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曲》 第1章 [古装迷情] 《南华曲》作者:金牙太太【完结】 简介: 青砖绿瓦,陌上花开香染衣;朱门紫殿,素手摘星霓作裳。 在一场阴谋大火中,青楼女翘翘被推入了死亡的坟墓。被救出后,更名为解忧,并伺机复仇。 她究竟卷入了一场怎样的朝堂权谋?又与一代霸主赵匡胤堕入了怎样传奇的爱情之中…… 第1章 梦远 公元907年,唐天佑四年四月十八日,控制中原的朱温废掉了唐末代皇帝李柷,建立梁朝,盛极一时的大唐帝国自此灰飞烟灭,天下进入大争之世。当时,中原大地上,以朱温的后梁政权与李克用的河东政权最为强盛,两人争斗多年,李克用临死前,将三支箭交给儿子李存勖,象征着河东的三个世仇死敌,其中排名第一的便是朱温。李存勖小名亚子,素以勇猛善战闻名,几年之间,征战各地,北却契丹、南击朱梁、东灭桀燕、西服岐秦,一步一步将世仇朱温逼到了绝境。 公元923年,李存勖灭后梁,建国后唐,定都洛阳。926年,后唐灭前蜀;928年南平内附。军事上的节节胜利似乎并未替这个王朝续上更长的时日。 公元936年,时任河东节度使的石敬瑭勾结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用幽云十六州换取了契丹人的支撑,消灭了后唐的李从珂,建立了后晋王朝。从此,中原农耕民族失去了抵御游牧民族的天然地理屏障。石敬瑭在权位上的时日太短,还来不及弥补出让幽云十六州的代价,便突然去世。侄子石重贵继位,血气方刚的石重贵立即宣布之前与契丹签订的条约无效,幽云十六州仍属后晋。耶律德光大怒,亲率大军出征中原。公元946年,契丹杀入汴梁,石重贵投降,后晋灭亡。 公元947年二月,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在太原称帝,国号汉,史称后汉。后汉大军从汾河进入汴梁,驱逐了契丹,在中原站稳了脚跟。948年,刘知远改年号为乾佑,册立次子刘承祐为太子,苏逢吉、杨玢、史弘肇、郭威四人为顾命辅政大臣。二月刘知远驾崩,刘承祐继位。乾佑二年,郭威被封为西面军前招慰安抚使,出征讨伐叛逆。乾佑三年,汴京朝中政变,年轻的皇帝刘承祐一夜之间以谋反罪杀了杨玢、史弘肇及其亲属,又杀了郭威留在汴梁城中的夫人张氏及两个儿子青哥儿、意哥儿。史称乾佑政变。 公元951年,家眷被屠戮的郭威大怒,起兵入京,夺得江山,成为了后周的开国皇帝,改元广顺。郭威内安民心,外襄夷敌,极具治国才能。却因嫡子被杀,膝下空虚。广顺三年十二月,重病之中的郭威宣义子柴荣进京,将辛苦半生得来的皇位传给了这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义子。 三天后,柴荣在滋德殿郭威的灵柩前继位,改元显德。 显德元年,五月。本应是春雨绵绵润万物的季节,今年却不知何故,从立春到现在,只下了两场半湿的小雨,街道上的泥土还没打湿就停了。汴梁城干燥得像一捆晒干了的干柴,脆生生的,仿佛微微一折就能砰出火星儿来,像极了如今天下的形势,北边是失却了燕云屏障的契丹虎视眈眈,南面的南唐李璟一直忙着收复身旁小国,地盘越扩越大,西南的蜀国更是过分,趁着老皇帝驾崩,一举吞并了秦、阶、成、凤四州,再加上各地嚣张跋扈的节度使们,便将“天象示警”四个字牢牢地箍在了刚刚登基的新帝柴荣的额头上。 柴荣与他性格跋扈张扬的养父不一样,他是个比较乏味的人,即便是前后伺候了十二位帝王的官场“活化石”冯道也很难猜透这个新主子肚子里究竟在琢磨什么。登基小半年了,即没看见他登台求雨,也没见他下诏罪己,反而连下了七道新政令旨,先是减了今年大半的税赋,又命各地官员组织深挖大井,引水灌田,以应灾旱。与此同时,在全国征召兵丁,重组了禁军与御林军的编制,花了大价钱买通各地节度使,一同抗击外敌。 灾年减税,还要对外打仗?这煌煌的军费由何而出,似乎成了一个谜题。不过既然当朝者不急,百姓平民们也乐得享受新政带来的好处,踏踏实实生产劳作、纳税上贡,民心很快被抚定下来。不多时,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首都汴梁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图利的商人们从汴梁城外深井里运来一车一车的山泉水,用竹筒装好,标价售出,引得众人抢购,虽然昂贵,却成为一时之风尚。 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当属青楼歌坊永乐楼。一间临街的铺面占着南熏街最好的位置,雕梁画栋的门脸,一过日暮,便是香衣鬓影、车水马龙的热闹。从这门进去,越往里走,越是古静悠远,宅院深深,住的姑娘也愈发矜贵,难得见上一面。直到最里头的那间独立的小阁楼,熟悉的人称之为“流苏阁”,住着永乐楼的头牌娘子——翘翘。 这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夏日黄昏,风闲闲地吹着,微微带着些许花香。永乐楼的门厅深深,隔绝了街市上大部分的热闹,只能从遥遥传来的欢笑声中猜测,人们正在享受凉爽夜晚的快乐。翘翘此时已换上了家常内服,一件淡青色缂云纹丝的短襦,领头微微露出鹅黄色抹胸透亮艳美,下身一条米色南绸软裙,腰间一条淡金镂空的绦带系了,随意地垂在地上。因是晚间,一头青丝并未束起,垂在地上,估摸有等身长,且乌黑浓亮,更无一丝杂色。她嫌屋里的烛光有些昏暗,便命丫鬟芍药重新燃了两盏琉璃花灯,轻透无瑕的流光照在她身上,一味地溢彩流苏、满室光华,不是灯映了人,却是人映亮了灯。 翘翘打发芍药打发去前厅候着,暗暗嘱咐一见到张令铎公子便直接引进来,莫要给贞娘瞧见,也不要与茶厮儿纠缠,徒费了银两。那芍药也是个快嘴,讥笑道:“姑娘还没进张家门,就这般替他打算起来,省下的银子,以后要给张小公子做襁褓儿么?” 翘翘来不及打骂,芍药转身一溜烟儿便跑了。 她含了一脸的笑意,走到酒桌前,将酒壶重新温了温,又试了试那一盘鮓脯鱠炙、虾蒸假奶、酒醋蹄酥片生豆腐,幸好天气燥热,菜食又放在热水匣中温着,并未变凉。翘翘觉得有些无趣了,约好申时过来的,如今都快到酉时了,还不见人影。她有些恼他,一会儿又甜蜜蜜地想,他如今是奉国军指挥使了,少年封将,一定是公务繁重的,待会儿他来了,得克制住自己的小性子,两人欢欢喜喜吃个饭。一面想着,一面看窗外迷迷蒙蒙的天光,从流苏阁印着竹纹的纱窗中滤进来,和着游动不定的琉璃灯影,将香阁照得如天际彩虹一般辉丽。翘翘不觉看得痴了。 过了半晌,迷蒙的天光越来越亮,转眼变成透红的炙黄色,混着呛鼻的黑烟和外面混杂喧闹的人声。翘翘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推开窗,一阵火光猛地扑过来,炙热的火苗几乎燎到了她额前的头发。隔着火光,她看见从流苏楼到后院三阁,一溜的火光过去,永乐楼竟失火烧了大半。前厅似乎有人在呼喊、扑水,但离她遥远得天的另一边。竟然如此,只能想办法自救。 翘翘转身将食盒里的水倒在头上,湿了半边的头发,又用衣袖捂住口鼻,正待夺门而逃。突然想起,上个月,老鸨儿贞娘将一匣子珍珠存放在她这,重重嘱咐道:“翘翘,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什么权贵关系也比不过这真金白银来的实在。日后万一有点儿风吹草动,咱们在汴梁府混不下去了,带着这匣子珠儿,咱们娘俩在任何一处都能重新开始。我知你素来重义,这保命钱放哪儿我都不安心,你这平日最清净,我也信得过。”珍珠经不住火烧,若自己这般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又如何面对贞娘。想到此,翘翘叹了口气,便折身回来,从趴下身子,从床底的暗格里费了老大的劲才把木匣拖出来。 第2章 这么一来,又耽误了不少时间,木匣拎在手里沉甸甸的,翘翘只好双手提着。放开了口鼻,一股浓烟过来,呛得她无法呼吸,勉强走了几步。火势已经蔓延到了楼上,屋里易燃的布幔、床帐顷刻间便窜起了浓烈的火焰。翘翘咬着牙,挪到外屋,一团火焰从楼梯口猛扑上来,霎时夺走了她浑身的力气,大量的浓烟涌进她的口鼻,让她神志渐失,跌坐在地上,被噬人的火焰团团围住。 正在此时,张令铎披着一条湿淋淋的布帷从火焰中一跃,冲了进来,见翘翘坐在地上,不由分手,将她扛上肩头,正欲从来路返回时,翘翘拼力挣开了他的手臂,爬着去拿那个木匣子。一声巨响,屋顶烧脆了的横梁砸落,砸在翘翘的左腿上,剧痛穿心,翘翘登时便昏厥过去了。 张令铎又心疼又恼,连忙一手将翘翘重新抱起,另一只手便去拎那个匣子。一提之下,锁阀松落,竟骨溜溜滚出十几粒硕大浑圆的珍珠来。张令铎大惊失色,仔细查看那木匣,只见里面大大小小,竟有百来颗东海珠。各个圆润无暇,在火光的映射下,散发着媚人的柔光。 张令铎心想,青楼、赌场、钱庄,财富堪比未央。素来都说永乐楼日进斗金,没想到光是翘翘房里就有这惊人的财富,看来平日我在她身上的花费,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张令铎本是世家公子出身,对金钱财富无甚概念,可如今任了奉国军指挥使,军中粮饷一半要靠自筹,才对生财的路数处处留心。此时,突然见着这么大笔财富,难免动了贪墨的心思。转眼又见翘翘昏迷一旁,若是见死不救,不但辜负了她对自己的一番情意,自己更是成了不仁不义之人。心下踌躇难断,眼见火势越来越猛,若再不决断,怕是要连自己都难逃火海。 张令铎咬了咬牙,还是决定救人要紧,可方才见她如此护这木匣,知道这也甚是要紧。便将翘翘移到门槛处,推倒了几张桌椅护住,决定先将木匣带出去,回头再来救翘翘。他四处一转,发现来路已被火势封住,便转到后房,推开窗户,抱着木匣一跃而出。 楼下本是浅浅小小的一荷花池,因着连月干旱,池水蒸发,只剩了厚厚的淤泥。张令铎落进泥里,毫发无损,正欲爬出去救翘翘。只见眼前哗啦一声,整个流苏楼在一片火海中坍塌了。他怔怔地站在原地,隔着火光,他看见贞娘在那头呼天抢地的嚎叫,赶来救火的人将一筒接着一筒珍贵的山泉水倒向火海中,他知道,这一切都于事无补了,他的翘翘最终也没能从火海里逃出。 凄凉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带着彻骨的酸楚滑过脸庞。滑过心头时,激起了一阵侥幸的喜悦,张令铎手指紧紧地扣住那个木匣,扣住了一笔足以撼动人性的财富。他说不清为什么自己要先带着木匣逃生,明明是决定要救她的。 他逃也似的从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谁道暖风应少醉,刹那繁华归尘土。名胜一时的永乐楼在这夜的大火中,毁损过半。汴梁府尹派人来勘察了一次,找不到纵火的痕迹,最终只以“天干物燥,不慎火烛”为由,早早结案。贞娘欲哭无泪,只得实情告知幕后老板余爷,又派了几个心腹伙计,趁着天色未明,在流苏楼的灰烬中找寻那一匣子珍珠,却意外地在未烧尽横梁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翘翘。 翘翘伤得很重。由于她当时身在门框内,流苏楼坍塌时,身旁的桌椅为她搭出了一个封闭保护的空间,躲过了火势的燎烧。大夫来看了几次,喂药排出了大量吸入身体里的灰烬,脸色好了许多,只是被砸伤的脚。大夫摇摇头,道:“即便用心护理,走路兴许能掩饰些,舞蹈却是终身不能了。”贞娘有些遗憾,舞蹈向来是翘翘所长,但她更在意的是,翘翘咬紧了说不知那盒珍珠的去处,应该是被火烧没了。她并不全信翘翘的说法,她自己也去查看了数次,放置木匣的暗格明显已经被人打开过了。若真是被火烧了,怎么能连半点儿痕迹也不留下。但她也不敢将自己的疑惑告诉余爷,依着余爷的性子,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她只好换着法儿地来套翘翘的话。翘翘则一脸木然,等身的长发被火燎去了大半,剩下的光秃秃扎在头顶,在配上一副无喜无哀的面容,原本的绝世佳人竟如活死人般面目惊悚,她生命的灵动像是在那一场火灾中被烧尽,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而已。 然而,翘翘此时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她当然知道那匣珍珠在张令铎手里,但她却不能说,一则是没有证据,二来张令铎身居军中要职,掌管着数千兵马,余爷和贞娘纵是再有势力,又哪有本事能从他那里把珍宝拿回来。既然如此,说了也是没结果,凭着她与张令铎的关系,反而让人疑心是事先的串谋。更重要的是,张令铎如今以为她早已葬身火海,她的存在,便是对他不仁不义之举的指证,搞不好连他也要起杀人灭口之心。翘翘每次想到此处,止不住的泪水便要涌出眼眶。数载的情意终还是抵不过一瞬的贪念,本以为他便是自己此生的良人,没想到造化作弄,两人竟到了如此地步。 翘翘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蛛网粘住的昆虫,全身上下,黏黏嗒嗒,无论怎么挣扎,都逃脱不开这张网的掌控,反而更快地引起捕食者注意,最终沦为他人果腹之餐。一场大火,不仅烧尽了她的所有,甚至将她仅存的运气也一并儿用光,剩下一具残躯,苟活于世。 余爷是个富贵闲人,所居之所自然讲究。堂上一套酸枝木的官帽椅,陪着一张银杏金漆方桌,上悬挂了幅白鹤祥云图,画轴许是有些年头了,但白鹤翅膀仍雪白发亮,在满堂通明的灯火照射下有些闪着人眼。他一身素色长衫,外面罩着轻貂绒镶边的烟色缎子夹褂。颌下留着至胸的长髯,显颇有威严。等不动声色地听完贞娘“查询未果”的禀告,阴骘的脸上渗出了一丝笑意。 余爷望了一眼贞娘,缓缓道:“翘翘,日后是怎么个打算?” 贞娘陪着小心,斟酌道:“这丫头命大,就是腿受了点伤,嗓子、容貌都没坏,好好调养一段时日,仍是永乐楼的摇钱树。” 余爷不置可否,摩挲着戴在手上的那颗绿翡翠,幽幽的玉光照在脸上,映出侧侧的阴影:“永乐楼都烧尽了,摇钱树都变成了花钱树。” 贞娘一怔,连忙笑道:“永乐楼不过毁了几间房舍,前面的门脸铺子还在,各阁的姑娘丫鬟也都在,只要稍加重建,永乐楼仍能为您日进斗金。” “那这修葺房舍的银子哪里来呢?”余爷冷不丁问了一句。 贞娘收住了话头,她知道余爷必是心中早有盘算,便不再多言,赶忙请教。 余爷瞪了她一眼,语气冰冷得如三九寒冰:“一笔生意做赔了不打紧,要命的是傻愣愣地还在往这窟窿里埋钱。翘翘这丫头生了别的心思,她不说,我也猜得到几分,你还指着她给你赚钱,让人活活笑死。” 贞娘想替翘翘辩解几句,抬眼看到余爷的神色,吓得不敢出声。 “既然外头人人都说永乐楼的翘翘姑娘不幸葬身火海,我们便借着这个漏子,你明日便去府衙替她消了户籍。前几日,通汇钱庄的程少东家找到我,眼瞅着程老爷子不行了,想在出殡那天给老爷子配个冥夫人,到地底下去伺候。若是将翘翘卖给他,这般伶俐动人的姑娘,必然能得个好价钱。” 第3章 贞娘吓得失了魂魄,声音都变得尖锐扎耳:“活人殉葬,这朝廷要是知道了,可是死罪啊。翘翘她跟着我这么多年,实在不忍心。” 她的话还没说话,则被余爷厉声打断,“她的腿已经坏了,难道要养她下半辈子吗?入葬前,先给灌了水银,就是个活死人陪葬,朝廷查不到。”贞娘还欲争辩,余爷狠狠道,“失了珠子的过错,我还没追究你,难不成你想替她去地底下服侍程老爷子?” 贞娘哑然失声,抹着泪悻悻离去。她也没瞒着,在给翘翘端上一碗混着水银的汤药时,将这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在贞娘的心里,翘翘是个聪明且重义气的姑娘,而不将她骗着送进墓穴则是她自己能对翘翘尽的最后义气。 翘翘端起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混着一股金属气息,堕入喉头的那一瞬,几欲作呕。翘翘苦笑着看着贞娘,哀求道:“反正终是一死,我也无力挣脱。只求阿娘不要再让我喝这药了,行吗?” 贞娘看着翘翘灰青无光的脸庞,几日前还是那么光彩照人,心中愧疚,强行忍住了夺眶而出的眼泪,哽咽道:“只要是阿娘能做的,都依着你。”这句话在翘翘红极一时的日子里,贞娘几乎每天都要说上几遍,而今听来,入耳则是几分刺透心扉的酸疼。 几日后,程老爷殡天。按照事先的安排,一身大红色凤冠霞帔的翘翘坐在蒙着黑布的步辇上,被四个“孝子贤孙”抬进了程老爷子的墓穴。长长的甬道在众人退出后,被一铲一铲的泥沙封堵上,光线也一缕一缕地从眼前消失。 翘翘在黑暗的墓穴里不知过了多久。她尽可能离程老爷的棺椁远远的,为了防止坍塌,墓室留有通风的小口,这仍然避免不了程老爷的尸体在几日后开始腐烂,腥臭的气味从豪华的棺椁中散出来,让翘翘一阵接着一阵的恶心。或许再过些日子,她也会变成这样,一动不动地任凭肉身腐烂,管你生前是富甲一方,还是艳绝天下。 然而这些终还是有些遥远,只要还能呼吸一口气,她便想着能够多活下去一天。供奉的果盘吃完了,她开始用手指在墓壁上挖掘,前几日她很幸运地在泥土里挖出了几只蚯蚓,和着强烈的土腥味,她胡乱嚼了几下,便吞了进去,饥肠辘辘的胃因此舒服了一些。可是长时间的干旱,让泥土变得十分坚硬,从前精心保养的手指一会儿就鲜血淋漓。她也顾不上许多,在这六尺见方的黑暗里,什么俗世争斗、市井繁华、真情假爱都幻化成了隔世的阴影,活下去也许非常艰难,也许希望渺茫,却是她此时唯一所想。 人求生的欲望能支持多久?在茫茫的黑暗中,这个念头似乎随时会在心头熄灭,然而只要一刻未熄,却仍以微弱的光,照住了同样微薄的生命。 两个月后,当赵匡胤带着他的黑衣军挖开程家墓穴时,被靠在墓壁上气若游丝的翘翘吓了一跳。他此时任黑衣军统领。所谓黑衣军,是后周朝廷暗地里蓄养的一支编制部队。主要任务便是偷偷挖掘各地坟墓,以获取其中丰厚的陪葬品以充军费。柴荣便是依靠着黑衣军丰厚的所得,才敢大胆地在灾旱之年,减免天下税赋,以安民心。但由于掘人祖坟,其罪滔天,比多收几成租税更易激起民愤。所以黑衣军的每次行动都极为隐秘,通常选在夜间,全军身着黑衣,以蔽人耳目。 程老爷子随葬品极其丰盛,赵匡胤老早便得了信报。但他性子稳重,仍等待过了七七之日,才带军来偷挖,没想到墓中竟有活人殉葬,倒是让他颇感为难。 赵匡胤从亲近手中接过火把,将火光照在翘翘的脸上,他认出了这是永乐楼的头牌姑娘,与他的亲信下属张令铎来往过好一段时间,感情甚笃。甚至跟自己也有几次酒席逢面的机缘,前两个月听说在永乐楼火灾中丧生,怎么却被人封在墓室里?又恰巧被自己掘了出来。救还是不救?赵匡胤在心中暗自盘算,救了兴许能卖张令铎一个人情,但黑衣军的所为必将暴露,不知这姑娘什么性子?为她担着这样的风险是否划算?可真让他活生生地见死不救,他心底仍有几分不忍。 赵匡胤心里正踌躇难决,火把上的火苗随着他的心思变换,一簇一跳地将现场照得昏暗不明。 墓地中一片狼藉,毛绒绒的月光透过无精打采地树叶影影绰绰地落在翘翘削瘦的身子上,越发显得她弱得可怜。 忽然之间,一道闪电惊过天际,将天地照亮如白昼,翘翘看着赵匡胤的眼神,竟有些似曾相识的味道。赵匡胤心底一凛,紧接着轰隆隆的焦雷滚过,黄豆粒大小的雨点从空中砸落下来,近半年干涸的土地上被激起了阵阵尘土,很快,飞尘又被雨滴包裹住,一股湿润的泥香迅速散开。眼见一场瓢泼大雨倾然而至,苦旱已久的黑衣军士们各个面带笑意,低声欢和着。 赵匡胤挥挥手道,“快救人。” 本想救她的人最终害了她,本不想救她的,却救了她。 这或许便是她的命数吧。 第2章 交易 久旱的甘霖下了大半个月,檐外的细雨蒙蒙,飘飘洒洒,像蚕丝般的剔透晶莹,无穷无尽,像一股脑儿想要补足上半年的亏空。未死初生的翘翘仿佛整个人都融进了这漫天漫地的烟雨之中,伴随着细碎的雨滴声,生的希望渐渐从心底漾开。 赵匡胤的宅邸在浚仪街北端,出门左转便是太平兴国寺与启胜书院。主人赵匡胤是个慷慨的人,既然决心要救翘翘,便命人捡着名贵的药材、食料为她调理,又拨了一个好使唤的小丫头叫芳儿的过来伺候。自己只在她初醒时来探望过一次,试探性地问了句:“要不要告知张令铎?”翘翘面上平静如一潭春水,淡淡答道:“张将军事务繁重,还是过些日子再说吧。”赵匡胤心下了然几分,自然接口道:“也好,令铎下月便要领兵西征,也不急在此时扰了他的心志。”便任由她住着,依旧锦衣玉食地供养着。赵府本就是个极清净的居处,夫人贺氏不喜奢丽,整间院落布置得清雅宜人,与当朝的官宦贵人喜爱奇石不同,赵府院内多植花草,翘翘居住的西院北面便依次种了一排玉兰树。盛夏时节,浅玉色的花梗坚强地矗立着,亭亭如荷,从翘翘的眼中望去,那初绽的花苞仿似带着微光的美玉,层层叠叠地堆成了雪。晚风有时将花香带进屋里,呼吸间便染上了清淡迷离的味道。芳儿有日折了花枝放在屋内,翘翘斜躺在床上,怔怔地看了一日。到了晚上冷冷的月光洒在那个个的花苞,似着缟衣霜袂的天边仙子,于绝寒中透着凌冽的执拗;到了天高气爽的初秋,翘翘已能拄着拐缓缓行走,医师所言,被砸伤的脚恐怕终其一生也难以痊愈,这使得她从小练就的行云出岫步也行得有些颠簸,然而她仍然坚持地在小小的院落里一圈接着一圈地走,试探性地下腰、练腿,时常搞得大汗淋漓,让跟在身后的芳儿担忧不已。寒风乍起时,原本残落的头发已长至齐肩,原本枯槁的面容也逐渐恢复生机,从胭脂盒里沾了一点桃红色的脂粉,就着露水,晕晕地拍在两颊上,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中渗出了一抹绯红。她开始与赵府的女眷们往来交际,一早儿便起身陪着赵老太太念经诵佛,她嗓音清丽,将佛经也念诵得十分入耳。她在中午则帮着贺夫人打理家务,帮手烹制出合宜的菜肴,甚至与赵匡胤的两个妾也竭力相交,将青楼中秘制的养颜方子告诉她们,赢得彼此的好感。更重要的是,在这一切的背后,她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关于赵匡胤的一切消息,她知道,自己的机会就在其中。时近年底,赵府迎来送往的应酬也逐渐多了。本应主持局面的夫人贺氏却缠绵病榻,勉力维持着局面。赵匡胤对前厅的接待也只能草草应付,更多的心思花在了寻医问药上,时常命人寻来各种益气滋养的补药给贺氏调理。翘翘静静地看着,机会,终还得自己争取。 第4章 玉白色月光映出前方楼阁起伏高低的轮廓,像缠绵星空的琳琳循循的线条,交错出未知的人生。偶尔,有沉缓的微风拂过她的面容,竟带着南边湿暖的温度,替她吹开了眼前冬夜里的寒气。出了西院门,穿过蜿蜒曲折的长廊,方是主人居住的正堂。她行进的方向是赵匡胤的书房,在此前数月,她从未与他正式接触过,或许是隔着张令铎,或许是赵匡胤原配夫人贺氏的缘故。她一步一步走着,藏在狐皮袖笼里的手一点一点抓紧毛皮,静静感受着手心里微微的刺痒。 翘翘缓步踏上台阶,轻轻扬手掀起了门前厚重的棉布帘子,恰好望见赵匡胤正站在室内火盆前,就着炭火的光在读一册兵书。听见声响,他抬起头,见是翘翘,面上微微有些诧异,旋即露出一丝笑意。 这是翘翘第一次恣意细看这个男人,他站在那里那种骄然不群、昂首天外的姿态,与她见过的任何男人都不一样。她曾在暗夜里细细盘算猜测着赵匡胤的心思,也想象过两人见面的场景,可当这个人豁然出现在眼前时,她竟有了几分怯意。停了半晌,她终还是鼓起了勇气,友善的目光投在他的脸上,迎上赵匡胤那双极大的眼睛、奕奕有神,衬着挺直的鼻子、高高的颧骨,不怒而威,别有一种令人醉心臣服的须眉气概。她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没动“色诱”的念头,这样男子,心胸又岂在追求女子的容颜上。 赵匡胤见翘翘默然无声,自己倒先笑了笑,在火盆边给她让出个位儿,温言道:“怎么走到门口反而胆怯了?进来暖暖吧。” 他语意中有些戏虐的暧昧,反而给了翘翘些许勇气,迎着他的目光,给自己寻了个位置,笑意嫣然:“倒不是怯了,只是自蒙玄帅搭救以来,还未曾与玄帅好好说过话,一时间之间,倒不知怎么开口了?” 赵匡胤默然。他知道翘翘必是有事要讲,但他对她的来意仍然有些捉摸不清,或者说对她这个人仍如迷雾般琢磨不透。停了一晌,他朗声笑道:“不用拘礼,我是个直性子,有任何事情,直说无妨。” 翘翘仿佛探知了他的疑虑,起身盈盈拜下,缓言道:“玄帅先受翘翘一拜,谢玄帅慈念,救翘翘于死地,再谢客居府上多日,多蒙照顾,大恩此生不敢忘。”赵匡胤蓦然地受了,手虚扶了一把,笑道:“如今你身体可康复了?”“已无大碍。”“嗯。”赵匡胤应了一声,思忖半晌,“接下来你作何打算?”这始终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却梗在喉间,不得发问。“翘翘无处可去。”她仿佛猜透了赵匡胤的心思,坦然直言。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赵匡胤淡淡地笑了笑,“为你寻个身份倒是不难,”他目光浅浅地留在翘翘脸上,接着道,“替你寻个富贵夫家更是容易,不知姑娘是否仍想留在汴梁?”他这般问,显然是早已替她想过出路了。翘翘摇了摇头,清晰快速地说到:“那便请玄帅替翘翘寻个身份,并将翘翘留在府中。”她暗暗攥了攥拳头,目光灼灼,语气是十二分的坚决,“改头换面,另嫁他人,兴许是一个青楼女子最好的归宿。然而对我来说,我不愿走进这样的人生。永乐楼无端失火,我被弃于墓穴之中,负我之人、欺我之人尚享富贵,我又怎能低眉顺目苟求后半生的安乐。”赵匡胤皱了皱眉,诧异道:“你想报仇?”“是。”“你可知道我与张令铎有同袍之谊,留你在府中多有不便。”“知道。但我却是助力玄帅最好的人选。” 赵匡胤笑了笑,饶有兴趣地看着翘翘,道:“助我什么?” 翘翘的声音如秋水沉沉,笼在一屋之内,不泻半分:“玄帅才干卓越,出可将,入可相,是国柱之才,却甘居军使一职,统领黑衣军。夜间从事些不见天日之事,不能在四疆杀敌立勋。翘翘妄自揣度,或许是因家中之累。朝中惯例,但凡武将出征,家眷皆要入宫候命。名则恩赏,实则为质。玄帅与夫人情深义重,自然不忍见夫人以病体周旋于诡秘宫墙之中,诸多牵挂,所以宁可放弃在外方建功立业,宁可固守汴梁城中。玄帅高义深厚,然则长此以往,不利大事,玄帅若是有心,翘翘愿替夫人为质,留守京城,已绝忧虑。 火盆中的炭火明暗交替,往外喷涌着热浪,翘翘跪在旁边,只觉得脸颊滚烫,湿腻腻地沁出了一层汗。赵匡胤蹲了下来,目光只在咫尺之间,声音低沉的有些可怕,“你怎知我不是安乐家中、无意功勋之人?” 翘翘清朗的目光无惧无恐地赢向赵匡胤,缓缓道:“翘翘出身青楼,见惯的除了金银财富,便是男人心中的欲望,若是这个也识不得,凭何居住流苏楼。”她环顾四周,满屋的书籍与各地的军报交错堆放,翘翘浅笑道,“玄帅自幼不是读书人,若非为了心中大愿,又何必在这寒冬深夜,苦啃这些。”她纤纤的手指在空中一划,竟让这一屋灼热凝滞的空气显得沉闷异常。 赵匡胤强压着心中翻涌不定的情绪,眉心的脉搏一突一跳。终于,赵匡胤张了张口,“你凭什么?” 翘翘心头一松,忙道:“因为翘翘长袖善舞,能周旋于后宫是非之中;更因为我身无所依,富贵祸福全系于玄帅一念。”“你心中的仇恨我帮不了你。”翘翘摇摇头,道:“那本就是我自己的事。” 赵匡胤眼底漾起一层不置可否的笑意:“那你图什么?你从我这里得到的,嫁进汴梁城任何一座高宅都可以得到。” 翘翘莞尔轻笑,唇边流出一丝笃定:“我这从死人墓中爬出来的人,岂会再信那些浮名与富贵。唯独愿意再信的就是自己这双眼睛,相信自己识人无误,在这里,所愿所求皆能凭借自己之力获得。”屋外的夜风停了声响,满天的星斗在赵府上空璀璨耀目。书房之内,炭火暖暖,交易之始,她愿将自己置身于宫墙之间,换得他施展宏图的自由。赵匡胤颜色缓和了许多,道:“你且以我妾室之名居住府中,他日功成,你若愿意留下,赵某许你后半生的富贵荣华,若愿离去,赵某亦以休书与千金相赠,还你自由之身。”他停了停,突然想起,翘翘的想法是不错,但想瞒天过海,着实不是件简单的事。但他也不想轻易放过这个机会,便另寻了一个话题轻描淡写地岔开:“圣上乃是一代英主,若要让他相信,并不容易。”他转眸看着翘翘浓黛淡点的娥眉,新生出鸦青色的毛发勾勒出了远山含愁的模样,“你先要改个名字。” 翘翘的眼波里涟漪潋滟,“请玄帅赐名。” 赵匡胤道:“四海英雄多独断,一册南华旋解忧。从今以后,你就叫解忧吧。” 赵匡胤的母亲姓杜,是前朝太师杜爽之女。杜家有三男一女,杜老太太的大哥在定州为官,有一个宠爱的妾室生了一个女儿,相貌端丽,年方十九。与赵匡胤在一次家宴中一见钟情,向来不近女色的赵匡胤竟然对这个表妹亦是偏爱有加,等不及三聘六礼,便急忙忙娶回了府上,置为妾室,人称解忧娘子。半个月后,这条绯闻趣事便传遍了汴梁城。 连皇帝柴荣也落进了三言四语,他对内侍总管刘平笑道,“怪不得最近看玄郎脸上总是暗暗隐忍着喜色,原来是得了新欢。” 刘平见圣上对这则消息颇感兴趣,便压低了声音,身子也往前凑了几分,捏着声音道:“岂止呢?这不过是人尽皆知的原因,奴才派人暗暗查访,才知道,赵统领的这位解忧娘子来历可不凡。” 第5章 柴荣瞥了他一眼,道:“不是表妹吗?” 刘平喜滋滋地道:“哪里就突然冒出来了一个表妹呢,费了奴才老大劲去查才发现,这解忧娘子相貌音形酷似永乐楼红极一时的头牌翘翘姑娘。这翘翘姑娘去年被一场大火烧没了,永乐楼给报了死讯。其实,汴梁府其实倒头也没见着尸体。那永乐楼的老板硬说是火太大,人给烧化了,又不知使了多少银子,汴梁府到底也没再追究。奴才估摸着,兴许赵统领早就与翘翘姑娘相好了,借着大火,给她另寻了个身份,这才娶进门。” 柴荣寻思朝中有严令禁止官员纳娶青楼女子,赵匡胤即使这般偷龙转凤,虽是不妥,但面子上倒也无人真正去追究。便觉得无趣,正要打断,只见那刘平继续道:“这翘翘姑娘跟奉国军指挥使张令铎大人可相好了数年了,赵统领这般费尽心机夺爱,可是要让在西南作战的张将军心寒的呢。” 柴荣闻言,竟龙颜大悦,哈哈大笑一声,猛然起身,大笑道:“一直以来朕都寻不到玄郎半点烟火气,没料到,铁板一块的赵玄郎竟能为一女子失了兄弟情义。甚好!甚好!如此,朕便能放心用他了。”柴荣大步流星地往殿外走,边走便吩咐,“让郭妃宫中设宴,宴请臣工命妇,想法子让解忧娘子代替贺夫人出席,朕倒想瞧瞧,是怎样风华绝世的女人,让玄郎动了心。” 其实,不用柴荣嘱咐,赵匡胤如今出席各类酒席宴请,总是由解忧陪着,她笑颜如花,能言善道,在各级命妇太太们之间,周旋自如。从脂粉衣料到诗词曲赋,解忧无一不擅长精通,还特别博记:督军李太太喜欢洛川的淡紫胭脂,翰林学士陶夫人喜欢西阳县的蜜橘,左仆射拓跋娘子吃烤羊腿时要先用橘皮和着盐巴腌制一夜,再用大火直烤至外皮焦酥。她总是能在恰到好处时,将各人的喜好不动声色地一一照顾到。不出几个月,开封府的官员女眷们对她熟络得如多年相识的老友,朝堂野闻、闺房乐事都相传于耳,俨然是社交席上的新宠。可但凡与赵匡胤一同出现的场合,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依偎在他的左右,像一位不经世事的少女,不顾他人目光地享受着情郎的宠溺,任由他搂住自己的腰肢,借靠他的力气,找到身体的平衡,在一步一趋中将自己跛脚的缺陷极力隐藏。赵匡胤也丝毫不在意同僚的戏虐嘲笑,在众目睽睽之下,神色淡然地就着她的手吃下一粒鸽子蛋。 也有昔时的旧识,觉得解忧容貌行止与翘翘酷似,但既然赵统领与解忧娘子形影相随,他人也犯不着为了一点儿疑惑得罪长官。日子一久,这点儿疑惑也不复存在了。随之淡出众人视野的还有赵氏原配贺夫人,她似乎从解忧进门开始,就一病不起,不仅推辞了所有的官场宴请,就连需要原配夫人在场的朝廷犒封,也称病缺席。再加上解忧风头正健,贺夫人渐渐就成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静静地沉在赵府正宅幽幽的灰暗之中,无人念及。 然则参加宫宴对于解忧来说,还是头一遭。延福宫的地上铺了厚厚的素红色织锦绒毯,来往伺候的宫人脚步轻盈,不出一丝声响。高大的殿顶上垂下琉璃缤纷的宫灯,三十二面,各自绘制着吉祥如意的图案,下方坠着长长的明黄色丝绦,尾端系着金珠粒,偶尔被微风牵起,便扬开了浮波似的的涟漪,伴着轻盈入耳的玲珑脆响,昭显着天家的气派。解忧坐在席中,一身明霞烟愁缎子的长裙,发鬓上用浮花镀银寿山团纹的簪子别着,珍珠流苏的耳环垂在肩颈之间,点耀着闪闪光溢。她不过分光耀,也不输黯然,在珠光宝气的命妇们当中,她是恰到好处的美艳,落入郭妃眼里,则是一股谦逊的顺眼。 筳席上,掐丝鎏金的食桌上满满当当地摆放着各色佳肴百味羹、旋索粉、玉棋子、两熟紫苏鱼、假蛤蜊、白肉夹面子茸割肉、胡饼、入炉细项莲花鸭、签酒炙肚胘、虚汁垂丝羊头、入炉羊羊头、签盘兔、炒兔,精点羹肴,满目琳琅,赏之亦是乐事。解忧因着与郭妃初次相见,倒不像别的命妇那般熟悉宫中的规矩讲究,见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热闹称赞郭妃今日如何光彩照人。她只埋头品尝面前的一盘炖肘子,不觉便吃了许多,吐出的骨头在面前累成一小摞。坐在食桌另一端的郭妃见了,便命宫人又上了一盘,特意放在她的面前。郭妃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洁白如玉的脸颊笼罩在一层珠光宝气的金雾中,似夕下时霞光弥散,一双眼眸灿若星子,遥遥望来更显得顾盼有致。她持着一分尊贵的笑意,和颜道:“娘子似乎尤爱肘子?” 解忧似有须臾的惊讶,停了手中的竹箸,有些不好意思,微红着脸,应答也显得笨拙:“将军说我太瘦了,让我要尽量多吃一些,日后…日后才好生养。” 四周的命妇们闻言,纷纷掩嘴大笑,有几个心直口快的便借机打趣道:“杜娘子这话可招人嫉妒了,谁不知你与赵将军恩爱如蜜,盛宠之下,还用担心生养之事么。”话虽如此说,心里倒腹诽着,这个小夫人平日看着伶俐,一到大场合却还是怯了,藏肚子里的话也往外掏。便对她又多了几分轻视。 郭妃对旁人的说笑浑似不觉,依旧端庄如仪地继续着酒宴,含着得体的笑意与众人周旋寒暄。她也不再与解忧说话,只是席间空隙,偶尔投来的眼光中露着善意的友善。 宴席结束时,解忧对郭妃跪拜行礼,她客气地虚扶了一把,柔声叹道:“怪不得赵将军对你宠爱有加,这天真直率的性子,本宫也喜欢得紧,或许不久,你便能常在宫里,给本宫作伴。” 解忧谨慎地藏起眼眸深处那一刹那的喜悦,依足了规矩退出延福宫。在西侧的宫门处,赵匡胤带着一架青纱软轿正在候在门口。见她出来,伸手便将她揽进了怀里,左手自然地替她紧了紧羽缎披风的领口,一脸的亲密宠溺:“累了吧。先到轿子里歇歇腿,我让厨子备下了你最爱吃的醉虾,怕你在宫宴上拘着礼,没吃饱。” 解忧笑颜澹澹,含着化不开的柔情:“才没有呢,吃了好大一盘肘子,现在还觉得喉咙口腻歪着。” 宫禁之内,总是有无数双眼睛看得到他们两人的一举一动。恩爱如斯的表面之下,赵匡胤用自己温厚的手掌握住了解忧微微颤抖的纤手。他呼出的气息牵起她发丝的微动,带着触手可及的体温,是情长,抑或是鼓励的勇气。 第3章 出征 显德三年春,赵匡胤领兵征伐淮南。出发前,有旨意传出,宫中时节繁忙,体恤赵妻贺氏体弱,特宣召杜老夫人与小娘子杜解忧进宫伺候。 诏书写在洁净软厚的棉宣纸上,赵匡胤安抚完了贺夫人,便转身往西边,踱步到了解忧的住处。推开房门,解忧刚收拾完入宫的行囊,换上了一件烟紫色的如意云纹常服,优哉游哉地拿剪子修理一盆绯红色的绣团花。衣服清雅的颜色,隐隐折出布料纹理的光泽,领口和袖口绣了玉兰花的纹样,不经意地一抚一弄那簇花团,更衬得她娇柔的容色了一分温艳。 赵匡胤心头浮漾起一阵温情,这个女人的聪慧能干已经超出了他最初的期望,言行举止更是暗合了他的心意。不过,此番他出征在外,剩她一个独撑场面,免不了还是得费言叮嘱几句。彼时,檐外的夜风裹着花香从门缝里溢流进来,将一屋子春意拂成时光柔和的起伏,暗自涌动着难以道明的暧昧。他看着她怡然自得的模样,张口却有几分思忖,怕冰冷的话锋顷刻毁了这一瞬的宁静。犹豫片刻,他缓缓道:“明日便要入宫了,有些事情,你在心里得先有个数。从来宫墙之内,厮杀争斗都是不见血的搏命。你既为人质,凡事以不惹是非为先,装昏卖傻,等到我平安回来便是上佳之策。” 第6章 解忧倒像是有自己的盘算,手中的剪子垂在紫檀木的桌面上,划出轻轻浅浅的痕迹。“装昏卖傻倒不难,只是一味的缩着脑袋,徒费了这数月的时间,倒有些可惜。”她说话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倒是认真商讨的模样。 “哦?”赵匡胤吃不准她心里的主意,又怕她贪功冒进,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徒费总好过轻举妄为。”他想了半晌,倒冒出这么句不疼不痒的话。 解忧倒像仍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喃喃自语道:“都说后宫各宫主位,都是朝堂中权势的衍化,那符皇后是魏王郭氏的侄女,雅贵妃是太后娘家的人……” “琼妃是云州节度使进献的,长孙妃是陇西家族的女孩。”赵匡胤随意补充了几句,他清楚以当今圣上的胸襟,后宫不过是权利平衡的游戏场。各地凡有进奉大多能被纳采,依着规矩给个位分。就连他自己,去年也送了两个女子进宫,被封了才人,养在宫里。他有几分探明解忧想通过后宫影响圣意的心思,不过,他也清楚对于柴荣这样雄主来说,这条路不仅行不通,而且很危险。 他正想着要如何劝住,解忧笑问道:“那哪位妃子代表圣上的权势?” 赵匡胤心里咯哒一下,这似乎是句废话,哪个妃子不是依靠着皇上的恩宠才能在后宫立足,但她似乎不是这个意思。如果后廷也是一座权势的角斗场,皇上又怎能不把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力量放入其中,去获取诸方的平衡?顺着这个路子,他想了片刻,满眼狐疑又略带喜色地张了张口,没有出声,嘴唇吐出了一个“郭”字的形廓。 解忧想了一下,旋然笑道:“我想的也是她,上次宫宴,我便觉得不过是在替圣上试探咱们。” “那你打算如何?”赵匡胤微微蹙起了眉头,他倒不是不屑走后廷的路子,只是自己并非钻营取巧之辈,素来不擅此道,贺夫人又一味地贤惠温良,无人可用。如今解忧谈起,他自然明白期间的利害关系。 “我想着,官人日后出征的机会多了,留在京城的时日势必少了。倘若没有个能在关节处给圣上说得上话的路子,怕是会有大大的不方便。”自从两人成后,她便改口称他官人,如今小屋密语,这般称呼更显得贴心温暖。她又补充了一句,“将骁主疑的例子还少吗?” 赵匡胤闻言,只觉得背上顷刻惊起了一阵冷汗,但他面上却勉力保持自如,“这终归是个宜缓不宜急的事。倘非计出万全,不宜轻举妄动,小心一招不慎,万事俱休。” 解忧扬起那如繁星微露的眸,在熏熏春夜里流出无限柔波,她嫣然道:“急不来,且行且瞧吧,反正等待的时光无聊又漫长。” 赵匡胤心头猛地一跳,两人竟相对无语。此时月移花影上栏杆,清辉透过镂空的长窗在屋内投下变换莫定的光影,沉如碧水,将那突突燃着的烛光比了下去。月下最宜赏美人,解忧素净的面容,肤若凝脂,容质玉曜。月光落在她脸上,轻轻漾起,形成一阵靡靡朦胧的光晕。这样的国色,又整日耳鬓厮磨的处着,迷住了眼睛,却怎么也落不到自己心里去。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背地里想了几次,总算想了明白,“我若对她生了爱怜之意,他日又怎能将她掷若弃子。”大业与美人,在他心里份量掂量得清清楚楚。不过对妻子贺氏,却是另一副心肠了。他看着解忧消瘦的身肢,纤腰不满盈盈一握。有一分的不忍心,却抵不过那十二分的放心不下:“若得了闲暇,照应着夫人,她身子弱。” “好。”解忧应答得没有一丝犹豫,仿佛不用他提醒,这也是她分内之事。然而她背对着他,低着头,弱如拂柳的身姿挡住了脸上的神情,使他看不见挂在她脸上的是喜乐还是哀愁,或是对自己过分要求的一点愤怒。 哔落一声,剩了半截的红烛突然爆出了一个灯花。这意外的声响炸开了两人之间凝滞的沉寂,解忧抬起头,满脸的喜不自胜,笑道:“这可是个好兆头,预示着将军此番出征必定大获全胜。” “嗳,但愿如此。”赵匡胤含笑应道。他当然敏感地发觉了称呼又变回了将军。 旌旗如列蔽寒空,万骑军马云从龙。第二日,后周帝柴荣在宣德门亲自为赵匡胤践行,拜殿前都虞候,又领严州刺史。这是赵匡胤为官以来获得的第一个地方实职,又掌着兵马行令,足见周帝对他的信任,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当然,在盛大的出征礼结束后,两架马车将赵母杜氏和解忧接进了宫中。在赵匡胤班师回朝之前,她们都将以伺候太后的名义客居在宫里。倘若赵匡胤有降敌或是起兵谋逆的举动,这“客居”将立刻变成“囚禁”甚至“斩首”。 这便是君臣相持之道。 第4章 心质 后周的皇宫规模并不太大。从承办大典的大庆殿往北,一座巍峨灰墙黑瓦的五进大殿便是紫宸殿。每月朔望的朝会、郊庙典礼完成时的受贺及接见他国使臣都在紫宸殿举行。大庆殿西侧是垂拱殿,是皇帝平日听政的地方。紫宸、垂拱之间是文德殿,那是皇帝上朝前和退朝后稍作停留、休息的地方。而以文德殿为界,前边所有宫房被称为前朝。隔着四扇朱红色缀着金钉的大门,便是宫院深深的周朝后宫所在。 后周帝柴荣的嫔妃数量不少,又多是豪门亲贵出身,排场讲究、用度奢靡。在各宫中当差伺候的便呜啦啦一大串人,这么一来,原本就不甚宽绰的后廷便更觉得拥挤了。柴荣几次想将皇宫扩建,无奈从宣德门看到拱宸门,高高的宫墙之外,紧贴着便是朝中权贵们的土地,在京的高宅深院自不必说,就连驻守外地的节度使们也抢着在京置宅子。他们的宅府像忠心耿耿地侍卫,守护在皇城四周,也像一根根岿然不动的栅栏,将皇城牢牢地箍在方圆之中,动弹不得。要么就在别处另选新址,重新修个园子,可如今四方战事不休,哪来闲银子大动土木。如此,柴荣只好让各宫节裁将就,待战事平息后,再寻扩建。 后宫主位娘娘们都只能“将就”,解忧他们的住处就更寒碜了。负责宫中内务的内侍都知给解忧分配了一间庆寿宫附近的两房屋子。东厢房较宽敞,水磨石砖的地板,涂墙的泥灰混着皇室特有的木淑香气,清晨阳光从菱花雕栏的窗户透进来,将整个房子晒得暖意浓浓。解忧伺候了赵母住进去。又转去西边瞧瞧,这间房子则差了许多,不仅面积狭小拥挤,里面的家具摆件也有些破败,雕花的高脚床人坐上去便咯吱作响,灰尘簇簇地往下落。沿着墙角,在不经意的地方,还生有不少绿苔。解忧见了,便与赵母商量,不如将西厢房腾出来,放置二人的行李及各类物件,她则在赵母床前打个地铺,也好夜间随时伺候。幸好此时已是三月末,眼瞧着日子一天一天地热起来,铺着棉褥的地面也不嫌寒凉。赵母含笑应允,也不忘说一句:“那便辛苦你了。” 灰墙铜瓦黑阴沟,镌镂牅户龙凤马,皇宫大内之间,体制尊严,行动谨慎。外边望进来,是一派的光耀夺目,而身处其中,日子则比解忧预想得辛苦得多。白天里,时不时会有前方战报传来,得胜了,太后、皇后便设小宴,请赵母与解忧过去。没有战报的时候,在各宫转转,小心地陪着闲话,谨慎地传着闲话。像她这样的身份,若不是八面玲珑、应对得体,那在这宫里就只剩下了寸步难行。她想起,从前听人闲话说从崇文苑走到垂拱殿,一共二千七百七十八步。曾有个新晋的官员第一次入宫面圣,不留意少走了八十几步。经人提点之下,回去便担忧自己是不是走得快了,失了礼仪,没几日便吓死的客栈。她那时呆在永乐楼里,肆意寻乐,以为这不过是个讥讽人的笑话,而今真的到了宫里,倒对这种惊若寒蝉的惶恐切身懂得了几分。 第7章 这使得她每天殚精竭虑,早晨一醒来,精神便绷得紧紧的,反复审度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小心地应付着宫里的每一个人,小心地伺候着赵母,小心地祈祷战事顺利,同时,也暗自祷告,希望赵匡胤不要叛、不要乱,不要降,不要真走到“弃子”那一步。到了晚上,生硬的石板硌着她疲惫不堪的身体,睡得极其不安稳,这使得等待的时光显得愈发漫长。为质的日子总让人有种难解的不安,高耸的墙壁囚了身,繁琐的人事则质了心。解忧辗转难眠时,不禁会想,若换作是贺氏在此,她那虚弱的身子、木讷的性格,又如何能应付过来?赵匡胤因为她而处处掣肘,却又更加怜惜,心下生了比较之意,入眠就更难了。转而又开始厌恶自己,路是自己选的,他人也谈不上什么寡情、薄悻的地方,好端端地为此生了怨念,也忒没劲了。 幸而一切都还算顺遂人愿,宫中虽偶有些嫔妃拈酸吃醋的风波,但那也不干她事。唯一与她身心相系的战事,则是一路的捷报频传。 四月,赵匡胤首战在涡口打败南唐军万余人,斩杀南唐兵马都监何延锡等人。四月底,又击败了南唐节度使皇甫晖、姚凤驻扎在清流关的军队。一路往东,六月,赵匡胤率兵二千赶往六合,在六合东面打败南唐齐王李景达,斩杀一万多人。七月,大军逼近南唐首都金陵,南唐帝李璟派使臣和谈,愿献出庐、舒、蕲、黄四州,两国划长江为界。柴荣大喜,便命赵匡胤收兵回朝。 前方打了胜战,解忧在宫里的日子也跟着好过起来。符皇后亲自到她住处,大骂了伺候的宫人,虽说不久便要离宫回府,还是让人立刻彻底打扫了西厢房,一应家具都换了新。符皇后拉着她的手笑道:“这间屋子好好翻新一遍,便专门给你留着,日后本宫想你了,便命人去请你来宫里小住一段,得有个固定的居所,也省得来回倒腾。”外臣妻妾在能在宫里有专门的房屋,那可是天大的恩宠。解忧领会,急忙拜倒在地,重重地磕头谢恩。 当夜在收拾一新的西厢房里,闻者清雅催眠的安息香,解忧仍是睡不着。她甚至觉得这里的宫殿修得巍峨恢弘,飞梁翘檐像刀剑横割在天际,是存了心的不给人好好睡觉。此时已是夏末,几只冒失的萤火虫,飞落在窗阁之上,一明一暗的闪烁着星点荧光,在融融夜色里,将不眠的心事照得萧萧,直至天明。 昨夜同样没睡好的还有郭妃。广顺三年,她诞下皇四子柴宗训,小名训哥儿。今年刚满四岁,正是满地乱跑、最惹人喜爱的时候。昨天,却在宝慈宫里追一只猫,不慎打翻了一个瓷瓶,惊了正在午休的太后。被柴荣得知后,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平日伺候的内侍、宫女纷纷挨了板子。更留下让郭妃心惊了一夜的狠话:“这孩子太顽劣,定是平日被纵容惯了。” 延福宫里静悄悄的,紫檀茶几上摆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制博山炉,绿玉髓的香氲从篆字熏格中袅袅腾起,如雾如缕,使人头脑一阵清明。解忧用小指从药盒里蘸取了点薄荷香叶膏,轻轻替郭妃揉化在太阳穴上,宽慰道:“民间老人常说,儿子哪有不挨老子骂的。父母之爱,爱之深切,方才言辞激烈。指不定陛下现在多心疼四皇子呢,娘娘大可不必为此忧心?” 郭妃摇摇头,一脸的哀愁道:“民间的父母之情与天家的自然不是一样。昨日这话还不算什么,上次陛下居然说训儿叛逆,不肖朕。唉,本宫就训儿这么一个儿子,日后的指望都在他身上,偏偏他不得父皇的喜爱。可恨本宫娘家没人,帮不得训儿。”郭妃说这话时,太阳穴的脉络猛地跳了几下,似乎真动了伤心之意。 郭妃是个性子耿直的忠厚之人,出身亦非豪贵。解忧有意结交,便与寻常应酬不同,这些日子常来延福宫走动,时间一长,两人便能说上些“体己话”。她对郭妃的忧虑倒不以为然,除去早夭的两个,柴荣如今有四个皇子,长子柴宗谊已成家立府,为人生性懦弱,只在崇文苑领着份闲差。还有两个分别是雅贵妃与长孙妃所生,尚在襁褓之中,便封了曹王与纪王。但封爵这事,大半是做给外家看的。他对训哥儿看似最不优厚,但偏偏四皇子的一举一动都尤为关切。昨日一听到训哥儿闯祸,正在洗头的柴荣拎着湿漉漉的头发便赶到了宝慈宫,一顿训斥。旁人皆说圣上孝心可诚。在解忧看来,这有意的“委屈”倒更像是为四皇子所搭建的保护伞,使得没有外家援助的他避开了他人不怀好意的关注。没有外家势力的支持,既是劣势,但在柴荣这样的雄主看来,又何尝不是能避免外戚把持朝政的好事。 当然,每个人对“圣意”的揣测各不相同,只能无限接近,并凭借着接近的程度获得各自的收益。这些日子,她已经越来越熟捻这套规则。这番“妄测圣意”的话,解忧并不敢宣之于口,皇子与外臣的关系更是犯忌讳,但这倒是个拉拢的好机会,她也不愿轻易放过,她寻思了片刻,便想从另一件事来点明:“陛下对皇子那是父爱之严,与娘娘的母爱之慈自是不同。前些日子,遇到大宗正司的夫人,她跟我说,陛下要在集英阁开宗室书塾,让大宗司遴选有学有道之士,入塾教书。又要在宗室中挑选宗室子弟,陪皇子念书。拟了几次名单上去,圣上都不满意,又发下去重拟了。大宗司正大人说陛下如此慎重,就是当初大皇子入书塾时也未曾有过的。” 四皇子明年便满五岁,照例六岁才是启蒙开课的年岁,陛下如此重视,臣下又怎能不体恤。郭妃当下心思明了,面上的愁云也散了一半,道:“是该在宫里开个书塾,从前大皇子念书时,每日寅时便起身去太子监,辛苦得很。要是宫里便有一个,那训儿和两个弟弟以后就方便了。” 解忧笑得媚眼如丝:“曹王他们周岁都不曾满,离入塾还早呢。” 这话便抚平了郭妃的不安和焦虑,她顿时开朗了许多,又叫传了几件点心进来,摆在小几上,各个精致可爱。郭妃捻起一块藕粉糖酥放入嘴里,心情也变得甜蜜:“本宫最爱与你说话,总是贴着人的心窝窝。这次是来不及了,眼瞅着赵将军过几日便要归朝。下次你再入宫,本宫得去求个旨意,就让你住在延福宫里,哪也不许去,专门陪本宫说话,让别人都活活羡慕去。” 解忧马上奉承道:“那便最好了,我这每日从庆寿宫过来,爬山涉水的,辛苦的很。延福宫又宽敞,我住着舒服就不走了,扰了陛下与娘娘的恩会,娘娘可不许撵我。” 郭妃虚打一下,口中唾道:“不撵你,有本事赵将军来接你,你也不走。”话说到此,她仿佛想起什么,眼波一转,七分关切三分疑惑地问,“你这成婚也有年头了,又恩爱有加,怎么身子一直没动静,得想法赶紧地要个孩子。” 解忧没想到她突然提这个,微微一怔,嘴上“嗯”了一声,便摆弄起那几盘糕点,兀自不作声。 郭妃以为她没听明白,又继续道:“寻常百姓家,夫妻有了孩子也多了可谈论的话题。在官场,其中的厉害更是大了去。如今赵将军在南边作战得力,大胜归来,必定要封个爵位,循例夫人也有诰命的赏赐。你是侧室,这诰命自然落不到你头上,但若有子嗣,这封赏诏书里就能写进你的名字,如若不然,你在这儿巴巴的熬着,不是白费了嘛。趁着年轻,如今宠爱又胜,现在不筹备着,日后色衰恩弛,可就来不及了。” 第8章 解忧心头一颤,有无限的委屈难言如绵绵不绝的蛛丝,一丝丝勒在心头。她勉力挤出来一缕苦笑。这算是郭妃长期浸淫宫廷中得出的心法教诲,不能说不是为了她善意打算。只是对于“子嗣”的算计,任是她这般聪慧多谋、没心没肺也不愿提起,多想一遍,便觉得是触碰不到的奢望。她咬了咬牙,想把郭妃的话忘却在耳外,老老实实过踏实每一天便好。无奈那一言一字,还是像烙印般,嵌在了她的心里。 八月,赵匡胤率大军还朝,在离城二十里地驻扎,由兵部派人接收改编。最终只留下百余人的亲兵卫队,由赵匡胤亲自率领,轻袍解甲,从得胜门入城,转到宣德门,在城楼之下,赵匡胤被任命为殿前都指挥使,一干亲随都得了相应的擢升。犒赏完毕,赵匡胤及诸将,在文德宫换上便装,梳理了许久未曾打理的头发与胡须,耳目一新地准备参加晚间在垂拱殿举行的庆功大宴。 隔着宫殿的另一边,解忧前几日便得到了消息,拾掇物品准备在庆功宴结束后便跟着赵匡胤回府安置。到了这天,她一早便起来梳妆,住了数月的屋子,也顺眼了许多。隔着菱花格的木窗,枝头停着的喜鹊吱吱喳喳叫个不停,同样忙碌的还有各宫娘娘的亲信,流水似的赏赐送了进来,从珍宝珠环到玩物衣绸,琳琅满目,将她的收拾好的行囊塞得满满当当。解忧谢恩应酬的礼重复了上百次,她心里清楚,这里既是恩宠拉拢的意思,更是这段时日她在宫中左右逢源得来的好口碑,不由地在眉梢又挂上了三分喜色。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这苦心经营数月的好人缘,随着庆功宴上的一场进献,马上便要消失无踪了。 第5章 美人 宴席设在紫宸殿上,八月的开封,夜凉如水,晴空星灿。傍晚间的一阵短暂秋雨,将尘世喧哗都涤荡干净,只剩下清冽之气充盈于这一天一地之间。与此相比,紫宸殿里明晃晃燃起无数粗如儿臂的红烛与明角宫灯,将满屋照得雪亮。繁复威仪的摆设、纷华缭乱佳肴欢饮显得有几分铺陈过度的俗气,然而非这种铺陈不能显现出天恩浩荡,入席的公侯命妇们也对这种俗气更是甘之如饴。 紫宸殿里自北而南,东西相对地放了其余宾客的宴桌,帝后高坐在上席,两旁是列坐的是宫中位分高的妃嫔,本来宫眷外臣非大典不共宴,但此番大胜,诸妃的娘家多有建立功勋者,有意借机露露脸,柴荣所索性便允了众妃出席,只在席间象征性地悬了块纱帘,以示内外之别。又搬来一百来盆秋菊,放置在席间,一团一团地金蕊流霞、如烟似锦。各桌上的餐盘酒具也一律换成了冰莹剔透的水晶,每桌上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滋补锅,乳白色的汤肴在期间翻滚,望之便让人食指大动,菜肴流水般地端上来,无一不是精工细作之品。 解忧数月没见到赵匡胤,如今见了,只觉得他人消瘦了不少,却愈显挺拔,也更加的意气风发。他皮肤黝黑得折出蜜糖的光泽,额上受了点伤,还包裹着青黑色的纱布。见了她,赵匡胤笑了笑,露出白得发亮的牙齿,温言道:“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吧?没事,待会便带你回家,放心,我在外面日子也没好过。” 解忧几乎一瞬间眼泪便要被他惹下了,她勉力忍住,唏嘘道:“你得了多少封赏,得分我些。”赵匡胤朗声大笑,顺势便将她揽入怀里,细密的胡渣扎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在旁人看来,他们仍是恩爱得不分场合的佳侣。 南唐使臣是个精明的胖子,一身暗青色的衣袍出自江南绣娘之手,低调且精致,在华灯之下,竟有几分随意洒脱的意思,为他博回了些许战败使臣的颜面:“……微臣奉蔽国君主令,愿与大周皇帝爰构百年之好;周唐两国,更图万世之欢。还上贡御服、茶药及金器一千两,银器五千两,缯锦二千匹,犒军牛五百头,酒二千斛……”长长的进贡名单,听在柴荣耳里,既是物资的收获,更是战胜者的一种享受。尽管冗长无聊,他也没有打断,而是任由使者一一述完。 “除此,蔽主特选贡女两名,送至开封,愿入周朝奉洒扫之责,伺候左右。”那使臣说到此处,眼波一转,竟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落在解忧眼里,不禁蹙起了眉头,低声道:“打了败战,最终拿女人来充数,有什么可得意的。” 坐在一旁的赵匡胤闻言,神情莫测地看了她一眼,笑意如山峦起伏:“嗳,他们还真是足以得意的。” 解忧愣了一愣,再回头,几乎便被殿内夺人目精的艳光耀得晕眩。 记忆中,那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悠悠从殿门步入始,她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二人。但无论怎么回想,却也无法在脑中精巧地绘出她们容貌的模样。只记得身着红衣的女子叫杜凤舞,她的裙袂极大,上面用金线密密地绣着一团一团盛开的金菊,越过席间一盆盆盛开的菊花,便拂落了满堂的清香;另一个叫秦雪乍,肤若凝脂、白衣胜雪,头发一半挽在头顶,用一支极大的银蝴蝶簪子簪住,一半则委坠在地,几与身齐,犹如深谷幽兰,涤然出尘。她们经过解忧桌前时,带起了地上些许灰尘,虚飘飘地荡在空中。一向自持美貌的解忧觉得自己就像那些烟尘,晦暗无光,似乎只配呆在她们的足下。 解忧觉得自己这些年都白活了,曾经青楼学艺,一拜一伏都精心练习,而在她们面前,这些精巧都成了东施效颦的愚笨。她们那一颦一笑,一折腰时无意露出的皓腕一段,都似乎在诠释着解忧拼命努力却又永远够不到的那个境界——媚骨天成。解忧如此,旁人更是痴了,此时大殿之内,静寂一片,如果听得仔细,耳边便只剩下了男人充满情欲的喘息,与黄帘子后面女人们咬在牙关处的叹息 唯有赵匡胤仍平静如常地在自斟自饮。想必是这一路上,他早已见识过她们惊世的美貌。解忧回了回神,问道:“真有那么美吗?” 赵匡胤想了一会,低声说,“曾有人形容汉武帝的四位夫人,阿娇如赋,子夫如歌,小李如诗,勾弋如曲,我曾经以为那是美人的极致了,而今看到杜,秦二女,却觉得最好的美人,便是遇见了自己最美好的韶华时光,像是梦里的一场晴天。只是……”赵匡胤的声音又低了几分,“我的韶华时光早已在身边了,所以别的美色也只剩下了赏心悦目。” 这当然不是指她,解忧心底漾起一层如寒烟秋水的酸楚。但仅是一瞬,旋即又被殿中的歌舞吸引了去。 是凤舞在献《残红舞》。 踩着鼓点,凤舞手中两条绸带柔若柳枝,远远地抛了出去。在落下的一瞬,又被迅速接住,罗衣从风,长袖交横,回转,侧身,浮腾、累跪,一曲下来,令人目不暇接。尾声处,暗藏在衣袖中的金粉扬撒在空中,跌在地上,绽出朵朵金花,精彩妙极。 凤舞盈盈谢幕时,位分最高的长孙贵妃咬着牙对符皇后道:“这样的女子,轻浮造作,必是亡国祸水,皇后娘娘千万不可任由她入宫作乱呀。”这一声清冽响亮,就连隔得很远的解忧也听得清晰。 符皇后仍是一脸如旧的和善,目光投在柴荣狂喜若痴的背影上,微不可闻地一声叹息。 第9章 柴荣对满堂的喝彩与身后众妃刻薄的话语似乎充耳不闻,他含着明媚的笑意问到雪乍:“你也会跳舞吗?” 众人头皮一麻,谁也不敢接话。那雪乍倒盈盈拜倒,声音又软又糯,仿佛一股清泉注入红尘:“雪乍愚钝,比不上凤舞姐姐舞艺精巧。只是这一路从建康到开封,山水相异,心中有些感慨,吟成了诗作一首,愿献于陛下。” 柴荣喜出望外:“你居然会作诗,快快吟来。” 雪乍转眸一笑,甜腻腻地道:“还请陛下自己看。”她站起身来,将那件素色的衣裙轻轻一褪,坠落在地,露出浑身雪白的肌肤来。她双手掩抱在胸前,轻轻一扬,将满头乌发甩到前面,只见她那肤若凝脂的背上用彩墨勾出了一幅红梅图,旁边题着一阙词: 弱骨轻肌不耐春。一枝江路玉梅新。巡檐索笑为何人。 素影徘徊波上月,醉香摇荡竹间云。酒醒人散到汴京。 诗作寻常平庸,但没人真正在意。反而觉得一旁的红梅逼真耀眼,红得诱人,衬着在白皙如雪的肌肤,仿似一块无瑕的美玉,触手温润。顷刻间,便掩住了满屋华灯的光耀,连贸然透进殿中的月色清辉也黯然失色。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紧紧地盯在雪乍背部的冰肌雪肤上,顺着目光往上,是宛若削成的肩,往下,则是仿如约素的腰,令人遐想万千。 解忧自诩曾见过不少风流香艳的场景,可在这等庄重威仪的场合敢当众脱衣的事,她想也不敢想。但雪乍就是大胆任性地脱了,并凭此牢牢摄住了柴荣的心,偏偏又让人无言可责,仿佛一切邪念都是自己心魔对美的亵渎。 妖孽,这便是妖孽。 杜、秦二女当夜被安置在离紫宸殿一墙之隔的庆寿宫里,恩宠有加。 第二日,数十官员相约上书,力陈收纳南唐贡女的蔽害,言辞激烈。拿西施、郑旦比作杜、秦,称这是南唐有意使得美人计,意图令陛下“沉迷美色、耽搁政务、疏远六宫,以致忽略民生,扰四海安宁,南唐以图可趁之机。” 柴荣拿着成叠的奏疏,苦笑不得,对赵匡胤道:“朕自诩多年来勤勉政事,从未有贪图享乐而忽略前朝之举。如今才收了两个美人,竟惹得百官上书。平日百姓早灾纳捐的折子也没见他们反应得如此神速。” 赵匡胤离座拜道:“正是由于陛下平日勤勉,如今忽有异动,百官才反应激烈。若是贪色如殷纣,这便成了不足为道之事。” 柴荣又翻了翻,指着奏折上的词句,恨恨道:“以朕看来,这‘疏远六宫’四字才是他们最为担忧的所在,这哪里是怕朕耽误政事。分明是担心二女进宫后,会分了他们女儿在宫里的恩宠。后宫与前朝相互勾结,给朕安了个沉迷美色的罪名,最为可恨,这让朕如何批复?” 赵匡胤心想,后宫与前朝本身便是同一势力在两处的不同表现而已,也谈不上相互勾结。南唐贡女惊艳入宫,打破了这个平衡,各家族联合着排斥也是意料之中的。如此想来,柴荣这番“怒火”倒更像是发泄,而非真正询问他意见,离裁撤朝中的权贵势力就更远了。他便打定主意,苦着一张含冤莫辩的脸,道:“南唐使臣是微臣带回来的,因为此,今早得了好几份弹劾,都将臣比作祸国殃民的奸佞之臣。臣可是刚刚打了胜仗归来。” 柴荣见他一副受足了委屈的模样,不由心情愉快了几分,安慰道:“他们弹劾他们的,朕明白你的难处。改日朕在宫中另设私宴,重新为爱卿洗尘,你带着解忧一同出席吧。” 赵匡胤的脸色更苦了,哀道:“解忧昨日与臣说,这次恐怕将后宫所有娘娘们都得罪光了,她可再不敢进宫了。” 柴荣像是很能懂得的样子,澹然一笑道:“从前朕总觉得天下美人都一样,不过是置之身外的玩物而已。最不懂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如今得了凤舞与雪乍,卿对解忧之心,倒能体会几分了。” 赵匡胤口称不敢当,慌忙拜倒。在他印象中,柴荣雄才大略,心中只有江山与苍生。近年来,被权贵门阀掣肘甚深,举步维艰,但仍伺机突围,以图完成天下一统的大业。而今天,在听朝之后,与臣下私语这些,也是从未曾有过的。赵匡胤偷偷看了柴荣一眼,他今年已年过四十,却早已霜染两鬓,却徒然生出了如此青涩的情愫,不由得让人重新掂量杜、秦二女的份量。 然而宠爱归宠爱,前朝排山倒海的反对之声也不能不管不顾。柴荣下令,将杜、秦二女暂且安置在东华门旁的庆宁宫里,远离皇苑中轴,不予封号、不予位分,只称为娘子。打算等这阵狂嫉暴醋的风头过去之后,再另做安排。不过可惜,风头还没过去,却等来了命案。 八月十五是中秋佳节,循例在坤宁殿设宴,阖宫出席,又间有皇子、公主们拜月祈祷,祝福如云、热闹非凡。但杜、秦二人因为没有位分,并不在宴席之中,酒过几巡,柴荣便觉得意兴萧索,早早便散席了,依着惯例在皇后宫中歇下。 到了半夜,庆宁宫内侍小太监吴哲急忙来报,称杜、秦两位娘子吃了赐宴后,突然腹痛不止。连忙赶来请旨,要不要宣太医入宫来瞧瞧。 柴荣与符皇后此时已经歇息了,近侍们不愿打扰,便指点吴哲到景福宫去找有协理后宫之权的长孙贵妃。吴哲不敢耽误,一路小跑到了景福宫,通融了坐更的小宫女,进去禀告。过了半个时辰,小宫女带着长孙贵妃的旨意,懒懒道:“娘娘说了,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大过节的传太医,不是存心触人霉头嘛。让她们过了今夜再说。为了两个战败国的贡女,乱了规矩,深夜在禁宫奔跑,赏五十板子。吴公公,你自己去内侍都府领罚吧。”说罢,小宫女转身闭上了景福宫高大华美的金丝木门,咔嗒一声,断绝了所有求情的可能。 宫里便是如此,看似繁华周全,喜气洋洋,但生死权柄不再自己手中时,就只能对着空洞的夜色,怒极而无泪。 第二天,柴荣下朝之后,便有内侍禀告道今日辰时庆宁宫的杜娘子突患急病逝世。柴荣大惊失色,顾不上宣仪仗,一路赶到庆宁宫。推门进去,却只看到杜凤舞逐渐冰冷的身体嵌在重重帘帏之中,仍是一件绯红色的衣裙,虚虚地掩着她再也不能起舞飞腾的腰、臂、足,她那如花树堆雪的面容隐隐露着灰青的颜色,昭示着生命早已逝去,像极了秋风瑟瑟中,一片无所归依的落叶。 柴荣的脸瞬间便冻住如万年冰川,听闻雪乍被被救回来,身体已无大碍的消息,面色才稍稍缓了一些,在外堂里喝了一杯热茶,缓了怒火,方才宣当值的太医进来回话。 当日当差是的一老一少两位太医,年长王太医柴荣认得,已在太医院伺候多年,是个平和的性子,说话也慢条斯理:“两位娘子自幼生长在江南,到开封后,水土不服,导致阴虚火旺、心肾不交,精气耗损、劳伤过度,虚弱而生内热、内热进而化虚火。八月中乃是阴热最盛之时,积劳已久,人因天变,以至于溘然离世,实在非人力所能挽回。“ 柴荣听他絮絮叨叨,一派胡言,脸色憋得铁青,便转向那个年轻的太医,道,鲁太医,你来回报 第10章 一旁年轻的太医见这番景象,便上前一步,朗言道:“王太医之言,臣不敢苟同。阴虚火胜的病症乃是缓疾,断可不能发病得如此凶狠。经微臣查验,娘子牙齿根部与指尖发黑,是明显中毒的迹象,臣怀疑杜娘子是中毒身亡。” 柴荣眉心有怒火隐隐蹿动,他料到凤舞的突然死亡必定是有人谋害,只是见那王太医对此视而不见,还着意隐藏,不由得怒火又增了几分。他镇声道:“你的意思是后宫中有人下毒?” 年轻的太医脸上一片平和:“微臣不敢妄言,只是据病者症状而断言。昨日,两位娘子在用完晚膳之后,突然觉得腹内绞痛异常,杜娘子挣扎了一夜之后,今早离世。方才给秦娘子服用了解毒的药丸,又催吐了几次后,病症已有好转,由此见来,中毒的可能性极大。” 柴荣面如冰霜,又传来在庆宁宫伺候的诸人,他们被首领太监何胜领着,候在廊下,一听被传,各个哆嗦着过来,喝问道:“昨夜娘子的饭食是由谁准备的?” 领头的太监伏拜在地上,声音颤抖道:“昨夜……是中秋节,两位娘子吃的是宫中的随席。” 宫中每逢节日,位分高的妃嫔便会赏赐位分低妃子饭食,被称为随席,与随喜同音。昨夜,二人未参加宫宴,所以会有随席赏赐下来。柴荣又道:“是哪宫赏了随席?” 那太监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微不可闻:“因着过节,各宫……各宫的娘娘都赏了。杜娘子还很高兴,说各位娘娘们的心意不可辜负了,所以……特意多吃了一些。” 柴荣额上青筋突突跳起,鼻息也越发沉重,语气寒冷如冰,缓缓道:“你的意思是各宫都有份,合谋害了杜娘子?” 太监吓瘫在地,愈发的战战兢兢,声音也几不成调:“奴才……奴才不敢,或许是……或许是杜娘子自己另外吃错了东西,水土不服,导致……导致阴……阴虚……火胜,才福薄离世的。” “昨日的饮食记档在哪里?” “两位娘子位分低微,不曾……不曾记档。” “昨日用膳后剩余的菜肴呢?” “都……入了潲水间。” 柴荣冷笑一声,眼底闪烁着阴郁的火焰,“那便是查无可查了?”他扭头见殿中众人,无一敢抬头应答,光线泻在他五官分明的面庞上,显得清俊异常,又张现出不可亲近的威仪,他语气中的恨意便愈发分明了:“各宫都赏赐了随席,这一次他们倒很心齐啊。” 然而事情终还是查无可查,柴荣下旨以服侍不周为由,将庆宁宫众人都撵去了浣衣局做苦力。将病愈的雪乍接到了昆玉殿中安住,封为秦妃。朝中仍有上奏反对此事者,被柴荣狠狠驳斥了回去。又寻了个不敬太后的理由,停了中宫笺表一个月。如此,后宫之中,便无人再敢拿此事做题。 赵匡胤私下与解忧谈论此事时,形容柴荣的心情犹如刚得了一对极精巧的瓷碗,还没等细细把玩,竟然被人摔了一只,剩下那一个便定要不计代价的保护好。“更何况,在宫中公然下毒,犯了大忌讳。今天可以毒害一个娘子,明天谁知道是不是中宫?甚至是陛下。偏偏出了这等事,太医还一味地想瞒着。这些权贵重臣们太跋扈了,做事不留余地。不过这样也好,无论是谁干的,终归能让陛下下定决心,节制他们的权势了。” 然而解忧却不这么认为,表面上,杜秦二人中毒,像是一场阖宫而为的闹剧,目的是为了将诛杀这两个异类。但她直觉却更愿相信这不过是秦雪乍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她们身处困局之中,如何漂亮地在宫中突围应当是这些日子来苦心思虑的事情。她们没有位分,对宫中任何一位娘娘的地位只是有潜在的威胁而已,根本冒着风险去害她们的地步,至于阖宫同谋更是说不上的事。她也不相信这些各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们能够齐心一致地去做这么一件事。但如果毒是自己下的,一切就简单了。或者再更进一步想,他们两人到开封后所发生的一切,从惊艳全场,到百官上书反对,再到暂居别宫,其实在出发前,都并不难预测到。换句话说,如果南唐从一开始便是如此安排两人的命运,一个只是作为另一个人突围工具的话,也是完全可以解释得通的,毕竟亡国的美人计,一个便够了,再多也不过是累赘。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魅人心魄的女子都不是天生而成的,心底必定藏着巨大的伤痛。” 赵匡胤沉思了许久,淡淡的愁云在他的眉间聚起,像是笼上了一层青烟,最后低声道:“不能不说,你的推断是很有可能的。但如今雪乍也受了伤,备受怜爱,无人敢再多言半句,更何况这又是死无对证的事。”说完,他又陷入了无穷的沉思之中,“若南唐以一女子的代价,成功挑起了大周内廷的分裂,那倒不可小瞧。” 无论怎样,登上妃位的雪乍一时间宠冠六宫,虽是孤立无援,但有了皇帝的宠爱,什么都会慢慢来的,而这等待的时间甚至比料想还要快许多。帝王的宠爱到了极致,便与寻常男人亦无二致,便是慌不迭地财富赠与。开始是倾山倒海的赏赐搬到了昆玉殿,接着,搁置了数年的宫苑修建工程也重新被提了出来。柴荣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在延福宫以西,扩建一块新的宫院。这边民宅较少,只有前朝老国舅郭曹的一片私地,便寻了个借口宣郭曹入宫商量此事,愿以城外琼山北麓的一片皇家私地与他相换。郭曹已经年近七旬,身体骨一向康健,但入宫回家后,当夜,突发急风,口涎数尺,不能言语。柴荣知道这不过是倚老卖老的招数,再逼迫,便会有“为博美人一笑,逼死朝中重臣”的结果,只好悻悻作罢。希望在北边的迎阳门外圈出一片土地。 从迎阳门到正北的拱宸门,紧贴着皇城根,是开封府最奇葩的所在。别的地方,能挨着皇家宫墙住的,非富即贵,不是历代公卿的朝廷重臣,便是镇守一方的节度使别院。偏偏这块地方,混集了三教九流、地痞无赖。这些人,从唐末至今,祖上或与社稷多少有些功勋,封得了一星半点的爵位官职,到了这一代,统统没落了。整日死守着祖上荫承下来的一间宅子,领着朝廷微薄的薪俸,不无正业、跑马遛狗,也不至于能做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一谈移居别处,便撒泼打滚,无赖招数使尽,成为多年来营造局的心头病。 如今,柴荣下定决心要扩建皇苑,便令宰相范质亲自督办。范质今年五十三岁,鹤发童颜、老奸巨猾,将这等得罪人且极难办好的差事辞了几次,惹得柴荣大为不满,便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他担任整个扩建工程的总纲当,但由于体力不济,诸事缠身,具体督办的副职拟由赵匡胤的三弟、国子监监生赵匡义担任。 柴荣思虑片刻,他清楚范质想将赵匡胤拉下水的心思,想到赵匡胤办事周全的性格,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提议,便在范质的奏章上用朱笔批了一个大大的“准!”字。 第6章 匡义 赵匡胤的宅邸在浚仪街北端,出门左转便是太平兴国寺与启胜书院。贺氏不喜奢丽,整间院落布置得清雅宜人,与赵匡胤如日中天的仕途相较,甚至显得有些简素。进门两侧种着两株石榴树,是他们成婚那年,贺氏亲手栽下的。如今亭亭如盖的枝叶将大门挤得有几分别仄,甚至有次勾破了赵匡胤的衣袍,在上臂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贺氏提出要将它们移植别处,赵匡胤却澹澹一笑,温言道,随它们在那儿吧,若是移载时伤了根须反而不好。于是,这两株石榴便依旧守在原处,风翻火焰般的艳色在明媚秋色中更显得娇媚可人。 第11章 三弟赵匡义比赵匡胤小十多岁,还未满二十岁,眉宇之间透着这个年纪独有的狂傲,深陷在高耸眉骨下的双眸,却流转出与大哥相似的坚韧神情。他前两年与尹氏成婚后,便在哥哥家对面新置了房屋,算是独立撑起了一房家业。然而高堂尚在,杜老夫人虽免了小儿子晨昏定省的麻烦,但每逢朔望,匡义都携妻回来陪母亲,准备一大家子的素斋家宴,以敬孝心。在这日家宴上,匡义便将对新派差事的不满挂在脸上。 “空空侯了一年多,好不容易放了个实差,谁料到竟是这么个挨骂的差事。”匡义一脸愤愤,也顾不得母亲在旁,不停地抱怨道,“大哥,外面人都说圣上不听劝诫,执意要扩建宫苑,只是为了博那南唐妖女一笑。这等差事范质那老狐狸不愿独揽,为了把大哥拉下水,才给我指派了这么一个活。”家宴设在后院的凉亭里,如今虽已到了深秋,天气却反常的闷热,一件耦合色绉绸常服穿在身上,还觉得背心不住地沁汗。家母与正妻在座,解忧在席间是没有位置的,只得不停地绞了手巾,为老夫人拭去额上的汗珠,又盛了一碗百合莲子凉羹,分在小碗里,换了银勺,小心伺候着。鬓边累珠的发簪坠在两颊旁,倒没拂乱她的思绪。解忧之前与匡义接触不多,此番听他连珠似的抱怨一通,暗自有些吃惊,心下比较,与深藏不露的匡胤相比,这三弟青涩得竟显得有几分鲁莽。 赵匡胤对弟弟的诘难,不恼不怒,仿佛早已料到。他一面接过解忧手中的汤碗,一面慢悠悠地说道:“你整日与这些清流御史混在一起,学问倒是长了不少,见识却还是浅薄。”他将那碗百合莲子羹缓缓放在母亲面前,口气寻常得像闲话家常,“外面还说了什么?” 匡义面上微微有些挂不住,悻悻道:“还能有什么好话,都说范质制住了大哥,有意给我派了这么个破差事,还不如到御马监去养马,好歹日后得了胜,也有半点军功。读了这么多圣贤之书,听了这么多为官之道,到头来成了一修园子的匠人。这些日子,我已经成为国学监最大的笑话了。” 他语意中的抱怨之意,便是温良如贺夫人都听出来了,她急忙道:“三弟,外面人的胡言乱语你可不能轻信,你们兄弟嫡亲,万事都能有个担待协助。”她心性单纯,哪里知道世道复杂,竟又无从说起,便又道,“你大哥这一仗虽然胜了,犒赏恩赐跟什么似地下来,猛然的富贵终不是什么好事,你大哥素日已经够低调了,却也惹得多少人眼红嫉妒,你们亲兄弟之间,万不能生了疑惑的心思。”她身体素来不大好,这几句话说得急,眼眶微红,又牵得咳了几声,扶着桌角喘了许久。 赵匡义向来敬重大嫂,但这话听在心里也不是滋味,虽知道嫂子素来口拙,只好不作声,随意嗯了一声作答。 赵匡胤笑意款款,眼中像噙着无限温情的秋水,温责道:“这些话你都是哪听来的?” 贺氏眼里露出几分焦虑,道:“我听府里的丫鬟说的,解忧妹妹近日都不往后宫去了,怕宫中的娘娘们不待见。” 解忧在旁微微一怔,还没等赵匡胤的眼风飘过来,便连忙嗤的一笑,道:“谁在背后这么胡乱猜测呀。皇宫大内的又不是自家亲戚家,得闲了便过去闲谈串门子。命妇们进宫总得有个事端由头的,如今宫里慌乱着呢,不进宫不搅这趟浑水,那便是天大的好事。” “哦,那便好,我还以为这是君恩稀薄的意思呢。”她为人简单,对人一贯轻信,听解忧这么说,也放心了许多,便好奇地笑着问,“宫里怎么慌乱着了?” 解忧抿着嘴笑道:“就是一群母鸡们整天在那儿比谁的羽毛更美,争了几年,也没得个高下,突然有一天,一只凤凰来了,只抖擞了一下羽毛,母鸡们集体都傻了眼,全呆在当场。姐姐你说这场面慌乱不慌乱。” 任是贺氏也听出了她这话的意思,用手帕捂住口,偷笑不已。杜老夫人与尹氏则在旁笑做一团,只将匡义晾在一旁,半青半黑着脸,与四周欢愉的家宴格格不入。赵匡胤也不睬他,与妻妾们伺候母亲慢悠悠吃饱了,漱了口,又浣净了双手,才让丫鬟伺候着老夫人与两位夫人退席,临行还不忘嘱咐要到后苑散步消食。 见几人走出了垂花门,背影消失在悠悠秋色中,赵匡胤才敛起了脸上的笑容,扭过头对匡义肃言道:“庭宜(匡义字),母亲她们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她们只消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你何必在饭席上说这些,平白惹得她们忧心。”语气不轻不重,却有着不可反驳的决绝。 匡义一愣,他知道大哥平日尤为在意政务与家人的隔离,家宴之上从不谈论公事。今天也怪自己心急没留意,便只好低着头,谦逊道:“大哥教训的是,都是我孟浪,弟弟知错了。” 说罢,匡义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赵匡胤的眼风只落在秋叶斑斓的艳色之上,解忧在二人的沉默之中,便觉有几分不自在。 “其实你也没说错,但你也只说对了一半。事情是这么个事情,说多难也就这么难,期间利益干系,复杂得多,交给别人我也放心不下。”赵匡胤面色沉静如水,语气如徐风静静不带一丝拖沓,只是略略沾了些无可奈何,“我知道范质给你给派个副差的职是有意拉我去趟这趟浑水,可一来他是当朝丞相,对各级官员的任免有奏禀之职,若是强硬回了这个时,日后再要去求他给你派个职恐怕就难了。” 匡义血气方刚,自然不服气,便喃喃道:“如今四方战事未平,我宁愿到大哥军中效力,哪怕从牵马的低等士兵干起,也是奋战沙场的光荣,好过这份窝囊。” “哼,你当打仗便只是战场上的拼狠斗勇吗?牵马的士兵千万个也有,但欲谋大事,在朝中策应的人,我也只信得过自家兄弟。”赵匡胤深深地看了匡义一眼,“你读过不少兵书,应该听过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实际上,在一场战争中,除了朝廷供应的粮草,每一城民心的得失,政策的变化,乃至旁边县郡的配合都可能最终影响战争的结果。就拿与南唐这场战来说,原本在六月我就得胜归来,硬生生被拖到了八月,不正是因为在朝中受制于人嘛。”谈到战场,赵匡胤的神情显得微微有些激动,“江北都督克善从北面围攻策应,可是他的兵马不善山路,走得慢,迟了许久也没到。我不愿分他的功,只好驻扎在安徽等了半个月,待他的兵马到了,拿下了北面重镇之后,才命大军与南唐一决胜负。徒耗了整整半个月的时机与粮草。” 匡义听得入神,眼睛也瞪成了满月状,恨恨道:“克善这叫延误军机,不参他的死罪则罢了,何必还要等他来立功。” 赵匡胤微微一笑,笑意里带着两分苦楚:“克善是符国丈的远方侄子,参了他就算严肃了军纪,却也得罪了符家的人。安徽知府是他的故旧门生,我驻扎在城外,他则每天在府中设宴招待。说是为了感谢大军在他境内秋毫无犯,实际的打算则是稳住我。为了一时战场的得利而得罪了整个官场,日后连兵道都借不到。”他说到此处,缓缓站起了身来,走到门槛前,遥遥地望向远处,语意竟也有了几分萧索,“从那时候起,我便希望朝中有人能与我策应周全。所以,范质要派这个差事于你时,我倒觉得这是个历练的好机会。宫苑翻修是个大活计,从前期的征地安置,到动工之后的规划修建,乃至建材置办,宫人征选,无一不是落在实处的差事。