多巧合?……害我的人究竟是谁?!东宫带的人在我们背后,掌控着宫城正门,他能信吗?” 皇帝眸子里懔然如凝着冰霜,他猛然回顾,呼吸已经变得浅浅的。 罗逾带领的大军已经到了箭程之外二十余步的模样,彼此已经能够看清表情。罗逾凝望着父亲,看他揽着李耶若的腰肢,怀里还抱着一个新生小婴儿的襁褓——小婴儿哭得声嘶,小手攀着父亲的领口——而做父亲的,横过胳膊,锁子甲正好可以掩着孩子。 从来没有体会过被疼爱滋味的儿子心里五味杂陈,不由举起手中的长弓,慢慢抽出一支鸣镝,搭箭扣弦,慢慢朝对面正中的方向瞄了过去。 叱罗杜文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宥连,你当真要放箭么?!” 鸣镝是钝头,在战争中主要起的是指挥的作用。接下来的万箭齐发,会照着鸣镝所引的方向而去。 罗逾看着手下的弓箭手如他一般挽弓张弦,低声道:“与以往训练时一样,首箭是哑的,不要跟。” 然后朗声说:“父汗若劝降羽林和虎贲诸军,儿子自然不敢犯父汗颜面。” 两军实力相当的情况下逼降,也实在是因为后头有太子的人在接应,他必须首先出击,而不能等太子那里完全准备好了,那样自己就被动了。 皇帝愤怒到顶,反而冷笑起来,眉梢微微颤动,嘴角却笑意宛然:“宥连,你今日不顺风,用的又是——十石弓吧?箭是超不过这个距离的,在你父汗面前班门弄斧,岂不可笑?” 做儿子的一咬牙,突然双腿夹着马腹上前几十步,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嗖”地就放出了一支箭——果然是哑箭,能听见破风声,却没有鸣镝尖锐的哨音。 他在马匹上姿态潇洒,很快圈马退回了安全的位置,但见皇帝身边一杆雉尾掌扇却被箭射折了,五彩斑斓的雉尾扇轰然倒在李耶若身边,她一时反应不及,本能地抱紧皇帝尖叫起来。 叱罗杜文把爱妾护到身后掩着,咬牙对罗逾道:“宥连!你这是自绝于朕!你再踏前一步,朕就要你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  (1)一箭距离,看到过不同说法,按古人箭射程在一百五十米到两百米左右,或按一百步算,一步五尺,古尺不及33厘米,一箭之距也差不多在150到200米左右。 ☆、第一八三章 罗逾射出一箭之后, 突然间已经不怕这位高高在上的父汗了——高高在上的他和自己本质上是一样的, 也有轻忽、有惊恐、有愤怒、有七情六欲、有爱恨情仇,食人间烟火, 有虚弱的缺陷。 他直视着父亲的眼睛,终于无惧地笑了笑,再次挽弓抽箭, 架起了漂亮的姿势。他朗声说:“这次是鸣镝了。弓箭手准备着。” 刚刚那一箭, 射得实在漂亮!他这一方士气鼓舞。只听见身后战鼓高昂地敲响节奏,沉闷的一声声仿佛把大地都震得起伏起来。军列齐刷刷持戈上前,明晃晃的金属在日光下闪着明厉的光芒, 令人不能直视。盾牌掩着弓手,继续缓缓逼向前方。 皇帝估摸了一下箭程,挥手道:“放箭!” 他怀抱婴儿,还要护着身后的爱妾, 无暇亲自射出鸣镝,但知他的羽林军训练有素,自然会不负他的期望。 宥连, 你止住步子,还不至于死;再继续前行, 朕的利箭如雨,立刻能要你的命! 皇帝狠狠盯着面前的儿子, 再无半点怜惜。 打仗时,会在箭距之外也放箭,漫天箭雨, 能起到威慑的作用。 皇帝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羽林军立刻齐齐张弓,心有灵犀一般,几乎是同时放出了数千支白羽箭,“飕飕”的风声宛如啸浪,在天空形成流星雨般的壮景。因在射程之外,大部分箭镞插在黄土地中,深深地陷了进去,但也有少数射得远的,便把罗逾这边前锋的士兵钉得刺猬似的。 一队重新取箭的时候,另一队弓箭手迅速换到前面,随时预备着皇帝再次下令。 罗逾遥望着平城正门上的楼宇,代表叱罗杜文的黑色瑞兽旗帜已经悄然被换成了朱红色的旌带。 是太子那方准备好了的记号。 路已至此,唯有前行。 他以镶饰着红色巴林玉的短剑指挥,长盾先行,弓箭随后,然后是长戟和长戈,以不同的角度直指前方。 接着,移动的速度突然加快,在到箭程之内,他的鸣镝划过天宇,而另一方也在叱罗杜文的命令下,两处同时放出漫天的箭来。 自李耶若来之后,纠结在一起的被背叛的感觉、被愚弄的感觉、被逼仄到角落的感觉……使得叱罗杜文已然起了杀心——罗逾油盐不进的样子,大概是真叛逆了。他已经派皇甫亭前去罗逾营中,现在也打算和他好好说。可是他不信,也不听好好沟通的话,以己推彼,只怕这平素看起来“不争”的儿子,也是有了异图了吧?! 不错,这个位置确实好得很,叱罗杜文深有体会:有了这把皇帝的交椅,他确实再不用陪着笑脸、竭力忍耐别人的摧残与侮辱,终于可以用自己的意愿行事,可以娶自己喜欢的女人,可以杀自己恨的人。当然,作为一名也想留名青史的君王,他也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治理国家,使得北燕的版图越来越大,臣服于他的国家越来越多。 这样的成就感、权力感,儿子想要,也不算匪夷所思。 只是他无法对前方一箭之遥的五儿子说,在他起念废太子时,罗逾已经成了他心中继任太子的最佳人选:这个儿子聪慧、勇敢、坚忍、有孝心,受了这么多年冷淡与薄待,受了无数的苦痛与委屈,还是勃勃地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不仅没有歪斜,反而更加有力。 那段往事,他曾经对儿子恨屋及乌的恼怒,在时光流转、物是人非之后,再一次转换了心绪,成长起来的儿子,是她的血的延续,毕竟曾经见证过他们的一段美好时光。 第273章 哪怕曾经的美好时光都是假的呢?至少在记忆里是值得追忆和留恋的。 可是现在,世事又翻转来。还是背叛,一样是背叛! 当年她的背叛不可恕,如今儿子的背叛也一样不可恕! 当年她先下手为强,让他背负多久的呼吸难继的伤怀与无以言说的委屈;如今当他先下手了,绝不能让不舍再酿出苦果来! “再放箭!”皇帝冷冰冰吩咐,“派突骑好手,到对面阵中搅乱。取宥连人头者,加封万户侯!”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乘着双方不曾停息的漫天飞镞,几十名好骑手俯低身子,放马绕过箭阵,朝罗逾那方侧翼冲过来。有的瞬间就被流矢所杀,有的则马匹中箭惊厥,扑地难起,但到底也有些冲了过来,与侧翼薄弱的步兵缠斗起来。 罗逾瞥瞥侧翼,没有特别关注,而是再次仰头看着宫城城门的楼宇,突然,他看到一排光点闪烁,知道太子已经准备好了。罗逾微微一笑,对那些突骑兵也不再担心,他的短剑如令旗一般,左右自然都明白他的示意,于是阵型一变,而主帅马蹄响起,渐渐有加快之势。 罗逾再次抽箭挽弓,一支鸣镝响亮地划过天空。 他看见城楼上光点动了动,随后己方和城楼上都有白色鸥燕一样的箭镞射出。 他的笑容突然凝结在嘴角,心中一悸,瞬间明白过来。 自己中计了! “父汗!背后!” 做儿子的大喊道。 已经晚了。 叱罗杜文能够看见面前的箭雨铺天而下,但是是射不着他的。可是背后响起了破风声,却分明是暗箭。 本能反应的瞬间,只来得及把怀里的小婴儿裹在臂弯里,用胳膊上的锁子甲护着她。 旋即,身上像一道电流,也不疼痛,但周身一麻,不由自主便扑地倒下了。 背上有沉重的分量,怀里的婴儿声嘶力竭又哭了起来。 罗逾看得很清楚:被皇帝护在身后的李耶若,背上贯穿几支白羽箭,力道之大,都是前后洞穿。血瞬间飙出来,她甚至来不及尖叫一声,已经香消玉殒。而皇帝倒地挣扎了几下,也不动了。 皇帝身边的亲卫惊惶地大叫:“陛下中箭了!” 后面不知谁在搅乱局面一样大喊:“五皇子弑君弑父了!” 场面一阵混乱。 刚刚的乱箭阵中,只有靠近的人才晓得实情,可是数十万人,哪看得到实情!只知道确实是两方放箭,五皇子射出鸣镝为号,现在皇帝中箭扑地,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自然人人都是拿着耳朵当眼睛,开始传着“五皇子弑君弑父”这句话。 这乱声渐渐传开,虽不如先时那样整齐划一,但在人人口中传达,也说得分明,慢慢汇聚为同样的话语,潮水一般汹涌起来。 城墙高楼上是太子的声音:“围住弑君的叛贼!” 顿时皇帝那方又同仇敌忾起来。太子是储君,皇帝死了,他接管所有禁军理所应当,不听他的,又听谁的? 罗逾耳边嗡嗡了一阵,只觉得背上冷冰冰、湿唧唧的。他知道那是惊悔的冷汗,也是被愚弄欺骗后又气又急的冷汗。 但是此刻连惊和悔的时间都不能有。 占不住立场,还要占得住自己这边的人心士气,否则,他不仅会一败涂地,还会被当做尽情泼脏水的替罪羊,永生永世被钉在耻辱柱上,不能翻身! 他咬咬牙,抑制住心里的悲愤、气怒、惊恐和悔痛,而是故意朗声笑着,大声对他带的士兵说:“我们赢了!” 刚刚还惊诧得不知所以的他的人们,听得这句才同样高兴起来,把扶风王的这句话一人递一人的传开: “不错!大汗死了!我们赢了!” “我们三十万,他们二十万,他们又没了为首的人,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再他妈拼一场!” “兄弟们,我们赢了!为了封侯拜将啊!” …… 士气亢奋高涨。 罗逾强自镇定,指挥如常。 然而,毕竟他是遭欺骗的一个。太子兵马虽然不多,胜在主场,现在原属皇帝的人归他管,分布在平城十二门的人却也得到消息,慢慢逼近过来。 环围之势,也是“瓮中捉鳖”之势。三十万人虽众矣,但缺点在于地方狭小,施展不开,虽然抗击的时间会长,但一旦环围超过两天,缺粮欠觉,士气就会回落,就有不攻自破的时候。 王蔼已经带着柔然军跟到了城门外环围着。眼见十二座城门关闭起来,他暗道“不好”,急忙带兵冲锋,意图强占几道城门,进去增援罗逾。 但城门岂是那么好攻克的?尤其是草原骑射的柔然兵,轻骑突袭没话说,但攻城是最薄弱的,一时竟有束手之感。 王蔼自己身子不行,几次披挂想身先士卒,都被身边人劝了下来:“驸马,您就算冲在前面,除了头一个送死,还有什么用处?公主说了,您的性命最要紧,咱们若不能护着您周全,自己个儿小命也别想要了……” “是啊!里头北燕五殿下,虽然和咱关系不错,到底是外人。驸马为了救他,值不值得?家里,还有公主和小殿下在等您呢!” “来日方长,犯不着啊……” 不仅是劝,而且明着暗着拉着王蔼,不许他冒险。 理性地讲,人马不足,准备不足,贸然营救,危险太大。何况,也却如随从所说:两个国家,有利时是朋友,大难来时还不各自飞? 王蔼想着杨盼,想着她与罗逾之间的深情厚意,无法答应不去援救罗逾,但是,被两边人拉着,也无法动弹。 ☆、第一八四章 罗逾所带的三十万人困在城中, 太子叱罗拔烈指挥军队的水平虽然不怎么样, 但占着“理”字,而谣言传递如飞, 都咬定了“弑君弑父”的大逆不道行为乃是罗逾所为,群情激愤,崇奉皇帝的城中百官、将领和守军自然唯太子马首是瞻, 在头上扎上白绢, 以示为皇帝披麻戴孝,誓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报仇雪恨,要将“乱臣贼子”赶出平城。 太子派使臣来劝降罗逾:“五殿下如今大错而特错, 如今还是及早迷途知返。我朝不似汉人的治下,讲究伦理讲究得那么多,殿下是太子的亲弟弟,太子即将登基, 又特重手足之情。太子知道让殿下卸甲投降,殿下心里会担忧害怕;那么,殿下只消撤出平城, 那三十万人也可以带走,燕然山或海西郡, 还是殿下的领地。如此各得所需,兄友弟恭, 岂不是强过兄弟阋墙?” 罗逾已经知道自己还是大意轻敌了,虽然一直也防范着皇后和太子,但也只以为他们借重自己的兵力, 再想不到他们居然能够覆雨翻云,硬把事实颠倒过来,弑君而嫁祸——这可是和叱罗杜文一起生活了多少年的嫡妻子和亲儿子! 罗逾对使臣冷笑着说:“笑话了,他嫁祸我,他自己心里不明镜儿似的?如今冠冕堂皇的说辞,自己不觉得羞耻么?别说我问心无愧,就算今日我错了,但问太子,我这里三十万精兵强将,何由不如平城的二十余万人?既然天下逐鹿,那就逐吧,假惺惺地哄我做什么?还当我是三岁孩童么?” 第274章 使臣大概是有备而来,亦冷笑着说:“五殿下也想要平城宫太华殿上的那个位置是吧?殿下,恕臣直言:那个位置,有德者居之。殿下如今是这样的罪过,万众皆知,朝中大臣,都是大行皇帝一手拔擢的旧人,哪个堪给殿下使用?外藩诸王,都是大行皇帝的亲兄长、亲叔父或者亲儿子,哪个不想为大行皇帝报仇?将来内忧外患无数,只怕穷殿下一身都难以制伏。” 他目视罗逾:“还不若今日退兵,手中有些自己人,到燕然山或海西郡,太子可以假作追击,再自然退兵。日后天高皇帝远,便可以不问。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是五殿下一直以来想要的?” 话也不错,使臣算得上巧舌如簧。 但是罗逾又如何甘心?何况,他曾经想要的、陪伴母亲和妻子的自由生活,如今已经变成了空中楼阁,架设在“虚假”二字之上,何来“自由”? 他咬着牙齿,冷笑连连,并不答应。 使臣冷眼觑他神色,终于又道:“太子还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大汗在朝中万众膺服,可是在后宫做了无数错事。皇甫中式……” 罗逾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最锐利的目光甩过去,泠泠然问:“皇甫中式到底是谁杀的?” 称呼已变,不再称“阿娘”,那使臣知晓一切,岂不知道罗逾心里也有了谱,便小心笑道:“李夫人命将皇甫中式带离掖庭牢房,才可以无罪而诛。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殿下可晓得,您的亲娘也是大行皇帝逼死的?” 罗逾已经遏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他心心念念要揭开的那个秘密!他消失的童年记忆!他二十年莫名其妙所遭受的委屈! 都随着叱罗杜文的薨逝而成了无法破解的谜题。 “我亲娘……”他缓缓地重复着,胸腔里腾腾地响起了心脏撞击的声音,肋骨仿佛给撞得沉甸甸的痛。浑身气血虚滞,他撑着面前的案几,看似身子前倾是在听使臣说话,其实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此刻他有多么虚弱,只觉得自己又被世界抛弃了。 “您的亲娘死得也冤。”使臣看似恭敬,目光却藐视地飘上来,话锋转换极快,但又不突兀,“太子说,如今两方一战,也是势均力敌,胜负难分,汾州的援兵马上就要进入平城外围,太子手持陛下的领军虎符,天下归心。握手和解,还有日后说话的机会。您的亲娘,也是在一场叛变中被大行皇帝逼得自尽身亡,太子希望,历史不要重演了。不要说起来,您这血脉一线,生出的都是叛贼!” “滚!” 小狼暴怒起来,狠狠一脚把那满脸轻蔑的使臣从门里踹飞到门外。 那使臣狼狈地在外头黄土地面上翻滚了几个跟头,浑身散架似的疼痛,但见罗逾的模样,他又有功德圆满的成就感,坐在地上拱手道:“谢谢殿下不斩来使。但请殿下瞧着,汾州军到,柔然那帮子见利忘义的家伙是留守还是逃跑。” 平城外严阵以待的柔然人和靺鞨人也开始有点躁动起来。 城中是大部队,被主帅看在手掌心里诚然是对的,但是城外的人就也有点丢了主心骨的感觉。原先指望着奇袭平城,一举功成后,自然是吃香的喝辣的;但目下看来,里头形势未必乐观——不然,何以连个消息都传不出来,反而开始锁闭城门? “走罢。”终于有人劝王蔼,“我看要糟糕!若是胜利了,咱也不指望分一杯羹了,但至少该有个人出来说一声‘欸,你们可以走了’,我们也晓得他坐上位置了,舍不得招待我们了。你看,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镇日价门都关了,兄弟们嘴馋想吃点平城做的热乎乎的羊肉馒首、金汤馄饨、牛髓汤饼,也是白搭!” 王蔼跟着看了一眼篝火上架着的烤羊腿、羊肉汤……天天吃,确实吃得想吐。 “驸马,走罢!”那人又劝,“犯不着了。他里头若是没戏了,我们外头顶什么用?攻城的军械一个都没有,傻等着更是没戏!就当是倒贴了军饷,来中原看看风光吧。” 王蔼沉着一口气说:“我再等等。万一他需要,而我们却走了,他出来只看见一座空落落的外郭,该有多绝望!” 到底他是这些人的将领,大家虽然不乐意,也只能捏着鼻子听他的。 然而王蔼自己也知道,他原本是负责往罗逾那里调拨军饷的,现在自己倒困守在城外,眼看着粮囤中粮食越来越少,驱赶来的牛羊也吃得差不多了,老马都杀了几匹吃肉了——等粮食不够了,军队哗变起来,这些粗悍的柔然汉子、靺鞨汉子,可未必听他这个身子骨一塌糊涂的汉人的话! 他派往南边的探马,很快传来消息:从南头逶迤而来的一支大军,看着有十万众的样子,看着是奔向平城来的。 王蔼心凉如水:要是汾州军到了,他这里的人本来就人心涣散,那就更加不是对手了。 城墙高耸,城门紧闭,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进去看一看究竟。 南来的那一支队伍有骑兵有步兵,似乎后面还运有军械,王蔼要在平城外郭死撑,少不得先看好地貌布阵,力图把最先遣的骑兵先锋扼杀在平城外的山谷地间。一战告捷的话,总归能涨点士气。 他在身边亲卫的帮助下,吃力地爬上了山地。 这是吕梁山的南段,吕梁山界分汾水和桑干水系,群脉巍巍,山势变化多端,特别适宜于设伏。 王蔼手搭凉棚往极远处眺望,山间小路远远腾起一阵烟尘,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山中晨岚。 “弓箭预备。”王蔼吩咐,“看我令旗指挥再放箭。” 还好,背虽佝偻,目力未曾受损,透过那层层的烟尘,他惊诧地看到骑手的手中,举着的是一杆杆代表着南秦的绛红色驺虞旗,这红色在青绿色的山间显得格外醒目,一下子就把王蔼给看愣住了。 “驸马,放箭不放箭?”眼看骑兵们已经到了射程内,王蔼身边的亲卫忍不住提醒。 王蔼急忙挥手:“不放箭,给我喊话!” 喊话?大伙儿大眼瞪小眼,让下头人知道上面有埋伏? 王蔼切切地已经在吩咐了:“喊‘来者何人?’” 军中就是要听命,他的人只好照样儿喊下去。 那一队骑兵勒了马,大概也看不见伏兵在那里,只是大声地回话:“南秦的使节,前来拜会。” “怎么拜会到这里?” 为首的那个骑兵挥了挥手中的驺虞旗,笑嘻嘻说:“咱们主人吩咐的。敢问上头穿皮袄的,可是柔然王驸马带的人?” 王蔼一时噤声,然后极目远眺,心里开始有些激动起来。 果不其然,山路上慢慢驶来一辆辂车,大大的轮子,在山道上行驶也很方便,抗震也比一般架势漂亮的金根车、云母车要好。辂车上也插着驺虞旗,车前奔跑着几条猎狗,毛色油亮,叫声响亮,冲着王蔼他们藏身的高岗石头大声地叫,叫完,又摇摇尾巴,接着又叫。 这是广陵公主养的狗啊! 王蔼忍不住一探头。而车子也停了下来,车帘揭开,里头探出半个黑鸦鸦的脑袋,说话的声音脆亮脆亮的,带着甜润润的感觉,对那几条狗说:“阿白,嗅到熟悉的味道了?” 第275章 她探头往上看了看,正对着王蔼露出来的脸,于是在阳光下笑着喊:“王蔼!果然是你!” 王蔼已经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对身边的人说:“把弓箭放下,自己人,来援助我们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觉得我还挺亲妈的,没把小狼逼得无路可走。 但是我可能周一又要请假555……准备儿子的生日会,还挺忙的,这两天都靠存稿活着呢 ☆、第一八五章 王蔼亲自下山接应杨盼。杨盼从辂车里下来, 捧着肚子, 走路摇摇摆摆跟只笨拙的小鹅似的。 她看见王蔼眼中似乎有雾光,不由问道:“怎么了?我的郎君出事了?” 王蔼摇摇头:“被困在城里头, 消息不通。但是应该不至于出事,出事的话,应该早就昭告天下了——毕竟国家平叛是大事么。” “那你……”杨盼歪着头望他的眼睛, 明白了, 笑道,“羞羞脸!” 王蔼又好气又好笑,无以言说自己此刻的惊喜裹在复杂的各种情绪之间, 只能像对小妹妹似的对杨盼譬解:“我看你肚子这么大了,真是太不容易了!又想起我们家乌由,那时候也是带着肚子逃跑,还不得不把孩子生在路上, 真是更不容易。心里感佩,也是想她了。——你别多想。” 还是连一句哄女孩子的话都不会说——乌由又不在他身边,他这是说给谁表忠心呢? 杨盼早已习惯了, 撅噘嘴笑道:“反正你心里只有乌由。” 王蔼认真地说:“也有你,不过性质不同罢了。你毕竟是我恩主的女儿, 我生死都是你的下属与臣子。” 杨盼揉了揉肚子,说:“你们在城外怎么样?” 王蔼摇摇头:“有些艰难。”他突然换了秣陵那里习用的吴语, 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来了,我心里才安定了。要救罗逾, 还得靠我们自己的人。” 杨盼笑容换做肃容,颊边的小酒窝忽隐忽现,最后点点头,也有吴语说:“我晓得,用兵啥的,我不懂,还得靠你。” 大部队到了平城外,正好赶上午餐时候,王蔼吩咐新来的人自己安营扎寨,然后到护卫重重的中军营中,看杨盼正狼吞虎咽在吃饭。 他知道这位小公主好吃,但吃得这么猛还是第一次见,吃得他都不由对那粗陋烤制的羊肉重新产生了兴趣。 杨盼刚刚吞下了一碗羊油米饭,抹抹嘴说:“你别笑我。一路坐车,看着不动,其实也很累,而且现在就是肚子容易饿,特别容易饿!”她摸摸大大的肚皮:“大概怀的也是个好吃鬼。” 王蔼笑着看她,说:“没事,你尽管吃。我看你后面也带了粮队,想必吃不穷我们。再说——” 他打量了杨盼一下,笑道:“这么能吃,也没变胖,全长肚子里了,是好事。” 杨盼捏捏自己的脸,一路风尘仆仆,觉得脸蛋都粗糙了,不过好像真的没长太多肉,便也满意起来。她抬头说:“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谈方略,怎么用兵帮罗逾?” 王蔼摆摆手:“不急,我还得知道你这一路过来,有没有带隐患。难道你是一直用咱们大秦的驺虞旗大肆宣扬着来的?不能吧?” 杨盼笑道:“当然不能。这支队伍是我从华阴调来的——我阿父给我的一件嫁妆,吩咐我紧急的时候能用——这不正到了紧急的时候么?不过我先到扶风打了个转儿,把扶风王府的一切旗幡、仪仗、勘合、印信……都带了出来。华阴军又分兵好几条道,一路上北燕地方官员只以为是扶风王调集陛下的军伍往柔然去援助,不知道原来是假道伐虢。不过我心里也惴惴啊,要不是我跑得快,而四处消息不通畅,就要穿帮了!” 来时打着扶风王旗号,到了吕梁山外,才换了驺虞旗,因为知道王蔼他在这里环围,脑子是不算笨。 王蔼点头赞许:“公主总算做了一回用脑子的事。” “‘总算’?难道以前我做事都不用脑子?” 杨盼反问了两句,然后心道:唉,算了,王蔼说话就是这个调调,难改!别指望了!能不骂我笨就不错了。 王蔼又问:“十万人马是怎么的组成?” 杨盼说:“三军俱全。水军从汾水和桑干河走,顺便把汾州那里看住了,我公爹的援兵想过来可没那么容易;骑兵在前面跟着我走,因为要快么;还有步兵运着攻城的军械在最后走,我吩咐也要尽快,估计一两天内也到得了。来得及么?” “应该来得及。”王蔼说,“现在最难的不是攻城,而是弄清楚城里的状况。城门锁闭后,我们这里就失去了消息,罗逾把三十万人带进去大半,按理说应该不会很快溃散,只是这些人只是临时凭叱罗杜文的虎符归顺罗逾,现在里头如果倒戈,倒是真危险了。” 不过士别三日,倒是该刮目相看。王蔼心里想着,杨盼虽然没有指挥打仗,但是这十万人的组织、调配、遣动,岂是嘴皮子动动就能实现的事!这是大学问啊!她在宫里帮皇后组织协调的差使,在燕然山下没事做看的兵书,到底都派上用场了。 杨盼说:“我辂车里还有一个人,把她带过来。” 王蔼叫人揭开辂车帘子一看,阿蛮被绑着手、堵着嘴,塞在里头,钗横发乱,一脸泪痕。 杨盼看了她一眼说:“自从她在扶风用鸽子使疑兵计骗我,我就知道她是皇后那边的人了。这次决不能留隐患在扶风,所以一总带过来,怎么处置我还没想好。” 王蔼叫人把堵嘴的布扯出来,阿蛮见四围的情景,已经知道无处可逃,哭着说:“求王妃饶了奴!” 王蔼道:“你要小命,只能是和我们协作。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说出来,能有助益,就有命在。” 阿蛮眼神闪烁,用哭泣掩饰着,断断续续间说:“奴婢不知道……” 杨盼看着她这些细微的表情,笑笑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原也没有指望你的实话。不过,你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将来也不要怪我无情无义。” 阿蛮被重新堵上嘴绑出去了,杨盼问:“现在有些奇怪了。叛乱么,无非是胜了或者败了。胜了他自然要出来通报消息给你们;败了,就算里面紧急要清理,到底看着外头环围着敌军,也该挂些人头、喊喊话,叫你们士气低落,不战而走。现在居然两者皆不是,想必是胶着僵持着。” 见王蔼点头,她又带着秣陵小儿女的口吻说:“里头消息不通,最讨厌了!我想,无论如何,咱们得有消息传递的法子,不能在外头干着急,干着急下去,我们的人也要情绪低落了。” 王蔼道:“不错。现在有了十万的增援,就算里头情况不妙,只要不是全军覆没,就有转圜的机会。但是平城十二门,如果消息不通,我们只能分兵把守十二门,兵力就散了;如果指定某个门守着,又未免是守株待兔。所以,还是要知道里头的情况才行。唉!” 最后是一声长叹,确实是有些心急而又无奈。 杨盼默然了一会儿,说:“我还把扶风郡的鸽子都带来了。” “鸽子?”王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姑奶奶您是打算改善伙食,做鸽子汤么? 第276章 杨盼目视他笑道:“我帮阿舅修史的时候,看到过我阿父当年在雍州大破北燕驻军时的手段。当年他用雍州豢养的鸽子做火攻,如今我这里的鸽子,恰恰是阿蛮从平城带去扶风的,鸽子恋故巢,一旦放开就会往平城飞,可以把消息带给罗逾。(1)” 平城的傍晚,夜幕像一块巨大的蓝紫色丝绒,缓缓地压了下来,西边红紫绚烂,终于被压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终于只剩下窄窄的一条,宛如一把沾着鲜血的利剑,挥割开天与地。 二十几万人的军队,已经不得不在平城的里坊民宅中劫掠——都得吃饭,带进来的粮草不足了。 罗逾也无法阻止,只能命传令下去:“不得杀人,不得奸-污良家女郎,不得乘机抢掠金银细软。” 吩咐完了,他还是不由叹了口气:生存面前,什么德行都是笑话。但是,以史为鉴,军队一旦失去约束力,慢慢就会变成一支暴戾恣睢的队伍,现在约法三章或还有用,很快只要有一些人破例,烧杀掳掠在所难免,他原打算的是带一支仁义之师,只怕很快就变成魔鬼之伍了。他身上泼的脏水很快就会洗不清,而“弑父弑君”“荼毒百姓”的黑锅也很快将背定在身上,永远卸不掉了。 可以像太子的使臣说的那样收手逃离,把烂摊子丢在这儿。只是尚且心有不甘,也生怕太子未安好心,还有什么毒手等在后面。 东北边已经一片暗沉,几点荧星闪烁其间,罗逾接过手下亲兵给他送来的热汤和胡饼,虽然没有胃口,还是不得不努力吃下去,保存体力。 他依然站在临时搭建的简易营帐外看天空,因为他格外害怕睡觉时刻的到来。白天忙碌焦虑,还可以把心中的块垒抛开,一到晚上,各种情绪就紧裹着他,胸腔里被缠得逐渐绞痛,有溺水般的窒息感,每一次呼吸都是绝望。 名声毁了,父母没了,这标示着对父亲叛逆的一仗马上也将输得一败涂地。他只是想熬过几个月,再看一看他的阿盼,看一看即将出世的小宝贝,也许那时候他就可以离开这个世界,满带着遗憾和不甘。 天空中闪着冷光的荧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避着人,瞪着眼,让目中湿漉漉的感觉散掉。 突然,模糊的天空中腾起两点模糊的红色荧星,他疑心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朝那个方向又看了看。 没错,虽然在云层中忽隐忽现的,但确实是两点红色亮光,小小的,不易发现,但却越来越清楚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 罗逾眯缝着眼睛,让自己看得更清楚。天空中这样红色的光点越来越多,在空中飞成“一盘”“一盘”的模样,鸽哨声也清晰入耳。 “鸽子?”罗逾低声自语,也觉得奇怪,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在南秦陪太子读书时曾经了解过杨寄在一场逆犄之战中,用脚上绑着点了火的杏壳儿的鸽子,烧掉了被北燕军占领的雍州城。 那时的雍州已经没有百姓,是一座荒城,干燥的房梁和剥光树皮枯死的老树,见火则起;但平城正是春意最浓的时节,桑干河又穿城而过,哪里烧得起来? 罗逾想:王蔼这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么? 他抬头看着天际,天空中那些光点是往平城宫而去的。但是大部分没有到宫城上方就熄灭了。天黑了,隐隐看见鸽子那个小小的火光振翅飞着,发出濒死前凄厉的“咕咕”的叫声。 他突然有些想法,拿起长弓,搭上白羽箭,对准深蓝暮色中一个小小的火光点,“嗖”地放出了一箭。 一只鸽子红色流星一般从天空中应弦声而落,罗逾叫人捡起鸽子,塞着枯艾草的杏壳儿系在鸽子尾部,若是全部燃起来,这只鸽子就会惨烈地烧死在天空中。他仔细检视鸽子,这只刚刚燎焦了尾羽,它的脚圈里头果然有纸塞着,纸被浸湿了,边缘略有些干焦,里头的字还很清晰: “娟娟似蛾眉。” 罗逾皱着眉,心道:王蔼,你要用鸽子传递消息,却递这么一句纤薄柔质的诗歌干什么? 南朝盛行诗词歌赋,太子和临安王都是诗赋好手,罗逾在南秦时也听了学了不少。他努力回忆了一下,诗不出名,是时人所写的,太子杨烽曾当佳作带到东宫书房里吟哦,还命他们这些伴读一起和诗,后来被广陵公主知道后骂了一顿,说她弟弟器宇狭小,就爱这些女里女气的“眉毛眼睛”“胭脂水粉”的调调。 但估计北朝根本没有听说过,和前句连起来是:“末映东北墀,娟娟似蛾眉。” 罗逾不由望了望东北方向,枯槁般的心里陡然生出一些希望来。 作者有话要说:  (1)该计策见《赌棍天子》186章,不过不用去看,这章里该写的都写到了,而且也和赌棍中不完全一样。这里的鸽子不是起到火攻的作用,而是递信。 ☆、第一八六章 “我到平城来, 原本是想着清君侧、诛妖妃, 为我阿娘报仇雪恨,并不是想做出悖逆的事来。”罗逾对城中几个他的亲卫说, “但事实是我受骗了,阿娘不是阿娘,李耶若也未必是工谗的那个人, 太子借我的兵力, 谋叛父汗,趁乱夺取了平城的军权和皇权,其私心可诛!然而我现在被动, 人马被围困着,要全身而退或许还不难,但要在平城反戈一击太不容易。” 他叹了一口气,又说:“我打算撤走, 保存实力,日后再战。” 他的几个亲信也早看出这里的势头。太子据着平城宫,号令天下勤王平叛, 五皇子所领的本来就是皇帝叱罗杜文的人,皇帝死了, 人心不稳,未必个个都肯再为罗逾卖命。留在平城, 隐患极多,再放任士兵抢下去,日后连民心都归聚不拢。 他们也是唉声叹气, 但最后都是说:“撤吧,现在三十万人撤离,还可以从从容容的,等哗变起来,只怕自己都难以保全。” 这其实是灰溜溜地认输了。 罗逾灰心丧气,点点头,问:“那么现在探马传来平城各处情形如何?” 一个将领汇报道:“也是乱。百姓不敢出门,几个市集都废弃了,宫中羽林挨家挨户搜找叛党,闹得鸡飞狗跳的。” 罗逾随意点点头,但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搜找叛党?我的人不是基本都集中在宫门口扎营,王蔼的人应该还没有进得来?” 他恍然明白过来:太子另外在搜寻某个人。 但是是谁呢? 罗逾已经不大愿意费脑子了。他手里捏着那张从鸽子脚上获得的纸条,望了望东北方向,说:“分兵则弱,我们三十万人往东北门齐聚,先攻下北边三门,再攻东边三门……”他在沙盘上划出布阵行兵的图示,对几个将领点点头:“就这样。若是我决策失误,东北难以克破,也只能说我命合该如此,对不起大家了。” 话语虽颓废,但看他脸上全是坚毅模样,大家亦知道这位五皇子长期夹缝里求存,胆大心细一个不缺,当年无论是西凉还是柔然,打仗都打得漂亮极了,现在方略已出,顿时都有了主心骨一般,都是连连点头:“咱们追随五殿下,谈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同船合命,同生共死罢了!” 罗逾的大军到了大早,就开始有了挪移之相。 第277章 宫中太子本就头疼这虎视眈眈的近三十万人众,现在看到罗逾果然从善如流,打算撤退了,他在城楼的雉堞垛口小心地张望着宫城对面黑压压的人群,正在拔营、牵马,仍然是昂然的士气。 太子道:“赶紧放他们走!这打起来伤筋动骨的,我可不想和他硬拼!等放出平城之外,城里安全了,再传檄天下,召众位藩王、刺史,共同讨伐这个叛贼。” 他身边的一人劝道:“但是,可敦说,纵虎归山容易,将来要再打虎就难了……” 太子哪有那个胆气!“嗐”了一声道:“现在打?我不找死?按你们说的要拖死他,我看,他手下那帮丘八也不是不敢杀人放火的,外头听说有来了他的援兵,还带着攻城器械,估计为了救他,是肯拼命的。要是闹得平城一片乱,谁来收拾?还是逐步削弱才是正理!你去回禀可敦,说我心里晓得。当务之急,并不是罗逾,而是赶紧寻找另一个人,否则,名不正而言不顺,一切才都是白搭了!” 那人只能“是”了一声去了。 太子捻着袖子看着那人的背影,心道:想玩弄我于股掌之上?娘们家也就是在后宫里弄死其他女人有些阴毒手段,真放眼朝堂,出的都是轻重缓急不分的馊主意!哼! 心里有一大块的愁结,罗逾在平城呆着,他就没法放开来搜找,所以,必须早早地把这尊“神”送走,才能随心所欲。 平城里坊,到处都有分隔的栅栏,不过罗逾军队所过,里坊的驻军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一下。罗逾怕会有背后的伏击,但凡过一个里坊,都要细细检视过,然后将栅栏烧毁。 本来倒也算平安,不过到了平城东门外,便听见雉堞上一片喊杀声。探马回复来,外头运了军械,正在试探着攻城,城墙上当然不敢懈怠,也打得热闹。 “现在咱们过去,给他一个里外夹击,不愁东门不破!” 罗逾沉吟不语,半晌才说:“平城十二门都有城门领,我妹夫阿翰罗是不是掌管的就是东北的六座城门?” 阿翰罗便是皇后嫡女——素和公主的驸马了。 放以往,罗逾是于他有恩的阿干,但放在现在,皇后大约是始作俑者,她的女婿,罗逾未敢笃信。他吸了一口气,说:“不管了,打吧。若是阿翰罗肯投降,就留条命;若是顽抗,就不必顾他了。” 雉堞上的人大概也发现了身后又来了一群敌人,那么多的人,大概看着就会绝望吧? 没想到入夜,城门领阿翰罗亲自到罗逾驻扎的营帐里拜会。 罗逾诧异他的胆量,端坐营中听他想讲什么。 来人在平城时见过几面,不过交情不深,此刻又是这样的身份场景下见面,罗逾面无笑容。见阿翰罗一身明光铠进来,亦是一脸肃容,彼此大眼瞪小眼一番,阿翰罗才拱手道:“五殿下见恕,卑职有铠甲在身,无法向殿下行礼。” 罗逾抬手道:“不必。原该称一声‘妹夫’,不过现在谈不到亲戚了。阿领军今日来有什么话说么?怎么不找个人来说?” 还要你亲自跑一趟?就那么笃信我不会杀你? 阿翰罗看看罗逾左右的人,笑一笑说:“其实谁来都一样。卑职亲自来,意思不会表达错误。” “你的意思是?” 阿翰罗朗声说:“臣已经得到储君的命令,五殿下也是皇子亲贵,晓得如今平城平安最为要紧。太子说,若五殿下肯撤兵,臣这里就放人。也恳请五殿下到城外之后,叫攻城的人也不要枉费力气了,大家平平安安离开便是,彼此不要作难。” 罗逾看看他的表情,只觉得那目光里似乎有千言万语,但是又偏偏不说似的。他笑道:“阿领军这么说,我就领情了。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阿翰罗一躬,但是抬头看着罗逾,目光闪动,又紧抿着嘴。 “我有话。”罗逾起身绕他一周,冷笑道,“你是父汗的亲信,领平城六门之职,也领羽林十万进出的虎符。城中管领军伍的权力,大过你的只怕没几个。这次的事出来,你那点忠君之忱呢?” 阿翰罗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 罗逾道:“有话你就说罢。我喜欢爽利人,不喜欢吞吞吐吐的。” 阿翰罗还是恭敬地弓着身子:“臣进殿下营帐后,已经经过搜检,除却铠甲和马鞭,没有一件武器。” 罗逾眯了眯眼,明白他的意思,点头说:“好,其他人出去,把帐门带上。” 两个人站在营帐中的毡毯上,案上烛火跳动着,把两个颀长的影子投在营帐壁上。罗逾负手等着:他若是想打一架,自己奉陪就是。自己这阵子心里难受得要命,也真想找人好好打一架! “你就是想和我独处一帐。”罗逾说,“想行刺,来吧;想打一场,也来吧。杀了我,你当然也活不成;你若输了,还有口气,我也会饶你——为了素和。” 阿翰罗撩起眼皮,恨恨看了罗逾一眼,但非但没有动手,反而压低了声音说:“殿下这是认输了吧?” “认输?!” 阿翰罗沉沉道:“向太子认输,接受他的条件,退回燕然山,从此背着黑锅,过没心没肺的日子?” 罗逾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什么意思?” 阿翰罗目光中荧荧得仿佛有绿色的光,被烛光照着,那张脸棱角分明,显得狠厉而又恨铁不成钢,竟有点叱罗杜文的模样。 他终于说:“那天,臣就在陛下身边护卫,就在陛下辇车下靠得最近的地方,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致命的暗箭从哪里来,我看得清清楚楚!” 罗逾盯着他,默然。 阿翰罗垂下眼皮,低沉的声音有些飘忽:“我……是陛下的臣子,不是太子的……我深受皇恩,无以为报……” 烛光下,他的脸颊上赫然滚过两道晶亮,喃喃地继续在说:“他们以为我是皇后嫡亲的女婿,就一定是跟他们一起的,后来兴高采烈来找我,还吩咐我瞒着素和……” 罗逾冷笑一声:“你现在告诉我,又怎么样?你敢站出来登高一呼,为我正名?” 阿翰罗颓唐地摇摇头:“形势不容。何况,还有公主。她是皇后的嫡女,可并不是太子同胞的妹妹,我不能拿她打这个赌……” 人都有私心,罗逾也不好怪他,也不好嘲笑他,半日才深深叹口气,自嘲地笑道:“好的,我懂了,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我冤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阿翰罗抬起手背擦擦脸上的泪痕,然后说,“卑职告辞了。太子命放殿下出城门,是他不敢打了,所以殿下放心吧。” 总归是不能放心的。罗逾心道,该有的防范措施一个都不能少——毕竟已经被阴了那么大一道,自己总不能一错再错。 “哦,还有……”阿翰罗期期艾艾说,“今日城楼上与外头交战,有些士卒受了伤,殿下一路来,一路把里坊的路都封住了,我这里的军医不够,有几个人今晚想请殿下这里的军医治一治。” 罗逾皱了皱眉:这什么鬼要求?他们到底还是敌人呢,哪有这么不见外的? 但看阿翰罗一脸机心满满的样子,低声下气说:“人命关天,求殿下了!” 第278章 罗逾心想:大不了是想塞些人进来,我怀着警惕心,想必还能防得住,多多检查就是了。于是点点头答应了。 阿翰罗突然啰嗦起来似的,又说:“求殿下一定照应这些伤卒。” 罗逾瞥着他:“你一遍又一遍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求殿下一定照应!”阿翰罗死死盯着罗逾,求是求,语气却像命令。 阿翰罗退出营帐,而罗逾跟着出去。辕门口抬过来几副担架,上面的人都呻_吟着,裹得严严实实。 罗逾身边的亲兵问:“可要好好搜一搜?” 罗逾一边点头,一边亲自举着火把挨着看过去。 六七个人,夜色里看不清伤到哪里,他的松明火把一个个照过去,想从他们的脸上先找一找破绽。然而,到其中一个时,罗逾突然手腕一抖,那火光也一抖,照出他瞪得圆溜溜的眼睛。 他后头,阿翰罗在他腰上托了一把,低声道:“这些伤兵……拜托五殿下了!” ☆、第一八七章 罗逾看着那个人闭紧的双眼, 不由伸手过去, 在他鼻翼一探。他呼吸轻浅,鼻腔里有微微的啸鸣, 露在外头的两根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 罗逾不由回头看了看阿翰罗,阿翰罗嘴唇微微颤抖着,低声说:“殿下心地善良, 菩萨也要保佑呢。” 罗逾和他一样, 也是极力遏制着心里澎湃的情感,尽可能淡然地说:“众生平等,就算是士兵之微, 也当尽力保全。你放心。” 阿翰罗带着他的人慢慢出了辕门,火把照着他们,慢慢逶迤而去。 罗逾转脸吩咐:“单独钉七个帐篷。叫军医来。” 他守在那个人身边,一句话都没有说, 大家看得到他的肃穆,也看得到他有些失神的模样,但见主帅此刻像一尊雕像般, 脸孔落在昏黄的火把光照里,也像是最好的造像工匠雕琢出来的最英俊的神像, 于是都是屏息退下,无人敢说话。 帐篷钉好了, 七个伤兵一人一座,军医来了三个,分别进帐篷看伤。 罗逾拉一拉其中医术最好的那个, 不言声地轻轻推着他进了其中一座帐篷,然后自己也跟了进去,关上帐门,像是在督查军医的治疗一样。 “快!”他进了帐篷语气就急了,“看看伤到了哪里!” 军医还在奇怪,笑道:“殿下放心,不就是一个伤兵么?” 但却见人人皆知有洁癖的这位五皇子殿下,浑然不觉那伤兵身上所裹着的薄被散发着难闻的汗臭味和血腥味,亲自小心翼翼把被子解开,又解开那人的上衣,检查他到底伤在哪里。 那人好像是昏迷着,完全没有反应。 “五殿下,脏,让臣来吧。”军医说。 罗逾挓挲着手离开了些,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嘴里还在絮叨:“你小心,一定小心!……” 军医看了看那人前半壁身子,完好无损,一块块肌肉块垒似的在身上摞着,看起来漂亮极了。骨骼修长,但四肢因为昏迷而瘫软着,随便怎么动他都没有丝毫反应,唯有手指微微抽搐。 军医很有经验地说:“看来伤在后背,而且不轻呢。”指了指那人抽搐的手指。 罗逾突然觉得一阵悲酸,轻轻地握了握那人的手指,手指冰凉的,指腹上都是粗糙的茧子——以往那手扇在他脸上时像铁块一样又粗又硬,现在却恍然间觉得铁一的力量其实也好虚空。 “请殿下叫人来帮一帮忙。”那老军医身子骨瘦弱,扳着那人的肩膀费了吃奶的劲也没有把他翻过身来,只能求援。 罗逾不言声,自己上前帮忙。那身子很沉重,肌骨是硬硬的,但是现在硬得发僵,关节倒软得面条似的,像尸体一样沉重,他不得不跪在那身体侧边,费力又小心地扳过那沉重的肩膀,又费了好大力气两个人才把他整个人翻了过来。 “乖乖!”军医看着脊背上的血迹,已经惊呼了出来,“正中脊椎骨啊!” 军医小心翼翼剪开那人背后的衣服,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但是匆匆忙忙,处理得简单,他掌着灯,仔细在绽开的血肉里看了看,说:“其实伤得不深,大概箭镞是被阻隔了一下,但是不巧正是中在脊骨的缝隙里,这地方,等闲就是要命,勉强治好,只怕也是个瘫子。” 一个士兵而已,他抬头想劝罗逾放弃算了,却见主帅脸上热泪滚滚而下,顿时被吓到了,期期艾艾说:“殿……殿下……” “治!极力治!”罗逾抹了一把脸,“瘫子我也要!” 他回想着当时的一幕幕,太子那头的暗箭是从背后来的,距离近,力道强。而当时叱罗杜文正把李耶若护在身后。李耶若身上插的箭镞都是洞穿身体的,大概就是有那么一支利箭透过她的腹腔,又透过叱罗杜文的锁子甲,射中了脊骨——说是幸运,也是大不幸。侥幸被暗算而不死,但和死也差不多了。 军医见他虽然流泪,但是神色笃稳,毫无慌乱,心也定了下来,道声“卑职尽力。”然后利落地取药酒、清洗伤口,仔细查看创面后,小心清理出几根细细的竹刺来,最后撒上金疮药,道:“先出城吧,明日白天,光线好的时候,卑职再试着用针砭和草药,若人能醒过来,再注意伤口不要化脓长疮,应该就能活下来了。” 罗逾点点头,最后嘱咐道:“他的存在,就当是一个普通的卒子,在出平城之前,给我守口如瓶!” 第二日在晨光熹微中来临了。大家只觉得奇怪:主帅罗逾为什么从一间住伤兵的小帐篷里出来,脸色憔悴,眼圈郁青? 他拔出昭示命令的巴林玉短剑,指向晨光中黑黢黢的东面城墙:“队伍集结,全力攻东面三门。” 东门只象征性抵抗了两下,便悉数逃在城墙上,龟缩在哨楼中,任凭里头的人打开城门,潮水般黑鸦鸦地涌到城门外。 外头一群攻城的,大概也正好起身在准备新一轮攻势,顿时举着兵戈惕厉起来。 王蔼策马到前面,手搭凉棚看了看,露了一点笑容,压了压手掌说:“是北燕的五殿下!咱们等的就是他!” 罗逾的身影一点不难找到,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披着黑色斗篷,衬得皮肤雪白,在朝霞里都不掩光芒。他身后是若干车辆,再后是无数兵马,宛如出巢的群鸟,跟着一道出来。 没有获胜,脸色自然没有喜洋洋的,但是全身而退,已经很幸运了,王蔼颇有舒了一口气的感觉,打马到罗逾面前,安慰道:“总算出来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来,我带你见一个人。” 罗逾面色阴霾笼罩,好像没兴趣见任何人,他摇摇头:“不忙,先撤到云门山之外,我也有一个人,要让你知道。我心里……有点乱。” 王蔼看看他,又看了看晨光中的平城城墙,点点头说:“好,听你的,大部队先撤。放心,我们有援军,粮食也足的。” 罗逾状态不佳,好像都没产生什么疑问,对要见的人也没有兴趣,还是呆呆直视前方,泛泛地点点头:“好。”夹夹马腹便往前去。 王蔼见他并没有停下来见一见杨盼的意思,暗叹了一口气,心道:等过了云门山,可要好好敲打敲打他,这么颓丧,接下来怎么领兵?怎么保存自己的实力?怎么复仇?不就输了一场么,至于一蹶不振成这样?! 第279章 半日后过了云门山,是大片空地,人马分片安营扎寨,到底都疲劳了,营地里升腾起炊烟。 罗逾吩咐人给他烧热水洗澡,在他大帐旁边的一间帐篷里,摒绝身边所有人,只带了一个熟稔的军医进去半天,直到外头亲兵说:“殿下,洗澡水好了。”他才又端详了昏迷在那儿的人,对军医说:“伤口也再次检视过了,针也扎过了,草药也敷上了,要多久见效?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军医撇嘴摇摇头:“这可说不好,永远醒不过来也不是不可能。” 罗逾叹口气,说:“好吧,你在这里小心伺候,好容易能扎下营寨,我要尽力给他最好的治疗。” 他这段日子没法洗浴,觉得自己浑身又脏又臭,恨不得扒一层皮下来。现在出了平城,总算安定下来,危险虽还在,毕竟不是追在身后的了,好好洗个澡,简直是最大的渴求。 营帐里,浴盆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水弥散着白茫茫的水汽,身上的衣衫沾着汗水以及熏染到的血腥味,实在连自己都厌弃。他剥掉衣衫,全身浸到水中,被温柔的热水包裹着全身,他长吁一声,把整个脑袋也浸到水里,慢慢地屏住呼吸。 失去呼吸,大脑里一片空白,终于使得从身到心暂缓了一下,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只想沉浸在水里,荡涤遍身的征尘。这身皮囊好脏!沾染着背叛、愚蠢、残暴、不仁、不孝、不忠……他简直可以把这些恶意满满的词汇都加诸自己的头上,让他觉得自己十恶不赦,害了太多人! 他肺里的空气终于用至将尽,不情愿但也本能地必须出水了,他坐起身,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拢了拢浸湿的长发,伸手到一边够沐发的膏泽,却听见门外一声动静。 这些天在平城战场上生与死的洗礼,他的警惕和应激已渗入骨髓一般,顿时厉声喝道:“谁?!”手拐了个弯,不去够膏泽,反而去够旁边摆放的短剑。 外面传来的声音熟悉得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呀,你好容易出了平城,都不过来看我!讨厌……” 罗逾愣着没敢答话,感觉自己一定是刚刚在水下闷得太久,产生了梦一样的幻觉。 但是那声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又传过来了:“逾郎,你怎么不说话?你生我气了?我可不可以进来嘛?” 罗逾顿时变成了一个傻子,磕磕巴巴说:“你……进来嘛……” 帐门没有锁,隔着半透的绡纱插屏,可以看见一个影子摇摇摆摆地过来,脑袋在插屏边一探,脸上又是嗔、又是笑,小酒窝旋在颊边,连着那活泼泼的神色,简直叫人感觉一定是在做梦。 罗逾傻乎乎望着她的脸,然后又望见她挺着圆滚滚肚皮摇摆走过来的身影,顿时,那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涌上来,与挚爱之人久久暌违的后怕、悲恸、辛酸、激动,混合在一起,酝酿成他此刻无法言表的激越情绪。 杨盼微笑着歪头看着他,他却眉头一蹙,嘴唇颤抖,万千情绪裹缠着,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放肆大胆宣泄的时间与空间,在他可以毫无疑惧、不需假装的时间和空间里,大方落落地滚下颗颗泪珠,然后呢喃着她的名字:“阿盼……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第一八八章 杨盼小鸟似的扑到他的浴盆前, 在他湿漉漉的额头上大大地亲了一下, 然后一屁股坐在浴盆前的长条凳上,喘着气说:“不行, 浴盆太低,我的腰弯不下来。” 她一双长着小涡的小白手扒着浴盆的边缘,下巴搁在浴盆边, 一脸看着她的爱猫爱狗的神色, 笑眯眯也色眯眯盯着光溜溜洗澡的罗逾说:“我就这么看你,好不好?” 罗逾已经不想洗澡了,不过想到自己这阵子的肮脏, 怕唐突了她,赶紧够着膏泽,胡乱把头发洗了,接着又取了胰子, 在身上胡乱擦了一通。杨盼按着他滑溜溜的肩膀说:“急啥啦!慢慢洗,好看呢!” 他竟然有些害臊,但看她这坏坏的样子, 不能输了架势,努力让自己气定神闲下来, 重新慢慢搓洗起来。 胳膊搁在盆边,那色眯眯的小鬼就伸手指抚弄着雪白的皮肤, 说话间仿佛都要流口水:“啊呀,可惜腰不好弯,使不上劲, 不然,我帮你搓搓背也好啊。” 胳膊给她抚得痒兮兮的,铁与血、欺骗与背叛中战战兢兢、凄凄凉凉度过了这么多天,突然掉落进一座仿佛满是花瓣的温存芗泽里,罗逾说:“阿盼,你掐我一把。” 杨盼奇道:“干嘛呀?” 罗逾认真地说:“如果是在做梦,就不会感觉疼。” 杨盼一听,咬牙切齿狠狠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就不信他不疼! 罗逾看了看被掐红了的胳膊内侧,痛得咧着嘴、抽着气。疼虽疼,可是滋味儿好啊!“真的不是做梦……”他恍然有种醒过来的惺忪,“上天没有薄待我……” 杨盼瞧他怔忪的样子,又好笑又好气又怜悯他,捏捏他的脸说:“洗得差不多了,起身吧,我饿了,我要你陪我吃饭!” 他从水里湿淋淋起身,浑身上下被另一个小色鬼看得精光。 罗逾看着杨盼那副快要流口水的样子,不由也低头打量打量自己,厚着脸皮问:“好看?” 杨盼吸溜吸溜:“好看!” 罗逾心里的愤懑一时间仿佛被忘却了,指了指屏风说:“拿块手巾帮我擦擦背可好?” “好嘞!”杨盼狗腿地伸手拿了干手巾,把他的脊背包起来擦干,然后在他虽有鞭痕却依然白皙细腻的背上贴了贴脸,再轻轻地啃啮了一小口。 “那前面也你来擦吧。”他好像微微一吸气,浑身松展,然后适意地说。 罗逾张开双臂转过身,前半身更好看,军队里的磨砺,每天的训练、奔走、骑射……使得浑身线条无懈可击,而且变得强壮起来之后,肌肉更有弹性,碰一碰仿佛都能把她的手指弹出去,满满地都是勃勃的力量感。 杨盼张着手巾,擦了两下,还没擦干,整个人已经腻歪歪扑进他怀里了,这肩膀、这胸脯、这胳膊!简直想一处来一小口…… 他轻轻地伸手环着她,在他胸膛间可以听到轻轻的喟叹,又带着喜悦的感觉。 “阿盼,真好……”他喃喃地说,“都以为自己一败涂地了,以为自己除了苟延残喘度过万众唾弃的余生外,再也没有机会了。不过,今天感觉,我又活过来了……” 杨盼在他怀抱里像摇尾巴的小奶狗一样,腻着说:“不会吧?这么没出息,见到老婆,就感觉自己起死回生了?!” 她也听罗逾的亲兵和王蔼说了里头的凶险,心里一阵阵后怕,现在只有抱着他赤_裸的胸膛,才有安全感和安定感,实在是舍不得也不敢撒手。 罗逾捧着她的脸:“也不光是见到你,我还见到了一个人……” 外头送来了饭菜,知道妻子肚子饿了,还是得先尽她吃饭。罗逾小心把她扶到矮榻上垂腿坐下,免得她大肚子盘坐不舒服。然后又挑一张高案摆上饭食,虽然还是简简单单的,但是杨盼好像一点不挑,开开心心吃了起来。 罗逾陪着吃了两筷子就停了下来,杨盼说:“多吃点,你瘦了。” 第280章 “瘦了吗?” 杨盼点点头:“我一抱,就知道。” 罗逾不由笑,又吃了几筷子。 杨盼说:“天大的事都不如吃饭的事大!逾郎,吃饭!你刚刚说又见到了一个人,想来是好消息,你说说,给我下饭。” 罗逾沉吟着,不知道怎么告诉她。杨盼见他有些犹豫,也不强他,而是笑着说:“这个人一定很重要,你看你连见我都没心思了。” 罗逾这才笑道:“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哪料到是你来,要是料到……” 只怕要飞奔来了。 不过他皱着眉说:“叫你好好在柔然呆着,你大着肚子跑到平城来,万一我有个好歹,你也要考虑给我留个后啊?怎么巴巴地又往险境里跑呢?真是,打都长不了记性!” 杨盼笑道:“没办法呀,随你啊,你看你就爱往危险的地界跑,我担心你,自然要想尽办法帮你。我还不止跑了平城,我先在扶风转了一圈,然后越境到了华阴,然后再带着我阿父的十万人到平城——你以为外头的援军是天上飞下来的?” 自打见到父亲,罗逾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心只在他与父亲之间交错的情结上,但知王蔼应该不会害他,所以也没有认真考据这多出来支援他的人是哪儿来的,这会儿才目瞪口呆:“你?你带着十万人赶过来援救我?” 不可思议地眨巴着眼睛,样子要多傻有多傻。 杨盼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叉腰挺胸说:“怎么,你还当我是个没人照顾就百无一用的小娇娘?” 虽然知道她不是百无一用,但是,以一个女子之力指挥十万人穿越国境,穿过数座城池,翻山越岭地到平城来援助他,罗逾还是觉得简直又是做梦一样。 他还在那里眨巴眼,杨盼说:“哎,我还好奇着呢,这个很重要的人是谁?能给你父汗报仇么?能给你洗脱叛乱弑君的罪过么?” “能。”罗逾笃稳地点点头,“只要他能活着,我就能洗脱罪过——叛乱之罪是罪有应得,但是弑父弑君是冤屈的。” 杨盼瞪圆了眼睛说:“真的呀!这个人是谁啊?” “我父汗。” 杨盼刚喝的一口汤直直喷出来,狼狈地擦着嘴,擦着前襟湿漉漉的衣服:“不是死了吗?” 罗逾想她的箱笼应该没有送来,起身到自己的衣箱取了一套衣服,贴心地把她弄脏了衣衫脱掉,换上自己的一身,打量打量笑道:“其他地方都大,唯有肚子窄了,凑合着穿吧。” 杨盼挽了挽过长的袖子,听他继续说:“没死。我妹夫把他救出来交给了我。但是能不能救活现在还不知道。” 他好像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后面的事,目光有些失神。 杨盼盯上了盘子里一大块羊肋排,对罗逾道:“我要吃这个,可是我不会切!” 罗逾过来帮她切肉,刚坐到她身边,杨盼就抱住他,笑融融说:“在盘子里,就是你的。是死的,死棋里最可以走仙着;是活的,人在你手上,难道还不是你做主?往好处想,这简直是你妹夫送你的一件大礼!” 罗逾忖着她的话,默然点点头,伸手帮她切肉,烤得香喷喷的肋条一根根分开,杨盼拿了一根,塞到罗逾口里:“多吃点,你的仗还要慢慢打呢。我陪你!” 他吃着鲜嫩的肉,心思慢慢沉淀下来,抬眼就能看见杨盼的笑脸,亮晶晶的眼睛满是对他的理解和能够协助他的智慧,他勇气顿生。 这时,听见军医在门口悄声说:“殿下,那个……那个人,醒了!” 罗逾“呼”地起身,杨盼也托着腰起身:“逾郎,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她穿着罗逾的外衣,豆绿色的暗花锦,乳白色的风毛拂在洁白的脖颈上,后片拖在地上,宛如孔雀的尾羽。罗逾笑笑说:“好。”伸手帮她提着后襟,小心扶着她到那间小帐篷里。 光线涌进来时,叱罗杜文的眼睛不由闭了闭,过了一会儿,应该适应了光线,但他仍然没有睁眼,刚刚一瞬间,他看到了几条模糊的人影,虽不知道是谁,但他脑子里是清楚的——他的身子怕是废了,如今人为刀俎,他为鱼肉,这苟延残喘的身子骨,正不知还要遭受怎样的折磨,怎样被当做可居的奇货…… 他闭着眼睛想对策,怎么样可以求死而得,而后听见五儿子小心翼翼的声音:“不是说醒了吗?”过了一会儿又说:“他的嘴唇好干,要不要喂点水?” 皇帝缓缓睁眼,看得清楚,确实是他的宥连,身边那个是儿媳妇,肚子大大的,看起来很快就要生了。 他捕捉到两个人脸上复杂多变的神情,而他自己则毫无表情、毫无温度地说:“我要喝点水。” 杨盼这种时刻卖萌最快,点点头说:“有!我的银瓶里有常备的蜂蜜水,润喉养胃,又不齁甜。父汗要不要喝?”然后吐舌头笑道:“白水和奶茶也有,父汗喝什么?” 一旁的军医已经呆住了。罗逾看看他说:“陛下被太子暗箭所伤,幸而被我们救下了。” 叱罗杜文闭闭眼代替点头,说:“不错,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被自己养出来的小狼咬了。就蜂蜜水吧,我肚子里也饥饿,也想点有滋味的东西吃。” 杨盼出去取水。叱罗杜文瞄了儿子一眼。 罗逾和军医两个人上前,吃力地扶掖着腋下把他扶起来,背后是结实的枕屏,怕他凉了硌了又垫上好些棉引枕。 叱罗杜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咬着牙很努力很努力地抬手,手指颤抖着,慢慢抬起来一点点,指尖颤巍巍动弹,他对罗逾说:“你用解手刀轻轻割我指尖一下。” 见罗逾一脸诧异,他说:“我看看手还会不会疼。” 他的手还有痛觉。 但是接下来到腿,那就活活感觉只是两块毫无知觉的死肉了,用尽力气也无法挪动双腿分毫;解手刀先只敢轻轻戳一戳,在他的要求下戳到陷下去深深的印子,就快出血了,他还是没有知觉。 叱罗杜文有些伤怒,喝令道:“宥连,你的力气呢?!” 罗逾嘴角一抽,不得不说:“父汗!天气转暖,您这身子骨……若是再添外伤,只怕会难以愈合……” 叱罗杜文看着自己的双腿,手颤巍巍去够,半日只是喘息,然后好一会儿才说:“我腰里痛,是不是伤到脊椎了?” 罗逾和军医对视一眼,不知该不该告诉他。 而叱罗杜文是何等聪明的人,自己苦笑了一声。 正打算说什么,外头传来杨盼咋咋呼呼的声音:“水来了!” 她挺着肚子,直接侧着身子推开低矮的帐篷门,差点额角撞上门楣,手里是一只精致的银碗,到得公爹面前,她一脸可爱的讨好神色,把碗送到叱罗杜文唇边。 蜜水的甜香和水里盛开的一朵朵艳红色玫瑰花的香气一起扑鼻而来。 叱罗杜文抿着嘴没有喝。 杨盼像哄小孩一样哄着他说:“很好喝的!我阿父有时候练兵后身上有瘀伤,阿母就用泡了玫瑰花的蜂蜜水给他喝,说是玫瑰行血化瘀。” 叱罗杜文抬眼望了杨盼一眼。他和她的父亲是老对手,十几年前与杨寄交锋时也打过她母亲的主意,但是此刻小姑娘的笑容不带虚伪。 第281章 他黯然想:就算水有问题又怎么样?他如今还有什么拒绝的能耐? 他张开嘴,抿了一口水。蜜香和花香从口腔到达咽喉,然后这种馥郁升腾起来,美好和惨淡也同时升腾在他胸怀里,恹恹道:“好了,我想睡会儿。” 他眼角余光看见儿子目中似有话说的光,闪了闪又黯淡下来。叱罗杜文闭上眼睛想:英雄末路,不是落在势均力敌的对手手中,而是落到儿子手里,偏生这儿子,跟自己有仇。 ——这一生已经是笑话了。 他听见罗逾终于没有说话,而是悄然掩门离去,脚步橐橐,渐渐远了。 叱罗杜文重新睁开眼睛,脖颈僵硬,但是还能动,他四下打量,枕头是棉的,枕屏是木头的,碗勺是银的——都没有用。汗巾倒有,可惜自己没有力气给自己投缳…… 再等一等吧,不想活,总有机会。 ☆、第一八.九章 王蔼从罗逾口中得知叱罗杜文居然活着, 而且居然就在罗逾手中的时候, 一时也是不敢相信的。他小心看看罗逾的脸色,问道:“既然如此, 我们倒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了。” 罗逾一口峻拒:“我父汗身子骨现在这样,我不忍心折腾他。” 王蔼不可察觉地一挑眉,然后点点头说:“好, 先离开是非之地, 再慢慢想法子吧。回扶风,还是回瑙云?” 一直以来最口不积德的人终于说了句人话,罗逾稍稍松乏, 说道:“我回扶风,你回柔然,虽然一南一北相隔甚远,但是需要时可以互通信息, 两面夹攻,首尾呼应,比单面来得好。” 他自然还有私心:瑙云已至塞外, 医疗差了很多,一入秋就寒冷异常, 也不利于病人养伤。 父亲强悍的时候,他怕他、惧他, 也恨他,现在,心里裹着无数的疑问, 但也绞缠着一些温存——这世界上,他还有几个亲人呢?父亲他又还有几个亲人呢?叱罗杜文或许将来就得靠着他,罗逾顿时觉得肩头压着担子一般。 连着杨盼带过来的人马,一共有四十多万了,但是柔然的兵还得跟着王蔼回去,靺鞨的兵也不愿意继续追随。罗逾边犯愁边往回踱步,然后看见森严的营盘里,杨盼坐张矮矮的小马扎,笑眯眯在喂她带来的一群猎狗。 她的每一副样子他都好喜欢,像个巾帼将军似的,指挥狗们飞奔到远处,捡起她丢得远远的树杈和绒球,捡得快的狗叼着树杈或绒球,乖乖坐在主人面前,尾巴摇啊摇的,讨好地喘着气。杨盼摸着狗脑袋,说两句赞许的话,那些狗仿佛也是眼睛放光,尾巴摇得都快扇出风了。 他也过去蹲到她面前,仰视着他的爱妻,抚摸着她的肚子,笑着说:“咱们回扶风去,你把孩子生下来,我找人给父汗治病,徐徐图之,总要天下给我正名。” 杨盼摸摸他的头:“好,你说什么都好。” 罗逾笑道:“你怎么跟摸你的狗似的。” 杨盼不由笑得打跌:“你哪里是狗,你分明是一头小恶狼!” 不过,小恶狼此刻像她的小狗们一样,乖乖地在她面前俯首,能得到她的奖励和赞许,就高兴得不行。 这头小恶狼“哼”了一声,起身把她打横一抱。小女郎的脸蛋又正笼罩在阳光里,这次手里没有猫,但是肚子挺着,两只小手抚着肚皮。他仿佛看见未来的某天,她抓着他们的宝宝的小手,对他调皮地说:“宝宝,叫阿父。” 这简直是梦中盼着的事,而且好像离实现也并不远。他看着杨盼,心里暗暗许愿:为了妻子和孩子可以这样无忧无惧的生活,为了杨盼的脸蛋能永远这样落在阳光里,他必须鼓起勇气,把自己手上的棋子用好,把接下来的路也走好。 大军要开拔,两边还是分头行动,动静总归不同于平日。 叱罗杜文倚着枕屏,听着这些动静,终于听见儿子揭开门帘进来。皇帝说:“平城那里,拔烈继位了?” 罗逾点点头:“是的。昭告天下,言说我弑君父,当得天下共诛。当然,天下不能一日无主,他是太子,自然要柴燎继位,奉可敦为皇太后,册太子妃为皇后,太后和皇后的外戚两姓,当然是宣誓效忠新皇帝,然后估计就是讨逆了吧?” 叱罗杜文眉目间杀气腾升,半晌冷笑道:“他还真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连我的尸首都没找到,就不怕现在继位后患无穷?” 罗逾说:“总也是骑虎难下,再说,颠倒是非也并不难,若能得天下响应,趁我兵马稀少时命人堵截,将父汗和我一总弄死在乱军里,黑锅我背上了,他也高枕无忧了。” 叱罗杜文瞥眼问他:“我现在在这里,他并不知道。” 剩的半句没有说:你要是想换得自己平安,卖父求饶,也是蠢行。 罗逾并不蠢你,低头道:“应该并不知道。所以听说现在平城正以‘搜查叛党’为名,到处搜找清洗。大概他以为父汗还被藏在平城。” “把那个军医杀掉。”叱罗杜文冷冷吩咐,“这种时候,一点风险都不能留。” “这……”罗逾犹豫。 皇帝冷笑着问他:“怎么,是舍不得一个军医?!那你把我交给你阿干,也是极好的,省得他对你围追堵截。” 说话也不中听。还好有王蔼珠玉在前,罗逾也习惯了,只解释道:“父汗的身子骨,一路肯定还需要调养着,这个军医杀了,还得有其他军医来给父汗诊治,总归不能把军医全部杀光,还不如留着现在这个,我多多嘱咐他守口如瓶也就是了。” 听不听随他! 不过他还是加了一句:“父汗不用多操心,还是好好养伤吧。” 叱罗杜文简直怒发冲冠:这不仅是翅膀长硬不听话了,甚至还反过来驳斥他、架空他了! 但是再想想现在父子间这情形,他又觉得黯然:事实已经翻转了,现在他想抽儿子一个耳光,不仅腿不能动,手够不着,而且就是够着了也没有力气,只怕会弄得挠痒痒似的。 这样的无望,气得他简直要吐血,血虽然吐不出来,但是又觉得活着全无意义了。 见父亲生气了,罗逾又觉得不忍心刺激他,他放低声音说:“前队已经拔营而去了,这一两天咱们这里也要走。马车虽有,但都是运送东西的,没准备多少舒服的大车。您儿媳说,她乘坐的辂车不大颠簸,让给父汗乘坐,可以养一养腰伤。” “她呢?” 罗逾虽然担忧,但此刻也没有其他办法,叹口气说:“她先跟着黑油篷的马车走,坚持到雁门郡,找个城池再弄辆辂车来给她坐。” 