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吻》 第1章 [现代情感] 《荆棘吻》 作者:胡萝南【完结】 简介:大三那年,学院请青年企业家代表到校开讲座,祁纫夏帮忙学生会布置会场。一个写着熟悉名字的名牌拿在手里,她发了好久的愣。 谈铮,谈家第三子,行业新贵,不依赖家里任何扶持,手上公司的规模已有超越谈家之势。 祁纫夏自知两人差距,即便一朝重逢,也无心奢望。 谁料,是谈铮先来招惹她。 少女很快坠入情网。 然而浓情过后,谈铮却彻底消失在祁纫夏的生活里。她疯了似的找他,始终不得见。 同父异母的两个兄弟听闻消息,专程赶来讥笑。 也就是那天,祁纫夏才知道,原来那场自以为情之所至的动心,只源于谈铮和别人打的一个赌。 唯一的输家,是她。 - 多年后,因为一次意外,谈铮的公司深陷危机,昔日的众多合作伙伴不知得了谁的授意,竟无一肯帮扶。 他从天之骄子沦为唏嘘谈资。 直到某次晚宴,他拄着文明杖,从周围凝滞的目光中,缓缓穿行而来。 有人鄙夷,以他谈铮如今的身份,怎么够格参加今天的宴会;也有好事者上前来问他腿怎么了。 “没大事,”谈铮答得温和,“从楼梯上摔下来,还没好全。” 却有一道女声从近处传来,叫他的名字:“谈铮,过来。” 他笑着对旁人说“失陪”,慢慢踱到说话那人的身边。 祁纫夏站在台阶上,高他半头,压着目光问他:“和谁在说话?” “不认识的人。” “既然是不认识的人,就不要搭理。”她说得慢条斯理,“否则,我就让你的腿,再断一次。” 阅读指南: 1.双c,he,年龄差6岁 2.女主成年之前和男主无任何感情线 3.隔日更 4.想到再补充 内容标签: 都市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业界精英 成长 主角视角祁纫夏谈铮 一句话简介:断他铮铮骨 立意:真爱无坦途 ==================== # 第一卷 仲夏夜 ==================== 第一章 ================ 六月初,距离黎川市入夏,已有将近一个月,风躁蝉鸣,溽暑难捱。 黎川大学的旧礼堂建了有些年头,软硬件都上了岁数,空调功率不足,即便门窗皆紧闭,也只有坐在临近空调送风口的地方,才能感觉到依稀的凉意。 祁纫夏坐在第一排观众席,慢慢揉搓着左手腕。 舞台上,演员的台词情感澎湃: “……是我引诱你吗?我曾经向你说过好话吗?我不是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我不爱你,而且也不能爱你吗?” …… “这个狄米特律斯演得不错,”祁纫夏望向台上,“海丽娜也很好。果然,还是学弟学妹们更有激情。” 戏剧社社长朱雨桐和祁纫夏相邻而坐,啜了一口奶茶。“确实,本来他们戏份也重,听说这次合排之前,他们自己练了快一个月呢。” 她咽下几颗椰果,朝祁纫夏的手腕努努嘴,“你手腕要紧吗?还是去校医院看看吧,开点药油抹抹。” 祁纫夏不以为意:“没大事。就是刚才退场的时候被道具绊了一跤,手撑在地上,有点挫伤。过两天就能好。” 已是上午将近十一点,外面的日头渐渐毒辣起来,场馆里的空调心有余而力不足,祁纫夏额头已经覆了一层薄汗。 她伸手将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拢起,绕到脑后,低低盘了个丸子头。线条流畅优美的肩颈随之显露在空气里,肤色冷白。 这是戏剧社年中展演的节目,经过社员们开会讨论千挑万选,最终商定了莎士比亚的知名作,《仲夏夜之梦》选段。 祁纫夏扮演提泰妮娅,剧中的仙后,不久前才暂时退场。 朱雨桐对台上叫了暂停。 “上午的排练就到这儿,大家先去吃饭吧。中午好好睡一觉,下午两点,咱们准时继续。” 饰演海丽娜的大二学妹笑着说道:“学姐,你不早说,我们五分钟之前才点了水果捞,就要送到礼堂呢。” 朱雨桐轻轻“啊”了一声,随即挥手道:“没事,你们坐下来休息吧,等吃完了水果捞,再回宿舍。” 社员们兴高采烈地下了舞台,刚才抑扬顿挫的戏剧台词很快被七零八碎的闲聊取代,热闹成一团。 有几个学妹围绕在祁纫夏和朱雨桐身边,讲起和隔壁师大即将举行的篮球对抗赛,兴奋得眉飞色舞。 贴有“戏剧社排练用”字条的大门,忽地被推开。 此门年久失修,骤然间被牵动命脉,动静不小,引得在场人纷纷回头。 重重视线聚焦的中心,造成声响的主人公明显惊了惊,但仅过了一两秒,他就恢复了镇定,越过一层层的阶梯,直直来到祁纫夏面前。 “我发消息给你,你一直没回,问过别人,才知道你们今天排练,”陈钊摸了摸后脑勺,语气很生涩,“明天和师大的对抗赛,我打中锋,你……可以来看吗?” 周遭静了一瞬,随后,起哄声沸腾。 陈钊是经济学院研一的师兄,几次来社团找祁纫夏,所有人有目共睹。 连同朱雨桐在内的许多人都认为,陈钊在追她。 莫名被裹挟进八卦视线的漩涡,祁纫夏有些尴尬。她抬眼打量站在她面前的男生,虽然穿着最简单的白t浅牛仔,但眉目俊气,带点青年人无伤大雅的毛躁。 “呃,我……”祁纫夏犹豫了。 她不想去。 对于篮球这项运动,她发自内心地提不起兴趣,有那些空闲时间,她更愿意窝在宿舍看书,或是陪室友追剧。 但在大庭广众之下驳人面子,也不是祁纫夏的行事作风。更何况,她这学期请教了陈钊不少保研相关的问题,总有些人情欠着。 “我尽量。”她说。 陈钊长舒了一口气,从身到心都放松了下来:“好,到时候我等你,就在体育馆。” 朱雨桐在旁揶揄:“呦——学长你太不够意思了,怎么只请夏夏,不请我们呀?” 陈钊这才后知后觉,连忙说道:“噢,抱歉……是我疏忽。雨桐,我当然也欢迎你来看比赛,还有在座的学弟学妹们,大家要是有时间,记得来给咱们学校加油。” 朱雨桐嗤笑,戳了戳祁纫夏的手臂,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这傻大个儿……你晾晾他,别让他太得意。” * 祁纫夏回宿舍的时候,恰逢中午十二点。日光炙烤,影子倾斜成很短的一截,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旧礼堂在教学区的东北角,和宿舍区有一段距离。祁纫夏在礼堂门口坐上了学校定时定点的电动小巴,往宿舍区驶去。 该用什么理由拒绝陈钊的邀请? 她冥思苦想,试图找出一个冠冕堂皇,让人没法回绝的借口。 暂时无果。 撑起遮阳伞下车,祁纫夏深深叹了一口气。 进了宿舍,室友徐今遥正戴着耳机看政治网课。 第2章 她今年考研,目标定在本校的应用经济学。虽然一没跨专业,二没跨学校,但黎川大学的经济专业向来强势,复试分数线连年水涨船高,压力自然不小。 听见祁纫夏回来的声音,徐今遥暂停视频课,摘下了耳机。 “你们排练这么快就结束了?” 祁纫夏把帆布包挂在衣柜门上的粘贴挂钩上,坐下喝了杯水,“下午还得去。” “吃饭了吗?我网购的泡面今天刚到,一整箱。” “和社团的人一起吃过了。”祁纫夏踩阶梯上床,准备换衣服午休,“沈蔓不是说她今天回宿舍搬东西吗,怎么还没来?” 她们宿舍是四人间的上床下桌格局,其中三人同级同专业,沈蔓是大她们一级的学姐,今年大四快毕业,由于在老家实习的缘故,和学校申请了延迟返校,五月匆匆回来答完辩,又回了家。 直到前几天,沈蔓才在宿舍群里告诉祁纫夏和徐今遥,说自己这周回来搬行李。 徐今遥:“好像是她实习的公司批假不痛快,硬给人推迟了两天。” 她环视一圈,颇有感慨:“沈蔓学姐这一走,咱们三零五宿舍可就只剩下我们俩相依为命了。” 她的话不错。 早在大一开学两个月不到时,和祁纫夏她们同班的那位室友就退学出了国,在两年前的班级里,也算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所以沈蔓毕业之后,如果宿舍不搬进新人,三零五即将史无前例地变成两人间。 祁纫夏轻手轻脚地换睡衣,“那不是挺好的?交着四人间的钱,住着两人间的条件,多划算。” 她刚才出了满身的汗,进宿舍吹了会儿的空调,才觉得缓过来一些。 躺在柔软的床垫上,祁纫夏抬起左手腕,放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瞧。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发现疼痛感最强的地方似乎又微微的肿胀。 “夏夏,你明天有空吗?帮我个忙呗。” 徐今遥的声音从下方幽幽传来。 “什么忙?” “明晚学院要开讲座,好像要请市里的青年企业家代表来当嘉宾,白天的时候,学生会负责布置会场。” 徐今遥左一下右一下地捏着无线耳机上的海绵垫,神情赧然,“你也知道,我最近网课堆成山了,所以想找个帮手,早点忙完那些活,好回来复习……” 祁纫夏放下了手腕,眼睛倏然一亮。 很好,送上门来的理由。 “行,没问题。”她答应得毫不犹豫,“正好明天是周六,我一整天都有空。” * 宣讲会用的是经济学院的报告厅,地方不大,不过装修倒是很新,内里铺着浅颜色的木纹地板,连窗帘的用料都讲究。 布置会场主要是杂活,学生会活动部稀稀拉拉派了几个人,到场才发现彼此明显都是冤大头,别说部长副部长,哪怕大三几个活跃的干事也统统神隐不见。 徐今遥又气又急。她在来的路上才发现祁纫夏的手腕有伤,本来就歉疚,这下更是直跺脚:“这不是耍人吗?说好了部门所有人都来呢?” 祁纫夏昨晚刚用这个借口婉拒了陈钊的观赛邀请,心情挺好,便劝慰室友道:“你别急,反过来想,今天也没有人监督我们干活了。我陪你早点了事,你也好赶紧回去看书。” 徐今遥感动不已,抱着祁纫夏呜呜咽咽。 考虑到祁纫夏的伤,徐今遥只让她负责较轻松的物品摆放,自己则跟着另几个同学去搬桌子。 手边是一叠红底黑字的姓名纸,祁纫夏按照顺序,一张一张地塞进透明塑料立牌的夹层里,再依次摆放于嘉宾席位。 她边塞纸条,边分出眼神给手里的姓名。除了本院的领导和教授,其他的名字多数都眼生,要是没猜错,应该就是学院邀请的嘉宾。 她随手拈起下一张姓名纸,正预备机械性地往立牌里放,忽然瞥到上面打印的两个楷体字,登时停住了动作。 ——谈铮。 端正匀称的两个字,在祁纫夏眼前安静地摊陈开,明明和其他名字同样的打印体,排列组合在一起,却偏有不同的意蕴。 是她知道的那个谈铮吗? 祁纫夏恍惚地想,仍是不敢置信。 时间像被按下了暂停。 两三秒的功夫,却漫长得好似电影慢镜头,足以让祁纫夏在脑海里看一场虚幻的走马灯。 她从怔怔中回神,复又低头,定睛细瞧纸上的名字。 一个念头倏忽跳出来: 她想看看他。 * 讲座在晚上七点准时开始,祁纫夏迟了几分钟来,只能坐在倒数第三排,俯视前方讲台,人影被缩放了好几倍。 名牌由她亲手摆放,她自然记得,那人应该坐在第一排的第六个。 祁纫夏屏着气,一个一个背影计数。 目光最终定格在那个穿黑色衬衫的男人身上。 他正和身边的学院教授说话,坐姿很闲适,却分毫不掩挺拔,冥冥之中透出来一种沉着气场。 祁纫夏很明白,那是上位者自然而然就能拥有的气定神闲。 也许是第六感察觉到了什么,谈铮毫无预兆地回过头,朝祁纫夏的方向看过来。 她猝不及防,慌忙地闪避视线。两束目光隔了很远的距离,又轻又急地摩擦了短暂的瞬息。 真的是他。 祁纫夏低着脖子,弓着背,把自己紧密地藏在前座的阴影里,试着和这个再清楚不过的事实达成和解。 真的是他。 周围人在鼓掌,院系领导正在致辞。祁纫夏像一只本能缩进壳里寻求庇护的蜗牛,一动不动。 直到台上换了人。 他开始自我介绍: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晚上好,我是谈铮。” 他的声音有些变化,祁纫夏心想,比从前成熟了不少,是个完完全全的大人样。 鬼使神差地,她重新抬起了头,鼓起勇气,往台上望去。 演讲台上放着一束从未挪动过的假花,不分时节地保持茂盛。谈铮单手拿麦克风,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站在演讲台后,薄薄的衬衫穿在他身上,反倒更衬身姿颀长,风姿卓然。 他分享自己在国外留学时小组作业的经历,讲到生动处,微微蹙了眉,然而语气却风趣,引得台下笑倒一片。 游刃有余。 这是身为观众的祁纫夏,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形容。 她很想从一些最微末的细节中寻找曾经相识的影子,但处处像他,处处又不像他。 阔别的那几年,正是将一个青年塑造得成熟的绝佳时机,再重逢时,他的光芒却让祁纫夏感到难言的晕眩。 终于,在谈铮向台下鞠躬表示结束时,她起身离开了观众席,快步往门口走去。 -------------------- 重申: 本文第一章时间线开始之前,男女主之间无箭头,无任何感情线 第二章 ================ 直面故人的功成名就,从来都不是易事,即便祁纫夏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她和谈铮,天壤之别。 夏夜的风并不凉爽,哪怕过了校园人工湖的涤洗,依旧燥热无比。 第3章 报告厅外,祁纫夏走得很慢,心情起伏占据了她不少能耗,急需外界的空气缓和。 谈铮是第一个上台发言的嘉宾,他后头还排着好几位,祁纫夏却无暇顾及。她按亮手机锁屏,界面上显示现在才是七点四十五分,今晚的时间很富余。 报告厅出来就是停车场,数盏高大的照明灯把路面照的雪亮。祁纫夏埋头穿行其中,径直朝出入口走去。 身后,忽有突兀的汽车喇叭鸣了两下。 祁纫夏莫名其妙,心说车道宽阔,她一个人靠边走,哪里至于挡了路。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却见一辆白色的宾利欧陆正停在她斜后方,黎川本地的车牌。 车灯晃眼,祁纫夏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试图看清座驾上是谁。 下一秒,驾驶座车窗降下,那人探出半边身子。 “真的是你。” 熟悉的嗓音响起,恰如醇厚的大提琴音。 祁纫夏如遇平地惊雷,没忍住倒退一步。 谈铮手臂搭在车窗上,还是刚才厅里那间黑衬衫,不过此时已把袖口翻折至肘关节,露出一截前臂。 他的指间还夹着一支烟,看其损耗,应该刚刚燃起来不久。 猩红色仿佛能把黑夜灼烧出一个窟窿,祁纫夏的心头一跳,强行稳住心神,落落大方道:“谈总,好久不见。” 听到这个称呼,谈铮先是微怔,随后轻轻笑了两声,反问道:“你叫我什么?” “……谈总。” 谈铮笑着叹息,推门下车,在祁纫夏面前站定。 “几年没见,这么生疏?”他比祁纫夏高出半个头,低着眼看她,“和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比,好像长高了?不错。” 这话带着熟稔的意思,总算让祁纫夏有些故人重逢的实感,而非见了个同名同姓的陌路人。 她的心放下来半截,笑着回应:“你不夸我考上黎川大学,反而夸我长高?拜托,哪有这样的。” 谈铮跟着笑:“好,是我大意了,给你赔不是。” 见祁纫夏有意无意避开香烟烟雾的飘向,他敛眉又道:“稍等。” 而后去车内熄了烟。 “刚才在报告厅里,我远远瞧着,就觉得像你,没想到还真是。”谈铮用湿巾擦了手回来,“这么多年没见,家里还好吗?” 祁纫夏抿唇,“都好,谢谢你记挂。” 细数起来,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祁纫夏十五岁读高一的时候,严格来讲,那甚至只是隔着车窗的匆匆一瞥,连对话都没有。 “还没有恭喜你,现在发展得这么好。”祁纫夏补上一句。 谈铮将视线放向远处,淡淡地说:“那都是虚的。” 祁纫夏以为他还有下文,耐心等了一会儿,事实却印证,他的感慨诚然只有那五个字,言简意赅的作风到底没变。 他们从前的往来谈不上密切,再加上已有足足六年的毫无交集,乍一相见,能说的话似乎仅限于不痛不痒的问候和寒暄。 祁纫夏不擅长引起话题,几度欲言又止,均没有成功,倒是谈铮识趣地说:“这是要回家?不妨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祁纫夏婉言谢绝,“我住宿舍。你这车开到宿舍区……排场太大了。” 谈铮也没坚持:“是我考虑不周。那你注意安全,记得往亮的路走。” 简单告别之后,祁纫夏在原地静静目送谈铮的远去,直到尾灯拖曳出来的红色彻底不见,她才慢慢朝着学校南门走去。 她刚才说了个谎。 明天是星期日,按照惯例,她今晚是要回家的。 谈铮的车走的是东门方向,那是学校的正门,一般社会车辆进出校园,都经由那里。祁纫夏走南门,那儿离公交站近,如果路上不堵,到家只要二十分钟。 如无意外,他们不会相遇。 祁纫夏本想借着这段路程静静心,但今晚的种种,却脱离她思想掌控似的浮现在眼前。 无需多言,谈铮现在过得很好。宣讲会主持人的ppt上,谈铮的头衔不少,足见他这几年的成长。 他在家中序齿第三,除了继承家业,还自己另外创办了公司,短短几年,风生水起。 祁纫夏深叹。 人与人的差别就是如此巨大。小时候相识又如何?他帮她在祁家解围过几次又如何?真一见面,连共同语言都寥寥。 要不是今天的讲座,她根本不会见到他。 经济学院到南门很近,转眼间,祁纫夏已经出了学校。公交站还有五六百米的距离,她再看一眼时间—— 还好,八点十分,离末班车停运还有好一会儿。 沿途行道树稀疏,路灯昏黄。头顶一弯浅淡的月色,不见星星,只有不知飞向何处的夜间航班闪烁着红点,仿佛要穿过月亮。 周六晚上,黎川大学出门玩乐的学生不少,三三两两结伴,唯独祁纫夏孤身,沿人行道缓行。 走出校门还不足两百米,她忽然觉得不对劲: 好像,有车跟着她。 祁纫夏脑子一懵,后背当即窜上一股凉气,浑身进入高度戒备状态。 偏偏那车似乎全无顾忌,大灯开得亮堂堂,生怕别人不知道它的行踪一般。 祁纫夏的脚步僵了几秒,她只悔恨今天轻装出行,连包都没带,赤手空拳,简直叫天天不应。 放眼望去,能用来防身的武器,竟然只有路面掉落的一根枯枝,也就比她的手指头粗点。 那车更嚣张—— 它短促地鸣了一下喇叭。 就在那瞬间,一种诡异的熟悉感涌上来。 祁纫夏错愕地回过头去,入眼就是那辆才见过的宾利欧陆。 谈铮下了车,噙笑走到祁纫夏面前:“我猜,你们宿舍,不在这个方向吧?” 祁纫夏不说话,盯着他发愣。 见她神态不同寻常,谈铮似乎想到了什么,敛起笑,问:“吓着了?” 她紧绷着脸,僵硬地点头。 这下轮到谈铮怔住了。 祁纫夏的这副表情,他在很多年前见过。 那时他也年少,凭着观看武侠小说滋长出来的强烈正义感,当着祁家长辈的面,把那个不知所措的小姑娘护在身后。 谈铮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诚恳说道:“抱歉。” “……没事的,”祁纫夏微微摇头,眺向远处教学区高耸的钟楼,“刚刚我没和你说实话,算是扯平了。” 谈铮若有所思。 “还是要回家的,对吗?” “嗯。” “为什么不和我直说?” “怕给你添麻烦。” 祁纫夏说话,很少有低声下气的时候,哪怕是这句相当于人情贷款的“怕添麻烦”,也被她说得平静谦和。 谈铮回礼道:“举手之劳而已,我不觉得麻烦。” 余光里,祁纫夏无意识揉着手腕的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 “手怎么了?”他问,“受伤了吗?” 祁纫夏一惊,下意识就想把手背到身后。不过那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沉默片刻,最终坦然承认:“嗯,社团排练的时候摔倒了,手撑在地上,有点挫伤。” 第4章 谈铮压下眼神,盯着她左手腕上明显的肿胀,很轻地叹了一声。 “上车吧,车上有常备药。顺便,我送你回家。” 现在的情形,祁纫夏再也找不出理由拒绝。她默许对方带自己到后排,从储物格里翻出一瓶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油。 “自己涂,还是我帮你?”谈铮问。 祁纫夏当然不可能选择后者:“我自己来。” 谈铮意料之内地把药油递给她,自己回到驾驶座,启动车子。“你家还是住仁化路?” 祁纫夏倒是没想到他还记得,拧瓶盖的手顿了顿,“你记性真好。” 算是默认。 药油的气味很大,车里开着空调,门窗皆密闭,祁纫夏倒出少许液体在掌心,对谈铮问道:“要不要开窗通风?” 谈铮不甚在意,“你觉得难闻?那就开窗。” 祁纫夏连忙解释:“不是……不用开,不难闻。” 落在谈铮眼里,她这急切的三连否认反应挺强烈。他分出几秒的眼神,从后视镜里瞧祁纫夏的动静。 她这会儿倒是全心全意地在给自己上药油,眼皮也不抬,和谈铮隔对角线坐着,安静无话。 谈铮没再出声打破她的宁静。 仁化路很快就到了。 这条路其实是一段很长的缓坡,老旧住宅楼林立,大部分都属于从前黎川水厂的职工住房,年头很老。祁纫夏从小住在这里,至今已有二十一年。 谈铮在路口的临时停车指示牌停下,把祁纫夏放下了车。 “今晚,谢谢了,”祁纫夏隔着车门和谈铮道别,顺手把药油递还回去,“这个还你。” 谈铮没接,“一瓶药而已,客气什么,送你了。” 玻璃瓶在掌心握久了,早就镀上祁纫夏的体温。她迟疑了一会儿,最终点点头:“谢谢。” 载她而归的宾利车在夜风里驶向远方,宣示今天的偶遇正式落下帷幕。 祁纫夏随手把药塞进口袋,转身上坡,往家里走去。 她家住16号楼,算是在坡的半中间,途径社区的水果店、小吃店、诊所,以及装修材料堆了三分之一路宽的未开业社区咖啡店。 到了楼下,她刷开门禁,走了五层楼的步梯,用钥匙开了家门。 家里灯亮着,厨房里传来抽油烟机运转的嗡嗡响动。祁纫夏坐在玄关边换鞋,李素兰穿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 “夏夏,回来了?”她眼里都是关切,“饿不饿?我煮了挂面,要不要吃一碗?” “我不饿,”祁纫夏往自己房间走,“妈,你自己吃吧,吃完我来洗碗。” 她有意藏着自己的手腕,生怕母亲看出端倪。 但这怎么可能逃得过李素兰的眼睛,她立时发现了不对劲:“你的手怎么了?让我看看。” 她拉过祁纫夏的手,瞧见腕处肿胀,心疼不已:“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没大事的,就是今天上午排练的时候差点摔倒,我用手在地上撑了一下,可能扭着了。”祁纫夏轻描淡写。 “要不要紧?去学校医务室看过没有?” “看了看了,”祁纫夏搬救兵似的拿出谈铮的药油,“都上药了。” 李素兰这才稍微放心,顺手把她推进房间:“你就不要掺和洗碗了,明天在家好好休息,这几天都要格外注意,别不当一回事。” 祁纫夏点头如捣蒜。 李素兰认真检查过她的手腕,确认伤势还不算太严重,才真正舒了一口气,反身准备回厨房。 “妈,”祁纫夏忽然叫住了她,“你还记不记得……谈铮?” 李素兰一愣,随即点头:“当然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没有哭着从祁家回来,就是他送你到家的。” “怎么突然问起他了?” “……没什么,就是今天学院开讲座,请来的青年企业家代表,是他。” 李素兰吃惊:“这么巧?” 不过旋即就了悟:“那个孩子,看起来就是有前途的。再加上他的家境,倒也不奇怪。” 厨房里骤然冒出一阵“嗞嗞”的异响,李素兰倒吸一口凉气:“糟糕,锅里还在烧水!” 她连忙跑向厨房。 祁纫夏掩上房门,重新审视桌上那瓶金黄色的药油。 蓦然间,她心念一动,打开购物网站,将品牌名称输入搜索栏。 跳出来的商品条目显示,同款的药油,竟然要卖六百多块。 她着实惊讶,虽然知道这点钱对于谈铮来说,大概轻于鸿毛,但莫名拿了这么贵的东西,祁纫夏还是不能心安理得。 更糟的是,她甚至没有谈铮的联系方式。 犹疑之际,她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祁建洲。 -------------------- 第三章 ================ 祁纫夏的脸色一点一点冷下来。 电话铃声不厌其烦地响了一遍又一遍,像是无形中的声声催促。 “有事?” 祁纫夏卡着自动挂断的时间,接起电话,生硬道。 “夏夏,你奶奶最近神志清醒的时候一直在念叨你,趁这周末,你过来看看吧。”祁建洲带着公事公办的口吻,没有半句客气和寒暄。 祁纫夏没立刻接话。 “夏夏,你在听吗?”祁建洲似乎很着急得到她的答复,追问道。 “……在听。” “就明天,行吗?明天上午十点,越越、辰辰,还有你赵阿姨,会一起出门,你那时候来,免得碰见他们。” 祁纫夏在心中冷笑:他考虑得还真是周到。 “你那么肯定我会来?” 祁建洲俨然替她拿主意的语气,引得祁纫夏极是不满,反问道。 电话那头忽然有一阵杂音。 “老祁,跟谁讲电话呢?”女人的声音远远传进听筒。 祁建洲:“客户。” “嘁,”那个声线由远及近,“爱谁谁,反正不是你那个拖油瓶私生女就行。” “瑞仪,说话不要太难听。” 赵瑞仪不屑道:“你自己作的孽,还不允许我说吗?我和你说好,家里的钱,一分也不许给她;家里的大门,她一步也不许踏进。你把这两项落实好,我保证再也不提。” 祁建洲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房门“砰”地一声巨响,赵瑞仪已经甩手而去。他顾不得别的,重新接听起电话:“喂,夏夏。” 祁纫夏简直想笑。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就在刚才,您的夫人已经明确提出,禁止我进入祁家大门,”她反唇相讥,“您想违抗您夫人的命令吗?” 祁建洲有些下不来台:“你别听她胡说……家里什么时候成了她的一言堂了。” 他听出祁纫夏话里的冷漠,语气严厉了几分:“夏夏,叫你来的不是别人,是你奶奶。没错,瑞仪的脾气是大了点,但你奶奶可从来没亏待过你。你自己算算,从小到大,她哪一年过年的压岁钱少了你的?” 打祖孙亲情牌,是祁建洲笃定的赢面。因为他知道,这几乎能算祁纫夏在祁家唯一的软肋。 果然。 在沉默了许久后,祁纫夏终于木着声音说:“……我尽量。” 第5章 祁建洲说的不错。 在祁家那栋富丽堂皇的大房子里,赵瑞仪、祁越、祁辰,甚至于祁建洲本人,从未正眼瞧过祁纫夏。 只有奶奶祁佩芳不会那样。 * 兰庭是坐落于敦化南路的别墅区,虽然并非顶豪居所,但胜在外观大气恢弘,且临着繁华的商业区,故很受黎川当地有头脸的商人的青睐。 进别墅区大门时,祁纫夏受到了门岗保安的好一番盘问,直到对方联系过祁家业主,才肯点头放人。 类似的情况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祁纫夏早就修炼出麻木应对的本领,只遵循着路牌的指引,慢慢走向祁家的所在。 别墅区里草木葱茏,如同在闹市中开辟出来一方幽静山居,花香鸟语,悠然怡人。 里外分明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祁家住43-2,十分钟不到的脚程,那扇冰冷的金属大门已经纳入祁纫夏的视线范围。他们的门牌据说请了设计师设计,矩形黄铜板上,除了宅子的门牌编号,还斜斜镌刻了手写体的“祁”字,看着确实颇有质感。 头顶忽然传来物体破空的声响,祁纫夏脚下一顿。随即,两只棕色的麻雀掉在她前方几步之远的地上。 恰对着祁家正门。 祁纫夏和那两只死不瞑目的可怜鸟雀对视几秒,本想直接跨过去,谁知一个举着弹弓的小男孩急巴巴地跑来,当着她的面,拿走了证据。 看来是始作俑者。 地上无可避免地沾染了一点血迹。 祁纫夏错开半步,按响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负责贴身照顾祁佩芳的念姨。祁纫夏和她算得熟悉,她又得了祁建洲的吩咐,见面也不多话,直接把祁纫夏领到一楼祁佩芳的房里。 “奶奶,我来了。” 祁佩芳正靠在摇椅里打瞌睡,轻微地打着鼾。祁纫夏见她睡得沉,一句叫不醒,便轻轻走上前,碰了碰她的肩头道:“奶奶,我是夏夏,我来看你了。” 祁佩芳惊醒。 “哦,夏、夏夏……”她带着残存的惺忪睡意懵了好一会儿,“你怎么在这里?” 祁纫夏蹲在藤编摇椅边,耐心道:“您说您想我,所以我就来了。” “——噢,夏夏!” 老人这才完全明白过来,确认自己不是在梦中,欣喜地从摇椅上颤巍巍地站起,“外面热不热?要不要吃东西?奶奶这里有零食和饮料,都给你!” 祁纫夏的鼻头莫名一酸。 祁佩芳已逾耄耋之年,几年前被诊断出阿尔茨海默症,时常犯糊涂。为了她的人身安全,祁建洲几乎不怎么让她出门,请了专人照顾她起居,平时也尽量哄着老人家开心。 正因如此,唯有她开金口,祁纫夏才能突破赵瑞仪给祁建洲立的规矩,走进祁家。 “奶奶,我不饿。” 祁佩芳亲昵地摸着她的头发,“夏夏,你最近读书忙不忙?有空的话,多来看奶奶,奶奶想你呀。” 在她面前,祁纫夏做了太多根本无法兑现的许诺,这次亦不例外。 她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好啊,等我忙完这段时间的期末考试,我一定多来看您。” 祁佩芳忽然神神秘秘地将祁纫夏拉到床边,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从最深处取出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塞到祁纫夏手里。 “这个,你拿着。” 祁纫夏掂了掂,立刻就明白里面是什么,当即推辞:“奶奶,我不能收。” “哎,这是奶奶给你的,你要收,”祁佩芳坚持,“别人要是问起来,你就实话实说,我帮你撑腰。” 老人家固执起来,任谁都拿她没办法。祁纫夏和她拉扯了几个来回,终是拗不过,她别无办法,只能暂时装进口袋,想着一会儿出去转交给念姨。 她和祁佩芳许久没见面,说了不少话。等到念姨进来照顾祁佩芳吃药,祁纫夏知道,今天的拜访,差不多是时候结束了。 为的行动方便,老人房间就在一楼,方向朝南,透过落地窗,能看见大门口旁边的那棵流苏树。 时节已是六月,流苏树最繁盛的花期已经过去,梢头只剩下星星点点浮沫似的雪白,轻盈而脆弱,宛如随时都要消逝于风中。 “奶奶,我该走了。” 吃过药,祁佩芳的精神头似乎沉了不少,在念姨的搀扶下,躺在了床上。 她昏昏沉沉的,“记得……常来看奶奶啊……” 没多久,房间里再度响起轻轻的鼾声。 祁纫夏叹了一口气,跟着念姨走出房门。 她从随身背包里拿出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念姨,麻烦你帮忙……” 话音刚落,大厅的入户门被推开了。赵瑞仪顶着一张精致全妆的脸,神色阴沉地走了进来。 “谁放她进来的?” 赵瑞仪把手里的birkin一摔,厉声质问,“我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许放她进家门吗?” 念姨稳声说道:“太太,是先生叮嘱我给她开门的。” 赵瑞仪一愣,紧接着冷笑:“好啊,祁建洲,长本事了……” 她转向祁纫夏,盯着那个信封:“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是钱?你偷拿我家里的钱?!” 祁纫夏凭空被污蔑,立时回嘴道:“你不要血口喷人。这是我奶奶亲手给我的,我正要拜托念姨交还给她老人家,没你想的那么肮脏。” 赵瑞仪轻笑两声,抱着胳膊慢慢走近,脚下的漆皮高跟鞋一步一响,“哎呦呦,都学会拿你奶奶出来压人了?我告诉你,你奶奶的钱,都是我和祁建洲给她的,本质上就是我的钱。你未经允许拿了我的钱,不是偷,还是什么?” 祁纫夏毫无畏惧:“赵瑞仪,你要是有本事,等奶奶睡醒之后,当着她的面,把你这句话完完整整重复一遍。” 还不等赵瑞仪接话,她身后慢悠悠走来一高一矮的两个少年,容貌有些肖似。 他们不约而同地阴阳怪气:“祁纫夏,你一口一个‘奶奶’,叫得可真亲切,不过你也别忘了,她不只是你奶奶,也是我们的奶奶。” 见着祁越和祁辰,赵瑞仪脸上的笑意更深,抬高了下巴,只用鼻孔看人,“小丫头,你要是识相,就乖乖低头认个错,说不定我听了高兴,就不和你计较了。” 荒谬。 祁纫夏只觉得荒谬。 她用尽浑身的力气,才压制住和赵瑞仪大吵一架的念头,冷冷逼视回去。 赵瑞仪的身高其实比祁纫夏矮了四五公分,奈何脚上一双恨天高,为她撑足了气势。 那一身的华伦天奴套装,祁纫夏认得,价格抵得上在黎川市中心住房的一两平米。 “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凭什么要和你低头认错?”她分毫不让,只是顾忌着祁佩芳刚睡下,极力控制自己的音量。 祁越不爽道:“你还嘴硬?偷拿我家里的钱,当心我报警抓你!” 祁辰小他三岁,在一旁熟练地煽风点火:“就是就是!到时候奶奶也救不了你!” 眼看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念姨最先慌了手脚。她想帮忙调解劝和,却被赵瑞仪斥回去:“念姨,你照顾老太太去,这里用不着你了。” 第6章 她到底是家里的女主人,念姨纵使有心帮着祁纫夏,却也不敢忤逆,只得依言退回祁佩芳的房间里。 如此,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赵瑞仪母子三人,和祁纫夏僵硬地对峙。 赵瑞仪对于自己的主场优势很笃定,眼中得意和怨毒之色交织,更上前一步,对祁纫夏道:“你究竟道不道歉?” 几乎就在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的瞬间,大门边响起另一道低沉的声音,如一支羽箭,轻而易举地击碎了屋里沉默成铜墙铁壁的空气: “唐突拜访,不知是否叨扰了?” 祁纫夏愕然地循声望去。 深灰色的精雕铸铝门敞开,外头热烈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谈铮逆光而立,唇边带着礼节性的微笑,仿佛真的只是个登门拜访的普通客人。 他没有分给另外三人丝毫的视线。 只定定瞧着祁纫夏。 -------------------- 第四章 ================ 谈铮的出现过于突然,让客厅里的四人俱是一惊。 赵瑞仪最先反应过来,立刻换了语气和脸色,踱几步到谈铮跟前,和善道;“小铮啊,你怎么突然过来了?也不和伯母说一声,好叫厨房准备你爱吃的东西。” 谈铮笑道:“伯母您客气了,我就是来找祁越,不敢麻烦您。” 祁越这才想起,自己头天确实约了谈铮上门,连忙说道:“对,对。妈,是我和谈铮哥说好的。” 他说罢又略感到失望。虽然是意料之内的安排,但祁越心知,一旦外人介入,今天这场好戏,就很难继续演下去。 况且在帮祁纫夏和稀泥这件事上,谈铮大有前科。 赵瑞仪打从心眼里欢迎谈家年少有为的老三上门做客,但她同样晓得,今天对祁纫夏的刁难,怕是只能到此为止,便不甘地用余光瞪了她一眼。 谈铮仿佛是这会儿才发觉祁纫夏的存在,温声和她打了招呼:“夏夏,你也在。” 祁纫夏明白他在帮自己解围,但她一时还没从浑身戒备的状态中缓过来,只是僵硬地点头,算作回应。 赵瑞仪有些尴尬。她不知刚才的对话被谈铮听去了多少,更担心自己在小辈面前的形象受损,便借着吩咐厨房准备水果点心的名义,离开了客厅。 祁越和祁辰倒是神态自然,大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坐,顺手在投屏电视上开了一局游戏。 祁纫夏却一动不动。 她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若无其事,几分钟前的恶言相向,仿佛完全没有发生过。 手里的信封如同一个烫手山芋,明明承载着奶奶对自己的关怀,却在赵瑞仪的大肆渲染下,变成她贪占祁家钱财的物证。 谈铮见她久久不动,看出来异样,上前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这个……” 祁纫夏对他示意手中厚实的信封。 仅仅是一个眼神,谈铮便已了然。 他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转头对祁越说道:“祁越,收钱。” 祁越迷茫地抬头:“……啊?什么钱?” 谈铮点了点祁纫夏拿的信封,“这个,算我头上。” 祁越和祁辰双双暂停游戏,神色复杂地对视一眼。 “……算她今天走运。” 祁越轻嗤一声,收钱的速度却更快。 谈铮的一通操作完全超乎了祁纫夏的想象。 “你知道里面有多少钱?”她诧异地问。 谈铮不疾不徐地把祁纫夏往门口引,“不用知道,估个数给就是了,他们不会真的去核对这个。” 外面的气温明显比来时攀升了不少,临近正午,太阳愈加毒辣。 “要我送你出去吗?”谈铮问祁纫夏。 她摇头,同时把信封塞给他,“这个给你。我本来就不想收,是赵瑞仪她小人之心。” 谈铮淡淡地点头:“我知道。” 短短三个字,却含着显而易见的信任。 祁纫夏抬头对上谈铮的眼睛,诚恳道:“真的谢谢你。要是没有你及时出现,我都不知道今天该怎么收场。” “不用谢我,”谈铮说,“今天也实属巧合,真要感谢,就感谢你自己的运气。” 至此,闹剧才算正式落下帷幕。两人没再多说话,祁纫夏撑起遮阳伞,径直往别墅区大门去。 谈铮目送了一会儿,转身重新走进祁家。 祁越刚刚输了一局给祁辰,这会儿心情不佳,站在后花园吹风。见谈铮回来,忽地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谈铮哥,不是我说,你刚才那一招英雄救美,还真不错,我也得学着点,下回出去泡妞肯定用得上。” 谈铮从烟盒里摸出一支,衔在嘴边,砂轮打火机一响。 “恕我冒昧问一句,”他徐徐吐出一个烟圈,“都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是这样势同水火吗?” 祁越嗤笑,径自在秋千架坐下:“我倒是无所谓,只要财产不分给她就行。倒是我妈,每次提起她们母女俩,都恨得牙根痒痒。” 谈铮盯着脚边的一丛玫瑰,正色道:“我想,正所谓‘做人留一线’,哪怕兔子急了都会咬人,逼她太过,恐怕不是好事。” “就凭她?”祁越笑着抬头,像是听见天方夜谭,“谈铮哥,你看她那穷酸样,她能把我怎么着?用她名牌大学的毕业证吓死我吗?” 这话不带脏字,却足够难听,谈铮没忍住皱了眉头。 祁越无知无觉,继续说道:“谈铮哥,我知道你就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是你得知道,咱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个祁纫夏顶多就是个路人甲,何必在她身上浪费同情心?” “真有那个闲心,不如捐几笔钱给慈善基金,还能博个好名声,祁纫夏能记你什么好?” 话不投机,再说也是多余。 谈铮笑笑,“算了,是我多嘴,你别介意。” 正陷入一个无言的罅隙,赵瑞仪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过来,笑意盈盈道:“你们两个,不进去吹空调,倒是在外面受热,怎么回事。” 祁越打了个马虎眼:“没什么,就是和谈铮哥谈心呢。” 赵瑞仪没往心里去,对谈铮招呼道:“来,小铮,这个蜜瓜是今早刚空运过来的,很甜,你尝尝。” “谢谢伯母。”谈铮边说,边用签子挑了一块,尝过之后赞道:“确实甜,正适合夏天解暑。” 他眉目清俊,身形又高大挺拔,真如亭亭青松一般,赵瑞仪越看越喜欢,开口就问:“小铮,听说你大哥和二哥都已经有女朋友了,你们家怎么就你还单着呀?伯母认识很多和你年纪相当的女孩子,都是正经出身的大家闺秀,要不要介绍几位给你?” 谈铮还没说话,祁越就抢白:“妈,您何必操这种多余的心。谈铮哥家里都有安排的。” 赵瑞仪以眼神询问谈铮,见他没有否认的意思,便笑着说:“这样啊……果然,青年才俊最抢手。将来有机会,记得请伯母吃你的喜酒啊。” 关于这个问题,谈铮显然不愿多言。 “家里有规矩,我这个排行老三的,没道理抢大哥二哥的先。”他随手把盘子签字撂在一边,含笑说,“即便要吃喜酒,伯母也要先消化了他们的。” 第7章 阳光实在太强,赵瑞仪担心紫外线加速皮肤衰老,给两个年轻人送完水果,便重新躲进屋里纳凉。花园里的石桌上,一盘蜜瓜只剩下边角的几块,无人问津。 谈铮心思重重。 今日登门,除了祁越相邀,其实还有一个缘故。 他不久前听说的消息,说是祁建洲近来交好运,和南美的一家垄断性企业谈了长期合作,今后的发展怕是要更上一层楼。现在的黎川,有很多人都想搭上祁建洲的东风。 谈家不会例外。 斟酌了很久,谈铮决定不绕弯子:“祁越,伯父最近有没有和你讲过,你们家生意上的事?” 祁越惊奇地回头看他,眼神透着捉摸不定的意思:“谈铮哥,别告诉我,你也想从我这儿旁敲侧击。” “放心,我不坑你,只不过祁总最近好像忙得很,和他的秘书约了几次时间,到头来总是见不着人。” 他的弦外之音几乎毫不掩藏,祁越却不反感,眼珠一转,又有了新的主意。 “谈铮哥,我朋友开了个酒吧,这两天在搞周年店庆,今晚要不要一起去玩?那儿熟人多,保证有意思。” 谈铮一时参不透他的深意,“去那儿做什么?” 祁越嬉笑:“我爸告诉我,酒局上谈生意最有效。谈铮哥,就算我东施效颦,你也不许不买账啊。” 谈铮终于了然,点点头:“时间,地点。我一定来。” * “later”酒吧的老板,是祁越发小的表哥,在国外混了一张文凭回来,踌躇满志地打算创业。这人运气不错,借着自己吃喝玩乐的人脉,倒也像模像样地做了起来,朋友之间口耳相传,新客回头客络绎不绝。 谈铮处理完公司的事,赶到酒吧时,祁家兄弟所在的卡座已经热闹得如一桶滚水,七八个打扮精致时尚的男男女女围坐在一起,趁酒兴玩着撕纸巾的游戏。 ——两人之间,用嘴撕。 谈铮看见祁辰也在旁边跃跃欲试,当即就蹙紧了眉,对玩得正嗨的祁越道:“怎么把你弟也带来了?他不是未成年吗?” 祁越和另一个漂亮长发女孩之间的纸巾只剩下半个巴掌大,起哄声里,他脑袋一歪,嘴唇不偏不倚地擦过对方的唇角。 女孩佯装害羞捂脸,他干脆把人搂过来亲了个结结实实。 尖叫声沸腾,混着dj节奏激烈的舞曲,震得谈铮按了按耳朵。 谈铮眉心的纹路更深,不等他再说什么,从温柔乡中回过神的祁越终于答话:“他都十七了,不差那一岁两岁的,提前出来玩玩,有什么不好的吗?” 话刚说完,他从座位上站起,揽过谈铮,摆出隆重介绍的架势:“这位,就是我常和大家提起的,大名鼎鼎的谈家三公子,谈铮!” 在场人的家里基本都是做生意的,提到谈铮的名字,都不陌生,不约而同地表示久仰大名,百闻不如一见。 谈铮往来于名利场已久,面对这群弟弟妹妹年纪的人,应付得很自如,承着祁越的话说:“抱歉,我今天迟到,自罚一杯。” 立刻有人新开了一瓶轩尼诗,斟了满满一杯,殷勤地递到谈铮面前。 他坦然接过,仰头痛快地一饮而尽。 “谈总海量!再来一杯!” 祁越领头,七八个人鼓掌喝彩。 谈铮没有拒绝。 水晶玻璃杯里再次装满金黄色的酒液,即便其中的冰球尚未熔化多少,但液体入喉,辛辣的热度一路灼进胃里,让谈铮咬紧了牙关。 他晃了晃空杯示意,引得周围人又是一片叫好。 他的诚意足够明显,祁越兴致上头,痛快陪了一杯,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淌下来,沾在了衣领,和他满身的香水味混成一片奇异恼人的气味。 祁越知道适可而止,随意挥了挥手,让祁辰带着闲杂人等去往另一桌,这里则只剩下他和谈铮。 招呼来服务生收拾好桌上的残局,祁越重新倒了杯低度的香槟,放在鼻尖底下闻,“谈铮哥,你能心甘情愿过来,为的还是早上那件事,对吧?” 谈铮索性和他开诚布公:“没错。” 祁越笑笑:“我这人呢,一般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叫你一声哥,那就是真把你当成我亲哥。你说的这件事吧,早有不知道多少人和我说过了,我一个没答应,只有你,我乐得做件好人好事。” 谈铮何其敏锐,轻而易举地从他这番漂亮话里听出余地,问道:“白帮忙?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祁越微微一挑眉,举杯把香槟喝尽。 “谈铮哥,你们家公司现在的掌事人是你大哥,所以当着你的面,有些话我也就直说了。”他放下杯子,灯红酒绿的晃眼里,竟显得郑重其事,“如果谈家还是十几年前的那个谈家,别说白帮忙了,我爸刚谈下合同的后一秒,就得打电话拉你们合作。” 他没有夸大事实。 自谈竞成去世,谈钧匆忙接手家里产业,虽还没到一蹶不振的地步,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气数到底不如前。 谈铮不以为忤,点头示意祁越继续。 “谈铮哥,虽然我明年才大学毕业,但这么些年和我爸耳濡目染,也知道点道理。帮忙嘛,要真是半点好处都不收,才不叫人放心呢。不过……” 终于开始谈条件。 谈铮坐直了身子。 “不过我既不缺钱,也不缺女伴,吃喝玩乐什么的,跟家里开口就是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什么东西,”祁越微笑,“所以我想,要不我们来打个赌。只要我赌赢了,你说的事,就不成问题。” “打赌?”谈铮意外,“赌什么?” “赌一个人。” 谈铮有些不好的预感。 “谁?” “——祁纫夏。” 灯球不知疲倦地旋转,五颜六色的炫目光轮交织。在灯光照不见的阴影里,祁越的笑容愈加不怀好意,像一只蠢蠢欲动的恶犬。 “我赌,你能在三个月之内——把她追到手,踹了。” -------------------- 第五章 ================ 星期天晚上回学校时,祁纫夏手腕处的疼痛已经明显减轻,肿胀也消了不少。 她不得不心悦诚服:果然贵有贵的道理。 徐今遥作为勤勤恳恳的考研人,自学期伊始,周末就固定在图书馆度过,连男朋友的约会都是能推就推。祁纫夏在晚上九点到达寝室,足足过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徐今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 “呼……”她书包一甩,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眼神涣散,“夏夏,我要学吐了。” 祁纫夏正在看书复习,闻言回头道:“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这才六月份,还有半年多的时间,来得及的。” 徐今遥拧亮桌面的台灯,从书包里往外掏书,沉闷道:“考研也太痛苦了。夏夏,我现在真是后悔大一大二的时候没有好好学习,要是像你这样稳扎稳打地走保研,何必遭这种罪。” 祁纫夏思索道:“以你的成绩,如果这学期末再拼一把,说不定能够得着名额呢?” 徐今遥摇头,“那也太悬了。我的综测不高,还没有参加过竞赛,就算勉强进了夏令营,也只有垫底的份。” 第8章 她收拾了东西准备去卫生间洗澡,祁纫夏提醒道:“你别忘了,下周五还有发展经济学的考试,别只顾着复习考研。” 徐今遥一只脚刚刚踏进卫生间,经她提醒,立刻退回寝室里,央求道:“好夏夏,好室友,我的重点全靠你了,拜托拜托……” 祁纫夏无奈:“我什么时候没帮过你?快去洗澡吧。” 新的一周很快开始。社团节目展演初步定在六月二十九日,仅仅在暑假正式开始的五天之前。 对于大三的学生来说,六月永远是兵荒马乱的考试月。祁纫夏平时基础打得扎实,面对考试胸有成竹,因此并不缺席戏剧社的活动。 星期三上午,她如约来到礼堂参加排练。 “来来来,仙后大人,今天这场轮到你了,”朱雨桐指挥着社员定点站位,对祁纫夏笑呵呵地打趣,“真是不得了,你要被迫爱上一头怪物了。” 她说的,正是戏中剧情—— 仙王为了戏弄仙后,指使下属去寻找一种具有魔力的花,将其汁液滴在熟睡仙后的眼皮上,让仙后受到魔法影响,爱上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 下属照做,仙后提泰妮娅果真爱上了来森林彩排的雅典手工艺人。 扮演手工艺人的男生是个大一的学弟,为合戏中情节,社团出资从网上订购了一个巨大且难看的驴子头套。 头套闷热不透气,男生戴了几秒就忍不住摘下,对朱雨桐求情:“社长,能不能等会儿再戴?我觉得我快中暑了。” 朱雨桐爽快道:“当然没问题。哎,好好的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帅哥,戴这么个丑东西在头上,也是难为你了。” 定好走位路线,排练终于开始。 几人台词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再加上情绪足够饱满,竟然顺利地一遍过。 朱雨桐全程录了像,看得很是满意,对着台上的社员高声道:“下来看回放,大家复盘一下。” 祁纫夏呼出一口气,正要从侧边台阶下去,余光却瞥见远处的未关严实的大门外,似乎有个人影。 下一秒,门间缝隙拓宽,那人的身影完完整整地显露出来。 竟然是谈铮。 祁纫夏万分诧异,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她张望一圈,所幸似乎还没有人注意到谈铮的出现,于是三两步跳下台阶,小跑到门口。 “你怎么在这儿?” 谈铮:“外出办事回来,路过你们学校,想来看看你的手腕好些没有。” 祁纫夏这才想起来道谢:“还是要谢谢你,你上次送我的药很管用,几乎已经消肿了,也不怎么疼了。” 谈铮笑了笑:“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每天都要按时涂药,费力气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实在不行,让同学室友帮个忙。” 他往礼堂里浅浅眺了一眼,“这是在排练?结束了吗?” 祁纫夏:“还没有,这才第一遍呢,后面还有细节要慢慢磨。” 她见谈铮的西服外套还搭在手臂上,领带有松过的痕迹,确实像是刚刚谈了正事的模样。 犹豫片刻,她问:“你这两天有时间吗?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请你吃顿饭。” “请我吃饭?”谈铮奇道,“为什么?” “……就是,我查过了,你送我的那瓶药,好像挺贵的……” 谈铮微笑,“仅仅为了这个?” “当然不是,”祁纫夏忙不迭说道,“还有上周末,你在祁家帮我解围,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再谢你一次。” 谈铮低眸沉思。 他的眉眼浓郁锋利,认真盯着人看时,很容易就有些不动声色的威压感。 “说来很巧,我今天就有空。” 谈铮的回答让祁纫夏猝不及防,“今天请我吃饭吗?” 这倒让她有瞬间的无措,眼见着谈铮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她坦诚道:“今天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如果你不介意,我只能请你去学校附近的美食街。” 谈铮却答应得痛快:“可以。你这里什么时候结束?我等你。” “在……这里?”祁纫夏表情一僵。 谈铮只往里面浮光掠影似的一瞥,便明白了祁纫夏的顾虑。“我回车上等你。” 说罢,他倒是真的回身往外面的停车场走。 “哎,等等!”祁纫夏叫住了他。 “我们……” 不知为何,她突兀地卡壳了一下。 “我们,还没有加联系方式。” * 美食街与黎川大学宿舍区就隔了一条马路,各类餐饮店铺林立,基本上做附近大学生的生意。但凡吃腻了食堂,这里几乎成为了学生们改善胃口的首选之地。 祁纫夏带谈铮进了一家寿喜烧。 这家店祁纫夏和室友常来,味道不错,价格也公道。她明白以谈铮如今的身份,再高端的私厨菜品,他大概都尝过,索性来个返璞归真。 “你有什么忌口吗?”祁纫夏一边翻菜单,一边问坐在对面的人。 谈铮专心致志地查看寿喜锅的展示图片,头也不抬道:“和你一样,不吃茼蒿。” 祁纫夏翻页的手停滞了。 她诧异地抬头:“你……还记得?” 谈铮回答:“不要低估我的记忆力。” 话里有不引人讨厌的自得。 祁纫夏低头笑了笑。 他们来得早,上菜速度很迅速。寿喜锅在桌子正中冒着热气,周围簇拥着小菜,祁纫夏正觉得饿,迫不及待地夹了个玉子烧吃。 “现在是期末,你们社团排练,忙得过来吗?” 听见谈铮问,祁纫夏边吃边答:“还行,我背书快,时间挺充裕的。” “刚才我在门口听见你们的台词,好像,排的是《仲夏夜之梦》?” 祁纫夏停下筷子,喝了口旁边的草莓气泡水。 “对,就是这个剧本。”联想到自己刚才的表演大概被谈铮看到了不少,她一时间觉得羞耻,“我演提泰妮娅,那个倒霉催的仙后。” 谈铮笑了笑,“不错,很有信念感。” 他顺手调了一碟成分复杂的酱汁,悠然自得的神态,似乎对这个学生作为消费主力军的小馆子适应良好,“说起这部戏剧,里面有句台词非常有名,你肯定知道。” 祁纫夏咬着吸管,眼睛转了转,“……‘爱情是不用眼睛而用心灵看着的,因此生着翅膀的丘比特常被描成盲目’?” 谈铮一愣,随即说:“看来我们印象深刻的部分不太相同。我想的是另一句——” “‘真爱无坦途’。” 这下倒是异口同声了。 祁纫夏若有所思:“原来是这句。” 谈铮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一二,“怎么,你好像对这句话不太感冒?” 祁纫夏放下杯子,不自觉地聚焦在他执筷子的手上。 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单是看着,便觉得赏心悦目。 “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 “如果所有的坎坷都来自于追求真爱的过程,这种戕身伐命的‘真爱’,还有追求的必要吗?” 锅里的汤已经滚沸,蒸汽袅袅,宛如一道不定形的屏障,柔软地将他们分隔在两端。 第9章 谈铮垂眼,思考着说:“我想,还是看个人取舍吧。说不定,有些人就是宁愿牺牲所有也要追求真爱,虽然看起来往往惨痛,但如果他本人甘之如饴,旁观者还能说什么呢?” 祁纫夏看向他,饶有兴致地问:“你认识这种人?还是说……你就是这种人?” “我?”谈铮指了指自己心口的方向,笑着反问。 “未来的事,恐怕也没有谁能说得清楚。”雾气模糊了他的眼睛,“万一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也很期待我那时的样子。” 他带着几分遐想的神色,仿佛比平时闲聊时还要随性。祁纫夏自然不会把他的话当真,默认对方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虽然,她也很期待。 “说起来,你们社团什么时候正式演出?”谈铮换了个话题。 “六月二十九。”祁纫夏毫无防备地答完,才反应过来他问话的意思,“你想来看?” “只要你欢迎。” 她大方一笑:“当然欢迎,但是你不能笑话我,我的表演很不开窍。” 谈铮:“放心,保证不笑话你。而且,我一定是你最忠实的观众。” * 谈铮很健谈,也善于引导话题,一顿午饭的时间不算长,两人边吃边聊,气氛相当融洽。 差不多到了结束时,祁纫夏拿起桌上的账单准备去前台结账。谈铮似有微词,却被祁纫夏用话顶回去:“别别别,说好了我请你,不能言而无信。一顿饭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晌午的点,店里不少顾客都已吃完准备付账。祁纫夏和谈铮的桌子靠近前台,往来结账的人几乎都要从他们附近经过。 祁纫夏低头核对几眼账单,忽听有人叫她名字。 “纫夏?” 她抬头,竟然看见陈钊。 “好巧,你也来这里吃饭?”陈钊惊喜道,“真是奇了,我居然一直没看见你。今天也是和室友一起来的?” 说着,他往祁纫夏身后看去,准备和意想之中的徐今遥打个招呼。 怎料。 只见一个气场卓绝的男人站在祁纫夏身后,浓眉压眼,目光如灼。 -------------------- 第六章 ================ 陈钊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在他的印象中,祁纫夏和某个异性单独出来吃饭这种事,实在闻所未闻。 而他更是敏感地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氛围,不一般。 “这是你的同学?”谈铮打量来人一眼,对祁纫夏问道。 被两道含义不同的目光同时包围,祁纫夏尴尬极了。 “是……研一的学长。”她如实相告。 谈铮颔首,上前半步,率先向陈钊伸出一只手:“你好,我是谈铮。” 这个名字,陈钊当然听说过。 他室友大四那年的毕业实习,去的就是谈铮的公司。 可是,祁纫夏和他怎么会认识? 他满腹狐疑,勉强伸手和对方握了握:“经济学院,陈钊。” 对于谈铮,猜透这个年纪男生的心中所想,简直不要太简单。眼看着陈钊对自己明显有些藏不住的敌意,再看全无解释意思的祁纫夏,他很快就明白过来状况。 原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你……”陈钊支吾了一会儿,显然不想这么白白走了,“我也刚好吃完,要不要,一起回学校?” 祁纫夏中午本就要回寝室,没拂他面子:“好,不过我还没结账,你得等我一下。” “行,我去和我朋友说个再见。” 陈钊和同门师兄一起来吃饭,本来只是想出来提前付账,并未急于离开。不过既然命运使然,让他在这里碰见了祁纫夏,那就没有久留的道理。 尤其,她身后还跟了这么个男人。 眼看着陈钊往店里另一头走,祁纫夏继续排队等待结账。谈铮拿了衣服跟在她身边,语气玩味:“你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 “他喜欢你。” “哦。” 祁纫夏过于平淡的反应,倒让谈铮更有了兴趣:“你看出来了?” “……我又不傻。” 谈铮深以为奇,“你这么淡定?” 祁纫夏露出一个含义复杂的笑。 “可我还能怎么办?他又没有暧昧的行为,我要是贸然说拒绝,弄不好反而要出糗。” 她想到两人相识的始末,更是连连摇头,“而且,本来就是我为了请教保研问题主动认识他的,心里总觉得欠着他人情。” 谈铮意味深长地笑。 “原来如此……” 祁纫夏不解:“你笑什么?” 谈铮压住嘴角,言归正传:“没什么。你碍于情面说不开话,很正常,不过按照我的推测,这样的小男生,多半没什么耐心和定力,你要是一直这样不声不响下去,也许在他的眼里,反倒成了一种默认了。” 他的担心,其实同样是祁纫夏的顾虑。 学校表白墙上投稿过不少类似的案例,男生追求者自以为和女生互通情愫,结果女生一朝心有所属,便立刻愤怒投稿,指责女生辜负自己的一往情深。 最后总是逼得身处舆论漩涡的女方站出来,晒出两人之间的聊天记录,自证清白。 前车之鉴,饶是祁纫夏也不得不谨慎。 “我会处理好的,”她对自己还算有信心,“谈铮,谢谢你的提醒。” * 美食街离宿舍区很近,总共需要步行的路程,不超过五百米。 祁纫夏和陈钊并肩站在路边等红灯。 陈钊满肚子的困惑憋了一路,眼看着即将进入宿舍区,就要分道扬镳,终于忍不住问:“纫夏,你……是怎么认识谈总的?” 祁纫夏说得风轻云淡:“小时候偶然认识的。” 这就算是有渊源了。陈钊心想。 “后来一直保持联系吗?” “没有。他高中和大学都是在加拿大念的,寒暑假也很少回国,严格说起来,已经断联好几年了。” 陈钊悄然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继续试探:“出国就断联吗?就算是好几年前,通讯也够发达了,和国内保持联络,应该不难吧?” 红灯已经进入倒计时,数字一跳一跳,慢得让人心焦。 祁纫夏深吸一口气,没想接他的话。 谁知陈钊越说越笃定:“像他们这样的,嘴里说的都是情谊,心里想的都是生意。我们还是学生,最好和他们保持距离,否则太容易被利用了。” 红灯五秒倒计时。 “学长,”祁纫夏转头的角度很小,似乎根本没想和他正脸相对,语气更淡,“你想问什么,想说什么,大可以直接一点,不必这样拐弯抹角。君子坦荡荡,你难道觉得,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话刚说完,绿灯转亮。 祁纫夏毫不犹豫地大步走上斑马线,没有回头。 陈钊这才发觉自己过了火,连忙追上去道:“对不起,是我乱说话,我向你道歉!” “不必,你不欠我什么。我要回宿舍了。” 祁纫夏步履匆匆,甚至没有分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 第10章 * 回到寝室,祁纫夏推门而入,和抱着一堆衣服站在过道的沈蔓四目相对。 “哎?你今天回来?”祁纫夏一怔,随即惊讶道,“不是说还要晚几天吗?” 沈蔓穿了条轻奢牌的短款连衣裙,怀里满满当当抱着衣服上了床,边叠衣服边说:“翻身农奴把歌唱了呗,那个破公司压榨劳动力,老娘不干了。” “你离职了?”祁纫夏把遮阳伞收归原处,倒了杯温开水,“不是说都快转正了吗?是不是有点可惜啊。” 沈蔓停下手里的动作,顺势坐在两张床之间的楼梯上,低眉与祁纫夏对望。 “是啊,就是到了转正的关头。本来都说好了,只要我拿到双证,马上就转正,结果忽然临时修改了转正考核的标准,硬是说我不达标。我本来就气不过他们不给我批假,和爸妈商量过,干脆辞了算了。” 沈蔓的老家在北方的一座省会城市,经济虽然比不上黎川,但经年的底蕴到底摆在那里,沈蔓又是家中千宠万宠的独生女,完全无需为了买房等事宜操心,因此当初找实习时,就没想过留在黎川。 祁纫夏敬佩她的洒脱,“那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重新找工作,还是休息一段时间?” 沈蔓倒是看得很开:“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简历已经投出去几十份了,就看哪家肯要我了。” 她虽是大一级的学姐,却从未在祁纫夏和徐今遥面前端过架子。哪门选修课要避雷,哪个老师给分大方,她向来知无不言。也是如此,宿舍三人的关系一直不错。 “欸,夏夏,我问你个事,”沈蔓忽然点了点祁纫夏的胳膊,“上周末,听说学院办了个讲座,有几位青年企业家代表出席,真的吗?” 祁纫夏困意翻涌,打着呵欠:“是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沈蔓来了精神,跳下楼梯,拉来椅子到祁纫夏身旁坐下。 “我同学去听了那场讲座,回来就被其中一个人迷得不行,现在千方百计地投简历托关系,就想进那人的公司,都问到我头上来了。” 祁纫夏心里一咯噔。“你说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谈铮?”沈蔓回忆,“我同学给我看了她在讲座上偷偷拍的照片,说句公道话,确实挺帅。” 她说着就翻起手机,“你等着,我给你发过来看看。” 祁纫夏的表情异彩纷呈。 她不由得暗暗惊叹,原来谈铮的杀伤力果真不小,单单凭脸,就给公司打出去一份惠而不费的广告。 沈蔓果真用微信发过来一张照片。 “喏,就是这个人。” 祁纫夏点开大图。 这张照片的拍摄角度很好,清晰地捕捉到了谈铮的微笑瞬间。照片上,他正预备放下话筒,目光却巧合地看向了镜头的方向,唇边噙笑,即便是一人面对台下满座的观众,眉眼间也极是专注。 “夏夏,你要是知道什么内推门路,拜托告诉我一声啊。我同学现在就像被下了蛊似的,怎么劝都劝不住。”沈蔓说。 “……哦……好。” 沈蔓说完,便上床继续整理衣服。祁纫夏怔怔看着微信界面,退出和沈蔓的聊天会话,回到主页。 与沈蔓的对话框的下一行,是新加好友之后自动建立的会话。 谈铮的头像,静静地躺在左边。 那是一张登山者的背影,穿着颜色鲜明的冲锋衣,拄一根登山杖。尽管并无正面,但祁纫夏直觉,那就是谈铮自己。 她犹豫着点开那个全新的对话框,慢吞吞地打字:【你们公司还招不招人?】 刚打完,心中又隐隐觉得这样冒昧。 毕竟他们二人才加上微信没多久,上来第一句话就问这个,实在是显得她…… 蓄谋已久。 思虑再三,她还是把这行字尽数删去。 谈铮的朋友圈里只有寥寥几条动态,其中大半是转发公司公众号的文章,只有一条内容由他自己编辑。 那是去年二月初的一个深夜,定位显示,他在赫尔辛基的机场。 图片只有一张——飞机窗外的天空。 赫尔辛基和黎川隔着五个小时的时差,谈铮拍下照片时,当地还是傍晚,天空呈现出一种极为静谧的深蓝,只有远处的天际线,勉力支撑的残阳最后半点的橙红余晖。 染了色的云霭看上去厚重异常,苍穹宛如颠覆了的海洋,而那云团正是未被吞没的岛屿。 谈铮甚至没有配任何的文字,这一张旅途中随手拍下的照片,构筑了他办公桌式朋友圈里的唯一自我表达。 祁纫夏恍惚了。 等到她回过神的时候,这张照片已经被保存进了相册。 虽说这也不是什么隐私内容,但偷偷保存别人一年多以前发出来的照片,在祁纫夏心中已经算得够上了窥私的边界。 她有些心虚,生怕自己再手滑点赞,连忙退出软件,照常准备上床午睡。 手机却又震动。 陈钊发了消息过来:【纫夏,再次跟你道歉。我刚才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很抱歉擅自揣测了你和你朋友的关系,你如果生气,直接骂我一顿就好,千万不要冷战,好吗?】 祁纫夏躺在床帘的包围里,看着这条消息,深深皱紧了眉头。 ——当初为什么会和谈铮失去联系? 祁纫夏直到高中才有自己的手机,家中座机号码从未告知谈铮。况且中学后她学了聪明,但凡要看望祁佩芳,都是趁着上课时间请假,必定避开周末和寒暑假,免得碰见赵瑞仪和祁越祁辰。 同时,也没有了和谈铮碰面的可能。 而这些。 又怎么能够解释给陈钊听呢? 祁纫夏把手机丢在一边不做理会,兀自闭了眼,脑海里却在想着谈铮中午和她说的话。 是该和陈钊说清楚了,她想。 -------------------- 第七章 ================ 待徐今遥晚上从自习室回来,见到沈蔓,同样惊喜。三个女孩睡前夜话,决定趁沈蔓正式离开校园之前,出去吃顿好的,为三年的同住时光做个收尾。 星期四,是一周里排课最少的一天,只在上午十点有节专业选修。 教授念ppt的本领显然不能让徐今遥心甘情愿地放弃宝贵的复习时间,从学期中开始,她就翘了这节催眠课,拼凑出完整的一天,在图书馆里学得孜孜不倦。 上经济学说史的教授,是个固定穿条纹polo的中年男。这节课的铃声刚刚打过,他站在麦克风后,清了清嗓子:“同学们,请打开我们的签到小程序。” 紧接着就在黑板上画了个九宫格,以一种极其复杂花哨的方式,将九个点位串连在一起。 趁他画完图还没转身,祁纫夏悄悄给那张宛若神秘图腾的签到口令拍了张照,随后发给了徐今遥。 “同学们,”教授放下粉笔,转身微笑,“这个图形,是我们今天的签到口令,但——” 他眯起眼睛,目光在教室里巡了一圈。“在场的同学,不要签到。现在请大家都把手机放在桌面上。” 祁纫夏暗叫糟糕,用生平最快的打字速度在对话框里输入:【先别签到!】 第11章 然而还未等她发送,徐今遥已经回了一个“ok”的表情。 完蛋。 祁纫夏抬头瞟一眼讲台,心里七上八下。 “老师,我手速太快,已经签上了,怎么办?” 一个男生高声道。 教授朝他宽容一笑:“你叫什么名字?拿着学生卡,或是任何可以证明你本人身份的东西,到讲台上来,我给你核对。” 这一招实在攻其不备,经过统计,除去本来就请过假的,总共有四位同学没来上课。 教授下了最终裁决:“以上四位同学,本学期期末成绩的平时表现分,按零分处理。” 对徐今遥而言,这无疑是致命打击。 经济学说史这门课的期末成绩,由三部分构成——平时表现分、期中小论文,以及最后的期末考试。 在期中提交小论文时,教授并未事先通知最后会由他来查重,而是在之后的课上出其不意地公布了重复率在百分之四十以上的名单。 他的原话说:“百分之四十已经是极其低的标准,连这个标准都达不到,这些同学的学习态度可见一斑,他们的论文,我会做不及格处理。” 很不幸,徐今遥的名字,同样在那份名单之上。 “完了,真完了,”徐今遥在宿舍里团团转,“这样算起来,除非我期末考拿满分,最终成绩才能勉强够得着六十分。但是我怎么可能拿满分呢!” 沈蔓靠在床上敷面膜,探出个头帮她分析形势:“你们班上,和你相同情况的人多吗?以我的经验,如果凑到三个人,转圜的余地就大了。” 徐今遥哭丧着脸:“没有,我就是那个绝无仅有的倒霉蛋!” 沈蔓:“要不……大不了补考?反正你不追求保研,一门专业选修课的成绩不好看,也影响不了什么。” “可我爸妈要是知道这件事,我就死定了,”徐今遥一屁股坐在楼梯上,“而且我们学院的考研复试,还要提供本科阶段的成绩单。万一到时候因为这门课的成绩被淘汰,我上哪儿哭去……” 眼看她越说越沮丧,祁纫夏上前道:“或者,你想办法联合另外那三个没来上课的同学,一起去老师那里说说情?沈蔓不是说了吗,一旦人数大于等于三,就好办了。” 徐今遥摇头,眼睛已经通红,“我早就问过了,他们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他们的论文分数都还可以,只要期末考努努力就行;如果去找教授,万一解释不清楚让他更生气,反而会连累他们的期末考成绩。” 祁纫夏和沈蔓对视一眼,俱是无言。 虽说这种担心不无道理,但那三人平时和徐今遥的关系都不错,如今选择明哲保身,站在个人立场上固然无可指摘,但到底让人有些不是滋味。 徐今遥大学时光的前两年半,过得不算努力,但凭着小聪明和祁纫夏期末特供的重点笔记,好歹也保持着专业中游水平,挂科补考这种事,还真的从没发生过。 祁纫夏的心里同样过意不去,毕竟如果她当时稍微慢几秒发送,情况也不至于如此棘手。 “今遥,你们那位教授,是不是蒋跃峰?”沈蔓揭了面膜问。 徐今遥点头。 沈蔓走下楼梯丢了面膜,换上滚脸仪,“另外三个人就别管了,今遥,你要是想救你的成绩,归根结底都要去找教授认错。我朋友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就是他,据她形容,关系还可以。只要你下决心,我就请我朋友当中间人。反正我们都答辩通过了,也不怕什么。” 蒋跃峰…… 祁纫夏后知后觉,将这个名字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心跳隆隆作响。 ——他好像,是陈钊的导师。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经有了思量。但目光和徐今遥落在一处时,对方却抢先说道:“夏夏,就听蔓蔓学姐的。” 祁纫夏的指甲无意识掐着掌心,“也许,可以试一试……” “你别这样。是我自己旷课闯的祸,不能让你难做。” 沈蔓听她俩打哑谜,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夏夏要试什么东西?” 祁纫夏欲言又止。 徐今遥说:“就那蒋教授,他是陈钊的导师。” 沈蔓愣愣两秒,恍然大悟。 滚脸仪停在她颊边,动也不动。她深思熟虑一番,对祁纫夏说:“夏夏,你给个准话。如果你对陈钊有点发展的意愿,这事可以找他帮忙;如果你完全没意思,就千万别出面,这种人情不能欠。” 祁纫夏低垂了眼帘。 这个问题,她早就回答过谈铮,即便再问十遍,答案也是一样的。 别说陈钊。 她回想自己过去生命的二十年,能称得上沈蔓所言的“有意思”的对象,只有一片空白。 她的世界很小。 装下她自己,她妈妈,至多再加一个奶奶,就已经满满当当。 容不下其他。 “……没有。” 祁纫夏听见自己说。 沈蔓点头,“行。那就听姐一句劝,别去找他,交给我。” 她又转头叮嘱徐今遥:“这几天尽量把自己弄得憔悴点,怎么萎靡不振怎么来,把前因后果捋清楚,等我消息。” 徐今遥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扑进她的怀里激动地直喊“蔓蔓学姐你就是我亲姐”。 祁纫夏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望着沈蔓。 在学校的这几年里,沈蔓其实不是活络性子,也曾因事焦头烂额。但阔别几个月,她却有了和在校时全然不同的气场,变得更加游刃有余。 这就是职场对人的打磨吗? 祁纫夏思索。 将来,她也能独当一面,沉着地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吗? 就像沈蔓。 就像…… 谈铮。 * 徐今遥的事,到底还是传到了陈钊的耳朵里。 原因无他,徐今遥的男朋友和曾经陈钊在学院篮球队待过一段时间,她和男友打电话时长吁短叹地懊悔自己粗心,却被对方听进了心里。 好巧不巧,他也知道,陈钊的导师是蒋跃峰。 于是据徐今遥形容,那天去蒋跃峰的办公室登门谢罪时,除了徐今遥本人、沈蔓和她朋友以外,陈钊和蒋跃峰手下的另一位研究生也在场。 整个办公室,简直称得上济济一堂。 这么多人帮忙说好话,徐今遥却愈加真情实感地觉得愧疚,当着教授的面哭得鼻子通红,陈情罪己,声泪俱下,连沈蔓都惊异于她的超常发挥。 经过了这么一通,蒋跃峰自然心软,更何况还有他的得意门生陈钊在旁说和。 最后的决断是,上次缺课的几人,平时表现分只计百分之六十。 如此,徐今遥只要在期末考中取得八十分以上的成绩,就能避免挂科。 经历一番惨痛教训,徐今遥再不敢怠慢,停了几天考研复习的进度,无论如何都要确保自己平安度过期末。 “夏夏~你喝不喝奶茶?” 祁纫夏抱着笔记本电脑敲打,徐今遥凑了个脑袋过来,亲亲热热道。 当了三年的室友,这种自带波浪号的语气所为何事,祁纫夏早已了如指掌。 第12章 “笔记刚刚发给你了。你这次要想拿到八十往上的分数,我的建议是全背。” 徐今遥哀嚎一声,不忘道谢:“夏夏,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她安静了一会儿,一目十行地浏览祁纫夏发过去的十几页资料。然而没过五分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夏夏,我和你说件事,你别多心啊。” 祁纫夏还在线上和朱雨桐商量第一次彩排的时间,想也不想道:“你说吧。” “就是……”她在祁纫夏和沈蔓床间的楼梯上坐下,“我这回能在蒋教授那里顺利过关,多亏沈蔓他们几个,所以我琢磨着,趁这几天请他们吃顿饭。” “我昨天就和陈钊说了,他的意思……叫我问问你去不去。” 祁纫夏停下打字的手,转头怀疑道:“原话就是这个?” “果然是学霸,洞察人心的能力就是强。”徐今遥直竖大拇指,“他的原话是,让我把你也叫上。” 祁纫夏薄唇轻抿,不言不语。 过了很久才说:“算了,我不去。” 徐今遥的反应像是早有预料。 谈起感情话题,她自认为比祁纫夏有些经验,于是语重心长道:“夏夏,作为你的朋友,我当然支持你的所有决定。不过从旁观者的角度看,陈钊人其实不错,你对他没感觉,是因为他不是你喜欢的类型,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他……确实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徐今遥立刻来了精神。“所以你喜欢什么类型?告诉我嘛……你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大学生,要长相有长相,要智商有智商,真的甘心孤寡四年啊?” 祁纫夏被她问得一愣。 这个问题,她还当真没有想过。 相比于正向选择,反向排除显然更加得心应手,任何不合心意的条目一经确认,基本上就被判进了内心的无感名单。 陈钊…… 他的目的性太强,且不懂得遮掩。单是靠近他,祁纫夏就能感觉到某种处于求偶期的异性所散发出来的气息。 令她不适。 “也没人规定,大学一定要谈恋爱啊。”祁纫夏说。 徐今遥支着下巴:“话是这么说,但蔓蔓告诉我,一旦出了校园,就很难有这么纯粹的恋爱了,大家都是开诚布公地谈条件,跟做生意似的。所以,趁着大学的尾巴,你努努力,就当玩一回也行啊。” 各花入各眼,恋爱观不同,倒也没必要争出个一二。 祁纫夏笑了笑,算作应答,继续和朱雨桐的线上对话。 另一个对话框的头像忽然闪了闪。 祁纫夏看向来源,很是吃惊—— 谈铮竟然主动给她发了消息。 【有没有意愿来我的公司实习?】 一句毫无来由的问句,孤零零躺在两人几乎空白的聊天记录里。 祁纫夏摸不着头脑,回复:【怎么突然问这个?】 对方发过来两张照片。 他拍摄的,是经济学院办公楼某条走廊的一角,按照惯例,那里一般用于陈列张贴学院各专业的学生荣誉。 两张照片里,分别有上学年获得全国数学建模大赛一等奖,以及国家奖学金的学生名单。这两份名单里,祁纫夏的姓名,均在其列。 【出于为我司招揽人才的诚意。】 祁纫夏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她扭头,确认过徐今遥已经回到自己桌前开始背书,才放下心来。 不过旋即就反应过来一件事。 【你在我们学校?】 【嗯,过来讨论合作项目。】 院办会议室里,几个副院长正在介绍学校的基本情况,讲到过往举办过几次大获成功的合作研究项目,十分眉飞色舞。 谈铮坐在会议桌边,面上的神色淡淡,保持一个合作者应有的尊重和礼貌,放在桌下的手,却在不动声色地打字。 看到祁纫夏回复过来的火柴人表情包,谈铮的唇角不禁弯了弯。 不过他同时注意到,祁纫夏似乎有意回避了他那句半玩笑半真心的邀请。 他盯着来回几条对话框,眼色稍顿。 ……挺有意思。 -------------------- 好消息:存稿过十万了 坏消息:日更消耗真快 第八章 ================ 发展经济学和经济学说史两门考试,在同一天完成。 出考场时,徐今遥顶着昨晚通宵复习熬出来的黑眼圈,不忘和祁纫夏对答案: “夏夏,多选第二题,是不是acd啊?我排了好久,觉得都是对的。” “还有判断最后一题,我听别人对答案,都说是错的,可我看不出来啊。” …… 祁纫夏听她心惊胆战地念了一路,最后似乎有些柳暗花明的意思,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耶!只要最后的综合分析别太离谱,我应该可以及格!” 她转而紧紧抱住祁纫夏,“夏夏,多亏了你的笔记!爱死你了……” 祁纫夏被她抱得喘不过气,笑着说道:“到校门口了,赶紧放开我。我今天要回家的。” “欸?今天不是周末啊。”徐今遥好奇。 “我妈调班,周末就不回家了,今天回去吃顿饭。” 徐今遥羡慕道:“唉,家在本地就是好,我都一学期没吃家里做的饭了。” 她家在隔壁市,到黎川要搭乘两个小时的高铁,加上专心复习考研,这学期开学以来,就没回过家。 和室友道别之后,祁纫夏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李素兰在一家制造业工厂做办公室工作,每月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定清闲。她今天和同事调了周末的值班,早早就下班回来,等着祁纫夏一起吃晚饭。 “妈,我回来了。” 祁纫夏进了家门就闻见一阵香气,“是松鼠鳜鱼的味道!” 李素兰端着碗筷从厨房出来,笑意盈盈:“回来了啊,快来吃饭吧。今晚都是你爱吃的菜。” 上下午各一场的考试,确实耗费脑细胞,祁纫夏自觉肚子空空,洗了手坐在餐桌前,迫不及待地动了筷子。 “前阵子听你说保研的事,最近定了吗?”李素兰舀了一碗鸡汤,放在祁纫夏面前。 “具体的资格名单还没出来,不过我问过辅导员了,根据我前两年半的成绩和综测,只要剩下的几门考试不出太大差错,一般不会有问题。” 从小到大,祁纫夏从没让李素兰担心过她的学业。 她读离家最近的小学和初中,中考直接以全市第九名进了黎川一中,高考稳稳当当地考进黎川大学的经济学专业。 她是李素兰的骄傲。 “你放平心态,好好去考就是了,”李素兰给她夹菜,“要买什么书看,尽管和妈妈说,妈给你钱。” 祁纫夏的放下筷子,端起那碗热腾腾的鸡汤。 鸡是李素兰起了大早去郊区农贸市场现杀现买的,商户说是自己家散养的土鸡,比超市里卖的饲料鸡金贵不少。 祁纫夏就着碗沿,慢慢喝了一口金黄色的鸡汤,抬头瞥了一眼李素兰。 “妈,我们学院的研究生,只要符合筛选条件,就能报名参加国外名校交流的项目。” 第13章 李素兰咀嚼的动作慢下来。 “学费什么的,都是学校出,但是生活费要自理。”祁纫夏只挑重点说,“如果交流期间表现优秀,很可能得到教授的额推荐信,到时候就能申请在那边读博。” 李素兰明白了女儿的意思。 “好呀,你要是想去,妈妈肯定支持你,”她表示赞成,“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家里多少有点积蓄。读书的事情,妈妈砸锅卖铁也要帮你的。” 得到母亲的首肯和支持,祁纫夏心中反而生出几许歉疚。 留学所需的花费不菲,虽然家中并无外债,外公外婆也留了一笔财产,但这些年下来究竟还剩多少,她也不知情。 大一的时候,祁纫夏以为家中条件不好,在学校图书馆做过一段时间的兼职,想自己赚点生活费。 后来不知怎么被李素兰知道了。她罕见地动了气,叫祁纫夏无论如何都不许分心,只要管好自己的学习。 于是勤工俭学不了了之。 她还陷在从前突至的回忆里,却听李素兰又说:“你想去哪个国家,哪座城市?如果花费真的很多,我想,要不然去找你爸……” “不行!” 还不等她说完,祁纫夏匆匆打断,“绝对不行!我宁愿不读,也不会去找祁建洲。” 她的反应十分激烈,使得李素兰不得不赶紧止住了话题:“好好好,不说这个……吃饭吧。” 祁纫夏却吃不下。 她偶尔会猝然意识到一个事实,母亲对祁家的态度,比自己要温和得多。 “妈,”她胡乱地用筷子搅着碗里的米饭,“你就不恨他们吗?” 李素兰捧着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祁纫夏以为她就要开始诉说生活的不易,已经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原理,然而她的语气平静得如同无波古井:“夏夏,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会知道,恨——是世上最没有用处的东西。” 凝望着面色如常的李素兰,祁纫夏有片刻的恍惚。 那是一张明显经历了时间蹉跎的脸,风霜刀剑,岁月亦会败美人。 李素兰和祁建洲年少相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祁建洲却选择了家中行商的赵瑞仪,只给李素兰留下一句聊胜于无的“抱歉”。 那时,李素兰已经怀孕。 同年,祁越和祁纫夏先后出生。 祁越甚至比祁纫夏还大两个月。 恨没有用吗? 祁纫夏倒不觉得。 至少,它比爱强烈。 * 沿着门口的三级踏跺,经过两侧抱鼓石,进门入眼便是一道六边形空窗,透出后头深碧的竹影重重。 过游廊,南向花园里齐整地铺了海棠纹花砖,六角亭临着锦鲤池,旁边种一棵高大的石榴树,正是结果时节,绿叶掩映间,红色的石榴相当惹眼。 花匠日日登门,此刻正在修剪一丛长势很好的木芙蓉,见谈铮回来,停下手里活计,微微鞠躬。 谈铮简略点头算作回应,脚下步伐愈快,推门进了正厅。 “大哥,二哥,我回来了。” 望见厅里有人,谈铮出声道。 两个人影,一站一坐——站着的,是谈铮的双胞胎兄弟谈铭;坐在沙发上喝茶的,是谈家大哥谈钧。 “嗯,回来就好。”谈钧循声转来视线,淡淡说道,“比约定时间迟了一会儿,是公司的事情耽搁了吗?” 谈铮缓步上前,和谈钧隔了一段距离坐下,“是,和技术部的几个人开了个会。” 谈铭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自己衔了一支在嘴边,和谈钧笑道:“大哥,三弟现在可比我们忙。” 他和谈铮是异卵双胞胎,长得并不像,反而和谈钧更肖似些,吞云吐雾时,眉眼间很有几分不驯。 香烟的气味在空中缓缓缭绕,谈铮静静说道:“我的公司也不过初具规模,和家里的比起来,算不上成气候。” 谈钧把手里的汝窑天青釉茶盏一放,搭着腿道:“你别谦虚,上过新闻,也去大学里开过讲座,市值摆在那里,怎么就比我们差呢。” 谈铮的嘴角略扬了一丝弧度,然而眼神实在不像是笑。 谈家原先的主要产业,就是谈父谈竞成的矿业公司,在工业急速发展的年月里,扩张得相当迅猛。 谈竞成去世后,长子谈钧成了公司实际上的话事人,谈铭和谈铮各持股份,担任管理职务。 但好景不长,近年来,原先的业务模式弊端渐显,转型时期困难重重,股价一度震荡。 在此情形下,谈铮大学时和同学创办的公司反而蒸蒸日上,即便他识趣地向谈钧自请放弃自己的全部持股,也未能遮掩这种对比,反而愈加衬得他的意气风发。 “你工作忙,我也不耽误你时间,就直说了,”谈钧终于切入正题,“我听说,祁建洲刚刚在南美谈成一笔合作,那边的资源很丰富,和祁家合作的集团,在当地的矿产协会里很有能量。公司现在的发展难破瓶颈,相对比较明朗的路,就是把目光投向外面。” 谈铮点头,“我知道。” 顺便将前一阵拜访祁家的事情粗略说了一遍,当然,没讲到涉及祁纫夏的部分。 谈钧没发话,谈铭倒是皱了眉:“听你的意思,祁家就是还没答应了?” “……”谈铮斟酌,“暂时没有很明确的表态。” 谈钧脸色微沉,“小铮,虽然你现在在公司里没有实际担任职务,但名下股份和小铭一模一样,这更是爸爸留下来的产业,是我们谈家的根基。我只问你,你在祁家面前,真的有拿出你为你自己公司奔走的那副态势吗?” 这话已经是赤/裸/裸的怀疑。 谈铮盯着谈钧,不由得冷笑:“大哥,何必诛心?你是爸爸的儿子,我同样是,难道你认为,我会希望谈家的产业就此衰败么?” 谈铭原本作壁上观,自顾自剥荔枝吃,闻言抬头道:“你也别怪大哥说话不好听。你现在的大部分精力,本来就在你自己那边,这可是事实。你仔细想想,有多久没回公司看过了?” 谈铮深觉可笑,心想当初你们二人联手给我坐冷板凳时,倒是没料想到今天的局面。 他正要争辩,忽听楼上传来一道细弱的声线:“孩子们,你们在说什么?是吵架了吗?” 兄弟三人皆是一怔,抬头往楼上看去,只见一个瘦削萧索的身影凭栏而立,朝楼下不安地张望。 “妈,您怎么出来了?” 谈钧赶忙上楼扶住孟宁,又斥责跟在她身边的佣人,“你们怎么照顾的?我妈要是磕了碰了,你们负得起责任?” 孟宁拉住他,“哎……你别和她们生气,是我自己觉得今天精神还可以,就想下床走动走动。走到门口,又听见你们的说话声,才过来看看的。” 说罢,她再上前一步,拉过了谈铮身后的谈铭和谈铮的手,“你们,没有吵架吧?” 谈铮和谈铭对视一眼,达成了无声的默契。 “没有。”声音都整齐。 孟宁这才放心。 她本就患有哮喘,生下双胞胎后,身子一直不大好,四十岁之后,神经衰弱愈加严重,四处求医无果,已经到了没有安眠药无法入睡的地步。 第14章 兄弟三人为她聘请了专职看护,二十四小时轮班贴身照看,平时则尽量少出门。 “你们啊,从小就打打闹闹的,”孟宁咳嗽两声,轻微喘着气,“小铮平时就少回家,今天难得三人齐全,咳咳……千万,咳……不要吵架……” 谈铭担忧道:“妈,你还是回卧室躺着吧,咳嗽这么厉害。” 谈钧:“我明天叫医生再上门一趟。最近天气不好,有可能感冒。” 孟宁已经没力气说话,靠着看护的搀扶才勉强站住,眼神却直直望着小儿子。 谈铮了然,“妈,您放心休息吧,我会常回来看望的。” 孟宁终于妥协,拖着枯叶似的身躯,返身回了卧室。 房门关上,兄友弟恭的戏码也到此为止。谈铮率先下楼,没说一句话。 他隐约听见身后谈铭的抱怨:“我们家老三的脾气真是一天比一天大……大哥,你也不管管他……” 直到走出大门,把那一两句闲言碎语彻底抛诸脑后,谈铮才终于觉得痛快。 他深深吸气,涌入肺腑的,只有院子里的花木清香。 长夏浓荫里,他刚刚从一场无形的硝烟里脱身出来,大脑的疲惫才得到缓解。 可偏在这个时候,祁纫夏的身影,不受控制地浮在眼前。 -------------------- 第九章 ================ 距离正式放暑假还有两周的时间,期末考试几乎已经完毕,唯独剩了一门产业组织理论留在最后。 沈蔓领到毕业证和学位证,在学校额外逗留了几天,用来拍毕业纪念照,以及和两位室友外出吃饭。 本来说好了aa,但沈蔓财大气粗地赶在两人之前结了账,说是自己好歹算是半个社会人,不能再让她们学生掏钱。 六月下旬,沈蔓办妥毕业离校手续,登上了回家的航班。三零五宿舍,正式变成了双人间。 接到念姨电话时,祁纫夏正在和宿舍的洗衣机较劲。 洗衣机是她们大一那年购置的,买的也是正规品牌,近来不知抽了什么风,运行时的动静极大,甚至洗着洗着就会离开原地,漂移到阳台的边缘。 祁纫夏单脚压制住洗衣机的一角,试图遏制它的躁动,放在桌上的手机却在此时响起。 她飞速跑进室内接起电话,转身回到阳台继续和离家出走的洗衣机作斗争:“喂?” “喂,小妹,我是念姨。” 听见念姨的声音,祁纫夏心中顿时冒了寒气。“出什么事了?奶奶她情况不好吗?” “……是啊,”念姨忧心忡忡,“上次你来看过没多久,老夫人就忽然开始发烧,吃了药挂了水,稍微好转一阵子,昨天又烧起来了。” 祁纫夏心焦:“医生来看过没有?祁建洲他们就不管管吗?” “医生来看过,说是肺部感染,最好要住院,但是老夫人不愿意。先生本来想把设备搬回家,再请医护专门照料,但是夫人不同意,就这么僵着了。” 祁纫夏冷冷道:“赵瑞仪凭什么不同意?祁建洲也就这么妥协了?” 念姨不好评论,只能恳求道:“小妹,老夫人现在低烧昏睡,梦里断断续续念你名字。我想,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能不能……” 听着耳边洗衣机怪异的轰鸣,祁纫夏沉默了。 上次她去祁家,已经闹得相当不愉快。祁建洲信誓旦旦地保证家中无人,偏偏赵瑞仪杀了个回马枪,祁纫夏简直要怀疑是不是他俩串通一气来耍她的。 这次如若再冒险登门,还不知要惹出怎样的纷争。 “……念姨,”沉寂许久,祁纫夏说,“不是我不想来,只是你也知道赵瑞仪和祁越他们的脾气。要是再被撞上,我真的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我明白,我明白,”念姨嗫嚅,“但是,小妹,老夫人现在最想见的一定是你。我觉得,如果你能来劝上一劝,老夫人说不定就愿意去医院了。” 在濒临脱缰的噪声里,祁纫夏的叹息显得那么微不可闻,如一滴遁入洋流的雨水,了无声息。 滚筒终于停止运转,“滴滴滴”的三声,代表这轮无序的嘈杂终于结束。 祁纫夏认输似的,对电话里说道:“赵瑞仪他们什么时候不在家?我尽量抽时间过来。” 念姨喜道:“好,我去问,小妹你等我消息,到时候放心来就是。” * 星期六的下午,祁纫夏再一次来了敦化南路。 念姨在小区门口接她,保安没拦。 “奶奶今天退烧了吗?”祁纫夏跟她往祁家走,担忧地问。 念姨:“昨天请医生来打了一针,今天倒是没再烧起来,不过精神还是不济,什么都不肯吃。” 祁纫夏一开始还存了犹疑,觉得是否是念姨担心自己不肯来,着意夸大了奶奶的病情,然而等到进了祁佩芳的房间,看见她病气苍苍的脸,才知念姨全无夸张成分。 “奶奶,我来看你了,”祁纫夏坐到床边,心疼地说,“病成这样,怎么也不去医院呢?” 祁佩芳还在输液,满是皱纹和老人斑的手背上,已经有好几个针孔。 见了祁纫夏,她惊喜道:“夏夏,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用上学吗?” “老夫人,今天是星期六,”念姨在旁替她调节点滴速度,“小妹担心您的身体,特意从家里赶过来看您。” “唉,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多嘴。”祁佩芳微笑着斥了她一句,“夏夏,我没事的,就是人年纪上来了,抵抗力下降,小感冒而已。” 祁纫夏:“哪有感冒这样久的?奶奶,你可不能瞒我。” 她伸手去试祁佩芳额头的温度,倒还算正常,又检查了医生开给她的药,确实是普通感冒发烧的处方药,心稍微放下来些。 “夏夏,我真的没事,你看,今天都退烧了。” 祁佩芳说着却又咳嗽。 祁纫夏见状,敛眉正色道:“奶奶,您得去医院,虽然是小病,也不能拖太久。” 祁佩芳正要辩解,忽从房间未拉严的窗帘缝隙中看见花园里的情景——赵瑞仪撑着太阳伞,高跟鞋踩的摇曳生姿,一步一扭地从大门口进来。 她瞬间变了脸色,推着祁纫夏道:“夏夏……她回来了,你……快走,悄悄地走……” 她没有提及任何一个姓名,却让祁纫夏立即反应过来所谓的“她”是谁。 像是为了印证祁佩芳的话一般,下一秒,客厅里就传来赵瑞仪高扬得刺耳的声音:“刘妈,给我倒一杯果汁来,要冰镇的,外面热死了。” 祁纫夏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念姨。 对方同样惊慌失色,连连摆手道:“我也不知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夫人要回来!” 来不及了。 祁纫夏只有这一个念头。 虽然她可以不顾体面地从祁佩芳的房间翻窗而出,但是此时此刻,她的鞋,正摆在入户门口。 她用极短的时间冷静下来,顷刻间就有了决断——无论如何,不能让战火弥漫到奶奶这里。 客厅里,赵瑞仪把手里的太阳镜丢在一边,随手接过刘妈托盘中的苹果汁,“刘妈,顺便帮我把鞋子收一收,今天这双有点划痕了,直接丢掉就行。” 第15章 刘妈应声而去,到了门口,她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这鞋……” 赵瑞仪今天的购物行程不太顺利,原先看好的一个限量款包包被人捷足先登,气得逛也逛不下去,直接叫司机提前开回了家。 听见刘妈的嘟囔,她更是没好气,走上前问:“又怎么了?连丢东西都要我教你吗?” “不不不,太太,我是说,这双鞋……”刘妈指着地上那双眼生的帆布鞋,迟疑地抬眼望向赵瑞仪。 看清那双鞋的样式,赵瑞仪的脸色迅速黑了下来。她握着玻璃杯的手轻轻颤抖,双眼圆瞪,指着这双鞋对着无人的客厅厉声道:“是谁?是哪个不要脸的未经允许偷溜进我家?!” 祁佩芳的房门开了。 祁纫夏从中走了出来。 她的面色带着一种奇异的苍白,而眼里却分明无惧,迎上赵瑞仪的眼神,不卑不亢道:“实在抱歉,是我。” 赵瑞仪却是一愣。 看见那双明显属于年轻女孩的帆布鞋时,她首先想到的,是祁建洲在外头招惹了什么狐狸精,竟到了对方已经有胆量大摇大摆上门的地步。 然而出现的反倒是祁纫夏,她的心中没来由地一松,仿佛汽车就要坠下悬崖前,临门一脚的急刹。 但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又冷了眼神,对着祁纫夏咄咄质问:“我还真没说错,果然是个不要脸的。看来,上次骂你骂轻了,居然还有胆子来我家。” 祁佩芳尚未入睡,祁纫夏不愿和她吵架,径直走到门口,准备换鞋离开。 赵瑞仪岂能容忍,一把拧住祁纫夏的胳膊,“你当这里是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极其轻蔑地上下打量面前的女孩,“上次差点偷了我家的钱,这次不知道又顺手牵羊了什么?——想走可以,先让我搜搜身,确定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再放你走。” 祁纫夏难以置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搜身?” “荒唐……你有什么权利搜我的身?” 赵瑞仪“咚”地将手里的玻璃杯往柜子上一放。 杯子是江户切子,五千多块钱一只,赵瑞仪和祁建洲吵架时顺手摔了不少,家里还没来得及补货,如今她手里的正是仅存的最后一个。 “凭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赵瑞仪一字一顿道。 她咬着牙对身边下令:“刘妈,把她给我推到大门口,浑身上下,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一个也不许放过!” 刘妈一惊:这哪里是搜身,分明是羞辱。 即便别墅区里不像外头大街人来人往,到底住着百来户人家,动辄就会有人经过祁家门口,在那里动人衣服,岂不是闹得人尽皆知? 刘妈虽然为祁家做事,心中到底有轻重,因此劝道:“太太,这恐怕……不太合适……” 赵瑞仪瞪她一眼:“你还想不想干了?连我的吩咐都不听了吗?” 刘妈左右为难,一时间还真不敢贸然动手。赵瑞仪怒不可遏:“好,好,你既然和老鼠见了猫似的怕她,我就自己来!” 她立时上手推搡,果真要把祁纫夏推出屋子。 到了这个地步,祁纫夏已经绝无忍让的道理,立刻反手推回去。 谁知,赵瑞仪盛怒之下力气极大,牢牢地钳住祁纫夏的手臂。她勒令刘妈道:“刘妈!就在这里,给我搜她的身!” 听见不用闹到公共场合去,刘妈大大松了一口气,对着苦苦挣脱赵瑞仪不得的祁纫夏象征性地说了一句“得罪”,便往她的口袋摸索去。 祁纫夏悲愤交加,骤然爆发出一股力气,挣脱开赵瑞仪的钳制,紧紧攥住刘妈的手腕,“你们疯了!信不信我报警!” 她的话音刚落,忽觉肩头一凉,竟是赵瑞仪一把将她短袖上衣的半边扯至上臂,整个肩头都暴露在空气中。 趁祁纫夏单手还抓着刘妈,赵瑞仪轻而易举地制住她的另一只手,恶狠狠道:“刘妈,给我搜!” 要论平时,赵瑞仪只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而面对祁纫夏,力气简直非同寻常。祁纫夏的手臂被她拽得生疼,眼看刘妈又要动手,情急之下,她低头一口咬在了赵瑞仪的胳膊上。 “啊!” 赵瑞仪尖叫一声,痛得立刻撒了手,捂着手臂上的一圈牙印,不敢置信:“你……你敢咬我?!” 祁纫夏把衣服拉好,冷笑回敬:“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赵女士,你最好自重,否则可不只是留个印子这么简单。” 刘妈早被吓得松手退开,心知这种局面自己绝不该掺和,识趣地退到了厨房。 赵瑞仪又怎甘心自己落了下风,眼看搜身不成,怒火攻心之下,她顺手抄起旁边柜子上的苹果汁,直直朝着祁纫夏泼去。 但祁纫夏早有防备,闪身一避,只有手背沾上了几滴黏腻。 “哐”的一声。 那只价格不菲的水晶玻璃杯,被赵瑞仪狠狠掼在了地上。 “夏夏,瑞仪,你们……你们不要吵了……” 不知什么时候,祁佩芳已从卧室里出来。她颤巍巍走着,身后跟着高举吊瓶的念姨,满脸的无可奈何。 赵瑞仪毫无收敛之意,反而对着祁佩芳语气生硬道:“妈,这丫头不老实,看着清清白白一张脸,心里不知憋了什么坏水。这种人,绝对不能再进我们祁家的门。” 祁佩芳一听,顿时忧心如焚,“瑞仪,夏夏是好孩子……” 她生怕赵瑞仪再对祁纫夏发难,上前几步想要劝阻,却没看见地上正是赵瑞仪先前泼洒出来的苹果汁。 一脚踏上去,祁佩芳瞬间打了滑,直挺挺地往后摔去。 -------------------- 第十章 ================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刺鼻。白大褂来来去去,衣角带去急促的风,空气浮尘在这风里打着旋。 祁纫夏呆怔地靠着墙,耳边嘈杂,嗡嗡一片。 半个小时之前,在祁佩芳即将摔倒在地的前一秒,念姨果断抛弃手里的吊瓶,扶住了祁佩芳。 但人的反应毕竟需要时间,即便念姨已经足够快地伸手搀扶,祁佩芳依然受到了磕碰。更糟的是,她还出现了头晕、呼吸困难的症状,看起来很是危急。 于是立刻被送进了医院急诊。 没一会儿的功夫,祁建洲急匆匆地赶来了。 接到赵瑞仪电话的时候,他本来还在公司开会。得知母亲莫名其妙进了急诊,他立刻撂下手边所有事情,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医院。 “老祁!” 一见到祁建洲,赵瑞仪立刻哭哭啼啼地扑了上去。 “刚刚真是吓死我了……妈这几天情况才好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犯了高血压,还差点在地上滑倒。万幸念姨及时扶住,要是妈有个什么好歹,我也不活了!” 祁建洲本来还存着问责的意思,见她如此,倒是不好发作,便问道:“医生怎么说?摔得严不严重?” 赵瑞仪擦眼泪:“应该不严重,毕竟有人扶了一把。” 她抬起手臂,那圈已经浅淡很多的齿痕便完整地显露在祁建洲面前。 他遽然变了脸色,拉过她手臂问:“这是怎么回事?” 第16章 目的达成,赵瑞仪心中窃喜,但面子上仍假意要遮掩:“没什么,是我不小心。” 祁建洲皱眉:“荒唐。这明明是牙印,怎么可能不小心?” 赵瑞仪轻轻一叹。 在祁建洲看不见的地方,她阴冷的目光如蛇信子,缓缓舐过祁纫夏的面庞。 “是……”赵瑞仪抬手,指向角落,“她。” 祁建洲顺着她所指的放向看去,这才注意到缄默不语的祁纫夏,震惊之余,更是怒从心头起。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上前质问,“瑞仪手上的痕迹,是你弄的?” 祁纫夏目无焦距地点头。 “谁允许你进家门的?” 祁纫夏沉默。 念姨到底是无辜的,她想。 而这反倒激怒了祁建洲。他声音拔高八度,严厉斥问:“没有我的同意,你是怎么进的门?!” 听见丈夫对祁纫夏毫不留情面的话语,赵瑞仪心里简直不能更痛快。 “大概是家里哪个不长眼的佣人放进来的。”她擦了擦眼角,“老祁,这丫头的脾气实在坏,我只是问了两句话,她上来就动口,要不是我拼命挣扎,恐怕都要见血了。” 她故作可怜的姿态扮得相当纯熟,泫然欲泣的模样,仿佛真的历经的千钧一发的惊险时刻。 祁建洲本就急火攻心,哪里经得起这样渲染夸大,当即就气血上涌,扬手给了祁纫夏一个耳光。 “啪”一声。 祁纫夏白皙的脸颊上,多了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这一巴掌,祁建洲用了十足的力气,祁纫夏被打得偏过头去,甚至出现了短暂的耳鸣。 走廊上人来人往,如此动静,引得不少人侧目看来,窃窃私语。 他人的不幸固然惊心。 但为此驻足两三秒,已是陌生人情绪触动的极限。熙熙攘攘依旧,像一出没有看客的默剧。 祁纫夏的大脑一片空白。 打回去。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 打回去吧,理智不要紧,后果也不要紧。 他才是所有不幸的始作俑者,你应该还手,这是你的正当权利。 她缓缓地转回头,眼底只有森然锐利的恨,逐一从祁建洲和赵瑞仪脸上剜过。 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苹果汁黏腻的触感,像粘上一块甩不脱的膏药。 让人犯恶心。 祁纫夏慢慢抬起手。 余光却在此时突然发挥了作用。 从走廊尽头的电梯口处,走过来三个分外眼熟的人影。 祁纫夏投去目光,看清来人后,浑身蓦地一震—— 祁家兄弟打头,谈铮跟在他们身后。 指甲在掌心掐出了极深的痕迹,仿佛四弯发白的月牙,烙印入了肌理。祁纫夏被痛觉警醒,怔怔地放下手。 “爸,妈,奶奶还没出来吗?”祁辰喘着粗气问。 接到赵瑞仪电话时,他们和谈铮还在十公里之外的一家私人会所,得知奶奶出事,便当机立断地赶了过来。 祁越往紧闭的急诊室门张望一眼,问:“奶奶在家待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摔跤?念姨怎么照顾的?” 祁建洲颤着手指,指着祁纫夏,仿佛真的气愤到了极点。 赵瑞仪阴阳怪气:“那就要问问某个人是怎么进了我们家的。没她闹这一场,你们奶奶哪里会倒这个霉。” 祁越紧拧着眉头,不掩厌恶地瞟了眼祁纫夏。习惯使然,他几乎就要张口嘲讽,但话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祁越忽然想到了和谈铮的那个赌约。 而现在,双方当事人都在场。 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看戏机会吗? 他不怀好意地微笑,给身边的祁辰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两人默契地没接赵瑞仪的话,只等谈铮开口。 眼看两个儿子破天荒地没有附和自己,赵瑞仪很是不解,咬咬牙,添油加醋道:“这个死丫头自己胆大包天私闯民宅,我不过说了两句,她上来就要和我动手。你们奶奶被惊动,出来劝架,才会滑倒!” 祁越这下倒是有了反应:“她和您动手?” 赵瑞仪生怕他们兄弟俩不信似的,立刻亮出胳膊上那圈又淡了不少的齿痕,“我还能骗你?看,这就是证据!” 兄弟俩一对视,面色都不太好看。祁越尚且能维持理智,祁辰却是个还在青春期的毛头小子,当即就气势汹汹地挽起袖子对祁纫夏道:“你好大的胆子!这可是我妈!” 祁纫夏这会儿的理智已经完全回笼,知道现在一对多的局势对自己完全不利,对于祁辰的质问,干脆置若罔闻。 “阿姨,您手臂上的伤要紧吗?” 旁观了许久,谈铮的介入来得出其不意,“刚好这里就是急诊,要不,您也去看看伤情吧。” 赵瑞仪一愣,“这……也总要分个轻重缓急啊。老太太的情况比我严重多了,我得在这儿守着,哪分得开身去看医生。” 谈铮从祁越身后缓步而出,不动声色地挡在祁纫夏面前,“阿姨,您别担心,我们就等在这里,都能照顾祁奶奶。听您形容当时的情形,似乎也很危急,还是去找医生看看比较保险。” 刚才还把齿印当做负伤勋章一般的赵瑞仪,现在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臂,暗中恨恨地想,这丫头真是懂得使巧劲,那下明明那么疼,留下的印子居然不深,从家到医院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淡了大半。 拿这种伤情去看急诊,怕是要被医生当做浪费医疗资源的傻子。 她讪讪,“哎……我这个做长辈的,也不会和小辈较那种真……” 不过她很快就夺回了话语权:“我么,倒是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妈。祁纫夏,你对得起你奶奶吗?她那么疼你,你恩将仇报把人害进了医院,怎么还好意思站在这里?” 这话正中祁建洲痛点。 他的气本来就没消,经赵瑞仪再一强调,更是笃定事情的最大祸首就是祁纫夏。 他深吸一口气,正打算继续面对面痛斥她一顿,忽而惊觉谈铮已经把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小铮,”面对谈铮,祁建洲好歹还能保持体面,“你让一让,我和她说几句话。” 语气虽是商量,但在场人心照不宣:谈铮没有立场阻拦。 更何况,现在的谈铮,有求于祁家。 祁越和祁辰抱着胳膊打定主意要看好戏,赵瑞仪巴不得煽风点火,谈铮环视一圈,难免替祁纫夏感到四面楚歌。 除了他,这里不会有人为她说话。 站在谈铮的身后,祁纫夏只想冷笑。 祁建洲采用了一套更婉转的说辞,所谓的“说两句话”,不过就是他单方面的情绪宣泄,从她的身世,到李素兰的为人品行,再到一连串莫须有的罪名,桩桩件件,都是投放他怒气的靶子。 早不是头一回了。 严格来说,要不是谈铮在这里,祁建洲根本不会等到现在才对她发难——在那一耳光之后,就该接踵而至了。 对。 谈铮。 如濒临虚脱力尽时,突然的一剂强心针,祁纫夏如梦初醒。 第17章 她抬眸,那人宽阔挺拔的背影,沉默地矗立在自己身前,投下如山岳一般的影子。 就像从前的许多次。 而祁建洲和赵瑞仪竟然未曾把怒火转移到他身上半分。 甚至,连祁越和祁辰都和他相处得不错。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大胆到离谱的念头,闪现在祁纫夏的脑海里。 如果,她和谈铮的关系更近一步…… 祁家人,会怎样? 生气?疏远? 还是…… 顶着祁建洲如炬的目光,谈铮沉吟了很久。 都说时过境迁,他本以为,这么些年过去,哪怕赵瑞仪依旧仇视祁纫夏,祁建洲这个亲爸,至少能缓和些许。可没想到,今天的架势,分明就是愈演愈烈了。 祁越和祁辰就差把“看热闹不嫌事大”写在脸上。如果眼神能够说话,谈铮猜想,他们想说的一定是—— “在我们家和祁纫夏之间选一个吧,谈铮哥。” 难道他们还在想着那个赌约吗? 谈铮微有不悦。 但同时,他亦深深明白,祁家正经的一把手祁建洲就在这里,得罪他,对自己而言没有半点好处。 他的心里天人交战。 就在这种僵持已经到了非破局不可的时候,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拉住。 谈铮本能地回过头,映入他视线的,却是祁纫夏蓄着水雾的一双眼。 她什么也没说,谈铮却从那双眼睛里读懂了一切—— 她在求助。 -------------------- 夏夏: 我哭了。 我装的。 第十一章 ================== 谈铮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是没见过祁纫夏哭。 就在两人第一次见面那会儿,祁纫夏还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站在祁家门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少年谈铮深以为奇,上前问了缘由,从小姑娘含含糊糊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是被祁家那两兄弟联手捉弄了。 他有点气性,更有主意,三言两语把人哄好,进了祁家,和祁越旁敲侧击,这才知道祁纫夏的身世。 看来问题还挺复杂。 从祁家出来,已是两小时之后的事,谈铮没有想到,小姑娘竟然还等在那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明明打定主意不要多管祁家的私事,却还是弯腰对她说道:“如果他们下次还欺负你,记着——打回去。” 小姑娘的表情,如同听见了天方夜谭,眨巴两下通红的眼睛:“这……可以吗?” 谈铮失笑:“怎么不可以?你又不是沙袋,凭什么只有受欺负的份?” 他想了想,又补充:“当然了,也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别留下证据。” 说这话时,谈铮绝对预料不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孩,行动力竟然如此之强。仅在一周后,抱头痛哭的主角,就变成了祁辰。 七岁的小胖子词不达意,千方百计地证明他磕掉的那半颗门牙,和祁纫夏有脱不开的关系。饶是宠孩子的祁建洲也有些怀疑,但还是把人叫到了家里。 意料之中,那是一场极不公平的一对多式抗辩。 少年谈铮旁观了十来分钟,做了个决定。 他站到祁纫夏身前,对着愤怒的赵瑞仪冷静道:“阿姨,事发时,我看见夏夏了。她应该和祁辰的事情没太大关系。” 说谎。 欺骗。 谈铮承认自己的行为本质,但他不觉得这有何不妥。 也许,是因为祁纫夏那双含着泪的眼睛。 就像现在。 眼见谈铮半天没动作,纵使祁建洲从不会在外人面前摆出长辈架子,也难免忍不住叫了一声“小铮”以作催促。 谈铮转回头,调整呼吸,用最平和温润的神色语气,对着来者不善的祁建洲说:“祁叔叔,抱歉。” 在场几人,无一不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得发懵。唯有祁纫夏的心头一悸,不敢置信似的抬起头。 她只能看见谈铮侧脸的一半,猜不出他的表情,只在某个微不可察的瞬间,瞥到了他紧绷起来的下颌线。 紧接着,她的手腕上传来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道。 坚定的脚步迈出去,谈铮甚至没有回头,带起祁纫夏往前走时,他只觉得那份量真是轻,犹如握住一只颤翅的蝴蝶。 顶着一众人错愕的目光,步履坚定的谈铮,拉着祁纫夏大步走远。 * 谈铮的手掌宽厚,掌心几处地方有茧,随着行步的晃动,掌心和手腕的皮肤轻轻摩擦,像动物之间互相的舔舐。 很热。 祁纫夏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眼神扫过圈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踌躇着该说点什么。 装哭这事,祁纫夏其实不太熟练,但是谈铮的反应,更是远远超乎她的意料,甚至让她产生了那么一丝…… 愧疚感。 他径直把人带到了医院的停车场。 那辆眼熟的宾利欧陆就停在跟前,谈铮拉开车门,“进来吧,带你兜兜风。” 祁纫夏迟疑:“可是他们还在上面。” 她的直线思维成功引得谈铮一笑,方才的紧绷一扫而空,愈显得眉眼舒朗:“走都走了,还管什么呢?交给我就好了,我会去解释的。” 祁纫夏一时还没从刚才营造的悲愤落泪人设中走出来,轻轻吸了下鼻子,坐进副驾驶。 刚刚坐稳,眼前立即递过来一张面巾纸。 “擦擦吧,”谈铮说,“别伤心了。” 这里是地下停车场,哪怕还是白天,光线依旧昏暗。车里空调刚开,为了尽快降温,冷风打得很大,祁纫夏额前垂了几缕头发,被吹得飘来荡去,打秋千一样。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谈铮侧脸,眼神停留在她的脸上,嘴唇动了动,仿佛还有话要说,但最终只变成消失于喉间的一道叹息。 他逆着光线,大半张脸都隐匿在阴影里,在祁纫夏看来,无端像是藏了心事重重。 她再度回忆起几分钟之前,赵瑞仪的耀武扬威,祁建洲的是非不分,顿时更添一层厌恶。 他们居高临下的底气,无疑来自于金钱。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未来的事情,又有谁说得准呢? 纸巾在手心里攥成一个小小的球体,承载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和无形的恨意。 祁纫夏想,终有一天,这笔账,她得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她的寡言落在谈铮眼里,却是另一种意思。 “还在想刚刚的事吗?”他问,“我今天不忙,可以带你出去散散心。说吧,想去哪里?” 祁纫夏本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倒是真的想带她出去的意思,犹豫一瞬,问道:“……哪里,都行吗?” 谈铮郑重道:“当然,我不骗你。” 祁纫夏咬了咬嘴唇。 “那……我想去你公司看看,可以吗?” 这个回答,令谈铮深感意外。 “真的?”他向祁纫夏确认,不忘调侃,“是不是想通了,决定来我这里实习?” 祁纫夏的眼神飘向窗外,避重就轻道:“不是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么。我就是想看看,你现在究竟有多财大气粗。” 第18章 她的说辞倒是有着自成一派的逻辑,谈铮不疑有他,答应下来:“好,听你的——去我公司。” * 谈铮的公司在黎川市的高新区,离主城区有一段距离。他大学出来创业,做的是和家中生意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软件。他确实有不俗的商业头脑,乘着宏观经济的东风,稳稳地扶摇直上。 车子驶进负一层停车场。 “你想在公司里随便逛逛,还是直接去我办公室?”谈铮解开安全带。 祁纫夏:“还是去你办公室吧。我一个外人,要是在你公司里随意走动,岂不是太没有纪律了。” 谈铮锁了车,领着她走进直达顶层办公室的专用电梯,边说边笑:“不用那么古板。真正能让人随意走动的,也就是普通员工的办公区,没你想的那么严肃。” 他这话倒是不掺水分,除去后来外聘的一些高管,公司职员的平均年龄都很年轻,毕竟身为创办者,谈铮自己也才二十七岁。 出了电梯,走在光平可鉴人影的大理石地面上,祁纫夏的心底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愉悦。虽然这里的一切都和她毫无关系,但并不妨碍她运用眼前种种为自己构建出一个华丽的想象。 比如,她将来也会在类似的场景中,为自己的事业奋斗。 助理凌森就在谈铮办公室的外间工作,谈铮才踏进办公室,他便站起迎身道:“谈总,您回来了。” 话说完的同时,凌森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谈铮身后跟着的女孩,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谈铮可从没带女伴进过办公室。 出于职业本能,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 漂亮是漂亮,不过看外表和打扮,应该还是个学生;行为举止倒是沉稳庄重,和老板像是一路人。 推开厚重的实木门,里面几十平米的空间,就是谈铮日常办公的地方。确认过无需额外准备茶水,凌森便关门离开。 “你的办公室真大,”祁纫夏站在落地窗边,向外远眺,“都快抵得上普通人家的住房了。” 谈铮打开角落的小冰箱,取出一瓶矿泉水递给祁纫夏:“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你这么一说,倒显得我‘何不食肉糜’了。” “不错,还有点身为资本家的自知之明。”祁纫夏笑吟吟接过那瓶水。 玻璃瓶身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份量,瓶身凹刻着品牌名,质感非同一般。祁纫夏不认识这个牌子,不过稍微想想也能猜到,这水的价格大概便宜不到哪去。 谈铮绕到办公桌后坐下,打开了电脑。 “我有些工作要处理,你自己随便看看玩玩。如果想出去,就叫凌森带你,他人在外面。” 祁纫夏疑问:“可你刚才说,今天不忙。” 谈铮轻笑:“不是有句话吗——‘来都来了’。” 祁纫夏忍俊不禁,自觉地往沙发上一坐。 “你放心,我一定保持安静。” 谈铮的办公室里,随处可见都是书。祁纫夏顺手拿起一本硬壳精装的厚本,居然是英文原版的莎士比亚四大喜剧。她心中直说巧,再随意一翻,书签夹着的那页,竟然正是《仲夏夜之梦》。 祁纫夏诧异地往谈铮的方向看去。 他已经开始接打电话,单手在键盘上操作,完全是专注于工作的模样。 祁纫夏摇摇头,放弃了搭话的想法,研究起手上的书籍。 但凡是经常翻阅的书,总会留下痕迹。祁纫夏草草翻了一遍,大部分的书页边缘都有轻微的泛黄和磨损,其中几页还有翻折的痕迹,想来是旧书重读。 她倒没往别处想,只是深感巧合,顺便借着这个机会练练英文阅读。 等到谈铮处理完手头上的工作,再往会客区沙发上看去时,祁纫夏的阅读进度已经到了全书的三分之二。 “抱歉,我忘记时间了,”谈铮走到她面前,面带歉然,“让你失望了,我这里很无聊吧?” 祁纫夏把书签复归原位,怡然自得道:“不无聊,我喜欢这种氛围,各做各的,没什么沟通交流的负担。” 或许是阅读静心的缘故,祁纫夏在医院里攒下的负面情绪早已消散干净,取而代之的,是眼角眉梢的明亮神采,熠熠动人。 谈铮被这光彩晃了晃神,不知怎的,竟有瞬间的游离。 他和祁纫夏之间有着六岁的年龄差,初次见她时,她还是个刚读四年级的小学生。 在少年谈铮的眼里,当时的祁纫夏,几乎没有任何的性别色彩。 然而时间的打磨着实可敬可叹,多年过去,谈铮蓦然回首,才发现当初那个毛毛躁躁的小姑娘,竟已变成一个动静皆宜的美人。 他不可能不踟蹰。 -------------------- 谈铮:初步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 夏夏:如果这楼是我的…… 第十二章 ================== 经济学专业的最后一门考试,在六月二十三日结束。 考试当天,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水汽浓稠,把黎川上下严严实实地包裹成茧。 所幸,雨真正落下,是在考试开始五分钟后,一个惊雷激得教室里众人悚然。 祁纫夏座位临窗,微微侧头,就能看见远处钟楼颓颓立于雨幕。 一场好雨,不仅需解得酷暑,还需识时务。今天的雨显然如此,大水漫灌似的下了将近两个小时,最终在考试结束的同时,收束了最后一点雨水。 回去的路上,难得出了彩虹。 徐今遥熬过期末,浑身畅快,出了考场,便兴高采烈地和男朋友出去约会,祁纫夏独自回宿舍,戴着耳机,听了一路的莫扎特。 宿舍楼下是一家生活超市,循环播放的喇叭正在宣传水果优惠价,祁纫夏被吸引住脚步,空着手进去,出来时,已经拎了半个西瓜和若干小零食。 好一个浮生半日闲,她想。 她慢悠悠地往宿舍楼走,前脚刚刚跨过一个浅浅的水坑,后脚便有人叫她:“纫夏!” 听见这声音,祁纫夏另只脚忽然没了重心,“哗啦”一下,结结实实踩进水坑里。 “你……考完了?” 半步之隔,陈钊双手交握,小心翼翼地问。 自从上次的不欢而散后,祁纫夏一直有意避着他。一是实在不知还能再说什么,二是刻意拉开距离,以免让对方更生出别的想法。但她也没有想到,陈钊会有耐心等在这里。 她挪步到楼前的台阶上,疏远而不失礼貌:“学长,有事找我?” 陈钊不傻,对于祁纫夏的冷淡,他看得清晰分明,于是苦笑:“纫夏,这么多天过去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祁纫夏没有回答,借着台阶增高的十几厘米,和他视线齐平。 她的不作回应,反倒让陈钊燃起了最后的一丝斗志。他迫不及待地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眼里烧得灼热:“有句话,我很早就想对你说了,我……” “学长。” 祁纫夏的打断来得猝不及防。 “我对你,没有别的意思。” 沉重无比的一句话,如山一样,横亘在陈钊面前。 他的嘴唇张合几下,宛如周遭的氧气浓度忽然下降,使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挽救自己濒危的呼吸。 第19章 眼前的女孩斯文隽秀,眼角的锋利弧度却准确传递出一种信号:她的否决,全无余地。 “为什么?” 尽管早有预料,陈钊的声音还是抖得不像话。 半个西瓜的分量不轻,祁纫夏右手酸极,却没有换手,和自己较劲似的。 “不为什么,”她直觉必须把话说死,否则还有无尽的纠缠,“没有感觉,不喜欢。” 这话已经直白到没法再直白,哪怕陈钊从始至终抖存着微末的自欺欺人的念头,此刻也皆化作虚幻泡影。 他的呼吸变得很沉重,仿佛肺部才是表达情绪的器官,“是不是那个人?”他不甘心地追问,“你喜欢那个人,是不是?” 祁纫夏猛然抬头。 他们之间的浅薄交集,尚不足以支撑培养起深刻的默契。但是就在这一瞬间,陈钊口中的“那个人”,却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陈钊情绪上了头,其实有些口不择言。 他到底是别人眼里前途似锦的高材生,在感情之路上受挫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怎么也不肯了当地承认败绩,下意识就要给自己树立一个用以攻讦的假想敌。 但是,他没有等来意想之中的否认。 祁纫夏用沉默纵容了他的想象。 雨后天晴,艳阳高悬,陈钊却如同被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浇下,寒意直直浸到心里。 他为自己做出最后的争取:“纫夏,你想清楚了?他那种人,那种身份,身边说不定有多少个女朋友,你拿捏不住他的!” 祁纫夏低垂着的眼睫突兀一跳。 陈钊说出这话,固然有他自己的目的,但祁纫夏的思路,却在毫无防备时被此引向另一处——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从没问过谈铮是否单身。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的掌心顿时腻了一层冷汗,装西瓜的塑料袋捏在手里,直有往下滑落的趋势。 徐今遥刚和现任男友在一起时,对她说过一段话。 “夏夏,我总结过经验,但凡是个认真对待感情的男人,根本不可能在恋爱期间表现出和单身一样的状态。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他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女朋友,甚至背地里嫌弃她丢人。” 谈铮的状态……像单身吗? 她竭力回忆,心中浮现出来的答案却模棱两可。 旁观者眼里的“单身状态”,实在玄而又玄。 谈铮的衣品和外在管理都很好,若说他不受欢迎,简直是无稽之谈;可他的车上确无任何女性的痕迹,言辞之间,也从未透露过自己的情感状况。 祁纫夏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谈铮于她,分明是一团迷雾。 而她曾经怀揣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把他想作可以栖身的沉锚。 万幸,她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思及此,祁纫夏定定地后退两步,彻底把她和陈钊的间距拉远。 “学长,我不能回应你的感情,和其他任何人都无关。”她抿起嘴唇,浓淡得宜的一张脸上,写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 陈钊知道,这是最后通牒。 他终于彻底死心。 * 社团展演的正式演出,终于踩着六月份的尾巴姗姗而来。 戏剧社的《仲夏夜之梦》排在倒数第二个节目顺序,名副其实的压轴登场。 这顺序还是朱雨桐亲自从抽签箱里抽出来的,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她看过汇总的抽签顺序,排在戏剧社前头的,恰是街舞社的舞蹈,想想就能猜到气氛有多热。要是到时没演好,一瓢冷水泼过去,场面不知道得有多尴尬。 社员的压力无疑更大。 他们早早就在后台换装候场,人手拿着台词,抓紧最后的关头背诵熟练。但焦虑之下,忘词仿佛成了传染病,卡壳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头上。 朱雨桐好歹维持住了社长的镇定,见大家状态不佳,没有出言指责,而是指挥着他们离开后台到外场去吹吹风。 “夏夏,你这儿,应该没问题吧?”朱雨桐才安慰好一个学妹,深觉焦头烂额,“你要是再出岔子,我真的要上台口头谢罪了。” 祁纫夏过一眼最后几句台词,点头道:“没问题,都记熟了。” 这话如同给朱雨桐吃了颗定心丸。她顾忌着好不容易租借来的戏服,没敢直接拥抱祁纫夏,只能闪着含泪星星眼:“夏夏,你就是我的女神!” 祁纫夏笑了笑,谁知头上的道具花冠没戴稳,突地掉了下来。 朱雨桐一声低呼,拿起花冠检查。“这边有个带子松了,”她修道具倒是很在行,拍着胸脯道,“交给我吧,还有五六个节目才轮到我们,保证在上场之前修好。” 后台地方狭小,空气不流通,祁纫夏穿着厚重的戏服,觉得憋闷难耐,于是和朱雨桐打过招呼,从礼堂的小门绕去了场外。 戏剧社排练在旧礼堂,今天正式演出,却是在去年刚竣工的新礼堂,容量、设施、外观,无一不比旧礼堂强出不少。 这会儿正是晚上将近八点,连续几天都是极晴朗的天,夏至已过,时近小暑,气温稳稳地维持在三十七度上下,即便太阳已经落山很久,依旧是个风静蝉噪的晚上。 祁纫夏捧着台词本,在后门附近寻了个靠近路灯光源的僻静角落坐下。 