你要是能将此事办妥了,也能体会实事与清谈之间的差别。日后放任何的差务,必能妥帖周全。我们兄弟彼此互援,何愁功勋不立?” 第12章 匡义思索了片刻,心下服了八分气,便开始思索这修建之事的难点,又觉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处着手。赵匡胤见他踌躇,有心提点他,便道:“圣意深远,修建宫苑又岂会真的为讨红颜一笑,当中利害你要明晰,凡事不可离了平衡二字。” 匡义未经世事,哪里懂这里面的关窍。思索良久也不得要害,仍是一脸的迷茫之色。倒是一旁的解忧暗自神会,见他愁眉皱成了一团,忍不住轻轻一笑。匡义见了,便好言央求道:“大哥如今封了爵位,说话愈发高深难测了。娘子常与大哥一块,想必更能得知哥哥的心意,便可怜可怜我,指点明晰,省得日后我做了错事,回头又来挨骂。” 解忧莞尔一笑,见赵匡胤站在门口,对这话充耳不闻,似乎身心都被屋外潋滟万千的秋色吸引了过去。她暗自盘算,这些话赵匡胤不愿亲口说,想必也是借自己来点拨匡义,便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道:“我哪里理会得了前朝政事呀。不过在宫里待了数月,对后宫捻风吃醋一套倒见得寻常了。首先便是一条,无论秦妃从前出身如何,而今她便是圣上心尖尖上的人物,三弟可再不敢称为妖女,这便是跑不掉的忤逆大罪。” 匡义也意识道方才自己孟浪,赶忙应道:“再也不敢。我再胡说八道就自己割了这惹是生非的舌头下来送给娘子。” 解忧笑道:“血淋淋的谁稀罕呀,你自己个儿留着吧。”说笑完,又顿了顿,重新梳理了思路,正色道,“再者也是秦妃得宠的事,原先各宫各妃依仗着娘家在前朝的功勋,在后宫各得着宠爱,成了一套长久的平衡之势。而今秦妃专宠,六宫之中多有怨言,以致前朝不断上书进谏,又以符家与长孙家为胜。他们表面上极力反对扩建宫苑,实则是不过是各妃怨气的渲泄,有意要将这奢侈扰民的脏名载到秦妃头上,可一旦真的修建起来了,他们又会寻利而来。” 匡义眼前一亮,连忙追问道:“怎么个寻利而来?” “这建宫殿花费得多少?石料、木材、人工,还有一园子的奇花异草、珍禽走兽,哪一件不是流水的银子使出去,哪一项又没有暴利可图。这些世卿权贵们,平日里看着最清高,可真到了真金白银面前,谁又肯轻易吃丁点儿亏?何况这钱既不用贿赂贪污,又不用杀敌冒死,得来最是正道。一旦他们从中得了利,后宫那点醋意不也就平息了吗?如今给谁派活的权利掌握在你手里,这平衡之道,可不得好好参详参详,方能与君王分忧。”解忧漫不经心地说着,一面用一个嵌玉浑圆的银簪子挑着核桃肉,果肉完整,脑仁儿似的整整齐齐摆在一个银碟子里。 匡义大受启发,方才还觉得被派了个大材小用的差事,如今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恨不得马上将这事好好谋划运作一番,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对解忧更是拜谢连连,一面便嘻皮笑脸地伸手讨核桃肉吃。 解忧端着碟子,轻轻巧巧地避开了他,笑道:“这都是给昭儿吃的,谁都没份。我去寻姐姐了,你们哥俩再聊聊。”昭儿是赵匡胤与贺氏所生的第二个儿子,今年三岁,正是爱吃的年纪。解忧说完,福了一福,便径自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兄弟二人,匡义踌躇满志,言语便松懈了些:“大哥的福气真是让人羡慕不已,大嫂贤惠端庄,二娘子聪慧伶俐,不让须眉,内外相持,难怪仕途能一路平顺。” 赵匡胤转过头,眼风轻轻扫过他。父亲早亡,匡义几乎是他一手带大的,并没有像他年幼时历过那么些磨难,又常年呆在国子监中,免不了沾染上虚浮的纨绔之气。他并不愿苛责他,时间与经历自会让这青涩褪去。想到此处,赵匡胤微微一笑,道:“别光想着日后的风光,关键的决策到时候也轮不到你做主。而今眼前倒是有一桩要解决的硬茬,便是劝服北门民众迁居别处。” 第7章 僵局 正如赵匡胤所料,范质正为此事在工部那间不大的屋子里等着匡义。下了早朝,秋日的火焰便金针一般扎工部东边的楠木窗格上,屋里蒸腾起一阵闷热。 匡义特意换了身崭新的江绸布官衣,一顶黑漆细纱笼冠压在靛青色的头巾上,清俊非常。刚去吏部换了文书,领了印章,便寻到范质报道。 由于天气炎热,范质倒穿得随意,淡紫色的圆领大袖的常服穿得时日久了,那紫色也褪成了烟青的样子,消瘦的身材,若不是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再配上堆在脸上和煦的笑意,几乎不能看出他三朝阁老尊贵的身份。他对匡义极为客气,拉着手与部里众人一一见过,又扯了些学问、起居等话题谈了半天。眼见日上中天,匡义急得鼻尖上挂上了豆粒大的汗珠,范质才收住了话题,拿了旨意出来,将那北区民众迁居的活儿端了出来,问大家有何意见? 工部尚书贾钦问道:“那么,这差事谁去呢?” “陛下没明指,你们都说说看。”范质专心致志地品着手中的茶。 大家明知他心有所指,但谁也不开口。范质与赵匡胤如今正是朝中当红的两枝,哪边都不得罪为妙,眼风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匡义这边。 匡义拿着廷报思索了一会,工部议出的方案还算公允,凡是北区自愿迁出的居民,在城中另寻住处,可获得相等面积的购置房款,每户另得五十两银子作为迁居补偿。同时,但有功勋爵位的,可在原有爵位上晋爵一级。这可是个极为难得的恩赐,意味着每月从朝廷领的补贴银子也跟着涨了一大截,估计这也是有意拉拢这些虚位“爵爷”们,让他们不再带头闹事。自己有心做出些成绩来,索性自己开了言:“迁居一事事关全局,此事拖沓恐怕后面的工期也得耽误了。” 一旁贾钦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此事拖沓不得。”又顺势说道,“赵副使乃受陛下钦点,不如此事就交由赵副使去办。” 这一说,众人也都点头,范质做出沉吟的样子,缓缓道:“给年轻人一个历练的机会也未尝不可。赵副使青年才俊,日后必是顶梁之材,便从此事做起吧。” 如此说,匡义倒也不再推辞,领了命,谦逊道:“只不过卑职在国子监虚度了数年,读书读痴了心,遇事没有半点随机应变之能,遇事得请相爷拿着主意。” 范质脸上的笑意越发明媚,语气亲善如家中长辈,掏心掏肺:“说到拿主意,那都得凡事请御批。修宫苑这事,即是朝廷公事,又是皇家私事,其中分寸拿捏,都得你我二人商量着来办。这迁居一事,责任重大。我只提醒副使一句,这北区中,有个叫洪玉阙的,人称洪爵爷,是世袭唐末的爵位,家中曾祖曾任过高官,到了他这一代,每月只在户部领七八两的贴补银子度日。心气却高得很,又难说话,若谈通了他,这迁居的事,倒算完成了大半。” 匡义连连点头,心中盘算,若能找个领头的人,这事倒也不算难办,大不了暗地里多花些银子,哪怕是暗许些虚职于他,想必也是可行的。他素来是个急性子,如此想来,也来不及用午膳,回府换了便装,只带着两亲近小厮,一路便到了北区。 北区虽紧贴着皇城围墙,可御道、商肆都避开此处,场面却满目的破败。泥泞的道路交错复杂,在滟滟秋日下漾起一层漫天的沙尘。两旁的民居依稀可见当年辉煌的模样,如今却混杂在酒楼、茶馆、瓦子、勾栏、妓院之中,几个顽童正在道路当中玩耍,见匡义过来了,拾起地上的石子泥块便朝他掷过来,被小厮喝斥了一句,嬉笑着便跑远了。 第13章 匡义找了间路边的茶馆,点了最贵的茶点,便差小厮去请洪玉阙。小厮去了半刻,哭丧着脸回禀:“那洪玉阙不愿来,说点了香在家里等着您。”匡义冷冷一笑,知他故意拿着架子,却也不在这小节上计较,抬腿便跟小厮到了洪玉阙家里。 在杂乱不堪的巷子里七拐八绕了半天,到了一间红墙黑漆的木门前,这府院原本修得气派,四角飞檐高高耸起,像振翅高飞的燕子,如今却缺了两角,光秃秃地在斑驳不堪的墙面上,显得尤为寒酸,正门一侧简陋地搭起了一间木棚,里面两只肥滚滚的大猪正在睡觉,腥臭扑鼻,匡义几乎是捏着鼻子踮着脚才迈进了大门,不由抱怨了一句:“这爵爷过得真寒碜。”心底倒是觉得,这番破败之地挨着皇城,实在“有伤体统”,即使不为了扩建宫院,也该早早翻修。 洪玉阙在正殿候着他,身旁一炉劣质的香料散着刺鼻的香,倒是掩住了门口猪圈的恶臭。洪玉阙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半老头,身着一件灰色细麻布的长衫,倒是拾掇得清洁整齐。见到匡义,热情地迎了进来。寒暄入座,待客礼仪却是一丝不乱,两只细长的眼睛,偶尔闪出精明睿智的光,倒范质与七八分的神似。他捏着匡义给他的白棉卷帛,扫了扫上边的迁居条款,竟发出了如夜枭般的冷笑。 “大人觉得这迁居条款公允?”洪玉阙嘴角挂着十二分讥讽看着匡义。 匡义皱了皱眉,压着怒火,好言道:“以地置地,再有补偿银子,也算得上公允二字吧。您现在荫乘的是从八品承奉郎,迁居后,便可承正八品给事郎的衔,每月多二两银子,子孙承袭。” “哼,可惜洪某人无子无肆。”洪玉阙斜刁着眼看着匡义。 匡义一时语塞,又道:“那……或许洪爷有别的期许?” “别的期许?”洪玉阙冷笑了一声,从衣服里取出一块贴身藏着的包裹,明黄色的布裹表面里面东西的身份非常。“我祖上自打唐代便是镇守河南的节度使,我曾祖随着后汉高祖远征滹沱河,八个儿子死了七个,就独独剩下我祖父这一支。后汉高祖钦赐丹书铁券,恕我祖父九死,子孙三死,又命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连这宅子也是御笔敕造的。如今周代了汉,前朝的恩典逐代递减,到了我这辈成了从八品的虚职倒也罢了。连这祖宗的宅子你们也不放过,还腆着脸说公允,大人先问问这丹书铁券公允不公允?!”说罢,带着怒气,将那包往桌上一掷,露出镶着金的一角。 匡义被他的气势压住了,只觉得背心上渗出的汗水混进了屋里劣香的味道,黏在江南竹棉的亵衣上,浑身难受得发痒。他突然明白了工部那些人犹豫的表情,也明白大哥提点的深意。他用衣袖拭了拭额上的汗珠,又扇了扇,故作轻松道:“这前朝的丹书铁券恐怕如今也不抵什么用。爵爷又何必视此为护身符呢?” “哼。后汉皇帝禅位于周,先帝登基之初便下诏称前朝所有爵位奉养一律如旧。如今大人说这前朝的丹书铁券不抵用,是公然违抗先帝旨意呢?还是想说这大周天下是篡的后汉?”洪玉阙颇念过些书,礼法伦常熟知于胸,一下便抓住了匡义的痛脚。 匡义急得有些上火,慌乱地说道:“我可没这么说,只不过这铁券也就能护你三罪不死,而今圣上扩修宫院,难道你要违逆圣意吗?” “我不过每月去朝廷领那三两的口粮银子,又不是食俸禄之人,皇上要修宫院,与我何干。开封城大着呢,大人不如回奏皇上,让他另择他地。反正我这宅子,这北区居民,必定是寸土不让。”见匡义着急了,洪玉阙反倒悠然起来,带着一丝戏耍的意味,说得慢条斯理,不温不火。 “你这刁民,竟这般不讲道理。”匡义不知是被他的言语还是态度给彻底激怒了,说话也失了朝廷官员的分寸,“自古民不与官斗。如今圣旨下来,便是要强征了北区这地,难不成你们还能抗旨不成。” 洪玉阙的笑意阴侧侧,似乎根本不把匡义放在眼里。见他如此说,反而更加自得:“大人说到强征,那便是明抢吗?噫,恐怕凭大人的本事也做不到。”说完,优哉游哉地起身,随手抓了把鸟食,竟踱到廊下喂鸟去了。 匡义在洪玉阙那儿碰了老大一个钉子,恨得牙根发颤,也没脸回六部去复命,便径自回了府,灌了两壶茶,方才冷静下来。细细琢磨了一番,又懊悔不已,只怪自己太过轻敌,连洪玉阙的底细来历都没弄清楚便贸然去了。想到此处,便唤了一名叫赵进的家丁,去北区打听打听。 不出一日的功夫,赵进便打听清楚了回来。那洪玉阙是出了名的硬骨头,读过几年书,年轻时想走科举一路,却连逢灾年,朝廷没有大开恩科,便耽误了下来。早年也娶了一房妻子,不知何故,生了一儿子后,妻子跟人跑了,前些年儿子病故,他也淡了心志,只靠吃祖本与亲戚接济度日。工部与内务都知府为着这迁居一事找过他数次,都被回绝了,软硬不吃,“听说当初连五品的官衔都许了,他也不为心动,这铁了心的要与朝廷对着干。”赵进的回禀,一声一句都听得匡义心凉得很。原来他们早就试过去劝服洪玉阙,知道这是颗钢筋铁骨的硬茬,便有意要让他出丑。 他思忖片刻,又问:“此人声名如何?” “极佳极佳!简直就是圣贤。”赵进答得飞快,“他祖上有块地,平素租给佃农收些租钱。前年闹灾荒,他也租钱也不要了,连地也白送给了那些佃农。再加上他平日无时,便帮街坊四邻写写书信、状子,教孩童认几个字,在北区那一块颇得人心,都叫他一声爵爷。我也四处打听了一番,这北区迁居的事,大伙儿都看着他拿主意呢。他一句祖宗宅基不可动,原本许多有心迁居的人都不敢冒这天下之大不韪,更怕被街坊戳断脊梁骨了。” “嗬,竟然还是个懂收买人心的主儿。”匡义哼了一声,两道眉毛紧紧得锁在一起,愁容更深了。眼瞧着这第一次办差便出师不利,被这么一个宵小之辈逼得束手无策,他要如何跟范质和大哥交差。 赵进极会察言观色,见主人这副模样,便有心要出谋分忧,“老爷,我倒有个主意。您看着北区的房舍修得七零八乱的,但大体是周边一圈的酒楼商肆,那洪家宅子在中心,一时半会也迁不到他那,老爷何不从周边迁起?商家不过为了牟利,那洪玉阙即便是个圣人,也没人会整天赔着本跟他死守。” 匡义一琢磨,到觉得这个法子值得试试,先从周边开始迁,等做出些成绩来了,即便洪玉阙那谈不拢,颜面上也能好看些。 赵进见匡义赞许了自己,不免有几分得意,便提醒道:“这事要不要去大老爷那边回一声?” 匡义这点小心思也不愿让赵匡胤知道,便淡淡说道:“不用。” 北区外围的几间商肆集中在四个店家手里,一直惨淡经营。近段时间,由于迁居之事,开封府对这片地也视若无睹,乃至打架斗殴之事能当街发生,生意便更难经营了。匡义在狮子楼开了一桌极丰盛的宴席,将工部的迁居议案与四个掌柜一摊明,又许诺在最繁华的朱雀街给寻个店铺。四个掌故自然无话可说,连连应允,当即掏出笔画了押。又道,这几天便将原先铺面里的货物人员都撤出来,若是有必要,工部明天就能派人去拆房子,也给那些不愿迁居的人一些震慑。 第14章 匡义喝得酒酣耳热,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诸位掌柜悠着来,运输小心,不要磕碰了贵重器物。”心里却为自己这一差事办得这般漂亮暗自称赞。 第二天,秋暑未尽,匡义将着商家画押的文书递到了范质面前。并说打算这几日先派遣工匠去拆了临街的商铺,以示威慑。 范质将那卷文书拿在手里,沉默了许久。外头秋色滟滟,如一副锦绣画卷,从一端到另一端都绽现出无限华彩,而这秋光透过木窗,便成了屋内斑驳漂浮的光影。范质颇有深意地看了匡义一眼,无悲无喜地说道:“那你便去办吧。”匡义诺了一声,伸手要去接那文书,却见范质抓在手里,停了半晌,又缓缓道,“过几日便是圣上郊祭的日子,我要随驾出去几天,这事便由你全权做主,务必要办得漂亮,等我回来便替你请赏。” 匡义大喜,磕了一个头,心中对范质的信任徒然生出了几分感激之意。 第8章 破局 天子郊祭乃是一年中最盛大的皇室活动。从西周起,便有“天神在上,非燔柴不足以达之;地示在下,非痤埋不足以达之”的记载,到了唐代,凡天子车马所经之处,百姓皆起舞送迎,也成了民间参与到皇家祭祀中的一次难得机会。到了本朝,郊祭日便成了普天同乐的节日,尤其在开封城里,巫祭乐舞、游仙乐舞、俗乐杂耍、胡部新声从一早便开始,一直到天子车马出了城,日暮时分才歇息。 匡义一早随着诸位留守的官员跪在大庆门前平整的石道上,送走了御辇。便回到工部歇息,煮了一壶新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负责通传的小厮便慌慌张张地跌了进来“赵……赵大人,快去北区,开封府让我来请您,出事了。” 匡义帽子也来不及戴,一溜烟地赶到北区,立刻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昨天刚刚动工拆的商铺,门窗都被卸了下来,半耸的墙壁上坐满了孩子,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则被母亲抱在怀里吃奶,他们一圈围着一圈,竟有上百之数,密密麻麻地占住了北区外围的地界。各个面无表情,但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呆滞眼神背后的坚决。开封府的一众衙役站在两旁,彼此对峙,谁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就如两排雕像,矗立在艳阳之下。 匡义一阵头皮发麻,还没等他出声询问,开封府尹便忙不迭地道:“赵大人,你弄迁居可不能给我捅这么个篓子呀。这些民众一早便聚集在这里了,怎么撵也撵不走,又都是孩子,谁也不敢上手。陛下郊祭从南边出门的,可得从北边回来,要是见着这番景象,你我这身官袍连着上面的脑袋恐怕就保不住了。” 匡义唯唯应着,扭头便跑去找洪玉阙。依旧是上次那个院子,洪玉阙仍穿着上次见面的衣物,躺在廊下的躺椅上,仰面朝天,正在午休。 匡义恼怒不堪,也顾不得礼仪,开门见山问道:“爵爷,您这番怂恿民众,与朝廷对着干,究竟是为了什么?” 洪玉阙慢悠悠地睁了眼,道:“我们怎么了?我们什么也没做呀?如今是朝廷要扩建,要把我们撵走,那就请赵大人你派兵好了,将我们一个一个逮走,不就完事了?” 匡义恨极道:“即便此事没有商谈的余地,你也不该让群孩子挡在前头,稚子无辜,他们懂得什么?” “不懂就让他们今日开始懂。让他们知道这片地,从他们先祖开始,已经住了上百年了,同系在此、根也在此,要将我们撵走,就是要断了我们的风水,让所有人背上祖业都受不住的骂名。”洪玉阙侃侃而谈。 匡义被他说得几乎哭笑不得,知道他不可理喻,只好独自出来,另寻办法。沿着杂乱不堪的街道,黑黑的墙壁,斑驳不堪,路边胡乱堆杂着许多垃圾与溺桶,散发着令人恶心的恶臭。几只肮脏不堪的流浪狗见到匡义,不仅不躲避,反而冲着他龇了龇牙。匡义无奈地摇摇头,转眼看到被低矮房屋分割出的蓝天,天际线上露出皇宫巍峨的一角,与此处的昏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心中暗想,这里居住的大多是前朝功臣的子嗣,他们对于朝代的更替、天下究竟姓刘、姓郭或是姓柴,并不关心,反正是一样的缴税纳银子。但只要关系到生活的一丝一缕,便会奋力去拼。但这样的抗衡有意义吗?离开了北区,他们在经济上得到补偿,大可以用那笔银子或买地或拉拨起一片小生意,只需几年的功夫,生活便可胜过在此处。可他们宁愿守着祖制,也不愿迁居,这究竟是为什么?匡义想了半天,症结或许就出在洪玉阙身上,他无儿无女,一生落魄,靠着祖上的一点阴德混到今日。若不与朝廷对抗,那寒酸的宅子,他赵匡义必定不会登门两次。“哼,若是离开了北区,他便什么都不是了,人们还会听他号令,尊称一句爵爷么?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小人,竟还口口声声说什么祖宗之制。”想通了这节,匡义心情便轻松了许多。他狠狠唾了一口,道,“这差事我赵匡义一定要办好了。” 然后决心对于眼前紧急万分的事态并没有什么帮助。他想了想,决定找人帮忙。大哥一早随驾出城了,解忧娘子,这个聪慧的女人或许有法子。于是,他也不理会开封府尹还在前头等他的消息,另寻了一小道便到了浚仪街赵府。 郊祭的日子必是天朗风霁、碧蓝高远的好时辰,解忧午觉起来,绞了些皂角汁,将满头的乌发洗涤干净,又趁着天气好,取了些桂花头油抹在发梢,舒舒服服地在后院晒太阳。这年的暑气格外悠长,空气里总是带着些炎热的气息,如今混在桂花浓郁的香氛中,让解忧感到格外舒服。 匡义连奔带跑地闯了进来,将解忧唬了一跳。事情紧迫,也顾不上那些繁文缛节,匡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 解忧的眉头越蹙越紧,听到最末,便轻叹了一声:“糊涂呀,这迁居既是要所有人迁,哪有先拆了商肆的道理。商家既是如此好谈拢,为何之前办差的不从他们下手。这分明就是要留着想迁的商家与分化不愿迁的住户。你如今将商肆拆了,剩下的人不就铁板一块了?怪不得会激起民愤,与你示威了。” 匡义大呼上当,想起范质那日的神情,又气得咬牙切齿:“范质这个老匹夫,也不提醒我。” “文书都签好了,提醒又有什么用。范相爷从来都不愿修这宫苑,巴不得事情闹大,有人顶罪,最好修建之事在顺水推舟,不了了之。” 匡义一身冷汗便下来了,几乎要跪下,道:“娘子你可得救我这一遭,无端端为范质扛了这一遭,日后可就再没出头之日了。” 解忧摇摇头,眉间又聚起了万朵愁云:“这些朝堂算计,我哪里懂得,还是得等你大哥回来细细谋划商议才好。”又见匡义一脸焦急,终还是有些许不忍,“当下之急,先是瞒过了北区聚集之事才好。” 匡义一见有救,连忙道:“先解决了此事也是好的,求娘子快与我支招。”一急之下,匡义的一只手竟抓住了解忧软若无骨的小手。 解忧一怔,面无表情地将手抽出,顺势绾起了散在身后的头发,托腮沉吟了片刻,方才缓缓说道:“我倒是有一计,如今秋暑炎燥,你去买上三十斤绿豆与一些百合,只在北区附近支起炉灶,煮些消暑的百合绿豆汤,与开封府一并赠与附近居民饮用。这样即便是御驾回銮时,看到有百姓聚集,也可遮掩过去。只是这事要上下一心,日后问起来只说是在领绿豆汤,而非聚众闹事。今日是郊祭的好日子,想必也无人会拿此事去触霉头,兴许能平安过关。” 第15章 匡义被解忧方才的容姿迷得几乎魂魄出窍,而今听她这般说,似乎眼前又亮起一线生机。不由大喜,连连作揖道谢,如拜活命菩萨般。 解忧嫣然一笑,道:“还磨蹭什么,不赶紧去办?” 这一笑,匡义几乎又要醉倒,然而事情迫在眉睫,他只好敛住了思绪,整了整衣冠,匆匆而去。见他的背影消失在石榴树那密密扎扎的枝叶之后,解忧脸上的笑意便凝成了石块。 匡义方才的无礼,或是有心,或是无意,却清晰无误地挑拨起了她体内的欲火。解忧摘下帕子狠狠地擦了擦方才被握的手背,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个年轻男人炙热的欲望。离开永乐楼三年半了,这漫长的时间,她好像一口枯井,任凭娇美的容颜与饱满的身体日渐干涸。赵匡胤与她白天在所有人面前表现恩爱,每次亲昵与拥抱,都不带半丝欲望与情感的冰冷。有时候,晚间他宿在她的房里,即使是同床共眠,他也合衣而卧,坐怀不乱。她清楚赵匡胤心里只有贺氏一人,然而她想不到他竟然连一次虚情假意都不愿给她。每个并塌而眠的夜晚,她望着不谙世事的明灿月华,从窗口斜斜倾入,那如霜似雪的清辉随着枕边人均匀的鼻息有节律的起伏,愈发将自己的孤寂显露得哀凉。凡事莫若命,即使这条茫茫天涯路是自己选的,容不得半分的挣扎反抗,却也经不住的悔怨,为何当初偏偏选择了在他身伴?这点人心自生的轻寒却消不得炙热焚身的欲火,她痛恨自己,如果不是出身青楼,如果不是早经了人事,或许现在也不会如此渴求一个男人的疼爱,渴求得连肌肤都要笼不住浑身的血液,连一次无意识的触碰都让她浑身颤抖。 她又想到了匡义,这个人这么可恨,竟敢觊觎长嫂;又是那么可爱,似乎是她杜解忧生活中唯一可以触碰到的男人。想到此处,她不禁苦笑,他与他的哥哥一样,离她那么近,其实又是那么远。 日暮之时,圣驾回銮。经过拱宸门时,见北边喧哗,柴荣询问,左右回奏,秋暑燥热,又逢郊祭大典,工部与开封府为百姓供应消暑汤水。柴荣大悦,口喻表彰。这么一来,即便事后有人得悉了真相,也碍着皇上的面子,不予揭穿,算是勉强躲过一险。 这次的挫败让匡义万分沮丧。虽然赵匡胤事后也未因此训斥他,但哥哥那如冰雪初融的眼光扫在身上,也让他当场憋了个面红耳赤。幸而他是个坚毅之人,志气倒也未因此颓败,反而更加积极地寻求办法。一头埋进了工部文档室里,在旧档纪要中翻阅以往的案例,而日间在工部理事,言行也愈发的谨慎小心了。众人皆知他的心思,也没人当面提迁居一事。 消停了数日,迁居一事似乎胶着在那。几间拆到一半的商铺兀自耸立,断壁残垣都化作了洪玉阙讥讽的笑脸。 这一日刚过晌午,解忧靠在凉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因着暑气未散,她只穿了件家常的月白色菊花单衣,同色的裙子依旧是长长的裙摆。赵匡胤差了贴身小厮赵志过来,笑吟吟道:“老爷让小的来看看,要是娘子还没午休,便请过去书房。” 解忧蔼然微笑道:“知道是什么事吗?” “大约还是北区迁居的事,三爷已经在前屋候着呢,老爷让我先请了娘子过去。” 见这般说,解忧也不敢拖沓,随意披了件见客的外衣便匆匆赶往书房。 赵匡胤正在等她,见她进门,一脸温朗的笑意。吩咐让赵志沏了壶新茶,屏蔽了左右,见她喘息渐平才缓缓开口:“匡义最近为北区迁居的事可头疼的很。” “嗯。”解忧应了一声,她不知赵匡胤下面要说什么,心里有几分踌躇,“听着像是很棘手。” “确实很棘手,一帮子前朝故旧,不劳不作,只拿着祖上的功勋扬威。软的不吃,硬来又不行,搞得工部和开封府都束手无策。”赵匡胤简略地说道,一面用一个竹制的茶筅细细在茶碗里搅打,击出细密的茶沫,“昨日,有人给匡义推举了一个人,是陇西长孙家的远房表亲,现在开封经营点生意,说是头脑清晰、手段独到的人物。匡义拿不定主意,今天带了过来,让我也参谋参谋,究竟此人能不能用。” “推贤纳德是好事情呀,若是真的能办好此事,倒不计较他的出身来历。”解忧笑道。 “嗯,”赵匡胤沉吟了一声,清透的目光笼在解忧的面上,似乎不愿放过她脸上任意一个细微的变化,“此人姓余,单名一个啸字,旁人都叫他余爷。” 本以为早已远去的梦魇竟在这白日光天之下顷刻袭来,恐惧、愤怒、仇恨随之占据了解忧所有的思绪,她的脸由于失血而变得惨白惊悚,双唇微微发颤,胸腔里有一股力量想让她拼命嘶喊,却被喉咙处哑然失声。赵匡胤抱住了她倾倾欲倒的身体,竭力握住她的手,清晰的脉动在手掌之间传递,耳边的言语也愈加温和:“不要怕!用不着怕他,有我在这。你不用说话,先藏在屏风后面,看看他怎么说。”也许是这番言语的鼓励,解忧体内似乎恢复了一些力量,她扭头见墙角有一个七宝玳瑁象牙屏风,后面刚好容一人藏身,便咬着牙点点头。赵匡胤帮她除去了身上佩戴的环佩珠宝,待她仔细藏好,才命赵志将人请进来。 匡义早在外间等得有些焦急,引了余爷给赵匡胤行礼。透过屏风相连的空隙,解忧看见余爷收拾得极妥帖,一身杭绸浮织的衣袍,瓜儿帽子上嵌着一粒象牙玉版。数年未见,他竟显得愈发年轻富贵了。 赵匡胤也不急着谈事,吩咐给上了一个八瓣合金的果盘,慢条斯理地问道:“余爷与长孙都督是堂亲?还是表亲?” 余爷连忙拜了一揖,堆笑道:“将军可别这般折煞小的,余爷不过是江湖戏称,在将军面前,也就只有个贱名使唤使唤便是了。” 赵匡胤笑道:“不妨事,既是都督举荐的,关起门便是一家人。余爷年长,后辈尊称一声反而不生分。” 话说到此,若再是推辞,倒显得矫情做作,或是有意生分了。余爷赞道:“早闻将军天姿英伟,礼贤下士,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停了停,又道,“与长孙都督算起来该是表亲,贱内的兄长曾在都督府当差,与大公子是从小到大的玩伴,换了帖子,乃是结义兄弟,拉扯上小人,便也与都督府有了些往来。” 听他这关系绕了半天,匡义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七拐八绕的,算是哪门子亲戚了?” 赵匡胤悠悠地望了他一眼,脸色沉静如水,温言道:“关系虽是有些远,但余爷竟得都督大人亲笔保荐,想来必是办事得力之人。” 余爷谦逊地拱了拱手,脸上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也是都督抬举,之前办了几次差,幸好没砸在手里。此番听闻将军与副使大人为北区迁居之事烦忧,小人也有心效力,便去都督那儿自荐了过来,望能与大人分忧。” 赵匡胤带着玩味的神情,眉目间皆是泰然自若的澹澹,笑道:“差事也不是我的,烦忧的人是我三弟,我便是在旁听着。” 匡义早就不耐烦大哥的慢悠悠,见话头落到了自己身上,赶忙接道:“余爷,你这是有现成的法子了?” 第16章 余爷笑盈盈地说道:“现成的法子倒是不敢说。只不过像洪玉阙这等斯文泼皮,小人以往见得也不少。大人您持重身份,自然不便与他理论计较,但大人若是放心,将这差事交给小人去办,不出一个月,必定能给您办得妥妥贴贴。” 赵氏兄弟相视一眼,沉静了片刻。匡义问道:“你打算怎么办?杀了他?” 余爷鬼魅地笑了笑,耐心道:“若杀一个人便能将这事给办妥了,那今天也轮不到小人到此了。那洪玉阙是前朝功勋,又颇懂得收买人心,最是杀不得的。” 匡义略略宽了心,点点头,道:“正是如此,那洪玉阙自己也料定了这点,才敢这般有恃无恐。” 余爷上前了一步,低着头,声音像是从天边飘来,沙哑而略带着魅惑人心的磁力:“有些事,大人不好去办,也无谓去做。就如大人坦荡无限的仕途前程,难免期间不会遇到段泥泞龌龊的烂泥潭,不过去吧,到不了前头;趟过去吧,又恐弄脏了自己的脚。小人便是大人脚上的一双鞋,踏着鞋过去,脏也是脏了小人,到了对岸,大人的脚底还是如白纸般干净。这时候,将鞋随意一丢,阳关道上保证连个泥印都不会留下。” 匡义听得心头一跳,扭头去看大哥的眼色,却见赵匡胤的目光变得深邃而难以琢磨,仿佛屋外不知何时低压着的厚厚云层,正在酝酿一场迟到的绵绵秋雨。匡义思索了片刻,接着问道:“那若是办成了,你要什么?” “明年花鸟使的差事,还望大人成全。”余爷直言不讳道。 自唐代起,每年朝廷派使者到各地采择天下美女,以充后宫,便称为花鸟使。当朝并没有专项花鸟使的官职,只是每年由内藏府点一名都监领差。去民间采办美女,入选与否全凭都监一人好恶,所以期间油水极大,是人人争抢的肥差。匡义笑道:“内藏府都监最低也是正六品的官职,怎么,余爷也有兴趣仕途发展?” 余爷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笑道:“小人朽木一块,哪是这等材料。副使大人如今赞襄宫院扩建一切事宜,新殿修建,马上便是采选宫人。到时候,小人将那人的名字告知大人,还望竭力保举。” 匡义抿了一口茶,笑问道:“这人也是长孙都督的人?手够长的呀。” 余爷笑得隐秘,道:“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若是大人有意,咱们便定个君子之约。” 匡义踌躇了一下,觉得此事可成,又见赵匡胤微微点了点头。便嘱咐道:“千万谨记妥帖二字。” 余爷躬身一拜,肃了肃神色,道:“小人必当竭尽全力。自今日起,大人便照常理事,该谈便谈,该议便议,权当洪玉阙此人不存在。过不了几天,这个麻烦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话说到此,也算是交代清楚了。余爷也不再耽搁,行了礼便缓缓退了出去。匡义站在下首等着大哥嘱咐,过了半晌,赵匡胤似乎才想起这事,端起茶,悠悠吹开茶沫,抿了一口,道:“此人可用,不可信。” 匡义点头称是,再要听下句,赵匡胤却已说完了。打发了他出来,外间的雨已经下得激烈,豆大的雨珠砸在地上,很快便积起了一滩水洼。横亘了月余的难耐秋暑,似乎在这场秋雨到临之前便在天地间消失殆尽。匡义抱怨了一声,从赵志手中接过雨具,踮着脚,往自家赶,身影片刻就被细密的雨丝吞没。 赵匡胤从屏风后将解忧扶出来时,她脸上泪水纵横,湿腻得像屋外含水的花泥。身上也不着半分力气,一下便瘫跪在赵匡胤面前,常年凝在嘴角的笑意被冷肃的仇恨取代,她咬着瑟瑟发抖的牙根,将一字一句尽量吐得清晰:“官人,杀了余爷。” 帘外的秋雨激荡出一阵一阵似迷蒙的水雾,穿过半掩着的窗户落在空阔静谧的书房里,在两人之间添上了一股湿润的气味,这熟悉的味道仿佛回到了彼此相见的那刻。隔着墓道的泥土,是人间与地狱的相隔,是他伸手将她从死亡中拉了回来,而她永远不能忘记是谁将自己推入到那无尽的死亡黑暗中去的。解忧的目光带着一种哀怜的坚毅,只牵在赵匡胤沉吟冷峻的面孔之上。 赵匡胤也望着她,他惊讶于这个女人伴随着仇恨迸发出的力量,这是一个与平日相见截然不同的女人,淡定、从容、聪慧、隐忍,都在她身上消失了,仇恨只让她剩下一个念头,杀了仇人。一时间他竟有些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痴痴地相视,然而沉吟与犹豫并没有耽误很长的时间,赵匡胤淡淡道:“余爷是长孙都督的人,傍上了长孙家。” 解忧有些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煌煌欲坠,“我知道,长孙家根深叶茂,与符家把持朝政多年,打狗也要看主人……” 赵匡胤旋即一笑,拦住了她的话,温和道:“比起‘打狗也要看主人’这句,我其实想说的是‘树倒猢狲散’。只要长孙这棵大树到了,余爷还有立足之处吗?” 空庭相和秋雨,乍响瑶阶,旋穿绣闼,喁喁似诉,秋风泠泠,裹着桂子浓郁的香气,铺面而来。解忧靠在赵匡胤的肩上,卸下了一身的力气,任凭眼泪滴落在他南府抽丝的青色常服上,一粒一粒洇进去,湿了他的肌肤,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这样的相持,便值了这一季的秋雨微寒。 伴随这场秋雨而来的,还有北区频频丢失孩童的奏报。这里的孩子父母原本也不大在意,平日就让随意外出玩耍,反正到了吃饭的时辰自己也会回家。可近日来,一连丢了十来家的孩子,男童女童都有。父母哭天抢地,报到开封府,府尹大人皱着眉头,道:“牙侩(人口贩卖的意思)在本朝乃是死罪,如何在皇城脚下这般猖獗。本官必要奏请圣上,彻查到底。” 然而,官话与安慰之词说得巧妙,到底连在北区增加巡防兵力也未能做到。北区百姓自知这些年为了迁居一事与开封府闹得多不愉快,如今出了事,多少也有些心知肚明,眼见指望不了他人,只好各家商议,看好自己孩子,再也不敢放出去胡乱玩耍,日夜间都锁在屋里,免得被人牙子偷了去。 没了孩子在前方聚集闹事,匡义的差事明显轻松了不少。这几日,在北区走街串户,竟说通了几家愿意迁居的。自然愿意,有孩子的人家终归得为孩子考虑,再在此地居住,说不准何时,自己的孩子就被偷走了,那时候再悔恨也来不及。 赵匡胤得知了这事,自然明白当中的缘由。气得几乎发怔,将匡义唤了回来,狠狠斥责道:“做事不是不可专营取巧,但凡事都有底线。将人家孩子拐走,岂不是断了这一家人的命根,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怎么做得?你立刻命余爷罢手。” 匡义挨了训,一脸的委屈,忙解释道:“这……这也是洪玉阙起的头呀,当初他不就是指使这些孩子们聚集闹事,差点害得我命都丢了。” 赵匡胤双目睁得浑圆,怒道:“他这般无耻,你也与他一般,连人伦常理都不顾了?你若不让余爷住手,我明日便逮了你,依律就是个绞死。” 匡义连连摆手,陪笑道:“大哥,你别着急。我哪能真的跟着犯浑干这丧尽天良的事情呢。这几日丢的孩子,都妥妥地在城外园子里住着呢。过几日,开封府便会带人搜过去,救出的孩子们,一一送还回家,一应妥帖周全。” 第17章 “妥帖周全?”赵匡胤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这些丢失的孩子里,有一半是十来岁的女娃,走丢了这么些日子,回去后,清白怎么证明?你这不是毁了她们一生的清誉,父母能轻易善罢甘休吗?” “这……”匡义之前倒没想到这节,一时语塞,道,“也是我疏忽了。”匡义是个大而化之的人,一旦发现有漏子,认错地快,修补的也快。 赵匡胤叹了一口气,得知这些孩子性命无忧,又想起自己带着黑衣军,四处掘人祖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便有些泄气,语气也松了些:“这事得速速结束的好。” 匡义点点头,道:“那余爷说,就在这一两日里了。” 第二日,开封府破了一件震惊全城的奇案。 在追查丢失孩童的过程中,开封府逮着了几个老道的人牙子,他们供出,平日从各地拐来的女孩都城北的一间尼姑庵,送去做姑子。衙役们好生奇怪,尼姑庵里收女孩做什么,便顺势查到了这间“慧来庵”。一搜之下愕然发现,这间尼姑庵,前院烧香拜佛,供着佛祖菩萨,后院则藏污纳垢,实则是个淫窝。全庵的尼姑,上至住持,下到比丘尼,都暗自在厢房里接待嫖客,与一般妓院无异。不少尼姑连表面工作也懒得做,土黄色的佛帽下藏着长长的头发。在此处偷情着实方便,主持便时不时从外面收些女孩进来,填补空房。若有不从者,便用禅杖直接打死,埋在后院之中。开封府挖开了埋骨之地,累累白骨,竟有数十具之多,可见这慧来庵凶恶异常。开封府尹接到奏报,大为震惊,便会同了三衙,带了兵马,要将慧来庵掘地三尺,细细搜查。 在搜查的过程中,一个亲兵见主持神色有异,便格外留心。在那锦绣堆砌的庵房床下竟然找到了暗格。打开暗格,其中尽是淫秽器具以及各色春宫图,再细查看,暗格之下是一个暗道,两尺见方,深不见底。府尹派人下去查看,在黑漆漆的地道竟走了四五里之远,顶部有一个出口,被木板遮盖着。翻开木板出去,竟是那洪玉阙的卧房。 当开封府与三衙,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洪玉阙面前时,这个精明的老头愕然失色。府尹拍了拍官服上沾着的尘土,满脸戏虐的神情,笑道:“洪爵爷,这地道挖得还真够长的。你这老身子骨,爬个来回,还有力气通奸吗?”围观众人一阵哄笑。 洪玉阙颌下不多的胡须根根竖立,盛怒之下连声音都有些发颤:“污蔑!你们这是污蔑!要毁我清白!卑鄙至极!” 府尹淡淡地笑道:“清白?慧来庵夜夜顾客盈门,人人都说自己是清白。你们清白,那便是我开封府吃饱了没事,一个个去污蔑你们?”他摆了摆手,又道,“爵爷你也别生气,你有丹书铁卷保着你三罪不死呢?这与尼姑通奸,不过是有伤风化的小过而已,请你屈尊在开封府的监牢里住上一两个月,也就出来了。咱们那伙食还不错,人多又热闹,好过你一人在这独守空房,深夜寂寞啊。”说罢,府尹将那一包从暗格中搜出的淫秽器具哗啦一下,散落当场,引得众人一片惊呼。有带了孩子过来围观的人,连忙遮住了孩子的眼睛;有未晓人事的大姑娘,一见也扭头就出去。剩下成群的妇人,年轻的汉子,指指点点,嬉笑不已。 洪玉阙怒极攻心,欲辩不能辩。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他祖上留下宅子被看热闹的人挤得满满当当,人声鼎沸,在夕阳的金辉下,竟有三分仿似从前的荣光。他喉咙一甜,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滴落在水磨石砖的地面上,顷刻便被旁边的青苔吸了进去,毫无影踪。 洪玉阙败了。他的丹书铁卷,他的祖上功勋,他的智慧谋略最终也没能护住他。他像站在历史前进车轮面前的一粒石子,固执地想用自己躯体的坚硬挡住车轮行驶的轨迹,却被轻轻一碾,化作齑粉,再来一阵风,便吹散四落了。 没了洪爵爷的振臂高呼,北区的居民很快便忘记了祖宗基业不可变这事,欣然接受了匡义提出的迁居条款。再加上开封府办事得力,几天之间,便将之前丢失的孩童一一找了回来,送与父母团聚。百姓们感激涕零,加快了各家打包收拾的速度。 等到洪玉阙发须杂乱地从开封府回来时,昔日的街坊们都在欢天喜地地将行李往匡义统一安排的车马上搬。他们之前已经去看过新居了,虽然里皇城远了些,但空间宽阔,屋舍俨然,再加上增领的补偿银子,足够他们过个欢喜的新年了。不少人在心里懊悔,为什么不早点搬来,死守着北区那片破旧,就沾染在身上的腐朽之气都愈重了。所以,车马一辆接一辆地从洪玉阙身边驶过,车上的人好像没有看到他似的,眼光都瞥向别处。偶尔几个相熟的老相知,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便深深地低下了头。 所有车马都驶过后,洪玉阙听到身后响起了一声叹息。他扭过头去,空无一人,只有满目草木摇落露为霜的萧瑟。“人心不古,大道不存。连祖宗的基业都守不住,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喃喃道,将一头苍发摇散在萧萧秋风中。 第二日,匡义带着工匠们来动工时,在洪府门前的井里发现了洪玉阙的尸体,怀里抱着祖传的丹书铁卷,明黄色的裹布分外显眼。 匡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曾经他是劲敌,而如今身败名裂的他,生死只如草芥,无人在意。“葬了吧。跟他的丹书铁券一起。”匡义吩咐道,眼光却停在了南面庄严华丽的宫墙飞檐上,没了这些杂乱房屋的遮挡,这巍巍高墙便更加好看了。 第9章 机要 显德三年,冬。南唐李景达率军攻占寿州,副将许文稹、边镐在紫金山立寨,修筑起甬道通往寿州城通粮运,城防牢固,竟有久驻之意。寿州,本属淮南道,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唐以后,忠正军在此建立蔡国,辖寿春、六安、霍邱、霍山、盛唐五县。显德元年,蔡向大周皇帝进贡,自去帝号,只称国主。此次遭难,蔡国国主逃往寿春,求救于周。柴荣得到战报,命陇西定难都督长孙思恭出兵解围。长孙思恭接到旨意,上奏称“寿州非我大周领土,仅为藩属国。然周唐已有协约在先,若贸然出兵,徒费粮饷,亦必重燃周唐战火,致生灵涂炭。”竟拒绝出兵。奏疏呈至文德殿,柴荣沉吟许久,又命内侍发还枢密院,令枢密院会同六部就是否出兵救蔡议一议,三日后重拟一份奏上来。 接近岁末的开封府,从曲院街到马行街,各家商铺皆是一派繁忙的景象。春联、春花、丝棉、食材、炭火,一应俱全的年货市场将每家每户出门采办人的脸上,都堆出了满满的喜气洋洋。在榆林巷的西边,有家卖茶的作坊,青砖黑瓦的高墙,一块牌匾上写着“桑家瓦子”四个字。前厅摆放着各式的茶饼、茶膏、茶末、茶叶,供来客挑选品尝,后院则火炉、簸箕、碾盘等应有尽有,是掌柜制茶的所在。从后院西侧的小门再往里走,便是一处精巧幽静的庭院。赵匡胤早年间将此处购置下时,原本是想让诸“结社”兄弟们有个落脚之处。而今,他的官职越做越大,从前与他一起捉鸡斗狗的那帮“结社”兄弟们也都争了个官家身分。朝堂之上,避着“结党”的忌讳,彼此间见面不闻,便将此处当作聚会议事之处,甚为隐秘。 第18章 匡义最近由于宫院扩建工程异常顺利,图纸测划、建料采购都一一到位。在御前颇为得脸,柴荣赞赏了几次。赵匡胤也有意栽培这位三弟,便时常带他到桑家瓦子聚会,几次下来,也成了熟门熟路的常客。 这一日已是腊月廿二,早间下了一场急雪。过了晌午,又是晴空万里的好日子。赵家兄弟陪母亲用过午膳,便溜达着到了桑家瓦子。推门进去,只见石守信、张光翰和赵彦徽三人已经在里面,围坐在一个黄铜火盆边,一旁的几案上茶渍俨然,想来已经喝过了几巡茶,久候多时了。 “大哥,这长孙可给我出难题了。他一个‘藩属之地不足以用兵’,明摆着是要护住自己的陇西军。圣上让枢密院议一议,大伙都傻了眼,范质又点了名地让我成文,我这下笔可千难万难了。”张光翰在枢密院任同知平章事,最擅笔墨,为人圆滑讨喜,伺候着一帮不点头不表态的老官爷,竟也十分得体。但这次事关重大,怪不得他犯难,一见赵匡胤便急忙讨要主意。“明日可就是限期了,再不呈奏上去,我还能多一条违旨的罪。” 匡义一边帮赵匡胤解下挡风雪的玄狐斗篷,一面笑道:“不是让会同六部议处么?看看他人是什么意见?” “议了三天。谁也没个定主意,今天说该出兵,明日又改了,成不了合议,上头的怒火下来,还是得执笔的人挨着。”张光翰白胖的圆脸上配着两道愁眉,样子颇有几分滑稽。 “你自己是什么主意呢?”赵匡胤翻阅着桌案上厚厚的笔录,头也不抬地问道。 “这……”张光翰迟疑了半晌,似乎在拿捏措辞,又似乎难以开口。 “这里都是自己兄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什么忌讳的。”赵匡胤的温言像是鼓励,也像是一种煽动。 其实,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寿州,掐着长江的口道,往南是南唐首都金陵城;往北到陇西,关联着燕云十六州;往西,则像一柄匕首,直指开封。这样的要地,柴荣早就想纳入囊中,但一直苦无机会,况且寿州城北面是防备严密的淮河,南面又隔着突兀峻拔的紫金山,东南则被长江阻断,易守难攻。只好靠着恩惠赏赐与蔡国交往,堪堪守住东南的门户。这次南唐出兵,恰好给了柴荣一个千载难逢的好借口,却被另有算计的长孙思恭给坏了。然而这期间的关系,任谁也不愿当众说破。 “若是能打……自然是上策。”张光翰犹豫着说,“纵然费些银钱,但若是拿下寿州,便能把南唐逼在长江以南,从此不再成患。只不过,这仗艰难,长孙必然舍不得让他的陇西军出战,何况……” “何况一旦寿州归了我大周,他长孙思恭便成了没壳的乌龟,难在陇西拥兵自重。”石守信是个急性子,耐不得张光翰吞吞吐吐,索性将这“难言之隐”讲了出来。 张光翰看了石守信一眼,颇带一分感激,接下来的话也容易说了:“只不过如今摸不清圣上的心思,是要‘稳’,还是要‘裁’?长孙家在陇西经营多年,朝中更是多有其党羽。我担心若贸然奏议,得罪了长孙事小,做了替死鬼可就冤枉了。” 赵匡胤当然懂他的意思,圣意难测,他自己也不敢十足把握柴荣的想法。机会是难得,但时机对不对呢?若是以强旨要求长孙出兵,一个不慎,逼反了陇西军,那开封就腹背受敌了。他拾起一根火棒,一下接一下地拨弄着火盆里炙热的炭,火棒击打在火盆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一阵热浪涌起,不大的茶室里众人都摒着呼吸,悄然无声。 这种沉寂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赵匡胤突然一下子觉得头脑通透了。若是呆在人臣的位置上去揣测圣意,那自然千难万难,若是将自己当作人君呢?坐在那把金龙雕制的位子上,该怎样考量呢?这等“大逆”的想法从前只是隐隐然藏在心底,此时却清晰无比地浮现了出来,连自己都被惊出一身冷汗。 “这个仗必然要打。”赵匡胤缓缓吐出了这么一句,听到大哥拿定了主意,大伙都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接着解释了这个仗必然要打的道理,第一是尾大不掉的陇西军,长孙思恭企图以此来制肘朝堂,让隶属京城的禁军困守关中。京师兵马若一直要仰人鼻息,那陇西家族的权势便能日复一日不断坐大;第二是南唐得了寿州,仗着长江天险,便有了进退自如的依靠,一旦在淮南扎下根,随时即可北上宣战;而第三,则是燕云十六州之恨。自后晋清泰三年,被石敬瑭割让给契丹后,十六州的汉族百姓日夜生活在契丹人的奴役下,而失了燕云十六州,华北无险可守,中原赤裸裸地暴露在北方异族的铁蹄之下。寿州的得失与燕云十六州唇齿相连。百年来,任何一位有雄心的君主都将收复燕云十六州视作毕生愿望,柴荣又如何能例外? “那便打!”石守信一拍大腿,情绪有些激动,他祖上便是燕州人,背离故土多年,燕云十六州早已成为汉军心中的一大恨,“长孙老小儿怀着见不得人的心思,畏首畏尾。他陇西军不动,我便领着三千禁军去砍了李景达的头颅回来。” “胡说。京师禁军乃是天子卫兵,守护京师机要,容得你这么莽撞行事。”一直未曾开口的赵彦徽呵斥道,他比众人年长几岁,遇事也要沉稳一些,略微思量道,“最重要是兵饷。今年夏末才与南唐休战,接着便修宫院,都是花大银子的事。大周比不得南唐占着江南富庶之地,要筹措出这笔兵饷,没个一年半载也成不了,我看李景达与长孙思恭便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如此肆无忌惮。” “彦徽顾虑的是,只不过,以当前的形势,那是捉襟见肘的缺银子。换个方向想,银子便自己出来了。”赵匡胤将茶碗在手心中一璇,笑意盈然,“修宫殿也罢,打战也罢,都不是最花银子的事。依我看来,更多的银子都拿去养那些大姓大氏的权贵们了。每年税赋有三分之一都到了拢山西边。长孙家族仍嫌不够,霸住了渭州与首阳两郡的税赋充作陇西军军饷。这么一来,陇西军当然成了他长孙思恭的家丁,旨意从开放出去,听与不听,忠与不忠,全在他长孙思恭一念之间。”赵匡胤说这番话时,神态自若,仿佛在说一件不值得悲喜的小事,语气淡然得有些冰冷,“所以,长孙氏在朝一日,便一日无饷可筹;他若是有一天不在了,银子也便闲出来了。” 众人听得热血沸腾,面上却是倒吸一口凉气的惊讶,“这恐怕不容易。”张光翰道,“树大根深,一动便是震动整个朝堂的大事。” 赵匡胤点点头,表示同意。须臾,接着说道:“权贵把持朝政多年,圣上宏图难展,下定决心去腐生新,终归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们明白了这个理,不用顾虑其它,便按这意思给圣上奏禀吧。”片刻,他似乎想起什么,又道,“奏疏要说得明白,万不可模棱两可,说不定这是圣上在有意试探,甄别长孙党。” 这次,大伙是真被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显得有些发青,那盆子火炭也不觉暖热了。见张光翰取了笔墨在一旁开始起草,赵彦徽从袖子里摸出一卷奏章,递给赵匡胤,隐隐道:“我这倒还有件小事,颇为有意思,玄郎你瞧瞧。”他比赵匡胤年长几岁,又是同姓,便称呼其字以示亲昵,“前几月陛下便要在集英阁为皇子开塾,让大宗司选拔良师及品行端正的宗室子弟陪读。大宗司想着明年四皇子才刚满五岁,又只是寻常皇子,倒也不急,拖拖拉拉了几个月,上个月才拟了个名单报上去,结果被发回重拟,你猜御批怎么说?” 第19章 “难不成是嫌推举的这批人学问不好,德行不够,不足以为人师表?”匡义凑过头笑道。 “非也。”赵彦徽神秘莫测地摇摇头,“大司正推举的都是些饱学鸿胪之士、德高望重,堪为帝师,然而陛下嫌弃他们太老了。” “啊?!”这倒是旷古至今闻所未闻之事,匡义一脸的诧异不解。 “看来陛下是决意要将四皇子立作储君了,这批开蒙师傅与伴读便是日后新君的班底。”赵匡胤坐在那里,面色如一潭静水,纤长的手指在洁白的娟纸上一个一个名字地划过,眼波里的墨色却一如既往的坚定。 匡义也当即明白了圣上用心良苦。郭妃家世寒薄,四皇子没有外戚可倚,最亲近的无非便是幼年一同读书的师长同学。年岁太大的,纵然学问滔天,日后也用不动了。倒不如启用一批年轻新人,待到皇子长成,他们也历练够了,正当大用。匡义想到此处,情不自禁地笑了笑,陛下没有嫡子,众皇子中又以四皇子生母出身最差,偏偏选中他,看来受外戚权贵之苦太甚。 赵匡胤将那卷奏章递还给赵彦徽,笑道:“这么不动声色地便将我们的人安排进去了,避开众人耳目,彦徽兄实在高明。” 赵彦徽谦逊道:“谈不上高明,只不过这事拖得太久,别人都还没回过味来争,占了份先机而已。知道今日要见面,我特意将第二次呈报的名单抄了一份出来,御批前日便准了,明年开春便要开课,时辰都定好了。他人这时候再想明白,也回天乏力了。” 赵匡胤点点头,深为赞许。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张光翰的奏章也写成,众人传阅一番,斟酌了几处用词,便由茶社后院的侧门各自散去。 第十章 新祸 第二日,腊月廿四,家家户户送灶王的日子。官员循例有一日的休假。可刚过晌午,宫里便差人来宣赵匡胤入宫议事,他寻摸着必是寿州之事,便赶忙换了官服,跟着进宫。 临近新年,宫中各殿都装饰一新,换上了崭新的窗纸、大红的宫灯,每道门前都用大红色的绸缎结成锦簇的花样,悬在楹上。一路走来,便有一片歌舞升平的喜庆热闹景象。柴荣也穿了一件枣红色的丝缎龙袍,龙须龙爪皆是用金线绣成,在冬日暖阳下闪烁至高无上的皇权,显得无比耀眼。赵匡胤只抬头望了一眼,便拜倒行礼。 柴荣显而易见的心情大好,眼角细细的角纹愉快地上扬着,赐坐赐茶之后,将一本裹着明黄色封皮的奏章递给赵匡胤,“枢密院这次倒没胡乱敷衍。寿州,朕是志在必得。” 赵匡胤接过奏章,正是昨日张光翰所拟的那份,他不敢表示自己已经阅过,只从头又看了一遍,略略沉吟,回禀道:“枢密院所言在理,但长孙都督似乎决意不出兵。” 柴荣哼了一声,冷笑道:“陇西军是指望不得,领兵出征的人选朕更属意爱卿你。” 赵匡胤慌忙拜倒,口称:“臣万死不辞,定为陛下拿下寿州。” 柴荣哈哈大笑,一把搀起赵匡胤,笑道:“寿州不过是江南一小城,何谈万死。待朕日后夺回燕云十六州,这等功勋便属你我君臣二人。”赵匡胤又要拜,柴荣并不放手,继续说道,“今日内室之中,不拘大礼。出征之前,朕有一件事要卿去办。” 赵匡胤拱手道:“凭陛下差遣。” 柴荣略略沉思,眼光循循似皎洁天光,“长孙思恭为祸多年,朕一直念着他随先帝建国有功,诸多忍让。但他却愈加跋扈,政令不从。此贼不除,则朝堂不稳,出征无力。” 赵匡胤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一国之君将对一臣子的罪宣之于口,便是下定决心要铲灭长孙氏的势力了。他斟酌了一下语气,道:“长孙居高位多年,朝中耳目众多,在陇西又拥兵自重,若是不甚,只怕打草惊蛇。” 柴荣笑意有些冰凉,道:“不错。所以朕准备授卿御史之职,暗查长孙氏在朝中的党羽。卿弹劾一个,朕便革一个。” 赵匡胤大骇,皇上命他领兵出征,紧接着又许他任意弹劾官员之权,这浩荡的皇恩隆宠顷刻间加诸于一身,恐非益事。赵匡胤呆立无言,文德殿内常年燃着的龙涎香,混在冬季清冷的空气中,蜿蜒着往他脑子里钻,有股难以言说的痛楚和恐惧。他牵了牵僵硬的面部,堆出了苦涩的笑意,谦卑地说:“陛下厚爱,微臣肝脑涂地亦不能报答万一。只不过,臣乃一介武夫,枪棒还能耍得几下。这风闻奏报,勘察政事,实在是一窍不通。不敢擅领其职,辜负了陛下重托。” 柴荣亦站着,目光如涟漪轻漾的湖水,一波接着一波打在赵匡胤身上。宫殿四周重重叠叠的罗幕飞纱隔开了屋外的夕阳,只将一屋子半暗半明的光线笼在君臣二人身上。许久之后,柴荣挥挥手,轻松地笑道:“既然如此,朕也不勉强。只是事关重大,朕许卿为心腹,才直言相告。” 赵匡胤忙道:“微臣不敢泄露只字片语。” 柴荣笑了笑,道:“朕当然知道卿的忠心,不知道卿可有耿直之人推举?” 听到此言,赵匡胤暗自叫苦不已,只觉得自己刚避过一只猛虎,迎面又遇上一只饿狼。自己即将手握重兵,再妄言朝政,那便犯了大忌讳,偏偏圣上不断逼问,他只好胡乱诌了几个素有贤名的儒学大臣。 柴荣频频摇头,两道剑眉越蹙越紧。赵匡胤见状,只好无奈道:“臣也不知能推举何人了。容臣回去思索几日,再来回奏。”柴荣仍是沉默不语,赵匡胤无奈地指了指御案上的奏章,道,“依臣之见,这封奏章写得倒清楚犀利,成文之人或许能堪此任。” 柴荣骤闻此言,眼中竟闪出一丝欣喜的光亮,微不可查地颔了颔首,道:“卿退下吧。” 赵匡胤倒退着出来。一出文德殿,扑面而来的凉风吹得他打了一寒战,才发觉,外袍下面的两件棉绸单衣早已被汗水浸湿。短短一个时辰的御前奏对,他只觉得自己在鬼门关前来回往复了几趟。他沿着来路往回走,一路的华彩喜庆,在他眼里都褪成了暗灰,君意是要用,君心则是猜疑不定,尤其在朝中权势格局即将有大变动的时候,君心的猜疑只有更重。为人臣者,日夜殚虑,如履薄冰亦不为过。他轻叹了一口气,抬眼远望,正是华灯初上时,无数宫院的华美宫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灼灼明耀,将这人间繁华都笼上了一层奢靡氤氲。这般的浮华,本是他平日最爱见的,此时却像一团一团的杂草,漂在心上,有种如鲠在喉的恶心。 待赵匡胤回到家时,夕阳早已没收了最后一缕明媚。赵志带着小灯出来迎他,刚走到垂花,便见贺氏单薄的身影候在廊下。为图喜庆,她亦换上了织金团绣的大红袄裙,玉色绞纱的牡丹花纹从裙摆处往上绽放,又被烟色的狐裘大氅掩住了。她没有打灯,在她背后是笑语喧哗的暖室,隐隐绰绰的烛光透过重重夜色,将贺氏身影映成了一道消瘦的剪影。家人们早已布置好小年夜的饭菜,只等他回家,而她却更加焦急,只身等候在此处。赵匡胤心底涌上一股暖意,逼得他几欲落泪。从前他还是一个街头浪荡子时,新婚的贺氏便是这般每日在家做好饭菜等他。有时候,他会带着三五成群的朋友回来吃饭,贺氏亦是笑脸盈盈,一面赶着去厨房增菜添饭,一面还要跑去街上买酒回来。年轻时,家庭娇妻比不得金戈铁马、扬名立万的壮志雄心;年长了,又忙着名利奔波,算计筹谋。他觉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太多,世间荣华,美女名驹,但这些与眼前这个人相比,竟显得冰凉且遥远。 第20章 门廊间石榴树的枯枝横溢旁出,更显得人影单薄得带着几分凄凉。赵匡胤快走了几步,握住贺氏的双手,温责道:“大冷的天,不在屋里呆着,偏在外面受寒,生病了怎么办。” 贺氏嗤的一笑,道:“今日小年夜,官人可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她的尾音带着颤抖,是勉力压住咳嗽所致。 赵匡胤皱了皱眉,侧首看她,苍黄的脸上像覆盖着一沉薄薄秋霜,大红色的胭脂浮在面上,也未能使气色看起好多少,接近发鬓的额头,在这寒冷的冬夜,竟冒着细密的汗珠。赵匡胤大惊失色,道:“你生病了?快派人请大夫。” 贺氏拉住他,慌忙道:“别,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过几日便是大年了,这时候找大夫,也不怕犯忌讳。” 赵匡胤一把将贺氏横抱起,轻如孩童,又是一阵心酸,扭头对赵志喝道:“还愣着干嘛,有什么忌讳不忌讳的,夫人的身体比忌讳要紧。” 然而大夫看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虚范地说是常年劳心,又有旧疾,引致气血大亏,需好好调养进补。赵匡胤听到旧疾二字,又惹得一阵心酸。自廿四之后,每日除了上朝,便守在贺氏房里,熬药添碳,皆亲力而为。到了大年三十,贺氏的精神便好多了,一大家子人一起,欢欢喜喜地吃了年夜饭,又跟着守岁,写春联,闹了半宿。 新年初一,是百官觐见的日子。朝仪从卯时起,一直要到未时才结束。循例,官员在前殿朝拜,官眷命妇们也要到后宫拜谢新年。何况今年的初一又格外不同,前几日,内宫传出喜讯,长孙贵妃再度有喜。自秋末,未满周岁的纪王突然夭折,长孙贵妃痛不欲生,一直想再有身孕,才短短三四个月,便心愿达成,如何不让人欣喜万分。柴荣更是龙颜大悦,立刻册封了长孙贵妃为独独尊贵的长孙皇贵妃,连带皇贵妃的父亲长孙思恭也晋封为魏国公。一门荣华,已臻极致。大喜又逢新春,若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难免扫兴,贺氏想了想,自己自得了二品诰命之后,除了那次进宫谢恩之外,平素的人际打点全靠解忧应酬,多少有些名不正。若新年缺席,倒显得像是自己对皇恩有怨一般,便勉力梳妆了一番,又压了一条人参在舌下,便随着众人进宫了。 应是大年初一,府中女眷们便拥着老夫人去大相国寺拜祈新福,顺道赶一场热闹。解忧托了个由头,偷得这一日难得的清净,用过午膳,却又闲得无聊,便带着小丫头芳儿从地窖里一坛一坛地往外搬去年酿的酒。主仆二人累得满头大汗,芳儿还很不理解:“都听人说酒是越陈越香,娘子这几坛酒才放了一年,怎么就急着搬出来呢?” 解忧一面用小刀刮着坛口的泥封,一面道:“那是男人喝的烈酒,随着年头久远,入口也会愈发醇厚,放上二十年的老酒,你这样的小丫头,只消闻一闻便能醉倒。”芳儿天真无邪,解忧也爱与她讲话逗乐,“我这是给女人喝的花酒,取的就是一个花香盈人,入口清丽,放得久了,花香都没了,那还喝个什么劲。” 芳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这个我明白,就像男人,年轻的轻浮无端,最没劲了,当然要沉淀的时日长些,方显魅力。女人嘛,就是要在恰到好处的年轻鲜嫩时候,是最值钱的。” 解忧几乎被这离经畔道的言论呛住,笑骂道:“小姑娘家的,口没遮拦,什么男人女人,一点也不害臊。” 说话间,便开了一坛梨花酒,清香盈屋,仿佛将春日靡靡都装在了坛中。解忧尝了尝,很是满意。自从秦妃入宫,三千粉黛无颜色,宫中众人都觉得是赵匡胤带回来的祸害,连带着对她也没了好脸色。除了郭妃时不时还会召她入宫闲聊,别的只剩下冷眼相对。只好趁着新年,将这些美容驻颜的花香酒送去,重新巴结上那些娘娘们。不然,一旦赵匡胤再度出征,她在宫中的日子便没法过了。 还没等她打开第二坛,赵志大呼小叫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娘子,您去看看吧,夫人今天觐见时昏倒了,被送了回来。” “啊?!”解忧大吃一惊,连忙跑出来,边往贺氏的房子走,一面问道,“怎么回事?快去请大夫啊?” “宫里的太医已经瞧过了,给开了药,没什么大碍。估计是礼仪繁琐,给累的,夫人本来身子就弱。” 听到没大碍,解忧放心了不少,便对赵志道:“你差人再请个大夫回家来瞧瞧。你自己去宫门口蹲着,将军一出来,便让他赶快回来,夫人这边我照料着。”见有人主事了,赵志也安心了许多,一溜烟地走了。 贺氏住在后院东侧正屋,门前一株高大的凤凰树,每到春夏之交,绿影叠翠,轻柔的花瓣随风起舞,转眼又撒得一地的樱红缤纷。解忧平日总是避免来这里,害怕这屋里残存的恩爱气息会映衬出她薄凉的孤单。而今细看,整个房间内外两套,竟朴素的没有一件多余的装饰,映着外面安静的喜庆色彩,竟流溢出几分萧索杳然,仿佛人间三春繁华之后,便仅剩下一树的枯枝与满地的虚无。幸而屋内采光确是极好,金丝般的阳光流水般从长窗进来,带来了满室的光亮。 贺氏躺在暖塌上,二品诰命郡夫人沉重的珠翠羽翅冠已经被取下,发丝缠绕在樱色的绸枕之上,如敛烟秋草般凄迷,又稀少得让人心惊。她的脸色素白得没有半点光泽,脸颊由于过度的消瘦而凹陷下去,似乎承受不住那庄重华贵的胭脂色彩。她愁眉紧锁,眼帘深深地垂下,不知是昏睡未醒,还是在与肉体上的疼痛无声地抗衡。淡紫色的双唇中间隐隐透着一根黑线,解忧知道这是病入膏肓的表征,不由心头猛的一跳,怜悯之情瞬间缠上心头。 贺氏贴身的丫鬟瑶儿端上一碗熬得浓浓的参汤过来,浓郁的气味让解忧不由皱起了眉头:“夫人虚弱至此,能受得住这般大补么?” 瑶儿紧紧地抿住嘴,眼眶擒住几欲坠地的泪珠,“受……受不住。可……可夫人说,人参能让她气色看起来好些,虽是暂时应急的法子,但只要能瞒住将军,有一日便拖一日。夫人就是不想将军在为她担心,才每日喝两碗浓参汤的。” “胡来!你也不懂劝阻,这叫引鸩止渴,拿自己身体当儿戏。”解忧怒道。 “你别……别怪她,她也是拗不过我。”听到动静,贺氏睁开眼睛,吃力地说道。解忧连忙将她扶起来,在后背塞了两个素色的软枕,让她靠得舒服些。“你们都下去吧,我跟妹妹说几句话。”她温和地吩咐道。 瑶儿放下参汤,抹着眼泪与芳儿一起出去了。贺氏拉着解忧的手,示意她贴着床沿坐下,勉力维持住一脸的笑意:“大夫们不敢说实话,其实哪里瞒得住病人自己呢。我的身子早就这样了,吃不吃药,吃什么药,结果都一样的。既然如此,我也不怕费银子,每天尽管用人参吊着,活一日便要有一日的笑容,省得他人担忧。等真到了撒手那天,即便自己放不下,却也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说话的声音像穿过林间的风声,泠泠作响。语气却平稳冷静、不悲不喜,只有隔着半臂的距离才能小心探得她绝望之下那眷意绵绵的悲哀。解忧于心不忍,只好避开她的目光,柔声安慰道:“姐姐身子不适,不要说这些话,好好寻访名医来看看,无非是多花些时日调养而已。” 第21章 贺氏勉力挤出一丝凄微的笑,目光却如蛛网般牢牢地黏在解忧身上,轻跳飞舞的阳光地透在空气里,缓缓地将冬日的寒意吞噬,又绊住了时光的脚步,使得这段午后如暖洋春波般细腻悠长。贺氏柔声道,“你到府里两年多了,我一直想与你好好说说话,无奈官人忙,你也忙,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了。” 解忧莞尔:“随便说什么都好,只是大过年的,再不要惹我哭了。” 贺氏微微一笑,连喘了几下,两团不详的潮红飘上脸颊,与那御赐的胭脂一起遮住了病容的惨淡,显露出她昔时曾有的婉约娇柔,她的目光似含雾西山一般,溟蒙深沉:“你长得真美,说话又体贴周到,我若是男子,也必定会为你神魂颠倒。” “多可惜姐姐偏偏不是。”解忧嬉笑道,内心凄凉地想哭。 “不要怪官人不懂,他看起来聪明能干,其实他对感情之事,却如幼子般懵懂。”贺氏轻轻地握住了解忧的手,眼里尽是温煦与鼓励。她的话说得轻缓,似乎表明她早就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虚情假意的做戏。解忧心头猛地一刺,这种细密的痛楚蔓延开,刺得眼鼻都酸涩不堪,那被精心埋藏着半点儿委屈也豁然在脸上被摊开,衍成了尴尬的神态。解忧竭力止住嘴唇的颤抖,璇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轻松道:“官人对姐姐一往情深,至情不渝。” 贺氏凝眸于她,声音轻柔地像天边漂浮地白云,藏着阳光的灿烂与满心的潮湿,“我十岁便认识了官人,十五岁嫁给他。与我而言,就像是一出生便是他的妻子。陪他走过的岁月,每一日每一刻都像人生的荣耀一般,烙刻成了我生命的模样,也正因如此,我十分清楚,自己只不过是只在泥潭里蹦达的丑鸭子,他则是振翅欲飞的鸿雁,是我无论怎样努力也够不到的地方。若不是为了照顾我,他早已经飞到了天际,一展雄愿。我一生都在拖累他,偏偏他还视我为好妻子,忘记了其实世间有能够与他比翼飞翔的女子。”连着说了许多话,贺氏有些喘不上气,她歇息了片刻,平复了胸中翻腾汹涌的气息,继续道,“直到有一天你出现在了府里,光耀聪慧。有次你与官人赴宴回来,在风中并肩而立的模样,像修竹、像秀木,那时候我就在想,官人终于遇到了一个能与自己相伴相持的女子,也抑制不住地惶恐,他总有一天会发现,我这个妻,不配。” 贺氏的话说得平淡而陈恳,有一种堪破尘世的大彻大悟,又有一种小女子的自怜自哀。解忧不觉怔怔地看牢她,这个平日拙于言语,淡如白水的女人,却藏着怎样敏感细腻的心思。她是赵匡胤的原配正妻,是与夫相齐的主母,而她自己却一直为自己的平庸愧疚不已,每日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去接受丈夫的敬爱。解忧心头突然漫过一缕难以言传的伤感,屋内静得恍如一口深邃无波的古井,仿佛任凭荏苒光阴,都惊不起一缕波澜。良久,解忧温然道:“姐姐多虑了,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与赵将军的一个交易。” 贺氏虚弱地摇了摇头,她的眸色澄明无暇,隐约泛起的泪光,有种直贯人心的力量,“交易不过是起由,终会结成如何的情缘便是各人的缘法。我时日无多,才敢与你说这番话,情深情浅,逃不过的是‘彼此珍视’四字。” 解忧默然呆坐,无神地望向窗外,本是新春的欢喜时光,怎么生生沾染上了哀愁的味道。轻暖的日光仍似往昔,从长窗菱格的空隙中悄然泻入,将二人烦絮的心事拖曳成瘦长的光影,直到外部急促的脚步声骤然响起,摇碎了时光,也摇碎了谁人的心事。 第11章 昔事 因着是年初一,大夫出诊的费用额外高,赵匡胤少不得多陪几句好话,又亲自送出门去。刚转身,宫里申斥贺氏“殿前失仪”的喻旨便到了。 一个面目清秀的内侍王公公尖着嗓子读完喻旨,便对着满院子跪拜的人傲然地做了个起的手势,手心向上。赵匡胤明白这是索要贿金的意思,便朝赵志使了个眼色,将王公公请到内室喝茶,顺势递上了一包沉甸甸的黄金。 王公公掂量出了礼金的份量,面色立刻和缓了许多,笑道:“赵大人,这可不是咱家有意寻您的晦气,实在是皇贵妃发了大怒,连陛下也惊动了,这才命咱家来传旨,您可多包涵。” 赵匡胤笑得爽利,挥手道:“大过年的还劳动公公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也怪拙荆,身子弱,又怕缺席觐见,失礼于娘娘,便硬撑着去,没想到竟然当殿昏倒,实在是弄巧成拙。” 王公公笑得阴侧侧,道:“可不是嘛,还偏偏在长孙皇贵妃一说完再得龙裔的喜讯之后,哗啦,人就倒下了。搞得大伙手忙脚乱的,皇贵妃冷冷清清地站在那,连一句恭喜都没听见,这换谁遇上了这等事,不得恼火呀。” 只是听说贺氏在朝见时晕倒,此间细节赵匡胤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由觉得背心阵阵发凉,脸上却笑意如常,连连赔罪,又问道:“这旨意是出自陛下,还是出自中宫。” 王公公淡淡地瞥了赵匡胤一眼,道:“命妇在后宫出的乱子,自然是皇后娘娘下的懿旨,责令赵贺氏闭门思过,等过了初七,再到宫中领罚。”王公公的眼风似冰冷的刀刃,低声道,“咱家去接旨的时候,皇上、皇后、皇贵妃可都在,皇贵妃娘娘可都哭成泪人了,皇上亲口说必要严惩。赵大人,去皇上跟前求情这条路可走不通呀。” 赵匡胤一怔,唯唯点头称是,犹豫道:“拙荆身体实在是不好,这严惩……” “不过是罚抄经诵佛之类的,诰命夫人总不会挨板子的,赵大人尽可放心。” 赵匡胤哪里放心得下,忙道:“这……恐怕拙荆的身子也吃不消。” “嗯?!”王公公尾音拖得长长的,“宫中太医给夫人请过脉了,说是无碍。赵大人,你若是太过维护,皇贵妃娘娘这口气咽不下去,这事可不能轻易算完呀。” 赵匡胤见状,知道再说也是徒劳,只好连连拜谢,恭敬地将王公公送出了门。 夜色如墨,沉沉从苍穹之上蔓延而下,星月都不见。由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申斥,府中原本欢喜的气氛都消散殆尽,连前堂彻夜透亮烛光都黯淡了许多,一如众人惴惴不安的心情。赵匡胤负手踱步,一面思索着,柴荣下定决心要除去长孙氏,紧接着便宣布长孙贵妃有喜,擢升皇贵妃,又封长孙思恭魏国公的头衔,这极致的恩宠荣耀几天之内便赏下了,为的不过是稳住陇西军心。长孙思恭得了公爵衔,按例便要进京受封,杀机便在此处。可他素来跋扈,究竟肯不肯离开陇西,皇上其实并无把握,只好用他女儿的身孕和位子来稳住他,诱他进京。也就是说,在此之前,无论皇贵妃如何无理取闹、寻衅挑事,皇上一定会纵容她。看来,眼前的这场祸事,是避无可避了。 赵匡胤朝贺氏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在漆黑的尽头,是一粒暖黄的灯火。他多年来一直苦心经营,将家人护在身后。在解忧出现之前,他甚至愿意放弃心中宏图,甘愿做一名碌碌无为的武官,也不要再置贺氏于风口浪尖之上。然而,她还是无辜地再次被波及到,眼睁睁地在自己面前,而他的双手连伸出去维护一下的力量都没有。赵匡胤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想将胸口的憋闷放出,却牵得心里灼灼疼痛,恨得切齿。 第22章 纤细的月光将东边的天际撕开一角,逸出清冽的白光,落地成霜,也使人头脑清明了许多。赵匡胤又独自转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手脚都冻得有些酥麻,才往解忧的小楼而来。 解忧本已早早歇下,见赵匡胤进来,便取了件赭红撒花的暖袄披在肩头,吩咐芳儿往火盆里重新添了碳,沏上热气腾腾的茶给赵匡胤,又寻了个银质暖炉敛进袖中,方才凝笑望着眼前这个愁眉微蹙的男人。 赵匡胤抿了一口香茶,歉然笑道:“你今日歇得早,倒是我冒昧了,扰你清梦。” 解忧温言道:“不妨事。天气冷,吃过饭便觉得有些倦了,瞌睡了一阵,现在已经醒得透彻。官人急着过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赵匡胤点点头,将袖中捏了许久的诏书递予解忧,一面解释道:“赶着宫门下钥前送来的,说是皇贵妃动了大怒,过几日还要召见入宫,另行议处,夫人这身子……”语末的担忧,溢于言表。 解忧细读完,已然眉尖紧蹙,低声道:“病重昏厥当不当得殿前失仪尚且两说,又只是命妇朝拜,不是什么礼法大典,何故要下旨申斥?还有什么议处?” “说是皇贵妃的意思。”赵匡胤便将王公公的话转述了一遍,而皇上要办长孙氏的话,他斟酌再三,一时也拿不定要不要透露给她。 解忧沉思了一晌,缓缓道:“长孙贵妃性子张扬,也是跋扈惯了,如今仗着身孕,硬要欺负人,倒也不足为奇。只不过,皇后与她素来不合,又极重视自己的贤名,这次却与皇上对她一味的纵容,倒是蹊跷。” “也许是南面的战事还要倚靠长孙家吧。”赵匡胤含糊应道。 “那就是故意针对官人的?”解忧眸如墨丸,带着无尽的疑问望着赵匡胤。 赵匡胤犹豫了片刻,暗暗惊叹解忧的敏感,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瞒下去,只好苦笑道:“也许不是吧。” 解忧浅浅一笑,仿佛洞察了他难言的秘密,“如今长孙一门荣极一时。长孙都督虽非皇族,却也得公爵。长孙贵妃也晋位皇贵妃,倘若这一胎诞下皇子,虽非嫡子,也足以为国之储君。看似极大的好事,却又好像危险得很。”她说到这里,赫然停止,她当然有无数的猜疑,长孙一门自然是圣眷隆宠,权位至高,只需一场兵变,随时可以拥立皇贵妃腹中的胎儿为帝。纵然符氏无能,以柴荣的韬略,亦不可能置于如此危地。除非,另有隐情。 赵匡胤静静望着她,目光有些深远,语气如单薄如冰霜,“只是下了册封皇贵妃的诏书,大典未成,金册未予,一切都还可能有变数。” 解忧心安了大半,她想起之前赵匡胤对她说过的“树倒猢狲散”,嘴角便不觉牵起了蔑然的笑意:“若是如此,眼前的困境倒也不难解。” “你有办法?”赵匡胤惊喜道。 解忧嫣然一笑,如春日般明媚坦然:“我替夫人进宫请罪便是了。” “恐怕不行。”赵匡胤微微摇头。 “空手赔罪当然不行,若是我甘为宫婢,在皇贵妃宫中做一年的洒扫之职,她的气还能不能消呢?”她的话说得闲散轻松,仿佛在闲话他人的故事。 赵匡胤蓦地一怔,胸中骤然升起了一股暖意,言语则愈发歉疚:“于情理倒不失为一个法子,只是太委屈你了。” 解忧指尖在暖炉光滑的表面来回划动,侧头避开了赵匡胤不经意流出的脉脉温情,淡淡道:“若是在归来之日能看到仇家的人头,便算不得什么委屈。” 赵匡胤心下了然,愁眉也舒展开了,笑道:“必定如你所愿。只是这新年初一,便许愿取人性命,实在有违慈心。” 解忧对他的嬉笑不以为然,嗔怒地瞪了一眼,却又对上他投注而来的关切目光。怅然一叹,缓缓道:“我也是为夫人的身体着想,她是如何也再经不起宫里的折腾了。” 赵匡胤的目光越发温和,声音带着一丝难查的感叹:“终究还是要谢谢你,也难为了这份心意。” 解忧有一瞬的怔愣,细细品味这句致谢,竟是令人心凉的生疏。她轻轻地别过头去,神色寂寂,小心地平复颠簸不堪的心情,将一阵尴尬的沉默硬生生地摆在了两人中间。 赵匡胤对此似乎浑然不觉,又火上浇油地说道:“解忧,解忧,果然人如其名,能为我解除万种忧愁。” 蓦然听得此言,解忧的双眼在瞬间睁圆,眸中已含了苦涩的森冷,停了一刻,她终还是忍不住,凄然之声便如心事索然:“那夫人是什么?” 赵匡胤一惊,再是迷糊也听出了这话外玄机。他敛起了笑意,正色道:“她是我放不下的妻子。” 解忧轻轻叹謂,心底便如雨燕腹部软顺的绒羽,无端端潮湿了一片。她想起贺氏与她说话时,颓废自责的神情,几乎是脱口接道:“那她与你心中图谋的大业,孰轻孰重?” 赵匡胤沉默不语,只起身看着朱漆雕花的窗,夜风呼呼地打在窗户,期间带着细密颗粒的撞击声,可以想见,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屋外已飘扬起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雪。夜雪骤至,更显得暖如三春的屋内平安宁静。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沉吟了许久,才缓缓道:“那一夜,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冬夜。你突然跑到我面前,言之凿凿,说助我图谋大事。而在此之前,我几乎已经放弃了。因为我深知这一路会怎样凶险异常,一个不慎,付出的代价或许是我根本不能承受的。”他缓步走回解忧身边,望着她愕然的脸。重新理了理思路,语意也和缓了许多,“我年少时,父亲早亡,家道便落魄了。母亲软弱,匡义又年幼,无以为生计,就跟着城中的浪荡兄弟们四处流浪,偷鸡摸狗、欺行霸市的混帐事,一件也没少干。夫人与我家比邻而居,两家早有婚约,只不过订的是贺家嫡妻所生的长女。到了我十八岁那年,嫡妻看我不成器,便不愿把女儿嫁给我,就让庶女出嫁,便是夫人。我从小就认识她,是个与我母亲一般软弱的女子。谁料她为人妻后,却一力撑出了这个家。她苦劝我读书上进,积善戒恶。她节俭朴素,可我那帮浪荡兄弟一来,买酒卖肉的钱,她一点也不吝啬。后来,我真的上进了,从低级士兵,一路做到东西班行首,那时候还是后汉隐帝时候。我跟着太祖皇帝四周征战,功绩赫然。那一年正月,隐帝被郭允明所弑,朝中大乱,大军到了澶州,太祖皇帝的一众亲信将领将一件龙袍披在他身上,拥立为帝,全军山呼万岁。我当时是太祖皇帝的亲近部将,那个场面深深刻烙在心里,回城的一路,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被黄袍加身的人是我,该是怎样?不过我当时只是个军衔平庸的小将,这样的念头也不过是自己的痴心妄想而已。” 解忧默然颔首,当初的一点痴心妄想,如今却在他的谨慎经营中,逐步生长,这其中的艰辛,非是一般人的隐忍与坚韧可以承受的。 赵匡胤又沉默了半晌,再开口时,声音里隐然藏着难察的哽咽:“太祖回京登基后,清查逆党,整肃城防,接着又是连日的盛宴,我一直没有回家。近一个月后,我跨进家门,才发觉夫人并不在家中。四处打听,才知道自领兵出城起,为防将帅叛变,所有家眷都被郭允明带走为质。