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心动》 第1章 [穿越重生] 《凡心动》作者:鹿燃【完结+番外】 简介: 信国公府小公爷江观云儒雅至洁、龙章凤姿,意外受伤后,从人人倾羡的高门权贵沦落成榻上瘫泥般的活死人。 众人皆以为他没有意识,实则他虽身不能动,但脑子清明。 他知病后有人落井下石,意图蚕食江府,连他的未婚妻也弃他而去,转而拉来一个少调失教、行止无礼的村姑顶亲。 唐薏出身清贵,却因幼年走失成长于乡间,虽归本家,却与京中贵女格格不入。 她贪财且庸俗,泼辣又胡闹,可正是这样一个人,在江府近乎被人蚕食之际护他周全,保他体面,原本困沌濒亡的那颗凡心也渐渐因她而大动,枯木逢春。 自然谁也未料到,在后来的某天,那个曾被郎中断言再也醒不过来的活死人竟然睁了眼....... 忍耐到极致的江母见势便要让儿子与前未婚妻再续前缘,将银票拍在唐薏面前催她快走。 唐薏喜滋滋拿钱走人,大病初愈视物不清的江观云甚至没来得及认清唐薏的模样便先收到了一纸和离,被人抛弃的滋味心酸又怅然。 再相逢,江观云睁眼不识,误将旁人认作她,素来彬彬文质的人终于失了态,咬着牙委屈问那无辜妇人:“是不是在你眼里,我从没有过半点分量?” 恰逢唐薏得了针眼目肿难睁,还以为是友人的情郎找上门来,更在一旁起哄:“嫁给他、嫁给他!” 熟悉的声线一起,江观云整个人怔住。 【女主财迷,嫁人是图钱,先后爱、双c、甜文】 【男主之前有未婚妻,男主除了女主没喜欢过别人】 【文中有配角重生,因此有重生标签】 【作者修文案狂魔,核心梗不变】 【架空,私设多】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市井生活 治愈 先婚后爱 主角视角:唐薏江观云 一句话简介:他那泼辣的心上人 立意:世界是圆,你发出的善意会回到你身边 第一章 俗物 暮夏之时,瓜果盛熟,草密枝长,繁星似盘中银珠散落,铺就无边散绸。 偌大的江府红灯密悬,喜红衬满,却无旁人家喜事时的半分热闹,反而斥着几分诡异的死气。 新房连接的曲廊尽头处灯影照晃,两个年轻的小婢女各端着才从新房里撤下的无用物具并肩而行,离新房渐远了,才开始碎语起来。 “你说冲了喜后,咱们小公爷当真能醒过来?”其中一个眼珠子于灯火下骨碌碌转动两下,见远处无旁声,近处又无外人,这才压低了声线问向旁边那个。 一旁姑娘口中发出“啧啧”两声,旋即摇头道:“我瞧着难,咱们小公爷都在榻上昏迷了快半年了,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既都到了冲喜这个地步,想来夫人是着实没什么法子了。” 这厢分析的头头是道,先发问的小姑娘亦是首肯,随而惜道:“只可惜嫁进来的不是姚家小姐,姚家小姐和咱们小公爷的婚事是自小许下的,两个人家世相当......” “嘘,”话未说完,一旁人腾出手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话可不敢说,夫人当初接下这门亲就够窝火的了,她本就瞧不上这位来冲喜的新夫人,若是再听到这些,只怕要罚咱们。” “听说新夫人自小在乡下长大,是个实打实的村姑,这样的人竟也能嫁到咱们江府来......” 村姑二字正敲在这两位的心弦儿上,提起这位新夫人,连笑中都带着些贱视之意。 夏风穿廊而至,吹拂灯下流苏乱摆,一道至回筠松居,园内所植松影未动,竹叶已是相间摩撞泛起沙响。 新房的门被人自里拉开了一条细缝,一只眼窥了门外片刻后又将门再次阖上。 “二姑娘,将盖头取下来吧,外面都没有人了。”樱桃来到架子床旁勾弯下身子朝床畔坐得笔直的新娘小声低语。 话音一落,只听一阵金玉碎响,紧接着金锦密绣着祥案的盖头被人反手掀下,珠翠晃动的冠下,露出一张皎月似的脸。 紧绷了一整日,终在此时得以松懈下来,唐薏舒坦的吐出一口浊气。 虽是夏末,可今日隆装重裹,她身上早就起了一层薄汗,掀开盖头瞬间觉着喘气都跟着清亮了,头顶的金玉冠贵重却更沉重,压了整日,她觉着脖子都短了一截,自高盘的发髻上取下后,顿觉轻灵。 金玉冠被唐薏好生摆放于桌上,这才转身,目光直照于床榻之上,此刻其上正躺了一个人,着吉服,仅能看到身躯,头面则隐于如意榻围之内。 一旁手拿团扇的樱桃顺着她的目光一同追望于床榻之上,乍见那人,面上失然。 脸前阴影闪动,已是唐薏大步来到床前,弓步之姿步上脚踏,身子微弯前探,两只手拢住裙摆,端量躺在眼前一动不动闭目不睁的男子。 新房内红烛照喜色,却也难掩他面容苍白。长发束冠,发际俊秀,长眉清逸,双眸虽然闭着,却也能窥出长而秀的廓形。 “他就是江观云呐!”唐薏与他是初见,没有想象中的猪嘴獠牙,亦没有传言所说浊身不净,往那一躺恰似安眠。 樱桃亦不情不愿地凑到床前,指尖儿抠着扇柄,冤唧唧的嘟囔道:“二姑娘命苦,自小未在老爷夫人身边长大,好不容易归家,却又落了这样的亲事,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樱桃是唐薏的陪嫁,自家五肢俱全的姑娘嫁给了个昏迷不醒的活死人,让她备感糟心,打今日唐薏一脚迈入江家的那一刻起,似已将她那守一辈子活寡的未来望穿到底。 寡妇独身于世间难行,这道理谁又不懂。 信国公府江氏,本也算是京中排得上号的名门,昔日的小公爷江观云更是无数人妄想攀附的贵人,若非半年前他自京外归来不慎骑马落崖再没醒过来,这门亲事无论如何编排都万无其一的可能性砸在唐薏头上。 与樱桃一样,没有人看好这门亲事,除了自家人怜爱唐薏,外人都觉着是她高攀。 唐薏生父是天章阁学士,出身原本也算清贵,可惜四岁那年上元被家仆带出去赏灯不慎丢失,于距家千里之外的一处偏僻村落长大。自小吃的是青菜豆腐,穿的是粗布麻衣,喝的是山涧泉水,住的是茅屋土舍......所学所闻自是与京中高门贵女相比不得,除了空有身份,与普通村姑并无区别。 是才归家不过半年,便被皇后娘娘一道懿旨指给江观云为妻。 名为指婚,实为冲喜,满京有头面的女儿,属她身份最好拿捏。 家人觉着唐薏是贵人苦命,可唐薏倒不这么觉着,她侧过头来正看到樱桃那张窝窝囊囊的脸,全不在意的笑道:“说这些干什么?我倒是觉着这门亲事没什么不好。” “你看看他,”她伸手朝榻上的男人指指点点,“他都躺了半年了,分明是醒不过来了,我嫁过来既不用侍候他也不用生养,还有花不完的银子,一辈子不愁吃穿,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事儿啊!” 这番话并非宽慰,纯是唐薏的肺腑之言,半年前她突然被人寻上门,说是京中唐大人自小丢失的次女,由乡间的野丫头摇身一变成了清贵人家的小姐,虽身份照比从前所有不同,可几乎刻在她骨子里的观念一时是难以清改的。 第2章 一比如,若是旁人嫁给这活死人,只怕是要哭天抹泪凄凄楚楚,可对于情窦未开心思单纯的唐薏来讲,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早先连填饱肚子都是奢求,如今有金有银华裳织锦,没有比这再好的了。 人若是从高处到了低处,心态自是将自己类比高山沉海,而若是从低处被荡到了高处,哪怕仅是齐脚根儿的那星点儿,也似得了便宜。 樱桃对她的话尚抱有怀疑就被她扯过来到桌前,望着桌上成堆的礼盒,唐薏一双眼睛都在放绿光,全不似旁人觉的忧患搁在心上,“樱桃,咱们来拆东西,看看这里边儿都有什么,明日一早就都记好收好。” “这些往后就都是我的了!”合掌一拍,声响清脆,不难听出她的雀跃之喜,笑意浮眼,不遮不盖。 在没给唐薏做陪嫁之前,樱桃是在唐府里跟着唐家大姑娘的,只因对妹妹这门亲事放心不下,才忍痛将樱桃派给了唐薏,唐府虽不是奢侈门户,却是书香门第,樱桃跟着唐家大小姐这么些年,好歹也有些见识,至少目前来看,是比唐薏要强上许多的。 利索的将手边最近的一方精绸细贴四方礼盒拆开,最先入眼的是一对百子如意白玉镯,打眼一瞧,冰种清透,模样十分可人。 “呀,二姑娘您瞧瞧这对镯子!”樱桃拨弄了方才压在心头的云雾,有意逗姑娘开心,将礼盒拿举到唐薏面前,她虽不算太识货,也能瞧出这是佳品。 唐薏顺手捏起潦草的看了一眼,玉石一类她一窍不通,对此也从没动过什么心思,在她浅薄的认知里,这等物件反不如金银来得实在。 将其放回原位多一眼都没瞧,目光与指尖儿皆杂乱扫在其他礼盒上,“看看还有没有金镯子,我最喜欢金子了,戴在手上沉甸甸的,看着就富贵。” 今日出阁,腕上所戴一双粉镯是生母所给,图个平安的好意头。 连一直沉着眉的樱桃也被唐薏这番话给逗笑了,乐过之后不忘叮嘱,“二姑娘,你这话同奴婢说说也就罢了,当着外人面可不敢说。江府规矩多,如被旁人听去,要惹人笑的。” 樱桃所言,唐薏在未出阁前不知被母亲教导过多少回,耳中生茧,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眨了一眨,道:“你放心吧,现在不是没外人吗,这些话我只同你说,再说了.......” 手抬过肩,指了自己背后,“榻上那个不是不省人事吗!” 唐薏与所有人一样,都以为那昏迷了半年之久的江观云全然没有意识,殊不知躺在那里人形摆设似的人根本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 他只是眼不能睁身不能动,实则耳可听音,脑子清明,这半年来发生在他房室里的事,他一清二楚,包括是如何与未婚妻的婚事告吹,还有这位新婚妻子唐薏的传闻。 婚期近时,有下人来布置新房,她们皆说这唐薏是乡女,虽是学士之女,可行止粗鄙,甚至连大户人家的丫头都不如........此类种种,难分真假,却数不胜数。 原本江观云觉着传言不可信,唐学士学富五车,温文尔雅,就算唐家小女自小经历坎坷,可好歹归家将养了半年又能差到哪去,可方才听到她在榻边所讲关于“不用生养,花不完的银子”这类的话,让江观云那颗早就摇摇欲坠的心彻底跌到了谷底。 上天待他不公! 他本是天之骄子,却因意外落得这个下场,生不得死不能,心中明镜却又无力阻止,这半年的生活无疑是将他放在烈碳上炙烤,连呼一声求救都不能! 不分日夜白昼,只能鬼打墙一般被困在这张榻上,时时煎熬......炼狱也不过如此...... “呀,这个好看!还怪沉的!”桌边的唐薏才因拆到一副金镯而兴奋,哪知自己的声音此刻落在江观云的耳中是何等聒噪生刺。 “江家果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还真有人送金镯子!” 若搁半年以前,腕上仅有一只素银镯的少女如何都想不到还有今日,只觉着手里的金子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榻上那人甚至连咬后槽牙都不能,只在心里嘀讽了句,“我江府,竟进了这等俗物。” 第二章 敬茶 新婚当夜,主仆二人清点物件足足花了一个时辰,唐薏心满意足,将东西一一收好,于桌前椅上伸了个懒腰,疲累一整日,眼皮有些打架。 “二姑娘累了吧,奴婢这就去给你铺床,姑娘洗漱下,早点歇了吧。”樱桃将手中册子合上,随之起身朝榻上走去,却被唐薏拦下。 “他怎么办啊?”唐薏所指,是为榻上的江观云。 “之前喜娘已经交待过了,说冲喜当夜,小公爷身上的吉服脱不得,得穿到天亮,二姑娘不必管他,贴里睡着便是了。” 不同方才收礼时的欢喜,这会儿将要歇息,唐薏脸上的松意逐渐消失,“我非得跟这个活死人睡在一起吗?怪吓人的,我方才看到外间有张罗汉床,我睡那吧!” 外间的确有张罗汉床,樱桃语气却有些迟疑,“可现在是夏末,夜里会有些凉,二姑娘睡在外间?” “这有什么的,小时候的土房四面漏风我都住过,没事的,我就睡外间。”早些年养母家日子清苦,唐薏跟着也受了些罪,因而也没那么娇气。 心有不忍,可自家姑娘若是真跟这活死人睡在一起她心里更不是滋味,反正也没外人,随唐薏如何说便如何是,樱桃点头应下,“好,我去拿被褥,给你铺厚实些。” 她这个决定也让江观云似压了巨石的心口稍有缝隙可透口气,即便二人如今名已是夫妻,可这门亲内里如何他心知肚明,更不愿与唐薏同床共枕。 樱桃在外铺床的工夫,唐薏已在妆台前将铅华洗去,今日是新喜,妆上得浓艳,面容恢复本来颜色,显得清透澄然。 换下厚重的吉服,仅着单薄的里衫,一如春三月里才发新芽的鲜柳,整个人望过去轻盈纤细。 着实怕她受了凉,樱桃铺完床后还在罗汉床前拉了一盏屏风。 “今日你也辛苦,快去睡吧,我这里没什么事了。”唐薏行至罗汉床前拍着樱桃的胳膊说道。 “好,二姑娘夜里要有什么事就唤我,明日一早我便过来来叫你起床收拾。” 樱桃环顾四周,见再无不妥,这才退出了新房去。 新婚头夜的红烛不能熄,好在樱桃拉的屏风挡了些光线,忙了这一天,乍一躺到床上整个身子就似散了架,樱桃铺的床榻软软的,织锦的新被先前被香薰过,一股子淡淡的桂花气,唐薏终是舒服的噫叹一声。 抬起手腕,借着昏黄的烛光摩挲着腕子上才戴的金镯子,一想到就此离家入了江府,心里一如那被北风吹散了的芦花,茫茫难聚。说不难过那是唬人骗己。一想到往后的余生都要在这陌生的江府度过,一场荒诞的婚事,让两个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硬生生牵到了一起,房里明明还有一个人,她却听不到那人的任何声响,气氛诡异,一向既来之则安之的人,也露了怯,如坠梦幻。 ...... 唐薏自小不认床,睡前的胡思乱想倒不至于让她难眠,闭了眼,一觉到天亮。 直到樱桃入了房,晃了她胳膊几回才将她自沉眠中打捞起来,伸手揉了眼皮,身上沉坠坠的仍不愿动弹。腕上金镯在锦被中都捂了温,见她睁眼,樱桃忙在她耳畔催促道:“二姑娘快醒醒,今日得给夫人奉茶,可耽误不得,一会儿侍候梳洗的丫鬟们就过来了。” 第3章 言下之意,不能让旁人发现她是独自睡在外间罗汉床上的,无论哪家也没这个规矩。 这些话唐薏都听进了耳朵里,一咬牙便从床上坐起,穿鞋起身,那边樱桃便麻利的接手收整床铺。 才将屏风折起,便听门外有人声唤,“少夫人可起了?” 樱桃打眼瞧着唐薏那端无甚不妙后才赶着去开门,打眼脸熟,为首的两位是昨日曾来新房中摆物的二人,樱桃记得旁人说起过,这两位原本就是筠松居的掌事婢女,体态稍圆润一些的名唤月珠,皮肤稍粗黑一些的名唤琴儿。 她很客气让了路,“少夫人已经起了,正等着梳妆打扮呢。” 月珠微微颔首,随而招呼着身后跟着的几位,“将一应都端进来吧,侍候少夫人梳妆。” 大大方方抬手一招,高门婢女的气势都照比寻常人家的要冲些,樱桃这般圆和的人,也下意识的朝一旁闪了闪身。 只瞧自月珠身后入门的有男有女,女婢当是侍候唐薏的,而小厮自是来侍候那位小公爷的。 一行人脚步轻快入室,唐薏的视线随着他们,几个小厮手换衣衫的换衣衫,拿夜壶的拿夜壶......而那江观云就似个人偶,任凭那些人摆弄。 在这伙人入室之前,唐薏已经换好了新衫,新妇衣着鲜亮却不能太艳俗才显妥帖,因而唐薏着了十祥锦薄蝉罩丝衫,内着牙白色齐胸束身银丝裙,远瞧上去,新丽且端庄。 那月珠和琴儿在外间探着头往里瞧,樱桃见状自一旁行过来,插在唐薏身旁,将那两个人的视线隔开,随之将唐薏按坐于妆台前。 妆台前樱桃趁人不备小声与唐薏咬耳朵,“二姑娘,前两日你出阁前,夫人教的敬茶规矩没忘光吧?” 唐薏一双灵动的眼珠子朝上瞟,讲说不是很自信,“差不多吧......” 见此神情,樱桃便觉凶多吉少,不由替她捏了把汗,若能替,恨不得替了她去,“总之,一会儿上了正堂,千万别慌,若不记得了,就慢些来。” 这场婚事毕竟不似寻常,不过是以冲喜为名走了个过场,好处是许多嫁娶应尽事宜皆因江观云的特殊而略过,可新妇给当家主母敬茶必不可少,吉时前,江夫人已经到了正堂之中。 唐薏在堂外稍等片刻,直到里面有人招呼她才行上前去,提裙迈过了门槛,每走一步,身后樱桃的心便也跟着往上提了一分。 随着两个人移步堂中,满堂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砸到了新夫人身上,樱桃局促不敢抬头,倒是唐薏面不改色。 她虽自小长于乡间,可家人给她的关爱足以让她无论行至何处都不露怯,自有一份难得的从容。 万入正堂的一瞬,唐薏便觉出江家气氛古怪,给人一种既空又满的错觉。堂中主位只端坐一人,除她之外其余座位皆空,反而是丫鬟婆子站了一屋子。 未嫁来时关于江家的事唐薏也有所了解,信国公江靖于两年前突然失踪,直到现在都杳无音讯,未知生死。江家人丁稀薄,仅有二子,信国公更是连个妾都没有,大儿子江观云于半年前突生意外,小儿子又是出了名的不成器,如今江府能当家的,也唯有江夫人了。 江夫人长相富态,虽已是四十余岁,可看上去完全不显,只是这二年家中接二连三生故,原本养尊处优靠夫靠子的女子成了挑担人,形容黯然。 唐薏背着晨光而来,江夫人极不情愿的撩起眼皮,却瞬时在唐薏身上定了眸。 没有想象中的皮肤黝黑脸大如盘,亦没有常年于乡间劳作的粗壮笨重,反而是溜肩细腰,秀颀白皙,五官立体,鹅蛋脸配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灿眸,一身十祥锦颜色的衣衫搭在身上,似暇雪中的一簇梅花,既清秀又明艳。 不仅是江夫人,堂内所有人皆暗自惊叹,更有甚者还偷偷在半空中交汇眼神,挤眉弄唇。 细碎的私语讲说无非是唐薏与他们每个人所想,大不相同。 周妈妈是江夫人房里的,耳边飘来几许没规矩的闲言,于身侧暗窥了江夫人的神色,而后适时开口,压的满堂噤声:“夫人,少夫人来给您敬茶来了,一应都已备好。” 江夫人微微颔首,随之有婢女取了蒲团端放于她脚尖儿正前方,不过一臂的距离。 唐意惦记着在家时母亲的教诲,规规矩矩稍行上前,稍撩裙摆于蒲团上跪得端直,一旁婢女受了周妈妈的眼色,将备好的请安茶端至唐薏臂侧,唐薏双手接过,转而奉到江氏的面前,“母亲请喝茶。” 不卑不亢,声线平稳,亦不喜无欢。 本来嘛,这本就不属天作之合,不过是权宜之亲。 双手接过茶盏,此亲尘埃落定,再无悔过之能,江夫人心里的顽火在心里燎原,即便西海倒灌也倾压不灭,何况这区区一盏茶。象征性的轻呷一口便算喝过,茶盏便被搁置一旁。 眼尾淡淡朝一旁扫过,周妈妈会意,将锦盒端举到唐薏面前。 余光瞥见那锦盒被樱桃收住,唐薏克制住了自己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记得母亲教过,这样很失礼。 离得近了,江夫人才又细细观察了眼前人,肤色欺霜赛雪,倒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可毕竟家世摆在那里,她得意的,仍旧是从前江观云定下的那门亲事。 对于眼前的新妇,怨怼之意十足,“既入了我江府,便是我江家的人,要守规矩、懂礼数。唐家是书香门第,唐大人亦是清名在外,想来即便是你在外流落那么多年,也不会折损了唐家的名声。” 这话听着刺耳,唐薏虽不服,还是老老实实的应了声“是”。 “罢了,”江夫人没有心思同她多费口舌,更不曾将她放在眼里,干脆直切主题,“往后你当好生照料你的夫君才是,一日三餐是由郎中所开药食,下人虽可打理,可毕竟你才是他妻子,有些事需得亲力亲为才是。” “江府虽接连变故,虽今时不同往日,可你也不要懈怠了,你要知道,这门亲事,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言外之意,江观云都这样了,在她眼中仍是千金贵体,好手好脚好模样的唐薏,不过是一株借了力的牵牛花,攀缠了。 第三章 她可真是 唐薏面皮发紧,脑中闪过出门前母亲的叮嘱,这才能将面上功夫做的极好。 初来乍到,她得先摸摸门道再讲旁的。 见她还算老实,江夫人抬手一招,帕子上的香气近乎拂到唐薏面前,“时辰不早了,你回去吧,你住的园子里有两个掌事的丫头,若有什么不懂的,同她们学着点儿。” 话毕,江夫人由周妈妈扶着自圈椅上起身,继而绕过屏风朝后厅行去。 见人走远,唐薏才撑着蒲团站直身子,此刻她发觉,堂内众人的目光仍旧落在她的身上,有探究有揣度,有防备有好奇,却唯独不见友善。 