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居野趣》 第1章 [古装迷情] 《村居野趣》作者:朽月十五【完结】 简介: 香秀嫁到了何家村,跟叫水生的男人过日子。 她以为的日子,吵吵闹闹,鸡飞狗跳。 但并非如此。 有一方院子,亲人在侧,种点田地,做豆腐、编些鸡笼、摘野菜、挖春笋,两人一起过着朴素的乡间生活。 内容标签: 种田文 治愈 日常 主角视角:香秀 水生 配角:福妞 满仓 一句话简介:农家烟火气 立意:一家欢乐,慢度日常 第1章 咸豆花 ◎过日子◎ 这一冬里,香秀缝好了自己的嫁衣。 开春后她嫁来了何家村,跟叫水生的男人过日子。 香秀的嫁妆很少,只有四季衣裳和一卷薄被褥,褥子还不是新做的,她坐在床上,局促地抠着褥子起毛的边角。 屋外大伙在吃喜酒,她嗅着肉香,揉揉肚子。紧闭的房门被推开,吱呀地晃动,高大的身影走过来。 水生给她端了一碗冒尖的饭菜,放到床边的柜子上,香秀抬脸瞧他。 “你爹娘一家人回了,”水生说,“吃吧,菜要凉了。” 香秀低下头扒饭,她是家里老二,上有哥下有弟,爹娘并不待见她,前年疼爱她的阿奶没了后。 她娘便托媒人随意挑拣了个无父无母,底下还拖着一双弟妹的水生,等她十六年岁一到,将她卷铺盖打发走了,让她三日回门也莫要回了。 只想着,香秀落了两滴泪。 夜里床榻上她又哭了次,水生从背后搂住她,粗糙的手摸着她的头发,哑声道:“睡吧。” 小矮柜上的油灯灭了,香秀见窗外月色只觉得惶惶,连何时睡去也不知道。 第二日香秀早早起了,要张罗吃食,水生穿上褂子说:“昨儿饭菜还有些剩,热热就成了。” 香秀坐在床尾用篦子梳通自己的头发,她还不太敢直视水生,哪怕昨天两人最亲密的事也做了,她只低声道:“晓得了。” 她跟在水生后头出门,昨儿个盖了红布头进来,这会儿才瞧清何家的小院。 用竹席并着土墙围了一圈,有块菜地,有个草棚子,底下放着张木桌,几把竹椅,另有一口井。 院子里水生的妹妹福妞嘴里吆喝,撒谷粒喂两只老母鸡,满仓则抱着一捆柴过来。 两人看见香秀后小跑过来喊她,“嫂子。” 香秀不好做怯,低低应了声,从兜里摸出两块猪油糖塞给两人,这是她出嫁前表姐给她的。 两个孩子看了眼水生才接下。 水生爹娘没得早,这些年全靠他一个人撑着家里,养活一双弟妹,他虽不严厉,可只要一沉下脸,两个孩子就不敢闹腾。 他身板宽,人又长得高大,脸皮虽黑了些,但甚在长相硬朗。 倒是香秀苗条瘦俏,说话也温声,不由得让福妞去靠近她,转而又牵她的手。 待了半日后,香秀的心踏实了许多,在这个家里没人高声叫骂,也不会将碗筷摔摔打打。 烧饭的时候满仓会帮着烧灶,福妞虽然小,却也会一同来洗菜,水生则把母鸡刚下的蛋煮了,单独给她补补。 如此,香秀便觉得这里要胜自家许多。 夜里水生翻开柜子里的厚棉被,拿出一兜铜板,放在香秀手上,他说:“家里嚼用从这出。” 香秀手里是没多少个子的,满打满算二十个铜钱,那是她为数不多的私房。 她攥着钱袋子,麻油浸过的灯芯燃起来熏眼睛,她偏过脸说:“那我收着了,买东西要跟你报账不?” 水生脱了鞋袜放门边上,准备拿脚桶打水来,闻言看她,轻轻笑了声,“做什么要同我算账,我们如今是一家的了。” 香秀红了脸,她还没转过弯来呢。在她家里,十文钱拿去买东西,回来半个子都要报与她娘知晓,若买贵了,她娘便会用手指尖戳她的额头,骂上几句。 是以她拿到钱心里总惴惴的,生怕水生也同她娘一样的做派。 水生从井里打了水回来,把脚桶搁地上,看着香秀仍偏着头,只好唤她,“香秀,你要擦身子不?” 昨儿晚上只用汗巾擦了擦,晌午香秀自己躲屋里擦过了,她耳垂又红了,摇摇头。 “那便来洗脚,”水生说,他不同于其他乡下汉子那般邋遢,只晓得下了活一脱衣裳,脚也不洗就上床。 他爹娘五年前没了,那时满仓才五岁,福妞三岁,他十三便学着照顾起弟妹。两人的衣裳鞋袜都是他洗的,裂了个口子也是自己捏着针线缝上的,又当爹又做娘的,自然爱净的多。 洗了脚,水生去倒了水,上床吹熄麻油灯,香秀侧过身,脊背僵硬,她那如今还难受着呢,只咬了唇,又不好说出口。 水生挨着她,闭了眼说:“睡吧,不作弄你。” “明儿得早起,三叔家磨豆腐,我要去打下手,”水生轻拍香秀的背骨,像哄小时候的福妞睡觉一般,他说话轻,在床榻上如同呢喃,“你晚些起,不用烧饭,我带点回来。” 香秀渐渐松了身子,她说:“那你早些睡吧,别累着,磨豆腐是个苦活。” 又说了几句,屋子里静了,只听得外头树影摇动。 隔日香秀仍早早起了,她搂了薄被褥,晒到院子里的竹竿上。抄了放屋里的谷瓢,去鸡窝旁撒食,两只老母鸡出来低头啄食,她把手伸到草堆里摸出两个温热的鸡蛋。 福妞顶着头乱发,掀开草帘子出来,她笑着喊:“嫂子。” “来,”香秀招手,从屋里拿了把篦子,让福妞坐下把头搁她的腿上,给福妞梳打结的头发。 水生便是这时推开门进来的,他看了两人一眼,有点楞神,随后把木盆放到草棚子底下的桌子上。 “要梳好了没,来吃豆花,”水生进屋拿了碗筷,去喊在后面喂驴子的满仓,又走回来才问。 福妞晃晃梳的光溜的辫子,她大声地喊:“好了,嫂子给我梳的。” “八岁的丫头了,连个头发还要嫂子给你梳,羞不羞,”满仓用沾着水的手在自己鼻子上刮了刮。 “你才羞,”福妞哼了声。 香秀用手搭在唇边偷笑,水生在不远处瞧她,也一同笑。 等人齐了,豆花只余一点温热气,家里的糖罐子见底了,福妞用瓷勺刮出一点沫子,她沾嘴边舔掉了。 香秀便切了葱花,倒了些酱油,薄薄地刮了勺猪油,拌了几碗咸豆花,搅开的豆花咸淡适中。 她的手艺都是同阿奶学的,不然按她娘的法子来,只能生吃豆花。 水生吃了三大碗,最后把木盆里的沫子也抖抖倒进碗里溜个缝。 香秀叠了碗筷,水生说:“我来洗吧,等会儿正要给毛驴煮食,沾个味。” 往前在家里这活都是她做的,饶是冬日也逃不开,如今她手上的冻疮仍在。 香秀愣了会儿,随他一道进去,看男人熟练抹碗的架势,她又退了出去。站在门边上捂着心口,待它跳得稍缓些,便到水井边提水浆洗衣裳去了。 等她挂好了衣裳,满仓和福妞背着两篓冒尖的草回来,晚些时候到了春耕,毛驴得出大力气,喂膘这事可马虎不得。 第2章 两人卸了草,喝了碗茶,又出门打草去了。 香秀给俩娃刷洗布鞋,水生在院子里剁草,哐哐直响。 他停下来喝水的时候,香秀小声跟他商量:“要不再买只公鸡,到了清明,母鸡就能孵小鸡仔了。” “成啊,我晚些去陈叔家换只来,还有啥要的你只管说,”水生满口答应。 香秀头回大着胆子做主,听到水生的话松了口气,她脸上有了点笑意。 她不想那个家了,就留在这安稳过日子。 【作者有话说】 短篇几万字,家长里短,写完后入v 第2章 烤鱼干 ◎捕泥鳅◎ 水生答应的事从不含糊,晌午吃了饭后,他便去村里陈叔家提溜回一只大公鸡。 村里不讲究用钱买,都是换的,他答应孵出了鸡仔,给陈叔三只。 香秀在劈竹篾,想新编个鸡笼,好把母鸡公鸡关一笼里去。 “给我吧,”水生握住她的手,拿过那把柴刀,生了锈没磨过并不好破竹子,“放磨刀石上磨会儿再劈。” 福妞理着那些竹蔑,她半蹲下说:“哥多劈些,给小鸡仔也做个笼子。” “到时候孵出来给你带啊,”满仓笑她,从水井里打一桶水上来,准备倒进大水缸里去。 “我给它们撒谷子,带它们找虫子吃去,”福妞昂起头回道。 水生磨完了柴刀,顺着竹节一路劈砍下来,香秀坐边上,腿上搭了块旧布,拿过竹子外皮的篾条,青皮的,有韧劲。 她把蔑青编做笼底,竹篾在她手里上下翻飞,香秀自小干惯了这些活计,编个鸡笼不是难事。 一家人在院子里各干各的,香秀编鸡笼的时候,水生破了不少竹篾。福妞则把地上的刨粉搂到袋子里,到时候好生火,满仓挑着水桶一趟趟往屋里大缸运水。 香秀的话不多,都是水生引着她说的。 “要不要再破点,编几个鸡笼?”水生收了柴刀问她。 “多编几个,”香秀换了蔑黄编上,见水生瞧她,她又多说了一句,“到时候赶集拿去卖,换些家用。” 水生说:“只编鸡笼的话,这些竹篾便够了,还有旁的要做没,今年的毛竹长势好,我跟满仓去砍些来。” 乡下地方最不缺竹子。 香秀点点头,编鸡笼最怕编错,编错便要重来,她只能收了手,轻声道:“要是不累的话,那多砍些来。” “我能编笸箩、提篮、竹席、鱼篓子,不嫌竹子多。” 水生却并没有夸她能干,做蔑活是最伤手的,不管多老手,总会割的手指血痕一道一道,他想香秀一定是吃了很多苦头。 他也没说不让编,只是拿了些布头让她包手上,随后和满仓将柴刀别在腰间,带上麻绳去砍竹子。 等他们扛着不少竹子回来,香秀做好了饭。 何家上年种了不少红薯,到了开春还剩些,她挑拣了几个,去皮削片,贴在木甑边缘,同米饭一道焖熟。 院子里种了茬韭菜,她割了把加点盐,做了盘炝炒韭菜,实在找不到啥好做的了,剩菜吃完了,鸡蛋没敢动。 她连缸子都掀开看过了,寻常人家一年到头要张罗的干粮全没有,诸如腌菜酸菜、萝卜干儿、干菜找不出一点来。 而香秀又是个顶会合算东西的人,她小的时候跟着阿奶住,阿奶做啥都要带着她,一点点掰碎了教她。 等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饭时,香秀吃了两口红薯饭,想了想实在没忍住问道:“怎么连干菜都不晒些?” 福妞咬着焖红薯,她含糊不清地说:“我哥不会晒,我们每天喝稀粥干饭,要不去叔伯家里吃点。” 水生晒不好干菜,就算晒好了也只能囫囵煮一锅,味道并不好,他只能歇了这个心。 “那今年我多种些菜头,”水生如此说,“别的种啥,我们一道商量。” 以前可没人管香秀咋想,她只管做活便是了,这会儿听到水生要跟她商量,福妞和满仓饭也不吃了,瞅着她。 她面颊升腾起小小的红,微微低下头说:“要搭些架子,种些豆角、丝瓜、青菜,地里再种点大蒜、姜苗。” 水生一口应答,“等过了明儿,我们去镇上买些菜种。” 福妞说:“我会好好伺候它们的。” “你别把它浇水浇没了就成,”满仓挑眉,自己又往嘴里急匆匆塞了口饭。 香秀这会儿心不在焉的。 吃过了饭,福妞被其他女娃哄出去玩了,满仓去村里走走,只剩下水生还在破蔑子。 等竹节嘎啦嘎啦的声音消失后,院子静了,屋子里亮起灯来,水生惯常去打水,香秀坐在床边出神。 “怎么了?”水生捧着水盆问她。 香秀鼓起勇气说:“明儿不回门成不成?” 她并不想回门,她想起她娘说的,好歹生养了一场,安稳把她给送出嫁已经全了缘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少往娘家走动。要是送些年礼来成,但叫他们招待女婿是决计没门的。 香秀自有气性,在那家里又受了不少磋磨,不愿再回去招爹娘的冷脸,免得连累水生也遭人家白眼。 其实水生早就知道,她爹娘走前说过,两个村子里隔着条河,往来不方便,叫两人三朝回门别来了。 连做样子也懒得做。 “到时候我得去一趟,”水生宽她的心,“免得叫人说嘴。” 要是没叫大伙瞧见新媳妇回门,背地里说啥的都有,村里人的嘴比针还利。 香秀想着这事,夜里没睡安稳,起来不太精神,到了外头便挺起脊背,在村里避不开人。 刚到路上就碰上水生的三婶,她从河边浆洗衣裳回来,大嗓门喊:“水生,带着香秀回门啊?” “三婶,回门去,”水生拉了把香秀,香秀喊了声三婶。 三婶满意地点头,“走吧走吧,莫要耽误你们了,夜里来三婶家吃一顿。” 如此走了一路,村里沿边道上住的人家,哪个不相熟,这一趟晃下来,大伙晓得两人回门去了。小两口带了红糖包,再去对岸割吊肉,礼数也全了,没人会在这事上掰扯。 至于李家村那头,水生还是说服香秀去了一趟,在村里大伙面前露了脸,全了礼数。 他被说无事,不能叫香秀也失了脸皮。 不过香秀到了家里喊了人,只待了会儿就去了她二伯家,她娘巴不得,也不想见那张跟死去婆婆很像的脸。水生见了她爹娘,她爹娘嘴里没甚好听话,他便出来了,晌午是在香秀二伯家吃的。 吃了饭后,回程坐在船上,香秀闷闷不乐,水生领着她绕过了何家村,带她去下鱼篓子。 等篓子沉底后,水生又去解了靠边的木船,香秀搭着他的手上船,水生在前头划着桨说:“阿秀,我带你去摸泥鳅,前面有几块烂稻田,那里泥鳅多。” 香秀上了船后总出神,宽阔的河岸对面是李家村,她待了十几年的地方,亲爹娘还不如亲戚有人情味。 此时听见水生的话,她转过头,撩了撩鬓间的头发说:“那晚上煎一煎吃。” 水生说:“怎么吃都成。” 第3章 船在水上划得很快,这会儿地里忙,刚开春不久,河里的鱼还不肥美,此时少有渔船往来。 两人一路顺河风,到了烂稻田那里,水生往泥地里打了根木桩,把船栓在上头。 香秀今天穿了件白绣花衫子,去钻泥地里怕污了衣裳。水生没叫她下来,江水还没暖起来,他不怕冷,自己挽起裤腿去摸地里的泥鳅。 他摸惯了,一摸一个准,香秀给他兜着,没过多久,这猫了一冬的泥鳅大半被逮了上来。在大篓子里乱蹿,溅了香秀的裙子好多泥点子。 水洼里还有傻了吧唧的沙塘鳢,大伙管它叫虎头呆子。这鱼懒散得很,黑乎乎,长得又短胖,趴在那里动也懒得动弹,水生也不手软,捉了好几条。 他接过香秀手里的篓子,赤脚下河滩,把泥鳅上的泥给洗净再说。香秀就蹲在木船上瞧他,也埋头把自己手上沾的泥给搓掉。 靠近河岸的村子里,谁家不吃鱼。是以谈起鱼来,香秀的话便多了些,“这虎头呆子红烧最好,再加几片春笋,我二伯家都是这样烧的。” “想吃笋了?”水生提起篓子,等水滴干,他侧过头露出点笑,“还没到惊蛰天,等打第一场春雷后,再挖点来,我同满仓多抓几条虎头呆子,到时加点春笋片。” 水生说话不急不缓,声调平和,不管香秀说什么,他总会接上,哪管手里正忙活。 在没见过水生前,香秀缝着嫁衣时总期盼,嫁的男人不要像她爹那样爱吃酒,一吃醉就砸碗打人。也不要同她哥哥和弟弟那样,只晓得使唤她,嘴里念些糟污的话。 而这些毛病水生都没有,香秀这会儿心里不再堵着,有了点对以后日子的憧憬。 在船上待了一下午,又去收了先前放下的鱼篓子,没有啥大鱼,尽是些长不大的小鱼,篓子外边还盘着几个螺蛳。 水生见了便要倒掉,香秀却拦着他,“这鱼就只能长成这般大,烤成干再炒一炒,好吃的。” 她收了篓子往船头放,捏着那两三个螺蛳扔进河里,又说:“做了给满仓和福妞当个零嘴吃。” 水生撑着桨往外划,闻言笑道:“那下回你教教我,我也同你一道做。” “成啊,”香秀抖抖小鱼,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 回到何家村已经是近黄昏,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见两人回来拿着东西也不稀奇,水生提着那大篓子,逢人说是香秀娘家给的。 可把香秀给臊了一把,到她家只喝了碗水,还听了一肚子牢骚。 到了家,满仓已经蒸了饭,他正给驴子喂食,出来接过香秀手上的篓子,他咦了声,“这么小的鱼,塞牙缝也不够。” 水生斜他一眼,“你别多话,去朝二姑家借张烤网来。” 满仓立时就去了,福妞戳着那扭动的泥鳅,黏糊糊的。 香秀回到了这里,安定许多,也有了笑,系上围布操办了一顿饭。 沙塘鳢破开,扯出肠子洗干净,肚子里塞点姜片,倒些黄酒去去腥,开花刀抹点盐,上锅清蒸。 她觉得要是有点春笋,或是雪菜,味道肯定更好。 又煎了泥鳅,煎的两头都翘起来,放酱煮到入味,烤了小鱼,满院子都是鱼香味。 福妞爱啃小鱼干,酥脆带点咸味,桌子上全是她嚼巴嚼巴的声音,满仓正吃着清蒸鱼肉,闻声说:“你那是吃东西吗,跟驴子嚼草料一样吵。” “乱讲,”福妞不服。 水生说:“吃你们的,少说嘴。” 他自己却过分得很,老是在同香秀说话,两个娃撇撇嘴。 吃了晚饭,香秀编完了鸡笼,叫水生把公鸡单独关笼子里,到了春三月才能合笼。 入夜后水生没同前两日那样老实,他问香秀,“好了没?” 香秀脸立即胀红,趁着天黑瞪了他一眼。 水生便笑,肉贴肉时,他也是慢慢的。 他轻轻喘着气,竟还要同香秀说话:“上一年媒婆来说媒,说李家村有个水灵的姑娘,叫我去瞧一眼,我一眼便瞧中了你。” 那时香秀只打着长辫子,穿着雪白的衫子,又俏又水灵,就像枝头上合拢微露的花苞。 一下钻到水生的眼里去,叫他掏了父母早些年的六两家底,当做聘钱,胜过了其他求娶的小子。 香秀耳旁嗡鸣,哪管他说得啥,只觉得磨蹭。 难得带了点脾气,“我又不是豆腐,你莫要细磨了。” 她还想说,嘬她作甚。 水生便笑出了声,在她颈窝处颤颤。 完事后,香秀恨死他了,细细擦洗完,水生同她说话,她也不应。 水生摸摸鼻子,有点懊恼,出去倒了水,回来香秀已经睡着了,他却睡不着,苦恼。 第3章 骨头汤面 ◎好生热闹◎ 清早鸡叫个不停,福妞说:“吵得慌。” 水生也觉得躁,香秀发起恼来,比鸡叫还磨他的心。 前几日尽管香秀话不多,却也愿意同他说话,这会子不管他如何凑上去,她只偏过头不搭理。 