不久之前,她邀请谈铮来观看这场演出,而对方也欣然答应赴约。而现在,她却没有心思去留意观众席,更不知谈铮是否真的如约而来。 陈钊那天的话,无形中在她心里种下了一个小疙瘩。 并不致命,但就是难以忽视其存在。 她甚至起了个念头,希望谈铮干脆爽约,好给她一个回归正轨的理由。 另外几个社员结伴在凉亭里对词,祁纫夏和他们隔得远,依稀听见几句被风送过来的零星台词,并不真切,镜花水月似的。 头顶的月色倒是真实迷人,一轮饱满皎洁的明月,盈盈挂在天上,像个高飞到极点的纸灯笼。 面对如此怡人好月,祁纫夏不觉扬起了嘴角,心情忽而松快。她徐徐吐出一口气,挥散脑海中的阴翳,放眼礼堂北侧的这条林荫路。 两侧种着高大的香樟树,树影很浓密,借着树叶之间的一点缝隙,月光浅浅地漏下来,似给地上铺了一层碎银。 月光和树荫的尽头,定定地走过来一个人。 祁纫夏起初以为是自己眼花。 直到那人完整彻底地走进她的视线。 昏暗的阴影在他身后碎裂。 两个世界跨越时空的维度,在此交了轨。 祁纫夏捏着台词本的一角,怔怔忘了翻页。 谈铮弯腰,深邃到极致的眼睛里,笑意如涟漪晕开:“怎么坐在台阶上?不去后台候场?” 祁纫夏见他对自己伸出一只手,意思显然,反倒犹豫不决起来。 “我……出来透透气。”她紧紧捏着台词本,似落水之人抓着浮木,“你怎么来了?” 谈铮稀奇道:“怪了,不是你邀请我来的么?这就忘了?” 祁纫夏窘迫:“我没忘,我就是……” 她“就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谈铮见状,若有所悟地收回了手,淡定在她身旁坐下。 第20章 “你虽然向我发出邀请,但是并没有指望我把它当真,对吗?” 祁纫夏答不上来。 谈铮的神情很认真:“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很忙。”她当然不能把心思宣之于口。 谈铮眼光灼灼,“不,你没说真话。” 祁纫夏始料未及,偏过头去,不肯直视他。 “你别问了,”她说,语气近似于恳求,“就当是……我做了个梦。” 身上的戏服是从校外的某间摄影棚租借来的,仿中世纪欧洲礼服的款式,极显腰身。墨绿的绸缎蝴蝶结自袖口垂下,安静地躺在祁纫夏的臂弯里。 谈铮仰头望天,满目的流光皎洁,居然有些晃眼。 他低眉,对祁纫夏问:“梦里,也有这样的月色吗?” -------------------- 第十三章 ================== 祁纫夏的呼吸一滞。 她本能地转过头,随即,毫无防备地跌进谈铮深邃专注的眼神,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处何处。 她从未见过谈铮的这种神情。 好像……他的眼里只能容纳她一人。 祁纫夏正出神,手里攥着的手机震了震。 朱雨桐:【夏夏,快回来吧,前面魔术社团的道具出了故障,紧急调换了节目顺序,我们要提前两个节目上场。】 变故突然,祁纫夏立刻站起身往后台走,一边对谈铮说道:“节目顺序提前,我得去后台准备了。” 谈铮点头,出其不意道:“方便让我到后台看看吗?” 祁纫夏犹豫着说:“我是没关系,可不知道其他社员介不介意。”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其实多余。 后台的空间不小,其余社员皆已妆造完毕,重新回到场内,不过是换个地方对台词而已。谈铮跟着祁纫夏,从小门无声无息地绕开他们的视线,很顺利地进了化妆间。 里面没人。 小房间空间不大,两张化妆台并排摆开,便不剩什么立足之处。最里面倒是还有一间更衣室,堆满了社员换下来的私服。 谈铮对着化妆台上杂乱的化妆品,饶有兴致道:“你们自己化的?” “女生都是自己动手,男生的妆是朱雨桐帮忙的——就是我们社长。” 祁纫夏探身进更衣室,从架子上小心翼翼地取下朱雨桐补好的花冠,在镜子前对着脑袋比了比,欣然叹道:“她的手还真巧。” 谈铮站在半步开外,微微低了头,从镜子里望着祁纫夏,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你戴这个花冠,很好看。” 祁纫夏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地夸赞,系丝带的动作停了停。 “这叫相得益彰。”她粲然微笑,亦从镜中回视。 花冠看着轻巧,但为了牢固,有几个卡子需要别进头发里。祁纫夏反手操作,很是吃力,花冠险险就要从头上滑落,好在谈铮及时伸手接住。 “我来帮你。”他没松手,反倒就着那枚将落的黑色发卡,稳稳将花冠的半边扣在了祁纫夏的发顶。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被拉近。 同样是站姿,谈铮比祁纫夏高出大半个头,低颈帮她固定花冠时,平缓的呼吸浅浅吹拂她耳边,无端惹得肌肤上起了一层战栗。 祁纫夏不自然地偏了偏头,却听谈铮低声道:“别躲。” 声音醇得像热红酒。 祁纫夏的耳朵被灼得升温。 随着话语靠近的,还有他的体温,以及一阵浅淡清新的木质香调。 他也会用香水吗? 祁纫夏恍惚了刹那,微微惊诧之余,只觉得这味道的调性和谈铮本人意外地相似。 厚重的冷冽底下,藏着鲜明而有锋芒的滚烫。 再回神时,谈铮和她的距离已经极近,但凡他张开双臂,便能够将祁纫夏整个人裹进怀中。可他偏又完全专注于手上的那只花冠,手指穿行在她的乌发之间,仿佛这正是眼前头一号的要紧事。 朱雨桐匠心独运,提前一天采购了鲜花养在水瓶里,直到今天下午才取出来编织成花环。 洋桔梗和山茶花相间,细叶尤加利和绿铃草缠绕作主体,淡雅悦目,芬芳怡人。祁纫夏头发生得浓密,花冠覆压在头顶,也不显得轻重失衡,反而衬得整个人愈加灵动脱俗。 化妆间的隔音并不好,祁纫夏可以清晰地听见外面急促的脚步声,甚至是前方舞台主持人的串讲报幕。 他人制造出来的嘈杂,忽然给了祁纫夏勇气。 “谈铮,”她盯着镜子里的人,毫无预兆地开口,“你……有女朋友吗?” 最后一个卡子刚刚固定好,只剩兼顾装饰作用的浅绿色丝带等着打结。两端薄纱捏在指间,谈铮的动作一刻未停。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没有流露出太多惊讶。 “……好奇。” 万能的答案。 谈铮打蝴蝶结的手法和寻常人不太一样,丝带在他手里又缠又绕,柔韧而纤弱,出来的效果却拔俗——祁纫夏自己都打不出来这么精致的形状。 “没有。” 两个字的回答,干脆果决,毫不拖泥带水。 是他的性格。 得到了确切答复,祁纫夏却有好一会儿的茫然。她垂头盯着桌子边缘磕碰掉的一个小豁口,嘴唇张合两下,反倒比没问时还无措。 所以呢? 接下来呢? 她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来转圜现下的尴尬? “噢……这样啊……”她实在不能放纵此时的沉默,硬着头皮打哈哈,“单身……挺好的。” 谈铮强忍住笑,意味深长地重复:“嗯,确实挺好的。” 祁纫夏面上发窘,后悔一时的鲁莽,可惜问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想要补救,似乎也无计可施。 好在花冠已经被完全地固定在头上,谈铮自觉地后退开,打量自己的成果,满意笑道:“戴好了。你看看,还有需要调整的地方吗?” 倒像是没把刚才的插曲放心上。 透过光洁明亮的镜子,祁纫夏看见那顶花冠正稳稳地定在自己头顶,丝带修长飘逸,顺着长发的走向,拖曳在脑后。 “应该不用了,”祁纫夏晃了晃脑袋,试了试牢固,“谢谢你帮忙。” 距离登台时间已经很近,祁纫夏最后确认过妆发,和谈铮前后脚出了化妆间。她去和社员汇合候场,谈铮去观众席落座观演。 隐蔽在幕布后,很难将台下观众席一览无余。祁纫夏搜寻许久,终于艰难地找见谈铮的座位。 前排正中,最佳视角。 主持人已经开始播报戏剧社的节目简介,场务在搬运道具上场。朱雨桐抓紧最后时机给成员们加油打气:“别紧张,实在忘词了就现编,没关系的。” 饰演仙王的大一学弟显然没听进去安慰,绞着手指,不安地对祁纫夏说:“学姐,你不紧张吗?我脑子里现在一片空白,感觉要完蛋了。” 祁纫夏温和地笑:“你是第一次登台演出,有点焦虑很正常。不过,我可以教你一个克服的办法。” “什么办法?” 场务已经搬运完所有的道具,主持人念完最后一句介绍词,正预备姗姗退场,到了演员就位的时候。 第21章 祁纫夏提起裙边,走到自己的位置,“你只要想着,底下那么多的观众,其实都是同一个人。” 学弟不解其意:“什么人?” “你最想演给他看的人。” 学弟先是愣愣,之后大概想到了什么,耳朵忽然一红。 “这么一想,我好像……”他吞吞吐吐,“好像更紧张了。” 祁纫夏莞尔,“可是,你也有了更多的期待,不是吗?只要期待足够强烈,就会忘记紧张的。” 她的话音落下,舞台的灯光便已悄然亮起,顷刻间如同时空转换,被传送往另一个世界。 演出开始了。 * 整场表演,耗时将近十五分钟,对于一个普通的社团展演来说,已经很长。 在听见意料之中的笑声和掌声时,台上的演员和台侧的朱雨桐,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大口气。 最后谢幕,全体成员携手向台下鞠躬,祁纫夏弯腰前,和观众席里的谈铮遥遥对望。 他微笑着为她鼓掌。 “其实刚才我漏念了一句台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你有听出什么不对吗?” 下台换了衣服,祁纫夏和谈铮并肩沿着那条林荫道往停车场走。她回顾自己那十分钟的表现,不无遗憾。 “完全没注意。”谈铮帮她定心,“你要相信,没几个人能逐字背诵莎翁的原文,况且那句话也不足以影响你情感的传达,不用放在心上。” 祁纫夏轻叹:“到底不完美。准备了这么长时间呢。” 她只换下了演出服,还没来得及卸妆,头上的花冠也未摘下,和身上的休闲短袖格格不入。从停车场边的转弯镜里看见,她不免觉得滑稽,于是上手就要摘花冠。 谈铮见她动作,却出声制止:“别着急摘啊,戴着多好看。” “嘶……” 祁纫夏吃痛地收回手,只见一枚卡子夹着两三根长发,竟硬是被她用蛮力拽了下来。 “怎么了?”谈铮关切上前。 她被自己气笑,把证物在他眼前晃了晃,无奈道:“算了,还是听你的。回家再拆。” * 这已是祁纫夏第三次坐谈铮的车。 和前两次的无知坦荡不同,今天的祁纫夏自上车开始,便无形之中含着一种防备的审视。 谈铮说他没有女朋友。 祁纫夏并不怀疑此话的真实性,只是有时,真话亦不代表事情全貌。 比如,没有女朋友,不等于没有暧昧对象。 谈铮的车上很干净,没有任何不属于他本人的香水味,也无冗余装饰。 借着放东西的借口,她得到谈铮的首肯,打开副驾的储物格——里面除了抽纸等常备用品,别无他物。 祁纫夏不动声色地关上盖子,实则心中的天平,已向谈铮那头偏了几分。 车子驶出黎川大学的正门,在宽阔的车道上奔驰。 “你还是不信我单身。”谈铮开着车,忽然说道。 祁纫夏并不否认。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观察和试探都不隐蔽,要想骗过谈铮的眼睛,几乎不可能。 “有人喜欢听别人念答案,”她抿一抿唇,“我倾向实践出真知。” 谈铮单手开车,另一边手倚着车窗边缘,支住下巴,“你实践的成果如何?” 祁纫夏微笑看向他:“目前看来,诚如你所言。” 谈铮的眼神沉沉:“对一个异性表露出太多关于情感状况的关心,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祁纫夏心平气和地讲了个故事。 “我有个女同学,在学校社团认识了一个男生朋友,聊得很投缘。后来某天,男生的女朋友在学校表白墙投稿,直指我朋友是绿茶小三,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可问题是,在我朋友面前,那个男生从没承认过他有女朋友。” “这就是教训。”祁纫夏下了总结,“如果他早说,我朋友大概能避免这场无妄之灾。” 谈铮:“所以你再三向我求证,是担心自己重蹈覆辙,背了别人的黑锅?” 祁纫夏沉吟几秒。 上述中的那位朋友,正是她前室友沈蔓。说她有意吸取别人的经验教训当然不假,可是她同样不能否认,在面对赵瑞仪一干人时,她也是真的起过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念头。 虽然还未真正付诸行动,但是仔细回想一个多小时之前的化妆间里,那种呼吸相触的亲密距离,祁纫夏还是暗自心惊。 “我有我的道德准则。”她只说了一句话。 谈铮摩挲着方向盘上包裹的真皮,唇角的弧度很浅。 车子打了转向,驶进一条岔路,正是去往祁纫夏家的必经之路。 周边景色顿换,从开阔繁华的高楼大厦,变作低矮陈旧的老房,不过烟火气倒是更盛,几乎半条街都经营着大排档。 现在正是生意最好的时间段,两边的人行道摆满了红色的帐篷和桌椅,人生喧哗,和挥散不去的油烟味迂回融合,深深浸入居民楼的砖墙缝隙中。 车里的两人都无话。 祁纫夏怔怔面向窗外,熟悉的街景却被她瞧出几分陌生。 一种沉重而现实的落地感,突兀汹涌地向她奔来。 “我真喜欢‘仲夏夜之梦’这个名字,”祁纫夏额头抵窗,喃喃自语,“人生如梦,不是吗。” 车又拐弯。 谈铮目不斜视,语气柔和:“那我祝你的梦,是一场好梦。” 目的地将近,祁纫夏坐正,指着前面的一家港式烧腊店说:“这里停就好。” 谈铮惊奇,“这么远?我记得,上次送你回来,不是在那个路口么。” 不过还是依言停了车。 祁纫夏解开安全带,拎起自己的东西,“我们这里的街坊邻居,几乎都互相认识。你这车……要是被别人看见,我坐这种车回家,会传闲话的。” 谈铮微微蹙了眉。 祁纫夏关上车门,朝他挥挥手:“我回去了,再见。” 旋即,他的视线里,只剩下一个自由的背影。 * 到家时,李素兰正坐在沙发里,一室的安静。 祁纫夏浑身出了汗,放下东西便去开电扇,一边疑惑道:“妈,你不热吗?怎么连风扇都不开?” 李素兰抬头,神色复杂地问道:“夏夏,你实话告诉我,你刚刚是坐谁的车回家的?” -------------------- 第十四章 ================== 李素兰的问题甫一出口,祁纫夏便知,她大概看到听到了什么。 祁纫夏也没想着隐瞒,索性实话实说:“是谈铮的车。” 李素兰一愣:“谈铮?就是……你小时候的那个,谈铮?” “是他。” 李素兰诧异:“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她只记得祁纫夏上次说起学院请了一位嘉宾,正是谈铮,却不想两人至今仍有联系。 “今天我们社团展演,他来当观众。” 李素兰的直觉很敏锐:“是你邀请他的?” “……是。” 李素兰的双肩徐徐沉下去。 她深深凝睇祁纫夏,只觉得自己女儿出落得实在好,好到只要祁纫夏自己愿意,很容易就能凭借外表的优势,嫁一个衣食无忧的人家。 第22章 但李素兰同样明白,对一个家庭背景普通,甚至是有些拖累的女孩子来说,漂亮的外貌,未必是优势。 谈铮那个孩子,李素兰记得,比祁纫夏大六岁,当年见到他时,还是个清俊的少年,家世更是和她们天壤之别。 听祁纫夏后来三言两语的形容,如今的谈铮,只会更加出类拔萃。 这样一个天之骄子,什么国内外知名剧团的演出看不到,偏偏为了祁纫夏的一句邀请,百忙之中抽空看一场大学的社团展演? 夏夏年纪小,不懂得人情世故,可是她一个做母亲的,怎么会猜不出对方的心思? 哪怕在她的既往认知里,谈铮确实是个好孩子,但这么多年过去,谁知道有没有变呢。 “妈,怎么了?”见李素兰久久不说话,祁纫夏问。 李素兰踌躇道:“夏夏,妈不是反对你交朋友,但是……但是交异性朋友,咱们要有分寸。” 祁纫夏从茶几上拿起自己的陶瓷马克杯,去厨房接了一杯凉白开。 “妈,我知道。”她垂眸。 李素兰咬咬嘴唇,又接着问:“谈铮……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祁纫夏尴尬得连水也喝不下了。 她哪里会听不出李素兰的弦外之音,只是这些隐晦的关心统统错了方向,简直让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妈,”她拧着眉,“我和谈铮只是朋友,您真的别想太多。” 这话已经算直白的回答,李素兰短时间内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再问下去,就显得太不尊重女儿了。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妈就是担心你,夏夏。” 祁纫夏捧着杯子,微凉的陶瓷已经被她掌心的温度捂得温热,“妈,你相信我,我有分寸的。” * 祁佩芳在医院里住了几天,情况好转了不少。医生给出的诊断是高血压加崴脚,另有呼吸道感染,针对性地用了几天的药,体温完全恢复了正常。 医生告知其家人,已经可以出院了。 为祁纫夏带来这个消息的,不是祁家任何一个人,而是谈铮。 “祁越告诉我,说原先照顾你奶奶的那个念姨,已经被他们家辞退了。”谈铮在电话里说,“我想,上次闹成那样,他们应该不会再向你透露你奶奶的消息,所以特意来告诉你。” 祁纫夏正在宿舍里收拾准备打包带回家的东西。她们的期末考试已经全部结束,暑假马上就要开始,这几天专业里的同学陆续在收拾行李,只待教务系统上的离校申请正式开放,便立刻回家。 徐今遥埋头在书桌前刷题,祁纫夏戴着耳机接电话,仍有所顾忌地走到了阳台。 “谢谢你告诉我,”她喟叹,“可是我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念姨一走,我就彻底没法联系上奶奶了,赵瑞仪大概会请二十四小时的贴身护工,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立马就能得知消息。” 谈铮:“你奶奶明天上午出院。如果你想去探望她,我今天下午有时间,可以陪你一起。” 空调外机就挂在阳台左侧墙的上方,嗡嗡地运行,源源不断地吹出来热气,聚作一团骇人的高温气体,笼罩着小小的阳台。 祁纫夏抓着手机,在几平米的地面上来回走动。“上次,你是怎么和祁家那边交待的?” 谈铮说得云淡风轻:“就说请他们看在老太太的份上,别太计较了。毕竟她人还躺在医院里,如果闹得太大,任凭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他们的反应呢?” “没说什么。” 这是一句彼此皆看破而不说破的谎话。 祁纫夏对谈铮的沟通能力自然信任,不过联想到前两次赵瑞仪的回马枪,还是觉得后患无穷:“再碰见他们,怎么办?” 谈铮语调闲闲,有种四两拨千斤的镇定:“不怎么办,交给我就好。” * 当天下午,祁纫夏在校门口坐上谈铮的车,一路开往祁佩芳所在的医院。 祁建洲在给自己亲妈花钱这件事上,倒是绝无半点吝啬,祁佩芳住的是高级vip病房,单人单间,有二十四小时全天候贴身照顾的护工,饮食按照医院营养师专门定制的食谱来。 因着精心的照料,祁纫夏见到祁佩芳时,只觉得她气色明显好了不少,不过精神头仍是恹恹。 进去时,谈铮打头阵。护工认得他,只当见到祁纫夏也没什么反应,只当是老太太亲戚多。 “奶奶,我来看您了。”祁纫夏走到床边,轻轻握住祁佩芳满是干瘦的手。 祁佩芳刚刚午睡醒来,见了祁纫夏,苍老的眼睛里难得生出一丝神采,欣喜执手道:“夏夏,你终于来看奶奶了。” 她温柔摸着祁纫夏的头发,把垂散在耳边的碎发归拢,“那么远的路,过来累不累啊?奶奶这里有吃的和喝的,都给你,都给你……” 祁纫夏眼眶莫名一酸,这种语气,分明是还把她当孩子。 “不累,”她强忍住喉头哽咽,“您看,是谈铮送我过来的。” 祁佩芳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谈铮,怔了怔,随即恍然大悟:“——噢,是小铮!来,小铮啊,到奶奶这里坐。” 护工拖了两把靠背椅,让两人在祁佩芳的病床边落座。 祁佩芳入院以来,心情还从未如今天这般好,笑吟吟地塞了个鲜亮的橙子到祁纫夏的手里:“夏夏,你最近是不是功课很忙?奶奶总觉得好久都没看见你了。” 祁纫夏:“期末考已经考完了,前几天在准备社团的表演,现在也全部结束,准备放暑假了。” “都要放暑假啦?”祁佩芳竟有些惊讶,叹息着摇头,“时间真是快啊……” 祁纫夏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沿着橙子的表皮划出几道纹路,用纤长的手指剥开橙子皮。果肉受到挤压,溅出几滴亮晶晶的橙子汁。 “奶奶,吃橙子。”她一片片剥下橙子瓣,递给祁佩芳。 祁佩芳接过,正要放进嘴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祁纫夏笑:“夏夏,来年你就要上高中了,到时候,奶奶送你一个手表,考试的时候用来看时间,好不好?” 祁纫夏愣了。 “奶奶,我……” “还有小铮啊,”还不等祁纫夏说完,祁佩芳又接着对谈铮说道,“你自己一个人在国外念书,要多交朋友,多出去走走,别总闷头读书,对身体不好的。” 谈铮微微变了脸色。他想要解释什么,临开口,却在转瞬即逝的时间里,看了眼祁纫夏。 “奶奶……”祁纫夏强作镇定地追问,“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进的医院吗?” 祁佩芳皱起眉头,费力地思考:“是……生病吧?我生病了,然后……” 她然后不出来。 护工知道祁佩芳的基本情况,见状立即上前安慰纾解,同时示意祁纫夏和谈铮不要在此问题上过多纠结。 冰凉的橙子皮黏在掌心,触感不好受。祁纫夏慌乱地借口洗手,躲进卫生间。 祁佩芳的病,她早就知道,但出于某种奇异的巧合,在她为数不多去祁家看望的经历里,祁佩芳的状态都还不错,至多只算个有点健忘的老年人,和祁纫夏认知里严重到六亲不认的老年痴呆症大相径庭。 第23章 今天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知到,病魔正在一点一点地侵袭奶奶的神智。 “夏夏,你好了吗?”谈铮在外面敲门。 意识到自己在卫生间里耽误的时间有点久,祁纫夏连忙在水龙头下胡乱冲洗了两把,一遍应着:“噢……好了。” 一开门,谈铮正站在门口。 “擦擦吧,”他体贴地递来一条印花的手帕,“奶奶又睡了,我们也该走了。” 祁纫夏回望一眼病床,只见祁佩芳确实已经安然入睡,轻微打着鼾,心中不禁酸涩,快步走出了病房。 “你别担心,现在医学进步很快,总会有办法的。”走廊上,谈铮安慰祁纫夏,“祁家也出得起这个钱。” 祁纫夏坐在走廊长椅上,百感交集道:“我从来不知道,她的情况已经这么严重。谈铮,你说,我奶奶是不是很快就会不记得我?” 谈铮在她身边坐下,温声说:“实话和你说,之前听祁辰提起,老人家记忆力退化,不记得时间和人物事情发生过不只一两次。可你仔细想想,你见她的几次里,她又表现出任何异常吗?” 祁纫夏木木地摇头。 “如果有,我不可能到现在才发觉。” 于是谈铮笑了笑:“是啊,可你奶奶甚至忘记过祁越和祁辰。所以,现在担心她对你的记忆消失,或许是为时过早了。” 祁纫夏抬头,朝病房里深深望去一眼,只觉得即便是一天费用就要上千的高级病房,里头同样是白惨惨一片。 其实认真算起来,祁佩芳和祁纫夏相处的时间很有限,但就是掩饰不住对她的偏爱,其中大概也含了些对李素兰的愧疚。 在李素兰生产前后,祁佩芳身体尚且硬朗,自己常来探望不说,还动用了她的存款,帮忙请了一位保姆,照顾她们母女的饮食起居。 但是赵瑞仪知道以后,发了好大的一通火,诸如“放着亲孙子不管,去管外面没名没分的野种”、“要是没有我们赵家,祁建洲哪里来的钱做生意”之类的话,一句句滚着刀子往外蹦。 祁建洲没法呵斥赵瑞仪,只能给祁佩芳下禁令,再不准偷偷去李素兰那边。 后来祁纫夏到了会说会跑的年纪,祁佩芳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祁建洲,允准她定期到祁家来见奶奶。 从那以后,年幼的祁纫夏形成了一种别扭的认知: 她没有爸爸,但有慈祥的奶奶。 “我们走吧。” 祁纫夏从鼻腔里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撑着墙借力站起来,“让你跑一趟,实在是耽误你的时间了。” 谈铮自然而然地扶了她一把,“不用和我客气。” 祁纫夏瞥他一眼,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那天李素兰的话。 分寸。 简简单单的一个词语,字典里的解释很呆板,用起来却相当活泛。 尤其对于单身男女。 她犹豫一瞬,抓着背包带的手放下来,重新垂在身侧。 走廊宽阔,这一层病区的人流本就稀少,两人虽是并肩而行,却没有紧挨着走,中间隔着将近十公分的距离。 手臂随着行走的步伐晃动,幅度不大,但足以偶尔发生一两次意料之中的摩擦。 手背突兀地擦过一片温暖时,祁纫夏抬了头。 与谈铮的眼神碰了个正着。 “冷吗?”谈铮问,“你的手很冰。” 祁纫夏的脚步慢下来,“有一点。” 她下颌紧绷,生怕被对方看出异常,欲盖弥彰地补充:“医院的冷气好像都开得特别足。” 他们已经到了电梯间,按下按键,电梯听从指令,从一楼缓慢地上行。祁纫夏盯着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一跳一跳地变动,默不作声地用余光瞟了眼谈铮。 他静静站着,没什么多余的反应。 果然是多想。 她闭上眼睛,暗嘲自己想象力太丰富,重新睁开眼睛时,不动声色地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电梯门刚开时,等待区里忽然涌进来一大堆家属,祁纫夏半只脚才踏进电梯,就猝不及防地和谈铮一起,双双被挤到了电梯的角落。 祁纫夏毫无防备,脚下踉跄了一下,本能地抓住了一个什么东西。 “没事吧?”谈铮被人群压在她身前,单手撑着电梯轿厢壁,好歹维持住了平衡。 祁纫夏还算镇定,勉强适应了他们骤然归零的距离,“没事的。” 就在这个时候,被她抓住的那个“东西”,忽然动了动。 “……!” 祁纫夏后背一僵。 目光缓缓下移,她看到,自己紧紧抓着的—— 是谈铮的另一只手。 “对不起。”她立刻放开手,背到了身后,解释自己有些逾矩的行为举止,“我没注意到……” 电梯满载,金属门缓缓关闭,刚才还七嘴八舌的人群,像是忽然得了什么信号,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 这里明明挤作一团,可他们二人的角落,却像是与众隔绝的另个维度空间。 谈铮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没关系。” 他先表示谅解。 “你可以的。” 然后慷慨地陈述她的权利。 电梯下行的噪声里,祁纫夏听见自己速度狂飙的心跳。 -------------------- 你的连载期比较寒冷,但是这几天的高温又弥补了这一部分。 第十五章 ================== 赵瑞仪领着家里的帮佣到医院,给祁佩芳收拾回家的东西。 和祁建洲生活了这么久,她深知丈夫扮演孝子如同上瘾。家里生意蒸蒸日上,两个儿子年纪渐长,她无事可做,倒也乐得博个贤内助的名声,亲力亲为帮老太太办出院。 不过听护工说起,昨天下午,病房里来了一对年轻男女,对着老太太叫“奶奶”。 祁佩芳被人搀扶去上厕所,赵瑞仪也不藏着,直接撂了脸色: 这还用问? 必定是那个祁纫夏无疑了! 她恨恨想道:这个丫头还真是够不要脸,仗着老太太偏爱,居然真的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 至于那个男人,赵瑞仪猜也不用猜,便知道是谈铮。 只是她实在想不明白,小铮这样一个前途大好的青年,为什么非得和祁纫夏这种人纠缠? 单因为她一张脸吗? 回到家里安顿好祁佩芳,赵瑞仪还是气不过,在客厅里漫无目的地打转。 祁越和朋友约了见面,正要出去,见她明显心事重重,便问道:“妈,你怎么了?” 赵瑞仪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简要说了一通,顺便附上自己的猜测:“我觉得小铮已经被祁纫夏迷得晕头转向了,你和他关系好,也该劝劝,免得他掉进陷阱里。” 不料,祁越听完却大笑,直说她多余操心。 “妈,你放一百个心,谈铮哥不可能喜欢祁纫夏。” 赵瑞仪纳罕,反驳道:“你怎么知道他怎么想的?他要是对那丫头没意思,这几次干嘛要明里暗里地护着她?” 祁越眼珠一转,倒是没立刻说出和谈铮的那个赌约,只是意味深长道:“妈,虽说这几年谈家的生意也不好做,但你以为谈铮的那两个哥哥是吃素的?” 第24章 赵瑞仪经他提醒,明白过来:“对呀……都说长兄如父,他哥哥谈钧总要为弟弟把关的。” 但她话语间又带几分不确定:“可是小铮现在也不怎么靠家里,万一他自己执意,他家里人真的劝得住?” 祁越的香烟揣在口袋里蠢蠢欲动,但碍于在赵瑞仪面前,没敢拿出来抽,只是背着手把玩打火机。 “你们长辈对谈铮哥是有什么误解?”祁越玩味道,“您看他平时是个片叶不沾身的样,只要稍微对人上点心,就是喜欢了?” 金属打火机的盖子“啪嗒”打开,火焰只跃动了一秒不到,又被祁越给按了回去。 他唇边逐渐泛起一丝冷笑:祁纫夏,你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家治不了你,那就让你最信任的谈铮,来挫挫你的傲气。 他吊儿郎当地往墙上一靠,眼前又浮现出上次和谈铮聊天的情景。 那天在祁佩芳入院,谈铮带着人不告而别,祁建洲和赵瑞仪虽然表面上没有发作,心里终究是不满,好在谈铮做事周全,隔日就重新登门拜访。 和祁家夫妇的说辞,显然比在祁越面前冠冕堂皇得多,而祁越自诩知道内情,非但没有拆台,反而还帮着圆场,倒是成功在父母前面混了过去。 场面话说完,他把谈铮带至顶楼露台。 “谈铮哥,你和我说实话,赌就是赌,你对她,没当真吧?” 没其他人在场,祁越终于放心问出所想。 昨天在医院,别说赵瑞仪和祁建洲,就算是他和祁辰,都被谈铮的阵势唬了个正着。 祁越很清楚谈铮的品性,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他身边有什么女伴,更别说为女人得罪长辈这种事,根本就闻所未闻。 然而那天在医院里,谈铮望向祁纫夏的眼神…… 实在很难不让他多想。 如若说纯粹是演技,祁越觉得,谈铮简直可以参与角逐奥斯卡。 听见他的问题,谈铮淡淡一笑。 他双手搭着栏杆,眺望远处璀璨华灯,反问道:“连你都这么想?” 他话里的意思不难猜,祁越稍稍放下心,连说了几个“幸好”。 “说起那个祁纫夏,”祁越恢复惯常玩世不恭的语气,“最挑不出缺点的,也就是她的长相了。要不是她这么个身世背景,我还真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 谈铮用余光睨他,“对一个人的评价仅限于外貌,听起来可不像夸奖。” 祁越往旁边的户外沙发上一坐,无谓地耸耸肩:“没办法,我也实在夸不出什么。脾气嘛,和温柔沾不上边;礼貌,更是没有。我都不敢想,将来哪个倒霉蛋会娶了她。” 谈铮轻笑。 “所以嘛,咱们打赌就打三个月,”祁越调侃道,“时间久了,我怕谈铮哥你也受不起。” 说起那个不是玩笑胜似玩笑的赌,谈铮正色:“祁越,你答应我的,不能反悔。” 祁越坦然:“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谈铮低头点了支烟,深深吸一口,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容。 “你知道的,我家现在是我大哥说话,二哥和他一条船。我虽然自己有公司,但毕竟家里还有牵涉,不能全然不管,否则大哥怪罪下来,我也很难做。” 祁越表示理解:“我明白……你们家的情况也复杂。” 话说到这里,本应该适可而止,但祁越盯着谈铮手指间夹着的那点猩红光亮,总觉得昨天在医院里的场景挥之不去。 “你……确实没当真,对吧?”他不放心地补问。 谈铮掸一掸烟灰,面朝深蓝到极致的天穹。 “没当真。” 话和烟雾一起消散在空气里。 * 黎川大学正式放了暑假,短短两天里,学生已经离开了百分之九十。 最后一天,祁纫夏向辅导员问了保研资格的事情。 按照目前的绩点排名,她是专业第一名,加上各类竞赛经历和综测分数,保本校几乎不成问题。 虽然心里早有预期,但得到辅导员的肯定,份量终究不同。祁纫夏心里长舒了一口气,脚步轻盈地回寝室收拾东西。 作为起早贪黑的考研人,这个暑假,徐今遥决定不回家,准备好好利用这两个月的时间巩固考研专业课。 不过眼见着祁纫夏开始收纳床上的被褥和帘子,她还是有些惆怅,抱着厚厚的书本对祁纫夏道:“夏夏,你真的今晚就回家吗?不多留几天陪陪我?” 祁纫夏逐个解开床帘的挂扣,装进袋子里带回家清洗。 “今天已经是离校期限的最后一天了,如果我再不走,就要被宿管在群里通报点名了。” 徐今遥撇撇嘴,忧伤道:“独守空房两个月,想想就难受。” 她缩回桌子前,抱着书看了没两页,忽又想起一事。 “夏夏,我男朋友前两天和我说,你彻底拒绝陈钊了?” 祁纫夏手上的动作微顿,“嗯,都和他说清楚了。” 徐今遥点点头,竟没流露出多大的惊讶:“我也看出来了,你和他不来电,没那种能谈得了恋爱的感觉。说清楚也好,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免得他总怀着一线希望。” 三片床帘被拆下,上铺空间顿时亮堂堂。祁纫夏把厚实的布料折叠整齐放进袋子里,准备拿回家清洗,边下楼梯边说:“你男朋友和陈钊熟,他还有说别的什么吗?” “那倒是没有。我男朋友说,陈钊回去之后,消沉了两天,和他们篮球队的人出去痛快打了一场比赛,差不多才恢复正常。”徐今遥说。 虽然和陈钊并无发展的可能,但祁纫夏也并不希望对方因为自己的拒绝而一蹶不振,闻言松了口气,说了声“那就好”。 徐今遥其实还有半截话没说。 当她男朋友得知祁纫夏拒绝陈钊的时候,曾经在她面前替陈钊鸣不平:“你室友眼光也太高了。放着陈钊这么好的一个男生不要,将来难道还能找到条件更好的?就算有条件更好的,人家可就未必有陈钊这么死心塌地了。” 徐今遥听得不舒服,当即就怼回去:“你什么意思啊?陈钊是好,但夏夏就是不喜欢,不行吗?再说了,我觉得夏夏就是能找到条件更好的,你要不服,咱们俩打赌。” 男友见徐今遥一副护犊子的样,赶忙赔笑止住话题,生怕再发展下去,就是一场吵架。 看着专心收拾行李的祁纫夏,徐今遥兀自出神,殊不知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样,早就被她尽收眼底。 其实何需她说什么,祁纫夏稍一细想,便知徐今遥男友大概只会为陈钊说话,人之常情不过如此。倒是徐今遥夹在两人中间,恐怕不太好受。 踏上返程,已是晚上七点。公交车晃晃悠悠开了十几分钟后,祁纫夏背着单肩帆布包,提一个小行李袋,在仁化路站下了车。 路边那家咖啡店的施工似乎推进了不少,原先堆放在路边的装修材料,已经通通不见。 这个点,沿街商铺基本都还开着,水果店门前坐了几位纳凉的老人,用方言交流家长里短,一边喝着店家提供的免费凉白水,塑料扇一刻也不停。 沿着缓坡往深处走,照明也渐渐暗下来。风声莫名有些呜咽,祁纫夏不觉加快了脚步,往自己家所在的楼栋走去。 第25章 去年响应老旧小区改造的号召,社区牵头,把所有楼栋的单元门都翻新了一遍,刷上新漆不说,还加装了门禁,每家每户都分发了门禁钥匙扣。 如此,安全系数是提升了不少,唯一的美中不足在于,门禁系统的音量不小,每次刷开门锁,都伴随着两声高亢的“嘀嘀”,对一楼住户不太友好。 祁纫夏刷卡进了楼道,头顶感应灯应声而亮。 昏黄的灯光,意味着归家之后熟悉的安全感,铁门在身后闭合,祁纫夏踏上水泥阶梯。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一下,她脚步放缓,拿出来查看。 原来是徐今遥发微信询问,她放在宿舍的衣架能不能借几个给自己用用。 祁纫夏单手打字回复:【好,我留在宿舍的东西,你都可以……】 一句话没有打完,她抬眼留意台阶,却像是被什么绊住似的,骤然停下了脚步。 循她视线,一楼右侧的住户门,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打开。 门边站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六七十岁,白背心黑短裤,趿拉一双破损的塑料凉拖。 他朝着祁纫夏咧嘴一笑。 目光阴测测。 “丫头,回家了啊。” 声音粗粝得甚于将断之弦。 -------------------- 第十六章 ================== 老式居民楼的感应灯并不灵敏,一楼的灯光急速闪动了几下,猝然熄灭,像被人用力吹熄的烛火。 和黑暗一同弥漫上来的,是强烈的不安。 老小区的好处,在于邻里邻居之间几乎都相熟,人情味浓;但凡事皆一体两面,在熟人环境中生活,未必见得就是好事。 一楼的这套房,在祁纫夏的印象里,总共易主过三次。 第一任主人,是和祁佩芳年纪差不多的老夫妻,因为去外地投奔成家立业的女儿,卖掉了房子。 第二任主人,是家里好几套房的收租阿姨,买来没多久,听说是家里有人生了急病,便卖房筹措费用。 现在的房主,是个中年男人,母亲病故,只有父亲在世。本想把父亲接到家中同住,没成想妻子和公公产生了激烈的矛盾,不得已,只能另购居所安置老人,几经寻觅,买下了这套一居室。 起初他搬来时,祁纫夏并没有多在意。 那会儿她刚上大学,新鲜劲还没过,平时很少回家,只记得在中秋节放假回家时,在单元门口撞见一个眼生的老头,后来才从李素兰的口中得知,该人就是一楼的新住户。 等到大一下学期,她保持着每周末回一次家的频率,开始频繁遇见那个老头。 有时是在小区门口,有时是在单元门前,但更多时候,则是在楼道里。 ——红棕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那双浑浊而幽暗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像一只濒死的鳄鱼,看见了它的猎物。 那眼神里的含义,不言而喻。祁纫夏只感觉自己被一块肮脏的狗皮膏药缠身,甩都甩不脱,只有遍体恶寒。 她和李素兰隐晦地提了一嘴,但李素兰显然也想不到什么好的解决方案,只能让祁纫夏每次回家前给自己打电话,好让她及时下楼来接。 所幸,半年前,老头的儿子不知为什么又将人接了回去,房子空置,很久没有人入住。 但是就目前来看,这种难得的平静,即将再度被打破。 从前,老头从没有主动和祁纫夏搭过话,今晚还是她头一回听见他的声线。 这种突兀似乎象征着对方的更进一步,也让祁纫夏瞬间起了百分之百的警惕心。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冷冷地盯回去:“你有事?” 老头的笑声仿佛从喉咙很深的地方发出来,干涩得简直需要上润滑油:“好久没见了。” 他把门推得更开,屋里雪白灯光映在他身后,留下一道如同鬼魅的影子。“都是邻居,要不要进来喝口茶?” 祁纫夏按兵不动,静静地审视眼前局面。 老头的真实年纪,据说是六十五,体格中等,但年轻时似乎在厂里做的力气活,不知肌肉力量还存着几分。 最重要的是,他有备而来,故意挑了祁纫夏经过他门前时出其不意地开了门。即便祁纫夏已经有所防备地后退开些许距离,依然处在一个极容易被拖进室内的位置。 摆在面前的最优解,似乎是立刻掉头就走,打电话给李素兰,母女两人一起上楼。 但祁纫夏不想。 她这么做过一阵子,感受到的只有憋屈。 小心翼翼的感觉糟透了。每每经过一楼,她都恨不得屏住呼吸,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弱。回家似乎成为了一种负担。 而造成这种负担的罪魁祸首,甚至还在变本加厉地挑衅。 一味地退让,没有用。祁纫夏想。 她把手机放进帆布包里,往前跨出去一步。 老头没有预料到她的动作,眼里竟然浮现出几分惊喜,以为这是对自己邀请的回应。 他踏出门槛,苍老陈旧的脸上,肌肉走势变成了上扬,把皱纹挤得愈加深刻。 “来,快进来……” 他伸手就要拉住祁纫夏。 几乎同时。 就在祁纫夏额头青筋微跳,要从包里往外拿东西的关头,一楼的铁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呼唤:“夏夏!” 她愣了,以为自己是幻听。 没听见回应,谈铮提高了声调:“夏夏,你在吗?” 这不是幻听。 祁纫夏难以置信地转身,大跨步下了楼梯走回单元门边,怔怔望着他面容:“你怎么在这里?” 隔着一扇坚实的铁门,内外如同明暗交替的两个世界。谈铮一身正装,神情严肃,眼睛里有藏不住的焦急。 “路过。”他调整几下呼吸,往那老头的方向沉沉看了一眼,自然而然有些威慑的意思,“那人为难你?” 祁纫夏咬着嘴唇:“……他经常在我经过的时候开门盯着我看,不过之前没有实质上的行动。大概是看我没什么反应,今天想得寸进尺。” 说话间,她的手从帆布包里慢慢收了回来。 没人知道,里面正安然躺着一把锋利的美工刀。 谈铮再度抬头,那老头反应很快,立时缩回了头,“砰”地关上门。 “要不要我送你上去?”他往漆黑的门洞里瞧了一眼,眉头蹙得很深。 祁纫夏低下头,只见他脚上的皮鞋纤尘不染,再结合通身的板正西服,所谓“路过”,实在是个匪夷所思的理由。 “你真的是路过?”她没马上回答,轻声反问。 “真是路过。”谈铮语气不似玩笑,“我知道你家就在这附近,最近又放了暑假,就想着来看看。” 祁纫夏这时才闻见一阵若有若无的酒气,“你喝酒了?” “嗯,有应酬。” “那你怎么开的车?” “凌森开的。” 他的领带有被松动过的痕迹,扣子倒是一颗没解,虽然他没有明说,但祁纫夏觉得,他应该没喝太多。 不知为什么,拒绝的话变得说不出口。 第26章 “……麻烦你了。” 谈铮很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行李袋,单手拎着,让祁纫夏在前面带路。 楼道狭窄,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脚步声渐渐重合在一起。 祁纫夏心中仍有疑问。 比如,在根本不能确定她是否在家的前提下,为何谈铮只是路过,就想要上来看看。 然而她问不出口。 或者说,她害怕听见答案。 五楼很快就到了。 停在家门口,谈铮把行李交还给祁纫夏。 “家里有人,我……”她犹豫着说,“我就不请你进去坐坐了。” 她说完才意识到这话有多容易引人遐想,悔得想改口,但很快又自觉问心无愧,索性不说。 谈铮被她复杂的表情逗得笑了一笑。 “类似的话,以后尽量不要随便说。” 他坦然,但没有完全挑破,祁纫夏心知肚明其深意,含糊地应了下来。 进了家门,李素兰正在阳台洗衣服,洗衣机隆隆运转,电视开着,唯一的观众不在跟前。 祁纫夏回房间放好东西,打开风扇和台灯,终于有些真实的安全感。 房间的窗帘没拉,玻璃上清清楚楚地映出她的倒影,像低清晰度的写实镜头。 祁纫夏心念微动,不受控制一般地,走到了窗前。 楼下的景色一览无余。 昏暗路灯下,有星点红光闪动,是谈铮正在抽烟。 他倚着路灯杆子,举着手机贴在耳边,打了个半分钟不到的电话,不知是公事还是私事。 气流轻轻翻起窗边的纱帘,祁纫夏捏着一角,心里莫名跟着起了褶皱。 一支烟的功夫很快,离开时,谈铮仿佛有所感应,仰头望向楼上,五层楼的方向。 祁纫夏没躲。 夜里隔着远远的距离,她看不清谈铮的神情,更猜不透他为何突然回头看向楼上。风吹起他的衣角,颀长的身影茕茕孑立,脚下生根一样,定在原地不肯走。 有些人生来便具有一种能力,只要他站在那里,周围的一切景致,都会沦为陪衬。 而谈铮就是这样的人。 他伸出手,缓慢朝她挥了挥,清晰无误地传递出一个信号—— 再见。 他们还会再见。 当时的祁纫夏,尚不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幅场景。 直到多年后,她才明白: 这叫做诱惑。 * 汽车开进地下车库,停步熄火。 谈铮从电梯直上二十层,进了家门。 室内一片黑暗,他抬手掀开灯,却被突如其来的明亮晃了晃眼睛,干脆又关上。 他摸黑进卧室换了居家的衣服,在卫生间洗脸的中途,接听了一个工作电话,耗时将近十分钟。从镜子里打量自己的脸,谈铮恍惚间以为,他面对着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 书房台灯从昨夜长明至现在,疲惫地散着柔和的光。谈铮拉开百叶窗的隔阂,黎川繁华的外景尽收眼底。 这是黎川市中心的平层公寓,紧挨着黎川市最大的商圈,交通便利,视野极佳。 谈家三个儿子在外皆有自己的住所,但这几年谈钧和谈铭基本都住在芳沁路的别墅,和母亲孟宁一起。 唯独谈铮,一直在外。 桌上摆着一张像模像样的全家福,还是谈竞成在世时拍摄的,那时谈铮不过十五岁,桀骜气盛的年纪,即便在温馨和睦的气氛中,也顶着一张格格不入的冷脸。 说起谈竞成的起家,他个人的努力奋斗是一方面,最容易为外人传道的,还是他的婚姻。 毕竟在众人眼里,能娶到当时黎川市一把手的千金,事业上想不顺风顺水都难。 谈竞成和祁建洲相识于生意场,很快就成为至交,以至于谈竞成突然去世时,帮忙出手维持住公司秩序的,还是祁建洲。 也是这个缘故,谈铮从小和祁家那边的往来都挺密切,尤其是祁越祁辰两个,对他一向敬佩有加,最喜欢他来家里玩。 电话又响。 这回不是公司下属,也不是合作伙伴,而是谈铭。 “小铮,祁家那边,能给准信了吗?”他上来就开门见山。 谈铮轻描淡写:“应该快了。我留意过祁建洲最近的伙伴往来,没有什么异常。” 谈铭语气稍松,不过总体还是催促:“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我知道不少人都想走祁家的门路,我和大哥出面太惹眼,你不一样,明白吗?” 谈铮“唔”了一声。 谈铭趁势追击:“家里的产业,都是爸妈的心血,小铮,我知道你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总是在意这个家的,就当是为了妈,你也得抓紧时间。” 挂了电话,谈铮凝视着桌上的全家福,眸色幽深。 他倒宁愿谈铭说的只是场面话,用亲情为借口变着法逼他。 但可惜。 他们三兄弟心思各异,唯独在一点上默契:他们不愿让孟宁看到彼此间的龃龉。 当初谈竞成猝然离世,董事会里有人伺机而动,公司上下很不太平。祁建洲固然帮了大忙,但孟宁一己拖着病躯与人当面对峙,无疑给惶惶人心撑住了最后一口气。 也是因此,他们兄弟三人始终守着一条底线。 ——绝不做让孟宁伤心的事。 谈铭很聪明,将如今生意上的难关和孟宁联系在一起,或者说,强化了这种联系。 他知道,谈铮不可能不就范。 书房里的一点亮光也暗淡了。 谈铮起身回卧室。 临睡前的那么一会儿,他终于无可避免地想到和祁越的赌那个赌约。 也想到了祁纫夏。 谈铮知道,祁越是个较真的人,哪怕听起来荒唐,他既然答应入局,就没有蒙混过关的可能。 他必须要对不起一个人。 -------------------- 现在就是两人死活都不肯承认看对眼的状态。 让我数一数离表白还剩几章…… 第十七章 ================== 李素兰早起上班时,祁纫夏还没起床。 她难得睡懒觉,李素兰没叫醒她,只是在冰箱上留了字条,说粥和菜在锅里,热一热就能吃。 祁纫夏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她伸手拿了手机看时间,原来已经上午九点。 空调设置好定时,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已自动停止运行,房间里有些闷热。她踢开被子下床,揉了揉脸,去卫生间洗漱。 坐在餐桌前吃早饭时,祁纫夏收到了教务通软件的出分提醒。 本学期的几门课,她满绩点通过。 虽然这是个早有预料的结果,不过看到专业排名一栏雷打不动的“1”时,祁纫夏还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至少,于她而言,保研一事,基本上尘埃落定。 祁纫夏连饭也顾不上吃,拨通李素兰的电话,准备报喜。 但电话响了一声又一声,一直无人接听。 不对劲。 祁纫夏盯着通讯录里李素兰的页面,疑虑和担忧渐渐浮上心头。 李素兰从来不会不接她的电话,哪怕厂里开会强制手机静音,她也会用微信回复祁纫夏,询问发生何事。 第27章 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杳无音信。 她神思不宁,胡乱扒了几口粥,端着碗筷进厨房洗碗。 预感果然成真。 就在祁纫夏把洗好的碗盘一个个放进沥水篮时,她接到了一通陌生电话。对方自称是李素兰的同事,说李素兰上午突然晕倒,现在人在医院,叫她赶快过去。 * 医院一楼的输液大厅里,李素兰坐在一个角落,望着天花板发呆。 祁纫夏一眼认出母亲的背影,匆忙跑上前。 “妈,你怎么样?”她着急地问,“好好地上班,怎么会突然晕倒呢?” 陪同的同事回去上班前,已经和李素兰说过祁纫夏会过来,这会儿见到女儿,李素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医生说是低血糖,加上最近没有休息好导致的,不是什么大问题。” 祁纫夏皱着眉头,在她身边的空位置坐下。“都晕倒了,怎么还不是大问题?”她难免自责,“也是我不好,都没有注意您的身体状况。从今天开始,家里的家务,您就别操心了,都交给我。” “这叫什么话,”李素兰嗔怪,“我就是年纪到了,偶尔有点失眠,休息两天就好了,哪里有那么严重?” 祁纫夏心疼地握着她另一边没有输液的手,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母亲似乎比往常憔悴不少。 一时间,她竟有些许遗憾,只恨自己不能立即工作赚钱,帮忙减轻家里负担。 “这瓶点滴好像快要输完了,”祁纫夏注意到快空的输液瓶,“我去叫护士。” 拔了针头走出输液大厅,祁纫夏和李素兰商量,让她今天直接请假,回家休息一天。怎料李素兰却态度坚决,一定要回去上班。 “夏夏,你不知道,”她忧心忡忡地说,“厂里最近人事变动,接连辞退了好几个老员工。现在办公室里人心惶惶,都担心下一个走的就是自己。这种时候,是万万不敢随便请假的。” 祁纫夏心里不是滋味;“妈,反正我的保研已经板上钉钉了,这个暑假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做一份实习,多少也能拿点钱,免得你这么辛苦。” 李素兰却摇头:“我们家里的情况,还不至于让你出去兼职赚钱。你呀,好好读书,好好放松就是了。” 这样的反对不是第一次。 早在大一时,祁纫夏就在学校图书馆做过兼职,每月的补贴虽然不多,却也能覆盖一部分的日常花销。 后来被李素兰得知,却委婉地劝导祁纫夏放弃这份兼职,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学习上。 “妈,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祁纫夏问,“您为什么一直反对我去兼职?” 李素兰似乎早有预料她的问题,并未流露出太多惊讶,只是轻轻一叹气。 “夏夏,工作是一辈子的事,不着急这零零散散的几个月。学生时代是很美好宝贵的,妈妈希望你能尽情这段时光,而不是早早地背负起生活的重担。” 就像李素兰自己。 她的父母,也就是祁纫夏的外公外婆,一度刻意地穷养女儿,以至于李素兰高中就开始勤工俭学。 后来进了社会,她同样本能地苛待自己,吃也舍不得吃,衣服也舍不得买,消费直接与罪恶划等号。 直到遇见看起来大方热情的祁建洲。 但祁纫夏听得似懂非懂。 送李素兰上了回工厂的出租车,祁纫夏还在思考母亲刚才的话,总觉得有些地方并不尽然。 坐上回家的公交车,她随手点开朋友圈,意外看见了沈蔓的最新动态。 【纪念第一天的加班!】 几张配图分别是大楼夜景、杂乱的工位,和两杯碰在一起的咖啡。 看来是找到了新工作。 自她毕业离校,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天,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入职新公司,倒也足见沈蔓的个人能力。 祁纫夏点了赞,并附上评论:【新东家?】 她打完字,刚刚锁上手机屏幕,就听消息提示音响。原来是沈蔓直接和她发消息私聊。 沈蔓:【对呀,在我家这边找到新工作了,比上家工资高一大截,哈哈哈。】 祁纫夏由衷替她高兴:【真好,果然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沈蔓:【嘿嘿,那是当然。对了,我们公司的总部在黎川,下周我可能会跟着leader来总部学习培训,到时候叫上今遥,我请你们吃饭!】 祁纫夏看着屏幕微笑,心说倒是怎么都绕不开黎川。 【好啊,不过总让你请多不好意思,我和今遥可以分担的。】 沈蔓:【不用,等你们将来工作赚钱了,再请回来呗,到时候才忍心好好宰你们一顿。】 祁纫夏看着她发过来的文字,忍俊不禁。 她回想到照片的细节,似乎露出沈蔓工牌的一角,印着公司的全称。返回去再看照片,果然,是一家实力强劲的车企。 沈蔓的消息又来:【夏夏,我发现决定工作幸福感的因素里,领导和同事占比太大了。我们分公司老总是个年轻的大美女,据说是集团老总的女儿,姓施,又有能力又有气场,脾气还好,比前司那个糟老头强一百倍!】 祁纫夏笑意更深:【那就是喜上加喜了。等你来黎川,可要和我们详细说说。】 沈蔓两头不耽误,这边还在和她私聊,另一边也回了她的评论,是个阳光灿烂的大笑脸。 前方到站就是仁化路,公交车逐渐减速,慢慢靠了边。 祁纫夏下车,撑起遮阳伞,躲避毒辣的日头。她边上坡边看手机,忽然注意到朋友圈一个全新的红点。 那是谈铮的头像。 她差点以为自己看错,点开查看,才知他真的发了条新动态。 虽然只是转发黎川大学公众号的文章。 她想起谈铮和自己说过,他的公司要和黎川大学做一个校企合作的项目,这应该算作宣传手段之一。 念及此,她礼节性地点完赞,便试探性地点开和谈铮的对话框,输入一个问句:【校企合作进展如何?】 她本来没指望能在半小时之内回复,没想到才刚到家,谈铮的消息就到了:【既有顺利,也有不顺。】 这倒是出乎祁纫夏的意料。 【哪里不顺?】 【我最想要的人才,不肯接我的橄榄枝。】 祁纫夏起初还没明白,正在猜想究竟是哪位出类拔萃的前辈拒绝了谈铮的offer,蓦地福至心灵。 【你说的……不会是我吧?】 谈铮:【不用谦虚,就是你。】 明明只是线上聊天,祁纫夏却能脑补出他说话的神情——八分认真,两分调侃,让人无条件地信服。 她莫名一阵脸热,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一个学姐说过,她的同学在讲座上中了你的美人计,千方百计要进你公司实习。】 【是吗?不过实在可惜,这条计策对你失效。】 祁纫夏彻底接不住话了。 她当即丢下手机,冲进卫生间洗脸。 皮肤上的热度让她心慌。 冷静,祁纫夏,冷静。这只是一句没有任何含义的玩笑,别多想。 真的……别多想。 第28章 她对着镜子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随手扯下毛巾,胡乱擦了擦脸,方觉得平复,回到客厅,从沙发上捡起手机。 谈铮那头倒是没别的动静,不知是在等待她的回复,还是转头去忙别的事。祁纫夏定了定心神,决定趁此机会问点正事,便把今早李素兰的话复述一遍,想听听谈铮的意见。 【我觉得你妈妈说的对。】 祁纫夏:【为什么?】 谈铮:【如果你计划本科毕业即就业,四年里的实习经历当然很重要。但你准备读研,确实不必急于这一时,倒不如提前联系好导师,那才是你未来三年的老板。】 祁纫夏盯着他发过来的几句话,沉默着陷入思索。 一心一意争取名额时,她几乎没想太多关于未来的事,如今经他一说,她才有了些许实感。 原来,自己敲定的,是整整三年的方向。 谈铮任由她这头沉寂,没有作任何言语上的催促,直到祁纫夏郑重其事在对话框里敲下几个字:【谢谢,我会好好考虑的。】 * 午餐时间,祁纫夏懒得开火,去楼下的港式烧腊店随便解决了一顿。 再回到小区,却见狭窄的小路上停着一辆小面包车,几乎占了三分之二的通道,逼得过往行人只能从一米不到的通道中侧身通行。 面包车的车身贴了某家搬家公司的logo,祁纫夏没多想,对周围住户的搬迁早已见怪不怪。 不过等她走到自家单元门前,才终于觉出事情的不对劲: 搬家的那户……好像就是一楼的老头。 她在铁门边徘徊一会儿,没见着老头,倒是看见一个神采奕奕的中年男人,问过才知,他就是这房子的业主,也就是老头的儿子。 “您这是卖了房子?”她好奇地问。 “是啊,而且还碰上一个大财主!” 人逢喜事,话也变多,中年男似是迫不及待地分享自己的经历,“这房子本来是买给我爸住的,没打算卖。谁能想到,就在上周,中介忽然来人,说是看中我这套房子,问我多少钱能出手。” 祁纫夏咋舌,“看中你的房子?” 中年男连连点头:“对啊,点名要我这套。说来也怪,我这房子从来没挂牌出去,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看来的。” “所以你就卖了?”祁纫夏从未听闻如此匪夷所思的交易过程,不由得狐疑,“方便透露成交价吗?” 中年男说了个数。 祁纫夏眼皮跳了跳。 真是如他所说,碰上财主了。 这可真是稀罕事,她心想,难得有花钱那么不过脑子的主,也不知道究竟图什么。 中年男一面招呼搬家工人手脚再麻利点,一面和祁纫夏絮叨:“我那买家好像也挺着急,说是有东西想挪进来,催我快点搬空。本来我也挺不乐意,毕竟我家老爷子还住着呢,但是想想银行户头上的钱……” 他嘿嘿笑出声,“那不就得尽快嘛!总不能让人家等着不是?” 祁纫夏失笑,附和着说是。 上楼回家的途中,她仍能听见中年男指挥工人搬东西的声音,内心不觉对那位素没谋面的买主产生了感激。 这笔匆忙的交易,倒是无形中纾解了她的困境。 拿出钥匙准备开门时,祁纫夏手上动作突地一顿。 不知为何,她的眼前晃过了那天晚上,谈铮倚着楼下路灯抽烟的影子。 难道和他有关么? 祁纫夏怔着,久久没动。 -------------------- 算是过渡章,主要为接下来的情节做铺垫,fine 另:幸福的周末码字时光又要过去了(爆哭),我恨周一 第十八章 ================== 暑热炎炎,敦化南路的祁家却很是清静。 祁越八月下旬就要去国外继续读书,祁辰九月开学,两兄弟商议着,趁这个暑假好好出去玩一趟。 目的地最终定在格陵兰岛。 自从他俩踏上旅途,赵瑞仪的担忧便没有一刻断绝。她隔几分钟就要打开当地新闻,查看是否有什么异常事件发生。电话更是一天三通,早中晚各一。 赵瑞仪的熟识姐妹见她如此,苦口婆心地劝:“孩子早晚都要长大,都有离开家庭的那一天,你这样不放心他们,也不想想将来该怎么办?” “那可是北极圈!”赵瑞仪反驳,“他们将来离我再远,也不可能远到北极去。哎呀,我早就和越越说了,辰辰还没有成年,怎么去得了那么远的地方?等他们回来,我非要好好训他们一顿不可!” 姐妹见劝说无果,干脆落实到行动,接连几天攒局,强行把赵瑞仪从家里拉出来打麻将。 她们这个圈子里,基本都是企业老板的太太,因为家中生意相识,结伴去消遣,旧人介绍新人,久而久之,形成了等闲人融不进去的小圈子。 邀请赵瑞仪出来的,是黎川当地一位珠宝商的续弦妻子,比赵瑞仪小十五岁,一口一个“瑞仪姐”叫得亲热。 此次聚会,正在她家中,一间装修典雅的偏厅,最中间位置摆了一张麻将桌,坐得四角齐全。 “瑞仪呀,孩子们都大了,你也该把心思放回自己身上。” 一位年长的旗袍妇人不疾不徐地摸牌,对赵瑞仪循循善诱,“年轻人嘛,就是要敢出去闯闯才好,难不成将来龟缩在家里,事事都等着有人安排么?” 赵瑞仪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我们又不是安排不起。说句难听话,出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如果还要让孩子和穷人家一样拼来拼去,那也是白投了这个胎。” 珠宝商夫人瞟了眼自己手中的牌,笑吟吟道:“敏华姐怎么一直不说话?难道是你今天的牌格外好,藏在心里偷偷高兴吗?” 被叫做“敏华姐”的长裙女人终于抬头,露出的却是苦笑:“你就别拿我打趣了,最近运气和我无缘。” 其余三人齐齐问道:“发生什么了?” 长裙女人愁眉不展:“公司效益不太好。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客户流失得厉害,订单量已经连续两个月下降了。” 赵瑞仪道:“做生意,时好时坏是常有的,想办法降本增效就是了。哎,敏华,你们家公司底下不是好几个厂子么,那么多人,挑一批年纪差不多的裁掉,总能省点吧?” 王敏华:“前些日子已经让人事着手去办了。你别说,这么算下来,确实是不老少一笔钱。” 刚才那旗袍女人闻言,抬头问道:“专裁老员工,是不是有些薄情了?他们现在出去,可难再找到好去处。” 王敏华睨她一眼:“琳姐,咱们是做生意,又不是做慈善。再说了,你是不知道,有些老员工年龄大事情多,坐办公室也能晕倒,太影响效率了。要是手底下的员工有样学样,一天晕那么两三个,我们的厂子还办不办了。” 赵瑞仪稀奇道:“还有这种事?” 王敏华连连诉苦:“可不是!简直太滑稽了。听说那个员工还是个单亲妈妈,女儿正在读大学,就是因为她家里的情况,第一批裁员的时候才没波及她。” 赵瑞仪盯着面前一张九筒,若有所思。 第29章 “你说的那个员工,姓甚名谁?” 王敏华碰了一张,“我哪知道?工厂上下那么多人呢。” 说完她才后知后觉,“是和你认识的什么人很像吗?” 赵瑞仪点头。 王敏华倒是讲义气,手离了牌桌,去老花包里摸手机,“我帮你问问。怎么着,这人和你关系是亲是疏,需要我叮嘱底下人照顾吗?” 赵瑞仪凉凉一笑。 如果真的是她…… 当然要,好好照顾。 * 下班时间,办公室里陆陆续续往外走人。 “兰姐,今天不着急回家吗?”同事路过李素兰身边,见她电脑还开着,也没收拾包,顺嘴问了一句。 李素兰的脸色微微发白:“嗯,马上就走。” 直到最后一个同事走出办公室,李素兰才颤抖着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饮了一大口。 就在半小时前,她被叫进人事办公室,毫无预兆地得到通知: 她被裁员了。 人事拿出她近几个月的绩效考核表,以十分周全的语言作为引导:“兰姐,办公室岗位的工作虽然没有太多技术性要求,但也要实打实做出成绩,尤其是现在,各个分厂的订单量都在锐减。可你看看,你这几个月的考核结果——” 李素兰的脑子已经完全不听使唤,木愣愣地看见一张张白花花的纸页在自己眼前上下翻飞。 “——都不好。虽然没有垫底,但一直稳稳居于末流。所以经过慎重考虑,公司决定和您解除劳动合同关系。” “我们知道您家里情况不好,该给的赔偿都会给。不过鉴于您近期的工作表现,可能会比其他离职的员工稍微少一些,我会尽量帮您争取……” 在李素兰听来,人事简直在念她的宣判词。 她慌了神,一把拉住人事的手:“不……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为什么突然要裁我呢?我的绩效考评不佳,那是因为之前来了新人交给我带,你们说交接期的绩效暂时计给他,之后就会补给我的!” 人事听得头大。 所谓新人,其实就是采购部那边疏通进来的关系户,明眼人都知道,工作移交只是借口,那些工作分明还是李素兰在做,只是名义上算作那个新人的。 “兰姐,您冷静,”怀柔过后,人事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态度,“这是公司决策层的意见,我也没有办法改变,只是对您下达通知。从下周开始,您就不用来上班了。” 李素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一连几天,她的神思恍惚,话也明显少了。祁纫夏问起她这几日上班是否还有不适时,李素兰差点失态,连忙躲进卫生间,避免自己的红眼圈被女儿看见。 但她明显低估了祁纫夏的观察能力。 转眼间,就到了最后的期限。 这天早上,李素兰浑浑噩噩地起了床,本想趁着祁纫夏还没醒的时候悄悄出门,却没料到她才刚踏出房间,祁纫夏已经穿戴整齐,俨然是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夏夏,你这是……” 祁纫夏冲她笑笑,“妈,早餐我已经弄好了,您快吃吧。吃完了,我陪您去上班。” 李素兰一愣,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这些天的不对劲露了马脚。 “不用。”她强颜欢笑,“你回去睡觉吧,上班而已,我自己去就好。” 祁纫夏罕见地坚持:“吃完早餐,我陪您去。” 李素兰的心更慌。 她嚼蜡一样地吃完早餐,心思早就不在家里,出门时,甚至穿错了一只鞋。 祁纫夏在身后叫她:“妈,你忘了拿东西。” 李素兰回头,猛然看见自己的保温杯正被祁纫夏拿在手里。 她讪讪一笑:“走得太急,连这个都忘了……”伸手就要去接。 她的异常实在太过明显,祁纫夏牢牢盯着她躲闪的眼睛,问道:“妈,你最近工作不顺心,对不对?” 李素兰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脑子里很乱,什么也无法思考,仿佛又回到了刚刚得知消息的那个下午。 是啊,她千瞒万瞒,却忘记了自己的女儿有多聪明。 过了良久,她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咬咬牙,和盘托出:“夏夏,妈妈……失业了。” 祁纫夏没有即刻答话。 “失业”二字,于她相当陌生,此事来得突然,她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到了这会儿,真正把话说出口,李素兰反倒觉得如释重负。 没有想象中的声嘶力竭或痛哭流涕,只是明知无法改变现实,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无力。 “今天是最后一天上班,”她把保温杯重新放在桌上,用尽语言能力,尽量往积极了说,“过了今天,妈妈就要重新出去找工作了。” 祁纫夏这才意识到,事情比她预想的还要更糟糕。 “您上次说过,厂里最近在裁员。”她想起李素兰上回晕倒时,在医院无意间提及的一句话。 李素兰点头:“嗯,就是裁员。” “这么突然?” “没办法,说是上面的决定,直接给我发了通知。”李素兰苦笑,“按年龄论资排辈,确实也该轮到我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们没给出理由吗?” 李素兰:“有是有,但……” 她拧着眉头,将那天人事所说的话详细复述了一遍。 祁纫夏虽然尚未步入职场,但听完事情经过,总觉得其中有古怪,更加执意要陪同李素兰去单位。 李素兰奈何不了她,只能由她跟着自己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人早已听到风声,见到李素兰,都低了头假装忙碌。 李素兰没让祁纫夏进门,只是叫她在外头等待,自己拿出备好的收纳袋,将个人物品一一打包带走,剩余一些不必要的,便留在了工位,随行政处置。 出了办公室,祁纫夏接过她手中的东西,掂了掂份量。 不重。 里面大多是些零碎物件,比如用了很久的记号笔,写了一半的笔记本,还有祁纫夏两年前帮她添置的蓝牙键鼠套件。 李素兰惜物,保存得完好,看上去都还有七八分新的样子。 她回望一眼办公室,似乎在母亲的桌上看到一盆小小的文竹,犹豫一瞬道:“那盆绿植不带了吗?” 李素兰:“不带了,留给下任同事吧。搬来搬去的,我怕它反而被碰坏。” 她们径直坐电梯下楼,到了一楼大厅,在前台处交了工牌,便算完成了所有离职手续。 上午九点半,距离上班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厂区里冷冷清清,外头基本上没人。 步出楼栋正门,祁纫夏终于忍不住道出心中疑惑:“妈,你不觉得,这次的裁员有点奇怪?你说的挪补绩效,听起来太像诓人了。当时又是口头约定,最后反而成了工作不上心的证据,细想起来,简直就是早早留下的圈套。” 李素兰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我不是没有想到。但这也是我当初疏忽,白白送了把柄给人家。现在木已成舟,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深深叹了口气,“吃一堑长一智吧。夏夏,你将来到了社会上,一定要学会灵活处事,不要像我,落得这么狼狈。” 第30章 祁纫夏在打车软件上叫了车,实时定位显示,距离她们还有快两公里。 为避日头,她们躲在办公大楼前的阴影里等待。远远地,祁纫夏瞧见从厂区大门那儿缓缓驶来一辆奔驰车。 倒是朝着办公楼方向来。 奔驰停稳在楼前,王敏华从后排座下来,回头朝车里慢她一步的人说:“……你放心,都交代下去了,好像就是今天。” 祁纫夏抬眼一扫,正好看见满面春风的王敏华。她直觉这女人身份不简单,刻意多看了两眼。 随即,穿着光鲜亮丽的赵瑞仪款款下了车。 和祁纫夏四目相对。 -------------------- 抱一丝,今天这章仍旧过渡,但终于过渡完了,之后就是不算太长的暧昧期 第十九章 ================== 赵瑞仪的脸上没有惊讶。 她今晨特意早起,在镜子前认真穿戴了足有两个小时,再乘王敏华的车,赶到她家公司下属的工厂。 不为别的,她就是要带着气派和骄傲来看看,李素兰这个贱女人是如何被狼狈赶下工作岗位的。 “看来我没有来迟,”赵瑞仪微笑,孔雀开屏一样地抖抖身上的菲拉格慕,“丢工作了?真是遗憾啊,你们家连唯一的经济来源都要失去了。” 那种微妙的蹊跷终于落到了实处,祁纫夏立即反应过来:“是你在搞鬼?!” 赵瑞仪耸耸肩:“小姑娘,说话要讲证据。明明是你妈年纪大了不中用,难道还要留着她拖累厂子的效益吗?” 李素兰扯扯祁纫夏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和赵瑞仪正面起冲突,但祁纫夏岂听得她这么诋毁自己的母亲,脱口就反驳: “年纪大了不中用?那也拜托你看看自己,又比我妈小几岁?我妈妈靠着自己勤恳工作养活家庭,问心无愧,可你呢?你花的钱,有一分一厘是你自己赚来吗?” 这话扫射范围太大,连一旁的王敏华都自觉被波及,忍不住道:“你这个小孩好没礼貌,怎么说话呢?” 一向经不住刺激的赵瑞仪,这会儿却不见愠色,只是在祁纫夏和李素兰之间来回扫视,毫不掩饰轻蔑。 “算了,敏华,谅她妈妈刚失业,心怀怨恨也是难免。”她话锋一转,“不就是工作嘛,在哪里干不是干?我倒是有个不错的职位推荐给你。” 祁纫夏直觉她没好话。 “——我家前两天走了个保洁阿姨,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她的眼里淬着得逞的痛快和怨毒,“李素兰,你要是真的急着找工作,不妨来我家试试啊?月薪一万,肯定比你之前的高。” 饶是李素兰这个脾气好的,听见这话,也不由得涨红了脸。 做保洁不丢人,但是在赵瑞仪家做保洁,简直就是要她们母女尊严扫地。 “谢谢你的好意,”李素兰抢在祁纫夏之前开了口,强撑着体面,“但是我应该还用不上。” 赵瑞仪本就没指望李素兰能接受,闻言也只是冷笑:“行啊,那你就继续穷着吧。不过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别等哪天你女儿急需用钱走投无路,上了某个老男人的豪车,有你哭的。” 这话羞辱到了极点,李素兰万万没想到,赵瑞仪竟能说得这样难听,愤怒质问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的女儿,不可能是你说的那种人!你血口喷人!” 祁纫夏看着母亲挡在自己身前,像面临极度危险时,挺身保护巢中幼儿的孤燕,执拗而勇敢。 “妈,你别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她把李素兰往自己身后护了护,眼神冷漠地从赵瑞仪脸上扫过,“也许她见过谁上了祁建洲的车,从此就开始胡乱咬人,也算可怜。” 赵瑞仪骤然被戳痛处,脸色一青。 但她偏要张扬自己的声势,绝不肯露怯:“你胡说什么!老祁才不是那种人,都是那些狐狸精成天勾引!” 话里自相矛盾之处,简直要令祁纫夏发笑。 她仿佛忽然看透了赵瑞仪的外强中干,接着反问:“哦,那大概就是她认识的人里,有这种先例吧。” 说罢,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王敏华。 对方立刻进入防备状态,如同竖起满身刺的刺猬,同时又惊又疑地看向了赵瑞仪。 赵瑞仪立刻反应过来:“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我才没有……” “没有吗?”祁纫夏不给她说完话的机会,“那就是臆想杜撰了?看来你比我奶奶更需要去看医生,好好治一治你的妄想症。否则这病在祁建洲面前发作起来,说不定,他的车里真的要多几位座上宾了。” 这话无异于狠打赵瑞仪的脸。 她气血上涌,只以为受了奇耻大辱,指着祁纫夏颤声说:“你……你竟然敢对我说这种话?!好,好,我会马上打电话给我认识的所有公司,只要是我能说得上话的地方,永远不会雇佣你妈,还有你祁纫夏!” 在边上旁观的王敏华,完全没料到事情竟然是如此走向。 祁纫夏和李素兰或许尚不知话里轻重,她却心如明镜。 单单一个祁家能做的,确实有限,但赵瑞仪人脉关系广,如果真的挨家打过招呼,祁纫夏或许还能去外企里拼一拼,李素兰倒是真的再难就业了。 王敏华心想,到底在自己的地盘上,事情闹大,对她可没好处。于是笑着拢过赵瑞仪的肩说:“瞧你,不就一个老员工吗,气成这样。来,带你上去喝茶,别在这外头热着。” 她拉着赵瑞仪经过祁纫夏身边,蓦地听见她说了一句什么,只是声音压得低,很快就被聒噪的蝉鸣掩去。 * 李素兰失业的消息,不知怎的,竟然辗转传到了谈铮耳朵里。 接到谈铮电话时,祁纫夏在招聘网站上浏览各类兼职信息。 “听说你妈妈暂时没去工作了,是真的吗?” 他问得很委婉,没有直白讲出“失业”或是“裁员”之类的词汇,似乎在顾及祁纫夏的自尊。 祁纫夏对着招聘要求修改自己的简历,分出心神回答:“是真的。你从哪里听说的?” “……祁家。” 祁纫夏打字的节奏忽而受到影响,接连错了几个字。 她写到在校经历,罗列了自己获得的荣誉,联想到岗位要求,最终还是觉得冗余,用力连按了删除。 从那几声过分重的键盘声里,谈铮听出了什么,解释道:“我去那里,为的是工作,你别多想。” 祁纫夏尽量使自己的语气不要太过生硬,但出来的效果显然不尽如人意:“和谁来往,是你的自由。不用管我。” 谈铮倦倦叹气:“这就是气话了。” 还没到正午,家里空调尚未开启,闷热交加,心底的气恼得了高温灌溉,滋长得很是肆意。 “不然我还能怎么说?”她不隐瞒自己的不爽,“让你不和他们来往?拜托,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她的率性坦诚总被掩藏得很好,乍一显露出来,谈铮反倒有几分欣赏。 “当然要直说。而且你就那么肯定,我不会采纳你的意见?” 祁纫夏轻笑:“我没自信和你那日进斗金的工作比分量。” 第31章 这话再聊下去,很容易演变成缺失重点的论辩,谈铮索性抛开旧话,另起开头:“我这儿有个好消息,说给你听听,应该能让你消气。” “什么消息?” “我有个做建筑工程的朋友,他公司的资料室正好有个空缺职位,年龄和专业都没什么限制,薪水也还过得去。不知道,阿姨有没有兴趣去试试?” 祁纫夏打字的手停了。 “真的?”她半信半疑。 “骗你做什么。” “真的是……‘正好空缺’?” 她不想自作多情,但巧合巧到这份上,实在很难不让她多想。 谈铮听出她的不放心,忍笑说道:“放心,如假包换的‘正好空缺’。其实说白了,这个岗位也从来没有对外招聘过,都是熟人之间相互介绍,我想你们家的情况应该尤其紧急,帮忙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祁纫夏却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长久以来,她和谈铮之间的天壤差别显而易见。而她把谈铮当做值得亲近的朋友,前提即是平等。 为了维持这份岌岌可危的平等,在谈铮认真向她发出实习工作的邀请时,她几次三番地装傻糊弄。 可现在,天平的一端,被人为地加了砝码。 她要做出选择。 谈铮没有催促,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心底却传来一阵声音—— 奇怪,真奇怪。向来只有别人求他办事的份,哪有这样上赶着送人情还担心被拒绝的事? 但想象到祁纫夏此时进退两难的样子,这份疑惑又变得无关紧要了。 他很理解祁纫夏的顾虑。 在某些时候,接受别人的帮助,远比自力更生来得困难。 况且,祁纫夏几乎把“不愿欠他人情”几个字,明晃晃写在了脸上。 “……好。” 过了许久,谈铮终于等来了祁纫夏的答复,声音轻得宛如梦中呢喃,“谢谢你,谈铮。” “我不需要你的‘谢谢’。” 他嗓音低沉,把重音放在末尾两字,一句普通的客套话,顿时有了不同的意味。 像调情。 祁纫夏握着手机,心脏处沉甸甸的,一口气不上不下。她很想张口问问谈铮,既然不需要她的感谢,这样费周章地帮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别无所求? 她不相信。 挂掉电话,祁纫夏看着电脑上刚刚改版定稿的简历,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往外投。 * 这天晚上,祁纫夏失眠了。 起因是她半夜起床上厕所,无意中听见李素兰在按计算器,一笔一笔地加总家中开支。 继白天和谈铮的通话之后,她还没想好说辞,且谈铮同样需要时间和那位朋友沟通,便没有将此事告知李素兰。 大概正因如此,李素兰仍然沉浸在失去生计的焦虑之中,在找到下一份合适的工作之前,她只能做到节流。 回到卧室,祁纫夏睡意全无。 空调开着低速风挡,维持室内宜人的凉爽,她随手拧开床头柜上的小台灯,抱着被子发呆。 目无焦距的杂思当中,尚且清明的思绪迸发出极致的默契,无一不指向谈铮。 她回想起重逢之后,两人相处的点滴,越是回忆,心头那种飘忽不定的起伏感,便愈发强烈。 在不知各自真心几何的情况下,透过谈铮的言行举止,祁纫夏竟然有一种诡异的直觉—— 谈铮,是不是想和她发展点什么? 念头和疑窦一旦生长起来,就很难消弭。 尤其是某些不经意的细枝末节,经过理性的解剖,露出走向明了的骨架之后,祁纫夏已然不敢再想下去。 她攥着被角,背靠着墙,蜷成一团。 记忆突然就回到几天前,王敏华和赵瑞仪经过她身边的时候。 灼心烈阳下,她轻声说出几句话。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可都记着呢。” 凭她自己,或许真的需要十年,甚至不止十年。 可如果有别人。 她也许用不着那么久。 -------------------- 听我狡辩(bushi),真的很快要开始谈了,我可以对着胡萝卜发誓 第二十章 ================== “夏夏,你听我分析——你说的那人,绝对就是喜欢你啊!” 视频通话里,徐今遥兴奋得眼睛放光,“想想看,一个已经工作的精英熟男,空闲时间是很少的,偏偏还经常和你联系。最少最少,他对你也是有意思!” 祁纫夏顶着一宿不得安眠的黑眼圈,看着手机屏幕画面上手舞足蹈的徐今遥,脑筋转动得很迟缓。 她很少有为感情问题纠结的时候,当初面对陈钊的穷追不舍,三言两语就和对方划清了界限,如今举棋不定进退两难,唯一一个想到的对象,就是徐今遥。 出于保护隐私的目的,她没有对徐今遥和盘托出全部事实,对于谈铮的真实身份和职业,都用自己编的假说糊弄了过去。 “你真的确定吗?”祁纫夏托着下巴,“我总觉得,还是得当面问一问才好。” 徐今遥被她的横冲直撞逗得捧腹,“夏夏,你怎么就不开窍呢?这种事情,讲究的就是一个互相推拉,哪有直愣愣上去问的道理?” “可万一是我自作多情怎么办?” “明着问不行,那就暗中试探呗。” “怎么试探?” 徐今遥眼珠一转。 “最笨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 狗头军师徐今遥想出的办法,足足让祁纫夏对着手机尴尬了半个小时。 “你发一条仅他可见的朋友圈,说最近上映的那部爱情电影好看,然后什么也别多说,坐等他回复就是了。” 徐今遥看起来信心满满,“你要相信,真正对你有意思的男人,不可能错过这种暗示。” 祁纫夏半信半疑。 一条简短的朋友圈,她删改来删改去,写了将近二十分钟,总算不觉得言语刻意,设置好权限,终于发了出去。 谈铮会是吃这套的人吗? 她心里有个角落,微弱地疑问。 这种方式,在一些情感博主的文章当中并不罕见,但是据徐今遥所言,此招虽旧,但对于暧昧中的男女,往往有奇效。 朋友圈发出去,祁纫夏把手机丢在一边,不愿多看。 上次改好的简历终究没有投出去,只是犹豫了那么几分钟,岗位状态就变成了“停止招聘”。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继续刷新职位页面,意外见到了一连串的线上兼职,多集中在中小学生课外辅导行业。 薪资当然不如大企业的实习生,但胜在居家办公,时间灵活。 祁纫夏心动了。 她再度调出原先版本的简历,做出微调修改。黎川大学经济专业的招牌很好用,投了几份出去,很快就有hr找她私聊,顺便约了电话沟通。 李素兰在厨房里做菜,高压锅嗞嗞狂响一阵,被减小的灶火安抚下去。 祁纫夏想着谈铮的允诺,应该很快就会有回音,于是早早打起腹稿,准备找个合理的说辞,正式说给李素兰听。 第32章 手机很安静。 祁纫夏仰面躺在床上,没听见任何的消息提示。 天气闷热,晨起时一场雨没下透,厚重水汽浮在空气里,裹得毛孔透不过气。风扇依然被开到最大档,不知疲倦地送着风,但仍是徒劳。 祁纫夏翻身下床,终于忍不住开了空调。 同时打开手机朋友圈。 无赞,无评论,无消息。 那条仅谈铮可见的朋友圈,如石沉大海,迅速地隐没在一堆旅游九宫格和生活吐槽里。 祁纫夏盯着手机屏幕,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患得患失。 谈铮也许根本不会看到他的朋友圈。 而她等的那个答案,真的有意义吗? 祁纫夏怔怔地放下手机。 空调刚刚开起来,冷风很足,她站在离送风口底下,那风仿佛可以吹进她的骨头缝里。 一种内心秩序遭到破坏的荒诞感骤然袭来。 她用力摇了摇头,重新点开朋友圈,准备把自己发的那条删除。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陌生的号码打来了电话。 通话界面显示,该号码的归属地就是黎川当地,是个私人手机号。 瞬时间,祁纫夏想起了和hr的电话约定,生怕迟一步错过,赶紧接起说道:“喂,您好。” “您好。请问,是祁纫夏小姐吗?” 听筒里,干练稳重的男声传来。 祁纫夏隐隐觉得这声音耳熟:“我是。请您这边是……” “我是谈总的助理,凌森。上次在谈总办公室见过。” 祁纫夏诧异,“凌助理?你找我有什么事?” “谈总让我和祁小姐说一声,今天下午五点钟,烦请您到谈总办公室来一趟,届时我会开车来接祁小姐。” 祁纫夏一头雾水。 谈铮不是没有她的联系方式。究竟是多么重大的事,需要由凌森来通知她? 她道出心中疑问:“能告诉我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吗?” 凌森的口风却紧:“抱歉,祁小姐,我们谈总只交代我按时来接您,没有和我讲明白缘由。” 祁纫夏只得应下。 挂了电话,她却忍不住胡思乱想。 莫非是介绍的那份工作出了什么变故?忧色浮上她的眉头。 吃完午饭,一整个下午,祁纫夏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捱到了约定时间,她借口和室友出去吃饭,匆匆出了家门,坐上前来接应的凌森的车。 她没指望能从凌森嘴里问出点什么,一路上倒也安静。到了谈铮的公司大楼,她照旧搭乘电梯直上,凌森在前,为她引路。 “谈总,人带到了。” 办公室里,谈铮对着电脑,正在和外商开视频会议。余光瞥见凌森带着祁纫夏进来,只是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便继续对屏幕讲起英文。 祁纫夏听从凌森的安排,坐在会客区域的黑色皮沙发上等。手边一杯温水,装在印有公司logo的一次性纸杯里,隔好久抿一下。 这会开得比她预想中久。 谈铮在加拿大留的学,说英语却没什么那边的口音,祁纫夏听着,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高中,教材配套的英文听力,就是那副板正持重的腔调。 她张望一圈,没看见上次那本莎士比亚喜剧。 纸杯里的水由温转凉,夕阳的颜色一点点变得秾丽,金黄色的光辉从大玻璃窗里照射进来,落在茶几的一角,形成一个对称的三角形。 谈铮终于收起了耳机。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他起身走到祁纫夏面前,连说着抱歉,“时差摆在这里,没办法,只能这个点开。” 祁纫夏摇头,说自己不介意。 谈铮又问:“不好奇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在等待的时间里,祁纫夏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现在被问起,倒也很是镇定。 “当然好奇,”她说,“为了什么?” “带你看电影。” 祁纫夏当下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心头大石终于落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是虚惊一场。 然后才听出特别来:“看电影?” 她诧异地抬头,碰见谈铮似笑非笑的眼神,间杂几分认真。 脑海里轰然。 心里仿若忽然萌生出怯意,就像高数题演算到最后,明明过程绝对正确,却在填写答案的时候,踌躇不前。 “……什么电影?”她试探地问。 谈铮报出名字。 正是她朋友圈里提到的那部。 两人心里皆已明了,偏偏碍着面子,祁纫夏还要装傻充愣:“你怎么知道我想看这部?” 其实一点都不想。 电影的主演之一,她甚至都不认识。 “我看到你的朋友圈了。”谈铮的回答不出意外。 “怎么样,走吗?顺便请你吃顿晚饭。” 祁纫夏犹豫一下,点了头。 * 她没有预料到,谈铮请她看电影,竟然会包场。 空旷的放映厅里,空气不大流通,祁纫夏看着一排排无人的座位,难以理解谈铮的行为:“为什么要包场?” 谈铮领她到最佳的观影位置坐下,“没人打扰,这样比较舒服。” “打扰”这个词放在这里,显得格外微妙。 祁纫夏不禁多看了谈铮一眼。“你从前都这样看电影?” 谈铮:“很少,一般在家里的影院看。” “……” 祁纫夏后悔自己多嘴。 “我没别的意思,”谈铮怕她误会一般,真诚说道,“我不怎么看热映的电影,基本上拣老片子看。只有那种上映几个月,口碑很不错的,才会在当年之内看完。” 他话音刚落,厅里的灯光骤然间暗下去,电影开始了。 徐今遥指名道姓让祁纫夏提及这部电影,纯粹是因为作为最近档期里唯一一部爱情片,它能制造出来的粉红泡泡,绝对是隔壁儿童动画的几百倍。 而在完全忽视剧情、主演等等因素的盲选之下,徐今遥竟然歪打正着了。 祁纫夏一度担心的无逻辑烂片情节并未出现,恰恰相反,作为新人导演的初鸣之作,它以少女的视角展开,讲述了一段横跨青春与而立的真挚爱情故事。 放映行至中段,当女主角在海边和爱人重逢时,主题曲恰好响起,情节同时被推向高潮。 祁纫夏听出来,那是她挺欣赏的一位女歌手,一时间出了戏,兴致勃勃地想要给谈铮介绍。 可话到嘴边,她才想起此时电影还在放映,实在不好贸然出声,便生生咽了回去。 只是她没克制住自己的眼神,不自觉地往右边的座位瞟去一眼。 不看不要紧。 这一看,她毫无防备地,和谈铮四目相对了。 四下里黑暗,银幕是唯一的光源,谈铮侧着脸,凝神望她,不知维持了多久。 祁纫夏只觉得嗓子干涩,明明放映厅里只有他们两人,却也唯恐惊扰什么似的,压低声音问:“你盯着我做什么?” 不够强烈的光线,反而愈衬得谈铮眉骨深邃,挺直的鼻梁下,薄唇动了动:“你不觉得,男女主角的经历,听上去很熟悉?” 第33章 熟悉? 祁纫夏茫然,脑海里迅速回忆一遍前四十分钟看过的情节。 男女主年少相识,情愫暗生,但因各自学业不得已分开。经年之后,他们先后重回当初的城市,在海边重逢。 熟悉…… 是有点熟悉。 被谈铮的目光包裹,躲闪也是徒劳。祁纫夏还是不肯讲实话,低低说道:“破镜重圆,不都这么个套路么。” “不一样。”谈铮蓦地开口,声调低沉,如同蛊惑,“不一样的。” 祁纫夏凝视他嘴唇张合。 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 第二十一章 ==================== 电影的后半场,祁纫夏全程心不在焉。 谈铮只用一句话,就让他的存在感骤增,让祁纫夏僵硬着不敢转头。 银幕上,重逢后的男女主极尽暧昧,望向彼此的眼神,足以让温度攀升至沸点。 空荡的放映厅只有他们两人,影片里的气氛透过空气清清楚楚地传递过来,好似麻痹神经的药。 祁纫夏如坐针毡,终于在电影放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忍不住借口去洗手间,暂时离了场。 但她不知道,就在她中途离开的几分钟里,影片的情节,是一段相当意识流的情.欲戏。 放映厅里只剩下谈铮。 影厅的音效好,片中主角轻微的喘息和呢喃尽数被耳朵捕捉。屏幕上色调朦胧,如同轻纱笼罩下的一场春日梦境,欲语还休。 导演适时留出一段空镜,以作意蕴深长的留白,又像情事余韵的挥散。 背靠柔软的椅垫,谈铮单手搭扶手,目光倾斜。 左边空着的座位,几分钟前还坐着人。 他回忆她戒备又紧张的模样,明明是个机敏伶俐的姑娘,面对从未探索的领域,竟也会那么无所适从。 还是她说的想看。 覆着薄茧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座位之间的扶手。银幕光影变幻,映在谈铮棱角分明的脸上,平添了一丝难宣于口的欲色。 背景音乐变换。 影片情节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进场门口传来“吱呀”的响动,谈铮闻声,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坐端正身体。 祁纫夏从狭长的过道向他走来,浑然不知刚才错过了什么,抱歉一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 她刚才在洗手间里洗了把脸,鬓角还带着未擦干净的水渍,黑暗中看去,尤为明显。 谈铮挪腿,让她从自己面前侧身经过,目光不着痕迹地顺着她的脸颊滑过。 “没关系。”他说,“就快结束了。” * 不出意料,电影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作为收束。 从影院出来,谈铮带祁纫夏去就近的一家泰国菜餐厅吃饭。 冬阴功汤酸辣可口,祁纫夏抬眼,见对面谈铮心无旁骛地吃东西,终是没忍住内心疑问:“你今天……为什么突然叫我出来看电影?” 谈铮慢条斯理道:“不是你发朋友圈,说想看这部吗?” 一种被当众抓包的心虚感袭来。 祁纫夏想到那段仅他可见的文字,决定吃完饭就把它删除。 这样的情态落在谈铮眼里,无疑是另一重风景。 他当然不知道那条朋友圈的幕后隐情,只是以为祁纫夏被说中心事,自然会羞赧。 心底没来由地一柔。 吃完饭,谈铮把祁纫夏送回家,就此作别。 两人都没明说,但彼此心知肚明,这样的见面,不会是最后一次。 回到家中,祁纫夏低头就给徐今遥发消息,将今日之经过说了个大概。 徐今遥百忙之中依然能抽空秒回:【我敢用我的考研成绩担保,他绝对喜欢你。】 祁纫夏深知,这对徐今遥已经是绝无仅有级别的毒誓,便追问:【可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喜欢我?】 这话不是妄自菲薄。 尽管从小就不乏向她表示好感的男生,可是相比于他们,谈铮还是太特别了。 回想前两次去他的公司,在地下停车场,祁纫夏曾经远远瞧见了几个他公司的女职员。 干练,精致,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我是精英”的味道。 在她的想象中,谈铮喜欢的,更应该是那种人。 而不是还没摆脱学生气的自己。 【夏夏,男人都是看脸的。】徐今遥说得很直白。 【他身边不缺美女。】 【但是缺一个象牙塔里的青梅竹马学霸美女。】 祁纫夏很想纠正,她和谈铮根本说不上什么青梅竹马,但是徐今遥的消息紧接着发过来:【夏夏,你对他有感觉吗?】 感觉? 祁纫夏踌躇了。 【我也不知道。】 【那就是不讨厌,对吧?】 【既然是个家境不错、工作也不错的年上帅哥,不妨就试试呗,而且知根知底的,风险也小。】 徐今遥明显是撮合的意思。 祁纫夏回话,上方的“正在输入中”还在继续。 【就目前来看,这男的挺殷勤的。你要是不放心,就冷下来吊他几天,如果他连这点耐心都没有,你直接拉黑就是。】 徐今遥的招数,看起来颇具情场老手的意味,实际上她也只是从电视剧里活学活用,但一颗为好姐妹出谋划策的诚心不假。 祁纫夏却对着她的话陷入了沉思。 冷处理? 在母亲的工作尘埃落定之前,祁纫夏可没有这种勇气。 但内心一个微弱的声音告诉她,徐今遥说的不无道理。 哪怕谈铮现在对她有点意思,谁又能保证,这种“意思”能维持多久? 一周,一个月,还是一年? 如果只是暂时起了兴致,没过多久就一拍两散,别的不说,她首先会成为祁家几年之内的最大笑柄。 祁纫夏想都不敢想。 盯着聊天界面上和谈铮的对话框,祁纫夏又陷入了两难。 这种两难足实困扰了她几天,但很快就被一位造访的故人,短暂地冲淡。 ——沈蔓来了黎川。 她的航班刚刚落地,就在宿舍群里发了一条语音,豪情万丈地约两位前室友出来吃大餐。 祁纫夏和徐今遥自然应和,不过一直等到三天之后的晚上,她们的约定才迟迟兑现,原因无二,正是沈蔓紧锣密鼓的培训和工作安排。 吃饭的地方,定在黎川市名头很响的中餐厅,徽山居。 名气大,价也贵。 沈蔓定在这里,自然是要请客,理由依旧是不能占大学生的便宜。祁纫夏却和徐今遥私下商量,觉得终究不能总花沈蔓的钱,毕竟她也才刚工作,于是说好,到时候由她俩平摊账单。 好在她们三个的食量都不大,点餐时祁纫夏疾速心算,估价还在自己能够接受的范围内。 “蔓蔓,你这家新公司怎么样啊?福利待遇好不好,领导好说话吗?” 落座没多久,菜还没上,徐今遥就迫不及待地问。 她如今正在苦哈哈地埋头书山,对职场生活的好奇倒是越来越强烈,她自比这为拉磨驴前面的胡萝卜,全指着未来激励自己。 第34章 “工资高了一些,不过我不太会理财,还是月光,”沈蔓耸耸肩,“倒是同事关系和工作氛围,比上家强了不止一点,领导也特别好,真的。” 祁纫夏问:“包括你上次说的那位施总?” 沈蔓连连点头:“对,大小领导都很和气,尤其是她。可惜,这次来黎川,她大概是不走了,要调回集团总部任职。” 她说罢叹气,“我们施总真的很好。之前我刚进公司,又怕太勤快被甩活儿,又怕什么都不表现被淘汰,中午上天台发呆,正巧碰上她,安慰了我好久。” 这倒不多见。祁纫夏不觉也开始另眼相看:“听起来,确实是一位温和的领导。不过人往高处走,这样的人,应该不会一直待在分公司,何况又是老总的女儿。” 说话间,清蒸鲥鱼和蟹粉虾仁端了上来。 一盘鲥鱼的价格,几乎就占了这顿饭总价的一半,祁纫夏和徐今遥固然肉疼,但头一回真切见它端上餐桌,好奇心更盛,同步动筷子品尝。 “行吧,算是对得起价格。”徐今遥百感交集地说。 同样是鱼,活在水里的时候,尚且没分出高低贵贱,死了端上餐桌,身价倒是变得泾渭分明。 祁纫夏以眼神表示对徐今遥的赞成,咀嚼得慢条斯理,唯恐囫囵咽下去尝不出味道,辜负了自己的钱包。 满打满算,沈蔓离开黎川,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她却像是攒了一箩筐的话,怎么说也说不完,徐今遥几次提醒她吃菜,沈蔓皆是象征性地夹了几筷子,又停下来说话。 好不容易等到她口干舌燥停下来喝汤的间隙,祁纫夏向徐今遥递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点一点头。 “蔓蔓,我去趟洗手间,马上回来。”祁纫夏发挥演技,暂且离席。 离开沈蔓的视线范围,祁纫夏直奔收银处。 “结十五号桌的账。” 收银员在机器上操作几下,很快调出账单,对祁纫夏道:“十五号桌总计消费一千二百七十三元。请您核对下账单。”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听见对方清晰准确地报出这个数字,祁纫夏的表情仍有瞬间的失控。 她向收银员说了句“稍等”,拿手机拍了账单给徐今遥发过去,没几秒便收到了半数金额的转账。 附带一个哭脸表情。 祁纫夏付了钱,银行的支付短信很快就跳出来,提示她卡里余额。 和那个数字面面相觑一会儿,祁纫夏锁了屏,从漆黑玻璃上看见自己未曾展眉的脸。 收银台正靠餐厅大门口,从这儿进门,左右两边一水的中式仿古灯架,既为照明,也为引客。最后一盏纱灯挨着楼梯口,往上就是二楼。 听沈蔓说,上面都是包间,对消费有些要求。 祁纫夏心中做着数□□算,循两侧光源开辟出来的原路折返,忽地一恍神,前面似有个极其熟悉的背影闪过。 很像谈铮。 她脚下迟滞,思绪不由自主地跟着乱了,在原地怔忡片刻,再仰望那截曲折的楼梯,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祁纫夏自嘲地摇摇头,觉得应该是自己看错,提步往回走。同时在心中宽慰自己,最近发生的好几件事都与他有关,偶尔的眼错不足为奇。 随后安然往回走。 和楼下大厅的喧嚷热闹不同,二楼是另一个天地。 白墙青砖,假山造景,如入园林。即便仅有一层之隔,但隔音做得极佳,甫一上楼,便听不见楼下的任何嘈杂。安静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降真香气味,很是怡神。 沿走廊,经过一间间包厢,谈铮停在了最里的一扇门前。 厚重的红胡桃木门上,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牌子,正面用端正的柳体写着包间名——“青棠”。 推门而入,宽阔的黑色大理石餐桌边,只坐了一人。 谈铮落座,语气淡淡:“抱歉,公司有事,耽搁了一阵。” 施慕微笑回应:“没关系。” 她的外套搭在椅背上,身上穿着一件杏白的丝质衬衫,长卷发齐胸,耳边一对圆润的澳白珍珠耳坠,大方得体。 “不过,我不喜欢等迟到的人,所以菜已经点好了,没有顾虑你的口味。”施慕又说。 谈铮不以为意:“随你。我不忌口。” 简略的交流并未使得包间里的空气活泛,反而更像是陷入一潭阻滞的死水。 两人对视一眼,如两座相顾无言的冰山。 还是施慕先说的话。 “谈总,对于今晚的这场相亲,你有什么想法吗?” -------------------- 关于更新频率的说明: 开文这么多天,一直保持着日更的频率,一是仗着有存稿,二是想上育苗有个曝光。但是两个多星期过去,存稿已经渐渐紧张起来,加上作者本人还有本职工作,码字手速有限,为了避免今后陷入断更窘境,所以从今天开始应该就保持隔日更的节奏啦。虽然我本人写作水平一般,但坑品还行,而且这本大纲已经写完,肯定会有始有终结尾的。 另:下本应该会暂别现言,写个古穿,是我签约之前就想写的梗,当做拓展赛道的练笔了,文案写好之后会放预收出来,有缘看到的宝子可以随缘收藏,感谢 第二十二章 ==================== 谈铮拿起桌上的紫铜茶壶,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包间的消费有要求,用的茶水自然也是上佳,头春头芽的金骏眉,茶汤恰如起名,呈现出金黄的琥珀色,澄澈清润。 出于礼貌,谈铮用眼神询问施慕,是否需要茶水。 对方略一摇头:“不必,我不渴。” 他随即将茶壶放归原位。 “家里让来的,”谈铮正面回答她刚才的问题,“不知施小姐……” “同样。”施慕说道,“看来情况还不算太糟,至少,我们在这方面还能达成共识。” 谈铮浅浅微笑:“你说的共识,何解?” 施慕言简意赅:“现阶段没有恋爱的打算。” 茗茶香气在鼻间轻轻漾开。 “很巧,我也是。” 短暂的沉默过后,停滞的空气忽然畅快了起来。 施慕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往椅背一靠,难得露了笑:“行,那就说好,回去之后,我们各自和家里回绝,理由随便你想,别太难听就行。” 谈铮点了头,表示并无异议。 这次见面比他预想中容易太多,本以为会碰上一个骄横的千金大小姐,没想到对方竟和自己抱着同样的心思,着实令他意外。 谈钧当初和他说起这件事时,也曾介绍过施家的条件。 施老先生是他们母亲孟宁的老师,膝下独子,也就是施慕的父亲,厌倦了先辈的宦海浮沉,投身商业,竟然也做得风生水起,多年前就上了市。 施慕作为施家独女,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外地分公司历练,近期才定下来回黎川。施母来探望孟宁时,两人偶然提起两个小辈,竟都还是孑然一身,便商量着介绍二人相识。 如此,才有了今天这顿饭局。 服务生敲了敲门,推车进来上菜。 第35章 虽说施家的主营业务和谈铮完全不在相同领域,但同为年轻的掌权人,两人其实有不少共同话题。就这么吃着聊着,原本的相亲局,硬是被他们扭转成了一场小型的股市研讨会。 施慕暗中感叹自己运气好,没遇上什么难缠的公子哥,但是看着样貌气质都相当出挑的谈铮,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 “来之前,我妈和我说……据你家里人声称,你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是真的吗?” 谈铮坦然承认:“是真的。” 这显然超乎了施慕的预料。 她自己尚且有过两段恋爱,虽然结尾并不愉快,但她始终认为,适当地释放荷尔蒙是调节身心的方式之一。 “为什么?”她问。 谈铮单手拢住陶制的撇口杯,掌心感受着滚烫,笑意不减:“施小姐,人要是处在不间断的赛跑之中,是完全分不出心力去恋爱的。” 施慕何其通透,当下就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很不厚道地耸耸肩:“请原谅,像我这样没有兄弟姐妹的人,很难共情你的境遇。” 谈铮不语,嘴角的笑仍在,眼里却降了温,仰头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 两人都没打算久留,依着章程礼节吃完饭,前后脚出了包间——施慕在前,谈铮被一通工作电话耽误,稍稍滞后。 处理了一桩心头大患,施慕心情愉悦,脚步轻快地往停车场走。 还未走到自己车前,她却先听见一声兴奋的呼唤:“施总!” 施慕回头。 “沈蔓?”她惊讶地认出来人,居然是自己公司的新人下属,“好巧,你也来这里吃饭?” 沈蔓笑得灿烂,“和大学室友来的,两个大三的小学妹。” 施慕望向她身后,确实站着两个和沈蔓年纪相当的年轻女孩,于是笑着和她们打招呼:“你们好,我是沈蔓的公司同事,施慕。施展的施,倾慕的慕。” 从沈蔓的描述里,祁纫夏早就知道,这位施总正是她们集团的未来掌门人,前途不可限量,此时却只说是沈蔓的同事,十分谦和,心中不觉也多了几分好感。 “施总您好,我叫祁纫夏。” “我叫徐今遥。” 说话间,祁纫夏暗暗打量施慕,不禁在心底惊叹,沈蔓所形容的美丽和气质,还真是半分不掺假。只需看她举手投足,便知其家世修养极佳。 施慕微笑看向两人:“都是大三的学生?” 她们颔首。 “还有一年毕业,”她若有所思,“现在做什么打算?” 她接连提问,语气却甚为温和,不是高高在上的诘问,反倒更像大姐姐的关切,令人如沐春风。 “准备读研究生。”祁纫夏如实道。 徐今遥补充:“夏夏比我厉害,基本上确定保研了,我还得等十二月份的考试。” 施慕并未对这种差异加以评判,和煦笑道:“条条大路通罗马,读书也好,工作也罢,都是历练和成长的方式。你们这么年轻,多的是试错的机会,加油。” 徐今遥嘴快道:“施总,你也年轻啊,不仅年轻,还是个漂亮富婆。” 她单纯清澈的眼神大大降低了这句话的恭维成分,施慕忍俊不禁,笑声里却不全是愉悦。 “那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要来……”她话说半截,想到了什么似的,及时把后半句话闷回肚子里,改作道别,“时候不早,我还有事,就先失陪了。” 三人亦识趣,没再多说什么,顺施慕的话道别,目送她坐进车子,驶离停车场。 帕拉梅拉的红色尾灯有着夺目的绚丽,让祁纫夏短暂走了神。 再回首时,汽车已化作远方道路上的一个光点。 如天上遥远的星辰。 祁纫夏无声地叹息,转过身,试图将自己和这幅繁华景割裂。 才抬眸,眼见着店门口的融融灯火里,走出来一个冷暗色调的人。 身影逐渐和楼梯口的那个错觉渐渐重合。 祁纫夏一惊,用力眨了眨眼。 人还在,没消失。 不是幻觉。 她实在没想到竟真的在此遇见谈铮,脑子有瞬间空白,一股气胀在胸口,说不上是喜还是忧。 几乎未经任何思考,她当即遵循着身体的本能反应,重新转了身。 不知为何,祁纫夏不希望谈铮看到她。 更不希望他们彼此认识的这件事,为自己朋友所知。 沈蔓还在为另两人抢先付账的行为耿耿于怀:“你们两个,从实招来!是谁出的主意!” 徐今遥笑嘻嘻地扯了扯祁纫夏的衣角:“我俩同谋。怎么着,二比一,你输了。” “你们狼狈为奸!你们,你们……” 沈蔓正捶胸顿足,视线里不断迫近的人影,忽地吸引了她的注意。 “欸——”沈蔓惊奇道,“你们看,居然有个超正的帅哥哎!” 徐今遥闻风而动,立刻回过头,不出一秒,发出和沈蔓同样的惊叹:“我去……这是什么职场剧里走出来的霸道总裁啊……” 她戳戳一旁的祁纫夏,悄声说:“夏夏,你快看,西装精英男!有没有比追你的那个帅?” 徐今遥当然不知道,她拿出来作对比的双方,实际上就是同一个人。 身边二人都齐齐调转过去视线,此时若仍毫无反应,只会显得反常。祁纫夏不得已,只得跟随她们的目光方向望去,干巴巴地夸赞:“确实……挺好。” 谈铮径直朝她们走来,越来越近。 心定如祁纫夏,头一遭觉得站不住,于是岔开话题,想要离开此处:“不是说要打车吗?我们去正门叫车,应该会更方便吧?” 徐今遥却说:“我在网上看过食客留言,这边叫车,就得定位在停车场,否则前面就是单行道,司机不好掉头的。”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祁纫夏深深感到命运的玩弄,余光里瞧着谈铮渐渐走近。 这个距离,他绝无可能看不到自己。 偏偏沈蔓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点开打车软件,一边随口乱猜:“说不定他就是过来搭讪的呢?” 徐今遥立刻摘清自己:“那可不行,我是有男朋友的人。你们俩倒是还能商量商量。” 沈蔓慢悠悠道:“别带我。姐这几年只准备专心搞钱,对男的暂时没兴趣。” 话毕,她和徐今遥默契地相视一笑,不约而同把目光转给了祁纫夏。 不能更明显的明示。 放在平时,祁纫夏自然会正气凛然地回绝,但今时不同往日,万一她这边才否认,另一边的谈铮却上来熟络打招呼,谎话不攻自破,反倒更显得她心中有鬼。 祁纫夏强装镇定,实则心里已经没了什么底气,含含糊糊道:“你们别乱说。”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试着给七八米开外的人递过去一个眼神,含义只有一句: 别说我们认识。 至于谈铮的视力有没有好到那个份上,祁纫夏不得而知,只能祈祷天遂人愿。 身旁的沈蔓和徐今遥还在打趣,可是祁纫夏已经无法去分辨她们在说什么。 第36章 她明明没有再和来人对视,却能感觉到他的灼灼目光,定是一错不错地落在自己身上。 呼吸更乱。 谈铮以如此出人意料的方式,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绪。 身后突然传来车辆解锁的声响。 三人齐齐往后一看,只见暮色里,一对车灯低调闪了闪。 徐今遥恍然大悟,“嗐,原来是咱们挡了人家车的路了。”她开玩笑地拍打一下沈蔓的胳膊,嗔怪道:“就你想象力那么丰富。” 沈蔓乐不可支,和她们往边上挪了几步,“我不也是随口一说嘛。人家夏夏还没说话呢,你急什么?” 徐今遥撇撇嘴,不理会她的揶揄,另起话题:“别的不说,这男的肯定有钱。你们看他那车,宾利!没个几百万根本下不来嘛!” 沈蔓附和:“我们这是碰上真的高富帅了?行啊,赶紧沾沾空气里的财运……” 祁纫夏跟着她们让道,眼见终于不在谈铮前进的方向上,悄无声息地松开紧攥的拳,掌心早已一层冷汗。 她这会儿才有心情和沈蔓开玩笑:“照你这么个说法,哪用得着来停车场,天天往你施总办公室走一趟,准保沾得够够的。” 沈蔓和徐今遥顿时笑作一团。 年轻女孩的清亮笑声,脆得如同玻璃风铃,祁纫夏终于完全放下警惕,任由她们笑闹。 而下一瞬,这铃音却碰了壁。 “这张电影票,是你的吗?” 男人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像平地骤起的大风,先欲迷人眼,然后乱人心。 祁纫夏心神全乱。 随后,一张有折痕的电影票根,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到她面前。 -------------------- 第二十三章 ==================== 那天去看电影,由于事先不知情,祁纫夏穿得很寻常,短袖牛仔裤,懒得打伞遮阳,就外罩了一件轻薄的防晒衣。 在影院门口检票进去以后,票根便被她顺手揣在了口袋里,一直没有拿出来。今天她穿着同一件防晒衣,口袋松垮,票根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出来,连祁纫夏自己都未曾察觉,倒是被谈铮看见了。 薄薄的纸片如呈堂证供,摆在祁纫夏面前,使她有短暂的失语。 “我看见它从你的口袋掉出来。”似乎是担心祁纫夏拒不承认,谈铮合情合理地补充。 “……是我的。” 身边两道玩味的眼神,炙热得如同探照灯,祁纫夏额头上泛了一层薄汗,只能硬着头皮伸手去接,“谢谢你,先生。” 她在“先生”二字上格外重了音,竭力提醒谈铮,务必保持住互不认识的表象。 哪怕她深知,这种特意拐个弯过来捡纸片的行为,本身就很耐人寻味。除非对方是个见不得地上出现任何垃圾,且身体力行环保主义的优秀市民。 谈铮…… 还真不像。 她的故作镇定,却尽收谈铮眼底。 他扪心自问,自己确实没有以他人之无助来取乐的爱好,但祁纫夏那幅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难得让他起了些玩笑心思。 毕竟,无论生活还是工作,千方百计装作和他不认识的,祁纫夏还是头一个。 纸片即将触碰到祁纫夏指尖的一刻,谈铮忽然往回收了收。 祁纫夏错愕地抬眼。 “这部电影评分不错,”他很刻意地摆出平时和下属开会的庄重表情,仿佛只是个一时兴起的专业影评人,“你也是这位导演的影迷吗?”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祁纫夏措手不及。 谈铮对于“装不认识”的理解,似乎和她出现了本质上的偏差。 况且以她对谈铮的了解,这种偏差,绝对掺了故意。 心里鼓点一错,祁纫夏瞬间起了较劲的心思:“抱歉,我不是。” 偏不给他留接话的余地。 谈铮听出她的话外音,强忍住唇边笑意,不无遗憾道:“哦,那实在可惜。我本来以为遇到了同好,原来是我冒昧。打扰了。” 他演起真诚,确实相当精湛,目送他背影时,连徐今遥都忍不住悄悄附在沈蔓耳边说:“原来是粉丝认亲失败,真可怜。” 沈蔓嗤笑:“你别天真。这男的看起来目的不单纯,多半是打着影迷的旗号来和夏夏搭讪的。” 她不知自己无意中道破真相,又对祁纫夏道:“夏夏,你什么时候去看的电影?好像就是这一周上映的。” 徐今遥蓦然想起祁纫夏曾和自己提过的那位神秘男子,兴奋地张口就说:“我知道,就是有个……” “就是几天前的事,”祁纫夏抢先说道,及时拦住了徐今遥的话头,“没多久。” 沈蔓饶有兴致地说:“巧啊,我也刚看的,和公司同事一起。” 她眼珠转了转,“所以,你觉得那段戏拍得怎么样?” “哪段戏?” “就是‘那段’啊。” 祁纫夏不明就里,投过去一个茫然的眼神。 沈蔓见她不开窍,叹口气,把话挑明:“动作戏,在床上滚来滚去的那种戏。” 祁纫夏瞳孔剧震。 还有这段戏? 她怎么不知道?! “你确定?”她失声惊问,“我没看到那种情节。” 沈蔓眉头一皱:“不会吧?虽然那一段拍得的确比较朦胧,但很明显就是情欲戏,成年人不可能看不出来。你再仔细回忆回忆?” 祁纫夏认真想了想,还是否认:“我真的没有印象。” 同时提出另一个不靠谱猜想:“我看的那场,会不会是删减版?” 沈蔓哭笑不得:“夏夏,你开什么玩笑,全国上映的电影,怎么可能突然冒出来一场删减版?” 那就更匪夷所思了。 沈蔓道出自己的猜测:“你在看电影的时候,是不是睡着了?” “当然没有,我……”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确实没有睡着。 但曾经中途离场。 “……‘那个’片段,”祁纫夏声音滞涩,“它前面的情节,是什么?” 沈蔓满脸的“我就知道如此”,耐心和祁纫夏介绍:“男女主重走校园,发现他们之前的误会,正式解开心结,然后就水到渠成,彼此交融了呗。” 她的介绍简短而形象,逐渐和祁纫夏记忆中自己离席前的银幕光影重叠在一起。 严丝合缝。 祁纫夏的记忆力好,甚至还能清晰无误地想起,她背身往放映厅门口时,环绕立体声的音响中,正传来女主喃喃轻唤男主角名字的碎语。 她的头皮骤然一麻。 如果真是如此,那谈铮岂不是…… 口袋里揣着的电影票倏然间有了实感,那样轻软的一张纸片,却忽如一团愈燃愈烈的火,热度直直灼进肌理。 所以独自一人坐在影厅的那几分钟里,谈铮在想什么? 祁纫夏的表情凝固了。 * 回家已是晚上将近十点。 祁纫夏关上自己卧室的门,锨亮台灯,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电影票。 纸是热敏纸,折痕处和边角的字迹已经有了变淡的迹象。物是死的,回忆却是活的,前几日种种,走马灯一样地浮现在祁纫夏眼前,不比梦境来得真切,却全然笼罩住她的心头。 第37章 谈铮的电话便是在此时打来的。 “睡了吗?” 祁纫夏听他明知故问,对他的来意已有揣测。“还没,刚到家。” 下一句话就是开门见山:“今天在餐厅门口,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祁纫夏默然几许,轻声说道:“我的朋友也在。她们不知道我和你……认识。” “不想介绍我和她们认识?” 这话问得祁纫夏心神恍惚,下意识脱口而出地问:“以什么身份介绍?” 谈铮泄出一声很轻的笑,如羽毛拂过她的耳窝。 “你想以什么身份?” 问题被抛回来。 他最擅长这样的反客为主。 祁纫夏摩挲着手中的纸张,一点点抚平褶皱,似乎要借着这种重复性动作,静一静刚才那颗过于冒进的心。 她无端有个感觉:谈铮不是在提问,而是在前方设了口毫无障目的陷阱。 他要愿者上钩。 电话听筒里沉寂很久,她没等到碰及对方耐心的边界,温声说道:“这个问题,我得过一阵子才能回答。你别问原因。” “好。” 闹钟表盘上,秒针一圈一圈地转,祁纫夏施完缓兵计,才想起这晚的巧合,于是又问:“你今天怎么去了徽山居?” “见客户。”谈铮语速如常,“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祁纫夏:“没怎么,就是单纯觉得巧。黎川这么大,有档次的餐厅多了去了,没想到你偏选了那儿。” “是够巧的……”他意味不明地重复,“不过话说回来,那张电影票,你后来如何处置?” 说起这个,祁纫夏有些负气,“还能怎么处置?当然是丢进垃圾桶里。” 谈铮自然觉得她在玩笑,故作叹惋:“那倒是可惜。你也不早说,我直接帮你丢了就是,何必这一来一回的浪费时间。” 祁纫夏强压住嘴角弧度,一手拉开抽屉,把那张电影票票根放进深处,“那怎么行,谈总不是那位导演的影迷么?让您亲手把您偶像的电影票丢进垃圾桶,我可真是罪过了。” 谈铮笑意闷在胸腔,听出这是她心情不错的信号。 他想起一事:“上次和你说过关于你妈妈工作的事。我后来再去问了一问,对方说没问题,让你妈妈下周一去报到就行。” “不必谢我。” 他如同通晓读心术一般,在祁纫夏感谢的话即将脱口而出的那刻,及时制止道,“举手之劳而已。” 祁纫夏过了好久方说道:“你不让我谢你,可这份人情,我还是要记着的。” 谈铮:“又没急着让你还。” 那就是要还的意思。 有借有还才是处世之道,他没有放言无需还人情,反而让祁纫夏放心;但最难还的债,无疑就是人情债,一句“没急着”,又把她好不容易才放下的那颗心,晃晃悠悠地悬吊起来。 “我还不起太贵的。”为防万一,她如实说道。 “不会让你还太贵的。”谈铮说。 如此听来,倒像是生杀予夺的权力全都在他。祁纫夏自然而然地有些抗拒这个事实,正想再说什么,谈铮的话便紧接着过来了。 “好像,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 话锋转得太快,祁纫夏难得茫然了片刻,才说:“……嗯,你还记得。” 她生日在八月上旬,数着日历上的日子,确实渐渐近了。 祁纫夏不明白谈铮为何突然提及这个,总不可能他刚刚帮自己母亲解决了工作问题,转头又要再送她一份生日大礼。 入了夜,蝉鸣分贝却不减,恰好他们居民楼边就是一排榕树,即便窗户已经关得很严实,依然可闻树枝梢头的聒噪。 噪音衬托下,反而逾显得听筒里极静,仿佛是两个通过移动信号串连在一起的真空世界。 “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我误打误撞,陪你过了个生日。” -------------------- 第二十四章 ==================== 从小时候起,祁纫夏过生日的流程就很简单。 提前去家附近的蛋糕店订好蛋糕,在李素兰下班之前领回家,然后只需等着李素兰回家,母女两人共同吃一顿温馨的晚餐,便是全部。 十岁那年的暑假,祁纫夏迎来自己的第一个两位数生日。 那天午后下了雨,且是极透的大雨,到了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空气中竟是久违的湿润凉爽。 趁着雨停,祁纫夏一路小跑到熟悉的蛋糕店,拎着圆形的包装盒,脚步轻盈地往回走。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意外看见了谈铮。 彼时的他,还只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眼角眉梢却已经很有成熟的影子。版型简单无修饰的衬衫被他穿在身上,半点不显得寡淡,反而更加凸显少年人的一身清俊。 他双手插在兜里,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脖颈像被很重的心事压低。 即便隔了一段挺远的距离,祁纫夏依然能感受到他身上的低气压。但短暂的犹豫过后,她依然选择上前打招呼。 “谈铮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谈铮一回头,见到她的瞬间,眼里只是闪现过一丝意外:“哦,是你?” 但很快反应过来:“没错,你家是在这附近。” 祁纫夏在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里,也算是高个,不过和进入拔节疯长的青春期的谈铮相比,差得还是太多。 她才刚到他胸口,不得不费劲地抬头仰望:“你来这里散步吗?” 仁化路一带既无景点,也无商圈,对于谈铮突然出现在此处,祁纫夏小朋友能想到的最顺理成章的理由,就是散步。 谈铮闻言,轻轻眨了眨眼。 “散步……”他低头笑了笑,“这么说,也可以。” 他很快就注意到祁纫夏手中的包装盒,诧异地挑眉:“今天是你的生日?” 祁纫夏用力地点头。 “生日快乐。”谈铮说,“可惜我没有提早知道,不然一定给你准备礼物。” 祁纫夏生怕他误会自己是在索要什么,连忙摆手:“不用,你已经祝我生日快乐了。” 于她而言,谈铮虽和祁家走得近,却从不和他们沆瀣一气,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代名词,何其高尚。 和这种人讲礼物,太俗气了。 祁纫夏很深沉地想。 耳边忽然有清脆的叮铃声。 一辆兜售气球的自行车,不紧不慢地顺着人行道驶过。 后座上绑缚着一大串五颜六色的气球,如孔雀开屏的尾巴,拱聚成一大簇漂亮的形状,恰似拖曳了满满一车的童趣美梦。 祁纫夏的目光不自觉地被那辆自行车牵走了。 绚丽的颜色,对小孩子有天生的吸引力。 谈铮当然注意到她焦点的转移,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自然而然就明白了什么。 他在心中感叹,果然还是小孩子,下一秒,不慌不忙地朝那辆的自行车走了过去。 再回到祁纫夏身边时,他手中已然多了一串色彩缤纷的气球。 “喏,送你的。” 他把气球塞进祁纫夏手里。 第38章 祁纫夏懵懵地接过,抬眼细看那一大串颜色各异的气球。 是最近在学校里很流行的苹果气球,球如其名,末端有个凹陷,状如苹果,一大串呼呼啦啦地扎在一起,花团锦簇似的热闹。 她没买过这种气球,也不知道价格几何,只是朦朦胧胧觉得自己不该接受。 “其实……”她磕磕巴巴地说,“其实真的不用。” 谈铮微笑:“我难得跟一个小朋友有缘,送你的,就拿着。再说这又不贵。” 他的话莫名让人心安,至少对于十岁的祁纫夏而言,听他说完,确实有了伸手去接的勇气。 一串赤橙黄绿青蓝紫,仿佛一个又一个的彩色玻璃泡泡,祁纫夏握在手里,感受到了与之不符的沉甸甸。 礼尚往来的道理,她懂得,于是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你送了我礼物,那要不要……去我家吃生日蛋糕?” 出乎她的意料,谈铮答应得很爽快:“好,顺便陪你吹蜡烛许愿。” 就这样,他第二次去了祁纫夏家里。 这天李素兰下班早,一回来就看见门口多了双男鞋,起初还吓了一跳,后来在客厅里看见来人是谈铮,她才稍稍安心。 从女儿口中得知事情始末,李素兰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做了三个人的饭,热情地招呼谈铮:“来,小铮,洗洗手吃饭了。” 桌上都是家常菜,要论实打实的价格,当然比不上谈铮家里的,但李素兰厨艺不错,这样平凡的烟火气于母女二人是寻常,但于谈铮,却是少有体会的恬然温馨。 “李阿姨,您做饭真的很好吃。” 冷不丁被夸赞,李素兰倒是不好意思,“哎,肯定比不上你们家里的。如果还有什么想吃的,跟阿姨说,阿姨再给你现做。” 因着一会儿还要切蛋糕的缘故,每人盛的米饭都不多,谈铮用筷子挑了晶莹的白米,淡淡笑了笑:“李阿姨,您家的菜很好,已经够吃了。” 祁纫夏听他们说话,悄悄把碗里的葱花撇在餐桌上,下一秒就听李素兰对她说:“你看,小铮吃饭多有样子,什么都不挑。” 她顿时心虚,用小碗遮掩住杰作,和母亲对上眼神,古灵精怪地笑。 谈铮:“我们家规矩比较多,吃饭如果挑食,是要挨骂的。” 李素兰笑问:“有你这么出色的孩子,你爸爸妈妈也舍得骂么?” 谈铮眼里的光倏而一沉,吃饭的动作慢下来:“不是我爸妈,是我大哥。” 李素兰惊诧:“你大哥?他年长你很多吗?” “四岁。” “那也不算太多。” 自进门起,李素兰便看出谈铮今天心情不佳,听他讲起家中,隐约猜到其中关窍,“听说,你还有个双胞胎兄弟?” “嗯,二哥。” 他似乎猜出李素兰想说什么,紧接着补充道:“他和大哥关系好。” 李素兰微愣神,意识到自己无意中点破了他的伤心事,再开口时,语气带着明显的宽慰和歉然:“怎么说都是一家人,要是有矛盾,大家说开了也就算了。你是好孩子,连阿姨都喜欢你,何况是你的哥哥们呢。” 谈铮礼节性地应承,侧过脸往身边看去,祁纫夏却还在和葱花斗智斗勇。 李素兰不让她往桌上扔,她就在碗里开辟出一个小角落,专门堆放那些绿油油,神情专注,好似这就是全天下最要紧的事,外物皆与她无关。 他不自觉地笑了笑。 吃完饭,到了点蜡烛和许愿的环节。 蜡烛是谈铮帮忙插的,整整十根,不多不少。关掉室内所有灯光,祁纫夏戴着蛋糕店赠送的折纸皇冠,虔诚地闭上眼。 呼—— 蜡烛被吹灭。 棉芯燃烧过后的淡淡焦味,和蛋糕的甜香混在一起,形成一种质感粗粝的味道,谈铮用力吸了吸,竟然有些诡异的上头。 那几年,关于植物奶油和动物奶油的争论,还没起什么波澜,商家用的多是前者,既容易塑形,价格也有优势。 谈铮浅尝了一口,便发觉这甜味似乎过于腻人了,好在蛋糕胚味道尚可,于是将表面薄薄一层奶油拂到纸盘子里,只挑松软的蛋糕胚吃完。 祁纫夏却不觉得。 她今天是寿星,理所应当地占有了最漂亮的一朵裱花,端端正正地装在盘子里,散着甜蜜的馨香。 这个暑假值了。 抿完一小口奶油,她快乐地想。 系在门口的苹果气球轻轻飘动,像无声的回应。 *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明了——祁纫夏今年的生日,谈铮有所打算。 至于打算的是什么,他没明说,祁纫夏也没细问。 有些事情,戳开了点明了,未必就比藏着掖着有意思。 不过谈铮那边既然已经带来准信,祁纫夏便不再瞒着李素兰,与她讲了新工作的事。 当然绝口没提谈铮,只说是自己认识的学姐介绍的。 李素兰不疑有他,周一按照地址去了公司,试岗一天,回来告诉祁纫夏,说工作内容能胜任,就是工资开得太高,比原先多出两千来块钱,她拿着不踏实。 谈铮没说过薪资待遇的问题,祁纫夏也略微意外,但还是劝母亲先做着,工资的事情,容她去和那位“学姐”打听打听。 打听的结果几乎是可以预料到的。 谈铮给出的说法是,那个岗位的工资原先就开得高。 “都是靠关系的,给人家的待遇当然不能太差,不然和打发叫花子似的,多寒碜。” 祁纫夏不傻,听出来他有点想要一笔带过的意思,但此时再追问显然也没什么意义,毕竟解释权本来就在他那儿,随他怎么说。 于是也没多问,只告诉李素兰,岗位工资本来就那么高,让她安心做下去。 其余时间,祁纫夏也没闲着。 不久前她在网站上投了几份中学生作业辅导的线上兼职,收到了不错的回音。