我到处找她,大内、开封府、大理寺、天牢、内府库,抽断了几根鞭子,才从一个逆将那里问出了下落。她被关押在……城南台狱的水牢里。我见到她时,她没在齐肩深的水里,颈上还带着枷锁,不能坐下,不能躺倒,只能直直地站在那里。她在水里泡了整整一个月,而我们回城那天开始,狱卒们就跑光了。没人记得放她,也没人再给她东西吃,就连我做这个丈夫的都忘记了。”两道清凉的泪水从他脸上滑落,留下湿润的痕迹,“我把她抱出来,她的身体肿胀得有两倍大,雪白得看不到一丝血色。从那以后,她的身体彻底便垮了,名医名药都没用。我每日看着她单薄如枯叶的身体,就愧疚得恨不得杀了自己。功名利禄,世间权位,我想要,但倘若会因为我的欲求,再次伤害了她,我宁可不要。之后,我辞了军中的职务,训练出一支黑衣军。虽然有损阴德,但若能护住家人平安,一辈子庸庸碌碌又有何妨?”他许久没有说这么话,这些日子前朝气氛紧张至凝固,贺氏的病情忽好忽坏,又陡然生出殿前失仪的事端,搞得他喘息之力都要消耗殆尽了。难得在解忧这,轻松了些许,不知不觉竟然将压在心头多年的旧事一吐为快。他捧过茶盏缓缓饮了一口,茶水早已凉透,像一道冰线贯喉而下,压住了惴惴不安的心情。 第23章 空气中有片刻的凝滞,解忧泪湿的容颜在灯下更显楚楚,心底的哀凉则无声地裹上心翼。他为她放弃权位欲求,以偿愧疚之情。她却以为是自己的平庸无能,累他无法高飞,一生自惭。究竟谁是因,谁又是果,红尘情缘,最是剪不断、理还乱。然而最可笑的人竟是自己,那日甘做弃子,是孤注一掷的豪赌,赢至今日,才发觉自己不过是一场旧尝试的新替身而已。他从水牢中救出贺氏,从墓穴中救起自己,场面何其相似,只不过一个是他为之放弃权位的妻子,一个则成了重燃欲望的借口。凡事莫若命,唏嘘过后,还是要日子往下过。她含笑道:“难得听到官人如此坦诚相述。” 赵匡胤盈盈望她,真诚地说道:“你心思通透,瞒着你太累,索性日后都说实话罢,自己也落得轻松。” 解忧点点头,温婉笑道:“能得官人坦诚,实乃人生幸事。只是在夫人面前,这桩殿前失仪的官司便且瞒住吧。”她心中恻隐,也不愿揭开贺氏卑微的心境,“病中之人,多虑无益。” “嗯。”赵匡胤应允了一声,一如平时的冷静。 第二日,赵匡胤为贺氏请罪,甘愿罚俸一年;侧室杜解忧愿替贺氏领罪,将身为宫婢,做皇贵妃宫中劳役一年;贺氏病重不堪,请求免去入宫觐见之责,罚在家中静闭思过。赵匡胤言辞卑谦,杜解忧又素来是他最宠爱的侧房,如今肯为奴婢,长孙妃心头的气也消了大半。柴荣又好言劝慰了几句,便有御批下来,免了罚俸,又将劳役一年减为三个月。大正月里,皇家又喜事不断,自然恩典也会多些。 赵匡胤接了旨,看见朱批的“三个月”,心头不禁猛然一跳,暗道:“这么快。” 第12章 长孙 长孙皇贵妃的景福宫富丽堂皇,恰巧逢着新年,又怀了身孕,便愈发地铺张奢华了。亮可鉴人的水乌金砖,靛青的色彩需要至少三次以上煅烧方能形成,夹在其间的金丝熠熠生辉,每块便值一两黄金之价。从外殿的台阶一溜铺进内堂,皓皓旰旰,丹彩煌煌。廊下分列着两人方能合抱的梁柱,皆绘以朱绿,饰以碧丹,点以银黄,烁以琅轩。奢华之极,怕只有西王母的昆仑宫可以与之相媲。大殿正中央的水纹龙马黄铜香鼎里焚着百衡香,香氛绵滑,仿似在春日旭旭的暖阳下,百花盛开,熏人欲醉。 解忧在正殿候了大半个时辰,长孙妃才命人唤她入内。一入寝殿,便觉得暖如三春,长孙妃刚起午休,一身艳橙色水纹氅衣,肩头搭着璨如烟霞的火狐毛坎肩,额上一抹暗红色的抹额勒着,当中确是一粒大如鸡卵的珍珠。她出身西北,身材面庞本就较常人要高大一些,如今斜倚在一堆锦绣繁华当中,更显得辉煌得让人睁不开眼。 见解忧进来,长孙妃抬了抬懒眉,道,“自从有了身子,就一味泛懒,从早到晚也睡不醒,娘子可莫要见笑。”她接过宫人递至手边的茶,漱完口,又悠悠地看着手上鎏金嵌玉的护甲,唇角舒展开了一丝浅浅的笑意,“虽说是被罚入宫执役,但你也不曾做错什么,本宫哪能真恼你。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你只管好生地安住下,得空与本宫闲话解解闷就好了。” 解忧瞧她这副模样,又有意讨好,便接着话头道:“原来娘娘只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我就说呢,能在娘娘跟前伺候,这等天大的好事,哪里能真轮得到我。娘娘是如今天下顶顶尊贵的人,我可是真心实意想随伺左右,即便不能沾上点福气,日后出宫,也有了炫耀的资本。” 一番虚意的奉承,倒是很得长孙妃的欢心,含笑的眸光不经意地扫过解忧平坦的小腹,语意间又多了一丝得意:“罢了,也难得你有这份心意。只是这景福宫里规矩不少,行迟踏错的,少不得被斥责几句。日后赵将军可不许找心疼。”解忧这般乖巧,如何不懂,当下便以膝代步到榻前,顺手接了水盂,笑盈盈地道:“那我倒不怕,这整天欢天喜地的,赏赐也少不了我的。” 长孙妃嗔道:“就你这张嘴,会讨喜还会讨赏,日后的好处哪里也缺不了你的。” 见这般情景,旁人自然领会。又闲话了几句,解忧便由首领宫女武秋燕领着,在侧殿寻了一间整洁透亮的屋子安置下,又去尚衣司领了一套浅青色的宫女服制。 回来时,伺候的班次已经排好,每天从卯时到未时,在外殿坐班伺候,每十日歇半日。除此之外,长孙妃另有恩旨,这半日许她出宫回家探望,这样的安排显然是用心照顾了。 解忧欢喜着领了旨意,对秋燕更是千恩万谢地着意讨好,直将她说得眉开眼笑,临走前留下一句:“有身份的娘子中,倒没见过像你这般容易说话的。” 身份吗?解忧抚摸着金碧辉煌的墙壁,心里讪讪,若论身份,谁比得过这皇宫大内尊贵,这里的众人尚且要日夜小心,何况身在屋檐下的自己呢? 况且与第一次入宫那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况相比,眼前的日子简直是舒适宜人。景福宫里众人各司其职,解忧的当值便只是在温暖如春的殿内呆坐上一日,看着金色的雾霭慢悠悠地散满庭院,萧索的枯枝在日出之前已经被宫人清扫一空,露出灰黑色的泥土,天气还寒冷,却有耐不住的新芽早早地冒了头。每日往来的嫔妃贵人们很多,凑在内室,欢言笑语不断。听在解忧耳里,却总能听出美好词藻下那凉薄的人心。长孙妃却仿佛对他人的虚情丝毫不在意,每日持着华贵万方的姿态,享受着这种被簇拥着的繁华,又流水般地赏赐下去,毫不遮掩地摆弄着握在手里的权势。 景福宫的光耀从新年起便迅速越过了专宠数月的昆玉殿,盖过了中宫,甚至开始有了流言,北苑新修的宫殿实际是为长孙皇贵妃所建,这大周狭窄的旧宫已经盛不下天子对长孙氏的恩泽了。 不过这般熙熙攘攘的繁华,与解忧却关系不大。她不是长孙妃跟前得脸的心腹,换上寻常宫人的服饰,即便是相熟的郭妃也未曾注意到她,这种不起眼让她有种莫名的安心。每日安安静静地守在景福宫大殿的一角,依时添香加炭,任由宫嫔们华美的裙摆从眼前匆匆掠过,搅动起殿内甘香的空气似水流动。她倒着意留心着秦妃的动静,可一连数日,连皇后都来过两次了,那个清丽绝美的身影却从未出现在景福宫门前。 皇上却是每日都来,即便政务繁忙,也缺不了过来温言嘱咐几句。他每次来,长孙妃便会露出欲喜还羞的笑容,与她高大的身材并不相称,也与平日凌厉傲然的皇贵妃身份截然不同。解忧暗自琢磨,或许,除了为家族增势之外,长孙妃对皇上亦是真心的爱恋,但论及圣上真情的份量,就不得而知了。世间谈到情字,总是女子要吃亏一些的。 这天,天光晴好,内府省一早便将陇西进贡的秘制腊羊腿送到景福宫。难得见到故乡的食物,长孙妃便亲自动手,煮了一碗鲜羊烩,汤汁浓厚,羊肉膘白如玉而不腻,肌红如霞而不膻,香味扑鼻,闻之便让人食指大动。又配了一碗炖烂蹄膀、一碟四喜蒸饺和果味炊饼,成了一桌小宴。 长孙妃则换上了沉香色绉纱外衫,云鬓簪着九环玲珑的翠色步摇,清爽的打扮一扫隆冬的沉重,脱了浓金重彩的华贵,长孙妃似乎又恢复了几分少女的心境,如小鹿般轻盈喜悦。估摸着时辰到了散朝,便打发秋燕去请皇上,还没出殿门,正巧遇到柴荣大步迈进来。 第24章 与满屋的欢喜不同,柴荣冷峻着脸,一身玄色缎袍上满绣螭龙,卷着屋外犀冽的寒风撞进来,瞬时便将屋内的暖意驱散。长孙妃见情形不对,原本温煦笑意尴尬地凝在了唇边:“怎么也没听见通传,皇上就到了。天一冷,这些人便不知去哪儿躲懒了,净惹人生气。” 柴荣瞥了她一眼,语意也寒似冰霜:“长孙家这些年胆大忤逆惯了,如今倒在这细枝末节上计较起来,真是可笑。” 长孙妃闻言大骇,连忙带着众宫人磕拜在地,急道:“若是景福宫人冲撞了陛下,那是臣妾平时管教失当,要杀要罚,也任凭陛下处置,只是这平白的忤逆大罪,臣妾着实担当不起。” 柴荣冷冷一笑,眼中尽是沉重的冷漠和疏远,“你自个儿瞧吧。若非存了这个心思,为何朕要分封你父亲为魏国公,他竟敢逆旨不进京受封?好个定难都督,他眼里还视朕为君吗?”说罢,将一册奏章狠狠掷下,带起的风尘吹得长孙妃满头环佩乱响。她捡起奏章,迅速翻看,不由得也大惊失色。奏章很长,父亲的字迹是她从小便熟悉的,谢恩的话略过不提,只在篇末推说自己年迈体衰,又深受风湿之痛多年,春日开封潮湿多雨,比不得陇西干燥养病。再者契丹在北方虎视眈眈,若是自己此时离开,便给外敌留了可趁之机。虽深感皇恩浩荡,却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此种种,遣词委婉,然而拖延入京的意思却很决绝。 往轻了说,这是谦逊辞封的意思,往重了讲,即便说是跋扈抗旨也未尝不可。 长孙妃惊起了一身冷汗,斟酌片刻,便忙回道:“父亲大人糊涂,受封公爵,是长孙家满门几百人的荣耀,是全族福祉所依,岂能因个人的不适、不便擅意推辞呢?父亲大人年事渐长,多年来又被陇西战事所扰,心力交瘁,难免对世事有些心灰意懒。一时糊涂,竟做了如此浑沌之事,臣妾立即修书一封,力陈要害,还请陛下看在臣妾怀着龙胎的份上,再给父亲一次改过的机会吧。” 柴荣听言,神色缓和了一些。见着长孙妃伏在地上,似乎亦有些不忍,便伸手将她搀起,温言道:“定难都督追随先帝多年,战功赫赫,是国家肱骨之臣。先帝与朕虽无血缘之亲,但朕视前朝重臣为叔父尊长,一直敬重有加。他……即便不能如辅佐先帝一般辅佐朕,但他仍是朕未出生皇儿的外祖父,难道就为了些无所相关的琐事,徒生了间隙,连至亲骨肉都不愿相见了吗?” 先帝郭威的三个儿子都在乾佑三年汴梁事变中被杀,此后再无子嗣可承大统。无奈之下,便将皇后柴氏的侄子柴荣收为养子,册立为皇太子。这个非血统传承自然让前朝老臣们多有非议,也是柴荣最为忌讳之事。长孙妃自然明白这便是“无所相关的琐事”所指,便愈加惶恐,急忙道:“父亲只是一时昏滞,并非不知感念君恩。臣妾请陛下许用‘六百里’驿递,臣妾的书信一到,父亲必然明白,来回只需七八日功夫。” 柴荣盯在长孙妃花了妆的面容上,眸光漆黑如夜色,“家事是家事,国事是国事。‘六百里’只传递事关重大的军情战报,为这一点儿家事就用六百里,太郑重其事了反倒叫外人看了笑话。”他说这话时,脸上欣慰的笑意,澹澹似远山含烟,“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如今有孕在身,静心养胎,为朕生个白白胖胖的皇子,比什么都重要。朕还年轻,有时间等,也有时间守着你们娘俩。” 谈话到此,已由之前的疾言厉色便成了温情脉脉,照常例便该是长孙妃叩拜谢恩的时刻,今日偏偏惹得长孙妃涟涟泪下,口中含糊哽咽地“嗯”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话。两人之间便出现了尴尬的沉默。 “唉!”柴荣突然叹口气,伸手擦拭干了她湿润的脸庞,语意无不歉然:“怪朕不好,一着急就胡乱发火,连你怀着身孕都忘记了。” 身孕、皇嗣是帝妃此时最好的话题,一开口便让长孙妃泪落得似滚珠一般。柴荣只好用好言哄慰着,言语中透着绵绵不绝的温情,顺手帮她理了理因哭泣而显得凌乱的发丝,“你今天这样的打扮真好看,记忆中你就是这样温婉淡雅的邻家妹子,烧得一手好菜,画得一手好画。每次到军营来探望父亲,款款走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些年轻的军官们连口令都忘记了。” “嗯。”长孙妃娇羞地应了一声,昔日的温情在她脸上聚起两团红晕,低声道,“臣妾记得,陛下那时候可不就是一名年轻的军官吗。” 柴荣笑得爽朗:“是其中最为你痴迷的那个。” 冬季日落得早,暮色便悄然染上了景福宫的重重帷幔,帝妃二人并行的背影在朦胧的光影中有些模糊,长孙妃微微地低着头,斜倚在柴荣的肩头,本就相当的身材由于这个姿势显得有几分别扭。早已见惯了帝妃争执与恩爱的宫人们,面无表情地依次将殿内各处的红烛点亮,西窗下那对高高的紫铜烛台,制成青鸾起舞的样式,长长的尾羽累珠垂坠,陈屑浮香、腕酥凝皓,若是时光未曾辜负恩情,那这绡金卷羽帐下的温情便足以令人羡慕不已。 当夜,柴荣并没有留宿景福宫。夜色凝重,长孙妃摒退了众人,独自在暖阁窗下拆开了父亲写给她的密函。这是藏在秘制腊羊腿中的密件,隔油隔水的纸裹了七八层,足见其重要。依旧是父亲惯常的字体,没有冗长的絮叨,只是简明说了一个理:长孙家只要一日在陇西,她在后宫便能稳固一日。封爵自然好,但为了锦上添花的事,要冒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长孙妃阅完,将书信就着窗前的烛火焚尽,上好的白棉绡纸迅速化作一团团飞舞的灰烬,在她眼前散尽,更映得她安静的脸色凝重似沉木。父亲历经数朝变更,他的担忧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一面是柴荣的名正言顺,一面是父亲的谨慎稳妥,一向干脆果断的长孙妃此时却犹豫难决。君意难测,后宫女子费尽心思揣测着君王的好恶,对错也不过影响一时恩宠盛衰;而到了前朝,臣子们对君王意图的判断,则往往关系着满门的祸福生死。君上与臣下,再是相得相宜,撕去外衣,里面只不过是猜疑和算计。究竟还有没有半分情意呢?长孙妃心头微微一颤,她想起白日里柴荣的盛怒与温情,君王的冷峻与夫君的温柔交错出现在同一张脸上,让她有些炫目迷茫。极静的夜,西窗下那对青鸾起舞的烛火依旧灿灿而明,她的侧影映在箪纹窗纸上,成了一道孤独清晰的轮廓。 直近天明,长孙妃才下定决心,动笔写给父亲的书函。一封将贴着金字符,有朝廷的驿站送出,大约四五日可到陇西,她在里面以皇贵妃的身份,晓以大义,力劝父亲入京受封。词藻华丽,语意动人。但她知道,这封不过是官样文章,父亲看了,自然也会有官样的对应方法。重要的是通过暗道出去的这封密函。提笔前,她又生了些迟疑,左手不经滑落到腹部,两个多月的身孕,她的腹部依旧平坦柔软,却突突地给予了她强大的力量。“父亲若封魏国公,这个孩子便有了宫中最高贵的身份,前途无量。绝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出任何差错。”她咬咬牙,落笔则言简意赅,“儿乞父进京相助,消弭猜忌,掌控权柄,则后世无患无忧。”写完后,又在前后加了特殊的密文,封在蜡丸里。才唤了秋燕进来,缝进新年赏赐的白狐裘领里,做上标记,便由内侍捧了出去。这份密函大约要八日后可达父亲手里,知晓了她的态度后,父亲才会重新上奏,再到开封,便是半月之后了。长孙妃对着光洁明亮的铜镜,一面用梨花细粉小心地遮盖住因熬夜而出现在眼下的乌青,一面暗暗盘算,这段时间,便要无聊虚度了。 第25章 自从柴荣上次在景福宫发怒后,竟一改从前日日探视,一连数日,连赏赐都绝了踪迹。宫人们猜测不已,顶撞、决裂的留言纷呈而出。来惯了的宫嫔们便各寻理由,避了景福宫的风头。与之前的盛宠和热闹相比,景福宫一下子便觉得萧索得令人难以忍受。长孙妃倒沉得住气,人前一如既往地盛装打扮、欢颜笑语,只是在日落西山、宫门紧闭之后,常常一坐便是两三个时辰,连晚膳也时常没胃口吃。不出几日,原本丰腴的面庞便明显消瘦了下来,精神也差了许多。日日前来请脉的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支吾道:“许是孕中多思,心脉滞重所致。”便在安胎的药中又添了开胃的山楂、桂枝等。 解忧对其中原委自然不明,倒是秋燕惋惜地感叹了一句:“娘娘从前在陇西府时,模样、才学哪样不是一等一的出众。若是个男子,他日定是位纵横四疆建立立业的帅才。偏偏身为女子,又嫁入天家,看着表面富贵荣华,背地里为了一星半点儿的恩泽,哪一日又不是费尽思虑。倒不如寻常百姓,哪怕是一般的王侯将相,总不至于这般殚精竭虑。” 解忧善意地笑了笑,并没接话。隔着轻柔的窗纱,一场绵绵的夜雨自天而降,一下子便充盈满了四方宫墙内的天地,顺着缝隙扑进来的空气也带着一份湿润。解忧放下窗子,笑道:“这是春雨了吧。” 秋燕想了想,笑着说:“前日刚立了春,这可不就是春雨嘛。” 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宫中的日子便是如此,只有熬得住宫门冷落,才能在有朝一日抓住君恩的权柄。何况,解忧并不相信,景福宫真的就此君恩稀薄了。 二月初二,是花神节。乍暖还寒的日子,草木萌青,手巧的宫人们一早便将五彩的丝绦、香囊系在树梢,待到太阳一出,蓬勃的金光照在上面,便流转成了斑斓的春光。长孙妃不爱这些花花草草,却也贪恋着这掬春光。便命人将景福宫四面的门窗都打开,绵润的春风顷刻充盈了外殿内室,她自己则持了一卷《春秋》靠在临窗的长椅上,静静翻阅。 从解忧的位置望去,长孙妃恰好在窗下,屋外明媚的春光有成了一道光晕,将她微俯的侧影修得极美,修长的颈部,略微单薄的肩,在柔和的光线下带上了些许妩媚的别致。岁月静好,若无那些纷争相扰,她又何尝不是一位宜室宜家的女子。 一株开得极艳的杏花枝带着无限春光从大门探头进来,随后便听到柴荣爽朗的笑声。“晓艳远分金掌露,暮香深惹玉堂风。朕觉得这首写杏花的诗句,用来描绘皇贵妃的娇媚也是恰到好处。”柴荣换上了亮色的春裳,笑意盈盈地踏步进来,搀住了长孙妃下拜的身姿。“朕方才见到苑中杏花开得好,便折了一枝,趁着百花节,来给你这儿添些春意。”他微微示意,身后两个小太监便抬上一个鎏金嵌玉的大花瓶,里面插着一支杏花绽得正盛,朵朵娇嫩,如蒸如霞,却掩不住的花瓶上的珠光耀眼,瓶身高约三尺,金丝编成,玛瑙、翡翠、珐琅、珊瑚、松石依次镶嵌,琳琅满目,即便放在珠光宝气的景福宫里,也十分显眼。 长孙妃笑吟吟地一嗅,随口道:“还是陛下知道心疼臣妾,知道景福宫里冷冰冰的,没点春意,便送花来了。” 柴荣心情甚好,也不在意她言语的尖酸,又命人将赏赐端上来,一对景福长绵簪、一对金镶红宝石双龙戏珠手镯、一对犀角雕福寿纹手镯、两对镶宝石菱花纹金耳坠、一对兰花蕾形耳坠、一个金镂孔翟纹霞帔坠子,一个金累丝嵌宝石白玉送子观音挑心,还有衣料、拆哦那个满意等物,满满当当地堆了小半间屋子。柴荣一样一样拿给长孙妃看,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喜悦,“有些是朕的,有些则是皇太后早早给孙儿备下的,也让朕一并带来。还有些更好的,等魏国公入京后,朕再命他们送来。” 一缕心思透亮的笑意绽开在长孙妃的唇角,她柔声道:“父亲定了进京的日子了?” 柴荣满意地点点头:“今早到的奏章,月中启程,赶在下月初便能到京师,脚程快些,上巳节就能在宫里同乐了。” 长孙妃盈盈立在那里,沾染上了杏花纯郁的香氛,面容却如无喜无忧,心思冉冉转动,本是娇柔的委屈,出口却带了几分硬气:“陛下总算相信臣妾了。” 柴荣面色愣了愣,扳过她的肩头,拥入怀中,声音如春风拂面,“朕知道你觉得委屈,其实朕从未真心怀疑过。只不过这事一日未决,便梗在当中,不吐不快。与其胡乱折腾,生了隔阂,倒不如分开几日,还有小别胜新婚的兴致。”他手臂收紧,顾不得殿中还有他人,便要去嗅长孙妃鬓边的肌肤。 这样的亲昵她已盼了数日,熟悉的气息让她无比心安,却只沉浸了片刻,长孙妃便将这个刻意讨好的男人推开,取了块洁净的帕子掩了一下鼻,生硬道:“陛下从昆玉殿过来的吧,满身的狐媚香,呛得人难受。” 柴荣脸色一僵,笑意也变了味道。他举起衣袖做势闻了闻,笑着说:“哪有的事?明明是方才染上的杏花香。” 长孙妃的手轻轻放在腹部,语气沉静如一池春水,“孕中的女子对气味最是敏感,半点异味便能扰的呕吐不止。秦妃来自江南,多山多水之地。臣妾听闻她们治练香料常取于活物,与中原大不相同。陛下若真是心疼胎儿,便在昆玉殿与景福宫中择一处歇息吧,这般呛鼻的媚香,臣妾消受不住。” 柴荣站在原地,嘴角不经意抽搐了一下,强压下眼中窜动的怒火,平息了几下呼吸,依旧温言道:“朕……都由你,这段时日,只守着你,便再不去昆玉殿了可好?” 长孙妃眉眼飞扬,柔声道:“这是陛下自己说的。回头可不能怪臣妾仗着龙胎而胡作非为。” 柴荣讪讪道:“你便就是仗了这势,也是朕恩许的,谁让你是朕独一无二的皇贵妃呢。” 春风悠然地从殿外飘进来,本是和煦晴好的天气,却使在殿旁一侧的解忧无端打了个寒颤。长孙妃的复宠似乎本就该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只是伴随着这场起落开始的,则是后宫新一轮生死未知的战争。 大周后妃沿袭唐制,可侍寝妃嫔从皇贵妃往下到才人,共二十四级。其余处理宫内事务的女官则被称为殿内人,以六位尚职为首,下又分为二十四司、二十四典和二十四掌。长孙妃凭借着自己的协理六宫之权,趁着开春,彻查“六尚”旧年帐目,凡有纰漏或记载不全者,一律格职。三五日内,六尚则去职五位,仅有苏尚宫一人仅存。面对空悬的五尚位置,长孙妃又诏命全宫,能者自荐。一时之间,但凡有些资历的宫人,都纷纷感到景福宫表意效忠。 与对待殿内人的铁腕手段不同,面对可侍寝的妃嫔们,长孙妃则是是一副温和善意的模样。除了日常与高品级的妃嫔们谈笑赠礼之外,对待有心巴结的几位年轻的美人、才人、良媛更是赏赐连连,若是相谈投机,便当场就要收做义妹。 一日,柴荣在景福宫用膳,长孙妃便命两位年轻貌美的才人陪席,颇有些引荐的意味。偏偏那日柴荣心不在焉。掌膳的宫人呈了驱风散湿的药酒上来,柴荣半晌没回神,还怔怔地看着酒壶发呆。长孙妃见了也只是微笑不语,待柴荣离席后,景福宫的内侍托了个金盘上来,揭开一看,里面是那掌膳宫人血淋淋的两只手掌。胆子小的那位才人当场吓得呕吐不止,长孙妃则笑意嫣然:“傻妹妹,入宫时日还浅,一点儿血腥便吓成这样。这诺大的后宫,要紧的就是各司其职、恪守本分。掌膳的心思就该在膳品上,在皇上面前显摆这双羊脂柔荑,这是存了侍寝的心思呢?还是要让咱们去生火烧饭呀。”她说这话时中气十足,声音如烈烈西风,撞击在景福宫镶金嵌玉的锦壁上,震得解忧耳膜微微发颤。 第26章 第13章 迷局 有人哀伤下位,便有人欣喜登台。长孙妃在后宫翻云覆雨、恩威并施,柴荣未置一词,时间一久,便有擅猜测之人暗暗相传,陛下这是在为皇贵妃将来荣登后位而着意立威呢。类似的谣言,越过高高的宫墙,落尽赵匡胤耳里的也不少。 在一日春色旖旎的午后,赵匡胤将手中暗绿色的茶膏一点一点捏成饼状,放在银制的笼屉上翻滚熏烤,一面听着休假回家的解忧将景福宫的情况絮絮讲述。解忧挺喜欢这种感觉,茶室小语,连阳光也透着一份迷蒙的素净,印在赵匡胤提拔的眉间,就成了闺中女子欲拂还乱的春愁。若谈的不是惊心动魄的宫闱秘闻,而是些家中琐事,那也算得一番好景流年了。这个念头只一闪过,她无端便想起了那日长孙妃倚窗读书的场景,杏花树下读春秋,辜负的究竟是这一季的大好春光,还是本该属于一个女子安静平和的一生。 “长孙思恭不可能不怀疑诓他入京只是皇上设下的一个杀局,但他还是答应来了。长孙妃在宫里不顾一切地安置自己的力量,无非想要多掌握些筹码,等她父亲到了开封,皇上也要投鼠忌器,权衡再三。”赵匡胤不疾不缓地说道。 “唔……”解忧有些疑惑,慢慢说道,“我觉得也是这个意思,从前长孙妃纵然跋扈,也不至于公然弄权。只不过,我并不明白,既然已经生了疑心,长孙都督何必要冒此风险呢?” “虽然可能是掉脑袋的风险,但也可能是一次荣耀后世的机会。皇上虽然有心铲灭陇西势力,但彼此角力,未到最后,落在长孙思恭脑袋上的究竟是铡刀,还是魏国公的爵位,仍是未知之数。”赵匡胤立直了身子,神情肃然得没有一丝温度,“若在长孙思恭进京之前,长孙妃已经把控住了后宫,朝中臣子也暗投长孙氏,那到时皇上也不得不行封赏。” 解忧心里颤颤一跳,脱口道:“那到时官人的处境岂不尴尬为难?” 赵匡胤抬起头,对她的关心报以微微一笑,“陛下布局,我不过是期间的一枚棋子而已,形势总不至于坏到要丢弃我的境地。倒是你孤身在宫里,是非众多,要时时小心。” 他这般突如其来的关心倒是解忧没料到的,忍不住心里起了一阵澎湃,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你看我们,究竟是何时开始,也这般关心起彼此来了。” 赵匡胤闻言一怔,薄薄的春光笼在他面上,将尴尬的神情也映出来一点霞色。解忧再要说什么,却被他霍然打断,“你去看看夫人吧,她这几日精神倒见好了些,就是找你不见,有些生疑。我怕是不是有人露了口风,你正好去说道说道。” 解忧从未问过这事,如今听他这么说,便有几分惊疑,道:“那官人说我这几日都去哪儿了?” “回娘家。”赵匡胤瓮瓮。 解忧笑得更欢了,“所以,我从定州巴巴回来,待上半日,再赶千里路回去?”解忧叹了一口气,正色道,“官人你这般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的人,却连女儿家的一点小心思也看不透。夫人大约早已知晓了。” 与方才的意气风发不同,赵匡胤此时只剩下了满是颓色的讶异。他又捏了个茶饼,零散的茶末却不似之前听话,一下便散开,落得四处都是。解忧上前一步,想帮他清理,他却突然站起身来,撞碎了落在身后一片浅金色的春光。两人痴痴沉默了半晌,他才说道:“若是没事,你就早点回宫里去吧。” “好。” “凡事小心。”他恢复了平常的神色,又嘱咐了一句。 “好。”这一声应答,却像一柄轻巧的银锤,同时在两人心间漾起一阵连绵的波纹。 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一直看着解忧纤细的背影转过垂花门,消失在那一丛郁郁的花木后,赵匡胤飞散的神思才稍稍收拢。他转回屋里,一个人悄悄地坐了一炷香的时间,心里从未这般患得患失,过了好久都平静不下来,索性换了外袍,从后门出去,连赵志也没知会一声,便独自到了桑家瓦子。 隐秘的院子,匡义和张光翰正凑在一起低声商量着什么,身旁高高地垒着几堆书卷和奏章,看来他们在这里已经呆了不短的时间。见他进来,两人便离了桌案,作揖行礼。张光翰性子一贯谨慎,倒是匡义,在私室之内仍礼数周全,倒让赵匡胤暗自惊奇,看来当差的这段时日,倒是把个纨绔莽撞的小子给历练出来了。 待赵匡胤坐定,整理好衣袍,再定睛看两位弟弟时,却被二人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匡义稍好些,原本就是肤黑壮实的模样,倒是张光翰,一张白胖的圆脸,数日的功夫,就消瘦下去,两个颧骨在脸上投出深深的阴影,人也像老了十来岁,鬓角的头发竟隐约有些斑驳。赵匡胤心下一酸,年前张光翰刚被予了御史的职责,又特旨命留京当差。柴荣的意思就是让他暗查长孙氏在朝中的党羽,一个月过去了,新御史一封弹劾的奏章都没上。柴荣倒是有耐心,从不催他。可赵匡胤自己知道,这调查的事,已经走进了几次死胡同了,便趁着过节,又将匡义调来帮手。而今瞧这形势,实在让人乐观不起来。便也顾不上寒暄,开口问道:“光翰,陛下在深宫枢庭之中,盼你参奏的奏报,如大旱之望云霓,如今情形究竟怎样?你也不用顾虑,只照实讲,我们兄弟一起合计个对策。究竟是要继续查,还是找个法子脱了这差事。” 张光翰没料到他如这么问,满脸的尴尬与为难,一时竟哑在了当场。倒是匡义在一旁解围,“这个长孙思恭,狡猾得厉害。原本看他行为处事,嚣张跋扈很,与朝臣交往也从不避讳,还以为查他党羽是件轻松的事情。可每次查下去,那些素来与他有交情的朝臣,都经不起推敲,大多数不过是趋炎附势之辈,决计不到利益相系、进退同步的一党之徒。” 这也是赵匡胤早已料到的事情,便道:“能让你们轻松查到的,不过是障人耳目的掩护。若是贸然上奏弹劾,便要打草惊蛇,让长孙思恭有个防范。” 匡义道:“光翰也是这么想,革几个虾兵蟹将的职,也抓不住长孙老头的命脉,半点用也没有。但只可惜徒费了这些日子的功夫。” 赵匡胤听这话,心里一凉,问道:“这些日子,便一无所获吗?” 张光翰看了匡义一眼,迟疑了半晌,才缓缓道:“也不能说是一无所获。”他的手指叩击在藤木桌几上,似乎下了决心,“先头搞得我很沮丧,查来查去也不过只摸到长孙氏无关痛痒的皮毛,但这些日子我倒有了一个想法,长孙思恭花费这么大的心思,做了这么多的掩护和烟雾,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到这里,声音不自觉地又低了几分,上半身倚靠在茶桌上,清理出来一块桌面,摆弄起了几本奏章与茶碗,让自己的解释更容易理解,“长孙家族历朝数十载,拿走了朝廷大量的赋税,若说在朝中没有党羽,任谁也不相信。可若是有亲信党羽,必有书信往来、利益勾兑,要查到这些即便艰难,也不至于每次都失败。所以我现在假设,长孙家族在朝中并没有形成众多党羽,而是有一个伙伴,这个人跟他并非姻亲平日也没有过多的交往,却心照不宣地在暗地里维护长孙家族的利益。或者说,长孙思恭与这个人形成了一种影子的关系,就是彼此对对方的势力都拥有控制权。这样即使长孙思恭离开了陇西,只要这个人还在,他仍然能对控制住陇西的局面,随时调动陇西军。我想,如果这个假设是真的,长孙思恭可能也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点,最终才同意冒险进京受封的。” 第27章 张光翰这番话,说得赵匡胤悚然心惊,急忙问道:“你这番推测可有实证?” 张光翰沉默了半晌,最终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用手指着一旁繁多的奏章,缓缓说道:“虽没有实证,但这段时间,我翻阅了这二十多年来有关长孙思恭的所有文书,心里的这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如果我是长孙思恭,我一定会这么做。” 赵匡胤眼中精亮的眸光紧紧聚成一点,他心里知道张光翰的说法有极大的可能,这确实不失为一条好的谈饷、保全、干政的路子。但他又不愿去面对,如今距离长孙思恭进京只剩下小半个月的时间了,若真有这么一个人,进京之前不能找出来,柴荣想拆撤长孙氏的布局就危险了,一招不慎,陇西军叛乱,莫说寿州、幽云十六州光复无望,便就是这大周的江山也要岌岌可危。牵一发而动全身,赵匡胤从前觉得柴荣对陇西、对郭氏太过纵容,总有一份半点源于自身性格的软弱。而今看来,比起刚毅来,坚忍与谨慎更是一个帝王所需。他深深呼吸了几下,又问:“此事关乎重大,这番推测,你跟陛下讲过了吗?” 张光翰面色凝重,迟疑了一刻,才道:“还没有。”接着又道,“陛下虽许了密奏之权,但我并不打算将此事上奏。” 赵匡胤疑惑不堪,眼中突突窜起了两团怒火,道:“为何不奏?” 张光翰迎着他的目光,凛然道:“大哥,君心难料。陛下只是要彻查长孙氏的党羽,咱们竭力去查找便是,何必给陛下多余的疑心。难道大哥不担心陛下怀疑,在朝中与长孙思恭暗相勾结的人就是你么?” 一番话,如天雷劈顶,砸碎了赵匡胤君臣同心的幻像,竟显出他的几分幼稚。他想了想,自己亦觉得自己倒是长孙思恭合适的人选。只好苦笑一声,哀叹道:“若是如此,此事便要难上加难了。” 匡义也被张光翰的话吓了一跳,他不似赵匡胤那般旷达,当下便有几分愤愤:“大哥为陛下也称得上是殚精竭虑,竟这点信任也没有。倒不如任由长孙氏做大,管它寿州也罢、南唐也罢。不理他们,大哥仍好端端的是二品的将军,何必白担这君王的忧虑。” 赵匡胤此时正隐约想起一事,突然听到匡义之言与朝中骑墙草的臣工们如出一辙,心里恼怒不堪,只冷冷地说:“我自十八岁起跟着先帝,到今天也有十几载的时光。国运兴也好,衰也罢,我却看明白了一件事,凡事皆必出自一人。权柄旁落或朝权分散,令行不一,到头来就是争乱不休、事事制肘。你从前还懂圣贤之礼,如今跟那帮油混子待久了,只学会了明哲保身之术,日后还指望你成何大业?” 匡义自幼丧父,赵匡胤如兄如父,却从未如此严厉地申斥过他,何况还有旁人在场。脸面顿时便有些挂不住,却不敢发作,只好连忙跪下谢罪。赵匡胤也不搭理,两兄弟便沉默僵持着,倒让张光翰在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春风绵绵,从茶室半掩着的窗户中吹进来,夹带着一股沁心的花香,偶尔还有几声清脆的鸟鸣入耳。赵匡胤方才在心头隐约的想法突然明晰起来,扭过头,对匡义说道:“你还记得那个余爷吗?曾索要过一个花鸟使的位置。你去套套话,查他究竟是为谁谋职,兴许这条线能摸到正主。” 张光翰不明就里,听得一头雾水,匡义却顿时明了,欣喜地从地上爬起来,连连点头,方才的不豫便如膝上的灰土,拍一拍便不见了。 第14章 茶局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早春的清风在空中转了个弯,轻轻绵绵地绕过狮子楼精美的窗户,拂在匡义直直挺立的身躯上,将绛色暗纹的两只宽袖吹得招动不已,他清俊的目光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停在街角那辆暗青色的马车。 不一会,从街道的南北两端跑出两个灰衣小厮,在马车前略停了一下,车里的人似乎吩咐了几句,只是一瞬的功夫,两人便又消失在街道人流中。车子缓缓行驶,一直到狮子楼的正门方才停下,打起车帘,仍是一身华锦绸缎的余爷从车上缓缓走了下来。 匡义右手攥了攥拳头,手心便渗出一片湿腻。他突然意识到,这次的任务似乎远要比他料想的艰难。他之前认为,与他这位屡被圣上称赞的政坛新秀相比,余爷不过是一个精明贪婪的市侩小人,只需一点利益便肆意可诱惑驱使。即便赵匡胤早提醒他这是江湖中的一只老狐狸,万事若不能料敌于先,则易被他所挟制。匡义以为不过是大哥担忧过了,而就方才所见,但是这份谨慎,便是自己所不及的。今日这场茶局,更像是一个新猎手不知深浅地要给老狐狸下套。还未开场,心里便起了怯意。 不过再是胆怯,如今也箭在弦上,整冠出迎,寒暄入座,两人都是一般不动声色,摒避了随从,狮子楼里这件高规格的厢房里就只剩下他们二人。匡义使惯了银子,点的都是狮子楼最拿得出手且昂贵的菜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又自己拎起酒壶,为余爷斟上了满满一杯,琥珀色的酒水伴着浓郁的香气,未曾入口,便知是上等佳酿。 余爷也见惯了场面,便在心里微微掂量了一下,放下酒杯,堆出一脸圆滑的笑容,拱手道:“余某早年的生意,便以卖酒为主,年少的时候,也好这杯中之物,可惜自己贪杯,烧坏了舌头。如今这酒美酒劣的,是分辨不出了。”软绵绵的钉子让匡义面色稍变,话锋却又一转,“不过,素来吃茶论道,喝酒嘛,自然是有生意谈。这个道理,余某还是明白的。赵大人如今佳肴美酒相待,看来是有生意要照顾小人了。” 匡义还在琢磨着如何开口,见余爷倒是贴心且爽快,虽是不甘被领着话头,却也不愿错过这机会,稍稍思忖,便按着事先的打算,作出一副为难的姿态,道:“余爷这话便是要愧煞人了。上次北区迁居一事,多亏了余爷相助,一直未能致谢,如今趁着开春人闲,邀您聚聚,一是向您表个谢意,二来嘛……也是向您道个歉。” 余爷何等精明,听了这话,倒也不急不恼,悠悠地抿了口酒,慢慢道:“即是生意,便双方互得利惠之事,致谢就不必了。这道歉的意思,小人可就听不明白了?莫不是大人打算赖掉当初应允之事吗?” 匡义这些日子,也不是白在工部混的,官腔已学了十足十。当下便摇摇手,急道:“没有、没有,赵某岂是这等言而无信之人……”停了停,面露为难之色,哀叹一声道,“只不过……这花鸟使的缺,被他人盯上了,托人走了范质范大人的路子。前日,范大人特意叮嘱了我两句,说这职缺得先预着。如今工程方才过半,这宫女采办的差事少说也得到入秋之后才会拿出来议,范大人现今就打了招呼,岂不是心中已有人选了。论职位,他是当朝宰相,又是宫院扩建的总纲当,我不过是个副使。即便相争,也挽不过他的力气大。哎,就是怕日后有负余爷所托,特先来致歉。” 余爷静静地听完匡义的讲述,脸上常挂的笑意敛得一丝不剩,默不作声地盯着匡义看了半晌。匡义藏在靴子里的脚趾紧张得全都蜷了起来,他迅速将方才的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还算严密。范质当朝数十载,为人虽然圆滑,持身却正,却绝不可能与陇西长孙相通,将变故的事由安在他身上,无论是余爷还是长孙思恭都不可能去找他核对。 第28章 余爷眼珠溜溜的转了一圈,悠悠道:“那大人是个什么意思呢?” 匡义忙接道:“幸亏知道的早,尚有力做些补偿。如今后宫里是长孙皇贵妃当家,长孙娘娘身份娇贵,对宫院居所要求甚高。这既然是新宫修建,总不能比旧宫还寒碜吧。我便禀了范质,这新宫内殿里,一溜铺地的都用上水乌金砖,便是如今景福宫用的那种。这水乌金砖可不属常规建料,工部办不了。采办的事宜,与花鸟使一般,照例都是由内藏府点一名都监任职。我想便以此职弥补花鸟使之缺,不知余爷的意思?” 余爷依旧的沉默,脸上的怒气倒是退散了不少,却又聚起了些许疑云。 匡义心里开始猛打鼓,他急于套出余爷究竟想把花鸟使的职缺给谁,以此去查长孙氏的同党,但他又必须保证余爷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若是有了怀疑,随便给他个名字,查错了线,反而误事。想到此,他又解释道:“这差事虽比不得花鸟使清闲,但其中收利却是只多不少的。赵某有心践诺,也望余爷好有交代。” 余爷轻轻一笑,手中的木著敲在酒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个我自是清楚,不过事情有变,总得容我回去,禀告商议之后,再与你详谈吧。” 匡义脸色也微微放松,接口道:“那是当然。若是长孙都督不满意如此安排,我便另外再想法子。” 余爷笑得阴森鬼气,道:“谁说是要安排都督的人?” 匡义一脸迷惑,猛拍了一下脑袋,道:“余爷说过的,我都忘了。不管是谁,我都设法安排,绝不敢再有变故。” 余爷哈哈一笑,气氛轻松了不少,他凑近了,低声问道:“倒是范大人,做事向来公允,不党不群,这次究竟是为谁谋职,竟开了金口?” 见他疑问,匡义才放松的心又被紧紧地揪了起来,嘴上却故作轻松道:“还没到敲定人选的那一日,哪会明说呢。不过,君子即便不党不群,总还有一大堆的亲眷人情,媳妇岳丈的话不得不听吧?” 余爷闻言,面上微微抽搐,笑意却无丝毫变动,“大人的意思是范大人在为他岳父岐国公的人谋职?” 岐国公乃是唐末名将,在长孙思恭前镇守陇西,后来拥兵自重,被先帝与长孙思恭联手驱至雷州。卸甲后,先帝怜其年长,便许他在京城居住。虽然有个女婿在朝为相,自己却淡了心志,对继任的长孙家族更是视作仇敌。匡义有心往他身上引,却也不便说得绝对,只含糊道:“范大人没说,但我左右猜测,也许便是吧。” 余爷笑笑,道:“倒也是,能让君子开口的,不就只有枕边之人嘛?” 事情既然已经谈完,接下的酒便喝得顺畅多了。匡义最是少年心志,又常年与国子监的贵族子弟们厮混,对京中奢华风流之事自是熟捻,与善查人心的余爷一番相谈,竟也投机得很。换酒推盏间,不觉便夜深客稀了,算算时辰,城中宵禁的锣声即将响起,两人才相扶着下楼。余爷倒是未喝多少酒,依旧身姿轻巧地踏上马车,转身拜辞,青色毡布的帘子像是一道庇护,豁然放下。 匡义心头一松,只觉得背上的衣服被汗浸湿,风一吹,竟有些寒凉。无论怎样,总算不用再面对这个老狐狸了。匡义暗想到,便摆出惬意的笑容,准备目送马车绝尘而去。突然,那道帘子猛地被掀开,余爷伸出脑袋,露出一道狡黠的笑容,猝不及防地问道:“差点忘了,此事令兄知道吗?” 这当然不是他临时起意才问的,事实上,这几乎是余爷最关心的问题,才会选在匡义最放松的时候发问。两道阅人无数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匡义的脸,连一丝挣扎犹豫的表情都不会放过。 不过,匡义对此倒是早有准备,他竭力保持着那副自然惬意的模样,平静地说道:“范大人与我说的当夜便告诉了大哥,想找他拿个主意。不过,我大哥那人,余爷也是知道了,对我向来严厉,只喝了一句,让我自己想法子,不要扰他。我想也是,最近家嫂身体不好,大哥心烦,便自己寻思了这么个法子,若是余爷那边首肯,我再去回大哥。倘若不成,也少挨顿骂。” 他说的在情在理,余爷一时间也挑不什么破绽,却也没得到有价值的信息,只好假意笑了笑,拱手说了句:“令兄对大人爱之深,方才责之切呀。”便驱车离去。 直到余爷的马车消失在薄薄华灯中,被夜色淹得不见了踪影,匡义方才将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两层绸棉的底衣已然湿透,腻腻地沾在身上,在早春的寒意下,逼得人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第15章 信报 余爷离开后,一连数日都没有消息。眼瞅着长孙思恭已过了许昌,不到十日便要到开封,张光翰那边依旧一无所获,连柴荣都有些沉不住气,将他叫去内殿询问了一次。君臣们心中清楚:若是一直未能查清长孙党,一旦长孙思恭到了京城,这做诱饵的公爵封赏便不得不给了,功名一旦做实,再要拉下来,就不容易了。 又捱了两日,这天一大早,余爷命人送了一封书简到赵府,匡义还未起床,家丁却也知道轻重,把书简直接送到了床前。匡义迷朦着双眼,慌不迭地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条两尺宽的素笺,上面写了一个名字——“杨溥”。内藏府的都监一共十二名,家世来历匡义早就查了清楚,如今得了确信,欢喜地几乎要舞之蹈之,连袜子也来不及穿,蹬了双鞋便赶往前屋,告知了赵匡胤,两人又一起赶到桑家瓦子。 “杨溥是云州节度使刘铭川的人,他的妻子是当朝司马张宏远的义女。这些年,张宏远在朝中颇占风头,原来背后真正的主子是长孙思恭。云州与陇西毗邻相居,若是京中再有张宏远相持,确是一脉轻易动弹不得的关系。况且陇西与云州向来各自为政,如今若不是匡义从别处得了线索,任凭是谁也不能将他们想到一起。”张光翰喜不自胜,数月的煎熬,今日终于有了个结果。 匡义一脸假意的谦逊也压不住内心的得意之色,连连摆手道:“若不是大哥提点,我几乎都要忘了自己还欠着一个长孙党的人情。这么一来,我不仅还了人情,还查出了真正的长孙党,倒真是可喜的很。” “也是匡义你机敏,连余爷那样的老狐狸都被你套出了话来。”张光翰心情大好,自然不吝啬对匡义的称赞之词。何况那日匡义与余爷的对话,早就告知了大伙,众人也确实觉得他表现得出乎意料。“我今日便拟折子,午后亲自送进宫去,让陛下也有准备。一下要参倒两个节度使,这下笔便觉得尤为艰难了呀。” “谁不知道你当初便是枢密院文采第一的‘一支笔’,这下升作御史,出手便一笔划倒两使,传至日后,也是佳话一段了。”石守信打趣道。 “石兄这是哪里的话,我这弹劾的折子不过是明面上的较量。无论陇西也罢,云州也罢,如今都是拥兵自重的一方将帅,如何能将他们真正地擒住,又不至于引发兵变,我手中的这杆笔怕是抵不了什么用处,关键时候还得靠石大哥的禁军出手。”张光翰笑道。 “这还用说?”石守信爽朗的声音里透着十分喜悦,“只要圣召一发,我亲自点上几百人马,把长孙老小儿摁在开封城外头。” 第29章 “胡闹。光翰逗你玩,你便连自身的职责都忘记了。素来禁军只负责京畿安全,哪有出城拿人的道理。”赵彦徽吹着胡子说道,“即便是长孙思恭这般棘手的军政要员,御史台拿不了人,也断无你禁军的事。” 石守信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陪笑道:“我这也是顺着光翰的话往下说,一时没想这么多。依您之见,这拿人的差事会落在谁身上呢?” 赵彦徽笑意深深地说:“依我之见,玄郎的黑衣军这个春天得忙碌了。” 众人恍然大悟。略略一想,便觉得甚是有理,既然马上要与南唐开战,御前已经钦点了赵匡胤,借着拿人的机会,顺势接纳了陇西军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更何况,黑衣军一向由赵匡胤亲领,编制不在兵部,行踪不定,调动起来不仅方便,更不容易打草惊蛇,确实是最佳选择。大家想到拿人定罪的功赏,想到接收陇西军后的种种好处,不由得各个面露喜色。 倒是赵匡胤静静地坐在一旁,手中捏着那张书简,一言不发,世间的愁云仿佛都聚在了他的眉间,将平日那股逼人的英气都湮没不见,与满屋子欢喜的气氛格格不入。他当然率兵拿人是多么讨喜的一件事,也知道接受陇西军对他有多重要,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前更急于证实的问题是,长孙思恭的幕后搭档当真是云州刘铭川吗? 旁人见赵匡胤这般模样,也不敢再闹,倒是赵彦徽自持年长,开口问道:“玄郎可是觉得此事仍有不妥?” 赵匡胤扫视了一圈,轻轻地摇了摇头,缓缓道:“也不是。不过我在想,陛下与长孙思恭都在赌,赌对方能否将这个人找出来,而这杨溥与云州也罢,与张宏远也罢,关系几乎一查便知,余爷交出这么一个人来,其心思倒不得不疑。”他转眼见自己的话迅速驱散了满屋子的喜悦,便安抚了一句,“如今形势对于双方来说,便是都到了生死存亡。多虑一步,总归是有利无弊的。” 他人还未开口,倒是匡义先耐不住,道:“大哥你觉得查出杨溥与云州的关系很简单,那是因为知道了杨溥这个人。内藏府有可能被擢升为花鸟使的都监一共12名,每个的底细来历都查了个遍,其中艰辛我也不愿说来邀功。若没有余爷告知,我们永远也确定不了这些人当中谁是长孙党。如今长孙思恭已成瓮中之鳖,大哥你为何在此关头却犹豫不决了。” 赵匡胤目光悠悠地落在匡义的脸上,他年纪还很轻,像极了自己的那一对眼睛里,还残留着代表着稚气的淡青色,如今却被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布满。数月的官场熬历,让他以数倍于常人的速度成长着,御前的赞誉更让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信心倍增,然而他始终还是太年轻了。赵匡胤低下了头,嘴角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作为长兄,他早已习惯将幼弟护于双翅之下,即便有心历练他,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他淡淡道:“看来确实是我过虑了,既然已经妥善周全了,那就扰烦光翰拟奏吧。写的翔实些,务必要在长孙思恭到京前参倒云州。”话音说完,眼风却轻轻地飘向众人。 张光翰当下明了,略微迟疑,便道:“参奏的理由都是现成的,只是字句要再斟酌一下。我午后先入宫,探探陛下的意思,咱们明日再在此聚一下。” 如此说定,几人便也不再耽搁,分头从后院的小门出去。匡义虽然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赵匡胤后面,不过,仔细看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也不难发现,他挺拔的胸膛向上昂得更高了。 才过不到一个时辰,方才在桑家瓦子聚会的人又重新聚了回来,只不过这次没了匡义。一起经历过风浪的兄弟,默契自会胜过亲生弟兄。倒是光翰心中仍有不忍,提了一句:“日后匡义若是知道我们这么瞒着他,怕是要心生不满的。” 赵匡胤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匡义阅历尚浅,遇事总是虚浮,又对脸面过分看重了。而今事态紧急,好在他心性单纯,日后好好解释一番,也不至于留下心结。” “匡义也是见事情紧急,怕耽搁误事,才会如此激愤。”张光翰随口接了一句,又道:“如此说来,大哥是怀疑余爷的信息是假的。” 赵匡胤点点头,沉声道:“莫说是余爷这般狡诈之人给的消息,即便是任何一个消息,便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 “可是余爷为什么要给个假的信息呢?难道他不想要这个差事了?或者是他怀疑匡义了?”张光翰喃喃道,“就算他再奸滑,也不能未卜先知吧。但就匡义转述的两人对话看来,确实是合情合理,并没有什么破绽,怎么就骗不过他呢?” “嗯。”赵匡胤点点头表示赞同,那张书简被他捏在手中数个时辰了,竟还没松开,“就是因为合情合理、并无破绽,所以匡义不能接受对此消息的任何质疑。” 张光翰与赵彦徽相视一眼,并未接话。倒是石守信嚷道:“我也不能接受啊,白忙活啊,费了大半天的劲,搞来一点用也没假信息,搁谁身上也受不了。” 赵匡胤眼含浅笑,淡淡地说:“也不尽然。当初我让匡义去套余爷的话,本也没抱多少希望,一来是余爷生性狡诈,二来此间变数甚多。只比如一个,匡义这套说辞的预先假设是余爷想要提拔的人已经在内藏府任都监了。” “这个极有可能。历来花鸟使都是由内藏府都监担任,若不是为都监谋职,余爷又何必费心?”张光翰道。 “不错,但并不必然。余爷想的是今年秋后再谋此职。如今方才入春,若是他们的人还未曾安排到位呢?或许我们根本就是在许他一个接不住的职位。”赵匡胤负手而立在窗前,柔软轻盈的发丝逸了几缕出来,在春风的吹拂下微微摆动,正如在场其它几人被惊住的神思。 内藏府都监几乎是朝堂中最奇葩的职位。他们负责内廷外朝的采买重责,油水极大,但职位却不高,由于没什么政绩可言,也没有提拔上升的可能。坐上了这个位置,仕途是到头,钱途却是无量。所以,多年来这十二个都监几乎没有更换过,是最稳定的一批人。这或许也是大家先入为主的认为长孙氏的同党必在其间的原因吧。 “若是接不住,他为什么不说呢?他大可以推辞掉,毕竟是有违事先约定的。”张光翰问道。 “没错。为什么他没有顺理成章地推辞呢?”赵匡胤笑意澹澹,眸中却是无限的寒冷,“要么就是他察觉了什么?要么就是我多虑了。”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的表情明显出卖了他们是多么希望是后者,但谁也没敢开口,因为他们这位大哥的表情上摆明写着“不可能是我多虑”几个大字。 “……该不会是被他察觉了吧?匡义一番说辞并没有什么破绽。”还是年纪大的赵彦徽斗着胆子问道。 赵匡胤似乎也真是想给长辈几分面子,便不再提这事,笑道:“即便真的得知了同党的姓名,总归还是需要些时日去核查证实的。” “不错。”张光翰脸微微红了,“若真是互为倚角的关系,即便明面上没通信往来,在大的政见利益方向上总是一致的,这个只要翻查历年的奏疏,仔细核对便逃不掉。只是如今事态紧迫,想占着先机,这翻查旧年档案又甚是耗时,所以才就最近的几封奏疏查阅了一番,若说两人为谋同利,也确无不信之理。” 第30章 “时间若是太短,倒不能说明什么,也可能正是巧合。”赵匡胤淡淡地说。 “是、是。”张光翰一头冷汗流下来,浇灭了脸颊上羞愧的炙热,“我回头便去翻查长孙思恭与刘铭川、张宏远近十年的奏疏,即便挑灯夜作,这硬功夫也不能省却。”他反省认错的速度也堪为一指。 “不用这么麻烦。”赵匡胤笑意温和地说,“查一个人就行了。” “哦?”张光翰有些不解。 “岐国公李茂贞。” 第16章 闲话 与前朝紧张的局势相比,后宫的形势便要算得剑拔弩张了。解忧省亲回来,之前的那般惬意自在已经一扫而空,从景福宫上上下下都在为皇贵妃即将受封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随着长孙都督的车马离京师越来越进,这场大封赏的筹备工作也渐入尾声。可越是到了这个时候,越是发现事先筹备的疏漏颇多:先是受赏当日要戴的那顶十六翅鎏金凤凰于飞冠,在心细如发的秋燕检查之下,居然发现镶嵌在冠后的九粒红珊瑚中,竟有三粒是用颜色相近的玳瑁珠替代;接着又发现那条长长的深紫色的霞披,居然不是用的整匹布,而是两块绸缎相驳而成。然后又是画院中准备由皇贵妃焚祭上天的画卷被老鼠咬了一个小洞,御膳房备下的贡猪饿瘦了几斤……林林总总的,都集中在几日发现。 其实,这几个差漏虽然都在不起眼之处,尚冠处与尚衣处也做了解释,但在长孙妃看来,能出这样的工作疏漏,可见对她受封一事的心不在焉。偏偏这两处的尚职又是自己新晋提拔之人,位置还没做热,就打了主子的脸。再想想皇后管肃后宫多年,也从未出过这等事。孕中多思,再加上恼怒不堪,竟有几日便恹恹地躺在床上只唤胸闷。 这下大家可都慌了神,受封大典眼瞅就在跟前了,主角偏偏在此时倒下,御药房索性在景福宫排上了班次,一日四班,由一名御医守着,断不可再出现类似“胎气紊乱”的事情。柴荣看起来也颇为在意长孙妃的身体,来了几次,半是宠溺半是勒令地说道:“让你好生休养着,偏偏就是闲不住。整肃宫务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何必要拖着身子去熬。” 话轻语重,圣上既然开了口,六尚们便再也不敢拿着烦人的事务叨扰景福宫了。顷刻闲下来的长孙妃便只好找来几个嗓音清丽的歌童,隔着青青茎条编制的帷帐,悠悠地唱着动人心脾的歌谣: 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 曲终漏尽严具陈,月没星稀天下旦。 千门万户递鱼钥,宫中城上飞乌鹊。 “还是姐姐有兴致,这歌声悠绵,隔着青帘传来,更显得清丽不俗。如今已经成为宫中众人效仿的雅事,不过旁的宫里都是东施效颦之流,哪里比得上姐姐这里半分。”琼妃是云州节度使的女儿,长得虽然削瘦,但为人却素来圆滑。一面说着,纤白的手一面从桌上取了鲜采下来的桑椹果子,慢悠悠地浅尝了一口,“连这桑椹儿也特别的清甜。” “不过就是你嘴甜,谁不知道陛下嫌弃本宫协理六宫之务不甚妥善,便削了权职。你看如今这景福宫,除了你有心,还有谁愿意登门了。”长孙妃话说的悠悠淡淡,眼角却挑着一丝笑意,让人分不出是真生了怨望,还是玩笑胡言。 琼妃赶着接话,“陛下那是心疼姐姐,怀着身孕,还要担着六宫的职责,马上魏国公进京,里里外外的庆贺,又是一摊子事,哪里顾得过来。也是姐姐这般能干,顶着怀孕的不适还操劳这么许多,若换作我,恨不得每天躺在床上直到生产呢。” 提到身孕,长孙妃的心情便好了几分,她轻轻地拍了拍依旧平坦的腹部,笑意旋然:“在床上躺了数日,之前的恶心胸闷倒好了许多,这几日也有了些胃口,就是晚上睡的还不踏实。” “姐姐是挂心着册封庆典的事,方才多思难眠的。” “哎。”长孙妃轻轻地拉起琼妃的手,像是有肺腑之言要谈起般,音调也低了几分,“你我都是守土之臣出来的女儿,怎的会不明白这大权不可旁落一日的道理。宫中向来嫡庶有别,皇后且不提了,旁的宫妃又哪个是好应对的。这协理六宫的机会,失之容易,得之则是千难万难。如今这光景,怎的不让人多思多虑。” 琼妃倒不似长孙妃这般栈恋权势,但毕竟也是世家出身,话中的道理也是一点就通,便安抚道:“姐姐何必多虑呢。陛下从未说要夺了姐姐协理之权,只等诞下皇嗣,也不过就是数月的功夫。如今你有孕在身,宫中对姐姐的怠慢之心是一分半点也不敢有的。况且,六尚之中多是姐姐的人,这权柄也旁落不到哪儿去。” 琼妃的话似乎正中长孙妃的下怀,她笑道:“还是与妹妹谈得投机,不过这宫里怠慢之心旁人有没有,我倒是看不见。可这怠慢之意嘛,倒有一人让我看得真真的。” “哎呦。”琼妃见话题轻松了起来,便又开始拿第二个桑椹果,紫红色的汁水将她薄而小的嘴唇染得娇嫩红润,“昆玉殿嘛,那可是个被陛下捧上了南天门的所在,谁入得了仙女娘娘的法眼呀。不过……”对于毋庸置疑比自己漂亮的女人,女人们的敌意是那般的刻薄且一致。琼妃冷冷一笑,“之前不是也被姐姐给治住嘛,陛下可有些日子没过去了。” 长孙妃笑得冷冽,“可人不是还在宫里住着嘛,复宠那是迟早的事。” “战败之国的贡女,驱逐又有何难。之前不是还不明不白地死了一个嘛,这种没家没世的女子,死在宫里,多问一声的人都没有。”琼妃说得恨恨,之前脸上明媚的笑意全然不见,只剩下了恶毒的愤懑。 长孙妃虽然觉得她这话说入心,却也觉得过于刻薄,有失皇妃的身份,便没再接话。琼妃眼睛一转,也不失机会地说道:“若是姐姐有了计策,需要妹妹效力之处,尽管开口。这女人在宫里一日,也扰得妹妹夜眠难安。” 长孙妃扑哧一声,笑道:“瞧妹妹心急的,现在动昆玉殿,岂不是把那凤舞之死也给揽自己身上了。且再说吧。” 两人的谈话,隔着双重的月霞珠绡帘帐,还是隐隐约约地传进了解忧的耳中。她惊异于二人竟于白日之下,商议要驱逐秦妃。长孙妃素来心思缜密,与琼妃的关系也仅是泛泛,为何会突然谈论起如今禁忌的话题?细细体会,却又想通了几分,所说之事虽然忌讳,但宫中人人皆恨秦妃独宠,偶尔发几句抱怨之言,又不是真在商议害人之事,即便传到柴荣耳中,也不过被一笑带过,偏宠后妃,本来便必然遭致阖宫怨愤,这是善持平衡之术的帝王早就知道了的。如此一想,心里便对这一异国女子在宫中处境的艰难不由生了几分恻隐,君王之爱,哪里是轻易承受得起的。 神思纷乱间,便听到琼妃在起身告辞。解忧也站起身来,见秋燕居然不在门前伺候,便赶了过去,替琼妃打起门帘,耀眼的春光忽地散落进来,恰巧见秋燕捧着个礼盒,站在院子里。见二妃出来,秋燕便连忙福了一福,她本就是长孙妃跟前得脸的宫女,与诸妃说话也随意些。 “琼妃娘娘这么快便要走了,不再多坐坐。我家娘娘最爱与您说话了,常常念叨着要让我们去请您过来呢。”场面上的话,秋燕说得也甚是流利。 第31章 琼妃笑颜如花,道:“改日再来了,今天打扰的时间太长了,担心累着姐姐,陛下又该心疼了。倒是你,半日不见,去哪了?”她的眼风盯着秋燕手中的礼盒,心想能让景福宫大宫女这般捧着的,该是怎样的宝物? “方才郭妃娘娘派人送来了一盒六月梅,让娘娘试试新色,还叮嘱奴婢此物甚难保存,待雨季结束,原本鲜嫩的颜色便要褪了。奴婢不敢耽搁,只好捧来回话。”说话间,她伸手打开那精巧的礼盒,露出里面绯红色的锦缎托底,上面放了一件六角形状的薄胎细纹妆匣,旁边一片小小的印笺,表明是延福宫所赠之物。打开妆匣,一股清新的梅花香飘逸而出,淡粉色的唇泥在阳光下显得盈盈动人。 柳州的六月梅是当世最好的妆品,睡前厚厚地涂抹在唇上,第二日,皓齿丹唇便能呈现出娇嫩欲滴的淡粉色,经日不散。只是此物制作繁复,又不易保存,鲜采的梅花,制作好已是三月,待到春雨骤歇,夏日高升的时候,便会失了水嫩之色,也正因此,一匣六月梅素有千金不易换的身价,是历来奢侈至极之物。 琼妃并非没见过世面之人,不过这些年,云州日渐式微,她在宫里早已君恩稀薄,虽占着妃位,日子却过得有些拮据,心气虽高,眼皮却也高不起来。再加上这“六月梅”实在是稀罕之物,琼妃便忍不住朝那盒子多看了几眼,心中也生了几分妒意,“这郭妃小门小户的家世,而今出手倒是大方,连六月梅这等珍品也献出来了。这只有姐姐这般威仪深厚,任谁都要赶着巴结。” 长孙妃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眼波盈盈转动,噙着似笑非笑之意,道:“柳州的六月梅,今年一共就进贡了六匣,皇后拿走了两匣,昆玉殿得了一匣。其中两匣,陛下一早便拿到了景福宫,但本宫素来不爱这淡雅的颜色,便索性给了雅妹妹。还剩一匣,原来是到了延福宫去了。正巧了今日遇上,妹妹若是喜欢,便将这匣拿去,留在本宫这,左右也是放在库里瞎费了。” 琼妃闻言,心中大喜,脸上却有些讪讪,“姐姐这里好东西多,一般的珍品自然入不了眼。只是我若拿了去,只怕郭妃可要吃心了。” “都是陛下的恩赐,本宫舍得,她还能有二话嘛?”长孙妃轻轻地说道。 见长孙妃这般说,琼妃便不再多言,连忙敛袖谢恩,又命随侍的宫人仔细收好,摆着仪仗迤逦而去了。 倒是长孙妃仍站在原地,绵绵的目光随着琼妃众人在暮色中渐渐淡去的衣裙,一道凌冽的笑意不觉便凝滞在了唇角。 早春的深夜,裹着新棉制成的被子,仍然显得有些寒凉,过了子时,屋外似乎下起了绵绵春雨,淅淅沥沥地敲打在景福宫华美的窗粱上,细碎的声音显得屋内愈发空寂。解忧蓦然醒来,反侧几次,再也无法入睡。她隐约觉得在这皇墙之中,今晚或许有事发生。一颗心便被无端地揪起,睁着双眼望尽屋中无穷的黑暗,神思却飞到了昆玉殿。 一夜的微雨,让宫禁、内不少地方都积上了浅浅的水窝,也使得后妃们去坤宁宫朝拜之路显得那样的令人生厌,得宠而娇的宫妃们多半是要找理由躲懒,以免泥泞的道路污了她们美丽的裙摆。今日长孙妃倒是不减兴致,不仅没有借故请假,反而传了步撵,早早地就往坤宁宫赶。 按理日常朝拜的场合,解忧是不需随侍,不过由于带着步撵,香炉、披风之物便缺了人手,秋燕便将不当值的全排上,呼啦啦一众人出行,场面很是威风。 刚转过庆寿宫,只见一个宫女从长廊另一端急步走来,见到景福宫的仪仗,便矮身道福。长孙妃认得她平日在皇后内殿当差的霜儿,便让秋燕唤到了撵前,和颜问道,“是皇后娘娘命你来迎本宫的?” “是。”霜儿低头答道,声音清甜,小巧的下巴微微内敛,虽是寻常宫女的装扮,却不掩她的青春风致,“皇后命奴婢来请娘娘,说若是遇上了,便让娘娘移步延和殿。昨夜琼妃娘娘突发急病,咳血数升,今早便起不来床,太医瞧过了,回奏了陛下,皇后如今赶了过去。” “哦?”长孙妃高挑的柳叶眉动了动,声音如一潭深水骤起微澜,“究竟是什么急症?昨日琼妃妹妹还与我闲话了许久,却也未见异常。” “是昨夜突发的……”霜儿似乎想到了什么,咬了下嘴唇,便没往下说,“御医们也都赶了过去,具体情形,奴婢也不甚清楚。” 第17章 冤案(一) 此时的延和宫早已是方寸大乱,外殿伺候的宫人都一个个的跪在院子里,正为自己无端降临在自己头上的祸事而瑟瑟发抖。踏进内殿,几个太医聚在廊下紧张地商议着,低晦的声音与紧张的神情流露出此事的棘手。 走进内室,一缕明显的血腥味便迎面扑来,几个位分高的妃嫔们分坐在室内,室内明暗不定的光线照在她们鲜亮的服饰上,更加将她们脸上似喜似悲的表情映得暧昧难明。再往里走,皇后端庄如仪地坐在床榻前,锦帐之内是面色灰败的琼妃,她蜷缩在一床蓝底金花的被褥中,削瘦的面庞尽失了昨日闲话她人时生灵活现,连血色也不见一分,两块巨大的乌黑瘀青显露在眼底,唯有一双抿成直线的朱唇仍是娇嫩无比的色彩,从那深深的绯红来看,那匣子珍贵无比的六月梅怕是有一半都抹了上去。 皇后见长孙妃进来,免了见礼,许她看了看琼妃,然后便与众人走到内殿中安坐,命人唤太医进来,仔细询问病情。这回话的太医姓蒋,世代医家出身,为人利索干练,对答也简单明晰:“琼妃娘娘并非身患急症,而是中了朱砂毒,毒气侵体导致心肾不交,伤了脾肺,才会呕血不止。幸亏娘娘体质强健,又治得及时,下官方才已在娘娘的眉心、脖根、关尺和心口等处,施过了针。在配上些解毒的汤药,歇息几日,必当无大碍。” 听到琼妃已无性命之忧,皇后倒是放心了几分,但听到中毒二字,抑不住的恼怒不堪。去年宫中毒案,死了个南唐凤舞,连累她被停了中宫笺表。而今又有个二品妃被毒,这煌煌后宫竟成了炼药场。想到此处,接下来的问话便严厉了许多:“查清楚琼妃究竟为何中毒了吗?” 蒋太医早知道皇后会有此一问,答案倒已备好,只是出口时仍不免斟酌了少许:“娘娘发作至今不过几个时辰,微臣全力为娘娘解毒之后,方才奉旨会同御医处几位同僚细细查验了娘娘昨日的饮食,皆有御膳房试毒、存档,昨日只进了些寻常清淡的汤饮。朱砂此物鲜红无比,若是在寻常的汤饭之中,无理有不被察觉,因此微臣等认为御膳房的食档理当无误。倒是在娘娘所用的六月梅中试出了朱砂。此物直接涂于唇上,即便小心,仍会有少量被误食入口。只是这其中用量并不多,不知娘娘为何会中毒如此之深。”蒋太医眼风偷偷往内室一瞥,才继续道,“许是娘娘一次涂抹了过多,体质又对朱砂异常敏感,方才出现了如此症状。” 众妃都知道琼妃素来格调不高,得了好东西自然耐不住性子细细品赏,恨不得一次便要用尽,忍不住生了几分鄙夷的笑意。倒是在一旁仔细听着的长孙妃心中清楚,真正毒倒琼妃的朱砂并不是放在六月梅当中,而是下在了那酸甜可口的桑椹果中,都是一般的颜色,又是那般浓郁的味道,任谁也品尝不出。也亏得琼妃这上不了台面的品性,顺理成章的替她遮掩住了计量上的破绽。但这还没有到得意自喜的时候,蒋太医话音刚落,长孙妃便嚯地站起来,高声问道:“你是说本宫赠与的六月梅害了琼妃?” 第32章 蒋太医作揖答道:“微臣确在其中验出了朱砂。” “皇后。”得到了自己想要答案的长孙妃立刻放过了太医,转身哭喊着,扑奔向高坐在上的皇后,“这六月梅是郭妃赠给臣妾的,恰巧琼妃见了,臣妾连礼盒都未曾打开,便转赠给了她。郭妃意在谋害臣妾,谋害臣妾腹中的龙裔呀!” “若是每日食入微量的朱砂,时日一久,确易有损身孕,只不过……”蒋医痴喃喃自语道,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咽回了后半句话。不过此时,没有谁注意到他的医理,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地盯在了面色惨白的郭妃身上,她似乎承担不住这晴天霹雳般的当头厄运,噗咚一下便软跪在了地上。 “郭妃,本宫问你,这匣六月梅可是你赠给贵妃的?”皇后尽量平稳的语调询问道。 “是……是臣妾。臣妾听说贵妃娘娘喜欢六月梅的颜色,今年进贡的少,雅贵妃和秦妃都有了,景福宫里却没得着,臣妾便……便差人将陛下赏的这匣子六月梅送了过去。”郭妃语调越来越慌张,到后来自己也发觉这听闻之说实在是离谱得让人无法信服,“可是,臣妾没有在其中下朱砂毒呀。” “不是你还有谁碰过这匣子,你送来之后,可没进景福宫的内殿的大门,便由琼妃带走了。你用心狠毒,却也连景福宫没得着这般话都拿出来说,雅贵妃的六月梅正是本宫赠予的,倒没见雅贵妃中毒,偏偏你拿过来的倒藏着朱砂。”一切都按着长孙妃的预料发展,她定了定神,吐出了最诛心的一句,“本宫知道,四皇子如今已经入塾开蒙了。你这个做母妃的不得不多做些准备,本宫的身孕,想来因此犯了你忌讳吧。” 此言一出,便是将郭妃谋害皇嗣的动机讲得分明,也等于定罪了大半。在场众人无不哗然一惊,窃窃议论声中多是“原来如此”之言。伺候在旁的解忧心中也不得不佩服长孙妃好手段,昨夜所有人包括如今躺在床上的琼妃都认为长孙妃的目标是昆玉殿秦妃,而今来看,争宠君王与皇嗣大统比起来,孰轻孰重,在这位权欲熏心的皇贵妃心里,一直是分得清清楚楚的。解忧又细细想了想长孙妃方才所言,显然是有人传了消息到延福宫,误导着郭妃在昨日将那匣六月梅送来,以此看来,延福宫中毫无疑问有长孙妃的内应,而且还是日常亲近之人,不然时间不可能把握地如此准确。说到时间,解忧回忆了一下昨日秋燕出去的时间,她本该在门口伺候的,后来因为郭妃送礼才出去,再到遇见长孙妃送琼妃出去,中间不过小半个时辰,这段时间在六月梅中做手脚怕是来不及的,但若是将原本的六月梅替换上掺了朱砂的,那时间则绰绰有余。看来,即便是长孙妃再不喜这六月梅的颜色,景福宫里还是留下了一盒的。想通了此处,解忧却仍无半分轻松,即便事实如此,也无一点凭证,换下来的六月梅可能早已被处理掉。唯一的突破口便只剩下了延福宫的人证,但这也是渺茫的绝境,既然肯为长孙妃做事,又哪有那么容易被他人掌控,甚至承认这诬构皇妃的谋逆大罪呢? 解忧轻轻扫视了郭妃一眼,她身后三个贴身伺候的宫女跪倒在地,低低地垂着头,高高的宫髻在地上投出几道浓重的阴影,竟如蛇影般蜿蜒指向她们主人的方向。若是肃内无力,便怨不得外敌强悍。 皇后平静地听完众人的说辞,倒不想草率论罪,何况这罪也太大了,哪怕是皇后也无法拍板。于是她语气和善地对郭妃道:“那便只好去延福宫瞧瞧了。你宫中可有朱砂之物?”她静静地看着郭妃,真心希望她能摇头否认,这样兴许还能将此事和稀泥结案,后宫之事,无结果往往便是最好的结果,若硬要辩出是非黑白,难免干系难明,何况此时两人相争的其实是四皇子与长孙妃腹中皇嗣的前途。 但见郭妃那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皇后便知她的祈祷是无用的。郭妃僵硬地摇摇头,懦懦道:“……朱砂乃是书房常备之物,臣妾……宫中也……也备有一些。” “那……霜儿,你去前边看看,”皇后定了定心神,也只能这么办了,“若陛下下朝了,便请到延福宫来,长孙妹妹、蒋太医也一起过去吧。其余的人,各自约束好各自的嘴巴,此案未有陛下定夺之前,若有半句闲言流出,休怪本宫顾不上你们主子的脸面,按忤逆罪议处,一律杖杀。”皇后的威严在这方面倒是立竿见影的有效,顷刻间,原本熙攘的人群变得鸦雀无声,就连在空中经过的春风也就地打了个转,取道别处了。 第18章 冤案(二) 十九冤案(二) 柴荣此时最不愿听到就是后宫风波。此前他刚刚弄了些手段,平息了长孙妃在后宫里搅出的血雨腥风,消停了几天,又闹出了这么场朱砂毒案。 当皇后遣来的人将方才延和宫里发生的一切细细详禀后,这位年轻的君王紧紧蹙起了眉头。上朝前,他得到的消息是琼妃急症,下朝后,事情竟然变成了郭妃企图谋害长孙妃。与前朝胶着紧张的形势相比,后宫的这场戏码来得如此迅猛,迫着他即时便要去处理。而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从内心来说,他根本不相信郭妃会对长孙下毒手,不是因为郭妃素日温婉的性情,而是这番冒险的收益实在太小,风险则无限巨大,以郭妃的头脑,还不至于做这样的蠢事。更可能的情况是长孙妃在设计陷害郭妃,目标倒不是这个不起眼的宫妃,而是四皇子宗训。长子平庸、望之不似人君,六子早夭,便只剩下了四子宗训和雅贵妃生的曹王。长孙氏如今手中没有可明言的皇统,一旦将郭妃定罪,长孙妃的对手便去了一半。长孙思恭的算盘便可以敲打的余地了。 柴荣看着跪在紫宸殿上还在等回话的霜儿,她淡粉色的裙摆由于赶路的匆忙,洇湿了一片,深绯浅红相间,像一朵含春而绽的梅花,无端就让人想到了六月梅。柴荣按了按眉心,六月梅,没想到她竟在六月梅上做手脚。这等对人心的拿捏,谋划的周全,即便身为君王,也不得不为之赞叹,只是,为何偏偏站到敌手的位置上。柴荣想到此处,心绪一阵翻滚,更不愿面对此事了,便对霜儿道,“朕还有些政务,你回去禀告皇后,让她先行处置,待朕结束朝务之后,再来回话。” 那霜儿也是通透之人,便拜倒在地,道:“娘娘说此事关乎宫中一品二品嫔妃,中宫不敢擅旨,还需陛下亲审,方能独断是非。” “嗯。那朕一会再过去。”柴荣只好硬拖。 “陛下,此事紧急,娘娘还在延福宫等候。”霜儿倒是不依不饶。 “紧急?琼妃已经毒倒,涉案众人都在,朕倒看不出什么紧急之处。行了,你下去吧,朕一会便来。”柴荣幽幽的眼风逼得霜儿只好行了一礼,缓缓退出。 喝了口茶压住了心底的烦躁,柴荣又传了张光翰进来,希望这位被自己看重的御史能给他带来好消息。然而他终究还是失望了,张光翰仍持着上次觐见时的看法,长孙氏在朝中必有一位藏得极深且休戚相关的同党,除此之外,就没了新的进展,不过就他深陷的眼眶和一脸的憔悴看来,他倒没有怠工,仍然在做着艰辛的查证,只是没到结论的那一日,不愿君前妄言罢了。柴荣深知他肩负的压力,也不再催促,勉励了几句,又赐下午膳。 第33章 送走了张光翰,又宣了赵匡胤进来,详细询问了寿州的情况,后续的兵将编制、粮草供应等事务,又问了黑衣军的动态,幸好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柴荣的心方才稍稍安定了些。如此一番磨蹭,竟捱到了日斜西山,皇后已经换了三拨人前来请驾。柴荣终于无法再拖,唤了仪仗,巍巍往延福宫而来。 他倒还没忘了琼妃,先绕道在延和宫慰问了一番。颤颤巍巍的琼妃显然已经听了宫人的奏报,勉力支起病体,哭泣着请求陛下“替臣妾做主,诛了郭氏那奸佞之妇”。浑浊的泪水从她原本就不出众的脸庞上滑落,又添了几分憎恶之意。 待柴荣坐定延福宫时,已是华灯初上之时,早有宫人们将殿内那盏三十二面的琉璃宫灯点亮,又在四壁添上了许多明烛,将诺大的宫殿照得明如白昼。柴荣环视四周,见二品以上的妃嫔都在,分列四座,云鬟雾鬓,满室的华丽。如今一个个敛着呼吸,半点异响也没有。就连发鬓上最爱胡乱跳动的翠玉环佩们都改了心性,一动不动地静待着这位帝王来主持公义。 柴荣轻轻扫了一眼皇后,话说得不徐不缓:“这便是你这位六宫之主约束的后宫?”这只是句泄愤的话,责备之意却已宣然。 皇后连忙跪下,那沉香色的翚文苇裙摆落在地上,形成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口中之言则愈加谦逊:“宫中风波不息,皆是臣妾管教不力,陛下凡有惩处,臣妾领受,未敢有怨言。只是今日之事,干系重大。琼妃病倒,长孙贵妃有孕在身,郭妃又难以自辩清白。臣妾愚钝,虽居中宫之位,此事却不敢擅断,还请陛下亲鉴。” 柴荣嗯了一声,余光瞥见长孙妃端坐在一旁,烛火透过琉璃灯片,落在她额上、肩上,激起了一层冷峻凌厉的寒光,就连下巴也绷成了一道刀刃的弧度。然而她并未开言,神色也平静如旧,只是任由自己的眸光落在郭妃身上,切、割、砍、剁,像是在欣赏一件战利品。 见柴荣沉吟不语,皇后倒不失时机地将这一日来的勘察结果一一呈上。延福宫的书房里搜出了朱砂,司珍司的档案中记载六月梅是月初赏赐给郭妃的,延福宫的库房也有入库记录,并配上了入库印笺。郭妃一直没用,直到前夜才命司库宫人拿了出来说要赠给皇贵妃,便在内室里放了一夜,昨日差人送到景福宫,阖宫内外共有六名宫人接触过这匣六月梅。 柴荣目光深沉如秋水,静静地听完皇后的详细繁复的汇报。心中盘思,若是长孙妃做下这个局,相辅的证据必然丝丝紧扣,莫说破绽,便是一丝刻意人为的痕迹也难以查出。一旦证据坐实,为稳定后宫,依理郭妃马上就要被论罪,褫夺位分。如此一来,本就无人相辅的四皇子宗训便与皇位无缘了。 柴荣远远地望了一眼郭妃,她已经接受了被人陷害的事实,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听着一个接一个的宫人讲诉自己早已无力改变的事实。一袭夜风穿进殿内,绕过郭妃沉默不语的脸颊,将眼角那颗清泪的寒意染在了柴荣的心头。郭妃不是不能被放弃的,如今长孙氏在朝中的同党未明,现在还没到能与之翻脸的地步。面对这滴水不漏的杀局,两全的办法是拖,拖到前朝局面能完全掌控。而这步步紧逼的设计显然便是朝着急事急办的方向去的,铁证面前,即便拖过了今日,恐怕明日的奏章便要淹没御案了。 帝王之心从来以相较厉害为首位,一个宫妃的死生,说穿了也不过是一枚棋子的弃存。何况郭妃家世单薄,本是最易被放弃的。而今日柴荣却不知怎的,心头被恻隐之意缠绕得透不过气来,他缓缓问道:“这景福宫涉案众人可有认罪?” 皇后迟疑了片刻,答道:“郭妃及六名宫人,即便铁证在前,也无一人认罪,皆齐声喊冤,说对此事全然不知。” 柴荣挑挑眉毛,“除此之外,别的人证物证是否齐全?” 皇后又一迟疑,道:“旁的都周全了。臣妾也问过延和宫,当时的确是琼妃对六月梅心生喜爱,才得长孙贵妃割爱,若非如此,今日中毒之人便是贵妃了。” “若人证物证俱在,嫌犯却拒不认罪,应当如何处置?” 皇后心想,不认罪的嫌犯十停中没有七八,也有过半之数。常例只要人证物证完备,动机明确,便可结案,认不认罪的又何紧要。正要开口,却见柴荣目光盈动,当下明了了他回护之意,话到嘴边又生生改成了:“若拒不认罪,当送有司核查、审讯。再行论罪。”她说完这话,眼光却轻轻飘到了长孙妃身上。那意思分明告诉柴荣,只要她不闹,我便万事好说。 长孙妃似乎也感受到了帝后的目光,轻轻揉了揉尚无臃肿的后腰,慢慢幽幽地说道:“查验清楚最好。虽然郭氏犯下此等罪行,难逃法惩,但毕竟多年姐妹,臣妾也不愿看到有冤纵之事。” 见长孙妃首肯,皇后自然顺水推舟,口宣懿旨,“将延福宫封宫,郭妃禁足,其余涉案诸人员暂压内务局监牢,明日再作审讯。”柴荣也无异议,一夜的时光虽然短暂,但好歹也有了思考谋划的时间,便表示应允。 倒是执行时遇到了个小问题,而今已过酉时,宫门早已下钥。宣唤内务局入宫,又要重新拟旨请钥。雅贵妃便建议将宫人暂押延福宫旁殿,派上得力的人看管,也省得来回折腾。皇后见早已睡眼惺忪的长孙妃也没提串供之疑,自己也有心放水,便命人找来绳索,将六名涉案的宫人五花大绑起来,锁进了后殿的杂间。 第19章 冤案(三) 显德四年的春天,显然比往年更加多事。春光却依旧地旖旎。坤宁宫的长窗一早便被盈盈骚动的春风吹的吱呀作响,隔着窗户是万木含翠,鹅黄嫩绿的一片韶华春色。窗内静悄悄的内殿中,安息香早已燃尽,剩下些隐谧的氤氲,飞绕在帝后的发丝之间。他们方才歇下,商量了一夜,也只得出个让郭妃拒不开口的策略。拖,是他们目前仅有的招数了。若实在不行,即便舍了郭妃,也要保证铲灭陇西大事的安全与顺利,这当然已经是下策了。 由于帝后尚在歇息,坤宁宫内外一片寂静,这使得那组飞奔而来脚步声显得更加让人难以忍受。内侍首领刘平经历三朝,早就喜怒不形于色,见到如此失仪之举,眉头紧紧地绞在了一起。待人奔至跟前,便出言讥讽道:“怎么着?天塌了?跑这么快,压着你尾巴了没?” 那内侍顾不上解释,上不接下气地道,“刘公公,快,奏禀圣上,延……延福宫出事了,六名涉案的宫人,今早发现全死……死了。” “啊?!”刘平万年不变的表情也被吓变了形,自己也顾不得宫中礼仪,转身就往寝殿的方向跑。 柴荣没想到昨日自己的一个拖字,今早便拖出了六具尸体。莫说在本朝,便是从秦皇汉武那会算下来,也未曾听闻过如此骇人的宫闱命案。他铁青着脸,踱着沉重的脚步在延福宫的正殿前来回走动。前边是六具直挺挺地尸体,依旧是昨夜的宫人穿着,已经松了绑,几个从大理寺调来的仵作穿梭其间,正在紧张地判断死因。柴荣又看了一眼,其中几个他还认得,是郭妃最亲近的伺婢,平日亲近得跟家人一般,如今齐刷刷地躺在那里,生命早已离开。 第34章 柴荣气得几乎发怔,他拒绝了仵作将尸体带回去的请求,就让他们光天白日地在那里,吓得依旨前来的妃嫔宫娥们各个惊叫不已。他就是要让大家看看,昨日是二品妃被毒,今日又死了六条命,这大周的后宫究竟混乱成了什么样子,皇威何在? 天子的雷霆之怒让平日少有面圣机会的仵作抖颤不已,哆嗦了半天,也没成一句完整的话。倒是在一旁的皇后保持了平静如常的仪态,赐了杯热茶,终于平顺了他胸中的恐惧,事情也能讲得尽量清晰:六个死者身上并无外伤、无挣扎的痕迹,死亡时间初步估算在昨夜子时之后,十指指尖乌青,应当是中毒而亡。 