昨夜作弄的是有些深,莽撞了。 香秀又不是个没脾性的泥菩萨,她在家里也时常因为冒出头的倔脾气被骂。 她捏着绣线缝补自己昨晚裂开的衣裳,边下针边在心里暗骂,偏她又骂不出啥话来,暗自生闷气。 水生把满仓跟福妞打发出去割草,他去了屋里,煮了一碗鸡蛋茶,端出来喊:“阿秀。” 香秀瞧他一眼,水生立时把鸡蛋茶端过来,“要我是个没心肝的,你把自己气到了,那也妨不到我身上来。” “你总不说,我爹娘在时教我,夫妻俩最怕离心,凡事憋着不说,哪能落得个好。” 香秀低头听着,她的性子确实别扭,心里弯弯绕绕走了一圈又一圈,嘴巴却闭着,跟谁都不说。 可做夫妻的,哪有不磕着绊着的时候,难不成次次不搭理人,再没有脾气都得被磨的上火。 她知道这性子当改,但她仍有些恼,平了平心气后道:“错处大头在你。” 水生笑了声,他知道香秀的意思,要不是他错在先,她是决计不会摆出这副脸孔来的。 他低头得也快,“是我不对,不该没轻没重的。” 香秀偷瞟他一眼后说:“那你把屋里床榻上的褥子收拾了。” “成,”水生知晓她不气了,顺手将鸡蛋茶搁在旁边的小凳上,自己去打水洗褥子了。 香秀坐那里看看茶,又看看水生,心里跟线团一样绕得乱蓬蓬,她有点羞,又有些恼,最后叹了口气。 “怎么不喝?”水生手上搅紧薄褥子,把水拧出来,又侧过头来问她。 “我不喝,”香秀咬了线头,把针插回布袋里,“留给满仓和福妞喝。” 鸡蛋又不是天天下,有时候两个,有时两三天一个也没有,她哪好意思吃。 她把鸡蛋茶拿到灶房,匀一匀分做两碗,又拿着米筛出来。 水生将褥子晒在竹竿上,见她拿着米筛过来,难免问了一嘴,香秀挑拣着破好的竹篾说:“坏了,得补一补,筛米不好筛。” “面筛也得新补过,我瞧豆面生了些虫,筛一筛后换个木桶。” 第4章 “晚些叫满仓把缸洗一洗,”水生蹲在旁边小菜地里拔草,理了把小竹子,斜插进地里相互交错,好叫豆角、丝瓜爬藤。 他往年是不种的,家里才这三个人,豆角和丝瓜都容易老,压根吃不完,都是亲戚送点。 香秀用小刀将竹篾劈得极细,穿进米筛的裂口中,水生这时问她,“阿秀,明儿赶集去,你有啥要买的?” 这家里缺的东西可不少,糖罐子见底,盐也差不多没了,酱油还剩个底,猪油够吃一顿的,零零散散的缺好多。 香秀数过水生给她的钱袋子,六十几文,买了油盐酱醋剩不了多少。她说:“家里缺的不少,先买点使使,等山里地头野菜长出来,摘些去卖,换点家用。” 水生很喜欢她说家里,面上浮起笑容,“我这还有点家底,要啥便一道买了。” 不过他和香秀一样,都是过日子的人,香秀要摘野菜、编篓子换点钱来。水生则想着等晚些时候,去河里网鱼,山里下套子猎些野物来,一家人吃喝应当够用了。 两人忙活着,满仓和福妞打了草回来,美滋滋喝了碗鸡蛋茶,福妞还给香秀喝,香秀没要。 再晚些时,香秀补完了米筛和面筛,她把豆面细细筛了一遍。水生则搬出家里积了灰的土缸、陶罐、木桶,这些原是他爹娘在世时置办的,那时每个桶里都装满了粮食,各种干货,到了他手里只能积灰。 如今又搬出来,满仓和福妞从井里拿了水,拿着竹刷子一点点刷干净,倒扣起来晾干。 香秀对每一个空罐子都有安排,以后装黄豆、绿豆、红豆,山里的野菜摘来晒干放进桶里,挖笋晒成笋干和笋丝等等。 那些朽坏了点的木桶,水生则劈了点木片塞进去,再重新箍一箍。 院子里忙得热火朝天,香秀则进到灶房和二楼去,把墙上挂的蛛网给扫下来,再抹灰,擦窗台,柜子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洗一遍。 常年没怎么洗刷过,上面黏腻腻的,香秀受不了,水生烧了一锅水,没用过的碗筷放进锅里煮一煮。 如此弄到夜黑才算把屋里收拾妥当,叫香秀舒心多了。 但也累的够呛,回屋后水生给她按胳膊,早上两人闹了一顿,这会儿他没敢再起歪心。 只上床搂了香秀在怀里,香秀同他还不甚亲近,但是水生轻抚她的脊背时,她便渐渐放松,窝在他怀里睡着了。 清早河面仍有雾气,船只却不少,都是往镇上去的,这里家家户户都少不了船,毕竟河渠交错,没了船便走不了路。 水生在前头划着木浆,福妞趴在船旁低头看水,满仓紧紧拉着她,香秀则把钱袋子藏好,在篮子上盖好花布,嘱咐道:“你们两个等会儿别乱跑。” “不跑,我慢慢走,”福妞笑嘻嘻地说,又趴在香秀膝头问,“嫂子,真领我们吃烧饼去?” 香秀摸摸她的脑袋,笑道:“吃啊,到时你跟满仓一人一个。” 福妞满心满眼惦记着,又笑着同满仓说悄悄话去了。 而这时船已经近了岸边,香秀探头,桥上全是摊子,叫卖声杂乱混叠。 河道口堵满了船,水生只能跳到别人船上,把栓船的绳子捆到岸边石柱上,转回来抱过福妞,又牵着香秀往外走。 西河镇的集市顶热闹,香秀早前跟阿奶来过几趟,要是不牢牢牵着阿奶的手,就得被人挤推出去。 如今却换做水生来牵她的手,香秀悄悄回握。 镇上的路边少不了卖烧饼的,那炉桶里头贴壁烤着烧饼,桶圈上头叠着烤好的烧饼,大多是梅干菜和萝卜丝馅的,也有混着长烧饼,那是糖饼。 香秀摸出钱来,给满仓买了个梅干菜的,福妞来了个糖饼,水生说:“再买一个你吃,别舍不得。” 烧饼两文一个,香秀想着难得来一次,又买了个萝卜丝的烧饼,她和水生各分了一半。 吃完了饼,到采买东西的时候,水生笑道:“全由你做主,我们仨给你打下手。” 香秀就说:“那边有糖铺,买些糖吧。” 镇上油盐酱醋糖里,最便宜的是红糖,毕竟种甘蔗的人多,一包红糖六文。细盐则要十五文一斤,粗盐便宜点,十文一斤,香秀买了两斤粗盐,到时候回家放罐子里磨个几遍。 酱和醋总并排卖,她也各打了两个葫芦的,到肉铺割了一块猪板油,摊主用毛竹壳包好给她。 再零散买了些针线、戳子、碎布,其余的钱全买了今年的粮种和菜种,便回家去了。 到家小歇了会儿,香秀将红糖包的麻绳拆掉,捏着小口倒进糖罐子盖严实。 包在外头的油纸是舍不得扔的,她用竹片把上面一点糖渣刮干净,再抖抖,叠好放进柜子的抽屉里。 盐巴则交给水生去磨,他力气大,保管磨得很细,至于酱醋她都倒回进之前的陶罐里,把两个葫芦洗干净,栓根绳倒挂在墙上。 忙活完了这些后,香秀烧起锅灶,拿过案板切猪板油,一块块贴在锅里,小火慢熬出油,火一大就要糊。 她慢慢翻搅,让猪板油在热锅里煸出油来,顺手汆洗了上午买来的猪骨头,今晚吃顿骨头汤面。 福妞睡迷糊了,耷拉着眼皮坐在灶台后烧火,闻着油滋啦冒泡的味道,她才有了点精神。 香秀喜欢她没脾气的模样,夹起两块猪油渣,放到碗里让她吃。 “嫂子你真好,”福妞看着碗里的猪油渣,嘿嘿笑着,“我同哥哥一道吃去。” “别,你吃你的,晚点我叫他们来吃,”香秀忙拦着她。 这时水生在磨盐,满仓则在院子里挑去年的黄豆,好些生了虫眼。香秀叫他挑一挑,泡上一晚,明早去三叔那借他家的石磨使一使,磨些豆腐来。 炸过猪油渣后,香秀炖起了骨头汤,水生磨好了盐进来,香秀指着屋顶下的横梁说:“有没有梯子,爬上去绑根绳,把篮子吊上头。” 她解释,“猪油渣招老鼠,放柜子里不好使,吊篮子里它就没那么好钻了。” 村里大家都是这样做的,悬挂起的篮子里放腌肉、干鱼、猪油或者是其他贵重又怕老鼠啃咬的。 之前水生基本不留剩菜过夜,除了些米缸,空空荡荡的,老鼠都懒得上门。 水生咬着猪油渣,拿了木梯子来,三两下挂好了篮子,不算高,香秀伸手就能把篮子给取下来。 猪骨头汤熬好,香秀下了细切的面,一人一碗骨头汤面,微黄的汤汁,一点小葱,几截带肉的骨头。 坐在草棚里底下,大伙吸溜着面,满仓不舍得吃太快,肉要留到最后,福妞则先啃肉,生怕它凉了。 水生把骨头上贴的肉拨给了香秀,又回去盛了一碗面,回来时说:“明儿个你们俩也早些起,要去三伯家磨豆腐。” “我会起的早早,”福妞嘴里还叼着面,就急急说道。 满仓喝着汤连连点头。 碗是水生洗的,香秀则拿出她昨天熬粥时留下来的米汤糊,用刮板刮在碎布上,贴了几层。 “嫂子你要做鞋垫?”福妞拉了把小凳子过来,歪头瞅她的动作。 “纳个鞋样子,”香秀细细刮着米汤糊,温声地说,“好给你们做几双布鞋,那鞋底都开裂了,走路都费劲。” 第5章 水生抬脚瞅瞅自己的鞋底,果然裂开了些,他又看满仓的,那小子鞋底还牢着呢,福妞的更不用说。 他站在香秀身后,瞧着她低头糊布的样子,心里便觉得喜滋滋的。 伸手摸摸香秀的发髻,她扭头瞪他,水生就露出笑来。 满仓偷偷对福妞说:“大哥指定有点毛病。” 福妞好急,“什么毛病,要去看郎中不?” 满仓楞住,他随即大笑,闹得旁边鸡窝里的鸡也跟着一道叫,福妞叉腰在那里喊坏哥哥。 香秀也随着笑了声,水生叫两人别耍猴戏。 好生热闹。 第4章 豆腐生 ◎做豆腐◎ 天上星子高挂时,何家的小院有了动静。 水生挑着两桶泡好的黄豆,香秀提着木桶,福妞和满仓打着哈欠走在前面。 村里偶有几家亮起了灯火,伴随缫丝的嗡嗡声,拐过一条小巷口,就到了水生三叔家。 他家是专门磨豆腐的,三叔三婶在家磨豆腐,他们儿子就划着船沿河叫卖,实在忙不过的时候,也会让水生来帮忙。 到门口是三婶来开的门,她热切地拉着香秀,又一手拽福妞,“来婶这里喝碗豆浆。” “你说水生也真是的,叫你们来家里吃顿饭,死活喊不来。” 院子里满是豆腥味,屋里大锅里烧着豆浆,昏暗的油灯下,三婶舀着豆浆还要抱怨水生。 三叔坐在灶后头,往灶膛里填柴火,喊着:“你个嘴巴咋这多,别说了,叫水生媳妇听了多不好。” 香秀有些腼腆地说:“该让叔婶到我们那吃一顿的。” “哎呦,我就说香秀贴心,也不枉我去年搁你家跑了那么多趟,给水生寻了个好媳妇,”三婶乐呵呵地说。 香秀琢磨着这话,脸上有些热意,想来是被滚烫的豆浆给熏着了。 屋外传来石磨的响声,三叔从灶台后出去,三婶也要点豆腐,走到后院喊了她女儿小桃过来作陪。 小桃才十四,嘴巴活络得很,见了香秀就喊:“嫂子。” 也不称堂嫂,毕竟她叫水生也是直接喊哥的。 “改天我寻嫂子你来玩啊,”小桃还是玩心重。 挨了三婶一掌,“玩啥,你好好练你的女工去,你个兔崽子,一天天净想着美事了。” 小桃撇撇嘴,香秀笑笑说:“三婶不妨事的,让小桃过来我们这做绣活也挺好。” 三婶听她这么说,又立即转换了语气,“叫她多跟你学着点。” 一时说笑过去,外面的石磨声停了,水生过来喊:“香秀,我们回去了,婶你们忙着吧,卤水我自己到家点去,别耽误你们的事。” “叫成子给你推回去不?”三婶掀开了草帘子出来问。 水生将麻绳挂在扁担上,稳稳挑起满满的生豆浆,丢下句:“不用,我挑得动。” 三叔说:“好小子,属你有把子力气,走道慢些,别洒出去了。” 他嘀咕,“喂了土地爷那也心疼啊。” 水生的力气不是吹的,一路挑着两桶豆浆愣是脚步没乱,一点没撒回了家。 灶台后的柴火没了,满仓抱着捆干柴过来,嘴里道:“要引火的松针剩不多了。” 水生拌着给毛驴的草料,头也不抬地回:“等下晌后我去砍些来。” 香秀用小竹棍撩起豆浆上凝结的豆皮,等它滴干,叫福妞晾到外头去。 豆皮晒干后耐放,只要没遇到梅雨天,就不会长霉。她便候着这两锅豆浆,多捞些豆皮来。 等豆皮的时间里,她也没闲着,坐在前面矮凳上编鸡笼,偶尔问一嘴,“你们吃不吃腐乳?” “吃的话,我做几坛子来。” 福妞和满仓没吃过腐乳,倒是水生吃过,他娘在时每年都不嫌麻烦地做上几坛子,等他娘没了后,腐乳就从这个家里消失了。 “做这麻烦,”水生怔仲了会儿才开口。 “不麻烦,我做点来,”香秀才不嫌麻烦,只是觉着时间不够好,立冬到立春才是做腐乳的好时候,不过春天暖和点,老豆腐上的白毛发起来也快些。 水生说:“那我去劈些竹片,钉几个竹板,之前那些都朽坏了。” 香秀轻声同他说话,“再做个大的,往后好熏豆干。” 刚做成的竹板烤的话得出竹液,得反复熏到焦黄,烤的里头也干了,那才好熏豆干。 水生劈竹子的工夫里,最后一张豆皮被香秀夹起,沾在一块,她用筷子分成两半,撒了些红糖让满仓和福妞吃。 等豆浆点了石膏,香秀舀起豆花倒进纱布里,豆花贴着纱布一点点填满四方格,豆腐水滴进下面的木盆里。 水生叠起纱布一角,在豆腐四方格边缘各插一根筷子,那积聚起来的水便顺着孔洞滴了下去,再盖板压小石头。 屋里弥漫起豆腥气,香秀编完了一个鸡笼,豆腐便成型了,嫩生的很。 这时白而弹,一碰就碎的豆腐,村里人管它叫豆腐生,切片蘸点酱油就很好吃。 福妞吃完了豆皮,又吃起了豆腐生,她说:“嫂子,留一点晚上吃吧。” “那我去抓条草鱼来,”满仓抿着豆腐,他突然开口,“我晓得哪个塘里有鱼。” “你个旱鸭子,还去捕鱼,也不怕跌进塘里去,”水生低眉看他,脸色不甚好看。 满仓不高兴地说:“我跟三子、成山一起去,他俩会水,塘不深,就到我腰这里。” 香秀切了一大块豆腐,放木盆里拿水浸着,见水生表情冷硬,便说道:“你既不放心,跟满仓一起去不就成了。” “这小子老想往水里钻,水性又差,”水生不想拂了香秀的面子,缓了语气,“晚点我跟他去瞧瞧。” 满仓又乐起来,福妞才不愿意淌水玩,况且她走了,嫂子不就剩一个人了,那不成的。 早上几人肚子已经叫豆腐填饱了,打个嗝都是豆腐气,这会儿是吃不下了。 而且豆腐水没了,便有些硬邦邦的,成了老豆腐,香秀把豆腐切成一块块的。放在竹板上,垫一层干草再叠竹板,一层层豆腐码上去,放在阴凉地,等它浑身裹满白绒绒的毛后,就可以装罐倒酒腌腐乳了。 其他的豆腐,香秀切厚片摆在竹蒸笼里,让豆腐的水汽蒸出来,撒一点点盐后,一片片摆出来晒外头。 福妞一起摆,不解地问,“嫂子,为啥要晒起来?晒干了更好吃吗?” “晒干了能放得久一点,”香秀实诚地回,晒干了并不会多好吃,但要是没啥吃的,把它泡开再切条炒一炒,比吃树皮草根要好吃得多。 香秀喜欢备足粮食,她娘又不疼她,小时候两顿饭只给她吃一顿,要不是阿奶看不下去,让她跟阿奶吃住都一起,她早就饿得不成人样了。 是以香秀见了缸子陶罐全空着,只有些许米面,自然想着法子要填满,那可都是日后的口粮。 晒完了豆腐,她实在闲不住,又把昨天晾好的鞋样子剪下来,再用浆糊把碎布一张张叠上去,纳些鞋底子。 福妞也拿竹片过来刮,风吹得碎布边角翘起来,她嘟囔,“再翘把你压扁。” 第6章 这时院门外传来小桃清脆的声音,“嫂子,你搁家里没?我娘摊了些菜饼子,我给你送来。” “来了,”福妞赶紧高声应喝,把竹片往浆糊罐子里一插,立马跑去开院子门。 “大白天的锁啥门,还以为你们都出去了呢,”小桃端着一碟咸菜面饼进来,埋怨了几句,转眼又高高兴兴地说,“嫂子你纳鞋底啊,这糊得多细致。” “闲着没事做几双,”香秀糊完最后一张碎布,搓了搓手上黏乎乎的浆糊。 她偏过头看见那厚厚一摞咸菜饼,忙站起身说:“咋拿这么多来。” “我娘烙得多,叫水生哥去吃,他十次九次不去,”小桃把饼子搁在桌子上,拿起香秀的鞋样子瞧了瞧,又道,“他不去,满仓和福妞哪里会来。” “还不如叫我跑趟腿,大伙都能吃着,”小桃放下鞋样子,瞥见后头那一板板的豆腐,笑着说,“往后我叫我娘宽些心,有嫂子在,什么咸菜饼子吃不上。” “可别打趣我,”香秀有些臊得慌,又拉着小桃说,“你吃了饭再走,你哥和满仓捉鱼去了,” 她话还没说完,院子外便有了动静,水生拎着一个大木桶进来,满仓在后面喊:“我们今天捕了十来条鱼。” 小桃嚯了声,“上哪捉的,够可以的啊。” 水生见了她来,放下桶笑着说:“晚上留在这里吃,要走了带两条鱼回去。” 他又转头同香秀说:“满仓挺会找地方,我们在芦滩那的沟塘里抓了不少鱼。要是早晓得水浅鱼多的话,我也带上你和福妞一起去抓了。” 香秀低头看着大桶里扑腾乱跳的黑鱼,还有些沉在下头摆尾的鲫鱼,她说:“沟塘里的鱼,那等夏汛涨水鱼才多。” 小桃也凑过来看,哎呀呀地叫起来,“这黑鱼大得很呀,这一冬都躲在烂泥地里头吧。” “我带条走,晚上就不在这吃了啊,”小桃戳戳那条大黑鱼,“我阿姐和姐夫来家了,正好炖个鱼汤喝。” “你姐别是又犯了牛脾气才跑回来的,”水生如此说着,利索地抓起最大的一条黑鱼,接过香秀给的草绳,穿进鱼鳃两旁,任凭鱼甩尾。 小桃接过鱼,耸耸肩,“谁晓得。” 又说了几句嘴,拿上两尾鱼和一个空碟子回家去了。 今天捉的鱼多,水生给他大伯家和二姑各送了两条鱼,他家的亲戚都很实在,爹娘没了后也多有照拂,关系处得挺好。 他送完了鱼回来,香秀已经炖上鱼了,锅里咕嘟嘟地响着,汤汁浸没了豆腐,鱼香气四溢。 香秀又煎了盘豆腐,煎的两面酥。 满仓和福妞拿了碗筷摆出去,水生用火钳子夹出还在烧的木柴,扔到灶台下用灰盖着,炭火被铲出来倒进罐子里,冬天生火盆时用。 他洗了洗沾灰的手,端起最烫的鱼汤出门,香秀拿着一碟煎豆腐跟在他身后,福妞趴在桌上喊,“吃饭吃饭。” “小心着点刺,”香秀坐下来时嘱咐两个孩子。 水生夹了块鱼肉,细细挑了挑放到香秀的碗里,福妞和满仓见状也给香秀挑了一块子鱼肉。 “吃你们的,少抢活,”水生没好气地说,献点殷勤还要来跟他争。 香秀看着碗里的鱼肉,以前只有阿奶会给她夹菜,后来阿奶没了,她在家只能坐在灶房里吃。 