和hr简短电话沟通之后,她开了视频通话,在对方的监督下,做了几道高中数学题作为测试。 当了十几年的学生,做题一事,完全处在祁纫夏的舒适圈之内。 她提交答题结果没多久,入职邀请就如约而至。 【欢迎小祁老师加入我们的团队~咱们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负责在后台解答同学们拍照上传的各种难题,薪酬和答题数量以及难度挂钩哦。希望小祁老师尽快适应我们的工作氛围,帮助同学们取得更好的成绩!】 内部沟通软件上,祁纫夏才刚刚登录,就收到了来自主管老师的信息。 鼓舞士气之意显然。 不过祁纫夏早和hr旁敲侧击过,就算是他们团队里答题最多的人,一个月能领到手的,也不过一千多块钱。 毕竟是兼职,上限摆在那里。 但她看得开,有进账总比坐吃山空好,况且在徽山居请沈蔓的那一顿,对她的钱包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实在需要回血。 大三学生祁纫夏,竟然在这个暑假,过上了每天早起做题的规律生活,实乃奇闻一桩。 她和徐今遥说起此事时,对方忍不住在电话里痛心疾首:“夏夏,你直接去做高中生家教,保准能赚三五倍的!” 第39章 祁纫夏一本正经道:“我最怕那种。万一碰上个死活教不会的,我怕我会气得跳起来。还是隔着屏幕,各自相安无事为妙。” 她对自己的耐心评估很准确。 李素兰不在家的中午,如果懒得进厨房开火,祁纫夏一般去小区门口的小餐馆解决。 只是,每每路过一楼那间已经出售的套房时,她总忍不住驻足几秒。 这房子一直没住进人。 她甚至贴着门上的猫眼往里窥视,十足的变态架势,但里头黑洞洞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只得作罢。 径自下楼时,她一边摇头一边自嘲—— 祁纫夏啊祁纫夏,你到底想看到什么呢? 答案藏着,她不敢说出来。 -------------------- 第二十五章 ==================== 祁纫夏生日的前三天,她的某张银行卡收到了一笔十万元的转账。 汇款人,祁建洲。 这是祁纫夏每年生日前夕的固定节目,也是祁建洲展示他为数不多的良知的时刻。 小时候,这些钱都是李素兰帮忙收着,为此专门开了一张银行卡;等到祁纫夏年满十八岁,李素兰向她告知实情,同时把银行卡交给了她。 起初,祁纫夏并不愿意接受这笔钱。 所谓“拿人的手软”,收下这笔钱,无疑是把自己相当一部分的尊严拱手相让,由着施舍之人随心践踏。 但李素兰却劝她,今后日子还有那么长,指不定有急需用钱的时候,倒不妨暂时存着,等到祁纫夏将来有了自己的存款,再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如此,祁纫夏才勉强留了这张卡。 不过祁建洲这回打的钱,远远超出了之前的任何一次。 事出反常,祁纫夏当即给祁建洲打了电话。 电话响到最后一秒才被接起,祁建洲不快的声音传来:“你打电话就不能挑个时候?我这会儿很忙,没工夫和你吵架。” 祁纫夏不悦地皱了眉,语速飞快道:“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刚刚我收到一笔十万的转账,就想问问你,为什么要转这么多钱?” 祁建洲语气平平:“每年你生日,我都会转一笔钱给你,也算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一点心意。掐指算算,你快要大学毕业了,马上就能自己养活自己,所以这十万,是我给你的最后一笔钱。” “对于你,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祁纫夏一哂。 “仁义”二字从祁建洲嘴里说出来,可信度不比树上的麻雀高多少,甚至还不及后者动听。 “知道了。”她撂下一句话,电话挂得很快。 下一秒就换衣服准备出门。 她受够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窝囊气。今天,她必须要把那张卡里的所有钱,一分不少地转还给祁建洲,再把卡注销。 他想摆足施舍的架子,她偏不让他如愿。 * 银行在仁化路附近就有家支行,设在大路边。 祁纫夏憋着一口气,撑一把太阳伞,走得脚下生风,直到银行对面的十字路口等红灯时才停下。 虽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的光景,日头早有倾颓西山之势,但体感温度依旧很高。祁纫夏一路暴走,距离纵然没多远,身上却也出了不少汗。 出门之前,她没喝太多水,这会儿倒是觉得口渴,眼见旁边有家便利店,没怎么犹豫,进去买了瓶冰凉的矿泉水,站在店门口灌了大半瓶。 终于清爽下来。 红灯转绿,祁纫夏正要过马路,眼角余光却被便利店旁边的竖着的一块小黑板吸引了注意。 ——“优质房源:仁化路小区,套内面积87平方米,中低楼层步梯房,交通便利,业主急售,价格可商议。” 她抬眼瞧了瞧店门口招牌,果然紧挨着便利店的,就是一家房屋中介。 中介…… 祁纫夏心念一动,一条崭新的思路顿时豁然开朗。她调转方向,径直走进那家门可罗雀的店铺。 这个点钟来的,绝对算是稀客,打着领带的中介一看有客上门,立马赔了笑迎上来:“您好,请问是要买房吗?” 祁纫夏环顾一圈,谨慎道:“不知道你们这里,有没有我想要的房源。” 中介见过的买房客不少,对各类人群的交易成功率早就在脑海里形成一张清清楚楚的表,打眼一看祁纫夏,顶多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自然不属于成功率高的那拨,一时有些泄气。 “您想要什么样的房源?”不过他的态度还是客客气气,“这一片区的,就数我们家的房源最丰富。” “就后面这个小区,一楼的两居室,面积不用太大,采光好一些,最好近期就能出手。” 祁纫夏有备而来,背书似的说了条件。 中介听完,在头脑中搜寻了一会儿,摸着下巴说道:“同时满足这几个条件的,怕是没有。要不您放宽点条件,比如旁边的小区,或是二楼、三楼?” “恐怕不能。”祁纫夏异常严格,“真的没有?” 中介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才说:“不久前,我们确实成交过一套符合您条件的房子,可是人家已经卖出去了,这么短时间,还真找不出来一模一样的。” 祁纫夏心里一轻,追问道:“你们还可以联系到买主吗?” 中介露出为难的神色:“这……” “或者您直接告诉我,买家是不是姓谈?” 中介一愣,否认得很快:“不,不是。” 祁纫夏心里的希望破灭了。 “……那位先生,姓凌。” * 黎川的晚高峰从五点多一些的时候开始,高新区企业密集,早早就有了车水马龙的架势,单向四个车道,依旧显得捉襟见肘。 凌森正和同事通电话,一边看着手表时间往公司大门外走。 今天外地的合作方登门拜访,整个下午,他就没闲下来过,谈铮更不用说,精神高度紧绷,临近尾声时得空去卫生间洗脸,按着太阳穴和他说头痛。 “凌助理。” 一个声音绊住了凌森的脚步。 凌森顺声音来向看去,眼里深有惊讶。 “祁小姐?”通话恰好结束,他放下了手机,“你找我?” 祁纫夏从花坛后面走出来,额头上沁了一层汗,看是等了有一阵子。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不知道你现在方不方便?” 凌森歉然,“是很紧要的问题吗?谈总叫我下来买药,比较着急,如果祁小姐愿意等一会儿,我很高兴解答你的问题。” 祁纫夏疑惑:“谈铮叫你买药?他怎么了?” 凌森:“可能是连轴转了两天,精神比较疲惫,有些头疼。” “头疼?很严重吗?”祁纫夏没发觉自己语气里的着急,“我和你一起去,行不行?” 凌森犹豫了:“可是谈总还在工作。” “我可以在门口等,或者,你随便安排个地方,我很安静的,绝对不会打扰你们。” 凌森的眼神透着几分捉摸不定。 他在谈铮身边做事很久,当然看得出谈铮对待祁纫夏的态度颇为特别。 第40章 但这种“特别”的含义实在广阔,他暂时没觉得两人之间有什么深层次的关系。别的不说,如果谈总真的喜欢这个女孩,上次约她出去,就不该由他去接人。 不过祁纫夏在他这儿的印象不错,算是识大体,他沉吟片刻,说:“那就请祁小姐跟我来。” 公司旁边就是一家规模可观的药店,凌森熟门熟路地买了所需药品,大步流星地往回赶,祁纫夏快步跟着,有那么几个瞬间,几乎忘了自己此行所为何事。 凌森回去的时候,合作方已经到了正门口,两辆黑色商务车前后停着,谈铮面上满是和气笑容,客套着为他们送行。 待到商务车远去,他第一个动作就是揉太阳穴,表情管理即刻失效,眉间纹路很深,平添了许多冷厉。 “谈总,您要的药。”凌森上前,把手里的盒子递了过去。 谈铮接过,三两下拆了包装,剥出一个药片,连水也不用,直接吞了下去。 他缓了几秒,正想开口和凌森嘱咐未尽事宜,眼光忽地一顿。 打扮简素的女孩,满脸的忧色,那双形状漂亮、宛如蕴了无际深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夏夏?”连谈铮自己都说不上原因,他的第一个动作竟是下意识地藏药,“你怎么来了?” 祁纫夏看见他明显有些苍白的唇色,不是滋味。 “我有话想问你。” 谈铮把药盒塞回给凌森,朝楼里方向扬了扬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带你进去。” 这回,是确确实实只有他们两人了。 其实已经差不多到了下班的时间点,站在顶层办公室的玻璃窗前往下看,便能见到陆陆续续走出办公楼的职员。 谈铮的公司虽然还在上升期,但早过了最苦最累的创业初期,人员规模扩张了几番,加班反而不严重。 “你头疼好些了吗?” 谈铮给自己倒了杯温水,随手解下领带搭在椅背上,“还行。也是老毛病了,习惯就好。” 祁纫夏没听他提起过,“老毛病?” 谈铮故作轻松:“就是刚出来创业那会儿,和手底下员工一起熬夜写代码熬的。有时候累了,就会犯这个毛病。” 祁纫夏凝视他搭在膝盖上的一双手,修长干净,凸起的青筋和骨骼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张力,似乎有某股力量亟待突破平静的桎梏,即将喷薄而出。 “你想问我什么?”谈铮没忘记她的来意。 祁纫夏深吸一口气,迎上他不见底的眼神:“我家那栋楼的一层,有套房子被卖了。” “嗯。” “我今天听说,买房的人,姓凌。” “嗯,是凌森,”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谈铮不可能听不出来,索性挑明了说道,“我让他去买的。” “为什么?” 谈铮用那双雕塑品似的手捧住黑色的陶瓷杯,眼神无比温和地看向祁纫夏:“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她的眼睛澄澈,却有不容忽视的坚定:“我想听实话。” 谈铮缓缓放下杯子,陶瓷杯底和玻璃茶几接触,碰出玉碎一样的刚烈声响,牵着祁纫夏的某条神经颤了颤。 “实话是……” “等等,你别说!” 祁纫夏头次品尝到情怯的味道,惶急打断他的话。 “你别说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剩下的话被生硬地遏住,谈铮并不生气,只是柔和一笑:“我猜,这段时间里,困扰你的问题不止这一个。如果还有别的想问的,尽管问就是,我很有时间。” 祁纫夏受到了鼓励,且诚如谈铮所言,她心里确实攒了几个疑问,唯一能解答的人,就是谈铮。 “你那天,为什么要突然请我看电影?” “因为看到了你的朋友圈。” “徽山居门口,为什么要虚晃一枪来和我搭讪?” “因为想和你说说话。” …… 祁纫夏问不下去了。 她忽然后知后觉,这似乎又是谈铮的一个陷阱,假借让她道出心中疑问之名,把某些暧昧不能明的心绪,光明正大地宣之于口。 见她沉默,谈铮笑着:“不问了?” 祁纫夏摇头,轻声说:“不问了。” 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足,祁纫夏身心冰火两重天,下意识避开谈铮的目光,急不可耐地转移话题:“这好像……是我第三次来你办公室。” “还数着次数呢?”谈铮开玩笑一样的语气,“要不,等你集满几次之后,我就把门口牌子的名字换成你的?” 被他这么一说,祁纫夏也跟着弯了唇:“行呀,你退位让贤,我保准不亏待你。” 两人都知道是玩笑,但说得有来有回,仿佛将来种种已经跃然眼前,反倒彻底把萦绕未散的那几许幽微情愫,按进了深不见底的阴影里去。 祁纫夏清了清嗓子,略带些郑重,坐姿笔直,“既然知道自己有头疼的毛病,药就该常备,别等到发作起来才着急去找。” 谈铮看着她静静微笑:“——谨记。” 他心中翻着日历。 距离祁纫夏的生日,还有四天时间。 按理说,对他这样的管理者和执行者,四天甚至足够策划一场有些规格的大型会议。 他不该有犹疑。 只可惜,他要面对的,并非利字当头的商人。 而是一个鲜活生动的祁纫夏。 -------------------- 周五,开心,加更 第二十六章 ==================== 祁纫夏的生日在八月九日。 这天是农历七月初六,七夕节的头一天,且赶上了周末,白日里晴空如洗。电视新闻直播街头采访,记着随机走访了几家花店,店主无一不喜气洋洋,直说这几天的销量相当可观。 开在街角的蛋糕店——就是祁纫夏买了十几年生日蛋糕的那家——如今也与时俱进,用起了更贵的动物奶油,上线外卖业务,全城皆可配送。 当然,价格也水涨船高,一个六寸的奶油蛋糕,要将近三百块钱。 李素兰不爱吃甜口,象征性地吃了祁纫夏切给她的一小块,便连连说饱腹,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洗碗。 祁纫夏把剩下没吃完的部分放进冰箱,走到阳台望了眼外面渐沉的天色,心事重重。 从早上起床开始,她就在等一个人的消息。 可惜,直到现在都没等到。 “夏夏,还不出门吗?”李素兰擦干净手,走到她身后问,“不是说今晚约了同学去玩吗?” 祁纫夏回头,勉强控制住不自然的表情:“嗯,准备了。” 这本来是她用来解释自己出门的缘由,现在迟迟没有等到邀约,反而显得滑稽。但是话已经放出去,她一时不好反悔,只能回房间换好衣服,拿了帆布包出门。 实在不行,就权当散步了。 祁纫夏在心里安慰自己。 今天的晚饭早,直到她来到外面的大街上,也才不过六点半,盛夏时节的天空,现下还没黑透,晚霞绚丽到了极致,如色泽鲜艳的云锦,铺陈在天际。 沿途经过了一家花店。 第41章 祁纫夏想到早上看的新闻,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低头欣赏门口桶里的鲜花。 “美女,买花吗?”店主见有人来,热情地出来招呼,“要是有中意的,最好趁今天哦。” 祁纫夏疑惑:“为什么?” 店主笑:“明天是七夕节,就不卖这个价啦。” 原来是要涨价。祁纫夏恍然大悟。 她复又打量桶中花束,只见旁边的标签纸上,用粗体记号笔写了“香槟玫瑰”几个字,后头跟着标价,单看数字,并不觉得怎么,但仔细一瞧,原来只是单独一支的单价,顿时觉得贵不可攀起来。 明天居然还要涨价。 祁纫夏暗自腹诽,同时疑心这玫瑰其实是披了马甲的月季。 声音便是在此时传来的: “想要花吗?” 祁纫夏有瞬间的错愕,猛然回头,背后果真就是谈铮的身影。 “临时有事耽搁了一阵,实在抱歉。” 他臂弯里还搭着一件西装外套,显然是从一个冷气充足的室内场合过来的,车钥匙攥在手里,看来是没带助理。 严格说来,两人之间并未做出明确的约定,但他倒像是早就默认了一般,上来的额第一句话就是道歉,叫祁纫夏反而不好再计较。 “没事的,我也只是出来散散步。”她说。 谈铮上前半步,低下头,淡淡扫了眼缤纷的鲜花,“喜欢哪一种?”他问祁纫夏。 她却摇头:“算了,我不怎么喜欢花。” 谈铮微有诧异:“为什么不喜欢?” “买回去只能开那么几天,怪没意思的。” 祁纫夏低头望着脚边的花束,有几片花瓣的边缘已经轻微泛着黄,显出和娇艳颜色格格不入的枯败之意,店主大约忙于生意,也无暇腾出手更换,只能任由着它们在晚风里萧瑟。 谈铮闻言而笑:“看来如果想要送你花,还得连着花园一起送。” 祁纫夏睨他一眼,“这是损我呢?” 谈铮笑而不语。 他偏了偏头,眼熟的黑色汽车就停在路边,车标一亮,再如何都低调不起来,惹得许多路人回头。 “上车吧,”他终于发出邀请,“带你去玩。” * 祁纫夏没想到,谈铮会直接带她去海边。 黎川本来就是滨海城市,每逢节假日,总有不少游客从外地赶来欣赏海景。教过祁纫夏计量经济学的那位教授,他家中夫人的主业,便是经营海边的一家民宿,据说年收入很不错。 从市区开到海边,暮色已经很深。 这个时间,海边游人稀少,长堤上只零星停了几辆车,空中孤月一轮,映着涛声不绝的漆黑海面,愈显得孤寂。 “就是这里?”下了车,祁纫夏诧异地打量四周,“你别怨我多想,这里怎么看都像是……法制节目里绝佳的抛.尸现场。” 谈铮举起双手,无奈做投降状,“向你保证,我身上绝对没有凶器。” 说完,他朝远处一个朦胧有亮光的地方扬了扬下巴,“放心,那里才是我们的目的地。” 祁纫夏半信半疑,跟在他身后,朝所指的方向走去。 这会儿刚入夜,天色尚呈现出一种浓郁到极致的深蓝,海面并不平静,因着缺乏照明,肉眼看去,一层一层的海浪犹如一道道白色的丝线,连绵不断地往岸上侵袭而来。 脚下沙滩触感绵软,祁纫夏稍稍落后谈铮半个身位,脚步和着潮声。 直到走得近了,她才终于看清那片光亮究竟是什么—— 一顶巨大的户外天幕帐篷下,灯带璀璨,浅色气球缠绕着丝带,迎风招展。鲜花铺了一地,乍眼看上去,仿佛是金黄色的砂砾里,长出来一丛又一丛的白色玫瑰。 祁纫夏挪不动脚步了。 她的呼吸紊乱了片刻,甚至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梦一样的场景的主角,到底是谁。 察觉到她怔在原地,谈铮回头,唇边噙着笑,不说话,只看着祁纫夏。 写有“happy birthday”的装饰彩带,其实已经明白无误地昭示了这里为谁而布置。 “是你……”祁纫夏迟疑着问,“为了我,专门弄的这个?” 谈铮沉吟,诚实说道:“不可否认,其中也有凌森的功劳。但……” 他迎上祁纫夏探究的眼神,忽地一笑,“你过来看看。” 帐篷底下,安然摆着两人的露营桌椅,长条的合金折叠桌上,正放着一只透明的蛋糕盒。 纯白色奶油抹面,正中插蜡烛,沿着弧形边缘,装饰有不规则的奶油霜花朵,都是低饱和度的橘粉色,每朵大小不过拇指,形态各异,做得十分精细,足以想见费了不少功夫。 “我的手工实在不好,练习了好几天,不知道做废了多少个,才勉强做出一个能看的。”谈铮说,“天气这么热,它跟着车子一路颠簸过来,万幸没化。” 蜡烛的下方,精细地描着祁纫夏的姓名缩写,像一个无声的专属烙印。 与之对望,祁纫夏只感觉心脏处一阵闷闷的酸胀。 介于惊异与欢喜之间。 谈铮勾住包装盒系带的一角,缓慢地扯开,形状优雅的蝴蝶结随着他的动作逐渐松散,最终颓然垂落在桌面。 打火机一响,蜡烛燃起。 “我猜你应该已经吃过蛋糕许过愿了,不过,也没人规定不能许两次愿望。”谈铮端起蛋糕底托,让蜡烛跃动的火光正好与祁纫夏视线平齐,照亮了她的瞳孔。 “再吹一次蜡烛吧。这次的诚心是双倍,一定能灵验。” 这话任谁听了,都要以为是无可挑剔的真心。 连谈铮自己都这么觉得。 风涌过来的时候,祁纫夏正好许完愿,睁开眼吹蜡烛。 火焰颤了两下,倏然熄灭。 不知是因她还是因风。 * 吹完蜡烛没多久,他们碰上一队来这里夜游的高中生。 据他们自己介绍,一行人是今年刚高考完的美术生,来黎川毕业旅行,今天已是最后一天,明早就将启程回家。 见了祁纫夏和谈铮的阵仗,他们理所当然地把两人认作在此约会庆生的情侣。兴之所至,其中一个女生临时起意,从背上琴盒里拿出吉他,即兴弹唱了一首粤语歌。 “游遍了天下 前路的风景盖着了烟霞 蒙闭的双眼 未明白拈上你是何代价 彼此亦另有他 ……” 美术生开口,音乐天赋同样不俗,祁纫夏听得入神,没注意到曲调行进至最缠绵悱恻时,谈铮满含着心绪,望过来的那双深寂眼睛。 后来,生日蛋糕的大部分,被他们送给了这群学生。 祁纫夏自己留了一小块,但她早已吃过晚饭,胃容量有限,最后剩下一点没吃完。 她本来存着抱歉,毕竟是谈铮的一番心意,如果被白白浪费,实在是可惜。 未成想,谈铮接过她的纸碟,毫不计较地吃了。 祁纫夏错愕在原地,阻止也不是,不阻止也不是。 海浪拍沙的声音掩盖住她的心跳,晴朗的夜晚,月亮的光耀十分皎洁,一切不可言说的情绪,似乎都能被照得无处遁形。 第42章 又只剩他们两人了。 谈铮装备充足,从露营车里拿了烟花出来,往沙滩上一放,金属打火机跟着往祁纫夏面前递:“玩不玩?” 像哄小孩的话。 然而手里的工具,却绝非什么儿童玩具。 祁纫夏笑着接过来,果断坚定地说:“当然要玩。” 谈铮教她用砂轮打火机,火苗凑过去舔舐引线,两秒不到,就“唰”地燃起一束极为耀眼的烟花。 火星子喷泉似的往周边飞溅,祁纫夏却不怕,乐呵呵地去点下一个。 她的动作敏捷,顷刻之间,帐篷前已经亮起一排了火树银花,亮如白昼。 “离那么近,担心燎着头发,”谈铮适时把她往后拉,语气里竟有几分敬佩,“你倒是真不怕这个。” 小推车里的烟花已经消耗殆尽,祁纫夏将打火机交还给谈铮,“是啊,小时候和几个邻居过年放鞭炮,他们胆子小,都是我去点的。” 她理了理垂在胸前的发梢,似在查看是否真如他所言,“一开始的时候,心里确实有点发怵,不过后来就好了,一回生二回熟嘛。” “哦?那你们现在还有来往吗?” “早就没有了,”祁纫夏垂下眼帘,“他们陆陆续续地搬家,到我念中学的时候,楼里就没有同龄人了。” 谈铮心生感慨,刚想说话,却又听她说:“出生的婴儿倒是有,不分白天黑夜地哭,非常……烦人。” 她停顿的那一秒,似乎在努力找寻一个听起来不那么尖锐的贬义词,但显然没找到,不免让谈铮会心一笑:“听起来,你忍耐得很辛苦。” “当然,”祁纫夏说,“不幸中的万幸,在我读高三之前,那个小孩也上幼儿园了,声波攻击才终于落下帷幕。” 早在蛋糕分完的时候,横亘在两张椅子之间的折叠桌就已经被撤去,此时两人并肩而坐,膝盖挨得很近,似乎只要稍微动一动,就会碰抵在一起。 谈铮调暗了灯光亮度,投映在沙地上的个影子,也逐渐变得昏暗模糊,像遇水溶解的纸,从边缘开始渐渐消融。 这是个适合谈心的夜晚,在进行下一步之前,谈铮忽然想听听祁纫夏的从前。 那段在他视线之外,令她之所以成为她的时间。 -------------------- 第二十七章 ==================== 谈铮和祁纫夏虽然已经认识很久,但真正细数起两人的交集,其实非常有限,对于超出他认知之外的大段空白,他全然没有概念,也无从去知晓。 今天是她的生日,也许正因为这个由头,他忽然起了好奇,也想听一听处在他视线范围之外的祁纫夏,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远眺无边无际的漆黑海浪,祁纫夏淡淡笑道:“我小时候,也没什么特别的。除了读书比其他小孩好一点,剩下的,都很普通。” 她并非自谦,只是身边坐着谈铮这么个参照物,再怎么多姿多彩的童年,也未免变得乏善可陈。 谈铮却不以为然。 “普通?”他惊叹着摇摇头,“你用这个词,对其他人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祁纫夏失笑,脚尖在沙地无意识地划圈圈,“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于其他人的,大概就是和祁家那边的关系吧。我妈妈不怎么和我说起上一辈的事,奈何赵瑞仪生气的时候,什么都往外说,我大致拼凑一番,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谈铮倒是没想问这个,此时听祁纫夏自己主动提起,也难免愣了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祁纫夏:“我知道。但是除了我妈,这段历史遗留问题里,也就是你了解最多。偶尔想找人聊聊,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你了。” 谈铮难得显露出受到触动的表情,“这么信任我?” 祁纫夏与他四目相对,几秒后挪开视线,“算是吧。” 她没再去看谈铮的脸,生怕那样会使自己分心似的,自顾自说道:“虽然我成长在单亲家庭里,但从小到大,也从没觉得自己缺过什么。况且,奶奶她一直很照顾我们家,我小时候有段模模糊糊的记忆,就是她来家里看望生病的我。” 谈铮和祁佩芳打过几次交道,不过那时她的身体已经不大好,鲜少出门活动。在他印象里,祁佩芳从来没有训斥过小辈,即便病痛在身,脸上也永远挂着慈爱的微笑。 “她是个慈祥和蔼的老人家,怪不得你们感情好。”他感叹道。 “是啊,就连祁越和祁辰都很喜欢她,”祁纫夏敛眸,凝视着脚下沙滩交错杂乱的脚印,“只是经过前一阵子的事,我恐怕很难再有机会去探望她了。” 她没有用任何的激烈语气,然而其中深深的怨忿和无力,却在某个无言的瞬息,让谈铮也感同身受。 “别这么悲观,”他出言安慰,尽管深知份量太轻,“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和疾病缠身的老人讲“以后”,其实有些黑色幽默。祁纫夏听闻,抿唇笑了笑,没有说话。 露营椅的高度,略低于寻常的办公椅,谈铮身高腿长,坐得不太舒适。借着调整坐姿的时机,他再度偏转目光,在昏沉的光线里描摹祁纫夏的侧影。 她本不是柔和类型的长相,鼻梁挺直,眉如远山,一双眼睛动也不动地瞧人时,便会无故透出一种凛利。 而今晚,她一头乌发垂散,侧边别在耳后,整个人添了许多端庄平和的气质,似迎着黑夜盛放的一朵白昙。 谈铮久久忘记移开眼神。 海边的风咸湿,吹拂在身,并不清爽。 呼呼风声里,谈铮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 即便在从前几次的冲突中,他慷慨地对祁纫夏施以了援手,但这次,他应承下祁越的赌局,哪怕有再充分的理由,也无疑是对祁纫夏的一种背刺。 更何况,就在几分钟前,祁纫夏表示了对他的信任。 瞬时间,仿佛有一根尖锐的刺梗在喉咙里。 无论强行咽下还是拔出,都会刺得鲜血淋漓。 祁纫夏默不作声地纵容他的注视,直到她发觉这时限即将超乎控制,才慢慢转过头,无声地询问他何事。 谈铮喉结一滚,罕见不经思考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和某个人,构建一段亲密关系,在这段关系里,你最不能容忍的,会是什么?” 听者有心。 祁纫夏一个激灵,反应了很久,才勉强维持着镇定说道:“最不能容忍的,当然是欺骗。” “如果有人欺骗了你,你会怎么做?” 这一句的走向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如果有人欺骗……”她虚拢着拳,撑住下巴,肘关节抵在膝头,形成一个放松的防备姿势,“我应该,会报复。” 她留下一个模糊不定的词。 再往深了说,已然属实没必要,因为这基调过于阴郁,并非今晚之主题。谈铮识趣地没有追问,只是在她轻而易举地说出“报复”两字时,小拇指尖也随之颤了颤。 远处矗立着一座灯塔,高耸而明亮,足以和今夜皎月争辉。 天气预报预测,三四天之后,可能有台风逼近黎川。祁纫夏眺望那束光亮,想象此刻的港口区,应有不少船只归航。 第43章 高考结束的暑假,半个班级组织渡江旅行,她也曾在摇摇晃晃的船舱里,度过整个不眠之夜。 她还记得,子夜时分从舷窗往外看,既没有灯塔,也没有月亮,只有望不到尽头的千顷浪涛,和低垂云际的晦暗星星。 仔细想想,还是现在的境况更安宁。 余光里,谈铮静默端坐,如一尊古板的雕像,冥冥之中守着什么界线似的,分毫不逾越。 错觉之中,连海水潮声都仿佛渐渐趋于安静。 祁纫夏突然开了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名字,叫做‘纫夏’?” “……我不知道。” “因为我出生那天,明明处在盛夏时节,气温却忽然下降,最高不过二十六摄氏度。我妈说,那天,就好像把两个夏天缝纫在了一起,所以叫我‘纫夏’。” 和一个人讲起自己姓名的出处,这种行为是否有什么更加深刻的含义,谈铮并不知晓。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无比后悔当初草率答应祁越的那个赌。 他错了。 大错。 空气似乎正在逐渐变得稀薄。 自从把中间的桌子撤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谈铮个子很高,坐下同样如此,祁纫夏偏转过头,视野里正是他的转折锐利的下颌线。 她看到他脖子临近脸颊的位置,有一颗小小的痣。 谈铮的目光就在此时压过来。 祁纫夏没有勇气去他的眼睛里寻找自己的影子。她脑海里独剩一个荒唐又大胆的想法—— 这时候,该接吻。 靠过去的时候,谈铮的呼吸轻轻拂在她的脸上,很像小时候曾经让她爱不释手的羽毛毽子,触手柔软酥痒。 高度差使然,她不得不微微仰起脸,像游鱼咬钩那样,去够谈铮的嘴唇。 像索取,又像祈求。 她贪恋着对方呼吸里的一点暖意,即便这是个潮热交织的夏夜,汗水在后背和掌心沁着,反倒让她觉得冷。 但是,预想中的柔软触感并未如期而至。 前方等待她的,只有一团空气。 因为就在最后关头,谈铮侧过脸,躲开了。 * 忽然一个惊涛涌起,狠狠地拍在岸上,砸起极高的水沫,惊动了天上的云。 祁纫夏怔怔地定在原地,仿佛被抽离了魂魄。 长达半分钟的时间里,两人谁也没动,任由沉默落地生长。 祁纫夏的自尊,被这锋利的沉默切割得七零八落。 她“霍”地站起身,猛然的动作带翻了身后的露营椅,倒在柔软的沙滩上,连声响都几近于无。但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光是大步跑向前方的堤岸,都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 身后没有追赶的声息。 恰好一辆出租车经过,亮着的“空车”牌子,如同救命的希望,祁纫夏毫不犹豫地招手拦下,匆忙又狼狈地钻进后排座椅,报出自家地址。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窗外夜色沉沉,海岸边的景色在飞速倒退。祁纫夏多么希望时间也能如此,倒带回她今天出门前……不,倒回她和谈铮重逢前。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祁纫夏神色恍惚,再结合此时此时的情景,自然就想到了别的方向,只以为拉了个正在生死边界徘徊不定的年轻姑娘,油然而生一种劝诫的责任感。 “姑娘,我看你年纪不大,还没工作呢吧?” 祁纫夏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司机于是了然:“嗐,我跟你说啊,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女孩,遇到点事太正常了。从小围着书本打转,受到最大的挫折也就是考试没考好,心理承受能力自然就弱了。” “你听叔叔一句劝,世上其实到处都是坎,但每个人不都是这么磕磕绊绊走过来的?等你将来工作了,三四十了,再回头看——不就那么点事嘛!” 祁纫夏就是再迟钝,这会儿也听出了司机的弦外之音,心里瞬间涌上一种啼笑皆非的荒诞: 连一个陌生人都会在乎她的喜怒。 可谈铮呢? 她低低说了声“知道”,不愿让别人的好意落空。 此举反倒让司机深以为自己的安慰奏效,大受激励,一路上心灵鸡汤不曾停歇。又讲起他曾经在老家见义勇为救起跳江轻生的女孩,苦口婆心之势,简直能让闻者落泪。 终于到了目的地。 下车付钱后,祁纫夏才发现自己带出门的帆布包落在了海边。所幸里面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当作丢了也无妨。 但这段记忆没法说丢就丢。 祁纫夏一边失魂落魄,一边强迫自己看开。 想当初,她给了谈铮接近自己的机会,其目的也并不纯粹,不是吗?今夜及时止损,也许反而是好事。 ……是好事。 她洗脑一样地喃喃自语。 她掏出手机,准备一鼓作气地把那人的联系方式删除,却同时收到了李素兰的消息:【夏夏,别和同学玩太晚了,记得早点回家。】 祁纫夏愣了两秒。 紧接着,猝然反应过来——她甚至还不能和谈铮彻底闹掰。 因为李素兰的工作。 -------------------- 第二十八章 ==================== 天气预报报道,今年的第五号台风移动速度突然加快,预计在后天凌晨登陆黎川附近的某县,届时将带来大量降雨。 周边海域早已经严阵以待,所有渔船全部停止作业,归港抛锚,静待台风过。 新闻连线里,穿着雨衣的记者面对镜头,大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略微影响了话筒收音。电视台主播面不改色,做填字游戏似的,准确地把被风声淹没的话语补充完整。 外面下了一整天的雨。 谈铮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俯瞰城市的雨雾。 那晚从海边回来,他浑浑噩噩地蒙头睡了一觉,翌日清早被凌森的电话吵醒,才想起来自己在隔壁市约了客户见面。 来去各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再度回到黎川家中,已是深夜。 手机上,没有祁纫夏的任何消息。 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进入对方的黑名单。 也难怪,被他那么一躲,以祁纫夏的自尊心,大概是不会愿意再见到他了。 谈铮抬手关了电视,偌大的屋子里重新归于寂静。窗户没有关严,留了一条缝隙,雨声从外面传进来,密集而旷远。 一整个白天,他没有去公司,和凌森交待了紧急事务的处理,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十几个小时。 历经了这两天的混沌与无序,谈铮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他在意祁纫夏的程度,远超他原本的想象。 如果事情的变化仅仅存在于他单方面,倒还好说;可最致命之处恰恰在于,那天晚上主动的人,是祁纫夏。 女孩温热的呼吸凑过来的时候,谈铮惊觉自己铸成了一个惊天大错。 事已至此,他甚至想不到什么补救措施,只能任凭和祁纫夏的聊天框被接踵而至的工作消息沉底。 心也跟着沉下去。 第44章 还有反悔的余地吗? 他盯着天花板,头一次觉得脑子不够用。 夜里渐渐起风,谈铮住高层,虽然房子隔音做得很好,但总挡不住外头的大风呼啸,像浓缩了哀与怒的人声。 谈铮一夜未眠。 次日是周末,晨起时往窗外望去,雨势比昨天还大,肉眼可见的一片潮气。 这样不适合出门的日子里,谈铮却开车离开了家。 他要去另一个家。 车子停进车库时,他只看见旁边孤零零停了一辆奥迪a8。这是孟宁用的车,目的地基本上都是医院。 这会儿雨倒是停了,经过长时间的雨水冲刷,院子里的植物呈现出簇新的鲜嫩颜色,亮堂堂的,叶片如打了油一般,望之可喜。 谈铮站在廊下,目光落在那棵石榴树上。 石榴花已经开尽了,石榴果却尚未结出来,一树翠绿,只静静候着秋日果熟的佳音。 “小铮,你回来了。” 谈铮兀自出神,不知何时,孟宁裹着披肩站在他身后,脸上满是欣喜。 “妈,您怎么下来了?”谈铮连忙过去搀扶,“这天湿气重,您当心着凉。” 孟宁笑着说:“我倒是觉得,入夏之后,精神好了不少。看着外头骄阳似火的,心里也舒坦。” 她顺着谈铮原先的视线方向看去,脸上的笑容不觉一滞,“在看这棵树么。” 见她神情忽转黯淡,谈铮顿时后悔,知道怕是触及了孟宁的伤心事。 这棵石榴树,还是他们家刚搬进这座宅子时,谈竞成和孟宁共同亲手植下的,既是庆祝乔迁之喜,也是寄托家庭美满的希冀。 说起谈竞成和孟宁的婚姻,最开始时,其实可谓门不当户不对。 孟宁家境优渥,是时任黎川市长孟冬的独生女,而谈竞成穷小子一个,固然有满腔壮志,但在没实现之前,不过就是空头支票。 很多人都说,能得孟小姐青睐,是谈竞成撞了大运。 好在谈竞成的事业顺畅,身价一路飙升,等到他带着孟宁搬进这座宅子时,已经没有人敢拿他和孟宁的家世差异说事了。 谈铮的外公外婆前年刚刚辞世,远在谈竞成病故后的第四年,孟宁深受打击,好长一段时间卧床不起。 偏偏那段时间却又正是谈铮公司迅速发展的时候,平心而论,相比于谈钧和谈铭,他回家的次数少了太多。 孟宁却从未苛责过他。 谈铮察言观色,发现孟宁的脸色确比上次红润了不少,虽然说话声音仍虚弱,但咳嗽已没那么频繁。 他这才稍微放了心,没把孟宁扶回楼上,而是搀她到客厅软靠边坐下,顺手拿了毯子铺在她膝头,“这两天刮台风,我一会儿叫人仔细关好门窗,等到天气转晴,如果您身子没什么不适,倒是可以出去走走。” 孟宁执过他的手,“你这孩子,不能光顾着我,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才对。这几天是不是工作忙?我看你都熬出黑眼圈了。” 谈铮神色不太自然,避开孟宁的眼神:“是忙。连轴转了几天,没怎么睡好。” “前几天医生上门,给我开了一副宁神安眠的中药方子,我吃了几次,觉得效果还不错。”孟宁娓娓道来,“我让厨房煎几服给你带回去,喝几天试试效果。” 孟宁的手凉,谈铮却也没好到哪去。两人隔得近,他清晰瞧见母亲眼尾的纹路,莫名心惊。 “妈,”谈铮开口时,似在心里斟酌过千万遍,“您能跟我讲讲,当年您是怎么和我爸走到一起的吗?” 孟宁一怔。 她深知家中三个儿子各自的秉性,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谈铮都是最不可能问出这个问题的人。 除非碰上了什么事。 或是什么人。 “我和你爸爸……”再度提起谈竞成,孟宁难掩眉间短暂的失神,“其实也是校园恋爱。当年我们都是学校合唱团的成员,有次坐车去市里比赛,我晕车难受到不行,是他坐在我旁边照顾我的。后来自然而然就有了交集,一来二去,就在一起了。” 孟宁的描述,合乎大多数产生于大学校园的恋爱,青涩而简单。 但正是这种简单,让谈铮深深感到惊异:“就这样么?” 电视里门当户对的才子佳人,尚且要经历磨难重重才能终成眷属,身份背景悬殊的父母,竟然无需跨越任何阻隔? 孟宁:“是啊,就这么简单。哪怕后来你外公外婆反对,其实都不算太激烈。有时候想想,也许正是当年顺利过头了,后来才……” 她戛然而止。 当年谈竞成急病离世,是万分凶险的主动脉夹层,病发时,人甚至还在开会,送到医院没多久,就被宣判了死亡。 孟宁强忍住眼里酸意,没再往下说,只是定定望着谈铮,用十分肯定的口吻道:“小铮,你告诉我,最近是不是遇到感情问题了。” 谈铮没料到孟宁猜得这么快,自辩的话才提到喉咙里,又被咽了回去。 他没法否认。 孟宁不知道祁纫夏的存在,大方向猜得对,细节却出了偏差:“是不是施家的女儿?你们上次见了面,彼此都说不合适,难道后来又有了联系?” “妈,您想多了。”谈铮摇头,“我不喜欢她。” 孟宁恬淡一笑:“要是真没感觉,我也不会勉强你。但施慕这孩子挺有能力,当做交个朋友也无不可。” “嗯,我知道。” 谈铮现在的心绪乱极了,根本没留神自己刚才言语之间的疏忽—— 他只否认了施慕,而没有否认母亲最开始的那个推断。 孟宁心细如发,自然不可能忽视,却没点破:“不管是哪家的女孩子,只要你真心喜欢,家里都会支持。” “千万不要瞻前顾后。人生苦短,真正自由快乐的日子,哪有多少呢。” 院里微风过,石榴树枝杈轻颤,簌簌落了一地残留的雨水。 无需复杂拆解,谈铮听明白了孟宁的话中深意。 说他瞻前顾后,半点不冤,甚至太轻。 尤其在祁纫夏一腔孤勇靠近他的瞬间,所有他自诩的理性与持正,像气泡一样被轻易击碎。 面具扯下,他终于发现自己的卑劣。 能开疆拓土商业版图的人,往往贪心。 谈铮知道,自己不是例外。 他什么都想要。 包括祁纫夏。 * 回去的路上,黑云压城,大雨瓢泼。 谈铮给祁纫夏打了无数通电话,无一接通,微信更是没有回音。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发出的消息之后,还没有出现红色的感叹号。 前方十字路口,绿灯。 雨刷才刷过挡风玻璃,视线里紧接着又是一片模糊。雨点打在车身钢板上,声音极大,遮盖住所有的嘈杂。 若要回家,需直行。 笔直宽敞的马路在面前延伸得很远,今日天气不佳,路上行车极少,整条马路,唯独谈铮的车是主角。 顶着倾盆的大雨,谈铮没有任何犹豫地打了转向。 那里,通往仁化路。 老城区一带,地势偏高,连绵的雨,没有给这里带来太严重的积水。但碍于道路狭窄,车子开上去一段,就再也无法前行,只得停在半坡,剩余的路,步行。 第45章 到达居民楼下时,谈铮半边肩膀已经湿透,衣服也被洇成深两度的颜色,狼狈得前所未有。 单元门紧闭,视线齐平的高度处,用透明胶贴了一张某某住户欠缴物业费的通知,早已经被溅落的雨水打湿。门前石板的缝隙里,长出来嫩绿的一层青苔,厚实,湿滑。 单元门边有个小空间,墙上挂着各家住户的邮箱。这年头早没人用这个,细看邮箱的锁孔,几乎都已经生了锈,表面蒙了厚厚一层灰。 谈铮在这里等待。 等待一种万分之一的可能——祁纫夏会在这种糟糕透顶的天气出门。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实在是场豪赌。 但是无法,他早就输光了手上所有的筹码,唯一还算得上本钱的,也只有他这个人而已。 此局重开与否,主动权分毫不在他。 雨天里的祈祷,似乎真的能得命运垂青。 十五分钟后,一个单薄瘦削的身影,撑伞从雨中缓缓归来。 -------------------- 第二十九章 ==================== 这样风雨交加的天,祁纫夏原本没打算出门。 她在兼职的软件做了一上午的高中数学题,头昏脑涨,从房间里出来吃午饭时,听见电视新闻里的播报。 “这台风不知道要影响我们多久,”李素兰忧心忡忡道,“总感觉家里存粮不够。” 祁纫夏说:“路口就有家小超市,吃完饭我出去一趟,买点方便的速食囤在家里,有备无患。” 超市其实也是邻居经营的买卖,规模和祁纫夏学校宿舍楼下的差不多,基本用品和食品种类齐全,还经常打折,附近居民常光顾。 在里头转悠了一圈,祁纫夏买了些速冻水饺、袋装泡面、八宝粥,满满当当拎了一大袋,撑开伞往回走。 住在坡顶也有好处,那就是即便大雨,也很难积水。 回家途中,祁纫夏看着一股一股雨水从顺着地势流下,居然也有驰而不息的意思,心中顿时感慨。 黎川地处沿海,每年固定都要受几次台风影响,最严重的还是在祁纫夏小时候,小区水电停了整整两天。 好在后来几经检修改造,居民水电线路对台风抵抗力明显有了提升,类似事情鲜少再发生。 自家楼下的单元门渐渐进入视线范畴。 隔着迷濛雨幕,祁纫夏隐约看见信箱边站了一个人。她倒是没多想,毕竟这样的天气,就近躲雨很正常。 然而等她走到门前,拿出钥匙准备刷开门禁,一道声音恍然跃入她的耳朵: “——夏夏。” 祁纫夏的动作定格了。 有雨声做背景,他的声线莫名显得失真,像从一台老旧失修的录音机里传来,磨得她耳膜生疼。 她怔怔转过头,只见谈铮从暗处走出来,额发全湿,衬衫袖口的水渍未干,一步一个深颜色的脚印。 他手里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伞尖点地,像极了电影里执手杖的外国绅士,明明经历雨淋的狼狈,偏还有股子坚韧骨气。 祁纫夏恍惚了几许:他们有多少天没见了?三天?还是两天? 时间总归是不久的。 可她为什么觉得如此恍若隔世。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偏转回头,不肯再看他。 “等你。” “等我干什么。” “和你解释那天的事。” 祁纫夏笑了笑,手里磁扣贴近电子锁,大门应声而开。 “你不用解释,”她伸手推门,“我知道,是我会错了意,怪不到你头上。” 她抬脚准备走进楼道里,岂料谈铮更快,单手顶住了铁门,拦住她的去路。 “不,你没有会错意。” 他低声说。 “是我的错。” 祁纫夏眼睫轻抬,直视他微微泛红的眼。 那是一双轻易不显露喜怒于人前的眼睛,惯常帮着锐利锋芒。而此刻,它们竟然在央求。 她说不上自己是心软还是心硬,只恨不得谈铮干脆痛快地告诉她,他就是在耍她。 这样就有个充足的理由爆发。 不像现在,面对谈铮突如其来的忏悔,她只能装作云淡风轻。 否则,就会显得她很在乎。 “我知道了,”她紧紧绷着表情,不让自己说话的尾音颤抖,“可以让我进去了吗?” 抵在门框上的手渐渐收紧,手背上青筋毕显,像是要凭空抓住什么东西,可指间唯有一捧带着雨意的空气。 他最终还是松了手。 祁纫夏闪身进门时,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摩擦过门扉,发出极刺耳的动静,她却无暇去顾,明明自己才是道理占上风的那个,离开的脚步竟满是难言的狼狈。 门缝一点点收窄,金属锁扣即将重新嵌合。 这扇大门即将对他掩闭的最后关头,谈铮忽地闭眼,认命一般说道:“是我蓄谋已久。” 祁纫夏的脚步顿住。 “……我承认,我对你就是处心积虑,从我们重逢后的第一面起,”谈铮低垂着眼,任由额前的湿发往下滴水,“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的心意,从来不假。” 从来不假? 在谈铮看不见的地方,祁纫夏笑得比哭还难看。 “可你那天为什么要躲?!” 铁门被祁纫夏用力推开,“嘎吱”一声长响,与她带着愤怒和不甘的质问几乎同时响起。 塑料袋被随手丢在地上,她颤抖着声音诘问:“你知不知道,你给了我多大的难堪!” 这几天她午夜梦回,偶尔还会从噩梦中惊醒。 梦境内容真切而惊悚——在谈铮躲开她的吻时,祁越和祁辰竟然从旁边的暗处冒了出来,并肆无忌惮地嘲笑:“看她自作多情的样子。” 哪怕仅仅是个梦,这幅场景也足够让祁纫夏发疯。 “我很抱歉,夏夏,”谈铮嗓子喑哑,低着头像在认错,“我承认,我实在没有这种经验,那天……处理得很糟糕。” “难道我就很有经验?”祁纫夏反问,“我真是不明白你在想什么,谈铮。想拒绝的时候就躲,反悔了又来找我。你把我的感情当什么?打发时间解闷的工具?” 她疾言厉色,语气又重又冲。可谈铮听着,心中愧疚反而愈浓—— 能让平时冷静理性的人气成这样,他可真不是个东西。 “夏夏,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有你说的那种意思。” “没错,我早就有向你表明心意的打算,但那天晚上,确实只是想陪你过个生日。我也没想到……”谈铮一顿,似有踌躇,“会被你抢了先。” 祁纫夏反驳的话被堵在喉咙里。 诚然,谈铮有错,可她那晚,也确实是鬼迷了心窍的鲁莽。 直至现在,她再度回想起月下的海滩,也想不通自己当时为何冲动到那种程度。 她抬眼重新打量谈铮,他冒着大雨前来,即便有伞,身上还是淋湿不少。高大的身影立在萧瑟风中,竟也有那么一丝可怜。 “……进来说话。” 她把门完全打开,硬邦邦说道。 谈铮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她的态度软化,骤然松了大半口气。他一只脚刚踏进去,就听祁纫夏再问:“你怎么过来的?” 第46章 “开车来的。” “等雨小,回车上烘烘吧。”祁纫夏上下打量他一通,没忍住说道,“湿衣服贴在身上,对身体不好。” 谈铮听闻,从眼底浮起一丝意外的笑:“你在关心我?” 祁纫夏默不作声。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已经原谅我了?” “……你就自恋吧。”祁纫夏翻了个白眼。 “好,我自恋。”向她认罪,谈铮心甘情愿,“可是,我就只能站在楼道里等?” 祁纫夏皱着眉,朝一楼的那间房扬脸说道:“你不是在这儿有房吗?” 谈铮摊开双手:“没带钥匙。” “那我也爱莫能助。”祁纫夏耸耸肩,毫不留情地戳破他心中所想,“别打我家的主意。” 谈铮被她说得彻底没了脾气,听她带点骄恣的语气,反而笑叹:“好啊,都说下雨天留客天,主人不肯收留,我也只能认命了。” 祁纫夏绷着脸,弯腰就要拎起自己购物袋,谁知,谈铮却不声不响地扯住了她的手。 “我欠你一样东西,夏夏。” 祁纫夏带着疑问抬头。 视线里,谈铮的脸庞一点一点放大,像电影慢镜头,瞬息就可完成的动作,非要用上长达几十倍的时间,好让她这个唯一的观众加深记忆。 原来等人靠近过来接吻,是这种感觉。 即将彻底贴合的瞬间,祁纫夏却往后一仰脖子,巧巧地避开。 恶劣的报复心终于得到满足,她满意地解释自己迟来的回敬:“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谈铮纵容她笑,神色不改,温声说道:“我教你,那天应该怎么对付我。” 祁纫夏唇角笑意一僵,心跳竟已有濒临失控的趋势。下一秒,颈后被他单手拢住。 惊悸的声音,消失在两人相合的唇间。 谈铮的唇有点凉意,却很柔软,像小时候喜欢吃的水果味果冻。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盘桓,祁纫夏经不住诱惑似的,对着齿间唇瓣轻吮了一下。 谈铮停滞了刹那,几乎让祁纫夏以为他就要到此为止。 但紧接着,对方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唇舌更为深入的纠缠,让她意识到自己完全想错。 谈铮的气息铺天盖地,夹杂着雨水潮气,从祁纫夏的口腔与鼻间猛烈地涌入,在五脏六腑之间逡巡一个来回,悄无声息地宣告占领。 祁纫夏情难自制,用力揪紧他的前襟,使蛮力一样地啃咬回去,两人的喘息同频。 都是生手,也有好处,偶尔的磕碰并不会败兴,反而成为相互进步的钩引。 祁纫夏仰头久了,脖子有些酸,刚萌生些许退意,垫在她脑后的手适时往前一扣。 她又被他拖进愈刻骨的温存里。 * 雨声渐息,祁纫夏额头抵着谈铮的肩膀,喘气平复。 “幸好没有人经过。”她这才后怕。 谈铮轻轻拍她后背顺气,“我有在留神,不用怕。” 祁纫夏歪头瞪他:“分心就分心,还敢这么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谈铮叹息:“我解你后顾之忧,没有夸奖也就算了,还被数落一通。当你男朋友可真不容易。” “男朋友”三个字,被他说得无比自然,虽说已经是心知肚明的事,但祁纫夏听了,唇角还是慢慢上扬起来:“那就别当。想要这个头衔的人多了去了。” 谈铮笑吟吟:“不行,好不容易负荆请罪了,我可不能再疏忽。” 两人静静依偎了一会儿,祁纫夏终于回想起时间。她出门太久,已经到了不得不回家的时候。 “我得上去了。”她推一推谈铮,“出来太久,我妈要怀疑了。” 谈铮:“我看着你上去。” “……” 祁纫夏惊异地看着他,“别这么肉麻……” 谈铮面不改色地辩驳:“我这是真心话。” 祁纫夏重新提起地上的袋子,“噔噔噔”走了几级楼梯,却听谈铮在身后喊她:“什么时候有时间再见面?” 这话由谈铮问出来,其实有些不合逻辑。毕竟祁纫夏是个还在放暑假的大学生,谈铮才是日理万机的那个,怎么想,都是祁纫夏的空闲时间更多。 然而他问得太过顺理成章,就连祁纫夏也没有意识到其中的不通,停下脚步,回头对他说道:“只要不外出过夜,我都行。” 说话时,她没想太多,出了口才发觉倒像是某种暧昧暗示,连忙补充:“我没别的意思,你不许往歪了想。” 谈铮强忍着笑,意味深长道:“嗯,不往歪了想。” 他站在楼底下,仰望台阶上的祁纫夏,心中忽有无限安定。 他时常想,自己像在海面上漂泊已久的孤舟,四下里了无依靠,只能对影独行。 但现在,他猛然发现,原来脚下的并不是影子,而是无言相伴的另一艘船。虽然并不与之处在同个维度,但他们在同一片海域斩浪,享着同样的月光,是亲密的伙伴,互鉴的镜子。 他不孤单了。 -------------------- 第三十章 ================== 和谈铮确认关系后,祁纫夏的生活并未发生太大变化。 她上午准时上线兼职软件,刷完系统分配的题目,中午下楼吃饭,午休之后继续上午的答题,直到李素兰下班回来,两人一起吃晚饭。 她也会和谈铮出去约会。 最经常的活动是看电影,暑期档异彩纷呈,国内外大片排得很满,其中有一部,是由祁纫夏最喜欢的悬疑推理小说改编的,书影评分双高,祁纫夏一连看了三场,仍旧意犹未尽。 谈铮第三次陪她从电影院出来,忍不住笑着揶揄:“原来你喜欢这种电影。我还以为,你喜欢的是那种……”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祁纫夏捂住了嘴。 “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猜到谈铮必然要拿她当初那条朋友圈说事,羞恼打断,“那是我室友出的主意,谁知道你一钓就上钩?” 谈铮拿下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握在掌中,“嗯,是我主动贴过来的,不干你的事。” 他们也常接吻。 有时在无人街巷的角落,有时在只有他们二人的电梯里,更多时候,是在谈铮车里。 到达某个目的地后,谈铮停稳车子,解开安全带,本想用眼神示意副驾上的祁纫夏下车,但对上眼神,气氛往往就变了味。 关掉车内照明,是开始的信号。 谈铮很喜欢倾身过来,撑着车的窗框吻她。双臂之间形成一个小小的空间,只容得下祁纫夏一人,她双手搭在谈铮肩膀,沉迷对方的唇齿温柔。 有了配合练习的伙伴,谈铮吻技进步飞快。祁纫夏肺活量不差,每回都被他磋磨得喘不过气来。 每到最后,谈铮总会轻轻揉一下她的唇角,像某种奇怪的仪式感作祟,宣告此番交锋的结束。 这个习惯真要命。 祁纫夏在黑暗中望着他的眼睛,心软到一塌糊涂。 转眼,暑假行进至尾声。 根据黎川市天文台预测,近日将迎来英仙座流星雨。 第47章 祁纫夏本来没太在意这个消息,但谈铮却主动打来电话,询问她明晚是否有时间,想约她出来看流星雨。 祁纫夏从不抗拒新鲜事,听完也动了心,没犹豫多久,就答应了下来。 为此,她不得不搬出徐今遥为借口,对李素兰声称,自己要和室友去山上看流星雨,可能要很晚才能回来。 李素兰没太多怀疑,问过祁纫夏目的地,便叮嘱她记得带保暖衣物,回来一定要坐正规出租车,如果实在太晚,跟室友回宿舍将就一晚也可以。 隔天晚上九点,祁纫夏拎着一件秋装外套,在路口坐上了谈铮的车。 “今晚流星雨,山上会不会有很多天文爱好者?” 祁纫夏翻着社交软件,在“#英仙座流星雨#”话题里,已经有上万条讨论。 “应该会,所以我们尽快赶过去,争取占个好位置。” 他们的目的地,是黎川郊区的凤尾山,那里可算得黎川辖区内的制高点,海拔一千多米,远离市区的璀璨灯火,从来都是天文爱好者观星的最佳去处。 开车沿路上山,等到真正到达峰顶时,已经将近夜间十一点。 果然如他们所料,即便是凌晨时分的山顶,因为流星雨的缘故,也聚集了不少天文爱好者和摄影爱好者,长枪短炮整齐划一地指着天空,架势如同宣战。 谈铮停好车,伸手到车窗外感受过温度,对祁纫夏说:“把外套穿起来吧,外面还是有点凉。” 祁纫夏依言照做,而后跳下车。 抬头望天,只见苍穹明澈,星空浩瀚,如泼洒碎银。一颗流星迅捷地划破天际,立即引得周围一阵小小的欢呼和骚动。 祁纫夏清浅微笑,对身边的谈铮说:“你知道吗,从前我一直以为,流星雨都是那种……”她停下来寻找形容词,“‘唰唰唰’的,像牛毛一样,此起彼伏地从天上划过去。” “后来才知道,那种级别的流星风暴,几十年也未必能够见到一次。”她望着两颗先后划过的流星,语气里充满着一种近似于遗憾的欣赏,“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十二年之后。”谈铮蓦地开口,同时揽住祁纫夏的肩膀,将人牢牢拢在自己怀中。 “天文学家预测,十二年之后,我们会迎来狮子座流星雨大爆发,到时候,你会看见的。” 他的眼睛如同幽潭,祁纫夏情不自禁地就被吸引进去,怔怔问道:“你也会吗?” “——和我一起。” 又一颗流星划过,光芒却较刚才的几颗暗淡许多,恰似烟花在定点绽放过后,徐徐坠落的余烬,美得颓靡。 “……会的。” 周围一片闪光灯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在天上,就连祁纫夏也忍不住抬头,仰望那转瞬即逝的美好。 只有谈铮低头,久久凝视着怀中的人,做出横跨十二年的保证。 无论始与终,至少在这一刻,他愿意为了祁纫夏,藐视时间。 * 守到下半夜,祁纫夏的精神已经很疲惫。她整个身子几乎都歪倒在谈铮怀里,眼睛困得睁不开。 谈铮见她已经支撑不住,便不再勉强,开车返回山下。 有些嗅觉灵敏的商家,知道今夜有流星雨,又料定凤尾山是个首选的观星去处,在半山腰直至山脚,开设了不少小吃摊位,专门吸引夜间前来观星的游人,生意竟意外不错。 祁纫夏在车上小睡了将近二十分钟,到了山脚下醒来,入眼就是烟火喧嚣的夜市,一时没禁住诱惑,说要下车吃东西。 谈铮体谅她今晚劳累,于是在角落停了车,陪她钻进一顶红帐篷下,点了二十来串的烧烤。 祁纫夏咬着一串撒孜然的喷香五花肉,怡然自得地说:“既看到了星星,又吃到了烧烤,今晚真是不虚此行。” 谈铮想起刚才在山顶,流星划过的瞬间,周围不少人都在闭眼许愿,祁纫夏却并未参与其中,于是问道:“你看见流星的时候,没想着许愿?” 祁纫夏放下一支光秃秃的签子,捏着一张纸巾:“我总觉得,对着转瞬即逝的星星许愿,好像不太吉利。”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本身就是强留不住的东西,还是不要让它承载太多了。” 她难得有此感性之言,倒是让谈铮心中觉得异样,仿佛流星从天际划过,兜兜转转,又坠进他心里。 “怎么突然说起伤心话来了?” “没有这个意思,”祁纫夏回头冲他一笑,“就是随口感叹而已。” 陆陆续续有下山的车辆驶来,大半都被这附近的小吃摊吸引驻足。蹲守流星也需要体力,一车一车下来的,几乎都是年轻面孔,男男女女都有,结伴而行,热闹非凡。 手边的烧烤串已在见光边缘,祁纫夏吃饱餍足,正在用湿纸巾擦干净手上沾染的油,不远处的几句闲谈,却渐渐飘进她的耳朵。 “真搞不明白你们小姑娘,就这几颗破流星,有什么好看的?” “看的当然就是一个浪漫嘛。你看今晚周围那么多情侣,氛围多好啊。” “我还真没看明白有什么好的。” “你这人,没情趣……” …… 祁纫夏简直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差错。 她诧异地转过头,借着重重人影的掩护,一眼望见了几桌之隔的祁越。对方正搂着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孩,右手拎一罐啤酒,神态又痞又傲。 被他搂着的那个姑娘,祁纫夏乍一看,还觉得有几分面熟,似乎是徐今遥很喜欢的一个美妆博主,社交平台的粉丝有小几十万。 他们倒是没发现祁纫夏和谈铮的存在,自顾自调情嬉笑,旁若无人。祁纫夏却再也坐不住,抱着外套起身,拉过谈铮说:“快走,我看见祁越了。” 谈铮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倏然回过头,果真看见了和女友打打闹闹的祁越。 这一眺,仿佛惊动了祁越的某种感知。 他蓦地抬眼,不偏不倚,和谈铮对上了视线。 哪怕已经深夜,山下这片区域的照明依然很充足。高高的路灯投射下来雪白的亮光,吸引了无数趋光的小虫绕之飞舞。 灯光从祁越头顶的侧方打下来,将他脸上起伏弧度的阴影放大到了极致,莫名显出几丝暗黑的狰狞。 远远地,他朝谈铮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 谈铮倒吸了一口气。 “别慌。”他把祁纫夏完全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像是无形之中划出的保护域,“我们回车上去。” 祁纫夏一心想要逃离此地,倒是没有看出谈铮的异样,脚步越来越快,仿佛背后有什么东西追赶似的,飞快钻进了车里。 车门一关,内外隔绝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得到钢铁的坚实庇护,祁纫夏才稍稍安心,隔着玻璃,再度往那个方向投去目光,可那两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祁纫夏的脑子乱作一团。 祁越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见自己了吗?看见谈铮了吗? 他……猜到他们两人的关系了吗? 第48章 祁纫夏和她映在玻璃上的影子两两对望,谁也说不出答案。 她甚至说不出来,为什么在看见祁越的那瞬间,自己的第一个念头,会是想要逃走。 隔着一臂距离,谈铮的眸色暗沉得难以言喻。他盯着手机上的聊天记录,像在看呈堂证供。 【谈铮哥,三个月已经过去一大半了,你那儿到底有没有进展啊?】 消息发送自祁越,时间是今天下午四点钟。 谈铮当时已经在规划今晚看流星雨的时间安排,本来不大想回复,但是新消息提醒横亘在屏幕半中间,如心上卡了根刺,他终究难以忽视,回复道:【有。】 祁越紧追不舍:【口说无凭。你没骗我吧?】 谈铮脾气再好,看见这句话,也忍不住皱了眉。 【我不会骗你。】 五个字发过去,却如石沉大海,再没有回音。 谈铮本以为,祁越自知此话荒唐,放弃了这个念头,便没多往心里去,直到在山下看见他本人,才知自己错得多么离谱。 趁祁纫夏发呆的间隙,他在对话框里敲下一行字:【知道你好奇,但何必这么着急?】 祁越这会儿正在自己的跑车里,和网红女友亲密无间,好不容易一番折腾结束,他拿起自己的手机,看见了谈铮的消息。 “哟,”他挑了挑眉,“这倒是新鲜。” 他女友还懒懒地歪在座椅里,横波目一瞥,“是哪个女人找你?” 祁越:“不是女人,是男人。” “男人?!”女孩顿时杏眼圆睁,“祁越,你什么意思!” 祁越连忙安慰:“宝贝儿你想什么呢,是我一个关系挺好的大哥,今晚也在这附近。” 女孩“哼”一声,别过头不去看他。 祁越低下眼,对着手机发语音:“这你就误会了。我今晚就是带薇薇出来玩,谁知道你们也在,纯纯是巧合。” 他发出去半天没有回音,心中暗暗觉得无聊,眼神一瞟,副驾上的女孩已经困得睡了过去。 正要启动车子,祁越忽然想到了什么,重新拿起手机,打了两行字。 【谈铮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祁纫夏落你手里,可比在我妈那儿更惨——别多想,这是在夸你。】 【就当我做好事,她不是总惦记奶奶吗,下回让她回来看看,老人家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 好消息:俩人开始谈恋爱了。 更好的消息:存稿终于写到分手章了。 第三十一章 ==================== 后来真如祁越所言,谈铮带着祁纫夏,去探望了祁佩芳。 自从上次病了一场,祁佩芳的身体更不如前。病魔同步侵蚀着她的身体和精神,残忍地消耗这个暮年老人的一切。 祁纫夏这回带了李素兰亲手煲的汤。 知道是李素兰做的,祁佩芳强撑着精神喝了大半碗,直夸李素兰手艺好。 “不过这太费功夫了,”她靠在床头,微笑着说,“你妈妈平时又要工作,又要操持家里,多不容易,心意到了就行,以后不用再麻烦她弄这个。” 今天只有祁辰在家,得了祁越的交代,他不情不愿地给祁纫夏和谈铮开了门,便回了自己房间,家里很安生。 谈铮本来陪着祖孙两人闲聊说话,半途电话响,于是去了外间接听,房间里只剩下祁纫夏和祁佩芳。 老人怜爱地抚摸孙女的头发,朝着房间门口努努嘴,露出一种洞察一切的神情。“夏夏,你和奶奶说实话,你是不是……和小铮在一块儿了?” 祁纫夏惊愕不已,千百种否认的话急欲脱口而出,却被祁佩芳四两拨千斤地堵了回去:“别着急反驳,奶奶活了一辈子,不可能连这点气氛都看不出来。” “小铮看你的眼神,有情。” 祁纫夏头一回在长辈面前讲起感情,不由得涨红了脸,“奶奶,您别说出去。” 祁佩芳却惊奇:“怎么,你们两个年轻人正常恋爱,还怕别人知道吗?” 祁纫夏流露出几许茫然,头低了低:“我……还没想好。而且他和祁家还有往来,现在贸然说出去,我总觉得不好。” 祁佩芳却没有赞成的意思。 “夏夏,有些话我碍着面子,不好直接同小铮说,你却得记在心里。” 她脸上沟壑纹路深深,此刻敛眉正色,更是慈悲威严并蓄,“你和祁家的关系,小铮不是不知道,如果他心里真的有你,就该尽量少和祁越他们来往,而不是依然我行我素。” 祁纫夏心中凛然,满头困雾,似乎得了一丝清明。“奶奶,我知道了。” 祁佩芳托着她的手,不无疼惜:“你第一次恋爱,可千万不要太委屈自己。女孩子自珍自爱,倒不是说要多么保守,而是一定要以自己为先。你的天地里,只有自己是靠得住的。” 那天回去的路上,祁纫夏久久思考着祁佩芳的话。谈铮问她为了何事这么入神,她只是摇头,没把两人的对话告诉他。 临近开学那几天,谈铮突然变得很忙。 祁纫夏没多问,因为最近正是学生补作业的高峰期,她的兼职题量骤增,实在分不出心神给其他。两人定时定点在微信上问早安晚安,倒像是已经进入平稳期的情侣,并不为了几日没有见面而患得患失。 拿到兼职工资那天,她给李素兰买了一件裙子。 黑白水墨的图案,飘逸秀气,穿上身很显气质。 李素兰心里高兴,却也忍不住说:“你这孩子,怎么不花钱给自己多买几件衣服?我都这个年纪了,也无所谓打扮,你可不一样。” 祁纫夏笑着说:“妈,我衣服够穿,倒是您,很久没有添置新衣服了。” 李素兰小心翼翼地收好,挂进衣柜,转头拿起手机,给祁纫夏转了一笔钱。 “妈这个月发了工资,你拿着这笔零花钱,想吃什么穿什么,尽管用就是。”她说,“我看这个假期,你倒是比之前开朗了不少,经常和同学出去玩。妈也支持你多出去走走,免得总是闷在家里,人都要发霉了。” 想到所谓“和同学出去玩的隐情”,祁纫夏心中平添了对母亲的歉疚——她至今没有把和谈铮交往的事情告知李素兰。 但是几度话到了嘴边,终被屡屡咽下。 她说不上自己在顾虑什么,只是冥冥中感觉,她和谈铮,还没到那一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开学。 大四学年,考虑到学生要么忙着重大考试,要么忙着就业实习,学校排的课很少,一周只两节,周三和周四各一,剩下的时间,基本全凭学生自己支配。 对于祁纫夏而言,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学期开始;对于兢兢业业闭关复习了一个暑假的徐今遥来说,却意味着她在极度疲惫之后,必须马不停蹄地准备冲刺。 冲锋的号角尚未吹响,徐今遥的心态却开始全方位濒临崩溃。 当祁纫夏某次半夜醒来,听见她的床上传来呜呜的哭声时,终于明白问题不简单。 于是隔天中午,她约徐今遥去校外吃了顿饭。 第49章 地点还是在美食街,店也是两人之前常去的中餐厅。徐今遥狼吞虎咽一阵,似乎要把所有的负面情绪也咽下消化,看得祁纫夏担心她噎着,连说“慢点吃”。 “夏夏……”徐今遥抓着一块酥油饼,秀气的眉头忽然蹙得很紧,“你说,我在外面吃饭的时候,我的竞争对手,是不是都在复习啊?” 她犯了难一般,把饼丢回碗里,“要不,我还是回去读书算了。” 祁纫夏简直哭笑不得:“你以为你的竞争对手都是机器人吗?他们难道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二十四小时睁眼复习?这么个熬法,神仙也得进地狱。” 徐今遥满脸紧张,“你不知道,这几年我们专业的分数卷成什么样了,四百分都不一定有书读!我昨天在图书馆碰见一个数院的跨考生,同一张数学卷子,人家的错误率比我低了足足一半!和这种人竞争,我不拼上小命,岂不是完了?” 她钻起牛角尖,劲头大得可怕,祁纫夏简直拿她毫无办法:“你和数院的人比数学?今遥,初试五本书的专业课,你怎么知道人家没在背地里哭?” 徐今遥心里也知道,自己实在有些神经过敏,难为情地笑了笑。 她捧着汤碗和祁纫夏推心置腹:“夏夏,经过一整个暑假的学习,我好像想通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之前决定考研,只是觉得自己除了读书,别的什么都不会,不敢去想找工作的事。”她低头,看着头顶照明灯在汤面上的倒影,“但现在,我是真的想多学点我们专业的知识,真心实意为了自己而学。所以一旦进度不佳,就会比之前更着急。” 祁纫夏安慰道:“有忧患意识当然好,但也别太焦虑。天道酬勤,你已经努力了这么久,要相信自己的能力,肯定会有好结果的。” 徐今遥眼睛里骤然亮起一簇小火苗。“夏夏,你也觉得我能行,对吗?” 祁纫夏微笑着点头。“一定行。” “夏夏,我最相信你。既然你说我可以,那我……”徐今遥咬咬牙,喝汤也喝出摔杯为号的气势,“我哪怕再来一年,也一定要考上!” 祁纫夏被这话逗得捧腹直笑:“哎哎……不是说了要相信自己吗,现在这又叫什么话?” 徐今遥也反应过来,又气又臊,连连摆手道:“重来重来!我说错了!——今年,一定考上!” 如此一番折腾,焦虑的阴云彻底散去。徐今遥本就是天生乐观豁达的性格,饭还没吃完,脸色便已转晴。 “夏夏,我前些天听说了一件事,隔壁学校的。”徐今遥突然神秘兮兮,“你知不知道江依然?” 陌生的名字。 祁纫夏摇头。 “就是师大音乐学院的院花呀,上过街拍的那个。” 经徐今遥这么一提醒,祁纫夏倒是有了印象。 去年初,黎川各大商圈附近流行起街拍,出过不少出圈好图,其中一张,就是师大音乐学院的一个女生。后来师大拍摄高考招生宣传片,还特意让这个女生出了镜。 “她怎么了?” “她后来交了个富二代男朋友,家里可有钱了,天天豪车守在校门口。据说那人从前也是个花花公子,和江依然在一起之后,倒是安生了好一阵。可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徐今遥拉长尾音,紧接着就是一句义愤填膺的痛斥:“狗改不了吃屎!” 祁纫夏顺着她的话猜测:“他脚踏两条船?” 徐今遥摆摆手:“何止两条!至少也有三四个同时在暧昧的。江依然气得要死,直接提分手,结果那个渣男反倒不乐意了,找人到处散播流言,说江依然水性杨花,甚至造谣她堕过胎!” 祁纫夏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难以掩饰的嫌恶之情爬上眼角。 徐今遥继续说道:“江依然一个女大学生,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都被整到抑郁了,前些日子才办完休学手续,准备回去看医生。” 同是女生,即便和江依然素不相识,两人都为此感到深深的共情和不平。 祁纫夏流露出忧虑:“真怕这人死缠烂打,铁了心不让江依然好过。” 徐今遥:“谁说不是呢!我看啊,长得太漂亮,也未必全是好处,太容易招惹烂桃花了。就他们那种富二代圈子,乱得要命,听说有些男的相当恶趣味,专门以交往过多少漂亮女学生为炫耀资本,甚至还会交换彼此的女伴,恶心死了。” 祁纫夏听了,几乎要生理性反胃,可除了在这里激情痛斥,也别无奈何办法。 徐今遥扫荡干净盘子里最后一块糖醋排骨,心有余悸似的:“夏夏,你以后交男朋友,可千万要擦亮眼睛。倒血霉碰上江依然前男友那种的,真是要脱一层皮。” 说者无心。 听者却不能不有意。 室友未经思索的善意提醒,反倒让祁纫夏突兀地陷入了某种混沌。 她后知后觉,原来从严格意义上讲,谈铮同样属于那个所谓的“圈子”。 他会那样吗? 祁纫夏发现,自己竟然没法回答。 她并非不信任谈铮,只是信任的构筑从来都需要坚实的基础,而她对谈铮的成长、人际,还处于近乎一无所知的状态里。 谈铮自己不提,祁纫夏也从没想过去问。 这样的情侣关系…… 正常吗? 祁纫夏从茫然和惶惑中抽身,问徐今遥:“江依然和她前男友在一起的时候,她前男友对她好吗?” “当然好了,糖衣炮弹嘛。光是钱就花了不少,而且还天天往师大跑,当时任谁看了,都是一副模范男友的样子,谁能想得到,他居然藏得那么深。” 祁纫夏捧着自己的碗筷,足有半晌功夫没说话。 是啊,她问了句废话。 不可能不好。 哪怕终成怨偶,反目成仇,回溯浓情蜜意的热恋期,又有谁会说“他当时对我不好”呢。 回到宿舍的徐今遥,满血复活,泡了杯咖啡,不惧烈日地背书包去了图书馆。祁纫夏坐在自己书桌前,听着空调阵阵送风。 胸腔里似乎郁结了千百种情绪,全都乱糟糟地交织在一起,毫无头绪。祁纫夏正打算睡个闷头觉,手机忽然进来了消息。 谈铮:【现在方便接电话嘛?】 知道她开学以后住宿舍,打电话也要提前询问,果然是他一贯的体贴。 祁纫夏直接打了过去。 “你有事找我?” “嗯,周末有个朋友聚会,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和我一起出席。” 祁纫夏很意外:“朋友聚会?”紧接着就犹豫起来,“可是我都不认识你的朋友,我怕……会很不自在。” “就是因为不认识,才要把你正式介绍给他们。”谈铮循循善诱,“只是一个普通的聚会,大家一起吃吃玩玩闲聊天而已。我会一直陪着你,还担心什么?” 他已经把话说得十分周全,要是再一意拒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祁纫夏听着他那头清浅的呼吸,像是牵了极细的绳索,一起一伏,牢牢捆缚住她的四肢、五脏,乃至全部的神经末梢。 第50章 让她说不出半句拒绝。 “好,我会去。” 她答应了。 -------------------- 第三十二章 ==================== 聚会地点,在一家名叫“萃华庭”的会所,明晃晃坐落在市中心。祁纫夏曾经数度经过其门口,只以为是规格比较高的酒店,现在才知,竟然是有钱也未必进得去的场所。 人与人之间的区别,被一道玻璃门,划得如此泾渭分明。 “想什么呢?”谈铮下车为她开车门,见祁纫夏有些出神,亲昵地揉揉她的头发,“心里有负担吗?” 祁纫夏走下车,抬头仰望这栋十七层的建筑,目光流连许久。 “你经常来这儿吗?”她问谈铮。 不出意外,谈铮摇头:“不经常。” 他的眼神很坦荡,定定地看过来,反倒叫祁纫夏从中窥见一个陌生的、患得患失的自己。 九月里的风还是热,中秋未至,距离黎川入秋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祁纫夏却不合时宜地打了冷战。 她去牵谈铮的手。 干燥而温暖的触感覆盖住她的掌心,让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把他紧紧地拽在手里。 察觉到她手心的微润湿汗,谈铮仿佛通晓读心术:“别紧张。我保证,就是个普通的聚会。你一会儿要是不适应,我陪你提前走。” 从他今天穿着也可看出来,确实不是需要西装皮鞋的场合,只一件裁剪合度的烟灰色衬衫,深色长裤,愈显出宽肩窄腰的身材,比平时更多几分慵倦随性。 祁纫夏冲他一笑,把所有惘然暂且抛诸脑后:“没事的,我们进去吧。” 门口安保确认过两人身份,礼貌地予以放行,他们坐电梯,直通九楼。 进到室内,先是一阵香风扑脸,随后就有年轻男人的声线递过来:“最最守时的谈铮谈总,今天居然也会迟到?来来来,别说废话,罚酒三杯。” 祁纫夏还没弄清楚状况,就被骤然出现在面前的一个花哨影子晃了晃眼睛。 定睛一瞧,原来是个穿花衬衫的男人,染了一头银灰色头发,脖子上项链闪亮,活像刚从音乐节舞台下来,风格很是不羁。 “欸——?”花衬衫发出一个惊奇的长音,眼神落在谈铮和祁纫夏交握的手上,倒吸一口冷气,爆出一句惊天动地的“omg”。 平地闻惊雷,三人霎时间成为全场焦点。 “罚酒可以,惩罚耳朵,大可不必。”谈铮接过花衬衫手中的一杯香槟,仰头一饮而尽,随手把空杯交还给服务生。 “这是李晁南,我大学同学。”他给祁纫夏做介绍。 祁纫夏礼貌地和他点头:“你好,李晁南。” 李晁南依旧维持着那一副见了鬼似的神情,直到谈铮对他说:“这位,祁纫夏,是……我女朋友。” 他的音量明明不大,却仿佛在整个场子里都传起了回声。 如果说刚才李晁南的惊叹,只是让祁纫夏短暂了成为众目睽睽之下的主角之一,那谈铮的这句介绍,则彻底让所有的聚光灯为她而亮。 ——不,也不是为她而亮。 为的是谈铮身边的这个位置。 李晁南愣了足有十来秒,然后摇头惊叹:“你小子,千年铁树开花了……” 他终于认真正视祁纫夏,难得正经地伸手同她轻轻一握,“你好,祁小姐。” 谈铮耐心地等到两人互相打完招呼,对李晁南扬眉道:“你是今晚的组局人,难道只准备在门口招待我们吗?” 李晁南换上玩世不恭的笑意,“本来还想罚你三杯,看在你今晚还要陪伴美女的份上,姑且放你一马。走——进去吧。” 这层全是连厅,隔几步摆沙发矮几,正中长桌上是供人随时取用的酒水吃食。有些区域做了半包围的屏风设计,方便来客私下议事。如果想要进一步避开别人耳目,上楼还有包厢。 “李晁南和我是同专业的同学,不过读了两年就退学回国学美术了,现在在黎川开了个美术馆,你要是有兴趣,改天带你去逛逛。” 一边走,谈铮一边给祁纫夏介绍。 他似乎完全无惧周围形形色色的目光,牵祁纫夏的手甚至更紧,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模样。 祁纫夏巧笑倩兮:“可惜我没有美术细胞,恐怕欣赏不来大家手笔。” 李晁南听见背后的对话,回过头道:“听听人家姑娘多实诚。谈总,你就别装什么阳春白雪了,上次是谁说蒙德里安抽象抽到另一个宇宙去了?” 对于他的拆台,谈铮全没放在心上,随手从经过的桌子上拿了一杯酒,附在祁纫夏耳边轻声说道:“好吧,我承认是约会的借口,请你见谅。” 祁纫夏见他高脚杯中酒液摇晃,不觉皱了眉:“你才刚刚喝过一杯……” 谈铮微笑:“如果我不喝,一会儿别人过来的时候,就该找你喝了。” 事实证明,他的话丝毫不假。 跟着李晁南落座还没多久,便陆陆续续有人上来攀谈喝酒,无一例外,开场头一句必然说到祁纫夏,无非是“第一次见谈铮带女友出来”云云。 祁纫夏起初不自在,但次数多了,也能自如地应付几句。 谈铮朋友多,才一会儿功夫,祁纫夏就见到了他的发小、各个阶段的同学,以及生意上有往来的伙伴。 每回,谈铮都会认真介绍祁纫夏的身份。 对方关系若生疏,多半夸一句“男才女貌”;若碰上熟稔之交,就会笑着调侃谈铮“真是有好运”。 无需明说,那种无形之中的审视,已经让祁纫夏坐不住。她耐心消耗到了极限,终于忍不住借口去洗手间,短暂脱离出是非。 洗手间里也熏香。 不浓郁,很浅淡的青草气。 祁纫夏站在洗手池前,洗了个毫无意义的手。 边上放置的洗手液,是她闻所未闻的品牌,玻璃瓶身,看着就高级。她挤了一泵,在手心揉出泡沫,顿时盈满一股清新宜人的柑橘气味。 这就是金钱的味道了。 谁敢说是臭的。 祁纫夏被自己的想法逗笑,笑得恍惚。 随即在脑内自我纠正:不要拜金。 门口有高跟鞋的声音渐近,径直往这个方向来。祁纫夏连忙冲洗掉手上的泡沫,准备烘干。 抬眼就和来人在镜子里对上了眼神。 “是你?!”祁纫夏惊异,停在了原地。 施慕手里拿着补妆的粉饼,饶有兴致地对祁纫夏说:“我记得你,你是小沈的学妹,上次在徽山居见过。” 时隔这么久,祁纫夏没想到施慕对自己还有印象,不禁深感意外,语气也郑重了不少。 “施总您好,真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施慕淡然一笑,按开粉盒,动作娴熟地补妆,“人都是视觉动物,我对漂亮女孩的记忆力,确实会稍强一些。” 同样的对外表的赞美,从施慕口中说出来,就是比外面那些男人悦耳。祁纫夏不卑不亢地回应:“施总过奖了。” 施慕飞快地补好底妆,又从手包里拿出一支口红,不着痕迹地细细打量面前的女孩。 第51章 她穿一身款式很简单的白色裙子,裙摆和袖口绣了细致的蕾丝,腰身收得正好,整体来看,倒是很凸显恬静气质。 要论迟到,施慕才是全场来得最晚的,不过晚也有晚的好处——来的路上,她早就接到好友的第一手消息,说一向对感情问题讳莫如深的谈铮,今晚居然公开带了女友过来。 好友贴心附上了一张照片。 施慕趁着等红灯的间隙点开查看,愕然发现,谈铮带的女朋友,竟然正是那天在徽山居门口碰见的沈蔓的学妹。 那天匆匆一瞥,她对这个女孩的印象,只有外表上的惊艳,但今天再度相逢,倒是看出点不一样。 “跟男朋友来的?”施慕明知故问。 祁纫夏犹豫两秒,点点头:“是。” 施慕补好了妆容,转过身面朝祁纫夏:“既然来了,就都是朋友。我陪你一起出去吧。” 联想到刚才觥筹交错的场面,祁纫夏自知确实应付不过来,有个同性在身边,应该减轻不少压力,于是说道:“好,谢谢施总。” * 谈铮已经不知道自己换了第几杯酒。 “谈总,这回来真的啊?” 现在坐在谈铮对面的,是他发小谢靖,刚刚承袭家中企业,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我还以为按照你的性格,就算有了交往的对象,也要藏着掖着,绝不让外人知道。” 谈铮酒量好,喝到这个份上,仍然保持着神志清醒。他往厅中扫视,华丽繁复的水晶吊灯下,一片衣香鬓影,像中世纪欧洲古堡里的幻影。 “这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他啜饮完杯子里最后一口酒,眼神里冷暖交错,“能在一起的时间本来就不多,我得好好对她。” 谢靖哈哈笑道:“瞧你这话,怎么好像马上就要分手似的?我可要替你女朋友鸣不平了。” 背景音乐正在放哈恰图良,带着一种螺旋式上升的激亢。谈铮把高脚杯放在旁边的桌上,玻璃折射出灯影华彩,像透镜,把他的沉默放大。 谢靖垂下眼帘,似乎读懂了什么,再开口时,已换了话题。 “《假面舞会》——李晁南最近的品味不错嘛,没放什么三流乐队的自作曲。”他翘着二郎腿,轻晃酒杯,尽显毒舌本色。 “欸?谈铮你看,”他忽然发现新大陆,朝某个方向努努嘴,“祁小姐旁边那位,不是你之前的相亲对象吗?” 闻言,谈铮骤然变了脸色。 他本能地站起身,往祁纫夏来的方位看去。 只见施慕不知和她说了什么,祁纫夏笑靥如花,眼里神采奕奕。 她甚至没察觉到他的笔直投来的目光。 -------------------- 第三十三章 ==================== “所以李晁南退学回国,中间还经历了这么一番波折?”祁纫夏听施慕说过来龙去脉,不由得感慨,“好在结果是一场乌龙,否则,他的家人真要伤心了。” 施慕含笑说道:“是啊,他当初差点开始计划自己的遗体告别,后来知道是误诊,又连夜改成了庆祝party。” 两人过来的路上,施慕给祁纫夏说了李晁南当年退学事件的始末—— 作为一个院校、专业全都由父母做决定的留学生,李晁南在加拿大的两年,过得相当不痛快,几度向家中提起回国,都被无情拒绝。 后来有段时间,他频繁感冒发烧,去医院做了检查,诊断结果赫然写着肺癌晚期。 李家上下顿时陷入悲痛和无措。李晁南父母推掉手头上所有工作,亲自飞到学校,帮儿子办完退学手续,再把人接回国内,泣不成声地告诉李晁南:只要他开心,做什么都由他。 不知是谁提醒了李家,说国外医院检查结果也未必可靠,不如在国内复诊一次,也许有所转机。 很快,复诊结果出来了—— 误诊。 只是炎症。 李家父母心情大起大落,抱头痛哭了大半天,忽然反应过来:难道是家里小兔崽子不想读书,耍花招来骗人的? 二话不说,家法伺候。 这对从头到尾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李晁南来说,纯粹是无妄之灾。 等他全须全尾地养好伤病,已经是整整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所幸打不算白挨。如此折腾了一回,李家父母没再强求他留学,李晁南安安稳稳考了国内美院,踌躇满志地追梦去了。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真的好奇他那个美术馆,”祁纫夏很有兴趣,“不知道在哪里?” 施慕若有若无地笑,随手把垂在脸颊边的刘海拨到耳后,朝一个方向扬扬下巴:“我没去过,问你男朋友就好。” 祁纫夏一怔,循她目光望去,只见谈铮大步流星向自己走来。 她心中疑惑,不知施慕何以判断出谈铮就是自己男友,下一秒,肩上一沉。 “去了这么久?” 谈铮揽住她肩膀,语调又低又沉,不露声色地把她和施慕的距离拉远,无形之中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祁纫夏浑然不觉,笑着说:“我碰见施总了。真的很巧,她是我大学学姐的老板,也是李晁南的朋友,你们认识吗?” 施慕挑了挑眉,似乎明白过来谈铮的境况,于是用眼神示意,她放弃这个问题回答权。 谈铮手上的力道更加收紧,“见过,但是不熟。” 他惯用表情的波澜不惊来掩饰内心骇浪,没人知道,在看见祁纫夏和施慕走在一起的瞬间,他脑海里刮起了多大的龙卷风。 隔着轻软布料,祁纫夏仍能感觉,谈铮握她肩头的手掌心格外滚烫。她抬头,担忧地问:“你喝了很多?” 谈铮的注意力还在祁纫夏和施慕之间,明明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却让他欲言又止。 氛围莫名逼仄起来。 好在施慕适时插话:“抱歉,我得去找我朋友了,请允许我失陪。” 她的背影娉婷,祁纫夏驻足目送很久,冷不丁听谈铮在耳边说道:“你还要忽视你男朋友多久?” 语气还挺幽怨。 祁纫夏“噗嗤”一声笑出来,转回头问:“你不会在吃施总的醋吧?” 谈铮端详她脸色,全然看不出异常,反而笑意鲜活,终于稍稍放了心。 “你们很投缘么?”他问,“都聊了什么?” 祁纫夏随着他脚步,慢慢往落地窗边踱去,“她和我讲了李晁南当年退学的事情,说他那时被父母混合双打,又惨又搞笑。你当时肯定也知情,对不对?” 窗边人少,谈铮搂着她的腰,姿态亲昵无间。 “我当然知情,而且实不相瞒,复诊的建议,正是我提出来的。” 祁纫夏惊奇地指着他:“你……” “我可以发誓,我当时完全是出于关心的好意,”谈铮满脸的无辜,压下她的手,从指缝里严丝合缝地扣上去,“我也没想到,他在他爸妈那里的信任值那么低,确实……挺抱歉的。” 祁纫夏忍俊不禁,顾虑着场合,不好放声笑出来,只能埋脸在谈铮颈侧,肩膀一颤一颤。 刚才灌下去的酒,这会儿像是突然有了后劲,醉意缓缓熏上头脑。 第52章 明净的玻璃之外,黎川市中心的华灯夜景尽收眼底,谈铮却只能看见玻璃反光中,他和祁纫夏依偎着的身影。 多么契合。 就像两株异处生根的藤蔓,在风霜雨露里,渐渐长到了一起。 于是他轻轻偏过头,在她头顶落下一个毫无杂念的吻。 * 聚会后半程,两人再没分开。 周围人都起哄,说没想到谈铮谈起恋爱居然是这个样子,活像女朋友的贴身挂件。 谈铮笑笑不反驳,任凭他们比喻。 在祁纫夏的监督下,他后来也没怎么喝酒。不过先前到底灌了不少,离开时,醉意很明显。 这样自然不能开车。 祁纫夏还没学驾照,只能和他商量:“我给你叫代驾吧,我自己打个车回去就行。” 酒劲上头的滋味其实不太好受,何况还勾起了谈铮的头痛顽疾。 他强忍住太阳穴两侧的胀痛,拿出自己的手机解锁,点开通讯录,在一个叫做“代驾小张”的名字上敲了敲,对祁纫夏说:“打这个号码。” 祁纫夏依言照做,对方很熟络谈铮的生意,立即答应下来,说过十分钟就能赶到,请他们稍等。 “我等代驾过来再走。”祁纫夏扶着谈铮走出电梯,观察他面色,“你自己一个人,应该可以吧?” 谈铮闷声答:“……可以。” 但随即脚下就是一个踉跄。 祁纫夏赶紧扶住他,将人带到一楼休息区的沙发坐下。 “都这样了还逞强。” 她喃喃低语,像对着谈铮,又像对自己。 最终还是跟着谈铮上了车。 谈铮酒品很好,路上没怎么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牵着祁纫夏的手,闭目养神。 中途他手机响了一阵,祁纫夏才反应过来,原来谈铮的手机还在自己手里,忙递到他面前:“你电话。” 谈铮揉着眉心,没睁眼,“是谁?” 祁纫夏扫一眼来电显示。 “——‘大哥’。”她念出来。 她本以为谈铮的下一个动作就该是睁眼接电话,谁知他却出人意料地来了一句:“关静音,别接。” 祁纫夏只犹豫了一瞬,然后照做。 可即便如此,打电话的人依然显示出充足的耐心。整整一路,谈铮的手机锲而不舍地震动,连开车的小张都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祁纫夏几度想开口询问,话到嘴边,却又屡次咽回去。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通电话真正要讲的事情,或许反而是无关紧要的;唯独接听与否,才是某种无声的较量。 汽车驶到谈铮住所门口时,手机的动静终于停了。 祁纫夏往车窗外展望,认出这是黎川市有名的公寓,价格惊人,谈铮在这里有房,不奇怪。 小张熟门熟路,径直开进地库。车速减缓,途径的每一辆停放着的汽车,都面目清晰地呈现在祁纫夏眼前。 简直能开豪车展。 临下车前,谈铮交待小张在车里等候,等到祁纫夏下来,再送她回去。小张眼观鼻鼻观心,说了声“好”。 祁纫夏扶着谈铮进了电梯。 “几层?”她问。 “二十。” 她按下对应数字。 电梯开始上行。 谈铮半靠在她身上,呼出的气息缠绕耳边,出奇的痒。 祁纫夏偏开头躲避,岂料谈铮不依不饶,追着吻她的耳尖。 “……别闹,”她气喘,同时不忘威慑,“不许借酒耍流氓。” 谈铮压不住唇角的弧度,但偏要做出纯良无害的表情:“原来亲我女朋友,就是耍流氓?好吧,那我从此改正,再不犯戒。”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声线比平时还要低沉几分,本就醇厚的嗓音,此刻更是平添好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轻而易举地撬动祁纫夏不怎么坚定的神志。 最终还是被他得逞。 从电梯到谈铮家门口的几步路,他们走了将近十分钟。 原因在接吻。 祁纫夏尝到了酒味,原来并非想象中的苦涩,于是放肆地索取更多,浑然无顾已经隐忍到极致的谈铮。 “唔……” 脑海里极限绷紧的弦即将断裂,他终于不得不放开祁纫夏,沙哑道:“你今晚还要回家。” 祁纫夏逐渐回神,脸颊带着淡淡的酡红,仿佛醉的不是谈铮,而是她。 两人的视线不敢再在对方湿润的嘴唇上流连,默契地错开方向。 谈铮打开家门,领祁纫夏进了室内。 谈铮的家和祁纫夏想象中差距不大,简约风装修,收拾得整齐干净,甚至没什么活人气,反倒更像楼盘开盘时,专门用来展览的样板间。 站在客厅正中,祁纫夏忽地一笑:“和电视里一模一样。” 谈铮正弯腰找药,闻声问道:“什么一模一样?” “总裁住的房子啊,”祁纫夏理所当然道,“像游戏里建模似的。” 谈铮从铝箔板里抠出一粒药片,准备去厨房倒水,祁纫夏听见他拿药的声音,匆忙上前道:“怎么还吃上药了?” 谈铮没说话,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家门口仿佛一道无形的开关,他踏进自己的领域,彻底得到放松的同时,覆盖整个前额的痛感,也更加猛烈地侵袭过来。 “又头疼?”祁纫夏担忧道,“你去卧室躺着吧,我帮你倒水。” 谈铮本还想推辞,却被祁纫夏不容分说地推往房间里,“别逞能。酒后本来就容易头痛,你再不好好休息,以后会落下毛病的。” 她盯着谈铮进卧室,这才放心,转身进厨房。 谈铮家里用的是饮水机,可以智能设置温度。祁纫夏稍微研究了下用法,依照谈铮设置的数值,倒了一杯温水。 进入谈铮卧室之前,她礼貌性地敲了两下门。 “……没锁。” 谈铮的声音仿佛闷在枕头里,有些含糊不清。 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睡了? 祁纫夏推门而入,果然看见他侧身而躺,闭着眼,大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 她把玻璃杯放在床头,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别睡。水在这里,药呢?” 谈铮稍微清醒些许,摊开手掌心,先前的白色药片正安然躺在那里。 “把药吃了。”祁纫夏扶他坐起来,将水杯递到他唇边,亲眼看他把药片和水吞下。 “感觉好一点没有?”她迫不及待地问。 谈铮轻抬眼帘,笑意倦倦,手指点了点自己胸口的某个方位:“药才到这儿呢。” 话里莫名就有些哄人的意思。 虽然难受的是他。 祁纫夏反应过来她的关心则乱,也觉得不好意思,旋即从他的脸上移开眼神,对着昏暗床头灯道:“要不要帮你关灯?有光线干扰,容易睡不着的。” 她半晌没听见谈铮反驳,以为是默许,便伸手去够开关。 这盏台灯造型复古,白色灯罩,黄铜底座,和谈铮卧室的风格浑然一体。开关被设计成拉绳式,从灯罩里垂下,随室内气流的涌动,轻轻发颤。 即将触碰到拉绳的时候,祁纫夏却被谈铮握住了手腕。 第53章 她回眸过去。 坠进他深邃的眼底。 谈铮是个适合深颜色的人,不仅限于衣饰,还包括环境,甚至是氛围。 这种形容或许抽象,但却是祁纫夏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得出的慎之又慎的结论。 好比她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谈铮时,他穿着眼色很亮的白衬衫,明明是俊气到足够拍画报的程度,祁纫夏却心想:这个哥哥,也太端着了。 换言之,暗色调才衬他。 现下,就在这昏昧的阒寂里,谈铮领口也松散,眼里如聚了雾,紧密地把祁纫夏困锁其中。 他拢着祁纫夏的后脖颈,缓缓凑近她耳边:“夏夏……” 祁纫夏几乎屏息,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听他的梦中呓语。 一片温热从她鬓边擦过。 “……对不起。” -------------------- 第三十四章 ==================== 回想过去的二十七年,印象里,谈铮觉得自己其实没对别人说过几句“对不起。” 原因很复杂,毕竟他家教森严,行为做事都有规矩章法,出身又优越,很少有需要向人道歉的时候。 况且,在国外读书几年,对他的语言习惯影响不小,真需要表示歉意的场合,他往往习惯性地说一句“sorry”,至多转换成中文的“抱歉”。 不知是什么缘故,在他心里,“对不起”三个字,仿佛是个非得沉重到极点才能使用的词。 就像多年之前,他衣帽间里常年静置一套英式西装,每年都根据身高体重新裁一套,却鲜有拿出来穿的机会。 他问过孟宁为何如此,孟宁告诉他,这衣服太正式,不到非常严肃的场合,是没有必要穿上身的。 彼时的谈铮,确实不能理解到底什么才是“非常严肃的场合”。直到某天,他终于穿上那套西装,在谈竞成去世未多久的一个阴雨天里,和孟宁还有两个哥哥,站在了董事会所有人面前。 祁纫夏疑惑地皱起眉,“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和我说对不起?” 谈铮抚着她的头发,几近用气声说道:“今晚的场合,你是不是不喜欢?” 祁纫夏和他靠得很近,眼神稍微下落,就看见他领口之下的锁骨和皮肤,似乎正因为酒精作用,泛起一丝暧昧难明的红。 一束预感凭空出现,她总觉得,谈铮说出那句突如其来的“对不起”时,心里想的东西,应该不是这个。 但她还是照实了说:“一开始,确实有点抗拒。但到那以后,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无聊。而且你的朋友里,不乏很多有意思有才能的人,和他们交流起来,我也学到不少。” “可我看你后半程都没怎么笑。” 祁纫夏理直气壮地解释:“那是因为我要分心留意你有没有喝酒。” 谈铮哑然失笑,再一回想,似乎果真如此。 “下次一定自觉。”他保证,声音不由得染上暖意。 药效似乎开始发挥作用,疼痛如潮水袭来的频次渐渐降低下去,刚才还因为感官失常而显得光怪陆离的世界,此刻忽然回复常态,以熟悉的温和面貌重新站在他眼前。 “今晚真要回去?”才刚好转,谈铮就忍不住说话逗她,“我这儿不也挺好的。” 祁纫夏一滞,随即观察到他来不及收起的促狭,甩开他的手没好气:“看来你已经不头疼了,还有功夫说这种闲话。” 谈铮捉住她的手讨饶,难得像在耍赖:“你可不能这么无情。我才刚好转几秒钟,就要撒手不管了?” 他指尖摩挲着祁纫夏掌心,顺着最深刻的纹路,一路揉捻过去,像用手指完成缠绵的吻。 祁纫夏的呼吸再度失了节奏。 和谈铮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她总算明白,为何宿舍楼下总有黏糊到分不开的情侣。也不曾想到,自己竟然未能免俗。 可是今晚到底不同,她别过脸,又轻又低地说道:“司机还在下面等着呢。” 谈铮把她的疑虑和羞赧看得一清二楚,心知今天确实不是好时机,于是预备从床上起身,说道:“嗯,那我送你出门。” 祁纫夏却把他往床上一按,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你好好躺着。我又不是不认识路,还用不着一个醉鬼送我出门。” 莫名被归类入“醉鬼”行列,谈铮百口莫辩。可奈何祁纫夏态度坚决,他不得不依言照办,任由祁纫夏关上他卧室的房门,背影消失在愈窄的缝隙中。 从卧室里出来,祁纫夏背靠着门,在原地平复了一会儿心绪。 她发现,每当和谈铮在一起,她的行为就极容易出格。 扪心自问,今晚若不是代驾司机还等在车里,她真的拿不准,自己是否会答应谈铮留下的请求。 这太危险,祁纫夏告诉自己。 得保持理智。 谈铮的房子很大,虽然没有走遍每个角落,但就祁纫夏根据已有的线索估测,面积应该不会少于三百平方米。毕竟单从卧室到厨房,就有好长的一段路。 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家。 那间陈旧但温馨的房子,面积仅仅是这里的三分之一,却是外公外婆去世前给女儿和外孙女留下的唯一不动产,遮风挡雨足够。 她识字早,也爱看书,别的孩子还在为玩具争风吃醋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囫囵吞枣地看古诗词。 某天读到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她联想到的“广厦”,就是自己家的样子。 后来现实教会她割裂,她隐约明白过来,在某些人的眼里,其实她也是“寒士”中的一员。 万幸,谈铮不会这么想。 祁纫夏坐在门口换鞋,唇角微微扬起了弧度,眼神里涟漪不断。 出门等电梯时,电梯正在上行。祁纫夏按了下行键,只以为是其他楼层的住户,一边等待,一边拿出手机给李素兰发消息,说自己很快就会回家。 17、18、19—— 20。 数字停留在此,再无变动。 电梯门开了。 祁纫夏放下手机,正欲踏进去,忽地僵在原地。 只见电梯里走出来一个西装笔挺的高个子男人,眉目严肃,气质冷峻,满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优越精英气息,自带制冷空调一般的气场。 他踏出电梯,和祁纫夏四目相对。 “你是谁?”他上下扫视两眼祁纫夏,冷淡地问。 祁纫夏只觉得古怪,她可以确信自己和这个男人从未见过,对方却莫名其妙地上来过问她身份,实在可疑。 她防备地后退半步,没答这人的话。 那人见祁纫夏不说话,不依不饶地追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祁纫夏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楼层格局收于眼底,电光火石之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栋公寓,采用两梯一户的设计,此单元此楼层,只有住着谈铮。也就是说,到这层楼来的人,大概率是谈铮认识的人。 “请问您是?”即便已经猜出这种可能,祁纫夏依然保持着谨慎。 那人露出些许不耐烦,拧眉说道:“我是谈铮的大哥。” 第54章 祁纫夏一怔。 想到回来路上故意不接听的几十通电话,她隐约发觉这个碰面来得不是时候。 就谈铮刚才的表现,不难猜测,至少最近,两兄弟正处于矛盾之中。 “我是……谈铮的朋友。”她到底没有完全说实话,“他今晚参加朋友聚会,喝多了酒,我送他回来。” 谈钧冷声道:“喝多到连电话都没力气接?” 祁纫夏尽力帮忙打圆场:“他确实喝醉了,而且一直说头疼,刚回家就睡下了。” 谈钧神情晦暗,复又打量祁纫夏,眸光沉沉,如一头暂且收了利爪的狮子,“你是他的——朋友?” 他着重强调末尾二字,仿佛在确认,又仿佛不信。居高临下的姿态却分毫不减,话里户外透着一种意思:不管她是谁,都无关紧要。 这般模样,凭空让祁纫夏想到了祁家的两兄弟。 言语做派,简直如出一辙。 她心中不舒服,同时碍着谈铮的关系,不好与之对峙,敛眸说道:“嗯,是他的朋友。” 谈钧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急于离开的祁纫夏抢了先:“不敢耽误谈总的时间,恕我失陪,先走一步。” 她没再顾及谈钧的表情,直接进了电梯,按下负一楼的按钮,随着两扇金属门的关闭,消失在谈钧的视线里。 到了地下停车场,小张果然还在尽职尽责地等待。 见了祁纫夏,他没多话,只是帮忙打开车门,问:“小姐要去哪?” “仁化路。” “好。” 宾利车起步上路,留下一道长长的红色尾灯,像黑夜被电流划破的伤口,粘稠、淋漓。 谈铮在卧室里没躺多久,便又听见门铃的响声。 他笑着走起身,眼角眉梢一片似水的温柔,忽然觉得丢三落四似乎也不是坏习惯。 “落下什么东西了?” 黑色胡桃木门打开,谈钧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瞬间收敛笑意,周身气温都跟着降了两度,“怎么是你?” 谈钧反问:“不然你以为是谁?” 他意味深长地审视谈铮松开的衬衫领口,“以为是刚才那个姑娘?” 谈铮皱了皱眉,“你都看见了。” 谈钧冷笑,“面对面撞上的,想不看见都难。” 谈铮终于按捺不住,寒着声音质问:“你都和她说了什么?” “这就着急了?”谈钧挑眉,“可不像你的作风啊,小铮。” 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头痛,随着谈钧的出现,再次席卷感官。谈铮眉心纹路愈深,强压下火气问:“你又是打电话,又是直接上门,到底有什么事?” 谈钧抱着胳膊,似笑非笑道:“下星期是我生日,按照妈的意思,还是在家里办,该请的朋友和合作对象都得请,也借这个机会盘活盘活关系。” “我知道是你生日,到时候会回来的。”谈铮没什么耐烦,“就这事?” 谈钧微微一笑,“当然不止。” 他在门口站了这么会儿,谈铮全无请他进去的意思,谈钧看在眼里,却没有与他计较,反而摆出兄长的架势,往谈铮肩上不轻不重地一拍。 “祁总今晨致电,说过两天来公司拜访。”谈钧说,“他特别说明,他家大儿子很敬重你,让你将来多带带他。” 谈铮攥着门把的手骤然收紧。 “干的不错,小铮。祁家是很好的合作对象,如果能够长期发展,对我们有利无害。” 谈钧说罢,笑着轻叹一声,“要不是祁家没有女儿,我还真想借你的手,把他们套个牢。” -------------------- 第三十五章 ==================== 谈钧离开后,谈铮第一时间打电话联系祁纫夏。 “到家了吗?” 电话接通那瞬间,谈铮几乎体会到某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语气也是不同于往常的关切。 祁纫夏听起来并无异常:“我刚下车,还在爬坡,怎么了?” 谈铮关掉屋里所有照明,静静地坐在沙发里,宛如毫无生命力的石膏像。 “没什么,”他低着头,“刚才我哥来了。” “噢——”无意义的语气词被她拖得很长,像争取思考时间的惯性动作,“……我在电梯口的时候,正好碰上他了。” “他和你说什么了?” 祁纫夏:“他说,他是你大哥,问我是……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说你在聚会上喝醉,正在家里休息。” 她下意识地隐去了谈钧问她身份的部分。 好在谈铮满心都是心事,没听出异常,“他没问别的?” “没有。” 祁纫夏听他那头短暂无话,跨进楼栋单元门,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和你哥哥……是不是吵架了?” 谈铮听见听筒里传来响亮的门禁解锁声,知道她差不多快到家,呼吸轻快了些,“是啊,吵架了。” 他摸黑走到露台,感受晚风的炎热,借着人工钢筋森林里仅存的自然气息,纾解胸中烦忧。 他猜祁纫夏下句会安慰,说点比如“一家人哪有不吵架”之类的话,他也做好了一笑而过的准备,就当自己酒后惊梦,醒来便罢。 谁知,祁纫夏的声音带笑,还有那么几分显而易见的狡黠:“那我祝你……吵赢。” 热风忽然与他通感似的,停下了呼吸。 谈铮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 记得那天,他看见祁纫夏朋友圈说想去看电影,当即就修改了下午的行程安排。 让凌森去订票时,对方无意中问起一句:“还是上次的那位祁小姐吗?” 谈铮点头:“嗯。怎么,你对她有什么意见吗?” 凌森立即否认:“不是。” 他觑着谈铮的脸色,斟酌说道:“我只是觉得,她和您的气质很像。” 气质本来就是个又玄又虚的东西,向来稳重的凌森,却对仅有一面之缘的祁纫夏做出这种评价,倒让谈铮一愣。 少时的他对祁纫夏施以援手,除了出于内心固有的正义感,其实也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 这话说出去,大概连祁纫夏都不会相信。毕竟谈铮是谈家名正言顺的小儿子,在外人看来,他的人生不知比祁纫夏顺畅多少倍。 但也只有谈铮知道,在看到无辜受祁家兄弟欺凌的祁纫夏时,他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时光匆匆,当初那个不懂得反抗的小姑娘,如今也已长出锐利的刺,会在周围一片劝和之声中,格格不入地说:“祝你赢。” 谈铮倚着栏杆,眺向远处。 不知附近在庆祝什么活动,簇簇烟花腾空而起,耀眼夺目,衬得几颗本就寥落萧疏的星星更加黯淡失色。 他本能地想拿烟盒出来,却听见电话里传来祁纫夏声音——不是对他,而是对李素兰——她正半真半假地和母亲交待今晚的行踪。 谈铮无声一笑,听着那头声息渐消,应该是她回了房间,仿佛自言自语地抱怨:“这天,真是热死了。” 点烟的欲望消失了。 “夏夏,”他的声音沉入夜色,“我很想你。” 第55章 然而他没有听见预想中的任何回音。 因为祁纫夏正把手机搁置一边,着急地换上舒适的睡衣,一时忘记打开免提。 她换装停当,才重新拿起手机,“你刚才说什么?我手机放在桌上,没听清。” 谈铮弯唇笑了笑。 “没什么,祝你晚安。” * 谈钧生日在九月下旬,这天正逢秋分,但秋老虎余威不减,气温依旧稳稳保持在三十五度以上。所幸到了傍晚时候,随着太阳逐渐隐入地平线下,空气中那种近乎于阻滞的潮热,才渐渐散去。 芳沁路,谈家别墅。 院中停车场早已停满,后来的车辆不得不沿着门前一列排开。成日里紧闭着的谈家大门,这晚终于慷慨地敞开,向来往的宾客慷慨露出内里真容。 小桥流水,亭台翠竹,江南园林之景,被精巧地缩进一方宅院之中,为配合今晚气氛,院中各个角落都亮起了柔和的灯,愈发衬得景致幽幽。 谈铮下车的时候,正是晚上七点钟,他刚要抬脚进门,身后却有一道熟悉的声音绊住他的脚步:“小铮!等等!” 谈铮循声回头,眼里闪过一抹惊讶,“祁总?” 祁建洲笑吟吟地走上前,“今天不是你大哥生日吗,怎么你也来得这么晚?” 祁辰冷不防从祁建洲背后窜出来,抢白道:“爸,你怎么还管起人家了?谈钧哥又没说几点钟算迟到。” 谈铮笑笑:“祁辰也来了?” 祁建洲无奈道:“这小子最喜欢热闹,我实在拗不过,只能带他来了。倒是瑞仪,说这两天胃痛,在家里休息。” 三人同时提步往院子里走,晚风挟了池中水汽,匀匀扑面,混合着金桂香气,馥郁无比。 远看一楼厅堂,灯火通明,里面已经来了不少客。 “麻烦替我问赵阿姨好,”谈铮说,“听说祁越前一阵刚回学校?” 祁建洲:“越越上月底才去的波士顿,他也是马上要毕业的人了,我叮嘱他收收心,想接着念也好,回来替我打理公司事务也罢,都要好好做规划了。” 对外话虽如此,但祁建洲心知肚明,祁越哪里是读书的料,能顺顺利利念完本科,都已经烧高香了。 至于接管公司,更是看造化。至少就目前而言,他暂且没有从祁越身上看出什么管理经营的才能。 想到这里,他不免一番头大,暗暗责怪赵瑞仪这些年不务正业,连带宠坏了家里的两个儿子。 “祁辰也打算出去读大学吗?”谈铮又问。 “是啊,就读我哥的学校,”祁辰高高兴兴说道,“我们都说好了,到时候我开学,都由我哥帮忙接应。” 谈铮微微一笑,“你们两兄弟,感情倒是很好。” 正说着,三人已来到厅门前。 自有在门口应侍的佣人接了他们带来的生日贺礼,谈钧本来还在酒柜边和人说话,远远地看见祁建洲,立即迎上来道:“祁总来了,有失远迎。” 今晚应谈钧邀请来的,除了他的朋友,便是生意上有所合作的伙伴,祁建洲更是谈钧重中之重要拉拢的对象,态度不能更殷勤。 “叫什么祁总,多生分,”祁建洲随手从靠墙的香槟塔上拿了两杯,分别给自己和谈钧,“叫祁叔叔就是了。咱们两家,情谊可不浅呐。” 谈钧心领神会,接了祁建洲递过来的酒,举杯相碰,“祁叔叔,我敬您重情重义。” 祁辰跟着祁建洲来,这种场合,自然不被允许喝酒。他无聊地站在父亲身后,忽然新奇地“咦”了一声。 “谈钧哥,这位是……” 他目光所指,是位面目柔婉的年轻女子,正安静地站在谈钧身后。 谈钧笑着做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钟意。她之前不大来我家走动,难怪你们不认识。” 说着,顺势把钟意往身前推了推。 “祁叔叔您好,我是钟意,”她长了张温顺乖巧的脸,开口说话却落落大方,“常听谈钧提起您,久闻大名,今天终于有机会一见。” “姓钟?”祁建洲若有所思,“你爸爸是不是叫……钟继明?” 钟意点头,惊讶道:“您认识我爸?” 祁建洲爽朗地笑:“他是我当年读mba时候的同学。没想到他家女儿都这么大了,还和小钧成了一对,缘分呐,缘分!” 谈铮站在一旁,观望这副架势,一场不属于他的临场社交正在展开。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无言地转身,往别处走去。 今晚是谈钧的生日宴,主角除了他本人、与之订婚没多久的钟意,自然还有孟宁。 谈铮在一楼转了一圈,没看见孟宁的身影,问过佣人才知道,原来她正在后院和新来的女客说话。 待谈铮拐进更为幽静的后院,看见孟宁身边那个熟悉的人影,他终于反应过来,所谓的女客,究竟何人。 “小铮,你来了。”孟宁惊喜道。 时值农历八月,真正意义上的金秋还未至,她却已经披上了披肩,明显和常人不同得怕冷。 随着她的出声,施慕亦转回头,见了谈铮,只是简单致了意:“谈总,你好。” 后院里的置景,和前院一脉相承,但不再设计水池,而是换做奇石假山,横看侧观,各自成景。 临着一丛晚香玉,孟宁和施慕并肩坐在长椅上,从她们各自的表情就可看出,刚才相谈正欢。 “我们才说到你,可巧你就来了。”孟宁招手,让谈铮上前,“慕慕说,你们后来还在朋友聚会上见过,怎么没听你说起?” 谈铮心里一沉,当日之种种再度浮现眼前,不由得带着质疑的意味瞥向施慕。 对方却温和说道:“本来就只是寒暄了两句,也没什么特别的。我还是和女孩子们更有共同话题,谈总也有自己的社交舒适圈,不是吗?” 在今晚之前,孟宁对于施慕的了解,仅限于施慕父母那里听来的零碎介绍,并不深刻,可今晚一见,倒是越发喜欢,即便谈铮已经明确表过态,说二人没有发展的可能,孟宁仍抱了一丝撮合的念头。 “小铮,你和慕慕先聊,我上楼喝了药再下来。”孟宁撑着扶手起身说。 谈铮倒是没做他想,孟宁喝药如喝水,且中医讲究夏治冬病,黎川漫长的夏季,被她用作休养生息的准备期,以抵御难熬的隆冬。 他扶着孟宁的臂膀,稳稳当当将人送进室内,交到贴身照顾她的佣人手上,然后才折返回后院,和施慕隔着距离坐下。 “谈总,恕我冒昧问一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还不等谈铮开口,施慕先发制人。 谈铮神色寡淡:“什么怎么办?” “装傻是心虚的表现。”施慕玩味说道,“当然是关于——你女朋友的事情。” “孟阿姨深居简出,消息传不到她耳朵里倒是不难理解;可你两个哥哥,难道也不知情么?” 施慕的说话方式,一如她做事行事风格那般直接,字字致命,但也字字属实。 谈铮眉心狂跳。 “而你今晚没有带她出席。”施慕收敛起所有笑意,庄肃得如同上了会议桌,“很巧,这种恋爱我也谈过,一般是在我……” 第56章 “不怎么想认真的时候。” -------------------- 第三十六章 ====================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谈铮的气场急速降温,眼角眉梢不悦尽显。 施慕浅浅一笑:“我只是具备同性之间正常的同理心而已。当初听说,身边从没有亲密女伴的谈家三公子,居然光明正大带了女朋友参加聚会,我还以为是有多专情。现在看来……” “不过如此嘛。” 最后的五个字,如同沉重的撞钟,在谈铮太阳穴边狠砸了五下。 那是一种事不关己的疼痛。 而疼痛的引子,正是被他自己攥在手里的。 谈铮无心和她在这里吵架,深吸一口气道:“这是我的私事。” 施慕淡然说道:“我当然无意插手你的私事,只不过好心提醒你一句,如果本身没有多么投入,就别装什么深情款款。演得过头,容易遭是非。” 谈铮霍然站起,神色冷到极致:“多谢你好意。我的因果,自然由我来承担。” 他说着就要走。 施慕无声一笑,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回想起今晚刚见到谈钧时,对方和气地同她说:“施小姐,听说几天前,谈铮带了个名义上的女朋友参加朋友聚会,不知施小姐是否知晓。” 明亮而不炫目的照明下,施慕惊异地看向谈钧,失笑:“名义上?谈总,您怕是误会了,那个女孩我也见着了,谈铮和她举止亲密,应该确实正在恋爱当中。” 谈钧露出仿佛在听笑话的表情:“施小姐,小铮在外面怎么说怎么做,我管不着;但只要没得到我们家里承认的,就只能是‘名义上’。” 施慕看他的脸色,竟然不像是玩笑,忍不住问道:“谈总,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谈铮已经过了受制于家人的年纪。况且现在早就是婚姻自由的年代,何必……” “小铮当然有他选择的自由,”施慕说到一半,就被谈钧打断,“可他现在身边那位,不行。” 最后二字,被他说得力度千钧,哪怕施慕一个外人,听得同样心头微震。 “为什么?”她疑窦顿生,没忍住问道,“那女孩只是个大学生而已,你难道还担心,她会对谈铮不利?” 谈钧微微一笑:“这就是私事了,施小姐。” 施慕独坐在院子里,对着自己脚下的影子,不觉发出一声冷笑。 谈钧倒是高傲,她想。 同样从商,也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一身封建味,光顾着挑拣别人,却不想想,并非人人都看得上他们这种家庭。 那个女孩…… 施慕眼珠一转,难掩兴趣。 她们总共只见过两面,但施慕自视看人极准,直觉告诉她,那个祁纫夏,应该很有性格,绝不是谈钧眼里随意捏扁搓圆的对象。 * 谈铮刚刚回到室内,就碰见了在一楼随处晃荡的祁辰。 “谈铮哥!”百无聊赖这么久,乍见今日唯一熟人,祁辰眼睛都亮了,上来就热切地打招呼,“可算找到你了。大人们聊的东西真是无趣,我都快听睡着了。” 谈铮和他站在落地窗前,含着笑说:“你爸还在和我大哥聊天吗?” 祁辰点头。 居然有这么多共同语言? 谈铮心底漫上了一层担忧。 但他很快整理好表情,对着祁辰关切道:“申请学校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我认识一个朋友,做这块很专业,需不需要帮忙?” 谈到学习,祁辰的兴趣明显弱了不少:“反正我就听家里安排,也没什么需要我特别去做的。” 话毕,他忽然想起什么,笑容又浮现:“不过我哥说了,等我一落地波士顿,他就送我一辆超跑,到时候开出去玩,肯定吸引眼球。” 谈铮在外读书那几年,倒也见过不少类似的同学,从读书到择业,全是家里一手包揽,他们只负责花钱吃喝玩乐,只要不惹出事端,日子可算是相当潇洒自在。 谈铮并不置评,如何生活,毕竟是人家自己的权利。 但紧接着,祁辰的声音却又幽幽响起:“说起来,我哥昨天还刚刚问起你和……和祁纫夏呢。” 谈铮一怔,“问什么?” 祁辰:“就问……你俩进展呗。” 见谈铮还是一副不知其意的样子,祁辰不得不干脆把话挑明:“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他和祁越是亲生兄弟,眉宇间本就有几分相似。而此时此地,就在祁辰双眼定定盯着他时,谈铮却忽有一种荒诞的既视感—— 他好像回到了几个月前,那间喧闹嘈杂的“later”酒吧里,祁越端着酒杯问他,要不要打个赌。 “我赌,你能在三个月之内——把她追到手,踹了。” 谈铮强迫自己回神,短暂地闭上眼,清理出思绪。 “这才多久,祁越这么着急?” 祁辰摸了摸后脑勺,“谈铮哥,话也不能这么说。不管是不是打赌,你终归和我们才是一头的,如果你真和那个祁纫夏在一起,我爸我妈,还有你大哥二哥,甚至是孟阿姨,他们会怎么想?” 谈铮凝视窗外深寂夜色,不做言语。 祁辰并不擅长察言观色,没听谈铮反驳,便觉得自己没有说错,于是更加放心大胆道:“谈铮哥,我也知道,在你面前,祁纫夏肯定是一副温柔善良的样子。可你见过她瞪眼和我们吵架,甚至打架的样子吗?那个才是真实的她,你不会喜欢的。” 谈铮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祁辰这话错了。 他当然见过祁纫夏出离愤怒的模样,就在祁家。 而那更不能用“喜不喜欢”来形容。 只有一种怆然与悲悯。 谈铮足有半晌功夫的沉默,祁辰只当他在深思熟虑,便默不作声地退后离开,将这片空间留给他。 等谈铮再度抬眸,玻璃窗上映着的,除了他自己,竟还有谈铭的影子。 和今晚的主角谈钧不同,谈铭只在最开始时露了脸,没一会儿就回了楼上房间,无人知道他是何时下来的。 他和谈铮,是真正的同胞兄弟,出生时间只差一分钟不到。但以往见面,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却连陌生人都不如。 谈铮回了头,隔着几米距离,和谈铭静静对望。 “你别和祁家对着干。” 谈铭的脸色黑沉如墨水,声音不大,却足够让谈铮听得一清二楚。 “如果因为得罪了他们,而影响公司的运转,哪怕是亲兄弟,我和大哥也绝不轻饶你。” 谈铮在原地站了两秒,忽然毫无预兆地笑了。 绝不轻饶? 这两人有什么立场说出这种话? 当初谈铭和谈钧联手将他排除在谈氏企业权力中心之外的时候,难道曾经饶过他吗? 又或者,再往前追溯,在谈铮年纪还小的时候,谈铭和谈钧实施一场场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恶作剧”,又可曾念及过丝毫的兄弟之情? 而今日之谈铮,也早不是当初那个谈铮了。 “谈铭,”谈铮少见地直呼他姓名,“我很不喜欢别人插手我的事情。” 第57章 谈铭难掩眼中错愕。在他的印象里,这种含着威压之意的话,绝不可能,也绝不应当从谈铮的嘴里说出来。 “你什么态度?!”他登时怒气上头,只是碍于场面,一时不好发作,只能攥紧了拳头,“难道你就要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合作付诸东流吗?你有没有良心,心里还有没有爸妈?!” 谈铮眼里闪过一抹奇异的色彩。 “合作机会已经递到你们面前了,如果得而复失,应该自省能力的,难道不该是你们吗?” 他说完,不等谈铭有所发作,便拨开人群,径直往门外走去。 * 手机传来通话提示音的时候,谈铮的车正停在江边。 黎川偌大,却也找一处容身之所,用以宽慰心中纷乱的谈铮。他既不想回家,更无意去公司,索性开到这里,借不息川流,暂解郁闷。 谁知,祁纫夏通过软件,向他发出了视频通话的邀请。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的头一回。 谈铮坐直了身体,接起。 “出什么事了?” 屏幕里,祁纫夏那边,却是一片黑暗。谈铮差点以为是他的手机出了问题,直到祁纫夏开口说话:“谈铮,我们宿舍停电了。” 谈铮骤然松气。 他这才分出眼神,仔细去辨认屏幕。果然,看似是漆黑一片,实则依稀可见线条起伏,似乎是…… 被褥? “我在床上找我的充电小风扇。”祁纫夏说,“整栋楼都停电了。宿舍区里,就数我们楼经常断电,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都快四年了,也没见人来修。” 她语气里带点抱怨,谈铮听得勾唇,又见屏幕上黑暗的色块晃动,伴有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应是她正在摸索寻找。 终于,扬声器里传来一声低低的欢呼:“找到了!” 祁纫夏翻身下床,坐回桌前,按下风扇开关,对着脸一通狂吹。 “你怎么坐在车里?”凉快下来之后,她方有心思去看谈铮那头的状况,“这是要出去?还是刚回家?” 谈铮:“刚刚有个饭局,出去应付了一阵,现在在江边。” 听到“饭局”二字,祁纫夏眉间已然拧紧,谈铮却心有所感似的,补充道:“没喝酒。” 祁纫夏被他抢先说了话,略微不服气,然而听谈铮和自己心有灵犀,终是展颜一笑。 宿舍里的日光灯自然已经熄灭,祁纫夏的台灯同样是插电式,暂时不能使用,唯有身后徐今遥桌上亮着一盏装饰用的充电兔子灯,亮度虽然不够看书写字,但借以用作视频通话的背景光,倒是正好。 谈铮用眼神细细描摹一遍她的轮廓,脸上是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缱绻温柔,“宿舍停电,怎么想起给我打视频了?” 祁纫夏一脸玩赖似的笑:“我害怕呗。” 这话当然没人信。 谈铮哑然失笑:“还会有你害怕的东西?” “当然。”祁纫夏说,“我又不是神仙。” 她抱着手机,忽像瞧见什么端倪似的,认真审视谈铮的脸色,“你怎么了?” 谈铮一愣,随后若无其事地笑笑:“没怎么。” 祁纫夏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可我总觉得你心情不好。” 原来隔着一方屏幕,竟也能把他的愁眉看得这么清楚? 谈铮暗笑着摇头,否认到底:“就是刚刚经历过热闹,一时没缓过来而已。” 祁纫夏像是信了,“那你还不回家,反而留在外面?” 谈铮没答话,静静地凝望一会儿她的脸,下一句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夏夏,你有没有想过,出国留学?” 祁纫夏的表情,有瞬间微不可察的凝滞。 说巧不巧,今天她去经济学院院办开材料,在办公室里正巧碰见一个准备出国读博的学姐。 两人并不认识,祁纫夏也不知她前来领取的是什么文件证明,只是在楼梯口怔怔望着她背影走神许久。 她怎么可能没有想过。 学院研究生的培养方案中,便有提过中外学术交流,条件就罗列在网站上,诱人极了。 但是那天她对李素兰提起这件事时,母亲的反应却让她心底狠狠一沉。 ——哪有那么多想做就能做成的事。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祁纫夏拿起桌上的陶瓷杯,抿一口凉掉的白开水。 谈铮心里亦想着事,因此并未留意她的神情变化,“我只是觉得,黎川大学固然好,但现在全球化才是发展大势,如果能在读书期间,出去拓展拓展眼界,对你将来应该很有好处。” 祁纫夏没有怀疑,只是笑容苦涩:“这又不是上下嘴唇一碰就能做到的事。再说,一去就是好几年,留我妈只身在国内,我也不是很放心。” 谈铮忽而精神一振。 如果说,最开始的问题,只是他随性而想,那么现在,念头已在顷刻间转化为一张蓝图。 和祁纫夏在一起,需要那么多人点头同意么? ——不,他只需要时间。 一段足够让他真正掌控谈家所有,不能为任何外人影响的,时间。 -------------------- 第三十七章 ==================== 自从上次说起留学之后,谈铮仿佛真的对此事上了心一般,没隔几天,就管祁纫夏要了和她课业成绩、校内外奖项相关的资料文件过去,说是有用。 祁纫夏将信将疑,但看了看他罗列的明目,其中倒是并无涉及隐私之项,便也没做多想,一一找出来发了过去。 【都在这里了,麻烦你帮忙看看,如果是这样的背景,大概能申请到什么档次的学校?】 办公室里,谈铮敲击键盘,编辑好信息,连同打包好的资料,一并发送出去。 对面很快给了他回复:【虽然你说这个学生没有考过托福雅思,但是结合她的专业水平和四六级成绩,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可以往这几所学校递申请。】 他发过来几所学校的名字。 无一不是世界名校。 谈铮看着友人的消息,竟有些莫名的与有荣焉。他隐约察觉出这也是虚荣的一种,却不明白为何会在这时候跳出来作祟。 可脸上的笑骗不了人,直到凌森敲门进来时,唇角的弧度依旧不减。 “谈总,只是您需要的股东资料。”凌森放下一个黑色封皮的文件夹。 看见文件夹的瞬间,谈铮的脸色一凛。 “知道了,放这儿吧。” 随后示意凌森出去。 他把聊天记录截图,转手发给祁纫夏,未多置一词。而后,盯着那个文件夹许久,终于深吸一口气,翻开。 收到谈铮微信的时候,祁纫夏正在上课。 虽然尚处在大四上学期,但这已经是经济学专业仅剩的专业课之一,难度也远不及之前的几门,教授想方设法调动学生的热情,得到的回应却寥寥,所幸还有几位坚守前排的学生装点门面,场面才不至于太过冷淡。 祁纫夏正是前排几位之一。 她跟随ppt翻动书页,放在桌上的手机正好一震。她瞥了眼屏幕,“谈铮”两个字如同自带聚焦,瞬间跳进了眼里。 第58章 此时距离下课还有十几分钟,她强忍住好奇,足足等到铃声响才拿起手机查看。 截图上的内容不多,蕴含的信息量却不小。祁纫夏怔怔盯着那几所学校的名字,心跳直线提速。 ——其中有所学校,正是她心心念念已久的。 趁周围没人注意,她从后门溜出去打电话。 “看到消息了?”谈铮刚接通就问,仿佛早就在等她的这通电话,话里并无丝毫意外。 祁纫夏抓着走廊上的栏杆围档,压着声音说:“看见了。为什么突然发这个?” “之前听你的意思,似乎不像是对留学有抗拒,所以我想,不如先让你对自己的水平有个清晰认知,再做决定。”谈铮语气很笃定,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赞誉,“现在有新想法了吗?” 祁纫夏眺望教学楼外的蓝天白云,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不得不承认,在看到那两句对话时,她非常心动。 还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姓名与向往已久的学府并列,更令人为之振奋呢? 