听到“中毒”二字,柴荣眉心便难以遏制的窜起了怒火。“中的何毒?可是朱砂?” 仵作摇了摇头,道:“朱砂之毒,毒力要微弱得多,除非是特大的剂量,不然不可能这么快便取人性命。死者所中之毒,则是以短时间内毙命为目的,非朱砂所能达。微臣方才也询问过看守,昨夜这几人无人探视,无有吵闹,也未曾进食。究竟是如何致死的,倒是难解之谜。” 柴荣心下迟疑,转头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刘平,这位大内总管立刻心领神会地上前低声道:“昨夜看守之人皆是老奴多年调教出的心腹,绝无二心,陛下尽可放心。” 柴荣思索了半晌,仍不得其解,便道:“如此说来,这死因倒真是有几分蹊跷了。” “这有何蹊跷的?郭妃娘娘养得一手好死士呀。”一声尖亮的声音在众人中响起,出言之人自然是长孙贵妃,她今日换了件芋紫色的盘金留仙裙,梳着高高的宫髻,两臂带着黄澄澄的金钏,将她原本就高大的身形显得愈发巍峨,“无伤、无食、无探者,这六位宫人便莫名地死在了延福宫封闭的小屋里,那便只有自尽这一种可能。她们知道今日要被提审,昨夜便服毒自尽,给主子留个死无对证的结局,这片忠心,郭妃可要好好体恤,善待她们的家眷呦。” “陛下,皇后娘娘明鉴,臣妾从来就没有什么死士。”郭妃自事发以来的脱罪辩解一直苍白虚弱,这当然是由于事发突然且对方计划周详而使得她还击无力,但当她直面眼前这六具冰冷的尸体,纵然是素来性子温婉的她也迸发出了愤怒绝望的言辞,“苍天在上,我郭素怡若真是做下了这等违逆不道之事,便让我郭氏满门永绝香火,我郭素怡顷刻身死在此处。这六名宫婢在延福宫当值多年,与臣妾情似姐妹,惨死眼前,悠悠天地当知我心中之痛。如今,还要将这主谋杀人的罪责强加于妾身,臣妾只好疾呼冤枉。” 激烈的诅咒与发誓虽然能让人有些许动容,对事态的发展却全然无益。长孙妃冷冷笑道:“郭妃此言倒真是好笑,你与她们情似姐妹?你哪日不是与本宫姐妹相称,倒也从未妨碍过你将那有毒的六月梅送入景福宫。喊一句天地,唤一声姐妹就能洗脱罪责,那未免也太便宜了。” “长孙,我素来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如此害我?”郭妃怒目相对,一改昨日的低顺,做出了生死相搏的态势,“此案尚未定案,涉案的宫人便在我延福宫中尽数死去,这对我有何益处?” “有没有益处?六条人命,或为畏罪,或为灭口,究竟怎样只有你自己知道。”长孙妃依旧是那般不动声色的模样,“若不是你事先便在他们身上藏好了毒药,一旦事败,便让她们服下自尽,你也说了,情似姐妹,看来她们也是甘心为你赴死的。除了郭妃娘娘你,还有谁能够做得到此事?” 这仿佛便已成铁证了,就连皇后也有几分迟疑,徐徐问道:“本宫记得这几人平日都在内殿伺候,算是你亲近之人。你是否有苛责虐打她们,以致她们心生怨恨而要着意嫁祸你?” 郭妃知道皇后的用意,但她想了想,木然地摇摇头,道:“并无此事。臣妾也不知她们为何此时会集体自尽?” “那?”皇后想了一想,又问道,“她们家中如何?是不是受了旁人的胁迫,才走上绝路的?” 郭妃眼眸一亮,想了片刻,继而又黯淡了下去,丧气道:“有两人是战乱孤儿,家中并无亲眷,且她们入宫多年,宫禁深深,难有人能同时胁迫她们所有人。” 皇后哑然,长孙妃的笑意愈发冷峻,“皇后娘娘莫要在维护她了,事情其实很简单。延福宫密谋以掺了朱砂的六月梅来谋害臣妾腹中之胎儿,没料到被琼妃拿了去,阴谋败露,按照事先的安排,一旦事发,这六名宫人便服毒自尽,死无对证,以便郭妃娘娘日后口称对此事一无所知,从而将罪责都推卸到她们身上。” 长孙妃的言论也在情在理,顷刻便说服了在场众人的心,似乎已经为此案定下了正确且合理的解释。 然而郭妃仍不放弃,她想到了一点不合常理之处,急急说道。“长孙,我若真是有心谋害你,一人足矣,何必需要动用六名宫人,眼多口杂,平白担风险。” 长孙妃笑意凌然,斜斜瞟了她一眼,道,“本宫也觉得你此举过于浪费,兴许是想多消耗些宫人,替延福宫节省些开支吧。 这话虽是戏言,柴荣却听的明白,没有实际证据的推论,不管出自哪方,都仅是徒费口舌之争。若想突破,便在现有的证据上找突破。从这点看来,长孙妃的心思比起郭妃,早已高出了几个层级。他将手上的扳指拽得紧紧,心里明白就眼前的形势,郭妃怕是保不住了,可这拿下的令旨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长孙妃见他犹豫,便上前一步,敛袖行礼,音色朗朗道:“昨日琼妃中毒,虽有铁证指向郭妃,但臣妾顾念多年姐妹情谊,又怕冤了好人,便依着皇后的意思,今日再由有司介入调查。可没想到,一夜之间,又平添了六条人命,桩桩种种,除却郭妃,又有何人敢为?陛下若再对此险恶之人枉生慈念,而不即时定罪议处,只怕琼妃恨意难平,后宫风波难宁,天下公道难正。”说完拜倒在地,磕头触地。跟着她的动作,景福宫众人也跪下了,雅贵妃跪下了,柳嫔、欢嫔依次跪倒,到最后竟乌压压地跪了一宫的人。 柴荣转向皇后,悲伤地问道:“皇后也是这般觉得吗?” 这次皇后的犹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过了许久,她才缓缓道:“铁证难驳,臣妾管肃无方,望陛下赐罪。” 柴荣哀叹一声,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跪在下方的郭妃,她脱簮素颜,长长的发丝垂落在地上,竟沾上了不少尘土,使得原本乌亮的光泽被弄得混沌不堪。一瞬间,柴荣竟想走到她身旁去,用洁净的丝帕为她拭尽尘埃,扶她起身,好言安慰。然而一瞬之后,他仍是大周皇帝,拥有着无上的权力,以及无数不能言说的无奈。 他缓缓地抬起手,正要说出“拟旨”二字,突然眼前迷蒙的春光中站起一个人来,寻常宫人的青衫打扮,从远处向他走来,一步一步,她的右腿明显有些陂,却不影响脚步的坚定。柴荣有些吃惊,拦住了正要开口训斥的刘平,让她走到了跟前,深深拜倒,声音不大,激荡在地面却传出悦耳的回响:“奴婢为郭妃娘娘鸣冤,娘娘冤枉。延福宫六位宫人并非死于自尽,而是被人谋杀的。” 第35章 “你说什么?”与柴荣一起喊出这句话的还有长孙妃。她看清楚了此人的相貌,再也按捺不住,跳起身来,喝到,“杜解忧,你休的胡言乱语。给本宫滚回去。” 杜解忧?柴荣想起了这个名字,是赵匡胤的宠妾,替主母入宫抵罪的。柴荣挥了挥手,制止了气急败坏的长孙妃继续发作,柔声问道:“你说她们是被谋杀的?” “是。” “那为什么仵作都验不出外伤?” “因为有一处的伤痕,即使看到了也不觉得什么。”解忧乌黑明亮的双眸第一次注视着天下至尊的柴荣,其中竟没有半丝的惧色。 第20章 死搏 春风吹着竹影,皎皎的艳阳被延福宫东西两边镂刻着万蝠流云图案的隔窗撕成了碎片,撒在解忧身旁,如同一只只跳跃的金色精灵,用它们的鲜动映衬着屋外那六具生命的凋落。 她知道她没有义务跪在这个,赵匡胤对她的叮嘱也是让她保全自己,甚至如果不是景福宫的青儿昨夜病了、误了晨起,她甚至不会被秋燕安排在随侍的人员中。可是这一切让她理所当然应当避缩的理由,在逝去的生命面前却显得那般牵强且苍白。她也知道她这举动势必大大地得罪长孙妃,对目前千钧系于一发的局势更未必是好事,然而她仍然坚定地走了出来,权谋与生命,在她心中的较量显然与帝王是不一样的。 柴荣饶有兴趣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个女人,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只能将希望寄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上了,他喝住了长孙妃气急败坏的阻扰,持着那份君主的威严,道:“若是你奏报不实,就连赵卿也保不住你,你可知道?” 解忧其实并无十足的信心,但这七八分的把握也值得一搏了,她平静地点了点头,脸上立刻被长孙妃绞杀的目光刮出了一片潮红。 “那就起身,一一详奏吧。” 解忧咬着嘴唇,斟酌了一下,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疑惑:“要使人中毒身亡的途径无非三种,经鼻、经口和经体。六名死者昨日被审讯后一直没有饮食,想必不是被人从饭菜中下毒;囚禁室被严加看守,因此也不会是被毒烟所害;仵作查验无外伤,便排出了经体中毒的可能,也因此判定是他们是偷偷服下了事先隐藏的毒药,自尽而亡的。” 长孙妃在一旁冷笑不止,道:“这难道不是铁板钉钉的事吗?难道你还找到出第四种途径。” “没有。”解忧面沉如水,缓缓道,“只是仵作查验虽细,毛发指甲也不放过,但有个地方却极易被忽略。” “什么地方?”长孙妃心口一揪,脱口问道。 “就是原本有伤的地方。”解忧见众人惊骇,便没有停顿,继续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若是原本完好的肌肤,突然出现了伤口,那势必引起仵作的注意而细细查看,但若是身体上的伤痕是在死之前就有的,那仵作自然便认为与死因无关,也就检查的不那么仔细了。” 长孙妃竭力抑制住面部的抽搐,厉声喝道:“荒谬!难道这么巧她们六人身上都有旧伤,而且行凶之人竟都能一一知道?杜解忧,你身为罪妇在本宫宫中服役抵罪,今日竟在陛下面前恣意妄言,看来都是本宫平素管教无力,赵都领治家不严,竟让你视宫规如无物。臣妾请陛下恩准,由臣妾将此妇带回宫中严加管教。” 她这话半是威胁半是杀机,使得解忧抬眼望了一眼不动声色的柴荣,见他目光中仍有赞许鼓励之意,便知自己还有机会,将剩下的话说完:“当然不会这么巧,六人都受了旧伤。但如果这伤是当众同时造成,也定然不会被人疑心,比如被那绳索紧缚而出的瘀痕。” 长孙妃听到此处,撑不住脚下不稳,却被身后的秋燕牢牢扶住。柴荣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又缓缓询问仵作道:“赵娘子说的可有理?” 仵作倒头拜下,慌忙道:“一夜的绑缚确实在六人身上造成了深紫色的瘀痕,且由于血脉不通,肢体肿胀,勒痕非常之深,但这也是常见之事。况且那时候外面有人看守,并无下手之机,表面也没有看出别的伤痕……”仵作在脑中又迅速回忆了一遍方才验尸的细节,这确实是被他忽略了的盲区,但他还是有足够的自信,能确定自己的工作便没有严重的疏忽。 “昨夜当然没有下手的机会,因为这本就是一起当面行凶的命案,凶器早已被藏在了绳索里。大人仔细查验过那缚人的绳索的话,应该能够从中找到凶器。”解忧慢慢地说出了这句话,眼眸微微下垂,鸦青色的羽睫便在眼睑上投下了一片淡淡的阴影。她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正确不正确,但可供她选择的事项和时间着实不多了,“我曾在志怪小说中读到一个异闻,前朝的牢头为暗中谋害囚犯而不被人觉察,便会用淬浸了毒药的绳索捆绑他们,这样即便伤口有异,在旁人看来也是正常的勒痕,不会引起注意。后来被一地方军吏学了去,曾用此法,绑缚数十名敌军降将,徙行百里后才陆续有人毒发身亡,却无人知道毒从何来。”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像在讲述一件日常趣事,在简略的地方简略,在该停止的地方,戛然而止。比如她便不会说,这本志怪小说她曾在长孙妃的桌案上见过,后来趁着出宫的时候,才寻了来细读。 仵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声音中也透着一股颓败:“此……此等异法,微……微臣从未听闻。” 柴荣倒难得表现出了好脾性,只轻轻地喝骂了一句:“那还不快去勘验核实?” 仵作称诺离去,一炷香的功夫便将早间解下的那些绳索呈在了眼前。这并不是内务局或大理寺狱常用来绑人的兽皮麻绳,它更加松散,像是寻常苎麻编制的晾衣绳,一缕之中分成九股拧成,看起来还算比较干净,灰白色颜色,只略微沾了一点鲜血。仵作将绳子拆开,小心翼翼地将其中颜色较深的那股扯了出来,朝着阳光细看,这股类似植物茎条的绳子上赫然长着许多细密的小刺。仵作用它将手指刺破,片刻之后,手指传来一阵酥软麻痹。 “毒物果然藏在绳索中。”仵作丢开了那绳子,拜倒磕头道,“这是蛇蝎草的毒,此物浑身有小刺,刺伤人后会使人出现麻痹晕厥之感,若是长时间被此毒侵体,则易造成死亡。这些小刺缠绕在这苎麻绳中,外面看不出异常,只有被紧勒之人,才会被它刺破肌肤,从而产生中毒症状。微臣大意渎职,请陛下赐罪。” “交有司议处吧。”柴荣此时的心思显然不在给这等小臣定罪上,他目光紧紧地锁在那股绳索上,心里却有些犹豫,暗暗掂量着被这毒绳揭开的真相是否还能在自己掌控之内。余光看见郭妃,惨白灰败的面容此时已经浮起了一丝血色,目光中也有了些许的神采。他知道她是被人冤枉,只是,此时惩办真凶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时光悠悠地在日晷上行过一刻,这位君王终于开了口,案子继续往下审。首先是皇后解释道,昨夜由于宫门下钥,传召内务局或大理寺都有所不便,方才将犯人暂押延福宫。接着刘平传来了负责看守的内侍,他们解释道,当时没有差役在场,手边找不到合适的绳子,匆忙之下,两人跑出延福宫,恰巧看见后边浣衣局的晾衣场上几根晾衣绳倒是合用,便拆了下来,没想到竟酿成如此恶果。 第36章 “恰巧?”刘平掐着兰花指便骂道,“这宫中千条万条绳子,你们不拿,为何偏偏选了这有毒的晾衣绳?” 两名内侍苦着脸,道:“公公,这绑犯人的绳子哪里那么好找,还一下要绑六个,就是先搓也要时间呀。当时皇后娘娘在前头等着,奴才也不敢耽搁。正巧这晾衣绳就在眼前,谁知道这里面有剧毒呀?奴才真没想到呀。” “住口。闯了大祸还敢顶嘴。你们说是巧合,别人就信了?”刘平摆着大总管的威风继续呵斥道。 柴荣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明斥暗保的伎俩。他也相信这两个内侍真的是恰巧拿了有毒的绳子回来而已,毕竟从延福宫的侧面出去,一转身就到了晾衣场,就算事先没想到,转个弯便想错过都难。 但还没等他开口,长孙妃在一旁开言了,“说是凑巧,也算是合理。那接下去便该查是谁将这有毒的晾衣绳绑在那里了,毕竟这晾衣场离延福宫这么近,若有人这存了这心思,随手把绳子给换了,倒也方便。”长孙妃站在风口处,垂在耳边的珠坠不停地摆动,从各个角度折射出清沥的光芒,“之前还以为是这是自尽而亡的死士,现在看来,这六人倒像是被人杀了灭口的。郭素怡,你这份心思,这份手段竟如此歹毒,居然还有脸,发那铮铮誓言?”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折腾了这半日,事情竟然又回到了原点。就连皇后也狐疑地看着解忧,闹不清楚这穿着景福宫宫服的女子究竟唱的哪一出? “郭妃娘娘不可能是凶手。”解忧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声调, “她不是?这宫中除了她,还有谁有动机要杀人?”长孙妃杏眼圆睁,她想不明白,这一直以来表现的圆滑乖巧的赵家姬妾,为何今天竟然屡屡与她作对。 “我不知道还有谁有动机杀人。”解忧缓缓地说道,“只是郭妃娘娘没有动手的机会。” “她没有机会?晾衣场离延福宫这么近……”长孙妃一阵冷笑。 笑声还没落下,就被解忧打断,“这绳子太新了。” “哦?”柴荣转过头,仔细看了一下那被丢弃在地上的绳子,他们很干净,灰白色的苎麻上连灰尘都没有多少,显然不是晾衣局使用多时的旧物。 “正是因为这绳子太新了,我才想起来那桩异闻。毕竟昨日并不是太好的天气,宫中又出了这样的大事。浣衣局即便要更换晾衣绳,也不用在昨日吧。细细想来,应当是有人趁着大家都聚在延福宫时,将晾衣场上的绳子都换了。”解忧解释道。 “这个人不就是郭妃吗?”长孙妃冷冷道,“她也不必亲自动手,差个宫人去办就行了。” “这绳子太新了。”已经是解忧第三遍讲这句话,终于引起了长孙妃的重视,她像被毒蛇蛰了一般,浑身一颤,猛然明白了她滴水不漏的布局中还是漏算了一点。 可惜的是,别人也在此时看到了这个漏洞。柴荣看了一眼皇后,皇后便肃了肃衣冠,和颜悦色地对长孙妃道:“长孙贵妃没听懂,本宫可听明白了,前夜下了整整一夜的春雨,但这绳子太新了,上面连一丝水渍也没有,可见是昨日才被系上去的,如果本宫没记错,昨天一整日,为了调查六月梅的事,早早便将延福宫中封了宫,莫说郭妃的亲近侍从,就连做杂役宫人也没放出一个去?”皇后顿了顿,又道,“所以延福宫必然不可能是谋害这六人的凶手。” 听到此言,郭妃泄了劲般地跌坐在地上,大颗大颗的泪珠喷涌而出,落在地上,洇出了一片湿润。 长孙妃则狠狠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看着自己花费了那么多精神与心血编织出的蛛网,好不容易将郭妃缠了进去,正准备收网的时候,竟被这个杜解忧生生扯出了一个口子。虽然没有将自己拖进去,但终究是功亏一篑。她很不甘心,不甘心地对柴荣说道:“虽然这命案与郭妃无关,但那在六月梅中下毒的事情,延福宫却脱不了干系,还请陛下将郭妃下狱查办。” 她的请求没有很快得到柴荣的回应,这个帝王正负手站在阶前。他很满意现在的状况,虽然不能马上给郭妃脱罪,但整个案件被解忧撕开的口子,让此事再不可能成为铁案,给了他足够的理由将此事拖下去,毕竟此时,长孙思恭的车马离开封已经很近了。他淡淡地对皇后说,“此事干系重大,传旨让大理寺会同内务局详查,勿枉勿纵。郭妃禁足延福宫,一概事务遵从皇后懿旨。你身为六宫之主,这段时日就辛苦些,不要让这些宫人白白枉死。”说罢,他转身牵起了长孙妃的手,宠溺的笑意铺满了脸上,“你这怀着身子的人,跟着这儿掺和什么,也不怕累着了朕会心疼。走,朕送你回去。刘平,再取一柄玉如意来,贵妃娘娘这两日辛苦了,给压压惊。” 这一帝一妃走过解忧身旁的时候,没有人看她一眼,没有人提起她方才的功绩半句,仿佛她也只是跟跪在外头那数十名普通宫人一般,浑浑噩噩,也只得继续跟着来时的仪仗回到了景福宫。 替郭妃解了祸,不过看来这祸事马上又落到自己的头上。解忧笑了笑,自己还真是一枚随时可以被人放弃的“弃子”呀。 第21章 春寒 好端端的阳春天气随着这场宫廷命案风波猛地一转身,又变成了沥沥刺骨的春寒。几阵春雨之后,天气不仅没有温润起来,反而间夹着些许的雪粒,转了北风,将那股旖旎万千的春色吹得一丝不剩。在宫中呆了几十年的老宫人缩紧了脖子,摇着头感叹道:“春行冬令,这是老天爷要变脸咯。” 老天爷什么时候变脸,解忧并不知道。但当她再回到景福宫时,从前的好日子倒真是彻底变了。秋燕带着人将她一应的被褥床垫都拿走,只留了条又脏又破的薄毯,平日穿的宫服也被换成了夏季的薄衫,没了坐在内殿里发呆的权力,被差使到了浣洗处,每天蹲在那里,大半截手臂露在刺骨的寒风中,洗着一堆又一堆的衣服。长孙妃有次裹在一团狐裘蚕织披风中,远远地见了,笑着说:“这才是进宫抵罪的样子。何况这赵家小娘子不是最爱个晾衣绳什么的么,本宫便偿了她的心愿。” 主子发了话,旁人宫人便愈发肆意地欺侮她。到后来每日只轮得上喝一碗刷锅水,没几天,原本就纤细的腰肢便当真不盈一握了。然而,这样的欺侮却让解忧感到莫名的安心,毕竟如果能让长孙妃出了这口气,便能保着自己性命无忧了吧。 不过,柴荣却不这么认为。 事实上,他并非对解忧的功劳视若无睹,只是当时的场合,再查就要揪出浣衣局,接着往上便是新被长孙妃换了首领的尚衣局。他自然清楚稳住长孙妃的情绪比褒奖一个没身份的外臣小妾紧要得多。但他还是转身让刘平遣人出去将此事告诉了赵匡胤,又暗遣了两个内侍着意留心着,万一这解忧在宫中出了差池?柴荣心头一惊,蓦然想起了那个枉死宫中的凤舞,也是这般张扬、这般耀眼,她的死就像在这个帝王心头最柔软的位置,猛扎了一针。他不希望赵匡胤也经历这样的感受,毕竟,他现在是他最重要的臣子之一。 又过了几日,六月梅事件与六宫人命案在皇后的主持下有条不紊的拖延着,琼妃休养宫中,郭妃损了亲近侍从,又身负嫌疑,被禁足延福宫。长孙妃喜气盈盈地准备着册封大典,仍是大周后宫里最显赫的人物。不过,她对解忧没什么发难的举动,似乎真的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又或许她真是个深于谋略的人,且不屑做这无谓的泄愤之举。 第37章 这日下午,是解忧被允许出宫的日子。过了晌午,她连行囊也来不及收拾,匆匆去秋燕那里拿了出宫的令牌,躲着众人的目光,蹭着墙角便往迎阳门走。 出了睿思门,迎面便是昆池,由于北苑新宫正在修建引水,昆池的水位比平常低了少许,仍是一片平坦浩荡,湖面上飘着袅袅水雾,岸上嫩柳窈窕,明明是春寒料峭,却让解忧平生了一股烟波致爽的感觉,心情一下子便开朗了许多。 她绕过假山石,岸边有一株细小的桃树,淡红色的枝条上生了几片桃叶,几朵桃花,还未舒展开,便被这突如其来的春寒冻得瑟瑟,缩在枝头,看着怪是惹人喜爱。解忧对眼前的景致看得正入迷。 突然,身后的假山中猛然跳出两个人,冲着她后脑勺就是一击,解忧登时觉得眼前一黑。还没等反应过来,一根绳索便套上了她的脖子,只是半刻,便被勒得喘不过气,她竭力想扭过身去看看究竟是何人袭击她,可又拗不过对方力气大,挣扎了半天,只勉强看到一袭土青色的衣角,喉咙中不断发出“嗬、嗬”的闷响。渐渐地四肢也越来越没力,后腰便被狠狠地踹了一脚,身体跌进刺骨寒凉的池水中,还没等挣扎几下,系在绳子另一端的沉重的包裹便拉着她直直往下坠,大口大口的水从口鼻中灌进来,肺里一阵剧痛,很快,剧痛便消失了。 解忧睁着眼睛,看着刺眼的阳光在水中集成一个一个白色的斑点,聚在一起,顷刻又碎成无数的碎片,随着起伏不定的波纹荡漾而去。宫廷争斗的残酷未到这一刻,无法亲身体会,而真到了这一刻,就连一丝挣扎求存的机会也不会留给你。生命低贱如蝼蚁。 再过了一会,解忧感觉自己落到了湖底,厚腻的淤泥跟那时墓中的泥土感觉如此相似,都藏着令人绝望的死亡。 长孙妃下了的杀手,当真是干脆利落地不留半点余地。 一切都结束了。水面之上是斗争纷繁的宫廷,水面之下竟安静的没有一丝声响。解忧像是回到了永乐楼,关上门便可以隔开前边的酒醉金迷,隔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宁静天地,焚香、读书,自由自在。接着,是一场大火,是张令铎翻窗离去的背影,是赵匡胤俯身注视他的脸……思绪越来越乱,越来越迷糊,到后来,只剩下了相互交错的两个声音。 纤细的那个在问,身在景福宫,长孙妃明明有一万种可以将你当众治罪的法子,可为什么她偏偏要铤而走险,要趁着出宫的时机行暗杀之事? 沉厚的声音慢悠悠地说:她没有时间了。 第22章 覆灭 说的没错,长孙思恭浩浩荡荡的车马此时已经到了开封驿站。按照常例,军将士兵就地扎营,休整一夜,翌日军队留守城外,长孙带入城的亲随不得超过20人。长孙思恭刚刚洗了把脸,礼部侍郎蒋思文便将受封时所要穿戴的朝服、朝靴、衣带、玉冠及一应配饰、赏赐送了来,寒暄过后,便再次与他核定了明日受封时进宫的仪程与路线。 长孙思恭是西北武将,身材极为魁梧,如响鼓般的声音从那把张扬的髯须传出,连地面也跟着微微颤动,“老夫多年未来京城了,相比京中风物人情与记忆中已大不相同。但面圣的路线大致还是记得的,老夫上次进宫时,走的仿佛不是这条路线?” 蒋思文笑道:“都督果然好记性。但都督上次来京述职面圣,此次则为了进京受封,入宫觐见的路线自然与平常不同。明日正午,二品以下官员将在正阳门外恭迎国公进城,这叫替天子礼。进城后,下马换车,从朱雀街绕到洪楹街,再转入相国寺前街,进正华门,陛下将在此迎接国公,随后登台受封。之所以不走俊贤街而要走洪楹街,则是由钦天局根据国公命理八字推算,说国公今年要避开廿八之数,这俊贤二字,刚好二十八划。” 长孙思恭一介武将,又就不在京,一时看不出其中有何不妥,便皱了皱眉,不屑道:“就是你们这些文臣闲来没事,琢磨这些虚文。若是在战场上,迎面来了二十八人的敌军,老夫岂不是要避讳让开?” 蒋思文干笑一声,“国公辛劳,为国守土多年,自然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只是这封赏一事,关乎天意,微臣实在不敢半点马虎,还请国公多多担待。” “哼。”长孙思恭不置可否,继续道,“这下马换车一事也可免了吧,老夫戎马一生,骑惯了烈马,自由自在,坐不惯那憋屈的马车。” 蒋思文正想解释这行礼的马车有两人宽,半点憋屈也不会,可抬头一见长孙思恭那怒目圆睁的样子,便将这话生生吞了回去。“呃,这个……倒不是什么紧要之事,但凭国公喜好。” “嗯。这才像话。”长孙思恭满意地点点头。 送走了一身冷汗的礼部侍郎,偏将陈潇大步走进房中,低声道:“禀告大帅,刚刚收到宫中的密信,娘娘称一切安好。只是岐国公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岐国公……究竟怎么回事。”长孙思恭一改方才嚣张不羁的模样,两道浓眉紧紧地扭在了一起,“你再用别的途径打听一下,必要时候,可直接登门拜访。” “是!”陈潇领命,“那明日的受封,要不要找个借口往后拖一下,等联系上了岐国公再进城。” 长孙思恭沉思了良久,缓缓道:“不用。老夫也想看看宫中的女儿和为出世的外孙。” 第二日,晴空万里,旌旗蔽日。当长孙思恭身着那件绣工精巧麒麟朝服出现城门口时,出城迎接的百官都被他赫赫威姿所震服,阳光折射在朝服的缕缕金线上,荡起一阵令人目眩的光耀。有几个胆小的官员甚至不顾礼仪,情不自禁地拜倒在地,对着长孙家这宣赫无双的家世磕头作揖,是在拜人,更是在拜他们可望不可及的荣耀。 过了正阳门,长孙思恭下马,亲近部将都留在了城外,按照礼节,他应当换成金檐红顶的马车徐徐入宫。但他却依着自己的脾气,再次上马前行,仿佛只有胯下这批高头白马才能给这位征战多年的老将足够的安全感。这也给后面预备动手的黑衣军带来了不少麻烦。 在赵匡胤原先的设计中,在车棚的顶部安装一个绳网,在车队靠近刑场的时候,用机关将长孙思恭制服,这既方便,又易成功,而且不会造成现场太大的骚动,但他偏偏骑在马上。 转过兴国寺桥,便是预定动手的地点。两队衣冠整洁的禁军兵士拦开了不断拥挤喧闹的人群,十几名浑身素黑衣袍的士兵从两侧的楼阁上飞跃而下,抛出的绳索将马背上喜气洋洋的长孙思恭缠绕住。 长孙思恭沙场多年,见这形势瞬间激发了拼死一搏的斗志。他翻身下马,踢翻了两旁维护秩序的禁军士兵,夺了一柄长矛,奋力削开了缠绕在身上的绳索,几个剑花,便把进攻的黑衣士兵逼退了数步。 赵匡胤对黑衣军的训练一向严苛,今天又挑选的是军中精锐。见长孙思恭反击,几人便结成攻阵,上下左右将长孙思恭逼的左支右绌,战力不继,喘气不歇。 勉力斗了一刻,长孙自觉无法坚持,便卖了个破绽,想从反向逃遁。没料想除了第一批围攻的黑衣军,接着又来了一批,黑压压地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突围不成他从腰间摸出一个响哨,表要抛向空中,向留守城外的军队求助。 第38章 可刚刚抬手,就被赵匡胤身边的侍从用暗器打掉。长孙思恭怒吼:“赵匡胤,老夫与你无怨无仇,何必赶尽杀绝?” 赵匡胤此时站在近处的酒楼上,一身戎装,朗声对长孙思恭道:“都督,你与岐国公谋逆不轨,岐国公如今已在狱中,末将奉旨过来拿你,何必挣扎苦斗。” 长孙闻言,知大势已去。眼睛被士兵丢来的白灰迷住,手中一不留神,便被人刺穿了手掌,血流不止,当即被缚在地。口中不断吼叫道:“柴荣!卑劣小人!” 绑了长孙思恭的车队继续前行,看热闹的人群越来越多,维护秩序的禁军也不再拦着,只稍稍维持了人流有序地前进。无数双脚将刚才打斗过的场面踩的一片凌乱,掩住了先前长孙氏无双的繁华、也掩住了随后狼狈的窘况。 车队到了洪楹街,却没有往大相国寺前街走,反而转南到了五朝门。长孙思恭一见,眼前便是黑白毡布布置好的刑场,一个魁梧雄壮的郐子手抱着一把鬼头刀矗立中央。 长孙思恭见了这番场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冷笑道:“老夫何罪?未经御史台狱查办,未经九卿议刑,未经提刑司复审,就要砍了老夫的脑袋不成?这至王法于何处?” 赵匡胤扶缰下马,站立一旁,一袭深紫色的朝服更显得身姿提拔,他脸上的神情却是落落,不察喜悲。他淡淡地看了长孙思恭一眼,“等旨意吧。” “旨意?”长孙思恭道,“凡召令,非经二府,不得实行。今日老夫奉旨封侯而来,却被你等挟持到了刑场,这是旨意还是朝廷法度?” 赵匡胤不愿与他强辩,只冷冷道:“旨意究竟出自何处,是中书门下抑或枢密院,自有自的章法,但就是不能出自你陇西都府,这个道理,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长孙思恭不由气结,再欲做辩解,无奈自己行伍出身,口才自不能与赵匡胤相抗。纠结之时,只见三匹黑马从远而近奔驰过来,领头的那位内侍手持横宽卷轴黄幅诏书,到了跟前,内侍展卷诵道:“朕绍膺骏命,据御史台太史张光翰等奏称、陇西都护使长孙思恭与岐国公李贞茂串联谋逆,查实大罪共计十八项,身其事者。罪不容诛。茂复现在朝审已入情实。本欲于勾到之日。明正典刑。但念长孙世旧。皇考时、即已简用为大臣。不忍令赴市曹。著御前提点使赵匡胤携来京师。不料罪臣不思悔改,竟公然抗旨,辜负朕心。加恩赐令腰斩。一应家眷,没入宫帷。钦此。” 长孙思恭听完,浑身气得颤抖不已,声音都有些模糊:“欲加之罪!老夫要求三司对质!老夫官拜一品,岂是柴荣小儿说杀就杀的?”他怒目爆睁,盯着赵匡胤,一字一句几乎恨的咬出血来,“赵都使好手段!柴荣好心机!当年先帝明明有嫡生亲子,柴荣凭什么以养子继位?莫不是以小女相挟,四方诸侯,谁会听他号令。老夫愚钝!愚钝啊。” 长孙思恭说得声声泪下,赵匡胤更是在一旁惊出了一身冷汗,先帝嫡子?他竟从未听人说过。他挥挥手,示意赶紧行刑,自己则快步而去,即便是一丝不乱的脚步几乎也掩饰不住他此时的慌乱。 刀落间。 长孙思恭死了,死在通向举世艳羡的封爵路上,一腔鲜血沾染了那一身华贵无比的朝服。史书记载:“……绐载行市。长孙衣朝衣斩于东市。” 历史上能够身穿朝衣赴死的除了长孙思恭,还有一位便是汉代晁错。有趣的是,他们一位是割据一方的藩主,一位是力主削藩的内臣,都以这种毫无法理的方式死去,可见当时的情境已经危急到了何种程度。 杀了长孙思恭后,赵匡胤领兵去收降随长孙来京的三百近随,与副将陈潇在京郊拼杀了半日,直至夜深才结束。陈潇身死殉主,三百近随死伤过半,京郊一片狼藉。随后,早早遣派往陇西的黑衣军与渭州知府一道,向陇西军各营部出示了御旨,逐一进行招降收编。 与此相比,石守信带着禁军挨个去抓岐国公在京中党羽,竟算得是一件轻松的活计。不过,他们也没赶去拿岐国公女婿范质,而是远远地绕开了相府。 两个家族半世的鼎盛繁荣,顷刻覆灭。柴荣捏着的一颗心也稍安了一半。事后越是回想,便觉得当时形势的紧迫,尤其当赵匡胤禀告那三百近侍军中,搜出了三倍于人数的武器时,他几乎可以确定长孙思恭是抱着谋逆的心思来的。这个念头,大大地消减了他对于诓骗这对当初扶立他登基的父女的负罪感。 但还不够,他需要一场对岐国公的当庭审判,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第23章 昆玉 解忧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几日后清晨,在一个自己之前从未来过的寝宫中。透过轻薄的纱幔,这间南向的寝宫布置得古朴雅俗,空气中也透着一股淡淡的旧时暗香。她躺在一张雕着枯藤葡萄的八尺步床上,摆在床头的香炉是描着金线的青花玉瓷,淡蓝色的花纹像缕缕波光,也像盛夏树影,盛着那袅袅腾飞的绿髓香,吸进鼻中,便是说不出的舒服。正对床榻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副书画,画的是一丛芦苇和两只飞鸟,芦苇杆上落着少许的积雪,飞鸟则紧紧地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画面灵动鲜活,气韵不凡,便是看惯了名家手笔的解忧都觉得精神为之一爽。赶忙去看那画角题字,更是字字鲜活,笔划精神不拘一格,写的是:“雪芦空摇江东泪。” 解忧心中默念了几遍,心里对这里的主人倒是猜到了三分。不多时,一位身着雪白色的裘袍的女子从外室缓步进来,幔带轻裘,半幅石榴色的罗裙带起香风细细、淑质艳光,身后跟着一个绿衣姑娘手里端着一碗药。见到解忧站在室中,竟露出几分惊奇。 未等开口,解忧连忙敛袖行礼道:“解忧拜谢秦妃娘娘救命之恩。” 只是略略下蹲的姿势,却牵动着内脏巨大的疼痛。秦妃笑吟吟地将她扶住,温和道:“昨夜吐了一夜的湖水,怕是心肺都吐伤,还弄这些虚礼作甚。” 她说话的语气像是对着熟捻地再熟不过的老友,使人浑身说不出的自在舒爽。解忧微微侧首,扶着椅柄便坐下了,窗前的那团鲛绡帘幔将耀目的光线裹成了柔和的模样,似流水一般倾进屋来,将这香室美人的模样熏染得竟有几分不真实之感。 秦妃与解忧相对而坐,却扭头对那绿衣女子笑道:“卓儿,你可输了。京羽的医术你可服的?” 那卓儿一脸沉闷的模样,愠愠道:“救上来的时候,连鼻息都没有了。谁知道京羽使了什么法术,竟然救活了。” “愿赌服输,那这一个月你得由她试针试药。”秦妃嫣然一笑,三春花色就此黯淡。 在卓儿眼里,也只得了闷闷的一声“嗯。” 待解忧将药一饮而尽,卓儿低沉着脸,收拾了出去。秦妃才递了一杯清茶过来。解忧端起茶杯,一阵清香扑面而来,绿茵茵的茶水中,几片碧绿的茶叶舒展开了身姿,正躺在杯底,像美人眼,像美人唇,解忧轻轻抿了一口,清润入喉,回口确是甘甜的滋味。不禁赞道:“好茶。” 秦妃笑道:“这是江南的翠螺,虽不名贵,好在清润不腻,回口甜润,最适合压一压饮完药后舌尖的苦涩。” 第39章 “这茶叶也饶有趣味。”解忧看着那或卷或舒的茶叶,赞道。 “江南人饮茶,倒不爱那些茶饼、茶膏、茶末之类。只将当年最鲜嫩的叶芯儿,炒干封存,沸水冲泡。虽然味道寡淡了些,却不失原味。只是怕娘子不习惯。”秦妃的声音如黄鹂婉转妙曼,听来尤为舒服。 “确实比那多味杂陈的茶膏更显朴质。”解忧轻轻地转了转茶杯,江南往来商贾,从前在永乐楼时,也认识不少,从未见他们这般饮茶,解忧想来这兴许是秦妃自己的习惯吧。 “不过你还是别喝太多,前日在昆池中,想是多少水也喝饱了吧。”秦妃玩笑道,“不过今日这煌煌宫中,还有心思品茗聊天的,恐怕也只有着昆玉殿了。” 解忧微微愕然,细细打量面前这位绝色佳人,若凝脂的肌肤上天然隐现着淡淡的红晕,云发丰艳,蛾眉皓齿,小而翘的樱唇间萦绕着一股如兰的雾气,将从窗格里渗进来的阳光缠绕着,扑腾扑腾地,又飞走了。在她的想象中,这位传奇般的秦妃,该是凌然高傲的女子,凭借着那傲然人群之上的容颜,便可让至尊天子拜倒裙下,可她偏偏如此生动有趣,笑脸盈盈。见了她,心中的烦恼愁丝无端便消了大半。或许,这样的性情,才更是上上之品。解忧心里竟生了几分自惭之意。 见她怔怔,秦妃指着丢在一旁的一个黑布袋子,笑着说:“你自己去看看吧,花瓶、玉如意、首饰、首饰盒,长孙妃为了害你,可没少下本钱。沉甸甸地这么一大包,可难为卓儿,捞你的时候,还得捞上这么多东西。” 解忧略略一看,脸色便不好了。柴荣前几日刚刚赏赐下的那柄玉如意赫然其中,再一看袋子当中珍稀古玩、金银首饰皆是世上难双的珍宝,满满当当的装了一袋子。想必长孙妃打算用此物将她陈尸湖底,顺便再栽上一条偷窃的罪名。解忧苦笑道,“拿珍宝当陈尸石使的,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位长孙妃了吧。”接着又起身对着秦妃深深拜下,“若不是娘娘施救,解忧此命已休。大恩不敢轻谢,今日且先受我一拜。” 秦妃见她当真拜倒在地上,忍不住笑道:“晚了。” “什么晚了?”解忧疑惑。 “救命恩人是卓儿,是她不论昼夜的守着景福宫,又跳进方才你不拜她,现在来拜本宫,岂不是晚了。”秦妃脸颊上漩起两个轻巧的梨涡,里面藏着无限的笑意,“再不然,也该谢京羽,把你救回来她可是一夜未眠,现在还在房里补觉呢。” 解忧微微一愣,道:“两位姑娘的辛劳,自当拜谢,但若非娘娘用心,哪里有我的一条活路呢。” “说到用心,那便更说不上了,”秦妃轻扫了她一眼,悠悠淡淡地说,“赵将军拜托本宫的这个人情呢,娘子回去了可得给本宫好好说说,才没他说的那般轻松呢。长孙妃是出了名的心毒手快,若不是卓儿机灵,先吓退了那两个侍卫,本宫今日都不知该怎么交差。” 话音落地后,便是须臾的宁静,扑面的春光簇簇将香炉里的袅袅青烟带动,迷蒙了眼前的美人容颜,似那月下漫生的琼花枝,五分欣喜,交杂着淡淡酸楚。解忧竭力将语意说得真诚,“未曾听将军说过,竟跟娘娘还有往来联系。早知如此,之前便该多来昆玉殿走动。” “这可是没有的事。”秦妃擅察人心,笑嗔道,“不过毕竟是赵将军护送本宫到开封的,也算是认识。这次看他也是没了法子,费好大劲才托人捎了口信进来,让本宫对娘子多加照拂。本宫想着,这正二品殿前都指挥使的人情可不是常有机会,便答应了。” 原来如此。解忧知道赵匡胤不善在后宫笼络人脉,能这么快给秦妃递进口信来,想来也是大费周章。念及此处,只觉得心头一阵棉软感动。 “不过,本宫出手自然是翼图赵将军将来的回报,你平素最是识时务,这番怎地竟为郭妃贸然出头,差点连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秦妃的目光良久地滞留在解忧的面庞上,话语却直逼人心。 为什么当时要出言?这个问题解忧事后也问过自己无数遍,她是这样的身份,无权无势,随时可能被主夫所弃。明哲保身应当是她活下去的唯一选择。可那时,究竟是什么让她几乎不顾一切地站了出来,博上自己的性命去救那非亲非故的郭妃。 昆玉殿中弥漫着清甜的花香,混上绿髓香的味道,更有一番别致。解忧微微凝神,缓缓道:“其实也没什么说得出口的理由,只是再多的算计筹谋也抵不过人命当前。我也知道这么做不值当,就当作是赌上一赌,以求日后夜夜能安然入睡吧。” 秦妃神情一滞,露出几分惊喜,嘴唇动了动,却最终变成了沉默颔首,带动斜插在鬓间里一只白玉凤钗微微颤动,折射出无数光华,有一种奇异的贴心色彩。她良久无言,望着窗外溶溶的天光发愣,有那么一瞬,解忧甚至觉得秦妃在下一刻便要化作一道霞光,从她眼前咻然消散,离开这繁杂不堪的红尘俗世。 不过这一刻终究没有发生,秦妃轻轻抿了一口杯中清透的茶水,目光如秋水般沉亮,照得人心思澄净,“平日见你在宫中走动,左右逢源、嘴甜似蜜,倒不知你竟有几分侠骨。看来即便是青楼风尘,却也未曾改变你的真性情。” 解忧大骇,背脊处顷刻便渗出了淋淋冷汗。她端起茶,喝了一口,强压住自己的惊慌,故作镇定道:“娘娘此言是何意?我倒有几分不明白。” 秦妃仍是那副亲切和蔼的模样,语意间却多了几分慎重与认真,“这没什么听不懂的。青楼出身的女子,坐、行、言、谈从小便受训导,自有一套既成的规矩。你脚上有伤,刚开始我到没察觉,后来坐得近了,方才注意到,你右侧脸比左边略微要胖一些,左侧脸的线条轮廓便要清丽许多。所以无论你坐在哪里,本宫只看得到你左边的侧颜。你方才翻看那个包裹时,弯腰下身,背部却仍成一条直线,没有半分偻佝,若不是从小练习,哪能时时保持仪姿?” “那是因为贱妾从小自持貌美,有意为之,后学过多年的舞蹈,自然身形较笔直些。”解忧忍着一阵一阵的虚汗,秦妃说的这两点确实是她从小就被教习悉心矫正过的动作,已成多年习惯,自然而然便显露出来。 秦妃扑哧一笑,眼波欲横未横,似一段宛转流波,“那你知不知道你蹙眉时,只有眉尖紧锁,眉梢眉尾仍成流云状。若非刻意练就,怎能如此。况且,若你真是杜家小姐,若听到本宫说你出身风尘,第一反应该是勃然大怒,而非匆忙解释。” 解忧神色咻然大变,两粒墨丸似的眼眸中满是疑惑,牢牢地盯住秦妃,“娘娘说这些,是想以此要挟么?” 秦妃清清淡淡地摇摇头,道:“本宫并非恶意刺探你的秘密,只是与你脾性相投,有意相交罢了。”她笑的云淡风轻,“其实也并非你疏忽大意,这些微末细节,若非同道中人,又有谁会注意到呢?” 解忧难以置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踌躇道:“南唐与周同修友好,选宗室之女入开封,娘娘身份高贵,与青楼云泥之别。” 窗外天色如一掬清水,悄然泻入室内,在两人之间拖出长长细细的光影。清风已不似前日那般寒凉,吹拂在身上,柔柔地像孩童的手,牵动宽大的衣袖飘舞不定。 第40章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秦妃吟诵的语调冷清似冰霜,“能写的这样一手好诗词的君主,又有谁能想到,竟也会欺尽天下人。凤舞与我原就是江南官宦养在府中的乐伎,南唐战败,主君见我美貌,便顶了个宗室女的身份,送了过来。这样的事情,自古而今,却也不算稀奇。” 对自己的身世能如此坦然,可见性情之豁达,让解忧自愧不如,不由暗暗想到,怪不得她虽有倾世的容颜,仍然心细如发、体贴周到,言谈笑容无一不恰到好处。自己竟然对此毫无觉察,反倒被她看穿了身份,看来溺水之后,人也变得愚钝了。 秦妃似乎能看穿她未言的心思,笑道:“正好也是给你提个醒,别以为自己是这个后宫中最聪明的人,遇到事情便贸然出头。看破却不说破,才是这里长久的生存之道。” 这个女人…… 解忧忍不住心中暗暗发恨,真是让人爱不尽、恨无力。 只是真的能与之倾心相交吗? 第24章 奏对 在封爵的半道上,莫名斩杀了一名封疆节度使。即便在暴秦强汉时,也是骇人听闻的大事。因此,柴荣对于岐国公的审判流程便格外看重,并形成了一整套由御史台审查、大理寺判决和刑部复核的三司班底,从初步提审到再审、到廷辩,整套程序一丝不苟。 臣工们忙碌了十数日,最终由张光翰起笔,对岐国公拟奏了十项大罪,大逆罪,欺罔罪,僭越罪,狂悖罪,专擅罪,忌刻罪,侵蚀罪等,查核出他与长孙思恭这些年直隶各州县还置有田地近3万亩、房屋1200余间。仅在雷州的房产中,就藏有银5万余两、金首饰34斤、银首饰286斤,及箱、匣、包等431件,其中在后院深挖了两个地窖,其中兵器、盔甲计千余件。桩桩都有实证,后附有他与长孙思恭多年来的往来书信,足以证明两人结党多年,长孙在陇西控制军务,岐国公依靠当年在朝中故旧门生,在六部中安插亲近,确保大量军费税银运往陇西,如此敲骨吸髓,蚕食国力久矣。 柴荣掩上奏章,深深地陷坐在那把宽大的楠木椅中。长孙思恭与岐国公结党勾结之事,张光翰早已有奏禀,只是当着具具实证摊摆在眼前时,这位帝王方才确实相信,同时心底竟生起从未有过的疲劳感。岐国公历经五朝,如今已是近七旬的老人。离开陇西后,一直在雷州静养。最是富贵闲人的模样,连他都有结党营私,阴谋篡逆之心。那这满朝的臣工,一旦沾染上权力,又有谁人可信。千古帝王的孤寂,直至此时,他方才真正体会到了一二。 刘平命人更换了燃了一夜的银烛,又给柴荣端上一杯热茶。新燃的烛光在柴荣脸上照出两个光晕,让这位年轻帝王的皮肤看起来充满了力量。他小心翼翼道:“还有一个时辰便早朝了,官家要不歇息片刻。这整夜的熬着,恐伤龙体啊。” 柴荣的脸浸在热茶腾起的袅袅氤氲中,思忖片刻。声音略微带着一丝嘶哑,“不用了。你去把赵匡胤和张光翰叫来,今日张卿应当在枢密院中轮值,赵卿去府上请。上朝前,朕想与他们谈谈。” 皇上在这个时辰召见,倒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赵匡胤匆匆赶到时,张光翰已将查案的经过奏禀完毕。他当然没提赵氏兄弟与余爷的关系,只是简略地说是自己下了硬功夫,对历年来关于陇西问题的奏报进行了排查,发觉四品以上官员对于陇西军资、税赋归地方等问题持维护态度的,半数以上皆是岐国公门生。再细究,便摸到了两者相生相互的脉络。 柴荣对此也并不关心,他更在意的是,宰相范质究竟有没有牵连其中。 张光翰沉默了一会,论理而言,并没有任何证据指范质牵扯在内,甚至在对待陇西削藩的问题,范质向来持强硬的态度。不过,他毕竟与岐国公是翁婿,即便扳不倒他,在柴荣心里种下一根刺也是好的。便敛袖拜道:“臣查阅了在岐国公府范大人与岐国公的往来书信,只是些日常起居的问候,并无关于朝政的只字片言。对待陇西问题,范大人的态度一直也是强硬削藩。臣据实禀奏,不敢虚言,从证据看来,臣不敢说范大人与此案有牵连。” 那便是也不能确定没有牵连的意思了。自古帝王疑心最重,柴荣果然生疑,问道:“岐国公一年中有大半年居住在雷州,只在年末进京,聚享天伦。若没这个当宰相的女婿协作,凭他千里之外的一个孤寡老头怎么安插进这么多门生故吏。” 张光翰心想,岐国公选人最是严苛,这些为他效力的人,若抛弃结党攀附的心思,各个亦是朝中翘楚,只是走这条路更加快捷罢了。但他却不愿详说,便轻描淡写道:“若是岐国公平素里打着范大人的名头,让人通融办事,也未可知。这是此类陋习,查无可查,臣实不敢妄言。” 柴荣点点头,手指轻轻敲在桌沿上,张光翰的奏报中有一份长长的名单,涉及各部院司局共计三十五人之多,大部分都是五品以上官员,便道:“这三十五人都是查有实证,与岐国公和长孙思恭往来密切。” “有银钱往来的实证,账本和名单都查出来了。户部侍郎王充,显德二年,陇西军费多报了两成,合计银两五十三万,他被授意通过,且当月便命洛阳押运司直接将税银送往陇西,连国库的帐都没走。这些都有在岐国公府里搜出了书信。”张光翰禀奏到。 柴荣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他知道朝中权贵跋扈,视法度为无物。只是这般的张狂和贪婪仍然让他惊讶。按法律办,当然能大块人心,彰显权威。但马上便要用兵,朝中实在宜稳不宜乱。生生咽下这口气吗?柴荣有些犹豫。 他见赵匡胤矗立一旁,许久未言,便问道:“玄郎,朝中百官结党营私至此,卿以为当如何呢?” 赵匡胤没料到柴荣会询问自己,微微一愣,继而苦笑答道:“微臣一介武夫,勉强懂些舞刀弄枪,安扎营帐的事,哪里懂得朝中官员升迁调派。只知道有违朝中法度之人,不可姑息,恨不得斩之后快。” 柴荣宽容地笑了笑,道:“朕也是随口一问,你那如夫人倒是个聪慧玲珑之人,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武夫。” 赵匡胤亦笑道:“微臣惜福。” 柴荣便不再问,微微思忖,道:“长孙思恭与岐国公定谋逆罪,长孙氏已正法,岐国公念其年老,削爵囚禁吧,此事就此罢休。”他的手指重重地敲在厚厚的奏章上,牙根处咬着恨恨,“朕愿相信这些臣工是为形势所迫而已,一应证据都焚毁了吧。这事就此结案。张卿替朕拟诏。” 长孙思恭杀得迅猛,连辩解的机会也未留分豪,朝中人人自危,此时彰显宽宏,不株连,确实能安定人心,是为君正途。张光翰正要领旨,却见赵匡胤暗暗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不明其理,但他素来信任赵匡胤,便道:“臣请陛下再斟酌。”然而再斟酌什么?他却又说不上来,只好卡在那里,场面陷入了暂时的寂静。 柴荣亦有些迷惑,却见张光翰不再言语,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赵匡胤。 赵匡胤看了一眼张光翰,愣愣地说:“臣不知张大人的顾虑。但微臣亦觉得将这些证据就地焚毁不甚妥当。” 第41章 “哦?”柴荣向他解释道,“马上便要与南唐开战,朕不想此时政局不稳,户部、工部、兵部,哪一个不是战时后方基础。何况人总有个难迫时候,他们依附岐国公也罢、长孙思恭也罢,朕宁愿相信非出自本心。当年曹操尚可以焚书稿以示信天下,朕亦有此胸襟。” “是。”赵匡胤抱拳行礼道,“微臣明白陛下苦心。但微臣只是觉得此等恩惠应当由陛下施于臣子,而不是由臣下处置。在军中,每次军需粮饷运到营中,臣皆命将士列队出迎,叩拜皇恩。便是要让每位士兵都知道,这军中的一针一线、一米一粟皆出自天家,他们乃是大周士兵,由天下奉养、效忠于陛下,即便由臣统领,亦非微臣家卒。微臣推想,张大人或许便是这个意思,只是不便明言。” 柴荣满意地点点头,转问道:“张卿,若朕将你查实出的罪状一一赦免,这满朝的臣子,你可就得罪大半了。” 张光翰立马明白过来,接道:“微臣只知恩皆出于上,臣与赵大人一样,只效忠陛下。况且臣身为御史,素有监察纠禁,风闻奏报之职,即使树敌满朝,亦是臣份内之职。” 柴荣欣慰地看着眼前的两位臣子,一文一武,处理事情体恤君主,不计私情。不由感叹道:“若满朝文武皆如二卿,朕何愁大业不图。张卿下去拟旨吧,三十五名臣工,据实弹劾。” “臣领命。”张光翰拱手而拜,离去前亦不忘偷偷给赵匡胤留了个眼神。 文德殿中仅剩下柴荣与赵匡胤君臣二人,此时窗外天渐将明,薄薄的晨雾从半开的窗户中逸进来,让人鼻息间便多了一些湿润。柴荣细细询问了接编陇西军的事情,军职安排、粮饷供给等,又商讨了半天出兵寿州的路线,因此前已谋划许久,兵法、人员、马匹数量,赵匡胤早已烂熟于胸,奏对起来也得心应手。 “若是陇西军收编顺利,四月便可出征。陇西军号称有百万之数,其中除去吃空饷、老幼羸弱之数,精锐大约还有三十万,臣欲留二十万守住北方防线,以防北辽突袭。十万拆分编入军中,直攻寿州,预计五月便可班师。”赵匡胤一扫方才愣愣呆呆的模样,谈起军务,则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柴荣亦觉得满意,微笑颔首,继而又问道:“你领军往寿州,那二十万守辽的陇西军由何人带领?” “臣推举张令铎。”赵匡胤微微低头,声音如秋日般疏朗坚毅。 柴荣微微一惊,奉国军指挥使张令铎,两年前奉旨领兵出西南,与党项五战五捷,后来双方议和,设夏州为互市通商,张令铎驻扎夏州,兼领夏州都督。听闻他治下极优,善行商贸,与党项相处融洽,甚至娶了一名党项皇族女。从能力与资历看来,确实是镇守北辽的好人选。只不过……柴荣淡淡地看了一眼赵匡胤,想起了当年刘平说到张令铎与解忧的绯闻传言,柴荣只是半刻犹豫,便道:“朕亦属意此。令兵部传旨让张令铎下月入京述职吧。” “臣遵旨。”赵匡胤恭敬道。 谈完军务,赵匡胤垂手矗立一旁,天光将他提拔的身影在地上划拉出一道笔直的线条。忙碌了一夜,却未见半丝倦容,仍然是那般英姿勃勃。柴荣沉沉地打量了面前这个不避亲、不避嫌的办事得力又知进退的臣子,像是再打量一位知己老友,他的心脏闷闷地跳了几下,纠缠他数年的问题卡在喉咙上,随着喉结的上下移动吞咽不出。良久,他觉得天下可以商量此事的唯有眼前这个人了,终于缓缓启齿:“听说,长孙思恭就刑前曾有提到先帝嫡子一事?” 赵匡胤闻言,背脊上阵阵发寒,他最怕被问及此事,现在看来想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不可能了,只好硬着头皮道:“当时场面混乱,长孙只这么信口胡言了一句,臣也未听得确信,故而不敢禀奏。” 柴荣摆摆手,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对往事无尽的沉思当中,“先帝与姑母当时育有两子青哥儿和意哥儿,乾偌之变时,汉帝疑心先帝欲反,将满门抄斩,那时先帝与朕在漠北大营,长孙思恭在洛阳练兵,离京师最近。你说,会不会青哥儿、意哥儿真的逃了出去。 赵匡胤正色道:“微臣不知,微臣只知道先帝在临终前,将江山社稷亲手交到了陛下手中。微臣还听说汉帝凶残,行刑那日命百官观刑,一百多颗人头同时落地,臣不信众目之下,还有侥幸。” 柴荣轻轻地、疲惫不堪地摇了摇头,道:“朕毕竟不是先帝的亲生子,这些年来,朕最担心的便是有人拿血统做文章,疑心朕得位不正。朕不信长孙思恭会空口胡言,赵卿,你替朕暗查此事,若真如长孙所言,无论怎样,要找到先帝二子的下落。” 然而找到之后,是杀是留,他亦没有明说。赵匡胤心道这差事可微妙难办,抬头撞见柴荣殷切如许的目光,墨色沉沉的眼眸中隐藏着一缕杀机。赵匡胤知道自己避无可避,只好磕头拜倒,郑重领命。 第25章 玉殒 长孙妃在宫中已经绝食六日了。 六日前,她父亲被诓骗入城、斩杀于东市时,她正在景福宫里往发髻上插那一支二十四枝翅金树簪,芙蓉石、翡翠、玛瑙、绿髓、珊瑚、孔雀石,极尽奢华,只需要稍微一晃动,便散落出无限的耀眼明光,她纤细的腰间饰着深青蔽膝、白玉双佩及玉绶环等物,将那套蹙金红罗翠翟的祎衣衬托得华贵无双。 噩耗惊动了景福宫满殿的红纱舞灯,朱珑闪耀间,长孙妃将身旁御赐的那个鎏金嵌玉的大花瓶砸得粉碎,然后,她站在那一地的繁华与破碎之中,如一座高踞云端内心焚灭的神,双手死命地拧纠在一起,护在小腹上。她转头过,满头金翅步摇仍耀出五彩璀璨,与那她恨得发红的眼神一并死死地盯在满地匍匐的宫人身上。她一字一句道:“让柴荣来见我。” 柴荣当时没有空去处理景福宫的事,长孙思恭刚刚被诛杀,朝野震惊,接着又要公审岐国公,文德殿的蜡烛常常彻夜不息。他抽空让刘平传旨,命皇后代为处理安抚,虽然封皇贵妃的仪典不再有了,但金册金印还是赐下了,长孙仍是宫中皇贵妃。 皇后去了,温言好语安慰了半日,言辞厉色告诫了半日,长孙妃依旧那副淡淡的模样,对面前的一切仿佛看不见听不到一般,最后被皇后弄得烦躁不堪,终于开口道:“我陇西家族倒了,你们郭家、符家还剩几日。今日你来劝慰我,他日又有谁来劝慰你?”弄得皇后也郁郁离去,连复命都只差了霜儿前来。 柴荣淡淡一笑,道:“那便任由着她过几日再说吧。” 比起怨恨、咒骂、撕打来,这任由自生自灭的冷漠更是让人无法忍受。长孙妃在第六日的时候拿起了一把银刀,冲着满殿宫人嘶吼道:“让柴荣来见我,不然我就将这腹中胎儿生剖出来。” 众人大骇,首领太监派了七八个内侍,跑到文德殿前,跪成一排,道皇贵妃有要事奏禀,恳求皇上到景福宫一行。 柴荣决定看看长孙妃,没有带仪仗,只由刘平陪着,安步当车,从文德殿缓缓过来。这段路是他走惯了的,一草一木今日看来都带着凄凄离愁。这一日,在他的谋划中,曾想过千百次,真的来了,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成王败寇,败者自然落魄,而成的亦是孤独的王。 第42章 长孙妃卸下了一身的华丽,素衣孝服,没了珠翠宝玉的遮挡,到感觉两人的距离要近了些。她静静一瞥,眸中竟是恶毒的怨恨,嘴角凄凄冷笑,“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敢来见我。” 柴荣澹然,“你仍是朕的妃子,位居一品,在宫中居住,一切供养如常。你喜欢奢靡,朕也不会怠慢你,逢年过节,赏赐依旧……亦同样有机会伺宠。” 她仰头冷笑,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伺宠,这好大的天恩,贱妾怕是无福消受。”她欺身逼近,“那这腹中的皇子呢?是要跟我一样沐浴天恩,分封为王,享尽富贵?还是被当作谋逆贼子,斩杀于市,已绝后患?” 柴荣看了她一眼,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便转了头,避开了她咄咄相逼的眼神,“这皇子……贵妃,你根本没有身孕,龙裔一说,只是朕命御医院调配了草药,使你出现恶心、呕吐、头晕等假孕症状罢了。” 长孙妃大惊失色,低下头,双手按在小腹上,平坦紧实的腹部像噩梦般宣告着,那将为人母不过是一个空洞的骗局,眼泪随着暴怒瞬间喷薄而出,美丽的容颜在这一刻扭曲得有些狰狞,“柴荣,我长孙一家何曾对你不住,竟被你算计至此。当初你不过是先帝义子,若不是我父亲稳住陇西,以你的身份如何能登帝位,这些年,哪一年不是奋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然而,你竟将他诓骗进京,杀于东市;我嫁与你十数年,哪一日不是悉心伺候,真情相待,你……你竟然为了骗我父亲入京,连身孕都作假,你究竟……至我于何地,将我戏耍至此!” 狂怒之下,长孙妃便要扑上来搏命,她本就出身将门,身手自是不凡,此时又是搏命之击,柴荣一时间竟无法相抗,来来往往,从内室到外殿,竟与柴荣过了数十招。 毕竟几日未进食,长孙妃很快便力竭,被柴荣擒在手里,柔软的腰身倾倒在臂弯之中,一如当年在营中戏耍过招的情形。 只是两人都没了那时的心境,勾起往日的温情也是一闪即逝。柴荣将她扶坐在床榻上,待她喘平了气息,方才缓缓道:“英妹,朕不期你能原谅朕,只是朝局凶险,许多事,非是你我能自主。”柴荣将长孙妃逸出的发丝捋好,语气平稳清淡,“唐末至今,士族称霸,割据朝堂。政令不能统一而行,法度不能遍及民众,军事调动、人员派遣首先要平衡各方利益,朕虽然暂居九五之位,但步履艰辛,何尝不是被众藩镇围困其中。此中积弊,先帝在位时就想清除打扫,到了今日,再不动下一步便是国家四散了。你父亲镇守陇西有功,可这功绩难道不是靠与岐国公多年来营私舞弊供养出来的。朝堂权王权若不止朕一人,那凡事百官必做利弊权衡,估量损益,朝政风气何日才能清明。比如寿州一战,于我大周将是百年基业的基石,而你父亲为怜惜私财,拒不出兵,还暗中联合岐国公,使人不断上奏避战。若事事如此,朝局势必连累,难以前行。你有你的家族要守护,朕亦有朕的天下要守护。” 柴荣说了很久,长孙妃低头默语,柴荣叹謂:“朕何尝想与你父亲走至今日,可你想想,他是外派朝臣,宣他入京,朕便要如此机关算尽,连假怀身孕都做出了。他最终肯入京,何尝不正是持着你有了身孕,一旦形势不对,随时可以动手废了朕,拥立你腹中的胎儿为帝。你可知道,此次入京,按制他不得带超过三百人的卫队,但长孙思恭带了四千人,且每人携带三件以上兵器辎重。这是入京受封,还是进城逼宫,你心中当有自判吧。” 长孙妃颓然倾靠在茶案上,呼吸浊重,语气凄然地令人心碎,“即便父亲行事跋扈,但我终究没有以你我感情相欺。当年军中似结情谊,父亲本不愿我为人侧室,我以为你我真心相知,方才不顾身份,嫁你为妾。到头来,往昔真情,竟如此空付了。” 柴荣静静地看着她,脱去了那些胄甲般的环佩珠玉,她如今看来竟又有了几分相遇时的软绵风味,保养得宜的面容仍如妙龄女子般饱满,只是在这连日的打击下,眼角不可避免的爬上了细纹,一败苍老的颓色。柴荣不愿与她细细计较这些时日里她如何在宫中翻弄风云、陷害郭妃、欲夺后权。对于失败者,他更愿意多留一些宽容,“若非感情相系,若你只是一般的宫妃,你早已在大理寺受审了。朕曾应许你这一世的富贵荣耀,从未想过要失诺。你且安心在宫中居住,有朕在的一日,你便仍是至尊高贵的皇贵妃。” 长孙妃的泪潸潸而下,混杂在春日独有的空气中,激出了一股咸咸淡淡的气味。她的双眼想是望着柴荣,又像是望向柴荣身后那朗朗的蓝天,过了许久,她呵呵道,“陛下残忍地杀了我父亲,如今还有施恩于我,来向天下彰显君恩深厚吗?我被你欺瞒了一世,直到今日还要利用我。”她攥住柴荣的衣袖,越来越紧,将那南丝斜纹的玄色龙袍揪出了几道深深的褶印,“你若是帝王,便杀了我;你若还是当年军营相见一笑的小偏将,便放我出宫,我什么都不要,连姓氏也不要。只求做一百姓平民,远遁山林,再也不要见这后宫里的人与事。” 清冷素白的天光,自窗口的笼月纱透入,落在景福宫昂贵的金丝织毯上,如雾似霜,照不尽帝妃二人凄凉的心事。殿中没有熏香,难得清新的空气从鼻腔吸入,让人头脑一片清晰。柴荣沉默了很久很久,久的让人以为他已经化作了一座形态逼真的雕像,深深地融化在了这年多变的春色之中。 七日后,宫中传出噩耗,皇贵妃长孙英不幸小产逝世,柴荣亲笔写了个“英”字作为她的谥号,葬礼异常隆重,特赐陪葬庆陵。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英皇贵妃死在了家族覆灭的之中,同时也断绝了陇西家族所有翻盘的幻想。在长长的送葬仪仗中,六重鎏金棺椁被抬进了黑不见光的甬道,在巍峨的皇陵中等待君主他日的到来。 出殡当日,一顶遮盖的严严实实的青毡小轿从侧门而出,避开了所有正在叹息长孙氏兴衰变换的人们的视线。 第26章 前因 长孙氏与岐国公在朝中势力迅速地陨落,让众臣在惊恐之余亦觉得兴奋不已,各个像嗜血的蚂蟥般蜂拥上去,抢夺因二人的失势而遗落下的诸多利益。跑得最欢的当属当朝国丈魏王符彦卿,因其字冠侯,又被世人称侯王。其母亲与先皇后柴氏乃堂姐妹,论礼算是柴荣的表叔父。军功赫赫,曾以区区两千骑,破辽人于忻北。柴荣对他甚为看重,封天雄节度使,拜太傅,长林卫军中大半的将领都是他曾经的副将。 赵匡胤对这一轮的权势更替倒看得淡薄,他整编拆撤了陇西军,只将其中三十万精锐改编入他所率的定国军之后,便闭门研究战术,寻求一举拿下寿州的办法。还勒令众人收心,因此除了张光翰被擢升为御史台中丞外,为长孙氏的倒台立下殚精竭虑的义社兄弟们,并没有获得更多的实际利益,连虚名也不曾得到。 匡义对此是有些意见的,他在工部营造局已经呆了大半年,宫殿营建工程进展一切顺利,但仍是一个小小的副使。此番为了扳倒长孙思恭,他也是出了大力的。最后能查到岐国公头上,大哥说多亏了他提供的信息,他最终也能理解大哥对余爷的判断,“像余爷这样的人,更宁可相信他提供的话是有意误导,那就是说我们暴露了意图,而唯一可能暴露的地方就在你与他的对话中,我相信是因为你提到了一个不合理的人,使得他产生了怀疑,如果岐国公与他们是一党的,那便一切都解释的通了。”但他不能接受的是,大哥决定要调查岐国公时,是瞒着他决定的,而且只瞒着他一人,其余的义社兄弟都知道。 第43章 赵匡胤对此的解释的此事太过凶险,而他初涉官场,根基不稳,不愿将他牵扯其中。这个解释,匡义听了,但心里难免觉得疙疙瘩瘩的难受。在他看来,这两年大哥变得越来越深沉,自己越发看不懂他的心思。在御前,他似乎一心只对带兵感兴趣,除了文德殿轮值,其余的时间都耗在了练兵上。朝中党派之争,仿佛浑然不见,时常出言鲁莽,谁的面子也不给,踩了这方,又踢了那方,半点没有为官的圆滑,像是变成了石守信那般的武将。而在桑家瓦子,他分明在缝隙间将义社的势力一丝一缕地渗透进朝局间,极致耐心、极致谨慎。匡义还是非常信任自己的兄长。但他自己有时候也觉得,他对赵匡胤的信任也不能达到张光翰、石守信那般毫无犹豫,毕竟在他的印象里,从前的大哥自由地像一阵风,潇洒、豁达、为人仗义,即便在他游手好闲的日子里,他也总是做些惩恶扬善的侠士之事。每天回到家,虽身着粗麻,但笑意暖人。而如今,他好像变得越来越厉害,在外征战无往不利,在内辨析朝局毫无疏漏,只是他自己也变了,变得像一片墨色沉沉的深海,心思藏于海底,半分也让人捉摸不透。能读懂他心思的好像只有那个叫解忧的娘子,匡义想到解忧,心口微微一颤,这个女人圆滑周到,穿梭在朝中大小宴席间,恰到好处地打理着与后宫、与权贵的关系;她聪慧伶俐,无论是处理北区征拆案、抑或是延福宫六命案,都能直指核心,一举获胜。她还是这般的美丽动人,一颦一笑,便足以摄人魂魄。匡义怔怔地想,大哥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么一位妙人儿,如果自己身边也有一位,必定大有裨益。如果……匡义没有再敢往下想,他强行遏止了自己的念头,也狠狠地扯住了手中的缰绳,胯下那匹高大漂亮的玉鬃马嘶地一声,停在了南熏街一扇清漆大门前。他带着的两队黑衣军,迅速将这个不大的院子围了起来,弓弩张弦,直指院中。 赵匡胤命他亲自捉拿余爷,不是以剿灭长孙同党的名义,而是另寻了个串谋贼盗的罪名。他对此也有些不解,但见大哥没有过多解释的意思,也没多问。跟了几日,终于将余爷的行踪摸了清楚,此时正在南熏街别院中,除了他,院中或许还有三五家丁家眷,但被战力勇猛的黑衣军围着,拿人便如瓮中捉鳖般轻易。 匡义跳下马,打量了下四周,南熏街是开封最繁华的街道,店铺林立,珠宝、书画、古玩、食铺不一而全。余爷的院子再往前走约百步,便是当年繁盛无双的歌舞青楼永乐楼,听说那也是余爷的产业,三年前的一场大火,永乐楼焚毁过半,如今也没翻新重建,任由一片焦土突兀在这市井繁华当中,格外突兀。匡义暗笑,看来这个余爷也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虚架子,在重修永乐楼的事情上也有短银子的难处。 正在沉思间,黑衣军副指挥使武义律早已探查过了一番,俯身奏报道:“二爷,查看清楚了。那余啸正在屋子里,家丁早就遣散了,还有几个女眷在后院。拿人倒不费劲。” 匡义点点头,道:“那便快拿了,早点回去复命吧。” 武义律有些迟疑,吞吐道:“他好像早就知道我们要来,不跑不逃的,只在大厅摆了桌酒席,说要请二爷你喝酒。属下觉得蹊跷,请二爷拿个主意。” “他说要请我喝酒?”匡义也有些迷惑了。 “是的。说只请二爷一人,还说二爷肯定有兴趣跟他喝一杯。”武义律摆摆头,道,“兴许是他在故弄玄虚,万一二爷进去,被他挟为人质,那可就不好办了。” 武义律是个行伍出身,说话直率。匡义虽在国子监读书数年,但武艺练习却未有一日怠懈,只是从未有上沙场的机会,平日常被黑衣军诸将瞧不起,今日被这话一激,倒更想显示自己的勇猛,当即跳下马来,将马鞭随意扔给跟随的小厮,便大步往里走,一面道:“他败了霜的蚂蚱,还能挟住我?你们都在门外等我,我倒要看看这卖弄的是什么玄虚。” 武义律阻拦不住,但又确实放心不下,只好让几个武艺精湛的从墙那边跳进来,又命围守的兵士又往里站了些,将这不大的院子箍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小圈子。 余爷的院子外面看着不大,走进去倒别有洞天。两进的屋子,院子右边靠花墙处有一口井,风一阵阵的吹来,树木发出嘶嘶鸣叫,去年过冬残存的枯叶飘飞,落在了树影斑驳的地上,将这浓醉的春日点染成了衰败的秋意。 余爷衣着一如既往的整洁,昂贵的衣料在阳光的折射下呈现出华美的亮泽,虚浮地挂在干瘦的身躯上,他见匡义进来,淡淡一笑,“长孙都督两天就被斩了,赵大人今日才来,是有意留两日时间让余某逃命吗?” “你毕竟当时帮我解决过难题,虽然各为其主,这点恩情,我倒还是记念的。若不是大哥催得紧,兴许还能再缓几日。”匡义拉开张椅子,大咧咧地坐下,手中随意玩弄一个空酒杯,“不过看着架势,余爷倒也没想逃。” 余爷笑道:“赵大人的恩情,余某感激。但事败如此,余某逃出去也照样是一死。”他提起酒壶,替匡义满满地斟上了一杯酒,道,“余某这里有桩买卖,倒想跟赵大人谈谈,兴许能谋得一线生机。” 匡义玩味地看着他,语意便带着几分不屑:“长孙思恭死了,岐国公被查处,余爷手上还有能使活命的东西?” 余爷笑意深远,语意澹澹:“当然。不过不知余某的性命究竟是握在赵大人的手中呢?还是在令兄手里。” 匡义被这话挤兑的有些脸红,像余爷这么一个无官无衔草民的生死,本就是自己一句话的事,但大哥特意嘱咐过,要将此人带回去,倒让他对这个问题有些难以回答。思索了半天,有些气急道:“你的命,得从我手中过一道,再从大哥手里过一道,你最好别得意,究竟是什么买卖,快说便是。” 余爷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窘境,倒也不再多言,转身在屋角的箱子里翻找着,一面说道:“赵大人有没有想过,余某一介草民,即便跟长孙氏有些牵连,终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朽,开封府随便派人便拿了去,何必要出动黑衣军呢?”匡义默不作声,余爷将一个木雕的画匣放在桌上,嘿嘿冷笑了一声,自答道,“原来余某与令兄早就结了私仇,亏我还蒙在鼓里,以为可以与大人谋事。” 说罢,他轻轻地推开木匣,从里面取出一卷两掌宽的画轴,缓缓打开,一个盛装女子的画像便跃然而出,小巧的鹅蛋脸上薄薄地施了一层粉黛,一身绯红色牡丹上裳,深红色百褶如意月裙,一头齐身的长发束成了一个反绾髻,额上贴着一朵镶金花钿,累累光彩,更衬得那双含情剪水的美目,意远悠长。 匡义的嘴张得老大,这画像中的女子不正是让他魂牵梦萦的解忧,只是从未见她如此打扮过。他怔怔地看了一眼余爷,语气中半是嫉妒半是怒火地问:“你怎么会有解忧的画像。” 余爷冷冷地笑道:“解忧,解忧……真是个好名字,她从前在永乐楼的时候,名叫翘翘。” 永乐楼,流苏阁,美翘翘,是当年开封城中纨绔世子们最爱的风流谈资。可惜翘翘成名不过两个月,便被奉国军指挥使张令铎养在了内宅,她那倾世的容颜,便不再轻易露面。没多久,永乐楼大火,将这风流香艳处烧了个精光,听说翘翘也在火中殒命。她怎么就变成了大哥的偏房娘子?匡义大惑不解,胸口像憋了团烈火一般难受,他一把抓起余爷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你想谈什么?想以此作为要挟,污蔑我家兄长的声誉清白吗?” 第44章 余爷喘息不止,“令兄……令兄心智聪慧,就算私纳青楼女有违规则,又算得了什么大错,余某岂会以此为要挟。余某只是想与大人谈一桩买卖罢了。” 匡义慢慢将他放下,喝道,“什么买卖?!” 余爷喘平了气息,“余某与令兄素无旧怨,此番彼此为对手,但亦无非要致对方死地的道理。那日与大人酒宴过后,余某也派人暗中查了令兄,才发觉这位在府中颇受宠爱的解忧娘子,便是当年永乐楼翘翘。余某方知早年间作恶结了梁子,再加上你话语中露了破绽,便给了你个假名字,希望把你们的视线转移到张宏远身上去。没料到,还是被识破了,功亏一篑。” 匡义嫌恶道:“你既然早知败局已定,为什么趁早逃走?甚至没有提醒长孙思恭,仍让他进京?” 余爷久久不语,此时已接近黄昏,西斜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拖得长长的,匡义看着余晕在厅中一寸一寸的移动,明暗之间像在吞噬着眼前这个人的生命。“长孙大人有不得不入京的理由,余某亦有不能走的原因,至于为什么,便是余某要与大人做的买卖。”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在黄昏的光线中,犹如吃人的鬼魅般惊怖,“事已至此,余某也不奢望能活命,只是余某尚有妻儿孤小,妻妾陪我多年,共生赴死也罢了。我那独子今年才九岁,恳请大人收在黑衣军中,留我余家一条血脉。” 匡义冷冷地看着余爷,他不能相信眼前这个人所说的话,迟疑了半晌,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这买卖,对我来说划不划算?” 余爷凄凄冷笑,“想要余某性命的,应当就是令兄身边的那位解忧娘子,你回去且问她,是否想知道那年永乐楼为何会突发大火?” 匡义默默记下,又问:“就这一句?” 余爷负手而立,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渐渐变成一个晦暗的剪影。“是,一句便够了。翘翘是个聪慧的女子,这些年来,兴许也猜到了一些。大人快去吧,余某就在这里等着,过了今夜,怕是余某想说也说不了了。” 第27章 暗杀 长孙被诛后,秦妃将那日在昆池边“偶遇”解忧落水并施以援手的事情奏报了柴荣,柴荣便免了她劳役抵罪的期限,许她回府休养,并称另有赏赐。却是秦妃殷勤多留了两日,一则是两人确实投机,二则是京羽医术精湛,在帮她调养之余,亦开始琢磨如何医治她被烧伤的腿。因此,当匡义骑马回到浚仪街赵宅时,正巧遇到解忧从宫中回来。 匡义跳下马来,帮着解忧打起轿帘,一面笑道,“正好有事找娘子,没想到门口便遇上了。” 解忧扶了扶发鬓上将要滑落的花簪,随意接到:“最好是好事找我,这番折腾,差点连命也搭进去。” 这么一说,匡义倒有些踌躇了,方觉由自己开口并不妥当,便想找大哥商议。便岔了话题,随着解忧一起进府。 管家赵志正在置办赵匡胤出征的行头,见解忧与匡义,福了福,说:“老爷去军营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解忧便去后堂见了赵母与贺氏,匡义一人等在书房。 天气虽然渐暖,天黑得仍然早。匡义见方才还明霞万里的天空,转眼便如滴了墨汁一般透出黑意,那流金似彩的晚霞一点一点地在眼前消失,很快,夜幕忽地盖住了天地。 他心里万般地焦急,他并不清楚三年前永乐楼大火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既然余爷拿出来做最后一搏的筹码,其中的价值必定不低。长孙倒台后,家产查抄、陇西军也被整编改制,还有什么秘密藏在京城?又为何这么着急?再等一夜都不行。 匡义在赵匡胤的书房里踱来踱去,眼瞅着外面夜色如墨,一轮明月已经高高地挂在上面。他终于按捺不住,决意先找解忧商量,便径自向解忧居住的小院走去。月光被他急行的衣角甩开,激荡起阵阵光漾,他也说不清,这般匆匆而行,究竟是太怕失去这次机会,还是想让自己出现在解忧面前。 “他就说带这句话给我?”解忧咬着嘴唇,一条净色的丝帕勒在手掌间,将素白的手指扯的失了血色。 “嗯,”匡义怔怔地看着月色布满了解忧的肩头,漾起一片清柔,慌忙稳了稳心神,“他说其中缘由,或许你已经猜到了一点。若是能保住他独子的性命,他就将其中秘密告诉我们。” “我猜到了一点?”解忧笑意凄然,当年自己不过是永乐楼里只会幻想的头牌歌姬,直至被人推进墓穴,都还浑然无觉。事后虽然亦觉得那场大火起的蹊跷,却又无踪可循,更不愿去再与永乐楼搭上半丝关系。甚至余爷,她更希望有一天,赵匡胤淡淡地告诉她一声,余爷已经死了。这样便可以放下过去的仇怨,好好地将眼前的日子,一点一点过好。 可偏偏事情要节外生枝。 她闭目沉思了片刻,道:“余爷现在南熏街?” “是的。我让黑衣军看着他,也遣人去北营请大哥了。只是再过一会,宵禁就下了,怕在城中行走,多有不便。”匡义语意中焦虑之色渐重。 解忧点点头,像是下定了十分的决心,艰难地说道:“我们先过去吧,待会请将军直接到南熏街便是。” 南熏街与浚仪街隔了三个街市,风貌大不相同。与浚仪街的宁静有序相比,这边家家缚彩欢门、灯烛荧煌,连天边的星月之光都被衬得有几分晦暗不明。这里的酒楼歌馆、算卦食肆,一步一寸,都是她最熟悉不过的。街南头上,有个姜大娘,是个寡妇,推着食车,上面满满当当地放着炙椒、酸儿、羊脂韭饼、槽羊蹄,旁边还有个矮矮的胖子,一辈子没娶老婆,整天担着架子,卖的是香辣罐肺、香辣素粉羹、细粉科头、姜虾,两人总爱争谁的食品好吃,永乐楼进谁的货更多些。他们互相讥讽攻击的话,解忧早就背熟了。但一到冬月大雪天,两人就会将食摊靠在一起,共用一个大碳炉为食品保温。那时候,翘翘和丫头芍药便打赌,这两人什么时候会结婚,赌注便是一支银凤簪。 那时候的岁月,即使苟活在最卑贱的勾栏瓦肆间,也是整日的无忧无虑,自我寻乐,远比如今出入宫廷将府愉快得多。如果没有那场大火…… 解忧无数次假设,她不明白自己的生命里为什么会有一场大火,将她从前的一切烧得干干净净,逼她去看清人性、逼她去算计人心、逼着她在这世间更加肮脏丑陋的争斗中辗转求存。 她从前以为青楼卖笑已是她此生最大的苦难,而今看来,即便身份高贵如长孙妃,家破人亡、身死魂灭,也不过是旦夕之事。还不如一个小小的青楼女快活、自由。身份,能保证快乐?富贵?安逸?好像连安全都无法保证。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解忧轻轻将轿帘掀起一点缝隙,向外看去,依旧是熟悉的夜市热闹。绕过挂着红香竹帘的玉莲相算卦摊,在往前便是曾经永乐楼的所在,余爷的小院便在附近。解忧心里忍不住开始紧张,很快便察觉到前方不寻常的骚乱。 匡义示意轿夫停轿,武义律从前方匆匆跑来,一脸狼狈,对匡义行了行礼道:“二爷,出事了,余啸一家老小方才被杀了。” 第45章 “什么?!”匡义大惊失色,“怎么回事?黑衣军不是看着吗?” 武义律面色尴尬,拱手道:“属下……没看清对方。天色太暗了,对方身手太快。突然人就死了。”武义律有些语无伦次。 匡义气得发怔,但武义律是大哥的副将,这些年颇受重用,他也不好斥责,只得好言安慰道:“你慢慢把话说清楚。究竟什么回事?” 武义律踌躇了一下语句,便道:“二爷你走了以后,一直到晚膳时间还没回。属下便让人简单弄了点饭食,把余啸和他几个家眷聚在前厅吃点东西。他那儿子调皮,一个没看住,就往院子里跑,刚跨出一条腿,就被强弩射中,死在当场。余啸一见也疯了,冲出去抢儿子,也被射杀了。还有几个夫人,也往外冲,属下拦都拦不住,全死了。”他是武将,素来胆大,只是事发突然,转瞬间,被层层严守的犯人突然死在眼前,便连话都不会说了。 匡义皱皱眉,“黑衣军不是在外强围守着吗?谁发令射的箭?” 武义律见被问责,连忙解释道:“不是黑衣军的箭,黑衣军都守着院墙,距离院中不过二到三尺的距离,配的都是短弩。刺客是从更远的地方发箭,全是手腕粗细、两臂长的长羽箭,越过黑衣军,直射院中人的,估计都至少在五丈外。等我们反应过来,对方早就不见了踪影,显然都是些武义高强之人啊。” 匡义抬头看了看周围,南熏街附近高楼环立,任意一家酒肆茶楼都是埋伏的好地点,自己在部署时忽略了这一点,是大意轻敌的缘故。 武义律接着说,“属下已经命人去追刺客了,只是这附近都是吵杂夜市,人来人往,搜寻起来极困难。方才兄弟们着急追人,动静有些大,惊动了缘金吾执勤,恐怕明天还得去开封府解释一番。” 匡义摆摆手,他不在意这等小事,黑衣军办事,不受兵部调遣,去开封府解释一下,也没什么困难。只是,他更关心的是,余爷来不及说的秘密究竟是什么?究竟会牵扯谁的利益,竟惹得对方在京城出动高手灭口?” 解忧亦愣在原地,“余爷死了。”她怔怔地想,夜色如蓦然扬起的纱帐,带着南熏街璨如明珠的灯火,在她头顶缓缓洒落,没有想象中报复的快感,反而沉甸甸,空落落的。余爷死了,她也再回不去了,余爷甚至没来得及说摧毁她原来生活的起因。 赵匡胤对此事有自己的想法,今日柴荣才让他去查先帝二子的下落。到了晚上,长孙余党余爷便被人神出鬼没地杀了。两件事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但他却总是隐隐感觉余爷未曾说出口的那个秘密必然与二子有关,但这也只是他一个人在心中默默的想法罢了。当匡义与解忧向他奏报此事的时候,他沉沉的脸色,任谁都看得出他正在努力克制不爆发脾气。 奇怪的是,解忧这次并不像往常一般,用妙言善语去解开这紧张的气氛,她只静静地坐在一旁,凝视着眼前摇曳不定的烛光,像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将匡义活活丢给了盛怒的黑衣军指挥使。 “给了你两百黑衣军,全是精锐。到了你手里,全成了摆设,眼睁睁让人把犯人给射死了。恒古至今都没出过这么荒谬的笑话。”赵匡胤一面看着开封城内地图,一面对匡义说道,语气平淡,但责备之意极重。 匡义在解忧面前挨了这么重的斥责,面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便想推卸责任,“我当时着急回府,将看守一事全权交给了武副使,他经验周到,想来应当妥当,没料到对方早有准备,竟来了这么一招,实在让人猝不及防。” 赵匡胤淡淡地横扫了他一眼,道:“一军将帅,从来都没有能交的出去的全权。你这番话要是出了这间屋子,日后怕是你的半句话,黑衣军都听不进了。” 匡义恍然意识到自己错的离谱,只好连忙行礼,道:“大哥,我方才失言了。” 赵匡胤并不愿此时苛责他,耐着性子解释道:“你说他们早有准备,我看也未见得。长孙氏被斩已有数日了,余啸一直住在那间屋子里,若要取他性命,早就可以动手,何必要在黑衣军前冒着风险。我想应该是对方监视余啸的探子,见你匆匆离去,猜到了余啸与你谈妥了交易。方才趁着间隙,调来强弓手,诛杀了余啸。” 匡义骇然,“那……对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聚集如此高手,来头非同小可。是北辽,还是南唐,竟在此行恶,我大周境内几个世家怕是没有此等实力。这余爷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赵匡胤长长的指节一下一下叩击在桌面上,银白的月光斜斜地照在他白葛色织纹常服上,竟荡起一层如铁甲般的杀气,“无论是谁,总要查出来。” 匡义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黑衣军是大哥精心训练的军队,此次竟被人视作无物,隔空取了几条人命,心中的恼怒可想而知。过了半晌,赵匡胤像是终于强压住了胸中的怒气,冲他挥挥手,道:“夜深了,你先回去吧,这事日后再说。” 匡义竟有种捡了条命的感觉,俯身行了一礼,便迫不亟待地离去,逃似地躲开了赵匡胤那迫人的目光。 书房之内,只留着赵匡胤与解忧两人。自两人相识后,常常有这深夜倾谈谋划的机会,可今日,两人都不知如何开口,索性默然相对,各自思索心事。月辉伴着烛光,让房内的光线呈现出不均匀的折射。书案上供着一束浓郁的朱栾花,花气馨烈醒脑,萦绕在两人鼻息之间。近旁的高烛一寸一寸地便短,推动着地上烛影缓缓地移动。 解忧突然想起了那夜的一件事,方欲开口,抬头便撞见赵匡胤冷冷的目光。 赵匡胤看着她,道:“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延福宫命案便贸然出头。余爷只一句话,便跟去胡闹。若是秦妃的人晚到了一步,若是今天遇上了那些刺客,你还有命活着吗?” 同样的话,秦妃也说过,但到了赵匡胤嘴里,却怪怪的变了味道。解忧苦笑了一下,正欲解释,赵匡胤又冷冰冰道:“你既是代替夫人进宫,一言一行则与我息息相关。我曾几番嘱咐你,凡事但求平安,切不可惹祸上身。原以为你是知分寸、明利害的,如今却屡屡冒进,这便是你允诺的相助于我吗?” 心,一点一滴地冷下去,夜风透进来,似乎也带着哀愁之意。解忧不是不知道他会生气,只是没料到他竟将彼此关系说得如此明晰,太明晰了,也就没有其它的牵绊了。她想出言声辩,却想到余爷死了,她当初以此作为入宫抵罪的交换条件,如今他已践诺,而她已失去了所有辩解的立场。 兴许这就是他发怒的底气吧。 一切都算计得如此清晰。解忧轻轻阖上双眼,任由着一颗心迅速地下沉坠落,就如那日在昆池中,很快便落进了一片黑暗。她以为他去找秦妃施以援手,是真的在乎自己的生死。她以为,这几年,即便只是人前的耳鬓厮磨,也能使二人生出别样的情愫。看来,一切都只是她以为而已。她与他,中间相隔的还是最初那个交易。 解忧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缓缓地、缓缓地拜了一福,哽着道:“贱妾知错了,下次再不敢违逆将军之言。”她低低地垂着头,光线在眼前渐渐模糊,变成一片光亮,隐隐绰绰间,仿佛像是南熏街的景致,即便是在青楼欢场的岁月,她也从未觉得自己这般低贱过。 第46章 人世凉薄,莫过于真心换得无情,痴心到头算计。于长孙妃是如此,于解忧亦如是。 赵匡胤冷静了片刻,见解忧这副模样,方觉自己言语失当,想要安抚几句,却找不到言辞,伸了伸手,蓦然发觉自己双手颤抖得厉害,只好将手藏进衣袖,负手身后,伴着起伏不定的心绪,凝作一句长叹,“唉,你也辛苦了,回去歇着吧。” 待解忧的裙角璇出视线之时,赵匡胤跌坐椅中。这一日之间,诸事纷至沓来,皇上予以重兵权,为免猜忌,他需更加谨慎,南唐战事未决,又冒出了先帝二子的消息,接着余爷在黑衣军重重守护中被射杀,桩桩都是极头疼的事,但这一切加起来,都比不过解忧让他不知所措。 赵匡胤双手撑住了额头,像是支起了浑身的无力。他想起那日得到解忧得罪了长孙妃的消息时,自己大费周章,不惜装扮成宫中内侍,跟着运送生猪的车队,混进后宫去见秦妃一面;还有方才,不明身份对手在暗处,又准又恨地将余爷一家老小射杀,他不确定对方究竟想要掩藏什么,但作为那日大火的幸存者,若是解忧早去了一步……他有些不敢再往下想。 他在书房里独自坐了一夜,临近天亮的时候,他看了看窗外的天空,东方透露出一丝鱼肚白,将迷蒙混沌的夜色驱赶地无处可逃,霞光一抹一抹地渲染着澄澈的蓝天,凑成绚烂的色彩,新的一日来了。他闭上双目,眼前却出现了解忧离去时,噙在眼角的那一颗清泪。 第28章 上巳(一) 金明池和琼林苑是开封城中最大、最繁华的皇家园林,但每年从上巳节开始到四月初八,都会对外开放,许士庶游行,在京的官府司衙,除了当值的官员,其余诸人便相邀携伴出行。一来是借着祓禊的由头,消灾免祛难,求得一年的好官运,二来亦是结交好友,巴结权贵的号机会。 赵匡胤对此类宴游本来兴趣不大,但近日贺氏身体有些好转,又难得开口想到琼林苑游玩,赵匡胤不愿扫了她的兴致。便让匡义安排,选了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搀上赵母,带着新酒、炊饼、果子等物,一家老小访春而来。 王城五百车马繁,重帷寞幕纷郊原。游人得意惜光景,恣寻复树登高轩。到琼林苑游玩的人很多,四野如市,大多是些高官皇亲,与赵家两位兄弟遇见了,寒暄不断。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棵芳树之下坐好,刚罗列好杯盘茶点,一家老小还没来得及闲话几句,宫中的赏赐便到了。 先是皇后赐下的果食十二盒,接着是雅贵妃送来的两罐美酒,刚谢恩完毕,延福宫郭妃又遣人送来鲜花两担,跑腿的宫女口齿伶俐,“我家娘娘听说娘子今日要到琼林苑,怕你们来的迟,这里的荠花都被人采光了,特意让奴婢一早去御花园里采了两担鲜花送来,亦有同赏春色的意思。” 解忧捻起一朵嫩黄嫩黄的花儿,看似礼轻,却最是用心。她心中明白郭妃对她的谢意,笑道:“郭妃娘娘如今可好?” 宫女道:“娘娘一切安好。娘子离宫后,景福宫的秋燕招认了如何偷天换日,嫁祸郭妃,又在库房里搜出了原本延福宫送去的那匣六月梅,人赃俱获,为我家娘娘洗刷了冤屈。如今复了位,宫中月例银子也与一品妃相齐。娘娘说这多亏了那日娘子出言相助,改日还有谢礼。” 解忧笑意浓浓,“郭妃娘娘福泽深厚,我不过是运气好,赶上了为娘娘化险为夷的时机罢了。只是这一番下来,延福宫折损了六名宫人,怕人手正紧,我也不敢贸然叨扰。” 那宫女迟疑了片刻,“倒确实有些缺人,我本是在外院打扫的,如今内殿伺候的姐姐都没了,才把我先调了进去,毕竟是在延福宫伺候多年的了。” “宫中使唤人,能干、谨慎和忠心,那是一个都少不得的。”解忧闲闲地搭话道。 “人选倒是不少,但一时半会的,也难有合心意的。其实内务局第二天便挑了十来个宫人让娘娘选,皇后娘娘甚至将她宫里的霜儿姐姐都拨了过来,说是要帮助延福宫整顿内务,娘娘不敢怠慢,如今我们都由霜儿领着。下次娘子进宫便知。” 在坤宁宫当值,品衔便由四品起,最高可至一品。而到延福宫,最高不过是四品宫人,皇后此举想来也是别有用心。解忧想到霜儿那副浅笑嫣然的模样,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淡淡道:“霜儿姑娘机灵能干,在皇后身边也有些日子,如今能帮着郭妃娘娘,也是好的。” 宫女向来嘴碎,最爱传闲话,她多年在外殿伺候,如今好不容易换进内室,便以为得了脸,有一肚子闲话想说。却见解忧没有接下去的兴致,只好悻悻地接了赏银,打道回宫去了。 那宫女刚走,昆玉殿的赏赐便接踵而至。颇感新鲜的是,秦妃的赏赐是一排六名的小伶人,各个样貌清秀,嗓音别致,年龄不过十二。一开腔,便艳惊了四座,唱的倒不是寻常宫曲,尽寻了些情歌小曲慢吟,显得这融融春景越发情思意长。还捎带了一句话,“只许让他们唱五首曲子,要唱多,倒了嗓子了。便要解忧到昆玉殿唱曲半年,方算赔偿。” 解忧也习惯了她这脾性,不过置之一笑,有意点了音调漫长的《西洲采莲曲》,让诸伶人一遍接着一遍唱,奸笑道:“我只让他们唱这一首曲子,若还是把嗓子唱倒了,那便只好怨秦妃娘娘教导无方了。” 一拨接着一拨的赏赐,让赵宅上下觉得颜面大增,各个喜形于色。也引得旁人艳慕不已的目光,纷纷打听这是哪家新贵,竟得如此圣眷?有些惯于闻风拍马的,便挤到了跟前,又是要交换名帖、又是要共游赏春,与方才冷落的场面大相径庭。赵匡胤本就不爱与这些官员耗费精力,又想陪赵母与贺氏安心赏春,便让匡义一并去应酬周旋。 看着幼弟在众人见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模样,赵匡胤先忍不住称赞起来,“匡义入仕不到一年,就能与朝中各级官员,无论品级、出身、官职,相谈甚欢,这等交际本事,便是我远远不及的。” 赵母在一旁听了,眉开眼笑道:“你是长兄,性子自然沉稳内敛些。匡义这孩子,从小就是个猴精,左邻右坊没人不喜欢他,什么亏也轮不到他。”赵母捻了颗话梅放入嘴里,谈起自己的孩子,她总是喜滋滋的,“说起来,这倒跟解忧有几分相似,这丫头也是,手勤嘴甜,到哪儿都讨人喜欢。有他们二人内外相助,你也能轻松些。” 解忧正低着头拨弄一个花鸟雕枝的小香炉,揭开盖子,燃了一片果壳香料,清逸的香气便随着春风轻轻散开,“老夫人谬赞了,解忧又愚又笨,哪里敢与二爷相提。” 匡义的夫人尹氏,自仗着年轻有几分容貌,心气最是傲慢,见解忧今日大出风头,心里早已不爽,又见赵母将她与匡义相比较,更是一阵泛酸,又嗲又娇道,“母亲这话可说的不对。匡义与大哥兄弟相持自然没错,可解忧不过是偏房小妾,太抬举了,恐怕也非是好事。如今后宫娘娘们的赏赐都指名赐予了解忧,大嫂这位钦封的二品夫人倒被人无视,长久以往,这尊卑伦常怕都是要颠倒了。” 她的话锋又急又快,一时间,众人沉默不语。赵匡胤斟了杯茶,目光悠悠地望着远处的风景,似乎对身边的闺院争端毫不在意。倒是贺氏怕解忧吃心,便拉起解忧的手,温言道:“我不在意这些,你能帮着官人,我便很高兴。”她的手削瘦似骨,握在解忧手上,冰冷的让人心疼,却传给了解忧在这个家里唯一的温暖。 第47章 解忧笑笑,道:“我自然明白,我是赵家大宅的偏房小妾,姐姐你是家中嫡妻,我只听您的。旁人的言语,即便不小落进了耳中,掸掸灰也就干净了,哪里犯得着去生气。” 一番话惹得赵母开心地大笑,语意中也带着三分告诫,“一家人好好出来游春,和和气气的扯那么远干嘛。这又不是祭祖上香,一定要争位序、分嫡庶,家和万事兴,兄弟友爱、妻妾和睦,这是祖宗家法,是赵家家训,你们都给我记好了。” 见赵母开口了,尹氏和解忧也不敢再多言,各自赏景去了。 琼林苑素有开封第一园林之称,景色自然不凡,既有工匠细琢的石椅、栏杆,更多的则是自然天成的高矮山峦、丛林野花,在耀眼的春光下,茵茵树色参差绿,湖光皑皑潋滟明,一条蜿蜒而下的溪水将琼林苑分成了几个片区,游人们聚在溪边,或吟诗作赋、或歌舞弹唱、或戏水欢闹,好一番热闹繁华。 溪水清凉的水气冲刷净了方才的不豫,解忧微微倾下身体,去听那溪水叮咚,与丝竹管弦之音交响唱和,新成了一曲婉转低吟的旋律。若是不予理会那些繁杂世事,她一人也可以找到自己的别致的乐趣。想到此处,她含笑欣赏着,只见眼前一只小小的木制双耳酒觞从上游飘然而下,在滟滟春色中,一沉一浮,饶实风雅有趣。 曲水流觞,作诗相合的习俗古已有之,只是自唐以后,战乱不已,近人又重利轻文。虽是上巳佳节,溪水之上,却也不再复有那羽觞随波泛、畅述幽情的场面了。想到此处,解忧便饶有兴致地伸手将那酒觞捞起,小小酒觞,底部有托,系着一笺鼠蚕纸诗卷,轻轻展开,临卫笔法醇和自然,写的是四句: 晨霞耀中轩,满席罗金琼。 持杯凝远睇,触物结幽情。 这字迹是这般熟悉。解忧见了,只觉得一颗心猛地一沉,像是要拖着自己的魂魄堕进无底深渊中去了。还未等缓神过来,那熟悉的声音兀然在耳旁响起,“玄帅(注:赵匡胤因统领黑衣军,又字玄郎,故军中将领称其为玄帅以示亲昵),果然是你,属下张令铎参见玄帅。” 泫然的泪意突袭了双眸,解忧僵直着身体,缓缓地转身过去,耀目的春光在泪意中逐渐清晰。再见故人,他依旧英姿挺拔,丰神朗朗,那早已熟悉不过的眉目低垂着,隐在春光之下,虽近在咫尺,却像远隔天际。解忧一动不动地望着张令铎,等着他抬起头,看到自己的那一刻。 赵匡胤则大步踏前,挡在解忧与张令铎之间,用力扶住了他的双臂,朗声道:“令铎,你回来了。你现在非是我军中属下,行什么大礼。” 张令铎笑得极开怀,“虽非直属,但袍泽之谊多年,甚为深厚。这次接旨赴京述职,我第一件事便想着要去拜见玄帅,无奈家眷好游,非要先来看看这琼林苑的春色。正好凑巧遇到了你,看来上天也知道我的心思,有意成全。” 两人携手而行,竟一时无觉愣在旁边的解忧。赵匡胤引他见过了匡义、赵母、贺氏等人,张令铎与贺氏极为相熟,曾独身在军中时,贺氏的饭菜便是他调节军营大锅饭的最佳选择。如今再见,这位嫂子病弱如斯,让张令铎也心生感慨万千;与匡义更是一混即熟,张令铎自称小时候带匡义学骑射,匡义则不以为然,称石守信的武艺明明好过张令铎,为和要向他求艺,死活就是不认账,两人打闹成一片。 赵匡胤在一旁含着淡淡的笑意,墨色的眼眸里倒映出解忧孤孑一旁的身影,他微微叹息,上前握住了解忧微颤不已的手,手心的温热递到心头,让解忧大起大落的心绪平静了许多,“令铎,这位是我母舅家的表妹,现在是我家中的侧室娘子,杜解忧。你在书信中曾提到想一见的解忧娘子,今日恰巧遂愿了。” 张令铎方才还灿灿若星的目光,只在一瞬间便充满了惊讶、疑惑、恐惧、无措、愤怒,他呆立在那里,依旧是长身玉立,却像被脱了魂,嘴唇微微发颤,喉结一上一下地蠕动着,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周遭暖春美景,湿润温和的春风拂在身上,而他却如身处冰窖,饱受严冬之寒。过了许久,解忧终于在他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丝欣喜。 三月的天气,风露清新,期间混上花的香甜,光是呼吸便能使人醉醺。身旁的花枝上绽满了含苞欲放的点点绯红,春风十里,扬起张令铎宽大的衣袍,声音簌簌,像是回到了永乐楼彼此同游的岁月,敛袖行礼之后,言语便平静如常,仿如初次相见的紧张、陌生与拘礼,“传闻解忧娘子以只身入宫,识破了长孙妃六宫人命案,慧勇俱佳,今日相见,夙愿可了。”说罢,深深拜下,是不合礼仪的一揖。 情绪已然平静了许多,解忧的心却密密匝匝地疼痛,像是被千万只蜂蜇一般,疼痛过后,便在心上留下了延绵不绝的微小空洞。故人再见,若是在前几日,携着助力击败长孙妃的荣耀,她兴许还有几分坦然与欣喜,偏偏在此时,皎皎春光也掩不住她心里的荒芜与不堪,舌尖便带了几分酸涩,“久闻将军为国守疆土,辛劳有功,今日能在此相见,幸甚。”再多的话,便成了喉间苦涩的哽咽。 张令铎见她手中握着那盏酒觞,一阵心酸,方欲再言,赵匡胤却中断了二人婆娑不堪的对话,笑问道:“听闻你在夏州迎娶了位党项皇族之女,可是属实?” 张令铎眼风轻轻从解忧身上移开,答道:“是党项二皇子之女,名唤李锦柔。荒蛮之地,比不得中原礼法周全,只是互相换了文贴,尚未回禀高堂,叩拜行礼。” 赵母一旁颔首,“礼法尤其要紧,这迎娶嫡妻更是马虎不得,文聘武聘,合字行礼,哪一项都一一办来,方才名正言顺。” 张令铎讪讪道:“是。不过当时身处异地,边疆又不得安宁,只得万事权从,匆匆家书告知父母,便草草成亲。此番回京,亦是有参拜祖宗,补上礼仪的意思。”他看了一眼赵匡胤,苦笑道,“只不过京中物局大改,怕是也呆不了几日便要北上换防了。” 赵匡胤含着笑意,却是若有所思的神态,“虽说战事紧急,但总也不急在这几日,陇西军改编换守,光是文书登记便要半月的耗时,喝杯喜酒的功夫总还是有的。” 匡义自从知道了解忧便是翘翘,对当年她与张令铎之间的情事便也有些许耳闻,如今见这场景,先就忍不住的妒意大作,起哄道:“素来听说党项皇族,各个俊美逸然,想必这位郡主也是天仙似的人物。喜宴若是不办,我这闹洞房的本事岂不荒废了。” 众人闻言皆笑,笑声中,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真稀奇,闹洞房也算得上是件本事呢?” 闻声转去看,一个短装丽人正浅浅含笑,一身淡紫色的暗纹上裳,下面是短裙长靴,打扮与中土妇人颇有差异,束腰极紧,配着月牙小髻,只贴着一个累丝发饰,整个人显得干练精神。 张令铎面色有些尴尬,只好道:“柔儿,不得胡闹,快来见过玄帅。” 锦柔撇撇嘴,打量了一番赵匡胤,笑道:“你长得不黑啊,为什么要叫个黑乎乎的名字?” 赵匡胤含笑道:“锦柔郡主,看你也非娇柔之辈,不是仍落了个华丽的名字?” 第48章 锦柔哈哈一笑,扭过头对张令铎道:“他说话坦诚,比这几日见的文绉绉酸溜溜的官员可有趣多了。” 张令铎脸红透了半边,连忙作揖道:“郡主生长在边塞,礼仪风俗与中土大不相同,还望勿要见怪。” 一面与她引见众人,锦柔仍是毫不在意的模样,胡乱行了礼,便在张令铎身边坐下,张望了一番,嗔怪道:“这园子看着不大,真走散了,寻人倒也麻烦。” 赵匡胤道:“郡主在寻人吗?” 锦柔点点头,“嗯,方才我们在那边喝酒,他们偏偏要弄什么流觞,结果酒杯都给流没了,我们跟清渠舅舅便去寻,结果都找不见了。” 张令铎的脸红得像透着血,不敢再有半丝眼风飘向解忧,“偶有兴致的附庸风雅而已。今日正巧,玄帅定要见见清渠,人中俊杰,我以为世上除了玄帅,便是这位翟清渠了。” “翟清渠?”赵匡胤口中细细玩味道,“可是吴越翟家?” 张令铎喜色满脸,“玄帅也听闻过吴越翟家?” 赵匡胤点点头,“吴越翟家,相传自轩辕黄帝时候便开始做生意,也有说是陶朱公的后人,是富甲天下的大商家。图利而不涉政,所以即便朝代更替,翟家的生意也能一脉相传,怎么成了郡主的舅舅呢?” “因为我爹爹有本事呀,娶了翟家八小姐,就是我娘,入了洞房了才告诉皇子的身份,生米煮成熟饭也没办法了。”锦柔笑嘻嘻地说道,见赵匡胤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也觉得自己这番胡言乱语骗不了人,但翟家家系家规太繁复,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想了想,又道,“其实呢,翟家确实有图利不涉政的家规。这么说吧,翟家本宅中的男丁一律不许科举入仕,只准好好经营生意,但女子嘛,大多嫁到边陲小国、或是各地高官,为妻为妾,并无拘束。这么一来,翟家的姑婆姊妹们,不就遍布天下了嘛,各地分散,本宅当家确实也不用持特定的立场。朝代更替什么的,也就与翟家无关了。” 但平日官商相持,在生意往来上就能获得无尽的便利。解忧暗暗将锦柔没有说完的话补全了,心中对翟家这套经营之道深感佩服。她偷偷看了看锦柔,圆圆的脸、高高的鼻,眼睛极大,盛满了快乐与无邪,是与现在的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女子。那与从前相比呢?自己还在永乐楼的时候,是不是也这般快乐无忧?她厌恶极了自己,为什么拼命要在锦柔身上去找寻自己的影子?找到了如何,找不到又如何。命运已经将彼此推到了各自的轨道上,若无牵扯,便是最佳。这般在意,是因为怨恨,还是往日的情意自己根本放不下? 解忧将目光避开了谈笑风生的人群,她借意欣赏美景,以期平复自己杂乱的情绪。琼林苑中美景处处,这边一棵杏花如蒸似霞,那边一棵桃树凝聚霞光,美景如斯,心情确实爽朗不少。索性凝眸,只见百步之外,一棵朦朦胧胧的梨树之下,站着一个男子,带刺的枝条上一团一团白色花蕾正在恣意怒放,像极了一团一团空中坠落的白雪。那男子身着米色缂丝云纹的长文衫,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像水波一样起皱,漾出层层光亮,在这亮光后面,解忧看见他渺渺若笑的眉目,毫无疑问,他亦凝眸在自己身上。 第29章 上巳(二) 解忧悠长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投向远方,暖暖的风把散落在鬓边的碎发吹到脸上,惹得一阵一阵酥麻的痒。她今日穿了一身凹纹与凸纹交错治成的软缎红梅衣,银白色的云肩是当下最时兴的样式,下垂处缀着细碎的珠子,被这春风拂动得玲玲作响。手中细描山景的团扇搭在胸前团云图案的吊坠上,摩挲出细碎的声响,她似乎被这细腻的声音吸引了过去,浑然不觉那男子径直走了过来,与张令铎、李锦柔微笑着打招呼,又与赵匡胤、匡义兄弟行了见礼,再一一见过赵母、贺氏、尹氏诸人。最后,走到她面前,笑意盎然地对失神的解忧道:“我猜这位想必便是解忧娘子了。” 解忧矮身福了一福,抬眼时,正迎上那男子清澈的眼眸,那是如雨后般的天青色,配上脸上无拘无束的笑意,与今日艳艳天色吻合得恰到好处。他身材与赵匡胤相齐,比张令铎略高几寸,皮肤却要白净许多,容颜清朗,俊秀下巴上有一个浅浅的窝,流露出一股闲淡与潇洒之气。解忧曾经暗暗比较过张令铎与赵匡胤,两人虽都是武将出身,但张令铎温文尔雅,遇事却失于优柔;赵匡胤气宇轩昂,然则心思太过深沉。他们两人一个站在翘翘命运的终点处,另一个则站在在解忧生命的起点。在缘分的交错中,各自前行。而眼前这个人,解忧现在并不知道,她将与他走过一段人生的绚烂华彩。 他是翟清渠。解忧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他的眼神中没有半点的哀思忧虑,干净如同出生婴孩一般。 众人坐定,赵匡胤的目光一直在翟清渠身上萦绕,问道:“翟公子面善得很,似乎在哪见过?” 话音刚落,锦柔差点将刚喝入口的茶水,一口喷出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玄帅,你看起来是个挺深沉的人物,怎么搭讪的手法这么老土?我这位二十七舅,七岁那年得了场重病,之后便养在翟家老宅里,足不出户的。若不是我爹爹前几年账上出了大麻烦,外祖父才舍不得命他到夏州呢。莫说是别人,就是我娘这亲姐弟,拢共也不过见几面而已。” 赵匡胤脸色尴尬,心中却疑窦暗生。 清渠对锦柔的口无遮拦习以为常,略带歉意地朝赵匡胤笑笑,“许是翟某长相与玄帅某位故人相似,以致觉得面熟。这中原繁盛,翟某是初次见识;玄帅风采,若非寻觞而来,怕也要失之交臂了。” 赵匡胤点了点头,接着又问:“翟公子看着与郡主年纪相当,却高了一辈,不知贵庚几何?” 清渠浅浅一笑,还未及开口,锦柔便在一旁插嘴道,“我舅舅看着面嫩,其实今年已经二十九了,至今未娶。玄帅如此关心,是有姐妹待字闺中,有心想要做媒么?不过,我这个舅舅眼光可最挑剔,中原的贵胄千金们,光是性情脾气怕就对不上路子。”此言方出,在座的几位女眷面上便有几分挂不住。 赵匡胤心里默默算了算,乾佑惨案发生时,郭氏二子中,大的青哥儿也刚满十二,到如今,最多也只有二十三的年岁。不过二三十岁的年纪,光凭长相外表,几岁的差异实在无法辨别。赵匡胤再看了一眼清渠,那下巴上带着笑意的浅窝,与先帝一模一样,兴许也是巧合吧。他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玩笑道,“非得是替姐妹提亲才许问吗?就不能是我看着翟公子一表人才,有意结交吗?” 赵匡胤平时冷冷闷闷的性格,冷不丁开个玩笑,众人都笑不出来,只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连锦柔也觉得四周的气氛顷刻间冷了下来,只好任由张令铎拉回位子上,默然收声。 赵匡胤毫不在意,继续问道:“听闻翟家的习俗,大宅之中各房子孙,无论长幼,成年后,都可获得各自独立的行当,兄弟叔伯之间,只许合作,不许竞争。不知清渠公子经营哪一行当的生意?” “看来世间对翟家的传闻倒是不少……”清渠忍不住笑出声,“不过,这条倒确有其事。各房子孙,只要姓翟,成年后便可以成为自属生意的掌柜,先祖制定这条规则,原本是想让翟家生意可以做得繁盛,不过,到头来,最大的效果是让翟家的子孙越生越多。我幼年时得了一场大病,身体便不大能四处奔走折腾。家父怜惜我,便不许我出门经营生意,只留我在大宅中做了个帐房先生。” 第49章 张令铎与锦柔面上一愣,这头看着清渠认真述说,那边又见赵匡胤认真倾听的模样,几乎忍不住就要跳起来。张令铎急忙拉住了又要出声叫嚷的锦柔,稳了稳心神,说道:“这……若说是帐房先生,倒——倒也是这么回事。但清渠掌管的是不是一般的账目,而是翟家遍及天下生意的总帐。” 在座众人闻言皆微微一震。翟家,天下第一生意世家。小到沿街小贩的针线头花,大到两国之间武器交易,只要有利可图,便是翟家生意的范围。光在开封城内票号就开了七八家,这样的总帐究竟是怎样浩瀚的规模,大家不敢想象,只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他的双手,那白皙纤长的手指,指甲圆润干净,只在大拇指的位置有一块浅浅的茧,兴许便是常年拨动算珠所致吧。大家纷纷在脑中想象了一下,他拨起算珠的场景,一个算珠代表万万两白银?还是万万两黄金? 解忧听见身后几个未婚侍女喉咙里咽下贪婪的声响,黯然哑笑。曾几何时,她也这般天真,对金钱对权势的喜爱连掩饰都不会。历经几次磨难后,对富贵倒有了别样的感觉,喜欢仍是喜欢,但已不再会搏命相求了。 静遐的春光中,隐然便多了些铜臭味道,倒让开口也变得不再那么轻易。赵匡胤似乎已经寻到了自己问题的答案,不再纠缠;张令铎被突然出现的解忧搅得心神大乱,也无心好好与赵匡胤推荐翟清渠。匡义与锦柔等人虽是初识,但一个善于交际,一个生性开朗,几番交谈,便绕到了一些细琐杂闻上。 “中原的习俗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就如这上巳节,这番热闹,我在夏州就没见过。”锦柔望了望四周游人如织,感叹道。 “春赏百花秋望月,夏沐凉风冬听雪。这汴京城中,四季风景各不同,各有各的妙处。待城北的新宫苑修葺完毕,又更多了一份赏景去处。”匡义领着修宫苑的差事,自然时时得意,不忘推荐一番。 锦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问道,“那是皇家禁苑,可以随意游玩吗?” “……宫禁森严,自然不行,”匡义发觉自己牛皮吹过了界,连忙改口道,“不过,在竣工之前,若是郡主有兴趣,我倒随时可以带你去赏玩。” 锦柔撇撇嘴道:“那有什么意思,这园子里大半的石材木料都出自翟家商行,在竣工之前,想要溜进去玩,有什么难的?我只是听说这大周皇帝的后妃们,各个美似天仙,想去见识一番罢了。”锦柔对匡义的殷勤并不领情,回绝得又直又快。 匡义倒不以为忤,笑笑道:“那怎么能一样呢,这山水景致、每一分的设计都是有讲究和来历的,没有给郡主细细讲解,岂不白看了么?” “山水就是山水,还能有什么讲究和来历吗?”锦柔不予置信。 匡义对这来自荒蛮之地的貌美郡主,表现出了无限的耐心:“当然,中原处处皆讲究。比如说这上巳节,缘何而来,便各有说法?” “什么说法?”锦柔追问道。 “郡主有兴趣听听这上巳节的来历么?”尹氏见丈夫与锦柔说的火热,不由地醋意大作,连忙把话接了过来,“今年出了一个关于上巳的新说法,倒挺有意思的。” “这节日的来历说法还能年年有新?”锦柔睁着圆圆的眼睛,疑惑道。 尹氏笑道,“合该是些闲散文人编排出来取悦众人的,是真是假,又有谁知道呢,不过就是大伙儿听个热闹罢了。” 赵母笑骂道:“那你赶紧说说,今年都有怎么样的新说法,我兴致也被你勾起来了。” 尹氏见众人注视,便更来劲了,“前天,我在范相的夫人出游,路边便有个说书人,正好说到这上巳节的来源。”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相传周昭王二十年的时候,东瓯越族献来两位女子,一个叫延娟,一个叫延娱,两个都美丽纤巧,能言善辩,会唱会笑,她们走路不留脚印,站在太阳底下也没有影子。一次,她们陪昭王游览长江和汉水,不幸落水而死。七日后,数百只雀鸟在江面聚集,啼叫百声之后,才纷纷南归。人们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两位女子,是雀鸟仙妖变的。昭王很怀念她们,便让人修祠堂立于江边。十年之后,附近的人们每天都可以看见二位女子伴昭王泛舟江上。到上巳节这天,人们都集中到祠堂前祭祀:有的拿来又甜又新鲜的水果,采来杜兰叶将其包好,沉入水中;有的用五彩线包,还把金属系在上面。这样一来,蛟龙就不会侵害她们的仙体了。久而久之,就成了如今的上巳节。” 尹氏的述说有声有色,众人都听得入了迷。赵匡胤和解忧敏感的神经却被触碰,不由相视一眼,这故事毫无疑问是有人做来影射秦妃的,用意何在?仙妖,仙妖,是仙还是妖?解忧隐隐有些担心,恨不得即刻到昆玉殿中问个究竟。 锦柔长长地一声叹息,对张令铎道:“昭王真是痴情,即便知道她们是雀鸟变的,却依然怀念,如果哪一天我落水死了,你会这样怀念我吗?” 张令铎当着解忧的面,心愧与别人海誓山盟,只好吱唔应付。清渠笑道,“你倒不用落入水中才化身鸟雀,在岸上时,便聒噪如百鸟啼鸣了。” 众人一愣,接着便哈哈大笑,锦柔自己也笑红了脸,道:“你瞧瞧,这般毒舌,哪里还有半分长辈的样子,怪不得玄帅也要问问你贵庚。” 翟清渠也只是笑笑,宠溺地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侄女。眼光偶尔散落在解忧身上,像是一阵带着氤氲花香的暖风,拂在身上,令人有种放心的醉意。 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这番闲适光景,隔离开了那些繁琐杂事,解忧将茶水换上了精心调酿的百花酒,把酒言欢,众人紧绷着的心弦微微有种放松。直至夕阳西下,张令铎与翟清渠起身拜别,这日的欢快才尽兴收场。 一直等到清渠转身之后,洒脱的背影消失在金茫茫的晚霞中,赵匡胤方才收住了凝视他的目光。匡义贴近了,低声问道:“大哥,你是不是觉得这个翟清渠有不妥?” 赵匡胤寻思良久,他爽朗的性格,说话的神态,都是那般恬淡轻松,实在不像是他要找的人,可是,他那下巴上的浅窝……赵匡胤按了按额头,道:“没有,只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商人,一时间颇感有趣,便多问了几句。” “哦——”匡义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的哥哥,耀目的霞光将两人地上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又相隔很远。 第30章 倾谈 上巳节后,第二日仍是斋沐休息的日子。张令铎一早便出了门,在浚仪街食铺用了早点,待到日头高升,街上人来人往之时,方才往赵宅递了拜帖。不一会儿,门房传话,说赵匡胤在书房等他,便领了进去。 赵匡胤的宅邸他从前是来惯了的,走廊厅阁、花草流水,无一不是旧时景致。偏偏此时看来,心里却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忐忑。他急于向赵匡胤问明白为何翘翘突然就变成了解忧?她究竟是如何从那日的大火中逃生的?这借尸还魂般地戏码,让他无比惊讶、担忧,但同时又有种隐隐的欣慰。毕竟当年眼睁睁看着翘翘葬身火海,是他这些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如今故人安好,倒像是上天垂怜,给他的良心突然发了一张赦令。 第50章 张令铎加快了脚步,转过前面的花厅,再走几步便到赵匡胤的书房。他又开始有些惴惴不安,换防陇西,是他官场晋升的重要一步,这个差务要是办得好,日后拜疆封帅,成为独霸一方的节度使也并非痴想。但若在此时与赵匡胤因为一个女人伤了和气,失了彼此间的照应协作,那便太得不偿失了。春日湿润的晨雾打在他发梢,湿嗒嗒的,像出了一层薄汗。他并非寡情之人,在他历经的女子中,能入心入魂的,翘翘算是唯一一个。只是,她毕竟只是个青楼欢场的女子,寻欢作乐、谈情说爱虽是上选,但与自己煌煌前途相比,孰轻与孰重?她的作用与党项郡主李锦柔都不能相比。 与赵匡胤相互见了礼,张令铎便将心中疑问迫不及待地问出:“玄帅,为何翘翘成了解忧,是你侧房又是表妹?我离开京城三载,你我书信不绝,怎地从未听你提到?” 赵匡胤意味深长地看了张令铎一眼,他的想法与张令铎一样,在这陇西军交接的时候,万万不可因为一个女子坏了兄弟情谊,但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解忧并没有细说。他迅速权衡了一下,觉得坦诚相告是获得赢得对方信任的最好方式,何况他与解忧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告人的。于是,从墓中营救到雪夜相谈,从抵罪入宫到秦妃相救,赵匡胤简单地把这三年发生的事情叙说了一遍。当然他仅仅告诉张令铎,是由于心疼贺氏才让解忧入宫,而自己当时如何心急火燎地去求秦妃的事情,他也隐瞒了。不过,总体说来,这仍然算是一场非常坦诚的谈话。 赵匡胤的书房布置简单,只在屋角放了几个熏炉,里面燃着祛湿的苦艾,些许刺鼻的味道灌满了房间,有股使人头脑清明的力量。张令铎愣了半天,细细琢磨赵匡胤说的每一个字,越品味越觉得每一个字后面都是解忧的苦难,而他自己正是这些苦难的源头。他内好像回到了目睹翘翘死去的那一夜,方才刚被赦免的罪过,此时增加的千万倍又重新箍上了他的心头。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使得他无从发泄,彷徨许久,他突然冲着赵匡胤拜倒磕头,出言则是嘶哑的嗓音:“拜谢玄帅,若无您出手相救翘翘之恩,我这一身的罪孽便无处可赎了。” 赵匡胤心里微有不悦,却搀扶起了他,“适逢恰巧而已。这些年,我与她虽只是人前作戏,倒也清楚,她是个聪慧坚韧的女子,必受上天垂爱。” 张令铎眼睛惊喜一亮,不由牢牢地盯着赵匡胤,生怕自己漏了一字一句。 赵匡胤明白他在期待什么,若此时由自己开口将解忧还给张令铎,倒不失为笼络人心的上佳之法,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如今身为我的侧房,众人皆知,你们若想再续前缘,一来身份上有些尴尬,二来,也需要看她自己的意思。”赵匡胤淡淡地说道。 张令铎眼中的光芒顷刻黯淡了下去,嘴里喃喃道:“我也知道,那时做下了这等错事,还有什么可期待的。” 听闻张令铎提及那日,赵匡胤想起了余爷之前所带给解忧的那句话,“那场大火真的只是偶然?”精神也不由地紧张起来,也顾不得张令铎那满脸悲伤沉思之色,连忙询问道:“有人说那时永乐楼的大火,起的蹊跷,那日你赶到时,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之处?” 那夜的记忆对张令铎来说尤为深刻,这些年反复千白次,每次都纠结在能不能重新选择一次上。如今被问及,他细细一回想,却也没觉得有何处不妥:“那年连月的干旱,城中火灾不断,永乐楼最爱灯火恢弘,贸然失火倒也不足为奇。我抵达永乐楼的时候,火已经烧起来了,不过前院还好,贞娘正组织人救火和撤退。翘翘住在最里头的流苏阁,是个独立的小院,火好像是从那边起的,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浓烟呛得晕了过去。” “你找到了她?”赵匡胤问道。 “唔。”张令铎低声道,心里像被千刀割扯般疼痛。 “那怎么没有把她救走?以致后来被余爷当作活人殉葬。”赵匡胤阴沉着脸问道。 “因为一匣珍珠。”张令铎踌躇许久,还是决定说了,“当时翘翘让我带着那一匣子珍珠,匣子太沉了。等我挣扎出去,回头想救翘翘时,流苏阁整个坍塌了。” 他艰难地说完,便将脸深深地埋进双手中,躲开了赵匡胤洵洵冷冷的目光,他是真的懊悔,甚至在这些年来,这些懊悔之意没有半分的减少。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他一定会将翘翘带走,哪怕不是为了彼此间的情意,就算是为了夜夜能安稳入眠,也是那匣珍珠抵不上的。 但人就是如此,刹那间的选择,往往容易被本能的欲念所左右。情感也罢,理智也罢,都不过是后来回想时的另一种再无可能的选择。 赵匡胤暗暗用大拇指扣住拳头,努力平息了胸中翻腾不堪的怒火,刚才的一瞬,他几乎就要冲上前去,狠狠地揍他几拳。不过,这一瞬之后,他很快冷静了下来,为不可挽回的悲剧付出更多的成本,在他看来,是大为不智的,何况他刚刚撇清了与解忧的关系,也丧失了发怒的立场。一瞬之后,他仰了仰脸,柔软的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上,形成了凌厉的光耀。再开口,已是冷酷的理智:“命中劫难,合该如此,你也勿需太过自责。依照你看来,这场大火竟是从后院燃起的?” 张令铎沉吟片刻,像是摆脱了方才不安的情绪,接道,“当初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说来,倒是蹊跷。前院灯火通明,偶尔有个火烛走水的,便也寻常。但那流苏阁,与前边隔着小花园,屋后便是水潭。当时因为干旱,池塘的水倒是干涸了,但淤泥湿润,本最不易起火。这么说来,有人纵火的可能倒比无意失火的可能多了几分。” 当然是有人纵火,不然余爷也不会如此说了。赵匡胤暗自思忖,又道:“在流苏阁纵火,莫非意在夺取解忧的性命?她是青楼头牌,得罪的人应该不少吧。” 张令铎想了想,又摇摇头道:“我看也不见得,翘翘成名不久,我便给了永乐楼不少费用,减少她外出见客的机会,也没得罪什么达官贵人。若说是永乐楼姐妹之间相互嫉妒,依她这圆滑乖巧的性子,积怨至纵火烧楼的,也不容易。” 赵匡胤点点头,喃喃道:“若不是为了夺她性命,那为何要故意在流苏阁点火?这纵火之人又是何人呢?” 张令铎思索了半天也不着头绪,便问:“玄帅,这永乐楼火灾已经过了三年了,如今再追寻,是何缘由呢?” 赵匡胤缓缓道:“当年不觉得有何不妥,开封府也只是当作一般失火草草处理了,如今在长孙思恭的案子里,有一个人提到当年火灾背后另有原因,倒让我不得不重视。” “那这人在何处?” “他没来得及说出缘由,便被射杀了。”赵匡胤面沉如铁,“隔着黑衣军的看守,凌空射杀的。” “啊?!”张令铎亦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此看来,这纵火背后的干系势必不小,“永乐楼大火后不久,我便领命戍守夏州,之后种种,也不甚清楚。如今长孙思恭已死,知情人提及此案,紧接着被灭口,看来很快还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第51章 “我知道。”赵匡胤面色沉重地像一团暴雨来临前的乌云,“下一次我再也不能让对方占住先机。”他紧攥的拳头又加了几分力。兵部正在紧锣密鼓地调兵,与南唐寿州一战迫在眉睫,一旦领兵离京,京中的局势便很难掌控。他这几日宿夜未眠地思考这件事,可现在他连对手的身份和意图都一无所知。若不能在出征前解决此案,那对解忧来说,就太危险了。 赵匡胤缓缓地阖上了双目,解忧,翘翘,原本是他出征时最不必担心的人,原本说好作他随时可弃的棋子。究竟什么时候开始,让他如此费神牵挂,安危相系的呢? 第31章 碎语 赵匡胤的焦虑,解忧无心在意,她此时正斜倚在昆玉殿里,伴着缕缕清风,品尝着产自大宛国那甜润如蜜的香瓜。 英皇贵妃长孙氏薨逝后,柴荣复了郭妃的位份,昆玉殿重得圣宠。每过几日,作为襄助查案有功的解忧也获了一纸诰命,封了个四品京毅如夫人。名字虽然不好听,但好歹算是个朝廷钦封,赏赐也较一般的封赏更为丰厚。由一众衙内敲锣打鼓地送到了赵宅。赵匡胤领着解忧磕头谢恩,有点光耀满门、圣眷深厚的意思,而对于解忧来说,虽说品衔底下,但也总算在这京城之中得了个说的出去的名分。 第二日,解忧换上朝服,顶着那金光灿灿的金丝掐嵌玉的头冠,恭恭敬敬地往坤宁宫谢了恩,之后便一溜烟跑到了昆玉殿,毫不客气地往坐塌上一躺,伸手便去拿桌几上切成小片的新贡香瓜。 “从前在宫里住的时候,最爱去延福宫,听郭妃说说这七宫八院里的是非,有意思极了。如今我最爱往你这儿跑,自在舒服,不想说话的时候,发发呆赏赏美人也是宜心怡情的好事。”解忧嘻皮笑脸地看着秦妃,她正在书案前,认认真真地抄写着一卷佛经,素手执笔,墨及处,是一丝不苟的虔诚。 秦妃眼风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依旧专注在自己的佛经上,“宫中日常,虽不比民间柴米油盐的琐碎,但也逃不脱东宫长西宫短的琐碎。从前郭妃不涉门阀之争,在这后宫中常年持着置身事外的超然,自然能轻松碎语他人。如今,没了景福宫,延福宫便成了最热闹的所在,她哪里还有轻松的心情了。” 秦妃指的是日前随着论功行赏的风潮,一跃被封成了贵人的延福宫领班宫女霜儿。新人得宠,一时间风头无二,就连昆玉殿的恩宠都被分淡了几分。不过稍微知道些内情的人都明白,霜儿本就是皇后一手栽培起来的人,从前在坤宁宫时,早与皇上暗通心意,只是一直未得侧立。偏偏被调到延福宫几日,就封了贵人,也就顺理成章地住在了延福宫侧殿,这摆明了就是皇后为制住郭妃而落的一粒棋子。 解忧思忖了片刻,又吃了一瓣香瓜,清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散开,真是美妙无比的享受,“说起流言蜚语,上巳节那日,我倒听说了一段典故新编,讲的是周昭王两个妃子,变成鸟雀仙妖飞走的故事。你可曾听说?” 秦妃笑了笑,倒像是无比开心的样子,“何止是听说,这几日宫中梨园班子都要唱上了,又是锣敲又是鼓打的,好端端的一出悲剧,竟被搞得那么热闹,真真可惜了。” “还唱上了?”解忧差点被来不及咽下的香瓜给噎住,“谁动作这么快呀?” “新晋的贵人嘛,从前在皇后那,只觉得她手脚麻利,口齿伶俐罢了,如今这身份上来了,才艺也见长嘛,编戏排唱,也是一等一的好手。”秦妃吃吃地笑道。 虽说背后落人闲话,实非君子所为。但不知何故,在这暖洋洋的春日午后,与女友这番闺中密语,却最是惬意不过。解忧连忙点头便是赞同,又道,“你还真是好涵养,她这般编排你,竟也不恼?” 秦妃连笔势停都没停,笑道,“充其量不过是弄些扑风捉影的言语出来试探试探,我偏不搭理。小小的贵人罢了,还力气没使出伤人的招数,我在意的倒是她后边的人。”她侧了侧头,托腮沉吟道,“让霜儿住进延福宫,看起来是为了盯住郭妃,可又偏偏弄些传言出来,像是为了对付我,你说,咱们这位后宫之主,在除掉了长孙之后,下一个对手究竟是延福宫呢?还是我这昆玉殿?” 解忧心说这可难讲了,若说是对付郭妃,那是为了皇嗣而去。郭妃的儿子宗训,今年开春之后,启蒙开教,教授课业的老师均是朝中年青之才,第一笔政治财富便如此丰厚,不得不引起皇后的紧觉。然而皇后无嫡子,也就是说任何妃子所生的皇子都是庶子,皇后日后皆为皇嗣嫡母。以她与郭妃的家世悬殊看来,她理应倾向于皇子宗训,毕竟无外室可依的皇子才是最听话的,可她偏偏安排了霜儿去对付她,不像要与之为善的样子;但若说皇后的目标是秦妃,那则主要是为了争宠,堂堂正宫,这格调和气量,说起来还有失国母之范。解忧恨恨道:“我怎么能知道,她是出了名的面慈心深,当时与长孙的关系紧张成得呼吸即破,她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眼睁睁看着我回到虎穴龙潭的景福宫。”解忧对此事有些记仇,她也是后来听说,早在长孙落马前几日,国丈候王便已出兵陇西,与黑衣军一同稳住局面,顺便分割利益,才恍然醒悟,这分明是一场帝后联手剿灭陇西门阀的戏码,偏偏皇后那时却视她性命如草芥。 “你那也怪不得她,就算你与她在此事上互为盟友,她也没有责任对你的生死负责。”秦妃终于誊抄完毕,在一旁的青瓷水盂中浣了浣手,又取了条洁净的帕子擦干,提起来给解忧看,“送给你,回去早晚诵读几遍,去去心中的杂念妄想和……心火旧情。” 解忧慢悠悠地将同样的眼风还给了秦妃,才低头细细看这幅字,素白的绢纸上,有金墨抄写的是《净饭王般涅磐经》:“即时三千大千世界,六种震动,一切众山駊騀涌没。”这诘曲拗口的经文,讲的是为了挽留住一心想出家修行的儿子,净饭王费尽心思,修筑宫殿,又命众女起舞,终究还是唤不回儿子的心。秦妃性情开朗,笔锋却苍劲有力,像是心中有无限的悲伤无处可泄。“这经文倒不像是寻常诵来消灾祈福的,”解忧皱了皱眉头,使劲想了想,“我好想没见过。” “那也不奇怪,白马驮经四十二章,隋唐入经三十三藏,其中大部分是梵文,不为众人所识,这册净饭王经也是去年才被新译出来的,你自然没有见过。”秦妃从一旁的桌案上取来一柄小银刀,滋啦一下,又剖开了一个新瓜。 解忧啧啧赞道:“想不到你这身处俗事漩涡之中,竟对佛典经文还有一番研究。” “闲来无事的消遣罢了。”秦妃轻轻地将香瓜切成一片一片,认真专注的模样,使得她两道长长的远山眉尾聚起了一股愁云,不过半晌之后,她又莞尔,“若无佛祖定心,又怎么看这周遭熙熙攘攘的连台好戏,这方唱罢,那方又登场了。” “你说的轻巧,”解忧诘吁道,“唱来唱去的,你不也成了戏中人嘛。” 秦妃依旧是笑得那番天真无邪的模样,“你我皆在戏中,当初一脚踏了进来,你还以为自己逃得了了吗?” 解忧愣愣,心中暗道:“我只是个四品如夫人,随时尚可抽身,你是二品皇妃,怎么能相比呢?”但她终还是没把这话说出来,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皇妃这摆脱不开的尊贵身份,对秦妃而已,总是显得那般残忍。 第52章 解忧慢吞吞地在昆玉殿用过了午膳,毫不客气地挑剔了每道菜,气得卓儿几乎想将她一把扔出高高的宫墙之外,倒是京羽说她腿上旧疾只要精心治疗,便可以行走如常。但药材难寻,若她这般不乖巧的话,昆玉殿便懒得搭理她这破瘸子的事了。解忧才收敛了些,端端正正低头吃饭,甚至还亲手替秦妃盛了一碗饭。 这样轻松惬意的气氛,即便在赵宅也难得。秦妃与她,不仅是救命之恩,不仅是同样出身的惺惺相惜。在这里,她觉得自己回到了年少学艺时的心境,肆无忌惮地表现出自己或幼稚或无耻的一面,即便遭来斥责,也终不会酿成大错。 她抬头偷偷看了一眼秦妃,长长的睫毛像轻盈的羽扇般低垂着,依旧是那般惊世绝伦的美艳,她默默地低着头吃饭,如深渊静水似的眼波,只是偶然一转,落在解忧面上,便像暖风拂面,舒然一暖,她柔声道:“听说夏州都督张令铎月末便要大婚了,彩礼你可曾备好?我这里倒是有些寻常不用的金银细软,你若是缺钱,尽管拿去,这紧要关头,可不能输了阵仗。” 解忧胸中登时涌上一股怒气,又狠狠地憋了回去,闷声道:“我不缺钱。”过了半晌,又补充了一句,“谁说我要去参加他的婚仪?” 秦妃依旧吃吃地笑了两声,卓儿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桂花圆子汤,那雪白色的热气悠悠地在餐桌上萦索飞舞,散出令人心安的家常味道。 告辞秦妃,解忧回到赵宅时,已近日暮,西斜的太阳金腾腾地挂在天上,暮春的暖意,催开了门前火光霞焰般的石榴花,那鲜研的色彩让她愉悦的心情又添了一笔欣喜。 解忧刚进花厅,卸下沉重华丽的猩红色翠玉披风,顺手交给迎出门来的芳儿,忽然见厅外帘下站了一个月白色儒服的男子,不由得吓了一跳:“翟公子怎么来了?” 翟清渠笑盈盈地转过身,施了一礼,道:“前日拜托令铎邀约赵将军,有事相谈,今日也是翟某冒味,午后才送拜帖过来,将军已经去军营了,索性就在此等候着。”他说话的时候,带着浅浅的笑意,如月下清竹般使人心神怡爽。 解忧点点头,命芳儿在花厅重新布了茶点。想着赵匡胤为筹备出征,日日在军营操练,不知几日归来。贺氏卧床,家中竟连个主事的也难得。便差了赵志去营中请,嘱咐厨房备着晚膳,一番忙碌之后,方才在对面坐下。 花厅里布置的雅淡,屋角高几上放了一个青花缠扰的瓷瓠,斜斜地插着几枝淡红色的晚春梅,透着淡若无闻的香味。翟清渠侧头看解忧身着金丝细密缝制的红底海青纹礼袍,一头珠玉环翠,饶是华丽。不由赞道,“前几日见娘子,轻装出行,宛若小家碧玉,今日又如此盛装,可简可繁,真是浓淡相宜。” 解忧眼波欲横未横,淡淡道:“解忧素来以为帐房先生乃是暗室中闷头算计的实诚人,那日见先生儒雅知礼,怎么今日偏要做出一副轻薄的模样,惹人生厌。” 翟清渠很是不解的表情,“称赞娘子美貌,便成了轻薄惹人厌,难道非要翟某说娘子貌似无盐丑女?咦……”他装作仔细打量解忧面容的样子,“细细看来,你这两道眉毛还真是长短不一。” 解忧几乎气结,这江南人究竟怎么回事,各个看着持沉稳重的样子,背地里却是这般的戏虐不羁,秦妃如此,这个翟清渠也是如此。她定了定心神,将话风岔开,“北营离此来去也要大半个时辰,待将军回府之前,先生可是准备一一研评解忧的长相?” 翟清渠爽朗一笑,又恢复了那翩翩君子的模样,道:“那么诗词曲赋、风土人情,你可择一而论。” “钱。”翟清渠话音未落,解忧便即刻答道。 “钱?”翟清渠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虽说世人皆爱财,可在情面上皆以爱财为耻,还未曾有人敢当面谈论此物。 解忧看着他,略带讨教的样子说道:“先生应当对金钱最是熟悉吧?何必绕路风雅,去论些虚无不实之物呢。” 翟清渠含笑道:“我倒不知,朝廷钦封的四品夫人竟对着金钱之论也有兴趣。” “田赋征战、柴米油盐,哪一项不是白花花的银子使出去。圣人之论利心,黄白之物利行,君子羞谈金钱,但解忧并非君子,如今虽未持家掌柜,却也知道金钱的重要。难得先生在此,自然不愿放过机会讨教,以期能一窥金钱之道。”她话说的诚恳,连翟清渠也微微动容,回了一揖。 “那你问吧。”翟清渠的目光悠长且带着鼓励的善意。 “金钱之道在何处?”解忧鼓起来勇气问了一个问题。 “在商。商者流通万物,汇聚万利。” “为商之道在何?” “贵在变通。无变通必成死局,锱铢必究与顺势妥协之间,拿捏得当便是商贾成功之道。” “为商者汇百利,是为何求?” 翟清渠静静地看着她,嘴角蓄起了一点笑意,慢慢绽开,攀上他温和的笑容,沁在那纯净如泉水的眼里,“为自身得自由。金钱在袋中,看似进出容易,实则最为安妥。它能让你在家世倾覆、权力抛弃或是感情裂变之时,有裘衣暖身、佳肴饱腹、屋檐避雨;使你不用依附于他人便可言所欲言,行所欲为;让你的一笑一颦,一喜一怒,不为他人哀喜左右,才能让你成为你。” 解忧眼中的光彩渐次亮了起来,眸光悠悠,却如天边远远飘着的悠悠白云,漫不着力,可他说的每一个字像是一粒一粒的石子,砸在她耳朵里,又踏踏实实地落进了心里,漾起一阵又一阵愈发亮堂的光芒。 她突然觉得,自己蝇营狗苟追寻了数年的疑问,如今在眼前突然打开了一扇门。 三年前,她青楼卖唱,用红颜陪笑换取一席安生,以为幸遇良人,终生可依。但一场大火,将一切烧尽;她以此生为质,宁为赵匡胤筹谋的“弃子”,以为经历风险后,两人感情新生,却又被冷言惊醒。心已凝固成石,只求饱暖一世,却连自己也不知所求,如今好了,答案竟然如此简单,何必求权,何必求情,何必求人,若有万贯缠身,她自可以自在逍遥去了。 解忧盈盈一拜,“先生此话,如禅机点化,受教匪浅。” 翟清渠看着她,原本清淡至极的笑容渐渐多了几分暖色,黝黑的眸中瞧瞧露出几分欣喜之色:“我在开封应该会留一段时间,若你真的对生财之道有兴趣,随时可以来找我。不过,我现在寄居在张府,你若觉得不方便,在南熏街上有一家翟氏钱庄,也可以让那王掌柜来找我。” 解忧暗自思忖,这话说的倒像是两人私通约会的样子,正踌躇着如何回答。 翟清渠笑道:“若还是觉得不方便,你可以拜我为师,我先前在钱塘、在寿州也收过几个门下弟子……” 话音刚落,便见解忧已经拜倒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行了见师之礼。翟清渠嘴角抿成一道满意的微笑,这不失时机的悟性,看来只需稍加点拨,日后必成敛财的好手。 第32章 买卖 赵匡胤回到府中时,天色已经半黑。解忧换了常服,正忙着指挥着几个丫头温酒布菜,见他进来,淡淡地引见了翟清渠,又淡淡地说了拜师之事。赵匡胤自然依礼谢过,又说今日恰巧候王巡视北营,演练军阵,是故让客人久等,实在抱歉。 第53章 翟清渠丝毫不以为怪,两人寒暄客气了一番,便在桌前落座。解忧却不相陪,拜了一福,便转向后院去了。 见解忧施施然离去的背影,赵匡胤心中竟然有些许抑抑,便顾不得闲话,先举杯敬了翟清渠,将话题直接引到当下正沸沸扬扬议论的军事上,称道,“那日与先生琼林苑中偶遇,谈未尽兴,后来令铎又数次与我力荐先生,称先生韬略无双。如今我大周欲与南唐寿州一战,不知先生看好哪方?” 翟清渠微笑道:“翟家素不干政,玄帅此问,是想探究翟家立场,还是对刚刚收编的陇西军,信心不足呢?” 赵匡胤面上一滞,对方轻描淡写的口吻激怒了他武将之志,也幸亏他并非仅有武人之气,大战在即,无谓平白做意气之争。话至舌尖,非是自灭威风,却是无奈嗟叹,“此战不易。” “是不易。若非不易,长孙思恭也不至强硬反对出兵,最后落得身死名裂。”翟清渠呷了一口清酒,缓缓说道,“寿州三面环水,一面环山。自古就是易守难攻之地,蔡国国主当年以区区三千兵马立国,便能北抗周与汉,南抵李唐,此一难也;如今蔡国虽向贵国承臣进贡,但他每年也向南唐纳贡,如果不是南唐突然出兵,只怕蔡国也算不上是大周的管辖之地,为准藩属之地兴兵,其名不正,此乃二难也。凭此二难便足以使长孙思恭这般骁将惜兵畏战,但在玄帅看来,此战最难之处,只怕不在于此。” 赵匡胤眉心动了动,问道:“那依先生之见,此战关键之锁在何处?” “在供给线。”翟清渠笑意漾漾,仿佛再说一件寻常琐事,“寿州距离金陵,快马一日半可达,粮草走水路,淮河支流到紫金山寨,不过七八日的功夫,且折损微小。而从开封运粮,只能走黄河,水利瘀塞,陆路难行,人马耗时便是对方三倍有余,无论快攻还是慢打,优势都不在这边。” 供给交通线真是这些日子困扰赵匡胤的难题,与六部合议数次,均未有良方。如今被翟清渠说破,赵匡胤不由暗暗心惊,连忙拱手道:“先生果然非凡,所言与我今日在营中所议之事相差无几。” 翟清渠笑道:“南唐李景达,许文稹皆是当世名将,若连翟某这局外之人都能看出的劣势,想必在对方眼里早已一清二楚了。” “黄河泥沙之患,使我大周身处劣势,唉……”赵匡胤如今求贤若渴的心情,让他顾不上合不合适,连忙问道,“先生可有破解之法?” “没有……这疏浚河道的功夫,即便是漫天的钱财撒下去,没个十数载的功夫也难见成效,”翟清渠夹起了一粒酒糟花生,剔透的红衣是解忧封在罐中酿了数月才形成的,入口则是盈香扑鼻,“不过,这一战我仍赌你会赢,因为我打算与你谈一场买卖?” “买卖?”赵匡胤方才刚刚涌起的希望随之落下,只好笑笑,问道,“那么,先生是打算卖兵甲还是士兵?” “都不是,我打算卖情报。”翟清渠亦笑着说。 “情报?”赵匡胤皱了皱眉,论侦察与刺探,他自以为这些年苦心经营,又有黑衣军做掩护,已是世上翘楚,居然有人大言不惭要出售情报。“先生可是在南唐军中有要紧的线人?” “没有。” “先生的信鸽一日可飞多少里?” 翟清渠笑笑,“大约五六百里吧。” 这并不算是一个太差的距离,但与黑衣军中日行千里的军鸽相比,显然是远远不及的。“先生一无线人,信鸽速度亦是平庸,怎样的信心来谈这笔买卖?” “因为我的情报肯定准确。”翟清渠细细解释道,“行军之中,各路的信报每日纷涌而至,有些是真的,有些则是假的,大部分则是对方希望你认为是真的。但真正的攻击目标,行军线路,往往只在主帅一人脑中,非到最后关头,谁也不知道。” “不错,大部分命令都是佯攻的假动作,是为了掩饰真实意图,混淆视听的故意所为。彼此之间只得凭借经验和运气猜测。” “其实,真实意图是想掩盖也掩盖不了的。”翟清渠这时流露出一缕得意的笑容,像是将李景达已经捏在手中一般,“主帅可以下令命大军往北走,到一半的时候又突然折返朝西;他可以命士兵缝纫过冬的棉袄,让你以为对方打算做长久战,却在半夜突袭,速战速决。不过,当情报足够多的时候,一切心思与花招便真伪立辨。比如,在一个村镇里,倾脚头(掏粪工)的工作突然变得繁重,其中混杂着许多马粪,可以猜测骑兵营驻扎在此;猎人这几日所获稀少,可以猜测出大军刚刚路过或停留在此,因而捕光了林中的猎物;妇人这几日上街发现金首饰涨价了,那可能是为了招纳降士,而在大肆收集金银。世间每一处细节皆是情报,是任谁想隐瞒也瞒的滴水不漏,只要有心收集,对敌军的动向岂不了然于心了。” 赵匡胤惊叹不已,“这功夫可不小。” “所以,我也打算卖个好价钱。”翟清渠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汤,悠悠地吹散了氤氲的热雾,“翟家商铺遍及九洲,寿州五县,车行、粮铺、钱庄、食肆也有数百间,每月账目皆交由我勘察核验,若是将交账的频率改成一日一次,即便信鸽飞得慢点,也能在唐军行动之前,偷窥端倪。玄帅以为如何?” “甚好!”赵匡胤几乎要拍案叫绝,“敢问先生要价几何?” “你攻打寿州期间,每月纹银五千两,点量得数后,交付到翟家钱庄。” “这个价格一点也不高。”赵匡胤颔首。 “当然。这只是饲养信鸽和马匹的成本。等拿下寿州之后,我要从寿春到陇西的茶盐专营之权。淮河以北,除了翟家商队,别人不许经营茶盐生意。”翟清渠静静地说道。 “这……”赵匡胤有些踌躇了,这么一来,翟家日进斗金也不算多,但他倒不是舍不得,只是这发派专营之权向来在工部,不归自己所属,便解释道,“先生若想要这专营之权,为何不走工部办理?我管着北营,与此事实在风马牛不及。” “玄帅若有心给我,专营之权并非难事。而这世上能了解我所出售之物价值的,也只有身为统帅的你了。”翟清渠放下汤碗,平静地看着赵匡胤,“何况,这寿州如今不也不在你手中么?我尚且肯为你筹划。这生意算来,玄帅可并不吃亏。” 赵匡胤思索了片刻,爽快道:“那么就一言为定。” “好。”翟清渠见买卖谈妥,心情也是大好,含笑道,“既然彼此合作,我也送玄帅一份见面礼。我初到开封,准备买个宅子长住,便让人去寻地方。钱庄掌柜告诉我,南熏街算是开封城内最繁华的街道,那地方却有一大片地常年空着,不见起新宅,也不见重修筑。便托人去那地主,想买过来,自住也罢,转手也罢,偏偏对方说原主身亡,他作为远房侄子继承,遵守遗嘱,不敢擅卖。我以为是他有意抬价,便给了个天价,让他割爱。结果,他现在连见面也不肯了,玄帅猜这是何处?” 听到南熏街那刻起,赵匡胤的精神便被调起了,他面色深沉地说道,“南熏街那,只有一出空地久未人居,三年前,那里是有名的歌坊永乐楼,当家坊主人称余爷。永乐楼被烧毁后,他一直谋策重建,但资金或修建方案不合心意,以至于此地常年空置。”赵匡胤派人调查过余爷所为,对此事也知晓一些。但这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也略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第54章 翟清渠笑道:“重修一庄歌舞楼,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但在开封城中最繁盛的地方空置这么大的土地,其中折损的成本,可是天文之数。难道玄帅就不好奇,就不曾派人去勘察这永乐楼的废墟之下,究竟藏着些什么?” 赵匡胤心里咯噔一下,暗想:“从前光注意查余爷生平交往,却连这最显眼的地方都给遗漏了。若是要藏秘密,还有什么比一片废墟更加掩人耳目呢?” 赵匡胤看着怡然自得的翟清渠,他浅笑的时候,下巴上璇出的涡像极了那个人。那种熟悉的感觉渐渐侵来,往日的种种回忆与惶惑一重重迫身上来,他仍觉得不放心。 除了永乐楼废墟,他更想查清楚翟清渠的秘密。 第33章 秘密 武义律在大多数时候是个很能干的人。但上次的失利,众目睽睽之下,余爷被隔空射杀,几乎让他把后半生的前途都搭了进去。所以,当他接到赵匡胤让他密查永乐楼废墟时,这位刚满三十岁的黑衣军副将,亲自带了一组人,从邻近的院子往永乐楼的方向,偷偷摸摸挖了三天,终于湿润春泥的尽头,锋利的铁锹敲在了夯实的石砖上。哐当一声,武义律心头猛地一跳。他弃了铁锹,粗壮有力的手指在石墙上摸索,眼中的惊喜在地道昏暗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多年盗墓掘坟的经验告诉他,这座墓的规模不小。 武义律命手下沿着砖缝,凿开了一个缺口,特制的火烛伸进去,四周一照,里面是一个极宽阔的大屋,梁柱却不高,明显是被人改造过的墓室,无棺无椁,角落处影影绰绰地堆满了东西。武义律又加了两根火烛伸进去,自己趴在缺口处,只见那火光流转处,竟一应折射出耀眼的灿灿金光,黄金白银、珠宝翠玉,人间象征财富之物,满满当当地堆了半间屋子,饶他也是惯出入墓穴之人,金银财富见得不算少数,只是这半屋子的富贵实在有些惊人。武义律定了定神,再转睛一看,屋子的另一侧,倚墙靠壁,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一排的刀枪斧剑、盔甲马鞍等军备武器,屋内光线昏暗,不及细数,但粗粗估算,可装备数千人之军。他心中一骇,几乎拿捏不住手中的火烛。 过了半晌,武义律掂量了一番此事的轻重,若只是那半屋的珍宝,自己大可偷偷摸摸搬了出去,向赵匡胤邀功完命。日后无论是何人来寻,仗着黑衣军的威风,也不怕失主闹事。但这半屋的兵甲武器,说明这背后的主人来历与居心已非自己可随意惊动。他想了想,命手下小心将方才取下的石砖照原样小心安放了回去,又将挖出的地道一点一点回填。 武义律照原路爬出洞口,猛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此时,月已西沉,南熏街繁闹的夜市在第一抹晨曦出现之前,已然掩了通宵达旦的声乐欢喧。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踏着薄薄的朝露往浚仪街走去。 赵匡胤刚从赵母的屋里晨省出来,月白纱的家常服拢住了这位战场杀将的铁血气息,他坐在深色紫檀木的书桌后面,一言不发地听武义律说完,向来得力的副将今日表现得激动和惶恐。 “玄帅,那里面放的金银,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莫说你这次出征的军饷不用发愁了,就是黑衣军的兄弟们,休息一年也足够。”武义律带着三分邀功的喜悦说道。 “财富是财富,但拿取之前也必须先弄清楚,这批金钱和武器的主人究竟是谁?”赵匡胤对天降巨富自然也很是动心,但这钱财牵扯的人身份复杂,他并不十分放心。 “属下猜想,应当是陇西长孙氏存放在京城的钱库和武器库。”武义律推理道,“属下并没有进去细细勘察,但明显那是一间由墓室改建而成的仓库,那些金银珠器有一部分暴露在箱子外面,可见物主最后是匆匆离去,来不及将他们锁进箱子里,这符合长孙氏匆忙倒台的现状。二来这块地属于余爷,余爷是长孙党的余孽,为了看守住这个秘密,三年前,他自己纵火烧了永乐楼,将此地变作废墟一片。借助南熏街临街喧杂吵闹的声音,既便于他们来来往往不被人察觉,又能将地下工程的声音掩盖住。毕竟那都成废墟了,旁边灯火通明的青楼酒肆多得是,有几个人会在意那一片焦土呢。” 赵匡胤听到此,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冷冷问道:“那你的意思是,这是长孙思恭留下的东西,他已身死名裂了,我们大可以放心收进来。” 武义律面上有些讪讪,低声道,“若是玄帅不放心,亦可以依旧例向陛下禀告此事,就说在城中发现长孙氏留下的金库,得了金银等若干,一半上缴国库,另一半……” “另一半寄放在黑衣军帐内?你可是这么打算的。” 武义律见赵匡胤面色不善,哪里还敢搭话,只好硬着头皮杵在那里。 “那些武器呢?又当如何回奏?” “自然是长孙氏图谋不轨,危害京畿。更加坐实了他谋逆不道的罪名。”武义律迅速在心里将此事过了一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 “倘若这些东西的主人并不是长孙思恭呢?”赵匡胤语意澹澹地问道,“你忘了那日射杀余啸的刺客吗?” 武义律惊愕道,“那刺客不正是长孙氏的余党吗?我当时疑惑为什么要冒风险杀余啸,现在看来,这些人正是要防止他说出永乐楼藏金的秘密。” 赵匡胤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是,但也可能不是。南熏街离皇城不过几里之遥,竟然藏着这么大批的武器,此事一旦暴露,必定天威震怒,你认为最先倒霉的会是谁?” “开封府。他们负责京城安保,有不查之职。”武义律答道。 “然后呢?” “然后……”武义律有些琢磨不明赵匡胤的意思,然后被追责的应当是私藏重兵的长孙思恭或是同党歧国公,但他们两人都已被诛灭。还有谁会接着倒霉呢? 赵匡胤负手而立,柔软而轻盈的晨曦仍然照不亮他深深的愁影,“接下来,京中所有握着兵权的武将都将遭到圣心的猜疑。远在千里的长孙思恭都将这么一批的兵器藏在京中,那京中武将,又有多少府兵、武器直指皇宫大内。如今在开封城里,候王掌管禁军,而我除了黑衣军,还有正待出征的羽林军,算是最显眼的两个。而在陛下眼里,你说他会更忌惮谁?” 武义律思索了一会,道:“按理说应当是候王,他女儿是当朝皇后,自己为人虽不似长孙思恭那般跋扈不羁,但这些年明里暗里地自己的权势也坐大了不少,如今虽不能说是一手遮天,但这朝野之中,能与他相抗者,望眼也是无人。”武义律说道此处,话风一转,“玄帅,不如我们将这批金银兵甲说是候王所有,趁机除了他,咱们将禁军接过来。” 赵匡胤的涵养和耐心在这一刻几乎要耗尽,他有时候真的不太明白,匡义也罢、武义律也罢,平日里看着挺聪明能干的人,为什么总喜欢用自己那点微薄的小聪明去挑战这个世界的纷繁复杂,并且脸上都带着一股明显抑制不住的洋洋得意。他伸手推开了面前的窗户,微些凉意的晨风吹进来,吹散了屋内混沌不明的气氛,他稳了稳情绪,冷冷道,“你不过从地道里扒了个口子,窥到了一角的秘密,就以为自己掌握了整个事情,连欺君罔上的事情都敢去想。长孙思恭死在前头,对你还真是半分提醒也没有。” 第55章 武义律被他的话惊得脊梁骨上密密麻麻涔出了一层冷汗,结结巴巴地说:“玄帅……你的意思是,这——这钱库与武器的事,陛下早就知道了?” 赵匡胤并不看他,依旧自顾自地沉思,道:“陛下知不知道我们并不能确定,可以确定的是,除了我们,还有不少人正盯着这块地。” 武义律想起那晚冷冽的箭锋,不由恍然大悟,又接着问:“那些人为什么不将这些东西取走?”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问得太愚蠢,搔搔头自答道,“他们只是守着,等待日后再用。幸亏我从旁边偷偷挖进去的,想必对方并没有察觉。” 赵匡胤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缓言道:“也许是物主看守把握着,也许不止一批人为此事角力,导致谁也拿不走这笔财富。那么,他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呢?” 武义律听得有些迷糊,询问道,“谁?谁告诉的这个秘密。” “一个看似身处局外的人。”赵匡胤眸中的墨色如茫茫黑夜深不可探,“找个借口把永乐楼附近给围上,打打草,看究竟哪条蛇会钻出来。” “是!”武义律领命道。 “再派几个机敏的,昼夜不休跟着翟清渠,他每日见了谁,去了哪些地方,干了什么,重要的、不重要的,一一详报。”赵匡胤并不喜欢用这种方式,但对这个莫名的闯入者,他本能地调起了最高的警戒。 “翟清……渠,是翟家二十七公子?”武义律面露难色,“他的行踪可不容易跟。翟家护卫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就连普通的掌柜出门,都有一个明卫一个暗卫跟着,要盯住翟家总帐的行踪,这恐怕……” “有困难就自己想办法。看来上次对你的惩戒是轻了,军令面前都敢吱唔推诿了。”赵匡胤轻轻吹开茶盅上袅袅腾空的水雾,不再抬眼看这位副将。 “末将领命!”武义律洪亮的嗓音应道。主帅的漠然,对他是最好的刺激。 第34章 偶遇 解忧渐渐开始觉得,如果将赵匡胤从她的生活中不断淡化淡化,直至透明无视,她的生活就会越发的自在和舒适。两人之间僵冷的关系已经持续了十几天。这十几天,她每天将自己的形成安排的满满当当,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或者进宫与秦妃闲谈胡闹,接受京羽那万针扎心般痛苦的治疗方法;或者去延福宫坐坐,听郭妃不断抱怨霜贵人在圣眷优渥之下,如何颐指气使,仿佛凭着一个小小贵人的身份,就能号令六宫一般;而每当逢上初五、十五、廿五的日子,她便换上不起眼的衣服,呆在翟家钱庄,听翟清渠讲解钱如何生钱的秘密。 她极珍惜这段教授的关系,曾经在永乐楼,贞娘曾花费五粒东海珍珠,只求一名姬亲授她一曲胡旋舞。师恩之所以深重,因为所教授的每件技艺都扎扎实实落在自己身上,成为你日后谋生发家的基础。 翟清渠当然不收她学费,要收恐怕她也付不起。但身为翟家总帐的他,时间并不宽裕,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来找他商议事情;几乎每天,他都需要花好几个时辰在案前处理明目繁琐的账目。这样一个人,单凭两面之缘,便愿意抽出时间来,亲自教她一些关于生意、关于钱息的知识,怎能不让她心念感激。她竭力讨好,亲手做些糕点小吃,又泼皮耍赖地向秦妃讨了些江南名茶,在歇息间隙,恭恭敬敬地捧给师父翟清渠。 翟清渠正在复核一笔账目,轻抿了一口茶水,又看了杯中一眼,淡淡道:“茶是好茶,但未制茶膏、也未磨成茶粉,吃到嘴里总有些清苦寡淡。” 解忧在一旁陪笑道:“先生不习惯这种吃法么?曾有个江南人说南边的习俗便是炒熟了茶叶,直接泡水饮。” “钱塘没这种饮法,金陵……具我所知,大部分人还是习惯吃茶饼茶膏,这么寡淡的吃法,我只认识一和尚喜欢。”翟清渠依旧在忙碌手中的账目。 “翟家连和尚的生意都做上了?”刚刚开始学习生意的解忧,几乎钻进钱眼里去了。 翟清渠停了手中的笔,嘴角浮出了一丝明媚的笑意,像是回忆起了过往愉悦之事,“在做和尚之前,未必是和尚。”他看了看正被账目数字弄的昏头昏眼的解忧,又望了一眼屋外无边的春色,道,“今日去钱庄走走吧,看看利本生息在实际生意中是怎样操作的。” 解忧点点头,取来锥帽面纱,与翟清渠并肩而行。春风暖暖,拂在身上,像是一把一把金丝烂漫的小刷子,让人感到无限的明朗与舒适。 彼时的开封城,有着人们无法想象的活跃商业,从候潮门而入,无数的经纪行贩,挑着货担,吆喝而来;南熏门外,一队接着一队的驼驴驮着各式货物,络绎而来。驴队中的货物不仅仅来自大周境内,还有来自远方两浙的布帛、广东的珠玉、蜀中的清茶、洛下的黄醅,还有在城中作坊里生产的,如笔、墨、旗帜、香药等物品。这些安邑之枣、江陵之橘、陈夏之漆、齐鲁之麻、姜桂嵩谷、丝帛布缕、米麦杂粮,即便在战乱纷扰的此刻,仍一路通畅,汇聚此处,既得益于沿途国主们对行商态度的开明,也不得不归功于有像翟家这般大商家,方能通衢四洲、游说诸国。 “玄帅过几日便要出征了吧?京中的戒严从今日起便越发紧张,马、驴一概不许出城。”翟清渠一面看着街上往来奔走的人流,一面侧身问她。 “明发的开拔日是下月初一,不到五日了。”提到赵匡胤,解忧的心思便有一些不愉。大军出征,也就意味着她要再次入宫为质。 “赶在玄帅出发前,若是得空,最好能再见一面。若是没闲,也便罢了。这三五个好身手的兄弟,带上沙场杀敌方是正途,犯不着整日跟着我,浪费了。”翟清渠略微带着笑意说,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解忧的脸一下子便涨得通红,她也不知道自己脸红什么,她与翟清渠之间坦坦荡荡,竟被赵匡胤派人跟踪尾随。“不敢惊动先生,将军错意,待我回去跟他解释清楚。”解忧恨恨地说道,胸口憋着一股无名怒火,无处发泄。 翟清渠觉得有意思,颇带笑意地看了她一眼,还未等开口。人群里锦柔爽朗的声音便响了起来:“舅舅,你也有空出来闲逛呀?” 翟清渠与解忧扭过头,见锦柔一身精干的短打装扮、兴致勃勃地正冲着他们拼命挥手,张令铎跟在她后面,还有几个家丁,大包小包的拿着许多东西,看来二人正在为新婚置办新物。 “哪里有闲逛,去钱庄看看,战事开启,钱庄的银根票据正是紧要关头。”翟清渠带着笑意看着这对忙碌的新人,“倒是你,自己闲逛还不够,令铎马上要领兵北上,你还要拉着他到处乱转。” “还说呢。”锦柔嘟起了小而翘的嘴,很是不满的表情,“要赶在出征前办婚仪,匆匆忙忙的,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买呢,他倒好,一头钻进军营里,今天才出来,这汉家的新娘子都这么委屈么?” “这哪里委屈了?不是正逢打仗么,你又何必在乎这些虚礼。你结婚,我可是备下了一份厚礼了,一点也不委屈。”翟清渠微笑着哄道。 “何止是虚礼。”锦柔似乎对身边的人来人往也有些顾忌,凑近了才说,“已经下了旨意了,他去陇西驻守,我就要入宫伺候太后,这不是明摆着要拿我当人质吗?宫里那些娘娘们,哪一个是好相处的。我一来自外邦的女人,什么宫规礼仪都不懂,让我到宫里去做人质,还能活着出来嘛。” 第56章 翟清渠嗤笑道:“总算还知道自己举止粗鲁,不合礼仪,也算是你这段时间呆在开封城里的进步。”他看了一眼张令铎,这位准新郎似乎对旁务浑然不觉,目光只凝聚在带着面纱的解忧身上。翟清渠心下了然,微微一笑,继续安慰道,“其实这也是大周的常理惯例,将领们驻守在外,总有家眷会留在京师,即是彼此有个顾忌,同时军纪严明,携带家眷总是诸多不便。” “我们党项就没这么多心眼算计。男子以军营为家,夫妻同战同行的不在少数,偏偏到了这里就这般复杂,繁文缛节惹人生厌。”锦柔显然还是对此愤愤不平,一肚子牢骚总算找到人倾诉了。 解忧看着喋喋不休的锦柔,虽然换上了汉族待嫁女子的装扮,一身合体剪裁的藕色半袖常服,贴合着她常年习武而塑造出的、纤长而紧绷的肌肉线条,使得整个人看上去生机勃勃。解忧心里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叹息,锦柔对这委屈的抱怨不满,只是因为身为郡主的她还有很多选择的可能,她只需要拍一拍衣袖,就离开这种被囚为质的命运。而她选择不走,或许只是因为喜欢那个人,因为喜欢,因为想和他在一起,她只好忍下了这些委屈、这些不满。这份能够选择的自由,能够为选择做出的牺牲,于自己而言,此生只怕都是奢望了。 春光下的那两个人,男的丰神俊秀、女的容貌出众,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周身都仿似有流云霞彩笼罩般,在解忧看来耀目得惊心。她移开了目光,只想逃开,身形未动,却被锦柔发觉了。 “舅舅,听说你最近收了一名女徒弟,就是这位吧?怎么盖着面纱呢?”锦柔放弃了抱怨,伸着脑袋在解忧薄薄的面纱前晃来晃去,“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位姑娘,身形有些眼熟。”锦柔拍着脑袋仔细回想,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无礼。 张令铎将她拉了过去,目光仍牢牢盯着解忧,道:“莫要无礼,这位是解忧娘子。”接着便依照礼数作了一拜。 解忧也回了一揖,从面纱下传来的声音冷冷冰冰,“张将军好眼力,看来贱妾这面纱不过是掩耳盗铃,瞒不住明眼人。” 他当然认得出,半年多耳鬓厮磨的恋人,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他都了然于胸,虽然那时候她还叫翘翘。 “解忧娘子拜舅舅为师,是学经济算计之数么?”锦柔对解忧与张令铎之间暧昧不明的气氛浑然不觉,拉着她的手,亲热地说道,“这个可难了,我母亲也算是家传,从小耳濡目染的,也只算学到一点皮毛。舅舅在这方面可是翘楚,每年翟家自己的子弟不知有多少想拜他为师的。这几年在夏州,皇亲贵戚亲自上门的也有一箩了。后来他干脆开了个书堂,每月授课一次,那场面,为了抢个前排的位置,大打出手的都有好多。姐姐,舅舅居然愿意亲自教授你,要是说出去,别人可要羡慕死了。”她原本就性格爽朗,说到兴奋处,便姐姐妹妹地乱叫,哪里顾得上这一声姐姐在解忧听来是何等刺耳。 解忧缓缓将手从锦柔的手中抽出,隔着面纱,旁人虽看不到她面上的僵硬,却从尖锐冰冷的语锋中感到了冷冷寒意,“先生百忙中愿指点解忧,我当然知道,不用郡主提醒,也不需要惹得他人羡慕。课业繁重,恕无空陪郡主闲聊了。” 锦柔头一遭被人如此冰冷生硬的拒绝,愣在了当场,脸庞噌地变得通红,眼泪都逼得在眼眶里打转,求救地望向翟清渠。 清渠温和地笑笑,“这就当作你的第一课吧,到了宫里,多听少言,女人的心思可比经济算数难多了,一言不慎可就得罪人了。” 锦柔见翟清渠偏袒解忧,只好将一肚子郁闷发在张令铎身上。