皇帝未置可否。 罗逾等了一会儿,都打算告退了,才听他说:“雁门是要郡,扼住雁门关,向西可以扼统万,向东可以下肆州,再往南夺下并州,你再到扶风就没有后顾之忧了。那时候便可以发檄文传告天下,揭开拔烈那混蛋的画皮!” 罗逾眨巴着眼睛看父亲,而父亲又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骂他:“这都听不懂么?我还以为你在南秦真的学到了点山川地理、夺城守成的本事。” 罗逾竟不由露了点笑容。叱罗杜文质问道:“你笑什么?” 罗逾忙收了笑,说:“父汗才是用兵的高手,儿子有父汗亲自指点,哪能不长进?” 第282章 叱罗杜文横眉看着他。 罗逾急忙道:“我去看看晚膳可曾准备好,准备好了就给父汗送过来。辂车里要有什么东西,父汗先想一想,告诉儿子我尽力去办。” 他走出那座小军帐,又是忍不住一笑:之前一直担忧父亲的心理状态,连瓷器都不敢往他那里送,现在有了“报仇雪恨”的心思,还可劲儿地帮自己谋算,大概已经不想死了。 他到自己的军帐里,对着沙盘仔细看了半天,这一路的计划,确实是叱罗杜文设计得更好,而且雁门郡是要郡,守郡的刺史也是叱罗杜文曾经算计再三任用的心腹亲信,到时候雁门郡率先投诚,或许可以兵不血刃得到一座城池来休养——毕竟,杨盼很快就要生了! 想着杨盼,身后蹑手蹑脚跑过来捣乱的便是她了。 罗逾早听见她轻轻的步伐声——身子重了,还以为步伐可以像以前那样小猫似的么?他不动声色,弯腰对着沙盘,摆弄上头的棋子,然后突然一转身,把她一把抱在怀里。 杨盼吓得拍着胸脯,然后捶了他一拳头:“你吓死我了!” 偏她还要恶人先告状! 罗逾笑着低头亲她,然后离开点低声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我是恶狼,哪能容得你这小恶人跟我撒野?” 杨盼给他亲得“呼哧呼哧”的,踮着脚毫不示弱盯着他的眼睛,凶巴巴说: “我还要!” 罗逾只觉得今日心情极好,这凶巴巴一声天籁似的,让他心都要化了,看她挺着肚子踮着脚,怕给累着,连哄带骗弄到榻上,软绵绵的羊皮褥子上抱着亲吻,更舒服呢。 果然,她很驯顺,闭着眼睛享受美妙的长吻,舌尖仿佛在起舞,沾点、试探、交缠、来往……用的是最美的舞姿,时而温软如箜篌上的流水音,时而又激烈如鼓点上的胡旋舞。 罗逾的手不自觉地在她身上上下抚弄,而她也不甘示弱,浑身贴上来,小手抱着他的肩胛,一条腿很不自觉地塞在他腿间,膝盖还前后蹭了蹭,问他:“你怎么能熬不住呢?……” 简直是坏得没边了! 罗逾生气地在她衣带上一拉,打成漂亮蝴蝶结的衣带一下子全松开了,再把罗衣一扯,就露出奶油色的皮肤来。 “哎呀!现在可真的不行,忍忍吧。”小东西伸手捞她的衣领,徒劳地想再穿上。 罗逾把她的手一捉:“忍不住!你惹了火,你不灭谁灭?乖乖的,手来。” 虽然现在没办法享受鱼水之欢,可是女人更重的是心里的体验,他暖暖的亲吻,柔柔的爱抚,眼睛里大男孩一样对她天真的光,还有叫她伺候满意后微微的喘息声,无一不让人心醉。 杨盼看着他闭上眼睛,随着深深地呼吸,睫毛一颤一颤的,一双又黑又浓又长的剑眉斜入鬓角,眉梢挑起可爱的模样。杨盼忍不住探头去吻他的眉心,他的鼻梁,一点点往下,鼻尖蹭着他的皮肤,寻着他的嘴唇,主动探了进去。 再一次长吻过后。 “阿盼……”他睁开眼睛,虔诚而狂热的光闪出热量来,“有你在,我总是福祉无穷。这次,我会赢!” ☆、第一百九十章 罗逾带的大队伍在前头走, 平城派出的人在后头虚张声势, 大概是意不在此,总是匆匆接触打两下就散了。但是听说平城内部血雨腥风, 人人自危。所以,离开是对的。 辂车宽大,抗震也好, 但是一般的马车走在不平坦的山路上, 里面的人是很遭罪的。 杨盼的车里虽然垫着厚厚的棉垫,但是震动起来周身就跟打摆子似的,坐半个时辰就必须停下来透透气, 疏散一下筋骨,不然,整个儿要被颠散架了。 罗逾看她扁着小嘴强自忍耐的模样,实在是心疼得不行, 商量着:“你和父汗挤一挤辂车行不?” 杨盼连连摇头:“不行,我瞧着他害怕……” “你又怕什么呢?”罗逾哭笑不得:他以前是怕叱罗杜文,因为当皇帝的时候他力气大、脾气大, 打个耳光、抽顿鞭子、砍根手指,乃至各种羞辱人的法子, 叫人不得不畏葸。现在那就是个下半_身不能动弹的瘫子,上半身的力气也远不如当年。 “看你和他说话时倒跟与你亲阿父似的大大咧咧, 没觉得你害怕。再说,虽一辆车里,你离他远远的, 不就行了?” 杨盼嘴扁扁的,好像都要哭了:“他那眼神怕人……我不跟他一道坐车!” 想想确实有点瘆得慌,罗逾觉得自己的父亲在“温和可亲”这点上实在做得太失败。他叹口气:“那你跟我骑马?” 骑马也坚持不了半个时辰,杨盼腰酸背痛,肚子还给颠得一阵阵发紧。又不能不跟着大队伍行进,罗逾只能哄着她:“再坚持坚持,就快到雁门郡了。” 因为难受,只能各种法子挨着折腾:坐一会儿车,骑一会儿马,然后再步行一会儿——美其名曰:为了以后好生。 结果折腾坏事儿了,她在远远都能看见雁门城楼的时候,一时激动,没掌握好平衡,在山路上摔了一跤。旁边有人扶着,摔得倒不重,可是大概震到了肚子,没一会儿她就开始感觉肚子一阵阵发紧,又一阵阵发疼。到马车上解衣一看——糟糕,见红了! 罗逾简直吓死了,打马过来急得口不择言:“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好好的叫你坐车不坐,说要什么为了‘好生’走走,可不,真好‘生’了,这不明明还有半个月才生呢,你都……”他团团转:“怎么办呢?雁门还没打下来,你难道在山间驻扎的营帐里生?” 杨盼又惊又怕,“哇哇”大哭:“你居然还吼我?!我吃那么多辛苦是为谁生孩子啊?!我不生了,我死了算了!” 一旦不讲理起来,就回到当年那个熊孩子。 罗逾给她搞得鸡飞狗跳,赶紧软下来求饶:“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太急了……姑奶奶,您别哭,别哭成不?留着力气生孩子时再哭好不好?你气坏了,你揍我两下出出气好不好?” 杨盼当然想揍他,但是现在又惊又怕,又听说生孩子是费力气的事,得省着力气生孩子,不能浪费力气在揍他上。 罗逾叹口气说:“这里是山岭,没法驻扎营盘,估计从见红到生,还得过阵子,你熬一熬,我叫驾马的快一些,尽快到雁门外的谷地里驻扎,只是稳婆怎么办呢……” 现在也愁不到这上面,只能跺跺脚,又怕她担心,强笑着吻一吻她的头顶:“没事,没事,一切都会有办法的。” 为了安全,只有三军一道加急,马队提缰小跑,步军更辛苦,得提着戈戟奔跑。 罗逾怕加速后父亲会不舒服,到他的辂车边打招呼:“您儿媳妇有要生产的迹象,不得不加急到雁门外的谷地先驻扎下来,然后再到周围农户家问问有没有稳婆。虽然是辂车,在山路上加速也会颠簸,要叫父汗吃苦了。” 叱罗杜文沉吟片刻说:“好,到了雁门,不要急着扎营,派人环围城池,做出佯攻的样子。” 罗逾眨巴着眼睛不太明白,叱罗杜文喝道:“做就是。” 队伍加速在山岭小道间狂奔,终于赶在日落前到了谷地间。罗逾想着父亲的吩咐,咬了咬牙,点数了三万人,把城池四周都围上了——他心里打鼓:兵法上说“疲兵不战”,这些刚刚奔波而来,连餐饭都没有吃得上的士兵,真要遇到城上的顽抗,只怕只有败北的份儿。 第283章 他突然听见叱罗杜文在辂车里的声音:“宥连你过来。” 他勒马过去,车帘揭起一个角,一只手颤抖着伸出来,手上一条绸布,上面满是看着乱糟糟的红褐色。 罗逾接过那绸布,认出这是皇帝衮衣上撕下的一条边,尚有刺绣的星辰图案列在上面,而那淋淋漓漓的红褐色,却是血迹,也不止是乱糟糟的血迹,其实是皇帝亲笔的诏书。 罗逾看了一遍,心里震撼,转向车窗,低声道:“父汗……” 叱罗杜文的声音沉沉地从里头传出来:“人心难测,雁门刺史原是跟着我一起打天下的亲信,这些年也对我忠心耿耿,但是天下局面翻覆,若是他觉得我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想要改投拔烈门下,就怕他会阴你。所以,围困他,看他对你这个‘叛臣’的态度,便可知他有几分忠心。有忠心,再把朕的亲笔血诏给他看——我的字,他也是熟悉得很的。” 独尊皇帝时,臣子表耿耿忠心是自然的事;但需要作出艰难抉择的时候,才能真正看出人心。叱罗杜文当皇帝这么多年,掌控无数人心,自然有他的一套法子。 罗逾亦觉膺服。 果然,城门楼上放了一通箭下来,逼退罗逾先遣的三万人马,只能远远地在射程之外看着城楼上。 罗逾圈马在外围看了一圈,终于把目光锁定在东城门上的高楼,道:“给我喊话,告诉刺史,我这里是三十万大军,有的是时间,坐困一座城,不消三个月就可以叫城中粮秣罄尽,他要是咽得下树皮、草根、人肉,便跟我耗着吧。” 一名士兵举着白幡,到城下喊了一通。 上头射下来一支箭,把士兵手中的白幡射成两截。然后城楼上也喊话下来:“宥连叛贼,弑父之罪令人发指、海内寒心!如今城中同仇敌忾,就算粮绝,也誓与逆贼抗争到底!” 果然坏事传千里,罗逾听得苦笑了一声,派一个信得过的亲从,带着叱罗杜文的血诏叩城门求见刺史。 那亲从去了有好一会儿,城门牢牢地闭着。太阳从城楼最高的地方慢慢落下去,厚厚的云如同凝固的紫褐色血迹,一块一块堆积在天际。 罗逾紧张的等待中,听见了一些熟悉而压抑的低泣声,心里突然一抽,顾不得其他,回身往杨盼所居的马车而去。 揭开车帘子,杨盼梨花带雨一般,一手捧着肚子,一手塞在嘴里,哭得肩膀颤抖着。 “阿盼,你怎么样?”罗逾心疼地问道。 杨盼摇摇头,把手拿开,抽噎着说:“你别管我。前头要紧。” “你也要紧啊!”他登上车,抓过那塞在嘴里的手,一下子就心疼得手都哆嗦了,“是不是已经很疼了?你把自己的手咬成这样?疼了你就叫嘛……” 这样娇气的小公主,塞着嘴不肯叫,自然是因为怕哭喊声会令他分心。 罗逾说:“我不攻城了。我叫人赶紧跑遍城郊所有的农户,给你找稳婆去。” 杨盼摇摇头说:“我怕疼,其实应该还不算最急——我身边的嬷嬷告诉过我,疼是有规律的,疼一阵松一阵,要疼得特别密集了,才是要准备生了。我现在其实还好,总得一刻钟左右一次疼与不疼的循环。应该还能撑几个时辰。你去吧,别把最重要的事耽误了,那就不仅是我会倒霉,其他这么多人也会跟着你倒霉。” 见罗逾还是犹豫迁延着没肯走,她趁着不太痛,踹了他一脚骂道:“你这关心则乱、婆婆妈妈的病什么时候能治好?快滚!” 罗逾深深看了她一眼:“阿盼,骂得好。”他握着她满是牙印的小手亲了一下,对她点点头:“等我。” 他离开,耳畔仿佛还响着她压抑的低泣,但是不错,她有勇气,他也有,现在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并肩作战,他必须赢!若是衣带血诏没有用,他就要一鼓作气血洗雁门! 罗逾握着巴林玉柄的短剑,重新乘马到了队伍最前方,死死地盯着城门,再过一会儿,夕阳的余晖将彻底消失,这没有月亮的沉沉夜色,适宜破釜沉舟。 然而城门洞开了,他的那个亲信走在最前面,后面的人只有寥寥几个,衣袂翻飞,步行极快,很快到了阵前。而城门又“吱嘎吱嘎”关闭上了。 他的人说:“殿下,这是雁门刺史,说要亲自确认。” 罗逾倒也敬佩刺史的勇气,下马迎接道:“刺史请。” 那刺史打量了罗逾一眼,声音硬邦邦的:“臣也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若是我回不去了,那么雁门军民将与殿下决一死战。” 罗逾看了他一眼,佩服这位刺史的忠义果敢,点点头道:“请。” 辂车里,他听见那位刺史一进去就发出的啜泣,头叩在车板上的“咚咚”响,而叱罗杜文声音冲淡,隐隐听到他在说:“患难见真知,朕果然没有看错你。” 另一边磕头就没停过,哽噎着说:“大汗放心!雁门郡全力为大汗报仇雪恨!” 罗逾心放下一半,听见杨盼在另一辆车里的低泣似乎更叫人心切,他抽空去看了她一眼,她已经哭得满脸发红,皮肤仿佛已经被泪水浸肿了,嘴唇上都是咬出来的血印子。 罗逾颤着声音问:“阿盼,你怎么样了?” 杨盼哭着摇摇头,痛得说不出话来。 罗逾说:“我们……应该就快能进城了。” “哇……”她这才大哭出来,“逾郎,我这辈子没这么痛过……”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会议,请假一天。 感谢大家的不离不弃。 下一章让小宝宝见面。 ☆、第一九一章 肚子里跟几十把刀绞着似的, 一阵猛缩, 一阵剧痛,痛来的时候天昏地暗, 日月无光,恨不得死过去,可以结束这样惨无人道的苦刑。好容易不痛了, 终于可以喘口气, 累到昏昏欲睡,这瞬间就可以闭上眼睛眯瞪过去。 还在仙境里飘呢,下一场的痛又来了, 冷汗倏忽一下全出来了,中衣的背上顿时全是湿漉漉的,被风一吹就冷得钻心。 城门在刺史的指挥下大开了,三十万人里外分布, 皇帝的辂车和罗逾的马匹进到城里。 罗逾斗篷里裹着的那个人已经痛到了最难忍受的时候,被她揪着衣襟,听她的哭叫, 罗逾就觉得鼻尖发酸。 跟着他的黑压压的士兵出奇的安静,除了橐橐的步伐声和偶尔兵器碰触到的叮当声, 一点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到。 刺史说:“委屈大汗和殿下,还有王妃先住臣的府邸。臣已经吩咐拙荆找稳婆、郎中去了, 也备好了床榻、热水和一些丫鬟婆子,伺候王妃生产。扶风王放心。” 罗逾如何能放心! 杨盼在刺史府的屋子里生孩子,哭叫声一声连着一声的, 他在外头连坐都不肯坐,头顶着墙面,想着听人家说过,女人家生孩子,比男人家断骨开膛还要痛,他被父亲打断过骨头,也挨过皮鞭,就他这样惯能忍痛的人都觉得那段挨打养伤的日子苦不堪言——这叫这个手心擦破皮都会哭鼻子的阿盼怎么受得了? 真后悔让她给自己生孩子。 可惜现在什么忙都帮不了,罗逾只能用头撞着板壁,让自己痛起来,仿佛这样就能够减轻里头人的疼痛。 第284章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减轻不了,但是仿佛这样,会能有点同甘共苦的感觉,使他心里好受点。 突然,他听见杨盼的哭声低下去,而另一声嘹亮的哭声响起来。那声音很陌生,可又觉得很熟悉。里面乱糟糟的,是一群伺候的女人在说:“恭喜王妃!生了!” 杨盼大概是“哐当”就倒下去了,嘴里道:“小兔崽子终于出来了!健康不健康啊?” 里头笑道:“好得很!王妃您听这哭声,有力极了!” 罗逾也顿时活过来一样,屏息凝声,等着里头把他的小宝宝洗干净送出来,叫他这个新阿爷看一眼。 心急如焚的时候,时间就觉得特别慢,连更漏里的水滴,都滴得叫人焦躁。 好容易见门帘子掀开,稳婆亲自抱着一个大红襁褓,喜滋滋送过来说:“殿下快看,是好漂亮一个闺女!” 罗逾笑开了花,见那红襁褓小小的一团,里头露出个好像只有拳头大的红彤彤的小脸,他挓挲着双手,连抱都不敢抱,口里不停地问:“这怎么抱啊?我力气大,会不会弄伤了她?” 稳婆笑道:“不会的。来,殿下曲胳膊——对,就这样。”口里笑嘻嘻嘟囔:“小郡主乖乖,叫阿爷抱抱……” 罗逾小心翼翼托着他的女儿,小小一团,应该就六七斤重,可是在他胳膊上托着,感觉整个世界都压在他的胳膊上。 他抬头问那稳婆:“王妃好不好?” 稳婆笑道:“好,就是累坏了,刚刚清洗干净了,倦得要睡。” 罗逾问:“我可以看看她吧?” 稳婆面露难色:“这……产房不洁,男人家一般不进去的,怕染了晦气。” 罗逾皱眉说:“有什么不洁?她怎么会给我带来晦气?我就进去看一眼,不打扰她睡觉就是。” 正好听见杨盼气息虚弱的声音:“我的孩子呢?” 罗逾不再与稳婆啰嗦,一手抱着娃娃,另一手打起帘子,径直进了房间里。 里头刚刚清洗过,但还有些血腥味弥漫着。只是和战场上的血腥味不同,在这里,罗逾只觉得怜惜她,想着她刚刚受的苦,只想上前安慰她,真挚地跟她道一声“辛苦”。 杨盼的眼睛惺忪地睁着,看着他的脸问道:“咦,怎么是你进来了?” 罗逾抱着孩子坐在她榻侧,眼睛在灯光下闪动着柔和的光:“看,这是我们的孩子。”他侧身把小女儿给妻子看,语气里都是骄傲:“她长得太漂亮了!” 杨盼仰起脖子看了看皱巴巴还没长开的孩子,皱眉说:“哪里漂亮……” 小家伙听到这一句,不情愿般的张开小嘴大哭起来,一只小手从襁褓里探出来,画着圈儿舞啊舞的。 罗逾笑道:“你看,你说她不漂亮,她生气了。” 杨盼觉得胸口鼓胀胀的,而那稳婆亦笑着说:“殿下说笑了,这么小的娃娃,哪里听得懂大人的话?小郡主是饿了,而又闻到阿娘身上的乳花香,自然想要吃奶了。”又道:“一时情急,还没来得及寻乳母,今日先让小郡主吸吸吧。” 杨盼骄傲地挺胸瞥了罗逾一眼,从他怀里接过女儿,手忙脚乱在几个婆子的帮助下解怀哺乳。刚出生的小孩其实也不会吸奶,但是到了母亲的怀里自然就安静了,小嘴尖尖地拱了一会儿,大概吸到了几滴,就满足地睡了。 杨盼虽然累得腰酸背痛,不过看着从自己肚皮中养出来的小东西,又觉得甚是好奇,凝视着小家伙的睡姿,笑道:“我阿母一直说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哪想到我也会生小宝宝!虽然长得不好看,不过毕竟是亲生的,我将来可不像我阿母一样,动不动就拿鸡毛掸子打!” 稳婆笑道:“好了,旁边有小摇篮,让小郡主睡里面吧。做阿娘的累了那么久,小心别伤了腰!喝点石蜜水,早些休息吧。” 乳母把新生儿抱了一边儿的摇篮里,罗逾趁人不注意,在杨盼汗津津的额角亲了亲,低声道:“叫你吃了那么大的苦……阿盼,你对我的恩情,我都记得!” 到了雁门郡,整个状态确实稍微松乏了一些。转天,罗逾从妻女房间里出来,又去瞧父亲的状态。 里头正好有个郎中背着药箱出来。罗逾把他拉到一边,问道:“里面那位,身子到底怎么样?你跟我说实话。” 郎中叹口气道:“活下来是没问题,但是伤在脊骨,神仙也难帮着恢复到原样。下半辈子大概也都这样了。” 罗逾想着父亲半生叱咤风云的豪气,现在一朝落入这般田地,帮他想一想也真是够惨的。然而人力哪能胜得天力?除了自己心里排解,只怕也别无办法。 正好听见里头在怒斥刺史送来服侍的人:“你们瞧我半身不能动弹,就可以躲懒么?这茶熬成这样,是给人喝的么?滚出去重新熬茶!” “砰”地一声瓷器碎于地。里头人唯唯诺诺退出来,看了一眼门边的罗逾,一脸无奈。 罗逾掀帘子进去,面前正是一滩碎瓷,地上泼溅着浅褐色的奶茶。他最看不得这样的脏乱,俯身捡拾了大瓷片,又叫一个侍女把其他的瓷片扫了,地面擦净,弄得整整齐齐的。 房间里有一股病人的浊气,罗逾知道父亲从当皇子起日子就过得精洁,当了皇帝之后更是以一国奉养,虽并不喜欢奢侈,但是注重细枝末节的周到整齐,此刻这样的气味充溢着整个房间,自然心情好不起来。 他在案桌上找到一个香炉,在白灰里埋了炭火,又从身上的荷包里掏了两星沉香搁在灰上的云母片上。淡雅的蜜药香气随着炭火炙烤云母片的温度升高而袅袅升起,房间里的浊气散了。罗逾扭头问叱罗杜文:“父汗可能开点窗户透透气?刚刚郎中说父汗能不能吹风?” 叱罗杜文面色惨淡,但话语依然平静:“没说不能。其实能与不能也没什么要紧,横竖已经这样了,再糟糕又能糟糕到哪里去?” 罗逾跪到他床前的氍毹毯上,抚平被褥上被病人抓出的指印褶皱,然后抬脸道:“儿臣有一个好消息,不知能不能让父汗稍稍解颐?” 叱罗杜文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望着儿子,恍惚间他还是那个小小少年。当年那个小少年听了“母亲”皇甫道婵的建议,请求跟着使节到西凉潜伏,寻找时机打入南秦时,就是以这样清澈的目光仰视着父亲,说话不疾不徐,有条有理,慢慢把自己的恳请诉说出来。 那时候他就诧异着:这个受了重创的儿子,睁开眼睛后就记不起他的母亲给他的沉重打击,而他这个做父亲的,亦是恨屋及乌,把儿子丢在禁宫一角不闻不问,任他像株野草一样长大,仿佛这样才能报复罗逾的母亲给予他的恶毒的羞辱。但是几年的时光,倒让十三岁的孩子长得那么好看,连沉静陈述的态度都那么好看。 做父亲的心在那一瞬间是软和下来的,可是强迫自己想着罗逾母亲的可恶,强迫自己对那个少年心生厌恶,于是正中下怀一般把他远远遣走——眼不见心不乱,大概就再不会想起那个可恨的“她”。 “父汗?” 叱罗杜文听见儿子在轻声叫他,回过神来,冷哼了一声道:“你哪一天打回平城,把拔烈的人头献到我面前,或许我还能解颐。” 第285章 罗逾目光微微一黯,但和十来年前那个小少年遭受他狠心打击时,那种失去父爱的失落表情不一样,他还是显得坚韧和强大,微微笑道:“这是儿子以后慢慢努力要达成的目标:为父汗报仇,也要为自己洗清冤屈。只是若是毕生只剩了这一件事,日后这样漫长的时光又该如何黯淡呢?” 叱罗杜文不置可否,然而忆及他曾经在被前任皇帝叱罗乌翰逼迫到忍无可忍的时候,一颗心里除了报仇夺位再无其他想法时,确实每一天纵使在笑也过得黯然无光,唯一的快慰就是他利用杨寄,重新夺取平城,逼得长兄逃亡。 当他那时重新站在平城宫的丹墀之上,傲然凝望着匍匐在下的群臣;当他来到兄长的后宫,把那个她重新裹在怀里,丢在龙床上时,一瞬间是美快无比。 可是,彩云易散琉璃脆,美快的感觉就和在床榻上与她共赴高唐最完美的一瞬间一样——瞬间过后,从顶峰跌下来,他捕捉到她目中不甘的泪光。他心里的美好轰然倒塌,但是自己还不愿意承认。 罗逾能看到父亲脸色细微的变化,埋藏很深的仇恨、不甘、懊悔与悲悯,他暗想:父亲此刻遭遇了一生最大的失败,什么事都想得多也是难免。他低头所:“那,儿子告退了。” 叱罗杜文终于问:“你说给我听听吧,是怎么样的好事?” 罗逾粲然笑道:“父汗添了个孙女。” 叱罗杜文简直要嗤笑出来:他儿女多得自己都数不过来,孙子辈的大概更是几十上百了,当着面看都认不得。如今不过是多了个孙女!有啥好喜的? 他瞥眼看儿子,可这傻孩子却是一脸笑,笑得呆乎乎的,是真心诚意在跟他分享这个喜讯。 罗逾结婚晚了,生育自然也晚了,二十五岁才得到第一个孩子,当然是欣喜若狂的。 皇帝终于清清喉咙说:“那贺喜你了。” 紧跟着又来了句不讨喜的:“不过,还是要尽快生儿子才是。” 罗逾傻乎乎问:“为什么?” 皇帝对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第一九二章 罗逾不思进取地伺候杨盼坐完月子, 杨盼自己都忍不住警告他:“雁门刺史是父汗的老部下, 你也别太轻信,别撒手不管, 万一他们俩联合起来对付你、抢你的兵马,你怎么办?” 罗逾笑道:“我并不傻,雁门内外我都有安插。再者, 现在还没到兔死狗烹的时候, 我父汗最懂用人之道,才舍不得这会儿就把我抛舍掉。” 然后腻歪着她问:“啥时候能碰啊?” “碰啥?” 罗逾笑得脸上浮一层粉红,用额头蹭她的额头:“小坏蛋, 跟我装傻不是?” 白皮肤就是诱人,杨盼忍不住在他粉粉的脸颊上亲上了不少口水,然后摸摸头说:“我们那儿讲究的人家要坐个‘双月子’,再熬一个月哈, 乖!” 但他们俩哪打熬得到两个月? 晚上罗逾忙完公务,回来逗弄小女儿,一脸傻气, 孩子吐个口水泡泡他都能乐半天。 杨盼无奈地看着他,终于嘟着嘴说:“完了, 我估计这娃将来要给你宠坏了。” 罗逾回头很认真地说:“你说我这些年苦不堪言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你们娘儿俩能过得无忧无虑些?” 杨盼翻着眼睛心道:很好!和我阿父当年一个调调。所以我上一世就是被他宠傻了, 我阿母怕我被阿父宠得无法无天,三天两头揍我。小时候不理解,现在重生一回是明白了, 有多溺爱女儿的阿父,就该有多凶悍的阿母!不然,死都是轻的! 罗逾硬是看到他的小郡主累睡着了才意犹未尽地离开,解衣上榻说:“啥时候再给我生个儿子?” 杨盼警觉地看着他:“不生!疼死我了都!为啥非要生儿子?” 罗逾老老实实说:“其实女儿也挺好的,不过我父汗说应该再生个儿子,大概觉得儿女双全更佳?” 杨盼瞧了他一眼,若有所思。然后趁他钻进被窝的时候狠狠踹了他一脚:“不生!你找别人生去。” 罗逾揉揉腿,笑道:“好好,不生就不生。”锲而不舍在被窝里摸了她一顿,摸得她直咽口水,然后他一翻身说:“睡吧。” 杨盼气愤,在他胳膊上扭了两把,罗逾问:“怎么了?”她说不出所以然,吃了闷亏又不甘心,只觉得他好讨厌,伸手又去掐,从胳膊掐到腰,再往下探,却又不舍得掐了,一双小爪子上上下下地轻薄,最后抱着他,胸脯蹭他的背:“你这个人太不厚道了,哪有像你这么讨厌的人啦!” 那厢其实也早就捱不住了,硬撑到现在容易么? 他翻身把她两只手往身旁一摁,凌驾在上头问:“不是没到两个月么?” 杨盼忸怩地说:“我说的是讲究的人家。可我是秣陵小户人家出身的,虽然封个公主的名号在身上,其实随性惯了,都是小户人家作风,不讲究什么两个月的……” 罗逾点点头,又问:“那么,你不是不想生了么?这要……那啥,可保不齐还是会叫你再遭一回罪的呢。” 杨盼说:“你不知道我从小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性格?你放心,我是个不怕死的,只要你开心满意,我就乐了。所以,随你咯。” 还不忘推卸责任,不过那圆眼睛一闪一闪,又狡黠又妩媚,罗逾哪里忍得住,天大的黑锅也得背上,于是点点头说:“好得很,你既然好了伤疤忘了疼,我就不客气了。” 他俯身亲下来,在她的脸颊、耳侧和脖颈不停地打着转儿亲,遇到她痒得受不了的时候,就把她的手摁牢了,不一会儿就亲得她喘微微地跟他求饶:“你停一停,停一停。” 罗逾探手在她裙子里,笑道:“停一停容易,只怕你会嫌不够润泽。” 她已经润泽得很了,虽然老夫老妻、孩子都生了,但是被他逗弄,杨盼还是一张脸红得霞光万丈,眼睛水波潋滟,嘴里嘟嘟囔囔着“你讨厌”,声音小黄鹂似的千回百啭,娇媚动人。 男人哪里还能忍得住,一把解开她的裙带,只觉得她的皮肤在坐月子喝汤之后变得细腻柔滑,比以前的手感还要好,简直爱得不行。 正打算入港。 小床上他们的小女儿突然扯开喉咙哭起来。 杨盼一下子又变回了“母亲”的身份,踢了罗逾一脚说:“快,换尿布去。” 服侍的人本来也有,但他们夫妻俩非要带着孩子腻歪,把那些嬷嬷和侍女都赶出去了,这样的活儿只能自己干。 罗逾悻悻地爬下来,趿拉着鞋给他女儿换尿布。尿布的味道当然不好闻,但是有洁癖的父亲好像浑然不觉,一脸笑容把脏尿布取下来,在一旁盆里净了手,给孩子洗了屁股,重新裹上新尿布。小东西舒服了,哼哼唧唧一会儿又睡了,罗逾高高兴兴再次上床,高高兴兴把刚才没办的事办了。 两个人大汗淋漓抱在一起,杨盼笑他:“女儿的尿布你居然不嫌脏?” “自己女儿,嫌什么?”罗逾很认真地说,“我以前有个妹妹,我想着要好好照顾她,可惜没有机会了,这个是自己亲生的,我更是要好好照顾她,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第286章 杨盼心想:完了,我得赶快准备戒尺和鸡毛掸子了…… 罗逾又说:“雁门这里虽然取下了,但是其他地方现在是听命于我那位拔烈阿干的,现在已经动员了好几处的兵马,据说在肆州就拉了十万壮丁,打算堵截我吧。原打算先到扶风,看来暂时还得倚踞雁门,对抗平城那里的人。底下操练军队会忙起来,还要看准适合的情况,向天下公布实情,号召勤王的檄文也得动脑筋写起来——我忙起来,孩子就得辛苦你照顾了。” 杨盼抱着他的胳膊说:“你那位登基了的兄长,实力会有多强?” 罗逾摇摇头:“他毕竟现在坐着天下至尊的位置,手握着整个燕国的兵符,我这里虽有一个皇帝在,‘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得因时而动。不然,实力不逮,叫他一支劲旅暗袭,把父汗弄死了,我就真正无望了。” 杨盼叹了一口气,抱着他的胳膊亲了亲。 罗逾说:“放心,我有信心。” 杨盼陡然有些心酸而幸福的感觉:那个阴霾而多谋的小郎君,现在洗脱了满腹心事的模样,明朗而自信,他的勇敢不再是以前那样被迫产生的,而是有底气时强有力的信心。 第二日,罗逾被叱罗杜文叫了过去。 皇帝有人照顾服侍,这阵子蜡黄的脸色已经回转了过来,腿虽然不能动,气度间一如往常。他手侧有个大大的沙盘,正侧头凝望着,大概脖颈有些酸痛,对儿子道:“过来给我揉揉肩。” 还真是颐指气使如以往一样! 罗逾上前坐在他身后,帮他揉捏,叱罗杜文的肩膀僵硬得很,大概捏起来也很痛,但是他一点都不动弹,好一会儿才说:“好了。” 他撇头看着儿子,问道:“叫你做这些下人服侍人的活计,心里是不是不甘不愿?” 罗逾摇摇头:“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下人的活计。父母亲爱孩子,孩子孝顺父母,都该是天伦之乐。这段日子,我亲自照顾女儿,心里头天天都是暖暖的,看着她小手小脚舞起来的模样,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他不自觉地含笑,笑得过了,才想起收敛,抬头看了看父亲的脸色。 叱罗杜文一脸浅淡的茫然。 他儿女缘浅薄,大概就因为后宫的女人虽多,只是泄.欲用的,生的孩子只是传宗接代用的,平时看着儿女满堂也算高兴,却没有那种骨子里爱不释手的感觉。孩子长大了就要得用,他就会像狼会用撕咬的方式驱赶小狼去自己猎捕一样,他觉得那样才是爱孩子。 偶尔叱罗杜文也会想起自己真心疼爱过的两个孩子,可惜也是母爱者子抱而已。他看看罗逾,嘴里说:“李夫人给我也生了一个女儿,万几有暇,我也会抱抱她。” 他也不自觉地笑了笑:“她叫温兰,长得极美,冰雪一样的肌肤,仙子一样的五官,温兰是鲜卑语里‘冰雪之花’的意思。” 罗逾笑道:“儿子给小女儿取名字叫‘都兰’,汉音里也有个‘兰’字,意思倒是‘温暖’。” 是他长久以来一直盼望的感觉,美,可以欣赏;不那么美,只要是温暖可亲的,也可以带来美好的感觉啊! 叱罗杜文面色里又有些茫然——罗逾素来只见他杀伐果决的模样,很少看见他也会有这样茫然的神色,思忖着大概是这样令人绝望的重伤使他灰心丧气,所以常常有这样的表情出来。 但皇帝接下来的一句话又分明不是因之自伤:“当时那样的乱军之中,谁还会注意她啊?我犹记得最后把她护在怀里,可惜倒下去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希望……她还活着吧……一个任事不懂的小女婴而已,拔烈不至于要为难她吧?……” 罗逾有些怜悯地看着父亲此刻的表情,莫名的也有些酸溜溜的嫉妒,他笑了笑说:“小妹妹吉人自有天相,父汗也不用太担心她。” 皇帝的目光瞟过来,而罗逾苦涩地低了头,低声道:“李夫人能得父汗这样的真心相待,在天之灵也该含笑了。” 皇帝久久地沉默着,目光失焦,仿佛陷在泥泞的回忆里拔.不出来。 罗逾说:“儿子告退了。” 皇帝嘴角略微扯了扯:“你别嫉妒温兰,她阿娘——李耶若,我知道你们以前就认识,我身边有过那么多女人,她的毛病我也晓得,恃宠而骄,自负阴毒,待人并没有多少真心。可是她待我没有假。你知道么,就算是讨好我的妃子们,也未必是有爱的,可她有……” 他苦涩地笑了笑,摇摇头说:“我也曾是有一颗真心的人,可惜错付了,受伤了,那时候我恨不得抛掉皇位,让一切重新来一遍——我可以不要她,更不要信她一脸的假笑,她如果从来没有在我生命里存在过,或许我还能享用一些俗世的温情。” 罗逾看着他。 话虽似是截然不同的两截,但是罗逾还是听懂了。 他这位父亲,说白了,也是一位缺爱而渴爱的人。错付了一次,多少年都没有透过气来——直到遇到了李耶若,这个崇拜他、敬爱他、忠于他,把他当丈夫也当父亲的绝色美人——皇帝的爱意终于又活了过来,所以甘愿挥洒,只为讨她的欢心,也为偷偷补偿自己内心的缺憾。 又是好久好久的沉默。 罗逾好半天才鼓足勇气再次跟他说“告退”。 皇帝点点头说:“你去吧。肆州那里要用心谋划起来,别陷于被动。肆州并州都先凭你自己的力量去打,这样才有实力护得住我——得护得住我,你把我没死的消息公之于众之后,才不怕拔烈发猛兵一锅端了我们,你也才有向天下诉冤的机会。” “是。”罗逾在这些地方是真心膺服父亲的。 他转身离去。在门帘子放下来的瞬间,似乎听见父亲轻轻的叹息,以及一声轻轻的自语:“人莫不苦,皆有冤孽,非你一人而已,也非我一人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宝宝们的名字嘛,都是瞎取的,有的有点靠蒙古语,所以就不求甚解啦 ☆、第一九三章 罗逾对于肆州是主动出击的, 离去一个半个月, 传回来的就是凯旋的消息。 杨盼早早在城楼上等他,看见黑压压的大军中, 他一匹枣红马,身上的黑色斗篷随风猎猎而舞,露出里面绛红色的襜褕和铁灰色的铠甲——不管穿什么, 都很好看啊! 罗逾在城门里以“解手”为由暂时停驻了一下, 光线不足的哨楼小阁中,他一把抱住杨盼,几乎抱孩子一样托起来, 顾不得说话,先寻着嘴唇揉磋含吮,而后才喘着气说:“远远地我就看见你了,你鹅黄色的衫裙在蓝天里衬着, 美得不行。” 我见青山多妩媚,果然青山见我亦如是。 杨盼捶他一粉拳,笑道:“都老夫老妻了, 有这么互相吹捧的么?” “互相?”罗逾笑道,“只有我在夸你, 却没听你说句好听的。不行,太不公了。” 杨盼踮起脚, 在他颊上献了一吻,而后笑道:“好了好了,这是什么时候, 咱们俩还在这里腻腻歪歪的?听说肆州大捷,接下来是不是直取并州?咱们有几日相逢?” 想到这茬儿,是有点郁闷,不过看杨盼性格开阔,一点不显得婆婆妈妈的黏人,罗逾心境也跟着开阔起来:“半个月吧,肆州刺史是拔烈一党的,所以打的是硬仗,拔除掉他,城中民众要好好安抚,不能后院着火;并州刺史则是一直观望,不过并州地大物富,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只怕打下来也费劲。” 第287章 杨盼说:“若是观望,除了观望你的用兵能耐,自然也在观望其他人的态度,若你还是背着个‘逆贼’的黑锅在身上,并州刺史不打也得打。你这里现成有一位皇帝在,古人还知道‘挟天子以令诸侯’呢,你倒只有继续背黑锅的份儿?好奇怪!难道咱父汗自己也不想你赢?” 罗逾目光黯了黯,然后说:“我再去找他说一说。但是他这个人,一旦盘算定了,是很执拗的,不要轻易想改变他的主意——除非,我在这里再叛他一次,那可就真‘挟天子’了,但是咱们父子之间也就完了。” 他还是珍惜来之不易的一点点温情,哪怕是和父亲之间的。 叹了口气,罗逾又在杨盼额角亲了亲,说:“我会权衡,毕竟,现在是咱们三口子最重要。”他又说:“而且,我看他说到我阿娘时就吞吞吐吐的,只怕事实说出来,也一样难有父子情分在。唉,熬得一时是一时吧,先把局面控制住再说。” 他执意不谈,是逃避,但也可以理解。杨盼摸摸他的鬓角,笑道:“你去吧。” 罗逾到刺史府里,把这半个月打仗的情形和肆州攻破后的情形都告诉了叱罗杜文。 叱罗杜文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最后问:“肆州刺史的人头送到平城了?” 罗逾摇摇头:“我没有杀他,肆州反对我的呼声极高,连带着并州也有这样的声音,斥候传来并州的军报,并州已经在加固城墙,训练壮丁,并且备了极多的弓箭和礌石檑木。我要再以一个杀人魔王的形象开过去,只怕遇到的是最顽强的抵抗。我身上的黑锅,不能再多了。” 皇帝冷眼瞥着他,冷笑道:“收起你那点小善意、小慈悲吧!打仗的时候,人死了,你就已经是魔了,洗不干净了!肆州刺史的人头、肆州壮丁的京观(1),才能让其他人畏服你!只有畏服你,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你要讲仁义,要夺得天下后再讲,现在讲仁义,人家只觉得你好欺负!” 罗逾跟他观念不同,撇撇嘴也不做声。 皇帝乜眼看他,只觉得一片指教他的好心只做了驴肝肺,恨恨道:“你滚吧。我不知有生之年还看不看得到你破平城了!” 罗逾说:“儿子是冤枉的,我只想天下人知道我的冤,不想残害天下人。” 他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的是西凉公主李梵音被无辜杀死时的声音,他那时候告诉自己,这是不得已。但现在他想:哪有那么多不得已!现在的他明明可以选择,可以不听话。 叱罗杜文乜斜着儿子,冷笑道:“你‘只想’,你真当我完全不懂你素来的目的?你求着去燕然山的时候,难道不是‘只想’弄到兵权可以和我抗衡?你处心积虑打到平城的时候,难道不是‘只想’为你那个阿娘报仇?” 每个“只想”上都加着重音。 他蓦地停顿下来,盯着罗逾的脸,眸光却有些闪动,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罗逾气怒中没有关注到这个细节,点点头说:“儿子有错在先,想要兵权独立,想要发兵问皇甫中式的死,确实都是罪过。但弑父弑君这样的错,没有犯就是没有犯,天下人拿这一点来问罪于我,我不能服气!” 叱罗杜文好像根本没听见儿子的驳斥与委屈,只顾自己低下头,慢悠悠一个字一个字自语着:“皇……甫……中式……她在李耶若有孕时便出了巫蛊的事,而后皇后力保她无虞,只是监禁于掖庭……你到了燕然山后,她在宫里就被人偷偷放出,而后你就收到了她的人头,决意叛我……你的妻子与你相隔千里,却突然从扶风郡赶到柔然与你会合……” 他皱着眉,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喃喃的自语,最后蓦然转头问罗逾:“你在柔然,是不是有贺兰氏的人找过你?你到平城之外,是不是太子先答应与你里应外合?” 他根本不需要罗逾的回答,只是咬牙笑道:“原来是那个贱人!果然最毒妇人心!我居然中了这个计!真是阴沟里翻船了!” 想必说的是皇后贺兰氏,罗逾自知这次被当做冲锋在前的炮灰,就是中了皇后贺兰氏和太子叱罗拔烈的密谋之计。现在皇帝也想通了,他还有些地方存疑:“难道皇甫中式是皇后杀的?” 皇帝冷笑道:“我知道她不是表面上那么老实的人,但一直也只以为是妇道人家的宅内阴毒手段而已,一直没跟她计较过。没想到她竟然敢做这样的事,连起来一想,所用的法子并没有不同,只怕当年——” 他倏忽停口,有意无意瞥了罗逾一眼。 当年? 罗逾亦瞥了父亲一眼,只觉得他眸子里像燃着两团烈火,表情蓦然狰狞起来,如果是草原的狼,只怕颈后的毛发都会根根竖立起来。 皇帝说:“你拿纸笔到我案前,然后就离开。” 罗逾在他身边也浑身难受,赶紧拿了笔墨纸砚给他放置好,然后赶紧抽身离开了。 外头阳光晴好,天空碧蓝,树荫浓翠,他仿佛听到孩子的声音,心里才松乏下来。何必待在这里?皇甫道婵的秘密虽然惹人猜疑,但是此刻、眼前,有更重要更宝贵的事值得期待。罗逾脚里拐弯,往自己和杨盼所居的地方而去。 刺史府不大,沿甬道却有许多生面孔,罗逾心里诧异,小心到了他们俩住的正头院子,院子里洒满阳光,透着植物的香气。罗逾进门就听到杨盼逗弄孩子的欢笑声,院子里撒着欢儿的是猎狗,墙头树上还爬着猫,三个月的娃娃已经会主动笑了,在母亲的怀里依偎着,笑得大眼睛眯成一条缝,“咯咯咯”声跟一串儿银铃摇响一样。 “阿盼。”罗逾终于笑了,疾步上前拥着她和他们的孩子,吻了吻妻子,又吻了吻孩子,叫着他小宝宝的名字,“都兰……” 小家伙肉嘟嘟的,圆脸像个小肉球,笑起来颊边是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可是皮肤雪白,眼睫毛又弯又长,额角下巴的形状又像他。 都兰有点认生,被父亲抱在怀里就扁了嘴,小腿儿一蹬一蹬的,“咿咿呀呀”仿佛在说话。 “喂,这是你阿爷!”杨盼点点女儿的鼻子,说。 小家伙哼哼唧唧的,瞥一眼罗逾,好像在瞥人牙子。 杨盼说:“好了,玩得够多了,吃奶睡觉。”手一挥,来了个乳母,旁边跟着两个伺候的人,抱着小家伙,哄着就到一边去了。 罗逾被她往屋子里带,心里放不下,低声问:“这几个人会不会拐了咱们的孩子?会不会……” 杨盼把他拖到屋里,笑道:“放心吧。乳母我亲自去选的,伺候的侍女和嬷嬷也是我亲自选的,有家有口没那个贼胆拐你的女儿。外面甬道里的人,都是我从华阴带来的,其他地方不敢谈,在这雁门城里,刺史府上,安全得很。我拿着你的鸡毛当令箭,把人带进来安置着,刺史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呢。” 她转眸道:“倒是你,来的时候一副晦丧样,是不是和你父汗谈不拢?” “唉。”罗逾坐下来,报之以一声长叹,“何止是谈不拢!他完全不顾及我的委屈。他有他的主张,有他的想法,一点不容人置喙。今天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就毫不留情把我赶走了。不过——” 第288章 他问杨盼:“你那时候到燕然山去,是因为阿蛮的鸽子露了馅?” 杨盼往他腿上一坐,屁股旋磨儿似的扭:“是啊,都跟你讲过。阿蛮也带着呢,一直关押着,你要审她?” 他的大腿给她软弹弹的屁股扭得又热又燥,心猿意马地说:“审是要审,不过,也不急在现在一时。我父汗大概想到了什么,等他有了主张,我再按着他的意思审阿蛮。现在么……” 他身上热烘烘的,喉结上上下下地滚动,笑得有些暧昧也有些危险,弯着一边唇角先审身上坐着的这位:“你说你把孩子丢给乳母,还把人都遣走了;大白天进来就关上门,是什么意思啊?” 杨盼装傻:“啊,我有什么意思啊?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他把她的腰一勒,手就来了。 短上襦的设计真是好,裙带解开,手就可以伸到中衣里面,前头柔软,后头光滑,骨骼苗条,肉肉不多不少,既不硌着,又不堆腴。一边含吮着嘴唇的甘甜,一边感受着手里的销魂,一时间什么都不想了,只想这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杨盼软在他怀里,像只小乳猫似的,呼吸间带着桂花糖的甜香味,眼睛已经迷迷蒙蒙的,低声道:“怕脏的家伙,难道回来第一件事不该是去洗澡?” 作者有话要说:  (1)京观: 死人尸体堆高形成的土丘,往往起到震慑作用。 ☆、第一九四章 “你陪我去洗嘛……”罗逾也腻着杨盼撒娇, 大概自己都不习惯撒娇的模样, 倒弄得自己“噗嗤”笑出来。 杨盼巴不得看他洗澡啊,立刻答应下来, 再想不到会有其他花样。 正屋一边的梢间已经放好了浴盆和热水。杨盼往浴水里大大地倒上了蔷薇水,似觉气味太女气,又摆上加了冰片、芸香、甘松和零陵香一道蒸馏出的澡豆, 然后搬着条凳坐下来等着欣赏, 嘴里还狗腿地说:“我现在身子方便了,你要我搓背,我就给你搓背……” 罗逾边解外衣边看着她说:“都入了五月了, 虽然这里不比建邺燥热,可你在热气腾腾的屋子里捂着里外衣裳,不觉得闷?” 杨盼想想也对,自己把外头鹅黄色窄袖小衫脱掉, 和罗逾身上的襜褕一起挂在屏风上。两人的中衣用的都是水蓝色,像说好了似的。杨盼吸溜吸溜口水,催他:“你脱呀, 不是洗澡么?” 罗逾盯着她,点点头。 可突然出手快如疾风, 一下子把杨盼两只手制住了。 他每每这副突然袭击的样子,杨盼都有些害怕, 前世的记忆时不时在脑海中上演一遍,她顿时花容失色,问道:“你……干嘛?” “脱衣服呀。”他一脸无辜, 但坏坏地勾起唇角。搭衣服的屏风用剔红的漆绘,雕着牡丹花的纹样,杨盼的后脑正抵着一朵硕大的花儿,发钗被他一拔,一头青丝软缎子似的垂下来。 罗逾笑道:“颜色多了,就不大好看。”伸手脱衣服,却是脱对面那羞红了脸的人儿的衣服。 他动作利落,很快就把她洁白的肩头剥了出来,杨盼扭了扭身子挣扎,但旋即被他吻过来,脖子里一阵阵被吮得又痒又痛,酥麻的感觉往胳膊上袭,所以想去捶他的两只手,只能软软地攀着他的肩。 俄而,感觉脖子上抱腹的带子也松了;俄而,裙带亦宽,那鹅黄色的泻水长裙软软地往脚下走。 “其实我在军中也天天洗澡,又只是指挥,没有亲自上场杀敌,没那么脏。”他舌尖打着旋儿,抚弄之余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沉沉的,顺着耳朵眼儿直往心窝子里钻,心窝子顿时也酥麻了。 糟糕!要中美人计! 杨盼在心里呐喊,可惜已经中计了,无药可解。想假装嫌弃他身上的气味,可实际上感觉太好闻了!恨不得就埋在他脖子里,狠狠地只吸气不吐出来…… 中计就中计吧,也不是第一回。上一世死在他剑下,这一世要死在他身上了…… 杨盼闭着眼睛,让自己尽可能完满地感受他的唇舌和气息。 身子突然一轻,知道被抱起来了。杨盼不愿意睁眼睛,只想着梢间的条榻似乎窄了一点,滚起来不那么自由…… 然后突然周身一暖,一激灵才意识到:居然被他放水里了! 浴水的温度是她亲自调的,比皮肤略热一点点,适合初夏洗浴,里头有蔷薇花催.情似的香气,隐隐还有边上澡豆的清冽冰片味,然后还有那个在水里也腻紧了她的结实有力的身子,简直是裹挟过来的力道,硬中有软,无法挣脱,又格外沉迷。 罗逾亦是头一次这样欣赏她。 她眼睛已经睁开了,一脸诧异的傻气,睫毛眨巴眨巴的,手足无措。 薄纱的水蓝色中衣此刻漂浮在水里,宛如盛开的蓝色莲花,又在雾腾腾的水汽里显出缥缈的美感。羽衣下她洁白的胴体则沉在水下,若隐若现,在白茫茫的水汽中静谧美好,双腿踢腾,水蓝色的小衣也漂飞起来,一双洁白的脚丫时高时低。 “这样子……好不好?”罗逾在杨盼耳边轻声问。 她连“不好”都说不出来,傻愣愣地凝视着那双深情款款的眸子,对视那么久,仿佛要化在眸子的水色里头了。 水的柔和与温度使得两具身体的交汇格外润泽温软,香气绵长。鬓边的汗落进去,与扑腾起的水花交织成歌。她在水中颤抖的时候,本能地抱紧他的脖子,委屈兮兮地说:“我要沉下去了……” “不会的。”那厢目光已经迷蒙了,“阿盼,放心。” 回答得有力,使杨盼对自己还残存的前世记忆都觉得那一定是魔幻了。 相信他,是不大容易,可再没有什么比“相信”更美好的了! 如果没有洗刷冤屈、报仇雪恨这两条,杨盼觉得她和罗逾简直在雁门过神仙般的日子。不过,男人家毕竟不能仅仅腻歪在闺房里。杨盼也劝他:“处理并州的军务,还是不能懈怠。毕竟那是块兵家必争之地,你父汗也有意思透出来,夺到并州,就宣布他还活着的消息,那么,你阿干拔烈立刻翻过来成为了乱臣贼子,你接下来就名正言顺了。——只是你父汗就一定要取了并州之后才肯给你正名么?他是不是还不相信你?” 杨盼心里不服气,叱罗杜文这个人就是算计太精,生怕把底牌给了罗逾之后,罗逾会再次叛逆他——那时候罗逾没了“叛逆”的恶名,尽可以打着父亲的旗号号令天下,确实是能把皇帝彻底架空的。 可是这个儿子他叱罗杜文还不了解么?他要是想要的是皇位,有多少种手段可以强迫这个已经半瘫的父亲啊!灌上哑药,割断手指的筋脉,把他彻底变成求死不得的废人之后,就凭皇帝一张脸,一个活死人的形象,就可以号令天下——至于别人不信,不信又如何?得到天下之后,黑的说成白的,好的说成坏的——如今还有董狐史笔可以拦得住当权的人么? 杨盼说:“我陪你去父汗那儿,他要是还执拗,我去劝劝他。” 天是真的热了。虽然穿着薄衫,也不过走了刺史府甬道一段路,就流汗了。 偏偏叱罗杜文又是个执拗古怪的人——病后尤其执拗古怪。明明他自己现在半死不活地还得罗逾时常照顾着,却还跟儿子耍脾气、闹礼节,非让他在门口跪候了小半个时辰才许进去。 第289章 杨盼只能陪着跪候,气得头顶上冒火。她扭头对罗逾耳语道:“你催催呀!” 罗逾说:“你陪着跪什么呀?看晒红了脸。” 杨盼心道:这是你亲爹么?! 瞧着他的脸在阳光下倒是白得发亮,可是汗珠子一滴一滴顺着往下淌,气是气得来,却又心疼他,只能用袖子给他擦汗。 而叱罗杜文从窗户的缝隙里看到杨盼执着袖子给罗逾拭额角的汗珠的表情。她虽然嘟嘟囔囔地像在啰嗦什么,脸上不笑也洋溢着温暖,目光凝视着自己的丈夫,充溢着爱与虔诚。 罗逾亦回之以同样温暖虔诚的微笑,抓着她的手,轻轻亲亲手指,一根一根亲过去,最后把她绵软的掌心覆在自己的脸颊上,仿佛不是跪候父汗的召见,而是在和妻子调情。 叱罗杜文看得怔怔然的,他自己从封王到后来登极,后院后宫从来不乏女人。有抢过来的,有联姻嫁过来;有他喜欢的,有喜欢他的。可惜这样的温暖和虔诚,他从来没有看到——她们的眼睛里或有疏离,或有忧惧,或有爱欲,或有谄媚,或有竞争……但是没有这样的温暖与虔诚。 就是和他最亲密的、至死都没有背叛过他的李耶若,也不过是个讨他喜爱的、享受他恩宠的小女孩。 而那个她…… 叱罗杜文突然觉得喉头哽咽了一下,那是爱吗?她虚伪、敷衍,而他霸道、邪恶。不过是占有私欲和虚与委蛇,从来不是这样互相知音、互相亲密、互相关心的爱。 外头两个亲昵的样子看得人脸酸。叱罗杜文简直想他们多跪会儿。不过少顷午膳送来了,一天亦到了最热的时候。 罗逾在外头朗声问:“父汗用膳吧,儿子亲自给您送进来?” 皇帝只能说了声“好”。 罗逾起身,亲自接过头一张食案,堂皇地往里走,身后跟着六七个侍从,为叱罗杜文摆了一桌子菜肴,还有一壶奶酒。 侍从送罢碗盘,见罗逾挥手,就退出去了,罗逾亲自服侍父亲用膳。 “宥连,你不必。”做父亲的说,自失地笑了笑看看自己的双手,“手还没废掉。” 罗逾笑道:“碗盏多,儿子帮父汗布菜,远的地方若有想吃的菜也就够得着了。父汗想吃点什么?” 叱罗杜文凝望着儿子,看得罗逾有些诧异,旋即“明白”过来,垂下眼睑,静静等他吩咐。 叱罗杜文终于说:“一起吃吧,我也很久没和你一起用过膳了。那里的胡炮肉,我尝尝。” “是。”罗逾取解手刀为他切肉,切出两份,一份摆在自己的盘子里,一份放在父亲盘子里,然后坦然地把自己面前那份先吃了两口。 “宥连,也不必。”做父亲又说,但是是长叹了一声,“我信你。我现在,也没有人可以信了。你如要害我,不必如此的麻烦的。” 罗逾没有说过什么,但是凡是菜色必自己先尝,是表示绝不下毒的意思,叱罗杜文当然明白这层意思。他心绪复杂,看着儿子正细细把盘子里的胡炮肉切成大小合适下箸的大小——怕他现在手上劲道不足。 叱罗杜文微微一弯嘴角,毫无笑意地问道:“宥连,你现在这么尽心地服侍我,为什么?何必?” 罗逾抬头望望他:“我小时候大概没有和父汗靠这么近吃饭的机会,缺憾得久了,心里就会偷偷地念想,念想了好多年,一直都以为是奢望。” 他笑得亦勉强:“我曾经是父汗口中那种自甘下贱的孩子,但凡有人对我有一丝丝好,我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以前,我以为皇甫中式是亲阿娘时……”他顿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我待她比现在待父汗还要好。她若要我的命,我也是肯给的。” 叱罗杜文不说话,低头看着盘子中的胡炮肉,肉用的是羊羔,细嫩柔软,被罗逾切得片片整齐,厚薄均匀,“巧思巧手”这四个字赞他一点不算夸张。他提箸慢慢食毕,而儿子又切好送了过来。 “换一样吧。”他摇箸拒绝,筷子指了指一盘奶油熬的白蘑。 他的儿子毫无怨言,跪直身子用大匙把最鲜嫩的白蘑舀到了他的盘子里。这孩子的目光一瞥,微微抿着嘴,目光里似乎有些委屈和埋怨——刚刚他话里话外疑儿子别有用心,大概这小鬼还有些在生自己的气。 叱罗杜文不由笑了笑,在罗逾看来这一笑实在莫名其妙,但习惯性的与他没有交流,也不想问,重新垂下眼皮,等父亲新的吩咐。 叱罗杜文只是笑,边笑边吃,胃口大开的模样,然后突然停了筷子,抬头对儿子说:“咱们大燕的国土,现在已经是前几位帝王所不敢想象的阔大,而且现在国家实力,只要想有所作为,可以轻而易举扼制柔然和南秦。” “不过,”他又自己转折道,“开拓诚然不易,守成其实更难。这么大的土地,汇集着早年中原的汉人,现在又有西域各族,还有咱们自己的鲜卑,要维持彼此的关系就很不容易,而南边北边又各是虎视眈眈的,想要故土,想要沃野,做皇帝的,其实一天都不敢不操心。” “是。父汗一向辛苦了。” 叱罗杜文默然了片刻,又说:“你呀,其他都好,就是心还有点软,特别是对亲近的人。我其他不担心,就担心你将来要讨好妻子,大概会忘了自己姓什么。” 罗逾有些不服气地抬头,认真地说:“不会的。我自然知道国家的底线,阿盼也从来不要求我做过头的事。” “那若是将来有一天,她以她父亲杨寄的名义,问你要当年被我朝先帝一代代夺得的秦晋之地,你给不给?”叱罗杜文挑眉问道。 罗逾沉吟数秒:“这不是做买卖。何况一来一去,并不于国家有利。我大燕的每一寸地,现在百姓安居乐业,将来……”他突然失语:这关他什么事?他的太子阿干,已经迫不及待在平城柴燎称帝,大概正考虑着怎样倾全国之力来对付他这个弟弟呢。 叱罗杜文点头说:“你自己的话,你自己记好。不吃了,你去把笔墨取来。” 罗逾又诧异,但这样的小事,自然是遵命的,于是移开食案,换了写字用的矮案,又取笔研墨,然后像以往一样想避走。 “别走。”他父亲淡淡说。 而他慢慢铺纸濡墨,沉思了一会儿,笔走龙蛇写了起来,片刻就写完了,寥寥几句话。他吹了吹纸,从怀里掏出一方赤红的巴林玉小印章,盖在纸上,说:“这是朕的私印,之前藏着未出,因为一出便可以号令天下。不过,人都是势利的,为这枚皇帝印信而肯登高一呼、拔剑勤王的,估计也没几个,大多数还是观望朝野情形,找准自己的队伍押个宝。” “不过,我这里的‘宝’也很诱人:有我,有这几十年的威信,有三十万大军,还有你。”他恢复了以往自信得自负的神色,仿佛完全没有半身瘫痪,而依然可以挥斥方遒,谈笑间叫叛逆他的人灰飞烟灭,“你既然是朕亲封的新太子,便可执行朕的命令,先凭朕的印信和太子的身份夺取并州,接着呼唤天下共同讨伐逆贼,杀拔烈和贺兰氏的贱人!” 罗逾已经不由瞪大了眼睛。 叱罗杜文偏着头望着他,恨铁不成钢般皱了眉:“哪句听不懂?还是哪句接受不了?是舍不得你的三十万大军?还是信不过朕这个瘫子?还是不敢讨伐你阿干?” 第290章 罗逾咽了咽唾沫,摇摇头。 叱罗杜文冷笑道:“无非是不信我封你做太子!”他把那张纸往儿子怀里一丢:“笨蛋!古人尚且知道‘挟天子以令诸侯’‘挟天子以令天下’,你就这点胆量都没有?!你不当这个太子,谁为我张目?又有谁为你洗冤?——你是打算一辈子屁股后面都跟着个‘弑君弑父’的恶名,还要使得自己的妻子儿孙也永世背负着这样的恶名么?” 想着阿盼和他们的孩子,罗逾突然觉得气血上涌,他猛然跪向父亲,握着那张薄薄的、但是有着皇帝亲笔和皇帝印信的谕旨,稽首道:“儿臣遵旨!谢皇恩!” ☆、第一九五章 杨盼也完全想不到一夕之间叱罗杜文就下了这样的主张。 盖着皇帝私印的谕旨被快马送到各郡望——包括平城。可以想见, 各处的藩王、刺史、郡守, 乃至在平城的新登基的皇帝叱罗拔烈,都是震惊到什么程度。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政局动荡, 意味着必须做一个选择,而这个选择也势必意味着如果押宝失败了,便是万劫不复, 连同着家中三族的性命都会在刀尖上摇摆不定。 罗逾在父亲身边, 往沙盘上摆放一个个小棋子。黑的表示是他一方的,白的是拔烈那里的,尚在观望的郡城则把黑白两色摞起来, 表示是尤其值得琢磨的地方。 皇帝远远地看着,评价道:“你的势力,占据一南一北,妙在可以合围;但他的势力毕竟是举国的主力, 平城的地貌,又是进可攻、退可守,极难攻克的, 既不愁粮草,也不愁人丁, 拔烈就是一个劲地据守着,耗也能耗死你。” 罗逾犯了踌躇, 而皇帝看他犹豫,冷笑道:“这样的实战,你并不是没有打过, 无外乎使之内耗,你才有隙可乘。不过,兵力还略少了点,这里二十来万,加上肆州投降的人,也不过三十万人,还必须分兵护着雁门这里,能带走的大概也就十几二十万。你耗不起,想要一次就功成,还是要更有把握些。” 罗逾道:“那么,我还是去柔然和靺鞨借兵?” 皇帝说:“向他们借兵,不过凭些旧情面,然而一仗打下来,死伤无数、耗费国帑,你没有好处给人家,人家凭什么真刀真枪为你卖命?你若是给好处,你现在又有什么好处给人家?我告诉你,割让土地、卖国求荣之类,你可是想都别想!” 他谆谆说:“前车之鉴犹在,南秦的前朝是楚,占据中原也有百余年,原本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过就是内部权力相斗,个个都想给自己捞好处,当年从他们的废帝起给我暗送秋波,示意我只要干掉杨寄,便许诺送北边的大片土地给我。” 他笑道:“好在我脑子是清楚的——杨寄有‘战神’的名望,又有楚国的半壁江山握在手里,我为了还到不了嘴的东西耗费自己的人力物力,是其蠢无比的做法,所以没有允诺。” 罗逾抬眸问道:“可是当年的楚朝与父汗来往,期冀父汗助力帮他灭杨寄,除了许诺土地,是不是也许诺婚姻?” 皇帝看看儿子肃穆的脸色,顿了顿一笑:“是。许诺要逼杨寄把下堂妻沈沅嫁给我,助我扼制杨寄的命门。可惜,当时杨寄所遭遇的事情我也不最清楚,而国书是鲜卑文译转过来,好些词汇是我们所无的。所以把‘下堂妻’译成‘妻子’,这样的大错我居然没有注意到。本来我是要已经被休弃的沈沅,而杨寄抓住这个漏洞,结果他居然把他当时的正妻永康公主嫁了过来,偷梁换柱,我呢,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吧。” 罗逾浅浅地呼吸,好一会儿小心地问:“杨寄被逼休妻时,已经有了长女——亦即是广陵公主、儿臣的妻子;那么,永康公主,是生不出儿臣来的吧?” 皇帝这会儿很是伉爽,直接说:“这是自然。” 罗逾看了他一眼,觉得今日这个时机不再问一问自己的身世,日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知晓了。他刚刚张口,皇帝就已经说:“你的母亲另有其人,与我是一段孽缘,而你确实也是个庶孽之子,我这些年薄待你,是心中愤懑,但也是你生下来就合该是这样的薄命,能够活着,都是捡来的运气,你也不要怪我凉薄。” 这话说得真是狠毒,罗逾的脸瞬间青青白白,眸子里的光都变得暗青。 而他对面,皇帝分明把儿子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却毫无怜悯之情,亦毫无愧疚之色,仿佛因为他给了儿子一条性命,就可以任意羞辱、凌虐他一般。 又或者,此刻的皇帝亦陷入了回忆中,那些沉入心底已深的恨意,又一次被从最泥泞的地方翻了出来,连同着血淋淋的伤疤和疼痛,一起给他带来了最深的厌恶感。 皇帝仔细瞧着罗逾的神色,手指玩弄着一边几颗棋子,然后闲闲问道:“恨我么?” 罗逾抬头说:“我投胎投得不好,怨不得别人,父汗以此罪我,我也无话可说,但是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没什么事,儿子告退了。”起身想走。 皇帝说:“投胎投得也不坏,若不是我的骨血,也没有当太子的机会。” “我不稀罕。”做儿子的毫不领情,一字一字从牙缝里蹦出来。 见他又想走,皇帝出声道:“等等,我没同意你离开。” 等罗逾不服气的步子停下来,他才放缓了声气儿:“我知道你稀罕什么。儒学里说‘人不知而不愠’,儿子,这执拗使气的毛病,你还得改改。你父汗我在当上皇帝之前,受了多少冤枉和委屈,都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因为自己知道,不吞下去这些委屈,我连命都保不住!你现在呢,跟我使性儿也就罢了——以前我最多不过打你一顿,现在连打都打不了——若是还被激一激就跟炸毛的斗鸡似的,人家很快就拿住了你的弱点,然后叫你不得翻身。” 可不是!原本只要拿住他孝顺母亲一个弱点,就可以凭借皇甫道婵把他吃得死死的。 罗逾心里还有些不服,但又觉得父亲说得也不错,莫不成这也是他别样的指点? 叱罗杜文叹口气说:“其实呢,说你是我儿子,很多地方还是像我。这任性使气的毛病,我其实也有,当了皇帝、掌握天下之后,这毛病就越发厉害了。这次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也算是自作自受。” “你亲阿娘——”他说了一半,面色苦涩,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又说,“以后再谈她吧。我这次也是吃了关心则乱的亏:李耶若生了女儿之后日渐骄纵,我心里喜欢她,未免有纵容的时候。” 他痛定思痛,竟然也能够娓娓道来,而未曾有怨天尤人的神色出来:“自打皇甫道婵从掖庭消失,大家都说必是李耶若搞的鬼,要报复当年巫蛊之仇。而我想着这丫头确实是这样睚眦必报的性格,虽然她坚决不认,但众口铄金,我也以为必是她做下的事,可是并不想苛责她。所以这事情便命令宫正司不许细查,道是一个低等嫔妃,没有便没有了,便是死了也无妨。” 他摇摇头苦笑着:“哪晓得竟然是皇后做下的!她跟了我这么多年,平常一派老实无用的样子,却把我的脾气性格摸得透透的,我却一直不把她当回事。大意失荆州啊!” 罗逾才知道原来皇后在平城玩的是这样一个法门,说穿了也不值钱,可是对付他们父子俩刚刚好! 第291章 他俩一个想着保护爱妾,一个想着为母亲复仇;一个刚愎自用,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一个后来居上,居然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背后操纵的力量,恰恰是拿住了两个人的弱点,最后使得叱罗杜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几乎败到送命。 “所以,你要没有软肋!”皇帝厉声道,“以我的失败为鉴!” 罗逾嘴唇抖了抖,不好说:他的软肋太多了!以前是母亲,现在是阿盼和都兰,如果有人拿叱罗杜文威胁他,说不定也成了他的软肋……他对每一点点感情都看得太重了,所以实在不愿意为“复仇”“权势”等东西抛别最爱的人。 皇帝看他不堪的样子,心里又气怒又无奈,最后只能指点道:“刚刚谈到的,你要增强兵力,靺鞨和柔然的人没有利来利往,也没有软肋胁迫,都不足为信。你另有一条路走,你敢不敢?” “哪一条?” 叱罗杜文沉吟片刻说:“问你老丈人借兵。这次你媳妇带来的十万华阴兵,训练有素,可以以一当五,若是能再借二十万这样善于攻城的强兵,对付平城就更有把握。我另外还有一计……” 这一计他暂时掖着没说,而是凝视儿子,问道:“你敢不敢去借兵?” 罗逾倒是眉头舒展:“这个我敢。只是……越国境而借这么多兵马,我那位丈人爹只怕也要踌躇吧?” 叱罗杜文笑道:“没有利益,很难借到;没有威胁,也不容易。利益你给不了他,威胁他的你却有,单看你有没有胆子而已。” 罗逾稍微一想就明白过来,脸色顿时一白:“你要我拿阿盼来威胁南秦皇帝借兵给我?!这——” 这不是逼着他跟老丈人杨寄闹翻?哪有这样威胁人家的?! 叱罗杜文脸色一沉:“又不叫你真的用你媳妇的命威胁人家,只要放点话出来不就行了?你老丈人的弱点就是特重老婆孩子,此刻又不要他割让国土,又不要他退下帝位,只要问他借点兵卒——不也是为他女儿日后安安稳稳当皇后么?于利于弊,都不应该不答应。” 罗逾不肯说话,一张俊脸死沉死沉的。皇帝瞧着有些厌恶,挥手道:“无用的东西!先去问问你媳妇,不定她比你更有胆量呢!” 罗逾回到自己住的院子,看到美好的春光中,他的爱妻和爱女笑成一团,与粉嘟嘟的海棠花相映成趣。他心里落寞,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对她们母女俩勉强一笑,便避身到屋子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杨盼走了进来,握着女儿的小手对他摇一摇:“阿父今日怎么不高兴啦?都兰给他笑一个!” 小人儿仿佛听得懂人话一样,顿时“咯咯咯咯”笑起来,乐得一扬脖子,撞在母亲软蓬蓬的胸脯上。杨盼“哎哟”叫唤了一声,苦着脸说:“这脑袋真是力气大,疼死我了!” 换在往常,罗逾肯定要借机过来给她揉揉胸了。但今天他只抬头看了杨盼一眼,依旧苦着脸,说了句“都兰别闹。”垂头望着条榻上用羊毛染色编织成的花树纹罽褥,心里激烈地斗争着:拿杨盼威胁杨寄,他肯定做不出来,但是,这件事本身要不要跟杨盼讲一讲?万一她有更好的主意呢? 杨盼已经腻了过来,下巴搁在他肩头上,软嫩嫩问:“逾郎,怎么了?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了?我虽帮不了你,听你说一说,也能散掉你一点郁气呢。” 罗逾下定决心,抬头道:“现在我这里兵力还差一些,要保雁门,要攻并州,还要分兵往平城去,就捉襟见肘了。今日父汗找我谈,意思是……意思是……” 他吞吞吐吐难以开口。 杨盼笑道:“你老瞟我,是不是与我有关?” 罗逾艰难地点了点头。 杨盼说:“那一定是想向我阿父借兵助力?” 罗逾的头点得更艰难。 杨盼说:“可是,要我阿父爽气地借给你,你就这么去讲一句肯定不行啊。” 罗逾又点点头,然后说:“所以,我决定还是不借了。若是战不过平城,那是我的命数。” “别啊!”杨盼说,“什么事都要努力一把才像啊,什么都看命,命怎么能把你我拴在一起?还不是当年你死乞白赖地硬是打动了我嘛?所以,现在情势这么艰难,你好容易站住了道理地步,却输在兵力上,将来你那阿干不还是朝你头上泼脏水?总不能就这么付之阙如吧?” 罗逾看着她,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杨盼看傻瓜一样看看他,接下来说:“我阿父一般春夏之交会巡幸雍州等边境之地,你过去大大方方问他要兵。” “那么轻易就给借?” 杨盼笑道:“我不是在你手上嘛?你有意无意提两句,我阿父心疼我,还不得帮你啊?顶了天就是气急了揍你两下咯,你反正挨惯了打,也不怕。” 论起坑爹嘛,她已经是熟手了。 见罗逾从一脸诧色到变作感激的神色,杨盼又说:“你把都兰一道带去,就说我阿父他外孙女儿自洗三到满月,再到百日,他这个做外公的也没见到孩子,也什么礼都没送,这会儿好容易逮着个机会,自然让他高兴高兴,顺便把孩子的金锁片、金镯子什么的一并置办了。” “千里迢迢的,带都兰去?” 杨盼微微笑笑说:“你拿我要挟我阿父,自然也得投桃报李,送点能让他放心的去。” 