可是,梦想可以漂浮在空中,人却要脚踏实地。 钱,是摆在祁纫夏面前的头一号难题。 也正是为此,黎川大学硕士研究生的交流项目,已经足够让她欣喜。 “我觉得……”她终于艰涩开口,“我也不是非得马上去不可。” 尽管她的用词已经极尽委婉,谈铮还是敏锐地感应到了什么。 “在担心费用吗?”他问,“如果是这个的缘故,我可以帮你。” “不!”祁纫夏想也没想地拒绝,“不能这样。” 给李素兰找工作时,她已经承了谈铮一个天大的人情,如果还要用他的钱去留学,那实在是太超过情侣之间的责任了。 届时,谈铮不仅是她的男朋友,更是她的债主。 谈铮显然不明白:“有何不可?我不需要你偿还,就当作是一笔天使投资,不行吗?” 祁纫夏更加坚决:“不行。谈铮,这不是还不还的问题,是我们两个人边界的问题。如果我接受你的钱,我们的关系,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了。” 谈铮微微愣了神。 他也没想到,不过是几笔转账的事,在祁纫夏那里,却要被上升到如此高度,而且听起来全无转圜余地。 有这么严重? 他惘然。 “……算了,”过了良久,他才说,“本来就是你自己的事情,当然要由你自己来做主。我尊重你的意愿。” 祁纫夏攥着手机,心里一口气不上不下。 她怎么会不知道谈铮在想什么?只是有些事情,本就早早地横亘在他们中间,无事发生时,自然不用去理会;一旦迫不得已去注目,便能惊觉那是一道天堑。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她轻声说。 谈铮:“我知道。其实也是我没考虑周全,习惯性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了,你别介意。” “……不会的。” 上课铃已经在催促,祁纫夏不好再多说,留下一句匆忙的“再见”,便回了教室。 * 就在一天之后,祁纫夏登录招生网站,在弹出的黎川大学拟录取通知上,郑重其事地点了确认。 三年的努力,终于尘埃落定。 祁纫夏关了电脑,转脸向宿舍窗外,入目皆是明媚。 这几天,各个高校都在出拟录取结果,祁纫夏的朋友圈常能刷新出相关。配文往往已经无关紧要,最瞩目的,也就是网站的一张录取截图。 徐今遥为了避免受刺激,开学以后直接关闭了朋友圈功能,决意两耳不闻窗外事。祁纫夏思虑片刻,终是退出界面,没有发布任何图文。 但适当的庆祝还是不可少。 没发在朋友圈里的截图,被她发给了谈铮,末了不忘附文:【心愿达成,请你吃饭,来不来?】 谈铮刚开完会,心情其实算不得很好,但是刚拿起手机,就看见她兴高采烈地报喜,寥寥一句话里,少女的意气是那样显而易见,使他也不得不跟着畅快起来,如同憋闷到极致之后,忽地深深吸了一口氧。 【既然是你的喜事,怎么还能让你破费?直接去我家,我下厨,为你庆贺。】 谈铮的回应,属实大大超乎祁纫夏的意料。 他居然会做饭? 祁纫夏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对话框,确认话里没有歧义。 【你做饭好吃吗?】 她将信将疑。 【你亲自来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谈铮可以凭人格为誓,他编辑这几个字时,脑中绝无杂念。但随着消息发送出去,那一行看似寻常的文字悄然躺在两人对话的最底端,却仿佛变幻出一幅熟悉的画面。 ——电梯到他家门口的那段路,吻得难分难舍的一双人。 他极少能用上帝视角追溯自己的记忆,但偏偏就是如此平常的一天,他像观影一样,回望了他人生中最接近理智失控的时刻。 长久没有操作,手机屏幕由亮转暗,谈铮的眼神亦随之沉了沉。 就在那束光线即将彻底熄灭的刹那,祁纫夏的回复跳了出来。 【好。】 * 祁纫夏再度来到谈铮家里,是在九月末尾,一个暮色潮湿的黄昏。 从昨天开始,天气预报就说今日有雨,但是足足等到整个晨光过去,意料之中的那场雨,仍迟迟未至。 踩着空气里若即若离的雨意,祁纫夏从出租车上下来。 她没让谈铮来接自己,完全遵守着访客礼仪,在门口安保处登记过拜访住户,经得业主本人确认,再由专人领她到楼下,直至她搭乘电梯上楼。 这种正儿八经的感觉很是奇妙。 尤其,当她到达谈铮家门口时,发现对方已经为自己留了门。 “笃笃。” 祁纫夏看破不说破,依旧充满风度地敲了两下门。 谈铮无奈忍笑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进来吧,没锁。” 祁纫夏刚踏进室内,就闻得一阵煎炸香气,走进厨房,谈铮忙碌的身影旋即映入视线。 谈铮家厨房的装修,和客厅等处略有不同,算是整个黑白灰色调的家中,为数不多的彩色聚集地。 尤其是定制的墨绿撞色橱柜,与墙上的布纹手工砖遥遥呼应,增添了不少复古氛围和暖意,开阔到甚至有些冷寂的空间里,终于多了些家的实感。 谈铮娴熟地操作,辗转于岛台之间,最是寻常的人间烟火,也被他衬得质感脱俗,远远观之,简直像电影画面。 ——浓郁、丰盈、醇厚。 祁纫夏看得有些失神。 直到谈铮叫她:“来尝一尝,看这咸淡合不合你口味。” 他用筷子挑了一片薄薄的牛肉,蘸少许酱汁,亲手递到祁纫夏嘴边。 “唔……” 祁纫夏咀嚼回味,“正正好。” 谈铮了然而笑,搁下筷子,抬手轻轻为她拭去唇上沾染的酱。 转瞬即逝的动作,他指腹的触感却久久停留在祁纫夏的唇上,如同重复了千万遍。 肌理的记忆有时比大脑好用,它既是记忆的载体,同时又是记忆本身,用最温柔的力度,烙下最深刻的印记。 第59章 至少对于祁纫夏而言,谈铮为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这个傍晚,足够她在闲时回味无数。 “你不仅会做饭,而且居然做中餐。”她扫视岛台,颇为意外。 谈铮稀奇地回头:“我脸上写了‘西餐厅’三个字吗?” 祁纫夏捏着一颗洗干净的土豆,哧地笑出了声。 “我在加拿大读书的时候,实在吃不惯当地西餐,”谈铮一边摆盘,一边耐心地解释,“课程忙起来,也懒得出门吃饭,干脆就自己动手学了。” “学到最后,我们学生公寓一整层的人,都来找我蹭过饭。他们都说,这是中国留学生独特的社交秘籍。” 一旁的锅里正炖着汤,鲜香幽幽往外冒。祁纫夏虽不知谈铮所言真假,但她深深确定,今天她来蹭的这顿饭,实在蹭对了地方。 谈铮绕过她,去冰箱里放东西,一低头就看见边上放的袋子,显然是祁纫夏带过来的。 “这是什么?”他问。 祁纫夏抿抿嘴:“啤酒。楼下买的。” 下车时,她看见公寓对面开着一家便利店,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拎了两瓶啤酒出来。 她没怎么喝过酒,不知自己酒量极限,不过大概是比不上谈铮的,所以只拣了度数不高的款,以防自己喝醉失态。 易拉罐拿在手里,上面的度数标注得清清楚楚,谈铮内心哂笑,想着到底是女孩子在外,选择确实谨慎。 他不露声色,把啤酒放到大理石台面的餐桌上。 “洗洗手,可以开饭了。” -------------------- 第三十八章 ==================== 秋分已经过了,北半球的昼夜模式悄然更替。 白昼让渡出主动权,任由黑夜一寸一寸地侵占它的土地。 祁纫夏到达谈铮家时,本来就已是薄暮昏昏的时分,等到谈铮把菜端上桌,两人安稳对坐,外头的天色已经黑得浓透。 谈铮为祁纫夏盛了一碗汤,推到她面前。“试试这个。” 瓷白的碗里,汤汁反着莹莹的光,几朵松茸浮在汤面上冒了头,仔细嗅闻,不难察觉其中淡淡的中药香。 “你放了当归?” 祁纫夏只识得一种,虽觉得谈铮应该还放了别的药材,却也说不出其他。 谈铮点头道:“还有黄芪。我最近才在网上看来的菜谱,算是第一次上手实践,味道怎么样?” 祁纫夏拿了小汤勺,慢慢喝了几口。 初入口时,充盈口腔味蕾的,是汤里长时间炖煮的温甘,细细回味时,松茸的鲜香余韵长留,大大中和了药材的清苦,反溢出一种别样的甜。 “好喝。” 无需华丽辞藻,最简单的两个字,即代表了祁纫夏的最高评价,“看来,你做厨子也很有天分。” “这一行暂未考虑涉足,”谈铮拿起筷子夹菜,动作斯文优雅,话里却是暗示,“你要是喜欢,只能多往我这儿跑几趟了。” 祁纫夏闻言,抬头粲然一笑:“你肯让我吃白食?” 谈铮挑眉:“有何不可?” 还真是愿打愿挨的架势。 餐桌上的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束颜色清新的鲜花,秀气得格格不入。祁纫夏起初尚未注意,这会儿余光一瞥,忽而觉得眼熟。 “这花……”她迟疑着说,“怎么那么像,我社团表演时候,戴的花冠的搭配?” 洋桔梗、山茶、尤加利和绿铃草。 如出一辙的用材。 “嗯,是一样的。” 祁纫夏终于从这寡淡的几个字里,品读出一丝非同寻常。 “记得这么清楚啊,”她笑得像个得逞的猎手,揶揄之意满满,“难为你都认得。” 谈铮并不引以为怯,他早就向祁纫夏剖白过自己的蓄谋良久,一时间证据暴露,倒是相当自适。 “其实也不难。”他淡淡说道,“记住颜色和样子,再找几家花店问一问,差不多就能知道了。” 这话不无道理,祁纫夏亦知,要想弄明白花的品种并非难事,难的是时常换水养护,况且这种鲜切花过几天就会枯败,一束换下,就要有一束新的顶上,这番功夫才实属磨人。 她不知这是第几束,也无意去深究,但熟悉的花叶太能触动回忆,她骤然想起和谈铮刚刚重逢的时候—— 那时,哪知两人会有今天。 安静无言地吃了片刻,祁纫夏试探着问:“你大学毕业之后,就直接回黎川了吗?” 谈铮颔首,眼神无声询问她何意。 祁纫夏笑了笑:“真是神奇。你这五年都在黎川,我却再也没有见过你。” 谈铮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解释道:“我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忙自己公司的事。创业初期,我甚至一直住在办公室,出门不是见客户,就是去开会,几乎没什么个人时间。” 胃里暖饱之意渐渐泛上来,祁纫夏停下筷子,咬着下唇,斟酌说道:“也没去祁家吗?我……偶尔去那里,一直没有看见你。” 谈铮托着碗的手有瞬间的僵硬,随即淡然笑笑:“回来之后,我的确没怎么去过他们家里。祁家那两兄弟,你也知道,都是喜欢到处去玩的人,有时候倒是会在外面碰见。” 祁家并非他们之间的禁忌话题,但不知什么缘故,话一说到这里,餐桌上的气氛,忽有了细微的凝滞。 祁纫夏面不改色,把饭碗一推,“我吃饱了。” 她拿过旁边的罐装啤酒,对谈铮晃了晃,“喝不喝?” 谈铮接过,指节一弯,锨开了拉环。 “当然喝。” 啤酒香顺着开口涌出来,这罐已开的被他递给祁纫夏,随后才开另一罐给自己。 他们隔着空气碰杯。 酒液入喉,初尝味道是苦。 祁纫夏早有心理准备,只是真正品尝时,表情还是没控制住,眉头蹙得极深。 “真难喝。”她发自真心地说。 谈铮忍俊不禁,哧地笑道:“不喜欢吗?那就别喝了,冰箱里有气泡水。” 祁纫夏却固执地摇头,“不行。今天本来就想喝酒,不想打退堂鼓。” 她像喝中药似的,屏气灌了一大口,用最快的速度咽下去,生怕舌头尝出味道。 怪了,这么难喝的东西,竟然也会有人因之成瘾? 祁纫夏捏着罐子,盯着印在表面的配料表,满脸一言难尽。 反观谈铮的姿态,就要闲适许多,此种度数的酒饮,对他而言,实在只是开胃菜的水平。 他暗暗观察祁纫夏的反应,思索自己是否要额外开一次酒柜。否则相差过于悬殊,明明是两人的对酌,反倒像是他故意灌她酒似的。 “可你那时,是怎么想到去学计算机的?” 祁纫夏的问题,打断了谈铮短暂的走神。 “真要说出来,你肯定觉得我幼稚,”谈铮语气自嘲,闷了口酒,“当初,我纯粹是为了和家里对着干的。” 祁纫夏未曾料想到会是这般回答,“为什么?” “因为……”谈铮的眼神一沉,往事倏忽浮现,“我想做点不一样的。” 不是承袭家族产业,更不是仰他人鼻息,而是开拓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王国。 第60章 不用受任何人掣肘的王国。 祁纫夏若有所思,望着他微笑:“现在看来,你已经做到了。” “可还不够。” 谈铮把易拉罐中的剩余液体一饮而尽,定定地回视祁纫夏,眉心深拧。 “……远远不够。” 埋藏在皮肤下的某根神经猝然一跳。 祁纫夏握着易拉罐的手用了力,罐身中间塌下去一个凹陷,“你想不想,进军其他行业?比如……” “跨境,供应链?” 黎川最出名、规模最大的供应链运营企业,有且只有一家。 而且姓祁。 酒劲似乎顺着血管蔓延上来,祁纫夏的心跳越来越快。 她期待着谈铮的答复。 期待他给出一个确切、肯定的,甚至能让她所厌之人去深渊的答复。 谈铮手里的罐子已经空了,他轻而易举地将之捏扁,变成一个薄薄的怪异形状,被弃置于桌上。 “那也太心急了,”谈铮的笑着伸手揉一揉祁纫夏的头发,“涉足什么行业,不仅要看我自身,更要看对手实力。你也知道,在这行,祁董事长的根基很深厚,不是凭我一时半会儿就能超越过去的。”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祁纫夏心里还是骤然一空,像被抽了半截的魂。她思忖着谈铮所说的“一时半会儿”,究竟只是托词,还是真的要徐徐图之,没留神他接下来的半句: “……我要筹谋的根本,不在别处。” * 酒罐子很快空了。 铝制易拉罐被祁纫夏拿在手里捏来捏去,玩具似的,响声清脆,罐中残存的几滴酒液滚落在桌面,金黄的色泽鲜亮。 祁纫夏这会儿才慢慢品出酒里的一点麦香,单手撑着下巴,对谈铮说;“其实……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喝。” 见她精神和语速都还如常,谈铮便知她应该未醉,于是准备起身收拾餐桌残局,一边说道:“要不要温水或者茶叶?备一点,防止你待会儿胃里不舒服。” 祁纫夏却说:“我想出去散步。” 谈铮差点没反应过来。 “散步?”他瞧了瞧窗外,再扫一眼时间,“你确定?” 祁纫夏认真地说:“确定。” 谈铮垂着眼帘思考片刻,仿佛这是个干系重大的问题,必须审慎。 “既然你想去,那就去吧。”他话里混着无奈而纵容的叹息,“我陪你去。” 走出小区,仅仅一街之隔,就是繁华商圈。 祁纫夏牵着谈铮的手,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一边抬头仰望对面的高楼。 “原来你每天往窗外看到的,是这样的风景。”她喃喃说道。 “钢铁森林,看久了其实很无趣。”谈铮放慢脚步,和祁纫夏保持步调一致,“里面基本都是公司,有时候我十一二点到家,往对面一看,还有不少亮着灯的办公室,心情实在复杂。” 祁纫夏浅笑着看向他:“是真情实感心疼别人加班辛苦,还是担心自己潜在的竞争对手拼命太过,将来有一举超越你的风险?” 谈铮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低声说道:“被你一眼看穿了。” 工作日的夜晚,附近人流却熙熙攘攘。远远地,祁纫夏看见一家接着一家的奢侈品商店,风格各异的logo大而惹眼,金灯华丽璀璨,连绵成片,犹如异世界的入口。 穿过这片街区的风,不仅带来残夏强弩之末的暖热,更渗透着商业cbd的纸醉金迷。接连两辆迈凯伦呼啸而过,给街道留下引擎声的阵阵震响。 他们出来已有不短的时间,谈铮看一眼手表,问道:“你们宿舍的门禁几点?” “十点半。” 谈铮在心里估算路上耗时,“还要再走一会儿吗?我怕会耽误你回去。” 夜风一吹,祁纫夏并未觉得神智清明,反而有点酒后昏沉的劲头。但理智显然尚在,她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接下来想做什么。 “谈铮,”她停下脚步,抬眼直视他,“我们大四点名,没那么严格的。” 也许是她的眼神太过坦荡,谈铮一时间竟没往别处想,疑问道:“可你不怕万一……” “我的意思是——” “就算今晚我不回去,也没事的。” 身后店面招牌的灯箱忽明忽暗,仿佛线路年久失修,触发了故障。偏有一只幼小的飞蛾,连这样脉息不稳的光亮都不肯错过,在附近徘徊不去,愚蠢地执着。 谈铮的声音骤然沙哑了下去:“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 她用三个字,在谈铮耳边落下一槌。 成年人之间的暗示,点到即止,有些话无需说透,已经足够心照不宣。 * 门才在身后关上,谈铮迫切到不可忍耐的亲吻已经落下来。 两具躯体的线条贴合紧密,全无一丝缝隙。 过于热切的纠缠和侵袭,让祁纫夏本能地萌生了一点退意,但后脑后腰处处是禁锢,她无路可逃,只能在接吻的间隙里汲氧。 “唔……” 谈铮克制不住地轻喘一声,唇舌却毫不收敛,反而更加肆意地攻掠。 祁纫夏微微睁开眼。 入目就是谈铮难掩情动的一张脸。 沉醉。 索求。 和平时的理智清醒判若两人。 但不得不承认,他这副沉溺在情\欲里的样子,好看到让她心痒。 这种时候走神,对方体会得尤为明显。谈铮很快察觉到她的迟缓,慢慢离开她的唇。 “你真的想好了?” 他最后一遍确认,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像纵火焚烧过后,留下满地的碎石瓦砾,粗糙地磨着她的耳朵。 祁纫夏想起刚才在楼下,两人走进便利店买东西。 收银台处,五颜六色的包装,或含蓄或露骨的标语广告,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是这类商品的受众。 “……想好了。” 话音刚落,她整个人瞬间腾空,被谈铮抱起。 一声惊呼被接踵而至的潮吻堵在喉咙里,她生怕自己坠地,本能地环住谈铮的腰。 然后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生理反应。 卧室门关上了。 身陷于柔软的床垫,裸露在外的肌肤却立时起了战栗。衣衫落在地上时,安静无声,有限空间里放大数倍的,唯有两人接近共振的心跳。 祁纫夏大喘着气,感受谈铮自上而下的亲吻。她头一回知道,原来欢愉也是这么难捱,仿佛能溶解她的骨、她的肉,活脱脱把她的灵魂从躯壳中拖出来,送往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她伸手就能触摸到谈铮的发顶。 这是前所未见的视角,她竟然能以一种堪称俯视的姿态凌驾于他,看他臣服,由他取悦。 这叫作…… 爱。 是吗。 “你在发抖。”谈铮身体重新覆上来,一点一点吻去她鬓边的汗水,怜惜地说。 祁纫夏攀住他的肩膀,眼前的世界也颠倒,说不出一个字。 历经了长久的失神,她视线里的景象终于归位。散不尽的余韵里,高低起伏的每一处,都烙印着男人双唇的痕迹。 第61章 然而预感告诉她,今晚似乎才刚刚开始。 谈铮的气息铺天盖地压下来,顺着她的每个毛孔,钻进身体深处。 疼痛也在意料之中。 “谈铮……”她难耐地叫他的名字,好像在企求止痛,“谈铮……”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谈铮句句回应,用细密隐忍的吻来抚慰眼前的身体。汗珠沿着下颌线滴滴滚落,深灰色的床单布料上,洇开大片潮痕。 不知过了多久,祁纫夏的眉头终于从紧蹙变得舒展。 原来极与极的转换也是如此轻易,她刚从苦痛中脱身,转眼就沉进了另一片缤纷。熟悉的感觉再度涌来,她知道,自己又将要为之颤抖倾倒。 夜还长。 -------------------- 第三十九章 ==================== 早上七点,祁纫夏被谈铮的闹钟吵醒。 昨夜两人闹得很晚,直到接近凌晨两点才入睡,祁纫夏这会儿困得不行,埋在谈铮怀里,睡眼惺忪道:“你要去上班了吗?” 谈铮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嗯,我得起了,你要是困,就再睡会儿。” 晨间亲吻像是开关,悄然触发了祁纫夏脑海中关于昨晚的种种回忆。她瞬间红了脸,睡意随之消失大半,别扭道:“我还是起吧。” 话虽这么说,但她暂时没动,只是看着谈铮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 被子缓缓滑下,他光裸结实的上半身在空气里展露无遗,连同上面深深浅浅的红痕。 ——当然是祁纫夏昨晚的杰作。 她面上更热,异常心虚地别过头去。 前夜云雨初歇时,谈铮已把卧室收拾了一通,沾染水渍的床单早被丢进洗衣机,两人落在地上的衣物也已洗净烘干。 他下床穿衣服,转身看向裹得严严实实的祁纫夏,笑着问:“早餐想吃什么?如果没有特殊要求,我就按照我平时的习惯来了。” 祁纫夏大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闷声说:“随你安排。” 她盯着谈铮走出卧室,直到听见厨房方向传来声音,终于松了一口气,慢腾腾地起床。 她昨天没带睡衣过来,暂且穿了谈铮的衣服将就,宽大的男式短袖上衣,几乎给她当做短裙。祁纫夏不太习惯这样的感觉,又见自己的衣物已经折叠整齐放在床头,便赶紧换了回去。 洗漱完毕走到餐厅,桌上已经摆了三明治和温牛奶,只是唯独一份,显然是留给她的。 “你不吃吗?”祁纫夏疑惑道。 谈铮扬了扬手里的袋子,拎起车钥匙,“来不及了,我带去公司吃,临时有点事要赶去处理。” “……哦。” 祁纫夏固然分得清轻重缓急,但今晨分别未免太过匆忙,有些失落。 谈铮注意到她的情绪,于是上前,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含着歉意的吻,“工作上的事情,有时就是这么突然。下次再多陪陪你,好不好?” 他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祁纫夏除了体谅,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到公司记得按时吃早餐。 谈铮出门后,室内归于寂静。 祁纫夏独自吃完早餐,顺手清理了盘子和杯子,也没继续多待,转头就坐上了回学校的车。 虽然大四查寝足够宽松,但她昨晚做好夜不归宿的准备时,还是给徐今遥发了消息,说自己晚上回家睡,如果有点名,拜托她帮着应付。 徐今遥自然一口答应,她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诚实的好学生典范祁纫夏,竟会在这种事上说谎。 祁纫夏对徐今遥的作息动线早已了如指掌,今天没课,她多半又是早早去了图书馆,不到闭馆时间不会回寝。 她掐准了时间,自以为可以避开照面,没想到刚打开寝室门,就和穿着睡衣的徐今遥四目相对了。 “夏夏,你回来啦。”徐今遥看样子才刚起床,说话时甚至还在打呵欠,“家里的床好睡吗?” 祁纫夏惊得好几秒没说出话。 “你没去图书馆?” 徐今遥指着自己的小腹,有气无力道:“来姨妈了,痛得没力气出门,今天就当放假一天了。” 祁纫夏贴心道:“我这里有布洛芬,你要不要?” “要,当然要。”徐今遥点头如捣蒜,“本来还想打电话问你借几片呢,刚好你回来了。” 祁纫夏坐在桌前,拉开了左手边的抽屉,翻找之前剩下的药片。徐今遥抱着床边栏杆,望眼欲穿地等待祁纫夏的支援。 “找到了,给你。”祁纫夏在抽屉深处找到了一片铝箔板,递给徐今遥。 半晌却没人接。 她疑惑地抬头,随即和徐今遥骤然间变得玩味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 祁纫夏有些不详的预感。 “夏夏……”徐今遥笑得像只狡猾狐狸,“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祁纫夏表情一僵。 有那么明显? 她满腹狐疑,直觉不对。 “怎么突然这么问?” 听她没有否认的意思,徐今遥便知道自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用尽全力才压抑住跳起来惊呼的冲动。 “你看——”她拿来自己梳妆镜,照着祁纫夏的颈部,“别告诉我这是蚊子包。” 透过明亮的玻璃镜,她白皙脖颈上的风光一览无余。 夏天t恤的领口不高,在靠近她锁骨的位置,衣领半遮半掩,一枚深红色的痕迹,悄然冒了头。 祁纫夏噌地红了脸。 谈铮,你坏事做尽! 她在心里怒斥始作俑者,懊悔得恨不得时光倒流,把脖子捂严实了再出门。 “坦白从宽哦,夏夏。” 徐今遥终于露出真面目,笑得相当邪魅,“你昨晚,真的回家了?” 事已至此,祁纫夏自知没有隐瞒的可能,暗自叹了口气,承认道:“好吧,我昨晚……没有回家。” 徐今遥乘胜追击,发出连环追问;“所以那个男的是谁?我们学校的?还是追你的那个精英男?你们进展这么快,他对你是不是很好?” 祁纫夏被问得晕头转向,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和室友说实话,犹豫了一会儿才答;“确实是之前追我的那个人。他对我,当然很好。” 精神上的震惊和冲击,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止痛功效。布洛芬拆都没拆,徐今遥却已然觉得身轻如燕,精神头好得简直能跳舞。 “夏夏,你居然真的谈恋爱了!”她一边难以置信,一边真心为祁纫夏感到高兴,“有机会带出来见见吗?我太好奇了,究竟是何方神圣,才能入你的法眼。” 祁纫夏神情微恙。“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 “没关系,等我十二月考完试,一直到明年毕业,甚至是毕业之后,只要你男朋友有空了,就和我说,我也叫上我男朋友,我们四个一起吃顿饭,多好啊。” 她满怀着畅想,浑然不知,她罗列的一个个时间点,对于年轻的情侣而言,是何其艰难的重重险阻。 祁纫夏比她略多些远虑,但恋爱中的浓情悄悄蚕食理智,听着徐今遥欢欢喜喜的声音,她竟然也陡生出一种期望—— 第62章 也许,真会有那么一天呢。 “我问问他。” * 十月假期近在眼前。 辅导员在班群里通知了放假事宜,下发了假期去向表格,要求所有人填写上交。 这是今年最后一个长假,好几个月没回过家的徐今遥终于按捺不住,抢了张回家的车票,当晚就哼哧哼哧地收拾起行李,心情甚是愉悦。 祁纫夏自然也要回家,不过她没什么行李可收,悠闲自在地趴在床帘里,和谈铮发消息聊天。 【你那天落了个东西在我家。】 谈铮随文发来一张照片,赫然是个颜色鲜亮的小发卡。 祁纫夏一眼就认出,那正是自己用来夹碎发的卡子,大概那天在他家里随手一扔,根本没有留意到它的消失。 【在哪里找到的?】 【床边地上。】 祁纫夏觉得这人在借机耍流氓。 地上就地上,干嘛还特意指出床边? 真是其心不可测。 她绷着脸打字:【那就先放你那儿吧。】 【不来拿吗?】 【下次登门的时候捎回去。】 【除非你说……没有下次。】 祁纫夏微微一笑,用言语撩拨回敬。 从等待回复的时长来看,这局是她略占上风。 【你要是想,今晚就能来。】 新的对话框跳出来,祁纫夏逐字看过去,压低声音笑得肩颤。 最后还是和他定了个时间。 说是上门取物,但背后深意如何,只有他们心知肚明。 “你这绺头发,就算不夹起来,也挺好看的。” 夹子刚拿到手,祁纫夏就对着镜子别头发。 谈铮半倚着卫生间门框,饶有兴致地观赏她慢条斯理的动作,发表评论。 祁纫夏固定好发卡,皱眉说道:“我就是不喜欢碎发垂下来的感觉。尤其看书写字的时候,拂在脸上又乱又痒,影响我专心。” 她说完就要走出卫生间,门口却被谈铮堵了个严实。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谈铮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她头上的那枚发卡上,放轻了声音道:“别戴了,反正一会儿都要摘下来的。” 暗示十足的话,配合他【】的神情,祁纫夏要是再听不出来弦外之音,几乎枉愧她的智商。 “你怎么……” 话没说完,一记深吻已经落下,未出口的所有,尽数被淹没在唇齿交缠之间,化作暧昧的喘息和嘤咛。 间息,谈铮短暂地松开她,高挺的鼻梁蹭了蹭她脸颊,说:“上次那盒,还没用完呢。” 才只是接吻,祁纫夏就已经站不住,哪里还经得起他挑拨,靠在他怀里气息不稳道:“你别太过分……” “我过分?”谈铮故作惊讶,“你难道不喜欢吗?” 明知故问。 祁纫夏忍无可忍,一把拉低他的脖子,咬了上去。 细微的痛感在唇上蔓延开,谈铮却甘之如饴一般,手指穿过她的长发,紧紧地将人扣向自己。 浴室里的镜子宽大,足以照出身形的大半。薄薄的雾气蒸腾,水汽依附于镜面,人影又显得若隐若现了。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缓缓擦去镜上的白雾。 “夏夏,你看。” 祁纫夏听见身后人在她耳畔低语,沉沉撞击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她勉力抬了眼皮,向前方看去,不到半秒,立刻被镜中景象惊得收回了眼神。 ——什么都一览无余。 “怎么不看了?”手指恋恋不舍地沿着线条起伏流连,如拨弦奏乐,声音和他的鼻息缠在一起。 祁纫夏脱力地往后仰倒,整个人彻底滑进他的怀里,眼下一片透红。 即便如此,她仍不忘嗔斥:“谈铮,你……你混蛋……” 她的问责对象竟然还在笑。 “这才哪到哪啊,夏夏。” * 祁纫夏醒来时,窗外夕阳西斜。 床的另一半空空荡荡,触手抚摸上去,早无体温残留。她揉着眼睛下床,走出房间。 谈铮卧室紧挨着书房,才到门口,祁纫夏就听见里面传来谈铮的声音,似乎是他正在讲电话,语气很严肃。 祁纫夏隐约听见“股东”、“联系”几个字眼,并不能明白这通电话所为何事,于是敲了敲门,示意谈铮自己要进去。 电话正进行到尾声,谈铮听见敲门,心知是祁纫夏醒来,于是和那头简要说了句“等你消息”,便按下挂断,走过去开了门。 “醒了?”面对祁纫夏,他换了一副温和的口吻,“身上难受吗?” 倒是很有身为始作俑者的自觉。 祁纫夏瞪他一眼,只把“你还好意思问”写在了脸上。 谈铮回以一个自知理亏的笑。 “我该回家了。”她指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今天是周末,我一般回家住。” “噢,那我送你。”谈铮说。 祁纫夏却推拒:“不用,我还要先回宿舍拿东西。” “真不用我送?” “真不用。” 谈铮点点头:“那你自己路上注意安全。我下个月初,可能要去国外出差一趟,时间大概是两个星期,到时候很忙,可能腾不出太多时间打电话。” 这消息来得突然,祁纫夏有些直觉,或许和他刚才的那通电话有关,不过倒也没多问,点头说了好。 “你就不关心我去哪?” “……去哪?” 谈铮说了个地方。 “那么远啊?”祁纫夏掐指一算,竟然和黎川有十几个小时的时差,心里忽然就有些不舍,“你确定,是两周?” 谈铮点头,软言安抚道:“两周很快的。等我回来,给你带礼物。” 两人正式在一起之后,谈铮给祁纫夏送过好些东西,个顶个的奢牌,祁纫夏根本不好意思收,除了象征性地留了个限定款的小玩偶,其余一概不要。 谈铮也不恼,统统收在家里,告诉祁纫夏,如果某天她回心转意,随时来认领回家。 祁纫夏别扭道:“……不用。” “那么,想不想看看你梦校真正的样子?”他笑着问,“我可以帮你多拍几张照片,视频也行。” 这事听起来倒是举手之劳。 祁纫夏从未亲身去过那里,仔细想了想,确实心动,便答应道:“好,那你要记得。” 从谈铮家里出来,天上霞光正好。 祁纫夏呼吸着暮夏黄昏的空气,脸上不知不觉有了轻柔的笑。 她想,原来深陷热恋就是这种感觉,拥有期盼和思恋,并非是想象中那么令人不安。 她忽然发觉,自己似乎还没有对谈铮认真说过一句“喜欢”。 真是糟糕,她暗暗蹙了眉,同时下了决心: 等他回来,一定要当着他的面,认认真真地说出来。 -------------------- 第四十章 ================== 十一假期,祁纫夏过得很平静,像延长版的周末,怡然自适。 徐今遥连续在朋友圈晒了几天的美食,显然都是家中餐桌,配文唯有两个哭泣落泪的表情,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63章 沈蔓倒是在外游玩,看定位,似乎和朋友自驾去了内蒙草原,每张照片都是天高地阔的人间好景。 相比之下,谈铮的消息来得没什么规律。 诚如他所言,自从上飞机时给祁纫夏发了报备,之后的几天,就只有零零散散的几条,多在说忙碌,偶有夹杂路上的风景,镜头也仿佛带着匆匆的既视感。 祁纫夏每条都回复,不过隔着时差,也没指望谈铮能马上看到。 回消息的间隔时间长了,整个聊天页面看来,仿佛两个人错位地自说自话,凌乱之中却也有些默契。 七天的假期一闪而过。 再回到学校时,祁纫夏久违地收到了朱雨桐的消息,说是社团招新,请她帮忙撑一撑门面。 自上次社团展演成功结束,她们之间的联系就淡了不少,况且社团本来就是低年级的主场,留给大四学生发光发热的地方很有限。 朱雨桐只待招新一过,就卸任社长一职,只是百团混战的热闹实在不可错过,当天一早,她就骑车载着祁纫夏抵达了招新会的地点。 学校的文化广场上,数十顶帐篷整齐排开,各家社团都摆出大幅海报,甚至有些还打印了宣传单,招揽门客似的,对着过往新生笑脸相迎:“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还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啊。” 发出感慨的是个大二的学弟,正是在上学期末《仲夏夜之梦》里扮演雅典手艺人的那位。 他旁边站着个明丽的女生,望着他们帐篷前的人头攒动,闻言而笑:“我们社团就不一样了——颜值担当往外一坐,哪里还用得着什么传单海报。” 坐在前头教学妹学弟填表格的祁纫夏,显然被划归入了颜值担当一派,不过她本人对此毫无察觉,只是觉得新生热情难挡,踊跃程度远胜她当年。 好不容易应付完一阵,祁纫夏早已口干舌燥,不得已叫了旁人上来接替,自己赶紧退回后方喝水。 “表现不错嘛,”朱雨桐正在逐页翻看交上来的报名表,对祁纫夏予以眼神肯定,“给我们拉来这么多人。” “也未必都是冲我们来的,好些都是随便填填,不一定真心想来,”祁纫夏猛灌几口水,“我听说,你们已经商量好下部戏排什么了?” 朱雨桐:“是啊,就等着招新成员进来安排角色了。” “剧目是?” “罗朱。” 祁纫夏一愣:“当初我们商量展演的选段,你不是还否了这部吗,怎么忽然改主意了?” 朱雨桐摸摸后脑勺,无奈笑道:“没办法,几个副社长都觉得这个好,说是知名度高,能引起广泛共鸣。” 她故作轻松,“反正我马上就要退位让贤了,就交给他们决定吧。总不能搞一言堂,多没劲。” 祁纫夏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只得默默低下了头。 她和朱雨桐同期进社团,对方在戏剧社耗费的心力,她全都看在眼里。如今即将与之离别,朱雨桐心里的不舍,大概会是她的百倍。 “哦对了,我放假前才联系了一家服装厂商,他们厂里正好有适合演出的样衣,让我们有空的时候去看看。”朱雨桐说,“时间预估是在下周,可我那几天要出去办事,如果你方便的话……” “没问题,”还没等她说完,祁纫夏就不假思索地答应,“你回头把地址和对接人告诉我,我去看。” 朱雨桐开心地朝她飞吻。 招新现场,人声鼎沸。除了各个社团负责人以及大一新生,时不时就有惯走图书馆北门的学生误入喧嚣。 祁纫夏刚刚抬头,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钊。 对方的目光和她在半空中不期而遇,两人皆带着诧异愣神了几秒。 “嗨。” 最终还是陈钊主动过来打招呼,“你们社团在招新?” 祁纫夏点头。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我们忙得过来。”祁纫夏说。 校园里,八卦消息的传播如同长了翅膀。朱雨桐早就听说祁纫夏拒绝了陈钊,此时在旁围观,不得不感叹这两人的定力和体面,居然还能如此淡定地讲话。 陈钊本来要去图书馆查文献,突然和祁纫夏打了照面,感情不能说不复杂。他犹疑了半刻,说道:“我听别人说,你有男朋友了。我……也很为你高兴。” 祁纫夏没料到他会说这个,深感意外,回得略显生硬客套:“噢,谢谢。也祝你将来找到合适的女朋友。” 陈钊意义不明地苦笑,没再多做停留,转头和他们告了别,往图书馆的方向走远了。 “夏夏!你不仗义!”朱雨桐憋了这么会儿,终于爆发,抓着塑料椅子跳到她跟前,“你什么时候交了男朋友,我竟然不知道!” 祁纫夏早就料到她的反应,好声好气地说:“不是一直没机会嘛,我也没想刻意瞒你。” 朱雨桐半天才被哄好,紧接着就是好奇心作祟:“是谁那么走运?经院的?还是隔壁数院?总不能是艺术学院那几个花心黄毛吧?” “……都不是。”祁纫夏无奈道,“是我从前认识的一个……朋友。早都毕业工作了。” 朱雨桐惊奇地“啊”一声:“比你大啊?” 她顿时警惕起来,“靠不靠谱?千万别是交友网站上认识的,那儿渣男太多了。” 祁纫夏哭笑不得:“当然不是。我小时候就认识他了,中间断联过几年,不久前才重新碰面。” 年上。 青梅竹马。 久别重逢。 看文无数的朱雨桐,当即就“哐哐哐”打了三个标签,细品之下,居然感觉风味不俗,似乎值得一嗑。 “帅吗?”她冷厉地问出紧要。 祁纫夏言简意赅:“帅。” 毋庸置疑的客观事实,不需要谦虚。 朱雨桐放心了。 “什么时候带出来认识认识?”她问,“美女的男朋友,总要亲眼瞧瞧是什么人物。” “他最近比较忙,在出差。” 朱雨桐不以为意地笑笑:“没事,又不着急这么一天两天的。你先和你男朋友说一声,等他有空,再正式引荐引荐。” 招新会分上下午场,到了中午十二点,上半场落下帷幕。 祁纫夏在食堂吃了午饭,正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忽地想起来,她和谈铮,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有任何联系了。 没有电话,没有微信,甚至前一天她看过天气预报之后,提醒谈铮注意当天有雨的信息,也了无回音。 祁纫夏心中微微觉得不对劲,算着时间,谈铮那里应该是晚上,按照他的作息,大概还没睡。她思忖片刻,最终下定决心,打了越洋电话过去。 无人接听。 这就有些奇怪了。祁纫夏低头盯着通话记录,久久陷入沉思。 她不甘心似的,过了五分钟,再打一个过去。 还是没接通。 祁纫夏愣在原地,少有的不知所措。 谈铮从来不会不接她电话,但他出发前亦向她申明过,此行安排得很紧密,恐怕难有时间联系她。 第64章 也许,是她多心了? 祁纫夏思来想去不放心,还是在微信上给谈铮留了话。 【看到消息的时候,可以给我回个电话吗?一直联系不上你,我很担心。】 她在思虑和不安里度过了余下的半天。 直到第二天的中午,距离她的信息发出已经过了整整二十四小时,手机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祁纫夏彻底坐不住了,迫不及待地翻出通话记录,找到当初凌森打过来的那个号码,拨了过去。 同样,无人接听。 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 祁纫夏几乎完全慌了神,过往新闻里,桩桩鲜血淋漓的海外绑架案立刻浮现在她眼前,构成一幅骇人的想象。 她甚至上网搜索起国内外最新的新闻,一条一条地确认,是否有在外华人相关的犯罪行为。 当然是毫无所获。 这并非不好,只是带给她更深一重的四顾茫然: 如果谈铮人身安全无碍,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传来任何的回音? 什么样的出差,真的能忙碌到分不出一秒钟时间,给她回个“好”字? 临近下午五点钟的时候,祁纫夏终于下定决心,抱着碰运气的想法,坐车来到了谈铮公司门口。 这次,没有任何人给她带路,她理所当然地被阻挡在一楼,连电梯厅的闸门都过不去。 她试图和安保说清楚,请求对方通融,哪怕只是给顶楼打个电话,确认过谈铮是否真的在忙就好。 安保上下扫视她两遍,眼神里不无嘲讽:“这位小姐,拜托你看清楚我们这里的招牌——是公司,不是商场!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想进就进,想问谁就问谁,我们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祁纫夏窘迫到了极点。可她也自知,自己丝毫不占理,根本没有理由上去。 坐在大堂咖啡厅的一隅,她注视着三三两两出入的职员,只感觉惶然无助。 前台后方,能做镜子用的大理石墙面上,高高悬挂着公司名字商标,远远地眺过去,映着夕阳余晖,反射出来的光亮,刺目到难以直视。 大楼外的马路边,一辆黑色的埃尔法商务车已经停了很久。从外头看,几面车窗均被窗帘严实地遮挡,丝毫看不出车里内情,隐私性极佳。 “大哥,你别说,还真叫你猜对了。”驾驶座上,谈铭饶有兴致地盯着大楼的某一处,转回头对谈钧说。 为了加强采光,大楼一层环面铺设落地窗,循着谈铭的视线,很轻易就能辨认出窗边一个形单影只的女生。 谈钧搭着腿,坐在谈铭正后方的座位,不咸不淡地说:“好歹是男女朋友,小铮没信了这么两天,她肯定要着急。” 谈铭露出一缕笑:“痴情人最可怜了。大哥,要不我直接过去和她说清楚,免得人姑娘白等。” 谈钧的指尖轻点扶手,规矩而有节奏,像在心里附和着什么拍子。 “现在倒还不急。”他悠然说道,“让她等等吧,说不定她自己就悟出来了呢。” 语毕,谈钧目光偏转,无甚感情地看向邻座。 窗帘拉得紧密,丝毫看不见外面的街景,只有被布料稀释过的柔光隐隐透进来。真皮座椅的靠背,被调节成最适合人体的弧度,一只冷白的手正搭在座椅扶手上,微微用了力,青筋毕现。 那里坐着的,是本该还在国外出差的谈铮。 -------------------- 快到分手章了,女主加油,忍过这一阵子,命运女神就在向你招手了 第四十一章 ==================== 一连三天,谈铮杳无音信,仿若人间蒸发。 祁纫夏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个电话,发了多少条消息,得到的只有无尽的忙音,和对话框里的一片沉寂。 她甚至动过报警的念头。 但是想到谈铮那运转如常的公司,心里似乎有另一道声音提醒她,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天气阴沉的上午,祁纫夏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打开了谈铮家的门。 自她第一次在那里过夜之后,谈铮就给了她全套的门禁钥匙,包括公寓大门的。因此,祁纫夏一路畅通无阻,径直进了电梯,上至二十层。 刚踏出电梯,祁纫夏就顿住了脚步,随即,满满的惊喜涌上她的眼睛—— 谈铮的家门没关。 透过窄窄的门缝,一束柔和的灯光如流水淌于地面,明与暗切割得边缘整齐。 刹那间,她这些天的忧心仿佛突然有了归处,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飞跑进门,叫他的名字:“谈铮!” 客厅里,背向门口,确实立着一道高大的男人身影,像沉默的山脉。 可祁纫夏却遽然变了脸色。 即便只有背影,她也能清晰地分辨出,他不是谈铮。 她脚下硬生生刹住车,停在门口玄关处,朝那人警惕道:“你是谁?” 那人面对着落地窗玻璃,从反光里,依稀可以辨出一丝轮廓。 不知怎的,祁纫夏心中忽泛起一种强烈的熟悉感,仿佛他们应该见过。 “祁小姐,久等了。” 伴着冷淡的声线,谈钧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周身气场锋利而矜持,在他们两人之间,划出一条无形的界线。 才放下的心,转瞬又被吊了起来。祁纫夏的直觉告诉她,在这里见着谈钧,可不是什么好事。 “谈总,您怎么在这里?” 谈钧双手插在口袋里,闻言蹙起了眉头:“我出现在我弟弟家里,难道很奇怪吗?我还想问问祁小姐,你是怎么上来的?” 祁纫夏不傻,早已听出谈钧话里若有若无的嘲弄。可她也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只能强行镇定道:“您弟弟给了我门禁权限。” 谈钧唇边似有冷笑。 原来关系已经进展到如此地步了吗,连门禁权限都能随随便便交付出去? “祁小姐今天过来,是为了什么?”他走到沙发边,慢慢地坐下,仿佛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自进门起,祁纫夏便觉得谈钧的态度很古怪,话里话外的意思,全然不像弟弟失联后应有的焦急。她心中隐约有了推断,答案也许正在谈钧这里。 “我已经好几天联系不上谈铮了,”她坦白道,“我知道他在国外出差很忙,可是他从来不会这么久不回我消息。” “所以你想来他家里看看?”谈钧顺着她话里意思问。 “是。” 这一字,不知触动了谈钧的哪根神经,竟引得他轻轻笑了一声。 他有着和谈铮相似的低沉音色,那一声嗤笑,犹如大提琴弦上误碰的杂音,钝钝地剌耳朵。 “那你知不知道,其实你苦等的这个人……” “早就已经回国了。” 中文母语,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陌生。祁纫夏甚至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怔怔地反问:“你说谁回国?” 谈钧安然端坐,视线上抬看她,神情里居然含几分怜悯:“当然是你的男朋友,谈铮。” 话落在地上,余音似涟漪漾开。 沉寂凝滞的空气里,忽然出现了一线涌动的气流,以细小之始,打着旋,不断上升壮大,直到在祁纫夏的心头,刮起一阵摧毁性的龙卷风。 第65章 “不可能!”祁纫夏几乎只能凭借本能说话,“他说了要出差两周,怎么可能‘早就回来’?!” 谈钧微微眯起眼睛,眼神里是几分倦怠的漠然:“如果祁小姐不介意,我可以给你一个号码——我们谈家的固定电话。你大可以打过去试试,看看接通以后,是谁的声音。” 他不带任何同情地盯着祁纫夏,诚如他们之间本就接近于陌路人的关系,“如果你不想自取其辱,也不妨用你黎川大学高材生的脑袋想一想,情侣之间毫无预兆的失联,一般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祁纫夏的牙根发酸,怔怔后退两步,膝盖一软,差点就要往后摔去。 不会……不会的,谈铮不可能这样欺骗她! 她绝望惶然地抓紧这个念头,千千万万遍地默念,如同置身于海上风暴中心,哪怕深知面前的只是一块浮木,也要不顾一切地攀住。 “谈总,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这种普通家庭出身的人,更不会祝福我和谈铮长久,”祁纫夏用尽浑身力气抓紧手边玄关装饰用的一截金属,“但是你不能这样愚弄我——拿你亲弟弟的人品来愚弄我。” 和她僵持许久,谈钧已经难掩自己的不耐烦。 “你也知道,小铮是我的亲弟弟,”他盯着祁纫夏,像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我们成长在同样的环境,接受同样的教育,你凭什么觉得,我们的三观会有什么不同?” “如果你认为我瞧不起你,难道小铮就会瞧得起你?” 祁纫夏面色惨白,紧咬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 “我本来以为祁小姐是个识趣的人,和你说话应当不会太费劲,现在看来,还是必须和你说明白。” 谈钧终于站起身,缓缓几步走近,借着身高优势,轻而易举地从高处俯视她,“你和小铮,已经分手了。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通通都和你无关。” 祁纫夏愕然抬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荒唐……”她喃喃说着,“凭什么由你来和我说这个?我不接受!” 谈钧无谓地耸耸肩,“话我已经带到,接不接受随你。不过按照我对小铮的了解,他下定决心的事情,是不会因为别人的意见而改变的。祁小姐,我劝你好自为之。” 转身离开之前,谈钧撂下最后一句话;“看你可怜,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小铮早就开始相亲了。你不会真的以为,死缠烂打能有什么好结果吧?” 离开时,他甚至没有顺手关门,仿佛心中笃定,祁纫夏在这里不会再待多久。 电梯开关门的声音隐隐传来。 这一层,终于只剩下祁纫夏一个人。 她颓然倚靠在墙上,耳边徒留一片震响,脚下瘫软,整个人如置梦中。 假期之前,她还在享受热恋期的甜蜜和温存,就在短短几天之后,谈钧告诉她,谈铮要和她分手。 眼前雪花似的闪烁着青黑。 今天若换做任何一个人,她都不会相信这种连篇的鬼话,偏偏,来给她下最后通牒的,是谈铮的亲哥哥。 祁纫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谈铮家的。 还是上午天光最好的时候,天空中浓云稠密,昏沉压顶,似穹顶将倾。 祁纫夏一步一步走出小区,头痛欲裂。 满眼的迷茫和凄然里,她决定再做最后一次尝试。 电话打给谈铮,当然还是无人接听;但是打给凌森的那个,在响了六七声之后,竟然通了。 “请问是凌助理吗?”祁纫夏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问,“我一直联系不上谈铮,他是不是还在出差?你能让他和我说句话吗?” 凌森沉默了很久,久到几乎要让祁纫夏以为,这个电话只是误触接通。 “……祁小姐,”凌森的语气里,带着绝非平时会有的难以启齿,“谈总让我转告你,如果你未来有留学的需要,可以和我说,我会帮忙联系安排的。” 树荫之下,鸟鸣清脆,一片青黄的阔叶打着旋徐徐坠落下来,连同凌森话语的末字,给她这几天的无助等待,判了死刑。 * 回到寝室时,徐今遥不在。 祁纫夏呆呆地放下手机,连风扇也没有开,踉踉跄跄地爬上了上铺。 耳边时而很热闹,像有千万张嘴在喋喋不休;时而又很寂静,像置身于了无一人的雪原。 挣扎、拉扯,身上的神经末梢居然也隐隐传来痛感,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祁纫夏,这绝不是她的噩梦。 而是真到不能再真的现实。 ——没有任何预兆,谈铮确实要和她分手。 并且,他甚至吝啬亲口和她说出这两个字。 祁纫夏从来都不理解,为何有些女生会因为一次失恋分手就陷入无尽的自我怀疑,甚至自暴自弃。 直到今天,她终于明白了原因。 即便已经暗下决心,决不能自怨自艾,但僵躺在宿舍床上,注视着头顶床帘的灰色布料时,还是有个微小的疑问,像种子发芽一样,在祁纫夏里冒了头: 难道她真的有那么糟糕? 谈铮冒着大雨来向她表白求和,似乎还是昨天的事。 那时她久久凝望被雨淋湿的他,甚至没想过质疑对方真心,只是觉得天地无限广阔,如果能有个人来爱她,似乎也很好。 在一起之后的种种,像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在眼前放映。 记忆不会骗人。 祁纫夏眼眶酸涩,固执地逼着自己去想些别的事情。可眼泪不听指挥,一颗颗顺着眼角滑落,止也止不住。 她现在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比想象中的,还要多喜欢谈铮一点。 可是那人已经不见了。 或者说…… 从未存在过。 -------------------- 第四十二章 ==================== 伤心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 祁纫夏早先答应了朱雨桐,要帮忙去校外工厂协调租借服装,隔天就是约定时间。 历经了一个辗转难眠的晚上,祁纫夏翌日索性起了个大早,坐公交车前往工厂。 对方知道她是黎川大学的学生,态度倒是很好,先从仓库里调了两件样衣出来,穿在假人模特上展示,又对祁纫夏介绍,学生社团租借衣服,一般都可以享受折扣,如果数量大,能便宜更多。 祁纫夏独自一人出来,不好拿主意,打电话给朱雨桐商议之后,决定暂带两件样衣回去,让社员具体看过之后,再做最后定夺。 衣服布料厚重,把两个袋子撑得鼓鼓的。祁纫夏走出工厂,门口正是回程的公交站,她便坐在遮雨棚下,等着回校的公交车。 时节已经过了寒露,再有十来天就是霜降,日均温却依旧维持在二十七度上下。黎川入秋向来没个定数,即便到了十月末,三十度的天气也并非罕见,全看老天心情。 祁纫夏坐在候车长凳上,遥遥注目马路尽头,随手抹了把汗,翘首期盼来车。 一辆白色的卡宴,迎着她的视线驶来。 祁纫夏起初并未注意,只当是正常路过的车辆,谁知随着它靠近,竟渐渐减了速,最终稳稳地停在了公交站前。 第66章 她不明就里,正准备静观其变,后排车门忽然打开,走下来一个人。 ——居然是祁辰。 看清来人的瞬间,祁纫夏已然变了脸色,只是心中疑惑更甚,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还真是你啊,”祁辰戴着一顶棒球帽,满身花里胡哨的穿搭,站在祁纫夏面前打量她,“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的也能碰见,什么孽缘。” 祁纫夏深觉得可笑:“既然是孽缘,就赶紧回你的车上去。没人求着你下来。” 祁辰不怀好意地笑笑:“你别说,看见你,我还真的想起一件事来。” 他转头敲敲车窗,驾驶座上的人会意,将车开到十几米之外的地方候着,看起来竟是有话要长谈的样子。 “我之前听我哥说,你和谈铮哥,在一起了?” 祁纫夏攥着袋子的手狠狠捏紧,恨不得立刻转头离开。可是她决不肯在祁辰面前露怯,强撑着说道:“关你什么事。” 祁辰早料到她冷硬的态度,非但没生气,反倒愈加得意:“行了,装什么装。你难道以为我不知道,谈铮哥把你甩了的事情?” 晴天霹雳一般,祁纫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极力伪装无事的表情面具,终于彻底碎裂。 “你听谁说的?”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 祁辰接下来的话,几乎让她在初秋的艳阳天里,感到了脊背弥漫上来的透骨寒意:“当然是谈铮哥自己说的。呵,我看你这辈子也想不通,干脆就直接告诉你算了——” “你不会真以为谈铮哥喜欢你吧?他跟你在一起,是为了和我哥的那个赌约。” 公交车从远处缓缓驶来,在站台前停下。祁纫夏却已经分不出任何视线和注意力过去,愣愣地发问:“什么赌约?” “我们赌他,能在三个月之内追到你,然后分手。”祁辰话里满是不自知的残忍,“本来想赌一个月的,可是后来想了想,你这种性格的人,应该多少有点矜持在身上,所以就赌了三个月。” 他掰着手指头,饶有兴致地细细计算,“让我数数……从暑假算起,时间好像正正好?天,我也算是赌对了。” 手掌已经冰凉,血液循环仿佛突然暂停,通体只能感觉到凛冽的刺痛。 祁纫夏的牙齿颤抖,脑筋几乎不能运转,唯有祁辰充满讽刺和幸灾乐祸的话,重复了一遍再一遍。 赌约…… 他和别人的赌约…… “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祁纫夏抬头看他,眼底红得像要淌出血泪。 明明已经心如死灰,到了这种关头,她仍不肯轻易轻易低头。 并非在为谈铮的动机求一个辩护。 她只想试着拯救自己岌岌可危的自尊。 祁辰居然笑了:“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拿这种事骗你,我吃饱了撑的?” 他说着拿出手机,在相册里翻了翻,“行了,算我今天发慈悲,让你分也分个明白。” 一张聊天截图,呈现在祁纫夏眼前。 时间显示是今年八月的某个晚上,祁越问谈铮,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大半了,他们究竟有没有进展。 祁纫夏想起来了。 那天晚上,谈铮带她去山上看流星雨,并且对她说,预测在十二年以后的流星风暴发生时,他会陪在她身边。 短短几行对话,狠狠地将蒙在她心上的最后一层遮羞布撕扯得七零八落。惊堂木一拍,血淋淋的真相终于摔在了面前—— 谈铮,和她最痛恨的人打赌。 把她的感情,当做桌上的筹码,堂而皇之地,推出去下注。 而她,还在这样一段自以为是的恋情伤心。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 祁纫夏低头,凄凄地笑出声。 祁辰被她笑得背后发毛。 光天化日下,难道这就精神失常了?他狐疑地想,随后又觉得不可能。 “反正你看也看过了,就别想着纠缠谈铮哥了。”他收起手机,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家里,没一个人吃素的,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重新坐上朋友的卡宴,车开出去几十米后,他没忍住往后瞟了眼—— 祁纫夏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 祁纫夏回到学校,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期间,朱雨桐久等不到,连打了几个电话,最后一通才被接起。 “喂,夏夏,你怎么还没回来?”她忧心如焚,“没出什么事吧?” 听筒里,祁纫夏的声音很沙哑:“没事。我还有两站就到了,你等等我。” 朱雨桐立即听出了不对劲:“你声音怎么了?哭了?” “……没有。” “都哑成这样了,还说没事?” 朱雨桐一听就知道她没说实话,“是不是工厂那边有人难为你?哎,早知道我就该跟你一起去,免得你势单力薄,吵架都没气势。” 她听见祁纫夏那头传来一声笑,但听起来实在不像高兴的意味,“雨桐,我真的没事,就是刚才突然有点不舒服,休息了一阵。样衣已经拿到了,我一会儿就送过来。” 朱雨桐虽然深知这话可信度不高,但祁纫夏既然这么说,那就是不愿再透露别的的意思,便也不再强行追问,只是宽慰两句:“行,既然身体不舒服,你就直接回寝室去吧,我来你宿舍取就是了。” 她和祁纫夏不同学院,宿舍楼也没挨在一起,打电话时,她刚从校外办完事情回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下楼前往祁纫夏的寝室。 见到祁纫夏时,朱雨桐才稍微松了口气。 除了有些苍白的脸色,祁纫夏一切如常,甚至还能拿着衣服和她开玩笑,说服装厂老板的名下,大概还有窗帘布生意,只看这衣服面料就可知一斑。 两人正说着话,宿舍门一开,徐今遥拎着打包好的午饭回来了。 “雨桐,你也在?” 徐今遥当初通过祁纫夏的关系认识的朱雨桐,两人挺投缘,只是碍于最近复习繁忙,联系淡了不少。 朱雨桐笑着和她打招呼:“我来找夏夏拿东西。欸,不是说你一直泡图书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徐今遥搓着短袖没覆盖住的胳膊说道:“别提了,图书馆不知道抽什么风,这种天气开空调也就算了,还开十六度最低温,差点把我冻死,赶紧趁着中午回来拿外套。” 她随手把从食堂打包的烤鸭饭放在桌上,弯腰开衣柜,“那两袋花花绿绿的是什么?你们社团又要排新节目了?” 朱雨桐点头:“是啊,《罗密欧与朱丽叶》。” “谁演朱丽叶?夏夏吗?” 朱雨桐:“社团规矩,大四不参演,机会都是学妹学弟的。” 徐今遥略显失望,翻出一件宽大的灰色卫衣折叠起来,放进书包里:“我还以为,毕业之前能再看一次夏夏登台呢。” 朱雨桐气哼哼:“上次《仲夏夜》都给你留座了,让你不去。现在可好,没机会了。” 徐今遥讨饶地笑:“我复习忙嘛……再说了,夏夏不是又请了别的朋友来看吗,就当我成人之美,给她朋友腾空了。” 第67章 被她这么一说,朱雨桐倒是想起来上学期末地那场演出,推了推身边的祁纫夏问:“夏夏,后来你叫的朋友来了吗?我当时都没注意看。” 舞台服装所用的布料,只讲究视觉上的华丽,拿在手上细看,便显得过于厚重,个别地方的绣工走针,甚至有明显的歪斜。 祁纫夏揪着一截领口,眼神始终低垂,像在说一件不关己的琐事:“没有。他没来。” 徐今遥立刻大呼可惜:“哎呀呀,早知道我就该去!白白浪费一个座位,还错过了夏夏的谢幕演出!” “这下知道了?”朱雨桐抱着胳膊摆谱,“看在你也是去做正事的份上,本导演暂时不和你计较,算我大人有大量吧。” 徐今遥发出长长的嘘声。 近在身边的嘻哈玩笑,却似乎从极遥远的天边传来。祁纫夏用尽所有演技扮演若无其事,仿佛那天情形真的如她所言—— 满堂座位里,只有一个虚席。 -------------------- 一个严肃而认真的疑问: 情伤算是虐女吗? 虽然男女主后期的身份地位会发生转变,但是回看这部分情节,觉得挺对不起我宝贝闺女的…… 第四十三章 ==================== 时间一晃,转眼之间,已经来到了十二月,黎川急速入了冬。 校园里种植的,多是常绿乔木,并未几乎没什么落叶,只是梢头渐渐呈现出一种陈旧的绿,灰蒙蒙的,像被杂色渲染过的画。 距离祁纫夏被断崖式分手,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 这两个月,她时常深陷于情绪的漩涡,有时愤怒不能自拔,恨不得能找到谈铮痛殴他一顿;有时又怅然难禁,苦闷到整夜失眠。 就连顶着巨大考试压力的徐今遥,都看出她的不对劲,问她是否家里出了什么事,需不需要帮忙。 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她欲言又止,终是趁着熄灯后,两人共同在阳台上洗漱时,忍不住问道:“夏夏,你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了?” 除了卫生间的淋浴喷头,宿舍其余水龙头只出冷水。冬夜里漱口,连牙齿都觉得冷极了,满嘴像含了冰块,寒意能一直沁进心里去。 祁纫夏漱干净嘴里的泡沫,用手背擦了擦唇边的水渍:“不是吵架。” 徐今遥疑惑:“可是,我看你最近精神状态很不好。有几个晚上我熬夜背书,还能听见你辗转反侧的声音。” 祁纫夏神情很淡,把洗漱杯复归原位,“不是吵架,是分手。” “什么?分手?!”徐今遥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你们才一起才多久啊,怎么就闹到分手的程度了?” “是我当初太蠢了。” 祁纫夏捏着洗面奶,轻声说道,“我以为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至少不应该帮着别人骗我。可惜,我想错了。” 她和谈铮,根本不在一个段位。 甚至不在一个世界。 “你……被骗了?”徐今遥欲言又止,生怕一个词说重,给祁纫夏更添许多伤心,“怎么个被骗法?他出轨?骗你钱?还是传销,仙人跳?” 徐今遥罗列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可能。 可事实却无比讽刺: 谈铮,竟然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 “都不是,”祁纫夏摇了摇头,“反正,就是被骗了。” 徐今遥匆匆漱了两遍口,“咚”地把牙刷丢进杯子里,神情严肃道:“所以你这段时间的精神恍惚,全是为了那个渣男?” 祁纫夏自嘲道:“是啊。今遥,我是不是很没用,明明知道根本不应该,也不值得为这样一个人伤心,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感情战胜理智的感觉太难受了……我都不敢相信,我也有这么懦弱的一天。” “夏夏,你不能这么想,”徐今遥扶着她的肩膀,温言宽慰,“人的情感又不是水龙头,说开就开,说关就关,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太正常了。再聪明的学霸,也有碰上难题吃瘪的时候,你那么通透,肯定能想明白的。” 祁纫夏用尽力气笑了笑,“今遥,我不是在留恋什么,我只是后悔。” 后悔早早地丧失警惕,忘记了物以类聚的警言。 他和祁家走得那么近,她凭什么会认为,他和那些人有什么不同呢? 人,一旦被捂住眼睛,就是笼中困兽了。 “……你都快要考试了,我不该和你说这个的。”祁纫夏弯腰,用冷水扑了把脸,强颜欢笑道,“快进去吧,阳台冷,别感冒了。” 徐今遥用最快的速度洗完脸,回到室内,顺手关上了阳台玻璃门。 她看见祁纫夏正在对着镜子发呆,面霜挤在掌心,却没有涂抹开的意思,一痕白色凝在肌肤上,如隔了夜的残霜。 “夏夏,等我考完,咱们叫上沈蔓或者雨桐,去附近玩一圈吧。” 她抱着椅背,和平时反方向坐下,“我们出去散散心,保准你很快就能忘记渣男,开启新生活。” 祁纫夏从漫无目的的杂思中回神,灵魂似乎经历了刹那的抽离,落归实处时,仿佛也有真实的钝痛。 “好啊,”她答应道,“就当是我们毕业之前的留念了。” 可惜,并非所有承诺都能实现。 就在徐今遥进入考试倒计时,开始调整饮食和作息的时候,祁纫夏接到了一通来自祁建洲的电话。 ——祁佩芳病逝于昨夜。 老人家走得还算安详,从护工发现异常,到紧急叫来救护车,再到祁佩芳在车上停止呼吸和心跳,总共也才过了不到二十分钟。 “我一会儿把葬礼的时间和地址发给你,”直到这时,祁建洲才终于展现出些许为人子应有的伤怀和疲惫,“她生前总念着你,你最后尽个孝吧。” 对亲人死亡的哀恸,像一剂起效缓慢的麻药。注射和等待的时候,尚不能感觉到它在体内的存在,而当刀口划开血肉,大脑却完全感知不到疼痛时,才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它已经深深侵入了神经。 大开大合的悲喜,未必代表最刻骨的感情。 这个道理,祁纫夏很迟才领悟到,至少在殡仪馆里对着祁佩芳的骨灰和遗像时,她为怎么都哭不出来的自己,感到万分羞愧和憎恨。 我的眼泪,那么廉价吗?她绝望而麻木地想。 甚至,她不久前还在为了自己的失恋而垂泪,但是面对着真正和她有着血肉亲情的祁佩芳,她居然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到最后,竟是这种近乎于自哀的情绪,终于让她的眼眶里有了湿意。 满目都是黑与白。 彩色在这里似乎成为了禁忌,除了象征追思的菊花,能被容忍出现二者之外的颜色。 照片里,祁佩芳梳着整齐的发髻,对相框外的人慈祥地笑。 祁纫夏和她早就定格、永远不会再产生变化的眼神,良久地对视。 她蓦地想起,上一次去探望祁佩芳,还是和谈铮刚刚在一起的时候。 那天,祁佩芳告诉她,哪怕身处恋爱关系之中,也要始终以自己为重;还说,如果谈铮心里真的有她,就会和她不喜欢的人划清界限。 第68章 对不起,奶奶。 祁纫夏弯腰下去,像是背上背负着千斤之重的担子,鞠了一个长久的躬。 我辜负了您的教诲。 …… “啧,晦气。” 几步之远,赵瑞仪的一声轻嗤,清清楚楚地传进祁纫夏的耳朵。 她慢慢直了身体,却再懒得分神过去,对着遗像,又鞠了一躬。 作为家属,祁建洲领着赵瑞仪和两个儿子,站在灵堂里接受来往宾客的吊唁和安慰。 祁越昨天才回国,时差还没有倒过来,脸上是藏不住的困意,只是碍于场合,强自忍着。听见自己母亲的冷笑,他并无什么表示,瞥见祁建洲往他的方向看过来,连忙吞下一个呼之欲出的呵欠。 “像什么样子!”祁建洲没错过他的表情变化,斥了一句,“这才多久,就站不住了?” 祁越硬忍着没还嘴,咬牙站直了身体。 祁建洲转回头,对着鞠完三个躬的祁纫夏说道:“这里人多眼杂,你差不多回去吧,给别人看到,我也不好解释。” 他说的自然是祁纫夏的身世。 对外,祁建洲自始至终都宣称自己只有两个儿子,祁纫夏的存在,是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祁纫夏没反驳。 她早料到会是如此,就算祁建洲不说什么,她也无法做到和他们和平地共处一室。 尤其是祁越。 她走到馆外,寻了条长凳坐下。 地上尘土很大,少顷就给鞋面上覆了一层灰。上午时候,太阳躲在云翳里不肯出来,天气阴沉得似乎下一秒就将迎来风暴。 祁纫夏低头出神,恍然间,魂魄和身体似有分离的趋势。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脚步声渐近,一双黑色锃亮的皮鞋,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里。 抬头之后,祁纫夏看见了祁越。 “就知道你没走。”祁越今天穿了一身黑色西装,居然也有人模人样的正经,“听说你分手了?真是可喜可贺。” 话却不是人话。 他一靠近,祁纫夏本能地进入了备战警戒的状态,开口是连自己都惊异的冷静:“托你的福。看清一个人的本性,对我来说未必是坏事。” 祁越轻笑一声,纯把她的话当做自欺欺人的精神胜利:“都这时候了,还嘴硬呢?我可告诉你,当初我绝对没有强迫你前男友打那个赌,你自己掂量掂量。” 这句亦真亦假的话,祁越说得问心无愧。 虽说确无强迫,只有利诱,但他到底没有按着谈铮的手签字画押,答应与否,全凭谈铮一句话的事,总怪不到自己头上。 尽管做好了维持体面的心理建设,听见这话,祁纫夏的脸色还是在极短的时间里沉了下去。 她自己想开是一回事,祁越专门指着她的伤处戳痛是另一回事,她已经够倒霉了,凭什么还要像个小丑一样供人取乐? “祁越,我警告你,说话放尊重点,”她眼里隐隐冒火,“真要在这里闹起来,你以为害怕丢人的,是我还是你?” 祁越怎会听不出她话中深意—— 今日能来现场悼念祁佩芳的,要么是祁家亲朋,要么是往来甚密的合作方,祁纫夏要是在他们面前冒了头,恐怕会激得祁建洲当场心脏病发作。 想到这里,他竟然也只能强咽下上句话的闷亏。 不过他旋即就用另一件事为自己找回面子:“我爸说了,今天你来,礼已经尽到,今后和我们家,就彻底没有瓜葛了。别想着再打着什么人的旗号进我们家门,否则有你好看。” 祁纫夏反唇相讥:“你家是什么风水宝地么?收一收妄想症吧,就算你们跪在地上求我,我也决不会踏进去半步!” 她说着就要站起,决心离他越远越好。 祁越气极反笑:“求你?祁纫夏,做梦吧你!我要是有求你的那天,‘祁越’两个字倒着写!” 他说完就转身,随即看见祁辰正在门口张望,似乎有事想叫他回去。 隔着一片停车场,视线只有接连不断的豪车,祁辰的身影只能看见半截,一身单调正装,却是赵瑞仪亲自去店里帮他挑的料子,找了工艺纯熟的师傅定制的。 望见弟弟的身影,祁越忽地笑了。 他为什么要和祁纫夏置气? 他有亲密无间的家人,有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的钱,更有光明大好的前途,条件一摆,孰败孰胜,一目了然。 而且就在下下个月,待祁辰放了寒假,他们两兄弟就要按照计划去帕劳潜水,还用得着搭理祁纫夏吗? 想到这里,就连脚步也骤然轻快了起来。他迫不及待地向祁辰走去,把祁纫夏渐渐甩开在身后。 祁纫夏自然不知道祁越在想什么。 历经了情绪的起起落落,她现在只能感到深深的疲惫。现在的她,唯独想回到自己家里,钻进被窝,不管不顾地睡上一觉。 酣眠才能让人忘记痛苦。 只是,谁也不会想到,她的一语成谶,竟会来得这么快。 -------------------- 第四十四章 ==================== 平安夜和圣诞节的两天,徐今遥收拾好背包,奔赴了考场。 黎川大学的学生只在本校考试,给考生提供了不少心态和生活上的便利。那两天里,徐今遥的午饭晚饭都由祁纫夏帮忙从食堂打包,从考场到宿舍的行程,则有她男朋友骑车接送,短暂体验了一把大熊猫待遇。 最后一门专业课结束,徐今遥回到寝室里,表情竟带着几分惴惴不安,对刚打开外卖包装盒的祁纫夏说:“夏夏,我总觉得我有道题解释错了,你说,我现在要不要翻书对对?” 祁纫夏头也不回:“如果你能保证,不管对出来是什么结果,自己都能心如止水,就看吧。” 徐今遥瞬间泄了气:“那还是算了。” 她顺手就把包里的书塞进书架,下定决心道:“到出成绩和名次之前,我再也不碰它们了。” 祁纫夏今晚打包的,是第四食堂里规格最高的麻辣香锅,徐今遥简单收拾了桌面,刚一打开,就被扑鼻而来的香味激得烦恼顿失。 “真香……”她嘴角不自觉上扬,“多少钱,我转你。” 祁纫夏报了个数字。 相比于徐今遥,她自己吃的稍微简素些,虽同样是麻辣香锅,但肉菜占比明显低了不少。 方便面从碗底捞上来,带出色泽鲜艳透亮的红油,还蘸着几粒辣椒籽。祁纫夏用筷子挨个拂去,而后囫囵吞了一大口。 “对了夏夏,我今晚出门去和男朋友约会,如果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明天再来。”徐今遥嘴里还含着一块鱼籽豆腐,含糊不清地说。 “好。” 祁纫夏喝了口水,想了想,不放心似的,又多问了一句:“那你晚上还回来吗?” 徐今遥怎么会听不出祁纫夏的言下之意,顿时闹了个红脸,“回,当然回!” “我还没……还没准备好呢。” 她大学快毕业的年纪,自然不可能对情侣之间的那方面一无所知,况且还无意中帮忙遮掩过祁纫夏的夜不归宿,后来难免辗转反侧了好几个晚上,总觉得室友锁骨上的红痕仍然历历在目。 第69章 男朋友不是没旁敲侧击过,可徐今遥始终没松口。一来是觉得自己和男友都还没经济能力,真要出去过夜,花的还是家里人的钱;二来,她看过相关的生理知识科普,里面对于疼痛的描述,让她更多了几分胆战心惊。 饭菜在嘴里忽然失了滋味,徐今遥放下筷子,慢腾腾拖着椅子,蹭到祁纫夏身边。 “夏夏,你能和我说说,那种……”她磕磕巴巴地措辞,“是什么感觉吗?” 室友之间的默契,让祁纫夏立即明白过来徐今遥的指代。 她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某些压在心底的、带着秾丽色彩的回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纷至沓来,不讲逻辑,更不讲道理。 “……没什么感觉。”她埋头吃饭,说得很含糊。 徐今遥却疑惑了:“没感觉?不会吧,小说里不是都说……” 她表情忽地凝固,话语戛然而止,好几秒后,才终于呈现出一种大彻大悟:“——你前男友不行啊?!” 祁纫夏差点咬到了舌头。 “天哪,夏夏,你也太倒霉了,”徐今遥简直要眼眶含泪,满心的同情几乎溢出,“不仅是个渣男,那方面还不行?” 一想到平时本本分分的乖学生室友,初谈恋爱竟然碰见这种货色,徐今遥的火气瞬间引燃。 “分得好,分得妙!”她义愤填膺,连连拍着大腿,“空有张帅脸顶个屁用?还好你及时止损,不然把青春浪费在这种人身上,不是亏大了!” 祁纫夏扯开一个酸涩的笑,点头附和:“是啊,还好我及时止损。” 两人约定好的考后旅行,却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成行。 沈蔓跟着业务在外地出差,这个月内回不来;朱雨桐正在忙出国的事——她决心去欧洲读戏文,前段时间刚考完雅思。 其实单独她们两人,也未必去不了,只是徐今遥读初中的妹妹突然生病住院,她父母照顾不过来,便叫回考完试的大女儿回家帮忙。 临近期末的这段时间,宿舍里只有祁纫夏一人。 大四的课已经全部上完了,除了排在寒假前夕的考试,整周的时间,全是空白。 祁纫夏每天早早醒来,饭点去食堂,有时去楼下超市采购生活用品和水果,和迎面相逢的同学微笑打招呼,一举一动,像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她不知自己算不算走出了失恋的阴影,那段尚未过去多久的日子,回忆起来,竟已有了缺失的空白。 如果真的能够就此彻底遗忘,倒也不失为好事一桩。 但大脑运作并不能完全如愿,祁纫夏在该忘不忘的记忆中反复品味着苦果,并在这种渐趋于麻木的痛苦里,艰难实现着自我疗愈。 好在,生活没有完全遗弃她。 经由朱雨桐,祁纫夏认识了管院的一个同学,同为大四,对方在就业和深造的二者里,选择了另一条赛道——创业。 两人认识,本来也纯属巧合,但对方一听说祁纫夏的大名,立即主动发出邀请,询问祁纫夏是否有兴趣加入自己的创业团队。 “我们做的是跨境电商,规模虽然有限,不过已经成功做了十几笔单子了,目前正在积极吸收新成员的加入。” 对方随即发过来几份详细的资料,各类核算数据做得有模有样,看得出下过功夫,绝非一时兴起的小打小闹。 祁纫夏本来还在斟酌,毕竟创业的风险实在大,他们又是个百分百的学生团体,客观来说,今后的发展没有任何的保证。 但她转念一想,与其浑浑噩噩,倒不如去做些能让自己忙起来的实事,把多余的心力分散出去,免得总是胡思乱想。 于是,从元旦假期开始,直至整个寒假,她闯进了一种充实的忙碌。 从数据分析,到撰写文书,再到和外方纯英文邮件沟通,压力重重累加,祁纫夏却惊异地发现了自己身上的无限可能,甚至可以说,是某些从未察觉的天赋。 寒假结束的前夕,他们居然拉到了第一笔投资。 对于尚在初期的小网站,这实在是个莫大的鼓励,就连一开始只是抱着短期帮忙心态的祁纫夏,都动摇了念头: 似乎,就这么做下去,也不是不可以。 事实证明,忙碌是最好的良药。 工作的间隙,再想起那个至今也悄无声息的人时,祁纫夏终于发现,她已经没有半分怀恋了。 这当然不等同于原谅。 她的恨和痛并未消散,只是过分凛锐的恨亦会伤害她自己,而对于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那人来说,却透明到近乎于空气。 太不值得。 从心上剜下来的腐肉,被炼化成最坚韧的丝线,一点一点地把切骨怨忿缠绕起来,像个笨重的茧。 祁纫夏期待着某一天,这个茧,能被她亲手破开,如数奉还。 * 大四的寒假,已经是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假期,二十几天的时光眨眼飞逝,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正式返校日定在正月二十。 一二三年级的学生,除非特殊情况,否则在辅导员那里绝无商量延迟的余地;但对大四学生而言,所谓的返校时间,其实比学校规定要迟得多。就像当初的沈蔓,足足拖到临近毕业论文答辩,才匆匆回校。 班级群里,辅导员发了一份教务系统接收的延迟返校申请名单,让所有人核对是否有遗漏。 超过一半班级人数的名单里,并没有出现祁纫夏或徐今遥的名字。 她们两人,一人加入了创业团队,回校反而更加方便沟通,一人安心做了整个寒假的宅女,家庭矛盾已有凸显的态势,急需返校重拾距离之美。 返校头两天,祁纫夏开始收拾行李。 她要带回宿舍的东西倒也不多,除了换洗的被褥、床帘,就是些常穿的衣服,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码得整整齐齐。 李素兰额外给她装了一个小袋子,里面都是她亲手做的小点心,保质期很短,两三天内就要吃完。 “回去记得分给室友和同学吃,”她叮嘱道,“同窗四年,都是缘分,你们这一代人,没什么兄弟姐妹,能指望帮衬的,也只有同学朋友了。” 祁纫夏点头应下,刚把东西塞进冰箱,手机上就来了个陌生号码的来电,归属地显示是黎川。 春节前,各类电销电诈也如同赶kpi一般,狂轰滥炸了好几天,祁纫夏已然形成条件反射,没马上搭理。 谁知,第二通穷追不舍地打进来。 也许真是有事。 祁纫夏犹豫了片刻,接起。 “您好,请问是祁纫夏女士吗?” 一道陌生的男声,语气很正式。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祁建洲董事长的律师,有件事,需要您到公司来当面商议。” “……” 祁纫夏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心想现在的电信诈骗总不至于进阶到如此地步,满脑子莫名其妙:“你是不是弄错了?祁建洲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不会来的。” 男人沉吟一会儿,和她说了句“稍等”,随后依稀传来几句压低音量的商议动静,似乎电话那头,还有别人在场。 第70章 祁纫夏的心微微悬了起来。 直觉告诉她,这并不像是普通的骗术。 “祁女士,您好,”电话被重新接起,“我想,您还不知道祁董事长两位公子的消息。” “什么消息?” “祁越和祁辰兄弟二人,七天前在帕劳蓝洞潜水时遭遇不幸,已经罹难。作为祁建洲先生唯一在世的子女,经由他本人首肯,我们需要您来一趟,商讨公司股权以及其他财产的重新分配。” 律师的话,在祁纫夏听来,简直犹如外星语。 罹难——她只在新闻里见过的词——竟然会被用在祁越和祁辰身上? “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发紧,下意识就往李素兰房门口看了眼,“他们……他们已经……” “已经不在人世了。” 祁纫夏深深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您还是不相信,可以到现场来查看他们的死亡证明。”律师不带温度的声音还在继续,“请问您今天方便过来吗?” 祁纫夏站在厨房里,捏着冰箱门的一角,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她透过厨房的窗户往外眺去,竟是个日头晴好的天气,言之不尽的喧嚣和鼓噪,通通藏在呼啸的朔风里。 她听见自己说了“好”。 * 祁建洲创立的新远集团,从做贸易起家,现主营供应链运营,下设八个业务领域的公司,同时兼营地产、旅游会展和投资,触手探得深而广。 虽然创业初期,很大程度靠着老丈人的帮扶,谁也无法否认,新远能取得今天的成就,完全离不开祁建洲的呕心沥血。 换句话,他对新远的爱,远超于对妻子、对孩子,和对母亲。 这样一家凝聚着祁建洲全部情感的公司,祁纫夏此前从未踏足过。 新远大厦的次顶层,是祁建洲的办公室。祁纫夏在祁建洲秘书的带领下,敲开了门。 “祁纫夏小姐,您好。” 一个藏蓝色西装的中年男人率先迎上来,和祁纫夏握了握手,“我是祁董的律师,杨旭。” 不同于电话里的冷峻,真正打了照面,他的态度温和了不少。祁纫夏点了点头,“杨律师,您好。” 除开杨旭,偌大的办公室会客区,便只有祁建洲了。他深深倚靠在深棕色真皮单人沙发里,眼睛直视着窗外,形同神游天边,听见祁纫夏的到来,动也没动一下。 “祁小姐请坐。” 杨旭指着祁建洲斜对面的一个位置,示意她可以坐下说话。 “不知道您来的路上,是否已经做好了关于此次会面的心理准备。” 听见杨旭的提问,毫无理由地,祁纫夏转头看了祁建洲一眼。 他今年四十八岁,理论上来讲,已经不年轻。但是企业家,或者说任何一个行业的顶端,都自有另一套年龄的算法,在这套算法当中,祁建洲未来的路,还很长。 他今天穿的是黑色,不知是否有为亡子悼念之意,神情一如既往的庄肃,甚至看不出什么不同,端然不动,像一尊泥胎偶像。 “我需要确认祁越和祁辰的死亡证明文件。” 祁纫夏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杨旭的眉毛震了震。 他确实在电话里表露过类似的意思,不过那时计从权宜,他为了劝服祁纫夏到场,不得不那么做。可他从没想过,祁纫夏真的会提出如此要求。 杨旭望向祁建洲,眼神征询他的同意。 祁建洲的反应,比祁纫夏预想的平静得多。他只是微微点了头,示意杨旭可以拿出文件,从始至终,他的双手一直交叠着放在膝头,静默得如同局外人。 杨旭得了他的首肯,很快从桌面上的文件袋里拿出几页纸。 上面记载的内容很翔实,包括当地救援队的搜救记录、警方的调查报告,以及医院证明。 图文并茂,未经马赛克处理的照片直直冲击在眼前。祁纫夏目光掠过,没有多做停留,只专心观看上面的英文文字。 从事故调查报告来看,最先出现异常的是祁辰。他下潜到三十多米时,氧气瓶存量已经告罄,窒息的痛苦使得他陷入激烈的挣扎,并很快让不远处的祁越注意到。 祁越自然要过去施救,但不知是祁辰过分的挣扎拖慢了他的动作,还是另外又遇到了什么突发状况,在祁越的氧气同样耗尽之前,他们没能浮上海面。 “……我看完了。”祁纫夏把文件推回给杨旭。 “确认无误?” “嗯。”祁纫夏正襟危坐,目光从对面两人身上划过,“所以你们今天叫我到这里,为的是什么?” 杨旭清了清嗓子,转手递给了祁纫夏另一份文件。 “经过我方委托人的确认,祁越先生生前所持有的新远集团百分之十的股份,将由您,也就是祁纫夏女士继承。除此之外,还有祁越和祁辰两兄弟名下所有的不动产、银行存款、信托基金等财产,都会转归您所有。” 祁纫夏本以为,祁越和祁辰的死讯,已经是她本年度听闻的最不可置信的消息,万没有料到,前一个炸弹的硝烟还没有散尽,另一波狂轰滥炸,就已接踵而来。 “什么意思?!”她腾地站起来,只预感这又是一次城府极深的把戏,“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别以为她不懂法。 继承人也讲究顺序,祁家两兄弟未婚,没有法定意义上的配偶,最先能够继承他们名下财产的,就是父母。 她和祁越祁辰是什么关系,哪里轮得到她? “祁小姐,请您稍安勿躁。”杨旭安抚她的情绪,打手势让她坐下,“我能明白您的顾虑,不过我要告诉您的是,我方当事人已经决定放弃继承,按照法律规定的顺序,作为被继承人同父异母的姐姐,您有权利继承他们的遗产。” 同父异母的…… 姐姐。 这种陌生的表述,几乎让祁纫夏悚然,更让她失声发笑。 “姐姐?谁是姐姐?” 她半点不掩饰话里的讥讽,“我妈就我一个女儿,哪里来的弟弟?” 气氛陡然剑拔弩张起来。 沉寂了许久,祁建洲终于转过眼神,定定盯着面前的祁纫夏。 “你居然不肯承认吗?”他冷笑,“那你告诉我,你两个月前参加的,是谁的葬礼?” 一招致命。 祁纫夏可以否认所有,却不能否认祁佩芳。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已经气极,偏偏祁建洲不肯放过,接着说道:“我从来没有上赶着求人送钱的时候。我就不明白,越越和辰辰拥有的一切,都即将原封不动地转赠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祁纫夏立即反击:“我才不相信你有那么好心。而且你一个人放弃又有什么用?赵瑞仪同样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亲儿子的财产,落到我的手里?” “瑞仪的思想工作,我会去做,这点你不必操心。”祁建洲似乎早就胸有成竹,“我也承认,我确实有别的目的,今天叫你过来,真正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祁纫夏警惕地问:“……那是什么?” 祁建洲抬头纹很深,早年四处跑业务,发家之后又是各类酒局应酬,这样的生活习惯不仅在他的五脏六腑里留下笔笔负债,更让他的面容显现出与实际年龄不符的衰老,以及更为浓厚的精明。 第71章 听见祁纫夏的问题,他的唇间居然拱起一丝微笑。 “新远,是我一手创办的,我用心血浇灌它成长,它必须姓祁。我本想让两个男孩子接我的班,可惜越越和辰辰没这个福气。” “我祁建洲没有别的孩子了,只有你——”他霍然站起,居高临下地俯视,“只有你,祁纫夏。” 此话说完,室内一片死寂。 祁建洲和祁纫夏两人,一站一坐,高低错落的态势里,藏着肉眼可见的涌动暗流,似水火相逢。 祁纫夏觉得,不是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就是祁建洲的脑子有什么毛病。 “你要让我接班公司?” 说出这几个字时,她甚至没忍住笑了两声,“祁董事长,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对于她的哂笑,祁建洲的表情冷如黑铁。 “但凡能有别的选择,我都不会来找你。”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肩膀随着动作卸力,徐徐往下沉,“我说过,新远,只能姓祁。” 干系如此重大的事情,竟被他说得像是菜市场买卖一般,祁纫夏只感到匪夷所思:“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接受?” 她当然没那么高尚,面对别人上赶着送过来的地位和财富,要保持住气节并不简单。但祁建洲开出的条件,实在过于惊悚——新远这种规模的企业,岂是能说让就让的? “你有什么理由不接受?”祁建洲反问,“别和我说什么大道理,那都是哄小孩玩的。你现在之所以会产生这种可笑的犹豫,除了对我的排斥,只有一个原因。”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下了结论:“那就是你没享受过权力带来的滋味。” 祁纫夏一怔,不由自主地被他的话带了进去。 权力。 一个看起来多么高不可攀的词语。 竟也有和她产生联系的一天?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他发挥出谈判桌上循循善诱的本事,“有很多人,都将会以你的喜恶为喜恶,你的标准,就是别人的标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自以为清高,可也许只要稍微花点钱,就能买走你的尊严。利益能撬动的东西,可太多了。” 那一刻,祁纫夏说不上自己的感受。 既往所学告诉她,祁建洲的话里全是虚伪,每个字都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味;但现实里,她竟然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不假。 至少,就在不久之前,她已经上过鲜血淋漓的一课了。 尽管如此,她仍在做最后一丝挣扎:“你让给我的权力,还能叫权力吗。” 祁建洲听出她的口风松动,微微笑道:“这个过程当然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在我真正放手之前,你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在此过程中,如果我觉得你不合适,随时可能改变主意。” 祁纫夏垂着眼眸思索。 “我会先向外界公布你的存在和身份,然后,你需要换个环境,换个专业,一边读书,一边学习如何处理公司事务。回来之后,进入分公司历练,让我看看你的真本事,再做定夺。” “你要我离开黎川?”祁纫夏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深意,皱起了眉头。 “是,如果你想带上谁,我没有意见。”祁建洲耸了耸肩,“法律上的一些问题,杨旭会和你谈,你可以信任他。” 祁建洲是天生的商人,如何开具条件、达成合作,初出茅庐的祁纫夏远没有他那么精通。 撂下最后这句话,他便坐回了原位,翘着二郎腿,像个耐心而娴熟的猎手。 秘书仿佛通晓什么读心术,在他说完话的几秒之后,敲开办公室的门,为祁建洲送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透过杯口袅袅的白雾,祁纫夏认真打量着祁建洲的面孔,试图从中严丝合缝的冷静和淡然里,找出一丝正常人该有的表情。 “我很好奇,你就不为你两个儿子的死感到伤心吗?” 祁建洲吹了吹气,“难道只有哭天抢地,才叫做伤心?” 他抬眼,和祁纫夏的视线对上,却不像在看她,“忘了说,恰当地割舍掉某些情感,也是获得权力的代价。” * 离开新远大厦的时候,外头正起风。 祁纫夏挣脱开暖气充足的室内空气,裹紧了脖子上的围巾,呼着冷气,迎风往前走。 一辆亮着“空车”标志的出租车从她身后接近,放缓了车速,似乎在试探是否能拉上客。 祁纫夏对着车窗里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打车的需求。司机随即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她继续往前走。 黎川市,她生于此,长于此,熟悉它的呼吸和晨昏,用脚步丈量过它的心脏地带。 她们同频共振。 离开固然有期限,但一去千里,怎知将来如何? 惰性和冲劲在脑海里打架,此时反悔,为时未晚。 她吸了吸冻得发红的鼻子,脚步渐渐慢下来,直至停在原地,侧身回望。 马路的延伸仿佛没有尽头,从脚下一直通往天际。橘红色的夕阳钉在天幕尾端,像晚秋才熟透的柿子,汁水染尽了暮云。 高楼大厦的外墙玻璃反光,几经折射,在视线里形成一个弹孔似的、不能直视的焦点。 祁纫夏微微眯起眼睛。 过了很久,她转回头。 踏上一条踽踽独行的路。 -------------------- 本章涉及了遗产继承方面的一些法律问题,我查到的民法典中的规定是: 【法定继承人的范围及继承顺序】遗产按照下列顺序继承: (一)第一顺序:配偶、子女、父母; (二)第二顺序: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 继承开始后,由第一顺序继承人继承,第二顺序继承人不继承;没有第一顺序继承人继承的,由第二顺序继承人继承。 本编所称子女,包括婚生子女、非婚生子女、养子女和有扶养关系的继子女。 本编所称父母,包括生父母、养父母和有扶养关系的继父母。 本编所称兄弟姐妹,包括同父母的兄弟姐妹、同父异母或者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养兄弟姐妹、有扶养关系的继兄弟姐妹。 - 第一卷 终于结束啦,女主受苦到此结束,男主的苦日子要来了嘿嘿嘿。 这章俺写了整整三天,所以接下来休息三天应该也不过分吧~~ ==================== # 第二卷 美狄亚 ==================== 第四十五章 ==================== 六年后。 立夏才刚过,黎川便已是接连几天的高温,即便到了傍晚时候,走街串巷的风里,闷热久久不散。 走高架的时候还算畅通,下了匝道,黑色的法拉利瞬间汇入密集的车水马龙,放眼望去,视线里一片绯红的尾灯。 程影扫了眼后视镜,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又松,“祁总,您着急吗?现在整条路都堵成红色了,从这儿到黎川大学,估计还要开二十分钟。” 后排座位上,素白手腕搭着窗框,一只精钢质地的腕表妥帖地缠绕其上,折射出来的光泽冷硬非常,秒针孜孜不倦地走。 第72章 “不急,你正常按导航开就是了,”祁纫夏侧脸望着窗外凝固住的街景,姿势定得如同雕塑,“这趟本来不应该麻烦你,毕竟是我的私事。” 程影听了,连连摇头:“祁总,我跟您做事这么久了,您别和我客气。” 她扫视过前方不见尽头的洪流,知道一时半会动弹不了,从前排中间的格子里拿了玻璃瓶的矿泉水灌一口,“再说了,我们的飞机中午落地,明天才去总部,大半天的时间,我也不想闷在酒店里。” 祁纫夏眼睫一垂,想到什么似的,视线转向驾驶座上的女人,“你从前来过黎川吗?” 程影:“初中暑假来旅游过一次。” 她原先的家庭条件不太好,老家远在千里之外,大学毕业之前,出远门旅游都是稀罕事。后来进入新远工作,成为祁纫夏的助理,倒是有了带薪年假,不过她也只喜欢往西北西南跑,黎川的都市繁华,并非她心中赏景的首选。 祁纫夏又问:“那你觉得,和你当年来的时候相比,黎川的变化大吗?” 前方车流渐有松动,程影立即跟上前车,一面回答:“当然大了。桥啊,路啊,感觉全都变了一副样子,要说漂亮,那是真漂亮。” 她想起来祁纫夏正是黎川本地人,于是多嘴问了句:“祁总,您也好几年没回来了,和您离开的时候比,这儿的变化应该也不小吧?” 祁纫夏微微一笑,目光再度游离出去,“嗯,确实不小。” 六年,整整六年。 从她出国读研,到去新远位于北方某港口城市的分公司任职,再到她回到这里—— 已经过去六个春秋了。 两千多天,她没有再踏足黎川的土地,专心做一个异乡人。 思乡情结却并不经常发作。 或许是李素兰也在她身边的缘故,又或许,是繁忙的工作已经占据了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有限的感情容量里,已经很难分出一星半点。 但是当飞机落地,熟悉的空气扑面而来,连日光都是记忆中的模样,她迈出去的脚步,竟也产生了瞬间的犹疑。 这种情怯,实在不该。 拥堵的路段终于通过,黎川大学翻新过的校门近在眼前。程影靠边停车,放下祁纫夏之后,听见她对自己说:“我大概要过一两个小时才能出来。这附近有家商业中心,你停那儿去,顺便逛逛,要是看中什么,刷我的卡就行。” 一张长方形卡片,被拈在两根纤长的手指之间,从车窗递了进来。 程影知道老板的脾性,从善如流地收好,道了谢。 祁纫夏转身走进校门。 “哎呀呀,大忙人,总算把你盼来了!” 礼堂门口的花圃前,徐今遥隔着十几米就冲她招手,生怕祁纫夏看不见自己似的。 祁纫夏自知比约定时间迟了一会儿,抱歉地笑:“不好意思啊,路上堵车,来迟了。” 徐今遥挽住她的胳膊,一起往礼堂里走,“好吧,看在你今天刚回黎川就来赴我约的份上,先不和你计较了。” 两人走进场内,找到前排正中的两个空位,弯腰钻进去落座。第一个节目已经结束,主持人正在报幕,台下摄影师找准角度拍照,闪光灯一闪,主持人眼睛也不眨,笑着鞠躬退场。 “思遥的节目是第几个?”祁纫夏转头问道。 “第五个。”徐今遥在她面前晃了晃手机上的聊天界面,“我妹的心理素质还真不错,都这会儿功夫了,不好好做上台的准备,还在和我商量宵夜要吃什么。” 祁纫夏宽和地笑:“心大也是一种本领。” 徐今遥飞快地发过去一句话,低声笑了笑:“我昨天才和雨桐说起这事,给她高兴坏了,说什么‘后继有人’,还说要不是她最近在排戏,一定赶回来看。” 徐今遥的妹妹徐思遥,比她小八岁,正在黎川大学历史学院读大二,和曾经的祁纫夏和朱雨桐一样,都是戏剧社的成员。 今年学年末的社团展演,他们社团要演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徐思遥在里面演女主角美狄亚的侍女。从戏份上看,这个角色有点像打酱油,不过她倒是自得其乐,郑重其事地叫来姐姐观看自己的舞台首秀。 “雨桐的戏,是不是马上要开始巡演了?”祁纫夏问。 “对啊,第一站就是咱们黎川呢。到时候我们去捧场,也见见这位编剧大人。” 在祁纫夏认识的人里,朱雨桐算是转行转得最彻底的一位。她研究生出国念了戏剧文学,后来经由介绍,回国进入某位知名导演的戏剧工作室担任编剧,作品颇受业内好评。 “一定。”祁纫夏回应她。 台上正在进行的,是一个古典舞节目,灯光被调成柔美的浅绿色,领舞水袖轻扬,柔韧地下腰绕腕,引得台下一片惊艳之声。 徐今遥在祁纫夏耳边絮语:“夏夏,这次见你,我总觉得你瘦了。” “有吗?”祁纫夏自己倒是浑然不觉,“可能是工作太累了。” 徐今遥轻啧一声:“果然呐,霸道总裁不好当……” 祁纫夏没忍住笑,随即又有些不合时宜的感慨。 在她这戏剧性的六年里,虽然从未回过黎川,但故友总能跨越山水,千里迢迢地来和她相聚。 上一次见到徐今遥,正是去年的国庆假期,她和沈蔓一起北上,来到祁纫夏当时所在的青州市看望她。 本科毕业后,徐今遥不负众望地收到了硕士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在黎川大学继续读了三年,现在正在一家外企工作;沈蔓照旧专心拼事业,前段时间刚刚晋升为部门的副经理。 所有人都在变好。 也包括祁纫夏自己。 走神时,身体内外的时间流速仿佛失去统一。等到祁纫夏被观众掌声惊得回神时,才发现戏剧社的节目即将开场。 徐今遥激动得拉着她的手:“快看快看,思遥在那里!” 祁纫夏微笑,随着大流鼓掌。 聚光灯缓缓亮起,演员就位。 “美狄亚, 神明把你带到了 这难航的苦海上。” …… * 从黎川大学出来,是将近两小时之后的事。 社团表演结束得挺早,徐今遥拉着妹妹在后台合影。徐思遥妆发还没卸,和徐今遥同框入镜,简直像时空穿越,祁纫夏帮她们举镜头拍照,自己都忍俊不禁。 等到徐今遥带着妹妹去美食街吃宵夜时,祁纫夏站在学校门口,看见了程影开过来的车。 “老板,卡还你。” 程影心情好的时候,会用这个称呼叫她,带一点点脆爽的家乡口音,听起来莫名的亲切。 祁纫夏接过,随意瞥了眼副驾,上面放着两个印有大logo的纸袋。 “我按照您的身形,帮您挑了一套新款的套装,适合正式场合穿,”程影解释,随后又笑,“还有,给我自己买了双鞋。” 她做事一直很周全,祁纫夏也习惯了她的周全,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微笑说了“好”。 起步前,程影和她确认目的地:“您是直接回酒店吗?” 答应的话到了嘴边,转了一圈却又咽了回去。祁纫夏的视线表盘上扫过,忽然改变主意:“去一趟公司吧。” 第73章 程影一愣,随即慎重地点头,在车的内置导航中输入了“新远大厦”。 祁纫夏在分公司耕耘了三年,从最普通的部门职员,一路做到分公司总经理,这种晋升速度,要说没有提携也不现实,但哪怕是董事会里公认的守旧派,在看过祁纫夏的任职履历之后,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不久前,祁建洲正式对外公告,自己即将卸任新远集团及其下属几家分公司的总经理职务,祁纫夏此次回黎川,就是要来接这个班。 时间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外部灯光的装点,使得大厦在晚间亦能呈现出美轮美奂。 虽然大厦竣工早在十几年前,不过当初设计只求一个简约大气,哪怕放在今天看来,也不见得过时。前年又重新修缮过内里,比之近几年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并不逊色。 祁纫夏的正式上任时间,原本是明天,不过行政部门早已经为她准备好办公室,就在祁建洲楼下。 为此,程影两个月前就接到集团行政的电话,旁敲侧击地打探这位新任祁总的喜好。她如实转告祁纫夏,却只得到自己领导两个字的回答——随便。 如今一看,这个“随便”的结果,倒是不差。 室内的色调偏向明快,陈设家具很有质感,办公区连同下沉几层台阶的会客区,一墙之隔,就是专用的休息室,床品卫浴,一应俱全。 祁纫夏在柔软的转椅里坐下,靠着椅背,仰望天花板。 在她看不见的楼上,是祁建洲的地盘。 许多年前,就在这栋大厦里,就在那间办公室,一场触及核心利益,却并不推心置腹的谈话,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而早在那之前,她曾经和李素兰信誓旦旦地说过,自己绝不肯接受祁建洲的帮助出去留学。 她承认自己毁诺。 但也不能怪她,如果早知能有如此收益,在说出那句话之前,她大概会再仔细斟酌斟酌。 而祁建洲之所以这么快让出集团总经理一职,原因除了祁纫夏无可指摘的表现之外,还有他自己的身体情况。 去年体检,他被检查出胆囊息肉,医生告知他,若不尽快治疗,日后可能有恶化的风险。 越是身处富贵锦绣,人越是惜命。得知检查结果,祁建洲如临大敌,立刻将手上的事务分派给几个副总,一天也不敢耽搁,住进了医院,手术做完,连家都没回,直接转去了黎川的高级疗养院。 最近这段时间,他来公司的频率已经大大降低,楼上的办公室十有八九都是空置的,若想见他,还得提前联系他的生活助理,按轻重缓急排列好日期。 祁纫夏的视线落在手边的一个小象镇纸摆件上,偏偏此时,门忽然被敲了三下。 这个时间,还会有谁来这里? 祁纫夏疑惑地抬眸,同时轻扬下巴,示意程影去开门。 来人令她很意外,竟然是新远投资的总经理,吴奇。 “祁总,您真的在。”吴奇走进来,一脸的惊讶,“我还以为是保洁来打扫卫生,忘记关灯了。” 论年纪,吴奇比祁纫夏还大了五岁,一口一个“您”的敬称却说得无比自然,态度虽然谦卑,倒也并不谄媚。 祁纫夏和他点头致意,“我路过大厦,就想着提前上来看看。不过这么晚了,你还在公司加班吗?” 吴奇:“有个项目准备收尾了,我得跟着,不然不放心。” 祁纫夏本来没打算久留,但既然来人拜访,基本的尊重还是要有,况且她新官上任,正是需要多了解各个子公司内部情况的时候,于是招呼他坐下,自己也从转椅上起身,缓步走到会客区。 “什么项目?” “一家传媒公司的融资。” 吴奇手上拿着个厚厚的文件夹,说话时,就被他呈到祁纫夏面前,“本来打算明天再给您过目签字的,正赶巧了。” 祁纫夏接过,翻了一两页,知道这不是几分钟就能看完的东西,便说道:“我今晚慢慢看,明天上班之后,我叫总经办的人给你送下去。” 吴奇连声说好。 两人聊起下半年以来的几个重要投资项目。 吴奇一派工作狂态度,干脆把今晚的巧遇当做自己的述职报告,讲起来完全忘记时间。 祁纫夏心里虽有些烦躁,不过吴奇所述内容的细节十分充分,确实值得一听,便也拿出百分百的耐心,由他说完。 “祁总,近期有个潜在的项目,我们正在犹豫,如果将来落地成真,是否要入场。” 大段确定性的叙述完毕,吴奇出其不意,放了个疑问。 祁纫夏本能地追问:“什么潜在的项目?” 吴奇:“祁总,您认识……谈铮吗?” -------------------- 下章重逢 第四十六章 ==================== 不久前,程影从隔壁茶水间端来两杯热茶,原本的温度正合适。吴奇面前那杯,早已经见底,祁纫夏的那杯,却始终没怎么动过,直到在冷气充足的办公室里渐凉下去。 液面反射着头顶日光灯的明亮,陶瓷杯仿佛成为桌面上的另一个光源,像早些年代夜骑时用的马灯。 祁纫夏举起杯子,把早就冷透的茶水灌下一大口。 “原先认识。”她波澜不惊,“但很久没有联系了。” 吴奇了然道:“难怪您不知道。谈家现在的公司,是由谈铮谈总原本的思博软件,和他两个哥哥的志成矿业合并而成,他也是实际的控制人。” “就在前年,他本来并购了西澳的一家矿产公司,打算在当地开一条精加工的线,结果年底一统计,亏得吓人,连带着公司元气大伤,现金流都岌岌可危,看着不像能在朝夕之间恢复过来的样子。” 说到这里,吴奇也很是感慨。 “当初他斗赢谈钧和谈铭那会儿,怎么说都是风光无限,我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股价一路涨停,谁能想到,一次决策失败,竟会有今天。” 祁纫夏寂寂地笑:“这就是风水轮流转吧。可你刚才说,这是‘潜在的项目’,难道得了什么风声?” 吴奇:“算是,他们董事会最近闹得非常厉害,我想谈铮很难顶住这种压力,估计马上就要开始新一轮融资。” 祁纫夏仰头把杯子里剩的水一饮而尽,“多留神。如果有什么新的动向,及时和我说。” 吴奇心中一喜。 参与对思博的投资,本来只是他脑海里一个模糊的构想,今晚也仅仅是顺嘴提起,没想到祁纫夏的想法竟然和自己如此一致,更有了百倍的干劲。 “祁总,您放心,我肯定不辱使命。” * 萃华庭十五层的包间里,全铜吊灯垂着八副镂刻花纹的灯罩,柔和的暖光似水倾泻,衬着墙上《仙山楼阁图》的壁纸,愈显得画中景物栩栩如生。 桌面上,菜肴已经清了大半,服务生推着小车进来,为客人换去空盘,呈上新的菜色。 手边,一瓶路易十三几乎见了底。 推杯换盏之间,酒液浮光映照在眼底,刺激性的气味直冲太阳穴。谈铮忍住胃里的不适,扬着笑对身边的中年男人说道:“黄总,计划书已经看过了,如果您方便,不知能否确定个时间,我带人去贵司详谈?” 第74章 黄总头顶地中海,宽阔的脸庞脂肪饱满,做出笑容时,便在脸颊上挤出深深的纹路。 “小谈啊,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他用语重心长的口吻说,“你别怪我说话直接,就算计划书上写出花来,你们公司的经营现状也是摆在那里的。我老黄固然有心想帮你们年轻人一把,可我更要为我公司的长远做打算,你说对不对?” 这是个老狐狸。酒过三巡,才真正吐露出婉拒的意思,还非要做出一副力不从心的好人样。 谈铮满腔的难言情绪,正想递眼神给自己旁边的几位副总,就听黄总幽幽叹气:“唉,你也是时运不济。如果你大哥的岳家没倒,或许还能帮衬一把。可惜钟继明自己不识时务,居然因为收受贿问题进去了,自讨苦吃啊……” 此话一出,黄总那边坐着的几个下属纷纷点头附和,难说是真的心有戚戚,还是幸灾乐祸。 而谈铮这边的人,脸色却同时低沉下去。 当初为了迫使谈钧退出,谈铮足实费了一番功夫。 谈钧洁身自好,找不出突破点,他的岳父钟继明则不同,这些年露出的马脚不少。谈铮甚至没有亲自出面,只是向钟继明的对家公司略透了消息,没过多久,公安局经侦队就上门来提了人。 那时的胜利者谈铮,想不到今天。 黄总似乎全然没有发觉谈铮那半边的气氛异常,若无其事地给谈铮斟酒:“不该说那些糟心事的。来,咱们接着喝酒,喝酒!小谈,你也别太着急,不是有那么句话嘛——‘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玻璃杯里,棕色的酒水晃动。 谈铮几近握不住杯子,身体却先思想一步,机械性地喝空了。 后来他实在撑不住,去走廊上的洗手间吐了一场。 其实包厢里也有卫生间,但谈铮对酒桌上乌烟瘴气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必须出来寻求片刻喘息。 水龙头“哗”地打开,他眉间紧拧成一个结,任由冰凉的自来水冲刷他的双手。 即便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身体里那股灼烧感依旧挥之不去。 谈铮不是看不出来,黄总今晚有意灌他酒。 开始时,还以为是有商谈的希望,他喝得还算情愿;到了后来,对方拒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心灰意冷,不过头脑地应付。 也真是自作自受。 谈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嘲笑地想。 卫生间里残存着一股淡淡的烟味,应该是几分钟前有人在这里吸烟。布置在角落的熏香的挥发速度,还来不及将此完全掩盖,两种极与极的气味交缠,闻起来相当奇怪。 在镜子前,谈铮最后缓了一会儿。 他心里虽不愿这么快回去,但一想到对方强势,如果自己不在场,几个下属恐怕更难以应付局面,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调头往回走。 包间的隔音做得很好,即便屋子里再怎么吵闹,走廊上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唯有皮鞋踩踏在地毯上的沙沙声,轻微得如同羽毛坠地。 醉意阵阵侵袭上头脑,熟悉的痛感正在酝酿。 谈铮知道自己维持不了多久的清醒,心里想着回去之后该如何尽最大的体面结束这顿饭局,没注意到前方右手边的一扇包间门,缓缓地打开了。 从门里走出来一个浅咖色套装的长头发女人。 她正在讲电话,用的是英文,带一点美音,流畅自然得宛如母语使用者。说话时,耳坠上的流苏轻轻晃动,华丽光泽璀璨如星。 看清那人的长相,谈铮彻底怔住了。 脚下忽然像是绑缚了极沉重的铅块,一步也迈不出去,管理表情的肌肉神经骤然失了控,悲和喜,惊和骇,在他的眼睛里交错共融,汇进深黑的瞳孔。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滑稽极了。 察觉到来自别处的注视,祁纫夏抬眼,分出一瞥。 仅仅只是一瞥。 不拖泥,不带水,像在看一团透明的空气。 她脚步停顿的时间,大概需要用毫秒来计算,然后头也不回地,和谈铮错身而过。 留下一阵盈满浅淡香水味的风,把他和氧气隔绝。 时间如同静止。 谈铮在原地伫立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以为地球已经进入新的纪元,人类历经轮回,站在此处的他,已不是原来的他。 左胸口处,心脏位置,传来刮骨剜肉似的疼。 提醒他:这不是梦。 * 包间里,气氛融洽,言笑晏晏。 “祁总,那咱们就算是达成长期合作的意向了,”坐在祁纫夏身边的短发女人含笑说道,“我等着你们拟好协议,等法务确认过没问题,就可以签字了。” 祁纫夏刚和国外供应商谈完,此时才回来落座没多久。虽然这个结果并不出乎她的预料,但仍然笑着举起高脚杯说道:“感谢刘总的信任。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清脆的碰杯声响起。 正事谈妥,桌上的氛围也渐渐趋于松弛。刘总身边坐着她的秘书,起身帮忙倒酒时,无意中说了句:“我刚才上来,好像看见凯发建投的黄总了。” 萃华庭本来就是商业性质的会所,黎川本地生意人商谈事情,往往首选此处,见到某公司的老总并不奇怪。刘总的秘书之所以特意讲起,是因为她们公司和凯发建投曾有几次合作,也算是熟人。 刘总果然顺着她的话往下问:“老黄也在?他这是又有新项目了?” 秘书托着醒酒器,笑着摇摇头:“我看未必。黄总那么精明的人物,怎么可能有心做慈善。” “做慈善?”祁纫夏有些不明所以,“这话怎么讲?” “还不是思博的事。我听说,思博的谈总正在争取他们的注资,专门约了今天的饭局。” 刘总吁叹道:“看来,他们是真的碰上难关了。不过要怪,也只能怪谈铮自己。步子走得太大,心太急,难免左脚绊右脚。” 她重新对祁纫夏举杯:“我还是比较欣赏祁总的作风,稳扎稳打,不冒进。” 祁纫夏微笑着和她碰杯。 结束饭局,祁纫夏坐进汽车后排,席间滴酒未沾的程影为她开车。 “您需要醒酒药吗?” 程影见她上了车之后一言不发,以为是刚才喝多了难受,于是问了句。 “不用,我没醉。”祁纫夏额头抵着窗沿,声线如常。 今晚喝的都是红酒,度数不高,况且一桌七八个人,总共也才开了两瓶,对如今的她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 黑色的车身融入夜色,钢铁划破空气,摩擦出隐隐的啸鸣。祁纫夏沉默了几分钟,忽然开口问:“程影,你觉得,凯发建投愿意投资思博可能性,有几成?” 程影思考了片刻,言简意赅道:“很低。” 作为祁纫夏的秘书,在面临老板偶尔出其不意的问题时,程影会稍微揣测,她是真的想听别人的意见,还是只想往心里天平偏重的那侧,再添一个砝码。 事实证明,情况一般是前者,所以程影在说出内心所想时,并未琢磨太多。 但她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祁纫夏的下一句话。 第75章 她疑心自己答错话,不禁往后视镜瞟了眼,正看见祁纫夏低垂眼帘,似乎在思索什么。 难道,老板想帮助思博融资? 程影在一个红灯前踩下刹车,心里猜测。 这个红灯的时间很长,长到足够程影整理措辞——如果自己所猜成真,应该如何圆融地应答。 直到信号灯由红转绿,祁纫夏终于启声。 “有件事,要交代给你,”她说,“去把思博合作过的企业名单整理出来,按照项目大致的金额做个排序。” 这事不难,程影立即应下:“好,我明天就办。” “还没说完,”祁纫夏不疾不徐地补充,“我叮嘱过吴奇,留意和思博有接触投资公司的消息,到时两份名单整合之后,我要约见一部分人,你帮我去联系。” 程影略有些疑惑,但还是答应道:“好的祁总,我这几天会多和吴总联络。” 车窗外,灯火霓虹飞快地倒退,形同鲜艳昳丽的光轨隧道。祁纫夏的眼底,却是一片浓黑。 谈铮,也会有向人求帮助的一天? 那她当然要把他的路…… 一条一条地堵死。 -------------------- 第四十七章 ==================== 从一周前回到黎川直至现在,祁纫夏一直下榻在新远大厦附近的一家五星级酒店。 严格来讲,她并非无房可住。只要她想,即刻就可以在黎川市内的任何一个楼盘购置最顶配的住宅,再不济,她和李素兰原先住的那套老房子,也一直空置着。 但祁纫夏懒得去想这个问题。 在某些事情上,她有着超乎寻常的钝感和懒散,只要不影响她的日常工作,怎么简单怎么来。 更何况,住酒店很方便。衣物清洁、一日三餐,只需一个电话,几分钟里就有专门负责套房的工作人员上门,让她安心做甩手掌柜。 “今天辛苦了,你也早点回房间休息,明早还要上班。” 程影拿出两张房卡,分别刷了楼层,随后把祁纫夏的那张递给她。 “好的祁总。明天早上八点,我上来找您。” 祁纫夏住五十四层的套房,程影在她楼下的行政客房,两人在电梯里分别,各自回去休息。 还是晚上十点多钟,远没有到祁纫夏平时入睡的时间。她去浴室洗了个澡,出来就直接进了书房里开了电脑,打算看看是否有新的邮件。 她初到新远总部任职,上周过得不可谓不充实,单单会议就开了十几个,工作邮箱里,各个部门分管的总结概要堆积成山,她连续几个晚上加班阅读,才一一回复完毕。 邮箱里有一封青州市分公司的来函,不过祁纫夏并不是收件人,只是抄送对象。她点开附件,确认过不是紧要内容,便关闭。 所有的邮件状态,已经全是“已读”。 无事需要处理。 睡意很淡,近乎于无,她叫客房服务送了杯冰镇的梅子汁,正要操控鼠标退出邮箱,却手滑地点了切换账号。 另一个邮箱的页面,随即弹出。 是她读研究生时用的邮箱。 那时,教授和同学还管她叫做rachel。 盯着那个系统初始设置的默认头像,祁纫夏有瞬间的恍惚。 按照时间排序,这个邮箱清晰记录着她被学院录取、参加重要活动、升年级、得奖,直至毕业的全部过程。 中间甚至有几十封她和新远海外事业部的往来邮件——那时她正在实习。 明明是由一堆数据代码构成的电子邮箱,此刻却好像在眼前幻化出了实景,她看见一封封陈年的邮件落了灰,被搁置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那是她人生转折点的三年。 费城的冬天比黎川冷,有时下雪,但积不厚。夏天却闷热,出了汗就黏在身上,像穿了一层不透气的雨衣。 作为宾夕法尼亚最大的城市,它的繁荣毋庸置疑,却不拥有与此匹配的治安,某些街区游荡的瘾君子和流浪汉,是中国留学生避之不及的定时炸弹。 而就在同一座城市,静谧安逸的白人社区,每日仍在聆听自由之钟百年前的余音。 祁纫夏租住在宾大附近的公寓,那里处在留学生口口相传的“安全区”范围之内。不过世事总有意外,安全区也不等同于百分百的安全。 譬如,某天深夜她赶作业时,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枪声。 隔天才知道,受害人也是宾大的学生,在从实验室回公寓的路上,死于一发正中后脑的子弹。 后来有人组织去献花默哀,祁纫夏跟着同学一起,在案发地放了一束白花。 但这当然也不是全部。 费城艺术博物馆里,盛开着她最喜欢的睡莲和向日葵,市政厅的建筑美得像艺术品。在马特博物馆,她见到了爱因斯坦的大脑切片。 在那里,祁纫夏留下了梦一样的三年。 邮箱页面已经被拖到最底,回忆行至尽头。 祁纫夏怅然地关闭了电脑,走出书房,回到卧室。 临睡前,她收到了李素兰在微信上发来的几张照片。 图片上,是她和另外几个同龄姐妹在跳舞,背景里还有横幅,“广场舞大赛”几个大字依稀可见,想来是参加了比赛,心情不错。 当初她远赴国外求学,李素兰并未跟去,后来她假期回国,直接被祁建洲指派去青州的新远分公司,李素兰也跟着北上,想着多照料一阵子。 到她毕业回国,正式常驻青州市,李素兰也在那里住下。她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对青州的气候饮食居然适应得比祁纫夏还好,此次回黎川,祁纫夏干脆让母亲安心留在青州,不要再经受车马劳顿。 趁着李素兰还没睡,祁纫夏和母亲简略聊了几句,所说内容虽然琐碎,但也都是叮嘱对方注意身体之类的关切话,平淡中透着温情。 “差不多该睡了。别总是熬夜,对身体不好,有些事情不是那么着急,就留到明天再做,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李素兰在电话里絮絮。 祁纫夏满口答应。 她没告诉李素兰,自己近来常受失眠困扰,白天的事情常常在心头盘桓许久,睡着也很容易惊醒。 放下手机,关掉屋内的照明,她打开褪黑素的药瓶,吞了两片。 然后在黑暗中等待睡意的来临。 * 程影和吴奇都是效率极高的行动派,隔天就送来的祁纫夏要的名单。 思博前几年的光景不错,往来客户很多,名单也长。程影做事仔细,在公司名称后,额外列了一栏,写着各公司ceo的姓名。祁纫夏拿在手上从头翻到尾,意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施慕。 程影给出的资料显示,施慕和谈铮,分别在五年前、四年前,和两年前签过合作协议,标的总金额高达十五亿,是不折不扣的大客户。 “程影,帮我约一下这家的老总。”她叫来人,用黑色签字笔,在施慕姓名所在的那行打了个记号,“越快越好。” 程影没多问,只说了“好”。 和施慕的会面,定在一周后的一个下午。 用的理由当然冠冕堂皇,施家最近在销售市场上占据的份额节节攀升,产量也必须随之提高,正需要大规模的进出口,而这恰是新远的专长。 第76章 “施总,好久不见。” 祁纫夏的开场白毫不掩饰过去,大大方方地和施慕握了手。 施慕的办公室面积并不算特别大,但是胜在楼宇临海,从落地玻璃窗看出去,景致开阔,海天一色。 “祁总,我实在是久仰大名。”施慕微笑着和她相对而坐,随后招呼助理送来两杯冰咖啡,“正应了那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祁纫夏低头而笑:“刮目相看不敢当。施总近几年的生意做得好,您收购国外车企的果断魄力,很值得我学习。” 施慕五年前力排众议,收购了国外一家经营状况不佳的车企,许多人都以为,这将是一场血本无归的赔本买卖。 谁知,自易主之后,那家公司倒像是起死回生一般,销售业绩迎来了久违的上涨,在收购成交的第一个年末,竟然实现了扭亏为盈。 说起来,和谈铮的经历几乎如出一辙,但是就现状看来,结果却是大相径庭,不能不叫人感慨时也命也。 听见祁纫夏的恭维,施慕的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祁总今日登门,该不会只想说这些客套话吧?” 时间是最大的财富,于祁纫夏是如此,于施慕同样如此。 “施总聪明人,那我就不和您兜圈子了,”祁纫夏索性把话挑明,“我很希望和您达成供应链业务方面的合作。” “哦?”施慕只发出一个音节,不紧不慢地抿咖啡。 “为了显示我方的诚意,我愿意在正常计费价格的基础上,为您方减免百分之十的费用。” 果然,筹码一追加,施慕的眼神就变了变。 她似笑非笑:“天下可没有这么好做的生意。祁总,这百分之九十的折扣价背后,有什么条件?如果得不偿失,请恕我要送客了。” 祁纫夏微微笑道:“条件很简单,绝不会伤及贵公司的利益。” “我只需要您,在淄博近期的危机中,保持绝对的沉默。” 施慕眼皮一跳,手里的玻璃杯停在了半空。 这个条件,确实太特殊了。 诚然,它不会对公司利益造成什么实质性损失,却分明是变相逼着人站队。对于从小就是天之骄女的施慕,采用这种隐约有逼迫意味的手段,其实很是冒险。 前阵子的饭局上,刘总才说过欣赏祁纫夏的不冒进。 可她说得不全对。 如果只是求稳,祁纫夏不会有今天。 “我能问个问题吗,”施慕沉吟了很久,没有立即正面回答,“你的这个要求,是代表新远集团,还是代表你本人?” 祁纫夏沉着说道:“二者皆有。” 施慕又笑了。 “祁总,也许我没有告诉你,在我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内心就有种预感,”她双手插着口袋,起身走近落地窗,注目远处风平浪静的海,“你不是那种能够心甘情愿跟在谈铮身边,做个默默无闻的漂亮花瓶的人。” 祁纫夏没说话,她不明白施慕说起往事的用意。 “我一直认为,在大多数情况下,记仇才是美德。” 她转过身,背对着烈烈骄阳,像一张迎风不动的帆。 “不过……我觉得新远的诚心,也许不只值百分之十。” * 从大楼出来,祁纫夏坐上车子,径直往新远大厦方向开。 今日之行,她碰见的阻碍比预想之中小得多。施慕答应了她开出的条件,却也不改本色,为公司争取利益最大化。 如果合作诚意足够,其实也并非没有周旋的余地,祁纫夏留下了联系方式,预备改日多带几位下属,再和施慕详谈。 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就这样被划去了。 “前方红绿灯右转,进入敦化南路。” 导航的机械女声猝然间提示,让祁纫夏差点打了个激灵。 她今天没带程影出来,独自开车往返。离开黎川六年,加之市政不断的城建,她对道路交通的熟悉程度已然大大下降,不得不依赖车载导航。 上车输入目的地之后,所有的路线规划,一概交给大数据,祁纫夏也没有料到,竟会走这条路。 回想上次来到这里,遥远得恍若上辈子的事。 维持着原本的车速,祁纫夏沿系统指引,和右侧的别墅区擦肩而过。 祁建洲在这里的别墅,已经空置很久。 他本人术后一直住在疗养院,专业医护二十四小时贴身照看,隔一阵子才去趟公司。 至于赵瑞仪,在闻知祁越和祁辰的死讯后,她便陷入了精神恍惚的状态,后来扛不住祁建洲重压,签署放弃继承的文件时,几度对着空气叫嚷祁纫夏的名字,破口大骂至声嘶力竭。 没多久,她就被祁建洲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不知为何,祁纫夏想到了别墅院子里的那棵流苏树。 六年,足够它长六圈年轮,花繁花落六次。 白簌簌的花簇似乎就在眼前,祁纫夏不禁有瞬间的恍惚,仿佛时光倒转,她又回到了某个午后,屏气避开祁家的人,悄悄溜进奶奶的房间,和她说一会儿话。 悠长的夏日,带来的回忆也绝不止于几秒。等到祁纫夏回过神的时候,前方原本畅通无阻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辆横穿马路的自行车。 在祁纫夏距离自行车还有较长一段距离时,它本已经穿过了马路的三分之二,可骑车人不知为何,忽然一百八十度调头,又往回折返了过去。面对疾驰而来的汽车,他完全没有停下来等待的意思,毫无惧色地直冲人行道。 此处甚至没有斑马线。 祁纫夏瞬间就冒了冷汗,身体的应急反应,让她直接将刹车踩到底。 好在惯性的滑行并未持续太久,自行车有惊无险地穿过了马路,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而就在祁纫夏的车刚刚刹稳时,只听车尾“砰”的一声闷响。 追尾了。 撞击力度不算特别大,想来后车也是尽力踩了刹车,不过祁纫夏还是被撞得往前一耸,额头差点磕到,所幸安全带护得牢。 她皱起眉头,只觉得倒霉。 她往后看了眼,很快认出那是辆宾利,驾驶座的车门正被往外推开。她心里猜测,也许车主就住在这片别墅区里。 在家门口发生车祸,倒是比她更倒霉一点,祁纫夏想。 她低头翻出手机,准备给保险公司和交警打电话。 号码还没拨出去,车窗就被人笃笃笃敲了三下。 祁纫夏的视线跟着声源,转向窗外。 “你好,请问方便下来说话吗?” 谈铮走到前车的驾驶座车门边,微微弯了腰。 阳光强烈,反射在平滑的玻璃上,使他一时间看不清车里坐着的人,只能凭借大致轮廓,勉强分辨出是个女人。 开了这么多年的车,谈铮基本已经确定,今天这场追尾,主要责任在他,本来做好了前车司机怒气冲冲下来理论的应对准备。