在两对人离开数十步后,解忧还能听到锦柔喋喋不休的抱怨,感受到张令铎那绵长深远的目光。 “其实锦柔并没有恶意,相反,自从听说了你力破延福宫命案后,她便一直想与你结交。方才一时兴奋,忘了彼此其实仅有两面之缘,过于亲近而显得唐突了。”清渠见那两人走远,温言向解忧解释道。 “我知道。”解忧也有些讶异方才自己的失态,“我也不是在生她的气。” 清渠看着她,朦朦胧胧的面纱像是隔开了一世的繁华与苦难,他沉默了片刻,缓言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际遇与命数,最不能也最无谓相比便是命运之优劣,每个人都只是各自沿着一径小道跋涉前行罢了。虽然有人道途平坦,有人崎岖艰难,但你的苦难并不会因为他人的喜悦增加一分,你的喜悦也不会因旁人的难堪而大加增长。聪慧如你,又怎会不知,只有摒弃妄自菲薄、盲目傲然,才是立世之本。” 解忧脸庞被自己潸然的泪意惹得三分湿润,她仍然有些愤愤,咬着嘴唇,道:“先生教诲,解忧知晓。但我只是希望能够有一刻,可以不需要聪慧、不需要明理、不需要圆滑,只是随心所欲地活着。” 清渠看着她,道:“那你需要一个可以完全包容你,又有能力为你解决一个麻烦的人。” 解忧愣了愣,道:“我有时候真的希望有这么一个人。” “但他从未在你的生命里出现,这并不是因为你命运不济,而是这样一个人压根就不存在。”清渠的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严厉,“我以为你拜师那刻起,便不再有这样荒谬的念头,到头来,你的追求竟跟那些闺中发痴的怨妇们并无二样。竟然如此,你又何必再向我学经济之术,只需每天装扮整齐,讨得夫君欢心即可。以玄帅的能力,保你一世无忧,自当不再话下。” 清渠从来没有这般严厉地跟她说过话,在解忧的印象里,翟清渠不仅没有架子是个温文儒雅的君子,而且是个烦事不扰心的洒脱之人。她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发火,但被呵斥了两声,像被当众扇了两个耳光,让她呆呆立在人潮涌动的南熏街中,忘了所往何处。 清渠看她这副模样,心中也有不忍。再是聪慧,再是历经世事,她终还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子,又能堪破多少爱恨荣辱呢?他缓步到她身边,言语中也多了几分悲悯,“我不是要故意对你恶语相讥,只是希望你能给明白,世上被恩赐的好,背地里总是藏着不公平的代价。你期望有人无条件的纵容你,代价就是你这辈子除了被他锁在身边,为奴为婢,再也没有选择离开的能力。倒不如坦荡明白一些,究竟付出什么、获得什么,如买卖交易清晰,总好过少时被恩宠绑住了身体,色衰恩弛之日,想自己站起来,发现连双腿都不复存在了。” 他把爱情讲的这么露骨直白,连些许的幻想都不留给人。那他心中的情又是怎样呢?解忧不敢问,只默默低着头,消化着方才的尴尬,与这番难以接受的道理。 第35章 月夜 从南熏街回来的时候,已近日暮,沉沉的天色将赵宅上空的天压的很低很低。一轮亘古平静的新月初上,在余辉未歇时,便忍不住开始往人间抛洒它那不悲不喜的清辉。解忧就像一口气被憋堵在了胸口,几乎已经到了盛怒的边缘。她想立刻去找赵匡胤理论跟踪一事,但几乎是出于本能习惯的,她还是先回到了房里。对着那面铜鉴菱花镜,重新梳理了自己的妆容,也细细整理了自己不堪的心思。 第57章 翟清渠说的明了,过去的蜜语甜言、恩爱情仇都已罢了,她与张令铎各自有各自的道路要走,即便偶有相遇,也不过换的彼此匆匆一望。他日,哪怕张令铎再是荣华富贵、封妻荫子,也照不进她晦暗不明的生活。若是自己仍然执迷,要为他的悲而喜,为他的喜而愁,那只能将自己推进深不见底的谷底,最终使自己沦为世上最可悲可怜的怨妇。解忧望着手里一管黛春螺怔怔发呆,在相爱的日子里,张令铎曾无数次为她描眉,笑她眉眼含春、笑她青丝如云,若他已成路人,放弃这些恩爱的回忆就如放弃了自己最繁华明媚的一段生命,硬生生、血淋淋地从灵魂深处斩断。这尚可做到,咬紧牙关、闭目不看即可。但那一夜的仇恨呢?他的贪利、背叛、懦弱而使得自己身陷险境,又叫她如何能忘?余爷是她尚且不能放过,那张令铎的行径似乎更加卑劣,也要宽恕吗?真的宽恕了,又让自己如何面对受过那般苦难的自己?但不宽恕吗?将他当作仇敌一般,再度拉进自己的生活中来?时刻仇恨他,再伺机报复?还是向世人揭露他的卑鄙的嘴脸? 她以后的生活真的要为了复仇而活吗?那将会是怎样一片灰暗扭曲的生命。 宽恕做不到、漠视心不甘,解忧望着菱花镜中自己微微蹙眉的愁容,一颗心扭曲成麻团,在胸口胡乱碰撞,知道有个出口能通向豁然光明,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出口。 她深叹了一口气,算了,比起张令铎来,赵匡胤才是她真正烦躁的原因。她有时候觉得是不是因为解忧这个名字不祥,在她唤作翘翘的时候,从来只有自己将他人的感情拿捏于手掌之中,如今改了名字,报应就来了?不仅对赵匡胤的心思猜不透、看不明,对张令铎的结婚失态发作,就连翟清渠无端对自己的好,都感激不已。 “当对待情事,不再觉得理所应当、成竹在胸时,当年你与千万人一般对情会迷茫、会失措,方才是你成熟对待世事的第一步。”多年前,贞娘曾对风华满城的翘翘姑娘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那时的她,眼高过顶,视众人如裙下尘土,满心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努力,终不会有人能伤得了自己,也永远不必成熟。就像今日自己看见的锦柔,单纯、任性,不知世道艰苦、不知委屈为何物。 解忧又叹了一口气,呼出的气息几乎扰乱了镜中人影,她伸手将捋顺的青丝挽成一个结,束在脑后,又用一支玉簪別住。这样,镜中的她看起来又清新又利索,像是愁绪都少了不少。该去解决的问题,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她起身,取了一柄灯笼,正要去书房找赵匡胤。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带着屋外湿润的气息,赵匡胤迈步进来,夜风将他两只宽大的袖吹得鼓鼓的,掩盖住了连日的疲劳,让他看起来甚至有了几分飘逸洒脱之姿。 “这么晚了,你还要出门?”赵匡胤见她手中拿着一柄灯笼,皱了皱眉头,“那翟家的课业便如此要紧么?”他添的这句立刻起到了火上浇油的效果,点燃了解忧爆发的火口。 “要紧不要紧的,难道玄帅您会不知么?跟着我和翟先生的人难道没有跟你报告吗?”解忧放下了灯笼,连寒暄过度都省了,直接打算大吵一架以泄胸中的愤懑不平。 赵匡胤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知道解忧误会派去跟踪翟清渠的目的,但这事本身也不光明,他并不想多作解释。只沉吟了片刻,又继续说了一句推动战火的话:“翟家根系复杂,翟清渠更是动机难查,以后若非必要,就不要跟他来往了。若是你真对经济算目感兴趣,等我回来,为你另觅良师就是。” 两人自上次不欢而散之后,一直彼此冷漠,一面是赵匡胤诸事缠身,又不懂哄人欢心,一面则是解忧心灰意冷,又忙于学习而避开他,今日好不容易两人能坐下相谈,本想化解心结,结果上来两句话,直接便惹得了解忧发了大怒:“翟家根系复杂,这宫里朝外,相互交往的大臣皇亲们哪一个不是盘根错节的,往来宴请,倒从未见你担忧过。怎么一个商贾人家,倒要惹得玄帅又是派人跟踪,又是严令不许往来了?翟先生不是要相助你伐寿州么?你既然疑心他,又何必彼此达成商议,惹得别人非议。” “我与他的合作是我的事,你不要搅进来。”赵匡胤看着解忧,他不明白一向聪慧明理的解忧,今日怎么老在小事上纠缠,弄得他连正事也无法开口与她商议。 “那我向先生请教求学的事,也请玄帅置身事外吧。”解忧站在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下巴微微昂起,与内收的颈部,在灯影重重之下,勾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若是玄帅担心我与翟先生往来不便,日后解忧自当注意,不引人注目。也请玄帅放心,我一心求教,心无杂念。只要一天有着赵家侧室的身份,便不会做出玄帅清誉蒙羞之事。若将来有一日,解忧离了赵家,去留何处,玄帅也不必挂怀,毕竟我这个宠妾也只是做给外人看的。” 她一言一语地诉说,渐渐的,语意便染上了些微泪意。她从不是个说话尖刻的人,相反,这三年来,她从来都在小心翼翼地揣摩他人的心思,小心翼翼地掩饰住自己的委屈,这般的倾诉与争吵不算严厉,却足以令赵匡胤心惊。 他看着她,束在脑后的青丝,让她的脸完整的露了出来,在轻盈的灯光下显得越发楚楚动人,隔着一尺的距离,他似乎能够闻到她身上透出的微微幽香、感到她身体的柔软。那从窗缝中飘然而入的春风,像是一双大手,将他缓缓地朝着面前的人推进了一步。 解忧低着头,说完这些话之后,她憋屈得难受的心舒服了不少,正想着要不要再提一提自己反正从头开始便是个“弃子”,又觉得当初那个冷冰冰的交易,到如今彼此间最大的难堪,正踌躇间,那个人带着自己熟悉的气息已到了身前。她的腰被一把抱起,惊呼声则被一个深吻堵在了喉间。 赵匡胤的脸在离她不过咫尺的距离,她可以清楚得看见他长长垂下的睫毛,在浅麦色的眼睑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这片小小的阴影正在不停地颤动,像是四月琼池中的水波,每一缕波涛都透露着他身体中沸腾的欲望。渐渐的,她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挣扎的四肢也变得僵直,整个人像是漂浮在了空中,只剩下浑身的酥麻无力,眼前脑中都只有一片空白。 他抱她抱得那么紧,与以往人前的亲热完全不同,她几乎不知道,他竟是这般的有力。而这种力量似乎透过身体传递到了她的心里,将她那颗皱巴巴、扭曲不堪的心温柔地抚平,再细心地安慰,不要怕,没事了。解忧觉得自己眼角渐渐有潮湿的感觉,像是无数泪珠腾空而起,又落在心间,就如当年初相见时,澎湃而至的大雨。 过了许久,他终于松开了她,注视她的目光绵长又带着微微的怯意,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在夜里找她商议对策,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一颦一笑如春风秋雨般侵入在心头。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害怕她会离去,担心她进宫、他出征时留给对方背影会成此生绝念。张令铎是曾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是他日后要依仗相持的重要人物,但在他说起火难那夜,如何弃解忧而不顾时,他杀了张令铎的心都有。而当解忧专心跟着翟清渠学经济之术时,他隐隐觉得,迟早有一天,她会不需要自己,会离开这争权夺利之地,这个念头,当毫无防备地从解忧嘴里说出时,便像自己最忧心的噩梦在眼前变成了事实。恐慌,终于使他放弃了冷静,让沸腾的感情找到了缝隙,喷涌而出。 第58章 然而热情过后,又是万籁寂静的尴尬,连彼此的心跳似乎都还噗通地在耳旁跳动。 又沉默了许久,赵匡胤面上的火热褪去了不少,说话则更显木讷:“我需要你,如果从前你有什么不满,日后,我慢慢改。” 解忧几乎要笑出声来,看似无所不能,冷静沉稳的赵玄帅,也有说话如此不伦不类的时候,这究竟是暧昧无边的情话荤言,还是……解忧看了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心里叹了口气,更像是是不解风情的直言吧,“再有五日官人便出征了,宣召我入宫的旨意下了么?” 谈起正事,赵匡胤恢复了以往的冷静,也恰好掩饰了方才发生的一切,“今天午后传下的,这次只有你一人进宫,母亲大人和夫人许了留府居住。”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辛苦你了,此番宫中形势倒是比月前要平静不少,但仍不可掉以轻心,候王如今视我为敌手,我怕皇后在宫里对你为难。” 解忧轻轻淡淡地笑道,“皇后素来珍视她的贤名,我老老实实的,她也不容易寻到我的错处。” 赵匡胤点点头,想了一会,又道,“除了皇后,别的人也要多加小心。武义律查到永乐楼地下埋着金银珍宝无数,想来那年走水失火不是偶然,你与此事牵连甚深,如今余爷虽然死了,但我怕有人想会对你下手。” 两人许久不曾说话,解忧匝闻此事,不由大骇,追问清楚了细节,方才蹙眉思索,“余爷这个秘密藏得很深,他经营永乐楼,只如一般商人一般,从不许阁中姐妹染指政局。若不是上次拆办一事,我从来不敢想他竟是长孙思恭的人。”她又细细回忆了一番,想起那时的蓦然心惊,“如今究竟是谁在觊觎此钱库,无从查起,唯一的突破口,可能是贞娘?” “贞娘?”赵匡胤想了想。 “贞娘是永乐楼的老鸨儿,火灾前一个月,她曾将一匣子珍珠放在我这里,说是自己这些年的私房钱。如今想来,那匣子珍珠色泽一致,哪里像是平日一颗一粒零星积攒起来的,倒宁可相信这是她从地下钱库中偷来的珍宝。许是后来余爷发现了账目不对,怕长孙追查,才放火烧楼。”想到自己为这匣子珍珠受的苦难,解忧心里一阵酸楚。 “看来要查清楚这个秘密,只有先找到贞娘。”赵匡胤带着怜意地看了一眼解忧,言语也愈发温柔,“我原本在出征前解决了此事,以免后患。谁知越挖越多,一时难绝。寿州情势也容不得拖延。我已经嘱咐了武义律,他留在开封,听你差遣。此案一日不结,我心里始终放心不下。” 解忧心里半是感激,一半则是惊讶:“官人此番出征不带黑衣军?” 赵匡胤笑笑:“黑衣军擅长侦察传讯,如今有翟家愿意为我收集战报,又何劳黑衣军。更何况,打仗从来不是带的人越多越好的。” 解忧玩笑道:“官人方才不是说翟清渠动机难测么?如今怎么连战报这等重要的事情都肯相信他?” 赵匡胤的眸色漆黑如不见五指的深夜,探寻不到底:“我疑他的是另一件事,而我相信无论他是不是我疑心的那个人,在战事胜败存亡上,他都不会骗我。” 夜深沉,春风在人的心头摇曳,缠绕住了烛灯下两个人绵长的情意,这一夜,任谁也难眠了。 这一夜的相谈直至夜深仍未停歇,与以往不同,赵匡胤此次出征有太多的担忧,太多的放心不下,这使得即便是像他这般惜言的人也不厌其烦,叮嘱解忧。不过,这也许只是一个借口,室内隐隐骚动的烛光,暗香盈袖的春风,方才热吻的温度仍残留在唇边,无一不在撩拨两人的心绪。赵匡胤有时候会停下来,怔怔地看着解忧白皙净透的肌肤,像极了水润饱满的蜜桃,让人忍不住想捧在手里,含在嘴里,慢慢允吸那清甜的滋味……但他最终还是移开了视线,一本正经地交代着传令联络的方法,商议着接下来要如何继续查永乐楼的案子,一直到解忧再也支不起越来越重的脑袋,轰地一下趴在了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解忧这一觉睡得无比踏实,连一个梦都没有做。再醒来时,她已经睡到在了床榻上,屋外早已日上三竿,暖洋洋的春日晒在百花戏蝶的被褥,荡起一阵不真实的迷蒙。饶舌的芳儿满脸喜色推门进来,一面帮她梳头一面笑滋滋地道:“将军一早便去军营了,特意嘱咐,让娘子多休息些,这心疼人的劲,真是让人羡慕。看还有谁敢胡言说娘子失了宠?” 便只是这赵宅之内,不过妻妾三四人,素日的争风吃醋也是不弱,只是解忧心在不此,除了贺氏,旁的两个妾室平日少有往来。但今日倒有了一分在意,打听道:“她们怎么说我失宠的?” “前些日子,娘子一心埋头学那经济之术,将军也有时日过来,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自然无事生非,胡言乱语了。不过我就知道,将军心里最在意的人就是娘子。”芳儿得意洋洋地说到,眉目都要飞扬起来了。 “你一个小丫头除了跟着别人嚼舌,还能知道什么。”解忧笑骂道,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一把木梳,扎在手心里,一阵酥痒。像她这样看惯情场离合地人,竟也会因为别人议论自己与赵匡胤而微微偷喜么? “我可不是小丫头,我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且略等一会。”芳儿似乎很不满解忧对她的评价,嘟着嘴,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解忧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芳儿又转了回来。这次,她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解忧皱了皱眉。她是个脍不厌精的人,对早膳尤其讲究,从来只吃清粥小点,这么一大碗粗糙的面条离她的早膳标准也相差太大了。 芳儿眨了眨眼睛,笑得狡黠,“这是将军一早起来亲手给娘子煮的面条。”她特意咬重了亲手二字,也意料之中地收获了解忧惊讶的表情。接着,故意做出赵匡胤一本正经的模样,学道,“将军说,娘子下个月的寿辰,我怕是还在前线。这几日,又要整顿兵马,怕是在家吃饭都顾不上了。战事期间,也只好一切从简,这碗寿面先放在锅里温着,等娘子起身了,你再端给她,也算图个意头。咳咳。” “他……还会煮面?”解忧看着那一碗被汤水泡得涨涨的面条,上面搭着几根长短不一的葱条,显然不是出自这屋里任何一个人的手艺。但这份心意实在让她惊喜得鼻子发酸。 芳儿趁机在一旁煽情道:“我来赵府也七八年了,哪里见将军进过厨房呀,这一大早的,天都没亮,又是和面又是熬汤的,忙了快一个时辰才走,不过我看将军这手艺,也就是行军伙食的标准,娘子要不闭上眼,尝两条意思一下。” 解忧横横地扫了芳儿一眼,在桌边坐下,不紧不慢地开始吃那一碗面条,优雅淡然的神情,让人觉得这似乎就是她平日吃惯的餐食。这粗劣的手艺,只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才吃过。那时候家里很穷,母亲每年会在生辰的时候为自己煮一碗面,那几乎就要耗尽全家人一日的口粮,后来到了永乐楼,吃用无一不讲究,而讲究的背后,是一场场赤裸冰冷的交易。她忍了忍刺痛的泪意,问道:“将军今日回府么?” 第59章 芳儿刚从对解忧食量的错误预期中回神,连忙答道:“回的。不过今日午后便是张府婚宴,将军说若是娘子乏了,他便自己去赴宴。” 解忧心一惊,便停下了筷子,接过丝帕轻轻地擦拭了一下嘴角,悠然启唇:“这等大喜的热闹,将军若是独身赴宴,岂不要被人笑话失礼了。” 第36章 婚宴(一) 张令铎是新晋的陇西都护,在朝廷武将中正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所娶的又是党项郡主,虽是藩属之国,但仍是身份高贵,再加上隐隐约约的翟家背景,这场婚宴即便是在出征之前的紧张气氛下,也实在无法低调。 从一早开始,西街的迎亲唢呐便开始响起。旧时的同袍兄弟们,无论几日之后是要出征寿州,还是远赴陇西戍守,此时都偷了空,打着帮忙张罗的借口,在西侧厅里摆上了酒席,你一杯我一碗的喝上了,张令铎善知人意,除了府中备下的菜肴,更从开封城中几个最大最好的酒店,包了十几桌菜,流水一般的供上,又叫来几十个当红的姑娘作陪,着意花钱让这帮曾经一共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肆意娱乐了一番。过了午时,西侧厅的这群宾客们酒意正酣,他便整了整衣冠,到前门迎客,此时来的,方才是他真正需要结交的朝中官员。 赵匡胤和解忧到的时候,张令铎正迎送侯王进去。连夜的劳累让他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但精神风采却比昨日张扬了许多,兴许是喜事的缘故,他高高飞扬的眉眼,在见到赵匡胤与解忧二人落轿进门时,都来不及落下。 赵匡胤今晚着了一件浅色的外袍,内衬着青色的夹衣,头上束了一个小小的玉冠,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模样,倒不似个马上要领兵出征的将军,更像是个来应酬赴宴的文官。他的右手垂在外袍的袖中,紧紧地牵着解忧的手,丝毫不掩饰两人的亲昵。 若张令铎在京中常住,对着一幕便早已见惯。但他从未见过这人前恩爱,便觉得心里一阵刺痛,只好借着欠身行礼的机会,掩饰了过去,“玄帅来得太迟,兄弟们等得可是焦苦,待会先得罚上三杯。” 赵匡胤微微笑道:“今日是你婚宴,新郎官先顾好自己的酒量,再来担心罚不罚我吧。”他朝着西侧淡淡一瞥,那边喧哗热闹的情况便尽收眼底。“营中今日有一半将领借口告假,都混到你这来喝酒了吧。” 张令铎陪着笑:“兄弟们也是难得放松,玄帅莫要见怪。” “我要是准备动军法,就该穿着战袍来赴宴了。”赵匡胤一面说笑,一面顺手将解忧脱下的罩衣递给前来伺候的小厮。 解忧除去了藏青色的外袍,露出来的衣着虽是精心雅致,但却并不华丽。一件淡青色缂云纹丝的短襦,领头微微露出鹅黄色抹胸,下身一条米色软裙长可及踝,用一条宽大的淡金镂空的绦带系了,更显得纤腰楚楚,风韵卓越。面上也未曾敷粉涂朱,淡淡的素妆配上浅浅的笑意足以让张令铎看得心惊如同被蛇蛰。 这身打扮几乎与那夜在永乐楼一模一样,相同的面容、相同的溢彩流苏、光华照人,连谈笑的姿势也与翘翘毫无二般。旧人旧衣旧恨,新人新事新情,她这般出现,便是要生生诅咒了。两人恭恭敬敬地见了一礼,解忧唇边的笑意则愈发浓郁,“张将军大喜,请帖却只发给夫人。幸亏我脸皮厚,央求着将军带我过来沾喜气,不然错过这等盛宴,日后在开封城的闺中茶会上岂不是失了谈资。” 张令铎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生怕解忧有意来闹事,转眼见赵匡胤一切如常,心里稍稍安稳了几分,仍有锥心疼痛,却不妨碍面上的寒暄:“……解忧娘子肯来,实在蓬荜生辉。” “蓬荜生辉不敢当,不过除了玄帅的那份礼,我还特意为将军你备下了一份薄礼,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却也又几分光彩。”解忧笑盈盈地拿出一个木匣子,抱在手里。 张令铎见那匣子,越发心虚,只觉得自己头顶的冷汗快要将那新郎的冠帽都要渗湿了。他嗫嚅道:“劳……劳娘子破费,实在愧不敢当。”一旁负责登记接礼的家丁便伸手要去接那木匣,却被解忧轻巧避开。 “算了,我性子急。这份礼我还是亲手交给新人的好,今日贺礼这么多,造册收藏了,再被新人们看到也要几日之后了。”解忧自然地玩笑道,仿佛真的就是这个缘由一般。 张令铎点点头,示意家丁退下,又道:“那先请娘子再东花厅坐下,各府女眷都在那儿,在下这就领娘子过去。” 解忧嗤嗤笑道:“张将军真是忙喜事忙昏了头,既是女眷们聚集花厅,又哪有让新郎官领我过去的道理呢?我自己过去便好,将军还是忙着招呼别的宾客吧。”说罢,解忧朝二人福了一福,便随了小厮离去。 见她走远的背影,张令铎扯住了赵匡胤的衣袖,暗声问道:“玄帅怎么带她来了?她想要做什么?她是不是还在恨我?” 赵匡胤对于他们二人之事,虽有自己的看法,但毕竟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他相信解忧能够处理妥贴,他便也无谓插手。更何况这段时间,张令铎在自己面前哭诉忏悔了数次,却从不敢去找解忧好好说话。看今日的架势,解忧是有意逼得他不得不面对,索性自己也就顺水推舟:“我家夫人久病榻前,这些年京中大小聚会,从来都是携解忧前往。你的婚宴,若不带她来,反倒惹人瞩目。至于她恨不恨你,我没兴趣,也从未问过。她想干什么,我也管不了,但她终是以我妾室的身份来参宴的,总不至于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吧。” 赵匡胤的说法非但没有缓解张令铎的紧张,反而使他越发担忧不已。连接下来的迎客也变得几分魂不守舍,甚至弄错了几位前来贺喜宾客的品衔职位,终于主要的宾客们都到齐了,张令铎方才偷了个空隙,溜到花厅去寻解忧。 花厅是家中女主人平日休闲小憩与招待闺友的地方,今日大喜,锦柔等在房里,这里便由贴身伺候的两位嬷嬷招待宾客女眷。转过花园,高高低低的枝条上绽满了深红浅绿的花蕾,暗香袭人。两旁蜿蜒的走廊上,悬着纱帘,身份高贵的宾客女眷们聚在一起,似乎在议论这冒失的新郎。 张令铎心里愈发焦急,寻了几处都不见解忧的踪影,鼻尖都急出了细小的汗珠。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前厅,待行礼完毕后,再来寻解忧,突然身后隐约传来细细的脚步声。 转身处,微风徐徐,牵起纱裙轻柔的裙摆,是解忧似喜似悲的面容:“你是在找我么?” 多年前,他们初相见时,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将指挥使,她是名满京师的青楼美俏娘,在一次宴席上相遇,继而相识,然后相恋,以为会一生相守。没料到此时相逢,竟是在自己的婚宴之上。张令铎顾不上感怀,拉起解忧的胳膊,快步转进了一旁的花径,三转五绕,到了僻静处的书斋里,关上门,才发现方才走得急,解忧腿伤牵动,正跌坐在地榻上,捂着腿,疼得脸上血色全无。 他听说过那场大火,解忧伤了腿,但看她平日行走无异,没料到竟是一生难愈的大伤,心中既是懊恼又是怜悯,连忙蹲下来,“对不起……我没注意到,方才走得急了,你的腿没事吧。” 第60章 解忧看着他着急而慌乱的模样,竟从心底生出了一丝轻悯的笑,“将军只是要因为走得急要跟我道歉么?” 张令铎像触到蛇一般,猛然惊开,面上的神情带上了三分戒备,颓废地哀道:“翘翘,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解忧看着眼前这个人,在自己面前,他身上所有的光鲜都瞬间凋落,只剩下一败涂地的懊悔。她甚至一丝的后悔,何必尝试去报复他,这根本得不到没有一丝的快乐。但终归是他欠她一个说法,若不亲自来讨要,岂不辜负了自己的苦难。半晌之后,她淡淡开言:“将军以为我能做什么呢?是在待会婚宴上大吵大闹,将彼此旧日情事公众于世,让你成为被众人唾弃的负心之人?青楼欢场,从来都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的地方,即便我拿出证据凿凿,又伤得了将军半分清誉么?” 张令铎结舌道:“……翘翘,你知道,我对你不是虚情假意。若不是真心相恋,我今时又何必心虚至此。” 解忧笑得凄凄,“将军在心虚什么?张灯结彩、花好月圆,人生大喜之事,还有什么值得心虚难过么?” 有什么心虚难过?那日自己的行径是自己一生都不能释怀的噩梦。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是翩翩君子,光明磊落,一夜之后,恍然醒悟,灵魂深处,也不过如此龌龊。张令铎定定地看着她,她知她性情执着,如今步步紧逼,若不追问出个结果,势必不肯罢休,只好深叹一声,逆着光在面前坐下,耀目的春光在他身后形成一道明媚的光晕,面容却深深地浸在浓浓的阴影之中,“我知道你心里有个解不开的心结,不能接受那夜我带着珠宝走了,而将你留在了火里。但其实这三年之中,每时每刻我都希望能够回到那时,让我重新做一次选择,在每个噩梦惊醒之后,我都告诉自己,一定要选择带你走。我甚至迷上了巫蛊之术,在夏州,我求遍了所有有法力的巫师,希望通过巫蛊之术让我重新回到火难那一夜,将你带走。我想,若是成功了,我们现在应该已经过得幸福。但是,无论巫师如何催眠将我带回那一时刻,我总会在做出抉择前惊醒过来,这已成为我绕不过的心魔。只是当我在上巳节上再次看到你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即便再让我回到当时,我心里作了再大的决心要选你,最终带走的仍然会是那一匣珠宝。” 解忧的脸沉静得像一滩秋水,带着些许黯然的悲伤,藏住了心底奔腾翻涌的情绪。她没有说话,一丝不动,像一具石像,张令铎甚至有些恍惚,他不知道解忧究竟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但既然已经将自己丑恶的一面撕剥开,他还是鼓起勇气,继续道,“这并非是觉得你比不过那一匣珠宝的价值,相反,我甚至愿意倾家荡产去换得一个与你重新开始的机会,但这事后的慷慨并不能取代那一刻的贪婪,这就是人性。”张令铎跪在了解忧的面前,“翘翘,我不愿意再欺骗你,你恨我,你怨我,我都明白。我也知道你宁愿听到我说我错了,我后悔,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选你。但我做不到,我现在唯一能做的赎罪就是不再骗你,贪婪是写进我骨头里的性格,是我一生都不可能改变的烙印,当我看到那一匣子珍珠,在火光下散发着媚人的光芒,我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爱你,我对你的感情天地可鉴,但这仍然抵不过我内心里渴望将那笔天降横财占为己有。我没有错,我只是依照自己的本能做出来选择,但我对不起你,是我辜负了你的感情和信任。”张令铎的头沉沉地低了下去,头顶上象征着百年好合的一顶龙衔珠冠随着他的身体微微发颤,那粒硕大如丸的东珠折射出的光芒果然温润媚人。 他在回京之后,有无数此冲动想找解忧说明一切,但最终他还是怯了。他不是不敢面对解忧的质问,但他始终无法面对自己的卑劣。面对赵匡胤他可以痛哭流涕、忏悔不已,但面对翘翘,他唯一能做的忏悔就是将自己赤裸裸地剖给她看。 这一刻的沉默像是过了一世,几乎能听清彼此呼吸的悠长,屋外喜乐阵阵,间杂着醉酒兵士们嬉笑打闹的声音,屋内熏书用的檀木香雾袅袅腾空,孤独冰冷地萦绕在两人之间,仿佛时间也就此凝滞成胶,一层一层像是蚕茧一般困住两颗生动的心脏,费力也难以挣脱。一个期待救赎、一个期待释怀,这一关若是过不去,两人接下来的人生,谁也无法走得顺畅。 第37章 婚宴(二) 直至日头偏西,书斋外的黄昏,斜斜地照进来,又被窗棱掩映,更黯淡了几分。 解忧浑身皆在微微颤抖,胸口气息起伏不断,像是一只虚弱的蝴蝶用力想挣脱丑陋不堪的茧蛹,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之前,终于化作了嘴边一丝叹息。她望着张令铎的双眸,不可抑制地泛起了薄薄的泪花,“我自成年后,自持美貌与聪慧,又有鸨母精心调教,从未在感情上吃过亏。心气自然高傲,偏偏身份下贱,对比较取舍之事尤为敏感。当年对你虽有名利之心,但何尝又不是视君子为良人,以托终身呢。你那日弃我于大火之中,当我被余爷活埋在墓中时,我曾无数次的想,你在外面的世界过得好快活,可知我在这沉沉墓中与死尸相伴。我期望以翘翘身死之名,诅咒你,诅咒你和你美丽妻子的大好姻缘从今起,波折不断,两两相离。”她最后一句话音似裂帛,像吐尽了数年来的哀怨与委屈。一晌之后,她微微垂下双目,长长的羽睫如雨后蝶翅,不住地微颤,“不过今日我总算明白了,我前生的伤痛虽因你贪念纵起,但终也怨不得你。后半生,切莫再要为此心魔所困,昼夜不得解脱了。多谢张郎,肯将自己剖于我看,人事情爱终究抵不过本心一念。”解忧唇边勾起一缕笑意,淡如西山边轻薄的烟霞,被夕阳染上了艳红的色彩。 张令铎藏在心底的泪与汗如大雨磅礴,他的手微微动了动,克制住心中想紧紧地搂住面前的这个女人的欲望,在惘然见却已发现两人之间这咫尺之遥,已如隔世。他与她身份殊别,两人终究摒弃了这半生的情缘,“翘翘,你……不要谢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事实上,我宁愿你恨我。” 解忧没有接话,浅浅的笑意不自觉地从唇边溢出,似自嘲,又似淡然释怀。两人沉默了一刻,解忧从身旁取出方才的那个匣子,平静道:“相爱相恨都太不容易了,只好从此萧郎是路人了。”她性子原本有三分多情敏感,但这些年经事历练,有见惯赵匡胤处事如风,慢慢也不再矫情柔弱,渐成了果敢之风。如今旧情已了,打开锁阀,木匣里面空无一物,“情债放过你了,但是你从我这里拿走的珠宝必须还给我。折算成金银也罢,珠玉也好,那日拿走了多少,如今都得按数还来。花钱养汉子的生意,我可不做。” 张令铎娶了李锦柔,又有翟家帮忙打理军中收支,早已富甲一方,这匣珍珠自然已不在眼中。听闻此言,知道解忧心结已结,所要求之事自然无一不可。脸色只微微掠过一丝尴尬,既然便是释然,他起身去书架的内阁处取物,一面语气也轻松了少许:“当时我刚领了奉国军指挥使的差事,粮饷大半靠自筹。我一世家子,生财无道,见这些珠宝方才动了歪心思。后来到了夏州,方知权力在手,金银不愁。又有翟家相助,竟然年年都有盈余,这匣珍珠自然也没了花销处。此番回京,我也费了些周折,将最初卖掉的一些珠子重新赎了回来,尽数在此,应当没有遗失,你清点一下。” 第61章 解忧见他手捧着一匣满满的东海珠,连木匣都是旧日之物,不由有些心酸,忍着哽咽道:“把它们都倒进来吧。这破匣子我看着生气,你给丢了去。” 张令铎不敢多言,忙将拿匣珠子往解忧新带来的匣子里倒。那珠子本身大小不一,各个骨碌滚圆,不一会儿便倾空了,只留一个最小的卡在内槽缝隙处。解忧见状,便用手指去抠,半天竟也弄不下来,心中来气,口里便恨恨道:“偏偏就是一粒小珠子也不要留给你。” 张令铎连忙哄道:“不留不留,缁铢归主。”便拿来一把匕首,去撬那珠子。三下五下,只听见咔叽一声,匣子的内槽板随着那粒倔强的珠子应声而落,夹层中竟藏着一方残缺的玉璧。 张令铎与解忧相视一望,没人在意那珠子滚落何处,急忙将那玉璧取出,仔细一看,玉璧残缺不全,像是被人摔碎中的一段,背面弯弯曲曲地用朱笔写满了蝌蚪文。解忧不识得,蹙眉疑惑道:“这是什么?怎么会藏在匣子中?” 张令铎四处游历,学识见闻自然在解忧之上。接过一看,识得这是北方契丹文。因契丹与周常年对峙,将来必有一战,周朝武将受命习过一段时间的契丹文,故而认得。但玉璧残破,上面的文辞不顺,张令铎读了几遍,方才所有获。为解忧解释道:“这个看似一段盟誓,立盟者在大约十七年前立下这个盟誓,相互约守住一个秘密,不许公布于世,其它人则每年金币钱帛暗自供养。” 解忧疑惑道:“什么秘密搞得如此慎重?” 张令铎拿着那残壁翻转了一下,道:“这块玉璧上没有说,应当是在别的玉璧上记载的。盟誓完成后,玉璧被分成了五块,分别由五个立誓人保存,藏于不同的地方。这块应当是长孙思恭所有,他也是当年立誓人之一。” 解忧此时的震惊无以言表,“长孙思恭的东西,怎么会在我的匣子里?”她紧接着回想贞娘当初将这个匣子给她时说,日后咱们要是在开封混不下去了,带着这匣子珠儿,在任何一处都能重新开始。贞娘究竟知不知道这匣中玉璧之事呢?她以此为保命凭借,究竟指的是这一匣珠宝的价值,还是这块玉璧的意义?她继而想起了赵匡胤跟她说在永乐楼底发现了钱库之事,看来这匣子应该是贞娘从那些宝物中偷取出来的,而那场大火…… 张令铎不知钱库一事,却亦想到了那场火难,“看来永乐楼的大火是有人有意为之。是想趁乱取这块玉璧,或者是湮灭了此块玉璧的踪迹。” 解忧神色惨然,道:“秘密不是没有记载在这块残璧上吗?取来又有何用?” 张令铎神色肃然,“这块璧虽是没有将那守护的秘密记载,但却记下了立誓人。” “是谁?” 张令铎将转过来,指着尾处一段断裂的痕迹,道:“长孙思恭、岐国公李茂贞、契丹主耶律德光、燕云盟主穆君,还有一个名字就看不出了。” 光着四位,便足以让人心惊不已。“长孙思恭与歧国公因忤逆被累身死,难道他们竟与契丹还有勾结牵连?意图谋反不成?” 张令铎摇摇头,“我揣度这誓盟的意思,倒像是长孙与歧国公藏了一个秘密,被耶律德光知晓,彼此间相持平衡,最终将秘密藏在了燕云盟。”见解忧迷惑,便向她解释了燕云盟的来历,当年石敬瑭向契丹称臣,割让了北方燕云十六州,其中最大的燕州与云州两地守将不服,连夜带兵出走,被石敬瑭以叛国罪一路追杀。契丹担心石敬瑭以追讨叛军为由在燕云闹事,便勒令制止,这才使得两将领逃生,组成了燕云盟。燕云盟活动诡秘,以暗杀生意为生,长期活动在陇西与契丹交界之地。后来,汉禅让于周,陇西先后被歧国公与长孙把持多年,对燕云盟也颇有同情怜悯之意,没想到,私下原来竟有如此勾结。如今张令铎被派驻陇西,除却北方虎视眈眈的对手,燕云盟看来也将是他处理陇西的一大问题。 解忧皱皱鼻子,道:“看来这几个人很是看重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张令铎笑道:“等凑齐了五块玉璧,不就知道这秘密究竟是什么了?” “你看了半天,连五个人名都没看全,哪里就这么容易凑齐了。”解忧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又问道,“可是这长孙、歧国公、燕云盟都是汉人,好端端地为什么要用契丹文来写誓盟呢?” 张令铎轻轻一笑,彼此间的芥蒂虽一时半会不能尽去,但如今相处倒也算融洽,便玩笑道:“亏你还跟着清渠先生学了这么久的经济之术,用契丹文书写的,只是因为契丹皇帝是这誓盟的唯一收钱方,其余的都是他的供养方。” “也就是说,其余四人每年给契丹皇帝一笔封口费,让他保住这个秘密?”解忧思索了片刻,没想到这国家之间的誓盟约定,说透了也是这般简单滑稽。 张令铎张了张嘴,正在想说什么,却听见门外人声细琐,想必是久不见他这个新郎,管家司仪都有些着急,正四处寻他。他也不敢再做耽搁,起身整理了衣冠,便与解忧做辞。 解忧将那残璧收入袖中,起身对张令铎盈盈一拜,再开口往事已成过眼云烟,“我以一路人身份,祝愿张郎,此后诸事顺心,与锦柔郡主琴瑟相和,再无取舍比较之难。” 张令铎回过神来,忍不住泛起欣慰的泪,“令铎,拜谢解忧娘子。” 第38章 婚宴(三) 张令铎的宅子是柴荣特赦赐下的,虽算不得奢华豪气,但也足以宽阔。今日家中主人操办喜事,夜幕刚刚降临,便有家丁在四周放制造的烟花,曼妙千姿的烟花,带着尾上的火焰飞上了天空,在黑丝绒布一般的空中绽开出了一朵一朵美丽的花,璀璨似星、缤纷绚烂,映得整个天空都像是变成了五彩缤纷的琼台。 这象征着盛世太平的快乐气象,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忘记了即将到来的战争。解忧在赵匡胤身边坐下,漫天烟花的光亮照在她脸上,闪烁着令人心动的神采。赵匡胤含着暖暖的笑,问道:“酒都要凉了,你终于回来了。” 解忧微微欠身,别在领口的流苏蝴蝶领夹随着她的一颦一笑,晃出熠熠星光:“这里灯火通明,官人还怕我找不到回来的路么?” 赵匡胤的目光柔和得像潺潺流过的春日溪水:“歇歇吧,一会典礼便要开始了。” 解忧方才历经心路艰辛,又遇到残璧奇事,心力不堪,听得这句话,心中压着的巨石便如散沙般坍塌四散。她扬起头,遇上赵匡胤的目光,浑身的攥着的力气便松懈下来,眉目间不觉也含了温煦的愉悦,只愿一生就这般倚靠在他臂上。再转眼,只见翟清渠端坐对面,正举着酒杯与她遥遥相助,她连忙还礼,心情倒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观礼皆是套路,解忧见来索然无味,解忧便趁着空隙,将那残璧之事挑简略的,告于赵匡胤。此事在张令铎与解忧看来,是一团雾水,不知所以,但落在了赵匡胤心里,却登时猜透了大半。 通红喜庆的灯光照在赵匡胤侧低着的脸庞上,投出明暗不清的光影。他的手指藏在宽大的衣袖里,不住地摩挲着那块残璧,上面虽是契丹文写就,内容却古朴雅致,“……古云,大道废,安有仁义;智慧出,安有大伪;六亲不和,安有孝慈;国家混乱,安有贞臣。……是故,今无方立誓于此,盟泪滋影,勿敢相悖……”能牵扯到孝慈、仁义、国家,立誓人间又有长孙思恭、歧国公等人的,这秘密已然牵扯到了……赵匡胤轻轻阖上了双眼,近来诸事如乱麻般在脑中翻腾,而这块残璧则如一把细腻的梳子,将一切都梳理得整齐有序。柴荣的担忧并非虚无,长孙思恭临终前也非是妄言。先帝确有嫡子存世。乾佑之变时,青哥儿、意哥儿逃离了虎口,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他们与契丹签订了盟誓,将孩子藏在了燕云盟,以每年千金之数供养契丹,以期两个孩子顺利长大。只是,剩下的那方立誓人究竟是谁?其余的几块残璧现在何处?藏子于燕云盟应是权宜之举,但在先帝即位后为何不交还嫡子,以致先帝无子即位?若这盟誓仍旧生效,那现在两个孩子究竟在何处?还有……赵匡胤抬眼望了望远处正在与人杯酒言欢的翟清渠,难道他真的只是与先帝长相相似么? 第62章 赵匡胤正在苦苦沉思中,突然一声响亮的礼炮打断了思绪。礼炮响,意味着大礼毕,一对新人被簇拥着往新房的方向走。原本在西厅饮酒的军士弟兄们也都挤了过来,吵闹着要去大闹洞房。原本各在其位的宾客们也都走动了起来,拿着酒杯,四处寒暄敬酒,这才是整场宴席中大家真正在意的环节。下级官员可以不用在意身份悬殊,只要力气大,能够挤到长官面前,敬上一杯酒便是甚好,若能替长官代饮挡酒,势必留下不俗的印象,以后升迁有望。一时间人人便挤在了正厅,喧喧吵吵,好不热闹。 赵匡胤素来不喜应酬,此时更是没了心思,拉起解忧便想去后院躲躲清静。却见在喧喧宾客之中,闪进一个人,黑衣戎装,进门便径直走向赵匡胤。解忧仔细一看,竟是副将武义律。 到了跟前,武义律抱拳行礼,赵匡胤微微皱眉:“你也来凑这喜事热闹?” 武义律口称不敢,忙道:“玄帅,末将查到上次射杀余爷的,是燕云盟所为,他们在京中有一个聚集点,在前门一家客栈那。今日午后,末将寻踪而去,发现有一男子行迹可以,末将不敢打草惊蛇,一路尾随而来。见他竟进了张将军府宅的大门,混在宾客里。末将想玄帅亦在此参宴,便让弟兄们在门外埋伏,自己先来禀告玄帅。” 赵匡胤方才在残璧上看到江湖第一暗杀组织燕云盟的名字,便想到了对余爷隔空射杀想来也是他们所为,如今听到有人混进了宾客之中,不由紧张起来,今日朝中重臣都在,安保一事本也与他无干,只是如今黑衣军在外把守,无端便将自己也拉了进来,一旦出了纰漏,他与张令铎谁都脱不了干系。便问:“你可识得此人?” 武义律有些迟疑,望着人头攒动的大厅,心里也有几分拿捏不住,“末将与他只是擦肩一瞥,若是稍加易容,认出也是不易。” 赵匡胤望了一眼众人,武将们无一不是穿着军营中的便服前来,文臣们虽未着官服,但今年流年属火,年初又杀了重臣,人人便喜着玄色与灰蓝色以避火难。望眼过去,除了喜厅里张灯结彩的红蔓喜绸,竟有半数以上是一片暗暗沉沉的蓝黑之色。若是让气势汹汹地武义律在这么一群人之中甄别出个人来,不仅坏了喜气,万一不慎,逼得对方狗急跳墙,那更是荒谬无谓。 既然事情无法迅速完结,那只好缓做计策。赵匡胤让张府管家去请张令铎,又让武义律将门外黑衣军撤了大半,只留守在前后出入口。吩咐完毕,自己便转向侧厅,想找个周全之所安置解忧,刚走出几步却见翟清渠挡在前面,戏虐地笑道:“我见武副将戎装前来,玄帅又行色匆匆,是这婚宴之上出了什么麻烦么?” 赵匡胤虽对他有别样的猜想,但此事却不隐瞒,便简略告知了。 清渠回头看看宾客满堂的场景,嘴边轻轻一笑,道:“想要在这上百的宾客中,不动声色地分辨出谁是燕云盟的人,虽说不易,但也不算太难。” 赵匡胤看着他,道:“先生有办法?” “兴许能试试。那燕云盟豢养的杀士们,皆是江湖上一流的好手,想来必有些易于常人之处。仔细甄别,当能看出破绽。”清渠沉思道。 “只是没有足够的时间。他们出手敏捷,如今混在人群之中,究竟是要对谁下手,我们皆是一无所知。” “给我半个时辰,翟某尝试将那人找出来。”清渠信心满满地看着赵匡胤。 赵匡胤却有些迟疑:“先生若无十分把握,切不可打草惊蛇。” “我只是寻常宾客,暗中查访,定不易引人注目。只是若翟某能找出此人,玄帅得应允一事。” 赵匡胤对他本就警觉,如今见他肯开口讨要酬劳,反而放心了些许,“先生所求为何事?” 清渠一笑:“撤了整日跟着我的黑衣军使。” 跟踪一事本是秘密进行,如今被他公然说破,赵匡胤面上有些挂不住,却无可抵赖,便道:“先生与在下将来军务合作紧密,这调查也不过是例行之事,望请见谅。” 清渠笑意愈发澹然,“虽是例行,破不破这个例,便是双方诚意所在。翟家历来有自己的护卫,戒备严密。如今黑衣军日查夜跟,免不了双方碰撞摩擦,若是因此坏了合作,玄帅又何必多树一敌呢?” 赵匡胤心想这本也不是大事,但让他就这般脱了自己的掌控,心里总是万分别扭。可这也是难得的机会,可一试此人的本事。沉思片刻,拱手道:“既然如此,便与先生以此为约。” 第39章 刺客(一) 清渠见约定已成,也不再耽搁,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解忧正欲跟上,赵匡胤却有些迟疑,轻轻地扯住了她的衣袖,蓦然无语。两人相持了片刻,见清渠越走越远,解忧心中疑云窦生,又不见赵匡胤言语,只稍稍用力,便将衣袖从他手中拉出,低声道:“我跟去看看。”也顾不得赵匡胤反应,匆匆追了上去。 出了花亭,转进大堂,只见满堂的宾客喧嚣热闹,正相互扯着敬酒嬉闹,有些喝多的将士,嗓门也大了许多,醉态百出。清渠却不管不顾,一身淡青色的长袍,信步其中,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与每一个与他招呼的人寒暄着,得体悠然的姿态,不像在寻人,仿佛只是一个为赴宴而来的雅士。 解忧本来腿脚便不好,疾走了几步,衣裳发鬓间便有些狼狈。清渠见状,便停了脚步。未等解忧开口,清渠伸手帮她捋了捋耳边逸出的发丝,笑道:“你今日这番打扮,与平日相比,倒更具神彩。” 两人虽有师徒之名,这两个月来,时常幽室独处,却从未见清渠有半分戏谑之意。解忧蹙紧眉头,不由后退了一步,疑惑道:“先生为何要做此约定?” 清渠笑望着她,“你觉得我这笔买卖亏了?” “当然。”解忧语气中有些愤愤,“不过是解除监视的小事,何至于要如此周章。” 清渠仍然那样看着她,眼中不由多了些笑意:“上次你认为赵匡胤怀疑你我有私情,派人跟踪,回去与他吵闹一番,结果怎样?” 他不提则已,一提解忧便是怒火中烧:“这么说来,上次便是先生有意误导我,这番心思,非是君子所为。” 清渠哈哈笑道:“不是我有意误导你,只是你太不了解赵匡胤的心思。他岂是那种会派将士探查小妾私情的男人。你会这么以为,究竟是高估了自己的分量,还是低估了他的心胸呢?” 解忧被说中心事,脸上滚烫,索性不再言语,只将目光看向别处。 清渠的语气亦温和了许多:“你觉得解除监视是不是一件难事,用不着为此耗精费神。但在我看来,解决几个跟梢的人确实不难,但要让赵匡胤心甘情愿地撤人却是不易。既然已经决定要携手合作,如何最快的消除彼此的不信任,便是最划算的买卖,我愿意做先拿出诚意来的那一个。”清渠 翟清渠的话戛然而止,目光淡淡悠悠地掠过解忧的身体,飘散到她身后的喧闹不堪的人群中去。解忧只觉得浑身猛然酥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明明知道翟清渠目光的焦点并不在自己身上,但那目光经过自己的时候,分明带着强烈的杀气。解忧有一刻时间懵怔,杀气为何物?她实则是不熟悉的,即便如赵匡胤这般惯见了杀伐、久历了权争之人,回到家中时,也总是掩尽了每一丝血腥气,嬉笑晏晏地只顾天伦之乐。而翟清渠这个人,整日埋头在生意算术中,为何能在一瞬之间聚起如此强烈的杀气?解忧很是不解,她轻轻地将口中那半口凉气呼出,便听见喧哗的人声中传来一声“砰”的嗡响,几乎是在同时,又是一声金属相击的声响。解忧愕然扭头,只见一支翠翎箭从她眼前擦过,牢牢地钉在了两人之间的柱子上。强劲的力度让这支短小的箭翎不住地颤动。 第63章 这一突然的变故,让满屋的热闹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朝箭弩发射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靛蓝色军袍的年轻武将满脸的慌张失色,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那一箭射偏了,竟忘了在第一时间隐匿身迹逃跑。今日到场的都是久经训练的将士,哪里容得他这半刻的犹豫,只听人群中有人炸雷一般地吼到:“抓刺客!”众人齐心围攻,只消得一刻,便将此人拿下,五花大绑地带到了后堂。 解忧此时才明白了大半,恨恨地看着清渠一脸小心地隔着手帕,将钉在柱子上的短箭拔出来,又仔细地研究箭头。她突然有种强烈的被人当成傻子的感觉,顺势将方才的惊吓化作怒气,“他是要刺杀我还是你?” “你。”清渠轻描淡写地说。 “你早就知道,所以把我当成诱饵故意引他出来?”解忧怒不可遏,“这就是你的法子?” 清渠像看个任性的孩子一般,看着今天情绪非常不稳定的徒弟,笑道,“发火前难道不应该先向我道谢吗?若不是我的暗卫出手,撞偏了这支箭,你早就中箭身亡了。”清渠在她眼前摇了摇那支箭镞,火上添油地说道,“这可是喂了剧毒的。” 解忧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当初拜翟清渠为师的举动是否太冒失了。虽然拜师之后获利不少,但也使她在吵架中处在了绝对的弱势,永远只能跟着他的思路和逻辑走,他想告诉你的,总能让你知道;不想告诉你,无论怎么问,也探不出半分。为了验证自己这个结论,解忧仍不死心地尝试问了一句,“他为什么要刺杀我?” 以他俩之间的关系、以翟清渠一直以来装作旁观者的模样,这明显是个废问题。果然,翟清渠也以一句废话作答:“这就要问你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值得被人刺杀了。” 解忧不再自寻添堵,便转身向后堂走去。两人一前一后到了花亭,赵匡胤正向闻讯赶来的新郎张令铎解释经由,那刺客被反缚了双手,跪在堂下。 解忧看那刺客,约莫不过二十岁的模样,面庞白净,嘴唇倔强地抿着,两条淡淡的眉毛暴露了他失落的心情,一脸的怨愤恶狠狠地盯着翟清渠手中的箭。 清渠对他的怨毒的恨意仿似浑然不觉,有意挑衅般啧啧叹道:“听说燕云盟各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这么近的距离,这袖箭力道又足,竟然也会失了准头,射到柱子上去了。” 那刺客原本就年轻气盛,被他如此一激,立刻回道:“若不是你们暗中埋伏了人,击偏了我的箭,我又怎会失手?”话音方落,自觉有些不对,又忙辩解道,“谁说我是燕云盟的人?大丈夫行坐不改姓名,老子乃是大唐大将李朝济帐下偏将,奉将命前来取赵氏狗头,没想到被小人所扰,有负所托。如今落在你们手里,杀剐任凭。我若是皱一下眉头,就不算响当当李家军。” 堂上众人,无论是赵匡胤还是张令铎,哪一个不是久历考验的沙场惯将,见这番情形,早已洞若观火,不由皱了皱眉头,两人相视一看,心里想的均是:“燕云盟号称第一暗杀组织,鲜有失手。即便行动不成功,自然也有一套逃生应对的方法,哪有这般胡乱攀咬的样子。这少年武功不俗,心智却不高,一发不中之下,便方寸大乱,想必在盟中也算不得什么上流的角色。燕云盟派这样一个人到开封来行刺,是故意要来得罪大周,彼此树敌的吗?” 张令铎走到堂下,蹙眉问道:“看你面容清俊,倒有几分江南人的模样,既然你口称是奉了李朝济的将命前来行刺,目标是谁?行刺的目的何在?若能老实招供,我倒可以考虑饶你不死。” 那少年仰天一笑,并不理会眼前的张令铎,反而毫无惧色地直视着赵匡胤,一字一句道:“李将军韬略过人,行事磊落,帐下偏将又岂会是贪生怕死之辈,你且收买我不得,但这行刺之事,说与你听也是无妨。将军说了,本与你也无私怨,只是如今两国开战在即,赵氏即为周军统帅,与我大唐便是水火不立之敌。若能在战前取赵玄郎之首级,在军中便是首功。若是不能……”他阴侧侧地转向解忧,“听闻你素来宠爱这个女人,若她无端殒命,想必也能扰你心智。他日战场相逢,也能使我军占得不少优势。只可惜我运气不佳,竟然失手,辜负了将帅厚望。” 听他言罢,众人暗自思忖,这番说辞虽有些许牵强,但也算是说得圆满,破绽不显。此刻,只因为无人受伤,对方先乱了阵脚,现在大家才能足够冷静来明辨是非。若他已得手,解忧身死,恐怕慌乱之下,便要被这番说法给蒙蔽了。这就像是一场游戏,若每个人手中的牌色优劣相差不多,那谁先出牌便成了决定成败的关键。 胜负早已确定,事实也很清楚。既然燕云盟有意要将屎盆子扣在南唐头上,赵、张等人暗自盘算,便要逼他拿出些栽赃的铁证来。于是,赵匡胤微微点头示意,张令铎欺身相逼道:“李朝济乃是将门之后,英勇有谋,素来爱惜自己的名声,你说他会为了战事成败行这宵小之事,我却不信。既然领命出营,身边必然有手令,你若拿得出,我便信了你。” 那少年闻言,喜色不由地在眉目间隐隐闪动,嘴上却道:“此等秘密行事,将军又怎会有手令凭信予我,你们信便信,不信则罢,我本就不是贪生之人,不屑于要讨好你们。”说罢,只觉得自己使命已成,不由觉得万般悲怆,正寻摸着机会,要将藏在口中的毒囊咬破。却见那尤为可恨的翟清渠踱步到他眼前,对他灿然一笑,也不理会他的愕然,继而向赵、张二人拱手道:“二位将军适可而止,即便要逼死条人命来祭旗,也别选在这里,前堂还办着喜事呢?” 赵匡胤见他说破,便冷笑道:“燕云盟使出这等拙劣的手段来欺蒙我等,是有意嘲笑我大周无人么?” 那少年不明就里,张口结舌道:“老子……不是燕云……盟。” 清渠蹲了下来,和颜道:“你知道自己犯了三个错误,暴露了自己真实的身份。” 少年自幼被养在盟中,训练成死士。虽武艺醇熟,但心思单纯,哪里见过难测的人心。见清渠这般询问,也明了方才张令铎不过故意误导他,一时间懵懂迷茫,便摇了摇头,只往武艺高低上寻原因,道,“是因为我……射偏了那支箭?” “在那之前。”清渠指了指少年右手食指的内侧,明显有一块硬硬的突起,那是天长日久练习射箭留下的茧,“你惯用的是箭,练习长距离射击的硬弓长箭或是可藏于袖中的连发箭弩,都会在这个位置上留下一块硬茧。” 少年低头看了看,不解道:“不错。可这有何不妥?” “如果你是一个使用射箭的将士,那你身上穿的衣服就不对。”清渠平静地笑道。 少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袍,又扭头看了看周边将士的打扮,仍然不解道:“我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正因为你没在军中呆过,所以你看不出区别。”清渠指了指少年的肩膀,“一军之中,箭手承担着助攻护卫之责,以纯铁打造的两裆铠为盔甲,胸前戴有打磨光亮的护心镜。此类盔甲防护能力强,流矢射中也不能伤身,方便保护难以训练出来的箭手,但缺点是盔甲沉重,不便于奔跑、袭击。所以近身攻击的刀枪手,所穿着的便是由皮革编织制成的铠甲,优点是轻便,不妨碍身体的活动。今日是张将军喜宴,所有将士都没有穿戴盔甲出席,所以在你看来,大家的内衬服袍并无区别。但你没想到的是,两种盔甲在服袍上留下磨损的位置完全不同。箭手的金属铠甲会在胸前、衣领的位置留下磨损的痕迹,而刀枪手的皮革铠甲则由于绑带的缘故,会磨损衣袍的肩部。”顺着清渠手指的方向,众人见那件靛蓝色服袍的肩部隐隐发白,有些地方甚至被磨出了几道微小的裂口,而胸前则完好无损,显然是件平日被刀枪手穿在里面的袍服。想来必是这少年从他人那胡乱抢夺了来,不明所以,便穿在了身上。 第64章 “所以……在我射出那支箭之前,你便识破了我?”少年幡然领悟,有些不甘心地说道。 “没有,”清渠摇摇头,“只是见你十分可疑罢了。一个箭手身穿刀枪手的服袍,可以有很多原因。场上那么多人,也许你只是错穿了别人的衣服。所以,我在想,你贸然到这里来,究竟目标是谁?”清渠的目光转过了解忧,又轻轻地落在了赵匡胤不动声色的脸上。 “你没有去后堂埋伏,反倒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堂上,我想你的目标并不是这对新人或是未出阁的女眷。你到场的时候,朝中高官及皇亲们早已离开,我猜你的目标也不是他们。你在堂上巡游良久,却没有动手,可见目标是理应在堂上,却未出现之人。剩下的便不用猜了,试一下即可。我把本应在堂上周旋应酬的解忧娘子带到了中间,又命暗卫紧盯着你的举动。果然,我今日运气不错,抓了一个刺客,赢了一场赌局。”清渠平静的解释道,他说话的神情不带半分喜怒,好像只是为了将事情说清楚才讲这番话的,完全没有理会到解忧被气得发白的脸。 “就算你早识破了我要来行刺,又是如何得知我是燕云盟的人?”被气得发憷的还有这个少年,他不甘心地问道。 “你若是真是李朝济帐下偏将,又怎会连箭手和刀枪手的内袍都分不出?说实话,燕云盟行事一贯缜密,这样的破绽,也不像是他们会犯的,所以我开始只是拿话试你。你非要说自己从军多年。张将军只几句话,便让你忽喜忽忧,最后一句话说完后,舌根鼓动,有明显的吞咽动作。我听人说过,训练有素的死士,比常人少一颗后牙,便于放置毒囊。一旦任务失败,几下吞咽,便可绝命,不至于被敌人探去了真相。你刚才这般动静,是觉得任务已了,想已死报主?我猜你身上必定准备了嫁祸给李朝济将军的物证,是也不是?” 那少年被说破心事,嘴唇嗫嚅,断不成声:“你……你们早已看透,却故意捉弄我,非……非君子所为。” 清渠、赵匡胤与张令铎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黯然:“他还只是个孩子。”燕云盟既然能做买卖人命的生意,盟中众人也有悖人性之事自然也不足为奇。 清渠此时语气中便多了几分悲悯,“你若真是想已死报主,便因在被俘那一刻吞下毒囊。那时,即便我们对你身份有所怀疑,却已死无对证。你偏偏要等到废话说尽,才萌生死意。难道你这一时半会的拖延只是为了向我们说出背后指使之人么?这便是疑点之二。” 那少年原本只是燕云盟受训弟子,仗着自己武艺高强,为人所惑,便逞强前来行刺。却没料想到除了夺人性命的那一箭,其中还有诸多学问。一时之间,懊恼不已。一时觉得自己情肠错付,一时又恨自己不能完成心上人所托。竟僵在那,死也死不得,活也活不下,万般神色在面上流转。被赵匡胤尽数看在眼里,心中竟生了怜才之意。 赵匡胤缓缓开言:“十年养一士,你这一身的武艺也不轻易练就,若这般白白赴死,也是可惜。你若愿意离开燕云盟,在我麾下效命。此前种种,我也不与你计较,日后若是建立功勋,该得的封赏,必定半分也不少你。” 那少年有些不敢置信,抬头窃窃地问道:“就连我为何行刺,为何人行刺也不追问?” 赵匡胤淡淡笑道:“天下想行刺我的人不少,缘由也各不相同。我若是一一追究,累也便累死了。”他负手仰立,洒脱的模样让人不禁想屈膝臣服,“我只看重你的才能,想收为已用而已。” 那少年仍是不信:“你就不担心我日后伺机再夺你性命?” “与我有仇,想取我性命的并不是你。你离了燕云盟,不再受命于他。我善待你,给你一个光明的身份,给你建立功业的机会,将是你富贵依仗的主将。为何还要担心你会行刺我?”赵匡胤坦然道,“当然,我也可以为了泄愤而杀了你,成全你死士之名。要不坦坦荡荡赴死,要不光明正大地活,你总得选一个。” 那少年有些怅然,清澈的双眸却已有些许湿润。他虽然不谙世事,却并不愚笨,稍作权衡,便双膝跪拜,口称:“罗环参拜大帅,谢大帅重生之恩。日后生死效命,不敢有悖此言。” 赵匡胤满意地点点头,伸手将他搀扶起,温和道:“你叫罗环?” 罗环答道:“小人本是弃儿,被一姓罗的道士收养,八岁年,被送去燕云盟学武。盟主见我头发剃成圆月状,便给取了个名字叫罗环。” 赵匡胤笑道:“你即入我麾下,寸功未进,只先给你一个随营箭手的位置。你这名字取得随意了,为你改名为罗彦环,可好?” 罗彦环自然毫无异议,磕头受领,便跟着侍从到别院。换了身新衣,方才醒悟过来,自己这一日,竟在鬼门关前进进出出了好几遭。 见罗彦环退下,清渠在一旁啧啧笑道:“明明是被我识破的人,却被玄帅捡了去。不仅得了人才,更得了日后进攻燕云盟的先锋。这笔买卖,可是划算得很。” 赵匡胤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张令铎一眼,道:“燕云盟这些年来,守在进军燕云十六州的咽喉之处,使我军进退维艰。大周意图燕云十六州,与燕云盟将来则必有一战。传闻燕云盟纪律严明,难以攻破。如今能得此人,日后为我军助力。翟先生这个人情,赵某拜谢了。”说罢,对清渠作了一揖。随即当场书写手令,让人撤去了跟着翟家的暗哨。 两人取来酒杯,对饮而尽。清渠道:“玄帅不日即将出征,翟某在此先为玄帅践行,愿此征诸事遂愿,大胜而归。翟家亦将依照事先约定,辅助大军征伐南唐。” 两人将空杯掷地,两只有力的手重重相击,意为约盟不背。直到此时,赵匡胤与翟清渠才算真正确立了彼此可信的合作盟约,将在征唐一战中,紧密合作,迎对南唐名将李朝济。 第40章 刺客(二) 翟清渠疏朗挺俊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时,赵匡胤的脸上恢复了平日无喜无怒的表情,意喻着幸福呈祥的烛光,将他的身影在地上拖出了一道疲惫的形状。 张令铎与他相识多年,见此时屋中都是亲信之人。便靠近了,有些不好意思道:“清渠先生是我妻舅,在夏州时,助我经营军队,推行募兵令,有旷世之才。我原本想引荐给玄帅,共谋大业。如今看来他似乎有自己的主意。” 赵匡胤似乎没听到他说的话,反而问道:“他方才说他如何抓到罗环的,你可听清楚了?” 张令铎细细地回想了一遍,疑惑道:“他说的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赵匡胤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悠远的前方,“不是没有不妥,是他谋事太妥帖了。”他轻轻看了解忧一眼,缓缓道,“在前堂时,他既不能确定对方的目标是解忧,又不能确定刺客一定是罗环,但他仍将解忧作为诱饵,引人行动。我想跟在他身边的暗卫必然不止击落罗环袖箭的那一位,应该是有数名,每人盯住一个形迹可疑之人。任何一人有所行动,都逃不了他的掌握。”赵匡胤转移到张令铎身上的目光突然变得严峻,“我不在意他聪明绝顶、料敌于先,但今日是你婚宴,参宴将士都有名目在册,他竟然能在其中混进这么多翟家暗卫。这才是最令人心惊的。” 第65章 张令铎与解忧闻言,心累不堪。只觉得方才眼见种种,都如幻境般不可确信。面上杀机重重,背后又是一盘心思的较量。一时间,只觉得南唐寿州之战、燕云盟、藏着秘密的残璧、燕云十六州,像一团一团的乱麻般,扯出了一个线头,便带出来更多的疑点。又觉得赵匡胤与翟清渠,仿如两位心有灵犀的高手在台上过招。旁人看见了他们出的每一招,却仍然不明所以,只觉得纷繁花样的招式甚是好看,光顾着在一旁拍手称赞了。想到此处,张令铎与解忧相视一眼,两人平日觉得自己智力优于常人,而在翟赵面前,竟如愚昧小童般。心底滋味难言,便给同样心境的对方送去理解的目光,之前的怨恨竟也抵消了小半。 红烛烨烨,暗黄色的光晕摇曳在精心装饰的金绡漆柱上。这一日事端频生,竟都忘了到此处来,是为了庆贺张令铎新婚之喜。此时,诸事已休,月近中天。花厅外繁密欲垂的桐花开得正盛,浓郁的香气一袭一袭地扑来,让疲惫不堪的人们有了些许的放松。 解忧看着天边璀璨明亮的星子,似一颗一颗夺人目光的宝石,望的久了,眼睛也有些酸胀。这一日,这般过去了。离他出征的日子又近了一些。她扭头见赵匡胤坐在一张檀木宽榻上,兀自沉思,烛影在他面上变幻,他便如一尊塑像般不动丝毫。 张令铎虽心中仍有无数疑问想与赵匡胤商议,但见他这番模样,又牵挂着前堂的宾客种种,又牵挂着自己的洞房花烛,便与解忧行了一礼,寻了个理由,悄悄匿了去。只将解忧与赵匡胤留在厅中。 解忧在赵匡胤身边寻了个坐处,贴着他坐了下来。转头见赵匡胤清俊英气的面容上笼着一层薄薄的忧伤,屋外是四月暖春的夜色,他的神情却像是深秋季节里飞落的寒露薄霜。解忧心下蔚然,虽烦极了这一桩牵着一桩的阴谋算计,却想起了早上那一碗面的温暖,便也有几分甘心为他分忧:“事已至此,除了向前行,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么?” 赵匡胤看了她一眼。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咫尺,呼吸可闻。他猛然想起了昨夜那热情激烈的一吻,竟红透了耳根。他万事聪明,却唯独对男女之事本笨拙木讷得很,两人关系到了这步,只令他愈发畏首畏尾。纠结许久,终于化作嘴边一声长叹:“寿州之战着实不易。夺下陇西军花费了太多时间,如今燕云盟和翟家也掺和了进来,想在出发前为你创造一片安全平静的环境,如今看来已是不能。” 解忧听言,眼中不自禁地便有了一点温润的水汽,低低道:“我明白你的担忧。但事情变化不是人能预想料到的。上次进宫,万事太平的,我不照样把自己折腾进太液池里去了么。官人在外征战,只管专心一用。胜败也无所谓,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来,便是我的万事如意。” 她说话的声音略带着疲惫的沙哑,却似有无限温柔的情意,如春水柔波般荡漾。赵匡胤从未见过她这般含情脉脉的样子,也许曾经见了,却不曾往心里去。此番情景下,便有几分动容,再顾不得别扭矫情,不自主地伸张手臂,将她拥进了怀里:“之前未觉得话别困难,而今却觉得无论嘱咐多少次,却老也放心不下。”他顿了顿,继续道,“幸好你在宫里倒是能省心了些。郭妃与秦妃与你关系好,这交情来之不易,平日多多走动,即便出了些许错乱,总还有个能帮衬说话的人,只是万不可再以身犯险。若到了危机关头,便去找……”赵匡胤本想说“三弟匡义”,可话到嘴边,想起赵匡义那志大才疏的样子,终于还是放心不下,改口道,“……陛下。他念我在前方作战,对你也能多有些偏袒维护。若是实在危急,翟清渠也是有能力的人,你们师徒一场,求他帮忙,也是一条路。” 解忧吃吃笑道:“官人不是对翟先生处处设防,昨日还不许我向他请教求学,今日怎么反而让我有难时可向他求助呢。” 赵匡胤搂住解忧的手,猛然用力,将她的身体板正了,神情严肃道,“翟清渠这个人,即便在翟家也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他十四岁之前,翟家老宅中都没几个人见过他,突然便坐上了总账的位置,一坐就是十几年。他的秘密也许……事关重大,但我看得明白,他对你却并无恶意。……之前,是我小气了。解忧,你虽名为我的偏妾,但我不愿管束你,我仍然愿意给你自由。他日,你若是要离开我,我……我也不能拦你。” 解忧低着头,半是感慨半是生气,赵匡胤这个呆子,总有扭转气氛的能力。让人心中无论是甜蜜温情,还是怨恨恼怒,都长久不了。想到此处,她索性转过了身去,不再看他。 赵匡胤对解忧情绪的变化似乎完全没有觉察到,仍自顾自地说:“夫人的身体前几日有些好转,总算是不再咳嗽了。但我这一走,又赶着春日阴雨连绵,若是能照应上,你还是多费心。” 解忧好气又好笑,眼睛鼓溜溜地在赵匡胤面上转了半天,终于看得他有些发毛,问到:“怎么了?” 解忧呵呵一笑,“我在想,你整日操心这么多,牵挂这么多,累是不累呀?” 赵匡胤一时语塞,竟立在那里。 隔着墙壁,正堂上的喧闹早已散去。夜色浓浓,偶尔传来一两声鱼儿跃出水面的声响。这本是宜婚丧嫁娶的好日子,却被一桩一桩的事情摆弄得七零八落。解忧一颗心犹如被万千愁丝一层一层的勒紧束住,飞起落下,完全不由自己摆布。她极力地想撇开这些烦事,可它们却像收到磁力吸引一般,朝着她飞扑过来,将她的头脑、耳目缠绕得密不透风。竭力睁开眼,只觉得赵匡胤模模糊糊的影子,像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又像在很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拼命去捕捉掠过耳边的声响,想再多听赵匡胤说些可爱或可恶的言语,却什么也没有。这次谈话,便是出征前,两人最后一次长谈。 三日之后,大军南征。 第41章 西子(一) 春去夏至,转眼到了七月,算来赵匡胤已出征两月有余。这两月间,他先命左翼指挥使王朴之带左翼军借道后蜀,夺了秦、凤、阶、成四州,并设立州府,屯兵城中。自己则率重兵,直奔寿州。 出征前,兵部曾定下策谋,建议赵匡胤先从南唐江北十四州下手,断了寿州及紫金山军寨的粮草供给,以弥补自己供给线过长的弱势,之后再图拿下寿州。赵匡胤对此思虑许久,帐中各将领对此也有不同意见。久决不下,赵匡胤密信予翟清渠。十日后得复,清渠在信中道南唐对寿州的经营近两载,对江北十四州的经济虽有依赖,却两者之间商旅车马走动并不频繁,可见城内山上已形成了自己的供养体系。与其分散兵力,倒不如重兵押上硬搏一场,不做取巧之谋。 赵匡胤下定了决心,将十万大军扎营于寿州城外十里地,只将寿州围作了孤城,自顾自地操兵练马,以待时机。另一方,南唐兵士则在寿州守将刘仁瞻的指挥下,伐木造船,练习水兵,以求借助周边织网般的水系,从水路突围。既然如此,大家索性摆开了阵仗,相互对峙,作起了持久战的态势。 前线的鏖战,没有影响解忧入宫的好心情。算来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进宫,没了初来乍到的紧迫与惶恐,凭借着上次扳倒长孙妃时积攒下的好人缘,郭妃、秦妃自然不必说,就连伏皇后与她见面也常挂着七分笑容。不仅在衣食上尤为照顾,特许她每五日便可回府一天,还选拨了八位宫女由她差遣。再加上自己带进宫来的芳儿,如今一出门,身后也是洋洋洒洒地跟着一长串人,被秦妃戏称:“远看颇像某位得宠的大妃。” 第66章 总而言之,此番虽说是入宫为质,但若是不去想那些繁复难解的谜案,若不去忧心贺氏日渐沉珂的病体,眼前的生活便算得上舒心如意,就连在翟清渠那的课程也耽误不了。唯一有些不满的是与她一起进宫的那个直性子李锦柔,整天吱吱喳喳口无遮拦。好在她身份尊贵,宫人大多都不予她计较。过了些时日,解忧那颗不知为谁操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也是许久,日子都没有这般波澜不惊了。 这一日,解忧吃完早膳,只带着芳儿一个。携着初夏清晨的凉爽,优哉悠哉地往昆玉殿去寻秦妃。正过了太液池,看着初升的阳光澄澈,洒在一顷碧波之上,金金碎碎,满池摇曳,看着便让人满心生喜。解忧贪看着日色,索性慢了脚步,沿着池边的白玉栏杆慢慢前行。才走了几步,却听见隔着身旁的矮树丛,两个年轻宫女在私语。 一个道:“再怎么努力也就是个贡女的出身,这么一大早的,卖力给谁看,真是让人恶心透了。” 另一个则冷笑不止:“她这也是黔驴技穷了。之前她靠美色迷惑圣心,如今眼看着这副皮囊也不如之前了,两国又在前方大战,再不使些手段出来,说不定哪日,陛下一个不高兴,就把她送到寿州祭旗去了。” 两人说到此处,都忍不住吃吃怪笑。 解忧在一旁听得分明,她们话中谈论的女子想来便是秦妃。半月后,本是皇上的万寿节。因着前方战事的缘故,早早便传了谕旨,取消了前朝臣工们的朝贺,只在宫里与众妃们小宴庆贺。虽说是小宴,但妃嫔们哪个也不甘轻心。一个个或寻奇珍异宝、祥瑞珍稀,或养颜护肤、苦练歌舞,以图在寿宴上能出众夺目,俘获圣心。这本就是后宫的日常生态,解忧早已习惯、不觉为奇,然而今年,当一贯脱俗出众的秦妃也在加紧排演新曲时,解忧着实惊得说不出话来。 沿着太液池的堤岸,徐步向前,空气中丝竹乐响之音便愈发清晰了。再往前,只见在太液池中的一个水榭上,临水搭建起了圆圆的小舞台,一素衣女子正在台上伴乐起舞。此时,日头已经升了上来,日光失去了方才的和煦,从碧澄澄的空中似耀眼的金线般洒落在女子的身上,转身与跌坐的动作不易,她反复了许多次,身上轻薄的舞衣便被汗水沁透,湿腻腻地贴在身上。 解忧在水榭中找了个舒适的地方坐下,一面吃着台上精致的小食,一面半眯着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秦妃刻苦的排练。足足过了一个时辰,筋疲力尽的秦妃才从舞台上下来,在这段时间里,解忧的身后不知经过了多少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解忧往四周稍作张望了一番,笑道:“这儿离你的昆玉殿也不算近,练个舞也搞得众人皆知,你是嫌自己在宫中的人缘还不够差么?” 秦妃接过手帕,稍稍擦拭了一下汗水,又披上一袭粉白色的绸缎披风,不紧不慢道:“练舞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是我躲在宫里偷偷练,她们就能多喜欢我一些了?” 解忧竟一时失语。她细细打量秦妃,温润如玉的面颊透出满是活力的粉色,几缕湿透的发丝贴在额边,让颈部更显修长,浑身透着一股随意的妩媚。解忧有些看痴了,两人目光相遇,却发觉秦妃眼睛透着晶灿灿的光,仍是那番不带喜怒的色彩。 解忧轻轻抿了一口香茶,悠然道:“你这般特例独立,靠的大约就是这张绝世容颜的脸吧。” 秦妃随口接道:“世人只看见我这张脸,却看不见这些汗水。”说罢,她轻轻一笑,“陪我回去换身衣服吧,这湿哒哒的,难受得很。” 两人并肩在柳荫下缓缓前行,一路的树影重重,在两人身上闪过。秦妃知她腿脚不便,有意慢了脚步,一面关切道:“这些日子京羽一直在帮你调养伤腿,怎么小半年过去了,未见成效倒也罢了,反而见你比之前跛得愈发厉害了?” 解忧一面拨开旁逸而出的树枝,装作满不在乎道:“本就是旧伤,调养起来,哪里就这么容易了。最初两月,倒是颇见成效,连流云碎步都走得出。许是给我太多希望,急切地想痊愈,违背了医理,反而伤得更深了。为这事,京羽可气得理都不想再理我。”她的笑意仿若迎着白晃晃月光的池水,清凉分明,底下却是一股无可掩饰的苦涩与无奈。 秦妃吁了口气,明白她心里的难受,开解道,“京羽是家传的名医,受人所托才会随我北上,你且得乖乖听话,莫要砸了她家的招牌。” 解忧皱皱眉头,“我哪里还敢不听话,我如今去哪都是慢慢悠悠的,路途远些便乘坐步撵,跟八十岁的老妪一般,但她给我的药还是一次比一次苦,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加了什么。” 秦妃掩口笑道:“看来你为了恢复腿脚,还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解忧目光如蛛丝织绕,语气中也带了几分叹息:“其实早已习惯了这么跛着跛着走路,只是方才见你在台上起舞,才想起曾经我也能这般轻盈如雀、翩然若蝶。” 秦妃怔了怔,叹蔚之意悠然而生:“怕的不是没了舞蹈的身姿,却是这颗心太过沉重,再也无法翩然起舞。” 解忧不知她的感怀从何而来,只觉得这番言语正中心底,让人有种相知的欣喜。解忧含笑:“我仍是有些好奇,你从来是不屑做这争宠姿态的,怎么这次却随了大流?” 远处的风带着园中花木肆意的清香,徐徐袭来,仿佛能卷走心上的尘埃,只留下一片舒爽。秦妃的目光定格在远处无色的天光处,话音清徐平静,“其实你我都知道,这世上哪里有人真正欣赏他人的特立独行,只不过希望你对世间万人都傲然无视,只对他温柔入怀。进了这四四方方的宫墙,就如一叶孤舟落在海上,无论你随不随大流,这一世也只能随波沉浮了。” 解忧看着她,只觉胸口闷得气滞到疼痛。她自然便想起了凤舞,那个舞姿惊世的女子,也是这般飘落进了这宫墙,只消一个浪头轻轻打来,便香消玉殒了。 秦妃与她竟心同此念,“这些日子,我时常想起凤舞妹妹,想起上一场让我们北上的战争。这曲香檀舞便是她的遗作,我曾见她习舞,不觉有什么,如今自己练来,才发觉其中精妙。也许,这支舞便是我在如今处境中唯一所能倚仗的了。我即便不在意君王的恩宠与否,却仍然在意自己的生死。我与郭妃、长孙妃她们不同,她们即便失了恩宠,皇上看在她们家世的面上,终不至于失了礼遇。而我这样的来历,说杀便杀了,全凭一时喜恶。如今两国交战,我的处境愈发艰难,深夜醒来,常觉得自己生死只存于一线之间,所以即便是个讨好的姿态,我也要竭力做给他看。唯有如此,才能使得陛下念及凤舞妹妹,在这后宫风暴肆虐之时,对我多留一分回护之意,终不至于再任由我被吞噬了性命。” 解忧哑然失声,明白了她非要当众练舞的苦心,不过是为了竭力做出讨好的姿态。这般的如履薄冰讨生活,当真是不易,也足见此时处境的艰难。解忧转头看着秦妃,原本两人亲密的距离,如今却像是隔了一重山一重水,缭绕荦荦。秦妃那双剪月明眸敛藏了平日的生动愉悦,含了一缕不喜不伤的淡淡神色,仿佛是在谈论陌生人的生死。 第67章 两人默默前行,解忧的喉间像被大木块哽住一般,连呼吸都有些费力。这些日子的安逸,险些让她忘了这宫廷的生活本就如此,旁人看来永远繁花似锦,身在其间的人才能看到杀机重重。直进了到昆玉殿的大门,解忧不甘心地问了一句:“真就到如此地步了?” 秦妃悠悠回首,往出门去。各宫各院在有条不紊地为万寿节做准备,宫人们出出进进,动作却极轻微,看得久了,就像是一波一波不动声色的水波,你觉得下一刻仍是这般波澜静静,却不知一个浪头即将扑来。秦妃微微眯起了双眼,嘴角含了一缕嘲讽的笑意,“这满宫纷飞的流言吵吵嚷嚷,可不就像那嚯嚯作响的磨刀声么。” 万寿节前几日,伏皇后传下话来,宫中筹办宴筳,琐事杂人甚多。为严肃宫禁,凡外臣妻妾在宫中居住着,此间应避免与家府往来。话说得极客气,但解忧心中有数,这便实际上是明令禁了她的足,便磕头领了旨,转身进了屋,连着几日便借口调养脚伤,连自己居住的小小宫院也不出去了。到第三日,原本是与锦柔一起去朝拜皇后的日子,付皇后却临时改了安排,只宣了锦柔一人前往。解忧方才明白,她的消息途径已被皇后完全封死了。 前些日子还阳光和煦、左右逢源的宫中气象,只被人轻轻覆手,便落下个门庭冷落、风雨凄凄。解忧总觉得有些不祥的预感。想要做些什么,偏偏又断了消息,担忧自己的轻举妄动恰落了旁人的圈套,只好强压着心中的焦虑,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和颜悦色。