她吃了鱼肉,却觉得鱼肉是酸的,明明鲜得很。 香秀夹筷子的手顿了顿,夹了一块鱼肚子上的肉,没刺,趁着满仓和福妞又拌嘴的时候,轻轻放到了水生的碗里。 水生见了便笑,他晓得香秀脸皮薄,喜滋滋地吃着,觉得再没有比这鱼肉更好吃的了。 等入夜了,只剩两人独处时,他才缠着香秀问,“怎么只给我夹鱼?” 香秀抖开被子,不晓得他搞什么名堂,又羞又恼地说:“我闲的。” 水生拖长音哦了声。 其实这几日来,他渐渐摸清了香秀的喜好,尤其知道她并不欢喜夫妻亲热之事,两人毕竟还没啥感情。 他那些成亲的兄弟说的话没一个能听的,水生叹口气。 “做什么叹气,”香秀瞅他。 水生说:“想你发发好心。” “我又不是菩萨,发什么好心,”香秀不看他,侧向另一边轻声说,手里却搅着被子一角。 水生也绕到另一头,香秀抬脸瞧他,他便伸手点点她的脸,由点再转而捧着她的脸,她没拒绝。 屋子里仅有一豆灯光,墙上影子交叠,实则仅脸颊相贴。 夜风吹散了模模糊糊的咂咂声,喘气的间隙里,水生还问道:“阿秀,明儿我给你做鱼粥吃好不好?” 香秀虽则衣裳完好,心却鼓鼓跳,舌尖像吃了辣子一样发麻,吮得她疼死了。 真是昏了头,她发誓,她绝不再发好心。 第5章 红糖姜片 ◎桂圆红枣汤◎ 说过绝不发好心的香秀,第二日吃到了鱼粥。 水生难得的厨艺都在粥和饭上了,其他菜只能清炒入味,算不得好吃,倒是这碗鱼骨煎过,水滚鱼片,再用鱼汤吊出来的粥滋味很是不错。 福妞吃的津津有味,还要追问,“哥,你怎么做了鱼粥?” 之前明明说做鱼粥挑刺麻烦死了,喝点清粥配小菜就得了。 水生摸摸嘴边破了点皮的地方,他说:“给发了好心的菩萨做的。” 福妞抬头茫然地跟满仓对望,什么菩萨要吃鱼粥。 埋头喝粥的香秀真想呸他一口,什么话也讲得出口。 可她也作怪得很,昨儿吃自个儿做的鱼,偏生觉得吃起来酸,这会儿喝着粥,明明是咸口的,又觉得吃到嘴里甜丝丝的。 这次她没闹别扭,全当做无事,总不能老嫌弃人家。 今儿个瞧起来天阴蒙蒙的,香秀便把豆腐晒在了屋檐底下,自己继续编笼子,水生削着竹子说:“估摸着要下两日雨了。” “等下完雨,家里几亩要种秧苗的白板田得翻了。” 水生爹娘留给他好些田,光是水田就有六亩,其他零散的田地也全是肥田,总有十二亩。 之前他种水稻、糯米,其他的田则种黄豆、高粱、油菜,再卖给镇上的铺子换点钱来。 香秀抖抖手上的竹粉说:“那雨后得要捻河泥了,到时我跟你一块去。” “别去,”水生摇头,“这捻河泥弄得不好会翻船的,这会儿河水湿冷,冻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捻河泥就是在塘池里捞泥巴,捞上来的泥巴则堆在稻田边陇上,加点杂草腐叶,凭它烂上一些时候,等插秧后那便成为稻子的底肥。 水生说:“真不用你去,我几个堂哥一块帮忙,到时候你烧顿菜让大伙吃点就成。” “去年收成不好,稻子空壳得多,今年再多种些。 ” 香秀听了便道:“再多种点糯米,做汤团和年糕都少不得它。” 两人说着话的工夫,雨点落了下来,福妞从另一头屋里冲出来喊:“拿鸡窝,拿鸡窝,把鸡淋死了就没蛋吃了。” 满仓也急急地跑过来收笼子,一手拽一只往屋檐下跑,嘴里道:“还好收得早。” 第7章 看的香秀跟水生两个都止不住笑。 春天多细雨,绵绵下起来没完没了,寒气也随之而起,薄衫子是穿不住的,得再加件衣裳才成。 骤然转冷的天里,香秀的月事来了。 她以前沾了不少寒气,每每一来月事,肚子里头便搅成一团,坐着不是,躺着不是。 水生瞧她脸色煞白,也着了慌,“我给你请个郎中去。” 香秀撑起身子,水生忙给她背后搭了个软布枕,她捂着肚子说:“别去找郎中,叫人笑话,给我来碗热茶缓缓就成。” 水生摸她额头冰冰凉,随即出去烧水,让满仓看着,自己穿着蓑衣跑去他二姑那,后又急匆匆跑回来,手里拿着红枣和生姜。 他把姜剁成细末,放到碗里,再舀一大勺红糖拌匀,就这样隔水蒸。 水生端着热茶进屋,香秀半躬着身子,他摸了摸她渗出点汗的鬓角,扶她喝了点水。 “我去问了二姑,她说你这得多吃点生姜红糖,发一发寒,”水生搓热掌心,让香秀靠在他身上,给她揉着肚子。 香秀没力气,她小声地说:“难为二姑还要教你这个。” “她做接生婆的,于这上头没忌讳,要不是这会儿她急着出门去接生,她就跟我一道来了,”水生说着,手下动作不停。 其实他二姑跟他说的很直白,这月事里疼就要养好的,不然难生养,叫他多上点心。 过了会儿,香秀闻到股生姜的味道,有些冲,福妞端来了一碗生姜红糖。 隔水蒸过的红糖化成了浓浓的糖浆,里头裹着细细的姜末,香秀吃了一口,她难得皱起眉头。 生姜越细越辣,红糖入口很齁。 福妞担心地说:“不能吐,吃了才会好。” 水生说:“忍一忍,吃完了再喝水。” 实在很难吃,而且还是满满一碗,香秀硬着头皮吃完了。 趴回被窝里睡时,感觉出了好些汗,身上热烘烘的,没那么冷了,肚子也没刚来时那样疼。 等她睡醒了,外面雨还在下,人舒服不少。 香秀摸着旁边仍有点烫的铜壶,包了层布,贴在肚子上很舒服,她出了会儿神。 以前在家里来月事时,除了阿奶会偷摸给她泡碗红糖水,就是生熬过去,还会被说娇气,又不是啥金贵身子。 不像这会儿,她怀里搂着铜壶,嘴巴里还有红糖跟生姜混合的味道,肚子难得的舒服。 水生从外头进来,看见她醒了便问道:“好些了没?” “好多了,”香秀回他。 他摸了摸她的手,是温热的,又笑着说:“明儿我剁了姜来,你再吃上几回,月月吃,就没那么疼了。” “这几日就先歇会儿,”水生给她掖了掖被子,继续道,“我把我们屋后头那间房收拾了出来,放了浴桶,洗身子去那洗,要是衣裳啥的,晾那也成。” 香秀抓着被子一角,没跟水生对视,她明白什么意思。 本来她就很难以启齿,月事带洗了晾哪里,挂睡觉的屋里肯定不成,水生却想到了。 她那些不愿晒在前院的里衣里裤、肚兜、小衣也有了去处。 只她承了这份好,心里头又别扭得紧,她表姐在她出嫁前说,叫她多长几个心眼,挨了欺负要回来说的,不要直愣愣由别人使唤。 她表姐说的骇人得很,把李家村那些见不得光的事都抖落给她听,还说男人要是打她就嚎出去,做出点泼辣的架势来。 香秀又想起了自家爹娘,她娘虽然不老是打骂人,不过她爹爱喝酒,一上头就摔东西,这时她娘就哭天抢地的喊,这日子没办法过了,一家子都是遭瘟的东西。 她对门院子里的人家也是这样,一大早起来就叫骂,婆媳、妯娌、夫妻间不骂个几句,这一日便跟白过了似的。 “你怎么不发火,”香秀突然问他,“不说我耽误做活了,” 水生哑然失笑,伸手拿过铜壶摸摸还热不热,坐在床边说:“我又不是地主,你也不是我田里的佃农,我还要磋磨你不成?” “我娶你又不是让你进门干活的,那两人过日子,一定要骂一骂,打一打才成啊。” 他不要脸地说:“我就乐意对你好,什么来月事我又不嫌弃,你要是情愿,我还能给你洗月事带。” 这没脸皮的话让香秀没脸上迅速蹿红,侧身躲进被窝里,不想再同他说话,她嘴巴着实笨得很,说不过他。 夜里的饭是水生做的,煮了锅清汤挂面,给香秀那碗卧了个煎鸡蛋,叫她吃完。 到了第二日仍旧下雨,香秀不难受了,她躺了一天背疼,便出来做活。听着雨从屋檐上滴进水洼子里,她用戳子纳鞋底,她做几双千层底的布鞋。 叫她嘴巴讲些好听话是决计做不到的,只能暗戳戳做了,把心意融在数不尽的针线里头。 屋里水生在切姜片,早上二姑冒雨来了趟,告诉他做红糖姜片也成,把嫩姜切薄片,浸水泡一泡,再用红糖炒。 多炒会儿那薄姜片就裹上红糖浆,放凉了姜片也成了红糖色,驱寒顶好。 她还拿了包桂圆来,“等月事走了后,剥了放些红枣,煮一碗给香秀吃。” 还瞥了瞥水生,“你体格好,这你就甭吃了,紧着点媳妇。福妞和满仓也不要吃多,小娃子家不要补气,干的抓几个吃吃就成。” 其他的话她只私底下跟水生交代,她操心啥,还不是怕香秀难生养,本来她四弟和四弟妹遭了水难走得早,只留下这三个孩子。她就想给水生娶一个好生养的媳妇,他自个儿看中了香秀,磨的她和他三婶一道上门了几趟。 二姑看香秀瘦条的身形那以后就是免不了遭罪的,她做接生婆的还能不晓得,又难免嘱咐了几句,“少叫人沾冷水,下秧田啥的你就自个儿干了,反正你火力足…” “身子养养好嘛再说其他的,你别听外头啥闲话就心里发堵,有没有用你自个儿知道。养不好身子,一嫁过去就怀娃,多少个娘死孩子没的,” “听进去了伐?” 水生自然听进去了,只是也忍不住揉揉耳朵,他二姑这话越发密了。 二姑忙得很,落雨天也闲不得,送了东西又千叮咛万嘱咐,才打着伞急急走了。 留下水生反复琢磨着她的话。 思忖间红糖姜片熬好了,屋外的细雨又辗转成大雨,啪嗒直落,滴溅到檐下的鸡笼里,母鸡扑腾几下翅膀。 门边青砖地上,满仓和福妞在打陀螺,拽着绳子,旋发出去,陀螺咕噜噜转着。 偶尔撞到一块了,福妞撅着嘴嚷道:“重来,重来,不做数。” 水生在灶房里喊,“阿秀。” 香秀放下布条走过去,手里被塞了一碗生姜红糖,不是蒸的,生姜细末翻炒过再加红糖,比蒸的要好吃许多。 后面两日吃了红糖姜片,香秀手脚暖和,小腹不再坠坠,等她月事净了,雨也停歇了。 水生还给她炖了碗红枣桂圆茶,她搅着碗里的桂圆,水生说:“二姑说要补补血气,我下次去镇上再买些备着。” 香秀不晓得说啥,桂圆太甜了,甜得糊住了她的嗓子眼。 第8章 “养好身子才是正经事,”水生去握她的胳膊,瘦条条的,一点皮肉,“往后要多吃些。” “别怕花钱,”水生说完,又开始翻柜里小格的东西,拿出一包碎银子,总共有二两上下。 他放在香秀手上,叫她好好收着,“这是我这些年攒的,都给你,总要你管家的。” “还有满仓和福妞的,我爹娘早前卖山货攒的,我就留下了,等他俩大了再给。” 香秀只觉得这包碎银子烫手,她还没管过这么多的钱财。 给了她,夜里都睡不安稳。 她推脱,“我管不好,” “那你不管,我叫福妞管,左右我是不接手的,”水生说。 香秀拿他没法子,收了这包银子,又吃起了茶。这会儿水生又凑到她边上来,挨着她坐下说:“阿秀,给我二十文,我明儿一早买些肉去,要捻河泥了,得请大家吃顿饭。” 她不晓得这一来一往做什么,一手拿着勺子,另一只手将布包里的碎银子往他那他推。 “你要数给我。” 香秀偏头看他,搞什么名堂,她点点布包,“自己数。” “你没瞧村里那些人家,男人要是想花点钱,得伸手跟他媳妇讨要,”水生说,“我以前没媳妇也就罢了,这会儿有了,你又让我自己数,多伤我面子。” 跟他混得好一群男人早早有了媳妇,每天媳妇长媳妇短的,说花个钱也要管的。水生憋了好些气,趁着这时胡闹下。 香秀听了不觉好笑,也肯依他,解开布包往外数铜钱,“那你买肉要买带点肥的,再来些筒骨。” 她把一把铜钱吊起来,放在水生的手上后又继续说:“同屠户打听下,猪崽能出了没,我们也养一头,年底杀了毛猪,腌些肉来下一年就不愁了。” “再买块香干来,芹菜也买一把,几个人一起来吃呀?” 香秀难得一气说了这么多话,她拨弄着桌子上的铜钱说:“要不我明儿跟你一道去。” “这会子刚倒春寒,河面风冷得慌,你跟我说要买啥就是,”水生又挨她很紧,摸着香秀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五六个人,今年捞的河泥要多些,不少田得下种。” 香秀拂开他的手,又说:“那买盘熏鱼,再打点黄酒来,好热了叫大伙吃些。” “卖黄酒的地方有卖甜酒酿,也买些来,你和福妞两个能喝点,”水生说。 两个人在屋里的长凳上,紧紧挨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 燃起的油灯默默点照夜里的温情。 第6章 猪肝面 ◎惊蛰◎ 转日黑蒙蒙的天色里,檐下的公鸡刚鸣叫一声,水生便起来了。 香秀听着动静也一道起来,摸索着穿衫子,水生按住她的手,“再睡会儿,天还早着呢。” “不早了,蒸点包子,你吃些热乎的再走,”香秀低头扣纽子,她昨夜发了面,浸了点三婶送的酸菜,打算做点酸菜包子。 水生拗不过她,叫她再穿件衣裳,檐下夜风刮得猛。 不多时,灶房竹蒸笼升起腾腾热气,香秀仍在摆弄面团,做些馒头胚子,等晚些蒸点馒头来。 白粥煮好了,包子蒸的白白胖胖的,香秀还炒了盘咸菜,昨儿个吃剩的鱼也拿出来,已经结了鱼冻。 水生几口咬完了一个包子,香秀才刚吃了一半,他又吃了一个说:“这包子好吃。” “那你带几个到路上吃,”香秀起身拿出油纸包给他装了几个,撑船也费力气,来回倒腾船桨。 水生嘴里还咬着包子,伸手接过,今天时间赶,他没说啥话,拿过篓子背身上。 香秀送他出门,送到院子外,水生说:“回去吧,别送了,我晚点就赶回来了。” “河面风大,小心着些,”香秀说完,目送他背着篓子远去,身影消失在雾气里。 她拢了拢衫子转身回屋去,把馒头胚子放竹笼里,等它醒发完再拿去蒸。 等醒发的工夫里,她拎着草料桶去后院喂毛驴,一勺勺舀进石槽子里,等看毛驴吃完了草料,又喝了水后,她才拿着谷瓢去喂鸡。 这时天边有了光亮,低矮枝杈上的鸟叫声此起彼伏。香秀听着声,端出放在空屋里的豆腐,起了层白毛。有一板经过雨的潮气,发了霉点,只能舍掉。 她拿来几个小罐子,将豆腐搓毛后,一个一个码上去,码好一层铺一点盐,倒上黄酒腌满装盖。 腌出来是乳黄的,大伙管这种叫白方,香秀也见过别人拿红曲来做腐乳,酱出来的红色,做法稍显麻烦,她不费那劲。 她给罐子扣上苇叶后,放在阴凉干燥地,搁上一段日子就能拆坛了。 到了蒸馒头时,满仓也起了,他用巾子擦着脸问:“嫂子,我能做些啥?我哥说让我早些起来打下手。” “吃包子吧,”香秀笑着放下火筒,从灶台后站起身,“填饱了肚子你看着点火,烧些水来。” 满仓应声,等他满足地吃完了包子,福妞才顶着歪歪扭扭的辫子进来,香秀给她解开重新打。 天亮了,村子便似活了过来,鸡叫鸟鸣,小院门口总有人扛着锄头走动,有汉子隔着门喊:“满仓,水生人呢?不会今儿个躲懒去了,还是躺床上睡大觉。” “才没呢,”福妞走出来叉腰,满脸不服气,“我哥勤快得很,你再说,我叫他回来上门同你算账。” “啊耶,”汉子大笑,“我可吓死了。” “滚边儿去,”从镇上回来的水生踢了男人一脚,一手拎着满满的背篓,斜了那汉子一眼,“搬船去,少在这逗她。” 那汉子原是水生的哥俩好,混名毛大,就爱耍耍嘴皮子。 “你个水里钻的,这一早就往镇上去了,”毛大瞅了那篓子里的东西两眼,啧啧几声。 “亏不着你们这嘴,下塘去,我晚些就来,”水生说完,当着他的面把院门关上,毛大在门外嘀咕,“这死小子。” 进了院子后,水生又笑道:“阿秀,来瞧瞧东西,我得下塘去了。” 他买了不少菜,一块苇叶包着的猪肝,装在大竹筒里的猪筒骨,猪肉则裹在毛竹壳里,几块熏到焦黄的香干,一把芹菜,薄薄一叠的千张,还有一坛黄酒。 水生解释,“甜酒酿还没得卖,晚些我再买些来。” 香秀点点头,一样样拿出来,在心里合算做些啥菜,水生换了鞋,拿上竹竿和网兜准备出门,香秀追出来,递给他一个篮子。 “早上包子还热乎的,带着当点心吃,还有一葫芦茶水,记得喝。” 水生接过,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轻声说:“晓得了,你回吧,我下河去了。” 捻河泥要在塘沟里,要不是小河道上,那里的泥巴多。 何家村有很多纵横交错的河道口,每年汛期雨落水涨,惊蛰前捞完的河泥,夏秋又聚在池底。 这会子水面上不乏竹排、舴(zé)盆、木船浮游,测水深的青竹竿上上下下来回动。 水生肩膀挑着竹竿,手上拎着篮子过去,芦苇荡旁的木船上有人喊他,“水生,在这嘞。” “带了些啥,”他三堂哥穿着半袖衫子,赤着胳膊站在船上问。 第9章 水生跳上船很大声地说:“我媳妇蒸的包子”,他还没炫耀完,船上几个大汉就扑过来,一把抢走了。 “把你小子美的,这弟妹手艺就是好啊,”毛大咬着包子,含糊不清地跟其他三个抱怨:“早上连门都不让我进。” 三堂哥感慨道:“你小子算有福了。” 顺子一手握一只包子说:“以前净让你上我家吃饭来了,以后就往你那蹭去,好酒好肉招待我们哥几个啊。” “你想屁吃,”水生拿话堵他,面上却笑意不减。 几个人闹了一顿,其实都替水生高兴,总算是往后有个伴了,不用他们几家再想法子到节时让他和底下两个娃过去吃口。 闹完后几个人一块捞起河泥,水生用力往下掘,掘出来的河泥倒在船中央,一船满了就划到水秧田那去堆起来。 捞了一上午,大伙衣裳全湿透了,回去换了件才到水生家里吃饭。 福妞挨个喊了人,“顺子哥,三哥…”,然后语气上扬,“我嫂子晌午烧了猪肝面,老好吃了。” 三堂哥逗她,“我们干活的还没来吃,咋你就先吃了。” “嫂子疼我啊,”福妞说的理直气壮。 其他几个坐在桌子旁大笑,水生则进了屋。香秀正在给几碗面盖一层猪肝,她刀功不错,猪肝切的薄薄一片,裹了淀粉热油炒过,汤汁浸泡,酱汁浓郁。 “上午累不累,”香秀侧头问他,“坐这歇会儿吧。” 水生捧着大碗面放到木盘里,他摇摇头,“不累,我端出去就行,免得你见他们几个不自在。” 他对着哥几个也不客气,将木盘搁在桌上,往外拿面时说:“叫满仓留在这作陪啊,我媳妇烧面也累了,不来招待了,我进屋吃去了。” “哎,”毛大嗦着面,在后头大喊,“你多吃点猪肝,你个没心肝的玩意。” “骂他做啥,”三堂哥踢了毛大一脚,“你三年前娶了媳妇不也这死样。” 旁边的二堂哥附和,“可不是,吃你媳妇做的个酥饼,你追我一条街。” 屋外说的热火朝天,屋内水生坐在凳子上说:“都是本家兄弟,用不着这么客气,阿秀你吃你的,忙活一早上没歇。” 香秀已经吃完了一小碗面,又熬起了粥,搅着开花的米粒说:“下晌干活给带上,饿了能垫垫肚子。” 她还放了几大块红糖馒头,说不能叫给自家卖力气的饿肚子。 这一下午有了粥和馒头当点心,几人捞到天将黑,满仓催了几次才来吃饭。 晚上香秀将蒸好的馒头复蒸,焖了一木甑米饭。 她拿芹菜和香干混着炒了盘,又取了点瘦肉和肥肉剁成肉糜,沾在千张皮上,左右对折包起来,拿蔺草捆扎好。 这种叫面结,煮小半锅热水,放点猪油,下面结烫到皮软肉熟,撒点葱花就能出锅。 薄薄一层皮,一咬下去汤汁溢出,肉鲜嫩,这一碗面结汤里要是再加点油豆腐、猪血便是顶好了的。 香秀蒸了鸡蛋羹,还摊了几大张咸菜饼子,切成一片片。温了一壶黄酒,农家也没啥好菜,这时候野菜没好,笋子又涩口,只能糊弄了些。 但也叫大伙吃了个尽兴,一罐黄酒喝了个大半,桌上的菜一扫而空。 等人走了,留下一堆碗筷,水生没喝多少,同香秀一起收拾桌子,福妞拿了两块抹布,左右手一起在桌上胡乱摸着,还很卖力,吭哧吭哧的。 满仓看不下去,“别抹了,你衣裳都吃了一桌子的油,扫你的地去吧。” 福妞低头瞅自己的衣裳,哇的一声跑走了,打水搓衣裳去了。 等全都收拾好,桌上没了油污,碗筷摆进橱柜里,鸡都趴卧在鸡笼里睡着了。福妞打着哈欠回屋,满仓也困得眯眼,还不忘说:“哥,嫂子,你们早些睡。” 香秀应他,实则屋里大半夜还点着灯,她给水生的胳膊涂药油,小小的抱怨,“伤了怎么不早说。” 沟塘上人多,竹竿子也多,偶尔被打中也是常有的,水生早些年时常被砸,他皮厚得很,这些都是小伤。 只不过眼下他卖乖而已,还要假做嘶一声,香秀停了手,改用指腹轻轻揉,她嗔怪,“日后少逞强。” 水生握住她的指尖,缠着香秀问心疼他没,香秀听他说些胡话,这些日子也磨出了点嘴皮子,她收了药油说:“什么心疼,不过怕你明日这手跟蟹壳青一般颜色。” 水生也不恼,他哪不知道香秀嘴硬,等药味散去,只等上了床,扯过被子来,密密实实困着香秀,直到她说了好话才算完。 第二日照旧要捞河泥,只不过水生一个人捞,其他哥几个还要管自家的,满仓跟着一道去,他去兜鱼。昨儿捞完了底下积蓄的淤泥,水道通了。在芦苇荡的鱼儿也游了好些出来,这会儿各家都拿着鱼篓,兜了一筐子的大鱼小鱼回去。 满仓拎着湿淋淋的篓子回家,他把鱼倒进水桶里,拧着自己湿透了的外衣,还跟香秀说:“嫂子,我哥让我来问问,河里那些小虾你要不要,要的话他捞点来。” 香秀在熬筒骨汤,她洗了洗自己带着血点的手,闻言道:“虾米啊,捞些来吧。” 一听这话,还在逗鸡的福妞去拿了竹笼来,“我也去捞虾。” 满仓摆摆手,“你在家,炉子还要灌水呢。” “满仓你带福妞一道去,捞完了就让大伙回来吃面,”香秀笑着摸摸福妞的脑袋,“你不要闹几个哥哥,小心着些。” 福妞说:“我不闹,我捞了虾回来给嫂子你吃。” 满仓嘀咕,“嘴巴倒是甜,”他甩甩自己仍有点湿的衣裳,背了篓子喊,“走吧走吧,免得都被人捞走了。” 到了日照近晌午,满仓和福妞抱着一竹笼的虾和小鱼回来,水生手里抓着两只野鸭子,钳了翅膀老实得很,胳膊上还挂了一篮子河蚌。 “哪来的野鸭子?”香秀惊了下。 福妞急急地回:“我哥进芦苇荡抓的,一扑就扑到了。” “炖点鸭汤补一补,”水生把两只鸭子塞进笼子里时说。 香秀却说:“吃了就没了,养一养还能下蛋呢。” 福妞原本想欢呼吃鸭肉喽,一听香秀这么说,她立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吃不吃,让它下蛋。” 香秀说不吃,水生立马转口道:“刚好钓了些河蚌,剁了肉喂给鸭子吃。” 乍暖还寒时节,河蚌会出来吐泡泡,折根柳枝在蚌壳边拨动一下,河蚌便张开嘴咬着柳条上钩了。 水生钓了不少河蚌,蚌肉不好吃,硬邦邦嚼不动,蚌壳里还有不少水里的虫子。一般村里人家钓了后,敲开蚌壳,取出蚌肉剁碎掺了麸子喂鸡鸭。 这个下午,水生去捞河泥,满仓在敲蚌壳,福妞逗着两只野鸭子,香秀则搬了凳子坐水井旁,用刀来回刮鱼鳞。 夜里炖起了鱼汤,香秀还将小河虾炒成金黄的虾皮,配一碗米饭足以。 天晴好不过几日,深夜里起了响雷,落了场雨,惊醒了犹在睡梦中的香秀,水生拍着她的背说:“春雷响了。” 惊蛰便在阵阵雷声中到来了,雨打笋生,又是一年春笋季。 第10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11章 卖到日头出来,人便没那么多了,野菜卖光了,竹笋还剩些。 香秀坐下歇了会儿,水生去买了一袋生煎包,装在油纸袋里,冒着热气。小小一个包子,圆鼓鼓的,底部煎的焦脆,皮稍厚,咬一口会有肉汁。 “饿了吧,”水生把袋子塞给她,“先垫一垫,晚些卖完了我们去吃酱油馄饨。” 早上出门的急,只喝了碗稀粥,香秀自然饿了,她捏了一个生煎包小口咬着,吃了两个就全给水生了。 她说:“不吃酱油馄饨。” 香秀望着对面的糕点铺子,她抖抖袋子里的铜板,“买袋酥饼吧,再买包蜜饯,也叫福妞和满仓甜甜嘴。” 水生说:“买些就成,你也吃。” 这上午卖了百来文,还剩些笋便宜卖了,留下不少空筐子,一趟趟拿回到船上。 这时已经近了半晌午,水生还是要了碗馄饨,皮薄肉多,酱油色,两个人分着吃了。 又买了包酥饼和蜜饯,水生买了罐甜酒酿,一笋包的肉,剩下的铜钱香秀留着。她坐在船上回去时说:“细布也贵,裁剪衣裳要费不少布,多攒攒,到时候买了布做件春衫。” 她瞧着水生穿的衫子都打了不少补丁 ,衣裳都经不得搓,一搓一个洞。 水生在前头撑着浆回:“给你裁一身蓝花布,你穿着好。” “我不要买,”香秀如此说,又低头看水,水面映出她眉梢眼角的笑意。 “等我猎了野物来就给你买,”水生不依她,“再买瓶桂花头油。” 香秀不说话,只是低头浅笑。 等折腾一趟回了家,福妞握着个青绿色的蛋上来,笑着喊:“嫂子,鸭子下蛋了,你瞧。” 野鸭子刚来不习惯,只顾着叫唤,后面喂了河蚌肉,又喂了水,好吃好喝供了几日,没成想这会儿就下蛋了。 香秀拿过蛋,也笑道:“那每天能有好几个蛋了,多攒点,腌咸蛋下粥吃。” “满仓,福妞,你们俩过来,”水生在桌子上拆了蜜饯,“你嫂子给你们买来甜甜嘴的,一日只能吃一个。” 福妞高兴坏了,她甜甜地说:“嫂子你真好”,又往后喊:“二哥,你来吃呀!” 满仓从后院钻出来,跑着来吃蜜饯。 蜜枣很甜,是甜的掉牙那种,裹的糖丝黏得很,可两个孩子却吃得尤为满足,舔到糖衣都化了,还舍不得咽。 香秀又拆了袋芝麻酥饼,一人给了一片,“垫垫肚子,等会儿我们吃荠菜炒年糕。” 晌午吃了顿荠菜炒年糕,水生领着两娃出去挖笋,香秀收拾了笋壳,腌的鱼干翻出来晾晾。 夜里吃腌笃鲜,出笋的日子里少不得这道菜,乡下人家不讲究,不用什么火腿吊一吊汤。 香秀只把焯过的笋切成大块,咸肉抹成薄片,小火慢炖,炖出来的汤汁浓白。笋还嫩,没有老的筋头,一口咬下层层的笋衣带着鲜和咸,笃得极好。 她还做了红烧肉,平时不做,这会儿赚了几个子,她想着也叫男人吃点好的。 这里的红烧肉是甜口的,甜咸兼具,炒的油亮亮,酱赤赤的,汁水要少。不单只放肉,还要放些千张结、油豆腐,一砂锅炖出来才好。 香秀难得烧顿大肉,香气又浓郁,也亏得自家院子离边上人家隔了一段路,倒是把进门的水生给香到了。 “做了什么好吃的,”水生洗了手凑过去,他只觉得自打香秀来了,这家就跟以往不同了。 明明只多了一个人,却不再显得冷清,往前这儿总空荡荡的,这会儿各项家伙什都备齐全了。 晒的豆腐干,腌的腐乳,屋檐下吊着的干鱼,一两罐虾皮,小鱼干,还有正准备晒的笋干。 院子里只要不下雨,总晒着东西,衣袜布鞋,又或者是褥子,被子,米桶、罐子,笋壳、干柴,都是香秀一样样地张罗出来的。 水生想着心里便痒麻麻的,又像吃了热汤一样舒服。 香秀舀了汤盛出来,见他还站在那,她说:“吃饭去了。” 春天时有微风,吹得草帘子沙沙作响,也吹来了饭香。 福妞说:“风是香的,又是甜的。” 满仓夹了一块子红烧肉,裹满了酱汁,塞到她嘴里,然后说:“是肉的味道,你个傻妞。” “你才傻,”福妞骂他,又舍不得吃肉的时候说话,只能闭嘴用力嚼。 水生打小就知道这两的德性,也不管他俩,只给香秀倒了一碗甜酒酿,自己抿了口温好的黄酒。 甜酒酿里浮着好些米粒,甜滋滋的,又有点发酸,香秀只在她表姐家喝过一次,合她的胃口,不免多喝了些。 没过多久,她脸上泛起薄红。 也很乖顺。 平日水生让她喊他的名字,香秀总咬着牙不肯叫。 这天夜里,她倒是不知道喊了多少声,嘴里混着黄酒和甜酒酿的香味。 水生总喜欢慢慢磨,床榻也轻轻摇。 他还会边做边哼着山里山的童谣,香秀便恍如掉进了新嫁人时的夜里。 他动几下就哼:拜拜观音堂,花被花眠床。 一直哼到香秀攀着他结实的臂膀,眼睛跟水浸过了一般。 他才唱完最后一句,白夹里,红缎被,夫妻双双困进里。 水生其实很能哼童谣,父母刚新丧时,福妞和满仓整夜哭,他就会哼着童谣来哄他们。 这会儿倒变成了香秀哭,他就搂着她,轻轻拍她的背唱,“火萤虫,夜夜红,公公挑菜卖胡葱,婆婆劈篾糊灯笼…。” 直唱到夜深人静。 不过哪怕他这样哄,香秀第二日仍旧没给他好脸色,她凑到水边时看眼尾还红着呢。 “诺,全给你喝,”香秀发了恼,把甜酒酿塞进他怀里,“我是不喝了。” 水生接过罐子放一旁,只笑着说:“我也不喝,叫它烂着吧,十五文钱呢。” 香秀瞪他,也抱回了那罐子,懒得同他说嘴,水生仍黏过来。 一晃惊蛰过去,春昼晴和,正是晒笋的好时候,水生清晨挖了笋来,香秀就用刀划开笋壳,取出里头的笋来,上锅里煮熟煮透,切成片晾在竹架上。 每日小院子里都是笋味,顿顿也少不得笋,吃的人像是被笋腌渍入味一样。 这样的天里,香秀同水生也越发亲近了起来,之前总不喊名字,这会儿也不再羞于启齿。 转眼到了春分饲蚕时节,何家村不少人养了蚕,香秀不养蚕,忌讳太多。她仍编着篓子,或是采些蒿菜、蒲公英或是蕨菜来,自家吃,晒成干菜,也有拿镇上去卖的。 日子便这样一日日平淡过下去,偶也有惊和喜,好比这日,香秀的表姐同闺中时的好友来看她了。 【作者有话说】 《山里山》 山里山,弯里弯。 萝卜开花结牡丹,牡丹娘子要嫁人,石榴小姐做媒人。 媒人到,自相量;花轿到,哭爹娘。 上轿哭三声,落轿拜观音。 拜拜观音堂,花被花眠床。 花踏床,花格窗,大鞋小鞋十八双。 坐到眠床杠,喝碗鸡蛋汤。 白夹里,红缎被,夫妻双双困进里。 第12章 《火萤虫 》 火萤虫,夜夜红,公公挑菜卖胡葱,婆婆劈篾糊灯笼,儿子开店做郎中,媳妇抽签捉牙虫,一石米桶吃勿空。感谢在2024-07-18 18:26:58~2024-07-20 20:54: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没有偷吃金银馒头 6瓶;69216522、夏收、大萌萌 5瓶;淡季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猪油菜饭 ◎红烧大肉◎ 香秀贫乏的生活里,处得好的只有她表姐和住在她对门的杏梅。 杏梅说话很爽朗,她进了院子把挎着的篮子搁桌上,笑道:“正巧有来何家村的船,我跟阿姐说来看看你过得咋样。” 表姐拉着香秀细瞧,板着的脸这才松快了点,她说:“胖了些。” 她私底下问香秀,“受欺负了没?看着你那男人不咋好相处。” 香秀瞧见她们过来,脸上难得的欢喜,又忙摇头,“他跟阿姐你前头说的那些人不一样。” 为了宽表姐的心,她捡了几样事情说。 表姐心下宽慰些,她从小就心疼香秀,又瞧着一打自己进了屋,就去里头烧茶水的水生,有了些许笑意,改了口说:“那瞧着妹婿还有些样子。” 杏梅在那喊,“说啥呢,香秀你来这。” “我和杏梅给你备了些东西,”表姐拉着她的手说,“早早就想着来看你,家里也忙,刚好捡了个空闲日子来。” “姐你瞧你,又说些客套话,”杏梅打断她的絮叨,把篮子里的东西挨个拿出来,“给你带了罐糟油来,拌马兰头滚一圈糟油,你爱吃这口。” 杏梅瞅了瞅院子,她继续拿东西说:“自家做的豆瓣酱,你这应当也没有。” 表姐拿过一布袋沉重的东西,扯开袋口,里头全是梅干菜,香秀垂头想要落泪,这一瞧就是表姐的手艺。 两人还给香秀带了一小块箬竹壳包得严实的火腿,一小篮十几个的鸡蛋。 本来两人都成了家,上有婆婆管着,下又有孩子要兼顾,出来一趟并不容易。又念着香秀,东拼西凑送了点东西来给她,毕竟往后再来就难了。 香秀晓得表姐的婆婆抠门,杏梅的姑子难缠,如此不容易,她想想又要落泪,到底憋住了。 她说:“又不是日后就不见了,送这些来我都不安心。” “阿姐你过生那天我总要去的,还有杏梅家的大娃,不是转眼也满了周岁,我总要来的。” 香秀是得了别人一分好,便记着这份情的人,她心里想着,满仓和福妞捧了碗鸡蛋桂圆茶来,福妞喊:“姐姐你们来喝茶。” “这么乖的小囡,”表姐忙接过,一人给塞了几颗猪油糖。 “阿姐,杏梅,你们来得早,先吃着垫垫,晌午留在这吃,”香秀说完,又摸摸福妞的脑袋,“你和哥哥在这里同两位姐姐说会儿话。” 杏梅吐出圆溜溜的核,忙站起身道:“不吃不吃,到时候赶不上船。” “我叫水生送你们回去,坐着吧,”香秀双手压在她肩上,让她坐下,自己进了屋里去。 水生正在拿热水注到盆里的番薯面上,浸湿浸透才煮得软,一时不免诧异,“怎么进来了,阿姐来瞧你,应当出去多说会子话,晌午饭我来烧就成。” 香秀把东西放在角落里,她与水生如今没有那么多忌讳,走到放野菜的地方说:“想着给她们回些礼。” 不晓得表姐她们要来,香秀都没备下些东西,此时也没啥太能给的出手的,只有些野菜、山笋。 她发愁间取出之前晒好的豆皮,水生往灶膛里塞硬柴时说:“今儿个何四家成亲,杀了两头猪,我等会儿去问问,匀点肉来成不成。” “再去二姑家拿些皮肚来,掺些你摘的山野菜,也尽够了。” “别皱眉头,眉毛都要掉了,”水生同她慢慢讲,“下回我们多买些红糖包,其他纸包备着,走礼也就不愁了。” 香秀系上围布说:“那你先去问问,拿张红纸包点铜钱去。” 水生应下,随即提上篮子出门,屋外传来表姐询问的声音,紧接着声音越来越近,香秀在洗蕨菜时,表姐踏过门板说:“少烧点,我们吃碗面就成。” 她打量着灶房里的东西,掀开米桶和面桶瞧了瞧,“米还挺多,面少了些,秀啊,今年笋干晒了没?” “晒了不少,”香秀抖抖蕨菜上沾的水,她笑道,“晚些阿姐你和杏梅带点,今年的山笋出得不错,晒出来也大。” “你个傻丫头,给我们做啥,你自个儿留着,”表姐拒绝,“我那婆婆每日天不亮就上山刨笋,晒了两个缸子,你别给,给了也是进了一大家的肚子里。” 她帮着一起生火,嘴里说她婆家几个从上到下都不是好相与的,最后说到气头处,火钳子都被她敲得邦邦响。 往常时候香秀都是只管听的那个,这会儿她往锅里铲了半勺猪油,等它的油星子一点点漂浮,放了一把有韧劲的番薯粉条。 搅拌后盖上木盖说:“不是说今年年后就分家,且再忍忍她,到时候你和姐夫起新屋,我也帮忙去。” “话是这么说,谁晓得有哪些变数,地方倒是瞧好了,在东头那河岸边旁。以后你来瞧我就不用往你娘家那过了,”表姐折了一根细柴扔到边上说。 香秀笑了声,而后杏梅也走进来,“哎呦,秀呀,你咋还切起咸肉来了,搁那吧,我和你姐吃碗清汤白面就够了。” “二姐你们送了那么多东西,总该好好招待的,”水生提了一桶猪肉进来,笑着说,“本来应当是我和阿秀上门去的,没成想二姐你们来了,买了点肉到时候带回去。” 表姐和杏梅忙说不要,哪有连吃带拿的,香秀却说:“你们不要,那你们拿的东西我也不要了。” “你个丫头嘴巴变利了,”表姐戳戳她的手臂,杏梅也颇为赞同。 如此闹了一通,又笑说了会儿,香秀炖了一砂锅的红烧大肉。一块肉切的四四方方,肉皮沾肥,底下瘦,烧的上面肉皮颤巍巍,下面瘦弱一戳就裂开。 还得用稻草扎个结,捆扎好了炖,盖子一掀开肉香四溢。 香秀下了功夫,也不枉这锅肉成色好,配上炒蕨菜、腊肉炒笋,豆皮汤,再加一大盆掺了油豆腐的番薯面,招待起人来也是给足了脸面。 