夏末时的日头高升起,仍旧打眼,江夫人举着帕子在额前稍遮了些光线,周妈妈想宽主子的心,闲话起家常来,“原本我以为唐家二姑娘在乡下长大,模样不会太好,倒不想今日一见,竟是这般水灵,不愧是诗礼人家出身。” 不过是比想象的好些,可烦忧半分不解,江夫人不屑嗤笑道:“唐茹璋不过是华名在外,这满京里谁不知道他的天章阁学士,不过是个负责编书的虚衔。寒门出身空有学问,并无实权,这样的门户,如何配得上信国公府。” 第4章 听此抱怨,周妈妈又忙顺着她的话往回找补,“若说能配得上咱们小公爷的,这满京里也就姚家姑娘一个,父亲是京中要臣,她又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若没这档子事儿,今日嫁过来的便是她了。” 不提也罢,一提江夫人那千疮百孔的心便缩着疼,气得干脆一甩帕子道:“好歹这两个人的亲事也是当年皇后娘娘亲自定下的,观云一出了事就忙着撇清干系,眼见着婚期将近,我本意想着借着婚事冲冲喜,皇后娘娘却说姚嘉念伤心过度重病不起,随意扯了唐家二女儿来顶亲......” “说什么八字相和......随随便便就拿一个乡下长大的丫头给打发了!” 旧事重提,江夫人气血上涌,本就娇滴滴的一个人,这会儿脚底直打晃,周妈妈忙将人搀扶紧了,一手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夫人别恼,往好了想,如今婚事已成,说不好转天小公爷就醒了!” 气过之后是悲戚,眼眶说湿便润,“我的命好苦啊,夫君不知所踪,儿子又成了这样......” 明明是一桩喜事,参与其中的人却无一人欢喜。 江夫人那厢压抑,唐薏又何偿不是烦闷。 初来乍到,身边能为伴的唯有樱桃。 筠松居多植松竹,据说这两样皆是江观云的最爱,江府比唐府阔大不少,景致赏观不错,两个人一路看着景儿自前堂归来。 一归入垂花门,却见着月珠和琴儿正立院中,似已等候多时。 见了唐薏的身影两个人齐齐福身,琴儿少言,是月珠先开口:“少夫人回来了,奴婢们等候您多时了。” “怎么了?”唐薏随口问。 月珠道:“先前夫人吩咐奴婢们,待少夫人进门,就要将侍候小公爷的一应事宜交与少夫人了。奴婢们手脚粗笨,加上少夫人是小公爷的妻子,有些事少夫人做也更好些。” 月珠说的不尽全是夫人吩咐,从中添了些油醋,只看唐薏脸色以作试探。 唐薏自小读书算不得多,可脑子灵光,最擅话外听音,月珠的语气不妥,其中夹杂着不怀好意的测察,可这次唐薏仍是未反驳。 “都做什么?”唐薏面色未改,反而眼底带了几分讨好的笑意。 那笑清澈无害,越发让月珠和琴儿松懈下来。 先前江夫人讲过,江观云每日的饭食是由郎中特制的药膳,流水似的喂下去,再定时定点有人照顾出恭,往后这些不变,仍旧用不着她,只是每日按腿翻身少不得她得亲自动手。 月珠交待的来劲儿,恨不得细无巨细皆一股脑的塞进新夫人的脑子里,无论她说些什么,唐薏都一一应下,没有旁言,颇有些乡下人的老实劲儿。 待讲说的差不多了,唐薏便将这两个人随意打发了,转而入了内室,眼下那架子床上的江观云已被小厮们将一身吉服换下,转而着了一身轻便素净的月白长衫,眉舒眼闭,与昨夜所见没什么两样。 昨夜有红烛罩脸,他的脸色被叠上了一层柔光,今日那盈月似的烛火消融,返璞归真,他蜡白的容颜萧萧默然。 于床前静默片刻,唐薏再一次忍不住伸出手去放在他的鼻尖儿之下,死人一样的面色,人中处却有温然,缩回手指,她心情有些复杂,这个一动不动的货,竟真是她的夫君。 自打她贴靠床前,江观云便闻到了一股淡然的香气,陌生却不使人局促,他已知来者是谁。 门声颤响两声,是樱桃将门合上随而入了内室,再无外人时开始抱怨,“都说高门中的丫鬟哪个都不是凡人,如今一见,当真难缠。” 话中有音,实则是对自家姑娘照单全收的好性子颇为不满,却又不忍心摊白来讲。 知道她在别扭什么,唐薏也不急,只双臂环于胸前,身子微微朝床架靠去,与先前那憨厚讨好的模样判若两人,“这才刚进江家的门,每个人的习性我还没摸透,怎么也要装几天傻充几天愣。不过我是瞧出来了,江家的人,没一个是善茬儿。” 连丫鬟都明显不将她放在眼里,这是事实。 见自家姑娘心中有数,樱桃那怨气冲天的小脸露出了些许释然,“姑娘你心里有底就行,若是让她们欺压下去,怕是往后的日子难过了。” 这番说辞远在江观云意料之外,心中暗笑,“竟还不算稚拙。” 自他掌家,府中的人还算老实,可也免不了几许心思歪的在私底下弄些细碎的小动作,无伤大雅之事江观云只视作不见。可自他倒了,这半年来,府中各路人等开始活络起来,阳奉阴违不说,有些手脚也不太干净,主子见不到的地方他们更是肆意妄为。 尤其是他这筠松居,这半前太多的腌臜入耳,他只恨不得立即起身将他们一个个的都扫地出门。 世间最无奈事不过如此,虎落平阳,纵是清醒又如何。 主仆二人有商有量正和谐,突然有巨大声响传来,不知是谁将房门自外用力推开,其力之大恨不得将门板卸了一般。 二人齐齐循声望去,只瞧外间与内室相隔的博古架后,有一人影快步而来,随即可见一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停在内室前。 唐薏和樱桃是对生脸,少年乍一见明显眼珠一滞,脱口而问:“你们是谁?” 尾音尚不及落地立即恍然,昨日新夫人入府,现如今这筠松居里是添了旁人了。 几目相对,唐薏打眼瞧着他与江观云眉眼有那么几分相似,加上这十几岁的年纪,便猜出他许是江家老二。听他语气这么冲,连掩都不掩,干脆也横起眼目反问:“你又是谁?” 一向在府里横行霸道惯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这么讲话,少年的眼瞪圆了一圈,随后上下打量唐薏,了然嗤笑起来,“你就是那个村姑吧?” 这话问的,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唐薏今日敬茶前后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这会儿连个黄毛小子都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着实有些难以按捺,梗了脖子道:“怎么?你被村姑打得满地找过牙?吓的留下癔症了?见了个人就叫村姑?” 此等不经之语樱桃好似司空见惯,那少年睖睁原处不止,床上的江观云亦是。 “唉呀?”从未被人当面揶揄过的少年即便缓过来神也暂拿不出旁的词反击,只战术性地补上一句带着怒意的噫呵让自己看起来气势不减。奈何声嗓正变的年纪,稍不留神就憋出了鸭子叫,显得不合时宜且滑稽。 气氛正僵紧,大门外老远便听到江夫人身旁的周妈妈冲着房中招呼道:“二公子回来了!” 屋内几人目光齐齐朝外,周妈妈快步入了门,她是体面人,见了唐薏先施礼,“少夫人,夫人听门房说二公子回来就直奔筠松居来探望小公爷,便忙遣了老奴过来瞧瞧。” 这莽撞无礼的少年果真是江家老二江闻谷。周妈妈名为瞧看,实为拿人去江夫人面前兴师问罪,他是个出了名的不好管教,一进门周妈妈便瞧出不对来了,紧忙解围破局。 “二公子,昨天小公爷大喜的日子你不在,这是你的长嫂,咱们信国公府的新夫人。” “就她?”江闻谷方才吃了亏,正一脸不屑,“哪门子的新夫人,一个村姑罢了。” 第5章 对这门亲,江闻谷亦是众多反对之人中的一员,只不过旁人暂时还未撕开脸皮,而他连演都不演一下。 这年纪的莽撞少年,像极了乡下没脑子的笨驴,叫的又欢又轻狂。 周妈妈是自小看着他长大的,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不管不顾的将人往门外一推,“二公子先去正堂吧,夫人在那里等着呢,等急了又要训你了。” 无奈,只能先拿夫人出来压堂。 还好,那狂驴还算有所忌惮,既被推出了门,也就未再多嘴,可面上却仍旧不服,眼神似刀一般在唐薏面上来回剐蹭。 碍于周妈妈在此,唐薏只视作不见。 见着人好不容易走远了,周妈妈才转过头来窥着唐薏的脸色忙调和道:“少夫人别见怪,二公子从来都是这个性子,嘴上没个把门的,但是孩子不是大奸大恶的人。从前兄弟二人感情要好,小公爷还能管得住他。如今小公爷出了事,他也是跟着着急。二公子原是常来探望的,今日许是忘了您已进门,一时没把规矩谨记。若有冒犯,还请少夫人体量他年少无知。” “您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呀,小孩子而已,我不会放在心上的。”那是不可能的。 见她十分好说话的样子,周妈妈才算心宁,道了安后,便追着江闻谷的脚步去了,直到门再次关上,唐薏才又变了脸。 她这一早晨受的气比这几年受的都多,一脚踹在膨牙方凳腿上破骂一句:“这什么破地方,早知道这样我才不来呢!” “来都来了,姑娘往后可得小心着才是,这才是头一日呢。”樱桃将方凳摆正,早听过江家老二浑,竟没想能浑到这个份儿上。 “算了,有机会再收拾他。”生气就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哪轻哪重唐薏分得清。 从前筠松居人便少,是因江观云喜静,如今唐薏进门,没有特意吩咐,那些小厮不得随意入此,大白天的往外瞧去也瞧不到两个走动的人影。 好处是今日终于是安静些了,再没有人找两个人的麻烦。 江夫人不喜唐薏,晨起请安后还特意吩咐旁人传话,告知她以后的饭食只需在筠松居独自就行了,除非请安,若无旁事不要轻易上前堂去。 晚上的饭食做的不错,唐薏从前是个吃惯了粗茶淡饭的人,因而从来不挑食。 吃过没多久,照例要给江观云按腿舒筋,这是每日必做的事,如今落到了唐薏头上。虽她嘴上不愿,可看在这若大的筠松居往后都归了她一人,还有那些银钱的份儿上,她便没吭声。 先是将他一条腿曲起,而后在他小腿肚上按捏起来,这人躺了半年之久,只靠药材所制的流食撑着,虽瘦骨嶙峋,可骨架尚在,曲起来也不算松意。 她手法娴熟,倒也不是头一回做,五六年前,祖母自冬日里摔伤了腿便一直下不了地,娘亲钱氏便每日这般给她按腿舒筋,有时见不得娘亲操劳,这活便由唐薏做了,直至祖母终老。 彼时她尚不晓得自己身世,养母钱氏与祖母待她都极好,虽自幼年家贫,一家子都将好吃好喝的紧着她来,祖母更是不舍得吃穿,一有什么稀罕玩意儿便都收起来待没人时偷偷塞给唐薏,连兄长都不给。 因而当她知道自己原来是钱氏捡来的孩子时还惊骇良久,觉着这不是真的,一定是旁人弄错了。 回忆往回延伸,一切都变了又似没变,唐薏两眼发直,可手上的力道丝毫不减。 江观云虽然不能动,可是身上知觉并未全失,自打躺下以来,府里的下人们做的都是表面功夫,能糊弄则糊弄,三两天能有人给他舒筋一次便是好的。 两条腿毕,唐薏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腕子,随而坐的往前些,抱起江观云的胳膊便放到自己膝上,一手固着他的腕子,一手覆于他的上臂处按捏起来,全不拿他当个男子,只当一个喘气的木偶,力道恰好用了六分。 她掌心的温热隔着单薄的白衫传来,若有似无的甜梨香使江观云心头莫名一颤,头皮竟有些发麻。 许是方才忆起少时甜苦,加之想起祖母,唐薏再次投在江观云脸上的目光都变得柔和起来,更加多了几分同情,后竟与那活死人说起话来:“你也是个可怜人,我听旁人说,你以前还是在朝廷当官的呢,明明前途大好,却摊上这么个事儿,也是倒了霉了。” 初来京认亲时,唐薏便听说江府的小公爷出了意外,从旁人的闲言碎语中知道他是个什么使,可那官呼对她来说太过陌生且绕口,听过便忘了。 “实话同你讲,我也不是为了旁的,就是为了下半辈子穿金戴银,若嫁去别家,怕是要受夫君的闲气,还要生养,可是嫁给你便省了那些麻烦,他们也未必比你有钱。” 生养对唐薏来说是件极其可怖的事,未嫁前她连多想一刻都不情愿,而今阴错阳差嫁给了江观云,自某些层面来讲也算趁了她的心意。 正所谓祸兮福所倚,不外如是。 “不过你放心,我这个人还是有些道义的,你的银钱我也不会白受用,我既来了你们江家,就会好好罩着你......” 好一个穿金戴银,张嘴便是银钱,庸俗至极。 江观云再次被她的言语惊到,罩着他? 他江观云再不济,竟沦落到让她这等俗人去罩? 自不量力。 那若松似雪,清冷文质的小公爷,正被唐薏几句话逗气得也只能在心里发笑。 晚饭时吃的多,这会儿她又坐在这里没走动,说完这些,困意浓稠,强撑着眼皮换坐了方向,背靠床架,可到底是没挡住,脑袋靠在床架上闭了眼。手上的动作停下,那人的胳膊仍旧搭放在她的膝盖上,不知不觉她手心朝下滑去,正好落在江观云的的掌心。 床架圆且窄,更是撑不住失去重心的她,整个人迷迷糊糊又朝下瘫去,头正好枕到了江观云的肩上。 一股淡然的发香扑到他的鼻腔之内,正生闷气的人只觉着肩头一沉,心连着肝胆齐齐生颤,这般随意的趴在他的肩上睡着,她还真是...... 第四章 府里的龌龊事 江观云心里不痛快,却注定无可奈何,是因如今旁人都拿他当个死人罢了。软香骤然于怀,于心似疯长了一棵芝麻苗秧迅速开花,七上八下。 那股淡淡的甜梨香容不得他忽视,一如一缕轻绫,缠着绕着经久不散。 樱桃入门时,唐薏睡得正香,人走到近前了都没感觉,还是硬将她摇醒了,“二姑娘快醒醒,这个时辰若睡着,晚上便睡不着了。” 于江观云身前沽涌两下唐薏才抬起脸来,方才一直贴着他的肩头,这会儿半张脸于他身前煨成粉红色还印了他衣襟上的纹路。 时间并未过去多久,算是浅眠却香得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之后,樱桃塞上了一杯温茶给她醒神,“方才我去库房理了些东西,二姑娘看看明日回门时都带哪些。” 成婚三日回门,昨日算是头一天,今日便算是第二日了,自然这新郎是回不去的,只能唐薏只身前往,一想那些收来的礼物她只觉得眼花缭乱,在她看来哪个都是好的,一时也拿不准主意,干脆道:“你挑吧,我怕我挑不好。” 第6章 一提回家,唐薏脸上总算是露了点笑容来,明明只过了两日,却觉着离开亲人就似过了小半生那么长。 自她起身后,江观云才算是暗松了口气,只是肩上她留存的淡然香气尚在,说不好是什么味道,仅能让联想到夏日用溪水洗过的甜梨。 总之,很独特。 今日唐薏仍是睡在外间的罗汉床上,许是因为先前眯了那么一小会儿,也许是因为想到明日将要回家今日便过于兴奋,躺了大半刻,愣是一点倦意都没有。 翻来覆去,内室的几欲困眠的人都听到了她的闹音,一时觉着她聒噪难忍。 左右也睡不着,唐薏起身穿鞋下地直奔内室而去,室内留了一盏灯火,就着光亮来到妆台前,将最上面的抽屉拉开,自里面取了一只锦盒出来。 捧着锦盒环顾房里,就近来到了床榻边上,内室床榻宽大,那江观云躺在里面,外面还空了好大块地儿,唐薏干脆将鞋甩开,光脚踩在脚踏之上,随后盘腿坐于榻上江观云的身边。 这里离灯火相近,她打开锦盒,只瞧里面规整躺着一盒子金器物,有耳珰,有镯子,有金钗...... 除了一半是家中的陪嫁,另一半便是入了江府得的。 她最爱金,将这些好生单收着,并未摆在妆台明面上。 盒盖一开,笑意便起,繁密的笑声不大,在这幽静的夜里却十分醒耳。 江观云自是不晓得她在做什么,直到听到她自言自语道:“还是你们最好看了!” 她捏起一只耳珰搁在灯火光亮下欣赏,金光暗浮,这的确是从前住在破屋里时不敢妄想的,一种穷人乍富的拘谨感,节衣缩食十几年,一朝拥有了这么多东西,却不舍得穿戴,只一味存着,生怕哪日长腿跑了一般。 耳畔传来稀索之音,江观云算是弄懂了,大半夜的不睡觉,原就是为了这么点物什,一想到未来几十年这人需得一直守在身边,当真是无趣极了。 可偏却此刻傍晚之时那缕幽香又不知从何处生起,一点点覆着他的心,竟觉着有些心烦,干脆拾了方才的困意打算硬逼着自己睡过去。 夜渐深去,唐薏才总算是有了点乏倦,将东西收好,放回抽屉,一阵凉风灌透蝉翼般的纱窗,幽夜里竟也有了几许凉意,唐薏拢了拢寝衣的袖子,才要出了内室,忽而顿足,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折返回榻边。 掌心探在他手臂上,不出她所料,是被冷风吹起的一片鸡皮,唐薏小声嘟囔了句:“还挺凉。” 今日小厮已然给江观云换上了干净的寝衣,可他身上并未盖其他,这时节白日火灼如虎,夜里凉风尖削,唐薏弯身上去,自他身侧扯了一张锦织玉色轻毯搭盖在江观云的身上。 动作细微,薄毯轻飘,却将浮来的凉意尽隔绝在外,不过小小一举动,竟再次让他心头怔住。 自他病倒以来,母亲每次来看他都免不了哭上一番,许是她也经受不了这种失子似的挖心之痛,不视便能当作不在,干脆将他权全交给下人来照看,来时不多。 江闻谷倒是常来探望,只可惜年岁尚不成熟,被那些心思多的下人们糊弄了也分辨不出。 这些日子也无人太过管顾他的冷热,只是留着气交差便是了。 这才不过来了两日且并不与他住在一起的唐薏,竟给了他长久以来的第一次关怀,不为交差,不为了糊弄,只是出于下意识的举动。 再次听到她走出了内室,有细碎响动,应是已经回了罗汉床上躺下,这次当是真的困了,躺下后再无翻动之音。 江观云千端万绪。 回门的事唐薏整整惦记了一晚上,虽昨日睡的晚,可仍旧天不亮就睁了眼,比任何一次都麻利收整,待准备齐全时,天光才亮。 江夫人也让周妈妈替她备了些礼,好歹亲家一场,也总不能太不给唐家颜面。 待唐薏走后,江夫人才入了筠松居,亲自取了温帕替儿子擦了脸,又絮叨了几句,越说心疼的越厉害,不忍再瞧,唯一的法子就是逃避。 自打江观云溃倒以来,江夫人便开始吃斋念佛,以盼他能早日醒来,即便她对此已经不抱有任何希望了。 知母亲前来,又是一通哭诉,他心里更是酸涩不忍,无助可怜的母亲撑不起一个家,亦保不了自己,知她处境,一如往江观云的心上扎刀子。好不容易捱到母亲离开,谁料又迎来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他再熟悉不过,一个是他房里的丫鬟月珠,另一个是前院管事手底下的张毓。 亦是到了这般田地才知,这两个人平日看似无大交集,却暗中常做些苟且之事,如今这筠松居里无可用之人,便是月珠当家,素日管着不让旁人随意入室,反而是由得这两个人凑到一起在外间做些腌臜事。 天知晓这对狗男女到底是有多龌龊,唐薏才走不久,便急不可耐的招了情郎私会,好一通折腾。 江观云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未尝此事,但因着这二人,已然觉着这种事恶心至极,巴不得自己当真晕的不晓人事,也比听这二人田间野狗似的做派好太多。 这半年以来,他的确是经了许多污浊之事,生不得,死不能,世间哪还有人比他还要惨。 两个人舞狮似的欢腾许久,又说了几多不堪入耳的情话,最后便听那两个人大胆入了内室中来。 他们对床榻内的江观云视若无睹,主子不在,月珠便越发随意,干脆坐到唐薏的妆台前,熟稔的拉开妆奁,入目皆是琳琅,各个精美,一想到这些都是属于唐薏的,心里酸嫉,随手拿了只耳珰在自己耳上照着铜镜比了比,“这样的好东西,可惜了。” 那张毓这会儿面上的透红尚未退去,一边系着自己的腰带一边笑问道:“这位新夫人如何?” “傻得很,就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什么好吃好穿都没见过,”月珠一边鄙笑着,一边得意忘形地换了另一只耳珰来比划,“我给她沏的是陈茶她都喝不出来,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一味的应下说好,又傻脾气又软,听说还让二公子给骂了,若不是周妈妈来解围,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呢。” 月珠对此事只晓其一不知其二。 “傻成这样?”张毓诧异。 “可不是嘛,夫人不待见她,她又没有脑子,往后有她罪受呢。”月珠的笑意止都止不住,仿似已经盘算好往后这园子自己该如何当家作主。 