谁知他这句话说完,对方竟然没什么反应,好像完全把他当空气似的。 他一会儿还要回公司开会,本就赶时间,忍不住又敲了三下:“你好,可以下来聊聊吗?” 话音刚落,只听“咔哒”一声,车门终于解锁。 第77章 随即,谈铮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浅淡香水味。 -------------------- 第四十八章 ==================== 车里空调开的二十六度,和室外足足有十度的温差。才在室外空气中站了几秒,祁纫夏便已感觉到今夏非同寻常的炎热。 “我已经打电话给交警和保险公司了,”她晃了晃手机,“一切事项,等他们判责之后再说。” 谈铮仿佛失了魂,盯着祁纫夏的脸,良久说不出话。 自那天酒店走廊里匆匆一瞥,他心里就像翻起了惊涛骇浪,震荡的余波一日未息。 当初祁建洲对外宣布自己还有个女儿,在黎川圈子里掀起的舆论不小,谈铮那时还在忙着清理思博的门户,只当祁建洲是中年丧子后终于认清现实,企图在唯一一个女儿身上挽回些许血缘亲情,没往别处想。 后来,他在公司里彻底坐稳位置,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终于决定回去和祁纫夏坦白一切的时候,却猝然间得知,她根本没参加黎川大学研究生的入学。 此后他发动了自己所有的人脉,竟然打听不到祁纫夏的半点消息。 一个活生生的人,好似就此人间蒸发。 他甚至借拜访慰问之名,去祁家当面探过祁建洲的口风。可对方却极度守口如瓶,任他如何旁敲侧击,都套不出半句实话。 连同一起消失的,还有李素兰。 谈铮说不上这是否算个乐观的信号。因为在他看来,她们母女两人应该不会轻易分开,如果李素兰也同时失去了音信,也许正代表着她们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不得不保持沉寂。 有一阵子,他下班回家的路上,总是情不自禁地往仁化路绕。 有时,他会在路口下车,步行到祁纫夏家楼下,然后仰头凝望那扇黑漆漆的窗子。 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 现在,峰回路转一样,他终于有了和她面对面的机会。 可心中却有强烈的不安直觉—— 在祁纫夏那里,他或许已经是一辈子的仇人了。 “我们能不能私了。” 语言挣脱桎梏,谈铮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私了?”祁纫夏露出听笑话的神情,“算了吧谈总,这事风险太大,以您的信用,负担不起。” 这算不上什么重话,谈铮却觉得仿佛被凌空抽了一记耳光,狼狈极了。 “……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他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时,脸上只剩下难堪的歉疚,“你要怨我恨我,也是应该的。但那个时候,确实事出有因,如果你想知道前因后果,我可以慢慢解释给你听。” 祁纫夏轻笑,“别,我没兴趣知道,你留着自己安慰自己吧,我不需要。” 盛夏艳阳里,她的话像一针冷到极致的药剂,缓缓从谈铮的后脖颈注射进去。 祁纫夏学成归抵青州,他确不知情,但她回黎川接任新远总经理的事,却在早前就刮起了类似的风声。 谈铮发现自己现在的心理有些诡异的病态。 他既希望祁纫夏原谅自己,又怕祁纫夏真的原谅自己。 如果她恨他,那他们之间,就再无可能;可如果她连恨都不恨了,那和做陌生人又有什么区别? 谈铮觉得,他似乎掉进了闭环的漩涡。 但无可否认,是曾经的他,亲手铸就的枷锁。 祁纫夏说完上句话,就重新坐回了车里。在交警来之前,她不打算和谈铮再说话。 对方却不依不饶地敲她车窗。 她不耐烦地往外看去,正和满脸认真的谈铮对上了视线。 那一瞬间,祁纫夏恍然感觉到一种熟悉。 谈铮的这个眼神,太能唬人。 他曾经无数次这么看着她,说尽温存动人的情话,把她牢牢套进浓情蜜意织就的天罗地网里。 而她也曾信以为真。 同样的招数,还想再用吗? 祁纫夏的唇边扬起一丝嘲弄。 她倒要看看,谈铮究竟想耍什么花样。 “你怨我恨我,都是应该的,”随着车窗缓缓降下,连同外面热气一起烘进来的,还有谈铮恳切的话语,“但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和你解释清楚当年的事?” 祁纫夏微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窗外谈铮的脸。 一晃六年的时间过去,岁月让他脸上的棱角变得愈加分明,气质也比当年成熟许多。他这几年执掌公司,经历的酒局应酬应该不会少,却似乎没沾染上什么浑浊之气,俯身抵着车门,竟也还是昔日的清俊风姿。 多好的一张脸。 “你的意思是,想和我坐下来谈谈?”她单手搭着方向盘,摩挲着掌下真皮的质感。 “是。” “放心,会有那么一天的。” 祁纫夏垂下眼帘,话里藏着话。 “我等着你上门来找我。” * 交警和双方保险公司的人很快到了现场。 经过初步判定,主要责任在谈铮。他没有推脱,主动提出由自己来偿付祁纫夏的修车费用。 祁纫夏本来打算走自己的保险,但是转念一想,既然有人上赶着出钱,倒也无所谓做这种客气,于是等到4s店的人来时,便交待他们,到时账单直接寄给谈铮。 不一会儿,程影开着公司的商务车,在祁纫夏面前停了下来。 “祁总,我来了。”她帮祁纫夏开了车门,同时略带担忧地看了眼事故现场,“您没受伤吧?” “没事,直接回公司就好。” 程影往后瞟了眼,看见肇事方竟然是思博的谈总,再联想到自家老板最近明显意有所指的动作,心里也不由得泛起了嘀咕。 “需要捎谈总一程吗?”她顺嘴问道。 祁纫夏毫不犹豫:“不用,我们走。” 汽车飞驰出去。 受父母影响,施慕也是实干家,很快就重新向新远发出邀约,以期洽谈。 祁纫夏一边跟进和施家的这笔生意,一边按照名单顺序,把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见了个遍。 结果简直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谈铮做技术出身,年少时的创业路又堪称一帆风顺,在维护客户关系这点上,欠缺了不少。 况且,黎川近几年横空出世了好些软件科技公司,彼此间的竞争愈演愈烈,对于很多客户来说,如果单纯考虑利润,并不是非思博不可。 等到谈铮终于发现,最近居然连几个熟悉合作方的面都见不上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情况的危急程度,已经远超乎他的想象。 办公室里,他和副总满脸凝重。 “谈总,这实在太蹊跷了,”副总眉头紧蹙,“所有的投资公司都拒绝了我们,好几家之前谈得还不错的伙伴,都对我们避之不见。” 谈铮手里转着打火机,在桌面上稍微磕了磕,“那你觉得,原因何在?” 副总笃定道:“我觉得,背后有推手在捣鬼。” 烟盒就放在手边,里面已经空了大半,只剩下寥寥几根。谈铮抽了一支出来,却没有点火,包裹着烟草的纸卷夹在手指间,轻轻捻着。 “你说的不错,”他一句话定下了基调,“可是,会是谁呢?” 第78章 副总一拍大腿,“那还用问?肯定是跃宏科技的那帮人!他们后起之秀,想要抢占市场,当然要先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为了竞争,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谈铮却微微摇头:“要想撬动这么多家公司,不实打实地出点血,是不可能的。你也说了,他们是后起之秀,按照他们现在的实力,短时间里,恐怕很难做到。” 副总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品出谈铮的话外之音:“您的意思是,另有一家实力强劲的公司,故意要和我们过不去?” 谈铮神色冷峻,手指无意识地用了点力气,香烟尾端就掉下来几许烟草碎屑。 “你去查一查,这段时间里,他们是不是见过什么人。”事已至此,他仍然冷静,“别放过任何可疑的。” 这种事情查起来不太容易,所幸副总从前就是从业务部门升上来的,还有些人脉关系可以疏通。费时费力,外加请了不知多少顿饭以后,在一个临近下班的下午,他风风火火地闯进了谈铮的办公室。 “谈总,您猜的没错,果然有人在背后捣鬼!”他往谈铮办公桌前一站,疾声说道,“是新远,祁建洲的新远!” 谈铮正在过目一份催收款的文件,刚由合规部门送过来。薄薄的一页纸,夹在蓝色封皮的文件夹里,分量很轻,却承载着公司最后的希望—— 拖欠款项的客户如果能及时还款,虽然不能从根源上改变公司的财务状况,但或许可解近期的燃眉之急。 听见“新远”两个字,他竟然也恍惚了片刻,难得对信赖的下属起了质疑:“我们和祁董,难道有什么过节吗?” 然而话音刚落,他脑海里蓦然有一道闪电划过。 不,新远,不止是祁建洲的。 ……还是她的。 震惊和迷茫交织在一起,他手里的文件夹重重跌落在桌上。 即将彻底陷进情绪的档口,谈铮逼着自己冷静。 他试图告诉自己,这也许只是巧合,也许其中还有什么误会,但这些微弱的声音很快消失得趋近于无,潜意识的浪翻涌上来,把所有自我劝慰的念头倾覆。 他很明白,她绝不是一时兴起。 “谈总,我们要采取什么手段吗?”副总焦急的声音,把谈铮的神思从天边拉回来,“早就听说当年的祁董做事狠辣,现在看来,还真不是浪得虚名。” 谈铮半晌没接话。 办公室里静到了极致,时间的流逝仿佛也有了具象的实体,洋流一样地从眼前奔腾而过。 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候犹豫。被别人摆了一道却不以牙还牙,绝不是他谈铮的风格。 可对方不是别人。 是祁纫夏。 他疲惫地靠进椅背,声音里满是沉重的倦意:“你先回去。让我……好好想想。” -------------------- 第四十九章 ==================== 那封邮寄出去的催款函,并未给谈铮带来转机。 事实上,对方的经营状况已经很不好,业内不少人都认为,他们面临着破产重组的风险。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们必然要千方百计地首先保全住自己的资产,至于那些陈年烂账的苦主,只能自求多福。 终于,在收到4s店寄送过来的账单那天,谈铮拨通了新远集团总经办的电话。 刚开始接电话的,是专门负责对外联络的小楚,她听见对方报出姓名,便立刻转接给程影。 “谈总您好,”程影在祁纫夏的外间办公,口吻很正式,“我是祁总的助理,程影。” 谈铮开门见山:“你们祁总现在方便接电话吗?我有事想和她说。” 程影早就得了祁纫夏的交待,往关着门的办公室里看了眼,“抱歉,谈总,我们祁总正在开会,不方便接听您的电话。如果您有着急的事情,不如先告诉我,等到会后,我再转告给她。” 谈铮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惊讶,紧接着就说:“事情非常重要,相比于由别人来转告,我更希望当面和她商量。不知道能不能帮忙安排时间?” 程影:“麻烦您稍等,祁总开完会之后,我会把您的意思转达她,再给您回电。” “好的,我等你回音。” 放下电话,程影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敲开了祁纫夏办公室的门。 “祁总,思博的谈总打电话过来,说想约您见面。” 祁纫夏盯着电脑上的报表,头也不抬:“答应他。” “时间定在?” “最晚明天,”祁纫夏说,“记得提醒他,逾期不候。” * 翌日走进新远大厦时,谈铮难免生出些许恍惚。 历经了祁建洲执掌的二十几年,这里的空气里,竟还弥漫着欣欣向荣的朝气,毫无盛极而衰的意思。 两相对比之下,自己困境愈发像脱身不得的泥潭沼泽。而曾几何时,他也盼望着思博,能在他的手下走得更远。 进入祁纫夏的办公室前,谈铮习惯性地整了整衣领。 他预见到今天的谈话不会太顺利,但刻入骨子的礼仪和风度,不容许他在这种时候显出分毫的狼狈。 谈铮原本以为,祁纫夏这会儿应该还在忙工作,已经做好了坐几分钟冷板凳的心理准备。谁知,他刚走进去,就闻到了一阵极其浓郁的咖啡香气。 ——她居然在做手冲咖啡。 手冲壶嘴细长而弯曲,浇出来的水流很稳定,徐徐地一圈圈打转,浸透热水的咖啡粉冒出丰盈的气泡,深棕色的咖啡液顺着滤纸缓缓淌下,注入杯中。 “你来了,”祁纫夏瞥了他一眼,随手往往沙发一指,“坐吧。” 头一次见她以这种身份和自己说话,谈铮竟有些不自在。但想到此行目的,他又不得不逼着自己保持住耐心,拂了拂衣角,落座。 “程影做意式咖啡很在行,不过我也喜欢偶尔试点别的,”祁纫夏拿着一个木质托盘走过来,杯中液体随着步幅轻轻摇晃,“瑰夏,尝尝?” 谈铮拿不准她的意图,只是看见托盘里正好放着两个玻璃杯,感觉自己不该拒绝。 “谢谢。”他略微点了点头致意。 咖啡入口,竟然带了几丝清新的花果香气,淡淡的甜感在舌尖弥漫开,宛如嚼碎的浆果。 祁纫夏静静看着谈铮喝了大半,忽而微笑:“你还真不怕我给你下药。” 谈铮捏着玻璃杯的的手指僵了僵,本能地抬眼,攫住祁纫夏的视线。 “……你真信啊,”祁纫夏收了笑,淡淡说道,“开玩笑的。” 她这时才给另一只空杯也倒了咖啡,慢条斯理地品尝风味。 谈铮知道自己被戏耍,下颌线紧了紧,险些就想拂袖而去。但顾着彼此最后的体面,他终是忍了回去,强迫自己静下心。 他从随身带的文件夹里拿出一页薄薄的纸,递给祁纫夏:“账单我带过来了,你抽空核对一下。上次的事故,是我的疏忽,如果给你这段时间的出行造成了不便,我很抱歉。” 祁纫夏接过,看也没看,随手放在了桌上。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她稀奇道,“直接寄到公司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第79章 “我当然还有别的事情想要请教,”谈铮深吸一口气,打定主意似的,“你为什么要和我公司过不去?” 祁纫夏环抱着胳膊,耸耸肩说:“我不明白,什么叫做,‘和你公司过不去’?” 谈铮万万没料到她会装傻。 “你一连见了我那么多的合作方,还有几家投行的高管,难道只是为了喝茶吗?” “为什么不呢?”祁纫夏反问,“我初回黎川,正是需要广交朋友的时候,多见几个人,需要向谈总您报备?” 她说着嗤笑,“您未免,管得太宽了。” 这句反讽可谓十足十的尖利,谈铮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满腹的情绪积压在胸腔里,竟说不出一个字。 六年的时光,固然足够让一个人产生从里到外的改变,但祁纫夏的变化,简直像是脱胎换骨。 谈铮回想从前,那时他和祁纫夏在一起,只聊风花雪月,偶尔有意见不合的辩论,也会在推心置腹的坦诚之后,重归于好。 可现在,暗流涌动的氛围里,他们之间只剩下针锋相对,过往一切,好似都成了虚妄。 漫长的沉默过后,谈铮再开口,居然是一句经典到了烂俗的台词:“你变了。” 他的话里有不忍,“现在这样,你很开心吗?” 祁纫夏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望向他,“我也是人,能够拥有名誉和财富,为什么会不开心?” 她想到什么似的,却又笑了,“还是说,在你的眼里,沉浸在一段始于欺骗的感情里,比现在更快乐?” 似乎有玻璃碎裂在耳边,沉重的脆响一声,把所有伪装起来的相安无事摔得四分五裂。 喉咙里一阵阵的阻滞,谈铮的声线沙哑:“你……都知道了。” 祁纫夏把垂散的一缕碎发归拢到耳后,径自别过了头,“早就知道了。你隐瞒真相的本事,真的很差劲。” 总经理办公室很大,大到甚至显得有些空旷。自入驻这里以来,祁纫夏叫人把之前一些不太必要的装饰都搬了出去,空间也显得返璞归真。 置身在这样的冷寂里,谈铮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她什么都知道了。 毫无疑问,他对不起祁纫夏。 记得当初,陪她过生日的那个海边,她亲口说过,如果遇到欺骗和背叛,一定会报复。 现在,就是她的报复。 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谈铮扯出个像极了笑的表情,关节生锈似的,缓缓站起,从苦涩的喉间逼出几个字:“抱歉……打扰了。” 从沙发到办公室大门的十几米,他仿佛在走铁钉。空调的体感温度很舒适,可掌心里早已布了一层冷汗,接触到门把手时,差点打了滑。 “谈总,”祁纫夏却在背后叫住他,“如果你们公司真的已经陷入紧急,我倒是不介意给你指条明路。” 谈铮定住了。 “比如……让我收购你们。” “收购”二字,彻底触发了谈铮心底的逆鳞。他蓦地转过身,字字铿锵道:“不可能!思博是我的心血,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收购它!” 居然还挺有骨气。 祁纫夏眉心微动,随即淡淡笑道:“是吗?可万一将来真的山穷水尽,你觉得,你还能有别的选择?” 这话几乎就是明晃晃的威胁。谈铮气息郁结,怔怔盯了祁纫夏许久,“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过我?” 祁纫夏微笑着,没有说话。 平时在公司,她从不会刻意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让别人来揣摩自己话里的真实意思。 在她看来,这种沟通方式无效且浪费时间,除了增添麻烦和隔阂,别无他用。 但是面对谈铮,她却发现,这样的哑谜游戏似乎也有点乐趣。 尤其是捕捉到对方的微表情变化,他的内心世界,简直对她展露无遗。 “你想让我怎么道歉都行,”谈铮神色疲倦,垂着眼,释放出近似认输的信号,“只要你别动思博。” 那一刻,祁纫夏心中闪过了千百个念头,有恶劣的,也有更恶劣的。她确信,如果真的说出来,谈铮的反应,一定非常精彩。 可道歉又有什么用? 他每道一次歉,就会让祁纫夏更加深刻地记住,自己曾经被面前这个人,在感情上耍得团团转。 倒像是对她自己的精神凌迟。 她耸了耸肩,“没办法,我只对思博感兴趣。谈总,恕不远送。” 转身就回到办公桌前,开始忙自己的事情。 余光里,谈铮轻轻地推门而出,门锁扣合的声音,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没被逼到绝路,自然不会轻易屈服,此乃人之常情。 祁纫夏凝眉,仔细思索着下一步如何处理,可惜千头万绪里,暂时理不出什么思路。 她晃了晃脑袋,决心先忘记这回事,同时摸到桌上的手机,打算先回复一个工作电话。 意料之外的一则新闻推送,却在不经意间闯进了她的视线。她手滑点了进去,原来是前段时间刚刚得了电影节新人奖的男演员,被狗仔拍到和神秘女子现身国外某海岛,疑是结伴度假。 如果仅是如此,这条新闻尚且属于普通八卦的范畴,并不能激起祁纫夏的兴趣。但神通广大的网友却通过种种细节,扒出了绯闻女主角的身份—— 竟是不久前和祁纫夏在萃华庭吃饭的刘总。 这一曝光,瞬间让这条娱乐新闻的重量级上升了好几个档次,评论区瞬间炸了锅。 【看不出来啊,这还是个吃软饭的主。】 【听说女方比男方大了将近二十岁,小白脸傍富婆没跑了。】 【我不想奋斗了,富婆姐姐看看我~】 【所以说,他前段时间得的新人奖,不会也是……】 …… 而真正把舆论推向最高潮的,还是刘总今早接受的一则采访中,对此事做出的回应。 “我和他只是关系不错的朋友而已,前段时间刚好都有空,就一起出去度了假,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传出这种新闻。” 采访视频很快被大批量转发评论。 【不是,我看视频里他俩都牵手了,谁家异性朋友手拉手散步啊?】 【看来是不打算给男方名分了,估计玩一段时间就散。】 【大家都不了解女方吗?年轻时候就是大美女,现在保养得也还行,多少小鲜肉想倒贴都贴不上,能做个背地里的情人已经是竞争上岗了。】 …… 一众感情色彩各异的评论里,祁纫夏久久凝视着两个字—— 情人。 刹那间,一个足够有趣的想法,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从程影那里,祁纫夏拿到了谈铮来电的手机号码,在拨号界面上,逐个输入。 谈铮接到电话时,人刚走到楼下的地面停车场。看见那串陌生的数字,他心中突然有了预感,立刻接起:“喂?” 祁纫夏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听筒传进他的耳朵里:“谈总,你不想卖思博的心情,我很理解。所以我思来想去,终于为你想到了第二个办法。” 谈铮声线发紧:“什么办法?” 第80章 祁纫夏站在办公室的床边,大楼以下的景色尽收眼底。她看见谈铮站在原地讲电话,能认真到路都走不动,看来是真的重燃了些许希望。 “做我的情人,怎么样?” 她和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倒影对视,语调平静得像在和下属交办工作,“不卖思博,就卖你自己,每个月想要多少钱,说个数,我看心情给。” “或者你也可以高调一点,找家媒体,偷拍几张我们在一起的合影,放消息说我们关系匪浅。相信看在我的面子上,也许会有人愿意对你施以援手,何妨一试呢?” 视线当中,谈铮猛然转过头,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祁纫夏!”他破天荒连名带姓地叫她名字,紧紧咬着牙关,“你……” 她没给谈铮继续的机会,在他下一句话说出口前,果断地挂了电话。 -------------------- 第五十章 ================== 谈铮从电梯出来,就碰见了凌森。 “谈总,您回来了。” 觑着谈铮比墨水还黑的脸色,凌森似乎猜到了什么,“您和新远谈得不顺吗?” 谈铮径直进了办公室,脱下外套扯开领带,眉心紧紧拧成结,只对凌森说了一个字:“药。” 凌森骤然反应过来,连忙从抽屉里的铝箔板上取出一粒白色的药片,递给谈铮。 和水吞下以后,药效虽尚未起作用,但心理层面的焦躁似乎得了些缓解。谈铮接连几个深呼吸,随即对凌森说:“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凌森追随谈铮做事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已是谈判失败到极点的讯号。 哪怕是前段时间屡次被合作方拒绝,他也没见过自家老板如此失态的一面,不觉更加担忧。 再想到几分钟之前,由他亲手放到谈铮办公桌上的几份银行来件,真要暗自捏一把冷汗。 “好的谈总,我就在外面,有事您随时叫我。” 他说着退了出去,顺手带上门。 而谈铮的心绪,已经沉重到让他根本没有心思去管桌上的几个文件夹了。 留在手机通话记录里的电话,清晰无误地告诉他,祁纫夏的那几句话,不是他的梦。 情人? 他根本难以想象,这个字眼,会从她的口中说出来。 这意味着什么?难道在她离开的这六年里,她曾和谁保持过这样的关系? 痛意像蚂蚁噬咬,一寸一寸地侵袭进谈铮的心里。 作为当年分手的过错方,他当然不会,也没有理由要求祁纫夏和他一样单身至今。可是即便如此,她所拥有的,也应该是健康、正常的恋爱关系,而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他颓然倒进靠背椅。 在黎川和祁纫夏重逢的第一眼起,谈铮就知道自己忘不掉她。 现在,机会被她亲手递到他面前。 谈铮莫名想到一个词—— 饮鸩止渴。 也许等到真有性命之虞的那天,他才会心甘情愿地饮下她的鸩酒。 他闭着眼,静静等待着药效盖过疼痛。可是不知为何,今天的止痛药奇效格外慢,痛感徘徊不去,手边还有事务等待他处理。 不得已,谈铮揉了揉太阳穴,坐直身体,翻开了凌森放在他桌面上的文件。 还没看几行,他遽然变了脸色。 眼前,天旋地转。 * 黎川市城郊,一栋占地数十公顷的庄园式建筑里,绿意盎然。 这里是黎川最知名的疗养机构,住在这里的人,大多非富即贵,每月支付着高昂的费用,换取周到细致的顶级疗养服务。 祁纫夏的车从4s店开出来,既没有回住处,也没有去公司,而是直接停进了这家疗养机构的停车场,然后坐电梯上了三楼,径直来到其中的一间房。 祁建洲住在这里,已经有将近半年的时间。新远集团是这家疗养机构的参股人之一,他自然也被安排进专门的vip房间,不仅有经过精挑细选的专业陪护二十四小时随身服务,窗外的景致更是开阔秀美,很有益于身心的宁静。 祁纫夏敲了敲门,走进房间。 护士刚给祁建洲打完针,据说是能够增强免疫力的针剂,专门从国外某巨头医药公司进口,放在冷藏箱里空运过来,一针就价值六位数。 “你来了?” 祁建洲靠在床上,精神头很好,见她进来,竟好像有几分意外,“今天公司里不忙?” 祁纫夏在离床边有些距离的椅子上坐下,“还好。只是有件事,要和你提前打个招呼。” 护士推着小车离开,贴心地关上了房门,把一切声响都隔绝开,留出足够安静的空间。 “什么事?” “我想收购思博。” “哦?”祁建洲眉毛一跳,“怎么忽然想到这出?” 祁纫夏有条不紊道:“他们在软件这块的积累很深厚,我想,把思博合并过来,无论对我们新业务的开拓,还是对既有业务效能的提升,都有很大好处。” 祁建洲听了她的叙述,稍加思索,便点了头:“行,放手去做吧。董事会的人要是有什么异议,我会出面解释。” 对于这个结果,祁纫夏并不意外。毕竟,不论她和谈铮之间的个人恩怨如何,对于新远而言,思博始终是一块肥肉。虽然现在的油水有所缩减,但如果能够吞下,祁纫夏有自信让它比变得从前更好。 “这个月的体检报告,是不是已经出来了?”祁纫夏又问。 祁建洲点头,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本册子,笑着说道:“刚送过来。各项指标都正常,我看啊,整座疗养院里,没有比我更情况更好的了。” 自那场手术后,祁建洲在健康管理方面的谨慎程度,更上了一个台阶。除了x光之类不可过于频繁检查的项目,他每个月都要进行一次体检,每餐食谱都由营养师定制,保证摄入的均衡。 祁纫夏随手拿过体检报告,状似漫不经心地从头扫到尾。 果然如他所言,正常得简直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她扪心自问,自己都未必能有这份报告上呈现的完美指标。 “确实很不错。” 她把那本册子放回原位,扯起一个滴水不漏的微笑,“一会儿还要开会,我先回公司了,有什么事情,打我电话就好。” 出了房间,她却并未按照来时的路线折返,而是转身往医生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这家机构的布局和普通的医院并无太大差异,只是房间的密度小了不少。医生办公室,位于走廊的尽头,宽阔的一个大间,同时也兼作夜间值班室使用。 祁纫夏进门时,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医生。 文芝听见有人走进来的动静,从电脑前抬头,不出意外地看见了祁纫夏。 “rachel,你来了,”她对祁纫夏一笑,拉了把椅子出来,“快坐。” 祁纫夏没和她见外,落座后,开门见山地问:“他的体检报告呢?” 文芝:“稍等。” 随后她起身,轻轻把办公室的门落锁,回到办公桌边,从最底下的一个抽屉的深处,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了祁纫夏。 第81章 和刚才祁建洲床头柜上的那本,一模一样。 祁纫夏翻开硬纸封面,逐页将两份报告的数据,在脑海里进行仔细的对比。 凭借极强的短时记忆,她自然看出了一些端倪: 在抽血检查的几项结果里,两份的数据有所出入。手头上的这份,清楚地显示出,祁建洲身体的某些方面,确实存在问题。 祁纫夏用铅笔勾画出几处,问道:“这些异常,代表着什么?” 文芝扫视一眼,斟酌着说道:“如果单看这些检查项目的结果,不排除肝硬化的可能。但也只是推测。” 祁纫夏捻着纸页,安静地咀嚼她的话。 文芝是她在宾大留学生闲置物品交易群里认识的。两人因转卖物品而结识,后来面交时,祁纫夏才知道,这个就读于医学院的女生,因为家中举债,已经准备退学回国。 祁纫夏打从心底为她觉得可惜,想到自己手中还有一张祁建洲给的卡,但从未动用过,当即善心大爆发,去银行查了余额。 相当可观的一笔钱。 至于她是如何编造蹩脚的谎话,让文芝相信是得到了国内某位慈善家资助,以及再后来,文芝知道了真相,亲手写了欠条交到她手上……就都是后话了。 那时,祁纫夏也未曾想过,这样一段机缘,让她能在第一时间得知,祁建洲给她看的体检报告,不真。 “他没有锲而不舍地检测自己的精子活性,已经让我很欣慰了。” 祁纫夏合上报告,交还给文芝,“记得销毁。” 知道祁建洲瞒着自己做了另一份体检报告时,祁纫夏其实没多大的惊讶。 虽说当年祁建洲找到自己,说新远必须交给祁家的人接班,但那也是在祁越和祁辰这两个亲生儿子都没了之后,才做出的无奈之举。 后来她回国,偶然听闻祁建洲这几年一直没放弃做试管,只是年纪终究摆在那里,加上他这几年烟酒不离,最后结局,无一不了了之。 现在想想,赵瑞仪被他逼得精神不济,也实在是情有可原。 文芝把报告撕成一张张的单页,放进碎纸机里碎成纸屑。 “你为公司付出那么多心血,祁董却还是这么不信任你,rachel,我真是替你觉得不值。” 她有些愤愤不平。 祁纫夏笑了笑,不以为意:“我和他,就是个上下级关系,哪有什么信任不信任的。” 上下级。 这是祁纫夏对她和祁建洲关系做出的定义。 她像个高级经理人,替正在迈入暮年的祁建洲打理事业,让他在瞑目之前,依然能看到一个蒸蒸日上的新远。 * 初回黎川的这个夏天,过得很快。 不断地见客户,开大会小会,还要抽时间和董事会的人周旋,祁纫夏忙得天昏地暗。 思博的事情,重心被她交给了吴奇,毕竟人的精力总有限,她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这桩不算太紧急的计划案,正适合经验老到的吴奇。 临近中秋节的那几天,前台堆满了客户赠送的节日礼品,集团行政也提前采购了用作员工福利的过节礼物,一车一车地拉进大厦,空气里充满了快乐的过节气氛。 “老板,这些都是客户送您的,”程影抱着几个盒子走进祁纫夏的办公室,“外面还有一堆,我等会儿拿进来给您。” 祁纫夏签完一份文件,抬头淡淡瞥了眼,“放那儿吧。你和小楚她们挑些喜欢的拿走。” 程影欢天喜地,推辞也不推辞,“谢谢老板!” 祁纫夏忍俊不禁:“别高兴得太早。回礼的名目做好之后,记得拿来给我看看。” 程影叠声应着,一边把这些贴有赠礼方姓名的盒子,从大到小排好位置。 “咦?这个是……” “怎么了?”祁纫夏听见她嘀咕,“有问题吗?” 程影面露难色,“老板,这里有个思博谈总送的礼物。” 祁纫夏手里的笔停了。 “是什么东西?” 程影知道这是默许她代为拆封的意思,于是三两下拆了包装盒,拿出里头的物品。 “是……书?!” 程影满脸的莫名其妙,差点要怀疑对方是不是放错了东西。 “老板,谈总送了一套莎士比亚作品集。” 而且,还是无塑封的、有明显翻阅痕迹的,旧书。 这份出其不意的礼物,让祁纫夏怔了怔。 她撂笔上前,拿过其中一本随手翻了翻,似乎想起了什么,心里有股无名火,瞬间烧了起来。 她拿起手机,在通话记录里翻了好半天才找到那个号码,毫不犹豫地打过去。 “谈铮,你什么毛病?”祁纫夏半点不客气,“如果你已经穷到连新书都买不起,我建议你的公司趁早关门,放你的员工一条生路,别让他们贷款上班。” 电话里,久久没有回音。 直到祁纫夏耐心即将耗尽时,才听见谈铮沙哑的嗓音: “我只想问问你,你上回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 第五十一章 ==================== 严格算起来,新远和思博之间的距离,其实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 谈铮原先办公地的选址,在黎川市新区,但后来历经一次合并,出于种种考虑,谈铮还是把公司总部搬回了市区。 彼时,思博的软件科技业务蒸蒸日上,足以掩盖其他业务板块的疲软之势,而谈铮,也怀揣着无尽的壮志,力求让连续几年业绩平平的志成矿业,在他手上焕发出新生。 不过很可惜,过分的冒进,往往就是失败的前奏。 吴奇拎着电脑,跟随祁纫夏走进电梯,在心里做出如此评价。 他升任新远投资总经理的时长不算太久,做事喜欢亲力亲为,研究思博这个案例,既是他工作的分内事,也是个人的兴趣爱好。 毕竟整个黎川翻一翻,要找出第二个经历过如此大起大落的企业,也并非易事。 吴奇掂了掂手里的电脑包,存在硬盘里文件仿佛有了实体的重量,沉甸甸的,全是他假期加班的累累硕果。 他站在电梯的角落,抬眼打量站在最前的祁纫夏和谈铮。 按理说,这两人是今天的主角,可是自打在楼下见面握了手,就再也没有任何其余的交流,气氛僵硬得连他都能感知到不对劲。 好比此时,电梯正在缓缓上行,两人左右相邻而立,目光不曾往对方身上偏转分毫。 哪里像是要谈合作的样子。 反而更像…… 身边不知是谁轻咳了一声,吴奇瞬间回神,摇摇头,警醒自己不要多想,同时在脑海中快速捋了一遍已经拟好的意向书,仔细考虑其中是否有什么缺漏。 那天祁纫夏和他说起收购思博部分股权时,他心中其实有不少惊讶。毕竟先前祁纫夏只是让他时时留意思博的动态,做好应变的准备,未曾想到,这项计划竟然这么快就会提上日程。 虽然只是收购部分股权,份额有限,不过一口吞和细嚼慢咽比起来,吴奇也更喜欢后者。 徐徐图之,他们有的是资本。 第82章 这么一想,吴奇不由得更有了几分信心,神采昂扬地拨了拨头发。 会议室对应的楼层到达。 随着金属门缓缓开启,谈铮抬手,对祁纫夏做了个“请”的手势。 祁纫夏终于淡淡瞥了他一眼,“多谢。” 惜字如金似的。 进了会议室,双方相对而坐,明晃晃摆上桌洽谈的唯一主题,只有利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新远此时入场,无论主观意图是什么,从客观上来说,都相当于救思博于水火。况且,祁纫夏开出的价格,已经略高于市场价位,因此,上午的这场谈判,进展很是顺利。 墙上的时钟慢慢走着,双方你来我往,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这一个小时里,说话最多的是吴奇,以及思博的两个副总,祁纫夏只在关键时刻补充几句,以作表态。 至于谈铮,话少得形同沉默的雕塑。 讲了这么会儿的功夫,吴奇早已经口干舌燥,于是给祁纫夏投去求助似的视线。 她心领神会,打了个暂停的手势:“中场休息一会儿,我们十五分钟之后再继续。” 无人异议。 思博的几个人仿佛终于松了口气,如同木偶下了戏台,脸上终有几分真心欢笑的颜色。 他们之中,既有公司高管,也有持股股东,对于今天这场初始谈判,却不约而同怀着早谈早了的心思,只怕思博的股价再跌下去,自己的资产都要大缩水。 在这些人眼里,新远递过来的不是意向书,而是救命稻草。 休息时间,有人起身去卫生间,有人出门接打电话,随着一阵椅子在地毯上拖动的响动,会议室里,只剩下祁纫夏和谈铮两人。 桌上放着塑料瓶装的矿泉水,祁纫夏面前的那瓶,毫无动过的痕迹。 “其实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当初只专注思博,不要着急动志成,就未必会有今天这个局面。” 面对面坐着,祁纫夏冷不丁开口,直视着低着头的谈铮。 “我知道,”他语气淡漠,听不出任何的后悔和惋惜,“可我有非那么做不可的理由。” 还真是冥顽不灵。 祁纫夏在心里挖苦。 “随便你。”她无谓地耸了耸肩,随即站起身,准备出去和自己人碰个头。 “等等。” 谈铮却忽然叫住她。 祁纫夏停下脚步,回头以眼神问询。 会议桌下,谈铮双手攥着自己的西装下摆,缓缓闭了眼睛:“你一直没告诉我,我接下来,需要做什么。” 祁纫夏思考了足有好几秒,才明白他所谓的“接下来”,接的是什么事。 她饶有兴致地笑:“我都没着急,你急什么?” 不出意料,她目睹了谈铮面色由白转青的全过程。 生动到不像他。 祁纫夏把笑意抿碎在唇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中秋节前夕,那通本该由她来质问动机的电话。 “情人”这两个字,从谈铮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奇闻一件。祁纫夏甚至木了一会儿,只怀疑对方胆大到敢拿她来开涮。 直到谈铮又重复了一遍。 祁纫夏低头看着那份莫名其妙的礼物,终于彻底明白了其中的意味。 和开不起玩笑的男人开玩笑,原来会引起这么有趣的结果?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呢。 “所以,你现在是在请求我的帮助?”祁纫夏捏着书脊问。 “……是。” “说出来。” “说什么?” “说,你求我。” “……” 沉默的几秒里,祁纫夏猜测谈铮的心理活动。 他也许会觉得悲愤而无力,明明几年之前,他才是风头无量的新贵,可以把别人的感情推上牌桌做赌注。可现在,拼上尊严来求人的,竟变成他自己。 因果报应,大概就是如此。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谈铮认命一样的声音:“……求你了。” 祁纫夏扬起嘴角,可是并不觉得自己在笑。“这就叫做一字千金吗,谈总?” 会议室的隔音很好,走廊上的所有杂音,一概被隔绝于门外。谈铮用闭目的十几秒收拾好了自尊,对祁纫夏说:“你不用担心我反悔。我说过的话,自己都记着,会做到的。” “你最好真的能做到。” 转身离开前,祁纫夏丢下一句话。 * 初步的合作意向书签署完毕后,就进入了更为繁琐复杂的阶段。思博股权的价值需要专人评估,各项协议的草拟也需要律师介入,双方公司里各安排了专门的会议室,以供第三方机构工作使用。 谈铮计划转让的股权是百分之十五。 就思博目前的股权结构来看,这百分十五尚不足以让新远对它施加重大影响,更遑论实际控制,但在祁纫夏眼里,已经是个不错的开头。 随着流程的推进,谈铮和新远之间的联系,不可避免地多了起来。 更准确地说,是和祁纫夏。 从程序上讲,新远目前还未真正成为思博的股东,对于它的经营决策,也无法做出太多干涉。 但就在十二月中旬的某天,祁纫夏亲临谈铮办公室,要求他尽快脱手之前收购的那家位于西澳的矿产公司。 “我实在搞不懂你在犹豫什么,难道还嫌这笔烂账烂得不够彻底吗?” 祁纫夏语气冷淡,态度却异常坚决,仿若她才是思博的主人。 这自然让谈铮不悦:“我有自己的考量。在正式收购之前,我做过详细的调查,他们的产量一直很稳定,质量也不错,只是现在的管理出了点问题……” “问题一直解决到现在?”她抛出一句反问。 谈铮明显停顿了两秒。 “我投入了很多。一旦停产或者转手,以公司现在的情况,承担不起损失。” 祁纫夏只觉得不可思议:“你究竟在赌博还是在做生意?看着沉没成本不甘心,转头搭上更大的代价,这就是你的经营之道?” “我不是不甘心……” “我管你甘不甘心,反正那家公司必须尽快脱手,否则,我会重新考虑我们的合作。”祁纫夏分毫不让,“我不可能把垃圾买回家。” 就这样,当天两人不欢而散。 谈铮本以为,这场争端只限于他和祁纫夏之间,可谁知第二天,公司其他的股东就纷纷和他抗议,提出的意见和祁纫夏如出一辙——放弃那家他大费周章才完成收购的矿产公司。 面对如此前所未有的局面,谈铮感到难以置信。 然而多方压力之下,他最终还是做出了妥协——以一个极低的价格,把那家公司转手给了另一家企业。 找祁纫夏说出自己的决定时,谈铮从头到尾没有和她对视。 不过祁纫夏也并未注意到这一点,股权交易的工作千头万绪,律师汇总过来的资料太多,她还得抓紧时间过目。 “能找到下家就行,”她漫不经心地说,视线还停留在电脑屏幕上,“手续都盯紧点,该催的就催,我们拖不起。” “……知道了。” 第83章 祁纫夏在电脑上翻页的手微微一顿,沉吟了几秒,抬头对站在办公桌前的谈铮说道:“明天上午,我和其他公司的几个老总约了高尔夫,你要去吗?” 谈铮当然没那个心情。他现在急需用工作来麻痹自己的神经,其他的,已经没有余力去想。 可拒绝的话刚提到嘴边,他忽地想起,自己不久前才答应过祁纫夏。 ——他不能反悔。 “几点?最近要处理的事情很多,我不敢保证准时。” “明天上午九点,在凤尾山的球场。”祁纫夏说,“如果迟到半个小时以上,就不要来了,我们不喜欢等人。” 凤尾山。 谈铮的某根神经,被这个地名轻轻勾了勾。 似乎有一颗流星,从很遥远的记忆中奔袭而来,拖着火焰,坠在他眼前。 “为什么在那里?”他脱口而出就问,“黎川还有别的球场,为什么偏偏是凤尾山?” 祁纫夏被他突如其来的激动弄得莫名其妙,皱着眉头道:“我怎么知道?地方又不是我定的。你要是有本事能劝动那几位,我也不介意换地方。” 谈铮如鲠在喉。 是了,祁纫夏怎么可能还愿意记得那些。 现在一厢情愿的,分明就是他自己。 -------------------- 第五十二章 ==================== 凤尾山,因其俯视如凤尾而得名,位于黎川市北郊。 山脚下,曾有一块占地千亩的地块,预备开发成别墅区。但后来开发商出了问题,项目搁置多年,直到后来另有人接手,改建为高尔夫俱乐部。 十二月初,黎川市的日间均温维持在十五度上下,还未到最冷的时候。今天预报是晴日,一大早太阳就露了头,衣服也无需穿得太厚重,长袖运动衣外罩一件防风夹克足矣。 从更衣室出来,祁纫夏迎面碰上今天的组局人——施慕。 距离上次两人见面,过了差不多两个月,框架协议早已签订,几天前,施家的公司才在黎川港口提了外商的货,算是给今后的合作开了个好头。 “祁总,今天准备得如何?”施慕同样一身轻便的运动装束,和祁纫夏熟络地打招呼。 祁纫夏微笑着回答:“我不擅长高尔夫,恐怕只能随便挥两下球杆,做做样子了。” 施慕正往脸上喷防晒:“我的球技也一般。真要看行家,还是得等刘总。” 毫无疑问,正是那位上过新闻,也和祁纫夏吃过饭的刘总。据说,她是这家俱乐部最早一批的终身会员之一,几乎每周都来打球,此次施慕之所以会定在这里,也是得了她的推荐。 “瞧,说曹操曹操到。”施慕收起喷雾瓶,朝着入口处扬了扬眉,“行家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位……” 顺着施慕的目光看去,神采奕奕地向她们走来的,果然是刘总。 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个年轻男人,面孔却陌生,并非上次狗仔拍到的男演员。 “你们来的倒是比我还早,”刘晴笑吟吟同她们打了招呼,“做好防晒没有?别看已经入冬了,紫外线还是很强的,在草地晒一上午,回去就要黑一度。” 祁纫夏:“早就严阵以待了。刚才听施慕说,刘总打球水平很高,一会儿可别笑话我这个门外汉。” 她的眼神只往那个男生身上一瞥,见刘总似乎没有要介绍的意思,便也不多问,三人有说有笑地在等候区聊了一会儿,直到剩下的人来齐,才坐球车准备进场。 算上祁纫夏,今天约球的,总共有五人,其中三人都各自带了伴,唯独祁纫夏和施慕只身前来。 同样孤家寡人,两人索性同乘一辆车,边吹风边说话。 “花无百日红,真是这个道理,”注视着前车后座上的一双人影,施慕感慨,“那个演员才多久?这么快就不见人影了。” 祁纫夏扣紧头顶的遮阳帽,说:“那个人从头到尾没被承认过,连一个正经的开始都未必算得上,也谈不了所谓的‘多久’。” “看不出来啊祁总,你也有这么冷情的一面。”施慕调侃道,又往后方张望几眼,“你真的没带人来?我可是听说,谈铮最近常去新远献殷勤,怕不是顾念你的救命之恩,想把自己也打包打包,送进你的办公室?” 她的形容带点诙谐,倒是把言下的看破不说破的暧昧中和了,引得祁纫夏发笑:“那也要我肯收才行。” 行车时的自然风吹拂在脸上,送来初冬的轻寒,沐浴在阳光照耀的空气里,呼吸何其舒畅。施慕侧脸望着祁纫夏,不禁忆起早几年见到她的情形。 真正有印象的见面,其实是李晁南的那次聚会。当时的祁纫夏站在谈铮身边,似乎和场合中任何一个男性的女伴都没什么两样,安静温和,谦逊礼貌。 她眼里确无借身边人之势向上攀爬的野心,但施慕同样不相信,她会安于待在谈铮身后,做个籍籍无名、朝不保夕的女朋友。 祁纫夏慢条斯理地往手上戴手套。 高尔夫球专用的手套,主要功能是防滑和透气。但在今天的温度里,似乎还起了些保暖的效果。她顺带瞥了眼腕表上的时间,正是上午九点十分,距离约定的期限,还有整二十分钟。 “你今天也没带别人?”祁纫夏问道。 “这里能认识的人多了去了,何必费那种麻烦,”施慕慵懒一笑,“跟你打个赌——只要你方圆五十米之内有活的异性,绝对会上来和你搭讪。” 祁纫夏听见“打赌”两个字,本能地感觉排斥,忍不住反驳:“这能认识到什么好人?” 施慕无谓道:“看运气喽。有可能是身高腿长的帅弟弟,也有可能是秃顶黄牙油腻男。后者倒还好办,大不了球杆招呼;如果是前者……” 她说着就弯眼而笑,“祁总,你确定你把持得住?” 施慕和祁纫夏相熟,不能算很久,开起玩笑却毫不忌讳。除开她本身性格如此,自然也有别的缘故—— 能问出上句,是因为施慕确信,祁纫夏还真就把持得住。 果不其然,她迎来一句还之彼身的回敬:“我争取坚持得比施总久一些。” 直到正式下场打球,刘晴才向她们介绍了随行的年轻男人,原来是她上趟出差途中结识的情缘。 男人姓张,年纪比刘总小十三岁,是黎川大学法学院的在读博士,行为举止还算大方,礼貌地和在场几位女士问好。 几人不约而同地表示了赏识,但到底没说什么般配的套话。毕竟在当事人嘴里,用以形容当前关系的词语,依然是“朋友”。 真正挥杆打起球时,祁纫夏用一己之力证明,她此前说自己球技堪忧,绝非自谦。 且不说按照标准杆数打球进洞,就是那种飞出去无影无踪的球,她的杆下就出了好几个。 打了三十来杆,祁纫夏实在不好意思继续丢脸,便借口吃点心喝水,中途离了场,让球童开车把她送回了餐厅。 她和高尔夫的渊源很浅,前二十几年里,对它的规则和技巧几乎一无所知,直到回国之后才有所接触,但也始终兴致缺缺。陆续碰上几位喜欢打球的客户,赶鸭子上架似的学了一阵,才勉强过了及格线。 第84章 祁纫夏预估自己今天不会再下场,摘了手套和帽子搁置一旁,给球童付过小费,就在餐厅里安然坐下了。 这里的餐厨品质倒是不错,祁纫夏随便点的一道沙拉,酱汁味道深得她心,本想随便塞几口了事,吃到后来,反倒深得其美味,不亦乐乎。 俱乐部是会员制,餐厅自然也是非会员不能进。上午这个时间点,正巧夹在早餐和午餐之间,专程来这里吃brunch的人寥寥,偌大的餐厅里,只坐了两三桌。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头顶忽有一道声音。 祁纫夏寻声抬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男生,同样的打球装扮,清爽帅气,看起来还是学生年纪。 放着周围的空座位不坐,偏偏要和她同坐一桌,究竟是什么心思,似乎已经昭然若揭。 祁纫夏微微一笑,并未戳破,只对他说了一句“请便”。 “你……一个人来打球?” 落座之后,男生试探着问。 祁纫夏难得有和陌生人闲聊的耐心,放下手中的叉子,“不是一个人,和几个朋友一起来的。” 说话时,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对面,总觉得这个男生大概还是学生年纪。对方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自我介绍是师大音乐学院的大三学生,对高尔夫有点兴趣,自己来上练习课。 这个俱乐部确实有对外开放的练习课,不过课时费高昂,尤其对于在校大学生而言,两个小时的教学课程,就能花掉一整个月的生活费。 除非家底殷实,或是兴趣相当强烈,否则抛开市区内性价比更高的练习场不去,特意选择此家俱乐部,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不过祁纫夏却已无暇深究。 无论是腕间的手表,还是餐厅墙上的挂钟,都清清楚楚地显示,此时已是上午十点半。 距离她给谈铮划定的限时,足足过去了一个小时之久。 很好,祁纫夏在心中冷笑。 敢放她的鸽子,如此勇气可嘉,谈铮也算是近两年以来的头一位。 “……我学得慢,总觉得有些动作要领还没理解透彻,”男生似乎对祁纫夏的神态变化浑然不察,略有难为情地说,“可惜,今天的课时已经结束了,下次再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盘里还剩一些残羹冷炙,可是祁纫夏已经不打算再动。她重新戴上帽子和手套,对那男生说道:“我正好准备重新下场。如果你不急着走,不妨一起?” 一句轻飘飘的邀请,却让男生眼里亮起显而易见的雀跃和欣喜。 “真的?”他不敢置信似的,“不会影响你和你朋友吗?” 祁纫夏好脾气地笑笑:“当然不会。” 男生没有自带的球杆,上课时用的应该是练习场所统一配备的,现在课程已结束,自然两手空空。祁纫夏带他去租售处重新租了一套,顺便叫来刚才为她服务的球童,说自己临时改了主意,今日依然继续。 眼看又一笔小费向自己招手,球童十分高兴,帮客户料理完手上的行李,赶忙就去开球车,做好向场地进发的准备。 相比早上刚来时,这个点的气温上升了不少,空气里洋溢着融融暖意,明媚得几乎不像是一年的最后一个月。 祁纫夏和男生前后脚坐上车。 她听见男生轻声的抱歉,说自己此行没带够钱,不知能否加个联系方式,等他回去后,把租赁器具的费用转还给她。 祁纫夏心不在焉地应着,觉得大概是自己衣服穿得厚,这会儿竟然有些热,于是随手把外套拉链往下扯了扯。 在极短暂的瞬息里,祁纫夏忽然感应到了什么,蓦地往后一瞥。 十几米开外,一个挺拔清峻的身影渐近,成为天地亮色间格格不入的一缕尘烟。 “等等!” 球车即将起步,却被祁纫夏用两个字硬生生按住了刹车。 “怎么了,祁总?”球童紧张地转头问道。 视线里,谈铮一身长风衣,迈着大步朝祁纫夏所在方位走来。风衣下摆将近及膝,随着步伐猎猎翻飞,衬得整个人仿若踏风而来,有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十米、九米、八米…… 距离被渐渐拉近,祁纫夏很确定,谈铮看见了自己身边的人。 这样还要来? 她简直被气笑。 “没事了,”她转回头,“开车吧。” -------------------- 第五十三章 ==================== 来这个俱乐部的人,大多数还是玩个消遣,虽然高尔夫有自己的规则,但也并非所有顾客都会打满十八个球洞,半途而弃者不少。 施慕正是其中之一。 她的打球水平比祁纫夏稍微好一些,算是在业余平均线之上,不过到了障碍区,进度也不顺利。她不是自讨苦吃的性格,便索性把球杆一扔,坐回球车上休憩。 眼看着另外几人越打越远,施慕闲得无聊,打算去找祁纫夏回合。谁知电话正准备拨出去,就听见身后传来击球的响动。 她转头回望,原来是祁纫夏去而复返,刚刚挥出一个动作漂亮的杆。 “好!” 施慕忍不住拍手赞叹,随即让球童将车往回开,对着远处的祁纫夏高声喊道:“怎么又回来了?” 然而等她的球车开到近处,施慕却看见,祁纫夏身边,竟然多出了一个脸生的年轻男人。 “这位是?”她疑问道。 “在餐厅碰见的,”祁纫夏抬头目测落球点,一边回答施慕的问题,“他说他一个人来练习,我看他挺孤单,就邀请他一起来玩了。” 施慕的眼神在两人间逡巡,啧啧称奇:“你也有这么随心所欲的时候?亏我还以为你是什么正人君子。” 祁纫夏瞟她一眼,“只是打球而已,我又没做什么。” 说着就给身边的男生做了示意:“下次击球,你来试试。” 男生很自觉地说了“好”,同时抱着球杆含蓄微笑:“你谦虚了,明明打得很好,怎么能叫做三流水平。” 施慕内心直呼大开眼界。 要不是亲眼所见,她还真不能相信,祁纫夏会搭理这种类型的男人。 茶多酚固然有益健康,但摄入量也该适可而止。 她深觉此地不宜久留,赶忙在成为不受待见的电灯泡之前,上车逃离现场。 “施总,您现在是打算去哪里?”球童问她。 施慕戴上墨镜,两手一揣,“去餐厅。” 她倒要看看,那是个什么牛鬼蛇神出没的地方。 就在两人说话的同时,迎面缓缓驶来了另一辆车。施慕不经意地往车上一瞥,瞬间睁大了眼睛。 她没看错吧? 那人不是…… 不是谈铮吗? * “就这样,上杆的时候,肩膀自然地旋转。但是手臂还是要保持在胸前,不要跟着往后。” 如茵的草坪上,祁纫夏亲身做着动作示范,一动一定,拆分讲解得很细致。 她的球技固然拿不出手,但指导两下动作还是绰绰有余。男生在她旁边有学有样,力度是够,可手臂的角度始终别扭,姿势不得章法。 第85章 “对不起,”男生放下球杆,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太紧张了。” 究竟是什么致使他紧张,似乎无需明说。祁纫夏心知肚明地笑了笑:“不着急,慢慢学。” 话音才刚落,忽然就刮起了一阵北风,气流从身后涌来,同时送进耳朵里的,还有车轮碾过草地的细碎声响。 有人下了车,朝他们走来。 不用回头,祁纫夏已经知道是谁。 “掌握得如何?”她若无其事,问那男生。 对方摇头:“不太好。” 她绕到他身后,用没戴手套的右手轻轻握住球杆,引导他跟着自己做动作,“就像这样。学会正确发力,不难的。” 从背影看,两人的身躯完全贴合在一起,已经彻底突破了正常的社交距离。祁纫夏比男生稍矮几厘米,说话时,嘴唇里他的耳朵很近,乍眼看去,几乎像是恋人之间的耳鬓厮磨。 “祁纫夏!” 一道蓄着愤怒的声音,不由分说地横亘进两人中间。 男生毫无防备,被这声线惊得手臂一抖,动作顿时变了形,球杆一歪,竟直直铲进了脚下的草皮,溅起几许碎屑。 祁纫夏松开手,回头定睛,冷冷开口质问;“谈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谈铮已经换过衣装,穿的是正经的成套球服,深颜色,很衬他眉眼,祁纫夏不知该不该赞他一句心态佳,都到了这种时候,依然要维持面上的品格。 “他是谁?”谈铮却答非所问,指着那男生。 “和你有关系吗?”祁纫夏语气不耐,同时亮出手腕上的表,“我好心提醒你,看看时间。” 谈铮急急地解释:“我知道耽误了时间。处理澳洲那边的资产,有很多文件需要处理,我一直忙到十点多,做好之后,马上就赶过来了。” “哦,这样啊……”祁纫夏点头道,“所以,你的电话欠费了?还是所有的通讯软件都被卸载了?” 她表情很淡,漆黑的眼眸里,温度直线下降,“在这个年代,要当个纯粹的哑巴,可不容易。” 留下一句话,祁纫夏掉头就走。 谈铮的脸色青里泛着白,只觉得被气血冲昏了头脑,三两步追上去,誓要得到答案似的,“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 “和你什么关系,和他就是什么关系。” 谈铮以为自己听见了惊雷的余震,血液几乎冻结在血管里,心口处直发凉。“你怎么能这样?!” 祁纫夏把帽檐往上抬了抬,视野更加开朗,话里也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自适:“我什么时候说过,只有你一个了?” 她早已学会如何把轻蔑藏在一句看似平常的话里,甚至不带任何的阴阳怪气,听起来却是刀刀正中靶心。而谈铮,显然还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 或者说,直到现在他才真正认识到,祁纫夏也会对他说出这种话。 一种被当做物件的耻感,强烈地向谈铮袭来。他忿然扭头欲走,却听祁纫夏在他身后继续说道:“你也不用借题发挥。我知道,你对我逼你卖掉那个矿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如果你真的介意到了这种程度,可以停止手续,同样,我也会中止和你们思博的股权交易,还你完全的自主权。” 听见这话,谈铮猛然转回身,“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吗?”祁纫夏反问,“可我看你满脸的不情愿,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两辆球车都停放在好几米开外,球童知道他们在谈私事,很识趣地守在车边没有下来。那个男生更是深谙避嫌之道,背朝他们二人,望天望地,就差把“我什么也听不见”写在脑门上。 “……我承认,一开始你让我放弃那家公司,我心里确实很难接受。” 谈铮走上前一步,坦诚说道,“可是后来,我也渐渐想明白了,之所以会生出这么多的风波,根源其实就在那里,只是我之前总还抱着一线希望,不肯承认,也不想面对。你的要求,是目前破局的最好办法。” 听到最后两句,祁纫夏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看来还算有点觉悟。 “可你现在又算怎么回事?”她问。 谈铮强忍下胸腔里的酸涩,犹如凭空吞了苦胆,“我知道我没有资格生气,但是那个人,他有什么好?” 刚才在车上,他看见一双前方亲密无间的背影,心脏像是结了冰,难以言喻的痛楚,蚁噬一样地裹上来。 他有什么好? ——这是盘旋在他脑海里唯一的问题。 好到可以占据她身边的位置,可以让她露出那样温柔的笑。 “其实也没什么好。”祁纫夏不吝为他答疑解惑,“只不过,他至少不会因为一把赌局,把我当傻子来骗。” 谈铮的唇色瞬间苍白。 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最顺畅无阻的那几年,祁纫夏杳无音信;现在一朝重逢,他的境况却已经不复当初,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筑起高墙,把他远远地阻隔在外。 “……对不起。”他低头,语气干涩得像被砂砾碾过,“是我……对不住你。” 远方有大片的层积云,以肉眼难以察觉的缓慢速度,朝这里缓缓移动过来。脚下的影子逐渐变浅,如同沙土地上烘干的水滴,最终被同化在灰度一致的草地上。 祁纫夏别开眼神,好似完全不在意,又像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一起玩吗?反正,来都来了。” 谈铮没想到,最后给予他留下的机会的,竟然是这句听起来有些敷衍的中文常用语。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答应的,等到回过神来,球车已经载着他,慢慢往前驶去。 施慕半途离场之后,剩余几人依然在继续。不过今天开始得晚,如果真要挨个打满十八个球洞,恐怕就要错过午餐的时间点,所以当祁纫夏乘车赶上来时,他们正在商议该几时收杆。 看到祁纫夏去而复返,刘晴本就颇感意外,见到她身边一前一后跟着的两个男人,更是稀奇地笑道:“祁总,你不是去餐厅了吗,怎么还带回来两位?” 祁纫夏把球杆当拐杖,随意地点在地上,“恰好碰见而已。都是来打球的,干脆一起了。” 别的暂且不说,刘晴却曾经和谈铮有过一面之缘,看清帽檐下的脸,她不免低声惊呼:“谈总?你也是……偶遇?” 谈铮点头,顺承着祁纫夏的说法,假作云淡风轻,“是,偶遇。” 又是那个风度好到无懈可击的谈铮了。 刘晴一笑,没去深究话里的真真假假,“看来,咱们几个还真是有缘。不过时间不早了,我们刚刚商量过,准备再打两个球洞就直接结束。祁总,再来几杆?” 祁纫夏温和地婉拒:“我的水平放在刘总面前,实在是不够看的。不如,就让他们两个打吧,我偷个懒,当观众。” 听得此言,先前好久没说话的年轻男生悚然一惊,磕磕巴巴地就要推辞:“我,我不太会……” “没关系,”祁纫夏温声说,“打着玩玩,没人会说你。” 刘晴玩味的目光在三人之间绕了一圈,再出声,便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了然:“是啊,玩玩而已,嘲笑新手的陋习,我们这儿可没有。” 第86章 男生还在犹豫。 在场几人,他虽然全不认识,但看他们的打扮和气场,就知道绝不是简单人物。即便他今天来此,目的确实不纯,但要当着这几人的面出糗,也实在抹不开面子。 “如果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你就不该来这里。” 听见谈铮和他说话,男生愕然地抬头。 谈铮走到地上的一个白球边,摆出准备挥杆的姿势,抬起眼皮,漠然问道:“有本事搭讪,没有胆子挥球杆吗?” 说罢,一记击球,白色的球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好球!”旁边人忍不住赞叹。 谈铮回头,定定盯住握着球杆的男生,什么话也没说,却如同先发制人地开启了一场无声的较量。 刘晴忍不住压低声音对祁纫夏道:“如果我没记错,你说过,你和谈铮之间有些过节。现在这个局面,我倒是看不懂了。” 祁纫夏回之温柔的笑。 “没办法,他自找的。” -------------------- 第五十四章 ==================== 谈铮学会打高尔夫球,还是在刚和祁纫夏失去联系的那一阵子。 当时,谈铭已经出局,谈钧也彻底被架空,一头是春风得意的事业,另一头是杳无音信的祁纫夏,谈铮说不上自己高不高兴,只是时常望着办公室书架上,一套半旧的英文原著出神。 那段时间,和客户应酬的频次,甚至快要超过他刚刚创建思博的时候。他喝酒喝得快要羽化成仙,后来有人邀请他出去打球,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再怎么说,这还算是有益于身体健康。 谈铮本来是生手,但是学得很快,似乎本来就有些这方面的天赋。 就连客户都说,哪怕不谈生意,他也希望能和谈铮做个球友。 也正是某次与之出去打球的机缘,谈铮从他的口中听闻了一则消息——被祁建洲认回祁家的那个姑娘,好像在不在国内读书了。 “您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谈铮追问,“这对我很重要。” 客户却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祁董保密工作做得好,哪里会让外人晓得。” “就连在哪个国家都不知道吗?” “确实不知道。不过,值得去深造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谈总要是真的有心,亲自去打听打听,也许能得到蛛丝马迹呢。” 说者其实无心。 在客户看来,谈铮顶多是想借机和祁家攀个关系,可是抱有同样想法的人,大概不在少数,祁建洲之所以把人行踪藏得如此严实,估计正是预料到了这点。 可是听者就这么上了心。 一个月之后,谈铮出了个长差,地点是美国。 首站是洛杉矶,他大学时期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就在当地定居,借助他的关系,联络到了那边的华人校友会,可是打听了一圈,始终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他又飞去了旧金山。 忙活好几天,结果亦然。 友人知道他千里迢迢来找初恋女友,好心劝慰他说,西海岸这边,留学生的首选也就是这两大城市,再不济,多跑一趟西雅图,如果还是没有消息,就应该往东边去。 “这几年,我知道的国内留学生,还是在东海岸的多。”友人告诉谈铮,“耶鲁、哥大、宾大,都在东部,那边的华人圈子更大,各路人马牵线搭桥,找个黎川的留学生,应该不会太难。” 但事实证明,这种猜想,还是过分乐观了。 谈铮先后到了波士顿、剑桥和纽黑文,成功联络到了当地留学生的社群,其中不乏来自黎川的学生。可是问遍了所有人,对于祁纫夏的名字,都表示出完全的陌生。 后来他又辗转纽约,抵达新泽西,沿途的朋友都结识了好几个,可是依然没有祁纫夏的半点踪迹。 此时距离他离开黎川,已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凌森打电话来告诉他,公司里等着他签字的文件,快要堆成山了。 接电话时,谈铮刚刚到达费城。这里是他此行的最后一站。 “我知道了,”他对凌森说,“再过三天,我就回去。” 三天的时间,谈铮过得很煎熬。所有的消息似乎都沉了底,好不容易盼到一条回音,和对方确认过后,却发现是场错认乌龙——那人甚至都不是中国人。 谈铮再没有其他收获了。 在费城的最后一天,恰好是圣诞节。 谈铮一身疲惫地往下榻酒店走,途径市政厅附近,才发现今晚有很热闹的圣诞市集。 落寞的人,很容易被这种纯粹的喧嚣吸引。谈铮情不自禁地走进市集,汇入了人潮。 他个子高,身材挺拔,哪怕在拥挤的人群之中,也是相当醒目的存在。这样英俊的东方面孔并不多见,很快就有热情的美国女孩上来搭讪,问他今晚是否单身。 当然是被礼貌地拒绝了。 女孩对他的绅士风度表示欣赏和遗憾,同时不失俏皮地眨眨眼,用带着加州口音的英文问:“你在等人吗?” 谈铮犹豫了一瞬,点头说是。 女孩笑:“那个人真幸运。” 谈铮却笑不出来。 他明白,遇见自己,对祁纫夏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幸运。 市集中心,屹立着一棵巨大的圣诞树,装点绚丽,毫无疑问是全场的焦点。 谈铮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观望了一会儿,见周围多是来拍照的游人居民,便识趣地退开,不让自己干扰别人镜头里的幸福。 回酒店的路上,他经过一家影院。根据门口海报上的信息,今晚有旧电影重映—— 《爱在黎明破晓前》。 谈铮驻足在海报前。 一个黑头发女孩匆匆跑过他身边,径直往影院里飞奔,留下一阵飘逸的风,惊得谈铮直接冒了句中文:“等等!你是……” 对方显然听得懂,停下脚步,转过脸。 却是陌生的面孔。 “抱歉,认错人了。”他笑得有些失落。 女孩宽和地摇摇头,对同胞表示谅解,然后转身,往影院深处走去。 从玻璃反光里,她看见那个男人逐渐走远,与此同时,手里的手机屏幕悄然亮起,一条新消息提示跳了出来:【文芝,你到了吗,电影快开场了。】 * 这场不算较量的较量,最终以谈铮完成进球而收场。 结果不出意外,可毕竟其中一方只是新手,因而场上的其他人并未表现出过分的偏颇,一视同仁地鼓励叫好。 谈铮没什么表情,收起球杆和对方握手。 力度明显不小,男生脸上微怔,松开手时,眼神里已有几分不甘。 “受教了,谈总。”他咬着牙说。 谈铮语气不咸不淡:“承让。” 所有的暗流涌动,尽收于祁纫夏眼底,她却未置一词,只和朋友谈笑风生。 已经是午餐的时间点,几人原本的计划,是直接在球场内的餐厅用餐。可是偏偏刘总公司来电,说是临时有事情,需要她亲自去处理。 人数一减,大家忽然间也没了什么兴致,索性就各自散去,说改日再约。 第87章 走到停车场时,那个男生问祁纫夏,能否加她的联系方式。 “今天麻烦你了,”他余光里窥着祁纫夏身后汽车的车标,黄底黑马,眼眸闪烁,“我想把租球杆的钱还给你。” 祁纫夏却说:“不必,就当我请你的。萍水相逢的缘分,不用计较那么多。” 都是成年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已经够了。 男生没再多说什么,和祁纫夏道过谢,便转身往另一个出口的方向离去,背影很坦然。 只剩下祁纫夏和谈铮。 祁纫夏正要解锁车子,忽听见谈铮对她说道:“我听别人说,你回黎川这么久,还在住酒店。” 拉车门的动作一顿。 “是啊。” 不知是不是巧合,两人的车恰好相邻而停,祁纫夏回头望过去,看见谈铮站在他的车前,始终没有要挪步的意思。 谈铮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眉头轻蹙,“这样不太安全。说到底,酒店是公共场合,来来往往的,什么人都有。不如买一套房子自己住,会更安心。” 祁纫夏转头盯着他,“和你有关系?” 谈铮往前走了半步,“我不是开玩笑。你仔细想想,连我都能知道你现在住哪儿,其他的知情人还会少数吗?住址对外暴露,绝对不是好事,尤其是现在的你。” 他的好心和责任感来得不合时宜,祁纫夏难免多看了他几眼,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出任何一丝别有用心的痕迹。 可那张脸上偏偏全无破绽。 “知道了,我会考虑的。” 她淡漠地给了一句回应。 * 谈铮的话,很快被祁纫夏忘在了脑后,因为就在当天下午,她去拜访了一位故人——赵瑞仪。 其实也说不上拜访,因为赵瑞仪的病情特殊,探视的规定严格,像祁纫夏这样一时兴起而来的,往往不被允许进入病房,只能站在廊外,隔着门上的玻璃看几眼。 不过这也够了。 她和赵瑞仪,本就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即便对方现在的状态糟糕到了极点,祁纫夏也很难提起丝毫同情心。 能不幸灾乐祸,已经是她毕生修养的极致体现了。 “她在做什么?”祁纫夏问护士。 视线里,头发凌乱的女人缩在墙角,手指不停地在墙面上划来划去,时不时发出两声森然的笑,十分瘆人。 护士说:“她在写她去世儿子的名字。” 祁纫夏半信半疑,顺着她指尖在白墙上游走的线路望去,隐隐能看出,是个“辰”字。 “她这样多久了?”祁纫夏第一次来这里,对于赵瑞仪的状况全无所知。 “一直都这样。” “祁建洲……就是她丈夫,多久来一次?” 护士迟疑了几秒,“祁先生上次来,好像还是半年前。” 祁纫夏默然点头。 不知为什么,屋子里的赵瑞仪忽然闹腾了起来。 “祁纫夏,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她用力拍打着墙壁,嘴里高声咒骂,目眦欲裂,指甲在墙上挠出一道道鲜红的血痕,“把我的越越和辰辰还给我,还给我!” 叫声愈发凄厉,回响在空寂的走廊上,犹如鬼哭。 祁纫夏还处在震惊中,尚未缓过神,一旁的护士却已眼疾手快地将她拉到一边,紧接着,好几位医护冲进病房,熟练地控制住狂暴的赵瑞仪,为她注射了一针镇静剂。 “病人发作起来,就是这个样子,”护士向祁纫夏解释,“你不用害怕,等她睡醒,一般就能清醒了。” 随着赵瑞仪那几句恶毒的诅咒,祁纫夏刚刚才浮现出来的些许唏嘘,早已碎得四分五裂。 她曾经想过,作为祁建洲法律意义上的配偶,赵瑞仪因为身世问题对自己怀有芥蒂,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神智不清到了这种程度,依然把满腔的怨恨尽数算在她的头上,除了一句自食其果,她也无话可评述。 压抑的寂静里,祁纫夏掉头离开。 她的午餐是糊弄过去的,回到酒店房间,才是下午四点,肚子却有些饿,于是打电话叫了客房送餐。 等待的间隙里,程影给她发来一条关于工作的消息。 祁纫夏习惯性地想要下楼和她说个清楚,却想起来,早在上周,程影就说租到了合适的房子,从酒店房间搬离。 望着酒店房门,祁纫夏若有所思。 当时程影来找她,特意说了好几句抱歉,申明自己绝不是因为不想和上司住得太近才决定搬家。 “那是为什么?”祁纫夏问她。 程影说:“也就是……图个安定自在吧。酒店房间确实挺好的,可是住在这里,总有一种身在旅途的感觉,好像明天一睁眼,我又会在另一个地方,心里怪怪的。” 祁纫夏听完,抬头望着酒店的天花板,半晌没说话。 她似乎能理解程影所说的那种感觉—— 漂泊。 尤其是结束一天辛苦的工作之后,如果再没有一个足以使内心安定下来的锚点,生活恐怕没办法继续了。 对于程影,那个锚点大概就是一处安稳的住所。 可对于祁纫夏,似乎又并非如此。 “那你现在住得还习惯吗?” “挺好的呀,”程影并不避讳在老板面前讲起自己的生活,“如果没有加班,我每天晚上都会回来自己做菜。经过这么几天,我的厨艺好像取得了一点进步,您要是有时间到我这里,我亲自下厨给您做菜吃。” 祁纫夏哑然失笑:“算了,平时要你就帮我鞍前马后的,如果下班后还要继续压榨你,也太没人性了。” 她转身仰倒进柔软舒适的大床,放松自己的腰背。 “我住酒店这事,是不是有很多人知道?” 程影想了想:“是有一部分人知道。比如咱们公司的几个副总,还有几位来往比较密切的客户。” 她说完,就听见祁纫夏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老板?”程影不明所以。 “没什么,”祁纫夏说,“看来……确实应该换了。” -------------------- 第五十五章 ==================== 在黎川市内置业,对于如今的祁纫夏来说,早就不是什么难事。 黎川这几年修整地块,开发了不少新楼盘,各种档次兼而有之。祁纫夏在网上稍微搜索了一圈,倒是看到几个感觉尚可的,只是隔着网络,看不出实际的效果。 她本觉得此事不着急,再等这阵子忙完再说也无妨,谁知隔天在微信上和徐今遥稍微提了一嘴,对方就自告奋勇地要帮忙她看房。 难得有人肯揽差事,祁纫夏也不含糊,把自己浏览过的名录转手发给徐今遥,并附言需求:【二环以内,环境不吵闹,安保严格。】 徐今遥年初才在黎川贷款买了房,自诩对于看房选房很有心得,立即满口答应下来,周末就照着祁纫夏给的几处地址去了实地。 一通排除法做下来,在祁纫夏给定的框架之内,徐今遥做出了最优选择。 “小区去年才开盘,精装修,房子室内面积三百,朝南向。门口保安往那一站,气场和雇佣兵似的,丧尸来了都不敢往上扑。” 第88章 她掰着手指一一细数,“对了,底下还有个高端到呼吸都要收费的商场,一百米之外就是公园,二环核心地带,价格死贵,但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问题。” 秉持着用人不疑的原则,在看过徐今遥发来的屋内全景无死角视频之后,祁纫夏决定签合同。 物业服务很周到,入住流程和手续办得也顺畅,全套家具运抵空港,再对点搬进室内,耗时不过几日,业主需要带进门的,也不过是本人和行李而已。 搬家的日子,定在了年底的最后一天。 徐今遥在某些风俗上很讲究,说搬家乔迁不能随便,无论如何都要让祁纫夏在当天请顿饭,来的人越多越好,据说那样才能有个好兆头。 祁纫夏虽然不太信这个,但想到那天恰逢跨年,和朋友一起吃饭,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事,风俗不风俗的,倒是次要。 于是打电话联系了人。 几个人的时间不太好协调。 徐今遥现如今单身,时间灵活,表示随便安排;沈蔓却在外地,短短三天的假期,不足以支持她往返工作地和黎川,暂且作罢;朱雨桐倒是能按时回来,不过当晚和剧组的其他朋友有约,只有中午的一段时间得空。 本想尽量凑够四个座位,奈何沈蔓空缺,祁纫夏经过一番思索,转而给文芝发去了邀请,得到对方全天有空的答复。 时间最终定在当天的中午,吃火锅。 “夏夏,你猜我在楼下遇见了谁!” 徐今遥的声音比她的脚先进门,“朱雨桐这家伙,给你带了好东西,快来看!” 祁纫夏给两人留了门,听见声音时,人正在餐桌前摆盘,闻言头也不抬地笑:“什么好东西?” 朱雨桐拎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纸袋,走过来将其放在岛台上,回答道:“酒啊。我们巡演到法国,顺路去参观当地的一座酒庄,听人介绍说,那里的白葡萄酒很好,就买了两瓶带回来,分你尝尝。” 她如今剪了齐肩的头发,发尾染了几缕蓝绿色,气质和从前相比,锋利了不少,不过笑起来还是熟悉模样。 徐今遥乐呵呵道:“反正我是不会喝酒,你们俩喝个痛快吧。” 文芝这时从厨房里走出来,略显拘谨地和她们打招呼:“初次见面,你们好,我是文芝。” “你就是夏夏在宾大的同学?长得可真好看。”徐今遥自来熟一般地接上了话,“我叫徐今遥,她叫朱雨桐,我们都是夏夏的大学同学,以后,咱们也是朋友啦。” 文芝安静地笑了笑,“嗯,很高兴认识你们。” 见面的开场白环节,进行到这里才算结束。锅里汤底已经在冒热气,几人围着桌子落座,边聊边吃。 祁纫夏和朱雨桐已经好久没见面,平时固然在微信上保持着联络,但到底比不上面对面交流,话题一串接着一串。 朱雨桐这几年跟着剧团四处奔波,攒了无数稀奇古怪的见闻,讲起来绘声绘色,就连性格内敛的文芝,都忍不住跟着前仰后合。 “前几天圣诞节,我们刚巡完今年的最后一场,别提有多累了。”朱雨桐长吁短叹,话里亦有欣慰,“我本来还担心,那部戏的风格基调和节日格格不入,会不会影响上座率,结果竟然座无虚席,可把我们高兴坏了。” 文芝附和说:“观众的情绪大概都有点难以捉摸。记得我还在宾大的时候,有一年过圣诞,和rachel出去看重映的老电影,影院居然也坐得满满当当。” 徐今遥插话问:“什么电影?” “九五年的那部,爱在黎明破晓前。” 答话的是祁纫夏。 朱雨桐:“那确实是老电影。快二十年了。” 徐今遥往锅里乌泱泱下了一盘的丸子,用公勺搅了搅,“你们当时怎么想起来去看电影的?费城的圣诞节,难道就没别的活动了?” 祁纫夏随口说道:“有啊,圣诞村和几个公园广场上,都布置了灯光秀,照片还在我手机里呢。” 见惯国内节假日大场面的徐今遥难掩失望:“——就这?” 文芝想了想,又补充:“市政厅旁边,有个非常热闹的圣诞市集。看电影那天,我在里面多逛了一会儿,差点就耽误电影开场了。” 她想起来那棵耀眼夺目的圣诞树,不觉又微笑:“那阵子放圣诞假,同学们要不回国探亲,要不去别的州旅行,在我认识的留学生里,也只有她还留在学校。” 说话间,朱雨桐起身,开了她带的那瓶葡萄酒,先给自己和祁纫夏倒了两杯,然后询问文芝:“喝吗?” 文芝想了想自己的酒量,缓缓摇头,“算了,我很容易醉。” 于是她和徐今遥喝果汁。 “那天其实还有个小插曲,”四人碰杯之后,文芝说,“我在影院门口,好像被人认错了。” 祁纫夏把熟透的小丸子捞上来蘸酱,一边问:“你还记得这么小的事?” 文芝解释:“因为他也是中国人,朝我喊话的时候,直接用了中文,想不在意都难。” 徐今遥:“那敢情有缘。认错就认错呗,反正都是同胞,干脆交个朋友,岂不是更好?” 文芝:“我当时赶时间,哪有功夫去想别的。而且对方的气质,有一种很强烈的距离感,就像……” 她沉吟几秒,似在寻找措辞。 “就像rachel这样。” 祁纫夏一愣。 “像我?” 她失笑,筷子没拿稳,丸子咕噜滚进了碗里,“那人是女生?” 文芝却摇头:“不,是个挺高挺帅的男人。” 坐她对面的徐今遥听了咋舌:“什么跟什么呀……一个男的,怎么会像夏夏?” 朱雨桐语重心长,在她后脑上敲了敲:“别那么死板,气质是不分性别的。” 说着往祁纫夏身上递眼神,“文芝,你当时就应该把夏夏也叫出来,两座冰山比一比,看谁能压过谁。” 眼看话题越跑越偏,祁纫夏莞尔笑道:“行啦,说的那么玄乎,饭都不吃了?” 凭空吃了一记的徐今遥赶紧附和:“就是就是。大艺术家,你再不吃,就别怪我扫荡干净了。” 几句调笑,又把气氛拉回了正轨。 无意识盯着火锅汤面咕嘟咕嘟的气泡,祁纫夏的心神却没忍住游离于文芝刚才的描述里。 距离感。 像她。 两个微妙的关键词,组合成一个烟雾似的虚影,徘徊在她的脑海中。 如果真有这么个人…… 倒还挺想见见。 * 一顿饭,竟也慢慢消磨了快两个小时。 几人帮忙把桌上残局收拾干净,又换到客厅里聊了好一会儿,直到下午四点多钟,朱雨桐的朋友接她去下一场,顺便载走了顺路的文芝。 徐今遥本来想待到晚上再回去,谁知一通电话打到祁纫夏手机,说是客户邀请她晚上出去喝茶,顺便欣赏江边的跨年烟花秀。 应酬不好推脱,祁纫夏只能和徐今遥说了抱歉。 六点,天已全黑,距离客户约定的时间还有好久。 祁纫夏在房子里走了两圈,认真审视这里的装修和布局。 第89章 三百平方米的空间,被做成了四室两厅,其中三个是卧室,一个是书房。客厅连通的露台很大,足以摆几张躺椅观星赏月,墙角还放着物业特意送来的一株金桂,寓意财源无尽。 祁纫夏住顶层,好处在于清静,但弊端亦有,譬如冬天风大,在这个楼层的感触尤甚。 不过好在墙体的隔音效果很好,门窗一关,任凭外头东南西北风,室内又是一方安稳不动的天地。 计算着时间,她在心里估量,应该足够自己休息一会儿,索性只穿件半高领的修身薄衫躺在沙发上,阖目养神。 手机却在此时响起来。 祁纫夏睁眼去接,看见备注姓名的瞬间,神情一滞。 “有事吗?” “我听说你搬家了。” 是谈铮的声音。 祁纫夏本想问问他从何处得知的消息,不过再一想,这几天搬家的同时,顺便重新归整了带回来的行李,有些被她直接带去了办公室里的休息间,大概是公司同事看见,私底下传出去了。 “嗯,是搬了,”她抬起胳膊,挡住头顶照下来的灯光,“你别误会,不是因为你。” “……我知道。” 那头寂了寂。 下句话却如石破天惊。 “我在你小区门口。” 祁纫夏倏然从沙发上坐起来。 “你来干什么?” “祝贺你乔迁。”他声音低哑。 “能不能和保安交代一声,放我进去?” 室内空调的暖风悠悠,刚才还了无倦意,这会儿头脑却莫名昏沉起来。祁纫夏嗓子眼发堵,好像含了一团湿润的海绵,把呼吸都阻塞住。 她不合时宜地想笑。 有一万句尖锐的话可以不经腹稿地背出来,恰如重逢之后,她面对谈铮时常常趋于极值的攻击性。 但临了,嘴唇张合,说出来的又是截然不同的话—— “你把电话给他。” -------------------- 第五十六章 ==================== 火锅的确是种味道很重的料理,即便屋子里的新风系统一直在运行,但乍从屋外进入室内,还是能隐隐闻到一股残余的食物香。 进门处,谈铮看见地上散落好几双室内拖鞋。很显然,是招待过朋友的痕迹。 “送给你,”他首先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乔迁礼物。” 祁纫夏的眼神在他脸上游走片刻,伸手接过。 “谢谢。” 她看也没看,随手放在了门边的柜子上。 然后转身往屋子深处走。 谈铮凝望那道窈窕的背影,不知怎的,竟在门口怔忡了许久。 如果他没有理解错,这应该是允许进门的意思。 仔细算来,抛开少不更事时,误打误撞地陪祁纫夏过生日那次,今天才是谈铮的第一回 登门拜访。 意识到这点,谈铮居然感到几分局促。仿佛他不是访客,而且初初登台亮相的演员,幕布一拉,灯光一打,千百双眼睛聚焦过来,他却还未换好行头。 好在这里没有观众,唯独一个不怎么买他账的祁纫夏。 他只希望自己不要演出一场默剧。 沙发扶手上,随意地丢着一件羊毛开衫外套,绿和紫交错的菱格花纹,颜色浅淡,搭配却跳脱,毫无疑问是祁纫夏的衣服。 谈铮的视线落在上面,几度想伸手把衣服折叠整齐,最终却被心头的顾虑挡了回来。 以他和祁纫夏目前的关系,她大概不想让自己碰她的衣服。 可他们目前的关系…… 又是什么关系呢? 谈铮低头,抿唇陷入了思索。 这种思索却没能持续多久。 因为他忽然听见,背后主卧卫生间里,传来一阵淋浴的水声。 门扉紧闭,灯光之下,金属门把手的光泽冷淡,锐利得仿佛能刺伤眼睛。谈铮怔然坐在原位,浑身关节如同生了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这种时候再谈自适,无疑是天方夜谭。 谈铮逼着自己正襟危坐,什么也不去听,什么也不去想。 可是声音的传播从不因个人的意念而改变,恰恰相反,他越是努力地无视,忽急忽缓的水声,就越是钻进他的心里,像一条危险又漂亮的蛇。 花洒固定在头顶,热水从出水孔中喷洒出来,温柔的水流裹着身体的每一处,格外温暖舒适。 祁纫夏洗得很快,擦干身体换好衣服出来,一看时间,才过了十分钟。 打开主卧房门,她下意识地往客厅里看去—— 竟然没有人。 这就走了? 祁纫夏多少有些失望。 她摇摇头,正准备去看看被搁置在进门处柜子上的东西时,余光忽然瞥见阳台上的一抹暗色身影。 那凭栏而立,略显几分萧索的背影,不是谈铮又是谁。 也许是阳台门的隔音太好,也许是谈铮正在走神,对于祁纫夏的接近,他竟然毫无觉察似的,动也没动一下。 祁纫夏见他手里闪着一点猩红的光,原以为他占着自己的露台抽烟,顿时觉得不悦,但再定睛一看,原来只是锨着打火机的盖子,并未见香烟的踪影。 还算有点眼力见,她想。 咚咚。 她敲了两下玻璃门。 谈铮闻声回头。 “怎么出来了?”祁纫夏推开门,抱着胳膊问他。 谈铮的表情看不出异常,只是声线比平时低哑:“想透透气。” 夜风正盛,争先恐后地涌进室内,把祁纫夏鬓边的发丝吹得上下翻飞。她伸手拢住,恍惚中生出些许错觉——迎面而来的风里,好像带着谈铮身上的气息。 “外面风大,”谈铮把打火机放进上衣口袋,走回室内,顺手关了门,“当心着凉。” 洗过澡,祁纫夏身上已然换了一件衣服,是和先前那件款式类似的修身长袖衫,墨绿颜色,极衬肤白。 踏进室内地板的那一刻,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被拉近,某个瞬间,谈铮似乎闻到了她颈间留存的沐浴露味道。 是浅淡的柠檬香气。 清新、纯净,像生命中无数个夏天的开端。 谈铮被这种气味绊住了脚步。刚才在室外吹冷风才平息下来的心绪,忽又有了波澜。 他知道,现在时间不对,地点不对,他绝不该起任何的绮思,可是偏偏就有一股缠念,混在他的脉搏里,不循常理地拨动理智的弦。 眼前骤然一暗。 祁纫夏关了餐厅的灯。 她喜欢昏暗胜于明亮,平时独处,一般只开一盏桌上的灯,无畏地后背留给黑暗。那盏餐厅的顶灯之所以打开,还是徐今遥抱怨十二月天黑得早,想让屋子里亮堂些。 随着开关按下,客厅沙发旁的那盏落地灯,便成了室内唯一的光源。 祁纫夏走过去调节亮度。 受到什么感应似的,她抬眼,望向还站在阳台门边的谈铮。 他今天的大衣是极接近黑色的深棕,内里叠搭略浅一度,几乎能和背景里的夜空融为一体。 昏昧的光线,使得他眉眼间的阴影愈深,莫名地让祁纫夏想起,曾和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谈钧。 第90章 都说谈铭才和谈钧长得像,可是此时看来,那副厚重而深邃的骨相,其实眷顾得很平等。 “……谈铮。” 她启声叫他名字,好像在念一个陌生的名词。 谈铮脑海里的弦快断了。 就在不远处,祁纫夏站在落地灯弧状的光晕里,侧着半张脸看向他,眼里出奇的静。墙上影子的界限模糊,空气里的某种东西,似乎也随之逐渐消弭。 谈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祁纫夏面前的。 回过神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近到那股柠檬香气彻底堵住了他的呼吸。 他想,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温柔的窒息方式。 他甘愿承受。 究竟是谁先开始的,早就无从计较,温热的双唇彼此体贴,没有功夫去解释。 时隔很多年,哪怕是当初熟悉的温度和触感,也已重新变得陌生,所有的探索都要从头再来。 谈铮吻得很投入。 或者说,和祁纫夏接吻的时候,他从来都如此。 捧着她的脸,低头吮吻,情欲诉诸唇部,还算是文雅的表达方式。 他能感觉到祁纫夏搭着自己的肩膀,甚至微微踮起脚尖,仰头配合他的节奏。彼此唇间的默契,仿佛还是当年。 意识到这一点,谈铮差点失控。 他的吻脱离了原有的轨道,顺着她的下颌线,一路缠到白皙细腻的脖颈。那里是柠檬香味的发源地,让他着迷得恨不能奉上自己的一切。 这样的吻很快就变了味道。 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哪怕隔着冬天的厚实衣物,谈铮也能感受到身前的柔软曲线,情不自禁地把祁纫夏搂得更紧,不给她,也不给自己留下任何喘息的余地。 背靠着墙,前后都是禁锢。 祁纫夏顶着体内快要焚烧起来的热度,慢慢睁开了眼。 “要做吗?” 她的声音粘稠到不像自己的。 谈铮略略松开扣住她腰身的手臂,喘息得厉害,和她额头相抵,含糊不清地问:“你说什么?” 祁纫夏置若罔闻,抚摸着他的鬓角,“我这里没有安全套。你得自己下去买。” “因为,我不记得你的尺寸。” 如一记惊雷当头。 瞬时间,谈铮浑身僵硬。 所有的绮念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凛冽的穿堂风好似无视了玻璃阻碍,直直吹进他的心里。 谈铮怔怔地松了手。 距离被稍微拉开,他终于看清了祁纫夏的眼神——清明一片的瞳孔里,哪里有半点情欲的影子。 从始至终甘愿沉沦的,只有他而已。 “……对不起,”他失神地后退一步,手背擦去唇上的水渍,“是我冒犯了。” 祁纫夏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原来你不想。可是刚才那些,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没有不想……” 脱口而出之后,谈铮才意识到自己话里的不妥,连忙纠正:“按照你那种反应,如果我还要继续,和衣冠禽兽有什么两样?” “哦,看来你还挺高尚。” 谈铮一口气憋在喉咙里,酸涩到了极点,“你就非要挖苦我?” 祁纫夏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走向桌上的手包,从中拿出镜子,“说你高尚就是挖苦?行吧,你卑鄙无耻,趁人之危——这算是夸奖?” 谈铮却沉默了很久。 “……你说得对。” 他喃喃低语。 “我卑鄙无耻。” 这话倒是让祁纫夏诧异地回头瞥了一眼,她正想说什么,手机却响了。 接起一听,原来是客户说约定时间提前,问祁纫夏现在是否可以出门。 “当然没问题,”祁纫夏满口应下,随手抓起外套和包包,往门口走去,“地方还是不变吗?” “对,就在江上的游船上。我在这里定了包间,风景很好,周边热闹极了……” 祁纫夏坐在入户门的凳子上准备换鞋,一边拿着手机和客户断断续续地说话:“嗯,好……是吗,那可真巧……” 对方热情健谈,反倒让祁纫夏不好直接挂断,只能陪着应和。 可她今天要穿的,是一双切尔西靴,窄口无拉链,单手不好穿。 她尝试了几下,似乎行不通,正准备干脆打完电话再穿鞋,忽然有双手闯进她的视线,接过了那只鞋。 谈铮单膝跪在她面前,低着头,单手握住她的脚踝,动作轻缓地帮她穿鞋。 他的掌心很热,温度灼过来,似乎能够直接沁入肌肤。祁纫夏自然地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谈铮的头顶,眸光动了动。 “……祁总,祁总?你在听吗?” 上句话没得到回应,客户拔高了声音问道。 “嗯,我在听。”祁纫夏语调如常,五指却从谈铮浓密的黑发中穿过,柔柔地刮过耳廓,最后来到他的下巴。 “那我们就说好了,一会儿船上见。对了,祁总你喝不喝滇红?或者有没有忌口不喝的?” 谈铮为她穿好了两只鞋,感受到下巴传来的力度,顺着她的意思抬头。 “喝。我没有忌口。” 祁纫夏望进谈铮的眼睛,那里有一汪黑色的海。 客户还在絮叨:“哎呀,年轻人就是好,不像我,但凡喝多一点,就要失眠到天亮的……” 听筒里的声音很洪亮,却殊不知这头的听众分心。 祁纫夏把电话稍微拿远了些,然后俯下.身,用仅她和谈铮可听见的音量说:“下次记得把胡茬剃干净。我不喜欢。” -------------------- 第五十七章 ==================== 等到两家公司各自的手续办理完毕,新远正式成为思博的股东之一,已经是次年春天的事了。 从跨年那天起,祁纫夏和谈铮的关系似乎进入了某种全新的阶段。她会带着谈铮出席某些需要携带男伴的场合,譬如一些不算太正式的同行聚会,但又竭力避免他和其他公司的老总们建立更深的连结—— 她可不想看到谈铮东山再起。 对此,谈铮似乎也心知肚明。每到需要他避嫌的时候,就会非常识相地离开,或是在人少的地方独坐,或是回到车里,趁着祁纫夏不在,静静地抽一支烟。 跨年那晚,零点时分,祁纫夏收到来自谈铮的微信。 ——【新年快乐。】 寥寥四字,没有称呼,敷衍得像是群发。 祁纫夏正在游船上欣赏黎川一年一度的新年烟花秀,也懒得回复,直到回家之后,才随手发了句更敷衍的。 【同乐。】 然后就进卫生间洗漱。 错过了聊天页面最上方停滞很久的,“对方正在输入”。 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去查看谈铮送了什么礼物,打开包装之后,里面的东西却让她神情一滞。 居然是一整套的手冲咖啡器具。 除了常用的滤杯、手冲壶、电子秤,盒子里还囊括了闻香杯、磨豆机,以及一包密封的咖啡豆。 谈铮没有当面问过她的喜好,想来他送这些的缘由,大概是那天她在办公室做的那杯手冲。 第91章 心思倒还不错,祁纫夏想。 可惜差了最后一点——豆子不是她喜欢的品种。 * 三月的某一天,新闻上播报的一条消息,短暂地撬动了思博股东会的神经。 “突发山火,引发矿井爆炸……” 谈铮皱眉看着凌森发来的新闻截图,惊得久久说不出话。 “好险,真是好险!”副总激动地冲进谈铮办公室,连门都顾不上敲,“谈总,幸亏咱们及时卖了!否则万一拖到现在,爆炸事故发生,真就彻底砸手里了!” 谈铮思绪万千,对于这场突如其来,但实则已经与他无关的变故,他只感觉劫后余生。 如果当初祁纫夏没有介入,那么他也不会这么快地抛售出所持股份,而一旦事故发生,思博就真的彻底完了。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他茫然了片刻,表情很是凝重。 狂喜过后,副总迟疑着问:“谈总,原先听您说,之所以短时间内卖出,其实是新远祁总的意见。这回咱们也算是逃过一劫,您看是不是应该……” 话没说完,谈铮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我知道,”他深深叹了口气,“我会和新远那边沟通的。” * 深思熟虑之后,谈铮先给新远总经办打了电话。 首先接听起来的人还是小楚,不过这回,电话不再由程影转接,而是直接给了祁纫夏。 祁纫夏一早也看了新闻,谈铮的来电,完全不出她的意料。听见谈铮说,想代表思博再次当面表达对她的谢意,祁纫夏没多说什么,只是让谈铮今天下班后直接来公司找她。 “最近很忙,我可能会加班到比较晚,你不用太早来,九点以后就行。”她说。 谈铮当然照做。 他最近的工作也不轻松,思博现在好不容易才从致命的危机中缓过一口气,正是亟待恢复元气的时候,远远不能够懈怠。 等到他结束一天的工作,时间已是晚上八点四十。 一个多小时前,谈铮在黎川最有名的私房菜馆订了餐,刚刚送到。一切似乎都正好,他拎着保温餐盒,走出办公室,驱车前往新远。 在楼下时,他抬头遥望一眼楼上。 祁纫夏的办公室,灯光依然大亮,果真如她所言,还在加班。 也不知道她吃过晚餐没有,谈铮心中暗想,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餐盒,按了上行的电梯。 总经办的办公区域,其余人都已经下班回家,唯独程影还留守在工位上,见了谈铮,不由得一愣。 “你也还没下班?”谈铮和她打了个照面,礼貌地点头道,“我来找你们祁总。” 程影的回答却出乎他意料:“祁总现在不在办公室。” 谈铮疑惑地看了眼半掩着的办公室大门,“她不在?” 这回,程影终于能对话里的真实性负责,“确实不在,应该是去了十楼的投资公司,您要是不着急,可以在这儿稍等,祁总很快就回来。” 谈铮思忖了片刻,把手里的餐盒放在程影桌上,对她说:“既然这样,我下去找她就是。这个,麻烦你帮忙保管一会儿,谢谢了。” 说完就往回走。 新远投资分布在大厦的七到十二层,现任的总经理是吴奇,从员工日常打卡的时间便知,其工作强度算是全集团之最。不过工资亦成正比,据说公司内部入职两年以上的员工,都已在黎川买了房。 从公司正门进去的时候,谈铮迎面碰见几个下班的员工。错身而过的时候,他依稀听见几句闲聊: “祁总怎么突然来了?我还以为她比我们早下班。” “应该是来找吴总吧,最近项目那么忙。” “可我刚才看见,她进的是小陈的办公室。” “那不一样吗,小陈也是吴总一手提拔的。” …… 谈铮脚下微顿,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几个关键词。 小陈的办公室? 他默念着这句话,从空无一人的公共办公区穿过,来到视线范围内唯一一间亮着灯的办公室。 门口的名牌上,“陈钊”二字,醒目异常。 凝视着这个名字,谈铮隐隐觉得眼熟,一时半刻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正陷入思索,未关严的门里,忽然传来说话声。 “……跟着吴奇做事,压力不小吧?他可是不折不扣的加班狂人。” 是祁纫夏的声音。 “其实还好,我本身有点惰性,他的工作风格,反而能激励我。” 另一道稳重的男声回答她。 谈铮心中一惊。 那人出声后,他终于能够百分百确定,自己曾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声音,甚至是见过这个人。 祁纫夏说:“说来真是奇怪,我回黎川这么久,今天才知道你在新远上班,之前也从来没在大厦里见过你。” 陈钊微笑着说:“我一毕业就进公司了。不过新远人才济济,我又不是最突出的,你对我这个老同学没印象,太正常了。” 祁纫夏:“堂堂的部门副经理,居然也会说出这么妄自菲薄的话?我记得你读研那会儿,可比现在自信多了。” “出来工作以后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陈钊轻轻叹气,“当初再如何自信,现在也懂得收敛了。” 门外,谈铮遽然色变。 他想起来了。 他千真万确见过这位陈钊—— 就在六年前的黎川大学。 他们甚至握过手,彼时,对方甚至藏不住满眼的年少心事,对于祁纫夏身边的异性,毫不掩饰敌意。 现在,他竟然在她手下工作么? 陈钊把手边的几页纸放进手边抽屉,一边抬头对祁纫夏说:“不过,我倒是真没想到,当初大名鼎鼎的思博谈总,也会有现在的窘迫。” 他回忆起两人的一面之缘,至今仍觉得不乏戏剧性。 “别说我的想象力丰富,我能百分百肯定,他当时对你有意思。” 祁纫夏笑了笑:“你的观察力不错。我确实和他有过一段。” 她承认得如此坦然,反倒让陈钊诧异,“所以你大学时候的那个男朋友,就是谈铮?” “是他。” 陈钊沉默半晌,“可你和他现在……” 祁纫夏安稳不动,等他下文。 “……算了,”陈钊不知想到了什么,摇头说道,“我不该知道太多。” 祁纫夏淡淡一笑:“聪明人。” 空气里寂静了好几秒,双方似乎都有些不知道该往下说些什么的意思。 办公室进门处,摆了棵高壮的发财树,长势极好,叶片轻轻颤了颤。祁纫夏如有所感,回头望向门边,神情若有所思。 时候已然不早,陈钊做好收拾东西下班的打算,可是话刚刚提到嘴边,却听祁纫夏忽然开口说:“其实当初我和他在一起,目的也不算多么单纯。” 陈钊一愣:“什么?” “我的身世不讨祁家喜欢,之前总是被他们欺负,偏偏谈铮和祁家关系好,还难得肯帮我说话,”祁纫夏微微偏头,“所以,虽然分得有点难看,但和他在一起,还是有点好处的。” 第92章 陈钊完全处于状况外,不明白祁纫夏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个。但他断无理由驳她的面子,只能顺着往下问:“好在……哪里?” “从短期看,我对他们那边的眼色可以暂且置之不理:从长期看,也许思博发展一举超越祁家,他们反而还要对我毕恭毕敬。” 祁纫夏一摊手,话中有无奈,“从现在往回看,后者根本不成立。可是学生时代的思维就是这么简单,什么都往容易了想,总以为伸手向上,东西就会自己掉进掌心。” 陈钊木木地问:“就因为这个,你才和他在一起?” 祁纫夏呼吸一沉,“是,就因为这个。” 这下是彻底安静了。 陈钊张了张嘴,面带几丝尴尬:“你怎么,突然和我说这些。” 祁纫夏站起身,像是准备离开。 “有些事,不说出来,是没办法释怀的。”她话里氤氲着水汽,却又故作轻松地笑笑,“你别多想,听听就过了。” 走出办公室的门,祁纫夏脚下不停,径直往电梯走。 此时外间的办公区,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身影。落地玻璃上映着祁纫夏的形单影只,她却浑然不觉似的,专心致志走自己的路。 电梯厅近在眼前。 随着她脚步的靠近,旁边角落的消防通道安全门却忽然被推开。 轴承长久时间没有润滑,开关动作发生时,伴着刺耳的杂音,引得祁纫夏往门后投去了视线。 而后和谈铮四目相对。 “方便吗?”他脸上仿佛结了寒霜,“我有话想问你。” -------------------- 第五十八章 ==================== 消防通道里安装的是声控灯,大楼物业充分考虑突发使用的需要,灯泡采购了亮度最高的品类,乍一进入楼梯间里,祁纫夏就被过分明亮的灯光晃到了眼睛。 “想问什么?”她用力眨了眨眼,甩脱不适。 谈铮盯着她,足有五六秒没说话。 祁纫夏没了耐烦:“你再不说,我就走了。” 作势就要转身。 “你当初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谈铮的质问在身后响起。 祁纫夏顿住了脚步。 “你居然也会偷听?”她转头意味深长地打量眼前人,“这可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做派啊,谈总。” 谈铮此刻的脑子里,全是那句“和他在一起有点好处”,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不顾一切地追问:“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祁纫夏轻吐一口气,像叹,又像笑,“你既然都已经听见了,又何必再来问我?是啊,我确实为了摆脱祁家的冷眼才和你在一起,你满意了?” “公平一点吧,谈铮,凭什么只允许你有私心?” 她的话如同一把尖利的匕首,狠狠刺进谈铮的心窝。 “……私心?”他不敢置信地喃喃,“我一直以为,当年是我完完全全地愧对了你,可是你现在告诉我,你和我在一起,竟然是因为祁家?!” 祁纫夏的眉心瞬时蹙紧,话里更是毫不留情:“你难道觉得你是受害者?谈铮,你清醒点,如果你没有答应和祁越的那个狗屁赌约,我能有接近你的机会?” 她说着,简直要气极反笑,“你也应该谢谢我吧,如果没有我的配合,你赢得了?” 楼道里空旷,回音余响,久久不绝,就连相邻楼层的声控灯都感应亮起,莫名显得滑稽——演员已经粉墨登场,灯光却才姗姗来迟。 谈铮注视着祁纫夏的眼睛,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真讽刺啊,他想。 明明知道这注定是一场必输的论辩,却依然不死心,非要让她和自己说个清楚。 现在,话已经摊开到了明面上,不肯相信的人,却还是他自己。 也许这就是说谎的代价。 谈铮不进,祁纫夏亦不退,无声的对峙展开,说不上谁是赢家。 倏然间,声控灯熄灭了,只有墙角安全通道的标志,幽幽泛着绿光。 浓重的黑暗里,谈铮认命地闭上眼睛:“今天的话,我当做没听到。” 最终还是他先低头。 这声音太轻,轻到不足以在黢黑的空间里激起一丝光亮的波澜,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祁纫夏看不清他的表情。 有几个片刻,她也生出一丝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和谈铮刚重逢不多久的时候。 那时,她从不觉得真心也能作假,人为的巧合被当做神明的天意,命运也来敲她的门。 “随便你。”祁纫夏轻声说。 楼道里的黑暗并不纯粹,眼睛适应之后,便能在虚空里描摹出对面人的大致轮廓。 祁纫夏知道,谈铮正低头凝视着她。 幽闭的空间,两人独处,这样的氛围里,最容易滋长出不该有的暧昧。 祁纫夏不禁回想起几个月前,那个有些昏了头的夜晚,她不计前嫌地允许谈铮来吻她。 在那个深长而迫切的吻里,她能感觉到谈铮的投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在某个时刻,蓦然睁开了眼睛。 唇上的热切和大脑里的漠然深深纠缠,注视着面前放大了数倍的脸,祁纫夏终于明白,游离在对方浓重的情绪之外,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原来六年前,谈铮也是这么看着她的吗? “你不用假装大度。” 她伸手拽住谈铮的领带,强行使他弯了脖子,低下头来听她说话。 “要恨就恨吧,我不在乎。” * 从大厦出来,谈铮近乎麻木地开车上路。 祁纫夏、祁纫夏。 那个名字,那张脸,始终在他的脑海里盘桓不去,是他具象的死穴。 心事满腹,他根本不知自己的目的地何在,绕着市中心毫无章法地兜了几个圈,最终停在一条路边。 招牌晃眼,五个英文字母组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再熟识不过的单词—— later。 刹那间,一种兜兜转转回到起始点的荒诞感,狂烈地涌进谈铮心里。 他开门下车。 刚走进店里,迎面而来的就是眩目迷离的灯红酒绿。这会儿正是酒吧生意刚开始的时间,为了热场,店里放了首节奏感强烈的电子舞曲,混着男男女女声浪极强的大笑尖叫,几乎能撕裂外来者的耳膜。 later在黎川经营至今,仍未易主,老板依旧是祁越的那位生前好友。如今回看,他的这番创业其实创出了点名堂,later酒吧现在已是不少黎川探店博主的打卡地,尤其是店内最新推出的特色调酒“落日公园”,销量已经连续上涨了好几周。 躲开一楼的拥挤热闹,谈铮径直上了二楼,在吧台寻了空位坐下。 调酒师上来问:“这位先生,请问想喝点什么?” 他朝着一旁的酒水单示意,“可以看看我们的销售排行榜,都是顾客真金白银选出来的哦。” 谈铮拿过酒水单,从上往下扫视。 酒饮的名字都取得好听,不过也十分抽象,单从字面上看,根本猜不出它们本尊口感如何。好在,底下贴心写了标注,成分、度数,一览无余。 第93章 谈铮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销量排行的最末位。 ——仲夏夜之梦。 伏特加、白朗姆、金酒、龙舌兰,外加甜橙利口酒和柠檬汁,度数快有五十。 “这个,很少人点吗?”谈铮指着那个名字问。 调酒师接过来看了眼,会意地笑:“这款酒的度数太高了,能接受的客人确实不多;再者,它的风味比较适合夏天,现在才三月份,还没到销售旺季呢。” “那就来一杯这个吧。” “好,您稍等。” 雪克杯晃动,冰块和杯壁碰撞的声响清脆极了,在楼下传上来的嘈杂里,竟也显得悦耳。 “您的‘仲夏夜之梦’,请慢用。” 高脚酒杯被送至谈铮面前。 甫一入口,一种辛辣的气息直冲咽喉,哪怕是自恃酒量不错的谈铮都差点呛了口。余韵中确有淡淡的柑橘柠檬香气,像是炎热夏夜里难得的一阵清风。 仲夏夜之梦…… 名字倒是起得好。 谈铮盯着杯子里浅色的液体,情不自禁地走了神。 鸡尾酒杯的容量不大,经不住喝,没多久就空了杯。谈铮今晚本就是为了借酒消愁而来,于是又叫了威士忌,一杯接着一杯,像喝水。 虽然二楼的氛围不似一楼那么潇洒狂热,但终究不是清吧,一身西装领带的正式打扮的谈铮,本就足够与众不同。昏暗而斑斓的灯光打在脸上,愈发显出他骨相的优越,眉间的凝重,便反衬出另一种格调来。 很快就有人来搭讪。 应付这种场合,谈铮虽没什么经验,不过牢牢记着冷脸到底,倒也劝退了不少识趣的姑娘。 调酒师旁观一切,不禁笑着对谈铮说:“但凡是来这儿的客人,还真没有像您这么无动于衷的。看来——不是单身?” 醉意缓缓上头,谈铮懒得抬眼,和杯子里渐渐化开的冰球对峙着,“单。” “那就是心有所属?” 谈铮没说话。 调酒师恍然大悟,而后又长叹道:“唉,替刚才那几个女孩子可惜。” “没什么好可惜的,”谈铮仰头一饮而尽杯中的威士忌,“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意识已经开始朦胧,酒劲仿佛积攒到了极限,终于爆发出来似的,谈铮的头一阵昏沉似一阵,好像有管针筒连接着太阳穴,逐渐从他的脑海中抽走清醒神智。 “先生,先生?您醒醒,您还没……” 混沌的最后,谈铮听见调酒师的呼唤。 但酒精的作用使他无力去回应,逐渐坠入更深的昏沉里。 * 祁纫夏结束工作时,窗外的夜色已经浓透了。她疲惫地关闭电脑,走出办公室,准备下班。 两个多小时前,她从楼下回来,程影交给她一叠摞在一起的餐盒,说是谈铮来时留下的。 她盯着餐盒,眼神很是复杂,像是看着厨房里的临期食品—— 弃之可惜,食之无益。 最后还是让程影连盒带回去了。 祁纫夏自己把办公室的门一关,对空气发了很久的呆。 这也是她不得不加班的理由——如果没有和谈铮在楼梯间多待的那一阵子,她今晚的工作效率不会如此低下。 正准备随手关灯时,总经办的电话忽然响了。 祁纫夏一愣,诧异地望向小楚桌上的电话座机。 这个点了,谁还会打电话过来? 她满腹狐疑地走过去接起,“喂,哪位?” “您好,我们这里是later酒吧。” 对方声音很耳生。 祁纫夏莫名其妙:“酒吧?你们是不是打错了?” “不好意思,是这样的,有位客人喝醉了,我们问他应该打哪个电话,他说什么……通话记录,我看您这个号码是他最后一条的通话,所以打过来问问,您是不是这位客人的朋友。” 祁纫夏半信半疑,“你们说的那个客人,叫什么名字?” “抱歉,我们也没有他的身份信息,不过是位男顾客,穿正装。” 这个形容实在太过模糊,所谓穿正装的男人,别说在整个黎川,哪怕就在新远内部,也是数都数不过来。 祁纫夏几乎打算把它当做一通骚扰电话直接挂断,可是对方下一句紧接着说道:“他的车钥匙是宾利。” 范围忽然就急剧缩小了。 祁纫夏怔了怔,下意识瞥了眼电话机的来电显示——是个归属黎川的座机号,很眼生。 “他还醒着吗?你让他接电话。” 听筒里传来对方尝试叫醒的声音:“先生,您能接电话吗……” 那边似乎打开了免提,霎时间,有很多杂音涌了进来。周边人的谈笑、调酒师雪克杯的摇晃,甚至还有节奏激烈的背景音乐,在祁纫夏耳边构成了一首声部混乱的交响。 她难以自制地蹙起眉,耐心消耗的速度瞬间加了倍,盯着座机显示屏上的通话时间,做最后的倒计时。 再数十秒。 她告诉自己。 如果十秒之后,那边还是没有回音,就挂断。 背景里喧嚣依旧,调酒师正在凿冰,冰锥一下一下砸在冰块上,发出富有节奏感的“沙沙”声,密集而有规律。 五、四、三、二—— 一。 时间到了。 祁纫夏垂着眼,准备扣上听筒。 “不要打这个电话……” 一道模糊的声线低声呢喃,穿透了所有的旁音。 “……她不会理我的。” -------------------- 第五十九章 ==================== 车停在酒吧门外,祁纫夏没急着下车。 招牌的霓虹灯光闪烁,颜色绚丽,像一个巨大的诱饵垂悬,等待有人上钩。 算上她的这辆,酒吧门前总共停了十几辆的豪车,其中不乏千万级别的超跑,回头率高得惊人,反倒衬得她的深色suv低调了不少。 一对大学生模样的年轻情侣经过,女生羡慕地注目路边的汽车,对身边男生道:“多好的车啊……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 男生搂着女朋友的肩膀,温言软语地哄:“宝宝,等我将来赚了钱,肯定给你买。” 女生白了他一眼,娇蛮道:“那我得等到猴年马月啊?再说了,男的有钱之后,最容易变心,我才不信你的花言巧语。” …… 车窗降下来一条缝,轻风把恋人间的絮语送到祁纫夏耳边。她难得恍了神,在车里静坐了好一会儿,才解开安全带下车。 进店之后,穿过熙攘的人群,顺着楼梯来到酒吧二楼,祁纫夏没费太大的功夫,就看到了伏在吧台上的熟悉身影。 祁纫夏朝他的方向走过去。 “您就是这位先生的朋友吧?”先前打电话的服务生对祁纫夏问道。 “嗯,来领人。” 服务生点点头,随后从吧台后拿出一张小票,“这是您朋友今晚的消费,刚才他稍微醒过来一会儿,已经结过账了,这个凭证麻烦您代为收下。” 酒品还不错,知道结完账再晕,祁纫夏腹诽。 “行,给我吧。” 第94章 单据不长,但是底下数字挺惊人。除了那杯特调,谈铮还开了瓶麦卡伦,算是店里的顶格价位。 祁纫夏对着小票凝神片刻,而后指着上面的一串字,向服务生问:“这个是什么?” 服务生看了眼,“噢,这是我们店里的特调鸡尾酒。” 祁纫夏没再多说什么,随手将小票揣进口袋,对服务生说:“麻烦帮忙搭把手。” 合力把人挪到车上后,祁纫夏打电话叫了代驾,报了个酒店地址。 她原打算到此就仁至义尽,但等到对方来开车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代驾的服务,似乎仅限于开车把人送到指定地点。 迫不得已,她只能好人当到底,帮忙开了房间,再把谈铮丢进去。 这间酒店,其实就是祁纫夏初回黎川时长住的那家,她的套房至今未退。不过今晚她开给谈铮的,只是最普通的大床房,价格远不能相较。 酒吧小票用车钥匙压在了床头柜,房费付款截图也发给了谈铮微信,祁纫夏自认已经做得足够周到,于是转身欲走。 身后的人却似乎清醒过来一些,喉咙里含含糊糊地发出几个音节:“这是……这是哪里?” 祁纫夏回过头,见谈铮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眉心蹙得很紧,似乎是不太舒服的样子。 “想吐吗?”她问。 谈铮难受地点了点头。 她朝着卫生间的方向一抬下巴,“那儿。去吧。” 没有要出手帮忙的意思。 谈铮强撑着身体站起来,额头上就已经出了层冷汗。酒精之于他最大的副作用,便是强烈到逼近忍耐极限的头痛,连空气都在踩踏痛觉,眼前泛着阵阵昏黑。 他扶着墙,勉强走进卫生间,关上门,顾及着最后一丝体面,拧开水龙头。 随即就是一阵天昏地暗的干呕。 谈铮晚餐几乎没吃,因此也吐不出什么,可这反而加剧了身心的难受。用冷水洗了把脸,他觉得自己好像缓过来些,捧水漱过口,然后才打开门。 房间里却已经空了。 哪里还有祁纫夏的影子。 房里开着壁灯,是温暖的橘黄色,天地间的日落仿佛也被装进了这个小小的房间。 谈铮仰头合上眼睛,忽然有股坠入云雾的失重感——刚才种种,或许只是他醉后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境。 梦里的疼痛,也是如此真实吗? 他自嘲地笑了笑,一步步踱回床边。 还未坐下,房门却又被敲响。一个声音自称是客房服务,请谈铮来开门。 他这会儿的神智半醒不醒,也没顾得上去想自己何时叫过客房服务,揉着额头走过去开门。 外面果然站着一个服务员打扮的男人。 “先生,这是刚才送您上来的那位客人嘱咐我交给您的。” 一盒全新未拆封的止痛药,被递到谈铮面前。 轻飘飘的纸盒,内里不过两片铝箔板和几粒药片,拿在手上,重量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可谈铮盯着药盒上的品牌和商标,只觉得自己捧住了一抔沉甸甸的热雪。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结成了网,把他的心脏包裹得密不透风。 下一秒,谈铮顾不得还站在门口的服务员,抓着那盒药,朝酒店电梯飞奔而去。 他的运气不错,正好有一部电梯停在这个楼层。他想也不想地冲进去,直接按下了一楼的按键。 显示屏上的数字缓慢跳跃,像是没有尽头的倒计时。谈铮单手撑着轿厢壁,心跳剧烈,大喘着气。肾上腺素的急速飙升,让他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头痛,好不容易等到电梯门开,他整个人犹如离弦之箭,飞快地奔向大门外。 地面停车场上,所有的车位几乎全部停满。已经到了深夜,出口处并未见到任何车辆的影子,唯有岗亭里值班的安保,站得笔直,一动不动,犹如一尊铜铸像。 谈铮在排列似蚁阵的车辆里穿梭。 黑的、白的、红的;跑车、轿车、越野…… 他大步疾走,目光杂乱从身边汽车上扫过,祈求能从中找到祁纫夏的身影。 酒精的作用仍在,头脑断断续续地发昏。谈铮甚至没法去细想,自己这样狼狈地跑出来究竟为了什么,只是凭着本能在 “先生!先生您等等!” 那个来送药的服务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您要去哪里?” 谈铮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刚才让你送药的那个人,她在哪里?” 服务生愣了愣,“她……走了呀。” “走了?” 谈铮怔怔,不自觉地抬眼四顾。 春夜里,天气还没有完全转暖,空气里尚存一丝未褪尽的萧索,却已能隐隐感觉到黎川春季的潮与润。 万籁俱寂。 谈铮的脑海里,凭空浮现出这个词。 可是不该。 这里是黎川最繁华的市中心,最不缺的就是夜生活,凌晨两三点的晚归常见,黎明四五时的早出亦有,它的喧嚣不会停止,就像人的血液始终在血管里奔腾。 但是,就在黎川的心腹地带,谈铮听到了罕见的静寂。 他想,隔绝了一切噪声的,也许不是耳膜,而是他的心。 “我知道了。” 一阵凉风吹来,他像是忽然清醒过来,牙齿一颤。 “谢谢你跑一趟……我这就回去。” 酒店大楼外墙的夜间灯光,布置得相当华美,远远望去,如一只唯独在黑暗里开屏的夜孔雀。 从楼上俯瞰下去,人影清晰。 套房的落地窗边,祁纫夏额头抵着玻璃,平缓地吐息。 直到谈铮重新回到酒店里,她才退回床边。 床头的电子时钟显示,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一点。祁纫夏已经换了睡衣,睡意却久久未至,时间在她脑海中的流速似乎被削得很弱,从现在起始计时,距离天亮好像还有一个世纪之久。 她去包里翻褪黑素的药瓶,打开却发现早已空了。 刚才就该顺便买一盒的。 她思绪迟缓地想。 * 祁纫夏这晚几乎没怎么睡。第二天一早,她在酒店的餐厅潦草吃了早餐,便直接开车去了公司。 刚把车子停进停车位,她忽然接到了来自徐今遥的电话。 “夏夏,你看热搜没有?”电话里,徐今遥的语气异常焦灼,“你上娱乐小报啦!” 祁纫夏一头雾水:“什么娱乐小报?” 徐今遥急得恨不能隔空遥控她的手机,“看热搜,娱乐版块的,第三名的词条就是你!” 一种不好的预感,顺着脊背凉飕飕地爬上来。 祁纫夏关了车门,一边往公司电梯走,一边点开社交软件的实时热搜。 顺位第三—— “新远集团现任总裁恋情疑似曝光”。 祁纫夏不假思索地点了进去。 电梯里信号不太好,图片正在加载,暂时只能显示出爆料账号的文字内容,大意即是祁纫夏昨晚和一神秘男子同进酒店,整晚未出,关系耐人寻味。 文案末尾,爆料人贴心地为绯闻男主角的身份指明了方向:“……该男性疑为思博集团老总,谈铮。” 第95章 图片加载完成时,电梯门已快到祁纫夏办公室的楼层。 那是一张略有些模糊的偷拍,从照片上看,似乎正是祁纫夏和谈铮相拥着进酒店的瞬间。再加上昏暗的光线,以及自带言下之意的场合,难免引人遐思无限。 照片里,谈铮侧转着头,大半张脸都隐在角度偏转所致的阴影里;而他身边的祁纫夏,则完完全全露了脸。 是个刁钻的角度。 电梯门开,祁纫夏抬眼便看到了面露焦急的程影。 “祁总……”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祁纫夏抬手示意,脚步不停,径直往办公室走,“处理得怎么样了?” 程影正色道:“已经让我们旗下的传媒公司介入了,平台那边也正在联系,过了上午这个流量时间段,热度应该会慢慢降下来。” 她瞧着祁纫夏波澜不惊的脸色,试探着又问:“您看,我们公司的官方账号,需不需要发个声明?毕竟这件事影响也不小。” 祁纫夏听了摇头:“不至于。公司声明不是草稿纸,发多就不值钱了。” 程影:“好,那我再去催催公关。” “等等,”祁纫夏叫住了她,“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拍我。” 这个疑问,自她看到热搜时,就在祁纫夏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她不是娱乐明星,也不常在公众面前露脸,有什么爆料的价值? 程影:“我听公关部的人说,昨晚有个正当红的女演员,和您住的是同一家酒店。她最近正在传绯闻,狗仔原本为她而来,可他们什么也没拍到,又恰好碰见了您,所以就……” “所以就拿我冲业绩了?”祁纫夏替她补足了下半句。 程影难言地点点头。 不过她省略了几句话没说,那就是祁纫夏在网上的热度,好像比她本人想象的,高了不少。 她第一次公开露脸,还是在青州参加某个会议的时候。 记得那天会后,主办方发了几张与会嘉宾的照片,祁纫夏的名字,在评论区里掀起了好一番的讨论,以至于后来新远去大学校园开招聘宣讲,有人开玩笑地提问,如若入职成功,是否能和祁总合影留念。 祁纫夏虽然觉得荒唐,但是点进那个爆料账号细看,他们发布的内容的确多是明星八卦,似乎也无甚特别。 “他们背后有什么别的人吗?” “目前来看,应该没有,就是个普通的工作室。” 祁纫夏思索几秒,没再多问,只让程影去工作。 程影前脚刚走出办公室,祁纫夏后脚就接到了谈铮的电话。 “你看到热搜了吗?”谈铮听起来不太冷静,“我知道,这会儿的解释听起来可能很苍白,但你要相信,绝对不是我让人做的。” -------------------- 第六十章 ================== “我知道。” 在这个问题上,祁纫夏没揪着他不放,“小报记者拍明星绯闻,不小心撞个正着。是运气问题。” 谈铮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你这么信我?”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祁纫夏说,“我只是不觉得,你会喜欢这么幼稚的方式。” 谈铮静默一会儿,又说:“有几件工作上的事,原本想今天找你谈,现在看来,还是先避避嫌,我们线上说吧。” 祁纫夏一口答应:“好,干脆开个视频会,我让他们去准备。” 谈铮含糊地应了。 “还有事吗?”祁纫夏听他半天没挂电话,显然是还有话要说的意思,却不点破,明知故问道。 谈铮踌躇:“你昨晚……没走啊?” “嗯,没走。” 她在话与话之间留了短暂的空白,知道听见那头的呼吸骤然一急,才不紧不慢道:“我在那家酒店有长期的套间。昨天太晚了,我懒得开车回家,索性就在那里住了一晚。” 两三句话就解释清楚了昨晚全部的清白。 “昨天……谢谢你照顾我。” “不用谢。醉鬼是社会的安全隐患,就当我为黎川的安定贡献微薄之力了。” 已经到了上班时间,祁纫夏接电话的同时,微信上已经接到了一波消息轰炸,无一例外,全是问候她骤然上热搜的心情。 祁纫夏一边说话,一边回复了几条。就这么十几分钟的功夫过去,她再度登上社交软件热搜榜时,关于她的词条已经降到了第四位。 不过话题之下的讨论依旧热烈。有神通广大的网友找出了她和谈铮清晰的正脸照,竟然在几分钟里就得到了上千的点赞量,并且还在不停地上涨。 她定睛看了几眼评论,居然被顶到最首位的居然只是寥寥两字—— “般配。” 祁纫夏:…… 随后一言难尽地退出了热搜界面。 “我已经把钱转给你了。”她走神的间隙,谈铮在电话里说。 “还有,谢谢你昨晚的药。头痛是老毛病,我有时候忘记带药,发作起来不大好受。” 祁纫夏的注意力转了回来,“既然知道自己会头痛,就不应该喝酒,更不该专挑烈的喝。” 她的语气很硬,谈铮却也毫不反驳,任由她责备,“我知道,下次不会了。” 两人各有工作,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很快挂断了电话。 一个多小时过去,程影敲开了祁纫夏办公室的门。 “祁总,那条热搜的热度目前卡在第六,隐隐有反弹的趋势,”她把实时的数据分析呈现在祁纫夏面前,“他们要我来问问您的意思,是不是要强行把它压下去。” “反弹?”祁纫夏诧异,“为什么会反弹?” 程影有些难以启齿:“可能是因为……有人发了您和谈总的正脸照。” 祁纫夏不假思索,重新点进热搜。 正是刚才她浏览过的帖子,点赞量已经激增到了五万,评论同样破万,那条“般配”的留言,位置高得刺眼。 “账号的持有者是谁?”她沉吟片刻,问道。 程影:“如果是竞争对手反倒好办,可我们调查过,账号用户就是个普通网友。我们尝试联系过对方,想请他删帖,可是一直没有回音。” 这个热度来得实在是始料未及。祁纫夏一面深感荒唐,一面又不得不调动理智思索解决之策。 “现在的讨论,都只集中在绯闻本身吗?” “最大的热度确实还停留于昨晚的酒店门口的照片,不过也有关于我们两家公司的讨论,声量还不算大。” 祁纫夏瞬间有了决断。 “你帮我申请一个账号,我自己来澄清。” * 中午十二点整,一个默认头像的账号,在主页发布了一条只有寥寥几语的文字消息—— “熟人关系,请勿造谣。” 末尾艾特了发布初始爆料消息的工作室账号。 一个平平无奇、注册时间尚不足二十四小时的个人用户,淹没在平台海量的信息里,其实并不显眼。但是,新远集团官方账号的点赞,却让它瞬间吸引了十几万的浏览量。 【所以这是当事人辟谣吗?】 【是辟谣吧,不然集团官号点赞是什么意思。】 第96章 【熟人关系……只有我觉得这个用词很微妙吗?】 …… 评论区很快就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祁纫夏回应#”这一词条,也在十几分钟后冲上了热搜第二的位置。 “祁总,那个工作室的人来联系我们了。” 澄清发出去没多久,程影就急匆匆地走进办公室,“他们承认是内部发文审核不严谨,愿意删除消息,并且向您道歉。” 这套说辞明显是认怂之后的借口,不过祁纫夏原本就没打算深究,既然对方已经愿意服软,到此为止是最好的选择。 “那就让他们删了吧,”她揉了揉太阳穴,“莫名其妙闹了一场,也是时候散了。” 的确闹得莫名其妙。 就在刚刚,祁纫夏已经收到了好几个董事会成员的消息,提醒她不要因为个人感情问题影响公司。 她固然解释过,这只是一场乌龙,可谁都清楚,如果祁纫夏没有担任新远总经理一职,何至于进个酒店都会被偷拍。 况且,对方不是无名无姓之辈,新远和思博甚至还有明面上的投资关系。 一想到这,祁纫夏便深感觉气恼,再回想自己昨晚好心好意去酒吧捞人,竟然落得这么个结果,不免对谈铮也产生了怨忿,以至于电话再度响起,看见来电显示是谈铮,她也直接略过。 就这样僵持了几天,思博那边来了文件,说是半个月后要召开重要会议,请新远集团指派代表参加。 自新远收购部分股权之后,思博算是喘过来半口气。借着出售海外资产的机会,谈铮重新梳理了一遍公司的全部业务,砍了几个利润薄弱项,试图把重心重新转回软件领域。 就在不久之前,他外公的一位老朋友前去疗养院看望养病的孟宁,同时和他谈起了市政府准备连同企业布局的一个项目,和智慧医疗相关,涉及的领域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软件和网络的开发。 思博这些年虽然遇挫,但毕竟是做软件起的家,哪怕如今竞争对手遍地,实力依旧强劲。 谈铮觉得,从这里重振旗鼓,是宿命一般的事。 但资金又是个问题。 所以他必须开个会。 出席会议的人不少,除了公司高管,还有持股份额在一定比例以上的股东代表。对于谈铮提出的下一步计划,他们当中不乏质疑的声音,既有担心后续资金无法收回的,也有疑虑思博在竞争中能否脱颖而出的,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声量不容小觑。 只是谈铮没有想到,率先站出来替他解围的,居然是祁纫夏。 “我能理解在座各位的犹豫,身为思博的股东,我也很看重项目的盈利能力。” 祁纫夏从座位上站起,缓缓走到台前,眼神示意谈铮给自己让位。 “可我认为谈总的思路是正确的。思博并没有完全从危机中摆脱出来,如果能够承接到政府项目,对于挽回投资者信心是非常有帮助的,与其担心盈利问题,倒不如想想如何做好投标,打出去一张好牌。” 她的目光在几位提出质疑的股东身上逡巡一圈,“如果诸位仍有异议,不如等到会后,我很愿意和大家做进一步的探讨。” 祁纫夏说完,会议室里静了好一会儿。 众人的表情各异,却再没有人站起来反对。直到谈铮第三次向所有人确认是否没有异议,所有人的沉默,形同给这场会议的决议盖上了认证的徽章。 会后,好几个人来找祁纫夏。 他们在会议室里额外逗留了很久,直到谈铮从自己的办公室去而复返时,祁纫夏才刚刚从中走出。 “都说完了?”谈铮问。 “嗯,说完了。他们应该不会再有反对意见。” 谈铮陪着她等电梯。 “刚才……为什么要帮我?” 祁纫夏盯着电梯亮洁到可以反光的金属门,目不斜视,“反正都是对我有利的事情,举手之劳而已。” 谈铮语气有些古怪:“不需要避嫌吗?” 祁纫夏抬头看他一眼,不解其意:“什么避嫌?” “你不是专门开账号反驳过,这就忘了?” 谈铮咬字用了力:“——‘熟人关系’。” 祁纫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他在说上热搜那件事,笑了笑:“工作是工作,没道理为了那么点捕风捉影的事情,连正常发言都做不了。” 电梯门开了,两人步调一致地走进去。 “你是怎么说服那几位的?”谈铮又问,“他们在股东会里,可都是出了名的坏脾气。”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后再……” 祁纫夏意味深长地停顿半秒。 “诱之以利。” 她没肯细说,谈铮也就不再追问,礼数周全地把人送到楼下停车场。 上班时间,负一层停满了车,祁纫夏的车位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还是来时找了好一会儿才看见的空位。 “你今天说的项目,我挺感兴趣的,”祁纫夏没急着上车,而是转过身对谈铮说道,“如果你不介意,在筹备的这段时间里,我可以经常来你这儿看看吗?” 谈铮一愣,没怎么犹豫便答应:“当然可以。” 祁纫夏略微歪头,盯着他问:“答应得这么爽快?” 谈铮不自然地挪开眼神,“你说的,工作是工作。” 倒是学会把她的话拿来搪塞她了。 祁纫夏微微一笑,稍微往前踱了半步,抬起手来。 谈铮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本能就要偏头闪避,但随即,下巴就感觉到一阵柔软的温度。 “今天剃得很干净。” 祁纫夏摩挲过他嘴唇周边的皮肤,视线落在上面,好像在欣赏一株修剪得宜的盆景。 谈铮喉结一动。 “这里有摄像头。”他低声提醒。 “怕了?”祁纫夏的食指压住他的下唇,“那就去车上。” -------------------- 第六十一章 ==================== 停车场位于大厦负一和负二层,除了思博的雇员,大厦一至六层商场的顾客和员工共用。无论工作日还是非工作日,使用率都非常高。 为了确保车主的安全,停车场安装了数量相当的监控摄像头,整整两层的巨大空间里,没有任何一个监控死角。哪怕祁纫夏车子所停放的角落,也有闪着红光的摄像头侧对着。 汽车后排的空间宽敞,气氛却逼仄到极点。 祁纫夏跨坐在谈铮腿上,揪着他的领带,视线和他齐平。 “你好像对我的澄清不太满意?”她没放过他刚才话里的重音,“‘熟人关系’,我解释得有误?” 谈铮脖子滚烫,像刚刚灌下一瓶烈酒,连呼吸都是灼热的,“熟人……都会像我们这样吗?” 祁纫夏察觉出他扣在自己腰上的手正在一点点施力,从善如流地往他身前靠近了几分。 “也许就会呢。”她的声音不紧不慢,好像在讲睡前故事。 谈铮缓缓垂下视线,焦点落在她唇间。 他记得,祁纫夏上大学的时候,其实不怎么化妆。 有一次他在商场选购东西,路过化妆品专柜,看见陈列出来的眼花缭乱的口红,不由得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柜姐岂会措施招揽顾客的机会,当即就上前来询问,是不是给女朋友买礼物。 第97章 他大方承认:“是的,但我不知道,应该选什么颜色。” 柜姐热情地展开介绍:“您可以看看我们家新出的系列,特别衬肤色,滋润度也够,最适合现在的季节……” 谈铮耐心地听她讲解,看着她在手臂上帮忙试色,脑海里想象这些颜色如果放在祁纫夏的嘴唇上,会是什么样子。 好像……都很好看。 最后干脆选了个套盒。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对颜色天生敏感,后来好几次,祁纫夏和他出去约会,他都能准确地说出她今天用的是套盒中的哪一支。 车里没开灯,停车场里的照明很有限,祁纫夏的大半张脸都被昏暗的阴影笼罩,谈铮却觉得,她的唇色鲜妍,好像刚刚吻过一朵玫瑰。 他侧头过去,衔住了那抹红。 祁纫夏今天换了香水,是一种清新无比的雪松味,和她唇上的绯红形成鲜明对比,一冷一热,像极了寒暖流相遇后,海面上升起的浓厚海雾。 谈铮陷在雾中,方向迷离。 每当他面对祁纫夏,理智的沦陷,仿佛成为了一件轻而易举,且理所应当的事。他固然不会自讨没趣,去向祁纫夏确定她的感受是否如此,但此时此刻,她并未吝惜唇齿间的回应,似乎又给了谈铮一点微弱的信心—— 沉浸于肌肤相触的迷醉,未必只是单方面的事。 车里越来越热了。 祁纫夏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往后一撤,和谈铮分开,似笑非笑地凝视他。 谈铮瞬间窘迫起来,耳朵泛红,“……抱歉。” 祁纫夏单手撑着他的肩膀,另只手仍然捏着他的领带,忽地重新凑近他下巴闻了闻。 “须后水。”她若有所思地说。 很浅淡的木调,幽冷气味,像原野上的雪。 如果不靠得极近,是闻不到的。 “……同个牌子。” 谈铮这会儿正在极力冷静克制,思路变得有些缓慢,没太反应过来。“什么,同个牌子?” 祁纫夏倾身过来,和他额头相抵。 “我的香水,和你的须后水,是同一个牌子的。” 平铺直叙的一句话,没有任何的修辞,也无任何的夸张。脸与脸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寸,谈铮只需极轻微幅度抬起眼皮,就能对上祁纫夏直勾勾的眼睛。 呼吸骤然重了。 默契似的,又一个深长缠绵的吻发生。 隔着上身薄薄的丝质衬衫,祁纫夏感觉到谈铮放在她后腰的手,掌心温度高得吓人,好像有什么东西隐隐在沸腾。 但他的手到底没有逾矩,只是越发用力地把她往怀里按,好似要把她整个人融进身体里。 祁纫夏恍惚了片刻,脑海里竟也跟着迷离起来,在喘息里艰难地换气。 她很久没有过窒息感如此强烈的吻,整个人几乎像要溺毙在真空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抓住身前的人,越抓越紧。 像是在苍茫不见边际的水域里,唯一能够得着的锚定物。 察觉到失控的前奏,祁纫夏的理智瞬间回笼。 她立刻挣开谈铮的束缚,后退回安全距离。 刚刚分离的几秒里,两人都在大喘着气。祁纫夏盯着谈铮的下半张脸,忽地哧笑。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她从储物袋里随手拿出一面补妆用的小镜子,举到谈铮面前。 镜子里,他的唇上沾着不均匀的口红印,凌乱无章,乍眼一看,竟有些滑稽。 猝不及防地看见镜中狼狈的情状,谈铮也觉得窘,放开拢在祁纫夏腰间的手,连连擦着嘴唇。 祁纫夏从他身上下来,伸手到前排当中的储物格里抽了张卸妆巾递给他,“用这个。” 谈铮接过,“谢谢。” 然后对着镜子,一点点擦去唇上残留的痕迹。 如此一来,车里暧昧旖旎的气氛也散去了大半。祁纫夏从另一边车门下了车,回到驾驶座,看着后视镜里的谈铮。 谈铮清理完口红印,理了理起皱的领带,把镜子还给祁纫夏。 “我上去了。”他下了车,站在驾驶座门边,和祁纫夏隔窗说话,“开车当心。” 不过一分钟不到的时间,他的声线便已经恢复了平稳,除了略有褶皱的西装肩头,看不出丝毫异样。 祁纫夏“嗯”了一声,算作回应,紧接着一脚油门,缓缓驶出车位。 谈铮在原地目送她很久。 今天的祁纫夏,温柔到不像现在的她。 谈铮怔怔地想。 车刚刚开出去没多久,还未驶出停车场时,祁纫夏给程影打了个电话。 “人都接到了?” 程影:“嗯,在回公司的路上了。” 祁纫夏升起车窗,把空调的温度往下调了两度,“去会议室等我。记得走专门的电梯通道,尽量不要被别人看见。” * 后来果真如祁纫夏所言,她来思博的频率明显提升了不少。 她出现的地点并不固定,有时是高层的会议室,有时是谈铮的办公室,也有时,是项目部的大开间。 在员工面前,祁纫夏没有任何的架子,待人亲切随和,就连行政前台都能打成一片。 管理层里,有人将此视为担忧,甚至在谈铮面前直言,放人祁纫夏和思博的员工走得太近,会有后患无穷。 但是这种论调,很快就归于沉寂——在帮忙和外界各方周旋的事情上,祁纫夏的出面,给了思博太多便利。 在实打实的利益面前,那些怀有微词的人,自觉成为了哑巴。 整个四月和五月,祁纫夏忙得前所未有。 她一半的注意力要分给谈铮那边的工作进度,另一半则要留在新远,监督他们新业务板块的筹备。 严格来说,这才是她回到黎川新远以来的最大项目。当初软硬兼施让祁建洲签署文件的时候,她虽没立过军令状,但是彼此都深知,如果搞砸,祁纫夏在新远的声望,可能要打个对折。 一个平常的上午,祁纫夏抱着文件夹,外车去了祁建洲居住的疗养院。 近期的工作千头万绪,祁建洲虽然身不在公司,但毕竟还是集团董事长,有些事务必须向他汇报。 听过祁纫夏对思博今后的打算,祁建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她把握好分寸,不要闹出太大动静,否则新闻一登,面子上也不好看。 祁纫夏点头称是。 和文芝确认过祁建洲最近并无异常,她便准备开车回公司,谁知刚刚走到花园里,她忽然就被一位身着米色连衣裙的中年女人吸引了注意。 原因无他,这个女人正颤巍巍地试图从轮椅上站起来。 眼见那个女人身边并无陪护,祁纫夏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从她站立的角度看过去,那女人的身量纤瘦极了,似乎只需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长发盘得松垮,哪怕只是一个侧影,也显得精神不济。 “请问您需要帮助吗?”她走到那人身边问。 听见声音,女人抬起头,温婉而歉然地笑了笑:“如果可以的话,能帮忙扶我站起来吗?我想摘一朵花带回房间。” 祁纫夏循着她的视线望去,面前却是一棵石榴树,花期才刚刚开始,梢头就已初见灼灼花蕊。 第98章 “当然没问题。”祁纫夏说。 她搀住女人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来,慢慢挪动着脚步,一步步走到树下。 “我很喜欢石榴花,每当花开,也代表夏天快要开始了。” 女人伸手,于浓绿枝头之间,轻轻拧下一朵鲜红的石榴花,珍重地捧在掌心。 “可惜,我没办法养它们,也只能这么看几眼。” 她话里有显而易见的叹惋,祁纫夏不由自主地追问道:“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养呢?” 女人叹息道:“我身体不争气,没法长期接触花花草草。” 难道是花粉过敏? 祁纫夏心头警铃大作,正要劝说女人放下手里的花,同时远离这片花草茂盛的区域,却又听她接着说道:“哮喘这种毛病,要注意的地方就是这么多。好在我对花粉的耐受力还算可以,偶尔闻一闻,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这怎么行?”祁纫夏担忧道,“哮喘发作严重了,是会出人命的。” 孟宁柔柔一笑:“小姑娘,你这个语气,倒是很像我的小儿子,对待我的病,看上去比谁都如临大敌。” 她边说边坐回轮椅上,把那朵娇艳的石榴花拢在手心,“我和疾病共处了几十年,早就是老朋友了,我很了解它。” 祁纫夏犹豫了一瞬,还是礼节性地问道:“您身边的陪护不在吗?需不需要我送您回去?” 孟宁坦然说道:“不用了,我特意支开他们,就是想自己一个人静静。你不用为我担心,去忙自己的事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祁纫夏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和女士道了别,就返身往停车场走去。 折返时,她情不自禁地回头深深望了一眼。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那位女士的眉眼,有点莫名的熟悉。 -------------------- 第六十二章 ==================== 时间一晃而逝,转眼间,又到了七月。 今年的黎川入夏迟,五月一直阴雨连绵,直到六月上旬,气温才堪堪上了三十。 夏至那天,黎川下了很久的雨。 祁纫夏刚和公司核心的几位高管开完一场重要会议,身心疲乏,回到办公室便径直进了休息室,往床上一栽,两眼放空。 越是忙碌,她的失眠似乎越是严重,褪黑素也完全失了作用。她被迫开始尝试安眠药,但效果并不好,与其说睡眠,倒不如说是坠入失去意识的空白,醒来之后,精神依旧不振。 程影很快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在目睹自家老板越来越明显的黑眼圈之后,程影向祁纫夏提议,不如去看中医调理睡眠。 “中医有些偏方真的特别管用,”程影诚心诚意地说,“我爸当初偏头痛,就是在老家一个老中医那里治好的,什么后遗症都没有!” 看中医这事,祁纫夏心里本来模模糊糊地想过,但后来公司事情太多,索性就搁置了下去。如今拖到不能再拖,又被程影再度提起,她倒也觉得不妨一试。 在周围人里打听一圈,最后定了市一院的一位老中医,据说是专治年轻人失眠,疗效很好。 老中医只有周四上午坐诊,祁纫夏约了九点半的门诊号,在公司里处理完要紧的事情,就准备开车去医院。 却在电梯口碰见了谈铮。 近一个多月来,或许是祁纫夏关照项目的缘故,谈铮也常来新远。 准确地说,是来祁纫夏的办公室。 那次莫名其妙的绯闻事件,似乎没有在这两位当事人的心里激起任何波澜,各自都是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 这种坦荡,反而让公司里暗中的议论逐渐平息了下去—— 不避嫌到这个份上,要么是感情甚笃,要么是问心无愧,无论是哪一种,再议论下去,都不是明智之举。 “有什么事留到下午再说吧,我现在没时间。” 祁纫夏步履匆匆,头也不回地说。 谈铮见她俨然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便问道:“你要去哪?” “医院。” “哪里不舒服吗?”谈铮眉头蹙了起来,“要不要紧?我陪你去吧。” 祁纫夏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不急着回公司,要给我当司机吗?” 谈铮正色道:“你不能拿身体开玩笑。去了医院,有很多检查项目要做,多一个人,起码能帮你跑跑腿。” 祁纫夏停了脚步,回过头看着他。 “你信不信,只要你和我同时在医院露脸,不出一个小时,什么怀孕产检的传言,就会飞得到处都是了。” 谈铮明显一愣。 他确实没想到这层。 “……我可以在车里等你。”他缓和了语气,“你有需要用到我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再上去。” 祁纫夏的指尖停在电梯按键上方,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他以退为进的本领进步了。 祁纫夏想。 * “大夫,这真的不会痛吗?” 细细的银光闪烁在眼前,谈铮眉头紧蹙,话里满是怀疑。 “放心,我们扎的都是穴位,最多会有一些酸麻感,不会疼痛的。” 行针的老中医两鬓斑白,精神却矍铄,指间捏着一根针灸专用的银针,对准祁纫夏手腕上的穴位,稳稳地刺了进去。 预想中的不适并未到来。 祁纫夏平静地看着针尖戳进皮肤,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问:“今晚就能见效吗?” “年轻人,不要着急,”老中医接着下针,语调又轻又缓,“正常来说,会有改善。但是能改善多少,还要看你身体和心理的情况。” “平时不要多思多虑,健康饮食,最好保持一定的运动量。我会开一副药给你,记得按时按量地服用,如果三天之内还是没有明显的效果,你再来复查。” 祁纫夏躺在诊疗床上,神色怠怠。 她的脑子里还在想工作,对于医生的话,也只是随声附和,其实没怎么往心里去。倒是一旁的谈铮,接过老中医递过来的药方,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 “有什么不对吗?”祁纫夏见他目光定在那张纸上,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谈铮的表情有些古怪,“这个方子,我感觉很眼熟。好像……” “好像什么?” 谈铮眼前依稀闪过很久之前的片段,久远到像是上辈子未全然遗忘的回忆,闪着老旧电视机的雪花点。 曾经那张孟宁给他的,安神助眠的中药方,泛着虚影,逐渐与眼前的白纸黑字重合到了一起。 “……好像,我见过类似的。” 谈铮没让自己暴露出太多异样,把药方收好。 老中医听了,微笑着说道:“来我这里看过失眠的人多了,这张方子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患者之间口耳相传,你见过也正常。” 他在祁纫夏这里忙活完,马不停蹄地就要去料理下一位患者,走前不忘叮嘱:“家属看好病人,不要让她乱动,过一会儿我过来拔针。” 话落在地上,祁纫夏和谈铮的神色同时一凛。 “他才不是……” 祁纫夏正要出声解释,却不知那老中医是否耳背,又或是根本没在意这等细枝末节,脚下生风地往另一个病人的床前走去,丝毫没有回头。 第99章 谈铮拿着病历本坐在一旁,欲言又止。 他明白,所谓的“家属”,多半是医生的顺嘴一说,未必就是真的把他当家属。但看见祁纫夏满脸着急解释的模样,他斟酌几秒,还是不失风度地问了句:“要我帮忙澄清吗?” 不知怎的,祁纫夏听出些许揶揄的意思,心下不爽,索性把眼睛一闭,开始凝神静气。 “放心,我没那么小题大做。”她说。 谈铮不觉弯了唇。 他静静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垂眼看着闭目养神的祁纫夏。 她手臂和头顶的不同穴位都扎了针,乍眼瞧起来,倒是像一只睡着的刺猬。 只是刺猬的刺朝外生长,她身上的针,针尖却朝里。 不同的诊疗床之间,有蓝色的帘子阻隔,祁纫夏躺在最角落,墙角和遮光帘形成了一个半封闭的狭小空间,像小时候喜欢用靠垫和枕头垒建的安全屋,遵从生物本能地寻求庇护。 谈铮轻微地恍神,似乎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找到了一丝绝不该出现于此的静谧和安宁。 过去的这段时日,他常常思考,自己现在和祁纫夏究竟算是什么相处模式——分明已经逾越了同事和上下级之间的界线,其中掺杂的感情成份却实在存疑。 唯独最近似乎终于出现了向好的趋势,祁纫夏好像不怎么排斥和他的亲密行径。 也许是身体记忆。 他徒劳地宽慰自己,这起码总比保持距离来得好,至少,他还有可以留在她身边的机会。 “夏夏……” 谈铮情难自抑,低低叫她的名字。 祁纫夏眉心动了动,却未曾睁眼。 她此刻正处在半梦半醒的混沌里,难得在白日打起盹来。冥冥之中,她隐约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可是侧耳再听,却又消失不见。 大概是幻听。 她迷迷糊糊地想。 * 医生来拔针时,祁纫夏才刚刚清醒。 “我是不是睡着了?” 体感和现实偶尔存在落差,她没留神时间过去多久,便只能问谈铮。 “是睡了一会儿,我叫你,你没反应。” 祁纫夏神色有些不自然,讪讪道:“怎么不直接叫醒我。” 谈铮:“你已经失眠到了需要看医生的程度,如果我还要在你睡着的时候把你喊醒,也太没有人性了。” 说话间,老中医走过来,缓缓为祁纫夏拔下身上的银针。 “不管睡不睡得着,都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他最后叮嘱道,“失眠也是常见病了,中学生都有来我这儿调理的,放宽心态是关键。” 从诊室出来,谈铮陪着祁纫夏取药。 一包包配好比例的药材装在牛皮纸袋里,盖不住的清苦香。祁纫夏盯着药方上长长的名目,忽然想起来一件要紧事—— 她家里没有煎药壶。 并且,她也没有煎中药的经验。 “你家里方便煎药吗?”谈铮仿佛会读心术,问得正中要害。 “不方便,但我可以请人上门。” 谈铮沉吟几秒,停下脚步,正色道:“不如请我。” “——免费。” “……” 祁纫夏无语极了。 “你转行做家政服务了?” 明明知道她没认真接话,谈铮却答得一本正经:“从前我还住在家里的时候,经常帮着阿姨给我妈熬中药。说真的,你与其花钱雇人上门,还不如直接交给我。” 他罕见地讲起自己曾经的事,不免让祁纫夏多了几分好奇,顺嘴就追问:“你妈妈原先身体不好?” 谈铮没料到她会问这个。 “从我有记忆开始,一直都不好,”他索性也照实了说,“先天的病,只能用药缓解,没法根治,中医西医都看过,最后还是靠着中药慢慢调理。” 事情涉及到别人的家庭隐私,祁纫夏便没有再刨根问底,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按下了解锁。 谈铮却穷追不舍道:“我没开玩笑。这本来就是小事,算不上麻烦,我……” 他话没说完,祁纫夏冷不丁地转过身,目光幽幽直视着他。 “好啊,既然你这么积极,便宜不占白不占。”出乎谈铮的意料,祁纫夏直接答应了下来,“这药每天晚饭后喝,你看着时间熬好了送来吧。至于送到我家还是送到公司,要看我当天的工作安排,会提前和你说的。” “行。” 不知是针灸起效快,还是心理作用使然,祁纫夏正准备拉开车门,忽然有浅浅的困意上涌,同时懒懒打了个呵欠。 谈铮见状,先手帮她开了门,“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 完蛋,构思下一本的时候现言瘾又犯了……有悔有悔! 第六十三章 ==================== 此后,谈铮果真天天风雨无阻地来给祁纫夏送药。 从医院回来的当天晚上,祁纫夏在公司多留了一会儿,处理上午被搁置的工作,到了将近八点钟的时候,就听程影敲门,说思博的谈总来访。 连人带药都来了。 棕黑色的汤药装在保温壶里,热气正浓,才打开一条缝,就有强烈的苦味弥漫出来。 “熬了多久?”祁纫夏问他。 “没多久,一个多小时而已,”谈铮答得轻描淡写,“趁热喝吧,凉了更苦。” 祁纫夏皱着眉头,低眉看着颜色只比墨水略浅一度的药汁,闭着眼睛硬灌下去。 中药并非纯粹的苦,不知里面哪一味草药的作用,细品之下,竟还有些酸味,入喉甚至还有回甘。 总而言之—— 难喝。 祁纫夏喝得五官都快移了位,刚放下保温杯,连忙拿起自己杯子里的温水喝一大口,似要涤荡干净嘴里的中药味。 “喝完了。”她把空杯一推,满脑子都是酸苦交加的余味。 谈铮把杯子收起来,转手却又递出去另一个东西。 “吃不吃?”他的掌心摊开,上面赫然是一颗独立包装的糖果。 水果硬糖,桃子口味。 祁纫夏足有五六秒的茫然。 “这是干什么?” “我怕药苦,你喝不下,特意带的。” 祁纫夏终于反应过来,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你拿我当小孩子?”她扶额,“吃完药再吃糖这种事,也只有我小学的时候发生过。” 谈铮展眉,笑意淡淡:“压一压苦味,总比你那样喝白开水有效果。” 祁纫夏勉强接过来,撕开包装纸,往嘴里一塞。 不得不说,确实清甜。 好像真的在吃桃子。 她下意识瞥一眼包装袋上的品牌,记在了心里。 本以为送药时顺带送糖,只是谈铮那天的一时兴起,谁曾想,之后的几天,谈铮来给她送药时,都会带上一颗糖。 口味每天各异。 包括但不限于橘子味、柠檬味、草莓味…… 祁纫夏虽有些无语,但是看在糖果味道确实不错的份上,她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不会再当着谈铮的面吃,而是等到他人走后,才剥开包装袋,含入嘴里。 第100章 说不上是不是自尊心使然。 目睹谈铮近期频繁登门的程影,却不由得起了担心。 “祁总,谈总他经常来我们这里,真的不要紧吗?” 她想到祁纫夏近期正在筹备的,是集团保密级别最高的项目,况且还和思博息息相关,这个节骨眼,无论怎么看,都该和谈铮保持距离。 程影来找她时,祁纫夏刚刚丢掉糖果的包装纸。 “不要紧,我看过这几天的监控,除了我和你,他没有和集团的其他人接触过。” 今天的糖果是菠萝味,甜津津的余韵还在嘴里没有散去,堪堪能覆盖住中药遗留下来的苦意。 那是种很微妙的感觉,甜也不是纯粹的甜,苦更不是纯粹的苦,两种截然相反的味道交织在一起,融成淡淡的涩。 “明天晚上,我就不会让他来公司了。”祁纫夏靠在宽大的椅子里,对程影微笑,“明晚我会提早一会儿下班,大家也都早些回去吧。” 程影还有些参悟不透她的弦外之音,但是见祁纫夏淡定自若,便也没有多问,只是点头说了“好”。 * 翌日,星期五,一周的最后一个工作日。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祁纫夏给谈铮发去了消息,说今晚让他直接把药送到她家,不必去公司。 谈铮很快回复:【没问题,大概几点?】 祁纫夏在办公室收拾好东西,拎着包包走出门,单手打字:【不嫌早的话,七点吧。】 然后就下楼开车。 距离祁纫夏搬进这间房子,已经过去了半年之久,虽然是独居,到底一直在添置东西,相比她刚搬进来那阵,生活气息浓了不少。 回来的路上,祁纫夏在楼下的花店买了一束粉白相间的洋桔梗,带回去插在花瓶里,漂亮得宛如油画。 门铃响起的时候,祁纫夏刚洗完澡,正在吹头发。 开门一看,果然是谈铮。 祁纫夏瞥了眼时间,不早不晚,正好是七点整,于是微笑道:“不错,很守时。” 谈铮看见她半湿的头发,明显愣了一愣,“我怕耽误你时间。” 祁纫夏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随后往屋子里走。 “晚饭吃了吗?”谈铮关上门跟过来,在她身后问。 “在店里随便吃了点。” 金属保温杯放在餐桌上,盖子被徐徐拧开,熟悉的苦气旋即溢出在空气里,温度正正好,是适合入口而不觉得滚烫的热度。 祁纫夏接过来,一口气喝下。 谈铮熬药很细致,会把汤汁里所有药渣都过滤干净再装进杯子里,不会因为误食到药渣,而产生更深重的苦。 “今天是什么口味的糖?”祁纫夏抽了纸巾,擦拭嘴唇上残留的药。 谈铮把掌心摊开在她面前。 紫色包装,葡萄味。 祁纫夏莞尔一笑:“糟糕,忘记和你说了——我不喜欢葡萄,以及葡萄味的任何东西。” 谈铮怔然,“不喜欢?” 他完全不知情。 “嗯,不喜欢。”祁纫夏接过那粒糖果,捻着包装纸,“不怪你,没几个人知道。” 谈铮注视她指尖的动作,尝试着调动起久远的记忆。 他们最开始在一起的时候,祁纫夏偶然对他说过几样不喜欢吃的菜,此外就很少表现出饮食方面的偏好。故而谈铮自然而然地以为,她的忌口,也仅限于曾经提过的那几样。 葡萄。 这种夏日里很常见的水果,竟然也在她的黑名单里? “为什么?”他没忍住追问。 塑料包装被祁纫夏缓缓撕开一道口子,椭圆形状的糖果显露出来,远看倒还真的和葡萄有几分相似,只是工业流水线上的产品,明显有着更加浓郁的甜香。 “记不清是四岁还是五岁的时候,我去祁家看望奶奶,在门口碰上了祁越。” 一句话的开头,谈铮几乎瞬间就猜到了故事之后的走向。 他本想出言制止,可是祁纫夏哪里能给他机会:“他手里端着一盘剥好的葡萄,说是奶奶拿给我吃的。” “我当时防备心还没那么重,心想他应该不敢拿打着奶奶的名义来骗我。而且那天我走了很远的路,刚好口渴,那些葡萄放在盘子里,闪着亮晶晶的光泽,看起来太诱人了。” 她把糖果拈在手里,笑着对谈铮说:“你猜,他给我的葡萄里放了什么?” 谈铮的呼吸快要凝固了,一股迟来而无力的愤怒扼着他的喉咙,险些让他说不出话。 “……放了什么?” “——胶水。” 苦涩的、刺激的、粘稠的,胶水。 祁纫夏这辈子也忘不了祁越得逞的笑。 他们同岁,那时的祁越,也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小孩。然而那张表情天真的脸上,恶念和五官浑然一体。 顶着谈铮错愕和心疼交织的眼神,祁纫夏把那枚糖果塞进了嘴里。 丝丝甜意在舌尖漾开,把久违的记忆演绎得更加鲜活,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格格不入的刺激性味道翻涌回来。 “我试过矫正那种反感,可惜唯一的进步,还停留在能够接受葡萄酒。” 她含着糖和谈铮说话,缓慢把两人距离拉进,“你喜欢葡萄吗?” 谈铮的大脑忽然锈住了。 祁纫夏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他看见她嘴唇张合,以及齿间衔着的那块糖果。 他不嗜甜,心里却明明白白地渴望,渴望和祁纫夏共享那颗糖的甜美。 或者说,渴望她。 谈铮已经闻到了葡萄的香气,就在祁纫夏的吐息里。 “我喜欢……你。” 含混不清地说完这句话,他迎上她渐近的呼吸。 蓄谋已久的吻。 祁纫夏闭上眼睛,感受谈铮的探入。 不同于以往,今天这记吻,他的侵略性尤其强,好像把她整个人也吞噬下去足令她后退了好几步,直至背后抵上坚硬的墙。 “唔……”她只能发出几个含糊零星的音节,混在接吻的水声里,把两人的理智架上了火。 谈铮单手按着她的腰,另只手则完全控在她的后脑勺,形成一种进退不得的禁锢。祁纫夏深陷其中,方向感一点点变得稀微起来。 她的口腔里既有中药的苦,还有糖果的甜,两种味道全无边界,彼此交缠,形成一种近乎于烈酒的斑斓。 让谈铮想起他在later酒吧的那杯仲夏夜之梦。 原来现实也会有更胜于梦境的时候。 混沌的思绪里,一道声音对他如是说。 舌尖轻抵,融化到只剩一半体积的糖,被祁纫夏渡进谈铮的嘴里。 甚至还带着她的温度。 谈铮从没试过这么荒唐的吃法,本就急促呼吸更加发紧。 头脑已经很是昏胀,精神亢奋到了极点,而□□却还在叫嚣渴求着更多。他只能试图用深而愈深的吻,来渡化内心喷薄而出的欲念。 祁纫夏拽着他衬衣领口的衣料,渐渐地用力,直到闷闷的一声丝线崩断,骤然把两人从不能自已的情潮里拉了出来。 神智猛然恢复了些许清明。 第101章 看着躺在掌心的受害纽扣,作案人祁纫夏耸肩表示无辜:“我想,还是衣服质量问题。” 谈铮又气又笑,“谢谢你了,质检员。” 祁纫夏显然不以为意,点了点他的唇角,笑吟吟问:“糖果,好吃吗?” 谈铮捉住她的手腕,“……好吃。” 祁纫夏没有挣脱,望进他深黑色的眼睛。 “今晚别走了,好不好?” -------------------- 第六十四章 ==================== 再次坐电梯上来的时候,谈铮只感觉自己正处在梦和现实融合的边界。 因为祁纫夏的一句话,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做出了今晚留下的决定。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但是两人心知肚明地叫了个暂停——有些东西,还得临时下楼买。 时候不晚,便利店里,三三两两的顾客正在门口收银台排队结账。 直奔门口货架,目的性似乎强得有些显眼,谈铮自欺欺人地在零食区域转了一圈,随手拿了一瓶气泡水饮料,慢慢走向收银台。 工作忙碌的店员,对于顾客购买的是何种商品,显然表现不出什么兴趣,机械性地刷了谈铮递过去的几件商品,然后装袋。 平静得恍若无事发生。 倒是谈铮自己,伸手去接的时候,罕见地显出几分忙乱。 电梯到达祁纫夏的楼层。 门没关严,留了一条缝,看样子,应该是他离开后,祁纫夏自行打开的。 这么放心楼里的安保吗? 谈铮在心里低语,但还是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 祁纫夏的声音飘出来:“进来吧,门又没关。” 谈铮换了鞋进屋,站在客厅中央环视一圈,却没看到祁纫夏的身影,不由得提高声音:“你在哪儿?” “在给你找衣服。” 祁纫夏从卧室里姗姗走出来,怀里抱着一件纯白的浴袍,“我这里实在没有适合你穿的睡衣,将就用这个吧。” 说着就朝他扔过去。 谈铮下楼买东西的时候,她在自己的衣帽间里翻了很久,想找件能帮他应付一晚的睡衣。 上衣倒还好说,她买过几件oversize的短袖,谈铮的体格应该能塞得下;可下装却是完全没有,费了半天劲,也唯独找出来这件尺码买大了的浴袍。 谈铮把布料抓在手心,避开祁纫夏的眼神,“那我去洗澡。” 听见浴室里淋浴的水声响起,祁纫夏关掉了除卧室以外所有的灯,挨着床沿坐下。 朝南的主卧视野很好,放眼望去,半个黎川的夜景都在向她致意。灯火辉煌的城市夜晚,此时才是开端,她栖身在钢筋水泥的荫庇之下,靠着昏暗夜色取暖。 程影给她打来电话,汇报了几项要紧工作的进度,不忘提醒她下周一还有个无比重要的会面,需要提前半小时到公司。 即便已经处于非工作时间,一讲起正事,她们两人轻易挂不掉电话。不过今晚情况特殊,留意到浴室里的水声停止,祁纫夏及时止住话头,匆匆和程影说了再见。 浴室门被推开,谈铮走了出来。他周身还带着浅浅的水汽,触到卧室里空调吹出来的凉爽,旋即就消散成看不见的一层浅雾。 祁纫夏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闻见了和自己身上别无二致的沐浴露香气。那香气越来越近,像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把她极速地袭卷进去。 “我好了。” 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循声回头,随即看见穿着浴衣的谈铮。 虽然当初买大了几号,但毕竟是按着女生的尺码,穿在谈铮身上,肉眼可见得显小,原本设计长至小腿的服装长度,现在只能遮盖到他膝盖上方的位置。 看起来有些滑稽。 祁纫夏被惹笑,摇摇头说道:“果然还是不合身。不过实在没办法了,你只能凑合一晚上。” 谈铮走过来,坐在她身旁,右手径自握着,似在纾解紧张。 “你家的沐浴露,味道很好闻。” “是吗?”祁纫夏语气随意,“柜子里还备着一瓶新的,你要是喜欢这个味道,明天把那瓶没拆封的带回去吧。” 两人身上萦着近似的气息,不知不觉间织起一张网,牢牢地把他们共同困锁其间。膝碰膝,肩挨肩,一个眼神交错,彼此就默契地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回是谈铮主动。 灼热的吻率先落在祁纫夏的耳朵上。 这里算是她的敏感带,皮肤乍被触碰,她本能地偏开头想躲避。 但谈铮并不给她机会,扳过祁纫夏的脸,沿着脸颊,慢慢寻到柔软的双唇,万分珍重地含吻。 侧着身体的姿势不大好维持,尤其是面对谈铮的步步紧逼,祁纫夏一时不察,很容易就卸了力,直接仰倒在了床上。 唇瓣短暂地分离。 谈铮撑在她身体两侧,低着头,视线沉进她的眼睛里。 “你真的想好了?”他声音沙哑,承载着不堪重荷的情|欲,“真的……不会后悔?” 浴袍被他的动作挣得领口松散,露出胸膛的大片皮肤。锻炼得当才能保持的胸腹肌若隐若现,线条蜿蜒,隐没在衣服的遮掩之下。 “……啰嗦。” 祁纫夏只说了两个字。 随后扣住他的后脑勺,把所有未能宣之于口的,消弭在唇齿的纠缠里。 * 无论冬夏,祁纫夏的睡衣,基本上都是纯棉材质、没有太多花哨图案的衣裤套装。她穿不来睡裙,甚至怀疑这种衣服其实已经产生了自我意识,否则怎么睡前还妥帖地穿在身上,醒来时却能缩到肚脐眼。 可唯独一套除外。 桑蚕丝质地,同样是衣裤套装,却比其他的睡衣多出一件内穿的吊带。 或者说,这件吊带,才是套装里真正的上衣。 此刻,那件单薄的米白色吊带,正颤巍巍地搭在床尾凳的角落。 是谈铮亲手脱的。 肌肤与肌肤的直接触碰,带来一种最原始的战栗,并如实地反映在祁纫夏的表情里。 “还撑得住吗?”谈铮附在她耳边问,“累的话,让我来。” 腰背确实发酸。 而且热。 祁纫夏面对面坐在谈铮怀里,脱力似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含糊地应了一声。 得到她的首肯,谈铮在她汗津津的额头上轻吻一记,“那你躺下来。” 眼前世界随即颠了个倒。 姿势改变的瞬间,祁纫夏浑身突然一紧—— 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 察觉到她的僵硬,谈铮似乎猜到了缘由,安抚道:“没事的,我在下面垫了衣服。” 祁纫夏低头一看,果然是那件他穿了没几分钟的浴袍。 “你真是……”她无奈道,“我这里没有别的衣服给你了。” 谈铮浑然不在乎,在她肩头留下一连串斑驳的痕迹,“那我就穿外衣,睡沙发。” 祁纫夏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却被谈铮紧接而来的动作逼出半声不成调的呜咽。 陌生到不像她自己的声音。 捏着床单的手,被谈铮一点点分开,五指间的缝隙,被他的手指挤占填满,扣成一个打不开的结。 第102章 情潮汹涌奔来,祁纫夏被裹得密不透风,氧气隔绝。谈铮用嘴渡气给她,却又像是准备把她拖向更深不见底的渊壑里,永远地沉沦下去。 不得不承认,即便一别多年,至少从生理层面上讲,他们还是哪哪都契合。 谈铮记得祁纫夏的敏感,知道什么样的节奏能把她的快感放到最大。温故而知新,他觉得自己的感官也已与她融为一体,在粘稠的欲望里共生。 塑料包装被撕开了一个又一个。 当中的某次,谈铮抱着祁纫夏,让她背抵墙壁,接吻的时候深顶。 他想,过去的种种,是时候搁置一边了。 现在,他唯一要紧的事情,是让她快乐。 * 夜半时候,窗外落了雨,声量不大,但是足够把浅眠的祁纫夏惊醒。 听着雨声,她忽然记不起来书房的窗户关没关,于是翻身下床,独自去查看。 睡前清理之后,睡衣又完完整整地穿回了身上,触感柔滑凉爽,徐徐驱散着运动过后的体热。 走路时,□□仍有挥之不去的异样感。 太过了…… 祁纫夏回忆起今晚,只能在心里慨叹。 腰腿的酸麻、肩膀和胸口的痕迹,无不提醒着她——今晚实在是太过了。 她轻轻叹口气,推开书房门。 所幸,窗户关得严丝合缝,并无半点风雨泻进来的意思。 确认过无碍,祁纫夏才转身回卧室,却在门口和谈铮撞了个正着。 “你怎么起来了?”她问。 “我醒来没看到你,想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谈铮只有下半身系着一条浴巾,上身的肌肉起伏一览无余,哪怕在夜里,也是道好风景。 “没什么,”祁纫夏往房间里走,“外面下雨了,我不记得书房窗户关没关,过来瞧一眼。” 谈铮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你……还有不舒服吗?” 祁纫夏脚步一顿,侧头睨他,“托你的福,腰酸腿痛直到现在。” 谈铮语噎半晌。 “是我不好,刚才没控制住。我帮你揉揉。” 祁纫夏坐在床尾凳上,任由谈铮蹲在她身前,抬起她一只脚,自脚踝处往上,慢慢地按摩揉捏。 “你明天还来吗?” 按了一会儿,她骤然发问。 谈铮手上动作忽地一停,抬头迎上祁纫夏的视线,明显有些不敢置信。 “别装了,”祁纫夏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然你告诉我,一次性买两盒,是什么意思?” 心思被勘破,谈铮也不恼,面色如常道:“你想让我来,我就来。” 祁纫夏点点头,“原来只是我想,你不想啊……” 谈铮按到她小腿临近膝窝的位置,指腹在肌肤上摩挲,速度渐缓,莫名就显出别的意味来。 “我想。”他和祁纫夏目光相接,“很想。” 祁纫夏了然地笑:“那就来过个周末吧。下周公司事情多,我可能要直接住办公室,恐怕回不了家了。” 谈铮不疑有他,只说明天晨起后回去一趟,带换洗衣服过来。 按了一会儿,祁纫夏推脱说困,重新躺回了床上。 她侧身而卧,面朝着窗户,心里并不安定,不知是不是夜雨的缘故,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突上突下,即将跳出胸腔似的。 谈铮的手臂搭上她的腰,形成一个嵌合无比的姿势。 “睡吧。” 他在她的颈后落下一枚浅浅的吻。 -------------------- 第六十五章 ==================== 祁纫夏过了个荒唐的周末。 荒唐到,连她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放纵过了头的地步。 第二个盒子,是在周六下午的时候空的。晚饭后他们下楼散步消食,路过便利店时,心照不宣地进去补了货。 直到周天晚上临睡前,祁纫夏趴在床上侧望着窗户发呆,一边听着谈铮收拾东西的动静。 他带过来的东西不多,一套睡衣、两件白天外穿出去的上衣,以及几件洗漱用品,包括和她香水同品牌的须后水。 “都收拾好了?” 谈铮走进来时,祁纫夏问他。 “嗯,明早上班的时候,我顺便带走。”谈铮坐上了床,随手调暗了床头灯,“你明天准备几点起床?” 祁纫夏打开手机设置,修改闹铃时间,“六点半。明早有会,我得提前去公司。” 想到明天都有工作,再加上这两天实在闹得过火,两人晚上暂且没别的想法,关了灯躺下,安静无话,各自入睡。 翌日一早,祁纫夏和谈铮同时起床。 洗漱后,两人简单吃了早餐,谈铮先一步出门上班。 祁纫夏还在镜子前化妆。 她的流程很简单,打底、眉毛、口红,只兼顾最能提气色的三样,不到十分钟就能搞定。 “花瓶里的花,好像开败了,”谈铮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要我帮你带下去丢了吗?” 他说的是上周五那天,祁纫夏从楼下花店买回来的洋桔梗。 付款的时候,花店店员告诉祁纫夏,鲜切花的保质期,往往在七天左右,如果养护得当,还可以更长久。 不过祁纫夏扪心自问,自己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养花人,不过两天时间,就让这捧生命力正盛的花束,极速走向了衰败。 “丢了吧。” 她从卧室里走出来,口红才刚涂了一半,“我手艺太差劲,养不好。” 谈铮拿了个大号垃圾袋,把枯萎发黄的花束收拾起来。 “我也有责任,”他说,“本来昨天想帮着换水,可是后来……就忘了。” 祁纫夏没去深究他中间停顿的深意,对着手上的小镜子抿开口红,“你倒是喜欢主动揽责。” 谈铮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可是千言万语梗塞在喉,反倒叫他没了章法,这两天里的点滴,渐次重新浮现在眼前,时而让他疑心是自己的幻想。 但他明明还真切地站在她家门边。 “一会儿路上小心。” 最终说出口的,也只有这句。 祁纫夏微笑着同他道别:“你也是。” * 周一的上午,往往都在不间断的忙碌中度过。 谈铮刚来到办公室,就见桌上已经放了几份文件。他本以为是什么亟待签署的合同,坐下拿起来一看,却不禁皱了眉头。 居然是辞职信。 好几份的辞职信。 几位递交人,无一例外是技术部门的骨干,其中甚至有位从思博创立之初就在此供职的资深员工,无论能力还是经验,都是部门里数一数二的。 这种级别的员工,忽然约好似的提了离职,要说背后没有什么特殊原因,谈铮绝不相信。 他叫来了凌森。 “你帮忙跑一趟人力资源部,这几个人入职以来的薪资待遇变化,整理出一份表格给我。” 凌森没多问,依言照做。 很快就给谈铮整出了一份文档。 按着他们入职思博以来的年限变化,这几位的薪资水平,最少也翻了三倍,年终绩效更是位居公司前列。 第103章 是钱的问题吗? 谈铮垂眸抿唇,认真思索着。 良久之后,呈上辞职信的几位,先后被请进了谈铮的办公室。 面对上司的询问,他们表现得很正常,只说感谢公司栽培,在思博工作期间并无不满,纯粹是出于个人原因离职。 在被问及离职之后的规划时,答案就有些五花八门了。有说想出国深造的,也有说想休息几年陪伴家庭的,林林总总,正当得毫无反驳余地。 谈铮说尽所有挽留的话,更不吝开出丰厚条件,但似乎并未起到作用,几人皆是去意已决。 “选择离开,是你们的权利,我不会在这种事上卡着人不放。”谈铮沉声说道,“但也请你们看在曾经并肩奋斗的情谊上,再认真考虑三天,如果三天之后,你们的决定仍是如此,我会尊重各位的选择。” 三天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对于和公司共同成长起来的工作伙伴,无论出于利益还是个人感情,谈铮都不希望他们离开。况且,几人同时提出离职,实在蹊跷。 趁这三天的短暂平静,谈铮私下找来提交离职信几人的同事,想知道前段时间里,他们是否曾表现出什么异常。 得到的答案却是否定。 由于公司当前的重心正倾斜于那个悬而未决的政府项目,这几人所在的项目组,最近其实迎来了难得的清闲。他们按部就班地打卡上下班,似乎也很遵循家和公司的两点一线,并没有和什么特别的人接触过。 至此,谈铮彻底陷入了谜团。 直到三天后,他不得不兑现承诺,亲自批准了几人的离职。 毕竟都是老员工,职位也都不低,虽然已经明确了离开的意愿,几人都真诚地表示,交接期可以在原先的基础上延长一个月,他们不会让自己的离职耽误公司的运转。 看着公司人事系统里的批复的流程图,谈铮的疑虑却始终不减。 他原打算问问祁纫夏,是否处理过类似的事情,却被那头温吞地挡回来:“谈总,我们祁总很忙,您要是有事,直接交给我转告就好。” 谈铮差点怀疑自己听错—— 祁纫夏的私人手机,接电话的竟是程影。 不得已,他只能语焉不详地和程影交涉,说等到祁纫夏有空的时候,请给他回电。 “他没说是什么事情?” 办公室连通的休息房间里,祁纫夏刚结束午休小憩,对镜整理头发。 “没说。” “语气怎么样?” “有点急,不过还算平稳。” 祁纫夏嗤笑一声,“他倒是沉得住气。” 她把头发松松系了个低马尾,从容整了整衣服领子,从程影手里拿回自己的手机,随意瞟了眼通话记录。 “他说,让我有空给他回电话?” “嗯。”程影点头,顺手帮祁纫夏推开和办公室连通的木门,“而且我猜,如果一会儿他还没等到你的回电,可能还会再打过来。” 祁纫夏回到办公桌前,面前放了一杯程影刚做好的冰美式,冰块浮在液面上,晶莹剔透,方正的边角已有开始融化的迹象。 “我知道了,”祁纫夏喝一口咖啡,“你先出去吧,我会看着办的。” 程影的猜测,竟然意外得准确。 不出一个小时,谈铮的来电,再度跳了出来。 铃声循环播放到第五遍,祁纫夏才不慌不忙地接起。 “什么事情这么着急啊?”她声线里罕见带几分懒倦,仿佛刚刚睡醒一般。 谈铮的语气却是显然的紧绷:“公司出了一件事,我觉得不太好办,怕是跳进了什么思维误区,想听听别人的意见。” “说吧,我听着。” 谈铮便把那几人离职的始末复述一遍。末了又补充:“我实在不想用恶意去揣度这么多年的同事,我信任他们,甚至没让他们签过竞业,可是一下子同时辞职,蹊跷得让我不得不怀疑。” 祁纫夏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我觉得,倒也不用往糟糕了想。公司那么大,总有员工之间相处得要好,其中某人有了离职的念头,很容易就会带着周围的人一起走。” “或者你再想想,和他们资历差不多,同样深得你信任的员工,难道已经一个不留了吗?” 谈铮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但又听祁纫夏换了副语气:“不过我没在人事部门做过,说的也未必准确。如果你确实发觉了哪里不对劲,私下里调查就是了,明面上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最起码——抓紧时间招聘。” 她说得轻松,似乎这并不是什么值得为之色变的事。谈铮心头的波澜暂时被压下,轻声和她道谢。 “知道你这周忙,本来不该为了这种事情打扰你,”他放缓了语气,“可就是忽然很想和你说说话。” 祁纫夏眼睫一垂,随即换了只手拿手机,笑容不减道:“我这周末可能要去青州出差,没三五天回不来。” 听起来像是暗示。 她也的确在暗示。 “这么说起来,我即将有好几天见不到你的影子。”谈铮微微叹气,“哪天回来?我可以去接你吗?” “不一定。” 谈铮微微停顿,“回来的时间不一定吗?” “那倒不是。” 祁纫夏意味深长,“我是说,可能等到我回来那天,你就不一定乐意来接我了。” 此后她便不肯再多说什么,只把疑惑留给谈铮,率先掐断了电话。 几乎就在她挂电话的下一秒,程影敲响了她办公室的门:“祁总,思博的三位股东过来了,就在隔壁会议室等您。” “马上来。” 祁纫夏轻快地站起身。 * 青州市的夏天,比黎川凉快不少。这是个以海鲜味美而出名的城市,此趟出差,祁纫夏的餐桌上几乎顿顿都绕不开它,到了临近返程时,李素兰又拿出好几罐自制的小菜叫她带回去。 “你一个人在黎川,平时又要忙工作,吃饭肯定不上心。”李素兰简直对她了如指掌,“平时要是来不及做饭,或者在外面吃腻了,就把这些拿出来应付应付,总比空着肚子强。” 东西塞进出租车的后备箱,祁纫夏隔着窗户和李素兰道别:“妈,你自己注意身体,如果有哪里不舒服,及时给我打电话。” 李素兰点头应着:“你也是,一个人在黎川,要照顾好自己。这趟回来,我总觉得你黑眼圈都比上次重了。” 车里开着空调,窗外却还是炎热的天气,李素兰背光站着,祁纫夏抬眼看她时,不觉被天上的刺眼的眼光晃了眼睛。 “最近工作比较多,熬夜熬久了而已,”她低头整理包带,一笔带过,“您快回去吧,外面晒,别中暑了。” 直到车开出去很远一段路,后视镜里依然有李素兰挥手告别的影子。 出租车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女人,戴一顶防晒的渔夫帽,不声不响地开车。车里音响却在放音乐,一首接一首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港台流行金曲,有时男女声对唱,和此时此刻格格不入的缱绻动情。 在被音乐填满的车厢里,祁纫夏的手机响了。 第104章 她拿起,跃入眼前的,是谈铮的姓名。 心中像是有了什么预感,祁纫夏竟然罕见起了犹豫,手指停留在接听键上方,久久没有决断。 司机却先一步把音乐按了暂停。 突如其来的寂静,仿佛在空气里抽了道鞭子。司机的体贴善意,反倒让祁纫夏觉得,自己有了非接这通电话不可的缘由。 “喂。” “……是我。” 谈铮的声音像在烈火上炙烤过。 “我知道。” “股权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祁纫夏沉默。 谈铮却干笑了一声:“我只想问问你,即将成为思博持股份额最大的股东,感觉如何呢?” -------------------- 第六十六章 ==================== 黎川市,新远大厦。 祁纫夏此趟出差,在青州待了整整七天。她独自一人前去,就连程影都没跟着,直到返程航班落地,程影按时间开车到机场,把祁纫夏直接接回了公司。 回到熟悉的办公室里,安全感顿时油然而生。祁纫夏扫一眼桌上有序摆开的几个文件夹,全是程影按照轻重缓急排过顺序等她亲笔签字的,文件内容,她也早就看过扫描版本。 “这几天辛苦你了,”祁纫夏对程影说,“下个月给你放带薪长假,好好休息一阵子吧。” 程影笑道:“谢谢老板!正好我准备回老家看看爸妈,到时候给您带特产回来。” “好啊,那我可记下了,”祁纫夏抬头瞥一眼她笑容洋溢的脸,“回去工作吧,这些文件我今天慢慢签。” 她回黎川的飞机在下午三点钟落地,从机场回到市区,又耗费了一个多小时,现在正是日色开始倾颓的时候,大楼迎着夕照,只靠运作不停的冷气降温,莫名地容易让人感到困乏。 祁纫夏在飞机上没睡好,然而此时刚回来,她也不打算休息,总要先把要紧的文件批完,于是准备叫程影做杯咖啡进来。 谁知,座机电话还没拿起,紧闭的办公室大门就被“笃笃笃”敲了三下,节奏很急。 “进来。” 还是程影。 “祁总,思博的谈总到了楼下,说要马上见您。”程影的脸色有些凝重,“我之前和前台打过招呼,所以他们没有马上放人上来,而是先给我们总经办打电话,您看,见还是……” 祁纫夏只犹豫了短短一瞬。“让他上来。” “好。” “等等,”她叫住准备离开的程影,“地点不在我的办公室。” “这里不是吵架的好地方。” * 谈铮跟着程影坐电梯上楼。 几分钟的路程里,两人之间保持着绝对的缄默。他没有询问为何这次会被拦在大楼的大堂,程影也没有关心他的来意,就像两组编写好的数据,各自运行,互不干扰。 直到出了电梯,程影将他带往和祁纫夏办公室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方向。 “这是去哪里?”他终于忍不住问,“我要见的是你们祁总。” 程影的声音平静无波,“我们祁总说,她今天不太方便在办公室和您会面,所以换了一个地方。” 话音落,她压下面前消防金属门的把手,伴随着“嘎吱”一声,密闭不透风的的楼道,向谈铮敞开了怀抱。 感应灯应声而亮。 谈铮心中的迟疑达到了顶峰,“她要在哪里见我?” 程影维持住门敞开的角度,回答道:“天台。” 新远大厦的最顶层,并不通电梯,需要从祁纫夏办公室所在楼层的步梯通行。说是天台,其实更像是空中花园,培植了不少观赏性植物,春秋季的中午,常有员工上来休憩放风。 谈铮纵然有所迟疑,但他今天本意就是要来找祁纫夏,倒也无所谓在哪个地方见面,索性放平了心态,跟着程影沿步梯上楼。 走过一层楼的高度,再开一扇小门,眼前豁然开朗,森森绿意一片。 为防止夏天阳光暴晒导致植物受损,天台的大部分区域,都做了可伸缩的遮阳伞,尤其是人行步道,基本都隐在阴影里。此时气温虽然还没降下来,风却不静,吹得谈铮的衣角翻飞,耳边全是呼啸风声。 他环顾一圈,对这里的绿植景色显然没什么兴趣,沿着砖石铺就的路面往前走了没几步,便看见了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你来了。” 祁纫夏背对着他,声音与平时无二,像是问候久别重逢的老友。 谈铮没立刻接话,走到她身后半米的位置,唇线紧绷。“为什么不在办公室见我?” 祁纫夏终于转过身直视他,脸上挂着平和的微笑:“换个环境不好吗?想想我们前几次的见面,几乎都在办公场所,不腻?” 谈铮脸色青白,对祁纫夏的话置若罔闻:“你知道我今天来想问什么。” 祁纫夏手里还拿着一杯冰咖啡,冰块已经全部化了个干净,杯壁上源源不断地淌水,偶尔滴落在地上,很快就蒸发得了无影踪。 “我昨天已经在电话里回答过你了。” 最后一缕笑意消散于唇边,她话里的温度迅速下降,“我和思博其他几位股东之间的交易意向已经很明确,双方自愿,公允合法,你的反对没有用。” 谈铮全无退让:“可我很早就说过,思博是我的底线。” “你的底线?”祁纫夏玩味地重复,“这是什么很稀罕的东西吗?真要说起来,我也有我的底线,不可能为你让路。” 空气里灼灼的热浪烘在身上,谈铮却觉得有彻骨的冷意却从头顶泼下,凉得透心。 “所以,从那时候……”他渐渐失去自己的声音,“从那时候起,你就一直没放弃过兼并思博的念头,是吗?” 从他遇到困境,再到她玩笑一般地说出那句“情人”,再到后来,那种种绮梦一样的柔情和温存,都只是遮掩真实目的的手段。直到现在,谈铮才真正明白,他和他的公司,早就在不知不觉之中,踏进了一场筹谋。 祁纫夏把空了的咖啡杯放在旁边的玻璃几上,状若无事地抬手,帮他正了正衣领,神情比平时更多一分温柔。 “别说那么难听嘛,”她抬眼望着谈铮,声音随着距离拉近而放轻,“这是互利共赢的合作,有什么值得不高兴的?” 听着像在打商量。 可谈铮知道,如果真有那么张谈判桌,大概也不会有属于他的席位了。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秋水似的粼粼光亮里,有欲念,有讽刺,就是没有他。 血气急速上涌,谈铮已经完全站不住,奋然转身离去。 走进通往楼梯间的窄门,凉爽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听见祁纫夏不急不缓跟上来的脚步,谈铮忽又停了下来。 “我公司离职的那几个人,是不是已经往你这里投了简历。”他的眼睛通红。 祁纫夏不无遗憾道:“实际上,还要更进一步——我已经给他们发了入职邀请。” 楼道的空间,很容易形成回音。 声音触壁,再反弹,再触壁,轻而易举地撬动了谈铮的神经,四两拨千斤似的,把他的思维引燃成一场灾难性的核爆。 第105章 “……祁纫夏……”他的声线在颤抖,“思博是我的这么多年的心血,是我的全部!” 他猝然上前,握住她的手腕,额头隐隐有青筋迸出,“你……就那么恨我?” 祁纫夏冷了脸。 “你是不是很希望听见我对你当年的控诉?以此才好证明,我现在的行为是非理性的纯粹报复,好让你占领一个道德制高点,然后开展对我的审判?” 谈铮的脸上划过强烈的难以置信,“我不……” “我不管你是不是这么想的,”祁纫夏毫不留情地打断,“我只需要你明白一点,这次的行为,是我们集团决策层的集体意志。你要说我有私心,我也认,不过如果我的私心正好与客观目标契合,岂不是更好?” 谈铮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几乎呈现出一种了无生气的灰白,浓眉压着上眼皮,视线聚焦在祁纫夏脸上,用力到快把她整个人洞穿。 “你翻脸不认人的本事,实在让我自愧弗如。”他死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往外蹦。 谈铮的五官本就偏向凌厉,这会儿真真切切沉了脸,气场足够震慑人心。 可是祁纫夏哪里会怕他,反倒不合时宜地笑了笑:“师承谈总,你就当做……我青出于蓝吧。” 撂下这句话,她不打算再和他纠缠,准备径自下楼回办公室。可偏偏手腕还被谈铮攥着,脚步也由此被禁锢。 “你放手。”祁纫夏横眉。 谈铮恍若未闻,眼神里愤恨和不甘交错,低头逼视着她:“所以前面那些天,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情到浓处的战栗和悸动、昼夜不分的耳鬓厮磨,难道是他一个人的幻觉么?那些柔软而濡湿的记忆,是他的独角戏吗? 祁纫夏没有看他,漠然说道:“你爱当什么当什么。” 她心里只想走,瞥见被他攥着的手腕,多少有些气急,用蛮力甩脱挣开。 然而下一秒,站在楼梯边的谈铮却因她的大幅度动作骤然间失了重心,脚下随即踩空。他本就在分神,完全来不及抓住任何的借力物体,整个人猝不及防地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一切的发生,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祁纫夏也愣住了。她过了一两秒才回神,错愕地看着摔得半跪在地上的谈铮。 她甚至怀疑,自己刚才听见了什么断折的脆响。 “谈铮?谈铮?”她叫了两声他的名字。 人没动。 祁纫夏下了楼梯,走到他身边,低头问他:“要紧吗?” 右脚踝处传来的剧烈疼痛,使得谈铮的大脑短暂空白了好几秒。 那几秒里,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仿佛和周遭突然断了联,陷入一种迟滞的笨拙里。 他试着用手撑住地板站起来,挣扎了好一会儿,却发现自己的手腕正筛糠似的抖。 冷汗滴滴砸在地上。 “麻烦你……”谈铮紧紧咬着牙关,不想让自己太过失态,“麻烦你,帮忙叫辆救护车……” 祁纫夏的声音很冷静:“还能走吗?” 谈铮僵硬地摇头。 祁纫夏的目光在他的脚腕上停驻了片刻,“等着,我去叫人过来。” -------------------- 第六十七章 ==================== 黎川市第一医院的住院大楼走廊上,人来人往。 骨科病区位于住院大楼的九层和十层,谈铮住在九层走廊尽头的单人病房。 他三天前被送进医院,做了初步的处理和评估之后,于入院的第二天下午做了手术,而后被推回病房。 术后,谈铮的意识清醒得很快,只是喉咙难受,暂时说不出话。等到当天凌晨时分,麻药作用差不多褪尽,脚踝处便渐渐传来沉钝的痛感。 医院的夜晚安静,除了走廊上夜班护士偶尔的走动,几乎听不见什么声响。寂静把人的感官功能无限放大,谈铮甚至能感受到骨头里钢钉的存在,血肉还不能接受外界强行融入的金属,时刻提醒着他不可妄动。 护士给他用了止痛泵,但是作用似乎不大,他整夜未眠,只在禁食的时限过后,在护工的帮助下,简单喝了点水。 第二天,谈铮发了低烧。 陷入持续的昏沉之中,并未减轻他对疼痛的感知,迫不得已,他恳请护士帮忙开了止痛药。 “你的家属没有来陪护吗?”护士给来他换吊瓶的时候顺嘴问了一句,“等到后续出院,在家里的日常生活也有很多注意事项,你一个人留意得过来?” 谈铮看着手背上的留置针,唇色苍白,“我独居。” 护士“哦”了一声,倒像是见怪不怪,“既然是自己一个人,就更要注意了。等到你出院,我们会写一张注意事项给你,自己多留心。” 谈铮紧抿着唇,艰难地点头。 那天他从楼梯跌落后,祁纫夏很快就叫了救护车来,畅通无阻地把他送进医院,并且根据他本人意愿和需求,联系了凌森。 虽说事发在新远大楼里,但是结合当时的具体情境,谈铮觉得自己说不上无辜,便婉拒了新远方面提出的代付医药费的方案,走自己的账。 由于手术排期不在入院当天,祁纫夏和医生以及凌森简单沟通过,便没在医院久留,转头回了公司。 谈铮术后的那几天里,一直没有见到她。 中间程影倒是来过一次,说是代表公司的人道主义慰问,提了几大盒的养生补品,高塔似的堆叠在床头。 谈铮望着花花绿绿的包装,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在程影准备离开时,没忍住启声问:“你们祁总……最近还好吗?” 程影好像并不意外谈铮会问这个,神情如常地说:“祁总工作比较忙,所以只能由我来探望谈总。如果您有什么话想和她当面说,我可以协调时间,安排一次视频通话。” 谈铮默然,好半天说不出话。 “……算了,”过了半晌,他才语气黯然地说,“不麻烦你。” 退了烧,情况稳定下来之后,医生确认过谈铮愈合得不错,于是发给他一副拐杖,让他适当活动活动,同时熟悉拐杖的使用,以便未来一段时间的生活。 患肢不能负重,谈铮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走廊上十几米的路程,对如今的他,漫长得如同一场汗如雨下的马拉松。 忽然失去身体的绝对控制,是件精神折磨更甚于生理痛苦的事。谈铮举步维艰地回到病房里,沉默得像一棵风催折腰的树。 当晚,他睡得很早。 病区的晚上,患者多已睡下,走廊里走动的几乎都是家属和护士。开水房门口,有四五个人在排队,似乎彼此相熟,互相交流着家里人的病情。 也有些不相干的杂闻混居其中。 “你看见那间单人间里的小伙子没有?好像长得还蛮精神的。” “是啊是啊,不过,我就没见他家属来过,真奇怪。” “其实也有一两个人进出过,我听他们叫他……什么总来着。欸,不会是个老板吧?” “算了吧,现在自己开店都能叫个‘总’了。你们想想,哪有正经大老板混这么惨?骨折住院了都没人来探望。” 第106章 …… 祁纫夏的脚步微微一顿。 说话的那几人,并未留意到她的经过,打完开水,便拎着瓶子有说有聊地从她面前走过。 祁纫夏在原地若有所思地定了几秒,不知想到什么,又轻轻摇了摇头,径直往走廊尽头的方向去。 隔着门上的玻璃,她望见病房里的昏暗。 似乎很安静。 祁纫夏放下准备敲门的手,直接推门而入。 正如她在门外所见,病房里除了谈铮,并无别人。而他仰面躺在床上,阖目而眠,对于她的到来,仿佛全然无所察觉。 这么早就睡了么? 祁纫夏看了眼时间,复又环视病房,只觉得这里空调开得太低,身上格外冷。 在床边凳子坐下后,她的目光随即落在谈铮缠着纱布的腿脚上。 距离事情的发生,已经过去了两周,再度回想起那次争吵,祁纫夏只觉得恍若隔世。 如果谈铮现在醒着,她一定要问他一句:要是早知道今天这个结果,那天,还会不会白费力气地去找她吗? 就像几年前,她曾经无数次质问自己那样—— 如果早知道是这个结果,还会在最开始的时候,向他递去求助的信号吗? “你说,何必当初呢……” 喃喃的自语消散在空气里。 “……所谓的开始,已经是个骗局了,偏偏结束得还那么难堪。就连‘分手’两个字,都是从你哥哥口中听到的。” “不过现在想想,有句话,他说得一点不错。” “你们成长在同一个家庭里,有近乎一模一样的成长轨迹,如果他瞧不起当时的我,你又怎么可能例外呢?” 那些话,祁纫夏本以为自己已经忘得足够彻底,可是时至今日,她才知道,多少是自欺欺人了。 她凝眸于谈铮的脸上,睫毛在眼睑投下的阴影跟着颤抖。 “活该。谈铮,你真活该。” * 吊瓶里的药水将尽,警报器自动发出短促尖锐的叫声。 谈铮抬手按了呼叫护士站的按键。 不出十几秒的功夫,护士拿着一瓶新的药应声而来。 “护工怎么不见了?”她皱着眉头问,“病房里就你一个人?” 谈铮对她微笑:“我都能下地了,自己应付得过来。再说,这不是今天最后一瓶了吗。” 碰上这种神经大条的病患,护士的语气顿时急了起来:“你怎么不拿骨折当回事呢!你这可是单人病房,万一磕了碰了,都没人能第一时间发现!” 谈铮任由她像个家长似的数落,接着又好声好气地解释,护工只是出去吃宵夜,应该很快就回来,自己不会落得无人问津的下场。 护士离开后,谈铮靠坐在床头,握着手机敛眉沉思。 半个多小时前,他半梦半醒的时候,听见了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 最开始,他还以为是护士记错时间提早来换吊瓶,正想出声提醒,某条神经的末端却忽地一跳。 很熟悉的脚步声。 是她。 这种时候其实不该装睡,毕竟这是她第一次来医院探望,他心中亦有话想和她说。 可谈铮也不知自己的哪根筋没搭对,又或是术后康复训练尚不到位,连自主睁眼的功能都短暂受了影响,总之,当祁纫夏出声和他说话时,他是真的动也不能动了。 但是,她为什么会提到他的哥哥? 祁纫夏走后,谈铮睁开眼,脑海中不断盘桓刚才的几句话,怔怔地思索。 思索无果。 他隐约有直觉,自己似乎在某件事中完全充当了一回局外人。 而且那件事,恐怕已直接由他背了黑锅。 眼下,除了找到当事人直接询问,别无他法。虽然时间点已经不太合适,但他还是不得不给凌森打了个电话。 “在松岭的那两位,最近一切都还正常吗?” 对于这个指代,凌森早已和他心照不宣。 “都正常。”他想了想,又问,“您要见他们吗?” 谈铮犹疑片刻,否决这个提议。“见面还是免了,我的伤还没好,也不方便。” “那您是想……” “帮我安排一次视频通话。有件事,我得问个清楚。” 这些年,谈铮和谈钧、谈铭两人完全断开了直接联系,只由凌森和松岭当地工厂的负责人定期联系,获知他二人的近况,再向谈铮汇报。 “好,您想定在什么时候?” 谈铮:“等我出院之后吧。” 凌森:“好的,到时我来安排。”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过真正在医院里度过的时间,其实很有限。谈铮拄拐下地走动了几天,医生看过情况,便和他说可以择日出院,不过还是要定期来医院换药,一年之后方能拆钢钉。 等到手续全部办妥,谈铮出院的那天,已是九月初了。 凌森开车来接他,车子开进谈铮家楼下车库。他正想下车把谈铮搀扶上电梯,却被谈铮拒绝:“我自己可以。你回去吧。” 从地库到楼上,要走的其实也就只有几步路,他拄着拐杖,一步一顿,缓缓地走进自己的家门。 谈铮昨天和公司管理层开了个简单的视频会议,告知他们,接下来的两个月,他都居家办公,暂时不去公司,市政那边的项目,还烦请他们在公司里多多留心。 几个高管都没有别的意见,稍微问候了下谈铮的伤势后,有人终于迟疑着开口:“谈总,听说公司的股权结构,可能有变?” 这是股东会传出来的消息,不过究竟是怎么个变法,也还是未解之谜,故而谈铮住院的这些日子,他们默契地守口如瓶,始终没往外说。 谈铮面上倒是平淡如水,“不用太担心,只是现有股东之间的交易,不会影响我们的正常运转,更不会影响各位的工作。” 他到底没把话说透。 隔着摄像头和显示屏,谈铮的脸色看起来比现实中还要苍白。与会几人见他情况如此,也不敢再多问,只是连说了几句“保重身体”,就各自散会下了线。 公司内部召开视频会议,用的都是思博自己的办公系统,这个功能模块,谈铮平时很少点开,因为绝大多数的会议,都能够在线下面对面开展,并无开视频的需要。 书房的桌上摆着整套的台式电脑,谈铮把拐杖放在一边,撑着椅子扶手慢慢坐下,而后按下了主机开关。 屏幕右下角显示,时间正是上午十点五十五分。谈铮登录了一个长久弃之不用的账号,消息页面上,只有昨天一条来自系统的提示—— 【视频通话预约成功!】 没过多久。 一个弹窗跳进了屏幕:【是否接受来自好友谈钧的视频电话邀请?】 谈铮轻轻滑动鼠标,点了红色的确认。 * 松岭,是个坐落于黎川市西北方向三百多公里的小城。 它不如其名,并非以松杉类植物闻名,而是因当地埋藏的丰富矿产资源发展起来的。 早年间,谈竞成也在这里开厂投资,规模一度做得很庞大。但是好景不长,过度的集中开采很快让这座小城不堪重荷,以致大多数乘风而来的商人纷纷退出。 第107章 谈家是为数不多留守下来的企业之一,不过后来的规模也完全不能和当年同日而语。几经缩减,如今尚存的,也只有一间百余人的工厂。 六年多以前,谈钧彻底退出了股东会,被谈铮谴派到此地;至于谈铭,则在更加遥远的另一座城市。 名义上,都是驻当地打理生意。 视频电话接通时,网络信号有些卡顿。 “听得见吗?”谈铮双手交握放在桌前,盯着屏幕问。 谈钧没有穿正装,只能看见上半身一件深色t恤,神情寡淡似白水。 “听得见,”他的声音略有失真,像打满了噪点,“凌森和我说,你有事要问我。” “是。” 谈钧干笑一声:“我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是值得你问的?” 他后仰进椅背,露出身后背景的模样,似乎是那间工厂的办公室。墙上横挂一副书法笔墨,“虚怀若竹”的四个大字,依稀还是上任主人遗留下来的财产,和谈钧的气质相差悬殊。 谈铮目光锐利如鹰隼,一字一顿问道:“我想知道,当年你为了一己私利,强行把我扣在芳沁路别墅的同时,又对祁纫夏做了什么?” -------------------- 第六十八章 ==================== 十月,新远集团入职了几个新职员。他们被安排进集团下属刚成立不久的信科公司,均位列于中高级管理层,负责统筹公司在新业务领域的开拓。 只有少数人知道,这几人的履历表上,有个共同点—— 前一条任职信息,全部归属于思博。 “股权转让的材料,他们董事会还没审核通过吗?” 办公桌前,祁纫夏问程影。 “我去问过了,思博那边的人说,因为事关重大,他们需要开会讨论,但是考虑到谈总最近受伤在家,不方便出席,所以流程上可能会慢一些。” 祁纫夏把手里的笔丢在桌上,冷笑道:“慢一些?他谈铮受伤的是脚踝,又不是脑袋和嘴巴,人去不了会议室,视频参会都做不到吗?” “你再去问问思博,需不需要我亲自上门抬轿子,把他们尊贵的谈总请出家门列席会议。如果不需要,就别再用这种拙劣的借口推三阻四,像个笑话。” 程影究竟是如何体面且滴水不漏地转述这番话,祁纫夏不得而知。不过成效的确拔俗,就在当天下午,她接到了思博方面的电话,说是已经安排了议程,只等谈铮有空,就召开会议讨论处理。 讨论的结果,当然是通过。 如此,只需等待工商税务那边的手续办妥,思博的最大股东,便要易主为新远。 消息散出去后,双方的股价上涨了不少,思博公司上下的气氛也随之高涨,尽管真正实现营收的项目依然寥寥无几,但一年多之前的那种颓然和靡丧,似乎已经随风而逝了。 对于意图进一步扩张的新远,这次股权收购,更多的则是战略意义,祁纫夏的名字,也开始更加为人所知。 月底,祁纫夏久违地接到了施慕的电话。 “你可太有本事了!” 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赞美,“我早就听说,谈铮把他的公司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你使了什么神通,能让他乖乖就范?” 她们有一阵子没联系,不过彼此倒是越来越熟稔,开口也不怎么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祁纫夏:“难说。也许是他摔了一跤,自己在病床上慢慢想通了。” 她刚下班,正准备开车回家,却听施慕兴致不减道:“要不要出来喝一杯?我就在你家附近的商场,这里新开一家酒馆,很不错的样子。算是……帮你庆祝。” 祁纫夏略一沉吟,“好,我马上来。” * 酒馆临街,门头装修复古,辨识度极高。祁纫夏把车停在小区里,步行出来,没走多久就到了店。 “这里!”施慕坐在一张高脚圆桌边,隔着距离看见推门进来的祁纫夏,招手朝她示意。 酒馆做的是晚间生意,此时正是工作日刚下班的时间,店里人还不多,寥落地散在四下角落里,各自喝酒或是说话。 “等不及我,自己已经喝上了?” 祁纫夏在她身边落座,见她面前已然放了杯热红酒,玻璃杯口有淡淡的口红印子。 施慕耸肩,“外面起风有点冷,我急需一杯热的。” 祁纫夏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你没开车?” 施慕摇头说:“没,坐别人的车过来的。” “别人?”祁纫夏隐约察觉这个指代有些特殊,“哪个别人?” 这下倒是正中了痛点,只听施慕没好气道:“前男友。半小时前刚分的。” 祁纫夏惊叹一声:“原来还是新鲜出炉的前男友。他哪儿惹你了?” “说我对他不热情,太冷淡。” 施慕说罢晃了晃手里的水晶杯,“真不是我自恋——我这种长相身材,这种家境事业,能赏脸和他谈恋爱,他都该三跪九叩地感谢我。要我热情?他是人民币么他?!” 祁纫夏忍俊不禁,借着服务生来询问点单的时机,整理好表情。 “来杯和她一样的。”她说。 施慕又喝了口酒,“说起来,还是前前任最让我怀念。长得帅,技术好,就是自我意识过剩,总喜欢拿分手说事。没办法,最后干脆成全他了。” 时针转动,店里的客流量渐渐大了起来,靠窗的高脚椅很快被占满,人们低声交谈的声响,合成耳边轻微的底噪。 祁纫夏是个合格的倾听者,不轻易发表意见,但是做出的种种表情和肢体反应,却总能让说者觉得,自己的话必然受到了重视。 施慕吐槽了几句,忽地一拍脑袋,“哎呀,瞧我这记忆力。说好了要给你庆祝,怎么还讲起这些糟心事了……来来来,自罚一杯。” 祁纫夏笑:“这才刚开始呢,后续的经营管理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如果进展顺利,你再给我庆祝也不迟。” “你担心,谈铮不听你话啊?”施慕心领神会,“我猜他不会。都到这一步了,没必要再闹,否则也太拎不清了。” 服务生端上来一杯热红酒,放在祁纫夏面前。杯中放了一小簇迷迭香,橙子片和草莓浮在液面上,散着酸甜的馨香。 祁纫夏抿了小口的红酒,眉宇不曾舒展,“人心难测。经历过之前的事,我再也不能说自己了解他了。” 她和谈铮的那段过往,施慕是少有的知情人之一。听见她如此说,施慕便和她碰杯:“吃一堑长一智,咱们不亏。” 如果只看外表,施慕很容易被定性为知性气质型的美女,可是稍微与之交往便知道,她的骨子里满满都是洒脱率性,尤其令祁纫夏欣赏。 她想,自己也应该学习施慕的洒脱。 “你说他摔下楼梯导致骨折,又是怎么回事?”施慕又问。 祁纫夏把那天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 然而真要说起来,其中又不可避免地涉及到某些不便言说的隐晦,祁纫夏试图一笔带过,却被施慕敏锐地捕捉到蛛丝马迹。 “看来,你们如今的交情匪浅啊……” 第108章 施慕满脸的玩味,并充分发扬有话直说的美德,“——睡了?” 她在这种事情上的直觉准得吓人,祁纫夏想着,也没有对她隐瞒的必要,于是含蓄地点点头,不忘叮嘱:“你别声张。” 施慕啧啧叹道:“可以啊,动作真够快的。” 又含笑询问她感想:“怎么样,和当年相比,他有进步吗?” 论起直白,祁纫夏到底略逊一筹,况且这是公共场合,她实在做不到堂而皇之地和施慕讨论那些问题,只能发挥装傻充愣的本领:“……不知道啊。” 施慕睨她一眼,似乎把她的心事看了个透,“行,就当你不知道。不过你实话实说,这回——打算多久?” 祁纫夏这下是真的没明白:“什么多久?” “就是说,你想睡到即止,还是当个长期的床伴。”施慕适当地为她引申解释,“前者不尽兴,后者风险大,看你的取舍。” 这话让祁纫夏微微失了神。 他们一起度过的两天三夜,尚不足以让她认真考虑以后。当时她本就没想那么多,紧接着又是公司变动和谈铮受伤的事情,自医院一别,她就再也没有和谈铮见过面。 “算了吧,哪有功夫想那么多,”祁纫夏拿起酒杯,淡淡一笑,“他现在腿脚还不利索,就算想睡,也是有心无力。” 施慕的杯子已经空了,她招手叫来服务生续杯。 “对了,还有件事得告诉你,”她在手机上翻了几下,“下个月,华臻珠宝要举办一场慈善晚宴,他们的负责人和我认识,托我来问问你,到时要不要去。” “慈善晚宴?” “是啊,应该有不少企业代表出席。毕竟是做好事,还是个露脸结交人脉的好机会,多少人想去都去不了。”施慕和她解释。 “你回黎川,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正经出席这种活动,好像还是第一次?负责人和你不熟,生怕邀请函被你驳了面子,专程找我当说客。” 祁纫夏不解:“我有那么可怕?” “倒不是这个。主要是……”她迟疑了片刻,“这种晚宴,多少要有些噱头,他们的意思是,每个出席的嘉宾,都要带个异性伴侣。” 祁纫夏的眉头瞬间蹙紧。 “这是什么规矩?” 施慕显然是见惯了,温言劝解道:“为了话题度嘛。你也不用太认真,我听说,大把等待出头的小明星排着队都想参加,实在不行,你找个长相身材都过得去的,临时应付应付。” 祁纫夏觉得头大:“听起来也太麻烦了。我能不能只捐款,不出席?” 施慕被逗得直笑:“天哪……要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世界一定和平!” 祁纫夏听出来她在揶揄,无可奈何道:“可我真的不想找陌生人搭伙。” “那你干脆叫谈铮去,”施慕随口说道,“几年前,他可一直是晚宴的座上宾,对里面的门道挺熟悉,你带他去,就算多个导游了。” “他不在邀请名单之列?”祁纫夏有些惊讶。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前些年风头正盛的时候,自然是常客;这两年不比从前,再碰上看人下菜的主办方,出局也是难免。” 热酒入喉,身上渐渐暖和起来,甚至有了薄汗,不知是否有店里暖黄灯光的功效。杯中存量告罄,祁纫夏却没有想要再续的意思,只盯着那颗鲜红的草莓,陷入无言的思忖。 直到和施慕分别,对于那位不可或缺的异性伴侣,她始终没有定论。 *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出院两个月后,谈铮去医院拍了片子,医生看过他的愈合程度,建议可以初步尝试脱拐行走,如果中途感觉到不适,可以使用单拐辅助。 刚刚脱离拐杖的那天,谈铮在家里尝试着走动,速度并不比使用拐杖时快多少。骨头断裂处,依然有隐隐的钝痛传来,要想像平常那样大步流星,短时间内恐怕尚不可行。 可他已经敲定了下周回公司上班。 考虑了很久,谈铮最终决定让凌森帮忙,给自己买一支更便携的拐杖,以度过这段恢复期。 他本以为,自己收到的,应该是类似公园里遛弯大爷人手一个的款式,可事实证明,凌森的想象力,还是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 望着狭长包装盒里那支深棕色实木的、手柄装饰着金属浮雕的文明杖,谈铮一度以为自己穿越了上世纪的欧洲。 “你怎么会挑中这个?”他匪夷所思地向凌森确认,“它真的不是电影道具?” 凌森却说:“我听店家推荐,说是兼具了外观和实用性。而且我觉得,这根拐杖很符合您的气质,日常使用起来,应该也挺方便的。” 莫名和一根木头被归为同类,谈铮深感啼笑皆非。 好在凌森说的倒也不错,虽然外观如此,但实际上手使用起来,居然还挺合适,谈铮试着用它在楼下转悠了两圈,逐渐打消了退货的念头。 将就着用吧,他想。 如果恢复得好,也许不出一个月,就能将它束之高阁了。 新一周的伊始,谈铮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办公室。 初回公司的第一天,意料之中的繁忙。 早上的会才开完,已是将近十一点,谈铮拄着手杖,慢慢走回办公室,脑子里还在思考会上讨论的几个事项,推开办公室门,猝不及防地和里面的人对上了视线。 ——竟然是许久不见的祁纫夏。 “好漂亮的手杖。” 不待谈铮出声,祁纫夏率先开口,毫不吝啬地表达赞美。 “看来腿伤恢复得不错,真是可喜可贺。” 谈铮错愕地看着她:“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祁纫夏笑吟吟地上前几步,语气温和:“我想邀请你,参加一个晚宴。” -------------------- 第六十九章 ==================== 他们两个多月没见了。 上次一别,还在夏天,如今再见,竟已是深秋。 谈铮试图从祁纫夏的脸上找出些许不同于以往的影子,可惜并不如愿。她没有戏谑,没有玩笑,平静得似乎果真如她所说,只为来给他地上一份毫无恶意的邀请。 “什么晚宴?”谈铮问。 祁纫夏从包包里拿出一张金色硬壳的请柬,“华臻主办的慈善晚宴。他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说是出席嘉宾必须带一位异性伴侣到场,我思来想去,身边合适的人,好像也只有你了。” 谈铮神情晦暗,绕过祁纫夏,拄杖回到办公桌后。 “我恐怕没时间。”他说,“刚回公司,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处理。” “你都不问日期,就说没时间?”祁纫夏走到他桌前,表情渐冷,“直说不想和我去不就好了。” 谈铮把手杖斜斜靠在桌角,顿了顿,“……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历经跌宕,又怎会不知人情冷暖。几年前,这封邀请函的收件人,绝不会少了他,可是一朝生变,自然有人跟着见风使舵,自去年开始,他便与这晚宴无缘,今年更是如此。 到了这种地步,如果他再借着祁纫夏的缘故赴宴,岂不是要成为别人口中的笑话? 第109章 “我和他们的负责人闹过不愉快。而且,我脚上的伤还没有好全,走路不太方便。” 他勉强找了个理由。 祁纫夏和他沉默对峙了几秒。 “好吧,难得有件事想着你,可惜你不领情。看来,我只能另觅人选了。”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当真没留半分情面。 从谈铮办公室出来,祁纫夏需经过外间凌森的工位。身为跟随谈铮多年的助理,凌森深知这两人关系的微妙,对于某些不可言说的纷争和纠葛,向来是能躲则躲。 不过该有的问候还是躲不掉。 “再见,祁总。” 祁纫夏经过面前时,凌森起身说。 祁纫夏的脚步定了定,转头对他微笑:“凌助理,再见。” 电梯停留在低楼层,上来还要一会儿时间。祁纫夏看了眼腕表,秒针一格一格地走着,像是循序渐进的倒计时。 近了。 一种木杖点地的特别声响,越来越近了。 祁纫夏不动声色,恍若未闻,直到电梯抵达她所在楼层时,抬步走了进去。 两扇光泽冷硬的金属门缓缓闭合。 然而就在电梯轿厢即将封闭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强硬地抵住了门缝,阻止了电梯的下行。 电梯门重新往两侧拉开。 祁纫夏和谈铮的两束目光,在空中不期然地相遇。 “什么时间,在哪里。” 谈铮的呼吸有些急促,挡着门的手用力地握成拳,“……我陪你去。” * 给施慕和祁纫夏递邀请函的,是本次慈善晚宴主办方——华臻珠宝的老板娘,涂可宜。 前几年的慈善晚宴,祁家这边出席到场的,都是祁建洲本人。哪怕去年他的身体抱恙,也强撑着在嘉宾席坐了一会儿,然后才提前离场。 今年,祁建洲似乎又变了主意,不大喜欢再在这种活动露面,涂可宜的邀请函,险些折在手上发不出去。 好在,通过施慕的关系,从未和涂可宜打过交道的祁纫夏,还是接下了邀请。 晚宴定于十一月的最后一个周五。 此次的晚宴设计别出心裁,并不在酒店,而是在一艘停泊港口的邮轮上举行,所邀嘉宾亦众多,除了黎川本市的各大企业代表,外地不少知名企业家也受邀出席,更遑论演艺圈的男女明星,一长串名单看下来,相当光芒璀璨。 这艘邮轮是华臻前年购入的资产,因而参加晚宴的客人如果想要在邮轮上额外度过一个周末,也未尝不可,截至下个星期一中午十二点,船上所有设施均对与会嘉宾开放,任由他们使用。 祁纫夏和谈铮在傍晚时候登船。 一个多小时前,他们在市区碰面,然后共同乘车前往邮轮停泊的港口。 晚宴预计于晚上十一点结束,祁纫夏并不打算锦衣夜行,而是预备在船上歇息一晚,等到第二天早晨再离开。 至于谈铮今晚作何打算,她才懒得管,只是告知他,自己今晚不下船,等到晚宴一过,去留由他。 两人的房间均位于七楼,是紧挨着的两间套房。 同楼层还住着其他几位老总,上船时和祁纫夏打了个照面,也都各自带了同伴,见到谈铮,他们并未流露出太多惊异,只是对他行动不便的腿脚做了几句客气的关切。 坐电梯上楼,穿过漫长的走廊,祁纫夏和谈铮在各自房间门口站定,刷卡。 “晚宴八点钟开始。七点半的时候,我会过来找你。” 他们一路上没怎么说话,这会儿听见谈铮开口,祁纫夏转过脸,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一番,“我还以为,你打定主意,要做整晚的哑巴。” 谈铮低了头,声音干涩:“抱歉,刚才在想事情。” 祁纫夏收回目光,语气寡淡如水:“没关系,要想趁早想。现在想完了,一会儿就别再出现这副表情。我带的是个活人,不是一块石头。” 说完就进门落锁。 套间里很宽敞,早就布置得妥当,祁纫夏登船时携带的小行李箱,已被当时接应的服务人员提前送至房间,规规矩矩地立在门后。吧台上的点心架子,层层排列着五颜六色的马卡龙,旁边压着一张手写卡片,写了好几行来自主办方的祝颂语。 祁纫夏把落地玻璃门推开,即刻就闻到了满是海水咸湿味道的空气。傍晚起风,气流滚进船舱里,吹得她的发丝飘扬,把沉在肺里的空气涤荡了一通,身心似乎也随之舒畅了不少。 外面是个步入式的大阳台,对称地摆了两张躺椅。祁纫夏没踏出去,静静吹了会儿风,转身回房间里开行李箱。 这种正式的晚宴,自然要搭配合适的礼服。临出发前的就好,祁纫夏对服装没什么头绪,下周准备开始休假的程影临时揽下责任,帮她挑了件合身的裙子。 酒红色的丝绒包臀裙,长度及膝,抹胸吊带的修身设计。 性感,不轻佻。 她瞥了眼墙上时钟,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足够从头到尾捯饬一遍自己。 登船时,她听人闲聊,说是那些明星大部分都带了妆造团队和摄影师,誓要惊艳出片的架势,低头再看自己,一个化妆包便了事,还真是异类。 不过祁纫夏对此显然没什么心理负担,掐着时间化好妆更完衣,在约定好的七点半,准时听到了谈铮的叩门声。 她踩着尖头高跟鞋去开门。 “你在房间里掐秒表吗?一分钟都不差……” 目光交汇的瞬间,两人同时晃了神。 遵循宴会礼仪,谈铮今天穿了青果领的西装,领带打温莎结,用一枚银色领带夹精准地固定住位置。白色方巾折成最简单经典的一字型,妥帖地塞在胸前的口袋里,最经典而不出错的用法。 祁纫夏不是没见过谈铮穿西服,不过像今天这么正式,还真是第一次。 宽肩窄腰的身材,穿上板正庄重的服装,个中风味本就妙不可言,再配上他手边那一根兼具美观和实用的手杖…… 祁纫夏盯着谈铮那张写满神圣不可侵犯的脸,心头升起一股诡异的破坏欲。 “收拾好了?”她的语气如常。 谈铮却回避开她的眼神:“……嗯,好了。” 呼吸有短暂的失措。 没人知道他的心里正在翻江倒海。 扪心自问,谈铮觉得自己绝不是轻易沦陷于情\欲的人,但他偏又不能否认,现在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压倒性的念头—— 关门,吻她。 就在几分钟前,他还在自己的舱房里默下决心,只要晚宴一结束,他立刻下船走人,绝不在此地久留。 就当是为了易主的思博,还有他这么多年的心血。 这会儿,却是什么决心都不记得了。 “在想什么?” 他的走神有些明显,祁纫夏问。 谈铮忽被点醒似的,紧了紧掌心,竟也有薄汗。 “没什么。”他装着问心无愧,“我们该走了。” 邮轮的宴会厅是跃层设计,宾客的主要席位都在三层的圆桌;前方主台的两侧,分别延伸出去一段阶梯,通往楼上,那里单独设了小桌,可为有私事相谈的客人使用。 第110章 祁纫夏挽着谈铮的手臂,来到进场处签名,并在背景墙前拍照,随后由着服务生引他们去对应的位置入座。 谈铮拄着手杖,步速不快,祁纫夏的窄裙和高跟同样限制了她的脚步,平时皆是大步流星的两人,此刻竟然也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距离晚宴开场的时间已经很近了,席位坐了七八成满,祁纫夏放眼一望,不少都是熟面孔,好巧不巧,也正朝她和谈铮看来。 这些目光,祁纫夏自然无惧,但她不知谈铮耐受力几何,下意识瞥了眼他的神色—— 倒也还好。 “您二位的位置在这里。” 服务生领他们走到一张圆桌前,指着两个空位置说。 这是会场的最前排,不同于其他桌已经坐了半满的盛况,除了刚到场的祁纫夏和谈铮,并无第三人落座。 “这桌没有别人了吗?”祁纫夏问服务生。 “有的,”服务生答,“华臻珠宝的秦总和他的夫人,和您同坐一桌。” 祁纫夏略显吃惊:“他们?” 这种规格的晚宴,座次排列必然经过了反复的斟酌,谁前谁后,谁和谁同桌,都是深有讲究。她与秦家夫妇无甚往来,今天却和他们同席,除了他们看重新远,有意结交以外,祁纫夏暂时想不出什么别的原因。 晚宴最大的主办方固然是华臻,但也少不得协助,黎川市最大的文化传媒公司,以及本地的一家基金会,都为此次晚宴出了不少力,分坐在华臻左右两桌,同样尚未入座。 看来是要等着开场。 她的视线滑向身边的谈铮。 眉目英挺的人,不管哪个角度看都占优。谈铮侧脸几处的线条转折很显锋利,英俊得富有辨识度,和受伤之前相比,矜持气度不减半分。 仔细回忆起来,他其实很少流露出脆弱不堪的模样,保持风度似乎才是他的人生准则。祁纫夏猜想,是不是就算哪天要打架,他也会先给对方鞠个礼貌性的躬。 就好比此时,他哪怕并非自愿而来,也仍旧坐得端正,两只手交握着放在桌面,摆成一丝不苟的姿势,正经得好似下一刻就要接受新闻专访。 不知道为什么,祁纫夏的耳边忽然回响起她刚搬家时,文芝说的一句话。 “……就像rachel这样。” 和她有着相似气质的人。 心头骤然突地一跳。 有句话似乎就要脱口,可就在下一秒,灯光往主台调度,几个人影顺着楼梯缓缓而下,珠光宝气盈面,香风浮动。 晚宴开场了。 -------------------- 第七十章 ================== 华臻珠宝董事长的秦望,在四十三岁那年丧妻,一年之后,与现任妻子涂可宜结婚。 涂可宜小他十八岁,秦望给亡妻大操大办葬礼时,她还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姑娘。她出身中产家庭,长得漂亮,在一次饭局上结识了新远集团董事长夫人,再借由她的关系,认识了秦望。 严格讲来,赵瑞仪是她的媒人,也是她常有往来的牌友,看在这番情分上,祁建洲也肯给她面子,这么多年下来,华臻的重要活动但凡有邀请,他基本都会亲自出席。 可是今年不同。 新远的当权者,换人了。 换的还是和赵瑞仪势不两立的那位祁家私生女。 涂可宜一边回想着从赵瑞仪那里听过的恶毒谩骂,一边心底里暗自不安:这个祁纫夏,知道她和赵瑞仪的关系吗?会买她的账吗? 好在,施慕做中间人还算靠谱,到底把人请了过来,涂可宜在台上致开场词时,眼神有意无意从祁纫夏的脸上扫过—— 倒还看不出什么不悦。 今晚的主题,是聚焦儿童健康成长,所筹集资金将尽数捐助于山区儿童的医疗和教育事业。涂可宜执丈夫的手,声情并茂地念完开场白,不出意料地迎来台下一片热烈掌声。 另外几位主办方代表相继致辞后,晚宴的重头戏——慈善拍卖,正式开始。 “祁总,久仰大名。” 涂可宜回到桌边落座,笑意盈盈地盒祁纫夏握了握手,“听祁董事长说起过您,可真是年轻有为。” 祁纫夏熟练地拿出场面话来应对:“您谬赞。我才回黎川,还有不少需要学习进益的地方,还指望多和前辈们学习呢。” “这就是谦虚了,”秦望在一旁帮腔,平易近人的微笑信手拈来,“听说新远接连拿下了几个大单,在期货市场也赚了不少,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成绩。” 一来一往,几轮或虚或实的彼此恭维下来,就算是建立了社交场上的初步连结。祁纫夏和他们象征性碰了杯,在拍卖师介绍首件拍卖品的背景音里,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涂可宜。 不知为何,她感觉眼前的这个女人,对她过于殷勤了。 “其实,咱们和谈总也有好久没见了,”眼看谈铮被晾在旁边许久,涂可宜笑着打圆场,“谈总,您这次是和祁总一起过来的?” 这话问得足够巧妙。 发没发邀请函给谈铮,涂可宜本人最清楚不过。一句轻飘飘的“一起过来”,言下之意明显,明面上却也挑不出错。 是会说话的本事。 谈铮表情微妙,太阳穴附近的神经跳动得厉害。 他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祁纫夏,却见她正悠闲品酒,似乎碰见了很对她口味的佳酿,两颊笑意舒然。 “是一起过来的,”他无可隐瞒,反正这也是昭然若揭的事实,索性又添了句,“承蒙祁总关照。” 他的客气,赢来祁纫夏眼里一个惊奇的问号。 “这样也好,”涂可宜感慨,“我们家老秦前两天还说,和谈总好久没见面,这下正好,你们趁这个机会,多叙叙旧。” 这本来是句漂亮的应承话,谈铮没想接茬。他不蠢,连邀请函都没给他发的人,又能有什么旧可叙? “不过秦总,他可是我带来的人,能不能腾出时间单独和你叙旧,我不敢保证哦。” 祁纫夏的话出其不意,让桌上的三人齐齐一愣。 谈铮经不住诧异,转脸投去一个欲言又止的眼神。 祁纫夏不偏不倚地和他四目相对,神情却异常坦然,反倒让谈铮自我怀疑,是不是他反应过了度。 秦望自以为听出什么深意,满脸了然的笑,对自己妻子说:“可宜,你也太着急了,谈总和祁总之间要说的话,恐怕比我多多了。” 祁纫夏心知他大概又想到了别处,淡淡一笑,没做反驳。倒是涂可宜微怔之后,在桌下悄悄碰了碰秦望的脚,示意他不要再多说。 桌上莫名就这样静了下来。 拍卖师刚刚介绍完第一件拍卖品,几人谈话的功夫才过,便已到了举牌竞拍的时候。 祁纫夏抬眼,遥遥望向台上玻璃展柜里的那颗钻石。 作为开场首件卖品,它的价值自然很有份量,周围举牌的人一个接一个,报出来的数字不断攀升。 “喜欢吗?”谈铮忽然问她。 祁纫夏摇了摇头。 “我对这一类东西的兴趣不大,”她上下瞧了眼谈铮,复又反问,“怎么,如果我说喜欢,难道你还想拍下来送我?” 第111章 还不等谈铮回答,她又带着三分笑说:“或者,你喜欢,我拍下来送你?” 谈铮的表情像被冰冻住似的。 他当然知道她在开玩笑。 只是他从未想过,或者说是还未曾习惯,会成为这个玩笑的对象。 他的眸光垂在祁纫夏肩头柔软如缎的长发上,语气很收敛:“不必。我也不喜欢。” 祁纫夏忽然听得一道熟悉的声线,循着回头一瞥,果然隔着两桌之远,就坐着施慕。 她刚报了个七位数的价,表情很志在必得。似是察觉到祁纫夏的目光,她心有灵犀地递来一个眼神,意思很明了—— 别和她抢。 祁纫夏微微点头,表示君子不夺人所爱。 伴着槌子落下,首件藏品的归处终于尘埃落定,顺利地被施慕收入囊中。 随后几件拍卖品的竞拍,祁纫夏漫不经心地举了几次牌。她毕竟和主办方同席,如果全程保持静默,多少显得驳人面子,况且涂可宜中途还特地向她表示关心,询问是否有中意的藏品。 拍卖很快行至尾声。 藏品总归有限,远不够在场宾客人手一件,因而这只是今晚的捐款途径之一,真正筹款的总数额,还需等到最后才能统计出结果。 “看来,祁总今天要空手而归?” 眼见着拍卖师已经开始介绍最后一件藏品,涂可宜转过脸来问祁纫夏。 “大概是没有缘分吧。”她做出深表遗憾的模样,任谁都无可指摘,“可惜浪费前排的好位置了。” 秦望和气道:“怎么会。我也算半个收藏爱好者,祁总如果有兴致,改日可到我家一聚,说不定就有合眼缘的。” 祁纫夏微微噙笑,算作一个可进可退的答复。 十几件藏品各自认主,拍卖环节至此彻底结束。服务生撤下了原先的菜品,端上来新的甜品和酒水,管弦乐队奏起轻快的曲,接下来是自由社交时间。 秦望和涂可宜作为今晚东道主,很快就端着高脚杯去了别桌应酬。后排的几个明星演员似乎对他们正翘首以盼,还不等他们走到身边,就已先一步起身敬酒,满脸扬笑。 谁都知道,这是留印象谈合作的好时机。 今晚的另一处焦点,则是祁纫夏。 此前,她接替祁建洲掌管了集团的大部分事务,可若论对外,祁建洲仍是新远的同义词。今日晚宴,祁纫夏的出席,是这个同义词时隔多年的刷新。 秦望和涂可宜空出来的位置,闲置了不足半分钟,就被紧随而至的人占据。 “祁总,久仰久仰……” “祁总,您还记得我吗,上次见过的……” “祁总……” …… 眼生眼熟,男男女女,络绎不绝。 谈铮以为,自己既然来了这趟,应该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面对此情此景,心中却仍有一阵阵的失重。 他好像站在的天平的一端,对面没有任何砝码,只能由着他自己的重量,毫无托底地沉下去。 在桌上气氛热烈的谈话里,谈铮憋闷得喘不上来气,于是侧头对祁纫夏低声说:“我想出去透透风。” 祁纫夏若有所思地盯了他几秒,抿唇点了头:“去吧。别忘了时间。” 又补充一句:“别随便和人说话。” 谈铮起身的动作明显凝固了瞬息。 他诧异地回头,仿佛没理解透祁纫夏话中真意,可她却已自如地和对面谈笑风生起来,没有任何要理会的意思。 明明滴酒未沾,谈铮却感到头脑中出现了近似于酒精麻痹的迟钝,说不清酸还是苦占了上风。 他撑着手杖站起来,克制着不回头,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步向厅外的观景平台。 * 平台上也不清静。 “看远处!来——保持住姿势不要动,三、二、一!” 闪光灯一闪,昼夜转瞬即逝地错位。 面朝大海的观景平台,是个出片的好地方,以镜头为生的艺人自然不会错过,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摆出最合适的姿势和表情,定格住今夜的璀璨。 谈铮本就有意避开人群,便想选个人少的角落独自吹风。奈何手杖触地的声音太特别,所经之处,人人皆回头。 他的身形颀长挺拔,轻易融不进夜里,很快便有人在背后叫住他:“你好,请问你是不是……谈铮?” 问他话的女孩打扮精致,戴夸张流苏装饰的耳坠,恰是刚才指挥女明星摆造型的那位摄影师。此时望向他的眼睛里,有着更甚于耳饰反光的明亮。 谈铮确信自己不认识她,但教养和礼貌不允许他装聋作哑,只能如实应声:“嗯,我是。” 女孩却兴奋了,带点无害的张牙舞爪,“真是你啊!这可太巧了!” “巧?”谈铮不明就里,问她巧从何来。 “你记不记得,之前你来我们学校开过讲座?就是黎川大学。”女孩说着,忽有些腼腆,“我那时候可崇拜你了,问了好多人怎么样才能进你公司实习,可惜最后面试没过。” 思博发展鼎盛时,每天都有百十来号人进出应聘会议室,谈铮对此事当然毫无印象,毕竟应聘者的简历不归他管,普通员工的入职面试也远远用不着他亲自出席。 可是说起经年前在黎川大学的那场讲座,他却忘不了。 那是独属于他和祁纫夏的久别重逢。 想到这里,谈铮的态度缓和下来,“这么多年过去,你应该早就找到了更好的去处。” 女孩笑着说:“是啊,转行做了摄影,开了工作室,自己当老板的感觉还真不错。” 她往谈铮身后瞟了眼,“没看见祁总?我记得,你是和她一起来的。” 谈铮:“她在宴会厅里。你也认识她?” 女孩又笑:“她是我同专业的学妹。大学那会儿,她成绩可好了,后来做事业也成功,听说现在教授们讲课,经常拿她当榜样激励学生呢。” 从第三人口中听见祁纫夏的事情,又是另一番不同的感受。谈铮心里百感交集,眼前隐约又跳出来她曾经巧笑倩兮的模样,恍然似梦,喉咙也干涩难言。 过了良久他才说:“她一直都很优秀。” 那边艺人又有了动静,呼唤摄影师继续拍下一组。女孩回头应了一句,和谈铮礼貌作别。 于是他往观景台更为昏暗的角落走去。 哪怕放在两年之前,谈铮也不会料想到,某天的自己会对社交如此乏力。他不想再面对生人,正如他起居时不愿意直视自己脚踝上的伤疤。从楼梯上跌落的那天,折断的似乎不只有骨骼。 远处海鸟嘶哑鸣叫了一声。 谈铮举头,只见黑沉沉的天幕上皓月正满,遥远的星球向他招手,影子浮现在脚边,成为唯一的伴。 无边寂静簇拥着他,像夜潮拥抱礁石。 谈铮突然回忆起祁纫夏二十一岁那年的生日。 也是在海边,他堪堪躲闪了即将发生的吻。 那本是他最后一个无愧于心的机会。 夜风把宴会厅的音乐零碎地送到谈铮耳边。他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总觉得玻璃后影影绰绰的人群里,一道红裙身影格外分明。 第112章 要命了,谈铮。 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 你这辈子都要折在她身上了。 -------------------- 啊啊啊记错了,文案情节应该是在下一章来着(滑跪) 第七十一章 ==================== 厅里还是热闹。 客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企业代表们讨论股票和投资,明星艺人们交流影视立项,满室的衣香鬓影,花团锦簇似的繁盛。 再度回到宴会厅,谈铮意外碰上一个来搭讪的生脸。 对方自我介绍姓黄,是凯发建投的副总,说自己早就听说过谈铮的大名,专程来同他打个招呼。 凯发建投,何其熟悉。 谈铮忘不了那天酒桌上的虚与委蛇,再一打量眼前这位,似乎也从那张圆胖的脸上看出几分肖似。 “是黄总的公子?”他倒还能维持得住谦和。 男人点点头,“之前听我爸说起谈总,讲您不借家世,自己出来单干,很有魄力和勇气。” 这话亦真亦假,谈铮也不去深究,只是报以微笑:“令尊的夸赞,我愧不敢当。” 对方探究的目光转而落在他的手杖上,“您这是……” 谈铮解释:“前阵子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还没好全。” 对方挺热心:“我刚好认识一位不错的骨科医生,听说在他那里治疗和康复的病人,后期都恢复得很好,需不需要介绍给谈总?” 虽然谈铮对黄总的印象一般,但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这位小黄总态度确实不错,他更没有冷脸的理由。 “不麻烦你,”谈铮温言婉拒,“医生看过我的片子,说断骨恢复得挺好,再过几周,应该就能正常走动了。” 对方关切他的伤势,问了几句他是怎么受的伤,平时生活可有受到影响,谈铮一一耐着性子答,并无不快。 他今晚在这里坐了太久的冷板凳。自入场起,便有不少异样的目光汇聚过来,谈铮甚至能听见人群中的窃窃私语,质疑他为何还能成为今晚宴会的座上宾。 在这样的氛围里,难得碰见一个主动来搭话的另类,谈铮自然不会排斥。 乐队在场边演奏。 宴会厅的排场不大,因而也只演奏室内乐,此时刚刚结束一首皮亚佐拉的四季。 切换至下一首之前,有几秒钟的空档,没了背景音的加持,离散在各个角落的嘈嘈切切,音量犹如忽然放大了好几倍,乱糟糟地填充满听觉。 谈铮心里蓦地有些异样。 遵从冥冥之中的直觉,他抬头,往之前从未留意过的一个地方看去—— 只见从连通四楼的楼梯上,一道婉约亮丽的红色身影,缓缓走了下来。 祁纫夏刚和外地而来的一位代理商在四楼相谈甚欢。 即便她确实不喜欢复杂的社交场合,也不得不承认,华服与美酒,有时真是促成合作的助推剂。 他们喝了两杯香槟,代理商的太太在楼下忽然催促,说是拍卖付款手续履行不顺,叫他过去帮忙。那人不敢耽误,便匆匆撂了杯子赶去。 祁纫夏站在楼上,压低眼帘往下扫视一圈,恰好看见了正和别人聊天的谈铮。 倒是把她的叮嘱忘得干净。 祁纫夏心头当即起了不悦,放下杯子,施施然拾级而下,停在只剩两三级的地方。 “谈铮。” 她的声音越过人群,精准无误地抵达他的耳边。 “——过来。” 全场的灯光,似乎都因为她的这句话而黯淡下去,谈铮的视线焦点里,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地褪色,那些与己无关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偌大的空间无限延长变形,而他和祁纫夏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抱歉,失陪。”他和缓地对身边人微笑,然后拄着文明杖,慢慢走到祁纫夏面前,站定。 “怎么了?”他问她。 祁纫夏静静地打量他。 谈铮今晚的穿戴很得体,稳重且不张扬,那条深色手杖仿若专门与衣饰搭配好的一般,完美地嵌进绅士外壳里。 他五官生得浓墨重彩,却好像没有什么风格不能驾驭,披着一层文雅的皮囊,居然也怡然自适。祁纫夏不喜欢这种粉饰的太平,可不得不承认,装腔也是一门学问。 ——谈铮是优等生。 “在和谁说话?”祁纫夏问他。 谈铮说:“不认识的人。” “忘记我说的话了?” 谈铮视线落在她裸露在空气中的肩头,没来由地一恍神,突如其来就有个念头,想把西装外套脱下,罩住她。 虽然这不现实。 “没忘。”他说。 祁纫夏瞥了眼先前和他说话的那人,脑海里暂时没有能够对应的名字,眼神略微松了松。 “既然是不认识的人,就不要搭理。”她盯着谈铮拄着文明杖的手,“否则当心你的腿,再断一次。” 语气舒缓柔和到极致,威胁也像调情。 语言勾连着记忆,那天的画面碎片恍如就在眼前,伤处似乎又有了写实的痛感。 谈铮现在才意识到那时的狼狈,心中又自嘲,面子已经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在祁纫夏这里,大概秤不出什么斤两。 “知道了。” 他眉目间的神态平和,丝毫不像受到冒犯,朝着祁纫夏伸出一只手,“去喝一杯?” 掌心相触,一冷一热,如水火相逢。 祁纫夏步下台阶,感知谈铮手心的灼热,全没有在室外吹过冷风的样子,倒是自己,白白在暖和的室内待了这么久。 他们正站在宴会厅的醒目位置,时不时就有探询的目光移来,温度不比聚光灯冷淡。 秦望身处其中,不觉联想到几个月前酒店门口的那张照片,拿不准他们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真的问心无愧,才能堂而皇之地共同出现在这里,于是和身边的涂可宜耳语:“你瞧,他们难道真的是一对?” 涂可宜只斜斜递了一阵眼风过去,顷刻间就下了判断:“我看,不像。” * 晚宴在夜间十一点准时结束。 宾客的房间不都在同方向,出了宴会厅,便四散分开,各归其所。 祁纫夏今晚正在兴头上,喝了不少,而且还穿了高跟鞋,精神虽然还清醒,脚下却不太稳,只能由谈铮扶着她出了电梯,慢慢行走在铺了厚地毯的长廊上。 见他还紧紧攥着手杖,祁纫夏止不住哂笑,只觉得这场景实在黑色幽默,便强行撑直了背,和他推开距离,“我自己能走,你别扶了。” 谈铮却不肯,坚持要把祁纫夏送回房间门口。 “你喝了酒。”他强调。 殊不知在祁纫夏眼里,这种过度的责任感简直来得莫名其妙。 “你难道没喝?”她反问,“还没完全康复的骨伤患者,先照顾好自己吧。” 离她的房间,其实只剩十几米,意志力撑着,祁纫夏还能走直线,到了房门口,她从手包里拿出房卡刷开门,却听谈铮在她背后说:“你对涂可宜这个人,印象怎么样?” 祁纫夏进门的脚步停顿了。 她知道谈铮不是随便问问题的人,联想到四人同桌时,涂可宜若有若无的殷勤,心中隐约察觉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第113章 “还行,没什么特别。” 她不轻易判人好坏。 谈铮缓步走上来,“她和赵瑞仪是旧识。严格来说,她和她现任丈夫的婚姻,就是赵瑞仪牵的线。” 意料之外的答案。 祁纫夏眉心动了动,侧头望着谈铮,“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谈铮站在他的房间门口,和祁纫夏隔着一段距离,观感上让人觉得疏远,语气却不同:“我想说,她一定从赵瑞仪那里听说过你的事情。虽然表面上的确相安无事,但你不要对她留有好印象。” “你的意思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谈铮话里留了两分余地:“多数时候,确实如此。” 祁纫夏抱着胳膊,换了个姿势面向他,脸上是淡薄的笑:“那么,你也属于所谓的‘多数时候’吗?” 谈铮眉头一皱,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她在问什么。 “不,”他否认得干脆,“我当然不属于。” 他的表情很坦荡,至少在祁纫夏盯着他眼睛的几秒钟里,她没发现任何破绽。 这个回答并不出意料,毕竟没有人会傻到当面承认自己同流合污。对于无从分辨真假的问题,祁纫夏从不钻牛角尖,只是简单说句“知道了”,便要进房间。 门即将关闭的刹那,谈铮忽然叫住她。 “别的事情,你可以不信我,”他的声线被固体不完全地阻隔,听起来犹如笼了一层纱,“唯独这件事,我恳请你……不要怀疑我。” 他少有用词如此郑重的时候,倒是让祁纫夏真的愣了愣。等到她缓过神来还想再追问,却已听见隔壁关门的声音。 祁纫夏的步子凝滞在原地,久久动不得。 她内心深处有个念头,想把他拽出来问个明白,陈旧的也好,近来的也罢,桩桩件件都签字画押,从这一分这一秒起算,直到万年以后,他都再也抵赖不得。 可是那样太难堪。 她眸光暗下来。 对她自己,太难堪。 * 辗转反侧一夜,翌日早上七点多钟,祁纫夏刚洗漱完,正在整理东西,忽然有人来敲她的门。 她应声开了锁,见到了门外穿戴整齐的施慕。 “方便让我进去吗?”施慕没急着进屋,笑容是显而易见的暧昧。 祁纫夏问心无愧地大敞开房门,做了个手势:“随便进。” 施慕见她如此,便知屋里大概率确实别无他人,话里还带着些许调侃式的遗憾:“我还以为,能顺便和谈总打个招呼。可惜,真可惜啊……” 她手里还拿着一个牛皮纸袋,自然而然地往桌上一放,“喏,知道你一早就要回去,去餐厅时顺手给你带的。” 祁纫夏打开一看,里面原来是密封口的三明治,以及一杯尚温的拿铁咖啡。 “谢谢了。”祁纫夏说。 “你还要再待两天?”她又问。 施慕颔首,“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小屁孩,说什么都要多玩两天,我不能不管他。” 祁纫夏来了精神:“哦?什么小屁孩?” 她昨晚和施慕聊天时,可没见她身边有人。 “别想歪,是我表弟,刚上大学,”施慕表示出绝对的无辜和清白,“这两天放假回家,我舅舅舅妈没时间,就全权托付给我了。” 祁纫夏拆开三明治的封口,边吃边说:“难为你还要带小孩。船上什么人都有,你可千万要看好他。” 施慕跟着叹口气:“我堂弟这个小孩,脾气真的很奇怪。我常常庆幸,得亏他也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但凡有个兄弟,都要闹翻天了。” “未必吧,”祁纫夏说,“兄弟姐妹之间,难道不能和谐共处吗?” 施慕语重心长:“还真的不一定哦。远的不说,你看你隔壁房间那位,就是现成的例子。” 隔壁房间那位…… 祁纫夏若有所思地看向门口。 “你说谈铮?” 施慕无声地点头。 祁纫夏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对于谈铮的家庭,她知之甚少,除了他父亲早年病逝,以及有两个哥哥以外,便几乎再无所了解,以至于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接施慕的话。 “我……不太清楚他家里的事。” 最终还是如实说道。 施慕倒没觉得奇怪,只是把从自己母亲那里听来的话复述一遍:“听说,谈铮和他两个哥哥的关系从小就不好,到了后来,他们父亲去世,留下的公司明面上是三人都有份,可谈铮直接被架空了,所以他才会自立门户。” 祁纫夏听了,沉默几秒,像是在细细回味她的话,过了半晌才问:“那后来,也一直都没有修复吗?我看思博现在的股权结构,谈钧和谈铭好像早就彻底退出了。” “修复?怎么可能!”施慕笑着说,“谈铮憋了那么多年,肯定要痛快地出口气。那年……你应该刚去国外读书,他们谈家几乎全乱了,乌七八糟的事一大堆,到最后,谈铮算是赢家,不过也得罪了不少人,现在想想,那时恐怕已经给思博埋了不少隐患。” “也就是说,在我准备离开国内的时候,他们其实势同水火?” “我猜——差不多。” 施慕的视角,给祁纫夏记忆中的那段往事,提供了全新的解读。 有个幽微的念头在她心中转瞬即逝:如果诚如施慕所言,那么谈钧之前和她说的,全是真的吗? 不过也仅仅是转瞬即逝。 祁纫夏回想那时候的自己,在谈家人的眼里,大概无足轻重到了极点。为那样一个自己编谎话,也太得不偿失了。 -------------------- 第七十二章 ==================== 祁纫夏和谈铮一道下的船。 两边公司各自派了车来接,直到各自上车驶向不同方向,两人没再怎么说过话。一切仿佛又回到登船之前,有层无形透明的隔膜,悄然横亘在他们中间。 谁也没想着先一步去戳破。 回到家中,祁纫夏把手上的东西随意往沙发上一丢,窝进了书房。 其实今天没有什么工作需要处理,待在书房,对于祁纫夏而言,更多只是一种精神上的放松。也许是曾经失眠的缘故,卧室能够给予她的安全感,并不比摆放书籍和电脑的书房来得多。 上次看过中医之后,祁纫夏没有遵从医嘱复诊。一方面是因为工作忙,另一方面,她实在不喜欢药味。 针灸和中药双管齐下的功效,维持时间有限。入秋以来,祁纫夏的睡眠质量连连倒退,几乎已经和那次就诊之前无异,昨晚在船舱里更是辗转反侧了大半宿,直到天蒙蒙亮,才勉强小憩了一阵。 她有些忧心,犹豫了几分钟,拿起手机约了个复诊的号。 页面上刚跳出“预约成功”的显示,徐今遥的电话同时间打了过来。 “夏夏,你下周六晚上有空吗?”她那头的背景音很喧闹,像在逛超市,“老规矩,我过生日,请你们吃饭!” 她本就是爱热闹的人,毕业之后,更发觉了学生时代友情的可贵,几人一起过生日,几乎变成了惯例。 祁纫夏:“早就给你空出来了。这回在哪?” 第114章 徐今遥:“我找了个老地方,徽山居。他们去年换了老板,店里重新装修过,上新了好多招牌菜。咱们几个正好故地重游,重温一下大学时候的美梦。” 黎川的徽山居,算起来也是开业将近十年的口碑老店,可祁纫夏却只在大四那年光顾过一次,之后就再无踏足。 徐今遥的提议,倒是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段日子,会被一顿饭掏空钱包的年纪,却最勇敢试错。 “好啊,晚上几点?我顺路来接你。” * 徐今遥生日当天的上午,祁纫夏在老中医那里做了第二次针灸。 医生对她这种稍有起色就忘记复诊的病人很有意见,把脉时的表情严肃异常,让祁纫夏多了几分心虚和抱歉。 好在还是顺利做完了针灸。 开药写方子的时候,祁纫夏多嘴问了一句:“如果自己家里不方便熬中药,该怎么办呢?” 老中医抬眼,目光里居然有一丝不解:“年轻人,思想怎么这么不灵活?我们医院本来就有代煎中药的服务,还是免费的,我直接给你备注上去就好了。” 祁纫夏半晌无言。 原来不止一种选择。 她几乎失笑,后知后觉自己又被谈铮愚弄了一回,情绪却没了起伏,附和着医生说道:“好,请您帮我备注。” 代煎的中药,需要拿回家冷藏。 祁纫夏在冰箱里专门腾出一格,用以存放真空包装的药液。午餐随便应付了两口,浅浅的倦意涌上来,她小睡了半个钟头,醒来去冲澡,准备过会儿去赴徐今遥的约。 徐今遥的新房半年前刚刚交付,装修已经到了尾声。她现在租住公司附近的公寓,和祁纫夏离得不远,车程十分钟。 “呼,冷死我了……”徐今遥裹着棕红的大衣,呵着冷气钻进祁纫夏的副驾,上来就翻出小镜子,“我的底妆有没有卡粉?出门前化了一个多小时呢。” “寿星小姐,先系安全带吧。”祁纫夏出声提醒她,同时不忘提供情绪价值,“已经很精致,很漂亮了。” 徐今遥这才安心,微笑着收起镜子,“啪嗒”一声扣上安全带的锁。 “沈蔓还在机场来市区的路上,她最喜欢踩着时间来。雨桐和文芝倒是已经在店里等了,”徐今遥实时播报朋友们的动态,“她俩现在好得要命,文芝简直是朱雨桐的忠实剧粉,朋友圈里天天晒票根。” 祁纫夏听了也是一笑:“我刷到过好几回。是有点知己相逢的意思。” 她顺便问候徐今遥的家人:“你爸妈身体还行吗?” “大事没有,就一些老年人的常见病。” 她轻轻叹气,“最近他们有点沉迷保健品的兆头,等我房子装修好,还是得把他们接到身边,否则保不齐哪天悄无声息地被骗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就开到了徽山居的门口。 停车场前的单行道,早已被拓宽,足以容纳两车并行。铺面翻新的痕迹仍在,题有店名的匾额两侧,各挂了一只伞骨灯笼,橘红灯光随风转动。 祁纫夏停好车,从后座拿下来一个袋子,“给,你的生日礼物。” 徐今遥只看了眼袋子上印的logo,便按捺不住低呼:“你出手可真是越来越阔绰了。” 她掂掂分量,“是个包?” 祁纫夏颔首。 虽然还未见礼物真容,但凭借对祁纫夏的了解,徐今遥对于手中大礼的价值很快做了个区间判断,头皮瞬间麻了麻。 “按照你这么个送法,下回等你生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了。” 祁纫夏不以为然,拉着徐今遥往店里走,“又不是要你等价交换。只要心意在,送什么我都喜欢。” 走进店门,她们径直上了二楼包间。 才一进去,朱雨桐玩笑的声音就回响耳边:“咱们今天的寿星可算大驾光临了。瞧瞧,人逢喜事,脸色都红润了。” 徐今遥乐呵呵地脱下大衣,大大方方地往主位上坐,“我还以为,缺德的朱雨桐会直接往我脸上拍一个蛋糕,补妆的家伙都带齐了。怎么,今天是良心发现,还是手下留情?” 朱雨桐眉毛一抬,假意剑拔弩张,“挑衅啊?当心我涂你一脸奶油。” 她拍了拍手边还没拆封的蛋糕包装盒,气势上颇有威慑力。 祁纫夏和文芝相视一笑,正要出言调停,谁知下一刻,门口就传来一道热情洋溢的声音:“什么?要给寿星抹奶油吗?我申请加入!” ——久未见面的沈蔓,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 自毕业之后,几人四散东西,像这样毫无缺席聚首的机会,其实寥寥。现在又有了文芝的加入,新识旧友凑在一起,兴致自然更加高涨。 只是祁纫夏和朱雨桐都要开车,不能喝酒,徐今遥又是个一杯倒,剩下的文芝和沈蔓索性随大流,只让服务生上了果汁。 沈蔓和她们最久没见面,虽然平时在微信上也有联系,但到底比不上面对面聊,话匣子一开,就没有轻易停下来的道理。 “蔓蔓,你以后真的不考虑来黎川发展吗?”徐今遥问,“我们几个都在这里,很想你的。” 沈蔓无奈道:“我也想你们。可我不是黎川本地人,爸妈年纪大了,也不想再搬家,老家的城市又不差,暂时没别的打算。” 徐今遥有些落寞。 她刚才戴着生日帽,闭眼对奶油蛋糕许下生日愿望,希望和好朋友一辈子不分开。 闭上眼是愿景,睁开眼,却是现实。 生日蛋糕上的蜡烛还在袅袅冒烟,是商家赠送的数字蜡烛,“29”,正合徐今遥的年龄。 “姐妹们,我也快要三十岁了。”她莫名就有些惆怅。 “……” 沈蔓忍无可忍,“谢谢你提醒我,下个月即将迎来我的三十岁生日。” 沈蔓和徐今遥的生日都在下半年,比同龄人迟一年读书,在座五人里,她们最早迎来而立。 “年龄焦虑可不像是你的作风,”祁纫夏幽幽开口,“还记得大学时候我们寝室夜聊,你畅想自己到了三十岁,住在cbd超豪华公寓里,十几个男模排队等你翻牌子。这么快就忘了?” 学生时代的夜聊,有时更像不过脑子的胡侃。沈蔓不记得自己那时吹牛的心情,听祁纫夏骤然提起,“哧”地笑了出来:“就是因为还没达成这个目标,才会有点焦虑嘛。” “不过……”她话锋旋即一转,“三十岁也挺好。升职加薪,管理一个小团队,爽。” 言语间潇洒极了。 她这番话,倒是把徐今遥的伤春悲秋清扫去不少。 “对呀,我们得往积极了看。”她顿悟似的,“就比如我现在,在家里的话语权已经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上学的时候哪敢想啊。” 她们都畅想过而立之年,当时种种祈愿,只以为是天边星垂,遥远得仿佛另一个世纪。 然而白驹过隙,现在竟也到了触手摘星的时候。 文芝在旁恬静地微笑:“确实。相比以前,现在的我,好像更能做自己的主了。” 朱雨桐补充:“也遇见了更多的朋友。” 第115章 随着朱雨桐话音落下,不知哪里来的一种默契,使她们把目光齐齐对准了还未说话的祁纫夏。 顶着一众灼热视线,祁纫夏慢慢垂下眼帘,仿佛在慎重地思考措辞。 接着便举起了杯子。 “我想,到了三十岁……”她淡然地微笑,“应该就不再容易上当受骗了。” * 几人吃完饭,又约着去唱了两小时的歌。 她们歌喉都不赖,文芝更是堪比专业级,上来就是一首阿黛尔的《million years ago》。 她唱歌的音色和平时说话不同,厚实而富有力量,一曲结束,余音绕梁,连隔壁包房的客人路过,都忍不住在门外鼓掌叫好。 徐今遥和朱雨桐大声起哄:“安可!安可!” 文芝倒是不扭捏,接着又唱了首《summertime sadness》,然后在尾声余韵里,把麦克风递给了祁纫夏。 “见过抛砖引玉,没见过抛玉引砖的。”祁纫夏半笑半自谦,“文芝,接着你唱,我可太有压力了。” 话虽如此。 她还是认真唱了一首。 “原来过得很快乐 只我一人未发觉 如能忘掉渴望 岁月长 衣裳薄 ……” 从ktv出来,差不多到了彻底分别的时候。 沈蔓来之前,就已经应了祁纫夏的邀请,在她家里住一晚,明早航班回去;徐今遥本打算和她们一起,可听说朱雨桐上周刚提新车,瞬间又改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蹭一蹭她的后排。 于是,祁纫夏最终只载了沈蔓,往家的方向开去。 “黎川这几年,真是越来越不同了。” 沈蔓坐在副驾,侧头望着窗外景色感慨。 “我刚回来那会儿,也是这么觉得。” “前面是仁化路?”沈蔓认出路标,“夏夏,你从前的家是不是就在这儿?” “嗯。”祁纫夏稍微减缓了车速,对着不远处的一条斜坡扬扬下巴,“那条小路上去就是。” 沈蔓忽然问:“夏夏,那个路口能停一下吗?” “可以。怎么了?” “这条路上有家咖啡店,老网红了,里面的一款黑芝麻巴斯克,我吃过一次,直到现在都忘不了。”她自惭地笑,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贪嘴,“如果我没记错,他们营业到晚上十点,现在去排队,还能赶上最后的。” 她说的咖啡店,正是开在路口的那家。 祁纫夏记得,她大学毕业时,那家店才开业没多久,起初生意也不火爆,没想到如今这么红火,真是要刮目相看。 她慢慢把车靠边停下,和沈蔓一起下了车,往咖啡店的方向走去。 “里面人可真多。” 还没进门,沈蔓隔着玻璃朝里看了眼,惊叹一句。 “要不你回车上等吧,我在里面排队就行。” 祁纫夏晚饭吃得多,唱歌没消耗足量,这会儿胃里正撑,索性对沈蔓说:“没事,我在这附近走走消食,你排到了给我发消息。” 沈蔓说了“好”。 仁化路这几年的变化总体不大,更多是细节处的修缮。比如两侧的路灯,亮度明显提升了不少,路旁的停车位也重新规划过,腾出了更加宽敞的行路空间。 肌肉记忆使然,不知不觉,祁纫夏再度走上熟悉的方向。 居民楼矗立在夜色里,零散分布着亮灯光的窗户。单元门前,几辆旧电动车并排停着,一只圆乎乎的流浪猫缩在其中一辆车的座位上,合眼好眠。 光阴如梭,这里一切却还如从前。 祁纫夏不觉得自己是个念旧的人。 中学时,她背诵陶渊明的《归园田居》,最喜欢那句,“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沉溺过去,无异于牵绊当下的脚步,况且回忆也会说谎,时光一润色,有些龃龉也能变得动人。 可也许是阅历增长带来的副作用,她仰望五楼某扇黑漆漆的窗户,思绪恍惚的刹那,竟也有一种飞奔上楼,故居重游的冲动。 万幸的是,她没带钥匙。 就像薛定谔的猫,只要不开启那个盒子,生死可以永远当做一个谜题。 在楼下踽踽站立了几分钟,她的兴致终于渐渐低落下去,转身欲走。 楼里忽然传来开关门的声音。 随后是脚步声,混合着另一种微妙的、物体规律触地的“笃笃”。 祁纫夏脚下一顿。 单元门开,响动惊醒了睡梦中的流浪猫,它机敏地竖起耳朵,不过半秒,蹭一下冲进花丛,跑没了影。 脚步声停在祁纫夏身后。 她怔怔转过头。 和谈铮再一次重逢。 -------------------- 第七十三章 ==================== 夜色正酽,深秋的晚上降温很快,风衣穿在身上,抵不住四面八方沁上来的寒气,叫人无端起了寒噤。 月光也黯淡,尤其和楼下的路灯相比,像个容色苍白的病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四目相视了短短两秒,祁纫夏率先问。 谈铮也没有料到能在这里碰上她,一时间还有些发怔,用了好几秒来措辞:“我是一楼的业主。” 他的眼神比月色还要晦暗,偏又穿了深颜色的外衣,整个人伫立在那里,好似即将和周围的寂夜融为一体。 “如果我没记错,那套房子应该挂在凌森的名下。”祁纫夏顺着自己的记忆,提出了疑问。 谈铮轻声回答:“我很早就办了过户。” 这绝不是谎言。 就在他那次寻人未果的异国旅途之后。 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办手续,既不会真的入住,也没有再次售卖的打算,里面家具早就搬空,说到底不过是间空壳,和黎川那么多真正值得投资的房产相比,条件差距如天上地下。 可他还是专门抽出时间,和凌森去办好了房产过户。 时隔多年,今天,他第一次走进这间房子。 同时遇到了祁纫夏。 谈铮不信天意,有时却不得不感叹,或许缘分际遇从来都发生在人的期望之外。 强求不来。 “原来是这样。”祁纫夏垂下眼眸,神情不见波动,“那我不打扰了,再见。” 说着转头就走。 谈铮在身后叫住她:“你……要去哪里?” 祁纫夏停了停,没再转头看他:“当然是回家。怎么,谈总的夜生活很丰富,一会儿还要赶别的场子?” 她说话带刺的本领修炼得越来越精纯,但凡换个人在此,怕是都足够吵上好几架。 