只盼挨到万寿节,到时候人多嘴杂,总能探出些风声来。再不济,自己多日未去翟家,连个消息也没递,翟清渠总会想办法联系上自己的。想到此处,她便放心了不少。 没想到,还未等到万寿节,倒是郭妃亲自前来探望。解忧如出笼的鸟雀,欢天喜地迎了出去。却见郭妃一张微微绷紧的俏脸,显然是心情不佳。两人进了后屋,避开了众人,郭妃脸上强压的不愉快便愈发明显了。解忧陪着小心,倒是先听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消息:贺氏身体大有好转,万寿节获准进宫贺寿。解忧心中盘算,贺氏从新年一病至今,大夫们早已断言她拖不过这个夏天,如今能大有好转,还能在万寿节上见上一面,便算得上是大好事了。想到此处,脸上不禁喜色微露,却听郭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了延福宫的大“喜讯”,之前被封为荣嫔的霜儿被来请“平安脉”的太医“意外”诊出了已怀有身孕。柴荣大喜,当场便下了口谕,擢升为“荣贵嫔”。初次有孕的荣贵嫔在虚礼谢恩时,便称自己害喜得厉害,又怕见风。连嗔带娇地让柴荣换了寿宴的地点,从太液池改到了泰昌殿。 郭妃说这话时,脸上的气色明显便阴晦了几分,浮躁地抱怨道:“从前只道长孙妃跋扈,皇后懦弱,如今看来,她这懦弱怕事的名头倒是白担了,就连身边的一个侍女都调教得如此厉害,不到半年,便爬到了贵嫔的位置。如今我这延福宫的风头都被她一人占尽了。” 解忧心想自己在宫里待着,竟连这个事都未听到半分,可见被人防范得当真密如铁桶,情形比想象得还要严峻。嘴上则顺着郭妃的心思宽慰道:“即便是贵嫔,也不过五品,刚知有孕,难免得意忘形。且不说有祖制非世家出身不得封妃,即便她诞下皇子,毕竟年幼,哪有训皇子这般颇得圣宠。终这一世,延福宫都是娘娘的,何必与她计较这一时风景。” 郭妃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摩挲着手中端着的瓜瓣田瓷杯,缓缓道:“这宫里泱泱千人,也只有妹妹你的话,最能说到本宫心里。本宫今日来,心中藏了一事,本不欲说与你烦心,但妹妹当日对本宫有救命之恩,若本宫此时只想着自己周全,实在有亏道义二字。” 郭妃久居深宫,深谙明哲保身之道,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解忧自然明白事情紧要,连忙四处巡查了一番,关紧门窗,倚身问道:“娘娘是贱妾在这宫里相识的第一人,这样的缘分一生也不得几次。贱妾虽然身份低微,私心底下却视娘娘如亲人。娘娘若能提点一二,便是成全了这份情谊。如今皇后为何要给我如此脸色看,我左思右想,实在不明白究竟是哪里触了逆鳞?” 被解忧引开的话头,原本不知如何开口的郭妃接着往下说便容易了:“本宫虽对皇后多有不满,但一事归一事,这禁止出宫的旨令虽是皇后下的,但却是顺着陛下的意思。” 这点解忧倒也想到过,皇后即便真要布局害她,这明发的懿旨却一定不敢不经过柴荣。解忧道:“此番入宫后,我左右不过见过陛下一次,也是随着宫眷命妇们一同朝拜的,莫不是有失仪之处,陛下见怪了?所以才以此为戒?” 妇人的心性最喜替人纠错,被这么一带,原本还迟疑犹豫的话,一股脑便跟倒豆子般倾泻而出。郭妃一脸沉重道:“陛下哪里会在意这等小节,哎,罢了,此事本宫只说本宫亲耳听到的,事由究竟如何?该如何应对?只当由你自己判析。” 见解忧点头,郭妃的声音比平素低沉了几分,在朗朗晴日里听来,竟有些令人心惊:“那日本宫去显德殿请安,不料陛下正在休憩,未敢打扰,只在外堂候着。时间长了,竟有些内急不适,便与当值内侍招呼了一声,自己转到后堂解手。后堂与内殿只隔一堵薄墙,本宫耽搁了一会,正欲回到外堂,却听到隔壁有人在奏禀。”她停了一刻,又道,“虽说是声音不大,这面听得却也分明,那嗓音浑厚有力,本宫也是识得的,便是当朝国丈侯王。” 解忧的心悬起了几分,引导道:“原来是陛下在与侯王商议国事,侯王如今掌管兵部,这议的不是国政方针,便是前方战事了。” 郭妃深深看了她一眼,道:“说的正是寿州战事。”她皱了皱眉,又道,“却又不是战事。” 解忧不解,却又不再催促郭妃。只静静地看着她,面容在室内阴明不定的光线中,有了些许模糊。一晌的沉思,郭妃似乎在回忆那日偷听到的内容,竭力理解着那些言语背后的意义。 “侯王对陛下道,七月中,赵匡胤率军与李景达在下蔡相逢,赵帅以船载薪,火攻唐军,小捷;七月下,赵帅命张永德以以铁绠千余尺,系巨木横截淮流,淹了唐军粮仓,使南唐军船只不能进退,战溺而死甚众。但此二事后,赵帅便偃旗息鼓,上报兵部,造船训兵,逾月未再有动作。” “陛下道,此事御前也曾议过,寿州战事非朝夕之功。江南水道丰富,玄郎要训练水兵,与李景达在水路一搏,曾上奏表详述了其间利害得失,朕觉无误。侯王提起上月战事,是为何故?” “侯王道,赵匡胤精明能干,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他定下的战略到此都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之后的事情便有些令人费解了。既在下蔡大破了唐军,为何不乘胜追击,一举拿下尽在咫尺的寿州?既然淹了粮仓,却为何没有守住紫金山,让唐军顺利从紫金山建起了运粮甬道,直达寿州城外。月初,就在赵帅偃旗息鼓之后,唐军反攻,夺下了舒、和、靳三地,赵帅视若无睹,只借口要围困寿州,甚至主动放弃了扬、泰二州,全军押向了寿州。” 第68章 “陛下沉吟了一刻,道,前线形势复杂多变,这些军情玄郎均有奏报,即便是有些许决策失误。也不足以苛责领军的将帅,下旨勉励几句便是了。” “侯王道,微臣本也是这么想的。但前日,微臣在军中的暗哨来报,七月底,唐国主李璟送了黄金五千两到赵帅军中。此事,赵帅没有奏报,就连兵部派驻前线两位监军的旬报,也未曾提到只字半语。奏报在此,呈与陛下预览。” “陛下沉默了许久,亦未置一词。侯王接着说道,微臣猜想,若赵帅此后的行动与这五千两黄金有关,那便不可寻常视之。寿州一战关乎大周国运,若是主将生了异心,不可不多加防。” “良久之后,才听到陛下闷闷的声音说道,赵匡胤是个重情义的人,朕不信他有叛逆的理由。李璟老儿送金此举意在离间,朕偏不受他挑拨。” “侯王道,只是李璟能将黄金送进军中,赵帅确实收下了,至今已半月有余,却未曾上禀,这与唐暗地结交已是事实;微臣亦不敢胡测赵帅心生叛逆,但贪图私利,拖延战机之过,却是难逃。” “陛下道,如今战事吃紧,总不能为此事阵前换将。此事容易动摇军心,侯王必得严守口风。” “侯王道,微臣的暗哨直接密函与我,未有第三人知道此事。兹事体大,赵帅如今手握国中精锐,臣亦不敢轻举妄动,万一……” “陛下打断道,那便好。盯住在京的赵家人。再由兵部催促他及早进兵,勿要拖延。朕希望,这只是场偶然失误。” 郭妃的叙述在此结束,她盯着看着窗前挂着的那一帘纱幕,长长的曳在地上,绯红的色彩像是一霎流霞,灼着眼睛似乎都有些滚烫。她并不是个勇敢的人,平庸的出身甚至令她对政治的嗅觉也远逊于同品级的其他妃嫔。她只是顺着后宫妇人爱传流言的习惯、仗着一股感激的情谊才将这件事说了出来。说完后,只觉得方才还暖意洋洋的风吹在身上,却带起了一阵一阵的惊凉。两人又窃窃私语了许久,将那日细节一一推敲琢磨了,再无多余的话,郭妃才起身告辞。 见郭妃的銮驾消失在飒飒风中,解忧缓缓回过神来。这些日子,她一昧地闭门不出,仿佛避开了风险,却也同时失去了先机。侯王将疑心的种子种到了柴荣那里,他敢这么干,那么无论事出何因,这私授黄金的事便十之八九却有其事,推卸不得,也辩解不得。最要命的事,她现在连这个信息都无法告知赵匡胤。 解忧沿着自己住的院墙缓缓地走,一面思索着,皇后只是禁了她出宫,也就是在宫内她还是自由的。之前是自己带着三分矫情三分避嫌,才自锁门户,不与外边来往的。可这宫里能信得过的又有谁呢?郭妃已仁至义尽,不能指望她再出手。秦妃如今自身堪忧,又是江南出身,牵扯上关系就更坐实结交外敌的罪名。她想了想,赵匡胤临走前,让她遇事可找柴荣求教,眼前显然不适用,那么……翟清渠。 解忧猛然想起,便顾不得脚伤疼痛,飞快地朝李锦柔的住处奔去。 第42章 西子(二) 八月初五是柴荣三十五岁生辰。虽说因前线战事吃紧,已多方节俭,但毕竟是逢五的整生日,又有荣贵嫔的喜讯在前,皇后有意抬举,将不大的泰昌殿装扮得富丽堂皇,一派盛世祥和的景象。 宫宴开始于傍晚时分,艳红的流霞在天际边奔腾燃烧着。解忧心中有事,早早便到了,在殿门口左右张望,只盼贺氏能早些出现。等了半晌,眼见命妇们陆续来了,便打发了一个小太监去打听,不一会儿,小太监得信回报,说是贺氏一入宫,便被皇后召了去闲话家常,待会随凤驾一同过来。解忧心里微微一沉,随手赏了锭银子,眼睛则股溜溜地看着陆续到场的妃嫔们。 郭妃带着四皇子宗训缓步走来,那训哥儿正是顽皮的年纪,胖胖的脸上一对圆圆的眼睛,像极了他的父皇。在众人面前也不怯场,很有一副皇子的威仪。见母亲对解忧微微一笑,便也对解忧投出了友好的目光。 秦妃则依旧是孤零零一人到场,她上身穿着一件绯红色的轻软短衫,两侧配着淡粉色的束带,绕至胸前,松松地打了个结。却恰到好处地束出锁骨下方的一块白色素绢抹胸。腰间系着一条白底红芙蓉团纹的长裙,质地轻盈,衣袂映着霞光,流连出万种风情。她的头发挽成三转小盘髻,俏皮地倾向右边,上面插有一支镂空雕花水晶钏,髻下饰有两朵小小粉色蔷薇,鬓边两络散发貌似不经意地垂下,掩在她双耳两侧,而她那与水晶钏相配的水晶耳坠纯净如露水,亦不甘寂寞的点点闪烁于她行动间。见她如今精心装扮,想来今夜杀机猛烈,解忧不由地为她轻轻揪起了一份担忧。 正沉思间,一阵异香袭至面前,伴着李锦柔清新爽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还想与你同行,特意绕去了庆寿宫,没想到你这么早便出门了,害我扑了一个空。” 解忧扭头一看,李锦柔正笑嘻嘻地与她说话。两人入宫前关系本不甚友好,但同质宫中,日子一久,也有了些走动往来。前日解忧托她传信,如今看她模样,必是有了消息。不过此时大庭广众之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解忧自然不敢冒昧询问,只好细细打量,见李锦柔一面与她嬉笑,一面则伸手从左手托着的精巧小食盒里摸蜜渍枣子吃。那枣子又圆又大,蜜色厚重,隔着不远的距离,有股特殊的丁香味传来。解忧识得,这是翟清渠最爱的蜜饯果子,在他的书案旁常年备着这么一盒,心下了然,便堆起了满脸的笑意,打趣道:“一会儿便要开宴了,你还胡吃乱塞的,待会错过了御膳房的手艺多可惜。” 锦柔夸张地摇摇头,道:“这种虚头八脑的宴席,菜品都是摆着好看的,哪里能填饱肚子,我不先垫垫肚子,半夜可就惨了。你也尝尝,这枣子蜜渍得可好了。”说罢,便将食盒不由分说地塞在了解忧手里。 那食盒落在手里,底部一小小的物件便掉在了手心里。解忧心领神会,转手又将那食盒塞回了锦柔手中,道:“胡说八道,小心治你一个殿前失仪的罪。” 锦柔吐吐舌头,见此时旁侧无人,狡黠一笑道:“我用翟家密道给舅舅传信,还从未这么快便得了回信。”见解忧不吭声,便继续道,“其实你喜欢的人是舅舅对吧,我也觉得舅舅比那什么黑铁玄帅的好。在夏州的时候,不知道多少王侯贵胄,想招舅舅为婿呢,没想到,才到汴梁没几日,就拜倒在你裙下了。啧啧,夏州城这下该不知有多少闺中千金心碎呀。” 解忧见她说得离谱,恨恨地瞪了她一眼,道:“有东西还塞不住嘴。” 锦柔咧嘴一笑,道:“你且放心,我知道这事得小心瞒着,我连令铎都没告诉。等你们修成正果的那一日,请我一杯媒人茶便行。” 解忧知锦柔这小姑娘心性,自己又得了如意郎君,自然见不得世间一切被阻隔的真爱之事,恨不得竭尽全力相助。解忧苦笑一下,敷衍了几句,装作不经意信步避开众人的视线,小心地展开手掌,只见一枚红色玉石方形戒指套着一卷小小的纸笺。她将纸笺取出,上面简短地写着:泰昌殿西侧第二根柱子。 第69章 解忧思忖片刻,看来这戒指便是相认的信物。她将那纸笺掐小了,一口咽下,又将戒指套上,戒圈的大小倒是与自己的手指正好吻合,套在中指上,熠熠生辉,甚是显目,想来也是价值不菲之物。她整了整衣裙,一面与人寒暄,一面信步找到约定的柱子。 此时,日头已西偏的厉害,火红带金的霞光舔染在巍峨的宫壁上,将解忧的身影拖成孤零零地一条。殿内喜庆的曲乐声悠扬的奏起,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帝后便要到临,晚到的宾客们急匆匆地从她面前走过,宫女太监们紧张地做着最后的准备。解忧仰头望了望天边绚烂的云彩,阳光耀得眼睛发白,愈发觉得一颗心沉重得像那贴在墙上的黑影,一面想着翟清渠总不可能这么堂而皇之地来与她相见,一面又期待着他真能踩着云彩飞至眼前,将自己从这无穷无尽的煎熬中带走。 正沉思着,捧着糜羹汤水的队伍从解忧面前走过,队尾是个十几岁样貌清秀的小宫女,行至跟前时,小宫女的目光轻轻地瞥在解忧手上那颗耀眼的红玉石戒指上,身体则很自然的一倾,捧着的一盅汤羹不偏不倚地倒在了解忧的裙摆上。 浓郁的香味伴汤水在她浅色的裙摆上迅速洇开,很快,宽大的裙摆竟有半幅被汤汁浸湿。那小宫女被吓得惊魂失措,跪倒在地,磕头求饶。领队的宫女稍稍年长,得赐穿深色宫服,见状倒是冷静。先斥责了几句,命众人赶紧清扫干净,待巡视宫监赶来时,神色不变地磕头认错,并建议宫监当务之急是领解忧娘子到偏殿更换衣裙。 宴席即将开始,此时赶回庆寿宫显然已经来不及。幸好芳儿就在殿外,循例带有可更换的衣裙,只要在泰昌殿寻一空屋即可,却非难事。那宫监见是解忧,微有迟疑,却见衣裙湿漉得厉害,如此面圣,怕自己也逃不掉这失职之责。只好点头应允,命深衣宫女领解忧去更衣,万事需伺候周全。 解忧随着深衣宫女转过正殿,到了西厢一间僻静的屋子门口。深衣宫女对解忧道,“奴婢名唤华容,是翟家抚养长大的孤儿,后入宫为婢。方才已命人去取娘子的衣物,稍刻便到。少主已在屋中等候,奴婢会在门口守着,娘子尽可放心。” 解忧轻轻回了一礼。推门进去,翟清渠果然在内。这深宫之中,他依旧寻常的衣着,手持一卷账目,正在细读,那副怡然自得竟与每次到翟家时的场景分毫不差。解忧见到他如旭阳般的笑容,之前因他费心安排而涌起的些微感动徒然就被胸口的一阵恼怒取代,道:“先生这好整以暇的模样,想必常与宫妃们幽会而走熟了途径吧。” 清渠被她突如其来的怒火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呆立了片刻,却见她微红的眼眶之中隐忍了不知多少委屈和慌张,言语愈发温和:“是不是锦柔那丫头胡说八道惹着你了。北苑修建的工程,有不少是翟家的生意。这深宫禁苑,虽是戒备森严,但混进来却也算太难,还不至于要装扮成宫女、太监什么的。久不见你前来,才抽空翻看了一下账册,也不是故作姿态。” 清渠解释得诚恳,解忧心中一暖,笑意便突破泪意潸潸,低声道:“实在是无措了,才贸然请先生入宫。” 清渠见她顷刻便恢复了平常的神色,知她独力支撑了许久,又将自己视作亲友。不由一阵感慨,忙道:“究竟怎么回事?” 解忧理了理思绪,迅速将那日郭妃所言捡重要的说予清渠听,并详细地解释了如今自己被困深宫的处境。清渠轻轻点了点头,思忖片刻,抬起头,只见解忧盈盈双目正看着自己,眼眶下面印出两个硕大的乌青色阴影,原本柔和的脸庞线条也在十数日间凹陷了下去,在下巴处变成了凌厉的角度。 清渠心中有三分不屑,更有七分不值。心里暗自腹诽,此事虽然棘手,但赵匡胤领着朝廷半数以上的兵马在外作战,朝中有人弹劾、有人中伤,那是避无可避之事。君臣之间自有计较,眼下虽然日子难捱,但只要一日未班师,总不至于有大动作。何况以赵匡胤之才,身居帅位,当然有处置和化解的办法,何劳一个小女子牵挂操劳,更不需为此搞得如此憔悴、乱了分寸。话到嘴边,又想到方才她无由的怒火和略带醋意的责备,竟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开口。 解忧心急如焚,见他沉吟不语,却又不敢催促,两人沉默一刻,突然听见华容在外轻轻叩门,称更换的衣物已取来,从门缝望去,见华容领着芳儿,正候在外头。 清渠问:“你这随身的丫鬟是否可信之人?” 解忧蓦然摇摇头,道:“是个没什么坏心的单纯丫头,真遇到事,怕也不顶用。” 清渠点点头,道:“那别让她见到我。” 解忧颔首,拉开门,让芳儿守在门外,让华容进屋替她更衣。芳儿有些诧异,却以为宫中规矩理当如此,并无多言。 这本是偏殿一间无人居住屋舍,面积本就不大,华容进屋后,便显得有些狭促。清渠避无可避,只好背过身去,让两人在身后更换衣裙。 屋外有两丛繁茂生长的夜丁香,此时正是花期,喇叭状的花朵绵绵密密铺满了花坛,绛紫微白色。风过处,阵阵浓密的香味便顺着未关严实的窗户扑了进来。让清渠的头脑竟有一时的失神,他按了按沉重的太阳穴,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潜进宫来与她相见?他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为了见证这个女子为了赵匡胤的痴心慌乱。 犯不着。 他的唇上不自主地噙了一丝冷峻的嘲笑,却不知是为解忧还是为自己。 夕阳已被走到了西山尽头,最后一缕残阳延绵地缠绕上长喇叭状的花朵,挟裹上那股浓重的气息爬上窗棂,袭进这一室的光影中。清渠闭上双眼,耳边却听见隐约环佩相撞的声音,激起他心底层层涟漪。这种感觉他久未遇到,像是充满魅惑的一双纤手,悄悄地解开了他封锁在心底的罪恶,嫉妒、恼怒挥舞着妖娆的爪牙,再有一刻,便能蓬勃而出。 他猛地睁眼,眼前仍是平静无趣的窗格,背后的动静还未结束。他将方才的纷繁思绪化作嘴边一息无可奈何的叹气,抬起头,想了片刻,缓缓道:“缓缓道:“上月翟家得到消息,唐李璟运了数千斤往寿州,我还觉得奇怪,慰军犒劳向来用粮草与白银,这赤金到前线吃不得、花不得,还能费劲保护。现在看,原来唱的是这出离间计。” 解忧听他语气澹然,不敢催促,只绞了条丝帕在手中,怔怔地听他往下说。 “侯王这招老辣。汴京与寿州,快马送信需七日。军务是三日一奏。他掐着时点把‘养寇自重’的帽子送给玄帅,分寸拿捏得到位。十日之内玄帅未主动上奏此事,这帽子就算是戴踏实了。这战若败,便是内外勾结,贻误战机的大罪;若胜,陛下便不好追究他收受敌方贿赂的罪名,封个高爵,夺下兵权,日后再也无领兵出征的机会。” 解忧听到此处,想起赵匡胤那踌躇满志的模样,不由一阵心疼,脱口道:“陛下怎可这样猜忌忠良?” “怎可?”清渠冷笑道,“赵匡胤带走了朝廷一半多的兵力,即便没有侯王煽风,也挡不住君王的不放心。玄帅自己也清楚,不然何劳你委屈入宫呢?” 第70章 翟清渠这般说仍是给解忧留了体面,毕竟没有说出“赵匡胤如何算得忠良?”这样的话来。解忧脸上阵阵发烫,赵匡胤的野心和所图她是知道的,她甚至想赵匡胤是真的收了那五千金,并与李璟商议妥当,要倒戈相向,从寿州北伐了。而这一切如果是真的,她便是被视作了弃子,还有什么理由指责别人的猜忌。 想到这里,解忧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请求清渠相帮的立场。万一赵匡胤真的决定铤而走险了,自己这又算是什么。这番想来,心头便是繁乱无比,手上的帕子便绞成了一道绳索,勒在手上。 华容帮她解下弄湿的罗裙,绑腰的系带早已被身上的汗沁湿。华容一愣,问道:“娘子若显闷热,只着外裙便可。一会儿在殿上,怕要是更是闷热。” 解忧道:“还是都穿上吧,热便热些。规矩如此,无畏在这上面偷懒。”思绪被岔开,绷紧的心变轻松了一些,“还望先生出手相帮。” “相帮的理由呢?” “一定要理由吗?” 清渠笑道:“其实你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了什么想救他,甚至不能确定他为什么偷偷收下这笔钱,是贪财?或者是别有所图?忠臣与奸佞那一套说辞,似乎并不是很适用。” 解忧咬了咬嘴唇,带着一股倔强与心底十分的清醒,道:“先生这般窥视人心,到似乎有悖于平日所授之道。赵匡胤他是忠也罢,是奸也好,与我在此想方设法为他筹谋有何相干。他若是被小人陷害的忠臣,他日我便是忠臣之妾,死得冤枉,换得别人一声无关痛痒的怜惜;他若是阴谋暴露的奸臣,那我便是奸臣之妾,明正法典之日,耳边无非多些咒骂的吵闹。他是忠是奸,那是朝廷法度、是天地大义对他的判定,何况忠奸之判也不过是朝廷一时风向的玩物。与我而言,赵匡胤就是一个比朝上央央众人更加亲近、更加生死相关之人。与先生而言,就是一个投入了比旁人更多的成本的人,难道真为了这含糊不清的猜忌,放弃先前的付出么?” 清渠含笑看着眼前影影绰绰的窗格,身后那女子的一举一动无不牵动着面前跳跃不定的光影。在他眼中燃起一些温暖的气息,将先前的情绪重新包扎好,藏进心底。他平静道:“这事看似棘手,但却也不难。侯王既然用时间差,我便用时间差来解这盅。寿州到汴京,水道淤塞,陆路也不好走。假设玄帅命人将那五千金密押上京,避开众人耳目,路上最快也要两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说我们还来得及。” 解忧摇摇头道:“即便现在快马通知他将金子送上京来,路上再费两个月,时间仍是不够,或是先生另有捷径。” 清渠笑道:“捷径倒是没有,但如果这金子本来就在京城呢?” 解忧恍然,笑道:“我还真是拜对了菩萨。能一下拿出五千金来的,除了富甲天下的翟家,也没有第二人了。借翟家的金子装作是李璟的贿金,再奏称为避开耳目,密押黄金入京,便可打消君王的疑心。侯王聪明一世,偏偏就少算了世上真有能够不动声色拿出五千金的人。” 清渠道:“也不能说不动声色,这对翟家也不算小数目,调拨凑数也需要些时日。不过幸好时间还够。” 解忧赶紧道:“先生肯帮忙,那问题必是迎刃而解。” “唔。”清渠哼了一声,不知怎的,解忧这句马屁让他有种生疏的痛楚。他想了想,又道,“即便是我愿意帮你,但其中仍有三个问题需要事先与你说明白。第一,翟家这五千金是借给赵匡胤而非赠送,按规矩三分利,利滚利,归京之时必须还本付息。你既是保人也是抵押。到时不还钱,你便去翟家当粗使丫头还债。让赵匡胤将这条款写清楚了,画押给我。” 解忧笑道:“那是自然,只是以我质押,是先生吃亏了。” 清渠仰仰头,接着说道:“第二是与赵匡胤的联络配合。我们今日商议的所有,你必须自己想法子告知赵匡胤。用你的人、你的信息道,我不会帮你,也没法子帮你。因为从我这递给他这样的消息,他不会信。” 解忧沉吟一刻,她知道清渠并非刁难她,密谋配合这样的事,清渠与他的关系显然不够,那么她呢?她几乎又要陷入方才的混乱中,但只恍惚一刻,便应诺道:“好。我自己想法子。” 清渠微微点头,道:“你若有事要联系我,可以找华容。她在泰昌殿当差,以后每隔三日,她会去见你一次。” 华容闻言,行了一个万福,道:“是。奴婢在这宫里待了十数年,娘子若有要奴婢效力的地方,尽可吩咐。” 解忧回礼,道:“先谢过姑姑。” 清渠见解忧衣物已换好了,便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这套衣裙更大方些,比之前那套要好。” 解忧被他突兀的称赞搞得脸颊飞红,只好胡乱寻了句化解尴尬,“那套没被打湿前也挺好看的。” 清渠不置可否,轻轻一笑,转了个话题道:“幸好你说对赵匡胤无法袖手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而非自己对他的情感。” 解忧心头一凛,道:“若是后者,会有什么不同吗?” 清渠冷冷道:“暂时没有,不过赵匡胤这个人,最终一定会辜负女子的感情的。” 解忧苦笑得有些发酸,声音都带了生涩的滋味:“这是先生所要提点的第三?” 清渠移不开他注视解忧的目光,里面掺杂了许多难以言表的情绪,可一旦化作语言,却是故作正经的严肃:“不是。第三是,侯王与李璟里外配合得热闹,李璟的戏唱完了,我猜侯王的戏便要登场了。” 解忧心累得几乎要哭,道:“侯王还要怎样?” 清渠安静了一刻,宁静的气息在两人之间聚集,又散开。隔着门窗,不远处正殿上悠扬的丝竹乐音飘了过来,这是晚宴即将开始的前奏。清渠静静道:“无论他要怎样,今天晚上,你千万管住自己,只许听、只许看,万不可插手其中。在这漫漫宫宇之中,你陷下去了,连根稻草都抓不到。” 清渠的表情严肃得像个陌生人。解忧几乎不认识。事实上,每次谈到这个皇宫,这个宫里的人,赵匡胤、秦妃、翟清渠都会换上一副她未曾见过的样子,他们不断地提醒自己,这宫中繁华祥和背后的恐怖,解忧当然明白他们的苦心,但她更加清楚地知道其实每一个劝诫者,心里对这宫廷的危险并不真正害怕。 第43章 西子(三) 解忧回到昌德殿时,柴荣与符皇后已经入座。趁着众人山呼万岁的离席空档,解忧悄悄走到后座席间,恰被付皇后一眼瞧见,她满脸笑意道:“方才陛下正与本宫说起,如今赵帅为国出征,本宫万不可怠慢了两位夫人。来人,把二位夫人的坐席搬至上座。” 解忧心中叫苦不迭,心恨皇后当真一丝空隙都不留给她。既知推辞无效,索性面上便堆出了无限谄媚的笑意,跟在贺氏身后行礼叩拜。伸手搀扶贺氏时,只觉透过藕色如意滚边的纱袍,贺氏消瘦得仿似一把枯骨。在这繁花似锦、纸醉金迷、杀机勃勃的大殿中,显得愈发悲伤。 今夜是后宫女眷贺寿,殿中没有外臣。贺氏与解忧落座于帝后下手,交谈可闻。对面的秦妃,荣色显耀,如玉的双颊上透出几许红晕,似晓霞将散,眉眼旁地颜色是淡淡茄红,像是前朝盛行的檀晕妆,两眉横烟,妩媚至极。解忧与她对视的目光一闪而过,又迅速移开,将讨好的目光依次划过雅贵妃、琼妃、郭妃众人,以及已显身孕的霜贵人。 第71章 霜贵人自然没有理睬她的目光,只缓缓将杯中斟满酒,一手擒着紫绡翠纹襦裙,一手端着酒杯,徐步上前奉与柴荣。声音软软道:“臣妾笨口拙舌,只好第一个来给陛下祝寿,待会吉祥话都被姐姐们说了,陛下便要怨臣妾只会学舌了。” 柴荣听在耳中,很是受用,含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和颜道:“你注意身子,若有不适,立即告诉朕,不要强撑着。” 体贴之情溢于言表,众妃听了,面上微有变色。皇后却浑然不觉般,亦含笑道:“霜贵人最是闲不住的,如今虽怀身龙裔,却心心念念要为陛下祝寿。前几日霜贵人来求了本宫,说是有一出《浣纱记》,在民间演得最是热闹,便让宫里的梨园班子学了,趁着万寿节,献于陛下,与宫里的姐妹、诸位诰命们,一起看个热闹罢。” 柴荣微微笑道:“霜贵人对梨园歌舞倒是一直,朕记得上巳节的时候,你也在宫里排了一出昭王之妃的戏本,不过数月的功夫,便又出新戏了。看来贵人此胎怀的必是个才艺双绝的公主。” 众妃闻言,各个掩嘴失笑。霜贵人脸色黯了黯,偷看了一眼皇后,仍是满脸的娇羞模样:“陛下又在取笑臣妾了,陛下若想要个公主,臣妾便努力生个公主。只是这戏并非臣妾编排,不敢居功。上月从江南来的一个名戏班子,带了部水磨调头的戏本,是根据吴越两国的典故排的。在汴京城里连演了十三日,场场轰动。臣妾觉得有意思,方才让宫人们去学了来。还惶恐许久,也不知道该不该演,毕竟秦妃娘娘也在。” 柴荣若有若无地一笑,问道:“这戏跟秦妃有何关系?” 霜贵人柔和微笑道:“谁不知道昆玉殿里曲乐最佳,秦妃娘娘调教的那些小乐童,哪个不是天籁之音,又听说秦妃娘娘前几日在太液池边练舞,欲献陛下。如今臣妾献戏,一来是怕在秦妃面前班门弄斧,二来将寿宴改到了泰昌殿,害的秦妃失了水榭舞台,又怕秦妃生气。那可是莫大的罪过。妹妹还是先陪个礼罢,望娘娘宽恕。” 秦妃闻言,转目看向柴荣,似含情脉脉、似情义绵绵,“霜贵人谨慎过了,伶人乐童不过是消遣怡情的把戏,能相互竞技,亦是佳话,何来班门弄斧之说。况且臣妾那日练舞太过专注,不慎将脚崴了,正愁没法登台。如今换了地方,偷懒的理由都是现成的。” 柴荣满心的喜悦,不时转首回望她,眼中是柔和的关切,旁若无人地问道:“你的脚还疼吗?命京羽瞧过了么?你肯为朕习舞,有这份心便足以。” 比起方才对霜贵人那居高临下的慰问,此时的关切竟有种发自肺腑的卑微,让众妃心底交错起复杂难言的伤感。秦妃淡淡笑道:“早已没事了,再休养几日便好。”目光则扫向皇后,音色泠泠道,“陛下若是将诸位姐妹挨个关心一遍,怕是娘娘的戏还没开演,便要到三更了。” 柴荣一笑,对皇后微微点头。霜贵人含着最恭敬的笑意,轻轻击了击双掌,大殿之内箜篌丝竹之声便悠然响起,两侧的烛光渐次暗了下去,只留殿中央一块,明亮如白昼。一位身着白纱衣裙的女子翩然若蝶,在舞台中婀娜起舞,唱词亦格外清晰,“奴家姓施。名夷光。祖居苎萝西村。因此唤做西施。” 唱词靓丽、剧情曲折,再加上那西子的旦角扮相在眼眉间颇有几分秦妃的神韵。解忧渐渐被吸引了过去,随着故事一点一点地展开,亦方才渐觉杀机凛冽。故事仍是吴越春秋的故事,吴越两国相争,越王失败后卧薪尝胆,命人将绝世美人西施献给吴王,以消磨其心志,最终越国反胜。但整部戏只突出了一个细节,就是将历史上的范蠡与伯嚭合二为一,去越国接西施的吴国大夫伯嚭,在途中与西施相恋,后来收受越王贿赂,里通外国,在吴国灭亡之后,伯嚭与西施泛舟五湖而去。 以古刺今之心,昭然若揭。明眼人大致都明白了那西子便隐喻的是身为敌国贡女的秦妃,而那能干且奸猾的伯嚭,满朝大臣中,也只有赵匡胤看着最为神似。送秦妃北至汴京,一路上原来两人早已暗通曲款,怪不得上次解忧娘子在宫中无端落水,救人的便是素来对人冷漠的秦妃,是在还老情人的恩情。这番“原来如此”在众人心头迅速过了一遍,面面相视间,便多了几分嘲讽的得意。 解忧跪坐在华美的塌垫上,却觉得泰昌殿那水磨地面的寒意正一丝一缕地透过柔软蓬松的垫子侵入了她双腿的骨髓中,如百虫蚀骨般疼痛。想来这便是侯王的戏码,将赵匡胤与秦妃绑上私通的罪木之上,用柴荣的嫉妒与猜忌打磨锋利,最后像一根楔子般,插进君臣的关系中。前有收金不报之罪,后有私通隐瞒之祸,柴荣对赵匡胤的信任还能勉力支撑几时?解忧苦笑地望了眼对面的秦妃,她对这个故事引起的猜想连连似乎浑然不觉,神情一如既往的淡雅宁静,半垂着眼帘,素白似瓷的手指抵在下巴上,仍是专心致志地看着台上的一唱一和、一念一动。 贺氏似乎亦察觉到了这戏的不妥,灰败的面容更显得愁云遮面,连厚敷的脂粉都遮不住眉间深深的愁纹,她勉力将一阵咳嗽咽在喉中,悄声问道:“这浣纱记……怎么编排得如此奇怪?”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皇后便听到了声响,侧头向她们望来。解忧哪敢多言,忙道:“既是新编戏目,自然要有些别出心裁,方能引人注意。这戏还得好一会才完,夫人若是身体不舒服,便告个假,先下去歇息吧。” 贺氏虚浮的目光只与皇后微微一对,便颓了下来。她似乎想起了上次在宫中昏倒酿成了大错,便按了按解忧的手,道:“我没事。今日是万寿节,切不可殿前失仪。” 解忧一阵揪心,亦知道拗不过,便点点头。一面心焦不堪地等待戏终退场,一面心中仍抱着一丝幻想,这般捕风捉影的胡乱牵扯,想来以柴荣的圣明,应当是不会相信的吧。 好不容易捱到曲终谢幕,众伶人齐齐上场磕头领赏。柴荣紧绷着脸,没有照例打赏,便让刘平安排众伶人退场。泰昌殿上一片寂静,仿佛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解忧方才猛灌了几杯酒壮胆,如今酒意泛上来,只觉得满脑子都跟棉花般软绵绵地使不上劲。她抬头看,泰昌殿的宫灯繁复华丽,照在人身上,漾起一阵如烟似雾的光,像是传说中的冷峻之火,有着刺骨的冰冷和将人焚烧成灰的力量。 柴荣目光空空,不看任何人,冷冷地说道:“为朕准备这份寿礼,真教你们花费心思了。不过这般中伤秦妃,是要视宫中法度于无物吗?”他的话说得轻而缓,显然强压着体内翻腾汹涌的怒火。 龙颜大怒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也自然有应对之法。霜贵人不再顾及自己怀有身孕,扑通便跪倒在地上,道:“陛下请恕臣妾无知之罪,臣妾只是一心想讨陛下喜欢,没想到却惹得陛下不悦,臣妾万死。”她光洁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惊得众人一凛。谢完罪,霜贵人随即正色道,“臣妾虽读书不多,但亦知道古来便有‘风闻奏事’的说法。这出浣纱记,风靡全城,早已甚嚣尘上,陛下……” 她的话未说完,柴荣脸色遽地一沉,低声喝道:“闭嘴!朕倒不知朕的后宫中还有会风闻奏禀的御史言官。”沉沉的眼神扫过郭妃与符皇后,责备之意呼之欲出,“霜贵人是延福宫的人,郭妃将她带回去,即日起,禁足安胎。后宫若再有妄议此事者,朕不会顾及位分与体面。” 第72章 郭妃一惊,慌忙跪下道:“霜妹妹孕中失言,是臣妾未能照顾得当。还请陛下恕罪。” 绢红色的宫灯被偶入殿中的夜风牵动得左右摇摆,驱散了满室虚浮的喜悦。对于郭妃的表态,柴荣闷闷地哼了一声,他目光精锐,扫过全场,所到之处嫔妃女眷们无不低头噤声。 解忧低着头,与贺氏瘦若枯柴的手相握,两人的手心里涔出一层湿腻的冷汗,却带给她们如浮萍无系的命运一些力气。再抬起头时,柴荣正漠然地看着符皇后。素来温柔顺服的符皇后今日打扮得格外显耀,带着缀满珍珠与七彩宝石的九翚凤冠,似不堪其重负,发髻上装点满满当当的珍珠饰品,随着她的起身、行礼,摇晃出无数闪闪烁烁的光芒。她仰起头,无惧无愧地凝视着柴荣,眸光坚定而沉静,道:“陛下不必责怪霜贵人、亦无需苛责郭妃。她俩皆非此事之因。陛下若当真想明示后宫法度,又何必一昧偏袒、纵容秦妃。如今流言四起,岂怨得他人。” 柴荣微微蹙眉,“听皇后这话的意思,倒是在怪朕平日过分宠溺秦妃了。莫非皇后也信得那些伶人杂艺们对皇妃情事的随意编排?” 皇后端坐在团刻着凤舞牡丹样式的鎏金黑檀椅上,衔着淡薄端庄的笑容,缓缓道:“臣妾不信,不过臣妾信另一样东西。”她稍使眼色,随身伺候的宫女便将一本黑皮黄封的书册呈了上来。 柴荣淡淡地扫了一眼,道:“这是起居令为朕所作的起居注。皇后拿出它来作甚。” 皇后道:“起居注记载陛下日常礼仪、言行,是后世史官修史的基础。臣妾请出起居注,实在是其中有段记载,事关陛下名声、后妃清誉,臣妾不敢不问。” 柴荣两道眉毛紧锁成了一个川字,道:“什么记载?” 皇后并未立刻作答,慢条斯理地翻开书页,手腕上一弯深紫色钻刚玉镯碰在几案上,清脆之音与璀璨光芒同时漾出。她很快便找到了那页,如青葱般的手指划过书页,平平念道:“巳时,上御行宫,召秦妃。上曰:‘妃今日愁眉不展,是思故国耶?’妃奏答:‘故国无可思,是故人矣。’上怅然,道:‘朕何不如故人?’妃奏答:‘惟相遇太晚。’……上感秦妃真诚,是夜宿昆玉殿。” 皇后的话说得不带半分情感,冷静地像把削铁如泥的利刃,极缓极缓地插进柴荣的胸口,穿透帝王最坚硬的盔甲,将他深藏心里这段卑微的感情生生剖了出来,丢在众人面前,顾不得半点颜面。柴荣没有想到,他与秦妃的这段奏答竟被内官尽职尽责地记录在了起居注中。他厌恶皇后这般不折手段的行为,但盛怒之后,亦迫得他不得不思索这个问题,在他之前与秦妃相恋的故人,究竟是不是赵匡胤?他们是否真像传说中的西施与范蠡那般,在到达吴都之前,早已情种深植?柴荣脸色沉沉地瞥了一眼秦妃,浅浅的醉意让她的妆容愈发妩媚,眉眼微微上扬,形成一道优美的弧,像极了方才戏中与伯嚭眉目传情的西子。秦妃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如墨丸般的眼眸将悲喜掩在后面,只有些许不屑的嘲讽仿似不经意地流出。 宽阔的衣袖遮住了柴荣攥得紧紧的拳头,他爱这个女人,卑微地爱着。在她面前,帝王的骄傲可以不屑一顾,哪怕知道她心里有别的人,他仍愿意全心全意去爱护,就像这个宫里别的女人对待他的钦慕那般。他也从来未问过,秦妃心里的故人究竟是谁?是怎样的身份、怎样的脾性。他以为帝王之心足以宽阔,可以容纳这一切。直到今夜,当这个问题被他的后宫以这样的方式,堂而皇之地暴露在面前时,他方才知道,自己远远地高估了自己。 他不能容忍那个人是赵匡胤。哪怕只是捕风捉影地猜测,却轻易地将他身为帝王和男人的猜忌之心扭在了一起,愤怒几乎在下一瞬便要蓬勃泄出,他强行抑了下去。在这大殿上,他是君王,理智比一切都要重要。他转向自己的皇后,轻笑道:“起居令也过分勤勉了,这些不过是朕与秦妃的闺中笑语罢了,原本便犯不着记录在案,皇后也不用小题大做。” 皇后的眼眸中蕴着冰冷的笑意,嘴角却抿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口中恢复了常日里惯有的温顺平和:“臣妾奉命为陛下掌管后宫,万事不敢懈怠。方才陛下道起居令做事勤勉,倒让臣妾想到此前臣妾犯下的一个疏忽,还请陛下恕罪。” “什么疏忽?”柴荣不得不问。 “臣妾请宣召一人。”符皇后沉声道。 那人很快便被带了上来,一身半新的淡绿色衣裳,是宫中最寻常的宫女服袍,也意味着她的品衔并不高。但面圣的规矩倒是熟练,一进殿便跪了下来,磕了两个头,声音不大不小,道:“昆玉殿三等宫人兰玉给皇上皇后请安。” 她的声音有些许颤抖。秦妃仔细辨认她微微抬起的脸,终究不知,轻轻摇了摇头。 皇后笑道:“看样子你虽在昆玉殿当差,但秦妃却识你不得。” 兰玉怯生生地道:“奴婢平日只在昆玉殿的小厨房中当差,未有福分在娘娘跟前伺候。” 皇后道:“既然隔着这么远,那秦妃对你便也谈不上什么恩惠或是私怨了?” 兰玉咬了咬嘴唇,道:“奴婢是宫中婢女,只是被分配到昆玉殿当差。与娘娘私下并无接触。” 皇后道:“这般便好。你仔细将那日的情景说来,若有一字虚言,便是欺君之罪。” 兰玉慌忙磕头,道:“奴婢不敢。几月前,初八……或是初九,御膳房……” 皇后冷冷打断,“究竟是几个月前?是初八还是初九?回明白了。” 兰玉一哆嗦,仔细想了想,道:“是二月初八,那日是御膳房分活物的日子。奴婢去领生猪,押送生猪的是个面生的公公,奴婢觉得奇怪,便去问掌事的郝公公,郝公公让奴婢别多事,还丢了一锭银子给奴婢。奴婢不敢吱声,便与那面生的公公一起到了昆玉殿。那公公放下生猪便径自到前殿去了,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回来。那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奴婢怕他饿着,便好心递了个馍馍给他,他也没拿。只对奴婢说了声谢谢,便走了。奴婢吓了一跳,那声音浑厚,分明不是内侍而是男子。” 柴荣脸上的肌肉越绷越紧,问道:“你认识那男子?” 兰玉连忙摇头,道:“奴婢不认识。只是这事情蹊跷,奴婢心里害怕,后来又找郝公公问了一次,郝公公说都是有来头的人,咱们做奴才的,收银子办事,得把嘴给封严实了。后来……长孙皇贵妃薨了,宫中掌事多有更换,郝公公也出了事。奴婢便不敢再提此事。三个月前,具体哪天奴婢当真忘了,奴婢正好沐休出宫。在街上,见到大军出征,赵……赵帅骑着马在前面,奴婢一眼便认出,那日的那个人,便是赵帅。”她抖抖索索地将话说完,又抖抖索索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布包,跌落出一块十两的银锭,“这……这是郝公公给奴婢的封口费。奴婢一直没敢花。请娘娘恕罪。”宫中的月银每月不过一两五钱,这十两的足银几乎成了实证,再加上兰玉生疏的讲述,由不得人不相信。 柴荣的眼底燃起了阴郁的怒火,他一字一顿地问:“那个郝公公现在何处?” 第73章 皇后道:“臣妾也命人查过。他与长孙皇贵妃擢升的尚食监多有贪污之事,后来事发,杖责了二百,被打死了。” 柴荣道:“还有别的人知晓此事么?” 皇后道:“臣妾也命人详查过,当时长孙皇贵妃领着协理后宫的权。此后人事多有变动,寻了几个,仿佛记得有这么一件事,却又不甚确定。只有这个兰玉回的还算清楚。” 霜贵人在一旁冷冷接话道:“陛下,这等私通往来的事情,哪里那么容易查实的。能有一次确着证据已是大幸。这不被人知晓的还不知多少次呢。” 她的话刺耳又刺心,柴荣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郭妃见状,连忙训斥道:“霜贵人出言需谨慎,莫要让他人以为你对私通往来之事如此熟练,更不要将这后宫说成什么人都能自由进出一般。” 后妃们在那儿唇枪舌战、争辩不休,吵吵嚷嚷的声音落进解忧耳中,却让她的心愈发宁静。二月初八,是她被长孙妃推进太液池,继而被秦妃救起的前几日。她记得秦妃跟她说过,赵匡胤曾找过她。他在宫中实在没有人脉,不能像翟清渠那般自由出入,竟狼狈到要跟着生猪混进来。想到此,她抬头看了一眼秦妃,处在旋涡之中的秦妃跟没事人一般,冲她点了点,肯定了她的想法。 解忧甜甜地笑了,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知晓了赵匡胤的心思。之前的猜忌、烦恼、不信任、不自信,一股脑地统统消失不见了。 在这样的场合,她很不合时宜地咧嘴笑着。眼前的生死相迫,眼前的翻云覆雨,都跟她不相干一般。 她心满意足地笑着,真希望能早点再见到赵匡胤。 第44章 西子(四) 巨大的宫灯高悬在屋顶,扬起犹如夏日午后的细纱般金光,将大殿照得透亮,亦将人心的贪痴嗔欲暴露无疑。戌时已过,熄灯落钥的鼓声响过三遍,宫内便起了宵禁,处处静无声息。只在泰昌殿中,仍是人头满满,一室的气息沉沉。时间拖得太久,便连殿中央那一人高的鎏金博山炉中,香料亦散尽了最后的芬芳。众人屏息相望,偷偷传递着猜测不已的眼风,却无人敢上前更换,只任由那一缕浓郁厚重的气味被人们吸入鼻中,又在紧张的气氛中消失殆尽。 解忧有些焦虑地朝上座的帝后看了看,符皇后的目光亦遥遥地望向她,嘴角浮着一点冷冷的笑容。解忧心头一凛,藏在衣袖中的双手狠狠地掐在了一起,尖尖的指甲刺进皮肤,带来的痛楚使她迅速平静下来。不能慌!她咬着牙恶狠狠地对自己说。这个局,侯王与符皇后想用私通的罪名,踩着秦妃,套死赵匡胤。先有阵前赂金,今夜又是一曲浣溪沙,这对父女内外呼应,步步做局的手段却比长孙妃高了不知多少。解忧挺直了脊背,期望能从这个动作中找到一些支撑自己的力量,却越发感觉后身后空空洞洞,一袭一袭的夜风吹在身上,将被冷汗湿透的衣衫黏在肌肤上,带来令人凄惶的寒意。 贺氏,她呆坐的神情像一尊雕坏了的木胎人儿,靠得近了,方能察觉到被疾病缠绕多年的身体下,藏着令人心骇的忧心与恐惧。为了不在殿前失仪,贺氏勉力将咳嗽强吞进了喉间,她单薄如枯叶般的身体猛烈的起伏了几下。解忧心头泛着淡淡的酸涩。何必这样折磨一个善良平凡的女人?她根本无法经受住宫廷的惊涛骇浪,她只属于那个栽种着凤凰树的宁静的后院。解忧理解了赵匡胤的担忧,这份担忧代表着一个男人能给一个女人最大的体恤。他愿她一世免于惊忧,愿用此生的碌碌无为换得她的现世安稳。这是在解忧出现之前,赵匡胤便做好的选择。 若不是自己不知轻重的交易,或许这个女人应该正在自家的庭院中与夫君闲话家常。二品诰命的华服,是荣耀,亦是毁掉静好岁月的诅咒。 解忧抬眼望着殿上那小人得志的霜贵人,嵌丝如意纹桃色常服罩着她孕后丰腴的身体,绷出一道道不和谐的纹路,金晃晃的五福步摇对称地插在发髻两边,对于她的位分来说,这样的打扮显然严重违制。不过亦没人愿意去触一个怀孕宠妃的霉头,这愈发纵容了她张狂的气焰。上好的青烟棒勾勒出飞扬的眼角,带着十足的挑衅正斜觑着秦妃。解忧只觉得胸口气闷得很,明晃晃的灯光照得有些晕眼,这百口莫辩的委屈几乎让她产生幻觉,仿佛在这大殿之上,正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在此之前,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力。凭借着自己的聪明美貌、善懂人心,她向来是能够左右逢源,化险为夷的。但她所有自以为是的优势,在对方眼中都幼稚的像个笑话。一瞬间,解忧发觉自己近乎被愤怒与慌张控制住,她伸手去拿桌上的酒壶,却发觉右手颤抖的厉害,壶柄几欲脱手。幸好贺氏瞧见,一把将她的手握住,枯瘦的手却有着超乎想象的力量。酒壶不再颤抖,樱红色的琼液从细长的壶嘴中流出,稳稳地落进白玉制成的酒盏之中。 分明自己也很害怕,却能给人予平静的力量。解忧突然明白贺氏是她这生都不能成为的女人。贺氏平庸无奇、訥于言且不敏于思,一生心无旁骛,只做一件事,便是守住赵匡胤妻子的身份。她不计较得失、不在乎旁人非议,不嫉妒、不怨恨,只是心静如水的坚守着,守护着赵府上下,也守护着自己承受不起的这顶二品诰命。 符皇后高坐在宝座上,凤冠上下垂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浮动,便形成了一些光影掠过她年轻的面颊。帝后之间的距离很近,在柴荣闭目思索的时候,皇后便默默地注视着柴荣的侧影。高挺的鼻梁和微微下陷的眼眶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为这位身材不算高大的君主增添了几分英气与硬朗的感觉。她从未这样打量过他,她并不是他原配的妻子。在她小的时候,柴荣是她外祖父的养子、也是她姐姐的丈夫。后来,姐姐去世了。父亲让她成了他的续弦,成了大周的皇后,继承了郭家留下的权力,成为上一代帝王家族在朝堂上最名正言顺的利益守护者。两个陌生人莫名的结合,过了这么多年,仍像一对陌生人。柴荣让她练习着做一名皇后,父亲让她学会在后宫中掌握权力。她自己心里十分清楚,宫中的岁月寂寞且悠长,各宫之间相互的角力与斗争是唯一的消遣。这次似乎是她第一次从后宫争风吃醋的小打小闹中跳出来,站在台前,面对郭家的敌人。她对赵匡胤的印象其实少的可怜,大约只是逢年过节站在群臣中一个不起眼的身影。她对解忧的印象还鲜明几分,在延福宫命案时,那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丝丝入扣的分析将长孙妃精心布下的杀局搞得狼狈收场。如果那天她将解忧带走,施以恩惠,今日是否如此?符皇后很快便否定了这一念头,她自知自己是个寡情的人,更清楚赵匡胤日渐成为朝中新晋官员们的领头,再加上军中的威望,隐然威胁到了他们这些旧日门阀的利益。趁其羽翼未丰之时,除之后快,此时是最佳的时机。遽然而起的夜风从西窗刮进殿中,将宫中女眷佩戴的环佩轻撞地铃铛作响。符皇后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姐姐嫁给眼前这个男人的时候,那么恩爱,望他的眼神都痴得跟长孙妃一模一样。倘若姐姐能活到成为皇后,今夜端坐于此,对于诸多利益的计算还能如自己这般冰冷么?符皇后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心中轻笑,自己是胜过姐姐的。 第74章 姐姐了解这个男人,而她了解这个君王。柴荣信任赵匡胤么?当然,至少在将兵权交给他之前。能干的将领,忠诚的臣子,是每个君王梦寐以求的。可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当全国半数的兵力握在赵匡胤手上之时起,这个局面就发生了扭转。亦或者说,从那时起,一个高坐朝堂之上的帝王对一位领军在外的将领不由自主地充满了担忧与疑心,这是源于一种自保的本能考虑。与秦妃的暧昧,这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足以让柴荣对赵匡胤的信任,朝着猜忌与厌恶急速滑落。符皇后想到此处,轻轻地扬了扬眉毛,自己亦是胜过长孙妃的。 殿上尴尬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四皇子宗训的一声哈欠打破了胶着的空气。早已过了平日就寝的时辰,小孩儿自然熬不过大人,宗训用胖乎乎的手搓揉着睡意惺忪的眼睛,强忍着睡意道:“父皇,儿臣一点都不困。” 郭妃脸上有些尴尬,起身道:“陛下,后妃私通乃是大罪,如今赵帅领兵在前线,干系重大,万不可贸然定论。陛下还是请细细查清此事,再做判论。” 雅贵妃扫了一眼宗训,幽幽说道:“郭妃真是有趣,一面心疼训哥儿熬不住,一面又想充当好人,谁不知那解忧娘子与你有救命之恩,此时有心要糊个稀泥。臣妾倒觉得既是大罪,更应早作判决,不然还要任由这妖妇秽乱宫闱到何日。“说罢,她翻翻眼皮,不屑道,”再者,训哥儿也太不济了,这才几更就困乏了。平日这个时候,曹王还在温书呢。” 郭妃正欲澄清,转眼却间柴荣的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刮过,森然道:“这边是一团吵闹未有分明,你们在那头又吵上了。朕这后宫竟成了市井泼妇们随意吵闹的场所,真是令人可笑。” 符皇后闻言,轻轻欠身,头上的珍珠翠玉九翚凤冠便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起身缓缓拜下:“内束不力,是臣妾的无能。让心怀不轨之人有机可乘,是臣妾的疏忽。只是此事事关皇家体面,在场诸妃都听得明白,若没个分辨,怕是人言可畏,毁了秦妃清白,更连累了皇上的英名。” 话已说到此处,柴荣冷冷一笑,指着曲终散场的大殿,道:“一段宫闱秘闻,尚未求证,便在这大殿之上又吹又唱的。皇后是故意为百姓制造茶余饭后的话题吗?” 柴荣的震怒,让符皇后略略冷笑,语气却愈发轻柔温顺:“今日之事,虽是臣妾有意谏言,却也有三个不得不顾的苦衷。臣妾读书不多,却也知防民之口胜于防川。浣溪沙之戏,并非自宫中而起,却事关陛下妃嫔、皇家清誉,此为一不得不顾;秦妃自入宫来,宠冠六宫,对秦妃的一切非议,陛下皆置之不理。秦妃行为常有失规矩,依仗盛宠,臣妾却约束不得。长此以往,颠倒尊卑,宫中规矩形同虚设,此为二不得不顾;臣妾不干政事,却心系朝廷安危,知赵帅出征多月,与李唐鏖战。屡有战机,却又屡屡错过。此战事关大局,若真如戏中所言,赵帅因爱慕君王宠妃而生异心,臣妾如何能知而不报。此为三不得不顾。“ 话音落下,在座众人不免窃窃私语,显然已经对这位心系大局的贤后心悦诚服。柴荣环视全场,目光中尽是不愿置信的痛楚与疑云陡生的猜忌,他可以容忍秦妃心有旁骛,却无法接受他最心爱的女人中意自己的臣子。这是这位英明的君王最大的软肋,如今正被侯王与符皇后牢牢地握在手里。 柴荣站起身来,艰难地踱步到秦妃座前,囧囧目光压抑着无法言表的伤心。须臾,他问,“你为何一言不发。” 秦妃抬起头,两泓眼波中藏着无数的委屈,望之生怜,神色却平静如常,道:“臣妾未得询问,不敢擅言。” 柴荣一愣,语气不由自主的温和了许多,道:“朕许你自辩,若是无辜,朕必还你清白;若真有其事……朕亦不能姑息。“ 秦妃盈盈而出,拜倒在地上,宽大的粉色裙摆像一朵娇嫩欲滴的蔷薇,在脚边绽放。她娓娓叙述,声音像是微风拂过水面,划出不惊不奇的波澜:“臣妾出身江南,母国战败,以妾为贡女,跋涉而来。娘家、父兄、亲友皆在千里之外。因此,自入宫第一日起,臣妾便知,与其它妃嫔姐妹相比,臣妾唯有陛下一人可依靠。皇后指责臣妾行为乖张,臣妾不敢辩驳,然而究其缘由,不过是因为臣妾恪守了真诚二字。“她眼波闪闪流动,毫无忌惮地盯着柴荣,道,”陛下可曾记得,臣妾说过,即便此生都不能爱上陛下,也一定会坦然相告,不会欺君、骗君。“ 这番赤裸裸的表白,无异于当年在殿上宽衣。众人的鄙夷之声顿时响起,就连郭妃也不住摇头,捂了宗训的耳朵,似不忍听闻之状。解忧却惊得差点喷笑,这句话算是青楼的入门情话,对不谙情事的愣头青尤其有效。果然,柴荣闻言,眼光一敛,勾起了心中的柔肠,正欲出言安慰,却被符皇后断喝声打断:“恬不知耻,身为妃嫔,却心系他人。竟在大殿之上做这般言论,对妇德伦常可有半点敬畏之心?“ 柴荣皱了皱眉头,眼神中满是无可奈何,对秦妃道,“无论你是不是贡女,如今身为皇妃,便要知道谨言慎行,不可不再任性胡说。“ 秦妃凝视柴荣,淡淡笑道:“臣妾只是想告诉陛下,臣妾从未在您面前说谎,从前未有,将来也不会。至于臣妾所谓的故人,陛下从未问过,臣妾也未提及。今日被逼至此,臣妾便让大家见见这位故人。”说罢,秦妃顾不得他人狐疑的神色,微微挺直了身体,从腰间解下一个样式别致的香囊,打开外面的布包,露出一个大约婴童手掌大小的木匣子。将面上的木板推开一些,露出里面灰白色的灰烬,却不知是何物。 众人面面相觑间,霜贵人突然反应过来,像被蛇蛰了般跳开,满脸嫌恶的模样,恶狠狠地说:“这是死人的骨灰。” 秦妃淡淡一笑,道:“你倒也识得。” 此番变故倒在皇后预料之外,她迅速递了个眼色给霜贵人。霜贵人会意,走上前,唾了一口,道:“这等晦气之物,是宫中禁忌,偏你随身携带,光这一例便该活活打死。” 柴荣对霜贵人的恶言收紧了眉头,却又在下一刻缓缓松开,抑制不住激动道:“他死了?” 秦妃面有戚色,道:“臣妾并非生而为妃。两国大战前,臣妾亦不知会远离故土,远嫁此处。他是我自幼选定的未婚夫,为国出战而死。渡过长江之前,我将他的骨灰混上了故国的沙土,聊寄相思而已。“秦妃说罢,仰起头,目光盈盈含情,”臣妾答陛下所问,那人不是赵帅。” 她的话说得这般动情,在座各位不少是自远处嫁来女子,心中不由多生了几分戚戚之情。霜贵人冷哼一声,面作镇定道:“骨灰都拿出来了,真是膈应人。不过那日赵帅到你屋里之事,你又作何解释?” 一旁的兰玉闻言,慌忙磕头不止,赌咒发誓道:“奴婢亲眼所见,若有半句虚伪之言,死后愿落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秦妃眼风淡淡扫过兰玉,像在打量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声音清泠有利,像在诉说一件事实,“赵帅从未到过昆玉殿。” 没想到她竟生硬地赖掉,兰玉不觉露出了三分慌张的神色,脱口道:“奴婢分明记得,赵帅是二月初九,到了昆玉殿,在前殿呆了半个多时辰,奴婢不会记错。” 第75章 秦妃只淡淡道:“你记错了。” 雅贵妃刚领了柴荣的训斥,此时却又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道:“一个说有,一个说没有,便是争到天亮也没有个结果。不过臣妾想来,这兰玉是秦妃自己宫里的人,能站出来指证自己的主子,不论存了什么心思,也是拼尽了自己后半生的安逸日子,所言却细致入微,听着倒不像假话。” 兰玉连忙磕头称是,“奴婢确实句句属实。” 郭妃倒是不屑,道:“这兰玉充其量不过是在外间伺候的宫女,所谓亲眼所见的也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节。况且时过数月,便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赵帅就是那日乔装之人,这份本事,臣妾自问是没有的。” 柴荣凝视着秦妃一脸的坦然,他自然很满意她的答案,可是却不能尽信。柴荣略带歉意地将目光移向兰玉,询问道:“除了你,可还有别的人证或物证?” 兰玉紧咬牙关,并未作答。 锦柔在旁早已听得索然无味,见此僵局,不失时机地插嘴道:“闹了半天,原来只是一个宫女口说无凭的孤证。凭她这身份也配与秦妃对峙,这般不分尊卑即便在我党项,也不能如此草率。” 锦柔的话是个大道理,但对于宫妃私情的处理向来是不论常理的。历来只要有人检举,必得查究,即便查不出实证,这妃嫔一生的清白也毁了,后半生便在不死不活的过着。宫妃们皆知此理,平素对伺候的宫女大多和颜悦色,轻易不打罚。 霜贵人当然明白此中关节,她悠悠道:“郡主出身外邦,不明白此事的难处。两人私会密室,本就不易被人察觉,能有些许破绽露出,已是难得,如何能强求实证。“ 这么一来,局面再次凝滞。柴荣半靠在宝座上,手指在眉间摩挲不已,半晌未开言。 “奴婢有物证。”兰玉突然一声,惊得众人心头同时一凛,目光紧紧盯住她身上。 兰玉重重地磕了个头,抬眼偷望了一眼符皇后,迟疑一刻,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抖抖索索地从外裙内解下一个翠绿色的玉牌,双手递给柴荣,瓮声道,“奴婢之所以能认得赵帅,是因为……因为事情发生后没几天,有人送了奴婢这个东西。说是黑衣军的信物,说奴婢对他们主帅有恩,可凭此物,到京中六尺桥头的一家典当铺中兑换白银千两。奴婢想到那日之事,心想这许是给奴婢的封口费,便收下了。这……也算是个铁证。” 柴荣接过玉牌,对着光仔细查看了一番,冷冷道:“那你怎麼没去兑换白银?” 兰玉咬着嘴唇,道:“去了,可……可六尺桥周边几里,都没有典当铺。奴婢……奴婢想,许是搞错了,才特意留心赵帅,方确定正是那日出现在昆玉殿的男人。” 柴荣的口气听不出半分情绪,“那你之前为何不将此物拿出?” 兰玉连连磕头,道:“此事奴婢未弄明白,不敢擅自回禀。若不是秦妃矢口否认,陛下紧紧相逼,奴婢也不敢将这私受贿赂之事讲出来。”兰玉见柴荣面色铁青,又转向符皇后,呼道,“皇后娘娘,奴婢说的都是实情,这也确是黑衣军送来的东西,上面有黑衣二字,奴婢找人问过的。” 符皇后气得面色铁青,她没想到遇到一个自作聪明的兰玉,为了贪图小利,竟隐瞒了如此重要的关节。她压了压心中的愤怒,神色恭谨道:“臣妾此前未曾听闻此事,还请陛下查验。” 柴荣冷笑了一声,命人将玉牌递至贺氏面前,道:“赵夫人便在场,可否替朕查验一番。” 贺氏支起病体,端然行了一礼,方才拿起那玉牌,细细查看,又恭恭敬敬地放下,欠身道:“陛下知晓,黑衣军从未有过玉牌之类的信物,此乃矫伪之物。” 兰玉大惊,连连磕头,“奴婢……奴婢不知,这确实是赵帅所赠之物。也许是……赵帅私藏,赵夫人不识得。”兰玉声若蚊吟,无力地反驳道。 “蠢货!”柴荣怒斥道,“玉石素有招灵的功效,黑衣军对玉石避之不及。即便有信物,也不可能用玉石制成。” 解忧微微颔首,黑衣军往来与新坟古墓之中,从来身边只带木器辟邪。玉石,一直都是军中禁品。以符皇后的心思,自然不至于犯下这般大谬,想来可能赠玉牌的人便是,秦妃。 秦妃依旧静静地跪在那里,想一支旁逸横出的清水芙蓉,在满殿娇狂诡异的气氛中,仿若与己无关的旁观者。那日赵匡胤贸然进宫后,她派人仔细查探了赵匡胤接触过的所有人,将所有知情者都灭了口,唯独留下一个兰玉,又假装以黑衣军的名义赠送了一块漏洞百出的玉牌。为的便是这一刻,将局面翻盘。 这个女人真沉得住气啊。解忧在心里暗自感叹。 柴荣缓缓转过身去,盯住符皇后,澹然道:“皇后要不要再验验真伪?” 符皇后面色微微发白,强自镇静道:“臣妾相信陛下公允。许是有人为混淆视听,故意将一块假玉牌送给了兰玉。”一百件真相中混进了一件假证,便足以让人对其它真相置疑。 “皇后这话太牵强了。”锦柔轻轻皱起了如远山含黛的峨眉,轻轻道,“究竟是以假为真,还是以真为假,如今已经很清楚了。必然是有人要嫁祸秦妃与赵帅,找来与赵帅相貌相似之人,故意在这个宫女那留下印象,又以玉牌引诱她却求证赵匡胤,没想到这块玉牌画蛇添足,反而成了证明阴谋的关键。“ 兰玉磕头不已,慌忙道:“奴婢愚昧,受人蒙蔽,皇上恕罪,恕罪。” 郭妃轻轻笑道,“郡主确实好心,倒替这个奴才把罪责摘得干净了。臣妾在宫里时间久了,早见惯了这些奴婢趋炎附势、卖主求荣的丑态。为了些许利益,哪有她们不敢说的谎言。或许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她凭空捏造的,还弄了块假玉牌来欺蒙陛下。幸得陛下圣明,才未被蒙蔽,不让秦妃与赵帅蒙冤。“ 雅贵妃见势头不对,忙见风使陀道:“郭妃这话不错,若由得此人在宫中兴风作浪,连自己主子都敢混乱攀咬,还有什么做不出的。请陛下早下决断。” 柴荣的目光静静一沉,眼中的疑虑显然并未完全消除,他转向贺氏,问道:“赵夫人以为如何?” 贺氏淡淡说道,“妾身一介女流,不敢妄议。只斗胆问一句,对赵帅的置疑与流言为何偏偏发生在此时?” 一句惊天,柴荣低垂的眼睑微微颤动,恳切道:“是朕约束不力,容得这宫妇在此生事。“柴荣转身指着兰玉,杀气凛然道,”这贱人中伤主上,赐殿前杖毙。“ 兰玉吓得面如土色,与拖她的侍卫挣扎抗争着,极力喊道:“奴婢没有说谎!都是实话!娘娘,娘娘救我。” 符皇后冷峻着脸,牙齿在下唇咬出了深深的痕迹。她目睹着优势在眼前转瞬即逝,她算到秦妃的巧舌如簧,却没料到自己选中的棋子竟如此愚笨。本就是刀尖上的角力,一招失措,时机已过,便再难追回。 解忧扶着贺氏,遥遥地站着,见那兰玉被衣冠不整地拖出去,听她的呼号之声在耳边越来越淡,终于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贺氏的身体颤抖得厉害,解忧自己也近乎脱力,两人相互倚力,像两张无所依靠的浮萍,随波起伏。 第76章 “皇上,”符皇后澹然开口,“即便秦妃与赵帅之事纯属乌有,但她心中仍念故人,确实亲口承认无疑。陛下对此若仍要姑息纵容,后宫之乱,便祸起今宵了。” 柴荣眉心咻地一跳,他的神情像是在忍受一种极度的痛苦,沉思片刻,淡漠地说道:“秦妃言语乖张,有悖妃德。夺其二品妃位,降作宫人,罚在养德院抄经,非召不得见。霜贵人怀孕辛苦,赐住昆玉殿,待日后诞下皇子,再做封赏。“他又转向贺氏,沉吟片刻,道,”赵贺氏,深得妇德,为朝廷命妇之表率,赐封硕人,留居宫中,待赵帅凯旋之日,一并加封。“ 霜贵人与贺氏双双拜倒谢恩,嫣红的灯光高悬头顶,像银瀑一般撒在二人身上,又倾泻至脚旁,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漾起一层薄薄的光。两人对比强烈的身形,在解忧心底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她明白,这一战,虽未被置于死地,但搏命换回的,也仅是片刻的喘息。柴荣的封赏,仅仅是为了稳定前方将领的军心,他深深的猜疑甚至不加掩饰地传达给了在场所有人。 他还将贺氏拘在了宫里。解忧只觉得被人掐住了咽喉,半分大气也呼喘不出。 从大殿中走出,天黑得似一块纯墨,把一勾上弦月,遮得影子都看不见。夜风吹在身上,竟凉飕飕的使人不住一颤。贺氏本就虚弱,方才耗费了心血,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如今被冷风一激,俯下身子咳喘不断。解忧望了望天边,越堆越浓的乌云将天压得极低,间杂着轰隆隆的闷雷,似乎连这皇宫中星星闪烁的灯火都要被吞噬掉一般。解忧将外袍披在贺氏身上,紧锁着眉头,道:“夫人,先回屋再做商议,待会指不定还有场大雨。” 两人逆着风,沿着厢廊急急走过,只一刻过后,背影便消失在如幽暗海洋的夜色之中。 第45章 夜殇 夜色如殇,无边的浓墨夹杂着暴雨前夕的夜风,狠狠地抽打在解忧一行人的身上。她下意识地搀紧了贺氏虚弱至极的身体。从昌德殿走到庆寿宫,路途遥远。内务府没有备下她们的轿子,只得步行回去。一步一踱,像是要走一世。宫墙底下,随潮气蔓延而生的青苔又厚又滑。贺氏一步不稳,摔坐在冰凉的青石阶上,剧烈的疼痛使她无法起身。 偶尔闪过天际的电光,照亮了天际。漫天乌云凝聚,预示着暴雨顷刻即临。芳儿满脸焦急,道:“还有一多半路才到庆寿宫,不如奴婢先快步回去,寻了软轿再回来接夫人与娘子。” 贺氏跌坐在地上,华贵的缂丝如意纹朝服粘上了些许泥土,关节处撞在台阶上,显然是伤到了骨头。解忧咬牙问道,“旁人皆有车轿接送,为何偏偏漏了我们?” 芳儿双眼微红,嘟着嘴抱怨不休:“内务府的黄公公,心肠最坏。他说今夜赴宴的宫眷众多,没备下那么多轿子。莫说两架了,就连娘子过来时乘坐的那架也被他调去做他用了。还说,若是夫人愿意等,尽可以在昌德殿中等待,别的车轿闲了,便来接夫人。宴席散了,昌德殿哪里还有人,他这分明便是刁难,也不顾及夫人体弱。” 解忧冷笑一声,看着越来越烈的骤风,哀声道,“正经讨要都不行,如今这个时辰,哪里轻易能寻到软轿。这地方又前后不着。若再耽搁,暴雨来临,怕是更加麻烦。”说罢,索性一咬牙,蹲下身子,将贺氏背上,对芳儿道:“你在前边打灯,我们紧走几步,夫人身子弱,万不可再淋雨受寒。” 宫中风气向来拜高踩低,柴荣方在殿上虽赐了贺氏“硕人”的封号,又同时赐住宫中。明眼人一看便知其究竟,若再有人有意刁难,随意的克扣便轻易可让她们陷入尴尬的境地。解忧突然想起秦妃曾取笑她,出入呼前唤后“颇像一位得势的大妃”也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而那时,秦妃自己正是圣宠优渥的大妃。今夜今朝,竟是秦妃的楼塌了。宫中权势更迭如风水轮转,表面是圣心的喜恶,背地里却是朝堂之上角力的结果。所有被牵扯其中的人,统统落进了“身不由己”的魔咒中。 暴雨前夕的风裹在身上,像绳索一般地将解忧的呼吸一层一层勒住,几乎令她窒息。负在身后的贺氏呼吸浑浊且急促,与越来越沉重的身体一起透露着令人不安的征兆。解忧将她向上托了托,抬头望了一眼前方,道:“夫人,前边便是延福宫。你若是难受,我们便去郭妃那儿歇歇。” 贺氏的声音透着虚无的坚强,极力忍耐着身体的不适,道:“不用。” 解忧还想坚持,又想到那霜贵人如今还住在延福宫,心中凄楚,便不再多言,沉默着继续赶路。 汗水濡湿了发鬓,簌簌吹来的风,让视线愈发模糊。贺氏的声音细若蚊吟,在耳边响起,“解忧,谢谢你。” 解忧没有答话,只觉得身体与神经在这风雨夜中都酸胀疼痛。转过延福宫,天边一个炸雷响起,瞬间照亮了天地,紧接着在耳旁炸响的是芳儿凄烈的尖叫:“夫人,夫人!!” 解忧心头一沉,扭头看去,贺氏紧闭着双眼,惨白的面容在闪电的强光下看不到一丝生气,嘴边鲜红的血洇成一片,连解忧肩头的衣物都沾染上了不少。解忧将贺氏放下,抖索的手指试了试鼻息,微薄得如丝如缕,仿佛在下一阵风吹来,便能断绝。她稳了稳心神,对芳儿道:“我带夫人回去,你快去找太医!若是太医不来,便去皇上那请旨!快去!快去!” 话音方落,漫天的大雨倾盆而至,几乎要三人淹覆。本盛夏时节的雨水,却无端透着蚀骨的冰冷,将解忧的心拖进了沉沉黑暗中。 回到庆寿宫时,已是半夜。当值的几个宫人手忙脚乱从解忧背上接过湿透的贺氏,替二人换过衣衫。在屋里支起了个小炭炉,咕嘟咕嘟地煎着浓浓的人参汤,药材的气味给人带来了一丝温暖与心安。解忧轻轻扶起贺氏,银勺盛着药汤,缓缓灌入嘴里,又无力地从嘴角流了出来。又命人切了参片,放在贺氏舌下。正手忙脚乱中,芳儿浑身湿漉漉地回来了。 解忧急忙迎了出去,朝她身后看了一眼,除了漆黑的夜和猛烈的雨,并无他人,心便直堕到了谷底。 芳儿抹了抹泪,愤然到:“太医院与内务府竟是一般的没心肺。我在求了半天,他们竟一个太医也不愿派来,说是宫门落钥,太医们早便出去了,让我明日再来。我问当值留守的太医何在?他们又说当值太医只为伺候皇上与后妃,他人差遣不得。还说这正下着暴雨,宫中又有有孕的妃嫔,万一有急事,通知不及,这责任怕是几个脑袋也担不了。“芳儿显然是急怕了,又受了不少气,恨恨道,“医者父母心,平日里各个道貌岸然的,真遇上事,竟连救命的急事也能百般推诿。“ 解忧急道:“那你去皇上那请旨了么?” “去了。”芳儿丧气道,“连刘公公的面都没见上,下面一个面生的小内侍便将我打发了。“ 解忧站起身来,道:“我自己去。” 芳儿扯住解忧的衣袖,道:“娘子别白忙乎了,宫里等级森严,这层层宫墙,压得可不就是层层叠叠的人。年前,那与秦妃一道入宫的凤舞姑娘,也是半夜发了急症,一层层的宫门敲过去,临了还是没见着人。即便娘子真地见上皇上了,一道旨意下来,太医院那边又要怨娘子不懂规矩,千阻百扰的,同样不中事。“ 第77章 解忧沉着脸,这番道理她自然明白,只是事情紧急,一时竟忘了分寸。她扭头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贺氏,面若金纸,七魂三魄怕是散了大半。哀叹一声,对芳儿道:“你去趟昆玉殿。秦妃应该还在,务必请京羽姑娘来一趟。”她本不愿再此时麻烦秦妃,但如今形势,她实在无计可施。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京羽便与芳儿一同回来,背着半人高的药箱,衣裙几乎淋湿了一半。彼此无多余的话,京羽查看了一番贺氏的病情。下针,喂药,忙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出来。 解忧递过一条干净得手巾,焦急问道:“夫人情况怎样?” 京羽拭了拭额头的汗珠,犹豫片刻,沮丧地摇摇头道:“赵夫人的身子本就大伤,若是静息修养,兴许还能撑些时日。今夜在殿上耗神竭津,又被大雨淋湿,风邪入奏里,便成双感风寒之症。古书云,‘两感伤寒不需治,阴阳毒过七朝期。’” 解忧惊骇不堪,道:“就是说夫人还剩下七天的性命?” 京羽回头望了一眼病榻之上的贺氏,眼中漾起医者的无奈与对病者的悲惜,她的声音透露着无边无际的伤痛,“若是一般人,尚可再撑七日。以夫人的身子,怕是……难熬过今夜了。” 解忧强忍住鼻间的酸,颤抖地问道,“即便是姑娘你,也无法相救?哪怕,哪怕再续命几日,两个月,不,一个月,等到赵帅凯旋归来,她应当再见他一面。若是缺药材,我去找陛下要,即便求遍泰昌宫,我也一定把药寻来。” 京羽静静地看她话语凌乱地叙述着,最后,长长的一声叹息。京羽扶住了解忧的双臂,掌心温度透过薄薄的衣物递给她冷静下来的力量:“人力不可回天。命数如此,你便是寻来瑶池仙草,夫人也不可能再见赵帅最后一面了。” 接近四更,窗外雨势渐歇。如勾的新月出现在天边,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淡得像一道影子。解忧惆怅满怀,却总算是平静了下来,任眼中潮气氤氲。愣愣地听着京羽继续道,“你听好,我方才已经为赵夫人施过针了,再有一到两个时辰,她应当能醒过来,你再喂她喝碗汤药。这是你们最后的时间,且将那些愁肠收起,好好说些有用的话。若她再昏睡过去,便是神仙在此,也唤不醒了。” 解忧哽咽道:“我明白了,多谢姑娘。” 京羽微微点头,看解忧颓然的模样,轻叹一声,又从药箱里取出一颗药丸,嘱咐道,“你也受了凉,待会把这粒药丸服了。我过来前,娘娘特意叮嘱,赵夫人的病虽然凶险,但切不可忽略你的身子,你若是垮了,赵帅在京中便当真孤立无援了。” 解忧接过药丸,深深感到了温情与关切。宫中人情冷暖,较外间更是强烈。秦妃自己身处如此境地,对她仍关怀有加。解忧道:“秦妃娘娘如今情形如何?今夜事端多变,未能相助,却还麻烦娘娘,实在愧疚不已。” 听到这话,京羽嗤的一声笑了,道:“我家娘娘什么都好。她说用位分换些自在的日子,这生意划算得很。你也不必愧疚,今夜殿上,你能自保,便是对娘娘最大的相助。只不过……“她双目微微一转,轻松道,”娘娘刚被贬为宫人,你便开始左一句娘娘,又一句娘娘的称呼,我回去告诉她,她必然觉得你是有意膈应她。” 解忧笑中带泪,领会得京羽有意帮她调整心情,便道:“顺便再告诉她,在养德院里好好抄经,争取早日落发,变成世间第一美妮子。” 寝殿中弥漫着草药浓烈的味道。暴雨过后,残留的夜风扫过窗棂,将满地的烛光抚弄成萧索的色调。送走了京羽,解忧一动不动地守在榻前。宫人们在外室轻微的鼾声,衬得殿中的寂静愈发令人心悸。 倦意一阵阵袭来,眼皮似有千斤般重,压得人昏昏欲睡。解忧想起了京羽的叮嘱,害怕自己睡得沉了,错过了贺氏的醒来。便伸手抓起身旁正灼灼燃烧的红烛,滚烫的蜡油滴在手背上,疼痛刺激得头脑清醒了几分。不能睡。她还没有想出将消息传递给赵匡胤的方法,侯王与皇后步步紧逼,后招未知,若不能及时化解贿金一事,怕是形势愈发被动。她瞧了一眼贺氏,双目仍然紧紧的闭着,眼帘偶尔痉挛几下,表明生命的残存与极度的痛苦。 解忧别过头去,盯着那融化了的蜡油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在皮肤上绽开一朵一朵恰似花瓣的红晕,带来阵阵紧缩的疼痛。她怔怔地出神,前事如梦境般在她脑海中划过。 那年冬夜在书房,她与赵匡胤第一次谈话,她跪在地上,“愿替夫人进宫为质,助将军心愿得偿。”赵匡胤将她扶起,澹然的神情道:“四海英雄多独断,一册南华旋解忧。”为她改名解忧。 大年初一,在阳光满屋的那个小庭院,贺氏诚恳地对她说,“你与官人并肩而立,像修竹,像朽木,是他真正能相伴相持的女子。而我这个妻,不配。” 那天夜里,赵匡胤满怀愧疚地说,“我一生对她不住,若能护得家人平安,一辈子庸庸碌碌又如何?” 她本是永乐楼里欢笑换金银的青楼女,与出身高门贤良淑德的贺氏相比,如污泥在地、如青云在天。只有波诡的命运、无稽的造化,才将两人相系在了一起。贺氏成了她踏入政事纷争、几经生死的因,她亦扰乱了贺氏本应平静的生活。彼此命运交错,缘起处,是那个心头牵挂的男人。 长夜,就在这样的焦灼与无望的等待中度过。夜风从窗缝中吹入,熄灭了解忧手中的蜡烛,滴答两声,冰凉的泪落在烫得通红的手上,滋起一阵酥麻。解忧扭头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光透过竹棉纸糊的窗溢了进来,整间屋子都被染上了如瓷器般青蓝色的淡淡的光,透着一股静谧的气氛。 贺氏醒来时天色已大亮。解忧将京羽留下的药丸兑了温水,伺候她服下,这次竟没有吐出来。 “什么时辰了?”贺氏气虚地问道。 “快五更了。”解忧把她扶起来,斜倚在床榻上,又端了杯水过来。 贺氏缓缓将杯子推开,轻轻地摇了摇头,气息淡得如蝉翼一般,”再有不多时,宫里便开始忙碌了吧。“ 解忧见她神色淡漠,竟不知如何开口,她紧贴着床榻坐下,道:”夫人,你可觉得身子舒适些?“ 贺氏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这一生总算走到头了。”她嘴角微微动了动,似乎是淡然的一笑,笑容淡得化在了薄薄晨曦中。 解忧一阵心酸,别过头去,不发一言,泪簌簌而下。 贺氏柔声道:“傻姑娘,不要难过,对于久病之人,这一天倒算是真的解脱。于你我,于官人,都不算坏事。”她低低的语气带着无力的哀愁。 解忧惶然,忙道:“夫人莫要胡说,哪里就到此地步了。” ”我自己明白。解忧,我把你当妹妹,有些话我想跟你说。“贺氏望着她,浑浊无光的双眸泛出无限的悲凉,”不必把这些话告诉官人,我能跟他说的话,已经用我一辈子说完了。此生,我是他的妻,可在他的雄心壮志中,我始终是个拖累。可在我的平静生活中,他何尝不是破坏者。我不怨、不悔,只竭力去做好一个妻子。到了来生,我宁做城中担柴妇,也不入皇城侯门家。你知道为什么吗?“她说得断断续续,冷静的字句下面掩不住灼灼燃烧的情意。 第78章 这可能就是这位与世无争的妻子,在临终前对丈夫最大控诉与觉悟。清晨的风因昨夜骤雨,已暑气尽消,吹在身上有股清凉的味道,解忧定定地看着贺氏,”夫人……“ 贺氏艰难地摇头,继续道:”官人注定是一个英雄,英雄身边的女人究竟能能苍凉悲惨到何种地步,你看着煌煌宫廷中的红颜们便知。我活着,他便活在矛盾与内疚中,一方面渴望权位,另一方面又极想保护好这个家。日日权衡,尚能保存着些许对感情的温度。我死后,他再也没有顾忌。“贺氏惨淡地笑,”你若能再给他一个能与权位相权量的家,那他将是你一生一世值得托付的良人。如若不能,昨夜所见的君王无情,于他而言,只会愈烈。“ 阳光浅薄如纱,微微透进房中,在贺氏眉下、鼻间投下三道浓浓的光影,宛若几把锋利的尖刀,渐次在心口轻轻剜割。解忧摁住自己颤抖不已的手指,从嘴角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在他心中,我的分量比不上夫人万分之一。可对于他,我仍然想赌一次。倘若输了,至少对得起无悔二字。“ 贺氏轻轻颔首,“如此,我便再没有什么放心不下了。”贺氏半阖着双眼,像是倦极了,微微熠动的睫毛,像极了像晨风中片片凤凰花,“再过一会宫里就要忙碌起来。遵循惯例,我会被移去典华殿。你会在那里见到许多人,前来寒暄、来悼念、来查询死因。其中,有一个叫张光翰的,如今在枢密院当差,是极信得过的人。你找到他,相信会有办法解决你眼下之急的。“ 解忧心底的哀伤一阵一阵地袭来,涌出的泪水在晨风中渐渐冰凉,嚅嗫道:“多谢夫人指点。” 天已大亮,照进窗户的光像一束一束灿灿的金穗,耀目的厉害。贺氏的声音像溢开的池水波澜,越来越浅:“我能做的也到此为止了,日后的路,你们自己走。“她转向阳光耀眼的那一方,双眼定定地看着窗外,眼眸中的光像风中的烛火,”你去忙吧。让我一个人再看看这世间。“ 屋外天碧如洗,朱红色的宫墙高高地耸立,将云端切割成了规矩的方块,视线到达不了很远。庆寿宫内栽种着许多攀延而上的朝颜花,不似那若羽若冠的凤凰木,不似那灿如云霞的石榴花。朝颜的花骨朵像一只只直立的小喇叭仰天吹奏着,其音哀然。解忧在书案前,仔仔细细地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认真诉说。 簪花小楷在纸上一笔一划写过,解忧似乎能感受到贺氏投向远方的目光,渐渐收回,轻轻地凝在自己身上,越来越黯淡,最后,终于一丝动静也没有了。 解忧不敢回头,她强忍着继续将手中的信写完。直到最后一笔落下,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滴在信笺上,洇湿了落款。 她说自己拖累了官人一生,可最终连死讯都在为他传递消息。她说她配不上他的英雄梦,可在英雄的梦里,红颜归何处? 显德四年八月初六,赵匡胤的原配妻子贺氏病逝于庆寿宫。 柴荣在接到消息后,大发雷霆。为安抚前线作战的将帅之心,追封贺氏为一品郡夫人,钦赐谥号“恭”。但在当日早朝上,侯王认为应当封锁死讯,毕竟贺氏是死在了宫中,万一赵匡胤在前线猜测妄议,徒生异心。 众臣对此议论纷纷,不少人附议侯王。 柴荣在沉思许久之后,仍下令枢密院与兵部起草信报,快马送抵前线。这位深谙人心之道的君主聪明地意识到,死讯是瞒不住的。若非以官家之口告达赵匡胤,便更易激起他的猜测。何况,一旦赵匡胤归朝,这隐瞒不告的理由,又该如何解释。 巳时一刻,贺氏的遗体转到了典华殿。临时布置的一间暗屋成了悼念之所。宫中高贵的主位们,只命人送了些丧礼来,走走过场。郭妃倒是有心,亲自来上了柱香。满身缟素的解忧静静地跪在堂前,朝着一个一个的宾客磕头谢恩。 午时,众臣放朝。三三两两地从垂拱殿的方向走来。礼仪周到地送上丧仪,寒暄几句。他们不同颜色的官袍在解忧面前如繁花闪过,他们哀伤的面容下藏着不相同的心思。终于,主持礼仪的小内侍尖锐的嗓音道:“枢密院张光翰大人到。” 