张毓也跟着嘻笑起来,可月珠的脸色说变就变,顿时朝他翻了个白眼,恨自己命薄,“可是有的人啊,就算再傻,命还是好的,整日穿金戴银,出身好就是不一样,我这苦日子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瞧你说的,有我在,能让你受什么苦,”说着,身子又朝前贴去,紧紧贴住月珠的肩背胡乱贴面蹭着,“这府里傻的不光是新夫人,就连夫人的脑子也不算灵光,整日只知道哭哭啼啼,家业都看不住,底下的人整日往外掏银子她也不知道。” “心里连个数都没有,凭账房如何做,她便如何信。” “那周妈妈也不知道吗?”月珠探身问道。 张毓一甩袖子,“周妈妈大字不识几个,掌管她身边那几个丫头片子还成,账房的事她一窍不通,账也看不懂。” 第7章 更何况那不成器的老二江闻谷,明面上众人见他是主子捧着,实则私底下没人拿他当盘菜。 只知败家,更不知家私几何。 这对野鸳鸯的话中,江观云还得知,如今府中随处是蛀虫,还有人偷拿了府里的东西出去卖,事关种种,近乎将他气炸,从来都是清明冷静的一个人,却见着众人私下欺负母亲,毫无招架之力。 纵是切齿痛恨亦计无可施。 明明也算是夫妻,可心境全然不同,这厢江观云力有未逮,那头唐薏却因着和家人团聚而欢欣若狂。 不过按当朝规矩,回门当日不得见着娘家灯火,免得不吉利,到了傍晚未掌灯时,虽一家子都舍不得唐薏,却也没有过多阻拦,生怕她回府晚了若了旁人非议。唐薏一早没吃什么,到家里嘴没一刻闲着,临走时连吃带拿。 欢喜了一日,在家事事好,出门万事难,尤其是回了江府,整个府里阴森森的,看着便让人觉着晦气。 为了不失礼数,唐夫人给江夫人准备了一些嘉品,这些东西还得由唐薏亲自送过去。 谁知到了前堂正院中,正看着一个劲瘦的背影跪在院中,听到回廊下有脚步声,那人回过头来,江闻谷的目光正好在空中与唐薏的撞上。 这是被罚了,意识到这点后,唐薏嘴角上抑,遭了江闻谷一通白眼。 唐薏也不恼,面容含笑朝入了正堂,只留给他一个大摇大摆的背影。 待得江夫人收了礼,又简单交待了几句话,天色便几乎全暗下来了,再出来时府里已经掌了灯,而那江闻谷仍旧跪在那里,灯影照的他那德性倒有些可怜。 再次得意自他面前行过,江闻谷知她是有意的,本就一肚子火,正好借此撒气,低硬恶骂了句:“死村姑!” “呵。”唐薏全不在意,冷笑了一声便走了。 再回筠松居,屋里已经燃了灯,今日回家唐薏着实吃的撑了,一进门便打了饱嗝。 房内久久无声,她乍一回来,江观云竟觉得心中的焦躁莫名少了一些。 回来第一件事,唐薏便是入内室去瞧他一眼,见他额上竟沁出了细汗,再抬眼一瞧,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将窗子合紧了,今日本来就比前几日热,还不让房里透风。 唐薏先是将窗子推开,而后掏了帕子将他额上的汗细细擦去,软帕所过之处留有温香一盏,这会儿江观云心里的不安,尽数被她抚去了。 神奇的很,他如是想。 “二姑娘这一路上怎么总打嗝,是不是央住食了,我去厨房给你熬一碗山楂水,你睡前喝了,免得半夜里肚子不舒服。”樱桃心细,自外间探了头,也不等她应便出了门去。 不多时便回来了,刚熬出来的热汤烫得狠,樱桃便将其放在窗沿上等凉,“姑娘,今日咱们不在,府里可出了大事儿了,方才我在灶间听到月珠和琴儿在那里嚼舌根,二公子在外惹了祸,将夫人气的够呛。” “怎么了?”唐薏歪到床架旁问道。 “我也只是听了个大概,说是二公子今日和好友去山谷里骑马,不知怎的,就拿了人家的金子还不认,后被人寻上门来了,据说数额不少呢。那头限期说三日之内若不归还便去告官拿他。” “他还干这种事儿?”这浑小子属实让人大开眼界,让人觉着没救了,唐薏撇嘴。 浅听樱桃囫囵一讲,床榻上躺着的人却心眼灼起,以他对弟弟的了解,绝非这种人。 樱桃不置可否,“反正听说夫人是气坏了,这种败坏门风之事......” 若当真如此,那罚他跪也算轻了。 一想到那日那浑小子的嘴脸,唐薏也并不打算蹚浑水,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眼珠子在单薄的眼皮子底下骨碌碌转了两圈儿,乍一听便觉着中间有蹊跷,却也没再深问下去。 今日折腾了一整日,一早便困了,樱桃去给她铺床的工夫,唐薏坐到妆台前独自卸妆,一手摘下耳珰,一手拉开首饰匣,浅瞟一眼便觉出不对劲来,耳珰暂拿在手里没急着往里搁,白日里她明明记得那对翠玉的耳珰并非放在现下的细格中,摆放的也不是这个形造。 “这是什么。”外间的樱桃怪异叫一声,入内室来时手指捏了个物什于唐薏面前晃晃,“二姑娘是哪件衣衫的流苏松了线?” 落眼的是一只鸭青色的脱线流苏,打眼便知不是自己的,唐薏警惕道:“这是在哪拿的?” “外间罗汗床上,锦垫与围手的缝隙里。”樱桃也觉得这玩意眼生,不似唐薏的,她根本没这颜色的衣衫。 细想,好似只有月珠前日着了一身近鸭青颜色的罗裙,腰围系带中点缀了一圈儿流苏,与这很是相近。 “像是月珠的。”唐薏目光扫向首饰匣,“你是才发现的?” “是啊,今天早上还没有呢。” 每日晨起,为了不使旁人瞧出破绽,樱桃都会仔细收拾罗汗床,最底下的织锦垫子也重新铺就一下,若有什么也不会留到今日。 月珠琴儿就算进来打扫,也未必会碰那干净地方,除非是见主人不在便上去躺坐片刻,她又不是小气的人,可这首饰便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 “我的东西被人动了。”唐薏十分笃定。 第五章 她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唐薏是个精明人,看似粗枝大叶,实则自己所用之物都看得仔细,嘴上不说但心中有数。 由一只掉落的流苏很快便能联想到自己的物件哪里不妥当。 连樱桃尚没反应过来,却见唐薏指向自己妆盒,“这里的东西,早晨我打开时不是这么摆放的,有两对耳珰都换了方向。” 不觉握紧了手里的流苏,樱桃立即会意,“是月珠?” “也太放肆了些!”樱桃有些气急,“我早就瞧出那几个丫头不是老实人物,竟敢这么欺负人!” 江观云心里残郁难消,何止是放肆这么简单。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些细微的变化竟被唐薏一眼看穿,这倒是让他始料未及。 忽来了兴致,想看看她究竟要如何处理这件事。 是就此装作不知自己咽下,还是要加以什么举措。 “趁我不在就敢乱动我的东西了,天长日久下去这还了得。”若碰旁的也就罢了,偏偏是她的饰物,这些东西她素日都舍不得穿戴,整日抱在怀里稀罕,这倒好。 指尖儿一下一下的敲击在桌上,思忖片刻唐薏才沉下心来,“捉贼拿赃,捉奸在床,光凭这个去问,只怕她会狡辩,你瞧着这江府里,也不像是有人给咱们做主的样子,咱们先别声张,再探她两天。” 一击致命才行。 ...... 白日晴空万里,胜赛暑天,夜半便下起雨来,半分征兆也无,晨起时还未停,细雨缥缈若藕丝,竟也能浇落残花满院。 空气湿泽,卷着些许凉意袭来。 丫鬟们照旧洒扫,却对地上散漫的落红无半分怜惜之意,只一味的拿着扫帚粗暴归拢。 才用过早饭,周妈妈便来传话,江夫人要见唐薏一面。 樱桃撑着伞陪着唐薏到了前院儿时竟见江观云竟还在院中跪着,不同先前的生龙活虎,今日的他已经是单臂撑地,脸色发白,显然已经体力不支。 第8章 这会儿听到人声,连回头的力气都没了。 “他跪了一夜?”唐薏与樱桃小声咬耳朵。 同行的周妈妈听到,不由叹了口气接话:“这回二公子惹的祸事不小,夫人是生了大气的。” “还是为着那些金子的事儿?”唐薏问道。 周妈妈点头,“数目不小,且这钱无论补不补,江家的名声都别想要了。” “当真就是他拿的吗?” 若是旁人或是没这个胆量,可这浑小子便没人说得准了,平日也是张狂惯了,连周妈妈也不站在他这一边。周妈妈只将事件原委与唐薏讲说一遍:“说是前日他和友人几位去御史家作客,一起赛马的时候,御史家的林公子在自家后山上挖出了一罐子金条,而后搬到山脚下说是抬不动了,要去叫家中小厮来抬,还让二公子在那里看着,谁知叫了人回来,将瓦罐奉到堂上,竟都变成了黄泥块。” “众人都说是二公子途中换了金子,二公子又拿不出证据证明不是自己拿的,林家公子放出话来,只给三天时间,若三天后不将原本瓦罐里的二百块金子归还,就要闹到衙门里去。” 这些远比昨日樱桃讲的要全面许多,唐薏听着一言不发,黛眉微挑,心里有了底数。 江夫人也无旁事找唐薏,无非是问问长子的情况,还有就是想自唐薏这里探探口风,能不能从娘家那里借些现钱出来填补眼前的窟窿,若能帮衬些,便暂不必动江家的那些固产。可是瞧着唐薏那个模样,前日还横眉冷目的瞧不上眼,如今却要向她伸手。且不说唐家有没有,这钱一旦借了,往后她这个主母岂不是落了人口实,凭白的让唐家占了上风。 思来想去口也没张,明知自家的傻小子是被恶人摆了一道,宁愿自家割肉放血硬凑出来两百根金条,也没同唐薏张开这个口。 最后只是扯了两句有的没的,便让她回去了。 待唐薏再出门时院中已经无人了,那跪了一天一夜的少年终遇了主母开恩,这会儿正由小厮搀扶着往廊下走,曲膝一夜,骨头都似后配的,每迈出一步都显得十分艰难,脚尖儿划地硬抬不起。也没走出多远,便撑不住了,只能在在鹅颈凭栏处坐下,此刻他人一脸的晦气。 唐薏站在正堂门口犹豫片刻,良义使然,终还是大步朝他行过去。 余光远远见着来人,他也只装未见,想走,两条腿又不听使唤。 心里还存了几分侥幸,盼着唐薏只是路过,可怕什么来什么,她偏生就驻足于眼前。 “吃亏了吧?”唐薏抱着胳膊颇为玩味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少年。 少年尚未体味出她话中深意,抬眼便瞪,苍白的唇挤出两个不好听的字眼儿,“滚开!” “啧啧啧,”唐薏也不恼,只摇着脑袋说风凉话,“本来呐,我是不想管你这件事的,但是看你被人骗得可怜想帮帮你,既然你不识好人心,那就算了,钱多你就赔那林公子就是了。” “呵,你帮我?”少年被雨淋了一夜,这会儿发上还滴着雨珠子,他胡乱抹了一把,斜眼看着这个村姑,“你拿什么帮我?少说大话了!” “你不信拉倒,我也懒得理你。”不与他废话,反正唐薏自认已经给过他机会,也不愿拿热脸去贴,转而拉着樱桃便走了。 走出数步之远,樱桃才追上来问:“二姑娘,你刚才是逗他呢还是说真的?” 唐薏也不言语,只顾悠哉的离开。 而江闻谷却望着她的背影,一直到不见。 自打昨日回家淘弄来几个话本子,这回可有东西打发时间,听着外面淅沥沥的雨声,唐薏在罗汉榻上摆了个十分舒意的姿势,每每看到精彩处,还能笑出声来。 人之喜悲素来不得相通,她在房中笑得快要打滚,樱桃却穿过屋檐下的雨帘正看到一个撑伞的少年。 “姑娘,二公子来了。”樱桃一边绕着手里的线团儿一边提醒道。 唐薏伸脖一探,还真是他,“还说不信呢,看来这真是走投无路了,你去问问他来这干嘛。” 樱桃应声放下线筐,拎了墙角的伞便出了门去,再回来时将江闻谷带入了房中。 这会儿他的腿已经缓得的差不多了,虽跪了一夜,可好歹年轻,加上无人看顾的时候,是跪是坐也是他自己说了算。 应是他回去进了饭食,现在脸上已经没了方才的一脸菜绿,显得正常许多。 “你之前说有法子帮我,是真的还是逗我?”江闻谷是个直性子,既来了便开门见山。 “逗你又没银子得,我逗你干嘛,逗个狗还能跟我摇尾巴呢,逗你反而被咬。”将话本子往罗汉床上一扣,这算是报了当日他张口骂人之仇。 “你......”江闻谷张嘴又要骂,可现在一想,好歹听听她的主意,若真是逗弄他,再翻脸不迟。 脏话到嘴边还是忍了,语气仍是别别愣愣的,“那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这种小子低头不容易,唐薏打算拿一把,“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唐薏挺直了身板,一边抠着自己指甲一边拉长音调,“前两天还骂我是村姑来着,你忘了?” 见她气盛,虽不甘愿,可是有求于人,只能咬着牙道:“骂你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 连低头也是梗着脖子的。 唐薏轻笑一声,江闻谷再次盯上她,“你真有法子?” “骗你这种人有什么意思,”唐薏自一旁小桌上抓了把瓜子,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把你和那姓林的所经的事儿,前因后果同我讲一遍。” 一说这事儿江闻谷就来气,一坐下便滔滔不绝起来,活像个冤种。 与周妈妈所言大概相同,只是细节上更丰富一些,听过之后,唐薏更加相信自己一开始的猜测。 方才江闻谷说的时候,里面江观云亦是听得真切,果不出他所料,弟弟是被冤枉的,可是似是除了他之外,无人相信此事蹊跷。 细枝末节细听一回之后,唐薏将没吃完的瓜子丢回盘中,不紧不慢的呷了口茶汤,江闻谷就眼巴巴的等着她开口。 “小子,这事儿不难,你是让人给糊弄了,就算是告到衙门去,也定是判你输。” 听着眼前人语气甚笃,江闻谷眼前终于有了亮色,身子微微前探催促道:“快说说你的法子!” “这回我若是帮了你,你怎么谢我?”太监急死,皇上不急,唐薏卖起关子来。 相谈越深,这少年越发相信唐薏能帮他,不若先前的迟疑,他干脆道:“只要你能我过了这关,且对咱们江家名声无损,往后我就认你是我嫂子,我就是你的狗腿子,你指东我不敢往西。” 话到底,他也不光是为着他自己,还是为了江家的脸面,金子凑凑或是还有,可这金子若就这么掏出去,便是默认他吞人财物,往后江氏该如何在京中做人。 视线投到内室中,自他所坐角度,隐隐能看到榻中大哥的小腿,眼睛一热,细想平日兄长爱护教导,越发觉着愧疚。 ‘谁稀罕当你嫂子’,唐薏腹诽。 “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为难你,”她将手中茶碗放下,“你说是从林公子家的后山上挖出来的,每块金条有男人中指那么粗长,放在一只大瓦罐中整整二百根,还是林公子亲自捧下山的,都未经旁人之手。” 第9章 “对对对,”江闻谷点头如捣蒜,“当时我们几个因是去林中骑马,小厮跟着不便,便没带旁人,所以到了山脚下,林修齐才说让我在那里看顾一下,谁知他一走,与我同行的人便说去方便一齐离开了。” “少爷,你是不是傻了,一根金条有多重你想过吗?二百根金条放在瓦罐中,他就这么捧着下山?听你形容,那林家林什么修齐,也不是什么壮汉,又不是练家子,他有多大的本事自己能抱起二百根金条?” 钱氏后几来从牙缝里硬挤出点积蓄来,磕磕绊绊于村头支了个葱油饼摊子,唐薏常去帮忙,和面的斤两拿捏到位,因而对斤数十分敏感。 “既找人为何不放在山上再去找小厮,那不是更轻松?非要下山来?下了山脚就不是他家地界了,旁人就可以随便诬赖你将金子调包藏在旁处了,别说他了,就同你一起去的那几个人也一定是商量好了一起坑你的!” 从前在乡间便有过这种事儿,苦主也是险些吃了哑巴亏,不过好在最后师爷机敏,没让恶人得逞,想不到这样的把戏高门中人也有人玩。 “我就说他们是在坑我!”江闻谷怒一拍桌子,“可我就是说不清楚!” 明知自己身手清白,可苦无证据,如何分辩都成了狡辩。 “说不清楚就推给他们,”这少年笨的让人心慌,“他让你还金子,首先他得证明他有那么多,你就想法子凑些金条来,先装上一瓦罐,看他自己搬不搬得动,若照你比量的那么大根儿金条装满一瓦罐得几百斤,他肯定搬不动,既搬不动那就说明那天他搬的根本不是金子。你反过来还能去官府告他一笔。” “对啊!”江闻谷一拍大腿,恍然十分,“我光着急了,怎么就没想到呢!” 一想到那日所有人都七嘴八舌的上门让他还金子,一时情急乱了方寸,倒被人牵了鼻子走,似被人定了罪。 “接下来的事便不用我告诉你怎么办了吧?”唐薏悠哉嗑了两个瓜子,“你也不小了,有些事儿该自己办了。” “我这就去!”这人是个急性子,半分也等不了,一拍桌子起身,伞都未拿便要走。 “唉,等等!”脚还未迈出去便被唐薏唤住,“你说的话可别忘了。” “放心,我都记着呢,我江闻谷说一不二!”这会儿他脸上的晦气倒是全退了,一拍胸脯后,大步奔入细雨中。 与来时那般恹恹不同,活像那日初见时的野驴。 瞧着他的背影,樱桃也笑了,“还真是个孩子,开心便笑,不开心便骂人。” 一旁唐薏可一点笑不出来,“我算是看出来了,整个江府是没什么能人了,这样的小把戏都能把人骗过了。” 言外之意,她那看似精神的婆母,金玉其外罢了。 而她不知的是,她已经开始让江观云刮目相看。 原本因着弟弟的事焦心了几日,事到唐薏这里,反如一团积满了水的乌云,被她一戳即破,至此终于放下。 接下来的几天,江闻谷没了影,可林修齐等人也没再寻上门,唐薏便如同平常一样,看起来傻憨傻憨的。 月珠见她整日乐呵呵的,便越发放松了警惕,时而连樱桃交待她点事儿也推三阻四,开始怠慢起来。 前院那边发散些什么东西下来,也是任她们克扣。 这些事她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实则都被唐薏看在眼里。 当初与林家的乱事终于在五日后有了结果,一如唐薏所料,林家根本站不住脚,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可奈何林家要面子,且如今江家势败,林家还是朝中新贵,众人偏心。最后便只落得个误会一场,就此作罢。 江家虽没占到什么便宜,可名声算是保住了。 那江闻谷又成了生龙活虎的二公子,再来筠松居时,离得数百米之远便嚷嚷着叫嫂子。 乍一听这称呼,唐薏还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人捧了一只酒坛子乐呵呵的入门,唐薏才意识到唤的是她。 对这称呼她十分不习惯。 “嫂子!”江闻谷拍了拍怀里的酒坛子,“这是府里的珍藏,今天我拿出来了,请你喝一杯。” “酒?”唐薏不感兴趣,“我不喝酒。” “这不是普通的酒,这是厨娘前年酿下的葡萄酒,既酸又甜还不上头也不醉人!不信你闻闻!”他跟献宝似的拔开坛塞,一阵悠悠的酒香传了出来。 记得从前祖母也会摘了山里的野葡萄酿酒,年节时拿出来一家分享,没有比那更好的了。 乍一闻这味道,嘴里就开始冒酸水,她站起身来,“那好吧,既然你盛情难却.......” 未等她讲完,江闻谷又道:“我特意去永嘉楼要了一席上好的饭菜,此刻正摆在后园的亭子里。” 这时节众菊盛开,在亭中把酒言欢也是雅事。 不过雅不雅的唐薏不在乎,她只听人说过永嘉楼的炒菜堪称一绝。 外头阳光刺目,才要出门的人忽而想到什么,目光微侧,恰好看到房里的人,“把他也带上吧。”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江闻谷意外,“我哥?” 印象中自打他兄长出事,便一直是躺在这张床上,从未动过。 “他就整日这么躺着是不成的,也得带他出去放放风。”就算是祖母快走时,她娘亲钱氏也是每日背着她出去晒太阳,只记得祖母晒了太阳心情就会好,最后在一场明柔的春风里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自然,唐薏不是想将他送走,只是前阵的连绵细雨,总是让人觉着处处有股霉味儿。 “也好。”江闻谷二话不讲,朝着门外院中招呼了两个正剪枝的小厮过来,江观云被扛上藤椅,而后搬出了房间。 这时节院中菊花次第开放,秋风将淡然幽香送到江观云的鼻腔里,阳光洒下来,照在他紧闭的眼皮上,他望见眼前一片暖红。 有多久了?他多久没有露在阳光下了?竟是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托了唐薏的福,竟还能想起他。 后园正中便是那亭子,小厮将藤椅放在阳光下菊丛中,周身暖阳,照得江观云似又散了生机。 头仰着,迎向阳光,没有比这再好的事了。 这边江闻谷已经放酒坛子放下落座,而那唐薏却又多瞧了江观云一眼,随即低头自怀中抽出帕子,折成三角再折一下,轻轻覆到他的眼上,帕边儿掖到了他耳后。 “这样晒怕是把眼睛晒坏的,给他遮着些。”指尖儿动作轻柔,此人原本觉得粗糙无礼,倒不想这般心细。 指腹轻轻划过江观云的眼角眉梢,此刻他心里竟有了些异样的悸动。 她好似也没那么糟糕。 