要和女儿分开,杨盼咬了咬嘴唇,微笑渐渐有些绷不住了,颊边的小酒窝浅了下去,又浅了下去,最后倒变作眼角的两滴泪水滑落下来,在嘴角边勾出两点晶莹。 “不要说对不起我。”杨盼见罗逾面色为难,开口欲要说话的模样,抢先喊道,“我们是夫妻,是一体的,面对难处,也该是一体的!” ☆、第一九六章 从雁门到肆州, 再折转到朔方, 借道原本的西凉地界,便可以稳妥地赶到雍州。 罗逾投书在前, 南秦皇帝杨寄在雍州城内行宫里答应接见这位女婿。 欢迎女婿的国宴,感觉是冷冰冰的,大家埋头饮酒, 埋头吃饭, 除了几句场面上的客气话,再无一言。 令人窒息的午宴过后,杨寄才说:“可惜广陵公主却没有来。贤婿一路辛苦了。” 罗逾听这话里有话, 知道丈人爹也在疑心,不过此刻必须端得住,他微微笑道:“广陵公主不耐奔波,但说刚六个月的小郡主还没有见过外祖父, 特为吩咐我带来见一见。” 杨寄这才笑道:“这鬼丫头片子变着法儿提醒我呢,咱们秣陵的规矩,娃娃出生, 外家要给外孙送礼物——必是贪图我这里的金银了。” 气氛总算松乏了一些。皇帝瞥瞥罗逾笑道:“午后漫长,你带着朕的小外孙女到行宫的花厅来玩吧。” 罗逾带着一些忐忑, 带着小都兰跟着皇帝到了行宫里的花厅。 石榴花和茉莉花刚刚开放,北地没有的花种, 小家伙吸溜着鼻子,甚是好奇,“咿咿呀呀”说着她自己才明白的话, 示意父亲抱着她在庭院里到处玩。 石榴是红的,茉莉是白的,石榴长得高,茉莉长得低,罗逾上上下下,给小家伙折腾得一头汗。突然,两只大花翅膀的蝴蝶翩翩飞来,绕着石榴花转圈儿,又忽上忽下似在求偶。都兰好奇又兴奋,圆滚滚、黑溜溜的大眼珠子跟着两只蝴蝶的上下而上下,眼见看不清了,她便大声叫起来,示意罗逾赶紧跟上蝴蝶,让她看个够。 第292章 罗逾看见虫子,已经够难受了,好在蝴蝶还不那么惹厌,为了女儿高兴,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没成想没过一会儿,小家伙的注意力又被石榴树给吸引过去了,拍着小手“啊啊”叫着,示意父亲凑近石榴树去看啥东西。 罗逾凑过去一看,头皮顿时一炸:石榴枝条间爬着一只颜色融合得很好的大螳螂!那冷冰冰的眼睛,威风凛凛的大刀,硕大的腹部,以及慢慢挥舞着前臂爬过来的恶心样子。他赶紧把女儿抱开,哄着:“乖都兰,这东西难看,咱们不看,啊?” 小都兰正好奇呢,看不见螳螂了顿时手舞足蹈,见父亲不肯妥协,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杨寄从门里探出头来:“怎么了?” 罗逾不好意思说自己怕虫子,只能说:“她要看螳螂,我怕伤了她。小家伙不依不饶呢。” 杨寄出门对孙女笑得满脸花,拍拍手道:“来,阿翁抱抱!” 都兰抱着父亲的脖子,犹豫了一会儿,大概觉得杨寄面善,终于张开双臂答应了。杨寄抱着外孙女儿,高高兴兴跟着她的指示去看蝴蝶,看蚂蚁,看树上的螳螂、石头缝里的蛐蛐儿,看得不亦乐乎。 罗逾在一旁垂手等着,心里倒也觉得暖暖的。 过了好一会儿,都兰开始揉眼睛,嘟着嘴,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也开始无神起来。杨寄道:“要睡了?” 罗逾急忙说:“带了乳母来,一般玩累了,吃点奶就能自己睡着。” 翁婿两个终于有机会坐到花厅里。杨寄首先发问:“我这里也有斥候打探的各种消息,道是你之前反叛你父亲,弑君而逃?不过,近几天似乎又有新说法,我还不知就里。” 罗逾叹口气说:“前头反叛父亲,是有的,但是只是打算借叛军问一件事,没想到中了我嫡母和兄长的毒计。好在我父汗命大,被救出来之后,现在跟着我与阿盼住在雁门。” 大概与杨寄所听得的消息基本一致,他沉吟了片刻点点头,又岔开问杨盼的情况,又问王蔼,最后说:“他们俩好,我也就放心了。你这次来,是来避难的?” 再难的话题,总要启齿,罗逾跽坐起身,对丈人爹施了一礼:“父汗和阿盼尚在雁门翘首以待,我作为儿子和夫婿,没有独自逃出来避难的道理。如今我父汗用私印下发谕旨,传檄天下,讨伐我的长兄。但要得天下一呼而应,实在还是得看实力。如今雁门、肆州在我手中,乃至燕然山和扶风,我都可以遥制。然而天下之大,我长兄所控的地方更广,兵力更足。我要对付他,还需要一些兵力。” 杨寄笑道:“就算我有兵,又岂能越境跟着你?万一是阴我,我白赔了人不说,转天你那不讲理的父汗问我一个毁约之罪,大肆侵略我大秦,我到哪里找你说理去?咱们这儿难听土话说的:黄泥掉到裤_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罗逾料想借兵的事也没那么容易,低头听了一会儿嘲弄,但等杨寄说完了,他还是很认真地再次抬头说:“不错,人心难测,但是阿父善赌,应当知道今日押我这一宝还是值得的。” 杨寄“呵呵”两声,问:“不错,我是个赌棍。不过,押你这一宝,我哪里能赚到?你肯把哪块地界割让给我?” 罗逾摇摇头:“割地求荣这种事,我纵使肯做,阿父也瞧不起我。毕竟,我还是阿盼的夫君。阿父大概还不知道,我父汗在雁门,已经昭告天下封我做太子,若是我这一仗赢了,阿盼的荣华富贵不敢说,至少再不会随着我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若是我输了,成王败寇,我一身之死是小……” 皇帝已然听得变色,冷笑道:“你是拿我女儿的性命来威胁我?” “不,”罗逾摇摇头,“我劝阿盼过来躲一躲,她说,我那时候北上柔然时,她被皇后那里传来的假消息骗了一道,所有人都以为她应当回南秦避难——毕竟老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但是实际是她不辞万里、不辞冰雪到燕然山来找我。” 那情景是真的,现在还记忆犹新,她冻得瑟瑟发抖,小脸儿都紫了,冷哭的眼泪在睫毛上凝固成一颗颗小小的冰粒子。 可是,她出现的那一瞬间,雪中灰暗阴霾的整个世界都燃烧了!那是她给他的最美的承诺:夫妻应是同林鸟,生死白头不分离。 罗逾眼眶有点湿,保持着笑容:“她有最深的承诺给我,我也有最执着的目标给她:我不能让她背着‘乱臣之妻’的名号,不能让她后半生孤寂离索,不能让她仅仅活在追忆和相思中。我带来都兰——我们的‘小果实’,请阿父照顾她。若是我与阿盼有将来,我们再来接她;若是我们不幸了,求阿父记得这是您的外孙女,是阿盼的掌上之珠,让她能平平安安吧。” 杨寄抿着嘴,刚刚脸上的那丝薄怒还未消退,眉头皱着,眸子里荧荧光闪,看不出是什么心理。 但罗逾却很坦然,微微笑着,再次稽首行最重的大礼:“请阿父决断。” 皇帝很久不说话,他瞟着窗户外头,看见乳母正抱着小都兰唱着柔和的摇篮曲,小家伙先还蠕动两下,慢慢地小手垂下来,胸腹起伏着,香喷喷地睡着了。 二十几年前,他还是个被迫当了壮丁的小老百姓,沈沅临产,他却不得不被拉上战场,面对十之八_九无命可活的前途。往江陵战场的一路上,心里怀念最多的莫过于妻子和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也就是小杨盼了。他曾经没有什么梦想,做梦也不敢想当皇帝这件事,哪里晓得命运会如此玄妙。可是,就算站到至尊之位,必须得心系万民之时,潜藏在心里最温暖的还是他的妻子和孩子。 他宠爱阿盼,不仅因为她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也不仅因为她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更因为她的身上寄予着他最底里的情怀,让他永远记得妻子的恩情和自己最重要的初心。 杨寄终于沉沉说:“我给你一支队伍,两员将领。但是,北燕以及平城,我的人不熟,打这样的异域之战是很吃亏的,你需要好好谋划,好好用这拨人。要是拿他们当驰驱在前的送死鬼,他们随时就离你而去。” “是。”罗逾喜出意外,只是还有个地方有些奇怪,正准备发问,皇帝却在前面问他:“听说李耶若被你兄长杀死,可是有的?” “有的。”罗逾说,“我那原本是太子的阿兄,对着我父汗放暗箭,却不料李耶若正被我父汗护在身后,暗箭全数打在她身上,又没有甲胄,当场毙命。” 杨寄笑了笑:“红颜薄命,不过,她能找到一个如此爱惜她的男人,已经比她母亲强了很多了。” “那么……为什么一支军队,要有两位将领?” 杨寄看看他答道:“还有一位啊,你也认识的,原本武州的副将石温梁,伴随着李耶若一道长大的,对她暗生情愫已经多年。被我俘获到大秦之后,我也没有为难他,给了他块地做田舍郎,听说到底力气大,庄稼也种得不错呢。不过也是个痴人,至今未肯娶妻。” 他看着女婿似笑不笑的:“听说你父汗夺得西凉半壁江山之后,武州的那支精锐一直未曾遣散,只因为他们服气你——其实吧,更服气石温梁,让他冲冠一怒为红颜好了。” 第293章 皇帝突然对外头扬声道:“叫中书省派一名拟旨的主簿来。” 他像在对罗逾打草稿似的:“李耶若嘛,当年是以我义女的身份嫁给你父亲的,如今无罪而诛,不能不给我个说法。所以,我的人派到北燕,不是想破坏两国当年议定的和平,只为问一问义女的死因,送点赙仪,吊唁吊唁。若是北燕的新君未曾追赠她,甚或未曾好好安葬,那么,我就把义女的棺木抬回来自己安葬便了。” 冠冕堂皇,不愧是个老狐狸。 罗逾不由一笑。 皇帝斜乜他一眼:“你笑什么?我告诉你,今日我能派兵到北燕,明日你对我们家阿盼有一点不好,我也能派兵过去!哼!” 转脸看见都兰揉揉眼睛又醒了,拱着乳母又要吃奶,那张峻厉的脸庞顿时变化了,笑嘻嘻道:“啊呀,我的好孙女醒了?”转脸道:“快,到雍州国库里找,外家要送给外孙的金锁片、金镯子,有多少拿多少来挑!” 于是罗逾便瞧见他这位穷人家出身的丈人爹,捧着各色各样的金玉首饰在他外孙女身上摆弄,恨不得脖子上挂满了各种锁片,手腕脚腕上带满了各种镯子……他犹自嫌弃:“到底这里东西做得粗!等到建邺,再叫能工巧匠打制好东西来……” 小家伙不懂啊,看着这些金的、玉的、彩色宝石的玩意儿又亮、又闪、又色彩缤纷、又式样繁多,高兴得不能自已,抓着锁片在嘴里挨着咬一遍,然后一动手腕脚腕,听见镯子上的铃铛声,高兴得大叫大笑,扑腾得跟条出水的大鱼似的,把满身的物件晃得“丁零当啷”响。 杨寄笑开了花:“好孙女,你喜欢,都给你!” 罗逾摸摸鼻子,觉得女儿放在南秦只怕定要给老丈人宠坏了。此刻不敢煞风景,只能犯愁地看着他女儿满头满身的金子,正抓着往天上抛。 阿盼大概也是这么给宠大的吧? 他有些羡慕,想想自己,不由又有些沉沉的感伤。 ☆、第一九七章 杨盼在雁门刺史的府邸里呆着, 每天从各处传来的消息, 按着罗逾的吩咐都要给她这里送来一份。赶着鸭子上架,各种佶屈聱牙的战报、密信, 甚或是她半懂不懂的鲜卑文字,她都得硬着头皮读,不过好处是当时虽然痛苦万分, 慢慢的天下局势也就在心中了。 最难熬的是晚上, 本来听见女儿夜哭的声音,做母亲的是很焦虑不安的,但现在晚上那么安静, 反而倒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滚去烘胡饼似的,摸到锦衾的另一边空落落的,心里会突然涌起无穷无尽的思念来。明明是北地舒适的春夏之交的凉爽夜晚,她总觉得特别寒冷, 得把自己牢牢地裹起来等着天亮。 第二天起床便觉得眼睛睁不开,但是想再睡懒觉又睡不着,想着罗逾以往遇到忧烦的事情时, 大概就是这样失眠的,不由发了一会儿愣, 然后强迫自己从床上爬起来,简单梳妆后问:“今日各处来的案牍和奏报呢?” 消息有好的有不好的。最上面一封信是罗逾写给她的, 用语颇密,但她看明白了,她的阿父已经答应赠予一支军队给女婿, 择日就要开进北燕的领土里;罗逾要从西凉绕道回来,不日也要回雁门了。 杨盼捧着信纸贴在胸口,简直要感激上苍的厚待。小心脏“怦怦”地跳着,满脑子都是罗逾迷死人的微笑和身上白皙而线条漂亮的肌肉。 “哎呀!这时候了,瞎想什么!”杨盼老脸一红,暗暗责怪自己。口腔里湿津津的,她告诉自己:这是饿了! 早餐端了过来,但好像对吃货也并没有什么吸引力,她边喝着奶茶,吃着胡饼,嚼着一颗一颗香喷喷的芝麻,边一遍又一遍地看罗逾的来信,那铁画银钩的字,简直就能瞧见他舒展右臂写字的模样,那胳膊、那腰,还有那写字时飘逸的样子和抬头时粲然的笑容…… 不由又“啯”咽了一口口水,才发现这与“饿”无关,而与相思相关啊! 为了不沉溺在他的书信里,杨盼把信纸折了几折,塞在抱腹的暗兜里,贴着她的胸腹,看不到心也安定了。她又拿起了第二份文书,这份是鲜卑文的,每每都读得很痛苦——不知道王霭那时候学鲜卑文怎么能学得以假乱真的? 不过一个词一个词地扒拉,还是能读懂,只是一下子就紧张起来,连相思之人笑容和身段都一下子从脑海中扫除了。杨盼饭也顾不得吃,伸手指数了数罗逾赶回来的日子,急得想跳脚,可是这难题她解决不了啊! 想了又想,她想起了每日瘫坐在榻上的叱罗杜文。 实在不想见他,可是此刻情况紧急,就是刀山火海也得闯一下,何况只是见公爹一面? 好在杨盼自有一套厚脸皮的法门,特特穿了一身嫩藕色的小衫裙,小螺髻插小玉梳,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捏着那张鲜卑文的文书,到她公爹叱罗杜文住的那跨院儿求见。 恰见雁门刺史也在里头,皇帝黑沉着一张脸,但也没有害怕担忧的样子,直截了当对杨盼说:“是不是你也看到平城出动禁军往肆州去的消息了?” 他冷笑着:“那么多人出动,看来是势在必得啊。可惜宥连不在,不然一窝端了他们倒好!” 平城不知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所以打算趁肆州守卫空虚的时候夺回这座城。如果肆州被夺回了,那么雁门就危乎殆矣。杨盼本来是来问计的,此刻不由自主挤了个笑容说:“父汗不用担心,我郎君应该很快能回来了。只要他回来,我就不信对付不了。” 叱罗杜文看了看媳妇,这也是二十多岁的女郎了,长张娃娃脸,眼睛里一点不藏奸,笑起来还有稚气满满的小酒窝,明明不懂军政的事,安慰起人来还煞有介事的——不过吧,无知归无知,急到火烧眉毛了,也不躁气、不慌乱,说话行事还是挺温和暖心的,怪道儿子喜欢她。 叱罗杜文说:“从西凉假道回来,要绕过几个隘口,南秦的大军又是以步兵为主,行军速度快不了的。”意思是:你别往美处想,军情如火,你夫君赶不回来的。 杨盼“呃”了一声,又笑着说:“没事啊!父汗不是还在嘛?你要指挥对付平城的禁军,一定是百战不殆呢。” “我?”叱罗杜文不由失笑,看看自己的双腿,这么久不用,感觉原本腿部壮硕的肌肉都变得又细又软了,只怕不消多久肌肉便会萎缩。“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他鬓发未白,而身子已经废掉了,想想当年叱咤风云、雄姿英发的自己,真是觉得做了场噩梦的似的,至今未敢相信。 但是再艰难他也未曾颓丧过,所以叱罗杜文笑道:“运筹帷幄,也得站在前线,否则,仅凭方略遥制,岂能应对战场上的瞬息万变?你也太小儿科了!” “呃……”被批评了,但是说得对。杨盼偷觑了公爹一眼,但觉这个隐藏的小马屁还是有用的,因为叱罗杜文虽然目露一些悲哀,但总体仍是踌躇满志的模样,眯缝着眼睛,手指在一旁的案桌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想着对策。 皇帝转脸问雁门刺史:“你这里的牢狱刑讯,有多少东西?全数拿过来。” 杨盼顿时一吓,心“怦怦”地跳,心道:他想干嘛?不会是对付我吧?可我有啥好对付的? 第294章 果然叱罗杜文抬头目视着她:“你知道我叫带刑具来干嘛吗?” 杨盼只觉得两条腿都要发抖起来,颤着声儿说:“我……我不知道……” 叱罗杜文“噗嗤”一笑:“你没你阿母的胆气大啊。” 然后正容说:“我听宥连说,阿蛮是皇后一伙儿的?这次也被你带过来关押着了?” 原来不是要刑讯她,杨盼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脑筋才不紧张得发滞了,“哦”了一声点点头:“应该是,逾郎去燕然山,我在扶风时,她故意透假消息给我,想骗我回南秦去避难。这次我想想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扶风,就带出来了。” 她停了一会儿,小心地问:“父汗是要……刑讯她?” 叱罗杜文简单地“嗯”了一声。 杨盼不喜欢看虐待,撇撇嘴说:“我可不可以……” 叱罗杜文横了她一眼:“你在旁边看着,她哪句话不实,我要给她加刑呢。” 被软禁了很久阿蛮已经瘦了一圈,那张漂亮的瓜子小脸都尖削削的,看见叱罗杜文——哪怕只是躺在床上不能移动——她还是浑身一哆嗦,顿时花容失色,眼睛里含满了泪水,跪缩在地上,战战地给皇帝磕头问安。 叱罗杜文对刺史使了个眼色,外头就叮叮当当搬进来一堆东西。杨盼一看,好家伙!黑漆漆六尺长的皮鞭、能打折骨头的白蜡木棍子、插在炭炉里的几把烙铁、剥人皮用的月牙形小刀……还有些铁丝刷子、铜钩子、各种奇怪的刀具,不知道是怎么用的。 阿蛮还没说话,杨盼已经脸白了,小声在她公爹旁边说:“父汗……我……我见血,或者,比较……可怕的场景,会……会吐……” 叱罗杜文看废物一样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坐边上,抱个痰盂,少废话!” 杨盼可以体会以前罗逾和他爹沟通有多困难,此刻只能不做声地缩到屏风旁的一张椅子上,心道:实在太可怕、太瘆人,我就躲屏风后不看;再把耳朵塞起来,估计那时候他们也没人管我……可是还是好恐惧!她简直想哭了,特别希望罗逾此刻回来保护她,对他爹喝一句:“阿盼不想看,你逼她做什么?!” 可惜只是空想,她很快听见皇帝冷冷地问阿蛮:“朕待你不薄吧?” 阿蛮大概已经害怕过头了,反而勇敢了一些,低着头低声说:“大汗不嫌奴婢出身,简拔服侍皇子,待奴婢不薄。” 叱罗杜文对这样的套话没有兴趣,随意点点头突然又问:“那皇后待你可是更好些?!” 阿蛮肩头一颤,好一会儿才说:“比不过大汗……” “打!” 叱罗杜文只淡淡吐出一个字,然后下巴一抬,指向一条皮鞭。 杨盼还没来得及闭眼,便看见鞭子被抽出来,甩在半空中像条黑色的长蛇腾空而起,划出一道滚圆的弧线,然后一声破风响,又是一声抽击声,然后软软垂落在阿蛮身边。 快到来不及眨眼,而阿蛮狠狠一口气倒噎,头仰起来,一头乌丝飞扬得好高,而后整个人扑倒在地,再接着才是一声凄厉的惨呼。 也是这声洞穿耳膜的惨呼,杨盼才意识到刚刚那一鞭有多可怖! 果然,不过片刻,阿蛮衣衫上就是一道血红色慢慢渗开来。她大概也吃不起痛,浑身打摆子似的颤抖,哀哀哭道:“大汗……大汗饶命……” “说实话,死得利索点。” 阿蛮又是周身一战,大概已经了然自己的命运了,泪都收住了,下巴哆嗦着,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奴婢唯一的弟弟,遭株连时才三岁,所以难后还存了一条命,蒙皇后照看,答应……在贺兰部,给他一条活路……奴婢知道……不应该……可是……” 可是,在罗逾身边,注定无宠,将来救回家人机会渺茫。 阿蛮泣涕如雨,不顾背上裂开、流血的那道鞭伤的剧痛,给叱罗杜文磕着响头:“我都招,我都招!只求大汗,不要告诉皇后。我死,我愿意;我的弟弟,是我们家最后一棵苗苗……” 杨盼几乎要为她求情了,叱罗杜文却毫不动容,却好笑似的讥刺她:“阿蛮,你以为攀到了好粗一条大腿么?你怎么不知道,只有朕,才是你和你家人唯一的活路?!” 那一瞬间,阿蛮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不信任、有愤恨。 叱罗杜文大概被她这眼神激怒了,尤其当他瞟见自己萎缩的双腿盖在毯子之下毫不能够动弹,就像盖着两块死肉。他胸腔里积聚起来的愤恨顿时冲上脑门,笑道:“你也瞧不起我,觉得我此刻输了?!” 他颊边肌肉抖了两下,目中刀锋似的光芒射出来,勾着唇角笑道:“棍子,照着腿,打折两根腿骨为止。” 人家已经愿意招供了,他还虐打什么劲儿?!杨盼想求情,却吓得牙齿叩击着,完全说不出话来。眼见阿蛮那细弱娇小的身子被拖翻在地,白蜡木棍子扬起老高,狠狠地砸下去,女人尖叫的声音响起来,叫了不几声,就已经痛得嗓子都喊哑了。 杨盼根本不敢看,但觉得自己还是该硬着头皮求个情:“父汗,可不可以……” 她瞥着公爹,见他一脸快意,完全不听她在说什么。 “父汗……”她鼓了又鼓勇气,再次开口。 叱罗杜文说:“杨寄就是教你一遍一遍啰嗦的么?” “我……” 叱罗杜文又说:“还是教你妇人之仁,遇到要事也这么婆婆妈妈、胆小如鼠?” 辱及她阿父,杨盼不能服气了,抗声道:“我阿父教我,‘君不学桀纣,臣不学曹秦’。” 叱罗杜文利刃一样的目光一下子转向她,杨盼顿时怂了,心道:他打儿子从来不留情面,不会还打儿媳妇吧?这里的家伙什儿,我可一个都受不了!他要是开口叫对我用刑,我该说什么话把那个雁门刺史吓回去呢?看来看来还是要扯着罗逾的虎皮拉大旗…… 叱罗杜文看她怔怔的小模样,眼珠子却不停地在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坏主意。他哪里和这样呆萌的后辈计较!嗤笑了一声,回转头看下头受刑的那位。 作者有话要说:  往死里黑杜文大叔。 ………………………… 啊,原以为没多久可以结局的,但我为什么这么啰嗦?!好想赶紧写到结局! ☆、第一九八章 大腿上肉多, 骨头还没打断, 人已经痛到面如金纸,眼见的双眼上插就要休克。 杨盼嘟囔着:“打死了还问啥嘛?……” 叱罗杜文阴沉着脸, 终于说:“先停下。” 行刑手都是富有经验的,蘸着凉水的手拍阿蛮的脸颊,又用力掐人中, 少倾见阿蛮汗出如浆, 眼神倒是回过来了,痛到目光涣散,但不像要晕了。 “还捱得住么?”皇帝笑着问, “朕打儿子,都比这个狠;对付你,只消烙铁烫烂你的脸,大概就够你求死不能了。阿蛮, 你别还想着骗我,哪怕是一句不实在的马屁话,我都不要听!”他声音陡然放高, 杨盼都是心中一抖。 把人折磨到极限,其实也是为了她彻底地丧失意志, 彻底地服从——像机械一样,再没有自己的主张, 只有服从。 第295章 阿蛮哭都哭不出来,无力地点头。 皇帝开始问话,有家常一般的话, 有关涉到皇后和她之间联系的方法、联系的内容,也有在扶风时她欺骗杨盼的种种手段——有的他知道,有的他不知道,偶有一两句他听着不对,立时就命鞭子抽打到阿蛮的血滴飞溅到四面的墙壁上。 正是这样真真假假地诈她、逼她,使她怖畏到极点,不敢再有片语的欺瞒。 杨盼在胆战心惊的同时也在想,她那时候为了哄出阿蛮的破绽,花费了多少心思——原来强权也可以直截了当地做到。 只是,她到底不是玩政治的人,她不忍啊。想想她最恨罗逾和李耶若的时候做了什么?也不过是些小娃娃的玩意儿,怪不得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她傻! 可,那才是她吧?突然变得杀伐果断、大杀四方、心狠手辣的,也就不是她杨盼了吧? 杨盼听皇帝问了半天,但似乎也没啥问题特别重要、直指关窍,都是已经早就知道的旧事,已经发生了也无法再改变的。这些陈年往事翻出来再问一遍,有意义吗? 她还在瞎想,突然听见叱罗杜文说:“你这么久没有和皇后那里联系,她应该不信你了吧?” 阿蛮愣了愣,然后有气无力说:“自从王妃去了燕然山,我这里独守扶风王府,向皇后交代过后,就没有再通传消息。” 毕竟,来往的信鸽,用一只,少一只,没事儿谁拿信鸽聊闲天呢? 叱罗杜文很久没有说话,屋子里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杨盼偷眼望望他,再望望俯伏在地上,浑身血迹的阿蛮,不知这位皇帝还将怎么折磨这个心怀不轨的弱女子,折磨了又有什么意义。 终于,皇帝开口道:“你给皇后发信,亲手写。不玩花样,事情办成,朕留你一条命,也尽力保你弟弟;有任何变数是你造成的,今天的刑法只是九牛一毛而已,朕会叫你痛苦到后悔在世为人,也会用同样的刑罚折磨你的弟弟。” 阿蛮此刻已经完全被消解了意志,突然听说能够不再受刑,甚至能够逃得一命,甚至,还有机会救自己的弟弟,已经完全顾及不得刚刚给予她痛苦的面前这个人,反而产生出感恩戴德来,挣扎着垂头叩地,泣涕零如雨:“多谢大汗厚恩!奴婢绝不敢玩任何花样!” 纸笔丢到她面前,阿蛮挣扎起身,抚平纸张,濡墨掭笔,听叱罗杜文一字一字地报:“称呼等等一如既往,就写你在扶风已经听说大汗在世的消息,恰好王妃归扶风王府避难,套得话来,道是大汗在平城乃是女婿阿翰罗所救,对此忠臣感怀不已。大汗虽遭重创,在雁门休养,不日即将痊愈。王妃往南秦借兵,大汗与阿翰罗暗通款曲,等南秦兵到,六驸马将开平城城门重迎旧主,杀尽反叛之人。” 阿蛮本就是慧黠聪明的女郎,此刻唯命是遵,也不懂里头门道,只管斟酌词句,把意思写了出来。 倒是杨盼听着心惊:阿翰罗救了叱罗杜文出来,理应是叱罗杜文的忠臣和恩人,而且也是嫡亲的女婿;可这样一封反间的书信投进去,岂不是置这位恩人于险地?这位狼主行事做人,未免也太冷酷残暴,忘恩负义,几乎没有任何仁德可言了! 阿蛮写完了,叱罗杜文示意雁门刺史把稿纸拿来,仔细读了两遍,提笔改了两处词句,然后道:“用和以往一样的帛,誊写清楚。鸽子我看王妃有随身带着,捡从平城带出来的,多发几只鸽子,务必保障投书能到平城宫中。” 誊写完、折腾完了,雁门刺史带着几个人把无法走动的阿蛮拖了出去,又派几个婆子进来洗涮地面、墙面各处的血迹。 叱罗杜文看着这些老丑的婆子上下忙碌,不易察觉地一皱眉头,然后做出闭目养神的姿态。 杨盼后悔前来问计,此刻只想早点滚离,战战道:“父汗,儿媳先告退了。” “别急。”叱罗杜文闭着眼睛说,“几件事交代你做:一、这里的清理我无法下来看,你给我监察着,若弄不干净,这些蠢物就赐一顿板子,撵出去换人来打扫;二、你一路带着的鸽子,也由你负责核查哪些是平城带来的,选六七只吧,绑好帛书放飞,绝不能有错。” 他说一句,杨盼腹诽一句,最后心道:要是我犯了错,你也打我一顿板子撵出去? 还在愤愤然瞎想呢,突然听见耳畔恶狠狠的一声:“我说了半天,你听了几句?!”她顿时脖子一矮,怯生生瞥了公爹那张脸一眼,然后皮了脸一笑:“我都听进去了。父汗放心就是,我其他能耐没有,最喜欢养这些小动物,不信你看我的猫……啊,我是说一只鸽子都不会弄错的。” 叱罗杜文大概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脸皮这么厚的子女,一时竟不知怎么对付她才是,只好心里想: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这傻女郎到底是杨寄那个老贼养出来的种! 他只能暗叹气,看着杨盼过去装模作样检查了一番,也不知道房间里弄没弄干净,便见她把那群婆子弄走了。而后,小丫头片子到香炉那里取了放在一边的香料,利落地在云母片上添了香,只一会儿,屋子里腾起幽幽的黄熟香的气息,不仅血腥味闻不见了,也叫人心里安宁了许多。 “你也走吧。”皇帝说。 杨盼在香炉旁挓挲着双手,眼睛眨巴眨巴的,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说:“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那厢不耐烦的。 杨盼横了心道:“但是父汗这处置方法,不是会害死您女婿阿翰罗吗?” 皇帝反问道:“你知道肆州如今有多危险么?你知道攻城有多难么?兵力还不足的情况下,保住现在的局面或想取胜,有多难你知道么?” “我知道难。”杨盼觉得她只是不懂叱罗杜文的脑回路,“但是再难,把您女婿的性命赔上,值得么?” “生死存亡之际,一条性命算什么?”叱罗杜文仿佛云淡风轻似的不以为意,“如果今日阿翰罗在我面前,我让他选,他也一定会选择为我牺牲,为国牺牲的。” 杨盼心里咬牙呐喊:暴君!这才是暴君!我以前见识少,还觉得我阿父打我手心是残暴,原来残暴是比出来的! 但是接下来她又被怼得瞠目结舌无言以对了。 因为叱罗杜文说:“他一身性命是性命,难道攻城的数十万子弟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以一人之命换数十万人,是大慈悲。” 好像也有道理……除非,这场仗就彻底认栽不打了,但是那怎么可能呢? 所以说到底,肉食者鄙,兴亡都是百姓苦啊! 唯一可以抚慰苍生的…… 她还没想完,叱罗杜文已经先把她所想的说出来了:“所以,将来补偿万姓的,只有宥连能为一个明君,与民休息,强盛国力,把我未竟的事做下去!” 杨盼不由自主有了些对他的肃然起敬,说不清他哪里对,也说不清他哪里错,但觉有很多事并不可以简单以“是非”“对错”来评判。 她亲眼目送着绑着帛带的几只鸽子振翅飞入东边的天际,灰色的鸽翅在蓝天的映衬下,变作耀眼的白色,继而又变作细小的几个黑点。她的心脏“咚咚”直跳,想着一面之交的晋国公主素和,想着连面都没有见过的驸马阿翰罗,不知怎么地还是觉得心酸。 第296章 平城宫里新得尊为太后的贺兰氏,慢慢拆开鸽子脚上铁环中的缚着的帛带,一遍读罢,就颤着手对身边的宫人说:“给我……给我倒点冷水……” 她背上冷汗直冒,但胃里一片烧灼感,一杯凉水下肚,反而有种恶心想吐的感觉升腾起来。她对着唾盂干呕了一声,没吐出什么来,却滚落了满颊的泪。她的贴身宫女担忧地看着主子,问:“是不舒服么?要不要传个太医来瞧瞧脉?” 太后摇摇头,话语间哽咽,却又强自忍着哭腔,对身边人说:“快!到晋国公主府上将素和叫过来。只说我想她了,其他一句都不要说,包括我的身子骨,包括……这里的鸽子!” 身边人也被她的样子吓着了,急忙照着吩咐去请素和公主了。 太后几乎无力抬头,闭着眼睛感觉着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膛的难受劲儿,又感觉背心上冷汗化作刺骨的寒意,在这样一个暖和的初夏里让她打起寒颤来。 几乎半梦半醒的,她突然听见门帘被揭开的声音,顿时浑身一颤,抬眼朦胧见看见一团白白的影子,几乎要叫出来。那影子疾步向她走来,她眼前的幻光消失了,才看清这不是自己心心念念要见的女儿素和么?大行皇帝未死的谣言随着那一纸檄文而来,平城诸人都是将信将疑的,但公主为父服丧穿的素衣还没有换掉。 “阿娘,不舒服么?”亲女儿到底像贴身的小袄,伸手在她额角一按,“咦”了一声说:“阿娘是热么?怎么出了一头的汗?我叫她们去窖里取点冰来给阿娘降降暑气?” “别!”新太后伸手按住女儿的手,用力之大,使得公主皱着眉“哎哟”了一声,继而揉着手背嗔笑道:“阿娘怎么了?打得女儿好疼啊!” 太后神经质地四下看看,说:“你去……把门窗都关上,别叫任何人靠近咱们娘儿俩。” 素和觉得母亲今日奇怪得紧,但不忍心违拗,“哦”了一声亲自去检点门窗,一会儿回来说:“母亲放心,一切都好。” 太后哆嗦着嘴唇,喃喃地说:“一点都不好……一切都不好……不好……” 俄而抬眼望着女儿,抓牢了她的手,仿佛是个做了个极可怕噩梦又走不出来的老女人:“素和!你不能骗我,不能骗我!……我的生死存亡就在里头了!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听到你父汗活着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黑出翔? 生动演绎斯德哥尔摩效应 而且 哼哼,其实还没黑完…… ☆、第一九九章 公主素和被母亲这神经质的样子有些吓到了, 勉强笑了笑说:“阿娘这话……女儿不怎么好答。” 太后几乎要哭出来, 拉着女儿的手恳求道:“素和,你是个好孩子, 你是我唯一亲生的好孩子。我这辈子就指着你了,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说了实话,我就是立刻去死, 也是愿意的!” “阿娘!何至于此啊!”素和强笑也笑不出来了, 惊恐地握住母亲的手说,“以父汗名义所写的传檄已经发到各郡,平城到处都在暗暗地传, 只道是父汗没有被五皇子杀死,而是被他救了,等身子骨治好了,就会露面。可是, 都这么些天了,他还没有露面!五皇子会不会通过什么手段得到了父汗的私印,然后故意混淆视听?我现在无法信这檄文的消息——虽然, 我也希望父汗他活着呀!” 太后以手掩面,哀哀哭了半晌后才说:“你家阿翰罗没有和你说什么?” “和我说什么?”素和瞪大了眼睛, “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他也是叛党?” 太后平静了些,先自我说服了一番, 又转脸抚慰女儿:“外头乱传,我也是猜的……” 只是鸽子对,笔迹也对, 语气也对,阿蛮是她小心翼翼养在叱罗杜文身边的一枚棋子,没想到被转送给了罗逾,更没想到在罗逾的身上也发挥了大作用。此刻阿蛮巴巴地送信过来,想必是空穴不来风,无风不起浪。 她狠了狠心,又对女儿说:“你回去探一探你夫君的口气,确实呢,现在有脏水往他身上泼,我相信阿翰罗不是那样的人——他那么爱你,总不会害你。不过问问清楚,大家去去疑。” 公主尚有些懵懂:“那么问什么呢?问他知不知道那檄文上的话?上次他就看见了,那天脸黑沉了一天,跟谁都不说话。我问他这檄文是不是瞎说,他还反问我,若是真的该怎么选?” “你怎么说?” 素和道:“我说,是真的,自然是皆大欢喜,父汗虽有时候无理无情,毕竟还是我生身的父亲、一国的君主;五阿干又是救过我命的人,我也不希望他是坏人。至于现在座上这位……”欲言又止,是为尊者讳。 那天,她的丈夫阿翰罗什么都没有回复,只是表情复杂地淡笑着,伸手摸她的头发,眼睛里有爱意,也有纠葛难言的情绪。 而现在,她突然瞥见自己那个一直端庄温和的母亲,此刻脸色青白,眼睛下面的眼睑一直在不能自控地抽搐,顿时便把下面的话吞了下去。 “阿娘。”素和思忖了半天,才终于又说话,“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太后抽搐着的眼睑上,滚落下两道泪痕,接着又是两道。嘴唇颤抖着,半日才嚎啕了一声,旋即把嘴捂住,抽噎了好久才吐词不清地说:“我后悔啊!” 此刻到了女婿生死存亡的关键了,她不能再瞒着女儿——女儿是她唯有的命根子,她不能叫女儿有危险,或者再次掉落到丧夫的不幸中去。 她夺取权位,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重的权势欲,是因为实在活得太卑微、太憋屈,不得不铤而走险,期待扶植一个其蠢如猪的太子当上皇帝,会乖乖地听她的话。可是,不是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哪那么美好听她的话! 她把所有的实情一五一十全数对女儿说了,心中的块垒终于消开,可是恐惧又包裹住了她。 她最后几乎泣不成声:“……如今外患还在,你大阿干他却先猜忌着家里人,登基没几天,就已经架空了我的权。贺兰部在遥远的部落里,不得到他的命令,不许进京助我一臂之力。好容易这次攻打肆州,我跟他发了火,命他要给贺兰部机会。结果呢,他命贺兰部的男儿都得冲锋在前——这是要他们送死,也是要剥空我!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进退都是一条死路!” 素和公主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怔怔地流着眼泪。 太后越发孤独无助起来,死死握着女儿的手,哀告道:“素和,我求求你,别不说话,你生气难过,你骂我都成啊!” 素和好一会儿才开得了口:“阿娘,我知道你素来的苦,可是,刺杀父汗,哪里还有退路了呀!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太后说:“当时平城宫一役,你父汗在宫城门口,宥连在前,拔烈在后,乱箭阵中就是混战。事后打扫战场,李耶若的尸体被扎得刺猬一般;你小妹妹温兰只是摔伤,倒还活着;唯有你父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径自消失了似的。所以拔烈也无心和宥连恋战,不顾我的吩咐,放虎归山。虽然对外说宥连弑父,但心知这里面有问题。只是期冀他箭伤沉疴,一命呜呼也就绝了后患,哪晓得居然和宥连在一起……” 第297章 素和公主像不认识一样重新审视着揪着胸口衣服哭泣的母亲:他们一辈子夫妻,关系是很淡漠,但是恨不得枕边人死,又该有多大的仇恨? 她为难起来:父亲和母亲,她能舍得谁?都是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 只是,这毕竟是娘亲,公主从小随着她长大,阿娘在她面前,永远是贺兰大族的女郎那种谦谦温和的慈母良妻的形象,她情感的天平毕竟还倾斜在母亲这里,说恨,也确实恨不起来。 “阿娘,”公主终于说,“事到如今,只能先自保。如果父汗活着,当然比大阿干手段更厉害,更有胜算。阿翰罗手中有平城半数的禁卫兵权,而且他曾经带出来的武将和故吏亦分布周边各座城池,不说一呼百应,至少登高振臂,还是能有无数愿意跟他干的铁党。只要我们行事遏密,随时可以反击大阿干,护住自己。” 太后却面如死灰:“但是,对抗了现在这位皇帝,远在雁门的那位又怎么办?他谕旨封宥连为太子,自然是已经以我们为敌。这厢拔烈败北,便是宥连的机会。而我……我哪里还有命在?” 素和劝慰道:“阿娘想想,你在宫中谋划,在外头担责的自然都是拔烈,他暗箭伤了父汗,父汗心里肯定也是清楚的——可是这与阿娘有什么关系?到时候阿娘推说不知道,只管要拨乱反正的功劳,说不定当年的事能瞒天过海的。” 太后眨动着眼睫,喃喃地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一套计策,是得多方面合作才能实现。叱罗拔烈的资质如何,他父亲晓得,这位太后自然也晓得。不过,却也是一个期待——万一皇帝睁只眼闭只眼? 可是,她很快想起了另一件事,所以太后摇着头,戚戚道:“没有两全法……我怕是不能善终了,素和,你们能好好儿的,我也就满足了。毕竟当年……” 当年她的做法几乎如出一辙,唯只没有叫叱罗杜文生疑罢了。然而一之为甚,其可再乎?叱罗杜文是何等精明的人,前后勾连起来一思忖便都能明白。 见母亲长长地哀叹,一张脸灰暗无光,素和公主纵有心相劝,但也不由心惊:当年?当年又复有何等公案? 两全法总该有吧?娘儿俩都不再说话,低头皱眉各自思索着对策。 素和公主银牙咬了又咬,秀眉蹙了又蹙,终于说道:“阿娘,其实还有一个法子。你想想,鸽子只有阿娘你这里有,消息也只有阿娘你知道。阿翰罗是不是父汗的救命恩人咱们都不去管他,只管想他手里的兵权……” 话还没说出来,突然听见外头是太后宫里的侍宦和宫女拦阻人的声音:“陛下!陛下!太后正在午休,叫人不得打扰!” 眉目刚刚有些松动的太后贺兰氏又紧张起来,握着女儿的手急急说:“我明白了。但是此刻你快躲一躲!” 素和也脸色发白,深深看了母亲一眼。急忙向旁边耳房的小门而去——穿过粗使宫女的卧房,可以从角门穿到太后宫殿后的裙房,再偷逃出宫。 她已经想明白了,废掉这个皇帝,改立好驾驭的小孩子,太后在阿翰罗兵权的帮助下重握朝政。只是她丈夫,她能否控制得住呢? 耳房的几个闲杂宫女正惊讶地看着尊贵的长公主狼狈地提着裙子进来,一进来就冲着她们“嘘”了两声示意不要发声儿。 而外面,清清楚楚听见响亮的甲胄摩擦的声音,然后听见新皇帝叱罗拔烈朗声在问:“请太后安。刚刚听宫门侍卫上说,晋国长公主进宫了?朕已经好些日子没见素和妹妹了,甚是想念呢。” 竟是冲着她来的?! 素和呼吸一滞,步子也一滞,不由自主地听他要说什么。 听见太后先怒声道:“素和回去了。但是大汗这样闯母后的禁宫,是不是也不太合适?” 屋子里响起橐橐的步伐声,叱罗拔烈冷笑着:“不能吧?妹妹还没来多久,你们母女难道没些私话要讲?” 屋子里阒寂着,好久之后,太后色厉内荏地冷哼着:“我乏了。” 叱罗拔烈泠然道:“儿子说点笑话给母后解解乏吧。五弟去了燕然山之后,母后对儿子说,您在宥连身边安插着一名婢女,扶风的消息她都会用鸽子跟母后传递。于是吩咐那婢子故意把扶风王妃诱哄回南秦,路上截杀后诬之以‘叛逃归国’,使得边境不安。再将皇甫道婵砍下头颅送给宥连,栽赃给李耶若,等宥连起兵报复时,南北烽烟并起,父汗焦头烂额,就是我们有机可乘之时。那婢女一直忠心耿耿吧?听说这几日又在放鸽子回来,想是有重要的消息?” 素和像给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紧接着听见母亲已经紧张得变了声的语调:“你拿一只鸽子,想怎么样?” 叱罗拔烈说:“煨汤?反正那张帛条我已经取下来了。我就说父汗怎么从平城消失了,原来母后还做了两手准备,一手牵制父汗,一手牵制我?” 这才是真的不信任和冤屈,太后贺兰氏有苦难言,看着拔烈手中紧紧地攥着一只灰鸽子,被捏得蹬着腿挣扎。她只能说:“你误会了!” “误会就误会吧。”叱罗拔烈冷着脸,看着太后满头珠翠,遍身罗绮,便想到自己封太子时,自己的母亲被逼悬梁——他这一生最恨莫过于自己为什么托生为长子,害死了母亲不说,还受了这么多年的罪,如今,还得被迫唤一个心存歹毒、毫无血缘的女人“母后”,要尊奉孝顺她! 他恶狠狠说:“宫门那里,朕已经叫看见晋国公主就请到太华殿去。母后这里,也搜一搜吧!” 素和惊惶得夺门而出,哪晓得裙房那里不起眼的小门也把守着皇帝的亲兵,几个大男人得了皇帝的命令,对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毫无尊敬怜惜之情,拽住手腕就往太后殿里拖,还邀功似的大喊:“大汗!人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走情节。。。。旧情节与新情节 大家稍安勿躁,很快就是逾逾的戏 ☆、第二百章 素和公主知道, 这是已经和拔烈彻底撕破脸了。她挣扎着, 先不停地喊着“放开我!”“别碰我!” 然而,还是被毫不怜惜地拖到了新皇帝叱罗拔烈的面前, 于是,她收住声音,四下打量。 太后贺兰氏局促地坐在正中, 皇帝在她身前也已经盘膝坐下了, 略一细看就能发现他的手压在太后的裙摆上,是一种控制的姿态。他眉目森然,见到素和方展眉微笑了一下, 可语气仍然是冷冰冰的:“妹妹不肯见我么?” 素和已经知道自己是羊落虎口。可她毕竟是曾经在西凉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的一位公主,再不是娇养在宫中的无知无能的皇女了。她在阿干面前站得昂然,最后娇媚一笑,瞥瞥两边的皇帝亲卫, 说:“阿干来得这么凶,妹妹有些害怕了。” 叱罗拔烈见她镇定下来,不肯做得太惹人侧目, 于是对左右侍卫道:“你们胡闹!这是晋国长公主,岂可如此无礼?记下, 回去一人二十军棍!” 几个侍卫讪讪地退到一旁。 她的镇定,使得太后也渐渐镇定下来:是福不是祸, 是祸躲不过,她开口问道:“大汗,你妹妹来了, 想说什么,说罢。我们娘儿俩是俎上鱼肉,只能听凭大汗杀戮了。” 第298章 素和亦笑道:“我也是今日方始听说父汗没死的消息,大汗未曾丧父,恭喜了。” 叱罗拔烈骨子里还是怕父亲,听见“父汗”二字,心里就发毛,不由自主地弓着背,像受了惊的瘦狼一样,好一会儿笑道:“多亏你的好夫婿啊!” 他抖抖手里一张帛条:“喏,连太后的婢女都知道,多亏得阿翰罗领军,救得咱们父汗一命,我啊,得当面谢他呢!”“谢”字咬得特别重,几乎恶狠狠的,一如他此刻忐忑的心情须得用色厉内荏来掩盖一般。 素和笑道:“谢就不必了。我夫君是父汗最忠心的臣子,敢出手相救,自然是实力足够,能与当时的宥连旗鼓相当。”一双妙目毫无畏惧地盯着哥哥。 叱罗拔烈心里已经虚了。平城那场兵变结束后,他为了笼络人心,大肆封赏,阿翰罗自然是头一份,连着他手下的人全部是重重的赏格,当然就觉得这位妹婿表情冷淡,谢恩也谢得不诚恳,还以为他嫌赏得轻,哪晓得人家根本就是两心! 但是封赏的圣旨发下去了,现在又不能因为“被五皇子弑杀的父汗是阿翰罗救下的”这一条为罪名再杀阿翰罗。何况六公主的威胁也很明白:阿翰罗手中有兵权,那些忠心耿耿的宫城侍卫,决不能容忍主帅无辜见诛,如果闹出内讧,自己一个控制不住就会连命都一起送掉。 叱罗拔烈原以为自己可以当着婊.子还立下牌坊,现在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好在他觉得发现得还不晚。 他只能干笑两声:“可不是!这样忠心的臣子,还忠心得不叫我们知道,连自己的妻子都瞒着,实在是太叫人感佩了。”随后一双眼睛上下扫视着素和,终于撕破说:“倒不知他对妹妹你的情意有多深啊?” 素和只觉得背脊一道寒气贯穿下来,她明白,她将成为叱罗拔烈的质子,用以威胁丈夫,然而,丈夫只要一个不忍,交出了兵权,他们夫妻俩只怕也没有活路了。 素和垂头想了想,抬头问:“大汗,我能见一见我夫君么?” 叱罗拔烈果然说:“还是别见了吧。有事,我找人替妹妹说。妹妹倒是留件东西,朕给驸马送去,表个念想儿。” 素和脸色一变,伸手反射性地捂住了腰间一串佩玉。 叱罗拔烈看在眼里,抬抬下巴对一个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上前毫不客气从公主鸾带上把那串佩玉扯了下来,送到叱罗拔烈面前。叱罗拔烈看了看,主玉是鲜卑人最喜欢的红色巴林玉,雕琢成月牙状,刻绘着祥云和凤鸟,又用小颗的和阗碧玉小珠装饰成玉串,点缀上黄金和珍珠——确实是一件珍饰,也只有叱罗杜文最宠爱的嫡公主才配用。 叱罗拔烈笑了笑:“妹妹别舍不得,我只是送还这件珍饰到晋国公主府上罢了,并不敢夺爱。啧啧,驸马小心收藏着它,来日要亲手给公主重新挂在腰间才行呢!” 然后别转头道:“‘请’公主到太华殿后的偏殿委屈一段日子,讨逆成功了,就该给长公主加汤沐邑了。” “素和!”太后急急叫道,眼眶已经红了。 素和被两名侍卫左右挟着,她没有挣扎,惨笑着看了母亲两眼,朗声道:“多谢大汗‘赐’这样规制的殿宇给我住。” 叱罗拔烈握着那串饰玉,看着侍卫们把素和公主带离太后宫殿,他沉沉地抿着嘴,这时候才转身看着太后贺兰氏,好一会儿才说:“我们本应该同仇敌忾的,你却先背叛了我。你以为你狡兔三窟,可以拿我当挡箭牌?我告诉你,我要活不了,我就拉着你和素和、阿翰罗一起死!” 太后哀求道:“阿翰罗救你父汗,我真的不知道。可是,宥连自己也是用兵的好手,加上你父汗的指点,只怕打到平城所向披靡。如今我们不同仇敌忾,如何对抗雁门那位?还是摒弃前嫌,先共同对抗外敌才是啊!” 叱罗拔烈冷笑道:“可惜我信不过你,上次你教我在父汗身后放暗箭,这次只怕在我背后捅刀子的就是你了吧?我没有宥连聪明我承认,但你把我当成十足的傻瓜,你也未免太自大了!” 又说:“我今日就实话告诉你:阿翰罗我也信不过,我要他手上的兵,可以留他一条命。他不听我的,我对素和也不得不无情了;他手下的人不听我的,我对他阿翰罗也不得不无情了。这些也是父汗母后你们教我的,纸上得来终觉浅……”说罢,“丁零当啷”抓着那一大串佩玉离开了。 平城内斗,罗逾却已经带着南秦的人步步为营,抢占下扶风往东、往北的若干城池。因为有着叱罗杜文印玺的檄文发遍天下,所以各地郡守基本也只是象征性地打一打,城头上就竖了降幡。 这位五皇子一旦洗脱“弑君弑父”的恶名,所带的南秦之师又没有烧杀抢掠打草谷的恶习,立刻成了“仁德”的化身。他在夺城之后,俱行安抚,所有刺史郡守也还各归原位,只是各人所辖的军力会进行调整和交换,免得后顾之忧。皇子再温语安抚,大家知道这夺走的兵权也是暂时的,便可以理解,纷纷下了保证,不会再次倒戈——倒戈嘛,就意味着叛变叱罗杜文,自己出尔反尔,将来就难立足了。 唯有几座城池,在招降书射入城中之后并不肯投降,派出使节则说,虽然见到了皇帝的谕旨和私印,但是谁知道这私印是不是罗逾通过其他手段得到的?所以不见叱罗杜文本尊,绝不轻易投降。 罗逾想了想,在这些城池上损兵折将并不划算,现在离雁门已近,自己不如回去看看杨盼,也跟父亲汇报一下现在的局势,听听他的意见。 快马一日,回到雁门,风尘仆仆、腰酸背痛,却忍不住先到杨盼住的小院子里。 特特吩咐门口不要通传,慢慢进门,探头瞧一瞧。 一个修长昳丽的身影正背身坐在抄手游廊上,听见她轻轻哼着江南柔婉的歌曲儿,右手一上一下,正在做针线,一旁睡着两只肥猫,一白一灰,在阳光下眯着眼睛,菊花的芳冽香气散得到处都是。 罗逾蹑手蹑脚过去,看见她绣的是一件小娃娃的肚兜,用漂亮的大红色缎子为底,才起了个头,旁边描的花样子是海棠,一束束由深到浅的粉色丝线罗列在一边。那个笨手笨脚的小女郎骨嘟着嘴,是认真专注的模样,正侧头在一堆粉色里挑选适合花瓣阴处的配色,选了半天,大概是太笨选不出,嘟嘟囔囔在说:“讨厌,还是等见到金萱儿以后让她来配色吧……” “已经够好了!”罗逾在她背后说,“比做给我的剑套好看多了!偏心!” “哎呀妈呀!”杨盼被他唬了一跳,真正跳将起来,身上的绣花绷子、丝线束、描花样子掉了一地。 转脸看见是他,她又是气,又是乐,笑了一半,然后哭了出来,扑上去捶他:“你好讨厌!你好讨厌!” 她被抱住了,“噼里啪啦”还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然后被吻住了,心里荡漾,就不打他了。他的嘴唇灼热,几乎要把人化掉了,但是又不好好吻,还没登堂入室,先就抽身离开,却又不是真的离开,而是去舐她脸上垂挂下来的泪珠,然后热气喷在她耳畔,声音低沉得往脑壳里钻:“阿盼,我回来了。别哭了。” 第299章 杨盼无力地抱着他的脖子,唯有的报复就是使劲捏他脖子两边斜伸结实的肌肉,然后说:“我都哭了,你怎么不哭?” 罗逾不由笑了:“我为什么要哭?” 杨盼瞥瞥他,不敢说,怕被报复挠痒痒肉。 罗逾倒像自己了悟了一样,亲亲她的额角说:“想你的时候,晚上翻来覆去都睡不好,辗转反侧,思之如狂。但是现在见到了,高兴都来不及。” 又说:“离开都兰,心里有些舍不得,但是她在你父母那里,安全也好,照顾也好,能够放心,比我们这里还有无数硬仗要打,朝不保夕的,南秦其实更安全,更妥帖呢。所以,虽然心尖上也是酸酸的,但是,不要哭……” 杨盼的眼泪,听他说到小女儿时,“刷”地又落了一脸。连她新养的两只小猫都围过来,对着罗逾龇出一嘴小白牙。 罗逾深觉自己怎么慢慢也跟王蔼似的不会哄女孩子了,叹了口气,用手指去揩杨盼脸上的泪珠,又感觉自己一路绝尘而来,手指又脏又粗糙,生怕弄脏了她的脸蛋,忙小心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转头对远远避嫌躲着的几个侍奉的使女说:“你们去打热水给我洗浴。” 杨盼红着脸挣开他的怀抱,到抄手游廊地上捡拾她的绣花绷子和绣花线,顺便抚慰两只忠心护主的小猫咪。 罗逾心里也有一番急,见几个婢女动作倒挺迅速,已经端了几桶热水来,便说:“我在屋子里洗。” 这么老久不见,确实甚是想念,但心里话绪极多,又想问都兰,又想问父母,又想问几个弟弟,还想告诉他她是怎么被叱罗杜文吓得半死的……纠结得一束丝线被她收拾得居然散了开了,一个不慎滚落在地,被好奇的小猫小爪子一抓,顿时毛了,乱成一团麻似的。 杨盼欲从猫爪下抢夺她的丝线,哪里还夺得回完整的!早被两只兴奋不已的小猫扯开老远,缠在猫爪子上。杨盼只能放弃了,一只猫屁股上拍一巴掌,咬牙切齿说:“好好好!你们玩,你们玩!” 等她进到屋子里,已经见不到美人出浴的美景了。罗逾大概洗得飞快,这会儿已经披了寝衣,侧躺在卧榻上,含笑看着她。 头发是湿的,黑黝黝的蜿蜒在榻上的玉簟上,寝衣是白的,幽幽的丝光在他身体上起伏,软软地覆在一块块肌肉上,腿那么长,皮肤那么白,笑容那么散淡。杨盼说:“你应该再喝点酒。” “为何?” “就活脱脱古人说的‘玉山倾颓’了呀。” 罗逾“噗嗤”一笑,对她拍拍榻上簟席,说:“这句马屁拍得我真舒服。来啊。” 杨盼到榻上,刚刚屁股挨着边,就被一把捉进怀里,然后热乎乎的亲吻从上到下覆盖上来了。好容易有个间隙,对着他的笑眸子,听他说:“酒不醉人人自醉。” 果然目光朦胧,若有醉态。 作者有话要说:  杨盼:我都哭了,你怎么不哭? 罗逾:我为什么要哭? 杨盼:因为你的人设才是小哭包啊! 罗逾:…… . 罗逾:作者我们来谈谈人参。 作者:我们家没装水表,我不收快递,我也不喝咖啡。 ☆、第二零一章 杨盼亦“渴”, 此刻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青木香味, 觉得即使冰片的凛冽也变得柔和温暖起来。她的手指懒洋洋地勾在他寝衣的靛青色边沿上,嘴里也懒洋洋地问:“一回来就猴急猴急的, 都不问问我过得好不好……” 罗逾的衣服边缘被她的手指拉开窄缝,手指伸进去抚两下,又调皮地出来继续拨弄衣服边沿的靛青镶边。既然两个人都不愿意“认输”, 他也只喉结动了两下, 笑着扬眉瞧着面前的圆脸女郎:“你过得好不好,我自然有法子晓得呀。” “什么法子?” 她还在那儿呆呆地眨着眼睛,那倾颓的“玉山”已经不颓了, 懒懒的支颐模样突然翻做凌驾之态,双肩一按,便从上面俯视着杨盼。 杨盼最喜欢他这个样子,嘴上嘟囔着“你干嘛呀……”实际浑身激动起来, 急切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举动。 他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腾出一根手指从她的薄荷绿衫子领口一点点探,点在皮肤上一触一触的, 又酥又痒,又一点都不痛快淋漓。杨盼又痒得“咯咯”笑, 又心里作恼,扭着嗔怪道:“这就是你的法子?挠我痒痒?” 上方那张脸露出坏坏的笑意, 令杨盼感觉心里还悬着的一点惊惶也放了下来。果然,他不再用手指尖,而是改成整个手掌覆上去, 隔着衣服,觉不出粗糙,但觉得热烘烘的。他尽挑她身上圆润的地方下手,先是圆嘟嘟的脸颊,又移到圆嘟嘟的胸脯上,转了两圈,揉得意犹未尽的,却又直线向下,顺着柔软的小肚子到了腿上,然后当然是理直气壮摸自己老婆的屁股,把玩什么珠玉似的,先抚过去,然后慢慢地揉,然后轻轻搓捏。 杨盼觉得自己的眸子都无力看他,荡漾成千里春波似的,不由闭着眼睛静静感受他由轻到重、又不会弄得疼痛的力道。 他蓦然停手,说:“看来这阵子过得辛苦啊。” 杨盼口腔里湿津津的,睁开眼睛想瞪他一下,但是那微饧的明眸简直出卖了一切,只能再闭上眼睛免得露馅,嘴里凶巴巴说:“摸我屁股还摸出门道来了?死不要脸……” 这是江南女子最甜蜜的嗔怪,“死不要脸”带着曲折婉转的声调说出来,不像是骂人,倒像是调情。 罗逾轻轻拧了一把,说:“可不是有门道!原来是圆咕噜度的,揉一下都能弹起来,现在却瘦了,摸着心疼。” 什么鬼?杨盼心道,瘦大概瘦了点,至于瘦到屁股都不圆了么?忍不住问:“胡吣的吧?你摸了多少个屁股,还能有这样的见识?” “两个。” 杨盼气得蓦地睁开眼睛,问:“还有一个是谁?!”然后只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吞掉。 罗逾手指上垂挂着一只白玉小猪,正在她脸前晃,小玉猪雕成圆润形状的洁白屁股,正对着她的眼睛,憨憨的模样,滑溜得像用最细的砂轮砣过一般,看上去都包了浆。 “定情之物,永生难忘。”罗逾吻了吻她笑道。 杨盼的眼中又荡漾起一阵波纹,想着这一世他们初识,她满怀着不信任和仇恨,哪里料得到命运会做另一种安排?她付出了努力,成就了自己,也改变了杀妻的狠心薄情郎。 “逾郎……”她娇声叫他,然后在他身下扭了扭。 他笑着,在她耳边说:“瘦了没关系,我从雍州带了好些好吃的,都是咱阿父特特叫带给你的,说你小时候最爱吃,在北地大概已经很久吃不到了。” 吃货欢呼起来,连勾引他都忘了:“有什么?有什么?” 罗逾腾出手比划着说:“那么大的醉蟹,那么嫩的油浸笋,还有干莼菜、蜜逐夷、金华腿、渍鲈鱼……还有各种口味的麦芽饴糖。” “在哪里?” 眼睛忍不住往其他地方睃。 罗逾生气地把她的脸扳正:“伺候好本王再吃。” “那……那你快点?” 简直气得要笑,不由给了她屁股一巴掌。 第300章 杨盼这个委屈啊,他的身子裹在衣服里,看不见自然不诱惑,谁叫他报个食物的名儿都报得那么朗越好听,直往她心窝子里钻呢? 她嘟着嘴,伸手拨弄他的衣襟。 罗逾大概也明白过来,翻身下来,“大”字一躺:“伺候我宽衣。” 杨盼侧在他身边,一手撑头,一手解他的衣带。 她果然是个经不起诱惑的,刚刚满脑子还是久违了的江南食品,现在看见久违的他的肌肤一点点露出来,又为另一番美物怦然心动了。 作为男人的皮肤,好像是白了点,连她的小白手放上去都觉得逊色,而且光泽那个好,蓬蓬勃勃都是青春的力量似的,简直要从光亮的肌肉块垒里迸出来。 青色本不是所有色泽的肌肤都能驾驭的,但是一旦形成对比,就又格外衬托美好。 靛青色边缘从胸膛两边滑开,她也忍不住把手整个覆了上去,那颗心脏分明就在胸膛里“怦怦”地跳动,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感觉奇妙,宛若她第一次在肚子里感觉到小都兰吐泡泡似的动静一般。 何况这坏家伙寝衣里面什么都没穿…… 杨盼干咽了一下,这点细处立刻落入身边人的眼睛里。一条腿一蜷,一下子压住了她的腿,那声音变得痒兮兮似的,配合着挑眉的坏笑模样,让她无力自拔:“不公平吧?” “啊?” “呆瓜!” 一声笑骂,然后就粗鲁地把她的小衫一扯。 “诶诶,哪里学来的坏毛病?”杨盼嚷嚷,“这衣服刚上身没多久!” 罗逾说:“赔你。我从南秦带来好多新丝的料子。” 久别胜新婚,简直不知道怎么颠鸾倒凤才好。杨盼只觉得汗流浃背,小腰儿酸得不行。又听见外头她那两只护主的猫咪不断地挠门,发出誓要保护主人的“咪呜”叫声。 实在受不了了,只能求饶哀告:“我……受不了了……你快些吧。” 那厢生气了,狠狠给她捅了两下,呵斥道:“就想着吃!是你的总是你的,我还和你抢糖吃不成?嗯?” 浑身腾起的酸溜溜、麻酥酥的滋味儿哟。杨盼觉得自己快散架了,好像灵魂已经从散了架的身体缝隙里飘出去了,飘到迷迷茫茫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不是吃的……”她口腔里干燥,不断地舔嘴唇,说话都拖拖拉拉的不利索,哼哼唧唧地解释,“你都折腾太久了……” 虽然要散架了,手指却用力抠着他的胳膊,把白皙的皮肤捏出一点点的粉红色;脚趾头绷紧了张开,张开了绷紧。简直要哭了。 她的郎君终于有了点怜惜之情,过来亲吻,像是度给她甘霖似的,然后俯身凑在她耳边说:“那你说点挠心的话给我听……” 先那句“玉山倾颓”就不错,虽然文绉绉了点,要是再疼着热着些的语气就更可爱了。 结果,人家啥都说不出来,哼哼唧唧带着哭腔,想说的话一张嘴就变成了一声呻.吟。 这声儿在男人耳边才叫真销魂,不由捧着她的脸颊,自乐而乐人,不再“折磨”她了。 杨盼瘫在被窝里简直不能动弹了,浑身的汗也不想动弹,只想赶紧昏睡,好解解这突如其来的乏。 眼睛昏沉沉闭着,感觉罗逾起身,打水拧手巾——还真是洁癖难治! 一会儿,她身上被热乎乎的手巾擦拭着。她也懒得动,随便被翻来覆去的。罗逾“吃吃”轻笑,在她臀上轻轻拍两下:“懒鬼!”但接着又忍不住似的吻她的胳膊、脖子和耳朵。 少顷,他离开了,大概又去搓手巾了。杨盼闭着眼睛享被他伺候的福,突然觉得唇边一湿,微微睁开一条缝,果然是茶盏,便继续闭眼就着喝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什么在嘴唇上扫,张嘴只管接住,一股带着甜蜜味道的桂花香气——是她久违了的桂花饴糖!南朝人会在三秋时节收集树上没掉落的桂花,然后浸渍在蜂蜜里;用麦芽熬制出香喷喷的饴糖,再把桂花蜜和饴糖混合拉制成有着桂花香和蜜糖香的糖块。 口腔里甜蜜蜜的,清甜芬芳的滋味一直顺着咽喉往心窝里钻,然后便是满身的芬芳,仿佛从张开的毛孔里飘出来了。 罗逾深吸一口气,陶醉似的说:“我找了雍州多少家糖作,才找到这么纯正的味道——就和我第一次在你身上闻到的一样。”俯身密密地在她身上吻:“我买了好多,咱们慢慢吃,当心你的牙……” 杨盼舒臂揽住他的肩膀,脸对着脸,眸子对着眸子,乌黑的瞳仁中映照出彼此的模样,都是舒心的笑容。 杨盼说:“要是时间永远停在这里该多好啊。” 罗逾笑道:“睡吧,每一时的福气都要好好享用。” 两个人满足地闭眼,倦倦地入眠。才半梦半醒间,外头传来通报的声音:“五殿下可在这里?大汗吩咐他过去呢。” 罗逾像早起赖床的孩子一样,嘟着嘴、却也本能地竖了起来,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 杨盼也给吵醒了,睁眼看看外头还是午后西斜的日光——并不是已经睡到第二天大早了!她不由着恼:“怎么这会儿来催?” 罗逾拍拍她说:“没事,我不累。你睡吧,我去父汗那儿看看。” “他的话你句句听!”杨盼嘟着嘴,想着叱罗杜文冷酷起来那令人胆寒的样子,就一点不想让罗逾过去了。 罗逾自失地笑了笑:“我小时候哪怕睡梦里,但凡听见‘父汗叫’三个字,再睡得死沉死沉的都得一骨碌爬起来,立时清醒——习惯了,这会儿叫我继续睡也睡不着了。还是看看他有什么吩咐。” 又对杨盼笑道:“毕竟嘛,刚刚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偷来的时光,不稳实。” 低头又一次吻她的嘴唇,攫取了一点桂花饴糖的蜜意:“晚上就稳实了。好好休息,别再跟我嚷嚷什么腰酸啦,什么受不了了……我才不被你这个小坏蛋诓骗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冒未愈,鼻塞头疼,脑筋不灵,写不出情节了,就发个小甜饼吧。 话说秋名山车神只开秋名山,我却不断挑战新山路,写得好辛苦,卖萌求点赞…… ☆、第二零二章 罗逾走近叱罗杜文住的地方时, 敏感地捕捉到父亲脸上一点不怡的神色, 他垂首问安,虽然明知道父亲现在也没有办法上手就抽他, 但多年养成的畏惧还在,不觉就是恭顺的姿态出来。 叱罗杜文说:“你去香炉那边重新焚香——这里的使女实在笨得不行,我好好的麝香都给她们糟蹋掉了!” 罗逾也才感觉到屋子里有股奇怪的味道。麝香的前味是带点特别的辛辣和腥气的, 他到香炉前重新调火冶香, 和着其他的香料,麝香的气味最宜搭配,终于变得芳冽宜人。 屋子里开着半扇窗, 外头高爽的秋意并没有给屋子里头带来这样爽洁清新的感觉。 罗逾重新回到父亲面前时才觉察,与其说侍女们调香的功夫不够,不如说叱罗杜文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不宜人。 这原来是个生活得多么精洁贵重的人呵!就连到瀚海沙漠地带去打仗,还得用骆驼千里迢迢给他送洁净的水洗脸擦身, 当皇帝这么多年来,不求奢华,但是一直要求精致, 丝毫不肯在细微处马虎,如今, 虽有侍女服侍,三日一沐, 五日一浴,更衣擦身一日不弃,可是, 身上那股子属于病人的暮气沉沉的味道,带着说不来的隐隐朽败感,在这个半瘫的人的身上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 第301章 也令想到这点的罗逾毛骨悚然。 叱罗杜文蜜合色的脸庞因为长久不见阳光,已经变得苍白,又带着一些些虚弱的病态,原本被他峻厉骨格儿凸显出来的威猛气,突然间只剩下眉眼粗重的颜色,年纪到底不同,眼窝有些眍,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可那颜色对比的强烈和眉目形状的漂亮,仍然使得人不敢逼视。 叱罗杜文淡淡说:“听说上午就到雁门了?” 罗逾从遐想中回神,低头说:“是。午正进的城。” 皇帝斜眸看看旁边的更漏,笑道:“都不把情况向我汇报?” 罗逾脸上微微带了些粉色,“呃”了一声期期艾艾解释道:“骑了一天马有点疲累,想着父汗也要午休,就回屋睡了一会儿。” 他身上甜甜的桂花香还能瞒住他精明的父亲? 皇帝微微一笑:“她父亲挺大气的,肯借这么多人给你使唤,就是投桃报李也是应该的。” 罗逾抗声道:“我这不是‘投桃报李’!” 那是什么?自然是爱情咯?久别重逢,柔情蜜意抵挡不住,自然以夫妻重会、被翻红浪为第一要务。 皇帝是过来人,不由笑了一笑,然后正色说:“我听几方递来的军报,你现在兵力足够,节节胜利,接下来就一鼓作气,直捣黄龙,早些把拔烈的叛乱平息了。国家内乱打仗总不是件好事,南秦和柔然那里,我还是有所担心的。” 平叛之后才能重新建设。南秦看着杨盼的面子,柔然看着王蔼的面子,暂时不会有大动作,但是如果一直这样乱下去,可就都不好说了。 罗逾点点头说:“儿子是准备一鼓作气打下去,不过代郡和定州刺史都提出如若不见父汗本人,只凭印信和手书,万一有诈就不好收拾,所以,儿子想请父汗辛苦移驾,等代郡和定州拿下,平城孤悬,平叛只是时间的事了,父汗也可以……” 叱罗杜文有些失神,大概儿子给他画出的图景有些超出他的设想,特别是重回平城之后,他大仇得报,可是怎么报才能满意,报完之后他又该如何自处,竟然煞费思量了。他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也好,朕跟你走。雁门我放心,不留人也不要紧,所有人一起出发,大军声势更是浩大些,可以做几路环攻平城,拔烈和贺兰氏插翅难飞。” 他很快恢复了之前理性而冷冽的样子:“平城那里,我也使计让他们内乱,里头互相猜忌,为了自保或保住最关心的人,势必会反戈相向。到时候说不定你到了平城,城门就自己开了。” 罗逾笑道:“对,我先也设想过,素和的驸马阿翰罗当日能冒着危险救父汗,不定日后就肯开城门反正。当然,事要机密,也颇不容易,毕竟城中还是拔烈做主。” 叱罗杜文斜看了儿子一眼,似乎有话要说。 