可谈铮更有听而不闻的本事,自动忽略了她话里的讽刺,“方便去你家谈谈吗?我有话想和你说。” 还真是稀奇,祁纫夏想,有什么话是不能在这里说的,非要去她家? “抱歉,我家今晚不方便。”她说。 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实话,沈蔓要在她家借住一晚,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谈铮过去。 但落在谈铮耳朵里,意思瞬间大变样。 “不方便?”他咬重这几个字,“为什么不方便?” 第116章 祁纫夏反应过来,原来话里有歧义。 但她不觉得自己有解释的义务,索性就让谈铮按着他的想象去理解:“不方便就是不方便。我也有我的生活,没道理向你报备。” 说完就走。 这回是真走。 谈铮没有再出言阻拦她的脚步,他甚至都不曾发出什么声音,几乎要让祁纫夏恍然以为,他已经凭空消失在原地,真真正正融进这个萧索的秋夜了。 沈蔓从店里出来,给祁纫夏发了消息,在车边等她。 没过两分钟,她看见祁纫夏面色不虞地匆匆走来。 “出什么事了?”沈蔓看出端倪,“你脸色不太好看。” 祁纫夏和她坐进车里,顷刻间整理表情,若无其事道:“没什么,碰见一个邻居,和他说了会儿话。” 沈蔓抱着两块打包好的蛋糕,余光觑着祁纫夏,总觉得不像是无事发生的样子。不过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不说不问向来是黄金社交法则,朋友间亦是如此,秉着尊重对方的念头,沈蔓没有再追问。 到了祁纫夏家中,她在客房安顿下来,借了祁纫夏的睡衣套装,进卫生间洗澡。 买来的甜品放在餐桌上,尚未拆封,祁纫夏换好衣服出来,坐在沙发上刷了会儿手机,没多久听见客房门开,沈蔓趿着拖鞋走出来。 “你好了?”祁纫夏回头问道,“单吃甜点,要不要配东西喝?” 沈蔓:“不用啦,胃里装不下。” 祁纫夏起身,正要上手拆包装,忽听沈蔓问她:“夏夏,你这间客房,平时有人睡吗?” 祁纫夏答得毫不设防:“基本没有。我这儿很少来人,更别说留宿了。” 她说完才想起来疑问:“好端端的,你怎么问这个?” 沈蔓走到她身边,笑吟吟地摊开手掌,“所以,这个东西,是谁的?” 祁纫夏低头看去,只见她掌心躺着的,赫然是一枚剃须刀片。 刀片是不锈钢质地,刀刃处有涂层,金属光泽冷硬,使用痕迹似乎很浅。 无需多言,这个东西不可能是祁纫夏本人使用。唯一的犯罪嫌疑人,就是曾经来过这里的谈铮。 回忆里的海水退潮,露出嶙峋的碎片。 那是谈铮在她家留宿以后的第三天清晨,她和谈铮同一时间起床。卧室的卫生间由她本人占用,谈铮被支使去了客卧那间。 祁纫夏的洗漱流程比较简单,抹了面霜之后走到客厅,却不见谈铮的踪影,于是进了客卧,推开卫生间的门,意外看见了正在给剃须刀换刀片的谈铮。 “还没好啊?”她抱着胳膊问。 谈铮满下巴泡沫,在镜子里和她对视,“嗯,马上。” 他习惯手动的剃须刀,效果比电动的好,虽然需要定期更换刀片,不过熟练之后并不耽误时间,换下来的旧刀片被他随手搁置在洗漱台边上,单看外表,其实还挺新。 祁纫夏饶有兴致地走到一旁,拈着刀片观赏起来。 “你多久一换?” “一两天吧。” 祁纫夏有些惊讶:“这么快?” 她还以为这是个耐耗品。 谈铮抿着嘴唇,细致地刮去唇下的胡茬,“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刀片用到二三次的时候,很容易把皮肤刮破。反正也不贵,我就换得勤了。” 祁纫夏盯着薄薄的金属片,自言自语道:“也许是你的胡子太硬了。” 这话纯属无心,说出来几秒之后,两人的眼神同时一滞,再对视时,皆从彼此的目光中读出了什么,双双没忍住,暧昧难言地笑了出来。 那枚刀片后来被祁纫夏顺手放在了洗漱台的边角。 保洁上门打扫卫生时,问过这个是不是要丢弃。祁纫夏想了半天,回答她:“就放那儿吧,不用管。” 结果就这么放到了现在。 顶着沈蔓审问的目光,祁纫夏居然还能气定神闲:“不是我的。” “……” 沈蔓再迟钝也能看出来她在装傻:“我当然知道不是你的。这可是剃须刀片,只有男人才会用。” 更准确来说,是在这儿过了夜,甚至住了几天的男人。 “快,如实招来,”沈蔓掌握了呈堂证供,底气相当充足,“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 她想得简单,毕竟在她看来,祁纫夏不是随便留宿异性的人,能堂而皇之在此过夜的,必定只能是男朋友的身份。 谁知,祁纫夏的下一句话,惊得她手里的刀片差点落地。 “不是男朋友。蔓蔓,我没有在恋爱。” 祁纫夏的眼神很平静,神色像在斟酌用语,“我和那个人……只是身体上的关系。” 沈蔓的笑容渐渐消失。 她不是保守派,饮食男女,不谈感情的□□并非在她接受范围之外,只是她实在没有想过,这事会发生在祁纫夏身上。 “那就是……炮\友?”沈蔓试探着问。 可祁纫夏竟然又摇头:“也不是。因为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沈蔓彻底凝噎了。 弄半天,居然还个露水情人? 她几度组织语言,欲言又止了半晌才问出口:“夏夏,你看过他的体检报告吗?好像说……安全套也不能百分百防住某些病……” “噢,我忘了。”祁纫夏平平淡淡说道,“那我改天找他要一份。” “改天?!”沈蔓震惊,“你不是说没有第二次了吗?” “我的意思是,我和他认识。” 她顿了顿,“或许,现在可以说——我是他的老板。” 沈蔓深深倒吸一大口冷气。 她第一次懊悔自己不该离开黎川这么久,某些事情的发展变化,似乎远远超越了光速。她自认是个思想开放的现代青年,可如今和祁纫夏一对比,反倒像个刚刚穿越过来的古人,除了愕然,还是愕然。 夏夏,不愧是她们的好夏夏,上来就玩个大的。 那块垂涎很久的黑芝麻巴斯克,沈蔓最终吃得没滋没味。 她和祁纫夏在餐桌前相对而坐,数度还想再开口,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算了,都是成年人,夏夏肯定有分寸,沈蔓劝解自己。 然后当晚差点失眠。 * 隔天一早,祁纫夏开车送沈蔓去机场。 开到小区门口,等待抬杆放行的时候,祁纫夏忽然在一街之隔的对面,看见一辆极其眼熟的车。 她怔了怔,几乎怀疑是自己眼花。 “怎么了?” 眼看抬杆抬起,汽车依旧没有起步,沈蔓察觉出祁纫夏的愣神,同时循着视线方向望去。 只见对面树荫之下,停了一辆黑色汽车。昨晚后半夜下了小雨,此时的路面仍旧湿润,可那车底下,却是一片干燥。 透过车前的挡风玻璃,沈蔓能大致看见驾驶座上坐着的,是个穿着得体的成年男人。 她揣测,他应该也看见了祁纫夏和自己。隔着老远,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人目光的温度,一点点由冷转温。 “没什么……”祁纫夏咬牙说道,“看见疯子了。” 说完,还不等沈蔓反应过来,她们的车子扬长而去。 第117章 路上,两人谁都没再提起刚才的插曲。 到了机场,她们意外碰见了熟人——陈钊。他正要启程去外地出差,预定航班同样上午起飞。 听说陈钊正在祁纫夏公司做事,沈蔓心里瞬间“咯噔”一声,直到祁纫夏对她无奈耳语:“放心,不是他。” 与此同时,剃须刀片真正的主人,收到了来自祁纫夏的消息。 【下周尽快去医院做个传染病八项,报告记得发给我。】 -------------------- 第七十四章 ==================== 收到祁纫夏那条微信的时候,谈铮几乎觉得莫名其妙。 【为什么?】他皱着眉头打字。 祁纫夏的回复紧接而至:【为了我的安全考虑。】 谈铮盯着那几个字,荒唐地差点笑出来。 都是成年人,所谓的“安全”究竟是何种安全,自然不言而喻。只是距离他们上次做,已经过了将近半年,且不说谈铮绝对自知清白,万一真有什么,祁纫夏这个反应速度,未免也慢过头了。 他盯着聊天界面,神色不明。 就在几天后,谈铮走进了医院的健康管理科,进行了一次全方位的身体检查。 报告出来之后,他亲自去祁纫夏的办公室,奉上了一整册的纸质版体检报告。 “该做的项目都在里面。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找个医生朋友确认。” 他神情淡淡,看起来像憋着气,下句话尤其印证了这点:“对了,需不需要我想办法证明,的确是我本人做的这些项目?” 祁纫夏刚开完会回来,正准备下午外出拜访合作方,见了那本印有医院名字的体检报告册,随手拾起翻了翻。 确实比她要求的详细多了。 除了传染病八项,还有肝肾功能、血常规、上腹部彩超等一系列项目,堪称超额完成任务。 祁纫夏的目光微妙地停留在肾功能那页上。 嗯…… 一切都正常。 “那倒不用,”她坐进椅子里,“如果你真的隐瞒到那种程度,肯定有一万种办法蒙混过去。” 说着把报告收进抽屉,“我有空再看,麻烦你亲自跑一趟了。” 客气又疏离的语气,是她待客的标准范式。谈铮心中郁结,千言万语堵塞在喉咙里,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像在无理取闹。 “还有件事要和你说,”他低着眼睛,“明天开始,我需要请假,时长大概有三天。” 严格来讲,他们现在有点上下级的关系,谈铮如果要在工作时间缺席,确实有让祁纫夏知情的必要。 三天,用祁纫夏的度量标准来看,其实很短,至少在她公司里,普通员工请假,五天以下的时长,负责人一般都是闭着眼睛直接批过。 不过介于对方是谈铮,她还是顺嘴问了缘由:“请问原因是什么?” “我爸的忌日快到了,家里有些事情要回去处理。” 办公室里的空气忽然沉了下来。 外界所有声息,仿佛都在无形中触了一堵凭空生长出来的墙壁,被笼统地吸收殆尽,只有安静在回响。 祁纫夏微微抬眸,和谈铮的眼神碰了个正着。 瞳孔里却是异乎寻常的平静。 “知道了,”她回应以同样无波无澜的声音,“空缺的那几天,记得把事情安排好。” “我会的。工作上的事情,那几天里会有专人替我和你们对接。” 祁纫夏却轻轻摇头,“不是和我对接。” “忘记和你说了,我马上要出差半个月,不在国内。正常邮件发我也没问题,如果是着急的事情,我会安排另外人和你们联络,如果不着急,就等我回来再处理。” 差不多十几秒的功夫里,谈铮没有说话。 他微低着头,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双手都插在口袋里。他身形站得挺直,却好似在某个瞬间,骤然坍缩成脚边一团淡淡的影子。 祁纫夏这时才发现,原来他今天没有拄拐杖。 “去哪里?” 过了很久,他问。 “好几个地方。”祁纫夏说,“首站是新加坡,之后还要去欧洲,如果时间充裕的话,可能会在西伯利亚待几天。” 行程的确繁忙。 多年的工作生活,让谈铮的脑海里早就形成一张完备的世界地图,他尝试着描摹出祁纫夏途径路线,漫长到上万公里的航线,浓缩起来看,似乎很近,可谈铮知道,那是横跨了昼与夜的距离。 他沉寂了小会儿,“你出发之后,能保持联络吗?” 祁纫夏分给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当然可以。”她笑也不笑,“出差以后就不接人电话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 这话在影射什么,完全就是不言而喻。 谈铮的脸色瞬间有些僵硬,脚踝似乎又在作痛,连同心中的某块陈疮,一起啃噬着他的神经。 而祁纫夏已经若无其事地开始翻阅文件。 再说下去,就是自讨没趣。谈铮也不愿那样,于是和她道别,转身往办公室门口走。 他前两天才决定离开拐杖的辅助,走路时不想狼狈地一瘸一拐,就只能尽量放慢步速,以减轻体重压迫给患处带来的不适。 很短的路,他走得比平时久太多。 在谈铮看不见的身后,祁纫夏从文件中抬头,视线停留在谈铮的脚踝。 他受伤还是夏天时候的事情,转眼之间,已经过了好几个月。有次她和文芝通电话,随口问起脚踝骨折会不会影响今后生活,文芝告诉她:“这得结合具体情况,年纪、身体素质、日常锻炼习惯,都是需要考虑的因素。” 然后又问她:“是你的哪个朋友骨折了吗?我不是骨科专业,如果患者不介意,我可以请我朋友帮忙看看。” 祁纫夏含糊地否认了。 她一度以为,自己的道德感随着年龄增长而降低了不少。至少谈铮在眼前出事那会儿,她心里确实没有半点不安,更说不上同情。 她还进一步地想过,如果谈铮敢用这件事来博取她的同情心,她不介意开个专栏直播,让集团上下都来观瞻。 可谈铮偏偏没有。 两人相处的时候,祁纫夏甚至能感觉得出来,他极力地装作无事。 有几回,她无意识盯着他受伤的腿脚,什么话都还没问出口,下一秒就被他切开话题,转到毫不相干的事情上。 他似乎不愿意展露出任何有损风度的一面。 尤其在祁纫夏面前。 维持这种死要面子的格调,也真是为难他,祁纫夏目不转睛地想。 * 这回出差,祁纫夏带上了返工归来的程影。 程影休假休了半个月,带着父母出去玩了一圈,回来就给同事和祁纫夏带了她老家的特产,以及她父母在自家小院里种的柿子。 “老板你尝尝,这是应季水果,自己家里种的,可甜了。” 十来个红彤彤的柿子,被泡沫纸包着,整整齐齐地码在纸箱里,才刚拆封,就已经闻见柿子特有的甜香。 祁纫夏向她道谢:“辛苦你了,这么大老远带过来不容易。” 第118章 工作间隙,她随手剥开一个试吃,意外发现入口极为甜软,没有半点生涩,按捺不住地连吃了两个,然后走进休息室的卫生间,淡定洗干净手,若无其事地继续办公。 那天去过总经办的员工纷纷揣测,不知是程助理还是祁总换了香水,整层楼都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柿子香气。 隔天上午,祁纫夏和程影坐上了离境的航班。 按照计划行程,她们将要在新加坡待五天,和当地港务公司的代表见面会谈,并协同船公司商谈即将到期合同的续约意向。 除了祁纫夏和程影,新远还有几位高管参与其中,只不过他们因为公司事务尚未处理完毕,无法及时同行,只能搭乘稍晚的航班。 等到一行人聚齐,已是当天晚上八点。祁纫夏请客,大家在入住的酒店用了晚餐。 在座的女性占多数,席间无烟无酒,吃得轻松愉悦。虽有工作在身,不过一切尚未开始,今晚的主旋律,毫无疑问是放松。 吃到一半,上来了一道珍宝蟹,桌上几人兴致勃勃地争论起这是偏甜还是偏辣,祁纫夏在旁听着,手机却在这个时候震动。 她低头点开,原来是微信。 谈铮的。 【晚饭吃过了吗?】 祁纫夏握着手机,半晌没有打下一个字。 “你们先聊,我出去打个电话。” 她抬头对着同桌众人微笑,起身离席。 走出包间,隔着一道走廊的宽度,就是碧绿整洁的草坪,再往前,便能看到酒店标志性的白色喷泉,水声盛大。 新加坡在热带,哪怕已经到了十二月份,最低温依旧维持在二十五度左右。祁纫夏站在走廊的拱门下,迎着兜头而来的暖热晚风,解锁了手机屏幕。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来自谈铮的电话打了过来。 “在忙吗?” 祁纫夏回头看了眼,确认附近没有别人。 “正和同事吃饭。”她说,“你有事吗?” 谈铮那头一静,随即有走动的脚步声,“我已经回家了。” 不是他自己的房子。 而是芳沁路的那栋别墅。 “回家?”祁纫夏脑筋转动的速度很快,当即就明白过来,“你明天开始休假?” “嗯。” 祁纫夏知道他的请假原因,内心正在措辞。理智提醒她,于公于私,多少应该慰问两句,然而话到嘴边,却变了方向。 “谈叔叔……走了多少年了?” “十六年。” 话及逝者,电话两边的气氛渐渐沉重。 祁纫夏倚靠着廊下的柱子,目光放空,慢慢回忆起来,她和谈竞成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她第二次在祁家见到谈铮的时候。 彼时谈铮十四岁,少年初长成,他和祁家两兄弟站在一起,差别大得如同工笔画和草稿图。 那天他比祁纫夏早来,平静听着祁辰带哭腔的控诉祁纫夏是害他摔倒磕掉牙的真凶,然后面不改色地当众撒了个谎。 “事发的时候,我看见夏夏了。” 他说。 “应该和她没关系。” 祁建洲信了,赵瑞仪也勉强信了。 就连当事人祁辰,都停住了哭泣,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眼花看错了人。 于是祁纫夏安然无恙。 她刚走出祁家大门,谈铮出乎意料地追了上来。 “哎,你等等我。” 祁纫夏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眼神里带点警惕。 谈铮被她紧绷着的表情逗笑:“不用怕,我不吃人。” 他在祁纫夏面前站定,略微弯腰和她说话:“一个人回家安全吗?要不要我送你?” 祁纫夏摇头。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ic卡,“我坐公交车回家。” 还是儿童票。 谈铮又一笑,像是赞许。 “不错嘛,是个独立自主的小朋友。” 祁纫夏不说话,转身低头往前走。 她不反感这个哥哥,也记得他帮自己解围的好心,只是她不大好意思承认,祁辰那件事,确实是她所为,虽然侥幸逃过盘问,但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谈铮收着步幅,跟在她身边,慢条斯理地说:“不要觉得过意不去。这是他们活该。” 祁纫夏猛地停在原地。 他们…… 活该? 她抬起头,愣愣看着谈铮,不敢相信这话出自他口。 “要么就别做,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但凡你刚才流露出一点心虚的样子,我也救不了你。” 他说话时的表情十分淡然,仿佛完全无顾了祁纫夏八岁大脑的理解力。 “可你们……不是朋友吗?”她匪夷所思,“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个?” 谈铮微笑。 “因为,我有两个哥哥。” 祁纫夏彻底迷糊了。 还没等她捋清这前后的因果关系,他们已经走到了门口。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见到了谈竞成。 他站在一辆汽车旁边,神情严肃,远远看见谈铮出来,中气十足地喊:“小铮!” 祁纫夏起初还不知道他是谁。 直到谈铮脸色微变,疾步走过去,叫了一声“爸”。 祁纫夏没过去,听不见他们后来低声的交流,只目送谈铮坐进后排,消失在视线里。 谈竞成上车前,对着祁纫夏点了点头,算作礼貌性的打招呼。 这是常见于成年人之间的问候方式,祁纫夏可从未享受过。她人虽小,却也深觉受到尊重,对谈竞成的印象不由得好了几分,煞有介事地对他鞠了一躬。 只是她也没想到,后来再度听闻谈竞成的消息,就是他因病去世。 月色正好,给喷泉的水流镀上一层如梦似幻的银白光边。祁纫夏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手里的手机似乎在渐渐发烫,把掌心烘得灼热。 “代我向谈叔叔献一束花吧。” 她说。 谈铮没有意外,也没有过问原因,平静地应承下来:“好,我明天过去。” 他站在自己久未踏足的房间里,不知为何,整个人忽然宛若陷进了一种淡淡的虚空。 明天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 要把母亲从疗养院接回家、要接待前来拜访的父母旧友、要去父亲墓前祭拜…… 谈铮揉了揉眉心,脑中隐隐又作痛。 他走下楼,准备去厨房倒一杯温水,才下了楼梯,忽然听见院子里有响动。 从门外望出去,只见外院枯黄萧疏的花木里,有一道人影,由虚到实地走进他的视线。 ——谈钧回来了。 -------------------- 第七十五章 ==================== 不算偶尔的线上视频通话,谈铮已有整整一年没和谈钧见面。 上一次,同样要追溯到谈竞成的忌日。 “你回来地时间,比我预想的早。”谈铮神色漠然,没有半点迎接的意思。 谈钧穿了一身黑色的长风衣,站在门口,没带任何行李,脸上的温度比此时气温更低,“松岭到最近机场的高速路刚修好,给我省了点时间。” 第119章 他往屋里瞥了眼,“妈还没回来?” 谈铮径自去倒水,“我明天去接。” “谈铭呢,没和你一起?” “小铭说今年回不来。” 谈钧走进了客厅,自顾自坐下,“他孩子上周刚出生。” 谈铮站在厨房的背影有轻微的僵硬。 “恭喜他。”他握着玻璃杯,垂眸于杯口的一圈白色雾气,“你我也是当伯伯叔叔的人了。” “叔叔?” 谈钧冷笑,“你当年要是不插手我和钟意,也许能更早当叔叔。” 这话一出来就有剑拔弩张的意思。 谈铮没忍住嗤笑,慢慢走回了客厅里,在谈钧面前站定,“如果你觉得,检举你那位未来岳父贪污受贿,是你和她之间感情破裂的导火索,那我只能抱歉地说一句,你很活该。” 谈钧的额头瞬间冒了青筋,霍然站起来。 “难道不是吗?!我的事业、我的婚姻,一切都即将步入正轨,难道不是你谈铮,亲手把我的未来给毁掉了吗?!” 谈铮扯着笑,眼神里温度骤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你和谈铭,跟我从小不对付到大,几年前,如果不是你们率先发难,我也不会这么快对你们动手。” “不择手段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欺骗我当时的女朋友分手……谈钧,但凡我当时有一点手软,被彻底毁掉的,就是我自己。” 谈钧眼里一片阴翳。 时值初冬,院子里的许多草木已经凋零枯败。自从孟宁迁居疗养院,花匠上门的频次也随之减少,原本欣欣向荣的前庭小院,呈现出一种疏于打理的蓬乱,更添萧索。 松岭的生活条件,显然不能和黎川相提并论,相比于几年前离开时,谈钧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他自以为郁郁不得志,唇畔逐渐累积下来两道深刻的纹路,周身气质阴沉得像蓄雨乌云,随时都要在沉默中爆发。 “好,好……”他怒极反笑,“愿赌服输,我无话可说。不过小铮,你自己看看公司到你手上之后的样子,你又究竟赢在哪里?” “听说,要不是你那位前女友大发慈悲帮了你一次,今年的财报恐怕都不能看了吧?” 孟宁不在场,他们对彼此的敌意更是藏都懒得藏。谈钧讽刺人的功力分毫不减,字字正中谈铮的死穴,两句话说完,谈铮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你怎么有脸提她?!” 谈铮愠怒不已,“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的矛盾,绝不应该蔓延到无辜人的身上,可你,莫名其妙地就把她也牵扯进来,是何居心,不用我多说吧。” 谈钧却不以为然:“你有没有搞错因果关系?先把她扯进来的,难道不是你谈铮本人吗?你还真以为,只要我不参与进来,你们就能相安无事直到后来吗?” 他轻蔑地笑了笑,“醒醒吧。明明就是你先用谎言把人骗到手,这会儿倒是装起正人君子了。小铮,你不累吗?” 千言万语堵塞在喉,谈铮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对于谈钧的话,他有一百万分的抵触,却奈何不住脑海中留存的一块理智角落,低语告诉他—— 谈钧说的,就是事实。 他终于明白,自己长久以来无法完成的逻辑自洽,不过是一场空枪膛的无效演习,硝烟一起,就会兵荒马乱。 他第一次接不住谈钧的话。 * 谈竞成的墓地,在黎川市最大公墓的一个僻静角落。 当年他走得意外,没有做任何身后事的预案,还是由孟宁做的决断,择了这一处,安放谈竞成的骨灰。 谈铮在第二天上午,从疗养院接回了孟宁,回到家中稍作休整,便和谈钧一起,前往墓地祭拜。 一路上,兄弟两人假作昨日无事发生。谈铮开车,谈钧和孟宁坐在后排,二人镇定自若地隔着距离交流,时不时询问孟宁,车上的温度是否合适。 孟宁的白发不算太多,只是整个人掩不住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态。算年纪,她如今已逾花甲,在疗养院里属于自理能力尚可的一批,但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却明显减弱。 谈铮有些担心,和疗养院交代过,要定期给她做大脑认知功能的检查,得到的结果却并无什么异常。 车子停在墓园外,谈钧从后备箱里拿出折叠轮椅,让孟宁坐上去,又给她的膝头盖了毯子。 三人来到谈竞成的墓碑前,献上事先准备好的花束。 “竞成,我们来看你了。” 孟宁看着眼前的墓碑,神情温柔。 谈铮俯身,轻轻拂拭去谈竞成相片上的灰尘。 相片是谈竞成去世前两年拍的,那时他四十六岁,探进镜头的目光灼灼如星火。谈铮和他隔着生死的界线相望,百感交集。 孟宁还在絮絮:“小铭今年没来。他的孩子刚刚出生,需要照顾,你肯定能体谅他。” “他是三个孩子里最早成家的……其实也不早,都三十几的人了,一直拖到前年才结婚。他说了,明年这个时候,一定带着家人来看你。” “小铮和小钧,我是不指望他们了,大概都是独身的命。只要能身体健康地过一辈子,也挺好……” 谈铮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孟宁。 “妈,你别和爸说这个,”谈钧说,“我们自己心里都有数的。” 孟宁低低叹了一声。 “孩子们都大了,也有自己的路要走,”她眼中浮起淡淡的哀伤,“竞成,这段时间,我总会想起你。” 谈铮和谈钧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往边上走开一段长距离,留给孟宁安静倾诉思念的空间。 “抽一根吗?” 谈钧从烟盒里拿出一支,头也不回地递到谈铮面前。 “谢谢了。” 谈铮接过,掏出打火机点着,低头吸了一口。 风从另一个方向过来,足以确保烟雾不往孟宁的方向飘散。谈钧同样点了一支,慢慢吐出一口雾气。 “我觉得妈又瘦了。”谈钧说,“你联系的那家疗养院,确定靠谱?” 谈铮把烟灰掸进旁边垃圾箱自带的烟灰缸里,“当然。祁建洲都住那儿。” 他有些反感谈钧无端的猜疑。 “你平均几天去看她一次?” “一周去一次。” “太少了。妈年纪大了,需要人多陪陪。” “你的意思是,我疏于照顾,你得回来陪她?” “我也是她儿子,难道不可以吗?” “不可以,也不需要。” 谈钧的烟抽得很快,几句话的功夫,手上就已经只剩下烟蒂。他眉间大有不悦,把烟头掐灭,对着谈铮说:“爸爸的在天之灵,如果知道你这么对待妈妈,恐怕不能瞑目吧?” “别拿爸妈做借口。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那点心思?” 谈铮冷眼盯着他,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从前她那样闷在房子里,身体有任何的好转吗?你从来没问过她的意见,自己就直接替她做了选择,这真的叫做为她好?” 谈钧被噎得说不出话。 在涉及孟宁的问题上,他罕见没占到上风。 谈铮也懒得再和他计较,熄灭了手里的小半截香烟,由着迎面而来的风吹去身上的烟味。 第120章 一切重新归于沉默。 谈铮看着手腕上的表,估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便率先提步往孟宁那边走去。 谈钧慢了两步,跟在他身后。 “妈,我们回去吧。”谈铮来到孟宁跟前。 孟宁抬头,勉力对着两个儿子微笑:“好。小钧这次回来,要住几天?” 谈铮和谈钧异口同声:“三天。” 孟宁:“小铮,你帮我和疗养院那边说一声,这三天,我就住家里,等小钧去了松岭,我再回院里住。” 谈铮点头,没有异议。 * 三天时间过得飞快。 第四天下午,谈钧坐上了返程的班机。 彼时,谈铮坐在办公室里,刚刚接听了孟宁的电话,说是疗养院已经派车来接,她正在回去的路上,语气挺轻松。 谈铮侧头望着窗外,夕阳倾颓,日色正在趋于黯淡。 他忽然感觉到一种无力。 小时候,谈钧最受谈竞成喜欢,谈铭嘴甜,和孟宁更亲。唯独他生性不太爱说话,叛逆期又来得早,是哪头都不讨喜的第三人。 谈钧和谈铭,不知什么时候达成了一致的战线,刁难与无视,是他们之间的常态。 人生的初始课程,在家庭里习得。 很久以后,谈铮才猛然发现,对于别人的恶意,他可以完全自如地应对;爱意,才是真正让他手足无措的东西。 凌森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了。 “谈总,航空公司的人来电话,问您近期有没有乘坐航班出行的计划,根据他们那边的数据,您名下的里程还有尚未兑换的。” 谈铮刚忙完家中的事情,公务方面,短期内并没有安排行程。 “暂时不用。”他说。 凌森:“那我去给航司回电。” 说完就离开了办公室,顺手带上门。 谈铮这天下班很早。 黎川市政府牵头的智慧养老项目,思博顺利中标,预计明年正式启动。准备工作已经被细致划分好,只待过两周和市政的人开个会,就能够着手推进。 这段日子,他们另外陆续接了两个小项目,规模不大,利润也有限,不过相比于从前的低谷时期,已经算得可喜可贺。 只不过,在听说客户都是和新远往来比较密切的合作方时,思博在座几位高管,脸色不约而同变得微妙起来。 当晚,谈铮在家里的健身房里挥汗如雨。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宣泄途径之一。 都说运动能够促进多巴胺的分泌,可谈铮却没什么感觉。练完蝴蝶机之后,他靠在墙边休息,随手拿起了手机。 然后就刷到祁纫夏刚刚更新的朋友圈。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略显模糊的街景,不像手抖所致,倒像刻意为之。 谈铮却认得上面的建筑——那是瑞典的瓦萨沉船博物馆。 她……在那里? 汗珠顺着额头不断滚落,滑进衣领,潮热不散。明明已经休息了好几分钟,谈铮的心率,却在逐渐加快。 一个念头形同天降,蛮横不讲理地在他脑海里扎根,生长出茂密的枝蔓。 紧接着,电话打了出去。 “凌森,你去联系航空公司,帮我预订一张机票。” -------------------- 第七十六章 ==================== 临近年末,斯德哥尔摩市的日均温在零度左右徘徊。 祁纫夏初到的那天,外商代表来接机,为首的是个金发中年女人,看上去四十来岁的年纪,笑时眼角皱纹显得很活泼,上来就说了一句中文:“你好,很高兴和你们见面。” 她带点老外惯有的口音,不过无伤大雅,祁纫夏微笑着同她握手,“我也很高兴见到你,vera。” 在之前的几次线上会议里,祁纫夏就已经见过vera,印象里,她是个中文流利、行事果断的企业领导者,与这样的人共事,祁纫夏觉得很放心。 双方团队中的人相互打过招呼,便由外方领着祁纫夏等人去预订好的餐厅就餐,算是接风。 餐食颇有北欧特色,瑞典肉丸、三文鱼和鲜虾三明治都深得众人喜欢。 vera热情地表示,她与当地规模最大的中餐馆的老板是熟识,等工作结束之后,可以带他们去尝尝异国的家乡味。 祁纫夏和她的同事们从英国飞过来,时差仅有一个小时,几乎能够忽略不计。在酒店安顿好之后,几人很快就投入了工作中,驱车前往vera的公司开会。 北欧的冬天,天黑得很早,下午三点多钟,在vera办公室的窗户前,祁纫夏看见了日落。 vera问她:“这么早看见夕阳,你感觉怎么样?” “很美。”祁纫夏由衷说道。 vera笑了笑:“很多人说,缺乏阳光容易导致抑郁。到了冬天,我的朋友们都会专程去南欧度假,为了享受充足的阳光。可是我喜欢留在这里。你知道的,冬夜可以让人安定。” 祁纫夏温和地点头,“我也很喜欢下雪的晚上,留盏落地灯,一个人静静地待在房间里,最好不要有人来打扰。” vera亲切地说:“看来,你很适合这里。” 她开玩笑似的,“考虑定居吗?近年,有不少华人过来。” 祁纫夏含笑摇了摇头:“我的事业重心在国内。” “噢,可惜……”vera感慨,“但是没关系,我们依然可以成为朋友。” 公司的总部设在斯德哥尔摩,下属工厂却在北部森林广袤的地带。祁纫夏一行人休整了一晚,第二天,仍旧由vera等人陪同,坐火车前往工厂参观。 往返总共一天半。 行程的下一站是丹麦,祁纫夏原本想赶赶时间,从工厂回到斯德哥尔摩当天,就直接前往哥本哈根,但约好见面的航运公司突然来了邮件,说是几位高管临时有事需处理,询问见面时间是否能顺延一天。 祁纫夏几人商议过后,回复了知悉同意。 空闲出来的这一天,祁纫夏索性给随行的团队放了假,让大家好好享受这难得的休闲时光。 斯德哥尔摩市区多岛屿,水道纵横,随处可见公园草地。 圣诞节才过,街道上的装饰仍在,节日的余韵仿佛还未散去。祁纫夏和程影穿行在红绿里,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风,悠游自得。 “今天运气好,没下雪,”程影说,“只可惜不是晴天。” 她们正在一处公园里,面前就是宽阔静谧的梅拉伦湖。时值正午,气温零上,有不少人在附近遛狗,安逸得不像一个寻常工作日。 祁纫夏抬头望着阴沉的天色,又瞧了瞧两人身上的穿搭,未雨绸缪道:“天气预报说,下午可能会下雪。我们尽量在天黑的时候赶回酒店,不然气温降下来,大衣恐怕扛不住的。” 程影往围巾里缩了缩,“我老家的冬天,比这里更冷一些。还是黎川好,暖和。” 她脚下穿一双长靴,踩在地上与碎石摩擦,偶尔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祁纫夏笑着附和,微微侧过视线时,却见不远处有个高个子的瑞典男生,径直朝她们走过来。 祁纫夏略有疑惑,顿住了脚步。 直到那人走近,站在她们面前。 第121章 对方是明显的维京人长相,五官非常立体,帅气得仿佛t台模特,养眼极了,开口便用英语自我介绍,说自己是kth的学生,礼貌地询问程影是否有空,想请她去旁边的咖啡馆喝一杯。 在异国他乡骤然被搭讪,程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看向祁纫夏。 “想去就去,”祁纫夏低声说,“我可以在这里等你。” 程影的耳尖悄然泛红,看起来像羞赧,可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冷静:“老板,这是不是骗子?我在国内就听说过,海外有那种‘杀猪盘’……” 祁纫夏差点没憋住笑。 “放心,我就在这儿守着,”她郑重其事,“如果你十五分钟还没回来,我就报警冲进来救你,怎么样?” 程影犹豫一会儿,最终点了头。 祁纫夏目送着她和男生走进街对面的咖啡馆,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始终没离开她的视线范围。 她双手揣在口袋里,安静地微笑起来。 程影比她小三岁,也是个漂亮姑娘,按理来说,桃花应该不差。不过据程影自己说,她已经单身很久,如果此次出差,能给她带来一段不错的缘分,祁纫夏乐见其成。 她守约等了十五分钟,然后给程影发信息。 【需要我进来解救你吗?】 程影低头打字的动作清晰落在她眼里。 【应该不用了……】 附一个憨憨的表情包。 祁纫夏终于笑出声,放下了手机,转头面朝湖水,继续安逸地欣赏湖景。 梅拉伦湖,名字源于维京语,意为石头海滩。它自西南向东北,汇入波罗的海,湖上常有游船,观光项目很受好评。 站在湖边,不知怎么的,她想起来古代戏文里的一句词—— 休恋逝水。 词是古代词,水是外国水,可哲思却是放之四海皆准。她往湖水入海的方向遥望,心神难静。 带着雪意的风吹过来,祁纫夏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她正在犹豫,是不是该找个地方避风,蓦然间,一种怪异的感觉,突兀地顺着后背爬了上来。 ——有人在看她。 祁纫夏立刻回头放眼身后。 视线里,三三两两的市民和游客,步履轻快地行走在街道,闲适而有序。不远处,一辆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开过来,到站刹车,跳下来一群有说有笑的年轻人。 全无可疑的影子。 祁纫夏半晌没有再动。 她笃信自己的直觉,刚才那一瞬间的异样,绝不是她多心。 接连两个骑行人从她身前经过,风驰电掣一样的速度。祁纫夏退步让路,脑海里的某根弦,忽然随着扬起来的风颤了颤。 她鬼使神差地给谈铮发了微信。 【你在哪里?】 一街之隔。 冬装的口袋深,手机藏匿其中,响震感知很清晰。谈铮靠在街道的拐角,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亮起。 看清文字内容的刹那,谈铮的瞳孔震动。 他仿佛听见了命运女神在耳边低语:去,告诉她,你就在她身后。 接着一切就会顺理成章,像浪漫电影里演绎的那样,异国的风雪消弭掉所有的隔阂与误会,男女主相拥热吻,其余所有,统统沦为陪衬。 但这里没有聚光灯。 谈铮的指尖停在键盘上,半晌不动。 最终只发出去三个字。 【在公司。】 他的视线里,祁纫夏低头盯着手机屏幕,若有所思,却始终没有再打字。过了良久,谈铮看着她收起了手机,缓慢沿着公园小路往前走去。 谈铮下意识想跟上。 可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拦住他的脚步。 他坐了十小时的飞机,上午九点多钟刚刚到达斯德哥尔摩。他很幸运,只是在城区中心转了转,就远远瞧见了祁纫夏和程影。 隔着马路的距离,谈铮看到祁纫夏笑着和程影说话,眉眼之间尽是飞扬的神采,整个人像在发光。 她现在应该快乐极了,谈铮想。 这种生动明亮的神态,是和他相处时,未曾流露过分毫的。 他仔细回想,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祁纫夏分明就像一丛荆棘,从头到尾都是刺。 正如她的名字里,藏了一把刃。 触碰。 然后流血。 他从中感受到别致的痛苦。 淡淡的咖啡香气,从身后咖啡馆的门缝里飘散出来,深深沁入肺腑。谈铮呼吸着低温度的空气,调转了方向,往他来时的路走。 没过多久,下雪了。 谈铮来得匆忙,甚至没有预订酒店,就这样在街上漫无边际地走着,直到在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使他停下了脚步。 这雪来得很急,纷纷扬扬落下,地面没多久就蓄了一层轻薄的白。 谈铮拿出手机查天气,雪停要在预计两个小时之后。他不得不开始考虑,是否应该找个临时的容身之处。 他已经开始搜索附近的酒店,但网络有些卡顿,网页加载慢得恼人。 正是在这等待的间隙里,谈铮的余光瞥见,他的身边站了个人。 眼神转过去,分毫不差地对上了祁纫夏幽深的瞳孔。 雪片暂停在空中。 “……在公司?” 她重复一遍他的说辞。 “我竟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把公司开到了斯京。” 谈铮怎么也没料到这个偶遇。 他们走的,明明就是完全不同的方向,为什么还会在这里遇上? 他滞了良久,才强作镇定地别开视线,“抱歉,我没和你说真话。” 祁纫夏的语气不见波澜:“说谎不是好习惯。谈总,我建议你待人还是真诚点,否则,麻烦容易自动找上门。” 红灯转绿,她提步正要往前走,忽听谈铮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已经看见我了?” “没有。” 祁纫夏没停步,谈铮自己跟了上来。 “可你为什么问我在哪里?” 过了路口,祁纫夏毫无预兆地站定,谈铮差点和她撞个满怀。 “熟人、疯子、跟踪狂,”她一项项罗列可能,“三者取交集,我只能想到你。” 谈铮怔了怔。 “我什么时候跟踪过你?” 这项罪名太大。 祁纫夏看着自己面前这张脸,百感交集。 “很久之前。” 她轻声说。 霎时间,记忆纷沓甚于落雪。 久远到将近模糊的那个夏夜,渐渐浮现在眼前—— 黎川大学校门附近,他戳穿了她要回宿舍的谎言,送她回家。 谈铮喉间一热。 那场最像蓄谋已久的接近,其实是他最真心诚意的重逢。 多么好的开始。 后来,怎么会被他搞砸成这样。 * 走回酒店的路上,祁纫夏没再回头,把谈铮远远甩在身后。 她不关心他的目的地,爱去哪去哪,这城市那么大,他们总不至于连入住酒店都是同一家。 雪天路难行,祁纫夏在将近三点钟日落的时候回到酒店。 她刚洗了手,手机就响了。 第122章 是程影。 “老板,我也准备回酒店了,”她在电话里说,“有什么需要我顺路带回来的吗?” 祁纫夏:“没有,你直接回来吧。” 她想了想又问:“那人感觉怎么样?” 程影:“还行吧,居然也有点共同语言,交换了联系方式。不过我和他说了,我只是游客,马上就回国。” 祁纫夏:“交个朋友也不错。以后可能还会有出差瑞典的机会,到时候优先安排你?” 程影急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祁纫夏笑两声,“知道,和你开玩笑呢。” 她坐在浴缸边,慢慢捋着头发,“帮忙提醒下另外几个人,今晚都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要出发。” “好,我马上和他们说。” 即将挂断的电话的瞬间,祁纫夏听见程影惊奇地“诶”了一声。 “老板,我……”程影迟疑地说,“看见谈总了。” 祁纫夏瞬间从浴缸边站了起来。 “别搭理他!”她态度坚决,“别和他说话,绕开走。” “……噢,好的。” 程影很听话地换了个方向,但没忍住回头远远看了一眼。 “可是老板,他好像个雪人啊。” -------------------- 第七十七章 ==================== 酒店大厅里,地面铺着整齐的灰砖,光线明亮,温暖如春。接待区的茶几上,香薰蜡烛的光芒摇曳,徐徐散发出清幽的玫瑰花香。 祁纫夏沿着旋转楼梯款款而下。 走到大堂,她见到了前台边的谈铮。 他应该刚进门没多久,肩头的雪尚未化干净,镀着雾气似的一层白,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早就被冻得通红。 再走近些,祁纫夏看见他睫毛上沾着的一星雪粒。 体积细小的雪花融化很快,自走进室内的几秒钟里,几乎已经全数化作挂在眼睫上的水珠,恍如悬而未落的眼泪。 甚至让祁纫夏凭空生出伸手拭去的冲动。 在电话里听到程影形容他“像个雪人”,祁纫夏起初还没什么感觉,直到此刻,亲眼目睹他的模样,她才依稀能拼凑出当时情状—— 天与地融合成一片的落雪里,有人满身霜白。 画面虽然只存在于想象中,给祁纫夏带来的冲击力却不小,她望着谈铮的眼神,意味变得尤为复杂。 见她朝着自己走来,谈铮的嘴唇动了动。 “你……” 可才刚出声就被打断。 “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祁纫夏隐隐有质问的口气。 “幼不幼稚?” 她说话的音量不大,气势却非同一般,旁边往来的住客也忍不住投来略显好奇的目光,不知这对姿容出众的东方男女之间,闹了何种不愉快。 面对她的诘问,谈铮的脸上,竟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仿佛已经被北欧的冰雪同化,看不出悲喜。 “那你呢?”他把问题抛回去,“你为什么要下来?” 祁纫夏被他问得一愣。 她既没有穿外套,也没有系围巾,身上只一件高领内搭和衬衫,显然不是要出门的装扮。 为什么下楼? 当然…… 当然不是为了他。 “我怕程影好心捡人反被讹,专门下来给她撑腰的。” 她说得面无表情且理直气壮。 被她撑腰的程影,在旁默默低下了头。 跟祁纫夏做事这么久,她早就猜到谈铮和自己老板的关系不一般。这会儿祁纫夏要拿她当挡箭牌,她自然不能驳自己老板的面子,只不过打从心眼里觉得这理由站不住脚—— 明明是祁纫夏授意她把人带过来的。 谈铮的眼神没有从祁纫夏身上离开半秒钟。 “是吗。”他低声,“原来是我多想了。” 室内的暖气,足够让他全身的血液循环恢复到常态,但是唯独心脏一块,始终像个透风的窟窿,任何细微的气流涌动,都能在这枢纽地带,驱动起一阵毁灭性的风暴。 谈铮没再说话,拿出证件,准备办理入住。 前台是个表情严肃的年轻女孩,她告诉谈铮,因为两天前刚刚来了外国旅游团下榻,酒店目前只剩下一间套房可预订。 酒店大楼是栋上世纪建成的老建筑,说是套房,从房型介绍上来看,面积也只有三十来平方米。但现下显然不是挑的时候,谈铮没多想,点头答应下来。 直到上了楼才发现,这间唯一空余的客房,就在祁纫夏隔壁。 各自拿着房卡的两人,在彼此门前沉默地对视。 谈铮试图缓和气氛:“这是巧合,你别多想。” “我没多想。” 祁纫夏神色寡淡,扭头刷开了门锁。 “……你也是。” 进屋关门,她瞬间脱力地靠在了墙上。 怎么能巧成这样? 祁纫夏百思不得其解。 她原本只是起了一点同情心,让程影顺路把人带到这家酒店而已,并不打算插手其余的事。 谁能想到,他现在反倒成了一墙之隔的邻居! 祁纫夏揉揉头发,烦躁不已。 外头的天色早染上一层薄薄的黑,建筑物跟着亮起了灯,犹如一个个守候破晓的锚点。 她瞥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倒还是下午四点钟不到,距离晚餐还有相当一段时长,足够出门逛个八分尽兴。 说走就走。 祁纫夏飞速裹上外套和围巾,揣上房卡,重新出了门。 逛街这件事,在全世界范围里,其实都大同小异。 祁纫夏自己没什么想买的,倒是记起来要给沈蔓带生日礼物,抬头看见一家相机的专卖店,想起沈蔓这段时间正对摄影深有热情,于是进店里转了转,出来时,手上便多了个手提袋。 一边不忘给沈蔓发微信消息预告:【提前祝你生日快乐。礼物几分钟前买好了,等我回国,给你寄过去。】 对话框旁边的圈圈转了两秒。 祁纫夏发完才想起来,国内时间比这里要快七个钟头,现在这个节点,沈蔓大概已经睡了。 她暗笑自己的疏忽,收起手机,呵出一口白气,任由它消散在寒夜里。 雪才停没多久,路滑难行,祁纫夏且走且停,回到酒店,已是将近六点。 坐电梯上楼的时候,微信群里消息不停,同事们艾特祁纫夏一起去吃晚餐,说人已经在餐厅齐聚,就等她了。 她回复:【马上来。】 进房间放下东西换好衣服,祁纫夏脚步不停地赶往二楼餐厅。 出门前,她不着声色地往隔壁房门口扫了眼—— 没动静。 * 这家酒店的餐食不错,可供应种类很多,在此入住的几天里,祁纫夏和她的同事们都吃得很满意。 今晚是在这里的最后一顿正餐,他们没再尝试新菜,而是点了几道往日大家反响都不错的菜品,就着红酒,吃得愉快。 饭后,众人各自回房,唯独祁纫夏例外,去了酒店的酒吧。 她倒不是真想喝酒,只是由于某些天意般的巧合,暂时不大想回房间。 第123章 气候使然,这里的夜生活不比国内,基本上只能在室内进行,酒精又是最能暖和身体的东西,因此晚餐后的这个时段,酒吧里人不少。 这家店算是酒店本身在兼营,氛围很不错,除了售卖的酒水品质上佳,还有歌手乐队驻唱,用来消磨时间,简直再好不过。 祁纫夏点了杯精酿,坐在吧台边上的位置,安静欣赏歌手表演。 其间有个女孩与她邻座,稍微交谈两句才知,对方原来是华裔,只不过从小在这边长大,中文已经不大会说。 她们聊得还算投机,女孩干脆又请祁纫夏喝了一杯,说是很高兴能认识来自父母故乡的朋友。 祁纫夏盛情难却。 等到她把今晚的第二杯酒喝完,也差不多到了回去的时候。 结完账上楼回房,祁纫夏进卫生间洗漱。 行李早已经收拾好,箱子立在门边,预备明早七点钟准时出发。为防万一,她又在微信群里重申了一遍时间,提醒其他人切勿起迟。 洗完澡出来,祁纫夏坐在床沿,眼神定定瞧向窗外。 异乡的夜色,似乎更加浓郁,从房间往外看,建筑物与黑夜交颈而眠,缠绕其间的灯光,像蜿蜒曲折的分界线。 套房自带个小阳台,不过室外寒冷,祁纫夏这几天就没出去过。可她这会儿仿佛忽然来了兴致,起身裹了件厚实的外套,推开门,踏进一个陌生的冬夜。 刚出门,迎面就是凛冽的寒风。 祁纫夏当即就有些后悔。 何必放着好好的暖气房间不待,跑到这外头受冻? 她萌生了退意,正准备转身回去,余光突然一滞。 左手方向,几米开外,同样格局的阳台上,站了个人。 是谈铮。 他安静地凭栏而立,任由夜风吹乱头发,淡淡低着眼,浑身萦绕着说不上来的沉郁,月光也要避让开他的影子。 恍惚间,祁纫夏以为自己回到了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时她还年少,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和楼下的谈铮对望,那么远的一个眼神,都足以让她心跳加速。 原来她也有过轻易被冲昏头脑的时候。 察觉到她的视线,谈铮侧头看了过来,目光沉沉。 谁都没有说话。 阳台的一边,是漫无边际的寂寥夜,另一边是温暖明亮的室内,祁纫夏和谈铮站在明与暗、冷和暖的交界,恰如坐标系上两个毫不相干,却仅有彼此可以连结的坐标点。 无人打破这种沉默。 只是在某个时刻,他们同步错开了眼神,转身走进房间。 祁纫夏锁上了阳台门。 回到室内,她才后知后觉出刚才的寒冷。掌心已然冻得通红,她进卫生间接热水冲了一会儿,终于渐渐暖和起来。 到了该上床睡觉的时间。 祁纫夏从卫生间出来,正要关掉门廊的灯,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有些异样。 隔着房间门,她总觉得外头有人。 犹豫了几秒钟,她掀开猫眼的遮挡板,凑近了往外瞧—— 刚才和她在阳台上遥遥相对的人,此刻就在门外。 祁纫夏竟不怎么惊讶。 她越来越发觉,谈铮身上有些她看不懂的偏执,一条道若不走到黑,是绝不会放手的。 门缓缓打开。 “这么晚了,有事吗?” 祁纫夏站在门口,“我已经准备睡了。” 谈铮的脸色不是太好:“我想问问你……” 他一句话没说完,走廊的远处,忽然有渐近的说话声。 是住祁纫夏对门的同事。 她刚刚下楼买了宵夜回来,正在打电话,对于不远处发生的情况,尚无察觉。 听着同事的声音越来越近,祁纫夏来不及多想,秉着绝不能让对方看到谈铮的念头,她一把将谈铮拉进房间,砰地关上门。 这声音不小。 走廊上的同事停顿了脚步,疑惑地朝四周张望了好一会儿,不知是哪扇门传来的动静。 房间里。 谈铮背抵着门板,和祁纫夏靠得极近,两具身体几乎贴在一起。他只需压低眼神,便能毫不费力地看清她瞳孔里的倒影,像水泽。 而她竖着食指在唇上,对他示意噤声。 -------------------- 第七十八章 ==================== 房间里安静极了。 隔着一扇门,同事走路和说话的声音依稀可辨,似乎正和朋友商量春节假期的行程,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愉悦。 “这是做什么?” 祁纫夏的注意力全在门外,直到谈铮的低沉的声线骤然响在耳边,才把她的神思拉回来。 她抬眼,轻声而正气凛然:“我怕别人误会。” 谈铮锲而不舍地追问:“误会什么?” “出差人员名单上没有你,你却这么巧合地出现在我们住的酒店,甚至就在我隔壁,”祁纫夏意味深长道,“你说,还能误会什么?” 谈铮的喉结一动。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关门的声音。 同事进屋了。 危机解除,祁纫夏总算舒了一口气。 她稍微侧身,和谈铮之间拉开距离,准备把房门打开。 开门的手背上,却突然覆上一层不容忽视的热度。 ——谈铮握住了她的手。 祁纫夏的动作凝滞了。 于他们二人现在的关系而言,这个动作显然逾矩。她本能地想要质问他意图,可是皮肤上传递过来的不同寻常的温度,却让她说出了截然不同的话:“你的手怎么这么热?” 联想到下午,这人刚刚淋过雪,她不免怀疑起谈铮是不是生了病,于是伸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确实比正常略高一些,但还没到发烧的程度。 “我起先敲门,是想问问你这里有没有感冒药。” 谈铮这时才开了口。 祁纫夏垂下眼睫,不咸不淡地说:“早知道会不舒服,下午也不悠着点。” 她说着松开手,去包里翻找出一袋感冒冲剂。 “给你。” 谈铮接过,又歉然:“介意我借用你这里的热水和纸杯吗?” 祁纫夏头也不回:“随便。” 热水冲开颗粒剂,棕褐色的溶液散发着药气,入口有淡淡的苦。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谈铮很快把药喝完,“在你出国不久,我去找过你。你在宾大念的研究生,我也明明在费城停留过,可是为什么全无消息?” 重逢以来,他们第一次认真说起那段过往。 听到他曾经去找过自己,祁纫夏微微诧异:“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分手第二年的冬天。” 那年谈铮二十八岁,事业顶峰,最好的年纪,拥有着花团锦簇的名和利。为了那个迟来的、非她不可的人,他也曾奋不顾身。 “找人没那么容易的。” 祁纫夏淡淡地说,“没几个人知道我的真实中文名,打听不到很正常。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你的关系网还不够硬。” 谈铮自嘲地笑:“是啊,那时候太自负,总以为只要肯花时间下去,没有事情做不成。” 第124章 纸杯被揉成一团,丢进房间的垃圾桶,谈铮竭力想找别的话说,却被祁纫夏先一步问:“你是几月份去的费城?” “十二月。圣诞节的那几天。” 祁纫夏背对着他,思绪万千。 总有个念头在心中轮转,可理智又告诉她,世上未必就有那样凑巧的事。 谈铮却叹息:“当时,在一家电影院外,我碰见一个中国女孩,背影和你有七八分像。我还以为,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直到她转过脸来,完全是陌生面孔。” 如同有人在耳边打了个响指。 六年多以前的模糊记忆,突然在眼前变得无比清晰,恍若那日重映的老电影。 “你的运气太差了,谈铮。”她艰难提起笑肌,“如果那天,你跟着那个女孩进了电影院……” 她终于回头,坦然地迎上谈铮眼底撼天动地的震颤。 “你就会见到我。” 所有的情绪杂糅在一起,交织成耸天巨浪,把谈铮彻底地吞没。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痛,顺着心脏血管蔓延开,似从内而外的凌迟。 末了,他低着头笑了笑:“如果那时候我找到你,你会不会……” “不会。” 这声答复,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如箭破靶心。 祁纫夏定定注视着他,“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不会。” 不会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和他重新开始。 那不是她。 谈铮对此不意外,不过听她亲口说出来时,到底是酸涩不能自已:“我奢望太多了,对不起。” 祁纫夏轻轻一哂,“道什么歉啊。反正你又不能穿越回去。” 她把水壶剩余的热水倒进自己的杯子里,等着它降回合适的温度。氤氲热气上升,不禁让祁纫夏想到了另一件事。 “我后来自己去看中医,医生告诉我,其实根本用不着自己在家里煎药。” 谈铮:“我知道的,医院有代煎服务。” 祁纫夏惊讶于他的淡定:“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对我来说,那是有理由接近你的最好机会。” 他的坦诚来得突然,祁纫夏猝不及防,酝酿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所以你成功了。” 送药五天后,紧接着的那个周末,是两人都难以忘怀的放纵。再对视的时候,空气里便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们同时晃了神。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之间的距离,已从几步之远,缩短到了面对面。 谈铮的呼吸乱了节奏,热气腾腾地拂在祁纫夏脸上,眼神挪不开她温软的唇,却严谨恪守着最后的毫厘,“现在又是要做什么呢?” 祁纫夏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流转,隔空描摹他的眉毛、眼睛、鼻梁、脸颊,最终停留在他干净的下巴。 种种耳鬓厮磨的记忆,瞬间回潮。 她抬头,迎上谈铮愈加晦暗的眼神,刹那间,什么都了然。 呼吸被吞下,取而代之盈满口腔的,是一种淡淡的药味,以及…… 他的气息。 祁纫夏单手搭着谈铮的肩膀,另只手抵在他胸前,形成一个介于抵抗与接受之间的姿态,感受着谈铮压在她颈后的力度。 他们好久没有接吻,无人打扰的房间里,彼此的唇舌都放肆。 谈铮靠在进门的墙边,肩膀无意识碰到墙上的开关,头顶的光亮瞬间熄灭,仿佛在顷刻间就完成了昼夜的更替,更让他心里那把火烧得燎原。 他短暂放过了祁纫夏的嘴唇,低头含吻她的侧颈,急切,却始终没有用狠力。 “我明早就要走。” 祁纫夏喘着气,低低呓语。 “……今晚不想折腾。” 谈铮闻言,渐渐停了下来。 “那就什么都不做。” 他贴着她的额头,声音低哑。 祁纫夏缓缓睁开眼睛,瞳色流露出罕有的迷离,“这样……好像又有点可惜。” 听清她在说什么的谈铮,闷声笑了笑。 凝视着她眼下的两抹酡红,他凑近低语:“你房间,有没有漱口水?” * 卫生间的洗手台很宽敞,承载力亦强,足够容纳一个体型适中的成年人坐在上方。 铺着浅色方砖的地面上,散落了两只拖鞋。 狭小的空间里,忽然响起了一声极轻的闷哼,急促而压抑,而后便隐没在更为细碎绵长的吸吮水声里。 祁纫夏仰着脖子,视线里出现了短暂的失焦,不得不依靠撑在身后的双手,稳住自己不跌落。 “这就是你说的……‘什么都不做’?” 她低头和谈铮对望,声线带着难以察觉的抖。 谈铮微微一笑,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握住她光裸的右脚踝,协助她单边脚踩住洗手台,同时更加打开。 “我有做什么吗?”他反问。 也像是循循善诱。 陷阱题,祁纫夏想。 他们的衣服完好无损,没有任何的凌乱,谈铮也只是把自己的袖口往上翻折了一截,简直和平时工作无异。 噢,除了她失踪的下装。 洗手台上垫了浴巾,防止过度冰冷的台面使人受凉。谈铮单膝跪在台前,根据祁纫夏的身体反应做出判断——她应该缓过来了。 没有任何预兆,他开始了第二轮。 温暖和潮湿交融,谈铮可以清晰地感知到祁纫夏的颤栗和紧绷。一张一弛的往复里,他熟悉了她身上的规律,轻轻含住,肆意地触探。 他无比痴迷于她因自己而情动。 这种认知给他带来的满足和愉悦,至高无上。 不同于起初的温和渐进,这一次,谈铮简直没给祁纫夏留下任何余地。 他悟得太快,精进的速度惊人,逼得祁纫夏甚至有些慌乱地去拽他的头发:“别……你等等,我好像……” 谈铮还真就停了。 “好像什么?”他仰视着祁纫夏问道。 半上不下吊在半空的感觉,差点让祁纫夏一口气憋在胸口闷死。 她又气又恼,正想着要不要干脆一脚把这始作俑者踹开,偏偏在他的唇边,看见了一片亮晶晶的水渍。 是……她的。 这画面的冲击力太强,直接导致祁纫夏大脑宕机了好几秒。 谈铮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在瞧什么。 但他躲也不躲,就这样问心无愧地由着她瞧。 祁纫夏头皮发麻。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鬼上身了,竟然从谈铮的表情里,看出几分欲说还休的色/气。 每个毛孔里,全是叫嚣的欲/望。 祁纫夏无意识往后挪了几厘米,可下一秒,卡着她腿弯的那双手,骤然把她往回一拉,直接让她的腰部以下悬空在洗手台外。 下半身唯一的借力点,就是谈铮。 惊呼来不及出口,滚烫的唇舌便烙印上来,柔软而粗粝,灵巧地缠绕住她,攻掠每一处致命地带,温柔地咽下她耐受不住的情潮。 溺水一般的沉浮挣扎里,祁纫夏微微抬头,看见自己腿上不知何时被留下的斑驳浅红。 第125章 还有为她俯首的谈铮。 某个瞬间,垂悬在半空的脚背,猛然绷紧成一条直线,凭空蹬了几下,好像在寻找依托。 直到有人伸手,把它安稳地放在自己的肩头。 * 结束的时候,谈铮低头盯着自己衣服上的几摊深色湿痕,胸腔起伏有些剧烈。 祁纫夏才从大脑空白中缓过神,大口地喘气。 “你……要不要先处理一下?” 她注意到他的某个部位。 谈铮其实已经很不好受,但还是摇头:“我回去再处理。” 祁纫夏的身体还在余韵里,理智却已经先回了笼。她深觉得今晚不该没把持住,低头闭着眼睛说:“你先回去吧,我要重新洗个澡。” 谈铮应了声,又问:“要不要我扶你下来?” “不用,我自己可以。” 他终于没再说什么。 待他走后,祁纫夏颤巍巍下地,强撑着疲惫,简单冲洗了一遍身体。 回到床边,她看了眼时间,竟然已是凌晨一点。 她犹豫了片刻,打开和谈铮的微信对话框,给他转了一个数字。 【赔你衣服。】 【那件赶快扔了。】 -------------------- 第七十九章 ====================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祁纫夏准时起床。 窗外的天空全无光亮,和凌晨时分无异,她先行去餐厅用了早餐,然后回房间,拿上行李,下楼办理退房。 “昨晚休息得怎么样?” 办手续的间隙,祁纫夏随口问她身边的人。 正是住她对面房间的同事。 “挺好的,就是宵夜吃多了,睡前有点撑。”同事笑着回答,“不过房间的床品不错,我正在考虑购入同款,感觉很助眠。” 看不出什么异常。 祁纫夏拎着手包,微笑附和:“好像……是很助眠。” 办完退房,众人启程前往下一站哥本哈根。 他们在欧洲总共停留了十天,开会和参观作为活动的主项目,排得颇为紧密,除了因故在斯京多待的那天,其余时间,几乎没有能够用来空闲观光的。 一月份,距离元旦节过去的第五天,祁纫夏等人从柏林飞回国内。 时差调过来之后,祁纫夏的第一件事,是给沈蔓邮寄生日礼物。 相机是贵重物品,镜头更是磕碰不得,祁纫夏里里外外包裹了层,拍了个照片给沈蔓发过去。 【这两天记得查收。】 沈蔓秒回:【爱死你了我的夏夏!什么时候来我这儿,请你吃大大大餐!】 祁纫夏回她:【放心,过阵子有空就来,必须宰你一顿。】 排在沈蔓之后的,是接连几个工作群和上下游合作方,此时都还安静,没有新的信息进来。 祁纫夏目光缓缓下移,直至停留在页面最下方,那个熟悉的头像上。 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条消息,还是祁纫夏昨天刚回黎川时,问他公司里的项目进展。 消息发出去的时间,是昨晚将近凌晨十二点。但截止现在,谈铮竟然还没有回复。 这可不是他的风格。 祁纫夏蹙眉思忖了几秒,没直接联系谈铮,而是拨了电话给凌森。 “不好意思祁总,谈总母亲生病,这几天他都在她身边照顾,可能一时疏忽,没看到您的消息。”凌森说,“项目进展的问题,我已经让负责人给您发了邮件,请记得查收。” 祁纫夏愣了半瞬,没料到竟是这个缘由。 “他母亲……病得很厉害吗?” 凌森抱歉道:“这是谈总的家事,我也不太了解。” 网页邮箱的界面弹出来一则新邮件提醒,看发件人的姓名地址,应该就是凌森说的项目负责人。 答案已经得到,这通电话本应该到此为止。可祁纫夏握着背后发烫的手机,冥冥中觉得不该言尽于此。 她默然了很久才问:“你知不知道,谈铮的母亲,在哪里住院?” 凌森说知道,随后报了个地址。 祁纫夏听了惊讶:“你确定是这个地方?” 凌森笃定道:“确定。账单每月都会传到谈总的邮箱,由我帮他处理。” 一段碎片的回忆蓦然插入了祁纫夏的脑海—— 前年夏天,她去疗养院和祁建洲汇报工作,看见那个石榴树下的女人。 直到此时她才想起来,那个女人的眼睛,和谈铮像极了。 * 进入冬天,各类流感盛行,民生新闻里每日雷打不动地提醒市民做好健康防护工作,疗养院的走道上,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 “三十七度四,还是低烧。” 护士看了眼测温仪,在表格上例行公事地记录。 “您多喝热水,药得按时吃,如果有哪里不舒服,及时按铃叫我们。” 祁建洲眯起眼睛去瞧电子体温计上的数字。 “上年纪以后,免疫力真是下降了,”他摇头苦笑,“放在年轻时候,哪里晓得流感是什么东西,睡一觉发发汗,醒来就痊愈了。” 祁纫夏坐在一旁,自然地接话:“也不能这么说。现在的病毒进化速度很快,中招的年轻人不少,公司里就病倒了好几个。” 她包里放着文件,是定期要向祁建洲做的工作汇报。这段时间,集团经营得平稳,除了文旅板块的营收略有波动,其他几家公司的利润都在稳步增长。 待护士测完体温离开了房间,祁纫夏拿出备好的文件,在桌上架起平板电脑,给祁建洲简单讲述了公司经营的近况。 祁建洲听完,面露微笑:“不错,你打理得很好。成立信科公司这件事,我之前本来早有打算,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你借着收购思博的机会一气呵成,倒是再好不过。” 祁纫夏神色淡淡,“天时地利,当然不能够错失良机。” 祁建洲掩嘴咳嗽了两声,又问:“谈铮那边,确定不会再有变数?我看他不像是甘心吃哑巴亏的脾气。” 祁纫夏低着头,把电脑和文件塞回包里。 “人心隔肚皮,我没法保证他将来会不会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不过我唯一能确定的是——” 她抬头,笑容很浅,“就算他有什么别的想法,我们也有百分百的把握,不让他的想法成真。” 祁建洲做了个深呼吸,揉着太阳穴说:“你和他私下里如何相处,我管不着,但你现在是新远的掌舵人,该保持距离的,还是要保持好,落人口实是大忌讳。” 祁纫夏一怔。 思绪停滞的那几秒钟里,床头输液的警示器响起。吊瓶里的液体所剩寥寥,护士听见声响,立刻带着新的药匆匆走了进来。 祁纫夏没有再多待,借着护士换药的时候,和祁建洲说公司有事,就转身出了门。 她没有马上离开疗养院,而是转道走向南侧的花园,面朝着太阳,在角落的长椅坐下。 祁建洲刚才的敲打,来得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仍是新远的董事长,人虽在疗养院,但公司里的风吹草动,不会逃过他的耳朵。 第126章 祁纫夏扪心自问,去年末阵子,和谈铮的来往确实比较频繁,虽然基本都是因公,但真要细究起来,总有文章可以做。 文芝今天正好休假,没来上班。祁纫夏打了电话过去,拜托她帮忙查一查去年十月之后来探望过祁建洲的名单,尤其是在新远担任职务的。 “着急吗?”文芝问,“如果急用,我现在就回去帮你调记录。” 祁纫夏哪好意思因私打断她的假期,连忙说道:“没那么急,等你休完假回来再说。” 她不怕用恶意揣度人,不过哪怕确有其人,这事的优先级也实在低。换个思路想,这恰恰证明了她上任以来的表现不错,能够供人指摘的,也只有那些无关紧要的风月轶闻了。 一通电话打完,祁纫夏正要起身,却忽然隐约听见身后有争吵的声音传来。 声音还颇耳熟。 她转过头,循声望去,愕然看见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谈钧。 与他争执的另一方,毫无疑问是谈铮。 “……你说你来负责,现在你告诉我,这就是你负责的结果?”谈钧满脸怒容,“妈都病成什么样子了?!” 谈铮强压着火气和他说话:“你要怪我照顾不周,我认。可你刚才在楼上那话是什么意思?亏你还知道她在生病,说的那些火上浇油的混账话,是怕她病得太轻吗?” 谈钧讥讽:“难道我说的有错?现在妈身边需要人,你大忙人一个,不敢劳驾,小铭还要照顾他自己的家庭,最有时间精力的,就是我。可你千方百计地把我困在那穷乡僻壤,说句其心可诛,也没错吧。” “哈……”谈铮气极反笑,“你以为你在我这里,还有丝毫信任可言吗?” “谈钧,自从你瞒着我逼迫她和我分手开始,我再也不相信你嘴里的任何一句话了。你口口声声为了谈家好,为了妈好,归根结底,只不过是为了你自己好。” “你说你想回黎川照顾妈,好,我允许你回来,只要你能保证今后的活动范围不超过这家疗养院方圆一公里,如何?你的所有吃穿用度都会由专人送过来,足够让你心无旁骛地照顾好她。” 谈钧面色铁青,好似被戳中了心事。 “行,我承认,”他索性把话摊开挑明,“当年强制把你和外界断联,是我做的不地道。” “可我就不明白了,你和那个祁纫夏,不就是早分晚分的事吗?但凡她知道你为什么和她在一起,百分之两百要分手,我只是帮你快刀斩乱麻而已,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谈铮太阳穴附近的青筋狂跳,“我骗了她,我对不住她,她得知真相以后要怨要恨,我都认。负荆请罪也好,永不原谅也好,大不了我这辈子孤独终老就是了。而你说的什么‘快刀斩乱麻’……” 他深深闭目,呼吸沉重到不像话,“……是把她的尊严丢在地上践踏。” 那是祁纫夏最看重的东西。 他知道的。 周遭气压低得吓人,细小的浮尘仿佛也停止了游动。 谈钧眉间全是阴云,“碰上关于她的问题,你就固执成这样?” “是啊,不像你。”谈铮轻飘飘回敬。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他们之间的常态。 谈钧被谈铮甩在身后,恼怒得快要高血压,不得不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他抬头望向孟宁病房的方向,斟酌着是否应该在黎川多停留两天。他承认诚如谈铮所言,自己目的并不纯粹,但对母亲的关心并不假,孟宁反反复复的病情,一直是他心中的隐忧。 谈钧预备提步回病房的前一秒钟,却有一道声音叫住了他:“你是谈钧?” 他愣怔着回头。 和冷脸的祁纫夏四目相对。 -------------------- 第八十章 ================== 谈铮没回家,直接开车去了公司。 他还没从和谈钧的那场争执中缓过神,耳边嗡嗡作响,在公司楼下的路口甚至险些发生了剐蹭。 碰见谈钧,准没好事发生,他恼火地归咎。 前脚刚进办公室,凌森后脚就敲门进来:“谈总,今天上午的时候,祁总给我打过电话。” 谈铮一愣,“给你打电话?” 他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机,这才发现早就电量耗尽,不知何时自动关了机。 “她和你说什么了?”他一边连接充电器一边问。 “祁总想看项目进展,还说联系不到您。”凌森说,“我已经让项目负责人给她发了邮件,并且告诉她,您这几天忙于照顾母亲,回复消息的速度可能慢些。” 手机屏幕终于亮起,谈铮立刻点进微信,在几十个消息红点里,精准定位到了祁纫夏。 果真如凌森所言,她只问了工作。 谈铮不喜欢自作多情,可总是怀揣着一丝聊胜于无的希望:“就没说别的了?” 凌森略作沉吟,“祁总还问了您母亲在哪里住院。我擅作主张,告知了她地址。” 说是擅作主张,但若不是对谈铮脾气秉性深有了解,凌森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信息轻易外传。说到底,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至于这叶舟究竟推得到不到位…… 他瞥着谈铮的脸色,心里一时间没底。 待凌森离开办公室,谈铮给祁纫夏回了迟到的电话。 “我手机没电,现在才看到消息。” 他三两句简单交待了昨天的情况。 “我知道已经有人给你发了邮件,如果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直接问我。” 祁纫夏过了两三秒才回答:“不用了,邮件里写得很清楚,我看过,没什么问题。” 这是短途通话不会出现的延迟。 谈铮听出来她心里似乎还揣着别的事,便把话问得更明白:“我听凌森说,你问过我妈在哪里住院。” “嗯。”祁纫夏没否认。 延迟轮到了谈铮。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确有个问题盘桓在他心里,可他知道,一旦祁纫夏给出否定的答案,那个问题将变得多么可笑。 “祁建洲也住那儿,我今天去向他汇报工作,本来想顺道去探望你母亲,不过后来公司临时发生点事,就先回来了。” 祁纫夏的声音徐徐从听筒里透过来。 不能更明了的回答。 谈铮苦笑自己的多想,默不作声地叹息,然后对她说:“心意领了,不敢麻烦你。” 祁纫夏微微垂下眼眸。 她说谎了。 她根本没回公司,人还坐在车里。而车,就停在疗养院的停车场。 唯一的真话是,她确实没有上楼去探望孟宁。 挂掉了电话,祁纫夏在方向盘上静静趴了会儿,随即开车上路。 她漫无目的地在市区里兜圈子,这么大的城市,竟也让她滋生出一种无处可去的茫然。她觉得自己仿佛一只穿行在钢铁森林里的鸟雀,明明处处皆可依存,但始终难以栖身。 后来索性开去了港口区,新远的物流公司的所在。 对于祁纫夏的突然到来,公司负责人多少有些无措。 第127章 副总经理方宏急匆匆地从办公室跑下来,连大衣外套都来不及穿,对着祁纫夏好声好气地笑:“祁总,实在不知道您今天要来视察工作,我们林总下午正好出去办事,现在正往回赶,您不妨上楼稍等。” 祁纫夏见他如临大敌,于是露出一个尽可能平易近人的微笑:“别紧张,我就是路过,顺道过来看看。” 方宏还是略微不安,他去年刚被提拔上来,和祁纫夏甚少正面打交道,生怕哪里做得不好,万一给大老板留下坏印象,今后的晋升可就完了。 “我想去码头看看,方便吗?”祁纫夏问。 不怕领导有需求,就怕领导不说话。方宏精神一振,连声说道:“方便,太方便了。您稍坐坐,我马上去安排!” 乘车过去,十分钟不到的距离。 码头作业正忙。 一个个集装箱被重型机械吊起,从泊位停靠的远洋货轮上卸下,顺着轨道平移,稳稳放在等待就绪的拖车后,被载着驶向堆场。 “祁总您看,这些货柜里,都是从南美洲进口的铅锌矿砂,下周还有两万吨预计靠港,业务部门正在办理报关手续。货主说,到时候会安排他们自己的车队来提一部分,剩下的要租借咱们的仓库。” 方宏从港口物流的一线业务部门一步步升上来,讲起工作,倒是很有劲头和激情。祁纫夏戴着安全帽站在他身侧,认真听他讲述,频频点头。 她原先对此人没什么印象,只是在分公司提请他的任职时,简单看了履历和工作成果,觉得是个可用之人。此外,除非有特殊事项通报,集团高层定期的例会,一概是各子公司的正职总经理参加,方宏也未在参加之列。 今天的见面来得突然,却也阴差阳错地让他露了脸。 码头风大,吹得脸上皮肤刺痛。一行人在临港区域行走了大半圈,祁纫夏提议,今日先到此为止。 “年后,你们几位来一趟集团,”她说,“针对港口物流这块,我有几个想法,需要大家再深入讨论讨论可行度。” 方宏和他的同事们简直受宠若惊,这实在是出发前全无预料的局面。 “好的祁总!”他们很是激动,“您放心,我们一定做好准备!” 祁纫夏怎会看不出他们的心理活动,淡淡笑了笑,并未再说什么。 远处的粼粼海面,浮光跃金,夕阳的余晖沉进水里,安静的蓝色也变得耀眼。机械运转的声音,像是海潮以另一种方式席卷上了陆地,温吞而猛烈。 * 直到当天下班时间,祁纫夏都没有回公司。 她给徐今遥发了个消息:【晚上有时间吗?请你出来吃饭。】 快下班的点,徐今遥正在摸鱼,回复得极其迅速:【好呀,在哪里?】 祁纫夏给她发了个餐厅定位。 半小时后,两人在一家海鲜火锅见了面。 “我跟你说,我们公司最近在做审计,真是糟心事一大堆,感觉比往年严了不少。你们应该也忙吧?看往年,差不多都是四月份出报告。” 刚落座,徐今遥就忍不住吐槽。 祁纫夏点点头:“差不多吧。是挺忙。” 徐今遥察觉她的心不在焉,仔细瞧她的脸色:“怎么了?有心事啊?” 祁纫夏低头不语。 “还真是啊?”徐今遥有些惊讶,“是工作上的事?说来听听嘛,也许我能帮你分分忧。” “……不是工作上的事。” “啊?”徐今遥瞪大了眼睛,“那就是家里的事?不会是关于你妈妈的吧?” 祁纫夏过于长久的空窗,几乎使徐今遥彻底遗忘了另外某种可能。虽有另一位知情人沈蔓,但她嘴严如上锁,未经当事人同意,根本不会透露半个字。 这反而更让祁纫夏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 她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到底怎么了?” 徐今遥越发心急。 在她的印象里,祁纫夏就没有过这么支吾的时候。 火锅已经开始沸腾,咕噜噜的气泡翻滚,鲜香弥漫。 祁纫夏放下了筷子,仿佛下定了毕生的决心,“我是说如果,你发现曾经一个让你耿耿于怀的错误背后,肇事者的的责任划分,并不是像你以为的那样,你会怎么做?” 徐今遥好半天没说话。 “你的意思是……”她艰难梳理祁纫夏话里的逻辑,“不小心冤枉了某个人?” 祁纫夏发出一声叹息似的笑:“如果是冤枉,倒也简单。只可惜,原本的主要责任人,也不完全无辜。” 徐今遥低头琢磨了很久。 她当然明白,所谓的“如果”,应该就是发生在好友身上的事实,但暂时还没联想到感情方面,只以为祁纫夏正为了某件事故处置的公平性犯愁。 “那就让另外的责任方接受应有的惩罚,然后……稍微退点赔偿给原本的那位‘主要责任人’?” 徐今遥说得不太有底气,又惭愧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原先那位承担了多少,不过你既然说他不无辜,就别有太多心理负担。只要没对人家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重新算算账也不晚嘛。” 祁纫夏眼神黯然,轻轻吐出半口气:“糊涂账。难算。” 徐今遥听出来几分难言之隐的意思,聪明地不做追问,转手从锅里捞了一堆菜,小山似的叠在祁纫夏碗里。 “你数学那么好,连你都觉得难算,那必然是史诗级别的坏账。”她的目光柔和安定,好言劝抚道,“要我说,统统丢一边去。干坏事的又不是你,操那些心做什么。” 祁纫夏的眸光忽地一顿。 刹那间,醍醐灌顶。 徐今遥说的对。 犯错的不是她。 她不该这里患得患失。 “谢谢你,今遥。”祁纫夏说得无比诚恳,“是我自己钻进死胡同了。” 徐今遥豪气地挥挥手:“咱俩谁跟谁,谢什么呀。” 又朝着她的碗努努嘴:“再不吃就凉了。” 祁纫夏把没说出口的、更加偏激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置之不理,不如付之一炬。 * 年关将近,一月底就是春节。 李素兰给祁纫夏打了电话,说是今年过年要回黎川。 “你平时够忙了,上个月还飞国外出差,妈也不想你跑来跑去。前几年过年,都是你来青州陪妈一起,今年还是换我回来,咱们在黎川,好好过个年。” 祁纫夏自然乐意。 不过李素兰紧接着说:“夏夏,我还是想……住我们原来的房子。” 祁纫夏一怔。 “您说,仁化路?” “对。就是那儿。” 李素兰话里有些惆怅,“我昨晚梦见你外公外婆,醒来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你读幼儿园那年。我想着,那间房子不能总空着,要有点人气才好,将来等我百年之后……” “妈,说什么呢。”祁纫夏立刻打断她的话,“您想回去住,我叫保洁上门收拾就是了,又不是不肯。好端端讲那些话做什么……” 李素兰自知失言,急忙改口:“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你别往心里去。” 第128章 祁纫夏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 挂断电话后,她马上翻出李素兰几个月前的体检报告,从头到尾看了遍,甚至神经质地想,应该趁着李素兰过年回黎川,再带她好好做个全套检查。 腊月二十五,预约的保洁上门,把她们居住多年的老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房屋门窗平时都是紧缩,家具也用防尘布遮盖得严实,屋子里其实没什么脏污,因而清洁工作结束挺早。 待到保洁全部离开,祁纫夏只身在屋里停留了将近半个小时。 她像个故地重游的旅人,站在曾经的时空里,点点追溯旧日回忆。 时移世易,楼下的花木已经不知道即将迎来第几春,房子里的所有陈设,却还保留着往昔的模样。 祁纫夏走进她曾经的房间,慢慢在书桌前坐下。 她随手拉开一个抽屉。 里面满满当当塞着她小时候的笔记本和书籍。 在读书这件事上,祁纫夏从小就是邻居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李素兰也以她为豪,凡是祁纫夏关于学习的东西,几乎都被好好地保留了下来,从未丢弃。 最上方的一本笔记本,封面印着卡通,翻开来,里面工工整整记了一百来道数学题。 祁纫夏想起来,这原来是她小学时候的错题本。 记错题的习惯,是她五年级时的奥数老师教的,当时坚持下来的学生不多,祁纫夏是其中之一。 能被她记录下来的错题,难度都不低,可唯独一道,是个相当低级的计算错误,并且被祁纫夏当做耻辱一般地,写在了笔记本的第一页。 题目旁边,留下了她当时带着三个感叹号的红笔批注—— “不许再犯这种错!!!” 祁纫夏盯着那句批注,恍然间看见一个怒气冲冲的小姑娘,埋头在桌前,对着自己发火。 她轻轻抚摸过这行字,不知不觉带了点笑。 纸页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却还完好。这是独属于祁纫夏的文物,时隔多年挖掘出土,作者与观众重逢、重合。 房门于日暮时分重新落锁。 上车离开仁化路之前,祁纫夏回头望向日落尽头的天际线。 云霞交织,灿烂似锦。 那是暖融融的橘红色,像极了多年前,她第一次从新远大厦出来,决心离开黎川的那个黄昏。 -------------------- ==================== # 第三卷 辛白林 ==================== 第八十一章 ==================== 谈铮最近感觉很不对劲。 他和祁纫夏之间的联系,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变浅。 无论是办公室座机还是私人手机,他给祁纫夏打过去的电话,已经不知道由程影代为接听了多少次,所用理由不外乎开会、见客户,简直像个周而复始的循环。 微信上的消息更是如此。 祁纫夏回复的间隔时长,从半小时,慢慢延长到两三个小时,这两天甚至直接线上失联,逼得他不得不拨打号码,然后不出意外地听到程影熟悉的声音: “抱歉谈总,祁总正在开会,有什么事情,您可以先和我说。” 又跳进了新一个循环。 这种煎熬的滋味实在痛苦,谈铮深思熟虑了两天,终于决定亲自登门拜会,当面问个清楚。 “先生您好,外来访客需要做登记。” 一阵子不见,楼下前台姑娘换了新面孔,文质彬彬的模样,却不认得谈铮。 谈铮接了纸笔,行云流水地写下自己的信息和目的地。 “您要见祁总?”前台姑娘惊诧,“这个比较特殊,请问您有预约吗?” 谈铮摇头:“没有。” “那么请稍等,我给总经办打个电话。” 谈铮微微颔首,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待。 那边对话的声音压得低,他隐约听见只言片语,诸如“姓谈”、“码头”、“时间”。 几个关键词串连起来,谈铮有些不好的预感。 “谈总,我问过了,”挂断电话,前台小姑娘立刻换了称呼,“祁总上午去和物流公司的几位经理外出,人不在办公室。总经办的人说,他们也不确定祁总几点能回来,不建议您等。” 话说到这里,谈铮清楚地知道,自己算是吃了个闭门羹。 他不肯就这样放弃,锲而不舍地追问:“那么明天呢?或者后天、大后天。” “抱歉谈总,我只是前台,不知道祁总的行程安排。” 谈铮的心逐渐冷了下去。 “……好,我知道了。” 事已至此。 谈铮不得不开始正视一种可能——祁纫夏有意对他避之不见。 可是为什么呢? 他仔仔细细回想两人近期的相处,哪怕已经极尽事无巨细,仍旧想不出自己哪里犯了忌讳,能让祁纫夏的态度产生如此大转折,以至于面都见不上。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恐怕还得去问当事人。 * 夜晚寒凉。 元旦以来,黎川的气温持续下降,近几天的天气预报接连发布低温霜冻预警,入了夜的户外,更是冻得人瑟瑟发抖。 车里开足了暖气,却没有开灯。谈铮坐在驾驶座,眼神昏暗,定定望着一街之隔的入口。 这是祁纫夏的小区门口,谈铮已经在此等了四个多小时。 他已经不指望通过电话或微信和她取得联系。即便是信息高度发达的现代,只要下定决心和一个人断联,依旧轻而易举。 他知道,自己必须亲眼见到祁纫夏。 附近来往车辆不少,亮着大灯,绝尘而过。 谈铮偶尔眼错,以为自己看到了祁纫夏的座驾,几乎就要不假思索地踩油门跟上去,却总在看清楚车牌号码的下一秒,堪堪遏制住自己的手脚。 如此反复几次,哪怕是最无需做什么的等待,也变得折磨而疲惫。 终于,在手表时针即将指向“10”的时候,一辆车牌号熟稔于心的黑色suv,慢慢地驶进了他的视线。 汽车没有马上开进小区。 “在门口停吧。” 后排座位传来祁纫夏的声音。 “剩下这点路,我自己能走。车子你直接开回家,明天上班再开去公司就行。” 程影坐在驾驶座,闻声回头说:“不用了老板。我把您送回家,自己打个车走,很方便的。” 祁纫夏却已经准备开门下车;“客气什么。你陪我应酬到现在,怎么还能让你一个人打车走。” 程影有片刻的无措。 她倒不是不想开,只是担心晚上路况不好,万一把这辆大宝贝磕了碰了,哪怕祁纫夏肯定不会要她赔,也够她内疚好一阵。 正犹豫的时候,她的余光忽然瞥见一个渐渐走近的人。 通身的灰暗颜色,唯独手腕上的金属表带,反射出薄薄的光。 程影大为意外,本能地出声:“老板,那人不是……” “我看见了。” 祁纫夏的声线冷静异常。 “你先开回去吧,别的不用管。” 可谈铮分明正朝着车头方向走来,程影哪里敢轻举妄动,微弱地试图唤回祁纫夏的理智:“老板,我觉得……” 第129章 话没说完,后座就传来沉重的关门声响。 砰的一声。 祁纫夏下车,甩上了车门。 一下车就是刺骨的冷。 她今天的行程安排很紧密,上午带领公司高管去物流那边开会,下午重新实地考察码头,晚上又安排了饭局,一整天几乎没有歇息的时候。 饭桌上没人敢劝她酒,但今天上会讨论的结果似乎很不错,她有兴致,多喝了两杯,回程只能让程影来开车。 车里车外,冰火两重天,祁纫夏酒劲还没过,被温度的骤然切换刺激到,胃里猛地抽了抽。 随即翻涌上来一阵强烈的恶心。 她没绷住,弯腰就要干呕。 “还好吗?” 肩膀被稳稳地扶住,熟悉的气息笼罩上来。 祁纫夏没吐出什么,只是反胃,掩着嘴低声说:“我没事。” 她后退半步,和谈铮拉开距离,“你怎么会在这里?” 谈铮在她的呼吸里闻到了一点酒气。 “我有话想问你。”他平静接受了祁纫夏的划开的距离,没有贸然上前。 祁纫夏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沉默了将近半分钟。 紧接着,毫无预兆地扭头就走。 谈铮随后大步跟上,“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小区门口,保安二十四小时站岗,看见两人一前一后竞速似的过来,想也不想,精准拦住了谈铮。 “祁小姐,这位是您的同伴吗?” 祁纫夏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门,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句“不是”卡在喉咙里,半晌说不出来。 “放他进来吧。”最后还是妥协,“我和他说几句话。” 保安工作了几年,深夜纠葛的痴男怨女见过不老少,既得了祁纫夏同意,便识趣地予以放行。 但没忍住多瞄了几眼谈铮——看起来也是个体面人,神态怎么这么狼狈? 大门内侧的连廊下,祁纫夏和谈铮相对而立。 “你这几天,是不是刻意避着我。” 谈铮直奔主题地问。 祁纫夏揉揉眉心,微醺的感觉挥之不去:“既然看出来了,何必还要来找我。” 谈铮显然难以接受:“为什么?我需要一个理由。” “理由?” 祁纫夏凝视着他领带上的格纹,轻轻地笑:“你还想要什么理由?谈铮,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吗,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当初打赌的不止谈铮,更是祁纫夏自己。她赌一段不掺杂偏见的感情,天真地以为命运会眷顾她的青春。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在许多个不曾留意的角落,天使已经为她敲响了警钟,只是那时满腔的热情堵塞了耳目,她无知且无畏,看不见前途上的陷阱。 “那是我的错,不是‘我们’的错。”谈铮深觉得心酸,“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轻易地否定掉之前的所有?而且这一年多以来,我们相处得不是很好吗?” 祁纫夏却抗拒:“这不叫很好,叫错上加错。谈铮,你还听不懂吗,我说,我们到此为止吧。” 谈铮的眼神变得僵硬。 “你说什么?”他怔怔反问,“到此……为止?” “对,到此为止。”祁纫夏表情冷硬如磐石,“以前的事情,我就当做没发生过,从今往后,除了工作,我们不要再有其他的联系。” 谈铮艰难地扯开一个笑,衣袖之下的手,攥紧到发痛。 “怎么能当做没发生过呢?”他轻喃的声音沙哑,“记忆骗不了人的,夏夏。” 祁纫夏抬头看着他,眼神复杂:“谈铮,你别这样。” 顿了顿,她没忍住说了实话:“那天我去见祁建洲,无意中听见你和谈钧争吵。你走后,我当面质问他,知道了当年分手的实情。” 谈铮一愣,“你听见了?” “是,我听见了。”祁纫夏笑得很苦涩,“我本来以为我应该高兴,因为这至少证明,当初我喜欢的那个人,罪责一下子减轻了百分之五十,更证明了,我没有我以为的那么蠢。” “可我高兴不起来。” “真的……高兴不起来。” 北风又吹,把两人身上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热气吹散得彻底。 零星的灯火里,谈铮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空了一块,轻而易举地被冷风趁虚而入。 他听见祁纫夏继续说:“这种事情记不了账,正负没法抵消,迟到了,就不管用了。” 她抬眸,眼底弥漫着哀伤,同时却强颜欢笑:“我们不要再给彼此增加负担了。让一切回到正轨吧,谈铮。” 熟悉的母语,忽然在此刻变得无比陌生起来。谈铮的大脑运转近乎于停滞,用了百倍的时长去理解她的最后几句话,像囚徒迎接他的审判,翻来覆去,渴望从任何一个标点符号里读出最后一丝生机。 可惜,哪里还有转折。 当谈铮真正回过神时,祁纫夏的身影早已经不见,唯有刚才放他进来的保安,对他礼貌地往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 除夕将至。 腊月二十九那天,李素兰搭乘高铁,回到了黎川。 祁纫夏开车去高铁站接她,母女俩先在祁纫夏现住的房子里歇了一晚,提前备了些除夕年夜饭要用的菜,第二天上午,她们回到了阔别多年的老房子。 卫生清洁已经事先做过,母女俩中午简单吃了便饭,安心睡了个午觉之后,开始为年夜饭做准备。 电视机开着,新闻频道正在播放春晚后台的最近情况,几个眼熟明星相继在镜头前露脸,无一例外的一身红,说着讨喜的新春祝福。 祁纫夏贴完春联,进厨房给李素兰打下手。 她曾经跟母亲提议,可以直接订外头餐厅的年夜饭送上门,却被李素兰回绝,说是一年就这么一回的仪式感,传统习俗丢不得。 就这么一直忙活到了将近晚上六点。 “忘记买喝的了……”祁纫夏打开冰箱,这才发现疏忽,“妈,你想喝什么?我现在下去买。” 李素兰正在洗手,闻言想了想,说:“如果我没记错,路口有家粮油店,他们的米酒挺好喝的。这样吧,妈和你一起下去。” 于是两人穿外套准备出门。 与此同时。 谈铮开着车,从疗养院的方向回来。 他原本打算孟宁接回家过年,谁知就在下午,谈铭突然从天而降一般地出现在疗养院,说是今年携妻女岳家来了黎川,让孟宁和他们一起过年。 他女儿出生还不满两个月,襁褓里的婴儿红润可爱,孟宁抱着爱不释手,又疼惜地拉着谈铭妻子,慰问她生产辛苦。 一家人其乐融融,很久之后,他们才注意到谈铮早已悄无声息地离开。 除夕节傍晚,沿街商铺大多早早关了门,路上行人比往常少了很多,唯有出城方向,渐有拥堵态势,喇叭声连片。 谈铮行驶在热闹的反方向,身后孑然。 途径仁化路口,红灯亮起。 他踩下刹车。 车载广播频道,主持人恭贺新春,随后切换了一首家喻户晓的新年歌曲,背景里锣鼓齐鸣,喜庆非凡。 第130章 满耳朵的“恭喜发财”里,谈铮不经意地往窗外一瞥。 神色忽地一滞。 ——他看到路边停了祁纫夏的车。 -------------------- 第八十二章 ==================== 祁纫夏和李素兰到达那家粮油店时,店主刚盘完货,正准备关门回家。 见到李素兰,店主放下手里的钥匙,惊奇道:“哎呦,这不是兰姐吗!可有好几年没见你来了。怎么着,搬家了?” 李素兰微笑:“我女儿前几年在青州工作,我过去陪她。后来觉得那地方不错,就住下来了。” “青州?那真是宜居城市。”店主连连点头表示认同。 又打量着祁纫夏,“兰姐,你女儿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谈朋友没有?” “没有。” 答话的是祁纫夏自己。 店主流露出惋惜的神情,倒是李素兰提着货架上的最后一瓶米酒去结账,对她说:“现在年轻人都这样。读书出来都二十好几岁了,晚点恋爱成家也是正常的。” “也是这个理。” 店主附和,一边用塑料袋把酒装起来,顺嘴问:“你过年打算在黎川待多久?过完元宵吗?” “那肯定。难得回来一趟,总得多住几天。” 拎着酒从店里出来,没走几步,祁纫夏听见身后卷帘门落锁的声响。 “这家店开业那年,你才刚出生。”李素兰和她并肩沿着上坡路走,边走边说,“我们家之前的料酒,一直在他们那儿买,用来做菜特别香。” 祁纫夏:“我记得一点。现在的店主,是上任老板的女儿。以前他们家店里卖手工红糖,我放学路过,馋得不行,老板女儿就悄悄掰了一小块给我,让我拿回家吃。” 李素兰笑起来:“还有这事?你倒是藏得严实。”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得头顶一声震响。 一簇烟花在头顶绽开,光彩华美,如星辰坠落。 黎川今年解除了城区烟花爆竹的燃放禁令,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外头鞭炮齐鸣了好一阵,红色纸屑四散在路面,来不及清扫,空气里残存着一点硫磺的气味,敲打着感官。 接连几束烟花升空,仿佛在应和着远处的鞭炮声,还没到最热闹的十二点,巷子里已经一片热闹喧嚷。 “妈,咱们快点走,”祁纫夏说,“这里过会儿肯定要放鞭炮。” 旁边的路灯坏了两盏,有那么几米的距离,阴影很浓重,像舞台置景的黑色绸布,把那片空间区域里的所有物件,暂时做了个障眼。 祁纫夏挽着李素兰,脚步匆匆。 她起初并没有在意路旁的昏暗,只专注于脚下的路。但在某个瞬间,她抬起头张望,眼神却在瞬间触了壁。 空中徐徐坠落的焰火,映见她眼底的僵硬和震惊,连同陷在那片暗域里的谈铮。 四目相对的那一秒,祁纫夏无端联想到一个词—— 明知故犯。 “夏夏,怎么了?”李素兰察觉到她的异样,同时顺着她刚才的视线所指看去。 “呀,这不是小铮吗?”她诧异不已,凭着多年前的印象,毫不费力地认出来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谈铮同样难掩错愕。他也没料到,十几年没见,李素兰竟然还能认出自己,故作镇静地问好:“阿姨您好。” 李素兰松开了挽着祁纫夏的手,走到谈铮跟前,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 “天哪,真的是你!”她不能更惊讶,也有几分久别再相见的欣慰,“你这孩子,大过年的,怎么不回家?” 谈铮抿了抿嘴唇,坦然说道:“家里没有人。” “你自己一个人过年么?”李素兰又问。 他颔首。 “那也太冷清了。”李素兰摇头叹道,心中更是同情,于是发出邀请,“要不,你来阿姨家吃饭吧。” 谈铮下意识望向了祁纫夏,一个“好”字梗在喉间,半天说不出口。 “妈,”祁纫夏扯了扯李素兰的袖口,“人家不缺我们一顿饭。” 李素兰:“这不是几顿饭的问题。咱们家和小铮算是有些缘分,既然在我们家门口碰见了,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过年,那多没道理。” 在听见李素兰说出“有些缘分”几个字时,祁纫夏和谈铮的神情皆闪过几分微妙的不自然。 何止是……有些。 祁纫夏固然想再做劝阻,但她也明白,那样势必会引起母亲的怀疑,反而让她对他们两人的关系做出什么浮想,只能生生把反对的话咽了回去,眼睁睁看着谈铮跟在李素兰身边,随着她们母女上了楼。 年夜饭的份量,一向比平时来得多。但毕竟来了新客,李素兰还是执意进厨房添了两道菜。等到全部端上桌时,已是半小时之后的事。 祁纫夏从厨房拿来温过的米酒,先给李素兰和她自己倒上。 “能喝吗?”她问谈铮,却没抬眼看他。 谈铮在帮忙布菜,闻言只是礼貌婉拒:“我开车来的。” 祁纫夏没什么反应,把热酒的小锅盖上盖,放在了手边。 “不能喝酒,就多喝点汤,暖暖身子。”李素兰给他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鸽子汤,“你从哪里开车过来的?除夕还在忙工作吗?” 谈铮双手接过,“不是,从我妈的疗养院那边回来的。” “你妈妈病了?要不要紧?” “她身体一直不好,听说是从小就落下的病根。入冬之后病了一阵,现在好多了。”谈铮解释。 “我本来想带她回家过个年,但是下午我二哥一家回来了,他孩子两个月前才出生,我妈看着高兴,就和他们一起了。” 祁纫夏坐在谈铮斜对面的位置,目不斜视地吃着自己的饭,听见他谈及二哥谈铭时,筷子停了停。 “你二哥有孩子了?”李素兰微微惊讶,又笑了笑,“小铮你呢?碰见合适的人没有?” 谈铮的目光浅浅从他斜对面拂过,“碰见了,但是没机会。” 祁纫夏仰头喝杯子里的米酒。 李素兰:“别那么消极嘛。主动一点,机会都是争取来的。” 谈铮唇角一弯:“嗯,记住了。” 自上桌起,祁纫夏几乎都没怎么说过话。李素兰觉得不对劲,碰了碰她的胳膊:“夏夏,你和小铮都没话说么?你们也算是从小认识的朋友了。” 祁纫夏还是低着头盯碗:“话可以留着去公司说。” 李素兰更疑惑:“为什么要去公司说?” 她不知新远内外部变动,祁纫夏索性和她摊开说明,也趁机转移话题:“我们收购了他公司的部分股权,平时有些工作往来。” “原来是这样,”李素兰恍然大悟,“我就说呢,听你刚才在巷子里说话的语气,不像和小铮不熟的样子。” 祁纫夏语塞。 有那么明显? 她莫名就心虚起来:“是啊……经常一起开会。” 说着瞟了眼谈铮,警醒他不要胡乱说话。 谈铮果然安分,直至整顿饭吃完,都没有擅自提及那段难为外人道的关系,仿佛他真的只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同事,被和蔼的长辈收留,在除夕夜做了回不速之客。 第131章 饭后,谈铮主动去洗碗。 李素兰实在不好意思,觉得哪里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况且还是大年夜。但奈何谈铮态度坚决,表示自己空手登门已经十分惭愧,绝不能再吃白食,怎么着也要奉献一下劳动力。 电视里已经开始放春晚,开篇惯例,合家欢的大合唱。 李素兰在青州认识的几个姐妹打来视频连线,她回到房间接听,顺手关上门。 外头只剩祁纫夏和谈铮。 八点多,烟花爆竹燃放的第一个高潮时点出现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此起彼伏,无孔不入,烟尘漫天。 紧闭门窗也挡不住的嘈杂里,谈铮却听见了祁纫夏的脚步声。 她停在厨房门口。 “不解释一下吗?”祁纫夏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巷口。” 谈铮手上还沾着洗洁精,高大的身影局促在小小一方洗碗池前,总显得格格不入。 “我说我是路过,你信吗?”他没回头。 祁纫夏嗤笑,“那又是什么缘由,让路过的你下了车,并且等在我家的必经之路上?” “……我看见了你停在路边的车。” 水声停了。 祁纫夏的思绪,似乎也随着水流戛然而止。 “我不知道会碰见阿姨。”他又说,“知道今晚唐突,我洗完就走。” 不知道哪里的窗户留了缝隙,泄进来几缕风,寒威不小,吹得祁纫夏莫名想打冷战。 厨房狭小,她的目光无处安放,只能暂且搁置在谈铮身上。 为了方便,谈铮把衣服袖口挽了两节,小臂结实的肌肉裸露在外,青筋微微隆起,从手背一路延伸向上,叫人忍不住去遐想内里奔腾的血液,该是如何热烈。 谈铮便在此时回头。 “这些要放到哪里?” 他拿着过了水的碗碟问。 祁纫夏和他的目光撞个正着,心中顿时尴尬。 “放这里。”她上前替他拉开消毒碗柜的门,用动作来遮掩神色的不自然。 “谢谢。” 他弯腰去归置,手臂轻轻擦过祁纫夏身侧,又迅速地划开。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祁纫夏的眼神竖起戒备,“别忘了我那天说过的话。” 谈铮手上一刻忙不停,仿佛真在心无旁骛地帮她做事。 “我没忘。”他说,“但你也没阻止我一厢情愿。” 消毒碗柜的开关被按下,烘干运作的低沉嗡鸣覆盖住了大半个厨房。两人隔得很近,近到祁纫夏闻到自己呼吸里若有若无的酒味,却有那是从谈铮身上飘散过来的错觉。 “别说这种乱七八糟的话。” 她的眼神贴着他下巴擦过,被一层淡青色的胡茬钝钝磨了一回,心里有难以言喻的异样。 她归咎于店家度数太高的米酒。 绝非其他。 “……哎呀,我们黎川也是好地方,下次你们来玩,我给大家当导游!” 卧室门突然毫无预兆地开了。 李素兰意犹未尽地和视频里的姐妹道别,满脸喜气,一抬头就看见厨房里的两人,慌里慌张的,不知在忙活什么。 “妈,你电话打完了?”祁纫夏率先迎过来,笑呵呵地问,“阿姨们都吃年夜饭了吗?” 李素兰:“都吃了。你周阿姨还问起你,说她表侄子去年研究生刚毕业,青年才俊一个,比你小三四岁……” 厨房里的谈铮忽然大声咳嗽起来。 “小铮,怎么了?”李素兰立刻停住了话头,上前担忧道,“是不是着凉了?我就说你今天穿得太薄,外面才几度,穿大衣怎么够,要穿羽绒服呀!” 谈铮不失风度地笑笑:“阿姨,我没事,就是忽然呛了下。” 李素兰不放心,又问了他几句,确认过确实没生病,才重新捡起刚才的话,扭头对祁纫夏道:“你周阿姨就是想托我问问你,你们青州的公司,还有没有招聘指标,或者有什么途径投一投简历,给年轻人一个尝试的机会。” “……” 李素兰看不见的身后,谈铮的表情瞬息万变。 祁纫夏别过头,艰难忍笑。 “我记得,青州那边的社招是一直都有的,官网上写得很清楚,”她说得倒是正经,“他不应该找不到投递渠道。” “她说她表侄子的专业比较小众,你们也就前两年收过几个人,网站上没有的。” “哦?” 祁纫夏思索了几秒,“我大概知道他是什么专业了。这样吧,我可以给他一个hrd的邮箱,您和周阿姨说,让她表侄子发一份简历过去。至于能不能安排面试,或者是其他什么结果,我不太能保证。” 李素兰连连点头:“好,那我一会儿和她说去。” 她难得帮人做人情,这会儿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随意回头一瞥,却见谈铮还低头站在原地,像犯错被批评似的,便笑:“怎么还傻站着?快去沙发坐着,阿姨切水果给你吃。” -------------------- 第八十三章 ==================== 春晚在电视机里自顾自地放,浑然不知自己充当了多久的背景音。 演到第二个小品的时候,谈铮终于起身。 “阿姨,今晚实在打扰您了,”他百般诚恳,“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李素兰做了几句挽留:“这就急着走啊?要不再多坐坐?” 谈铮坚持道:“非常感谢您今晚的招待,改日我再登门道谢,现在是真的该走了。” 李素兰叹息:“那我就不强留了。你自己开车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她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着祁纫夏说:“夏夏,小铮要走了,你送送人家。” 祁纫夏正在几个群里来回发红包,本来就有刻意避开和谈铮交流的意思。骤然被李素兰点名,她心知避也避不开,只能无奈地站起来,“行,我送。” 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楼道里的感应灯应声而亮。 谈铮眯了眯眼睛,在昏黄灯光里看着祁纫夏侧脸,镜花水月似的,叫他捉摸不定。 “走吧。”她不说废话,直接往楼下走。 月影朦胧,夜晚的世界,好似被手动蒙上了一层半透光的黑纱。周遭都是常绿乔木,高大挺拔,在风中簌簌晃着枝叶。 祁纫夏在单元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天气冷,恕不远送了。”她双手藏在口袋里,说话时口腔直往外冒白汽。 谈铮低低应道:“嗯,麻烦你了。” 他的眼窝很深,月光照下来,眉骨与鼻梁衔接处,自然而然投一片遮光的投影,给这张脸平添了几分阴郁的颜色。 真奇怪,有个声音在祁纫夏心底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样子竟然没怎么变。 更确切来说,他的整个人,都仿佛留在了过去。 就像戈壁岩石,历经风刀霜剑,侵蚀变色才是常态,可他这一尊,却完好如新得不像话,反而叫人生出许多疑窦,不敢去靠近。 寒风汹涌,四面八方地侵袭上来,身处其中,仿佛掉进一个冰窟窿。 第132章 “我真的回去了。” 祁纫夏想不出什么有新意的离别语,说得生硬。 谈铮一动没动,只是用那双情绪浓重的眼睛,无声地盯着她,如同说尽了千言万语。 转身即将走进单元门时,祁纫夏突然听见谈铮在背后叫她名字。 “祁纫夏!” 她顿住了脚步。 连名带姓的叫法,要么是关系足够亲昵,要么是彻底的交恶生疏。 他们却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 哪怕有过理智脱缰的情欲交融,他们始终没有触碰到彼此的心脏。 祁纫夏回头望去,只见白色的焰火升空,照映着黎川的大半个夜空。 那一瞬间,忽然如时空倒错,昼与夜的边界消失,他们变成了宇宙里最微不足道的两个质点,间距大概有一万光年。 而她听见谈铮对她说—— “祁纫夏,让我们把一切终止在旧历年的十二点。” “然后跟着钟声,来一场新的开始,好吗?” 又有数簇烟火升空,重重地炸开璀璨的颜色。 绚丽之下,听不见任何的回答。 * 春节放假期间,祁纫夏并没有真正实质上的休息。 这是一年中人情往来最为活泛的时候,有些平日里不方便说的话,借着三分酒意和几句“恭喜发财”,便能举重若轻。 程影休假前,把所有预订好的饭局列出一份详细的清单,给祁纫夏过了目。即便如此,从大年初一的上午开始,祁纫夏还是陆陆续续接到临时邀约的电话,打着迎接新年的名号,千方百计地把她往黎川的各个会所酒店引。 然而座上宾不止祁纫夏一人。 作为集团现任董事长,祁建洲这两天接的电话不比祁纫夏少,且重合率极高。 祁纫夏不反感饭局,她最反感的,莫过于坐在祁建洲身边,迫不得已地粉饰太平。 第一次,尚且可以忍耐;第二次,她借口接电话中途离场,独处了快半小时。 第三次得知祁建洲同在受邀之列,祁纫夏开始思考如何不失礼貌地婉拒。 恰在此时,徐今遥给她来了电话,说是自己已经走完了亲戚,询问祁纫夏是否有空出来一聚。 祁纫夏一口答应下来,转头就和饭局的人说明自己当晚有事无法出席,违心送上了几句“抱歉”。 组局的人虽然遗憾,但想到祁建洲到底还在,也没太过追究,只说下次若有机会,一定单独请祁纫夏一顿。 如此,在大年初四的晚上,祁纫夏心情愉悦地赴了徐今遥的约。 当晚朱雨桐也在,地点就在她剧团朋友的私厨店里,热闹街区的僻静角落,来往熟客居多。 “夏夏,这儿!” 祁纫夏刚进店,朱雨桐就朝着她招手,连声笑道:“快来和我一起劝劝徐今遥,她今天可郁闷着呢,都喝上白兰地了。” 祁纫夏惊奇看着徐今遥面前的酒杯,坐下问道:“怎么了?电话里听起来不是挺开心的吗?” 徐今遥喝酒上脸,才小半杯进肚,脸颊已经覆上了一层红晕,看起来架势不小。 “夏夏,我真是倒了大霉!”她愤怒地控诉,“相亲怎么会碰上那么个奇葩!” “你去相亲了?”祁纫夏震惊,“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上午,”朱雨桐笑吟吟地给祁纫夏倒饮料,“还是我开车接送的,听她怒骂大半天了。” 祁纫夏觑着徐今遥的脸色相当不好看,像是真的动了气的样子,便关切道:“到底怎么了,说给我听听。” 从徐今遥愤愤难平的叙述里,她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研究生毕业后,徐今遥只谈过一段为期一年的恋爱,因性格不合而分手,后来就再没遇到合适的。也是因此,她父母心里有些着急,趁着过年的假期,尝试着介绍徐今遥去相亲。 徐今遥本人的态度倒是很乐观,她并不排斥相亲,只当做是拓展社交的方式之一,满口答应下来,并在今天上午准时赴约。 随后,她历经了开年以来最为难熬的半小时。 见面期间,对方的言论包括但不限于—— “我觉得女孩子读研究生挺浪费时间的,你看我,虽然只是本科,赚的钱也不比你少。” “我是个很传统的人,所以我希望女方后能尽量以家庭为重,最好是全职在家。男主外女主内嘛。” “我养家糊口当然没问题,也赞成女方来管钱,但是生活开支必须和我商量。我最烦那种乱买东西的人,一点理财意识都没有。” …… “如果只是听他发表这些逆天高见,我忍忍也就算了,可是夏夏,你知道最让我崩溃的是什么吗,”徐今遥抓狂地说,“见面结束,他居然说他对我很满意!” 祁纫夏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被这种人满意!我的老天,这简直是人格侮辱!” 徐今遥又猛灌了一口酒,悲愤不已。 “我走出店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黑这家伙,结果他转头还托介绍人来问我为什么。笑话,我的通讯录都要被他污染了,不拉黑留着过元宵吗?” 朱雨桐笑得直不起腰:“你啊,就是太善良了,什么都不反驳,他还以为你默认他说得对呢。” 徐今遥深以为然,悔得捶胸顿足:“我回家发了好大一通火,我爸妈还觉得委屈,说什么他们也不知道对方是那种人,还让我别太计较,气得我晚饭也没吃,直接跑出来了。” 祁纫夏好言好语地安慰:“行啦,你就当看了个笑话消磨时间,千万别往心里去。” 徐今遥真是被刺激着了,猛猛给自己灌酒,一边恳切拉着祁纫夏的手:“夏夏,万一我将来碰不到合适的,你给我个准话,咱俩能不能做一辈子的单身好姐妹?” 朱雨桐立即打断:“哎哎哎,你自己想单就单,拉上夏夏干什么?” 酒精刺激着神经,徐今遥的情绪莫名亢奋起来,瞪大眼睛说道:“你看夏夏都空窗多少年了,她身边难道缺优质男?除了大学那个身体不行的,她就一直没谈过。” 朱雨桐陷入了短暂的呆滞:“谁身体不行?” 祁纫夏:“……” 徐今遥:“……” 空气突然沉默了。 朱雨桐不傻,稍加思索便反应过来:“你说的不会是——夏夏大学谈的那个,前男友吧?” 徐今遥知道自己说漏嘴,低头装鸵鸟。 上菜了。 盘子碰撞桌面的声音,暂时填充了桌上的空白。 老板是朱雨桐的朋友,特地给她们附赠了一份沙拉,酱汁泼洒均匀,荤素搭配得当,看起来很有食欲。 谁也没先动餐具。 “好吧,我坦白。”祁纫夏受不了这诡异的氛围,率先举手投降,“你们说的,确实是同一个人。” 朱雨桐终于松了口气:“早说啊,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干嘛藏着掖着。” 徐今遥可怜巴巴地向她请罪:“夏夏对不起,我喝昏头了,还好坐在这里的是雨桐。” 祁纫夏没和她计较:“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过,我也有瞒着你们的事情。” 第133章 心事憋得久了,总是需要一个宣泄口。祁纫夏不想再瞒,索性一口气全说了:“他好像想找我复合。” “我去……” 徐今遥大翻白眼,“什么人啊,亏他好意思说得出口。” 朱雨桐则纯属状况外,不明白徐今遥何以这么大反应。 然而在听了徐今遥三言两语地解释之后,她立即与之站在同一阵线:“我也不建议复合。断崖式分手的男人不能要。” 祁纫夏想补充几句隐情:“我后来才知道……” “而且他还不行。” 朱雨桐冷酷地打断了她的话。 祁纫夏一脸难言地低下头:“我承认我当初在气头上,有点夸张的成分。其实他——” “勉强还行。” “那也不行。” 朱雨桐和徐今遥异口同声。 “夏夏,你真应该离他远点。这种渣男,心里指不定憋了什么坏水,就等你心软回头,再狠狠坑你一把。” 往事历历在目,徐今遥想起祁纫夏当初魂不守舍的模样,来气极了。 祁纫夏哭笑不得:“我又没答应他,你们急什么。” “我当然要急了!”徐今遥早已醉意全无,“夏夏,你现在哪里有半点记仇的样子,这么心平气和的,我都怀疑你已经原谅他了。” 祁纫夏一怔。 “我没有。” 她不自觉变了脸色。 徐今遥皱着眉:“你确定?” “确定。” 这回没有犹豫。 她捧起面前的杯子,很勉强地笑了笑:“现在回想起来,当初那段,谈得的确乱七八糟。我不了解他,他更不了解我,分手几乎是注定的。只不过那时候正上头,哪里会考虑别的。” 朱雨桐适时开口:“痛定思痛也好。在这种事上翻车太不值当,夏夏,你肯定知道轻重的。” 祁纫夏和她碰了个杯,轻松道:“反正我已经决定,以后尽量少和他来往,应该不会再发生那种……” 她词穷好半天。 “那种……超出掌控的事了。” 此时的她却忘记,就在放假归来以后,集团年会的邀请函即将按照往年的惯例,发放给各个子公司,以及部分参股公司。 谈铮的思博,赫然在列。 -------------------- 第八十四章 ==================== 按照往年惯例,新远集团的年会,一般在春节放假回来的半个月之后举行,除了集团本部员工,旗下各子公司、外地分公司,以及参股企业的员工高管,都可以凭借邀请函参加,机酒均由集团统一安排。 年会的筹备工作,早在上年度十一月份就已开始,由集团行政部和总经办共同负责。从统计参加人数,到拟定初步的节目单,再到预订机票酒店,一群人紧锣密鼓地忙了将近两周,才算有了眉目。 “今年节目挺丰富嘛,”小楚汇总完节目单,感叹了一句,“投资的吴总要跳民族舞?他平时加班那么忙,真有时间排练啊?” 坐她隔壁的小蔡淡定道:“吴奇外号卷王之王,德智体美全面发展,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着又催众人看工作群:“抽奖方案我拟好了,根据预算来定的,你们都看看,没意见我就报上去了。” 程影从楼下回来,拿着文件,正准备往祁纫夏办公室走,猛然被小楚叫住:“程影姐,你能帮个忙吗?” 程影停下脚步,回头问:“什么忙?” 小楚:“帮忙问问祁总,她今年参不参与节目。” 说着赧然一笑:“行政部让问的。” 程影应下,随即敲门进了办公室。 “祁总,这份补充协议需要您签字。” 她把文件夹放在祁纫夏面前。 “嗯,知道了。” 合同没什么问题,数量金额也不算太大,祁纫夏挑重点扫了两眼,飞快签了名字,交还给程影。 “外面在讨论年会的事情吗?”她顺口问了句。 程影点头:“小楚托我来问,您今年参不参与节目。” 祁纫夏耸耸肩,把签字笔丢在一边:“老样子,合唱吧。” 新远年会有不成文的规矩,管理层必须上台参演。据说是祁建洲当年为了彰显公司上下齐心的精神,专门给中层及以上管理人员开过小会定下来的。 不过才艺这种东西,绝非朝夕之间能练就,除了吴奇这种全方位发展的人才,剩下那些没什么出众技能的,往往打包在一起合唱。 好在祁纫夏唱歌水平不错,前两年当领唱,反响意外得好。 程影退出办公室,回到外间,和小楚说了结果。 “程程,你来得正好,”小蔡拉住了她,“你看看,这个‘特别惊喜奖’,可以设什么奖品啊?” “特别……惊喜?”程影晕头转向,“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个奖?” 小蔡理直气壮道:“整活儿啊。就比如那种,‘和老板共进晚餐’的奖项。” 程影忍俊不禁:“老板同意吗,你就这么乱安排。” 小蔡嘿嘿直笑:“这不是先征求老板助理的意见嘛。” “是想让我传话吧。”程影戳穿她的心思,“祁总如果问起来,我可不包庇你。” 小蔡听出话外音,知道自己得逞,乐得合不拢嘴:“程程,你最好最好了!” * 正月二十九晚,黎川会展中心,新远集团的年会正式开始。 会场早就提前几天布置好,每个座位上都放了行政部门准备的伴手礼,包括零食礼包、定制保温杯、按摩颈枕,以及礼盒装的非遗绒花。 祁纫夏在正式开场的前十分钟到了场。 距离舞台较近的区域,设置的都是圆桌座位,她和一会儿要合唱的同事同桌。 “祁总,准备得怎么样?”同事问她,“我现在还老忘词,真怕出洋相。” 几人工作都忙,今天上午才开始排练,其中甚至有个五音不全的分公司经理,一再被叮嘱,届时务必降低音量。 “别紧张,不是还有我在前面嘛。”祁纫夏状态倒是很放松,“跟着我唱就行了。” 其实不怪这同事忘词。 往年接连几次合唱,新颖度已经聊胜于无,为了避免看起来敷衍,今年的曲目特意定了一首经典法语歌曲,《la vie en rose》,所有人耳熟能详的“玫瑰人生”。 但法语词确实难发音,更不好记。 同事眼光一斜,忽然对祁纫夏道:“祁董身体状况是不是有所好转了?我本来以为,今年开场致辞会是你。” 祁纫夏望向她的目光所指之处——祁建洲正在旁边人的搀扶下,缓慢地入座。 以往惯例,年会的开场白都是由董事长祁建洲来做,直至去年,他偶然得了流感突发高烧,这项任务才落到祁纫夏的头上。 而今年,祁建洲的秘书早早打过招呼,说祁建洲自觉近来精神状态不错,决定还是由他自己来致年会开场白。 “还得是心态好。” 祁纫夏低头,审视一番自己的着装仪表,“很多时候,身体机能未必可以决定一切。” 余光所至,集团行政部的几个小姑娘围着祁建洲,帮他把礼盒里的绒花别在胸前——唯独他有可佩戴的特别款——衬得人也矍铄。 第134章 舞台灯光调试完毕,所有设备准备就绪。 长裙迤逦的主持人轻盈登台,宣布年会正式开始。 “……接下来,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集团董事长祁建洲先生,为大家致辞!” 话毕,全场掌声雷动。祁建洲西装革履,迈着稳健的步伐,沿台阶上场。 他许久没有这样的时刻。 接受所有人的注目礼,一片肃然庄重的寂静里,只有他的声音回响,无人敢质疑。 这是欣然的享受,并且独属于他一人。 “各位同事们、伙伴们,转眼之间,我们已经和新远携手,成功度过了又一年的考验……” 致辞内容有别人代笔,祁建洲花了几天的时间背下来,今天才能脱稿。 他回望了新远集团过去一年的成绩,各个分公司雨露均沾地表扬过去,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微笑。 远处正对着舞台方向,架了一台摄像机,今晚的所有都会全程录像,闪光灯时不时闪烁拍摄。祁建洲迎着镜头,扬起微笑,他知道自己看起来风光极了。 讲到集团里资历最新的信科公司时,祁建洲忽然觉得鼻子有些痒。 起初他没有在意,只以为是鼻腔里进了浮尘,伸手揉了揉鼻子,毫不受影响地继续讲话。 谁知那阵痒意越来越强烈,已经到了不容许他忽视的程度,直到他再也忍不住,爆发出一声响亮的“阿嚏”。 会场的气氛僵硬了几秒。 台下不少人在艰难地憋笑,汇合成一阵微妙的窸窸窣窣。 然而祁建洲到底经历过大风大浪,一个喷嚏而已,并不影响他面不改色地继续,甚至还能有急智调侃:“公司经营,免不了小波折,就像演讲时,也免不了打喷嚏。” 但他却低估了事态的发展。 他的眼睛和喉咙开始发痒,眼眶里渐渐有了泪意,鼻子里酸涩的感觉更加强烈,下一个喷嚏立即就要接踵而至。 几秒钟的时间,祁建洲的脑子里像是刷了一层浆糊,凭着肌肉记忆机械地念了两三句词之后,他知道自己再站下去就要出丑了。 为人领导,几乎没有不好面子的,尤其在这种集团全员的大场面里,摄像机就架在正对面。 又一个喷嚏打出来时,祁建洲已经快要涕泗横流。 他从没这么难受过,甚至没有余力去思考什么,强忍着擦去生理性的泪液,眼神在观众席上巡了一遍,最终定在祁纫夏身上。 然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连他自己都来不及去深思,这其实是个微弱的、寻求解围的信号。 祁纫夏把肩上披着的外套脱了,快步走侧面上台,从场务工作人员手里拿了支新话筒。 “……回顾新远的过去,我们风雨同舟,硕果累累……” 在祁建洲即将支撑不住的最后一秒,祁纫夏缓缓从台侧走出,无比自然地接过了他的话:“展望未来,我们面对的,不仅是挑战,更是机遇。在座的各位同仁……” 就在她登台的同时,祁建洲立刻被旁边等候的工作人员搀扶下去。观众席因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起了些许骚动,但很快就平息下来,被吸引到祁纫夏的娓娓讲述中。 将近两分钟的替代,没有预先准备的草稿,纯粹的即兴演讲。 相比于祁建洲慷慨宏大的风格,祁纫夏的语气平实了很多,甚至能称得上稳重。但透过她的话,所有人都能看到一幅蓝图——与自己息息相关的蓝图。 聚光灯打在头顶,热度清晰地传递到身体每一处,在句间收放停顿的空隙里,祁纫夏几度觉得,这种暖热灯光格外熟悉。 就像很多年前,她扮演提泰妮娅,台下所有人都在看她。 讲话开始收尾时,祁纫夏终于注意到谈铮。 论座次,他就坐在她身后五六米的地方,只是她自入场就怀着心事,没有分神回头。 谈铮的眼神很定,带着一点和周边格格不入的寂然,从千百双盯着她的眼睛里跳跃出来,仿佛他就站在她跟前,剖白自己,也要洞穿她的内心。 “……最后,向集团各公司的所有职工道谢,感谢大家的兢兢业业,也祝愿大家在新的一年里,万事顺利。” 空前热烈的掌声里,祁纫夏朝台下一鞠躬,随后下场转进后台一个无人角落。 程影等在那里。 “拿回来了吗?”祁纫夏脚步没停,边走边问。 “嗯,拿回来了。” 程影递给她一个袋子。 她只轻轻扫了眼,那朵独一无二的绒花正静静躺在里头,鲜活明媚,仿佛真的有生命。 “他们说了什么?” 程影:“就说是过敏,但还不确定缘由,因为祁董来的路上有吃喝,也接触了不少人。” 祁纫夏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知道了,你回去安心看节目吧。” 重新回到观众席时,第一个节目已经开始。祁纫夏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随手拿起桌上的节目单看了眼。 目光却有片刻的凝滞。 今晚的第三个节目,是探戈舞蹈,参演人员都来自思博。而伴奏者一栏的姓名里,竟然有谈铮。 短暂的错愕之后,祁纫夏下意识回了头。 不远处的那个座位,却是空的。 -------------------- 第八十五章 ==================== 今晚的第二个节目是脱口秀,表演者来自物流分公司,是去年才进集团的应届生,性格外向,在新人培训的时候就很出挑。 节目热场的效果不错,全程的笑点都相当密集,谢幕时的掌声响得格外持久。 在如此欢乐热烈的氛围下,第三个节目,徐徐开场。 幕布拉开时,祁纫夏看见了坐在舞台靠右侧的谈铮。他身后就是钢琴伴奏,而他的怀里,正抱着一架手风琴。 祁纫夏微微出了神。 两人认识那么多年,谈铮会拉手风琴这件事,她居然毫不知情。 冷调的灯光渐亮,几个钢琴音在前,华丽的手风琴音跃入,红色裙摆张扬摇曳,舞步开始回旋。 探戈舞以节奏感强烈著称,舞曲常用切分音,明快而富有韵律,和舞蹈风格紧密契合。 节目单上,这支舞曲的名字叫做《la cumparsita》,西语意为化装舞会。复杂的交叉步令人眼花缭乱,两位舞者表情冷峻,频繁回头侧望,仿佛真在进行着一场你来我往的暗中交锋。 手风琴的音色实在特别,又或许正巧很能入祁纫夏的耳,她的注意力在琴音和舞者之间来回游移,莫名地定不下来。 舞台灯光布置得巧妙。 一束追光自然始终追随舞者的动线,但也没有完全冷落伴奏者,他们顶着稍暗几分的背景照明,低头演奏时的表情,一如舞者那般严肃。 坐在朦胧光影里,一身燕尾服的谈铮,眉眼骨骼被衬托得深邃极了。要不是身体随着节奏略微摇晃,几乎就像美术课堂上陈放的塑像,合该接受注目,然后被细致地描摹。 “诶,你还别说,谈总这手风琴,拉得是真不错。” 不久前还在忧心临场忘词的同事,中途忍不住悄声对祁纫夏说。 第135章 “舞跳得也好。看不出来,思博还算卧虎藏龙嘛。” 祁纫夏还没发话,同桌的另一个人却插嘴说:“我看,谈总的身材仪态也很适合跳舞。他怎么不亲自上?” 同事哧笑:“那还用问?肯定是不会跳啊。祁总,你见过谈总跳舞吗?” 祁纫夏把目光从谈铮身上移回来,因为惯性迟缓了那么两秒。 “没见过,”她说,“他可能……不会吧。” 听起来像是附和同事话里的不确定性。 但她知道,谈铮确实不会。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她几近认为,自己早已忘记。 也就是在谈铮带她去萃华庭见朋友的几天后,不知是什么缘由起的头,谈铮又和她说起李晁南,讲他曾经附庸风雅,在家里办舞会,邀请函做得花里胡哨,发到谈铮家里,差点被以为是哪家商店穷追猛打的小广告。 那时候的祁纫夏,听他说什么都觉得新鲜,也对他的过往好奇,着急地追问后来。 谈铮笑着说:“哪还有后来。我对跳舞一窍不通,没去凑热闹。” 祁纫夏却惊讶:“你不会跳舞?我还以为,你们这种家庭,肯定从小就有学的。” 谈铮:“从前家里有提过,但我对这个没兴趣。后来出去读高中读大学,学校也组织过,我一概隐身。” 他说着又自嘲,“我其实没什么兴趣爱好,挺无聊的一个人。” “可你的朋友不少。他们组织各种活动的时候,难道不会叫上你吗?” “当然会,”谈铮承认,“就是因为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也不太拒绝他们的邀请,他们反而都很乐意叫上我。” 此时台下的祁纫夏难免哂笑。 他真的喜欢说谎,明明那么擅长手风琴。 曲子时长总共三分多钟,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舞步戛然而止。 观众席如同从一场狂放浪漫的梦境中醒来,极短暂的寂静过后,山呼海啸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会场里本就开了暖气,加之头顶的照明灯光线灼热,谈铮的背上早就出了一层薄汗,让他迫不及待地想冲个凉。 站在所有人瞩目的位置,谈铮心里并不紧张。