第六章 拿双 酒香四散,葡萄气味儿馥郁,满杯入了琉璃盏,紫红的颜色清澈无杂。 江闻谷将满好的一杯先推到唐薏面前,而后又给自己满了一杯,前些日子对她还竖眉相向的人,这会儿满面堆笑,“嫂子,这回幸亏有你,若不然我就说不清了,江家也会名声扫地。” 本来就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不过是因为他被围攻,那些人转着圈儿的围攻他便乱了阵脚,江夫人空长年纪没有脑子,这种事儿也拿不了主意,不知反抗。 第10章 “你交的这些都是什么狐朋狗友,就这样你还同他们去骑马?”稍品了一口葡萄美酒,果真比祖母当年酿的还好喝,“这种人若当初在我们村,是必要挨打的。” 经过此一事,这莽撞的少年也终是长了一回心眼,提起旧事,他仍旧有些愤恨,“原本父亲没有失踪,兄长又康健,在朝中很受重用,前途一片大好,因而借机攀附的人不少。” “那时候那林修齐等人算个什么,我跟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都是他们处处奉着我,自打我兄长倒后,竟没想到他们一个个落井下石不止,还合起伙来坑我。” 昔日借着兄长家世飞扬跋扈的人,到了今日才知难,从前围在身边的人哪里有什么真心,不过被人浅打了一下,便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说到兄长,唐薏的目光不觉扫向亭外的人,此刻那人正着一身牙白的长衫,日照纱笼,微风时而翻起衣袂,他沉坠于藤椅深处,光线打在他身上,竟添了一层朦意,唐薏心上跳漏一拍,竟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般场景。刹那间只觉着,他似画中虽不动却极富神韵的仙人。 “我听说,他曾有未婚妻?”她也不知为何突就联想到这件事。 两杯酒水下肚,江闻谷开始上脸,话匣子也跟着打开了。若就此不提也罢,一提他便来气,“可不是,原本婚期将近,谁知道我兄长一出事,那头跑的比兔子还快,迄今为止连个面也没露过。” “别说那些恶心人的事儿了,”提了从前便觉着竟是连美酒也喝不下,江闻谷一摆手,“嫂子,我倒是好奇你,明明是学士家的女儿,怎么就走丢了?” 提及此事,日头下的白衣人也不禁竖起了耳。 “无非就是我小时候调皮,上元节时嚷着让我长姐带我出去看灯,长姐被吵烦了,就带了家仆与我一起出门,谁知道人多走散了。后来就到了槐花乡的一个小村子里,就遇到了我的养母。” 实则唐薏对小时候的事情记忆非常模糊,只隐隐记得好似并非被人流挤散,更像是拐子拐人,将她带到了旁处,她机灵跑了,可年岁太小又寻不到家,又隐隐记得自己似上了一条大船...... 再后来这少年事便更记不清了,记忆破碎成片,如何拾也拾不全。 “那你养母对你好吗?” “那还用说!”此事不容任何人生疑,“我养母是个寡妇,带着我哥,也就是她亲儿子,和她婆婆生活,别提他们多疼我了,有好东西都先紧着我,从来也不曾给过我气受,若说她不是我的亲娘,我开始都不信的。” 她的养母年轻时尚未支起那小破摊子过得清苦,但是对唐薏视如己出,自己没什么本事,稍有些银钱却都用在托人打听上,却又怕寻不到徒惹唐薏伤心,便一直将这些瞒着她。直到后来才由出外闯荡的同乡打听到京城唐家早年丢过一个女儿。 唐薏顺利归京后,唐家见她将女儿养的这样好,亦感念钱氏当初收留寻亲之情,唐薏生母便将那母子俩留到了京城,又在唐府不远处置了一间小宅院,那母子俩也算是安了家。两家如同亲戚走动。 如今唐薏仍称钱氏为娘亲,称唐夫人为母亲,犹记得指婚下来那日,两个母亲抱在一痛苦的模样,摧人心肝。 一杯葡萄酒下肚,唐薏并未发现提及两个母亲时江闻谷眼中闪过的一阵黯然,“你娘真好。” 弟弟这一句,唐薏未往心里去,可却让江观云听入心,怀有一丝无奈。 他亦是今日才知,原来唐薏除了本家亲姐,在养母家还有个兄长。 “我告诉你,我哥可厉害了,自小我的本事都是同他学的,”借了几许酒力,唐薏手肘撑于亭中石桌上,指尖儿在脸前摆动,稍一闭目,眼前便是乡间的童年,“我哥比我大五岁,自小带着我到处疯玩,掏鸟蛋,挖陷阱捉野鸡,上树下河,什么都会。他打遍村里无敌手,我在村里从来没受过气。若是林家这事儿落到他手上,手段多了去了。” 江闻谷最是艳羡这种人物,听她形容,眼珠子都亮了,“那什么时候让咱哥上家来,我同他一起混。” “他现在可不混了,”唐薏摆摆手,“我哥现在经我父亲引荐,去一间知名的医馆学医去了,往后你跟着我就成了,能在我身上学十分之三的皮毛,你就是根油条了。” “好,往后我都听你的!”江闻谷到底也才十五岁,过往被兄父保护的太好,还是单纯。 这些日子似个没头苍蝇,顶不起门户又做不成事,如今来了唐薏,一时竟觉着有了指望。 又是一杯酒下肚,唐薏言归正传,“不过眼下真有事要找你帮忙。” “嫂子你说!” “过两日我再告诉你。” 自是捉人的事。 筠松居的人越来越不像话。行事怠慢,趁她不在应是时常入屋里肆意妄为。她着实是忍不了了。 这日,唐薏晨起上妆,趁着月珠琴儿都在,唐薏刻意说道:“上次回门,长姐与姐夫不在,今日我去常府一趟探望他们,要傍晚才回来,你们在家好好看顾小公爷,常给他翻身。” 唐薏的长姐大她四岁,早在她归家之前便嫁了人,姐夫姓常,名常安远,于太仆寺任职。 “是。”那头琴儿和月珠齐齐应下。 透过铜镜,隐隐见得月珠面上有些异样的欢喜,也只视为不见。 稍做规整,樱桃便让人去套了马车。 二人上了马车,车夫便赶着朝南市行去,待走得远了,张毓便从角落里探出头来,这些日子因唐薏入府,他与情妇相会都要越发谨慎,不似从前方便,憋得难过,好不容易从旁人那里得了消息,特意一探究竟,直到那马车彻底没了影,他才急匆匆的回了府去。 马车一入南市便拐入了一处胡同,由胡同小路折返,绕着江府转了大半圈儿,最后停在了一个隐蔽处。 唐薏与樱桃下了马车,直奔江府后门,那江闻谷早就在后门等了多时。 “嫂子!”一见她们两个人往这边走,江闻谷低声唤了一声,“我方才远见着那张毓进了筠松居。” 他平日不着家,今日亦是大摇大摆的出门去了,也同唐薏一样半路折返,二人在此汇合。 约摸时辰差不多,三个人又从角门挤进去,每每这时,筠松居的人都会被月珠想法子支到旁处去,今日亦是,偌大个园中,连个人影也瞧不着。 三人穿过回廊直奔主室门外,为免尴尬,唐薏暂将江闻谷留在廊下望风,而后带着樱桃挪到门前,隔着一块门板,果真听着里面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唐薏虽嫁为人妇,可实质还是个姑娘家,听着里面的污言秽语不免心中不适,再一想着,这会儿江观云还在里面,就觉着更加离谱了。 越发离谱的还在后面,这两个人苟且不止,还在后面讲说唐薏种种,无非是傻蠢没见识, 说到兴头还嘻笑起来,唐薏恨得牙根直痒,侧身朝着不远处的江闻谷轮圆了胳膊一个怒招手,江闻谷立即会意,助跑过来,一个飞脚将门踹开。 门板一点征兆也没有的大开,咣一声巨响之后,门前站着三个人影,气场似阎王一般。 第11章 正在内室受罪的江观云亦被惊动。 此刻房中一片狼藉,那对狗男女正缠窝在外间的罗汉床上,衣衫丢了满地,许是玩的过火,一只鞋被甩在门前不远处。 月珠香汗淋漓,面颊绯红,身前只着了一件小衣,而那张毓则是赤着上身。 那二人惶恐万分,吓的惊叫一声,连滚带爬的捞起就近的衣衫胡乱披在身上。 这场面没眼看,简直没眼看。 江闻谷吓的直接愣在了门口,唐薏上前一步,单手掐在腰间,十分有气势的指了门里的两个人,“好啊你们,趁我不在敢在我房里做这种事!当真是不要脸!” 她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但她从前在乡下村子里,看到隔壁李大嫂子抓奸闹得十分热闹,亦是这样的掐腰姿势,亦是这样的气魄。 不过她此刻身形单薄,还是照那丰腴泼辣的李嫂子差得远了去,略带几许自未察觉的滑稽。 那两个人正顾自慌乱,虽有不足也全可震慑,那两个自罗汉床上扑跪下来,二话不说便开始磕头。 “是奴婢一时糊涂,求主子恕罪!” “小人知错,小人知错!” 越过这两个人,唐薏看到自己的那张罗汉床已被蹂躏的不成样子,一想到自己晚上睡在这上面,就恶心的要死。 关于这两个人,唐薏早让江闻谷去打听了,两个人本也算是青梅竹马,后来因双宗祖上有仇因而不得通婚,后二人各自成家,谁知机缘巧合下又同到了江府来当差,旧情复燃便勾搭上了。 今日唐薏特意带着江闻谷一起来抓奸,她若自己来怕是这些人不服她,可江闻谷可是正经主子,他们诡辩无门。 反应了好一会儿,江闻谷也终想到了自己兄长,气的双眼发红,“你们就当着我哥的面.......” 虽二人不曾入过内室,可细想起来也是恶心至极。 两个人是晓得二公子脾气的,见他动了怒,吓的瑟瑟发抖,头磕得更响了。 连日来唐薏可是憋着股火,今日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把这两个人抓了个正着,她气定神闲迈入门中,自八仙桌前坐了下来,江闻谷紧随其后。 樱桃适时将门带上。 “我一早就觉着这筠松居里古怪,还真是蹊跷。”唐薏挺直腰杆,大声呵道。 那月珠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下,却也没敢抬起头来,方才在门口他们听了多久,连她自己心中也没底。 “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就跑到我房里来私会,还有人乱动我的东西,我那盒子里的首饰早晨朝东,晚上就朝了西,敢是成精了?” 说到首饰月珠自是心虚,唐薏不在时,她常入屋来试戴,自己觉着已经尽力恢复原样,倒不想都被她看了去。可她还是狡辩道:“少夫人明鉴,我们两个这是头一次在这儿......” “我呸!”唐薏气势十足一拍桌子,丝毫不带平常傻憨的模样,“平日里我就说过,我的东西一应不能碰,可我的罗汉床隔三岔五就变了模样,当我看不出来?” 平日里虽说主人东西不能乱坐乱碰,可是江观云每日需得人照顾喂流食与定时出恭,人来人往并不少,此事也难不住月珠,“奴婢进来送东西时,偶尔见着房内哪里不对便顺手整理了......” 还是这般嘴硬,唐薏冷笑一声,随即递了个眼神过去,樱桃自袖中掏出几页纸卷与一只流苏丢到月珠面前。 她一眼便认出这东西是前阵子不见的,竟没想是落到了她们手里。 再拆开那叠在一起的几页纸卷,上面划了一道道不规则的墨痕。 连江闻谷也瞧不出那上面画的都是什么。 “每次樱桃理好罗汉床,我都让她特意弄出些褶皱出来,再把样式画在纸上,出门再回来,褶皱必换样,怎么,难道每次我的罗汉床都弄乱不成?你自己数数这有几页纸张?” 画了几张,便是这二人在这间房中放肆了几回。 一旁江闻谷恍然大悟,原是早就下了陷阱。 内室中的人亦听得清楚,有几许欣慰跃于心头,这场戏倒是热闹,更没想到她竟这般细心,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算了,我也不想跟你们废话,反正今天二公子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还有你们说的那些话,我也都听见了。野鸳鸯戏水戏到我这里来了,骂我是村姑说我是傻子,还偷我的东西出去变卖,”指尖儿一下一下敲在桌上,声响不大,似临战前的鼓点,使人不安,“外加通奸,给你们绑到官府去,你们两个可以流放了!” 二人怔忡抬眼,惊恐十分,万没想到,她竟是这么精明的一个人,变脸似翻书一样快,平日的放纵不过是为了一网打尽。 平日算是小看了,今日是真栽了,只能哭求道:“求少夫人开恩,求二公子开恩,小人一时糊涂!” “小人再也不敢了!” “奴婢再也不敢了!” “奴婢会将银钱一一补上,给少夫人二公子当牛做马,只求留奴婢一条命!” “你们还偷我嫂子东西?”江闻谷双目几乎立起,“作死啊!” “小的们也是一时糊涂,也是被人怂恿,”张毓见两个人没什么退路了,便忙着将旁人也拖下水,“府里的人都在往外偷东西,我们一时眼热行错了路......” 这倒真是个意外收获,唐薏与江闻谷对视一眼,而后江闻谷高声道:“还有谁偷府里的东西?” “很多人,除了夫人房里的,几乎都往外运东西,自打小公爷病了,便是如此.......” “好啊,”江闻谷易怒短虑,只一拍桌子吼道,“把名子都给我报上来,今天我把你们一同料理了!” 他素不管事,却是爱家的,如今听到家中人这般下作也是发了狠。 唐薏伸手捏了他胳膊示意他先坐下,眉目稍拧,思忖片刻才道:“都有哪些人,偷了什么东西,你一一写下来,你们两个的事儿可以暂往后放放,若是你们写的干净,我会酌情处置,若是再敢跟我动心眼儿,就拉你们两个去报官!” 见有了些许生机,二人齐齐点头,目光前所未有的真诚。 着实不想再见到这两个人,由着樱桃将他们带到了柴房去。 江闻谷气得脸红脖子粗,额头上青筋都起来了,“留着他们干什么,直接绑了送官府算了!” 唐薏不以为然,“绑了是迟早的事,可是眼下谁知道府里还有什么事儿,先用他们把脏东西弄出来再说,你就不想知道你家到底丢了多少东西?就不想知道底下不干净的人有多少?” 偌大的江府,虽繁华不再,可死了骆驼比马大,好物件应是不少的。 少年一记重拳捶在桌上,“我竟没想着他们敢这样,当真以为我江府无人!” “不过话说回来,嫂子,你是怎么发现这里不对劲的?” 一早只让他来捉奸,倒没想来了便能捉到,片刻不差。 “我早就说了,你能学到我三成本事,就是油条了,慢慢学着点吧。”她自然不会说,打入江府的第一天起就觉出不对来了。自小她察言观色是本事。 内室的江观云眼下身心舒畅,一如蒙眼走路行到郁葱不见光之地,转眼柳暗花明,终也有拨开云雾的一天,他承认,先前是他小看唐薏了。 第12章 唐薏暂不想处置那两个人,因为初来乍到,手下得有两个人,虽不能当是心腹,利用一下还是没问题的。 搞定了筠松居第一刺头月珠和管家手底下的张毓就等于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至此筠松居也没人再敢造次。其余的便都交给江闻谷,让他自己看着办。 月落西沉,直到院子里掌灯,唐薏都没再坐上那张罗汉床,怎么看怎么觉着脏。 一想到自己睡的床榻上被那两个人祸祸过,身上便起了一层鸡皮,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最后干脆让人将那张罗汉床搬了出去,外间一下子空了不少。 到了该就寝时,樱桃却犯了难,抱着一只软枕眼巴巴地望着唐薏问道:“二姑娘,你睡哪啊?” 唐薏抓耳挠腮,入秋后主夜里就一天比一天凉了,就算是搬来一张新榻,可睡在外间也不是长久之计,且说罗汉榻总也是没有床舒服的。 她目光终是投向了内室的架子床。 虽江观云看不到她的目光,但这阵沉默,竟让他感受到了一丝紧张。 稍许,便听唐薏悠悠道:“他反正是醒不过来的哦......” 第七章 共眠 樱桃闻声会意,笑道:“本来就醒不过来,天渐渐凉了,二姑娘还是去床上睡吧。” 反正既嫁了进来,便是江家的人,他就算是根木头,也是唐薏的夫君。 前些日子是因着她害怕,这阵子怎么也熟悉些了。 “算了,我去床上睡吧,就当他不在。”唐薏也是认命了。 为着起夜方便,唐薏睡在外面,而江观云在里,他的感知很敏锐,身侧隐隐有下塌之感,他知是唐薏躺到了身侧,伴随着一股淡淡的,专属而她的甜梨香。 明明安静无语,却让他心波微荡。与女子同榻而眠还是初回。 两个人分盖了锦被,烛火熄灭,两个被扣在罗帏之中的人各有所思。 明知他与死人没有区别,可唐薏还是板着身子平躺着,连侧目一眼都不敢。 甚至想着,会不会这人半夜便醒了...... 良久,月光透过浮纱照到床上,那人依旧安静无声,唐薏原本紧张的心情终一点点退散去,可是躺了许久,全无困意,终是忍不住偏了头。浮纱留了些缝隙,月光正好穿过那道缝隙打在江观云的脸上,唐薏还是头一次这个角度看他。 高挺的鼻梁,唇角不突亦不凹,长得恰到好处,想象不出他若是常人该会如何好看。 亦不知为何,又冷不防想起他的未婚妻,隐隐好奇她的未婚妻该是何种佳人才配得上他。 秋蝉长鸣中,有困意覆盖而来,唐薏的眼皮一点点垂下,最后完全睁不开。 江观云听到身侧呼吸均匀,一直于胸腔绷提着的那口气,也才缓缓纳出。 前半夜风平浪静,直到他睡梦中感觉到一阵压迫——唐薏熟睡中翻过身来,腿大咧咧搭在他的腿上,胳膊同时亦扣在他的身上,下巴尖尖正好杵到他的颈窝间,甚至头还往里蹭了蹭。 她自小睡觉就是个不老实的,眠自深处,早就忘了同榻的是何人,只当了人形软枕,骑着抱着都舒适。 夜凉如水,远不到烧碳的时候,她软绵绵的骑贴过来,体温隔着单薄的寝衣传透到他的身上,江观云不免心焦气躁,困意全无。 她呼出的热气正好扑在他的耳畔,时而发痒却不得抓挠,当真折磨。 脸灼烧热,身上出了许许温汗,就任由她这样搂着,谁知这人越发的过分,快到天亮时,整个人几乎攀爬到了身上,脸贴到了他的胸膛之上,睡的香憨。 到底是床要比榻舒服许多,自打入了江府,这是唐薏睡的最松快的一晚。 窗外雀鸟鸣啼,迷蒙之中,她身子又朝江观云贴了一贴,手臂正好环在他的锁骨前,不过很快睁眼,激灵一动,头朝外眨巴两下眼睛,正看到那人侧脸,被她贴了一晚,肤色有异样的红润。 直至此刻唐薏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忙收回手脚躺好,稍一拉扯锦被才觉不知何时钻了他的被窝,两个人明明昨夜是分被而盖...... 红着脸钻出来,拉了自己的锦被披在身上,愣坐了许久那咚跳不平的心才缓缓平和稍许。 “怕什么,他就是个摆设......”都这时候了,她还在自我安慰。 恰遇丫鬟们准备了梳洗一应,唐薏听到声响,自床上爬下来。 坐在铜镜前梳妆时,自这个角度,正好能从铜镜看到架子床上那人,她眸光不经意扫在江观云的身上,素来不惧天地的人,头一回红了脸。 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自打帮了江闻谷,他便真的成了唐薏的狗腿子,整日往这跑,给唐薏搜罗许多话本子,原本江闻谷也喜欢看这些杂书,倒没想着与唐薏臭味相投,两个人换着看,一看就一整天,看到精彩处还能互相讨论一二,大声念出段落来,然后就笑成一团,一点儿也不守规矩礼数。 这种市井杂书,从前江观云是多一眼都不会看的,可如今却被迫着听了许多。 那些内容也庸俗不堪,多赘述鬼神之说,或艳俗杂谈,听得江观云脸上直冒黑线。 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十日里有八日天都是晴着的,每日唐薏便让人将江观云搬到院中晒太阳。 他闻着阳光洒在身上的气味儿,心中也是难得的舒坦。 好似这段阴暗潮湿的人生,也得以稍稍窥见一丝天光,即便他仍旧什么也看不见。 自打收服了那两个人,唐薏给江观云按腿按身的活就落到了张毓身上,张毓老老实实,倒是在唐薏和江闻谷面前一个不字也不敢讲,而那月珠的把柄也落在这两个人手中,打那之后管理筠松居倒勤勉起来,再也不敢人前人后怠慢这位少夫人,另外那些墙头草见这园中掌事的大丫鬟都如此,也便识趣,不敢再造次。 不比唐薏,江闻谷瞧着这俩人在眼前晃荡总觉着一如沙尘入眼般不自在,也没个好脸色,自果盘中取了一只才绿皮的橘子扒开皮嘟囔道:“嫂子好脾气,这样的人还留着,要我早就给他们打出去了。” 在此一事上,兄弟二人的心性是一致的。 江观云亦是身边留不得这种人,他受不得眼前不洁。 瞧着这会儿眼前没外人,唐薏随意抓了一把瓜子,“这你就不懂了,现在我刚来你们家,身边如果有这种油条会省下许多麻烦。他们的事儿我没捅出去就当是卖了个人情。往后的事儿往后再说。” “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和十全十美的人,不过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真较真儿,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这番说辞也有几分道理,可是江闻谷不以为然,他撇撇嘴没再争议,倒是江观云从唐薏的话中品出了几许滋味,用他的话来说便是‘秀莠相和’。 