罗逾知趣地住了嘴,等父亲发话,但叱罗杜文好半天才点点头淡淡说:“这也是个法子,不过阿翰罗胆子并不大,否则,从他救到我起,就该反正了。说实话,我不能冒这样的风险,毕竟人心难测,我得有万无一失的把握,哪怕——” 他又闭上了嘴,把“哪怕”之后的话咽了下去。 因为,“哪怕”之后是“牺牲”。对于他,靠天命不如靠自己算计,不能有差池,却可以有牺牲。 罗逾和父亲谈到了天黑。见父亲笃稳,仿若胜券在握,他心里也放下了好多,回自己住的地方后嚷嚷着“好饿”,然后笑眯眯看杨盼带着几个侍女端出一大堆好吃的来。 他伸头看食案,然后笑道:“果然你今天就要一解乡愁了。” 光笋就做出好几味菜:炒腊肉片、炖笃鲜、烩腌鲈鱼,最嫩的笋尖儿直接拿椒油拌着,一股让人食指大动的麻香。 还有揸开腿有一尺长的醉蟹,由活蟹在酒糟里浸渍而成:青灰色的壳儿,打开腹部后有赤红的蟹膏,有金黄的蟹黄,还有莹洁如玉、半透明的蟹肉。 杨盼早就忍不住了,翻了他一个白眼说:“你回来太晚了!我都差点不想等你了!”伸手先取了半只醉蟹,挖出蟹膏,细细咀嚼,发出了满意地喟叹;又挖出蟹黄,慢慢在小汤匙里品鉴;最后是净白如玉的蟹肉,肉质颤巍巍的,鲜美无俦又入口即化,慢慢唆尽,尚觉得意犹未尽,倒过来看了看,才舍得放下。 “太少了!只有四十只醉蟹!一天吃两顿,每顿吃一只,只够我们俩吃十天!”杨盼看着另半只蟹哀嚎着。 罗逾把自己面前一只推过去:“我不吃,你吃吧。” “不要!”杨盼峻拒,“我才不喜欢人家省给我吃。你自己吃,你吃得香,我心里才满足。” 罗逾知道拗不过她,只好也剥自己面前的蟹,边吃边说:“等这一仗打好了,平城没有内患了,我就和南秦通商贸,江南的好东西从邗沟运到淮河,再走一段陆路,到平城大概半个多月,新鲜东西虽然运不过来,但是醉蟹、腌鱼之类还是没有问题的,管叫你一饱口福。” 杨盼笑眯眯道:“你真好!连打仗都想着给我找好吃的!” 罗逾“噗嗤”笑道:“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看着她笑弯弯的眼睛,酒窝上还沾着一点蟹黄,嘴角都是油,可是一点不觉得她脏,而觉得好可爱,恨不得越过两张案桌去亲亲她的脸颊和嘴唇。 杨盼又说:“欸,我都忘了,光我们俩在这儿饱口福,都忘了父汗那里,你挑点醉蟹、春笋之类好的,给他送去尝尝。” 贤内助大概就是这样吧?为他考虑周全,帮他生养孩子,还替他孝顺父母,让他一回到家里就是如沐春风、遍身放松——天天身在其中的人往往不会觉得,反而是罗逾这样很少感受爱意的人,特能捕捉这样的温暖感觉。 想着自己以往的时光,爹不疼,那个“娘”——现在想想简直觉得以前脑子里进了水——她也完全没有爱他的样子。他常年生活在无尽的漠视和抱怨里,在自卑中努力着,想求得父亲的青睐和母亲满意的笑,每天都怀着恐惧之心,唯恐一个不小心就被全世界的人抛弃了。 “好。”罗逾笑着,“明早就去。” 杨盼知道他现在是舍不得离开的——虽然并不知道他对她“温暖”的渴求。她笑着说:“行吧。快给我说说,我阿父他现在怎么样?这次在雍州还有谁?他看到都兰,喜欢她么?他有没有其他孙子孙女了?……” 问题一来就是一串,罗逾笑道:“我得理一理……你阿父么,和以前一样,几乎没察觉变化。我说借兵,他开始犹豫,后来也答应得爽快,还说以‘李耶若是他义女’的名义派人到平城,就不怕被说闲话了。” “都兰么……”他继续笑着说,“我看到阿父宠都兰的样子,就仿佛看到你小时候是怎么被宠爱的了,真是,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她。” 杨盼顿时笑的同时含上了一泡热泪,吸溜了一下鼻子说:“我知道我阿父会对都兰好的。虽然我有点……”拿一旁的帕子擦了擦眼角。 罗逾安慰她:“放心,我下午和父汗制定战略,现在两块最难啃的大骨头是代郡和定州,但是父汗肯跟我一起出面,只要两边不是虚与委蛇,就指日可待——纵使是虚与委蛇,也不过是时间的事,我不信我这多么人会打不赢他们。而且父汗说平城他也设计了反间,到时候自然会内乱,我们只要乘乱夺城就行。那时候,再去接都兰回来,解你的相思之苦。” 第302章 杨盼又抹了一把眼泪,点点头说:“好的。”她陡然想到平城的“反间计”。犹豫着要不要把阿蛮写的那封信告诉罗逾。 就犹豫了片刻,她的注意力又被罗逾吸引过去了,因为他说:“你阿父还有一个小孙子,是我妹妹喀芸生的,这次一道带到雍州,比都兰大几个月,刚刚会爬,所以俩小的还打不起来。你放心。” “啊!”杨盼欢呼道,“我阿火弟弟都当阿父了!那小炮子看起来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哈!” “呃……”罗逾犹豫了一下,“不是太子的儿子……” 杨盼收了笑:“那是谁的儿子?喀芸嫁给别人了?” 罗逾尴尬地摸摸鼻子说:“嗯,咱阿父气得抚胸呢,说让临安王去北燕接亲真是个错误,两个人不过走了一路,不知怎么的,喀芸就铁了心要嫁给临安王,到了建邺后拒绝太子妃的嫁衣,谁劝都不听。临安王为此当她面挨了顿板子。喀芸气得说:‘你们就是打死他,我大不了陪他死就完了!’临安王还哀嚎着说:‘姑奶奶,本来没准备打死我,您老人家嘴上积德、高抬贵手,别给我加罚了行不?’” 这样震惊的消息,但想着杨灿一直以来厚着脸皮说笑的模样,转述得简直活灵活现就是他! 大概喀芸公主从来没见过这样嘴又毒、性子又可爱的男人,当时边哭边笑说:“你连为我死都不敢!得亏我都豁出去了。打吧打吧,打完同意咱们结婚咱们就结,不同意,我也不做太子妃,找个庵堂念念佛得了。” 杨盼听着罗逾的描述,想象着接下来她皇帝阿父杨寄大概也没办法了,太子杨烽大概也是手一摊说:“我不一定非娶北燕公主不可。二弟要是喜欢,他娶就是了。”反正他和喀芸也没啥感情培养出来,说不定暗搓搓乐呢。 于是乎,挨完一顿胖揍的临安王杨灿,捂着屁股爬下板凳,就接到皇帝赐婚的旨意,然后一瘸一拐进了洞房。也不知他怎么有这样的能耐,走路都不利落,床上却利索得很,新婚一个月就叫御医诊出了喀芸的身孕。于是乎皇帝有了第一个白胖白胖的大孙子。 ☆、第二零三章 “真好, 两个孩子, 互相照顾,一起玩耍。”罗逾伸手抱住杨盼, “我也还想要一个。” 杨盼踹他一脚:“找别人去生!我怕疼!” 然后想起“反间计”,觉得还是要告诉他,“哎”了一声说:“父汗有没有告诉你, 平城怎么造成的内乱?” 罗逾正腻乎在杨盼身上, 已经不想谈军国大事了,“咂咂呜呜”含混不清地说:“想来是他在平城有些忠臣,暗暗地帮他游说, 到时候我们兵临城下,就会有人打开城门助我们一臂之力。” 他进入平城,就靠的是太子的亲卫——硬攻城,难度太高, 死伤太大。 下午才来过一场,他这会儿又有勃勃的意思来了,手探到杨盼的汗巾上, 也开始“攻城略地”。 杨盼“啪叽”打了他手背一下,正容道:“跟你说正经事儿呢!” 罗逾只好停下手:“你说。”还不肯撒手, 抱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边听边时不时啄她一下。 杨盼叹口气,把他离开后叱罗杜文审阿蛮的事说了,最后道:“我很担心, 拔烈知道是阿翰罗救的父汗,又交给了你,会气怒之下杀了阿翰罗。” 罗逾腻乎的动作突然都僵住了。杨盼侧头看他,他那双眼睛瞪得圆圆的,愣怔了许久才说:“阿翰罗手上有兵——带中军与地方不同,不是光看虎符的,阿翰罗领城门羽林这么多年,广有人脉,登高一呼则百应,若是无由擅杀,立时便会闹出哗变。我那阿干随着父汗学习国政这么久,这个道理应该是明白的。要么是慢慢剪除阿翰罗的羽翼,要么是罗织可靠的罪名才能关押……” 但紧跟着他就转折了:“但是,这两个法子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加上我父汗是赏罚、恩怨极其分明的人,阿翰罗救他,他不会那么轻易害手下爱将。只可能是……” 杨盼张着嘴,想了一会儿也明白了,颤着声音说:“可是……素和公主,是他亲生的啊!” “亲生的又怎么样?我不也是亲生的?若是他觉得需要,随时可以要了我的命。”罗逾语气苦涩,“那时候为了麻痹西凉国主李知茂,不是就把素和嫁过去给那个老头子当妾。我父汗这个人,对儿女没那么多怜惜。何况,原来好歹还算是‘爱女’,现在却是……” 杨盼心里发慌,已经完全想通了:原来还是“爱女”,该舍得时都舍得;现在心里这可是“贺兰氏的贱人”的独生女儿,哪怕只报复贺兰氏这一条,他也可以把女儿捻为齑粉!所谓“母爱者子抱”,一旦不爱了,甚至恨上了,这做父亲的也太冷血,太可怖了! “那么……”杨盼说,“这场内斗,会牺牲素和?牺牲了她,又有什么用?” 罗逾闷闷地说:“只要忠心耿耿的阿翰罗有一点虚与委蛇,素和的命就保不住;素和的命保不住,阿翰罗就会跟拔烈拼命。他拿准了这几个人的性子,都是看人下药方,他太可怕了……” 他已经一点兴致都没有了,闷闷地吹灯上床睡觉。杨盼看见他仰躺着,睁着的眼睛在黑色里头亮汪汪的,一直没有闭上。她翻身抱住他,说:“逾郎,开弓没有回头箭,但是,我们得多想两步‘怎么办’。不过不管怎么样,都兰是安全的,我愿意与你同生共死的,其他的,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罗逾侧转身,把杨盼箍在怀抱里:“我只放不下你!” 杨盼笑着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你什么都不要怕。” 她听见罗逾“咚咚咚”地心跳声,然后听见他吸溜了一下鼻子。她没有抬头看他的表情,埋首在他怀抱里,淡淡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没有那么爱我——大概就像那时候不得不娶的李梵音一样吧,你父汗说,如果杀了我可以保住你的母亲——你大概还当永康公主是亲娘的话——又说,如果杀了我可以为国家挣得南秦内乱之后的大量好处,你会不会去做?” 他一直是被牺牲的卒子,有个皇子的身份,在家里却没有父母真心地爱他,也不需要他有自己的想法,只要服从,只要听命,否则,叱罗杜文善于拿捏人心,一定会找到他最大的软肋,逼到他就范为止。 罗逾心酸地点点头:“如果你和李梵音一样,那么,父亲叫我牺牲一个女人,我会纠结不舍,但或许最终会遵从他的命令。我那时候杀李梵音,我觉得自己浑身都脏,血污溅满了我一身,也溅满了我一心。她不可爱,但我还是觉得对不起她。” “唉……”杨盼伸手从他腋下穿过去,抱住了他的脊背,那里皮肤有些粗糙,是鞭痕造就的。这可怜的缺爱的孩子! 罗逾又吸溜了一下鼻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知道我亲娘是他深恨的人,所以早些年他不遗余力地折磨我,我不知道自己曾经是不是被他过分的责打打伤了,以至于忘记了以前的一切,包括我的亲娘。但是我知道,他确实做得出来,把他的恨迁移到无辜孩子的身上。素和好冤哪……” “唉,睡吧。”杨盼只能像抚慰都兰闹觉时一样轻柔地抚摸着他,拍着他的肩胛,吻着他的脖子和下巴上的胡茬儿,暖暖地对他说,“我陪着你,你不孤单。” 第303章 第二日起来,杨盼睁眼就看见罗逾已经双臂枕头在想心事。 她说:“睡不好么?” 罗逾点点头:“没事,我习惯了。我在想,既定的路线改不了,阿蛮的信帛既然已经送到平城了,我还是走一步看一步,不能为这事分心。” 杨盼咬着嘴唇点点头。 罗逾又说:“大军开拔,事情极其繁杂,路线、后备、粮草、马匹、民伕……都要安排,我可能不能时时陪着你了。” 杨盼又咬着嘴唇点点头,笑着说:“我懂,我闲来看你的兵书,都道是‘谋定而后动’,光一个粮台就好多事务,你的兵,你要好好指挥,也要多多关心,我阿父当年有个‘爱兵如子’的名号,其实也就是晓得疾苦,懂得同情。” 有的话她欲言又止,还是决定日后再说。 罗逾必须尽快让这些士兵听他的话,愿意为他卖命——而不是叱罗杜文。他不能一直做“帮皇帝指挥的太子”,面对这样一个绝情无义的父亲,他只有自强,而后才能自保。 罗逾离开了,杨盼定定地出神很久,最后问身边的侍女:“阿蛮现在关在哪儿?” 阿蛮还没死,被关在一间空屋子里,刺史府招待皇帝和太子已经够头大了,也无人关注她这儿,只拿链子锁着门扇,每日送点汤汤水水的,勉强让她续命。 杨盼走进那间屋子,里头的味道已经极大了。阿蛮犹自躺着,身上血迹斑斑的衣服还没换掉,血迹变成褐色,但化出的脓是绿黄色的,臭不可闻。那个原本娇俏漂亮的小宫女,此刻瘦得骷髅一样,看见杨盼来了,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一双眍得分外显大的眼睛直视着她,然后双腿动了动,却无法起身。 杨盼忍着捂鼻子的冲动,上前看了看她,说:“没有人给你上药?” 阿蛮有气无力说:“哪有这样奢侈的事?……” 杨盼看了看她一双腿,宽褶裤子已经被打碎了,破布上血迹脓液不一而足,令人发瘆。杨盼说:“我有几个认识的郎中和药婆,是我生女儿时亲自找的,靠得住,我叫他们给你瞧一瞧脉,换衣服擦药。” 她叹口气说:“也怪我,之前疏忽了你。” 阿蛮大概料不到,有些不信任地推辞了一下。 杨盼苦笑说:“你这样子,还能更糟么?你放心吧,我不是个以害人为乐的人——你在扶风时拿鸽子骗我,我当时就知道了,也没有拿板子鞭子打着你问话。” 阿蛮一直以为杨盼不是其蠢如猪,就是善良得近于天真,此刻才感觉还是清荷说得对,自己才看错了这位来自异国的公主。她哑着喉咙问:“你要我做什么?” 杨盼说:“我不会逼你做为难的事。你心里的担忧和苦楚,我晓得,也可以理解。我是贫家小户出来的,最晓得活着的不容易。” 阿蛮把脸捂在枕头里,“嗬嗬”地抽噎着哭起来。 郎中和药婆看过阿蛮后,把病况告诉了杨盼,背上皮开肉绽,腿上骨头微裂,拖了太久,一片血污脓肿,要治好不容易。 杨盼说:“治。能治到什么程度就治到什么程度。至少要保证人活着!” 大军开拔在即,杨盼随着收拾好行装,检点一应用品,刺史府配给的辂车是两辆,虽然样子不华贵,但适宜行山路,不太颠簸。杨盼想了想,没有开口要第三辆,只又要了些牛车装载东西。大家晓得女人家东西多,光衣服箱子就得不少,所以对现在这位太子妃的要求也是笑脸相对,尽力满足。 她亲自检视了叱罗杜文使用的辂车,等皇帝坐上去后,另安排了贴身照顾的人,然后甜甜发问:“父汗又要舟车劳顿了,您试试,哪里不舒服,我叫人去调整。” 叱罗杜文每每到移动时就脸色不好,此刻颓丧地看着两名姿色平庸的侍女正在小心地用丝绵被子裹他毫无知觉的双腿,半日才抬头说:“没有哪里不好。但是沿路净水要跟得上。” “是。”杨盼小心瞥了他一眼,答道。 瘫痪病人的隐疾,她心里晓得。本来就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添了这样的说不出口的毛病,只能拼命地换洗,免得肮脏不适和气味难闻。 “还有,”叱罗杜文又说,“上次你奉来的油焖春笋很是不错,也经得起路上携带,我这里要一些。” “是。”杨盼微笑着说,“春笋在我老家那儿,其实不是稀罕东西,冬天一过,漫山遍野的竹林里都是。父汗要是喜欢,等仗打完了,叫宥连跟南边说,送也成,买也费不了几文。” 叱罗杜文迅速地瞟了她一眼,然后无事一般点点头:“好。” 他仍是有戒心。杨盼一试探就看出来了。 她心事重重到前头看罗逾骑着马指挥三军依次出发,前头尘灰漫天,马蹄和马嘶声震耳。她远远瞧见夫君披着绛红色丝绒斗篷,身上的甲片一块块闪着暗金色的光,那柄短剑挥斥方遒,使得那么多人都乖乖地听命于他。 罗逾也瞧见了她的身影,不知是什么事,要紧圈马过来,俯身问:“阿盼,有事情吗?” 杨盼抿了抿嘴,抬头对他说:“就是想来看看你。” 罗逾笑了笑:“看得如何?” 杨盼笑道:“挺好,特别有统领三军的气概,你说大家服你,是因为你是太子,还是因为你是罗逾?” 罗逾想了想说:“都有吧,没这个‘太子’身份——”他眺望着很后头皇帝的辂车,摇摇头说:“至少指挥起来没那么顺畅。” 就算是父子,此刻也不过是“搭伙”而已,杨盼对他点点手,罗逾干脆下马来,把耳朵凑到她唇边:“说吧。” 杨盼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还是当记住,你现在指挥三军,有‘狐假虎威’的成分在,别一朝被剥去军权尚不自知。”她向后头一个眼风,然后又说:“他现在对你好,是不是真好,你要有数。想想素和,想想你亲娘。” 这是在提醒他。 罗逾对父亲的感情很是微妙,但毕竟不深刻,所以“素和”和“亲娘”两个字眼一出,他心里就沉甸甸的,于是点点头说:“我晓得。” 改他附在杨盼耳边低声说:“南秦的军队放在若即若离的地方,不会叫一窝端了。还有石温梁所领的西凉武州的一支,我父汗都不知道,会一道向平城赶——这是我的后手。” 罗逾最后偷偷在杨盼耳根吻了一下,得了些小便宜似的笑着。 不用杨盼提醒,被欺骗了太多次的人不容易轻信,尤其是他的父亲;可是这世界上还是有一个人他可以笃信不疑,之死靡他。 ☆、第二零四章 随着叱罗杜文的“御驾亲征”, 形势一边倒地好转起来, 肆州和并州成了皇帝与新太子的死忠,定州和代郡不战而降, 一座平城孤悬着,打下来只是时间的事。 皇帝拔烈多少日子都没睡过好觉了,额角的头发掉了一片, 脸色也一片青灰晦暗, 额头鼻尖都是油光,胡茬长出来好长也不记得要刮掉。太华殿明堂之上,朝臣们手捧笏板, 却是一片死寂之气,皇帝向大家伙儿问策,问到谁,谁就低下头, 胆大的说一声“臣不知”,胆小的干脆唉声叹气,一字不提。 第304章 拔烈虽然气得胸口疼, 但是朝廷在用人之际,他又是个胆子小的人, 哪敢杀人立威?! 他的目光瞟向武将们站立的那一片,中领军阿翰罗也是低着头死气沉沉地站在那儿。 他已经把素和公主的佩玉送到了晋国长公主的府上, 想来阿翰罗是知道意思的,但这个人也沉得住气,从来没有提及过这茬儿, 仿佛已经把公主忘记了。 “甭管怎么说,”皇帝终于开口,“扶风王谋逆在前,现在放出风头构陷于朕在后,朕自问这世间总是邪不胜正,但看我们君臣能不能一心了。” 他嘴角下撇,明显看见阿翰罗垂着的眸子里都能流露出不屑来,心里的气怒腾腾上涨,拂袖道:“退朝。” 他退到太华殿供皇帝休憩的梢间里,对身边一名侍宦道:“把城门领军阿翰罗叫到朕谈事的书室去。” 书室是殿后小轩,四面不透,与外隔绝,只有一道门通向里外。 拔烈坐在正中,看着阿翰罗穿着武将的朝服,一步步走过来。 他一个眼色,门上立刻把人拦住了:“领军对不住,进入大汗的书室,要宽衣查看。” 向南朝学的,无论文臣武将,上朝之际都只佩精工细作的木剑以示装点威严,完全没有杀伤力。但是门口几名宦官,还是不遗余力把阿翰罗从上到下仔细捏了一遍,连腰间打火的燧石和砺石都摘掉了。 阿翰罗只是浅淡地笑着,任凭宦官们无礼的举动。然后缓步走到书室里,在隔着皇帝六尺远的氍毹上叩首问安。 拔烈挥了挥手,宦官把外头的门关上了。书室里极其安静,隔绝了外头一切声音,而使得里头两人对话的声音都变得“瓮瓮”的,仿佛有回声一般。 “阿翰罗,你心里有话,说罢。”拔烈先开了口。 阿翰罗垂首道:“公主被大汗挽留着,臣即使是思之如狂,也不敢说。” “不错。”拔烈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你们俩是神仙眷侣,朝中所有人都晓得。我却生生把你们分开,而且,日夜派数十人伺候着公主,如果我这里有什么异常,公主殉难也只是片刻的事。” 阿翰罗也抬头笑道:“大汗是率直人,既然撕开了脸说,也挺好,省得虚与委蛇地兜圈子了。” 拔烈脸色一懔,起身背手道:“我待你不薄,你却在要紧关头摆了我一道!你可知道,你这一举动,陷我和太后于险境中。你以为我与太后涉险,你和素和可以苟活?!” 阿翰罗不做声,好一会儿才开口:“当时人没死,臣一时不忍心。这会儿也知道错了,请大汗不要伤害素和。” 他肯低头服软,拔烈心里好过了一些,虽不敢笃信,好歹还可以用一用他。 拔烈问道:“过去的事谈也于事无补,朕也不打算拿这条来罪你,只是如今该怎么办?四面几乎都被宥连的军队环围着,大家都听信他的鬼话。阿翰罗,你是有经验的将领,你拿个主意出来吧。” 阿翰罗摇了摇头:“臣能有什么主意?” 拔烈冷笑了一下,说:“如果你没有自己的主意,那么朕说什么,你做什么,可好?” “好。”阿翰罗很是驯顺。 拔烈从御案上拿过纸笔,放在阿翰罗的面前:“听说并州刺史和肆州都督都是你的患难之交,那么请你亲自修书给他们,告诉他们扶风王挟天子以令诸侯,狼子野心昭然欲揭,当天下共讨伐之。命他们在扶风王的大军到达平城之际,从后反攻,包抄扶风王的人。” 这样,险中取胜,还有一线希望。 然后他紧紧地盯着阿翰罗,就看他写不写。 阿翰罗几乎没有犹豫,提起笔便开始书写,写完后还吹了吹墨迹,隔着远远地给皇帝展示了一下:“大汗所说的意思可是如此写呢?” 拔烈伸手欲接,阿翰罗却把那张纸紧紧地攥在手,挪到背后,那含笑似的眼睛,射出一道冷光。 “大汗,臣按您说的这么写了,然后?” 拔烈心里气恼,嘴上却说:“朕自然知道,将来功臣要赏。” “臣不敢领赏,只想知道现在公主怎么办?” 拔烈说:“现在由不得你问,你只管听命,就只管放心;你若不按我说的做,我一天剁她一根手指给你看;你不想要她的命,我这条命也不想要了,跟她、跟你、跟平城所有的人同归于尽便了!”又伸出手来,示意阿翰罗把信笺奉给他。 居然用这样泼悍的威胁! 阿翰罗不由又笑:“这就有些吓人了,不过臣怎么知道公主现在还活着?” 又甩了甩手上写满字迹的那张纸:“大汗若让我亲眼见一见公主,臣立刻把信交给大汗。我的字迹,并州刺史和肆州都督都是认识的。” 皇帝摇了摇头说:“现在可不能让你见素和。你实在不放心,我让她也写封信给你。” 阿翰罗想了想说:“也好。但是得是公主给我的回信。” 他又从案几上扯了一张纸,只思索了片刻,便开始笔走龙蛇,给他的妻子写信,这次写信的姿态和刚才全然不同,不仅全神贯注,而且目光中隐隐有些雾色。 写完了,这张信笺直接递到叱罗拔烈的手中。 皇帝读了读,是一首鲜卑语的、写着相思之意的情诗: “乌鲁古河长又长, 岸边的骏马拖着缰, 我的姑娘水边坐, 当时在父母的身旁。 乌古鲁河起波浪, 出嫁的姑娘思故乡, 我的姑娘望明月, 何时来到我的身旁? 乌古鲁河在那方, 姑娘的衣裳闪金光, 我的姑娘敲起玉珰, 相思的歌儿声嘹亮。” 最下头一点泪痕,把“相思”两个字漫漶掉了。 拔烈顿时失神,好久才抬头望着阿翰罗:“你放心,我赢了这一场,就让你们团聚。” 阿翰罗垂头道:“多谢大汗。” 皇帝到门口,唤了一个亲信宦官:“把驸马这封信,给里头公主送过去,叫她立时写一封回信出来,就说驸马在这里等着。” 等信的时间似乎很漫长,拔烈有心跟阿翰罗谈谈逆袭的方略,但见对面这位眼神涣散,想必没见到公主的亲笔回信,他也没心思想这个。 两个人都是如坐针毡,偏又都强作镇定。好容易看到那侍宦小跑着赶过来,把一张犹自带着墨香的粉笺送了过来。 拔烈抢先看了看,这粉笺的回信上更是斑斑点点全是泪痕,使得信笺湿漉漉的。 上头写着两句诗:“风波不信菱枝弱,小姑居处本无郎。” 拔烈自小被父亲严格培养,读书习武都是照最严苛的标准来,这些诗词歌赋倒也读过不少,只是此刻殊难理解。他皱了皱眉,狐疑地瞥了阿翰罗一眼,把信笺交给了他。 却见那个大男人,看到这两句诗后突然肩膀抖动了起来,然后两行泪下,低头说了声“臣失仪了……”却又更哭出声来。 好一会儿,他才用袖子擦了擦脸,叩首道:“臣失仪了……求大汗善待公主,臣自此之后,为大汗效忠效死,绝不敢有分毫怠慢!” 第305章 阿翰罗主动把手中先时攥着的那张信笺递给拔烈看,而且献策道:“现在形势虽然对我们不利,但有一个重要之处想来扶风王还没有敢昭告天下——而这,便是我们取胜的关键。” 叱罗拔烈顿时精神一振:“哦?是什么?” 阿翰罗说:“其实……臣救下大汗的父亲时,他已经中了箭,伤在腰椎,当时臣也招信得过的军医瞧过,都道是能活下来不过三成希望,而且就是活下来,也是个废人了。大汗但想一想,若是您父亲真的安然无恙,以他的能力,为何不自己号召天下,却要假手扶风王?” “是了!”拔烈大喜,“我也一直奇怪,我父汗那人,事必躬亲,怎么舍得把那么大支的军队交给别人?原来早已是个废人了!”他满心沾沾的得意,仿佛只要父亲不成威胁,那么那支庞大的军队也不成威胁了一般。 阿翰罗默不作声,低下头听这位皇帝自述:“那就好办了,你的投书到并州和肆州,就说宥连贼子必不成气候,所挟虽是天子,可惜已经是过气儿的天子,他们还是尽早走出骗局,拨乱反正,朕日后定当给他们高官厚爵——比我那个二嫁的母妃生出来的孽种可靠谱多了!……” 他又扭头对阿翰罗说:“城门上的人誓死捍卫平城的安全,阿翰罗,朕信你,你不要辜负朕,也不要辜负朕的妹妹对你的一片真心!” 说不几句,威胁的话还是又来了。 阿翰罗驯服地向他低头:“是!大汗放心,只要肆州和并州动荡,就算是扶风王率三十万大军临平城脚下,也管叫他寝食难安,无功而返。” 他终于获准离开了皇帝的书室。 阿翰罗在平城秋日的日光下,眺望着太华殿斗角之后层层的重檐——那里有一座,囚禁着他好不容易娶回的妻子,鹣鲽情深,琴瑟和鸣,可惜,却被迫分离于一场阴谋中。 她的意思,他懂。领着中军要职的领军阿翰罗,手在宽袖里捏了捏一串沉甸甸的佩玉:赤红的玉玦,温暖如她的肌肤。 圆满则为“环”,有缺则为“玦”,她心意已经坚决,他也清楚所有的选择其实都只有同样的终点:无论那方兵败,他和素和公主或作为附逆,或作为良弓走狗,都是同样一条命运。 ☆、第二零五章 终于到了兵临城下的那一天。平城这位皇帝登到城墙最高的哨楼四下一望, 顿时脸色灰暗, 皱紧了眉头,一声不发拂袖下了城墙。 大家眼巴巴望着他, 然后再从垛口里看着外头——平城外郭以夯土墙和木篱混建,一面靠着山,三面对着平原谷地, 原有四方四维八部统帅, 此刻一片疲态,木然地守着外郭。夯土墙和木篱之外,是黑压压的一片, 人、马、车、营,分布有列,旌旗蔽天,隐隐能看到刀枪剑戟的寒光。 叱罗拔烈拂袖到了宫城, 先召来自己亲信的近臣,说:“北面是山,是不是环围的人会少一点?我把羽林亲卫带着往北边布置。御苑里披甲的快马也准备好了吧?若是事发……” 意思是可以往北逃走。 亲信们沉默了一会儿, 说:“尚可趁乱一试,但是大汗的家人就……” 叱罗拔烈胆气小, 平城这场硬仗还没开始打,已经在打算怎么逃了。再前一位皇帝叱罗乌翰在弟弟叱罗杜文打到平城时, 便是这样仓皇向北出逃,一路到了漠北,虽然最后还是没有逃过一死, 不过至少当时还是有一线生机在。 可是谈到家人,这位胆小的大汗偏生沉默了:他有妻子,有侍妾,封了皇后和嫔妃,居住在三宫六院;他还有一些可爱的孩子,儿子女儿都有,都不足十岁,都是最软萌可爱的的时候,让他疼爱不够的。 叱罗拔烈沉默了好久,才说:“唉,先打仗吧。” 有了勇气,他紧跟着吩咐:“把阿翰罗叫过来。”目光瞥向太华殿后殿群的某一处角落,杀气淋漓:“去取过来,你懂的。” 阿翰罗到时,大概刚从城墙上被叫下来,他已经披挂了皮甲和斗篷,进宫时摘掉了弓箭、刀剑等东西,径直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叱罗拔烈杀气腾腾问:“你往肆州和并州去的书信怎么一点回应都没有?!到底是信里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 阿翰罗从怀里掏出两张回信呈给拔烈:“大汗,肆州都督和并州刺史都回信了,事情太扑朔迷离,他们虽集结队伍,但尚在观望平城的态势——毕竟,若是您父汗还在世,那是妥妥的国之君王,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叛逆之事呢?” 拔烈草草地扫了两眼回信,捏成一团丢在地上,压低声音吼道:“朕不管!我已经不打算活了!反正活不下去,多拉几个黄泉路上一起走也好!”然后从怀里掏出个丝囊,往阿翰罗身上一扔:“平城地大城坚,粮库充足,死守也能守几个月。你再给我发信,斥候、鸽子、驿马……各种法子都用!我不怕被截胡,只要多多发,多多求援,给我包抄这群叛军!” 阿翰罗本能地接住了丢在自己怀里的那个丝囊,小心抽开抽带打开一瞧,顿时呼吸一窒。 里头是一根修长洁白的手指,指甲上的蔻丹犹自鲜艳,指根上套着一枚绿宝石戒指,和断面一样燃着血污——她该有多疼痛、多无助、多绝望! 叱罗拔烈声音又低又哑:“对不住,我也不忍心,可我也没办法!你跟我绕圈儿,你跟我拖延……我跟你说过,拖到最后,一个都活不成!我活不成,我也不让她好活……你舍得她,你就看她断成八百节,死在最大的痛苦里!” 阿翰罗猛地抬起眼睛,眸子里像有火焰在熊熊燃烧。然而叱罗拔烈也是逼到极处了,也不管不顾、不再害怕,也不想再怀柔、再以赏赐诱惑。 赤_裸裸的生与死,逼出最赤_裸裸的恶毒的人性。 阿翰罗眼角挂下一滴泪:“她……有没有叫御医包扎?” 拔烈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有。” 看着妹婿那张怒到青白、气到扭曲,又不得不强自忍耐的面孔,他缓下声气儿说:“对不住……对不住,素和小时候,是我最喜欢的妹妹……我丧母之后,是太后抚养了几年,和素和一起的时间最长……我若不是没有办法,我也不想这样做。你帮帮我,打退外面那帮人,我日后好好对你,好好对素和……我补偿你们……” “我要见见她。”做夫君的硬邦邦说。 叱罗拔烈抬起脸:“不行,现在不行。虎狼屯于陛前,我别无选择。你要见她,只有等打退宥连!” “要是打不退呢?!” 叱罗拔烈毫不逊色地逼近妹婿怒吼:“那就一起死!我说过了!一起死!” 阿翰罗挫着后槽牙,脸上失去了血色,但还是忍耐着,终于说:“她一定很害怕,很希望有我在她身边安慰,可是大汗您不许……那让我留一件东西给她做个念想儿,好不好?” 拔烈想着还要靠着面前这个人,不敢拒绝太多,只能点头:“好。” 阿翰罗把腰间的犀角蹀躞带解下来,上面拴着很多常用的物事:木刀、燧囊、荷包、砺石、帉帨等等。 拔烈手在带子上方虚按了一下:“不能都拿进去。” 第306章 “那大汗挑一样吧。” 拔烈从带钩上把东西一样一样解下来,仔细地翻看,连木剑的里鞘和荷包的夹层都翻了一遍,但最后,他还是拿起那件以熟牛皮为带芯,以犀角为带銙的蹀躞带,说:“与其取上头的物件,不如取犀带本身——这是妹婿你的贴身之物,又是件珍物,最适宜给妹妹送过去。” 这件东西,总不至于像荷包、刀鞘一样可以有夹带。 阿翰罗看了犀带一眼,点点头,又问一边的宦官要了一条黑丝帛做腰带,然后说:“那么臣便去布置军伍。打算从扶风王侧翼的轻步兵入手,先攻出一个缺口,扰乱他的军心,然后……兵力暂时不足,只能徐徐图之了。” 皇帝总算信了他,点点头说:“贺兰部在平城东边还有一支驻军,朕叫太后以飞鸽传书,里外援应。他那支杂军,也未必齐心。你去吧,但凡尽心,朕必不负你。” 阿翰罗出了平城宫宫城的大门,回望了勾心斗角的重檐,像尊大铁塔一样伫立在双阙前良久,然后带着人登上了平城内城东边的城门。 隔着灰色厚云层的阳光依然显得有些刺眼。他手搭凉棚,眯着眼睛往天空看,又往远处罗逾驻扎的地方看。隔着内城与外郭之间的茫茫苑囿,块块里坊,还有穿过平城的亮汪汪的桑干河和如浑水。古人赞颂这块地方的“灵台山立,壁水池园,双阙万仞,九衢四达”,多么好的地方!等兵燹之后,又该是什么样子? 他缓缓地布置军伍往外郭推进,拿着皇帝的令牌占住外郭八门。 而他自己依然站在城楼之上,静静地看着远方,令下头的士兵和武官们如有错觉:他们的主帅——领着平城一半禁军,兵权甚至超过皇权的主帅——是不是几个时辰都这么岿然不动地站着,而没有挪动过分毫? 天色终于暗了下来。 天空如同一块巨大的灰幕,慢慢从东边遮蔽了下来,星月不明,到处是昏黄的光。几只昏鸦从西边飞过,“哇哇”乱叫着,叫人心烦意乱。 阿翰罗对身边的人说:“与我一起,射这些乱鸦!” 他带头,几支羽箭飞过天空,白流星似的,被射中的乌鸦轰然坠地,其声不闻。 他的亲卫叫好。阿翰罗一点表情都没有,下颌绷得紧紧的,目光望着远处一直失焦。 突然,一个亲卫指着西边方向说:“咦,那里怎么了?!” 阿翰罗即使没有回头,也是浑身剧烈一颤。而后,他慢慢回转身去,西边的天空还残留着一丝夕阳的橙黄色,但此刻更有一道橙黄色忽高忽低闪射着光,眯着眼睛,还能看见黑蒙蒙的烟笼在其上,与天幕近乎同色,不易发觉。 他又仔细看了一眼,登高临眺,颇为清晰。那火光位于平城内城正中,是谓“宫城”的地方,应该也是宫城正北的方向,是谓“太华殿”的位置上。 阿翰罗喉头“啯”地一响,突然转身厉声对手下人说:“开内城城门!吹号角!催开外郭八门!” 天空飞过一群信鸽,阿翰罗抬头,然后弯弓搭箭,简易说了声:“射!要比刚才射乌鸦更准!一只都不许放出平城!” 命令下来,无不执行,一只只鸽子无端成了箭下惊鸟,从云端坠入凡尘。 里外的人也早就训练好了,只待号角声起,就迅速占领外郭八门,放进罗逾的兵马;再洞开阿翰罗所辖的四门,等于把半个平城交给了罗逾。 阿翰罗迅疾地从城楼上下台阶,斗篷被风撩起老高,面色隐在昏暗的松明火把光影里,看不起表情。而他动作极快,趁着黑夜翻身上马,简单说了句:“走,接应大汗和五殿下去。” “哪个……哪个大汗?” 阿翰罗目光射透了层层黑翳,眸子上跳动着火把的橙色亮点,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背信弃义、诳时惑众、昧地瞒天、弑君弑父!——这样的恶人还配称‘大汗’么?!” 跟随他的人哪里敢再说话,只敢偷觑着主帅的表情,然后跟着他提缰扬鞭,往城门外而去。 外郭的门洞开,罗逾的人还在犹豫,试探着接近,但犹恐是设下的陷阱。 俄而,主帅罗逾看到他的妹婿阿翰罗,亲自带着一拨人出了外郭的门,在他面前丢下刀戟和弓箭,滚鞍下马后都是纳头便拜:“太子殿下!” 罗逾被叫得一阵气血上涌,缓了一下才说:“阿领军……” 阿翰罗抬脸时隐隐看到眼睑下有些水光,他说:“外郭已经开了,太子不放心,可以派人卸里头士卒的兵甲。而且,臣也在这里,以性命担保。里头四门在握,也请太子放心。” 然后问:“大汗……还好吧?” 罗逾说:“父汗身子是不行了,但人还活着,我也带着他过来了。你要不要去见一见?” 阿翰罗摇摇头:“臣,没脸见他……” 罗逾有些诧异,稍倾笑道:“何至于此,你毕竟是他救命的恩人。” “可是,臣也负恩了……”铁塔似的的大男人吸溜了一下鼻子,低下头。罗逾分明见到两滴晶莹迅速地掉落到地上,湮没在干燥的泥尘里了。 素和和阿翰罗都明白,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一旦被要挟襄助叱罗拔烈,结果一定是都不得善终,那么只有破这根“软肋”,他们才能有一个有活路。那首看不懂的诗句,是性烈的六公主在告知自己的丈夫:他要没有弱点,她必须牺牲。既然风波无法避免,那么就当作从来没有开始,她还是小姑独处,彼此相忘,换得他不再受制吧。 他送进去给她的犀角蹀躞带,镂空处封着磷粉,完全察觉不出——不仅是蹀躞带,他的每一件东西里都悄然封着磷粉。 然而阿翰罗仍是不敢去想象,他看似柔弱实则坚强的公主妻子,怎样忍着断指的剧痛,在被严密监视的太华殿角落里,含笑抚着犹带着他的体温的犀带,看着犀角中心那一点红线贯穿始终——心有灵犀一点通,她那么聪明,即使缺了一根手指,痛到脸色煞白,也可以巧妙地磕开关窍,在易燃的床帐上撒上磷粉,然后静静地等待着磷火燃烧起来,最后化作太华殿里冲天的火光。 她永生在火光里,而且此举把她得手了,并不再成为负累的讯号告知自己的郎君,让他可以毫无牵挂地做忠君报国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素和交代了,大家用西红柿砸作者吧 主角们蠢蠢欲动,下面是他们的戏了 ☆、第二零六章 大批的士兵涌入平城, 茫茫夜色中, 平城的百姓只能关上门窗,挤在床榻上瑟瑟发抖。窗外传来凌乱的步伐声和马蹄声, 偶尔有刀枪金属碰撞的声音和马匹喷着响鼻的动静。内城的守军大概不是投降就是一触即溃,喊杀声和嘶号惨叫都并不多。 天明时,有些胆大的百姓悄悄打开门, 探看外头, 也并没有想象中战火之后血流成河、断肢遍地的场景,但里坊分隔的栅栏口,已经全数换掉了守兵, 都是脖子里系着表示报仇的黑缣,肃穆地手握兵戈,警惕地四下注视着。 平城通往宫城的通衢大道上已被肃清所有人,皇帝简陋的辂车在新太子和近侍武将的环围下缓缓行驶在平整的大道上, 风猎猎地吹着旌旗,肃穆的队伍中就听见这声音了。罗逾的目光有时候能从薄透的车帘中望见父亲的表情,那属于胜利者的凝滞的微笑, 以及一点点残酷的寒意和谐地同时在他脸上出现着。 第307章 “宥连,”皇帝终于在车里说, “你来一下。” 罗逾的马靠近皇帝的车窗,低下头问:“父汗有什么吩咐?” 叱罗杜文头靠近车窗:“平城大半已经肃清了, 但是宫城依然是一道屏障,拔烈既然没有逃走,想必还要做困兽之斗。跟外城、内城兵不血刃比, 宫城的攻克是一场硬仗,你要好好打这一场仗,有不惜牺牲再多人的准备。” 他尤为注目了儿子一眼:“记住,为了目标,有时候必须硬得下心肠,妇人之仁最要不得。你不能有软肋。” 远远地又见到了平城的宫门。大军停了下来。 罗逾望着宫门,恍惚间想起自己第一次走出去时,还是十来岁的少年,一直困在后宫一隅的他,第一次看见那么高的双阙,那么巍峨的城墙,那么多英武的执戟士兵守卫其上,而他,连跟随父亲与兄长们出宫狩猎的机会都没有过。 从南秦回来,又进过宫门,满怀忐忑,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么样的命运。 从柔然回来,则已经是披甲持弓,勇敢地对抗他的父亲了。这一步步走来,今日父亲尚且对他说“软肋”。 他不由瞥了后头一眼。杨盼坚持要跟着进城,他也担心分开会产生什么幺蛾子。若说他现在还有软肋,也就是她了。 宫门紧闭着,朱红色如泼了血。 城楼上也不见人影,大概都躲在雉堞之后,因为弩_弓是早就架设起来了,上头还有一场垂死挣扎——不过也可以想见,那些为叱罗拔烈卖命的人心里有多么忐忑与无奈。 大军还在宫城门前的一弯护城河前驻扎。每日操兵戈演武,亦是给宫城内的武力威慑,打消他们的士气。 宫里太极殿的方向犹自冒着黑烟,想来大火刚灭,里头是如何彻夜运水,筋疲力尽可想而知。但宫门前全然不受影响,宽阔也美丽,护城河两岸遍植杨柳,草色青青,还不觉得秋色,再略远一点,绕到宫门的西侧,是一片杏子林,直连到西苑——西苑没有高墙,早就搬空了。倒是这片杏子林,此刻树叶刚刚开始变黄飘零,林间层层尽染,显出不同深浅的金色。 罗逾问父亲:“父汗或者去西苑暂住?宫苑尚在,能休息得舒服些。” 他瞥了一眼供给皇帝的行营,虽然大而宽敞,毕竟是席地而居,地面铺了多少层狼皮褥子也还是硬邦邦、潮叽叽的。 叱罗杜文横了他一眼,满满的不信任:“不必,朕在前头督战,就住帐篷里,不贪图舒服。要舒服,回到平城宫,住进太华殿,才敢称舒服。”又说:“你四处看看你的军伍去,不要没事老在我这里晃荡。你把阿翰罗叫过来,平城宫城原也是归他管的,现在虽然被收了宫城的兵权,但各处防务他最熟悉,我和他聊一聊。” 皇帝叫阿翰罗来谈攻陷宫城,很正常,但为什么要支开他?罗逾心里有些不舒服。 但他站在那儿犹豫,皇帝已经厉声喝道:“我说的话你哪句听不懂?” 罗逾不则声,退步出了皇帝御幄的门,想了想还是不想跟父亲闹掰,于是前去找阿翰罗。 这是大战前难得的休憩时间,士兵们秣马厉兵,或抓紧时间眯嗒一会儿养养精神。罗逾在投诚的羽林军的营盘一角,看见阿翰罗在一堆篝火边烧纸。 “这是……”罗逾好奇地问。 阿翰罗目光中一阵慌乱,捏着手中一叠纸勉强笑着:“去世了一个亲人,还在头七里,顾不得办丧事,先烧点纸钱给她。” 他们俩都有彼此不知的情况,罗逾试探问道:“我妹妹……” 阿翰罗脸色僵硬,然而目中很快涌上一层泪光,他摇摇头说:“进宫见太后了,好久没见到她了。”目光闪避,不肯直视罗逾,低着头问:“太子殿下找臣是什么事呢?” 罗逾听说素和进宫,已经知道情况不妙,对阿翰罗前来投诚倒有了三分警觉,也不肯跟他说实话,点头道:“父汗找你去问话呢。” 阿翰罗浑身绷紧了似的,极不情愿地答道:“哦……臣……好的吧。”把手里的纸钱丢进篝火里,一步懒似一步地往皇帝御幄那里挪动。 罗逾倒唯恐他是被拔烈胁迫的,生怕会对瘫痪的叱罗杜文不利,到了皇帝中军营前,借口要去通报,暗暗吩咐几个亲信好好搜查,然后要随着他进去。 他自己,倒想着皇帝先时的话,还在暗自生闷气,不肯在父亲面前现眼,跺跺脚干脆往杨盼所住的地方去。 这个季节,扎营的地方天籁般的虫鸣,是罗逾最讨厌的,驻扎这两天,他每每睡觉前都要仔细地把他的铺检查三五遍,防着有一只讨厌的虫子钻进来。 杨盼的小营帐清新而狭小,罗逾也担心她住得不舒服,想着是否把她先弄到西苑去,打算这会儿先问一问她的意见。 结果杨盼并不在里头,大概到哪儿瞎逛去了。罗逾心里头落寞,仔细又把卧榻检查了一番,干净无误,才坐下来等待。等啊等,杨盼就是没有回来。他心里不由有些着急担忧起来。 “王妃人呢?”他问几个伺候杨盼的粗使侍女。 两个粗使侍女也是懵的,只会说:“王妃出去了。”“王妃说到西边林子里景色不错,她要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其他的,就一问三不知了。 这是什么时候!别说城头上还架着弓-弩,就是阿翰罗带来的羽林军值不值得信任都不好说。她还为了好玩到处瞎跑!胡闹么! 罗逾只能到西苑那边的林子里找她,憋了一肚子气,想着找到了要骂她一下:她以为行军打仗是出猎郊游,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都当娘了,怎么行事还长不大一样呢?! “阿盼!阿盼!” 林子里回荡着罗逾的叫声,在陌生的地方找不见她,他心慌慌,愈发想着找见了要好好骂、狠狠骂,骂哭她才好呢! 还好一会儿就听见了她的声音:“我在这儿呢!” “哪儿呢?” 循着声儿找,声音渐渐从高处传来,罗逾抬头一看,杨盼手里捉着她的小猫,蹲在高高的树桠上眨巴着大圆眼睛看着他。 “下来!”罗逾喝道,“这地方任你玩吗?你喜欢西苑,也得我安排好亲从和护卫带着你去,一点闪失都不能有的知道么?” 杨盼期期艾艾的:“我不是喜欢西苑,我只是来看看,结果……我下不来了……好容易等到你来了。” 大概又是抓猫爬到高树上,猫下不来,她也下不来,真真还是个孩子脾性。罗逾没好气地说:“跳下来。” 树有点高,杨盼瞅了瞅下头,没敢。 罗逾只能脱掉外头甲胄,自己撸了撸袖子:“那等一等,我上来帮你。” “诶,等等!”杨盼努嘴指指树干,“有几只虫子,所以我下不来,不是我不会爬树。” 罗逾刚刚注意力全在她身上,这下子才注意到树干上,顿时汗毛全炸了起来:树干上赫然爬着三只红头大蜈蚣——他生平最怕的东西! 杨盼还在树上说:“你拿树枝把三只虫子拨掉,我就能自己爬下来了。毕竟这种红头大蜈蚣,咬人可疼了!脚得肿两三个月!……” 罗逾已经眼前发白,脑子发晕,自己觉得自己可笑,但是无法自控,背上的冷汗一层又一层的,但想着树上还有杨盼,若是等他回去叫人再来,只怕又是半天,万一她在这窄窄的枝条上掉落下来,一定会摔成重伤。 第308章 他只能咬着牙,深呼吸,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一声不吭地在一旁仔细找了半天,找了根没有沾着蚂蚁或瓢虫的树枝,小心翼翼去拨那蜈蚣。 杨盼伸着头看他屏息凝神的模样,脸儿都发白了,心里不由想笑。眼见树枝颤颤巍巍已经到了其中一只蜈蚣前头了,她就来了一句:“你拨的时候慢一点,这蜈蚣万一被拨到你身上咬你一口,可就糟了!” 那颤巍巍的树枝根本没法准确地碰到蜈蚣了,罗逾气得咬牙切齿说:“你闭上嘴,我不当你是哑巴!” “哦……”杨盼脸皮厚是出名的,被责骂了也不以为意,继续探头看他,突然来了一句:“你小心啊,蜈蚣太可怕了。” 树枝正好一挑,被她说得一抖,一只蜈蚣正好冲着罗逾的脸飞过来,将将地撞个正着。 小郎君简直都不能动弹了,眼见蜈蚣掉落地上,没有蜇他的脸,正想道“万幸”,却觉得不对——掉落面前的蜈蚣碎了。 碎了…… 罗逾强忍着不适凑近去看,见那蜈蚣的断面露出泥土色来。杨盼在树上笑得打跌,然后“刺溜”一下滑下来:“我用泥巴做的,还上了色,你看逼真不逼真?” 罗逾脸色发白,脖子上青筋暴露,咬着牙一把把杨盼拽过来。大概是气急了顾不得平日的温文尔雅,挟着腰给了她屁股狠狠几巴掌,骂道:“什么时候了,我跟你玩这个游戏?!大军当前,紧等着要作战,我日理万机,丝毫不敢懈怠。你却在等着耍弄我,你几岁了啊?!像个孩子娘吗?”气坏了,又揍了两下。 杨盼不抗揍,立马认怂求饶,手舞足蹈地哭:“别打了别打了!你好好说不行吗?怎么动不动就打人啊?” 罗逾把她竖起来,犹自生气,只是看着她糊了一脸的眼泪,气已经抽丝般少了,依旧呵斥道:“你就仗着我宠你,不打不骂疼着你,就给我蹬鼻子上脸了?我最恨虫子——尤其是蜈蚣——你知不知道?!” 杨盼两只小脏手抹着眼泪,不服气地说:“你可以不帮我呀!你为什么帮我?” “我为什么要帮你?!”罗逾简直给她的神奇想法气得想笑,“你说我为什么帮你?” 杨盼又抹了一把眼泪,不服气地抬脸望着他:“因为你也可以战胜你的恐惧!比如现在,对不对?” 罗逾望着她糊着眼泪的眼睛,那么明亮的望着他,像是不讲理、不懂事,但仿佛又在说给他听什么道理。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问:“打疼了吧?” 杨盼揉揉火辣辣疼的肉肉,不屈地翻了个白眼:“还行。” 罗逾走到树前,还有两只泥做的蜈蚣黏在上头,仔细看就会看出做得其实挺粗糙的,头上的红色根本就是朱砂点的,可他刚才怕得不行,真是笑话了。 “罗逾,你怕的东西太多了,怕虫子,怕肮脏,怕失去亲人,还怕你的父亲。所以你一直是被害怕推着走的,过得不情不愿。”杨盼对他大声地喊,“如今,你能不能不怕一回?自己走一步?向前走一步?!” 她来到树前,小脏手扳过他白皙的脸颊,直视着说:“能不能不怕你父汗?自己走自己的路?” 罗逾心里对父亲的畏惧是隐藏在冰山之下的巨冰,等闲不能撼动,但此时那冰山下头好像被温暖的水重开了裂缝,冰山慢慢发出碎裂的声音,他看着妻子的眼睛,那么大,那么美,凶巴巴时也充满着温柔和坚定,一直是他勇气的来源。 温流使得碎冰产生的裂缝越来越大,他的紧张与害怕突然就像刚刚的泥巴虫子那么可笑起来。 他此刻说不出话来,眨着他那双漂亮、但此时带着疑惑的眼睛看着她。 杨盼说:“其实吧,我刚刚是去找你,远远地见你带阿翰罗去父汗的营帐,他那表情……是不是素和出事了?” 罗逾迟疑着摇摇头:“不知道,没有消息传过来。大概,素和被我大兄扣留了。” “素和应该是出事了。”杨盼比他冷静,“我后来看见阿翰罗从大汗帐营里出来时,已经一脸泪痕,额角是青的。一定是父汗的离间计起效了。你不懂,阿翰罗是明白的。而且,如果素和不死,他不会铁了心来投奔你们的。” “就不会是他被拔烈裹挟着过来诈降?” 杨盼笑道:“你会这么想,你父汗不会?但看阿翰罗出来时的模样,不是被揭穿的惊怖,而是终于可以倾泻出来的伤心。我就知道绝不是。” 她收了笑,叹了口气:“可惜素和了……我和她还有一面之缘,多好的女郎。” 想着阿翰罗含泪烧纸钱的样子,罗逾已经觉得心头酸楚涌上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还记得那时候在西凉好不容易救下她……”顿时鼻尖也发酸,竟不知再说什么才好。 杨盼适时握住了他的手,脸在他的襜褕胸口位置上蹭了蹭:“别难过了。先向前看。” 罗逾点点头,把她拥在怀里,愈发觉得自己刚刚实在是简单粗暴,承蒙她温暖而宽容的性子,也没有跟他计较。 杨盼的声音从他怀抱里传来:“然后呢,我听见阿翰罗在吩咐他身边的几个亲兵,叫把三皇子常山王叫到京城来,还给了一块虎符。” 罗逾突然像被一桶冰渣子水从头浇下来一样。 突然叫常山王到京,父汗想做什么? 杨盼还在说着:“……当然,名义上是命三皇子一起勤王,但是另一层,想必是不放心你吧?” 未必是要兔死狗烹,但是,做皇帝的想多提携几个儿子,分掌权力,免得现在一人独得兵权的罗逾未来架空他、叛逆他——他是个瘫痪的人,现在还真只能指着罗逾的“孝顺”,可是,哪里能甘心呢? 杨盼从他胸怀里仰起脸,冷笑道:“他要控制你,越到平城越是如此。但是逾郎,你是你自己!他以前忽视你、控制你、折辱你、鞭打你,现在用你的妹夫和兄长来分你的权柄,让你不得不继续对他俯首帖耳——他还是皇帝,自然不肯被你分掉他的权力。但是,你也要晓得,现在你没有软肋在他手里,你要孝顺他,不是今日对他唯命是从,也不是害怕他、畏服他,而是从此挺起胸对他,做对的事,那才是孝顺,而不是屈服!” 罗逾胸脯起伏着,目光利箭一样。 杨盼挣开他往后跳了一步,生怕刚刚挑唆的话又有哪句激怒了他,又要挨揍,屁股已经很疼了,她强撑着没有跌架子,但是,再挨不起了! 可惜在他的敏捷矫健面前,根本逃不掉,一下子又被挟住了。杨盼打算认怂求饶说点软话。 但是罗逾一下子抬起她的下巴吻住了她,把她的求饶全部堵在了嘴里。 好一会儿,他才离开她的嘴唇,很认真地凝视着她说:“谢谢你。我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令作者忐忑的小甜饼。。。 ☆、第二零七章 三皇子曾经也是皇帝的爱子, 他的封地在常山郡, 离平城不远。他被叫过来增援,不几日就听说兵马已经到了范阳, 有着皇帝的虎符,自然可以一路通畅。 罗逾作为现在平城这些军队的主帅,好像对三皇子的到来并不那么吃惊, 倒是一如既往与阿翰罗讨论策略:“三十万人吃喝拉撒睡在平城, 总归还是拥挤了点,我想着还是速战速决,不能再老与拔烈无聊地斡旋了。宫中引的是桑干河的水系, 如果断掉水流,虽然也有深井供水,毕竟宫里数千人,马上会捉襟见肘。只是这法子到底毒了些, 宫里还有父汗的若干嫔妃、我的若干年幼的弟妹、子侄,以及不少无辜的宫人。” 第309章 阿翰罗只思索了片刻就说:“逼一逼也好的,太子殿下想想, 咱们再环围下去,也不过等里头粮绝, 饿死与渴死,其实没有轻重之分。” 罗逾装作踌躇的样子:“但是素和……” “素和已经不在世上了。”阿翰罗这次倒没有掩饰, 直接答道,而且望着罗逾的时候极其坦然,“臣做的孽, 已经跟大汗承认过了,大汗叹息良久,还是说原谅我,因为这是无可选择的法子。” 他终于低下声音,惨然笑道:“不过,我是没法原谅自己的……这场仗打好,我就去陪伴她……” “妹夫……”罗逾动容,手按着阿翰罗的肩头,终是千言万语化作一声长叹,“节哀……我那时从张掖救出素和,再也没想到今天。但是你还是要保重自己。” 再勇武的男人,心里也保留着一片柔软,吸溜了一下鼻子说:“现在我自然不能松懈,毕竟,大仇还没有报呢。” 看着罗逾,他倒也生出感激来,毕竟那时候救出素和的是他,而且后来听素和说起,简直是孤胆英雄一样,单枪匹马冲进皇宫大内,从大火和李知茂的刀刃下把人硬生生地抢回来一条命。 这样想着,未免另一处有点愧疚感。阿翰罗说:“不过……臣僭越地提醒太子殿下一句,大汗身子骨虽然这样了,但他毕竟是大汗。无论是头脑,还是识人用人的能力,都是无人能及的。太子殿下未来将领国之重器,如今还是收敛一些,免得……” 肯说真心话,这个人确实还是个厚道君子。罗逾点点头。当然,有的话他不宜说,有的事要时机合适了才能做。他说:“多谢你的提醒——那就先断宫中水源吧。” 宫城紧锁,还把许多听命于拔烈的禁军一道带了进去——往好处说,人多战斗有力;往坏处说,人一旦多了,吃喝就会紧巴。没吃的时候,树皮草根乃至人肉都可以充饥,但是没水喝的时候,这些东西一概无用。 宫里的人几乎天天望空求雨,可惜这样晴好的秋空,一点下雨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愈加晴明高爽,天空里一碧如洗,万里无云。深井的水所剩不多,只能勉强润唇,最孱弱的老年宫女宦官已经倒下了一片——可是缺水的苦处,是喝人血都不能解渴的啊! 亦是一种倒逼。天天由外头向里头射进钝头的箭,上面写着劝降的话;城头上一低头就能看见下头的人有吃有喝,简直使上面的人嫉妒死。 叱罗拔烈终于承受不住,决意跟城下决一死战——只是众寡悬殊,胜负简直写在墙头。他思来想去,唯有最后一条路径或可一试。 宫城城墙上终于出现了无数嘴唇干裂、而破釜沉舟的禁军。先向下放了一轮箭表示宣战。 接着,城墙的垛口,突然出现一个大红色的影子,细细看,是一个裹着大红色襁褓的婴孩,正哭得声嘶力竭。 一个人把这婴儿拎在垛口之外,丝绸的襁褓被风吹得一个角散开了,在风里不停地飘着,露出一只雪白.粉嫩的小脚丫,徒劳地蹬着。 有人在上头喊话:“请报于大汗知晓:这是大汗和李耶若生的女儿!你们再不开源放水,我就把她扔下来!” 城墙十余丈高,掉下来肯定没命。 站在前头关注态势的罗逾呼吸滞了滞,回头看了看坐在车中的父亲,又看了看他身边的阿翰罗。 阿翰罗的目光也瞥到了皇帝那里。 辂车张开了车帘,皇帝的脸隐在帘下的阴影里,看见他裹着丝绵的锦衾,依然坐得直直的,身边还放着一个沙盘和若干兵书。 小婴儿的尖叫声传得最远,他分明听见了。 罗逾上前低声问道:“父汗要不要看一看去,万一是真的……” 他看见叱罗杜文阴着脸,透过车门死死地盯着垛口上那个大红色的影子,听着小婴儿娇嫩可怜的哭声。然而他却对罗逾说:“真的又怎么样?就听凭他要挟?用小儿要挟,是因为他已经绝望了,这是我们大好的机会,决不能放过!趁此良机上前,先冲车,再云梯,旁边架设石砲和飞天弩。” “可……可是……” “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你能成什么大事?!”叱罗杜文大怒,厉声呵斥他,“上前!” 罗逾居然被骂得没脾气,看了看垛口的小娃娃,咽了口唾沫,叹了口气,吩咐左右说:“大汗吩咐,步兵先遣,用盾牌护住;然后上冲车,石砲和飞天弩掩护左右;云梯兵上宫城城墙,先登者赐万户侯。” 下头得令,很快把主帅的命令传了下去,少顷便见持盾和持戈的步兵慢慢开始朝城下挪移,但又如黑色潮水——最藏力的慢涌的海浪。 见他下了命令,叱罗杜文才松乏开,在等待步兵布阵势的时候,罗逾听见车里的父亲喃喃地说:“她应该一岁半了吧……该会走了吧……这娃娃,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呢!” 罗逾回头,正看见父亲目中雾光之下仿佛湖波起伏。“父汗……” 叱罗杜文没有避开儿子的目光,而是直视过去:“我答应过耶若要把最好的封邑给温兰,所以日后追赐,就叫‘赵国公主’吧,赵地富饶,且出美人……”他眼角滑过一滴水迹,好像倏忽间就瞧不见踪迹了。 然而转眼又在指教儿子:“这种时刻,不可以犹疑,不能有软肋落在别人的手上。该狠的时候,哪怕心如刀绞,也要弄清楚:什么才是最要紧的,什么是可以、值得放弃的。” 罗逾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父亲说得也不算错,但是和他的想法大相径庭。 他到前头督战,恰好看见阿翰罗也失神地望着在城墙外哭叫的那个小婴孩,抓着她脚踝的那个人大约看见潮水般的士兵涌过来了,紧张得那条胳膊都在颤抖,叫人担心他会不会一个紧张就真的把孩子扔下来了。 罗逾低声对阿翰罗说:“父汗虽然那么说,但毕竟是我的妹妹,我要试一试去救她——就像那时候救素和。” 因为提到了“素和”,阿翰罗嘴张了张,居然没有把反对的话说出来。 罗逾圈马到城墙下,尽量避开在弓-弩的射程之外,对城墙上大声说道:“你只怕不知这里谁人做主。拿谁不好,居然拿温兰小公主来威胁我?她的母亲李耶若,可是害我母亲的人!”他笑了笑,雪霁云开一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点点头:“随你吧。” 圈马回去,旋即又转头道:“不过,城破之后,有没有人问你戗害公主之罪,就不得而知了。”大笑而去。 别说这名士兵泄了气,就连藏身在雉堞之后的叱罗拔烈也一道泄了气。 他对身边一名亲信道:“看来阿翰罗所说是真的……我父汗已经是个废人了。宥连挟天子以令诸侯,根本不畏惧他。杀不杀温兰,结果差不多。” 他看了看被抱回女墙里、哭得声嘶力竭的小女婴,心里一阵馁,喃喃道:“那个时候没有及时出城向北逃,这会儿包围得铁桶似的,来不及了吧?” 那亲信已经绝望得想哭了,梗着喉头说:“大汗……怎么办才是?” 叱罗拔烈闭了闭眼睛,惨笑道:“我也没有办法啊。错一步,步步错。” 但是好像也不那么后悔,他不造反,也迟早死在父亲的手上;不死在父亲的手上,大概被废之后幽禁终身——古往今来,所有废太子的结局,想想也是可怕的。 第310章 他的命运基本已经定下了,只是后宫里他深爱的那群妻妾和儿女,都渴得唇焦舌敝,最小的小女儿比温兰还小些,都在乳母怀里奄奄一息了——乳母饥渴无乳,孩子撑不下去了。 叱罗拔烈猛然起身,站到雉堞口对罗逾的背影喊道:“五弟,等一等。” 罗逾诧然回头,圈过马面无表情地睨视着他的哥哥:“阿干,还有什么话说?” 拔烈撑着雉堞墙垛口的两头,叹口气说:“哄骗五弟从柔然回平城,担弑父的罪过,原是我的错处,我跟你说句抱歉了。” 罗逾冷笑道:“这话……我居然不敢领呢。” 拔烈说:“成王败寇,我的命,我认了。只是书写史书的是成者,我未免有些不甘心。所以说几句实话,若是五弟肯听进去,也算是我们兄弟一场。” 下头他的弟弟一脸不屑,目光巡睃着城墙上,大概在找有没有埋伏的暗箭或弓-弩。 拔烈说:“可敦说,杀皇甫中式逼反五弟,虽然是个险招,但实则并没有真正伤害五弟你——毕竟么,你现在大概已经晓得了,皇甫氏根本不是你亲娘。你亲阿娘,虽不是父汗所杀,但也是因他而死。” “拔烈!你不用挑拨离间!” 拔烈似乎有些诧异:“挑拨离间?现在难道不是你说了算?我挑拨谁?离间谁?” 接着又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嫁祸给你,是我的大过,在父汗背后射暗箭……也是我下令的。这些都是实话,将来写在史书里,这样的大罪千古难赎,遗臭万年,我也无可怨由。五弟,在此之前,我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求你念着这一点,给我的妻子孩子一条活路……” 他远远的,好像是抹了一下眼角,眼睛望着天空好一会儿才又把目光重投回投到罗逾身上,拱手道:“宅里的妇道人家,都没翻天覆地的能耐;几个儿子,也不足十岁,还是懵懂的年纪。我……” 拔烈的声音低沉下来:“我是不祥之人,作为长子出生,没有建树,但得罪愆。我母亲在我十六岁那年因我被封太子而死……其实我心里,一点都不想当这个太子,只是到了位置上,就下不来。日子一天一天都痛苦极了,宥连,你挨的打,大概还不足我的十一,熬着皮肉的疼痛和心里的恐惧,日子永远数不到头,呵呵……” 他又抬头望天空。 十六岁之前,母亲卢贵嫔给了他最温暖的爱,所以他和父亲不一样,他爱他的妻妾和孩子们,从冰冷的平城宫回到东宫后,可以在他们身上汲取家庭的温暖感——这是他的软肋,到了最后关头,因为舍不下,所以失去了逃亡的机会。 没办法后悔了,也不后悔。 “宥连啊,”拔烈再次低下头,“我求求你了,给他们一条活路吧。哪怕幽囚哪处一辈子,或者流放到最北边叫他们牧牛羊,留他们一条命吧。” 他居然奇异地笑了,仿佛这一瞬间他终于无所畏惧了:“我的错,我在这里赎罪了……” 罗逾未曾答话,突然看见他的大阿干,一下子登上雉堞墙头,毫不犹豫地翻身往下一跳。 皇帝所着的紫金二色的衮服,如天空中飞过的一只大鸟,扑扇着巨翼滑翔而下。 ——不,不是滑翔,而是极快地就坠落下来。 罗逾很快看不见他的影子,但听见沉闷的“砰”一声。 城墙上下,都是一片死寂。 他这边,有几个士兵大概想振臂欢呼,但这从主帅起的一片死寂,不由地让人收了声儿,望着城墙上,又望着城墙下,竟然胜利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罗逾自己也是好一会儿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犹恐在做梦,对身边的人说:“去……去看看。” “皇帝”坠落身亡,宫墙上已经纷纷放下兵戈,下跪投降,里面哀哀的哭声响起来,大约是叱罗拔烈的亲信。 罗逾的亲兵去城楼下查看,很快回报:“禀太子殿下,真的……真的死了。身子整个已经摔变形了,头颅碎了,肋骨从肚腹里穿出来,脊椎全断了,人扭成一截一截的,血流了一滩……” “别说了!”罗逾摆手道。 他蓦然听见欢呼声,回头一看,是围在父亲辂车边的一群人在大声笑嚷。 罗逾突然觉得不可思议:这是那个人的儿子!他哪怕是情绪复杂地皱一皱眉,也还算是有人心的吧?! ☆、第二零八章 战争有太多时候考验的是人的意志力, 能够兵不血刃地夺取了平城宫, 连罗逾自己都没有想到。 偌大一座宫殿的受降,也是相当繁琐的。里头的禁军士卒们一个一个卸甲检查, 捆缚待勘;宫禁中所有宫女、宦官,叱罗杜文的宫妃和幼子女,乃至拔烈的家人之属, 都必须重新查验, 免得会有伤害皇帝的可能。这一折腾就折腾到了晚上。 罗逾前去皇帝那里询问:“父汗今晚是住回宫中还是仍在宫外行营暂住?” 叱罗杜文扭头反问道:“你呢?” 罗逾心里又不舒服,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这位行动不便的父亲还不肯信他, 还要看着他,不肯离他寸步。 所以做儿子的说话也没有那么好声气,恭敬而冷冷的腔调:“儿臣自然听着父汗的吩咐,此刻宫城虽破, 还没有到可以放松的时候,还是在外头看着大军为妥。父汗若是不怕辛苦,还在行营将就一夜?” 叱罗杜文居然赞许地点点头:“这样好。我不怕辛苦。” 又看看儿子, 居然带了点笑容:“你今日一番话,说的是极好的。就算心里担忧温兰, 也决不能在言辞上显示出来,这样才可以使你没有软肋, 也反而使他放弃了用温兰的性命来威胁你。刚刚你派人清查禁宫,温兰她可还好呢?” 罗逾被他赞许是难得的,但想着父亲今天的残忍, 又对他的赞许高兴不起来,勉强扯了扯唇角,居然像杨盼一样起了恶作剧的玩心:“父汗……您知道的,大阿干对李夫人深恨痛绝,温兰她……” 叱罗杜文在那一瞬间,含笑的脸失色了,怔怔道:“他……他还是没有放过温兰?!我的温兰,她……她不在了?” 原来他还是会为自己的子女伤心的,罗逾心头一阵酸楚,又是一阵嫉妒,可惜的是母爱者子抱,那个会叫父亲伤心的孩子只会是李耶若的女儿。 罗逾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温兰还好好的,已经交给她的乳保照顾了。阿干在城楼上说的,父汗想必也都听到了,我想知道……我的亲生母亲,是……” “就是他说:你亲娘是因我而死?”叱罗杜文挑了挑眉表示不屑,“你信他的话?” 然后冷哼了一声:“胡扯胡扯!她分明是自作孽不可活!她蹈水自尽的时候,我求过她不要那么绝情寡意,愿意跟她忘掉往事、重头来过。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求她了!” 说到这里,大概想起了无数无人敢提的往事,皇帝默然了一阵,又陡然气怒起来,拍着身边的狼皮褥子,声音高亢得惊人:“我这辈子都没那么低声下气过,把自己的脸放在地上任她踩一样!可她呢?她笑着对抗我!反叛我!践踏我!她以为她死在了我面前,就等于是给我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哼,我才不在乎她!!” 第311章 罗逾被父亲突然大喘着气暴怒的模样给惊呆了。 而后,他见叱罗杜文戟指着他,声音愤怒到近乎嘶哑:“你滚!滚出去!不要叫朕见到你这张脸!” 罗逾本能地转身出门。而出门之后,背靠着帐篷的竹壁,只觉得背上湿了,心跳也急促极了,呼吸都几乎难以为继。他焦灼不安,不由脱去身上代表太子服制的朱色绣蟒袍,摘掉远游冠的长簪,让风吹一吹自己的头脑,宁一宁心神。 曾经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和他的母亲为什么会被恨到这个田地?这么多年过去,都能叫那个冷静理性的叱罗杜文一下子丧失了他最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他在里皇帝御幄不远的一堆篝火旁呆了很久,直到看见皇帝身边的人又匆匆叫来了阿翰罗,才把一颗心从刚刚的惊疑不定中抽出来,突然间又拎到了另一种担忧中。 他穿着素纱里衣,像个普通士卒一样蹲在火堆后面,而阿翰罗也是行色匆匆,来的时候低着头没有瞧见他,走的时候也低着头没有瞧见他。 皇帝大约没有吩咐几句话,但见阿翰罗绕出一片壁垒之外,就边走边在吩咐他身边的亲兵:“你暗暗地去查,哪些人是太子殿下从南秦带来的,哪些是燕然山、瑙云城一片的,哪些是后来依附的雁门、肆州、并州、定州那里的……分别驻扎在哪一块营地,下层的将领是谁。弄清楚后悄悄告诉我。” 罗逾一颗心像浸在冰水里,冷,而且拼命地紧缩着。 等阿翰罗的身影消失,他才一步懒似一步地往自己住的地方走。 杨盼抓着一只小猫,正滚在被窝里玩。不想罗逾说有好多事务亟待安排,却这么早就回来了,她知道他虽然不厌恶猫狗之类毛茸茸的动物,但是那爱干净的脾性,是不肯睡在有猫毛的被子里的,她急忙把小猫往背后一抓,冲着他咧嘴一笑,想着找个什么借口对付过去。 结果罗逾根本就没看见那只猫,他沮丧地一屁股坐下来,把那身太子冠冕、外袍丢在一边,闷闷地不说话。 杨盼则悄悄把营帐的门帘揭起来,把那只小猫塞出去,然后问他:“怎么了?心情不好么?” 罗逾落寞地点点头:“他在查我的人马,大概是想一步步削空我,借助阿翰罗和三皇子的力量,分我的权柄。” 他想着今天皇帝暴怒的模样,还有更深层的担忧,对杨盼只又说:“除了你阿父借给我的十万人,其他的原本都是他的治下,若是皇帝掌权发令,他们随时就可以不听我的吩咐。我想着拔烈的命运,就觉得自己也是岌岌可危。” 