解忧抬起头,一个身材不算高大的胖子正一脸沉重地走来。 第46章 唐主(一) 汴京城的丧事在接连几日延绵不绝的阴雨后,很快淡出了大家的视线。比起风波骤起的晚宴,陷入胶着状态的战事更能拨动朝中大臣的神经。自从赵匡胤破了紫金寨,寿州便成了孤城,唐军一面凭靠着淮河天险死守,一面向扬州求援。而携着紫金山大捷余威的赵匡胤却一反常态,不仅不理会兵部“先夺淮南再攻寿州”的策略,甚至连先前一直训练的水兵也弃而不顾,将战争的前锋从上游移到淮河中段,直指寿州城,使得准备在水域一决胜负的唐军措手不及。赵匡胤的营帐驻扎在沿淮河而生正阳村中。正阳村与寿州城隔河相望,见战火纷起,村民四散,早已破落不堪,只留下些老残的村民守着祠堂与祖坟。赵匡胤带着整编后的马步兵四营,驻扎在村里,只住民家空房,凡是上了锁的、哪怕是空屋子也一概不许入内。赵匡胤沿途见村外田地中新生的稻谷与杂草丛生,甚是感慨,便命士兵在闲暇时帮做农活。自己则带着一队亲兵,沿着淮河河岸一遍又一遍的巡察地形。淮河两岸,密密麻麻地生长着芦苇,骑马踏下去,水没过马肚子,饶是久经训练的战马也惊得几乎要跳起来。赵匡胤勒住马缰,愁眉不展地望着不远处的寿州城,斜斜影影的芦苇荡里藏着夕阳的倒影,让那座孤城看来不过咫尺之遥。“渡河、渡河。”赵匡胤喃喃念道。几日前,他力排众议,从上游撤到此处,为的是避开唐军的水兵军力,直线取寿州。正阳村与寿州之间的淮河河段,由于常年淤塞,即便在丰水期,水深也不过五尺。战舰无法驶入,只能靠小艇渡河。由于水浅,唐军在此处并未布下水军,河对岸的陆军却是守城的精锐。“小艇渡河,虽然轻便灵活,但登陆的时间有先后。再者上岸后,人员松散混乱,集结成队却要耗费不少时间。若唐军趁此时,攻击我们,我军即便骁勇,也未必能占到好处。”武义律在一旁说道。“寿州历来易守难攻,难便难在这地利上。”赵匡胤感叹道。“既是地利,也可能是地堑。”武义律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寿州城地势低洼,城中内河与淮河相连,淤塞的厉害,每年受水患之苦。只要上游一涝,城内必然内涝,城不攻自破。隋开皇元年,隋文帝杨坚便是用此法拿下寿州。””住口!“赵匡胤厉声喝道,”这等屠害百姓的招数你偏偏记得牢。“武义律搔搔头道,“我也是听军中师爷说的。如今兵部催得紧,好法子坏法子,试试总没错。隋文帝即便淹了寿州城,史书不仍称赞他为一代贤主。”赵匡胤冷笑道,“隋文帝是人主,而我是人臣,两者能相提并论。主子做了错事,自有人替他掩过饰非。而我一旦犯下这等罪行,即便拿下了城池,也必遭弹劾。而陛下为了稳定民心,也定然顾不上其它,拿我治罪。”说完,他不免觉得心情烦躁,轻轻叹道,“为人君,对胜负对天命负责;而做人臣,除了胜负,还得为自家性命考虑。可以勇,但万不可莽。”武义律俯首称是,“是末将鲁莽。”久围不攻,心焦的除了朝廷,当然还有前线的战事。赵匡胤领会的武义律的心意,并不多责。“回吧。这个时辰兵部催战的文书应该到了。”赵匡胤牵过马缰,又看了一眼寿州城,双腿一夹,朝着驻地的方向飞驰而去。回到营帐的时候,驿站的快马就拴在门口。赵匡胤只觉得气氛与平常大有不同,亲兵们微微低着头,有意地避开了他的眼神。跨进房中,长衣未卸,便看见摆放在书案上的兵部急函。与往常青皮面的包封不同,今日的是素黑的封皮。赵匡胤心中一沉,双手竟有些颤抖,他不自然地挥挥手,打发了众人出去。拾起那本书函,费劲地拆开,里面跌落出两张信笺。一封是兵部的丧报,还有一封轻薄的花笺纸上,蝇头小楷密密地写着字,一看便是解忧的手书。赵匡胤翻开丧报,官样的文章,华美的辞藻冷静地诉说这死亡,“……(赵贺氏)淑德彰闻,倐尔逝去,深为痛悼,宜追封为一品郡夫人,以示褒崇。加之谥号,谥曰恭。“赵匡胤丢开那丧报,仿佛是会蜇人的毒蛇,他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上,随身佩戴的宝剑默然落地,击起一阵尘土。他咧了咧嘴,想哭,无声。想笑,亦是无声。心中像裂开了一个大洞,无尽的寒意猝不及防地往里灌,撕裂般的剧痛过了足足半个时辰才褪去,化作一片荒芜死寂的空洞。她的早逝似乎早预料到,却在真正来临时,抹去了他心中所有温暖的灯火。赵匡胤麻木地坐着,像是失去了所有感知。他竭力想回忆起贺氏少年时候明媚的笑容,应该有很多,可他无论怎么用力,脑中不断重复的却是她在水牢中被浸泡得浮肿虚弱的模样。直到后来,天黑透了,不再有光从窗、从门中透进来,他独自坐在黑暗里,眼窝里干巴巴的,痛苦的感觉似乎也离他而去了。解忧的信笺在灯下漾起一层轻薄的柔光,她文辞谨慎,将侯王的阴谋、殿上的杀意写得精准,几乎不带一丝情感。她甚至连解决的方法都替他备下了。聪明的女人。聪明的翟清渠。赵匡胤机械地将信笺叠好,借着火烛烧掉。信是封在兵部的公文函件中一并送来的,看来解忧找到了张光翰。机会挑的很好,光翰掌着枢密院的笔杆,兵部的函件一旦包封,便无人敢查看。能在侯王眼皮底下做这手脚,可见光翰的能干。赵匡胤心中有些欣慰,他转而又开始思索,那五千黄金究竟是送到了何处?李璟这离间计使得这般粗糙,却偏偏能挑起柴荣的猜忌之心?还有寿州城,如何渡河,如何攻城?一瞬间,麻烦铺天盖地般袭来,搅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这般辛苦的替国征战,竟然还被猜忌至此。”赵匡胤有些不忿。这个念头猛然闯入脑中,自己也被惊了一跳。“君君臣臣,人君恣意妄行,人臣诚惶诚恐。“”若非君心难料,贺氏又岂会命丧宫中。”恨意像一簇火苗,擒住了他的心脏。他猛灌了几口凉水,仍然无济于事,心头的那把火越烧越旺,几乎要将人从内至外烤焦了。在汴京的时候,他谨慎地做着每一件事,生怕出半分纰漏。而今,他出征在外,是手握重权的统帅,权力的力量,让他觉得自在、安心,似乎可以掌控住所有人的命运。而事实上,柴荣对他的信任,甚至抵不过台上戏子轻轻的挑拨。赵匡胤算是体会到了为臣者进退两难的窘境。看来党羽还是要紧!义社的兄弟们太松散了,对君权起不到制衡的作用。倘若自己朝中支持者众,侯王又如何敢这般明目张胆的挑衅。自己的势力经营仍是远远不够。赵匡胤心里正在这般琢磨,突然又觉得,大业未成,南唐、北齐、契丹在四境虎视眈眈,自己竟琢磨起党争内耗之事。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又想到贺氏的逝去,世间再无贫贱不离的夫妻,更是百感交错,反复几次,便合衣在榻上沉沉睡了去。 第二日亦是这般混沌迷糊地过了。到了第三日,也不知睡到什么时辰,赵匡胤昏昏沉沉地醒来,愈发觉得头疼欲裂。洗漱时,黄澄澄的明鉴中,映出的人影憔悴不堪,本就黝黑的皮肤,胡须竟有数寸长。英气尽消,全然一个不堪重负的半拉老头。武义律与罗环掀帐进来,递过一封书函,是留在汴京的黑衣军日常汇报的书信。细细写了寿宴当晚的一些细状,与解忧信中所书相差无几。赵匡胤深深叹气,至此,他方才接受眼前的现实。罗环见赵匡胤脸色不佳,抱着更换下来的衣袍站在一旁。武义律将他日常戴的头盔换上白色的盔毡,一面轻声说:“那黄金的事已经查清楚了,是近侍营中新提拔的一个小都统,暗自收了唐人的财物,实际也没那么多,不过是几百两白银,夹杂着一些成色不佳的黄金。唐人也是狡猾,在收签上写着五千金。那都统不识字,糊里糊涂画了押,被人抓了把柄。““近侍营一个都统的画押,就盖到我头上了,侯王的屎盆子够大的呀。”赵匡胤脸色铁青地说道。武义律默然了顷刻,继而又道:“他不仅自己画了押,还买通了文书,偷盖了大帅的私印。虽说不合常理,却也足够李璟在这上面大作文章了。”“蠢货!”赵匡胤勃然大怒,几乎要掀了洗漱的面盆,"这样的人,怎能在近侍营里当差。我的贴身护卫营帐里出了这么个东西!“武义律唯唯称是,缓了缓解释道:“大帅息怒。他这也是无奈,这笔贿金分毫也未进私囊。“武义律心里有些义愤,言语也直率了许多,”说到底也是缺饷银给逼的,兄弟们豁出条命上战场,不就是为了吃口饭。兄弟们操练的辛苦,可每天只能混个半饱。论理,兵部倒也不算克扣了兵饷,可从来朝廷发的粮饷只作半数,另一半不是靠沿途征粮,便是另有纳粮途径。卑职知道这是流弊,大帅明令不许扰民,为的是天下民心。可兄弟们的肚子更是军心。这都统因战场上杀敌勇猛,方才提了上来。哪里有什么大志向。更何况两军交战,有些钱财往来,在战场上有些退让,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只是他太大意了,才落了对手的陷害。“他这番解释倒是军中实情,却显得赵匡胤不体恤下情,一味清高。赵匡胤哼哼了两声,转看向罗环,问道:“你也这么想?”“论理他无论如何也不该偷印鉴,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大错。兵饷贴补的少,本就影响士气。如今便是小小的伍长也得想法子弄些别的进账,不然莫说是人,就是马也驱策不动。”罗环心思单纯,言语便更加直接,“大帅,要开疆拓土成就不世之功,要收复天下民心的人是你,兄弟们出征只顾得上眼前的一口饭。谁料到那南唐小老儿太狡猾,设下这般诡计来坑人。““哼,李璟若是真拿出五千金来,怕是你们便都要投了敌营去罢。”赵匡胤怒极反笑,人心皆向利,自己怨柴荣将自己陷于为难窘境,自己又何尝不是将手下逼得无可奈何。“卑职誓死效忠大帅!”武义律急忙抱拳说道。“不会。”罗环思索片刻,坚决反对道,“大帅对我有知遇之恩,价值无算。而在李璟那,我最多值五千金。”赵匡胤挥挥手,心里沉甸甸的,郁郁道:”罢了。此人调离近侍营,升一级,放到前阵杀敌去。““多谢大帅!”武义律倒是松了一口气。换上粗布的常服,赵匡胤带着罗环在村中缓缓巡视。黄金的难题并不难解,何况有翟清渠愿意出手。只是,在自己身边出现了这么大的纰漏,让赵匡胤久久不能释怀。他自幼读书不多,自然也不自诩为君子,可最近几件事暴露出他过于理想的稚气,落在对方老辣的手腕中,也是应得。想到此处,赵匡胤竟不免有些气闷。流光四溢的夕阳冷冷地从背后照在赵匡胤身上,在地上拖出了一道狭长孤独的影子。赵匡胤瞧着那影子愣住了,任由那些细密零碎的情感攀上心头。晚风带来了村口膳档的烟火味道,歇了操练的士兵们排着队等待着,有些早食过饭食的士兵,靠着墙角打盹闲谈。隐约有歌声传来,侧耳细听,是关中的一曲古谣。“七月流火,过我山陵,女儿耕织,男儿做兵,有功无赏,有田无耕,有荒无救,有年无成,悠悠上天,忘我苍生。”歌词质朴,七零八落的歌声响起,最后竟汇成一段整齐的旋律,在这个有些破落的村庄上空回想。赵匡胤怔怔失神,抬头所见,苍翠烟暮,森沉云寒,天碧如水,霞灿斑斓。那一瞬,泪竟失控般地落下,坠越霭霭晚风,惊起地上尘土。世间烦愁千万,愿日后所成,不负今日之苦难。八月十二,赵匡胤上书柴荣,称李璟贿金五千两,哀求缓兵攻寿州。臣将计就计,收其金,围其城。为防盗贼,黄金走民间商道悄悄运抵汴京,全数充公。柴荣闻奏,大悦。命兵部待点验归库后,全数拨还赵匡胤,犒赏全军,以示君恩。八月十九,赵匡胤在翟清渠的信报下,劫了李璟从滇西运到金陵城戏耍的十匹大象。运抵正阳村时,士兵围而观之。对这些庞然大物又惊又奇。赵匡胤命人驱象入河,河水没不过象身。又将小艇上铺上木板,以象拉桥。三十多米的河道,不过四个时辰便铺上了十余条浮桥。士兵们从桥上列队渡河,将淮河天险视作无物。八月廿三,赵匡胤带兵临寿州城下,白色的盔毡在军中甚是耀眼。唐军统帅、寿州都督刘仁赡恰好在城头看见。刘仁赡向来自诩箭术非凡,有百步穿杨不惊叶之功,并命人取来弓箭,对着赵匡胤直直射去。利箭在离赵匡胤不足五米的地方老了力道,跌落地上。周军众将领大惊失色,纷纷劝赵匡胤避到军后。赵匡胤仰天笑道,“我奉天子命帅军成不朽功绩,又岂能被区区小儿射杀。”说罢,驱马向前,走到方才箭落的位置,对刘仁赡喊道:“你若不信天命,不妨再试一箭。”刘仁赡大怒,搭箭再射。杀意腾腾的箭依然在赵匡胤前方几米处落下。罗环见状,大声喊道:“天意如此,天助我大周!”一时间周军士气如虹,斩首二千余,一举攻下寿州。九月初三,攻下寿州后的赵匡胤稍作休整,便轻装改阵,乘星夜抄小路奔袭清流关,攻下滁州。至此,南唐在淮河一带的防线全部击溃。滁州的失陷,给南唐几乎是致命的一击。李璟几番派特使到周军营中谈和,愿约为兄弟、并许以岁币请赵匡胤退兵。九月初五,赵匡胤将所有求和的折子一律封存,转呈兵部。自己率军进攻南唐南北重镇扬州。南唐东都营屯史贾崇火烧扬州粮仓后,弃城逃走,赵匡胤不战而胜。攻克扬州后,赵匡胤屯兵于此,又命副帅韩令坤攻打泰州,对南唐都城金陵形成合围之势。围住了金陵城的赵匡胤并不急于攻城,亦不见南唐派来和谈的使者,反而对这江南如画般的山水饶有兴趣,日日带着武义律与罗环,赏山赏水,看起来悠哉的很。 第79章 第47章 唐主(二) 金陵城北有座山名唤栖霞,是茅山楔入金陵城的北支,全山峰峦叠嶂。由三条山岭组成,中峰最高,呈圆锥形,称凤翔峰。中峰绵延向东,一脉逶迤而下者称东峰,形若卧龙,名龙山。中峰西侧山梁状若伏虎,曰虎山。中峰与东峰间一谷,称中峰涧,中峰与西峰间一谷,称桃花涧。三峰间山峦叠翠,景色甚是迷人。赵匡胤只带小队护卫从北麓上山,令身兼护卫的武义律顾虑重重。栖霞山毕竟大半山脉在金陵城中,若是唐军暗下埋伏,这警卫的责任可就吃不消了。他找了几次机会便劝赵匡胤低调些,只在附近转转便可,若真喜爱栖霞山,待拿下金陵了再去也无妨。 赵匡胤哼了一声,并不搭理他的劝诫。武义律拗不过,只好与罗环一道,跟着赵匡胤游山游水,那心情自然是半分轻松也不见。 这里绿树合围,溪水潺潺,十分幽静,在山间走了一个多时辰,赵匡胤竟没有半点气喘,兴致依旧高昂的很,一路指指点点,遇到别致处还能吟上几句诗词,颇有雅士的风采。武义律行伍出身,大字也识不得几个,赵匡胤的诗词即便粗浅,自己也听不明白,恰如百爪挠心般难受。他抬眼见主峰凤翔峰形状如伞、卓立天外。向上的山路被林木覆盖着,怪石嶙峋,歧路难行。树木亦繁茂如胜,还未到枫叶流丹的时节,大多花叶还郁郁葱葱。这番景致落到武义律眼里,实在没有怡人之感,他憋不住问道:“大帅,此处前后不见人烟,若半途遇上巡山的唐军,那可是件麻烦事。” 赵匡胤一面拨开拦路的枝蔓,一面哈哈笑道:“栖霞山素来是佛教圣山,多少修仙求道的隐士深居于此,山间不设重兵是通识的惯例,更何况我天天来此游山,即便有兵马,也被李璟撤走了。” 武义律愈发懵晕了,苦笑道:“大帅,这个我就不解了。如今若是要战,您放着兵马不练,若是要和,唐国的使者来了几天了,您却一直避而不见。这战不战、和不和的,偏偏来此游山,是打的什么哑谜?” 赵匡胤笑道:“这也不是什么难猜的事,只需对双方形势稍作分析便可知,战打到这一步,双方都进了困局。谁都不愿再战,谁也都不愿在和谈中吃亏。“ 武义律道:”如今我们围着金陵城,困住城中的李璟老儿,对方在困局末将尚能理解,为何说我方亦进了困局?“ 赵匡胤叹气道:“围城不假,但这龙盘虎踞的金陵城依仗紫金山之险、扼着长江咽喉,想箍死这座城,没个三年五载的功夫怕是不成。你瞧我们围了十数日,连秦淮河上的花船数都没少几条。拿下金陵,便是灭国一战,不倾入一国国力,不能成其功,哪里是兵部那些纸上谈兵的书生说的轻巧。” 武义律撇撇嘴,道:“既然如此,那索性撤了,反正寿州已经夺回,江北十四州也在我们手里,怎样也算得上大胜而归了。与其这一日复一日地在这耗着,别说饷官的脸色难看了,就是兄弟们也抵不住思乡情切。 赵匡胤抬眼看了看上山的路,道:“即便撤,也不能草率地撤兵。一朝不慎,撤军反被唐军追击,便落了败象。如今,和谈是最接近双方共同利益的事。” 武义律大呼道:”那大帅为何对唐使者避而不见?“ 赵匡胤冷笑道:”我与那几个不能做主的白口书生瞎费什么功夫?要谈,便要与李璟谈,他才能给我最想要的东西。“ 武义律倒吸一口凉气,望着蜿蜒的山路,吞吐道:”这……可费劲的很,一个不慎,又得惹上那私授黄金的官司。“ 赵匡胤指着山间涓涓流出的溪水,笑道:”这便是此山之妙了,在此相谈,即避人耳目,又给双方一个放下身份的台阶。李璟是世间难得的聪明人,我游山的缘由他岂会不明白,怕是早已在这山水之间,安排好要与我会面的人了。“ 武义律恍然大悟,”他既然明白了大帅有意和谈撤兵,便必不会伤及大帅的性命,末将之前可真是白白担心了。“ ”若杀了我,两国之战势在必行。于我大周而言,不过是少了一统帅,但对南唐,则是灭国之灾。李璟可不是丧心病狂的莽夫。“赵匡胤蹬上一座山丘,笑道,”姜子牙无钩钓文王,我赵匡胤游山钓唐王。“ 武义律附和着大笑,这次赵匡胤的诗句他总算听明白了。 一行人越过一株千年古松,道路一下子便狭窄了。溪水从巨石上飞驰而下,落在一湾不足见方的深潭中,激出空谷低回的声响。巨石之上有一草亭,浓密茂盛的林木遮掩着,里面依稀传来人声。赵匡胤与武义律借着林树遮掩,慢慢走近,观看动静。 亭中有一僧人,约莫不到四十的年纪,高眉深目,长相颇有几分倜傥,一身烟灰色的麻葛布僧袍,洗濯得干净,正悠闲地琢磨着台上棋局,口中似乎还念念有词。走得近了才听清楚,那僧人竟是自顾自地在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只数到七,便又从一开始数。 赵匡胤觉得这僧人痴得有趣,便上前作揖,道:”大师有礼,陌路相逢,冒味打扰了。“ 那僧人极快地将赵匡胤上下一打量,笑道:”虽是陌路,相逢便是缘分,施主请坐。“ 两人互换名号,方知那僧人法号恒超,是栖霞山中栖霞寺的一僧人。赵匡胤自称赵,单名一个玄字。 赵匡胤见亭中石桌旁有四个石墩,桌上一盘棋已是残局。他原先微末时,常靠与人对弈换酒钱,见有棋局自然跃跃欲试,便问道:”敢问大师是在悟道,或是在参棋?“ 恒超含笑道:”棋中有道,参棋便是悟道。贫僧平日无事,摆了五盘棋,施主若有兴致,不妨一试。"他看上去笑意满满的眼睛,闪出清灵的光泽,盯住了赵匡胤。他相信,对方一定会有兴趣。 赵匡胤的思绪早已沉浸在棋局之中,连想了几步棋,听到此言,拱手谢道:“请大师赐教。” 赵匡胤执黑子,恒超执白。开头几步,赵匡胤走的颇为顺利,连杀了白子半壁江山,可越往后,局势便愈发难缠,自己勉强守住了东南角,却见白子在西北借势而起,逐渐连子成片,做活了大半的棋面。最终,以赵匡胤落败收棋。 山间浓密的绿荫遮住了骄阳的肆虐,空气中散漫着淡淡的松脂清香。输了棋的赵匡胤倒是服气得很,便向恒超问道:“大师棋法精湛,布局巧妙,赵某诚服。” 恒超笑意盈盈地说道:“贫僧担不起棋法精湛四字。此棋局开篇黑子便是胜势,若施主不贪功求进,吃了太多白子,结局未必如此。佛家说内无所得,外无所求。名之为道。赵施主这盘棋也不是输给了贫僧,而是输给了自己的贪欲。” 赵匡胤微微一怔,若有所得,笑道:“大师化大义与微末,以棋劝道,令人钦佩。可赵某一生,贪欲怕是戒不掉,看来这盘棋我无论如何也赢不了。” 恒超亦笑道:“人人皆有贪欲,皆有放不下的妄心。故而贫僧这盘棋,向来是无敌的。” 两人大笑,恒超收拾好棋盘,摆上第二局棋。与上局不同,此棋面黑子白子错综摆放,粗粗望去竟有些眼花缭乱。赵匡胤微微皱眉,很快落下第一粒棋子。 第80章 开局不久,赵匡胤便觉自己的黑子像是陷入无穷无尽的泥沼之中,举步维艰,竭力经营,也仅仅能盘活出六七子的地盘,总也施展不开身手。在这种情形之下,心绪自然大受干扰,烦躁、恼怒、厌恶之感随着棋局的步步推进也攀绕上了心头。一局下来,竟费了两个多时辰,赵匡胤只觉得自己汗湿了两层衣衫。 局终点子,两人竟战成了平局。 恒超赞许地笑道:“施主能在此等乱局中平静心气,不自乱阵脚,不嗔不怒,殊为可贵。” 赵匡胤谦虚道:“初入此局,只觉得黑白交错,混沌一片,着实让人心烦恼怒,心生厌恶。但在局中待的久了,自然也能明白,烦恼源自生成,旁的花招也不过是花架式,若能平心静气,心无旁骛地做好黑子的棋局,白子自然退败。不过,毕竟明白得晚了,只堪堪与大师战个平手。” 恒超道:“能悟到此处,施主已非常人所及。但若想胜得此局,不仅要放下黑白之争,更要以黑为白,以白为黑。若黑子能懂得白子每一步的意图,循导白子,方能将乱局化作顺局,从中找到黑子得胜之途径。” 话说到此处,赵匡胤心中已如明镜般透亮。他仔细打量恒超,利落的眉峰如山峰般逼人,深深的眼窝中藏着一对漆黑的眼眸,目光湛湛,清亮如水,偶尔闪出的精光,如智者般聪慧,如佛陀般悲悯,又如山林深处潜伏的鹰鹫,带着决绝的杀气。江南人杰地灵,又遇到如此一人物。赵匡胤按下心中的赞许,道:“与大师论棋,胜过读书百卷。还有三局,请赐教。” 恒超看了看天边,摇摇头,道:“今日天色晚了,若再下三局,怕是要到深夜,山路难行。施主若有心,明日还是此地。贫僧恭候。” 赵匡胤点点头,带着一行人沿着来时的山路,又返了回去。 第48章 唐主(三) 第二日,天光刚亮,赵匡胤便出发进山。此次连护卫的士兵都未带,只与武义律二人,攀石寻路而来。到了石亭,恒超早已摆好茶具,汲了山泉水,在小泥炉上咕嘟烹茶。 赵匡胤接过恒超递来的茶杯,茶香扑面而来,仔细打量,那茶水清透见底,几片碧绿的茶叶沉在杯底,与寻常所见的茶末、茶膏大不相同。茶水入喉,清润甘甜,赵匡胤有些不惯,便道:“大师这茶倒是别致。” 恒超道:“贫僧不费心制那茶膏,只将茶叶原味奉上,不知施主饮得是否习惯。” 赵匡胤笑道:“倒是不惯,却觉得解渴的很。” 两人相视一笑,恒超将棋局摆好,弈局很快便开始。今日的两局,对赵匡胤来说倒是得心应手得很。第一局以赵匡胤胜四子收局,第二局便胜了十多子。 恒超不住地点头,赞道:“今日第一局名曰痴局,若弈者心念混沌、无有智慧则易陷入迷局,不得其道。第二局看似简单,其实后招渊深,倘若一开始生了傲慢之心,则使自己陷入被动,故而称之为慢局。此局施主竟胜了十多子,可见谦虚之心常驻,贫僧佩服至极。“ 赵匡胤拱手笑道:”大师见笑,还剩一局,敬请赐教。“ 最后一局与前四局皆不相同,疑云密布,白子落下,十招竟有九招皆是虚招,剩下一落,令赵匡胤疑心不已,不知该落还是不该落。局势进展甚为缓慢,到最后数子,赵匡胤竟输了八十多子。 这么一来,便令赵匡胤很是惭愧,黝黑的面皮都透出一些红晕来,“赵某竟亦未料到,自己的疑心竟如此之重。” 恒超微微一笑,道:”施主无需介怀,贪、嗔、痴、慢、疑本便是人生五毒,真正能堪破之人,世间寥寥无几。贫僧以棋喻道,不过娱乐大家。胜负与否也只是自我障目,人力所能及之处又岂在这棋盘方寸之间。” 赵匡胤道:“恒超师父微言大义,赵某受教。” “贫僧久居山野、孤陋寡闻,不敢妄自为师。做此把戏,在玄帅面前献丑,亦有些做作。但倘若能江南兴亡有些助力,便算得大功德一件。“ 赵匡胤见他将自己的身份说破,亦不觉奇怪,大笑道:”你果真是李璟的说客。南唐满朝文武,最后竟选了名僧人出面和谈。“ 恒超双手合十,微微低头,道:”贵国太祖皇帝以武立国,如今不也派了位连自己也信不过的将领出征。可见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又何必彼此为难。“ 赵匡胤见他口舌之功了得,果然非是寻常僧人,不敢小觑,便将双眼微微眯起,笑道:”那依大师之间,赵某眼下去留该如何抉择呢?“ 恒超仰头看了看天空,此时已近正午,灼热的暑气越过叶片之间的缝隙喷涌而来,”玄帅有一问,贫僧正好备有一答。不过如今暑气渐胜,午间炎热不堪,玄帅若不嫌弃,可至蔽寺歇脚,让贫僧略尽些地主之谊。“ 赵匡胤也不推辞,拱手谢道:”那只好叨唠大师清修了。“ 步行至栖霞寺走了大半个时辰,寺中松荫满地,蝉声悠长,幽静的寺院一尘不染,不愧是出家人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恒超在寺院深处独享一间别致的院落,从东西门进去,是一间深邃宽大的禅房,古朴宁谧,几乎能听到檀香香烟在空中袅袅舞动的声息。雪白的墙面上只挂了一副画轴,画的是江雪飞鸟,孤寂的江面上只剩两只飞鸟靠在一起取暖,题字的笔触清秀细腻,更像是女子的手笔,写的是”雪芦空摇江东泪。“禅房的角落里高高低低地垒满了各类佛经,有些是梵文,有些则是翻译到一半的汉文,看来他平日的主要工作都在翻译这些佛经上了。 赵匡胤随手翻看,只觉得经文晦涩曲诘,只看了几行就头晕脑胀,不明所以。“这些天竺国的书籍真能解救世间苦难?” “不能。”恒超答道,“世人苦难源于自身,岂能期望佛陀救赎。” 赵匡胤笑道:“那大师译这些佛经有何用处?” 恒超笑意隐然,并不回答他的提问,反而缓缓问道:“玄帅以为战争有何用处?攻城略地、劳民伤财,只为炫耀武力。” 赵匡胤道:“大师只看到战争之时的惨烈,赵某却更加看重战争之后,纷争消弭、动荡结束,更强大的帝国代行天道,自可还世人一片安宁生息。” “自黄巢入长安,十几个朝代不断更替,贫僧只见僭窃交兴、称号纷杂,未见强而稳定的帝国还世间太平。百姓生逢乱世,又该何以自处?” “等。”赵匡胤冷冷地说道,“战争总有停止的一日,并立的群雄亦将会决出真正的王者。” 恒超低垂双目,利索的眉头藏在光源之中,流出悲悯的神色,“如此说来,贫僧所译的佛经便与玄帅所掌控的战争倒有几分殊途同归,都应不了世人眼下所求,却给了他们对将来之事的期许。 赵匡胤有些结舌,如此牵强好辩的僧人当真是颠覆了他对僧侣“空亦是空”的印象。”如此说来,大师是要以万物苍生为念,来劝我退兵了?“ ”不然。“恒超摇摇头,道,”江南百姓,天下苍生与玄帅何干?玄帅能胜得痴局,自然早早明白圣贤说教最是虚无,不过是欺骗天下草民的把戏。真正能影响玄帅决定的,无外乎‘身、名、利、情’四个字,贫僧只想以此四字劝诫玄帅。“ 第81章 赵匡胤眉心微微蹙动,面色反而平静了。他并不厌恶恒超这样的说辞,相反,身名利情四个字恰好说到他心里去了。他非常愿意听他详细说说。 恒超是真正的智者。他先前从五盘棋局中大致了解了赵匡胤的性格和愿望,他知道这个年轻的统帅有着更为宏大的志向和眼下尴尬的政治处境。因此他不得不特别谨慎,小心地挑选着词句,生怕辜负了这次与周军统帅心对心的谈话:”听说玄帅在攻寿州城时,以身挑衅,刘仁赡两射不中,被传为佳话,说天命归周,大战必胜。“ 赵匡胤不明其意,含糊道:”不过是侥幸巧合而已。“ 恒超道:”只是天命究竟是归周还是归赵,不知在贵国君臣心中,又将作何解。“ 赵匡胤如同被蛇蛰了一般,只觉得宽敞的禅房,竟在一瞬间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恒超继续道:”若是这段战场轶事与攻陷南唐都城的捷报一并传回汴京,怕那泰昌殿上演出的就不再是西子泛舟的风流韵事了。君心一旦生了忌惮之意,为臣者的身家安危便需顾虑,此为一个身字。“ 赵匡胤虽觉得自己那日出言有些冒失,但此过失并非不可挽回。觉得对方不免有些危言耸听,故而只沉沉一笑,并未表态。 恒超沉着道:”第二个‘名’字。当初寿春告危,一代名将长孙思恭以寿春城高难攻为由,拒绝出兵,并因此获罪身死。如今玄帅在数月间便攻破紫金寨、拿下了江东十四周,又将寿州、扬州囊括怀中,此战威名早已在长孙氏之上。若再灭金陵,灭南唐,便成大周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将。不知该官封几品、进爵多少才能回报此般战功。长孙思恭连个太平国公的爵位尚且受不起,敢问玄帅又将如何承受?“ 赵匡胤指尖有微微的颤抖,他抿了口茶水,这个动作遮住了他心中的一丝慌乱。自古功高震主,当臣下的功高到无可封赏之时,便是逼得君臣走上一决胜负的路。赵匡胤故作镇定道:”你又如何知我承受不起?“ ”因为玄帅手中的利还不够大。“恒超沉稳地说道,”手中未有大利,没有足以供养自己势力的地盘和财源,因此玄帅近来处理政务难免捉襟见肘。长孙思恭经营陇西数十载,侯王在关中门生故旧满布,方才有能与君权相较的力量,与此二人,玄帅自比如何?“ 赵匡胤道:那依你之见,我当如何?” “放弃江南之功,经营陇西。”恒超深深的眼睛藏在光影之中,令人摸不透他的心思,“陇西,北据契丹,卡着幽云十六州的关口,往西是河西重镇,经贸活跃,税赋极为丰富,是贵国的命根之所在。长孙思恭殒命后,势力空悬,大小藩镇割据争夺,有心之人当明白,此时的陇西,最宜趁虚而入。此为利也。” “为何我不能灭了南唐,再图陇西。” “那时玄帅功名太盛,岂能进退自如?” “我此时收兵,又如何能保证能去陇西?” 恒超微微笑道:“若是玄帅查出先帝嫡子就在陇西,又何愁没有借口。” 赵匡胤惊得眉头紧紧绞在了一起,他满腹狐疑地打量恒超,企图希望自己犀利的目光能够看透眼前这个人的来龙去脉,“先帝嫡子?” “贫僧猜贵国君王必定很想知道先帝在乾佑之变时遗失二子的下落吧,恰好贫僧知道一些。若是玄帅愿放弃江南之战,那贫僧也愿将此秘事相告。” 这方才是他们的底牌,赵匡胤万万没料到他手中竟有嫡子的消息,心底惊得一阵冷汗。禅房的后院中艳阳融金,从松叶、柏叶之间,倾泻而下,映出浓浓淡淡的一片光影。那阳光挂在身上,竟感觉不到半点暖意。 “至于情字,”恒超暗叹一声,目光怜悯地转过赵匡胤的面庞,缓缓道,“听闻赵夫人前月在汴梁城中病逝,如今百日之祭将至,夫人与玄帅结发一场,难道不值得玄帅回乡相送一程吗?” 赵匡胤心头微微一颤,他懂得恒超用心之苦,知道这番分析的句句是实情。他握着坐塌上的梨木扶手,几个手指轮流击打在光滑的扶手头上,紧蹙眉峰,沉吟了许久,缓缓说道:“大师避居山间,却能站在赵某立场,详析时局,此番心意,赵某谢领。” 恒超闻言,沉默不语,静静等候赵匡胤接下来的话。 “……我赵匡胤愿放弃金陵之战,只是如何退法,还当详议。” 听到赵匡胤这么说,恒超貌似轻松的表情竟然也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贫僧只负责劝玄帅谈和,至于和谈的条件,玄帅还请与唐王李璟亲谈。“ 赵匡胤将那禅房四处打量了一番,笑道:”莫不是这唐王就藏身在这房中?“ 第49章 唐主(四) 栖霞寺始建于南齐,初称栖霞精舍,唐时称功德寺。唐亡后,李昪在金陵建国,重修功德寺,并改名栖霞,是为南唐之国寺,为国祈福。如今,大军围城,香客们绝了踪迹,只剩下寺中四处八方燃着乞求平安的香火,氤氲缭绕,使这座深山之中的古刹静得如在尘世之外。恒超更换了一壶新茶,滚烫的水激出新制茶叶的清香,充盈在禅房之内。赵匡胤渐渐适应了那寡淡苦涩的茶味,品出了留在舌根处的那股回甘,只觉得这茶水下肚,便将五脏六腑都冲刷得甘洌清爽。 恒超将赵匡胤面前的茶盏添满,缓缓道:“唐主驾临还需费些时辰,正好趁此时机,贫僧将贵国二嫡子之事说与玄帅如何?” 赵匡胤心头掠过些许紧张,忙道:“愿闻其详。” 后庭院中几株老松长得沧桑劲道,密密如云的针叶遮住了大半的阳光,将盛夏的禅室庇得清幽凉爽。恒超从袖中摸出一物递给赵匡胤,是个粗麻缝制的小袋。赵匡胤狐疑地接过,打开小袋,又一小小的物件落在手中,仔细一看,惊的几乎坐不住。深墨色的质地,断口处残缺不堪,一面光滑如许,一面则密密麻麻是朱红色的契丹文笔迹,正是残缺玉璧的其中一块。 恒超见状,笑道:“见玄帅的神色,想必从前亦见过这残璧?” “不错,查抄长孙思恭的遗物时,曾见过类似的残璧。”他迟疑了片刻,“知道这是记载盟誓的玉璧。” 恒超的目光倏然沉静,恍若幽深古井,道:“那玄帅可知是何盟誓。” 赵匡胤清清朗朗的目光看着恒超,道:“在此情形下,再见残璧。想来这盟誓便与先帝嫡子的下落有关了。” 恒超哈哈大笑,目光聚成两道利剑,道:“玄帅误会了,贫僧问的是,在此之前,玄帅可知这玉璧之上,记载的是何盟?” 赵匡胤眉头紧蹙,道:“大师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恒超微叹道:“郭氏嫡子之事,世上知晓之人实则不少。只不过,立誓的几个人出于自己的利益,各自谋划,将此事蛮了下来,时日一久便成了虚无飘摇的传闻。贵国君主以郭氏义子之名继位,自然不愿有半分嫡子之闻存于世间。只是天下悠悠众口,又岂是一国几人能堵得住的。更何况贵国诛杀长孙思恭与岐国公,这圆圆的玉璧一下缺了两个角,平衡既然被打破,秘密自然要浮出水面,不知这样的结果是否贵国君主曾有料到?” 第82章 赵匡胤眉间沟壑愈深,道:“此中曲折,还望大师直言。” 恒超背窗而坐,窗外极强的光照在他的僧袍上,使肩部的光顺着衣褶蔓延而下,脸上的表情却藏在了一片昏暗之中。 “后汉乾佑三年,汉帝刘承佑命郭威为邺都留守,兼任枢密使。郭夫人刘氏与两个儿子留在京中为质。十一月,刘承佑杀辅政杨、史、王三人,诛其家眷。由于郭威与三人同为辅政大臣,郭家亲眷一干二十余人亦被囚于狱中。彼时,郭威千里之外,相救不及。而郭氏旧部长孙思恭驻守滑州,得知消息后,长孙不愿以身涉险,便出重金,请燕云盟出手救人。燕云盟穆君是个重义守信的汉子,旋即派出高手十六人,赶到汴京时,郭氏家眷已被押上了刑场。燕云盟只好硬搏,拼着性命在刑场救下郭氏二子青哥儿与意哥儿。燕云盟救下人后,本想带着二子逃向邺都,只是刘承佑封锁了所有去邺都的路,青哥儿又在混战中受伤。无奈之下,燕云盟这十六人只好分成两路,一路掩护着青哥儿寻药养伤,一路带着幼子意哥儿奔向陇西燕云盟总舵。掩护青哥儿的那路人马在三个月后回到了陇西,仅剩两人两马,青哥儿因重伤不治,死在了路上。” 赵匡胤紧紧地闭着双眼,乾佑之变的场景,与他而言是深入脑中的记忆。那一年,他只是太祖郭威身边一名亲兵。亦经历了所有,看到了满城的献血,还有在水牢中浸泡了整整一个月的贺氏,而今旧事重提,他忍下了心头万分的伤悲,问道:“那意哥儿下落如何?” “逃向陇西的意哥儿,半路被史弘肇的人马阻截,不得不绕道契丹,在契丹隐姓苟活。乾佑三年十一月,郭威起兵入开封,杀承佑、史弘肇,即位建元,改国号为周。两年后,藏在契丹的意哥儿得知父亲称帝,便想法设法与燕云盟联系,谋划归朝。广顺三年,郭威旧伤复发,卧床不起,急召正在驻守檀州的柴荣入京,立为储君。待这边意哥儿辗转联系上了燕云盟,盟主穆君大喜过望,即刻将此消息告知长孙思恭。长孙思恭彼时正在积极扶植柴荣即位。便命穆君严守秘密,将意哥儿藏在盟内。意哥儿离开契丹时,被耶律德光发觉。扣在了契丹,长孙思恭、岐国公、穆君得知后,秘密赶赴契丹,与耶律德光密约守住秘密,并许诺每年黄金二千两,绢绸一千匹的价码供养契丹。盟誓结成后,意哥儿便一直养在燕云盟中。穆君无子,他便是如今盟中的少主穆思周。”恒超语意澹澹,此番事由说来不过数语之间,而对亲历者而言,却是血淋淋的记忆。 赵匡胤摩挲着手里的残璧,思索道:“这番秘事关乎大周、契丹两国,且与燕云盟关系甚深,大师深居江南,不仅手持残璧,又能将此中典故娓娓道来,犹如亲历,不知是何缘故?“ 恒超轻轻笑道:”玄帅可知这玉璧原本是分了五块,分别在谁人手中?“ 赵匡胤将此块残璧背面的契丹文仔细读了一遍,果然大致若恒超所言,但并未找到第五个立誓人的姓名,便道:”长孙思恭那块残璧上记载了长孙、岐国公、耶律德光和穆君四人的名字,自然四人各持一块,还有却一块在大师手中,着实令人费解。“ 恒超轻蔑笑道,“玄帅说费解二字,倒显得有些矫情。这残璧既在贫僧手中,那贫僧自然便是那第五个立誓人。” 这个答案赵匡胤自然想到过,但却有些难以置信。他看了看四周,简朴的禅房、诘曲晦涩的经文、空空如空的僧者,他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位出世的修行者与这桩十余年前的异国政变有何牵连。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残璧,真心希望自己方才看漏了什么地方,能在上面找到眼前这个僧者的名讳。 恒超笑了笑,“玄帅不必白费力气了,贫僧的名字原本倒是在这上面,只不过后来贫僧觉得出家之人留名于此,实在不妥,便用刀刮了去。” 赵匡胤腹诽不已,道:“大师既然觉得出家之人干涉尘世间名利之争大有不妥,又为何会成为这第五个立誓人呢?” 恒超眉眼轻轻上扬,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打量赵匡胤面上神色的细微变化,“凡事皆缘。乾佑年间,贫僧尚未落发归佛,原是一跑江湖的小生意人,赚得一些身家,结得一些朋友。燕云盟主穆君便是其中之一。他们几人盟誓之时,长孙思恭与穆君等人还未有日后的权势,被应允耶律德光的金银愁得头疼不已,恰好贫僧正在燕州,便来找我借钱。那时我大病初愈,堪破生死,已决议落发为僧。见好友开口,索性变卖了家产,尽数赠与他又如何。穆君感念不已,以此秘密为抵押,约我共誓。拟好誓文交予我时,贫僧已落发归释,便将自己的名字刮去。只留下这方残璧而已。” 这些话初入耳时有些奇怪,但往深处去体会,却也能自圆其说。每人每时境遇不同,心境相左,做出些看似奇怪的行径,却也是当时的不得不为之。赵匡胤心思曲折,更欲探求恒超眼下的目的,便道:“大师当年既已看破生死名利,归隐山林,为何今日却甘为唐王做说客,将隐秘多年的秘密告诉在下,难道不怕世人诟病大师手持佛珠心向名利吗?” 恒超默默转过头,望向窗外,细蒙蒙的金色阳光被滤成一缕一丝,斜斜地从窗口洒了下来。借着这些曲折变化的光线,赵匡胤比方才看清了些恒超面上的神色,有些悲悯,有些沧桑,有些无可奈何。他缓缓说道:“玄帅可曾听过法琳和尚的故事?” 赵匡胤读书不多,自然不知其中典故,便摇摇头,示意恒超往下说。 “大唐贞观年间,唐太宗颁令尊道抑佛。高僧法琳据理力争,得罪了太宗皇帝,被打入死牢。太宗皇帝说,法琳既然在著作中声称口诵观音的人刀枪不入,那就让他在狱中好好念诵菩萨的圣号,七天后再来试刀。” “期满之日,执行官问法琳:念观音有用吗?” “法琳答道:贫僧不念观音,只念陛下。” “执行官问:你怎麼念起陛下来?” “法琳答:因为陛下就是观音。太宗皇帝得知后,免了法琳的死罪,仅将他流放到了益州。”恒超停了停,淡然道,“以法琳和尚德高望重,尚且要屈于君权之下,何况贫僧。” 赵匡胤皱皱眉头,道:“这般说来,出不出家的倒没什么区别。” “初入佛门时,以为万事皆空,放弃一切俗念,潜心向佛。几年之后,阅遍天下经书,悟了空空皆空,自以为以为刚入了门,此后一直无所进益。直到近些年,周游四处,拜八方佛,见国中寺庙众多,僧尼不入编户,不纳赋税,不敬王者,违法有僧律、遇乱有僧兵,方知如此与君权相抗,灭佛之日不远矣。贫僧方知,空皆万事。若真想将释迦著说传向世间,弘法人间,除了日夜在佛前青灯苦烛的祈祷,更需贫僧‘不念观音念陛下’。”恒超看了一眼自己苦心译作的佛经,它们整齐地堆放在角落里,像山崖之上一丛孤零零的仙草,又像街市之间无人问津的弃物。“栖霞寺中僧人两百有余,不耕作,不纳税,则需国中十户供养一僧,每月的廷上辩经与每旬的法会更是花费甚巨。唐王奉栖霞若国寺,贫僧又怎敢不伺唐王如君主。与此相比,世人的诟病又算得什么。” 第83章 话说到此处,赵匡胤想起朝内对侍奉寺院也有类似的争议,便对恒超所言便有了八九分的相信,他诚恳赞道:“善空谈的高僧,史不绝书。能以身传佛法的高僧,大师便是一人。” 恒超双手合十,道:“其间之难,难得玄帅能体会得。” 赵匡胤闻言脸上微微一窘。暮色在两人相谈间攀上了天际,如琉璃般透亮的夕阳将天色染成了安宁恬静的色彩。赵匡胤得解了郭氏嫡子之谜,心中甚是舒爽,细细品味着每一处细节,突然想到一处关节,便问道:“敢请教大师俗家名讳?残璧之上被刮去的是大师法号抑或是俗家名讳?” 恒超面上流露出不易被觉察的不自然,很快已是如常,微笑道:“前尘琐事,犹如隔世,贫僧浑然忘却了。玄帅定然要问,只记得单字一个‘芦’字。残璧之上,原本写的便是贫僧的俗家名讳。” 这本是无关紧要的细节,赵匡胤原也是信口一问,未再深究。 茶再过三巡,浓烈如金的阳光也随着西移的步伐逐渐清淡了许多。赵匡胤站在窗前,遥遥地看那晴朗无云的天空,澄澈碧蓝,像一湾秋水,泛起无数沧桑模糊的浮影。他怅然地想,先帝二子当年在京为质时,不过总角之龄,本是贵家公子,哪里料到竟逢大难,日后多舛;若非家眷被诛杀,本想守土一方的先帝郭威又岂会取汉而代之,虽成了一番帝业,千载史书上怕还是逃不了一个篡字;而柴荣,当年亦不过是郭氏帐下较得力的一个外房亲眷,与皇位似有万里之遥,又哪里能想到竟成了郭家江山的继承者。 命运的前方是什么,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能知道。而真的到了那一刻,每个人手中便仅剩下了无可奈何的回应。傍晚的风夹着松木浅浅的清香袭来,初秋的炎热已到了末梢,赵匡胤有一刻的失神,怔了怔,只觉得生命裹挟在天地之间,再强烈的挣扎也逃不开上苍之手肆意把玩。世事颠覆如此,令人心底凉透。如今,郭氏二子的下落已然清楚,亘横于契丹与大周之间的燕云盟,无论是否收留了意哥儿,都将成为柴荣下一步的目标。 等到日暮时分,寺中沙弥来报,称唐王迎接贵客的轿撵已到了寺前。恒超引路,送到寺门外,寺门外垂首恭谨跪着两排内监,为掩了行迹,十六人的肩舆换成了灰青色华盖,四角坠着镂空的金球,在傍晚的微风中清玲作响。古檀的底座,上面铺着绸缎编织的柔软坐垫,下面是密封的水箱,里面盛满了山间汲取的泉水,人坐在其间,清凉无比。赵匡胤暗自叹道,这份淫巧奢靡的心思,若非在江南,倒是平生见也未曾见过。待赵匡胤坐定后,恒超似乎有些不放心,赶上前来扶着轿阑,轻声道,“唐王少年登基,顺遂多于曲折,难免心气高傲。玄帅既答应和谈退兵,还望以大局为重,无须在言辞上与唐王相计较。” 赵匡胤眉头微蹙,心道:“这和尚真是为唐王操碎了心。”嘴上却笑着说道:“如今兵临城下,唐王的排场倒不减分毫。如此厚礼于赵某,赵某哪里还好意思刻薄相待。”话说完,便见恒超面上的愁云愈加沉重。 肩舆行得极稳,不过一盏茶时分便行至一座隐秘的院落中,门前“霞栖水居”四个字苍劲有力,想来便是南唐皇室在栖霞山中的别院。进门落轿,院内竟是水波粼粼的大湖,一座汉白玉的桥道蜿蜒曲折,水面极大,其间有假山、岛屿与水中树交错布置,竟不见此桥通向何处。赵匡胤踱步其间,只见两侧池水清亮如镜,种满了白色的莲花,此时正值时节,白莲绽的正旺,玉盏凌波,簇拥争艳,仿佛满池盛满了皓洁的冰雪,风动莲香,更有一番雅趣。走了一刻,才见池中坐落着三个亭阁,一大二小,环绕成星拱月状,中间以吊桥相连,别具心思。赵匡胤步入正中间大的亭阁,一对楹联上书“桥淡疏如晕。莲闲曼似霞。”亭中檀木为樑,雕栏华彩,锦幔珠帘,焚着浅浅的雅香,淡白若无的轻烟若有似无地没入空气之中,既不与亭外莲香相冲,又有驱赶蚊虫的效果,此时暮色未浓,亭中却早早悬起一粒巨大的夜明珠,熠熠生辉。东座的亭中传来悠扬的丝乐之音,西座的亭中则流水般地将佳肴美味传送到亭中,十余个貌若天仙的宫娥穿梭忙碌,更是令人恍若置身瑶台仙境之中。如此穷工极丽,落在赵匡胤眼中,却嗤之以鼻,心中暗道:“唐王将讨好妇人的心思都用在了赵某身上。”一面又感叹,南唐这半载以来,战事极为艰难,前方战士甚至连军饷都多有拖欠,他们的主子躲在这里的享乐倒是分毫不减。一时之间,对李景达、刘仁赡等将竟有了惺惺之情。 薄雾伴着暮色渐渐弥漫在别院的水池之上,仿佛是一层一层最轻绵的蚕丝云锦自云中覆盖下来,将远处栖霞寺的主峰遮得隐隐绰绰。森绿色的树叶都染上了一层似棉的雾霭,恍如仙境。赵匡胤随意吃了两块糕点,心中正有些不耐烦,耳边有些细碎的水声响起,抬眼望去,一叶小舟自莲花深处荡漾而来。舟上有一人,长身玉立于舟前,衣袂翩翩,风姿清雅。初升的月光洒在他的肩头,逸然出尘。见此情形,一贯洒脱无拘的赵匡胤竟不自觉地跺跺脚,蹭了下靴底的泥土。 舟上之人自然便是唐主李璟。待舟近了,留意打量,只见李璟一身宽衽儒袖的蜜合色长袍,领口与袖口绣着同色的云纹,针织的光泽若隐若现,甚是华美。李璟如今该有四十余岁,却保养得极好,看起来年轻了十余岁。相貌秀美,肤白如妇人,弯弯的眉、细细的眼,两颊却苍白的不见半分血色。 小舟靠近亭阁,李璟缓步上岸,冲着赵匡胤微微拱手,手指上硕大明耀的金丝方戒漾起一层星辉样的光芒,晃得赵匡胤有些晕眼,“朕来迟,让玄帅久候了。”声音儒儒,带着极重的江南口音,音色沉沉,更像是压着乌沉沉的雨云。 赵匡胤回了一礼,心却像是跌进了蛛丝缠绕的洞穴,暗道:“这唐主李璟这般矫情的作派,与他谈事,怕是要颇费些精神。” 第50章 骚客(一) 月色很好,照在平静的水面上,折起柔和晶莹的光芒,疏疏淡淡如残雪。月芒与亭中明珠之光相互照应,将偌大的亭榭映得透亮。当夜色满布苍穹的时候,山间便弥漫起了淡淡的薄雾,随着林下之风轻轻飘荡,缠绵在田田莲叶之间。水汽凝聚成露珠,滑落在莲叶之上,悄悄变幻成一粒粒剔透的珍珠。 阆苑瑶台风露秋,整鬟凝思捧觥筹。当李璟替赵匡胤斟满第五杯酒的时候,谈话仍未切入正题。李璟笑盈盈地指着面前一叠乳白色的小小方糕,道:“玄帅可知此为何物?” 赵匡胤心中有一丝不耐,却碍着面子,瞅了一眼。只见那方糕每块不过一寸见方,不软不硬的质地,乳白色中微微透着一点儿黄,凑近了闻,便有一股乳香飘逸而出,入口则香盈满口。赵匡胤见此物无甚稀奇,便随口答道:“想来便是乳膏,在汴京街头也是常见之物,不过不及唐王这儿做的精巧。” 李璟掩下了面上的一丝得意,摇头道:“确是乳膏的制法,却非是乳膏这般普通。这是将暹罗国运来的金丝燕窝熬干,制成膏胚,燕窝无味,再掺入牛初生之乳,反复数次,方才制成。百斤燕窝、百斤牛乳方得数两此膏,岂是街头寻常小食可比。” 第84章 赵匡胤听说过暹罗国的燕窝,价比黄金,在大周也只有极富贵的人家才吃得上一些。而在南唐竟这般浪费,制成膏点食用,不过是民脂民膏罢了。他面上不好发作,便淡淡道:“原来是此物,听说是妇人调养身子吃的,难怪赵某觉得怪异。” 李璟微微一怔,转而笑道:“玄帅沙场英勇,对甜食糕点自然是不习惯,是朕疏忽了。”他转而使了使眼色,不一会儿,从西座的亭中走出五名壮汉,前面四个抬着一个巨大的火鼎,上面放置一只烹制焦香流油的烤全羊,火鼎的温度极高,不一会儿烤全羊的外皮便由焦黄转向微微焦黑色,散发出香料浓浓的味道。最后的一壮汉袒露着上身、载歌载舞,到烤羊跟前,取出一把银制弯刀,在烤羊肚皮上轻轻一划拉,竟剖出一只已然熟透了的未生小羊,大羊满肚的香料亦随着小羊的取出倾泻在了火鼎盘上。壮汉将小羊羔肉片好,呈在桌前。赵匡胤看那盘羊肉,丝丝缕缕呈透明状,微微还带着一点儿粉色。 李璟请赵匡胤举著先尝,一边说道:“这羊羔受孕六个月余,最是鲜嫩,母羊在烤制之前,连着数日,灌入了大量的美酒和香料,才能将这胎中羊羔制得鲜香味美,肉酥香嫩。” 赵匡胤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在沙场上,他见惯生死,艰难时,杀马生食之事也是寻常。可此时,竟觉得这道菜肴残忍至极,他看了看李璟,白皙斯文的脸挂着得体的笑意,仿佛这只是寻常之事而已。他悬在半空中的筷子便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李璟见他半天不落筷,便催促道:“玄帅不妨一试。” 赵匡胤犹豫了半晌,还是将筷子放在了桌上,蹙眉道:“今日方到栖霞寺礼佛,涤净一身尘土。即便是做样子,晚上也不该食这般荤腥,实在罪过。” 李璟脸上泛起一阵惊疑的表情,顷刻便恢复如常,体贴道:“朕只知玄帅是名沙场勇将,却没料到玄帅亦有如此佛心,倒是朕唐突了。”说罢,摆摆手,众人将那烤羊与火鼎迅速撤了下去。亭中辛香的气息刚刚散尽,便听见不远处“噗通”两声,竟是有人落水的声响。 赵匡胤心中大疑,见李璟却面色如常。不一会儿,莲叶摇动,两个妙龄女子攀上了亭榭栈桥。两人身着贴身水靠,曲线妙曼,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年轻光洁的面庞上,虽非国色天香,却有着寻常难见的婀娜姿色。其中着荔枝红衣的女子手捧三五个莲蓬,轻轻一笑,葱白般手指将清嫩的莲蓬剥开,指甲轻轻一划,便将其中浑圆饱满的莲子剥了出来,放在水晶剔透的碗中,不过半刻,便有半碗之数。另一个身着石青色衣裙的女子则手持一节鲜藕,就水洗净上边的泥土,去根去结,用小刀切成薄片,又淋了些许蜂蜜上去。 莲与藕制成,二女手中捧着,徐步奉上。 李璟含笑道:“此二女生长于渔船之上,最识得莲子与鲜藕,如今时令恰到好处,玄帅可一试。” 赵匡胤见那现采摘的莲子饱满、藕片鲜嫩,用冰镇、蜜淋调制,也是天然质朴,便各自尝了一些,果然满口盈香,仿佛将这夏日的爽凉都含入了口中,便赞道:“不愧是生长在唐王水苑中的莲藕,确实比别处更胜一筹。” 李璟的目光在赵匡胤的脸上微微一转,仿似不经意地笑道:“只是些不值钱的果蔬,能受玄帅青睐,便是她们的造化了。”说罢,眼风一转,那二女拜了一拜便娇滴滴地下去了。 赵匡胤冷冷看着李璟,李璟仿佛对他的焦急浑然不觉,仍然一副风流文人的做派,推觥换盏之间,细细询问了赵匡胤衣食住行是否满意,俨然一副宾主正在款待远方贵客的样子。赵匡胤笑而不语,李璟也不以为忤,轻轻击了击双掌。东座亭内的丝竹之声顷刻便响起。一群姿容俏丽、身着轻薄衣料的歌舞姬,翩然若仙般飞了进来,载歌载舞,一双双白玉般的手臂和洁白的双腿赤裸在外,在丝竹乐柔曼靡媚之音中,不断变幻出各种诱人的姿态,教人深为之夺。清冽的酒香与女子的脂粉香缠绕出暧昧而迷醉的意味,在这静山之中,胧月之下,尤为醉人。 几轮美酒之后,酒意便开始翻上来,脸颊有些滚烫,身上也开始软绵绵起来。赵匡胤支手歪在榻上,便听见一阵鼓点急促地响起,光线暗了暗,月华之下,一位身着浅白色衣裙的女子翩然入场,鹅黄色的丝带将素素纤腰系得不盈一握,大有飞燕临风之姿,头发用两支碎珠白玉簪子简单地挽成髻,固定在脑后,前边只用黄金璎珞装饰,既将如花似玉的容貌展现出来,又有一种清新的淡雅之美。她开始起舞,身姿妖娆,一折一起间,便比身后那些宫娥舞姬们要高出许多,诱惑之意也平增了许多。 赵匡胤半眯着眼,欣赏眼前美人的月下之舞,赞道:“素闻江南人杰地灵,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只是唐王让诸多美姬献舞于前,男人的正事又如何谈得下去了?” 李璟对正事避而不谈,微微笑道:“玄帅万不要误会朕有献美之意,这领舞的女子名唤京娘,是栖霞水居中的一名舞姬。原是玄帅的旧日相识,听闻玄帅今日到来,便定要献舞,朕不忍拂其心意,只好顺水推舟,成全其心意罢了。” 赵匡胤闻言细细打量眼前这位女子,淡白的鹅蛋脸,一双妙目碧青无瑕,饱满的身躯裹在轻薄的舞衣之中,像一株月下含苞欲放的栀子花,呼吸间,有股暗香渺渺入鼻。裙摆下方,一对纤细晶莹的玉足赤裸着,涂着淡红的蔻丹,饱满欲滴,妩媚动人。李璟的用心,赵匡胤如何不知,只是在两国大事上,玩弄这些手段,实在让人瞧不上。他摇了摇酒杯,琥珀色的美酒漾出一股芬芳,口气也带了几分轻佻:“唐王宫中的美人,怎会与赵某旧日相识,这等偷香窃玉的罪名赵某可承担不起。” 李璟哈哈大笑,道:“玄帅说笑。” 话音刚落,那京娘便拜倒在地,粉腮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愈发显得楚楚动人:“奴家是山西永济人,九年前随父去曲阳烧香还愿,被强匪囚禁于暗室。幸遇玄帅拔刀相救,后因担心奴家再遇危难,不辞辛劳,千里相送。奴家感恩至深,此条性命便是玄帅所救,万死不能报恩之万一。” 赵匡胤年少时做过不少侠义勇为之事,千里相送一事,虽是夸大其词,倒也确有其事。只是那时所救女子不过十三四岁,瘦弱无辜,与眼前这美艳女子哪有半分相似,他摇了摇头,道:“赵某将那京娘送至其父母手中,何故会在金陵相逢。” 京娘言语间带上了几分哀愁,道:“乱世之间,奴家一独身孤女,先是被强人所劫,后又蒙玄帅侠义相送,虽是清白身躯,却贞名尽失。父母受不了众人背后议论,竟将奴家卖与商队,一路流落,幸得唐王不弃,养在别院之中,只做寻常舞姬而已。”她娓娓的叙说牵起了男人心中的一丝柔肠,微微凝思之后,继而再道,“奴家还记得,途径武安门道川时,玄帅曾题诗一首《咏日》,‘欲出未出光辣挞,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向天上来,赶却残星赶却月’。” 粗鄙的诗句确是赵匡胤旧日所作,赵匡胤忆起了这段往事,这南唐国君除了打仗不行,在其它事情上花费的心思倒是不少。他微微叹道:“那时送你归乡,原本是好意,没料到竟累你声名,是赵某的冒失。” 第85章 京娘仰起脸,道:“玄帅君子磊磊,又何必在意小人窃窃。此生能与玄帅相逢,是奴家三生之幸矣。”京娘低眉婉转一笑,爱慕之意溢于言表。 李璟在一旁抚手赞道:“玄帅对素不相识的落难女子竟不远千里,迢迢相送,日夜兼程,更坐怀不乱。真乃仗义侠士也。此段轶事可谓一段千古佳话。” 月光迷蒙得恰到好处,将水居之内的人与物都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烟雾,池中莲花开得正旺,香馥如云。方才食下的莲藕与琼酿在体内微微发酵,酿成一阵阵醉人的甜香,扰得人情丝迷离。赵匡胤醉眼微醺,懒懒道:“九年前……美人未长成,若是换作今日的美娇娘,千里之遥,赵某哪里还能坐怀不乱。” 第51章 骚客(二) 闻言,京娘欣喜若狂道:“原来,玄帅当初是嫌弃奴家貌丑,奴家不依,定要罚玄帅的酒才罢了。”说话间,腰肢微微扭动,头上的璎珞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在乌黑的发髻间折出如月色般撩人的光芒。 李璟频频劝酒,赵匡胤似有千杯之量,仰头便是一杯。不知何时,那京娘如柳般婀娜的腰肢已缠绕进了赵匡胤的手臂之间,清凉光滑的肌肤紧紧地靠在赵匡胤的胸前,饱满的触感激得赵匡胤体内一阵血气上涌,交错着酒力,身体竟渐渐开始发烫。京娘右手持着一白玉酒杯,青青的玉色与她纤长的手指相称,白得透亮的皮肤,让人可以清晰地看见下面青色的血管,尤为诱人。赵匡胤就着她的手,又饮下一杯琼酿。京娘嘻嘻笑了声,情绵绵地赞道:“玄帅便是那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左手则绕至赵匡胤身后,手指沿着脊柱,一寸一寸地滑落,所过之处,皮肤一阵酥麻,浑身的肌肉紧紧绷起,血液只向着一个方向涌去。 天边云遮雾掩着一弯月牙,月光如天边的晶莹的水,被人间水榭亭阁那高高飞扬的尖角戳破了宁静。栖霞水苑之中,花香四溢,浓光淡影,旖旎曼妙,台上欢颜与台下算计,交错重叠着。李璟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英雄与红颜,自古都是这般相生相惜的。今夜情相缠绕,明日再做和谈之时,也有了一分柔情,便有了商量的余地。”他转眼见亭外,满池的莲花,花繁浓艳,暗香清逸,或似火,或似霞,笼罩于清泠的月色之下,偶尔一两只银鱼自水中跃起,惊破了满池的宁静,不由地诗兴大发,扭头对赵匡胤道:“今日朕在此与玄帅相识,玄帅与京娘久别相逢,实乃幸事一件。玄帅与朕何不连诗一首,也不算辜负眼前佳景。” 赵匡胤睁了睁迷蒙不清的双眼,看着眼前这位早已诗名满天下的文人天子,笑道:“唐王诗词妙绝当代,赵某粗鄙,怎配与唐王连诗。” 李璟笑道:“玄帅《咏日》那首,在寡人看来,便是佳作。有‘俱道适往,著手成春’之妙。” 赵匡胤从未被人赞过文辞,被李璟这么一夸,倒也觉得新鲜,便笑道:“既然唐王不担心赵某用狗尾接上貂屁股,那便一试吧。” 李璟不以为然,起身踱步,须臾间,便命人取来纸笔,一手漂亮的卫风书法,飘然落下四句: “蓼梢蘸水火不灭,水鸟惊鱼银梭投。满目荷花千万顷,红碧相杂敷清流。” 赵匡胤取来一看,吟诵了两遍,大笑赞道:“红碧相杂敷清流,写得真好,竟将此情此景写活了。”说罢,看了一眼娇媚动人的京娘。 京娘轻轻一笑,柔声道:“玄帅别光顾着赞,您也请落笔,方才成就连诗的一番佳话。” 赵匡胤平素哪有现场联句的才能,此时倒饶有兴致,取过笔墨,在李璟龙飞凤舞般的书法后用他那不甚整齐的字迅速接了两句。 李璟微笑接过,竟是“孙武已斩吴宫女,琉璃池上佳人头”二句。李璟愕然,脸色大变,正待询问,却觉得脖子上被溅上了温热湿腻的东西。紧接着,众舞姬惊愕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李璟扭头看去,只见赵匡胤站在那里,浑身是血污,一手拿着方才切藕的小银刀,一手提着京娘的头颅,犹如地狱恶鬼。 李璟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见过这番景象,如五雷轰顶一般,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一声,方才还宾主宴宴的场面,瞬时便如海市蜃楼般在眼前破碎,他抖抖索索道:“你……你……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句完整的话。 赵匡胤轻蔑一笑,随手将京娘的头抛进池中,那天边瑶池般的水面上顷刻浮起了一层血红色。他缓步走到李璟面前,冷冷道:“唐王煞费苦心寻来了京娘。那年千里送她,却没料到今日竟沦落至此。既是为赵某准备,那便任由我处置,又如何?” 李璟半是心疼,半是惊恐,什么倜傥风流、光彩诗章都顾不上了,嘴里混沌不清,吱吱呀呀道:“不……不可……” 这南唐君主的软弱无能仍然出乎了赵匡胤的想象,他皱了皱眉,平静地说道:“赵某既然应允了恒超大师与唐王相谈退兵一事,便请唐王郑重相待,莫要再使纸醉金迷、扰人神志的花招,也不要再与我朝中大臣勾结,暗中诬陷赵某私受贿赂。”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图纸,上面详细的画着江南诸州郡的位置,这些日子来,不知被他翻阅了多少次。图纸落在李璟跟前,赵匡胤冷淡的声音同时响起,“能走到此处,每一步都是大周兵士在沙场上搏杀换来的。两国既有心议和,凭借的自然也是血肉厮杀的实力,而不是这美酒与女人。若唐王仍有半点血气,便请从阴谋与女人身后走出来,磊落光明地与赵某谈,莫再做这些小人之举?” 那顶上的明珠被风摇曳地闪烁了几下,周围顿时暗了暗。李璟坐在地上,斜靠在翻到的桌椅上,他的脸色极其惨白,目光死死地盯着赵匡胤,周边的内侍、宫娥们屏住呼吸,静得几乎能听见弯月穿过树梢的声音。 赵匡胤朝四周黑暗之处望了望,淡淡道:“自然,唐王亦可下令,让埋伏在四周的武士将赵某就地诛杀,不过唐王想要的结果,便再也没有人能给了。” 李璟微微一凛,脸色铁青,眼角肌肉似乎也在微微抽搐,沉默了良久之后,他终还是拾起了作为君王的尊严,缓缓地道:“玄帅胆识过人,朕倾心佩服,只恨朝中无有如玄帅一般的骁将,可挡国难。”说完这句,他深深吐出一口气,用排场勉强撑起的面子轰然破碎,他直直地盯着眼前那张皱巴巴的地图,言语中竟有五分丧气、五分嘲讽,“谈,我大唐兵败至此,还有何资本谈。眼下,朕唯一所求只在玄帅退兵,还江南百姓安居太平。” 赵匡胤心中对此人十分地瞧不起,言语也不再客套,“唐王手中虽有张绍、史方纳都、周祚这般弃城逃跑的孬种,却也有李景达、朱元、刘仁瞻这些一心护国的名帅。你对名帅百般猜忌、自毁长城,如今却朝中无人,岂不可笑之至。” 李璟面如死灰,并不接话,一味苦笑道:“至于这和谈之事,非是一时半会儿有定论的。今日玄帅也乏了,不妨明日再详议。” 赵匡胤淡淡道:“若是一时半会儿议论不完,赵某何必上这栖霞山见你唐王,尽可让朝中礼官慢慢相磨。如今我驻扎金陵,吃的可是你南唐的稻粮,误的也是你南唐百姓的农时。” 第86章 李璟见状,知道已避无可避,也不敢再激怒赵匡胤,便让候在外边的泗州牙将王知朗进来,将拟好的求和书信递与赵匡胤。赵匡胤展开一看,原是三条:一是周与唐相约为兄弟;二是进献犒劳周军的牛五百头、酒二千石、金银罗绮数千;三是割让寿、濠、泗、楚、光、海六州给周,以求周撤军。 赵匡胤看罢冷笑不止,日间与恒超相谈时,他以为这唐王李璟是号人物,那时以此条件相谈,兴许他便应允了。晚间一见,只觉得此人徒有其表,只是个会玩些华而不实的空架子,心中鄙夷之情愈盛,偏偏就要难为他。“唐王算计的真是周到,寿州、光州、海州早已被我军攻下,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割让于周。此外,扬、泰、滁、和、楚、光六州也在我军管辖之下,难不成要吐出来还给唐王么?” 李璟被气得脸色惨白,不发一言。王知朗仗言道:“两国交战,周军侵我城池,杨泰六州本便是我国土,循例,两国重修旧好之后,玄帅理应归还。” 赵匡胤冷笑不已,对王知朗视而不见,目光紧紧地盯着李璟,道:“归还土地太麻烦了,赵某不想担这麻烦。倘若唐王执意如此,干脆赵某攻下这金陵城,那时候,循例南唐的所有城池都理应归周了,倒是简单。” 李璟浑身猛然一颤,只在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诗词、文章、才华、风流这一切他所看重和拥有的美好统统无用,眼前这个人要夺去自己的江山,他正一个城池一个城池的将自己的国土拿走。李璟咬了咬牙,眼角再次飘向了亭外的黑暗处,沉默了许久。然而他终归只是一个优秀的文人,而非称职的帝王,他没有胆量与赵匡胤叫板,只好虚弱地道,“那依玄帅之见,该如何?” 赵匡胤道:“除了扬、泰、滁、和、寿、濠、泗、楚、光、海周军已拿下的州郡外,唐王仍应献出庐、舒、蕲、黄四州,两国划长江为界,隔江而治。” 王知朗在一侧大叫道:“将江东十四州都拿了去,大半江山已失,与亡国何异?” 赵匡胤负手而立,并不作答。大半江山失了,仍剩下小半天地尚可苟且,总归是好过眼下便受那亡国之苦的。 李璟痛苦地望了王知朗一眼,无力道:“罢。就依玄帅。” 赵匡胤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笑道:“赵某多谢唐王慷慨,既然唐王如此大方,这犒军的钱银,赵某便无异议。”话锋一转,又道,“只是两国约为兄弟,倒是不妥。唐王如今四十有余,我国陛下不过三十出头,谁为兄,谁为弟倒是件麻烦事?” 李璟咬牙道:“寡人愿奉周主为兄。” 赵匡胤笑道:“那岂不悖伦常,怕是要贻笑天下的。” “那玄帅欲待如何?”李璟的脸沉得像暴雨前夕的乌云,不露一丝光亮。 赵匡胤眸色沉沉,像是有意要刁难这极重虚名的唐主,嘴角挂上了一丝轻蔑的笑意:“便以君臣相称即可。唐主去帝号,称江南国主,对周称臣,行属国之礼。” 李璟坚持已久的修养和尊严在此处全然崩塌,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憋了许久,才抖抖索索地指着赵匡胤,怒骂道:“你……你欺人太甚。”说罢,一脚将酒榻踢落湖中,惊起巨大的声响。埋伏在四周的弓箭暗哨们见此信号,纷纷从埋伏的地方现身出来,拉弓拔剑,不过半刻时间,便将赵匡胤团团围在了中间。 李璟清秀的面庞被气得歪了形状,叱骂道:“朕……朕待你如上宾,你杀朕宫娥,迫朕割让城池,朕都忍了,如今,竟连两国约为兄弟也不同意。士可杀不可辱,朕今日就是拼上了这条性命,也不再受你这恶气。”他瘦弱的胳膊在宽大的衣袖中不住地抖动,纤长的脖子上青筋毕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似乎下一刻便要扑上前去搏命。 夜风凉凉,跨越过夏夜的月光花香徐来,将他身上黑色的长衫吹得微微作响,湿润的空气在众人上空不断转圈,企图将这剑拔弩张的火热气息凝滞住。赵匡胤负手而立,仿佛置身事外,仿佛南唐哨兵们尖锐刀剑所指向地不是自己而是他人。过了一刻,他的脸颊上竟浮起疏离的微笑,这一日,真是漫长,真让他思念汴京的风景与人,“既然要取赵某性命,唐王为何还不动手呢?” 李璟被这话一激,瞳孔顷刻张大,手臂用力一挥,眼睛一边盯着王知朗使眼色,一面吼道:“你不要……逼朕,你再是勇猛,也逃不出这栖霞山。”语气却带着无限的心虚。那王知朗亦是个书呆子,在此紧要关头看不懂李璟的暗示,只愣愣地缩在原地,不敢出声。倒是哨兵的首领机警得很,见自己主上犹豫不定,哪里敢立刻上前,反而带着众人后退了一步,等待李璟再次确认指令。 赵匡胤见状,仰天大笑,他伸手挡开了身前几个兵士的刀枪,一个一箭步跃至李璟跟前,冲破了这个文人君王为挽回局面所聚起的最后一点力量。赵匡胤大声道:“唐王要体面,不愿称臣,却可知你所谓的体面早在节节败退的战斗中,在弃城逃亡的守将那丢光了。割让城池你无异议,犒劳敌军你无异议,只是因为这些鞭子尚未抽打在你这为君者身上而已。夺你一个帝号,与江南百姓何干,与百姓生活安宁何干,你竟因此怒起,要与赵某决一生死,将江南百姓拖入无休无止的战火之中。为君者竟有如你这般自私,心中只挂念自己颜面之人,何配为君。”说罢,竟将一口唾沫唾在了李璟面上。两人身高本相差无几,可此时,论气势,那唐王李璟却矮了赵匡胤不知多少。 李璟举袖擦拭去了面上的唾沫,颤颤巍巍的身子仿佛秋风中的落叶,被赵匡胤撕去了最后一层遮羞布的他,再也鼓不起相争相论的勇气。停了半晌,李璟抬起头,眸光闪闪竟带着乞求的神色,叹气道:“城下之盟,本就无讨价之余地,是朕妄想了。既然如此,朕只求日后与周王的书信称‘书’而不称‘表’。” 臣子对君王上书称“表”,平级之间书函往来则称“书”。赵匡胤讶异不已,几乎要嗤笑出来,到此关头,这唐王在意的竟是如此鸡毛蒜皮的小节。他微微一沉吟,道:“便依唐王。在江南国内,唐王仍可称孤。”见李璟面露喜色,赵匡胤又淡淡地补了一句,“既已商妥,还请王大人起草和约,不必斟酌字句,赵某明日便上奏汴京,如陛下恩准,退兵便在几日之间。” 如此一说,南唐君臣自然欢喜。王知朗迅速将和约写好,李璟看了看,取来帝王私印盖了,又递给赵匡胤。赵匡胤通读一遍,觉得无甚大碍,便收在了袖中,又问李璟要了两匹快马。李璟如今视他如鬼怪,恨不得早早送了去,哪里还有留他住宿的心思。 赵匡胤与候在外间的武义律各骑一马,离开栖霞水居时,已过了四更。院墙之内隐约传来哭泣之声,想来此刻江南君臣正在抱头痛哭。赵匡胤冷笑一声,径自驱马往栖霞主峰凤翔峰驰去。武义律虽疲惫不堪,却不敢询问,只得紧紧跟随其后。 凉凉的山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急速的马蹄声在静谧山间回荡开来。赵匡胤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随着马背的颠簸而沸腾不止。江南,江南。 到达山顶时,天已微微发白。晨光微熹如雾,浮光蔼蔼,旭日躲在云海后面,像是挣不开夜的缠绵。天空中还有几颗星星,固执地不愿离去,顽强地从云中露出头来,闪烁着微弱的星光,投下不可察觉的光亮。 第87章 赵匡胤默默凝视着周围的一草一木,一星一云,许久,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像是凝聚了半生的力量,强壮、有力,挥舞间,天地为之色变。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温和而单纯,静静地感受体内汹涌澎湃的力量。“这便是自己奋力追求半生、终于一点一点收归手中叱咤风云的感觉。”他隐忍了多年的欲望在此刻喷涌而出。天际边上,初升的阳光透出了第一缕金光,这预示着昏暗的夜到了尽头。尽管新的一天仍未苏醒,但这夺目的晨光足以让人鼓起无限的勇气,借着消褪的夜色,接近光明。朝霞渐渐扩散,头顶原本如蓝丝绒一般的天色也被柔和的晨光映得淡了些。天边的缤纷从一个最浓的金黄色亮起,短短一瞬,半边的天色竟成了透明的蔚蓝色,光影离合之间,一轮硕大的新日蓬勃而出,顷刻照亮了世间万物。 “是日出。”武义律为眼前绚烂的景色震惊,忍不住开口。 栖霞寺的晨钟悠然响起,传递了千年的古朴钟声在山谷间回荡。赵匡胤往栖霞寺的方向悠悠望了一眼,绵长的目光又投向的金陵城的方向,想象城中繁华的市井街道,车水马龙的人流,往来不绝的商贾,终于,他的目光还是移开了,转向更远的西北方。 那,是陇西的方向。 第52章 转朱阁 文德殿上静悄悄,柴荣把所有的奏折都看完了。 三十五岁的皇帝,浑身正散发着一股不知疲惫的精力。他有些微微兴奋,脸颊都泛着光,他搓了搓手,将手边大杯的黑苦茶一饮而尽,头脑中的思绪便愈发清晰敏锐,他能清清楚楚地记得赵匡胤每一封奏报的内容,何时何地拿下州县多少,收缴兵士多少,围困金陵多日,消耗粮草多少。与江南苦战多年,到今日也算是收获硕硕战果:州十四、县六十、户口贰拾贰万六千五百七十四,人口百余万。比这些数字与财富更重要的是,江南被彻底打趴下了。九月廿一,被剥夺了帝号的李璟命人送来书信,为表示对大周天子的敬意,为避郭威高祖父的名讳,他将自己的名字由“璟”改成了“景”,并以藩臣的名义,给柴荣上表,称“微臣退思,所享以极,岂于殊礼可以久当,伏乞皇帝陛下,深鉴卑衷,终全旧制。凡回语命,乞降诏书,庶无屈于至尊。且稍安于远服,乃心恳祷,无所寄言。”随表附上的除了长长的礼单外,还有将随周朝大军一并到汴京的工匠、艺人、医者、僧侣等共计二百二十三人。名单上,栖霞寺僧人恒超将替国祈福,弘佛法于中原。这个名字,柴荣倒是有些印象,赵匡胤直达御前的密奏中提及过,隐约似乎与先帝嫡子的密事相关。想到此事,原本满心的宏图大志也难免一滞。 自继位以来,收淮甸,下秦凤,平关南,算得上尽心尽力的,可偏偏并非先帝亲生。嫡子之案便是柴荣的心病,柴荣皱了皱眉头,暗自思忖:“这样的人,自然不能留在江南。”朱批刚好写完,小太监便来奏报,侯王到了。 侯王与赵匡胤处处针锋相对,如今赵匡胤大胜归来,侯王在朝中的风头也被抢了不少。柴荣本想在侯王面前得意一番,见了老丈人,却又改了主意。总不能让赵匡胤恃宠而骄了,平衡之道才是帝王权术。 侯王今年刚满五十,圆圆的脸,看上去永远是一团和气,实则是十分精明,站在御座下首,悄悄道:“赵玄郎不日将要回京,陛下看此番该如何封如何赏?臣也好让下头人拟了上来。” 这个问题柴荣自然早早便想过,今日他倒想听听侯王的意思,“此番出征,玄郎大功于社稷,总归不能委屈了,以免寒了将士的心。” 侯王不住地点头称是,倒让柴荣有些意外。“的确不能寒了将士的心,只是兵部认为玄郎应当趁胜追击,夺下金陵。他阵前犹豫,倒有贻误战机之嫌。” 这个论调,柴荣早便听过了,不过是一帮书生之见,便抬了抬眉头,道:“你怎么看?” “兵部的人没几个上过战场的,都是纸上谈兵之流,哪里真正懂得什么叫贻误战机。灭国之战耗得是长线,条件毕竟还不成熟。眼下能将淮南收入囊中,解决了江淮地区的威胁,另一方面,软弱乖顺的南唐是控制江东地区的最好人选,毕竟要管理这么大一片疆土,时间和人力上开销都不是小数。” 侯王所言正是柴荣心里想的,他点点头,赞许道:“能看清时局,不逞勇贪功,正是玄郎的好处。” 静静听着的侯王,笑容渐敛,缓言道,“只不过,玄郎这脾气,在栖霞山里好一顿折腾,也太叫李璟难堪了。” 柴荣默然,静了片刻,才道:“朕也听说了,李璟那白面书生,遇到玄郎的暴脾气,自然是要吃些苦头。” “李璟毕竟一国之主,玄郎只是军中将帅,这般又杀又闹的,往短处看,僭越身份是得胜后的骄横。往长里想,日后江南还得靠着李璟辖着,这番灭其威风,总是百害无一利的。” 柴荣有些踌躇,他能体谅赵匡胤处事的难处,但侯王说的也并未毫无道理,这么一来,他便把“不逞勇贪功”的评价收了回去。再拟旨时,除了大大的赞扬,也添了些告诫,“未允对江南国主再行僭越、羞辱之举”。同时,为了稳定南唐局势和收买人心,柴荣命赵匡胤遣返了战时被俘的南唐官员和将领,并在汴京朝中六部里拿出了三十余个空缺官位招揽南唐贤士。 侯王再要说什么,柴荣却扬扬手制止了,他的思绪胶着在另一些事情上。 十月初四,秋风乍起之时,赵匡胤班师回京。 柴荣冒着蒙蒙飘洒的秋雨郊迎五里,马前敕封赵匡胤,封忠武军节度使。在京逝世的夫人贺氏追封一品诰命国夫人。 礼遇虽大,却无了实职。赵匡胤心中泛着嘀咕,恒超大和尚对君王心意的猜测还真是精确。面上却不敢表示,恭恭敬敬地谢了恩,只等前朝诸事礼毕,又替手下众将领讨了赏,才奉召来到了文德殿。 依旧是飞檐重重的殿宇,月白色的蝉翼窗纱上投影着屋外明晦不定的树影,将淅淅沥沥的雨意隔绝在了大殿之外。新贡上的几色新菊开得旺盛,层层相叠,花香沁鼻。君臣二人多月未见,捷报将之前的种种不愉快冲得淡薄了,这是出征之后的第一次召见,其中意义不言自明。赵匡胤磕罢了头,端正地坐着。靠窗的坐榻上摆了尊小巧的火羹,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新鲜食材沸腾起的香味与菊香交错,将一屋熏得暖意融融。 柴荣笑盈盈地夹起一片薄薄的兔肉,放入沸水中,片刻即熟,沾了沾碟中的新盐,放入口中,鲜嫩无比,“宫人说刚到中秋时分就摆上火羹,未免有些早了。朕却尤忆火羹的滋味。记得当年,朕与卿随先帝出征,寒冬腊月,将士们都歇息了。唯有咱们躲在营帐中吃火羹,那火羹炉子太简陋,一不留意,险些把营帐给烧了。先帝得知后,扣了十日的炭火供应。那十天,餐餐顿顿凉菜冷肉的吃,那滋味到今日朕还记得。”谈起曾经的袍泽之情,话题便轻松了。柴荣指了指赵匡胤,笑道,“如今这身龙袍把朕捆住了,出征的苦头就都由你替朕受了。唉。”言语间,未免流露出几分遗憾。 第88章 听到柴荣结尾的言语,赵匡胤心里格外警觉,连忙跪下磕头道:“微臣肝脑涂地愿为陛下马前驱使。”他的客气难免扫兴,生生扯开了君臣间的亲密。斟酌片刻,赵匡胤笑道,“何况出征江南也算不得辛苦,那李璟在栖霞山用燕窝膏与炙羊胎宴请微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在江南,算是做到极致了。” 柴荣饶有兴致地询问何为燕窝膏、何为炙羊胎。赵匡胤详细解说。末了,柴荣叹道:“朕以为天下之大、富在中土,没想到还有这般的富贵享用。” “臣以为,不过是些徒耗民脂民膏的小伎俩罢了。”赵匡胤真心实意地说道。 “听说李璟还特意找来旧日相识的美人相赠,竟被你当场杀了。”柴荣笑意盈盈,似乎在讲述一件趣闻。 “李璟心思龌蹉,不过是想以此举换得和谈时的一些小便宜。”赵匡胤顿了顿,又道,“何况当初臣救那女子,不过是为避免她堕入风尘,没料到多年后相遇,她仍以皮笑迎客。” 柴荣没再说什么,只拿手里的金镶牙筷,又涮了一块兔肉,语气不轻不重,“李璟下得功夫倒是不少,赠你黄金、美人,你皆不授,沙场辛苦,你究竟要的是什么?” 赵匡胤背后的冷汗顷刻间便湿透了底衣,一颗心兀自要跳出胸腔。这句话说得几近直白,若不贪图富贵享乐,那究竟是要权还是要名?抑或有问鼎皇位之心。赵匡胤稳了稳心神,咀嚼着柴荣的意思,他尚能这般询问,想必也只是试探询问,而未到真正的猜疑忌讳。他认真地想了想,笑道,“江南不稳,何求燕云,燕云不归,四海终难平。” “哦?”柴荣眉心一跳,很注意地打量着他,仿佛从前十余年的交往都是虚浮,眼下才是第一次认识这位亦友亦臣的属下。 “天福三年,沙陀人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于契丹。失了燕云,失了燕山与太行,失了长城与五关,便失了自北往南军事防线的天然屏障。于契丹而言,铁骑南下千里,将是一马平川,中原王朝从此门户大开。更重要的是,契丹原本游牧,其居地苦寒,不宜农耕,只凭借骁勇掠夺获取粮草。虽对边境时有骚扰,却难成气候。然而,自获燕云后,契丹拥有了大批良田,数十年间,大批的牧民转向耕作,粮草供应不再窘迫,国力愈发强盛,其铁骑能抵达的距离也更加远。夺回燕云,是万万汉人毕生所求。臣虽不才,只求此愿能成,而能成就此愿者,放眼天下,唯有陛下。” 柴荣闻言,猛地一拍桌子,大声道:“知我者,玄郎也。”夺回燕云十六州,是他从未宣诸于口,却日夜为之殚精竭虑的梦想。此时,被赵匡胤说了出来,自然激动万分。他站起身来,在屋内兴奋地走来走去,一面哈哈笑道,“燕云的隐患,日夜如鲠在喉。朕曾与先帝提及,先帝只告诫,需缓缓图之。朕继位以来,蜀中不稳、江南不定,国内又有长孙思恭等人把持朝政,无奈之下,朕只得与契丹修好,你知道,你知道……”柴荣兴奋之余,恨不得将这些年在契丹那受的气一股脑地吐出来,话到嘴边,却又词穷。 “臣明白。”赵匡胤直了直背,这个几乎逾矩的动作在此时却显得格外体贴人心。“如今,形势稳定下来,陛下终于可以一展宏图了。” “还不够。”柴荣摆摆手,有些忧心与犹豫的样子道,“张令铎去陇西数月了,仍是劳大于功。” 这是一句否定性的评价,赵匡胤不敢接嘴,但心中腹诽皇帝也太过心急,他懂得张令铎的难处。陇西与燕云,唇齿相依,长孙思恭经营多年,自然党羽盘踞。几个月要见到成效,未免说不过去。 “还有燕云盟,多年来,朕几次招抚不成,那么大帮子人非友非敌地梗在那里,朕始终放心不下。”柴荣眉头紧紧地锁着,放心不下的其实是燕云盟中的意哥儿罢。 赵匡胤肃了肃脸色,他知道话到这儿才是重点,“万事开头难,但终归是开了个头。” 柴荣的眼风在赵匡胤黑得发亮的面皮上转了又转,沉沉开口道:“朕心中有个想法,想看看赵卿的意思。” 赵匡胤闻言,立刻跪倒在地,磕头道:“陛下若有差遣,尽管吩咐。万不得与臣如此客套。” 柴荣哈哈大笑,一手搀扶起他,道:“赵卿这番才是与朕生分了。朕的想法你应当也能猜到,朕希望你能前去陇西,与令铎同谋划,拿下燕云。” 赵匡胤停了停,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算计中,可他又不敢表现得太顺其自然,只好又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道:“陛下吩咐,臣万死不敢辞。只是拙荆离世未满百日,她走时,臣未能相送,如今正值热丧中,又要远去故里,实在内心难安。” 柴荣知他这番言语,一是对那日殿上所为有所不满,二来也有要权之意,心下虽有不快,却仍体谅三分,便道:“此事让你远去陇西,确是朕不尽人情。可国事重大,早一日谋划,日后便能多得几分先机。朕今日便下令重赏贺氏家族,家中凡在朝为官者,皆晋升一品,家中女子若正恰婚龄,可入宫,封为贵人。由母家为夫人操持祭奠仪程,赵卿应当可以宽心。” 赵匡胤又磕了磕头,口称:“臣谢陛下体恤。” 柴荣见他仍未应允,便道:“陇西势乱,卿此番前去,朕封你为陇西都督,接领陇西各地军务民政,军马粮草调度不经六部,黑衣军亦可随行。” 这番价码正应了赵匡胤的心思,他也不再犹豫,连忙叩首道:“臣领命,以万死报谢君恩。” 柴荣笑了笑,轻声道:“朕可不想见到卿的万死。”他顿了顿,眼光利索地投在赵匡胤身上,缓缓道,“陇西,那是你我君臣共营之地。” 赵匡胤心中微微一颤,却不敢贸然抬头,只好顺势磕了下去,心中念叨:“这君臣之心,由权而生,由权而离。日后自己若有半分跋扈之举,必定落得君臣相残的下场。”想到此处,又觉此念头甚是不祥,便生生压住了,心里早早盘划起陇西那万千领域来。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