话虽糙,但也显出了她几分智慧。 与容人与否无关,而是处世的态度。 秋风扫过墙下的矮竹,竹叶声沙沙作响,唐薏也不知怎的,目光忽而又落到了一旁藤椅内的江观云身上。 “我听说你哥从前是做官的,是什么官职啊?” “转运司副使。”江闻谷年岁虽不大,心里也装不得太多事儿,可是兄长一事,是他难得的心病,连嘴里的橘子也开始食不知味,咀嚼的动作缓了下来,“我哥出身好,虽受萌荫,可少年便凭自己本事得了功名,年纪轻轻深受圣上重用。试问京城里哪家的公子比得上他。” 第13章 “我哥一出门,悄然给他送物件以求青睐的女子不晓得有多少,若非半年前他归京,那马儿受惊不慎跌落泥坡将他整个人摔了出去,他也不至于此。若是我哥还在,无论是府中还是府外,没有人敢这般在江府造次。” 他所指,一是江府家贼,一指他昔日好友林修齐等人。 其实远不止这些,自打各路名医都明确指出江观云再也醒不过来之后,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诸多小人,一如雨后春笋。 拦路的,使绊子的不计其数。 原本就是前途无限光明的人,集中了所有人的目光,明光耀眼的同时亦遮了旁人的荣耀,一朝失势,原本心有不甘的人借此踩一脚,这也不是什么奇事。 听他话中意思,他兄长于他眼中是个完人,没了他兄长,这个家便到了如今风雨飘摇的境地。 不管如何讲说,自小唐薏长在乡下,亦没见过这般能人,也根本想象不到。 光是多少女子倾心这点便理解不了,放下手里的瓜子,唐薏移到江观云身边去,面对面细细端详了他的面容,“俊是俊,倒也不至于你说的那样吧。” 那人感知敏锐,知道面前是唐薏。虽从前他自己也不拿这种事放在心上,可是听她语气犹疑,心中竟有些不平。 因二人离得相近,秋风吹得她发丝飘在了江观云的脸上,远远瞧着,竟似有一条线绳将二人捆在一起似的。 ...... 秋来渐深,天时亦短,酉时一过,天际一如黑色晕染,用不了多时便黑透。 府里掌灯时,那混了一日的小子用了晚饭才从筠松居出去。 白日里江闻谷与唐薏说的话倒有几分入了她的心,沐浴过后的人身上带着氤氲的水息回到内室,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瞥向榻上那人。 如今同宿几日,唐薏知道他醒不过来,已然不似先前那般拘束,顶多就将他当了个有温度的软枕。 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江闻谷口中那般极富盛彩之人,而今面对江观云,她倒真有些好奇,此人若是活生生的,该是何种。 樱桃手心护着烛火,唤了唐薏两声她都没应,便挪步上前来,“二姑娘想什么呢?要不要给您留盏灯?” 神思被人打乱,唐薏两眼发懵。 反正樱桃也不是外人,她便手指了指榻里那人直言道:“樱桃,在我没嫁过来之前,你见过活的他吗?” 樱桃点点头,“见过的。” “那他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唐薏眼前一亮。 这话问的不算好听,惹得樱桃捂嘴一笑,“二姑娘说笑了,小公爷现在也没死啊......其实说见了也不算。记得您没归家之前,我曾陪同大姑娘去春日花朝宴上游玩,那时小公爷就在一个湖心亭中和友人相聚,我也只是远远的瞧了一眼。” 樱桃细细回忆,“好像那时候看起来,小公爷的确鹤立鸡群,人群中一眼便可见他。” 彼时光风霁月的贵公子如一缕不败的清风,全不似如今这个削瘦苍白的病人。 说的跟神仙似的,唐薏倒也真想见上一见,可转念一想,怕是这辈子都瞧不见了,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隐隐也觉可惜。 “对了,白日二公子说,京中许多女子都钦慕小公爷,此话一点儿也不夸张,我还记得,好像是哪家的官家女儿,还为他害了相思病。” “真的假的啊......”唐薏身子往后一仰,险些笑出声来。 自她的笑中,江观云又体味到了几许嘲弄之意。 若非亲眼见过,许是很难想象此景此事,不过樱桃根本没撒谎。 “怪不得江家上下到现在还觉着我嫁进来是我占了便宜,都到这时候了,还以为他是个香饽饽呢?他都这样了,想来那位害相思病的小姐病也好了吧。” 这回主仆二人真是笑出声来。 唐薏情窦不曾开过,理解不了旁人的相思成疾,根本不得共情。 这回连江观云也是一齐冷笑起来,倒也不知是在笑自己如今境遇不比从前,还是比那所谓的相思。 是的,他也不曾尝过那相思的滋味,从未。 唐薏躺下来之后,没多久便睡着了,一如平常,睡着了翻身必挂在人身上,不过才几天的工夫,江观云已经见怪不怪。 许是这主仆二人的一番话使得江观云想到了从前,彼时意气风发,健步如飞,从未想过自己后半生会这般度过,夜里再入眠时,竟梦到了自己从前。 明知是梦,却也任由自己不醒来,毕竟清醒时太过凄凉绝望。 身旁的人熟睡依然,夜里如常将脸埋到他的颈窝里,偶尔讲几句梦话,猫一样的人,竟不觉间成了他心里的一点点安慰。 次日一早,唐薏是被樱桃摇晃醒的,她眼皮沉的睁不开,迷迷糊糊问道:“怎么了?” 樱桃才掀罗帏时正见着唐薏抱着江观云睡的香甜,不过眼下火烧眉毛也顾不上吃惊,只急急道:“二姑娘快起,二公子出事了,这会儿正提了刀要出去杀人呢!” 第八章 牵手 说起二公子时,睡梦中的江观云同时也清醒了,只觉身旁人一空,是唐薏猛坐起身来,“怎么回事儿?” “说是林家的公子又找上门来了,此刻人正带着人在前堂闹呢,连江夫人都惊动了。” 提到姓林的,她只能想到那个坑钱的林修齐。唐薏接过樱桃递过来的衣衫,边往身上套边问道:“之前金子的事儿不都解决了吗,怎么又来了?” “不是金子的事儿,好像是旁的事儿,骂的好难听,这回二公子是不想忍了,说什么也要跟林公子拼个你死我活,他身边的小厮才跑过来报信,让你过去呢。” 自打上回与林家的纠葛解除了之后,江闻谷便与唐薏化了干戈,虽江夫人对此事全无半分夸赞,带着难改的偏见只说她是歪打正着,可是江闻谷身边的人也开始默认若是唐薏开口,许是那驴一样的二公子多少能听从些。 唐薏抓抓头,这会儿发髻散着也不好乱跑,只朝外吩咐先将二公子带到筠松居里来。 得了令,不多时,那江闻谷便被架到了园子里,进门时手里还拎着把菜刀,还真别说,明晃晃的还怪吓人。 一阵吵闹听得江观云十分揪心,这弟弟虽莽撞但不是怂货,若真逼急了,杀人放火的事未必做不出来。 这会儿他红了眼,说什么也要出去和那林修齐拼命,三五个人都快要架不住他,好在唐薏眼疾手快,趁着他骂街时自他手里将菜刀夺出拍在桌上,“你先别闹,将事情跟我说一遍。有什么大不了的,还动上刀了?” 这会儿江闻谷已是气急,脸色铁青,原本的鸭嗓听起来暗沉许多,似凶兽怒吼,“他林修齐欺人太甚!” “前日我去街上,见有人强抢民女,我便出手将那女子救下,谁知那人反口说我调戏她,更可恨的是那林修齐突然出现,说那女子是她妹子,要与我讨个说法,此刻带着几许证人正在前堂了,说的有鼻子有眼......我说想要报官,让他们爱哪告哪告,可是母亲不信我却信外人,只一味的委屈求全,生怕事情闹大折了江府的面子!” “那林修齐就是小人一个,从前像狗一样跟在我身边,如今见江府势倒,又正逢他姐姐在宫里封了贵妃便一次一次的来找我麻烦,我若是不宰了他,江家永无宁日!” 第14章 林修齐小人得志,见自己家起势便带着过往的憎恨想要坑他一笔,未料不成,故不甘心又来了第二次,这回用的招数更阴损,他吃定了江闻谷和江母的性子,一次次的给他下套,不坑掉江府一层皮他是不肯收手的。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唐薏对这小子也有几分了解,他虽然有时候冲动急躁却不是下流之人,救人的事他做得,调戏良家女的事他可干不出来。 “他怎么这样,一次不成又来一回,胆子也太大了,就算是今天的江府不如昨日,那也是国公府啊,他就这么狂?”如何想唐薏都觉着此事不合理,“话说回来,他真就一点忌惮都没有?江府这么多年,就没一个可以依靠的至亲好友吗?” 樱桃在一旁扯了扯唐薏的袖口,小声提醒道:“江家原本虽不错,可信国公失踪,小公爷如今也倒了,后继无人,再大的门户也是无用。” 世间人最是势利,看你当下又得瞧你往后,江二不成器,明摆着来日无用,都道江家昔日风光难再重来。谁又愿意贴边去为了他们得罪新贵林家呢。 这些还是当初在唐府时,樱桃听大姑娘说的。 “把刀递我,今天我与他没完,大不了抵命就是了!”现在江闻谷已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眼中除了那柄菜刀便什么都没有了。 众人一见,又七手八脚将他扯住。 瞧这兵慌马乱,她哪允得闹出人命,唐薏一拍桌子怒喝道:“别一出点事儿就要死要活的,既有人欺负你,你得把欺负你的人一击打倒,你去赔命倒是容易,你哥怎么办,母亲又怎么办。” 她私下里都唤江母为江夫人,方才险些说漏了嘴,话到嘴边才改口母亲。 “反正他都来了,我倒要看看这人什么本事,你只回我一句话,调戏良家女这事儿你做没做过?” “我江闻谷若是调戏了良家妇女,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亦不怕将此事闹大!”那少年气的似红了眼的兔子,唯有重誓才得以证明自己清白似的,想都不想张口就来。 “好,有你这话就成了,这事儿交给我,”唐薏一伸脖子,拍了拍自己胸膛,“他能闹,我比他还能闹!” 话毕,她自桌面上将那菜刀举起,轻车熟路别到后腰上玉带上,以外衫盖住,那厢江闻谷傻了眼,还以为唐薏要去同人拼命,“嫂子你......” 唐薏眼珠子一转,小声同樱桃讲了句什么,而后目光又回向内室中榻上那人,随即指了里面道:“以防万一,把你哥也带上!” 江观云脚底生凉,不晓得她的意图,只隐隐觉着不妙。 唐薏脚下生风走在最前面,终不是才来时的那股子老实巴交劲儿,前后两个人架着藤椅,江观云正窝躺在内。 一众人来到前院儿时,江母正在堂前与人周旋,可她自小被娇养着长大,后只倚靠夫儿惯了,眼下无论何事到了她手上都挡不住办不妥,哪怕林修齐这种人上门,她也难以打发。 院中阵仗不小,随着藤椅被人平稳落放院子正中,众人自堂内齐齐朝外看去,见儿子这般形状的被人抬了出来,本就不得定魂的江夫人不等人扶便自椅上站起身来。 恰时江闻谷与里面的林修齐撞了视线,未及江闻谷开口,自堂内晃荡着走出来一个青年。 看起来要比江闻谷年长几岁。 堂外檐下站了几许人,皆非江家的,自是那林修齐的阵势。 “是谁把小公爷带到这来的?”江母眼前只顾长子不顾旁的,高声喝问。 唐薏在前,这话自是喝给唐薏听的。 林修齐早就在此缠斗了许久,见江闻谷终于露面,阴阴一笑,演出一副咬牙切齿的姿态,“江二公子,你可让我找的好苦啊,我妹子此刻在家里要寻死呢,你却窝在府里,当真是一副好做派。” “这位就是林修齐林公子吧,久仰大名。”唐薏分毫不怵人,上前一步,正站在阶下。 江府的人林修齐都识得,可眼前这位美娇娘倒是眼生,见着衣着打扮不俗,很快便通明她许是江家的新夫人,可又闻外面传言嫁过来的是个村妇,眼前这位左右相看也不贴边,便犹豫了,“这位是......” “我是江闻谷的长嫂,方才听说了林公子家的事,特意出来看看,”唐薏目光绕着他身侧扫过一圈儿,并没有陌生女子的身影,“怎么,令妹没一起来?” 她自报家门,林修齐还真是吃了一惊,再次上下端量,竟没想外间传言与此刻相见有很大出入,眼前女子朱唇粉面,似玉如花,让人觉着赏心悦目。 他是怜娇之人,见色昏智,眉眼也弯得更甚,“令妹眼下已经无颜面对世人,将自己关了整整两日不吃又不喝,因而我才到府上来讨个说法。” 本以为所有人都会如那娇气胆小的江夫人一样一味求和,哪知唐薏出其不意直言道:“林公子你来的正是时候,你快去报官吧,闻谷既然做出这种事儿便让官府来收拾他。” “这种祸害留在家里除了糟践粮食旁的一点儿用处都没有,让官府来把他给拿了,一来为江家除害,二来还你妹子公道。” 字正腔圆,众人一字不落的听到了耳朵里,即刻身后方江闻谷眼珠子瞪得比琉璃珠子还要圆。 “放肆!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你给我退下!”江夫人急了,近乎失态的指了唐薏的鼻子骂。 藤椅上的人此刻正仰沐于日光下,晒得他周身微微发烫,他心中颇为玩味,觉着这唐薏隐隐有后手。 唐薏只作无视,又上前一步:“为了表达我们江府的歉意,我这边做主把江闻谷给捆了,你快叫上妹子,咱们半个时辰后京兆府见!往后旁人要问起我们家这个祸害是犯了何事,我们也可以直言同人解释,他行为不端不正,调戏了林大人家的小姐。” “为了保护你家小姐的名声,若旁人追问起来是林家哪位,我们保证不会讲出去!” 唐薏一脸正义严肃的神情,似处处都在为对方着想。 自她口中讲出的每一个字江观云都听懂了,亦懂了唐薏的用意,虽不能言动,此刻在心里已是忍俊不禁哑然失笑。 她倒是真机灵。 林修齐用这种事来栽赃,想来是早就和旁人串好了供词,又找了人证,其目的根本不是要让江闻谷吃官司,也未必真的敢闹到官府里去,看似把江闻谷逼的无处可逃,无身可翻,可他自己也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的。 女儿家的清誉比什么都重要,他自不会真的拿自己妹妹来设套,无非是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无相关的女子,可套用的却是他林家的名头。此事若真闹大,就算是江闻谷背了一身骂名,他林家同样少不了。 一如唐薏所说,往后旁人若真的碎语起来到底是林家哪位小姐,可特意模糊了不讲,那在外人看来便是林家哪位女眷皆有可能。 这样一来,那些未婚的林氏女便无辜被猜忌牵连,再也别想有好婚嫁了。 林修齐不太聪明,却也没蠢到极致,见唐薏不接招,眼前飘过几许懵然,随即又改口:“说起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今日我来就是想给妹子讨个公道,二公子从前与我交好,我也不想把事情做的太绝......” 第15章 “那你想怎么样呢?”唐薏歪头问,看似人畜无害。 “此事......”是家丑这样的话他自不会讲,讲出来无异是给对方递把柄,只择了重点挺身道,“我也不为难他,二公子就地在此给林某人磕三个响头,便算是赔罪。” 一年前这林修齐与江闻谷还是有过节的对头,不过是碍于当时江府势大他打又打不过,便只能做小伏低的加入,明面相和罢了,如今他乘了宫中新晋宠妃姐姐的光,用尽心机不过是想将江二踩到脚底下。 这种要求江闻谷自不会答应,他紧捏了双拳才又想上前,便瞧见唐薏在前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那哪成,太便宜他了。” “张毓,”唐薏在前一声高唤,“你现在去把府门打开,传出去,江家二公子江闻谷不知廉耻,侮辱了林大人家的小姐,害得林家小姐一心求死。也让乡亲四邻看看,咱们江家绝不包庇这种人!” 如今那张毓已是常伴在江观云身旁的人,闻声朝前一步,那一把年纪心思仍旧单纯的江母在一旁慌了神,意图前来阻止。自然,她担心的并非是江闻谷的安危,而是江家的名声。一如上回。 身后的少年这会儿才明了长嫂的用意,面色由惊转缓,原本捏紧的拳头又悄悄在身侧松开,在原地站得稳当。 这副鱼死网破的阵势着实唬人,并不在林修齐的意料之中,原本想着江母无用,林修齐又鲁莽,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个从未放在眼中的村姑竟要摆他一道。 难怪难怪,前阵子的金条事件也让他顺利逃脱,如今想来八成也是这女人的主意! 这般闹下去,定也是林氏先吃哑巴亏,林修齐一怂,故而又转了口风摆手便示作拦人,“慢着,江家嫂子大义灭亲,林某着实感佩,可此事一传出去,二公子的名声只怕有损......” “不如这样,你们就出五百两银子,此事就算掀过,往后不会再提!” 见他口风转的这样快,唐薏更加确信他就是做了扣等着江闻谷往里钻。见讨不到便宜便讨银子,若是给了,自当又是默认江观云理亏。 唐薏很清楚,他自是落了下风才会如此,对付这种小人,就得比他还要下作才成。 “银子?”唐薏摇头,仍是一脸无辜,“要钱没有,拿人命抵给你吧。” 她扭身朝樱桃递了个眼神,樱桃会意,奉上一早便准备好的麻绳出来。唐薏接过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步行至正院西北角处栽植的一棵歪枝松下,手臂朝上一扬,那系了个结的麻绳便被扔过了枝头,她扯过麻绳两端麻利的系了个活结,踮起脚做势便要将脖子往里套。 自然她不可能是真的去上吊,双手手背朝外掌心紧紧握住麻绳高呼道:“既然林公子要逼死我们,那我就替我这个不争气的小叔子抵命便是!” 旁人嘴里的调戏,到了她嘴里便成了侮辱,林修齐明明说的是要银子,她扬言出去便成了林修齐要逼死人。 自然,她这一套也是自小便从村中一霸李嫂子那里学的。 在场各位都是高门重墙里的人,就算是下人也是识字懂理的家生子居多,自与乡民不同,打今日也算是开了眼,一个个惊呼起来,也是怕她真的吊死,冲上来要拦着她。 顷刻间那棵松树下乱成一团,而那林修齐早就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终是尝到了有口难辩的滋味。 江观云什么都看不到,正因错过了从未见识过的风景而心急,且听越乱唐薏便越闹,众人将她拉离了树下,她借此机会奔向江观云,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唐薏一手拉起江观云的手,一手掀起外衫,自后腰玉带处掏出先前别藏的那把菜刀,比划在江观云的脸前。 众人俱是一阵惊呼,江母一手由周妈妈搀扶着,一手捏着帕子朝着唐薏这边指指点点,此刻气得她已经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鬓发上的步摇因摇晃幅度过大与发丝刮缠到一起。 菜刀被她换了个方向,直指阶上林修齐,一脸走投无路的表情,“若我吊死你还不满意的话,那就连小公爷也一起杀了,拿我们两个人的命赔你就是。实在不行林公子你就亲自动手,怎么解气怎么来!” 话落,她将菜刀朝前扬去,手上力道恰是正好,那开了刃的菜刀撞在石阶上,发出刺耳一响。 明明那刀离林修齐尚有一段距离,可他还是本能的往后一闪,目露恐慑,仿似那菜刀被附了什么妖邪精怪一般。 眼下可是好了,前一刻面目正常的人转眼便如同疯妇一般在园子里搭起了戏台子,本来是上门讨说法的人,却硬被扣了要逼死小公爷夫妻的罪名。 此女每一步都全然不在他预料之内,明明每句都是赔礼的话,却愣是让他无法招架。 此刻江观云已经猜到现下的场面了,震惊之余还感受到他的手正被唐薏紧紧攥着,她掌心湿冷的细汗一如春雷过后的那场绵雨,明明在发抖,却仍旧中气十足不曾在林修齐面前露怯后退。 第九章 疯妇 别说是林修齐,众人也少见这样的女子,江母见她入门这阵子不言不语,本以为是个老实人,没成想竟是这般不知礼数。 当着外人面就胡闹至此,气得她抚着心口一副要仰倒的模样。 江闻谷无功无名,可江观云不是,他性命尚在一日便仍是国公府的小公爷。若因真为此事闹出人命来,可没有那么好掀过。 哪轻哪重,林修齐拎得清楚,敢惹无人护的江闻谷,却不敢伤无动息的小公爷。 “我何时说过要你们抵命了,你不要乱说!”林修齐没料到今日碰了个软钉子,这回连钱也讹不走,反而累了一身骚。 “我们江家是有头有脸的人,既惹了事便得认账,”唐薏眼角瞄过身后,“他年少不懂事,家母年纪又大了,自是得我这个做长嫂的出来承担,一条命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光脚不怕穿鞋,横的就怕不要命的。 她不要命且癫,林修齐暗自腹诽,“竟还有这种疯妇。” “罢了罢了,就算我倒霉!”