杨盼有些愣住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问:“发生什么事了?就算要兔死狗烹,也不会是现在吧?万民都知道是你救了父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罗逾对父亲已经是心寒到底,“说到底,我那时候叛他,是他心里永远的一根刺,若不是我兵临城下,拔烈也没有机会从背后放冷箭。他如要追究这点,仅一个‘始作俑者’,就够我喝一壶的。” 杨盼也陪着他心寒,偎依到他身边说:“那怎么办呢?先下手为强?” 罗逾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说:“我确实不能束手待毙。我今晚悄悄送你出去,从属于南秦的士兵里,派出最精悍强干的陪你回南秦去避一避。你是我的软肋,我绝不能让他把你捏在手上。否则,拔烈的命运,我不仅要经历一次,而且会更束手束脚。” 杨盼望着自己的郎君:这就又要分开了? 她心里涌起说不出的悲凉:怎么就至于这样?!才成为胜利者,转脸又要相残? 罗逾谨慎,到帐篷外查看了一圈,然后回来在她身边说:“三皇子的人还在范阳,一时半会儿未必能赶到这里。阿翰罗正在悄悄清查我的人马,大概不久就会分而治之,褫夺我的权柄。现在父汗能用的、能信赖的人唯有他了。” 他目光中时而冷硬,时而又有些犹疑。 杨盼问:“是不是唯有切断阿翰罗这边,叫父汗孤掌难鸣?” 罗逾点点头。所谓“切断”,大概只有叫这个人永远不能说话,否则,总归是个隐患。杀掉阿翰罗,真正“挟天子以令诸侯”,叫叱罗杜文有口难言,不得不听命于罗逾。 只是唯一心里不忍的,还是这个妹婿,忠心耿耿的厚道人,才丧妻,却也咬着牙协助罗逾肃清宫城,郎舅之间本没有什么罅隙,却要因为权力之争,拼到你死我活。 杨盼默然地低着头,偶尔瞟一瞟罗逾,他也是闷着头纠结得很。 听见外头军营打更的梆子声,罗逾叹口气说:“三更了,太晚了,睡吧,一切明天再说。” 被窝里已经被杨盼和猫焐得暖暖的,罗逾解衣钻进去,脸颊感到枕头上有几根毛发,侧脸一看,不是杨盼的乌发,而是白绒绒的猫毛,心里本来就焦躁,不由皱起了眉,把猫毛往旁边捋了捋,心里总想着这枕头猫儿蹲过,脸怎么也靠不上去,终于问道:“还有枕头换不?” 杨盼知道自己做了坏事,抿着嘴怯生生说:“有啊……”赶紧狗腿地换了一个香喷喷的新枕头来。 “被子里有猫毛吗?”枕头是新的,他还是不放心。 杨盼说:“没有没有,猫儿不进我的被窝的。”犹恐他发现蛛丝马迹,此刻最宜美人计。她舒臂抱住他,小鸡啄米似的在他脸颊上啄,膝盖去蹭他的腿,软乎乎说:“我要抱抱。” 他听话地抱住她,但是似乎别的心情就没了,黑头里也看得出眉目嗒然。 杨盼说:“逾郎,我不想跟你分开……我不回南秦,我不想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听话,为了都兰。”罗逾说,“切断阿翰罗这边,不那么容易——他又不傻,不会束手待毙的。你在这里,会成为我的软肋,我的负累。” “我才不是负累!”杨盼生气,用力去吻他,临了还咬了他嘴唇一口。 罗逾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刺痛的嘴唇,似乎要生气,但还是说:“听话,别闹脾气。你生气,打我咬我都行,但是不许不听话。” “我才不是负累!”杨盼纠结着这句话,怒冲冲把他另一只手从腰间摘出来,然后一翻身,卷掉了大半的被子,拿个后背对着他。 顿时,罗逾整个身子露在外头。北地的秋,白天还暖和,晚上已经寒意重重。 他看着杨盼也半个背露在被子外头,怕她着凉,上前扯被子想帮她盖好。杨盼用力压着被角,不让他扯开。罗逾拍拍她屁股,有些恼火地说:“怎么又别扭了呢?你心里不舒服,打我咬我我都同意的,怎么又跟自己身子骨过不去呢?” 大概有些生气,不觉手上重了点。 杨盼一个翻身,冲他嗔道:“你就会打我是不是?” “我……没有啊……”那厢瞠目结舌。 一直软绵绵的小女郎,突然变成草原上的小母狼一样,一下子骑跨到男人的身上,用力扯开他的衣带,然后俯身下去,在他白皙的胸膛上咬了一口。 罗逾“呃”了一声,旋即想到她委屈了,她生气了,她被他拍疼了,她想咬他,他该承受的。所以默默忍着,伸手轻轻抚抚她的腰肢,表示他认错。 第312章 她又像只露出了利齿的小乳猫,钻在他身上,又给他来了一口。 罗逾皱了皱眉忍痛,发出了些许“咝”的声音。 突然,齿痕的痛处被她软软热热的小舌尖舔舐着,温柔地打着转儿,给痛的地方带来温暖酥麻的滋味,那滋味过电似的往身上其他地方钻,叫人忍不住想呻_吟。 还没享受足意,牙齿又来了,但因为知道接下来必然是那样柔软湿润的抚慰,所以竟然有些期待。刚刚还觉得满心无趣,不知如何面对明日与叱罗杜文和阿翰罗的翻脸无情,此刻突然全部忘记了,彻底被她的舌尖打败。 杨盼凑在他脸前,凶巴巴问:“我是不是你的负累?” “我的意思是——” 说了一半,被她强吻了。 罗逾有些好笑,也有些享受,握住她的腰,感受她侵略过来的舌尖。 一会儿,伸手去解她的汗巾,脱她的小衣。 ☆、第二零九章 这一回, 是杨盼更占强, 始终在上头掌控局面,有时罗逾见她额角的汗滴滴答答往下落, 小脸蛋又红又烫,想翻身上来,却被她摁住肩膀, 再气哼哼在他耳垂上咬一小口。 明白她的意思, 便会生怜,于是安心享受,直到最后两个人共赴高唐。 杨盼大概累坏了, 一下子仰躺到地铺上,喘着气还带着颤声儿。 罗逾的手慢慢摸过来,在她身上抚了抚,然后小心拉过被子, 把她和自己一道裹了起来,终于看见他露出了洁白的一口牙,像做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样:“被子要盖好。” 杨盼小猴子一样扑在他怀里, 把额角的汗水都擦在他身上,扭着身子撒泼:“说, 我是不是你的负累?” 想不到还在纠结这句。 罗逾笑着说:“我用词不当,不能叫负累, 我是太担心你,不能让人拿着你来胁迫我。我先在想,接下来要做的事又是百身莫赎的, 而且一个不注意就是摧身碎首,我不能叫你陪我担风险。” “逾郎,”杨盼严肃起来,“我知道你是心疼我,担忧我,宠爱我。可我不是那种等着别人宠爱的小女娘。” “我知道。”他还是在哄她,“你判断力准,行事力强,不过,现在是男人间的事。阿盼,你乖乖睡吧,我明儿再想想该怎么办。” 杨盼终于点了点头:“逾郎,阿翰罗是不是很爱很爱素和,就像你跟我一样?” 罗逾点点头,轻轻拍拍窝在他怀里的人儿,心里在想:明儿无论如何得寻辆马车,寻几个靠得住、能力强的南秦将领,把他们的公主带回故土去。不能张扬,她若是挣扎,说不得只能塞上嘴,缚上手脚,偷偷塞马车里。她日后一定恨我,但是也顾不得了…… 第二天,罗逾陡然又有了勇气,晨起被杨盼催起来去看士卒日常操练,逡巡一圈,尤为注意原本非属他的那些部众,防着阿翰罗动作太快,一夜之间就把人给离散了。 好在看来也还算正常。罗逾微微放心,虽然不忍,但目下是先下手为强,迟疑之后会酿大祸,说不得也要赶紧筹谋起来;不过若是干掉阿翰罗之后,平城的禁军大半是他一手带上来的亲信,要能平息哗变,也要考虑清楚——总归是治一经损一经,难得两全法。 一圈下来,他特为到南秦士兵所在地方,约了两个信得过的将领,把自己打算送杨盼回南秦的计划说了,恳切道:“非常之时,非常之法,望两位能理解我。今日对不住你们公主,我日后若还有生还的机会,就亲自去南秦向老丈人负荆请罪。” 两个将领面面相觑,但也表示理解,悄悄点了一些兵马,取了罗逾命他们“巡视外城”的手谕,然后拿上软布、软绳,又备着一辆四壁厚实的辂车,窗帘子俱用钉子钉上,跟着一道往杨盼所在的营盘而去。 到营盘的栅栏口,罗逾突然寒毛都皆俱竖了起来——栅栏口停着三四十人,均是羽林禁卫的打扮,肃穆地执戟立着,目光一色地看着杨盼所住的那间营帐。 罗逾顿下步子,心脏“怦怦”乱跳,他强忍着紧张,厉声问那群人中为首穿管领衣衫的一个:“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对新太子还是很恭敬:“回禀太子,六驸马来见太子妃。” 罗逾背着手,死死掐着手腕,免得手抖得波及肩臂,声音越发凌厉:“胡闹!既然知道我是太子,太子的家眷可以随便见外臣?!阿翰罗他什么意思?造反么?!” 那人好像有些惶恐,低头低声说:“太子息怒……是太子妃派人请驸马的。” 罗逾哪里肯信,冷笑道:“请?若是太子妃召见驸马,无论什么原因,你们该这么多人持刀兵过来?哪里有这样的规矩?!” 论储君与臣子的关系,他的话是不错,但是非常时期,那管领只能苦笑着说:“这个……还请太子殿下见恕,等驸马和太子妃的话谈完,一切无恙,卑职亲自给太子赔罪,太子就是要卑职的命,卑职也绝不敢眨眼睛。” 罗逾担心阿翰罗,阿翰罗也担心罗逾啊!谁都不想被伏兵杀掉,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罗逾其实已经难以透气,可此时一点都不能出错,他目光一斜,他自有一些亲信,已然逼近上来,也是手握刀柄,随时准备听主子的吩咐喋血一战。 罗逾要紧疾步上前,来到杨盼的帐前。他十分紧张,生恐这片时的失陪,会造成终身的遗憾! 还好,里头传出了杨盼的声音,轻柔稳笃,没有被挟持或威逼的样子:“六驸马既然来了,我也不兜圈子,你信不信都不要紧,横竖宫里还有一位可敦,可以参差印证。古人说为政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立场不同,想法自然不同,所以,我这里的人你见一见,信不信,不凭主观,驸马完全可以自己印证吧。” 阿翰罗明显是不信任的语气:“既然太子妃这么说了,听一听也无妨。太子妃既然是南秦的公主,臣刚才多有说话不当的地方,还望太子妃不要计较臣的失仪。” 听这语气,好像还真是杨盼约谈阿翰罗。 罗逾的步子迟滞了些,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正犹豫要不要冲到帐篷里去,就看见帐门打开了一角,杨盼的脑袋露了出来,看见罗逾时圆眼睛眨巴眨巴的,好像有些吃惊,但也没有偷偷做了坏事之后惶恐的模样,反而冲他调皮一笑,然后收了笑容,肃容朗声喊:“叫阿蛮进来。” 阿蛮这段日子伤养好了不少,虽然走路还得靠人扶着,但是身上不再有脓血味儿,除了一瘸一拐外与常人无异。 阿蛮进了营帐里,看见大铁塔似的坐在那里的阿翰罗,就是浑身一哆嗦。 杨盼温语道:“阿蛮,你别怕,我不会打你。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这里这位特别想知道伪帝拔烈是怎么得到消息要挟持晋国公主的。” 这话说得还是挺有技巧,满心不信赖的阿翰罗目光一跳,显见的有了听下去的兴趣。 阿蛮听见与那天相关的事情就发慌,目中隐隐已经带了泪光,抖着声儿问道:“奴婢那天不是已经照做了么?还要奴婢做什么?” “你已经做了什么?”阿翰罗问。 第313章 阿蛮瞥了他一眼,大概看见他眼中腾腾的杀气,不由朝杨盼的方向瑟缩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大汗命我飞鸽传书给可敦,告诉可敦是六公主的驸马救下了大汗。” 她并不认识阿翰罗,此刻但求无过,什么都说。 杨盼低头喝茶,但是眼角余光看着阿翰罗的表情。 他始于不信,继而惊,继而又不信,但最后默默地黑着脸。 这样的沉默中,便是低头假作品茶的杨盼也未免有些沉不住气,阿蛮更是惶恐不安,喃喃道:“不要再打我了,我该说的都说了,一句谎都没有……” 阿翰罗起身踱到阿蛮身边,阿蛮和惊弓之鸟一般,浑身都紧缩着,不敢动弹,但蜷成一团。 “谁打你?”阿翰罗问。 阿蛮带着哭腔说:“奴婢有过,大汗施罚,奴婢不敢有怨言。” 阿翰罗不出声,突然俯身扯住阿蛮的领口用力一撕。阿蛮吓得一声惊叫,但又岂有力气对抗?眼见一身衣裳被撕裂成两片,露出伤口刚刚不再化脓流血的脊背。 领宫门护卫,也是皇帝身边的要职,阿翰罗算得上见多识广:这样如蚯蚓一般歪歪斜斜的凸起伤痕,是皮鞭下了死力气打到皮肉翻开才能形成的,绝不是一般的苦肉计。他直起身子盯着不停颤抖的阿蛮,又问:“你说鸽子脚上绑的信是你发给可敦的,你再写一遍给我,好不好?” “大汗……大汗会不会知道?”阿蛮问。 阿翰罗目光一凛,捏着阿蛮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说话间杀气腾腾:“知道又如何,你不写,我就没有鞭子?不能打你?” 虽然是吓唬,但杨盼知道这位领军也没什么做不出来的,皇权虽大,惜乎并没有同样掌权的亲信为叱罗杜文传达圣谕,所以此刻“灯下黑”,而她利用的也是这“灯下黑”。 当年她遭遇过李耶若用这样的方式把她玩得团团转,如今转换来,以此异曲同工,向已经亡故的李耶若致敬。 阿蛮吓得花容失色,急切地斜看着杨盼,目光里都是求助。杨盼取过纸笔,放在阿蛮身前,温语说:“你写吧。大汗说过,只有说实话才能救你。如今是一样的。” 阿蛮略略平静,提笔开始写当时帛书上的话。她本是个聪明姑娘,摒绝恐惧,镇定下来之后,那段文字还是能写得一五一十。写完她有些畏惧地看了阿翰罗的脸一眼,低声说:“日子间隔久了,或许有些字句不对……” 阿翰罗懒得理她,捏着笺纸扫了一遍,然后捏在手心里,目视杨盼冷冷道:“多谢太子妃指点。” “谈不上指点。”杨盼说,“人都在迷局之中,破解迷局,才能拨云见日。心里清楚了,你该是忠,该是义,或该是情,你可以自己选。” 阿翰罗喉结动了动,点头毫无温度道了声“得教”,便拔脚出去了。 门口,正看到一脸紧张的罗逾。阿翰罗亦无什么特别的表情,只说:“我是想解开迷局——我也奇怪了很久了。只是有一条,可敦只有素和一个女儿,不至于为了篡伪之君害自己的女儿。” 罗逾道:“但是拔烈不同,非是同根,若有于他不利的消息,狗急跳墙正常得很。” “那素和还是大汗的亲生女儿……” 罗逾说:“不错,她是亲生的。但那天你看到了,同样是亲生的……” 城楼上,小女婴的小脚丫从大红襁褓里蹬出来,下头就是十余丈的高墙——阿翰罗觉得心里一阵虚弱,低着头好半天才说:“可敦还囚禁在太后的惠慈宫中,伪帝的亲信,基本都还活着。太子妃有一句说得不错:‘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对吧?” 罗逾苦笑了一下:“不错,只有不说谎,被揭穿的风险才最小。你去详查吧。” 阿翰罗离开,杨盼吩咐把吓得还在哆嗦的阿蛮也重新带回她住的地方,然后看着对面自己的郎君一脸严肃、胸口起伏的模样,八成是余悸未消,周围的士兵们手还按着刀柄,大概刚刚是随时准备冲过来和阿翰罗的人拼死一战。 不告知而私约阿翰罗,冒着偌大的风险,估计让罗逾紧张坏了吧?她不由吐了吐舌头,一点没有刚才举动坦然、雍容的样子。 罗逾冷着一张脸,先对后面人吩咐道:“马车先带回去吧,日后要用,我再找他们。” 杨盼问:“什么马车?” 罗逾睥睨着看她,目光又冷又凶,杨盼不敢再问了,缩了头说:“我去看看阿蛮……”“不用。”罗逾拉住她的手腕说,“进去。”拖进去后把门一关。 杨盼以往哄她阿父杨寄,都是看到情形不对,赶紧认错讨饶,那样的话就算阿父的巴掌扬起来要揍她,往往最后也是轻戳她脑袋一下,骂一句“小炮子你能啊!”就没啥事儿了。 于是她张嘴就来,嬉皮笑脸地说:“好啦,好啦,郎君你大人有大量,绝不会计较我的对不对?” “说说看,我今日要跟你计较什么?”罗逾问。 杨盼撇撇嘴,强自笑着说:“我知道约谈阿翰罗有些危险,你也最担心我被他挟持。不过,听你一直以来说到他,还是个忠厚君子,所以,他不会那么大胆,突然在你的地盘里抢你老婆,对不对?所以,我虽然大胆,但是也是有计谋的!” 罗逾点点头:“不错。还有呢?” 杨盼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又说:“我知道你珍惜和你父汗之间的感情,但是昨晚上你也说了,事情情急,不能以一般论之,现在我们若能掌控主动,将来你要孝顺你父汗,也是可以的嘛。” “还有呢?” “还有……阿翰罗能争取就争取吧,虽然和你昨天的思路不同,但是我觉得我这法子更好……” “嗯,还有呢?” 杨盼脸一呆:“还有?” 终于逼急了:“我一心一意都是为你着想,你还要我怎么办嘛?不就是不爱惜自己这条罪过嘛?我就是不长记性了,你要揍我,随你好了!我问心无愧了!”眼睛一闭,视死如归。 话这么说,哪那么傻乖乖等着挨揍啊!眼睛还留了一条缝,见他真的过来了,杨盼脑袋一低,从他胳膊旁边“刺溜”钻过去,打算从门里逃出去——他现在是太子殿下了,总不至于捉小鸡似的飞奔出来追她吧?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她郎君的动作讲究的是“稳准狠”,在她即将到达门边的瞬间,整个人被他抱住了,然后就被扔在地上铺陈的厚榻上。 他伸手到她裙子里头,几下就把汗巾解开,小衣剥掉了。 “别,别。”杨盼挣不过他,于是赶紧求饶,“其实我记住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以后不敢了!再担心你也不敢自作主张了,真的!要是下次再犯,我闭着眼睛挨揍也不敢再讨饶了。” ☆、第二一零章 杨盼被他翻过来压在榻上, 说不委屈是假的, 但现在首要是害怕了。讨饶没用,只能是软软地哭泣, 以期求得一些同情:“逾郎,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一颗心都是为了你,我哪里对你不好?……” 他伸手过来擦掉她的眼泪:“你还真哭啊?” 然后说:“你对我不好, 昨晚上对我不好。”他三下五除二解开衣服, 拉过她的手摸他胸口那还消不掉的几个牙印儿:“属小狗的么?喏,你咬的。我要咬回来。” 第314章 张嘴咬她的耳垂,咬得痒而微痛, 又有热气喷过来,带着他身上的冰片的凛冽香气,杨盼浑身一软。 “还有,你昨晚尽欺负我, 今早还哄我早些起来,说去看什么‘士兵操练’,叫大家跟我‘混个脸儿熟’, 万一两方兵戈相向,还要多犹豫犹豫……”罗逾捏了捏她臀上的肉, 滑不留手的,乘势往里滑了一下, “小骗子!原来是要哄走我,好约别人来会面。” “瞧你这话说的!”杨盼梗着脖子说道。 他这会儿就是不讲理了,手折腾够了, 上身就伏在她背上,一个挺身就叫她“哎哟”一声重新软下脖子来:“好逾郎,我错了,我不该骗你。” “怎么了?”他在她耳边吹气,仿佛没听见她刚才的认错,文不对题的,“这样子不喜欢?” 杨盼咽着唾沫:“不是……是昨晚上,太……太累了……” “那今儿你别动。我来。” 杨盼说:“大早上的……” 压着她背的男人伸手捋了捋她的秀发,含笑亲了两下她的后脖子,然后压低声音把那沉沉的嗓音送到她耳朵眼儿里:“不管阿翰罗那边问得怎么样,我也就这会儿有闲工夫,马上就要忙了。早上怎么了?一日之计在于晨,不能荒废这大好的光阴是不是?” 净说瞎话! 杨盼想告诉他“一日之计在于晨”不是这么用的,但是说不出来了,被他按得动弹不得,全身的感觉只能集中在某一处,昏昏然又异常敏锐,渐渐被“折磨”得只有“呼哧呼哧”喘气的份儿。脸埋在地榻上铺的羊毛褥子里,有些透不过气,脑子里尽在绽放烟花——引线从下头直穿到上头。 他这早晨的“一日之计”叫他神清气爽,也叫本来就琢磨了一夜怎么约谈阿翰罗的杨盼累得昏昏欲睡。 罗逾起身后脱掉太子袍服,换上一身丝绵襜褕,绛红色特别衬他的肌肤。接着是穿戴明光铠,这家伙什儿十分沉重,杨盼从榻上挣扎起身想帮他,他指指系带说:“铠甲太沉了,你帮我系上带子就行了。” 最后是领口的斗篷带子,杨盼微微踮着脚尖,嘟着嘴专注地帮他扣了一个花结。罗逾瞧着她细心专心的模样,笑问道:“你真的不怕?” “不怕。”杨盼抬眼凝望着他,小酒窝出现在脸颊上,“我和你在一起。你父汗有一句说得对,只有没有软肋,才能无所顾忌。如果,真的到了推车撞壁的时候,你不要管我,素和能为阿翰罗而死,我也能为你死。” 上一世死在他的剑下,不情不愿;这一世却心甘情愿为他而死。 罗逾摇摇头:“不,唯有我担心害怕的时候,才会更加勇敢。”他认真看着她的眼睛:“你不能有事。为了保护你,我要不惜一切代价。” 他必须夺_权,他决不能再像哥哥那样,被父亲控制,不得不走上不归路。 他把杨盼一把抱在胸前,明光铠硬邦邦的胸甲顶在杨盼胸口,凉凉的不舒服,但她舍不得离开。然后感觉男人的手探到她裙后,轻薄了两下,说出来的话低低的,但倒蛮正经的:“我已经把南秦的士兵都调集到你附近。今日与阿翰罗有个了断,如果他虽听了你的话,仍不改初衷,我就设伏杀他,然后挟持我父汗。禁军可能会有哗变,这里可能会血流成河,但是,你不要怕。” 杨盼微微色变,但是坚定地对他点头:“我不怕。” “再亲亲。”他像个大男孩一样索吻。 杨盼踮脚抬头,让他亲了亲嘴唇。身上缭绕着彼此的甘香味。 罗逾仔细看着她的脸,仿佛要印在眼睛里、脑海中。但终于得说那句平凡而又叫人心思百结的话:“我走了。” “嗯。”杨盼乖巧地点点头。 目送着他揭开帐门,低头跨了出去。 杨盼追到门边,看着他步伐橐橐,握着他的短剑走到那片营地的辕门边,指挥着什么,然后带着一些人往外而去。绛红色的丝绒斗篷,被秋风刮起,他高高的身形,落在碧蓝天空的背景里,远处,是宫城的雉堞墙,近处,是御道的杨柳,那一抹火焰似的的颜色,叫她心里突然涌起说不出的悲酸,顿时泪落如雨。 罗逾慢慢行到父亲所居的行营里,行营的外围布置的是皇城的羽林禁卫——都不是他的人。他心里盘算了一下,如果要杀阿翰罗,必须离开这片地方。但是阿翰罗本身是个细心而从军经验很丰富的人,要能得手,只怕还得贴身肉搏,风险不小。 “父汗,”他穿着铠甲,只能单膝给皇帝叩安,“昨儿查了一夜,宫里应该都肃净了,可敦还禁足在太后所居的惠慈宫里,拔烈的家眷集中在原来皇后的宫殿里。”他抬眸看父亲的表情,也是等他的示下。 “可敦赐死。拔烈的妻妾赐死。”叱罗杜文说这句话的时候毫无犹豫,但是接下来略犯踌躇,“他的孩子们……” 思忖了半天:“唉,用药吧,别叫他们死得太痛苦。” 罗逾忍不住抗声道:“父汗,拔烈的子女,难道不是您的孙子女?” “那又怎么样?”叱罗杜文反问道。 罗逾竟无言以对,只能说:“这样不好。” 叱罗杜文嗤笑:“你看谋逆之人自古层出不穷,有几个只责己身的?就算是我的儿子,也与庶民同罪!都是族灭之罚!” 若论“族”,你难道不是阿干的三族之人?罗逾腹诽。然而知道跟他说不清,也不必说。他只侧过头笑问:“父汗,那时候我带兵进平城,你也是打算夷我的族么?” 他其实没啥“族”,当时不过就是有个怀着孕的妻子。 叱罗杜文有些恼怒地看着他,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儿子的问题。 不需要他回答,罗逾心里有答案。不仅有答案,而且心寒冷得跟在燕然山下的雪原上伏击时一样。 不由想起杨盼对他的劝谏。不错,他如果不够勇敢,不敢直面父亲长久以来的暴-政和胁迫,不敢再次对他奋起反抗,那么,他和杨盼、和他们的孩子仍将一直生活在叱罗杜文的阴影之下。父亲他身体是残了,那颗心却更冷硬了。 这样的压抑,叱罗杜文大概也觉察出了一些不对劲,他对儿子笑道:“如今你是太子,天下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靖,若是闹得和南朝前头的内乱一样,不好。朕苦心孤诣这么些年,才使得我们大燕的版图至大,军民至富;藩王无权,不敢拥兵自重;南北平衡,不敢轻挑战端。” 言下之意,若是你胆敢弑父,阿翰罗所掌握的亲卫军和不远处常山王所掌握的轻骑兵,很快将杀你这个“国贼”,乱军之中,家人也不要想保得住,你想要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天下大势,其实最后归结为的不过是“平衡”二字而已。势力的平衡、权力的平衡、人才的平衡,罗逾心中明白,纵使要对抗父亲,现在禁军环伺,他也不可能用笨办法直接杀人夺_权。 所以,罗逾笑笑道:“父汗放心,儿子都明白。大阿干承父汗指点十余年,儿子愚鲁,不懂的事太多了。” 叱罗杜文的神色一瞬间有些落寞,苦笑了一下道:“可不是!十余载的悉心培养,一瞬间就全没了。” 人死之后,未免有些追忆和怜惜,虽然谈不上多宠爱这个长子,但是自小当太子培养,很多东西都是带在身边手把手教的,和其他孩子比起来,接触更久,感情更深。 第315章 但是又怎么样呢?父亲的无情也一般无二地教给了儿子,最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叱罗杜文说:“宥连,我并非不怜惜孙儿孙女,但将来都是隐患,我这是为你好。” 罗逾道:“南秦来的皇甫亭……也是前朝皇帝的孩子,怀柔之下,并没有想造反的意思。” 叱罗杜文目光冷冷地瞟过来:“宥连!你是没有遇到过背叛,你不知道!” 他牙关咬得死死的,看着儿子无畏的脸庞,那鼻梁和下颌的形状都类于他自己,但眼睛和嘴唇是她的模样……那场摧心伤肝的背叛,使得他再也无法容忍任何背叛了。 正有些相对无言,外头传报说阿翰罗来了。 里头气氛也缓和了一下,罗逾心绪复杂,揭开帐门让阿翰罗进来。 阿翰罗手里抱着个孩子,进门看了罗逾一眼,然后抱着孩子给皇帝问安,说:“禀大汗,宫城里已经查验好了,大汗今日就可以住回太华殿了。” 又看着那个冰雪漂亮的小女孩,笑融融说:“这是温兰公主。” 皇帝原本绷紧的下颌骨顿时松开了,坐直身子伸出两臂,露出一个让罗逾诧异的和蔼笑容:“温兰啊!快让我抱抱!” 小公主穿一身大红衣衫,乌黑的额发覆在额前,脸像李耶若一样,这么小就显得是个绝色佳人的坯子。她被阿翰罗抱到皇帝身边,不知是皇帝一向所有的杀气吓到了她,还是他身上虽日日洗浴仍散不掉的古怪气味让她不舒服,小公主突然“哇”地大哭,返身抱住阿翰罗的脖子,拒绝了皇帝张开的双臂和怀抱。 皇帝的和蔼笑容僵硬了,怔怔看着小女儿的背影,只觉得酸苦的水直往肚腹里去,弥漫得五脏六腑都是苦涩的。他自失地苦笑:“这么久了,都不认得父亲了。” 而后摇摇头说:“先抱出去吧,让她熟悉一下,或许过一会儿会好。你们都出去,朕想静一静。” 罗逾打起门帘,让抱着孩子的阿翰罗先出门,他自己出去时,听见极轻微的一声吸鼻子的声音。他步子稍顿了一下,怕父亲难堪,便也没有回头,到外头后掩好门扉。 阿翰罗抱着丧母的小公主温兰,小家伙大概是到了陌生地方不习惯,但也很乖,不再哭了,脸蛋上挂着泪水,伏在阿翰罗宽宽的肩膀上嘟着嘴到处张望。 罗逾不由露出笑容,对小温兰拍拍手说:“来,阿干抱抱。” 温兰竖起身子,看看罗逾那张笑得明朗,又好看,又和善的脸,犹豫了一会儿,张开双臂同意他抱。 罗逾心里暖暖的,只觉得这是他的小妹妹,至于是不是李耶若的孩子又有什么要紧?他托着小姑娘的小肉腿,亲亲她的小脸蛋,逗弄了一会儿对阿翰罗说:“看着小温兰,想起了我的女儿都兰,比她小,现在还不会走路呢,不知道有没有会坐起身,一定也很好玩呢。我好想她呀。” 这些天面对着刀兵、阴谋和死亡,人的心里都是一片阴霾。 阿翰罗看着红艳艳的小姑娘,还有罗逾脸上明朗的笑容,倒像拨云见日似的,照进一点阳光来。 他说:“其实……素和当时也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一声长叹,眸子里晶莹闪烁:“如果他要的是我的命,我眉都不会皱一下。可是,为什么是素和?!” 罗逾看着妹夫,想着或许自己很快要对他痛下杀手,顿时满心纠结,只能陪着长叹了一声:“节哀吧,阴差阳错。” “哪里是阴差阳错?”阿翰罗冷笑了一声,伸手抹了一下眼角,冷笑道,“大汗的身子骨不行,大概积郁太深,心也较以前狠辣,素和是替母受过,我晓得。国赖仁君,太子殿下还是早做打算。” 原来这个“他”并不是指拔烈! 罗逾蓦然直视着妹婿,好一会儿才问:“你说什么?打算?” 阿翰罗看看四周,都是他的人。他低头轻声说:“见过太子妃后,我就去惠慈宫了。阿蛮放出了近十只鸽子——若是递送消息,平日只有一两只而已,不就是为了让伪帝发现么?他的心思……何必这么毒啊!” 罗逾极力忍着心里的激动和喜悦,面无表情地看着阿翰罗。 阿翰罗说:“但是,大汗于臣有知遇、提携之恩。也是个好皇帝,对家人或有些凉薄,但对臣下赏罚分明,治国理政也有一套。咱们大燕走到今天,不容易的。臣相信太子殿下是仁孝之人,还望登基之后,能善待太上皇,虚心听取他的治国意见。” 见罗逾怔然点头,他笑了笑,说:“臣带领平城羽林,共襄太子登基盛典。” ☆、第二一一章 大军又开始拔营。 罗逾尚不敢全然就信赖阿翰罗, 所以入宫的时候, 亦坚持要带着他的亲从。阿翰罗也是人情熟透的人,点点头如数答应。 皇帝坐的是规制最高的御辇, 上方是翣羽华盖,中间是泥金轿厢和泥金车辕,下头是漆画轮轭, 俱用龙纹, 显得万方贵重。 刚刚遭遇兵燹的平城宫,还显得杂乱,才放进宫中河道的桑干河水发出“哗哗”的水声, 枯败的御柳,残破的黄.菊,以及尚未擦净的鲜血点点,使得叱罗杜文皱了皱眉, 吩咐道:“太脏乱了,宫里无过失的宫女宦官,叫了来收拾收拾, 务必跟原来一样清爽宜人。” 然后他扭头看看骑马分列他左右的罗逾和阿翰罗,问道:“赐死的诸人, 都升天了吗?” 这些事务都是阿翰罗在负责,所以也是他回复道:“禀大汗, 都还没有呢。大皇子的妻儿想见亡人一眼;可敦么……” 皇帝冷笑道:“那贱人是想见我一面?” 阿翰罗无声地点点头。 皇帝说:“拔烈的妻儿,就让他们去给拔烈酹一盏酒再自尽吧。贺兰氏想见我……她倒还有这个脸?” 阿翰罗仍是无声,头一低不置可否。 叱罗杜文想了一会儿说:“去吧, 朕也想知道,给她皇后的位置,让她生了女儿,也没有废她的心,到底是哪里对不起她,要对枕边的夫君痛下杀手?” 他低头看看自己被锦衾裹着的两条腿,如两块不能割裂的死肉,死气沉沉长在他的身下,没有知觉,不会疼痛,自然也不能动弹。好像也没有经过多少时光,它们已经变得柔软孱弱、皮肤松弛、肌肉萎缩,细得女人似的,贴着褥子的地方天天清洗还是逐渐溃烂,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就是一具活尸,正一点点在他眼皮子底下腐败掉。 这是他底里最深的恐惧和仇恨——比死还可怕。 于是,在辇车驶往惠慈宫的一路上,皇帝紧紧地抿着嘴,眸子里射出恨毒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视。 但是到了惠慈宫的门口,皇帝皱起了眉。他看见敞开的垂花宫门里,不少宦官正抱着柴火堆积在庭院正中,一旁香烛摇曳,铃鼓阵阵,带着原始调调的乐声响着,震人耳膜。 “停下!”叱罗杜文扭头看着阿翰罗,厉声问,“这是在干什么?” 阿翰罗表情平淡,垂头答话:“回禀大汗,可敦打算赴火升天。大汗放心,臣全部查验过,不会出问题的。” 叱罗杜文何等敏锐的心思,已然察觉到不对劲,转头又看着另一边的儿子:“宥连,这个,你可看得懂?” 第316章 罗逾摇摇头:“儿子不懂。” 倒是阿翰罗自己答道:“大汗,可敦说,她死不足惜,只是听说西域有萨满巫蛊之术,可以以命换命。若是肯把自己的命献祭给火神娘娘,沐浴斋戒之后,取那人一件东西抱置怀中,再请傩师做法,便可使那人重生。” 皇帝皱眉道:“起死回生么?这岂不是欺哄愚人的把戏?!” 阿翰罗纠正说:“不是起死回生,只是叫人重生而已,不过重生到何处,就不知道了。” 再说,皇后贺兰氏反正横竖是要死了,多折腾一下不过就是费点事而已,万一有用呢? 叱罗杜文也不再说话,也沉得住气,就坐在辇车里,皱紧着眉头看着里头花里胡哨的把戏。 傩师带着画着地狱鬼怪面孔的面具,在单调的铃鼓声中开始唱唱跳跳,然后把酥油撒到柴堆上,空气里弥漫着蜂蜜和牛乳的香气。 俄顷,见两个宫人扶着皇后贺兰氏从门里出来了。贺兰氏做皇后的大妆,面孔上浓浓地敷着粉,画着眉,胭脂点着唇,还拍了拍腮——一张四十岁的憔悴脸庞显得好是可笑!皇后的翚衣也极其庄重,三滚三镶,织金面料上满满地绣着喜气洋洋的龙凤和牡丹,垂髾在风中飘起来,颈中璎珞和腰间环佩“丁铃当啷”的,倒比那铃鼓的乐声还动听些。 严妆的皇后慢行到柴垛前,在其间挖出的一个浅洞中盘膝趺坐,两个宫女慢慢帮她理好裙摆和垂髾,又把璎珞和环佩也整理地一丝不乱。最后将干草与干花洒在她的裙下,把她整个人环围在一片干燥的花卉中。 皇后面色凝重,明明看见了门口御辇里坐着的夫君,也一直不打招呼、不说话。直等两名宫女撒好酥油退到一边了,她方始开口:“大汗来了。” 又说:“夫妻一场,总归还能见这最后一面。” 叱罗杜文深恨她,但是此刻倒也保有他一向的风度,淡淡笑道:“这一面见过,想必不是追悔,便是仇恨了吧?不过巫蛊之术,不信也罢。” 皇后也笑容淡淡的:“大汗必然是恨我。我呢,倒没有恨,追悔是有的,都是悔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汗愿不愿意听一听我的追悔?” 她会后悔,叱罗杜文心里的恨还略少一些,于是点头说:“好,你说。” 原以为她必是说后悔让素和进宫,以至于被拔烈扣押;或者说后悔当时跟拔烈谋叛是与虎谋皮。 但是皇后目光望着叱罗杜文,又似乎目光失焦而凝望着极远的地方,而后说:“杜文,我最后悔啊,是那时候喜欢上了你……” 叱罗杜文大概从来没被她叫过名字,顿时弓着后颈,像只狼遇到危险时一样。 皇后浅浅地笑,像个怀春的少女:“第一次见你,你随先帝狩猎回来,骑在马上像最俊美的天神降临人间,一颦一笑我都在梦中反复地瞧着,几乎为你害了相思病。我求着当皇后的阿姊,叫先帝出面,把我许配与你。你却说还未到立正妃的时候,只肯让我先做侧妃,虚位以待。我那时候想着,也好的,哪料到……” 她的眸子里滚出一滴泪水,正好落在她带笑的唇角,随着她说话启唇,那滴泪水就抿到她嘴里,带来咸苦咸苦的滋味。 “哪料到你是心有所属,心心念念要把正妃的位置留给思静。我太爱你了,不愿意与她共享你。恰好先帝诏下选妃,我便鼓动在朝当官的父兄,道是陇西翟氏是汉室豪族大姓,生女温婉敦厚,最宜充实后宫椒房,以示笼络汉族世家的恩宠。于是你晓得的,翟思静就嫁给了你阿干,而且迅速获宠,生了皇子。而我,则由先皇后下懿旨,成了扶风王妃,以为从此可以定神无恙了。” 罗逾第一次听说这些往事,尚不知与自己相关,只是侧面可以用眼角余光看见父亲那张脸,变得青白严峻,牙关咬得死死的,目光如同可以杀人。 皇后低头拭泪,然后抬头说:“哪晓得你是这样一个胆大妄为的男人!为了报仇,更为了夺回翟家女郎,竟然胆敢利用南楚的隙漏,玩兵养寇,不断壮大自己的兵力,最后竟然一举攻下平城,自己当了皇帝。先帝仓皇出逃,后宫这些没脚蟹一个都带不出去。你心爱的女郎便又重新到了你手里。” 皇后贺兰氏看了一眼罗逾,又看着叱罗杜文:“你说,我要是不爱你,随便嫁给别个男人,以贺兰氏皇后的妹妹,哪里不能平安荣华一辈子?”她眼睛一眨,双泪滚滚而下。 叱罗杜文终于开口了:“贱妇,便是你今天跟我表白衷情,我也不会忘记你和拔烈在背后向我放冷箭的阴毒。你的爱,太自私了!我告诉你,我这一辈子,爱过两个人,还喜欢过无数的美人,可惜,无论是爱或者是喜欢的人,里面都没有你。以前不会有,以后更不会有。” 贺兰氏“咯咯”地笑起来:“我知道呀!所以我才不图你喜欢,让你恨我,便一辈子记住了我,心心念念不会忘记一个深恨的人,也挺好的呀!” “我连恨都不恨你。”皇帝冷漠地笑道,“你既然要死,就去死吧。烧死最痛苦,又没有回头路,不过你选了,很好。” 他转头对罗逾说:“宥连,你去给她点火。” 罗逾愣了一下,眨着眼睛不知道该不该动弹。 但是皇后像要故意激怒自己的丈夫似的,远远地一扬手示意罗逾不急着过来。她手中一串珠玉,红的红、绿的绿,配色鲜艳跳脱,让人一见难忘。 叱罗杜文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素和的佩玉,他在还宠爱那个漂亮聪明的嫡女时,曾经亲自赐给她这件珍物——曾经绕膝撒娇的可爱女儿,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更可怕的是,他洞悉一切:这串佩玉,是由拔烈从素和腰间得到,然后转交给阿翰罗用以威胁。佩玉现在却到了贺兰氏的手中。 皇帝的目光缓缓地瞥向阿翰罗。 阿翰罗眼观鼻,鼻观心,只等听见皇帝问:“你这是选择追随你丈母娘?”他才回答:“不。臣觉得,太子殿下仁义勇武,身体又强健,是新君的好人选。大汗日后可该怎么坐明堂听政呢?” 皇帝又转向罗逾,问:“宥连,你都知道?你妹婿追随了你呢!” 这已经算是阿翰罗正式向他投诚了,而且昭告了他的父亲。 罗逾转脸看向父亲,顿了顿答:“父汗不用担心,儿子,还是儿子……” 儿子还是儿子,颐养还会颐养;但是皇帝就不再是皇帝了,从古至今,多少篡夺的儿子用“颐养”一词圈禁太上皇,太上皇过着毫无自由和毫无尊严、苟延残喘的日子。 叱罗杜文不由大笑了起来,看看儿子,看看女婿,又看看远处垂花门里、柴火堆上坐着的妻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捶打着毫无知觉的双腿,点头说:“好得很,好得很。谁做的孽,谁承担。什么忠孝,什么情爱,都敌不过现实的残暴、天地的不仁。我叱罗杜文,原也是一条愿赌服输的汉子!” 他扭头看着如同陌路的妻子,笑着说:“你说,你都说嘛。翟思静的儿子,大概还不知道他有个何等辜恩负义的娘亲,所以,天道轮回,他也还是做了个辜恩负义的儿子!” 第317章 罗逾怔了怔,才从迷惘惶惑中明白,那个“翟思静的儿子”就是指他自己? ☆、第二一二章 皇后贺兰氏看了罗逾一眼, 神色复杂:哪知道当时他和叱罗杜文合作使了苦肉计, 悄然拿着虎符前往柔然去了!不然,那时候若是扶持这个孩子登基, 自己与素和或许就不是这样的命运了。 她一如既往的声音温婉,对叱罗杜文说:“你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但凡有错,都是别人的错, 都不是你自己个儿的问题。” 她柔和地看了罗逾一眼:“宥连是个好孩子, 他亲阿娘当年也是个好女郎。明明是你那时候单相思,认定了她一定是你的——就好比说你觉得你喜欢她,她就理应喜欢你。可是怎么可能呢?” 叱罗杜文有些被激怒了, 但是又无以驳斥,冷哼一声表示不屑:“你懂什么!” 皇后柔柔地说:“你是对她好,这个大家都看在眼里。譬如那时候夺了平城宫,在掖庭关押有罪宫妃的地方找到了思静, 她指着宥连说‘这是你的儿子’,你一点都不怀疑就认下了。后来对他们母子那个宠,真是冠绝六宫——宫里多少年听不到婴儿的哭声, 只因为你几乎不临幸其他妃子。” 叱罗杜文本能地侧头看了一眼罗逾,然后说:“这当然是我的儿子!时间不错, 长得也像。” 而后,他惊觉自己似乎进了这女人言语的套儿, 便喝止她继续说下去:“你追悔便追悔吧,不必说这些陈年往事!” 皇后贺兰氏“咯咯”地笑得蛊惑:“没错,是很像, 唯有性格不类。思静那时候是先帝乌翰的宠妃,虽然与你春风一度,但哪知道就一定是你的种?不然,你后来为何那么对亲儿子?除了思静背叛你那件事之外,大约也开始不信任她的话了吧?” “宥连,你去点火!”叱罗杜文似乎从来没那么恼怒过,拍着身边辇车的坐席,声嘶力竭一般,“烧死她!烧死她!!事到如今,死到临头,她这般地诬赖你的血统,死有余辜!” 罗逾没有动,脑子里一片浑浑噩噩的。 如果说现在词锋来去的这夫妻俩还是都心中有数,彼此是用言语在挤兑、伤害对方,他则是完全被一角一角揭开的真相给震懵了。 他一心想问的亲娘,怎么是前任皇帝的妃子?又怎么是叫父亲篡权后抢夺的?他还是生于前朝的宫中,而不是当时扶风王的王府里?说什么宠冠后宫,他怎么对母亲、对自己的童年一点印象都不存?他到底是谁?! 皇后在后宫时沉默憨厚的模样居多,此刻却暗隐着犀利,她的目光转向手足无措的罗逾,笑道:“宥连,我肯定活不成的,你等我把话说完再动手不迟。你阿娘的往事,被你父汗一直尘封着,你难道就没点好奇,不想知道?” 罗逾不由就点了点头。 皇后贺兰氏舒了一口气,拈起手边一朵干花,笑着说:“你呢,是前朝淑妃翟思静在前朝宫殿里所生,你前面还有一个同母的阿干——那可妥妥实实是皇帝乌翰的儿子。至于你的血统,我也不好乱说,据说是你阿娘曾经与咱们大汗春风一度就有了你。后来,咱们这位大汗人尽皆知乃是篡位的皇帝,暗杀了逃跑的兄长之后,血洗前朝的后宫,唯独留了你阿娘,捧到了贵妃的位置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他府中其他女子,得到嫔妃封号的也有两百多人,却自此之后,羊车过处,再无一幸——你说说看,宠到什么程度?” 她看看罗逾抿着嘴,却脸色煞白的样子,叹了口气说:“你父汗登位之初,靠了不少南朝的支持,所以也有心结交南楚皇室,架空权臣、名将杨寄,所以暗暗往来勾连,最后发国书求娶当年那位杨将军的下堂妻子沈氏,名义上冠冕堂皇,实际上是想借此捏住杨寄的软肋。” “对于杨寄,本是死棋,却不知谁人支招,让他走出活路来——他利用国书的翻译漏洞,竟然不顾脸面地把他当时的正室妻子——南楚的永康公主——偷梁换柱,送到了你父汗宫中。人又不好退,罪也不好问,好在看那位公主面貌美丽,又是个正牌儿的公主,便封了个中式留下了。” “人家都说南朝的汉人奸狡,果然呢!”贺兰氏又是叹气,脸上却带着一丝笑意,“这位皇甫中式脑筋极快,做事也毫无底线。她见贵妃翟氏受宠,便以汉人身份前往攀附,两个人讲《列女传》,讲《女诫》,还讲前世今生、因果报应的佛法,谈得特别投机。翟贵妃本就是被逼二嫁,对你父汗并无真情实意,每天以侍奉床笫为苦差,见皇甫中式投缘,便举荐给大汗,倒也便宜她享受了若干枕席之欢,惜乎还是生不出孩子来。” 她见罗逾双眸木然,而身子却一直无风摇晃,大概这关于亲娘和养母的若干真实摆在面前,一时也很难接受。 她低头道:“我那时名份上虽是皇后,其实只是勉强坐着那个位置而已,日日惊心,唯恐一纸诏书便成为废后。没成想,翟贵妃却出事了。” 她粲然地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这次目光却飘到了叱罗杜文的脸上:“大汗,您那时候,可认清这位宠妃了?” 叱罗杜文闭着眼睛,好像完全不愿意听。但是,儿子要听,不肯点火杀她,也不肯离开,他竟然全然无能改变,他的权力已经被架空了,此刻谁还听他的吩咐?都跟宥连一样好奇地听着这个恶毒的女人讲以往那些丑不堪言的事情,而他的脸皮被一层层生生地撕开、剥下、扯光,再丢在地上任人践踏、蹂_躏,他的心也一样被她捏在嘴皮子里,生生地挤压、咀嚼、搅动,终于变作烂糟糟、湿淋淋、臭烘烘的一团。 他蓦然睁眼,势均力敌地对着贺兰氏笑:“怎么认不清呢?我从那时候就明白了,我一心一意对她,她却捏住了我的软肋,一步步给我挖下陷阱。她假装很爱宥连,其实更爱的是她前夫的儿子。我那时候为了怕她难过,没有斩草除根,给了她的长子一条活路,分封为陇西王,享受国家的食邑。她却利用我对她无条件的信任,一步步给她的长子弄钱粮、弄兵权、安排辅佐他的人才,然后利用陇西翟氏的部曲,让她的儿子称帝造反,意图复辟。” 叱罗杜文忆及往事,气极反笑,略显苍白的脸颊依然刀削斧刻一样,清瘦也清瘦得别具魅力:“她前头那个儿子称帝的时候,她从中作祟的事都被我知道了。我第一次打了她,问她到底在想什么?她跟我说:‘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她忍辱负重活着,一是为了免得受辱更甚,二是为了协助长子推翻我这个篡位屠兄的独夫。” 他又笑了起来,目中带着一些泪光,喉结上下滚动着,斜望了一眼站在他身旁亦是身形摇摇的罗逾,声音越发低了:“我那时候问她,有没有想过我们俩的儿子。她只说了‘我对不起他’五个字。” 她的儿子现在站在他身边,丰神俊朗,长身玉立,芝兰玉树。不仅长得那么美好,而且,上苍有恩,他忘却了父母之间相爱相杀、至死方休的一幕幕惨烈景象。宥连现在站在他的身边,比瘫坐在辇车里的他高大,像个君王。 叱罗杜文还记得当时,他听见自己付出全部心意的女子如此绝情地说出那五个字,他已经绝望到极处:她恨他恨到连他们俩的亲生骨肉都不再爱了——她有多恨他?! 第318章 他那天捏着鞭子,看着她披散的头发,惨白的脸,身上横七竖八的血痕,他又气恨,又心疼,捏着她的下巴,凑过去问她:“你不痛么?你不痛么?你和我犟,有好处么?!” 她仰起痛到惨白的脸,笑着对他说:“我痛,可是我看到你这里也在痛。”戳了戳他的胸口:“挺好的,我不怕,暴君。” 他气得再次把她按在地上,抡起鞭子抽,唯恐自己手劲太大会伤到她,还极力收着力气,避开脖子和腰肢等地方。她的头发被他满把攥在手里,身子痛到滚在地上抽搐、痉挛,发出令他心悸的惨叫,额角都是豆大的汗珠,背上的血痕浸染着汗液,便是不挨打时也“咝咝”地倒吸着凉气。 他停下手,又后悔,又心疼,把她抱到榻上解衣上药,不觉间自己个儿的泪水都落在她斑斓的皮肤上。他求她:“思静,你别闹了!咱们好好地带着宥连过日子,好不好?你若望着宥连出息,我就废止‘杀母立子’的旧俗,立他做太子行不行?你的儿子,总归可以叫你日后荣封太后。” 翟思静好笑似的伏在床榻上“咯咯”笑个不停,血珠子凝结在她皮肤上跟着一颤一颤的。她说:“我只认那个儿子,那是我正经夫君的儿子,这个,不过是苟合的孽种!” 叱罗杜文只听见身边儿子吸溜了一下鼻子的声音,他扭头一看,罗逾眼睛里全是雾气,睫毛颤抖着,手也颤抖着,此刻扭脸问他:“父汗,我的阿娘,到底是怎么离开我的?” 叱罗杜文恍惚间觉得这还是一个孩子,还在他与思静争吵得最凶的时候飞奔过来抱着他拿鞭子的胳膊哭:“阿爷阿爷,你别打阿娘啊!……”然后被他一巴掌扇到很远,头撞在墙上。那个瞬间,他看见翟思静目中流露的心疼,那时候,他以为这还是翟思静的软肋,却再没想到她会那么决绝。 此刻,他颤颤地伸出手,握了一下儿子的手指,指尖冰凉如玉,但没有甩开他。叱罗杜文在突然涌起的心酸里了悟到一件事,他扭头看着柴垛里的贺兰皇后,说:“你今日这些话,不过就是想挑拨我们父子相疑,不是么?” 贺兰氏愣怔了片刻,便笑了起来:“挑拨?呵呵,杜文,你以为今日这样瘫坐在辇车上的一个废人,还可以当那个杀人如麻、以铁血之腕使得万众膺服的大汗?我不需要挑拨,你自己的恶贯满盈,尽够你自业自得、受到报应了。” 她亦转向罗逾:“宥连,你阿娘后来眼睁睁看着你父汗虐杀她前头的儿子——你的兄长,求情亦不得,出家亦不得。她是极倔强的性子,于是选择了赴水自尽,还拉上了你。你父汗不过是爱他自己,从你母亲死后,恨她无情,便把所有仇雠都倾泻在你的身上。你今日孝他,他当日却活生生地折磨你,让你娘亲的在天之灵瞧着心疼。你呀,傻孩子……” 这里的一对夫妻,都是满怀着恶意,在最后的时刻互相折磨,还不忘拽上罗逾,可以彼此攻击得更淋漓尽致。 罗逾目中一阵朦胧,却始终掉不下泪来,心脏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绞得疼痛,扭得发紧。 他在世就是个罪孽么?父亲不爱,母亲不疼。 真相之有,不如无!就是在皇甫道婵宫院生活,他还有个心灵的寄托,她对他不好,可至少是他的寄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抛到孤寂而自卑的荒漠里,发不出呐喊,呐喊出来也无人去听。 “逾郎。”他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总算找到你了!” 回眸一看,疑是做梦:杨盼那张明媚的脸正在背后,一双长着小涡的小白手撑着他的腰,对他满是爱意地送了一个微笑。 周围都是人,她却毫无畏怯,伸手环住了他的胳膊,仰着脖子,似乎在骄傲地宣布:罗逾,你不孤单,以前没有人爱你,可你现在有我。 作者有话要说:  思静和罗爸的故事还没完。。。 我想尝试一下这样拼合出的往事 ☆、第二一三章 罗逾终于觉得心里那口气透了出来, 他伸手握住杨盼的手, 她的手小小软软的,绵若无骨, 可是却带给他安静和力量。 往事既然不可追,那么今日有她在,他还可以找到继续勇敢下去的理由。 罗逾终于说:“我不想知道往事了, 我也记不得我阿娘的样子, 记不得以前的任何一件事。譬如我是个孤儿,如今也蒙上苍恩典,活了下来, 活得很好;更蒙上苍恩典,我都忘记了,都忘记了。父汗,可敦……” 说到“恩典”, 他顿了顿,然后望了望他们两个,笑了笑, 又说:“能忘掉的,就忘掉吧。忘不掉的, 就留存在心吧。” 叱罗杜文和贺兰氏都突然沉默了下来。 罗逾拉着杨盼,慢慢踱步到了垂花宫门里。柴垛堆得高高的, 酥油散发出牛乳的芳香,干花虽然枯萎,隐隐还能看出五彩的颜色。一阵风吹来, 两边长廊摆放的烛火摇了摇,篆香的青烟细细地飘散在空中。 罗逾四顾了一下,取了正中一支精致的松明火把,在放在神龛旁的描金烛上点上了火。 然后转身问萨满傩师:“还需要什么?” 那傩师从愣怔中灵醒过来,摇摇头说:“我这就请神。”又对柴垛中的皇后躬身道:“请可敦拿好东西。” 铃鼓声、歌哭声,从傩师动作中传来。 而皇后贺兰氏知道大限将至,把素和公主的巴林玉腰佩满把握在手心里,贴在胸口上,突然“嗬嗬”大哭起来。 她突然对着叱罗杜文大喊着:“大汗,杜文!我对不起你!皇甫道婵结交翟思静之后,又向我投诚,道是只有捧杀翟思静,才能杀之于无形,我和后宫诸人才能重新有获宠的机会。所以,翟思静助她长子在陇西称帝,我们都是极力帮她,让她以我们为友;而后——” 叱罗杜文表情似哭又似笑:“而后,便是皇甫道婵向我告发思静有不臣之心,我才以雷霆万钧之势平息陇西叛乱,当着思静的面杀了她的长子。事关国政,我从来不会考虑自己的情与爱,只会想权与势……你们太了解她,也太了解我。” 她们勾结,他早该想到,后来对付李耶若如出一辙。只是李耶若爱他,无隙可乘,最后皇甫道婵用巫蛊自诬,贺兰皇后则砍掉皇甫道婵的头颅,以陷害李耶若残杀宫中嫔妃的罪过,逼罗逾造反。 贺兰氏双手颤抖着,握着一串血红翠绿的珠宝缓缓前伸,似乎在请求他的饶恕,但是嘴唇颤抖,终是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罗逾亦是既想哭又想笑:贺兰氏与皇甫道婵狼狈为奸,最终逼死翟思静,却也没一个得到皇帝的恩宠。多少年过去,贺兰氏始终对皇甫道婵心存警惕,终于寻找到合适的时机毫不犹豫杀掉而嫁祸李耶若。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场以“爱”为名的“战争”,没有一个赢家,却害了无数无辜的人。 罗逾缓缓把火把搁在柴垛最边上的干草上,火苗一下子蓬起来,然后小火舌一点点舔舐着柴堆,遇到酥油就立刻燃起老高,散发出好闻的奶香味。 皇后剧烈地颤抖起来,手中巴林玉佩发出“当啷”的碰击声。 “杜文……”她喃喃地,接着连说话声也听不到了,只看到嘴型是“彼恰曼海勒台” 。 第319章 可惜,对面远远坐在辇车上的男人,不知是没有看到她这口型,还是看到了也不想回应,依然是面无表情,盯着火苗的目光其实是疏散的,不知盯在哪里,想着什么…… 罗逾眼见她的衣服燃着了,织锦的金线发出“哔剥”的声音和幽幽的绿光,转眼,她的头发也燃着了,皮肤湮没在一片赤红的火光中,开始发亮,接着发黑。 烧伤最痛,皇后滚倒在熊熊燃烧的柴堆里,发出瘆人的尖叫,火涌进她的咽喉,她干咽了一下,尖叫声变得嘶哑,但是无法忍耐,还在继续。 罗逾怕杨盼害怕,抱着她转身,往垂花门外走。 傩师适时地大声歌哭,铃鼓发出震天的声音,与那喑哑的嘶嚎混成一片。 罗逾到了门外,听见皇后喑哑的、最后的呻_吟:“素和……另一世你要阻止我……” 杨盼浑身在发抖,裹在罗逾的怀抱里,感觉他也在颤抖。而后,她看见叱罗杜文弓着腰无力地斜倚着辇车,嘴里也喃喃地:“素和……”眼角滑过两道泪光。 罗逾怔怔地想:素和真的能重生么?她在那一个重生的世界里,能够阻止皇后疯狂的举动,并且和阿翰罗白头偕老么? 杨盼怔怔地想:我的重生,也是罗逾受这样惨酷的烈火焚身之罪换得的吗?他那一世既然肯为她死,为何不肯像今日这样勇敢地对抗这些欺骗着他的“家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兰氏的嘶嚎声、火焰燃烧的“哔剥”声和傩师歌哭、摇铃、敲鼓的声音都停了下来。抬头看见蓝天里弥漫着黑烟,烟雾冲到高远的天宇里,才慢慢散开,使得整片天空都蒙在一片灰色里。 再回头时,那么高的柴垛以及里面的人都已经化为了灰烬。身上佩戴的黄金烧熔凝固在地上,玉石已经碎开变色,所有人们以为坚固不变的东西其实都禁不起烈火。 罗逾上前对叱罗杜文说:“请父汗回太华殿休息吧。” “你呢?”皇帝问。 罗逾看了阿翰罗一眼。阿翰罗替他回答:“太子亦回太华殿,保护大汗。宫禁侍卫,臣已经全部甄别过,现在这些,都是可靠的。大汗身子不适,他们暂时听太子的吩咐。” 叱罗杜文深谙局势,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只对罗逾道:“南秦士卒,还是要一批批遣送回去;另外听说西凉武州也来了一批人,不许他们靠近平城。” 罗逾看着发号施令的父亲,好一会儿才说:“再看吧。” 叱罗杜文笑了笑:“还没登基称帝呢,这就不听话了?” 罗逾不说话,只听皇帝说:“我知道你担忧什么,但是外兵进都城,真的不好。等你放心下来时,还是处置这件事吧。”他这才点点头说:“是。” 皇帝又说:“温兰呢?” “还在宫里,乳母照顾着,父汗放心。” 皇帝说:“我想见见她,让她到我这里来居住吧。” 他一会儿就见到了小女儿温兰,虽然身子不便,还是张开双臂笑着说:“温兰,让阿爷抱抱。” 温兰还走得跌跌撞撞的,捱蹭到叱罗杜文身边,到底陌生,扁了嘴好像要哭,然后返身扑在乳母怀里,不肯再近前了。 叱罗杜文不似上次时落寞,笑笑说:“她还小,熟悉了大概就好了。给她点好吃的吧,牛乳、酥酪、果麨都有,这阵宫里被围着,她大概又饥又渴,别馋坏了小孩子了。” 叱罗杜文的目光,始终绕着女儿打转儿。小孩子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捧着杯子喝了一杯酸甜可口的果麨,她就笑开了花,然后爬上爬下一派活泼。这些日子没有父母的陪伴,乳母又是个木讷的,小公主还没有学会说话,有时跑到叱罗杜文的身边玩耍,皇帝就探过身去,笑着逗弄她:“温兰,叫阿爷。阿——爷——” 温兰身子一扭,一声不吱,跌跌撞撞又跑了。叱罗杜文像个慈祥的父亲,对着她淘气的样子笑眯眯的。 罗逾心里正是百味杂陈,忍了一会儿便说告退了:“父汗累了一天,一会儿想吃什么只管吩咐,然后也早些安置。儿子先告退了。” 叱罗杜文此刻的目光才飘到他身上,也是沉沉地凝望半天,最后说:“她有她的立场,也有她的用意——当然我也是。有的话,尽信不如不信。” “是。”罗逾一点不想听,敷衍地答应了一声。 叱罗杜文在儿子转身之后,云淡风轻来了一句:“其实,你小时候,你阿娘还是很喜欢你的,不是她后来说的那样,气急了时的话,不可信的。” 那又怎么样?她早就不在了,而且甚至都不在他的记忆里! 罗逾头都没有回,闷闷地又说了一声“是”,便离开了。 杨盼始终和他交握着手,此刻觉得夫君疾走的步伐她都快跟不上了。到了后殿,罗逾才停下来:“今日在这里将就吧。一场叛乱,百废待兴,这儿原来是父汗燕居的地方,后来是拔烈招幸嫔妃的地方。” 杨盼乖乖地“哦”了一声。 罗逾拉着她进到里面,其实已经有宫女宦官打扫过了,手指抚过窗框、桌椅,一点尘埃都不见,但他吸吸鼻子,就皱起了眉。 “纱帐和被褥都换掉。”他四下里看着,“椅靠和引枕也都换掉。再焚一炉香,加檀木和冰片。” 最后说:“打水给我洗澡。” 杨盼听着梢间的水声时有时无,忍不住揭开帘子向里头望,果然看见他浸在水里,手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 她赶紧进去抚慰他:“逾郎,是不是心里很难过?” 罗逾越发捂着脸,鼻子吸溜的声音和哭腔却忍不住,他自嘲地说:“真丢人,可是忍不住……” 又说:“当男人真不好,连哭都不能放开了哭。” 杨盼抱住他湿漉漉的肩膀,把他的后脑勺纳在自己的胸怀里,温柔地说:“谁说不能哭啦,心里难过,哭出来就好了,别憋着,反而会伤了身子。” 他还是没法放声哭出来,但在她暖暖软软的胸怀里,倒是舒服了很多,头发的水也毫不顾忌地擦在她的胸前,带着些舒展开的哭腔说:“还是浑浑噩噩好,不知道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受了这么多年的冷眼和漠视,好容易以为自己要走出去了,能独立不被约束了,却平地又一个惊雷,发觉自己就是世间里多余的一个人。” “谁说的!”杨盼摇摇他的肩膀,“我不能没有你呀!咱们的都兰也不能没有你呀!以后,咱们的大燕也不能没有你呀!你怎么多余了呀?” 这话又把他的热泪逼出来了,他赶紧捧了一把水,把脸上滚滚而下的泪水跟浴水混在一起一抹,企图蒙混过关。 杨盼叹了一口气,把手巾拿给他:“擦擦脸。” 他擦了脸,然后起身,擦干自己的身子。目光斜时,看见杨盼低着头,脸颊、耳朵、脖子呈现出霞光的粉红色。 他便连寝衣都没有穿,像个初生婴儿一样赤_条条展现在她面前。 杨盼斜乜了他一眼,脸更红了,咬着嘴唇,颊边却有两个小涡。但是大概知道他今日心绪起伏太大,她也不敢有非分之想,只低着头说:“睡吧,睡一觉起来,过去的事就像烟一样散了。” 第320章 他低头向她逼过来,说话的声音沉沉地往她耳朵眼儿里钻:“你不能没有我,真的?” “真的呀!” 话刚说完,杨盼就被托着臀抱起来了,突然那么高,不由自主去揽他脖子,腿勾住他的腰。然后就被贴在了带着椒香的墙壁上。 他们此刻眼睛的高度一致,她的郎君很认真地直视着她的双眸,很认真地问:“你不会嫌弃我,会陪我一辈子,真的吗?” “真的呀!我为什么要嫌弃你?逾郎,你那么好!”她一丝犹豫都没有,回答得也很认真,而且给他一个认真的微笑。 罗逾还像抱小孩儿一样托臀抱着她,压在墙壁上就是一个长吻,吻完,额头贴着她的额头,微微地喘息,然后也笑了:“阿盼,上苍待我总算不薄,它把你赐给了我。让我觉得除了当皇子、当太子、当皇帝之外,还有其他意义。你放心,为了你和都兰,还有我们以后的孩子们能过得好,我会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 “这个承诺呀,”杨盼含笑凝睇,“比什么海枯石烂都好。” 他也一般笑着,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剥她的小衣,少见的粗鲁地来了一句:“所以过去的事,去它妈的!” 今日的他何必为过去所困?他强健、勇武、智慧……他有他的力量,在哪里都是。 他的眸子变得亮晶晶的,目光锐利,如风雪过后的草原狼,抖掉皮毛上厚厚而冰冷的积雪,还是能暴起、飞驰、捕获它的猎物,成为草原之王。 这样的力量与激情过来了,杨盼也感觉着前所未有的兴奋。他有强悍不屈、韧劲十足、永不言败的力量,她也有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力量。身体在起伏,灵魂亦在起伏,抱着他的脖子,让他亲吻她的咽喉和锁骨,而后唇瓣相接,做最持久的缠绵。 “悬空着,怕不怕?”男人喘着气,低沉地问她。 “不怕,我信你。”她揽着他的脖子,脸蛋红扑扑的,毫不犹豫地把“信”这个字说出来——虽然过程也好艰难,可是,她终有全心全意信他的一天,真好!! ☆、第二一四章 温兰玩累了睡着了, 叱罗杜文远远地看着她蜷在地上的氍毹毯上, 小小的红艳艳的一团,雪肌乌发, 被暗绿色的织花毯衬得格外明艳。 他唤温兰的乳母把孩子抱到一旁的小床上,盖上被子睡,免得着凉。 远远地凝视着女儿半天, 他的脸上忽而是慈爱的微笑, 忽而是幽深的迷惘,忽而是深切的挂念,忽而还有心疼和不舍。 终于, 在西斜的日光照进窗棂的时候,叱罗杜文说:“叫阿翰罗进来。” 名义上他还是皇帝,阿翰罗到得里头,还是规规矩矩给他下跪问安。但是与以往那种孺慕之思比起来, 明显全是疏离。 叱罗杜文说:“这次的事,确实对不起你和素和。事起情急,慢慢围城推进兵力, 我怕我这身子骨等不到宥连成功的那一天……阿翰罗,我是个几乎从不跟人说抱歉的人, 但是对你……”他犹豫了一下,苦涩一笑:“真是抱歉极了。” 阿翰罗嘴角抖了两下, 俯身稽首,瓮瓮地说:“大汗折煞臣了。以往大汗面诲臣等时说:用兵乃是诡道,决策时但看成效, 不论牺牲,否则纠结犹豫,畏首畏尾,战机转瞬即逝,而兵溃如山,死伤如麻,却也再难追悔。臣……确实有些心疼公主,但是,能理解吧。” 叱罗杜文颔首,目光郁郁。 阿翰罗顿了片刻,才又说:“其实臣考量更多的也是日后。也是大汗时常说的,南朝诸政,最为严密,而其底里,又是内法外儒,则即便是前朝南楚以白痴为君,也自有臣藩、世族、士子运转朝政。而我大燕本自草原,无峻厉之法,则无节制之道,而无节制之道,又松散如沙尘,无对抗外侮之力。所以,国赖强君。” 这也是他的实话:杜文身子已经废了,如果没有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雄主,日后那些忧患便会埋伏着,而松散的游牧民族的体制和南朝强悍的君臣制不能比,将来也势必会让北燕分崩离析。 叱罗杜文居然笑了笑:“好孩子,我就喜欢听实话。” 他默然了一会儿,对阿翰罗说:“大局暂且不说了。你一直在平城,宫里宫外的事情都熟悉。你把我交给宥连之后,李耶若的尸首是怎么处置的?” 阿翰罗倒不意他的话题又转到李耶若身上,回答得有些难堪:“呃……李夫人他……” “说罢。”叱罗杜文淡淡说,“我心里有准备,他们都以为她是红颜祸水,是罪魁祸首,自然不会好好待她——哪怕是尸身。” 阿翰罗也叹了口气:“李夫人是当场毙命的。那位……太子,踢了她好几脚,唾骂道:‘狐媚子,如今可还生得出儿子来了?’可敦更是恨她,虽没有太子的粗鲁举动,不过转眼就吩咐鞭尸三百,打到肉烂之后,丢到外郭以北的山坳里,任凭野狼吞食。骨殖……也不知在哪里了。” 一代美人,香消玉殒之后,连具全尸都没有。 叱罗杜文闭着眼睛,好久才叹了一口气:“爱之适以害之。思静被她们嫉妒,找着她的罅隙,逼至与我彻底翻脸;耶若没有罅隙,可是那些失宠妇人的心,比毒蛇还毒啊!她们终归还是想到害她的法子。她呀,不似思静性子直,而是有些小奸坏,但是这次说她害人,倒真是背了口黑锅了!我是想过废拔烈的太子之位,但不是因为偏宠李耶若,更不是要扶她的孩子,而是因为拔烈不堪重任,我那时看中的就是宥连啊。” 阿翰罗瞥了他一眼,低下头不说话。 叱罗杜文说:“她的骨殖不在了,那么死在哪里呢?你带我出宫看一看吧。” 阿翰罗犹豫了一下道:“臣这就请示太子殿下去。” 叱罗杜文很是不快地横了他一眼,但也没有多语,只说:“那你赶紧去问吧。” 罗逾一会儿就随着阿翰罗一起赶到皇帝所住的地方,他说:“儿子向内监打听过李夫人被抛的地方,当时也有朝臣进谏言,道是李夫人不仅是父汗的妃嫔,亦是南秦送来的义公主,若是南秦问责起来,怕是不好交代。所以亦是北郭郊野,靠近父汗先建的陵寝的地方,草草设了一座衣冠冢。父汗是否考虑为这座衣冠冢挪移挪移地方?” 叱罗杜文想了想说:“先去看一看再说吧。” 又问:“你问你老丈人借兵,是不是也打着李耶若的旗号?” “是。”罗逾答道,“不过列国自有疆,南秦并不想再战。” 叱罗杜文看他一眼:“若是日后杨盼做了皇后,他南秦也没有非分之想?” 罗逾知道父亲一直担心这点,他说:“儿子和杨盼之间,并不是一味强,一味弱,而是彼此信赖,从不给对方提非分的要求,总是她体谅我,我体谅她。两国争端的地方,无非是前朝南楚南渡时放弃的关中地带,如今关中那里鲜卑和汉族民相融合,何必再发新战?想来杨寄是个看得清局势的人,也不会刻意为难他的女儿。” 这便是一种平衡。 夫妻间的平衡,带来的也是两国间的平衡。 叱罗杜文没有斥责儿子,反而少见地点了点头,说:“那去北郭的衣冠冢看一看吧。” 第321章 “儿子陪父汗去。” 几个宦官正忙着给叱罗杜文抬起两条毫无知觉的腿,却觉他的上身也沉了沉,而后听皇帝说:“宥连,你这么担心我,连让我独自去看看李耶若的衣冠冢都不放心?嗯?” 罗逾抬脸看父亲的神色,那熟悉的勾唇冷笑,目光硬而锐,满是嘲讽与气怒。罗逾说:“天气冷了,郊外风大,儿子是不放心,万一他们照顾得不够好……” 叱罗杜文显见得不信。 罗逾低声说:“南朝汉人有句古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儿子对阿娘竟然全无印象,心里已经觉得愧馁不已,百年之后还不如如何去地下追寻她。那些往事……儿子亦还糊涂,但很清楚的是:父汗已经是我唯有的至亲了。” 叱罗杜文有些动容的样子,但他素来是狐疑的性子,也不爱把自己情绪表露出来,所以看了儿子一眼,并不说什么,冷冷淡淡盯着两名宦官帮他换上外出的厚衣衫,又拿锦衾裹上腿,然后吃力地把他抬起来,挪移到小床子上,再“哼哧哼哧”抬出门。 没成想刚出门,大家突然闻见一股臭味,目光不由聚集在皇帝身上,又同时弹开,假装不知。 皇帝对自己的身子一向还算得上安之若素,只是今日似乎格外暴躁些,脸色立即就变了。贴身伺候他的宦官晓得情况,急忙再把他抬回去,然后外头匆匆地打热水、取浴盆、拿衣衫,一通忙碌。 罗逾和阿翰罗站在门外,彼此相顾,无言,又有些惋惜感——这样一个枭雄人物,突然沦落至此,虽然不缺人伺候,可是又该是怎样的心理折磨? 小半个时辰才洗换干净,重新被小床子抬出来。新换衣衫是靛色织锦的,精致而低调,是叱罗杜文一向的风格,上面还有浓郁的熏香味,却比他以前用的熏香气味要重。床子上的人表情颓丧,垂着眼睑一声不吱。 一阵秋风吹来,果然裹挟着的都是寒意,那身夹棉的锦袍根本抵不住往骨子里钻的冷。 罗逾解开自己的斗篷,披在父亲背上,却被突然暴怒的叱罗杜文劈手打开:“拿开!” 然后皇帝硬邦邦回头吩咐:“朕的狐肷斗篷呢?!” 做儿子的尴尬地站在一边,表情嗒然,看着两个宦官小跑着进屋子里,好一会儿才把皇帝御用的斗篷翻了出来。 叱罗杜文在秋风里冻得脸色发紫,但梗着脖子强自忍耐,瞥了一眼罗逾手背上的粉色掌印,冷冰冰说:“不用你假意献殷勤!” 