表姐说:“下回我是不来看你了,叫你整治这么一桌,我怕都怕死了。” “阿姐你这话说的,”杏梅笑着打岔,“我吃的是美极了,要同他们男人那样喝点小酒,那滋味,啧啧” 福妞站起身说:“我家里有酒,姐姐你要喝,我去给你拿。” “哎,妞啊,宝哎,姐跟你说笑的——” 一时又笑开,一顿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又小坐了会儿,到了该走的时候。 香秀拿上东西送她们到岸边,眼睛微红,此时江面风正大,吹的她鬓角凌乱,一副可怜样。 表姐拍了拍她的手说:“姐来看你一趟也放了心,好好过日子。” “要是在这受了欺负,你得回来说,”杏梅操心极了,“你糟油记得吃啊,梅干菜拿出来多晒晒,焐点当下饭菜吃。” 第13章 “今年岸口刀鱼不少,这会儿蚬子也是好吃的时候,你们去抓些来,不要亏了自个儿的嘴。” “别送了,阿秀别送了——” 船上两人冲她挥手,水生撑着桨往远处划,香秀小跑了一路,风把她的裙子吹的乱飞,到后面看不见她才停下。 她怅然若失了好久,那天她站在河面站了好半天。 不过糟油她有好好吃,山里的枸杞头好了,她摘了一篮子,煮熟后拌了糟油、酱油和盐,比香油的味道还要香些。 梅干菜她拿出来翻晒了好几次,抓出几把来,加水煮到不再干瘪,炒了一碟子。也吃了顿梅干菜饼,水生翻出来一个好些年前的桶炉,叫虫蛀了,索性蛀的不多,放了炭火仍旧能烤。 火腿切了些,抹了薄片,仍同笋煮了,不放咸肉,那汤味更鲜。 鸡蛋她也吃了,放不住,水生又要下地翻田去,她便早上蒸点蛋羹,大伙吃些往地里去。 三月的好天气里,香秀将母鸡同公鸡合笼,她编了个窝,塞上晒好的干草,一点点铺好。等着母鸡不再下蛋,她再把蛋放进窝里,母鸡就会趴在上头孵小鸡。 野鸭子也要抱窝,一只笼子里的鸭子,母鸭好叫,常常吵的人心烦,公鸭却只偶尔叫几声。 香秀一天拿谷粒和虫子喂小鸡,却拿河里钓起来河蚌肉,还有河蚌待过有些咸腥味的水喂鸭子,这样伺候着,一天便也有三四个蛋能捡。 她就攒够了腌一罐子咸蛋的青皮鸭蛋,挑了个好日子,腌了起来。再拆开做好的腐乳,她凑到水生边上给他闻。 “是这个味,”水生夹了一块白腐乳,顺着角抹了一点下来,咸香,配粥极好。 香秀重新缠好罐子,把它放进橱柜里说:“我阿奶在的时候,会做些霉豆子来,再把老豆腐放进罐里,腌出来也咸得下饭。” “我们都不挑,”水生喝了大半碗粥,冲旁边在拿筷子沾腐乳沫往嘴里塞的福妞说,“别玩了,快些吃,扒蚬子去。” “我去,”福妞吃的呼噜噜,满仓喊,“你碗里的粥都落到我衣服上了!” 福妞回,“啊,我不跟你争,哥你用手沾着吃了吧。” 一阵静默后,满仓瞪她,水生憋不住笑,他只好同香秀说:“你扒过蚬子没?” “小时候扒过,这会儿只记得隔壁李姨家里,扒了蚬子在船上大锅里煮,煮好的蚬肉拿到镇里卖,”香秀换了双轻便的布鞋,边走边跟他说。 水生肩膀上扛着抄网,笑道:“那我带你网些去,我们不现煮,这玩意得吐了沙才好吃。” 以前香秀家也扒蚬子,她爹只带她两个弟弟不带她,说渔船女孩家上了晦气,自家的船她没上过一次。 这会儿水生停稳了船,牵着她的手,人站在她身后,告诉她怎么下网。 这河不是大河,大河扒蚬子得拖了外衫钻进河里,一气把那抄网按进软泥里,再捞出来抖抖泥水,这蚬子便进了兜里。 水生却把网放下去,将竹竿给香秀,自己带着她的手将网一点点沉到泥沙里。 “真有蚬子?”香秀问。 水生偏过另一根竹竿,“当然有,你蹲下来将手伸进泥里也能摸到。” “你别真用手摸,底下咬人的东西也不少,”水生下好了网,拿出一个罩子,“你同福妞和满仓一道扒去吧。” 在软泥里扒出一堆泥,再把罩子上的泥放在水面抖抖,筛出来一堆蚬子时,福妞总忍不住叫一声,满仓则说:“嫂子,给我来倒。” 蚬子进入桶里,硬壳相互敲击,哗啦啦地响,没过半天,便装满了两大桶,期间还混了不少大个的河蚌。 等收了网回去时,原本浑浊的水面又一点点被涤清,香秀扒的衫子都湿透了,往下滴水。 水生瞧见了说:“跟个囡囡宝一样。” 香秀拧了袖子,红了耳尖,又暗自瞪他一眼,说的好听,实则还不是说她跟个小娃似的。 回去换了衣裳,蚬子吐了沙,晚上炒了一大盆,炒到壳都开了,豆瓣酱放点,咸滋滋的,肉吃起来很筋道。 今晚香秀没蒸白米饭,炒了锅猪油菜饭,是用隔夜的冷饭炒的,混了不少野菜,一点点咸肉,油漉漉。 家里吃饭的时候总不会太静,满仓和福妞会胡闹,水生则说些农事,“前些日子除了秧田里的杂草,地也平了些,明儿要用推秧板推平秧田。” “我跟你一块去,秧板可不好推,”香秀说。 “叫满仓跟我一道去就成了,”水生吐了蚬子壳,嚼着蚬肉说,“明儿你得去趟三婶家,上回说的小猪崽子赶来了,你去挑头来。” “我会打草的,”福妞嗦着手上的油星子,急忙说。 满仓斜眼看她,“你早些起就成,起得晚了嫂子活都干完了。” “把公鸡抱到我屋里睡,”福妞坐下来说,“它趴我床边,一叫我就醒了,比你们都早。” 这话说得院子里笑声阵阵,黄昏便止步在了这,斜阳倒映在水井里,当真是草草杯盘共笑语。 第9章 青团 ◎清汤细面◎ 一早香秀去三婶家挑猪崽,小桃挤压着纱布袋里的生豆浆,偏过头说:“嫂子,你让我哥给你送去。” 猪崽阉了后送来的,长了些肉,重不少。 三婶也说:“沉手得很,猪还要闹腾,我叫三小子给你拿家去。” “香秀,别急着走,”三婶叫住她,从井边拿出个竹篓抖了抖,“甲鱼会烧伐?肥得很,又补人,我娘家那河里甲鱼多,钓了送来,你拿几只走。” “你杀别自个儿动手,让水生来,这玩意咬人凶得很。” 香秀不想要,三婶不听她客气,把桶子塞到她手里,“回吧,猪我让三小子送来。” “婶,那我先回了,”香秀推脱不过,只好接下这一桶甲鱼。 等她出了门,三婶又追出来喊,“桶要还的呀。” 香秀笑着点点头,村里人家爱互送东西,可装东西的桶、盆或是碟都得洗了还去,不然要被说嘴的。 三月正是甲鱼最肥美的时节,有菜花甲鱼之称。香秀没怎么吃过甲鱼,却没少炖过,她爹冷冬要吃甲鱼补身子,热夏也吃。 她烧了壶热水,等会儿烫了甲鱼的皮,扒了壳再煮,对着蹲在桶上看甲鱼爬的福妞说:“妞,去抓把草来,我炖点猪食。” 正巧外头三堂哥喊,“弟妹,我把猪给你送来了。” 在他怀里的猪,前后脚都捆在一起,还不停动弹挣扎,到了后院的猪圈里,解了绳,它才重重地哼了声。 三堂哥热得淌汗,香秀给他倒了碗茶水,他喝了大半后说:“今年你们多种些番薯,番薯藤它爱吃。” 福妞趴在猪圈上瞧,她点点头说:“我每天早早去打猪草给它吃。” 三堂哥婉拒了香秀说的晌午留在这吃饭,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笑着走出去说:“听你在这胡吹,你个睡到辰光大亮也不起的主。 ” “你这是编排我,不同你好了,”福妞气鼓鼓地说。 三堂哥捏了把她的脸蛋,拿了桶大笑走开。 福妞更气了,香秀也笑,“我晓得你勤快,烧灶去吧,等会儿喂猪交给你来。” 第14章 “我去抱猪草,”福妞又兴冲冲跑开。 等猪草剁碎,掺了谷糠上锅煮,香秀已经把剥了壳的甲鱼剁碎,切了姜片放到砂锅里焯熟。 院子里之前种下的豌豆生出了一大片,嫩绿的叶子,长而卷的须,香秀拨开生的最密的豌豆苗,掐了一把嫩尖。 不敢多掐,掐了尖后豌豆就不生了,不掐又生的过于密实。 她翻了翻有没有虫眼,院子外有人叫唤,“香秀,你吃不吃香椿头,我家打了不少,分你些。” 是隔了条道的邻舍,叫兰娘。 兰娘进了门,胳膊挎着菜篮子,手里握了两把茅草裹紧的香椿头,笑语道:“在掐尖啊,这是我从山里打的,拿去吃。” 香秀搓了搓手上沾的绿叶子,她没拒绝,反而往屋里走,“兰姐,你等会儿。” 前段时间鳜鱼正是肥的时候,水生捕了不少,一时吃不完,香秀日日换水给养着,她抓了条活的放进盆里端出来。 “姐你拿去炖鱼汤吃,”香秀笑得腼腆。 兰娘只道使不得,“这倒占你便宜了。” “把盆还我就没占便宜,”香秀笑道。 又站着与兰娘寒暄了会儿,福妞从堂屋探出头来喊,“嫂子,水滚了。” “你忙去吧,”兰娘抱着盆,她往外走时说,“等会儿让我家丫头送回来,不占你个盆的便宜。” 香秀送她到门口,回去时拿了两把沉甸甸的香椿头,搁门口的野菜篮子里,抓了个干姜,切片扔甲鱼汤里。 晌午水生和满仓不回来,在秧田里推秧板沾了满身泥,回来换衣裳麻烦,香秀把饭送过去。 炖了甲鱼汤,她蒸了一木甑的饭,清炒了盘豌豆尖,经过热油一炒更加透绿,又烧了咸菜烩笋丝肉沫。 她把饭菜装在老旧的食盒里,让福妞看着家吃饭,她去给水生送饭。 路上遇见不少下了田赤着脚回去吃饭的村里人,有几个婶还问她晌午烧了什么菜,香秀强撑着面皮回了。 同行一段路,到了秧田人就少了些,她走在田道上,水生刚推平一块烂秧田,满仓卷着裤脚,两条腿全糊着泥,喘着粗气蹲在小道上。 “哥,嫂子给我们送饭来了,”他眼尖,忙站起来冲田里的水生喊。 水生听见了,放下推秧板,从泥地里出来,脚底湿滑。他在一旁草丛处来回蹭了蹭脚上的泥,从另一条路走过来。 “先洗洗手,都是泥浆,”香秀取下灌了水的葫芦,拔出塞子给哥俩淋淋手。 满仓使劲搓着,一边往食盒那瞅去,他饿得慌,“嫂子,你烧了啥呀,好香。” “炖了鱼?”水生偏头问她。 香秀用湿手抹了下他脸上的泥点子,这才说:“早上三婶给了几只甲鱼,炖了一只,给你们使了力气的补补。” “你吃了没?”水生低头问。 “吃了来的,”香秀回他,找了块空地把菜一样样拿出来,满仓接过碗,先盛了饭给他大哥。才自己大口扒着饭,笋丝混咸菜就顶下饭,再来点很嫩的甲鱼肉,他都不用嚼,一口就咽下肚。 这时还在泥地里的,各家都遣小孩送吃食来,人还没见着,远远就听着声音,“阿爷,阿爹,好吃饭了,今天有煎鱼。” 还能听见报菜名的,“啥吃的啦,香椿和豆腐,腊肉片、野菜团子还有鱼汤。” 水生吃完一碗饭,才开口说:“下回叫福妞来送。” 稻田边生了不少的茅草,香秀掰了一大半,拿回去晒成干草给母鸡垫窝。闻言摇头,“这过来有个水塘,哪好叫她来的。” 水生也不说了,香秀单手捆了一把茅草,等两人吃得精光,望了眼还有不少没弄平整的稻田,交代了声,“别蛮干,累了就早点歇。” 说是早点歇,其实没法歇,地平了之后就得灌水,倒入底肥。要用丈杆量出每块秧田的宽度,在中间划出能排水的秧沟来。 要是种稻的秧田不平,那秧苗出得不齐,这收成就损了大半,所以这事上马虎不得。 香秀收了东西回去的路上,好些人出来采桑叶,眼瞅着到了蚕月,家里养蚕的又得忙活起来,不让外人进屋了。 晌午后香秀和福妞洗了一个大缸,这缸是用来浸稻种的,挑个好日子浸了种,就能撒种子进稻田里了。 夜里吃饭时,香秀夹了块清蒸鳜鱼的肉,这鱼刺少肉嫩,只撒些料酒一蒸,也鲜得很。 她不爱吃香椿,把它往福妞那边递了递,然后说:“明儿去买些纸钱来,把爹娘的坟先给上了吧。” 清明虽没到,但这里只有去世未满三年的新坟,才要正正好好在清明祭奠,要是老坟,前三天后四天都可。 水生有些沉默,他点点头。 到了临睡前,香秀数着她这段日子来攒的钱,她另放了一堆,水生问她,“数了钱做什么去?” “阿奶新丧不久,”香秀摸着钱,垂下眼皮,“想给她多烧点金元宝,摆一双红蜡烛。” “晚些时候我陪你一道去,”水生拍拍她的肩膀,这一夜便悄无声息地过去。 转日买了纸钱,水生将白条挂在爹娘坟前,用石头压着,又烧了黄纸、元宝,点了蜡烛,絮叨了些话。 拉着香秀一同在他爹娘坟前叩了三个头,满仓和福妞也拜了墓,两个孩子又把墓前长的草都给除了。 待了好一会儿,这才满腹心事地下山。 山脚下有个水塘,沿河生了不少芦苇,有孩子赤着脚在水里摸着什么。 水生凝重的脸上有了点笑意,他拉着香秀的手说:“忙忘了,这会儿是摸田螺的好时候。” “还有野鸭蛋嘞,”最靠近水塘的小孩举着个鸭蛋,招呼满仓,“满仓,你领福妞一块来摸啊。” 满仓喊了声,“我领我妹一道来,你摸了多少个?” “三个,”小孩扯开衣裳,把兜着的鸭蛋给他瞧,满仓急急捋起裤脚就往下走。 水生骂了他句,叫他当点心,他转过头又好声好气同香秀讲,“你吃不吃田螺?” 香秀吃不来田螺,她嗦不出肉来,除非田螺个头特别大,要是碰到长脚螺丝,更是连挑也挑不出来。 可她挽了袖子说:“摸些来,砸了壳炒一盘。” 都说清明螺,赛过鹅,清明前后水塘里的田螺正是个头大肉多的时候,随便摸一个都有大拇指头粗。 只是这会儿水还冷着,水生没叫她摸,背着人说了句,“仔细来月事又疼,二姑说水寒少碰为好。” 香秀收了手,她虽脸热,却也不犟,“那我去瞧瞧有没有野鸭蛋。” 芦苇丛里还留有一两个蛋,福妞摸到一个就喜滋滋地说:“嫂子,晚上吃鸭蛋。” “行,”香秀答应。 到了家,田螺没吃上,要剪了尾吐吐沙,养个一天才好吃,吃了一碗面。 香秀揉的细面,汤头是猪油打底,笋切了片,放些腊肉,一把豌豆尖烫了烫,摸来的两个鸭蛋煎了荷包蛋,切半盖在面上。 福妞舀了一勺虾米,她拌进面里,她觉得这样好吃,嗦着面她还不忘拍马屁:“嫂子烧什么都好吃,二姑说我长肉了。” 第15章 “你吃面,不要说话,”满仓瞥她,净让她夸了。 水生笑,偏头跟香秀说:“这倒是实话。” “你快吃吧,”香秀听不得别人夸她,总觉得心里虚得慌,大抵从前在家中时少有人夸她缘故。 转日又是农忙田事,晌午饭照旧是香秀送的,到了傍晚,吐了一天泥沙的田螺终于到了能入口的时候。 香秀将一半同香葱爆炒,另一半敲开壳取出肉来,下锅炒,沿边淋上一圈黄酒,加点蒜片姜丝,一翻炒满屋全是香气。 一家美美吃了一顿,第二天福妞和满仓又去摸了一篓来,还馋这个味道,第三天就没了,被人摸光了。 转日便是清明,连下两日的雨停了,香秀提了一篮子的祭拜品,她阿奶爱吃甜糕,她也做了一盘来。 她阿奶葬在了李家村后山的山脚处,她烧了不少金元宝和纸马,又摆上了两盘甜糕。 “阿奶,别记挂我了,”香秀哭了一场,烧着黄纸,她说,“我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 水生拔着边上的草,跟阿奶的墓说,“我会和香秀好好过日子的。” 他和香秀一起在墓前磕了几个响头,又说了会儿话,这才走了。 香秀绕道去给二伯家、表姐还有杏梅送了一篮子艾草,清明要吃青团,少不得艾草做色。 坐在船上回家的时候,香秀已经不哭了,只眼圈红红的,她避着风,眼睛有些疼。 此时有了点兴致,“我们吃什么馅的青团?” 她爱吃咸口的,里头是鲜笋、肉丁、咸菜、豆腐干炒的馅。 也有人家吃甜口的芝麻馅,黑芝麻、糖、猪油一起炒,她表姐爱吃豆沙馅的,这次给了她一竹罐很细密的红豆沙。 水生没什么不爱吃的,他划着桨,“你爱吃咸口的,我也吃咸口。” “我吃甜的呢?”香秀往怀里搂了搂装豆沙的罐子,故意道。 “那我也吃甜的,”水生回得坦荡。 香秀便不再说,手拂过春江水,指尖沾了点水,脸上起了笑意,好似已经吃到了甜蜜蜜的豆沙。 不过她仍做了两种青团,一种用艾草,一种用了鼠曲草,她和了绿油油的皮。 水生不甚熟练地刮着馅料,包的鼓胀出来,破了皮,香秀嫌弃他,却夸福妞那个扁扁的好看。 可把福妞美坏了,满仓叫她瞅瞅,“你看看嫂子包的。” 香秀包的一个个又圆又饱满,圆得很讨巧,又漂亮。 福妞歇了气,“我吃我自个儿包的。” “你包的也没人吃,”水生更嫌弃她那扁团子,福妞哼了声。 香秀说:“各吃各包的。” 一下便没人再说,那蒸出来没了卖相的东西,吃也不想吃。 香秀包的青团圆润,蒸出来也圆,出锅前用熟菜油刷了圈,瞧起来更鲜亮了。皮糯青草香浓,咸口的馅笋粒鲜得突出,甜口的豆沙绵密,吃多了有些腻。 除了这两样青团外,还吃到了邻舍的红豆馅青团,那是焖熟的红豆,颗粒明显,没有打成糊。 三婶家送来了一盘红糖馅的,为了底下小娃爱吃包的,红糖浆烫嘴,水生被烫了下,他嘶了声说:“下回叫三婶别包这馅了。” 二姑家是黑芝麻馅的,福妞吃得太撑了,她说:“这跟吃猪油汤团一样。” 清明的伤感在各种馅的青团间消散。 第10章 清汤鱼圆 ◎干菜焖鱼◎ 转眼过了清明,绵绵的雨又落个不停,屋檐底雨如珠串,全洒进了水洼里。 下雨的日子里,也不能耽误农桑,水生每日带着斗笠,身披蓑衣下田去,香秀则留在屋里,缝补他裂开的衫子。 满仓和福妞趴在桌子上,用浆糊抹着薄纸,将它粘在细竹架上,等天晴就出去放鹞子。 香秀咬断了线头,将针别回到针插上,搁了衣衫放在椅背上,进屋熬煮姜茶。 出来挽了袖子,走到屋檐底下的大缸旁,今儿个刚把稻谷种浸下去,此时水面已经浮起一层空壳和瘪谷,她用筛子捞起来。 香秀又反复用竹竿搅动种粒,等搅到没有空壳为止,浸个两三天,捞出来晾干裹进蒲包里,过半个月洒进秧田里。 搅完谷壳后,雨渐下渐大起来,只听得沉闷的吱呀声,水生从院外进来,他小走到屋檐下,解了沾满水的蓑衣挂在檐柱下。 “我刚顺道去种了蚕豆的那片地,”他朝外甩了甩斗笠,摸了摸沾水的鬓发,扭头跟香秀说,“已经见荚了,到了立夏就能长不少。” 福妞在门里回,“我想吃兰花豆。” “等今年油菜结了籽,榨了油再说,”水生说,他鞋子湿透了,跨进门槛坐下来换鞋。 