买通府衙的人治江闻谷的罪不在话下,可若是真摊了个逼死人的罪名反而不美,可是这面子丢的窝囊,林修齐也只能故做强硬地骂道,“可江闻谷你可得记住,这次我记着昔日的情分饶过你,往后本公子去的地方你最好退避三舍,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论此,江闻谷不在怕的,随他如何,躲,他自小到大便不知这个字怎么写。 他只是嗤之以鼻的朝他翻了眼皮,没再讲话。 林修齐环顾四周,一双双眼盯在他身上,他最后的目光落定在唐薏面上,积火难消,薄唇微抿,指尖儿虚空重重指点了两下,最后才不甘地拂袖而去。 直到他带来的人皆消失在前院,江府众人才又小声议论起来。眼下江母眼前才疯闹过的儿媳已似眼中肉刺,扎眼又扎心,她紧拍着胸脯握紧了周妈妈的手,低低骂道:“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院中一切重归正常,江观云暗自笑得花枝乱颤。他自己也不知今日为何这般开怀,明明是件很胡闹的事,明明她做的很不体面,可偏生他就是说不出的喜欢。 在江府碰了一鼻子灰的林修齐面色铁青,连上马车时踩着人踏的力度都加重了几分,长随感会到他的愤恨,在一旁马后炮似地道:“公子,早知当初便不说永娘是林家小姐了,只说她是个无关妇人,您仗义伸手将江闻谷那小子送到官府内,治他个罪不就成了。” 第16章 “你当我没想过?若真送到官府,一介平民的身份如何与江家抗衡,官府也不是吃素的,真假证人难道他们审不出?” “我本就是想让江家出点银子,再给他个难堪才说是我林家女,这样那胆小如鼠的江母才会有所忌惮,哪知......”本想欺负孤儿寡母谁料未成,想起唐薏那样脸,林修齐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林修齐走后,那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江母又成了江府第一人,她以唐薏不守规矩之名罚她到佛堂跪思己过。 而那受了莫名之灾的江闻谷则正跪在堂前为长嫂鸣不平。 才吃下两颗平心丸的江母脸阴得快要落下雨来,对着二儿子完全没有半分慈和的模样,“你以为唐薏嫁进来了你就有靠山了?你也不瞧瞧她是个什么东西!你们两个蛇鼠一窝是要将江府给拆了?! 江母从未有一日看得起过唐薏。 “我说过,我没有做过那种事,我江闻谷行端坐正,长嫂是为我出头,您为何要罚她!” 江母冷笑,“行端坐正?你也配说这几个字?你什么品行当我不晓得?自小你闯过多少祸事,若不是你兄长给你次次兜底,你早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下贱胚子。” 这句声音微小,却振聋发聩,周妈妈目珠一滞,忙小声在一旁劝和,“夫人......” “我知道,从小您就不喜欢我只喜欢我哥,在您眼里我就是个天生坏种,连我哥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少年身子挺得笔直,眼中隐隐有泪意。这少时风里滚尘里翻的皮实少年,终因着母亲的一句羞辱伤了心。 “你知道就好,”江母许是今日被气得急了,眉目一提半分怜悯也无,“往后若再有这样的事寻上门来,你便同那个村姑一齐滚出去!” 少年心寒,一如数九深冬,他没再为自己辩解一句,自地上爬起来气哄哄的奔出正堂去。 待人走远了,周妈妈才低声开口:“夫人,我瞧着这事儿似真不似二公子做的,他是同林公子结了仇,若他真理亏,那林公子为何就这么算了?” “贱人生下的下贱胚子,有什么腌臜事是他做不出来的,”一股缓且深刻的恨意在江夫的眼中迅速蔓延,掀开过往,似又见着若干年前那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晃荡在眼前,因而她从未笃信过江闻谷的清白,“若非他轻狂,又何致以与人结了仇。” 周妈妈在一侧沉了眼皮,也觉着今日夫的所说的话太重了些,却又不敢贸然劝阻,只委婉道:“这些年,二公子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如今小公爷身子不好,若万一走漏了风声,二公子指不定又闹出什么乱子来。夫人若是看不惯,就少让他出门便是。” 手肘无力撑在身旁檀木雕花方桌之上,中指轻轻按压自己跳疼的太阳穴,稍一闭眼,皆是方才唐薏在外人面前撒泼的场面,“我的命真是太苦了。” 樱桃将唐薏自佛堂里扶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虽这长久以来她能躲懒则躲懒,却也免不了膝盖酸痛。 到了筠松居的时候樱桃才抱怨起来:“江夫人真是是非不分,傻子都看得出来那林公子错漏百出,可她宁愿给银子赔罪都不肯为自己儿子分辨一句,还罚二姑娘你!” 江观云听到她们主仆二人进房,才知唐薏这么久没回来是被罚了,心头牵挂,对母亲行为颇为不满。 “林家有权有势,哪是她现在惹得起的,连证人都带来了,她能不慌吗。”稍稍活动,膝盖已经比方才好了许多,“别看她生活富足出身又好,可是一点见识都没有,只知道把脸面放在第一位,脸有什么用啊!” “二姑娘你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闹,来日传出去怕是对你名声有损。” 唐薏揉着膝盖轻笑一声全不在意,“名声值几个钱,传出去又能怎么样,我一没偷二没抢,他们除了骂我是个泼妇还能说什么?我倒不觉得泼妇是个不好的名号,从前我们村的李嫂子就常被人说是泼妇,那些欺软怕硬的人从来都不敢招惹她!” 此种观点颇为新奇,是江观云从未涉及亦从未想过的,若是从前他或觉着荒诞,厚颜无耻并不值得赞颂,可这话自唐薏的口中讲出来,他竟觉着自有几分道理。 从中窥出了些许洒脱的意味,唐薏与她时常挂在嘴边的李嫂子一样,皆是神人。 “少夫人,热水已经备好了,您现在要沐浴吗?”隔着门板传来月珠的声音,由上次事件起,她整个人都规矩起来。 “二姑娘今日就在内室洗吧,天渐渐凉了,外间透风,着凉就不好了。”樱桃心细,这阵子唐薏每每沐浴都在外间,如今深秋已至,也是该挪到内室里。 若是先前唐薏定要犹豫,但自打与江观云住到一起便没了那么多忌讳,确信他醒不过来,在内室洗又何妨。 “好,就在内室洗吧。” 主仆二人有应有声,却无人留意身后床榻内,江观云慢慢爬上脸的朝霞颜色。 第十章 他从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才烧出的热水甫一倒入木桶中便腾出水气,不多时,床榻内的江观云便感受到几许氤氲。 缠绵的雾气笼罩,一如走进了一片泽林。水声似清泉自山涧顺流而下,哗流之间惹得榻内的人心尖儿也跟着紊乱起来。 明明什么也看不到,耳却灵动,针落可闻。 唐薏似一尾鱼淹入木桶之中,一副画面自他脑海中不受控地铺就开来—— 一个看不到面容的少女,应正在水中认真浣洗自身,长发一如游藻飘浮在水面上,玲珑的身形于花瓣下时隐时现...... 气有微急,一旦意识到自己这般念想,江观云便觉着自己很可耻,虽二人名义上是夫妻,却未有实,因而从来都是克己复礼的人,因自己的游思妄想感到羞愧难当。 甚至觉着有些对不起她。 他有意控制自己的意念不再往歪路上行去,可那念头便似锁在他喉咙上的木枷,越是想要背离便勒得越紧,脑海中的远山云雾处,一朵梨花似的少女身影忽远忽近。 即是从未见过唐薏的模样,即是从旁人的描述中多以粗鄙之词形容,可他还是忍不住猜想,她的模样应便是那洁白灿然的姣梨。 至少在他心里是的。 木桶中的人自是不知此刻在被人如何编排,她舒舒服服的洗了个热水澡之后,在长发上裹了块巾布,夜色阑珊下隐隐见着她肤上透着点热息,面颊粉红一如上过脂妆。 今日算是打了一场胜仗,她便觉得有些过于疲累,虽被罚到了佛堂但还是感觉值得。 待长发稍干后,眼皮就开始打架,卷着一股子淡香气上了榻,那人未消的心念随着她的贴近越发上头。 一如往常,她睡熟之后便凑过来,许是天凉的关系,这阵子再睡时她会将自己抱得更紧。 温软的脸颊贴到他的颈窝处,每当江观云凭着自己的意念将那股游离全身的躁缊压制下后, 才能一觉天明。 果不其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疯闹那一场,唐薏一战成名。京都坊间皆传,江府嫁入了个疯妇,一言不合便撒泼,一哭二闹三上吊,做派让人不忍直视。 第17章 一时间,她便成了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江夫人那些交情仅浮于表面的绢布手帕交们似得了什么新鲜事,江家出事时只作无睹,却因着此事接二连三的登门。 一为了嘲弄昔日眼高于顶的江夫人,二为了见见唐薏这等奇人,就当看鲜。 自然江夫人是将脸面看得比千金重的人,也不会给那些不怀好意之人揶揄她的机会,干脆闭门谢客。京中与唐薏熟识的人又不多,最后的结果便是越传越离谱,甚至有人说唐薏肥黑粗丑,形似壮汉,堪比李逵赛张飞。更有甚者杜撰唐薏所作所为,说她会关起门来给人泼粪,会挖陷阱使暗器...... 每每江闻谷说起来便气,江观云听了更是哭笑不得,可唐薏却不在乎,还拿这事儿当笑话似的,按她的说法便是旁人如何传都不重要,传的越凶越好,这样有人再想上门来找麻烦也会有所忌惮。 京中贵人成群,拜高踩低的人亦不在少数,可却没人愿意惹上一个疯妇。 因唐薏恶名在外,江府终是过了一段平和日子。 深秋过后便是隆冬,岁末将近,信国公仍是杳无音讯,除夕前夜下了一场大雪,次日醒来积雪颇深,甚至将院子里的竹枝也压折了。 日头打在窗沿的积雪上,窗外一如点了明灯,将房内照亮了不止一色。 自打病倒以来,江观云连嗅觉都要照比从前灵敏许多,待唐薏在身旁尚未睡醒,他便足可自月帐的缝隙中隐隐闻到一丝雪气。 除夕前的瑞雪是个好兆头,积雪足可没了脚踝,一夜不见,整个京城都成了银白人间,为将至的新年添了几笔重重的祥和之气。 满目的雪光,照得唐薏心情莫名也跟着好起来,她一如孩子似的穿的厚厚的奔到雪地里,才走出两步便想起房里还有一位。 嫁进来几个月,她自认为的新鲜事都要将江观云带上,一如她刚入府时说的那样,吃他的喝他的,花他的,自要罩着他。 将藤椅搁在院落正中,众人将小公爷抬到院中,身上棉衣厚重,又在外面盖了一层锦织毯,冬日阳光和煦不比夏秋热烈刺目便不必再蒙上眼睛。 唐薏将人安顿好后便去踩雪,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咯吱作响,园子里长青的松枝染白之后颜景如画。 她蹲到树下突发坏心,自雪堆厚重处捧起一捧雪,揉成雪团,转身朝江观云扔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胸口处。 力道不重,他身上穿着厚重,只闻着一股雪息,而后有什么在身前散开,有丝丝凉凉的雪点子溅到了唇上,而后便听到不远处那个咯咯的笑,知是她顽皮,江观云心中未怒反笑。 “二姑娘!”唐薏玩的正兴起,却听樱桃自风雨连廊下行出来唤她。 唐薏不应声,再捏了个雪团朝樱桃扔去,樱桃身子朝旁一侧便躲开了,但却不服,亦捏了一个朝唐薏丢过去。 “二姑娘别闹了,今日不是得去金玉斋取镯子吗?” 唐薏是个实打实的俗人,她最喜金银,年前时在书上挑了个样子,送到金玉斋去打了一对金镯子说十日之后便去取,正赶在除夕能戴上。 “我记着呢!”她提了裙角顺着来时的脚印自树下行出来,到了廊下跺了跺脚,“正好你陪我上街买些东西回来,今日街上肯定热闹!” “姑娘,前阵子夫人不是说不让出门吗,要是夫人知道了怕是要生气。”樱桃小声提醒。 “她气就气呗,关我什么事儿。”关于那位江夫人,唐薏全然不放在心上,这么久的时日她算是瞧出来了,她光有年纪没有脑子,是非不分恩怨不明,最擅胳膊肘朝外拐,除了长的娇艳的一张脸,半分长处也无。 左右无论她怎么做,江夫人都瞧不上她,那她硬贴亦无用,还不如随着自己心性来。 “我鞋子湿了,去换一双,咱们这就出门。”一阵风似的自江观云身边跑开了。 江观云将唐薏的话听得清楚,亦知她对自己母亲也算不上尊敬,但却能理解她,因得这些日子母亲的所作所为的确不能让人信服。 ...... 一对儿雕着新花样的镯子才自金铺里取出,已然被唐薏戴在了手上,素腕纤纤配上这对金灿的镯子竟没显得土愣,反而很是贵气。 主仆二人在街上逛了约一个时辰,又买了不少玩意儿,正乘着马车往回赶。 虽说唐薏不算顾忌江夫人,可毕竟是长辈,她也不愿闹得太难看,因而没敢出走太久,好在今日除夕,园子里太忙,她也顾不上唐薏。 马车停在角门前,唐薏身形灵活自马车上跃下,反而回身去扶樱桃。 在家时便习惯了,樱桃也不怵,便搭上她伸过来的手,才站稳,目光便被角门上的倚着的几人吸引,“他们是谁啊?” 顺着樱桃的视线瞧去,正见着角门阶上坐着三个老头,身形削瘦,衣着虽破旧却干净,黑亮的面容被被冻得绷红一层,胡子上都染了霜色,不晓得在此待了多久。见着唐薏和樱桃自马车上下来,便齐齐站起身来朝这边巴望,却又不敢贸然上前。 “你们找谁啊?”看出这三位的局促,唐薏先开口发问,吐出的白雾在脸前散开。 三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个明显较为年长的到最前来,他浅一打量面前唐薏,见穿着光亮,又在门口下马停车,便猜她是身后园子里的人,便道:“我们是来看望江观云江大人的。” 风寒雪冷,连嗓音都干巴发皱,似呷着一口痰。 “江大人?”虽对面直报了江观云的名号,可乍一听江大人,唐薏还是有些懵愣。 “回姑娘的话,我们是江州人氏,之前江大人在江州为官,曾为我们江州百姓做过不少好事,我们也是受过江大人恩惠的,如今听说江大人病了,便赶在农闲时来看看他。” “本来从江州到此半个月也就能到了,谁知一场大雪倒耽误了不少脚程,到京城已是今日了。方才到了府门前,看门的老爷说不见客,我们几个没法子便只能围着贵府转了一圈儿,看看能不能见到人,”老者颤颤巍巍让出路来,指了身后阶上装得满登登的几个布袋子,“这些都是我们那里的山货,都是我们一路背过来的,如若看望不便,便将这些给江大人,也算是一点心意,还望姑娘给行个方便!” 乡下人不会说场面话,只是看着唐薏的目光十分恳切,江州自京城路途遥远,就算是精壮年轻人怕也吃不消,冰天雪地里不知这几位老人是如何走过来的。 恰逢这阵子江府闭门谢客,就算是不闭门,以江府现下的家风,那狗眼看人低的门房也未必会理他们,自是进不得门。看着几人一个个风霜苦脸,眼上却是有期翼的光,一时动容,只道:“你们大老远来了,自是得让你们见一见他,同我来吧。” 随即给樱桃使了个眼色,樱桃便去开门。 一见得应,三人面上绽了笑意,忙将布带子又背到身上。 唐薏看不过,想要伸手帮忙,却被几人躲开了,“不不,姑娘,这些东西随着我们一路风尘,小心弄脏了您的衣裳,我们来便成!” 见此不成,唐薏也便不再勉强,只麻利上前带路。 第18章 樱桃行在最前,三人自乡下来,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园子,自角门到筠松居的一路上,连眼睛都不够使了。 一入正室,碳火烧得正旺,三人棉鞋染了些许泥泞,站于门毯前有些不知所措,多挪动一步也不忍心。 “坐下吧。”唐薏示意小厮将几人东西接过,随后又命人上茶。 看茶的功夫,江观云被人自内室中抬了出来,正放在外间的罗汉床上。自打上回月珠的事一出,唐薏便换了张新榻,但她如今也不睡在上面了。 江观云生病的事到底还是传到了江州,昔日受过他恩惠的百姓只知道很严重,却没想竟是这般,乍一放在榻上,还以为是个死人。 “大人这是.......” “他从马上摔下来,摔得太严重,虽强留了一条命,却再也醒不过来了,往后便是这样了。” 唐薏解释,眼色微黯,这是多少名医前来看诊得出的结论。 “大人啊......”下一刻三人再也不能压制心中的悲痛,扑跪到了罗汉榻前...... 几位老人哭成这样,着实让人看着不忍,他们几人哭诉着昔日江观云在江州为官时对他们穷人的帮扶,为他们平申的正义。 唐薏朱唇不免抿成一条直线,细想起江闻谷的话,自打他兄长出事以来,从前那些人不过是来走个过场,细细打探江观云确实再无醒来的可能性,便再也不露面,真为他悲痛之人几乎没有,可受了他恩的平头百姓却记着他的好,宁可顶着风雪天气长途跋涉也要来看他一眼。 哭得人于心不忍,唐薏与樱桃亲自将几位扶回座位之上,想着留他们在此过年,可他们却不肯,生怕给人添麻烦,又说村中乡亲们还在等着他们的回信。 唐薏便让樱桃包了银子给他们带上,又给了一吊车钱,生怕他们再走着回去。 几人千恩万谢,亦不敢再给主家凭添麻烦,唐薏便让人准备了些吃食又亲自又送他们从角门出去。 待几人走得见不着人影,唐薏才肯回来,在廊下行走着,手腕上新戴的一双金镯子都失了光彩似的。檐外天气晴好,日光投到她身,却似照到了一处无光的死角。她也不晓得为何心情一下子黯然下来,明明方才所见所闻都让人备受感动,连她的眼圈儿都跟着红了。 直到再次推开房门,看到已经被人搬回到内室的江观云,心弦一悸。隔着与内室相隔的那串碎玉珠帘,望着他的侧脸,唐薏说不出的难过。 他从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第十一章 唐薏承认,自己从前就是一个乡下人,不过是如今有了个唐家二小姐的名头,实则骨子里还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她知晓在贫处的百姓过的是何其艰难,又知若当真有为他们出头帮扶的父母官是有多么难得。 此刻房中无旁人,她轻步走上去,染了漫身的凉气。 江观云知晓发生的一切,亦知此刻站在他床前的人是唐薏。 忽觉那人贴了榻边坐下,而后自己的手便被握在她的掌心,唐薏指腹轻轻捏着他修长如竹节一般的手指,明明看起来是苍白冰凉的一个人,掌心却灼热似碳炉,驱了唐薏掌中的寒意。 轻捏住他的腕子给他舒动筋骨,忍不住闲话起来,“常听人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你若真是他们口中的好人,那你便不应该是这个下场......” 对于唐薏来说,江观云是十足陌生的一个人,不过是纸包的躯壳,没有灵魂,她亦从未有过旁的心思。 可今日听了那三位老者所言的过往,似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悄然生根。一如一根根触手朝四周蔓延,她也讲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只是替他惋惜。 ..... 冬日的夜来的早且长,今日除夕,一上夜府里便燃了灯,足比往常多了几倍之数,素来冷清的筠松居也显见着热闹起来,街上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响起,偶有孩童玩闹声响起。 一会儿要去前堂守岁,趁着这会儿前院那边还未传来消息,唐薏换了一身新衣,命人将江观云的藤椅搬到园中松树之下。 江观云不明她的用意,只能听到她将积雪踩出声响。 前两日她亲手缝了个福包,她少时顽皮,没有学做过女工,养母钱氏也由着她,如今长大了,拾起针线,那扭捏的针脚一如蜈蚣成精。 福包上绣了一个丑丑的福字,最下面还缝了一枚大红色的流苏以作点缀。她踮起脚尖尽量把那只福包挂到了她所能触碰到的松枝最高处。 而后后退两步,与江观云的藤椅并齐,低头看他发顶,若有所思。那两只金镯适时自衣袖中露了出来,她自顾在身前晃晃腕子,明知道他或听不见,却仍讲道:“我拿了你的银子,打了对金镯子,平日吃你的喝你的,所以我得罩着你。” 这话江观云一早便听过,彼时觉着可笑,如今她再提起便觉着可爱。 她所谓的罩着,也算是说话算话,这些日子江府的事,的确皆是她跑在前面。 “本来我缝了个福包是打算除夕挂出来许愿让自己有花不完的银钱的,但是今日我突然改变主意了,”她身子站得笔直,双掌合十,眸珠望天,赤诚满目,“我唐薏今日向天祈愿,愿信国公府的小公爷江观云一辈子平平安安,再无灾难!” 