平城的北郭,在山脉之间,苍苍的秋山与江南大不相同,即使依然是满山翠色,露出来的黄土层突然生出枯瘠滋味,叫人凭空有种茫茫无根的幽愤。 皇帝用手指挑开车帘,看见在前面引路的他的儿子,骑在一匹高头马上,白蟒服,玄色斗篷,远游冠的系带被风吹起来,腰间一弯弓,一囊箭,一把巴林玉短剑是唯一的亮色。偶尔略略回头关注他这里,露出的侧脸如冠玉一般,恍然间就是他自己当年的影子。 他作为最小的儿子,也这样从平城骑马之藩,也曾经是天之骄子,意气风发。但世事是最粗糙的砺石,从不因人意祈盼而改变对人的摔打。他亲历了当闲散王爷,而失去权力的苦痛——母亲被杀,爱人被夺,一切都被在位者碾压,只能选择隐忍与奋起,站在巅峰之后才重新踏实、心安…… 如今,他再一次品尝到万念俱灰,是再也翻身不了的那种万念俱灰,直到此刻,恍惚地看着儿子的背影,反而倒有些欣慰——这是他的血脉,承袭着他的聪慧和果敢,日后也将承袭他的位置、他的理想和抱负,那么,即使他灰飞烟灭了,好歹还有那么悠悠不绝的一缕将传承下去,岂不亦是一种永生? “宥连。”叱罗杜文喊着,当儿子圈马回头,俯身到他车窗边问“父汗有什么吩咐”时,却又摇摇头说:“没有什么事,只是想问问还有多远了。” 罗逾虽然觉得他胡折腾,但还是很耐心地回答:“就在前面,转过那个山坳。” 作为衣冠冢的青山绿得苍茫,一丛丛低矮的灌木掩映层层,远远可见没有好好修建的陵墓只剩孤独地竖起一块青石,但再走近些,就可以看见上方飘起一缕缕香烟。 罗逾自己也是一脸诧异,挥手示意护卫皇帝的扈从先停下探看:“这里怎么有烟?有人在么?去瞧瞧去。” 稍顷,前去的侍卫便回来回报:“回禀太子殿下,确有一个人在前头燃香烛祭奠。” “是谁?” 侍卫悄悄看了叱罗杜文的车驾一眼,道:“就一个人,已经拿住了,他说……他是李夫人的旧识……” 车里传来叱罗杜文威严依旧的声音:“带过来。” “是。” 那人也是三四十年纪,脸晒得黝黑,面貌像个老农,可是细看五官端正,眉目间有凌厉气,一身衣衫亦像老农,手上老茧的位置却是握刀弓的地方。 罗逾已然认了出来:“石温梁?” 叱罗杜文挑起一角车窗帘:“你认识?这是谁?” 石温梁已经被摁跪在地,抬头朗声道:“原武州副将石温梁。” 这个名字只在皇帝耳边飘过,实在是太不起眼的小人物。皇帝问:“你是武州的人?那么西凉版图归朕之后,你又是什么职位?”目光瞥了瞥罗逾。 石温梁好像也没有不好意思了,低头说:“我被南秦俘获已久,陛下入攻张掖时,我正在建邺郊外做田舍郎。” “那你今日是从南秦到我平城?” 石温梁说:“听说我家县主嫁在北燕,而被人构陷致死……”他吸溜了一下鼻子:“我亦是带武州兵来为她复仇的。” 这下,皇帝彻底盯牢了儿子:“宥连,你老丈人还有这样一招?!你打算留着这支奇兵对付朕?” 罗逾道:“父汗谋取西凉时,儿子便是从武州夺权,带军伍赶往张掖的,用的就是石将军的人。这次任用武州的人……”他自己也有些奇怪,原来向杨寄借兵,当然是多多益善,但是武州的人其实并没有帮上什么忙,他获取平城之后,也不肯让石温梁再进平城外围,飞函给他,是命他暂驻后听吩咐撤离的。 所以他说:“只是怕兵力不足。武州军并没有进平城。” “放心吧,我是自己来的。”石温梁说,“就一个人,单骑至此,也没有带武器。打听到我家县主的葬身之处,来给她酹一盏水酒。” 叱罗杜文睥睨跪在地上风尘仆仆的石温梁,好一会儿才说:“既然同样是来祭拜,那就一起去吧。” ☆、第二一五章 叱罗杜文坐在车里不再说话。车子到了墓前停下来, 他行动不便, 只能叫人张开车帘。一阵秋风吹过来,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这是极为简陋的荒冢, 最粗糙的大青石树在一个小土包上,土包上野草已经长了半人高,被石温梁薅出了一小片空地, 摆着几个粗陶盘子, 放着些馒首、印糕、干枣之类的东西,香烛大概也是郊外香火铺子里买的普通东西,那蜡油不纯, 香末也粗,烟腾起老高,还呛鼻子。 石温梁旁若无人一般,拿一块抹布细细地把石碑上的浮尘擦掉, 又用朱砂重新勾勒碑上刻得歪歪斜斜的字样——“武州李氏耶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县主,卑职无能, 那么多次阴差阳错,未能保护好你。你这一辈子, 受苦太多了!在地下,早些另投个胎, 来世不要再做皇族贵女,也不要……再托生得那么美了!红颜薄命啊……” 第322章 皇帝勾唇冷笑:他懂什么!李耶若视美貌如命,他居然希望她不要再那么美了?! 他正打算叫身边的宦官把他带去的精致的祭品摆上前去, 但又听见石温梁带着哭腔的话语。 “县主,你小时候就是国色天香。那时候,我不敢说,只敢跟在你身边默默地护着你,那时候我就暗中誓愿,要让你永远都笑得灿烂,再不被烦忧缠绕。郡王他薄情,没有好好呵护你,我又只是个亲卫,胆儿小,又自卑,怕委屈你……不然,当时南秦赐婚你我,我就不该……不该推辞啊!哪晓得今天……只看到你……” 七尺男儿已经哽咽了,泪流满面,诉说自己的后悔与衷肠。 “县主,耶若,我不该,你也不该啊……我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是我可以把你捧在手掌心里的!你看这荣华富贵其实并不长久,哪里及得在南秦有三间茅屋、一亩良田,和和美美过一辈子小日子?……” 叱罗杜文脸色开始难看起来。 他盯着墓前袅袅的青烟,闻着劣质香火刺鼻的气味,过了好久突然说:“我们走罢。” “父汗不是要……” “走罢!”不容置疑的声音传来,同时还吩咐伺候的宦官:“帘子放下!味儿太冲了!” 皇帝吩咐,不能不遵。大支前来祭祀的队伍只能打转,在瑟瑟的秋风里往平城北城门而去。 到了太华殿,宦官们把皇帝安顿好。叱罗杜文便把他们赶了出去,然后扭头对儿子说:“宥连,你留下,把门关上。” 罗逾依样儿做了。皇帝眯着眼睛,锉着牙齿,目光涣散不知在看哪里,任凭罗逾站了半天也不吱声。 终于,他抬眼皮子,锐利的目光直射儿子:“这个人是你故意布下的?!” 罗逾颇觉冤屈,摇头说:“儿子没有!” 叱罗杜文冷笑道:“那就是杨寄那个老贼故意的!” 又问:“李耶若在西凉时,你也在西凉潜伏。她那么美,是不是人见人爱?不,是不是很多人都在觊觎?” 罗逾“呃”了一声才说:“美人么……难免的。”心里想:你以为你的小美人是个好货色?虽然保着处子之身,谁不知道在西凉、在南秦,她利用美貌勾三搭四,不知有多少婊里婊气的举动出来! 皇帝额角青筋暴露,怒气勃发,本就偏于苍白的脸色更显得煞白发青。 罗逾在他身边呆着,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哪怕明知道这位父亲已经不能再跳起来暴打他一顿,也无力命令外头的侍卫怎么样他,甚至他也没有软肋握在父亲手心里——他还是觉得难受。 叱罗杜文就这么把儿子看在眼皮子底下,但是什么都说,什么都不做。他默默地黑沉着一张脸看着香炉里袅袅升腾起的白色细烟,罗逾觉得自己站立在针毡上,不知道这样的苦刑什么时候才结束。 终于,皇帝开口了:“古人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果然是幸福的最高境界。我原不该对她要求这么多,毕竟,我自己亦不是一清如水。” 这“她”是李耶若? 罗逾暗暗猜想着,但是无法接话。毕竟,这几乎类似于自责的话从他这位自负的父亲口中说出来,简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可是,在叱罗杜文的心里,他却是把李耶若当做一个一清似水的小女孩来宠的,连她的那些小阴毒和小伎俩也一概能够接受,甚至觉得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今石温梁一场叩拜,反而使叱罗杜文开始怀疑自己,以往种种,是不是实际都不过幻象而已?“一清如水”的李耶若,其实就如他看到却不肯信的那样,其实把手段都放在各种方式的勾引男人、获宠固宠上,把他迷得七晕八素——这样的能耐大概也演练多时了吧? 南秦送她过来,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未必是西施貂蝉,但一定是个红颜祸水,让他丧失理智,也让他的宫廷里闹出这般乱相来。 可惜,人是他自己宠的,还是试探了多次后才宠的,智为情蔽,谁都怪不得。 就如当年他宠爱翟思静,自以为是了许多年,才发现她根本不爱他。 看着罗逾,再想着温兰,叱罗杜文又慢慢平静下来,孩子总归是自己的骨肉,也是爱情、权力……若干不可靠的东西中少见的可靠。他对罗逾说:“宥连,坐到我身边来。” 罗逾本以为可以走了,结果才刚刚开始…… 不过有了开始总归有结束,他硬着头皮,坐到了父亲身边,习惯性地伸手帮他掖了掖被角,手背上的粉红肿痕还没有消失,他见父亲注目他的手,忙自嘲地排解:“不疼,我的皮肤就是容易留印子呢。” 皇帝竟然笑了笑,把自己一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也伸了出来:“我年轻时也是这样的。” 简直不需要看脸,两只手并排摆着就是父子:几乎一般大小,一般修长的形状,一般白皙的皮肤,甚至一般分明的骨节和椭圆的指甲。只不过年轻的那只手皮肤更光洁,指甲更粉润,指腹上的薄茧也不显得突兀。 叱罗杜文笑着说:“你别听贺兰氏挑拨,你的血统,我是确认过的。我阿干乌翰有内起居注,你阿娘原来盛宠,笔笔都记录着,后来和我……大概是触怒了我阿干,便是冷宫居住,再无一幸。我那时候为了保住你阿娘,也为了保住你,立下了军令状,从大漠里突袭当时驻守凉州的杨寄,所有人都以为我这一去必然是被借刀所杀,没想到我倒活了下来。” “我阿娘……真是……先帝的妃子?” “嗯。”叱罗杜文毫无羞耻的模样,“真喜欢一个人,根本不在乎这些。何况,我是先喜欢上她的,结亲也是我先提的,谁叫我阿爷去世的不是时候,这场亲就作废了呢?!” “她呵,其实比我大两岁……”他陷入了沉沉的回忆里,“我十五岁那年,还没有就藩,我阿爷带我,还有乌翰去西征,凯旋之后,回程一路到陇西时,依例接见当地襄助的汉家世族,关防不那么严格,我就遇上了正在打秋千儿的她……” 那年的叱罗杜文还是个明媚少年,喜欢鲜衣华服,喜欢读书吟诗,喜欢弓马行猎,喜欢书幅画作,喜欢美人秀色……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也只有最美好的东西才配得上最英俊、最聪慧、最受父母宠爱的他。 挑选王妃自然也是眼高于顶,不仅要看家世,还要相貌配得起,不仅看相貌,还要看诗书才华配得起。不成婚,便不就藩,一名恣意的纨绔少年郎,像所有世间的小儿子一样,尽情享受他的美好生活。 打秋千的翟思静,穿着娇艳的水红色衫裙,海棠色的披帛绣着桃花,灼灼其华,一如美人粉嘟嘟的脸颊,笑得比所有的花儿都美,一湾春水般的眸子,有长弯的睫毛衬着,看向谁都是似若有情的模样。 情窦初开的少年一下子被她吸引了,隔着一堵花墙,他攀附在墙头,也用他最明媚的笑容对她喊:“喂,你叫什么名字?” 海棠花般的女郎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正色道:“你是谁家轻薄郎?我这里由得你撒野?” 叱罗杜文笑得烂漫:“我哪里轻薄?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自然是辗转反侧,思之如狂。” 第323章 他是鲜卑人的面孔,白皙的皮肤,微微晒成蜜色,眼珠子是淡褐色的,眉弓鼻梁都挺俊得好看,骨形完美,颊上犹有苹果般粉润的笑肌,一派纯然。 翟思静却不料一个鲜卑少年竟然对汉家诗歌运用自如,不由多注目了他两眼,而后笑道:“多读些汉人的书,再来找我。” 一笑如春风拂面,话语更似沾衣的春雨,润泽无俦,叱罗杜文像得了父亲的圣旨一样,在墙头说了声“好嘞!”然后梭下去,一溜烟跑了。 他认真地到陇西的坊间寻找最好看的粉花笺,买书肆里的汉家诗赋集,精心写了一篇文字来赞颂她的美貌与贤德,顺带表达一下他的孺慕之意。比写一切窗课、策论都要认真百倍。 当他兴冲冲写完,投书到那有着秋千架的园子里,渴盼她能够看到。 但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叱罗杜文急了,缠着父亲说要娶亲。先头那位皇帝拗不过小儿子,但知是翟家女郎后,踌躇道:“这可怎么好?翟家为表忠心,请求献女给太子乌翰,阿爷已经答应了。你屋子又不是缺人,何必和太子争?” 叱罗杜文气哼哼说:“阿干已经有了太子妃,这么鲜花儿般的女郎,嫁过去只能为妾。若是给了我,就是正妃!我屋子里已经有的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要都行啊!” 他的父亲为难地看着他:“杜文,阿爷已经答应了,而且,人家是冲着太子去的。” 得宠的小儿子两日水米不进,逼得父亲又是劝慰、又是责骂,几回几乎扬手要打,他把头一扬:“心有所属,我为她做什么都愿意!阿爷只管传板子鞭子,我被打死也是心甘的!”那扬起的手没奈何又放了回去。 最后是太子让步了。 太子乌翰的母亲早在他被封的时候就赐死了,后宫局势变化万千,那时候闾妃受宠,她的幼子格外被皇帝青睐,太子战战兢兢那么多年,哪敢为这等小事触怒父亲,自然是讨好都来不及。 没想到更改的赐婚圣旨还没有发下,先帝在一场过于兴奋的行猎中摔下疾驰的骏马,头颅撞在一块山石上,当场毙命。 太子乌翰在路上临时加冕登基,成了大燕新的皇帝。 叱罗杜文并不愚蠢,形势翻覆,他看得很清楚,面对终于翻身做主的兄长,自己再无撒娇的资格。 于是,按着契丹风俗为父亲歌哭送葬之后,兄长变了一张脸,命这个弟弟立刻就藩扶风,叱罗杜文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接下来,兄长把小姨子贺兰氏赐予他为妻,赐婚时圣旨的冰冷简直每个字都能感觉出来,他也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唯有听说母亲被赐死殉葬父亲的时候,叱罗杜文打马飞驰,从扶风狂奔到平城,打算救下母亲一命。 但是母亲已经死了,悬挂在梁上的身体已经冰冷——一个曾有过威胁感的先帝宠妃究竟是新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乌翰挑眉笑着问弟弟:“扶风王,闾妃伴驾升天,这是喜事啊,你怎么皱着眉呢?” 叱罗杜文死死盯着阿干,终于挤出一个微笑:“臣弟只是悲哀母亲与臣弟天人两隔了。” 乌翰笑道:“啊,总会再见面的,人固有一死嘛。” 他咬着牙,对哥哥笑道:“谁说不是呢。” 庆贺先帝妃子升天的喜宴上,叱罗杜文看到已经被父亲改赐给他的翟思静,现已端庄宁静地坐在后妃的席位上,肚皮滚圆,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翟家攀附新君已经成功,这位读汉人书的汉家女郎,也按着《女诫》上的教导,乖乖地遵循“父母之命”,乖乖地做了皇帝的宠妃,恪守为妇之道。 叱罗杜文在儿子面前,深深地陷在回忆里,冷冷地笑道:“我怎么能认账?这是我阿爷答应赐给我的女郎!他这样地侮弄我,我怎么能认账?!” 然而,过了一会儿,他眼中回忆的锐色消失了,代之以深深的迷惘。 “我那阿干,用心深险。我从那时候才知道,若是拿不到别人的软肋,就会陷身泥犁地狱,不能翻身。”他说着,“那次,他又想借我的软肋陷害我,没想到那时候的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 平城北苑,那一场相思毒局,却造就了一个心狠手辣的新帝王。 作者有话要说:  也曾是个少年郎,也曾有纯纯的爱,可惜时间改变一切…… ☆、第二一六章 “那时候藩王手里还有兵权。”叱罗杜文回忆着, 跟儿子述说, “我自就藩后,把那些汉人的诗赋书全数抛开, 只读兵法和三通五典,立誓要找到乌翰的弱点,为阿娘报仇。” “我在扶风郡有兵, 他当然忌惮我, 想着办法解除我的兵权。当然也不仅仅是我,他对所有的兄弟都不放心,恨不得一个一个对付干净。”叱罗杜文微微笑着, “贪欲太甚,急功近利,便是他的软肋了。” “我那时虽有一些兵力,但还无法抗衡他。可是我学着草原上的狼, 驱羊入瓮,让我的其他阿干对他反感,而后借助他们反对削藩的呼声, 使他四面受敌。” “弄死了几个兄弟之后,乌翰大约也发现自己成了众矢之的, 也发现我在兄弟间纵横捭阖,俨然领袖, 便对我起了杀心。苦于当时捏不住我的错处,又不敢再随意开杀戒,被贺兰皇后挑拨后, 竟然狠下心,打算拿思静来构陷我‘污秽后宫’。” 他自得地又笑了笑:“乌翰的贺兰皇后和我当时的贺兰王妃本是嫡亲的姐妹。贺兰皇后再也不会想到,她的妹妹对我所爱至深,怕我出事,要阻止我前往平城,居然把他们的勾当都告知了我。而我那时也是色胆包天,想着能够再次一会思静,便什么都不怕,什么都顾不得了。做好一切准备之后,我便借着阿爷的忌辰入北苑祭奠。果然被带进一间偏僻的宫室里,而生完长子才半年的翟思静,带着孩子睡在里面,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那日,黑夜如倾盖一般覆下来,星月无光,只有北苑内臣手中一盏小灯照着路,殷勤地给叱罗杜文引领。 北苑不同于宫室正院,有着笔直的甬道,这里是曲径通幽,看不见前方的小道,根本不知道要把人带到哪里去。但叱罗杜文气定神闲,只带了六个人,步伐橐橐地跟着那内臣往里走,嘴里还闲闲地问:“咦,我要再看一看父汗和母妃的燕居之地,你这是要把我往哪里带?” 那内臣弓腰谄笑道:“就到,就到。大王稍安勿躁。” 北苑依山水走势,建了不少精致的小院落,皇帝驾临时,便可以带着喜欢的嫔妃居住其中,享受一点自在特别的乐趣。 一座小院门“吱呀呀”打开,里面传出阵阵鲜活的香气——是北方习见的紫丁香,丁香花的香气息里,传来婉转的摇篮曲,低沉入心,叫人一瞬间就醉倒了。叱罗杜文看着窗棂上映出的那个影子,侧影也很精致,他的心忽而沉浸到这样的静谧美好中,面颊上带上了微微的笑意,而目光瞥向带他前来的那个内臣。 那个内臣眼见就要功成,激动间也有些沉不住气,低声道:“大王不进去看看?” 叱罗杜文笑着问他:“这是何意啊?” 那内臣一双眸子斜眊过来,似笑不笑:“啊?大王问什么?” 第324章 叱罗杜文笑道:“不问什么,我明白了。谢谢你哪!”伸手拍拍那内臣的肩膀。 然而,不等他说“不用客气”之类字眼,叱罗杜文有力的手指已经牢牢地扣住了内臣的咽喉,在他耳边低声说:“给我做了个‘仙人跳’是么?好得很,我领情了!” 目光一斜,他所带的六个人居然都从靴掖子里掏出没被查出来的短刃,像猫一样悄然无声地摸进去,少顷听见轻微的“噗嗤”声,再少顷六个侍卫都回来,拎着一串人耳朵,各自对叱罗杜文比划了一个手势。 叱罗杜文对胳膊弯里夹着的那个被勒得说不出话来的内臣低声笑道:“好家伙!埋伏了二十个人对付我?不过怎么不埋伏些本事过硬的?你看看,都不堪一击呀!” 然后他伸手把那内臣一只耳朵生生地割了下来,偏又把他疼痛的尖叫都捂在嘴里,话语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二十人外还有没有其他人?” 那内臣耳朵的血流了叱罗杜文一手,感觉得出,他忍着剧痛在摇头,腿瘫软得几乎站不住。 叱罗杜文眼风一使,上来一个亲卫接手过去。叱罗杜文腾开手,一脸嫌恶地望了望手上腥臭的血液,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又把手帕丢给另一个亲卫,说:“我进去瞧瞧,若是没有撒谎,尚可饶恕,若是骗我,你们就一人割他一块肉下来——他对我阿干忠心,也得起个百折不挠的表率么!” 他带着剩下的五个亲卫一路往屋子里走,内里还有些服侍的宦官和宫女,见到一群身溅鲜血的人过来,往往都在瞬间惊吓得木楞不动,而他带的侍卫都是训练有素、手法极快的,上前都是一刀毙命。个别宫女欲要尖叫,声音刚发出来便断了咽喉,再出声不得。 然而这多人倒地的“扑扑”声,已经发出了一半的尖叫声,终于让正屋里那个人疑惑地发问:“梅蕊、寒琼,外头怎么了?” 叱罗杜文疾步上前揭开门帘,隔着绡纱描金的屏风,看见里头坐着的那个身影,他缓缓伸手,把屏风推到一边。 一个贴身宫女诧异地望过来,发现不对时已经被侍卫捂着嘴拖到一边。 叱罗杜文直面着翟思静,她一身烟粉色长裾,怔怔地看着她。她原比他大两岁,褪去当年少女的模样,已是一位沉静而有母性气质的妙龄女郎,使得叱罗杜文也顿时沉静下来,而愈加为她倾倒。 “人带出去吧。”他怕她看到杀人的血腥会不快。 那个倒霉的小宫女被侍卫拖了出去。 屋子里仅剩下她和她衣袖遮了一半的孩子。孩子还小,小肉胳膊露在外头,睡得正香。见叱罗杜文踏上两步,手中还有一把锐利的短刀,翟思静突然厉声道:“你停下!” 叱罗杜文顿时依言停下了。他看了看手中的刀,又看了看那个孩子,把刀放下在一旁的矮案上,对翟思静笑道:“这是你的孩子?放心,我不会伤害他。”伸手在孩子的脸颊上轻轻抚了一把。 “你来干什么?”对面的女郎懔然问。 叱罗杜文好笑般说:“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要知道什么?”她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我是你兄长的妃嫔,你怎么可以闯入我的宫室?” 叱罗杜文只觉得她连嗔色都那么美,已经完全被她迷住了,笑着说:“还不是我的兄长命人把我带过来的?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何况他那么大方地把你送给我,我也却之不恭啊!” 翟思静又怒又惊地瞪着他,一会儿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滴。 叱罗杜文未免有些怜惜,伸手去擦她的眼泪。 “别碰我!”她低声说。 “别这样嘛。”叱罗杜文有些委屈,“你就不记得陇西?就不记得那天你打秋千而我在墙外看着?还有,我还给你写了信呢,那是我花了一个晚上做出的诗赋……” “大王,”她哭得戚戚,答得生分,“我们有缘无分,你别再说那些戳心的事了。” 看来,那信她还是看过了,只是阴差阳错,有势利的父母和汉室女郎忧谗畏讥的心。 “你就没喜欢过我?” “可是父母之命,先帝的赐婚,注定我已经与大王无缘了。” “我不管。”叱罗杜文说,“我只在乎你有没有对我动过情——哪怕一丝丝……”他用手指捏了一个极小的缝隙:“就那么一丝丝,有没有呢?” “你走吧!”翟思静哭着说,“若是他命人带你来,你难道还真往他的套儿里钻?!” 叱罗杜文笑道:“就算是套儿我也不怕,外头我已经肃平了。里头,就是我们俩的!”于是,他理直气壮地欺身过去,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惊觉手上还有别人的鲜血,忙道:“哎呀,手很脏,你等一等。”转身找水盆洗手。 翟思静趁这机会,从那矮案上拿了短刀,俟叱罗杜文再次回头,已经见她两手捏着刀柄对着他:“你别过来,别碰我!女子从一而终,贞洁自守,我既然已经嫁人了,没有再从别的男人的道理!” “欸,刀可不是这样用的。” 叱罗杜文毫不惧怕,慢慢逼近过去,伸手撩开那颤动的刀刃,手指上赫然一道血口子,他把手指尖的鲜血舐掉,见那刀抖动得更加厉害,不由摇摇头叹息道:“你和我讲这些汉人的束缚女子的道理,可我是鲜卑的后人,兄终继嫂,才是常态啊。” 他轻飘飘再次捏住刀刃,稍稍一用力扭转,翟思静就握不住刀柄了。他把刀再次远远地丢开,这次是狼一样猛扑过去,一下子把她压在墙壁上,脸贴得好近,顿时偷了一香。 “思静,今日我色胆包天,冒着泼天的风险,就是为了得到你。而且,一定要得到你!”叱罗杜文笑得勇猛而无畏,邪恶而魅惑,浅色的眼珠里映出翟思静惊怖的脸,“你别吵醒孩子,若是他哭起来……” 他的眼神飘向一旁睡得香喷喷的小皇子,意思很明显:他有危险,他就拉皇子垫背;她不想儿子死,就不要反抗。 女人的眼神终于变得木然,也没有了挣扎。拿捏住了她的软肋,叱罗杜文几乎是颤抖着手指,激动地解她的衣带。 烟粉色如第一面见她时,她家院落里的海棠花,被风一吹,就纷纷扬扬落下来。 她的长裾也落下来,里头是胭脂色的中单,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子,他爱惜得像抚弄最娇嫩的花瓣,胸怀里发出最珍爱的喟叹,而后拂过那颤动的肩膀,到她温暖的腋下……随后,一抹胭脂色亦如风般落下,露出珍珠般的肌肤来。 “求你……求你……”她珠泪滚滚,发出最后的讨饶,“我不能的……我不能的。我生完孩子,还没有让大汗沾边儿,且又不哺乳……” “我认账。”男人说,“我都认。” “不!不啊!……”她抱着胸前最后一缕抱腹,带子已经被他解开了,她颤颤巍巍的双峰露出了大半,已经愧怯欲死,可是脸还是苍白的,一点羞涩的酡红都看不见。只一味地弓着身子求他,求这个已经被点燃的男人怜惜她的贞烈,不要再进一步。 可惜,男人此刻哪里还剩理智!只恨不能把她揉进怀里,吃干抹净! 第325章 抱腹被夺走了,小衣也很快被撕成了残布,她被摁在一片横陈的衣物间,胸怀跟他只隔毫厘——这毫厘也转瞬消失了,他紧紧地贴着她,抱着她,她柔韧的双腿被分开到极限,他的腰卡紧了过去,以使她每一寸都靠在他的身上。 她最后的防线亦被一下子攻破了,紧张和干涩带来的剧痛使她泪落如雨,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唯恐惊醒了熟睡中的儿子。 她痛,他其实也痛,可是这疼痛带来的是最刺激的感受,他痛了那么久! 父亲暴卒,母亲被迫悬梁,赐婚的妻子一无可爱之处,而心中的她又被心胸狭窄的兄长夺走。那么多漫漫长夜里他的痛楚,此刻才可以迸发出来,和她同甘共苦! “一会儿就不痛了,思静。”他吮吸着心爱女郎的皮肤,留下一个个娇艳欲滴的红印,手指在她战栗的身体上游走,感受肌肤的丰美与柔滑,“你会爱上我的,就像我那般地爱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杜文的故事为什么辣么长,两章根本结束不了,额…… ☆、第二一七章 屋子里头热气蒸腾, 女人苦苦承受, 而男人恣意妄为,终于到了雨霁云销的时候, 叱罗杜文翻身下来,见她嘴唇都咬破了,不由心疼起来:“你别动, 我给你打水擦一下。是不是痛坏了?我……我真是太爱你了, 想了你那么久!所以性子急了些……” 翟思静的一口气刚刚透出来,她侧过身子,拣地面上还勉强完整的一件裹着自己的胴体, 并拢双腿熬着撕裂的痛楚,抱着自己的肩膀,有气无力地说:“你满意了?走罢……” 叱罗杜文拧好了热水手巾,擦了她额角的汗, 又拂拭了她被咬出血的嘴唇,抱愧地说:“对不住……我以后再不这么急了。” 他还想着下次!翟思静简直气怒得想笑,愈发不愿意看他一眼。 而叱罗杜文浑然不觉, 只当她羞涩,重新搓洗了手巾过来, 帮她擦净脖子里的汗,见那洁白的胸脯也是一片莹莹, 又把手巾探下峰壑去,想帮她把汗水擦干净。 她扬手就是一个耳光,立刻给他的脸颊上添了一片粉红指印。 而她又遽然惶恐, 瞥了身边的儿子一眼,拉住了他的手:“你不要……” 正在抱愧的男人不以挨耳光为耻,笑了笑道:“没关系。我知道你生气了,我许你打我,真的!就是最好不要打脸,我的皮肤特别容易留印子。”伸手搓了两下脸颊。 外头窗棂被敲了两下。叱罗杜文知道这是个信号,只能亲了亲她汗湿的脸颊,低声说:“日后我补偿你。现在必须得走了。”伸手帮她身上裹着的衣物理了理,冲她微笑,然后转身而去。 身后传来啜泣声,他的心脏遽然痛了一下,但是想着今日的大胆是建立在生死攸关的细节当口的,决不能稍有疏忽,只能硬下心肠,拔脚离去。 外头人正在着急,看他出来才舒了一口气:“大王,信号递过来了,有一支队伍迤逦而来,火把约有一百支,是五百人的队伍。” 叱罗杜文点点头说:“那走罢。” 外头已经血流成河,埋伏的禁卫、服侍的宫女宦官都倒在血泊里。被割掉耳朵的那个内臣正捂着耳朵蹲在一边瑟瑟发抖。 叱罗杜文蹲下身问他:“你想不想死?” 当然看见他是摇头。 叱罗杜文又说:“那好的很,你告诉大汗,他的大礼我收下了。带我进来的人是你,仙人跳的把戏我早明白,现在我要走了,外郭有接应我的人;不仅如此,我那庶兄——河西王叱罗忽伐,听了大汗的削藩令,正在暴跳如雷,打算联合着先帝的诸位皇子,一道进宫来问一问大汗的意思。我呢,也备好了‘仙人跳’的回礼,大汗要面子、不肯当众戴绿帽子呢,咱们就彼此忍过;若是大汗不要面子,我也不怕丢丑,咱们只把这件事当众掰扯掰扯也就是了。” 他恶狠狠道:“你把话带给他,我留你一条狗命也还有用,要是你不会传话呢,我就再找个会说话的。” 那内臣早被他吓得心胆俱裂,连连点头:“会,会,奴会传话。” 叱罗杜文笑道:“聪明的!还有一句,你也告诉大汗:当年咱们父汗死得蹊跷,供奉御马辔头和鞍鞯的原就是陇西翟家。” 他的声音提高了些,大概意欲让里头也听到:“我和兄弟们若是想问一问翟家的弑君之罪,只怕大汗也愿意抛出一个替死鬼来的——这可是夷九族的罪啊!” 他往窗棂里望了望:“别攀附不成,反而落得一家子白茫茫真干净!” 里头传来翟思静颤抖的声音:“这件事,我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就是。你该走,就走罢!” “极是!”男人笑道,“这种事么,讲究个‘在床’。没当场摁住屁股,就可以提上裤子不认账,对吧?” 笑着转身离去。 皇帝派来增援的五百人,眼睁睁看着外郭之外,从四面的藩镇聚集过来数千支跳动的火把,此刻,火把分开一条黑色的甬道,他们意欲抓捕的皇帝幼弟叱罗杜文正大剌剌地策马过去。 第二日,烽火四起。 皇帝乌翰不得不取消削藩的诏书,温语抚慰各位弟弟和叔伯侄子们。 当然,那顶绿油油的帽子,因为没有拿住本主儿,反而折损了亲卫,皇帝不能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只能咬牙咽下了这口气,把帽儿自己戴上了。 只是,气总要出,原本的淑妃翟思静,另寻了个错处,废作庶人,和儿子分开,被打入掖庭中荒芜的破败宫室。 大概只有乌翰的皇后贺兰氏悄然露出了微笑:夫君的谋算虽然失败了,但那有什么要紧?她斗倒了宫中她最大的威胁,才是成功呢! 服了软的皇帝乌翰,只能逐个击破自己掌握兵权的兄弟们,先是驰驱脾气最暴躁的河西王和南楚作战,河西王战死之后,他的目光又瞟到最狡猾的弟弟——扶风王叱罗杜文身上,命他为兄长报仇,为国家雪恨,跟南楚名将杨寄一战。 叱罗杜文上表拒绝,有理有据,颇有南朝文人的刀笔之风。 皇帝派亲信再去传诏,诏书一如既往还是些老套话,当叱罗杜文打算一样拒绝时,那传诏的大臣笑道:“扶风王可否借一步说话?” 叱罗杜文斜乜着来人,过了一会儿笑道:“好吧。” 他大大咧咧坐在书房的坐席上,慢慢煮着南朝人最喜欢的团龙茶:步骤繁琐、茶味清淡,是喝酪浆的北燕人最看不上的。 但是来使一点不在乎他的怠慢,笑眯眯说:“有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要恭喜扶风王?” “喜从何来?” 来使说:“扶风王懂事得早,府中妻妾成群,儿女也抱上了不少。不过子嗣总是多多益善的,臣所报之喜,便是大王又要添嗣了。” 叱罗杜文微微皱眉,打量着面前这个人,不知道自己的兄长又要使什么幺蛾子。偏偏来使特别沉得住气,半日微笑不语,任凭他揣度猜测。 叱罗杜文突然脑中被闪电劈过似的,抬脸道:“她……她怀孕了?” 来使笑道:“淑妃虽然被废作庶人,不过大汗知道有孕的事,还是仁慈为重,派了宫女和嬷嬷前去服侍,不日生下孩子之后,就看……就看大王您的意思了,这个孩子,是留下,还是溺死?” 第326章 叱罗杜文没有表情,盯视着面前这人,只是惊诧、担忧、愤怒的表情可以强忍,那张脸突然的失去血色却无可掩饰。 来使便知道有戏,愈发沉默不语,让他心里自去酝酿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闻更漏里水声滴滴,叱罗杜文终于开口:“要我怎的?” 若是要求太过,有殒身之嫌,那么,即使是为了思静,他也不能犯傻——毕竟他已经不是肯为爱殉难的毛头小伙子了;但是若是所求不奢,他倒也肯咬一咬牙——毕竟那是他的骨肉,虽然来自于一场强_暴,可是是和心爱的女人,春风一度后种下了一颗属于他的血脉的小种子。想着他的精血在她怀中慢慢膨大、成人,分娩之后会变作一个鲜活的小生命,他竟然有些得意,也有些期待——之前除了长子拔烈出生时他有些好奇和惊喜外,还没有一个孩子让他如此期待呢! 来使道:“咦,圣谕不是下了吗?不过是期待扶风王建功立业,为国效力罢了。” 对抗有“战神”之称的南楚大将军杨寄,确实很难,但聪明勇武而自负的叱罗杜文终于点了头,接受了这场挑战。 从回忆中走出来的叱罗杜文,眉宇间恍若还有当时少年的意气风发,勾唇微笑的模样一如既往,只是抬起眼皮,罗逾惊觉他目中横生的秋意,淡褐色的眼珠仍是满满的惘然,唯只变化的,是一直以来对儿女们恨铁不成钢的那种不假辞色,此刻对着他,竟然也有了三分看待温兰时的柔和蔼然。 “那……那个孩子……是我?”罗逾终于斗胆问了出来。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时间也辨不清这好奇的感觉来自哪里?而又为什么毫无羞耻感? “嗯。”叱罗杜文点点头,笑了,“转眼你都这么大了!那时候还在阿娘的肚子里,我为你操了多少心哪!” 后来的事情就如两国史书中所记载的那样:凉州将军杨寄在与扶风王叱罗杜文的几场战役中互有所得,互有所失,而和所有执掌兵权的枭雄一样,无论得与失,都是他们的政治资本:赢了,人气陡涨,归附甚众;输了,便要钱要粮,壮大实力。 只要能活下来,便有成为天之骄子的机会。多少人打破了头颅,就为了争这片美好的江山。 所以杨寄是那样从小兵,而将军,而权臣,而帝王;叱罗杜文也是在这样让常人畏惧的挑战中,不仅好好地活了下来,而且集结其他的兄弟叔侄的力量,终于逐步掌控了北燕兵权,架空皇帝叱罗乌翰,最终以“先帝暴卒疑点甚多”为由,传檄而攻平城,打得哥哥仓皇出逃,未及逃到柔然,便被暗兵刺杀,追了恶谥“厉宗”,一辈子落成了个笑话。 “不容易啊,险中取胜,要靠自己的智慧与实力,还要靠上苍的赐福。”叱罗杜文摇着头,对儿子说,“你那年愿意受我的苦肉计,奔袭西凉和柔然的时候,我就想:这样不惮吃苦,敢于冒险,又胆大心细的孩子,不就是当年那个我么?” 罗逾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他问:“阿爷得到平城之后,就见到我阿娘,还有……我了?” “嗯。” “我居然……没有被杀?”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两天又把赌棍相关的章节读了一遍,正可以参差印证赌棍里没有写到的那些北域故事。 不过,毕竟隔得太久好多我自己都忘记了,然后,里面的时间线是有bug的,大家假装没看到,不细想应该不会发现。 . 罗爸罗妈的往事太复杂了,只能尽可能挑重要的介绍了,大家不嫌烦吧? ☆、第二一八章 “他不敢杀你。”叱罗杜文摇摇头, “你不知道, 缺少勇气的人会优柔寡断,总想捏着最后一根稻草, 以为能救他的命。我到范阳时,乌翰曾像拔烈那样威胁我,告诉我要杀掉翟思静所生的孩子。我当时就笑着说, 我对孩子一点感情都没有, 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他要杀,只管请便。” 大概这一说还是有用的, 所以自己都长这么大了。不过罗逾心里也暗想着:做母亲的,又该有多心寒!后来的一切背叛,大概也是建立在这样无望的心寒上——叱罗杜文后来给予的再多的宠爱,也无法弥补最紧要关头他做出的放弃的抉择。 可惜, 这样浅显的道理,竟然是叱罗杜文到这会儿还没明白过来的。 二十多年前,叱罗杜文的大军终于打入平城宫, 皇帝叱罗乌翰在最后时刻抛下所有妻妾子女,在几名亲卫的扈从下仓皇而逃。平城宫里残阳如血, 得到命令的士兵兴奋不已,闯入各座宫室, 大件留给新君,小件自己抢掠;憋了许久的男人们,上至皇后公主, 下至宫人嬷嬷,只要看上,便可奸_污。 各座宫室门口常见拎着刀枪,腰囊鼓胀,而又解开汗巾,提着裤子等候着的士兵;听见里头女人们凄厉的呼喊和求饶,不从就随时会被刀剑断喉。 血从门缝里渗出来,慢慢铺到宫殿的玉阶上,与斜照的赤红阳光混为一体,叫人眼花缭乱间分不清何是斜照的光辉,何又是浓稠的赤血…… 踌躇满志的叱罗杜文用手绢拭着明光铠上的鲜血,擦掉脸上喷溅的血点,听着那些惨叫与呻-吟,心情格外美快。 他问左右:“我叫打听翟妃的下落,你们打听到没有?” “打听到了!”左右向他笑道,“在掖庭的冷宫里,关押有罪嫔妃的地方!已经叫人看住了、护好了,绝不会有无知的士卒闯过去的。” 叱罗杜文大笑道:“会办事,不愧是跟着我的人!走,瞧瞧去!” 冷宫房舍低矮简陋,里头一片寒意。 叱罗杜文皱着眉,及至见到翟思静时才松开眉头,叹口气说:“思静,叫你受苦了!” 扭头四下看看又说:“咦,我的儿子呢?” 翟思静一身半旧布衣,粗头乱服仍是国色,但此刻面色煞白,缓缓站了起来,也没有向他行礼,却是退到墙边,以背靠着冰冷的泥墙。 叱罗杜文说:“思静,我来了!日后我是这平城宫的主人,再不会让你受苦了!” 又再问了一次:“我儿子呢?” 翟思静说:“大汗带走了……” 叱罗杜文又皱了皱眉:“他后宫嫔妃都没带一个走,却带我的儿子?”然后舒眉笑道:“不过又是想威胁我!没事,以后我们再生便是!” 翟思静眼眶里饱饱的热泪,别转头好半天不说话。 叱罗杜文瞧着她心里舍不得,扭头吩咐道:“乌翰带走我的儿子,想必是想再有些跟我谈判的资本,总不是舍不得立刻就杀孩子的。你们派去追击的人跟他谈:问他是要留自己的血脉在人世,还是要我给他留一条活路。二选一,拿我的儿子来换!” 他看着面前的女郎,就和那些憋久了的士兵一样百爪挠心,低头看着她笑问了一句:“这样好不好?”然后不见拒绝,便也不嫌里头简陋,急忙挥手让他的亲卫到外头去。 屋子里单调简陋,但是一尘不染,连褐布的床单都是清清爽爽的。叱罗杜文拉过翟思静坐在他的腿上,闻见她头发里皂角的清香,衣服里女性的甜香,也是清清爽爽的感觉,让人几乎醉倒。他忍不住就是上下其手,在她耳边低语:“受苦了吧?比上次瘦了那么多!你放心,苦尽甘来了,日后我好好补偿你……” 第327章 翟思静被箍在他腿上坐着,只能别过头,流泪说:“妾已经嫁过别人,无颜再与大王在一起。” 叱罗杜文只当这是欲迎还拒的小勾当,拍拍她的臀部,又探手到她的私-处轻薄,笑道:“我不在乎啊!上次咱们颠鸾倒凤的时候,我就不在乎啊。” 她却惊怒了,说了声“我在乎!”就开始挣扎,脸气得通红,身子几乎要扭下他的大腿。 这是真无情了。 叱罗杜文收了笑容,还带着青年锐气的他不由地怒道:“你本来就是我的!走了一段弯路,就把前面的恩义全部抵消了么?!”见她不肯好好坐在自己身上,不由抬手重重拍了那不听话的臀一巴掌,然后见吃痛的她怔住不动了。 他像一匹怒狼,眼睛睁得大大的,但见她哀哀地哭,又不忍对她发火,只能胸口起伏半晌,最后说:“思静,在我心里,不在乎你是不是嫁过我的阿干。我冒着那么大危险与南楚杨寄作战是为什么?后来造反又是为什么?难道不就是为了你和咱们的孩子?思静,孩子我尽量救,咱们俩,也总可以从头开始。” 翟思静掩面痛哭:“女子从一而终。我已经做错过一次,如今做不到了!这孩子本就是冤孽的命,我如今也没有指望他能活下来。” 叱罗杜文怒发冲冠,用力捏着翟思静的手腕,不让她遮着脸,逼近她说:“什么狗屁!我读汉人的书时,最厌莫过于这些劳什子!你信不信我也能焚书坑儒?!你别忘了,你儿子在乌翰手上,他可没有怜惜你!而我……” 他挑着眉,也是冷酷无情的纨绔模样:“我也可以不在乎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更别说前头还有乌翰的好些皇子呢!” 她的长子——乌翰的第六子叱罗长越也在宫中。 翟思静惊恐失色,直视着他凶狠的眸子,浑身打颤儿。然而那眸子里的凶狠之色渐渐褪却,在她惧怕的凝视下变得慢慢柔和起来,最后说:“思静……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忍不住凑过来亲吻她。她没有敢避让,但他的嘴唇接触到她嘴唇的一瞬间,翟思静还是浑身颤抖了一下,木木然被他含吮、磋磨,舌尖抵进去,慢慢绕着她的牙龈打转儿,最后到她口里,顿时缠绵得分不开。 叱罗杜文吻足意了,才满足地松开,看着她苍白的小脸,颤抖着的湿润睫毛,无语哆嗦的嘴唇,无比地爱怜,捧着她的脸轻声说:“思静,你看着吧,我日后会对你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别过头,无比伤心一般:“天底下好女子无数,你难道找不到比我好的?” 叱罗杜文用力呼吸着,声声俱可入耳,他最后冷笑着撒开手,对外头的人大声说:“前一位大汗,日日沉迷后宫,不思朝政,致使国事荒废,武备不修,朝中奸佞当道。所以厘清前朝之弊,首当处置后宫里这些粉骷髅。” 他最后说出最可怖的话:“军中士卒,随着朕南征北战,多日不识‘肉味’。除饭饷里每日一斤牛羊肉之外……” 他瞥了低着头的翟思静一眼:“将废帝宫中嫔妃,剥掉鲜衣,拔掉簪环,全数送营中为伎,供朕的将士出火!” 他恶意地再瞥了翟思静一眼,满意地看到她浑身颤抖的样子,继续道:“等军伍回地方了,这些后妃们就赠给功臣为姬妾奴婢。” “除非——”他恶狠狠地一掐她下巴,逼迫她的头抬起来,“翟思静,你懂的!” 不从他,便是送到军营中为娼_妓,接着赏给功臣为婢妾。 不从他,她的幼子便陷在乌翰的手上,死了他也并不在乎。 不从他,她的长子更是岌岌可危,大概可以随意虐杀,只为叫她后悔! 他知道她在乎什么,就故意把她在乎的东西撕碎给她看。 “不要!不要!”她哀哀地求他,一双手撑着他的前胸。 这位食着同类的血上位的新狼主不由笑了,握着她的手在唇边吻了一下,笑道:“那自己乖乖地把衣裳都脱了。” 她果然很乖,木然的乖。 他这次不急,有的是耐心慢慢撩拨她。 只是在榻上惯熟的叱罗杜文,这次花费了几乎小半个时辰,各种花样都用尽了,也没有叫翟思静湿润起来。 他耐着性子劝她别紧张,别害怕,在她耳边不断地说情话,甚至肯打叠起口舌功夫伺候她。但她只是默默流泪,还是干燥痉挛如过往。 叱罗杜文当然知道其间缘由,最后也没有耐心了,气哼哼摁倒硬上,只是和第一次那种征掠的美快比,看着她强自忍受的面孔,总觉得若有所失。 过后,他到外头查验平城宫清洗的情况,吩咐道:“到宫正司,把乌翰的内起居注都搬给我看。然后问拿获的乌翰嫔妃:想活的,便是赐给功臣为奴婢;想死的,现场给个痛快。” 内起居注记录得清清楚楚,翟思静自从在北苑和他有过云雨之后,便直入冷宫,再无一幸;而怀孕被查出之后,“上不怿,唯昭仪豆卢氏求情方免死,于冷宫待产”。 叱罗杜文笑道:“那个豆卢氏,一言慈悲,今日就留她一条命吧。” 叱罗杜文算得上是赏罚分明的人,对士兵如此,对其他人也如此。 幸运的人有靠一句慈悲话活命的豆卢氏,还有翟思静之前生育的儿子叱罗长越。 其他的,连同新皇嫡妻贺兰氏为自己的姐姐——厉宗皇后贺兰氏求情,都没有分毫用处。 那些战火和硝烟渐渐散去,宫城里到处流淌、泼溅的鲜血,也渐渐在秋雨的洗礼和冬雪的掩盖之下慢慢消失了。一天,叱罗杜文献宝一样,把叱罗长越带到了翟思静新换的宫室里,里头温暖如春,散发着最上品的香料的气息,四周的围屏用各种粉色红色的锦缎绷成,织着千姿百态的桃花与海棠——恰如皇帝在陇西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境。 瘦怯怯的小长越战战兢兢地站在屏风里,看着面前已经许久不见的母亲。 翟思静愣怔了一会儿,突然双泪成行,伸手道:“阿越!快来阿娘这里!” 小孩子一段时间不见面,哪怕是亲娘,也会认生,被乳母催了几次,才小步小步地挪到翟思静身边,被母亲一把抱住,他忍不住挣扎了一下,但大概又想起了乳母的吩咐,又畏畏怯怯地忍着,僵着小小的身子,把脑袋埋在母亲海棠色的披帛里。 母亲抱着他哭着,小孩子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被泪水打湿了,又不敢动,眼睛怯生生地瞟向旁边,想找一找乳母熟悉的身影。 但是他看见的一双鹰隼般又冷又硬的眸子,顿时打了个寒颤。 那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反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厌恶和忌惮。 “阿嬷……”叱罗长越终于哭泣着、挣扎着喊,“我要回家……” 叱罗杜文因势利导:“思静,他和你生分着呢,你就不要日日念了。你看,我还有个惊喜给你。”手顺势一挥。 乳母得了大汗指令,急忙把哭泣挣扎的孩子拖走了。 他一击掌,后面有一个年轻的乳母抱了一个孩子,献宝似的把孩子递到翟思静旁边。 叱罗杜文说:“这也是你的儿子——还是咱们俩的儿子!你看,他多像我!”满脸得意的笑。 第328章 这个孩子有他父亲的血统,所以比叱罗长越长得好看多了,虽然也瘦了些,但是肌肤雪白,一双大眼睛睁着,到处观望,看到翟思静时,居然“咿咿呀呀”“说”起话来。 但是翟思静冷冷淡淡看了这孩子一眼,目光又挪移到叱罗长越被拖走的背影上去了。 叱罗杜文顿时恼了,扳过她的脸说:“你在看哪里?” ☆、第二一九章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不断刷新杜文的可恨度。。。 不过还是允许我为他说句话,其实从能力上看,杜文还是很强的一个男人,在国政上他乾纲独断,胜利为多;他也努力学着讨好他心爱的思静,可惜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也一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所以与其说恶,不如说他在感情上无知的。 年轻时的自以为是终会有报偿,性格悲剧吧。 翟思静被迫看着他的眼睛, 看到他眼中的杀气在直视她之后渐渐淡去, 最后捏着她下巴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说:“乌翰要求我将通往乌鲁古河边的驻军全部撤去, 又给了他一块通关令牌,然后把咱们的儿子还给了我。他选择了留自己一条命,而不是他的孩子们。我们俩彼此各取所需吧。” 于是, 平城宫中其他不肯从命的妃嫔, 以及皇子、公主等等,俱行屠戮。 活下一条命的,都是肯将原本极尊贵的身子, 纡尊降贵为姬妾奴婢之属——简直是将前朝皇帝脸放在地上扇。 又换回了一个活泼泼、漂亮的小儿,叱罗杜文抱过小婴儿,在手里凝神看,然后对翟思静笑道:“他真的很漂亮呢!我的其他儿女, 也没有长得这么好的。你说,这不是上苍赐给我们的珍宝?” 翟思静面无表情,看着孩子仿佛也并不高兴, 只等叱罗杜文自己都抱累了,把孩子交付给乳母后, 她才说:“那么,厉宗皇帝已经暴卒了?” 叱罗杜文扭头看看她, 平静地点头道:“嗯,你挺聪明的,他遇到一支柔然的匪兵, 我的通关文书对柔然人也没有用啊,他就死了。” 翟思静望着他,他亦有些不快,冷笑道:“舍不得他?” “不是。”她垂下眼睑,“在我意料之内。” “他对你又有什么好?”叱罗杜文擦了擦手脸,坐到翟思静身边,“就是只谈对你好这一点,我也一定是胜过他的。” “他对我不好。你胜过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翟思静说。 前头的那位丈夫诚然是个胆怯而又阴毒的小人,她早就看清了,也绝无爱意可言。 但面前这个也未必是好人,打着“宠爱”的名,把她豢养在宫禁之中,虽是盛宠,但也绝无自由可言,防范得极为严密。 翟思静对世间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瞥了一眼乳母,问:“我大儿子阿越呢?你要把他带到那儿去?” 叱罗杜文凝望着她,很认真地说:“思静,你懂的,我首先还是个皇帝,是这大燕的主人,万民的领袖。” “我懂。” “所以呢,对于前朝的孩子,我可以不都杀,但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我不能不囚禁他。他就在宫外宗庙里待着,你要想他,跟我说一声,我派车马,派人陪你去看他,给他带点衣服吃食。一年一两次、三五次,都无妨。好不好?” 翟思静冷笑道:“他才三岁,你就畏之如虎!你还不如杀了他——已经囚禁了他娘了,我好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惯了——他也合该做一个不出门的娘们吗?” 接着几天,她落泪、绝食、睁着眼睡不着觉,把自己弄得生病,然后连药都拒吃,皇帝发了好大一通火之后终于屈服了,问:“那你要怎么样?” 翟思静在病榻上睁着两只眍的眼睛望着他:“你要杀他,我就陪他死。你若肯留他一命,我或许也还有命在——厉宗皇帝许给他的藩地就在陇西。你不爱见他,怕他有威胁,你就把他送到陇西外家去,我父母照应他,我也放心,我也不用日日担心你会不会一盏药酒把他弄死了!” 把前头皇帝硕果仅存的儿子送到翟家所在的陇西,叱罗杜文有些犯踌躇。但想着确实只是一个娃娃,他也有自信控制陇西的胡人和汉人,不怕区区一个翟家翻天。于是为了所爱之人的快乐和健康,便答应了下来。 他又把他们的孩子抱过来,放在她的怀里,逗弄了一会儿说:“你看,他在对你笑呢。这个娃娃还没有名字,你读书多,你给他起一个吧。” “阿逾。”她简简单单说。 叱罗杜文脸色变幻了瞬间,然后笑道:“挺好,逾越逾越,还在前头。既然在你心里这是兄弟俩,那就做兄弟俩的名姓也无妨。鲜卑文的名字叫什么呢?” 翟思静看了看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破碎冰裂纹的窗外的蓝天白云,说:“就叫宥连吧,逾越高山之云。” 叱罗杜文点点头:“好,你抱抱咱们的宥连。我要去和部院谈些事。” 他转身出去,其实却在门口暗处冷冷地看着她。 还好,她的冷淡其实是装出来的。他分明看到,在见不到他的面孔之后,翟思静还是会露出温柔的笑容,看着怀里的小宥连,轻轻为他唱着曲子,一如所有温柔的母亲。 皇帝心里暗笑:原来,你也是把这当做我的软肋! 日子就这么过去,新皇帝叱罗杜文在朝可算得上明君,无论气魄还是能力,很快叫众臣和万民膺服。北燕的疆界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军力越来越强。 陇西翟氏一直低调称臣,连同被皇帝逐步削减权力的众位藩王一起,都俯首帖耳,多少年没出内乱,只一致向外——南秦、柔然、西凉。整个国家在他的统治下显示出一派欣欣向荣。 渐渐,他与翟思静也没有了先前的剑拔弩张,也慢慢鱼水和谐,翟思静开始偶有笑容,日常打理儿子,伺候夫君,颇有世家大族的贤良淑德。偶尔提些要求,想要贴补和前头皇帝生的那个儿子叱罗长越,皇帝虽然有些不舒服,但想着女人的母性是无法压抑的,她又见不到儿子,贴补贴补又何妨?便也都一一答应下来。 只要她常常能露出一些浅淡的笑容,他就满心欢喜,一整天都能感觉心窝子里浸满了甜蜜。 可惜,一切都是骗局! 皇甫道婵被杨寄的人送到平城宫后,毫无骄纵公主的样子,怯生生哭了好些日子,然后很快找到同为汉人的翟思静。到底都是读过书的人,两个女人颇有共同的话题,很快成了好姊妹。 翟思静身子骨一直不大好。原本一度春风便怀孕的她,后来却一直无娠,偶有一次中了,却又很快流产。叱罗杜文又不缺子女,所以只顾心疼她,全然没有多想。 翟思静坐小月子的时候,把闺中密友皇甫道婵引见给了叱罗杜文。 叱罗杜文本就是个欲望蓬勃的男人,为怕翟思静吃味儿,本来很少驾幸后宫,见是她举荐的,便也享用了,只觉得有经验的妇人在床榻上果然有些手段,倒也宠爱了皇甫道婵几天,不过等翟思静出了小月,这样的宠爱又消失不见了。 直到有一天,皇甫道婵私下求见皇帝,欲言又止地说:“大汗可知道贵妃为何总是不孕,或是有孕还没能保住?” 第329章 皇帝问:“你知道?” 皇甫道婵叹口气说:“大汗有所不知,杨寄是我的仇人,我被他送到大燕,他怕我会怀上大汗的孩子,便给我灌了绝育的药——里头光一味麝香便用得极重,那味道虽然是香的,喝到嘴里时腥苦难言。而贵妃屋子里的熏香,便添了浓浓的麝香,麝香燃起来好闻,但是大汗在北地,大概不通晓麝香的药性吧?” 叱罗杜文惊怒,唤御医查问,问了好些个,最后还是一个不起眼的汉族御医道是果真如此!翟思静根本不愿意怀他的孩子,利用他和北地的人都不懂这些药性,生生地骗了他好些年! 这件事,他倒也忍了,女人家不愿意生孩子,除了不够爱,大概也有其他缘由——怕疼,怕老,怕变得松弛肥胖……他只要思静高兴,这也不是个事儿。 但是皇甫道婵再一次告密时,他终于不能忍了。 还不过八岁的叱罗长越,竟被陇西翟氏秘密奉为主公——坠马而死的先帝,终究是他们心中的一根刺,若不从叱罗杜文这里切断这个说法,陇西翟氏将永远在他治下战战兢兢。而且,扶持一个新皇帝,风险虽大,收益也是极大的。翟家的女儿若能成为太后,那么如同汉朝时那些掌权的外戚,壮大自己家族的力量,成为拔除不了的世家贵胄、地方豪强,简直是太大的诱惑力了! 所以这种时候,倒又是先下手为强,利用贵妃在朝之便,递送叱罗杜文的朝政消息,为儿子赚取政治资本,垄断陇西的田亩、钱粮,以及与南边、西边的贸易。翟氏做大,暗蓄部曲,就差挟着叱罗长越这个先帝的独苗儿,扯旗造反的最后一步了! 可是,皇甫道婵的告密,使得叱罗杜文反而占了先手。 他以西巡为由,火速点了一支骑兵,而且是亲自带兵前往陇西清剿。 翟氏的部曲虽不乏钱粮,但是和身经百战的叱罗杜文比起来,只是纸上谈兵的赵括马谡而已,根本不堪一击。 而且,在陇西翟氏和陇西王叱罗长越的家中,都搜出了大量兵器、鼓乐、车驾、衮袍——这些不该是王侯或百姓能有的东西。 被俘的翟氏喊冤不已。 皇帝叱罗杜文勾唇笑道:“有便是有了,还敢翻案,是嫌朕的刑具不够厉害么?” 三木之下,何供不可得?翟氏很快伏罪。 八岁的陇西王,也在无知的情况下,突然变成谋逆的阶下之囚。 陇西王被押解入京时,翟思静披发赤足,奔到叱罗杜文马下,在他和他手下众将士的面前痛哭流涕,求他放儿子一马:“大汗!长越才是八岁的孩子,就算有心也无力。何况,他连有心都算不上,他才八岁啊!他失去父母的时候还是个任事不知的婴孩,现在又过了这些年,苟延残喘,能活着就不错了,哪有谋叛的心?!” 皇帝纵使有些怜她,在众人面前也必须做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翟氏亲自认下的罪状,谋叛证据确凿,你不要闹了。” 翟思静死死地望着他,最后“咯咯”笑着说:“那你错了,罪责在我,不在陇西王。他的地位,是我要下的;他的钱粮,是我偷偷贴补他的;他的刀兵武器,是我命人从南朝买过去的;他的冕服衮袍,是我偷偷做了送到陇西的……臣妾伏罪,请大汗黜落降罚,妾有死而已,再无颜面苟活于世。” 叱罗杜文怒气勃发,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只能厉声道:“你当我不知你在想什么?给我回去!” 翟思静俯身给他行最重的大礼,泥首匍匐,说:“大汗,‘刑罚以惩恶’‘用刑者贵必’。欲正国法,岂能因私而废刑?大汗对翟家人任加三木,苦刑之下,何供不可求?妾却是无刑而自招,大汗怎的就听都不听了?叫这里的人如何看待大汗的赏罚分明?!” 她抬起头,眼眶红肿,目中晶莹,而眸子里莹澈的光,此刻如利箭离弦,狠狠地往叱罗杜文心里扎。 皇帝怒道:“好得很。朕回宫自然要拷问你!”下马伸手把她一拉,从地上拽起来就往里拖动。 其间,她跟不上他的步履,摔倒在地,又生生地在青砖石地上拖行了丈余,到钗横发乱的时候才被重新拉起来,挟在腋下,踉跄跟到宫室,一下子扔到氍毹毯铺着的地面。 叱罗杜文对宫中内监一伸手:“取朕的鞭子来!” 那杆乌油油的皮鞭,凌空一甩便是“噼啪”作响,抽在屏风的木架上,上头的髹漆顿时飞掉一块,木头裂开;碰到绡纱面儿或织锦面儿,顿时发出裂帛之声,那屏风上或绘或织的桃花与海棠,顿时凋零成落花片片,飘洒在地上。 “这东西,你大概从小到大都没有挨过。”叱罗杜文扽了扽皮鞭说,“你不要闹,好好说,有所求也好好说,我便不打你——你吃不消它的。” 他的体谅,换来的是翟思静的“呵呵”冷笑。她从氍毹毯上抬起头:“大汗,我说的都是真的,长越是我唯一的希望——逃离你的唯一希望。” “你不想让他活命了?!” 翟思静凝视着叱罗杜文,“呵呵”地又冷笑起来:“不是我不想,从你开始给他加罪起,你就不想他活命了,对不对?钱粮、部曲,是真的,是我的私心做的孽,我认;可御辇、衮服这种华而不实、空落口实的东西,怎么可能有?” 叱罗杜文起先不说话。 “但是我的眼睛里不揉沙子!”叱罗杜文好一会儿后才说,“一点沙子都不揉!他或许还未行造反之实,但你和翟家人有助逆的心思,便是把他逼上绝路了。” 翟思静说:“所以,我不打算求情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罪责我可以领,但其实我也知道长越迟早是死,他越长大越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因为你知道,你阿干虽然也算不上什么明君,但身份上从来都是嫡长,任意有一个人肯辅佐他唯剩的儿子长越,他都会成为你的心腹大患——因为你名不正、言不顺!” 她自诬,拿准了她是他的软肋,以此来要挟他,又或者,不过是想跟长子一起死。 叱罗杜文生平最恨要挟,只有他可以控制、赐予、命令,不能让别人拿住他的软肋! 而面前这个,不过是个娇嫩的世家女郎,大概从来不晓得皮肉吃苦时有多么大的痛楚——能叫人神思俱废、恨身为人。 他决定狠狠心教训她,长痛不如短痛,于是扯住她披散的长发,把她摁在氍毹毯上,照着不会内伤的腿上狠击一鞭,打得她顿时一声惨叫,而后蜷起腿浑身颤抖起来。 “痛不痛?嗯?”他居高临下问,“还和不和我犟了?” 看她倒噎着气说不出话来,他又心疼了,说:“打也打了。这件事我也就不怪你了。既然你也知道陇西王谋逆是死路一条,也不要再给他动歪脑筋了。我对你既往不咎,你不要在作死!” “怎么……我还应该叩谢皇恩了?”她终于透过气来,回身讥讽地笑。 “你不要如此恃宠而骄!”叱罗杜文再一次生怒,鞭杆用力戳着自己的胸膛,“你站在我的角度上为我想一想,为我想一想!我是一国之君,我怎能忍耐对我的背叛和阴谋?我怎么和臣下交代?和天下交代?难不成让他们知道,我因为宠你爱你,所以连治国的底线都没有了?!” 第330章 她的脸伏在羊毛的绒毯中,流着眼泪“呵呵”地笑,一个字不说,只是笑,笑得惨然,笑得瘆人。 他觉得她愚顽,狠下心肠,一鞭,等她求饶,可是没有听到,于是又是一鞭,又是一鞭……终于看见她的素纱长裙上绽开一朵血花,接着是又一朵…… ☆、第二二零章 叱罗杜文看见罗逾眉宇紧锁的神色, 他停下对往事的叙述, 问道:“你听不下去了?” 罗逾顿了一会儿才说:“我心里难受,因为我挨过鞭子, 我能感同身受。” 他全无记忆的亲娘,受了那么惨痛的折磨——他和她比起来,似乎总有一线光芒在他顶心照着, 使得他仍然有力量不断在命运的痛楚中勇敢前行。 而叱罗杜文惨然地笑了笑, 像知道他的心理一样:“我当时任性恣意,因为我觉得她心中还有一线光芒,使得她必然舍不得决裂。” 他看着儿子:“宥连, 她的光芒就是你。她在我面前总是显得不喜欢你、不在乎你,但是只要我离开,她待你真是温柔可亲,和所有的慈母一样。所以, 我以为只要有你,我总不怕她闹腾——闹腾够了,既成事实了, 她痛楚一时,慢慢也就认账了。恨我就恨我吧, 我想要她的时候,又不怕没有办法得到。” “于是, 你就杀了我那异父的阿干?” “反正是死了。”叱罗杜文好像说起杀人时总是很平静,“她资助陇西王,是真的;翟家潜怀异图, 也是真的,都没有冤屈他们。我平定陇西叛党,早是早了点,没让造反的事态酝酿出来,灭星火于燎原之前,其实也是对的。” “宥连,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实在不能牵扯太多感情,否则就变成了囿于后宫枕边风吹的昏君。我现在年纪大了,脾气也比当年好多了,不忍的事多了,但是,反而遭人暗算。这次一败涂地,何尝不是偏宠李耶若,目光为之闭塞,而对皇甫道婵和贺兰氏的阴谋优柔寡断了,致使宅后之火,引而自焚?” 他长长地太息:“但是当时啊,我最大的错却是少年意气,见思静宁死不肯屈服我,动了气,想着非把她的脾气抹下来不可,然后再好好待她,慢慢叫她接受事实,回心转意。所以,对叱罗长越处之过虐,彻底让思静绝望了。” 翟思静挨了打,接着就发了烧,半睡半醒中不停地叫着“长越”这个名字。 等她醒来,御医端来一大碗药汤,皇帝亲自劝她喝药,温语款款,却在她坚决拒绝后突然变了一张脸,对两旁的宫人说:“给朕灌!” 她咬紧牙关,药汤流了她一脸一身,皇帝也绝不屈服,接着命令灌了第二碗、第三碗,最后她折腾得没了力气,奄奄地把汤药咽了下去。 皇帝笑道:“你好好听话,多好。不然,我也有办法对付你。” 接着凑近给她擦拭脸颊和嘴角,温柔地看着她,小心地扶她卧在软塌上,如同呵护最娇嫩的花瓣。 但是接着又逼道:“你说得不错,长越这个隐患我是不能再留了。你好好的,我给他一场好死,不让他有痛苦;如果你还要跟我闹,我就折磨死他,让你后悔一辈子。” 翟思静额角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她抬起身,感觉不到伤痛似的,质问身边的夫君:“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就是这么爱的?” 叱罗杜文温柔地抚着她的鬓角:“思静,你也要体谅我的苦衷。” 他的脸英俊漂亮得近乎邪魅,眼睛流露的温柔笑意像个魔鬼。他作恶之后,还在无辜兮兮地说“无奈”,讲“体谅”。不错,他是一个没有罅隙可以攻击的英明帝王,但他不是圣明的人,他身上一点仁义的影子都看不见。 “那么,什么叫我‘好好的’?”翟思静问。 叱罗杜文从旁边端过一张食案,上面摆着适宜于伤者的软烂蔬食和炖汤:“把饭吃掉。” 翟思静斜了饭菜一眼:“然后?” 叱罗杜文笑笑说:“我其实没有多高的要求。然后么,好好吃,好好睡,好好享受贵妃的生活。撤掉你这里的熏香,对我笑脸相迎,在榻上好好伺候我,再给我生几个孩子。” 哪怕是装的呢!叱罗杜文想,我也不嫌啊! “你想要什么,你也好好说。”他又更加可亲,“有什么是夫妻间不好谈的呢?你好好说,我再思量着能不能答应。” 翟思静垂眼凝神,似乎在想什么。 叱罗杜文心道:我这般对你,要求如此之低,愿意与你商量,天底下还有第二个这样的帝王么? 没成想,她再次抬眸时,突然用尽力气,把食案上的热羊肉汤整碗掼在皇帝的脸上! 爱干净、爱整洁,更爱面子的叱罗杜文,一张脸上滴滴答答流淌着热汤水,白皙的皮肤被烫得粉红,头发、衣领、前襟都是汤水,狼狈不堪。 他气得狰狞,伸手抹去脸上的汤,火辣辣的烫感传来,心里的怒气也飙升到顶点,反而笑了:“好的,翟思静,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的选择了。” 罗逾听着父亲的转述,心里莫名地有些慌张,问道:“那么,父汗是怎么对我那位异父的兄长的?” 叱罗杜文从来都没有忏悔认错的神色,淡然道:“我叫人挖了一个深坑,上头布上铁网,把长越关在里头日晒雨淋,吃喝一概给他,不过,深坑里摆上蛇虫,叫他与它们共存多久算多久罢了。” 罗逾不由打了个寒噤。 隐隐有些记忆浮在脑海里,却又抓不住。 “那日——应该是关了他五六日了吧?——我带你阿娘和你一起去看。”皇帝仍是一副“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表情,“人还是活着的,我当时想,你阿娘若肯向我服软,我还肯给她机会。” 在一个母亲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最可怕的场景:她多年未见的儿子,样貌仍让她一眼就能认出来。但是这个还只有八岁,个子只到她胸口高的孩子,身上是各种流血紫肿的小伤口,蚊蝇环绕着他“嗡嗡”地飞翔。他瘦到眼睛分外大,瞳仁里是长久的紧张恐惧而带来的畏怯、麻木。 他已经不会叫“阿娘”,饿极了的时候,绕过坑里的蛇与蝎子,匍匐着爬到角落的食槽边。 黄色的麦饭里,混杂着一只只虫子,红头的大蜈蚣在里面穿行着。已经习惯于饿极了就与蛇虫共食的叱罗长越,小心地避开毒虫,抓着一团麦饭塞在嘴里。 翟思静惊恐而痛苦地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不断地淌着。 叱罗杜文在等她服软,等她为儿子求情,但是她只是哭,支持不住自己的身子,便跪了下来,手撑着地面,瞪大眼睛直视着铁网之下正在翻找着干净麦饭的儿子。 叱罗杜文终于先忍不住了,说:“光哭有什么用呢?你有什么话,说罢。” “阿逾,扶我起来。”她只转身对五岁多的小儿子说。 小小的罗逾用了吃奶的力气把母亲扶起来。 翟思静踉跄到了坑洞口,铁网是用长钉钉在地上的,她用力去扯,铁网变形,但是不会破碎;她又用力拔那些长钉,“啵”的一声指甲断裂成两截,鲜血涌了出来,铁钉只斜了斜。 “别白费力气了。”她背后是冷冷的声音,“要放他出来,只有凭我的命令。” 