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注目,从学生时代开始,出挑的人就很难掩藏锋芒,久而久之,很容易以为所有的聚光灯都应该为自己而亮起。 但是现在,谈铮发自内心地感到无所谓。 无所谓别人在看谁,无所谓那些目光当中的情感。他所在乎的,不过是那一个人而已。 好在,至少眼下的这几秒钟离,那个人也正看着他。 “接下来,让我们开启今晚的首轮抽奖。此次抽出的,是三等奖,奖品请看大屏幕。” 主持人重新登场,所有人最喜闻乐见的抽奖环节终于开始。 新远花在年会上的预算不少,即便是三等奖,奖品均值也在千元以上。大屏幕放着奖品的展示图片,观众席里讨论的声音嗡嗡响,有说想要投影仪的,也有说看上智能手表的,个个激动得摩拳擦掌,做好了随时上台领奖的准备。 每人的座位上都有对应的号码,由电脑程序随机抽取,很快就选出了今晚的第一批幸运儿。 节目继续。 谈铮早就回到了位置上,却明显心不在焉,连续三个节目演完,他的目光就没挪动过方向,机械性地跟着周围人鼓掌。 思博的一位副总坐他身边,察觉他的异状,并未立刻挑明,而是等到祁纫夏起身去后台做准备时,才碰了碰谈铮僵硬已久的肩膀,意味深长道:“谈总,眼神管理得不到位啊。” 谈铮呼吸一顿,本能地就要解释:“我只是发呆……” “行了,您跟我还装什么,”副总满脸的不相信,“这哪是发呆的表情,明明就是……” 他说着词穷起来,“就是”了好半天才说:“心里有点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究竟是什么,他没细说。 但也无需细说——靓女俊男,还能有什么?他可不信纯友谊能有那样的眼神。 谈铮拿了桌上的酒,给自己倒了半杯,回答他:“别乱猜。” 酒是低度酒,且为了防止有人喝多失态,每桌只限量两瓶,茶水饮料则不限。 副总觉得谈铮嘴硬,也给自己斟上,宽慰道:“行,就当我瞎猜。不过谈总,您别怪我多嘴,我不是第一个这么‘瞎猜’的人,有些人的想象力比我丰富。” 谈铮的眼神变了,“还有别人?他们都说什么?” 副总感觉到他身上的气场正在迅速降温,忽然后悔起自己的一时嘴快,囫囵着说:“就那些不着四六的话呗。真真假假的,传不了多远。” 这倒是他的实话,茶水间八卦总结起来,不外乎就是那么点恋爱传闻,主角换来换去,听多了也腻。 况且更早传出来的,分明是祁纫夏与谈铮不和的消息,毕竟谈铮从楼梯摔下来骨折当天,祁纫夏才是唯一目击者。 但是话落在谈铮耳边,意思就大有不同。 是给她造成困扰了么? 谈铮扪心自问,胸腔里有短暂的窒息。 天意弄人,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命运甩在了很远的地方,做什么都不合时宜。 又两轮抽奖结束。 主持人笑意盈盈地走出来报幕:“下一个节目,是法语歌曲合唱,《la vie en rose》。” 祁纫夏和同事在候场,互相帮忙整理头发造型。 听到报幕,又见舞台灯光已开始调整,祁纫夏知道这是上台的信号,对身旁的几人说:“差不多了,大家按照队形上场吧。” 同事中有人低语:“平时当众开会讲话的次数多了去了,怎么到了这种场合,居然还会紧张。” 又有人接话:“专业领域之外的紧张不丢人。老徐,咱也是见过大风浪的人了,学学祁总,放宽心。”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幕布后。再怎么没准备好,随着厚重布帘缓缓拉开,在迎面而来的掌声和聚光灯里,装也得装得胸有成竹。 彩排的时候,祁纫夏尚未觉得怎样,此时眼前骤然一亮,她却如同从真空中剥离,自由落体似的,暴露在真实的空气里。 祁纫夏的站位最前,看不到身后其余几人,目之所及,简直与独自登台无异。也是由此,她不可避免地往台下扫视,本能地去寻求一个支点,用来安放眼神。 冥冥之中,她的目光不偏不倚地定在了谈铮身上。 这当然不能全怪她,谈铮今晚的位置很好,就在舞台中轴线的延伸上,又是脱离观众席的圆桌,想不看到都难。 至于是否还有别的原因作祟,祁纫夏已经无暇去想。歌曲因为前奏将尽,她必须拿起麦克风,开口定调。 “des yeux qui font baisser les miens (他的轻吻仍留在我的眼梢) un rire qui se perd sur sa bouche (一抹笑意掠过他的唇角) voilà le portrait sans retouche (这就是他最真切的形象) ……” 法语香颂,温存缠绵得不像话,柔美的旋律幽幽,像一封泛黄的情书。 第136章 唱完开头几句,祁纫夏忽然后悔了。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可以看天,可以看地,可以看场馆里任何一个角落,唯独不可以看谈铮。 她不是情书作者,他更不是收信人。 但是来不及了。 邮差已经启程。 * 年会的所有节目,在满堂喝彩中落下帷幕。 然而激动人心的环节尚未结束。 一等奖抽出后,主持人面带笑容地宣布,今晚还有一份独一无二的大奖,静待花落某位幸运人士手中。 配合着她的话语,大屏幕上徐徐展露出奖项内容—— 【特别惊喜奖:和集团总经理在食堂共进午餐并合影留念】 文字一出,观众席全片笑倒。 就连祁纫夏同桌地同事都来打趣:“哎呦,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祁总,你这一顿饭的价值不一般啊!” 尽管对这种场面早有预想,但是真正上演在眼前,祁纫夏还是有些尴尬,笑着打哈哈:“她们闹着玩的……新年嘛,图个高兴。” 主持人丝毫不受场内干扰,淡定地走流程:“接下来,有请工作人员按下抽奖按钮。” 屏幕上数字飞速闪烁,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虽然这个奖项显然是趣味性质大于实用功能,但祁纫夏在集团里的声誉向来很好,从没有过为难下属的负面消息,气场也亲和,因此在不少人看来,中奖也未必是件坏事,甚至有些暗暗期待,指不定能趁此机会,得到几句高明指点,从此踏上晋升坦途呢。 “停。” 一个数字定格住—— 【24】。 祁纫夏心里莫名颠簸了下。 这是小数字,按照座次排列,范围极有可能限定在会场前面的圆桌,也就是各公司的管理层。 她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紧接着就听主持人郑重其事地宣读:“那么,荣获这项特别惊喜奖的就是——” -------------------- 第八十六章 ==================== “荣获这项特别惊喜奖的是——” “二十四号的谈铮先生!” 全场哗然。 谈铮怔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低头看着自己桌上的对应数字,久久没有缓过神,直到同桌的同事推了他一把,提醒道:“还愣着干什么,上台领奖啊。” 他脚下踩着云雾似的,上台时的感觉像做梦,没有一处真实。 主持人把话筒递到他嘴边,要他说获奖感言。 “我……很荣幸。” 再怎么茫然,一开口,他又是那个冷静到无懈可击的谈铮。 “作为今晚的最后一个奖项,它的份量很重,并且独一无二。我觉得自己的运气真不错,能成为那个被选中的人,至于什么时候兑奖,我愿意听取祁总的意见。” 话倒是体面话,进退有度,没有分毫的逾矩暧昧,台下跟着鼓了掌,无人起哄。 祁纫夏咬着下唇,定定注视着台上的谈铮,内心躁得不行,头一次觉得电脑代码也有不靠谱的时候。 奈何木已成舟,她不得不保持脸上的微笑,平静地接受这一结果。 至此,年会所有的环节正式结束,到了散场的时候。 “祁总,”程影走过来,附在祁纫夏耳边低声说,“疗养院那边打电话过来,说董事长叫您过去。” 祁纫夏还坐在原位,周围的位置却都已渐渐空了,原本有几人似乎想上来搭话,但见到程影在旁,也都识趣地离开。 “有说是什么事吗?”祁纫夏问。 “没有,就说是祁董的意思。” 祁纫夏沉吟半刻,看了眼时间——现在是晚上十点,开车过去倒也还来得及,只是不知祁建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先回家吧,我自己过去。” 她对程影说完,提着包就往地下停车场走。 会场里,本来就是后头观众席散得更快,祁纫夏耽搁了一会儿,下楼时的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 但停车场里却不是。 她刚往自己停车的方向走,途径一个拐角,冷不防撞见另一个身影。 “……你还没走啊。” 祁纫夏上下打量着谈铮,话里意外的成分占比不高。 谈铮侧头靠着墙,嘴边抿着一支烟,打火机还未打开,是个正准备点烟的姿势,单手还挡着护火。 见了祁纫夏,他目光凝滞了两秒,放下香烟和打火机。 “在等你。” 毫不拐弯抹角。 “哦。”祁纫夏换了一边手拎包,“有话说?” “关于那个奖……” “放心,我不会抵赖。”她抢先一步说,“她们为了好玩弄的,你也别想太多,吃个饭而已。” 谈铮转过脸,拇指摩挲着打火机的金属外壳,淡淡补充道:“还有合影留念。” 祁纫夏:“……” 记得倒是挺牢。 “知道。”她说,“到时候叫程影帮忙拍个照。” 谈铮又低下头,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什么时候?” “这几天都有空。” “下个工作日。” “好。” 接下来两天周末,那就是下周一。 说完,祁纫夏没再耽误,径直回到自己车上,启步驶离停车场。她漫不经心地往倒车镜里瞥了眼,谈铮还在原地,指间有点点猩红闪着。 很久没见他抽烟了,祁纫夏想。 还以为他戒了。 * 二十多分钟后,祁纫夏到达疗养院,轻车熟路进了祁建洲的病房。 来的路上,她心里本来做好了一切被兴师问罪的准备,也想好了应对话术,没想到见了面,祁建洲只问她年会后续进展得是否顺利,只字不提他的过敏。 简直不像他。 祁纫夏打起十二分精神回答,该瞒的瞒,该一笔带过的一笔带过,附加几句不怎么走心的慰问,再多的表面功夫也懒得做了。 祁建洲倒是习惯了她情绪无甚波动的样子,他当初也是看中她这点,才把人叫回了黎川。不过他今晚真正想说的,还不止前面那些。 “我记得,年会惯例,是全程录像,然后上传到我们的网站,还会有媒体宣传,是吗?” 祁纫夏点头,也猜到他的下一句:“致辞那一段,技术部门已经在处理了,会稍微剪辑十几秒,确保它看起来连贯。” 祁建洲这才露出些许欣慰的神情,“还好是在内部的年会上。本来还想着逞强说完,谁知道反应那么严重,差点下不来台。” 他停顿了几秒钟,接着又说:“以后,需要代表集团公开露面的活动,尽量由你代我出席吧。我可不想再重蹈覆辙。” 祁纫夏把心中那点惊讶藏得很好,点头称是。 她在房间里并未逗留很久,事情说完,就直接坐电梯下楼。 正月即将过去,黎川转暖的迹象很明显,过年那几天,晚上出门还必须穿羽绒服,现在却已经能换上轻便许多的大衣。 祁纫夏的车停在地面停车场,才走出楼栋几步,她忽然觉得不远处的花园长椅上,隐隐约约斜靠着一个人。 第137章 她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 环顾一圈,四周并无医护的身影,也不知那人是睡着还是晕倒。 祁纫夏迟疑着走近,同时打开手机手电筒,朝着那把长椅的方向照去—— 她竟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这位女士,您还好吗?”祁纫夏摇晃着孟宁的身体,试图把她唤醒,“能听见我说话吗?” 孟宁唇色乌青,手心全是冷汗,对于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胸腔起伏急促。 祁纫夏心头一紧,立刻转身回到楼里,疾声呼叫医护:“快来人帮忙!外面有人犯病了!” * 疗养院虽然配备有医护,但孟宁的状况不容乐观,即便用了药缓解,必须转去医院再做急救。 得到消息的时候,谈铮才刚到家。得知孟宁情况不好,他立刻下楼开车,第一时间奔赴医院。 在医院抢救室外,他见到了疗养院的工作人员,以及随行的祁纫夏。 “谈先生,真的非常抱歉!” 乍一见他,工作人员就诚惶诚恐地鞠躬道歉,“这是护工擅自离岗导致的突发事件,我们愿意承担孟女士入院治疗期间的一切费用。” 谈铮的脸色铁青,但是到底忍住没有发火,只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是哮喘发作,还在急救。” 谈铮大脑空白了很久,怔怔反问:“怎么会突然发作?她已经好几年没有犯病了。” 工作人员硬着头皮解释:“可能是因为室外低温……孟女士这几晚失眠,快十点的时候想出去走走,护工原本是陪着她的,但后来离开去接了个电话,没想到就在那几分钟,孟女士突然犯病了。” 但这几句显然也是于事无补。眼见着谈铮眉心蹙得更深,工作人员情急之下又说:“好在祁总经过,及时发现了孟女士,我们立即给她用了药,然后马上转来急诊治疗。” 谈铮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勉强平复了几分心绪。 “谢谢,”他对祁纫夏说,“还好有你。” “不客气。”祁纫夏答,“举手之劳。” 说话间,急救室的门开了。 由于送医及时,经过抢救,孟宁的生命体征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人还没醒,暂时被送到了病房。 疗养院的工作人员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赶紧帮着去结算费用,又向谈铮再三保证,绝不会推脱责任,态度很是恳切。 谈铮心里还乱着,一时半会儿听不进去话,索性先让她回去,等到孟宁醒来以后,再商讨相关事宜。 于是病房外,就只剩下祁纫夏和谈铮两人。 时间已经很晚,走廊上十分安静,只有护士站偶尔响起呼叫的铃声。谈铮坐在靠墙的金属靠背椅上,双手掩面,透着说不出的疲惫。 “我查过资料,哮喘本就在夜间更容易发作,而且室内室外温差大,也是诱因之一,以后多注意,应该……” “能避免。” 祁纫夏不是擅长安慰的人,原本也没打算多说什么,但出事的毕竟是长辈,她觉得于情于理,都该表个态。 谈铮的姿势一动不动,声音沉闷:“这几年,我妈的哮喘一直没发作过,我还以为……” 却半天没有下文。 这话他刚才就说过,祁纫夏不知他想强调什么,索性保持了缄默。 “他们说,我妈这几晚总是失眠。”谈铮终于慢慢坐直了身体,眼神晦暗,“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失眠吗?” 祁纫夏被问得满头雾水:“我怎么可能知道。” “因为她前几天才和谈铭他们分开。” 他笑叹了一声,“她大概,也很想念那种温馨的亲情。” 无言的空白,被病房里监护仪器的电子音填满。祁纫夏抬头盯着天花板,心里似乎也填满了千头万绪,却比那规律的“嘀嘀”声无序百倍。 “……我不该劝她回来。”谈铮说,“很多余,不是吗。” 祁纫夏侧过头,目光深深。 “好心提醒你一句,不要钻牛角尖。无聊,而且没用。” 两人隔着一个空座,半米不到的距离,谈铮的语气神情,却像是与不同维度进行对话:“我也很希望,我在钻牛角尖。” 他鲜少流露出这样的固执,甚至就快激起祁纫夏内心的辩论欲望。但她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可没有做他心理医生的义务。 病房里骤然传来轻声断续的响动。 两人条件反射似的起身,推门进去。 孟宁醒了。 她还戴着氧气面罩,眼睛睁开得很勉强,只有手指能动弹。见到谈铮和祁纫夏,眼底闪动了几下。 “妈,您感觉好些了吗?”谈铮走到病床边问她。 孟宁缓缓点头,目光落在祁纫夏身上,似有疑惑。 谈铮自然察觉了,递话过去解释:“这位是新远集团的祁总。她最先发现您昏迷不醒,叫人把您送来医院。” 孟宁眼睛微微弯了下,面罩底下是个柔和的笑。她暂时没法起身活动,只能用这种方式聊表谢意。 祁纫夏有些不自在:“既然阿姨已经醒来,那我就先回去了。如果之后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就是。” 她并不想久留,转头就和谈铮道了别,离开病房。 谈铮正盯着监护器上的数据指标,思忖着是否要呼叫护士,忽然感到孟宁碰了碰他。 “您不舒服吗?”他俯身问。 孟宁嘴唇张合,面罩里随即泛起一层淡淡的水雾。 她在说话。 谈铮领会,凑近了耳朵。 他只听见了极其微弱的三个字—— “是……她,吗?” -------------------- 第八十七章 ==================== 这实在是个突兀到极点的问题。 没有前情,指代更不明,光秃秃的三个字,却神奇地让谈铮在瞬间明白了孟宁想问什么。 ——那个让他心里再也装不进别人的,是不是她? “是。” 他前所未有的坦率。 这些年,孟宁不是没有操心过他的婚事,怎么说也老大不小了,连个恋爱都不谈,难道真要孤单到老? 但她每每和谈铮提及此事,总会被不轻不重地挡回来。孟宁不傻,循着几分蛛丝马迹,很快就明白过来,他的心里,大概早就有人了。 得到谈铮的答案,孟宁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这记点头究竟有何深意,谈铮暂时未可知,但孟宁随后的动作,却相当明了。 她抬手,在谈铮的掌心里,一笔一划地,缓缓写了个字。 【好】。 谈铮微微蹙起眉,望向孟宁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不明的意味。 这个字的含义很大,可以用来形容的东西太多了。她说“好”,好的又是什么呢? 谈铮固然还想再问,可孟宁却已经阖目陷入了昏睡,像是累极,只能作罢。 等到孟宁的精神真正完全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她说什么也不肯在医院多待,坚持要回家。 是回家,而不是回疗养院。 谈铮犟不过她,只能安排人先行送她回了芳沁路的别墅,自己回家收拾了东西,匆忙开车过去。 第138章 刚进门,他就看见孟宁在院子里坐着。 从前谈钧和谈铭陪着的时候,孟宁鲜少出门,当时谈铮只觉得这办法太极端,再怎么生病,人也是要呼吸新鲜空气的,天天憋在屋子里,没病都要憋出病。 但是经历了前两天的凶险,他不敢抱有侥幸,快步上前说道:“妈,外面冷,我推您回室内去。” 孟宁的反应很淡,仿佛外界的一切,在她心里轻易惊不起波澜,钝钝点了头。 正月才过,天光却是肉眼可见地延长了,平时很早就黑沉下来的傍晚,现在居然还袒露着几分尚未颓尽的晚霞,深浅交错,如诗如画。 孟宁没说要在家里住多久,谈铮担心临时请人不妥帖,索性另行付钱,请来了疗养院的陪护,照顾孟宁这几天的饮食起居。 “妈,晚饭还对您胃口吗?”谈铮轮椅推回厅里,坐下和孟宁说话。 “嗯,都还行。” 谈铮低头,状似无意地问:“您昨晚在我手心里写了个字,是什么意思啊?” 孟宁木木地反问:“我写了什么字?” “‘好’字。” “我……”她怔了,凝望着空气,“有吗?” 谈铮的神情一顿,“您不记得了?” 孟宁还是茫然。 一丝惶然从心底爬上来。 谈铮不动声色,极力维持着镇定,又问:“您晚饭吃的什么?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明天让他们再做。” 孟宁垂下眼睛,反应缓慢得如同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 “我,我吃的是……是……” 她喃喃重复着这句,没有下文。 长达将近半分钟的时间里,谈铮的后背一阵阵发冷。 余光里,外头花园里的灌木摇曳,应该是起了风。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谈铮却觉得那风正往自己的衣领里灌,穿心一样。 孟宁接续不上话,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形同一个生动的问号,踌躇了半晌,对谈铮问道:“你刚才,问我什么?” 谈铮彻底僵住了。 “没什么……”他反应了很久,才勉强挤出微笑,扯开话题的语气却生硬异常,“今晚我也在家里住,您有事就叫我。” “倒是真有件事。”孟宁的神色忽然郑重起来,话也来得出其不意,“小铮,明天是二月二,你替我去静益寺,敬个香。” * 静益寺,是黎川的千年古刹,始建于隋唐,香火鼎盛,游客不绝。 寺院起初的选址在市区,但后来逢战乱,便迁去了阳山。 阳山与凤尾山毗邻,海拔略低于后者,景致却不逊,山上分布着几处文物保护单位,都是颇有历史底蕴的古迹,静益寺正式其中之一。 从山脚开车到半山腰的寺院所在,耗时要半个多钟头。 盘山路不好开,尤其碰上今天,农历二月二,龙抬头,是个祈求纳祥转运的好日子,一大早就香客盈门,临近寺院正门口的几十米路,祁纫夏堵了足有十来分钟。 眼看着前一辆车停在路中间好半天没动,她终于没忍住鸣了下喇叭,后续几辆车纷纷效仿,滴滴嘟嘟此起彼伏。 前车这才慢吞吞地起步。 祁纫夏迅速跟上,打了把方向盘,缓缓滑进所剩无几的车位中。 才进山门,她的手机就响。 “祁总,您到了吗?这边快开始了。” 那头问话的有些拘谨。 “刚进门,马上。”说话间,祁纫夏扫了眼手表,距离定好的时辰还有七八分钟,“你那边都准备好了?” “嗯,就等着您。” 香炉广场上,早已尘烟袅袅,明澈的空气仿佛骤然在此处起了雾,稍不留神,就要被香灰拂了头脸。 祁纫夏被呛得咳嗽,连连避让开行人,沿着石阶指引,走进地藏殿。 “施主。”执佛珠的住持双手合十,对她施一礼。 祁纫夏惭愧道:“抱歉,我来迟了。” 住持微笑:“不迟,正是这个时辰。” 祁纫夏整了整仪容,“那就……开始吧。” 凝重的檀香气味里,众僧侣诵经声徐徐,仿若悠远钟鼓,叩击心田。 下拜起身时,祁纫夏微微抬眼,仰望座上菩萨塑像——锡杖宝珠,低眉慈目,金身威仪,面容却悲悯。 她沉沉地叹气。 今天这趟,原本不该是她来的。 自从祁佩芳、祁越和祁辰相继离世,从不信奉宗教的祁建洲,竟也在静益寺供奉了观音像,每年择日子请僧人诵经,亲自敬香。 往年他身体状态还行时,忙前忙后自然不在话下,但今年不巧,他过敏之后,听着医生嘱咐,尽量不去山野、不近花草,这份差事,便毫无争议地落在了祁纫夏的头上。 如果单是为了祁越和祁辰,她必不会答应,至少不能躬亲;但念及其中也有祁佩芳的一份,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点头应允。 待僧人诵完经,祁纫夏又去了观音殿敬香。 满满一墙的观音像,均是由香客供奉,下方写着供奉人的姓名,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排列,找起来不费劲。 写有祁建洲姓名的那格,积尘很厚。 祁纫夏拿出湿纸巾,抬手擦拭,随口问身边跟随的人:“他平时不怎么来,这里也没人清扫吗?” 这个“他”,指的毫无疑问是祁建洲。 “祁董说不用。” 跟随的人,正是祁建洲的助理,先前和祁纫夏往来不多,看上去很谨慎。 “祁董觉得,如果真的诚心,就应该自己打扫。” 祁纫夏笑了笑,没接话。 香烛燃起,给大殿里弥漫的缥缈添上无足轻重的一道。祁纫夏遵循礼数,认真三鞠躬,而后把香插进炉里。 平心而论,在满墙的供奉中,祁建洲的这一格,可以称得上朴素,不像别的格子里的观音像前,鲜花、瓜果,甚至是包装没拆封的食品,摆得满满当当。 祁纫夏第一次来,多少有些好奇,目光逐一从各个姓名上扫过,饶有兴趣地猜测它们背后的故事。 而当某个名字映入眼帘时,她的呼吸似乎也跟着凝滞了。 【供奉人:谈铮】 格子里的观音像前,烛火明亮,一束露水未干的玉兰开得正好。线香燃到二分之一的位置,香灰积在炉里,铺了一层细腻的深褐色。 祁纫夏本能地抬头环视。 来往人影无数,并无眼熟的影子。 “祁总,怎么了?”身边人问她。 “没事。”她摇头,“我这边差不多结束了,你回去吧。” 那人显然也不愿在此久留,连声答应着,不一会儿就没了影踪。 祁纫夏低眼望着那束玉兰。 和别的格子里摆放的鲜花不同,这捧玉兰,并无花店特色的包装,只是用丝带简单缠绕了几圈,没有丝毫多余的装饰。 这实在不像外购的风格。 反倒像…… 自己亲手做的。 她思绪微动,走两步上前。 倏然间,一片花瓣晃了晃,从枝蔓坠下,掉落在地面。 明明重量轻得可以忽略不计,触地时发出的响动,却好像拨开了所有杂声,精准传到祁纫夏耳朵里。 第139章 她怜惜这片莹润的白色,俯身拾起。 观音殿里接续涌进来香客,源源不断,人体呼吸和烟火燃烧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并不好闻。 祁纫夏打理完一切,跨过大殿门槛,往来时方向走去。 近几年,寺庙文创正赶上热潮,静益寺也不例外,大雄宝殿旁边,就是寺庙自营的文创纪念品商店,生意很好。 祁纫夏倒没有买东西的想法,只是看着商店顾客络绎不绝,反而显得门口一方小摊更加冷清。 那小摊也是寺庙里的生意,只不过做手工串连的香珠,款式不新,价格也看不出优惠,吸引力远不及身后的文创店。 也正是因此,对于偶尔出现的一两个客人,摊主婆婆表现得格外热情,讲解推销起来,叫一个滔滔不绝。 大部分人都没那个耐烦,粗略听几句,感觉不感兴趣,拔腿就走。 可唯独一个高挑的男人,站在小摊旁,安静听着摊主婆婆推销。 背影看起来很耐心,像是可以等到地老天荒。 祁纫夏忽地怔忡,说不出话。 广场上有人放鞭炮。 不知道多少响,总之异常漫长,嘈杂震耳之余,带起阵阵迷人眼的青烟。 祁纫夏侧脸避开其走向。 而当她再抬头时,刚才还站在摊位旁的那个人,竟已径直来到她面前。 一时间俱无言。 风烟从他们中间穿过,缭绕不肯离去。 祁纫夏察觉,自己刚刚做了件错事。 “这个,还你。” 她摊开掌心,露出那瓣陨落的玉兰。 -------------------- 第八十八章 ==================== 花瓣衔在指间,触感温凉,依稀有淡香浮动。 谈铮低头注视着那瓣玉兰,嘴角浅浅起了个弧度。 “真巧。”他珍重地把花瓣放进前胸的口袋里,“你也来敬香?” 祁纫夏颔首。 “也供奉了观音像?” “不是我供奉。”她否认,“是祁建洲。为了我奶奶,还有……他的两个儿子。” 闻言,谈铮的笑容渐收。 “你怎么愿意替他来?” 问得出乎祁纫夏的意料,但她也听得出来言下之意。 “没想那么多,反正我只为我奶奶来的。”她无谓地撇开视线,又把问题抛还给谈铮,“你呢?又是为了什么敬的香?” 谈铮面色复杂:“我爸,还有我妈。” 祁纫夏错愕:“你妈妈她……” “昨天刚回家。”谈铮怕祁纫夏误会,解释道,“其实今天是她让我来的。” “阿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谈铮的眉头不舒反蹙,“病情是控制住了,但精神状态却不怎么好。忘性大得离谱。” 记忆力往往能够直观地反映身体机能的变化,尤其对于上了年纪的人,健忘实在不是好兆头。祁佩芳就是先例。 “……你先别太担心,”祁纫夏说,“慢慢养就是了,阿姨毕竟是常年病着,急不来。” 她素着一张脸,不刻意做冷表情时,神态里很有几分真挚温和。谈铮在她目光的余波里困溺,他知道,这种时候心动,真的是无可脱身了。 “我妈这次发病突然,要不是你,后果实在不敢想象。谢谢你。” 祁纫夏平静道:“说了不用谢。我哪天也只是恰巧经过,如果真要追究起来,你还应该谢谢祁建洲,要是没有他叫我过去,那天晚上,我也不会正好看到阿姨。” 谈铮默然几秒,“……你真会开玩笑。” 广场左侧,不少游客排着队撞钟祈福,铜器碰撞的声响沉重而杳远,宛如连接人世和宇宙的阶梯,又像无字谶语。 祁纫夏聆听片刻,说:“我该回去了。” “我也是。”谈铮给出同样的答复,“一起走一段?” 祁纫夏没反驳,只问:“你的车也停在门口吗?” “我没开车。” 她愣了愣,“那你是……” 谈铮神色自若地接话:“徒步上来的。” 祁纫夏大为震惊。 她这才注意到,谈铮今天穿了一件平时没怎么见过的黑色冲锋衣,通身的运动装扮,矫健而不失沉稳。 山腰的海拔虽然不高,但是山路蜿蜒曲折,真要走起来,绝对费时又费力。现在才是上午十点不到的光景,可想而知,谈铮大概是起了个大早来爬山的。 “所以你打算,就这样原路走下山?” 她飞快瞟一眼他的右脚踝,难以置信道。 谈铮的表情云淡风轻到了极点:“试试看吧。检验一下骨头愈合的成果。” 祁纫夏好一阵无语:她还真没见过把自己当小白鼠用的奇人。 “算了,今天来拜菩萨,顺手积德行善。”她淡淡地说,“跟我去车上,送你一程。” * 下山路明显比上山路来得顺畅。 寺庙提供斋饭,因而时近中午,仍有源源不断的游客开车上山,另一边的下山车道,则宽松了太多。 谈铮坐在副驾驶,安静听着祁纫夏接听电话。 年后复工,各个饭局宴会的邀请也纷至沓来。祁纫夏应付了几个,后来实在嫌烦,索性把手机关静音丢在一边,专心开车。 “对面是凤尾山。” 谈铮不声不响了许久,忽然开口说。 顺着他目光的指向,远处一座起伏线清晰的山峰,映入了祁纫夏的眼帘。 “我知道。”她说。 车上的恒温空调偏暖,谈铮把冲锋衣的拉链往下拉了几厘米,露出了喉结。 “前年,山上兴建了天文台,有很多天文爱好者定期在那里举行活动。”他微微转过脸,正好能够看见驾驶座上的侧颜,“我去过一次,看日偏食。” 祁纫夏攥着方向盘,抿着唇漠然道:“我不是天文爱好者,没兴趣。” 她冷淡起来,确实是滴水不进,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想搭腔,谁也奈何不得的样子。 谈铮却也没说过,他很喜欢她这种样子。 万千云烟过眼,他只偏爱有棱角的祁纫夏,栽跟头也栽得甘愿。 胸前的口袋没捂严实,被安置在里头的玉兰花瓣,犹然能够散出清幽宜人的香气。车里空间密闭,暖风一吹,就连祁纫夏也闻到了。 “这花,是我家院子里栽的,”谈铮换过话题,“临出门前,从树上剪下来几枝包扎好,一路护着带过来。” 祁纫夏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刚才的画面。 那束花枝包得虽然简单,但是端口修建得十分整齐,丝带质地显而易见得好,结也打得更是仔细,可见他有多珍重。 “你家还有玉兰树?” “嗯。除了玉兰,还有石榴、紫薇、垂丝海棠,最开始那阵子,院里差不多有十来种。” 她随口一问,谈铮答得倒是认真,只是说着又黯然,“不过,后来陆陆续续拔了不少。” “为什么?” 祁纫夏问完,心中忽有了答案。 “因为阿姨的病?” 谈铮点头:“是。起初要移走的时候,我妈其实最反对,但是……谈钧拍板做的主,说她身体要紧,万一哪天不小心过敏引起哮喘,那就麻烦了。” 第140章 “你没反对吗?” 祁纫夏出其不意地问。 谈铮深深看她一眼:“你觉得我应该反对?” 出乎他的意料,祁纫夏竟一本正经地说:“当然觉得。你不像是主张剥夺别人权利的人。即便这种剥夺师出有名,甚至,的确是为了对方好。” 谈铮一怔。 “听起来不是嘉许的话。”他神情变得复杂,“反倒像在说我冷漠。” 祁纫夏轻笑,不予回应,任由他猜。 车子很快开到了山脚。 谈铮徒步上山,但从家里到山下的路程,还是开了车来的。 他的车就停放在山脚停车场,祁纫夏经过入口时,靠边停下,放人下车。 “谢谢你载我,”谈铮解开安全带,没急着推门而出,“算我承你的情。” 祁纫夏不以为然:“一段路而已,上升不到那种高度。” 话里话外,仍旧有呛他的意思,言下之意了然:这可远远算不上人情,更不用他还,省得又横生什么枝节。 谈铮低头哂笑,轻声说了句“再见”,重新把外套拉链拉高到下巴,开门下车。 人走,香却留。 前排两座之间的空气里,盈满玉兰的清雅气味,久久散不去。 仅仅一片花瓣,就这么威力无匹? 祁纫夏不禁怀疑,是不是谈铮用了味道相近的香氛,否则何至于此。 她的手指停留在窗户的升降键上停留了很久。 目光所至之处,谈铮的背影已渐远,站在他自己的车边,莫名让祁纫夏想到一个成语—— 茕茕孑立。 按键最终没有被按下。 她载着香气,驶向回家的方向。 * 星期一,年会后的第一个工作日。 中午的集团食堂里,祁纫夏给谈铮兑了奖。 平日里,祁纫夏来食堂就餐的频率,一周差不多有个两三次。而谈铮则从未踏足,即使年会的“特别惊喜奖”早就尘埃落定,这两人骤然同桌,还是成为了员工眼里的一道奇观。 二位当事人倒是淡定,面不改色地吃完饭之后,又在食堂大门前煞有介事地合了影,不忘发给行政部留存做兑奖证明,而后,潇洒地挥手告别,各自离去。 与此同时,无数个闲聊摸鱼群、小道消息群里,众人纷纷冒了头。 【所以没人现场直播吗?】 【废话,你看谁敢?有几张照片就知足吧。】 【他俩没出道当明星真可惜,要是合拍个偶像剧我能嗑死。】 【现在就嗑呗,谁拦着你?】 【别,打工人嗑不动老板的cp,只要工资加到位,他俩见面眼红还是脸红,统统与我无关。】 …… 地下停车场不同方位的两部电梯,同时亮起到达的白灯。 公司的商务车边,程影看了眼手机时间,静静等待。 很快,她听见了两道频次相近的脚步声。 “祁总,谈总。”程影礼貌地点头问好,“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出发吧。” 祁纫夏抬起手腕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钟总那边怎么说?” 程影:“她改签了最近一班的高铁,但我估计还是来不及。” “好吧,没得选了,我替她去。” 祁纫夏耸耸肩,看向身旁的谈铮。 “谈总,你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向我陈述这次会议相关情况。可以吗?” 谈铮语气笃定:“没问题,路上说。” 公司配的车,配置自然比不上祁纫夏自己的。后排的空间还算伸展得开,不过总有几分拘束,她揉了揉胃,庆幸自己中午只吃了七分饱。 谈铮刚打开笔记本电脑,正在硬盘里翻找文件。 今天有个大规模的会,原本定得是新远的钟总和他一起参加。但钟总出差在外,回黎川的航班延误,只能临时换人。 不过他一万个没想到,祁纫夏会亲自上阵。 地库的信号不好,他有个需要联网才能启用的系统,等待程影开到地面地几分钟里,屏幕正中直转圈。 忽然,一阵清幽的香水味,悄无声息地侵袭进他的肺腑。 谈铮晃了神。 那是他熟悉的玉兰味道。 来自于祁纫夏身上。 -------------------- 第八十九章 ==================== 开车前往会场的路上,谈铮和祁纫夏大致交待了这次会议的主要事项。 今天下午的会,其实是个商业论坛,新远这边列席的代表,是信科公司的钟总,和思博的谈铮。 论坛以交流分享为主,新远这边也确有项目,那就是此前和市政府部门合作的智慧医疗。按照计划,应该由还在半路的钟总上台,做简短报告与分享。 材料都在谈铮电脑里,祁纫夏用最快的速度浏览了一遍,不免对谈铮迟疑道:“技术方面,我纯粹是门外汉,不像钟总和你,都是软件专业出身。让我上去分享交流,好像不是最佳选项。” 谈铮沉思片刻,说:“应该没关系。口述的这些内容,基本都是产业布局和项目前景,顶多在讲推进情况的时候,带那么两句,不占重头戏。” 祁纫夏倒不是妄自菲薄,只是经营之道告诉她,专业人做专业事,在不属于她的领域,最好保持谦逊。 但谈铮说的也不无道理,文字稿件掐头去尾,总时长也就五分钟不到,况且还安排了酒会,真有技术方面的细节问题要讲,大可以等到那个时候派谈铮出马。 这么想着,她也渐放了心,剩余的路程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看起材料。 会场很快就到了,位于黎川市某间五星酒店内的宴会大厅。 程影在酒店门口停稳,祁纫夏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和谈铮同步下车。 “腿伤恢复得怎么样?” 穿过酒店大厅进电梯时,祁纫夏状若无意地瞥了眼谈铮的脚踝。 这个问题,她昨天就想问了。 谈铮语气十分平静:“还好。当时打了钢钉进去,医生说一年之后拆。” 电梯里只他们两人,三面都是镜子,狭小空间的边界感忽然被削弱,如同芥子藏须弥。 钉子穿透皮肉,打进骨头,滋味可想而知。 “痛吗?”她又问。 “住院的那几天,有一点。”谈铮居然坦率地承认,“后来慢慢习惯,就没什么感觉了。” 这是真话。 异物,且还是金属,埋在骨肉里的感觉当然好不到哪去。不过术后渐渐恢复,那根钢钉仿佛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注进了他的血液,和他同频共振。 祁纫夏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不过电梯已经到达宴会厅的楼层,门应声而开,阻断了她的话。 不远处,窸窣琐碎的谈话声传来,会场里已经到了不少人。 入口处签到完毕,两人到对应的位置落座。 论坛正式开始前的空档,是天然的社交时间,新远集团万众瞩目,更加不会例外。早有眼尖的合作方,在祁纫夏刚进场时就瞅准了时机,一秒钟没浪费地攀谈起来。 “祁总,好久没见!”一个西装裙的栗色头发女人款款走来,“还记得我吗?” 第141章 对方有点面熟,祁纫夏在脑海里飞快过了一遍,想起来此人曾经和她打过高尔夫,似乎与刘晴刘总的关系不错。 “当然。” 祁纫夏微笑,准确叫出她姓名。 “真巧,你也来开会?” “是啊,”那人含笑,“听说贵司最近又要拓展商业版图了,不知道将来有没有兴趣跟我们合作?” 她们公司做的是电子产品,虽不属于“拓展版图”的范畴,但毕竟实力不俗,多结一份善缘总是没错。 “好啊,”她半开玩笑地应承下来,“你有我的邮箱,直接发合作书过来,我让他们去审。” 谈铮保持着一个倾听者应有的沉默,最后核对了一遍祁纫夏的讲稿与手头的材料。此时此刻,仿佛他才是祁纫夏的助理。 周围已经陆陆续续地落座,工作人员正在调试麦克风。最前方的大屏幕上,用浅蓝底白色字打着论坛的全称,旁边侧门忽然一开,几个戴工作证的媒体代表匆匆跑进来,快步回到媒体区。 万事俱备,正式开场。 等到第一家企业发言结束,祁纫夏察觉出不对—— 现场突然增加了媒体记者提问环节。 事先准备的流程单上,可没有说明这个。 谈铮蹙紧了眉头:“怎么突然增设了这个环节?主办方没有告知我们。” 面对变故,祁纫夏还算冷静,先是和程影确认过,直到会议开始前半小时的流程核对单里,的确没有注明临时增加的媒体提问,又低声和周边的人交流几句,众人确实都对此一无所知。 “看来是主办方的想法。”她沉着眼神说,“往好了想,既然大家都不知情,问的问题应该不会太为难。” 谈铮说:“我就是担心,他们万一问了什么刁钻古怪的,你应该怎么回答?” 祁纫夏做了个深呼吸,脑海中的弦绷得更紧:“随机应变吧。” 事实证明,谈铮的担忧不无道理。 就在祁纫夏讲完全部内容,对台下点头致意时,角落里忽然站起来一个人。他自称是刊物《一周财经》的记者,直接了当地问了个神经网络方面的问题,表示希望得到祁纫夏的答复。 台下的谈铮微微变了脸色。 前几位记者,大都是根据企业代表的发言内容,结合当下的市场导向,在宏观角度做出的提问。毕竟商业论坛不是技术交流会,今日在场的企业高管,也并非全员出身it专业。 问得这么细这么深的,还真是今天的头一个。哪怕让谈铮来回答,也要和公司里的一线技术人员商讨几句,答案更是一两句说不完。 “感谢这位媒体朋友的问题。”祁纫夏倒是不慌不忙,“您所提问的,涉及到我司技术方面的秘密,暂时没法正面答复。” “我可以理解您的好奇,对于您的问题,我会在内部开会讨论之后,筛选出适合公开的内容,在我司官网的相应板块上更新,如果您感兴趣,欢迎关注。” 怎料对方不依不饶:“那么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您对您公司当前项目的了解程度,其实很有限?” 台下已有些哗然。 这分明就是奔着让人下不来台去的。 祁纫夏的笑容很凉:“如果您认为,对技术机密保持谨慎是错的,我也无话可说。” “但是——” “卷积神经网络的卷积层和池化层,一般是多次交替出现的,你所说的用向量表示……” 记者的声音猝然被打断。 会场里多了一个站立的身影,毫无疑问,是谈铮。 他的引人注目,连祁纫夏都未曾料到,在台上陷入了短暂的惊愕。 谈铮在脑海里极力搜寻着。 新远的项目,是和医疗机构、政府多方合作,研究人工智能在智慧医疗中的使用。如今,人工智能已从计算机专业分支出来,尽管他这些年一直在保持学习,能够理解和掌握的,始终有限。 更何况,祁纫夏说的没错,的确有相当一部分内容,都属于核心技术中的机密,无论如何都不能往外说。 “……不知道我这个新远技术人员的答案,能否让您满意?” 末了,谈铮问。 那个记者杵了半晌,讪讪说了句满意。 虽然总算得以化解,但无可否认,如此一段插曲,让在座的所有企业代表都捏了把冷汗,生怕这场景重演到自己身上,恨不得当场打电话调兵遣将,把手下所有精英即刻汇集到身边,上几份保险。 紧张严肃的气氛,一直延续到最后一位发言完毕,论坛接续的酒会开始,才真正得以纾解。 “祁总您好,我是《一周财经》的记者,胡烁。” 祁纫夏刚和别公司的熟人聊完,先前提问的那位记者,冷不防出现在她面前,微笑着递上名片。 “你好,胡记者。” 祁纫夏的态度波澜不惊,接过名片扫了一眼,随手递给身后的谈铮。 谈铮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举动的意思,就听胡烁说道:“刚才的提问确实有些冒进,我来和您道歉,希望祁总别计较。” “言重了。没有提前做好知会,是主办方的失误,你只是做了本职工作而已,我怎么会计较呢。” 胡烁:“祁总能这么想,那就再好不过了。其实我这次来,也是有任务在身——” 说着,他从背包里拿出个深蓝色的文件夹,“希望祁总能接受我们杂志社的专访。” 文件夹打开,里面是两张印有采访提纲的a4纸。祁纫夏拿过来,同样是扫视过后,转手塞给谈铮。 谈铮这回倒是明白了——程影不在,只能拿他当助理用。 “谈总怎么看?” 她偏偏还要征求他的意见。 还能怎么看? 谈铮听懂她的弦外音,强行压住嘴角的弧度,认真把提纲从头看到尾。 “胡记者好像很擅长以货币政策为引,深度挖掘其对不同行业企业的影响,以及企业的应对之策?” 胡烁连连点头:“和我的大学专业相关。” 谈铮微笑:“我还以为,您和我一样,是做信息技术出身。” 胡烁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的话里有话,连忙要为自己解释开脱:“我也是在筛选合适的采访对象……” “你的采访风格和我不匹配,”祁纫夏索性说亮话,“而且最近日程安排得满,我没有时间。” 胡烁仍不死心,更是不信:“祁总,我们周刊约您的采访已经约了一年多,就真的不肯给个机会吗?” 祁纫夏只觉得头痛,不想和他继续纠缠,话刚到了嘴边,却是谈铮先开口说:“您常年和文字打交道,争取机会和纠缠不休的区别,应该不用我多说吧,胡记者?” 胡烁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定的散场时间在下午五点。 祁纫夏不勉强自己在不舒服的环境里待着,没留多久,就先一步离开了会场。 谈铮陪着她。 “接下来去哪?” 程影回了家,谈铮临时充当司机一职,问祁纫夏。 “我家。” 一路畅通疾驰,从会场到祁纫夏的住处,总共不过二十分钟。 第142章 车子开进了小区的地下停车场。 “到了。”谈铮熄火,把车钥匙拔下来,“还你。” 后排无回应。 谈铮等待几秒,迟疑地转头看了眼,却见祁纫夏不知何时躺在了座椅上,闭着眼睛,竟然睡着了。 “醒醒,你到家了。” 祁纫夏毫无反应。 谈铮有些不妙的预感,下车从另个车门探身进去,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 果然发烧了。 -------------------- 第九十章 ================== “醒醒。” 谈铮摇了摇祁纫夏的肩膀。 “能听见我说话吗?” 她的体温高得吓人,额头滚烫,脸颊透着不正常的红。对于谈铮的焦急呼唤,只是从喉咙里应了声含糊不清的“嗯”。 “你在发烧,知道吗?”谈铮皱着眉说,“我现在送你去医院。” 听见医院两字,祁纫夏终于有了点反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说:“……不去。” 谈铮耐着性子劝她:“发烧最严重的时候,都在半夜。你现在的体温已经这么高了,如果不去医院,晚上不知道要烧成什么样子。” 祁纫夏却摇头,勉强撑着坐起来,作势要下车:“家里有退烧药,吃一粒就好了。” 她倒不是讳疾忌医,只是感冒发烧的时候,四肢本来就沉重,只想栽进被窝里睡觉,根本懒得动弹。 谈铮堵在车门外,仍在试图说服:“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摸摸你的额头,多烫。” 下午在会场里,祁纫夏已经有头昏脑涨的症状,此刻只觉得耳边像是裹了一层密闭无形的膜,根本听不进去谈铮的话。 “我要回家……”她喃喃。 “明天去医院……现在我想……回家。” 听见这几声轻近乎呓语的话,谈铮忽然心软了。 他记起来自己小时候,生病也不肯去医院,总觉得那里是个恐怖大于生机的地方,有几次被家里大人强行押着过去,生了病也要硬装出没病的样子,企图蒙混过关。 不去就不去吧,谈铮想,有他在呢。 万一真有什么事,再跑趟急诊就是了。 “好好好,听你的。”他认输,“还能走吗?我送你上去。” 祁纫夏挪动身体,扶着车门走出来,脚步明显有些虚浮。 她这会儿的意识还算稍微清醒了些,没忘记最要紧的事情是逞强:“我可以,你不用……” 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她整个人忽然身体一轻,竟是被谈铮拦腰抱了起来。 “不用什么?”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 祁纫夏浑身一僵,顷刻间,关节像是锈住一样。 “放我下来。我能走。”她咬着牙,不肯退让。 谈铮却已经迈开大步,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 “就到家门口。”他说,“你可以放轻松,把我当成……机器人。” 祁纫夏听得眩晕。 开什么玩笑,机器人可没有呼吸和体温。 谈铮走得很稳,并不会使她感觉过分晃动,托着她膝弯和后背的手臂,毫无濒临力竭的颤抖,甚至还能游刃有余地调整位置,帮助她倚靠得更舒适。 当机器人,真是屈才了。 发烧带来的昏沉再度袭来,祁纫夏被谈铮带进了电梯,终于屈从于生理的不适,把额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 “……借一会儿。”她说。 “多久都行。” 谈铮低声回应她。 肩膀上传来的重量,令谈铮感到格外安心。他知道,也许只有在今天这种时刻,祁纫夏才会有丁点依赖他,或许是走投无路的最后选择,但那又如何,他不在乎。 电梯到达了祁纫夏的楼层。 她还没有完全睡着,自己按指纹打开了门锁。 家中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谈铮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门口的凳子上,帮她换了室内拖鞋。 “如果觉得累,就先睡会儿。”他跟着走进客厅,“晚饭弄好了,我再叫你起来。药得饭后吃。” 祁纫夏的头越来越痛,扶着墙往卧室里走,脑袋里像是熬了一锅稠稠的粥,转也转不动,就这么歪歪斜斜走回了卧室,一头栽进柔软的床垫里,当即跌入了睡眠。 谈铮在外面没闲着。 他径直进了厨房,打开冰箱查看,冷藏和冷冻区基本上半满,种类还算丰富,可以做一顿营养均衡的晚餐。 于是取下手表,折起袖子,熟练地备菜开火。 厨房和主卧隔着挺远的距离,况且卧室门紧闭,熟睡的祁纫夏听不见响动,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形同一个包裹的茧。 临近晚上七点钟的时候,谈铮来敲门。 窗帘拉得没有一丝缝隙,祁纫夏睁开眼,也只看到略浅一度的黑暗。 她伸手去找手机,屏幕光亮突然,让她不由得眯起眼睛,立即锨开台灯。 原来距离她离开酒店会场,已经过去快三个小时。 祁纫夏动作缓慢地起床,打开房门。 一开门就是谈铮。 “现在感觉怎么样?”他眉心还绷着,“吃饭前,先量体温。” 睡了一觉,祁纫夏额头上稍微出了点汗,不过显然杯水车薪,体温计水银柱一窜,数字赫然是38.6。 “还行吧,”祁纫夏轻描淡写,“都没够着高热的门槛。” 谈铮盯着体温计,翻来覆去地看,终是无可奈何:“算了,先吃饭。饭后赶紧吃退烧药。” 睡眠多少起了些疗愈的作用,至少祁纫夏的头痛确实舒缓了不少,大脑也清醒许多,只是身体仍然沉重,没太多力气。 “都是你亲手做的?” 看见餐桌上的四菜两粥,她微有诧异。 谈铮替她拉开椅子,随后在对面坐下,头也不抬道:“是啊,我特意做得清淡,尝尝合不合你口味。” 粥是青菜瘦肉粥,菜品同样荤素搭配,虽然看起来没什么油星,但并不寡淡,反而有种返璞归真的美味。 看来厨艺又有进益了。 祁纫夏抿着粥,心里如是想。 两人相对无言,安安静静吃完了一顿晚饭,气氛倒也融洽。 饭后,祁纫夏打开药柜,拿出还剩下半板的退烧药,和水吞了一片,而后给程影发消息,说自己明天上午大概不去公司,如果有急事,直接电话联系。 没多久的功夫,谈铮收拾好残局,从厨房出来。 祁纫夏裹着羊毛披肩,倦怠地缩在沙发上。退烧药还没有开始起效,她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不得不咬着牙扛。 “不舒服?”谈铮走近她,蹲在沙发前,“去睡吧,你的身体需要休养。” 他犹豫几秒,又说:“我觉得,我今晚得留在这里。你病成这个样子,身边不能没有人的。” 祁纫夏沉默着和他对视,眼神很深,触不到底。 她轻声说了句话。 谈铮没听清,下意识靠得更近,问:“什么?” “……我想喝水。” 这回听清了。 谈铮拿过她的水杯,进厨房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第143章 “客卧在那边,阿姨打扫过。” 祁纫夏捧着热水,转身进卧室之前,丢下这句话。 谈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同意了。 心里忽然安定下来,像阴天撑伞的人,终于迎来落雨。 客卧在另一个方向,与主卧之间隔着偌大的客厅。谈铮开门进去,只见床品整洁,目之所及纤尘不染,几乎没有居住过的痕迹。 该有的家具明明都有,但冥冥之中,就是透出来一种强烈的空旷感。 谈铮对这房间并不陌生。 他来过,起因缘由,有着不可言说的放肆。 但现在显然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谈铮揉揉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大脑,进卫生间找洗漱用品。 镜子旁的储物柜打开,全新未拆封的牙刷、牙膏、洗脸巾,一应俱全。 他挑出自己需要的,正要关门,眼神突然被角落的一个小物件吸引住—— 那是一枚轻薄的、反射着冷光的,剃须刀片。 它就如此被搁置在暗不见光的柜子深处,仿佛是刻意为之的遗忘,但却享受着和体积不成正比的保存空间,静默地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昼夜。 谈铮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对这个东西不能更眼熟了。 刀片上镀着品牌名称,浅浅几个字母,是他常年使用的款式。捏在指间时,他甚至还能回想起那个早晨,祁纫夏抱着胳膊靠在门边,噙笑看他裹满泡沫的下巴。 真是恍如隔世。 谈铮缓缓闭上眼,强压下快要跳出来的心脏。 没人知道,他有多想冲进另一个房间质问她,为什么要把这枚本该出现在垃圾桶里的刀片留下来,为什么不果断一点,让它见鬼去?又或者,对于一块死物都可以心软,那为什么…… 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猛然睁开眼睛。 ……不,不行。 他怔怔和镜子里的自己对望。 他不能在这种时候犯浑。 * 凌晨一点钟,祁纫夏莫名其妙地醒了。 退烧药开始发挥作用,她出了满身的汗,连同睡衣也滑腻腻地黏在身上,难受极了。 大量出汗,伴随而来的就是口渴。 她换了身干爽的睡衣,披上披肩,开门去倒水。 途径客厅,祁纫夏看见客卧的门没关严,里面还有灯光。 谈铮还没睡? 她狐疑地上前几步,去听门内的动静。 “……你确定?你孩子才多大,正是需要费心费力照顾的时候,还能匀出多少精力?” 原来是在打电话。 祁纫夏听他语气,感觉有几分微妙,不像是和同事朋友说话的样子。 “你别学谈钧说话,我不想和你吵。或者还有个办法,你搬回黎川……” 祁纫夏瞬间明白过来:电话那头不是别人,正是谈铮的二哥,谈铭。 对于谈铭这个人,她一直只听过名字,未曾打过照面。 那次她与谈钧对峙,听他描述,谈铮对两个哥哥应该是一视同仁的厌恶,但现在听来,他和谈铭对话的口吻,可比和谈钧平稳多了。 人总有些上不得台面的窥私欲,祁纫夏自然不能免俗。她在客卧门口踟蹰许久,一时间忘记自己出来的目的是倒水,直到房间里声音消失,门忽然被拉开,猝不及防地和谈铮撞了个满怀。 -------------------- 新年快乐,心想事成 第九十一章 ==================== 听人壁角被发现,实在算不得光彩事,即便事发在自己家中。 祁纫夏当即有些尴尬,但好在外面没开灯,她大半张脸隐在黑暗里,看不大出来表情。 “你……” 她正想随便找个说辞搪塞过去,谈铮却上前半步,伸手为她拢了拢披肩的前襟:“系紧,别着凉。” 好像并不在意刚才的对话被她听去。 于是祁纫夏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说出口时,已完全变了。 “你在和你二哥打电话?” 谈铮手上动作一顿。 “是。”他不觉得有必要隐瞒,“吵到你了?” 祁纫夏摇头:“没有。” 晃了晃手里的空杯子:“出来倒水。” 马克杯被谈铮无比自然地接过去,熟门熟路地往厨房走,一边问她:“出了汗,还发烧吗?” “三十七度二。” 她出房间前量了体温。 “还是低烧。”谈铮语气不见轻松,“喝了这杯水,快回去睡吧。” “你和你二哥关系好吗?” 没有任何征兆,祁纫夏就这么问出了口。 她盯着谈铮在厨房里的背影,明显僵硬了半秒钟。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把装着热水的杯子递给她,“只能算一般。” 倒也给了回答。 “我听谈钧说,你和他们俩,一直是势同水火的状态。从小就是。” 听见这句话,谈铮才真正变了脸色,几乎是急转直下:“他什么时候和你说了这些?”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根本没法想象,谈钧单独找祁纫夏,是出于何种居心,更不能想象,谈钧又和她说了什么,从而导致一场远甚于从前的惊变。 “你先别激动,”祁纫夏看清他眼中的汹涌,“是我找的他。” “那天,你和他在疗养院说的话,我听到了。” 此话之于谈铮,无异于平地惊雷。 他怔怔地问:“你都听到了什么?” “听到你说,他瞒着你,逼迫我和你分手。” “听到他承认,当年是他强行把你和外界断联。” “听到……” 她说着,忽然笑了,“听到你说,你对不住我。” 祁纫夏原本以为,这些与她息息相关的事情,听过也就算了,永不会由她来宣之于口。 但真正说出来的时候,她反倒如释重负,说不上原不原谅,只是觉得豁然云开雾散,浑身轻松。 “后来你先一步离开,我和他当面对质,问清楚了当年的所有。”她愈发平静。 “我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完全怪在你的头上,之所以一直没和你说开,是因为我心里还梗着那根刺。现在……也许是时候拔刺清创了。” 谈铮对上她澄明的眼神,语言系统瞬时间陷入了故障。 那天争吵过后,他拂袖而去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 他半晌不能开口说话。 没有柳暗花明的惊喜,更没有云开见月的释然。他像个失手打碎玻璃罐的人,宁愿诓骗自己其实是丢失,直到祁纫夏亲手把它修复,无所谓地奉还。 罐子还是那个罐子吗?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 谈铮答不上来。 “所以,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件事情的原貌?” 祁纫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谈铮抿了抿唇,艰难说道:“如果不告诉你,在你的心里,我只是个骗子;如果告诉你,也许我就会变成一个……” “无能的骗子。” 第144章 ——于公事、于私事,都无能为力的,骗子。 这是他内心最深处,写给自己的判决词。 祁纫夏的眼睫颤了颤,深颜色的阒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地破碎。 “你这人真有意思。”她低头,“连逃避都说得那么别致。” 谈铮嘴角扬起了一个沉重的笑:“对不起。” 说话间,杯子里的热水已有了渐凉的趋势。祁纫夏一鼓作气地灌下去,擦干净唇下的水痕。 “回去睡吧。” 她说。 “今天谢谢你了。” * 隔日,祁纫夏睡到了自然醒。 时间也不晚,八点刚过几分钟,她依稀闻到了早饭的香气,竟也感觉到了饥肠辘辘,于是下床洗漱后,推开门出去。 谈铮刚把早餐端上桌,一抬眼,看见了走出卧室的祁纫夏。 好巧不巧,她也正在朝他望过来。 不知怎的,谈铮忽然没有勇气和她对视。 或许是昨晚的剖白来得实属意料之外,他莫名失守了心中的楼城,甚至败走无果,兜兜转转,根本绕不开她。 “……早安。” 他说完就回到岛台区域,背对着祁纫夏。 “早安。”单听语气,祁纫夏显然比他平静许多,“我刚才量过,已经退烧了。” 谈铮本能地回过头,眉间终于舒展,“真的?” “骗你干什么?” 祁纫夏说着就把体温计伸到他面前,“看清楚,三十六度七,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谈铮还真的接过来,仔仔细细审视了好一会儿,最终严谨地得出结论:“明明更接近三十六度八。” 他把体温计收起来,斟酌着说道:“今天暂时别吃退烧药,换普通的感冒药。如果整天的温度都能保持正常,应该就没事了。” 祁纫夏径自在餐桌边坐下,微微抬头,视线落在谈铮身上,好久不出声。 谈铮被她盯得不自在,错开眼神道:“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药。” “也没什么,”祁纫夏淡淡一笑,“就是觉得你奇怪。” 谈铮疑惑地皱眉。 “昨天晚上,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开了,可是我怎么感觉,你比之前还……” 她停顿几秒想词。 “心虚。” 谈铮怔怔地,心事被勘破,简直进退维谷。 “……没有。” 反驳也微弱。 祁纫夏笑意愈深。 “骗子。” 她已经熟练掌控了他的命门。 那一瞬间,谈铮的表情变得尤其复杂。 从小到大,他实在罕有章法大乱的时候。毕竟家庭是人生的第一位老师,而他从这位老师那里学到的第一课,就是完美地控制情绪。 并且一以贯之。 但是在祁纫夏面前,他已经不知道出过多少回纰漏了。 “我……” 谈铮欲言又止。 总是这样。 越到需要表达的时候,他越感到一种桎梏。说话不难,难的是言说真心。 犹豫良久,谈铮终于认输似的闭上眼睛。 “因为,我喜欢你。”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当啷”一声,是汤勺跌到碗里的声音。 大道至简,语言的艺术同样如此。最具冲击力的话,只需寥寥几字,便能震得耳膜生疼。 祁纫夏呆呆地盯着桌面,好几秒钟的功夫里,提不起力气抬头。 “真心话,不骗人。” 她又听见他说。 大脑从来没有这么迟钝过,甚至远超过昨晚发烧时。明明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可连在一起,却是那样陌生。 过了很久很久,祁纫夏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这个场景,叫做表白。 四周忽然安静得出奇。 她终于抬眼四望,家里却已经没有了谈铮的身影。入门玄关处的地面上,孤零零一双拖鞋。 他走得悄无声息。 “……骗子。” 祁纫夏喃喃。 “骗子。” * 这一整天,祁纫夏的体温都保持在正常范围之内。 隔日,她回公司上班。 一天的缺席,并没有误事,程影简短汇报了昨天几项需要处理的工作,时限都还宽松。 但有一件事,程影却不敢说得不仔细。 “祁总,就在昨天上午,《一周财经》的平台上,突然发布了对您不利的新闻内容,事关前天的会议。”她字斟句酌,“集团公关联系他们撤稿,对方的态度比较强硬……” “我知道。” 祁纫夏的态度出乎程影的预料。 “我拒绝了他们的采访,这应该算他们的回敬。” 程影忧虑:“他们强调,只要您愿意接受采访,就会立即撤稿,并且帮您做专题的正向报道。” “我看他们的原身不是新闻记者,而是变色龙。”祁纫夏冷冷道,“接受采访就夸,不接受就贬,大众也不是傻子,猜都能猜到缘故。到时候,指不定一个灰色交易的帽子扣过来,我还能说得清?” “但是那篇新闻下面,确实出现了不少负面言论,我们要坐视不管吗?” 祁纫夏笑:“管,当然要管。跟这种人打交道,我有经验。” 她说着,随手把一张名片推过去。“给这上面的邮箱,发个文件。” 程影问:“什么文件?” 祁纫夏拿出一样东西,递到她眼前。 赫然是支录音笔。 程影神色一凛,“好,我马上就去。” 办公室的门逐渐掩合。 其实祁纫夏也未曾料到,那天自己预留的后手,竟然还真的能派上用场。早在台上听见提问时,她就已心知来者不善,后来对方再次来搭话,她当机立断地按下了开关,防止被做文章。 手机却在此时响了响。 祁纫夏正陷于沉思,骤然被打断,心跳差点停了半拍。 她有些不悦,拿起手机一看,来消息的竟然是谈铮。 【我的手表好像落在你家里了。】 祁纫夏眉头一皱。 谁知紧接着又是一条。 【明晚方便过去取吗?】 -------------------- 第九十二章 ==================== 落手表,倒是确有其事。 就在昨天中午,祁纫夏在餐桌边发现了一块男式腕表。想也不用想,必然是谈铮落下的。 她原本打算问问那位健忘的失主,何时来取走失物,没想到,倒是让他先一步来问她了。 祁纫夏反反复复斟酌着谈铮发来的措辞。 ——明晚? 还真会挑时间。 她在方便和不方便之间努力抉择,半天没有明确的结果,索性化被动为主动:【看在你前几天照顾病号的份上,我给你送过去,不麻烦你跑一趟。】 谈铮:【这不合适。】 页面上的“对方正在输入”还没有结束,显然是他那头还有话要说,祁纫夏猜都能猜到是推辞,干脆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周六下午,我直接送去你家,禁止拒收。】 谈铮的回复停滞了很久。 第145章 就在祁纫夏即将失去耐心,准备改打电话的时候,终于进了一条新消息。 【好。顺便,我请你吃饭。】 祁纫夏托腮凝神,慢慢地打字回他:【你亲手做的?】 她没别的意思。 只是上次吃了一回病号餐后,不知为什么,竟有点念念不忘起来。 不多时,手机又一振。 【如果你想,当然可以。】 * 归还失物之前,祁纫夏把谈铮落在她那儿的手表,做了一次仔细的端详。 这是来自瑞士某品牌的经典款,表盘铂金材质,样式低调沉稳,走秒精准。 表带是鳄鱼皮质地,常用的扣孔处有痕迹。祁纫夏对着自己的手腕比了比,明显宽了一大圈。 她对手表的研究不深,几个款式来回戴,倒是没留心过谈铮的。不过粗略一想,不同于女性市场上花样繁多的珠宝包包,成年男人能选择的配饰,无外乎就是手表袖扣和领带,谈铮又是有些格调追求的人,大概也不少在这方面花心思。 这只贵重腕表,最终被祁纫夏随意揣在大衣口袋里,一路跟到了谈铮家里。 距离她上次踏足此地,已经过去了太久,久到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早已不记得这里的一砖一瓦。 但事实截然相反。 自进入这片街区,经过安保岗亭,再驶入地下停车场,直到站在那扇门前,所有的记忆,海啸一样地涌上来。 祁纫夏有短暂的恍惚。 像失重。 下一秒,面前的门忽然开了。 “怎么不进来?” 谈铮站在门后,把她从无声的汹涌中拉出来。 祁纫夏若无其事,顺口扯谎道:“差点忘记门牌号了。” 谈铮没去深究,侧身把她迎进来。 “晚饭要再等一会儿,”他说,“你先坐下休息吧。” 祁纫夏却没忘记正事。 “物归原主。”她拿出那块表,递到谈铮面前,“检查一下?” 谈铮接过去,只是扫了一眼,便放在了手边的柜子上,反问道:“检查什么?” “你就不怕,我在表盘里偷偷安装点什么?” 谈铮目光一顿,摇头说道:“你不是那种人。” 说得无比认真。 玩笑话,被这样一种方式轻而易举地解构了。 祁纫夏有转瞬即逝的失神,下意识偏移开目光,像躲避一团疾风骤雨。 餐边柜上,摆着一个花瓶。透明玻璃,宽口设计。 祁纫夏起初觉得眼熟,后来再一想,似乎是从前在谈铮家里见过的那个。 只不过,当时的花瓶里插着一大束开得正盛的洋桔梗,现在,却是空的。 突然就冒出来一个念头。 “我下去买个东西。”她对岛台边的谈铮说。 “买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 楼下不远处,恰好有家新开的花店。卖了一整天,店门口摆出来的鲜花束并不多,但店主养护得当,花束都还神采奕奕。 “请问这是什么花?” 祁纫夏指着鲜花桶里的一束黄白相间的花问。 店主笑吟吟地走出来说:“小姐您好,这是香雪兰,我们店里最畅销的鲜切花,就是它了。” 祁纫夏俯身下去,甚至不用靠得太近,便能闻到淡淡的清雅香气。配合其鲜亮明快的颜色,如同春日香风拂面,说不尽的舒畅。 她当即就觉得喜欢,没再多问,对店家说:“就要这个。帮我包起来吧。” 于是谈铮再开门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大捧黄白相间的香雪兰。 “你买花去了?”他惊讶。 “是啊,”祁纫夏和花香一起进门,“看你家的花瓶里空空的,总觉得应该放一束花进去。” 她半刻停不下来,拎着花瓶就往露台走,准备着手插花。 谈铮在身后叫她:“就放着吧,等会儿我来弄。” 祁纫夏听不进去,还回头管他要剪刀,打算先把包装拆了。 谈铮奈何不得,只能从抽屉里找出来给她。 花店的鲜切花购买回来之后,其实无需过多的处理。祁纫夏只把外层包装拆开,按照瓶子尺寸修剪了花枝,再遵循店主叮嘱,往水里添了专用营养液,便算是大功告成。 一大瓶的花团锦簇摆在桌上,实在养眼极了。 谈铮从厨房端盘子出来,打眼就看见那束挪了窝的香雪兰,不由得莞尔笑道:“你眼光不错,确实漂亮。” 祁纫夏刚收拾完剪下来的残枝,顺道在厨房洗手,“光动嘴皮子功夫啊?成本费、跑腿费、劳务费,还没算你钱呢。” 谈铮忍俊不禁,一边摆餐具一边问:“总共多少?我绝不赖账。” 她的随口一说,次次都得他的正经回应,祁纫夏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也被香雪兰的气息浸透柔软,“等我算好了告诉你。” 谈铮今晚做的四菜一汤,除了清蒸的那条东星斑之外,其余菜品的原材料其实都算是家常。但他偏偏能做出超乎家常以外的美味,尤其是五花肉的酱汁,不知道用了什么独家秘方,引得祁纫夏伸筷子的频次高到异常。 “你真没去进修过?” 饭程过半,祁纫夏终于忍不住问。 谈铮否认:“真没有。只是平时喜欢研究菜谱而已。” 话里还是谦虚。 祁纫夏端起碗喝汤,温暖熨进胃里,身心都舒泰。一旁的香雪兰气味幽幽,氛围很是别致。 “所以那天晚上,谈铭和你说了什么?”她随意扯起话题。 “他说他想回来照顾妈,”谈铮神色淡淡,“大概是知道她上回犯病的事了。” “你肯让他回黎川?” “有想过。” “你不是防着他们两个吗?” “他和谈钧,还是不一样的。” 谈铮的眉心不自觉地蹙起来,“谈铭身上,还算有点人味儿,况且他已经结婚成家,孩子都有了,隐患没有谈钧那么大。” 祁纫夏问:“听你的意思,已经决定要让他回黎川长住了?” “我们都在考虑。再说了,搬家也不是小事,他妻子在现居地有工作,岳家也是那边当地人,没那么轻易做决断的。” 谈铮起身,帮祁纫夏续一碗汤。 “所以你能不能也告诉我,你在疗养院遇到谈钧的那次,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祁纫夏抬眼,迎上他探询的目光,“为什么好奇这个?” 谈铮坦然说道:“我怕他说得片面,让你误会。” 对于谈钧,他心里始终有隐忧—— 他不认为谈钧会说他好话。 何况在祁纫夏面前。 “别多想,”祁纫夏说,“我只是问了他几个问题。” 谈铮怎么可能不多想,眉头锁得更紧,“哪些问题?” 祁纫夏微微垂下了眼帘。 时间重新回到那个偶遇的下午。 她叫住了行将离开的谈钧,冷着声音问他:“你们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骤然四目相对的时候,谈钧明显一怔。 他认得祁纫夏,却没想到会在此地遇上她,莫名反问了一句:“你在说什么?” 第146章 怕他装傻,祁纫夏索性问得更直白:“当年你告诉我,谈铮要和我分手,其实是你瞒着他编给我听的,对吗?” 谈钧眼里流露出一丝讥讽:“原来你也喜欢翻旧账啊。好吧,就算我承认,你们又能怎样?旧情复燃,再续前缘?” 祁纫夏对他的后半句话置若罔闻,紧接着问:“所以他当年突然间失联,也是你一手造成的?” “没错,是我做的。”谈钧的表情很无谓。 “不过么,我也是手下留情了,给了他和助理十秒钟通话的机会,如果他有什么想要转移走的财产,只要来得及在这十秒之内说完,我并不介意他保有一块余地。哪里像他后来……” 他说着,眼神骤然有了愤恨,“哪里向他后来,几乎要把我逼到绝路!” 祁纫夏毫无波澜。 兄弟阋墙,古往今来的先例数不胜数,她大概能猜到八九分,只是没料到谈钧魔怔到这份上,连她都被波及。 “可你知道,他在那通电话里,和凌森说了什么吗?” 谈钧忽然对她微笑起来。 祁纫夏呼吸渐沉。 “说了什么?” 谈钧笑得愈深:“当然是——关于你啊。” “我是真没想到,那么争分夺秒的一通电话,他居然用来要求凌森对你保守秘密,完全切割开你们的联系,好像生怕我对你做什么似的。你说,这是天真,还是愚蠢?” 听到这里,祁纫夏已经难掩瞳孔的巨震。 她终于迟滞地明白过来,当年她最后打给凌森的那通电话,原来历经了如此的曲折。 听筒里一声声的忙音,又是谁祈祷时的心跳呢? 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谈钧轻嗤:“不是吧,就因为这个,你开始觉得他深情了?我可告诉你,最开始,没人按头逼他和祁越打赌来追你。但凡他不主动,我们家后来那些事,你想蹚浑水都蹚不进来。” …… 直到现在,坐在谈铮的家里,祁纫夏也很难说清,自己那时究竟是何感想。 她头一回觉得,人的感情可以复杂到这种程度,不透明,不纯净,像随手一抓的空气,有各种各样的气体组成,还有尘埃、微生物,和阳光。 谈铮又在问她:“能告诉我吗?你的那几个问题。” 祁纫夏微微叹气:“我问了他,当初是不是他假传你的分手消息,又让你和外界失联。他都承认了。” 忽然间被摊开一切,谈铮却并没有迎来预想中的如释重负。 他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出话说,沉默得相当滑稽,像误入脱口秀现场的默剧演员。 晚饭的后半程,在碗勺偶尔的碰撞声中过去。 饭后,祁纫夏没久留,准备开车回家,谈铮尽待客之道,送她下楼去停车场。 “我要走了。” 祁纫夏在车边站定,背靠着驾驶座的门,定定望着谈铮的眼睛。 “你……没有别的话想说?” 谈铮扛不住她的眼波深邃,低声道:“那天都已经说了。” “哪天?”祁纫夏有心装傻。 “就是那天……” 谈铮起初还以为她真的忘了,焦急地就要解释,但随后就从她眼眸的波澜里看到了笑意。 他跟着舒颜。 目光落在她唇角上扬的弧度,柔和而浅淡。 他忽然想换一种方式说。 -------------------- 第九十三章 ==================== 离得近的时候,谈铮觉得自己能闻到祁纫夏脖颈里残留的花香。 其实这很有悖于常理,毕竟花束并非香水,留香并不能那么长久。谈铮也明白,大概是心中错觉作祟,但他决定,偶尔也要容许感性凌驾于理性之上,这无伤大雅。 当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时,礼貌的社交距离已经不复存在。 祁纫夏却也没有躲避,她被谈铮眼里的幽邃所吸引,如有一方漩涡,令她不由自主地陷落下去。 越来越近。 她知道谈铮要做什么。 应对之策也有不少,比如推开、逃走,再比如…… 闭眼。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祁纫夏的唇角边缘,迎上了另一人的温度。 然而出乎意料,这个吻一触即止。 “回答我一个问题。” 谈铮浅浅和她分开,鼻梁却还摩挲在一起,“我们现在这样,你会排斥吗?” 千真万确,他说的是中文。可祁纫夏听来,却近似于催眠魔咒,一点点侵入她的潜意识,引导她直奔他的预设选项。 “……你猜。” 她不就范,仍要负隅顽抗。 谈铮笑了笑,微张嘴唇,像是要说什么。但下一刻,他重新倾过下巴,开始认认真真地和祁纫夏接吻。 就像香水一样,接吻也讲究个前中后调。 谈铮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急切,那样太有失品味,所以最初的那一阵子,耐心到了有些磨人的程度。 祁纫夏简直不知该如何去回应,仿佛半空中吊了块诱饵,垫脚一分,它也升高一分,晃晃悠悠地垂在眼前,却怎么都够不着。 就在她差点撂挑子不干的时候,才感觉到谈铮不紧不慢地往深里探。 呼吸瞬间重了。 谈铮这会儿才显露出几分平时少有的狠劲,单手按着祁纫夏的后脑勺,没给她留半厘米退路。 不过祁纫夏无需退路。 她最喜欢迎难而上,接吻也是角逐的一种,她才不会轻易投降。 彼此都不相让的结果,是愈加眩晕缺氧的唇舌交缠,伴随着细微暧昧的水声,在偌大的地下停车场里,构筑了密不透风的天地。 沉迷不已地亲了很久,到了实在呼吸不过来的关头,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分开。 祁纫夏靠在谈铮的肩头平复气息,脸颊泛着不自然的浅红,低低说:“我看你根本就是……蓄谋已久。” 谈铮闷声笑出来:“那也要你买账才行。” 祁纫夏抬头盯着他,得理不饶人的模样,“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今天来你家,纯粹就是还东西和吃饭;你呢?你敢摸着良心说,今天邀请我上门,只是为了要回那块手表,以及请我吃饭?” “当然不敢。”谈铮问心有愧,却也相当泰然镇定,“其实,那块手表,是我故意落在你家的。” 居然不打自招了。 祁纫夏微微眯起眼睛,从上到下审视他:“好啊,真是人善被人欺。早知道,我就应该把那表丢了,省得你又动手又动嘴的。” 谈铮摸了摸自己略有些肿的嘴唇,心说谁欺的谁恐怕还有待商榷,但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就被祁纫夏抓住手腕往下一扯,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蹲了下去。 “怎么了?”他一头雾水,看着同样蹲在车边的祁纫夏。 “……有人。”她压低声音,朝他做噤声手势。 谈铮更加莫名其妙,伸长脖子往不远处张望了一眼,确实有渐渐走近的人影,应该是此地的住户。 “你认识?”他问。 祁纫夏摇头。 “那你躲什么?” 祁纫夏没说话。 第147章 谈铮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失笑道:“我有那么见不得人?” “不是你见不得人,是……” 她话说半截,没了下文,只是轻微地叹气,扶着车门站起来,“我也该回去了。” 她一叹气,谈铮的心脏就跟着往下坠几分,但他知道这还不是追问的时候,便没有让她瞧出端倪,起身帮她开车门,温声说道:“路上注意安全。” 祁纫夏坐进车里,把车窗降下来,抬眼望着他,目光里似有千万句。 谈铮弯下腰,手伸进车窗里,为她拨开鬓边的碎发,同样的欲言又止。 “我要走了,你回去吧。” 沉默到尽头,祁纫夏终于开口。 “嗯。下周见。”谈铮和她挥手告别。 * 然而事实证明,一旦忙碌起来,见面并非易事。 早在元宵节过后,李素兰就按照原先的规划,和几个姐妹出发去大西北旅游,前两天刚刚回到青州的固定住所。 不知是不是舟车劳顿的缘故,回到青州的当晚,李素兰突然开始发烧腹泻,以至于浑身无力,甚至没法下床走动。 她起初还想着遮掩,但是祁纫夏聘请的住家保姆实在不放心,更怕出事担责任,坚持给祁纫夏打了电话。 得知情况后,祁纫夏当即叫车上门,直接把李素兰送去了急诊,又连夜订了黎川飞青州的机票,隔日上午就来到了母亲的病床前。 她在青州待了三天。 三天已经是极限,因为她接下来还有出差行程,甚至根本来不及回黎川家中收拾行李,直接从青州的机场出发,去往目的地。 这一整周,五个工作日,外加两天周末,谈铮都没见着祁纫夏的影子。 手机上的消息倒是还能照常回复,但时限毫无保证。有时祁纫夏忙起来,并不会留心微信,等到她想起来的时候,早就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所以他们通电话。 只有一点,令谈铮觉得无奈—— 祁纫夏从没有明说过,他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尤其是那天晚上,他们的电话打到一半,祁纫夏那边传来李素兰的声音,依稀是问她在和谁聊天。 “没谁……就一同事。” 祁纫夏捂着手机答的话,但还是被谈铮完完整整地听去了。 脑海里,仿佛有几根神经打成了结。谈铮沉默良久,直到听筒里归于安静,祁纫夏若无其事地和他继续刚才未说完的话题。 当晚他差点失眠。 头痛发作于后半夜,凌晨快三点的时候。 谈铮头脑胀痛到根本躺不住,爬起来找药,就着睡前杯子里的所剩无几的凉水,一口吞了进去。 经年累月,他对这些药其实已经有了耐受,起效越来越迟,作用越来越弱。不过聊胜于无,至少心里算是暂时平静了下来,等到天色将明的时候,终于浅浅睡了一个多小时。 祁纫夏预定的返程时间,是她出发后一周的星期三。 她刚下飞机没多久,就接到了朱雨桐的电话,说是自己也刚回黎川,约她出来一起吃饭。 没有别的约会在身,祁纫夏自然不会拒绝,索性从机场直接奔赴了约定地点,家都没回。 当晚,她和朱雨桐喝酒喝到将近凌晨十二点,谈天说地,开心得差点忘记时间。到家时一看手机,原来已经进入了新的一天。 她还看到了谈铮的消息—— 【路上累吗?如果有时间,我们今晚谈一谈吧。】 不出意料,发送的时间是六个多小时以前。 那会儿她刚和朱雨桐碰上面。 现在再回复,似乎已经很没有必要,毕竟它只是一条过期的、单方面的邀请。 祁纫夏盯着谈铮那个从来没换过的头像,迟疑许久,最终还是点了退出。 没去理会心里莫名的空落落。 翌日,她照常早起上班。 这几天积压了不少事项,专心处理起来颇费心力,又要和物流分公司的人开会,一不留神就错过了午饭时间。 祁纫夏倒是不饿,干脆喝了杯咖啡糊弄,看了眼时间,觉得此时午休为时尚早,便开了通往天台的门,准备上去透透风。 天台是集团的公共区域,正常员工均有开门权限。天气转暖之后,不少员工都喜欢趁着中午时间上来晒太阳。 祁纫夏上去时,正好和要下楼的小蔡小楚打了照面。 “祁总好!”两人齐齐打招呼。 祁纫夏微笑着点头,见她们手里都拎着自带的饭盒,便问:“你们今天怎么来天台吃饭了?” 小楚说:“今天人少呀。行政部不是说了么,最近几天,天台要清洁消杀,没想到昨天提前完成任务,我们消息灵通,就先跑上来了。” 小蔡:“也不止我们。谈总不是还在嘛。” 祁纫夏一怔:“谈总?” 小楚点头:“对,思博的谈总。还是我们帮他开的门呢。” 他来做什么? 祁纫夏垂眸沉思。 小蔡扯了扯小楚的袖子,示意她及时开溜。 “祁总,没事的话,我们就先回去了。” “嗯,去休息吧。” 门在身后关上。 午间的天台,阳光明媚,养护得当的绿植已然很有生机,迎着暖风舒展身姿,养眼极了。 不费多少功夫,祁纫夏看见了谈铮的背影。 “过来也不和我说一声?”她走上前,到达和他并肩的位置,“是我有失远迎了。” 谈铮没动,呼吸却随着她的话放轻,“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突然想过来看看。” 祁纫夏坦然道:“昨天没看到你的消息。我刚回来就和朋友出去吃饭了,回家之后才看手机。” 谈铮:“我猜也是这样。” “你为什么不打电话?”她问。 “原本是想的,”谈铮终于转过头,和她对上视线,“但我不能确定,你的不回答,是否已经算作一种回答。我怕……给你增添负担。” 完全出乎预料的答案。 祁纫夏愣了好久。 她从没想过,眼前这个人,也有患得患失的时候。 “那现在呢?”她又问,“你直接出现在我面前,就不怕给我增添负担了?” 谈铮敛眉,靠近她半步,影子和她的交融在一起。 “怕。所以我只赌这一回。”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我想问问你,我们是不是——” “是不是还有可能?” -------------------- 正文应该快结束了 第九十四章 ==================== 风吹过来,带着春日里暖融融的微醺气味,像新酿的酒。 到了这种关头,已然没有明知故问的必要,对于谈铮说的究竟是哪一种“可能”,祁纫夏心知肚明。 “你觉得呢?” 她并非刻意回避,而是发自真心地想听听谈铮的想法。 可他却摇头:“我不知道。所以才来问你。” 祁纫夏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惘然。 无论是先天的性格,还是后天的经历,都参与塑造了谈铮强控制欲的性格。他喜欢对周围事物拥有百分之百的掌控,但显而易见,在祁纫夏这里,通通失效。 第148章 谈铮捉摸不透她的想法。哪怕一周之前,他们还在地下停车场里缠绵地接吻,可等到清醒过来,她又变成一团雾,既可以困锁住他,更可以毫无留恋地逐风而去。 “你想如何开始这种可能呢?” 祁纫夏再度抛问题给他。 谈铮插在口袋里的双手渐渐攥紧,哑声说:“从头开始。过去走错的路,我想重新走一遍,只要……” “只要,你愿意在终点等一等我。” 他说完,忽地意识到这又是一场豪赌。而他甚至没有筹码,唯独剩下一点可嘉的勇气,蚍蜉撼树,不过如此。 祁纫夏低头垂目,静静听他讲述,长眉如晓山,蹙起微妙的弧度。 “从头开始?”她喟叹,“我没有那么长久的耐心。” 风声应和她,声调温柔。 “允许你作弊一次,谈铮。” 祁纫夏伸手拨了拨他的大衣领口。 “明天晚上,来我家吧。” * 本周最后一个工作日的白天,谈铮过得心不在焉。 成年人之间,有些暗示无需细说,适当留白即可。但这进展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他仍有点发懵。 下了班,他没有直接去祁纫夏那儿,而是开车先回了趟家。再出门时,便已然换了一身衣服,头发也重新打理过,胡须更是仔仔细细刮了好几遍。 坐电梯下楼时,谈铮碰到楼下邻居,对方打量他的装扮,惊奇道:“嗬,这是去约会啊?” 他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但是百密总有一疏。 车子开到祁纫夏家门口,谈铮才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外来车辆没有安装小区的门禁感应识别,保安走到车边做登记,问谈铮:“您是来拜访哪一位业主?” 谈铮报了祁纫夏的门牌号。 “噢,那麻烦您稍等,我给祁小姐打个电话确认。” 等待的十几秒里,谈铮还在斟酌该如何处理自己的疏漏。 现在临时去药店或者便利店买,倒也为时不晚,但他心里却有一丝微弱的担忧—— 万一,真是自己多想,祁纫夏只准备回请他一顿饭呢? 如果真是如此,他揣着那种东西登门,未免也太滑稽、太居心叵测了。 “谈先生,我和业主确认过了,您在这张表格上签个字就能进去。” 保安浑然不知谈铮脑海里的天人交战,挂断电话后,拿来访客登记表给谈铮签字。 “对了,祁小姐,让我提醒您,看一下她刚刚给您发的消息。” 刚发的消息? 谈铮眉头微皱,把签完字的表格还给保安,拿出手机一看,果真有一条来自祁纫夏的未读信息。 发送于半分钟之内。 他点开。 顷刻间,瞳孔剧震。 【记得买两盒。】 寥寥几个字,让谈铮在原地呆怔成了一尊塑像。 “谈先生,您可以开进去了。” 见他半晌不动,保安好心提醒他。 “不……不用,”谈铮语无伦次地放下手机,“我还要……去买个东西。” 几十米开外,就有一家便利店。 上次买,也在那里。 谈铮走进店里,直奔主题地从收银台的货架上拿了两盒结账,表情还算镇定,心跳却渐渐加速起来。 “这款今天有优惠,买二赠一,”收银员指着货架旁的黄底红字标签,“您可以再拿一盒。” 谈铮早已如芒在背,本想买完就走,没料到还有插曲,顿时压力倍增。况且在他身后,还有人排队等待结账,于是立即随手抓了一盒,强行维持住表情道:“嗯……就这个了。” 再开车进小区,保安没有拦他,畅通无阻地进了祁纫夏所在楼栋,搭电梯上去,按铃。 三四声铃响后,祁纫夏给他开门。 “你好慢,”她矜持地抱怨,“从楼下上来,至于那么久?” 谈铮随手关门,顿了顿道:“去买东西了。” 祁纫夏意味深长地“哦”一声,问他:“在哪儿?” 商品有点特殊,导致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听起来也像调情。 或者说,就是调情。 谈铮微微摊开双臂,眼睛直勾勾望着她,“口袋里。” 是要她自己来拿的意思。 祁纫夏淡定接招,上前去探他口袋,意外摸到了三个盒子,惊奇道:“怎么还多了一盒?” “买二赠一。” “可是……”她故意露出苦恼的神情,“一个周末,用不完这么多吧?” 谈铮喉咙干涩,只感觉理智正在焚烧,几乎到了末路,声线沙哑:“用不完的留着,下次接着用。” 目光相触的瞬间,已经没有分毫冷静可言。无需序幕,一开始就是激烈的亲吻。 祁纫夏勾着谈铮的脖子,吻得主动而急切,谈铮全部予以回敬,又重又狠地碾磨她的唇舌,大张旗鼓地侵占了她的呼吸,细密粘稠。 根本等不到回卧室。 谈铮的大衣被丢在地上,衬衫扣子扯开了好几颗,露出线条分明的紧实肌肉。他的吻一路往下,祁纫夏上衣和半裙之间的界线早已被扯乱,后背肌肤贴着他的手掌,温度滚烫。 他们什么话都没说,却也什么都明了,祁纫夏被他托着大腿抱起来,边吻边走,没多久就双双跌进沙发里。 谈铮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望向了客厅窗帘。 “早拉起来了。” 祁纫夏声线里带着慵懒的鼻音,半躺在沙发软靠上,握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回来。 谈铮忍不住笑:“还真是在这儿等着我啊?” 祁纫夏抬眉:“不喜欢?现在走还来得及。” “晚了。”他细碎地吻上来,“登堂入室,你赶也赶不走了。” 祁纫夏哧哧地笑。 一半是痒,一半是因为谈铮的话。 谈铮静静看着她笑,因为自己而笑,心情忽然变得很轻很轻,短暂从这片被情|欲堵得密不透风的空间里挣脱出来,感受到铺天盖地的悸动。 就像最开始,他对她的心动。 “……夏夏。” 久违的称呼,忽然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祁纫夏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谈铮在叫她。 “怎么了?” 谈铮没答话,手上却不懈怠,慢慢地拉下她半裙腰侧的拉链。 “你……” 她呼吸不平,却被谈铮扶起来坐稳,眼睁睁看着他彻底将她的裙子褪去,然后蹲了下来。 她忽然有些磕巴:“谈铮,你……” “放松一点。”他轻声打断,“在国外那次,我记得你很喜欢这样,不是吗?” 祁纫夏下意识咬紧了嘴唇。 回忆被勾起来,整个人似乎也变得敏感,明明尚未开始,却如同急雨忽至。 谈铮说:“我也……很喜欢。” 一层温热的濡湿附上来,触探得深刻且放肆,不怎么费力的吸吮,却逼得祁纫夏差点扼不住喉间颤音。 她不知谈铮从哪里学来的这种蛊惑人心的本领,真是要了她的命,紧紧捂着嘴,呼吸急促不已。 第149章 电视机的屏幕,依稀能见倒影。 祁纫夏只略微抬眼,便被那模糊的旖旎震到不敢直视。 人类的羞耻心实在玄妙,有些事固然可发生,但绝对经不起自己细看。性之一事,尤其如此。 谈铮却不知道她心里的翻天动地,只是在听到隐忍的轻哼时,把她捂嘴的手拉了下来。 “别忍。” 他说。 “我想听。” * 客厅的沙发,只是一个开始。 在祁纫夏颤抖的余韵初歇时,谈铮撕开了今晚的第一个包装。 接纳变得很容易,仿佛他们本就这么契合,一切都合该如此。 裙子和上衣都丢弃在沙发的边角,谈铮重新把她抱起来,一步步往卧室走,一步步都是折磨。 指甲深深陷进他的皮肤,留下漫长曲折的划痕。祁纫夏真觉得今晚挨不过去,埋在谈铮肩窝里,眼角湿润,莫名还有些愠怒,张嘴就对他的肩膀狠咬一口。 谈铮吃痛,却没停,单手开了卧室门,用脚轻轻踢上。 与此同时,祁纫夏身上的最后一件衣物落地。 每次临近极致的时候,祁纫夏都会听见谈铮叫她的名字。 “夏夏。” “夏夏……” 她记不起来多少次。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她恍惚间以为时令快进到了仲夏,大汗淋漓,干渴非常。 有人渡给她清凉的水,又像一个吻,短暂地把她从窒息中拯救出来,获得宝贵的氧。 眼前的世界开始归位。 “还渴吗?”谈铮问。 祁纫夏轻轻摇头,身体里还在止不住地收缩颤抖。 忽然有了些实感。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他竟然还…… “你是怪物吗?” 祁纫夏满脸的震惊。 谈铮不轻不重地动,回答道:“我是你同事。” 祁纫夏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阴阳怪气,针对的竟然还是她和李素兰随口的那句搪塞,无语得想笑:“你什么时候这么小心眼了?” 他却不正面回答,反问道:“我是谁?” 和她叫板? 祁纫夏瞬间来劲了,“没谁,就一同事。” 原封不动。 谈铮差点被气笑,狠狠一顶,强忍着头皮发麻,逼问:“我是谁?” “……同事。”祁纫夏说得咬牙切齿。 谈铮未曾料到,自己忙活了半天,连个口头名分都讨不着,不甘心地第三遍问道:“我、是、谁?” 奇怪的拉锯战开始了。 ——“陌生人。” ——“思博谈总。” ——“感情骗子。” ——“神经病。” …… 事实证明,千万不要和祁纫夏比赛意志力。 谈铮生怕再问下去,恐怕连“床伴”、“炮/友”之类的词语都要蹦出来了,索性识趣地闭了嘴,埋头专注之前的事,心里安慰自己:急不得,急不得。 他们才刚开始。 -------------------- 第九十五章 (正文完) ============================== 入了夜,窗外风声渐紧,室内的声息却慢慢归于了平静。 浴室的浴缸里,半满的水已有转凉的态势,两具不着寸缕的躯体贴在一起,靠着彼此身上的热度取暖。 “水凉了。”祁纫夏趴在谈铮胸前,懒懒地说。 “去冲个热水的淋浴吧,”谈铮轻轻摩挲她后脑被水打湿的头发,“我来清理这里。” 他们刚刚结束了最后一次,漫长而激烈的性|爱让祁纫夏好半天缓不过神,腰腿酸得要命,像跑了一场马拉松。 地面上散落着好几个用过的安全套,浴缸边缘,几滴可疑的黏腻液体格外惹眼,含蓄地昭示刚才发生的一切。 祁纫夏稍微直起身子,从浴缸对面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裸露的皮肤上,遍布吻痕。 “你怎么弄了这么多?”她忍不住轻声斥责谈铮,“盖印章呢?” 谈铮站起来,扶她走到淋浴间,歪头示意自己肩膀上排布整齐的几个齿痕,“你不都还回来了吗。” 热水从头冲下,温暖包裹住毛孔的感觉十分舒适。祁纫夏隔着玻璃,看谈铮系一条浴巾在腰间,俯下|身收拾乱七八糟的地面,忽然想起一事。 “你是不是没有带换洗的衣服过来?” “是。” 谈铮先承认,然后有了点迟疑,“来之前,我也没想到……” 祁纫夏笑他:“装。” 谈铮没辩解,至少他觉得自己说不上坦荡,祁纫夏的评价并不失偏颇。 他把垃圾用纸巾包好,丢进垃圾桶,转身走出浴室,对她说:“你先洗,我去卧室里收拾。” 等到祁纫夏换好睡衣出来,主卧里原先凌乱的被褥床单已经换上了全新的,床头柜和地毯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她按捺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转身进衣帽间,拎了个袋子,往洗衣间走去。 谈铮正把换下来的床单和衣服往洗衣机里塞,听见身后声音,转头说道:“我这儿马上好,你要是困,先去睡吧。” 现在已是将近凌晨四点钟,再过不多时,天就要亮。 “过了最困的时间点,现在倒还清醒。” 祁纫夏说着,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拿着,给你的。” 谈铮接过来一看,袋子里竟然是一套男式睡衣,按他身高选的尺码。 “谢谢。”他没追问她如何未卜先知,预料到自己没带睡衣,“剩下的都交给我吧,你去休息。” 洗衣机的显示屏上,清清楚楚写着预计清洗完毕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祁纫夏思考片刻,说:“通宵不好。睡醒再说吧。” 在维护整洁这件事上,谈铮有他自己的坚持:“没关系,很快的。明天……今天是周末,我补一会儿觉就是了。” 祁纫夏耸耸肩,表示尊重他的选择,然后转身回了房间,掀开被子躺下。 刚才的几个小时,消耗了她全部的体力,虽然头脑中没什么困意,但疲惫感很快上涌。她留着床头的一盏灯,迷迷糊糊地打盹,不知道过了多久,身旁的位置忽然一沉。 谈铮回来了。 “……都弄好啦?” 祁纫夏懒懒打了个呵欠,转过身面向他。 谈铮穿着她买的睡衣,浑身都是清爽的沐浴露气味,话里有些抱歉:“吵醒你了?” 祁纫夏看着他在自己身边躺下,枕头被压出一个柔软的弧度。 “还没完全睡着。” 她感觉到谈铮的手臂揽上她的腰,无声无息地把她拉近到他身前,鼻尖对着鼻尖。 “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谈铮问她,抵着她的额头,“不是我的幻觉?” 祁纫夏轻眨睫毛,“是啊,你的南柯一梦醒来,我就不见了。” 谈铮忍俊不禁:“那太糟糕了。看来我今晚不能闭眼,得一直守着你才行。” 他见祁纫夏止不住地笑,顺势张开手臂,把她整个人都拢进自己的怀里,不留一丝缝隙,贴在她耳边说:“没开玩笑。夏夏,我真的很害怕,今晚的所有,都只是我一个人的想象。” 第150章 隔着薄薄的睡衣,他身上的热度过分清晰,令祁纫夏觉得自己正在靠近一团火。 他们身上有着完全相同的气味,给两人不约而同地带来安全感,像野外的动物,通过嗅闻来确认彼此是否同类。 “你人都在这儿了,还想那么多?”祁纫夏认为他杞人忧天。 谈铮却一板一眼道:“我上次也在这儿。结果短短两天后,就被你一脚踢开了。” 居然还记着仇。 祁纫夏心知他说的是实话,也不反驳,笑吟吟地在他的喉结上刮了一下。 “有危机意识也好,省得你自以为高枕无忧,一劳永逸。” 被她碰触过的地方,仿佛被火星子燎了下,带起一种难耐的刺激。谈铮握住她来不及撤退的手,低声道:“很痒,别碰。” 他声音里的磁性,意想不到得撩人。祁纫夏眼中恍神,差点又想到别处去,反应过来以后,连忙收回视线,嗔斥他:“还让不让人睡了?” 谈铮伸手关掉床边的灯,规规矩矩地揽着她,“好,睡吧。” * 两天的周末,祁纫夏和谈铮几乎没出家门。 食髓知味一词,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原来彼此都那样渴求对方的身体,尤其是谈铮,抱着祁纫夏轻易不松手,一旦她想离开,他的眼睛里就会流露出一种近乎被抛弃的忧郁,像秋日湖水似的粼粼。 简直让祁纫夏恍惚间以为,她犯了绝不可饶恕的大罪。 就这么糊里糊涂到了星期天傍晚。 买二赠一的三个小盒子,只剩下最后的几枚尚未拆封。 “下周,你打算住哪?” 晚饭时候,祁纫夏问谈铮。 “如果你这里不欢迎我,就只能回家了。”谈铮说得有几分幽怨,“我们只能在周末见面吗?” 毫无意外,晚餐又是谈铮的劳动成果,祁纫夏吃人嘴短,不得不委婉地说:“不是赶你走。主要是……” 她犹犹豫豫,“我目前还没那么想和别人同居。” 好一个“别人”,谈铮心里直漏风,凉飕飕的。 “为什么?”他追问,“你还是不能接受我?” 祁纫夏纠结地放下了碗筷。 “没有针对你的意思。这些年,我基本都是独居,哪怕在青州那三年,也只有前半年和我妈住一起。对我来说,家里突然多了个异性出来,实在……太不自在了。” “即使这个多出来的异性,是你的男朋友?” 祁纫夏短暂语塞。 她沉默的时候,谈铮也不语,但目光灼灼,直白得让人心悸。 过了良久,她才轻轻点头:“……嗯。即使是男朋友。” 谈铮无声地叹气,但又觉得似乎理应如此。平心而论,他也不希望祁纫夏为了另一个人做出额外的改变,她不应该勉强自己,那样不好。 他可以去适应。 “好,我知道了。”谈铮起身去添饭,“下周的工作日,我回我家住。但是周末的时间留给我,行吗?” 祁纫夏还真的思考了一会儿,“也许我会和朋友出去逛街散心,我妈偶尔也要过来。还有,可能有些突发事件需要我处理,甚至不一定在黎川。只要排除以上的情况,我的时间可以留给你。” 听她做减法一样地倒扣各种可能,谈铮愣了好半天,最终全无办法地冲她笑:“虽然排在最后的位次,但我起码应该庆幸,我已经够得上排名名单了。” 祁纫夏却有些疑惑:“这不很正常吗?多的是比恋爱重要的事。” 谈铮半晌无言。 这句话理论上没错,但他隐约感觉并不适用于自己。他曾有过类似排序的时候,更为那种排序付出过沉重的代价——差点失去她。 “你说的对。” 他颔首,同时不忘追问:“你刚刚说,‘多的是比恋爱重要的事’,所以我可以确认,我们目前的关系是男女朋友,对么?” 祁纫夏坦然道:“对。这是我认真考虑过的结果。” 认真考虑。 这四个字从祁纫夏的嘴里说出来,份量太足了。 谈铮心里沉甸甸的,如同忽从云端踏到了实地。 他想,如果人生行至尽头时,真有回忆的走马灯,那么祁纫夏今天对他说的这句话,大概是极浓墨重彩的一笔。 “谢谢你,夏夏。” * 星期一下班后,谈铮遵守约定,回了自己的住处。 耳鬓厮磨了整个周末,骤然分别,他的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四顾家中,深深感觉到一种空寂。 由奢入俭难,大概就是如此了。 祁纫夏倒是适应良好,甚至当徐今遥约她周末去近郊爬山露营时,答应得不假思索,完全忘了还有谈铮这茬事。等到星期四晚上提前收拾行装,谈铮的视频电话打进来时,她才猛然顿悟,自己遗忘了什么。 “不好意思啊,我都已经答应好了,”她抱着手机歉然道,“真不是故意放你鸽子。” 屏幕里,谈铮只露了个侧脸,线条是掩饰不住的锋利。他没有遗传到孟宁生来带笑的眉眼,却也不像谈竞成那样不怒自威,曾经的锐气早就被收敛,只是会在某些举手投足里,不经意地复现出来。 客观来说,确实挺迷人。 祁纫夏的心祟莫名被勾了勾。 “所以,我们这周末见不了面了?”他问。 “……好像是这样。” 超乎祁纫夏的意料,谈铮的反应竟然十分平静,眉头都没皱一下,毫无波澜道:“好,祝你们玩得开心。” 她诧异:“你不生气?” “这是你的自由,我无权干涉。” 祁纫夏觉得,他的觉悟似乎高得过头了。 翌日周五,照例还要上班工作。 上午有个管理层的会议,开起来耗费时间,直接拖到了中午十二点半。几人又凑在一起吃了午饭,结束时,已将近下午两点的上班时间。 从电梯出来,祁纫夏正往自己办公室走,余光里忽然瞥见楼梯间的门没关严实。 也许是某个员工的疏忽。她想着,一边走过去顺手关门。 刚刚触到金属把手,猝不及防地,门缝被拉开了一臂宽,露出谈铮的半张脸。 “你怎么来了?” 祁纫夏低声惊呼,本能地闪身进楼道,立时关了门。 谈铮把她拥进怀里。 “想到周末见不到你,心里着急,只能自己过来了。” 祁纫夏仰头,迎来一个热切的吻。 “光明正大地来就是了,怎么还……”她被吻得说不清晰话,“还在这儿蹲守?弄得像偷情一样。” 谈铮长吁短叹:“那还能怎么办呢?没名没分的,只好藏在这里了。” 祁纫夏和他分开,掰正他的脸,“差点忘了告诉你,下周末,我妈要回黎川。” 谈铮一怔:“又是周末?” 他几乎以为自己在谈异地恋。 “嗯。她要见你。” “见我?” 祁纫夏惊奇:“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她要见你,见她女儿的恋爱对象。” 第151章 谈铮耳边嗡嗡响,往日的冷静自持忽然间全部失效。他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甚至不敢细想,只怕是一场泡影。 “阿姨她……怎么说的?” 他发自真心地手足无措起来,“她对我的印象还好吗?有没有不喜欢我?” 他如临大敌的样子很有意思,祁纫夏笑得不行,转身要去笑个痛快,却被他拉住手腕,非要问出所以然。 “话先说在前头,你别自作多情,见面只是满足她的好奇心,并不代表别的信号。” 她一本正经。 “上一次,我们开始和结束得都太糊涂了。这次,我想和你谈个认真的、理智的恋爱。你……愿意吗?” 什么叫做理智的恋爱? 谈铮也不太懂。 在他的世界里,理性和感情的纠缠,已经是过去式。它们曾经对立、斗争,最终趋于统一,收束在祁纫夏望向他的眼睛里。 “……我愿意。” 话说出口的时候,谈铮才知道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这句话,他甘愿说千万遍。 “我愿意。” -------------------- 正文完结了,番外应该还有几篇,有无结婚番外正在考虑,但是生娃肯定没有,在此预告一下~ 第96章 番外一 ================ 徐今遥发觉祁纫夏有恋爱的苗头,是在临近六月的一个寻常下午。 那天正赶上她妹妹徐思遥的生日,她不知道送什么玩意儿好,干脆领着徐思遥直接去商场自己挑,由她来买单。 姐妹俩刚从一家品牌专柜出来,就看中的款式问题短暂产生了分歧。 相持不下的关头,徐今遥眼光一瞥,仿佛看到了祁纫夏的身影闪过。 这倒是巧了。 “你等着,我去叫个裁判,”徐今遥笑道,“还记得之前来看你演出的姐姐吗?人家阅历可丰富了,听她的准没错。” 她叮嘱妹妹在店门口等她,自己则顺着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夏夏来逛商场,怎么不叫上我? 徐今遥心里嘀咕着,在一家户外服饰的专卖店门前,停下了脚步。 千真万确,那就是祁纫夏的背影。 “夏……” 兴奋的呼唤尚来不及出口,却突然被咽了回去。 她看见,祁纫夏身旁,站了一个男人。 那人身材笔挺,宽肩窄腰,穿着一件灰色衬衫,比祁纫夏高了半个头,哪怕只有背影,也能看得出气质格调不俗。 徐今遥原本可以不往别处想。 如果她没看到那人搭在祁纫夏腰上的手臂。 “我天……” 她瞬间丧失了言语能力,脑子里乱成一锅五颜六色的粥。 亲密行为边界的判定,确实会因人而异。但在徐今遥的认知里,异性之间的搂腰,怎么也不能用朋友关系来解释。况且祁纫夏更不是随便的人,除了男朋友或是暧昧对象,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她的第一反应,是给沈蔓打电话。 沈蔓昨晚刚熬了大夜加班,此时正在补觉,接起电话时,怨气简直冲了天:“我再不睡觉就要猝死了,天塌下来也待会儿再谈!” “沈老板你听我说!”徐今遥半点没生气,躲在店门口的角落,急吼吼道,“夏夏最近有没有和你提过,她有交男朋友的打算?” 沈蔓眼皮虽然沉重,脑子却还在依着本能运转,听出一丝八卦的味道,困意淡了几分,“好像……没有啊。你听到什么消息了?” “我看到她和一个男的逛街,那个男的还搂她腰!” 徐今遥语气相当愤慨,“夏夏也真是,瞒别人就算了,对我怎么还藏着掖着?要不是今天正好撞见,都不知道她……” 电话里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沈蔓疑惑地“喂”了两声:“你在说话吗?喂?” “……不是,”徐今遥蹙着眉头,紧紧盯着那男人侧转过来的半张脸,“蔓蔓,我觉得这个男人,好像在哪儿见过。” 从徐今遥的位置看过去,他正低头和祁纫夏说话。眉眼深隽,鼻梁挺直,是一种历经沉淀之后的、从容稳健的英俊。 不知为何,徐今遥想起祁纫夏唯一承认过的大学时期的前男友,据其描述,也是板正成熟的精英男。如此一想,她不由得感慨:夏夏的品味还真是稳定。 对了—— 大学。 记忆猛然浮起来,徐今遥一拍脑袋,对着手机失声惊呼:“我想起来了!这个人不是谈铮吗!大学时候,来我们学校做过讲座的!” 沈蔓的记忆力好,一经提醒,立刻有了印象。 “噢,我知道。”她说,“当时班里好多女生都在讨论他。” 徐今遥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他!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大夏夏好几岁。” “说不定夏夏就是喜欢年上款嘛,”沈蔓不以为意,“你们都在黎川,平时聚一起吃饭,没听她说起感情生活的新动向?” “没有啊。” 徐今遥懊恼道,“夏夏学坏了,居然背着我们偷偷谈恋爱。” 沈蔓乐呵呵地说:“你先别下定论。也许还在暧昧期,发展方向不确定,暂时保密而已。”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思维也跟着滚了半圈,忽然活过来一般,眼前冷不丁出现了那天留宿祁纫夏家里的场景,以及那枚无主的剃须刀片。 会是同一个人吗? 沈蔓若有所思。 她一边和徐今遥打电话,一边打开搜索引擎,输入“谈铮”两个字。 跳出来的结果不少,多数都是和公司关联的消息。沈蔓从上到下浏览,半天没瞧出端倪,直到无意间点开其股权结构图,才真正吃了一惊。 祁纫夏的那句话,忽又回响在她耳边。 “现在可以说——我是他的老板。” 沈蔓骤然打了个激灵。 * “左边这件颜色衬你,而且更厚实。” 祁纫夏说。 “是么?”谈铮仔细端详,“可我觉得,右边这件,和你选的款式更搭。” 祁纫夏哭笑不得:“你是为了防风保暖,还是为了和我搭配?” 谈铮认真想了想:“后者也很重要,不是吗?” 祁纫夏无语而笑。 “随你便,爱买哪件买哪件,”她索性甩手不管,“到时候别喊冷就行。” 谈铮对店员示意,把他们选购的两件衣服包起来。 “堪察加纬度虽然高,但毕竟是夏天,不用带那么厚实的衣服。”他一边刷卡付钱,一边说。 祁纫夏不置可否,但手机却嗡嗡响了一阵。她低头解锁,原来是沈蔓接连发了好几条消息过来。 【夏夏,我没有要窥探你隐私的意思,但你最近有准备恋爱的想法吗?】 【如果有,对象是我上次留宿你家时,你提起的那个人吗?】 【可能有点唐突,你要是暂时不愿意回答,就当没看到吧,我可以理解的。】 “怎么了?”谈铮见她盯着手机沉思,走过来问道。 祁纫夏笑了笑:“没什么,朋友问要不要约饭。” 第152章 她顺手打字回复:【是他。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比较复杂,如果有机会,我电话里和你详说。】 说这话的时候,祁纫夏没有想到,就在几天之后,她即将面临一场来自徐今遥、朱雨桐,以及沈蔓远程视频参与的三堂会审。 餐厅里,被徐今遥以请客名义叫来的祁纫夏坐在她和朱雨桐对面,桌上手机连着视频,露出沈蔓严肃的面孔,初看之下,场景有些瘆人。 简明扼要的陈述后,祁纫夏才知道,原来那天和谈铮出去逛街,被徐今遥撞了个正着。 “好吧我承认,”祁纫夏坦荡荡地说,“我确实在谈恋爱。之所以没和你们说,是因为才开始没多久,我担心不稳定。” 徐今遥追问:“那人真是谈铮啊?就我们大学时候见过的那位?” “嗯。” 朱雨桐啧啧称奇:“你怎么认识他的?” “你平时不怎么看新闻吧,”沈蔓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谈总的公司早已经被夏夏他们集团收购了,严格来讲,算是一家。” 徐今遥瞪大了眼睛,对祁纫夏道:“厉害啊,连人带公司全是你的了。” “谢谢夸奖。” 祁纫夏含蓄地表示谦虚。 沈蔓幽幽道:“所以是他想通了,还是你想通了?夏夏,之前信誓旦旦说‘不会有下次’的人,可是你啊。” 徐今遥和朱雨桐齐齐疑问:“什么下次?” 沈蔓:“……” 祁纫夏:“……” 再如何嘴严和保密,到了这种时候,两人也不得不把那天的起因经过说了个大概。 顶着对面两人震惊的目光,祁纫夏压力巨大:“我当时真的没想那么多,更不觉得会有以后,所以要不是蔓蔓自己发现了,我也不会主动和她坦白。” 徐今遥久久不能平静,捏着朱雨桐的胳膊,呆呆问道:“所以,这是……这是,那什么友,转正啊?” “你轻点。”朱雨桐痛得呲牙,嫌弃她古板,“看开点啦小朋友,都什么年代了,你情我愿的事情,不用那么惊讶。” 说罢又转向祁纫夏:“据我所知,夏夏的前任好像也只有大学时期那一位,如果不是今天的坦白局,我也猜不到她会用这种方式开启一段感情。” “可不是!” 徐今遥连声附和。 “夏夏,别的不说,你现任和你前任比起来,总该靠谱些吧?现在那些男人都精明得很,你千万擦亮眼睛,别又碰上渣男了!” 祁纫夏被噎得说不出半个字,倒是沈蔓和朱雨桐又有了疑惑:“渣男?夏夏的前任吗?” 徐今遥征求她的意见:“夏夏,能说吗?” “……能说。”祁纫夏艰难开口,“但你们先听我说。” 对面的两人,以及手机里的沈蔓,都安静了下来,等待她的下文。 场面忽然郑重得像在宣誓。祁纫夏想象过向朋友介绍谈铮的情形,却绝没有现在这么叫人紧张,明明连李素兰都已经认可了他,但在见证过自己恋爱的喜怒哀乐的朋友面前,她竟也感到忐忑。 “我的现任,其实——” “就是那位前任。” * 晚上十点,谈铮接到祁纫夏的电话,让他去一家餐厅门口接她。 这种差事还是头一回,毕竟祁纫夏开车出行,也不轻易饮酒,一个独立自主的成年人,用不着接来送去。 谈铮猜想,或许是她和朋友聊得开心,一时上头喝了点,忘记还要开车,叫自己过去救急。 于是便没开自己的车,出小区扬手招了辆的士,照着餐厅地址驶去。 他在餐厅门口等了二十来分钟。 快到夏天,即便已将近夤夜,空气里也盈满了初见端倪的暑气。潮湿和温暖交织,融合成黎川夏日的序曲,前调略显笨重,后调却轻盈。 “谈铮!” 他听见祁纫夏在身后叫他,应声回头望去。 她身边还站着另外两个女孩,应该就是今晚一起吃饭的朋友。左边那位半扎着头发,长相带点英气;右边的则是柔和娃娃脸,圆眼睛打量着他,莫名有些警惕的意思。 “等很久了吧。”祁纫夏走上来,牵住他的手。 谈铮反转手腕,掌心包裹住她的手背,温声说道:“也才一会儿。” 祁纫夏低下头微笑,接着给他介绍:“她们是都是我的大学同学,这位徐今遥,我室友;这位朱雨桐,当年我们戏剧社的社长。还有一位,也是我室友,原本在和我们打视频,但是刚才有事先挂断了。” 她顿了顿,转身面对朱雨桐和徐今遥,郑重其事道:“这是我男朋友,谈铮。” 话音刚落,他们饿的双手交握处,力道骤然一沉。 她侧头去看谈铮表情,意料之中的镇定,但攥着她的手,却渐渐变得滚烫起来。 藏不住事,人之常情。 “初次见面,你们好。” 谈铮点头,和她们打招呼。 两人脸上的神情都挺凝重:“你好,谈总。” 气氛莫名显出几分尴尬。 朱雨桐不忍心让祁纫夏为难,笑着打圆场:“其实不是初次见面。谈总忘了吗,夏夏读大学的时候,你来我们学校做过讲座。” 谈铮隐约觉得这几句话里藏着关窍,也许正是现下尴尬氛围的导火索,但一时间没想通缘由。 “我当然记得,”他回应得体,“只是没想到,你们也记得。” 祁纫夏把车钥匙塞进他手里,“你先去车里等我,我和她们说几句话就来。” “好,”谈铮接过,并未多问,“不着急,你们慢慢聊。” 嘴上诚然说着“不着急”,但真正坐在驾驶座上等待,他隔几秒钟就要看表。 他看得出来,祁纫夏的那两位朋友,似乎并不是很认可他。 至于原因…… 谈铮打开车窗,轻轻叹了口气,不敢往深里想。 祁纫夏没让他等太久,五分多钟的功夫,便回到了车上。 “都聊完了?”他问。 “嗯,聊完了。” 汽车往前开了一段,车厢里许久无言。谈铮最终还是没忍住,率先问道:“你们……都聊了什么?” 即便只用余光,祁纫夏也能看出他的紧张。 “聊你。” 言简意赅。 十字路口,红灯。 谈铮停了车,眉间愈发沉重起来:“关于我的什么?” 祁纫夏微笑着反问:“你在紧张吗?” “是,我很紧张。”谈铮痛快地承认,“我知道,你是注重朋友情谊的人,如果她们对我有意见,你会听进去的,对么?” “你为什么认定,她们对你有意见?” 谈铮低着头,与方向盘上的车标对视。金属光泽生冷,不带任何感情,反而让他安心。 “我们的那段过去,说给任何人听,都足以给我打负分。” 他的声音低哑,像老师面前认错的学生。 “那天见你妈妈的时候,我真是焦虑极了,做好接受一切责骂的准备。但我没想到,她竟然对此事一无所知。上天是公平的,我在她那里逃过了审判,在你朋友这里,一定躲不过去。” 第153章 他少有流露出这种神情,简直可以称之为脆弱。红色倒计时的数字一跳一跳,映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像电影里悬念濒临揭晓的时刻,平静里藏着惊心动魄。 祁纫夏覆上他的手背,“情况没你想得那么糟。” 谈铮侧转过头,眼下是光影所致的一片阴翳。 “她们说,可以理解我的选择,也尊重我的决定。” “没有‘但是’?” 她笑了笑:“但是——如果我在你身上重蹈覆辙,她们就要旧账新账一起算。” 绿灯亮起,允准通行。夜晚的黎川,照旧车水马龙,霓虹点缀着不夜之城,犹如地图上的长明灯。 “夏夏……” 谈铮把语气放得极轻,“我亏欠你太多。” 汽车直上高架,眼前似乎迎来长久的坦途,祁纫夏有那么几秒的晃神,总觉得今夜不过是无数个过往的复刻,说不上哪里不同,但分明处处都是不同。 她没有答话,想起不久之前,和徐今遥还有朱雨桐在餐厅门口的对话。 “夏夏,我和你说实话,”徐今遥眼睛里难得没什么笑意,“我是看着你艰难捱过失恋那段日子的,对你这位男朋友,我还是有点生气。” “我知道。”祁纫夏说。 “很抱歉。” “你道什么歉啊?” 朱雨桐随手把半扎的头发放下来,重新绑了个利落的高马尾,“夏夏,恋爱这事,纯属冷暖自知。吃回头草不丢人,作为你的朋友,我只希望,你发自真心感觉他值得。” 祁纫夏沉默了一瞬。 “有时候,我真不想考虑太多。和他在一起时,至少我的身心都能确认,那是自在、快乐的。” “我早就不是过去的我,他也不是过去的他。享受当下没什么不好,未来的事情,就交给时间吧。” 朱雨桐明快一笑:“这就够了。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他还敢辜负你,我下部戏就写个同名同姓的反派,下场凄惨的那种,专门膈应他。” 徐今遥急道:“那哪儿够?他要是敢对夏夏不好,我必须揍他一顿!叫上沈蔓,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哎哎哎,法治社会,”朱雨桐阻拦,“咱们都是文明人,注意点影响。” …… 祁纫夏的住处很快就到了。 “这么晚了,你开回去吧,”她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明天记得还回来。” 即将打开车门的时候,她忽然被谈铮叫住。 “夏夏,”他的声线远没有平常稳定,“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不想和我在一起了,你一定……一定要提前告诉我。” 祁纫夏诧异地转过头看着他。 “你放心,我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他自嘲地笑了笑,“给我一点时间,我应该……能做到放手。” 这话听上去就不吉利,况且他们确认关系并未多久,此时说出口,和泼凉水又有什么区别。 但祁纫夏也明白他的心结何在,沉吟片刻,说道:“给你一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但不是现在。等到八月份,我们预定的旅程结束,你再和我发表意见。” -------------------- 第97章 番外二 ================ 堪察加半岛,位于俄罗斯远东地区,因其人烟荒芜,也被称为“世界尽头”。 海参崴飞往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的航班上,中国面孔不多。祁纫夏靠在谈铮肩头补觉,将醒未醒的时候,迷迷糊糊听见谈铮在她耳边说:“看,底下都是火山。” 她醒过来,坐直身体,侧头往舷窗外看。 辽阔大地,星罗棋布着无数个火山口,以这些不规则的圆形为中心点,隆起的岩石和土壤如同地球的筋络,蜿蜒交错,极为壮观。 “多美的大自然……” 她喃喃。 堪察加火山群,在全世界范围内都享有盛名,高密度的活火山造就了此地区的独特地貌与风光。 譬如阿瓦恰火山,在市区内便能一睹风采,更是户外爱好者的徒步圣地。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的天气都不错,能见度很高,但是最高温也就十来度,晚上更冷。”谈铮说。 祁纫夏睨他:“放心吧,带了三个行李箱的衣服,还能不够?” 谈铮笑了笑:“伊里亚听说我们来自中国南方的城市,特地叮嘱一定要多穿几件,不要高估自己对亚寒带气候的承受能力。” 伊里亚是他们出发前联系的当地向导,在视频电话里见过一面,四十多岁的年纪,留着浓密大胡子,严肃少语的长相。 来堪察加,向导并不是必需,只不过祁纫夏和谈铮安排了北部火山徒步露营,两人对这里都不熟悉,斟酌之下,还是通过谈铮朋友的关系,联系了本地会英语的向导。 飞机上的气温暖和舒适,叫人暂时想象不出,这片居于鄂霍次克海和白令海之间的半岛上,将有怎样凛冽的夏日。 落地之后,他们搭上了民宿房东前来接机的越野车。 房东是位深棕色头发的中年俄罗斯女人,身材丰腴,英语不太熟练,除了上车时打过招呼,全程就没怎么再说话。 祁纫夏和谈铮坐后排,透过车窗,看着沿途风景渐变,一路开进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的市区。 这里可以类比国内四五线小城,人口稀疏,随处可见赫鲁晓夫楼。夕阳映照,阿瓦恰火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静穆地矗立在蓝天下,恍如荒原上的一座界碑。 根据房东的推荐,两人在民宿不远处的一家菜馆里吃了晚餐,都是传统俄罗斯风味,罗宋汤、馅饼、鱼子酱。 祁纫夏对俄餐适应良好,对谈铮发表评论:“说起欧洲美食,一般都以法国菜、意大利菜为首,西班牙的也不赖。但我觉得,俄餐其实也不错,只是它偏向质朴实用,初看上去,不如前者那么吸引人。” 她说着忽然一哂,“在你面前说这些,是不是有点班门弄斧?你尝过的外国菜,应该比我多多了。” 谈铮听出来她在揶揄,摇头微笑:“我是典型的中国胃。以前读书放暑假,和同学约去西欧旅游,我全程带着电煮锅,只吃自己做的菜。” “这么夸张?”祁纫夏发出惊异的声音,“难怪你厨艺好。” 他一耸肩:“我同学批判我,说我有严重的保守主义倾向,不肯接受新事物,活得像他八十岁高龄的奶奶。” 祁纫夏憋着笑,差点被食物呛到。 心里却在想—— 谈铮是个矛盾的人。 他自己承认青春期的桀骜叛逆,却在某些方面奇怪地古板守旧。 但是人的吸引力,多数源于矛盾。 附近有家旅游纪念品商店,赶在即将闭店休息的时间前,两人进门逛了一圈。 祁纫夏看中一只木雕棕熊,风格粗犷,但生动非常;谈铮挑了个牛角形状的摆件,外壳上画着大海和帆船,很有异域风情。 “我要把它摆在我的书架上。”付款的时候,祁纫夏对谈铮说,“你呢?” 谈铮挑眉道:“和你一样。” 普通的陈述句,偏也能被他说出几分暧昧,仿佛两人真就住一起似的。 第154章 祁纫夏笑而不语,懒得接他话茬。 回到民宿洗漱过后,时间不早。 窗帘拉得严实,侧耳倾听时,除了汹涌的风,几乎听不见任何来自人间的声息。 这是半岛的一个寻常晚上,浓烈得如同酒馆里畅销的伏特加,却阻碍了困意的滋生。 谈铮按着祁纫夏,用亲吻填充两人身体之间的最后几许间隙,一遍又一遍,完全不知疲倦。 明明滴酒未沾,床头到床尾的空间里,却盛满了醺人欲醉的气息。 没在自己的家里,祁纫夏的声音不太敢放肆,尽量压低而克制,实在忍不住了,索性就抬头去吻谈铮,让那令人脸红心跳的声响,变成两人的共同罪证。 第一个夜晚,就这么有声有色地过去。 * 观鲸、海钓、吃现捕现捞的海鲜餐、乘坐直升机去库页湖看熊,正常的游玩项目,他们一个也没落下。 出海海钓那天,向导伊里亚和他们见上了面。他本人和视频里几乎没什么差别,神情冷峻,严肃地给祁纫夏和谈铮讲解鱼类品种,以及当地人惯用的烹饪技法。 谈铮运气好,第一竿就钓上来一只大型鳟鱼。直到此时,伊里亚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笑意,用俄语为他喝彩,声调好听极了。 在堪察加的第三天,由向导带路,他们开启了托尔巴奇克火山的徒步。 越野车胎碾过寂静荒原,深入火山环抱地带。 这是真正的徒步之旅,穿过丛林之后,还需淌过河滩、攀行过火山坡,才到达营地安营扎寨。 营地区域,搭了十来顶帐篷,几乎都是大小团的游客。既有俄罗斯本地人,也有来自欧洲的游客,各国语言交错混杂,倒是有种别开生面的意趣。 行走在外,同胞抱团是常情。刚歇脚没多久,祁纫夏和谈铮就与营地里另外两位中国游客熟悉起来。 那是一对中年夫妻,因同是户外运动爱好者而相识,说是专程报了北部火山徒步的小型团,来过他们的结婚十五周年纪念。 “十五周年?”祁纫夏微微惊诧,“你们看起来都很年轻。” “哪里哪里,都快奔五的人了。” 女人叫赵霞,摆摆手笑着说。 “你们才像是新婚小夫妻,来蜜月旅行吗?” 祁纫夏一怔,下意识瞥了眼谈铮,却见他也安静不言,好像在等待她的回答。 “不是。” 她摇头,否认。 手背上却忽然覆上来一层温度。 “我是她男朋友。” 谈铮握住祁纫夏的手,补充道。 赵霞和她先生相视而笑,“就说呢,看起来甜甜蜜蜜的。” 又对祁纫夏和谈铮道:“你们来得对。旅行最能检验人品,尤其是这种户外徒步,突发状况多,多的是意见不合的时候。只有经住这种考验,彼此才算是看对人。” 祁纫夏一哂,扬眉看向谈铮:“那就糟糕了。我脾气很坏,万一发起火来,把帐篷给掀翻,你可得多担待。” 谈铮笑着揽住她:“好大的架势。看来,我只能唯命是从了。” 简单吃了点食物补充能量后,在伊里亚的带领下,祁纫夏和谈铮在营地附近的区域转了几圈,熟悉环境和海拔。 这里的熔岩地貌十分罕见,伊里亚难得开了话匣,指着目之所及的大片针叶林说:“我们的森林很不一样。我去过热带雨林,那里翠绿、潮湿,确实美丽;但只有堪察加的森林,最有生命力。” 祁纫夏弯腰抚触脚边的一丛灌木,柔韧的叶子臣服于她指尖,沾染着林间清新的气味,抬头却能望见厚重的云。 “真期待明天。”她说。 “堪察加不会让你失望。” 伊里亚回答她。 * 确实没有让人失望。 从营地徒步前往托尔巴奇克火山口,耗时将近八个小时。 熔岩流堆积在脚下,广袤辽阔的火山灰平原在眼前徐徐展开,深灰与银白忽然成为了世界的主色调,人影渺渺,如同行走在冬宫博物馆的画里。 登顶火山口时,祁纫夏久久说不出话。 远眺巍峨壮丽的雪山,她感到自己走进了一个奇异的时空,孤独得一无所有,却毫不觉得恐惧。她想,人类是地球的孩子,也许这里本就是家园。 谈铮背着相机,站在她身边。 “要拍照吗?”他问,“我可以帮你。” 祁纫夏摇头:“不了。拍风景吧。” 她心里有种奇怪的执着,仿佛在这样壮美的景致前,任何人像都是冗余,包括她自己。 谈铮答应下来,把镜头转向远处。 走了八个小时,即刻下山自然不可能。两人席地而坐,就着热水啃了几根能量棒,听伊里亚上地理课。 “你喜欢这里吗?”谈铮突然问祁纫夏。 “喜欢。”她不假思索道,“这种寂寥的感觉很迷人。” 谈铮抬头,仰望着高远的天空。 “我终于知道,它为什么被叫做‘世界尽头’。” “它让人想永远地停留于这里……至少在精神层面上。” 祁纫夏闻言,思索片刻道:“不过,尽头并非终点。” 谈铮一愣,直直看着她。 “你可以在尽头的角落休憩,但不要试图把这样的瞬间变成永恒。” 她站起来,朝谈铮伸出手。 “如果你永远停留在这儿,我才不会等你。” 谈铮笑着,牵她手起身,顺势把人拥进怀里,“抒情都不允许?” 祁纫夏猝不及防,连忙推搡道:“伊里亚还在……” 伊里亚似乎听懂了这句,摊了摊手,眼里微微有笑意,礼貌地背过身去,留出距离。 “我后悔了,夏夏。” 谈铮抱她更紧,“我必须收回我那天说的话。什么厌倦,什么放手,我统统做不到。我已经被你吃定了,没有回头路了,你不能中途把我丢开……绝对不能。” 弥山亘野,处处是回响。 “终于知道错了?”祁纫夏语气里有点惩戒的意思,“也就是我大度,不跟你计较。但是记着,下不为例。” 谈铮闭上眼睛,静静地微笑。 “嗯,刻骨铭心地记住了。” * 下山又是另一段风景。 伊里亚很懂得带路,途径溶洞时,谈铮举着相机拍了很久,祁纫夏也不催他,在旁打手电观赏岩石。 日落前后的蓝调,他们来到死亡森林。与常识相悖,衰亡带来极具震撼力的美,枯树连成一片干涸海,遥指天穹,死而不屈。 回到营地,祁纫夏和谈铮都已筋疲力尽,一夜好眠。翌日上午,他们收拾好行装,动身返回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市区。 这也是堪察加之行的最后一天。 回国的航班定在晚上九点。 时间不早,加之身体劳累,祁纫夏上飞机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大学时代,和谈铮重逢的那天。 他在台上讲话,说着说着,语气忽然一变,竟然叫了她的名字:“祁纫夏同学,请问你愿意收购我的公司吗?” 第155章 什么乱七八糟的…… 祁纫夏在梦里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心中嘟囔道。 但却还没马上醒来。 反正是梦,她便无所顾忌道:“好啊,但我只接受零元购。” 哄堂大笑。 她也在笑。 谈铮察觉到身边的动静,侧身过来查看。 只见祁纫夏闭着眼睛,仍在睡梦中,唇角微微上扬,像是做了个美梦。 心里头忽然很满。 他轻轻拉起她的手,落下一吻。 “我们快到家了。” -------------------- 完结。 再见。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