香秀捧了姜茶出来,放在空桌上嘱咐,“你先去换件衣裳,都潮透了。” 她又说:“中午把昂刺鱼给炖了,再炒个芹菜,吃馒头行不行?” “成啊,鱼放着我来杀,小了点不好剖,”水生立即应下,他把糊满了湿泥的鞋子放到雨中,提着一桶黄溜溜的小鱼,在潲桶边取出肚肠。 福妞糊不好薄纸,她手上沾了不少浆糊,搓着那浆糊她跳下高凳往屋里走,“嫂子,芹菜给我洗,我洗的好干净。” “别把叶给揪了,”香秀将一篮子翠绿的芹菜给她,自己转身抓了把梅干菜,浸到热水里。 又切起了香干,嗒嗒的声音在灶房里响起,刀磕着厚重的木板,香干也在间隙里切成了丝。 水生提了一小桶处理好的昂刺鱼进来,不久小鱼便下了油锅,煎的皮化了,尾巴焦,同梅干菜一起炖,咸鲜鱼肉嫩。 “下回三婶中午磨豆腐的时候,叫她留些嫩豆腐,”水生捧着一盆酱黄的鱼汤上桌时说,昂刺鱼还是得炖嫩豆腐才好吃,熬出来的汤又白又鲜。 “你要是想吃,拿些豆子去磨点豆腐来,”香秀说着,她把盛了馒头的碟子放上桌,福妞点头,“我也想吃。” “那赶明我去趟三婶家,”香秀如此说,她洗了手回来,其他人才开始动筷。 水生给她夹了一块没刺的鱼肉,自己咬了口馒头说:“明儿雨估摸着能停,我想往山里去趟,下点套子,猎点野鸡野兔来。” “那你往竹林里瞧瞧,毛竹出了笋壳没,”香秀嚼着芹菜,她掰了块馒头蘸了蘸碗里地鱼汤,接着说,“要是出了不少,扒了笋壳晒干,卖给镇上的茶园。” 这里的茶叶基本是用毛竹外层的笋壳包的,要晒到干透,茶园会以十张一文钱收了。 往年香秀总会去山里扒笋壳,她娘会将晾好的笋壳卖出去。 水生应下这件事,吃了晚饭,雨点渐小,到了第二日便转晴了,院子里的青石板都积了不少水。 鸭子低头啄水吃,公鸡扑腾翅膀,想要飞过菜地围着的竹篱笆,那里豌豆爬藤,开了白色的小花。 香秀用棍子驱赶公鸡,如今这菜地被她伺候得极好,边边角角都种了东西。豌豆占了小半地,一小片芹菜,东头靠墙的架子上是葫芦,豇豆,最多的是长得极快的鸡毛菜。 竹篱笆角落里还有几个罐子,都裂了些,她也舍不得扔,挖了土装满,小葱、蒜苗、韭菜便在罐子里生了一簇簇。 第16章 连边角的老柿子树,香秀也照顾得很好,时不时去给它加点肥。 天一晴,院子里又晒满了东西,不然要发霉。 香秀洗完了衣裳,满仓和福妞放了鹞子,满脸通红地跑进来去喝水。 “嫂子,小桃姐让你去拿豆腐,”满仓把纸鹞挂在木墙上,跑出来说,“三叔家忙着没工夫送。” “满仓你去屋里拿个大盆来,我自个儿去,”香秀边往木架上挂衣裳,扯了扯衣角,等满仓把盆拿过来,她接过嘱咐,“看着点,别叫鸡爬过了架子。” “哎!” 今天央三婶做的豆腐只有一板,并不多,香秀给三婶送了两条干鱼,小桃把那豆腐切了放盆里,笑嘻嘻地道:“豆腐不会碰坏的。” 屋里三叔喊人,小桃急急忙忙应了声,她说得很快,“嫂子今儿不留你了,慢些走啊。” “你忙你忙。” 香秀帮不上啥忙,捧着盆豆腐走了,这段日子正是吃鱼的日子,少不了豆腐捧个场,几板豆腐没出村就卖完了,又抓紧着下一锅。 晌午水生回来,没抓着野物,只摸了些许鸟蛋,有个裂了条缝,他磕进碗里说:“去瞧过了,生了不少笋壳,下午去扒点,再晚些又得落雨,晒不干。” “阿秀,你的油鞋好不好走,进山的道全是泥水,滑得很,你穿了我给瞧瞧,要不要再敲点钉子。” 香秀没怎么穿过她的油鞋,这还是她阿奶在时给她做的,鞋面反反复复涂了桐油,鞋底加厚钉了短的钉子。 鞋面很硬,她脚虽没长过,但鞋子不好走,一踩在青石砖上就哐啷克啷地响。 福妞坐在凳子上摇,晃着两条溜光的辫子大笑,“这声跟勺子刮铁锅一样。” “你脱了,我给你再钉一钉,底下不好走,”水生伸过胳膊,香秀搭在他胳膊上脱了鞋,换上软布鞋。 “脚磨得痛不痛,”水生将鞋楦子伸进油鞋里,往前抵一抵,等鞋面鼓起来,才翻过鞋底用榔头捶了捶。 香秀低头看他的脸,又动了动自己的脚,“不磨。” 水生打好了,又叫她穿了穿,不别脚了才算。他也修了修福妞和满仓的油鞋,这鞋年岁久了些,孩子脚又再长,有些挤脚了。 “晚点我买些桐油来,给你们重做双来,”水生收了榔头说。 “要做大些,”满仓拿了篮子往外走说,“我脚长得快,大点塞点布头还能穿。” 香秀锁了门,回他,“大一个指头就成,再大就穿不牢了。” 说着话出了门,兰娘坐在门口给孩子喂饭,端着碗笑问道:“香秀你们一家子做什么去?” “趁天晴去扒点笋壳来,”香秀也带着笑回道。 “我脱不开身,香秀你给我扒几张来好伐,我做双笋壳鞋,”兰娘走过来央她。 香秀一口应下,她也会做笋壳鞋,晒干的笋壳多叠几层做鞋底,鞋面缝了布,雨天很耐穿,倒是天晴就烂了。 “晚上到我这吃鱼圆啊,”兰娘追了几步说。 香秀摆手让她回去,水生在岔路口等她过来,还要嘱咐,“走这过,那是烂泥滩。” “你不要做这鞋,底太薄了,磨脚,”水生牵着她的手说,“等这两日收了套子,去镇上买张牛皮,这鞋底牢靠。” “给你穿就买,”香秀垂头看路,路上泥水太多,说话间又仰着脸瞅她。 水生握紧了她的手,很稀罕她的模样,笑着说:“给你买啊,油鞋穿的脚疼,我光脚都成。” 这时满仓对福妞说:“你瞧大哥那不值钱的样子。” 福妞摸着下巴说:“大哥确实没钱啊。” “你个呆瓜,”满仓翻了个白眼。 水生转过头,盯着两人瞧,“我都听着了。” 满仓嘿嘿笑,他拉着福妞往前赶紧走,没过一会儿就大喊,“虫子跳我鞋子里了!” 几人大笑,等他抖出了只虫子,这才上路,此时早春没挖的笋长了老高,晚笋才刚冒出头。 毛竹林里竹子外包了一层壳,香秀沿着竹缝一圈扒下来,抖了抖上面毛茸茸外壳沾的水。 水生扒了几张,把它塞进竹筐里,他站起来说:“阿秀,你和福妞先扒着,满仓,跟我去山里。” 他摸了摸腰间的弹弓,准备去打些野鸡来,满仓蹦跳着跑过来,在福妞噘嘴不满中跟着进山了。 “我也想去山里玩,”福妞用手压着毛竹壳,时不时撇过头去瞧进山的小道。 香秀手上沾了笋壳屑,她没摸福妞,笑着说:“山里路滑,等你换了新鞋再去。” “妞妞,你好好扒笋壳,晒干就给你换糖吃。” 福妞又高兴起来,小心地扒了笋壳,偶尔碰上从另一片竹林扒完的人,她的手上速度就更快了,生怕被人扒走。 并不是每一棵竹子都有笋壳,香秀基本把这片扒完了,她背着篓子,一手提着另一个小筐,左手和福妞一起拎着一个大竹筐回去了。 等把小筐的笋壳给了兰娘,她转头送了一碗鱼圆汤来,汤里还放了菠菜。 “你们吃啊,要是吃的好,到我家再来拿,”兰娘把筐还给香秀,婉拒了在屋里坐坐的寒暄,“家里娃正闹腾,不多说了,走了啊。” 她前脚刚走,后脚水生进来说:“今儿个手气好,打中了只野鸡,我们吃了吧。” 香秀看了眼,是只很肥的野鸡,她商量说:“剁一半好了,今天炒着吃,明天炖汤吃。” “好啊,”福妞立即点头,“能吃两天多好呀。” 水生自然也说好,这是只母鸡,肚子里少不得有一连串大大小小的蛋黄,搁到明天那半里一道顿汤吃。 炒鸡得浓油酱赤才好吃,香秀一边炒,水生剁着明天吃的鸡肉,福妞和满仓将手神进水盆里,一张一张洗着鸡毛菜的菜叶子。 没多久一家人吃上了炒鸡,野鸡的肉比家鸡要紧实得多,鱼圆又比炒鸡要鲜和弹牙,鸡毛菜绿油油的,清爽得很。 吃了饭,水生接过碗筷,香秀去收铺在院子里的笋壳,一张张叠好,破损的放另一个筐里,能当柴烧。 第二日早早去另一个山头扒,满仓则跟着水生又进了山里,他要捡柴,家里的柴不够烧了。 如此扒了几天,香秀已经积了很多的笋壳,水生也套了好几只野鸡,一只野兔,还挖了一筐晚笋,正嫩着。 两人一起带着东西,清早划船去镇上换些家用来。 第11章 干菜焖肉 ◎菜泡饭◎ 镇上有的人就好野鸡这一口味道,水生刚放上笼子没多久,就被人买走了好几只。 那中年人好吃,他说:“下回别赶着这时节来,瞧你猎的这几只,肥是挺肥的。可总不如入了冬,那肉肥实的,一炖全是鸡油,加点冬笋片那滋味别提了。” “这不赶巧碰我弹弓上了,”水生笑了笑,往那中年人手上塞了两根笋,“冬笋没有,晚笋倒是刚挖出来,配鸡肉正好。” “老弟敞亮,”中年人也笑,又说了几句,有人来问价,他便提着笼子拿了笋家去了。 香秀面前的笋壳也有人问,是对面的屠户,他买了些,正好包肉的笋壳没了。 第17章 还有的说要买了,拿去在上面画鞋样子的,也有的买去端午包笋壳粽。 她按十张一起给捆好,接过铜钱,一个钱数也不用数,扔进袋子里听个响。 等水生手里的野兔和野鸡脱手后,两人在没散集前去了茶园。掌柜的挑拣这些笋壳,他一张张捏了捏说:“这次的收了,下次要大些的。” 随后便数了五十文与香秀。 走在街上时,香秀的脸上仍有浅淡的笑。 “就这么高兴,”水生问她。 香秀说:“自己挣了钱自然高兴,我能买两块白细布给阿姐和杏梅家的阿囡了。” “那去瞧瞧,”水生指指旁边的布店,两人进了布店,西河镇盛产棉花,棉布价钱也较之其他地方便宜。 水生说买匹带色的,水红的好看,香秀却要了白布,小声地说:“买些明矾回了家,自己染去。” 其实她也只会染两个色,黄和蓝,其他的好些要套染,染不出来。 不过最后水生还是买了匹水红色的,他硬说这色穿的好看,出了门又进胭脂铺,买了瓶桂花头油给香秀。 他觉得味道有些冲,可他听旁的婶子都说好,便也买了瓶,“倒一点在篦子上,梳一梳就蛮香的了。” 香秀瞧他一手抱着两匹布,另一手托着个小瓷瓶,心里便如春江水般,涌起又潮退。 “我得了一瓶就好了,你不要再花钱,要攒着些,以后免不得有用钱的地方,”香秀紧紧握着那桂花头油,说出口的话似嗔似喜。 水生总有套歪理,“攒总要攒的,可赚了钱又不花,不是成守财奴了。” 香秀说不过他,又觉得有些理在,好比这会儿她偏头看见了街角有人卖干菜,不是梅干菜,而是乌干菜,用芥菜做成的。 阿婆抓了一把在手心里撒撒,“这是陈年的乌干菜,你买块肉,焖着吃味道蛮好。” 香秀会做干菜,她看着手里黄褐色的干菜碎,又香又乌,轻轻细细地说:“阿婆你给我装个两碗来。” 她取出布袋来,装了满满一口袋,水生买了桐油出来问她,“买了干菜?” “陈年的乌干菜,”香秀扯了袋口给他瞧。 水生将桐油装进背篓里,笑道:“那要买块半肥半瘦的肉配它吃。” 香秀也没不答应,除了买了块肉,回去时还带了包烤好的小烧饼,福妞不要糖,她想吃咸口的。 到了村里,路边住的人家免不得又要问,“水生,今年这细布多少价一匹?” “三十文来着。” 几位妇人就摇摇头,“作了色的要贵上些,还是得划了船去西岸口那里买去。” 她们又说起哪家布便宜,两人便回了家,福妞跑出来喊:“嫂子,鸭蛋生鸭子了。” “破了壳是不是,”香秀将袋子递给满仓,她往鸭笼那边去,过了清明小鸡孵出了三只,鸭子却迟迟不见动静。 这些天喂母鸭吃螺丝肉,倒是又下了蛋,只趴窝的蛋还不见破壳。 这会儿倒是壳裂了,钻出来两只黑乎乎的脑袋。 福妞伸手抓了个小烧饼,递给满仓,自己又拿起一个吃了起来,边吃边掉碎渣子,她还要说:“小鸭能下小鸭蛋吗?” “还小着呢,”香秀没动鸭子,她去给鸭子准备吃食,拌料的时候说:“你们把那筐笋给剥了吧,我昨儿泡了些黄豆。” 她抖了抖料桶,“这两日天好,做些笋豆来。” 水生拿了鱼篓往外走,“两个小的剥啊,我去瞧瞧昨儿下的篓子有没有田螺。” 过了清明后,田螺生了小田螺,肉就不好吃了,但是能捕了给鸭子添个餐。 福妞搬了小凳子,老老实实剥着笋,满仓则说:“再吃一个小烧饼,你一半我一半。” “不行,”福妞说,“嫂子替我收好了,晚些再吃,你要剥笋。” 满仓叹气,他实在不爱剥笋,打草都比剥这笋有意思。 “做什么叹气,”香秀出来撒了把谷子喂小鸡,又问,“晌午吃菜泡饭成不成?” “放虾米吗?”福妞仰着头回。 香秀点点头,满仓也不叹气了,手下剥笋皮的劲也大了许多。 昨夜的剩饭还有不少,香秀从吊着的竹篮里取出一盆冷饭,拿出小虾米来。 灶台边的盆子里是刚洗净的鸡毛菜,最后一茬了,她从鲜肉切了点下来,剁成肉丁。 想着这些日子忙,也没有正经吃些好饭,又拿出包的严严实实的火腿,顺着边切了一片,也切成小丁。 要是她自己吃菜泡饭,一锅菜汤加点饭搅搅散就成,可这会儿她备了齐全,还炒了两个蛋,搅成蛋花。 在猪油香气里,一锅放了不少料的汤里,香秀倒进去拍散的米粒,等汤咕嘟嘟冒起泡来,才放下鸡毛菜。 烧菜泡饭是很快的,外面笋还没有剥到底,香秀便烧好了,她一碗碗盛好,先舀稠的再浇汤,这要带点汤水才好吃。 福妞抠着指甲里的笋皮,她洗着手说:“嫂子,我想蘸点咸蛋吃。” “早上还剩半个,你拿去跟满仓分了吧,”香秀听着了,她从罩子底下拿出一个小碗递过去,碗里还有半只咸鸭蛋。 她咸蛋腌的还不错,煮出来蛋黄流了油,口感沙沙的绵软,而且不算咸。 水生提着篓子,把沾在边壁上的田螺扔进桶里,他偏过身子说:“笋都没剥完,还吃咸蛋。” 福妞挖了一勺咸蛋黄,她已经吃上了,美滋滋地说:“晚点再剥,笋它不会跟鱼一样游走的。” “先吃饭,”香秀给他捧出来,低头去看桶,“今天抓了不少啊。” “刚巧那是个田螺窝口,这才多了些,”水生用筷子搅了搅冒着热气的菜泡饭,米粒饱满。 他吃了一碗,又再盛一碗,出来时说:“满仓晚点跟着我下田去。” “那我再多吃一碗,”满仓立即从凳子上跳将起来,迈进门槛去。 兄弟俩吃了两大碗,连锅底都铲干净了,稍坐一会儿,带上锄头下田去了。 等福妞剥完了笋,有要好的玩伴来找她,香秀就让她出去玩了。 自己把剥好的竹笋切了片,抖进锅里,再叠一层泡的长而光溜溜的黄豆,加点盐、糖和酱油一道煮熟煮透。 这样还不算好吃,要捞出来沥干,摊在竹匾里晾,晒的豆子暗黄,一层皱皮包拢着,笋从白生生变得褐色,干干巴巴的。 香秀挺喜欢吃,豆子有种硬中带软的感觉,笋丝很有咬劲,咸香可口。 此时还不到能吃的时候,她趁着还有些鞭笋,索性做了点腌笋来,这笋只比她手指略大些,腌着容易浸了味道。 她洗了个罐子倒扣在板上,将笋劈成两半,等全劈完,下锅加料煮熟,再压干水放凉,码进罐子里。 要吃就拿出来,切成小片,夹一些在碟子里,淋上一点糟油或是麻油,爽口得很。 这两样一忙活,她旁的都来不急做,眼瞅着天又渐黑,索性泡发了干菜先。 这时小桃进了院子来,她喊:“嫂子,在哪里忙活呢?” 香秀手里还有干菜沫,也顾不上洗,忙走出来,“咋了?” 第18章 小桃冲她招招手,香秀走过去,被她塞了两个煮熟的鸟蛋,正当她愣神时,小桃拉她坐到旁边的凳子上。 “嫂子,采茶你去不去?”小桃手上剥着蛋壳,脸往香秀那凑,眼神询问。 香秀将鸟蛋搁在桌上,她问,“去哪采?” “就下河的村子,那边不是有座茶园,就五更天去,见了日头回来,给十文钱,”小桃一口吃完了鸟蛋,拍拍手上的碎壳说。 香秀自然答应,小桃便笑起来,立马起身,“那嫂子明早我来寻你啊,叫我哥送我们一程。” “小桃,你留在这吃,”香秀忙拉了她的手,“我烧顿干菜焖肉给你吃。” 小桃也爽快,“那我回家说声去。” 等她从家回来进门,福妞在院中领着小鸡走路,水生洗着沾满泥的鞋子,看了一眼便说:“你坐会儿,今天吃肉的日子正巧被你赶上了。” “那是我有口福,”小桃拿了一碗油豆腐,稍稍挽了袖子进灶房去,“嫂子,我来给你打个下手。” 屋里弥漫着一股香气,香秀刚煸好了五花肉,煸的出油,放了干菜一同下去炒。连乌陈陈的干菜也染了油色,才上锅蒸,蒸足时候焖出来的肉软却不烂,干菜可口。 小桃等它等的口舌生津,好不容易蒸透了,端着一碗白米饭,夹了一块沾满干菜的五花肉,肥瘦相间。 皮糯糯的,而里层夹的瘦肉又很酥松,一口吃的满嘴流油。 “这比我在何四家吃酒时还要好,”小桃不吝啬赞美,这肉着实好吃。 水生嫌弃她,“那练练你的手艺,别再把好好的肉烧焦黑了。” 福妞不解地望向小桃,她有理有据地说:“炭才是焦黑的,肉不是黑的。” 小桃厨艺不佳是事实,她恨恨地戳起一块肉,自己吃了,又夹了一块到福妞碗里,“吃你的去,小孩吃饭不要说话。” 满仓嘀咕:“大哥先带头的。” “你说的声音能再大点不,”水生斜眼。 满仓说:“吃菜吃菜,不要说话。” 他头上挨了一筷子立马就老实了。 这顿饭吃的大伙有点撑,眼下白昼渐长,黑得晚,吃完了水生拉着香秀出门消食。 村里有一片荷塘,此时荷叶莲莲,荷包只露出花苞来。 水生拨开岸边的荷叶,蹲下说:“阿秀,你来瞧,有鲤鱼。” 香秀挽了飘飘的裙摆,也凑过去瞧,荷叶底下有几尾小鱼游来游去。 她瞧了瞧,有虫子飞到她面颊上,两人便没再继续,沿着这片荷塘慢慢走。 水生还逗趣地摘了顶荷叶放她头上,香秀拿下来,他又去牵她的手,前后晃着。 两人就这样慢慢走着,走了很远。 【作者有话说】 推荐大家看一部纪录片,叫做《鲜生史》,第一季关于鲁迅先生文里的绍兴地方美食,很有风味人情,搭配着《鲁迅笔下的绍兴菜》这本书,色香俱全,只差个味了。 本文背景虽然架空,不过也参考了些,边看边做些笔记嘛,希望大家能来浙江玩的时候,也可以去尝试下有些美食呀:-d 第12章 粢饭糕 ◎乌米饭◎ 西河镇遍布茶园,茶园又出茶山,茶山种的大多为绿茶,清明前摘为明前茶,清明后到谷雨这段日子间为雨前茶。 