第331章 他还在等她乞求——大概只差最后一根稻草就可以压垮她的意志了:“你看他手指脚趾肿起的地方,是蝎子和蜈蚣蛰咬出来的,那种痛不啻于鞭打火烫,而且积聚到一定量,毒液还会顺着血脉游走。我打算过会儿再放一窝胡蜂进去,不,半窝足矣,可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没有求他,轻轻地骂了一句:“禽兽!” 叱罗杜文脸色当然不大好看,打哈哈道:“那行,现在就放进去好了。” 皇帝手一挥,几个宦官过去拉开了翟思静,然后撬开钉子,揭开铁网的一个角,另有几个人小心翼翼端着一个箱子,离得很近的小罗逾分明看见箱子打开后露出一个莲蓬状的蜂巢,里头“嗡嗡”地爬满了褐色狰狞的胡蜂。 翟思静被几个宦官死死地拉着,只是大声地不断骂:“你是禽兽!”全然没法动作,却也不肯低下头求饶,甚至不愿意对他说句软话。 小儿郎仿佛理解母亲的意思——她肯定不希望下面那个可怜的人再被这些虫子蜇咬了吧? 他咬了咬牙,无知亦无畏,朝那个箱子冲过去,头一撞,箱子打翻在地上,里头的“莲蓬”也落到地上。 无数的蜂子自由了,“嗡嗡”地飞了出来,但是它们并没有自由地飞散,而是如临大敌一样朝着周围见人就蜇。 饶是一旁好几个人上来抱住了他们的小皇子,匆忙慌乱地用衣服裹住他的头。罗逾的小嫩手还是被蜇出了六七个包,肿得跟小馒头似的,是钻心的痛楚和痛楚带来的恐惧! 他忍不住大声哭起来,想扑到母亲怀里求一个安慰,结果却是被父亲提溜起来,一巴掌扇得脑袋“嗡嗡”作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睛时,小手已经被白布裹住了。 母亲肿着双眼的脸望着他,吻着他的手心:“阿逾,你冲到那里做什么呢?” “阿娘,我怕他们把虫子放到那个阿干待的地方……” 他的手还在疼,想着下面那个哥哥,大概比他还疼百倍。蜂子狰狞、蜈蚣狰狞、蝎子狰狞……这些小小的虫子原来居然可以把这样的痛楚传递到人身上。胡蜂冲过来的时候,他看在眼里,那一双黑溜溜的无情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瞪过来,想着就从脊骨里升起一阵凉意,伴随着彻骨的恐惧弥漫了全身。 “我怕……我疼……” 翟思静抚着他红肿的面颊,抱着他哭:“阿逾,我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啊?!” “我和阿娘在一起!我不要阿爷!……” 站在门外的叱罗杜文只觉得心里酸酸楚楚的:她不懂,儿子他也不懂!他不是急坏了么,气头上揍儿子一下怎么了?又没用多大力气,又没把儿子打坏了! 他转身就走,到了外头好远才吩咐道:“把陇西王放出来吧,叫御医给他治伤,其他以后再说——朕仁至义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他若肯退上半步,温柔三分,也许就要换一个结局 可惜没有人是先知者 ☆、第二二一章 二十年前一场轰轰烈烈的陇西平叛, 以鲜血和泪水结束了一切, 皇帝终于屈服于翟思静的泪水和绝望神情,对陇西翟家总算没有斩尽杀绝, 只暗示他们推出族中偏远一房顶了罪,无辜的一家子夫妻、父子、兄弟的鲜血洗刷了翟家叛国的大过,而真正的作俑者却龟缩大宅之间, 暗暗乞求着女儿身上的宠幸再多一些, 以使罪愆不会再落到自己的头上。 叱罗杜文专程把翟思静的父母接到平城,请他们来劝一劝女儿。 翟思静被严密地看管在宫中,身边十二个时辰都不离人, 烛火彻夜明亮,这样的日日夜夜,别说她满腹愁绪,一腔恨意, 即便是毫无这些纠缠的情结,在这样洞明的烛照和监视下,也是睡不着觉的。日日夜夜睡不好, 她本来就濒临崩溃的情绪更是低落到了边缘,天天只有躺在那里望着头顶承尘的力气, 不想吃,也不想动, 像被抽干了一般。 做母亲的看着女儿憔悴的神情、失神的双眼,失语的模样,以及胳膊上隐隐可见的鞭痕, 哭得不能自已;做父亲的唉声叹气,抚膝低声道:“思静,大汗他毕竟是皇帝,我们何从斗得过?这次能蒙他没有株连翟家全族,已经是旷古未有的恩典。你但想想阖族数百口人,若是以‘谋叛’一罪问刑,只怕就要亡族了。” 母亲也劝她:“已经很好了。你看,大汗饶过了我们家的人,又放过了长越,对你又那么好……” 翟思静终于说话了:“呵呵……好?这叫好?” 大家只能再陪着叹气流泪,最后母亲说:“可是你也该想想你爷娘,我们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大汗迁怒下来,我们谁还能活?” 翟思静用奇怪的目光看着父母,最后笑道:“那时候我说,墙头有一个少年……你们呵斥我不要怀那种不要脸面的心思,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乌翰求妇,你们乐颠颠说:‘好得很,我们翟家将来要出皇妃了……’” 父母俩尴尬地坐在那儿:站错了队,害了女儿,又害了外孙。只能期期艾艾道:“这些话不提了罢!你纵不为我们的老脸着想,也该想想我们老两口的性命,想想翟家你的兄弟姐妹们。” 翟思静撇过脸去。泪水顺着她枯瘦的脸颊流到耳朵边,没入软枕中不见了,一波又一波湿意倒泛了上来。 “何况,”父亲终于又说,“长越也还活着。你这个样子,触怒了大汗,他可还活的成?大汗一句话,我们一家子和长越都要到深渊里去。” “极是!”母亲又劝道,“总归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人哪,不能太贪心的。” “我不贪心,我但愿我能控制得住自己!”翟思静说。 她努力起身吃饭,看着绕膝玩耍、无忧无虑的小阿逾,心里偶尔会有些淡淡的柔情,可是被担忧和无望吸走了精气神儿,只觉得从白天熬到黑夜,好难!从黑夜睁着眼熬到白天,更难! 叱罗杜文肯饶恕叱罗长越、饶恕翟家叛变的人,在朝中已经属于异数。 对于朝臣而言,知道这位皇帝有本事扼住其他的叛心,倒也可以作壁上观;但是宫中弥漫的猜忌,则是另一波暗流——翟妃如此受宠,连一向理性的皇帝都肯为了她不再追究一场叛变,那么,下一步是不是就变成了废黜皇后改立她?再下一步是不是就是废黜太子改立罗逾? 皇甫道婵再一次怯生生地来到翟思静宫里,求见未被拒绝,便知道有些把戏并未拆穿。她坐在翟思静床榻边,逗弄了一会儿罗逾,然后为她削着香梨,闲闲说道:“你也当保重自己的身子骨,看看现在这样,我瞧着都心疼!可要拿镜子给你照一照?” 翟思静已经形销骨立,皮肤一点血色都没有,是一片惨白。可人在这样的惨白里还是独有一种出尘之态,淡淡一笑凄美万状,连今日浓妆而来的皇甫道婵都有些自愧弗如。 翟思静说:“照什么镜子?我看到自己都厌恶……” 皇甫道婵说:“你别这样,天大的伤心事,过了也就过了。想我刚被骗过来时,惶惶不可终日,如今渐渐也习惯了。你也节哀吧,毕竟你还有阿逾呢。” 第332章 翟思静睡眠不足,反应是慢些,但是很快也觉察出这句话的不对劲来。她撇头问:“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皇甫道婵装傻,然后面上是明显的慌张,“你还……啊呀,好姊姊,你当我没说……” 翟思静本就惨白的脸变得发了青一般,哆嗦着嘴唇问:“长越是不是怎么了?” “没……没有……”皇甫道婵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姊姊,你好好休息,我……我日后再来看你。”放下削了一半的香梨,敷衍地摸了摸一旁小罗逾的脑袋,就仓皇而逃。 她背身后的一丝丝笑容却被正好进宫院大门的叱罗杜文逮了个正着。他问:“你来干什么?” 皇甫道婵说:“看望看望思静姊姊。” 叱罗杜文狐疑地看她两眼,然后压低声音说:“你以前和朕说的话,都不许告诉思静!” 皇甫道婵心里冷笑:你也知道密谋不足与闻?! 嘴上说:“臣妾自然晓得!” 然后脚底抹油,飞快地逃跑了。 叱罗杜文在屋门口掸了掸衣衫,练习了一下笑容,然后踏进门中,喊了一声“思静”,还顺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小罗逾怕他,“哧溜”一下就逃走了。 他的笑容很快凝固在脸上,翟思静一身素白寝衣坐着,冷冷地斜眸看着他,肃然得可怕。 “怎么了?” 翟思静冷笑着问:“长越死了?” 叱罗杜文知道瞒不住,嘴角抽了一下说:“皇甫中式告诉你的?” “她没有说,但是我明白了。你偏偏就是瞒着我的,是吗?” 叱罗杜文上前一步说:“不是我杀的。他送回去后一直在发烧,我也延医用药,努力在治,但是治不好也没办法——他福薄。” 唯恐她发怒,又急忙说:“你要生气,我要那些御医的脑袋给你出气!” “我不要御医的脑袋。”翟思静比她自己想象的都要冷静,只说:“我要去看看他。” “已经下葬了。还是个孩子么,没有什么大礼节就下葬了。” “棺椁、坟头,我也要看看去!” 她现在说话越发凛然不可侵。叱罗杜文心里很不开心,咬了咬牙想斥她如今越发无法无天了,但是不知怎的就怂了,点点头说:“那……好吧。我陪你。” 翟思静亲自找了一件素绢长裳,配着月色的衫子,又细细挽了螺髻。 叱罗杜文看着镜中的她,觉得美貌不逊于当年在海棠园子里初见她,讨好地说:“上次从南边买的玫瑰胭脂,一点点就很香,颜色也特别衬你……” 她的目光凛凛地从镜中望着他,一点温度都没有。 叱罗杜文被她看得气馁,低头道:“思静,他真的不是我杀的。我怕你难过,原想你身子好些了再告诉你,不是有意瞒着你,更不是心虚。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继续。” 她打开一盒胭脂看了看,随意丢在案上,说:“走吧。带着阿逾去看看他阿干。” 皇帝的御辇上,翟思静始终抱着儿子,与皇帝隔开好远的距离。皇帝觉得泄气,也觉得委屈,一时也看着另一边窗外,不肯在儿子面前再低声下气跟她说话。 御辇隆隆,驶出宫城,又驶出皇城,外郭与皇城之间,有宽阔的护城河道,人称为御河。御河边的一片青山,便是可怜的小皇子叱罗长越的埋骨之处。 翟思静下了御辇,周围的侍卫急忙张开紫绫步障,遮着皇妃的身影。叱罗杜文指了指山间说:“在那里。我不适合去,我叫人陪着你吧。” 翟思静简单地“嗯”一声,抱着儿子往青山那里走,走了几步,她在罗逾耳边低声说:“阿逾,说要撒尿,下来往河边跑。” 听话的小儿郎点点头,奶声奶气说:“阿娘,我要撒尿……” 他被放了下来,机灵而迅捷的小身子,立刻往御河边跑去,风呼呼地吹,小人儿压抑了这么久,也觉得突然在开阔的野地这样撒丫子奔跑是很好玩的事,不由就笑容满面,跑得飞快。 翟思静去追他,离得不远,叱罗杜文又不在旁边,侍卫们又没有料到她的诡谲心思,只一瞬间,她已经到了御河边,一把抱起罗逾,返身对脸色突变的叱罗杜文说:“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你要做什么?!”脸铁青的皇帝问,抬脚逼近了几步。 五岁的娃娃也感觉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了,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肉嘟嘟的脸蛋因为紧张而绷紧了,他被翟思静抱在怀里,摇摇母亲的胳膊低声说:“阿娘,我不淘气了……你别和阿爷吵架了……” 做母亲的泪落如雨,抱紧了儿子亲吻着:“阿逾别怕,阿娘在你身边,阿娘永远陪着你,不叫你孤零零在他身边受罪。” 她抱着儿子一步步地后退着,身上的鞭伤被风吹过时还会疼痛,可是没有心里的绝望痛,身后是御河里潺潺的流水——而这已经是她唯剩的退路了! 皇帝沉着脸左右看着,他的亲信们都明白意思,悄然向后头包抄,打算趁她不备把她从河边拖回来。 翟思静早看在眼里,抱紧了罗逾,冷声说:“大汗你是不想听我最后一句话,直接逼我现在就跳下去?!” 求死之心已决,叱罗杜文真正紧张起来,摆手示意那些亲卫停下来,然后少见的低声下气哀求道:“思静,你不要这样。前头是我错了,我气急了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我只是想你好好的,想我们俩能好好的有个来日。你不要冲动,咱们好好说。你看宥连——阿逾他害怕呢,你别吓到他了,好不好?” 他伸出手,缓缓地往前走,像是要拉住她的手。 而翟思静一声断喝:“停下!”她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也不再有软肋,所以毅然退了一大步,正踩在岸边一块松软的泥沙上,身子一仄,抱着罗逾摇了几摇才稳住了,裙子已然浸在高涨的御河水里,淤泥和浮萍跟着河水一起浸渍着素洁的白绢裙摆,变得污秽一片。 叱罗杜文只能听话地停下来:“好,我停下。思静,你也停下,你想想宥连……” 翟思静爆发出一阵笑:“大汗现在还把阿逾当作我的软肋想威胁我么?我不怕了,我再也不怕了。我和儿子在一起……永永远远在一起!你呢,你是个独夫,你可以继续凉薄无情,从凉薄无情里找你的幸福去吧。” 她低头吻了吻儿子,声音变得低沉,含着泪,带着笑:“阿逾,别怕,阿娘陪着你……那个世上,没有虫蚁,没有恐惧,没有生与死的折磨……” 孩子还不懂此刻母亲话语里裹藏的恐怖意味,只是乖乖地抱着母亲点点头:“阿娘,我不怕。” 叱罗杜文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他问道:“思静,你到底想怎么样?你给我个办法,我照着做!” 他紧张得咽着口水,生恐她再退下一步,变作永久的遗憾,他情急之下自己出主意:“我追封长越为太子好不好?我给他最隆重的殡葬礼遇好不好?我将陇西翟家封为列侯好不好?让你的父母享用王室之外最高的待遇好不好?还有宥连,我让他做……” “不要说了,我都不要。”翟思静含泪冷笑,“父母当我是攀附的工具,前夫拿我做色_诱的棋子,我自己也入了这样的迷局,以为若帮阿越掌了权,他就能抗衡你的暴_政,能不再如履薄冰地过日子……” 第333章 她泪下如雨,泣涕零零:“可惜啊,都是错的,连我自己在内,都是错的,可我除了怪罪自己,什么都怪不得……” 这种绝望,是无法回头的,叱罗杜文终于明白,她今日并不是要挟,而是真的了无生趣;也明白,她所说的那些后悔,缘由只有一个,就是她从来没有享受过爱的幸福,一根稻草就能把她压垮。 于是,一直智珠在握的皇帝也突然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一句话都说不出,一个动作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抱着孩子,退在御河的淤泥岸边——这是人工开凿的护城河,没有平缓的坡道,一旦下去,便是两丈深的水渊! 而她突然从涕泗中抬起红肿的眼皮,对对面英俊而无措的皇帝说:“杜文,我们求求来世吧……” 她声音近于呢喃:“这一世,我后悔啊,那天在墙头见到你,却没有勇气……以致蹉跎至此,如今隔着仇恨与愤怒,再无回转的余地……” 叱罗杜文突然不顾脸面地当着所有人的面痛哭起来——这迟到了这会儿的爱意表白!却讲的是他们的来世!他用尽了那么多手段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她的爱意! 可是那些错误的方法和手段,却把她和他们丝丝微微的感情推到了这无情流逝着浪花的河岸! 翟思静缓缓下落,闻得“扑通”一声,叱罗杜文已觉身在地狱,被永不熄灭的幽蓝色真火燃烧,腔子里那颗心瞬间焚成灰烬…… 水中尚传来几声扑腾声,还有孩子的哭,呛了水在断断续续嚷着“救命”,水花四溅,惊涛如怒……然后扑腾声渐小,水花声渐小,河面又安静下来。 身边的人都急死了,但见皇帝失态,又都不敢说话。 皇帝只顾着没有颜面地流泪,呆立在那里,都不喊救人! 终于有个侍卫奓着胆子问:“大汗,救不救人?” “救!救……”两个字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那惭愧和追悔几乎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立刻有会水的侍卫与亲兵“扑通扑通”跳下了御河,叱罗杜文呆着脸,目光朦胧看他们救人,隐隐在水花声里听见侍卫们在说:“……咦,是不是五皇子?到底是亲娘,临了还是不舍得,把他举起来了……”他也听不懂其间的含义。 俄尔,两个人都被捞了上来。侍卫们把两个人背朝上拍打着,亦不知过了多久,小小的罗逾“哇”地吐出一大口水,又一大口,侍卫们欢呼着:“五殿下救过来了!” 叱罗杜文只是茫然地看着另一边还在“吭哧吭哧”救着翟思静,他不敢错目地盯着:她螺髻散开,垂下的长发湿哒哒的,间或缠绕着浮萍和水藻,脸色惨白,皮肤浮肿,嘴唇乌紫,眼睛紧闭。 “她……她还活着吗?” 侍卫们苦着脸摇着头。 “再……再救!”皇帝坐在地上,衮服下摆散开着,在地面铺陈出一朵浓紫的花。 他喃喃地说着傻话:“救啊!救到活过来为止!” 无人敢不应答。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吧,与其说罗爸变态,不如说他没有学会怎么爱 关键是后来也没有学会,只是好了那么一眯眯吧…… . 李耶若娇慵地说:“我很满意啊……” . 这段日子写这伤心伤肺的一段往事,作者菌自己都习惯性失眠了 没有榜单,几乎没有新读者,大家露个面让我有点存在感吧,嘤嘤嘤 ☆、第二二二章 死人是救不活的, 受到无尽折磨的还是活着的人。 翟贵妃赴水而亡, 皇帝辍朝九日,但是有人问起翟贵妃的追封、赐谥、身后哀荣时, 叱罗杜文又是横眉怒目:“胡扯胡扯!她叛朕在先,辱朕在后,朕不加计较也就罢了, 还敢要什么身后哀荣?!” 谁还敢触皇帝的霉头! 也不知皇帝是用这样的蛮横来追回面子, 还是刻意要打压翟思静的身后事以报复,但是都知道这绝不是拍马屁的好机会,会拍马蹄子上去的!所以再也没有人敢自以为是地上表为翟妃求恩典。 他想着翟思静的自尽和自己当时痛哭流涕的百般丑态就恨得牙痒, 可惜真叫把翟思静发坟鞭尸是肯定舍不得的,只能另寻渠道来泄愤。 首要想到的是皇甫道婵,那日她从翟思静宫中离开,接着翟思静就知道了叱罗长越病重不治的消息, 说不是她泄的密简直都不可能! 叱罗杜文咬牙切齿问:“皇甫中式在哪里?” 他身边的宦官已经被他这阵的怒火无常给吓得战战兢兢,深恐一个应答不对,便是鞭捶杖毙的命运, 战战道:“这段日子,皇甫中式一直都在……在翟贵妃的蒹葭宫里。” 叱罗杜文杀气腾腾:“她在哪里做什么?追悔么?!” 然后也不等回答, 先说:“取朕的鞭子来!” 还敢待在思静的宫里,他非鞭杀她不可! 那宦官还敢说什么, 一句都不敢回应!只赶紧地拿来他最喜欢的那杆乌油牛皮鞭子,小心地递送到他手里。 皇帝怀着杀心到了原本翟思静的宫室大门口,听见里头皇甫道婵对谁说话的声音:“阿逾别怕, 阿娘在这儿,别怕……是不是做噩梦了?” 皇帝停下了步子。 “阿……阿娘……”奶声奶气,是孩子的声音,带着些疑惑,但也很乖巧。 叱罗杜文这才想起,他这段日子只顾伤心愤恨翟思静的离去,天天跟被打了脸似的连人都不愿意见,却忘了问一问好容易被救活的儿子的情况。 他问外头值班的御医:“五皇子身子怎么样了?” 御医也不敢撄其锋芒,低头说:“回禀大汗,五皇子平素身子骨健壮,溺水已经不碍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怒冲冲说,“朕最厌吞吞吐吐的!” 御医战战道:“只是五皇子溺水时间有些长,气闭而神散,现在好像……好像不记得以前的事儿了。” 叱罗杜文听得这个消息,竟然有些如释重负,原本是打算把皇甫道婵提溜出来打死的,现在却改了主意,打算先进门看看。 皇甫道婵已经听见外头皇帝驾临的动静,心里未免也有些紧张。此刻,小罗逾是她唯剩的救命稻草,于是赶在皇帝进门前,她抱着孩子低声说:“儿啊,这是你父汗,他,他要杀我……” 小孩子迟疑了一会儿,小手抓住了皇甫道婵白嫩细腻的手:“阿娘,我保护你。” 小罗逾那时候连父亲都不认得了,但见所有人都对门口那个高大英俊而又阴鸷的男人俯身跪叩,想来他便是父亲了。他眨着双眼,看着父亲的模样,拉着皇甫道婵的手说:“父……汗。我阿娘她……很好的。” 他的眼睛,简直是翟思静的翻版,盈盈秋水一般澄澈,瞳仁乌黑,睫毛又弯又长,配着一双长眉,一张红润润的小嘴,可爱得跟瓷娃娃似的。 可是叱罗杜文现在却怕见这样一张脸——他对她的思念、愧疚和怨恨,纠缠在一起,最终变成了惧怕,惧怕到想逃避关于她的一切东西。 所以在小罗逾看来,父汗黑沉着一张脸,盯着他的目光又有些闪烁,最后上来拧着他的下巴,把他掐得生疼,喋喋地逼问了好多问题,最后把目光转向皇甫道婵:“两厢告密,你倒是能耐得很!若是杀你,也不冤吧?” 第334章 皇甫道婵看着他手里漆黑的鞭子正被他掉过来翻过去地耍着,他眉目里阴鸷的杀气溢出来,仿佛就要对她下手。 果然,他接着说:“宥连就在这儿休息吧。过两天在东宫裙房里找一间住下,安排宦官和嬷嬷服侍。你——跟朕出去。” 皇甫道婵吓得心胆俱裂,拉着小罗逾的手哭道:“你不能杀我!我是冤枉的!” “冤枉?!” 皇甫道婵到了这个时候,倒也有了拼死一搏的勇气,昂头说:“大汗的消息,何曾告知于我过?若不是翟贵妃去世,我还不知道厉宗皇帝六皇子的死讯。我只是偏巧那天到贵妃宫里,却要遭这样泼天的横祸?!大汗怎么不问问皇后去?” 皇后倒是知道,但是皇甫道婵居然还敢顶撞! 叱罗杜文劈手就是一个耳光甩过去。 妇人哪受得了这样全力的一记打!顿时滚倒在地上,半边脸都紫胀起来,眼睛一翻就晕过去了。 小罗逾从病榻上跳起来,扑到皇甫道婵面前拦住,小小的身姿颤抖但无畏,直面父亲的怒火说:“不许你打我阿娘!” “阿娘?”叱罗杜文不由好笑,把鞭子卷在手上问,“她是你阿娘?” 小人儿又是疑惑了片刻,然后郑重地点点头:“嗯!不许你打她!” 皇帝伸手又来掐他的下巴,已经被掐出紫印的地方再被一捏,小罗逾顿时痛得哆嗦,眼睛里全是泪水。 皇帝居然笑道:“好得很!你和你阿娘,我都不想见到。她既然不想今日好死,就慢慢熬日子好了。我和南朝杨寄打仗的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踏平南朝山河,所以在宫禁最荒僻的角落建了一座‘靖南宫’,日后你们‘母子’前去居住,不要让我再看见,我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而后他挥手道:“把他们俩送过去!” 又吩咐:“这间蒹葭宫,里头所有东西全部收拾锁到内库里去,这座宫殿模样太难看,拆掉重盖一座!” 这里的回忆,他一点都不要留! 拆掉宫殿,锁起东西,打发儿子,都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从此以后,再不许有人提“翟思静”三个字。 他要忘掉她给予他的痛楚和悲哀、委屈与羞辱,要扫除她的一切痕迹,不让她再在他的记忆里折磨他! 皇帝开始狂幸后宫美人,生了许多儿女;犹嫌不足时,便去阴山下赛马狩猎;犹嫌不足时,便动西凉、柔然和南秦的歪脑筋,把他属于男人的蓬勃力量裹挟着所有的愤恨,一起撒到血与火的刺激中去。 他好像又重新活过来了,用这种力量掩盖内心的虚弱。 尤其是喜欢上李耶若之后,他再三确定她在享受他的宠爱,就简直疯狂地把内心的不足意全数投放、倾泻到那个小美人的身上,看着她愉悦,他就充满着补偿性的快乐。 可惜,琉璃易碎,彩云易散。 如今,他躺在榻上,双腿没有知觉,身上不小心就会散发出恶臭,而自己全无能力控制便溺。 虽然服侍者甚众,但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李耶若不在了,他也废了。丧失了权力的他还是无可抽身地只能活在回忆里,把回忆的痂皮一层层撕开,露出里面的血肉淋漓,而后,在这样血肉淋漓的疼痛中,突然又觉察出虐待自己的美快的感觉。 他松了一口气似的看着面前、模样已经变作另一个他的儿子,笑道:“宥连,听完这些你忘掉的往事,是不是很恨我?” 罗逾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已经没有了原先那些畏惧,反而变作怜悯——越是用强悍包裹着的,越是一个虚弱、胆怯的灵魂。 他终于对父亲说:“我很恨你。我的一切美好,几乎都给你剥夺了。” 父亲玩味地盯着他没有说话。而罗逾觉得自己的脸颊突然一热,然后湿湿的,伸手一擦,不知道怎么居然流泪了,但也不觉得自己羞耻,只是用手背把那两道湿热擦掉,转身离去。 他听见父亲在身后低声说:“宥连……你不说谎,很好。我今日说出来,才发现我其实有多恨自己。你明日再来,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好长的故事!不觉外头已经一片黑,星星闪烁在天空里,一颗一颗像水晶珠子,又像一滴滴晶莹的泪水,光泽莹澈,渐渐散作一片星芒,又渐渐散作一片模糊的光圈。 罗逾压抑得极其难受。 在这段可悲的故事的某些片段,他几乎想夺过一旁的刀划开父亲的喉咙,又恨不得用旁边沉重的沙盘砸在那个人的脸上。他被欺骗了几乎半辈子,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是真相揭开了,他陷入了更巨大的悲伤里,不能自拔。 他几乎是一步一步移回了后殿自己的住处,在门口看着窗户里温暖的橙黄色灯光,怔怔地想着他接下来的打算。然后,才又慢慢地走进去,走得像猫儿一样轻巧,仿佛也要把自己藏起来。 宫人要向他行礼,他一摆手制止了,轻轻揭开内寝的帘幕,往榻上看去。 他的杨盼还像个天真的小女孩似的,正趴在榻上翻花绳,乌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睫毛,小嘴儿撅着,小腿儿甩着,还有翘在那儿圆嘟嘟的屁股,裹在粉红裙子里,也水蜜桃似的诱人。 他忍不住就忘却了满心的悲凉、孤独和羞怯,笑了,还蹑手蹑脚过去拍了她屁股一下,那屁股软软弹弹的,令人忘忧。 她回头也才发现他回来了,小太阳一样笑了:“啊呀,你终于回来了!我都无聊得要睡着了!” 无数的苦痛,见到她欢笑的小酒窝时,突然就都消失了。 往事不可追,今日却可待! 罗逾不由也笑着说:“那你先睡呀,为什么非要等我?” 杨盼嘟着嘴说:“因为你还没有在睡前抱抱亲亲我啊!”然后张开双臂,嘟起嘴唇,等着他的抱抱和亲亲。 她需要他,爱他,一览无余地信任他,也足以让他信任。 罗逾温柔地抱住她,凝视着她花瓣似的饱满双唇,然后轻轻凑上去亲吻她。嘴唇软软的,湿润有弹性,带着花香的气息,她应和着他,手指插在他的发根,又顺着他的背往下抚摸。 亲吻完后,罗逾有些迷惘地看着他的小姑娘:“阿盼,你是愿意的吗?” 她的双眸带着醉酒一般迷蒙的光,“咯咯”笑出了小酒窝,甜甜地说:“当然啦,我那么喜欢你。” 他在这样的幸福感里,突然有泪如倾。 杨盼脸上掉落了他的泪珠,诧异了一瞬,就明白过来,伸出软绵绵的小手去擦他的眼泪,然后什么也不说,把他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软侬侬说:“没事的,哭出来就舒服了。” 他呜咽着在她怀里点点头,又撒娇:“我要听你唱歌,我睡不着。” 杨盼老脸一红:“我唱歌可不好听……”想了想不忍拂逆,唱起了一首秣陵的小调:“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其时广陵已经接海,每年秋潮格外壮阔,但是习惯于水乡生活的男儿和女子,毫不以这江潮为恐惧,反而会摇着小船,唱着这样勇敢的小曲儿,甚至把这样的小曲儿当做小婴孩的催眠曲。 杨盼又唱了一遍:“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第335章 罗逾听着软侬侬的歌曲,却觉得词里劲道有筋骨。他闻了闻她身上桂花糖的甜气息,摸了摸她软蓬蓬的胸脯,也没有任何绮念,只觉得确认了她在他身边,而且他们之间不是他父母那样可悲的关系,而是彼此相爱、真心相待的。 “阿盼,有你真好!” 这一夜,罗逾竟没有像他自己想象的那样失眠,而是沉沉酣酣地睡了个好觉。 作者有话要说:  放甜章,抚慰一下大家被虐惨了的心灵 ☆、第二二三章 身为太子的罗逾五更即起, 到太华殿处理政务。皇帝被挪移到殿中, 但不上座,而是用一座半透明的绡纱插屏挡在御座后面半坐半躺着, 静静听大臣们汇报朝政,有的事指示一下,更多事则说:“太子处置一下吧。” 罗逾站在朝臣的班首, 应答冷静如故, 皇帝似乎对他的状态很满意,等退朝了,便说:“把今日的奏本带到后面。” 他一本本指点罗逾批阅奏折: “大燕如今版图阔大, 但是原属南楚的地界和原属西凉的地界,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但凡有冲突, 都需要细细处置——若干小事,其实都因背后的积怨而来,而处置不好, 小事就会酿成大事。” “我朝由游牧而耕织,正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气息, 汉室的世族制度,原本就是拖累南朝皇室的一道大障碍——前朝大楚, 受制于庾家、桓家、王家、谢家等世族豪强,为了摆脱他们在朝政上的影响,花费了无数的心力, 却也内耗得厉害。反而是杨寄登基之后,重新土断,厘定田亩,暂时是减小了世家豪强的影响。所以在我们这里,这条汉制绝不能让它抬头。我当年借故打压翟家,其实也有这层用意在。” “我朝骑射风气彪悍,决不能丢弃。你在南朝学了不少儒法的东西,但当知晓,南朝小战不及我们,便是因为我们的习武之风,骑射之功。但凡有军制变革,一定要小心又小心,决不可一味朝南学习。” “用人之道,最宜赏罚分明,汉人奸狡,但从舆论;我们鲜卑人率直,但只服从强者。朝中臣子有南有北,其中驾驭平衡的法门,莫过于使用手腕,使之此消彼长、彼消此长……权不可放,如要放权必须值得信任——你看阿翰罗……” 皇帝叹了一口气,但是也很认账一样,顿了顿又继续说:“藩镇之乱,到我即止,你的几个兄弟已经就藩的,我只给了常山王一些兵力,接下来你要解除他的兵权,但不要兄弟相残。也不能酿成杨寄那样尾大不掉的权臣权将,虎符执掌,要格外小心。” 他像有说不完的话,拿一本奏折,就要喋喋地说半天。 罗逾有时候有些感觉诧异,偷偷瞥向他,他便横目过来,怒道:“好好听!” 再一会儿又气呼呼说:“国政纷繁,当年我教拔烈,手把手地花费了多少工夫!今日要做这样的急就章,我难不难?” “父汗,”罗逾终于忍不住说,“来日方长。儿子今天,心里有些发闷,不想再听了。” 叱罗杜文凝眸过去,皱着眉头,手捏成了拳头,仿佛又想揍儿子一下。 但是他自己都知道揍不着,所以最后自失地笑笑,说:“来日方长?好吧,以后你慢慢自己了悟去吧。玉玺在你那儿,刚刚奏折里能批不能批,你自己裁度吧。” 他从怀里把一枚小私章也取了出来:“虎符也在太华殿我做御书房的梢间里。” 又问:“你心里发闷,还是为昨儿咱们说的事?” 罗逾一直以来对父亲的畏惧,仿佛在昨日听到他的故事之后就全部消失了。他看了看摆放在桌面上的那枚玉质小印,也不知父亲是何意,只问道:“儿子有一事始终不明白,想问一问父汗去去疑。父汗昨儿讲我母亲的往事,不掩饰您自己个儿做的所有恶事,倒像津津乐道似的——难道您竟不后悔么?” 皇帝的脸色顿时黑沉了下去,森森地望向儿子的脸。 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现在国家的权柄其实就在他手上,所以他也敢这么毫不客气地对自己说话了! 那么,下一步这孩子又想怎么样?为他娘亲报仇? 皇帝终于挑眉笑问:“不后悔又怎么的?” “不怎么的。”罗逾仍是拿他没办法,垂下眼帘说,“这种事,论心。” 皇帝突然伸手到儿子脸上,罗逾本能地避开他的手指。 叱罗杜文和声说:“你怕什么?怕我现在还能抠出你的眼珠子来?” 那倒是不怕。 叱罗杜文现在的身子骨,手劲再大,没有膂力支持,伤人的力气也有限得很,顶了天给罗逾脸上抠两道血印子来。 罗逾觉得自己大概还是骨子里畏惧他,倒也好笑起来,重新正了面颊,随他抚摸。 皇帝的手指冰凉凉的,力道很轻,摸的是儿子的眉眼,摸了好一会儿说:“你的眉眼真像她。眼珠子和她一样是乌黑色的,睫毛弯弯的很可爱,笑起来特别迷人。” 他长叹了一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停顿着笑了笑又说:“我后悔呀,真的后悔。如果能回到初遇她的时候,我但愿自己没有爱过她;如果回到乌翰拿‘仙人跳’阴我的那回,我但愿自己熬得住对她的渴望;如果回到我把乌翰拖下皇位的时候,我但愿自己没有逼迫她。我宁愿没有拥有过她,也不愿她后来活得那么苦。” “可是当时,我怎么就被糊涂油蒙了心呢?” 他挑着眉,一脸迷茫的诧异神色,好像真的不懂一般,像个情窦初开的孩子,惘然地面对着心里的巫山神女,爱都不敢爱。 罗逾对父亲的恨意,却又减淡了。等父亲的手再次抚摸过他的眼睛,他握住了父亲的手:“父汗,儿子的生命,总归是您赐予的。” 他终于说:“别难过了。事情都过去了。我,也争取再忘记一次吧。” 叱罗杜文嘴唇颤抖了两下,苦笑着摇摇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说:“你母亲的东西,全部封存在内库。”他颤巍巍从贴身的怀里掏出一把钥匙,连着那枚玉质小印一道推到罗逾面前。 “你带人都去取过来,用的是南方产的樟木的箱子,可以保持东西不霉变——快二十年了!” 罗逾迟疑地看了看桌面一枚玉印,一把钥匙,伸手取了钥匙。 皇帝看在眼里,也没有多解释什么,只说:“再拿纸笔给我。” 罗逾带着人去内库里,果然翻找到好几十只樟木箱子,箱子上一层灰,拂拭水擦之后露出拙朴的颜色。他用钥匙插_进去,锁头都是一样的,一把钥匙可以通开。 抽取打开两三只箱子看了看,里面都是女郎们使用的普通的东西:绫罗的衣衫、皮毛的风帽、金玉的首饰……还有使用了半盒的胭脂,精致好看的琉璃器皿,做了一半的小孩子的小袄……那间取名“蒹葭”的宫室,满含着父亲对“秋水伊人”的美好梦幻,打造了如此精致的爱巢。此刻他都能想见,一个美而惠的女子,怎样在那间宫室里顾盼生姿,让一个狼主露出少年般天真的倾慕。 罗逾拎起一件孩子的小袄,上头正中刺绣着五福捧花的图样,空隙处是高山和云朵,连绵的云彩用五色丝绣成,几乎可以想见母亲当时用了多少心力和爱意。他把小袄捧在怀里,酸而暖的滋味从下而上漫涌着。 第336章 “其他不用检视了。”罗逾说,“都抬回太华殿,叫大汗看看吧。” 叱罗杜文也写好了一张笺纸,对折后整齐地放在桌上。罗逾打开一只只箱子,把里面的东西展现在父亲面前。 叱罗杜文眉目间闪现出异彩,一件件叫人取出、抖开、举起,一件东西贪看足意了,再看第二件,有时还要解说一下东西的来源,或是东西里他的回忆,说得满眼都是温柔的笑意——罗逾偷瞥他时,觉得这笑意简直不该出现在叱罗杜文的脸上。 当拿出一套水红色衫裙和绣着桃花的海棠色披帛时,叱罗杜文说:“拿过来给我!” 衣裳是半旧的,深浅的红色又特别不耐旧,有一种被时光洇过的古老感。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在无数美人中体会过无数各样的情爱的皇帝,此刻缓缓抚着衣衫上精致的刺绣,面露微笑,一声不吭。 罗逾等了他半晌,终于问:“父汗刚刚说的那些朝务,儿子先去盖玉玺处置下去?” 叱罗杜文抬眼说:“好。”抽出一只手把桌上整齐摆着的笺纸推到他面前:“这件一起用玺。” 罗逾低头看了看,拈起笺纸,打开扫了一眼,呼吸却陡然紧了,怔怔地望了父亲一眼。叱罗杜文淡淡说:“哪里看不懂?” 罗逾“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的:“父汗……父汗下禅位诏给儿子,儿子……不敢承担这样的重任!” 叱罗杜文点点他,说:“得了!现在国政本就是你在把持,玉玺都在你这儿。我也想明白了,空占着这个位置有什么意思?还得为虎符的使用、人员的安排小心翼翼,彼此多生猜忌,反而天天疲累、糟心。禅位给你,你就名正言顺地处理国政吧,不用再走我这里过一道。古来失权失位的皇帝,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么,一直说的,我愿赌服输。” 不需逼迫,父亲自愿退位,其实是再好没有的结果。罗逾想了想,觉得假惺惺推卸意思也不大。倒是皇帝自己说:“南朝的习俗,要三禅三让,你要不怕麻烦,咱们这么来一回也无妨,不过就是多些日子而已。其实吧,我倒希望早一点……” 有个问题倒是要问清楚,罗逾说:“那么父汗以后,打算住在哪里?” 叱罗杜文笑了笑说:“蒹葭宫拆除以后,建的就是毓华宫——秋水伊人虽杳然鹤去了,世上倒也不是没有她振翅飞越的痕迹。” 他抬头看了一眼儿子,尤其看了看他的眉眼,说:“我到那里去,有两个人可以在余生里追忆。”又说:“那些箱子,我要一并带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绝对是罗逾的亲妈。。。。 ☆、第二二四章 三禅三让, 叱罗杜文终于禅位给五皇子罗逾, 经此一遭形式,罗逾登基可谓是名正言顺, 天下膺服。他按着鲜卑族的风俗,柴燎祭天,随后奉叱罗杜文为太上皇帝, 追封母亲翟思静为太后, 册封杨盼为皇后。 然后他想起自己的女儿都兰,这可是他最宝贝的小公主啊,为了安全起见, 一直放在南秦的岳家,现在应当到了可以把小宝贝接回来的时候了。 平城冷得早,深秋的第一场大雪飘飘摇摇已经来了。骤雪初晴,肃穆的平城宫惟余莽莽, 雪白覆盖了青灰色的森严屋顶和质朴的青石地砖,不过镀上一层阳光,倒显得稍有了些暖意。新君叱罗宥连——亦即罗逾, 在下朝之后,信步在属于他的平城宫里, 扫雪的宫中侍者纷纷向他问安,洁白的甬道上留下了他的一串脚印。 自古皇室中为了皇权自相残杀、你死我活, 平城宫里也不例外,一场绵延几十年的阴谋与争夺之后,个中阴霾难散、骨血交融、冤冤相报、恶业无穷, 但今日似也终被一场大雪覆盖起来,也譬如在人的脑海中覆盖了一层冰茫茫的白色。 毓华宫的院门“吱呀呀”打开,皇帝罗逾的步子顿了顿,想着宫人向他回报的事,有些警觉,也有些烦恼:太上皇不知又在使什么幺蛾子,这段日子不断把一些方外之人带入宫中,有说佛法的,有讲道法的,还有西域那些崇奉“一神”的,或是敬怀万物皆有灵的……不知道又要折腾出什么鬼来! 他自问对父亲还是伺候周到的:父亲瘫痪在床,吃穿便溺都不能自理,他未曾因为叱罗杜文曾经对他和他母亲做下的那些恶,就对他置之不理,而是派了最周到的宫人服侍他,自己也晨昏定省,恪尽做儿子的孝道。 毓华宫的院子里扫开了一大片空地,连原本种植在中间的香花藤草都拔除干净了。宫人们还哼哧哼哧在忙碌,把干松的稻草铺在地上吸取青砖上的水分。 罗逾只是皱眉,但也没多说什么,信步到父亲居住的寝宫外,打算依礼数求见他。 却听里面是皇帝慵慵的声音:“……其实我也了解过不少了:佛家说六道轮回,做恶业则堕入恶道,做善业则泽及来生;道家说吸露餐风,或能永生,若羽化而升仙,可以忘怀世间烦恼……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那么大汗想要什么?”来人还称他“大汗”,汉语说得四声不谐。 叱罗杜文换了鲜卑语跟他说话:“我也是见贺兰氏死的时候,捧着我女儿的璎珞,自愿被烈火焚身,说可以给我女儿一次重生的机会。你是傩师,我想知道,在萨满教义中,这是什么巫术?” 那人用流畅的鲜卑语说:“大汗,黑山神和白水神在天地间交_合,生下了鲜卑人的祖先,而后鲜卑族的祖先帮着帝尧驱逐女魃,受命于天,帝尧成神后,托梦给萨满,言说人生有穷尽,而时光不可追,天生万物,他心怀仁慈,不愿见时序代谢之后那些无可追悔的光阴和往事,便立下誓愿,若有人肯火祭上苍,就可以使亡故之人在另一世复生。” 叱罗杜文淡淡说道:“在另一世复生?这一世的人看得见么?” “看不见。” 叱罗杜文一如既往地理性,笑道:“那我怎么知道复生是真实存在的?” 那萨满傩师有一会儿没说话,最后听得出语气里抱愧的笑意:“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咒语里这么说,可是并没有真实见过。大概,不可不死的人,会有愿意试一试的吧?反正本来就活不成,大不了是无用。” “是呵,横竖活不成了,左右不过是死得惨一点,但也是去得很快的呀。试一试倒也无妨。”太上皇的声音变得幽幽的。 “是惨。”那傩师谨慎地说,“火烧而死,疼痛最剧烈,而且就连后悔都不行,严重烧伤之后,几乎也是不治。” “你把需要的东西写出来。我叫人备办。”太上皇云淡风轻地说。 “啊?”那萨满傩师,“备办东西不难,不过这巫术须得诚心,被逼迫的人是不灵的。” “我知道,诚心得很。”太上皇依旧云淡风轻。 在外头的罗逾却突如五雷轰顶一般,拔脚进去说:“父汗!” 叱罗杜文不意他突然闯进来,脸色变得肃穆黑沉,仍是端着皇帝和父亲的架子,斥道:“你突然闯进来干什么?!” 罗逾对那打扮得奇奇怪怪地傩师斥责道:“谁引见你进来的?!滚出去!” 第337章 傩师见这位是皇帝的常服装扮,说话又凶,料想惹不起,赶紧灰溜溜出去了。 “父汗这是要干什么?”罗逾忍不住埋怨,“若是嫌儿子哪里照应得不好,父汗直接指出来就是,儿子依样儿去改;若是宫人照顾有疏忽怠慢的地方,儿子责打告诫他们就是,绝不叫父汗受委屈。可今日找这么个巫师,问这些个愚不可及的问题,父汗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叱罗杜文挨了儿子的训,脸色不好看,鹰隼一样的眸子眯起来,还和以往一样,直直地盯着罗逾,好半日才说:“我的主张,不需要任何人置喙!你如今扫帚顶倒竖,倒想控制起我来了?” “父汗!” 叱罗杜文凶横地说:“不用说了!我心意已决!在这世上做一辈子瘫子,还不如干干净净去死!”捶打了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两下。 罗逾见他此刻强撑着气势,实则是色厉内荏,真是可怜极了——他什么都没有了,权力没有了,地位没有了,连健全的身子都没有了,甚至也没有信念、仇恨、欲望、感情——没有了支持他活下去的一切东西! 叱罗杜文的怒气像爆竹似的,点燃,狠狠地爆炸了一下,就飘散一地,悄无声息了,惟余一些淡淡的火_药味弥漫在屋子里。 他平息下来,语气有些虚弱,仿佛夹杂着讨好:“不过,温兰还是个孩子,你好好照顾她,不要叫她被势利的宫人慢待了;将来她没什么错处的话,你给这个丧父丧母的可怜孩子赵国长公主的食邑——不一定要一步到位,可以慢慢来;给她寻驸马,要寻个人好,脾气性格也好,会疼人的男人。” 他打量了儿子一眼:“就像你一样的性子就不错。” 又说:“你实在想学杨寄,守着一个皇后不纳后宫也行。但是,儿子还是要生的,传位到子侄那里,总归是祸乱的根由。” “父汗……” 叱罗杜文看着儿子漂亮的乌黑眼睛,带着些哀求说:“我是从来不求人的性子——你孝顺我一回行不行啊?” 罗逾竟然不忍违拗,叹息道:“父汗这是叫儿子当逼父的罪人!” 叱罗杜文笑了笑说:“我写遗诏便是。叫阿翰罗,还有朝中尚书令、中书令和六部尚书过来听我的遗诏,记入内外起居注中,不给你裹乱。” “父汗还是再想想吧。”罗逾不敢就答应,给他掖了掖被角,看着父亲苍白清癯的面颊,眉目森然。褪去了那些不可逼视的悍然威严和阴鸷沉郁,他突然看上去苍老起来,淡褐色的眼珠子里结着一层褪不去的阴霾雾光。 罗逾转身离开。 叱罗杜文喃喃的声音从窗缝里逸出来:“思静……若能重生一回,我或许还是那个我,你却可以选择做不一样的你……你的一生,你来选……” 罗逾回到寝宫,神色恹恹的,皇后杨盼觑觑他的神色,过来给他捏着肩膀问道:“怎么了?你父汗逼你纳妃了?” 罗逾不由给她逗得莞尔:“他才不管我房闱的事呢。”然后把父亲的心态告诉了杨盼,叹口气说:“我受了这么多年的苦,都是拜他所赐;我那个已经全无印象的阿娘,也是因他而死。我是恨他,但是,也不愿意他死。” 他大概自己觉得自己优柔心软,看着杨盼小心说:“我这个人就是这个毛病,他哪怕对我有一丝丝感情露出来,我就不忍。你实在要嘲笑我,就笑吧。” 杨盼看着他半天,终于说:“没什么好嘲笑你的,只是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杨盼撇撇嘴:自然是想不通那一世的他,怎么舍得杀妻咯!那一世的她是骄纵蛮横些,也不太关心他的感受,但是两个人的感情还是真的。他到底受了怎么样的胁迫,最后要把剑插.进她的胸膛里,还抱着已经死了的她哭得伤恸欲绝? 但这话没法儿问啊。这一世,一切都变过了,从她复生的那一瞬间起,时间在悄然改变着一切,从来没有什么既定的命运,命运都是人造就的。 杨盼哄小孩似的拍拍罗逾的肩膀:“我是想不通你怎么不明白你父汗的最后一句话:人哪,最痛苦的不是忍饥挨饿,也不是经受鞭捶,甚至不是被求而不得的情感折磨,最痛苦的是自己无法做自己的主!你看看你阿娘当年就是无力做主,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一步步走入深渊;你也是被你父汗控制着,不得不俯首帖耳,他叫你挨一顿毒打你就只有挨,叫你杀西凉公主就只有杀,叫你冒死出征你就只有去,若是叫你……” 她摊摊手:“反正你也只有去做对吧?所以咯,你父汗如今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他怕会被你控制着,他就是想死,你都不肯。” “你这话没道理……”罗逾皱着眉说,“他万一是一时想左了,我同意了,他要是后悔了又怎么办?” “那我就不知道了。” “唉,事缓则圆。”罗逾也无计可施,也不知这条歧路该怎么选择,好在看着杨盼总能忘忧,他说,“咱们也早些用膳就寝吧。” 他洗过澡后,带着一件小衫上了床榻。 杨盼看了看说:“这是你给都兰准备的衣服?精致是精致,不过为什么不用喜庆些的红色?” 罗逾靠着引枕,一手揽过杨盼,一手细细地摊开小衫欣赏着,嘴里说:“这是我小时候穿的。”满是自豪。 “哟!”杨盼说,“看不出!你来南秦的时候穿的尽是半旧衣衫,料子也一般般,就是个干净。原来小时候有这么精致的衣服穿!” “我阿娘给我做的!”罗逾骄傲地说,“你啥时候给都兰也做一件?” “呃……”杨盼缩头,瞥了瞥他似笑不笑的揶揄神情,不由伸手到他腿上拧了一把。 罗逾“哎哟”一声,笑道:“你还是歇歇吧。别给都兰做件衣裳,别胳膊伸进袖子,头没地方钻出来;或者一襟长,一襟短,衣带还对不上榫……” 他又被掐了一把,犯贱一样倒挺高兴,一改进门时那种苦哈哈的模样。 杨盼气得说:“什么大燕狼主!我看你是属狗的,看见我就摇尾巴!被揍了也摇尾巴!” 罗逾抱着她摸她屁股,笑道:“我没尾巴,你屁股上长一条给我看看?不过倒是呢,进门前我是觉得满心积郁,给你说了两句,掐了两把,心情就好了。” “就是欠掐!” 罗逾摸够了,抓住她的手,把她压在床上亲了一顿,然后说:“你不知道,我那时候其实可想留在南秦了,因为在那里开心的时候多,不像到了平城,伤心的时候多。可是总咬着牙想:我还有我的使命呢!所以咬着牙一步步谋划,一步步实施。可你不知道,我做梦都想过现在这样的舒心日子——没有人胁迫着我,没有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但还得去做的使命,也没有人喋喋不休地催我上进。” 他直抒胸臆地长叹一声:“阿盼你真是我的福星。” 杨盼背转身说:“不听不听!拍马屁你倒是溜得很!我要睡觉了!” 罗逾腻歪地从后头抱着她,蹭了一会儿以后就跟往常似的,不拘形式,因地制宜了。最后帮她提好裤子,屁股上拍一巴掌说:“可以睡了。”犹自抱着她的腰,脸贴着她的背,睡得香喷喷的。 第338章 杨盼被他抱着踏实,也睡得香喷喷的。 但是半夜突然听到他带着哭腔的梦呓:“阿盼!阿盼!” 杨盼一骨碌翻身摇摇他:“我在,我在。怎么了逾郎?做噩梦了?” 罗逾的眼睛陡然睁开,惊恐地圆睁着,看着杨盼,伸手摸她的胸,但是不是那种调笑时的抚摸,而是寻找什么东西似的。 “你干嘛?”杨盼问。 罗逾说:“你能不能下去给我点盏灯?” 他们俩爱腻歪,寝宫之外很远才有服侍的宫女,内寝中都是自己动手,自给自足。杨盼虽然很困,但觉他不对劲,赶紧下榻,寻了一盏琉璃灯点着,温暖的黄色光泽洒满了整间寝卧,飘飘的帐帷里,现出罗逾迷茫的脸。 “做噩梦了?” 罗逾看着杨盼,紧张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吁了一口气:“是做噩梦了。吓死我了。” “梦见什么了?”杨盼把灯放在床头,轻轻地为他抚胸顺气,他一点睡意都没有,怔怔地瞪着床那头的几个银香球。这么一折腾,估计一时也睡不着了,杨盼笑着说:“都那么大人了,还怕噩梦。说说看,梦见了啥可怕的东西?” 干嘛叫我的名字?我是妖怪么? 罗逾小心看了看她,说:“就是个梦,要是你听着不高兴,我就不说了。” “说嘛,说嘛!” 罗逾好像难以启齿一样:“这个梦好长啊!我梦见我又到了西凉,然后借着罗右相之子的名义,到南秦做质子。但是……”他小心地再看了一眼杨盼,再次重申:“这只是梦。” 然后说:“反正最后,我梦见我在苍盂山——我们定情的地方,把短剑插.进了你的胸膛……” 作者有话要说:  会大概交代一下上一世罗逾杀妻的事,解惑吧。 这篇文不打算写番外了。如果以后对素和、对思静还有脑洞,就写小短篇免费送给大家。 ☆、第二二五章 杨盼心脏“怦怦怦”地跳起来。 “你还梦见了啥啊。”杨盼一脸好奇, 摇着他的胳膊, “我很想知道欸。” 罗逾表情凝重,仿佛不知如何启齿。 杨盼说:“其实我也做过这样的梦啊, 反正也睡不着,说说做的梦也挺好玩——梦是反的嘛。” 罗逾伸手揽住她的肩,手指还在微微颤抖:“这个梦确实太可怕了, 我在梦中仍在挣扎, 现在醒过来,才松了一口气:我父汗已经无法再命令我、控制我;皇甫道婵也已经死了,我也知道她根本就是利用我。可是在梦中, 我仿佛走不出那个迷局,还觉得她是我亲娘,而父亲的话不得不遵守。我哭着求他们,他们也不肯听……” “他们要你做什么?” “杀你。”罗逾简短地吐出两个字, 然后杨盼觉察到他搭在她胳膊上的手指又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缓了缓神,终于开始说起来:“皇甫道婵那时候撺掇我离开平城宫去往南秦,是因为在靖南宫确实熬得受不了了。” 她曾经是一位天之娇女, 虽然当时的南楚已经在诸王内斗后国力衰微,被迫南迁, 但是皇室贵胄依然可以过着奢靡的好日子。她不满意第一位丈夫的相貌不佳,只能多纳面首以自娱;第一任丈夫去世后, 她又拆散杨寄夫妻以下嫁,结果那位权臣哪吃她那一套,直接把她送到了北燕。 叱罗杜文倒是相貌堂堂, 男儿气也十足,又是一国之君的威仪,她几回侍寝简直是满意极了。 可惜人家的一颗心根本不在她身上,榻上缠绵几次后腻味了,就弃之不理。 人哪,忙了累了嫌忙嫌累,可是真正百无聊赖地待在荒僻的冷宫里,天天看着更漏水滴、蚂蚁上树打发时光,也是很痛苦的。 皇甫道婵知道罗逾原是叱罗杜文挚爱之人所生的孩子,大概也是她唯剩的打开叱罗杜文帝王心的一把钥匙,自然是想着法子利用这孩子招引皇帝一顾靖南宫。 罗逾是个少见的乖巧孩子,和他母亲一样不仅长得好看,还肯与人为善,还注重感情,容易轻信。 皇甫道婵每日织布纺纱,克扣他的口粮,却道是宫中侍宦们都是势利眼,她一遭失宠,便连累儿子一道受罪,做“母亲”的不得不多遭点罪,靠双手劳作来换得儿子有口吃的。而她的便宜儿子,也确实相信了,对“母亲”满怀愧疚。 皇子满七岁要去读书,罗逾为了给母亲争气,一直都特别认真,可惜,仍然难得父亲一顾。而性格已经渐渐扭曲了的皇甫道婵,则开始逼迫儿子在父亲面前出头露脸、讨他欢心。十来岁的、被刻意忽视的孩子能有什么办法讨一个不称职的父亲的欢心?只有在十三岁那年铤而走险,自愿到西凉潜伏,以伺机打入南秦——叱罗杜文一直引以为实力相当的敌手。 罗逾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叱罗杜文皱着眉,却也不得不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被他忽略了六七年的儿子,每看一眼,在他脸上就能找出三分翟思静的影子。 叱罗杜文说不上是惊喜还是心酸,但是本能的选择却是厌恶自己当时的情绪,觉得不应该对那个羞辱自己的女子的儿子善假辞色。 做父亲的终于说:“朕问问皇甫中式的意思。” 当然,并不是尊重皇甫道婵的意思,而是问责去的。 一到靖南宫,他就遣开罗逾,而一把掐住妇人的脖子,恶狠狠说:“你是什么意思?” 皇甫道婵早就打扮得千娇百媚,被掐得气息难继,倒也别有一番慵慵的情致,她握着叱罗杜文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好容易才说出话来:“你不愿意见他,又何必耽误他?他横竖是你的血脉,你锻炼他成为一位可以屏藩大燕的藩王,岂不也好?” “藩王?”叱罗杜文觉得好笑,“朕何尝打算将他封王?他也配?” 皇甫道婵虽也怕叱罗杜文,但是这唯一的机会,不把握便是老死宫禁,还不如干干净净赌一场命。她摸清叱罗杜文对儿子并没有对思静的那种感情,便大胆冷笑道:“那你觉得他长得好不好?” “好又如何?” “西凉国主李知茂有女适龄,南秦国主杨寄亦有女长成,小郎一副倾国倾城的相貌,当个驸马,岂不让大汗兵不血刃得两块宝地?” 叱罗杜文简直好笑:“你是说叫我的儿子去使美人计?” “说的那么难听……”皇甫道婵妩媚地横了他一眼,手指有意无意在他胸口蹭了一下。 “好,我听你说完。然后呢?” “西凉我不熟悉,南秦的杨寄,视家人如性命,若能断他子女,比伤他肩臂还要有效。”皇甫道婵说,“我呢,承认自己也有私心,杨寄是我国破家亡的仇人,也是大汗的仇人。大汗反正也不想见到这个儿子,与其在东宫读书时瞧着刺眼,不如远远打发了去。指不定立个大功回来,那时候,妾倒是要和大汗讨赏呢!” “你要什么赏?” 皇甫道婵干脆靠了过去,踮起脚在他衣领嗅了嗅,笑道:“大汗身上的龙涎香应该价格不菲,不过南秦有更好的……” 她的头发一下被揪住了,被迫仰起脸。叱罗杜文俯身对她勾唇一笑:“这个你不要想。她的死亡,虽不因你,但你罪愆难逃!我留着你一条命,不是来膈应我的。若是我感觉你在耍弄我,我就一片片剁碎你——才不管你是不是南楚的什么公主!” 第339章 勾引虽然不成,但是这意思是答应了。皇甫道婵的头皮被扯得很痛,可是她还是不由笑了笑。 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开始了颠沛的质子生涯,勇敢和谨慎缺一不可,总算不辱使命。 罗逾并不知道皇甫道婵和叱罗杜文密谋的细节,但是他拥着被子,怅怅道:“这个梦里,我娶你可没这么难。” 就如杨盼上一世的记忆,英俊的“丞相之子”,没有被缠进李耶若的破事中,打着西凉南秦联盟的旗号,成功成为了驸马,娇俏而脾气不好的广陵公主被迷得神魂颠倒。而边境的鲜卑人传来叱罗杜文的谕旨,罗逾不得不以回乡看望父母为由,回到了平城。 罗逾带着些苦涩说:“在梦里,我都吓傻了。西凉南秦交好,需要我从中离间,而最妙的法子,莫过于我以右相之子的身份,谋杀南秦公主。一旦两国打起来,其中间隙便可乘机,我父汗出兵两路,一路偷取南秦的兖州和幽州,一路偷取凉州的海西和武州——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要打仗,我原顾不上。但是要我杀妻,我是死也不肯的。平城宫里,他打我,怕留伤痕,不用鞭子,而是用军队里责处士兵的白蜡木棍子,打在腿上是棍棍到肉,痛入骨髓,悉为内伤。我晕了过去两次,被泼醒后也不肯答应,只求他放过我一马,问他两国为什么要打仗?” “他狠狠地骂我没有出息,没有胆略,倒被南人的‘伪善’给教坏了。接着,皇甫道婵被我父亲箍在铁刃之下,她哭着求我应下来。我迟缓了片刻,他便剁了皇甫道婵一根手指……” 他大概被梦中的景象惊到了,此刻还是脸色煞白,不过少顷还是平静了下来,苦笑道:“我看见皇甫道婵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喷血的断指,随后痛到面如金纸,滚在地上嚎啕。我父汗摁着她的手腕,举着刀对准着她的另一根手指,威胁我要把她一截截剁成肉块。皇甫道婵哭着求我答应下来,我当时腿痛得不能动弹,心里又乱如麻,眼前一阵阵发黑,还闪现着无数蜿蜒的鲜血和利刃的寒光……” “你就……”杨盼小心问,“你就答应了?” 罗逾一脸愧色,怕杨盼生气,先在她脸颊上亲了好几下,才说:“好在是梦……梦是假的……” 杨盼不动声色,但是知道这个“梦”应该是真的。 只是,她对于上一世的印象好像越来越稀薄,稀薄到常常觉得那也只是一个叫人透不过气来的迷梦。虽然上一世的一点记忆并没有给她带来无敌的智慧,也几乎没有帮她选择完全相反的路径——可是,她在这一世过得很好,那一些细节的改变,尤其是对自己的改变,终于使她不是被利刃刺入胸膛,而是被爱人抱在怀里,陪着他到达了人生的顶峰。 “那么,你梦见你杀了我之后,就醒了?”杨盼问。 “不。”罗逾摇摇头,“梦见我杀了你之后,我抱着你哭了很久,想着我必要偿还。” 他无意识地伸手摸了摸他的枕头,杨盼也伸手去摸了摸——枕头是湿的,他控制不住泪,一向如此,不奇怪,睡觉做噩梦哭了,也不奇怪。 罗逾却有些茫然的神色,手指无意识地在那片湿了的枕头上来回抚弄,好像噩梦中他抚着杨盼冰冷的尸首一样。然后他说:“功成之后,西凉和南秦果然陷入了大战。西凉哪里是南秦的对手,李知茂出城投降,罗右相全家被绑缚交给你阿父,当然,不会有我。” 战火蔓延开来,主动出击的北燕,在皇帝叱罗杜文的指挥下,牢牢控制了海西郡和武州郡。南秦的兖州和幽州苦战得守,但是士兵伤亡惨重,百姓流离失所,顿成一片人间地狱。御驾亲征给女儿报仇的杨寄,无暇顾及建邺后方自己的两个儿子早已貌合神离,国内危机四伏。 杨盼听他讲到这里,不由问:“那在你梦里,我阿父和阿弟后来怎么样?” 罗逾摇摇头:“我没有善终。后来么,两国相交的扶风郡也成了战场……” 杨寄终于打听到一切的罪魁祸首,在行军的马上怒到咯血。他不顾以往打仗时的缜密,把所有军力猛攻扶风,屠戮所有目力可及的鲜卑族人,鲜血流淌成河,尸体堆成高高的京观。 叱罗杜文国书传到南秦军中,嘲弄他杨寄白读了汉人奉为圭臬的孔孟圣贤书。 杨寄毫不示弱,割了来使的耳朵说:“惨战至此,想必杜文你也知道我杨寄的决心。我如今用南秦举国之力,必将你赶出阴山以南!” “何必何必!”叱罗杜文回信时几乎在笑,“我还有阴山以北可以存身,你若是动用举国之力却输了,只怕你这寒门出身的弑君小赌棍,就再无滚回南边,再求翻身的机会了。你看看,前头苻坚,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我那时觉得,我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罗逾陷在噩梦里,喃喃地说,“我那时了无生趣:皇甫道婵没了一根手指,天天责难我不知孝顺;父汗把我当做棋子,用完了还是不愿意看我一眼;而我又失去了你,不仅是一般的失去,是我做的孽,手刃了我的爱妻。我那时候趁父汗准备亲征扶风,提出先往扶风郡打头战。” 叱罗杜文对他依旧没有半点怜悯之色,只是皱着眉看着儿子说:“你在使什么幺蛾子?你想要朕的兵?” 叱罗杜文死死地盯着儿子的脸,仿佛也陷入了某种记忆的迷局,最后冷笑道:“就给你一千亲卫,我也不要你打仗,你给我到扶风前线,叫杨寄看到你,丧失心智,像他之前一心报仇时一样,不顾一切就上来厮杀。”然后,他自然可以黄雀在后,从侧翼攻个措手不及! 罗逾点点头,又到靖南宫看了看一副冷脸的皇甫道婵,跪在她脚前,握着她的断指,流着眼泪说:“阿娘,儿子已经明白了,父汗拿您来控制我。大概只有有朝一日我死了,他才肯撒手——我若是死了,他应该也不会再欺负阿娘您了!” 皇甫道婵狠狠一脚踹他胸口:“我没有你这样的好儿子!你不用死死活活地威胁我!” 接着又嚎啕大哭:“儿啊!我为你花了多少心力,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啊!不就是一个女人,你答应迟了难道就可以不杀?生生地害了我啊!我这辈子,纺纱织布养着你,我难不难啊!” 梦中,罗逾的泪水落在皇甫道婵脚下的泥尘里,像一颗颗晶莹的珍珠,但转瞬就变成了污浊的泥汤…… “我到了扶风,没有跟咱阿父打仗。”罗逾苦涩地说,“当时,我不知怎么,知道了萨满的奇术,说只要握着某人一件贴身的东西,就可以叫那人在另一世重生。我身边还留着你送给我的小玉猪,我叫亲卫堆了高高的柴火,坐在里面握着玉猪,祷求另一世的你离我远远的,不要再被我欺骗。” “咱阿父追击到扶风郭外,看我那样子,冷笑着问我还想怎么骗人。我摇着头,连抱歉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叫人赶紧点火,免得被箭镞射死。” 他张着嘴,长吁了一口气:“火烧的痛,好真实啊!四周都是亮晃晃的橙色,烟雾逼到眼前,浑身的痛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四肢百骸都在剧烈收缩。我远远地和阿父说了一声‘抱歉’,头发已经烧着了,眼睛前面都是火光,咽喉痛得剧烈,也是吞进了滚烫的烟……痛到极处,突然就不痛了,我犹记得自己低头望了望我的手——我的手已经焦枯了,慢慢见到了黑色的骨骼,一根一根的,就要碎了一样。唯有那只小玉猪,还是白色的……” 第340章 “别说了!”杨盼一把捂住他的嘴,又扑倒在他怀里,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罗逾怜悯地抱着她,爱惜不够地在她头发上一遍又一遍吻:“阿盼,别怕,梦不是真的。古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概想着白天父汗说要用巫术自焚,又想起贺兰氏自焚时的惨相,就都搬到自己身上了……” 杨盼说不出话,只有哭,只有哭,心里却在感谢上苍。 罗逾最后埋首在她头发里,说:“不过骨骼焦枯的那一刻,我记得自己居然很欢喜。这是我选的路,我选的报偿你的方式。不管有用无用,我的心里终于宁静了下来。” 他最后喃喃地说:“我选择的……我当时唯可选择的……” 那么,他的父汗,今日岂不也是一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墙破症发作,要把前情交代一下,虽然不甜不美好。 不过接下来应该很甜很美好了……应该吧……没存下稿子的作者望天:我为嘛会写这么长?原计划的两倍了…… ☆、第二二六章 感同身受的痛楚, 是最真切的。 罗逾噩梦之后的半夜都没有睡着, 眼睁睁看着天亮,思忖着到底是烈焰焚身的痛苦深重, 还是丧失选择权的痛苦深重。 杨盼是个熬不住困的人,照常在他怀抱里睡得着呼呼的,倒是起床后看他倚着引枕怔忪的模样, 不由心疼起来, 帮他揉着太阳穴道:“大燕皇帝陛下,还要上早朝呢!怎么不爱惜自己身子?” 又小心问:“我倒睡着了,没能陪陪你呀。” 罗逾头像要炸开似的, 在她柔柔小手的按摩下才舒服了一些,他看着杨盼关切的目光,心怀温软而郁气顿消,亦柔柔说:“你这么说, 倒是我要歉疚了。这样的事,还要劳你操心,我怎么舍得?” 杨盼对他嘟着嘴做了个鬼脸:“夫妻之间, 那么见外!你愿意跟我分享你的想法,我高兴还来不及, 只是——” 她的肚子“咕噜”一声响,然后笑眯眯说:“就是我这个人吧, 吃饭睡觉都是要事,不能被耽误的。” 罗逾不由笑了,感念她的解语可亲, 趁着床帐未张,好好抱着亲了亲,然后揉着她圆嘟嘟的脸颊说:“你是我的知己,阿盼。快起来用早膳。” 北方的早膳,以奶茶、髓饼等为主,但为了照顾杨盼的口味,也加了些新鲜蔬菜和河里捕捞的鱼虾脍。杨盼很好养活,大口大口什么都吃得很香。 “多吃点。”罗逾见她喜欢什么,都满满地往她碗碟里夹,“之前跟着我吃苦了,现在要把身子养好。” 他也笑得眼睛亮晶晶的:“养好身子,还要给我生儿子呀!” 杨盼横了他一眼,冲他一皱鼻子:“疼怕了!不生!” 罗逾挠挠头:不错,又不是他受罪,他怎么好意思开口要她遭那样剧烈的疼痛。不过,这还得慢慢说通,好在现下不急。他看了看更漏说:“好好好,你看着办,我得先上朝去了。” 杨盼小手拉住他的手指,说:“逾郎,难做决策的时候,还是问一问你父汗自己的意思吧。” 罗逾下朝之后,面对着厚厚一摞奏折发呆。想了又想,他从中取了两本,对身边侍宦说:“走,去毓华宫请教太上皇去。” 他小心翼翼地对正裹着斗篷坐在窗下阳光里发呆的叱罗杜文说:“父汗,儿子在朝政中遇到了棘手的事,想请父汗出手协助。” 叱罗杜文满脸不耐烦,没有听到似的,仍是盯着窗外树上的残雪,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眸看儿子,开口就是:“又没有打仗,又没有造反,日常的事还处置不好,你还不如……” 说了半截,他自己把话咽下去了。如今,宥连不是拔烈,他也不是皇帝。吃着人家的软饭,在人家手底下苟延残喘,还有脸骂人么? 叱罗杜文缓了缓声气,伸手过去:“拿来我看。” 其实是一本关于垦荒划界的题本,叱罗杜文倒也沉思了很久,方指点着:“前些年仗打多了,土地虽多,但上头的人口也较以往复杂。若是放在五十年前,俘获的西凉自然视作奴隶,分给有功将士。但是现在的形势看来,往后与柔然或南秦的仗会很难打,战利品自然也会变得少之又少。那么,现在的土地不如就仿照着汉人的模样,挑选丰饶一些的进行耕种。俘获的人计口授田,所获的粮食与国分利,常保国库不虚——我打那么多仗,不也是为了不再打下去了么。” 他又严厉地盯着罗逾:“不过,你不许耳根子软,为了讨好老婆,把我们现有的土地分赠南秦,若是做下那等没脸的事,我在天上也要咒你短命!” 看来现在唯有“诅咒”这一武器了。罗逾竟有些怜悯父亲,眉梢略略一挑,急忙忍住了,低头道:“是,父汗放心。凭是老丈人家,国土也必然一寸不让。而且刚刚父汗说不必再打仗了,儿子心里也是一松。” 叱罗杜文完全不给他面子,嗤之以鼻:“哼,你别以为你带兵打过几场胜仗,就懂得不得了!我告诉你,小战之胜毫不值得骄傲,国家的方略眼光,你还要好好练练!我看你也就是个守成的能耐,不指望你再开拓了,唉!” 还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不过,倒没有以前那么可恶。 罗逾笑道:“父汗方略眼光是极好的,儿子若能得父汗手把手的指点,也不愁当不好一国之君。” 叱罗杜文一点都不笑,阴鸷的目光死死盯着儿子,终于盯得他也笑不出来了。 太上皇说:“谁跟你嬉皮笑脸的?净跟你那个蠢蛋一样的皇后学的吧?简直是你丈人爹的遗风!” “我跟你说的那事,你想好了没?”他最后问。 罗逾想着早晨杨盼的话,不由说:“儿子需要父汗的指点,当然舍不得父汗离去。” 下面理应还有“但是”,但是罗逾实在不忍心说。 叱罗杜文摇摇头:“你要是真孝顺,就不必让我困在这具皮囊里。其实,我能指点你多少呢?我自己又不是被当太子培养大的,多少事还不是靠自己摸索!有走对了路的,也有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哪,哪那么容易完美地过一辈子,了无遗憾?” 他的目光又飘到外头的树梢上,凝望着在晴日下慢慢融化、滴落的积雪,缓缓说:“我今日看这雪,看了整整一个时辰,看它一点点化掉,雪水是一滴一滴往下掉的——过往的我,哪有这个时间好浪费?今日却觉得:难道我的余生都要这么过?” 他无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腿,两团死肉而已,用力再大也没有知觉。 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粲然一笑:“我也算一世英雄,将来要得人家一句评价:‘可恨、可叹、可惜’,而不是史书上载:‘帝半生赫赫,半生缠绵病榻,虽生犹死’。” 罗逾看着他,这位北燕皇帝,从小骄横,胆大妄为,但又是个骄傲而性情的人。他什么都要控制,以前要控制妻儿,要控制国家,要控制臣民,现在,横竖也要控制自己的命运,乃至后世的声望。 杨盼说得对,这是叱罗杜文自己的人生。 然而这又毕竟是生身的父亲,哪怕待他不好,罗逾也始终珍惜父亲曾经给予过他的微末的温情,那些皇帝穿过的衣物铠甲,那些御用的刀剑弓箭,还有对他满意时偶尔会流露出来的笑意和隐而不发的爱宠…… 第341章 罗逾漫漶地想着,突然皇帝的手指伸到他脸上,他吓了一跳。 叱罗杜文说:“没出息,又哭!” 话语是斥责,但是软软的带着些温柔意味。 “父汗……” 父亲从不求人,只是说:“我的卧榻上,枕头边,有你阿娘第一次见我时穿的衣裳。我要带着火祭。” 还是在命令他。 罗逾吸溜吸溜鼻子,拿来那身衣服:软滑的面料,折旧的色泽,精致的刺绣……他没有母亲的印象了,但是几乎可以想见,是多么美的女子才配穿这样一身衣衫,而且让极为挑剔的叱罗杜文念念不忘。 “若阿娘在另一世重生,”罗逾说,“希望她与阿爷,好好相爱……” 叱罗杜文动容,很久后才迟缓地点点头:“宥连,谢谢你的祝福。” 罗逾转身离去,命令阿翰罗和六部院的大臣来听太上皇的遗诏,也命宫内侍宦做好准备——屋子外的雪已经清扫干净了,麦秸把雪水都吸干了,地面不再潮湿,随时可以燃起篝火——父亲早就做好准备了。 罗逾茫茫然想:梦中的那个杨盼,被他杀死后如果重生,还敢爱他吗? 然后苦笑:如果不敢爱,也很正常,能够理解吧? 好在,这只是个梦。 庄周梦蝶,也是梦嘛。 太上皇宾天。 举国大丧。 罗逾当时虽在现场,但是只是俯伏于地,没有敢看。眼角余光瞥见一点,却是母亲那件海棠色的披帛带着火光飘飞在半空,上面的一朵朵桃花都燃作极其鲜艳的颜色。 和贺兰皇后不同,叱罗杜文很是安详,所有人都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最后他的灰烬也细细碎碎的,被寒风卷起时,半天都是蒙蒙的灰色。 皇帝服丧以日代月,已经算是用了很重的汉俗。在鲜卑人心目中,人之死,便是重回白山黑水的怀抱,是值得大庆幸的喜事,该载以歌舞呢。 三月的春季到来时,太上皇大丧已过,与太后翟氏合葬。棺椁封实,陵寝石断,一对此生的怨偶在再也不会发出动静的地下静静地相守——亦谈不上愿意不愿意,只是后人的追思罢了。 国政要有新的安排,家事也是。 “现在是还冷些,不过车马到建邺后整休一下,再慢慢带都兰回来,估计平城也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了。”罗逾对杨盼说着自己的计划。 杨盼雀跃着:“那太好了呀!我亲自去建邺接女儿!” 罗逾摇摇头:“瞎闹!你现在是一国的皇后,哪有跨越国界,亲自接孩子的道理?我派妥帖的人去就是了,你安心在家等着。” “皇后怎么了?”杨盼不服气地骨朵着嘴,“再说,南秦建邺是我的老家,又不是异国他乡,我归宁去看看父母和弟弟,又怎么了嘛!” 这就把皇后放回家,罗逾哪里能放心!只是摇着头不肯答应。 杨盼先和他撒娇,摇着胳膊摇得她自己的手都酸了,罗逾居然不吃她这一套,没有答应。 她只好又跟他生气,不理不睬不说话一整天,但是呢,做皇帝的比她忙,最后是杨盼自己无聊得不行,想找他说说话腻歪腻歪…… 最后,她只能趁帐帏里别人看不见,一把一把掐他的肉,滚在他身上撒泼:“我要去,我要去嘛!你不让我回去见阿父阿母,我跟你没完!” 罗逾被她掐着胳膊腿的肉,知道她舍不得用大力气,只感到肌肉被她捏起来拧一拧,又拧一拧,滑滑弹弹,微痛舒服,跟被按摩似的。他适意地打了个哈欠,抱着她拍拍屁股:“好好好,你跟我没完就没完。你实在想要回去,生个儿子就让你回去。” “为什么?!”杨盼瞪圆了她的大圆眼睛,“那么可爱的都兰还不够?!你是要拿捏住我的软肋么?!” 她气得推开他,说:“我又没有卖给你,回趟娘家你都不让!你下废后诏吧!我不当你的皇后了!” 作者有话要说:  罗逾:嗯嗯,这么作,恃宠而骄,是当我脾气好不会打屁屁么? ☆、第二二七章 作者有话要说:  呐,你们点单的,我开(qing)打(qu)了。。。 “胡说什么?”小狼好像终于生气了, 声音有点严厉, “都夫妻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什么话说出来伤人心么?” “是你先伤我心的!我要回家!”杨盼才不怕他, “哼”了一声翻转身子,拿背对着他。 但是罗逾知道怎么样让她秒怂。他冷冷说:“好得很,当皇后了还闹小脾气!这就是沈皇后以前说的, 某人是三天不打, 上房揭瓦!” 伸出一只手到前头抓住她的两只手腕捏住,另一只手飞快把她汗巾解了,小衣剥了。 杨盼顿时觉得屁股凉飕飕的, 想着他的手劲那么大,还没挨打就开始隐隐约约疼了起来。 “别、别……”她磕磕巴巴地双手挣扎,小脚丫踢腾,委委屈屈几乎要哭了, “你不能和你父汗似的,动不动就打人——打人是不对的!” 罗逾说:“没事,你跑到哪里去打听, 都会说‘胡闹腾该揍’。再说,我又不动鞭子, 就用这只手,最多叫你三天挨不得凳子, 不算虐待你。你说,今日掐你的夫君,咬你的夫君, 还威胁说不当你夫君的皇后,耍脾气要挟人,犯这么多错,该打二十记还是三十记?” 杨盼硬着头皮硬争:“你不讲道理,是你让我掐让我咬的,我又没用全力;可现在我没答应让你打啊!” “我什么时候答应让你掐让你咬的?不过,我答应你也不用全力就是了。”他很快接话,手在她臀上游走,似乎在找那里的肉肉最丰盈细嫩,第一巴掌在哪儿落手最好。 杨盼浑身鸡皮疙瘩都吓出来了,嘤嘤嘤哭起来,软侬侬说:“别啊,我怕疼……好逾郎,你不是说你最疼我的么?” 罗逾的心已经酥软了,抚摸她一会儿自己早就动情了,所以手指顺着往里头探,又吻着她的后颈,嗅着她的头发,“嗯”了一声说:“那你听话。” 他情意绵绵的,杨盼顿时又神气起来,“哭”声比刚才更高:“你说你和你父汗有啥不同啊?还不是拿着我怕挨打的软肋威胁我就范?” 他在她身后僵了一下。 杨盼心道:糟糕,是不是作过头了?是不是戳了他的伤处? 罗逾已经松开了钳着她双腕的手,另一只手小心帮她把裤子提起来。然后说:“那睡吧。我不强迫你,你不愿意,我一定尊重你。” 这次,他倒睡了。杨盼百爪挠心一样,被他抚摸过的地方一丝丝痒起来,后脖子被吻过的地方又热乎乎的,小衣好像被濡湿了,但是心里又空落落的。 她忍了不知道多久,翻身看着他闭目的侧颜,外头暗暗的月光透进些微光,勾勒得他那副模样叫人想把他吃掉。杨盼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过去,在他腹肌上轻轻按了按,见他没反应,又向上偷偷摸他的胸肌。 “干嘛?”他没睡着,声音沉沉柔柔地传过来,但眼睛也没睁开。 杨盼正好把脸贴过去,八爪鱼一样抱住他,嗲嗲地说:“你生气了?” “没有。”罗逾说,顺手抚了抚她的小手,然后侧头亲亲她的额角。 第342章 杨盼放下心来,既然已经主动了,就没羞没臊了,手指在他胸脯上画着圈儿,听见他呼吸重起来,又画着圈儿往下游走,直接探到他的汗巾里。 罗逾带着笑意的声音传过来:“你干嘛呀?” 杨盼嬉皮笑脸地说:“你放心,我一定尊重你,绝不强迫你,绝不威胁你。你要不愿意,就不愿意。”但是手指锲而不舍地抚弄起来,惹得他翻身再次钳住她的手,咬牙切齿说:“你学得倒快!你惹的火,得自己扑灭。底下,我可顾不得听你什么愿意不愿意了!” 杨盼激动得不能自已,点点头说:“我愿意的啊。” 话音未落,杨盼已经被他侧抱在怀里,紧跟着,刚刚欠的巴掌就落了一记下来,屁股火辣辣痛,但是还能忍。她委屈道:“这个我不愿意啊……” “这个由不得你了,小坏蛋。”还好接下来他自己都打熬不住,哪里还愿意浪费时间在教育她上? 他凶横地抱住她一阵啃啮,杨盼被疾风骤雨似的拥吻猝不及防地撂倒了,连同刚刚的火辣辣的感觉,共同飙升成兴奋和激动,脑子里一片空白,便不甘示弱地回啃过去,把指甲掐进他背上的皮肤里,坚决不向他投降。 他大概也被这样的激越打动了,三下五除二直捣黄龙府,一拨一拨地增兵布阵,攻得她措手不及,还是只能缴械投降。 “还跟不跟我胡折腾了?”他在喘气地间隙里问。 杨盼边“呼哧呼哧”喘息,边乖乖地摇摇头。 “还敢不敢说‘不当皇后’这种话了?”又问。 杨盼侧着头想了想,皮了脸对他笑:“不是气急了我也不说嘛!” 接着先下手为强:“但是,我要回娘家这是一定的!你要是不尊重我,非要把我绑在身边,我以后也会怨你的!” 她的眸子迷蒙,心可不迷蒙啊! 二舅说的,要掌控一个人的人心,首先是了解他的需要和畏惧,走在上游,才是解决之道。 果不其然,罗逾怔了怔,停下动作说:“我不是要把你绑在身边。我是担心……” 他不由抱紧了杨盼,有些委屈,又有些担忧;怕她生气,又怕她坚持要离开。 杨盼是他生命里最耀眼的色彩,特别是现在,几乎是他唯剩的最亲的人。与她分开一天,他都不愿意。而且,两国毕竟曾经敌对过,若是他丈人爹扣住他的爱妻和爱女来威胁他割让土地什么的,他大概真不敢不答应——那时候,他还像个皇帝么? 这时,杨盼踹他一脚说:“你担心我一去不复返了?笨蛋!只有千方百计想逃离你,才会趁机一去不复返呢。你现在难道不是该讨好我,让我晓得你是世间上独一无二的好夫君,所以再也舍不得离开你?” 她娇媚地冲他一笑,但是脚上又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下,以示对刚刚挨打的报复。 但就如鞭策一样,罗逾明白过来,顿时越发卖力,誓要将自己的“独一无二”展示给她。 他瘫倒在杨盼身上的时候,正是枕边风最好吹的时候。杨盼在他耳边一边娇.喘,一边问:“我都陪你这么久了!我都想死阿父阿母和都兰了!你不能这么自私、这么狠心的!让我回去好不好嘛?……” “可是,要是你父母舍不得你回来怎么办?”他小心地措辞,小心地问。 “没事!”杨盼大剌剌说,“我们杨家,我说了算!” 现在叱罗家,也是她说了算。 罗逾只能缴械投降:“好吧,我信你一次。但你要是超时不归,我就派兵打到南秦建邺去。” 杨盼“咯咯”一阵笑:“你们男人啊,威胁起来的方式都是一样的。” “我不是威胁。”罗逾很认真地说,“还有,儿子还是要你生的。” “为什么?”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罗逾说,“毕竟,我们家有个皇位要继承啊!” “其他人生的不行吗?” 小狼又生气了:“其他人?哪里有其他人?你不生,谁生?又瞎胡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好像不心疼她了,又抱在怀里打屁股。 下手总算不黑。杨盼在他怀里扭着,讨饶道:“我说错了,我说错了。你快给我揉揉,疼!我给你生,生一窝小猪崽子……” 和亲来的皇后归宁故国,其实古礼无载。但是架不住宫里皇后说了算,罗逾只好叹口气,对处理这些庶务的侍臣说:“虽说无据可查,不过自来总有个开创。咱们鲜卑人不重汉人这些礼数,但是孝道总是一样的。备下国书,着钦天司查好吉日,送皇后归宁南秦吧。” 南秦的回书来得比想象的还要快,贺喜了罗逾登基,也表示欢迎广陵公主归宁。 杨盼掐指算算,也有近三年没有回家了,她想阿父阿母,想弟弟妹妹,想女儿都兰,当然,还想南方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以及她很久没有品尝到的南方特有的食物。 她乐得每天收拾东西都是哼着歌儿的,欢快得像一只放出笼子的小鸟。 罗逾却不高兴啊,但又不敢显露太过。下朝之后,只要没什么事,必是来看她收拾东西。 杨盼说:“咦,你这个皇帝怎么当得这么闲啊?” 罗逾垮着脸看着她自以为是的傻样。 杨盼拾掇了一会儿,又兴致勃勃说:“我的猫和狗也很久没吃南秦的鱼和猪肉了,这次我一并带回去。” “你连猫和狗都要带走!这不是归宁吧?这是搬家呢还是徙居呢?!”罗逾火了,“你把我也带走得了!” 杨盼才知道他不高兴的由来,赶紧上去哄他,坐他腿上捏他的脸,看那张禁不起蹂.躏的白脸颊被捏得一个一个红指印:“还说我瞎闹,我看你才瞎闹!哪有皇帝陛下没事到别国玩儿去的?——除非是御驾亲征。我看你也该揍两下长长记性。” 这女郎报复心重,淘气的手往下探。 罗逾一把把她的手捉住,手指交缠握住她的手。语气凶巴巴的,意思却软绵绵的:“我才没心思跟你插科打诨的。南朝的风俗:出嫁从夫;你也说过,要一辈子跟我在一起。无论遇到什么,你都不能说话不算数!” 杨盼瞧他严肃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不由收了笑容,摸摸他的脸说:“逾郎,我会回来的,我会和你在一起一辈子的,我阿父阿母疼我,也绝不是肯牺牲了儿女幸福而获利的父母,你放心就是。” 他呀,不安全感太多了!以前全心全意对人,却被骗得人仰马翻的;又不幸遇到了一个随时可以牺牲子女的父亲,过的是胆战心惊的生活。 好容易日子可以往好里去了,他多么怕那是镜花水月,或又一去不复返了啊! 罗逾总归是个隐忍的人,此刻心里担忧委屈,但也知道说出来可笑,还会叫妻子心生嫌隙。所以,他只是抱牢了杨盼,埋首在她胸怀里,“瓮瓮”的声音从她领口逸出来一般:“这里气候不如建邺,熟人也没有建邺多,好吃的东西也和建邺不一样。你想家,我懂。可是……可是你别太晚回来,我一个人在夜里,万一做了噩梦,都不知道怎么排解。” 他倒像个面对离别红了眼眶的小女郎,埋着头不让她看他的脸。 第343章 杨盼倒像个大气的男人,抚摸着他的头发劝慰他:“气候我是不习惯,人也不习惯,吃的——其实还好,虽然更想着建邺的菜肴……可是,有一样我只习惯在这里了。” “什么?”罗逾抬起头,眼圈没红,睫毛倒是湿漉漉的。 “你呀!”杨盼对着他笑,脸颊上露出两个可爱的圆圆小涡,满满地盛放着温暖与笑意。 ☆、第二二八章 载着北燕皇后的金根车, 一路隆隆地往边界上疾驰。过上党折转, 再过了古黄河,转道进入兖州地界, 这里水路通畅,适宜坐船疾行,而且还舒适得多。 故国的空气仿佛都是清新的。杨盼下车后, 在紫绫步障的遮掩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故园桑梓的芬芳味道。迎接在埠头的是她的弟弟——临安王杨灿, 她离开建邺时还是个半大毛孩儿,现在却妥妥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儿,有着沈家人特有的大圆眼睛, 睫毛扑闪扑闪的,虽然穿戴着一身王侯的冠带与朝服,笑起来那两个酒窝还是缺乏王侯的威严感。 “阿灿!”杨盼几乎要扑过去,想着自己的身份已经是皇后了, 弟弟也是郡王,才好容易把这激动的小心思压住了。 “阿姊!”弟弟也还沿用旧称,全然没有皇室人那种森严的称谓, “我望眼欲穿,总算把你盼来了——你这名字, 起得真‘好’!” 杨盼翻了他一个白眼:“哼,听说你也够‘灿烂’的, 北燕的喀芸公主咋就嫁给你了?” 杨灿笑道:“谁叫我魅力大呢?” 又说:“不过我家阿石倒是和妹妹玩得好。” 阿石当是杨灿的儿子,妹妹么,自然是都兰了。 杨盼眼睛都亮了:“我的都兰在哪里?” 杨灿说:“阿姊, 瞧你这急性子还没改掉!都兰才刚刚歪歪斜斜能走两步,千里迢迢带到这里来,能成么?” 杨盼更是归心似箭,跺脚说:“那咱们快走吧!” 杨灿说:“欸,兖州刺史还给阿姊备下了接风宴呢,不吃了再走?” 杨盼道:“我又不认识兖州刺史,而且便是吃接风宴,也是和刺史后宅一道,尴尬得很呢。你和刺史说,有什么好吃的,直接送到带我南下的楼船上,我倒反而领他的情呢!” 杨灿想了想,点头说:“也好。只是不知刺史心里会不会嘀咕:这位公主敢情在北燕过的是叫花子的日子吧?就一点宴餐,还惦记着带路上吃……” “滚!”杨盼对弟弟可以凶巴巴上来就吼,而后再大大地翻个白眼。 刺史府送给公主和临安王船上吃的宴餐无比丰盛,杨盼和弟弟盘膝坐在平稳宽敞的楼船中,边吃边聊。 “不容易啊,总算回来了!”杨灿说,“阿父阿母可想你了,尤其是平城政变的时候,阿父日日担心得睡不着觉,又怕阿母着急,天天嘱咐我和阿兄不许在阿母面前瞎说。往北去的斥候,从来没有派得那么勤过。后来咱姊夫来借兵,他心里的石头才放下了一些,但也是悬着心,又是一直到听说北燕大行皇帝去世,而咱姊夫登基,才真正放下心来。” 杨盼感念:“阿父阿母身子骨还好吧?” “好得很。”杨灿说,“都兰又有了一个小舅舅和一个小阿姨,一个比她大两岁,一个比她还小半岁。阿父见天儿跟他那帮老兄弟们吹牛,说他天赋异禀,不用娶三宫六院,也能儿女成行……” 杨盼“噗嗤”一笑,掰手指算算:好家伙!这公母俩已经生了七个了! 她想起了什么,小心问:“你和阿火……一向还好吧?” “挺好啊。” “那么……”杨盼八卦的心思起了,“北燕的喀芸公主……” 杨灿说:“唉,别说了,说了现在屁股还隐隐作疼……挨了那么顿胖揍,还得扶痛进洞房,真是无比的爽利!大兄现在都笑死我,说这样小母狼一样的公主,也只有我这样经得起揍的才配娶。” 杨盼更小心地问:“大兄倒不怪你抢他媳妇?”见杨灿连连摇头,才放下心来,问:“那么太子妃是哪家的女郎?” 杨灿摇摇头:“哪有太子妃!阿母都愁死了,说——” 他突然闭了嘴,小心看看姐姐一眼。 杨盼虎了脸说:“说吧,不就是怪我起了个坏头?” “可不是!阿母说,都是那时候阿盼起了个坏头,二十岁了死活不肯嫁,多少英俊的、有才华的、家世合适的男儿她都眼高于顶、看不上,非要找个异族的小郎。好了吧,被拐跑到千里之外了,多少年看不见,白养大了,心疼死了!还叫弟弟有样学样,跟着眼高于顶,多少漂亮温柔的世家闺女,他撩了人家就跑,倒跟个花花公子似的,只是不肯有着落……”他说得绘声绘色,活脱脱就是沈皇后的口吻。 “停!”杨盼说,“说耽误婚事随我,这黑锅我也就背了;说撩了人家就跑,这种习性我可从来没有!人家公主都是花丛里翩翩多少回,我呢?” 想想当年就是一把辛酸泪,她杨盼也不差啊,除了罗逾,咋就谁都看不上她呢?连王霭和沈征,都各寻各的欢喜去了,所以她才苦哈哈嫁给罗逾嘛! 杨盼愤愤然地想。 杨灿耸耸肩膀:“这我可就管不着了。反正我和喀芸挺好的,我也所求不奢,很足意了。” 杨盼愤愤然大口啃着兖州特产的烧鸡腿,那草籽蚱蜢养大的鸡肉又嫩又香,吃了三年的牛羊肉了,今天简直是幸福。 楼船平稳地向南行。晚上波浪微漾,特别宜于入梦。杨盼打着饱嗝,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很困,但是睡得不算很香。她和以往一样,把被子一卷,然后梦中好像又明白了什么似的,翻身把胳膊和腿都压到另半边床上。 可是,那半边床空落落的,没有一个弹性的身子来承接她的胳膊和腿的重压。 杨盼朦胧间醒了,睁眼在床上找了找,然后随口喊道:“逾郎?你解手去了么?” 外头传来伺候的小宫女的刚惊醒的声音:“公主可是要解手?” 杨盼猛然清醒过来,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怎么一回南秦就变蠢了?莫不是自己生来就该在北燕待着才长智慧? 她只好假装还惺忪,说:“不是,可能说梦话了。” 那小宫女自己也半梦半醒的,听见不是需要伺候,便也睡下了。 杨盼突然睡不着了。楼船的窗外也有一轮明月,把天空照得澄澈,她赤着足到窗边,楼船下头的水里也有一轮明月,被粼粼的波光摇碎成一点一点的闪亮的星星。 她的逾郎有没有也半夜摸着的是空落落的半边床?有没有也觉得缺了什么睡不着?有没有也爬起来看他们共有的一轮明月? 早起杨灿看姐姐恹恹的模样,问道:“阿姊没有休息好?” 杨盼无力地点点头。 做弟弟的贴心地说:“好好吃一顿就好了。” 果然呢,白天寻着各种吃的,晚上睡得不好似乎也可以弥补,随着水路摇曳,离着家乡建邺也越来越近了。杨盼想着父母和女儿,终于把某人抛到了脑后。 石头城外,旌旗猎猎,公主在矶头下船,听得两边鼓乐声声,迎接她的仪仗早早地摆好,用的是南秦的国家之色——绛红,特有种喜庆感扑面而来。 第344章 她抬头一看,不远处还有皇帝的辇车和驷马,顿时激动起来,扭头问杨灿:“阿父也来了?” 杨灿笑着低声说:“大概是要迎接可敦皇后,咱们这里也得由皇帝陛下来才能匹配?”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但是此刻哪里顾得上他的揶揄,杨盼提起裙摆,顺着早已铺设好的红氍毹,朝着皇帝的车驾而去。 她今日也是盛装,眼看那裙摆就像一朵姚黄牡丹盛放在红氍毹上,绛红色的垂髾,如点缀在姚黄之中的花蕊。 皇帝杨寄已然从辇车里探出头来,笑容满面说:“是我的阿盼回来了?!快起来!快起来!” 杨盼先还想好的冠冕堂皇的说辞“臣女拜见父皇”,这会儿都没剩了,吸溜了两下鼻子,就起身提着裙子一下子扑进父亲怀里,撒着娇叫“阿父”。 皇帝本来就是个没架子的平民皇帝,乐呵呵拍拍女儿的脊背,长叹道:“可算回来了!我的囡囡可算回来了!” 和亲的公主,嫁到那样一个危机四伏的敌国,做父亲的多少个长夜里担心、后悔、自责……都不敢奢望此生还能囫囵见她一面,再没想到今日女儿全须全尾地在他怀抱里,还和当年一样娇俏可爱。 临安王杨灿俯身道:“父皇,后面广陵公主的车驾已经备好了,是否现在就请广陵公主上车,回建邺城,回太初宫?” 皇帝杨寄摆摆手说:“这如今是一国的皇后,怎么能用公主的车驾?就和朕同乘御辇便是。你在一旁骑马。” 杨灿觉得这里头有点小别扭,眨了眨眼睛。但是他父亲不在乎啊!不仅不在乎,一如既往大大咧咧的,恨不得把女儿掬在手心里一样,小心地拉到了御辇上。 “阿父一点都没变!” 杨寄亲亲女儿的额头,端详着她的面孔,笑道:“怎么没变啊?光就为你,头发都愁白了。” 杨盼伸手摸摸父亲的头发,真的,一头乌丝里有几根白发。她顿时觉得心酸不舍,扑在父亲的怀里几乎要哭了:“女儿太不孝顺了……” 杨寄笑道:“没有。你嫁到北燕,也是为国家解难,是大智和大勇。你二舅劝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一味地把你看护在手掌心里,你未必能成长得像今天这样好。我当时还怼他呢,现在瞧瞧——”他疼爱不够地又凝注着女儿的脸颊:“他说得也没错。你在北燕时很多事,我后来听斥候说了,真为你捏一把汗,为你后怕,可是再想想,在那些生死抉择的瞬间,你真是聪明极了;罗逾能够上位,也少不了你的功劳。” 杨盼笑道:“哪有这样夸自己女儿的?别人听了要笑!” “谁敢笑!”皇帝摸摸她乌云般的凌云髻,“王蔼也从柔然回来了,向我递了求见折子,今天太初宫可要热闹了!” “王蔼也回来了!”杨盼更为惊喜。 车轮辘辘进了建邺城的御道,平坦的青砖路已经被打扫一净,清水泼洒,铺着细细的黄沙。远远看见高大的太初宫城墙,杨盼激动得不能自已,简直想把脑袋探出去看看。 和北燕的平城宫不同,平民皇帝的家庭除了住的房子大点,其他的其实与平民无异。宫里到处是春天的花花草草,开得姹紫嫣红,宫女和宦官满脸带着笑容。 而玉烛殿里,一进去并没有见到沈皇后的身影,杨盼探了探头,皇后宫里的大宫女笑道:“皇后早早就吩咐御厨准备了好多食材,说这么久没见公主了,一定要亲自做点好吃的给公主吃。” 亲娘啊!杨盼热泪盈眶,说:“我下厨去看看阿母!” “去吧。”皇帝笑道,“我叫他们把小都兰带过来。小把戏可好玩着呢!” 御厨里烟雾袅袅,沈皇后穿着布衣,挽着袖子,用布帕包着头发,腰身依旧苗条如旧,声音也依旧爽脆动听。 “快!蒜!” “黄酒,芡粉,韭齑……” “火再吹旺点!” …… 杨盼瞬间眼睛就酸了,说:“阿母……” 沈皇后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睛一亮,叫了声“阿盼”,但是接下来又回头盯着菜嚷嚷起来:“快,火小些,爆蟹不能过火!” 爆蟹的鲜香味随着“噼噼啪啪”的炭火声飘散开,皇后动作麻溜儿,手挥五弦一般撒葱、撒姜、撒苏叶,最后是热醋一泼,蟹壳发出“哔剥”的爆裂脆声。 杨盼也不由“咕”咽了一口口水。 一道菜做完,沈皇后擦擦手,才回头看着女儿笑道:“这么久没看见你,原以为会变好很大,结果几乎没变呀。” 杨盼过去抱着阿母,摇摇摇还像小时候一样。 沈皇后张开两只还有些油腻的手,吃吃笑着说:“说你也是个皇后,我怎么不信呢?” 杨盼笑道:“说阿母是个皇后,大概人家也不信啊。你看,哪有皇后亲自下厨,烟熏火燎地做饭?” 沈皇后疼爱地给女儿屁股一巴掌,嗔道:“还不是为了你!你阿父前两天想吃蟹,我说这秋蟹过冬可不容易了,得拿大瓮,加满稻谷养着,十只里只能活三四只,死了就不能吃。好容易养下三十几只来,阿盼一天吃两只,也只能吃半个月,哪有多的留给他这老鬼吃?” 啊,父亲在家里真是底层人士啊! 杨盼看着热腾腾的爆蟹,流着口水说:“好像记得爆蟹要趁热吃……” 沈皇后深以为然,拿筷子夹了一只递过去。本身就是肥蟹,肚子都被蟹黄胀开了,此刻背壳一揭,一股异香扑鼻而来,赤红的蟹膏、艳黄的蟹黄、雪白的蟹腮都露了出来。杨盼赶紧在厨房就着一张小马扎就坐了,蘸着姜醋汁吃爆蟹。 沈皇后看她吃得香,自己也甚为满意,看看一旁装着各色食材的竹筐、瓷盆,吆喝着:“下一道菜,蜜煎鳜鱼。其他人,把麻鸭筒煎的食材备好,一会儿我亲自上手做。” …… 杨盼在御厨房里吃爆蟹吃得热泪盈眶。 阿母的手艺,家乡的味道,还有这样接地气的亲情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是半夜饿极了又不敢吃怕肥的时候写的 报复社会。。。。 已经吃饭的可以放心地拍拍胸了 ☆、第二二九章 家人团圆的大宴, 热乎乎的菜肴都是沈皇后亲手所烧, 比过节还隆重。皇帝杨寄笑道:“阿盼,咱们大家伙儿可是跟着你享福呢, 平时只能吃御厨房的温火膳,都快吃腻了!” 沈皇后在下头踹他一脚:“有的吃不错了!想想你当年蹲我家门口要饭的日子!” 这段苦难史,皇帝从不避讳, 对太子杨烽和临安王杨灿, 还有杨煜、杨睐两个小的说:“可不是,所以我今儿个当上皇帝了,才发现人的欲望是很难有止境的, 你们几乎从小都是好日子享福享过来,所以更加难以满足。” 他又看了看还在乳母身边的几个小的——有他的儿女,也有他的孙儿女,笑道:“他们呀, 以后也要一个一个学着过苦日子,才晓得创业的不易,守成更不易。” 杨盼深有感触。上一世的她, 好日子没少过,骄娇二气一个不少, 被护得太过,结果就是一点抗击风险的能力都没有。可是重生这样的事, 又岂是可遇可求的?大部分人只能过一辈子,后悔一辈子吧? 第345章 她持酒敬了父母,然后便是对两个弟弟说:“阿火阿灿格外应当记住,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阿父阿母疼爱我们,我们若是叫他们不省心,真是大罪过——普通人家,也就是阋于墙而已;咱们这样的皇室,祸害的就是天下。” 杨寄点点头说:“阿盼到底有经验了,这次北燕内乱,缘由就是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打成一锅粥,把那么好的基业化作一片兵燹战火,生生折耗了多少人力民生,帑银军饷!” 杨盼闪闪眼睛,又向父亲举杯:“阿父,北燕现在换了新主,虽说是经了大行皇帝封储、禅位,但是到底年轻,从前又不是执政握权的人,所以在朝在野奥援不多,应对这样的兵燹战火之后,百废待兴的新政局,还需要阿父多多支持呢!” 杨寄喝了一口酒,对沈皇后笑道:“到底出嫁从夫,咱们囡囡满心都是她夫君呢!” 大家一起笑,杨盼也跟着笑,但又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 杨盼刚刚先已经在厨房吃过一顿,此刻自然饱了,便从乳母手中抱过都兰,亲自喂她些软烂的食物。 都兰不怎么认生,见有好吃的,当仁不让,就着母亲的手吃得“砸吧砸吧”的。沈皇后笑道:“简直跟小时候的阿盼一个样!馋鬼!有好吃的天塌下来都不管!” 杨盼抚摸着女儿的小脑袋,心里都是温暖。 皇帝在家宴之后,去前殿接见王霭。他点了太子杨烽和临安王杨灿一道去,又瞧瞧杨盼,笑道:“阿盼,可也去见一面?” 杨盼抱着许久不见的女儿都兰,有点纠结,最后说:“好,我先跟阿父去太极殿见王霭,回头你们商议国家大事,我就陪都兰玩去。”把女儿又塞给了乳母。 杨寄笑道:“你和都兰,来日方长。不过也好,王霭此来还不知接下来怎么办,说不定有的话得私下里说。” 王霭的父亲王谧是陪着一起来的,在皇宫里不宜哭哭啼啼,父子俩只是对望着,笑容里感慨万千一般。 见皇帝的身影过来了,王霭愣怔了一下,突然心头酸热上涌,注目了皇帝一下,才随着父亲一起俯首行礼,哽咽道:“陛下!罪臣王霭……回来了!” 杨寄加快了步伐,边走边喊:“王霭啊!快起来说话!” 王霭没肯动,反倒又磕了两个响头,吸溜鼻子的声音清晰可闻。 皇帝已经疾步到这个跪着不肯起身的人面前,亲自弯腰去扶:“王蔼,这怎么话说的!是朕叫你受苦了!” 跪着的人强行忍着哽咽声,忍得肩头耸动,最后哑着嗓子说:“臣王蔼,去国千里,背弃婚约,私娶别国公主,置身柔然王庭久久未归,实乃辜负了陛下的厚恩……” 不但不肯让皇帝扶,反而连连顿首,皇帝拉都拉不住他。 皇帝只能叹口气,劝慰道:“没有的话!你这次是为国受苦,为国立功,点点滴滴,朕心里都记得,都有数,都感激你!不管怎么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看看,你父亲头发都白了!……” 王蔼更是哽咽难言,“呜呜”的哭泣声从胸中闷闷地传过来,知道他的人都心里酸楚,忍不住也要落泪。 他好不容易起身了,皇帝立刻叫赐座,又一一引见了太子等人,笑道:“其实你也都认得,只是这些年不见,他们变化都大,再不是那些个小屁孩了。” 王霭一一拜叩,直到杨盼时,格外多注目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粲然笑道:“广陵公主——啊不,大燕可敦皇后,臣大概倒见得比陛下多呢!” 杨盼看着王蔼那张脸,被柔然高原的阳光晒成了紫棠色,然而眼眸坚毅,令人对他的肤色也宛然不会在意了。 “乌由来了吗?你们的孩子呢?”杨盼有些兴奋地问。 王蔼抿着嘴摇摇头。 杨盼有些明白过来:他只是暂时回来,还是要走的。 皇帝杨寄泛泛问了一些柔然的事,找了个借口把太子、临安王和杨盼都打发走了。 里头是密商的氛围,王谧终于摇摇头说:“小畜生还说要回柔然去,真真不记得自己的祖宗了!昨儿臣已经备下了家法,陛下今天只管吩咐他,他有一句不听,回去臣就家法伺候他!” 杨寄注目王蔼,问:“你以后打算以柔然为家了?” 王蔼巧妙地迂回了一下:“臣的妻子乌由,现在实际掌握着柔然的权柄,臣若抛弃了妻儿,不仅不能为故国效力,可能反而会引来争端呢。” 王谧斥道:“就是你重色轻国,还有,连‘父母在,不远游’也是记不得的!”作势像要打他,但颤巍巍没下得了手。 杨寄急忙抬手制止,笑道:“王太傅,你也是越老越不明白了嘛,王蔼虽然是朕心心念念的重臣,但是,他的话不错啊,有他在柔然持政,朕这里要少担多少心啊!” 又转头嘱咐王蔼:“不过,乌由和祁翰虽是亲姊弟,权力争斗之下再无情意,你也要劝她当放手时则放手,不要再同室中操戈,酿出喋血惨变来。” 王蔼膺服地点点头:“就是陛下这话呢!祁翰慢慢长大了,也开始叛逆起来了。毕竟他是国主,我也劝乌由要收敛脾气。臣这次回来,其实有一个不情之请,要使得柔然和我大秦国谊长久,倒是联姻最为妥当有效。祁翰十四周岁,即将到婚龄,第一个纳娶的,按他们鲜卑风俗,就是地位最尊贵的可敦,所以大家眼睛都盯着呢。” 杨寄微微皱眉,最后摇头道:“二公主阿睐才十岁,不仅太早了,而且柔然去国万里,说实话,我是舍不得的。一个阿盼,已经叫我望眼欲穿了,若再远嫁一个女儿走,后头皇后要啃我的肉了。” 王蔼道:“是,其实也不一定是公主,长得好些,性格柔中带刚能叫夫君膺服爱戴,就能稳在柔然可敦的位置上了。” 皇帝想起国舅沈岭家的几个女儿——他以前不是吹牛么,愿意以女儿和亲,现在机会来了,看他肯不肯兑现吧。 他笑道:“那这个等下再议。现在柔然有你在,北燕刚刚经历了一场内战,新君上位,地位犹自不牢固,大概总是偏弱的。” 王蔼笑道:“臣也想说呢,这次回来,除了打算为汗王祁翰求偶,便是为这件事。” 他微微思忖了一下,说:“陛下曾说过,前朝南楚因为诸王叛乱而不得不南渡,白白把大片中原土地拱手送给胡人,一直深以为憾。只是以前叱罗杜文治国甚强,边境无机可寻不说,还要随时提防着他入侵,这招‘以攻为守’的战略实在叫我们应接不暇。北伐的事也不得不耽误了下来。如今大好时机,可做南北夹攻之势。加上公主归宁,公主的小女儿也在我们这里,可谓是一无可被要挟之事,反倒正好是我们拿住了叱罗宥连的软肋——他是个重视感情到时常会发昏的人。陛下北伐伟业,指日可待。” 杨寄却没有兴奋的模样,欲言又止的,好一会儿才说:“这是大事,朕还当考量。” 王蔼当然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点点头简简单单说:“是。也不一定要征伐,和谈也可以。” 和谈么,他们手中不是有罗逾最大的软肋么? 杨寄从太极殿回玉烛殿,建邺春日暖暖柔柔的好日光,正照在玉烛殿外的广庭里,开得正好的花树,飘落了一地的红白花瓣,碧绿的春草间,传来女人和孩子的笑声。 第346章 他的爱妻沈皇后,家常的碧色衣裙,笑眯眯坐在抄手回廊的长椅上看着院子里的人与景;他的爱女杨盼,把长裙提溜起来,追着几个小把戏绕着花树转圈儿,额角上是晶莹的细汗,颊畔是盛满阳光的小涡;他的幼子和幼女、孙子和外孙女,几个熊孩子尖叫、大笑、飞奔、嬉闹……玩得不亦乐乎。 每每看到这样寻常而美好的场景,他的英雄气就消退了。 都兰才刚刚会走路,跌跌撞撞地偏又什么都不怕,笑声银铃一样,就算摔倒在草地里,因为不疼,所以也是笑得“咯咯”的。 这孩子简直结合了父母身上的优点,皮肤雪白的,眼睛乌黑的,颊边两个小酒窝,笑起来简直叫人心都要化了。杨寄喜欢这个外孙女,沈皇后也是,杨盼这么久没见女儿,更是喜欢得不行。见父亲来了,她放下裙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说:“阿父,都兰太可爱了!比我养的哪一只猫都可爱!” 沈皇后喝了一口的茶直直喷出来:“咳咳……所以嘛,多养孩子少养猫。你家罗逾那干净性子,怎么受得了你养猫?!我都受不了!” 杨盼把到处乱窜的小都兰一把捉到怀里,边亲边说:“我家又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养孩子也养得起,养猫也养得起。欸,阿母,你说以后都兰和我的那群小动物一起玩,会是什么样的场面啊?” 沈皇后想着女儿小时候玩蜘蛛,玩毛虫,玩青蛙,玩蜥蜴,玩菜花蛇,玩各种猫和狗……顿时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斥道:“我可跟你说啊,不许让都兰沾染你小时候那坏毛病!……” 果然再是亲生的,也就刚回家时亲热。这不才一天呢?阿母就开始训她了。 杨盼皮厚,说:“省得省得。” 眼角余光见都兰走到一棵树下,小脚丫踮起来,小肉手伸上去,好奇地够什么东西。 杨盼过去一看,桃树上有个蛹,此刻裂了一条口子,一只花翅膀蝴蝶正努力地从里头钻出来,翅膀还湿漉漉的,蝴蝶钻得费力,但是翅膀很快在阳光下舒展开,五彩缤纷的极是漂亮! 小都兰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得目不转睛,一会儿拍着小手说:“要!要!” “先叫声阿母。”杨盼蹲身对她讲条件。 小都兰会说一点话,但是不会叫“阿母”,为了要到蝴蝶,她小脸蛋都憋红了,终于憋出个“阿婆”来…… 杨盼嘴角抽搐着,不死心又说:“那叫个‘阿娘’。” 都兰小嘴扁了扁,大概“娘”字更难发音,她试了几试,发现没有成功,突然“哇”地一声哭了,飞奔到沈皇后那里求援去了。 杨寄把这一幕幕都收入眼帘中,只觉得现世美好,别无所求。 晚来他在皇后宫中安睡,抱着后脑勺说:“阿盼回来,我瞧着她这快乐的样子,真舍不得她走啊!” 沈皇后伏在夫君的胸口,柔柔说:“我也舍不得啊!还有都兰,在身边养了这么久,看着她心里就像裹着丝绵似的。想着阿盼会把她带走,真是心里酸溜溜的——赔了一个女儿不算,还要再赔个外孙女……” 她突发奇想说:“哎,你说,咱能不能就把阿盼和都兰留下来啊?我天天给阿盼做好吃的,都是她在北燕吃不着的。” “然后呢?”皇帝侧头问妻子。 沈皇后嘟着嘴说:“到时候再说呗。反正现在跟我说要和女儿、外孙女儿分别,我一定会哭死。” 然后捶了自己男人一下,嗔怪道:“都是你不好!非要把女儿嫁到那么远!” 杨寄被打得舒服,笑道:“还不是你那时候愁女儿嫁不掉,只要有人要就满意了。现在倒后悔了?你想想,你女婿现在可不是当年了,人家是一国之君!” “我才不怕……”沈皇后嘟哝着,“谁也不要想和我抢女儿!” 皇帝杨寄亦若有所思,抚弄着妻子的肩膀,突然说:“要是阿盼愿意留下来,我怎么的也要给她机会啊。”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的民本思想又发作了。。。 社会的一个个小细胞——家庭的和美,才是整个社会和美的基础。当然啦,打仗这种,其实是矛盾不可调和之后的产物,但是能没有还是没有吧。 北伐什么的,其实刘裕也没有成功,据说唯一成功的是朱元璋? . 所以逾逾担心盼盼归国,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政治人都以政治为重。 貌似有点小玻璃渣?放心,会解决的…… . 最后,【重要通知】 因为明天就可以结文了,鉴于网上盗文泛滥,所以我只能选择防盗模式。 本来基友是建议我提早改成全文百分百比例防盗的,但是鉴于有些读者不一定全订,全文防盗对他们就不公平了。 所以建议没有全订的读者明天在中午14:00前订阅,我大概会在下午或晚上有空的某一刻修改防盗模式。 实在对不住! 老读者确有特殊情况可以微博私信我,我用其他办法处理。 或者有其他解决方案也可以告诉我。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二三零章 杨盼确实有乐不思蜀之感。 阿母做的美食好吃, 久违的家乡之味, 那些鲜活的鲈鱼、银鱼、刀鱼、鲥鱼、河虾、莲藕、菰菜、荸荠、乌米饭、槐花饭、小煎饺、煮干丝……都是离了家乡就真正吃不着了的。 都兰又可爱好玩——如今开始认识亲娘、黏糊亲娘了,天天晚上都要在阿母的床上睡觉, 乳母一脸愧疚,可杨盼就算一夜得起来多少次给女儿把屎把尿,心里也熨帖, 对女儿越发亲近了。 更别说美好的三月天, 建邺城里美不胜收,山川舒雅,江河壮阔, 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她的几个弟弟带着她轮流到城里城外玩耍,若是愿意去远一些, 她名义上的封邑广陵、精秀的吴郡、还有老家秣陵,也可以玩得开心。 不觉两个月都晃过去了,除了晚上她会念着她的罗逾, 不知他在平城是不是思念着自己,也会在心痒痒的时候渴求着他矫健漂亮的身体。 不过, 白天吃得开心、玩得开心,她又会想:“我难得回一次娘家, 他应该体谅我。等回平城之后,我再好好哄他,好好补偿他——毕竟, 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我们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分别,甚至分别得更久,更心惊胆寒呢!” 她不知道,从到建邺半个月起,北燕的书信就一直没断过往建邺送,有冠冕堂皇的国书,互通问讯;也有写给她的私信,情意绵绵都是郎君对她表达的相思。 但是她都没有回信过去。 终于惹得平城的使臣来到了建邺,第一句话就像是问责:“敢问南秦皇帝陛下,鄙国的皇后归宁还家,你们还打算让她重回夫家么?” 杨寄寒了脸冷笑道:“这话是宥连那小子教你说的?论公论私,有他这么对我说话的份儿?朕的公主回来多玩几天怎么了?要他一天一天地催?!” 使臣总不好说他们的大汗又急又忧,都快得相思病了,只能先低头道歉:“回禀陛下,这是臣下口不择言,但是一国皇后不在,宫中无人佐理,我们大汗甚是着急。两国日后互通有无的时候还长,皇后将来想归宁来看看父母也不是不可以,何必这次就不放回了呢?” 第347章 杨寄慵慵道:“这段日子正是江南最美的时候,广陵公主舍不得好风景,想带女儿多看几日,怎么了?” 来使道:“虽不‘怎么’,但望陛下念两国亲谊,别把归宁的好事变作坏事。” “放屁!”杨寄一拍椅子扶手,“那竖子也敢威胁我?!你跟我女婿说,他若要学他爹,想两国再开一战,我也能够奉陪,只看他的能耐是不是比得过他父亲的能耐!” 来使咬牙道:“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连礼都不行,咬牙切齿地就离开了。 杨寄悄然命人锁闭城门,然后到宫里看他的宝贝闺女。 果不出他所料,杨盼带着都兰捉蜻蜓,边玩边絮絮叨叨对她说话,得到的回应只是“咿咿呀呀”也很开心。皇帝放下心来,也不忍打扰,静静在一边看这母女俩,想着今日虽是有些撕破脸的意思,到底如果要和谈要回当年丢失的晋中之地,还是不能显得太软才是。 想得有些出神呢,突然听见杨盼在对都兰说:“都兰,想不想你阿爷啊?那么久没见,都该不认识他了吧?” 小把戏说:“咿咿呀呀……呜哩哇啦……” 杨盼说:“不会叫阿娘,阿爷容易发音啊。来,跟阿娘叫:‘阿爷’‘阿爷’……”不厌其烦说了无数遍,最后还自语道:“要是你一回去就会叫‘阿爷’,你阿爷不知怎么疼你才好呢!不行,我得到内库要几根鸡毛掸子带回去,要是将来被你阿爷宠坏了,还是只能我来做这个坏人……” 杨寄脸一僵,万分不舍地看了看小外孙女,心里哀叹:完了,就跟当年沈沅打女儿,自己又舍不得,又拉不住一样,白白心疼却没法子…… 一激灵又想:看她挺乐不思蜀的嘛,怎么跟女儿净叨叨着回北燕的事?看看,连称呼都不一样,不叫“阿母”叫“阿娘”!不叫“阿父”叫“阿爷”! 他悚然惊觉,自己好像哪里做得不对…… 皇帝闲闲走出去,抱着都兰亲了两下,然后转头问杨盼:“阿盼,有没有想你北燕的家呢?” 杨盼果然是一片忸怩之色,搓衣襟赧然笑道:“想啊……” “那是想回去呢,还是想在家继续住着?”皇帝又闲闲地问。 杨盼开始纠结,又舍不得建邺的好风光,阿母做的好菜肴,但是又想念夫君,想念他怀抱的温度和热吻的撩人——而不是半夜被都兰的脚丫踹到脸上活活痛醒。 她好半晌才下了决心一般说:“我再留五天吧,五天后从水路折返平城。” 杨寄一副逗弄都兰的模样,嘴里道:“你跟着你阿舅读了不少史书的,前朝南渡,那时候你也扼腕,如今好容易两国成了友邦,你倒是问问你夫君,他要是肯把晋地还给我们,让汉室大族回到故里,我愿意把西凉山南一带如数交付北燕管辖。” 杨盼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她看着父亲语气闲适,捋着都兰的刘海,但是却反复捋、反复捋,一根呆毛都没有了还在来回抚弄着。 她顿了顿问:“阿父是打算拿我为质?” “嗐,看你这话说的!你是我的女儿呢,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不晓得?!” 杨盼垂下眼帘,心道:这会儿若是跟以前一样哭闹撒泼,估计父亲会软下来抚慰她,但是,她要的仅是一个态度? 也怪不得罗逾舍不得她走,不敢她走。 身为皇室之人,果然一切都不由自主。 杨盼过了一会儿说:“阿父对我是极好的,我当然晓得。”她笑了笑,云淡风轻,温婉大气:“我在北燕,经历了好多,有多少个生离死别的瞬间,有多少个不能成寐的孤夜,看到了好多无辜人的鲜血和头颅。所以,我很珍惜现在得来不易的平静。” “但是阿盼,还有无数南望王师的人!”杨寄抬头,肃穆地对女儿说。 杨盼抬眸道:“未必。我那公爹,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但是对治理国家却是外儒内法。晋中、陇东、陇西、秦州、相州、定州、肆州、并州……安居乐业为多,胡汉冲突很少。我郎君便听他父亲说治国之道,首要是平衡之道。我也深以为然。” 她想着翟思静的旧事,特别是陇西翟家的拥皇子起反的往事,叹口气又说:“那些曾经燎原的叛逆,多是世家豪强——却不是为了故土,而是自家的权势。阿父是平民里出的皇帝,一方面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另一方面,也当知道真正的老百姓,想要的是不被奴役,不被拉壮丁打仗。” 杨寄蹲在都兰身后,抱着孩子,肃穆得毫无表情。 而后,点了点头,又问:“他,真的待你很好么?”若是婚姻不幸福,他也顾不得什么苍生,与女婿交恶就交恶! 但杨盼忍不住就是羞涩一笑:“女儿原本有无数犹疑,生怕嫁给他会不得善终;但是如今,这些担心全部没有了。我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能彼此在一起,就是上苍赐福。” 所以,杨寄心道,若我再使幺蛾子,就等于断送了女儿的幸福么? 他是个爽直人,想明白了就想明白了,做决定了就做决定了,于是起身笑道:“你说得对。再住五天就再住五天吧。我叫人准备你回程的车马。以后要想回来,随时欢迎你。你喜欢的南国吃食,太讲究新鲜的没办法,其他的,都可以开贸易、通商阜,管叫南秦有的,北燕就有。” 皇帝挠挠头,对女儿说:“我还有些事,你继续带都兰玩。” 匆匆离去。 当然,自然是准备晚间的酒宴,招待北燕的使节。 使节横着一张脸,准备好了再据理力争一回。但实际却是惊讶地看到南秦皇宫准备了无数的美酒美食,那个厚脸皮的皇帝杨寄翘着脚箕坐在上席,笑融融说:“别板着脸嘛!朕上午不过试你们一试——两国之前打了那么多仗,你总不能让我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对吧?再说了,你看看你先那个语气,朕也是当皇帝的诶,我能不恼火嘛?” 但是跟着就举杯:“喝酒喝酒!一笑泯恩仇,一醉解千愁!今晚喝爽利了,白天的事就全忘记了。” 使节一时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依旧板着脸问道:“那么,鄙国皇后什么时候……” 他还没说完,杨寄笑道:“行程定在五日之后,总得叫我家公主收拾收拾行李吧?你们写信给你们大汗,叫他放心,然后陪着我家公主一起走不就是了?” 使节大喜。这日与杨寄一起喝得酩酊大醉。 接下来的几天,沈皇后一边在御厨忙碌着给女儿烧路菜,一边抹眼泪,嘟嘟囔囔骂杨寄是个骗子:“说好了要多留女儿几天,怎么这就叫走了?骗子!” 杨盼畏畏缩缩蹭到厨房里,偷偷看了看在抹眼泪的母亲,小心说:“阿母……” “没良心的臭东西!”沈皇后恶狠狠把眼泪抹了,在锅里狠狠铲了两下,“走就走吧,反正我还有别的女儿!” “可我永远是阿母最心疼的那一个对不对?”杨盼抱着母亲的腰摇摇摇。 “屁!”沈皇后不理她,可一颗心被她摇得又酸又软。 看锅里熬得差不多了,又问:“已经烧了二十种路菜了,我也黔驴技穷了。你还想吃啥,这几天给你做。螃蟹还有得多,都给你烧了吃,以后山河万里的,想吃个青背金毛的大闸蟹都没有了……” 第348章 悲从中来,赶紧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 杨盼心里也酸酸的,强笑着说:“那有什么呀,我可爱吃北边的烤羊肉啦。以后实在想家乡的鲈鱼莼羹,我就再回来呗!” “哪有当皇后的天天往娘家跑——还是隔了千里之远,异国他乡的娘家?”沈皇后终是叹了口气,“不过,你自己选的人生路,只能自己走完。就像我当年,人人都说我脑子进了水才挑了个小赌棍嫁了,我也就认了你阿父他,吃了多少苦都不后悔。” 她抽噎起来,看着女儿说:“反正,你也别把你的人生过后悔了就成。” 杨盼扁着嘴,终于哭出来:“阿母,你放心,我一定用心过每一天,就像你以前似的,对选择的路,不怕,也不悔。” 沈皇后带着油的手忍不住揩女儿的眼泪,笑着说:“好啦,我的小鸟儿飞远了。挺好。” 她回过身去,不遗余力继续忙碌起来。 杨盼听见母亲甜美地哼一首曲子,她小时候听着睡觉,听着起床,印象深刻而如入骨髓: “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她的勇气与爱的滚滚不断的来源。 南秦又像嫁女儿一样,准备了一大堆的东西让她带回北燕。一座楼船装不下,只好又加了六条大艑,以及护卫的艨艟与赤马舟,浩浩荡荡地从长江启航,一路向北而去。 过了黄河,水路行到定州,转为陆路。掐指一算,已经小半个月过去了,估摸再到平城快车还得三五天。虽然是辂车,速度快起来还是颠屁股,但是杨盼已经顾不得了,不住地催御夫加速,自己的腿当肉垫给女儿做缓冲。好在小都兰适应性不错,一路看着车窗“咿咿呀呀”,兴奋不已。 皇帝罗逾的御驾早早得到消息,等候在外郭篱门。远望上去猎猎的旌旗在青山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杨盼兴奋不已,只从窗帘中看见他的影子,心就在“怦怦”乱跳,她掩饰地把都兰抱在胸前,指着骑在马上那个最俊秀的身影说:“都兰,那就是你阿爷!” 她们的车马来到了篱门口。皇帝罗逾缓缓下马,到了杨盼的车前,略略揭开一点车帘。 杨盼笑得热烈而略显羞涩,轻轻叫道:“逾郎。” 罗逾的喉结动了一下,但是脸板着,又瞥了一眼女儿,他的小女儿正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杨盼试着说:“都兰,这是阿爷。”拖长音再次教她念:“阿——爷——” 这丫头不知道是不是笨,“阿翁”“阿婆”都会叫,“阿兄”那么难的也会了,偏偏“阿爷”“阿娘”学了一千遍也学不会。别看人小,自尊心还是有的,眼见每次念都念瓢掉音,她干脆闭口不言,人生么,只用学一个“吃”字就够了。 但是这会儿,小人儿眨巴了半天眼睛看着那个揭开车帘探头进来的英俊男人,竟然注目不止,然后甜甜一笑,张嘴就来:“阿——爷。” 刚刚还板着脸的男人突然露出惊喜之色,伸手抱过女儿在怀里亲了亲,笑道:“我的都兰!”然后也记不得车里还有他的老婆,留了个背影就回身走了。 他胆大妄为,单手抱着女儿,单手持缰,双腿一夹马腹,那御马自然知道意思,缓缓朝平城方向步行起来。都兰从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看风景,激动地“咿咿呀呀”叫唤个不停,小腿一直蹬动,笑得前俯后仰的。 罗逾温柔地看着女儿,低声像是在哄着她。 杨盼在后面看得好妒忌啊,然而没有办法。她的御夫跟着皇帝的车驾,也慢慢行驶起来。 终于到了平城宫内,杨盼看女儿在罗逾的怀里终于倦得开始揉眼睛,说:“有没有为都兰准备宫室?叫乳母带她下去睡觉吧。” 罗逾依言把都兰交给后头跟着的乳母,又由他身边的亲侍带着乳母去了太华殿后专门为大汗的独生女儿准备的一间屋子。 他半转过头,斜了杨盼一眼,冷冷说:“先进寝宫吧。” 杨盼狗腿地“好的”一声,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进了寝宫,浑身被辂车颠出来的酸痛,在她把自己放倒在榻上之后终于感觉好多了。 “啊,现在建邺开始潮湿了,还是平城的空气高爽!”她伸着懒腰,衣服在榻上磨来磨去。 罗逾居高临下望着她,终于说:“外头穿的衣服,就这么滚在我榻上?我叫人来换褥单。” 杨盼不高兴了,一直都这样一副冷脸,啥意思嘛! 她起身说:“我哪有那么脏,我换衣服,打水洗澡。你起开!”把他一推,自己到梢间洗澡去了。 边洗边弄出“哗啦哗啦”的动静,心里设想着他要是色眯眯腻过来了,她该怎么高冷地拒绝他,好好吊足他的胃口,哼! 但是小狼今天好像真的生气了,也不知为什么。 杨盼洗得水都冷了,也没见他进来。 难道……他移情别恋了? 杨盼心里一阵寒凉,赶紧起身穿上襦裙,打算出去问一问他。 他坐在窗边,半边脸落在阳光里,低头在抚弄着条案上什么东西。 杨盼伸头过去一看,随口问道:“这是什么?镇纸?上面还刻着字?” 罗逾抬头认真地凝视着暌违了三个月之久的妻子,看了一会儿,眼睛里带着一些笑波,但是脸颊依然绷得高冷样子,凉凉地说:“这你怎么认不出来呢?这是戒尺。” “哦。”杨盼莫名有点心虚,问,“给都兰准备的?怕她被宠坏了将来调皮?” “被宠坏了是容易调皮。”罗逾点点头,“你念念上面的字?” 杨盼再次伸头过去,一字一字念:“日日思卿不见卿。” 罗逾把戒尺翻过来,另一面写着:“只愿卿心似我心。” 这浓浓的相思之意,还带着些怨尤,杨盼顿觉不妙,起身想逃,动作哪及那练家子的小狼快!被揽住腰一按,顿时以屁股朝天的姿势趴在他腿上。 “这怎么话说的?”杨盼几乎要哭,“我刚刚才回来,一路上吃了多少辛苦……” 罗逾不说话,一手箍着她的腰,一手拿着戒尺去挑她的大红裙子,然后松开汗巾,又用戒尺挑落她的小衣。 凉飕飕的风吹过来,袒露的肌肤上顿时起了一层粟粒。冷冰冰的戒尺在上面滑过来、滑过去,杨盼脱口先是求饶自保:“我错了,你别打我。” “错在哪儿?” “呃……”她真不知道。 想了一会儿,觉得他把戒尺举起来又轻轻落下来,滑动一会儿又举起来…… 真是吓死人了! 只能乱蒙:“是你想我了,怪我没及时回来。” “不错。” 还蒙对了。 但是罗逾接着说:“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一封都没回!我都在求你回来了!你知道我这段日子过得有多落寞?!你太狠心了!只顾着在娘家吃喝享受,一点都不考虑我的感受!” 他大概是真生气,戒尺又从她肌肤上举起来,犹豫了一会儿准备落下来。 杨盼及时说:“我没收到什么信啊!” 罗逾狐疑地顿着不动。 杨盼说:“要收到信,我再贪吃贪玩,也不是没空给你回信呀!你不能这么冤枉人的!” 第349章 他把戒尺放在旁边的条案上,然后打开条案的抽斗,从里头拿出一叠墨迹宛然的纸,气呼呼递给她说:“这是我写信前打的草稿,你念念!你念念!念完告诉我,我这么憋屈,苦求着你回来,你心里有没有我?该打不该打?” 杨盼又委屈又害怕,屁股撅他腿上亮着相,吸溜着鼻子拿过那写着一笔俊逸行书的稿纸一张张看。 真的是草稿,涂改痕迹很多,但是字画之间的温柔意味跃然纸上。她渐渐也不吸溜鼻子了,看得认认真真的,时不时嘴角弯一弯,居然有一回还回头夸:“啊呀,逾郎,从来不晓得你有这样的文采!” 情动而辞发,罗逾一点不想陪着她笑,板着脸说:“谁跟你笑!拍马屁没用的,继续往下念!” “哦。”杨盼没脾气,继续一张张翻着往下念信。 果然,他后来的辞气开始着急了,一遍遍催问她要在南秦待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再接着,则是质问了,问她为妇之道,可有赖在娘家不走,而不问夫家的一切庶务的?宫中千头万绪,却没有一个皇后来打理,把皇帝一个人孤独地抛在空落落的平城宫,夜里看月亮都是寂寞冰冷的! 杨盼动容,“哎”,叹了一口气。 罗逾又把戒尺在她臀上比划着:“说,该打不该打?”这小女郎,在南秦吃香的喝辣的,皮肉越发细嫩饱满,被戒尺拍一下都能颤起波纹来,可想而知是多么没心没肺! 他才不管她底下怎么撒娇求饶呢,今儿一定要揍,免得下次再这样抛别他只顾自己快活了! 杨盼又叹一口气说:“看你的信,觉得自己真是罪大恶极,叫你吃了那么多苦……该打,你打吧。”回头苦着脸说:“不过挨戒尺太惨烈了,你下手轻一点啊!” 这么一说,罗逾顿感这尺子下不去了,只能放下尺子,抡起巴掌一边扇了两下,粉嫩细腻的皮肉顿时漾起粉红。她小腿踢腾,叫声带着哭腔,但是嘴里说:“你要撒口气,你就打吧。我在南秦,确实呆得太久了。逾郎……其实我也好想你的,夜夜都想。只是又想,和你是要天长地久的,和父母却是过一日少一日。你和父汗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也怕啊。” 她的口才越发好了,说得入情入理,叫人心里发软。 罗逾下不去手了,把她抱起来擦眼泪,看她眼眶湿湿的,忍不住捧着脸小口小口啄,还问:“是不是打疼了?” 废话嘛。 杨盼撒娇说:“揉揉!” 这是美差,自然要尽心尽力。揉两下,男人的心里就发烫,憋了好几个月了,真是从看到她起就有吃掉她的冲动,硬忍到现在,只为了要教育她。 那条大红绡纱打褶的长裙总是碍事,他板着脸仿佛还在生气,把她的裙带解开。 裙子一下子泻水般落到地上,在地上盛开了一朵娇红色的石榴花。 她羞得脸颊粉红,低着头目光挑着瞟上来,那模样说多诱人就有多诱人。 罗逾目中光如星芒一样射出来,喉结上上下下动着,只待下一步把她就摁在榻上好好教育一番了。 但是,当他看见她短襦遮不住的身子时,眨了眨眼睛,又有些惊喜之色露出来:“阿盼,你是不是……” 对着她傻笑。 杨盼不知他在傻笑什么,跟着傻笑了两下,然后正色问:“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不是什么?” 罗逾抚了抚她的小肚子,悄声问:“是不是怀上了?看这样子,大概就是三个月?” 就应该是他们离别之际的那些热辣夜晚种下的种子? 杨盼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肚子,嘴角抽搐,欲哭无泪:“不是……身上刚干净了三天。你别想美事了。我……我这是在故国好吃的吃多了……” 小肚子圆滚滚的跟怀了三个月似的。 罗逾虽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排解了。把她打横抱起来,往榻上一扔,然后上去压住她的手,笑着说:“那也好,总算不负我今日相思之渴!留片好土壤,长咱们的小果实。” 然后用情地吻上去,手探下去,很快笑着在她耳边低语:“果然该打,四记巴掌,就湿了……” 杨盼脸上云蒸霞蔚,除了含羞的嗔色可以表示一下情绪外,一点都动弹不得。 而他又误会了她含羞的嗔色,喟叹道:“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阿盼……” 杨盼被他吻住了,交缠了一会儿便觉得呼吸难继,渴求得目光迷离,犹自记得要对他表白:“怎奈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逾郎……” “儿子还是要你生的。”他再次重复他的立场,但是说得暧昧而多情。 突如其来的满足感袭来,来自身体,也来自心,还来自灵魂。 杨盼喘着气,迷蒙地看着他,随着节奏一阵阵震颤。 越明年,北燕皇后产太子。 北燕皇帝破旧国俗,不再杀母立子,却开两国互贸,订两国盟誓之书,约为世世代代姻亲,子孙血统交融胡汉。 平城风俗也渐渐汉化,皇帝亲自劝耕,而皇后亲桑,鼓励民众耕织自足,不再靠天吃饭,游牧的部族在北燕的南部安定下来。国库丰盈,也没有必要再苦苦打仗劫掠。 南北两国,得长久和平。 但是,罗逾也有苦处。 他苦兮兮对杨盼说:“阿盼,亲桑礼仪还是免了吧。” “为什么?”杨盼奇怪,“晋中和汾水一带土地肥沃,气候温暖湿润,桑树长得可好了!” 罗逾叹了一口气,坐在那儿手指还在发抖。 “今儿你带命妇们行亲桑礼,好像都兰也混在里面玩……”他说道。 皇帝不知道啊,下朝后,小女儿软侬侬地倚门等他,望眼欲穿的模样可爱极了。罗逾这点也跟老丈人杨寄似的,偏宠得来不易的长女,见她眼眸发亮,他心里就温暖,堂堂一国之君在四岁小姑娘面前蹲下身,笑问道:“都兰找阿爷吗?什么事呀?” 都兰笑起来也有两个小酒窝,在阳光下旋出来,叫人看着就疼爱得不行,她脆亮而带着奶气的话语贴着父亲的耳边送过来,带着热乎乎的水汽一般:“阿爷,今儿我在阿娘那儿得到了一件好东西,我要送给你!” 这孝顺孩子! 罗逾心里熨帖,伸手笑着说:“又翻你阿娘的妆奁了?这次得到是钿花呢还是珍珠发簪?” “都不是。”小姑娘神秘兮兮地说,“阿爷你看。” 罗逾觉得手心里被她点了一下,然后有个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像是她的手指在划动。 但是低头一看,她的手早就背在身后了,笑嘻嘻等他表扬。而他手心里,是一只有小女郎手指头粗的、白白胖胖的蚕宝宝! 罗逾头皮都炸了!一甩手把蚕宝宝扔在地上。 都兰大叫起来:“我的蚕宝宝!阿娘说这可是发家致富的宝贝!” 然后跺脚撒娇:“我不管,你给我捡起来!” 罗逾简直要被逼疯了,看着地上蠕动翻滚着的虫子,只觉得背上冷汗一阵一阵冒出来。 “谁在外头瞎叫唤?”屋子里传出来杨盼的声音,“都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第350章 罗逾知道,女儿每一次不讲道理,都要被她阿娘用南秦专程带来的鸡毛掸子抽一顿。他可舍不得,赶紧哄:“都兰别闹,阿娘要打屁股了!” 一旁的一个宦官也赶紧把蚕宝宝捡起来还给公主。 但是都兰拗性跟她爹似的,捏着小蚕宝宝说:“阿爷你摸摸它嘛!它又不咬人,一点都不可怕!摸摸嘛,摸摸嘛!”小身子扭股糖儿似的扭起来,罗逾偏就吃这一套,简直没有办法拒绝。 他试着就着女儿的手摸了摸那软绵绵蠕动的虫子。 都兰甜甜的声音响起来:“阿爷真勇敢!你看,它多可爱啊!” 罗逾苦笑。 “阿爷那么勇敢,是旷世英雄,是我们大燕的君王!”小人儿现在是最会说话的时候,居然一套一套地张嘴就来,“阿爷,我把它放在你手掌心里好不好?它很乖的,保证不会咬人!” 罗逾被她捧杀,硬着头皮伸出手。 小虫子软绵绵地趴在他的掌心里,过了一会儿,抬起头仿佛在四处寻找桑叶,又过了一会儿,在罗逾的掌心里爬动起来。 罗逾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强撑着没有把蚕宝宝扔掉。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畏惧来得没有道理。再看看手中那只小虫子,仿佛手指一用力就能把它捏死,毫无可怕的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杨盼来到他身边,探头看了看他的手心,又觑了觑他的脸色,并不见发白异常,不由笑道:“确实呢,怕什么呢?你看,你当年那么怕你父汗,后来发现,怕什么呢?” 罗逾撇撇嘴:“谁叫我见过那样一场惨剧,又忘记了,只把这些恐惧埋在心底了呢?” 可是,前尘往事已过。他的父汗和母亲已经在地下长眠,他的心结也已经打开,愿意去接纳过往的一切了,那还怕什么呢? 他看着掌心里的小蚕,突然觉得它真的和女儿说的一样挺可爱的。 而他的爱妻杨盼,接过那只小蚕,交给女儿去喂桑叶。 门边角落里,正好是个无人可见的死角,妻子的嘴唇凑过来,他也正好凑上去,一如既往地合拍,心有灵犀一点通。 若干年后,北燕皇后杨盼,看着平城宫里一群冰雪可爱的儿女们,会隐隐想起重生当日她的冷汗淋漓,也会含笑想起那时傻乎乎的她发下 “远离罗逾”的誓愿。 渐渐却依稀觉得,上一世一定只是个幻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半年多了,回首觉得辛苦都是值得的啊 感觉大家不离不弃地爱我,小冷文作者觉得自己也有春天 鞠躬,叩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