来下河村摘雨前茶的人不少,黑压压的河面,迎头便能碰上几只吊着灯笼的渔船,微光闪闪,一同停泊在岸口。 香秀腰间侧背着只小竹篓,从船上下来,小桃打着哈欠说:“谁有那样好的眼力,这天黑的采了粗茶也不晓得。” 水生将船绑在木杆上,提着盏灯笼从船头跳下来,“少说些话,山上少不得有火把,你只管摘就是了。” 他还得下田,只送香秀到山脚下的茶树边,把灯笼给了她,嘱咐,“吃不消明儿就不来了。” “摘个把时辰罢了,你回吧,”香秀低声说,四处皆是人影摇动,偶尔有打着灯笼的妇人走来,她便没有多说。 水生走了几步又回头喊,“等天亮了我再过来接你。” 小桃回:“别光接嫂子啊,不然我得游回去。” 她又挽着阿秀的手上了山,在管事那领了根红签,在黄莹莹的火把下拨开茶叶,摘下叶片卷拢的芽头。 采茶并不是件易事,摘的久了,手指甲疼,到处有飞来搅扰的蚊虫,那吸血的蜱虫还会叮在裸露的皮肤上。 小桃拂开一只飞蛾,手下动作不停,跟香秀抱怨道:“这儿蛾子咋这样多,刚咬的我腿上痒的不得了。” “你明儿带个艾草香包来,挂身上就好些,”香秀不大招虫子,边掐断了茶叶芽头,微微侧身给小桃出主意。 “怕是没用,我最招虫了,”小桃苦恼得很,又拍死只小虫,她也不再说话了。 摘了约摸两个时辰的茶,手指头都染黑了,摘了满满两个茶篓子。香秀把签子还给管事,拿了十个钱,一只手心将将包拢。 水生早早赶了船来接她们,划着桨问道:“摘的怎么样?” “还成吧,能买个红糖包,”小桃搓着自己染黑的手,立马回道。 香秀瞅着蓝衫子上染黑的一块,她说:“不算累。” “那回去吃粢(zi)饭糕,小桃你带着回去,”水生站在船头说。 香秀问:“你煮了糯米?” “没,昨儿剩下的冷饭压一压,用绳子缠紧切了片,”水生如实说。 他是做不来大米加糯米的粢饭糕,又想着费些心思,只能把隔夜冷饭压得密密实实,方方正正的,切成有厚度的饭糕。 在油锅里反复炸到两面金黄,硬而脆。 小桃有些不相信水生的手艺,一路跟过去,见到那一片片在竹沥上滴着油的粢饭糕时,才放了点心。 水生夹了一盘子给她,就赶她走,小桃嘀嘀咕咕地走了。 “来,尝尝,”他又夹了一片在碗里,伸手递给香秀,自个儿也不吃,就瞧着她吃。 粢饭糕要热的时候好吃,稍稍放凉点,咬下边角有些焦的地方,外头脆里面软,里面放了盐,也不觉得淡。 香秀吃了一半说:“这皮吃起来像锅巴。” “它掺了油,肯定比锅巴要好吃的,”水生不信,他自己尝了尝,坚信炸的不错。 香秀只是笑,吃完了手上的去叫满仓和福妞起来,摘完茶时候还早得很,香秀喂完鸡鸭,又倒了猪食,这才换下脏衣裳。拿出之前买的水红料子,在福妞身上比了比,想着给她新做件对襟衫子。 小孩子身量小,放宽了点也费不了太多布料,福妞趴在桌子上瞧着香秀,也不似以往那样叽叽喳喳地说话。 “想吃东西了?”香秀打了个结后,侧头去瞧她,“给你拿个烧饼吃要不要?” “吃馒头干,”福妞正起上半身来,捧着脸道。 香秀拿起了剪刀,微抬下巴,“你去拿吧,要把袋子系好。” 馒头干是烘烤出来的,特别硬,福妞拿了一块就坐在旁慢慢磨。 香秀叫福妞喝点水,别噎着,裁完了衣裳后,她把篓子收起来,拿出个小锄头。 第19章 俗话说:谷雨前后,安瓜点豆,鸡毛菜吃完了,香秀便打算刨了这片地,种些丝瓜。等它在藤上老得不能吃了,还可以做丝瓜络擦碗筷。 等她撒了种,水生打了一篮子香椿芽回来,临近谷雨时,香椿比清明时节还要好上些。 “今早鸡又下了一个蛋,刚好能用来炒香椿,”香秀接过篮子说。 晌午的饭食吃的简单,一盘香椿炒鸡蛋,一碟子腌笋,拌了点糟油,还有没吃完的粢饭糕,囫囵着吃了一顿。 日子便在逐渐暖和的天里,一日日过去,香秀摘了十来日的茶,欢喜拿了钱,转而下了田,在田间忙碌着。 在立夏前一日,香秀泡了茶,又煮了碗阳春面,汤头用猪大骨吊的,淡淡的一点油花。 喝了茶,吃了阳春面,春天便也过去了。 到了立夏,香秀一早起来掀开锅盖,锅里的鸡蛋一个个染成了深褐色,每个茶叶蛋上都出现了裂纹。 她特意敲碎的,这样才好入味。 水生这时从屋外进来,放下一筐南烛叶,低头扯着自己衣服上黏着的苍耳说:“路上碰见二姑,她家要捣麻糍,做些乌饭麻糍,阿秀你吃不吃,吃的话我拿去叫二姑一同捣些来。” “家里还剩一点糯米,都拿去捣了吧,”香秀剥了一半的鸡蛋壳,把它塞给水生,“捣几张乌饭麻糍就成,其他只做白麻糍,浸了水还能放会儿。” “成,我等会儿去,”水生三两口吃完一个鸡蛋,拉了香秀的手出去,“称重去,先给你称。” 立夏要称重,何家父母早前在时,曾置办了个大秤,挂在房梁上的,秤钩上挂了一把凳子,麻绳穿过凳腿,有些高。 水生抱着香秀坐上去,她手紧紧抓着两边的麻绳,仰头看他打秤花。 “一百零五斤,”水生笑道,香秀才不信他,哪家没出嫁的姑娘称重,都要说“一百零五斤,员外人家找上门…” 香秀恼他,作势要下来,水生搭着她的背说:“八十八,太轻了,你要多吃些饭。” 等水生称了一百三四十斤时,香秀说:“你没白吃那些饭。” 压在她身上都重死了。 两人闹着,屋外有人喊:“水生,水生,借你家称个重,你人搁哪呢?” “是远亲的三叔公,”水生说,他跟香秀解释,“不少人家家里没有这样大的秤,往年都是到这称的。” 香秀很快便明白了,这一早上来来往往不少人过来借撑,通常是一家子一齐来,懂些礼数的就拿几个自家煮的茶叶蛋,也有些给了点米。 院子里吵闹,可把福妞高兴坏了,来的有不少小孩,她拿出一个煮熟的鸭蛋,拉着满仓的衣袖说:“哥,走走走,跟三水他们一块碰蛋去。” 满仓正吃着蛋,他手摸上了胸前挂着的鸭蛋,急急忙忙吃完说:“走,我这蛋硬得很,肯定能当蛋大王。” 不多时,院子里便兴起了一股斗蛋的风潮,一群娃蹲在地上,用尖头对尖头,圆尾对圆尾相碰。 砰的一声又一声,还时不时夹杂着哀嚎,“你到底会不会斗?”“我的蛋又裂了!” 直到大人喊他们,仍旧不想走,最后被揪了耳朵带走,在别人家吵翻了天。 等到傍晚,这股热闹劲才退了下去,总要回家蒸乌米饭去。 香秀也蒸了乌米饭,下午把南烛叶舂烂,加了半桶水泡着,再放糯米,等变了颜色后上锅蒸熟。 蒸出来极黑,跟黑芝麻似的。 捣出来的乌饭麻糍却不黑,紫的,还裹了一层黄豆粉,里头是红糖。 比起乌米饭来,满仓和福妞都爱吃乌饭麻糍,热乎乎的时候最好吃,甜软又不粘。 也有裹松花粉,里面抹一层豆沙的,口感也很不错,算不上甜。要是油煎一下,尝起来也别有风味。 吃了这两样后,糯米实在太容易饱,旁的实在吃不下了,立夏尝三鲜是转日吃的。 水生和香秀一早去了地里摘豌豆,今年的豌豆绿的水灵,指头一掐皮就印了出来。顺带扯了几把蚕豆,那皮就要老得多,只一捏里头的豆子便蹦了出来。 三鲜除了豌豆、蚕豆,还少不了苋菜,水生种了一小块红苋菜,叶片隐隐发红,炒出来的汁水也是红的。 香秀不由得说:“早先在我家时,对门有家嫂子,她会用红苋菜染布。” 染出来的红偏浅,淡淡的好看,这种红便叫苋菜红。 只不过染了费时又费力,大多染不到棉布上,薄薄的蕴了一层,过水又没了。 福妞可稀罕这苋菜汤汁的颜色了,她转了转眼珠,然后说:“把汤倒在我那白衣裳上,那染出来多好看。” “你可省省吧,油也一团团印上去,”满仓瞥她一眼,“白糟蹋衣裳。” 福妞懊丧,转眼又起了士气,“那我染到蛋壳上。” 左右都不能倒了那汤汁。 水生说:“把你种苋菜地里去,你就能生苋菜这样的色了。” 福妞叉腰大喊,“嫂子!” 这时香秀瞪了水生一眼,打圆场,“你哥说胡话,莫要听他的,你和满仓剥蚕豆去,我们也煮些茴香豆来。” 两个娃便高高兴兴出去,水生挨了香秀一句说,笑着道:“我也吃茴香豆。” “把你种蚕豆地里去,你就能吃到了。” 水生又笑,只暗自嘀咕,小没良心的。 夜里倒是吃上了茴香豆,瞧着没啥卖相,可味道都进了豆子里,吃在嘴里软绵绵。 与豌豆那清爽的口感,豆子吃起来清甜又不同。 收了桌,屋里点了灯烛,水生出门倒了水,香秀擦着自己有些湿的发尾,解了发髻便飘出一股桂花的香气。 水生偏爱缠弄她,一时胡闹到灯烛都燃尽了大半。 等到夜尽处,又说起小话来,只听得山里的樱桃红了,明儿摘些来。 第13章 豌豆咸肉糯米饭 ◎糖渍青梅◎ 山里的樱桃红了,却红得浅淡,还有些黄。 水生摘了一大串,满仓掐了一个扔进嘴里,被酸的龇牙咧嘴,“这山樱桃一点没熟。” “哥,那你吃这个,”福妞用手包着,伸到满仓面前,再摊开手,是个圆溜溜的大青梅。 满仓瞪她,只觉得肚子里都犯起酸来。 立夏时节,青梅也熟了,只是它熟的日子短,过个十来天就没了。 所以香秀一早和小姚去后山,那里有好些梅子树,各自摘了一篮子。 她把青梅投进冷水里,一个个搓洗起来,福妞也被樱桃酸得半眯着眼,又凑过去问:“嫂子,这咋吃?” “能腌一罐脆梅,”香秀掰下青梅蒂说,她腌脆梅的法子简单,用石臼捣裂青梅,放些粗盐腌一腌,到了晚上就能吃。 青梅不苦,又脆,不像泡久了那样瘪下去,咬到一口果肉,咸与酸都在舌尖,热夏吃这个开胃得很。 只是除了水生,也没人愿意吃这一口,实在瞧着就觉得酸极了。 香秀说:“那做一点糖渍梅子,给你们两个吃。” 上午日头晒得很,香秀便抱着沥好水的青梅,坐在草棚子底下。 第20章 她站着,把青梅扔进石臼里,只听得石杵压过青梅,清脆的迸裂声,裂成几块的梅子放在粗瓷盆里。 撒了盐,香秀一把又一把揉搓,青梅里的水积蓄在了碗底,她倒掉,那水酸气很重。 福妞挽了袖子过来帮忙一起洗,这要过好多遍水,那洗完的水又留下来,准备等傍晚浇菜浇树。 镇上是有白糖卖的,也很粗大,要比红糖贵上不少。前段日子香秀采茶挣了银钱,除了买布头送给表姐和杏梅,还买了小包白糖。 这会儿全撒到青梅上,封好罐子,等糖化掉,梅子变了色,裹了层晶莹的果浆就能吃了。 水生不免咂舌,“这老些糖放下去,不甜都不成。” 他嘀咕,“跟做蜜饯似的。” 只他不会说忒费糖,左右青梅只这短短几日,难得吃点新奇的。 香秀封了罐子,随手塞给他一颗青梅,蘸了粗盐的,水生在嘴里嚼了嚼皱起脸。 满仓大笑,“哥,酸不酸?” 水生不搭理他,又咸又酸,只过了那难熬的当口,他又品着味了,在满仓目瞪口呆中,又拿了一个塞嘴里。 “少吃点,别把牙酸倒了,”香秀收起盛放青梅的大碗,不叫他吃了。 今年梅子少,只能吃着过过味,要是想泡些青梅酒,就得去镇上买果农种的青梅,那种又大又绿,泡出来不苦涩。 香秀不爱喝酒,水生倒是会小品几口,今年也买了一点,加了黄酒和糖腌上小小一罐。 青梅酒要泡的时候长,没人盼着,倒是糖渍梅子,福妞这两日早上起来就得问一句,“嫂子,梅子好吃了吗?我夜里睡不着,打蚊子都想着吃呢。” 香秀正剥着豌豆外皮,把豌豆粒取出来,闻言笑道:“我瞧过了,能吃了。” 她叮嘱:“你和满仓一人拿两颗,不要多吃。” 福妞乖乖点头,她很听香秀的话,说两颗就两颗,她一颗塞嘴里含着,一颗放碗里,等晚些再吃。 满仓也吃了,嘴巴里嚼着,拿了根竿子和小锄头,“嫂子,我去外面挖蚯蚓,钓些虾子来。” “离远些,别掉河沟里去了,”香秀撕着豌豆皮,也没拦着他。 满仓便一蹦一跳地出去了,福妞不想掘蚯蚓,她觉得难看死了。不过她今天穿了新做的水红衫子,有心显摆,也跟香秀说了要去外头玩。 等她回来,屋里有股咸肉的味道,木盖底焖着豌豆咸肉糯米饭。 福妞停住脚闻了闻,又兴冲冲地把十只用叶子缠了的指甲,伸到香秀面前,喜滋滋地说:“嫂子,你看我的指甲。” “小叶子用凤仙花给我染的,明儿一早红艳艳的,可好看了。” 她臭美极了。 香秀不由得笑,她小的时候也曾跟杏梅还有表姐一道弄过,那时还住在阿奶的屋子,也不怕爹娘骂,染的手指头一圈都是橙红的。 “明儿早起看看红不红,不红再染一遍,”香秀顺着她的话讲,自己掀了锅盖。锅里的豌豆一粒粒浮在米饭上,间或有腊红的咸肉,笋丝,她还加了点蚕豆,而酱油让饭显的不至于太白。 她翻炒着,福妞举着两只绿叶子手在一旁嘴馋,这时满仓回来,肩上扛着细细长长一根竹竿,手里拎着一个木桶,脸上的神情飞扬。 进了堂屋的门槛就喊,“嫂子,瞧我钓了多少虾!” 这会儿河沟里的虾虽然没端午的个头大和肥美,却胜在鲜活,数量多。把蚯蚓挂在铜钩上,往水里一扔,屁股还没坐热就能钓上一只活蹦乱跳的虾。 满仓很自得,他钓了小半桶,就算热油爆炒缩了水,也有满满一盘了。 “真不少了,”香秀说话并不高声,但轻柔的语气也给人莫大的高兴,她接过桶问满仓,“你想怎么吃?” 满仓说:“炒着吃,放葱,这样好吃。” “又说要吃啥呢,”水生下了田回来,他手里用荷叶包了一捧桑葚,笑着说,“路上碰着了,还没人瞧见,我就摘了些,正是甜的时候。” 福妞这时懊丧,“我这手不好拿啊。” 她的手包的太严实,干脆往前伸,“哥你给我拿点,我嘬着吃。” 模样实在滑稽,让水生笑话她,最后还是洗了塞她嘴里,喂了她几颗。 吃了桑葚,大家嘴巴都黑了,才吃上这豌豆咸肉糯米饭。 只这顿才刚吃完,满仓又惦念着夜里的炒虾。 香秀说:“剥了虾壳,煎点虾饼吃。” 这时候不是青皮南瓜成熟的时候,要不然擦点丝进去,能更好吃,丝瓜也没好,丝瓜虾饼吃着很爽口。 没有适口的菜蔬,香秀用了一把小葱,加上虾仁,拌上面糊,在锅里慢火煎到饼不再软塌塌,外壳变硬,从白逐渐到金黄为止。 二姑下晌托人送了个大冬瓜来,刚熟就拿了来,香秀切了片,炖了冬瓜汤,放上一点虾提味。 夜里吃饭仍旧少不得茶叶蛋,还有两只咸鸭蛋,一盘褐色的笋片,还有炒虾。 福妞笨拙地用缠了叶子的手啃着虾饼,表皮太过酥脆,咔嚓声响了好久,她吃了一半又用嘴去贴碗,吸溜了一大口冬瓜汤。 水生给香秀夹了一个虾饼,抬头瞧她,“好好吃。” “明儿我还去钓,”满仓抹抹嘴,“我晓得哪里的蚯蚓最多。” 香秀夹了一筷子笋片,晒过的笋干炖熟,嚼起来比鲜笋多了点韧劲。她吃饭的时候话并不多,此时也说了句,“钓些来,煮了晒干,能放不少日子。” “下到面条里也好吃。” 这段日子正是河虾最多的时候,深水沟里一钓便钓了不少,浅水的地方,掰开那石头,也有数不清的河虾游来游去。 满仓一口应下,福妞转而也喊,“我拿着筛子去捉。” 只有水生不吃饭了,同香秀咬耳朵,“下回进镇上,去吃油墩子,那里头的虾大,不带他们俩。” 香秀偏了头瞧他,个没正形的人。 她如今也摒弃了刚来时总不大说话,五个月让她说话也利了些。 一时笑道:“你怕是吃了醉虾,尽说些不着调的话。” 水生用筷子头沾了一点咸蛋黄,他摇头,“我不爱吃。” 何家村的虾多,夏天又热,少不得琢磨吃法,炒的吃腻了就吃醉的。 在虾还抖着触须活蹦乱跳时,煎了虾须,倒了黄酒下去,决心要把虾给醉倒。 好吃这口的,虾还没死就送到嘴里,只一咬,吃了虾肉,剩完整的躯壳,还要说,这虾吃的就是那股子鲜甜。 香秀也不大能吃,除开醉虾,像是夏天捕了知了,入锅油炸。或者小鸡还在鸡壳里,又没破壳时煮熟吃,说是甚补,她是吃不惯的。 由醉虾挑起的话头,也转而在她拿出脆李来歇了。 还不算热的傍晚,天上有着丝丝缕缕的霞光,小鸡和小鸭在院子里啄食,架子上的藤蔓绕了又绕,院外有小孩的笑声。 院子内大伙吃着脆李,香秀能吃酸的,满仓苦着脸,“好咸,我吃不了。” 福妞要吃糖渍青梅,她说:“我要被酸死啦。” 这时木门被顶开,有个黑黝黝的脑袋探进来,小声地喊,“满仓,摸螃蟹去不去?” 第21章 满仓连忙挤开凳子,嘴里包着梅子,含糊不清地说:“我去摸,等我换双鞋子。” 水生走了出去,低头看那男娃,“二胖,上哪摸去?” 二胖摸摸鼻子,“我们就去荷花荡旁边的小河滩上。” 水生也没说不给他们去,只是那里水有几处深的,福妞也闹着要一起去。 最后水生也拉上香秀一道去摸螃蟹。 这会儿的螃蟹极小,一翻开小河里的石头,保准有一只趴在下面。 几个男娃把裤腿卷到膝盖上,赤着脚下到河里,踩着水花,捉到只螃蟹就哈哈大笑。福妞不下水,她就在岸边翻,有时把双手并拢伸进水里,那些小鱼苗在她的手心里到处乱蹿。 而水生和香秀说是来翻螃蟹的,结果两人就坐在河滩上,时不时看他们几眼,低头说着小话。 水生间或夹杂着一句,“不要泼水,淋湿了就回家去。” 在水声哗哗中,夕阳西下,夏天的晚风吹拂着河面,吹拂着不远处的荷叶。 显得天那样蓝,荷叶又那样深绿。 这个夜晚,螃蟹还是鲜活的。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八月快乐,愿好运常在,看文愉快~ 第14章 蟹炒年糕 ◎姜汤面◎ 一晃眼便到了小满,这些天多雨水,江河水流上涨。 初夏的热气在雨水里被洗涤,晚上还凉阴阴的。 香秀劈了竹篾,补着有裂口的鱼篓,水生从雨幕中进来,脱下湿漉漉的蓑衣。 他换下鞋说:“田里的水都漫出来了,正好插秧。” “这会子水这么多,还要动水车抢水吗,”香秀将一根细小的篾条插进篓子,随口问了句。 小满时节动三车,水车、丝车和油车。 水生点点头,“把水从水沟排出去些,再抢水,走个过场。” “等那河里的水见了底,阿秀你带着满仓两个下去摸鱼。” 香秀抬头看天,仍旧阴蒙蒙的,雨稀稀落落的,估摸着明儿应当能晴。 她轻轻嗯了声,又垂下头继续补着鱼篓,想着到时候多装些鱼来。 到了明日,雨果真停了,院外大伙相互招呼,“走啊,民生,抢水去。” “水生,快来快来,”毛大砰砰拍着门喊。 通往秧田那段路上全是人,男人们摩拳擦掌要大干一番,而女人大多手提肩背鱼篓子,准备到时候多捞些鱼来,小娃们则高兴地到处跑跳。 兰娘也牵了孩子出来,她瞅瞅香秀的篓子,又看看满仓背的大筐,不由笑了,“准备晒多少干鱼哟。” “也不晓得,有就捞点来,”香秀回她。 河道上遍布水车,男人们喊着号子,轮流踩着水车,刺耳的吱呀声都被号子掩盖了。 小孩们蹲在河道边上,在那大喊:“水没了,水没了!” 这条河沟浅,抢水图个热闹,没多时河床便裸露了出来,河泥里大鱼和小鱼甩着尾巴乱窜,石头底下螃蟹左右换位置。 孩子们欢呼一声,忙跑下去,女人们自然也脱了鞋,踩进湿泥里摸鱼。 香秀当然抢不过她们,但她摸得细致,总能摸到条大鱼来,满仓倒是快,还要跟人争,“这是我先抓到的,别抢我的。” 福妞则老是抓到泥鳅,嘴里就念叨着,“小鱼小鱼,我抓小鱼。” “摸了多少,”水生穿了件短打下河来,额角还有细密的汗珠。 旁边的大婶笑话他,“怎么下来了,帮你媳妇抢鱼啊?” “可不是,怕鱼都被你们这些手脚利索的婶子抢走了,”水生也笑。 三婶淌着泥走了几步,“你听他这张嘴,来,他花婶,瞧瞧你抓了多少,我这才刚满一篓子。” 水生也拽起香秀的篓子,才装了半篓子,都是些小鱼,他只顾着笑,言不由衷地说:“挺多的。” 香秀不言语,瞟了眼旁边那家大篓子都冒出头的,默默地将手伸到泥水里去摸。 到了下午,鱼算是摸得差不多了,每个人身上都糊了一层泥巴,干了后就跟结痂了似的,一抠一大片。 光是洗腿和手都得费不少功夫,索性鱼获颇多。 水生把鱼在大河里抖了又抖,那泥给洗干净了才拿回来。 一个下午都在剖鱼刮鱼鳞,他利索地划开鱼腹,取出鱼肠,前面几条扔给鸡鸭吃,后面的就扔进桶里。 满仓也不嫌鱼腥味重,抓过处理好的鱼放进大盆里,用手摸着上面的鳞片,洗干净了才放到另外的大桶中。 除了鲫鱼外,也少不得还有些杂鱼,倒是泥鳅抓的不少,螃蟹也有一小筐,香秀收拾了出来,做道红烧泥鳅。 至于螃蟹虽然不够肥,但比之前那小螃蟹要大得多,香秀等它不动弹了,用刀分成两块,切了葱和姜来炒蟹。 等螃蟹壳从青转红,蟹香味从锅盖里跑出来,她才沿着边抖下切好的年糕片,料汁掺杂着蟹黄翻滚,年糕在焖煮下渐软,到入味。 这味道香的福妞都没法洗苦菜了,馋得她一直沿口水,匆匆撸了几把叶子就端了滴着水的菜篮子跑进去。 “嫂子,我洗完了,好吃了吗?” 福妞把菜篮子往盆架上一搁,仰着脸焦急地问。 “你个馋猫,”水生收拾完鱼进来,笑了她一句,转头也说,“这味真香得不行,不怪她馋。” 香秀笑道:“能吃了,还有道汤。” 今天摸鱼,除了些完整没破损的鱼,也有不少小鱼,身子或多或少都有烂了。香秀也舍不得扔,她就剁碎熬成鱼汤。 等浓白的鱼汤熬好,再把鱼渣全捞出去。 她给水生盛了满满一碗,还冒出个尖来,“多吃些,明儿要起秧苗插秧了。” “我吃啥都行,插秧也累不着,”水生捧过来,他说,“倒是你和福妞收那三亩油菜小心着些。” 福妞嗦着蟹壳里的黄,含糊地说:“不要操心,我会好好收的。” 小满正是忙的时候,田里要落秧,油菜要抓紧收了,养蚕的人家急着煮蚕缫丝,连秧田也顾不上,等他们忙完只能夏至种晚稻了。 饱饱吃了一顿饭,第二日天微亮,全家都出门,水生和满仓往稻田去,香秀则领着福妞到油菜花田里。 香秀铺开破布,这时的油菜早就枯黄,有些豆荚一碰就裂,她用镰刀割下杆子,福妞就跑过来,小心抱着一把油菜把它放到布上,免得油菜籽全跑光了。 福妞跑累了,坐下来歇会儿,见了麻雀要啄地里的油菜籽,又瞪起眼来,站起身双手驱赶,“走走走,是你种的油菜吗,你就吃。” 香秀捶捶自己的腰,看见她逗趣也笑, 又喝了口水继续割油菜来,还剩下一大片。 晌午边上,水生带着满仓过来了,他俩刚吃完饭,香秀早起做好的馒头,拌了一碗苦菜,煎鱼和笋干。 水生挽了袖子说:“阿秀,你们先回去歇会儿,这儿我和满仓来收。” 香秀说:“让妞妞回去睡吧,我不累。” 油菜籽要趁着天晴早点收了,不然等雨一打,油菜籽更剩不下多少。 福妞人小力气不足,被哄回去睡觉了,三人留在这里收。 第22章 香秀收了一把油菜问道:“还剩多少田没插秧?” “五六亩,今早和满仓就只插了一亩秧田,”水生说着,油菜壳飘在了脸上,他抹了把又抬头看天,“瞧着天色不对,怕是又得下雨,就先过来收了。” 此时远处的天有大团的乌云翻涌,怕是夜里就得落雨了。 果不其然,将将把油菜运回到家里时,豆大的雨点打在屋檐上。 第二日雨也没停歇,满仓穿上宽大的蓑衣,跟在水生后头下田插秧去了。 一连几天没停,两人就闷在蓑衣下插完了秧,泡的皮都发皱了。 香秀给两人煮姜汤,烧了姜汤面。 一碗料很足的面,汤底是炖了一个多时辰的姜汤,有些微辣,少不得笋丝、黄花菜、虾、青菜,还煎了几个蛋。 在冬天吃最好,吃了就暖和起来,现在吃也成,吃了发一身的汗。 秧田蓄满了雨水后,天又放晴,香秀把鱼干穿过鱼鳃串好,一条条挂在架子上。 水生把油菜打完,落了满满两大张底布的油菜籽,拿到外头晒几天。 福妞和满仓一手拿着云片糕,一手挎着小凳子,坐在空地旁看油菜籽,时不时要驱赶飞来啄食的麻雀,和不远处人家的鸡鸭。 小桃过来见了就乐不可支,“真当门神守着了。” 又和香秀说:“嫂子,挖苦菜去啊,下了那么多天雨,指定出了不少。” 小满苦菜秀,一入了夏,没胃口的就爱吃些凉拌苦菜,吃着清爽。 “成啊,”香秀将最后件衣裳挂好,收了盆子去找篮子。 苦菜到处都长遍了,香秀回来时还带了一些樱桃,这会儿是彻底红透了,汁水又多又甜。 水生抓了几粒往嘴里扔,另一只手用巾布擦着脖子上的汗,他微微偏头同香秀说:“晚上别烧饭了,上顺子家吃去,他家老娘过生。” “长面买了没?”香秀问他。 这里老人过生少不得要送一把长面,做面师傅特意把面拉得细细长长,包在红纸里,寓意长命百岁。 要是上人家里吃过生饭,又不送长面,主人家心里总要暗骂几句。 “备了,托王大叔给我带了两把来,”水生洗着巾布时说。 香秀则又去拿了一包红糖,六个蛋,“老太太过六十六,再送些充礼数。” 两挂长面外加一包红糖,六个蛋,属实是礼数很足了。 顺子她娘见了笑得合不拢嘴,忙握住香秀的手,叫她去坐女眷那席去。 又埋怨水生,“你小子来,送挂长面就顶好了,还要这样破费。” 水生也不反驳,倒是顺子拉了他娘一把,“哎呦,娘你赶紧回去歇着吧。” “水生你去坐会儿先。” 这屋里摆了好几桌,挺气派,还蒸了好几笼方糕,一个个上面印着花,涂了红。 福妞要吃一个,香秀给她掰开,里头是豇豆熬成的豆沙馅,米粉多糯米少,吃起来没有那么黏劲。 吃了方糕,又给上了八大碗,虾、蟹、蛤蜊、鱼,这四样都是这会儿水里有的,倒是那笋干老鸭汤,吃起来味道极好,香秀不免多夹了几块,给福妞也盛了些。 最后是一锅长面,大家全分了点喜气。 到了夜黑才散席,水生被灌的脸都红了,一股酒味,前面走得好好的,到家他便歪在香秀身上。 福妞捂着眼睛跑开,“我啥也没瞧见。” 香秀好笑,伸出一根指头点点他的额头,“叫你贪酒。” 却被水生捉去啄了口,闹得人脸红心跳。 隔了几日,油菜籽也晒得乌黑油亮,水生划船去镇上油坊榨油。 回来时带了一个食盒,他买了半只糟鸡,半只白斩鸡,他拿出来说:“见了不少摊子卖这,就买了些来。” 水生用筷子夹了一块糟鸡,喂给香秀,香秀吃了后说:“这糟鸡味道不错,糟卤挺香。” 她正往锅里撒虾干,天热吃旁的没胃口,少不得来一碗梅干菜虾干汤,等有丝瓜了,那又变成了丝瓜虾汤。 满仓早上又去钓河虾,这会儿她就过盐水一焯,成了盐水虾,来点葱姜蘸汁更入味。 简简单单一桌菜,福妞最爱吃白斩鸡,皮黄肉嫩,蘸点料后吃得头也不想抬。 “吃完了领你们去其他村看戏去,”水生啃着糟鸡紧实的肉,扔下骨头又说,“下河村今儿有人做戏。” 满仓忍不住欢呼,“我要去!” 香秀面上也浮起笑意,大抵这里没人不爱看戏,匆匆吃了饭,捡了几样零嘴:笋豆、油赞子(麻花)、麦芽糖、樱桃,放在篮子里。 一样样放好,盖了块花布,福妞和满仓蹦蹦跳跳往前走去,水生和香秀则并肩慢慢走着。 路上有相熟的人家问,“水生,你们做啥去?” 水生便道:“到下河村看戏去。” “那有戏做呀,”有人喊,“孩他娘,赶紧的吃了饭,我们也去看戏。” 一时吃得早的人家,尽拨了船,摇动着双桨往下河村划去,划过稻田,划过芦苇荡,划开了倒映在水面的天青色。 进了岸已经有不少船,下河村的戏台临河建的又高,不下去在船上看也行,画面不太真切,戏声却听得响亮。 戏台下人多,香秀便没要下去,福妞和满仓站在高凳上望着,偶尔跑去别家的船上,剥着兰花豆,外头一层壳碾碎了喂鱼。 听着台上的小生唱了段戏腔,引得人一阵叫好,各条船上的小孩也跟着喊,却全然不懂。 只记得那蒙蒙夜色里,在连排的渔船上跳来跳去,撞的船前的灯笼晃了又晃。 然后坐在船中央,手伸进水里,吃着甜滋滋的麦芽糖,或是躺着,看天上有许多星子。 明明戏一点没瞧到,听得爹娘问,仍道:“戏好听,下回还来。” 下回还要夏天里来,那时就能吃水煮毛豆,剥了壳挂钩上逗鱼来。 第15章 全文完 ◎夏天总要过去的◎ 今年的油菜籽黑亮,榨出来的菜油也发黑,不过香气很浓。 香秀取出一包干菜,是晒到干瘪的马兰头,放一把,用新榨的菜油炖五花肉吃。 她盖上锅盖,瞥了眼旁边的木桶,喊道:“水生,这黄鳝你自己来收拾。” 三表哥昨儿摸黑去捉黄鳝,送了一桶来,香秀怕极了这软骨头跟蛇一样的东西,不过剁成块,煲一砂锅,很入味。 水生也拿这乱跳的东西没法子,黄鳝身上黏黏糊糊的,收拾完了他说:“下回还是叫三哥自己吃吧,补是补,拾掇得也麻烦。” “我爱吃蛤蜊,”福妞叉着腰看墙角的盆,“哥,摸点蛤蜊吃成不成?” “怕你是嫌热,又想淌水玩了,”水生毫不留情戳穿她,却也松口,“晚些带你和满仓去摸点来。” 香秀盛了炖好的五花肉放上桌,将手放在围布上擦了擦,看了眼蹲在地上的三人说:“先来吃饭。” 吃了饭还得搭棚子,天愈发热起来,晒的井水也烫,水生说要起个草棚子给盖住。 “满仓,你拿根细竹子给我,”水生踩着梯子喊,福妞则在旁看着,时不时轰那些鸡鸭到边上笼子里去。 第23章 香秀坐在草棚下编着芦苇席,编的又宽又长,盖在架子上,还能悬下来半截,等过了夏,席子烂了就拆掉。 忙出了一身汗,各自冲洗了下,趁着没了日头,出来吃枇杷,是白沙的,黄澄澄的外壳,果肉显得有些白。 枇杷得去镇上买,何家村不种枇杷,香秀剥着皮,对福妞说:“要把房里的竹席子拿出来晒一晒,断了就再补一补。” 福妞吃的满手都是汁水,她摇摇头,“还没坏呢。” “再用好多好多年,”福妞大言不惭。 满仓说:“你用吧,到时候都包成浆了。” 福妞立马又斜眼看他,不过到了吃完饭去小河里摸蛤蜊,兄妹俩又相亲相爱起来。 隔天吃了爆炒出来的蛤蜊,每一个都开了壳,用肉蘸一点醋,滋味极好。 这段日子过得清闲些,到了芒种地里又忙了起来,日日下田,晒的人都黑一圈。 不过到了端午又能补一补。 香秀和兰娘一起包了粽子,她只包了红豆馅的,兰娘还要包肉粽和蜜枣粽,说她家那老太太爱吃甜的,男人又要吃咸口的难伺候。 不过有个粽子倒是都包了,就是没馅的白粽。到时候撒点白糖,又或者是前头刚出来的菜花蜜,放凉了吃,凉丝丝甜滋滋,夏天吃正正好。 粽子要晚上煮,小火煮一晚上,第二天扒开粽叶,里头的糯米熟透不夹心。 福妞和满仓早早起来,福妞说:“我挂艾草。” 端午要在门上挂艾草,福妞对这个活很喜欢,叫满仓抱着,自己用线粗笨地绕了几圈,把柱子、门边、房门口全都挂了个遍。 水生看了眼,“蚊子怕是不敢来了。” 他又说:“你们俩去采些艾草回来,就村头那。” 等两人背着两筐艾草回来,香秀已经敲开几个咸鸭蛋,放在盘子里,她招呼道:“洗了手过来吃,”又问,“要吃什么粽子?” 福妞说:“我吃白的,要蜂蜜。” 满仓犹豫了下,“先吃红豆馅的。” “最多吃两个,吃多了撑得肚子难受,”水生敲了敲咸鸭蛋,对着满仓说,又喊了句,“阿秀,给我都来一个。” 香秀拎着粽绳拿了几个粽子上来,转头道:“你也少吃点。” 水生全应她的,“我也只吃两个。” 中午没吃粽子,吃的拌面,香秀把生面过了沸水,不住搅动免得粘连在一起,再夹起过冷水。 一旁炖着一锅浇头,熬的浓油酱赤,少不得肉沫、笋丁、豆腐粒、虾干,面条铺了碗底,再淋勺浇头拌了又拌。 水生一个人吃两大碗,大热天的还兴冲冲带着两个小的去河里钓河虾了。 这会儿的河虾大又鲜活,还有不少虾子,洗出来用盐水炠熟再晾干,收到小罐子里,做汤时放些,汤就鲜美得多。 夜里香秀品了点雄黄酒,水生拿筷子沾了喂她的,她皱起脸,“不好喝。” “那喝青梅酒好不好?”水生收了酒,把笋壳包好,笑着问道。 “你喝一小杯,别喝醉了,”香秀手搭在他肩膀上,嘀咕着别喝醉了,一喝醉就是性子上来,不管不顾的。 水生倒是真没多喝,两人分喝了一小碗,仍有点酸,梅子味挺足,倒是没啥酒味。 夜里两人相拥入眠后,半夜又下起了雨。 一连十来日都在雨中,到了黄梅时节家家雨的天。 梅雨季让人心烦得很,潮气让被子摸着都有股湿意,雨打的杨梅落了不少。 福妞每日都趴在窗前看天,又叹口气,“这雨咋才能停啊。” 她衣服洗了挂檐下都发臭了,而且又闷又热。 唯有吃熏鱼,配清汤白面,或是雪菜肉丝,糯米小圆子,甜酒酿时,总叫这半个来月没有那么难度过。 一到放了晴,几乎家家户户都打开屋里的门,叫潮气散散,又把衣裳、席子等重新浆洗一遍。 出了梅,热气便滚烫,晒的杨梅倒是汁水足,熟到发黑,一口一个汁水在嘴里爆开,甜得很。 桃子也接连熟了,福妞爱吃软桃,一剥开就皮,肉软汁水甜的,香秀就爱吃硬桃,爽脆。 她啃着脆桃,扇着蒲扇,屋里已经待不住了,自打出了梅,步入小暑,真是一天比一天热,像烤着火。 水生拉她起来,“走,去桥洞下。” 他喊:“满仓、福妞,你们两个带些水跟出来。” 要说这会儿最适宜乘凉的地方,莫过于那些桥洞了,光是船刚划进桥洞边缘,就有风携着水气扑面而来,凉得人舒服极了。 桥洞下已经泊了不少船只,每艘船头船尾都坐着人。有的老太太摇蒲扇在说话,有的老头哼着曲,小孩则趴在船中央睡觉,肚子盖着一块布,也有的把脚伸进水里晃悠。 见了新船过来,又是熟人,有熬了绿豆汤的老太太忙喊,“水生,香秀,过来喝点。” 水生喊她六姑婆,晓得人是真想要几人去喝点,也不扭捏,划了船过去停在旁边,有人笑道:“你们可有口福了。” 六姑婆跟香秀说:“你多喝些,这降火气最好了。” 香秀笑着接过,六姑婆熬的绿豆汤确实好喝,凉的爽口,绿豆酥烂起沙。 “好吃不?”六姑婆笑眯眯地问。 福妞已经喝了大半碗,她重重地点头,凉的肚子都很舒服。 一下午在桥洞里待着,香秀也忍不住靠在水生背上眯了会儿,傍晚回去仍觉得待在里头舒坦。 到家她用之前磨好的绿豆面做了些绿豆糕,第二日带到桥洞分给大家,这种口感很软又不过于甜腻的,这群老人家都爱吃。 有个婆婆就招呼道:“来,上我这舀一碗木莲冻。” 婆婆做的木莲冻,晶莹中泛着点微黄,用勺子刮着,整块冻便颤颤巍巍的,一点红糖水和蜂蜜让它的味道不再寡淡,冰冰凉甜丝丝的。 香秀本来想做的,还没把木莲果里的木莲籽抠出,裹在布袋里搓出浆水来,倒是在这里先吃上了。 这个伏天便是在桥洞里躲暑的度过的,水生拿了根竹竿挂上钩子钓些鱼虾。香秀偶尔和小桃会坐在船上编些东西,福妞满船跑,要不坐在一堆老人中间听她们说话,满仓和几个男孩用石头打水漂玩。 后面也去了荷花荡,荷花开了,莲蓬也到了能摘的时候,香秀剥了莲蓬,取出里头的生莲子。 自己尝了个,生的很脆,没有绿芯就不苦,新鲜的很嫩很甜。 她走到船头伸手给了水生一个,水生嚼了嚼说:“等到了秋,荷叶谢了,这里就都是莲藕了,到时候我们也焐点糖藕吃。” 香秀点头,她看着那极深重的绿在眼前荡开,船桨拨开一层层荷叶,行进在荷花荡里,船尾有满仓和福妞的嬉笑。 夏天便在绿荷叶里渐渐过去了,伴随着越来越短促的蝉鸣,等到蝉也不再叫了,秋冬如期而至。 小院仍在那里,两个人与孩童,依旧三餐四季,布衣茶饭,日子到了这里走得很慢,却很有滋味。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这个就是很简单的故事,有了灵感就抓紧写了下来,感谢阅读,夏天里的小故事就结束在夏天吧。 第24章 希望大家夏天过得愉快,下次见。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