且听“嗡”地一声,江观云耳中鸣响,平安一词似有千斤重,心跳突然加速,似小鹿般狂奔,几乎要奔出他的胸膛。 明明是冬日寒夜,冷风刺骨,他偏生周身生暖,如沐三春。 这近一年的磋磨,他一如坠入深渊,生命变成灰暗色,却由如此人的闯入,凭添了一抹红艳。 他突然不想死了。 若是死了,是不是唐薏会觉着她许的愿不灵光? 恰时有烟火自二人头顶绽开,发出闷响一声,在夜中绽成璨星无数,同时将两个人的面色叠上一层浮光。 这是唐薏在京中过的第一个新年,她生平头一次见着烟火,一时兴奋的跳起脚来,指着天天边忘乎所以,“江观云你看!” 话声落,无人回应,她这才意识到,身旁那人哪里看得见,又哪里能回应。 有那么瞬间,几许陌生的落寞在她心中漫散开来,不过欢喜很快便又冲散了那些不悦,她蹲身下来,在藤椅旁拉起江观云的手掌,喃喃道:“江观云,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仍旧没有任何回音,唯有爆竹声响不断。 她不知道的是,江观云在心底默默应声,他说:“好。” * 今夕新年对江府来说是最冷清的一年,上门的亲眷不多,昔年远亲几乎快要将江府的门槛踏破,可是如今似一下子消失了一般,几许人也只是让人送些东西过来,且当贺岁。江夫人明面上说的是闭门谢客,实则对这些外在虚事又不得视而不见,江府今非昔比,她心中的落差更甚,连这个年也过得别别扭扭。 前几个月的事她于心中还埋怨着唐薏,平日里干脆不见她的便,且随了她在筠松居胡闹。 这不懂好赖的性子却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至少唐薏乐得清闲,亦不去前院碍她的眼。 初五唐薏回门一趟,待十五上元之后,这个年总算是过完了。 第19章 江夫人见不得府中批红挂彩,待上元第二日一早便命人将那些挂缀尽数摘了。 十五过后便又应景的下了一场雪,将园中将化的积雪覆了一层,自睡梦中醒过来的江观云闻到了几许雪粒子味儿,虽感微凉却比那薄荷还要醒脑。 难得今晨醒来没有被人蛇一般缠身的感,细听动静似身旁早就没了人,那素来喜欢睡懒觉的唐薏不知去向。 他独自在榻上等着,直到几个小厮来伺候他出恭换衣都没再听到唐薏的任何消息。 在脑子里设想了百种可能,以她的性子该当是出去玩了,可是睡不到日上三竿又不太像她的作风。 这一思忖便到了午时,当然,江观云现在对时辰全无概念。远远便听着门口似有说话声,细听又很像她,唐薏的声线十分特别,声线细高又清澈,人群中很好辨认。 不多时,房门声响动,最先进门的便是唐薏,只是不晓得她在招呼何人,“快进来!” 近些日子二人日夜在一块,分离时不多,即便她行去亦有方,如今消失了半日,免不得让江观云多心,想着她是不是又惹了母亲不高兴,又将她人扣在了佛堂。 语气中觉着她似没受什么罪,声调一如往常欢快,他那颗胡思乱想的心才算放下。 “这屋里还怪香的。”——唐薏身后紧随了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皮肤透着健康的黑,身量高大健硕,着一身赭石暗纹棉袍,腰上还别了个麻色布包,入门后猛吸了一鼻息,见榻前正搁了笼碳,搓搓掌心便伸过来烤火。 樱桃将房门合上,尽数寒气隔绝在门外,“雪路难行,公子受冷了,我去沏壶热茶来!” 青年抬了抬手,不拘小节一笑,爽朗之气与唐薏如出一辙,“麻烦了!” “你快些过来。”立春早过了,可突如其来的一场倒春寒杀得人措手不及,今日外头看碧天艳阳,可北风吹得人脚不住脚。奔走一上午,唐薏的织锦棉袍也被吹了个透。雪粒子被风吹挂在丝锦线上,一进门便化瞬间化成了水珠,她拿在手里抖了一抖,这才腾出手来拉扯青年。 青年贪暖,不愿离开火笼,却还是被她拽着胳膊行到内室来。 陌生男子入人内室是十分失礼的事,在听到有人进房的刹间,江观云先前等到唐薏的那点欣怡便被警惕所替。 此人声线陌生未曾听过,不知是何方神圣。 “你过来瞧瞧。”唐薏将青年推至榻前,一双黑亮亮的眼巴巴的望着青年。 青年弯了弯身子,细细看了江观云的眉眼后指指点点,一如洞房那日初见江观云的唐薏,“他就是江观云呐?” “你来给他把把脉,看看还有救没有。”唐薏按着青年的肩,将他按坐到床边,自己则蹲在一旁。 青年明显有些不情愿,“你一大早跑到医馆来找我就为了这事儿啊,不是说京中的名医都看遍了,皆说他醒不过来了吗?” “京里的名医看过了,可是京外的还没看过几个,说不定你有法子呢!”自打年前三位老者顶着一路风雪来京看望江观云,唐薏心口便似塞了个不易消化的年糕,不上不下一直堵在那里,跃跃欲试想替他做些什么,或明知无用,可还是将他那在名医手底下学徒的兄长刘丰年给拉来了。 刘丰年是养母钱氏的亲生血脉,少时在乡间也同一位赤脚医生学过两年医术,后那位赤脚医生意外离世,这条路便断了,入京后经了唐薏生父唐大人的引荐才拜在现在师父的门下。 “这不是纯扯淡吗,不成不成,”刘丰年想也没想一口否决,这无异于病急乱投医,“你不是说我老师也给他瞧过病,亦是无法,怎的我这才入门的便成了?” “哥,你来都来了就给他瞧瞧吧,万一你天赋异禀将他给治好了,你可就一战成名了!往后荣华富贵、美人香车那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完?再提起京中名医,你刘丰年便是头一号!” 唐薏攥着刘丰年的袖口画饼,虽是胡话,但是说的刘丰年眉开眼笑,这样的梦他不是没做过,但是为今尚早,还是没影的事儿,拍着胸口竖起拇指指向自己,“刘稻花,你哥我功成名就是迟早的事,可是你让我治这个活死人,那不是强人所难嘛,我又不是神仙。” 自打归京,唐薏便改回本名。刘稻花则是养母捡到她那年顺着刘丰年的名字替她取的。归京后便鲜听人叫这个名字子,而今乍一听,竟觉着回到了从前,倍感亲切。 一声刘稻花,这般乡气出乎江观云的意料,他默然发笑,竟如何也不能把唐薏与那金灿的稻花联系到一起。 “你又不是头一天学医,你不是从前跟咱们村里那位学过两年吗,这位老师的本事不成,保不齐先师的不凑用。” 提到过往先师,刘丰年皮笑肉不笑,“那是哪门子郎中,自称擅长针灸,十个人找他去扎,九个都好不了,最后将人扎得口歪眼邪被人打掉两颗牙,心灰意冷改行去做了兽医。” 当兽医又觉着不过瘾,便效仿神农尝百草,最后误食毒草死在了山里,被人找到后,身子都凉了。最后还是刘丰年念着两年的师恩将人埋了。 提到这位郎中的光辉业绩,兄妹二人同时沉默,气氛尴尬。 可若不试唐薏总是不甘心,脑海里尽力搜刮着那位郎中的本事,“不过他早年不是将一个将死之人治好过吗,也不是一点本事都没有。” “说是有这么个人,可又有谁见过?我那位师父嘴上没个把门的,整天疯疯癫癫的,他说的话随便听听也就罢了,你还当真了。” 刘丰年对那位先师的感情很是复杂,医术乱的一塌糊涂,可是为人良善,待他也算不错,只是口若悬河,恨不得将满村的牛都给吹死。 又是片刻沉默,虽唐薏一言不发,可是眼中明显充着不甘,拇指尖儿轻轻抠着食指指腹,目光覆到江观云的脸上,明明他只留一口气就这样终老也碍不得她什么事,但她就莫名觉着这人可怜,星点的可能性她都想替他一试。 以己度人,她大胆猜测,若是他的话,是不是也会做此选择。 这对兄妹是有十足的默契在的,虽不是亲生,但唐薏眼珠子稍一动刘丰年便知她心底事,知她若不试便没有放弃之心,于是又犹豫着改了口风,问道:“稻花,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给他医治了?” 这活死人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即便昔日风光如今也全然不在,对于妹妹的心思,他有点捉摸不透。 “哥,你记得吗?”唐薏突然抬眼,黑亮的眼珠有些润意,“咱们小时候最穷的那几年,娘为了贴补家用,在园子里种了些菜,带着咱们去县城集上去卖,可才到了那便被人将菜抢走、、、、、、” 连唐薏都记得的事刘丰年怎会忘记,她只提了个开头,他便记起了全貌,年少时吃的苦历历在目,明明都是辛酸事,他却仍强颜欢笑假装风轻,“抢咱们菜的是那县里的地痞,他仗着县令是自己的姐夫便肆意欺负人,想要欺负咱们娘不成,便抢了咱们的菜,我冲上去和他撕打,却反被他们打得遍体鳞伤、、、、、、” “那天他们说要打死你,我和娘快要被吓死了,还咬了其中一个人,”唐薏突然苦笑,笑里竟掺了潮湿,“那人反手便给了我个耳光,当时我那只耳朵都听不到声音了。好在后来恰遇一位姓曹的知府大人微服出巡,当街将县令的小舅子给捆了,还拉到堂上打了二十板子,还了咱们家一个公道。” 第20章 当时唐薏年岁尚小,甚至记不清那位大人的长相,却记得他姓曹。 由刘丰年一问,便引出了让他们并不愿意回顾的过往,刘丰年有些不解,唐薏这才又道:“我到年节时,都会为那位曹大人祈福,在我心里他是位好官,更是个好人。他、、、、、、” 唐薏手指向江观云,“他也是个那样的好官。” 江观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曾接触,可是那千里迢迢赶来京城只为探他一眼的三位老者与她讲说了许多江观云过去的事,除暴安良、为民请命、讨还公道。 她私心认为,他与那位曹大人该是一样的人,这样的人,唐薏不愿意他一辈子都这么不明不白的躺在这里似生若死。 哪怕有一线希望她也愿意替他一试。 绕了这么个弯子,刘丰年终是恍然,亦终明了她少见的执拗从何而来,细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正色不少,“稻花,你如果真想让我试试的话,我就伸手,但是你哥的那点本事你也清楚,若治不好你别埋怨我。” “咱们尽人事,让他自己听天命。”唐薏等的便是刘丰年这句话。 第十二章 黑胖 兄妹二人的过往是江观云不曾体会过的,但是他在京外为官那两年也确实见过许多人间疾苦不平事,亦知无权无势的百姓遇上恶人过得该有多心酸苦楚。 他们当年是孤儿寡母,只会比普通人更加艰辛。 侧隐之心动,想到当时她被打的那一耳光,心便开始隐隐作痛,想穿越时间,回到当年成为那位曹大人,解她困顿,替她出头。 可这分明是求而不得的事,一如她今日天真的找来她的兄长刘丰年试图给自己诊治。老天将唐薏送来他身边已是奇迹,这样的神迹有一回便是苍天怜悯,哪还能指望两全齐美。 “我先搭个脉。”见唐薏既下定决心,刘丰年便拉过江观云的手,指尖儿覆于他腕上经脉。 这期间唐薏一直蹲在脚踏上,手肘撑于床沿,大气不出,只观摩着刘丰年的神情微变。 她是有期待的,但又不敢期待太过,生怕是一场空欢喜。 有冉冉茶香穿过珠帘飘散进来,樱桃端着托盘止步在珠帘后。 刘丰年的眉头收的越来越紧,面色疑惑。 直到他手离了江观云的腕子唐薏才敢凑上前去,“怎么样?” 迟疑片刻,刘丰年才道:“从脉相上来看与康健之人并无差别。”这也是为何他躺了这许久,身上温热如常,并未有血脉不通之相。 “既没事,怎么会醒不过来呢?”唐薏不明。 “正因为哪哪都正常,所以才没法对症下药,根本寻不出症结在哪。”刘丰年又将他人整个人翻来覆去的看了一回,连从前落马时留下的伤疤都不曾放过。 最后又抱着他的头摸了昔日伤口。 从受伤到如今,后脑的伤口早就愈合,连血瘀都摸寻不到。 “真是怪了。”这是最后刘丰年得出的结论,难得的是却也没一口咬死自己治不了。 “稻花,你容我回去琢磨两天。”他心中有疑惑,却不敢放出希望,只记得他那位神奇的先师曾给过他一本手抄的医书,那医书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实难辨认,他曾看了几回实在落不下眼便放在一旁了,却模糊记得那书上曾经记载过类似的病例。 只是看过就算是没有结果,唐薏也算是圆了心愿到了心意,结果她料得差不多,便也不勉强。 虽有几分心愿落空的怅然,却也很快收拾好心情道:“反正你看过了,心里有数就成,哥,中午留下吃饭吧。” “饭这回我就不吃了,医馆还有许多事,老师肯给我半天的假就是开了恩了,我得快些赶回去。” “好,我前几日上街给娘买了几样首饰,正好你替我带回家去,我去给你拿。”唐薏起身,掀了珠帘朝外间行去。 樱桃这才敢上前将茶奉上,“公子喝茶吧,这会儿正温,喝着正好。” 刘丰年双手接过道了声谢。 樱桃细细打量刘丰年的眉眼,两个人连喝茶时的动作也像,不由笑道:“还真别说,刘公子和我家二姑娘虽不是亲兄妹,可眉眼之间倒也有几分相似。” “旁人都这么说,”刘丰年五官深邃,自小生长于乡间,肤色稍黑,笑起来显得牙齿尤其白,“她小时候和我长得更像,甚至比我都黑,除了刘稻花她还有另一个名字——黑胖。” 此话不假,唐薏刚被捡到家里来时白白嫩嫩,圆的似个瓷娃娃一般,后来便跟着刘丰年四处野,生生晒成了个黑泥团子,因此在村中喜得称号“黑胖”。 樱桃噗嗤笑出声来,才想感叹女大十八变,唐薏便快步入了门中,一拳捶在刘丰年肩上,气他揭了自己的老底,“喝完了没有,喝完了拿着东西快走。” “怎么翻脸不认人?”刘丰年一口温茶猛地咽下,朝后躲了躲。 唐薏自他手中将茶碗夺下,随即将人硬推了出去。 兄妹两个人边走边打,一如少时哄闹。 方才刘丰年与樱桃的话江观云一字不漏听了去。 比刘稻花还让他震惊的便是黑胖。 简单两个字却让他脑中对这一词有了深刻的画面。从前朗健时他曾游走过乡间,也曾见过乡下田间常年劳作的女子是何种模样,她们不同于那些娇养的贵女,往往是能提能扛,做起农活来从不含糊拖沓,照比男子也差不了几许。 农忙时下地身姿矫健,面色也会被烈阳照得稍深些。 平日只闻其声不曾见过其面,对于江观云来说,唐薏不过是脑海中一道模糊的影子,甚至连轮廓都画不圆,今日黑胖叠加,至此唐薏在他心里便有了脸。 但未感半分失望,这些日子以来唐薏所为以及她的为人自信摸透七八,外貌与品行他更看重后者。 黑胖如何,纤柔又如何,江观云在意的不过是唐薏本身罢了。 兄长来此,唐薏自是要送出门去,碍于江夫人矫情,唐薏也只让刘丰年自角门出入。兄妹有说有笑消失在筠松居后,一道人身自廊柱后探出头来,月珠死死盯着二人离开的方向,脸色阴沉,目露凶光。 * 医治江观云的事唐薏自知无能,刘丰年说回去琢磨的事她也未放在心上。 直到几日后刘丰年再次上门。 上次刘丰年来时江闻谷出门在外没赶上,这回两个人初次打了个照面,江闻谷亲切的唤他为丰年哥,都是自来熟的人,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倒像是相识许久。 这两个人整整聊了快一个时辰,若不是后来前院有人来请,怕是江闻谷还没有走的意思。 直到那江闻谷不情不愿的走了,唐薏才问:“你今天来不是特意来看我的吧。” 方才江闻谷问刘丰年来意,刘丰年只说是给唐薏带些东西,对之前给江观云诊脉的事只字未言,兄妹心性相通,唐薏也将此事特意瞒了下去,没朝外透露半个字。 默契在自不必讲,刘丰年这回的确不是空手而来,而是带了从前他那位神奇的先师所留的针囊和一本破烂不堪的册子。 医术上的事唐薏一窍不通,却知刘丰年去而又返定是有所发现,不免有些兴奋问道:“哥,你是不是找了什么法子?” 第21章 “先师脑子虽与常人不大一样,但是有一件事我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他说,若是寻不到病症,就先下毒,不同的病症在毒的作用下会有不同的反应,或可一试。” 眼前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显然是还没反应过来,刘丰年补充道:“就是以毒攻毒。” “啊?”唐薏一顿,“那要是给他毒死了怎么办?” 这种顾虑人之常情,刘丰年直言,“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 “这也太冒险了。”乍一听此,唐薏便觉着这法子虚无缥缈,那赤脚郎中从前治头疼脑热尚可,重疾上却不可托付,他的法子自也不可行,若不然他也不会被打掉两颗牙。 “他不是做了两年兽医吗,这册子就是他做兽医时写的,”刘丰年指尖儿重重点在那破烂的医册上,“他医牲畜的本事,可比医人的不知高出多少。” 也正是因为做了那两年兽医,将过去许多假设都用在了上面,几乎未曾失手,但人与牲口无法相提并论,因而他是如何治好病的,如何医好牲口的,根本无人在意。 “可江观云、、、、、、不是牲口啊、、、、、、” 这反应早在刘丰年意料之内,他将那医册翻到最末,“那日我来给小公爷把脉,的确是寻不到他的病症,回去我也请教了医馆的老师,又翻了许多医书,一无所获,只是先师给的册子记载了寥寥数语,我想着,是不是可以用此法先找到小公爷具体病症。” “这法子也是冒险,毕竟用毒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闹不好,他的结果比现在还要差。” 话说在前,刘丰年全无隐瞒,他少时对医术倍感兴趣,只因家贫无法出门学医因而同那赤脚医生学些本事。那日诊脉,原本刘丰年也以为江观云是无药可救,在无数名医统一的口径中又窥见微不足道的可能性。 这激发了他十足的好奇心,愿放手一试。 若全然无望,唐薏倒是没有什么指望,可刘丰年又凭白的撕了道口子,自外望去,似能看到那道口子里的五彩斑斓。如刘丰年一样,唐薏也被诱惑了。 她微微侧头,余光正看到内室中那人的小腿,她不由猜测,若是江观云,生死之间会如何抉择。 “哥,你有几分把握?”唐薏心活了,忍不住问。 “五分!”他有五分把握能保住江观云的命。 生死之间,这五分便是极大的引诱,尤其对如今的江观云来说,哪怕仅有一分生还的可能,他也毫不犹豫想要一试。 他于心中默声大喊,望唐薏能听得见他的心声,知他所择,遂他心愿,更怕唐薏顾虑良多,怕伤了他性命而放弃这个机会。 与刘丰年一样,唐薏骨子里有点赌徒的天性,她并非是那种因惧怕便不敢前行的人。 略思忖片刻,便一掌拍在桌子上,替江观云应下,“那便试上一试吧,反正他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哥,”唐薏一顿,“我不是说丧气话,只是万一他出事了,咱们怎么办?” “说实话?”刘丰年全不遮掩,“我也不知道。” 唐薏:“、、、、、、” 第十三章 前未婚妻 除了胆大心细不拘小节,唐薏还有一个最大的优点便是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一旦决定便不会犹豫。 她相信刘丰年,亦相信自己的选择,更信江观云命大。 原本江观云怕唐薏不敢伸手一试,会畏首畏尾,但没想,结果他所有的担忧到了唐薏这里全然不存在。 此女从前与他素昧平生,却与他有十足的默契。 所有的顾虑到她面前都可迎刃而解。 他被苍天捉弄,由明光到淤泥,他本以为此生再无任何生还的可能,暗处却突有人拉了他一把,告诉他,“别怕,我来了。” 这便是唐薏,他所知的刘稻花。 因需给江观云试药,近日刘丰年来往筠松居很是频繁,自然这些事暂不得让外人知晓,兄妹二人加上樱桃行事都尤其小心谨慎。 刘丰年按着他先师所留的医册所载配了药,又用白鼠试了几回,这才敢拿来给江观云使用。 因觉着在筠松居里煎药不便,刘丰年便将药制成了小丸子,方便携带,且对江观云这种人来讲,吃起来也更便捷。 三个人商量时倒是热闹,可谁都知这几粒丸子并不是普通的药丸,而是实打实的毒草所制,若用不慎,与毒杀人命无所异。 到了床榻前,反而是刘丰年与樱桃都露了怯。 最后还是唐薏看不过去,一把将药夺过来,将江观云的头抱在怀中,轻轻掰开他的嘴唇,将那几颗药塞了下去,最后用清水送服。 别看她动作行云流水似一气呵成,实则心里若有沙鼓震天,若嗓子眼儿再粗些,那颗心脏便成化成了被捕杀的小鹿自里面冲破出来。 药丸送下,一如尘埃落定,再无反悔的可能性。 刘丰年额上细汗满布,绝非因为房内碳火旺盛的原故。 直到樱桃将刘丰年送走,四下无人之际,一直看似坚强大气的人才一下子瘫坐到了床沿上,两只胳膊似无用之物,再也提不起力气。 “江观云,我只是想要给你一个可能性,你如果、、、、、、、”一滴玉珠似的温汗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正绽在衣袖上,一如灿花,“你如果归西了,可千万别怪我啊、、、、、、” “嗯,我不怪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怪你。”他默声道。 自然,这心声唐薏不可能听到。 接下来整整一夜,唐薏都没敢合眼,指尖儿时不时的凑上江观云的鼻尖儿感受气息,好似没有任何反应,一如往常。 她按着刘丰年的交代,隔几个时辰再将解药喂进去,如此替换。 此药对于江观云来说吃与吃没有两样,吞服下去,并没有觉着半分不妥。 原本还存有几分侥幸的心思也随着风平浪静的这一场渐慢冷却下来。 坏消息是即便他服了刘丰年特制的毒,亦没有任何异像,好消息是,他命还在。或这样对唐薏来说也算是是一种安慰,虽然徒劳一场,可悬着的那颗心也总算能平静。 不必再有愧念。 按册上讲,这方子得吃上七日才有效果,时近第七日仍旧一如往常没有任何反应,兄妹二人的心从忐忑到后悔再到平和,看来刘丰年的那位先师到底还是在身后留了一份乌龙。 几人原本妄想着歪打正着或有神迹发生,而今也觉着可笑幼稚。 近日少见江闻谷,因得他经了林修齐的污蔑之后,打算效仿兄长当年考取功名重振江府,便去了陈老学究府上念书。 陈老学究曾是太子授业恩师,后岁龄高涨便远离朝堂,于自家府邸设了学堂为朝廷亲自选拔可用后生,遇良材便渡送到国子监。江闻谷也想走这一条门路,唐薏便央了父亲引荐他去,若按常理,以江闻谷这般资质根本入不得陈老的眼,可却因着唐大人的文人脸面勉强让他先试学几日,可他并非读书的材料,去了不足半月,几乎每日都被陈老以竹板敲头。 久不露面,一见面便是抱怨,整个人怨气冲天,活生的似那怨死的恶鬼。 第22章 唐薏懒得理他,倒是樱桃拿江闻谷当个人物,还会给他额上那三两个枣大的包擦药。 无空听他的聒噪,唐薏只盘算着今日是最后一日服药,借着樱桃给江闻谷擦药的功夫,唐薏将最后剩下的几粒丸子也给江观云喂下,且当有始有终。 江闻谷别过眼来时,唐薏已经抱着江观云的头擦着他唇角的水渍。 她做贼心不虚,不慌不忙将江观云的头摆放回软枕。 掀了珠帘自内室出来,樱桃给她倒的茶尚未喝上一口,便听着月珠在门口道:“夫人您请。” 江夫人来的突兀,房内几人谁也没想到,樱桃忙理了手里的东西站让到一旁去。 自打上回江闻谷与江夫人闹了那一场,二人便鲜碰面,这回江闻谷记了仇,久久不与她讲话,今日自也没想到能在此碰头,心里别扭着,只撑着梨花木桌磨磨蹭蹭支起身子,也回避到一旁去。 虽是春来,寒潮却未尽消,江夫人身披樊玉绣鸾的软皮大氅,一入门,便将同色抄手递给了周妈妈。紧接着周妈妈身后又跟进来两个女子,先头一个容颜姣好,气质特殊,头顶十字髻,着绞月天青的顺绒斗篷,发上簪着的那枚牡丹金钗一下便闪了唐薏的眼。 看穿着打扮,应是哪家的小姐和她的侍婢。 江夫自打进门,没给唐薏一个眼神,自顾坐于罗汉榻上,手肘撑于榻上小方几,而后才亲切同那女子道:“嘉念,坐吧。” 这亲和的模样倒属新鲜,因为唐薏入门这么久也是头一回才见。 那女子微微颔首,而后由侍婢解了身上的斗篷,随即露出里面一身藕荷色的密织罗裙来。 乍闻其名,原本背对这头的人猛然回头,江闻谷瞪着大眼珠子突然冲出来站到女子面前梗着脖问:“你来干什么?” 女子许是没料到一入门便遭这么一场质问,身形微动未来得及坐下,眼皮一滞,求助似的望向江夫人。 在江夫人眼中,唐薏与江闻谷是一丘之貉,自也没有好脸色,听他开口方才的笑意散尽,只道:“是我带她来的,你哥病了这么久了,也该让嘉念看看。” “是啊,我哥病了这么久了,”江闻谷阴阳怪气起来,“姚大姑娘倒是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啊?” “母亲你倒是大肚又健忘,倒也不知是谁,听说我哥病了,便忙不迭的把亲事退了,跑的倒是比兔子还快!合着就她长腿了?” 不明所以的人眼前骤然一亮,唐薏这才晓得,这位姑娘便是江观云之前的未婚妻。 视线不由己地上下打量,的确是美人一位,往那里一站便似一朵开在盛时的百合,使人目酣神醉。 江闻谷的嗓门自来大的似喇叭,一嗓子下去能传两条巷,那娇滴滴的女子经受不得他这声调,无异于将她拉出来在众人面前灼烤,越发慌神。 身后的侍婢见不得自家姑娘受人诽喝,便上前一步同江闻谷解释道:“二公子,您是误会我们家姑娘了,方才姑娘已经同夫人都解释过了,也说明了当初退亲缘由,这次来就是特意来给夫人和小公爷赔罪的。” 对此说辞江闻谷哪里能信,他长眉一提,“哦?我倒是听听是什么缘故?” 姚嘉念垂眸,目珠于羽睫下微微侧移,示意婢女说下去,侍婢才得以开言:“夫人,二公子,你们是知道的,我家姑娘自小身子孱弱,自打近一年前听了小公爷受伤的消息,整个人便晕了过去,小公爷当时性命垂危,我家姑娘的日子也不好过,若非老爷和夫人拦着,姑娘如何会不来探望呢。” “后来二人婚期将近,姑娘便想来冲喜为小公爷一博,老爷和夫人更是不同意,干脆将姑娘关在房里,日日夜夜派人看守。” “老爷和夫人所作所为是人之常情,可我们姑娘也不是那般不念旧情之人!” “哦?”江闻谷嗤笑一声,尤其轻浮,“那如今怎么又来了?” 姚嘉念见时机已到,抬眼望向罗汉榻上的江夫人,江夫人这才适时开口道:“你以为嘉念是如何出来的?她割伤了腕子,以死相逼,才得以从家里脱身。” 再未来筠松居前,姚嘉念便将那腕子上的伤口展给江夫人看,这才让她在江夫人心中的印象逆向转圜。 先前对姚家女所有的怨怼,顷刻消散。 若非如此,也不会带着她来此。 伤处在手腕,自是不能露给外男看,姚嘉念只用右手隔着衣袖轻轻覆于伤处,只露了一节白纱出来。 可江闻谷不是江夫人,他心中有气,认定了这姚氏女忘恩负义,便指了珠帘中的人道:“我哥哥此刻就躺在里面,你也算见了,可以走了。” 视线仅仅往里一瞥,姚嘉念便红了眼,仍旧是一副软弱可欺的模样,“闻谷,我知道你怪我,这件事我的确有错,可我也是身不由己。到了今日才想出法子脱身是我不对,可这近一年来,我的心无时无刻不挂在你哥身上,他受伤我也难过,若是我能替他,我又何尝不愿呢!” “方才在前堂我便与夫人商量过了,从此往后,我都会陪着他,无论他醒得过来还是醒不过来。” 品出话中深意,江闻谷猛眨了两下眼,急着将唐薏推到姚嘉念身前,“我哥哪里用你照顾,你睁大眼看好了,这才是我长嫂唐薏!能不能进我江家的门,她说了算!” 一直在旁侧看戏的唐薏冷不防被他推到正中,被迫加入,与姚嘉念毫无预兆的对上视线。 光线透过窗棱照进屋里,恰好有一束正折照在唐薏面上,越发显得她肤色通透轻薄,皮下血管隐隐可见,桃腮分面,春日桃花也不过如此。 姚嘉念的目珠中映着唐薏的轮廓,是她从未料想过的惊艳。 旁人口中的那个泼妇竟是这般清丽惹眼,姚氏女自负貌美,未曾构想过此人竟可与她一争高低,不,或可说略胜她几分。 惊色浮动,巧妙消逝,姚嘉念很体面的朝唐薏浅意颔首,“原来这位就是唐家二姑娘,久仰大名。这些日子以来,多亏了唐家二姑娘在此照拂。” 三两句话将唐薏搁在了尴尬的位置,仿似她与江观云站在一齐,受了唐薏的恩惠。 “这才是我哥名正言顺的夫人,也是我江闻谷唯一的嫂子,姚大姑娘可看清楚了?”江闻谷头脑不转弯,只觉着她的话不受听,也不等唐薏辩驳先替她出头。 到底是江夫人听得糟心,掌心一拍檀几,似如惊堂木镇场,“嘉念是我的客人,岂容你在她眼前放肆!我看你是越发不晓得礼法了!” 斥责的是江闻谷,亦是连带着唐薏,这便是给姚氏女撑腰了。 随即江夫人站起身来,前行温柔拉起姚嘉念的腕子,越过众人大摇大摆地带着她往内室行去,“既来了,哪有不让你探望的道理。只是怕你见了观云如今的处境会伤心。” 近到榻前,那人轮廓依旧,面容如常,只是多添了几分病态的苍白,虽近一年未见,可姚嘉念脑海中仍能描摹出他昔日光风霁月的模样。 彼时他是朝中新贵,一表人才,满京的人都说他们是天作之合,前世姻缘。 倒不想一场意外,生生将二人错开。如今他已是人夫,自己又背得一身口舌,当真有几分戏文里的凄情楚楚。 第23章 伤到心底,眼泪不觉流出,她不忍再瞧,紧忙背了身去,绣帕接了泪珠子,半面潮湿。 “我就知道你见了定是要伤心的,毕竟你们二人曾经那样要好。”江夫人观摩着姚嘉念的情绪,一边推着她朝外间行去,对唐薏视若无睹。 这般偏颇,连瞎子都瞧得出江夫人别有用心。 江夫人这点手段唐薏早就漠然置之,反而是樱桃在一侧将白眼翻到天上去。 第十四章 吃醋是不可能吃醋的 二人并非婆媳,却胜似婆媳一般亲厚,直到自筠松居出去,江夫人仍一直拉着姚嘉念的手,一如失而复得的珍宝。 那本就珠玉似的人,哭红了鼻尖儿,眼睫润湿,显得更加惹人怜爱了。 毕竟自小相熟,若说半分感情也没有那是哄人骗己,先前在房里落下来的泪并非都是作戏,也有几分真情触动。 “别哭了,你这一哭,我心里也跟着难受。”江夫人轻轻拍着姚嘉念的背,亦是在安慰自己。 “还是我来迟了,嘉念有罪。说句不知羞的话,我虽与观云哥哥未成亲,但在我心里早就拿他当成是自己的夫君,这一点从未改变过。” 情真意切起来,姚嘉念又扯出帕子拭泪。原本她便是江夫人心中儿媳的上佳人选,事到如今再听她这翻言辞心头澎湃,感动不已。 江夫人眼珠子一转,朝前试探,“可惜啊,当初急着给观云冲喜,竟糊里糊涂的取了唐家姑娘入府,你们两个,终究还是有缘无分呐。” 就着江夫人递过来的话头,姚嘉念一副大义模样,“什么缘分不缘分的,我现在也不想那些,我只想着能伴着他就好了。若是夫人您不嫌弃,往后我日日都来看他,即便他身不能动,我只当是尽我一份未婚妻的心意。” 若是两个人还能再续前缘那当是最好不过,江夫人又如何会拦,她还巴不得。 捏着姚嘉念的手稍稍用了几分力道,惺惺作态说道:“你的心意我们都明白,只是如今观云这个样子,怕是不能再给你什么了,你何苦把后半辈子搭在他身上,又该如何同你父母交待?” “我心意已定,我知他现在已经有了妻室,我什么都不求,只要能照顾他就好了,”姚嘉念鞋尖儿调转,步影摇晃面向檐外蓝天,双手微微合十,面慈又虔诚,“苍天若怜我真心,说不定哪日施恩,便能让观云哥哥醒过来。” 本就深得江夫人心意的人这回当真是讲到了她的心坎儿里,忍不住热泪盈眶连连夸赞:“好孩子,好孩子、、、、、、” 两个人又说了好久的话,最后那连日闭门谢客的江夫人亲自将姚嘉念送上马车,目送她的马车离去才肯罢休。 原本还凄楚的人,待马车缓缓驶起的那一刻便挂了脸,离得江府远了,侍婢灵环才迫不及待道:“竟想不到唐家二姑娘竟生得出挑,全不似外面传言,我还以为小公爷是取了个什么样的人入府呢。” 所言正是姚嘉念所思。前些日子天气反复,时暖时寒,园子里泥泞湿滑,害她自楼阶上摔滚下来,手腕当正划在山石上落下一道深深的口子。她顺势借了这道口子前来江府请罪。不过三言两语将事情都推在家人身上,再有这道口子便苦肉成计,招招都在计划之内,除了唐薏。 灵环觑着自家姑娘的面色,欲语还休几次才旁敲侧击道:“方才江夫人倒说的有些道理,小公爷应是醒不过来了,姑娘既有当初,何必再回来走一趟?” 灵环自小跟着姚嘉念,亦知她娇气利己,当初江小公爷出事,她最先以病避世,所有骂名都让老爷夫人担了,如今又突然折回,着实让人琢磨不透。 若是从前的姚嘉念,她自不会再折回江府,可无人知现在的姚嘉念独藏了一件秘事。 江观云出事不久,她的确病了一场,病榻缠绵足小半个月,高热烧的她不分东南西北,说是从地府走一遭也不为过。 只觉着似在一段冗长的梦中过完了一生。 在那似梦非梦的场景之中,她看到原本活死人一样的江观云在某日突然睁了眼,康复之后一路扶摇直上位极人臣,重振信国公府,儿孙满堂,与妻恩爱终老。 梦中一生走过姚嘉念高热才退,人也随之清醒,不过随着病愈关于那场梦的记忆却一点随风散去,直到今日仅勉强勾勒个大致轮廓,甚至连与他恩爱终老的妻子是谁都记不得了。 她自小便坚信鬼神之说且自命不凡,她觉着这个梦并不是病弱所致的幻觉,而是老天给她的指点。 甚至她想,是不是自己早在那一场重疾中死过一回,而这是她重来的一世。 想通之后便马不停蹄的来了江府,还好还好,如今江观云尚未清醒过来,娶的妻子不过是为了冲喜而临时拉来的顶替,只要在他醒过来之前想法子处理掉唐薏,一切便还能回归原点。 自然,这些盘算姚嘉念不会与旁人说,且只自己记下便算。 腕上的伤口不浅,尖石入骨,本就是不喜合的肤质,正遇天气反复,稍不留神伤处便绷开,将才换不久的白纱又染红。 一想来日,这伤也算不得什么了,姚嘉念轻勾唇角,素手掀开棉帘,她如今要做的就是先得在江府站住脚。 姚嘉念走这一趟,全无意外的燃起江夫人那颗一片死灰的心,当年她对姚家这门亲别提多满意,更将姚嘉念类比她年轻时,貌美、矜贵又识礼。 多日不曾散过愁色的脸终在今日拨开云雾,忍不住拉过周妈妈扯闲话,“你说今日嘉念来这一趟是何用意?她说往后日日过来,可是客套?” “明显不是客套,若是客套也不会反复提及,”见着自家夫人欢心,周妈妈也忍不住多说两句,“原本以为姚姑娘也是那不念旧情之人,今日瞧着她腕子上的伤,明明缠了厚厚几圈白纱,可还是让血色给浸透了,方知她也有难处。” “若是当初不急着冲喜就好了。”江夫人扼腕叹息,今日以她所观,姚嘉念显然对江观云旧情难忘,“倘若一年前那婚事往后推上一推,保不齐今日嫁过来的便是嘉念了,哪还有那疯妇的归处!” 提到唐薏江夫人便一肚子火,在她眼中,江家的名声都被唐薏给败光了。可她生来也不是奸恶之人,磋磨人的事也做不出,即便再不喜欢唐薏,顶多在背后骂几句,加上平日不见面就是了。 不若这头江夫人做春秋大梦,江闻谷见了姚嘉念一面气得在屋里直骂街,上窜下跳不得安宁。 若让旁人听了还以为唐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他挚要捍卫唐薏的长嫂地位,全然不知唐薏根本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最后还是樱桃给他支走,筠松居才安静下来。 今日的不速之客的确将江府这一潭死水搅得波动不安,江观云亦是心惊,不过这心惊不是为着姚嘉念,而是为着唐薏。 他虽闭着眼,却听得见自己母亲今日捧着姚嘉念,给了唐薏多大的难堪,若非江闻谷护着,怕是她还要受更大的委屈。 江观云千头万绪,如食蜡皮。 越发憎恨自己的无能,除了死人一样躺在这里,不能替她遮风挡雨不说,连为她申辩一句也不能。 第24章 憎恨和窝囊搅在一处,一石击起千层浪,心口有隐隐钝痛袭来,由浅入深,由轻至重。 身上有些不对劲。 此刻唐薏往碳笼中夹了一块松碳又丢了几个开了口的栗子进去,手撑着下巴拿着铁钩胡乱在碳笼中比划着玩。 见无外人,樱桃举了一盘子点心放在唐薏身旁,忍不住嘟囔:“夫人是什么意思,带着姚家姑娘跑过来耀武扬威的。当初是谁弃了他家小公爷就走了,又是谁被推到这火坑里,她倒好、、、、、、” 言外之意江夫人忘恩负义。 “她对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才懒得理她,”唐薏身子微微挺起来,细细回忆姚嘉念的容貌,忍不住赞叹,“不过话说回来,姚家姑娘比我想的还要漂亮,你瞧没瞧见她头上的那一支牡丹样的金钗,不知那一支要多少银子,应是比我手上这只金镯子还贵。” 将袖下的金镯子晃出来,思量对比,觉的还是窄了些。 “姑娘性子真好,你可别忘了,她原本可是小公爷的未婚妻。你都嫁进来了,她又在小公爷面前哭那一场,当不当正不正的。” “我倒觉着她和江观云还真般配。” “姑娘就半分不生气?” “我生哪门子气?”唐薏不解,“本来该嫁给江观云的就是她啊,你没听人说吗,两个人几年前就定过亲了,分明是一对有情人,哪轮得到我生气。” 这也是为何今日江夫人下了她那么大的脸她却半点儿反应也没有的缘故。 不在意便没怒气。 栗子香隐隐散出,同唐薏的话一齐飘到江观云那里,那人的心又凉了一截。只能用意念抵着身上的不适,又得自行抚疗唐薏方才那些话给带来的创伤。 “是啊,她有什么好在意的,对她而言,我本就与草木无异、、、、、、”那人暗自嘲弄自己的妄想,但仍是想为自己辩驳一句。 他与姚嘉念定过亲是不假,可他从未对她生过男女之情。 这些话,唐薏是注定听不到的。 许是心里怨念太重,竟觉着喉底一阵腥咸,耳内似有浪波涌动,有暖流在他耳鼻喉处游走,连那主仆二人的对话也飘忽起来,听不真切。 他只觉着身似有烈火灼烧,完全失去意识前,似听到唐薏慌乱的在耳畔唤他的名字。 第十五章 她是在把自己往外推? 原本清白的银针针尖儿于烛火的明光之下逐渐变黑,刘丰年一双清澈的眼珠子向中间聚集成了斗鸡眼,银针于他手中转了一圈,他足盯了半盏茶的工夫。 “怎么样?”唐薏见他面容有些凝重,迫不及待在他身后拿指尖儿戳了戳他手肘,不难听出唐薏的声线已经开始发抖,她别过脸去瞧榻上那人脸上此刻没全部拭净的血污心惊内跳。 “他脑子里好像是有淤血......”刘丰年语气飘忽不定。 “他不会死了吧!”唐薏朝兄长身后凑凑,指头紧拉扯他袖子几下,“他现在这模样好吓人!” 就似鬼一样。 方才还在烤栗子,冷不防朝榻前瞥了一眼,正见着几道黑红的血河自江观云的耳鼻眼目中顺流下来。‘七窍流血’她从前只在话本子里见过描述,却未亲眼见过,这一场使她七魂被夺了六魄,脑子里一下子没了主意,只记得刘丰年的叮嘱,万一出了事一定先去寻他过来。 取了白帕拭去针尖上发黑的血迹,对比此刻六神无主的妹子他还算冷静,“应该没什么事儿......” 掰手指头略算,“已经过了七天了,今天算是第八天了......若是按我先师的方子所言,那就是有淤血堵了脑子,可怪就怪在诊脉的时候根本察觉不出来。” 转身回到榻前,探手试了江观云的脉倒是平稳,“解药既吃了,就死不了的,从明天开始我给他施针试试。” “施针就能醒过来吗?”唐薏难得天真一次,仍是紧贴在兄长身侧不敢朝前迈过一步,甚至也不敢再瞧江观云面容。 惹得刘丰年发笑,“你当你哥是神仙,我要是有那本事何必还在旁人手底下学医,我都发了我!” 他站起身,将卷起的袖口放松下来,轻声细语道:“把他脸上的血洗干净就成,剩下的得看他的命了。” 直到樱桃将刘丰年自角门送走,唐薏还踌躇着不敢上前,先前江观云眼中流血泪的样子是向人索命的恶鬼一般,樱桃擦了好久才将血止住。这会儿她隔着珠帘,惊魂稍定,可看榻里那人的目光仍畏畏缩缩。 双手手指绞了半晌,上身扭捏,单足朝外叩了几轮,似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最后还是掀了珠帘近前,将软帕按到水盆中浸湿又拧干。 珠帘响动时江观云便恢复了意识,烛光映下,在眼皮底下竟望到一片血色。 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亦不晓得自己沉睡了多久,只记得失云意识前如坠大海,耳畔听到的全是水波之音,身上紧绷的难受,一如万蚁噬心,好在这会儿那种感觉已经消弥七八。 面上有熟悉且舒适的力道传来,袖间的香气如借风升浮而起的透绣披帛,荡于面前引着他循原路重返人间。 此刻她正举着帕子将他耳窝处的浮血擦掉。 眼前人眼睫处也沤着几许红意,明明应是明眸皓齿的长相,因得那抹突来的红意添了几分妖艳。 本是洁白的软帕握在手里似晕染了胭脂,那人的面目回归如常。 与先前一般将指尖儿贴在他人中下,温热气息与她手指绞在一处,即便如此仍不放心,干脆身子朝前挪了挪,头下沉便侧贴到他心口去。 单薄瘦削的身子隔着浅单的面料,强有力的心脏跳动声明晰。 乍有重力在胸,江观云尚隐痛的心口一点点舒展起来,唐薏脸颊柔软,二人的肤肌现下仅以一层薄如蝉翼的寝衣相隔。 若是从前江观云巴不得就此死了,可现下,他神智稍微清明些后,脑子里唯有庆幸他还活着,至少还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这种情愫热烈又凄苦,无人知他多想抬起手来,轻抚她发顶,哪怕只一下。 意念强大无边,却仍控不起自己的手。 “你可千万别死啊......”自他身前撑起身子,一想到自己先前见了血便狼狈逃窜的德性唐薏便觉着自己很惭愧,明明主意是她拿的,药是她喂的,可真出了效果却还让兄长与樱桃挡在前面。 常以正义侠女之称自居的人头回觉着自己配不得这个称号。 垂丧至低谷。 这一夜她也不晓得自己究竟起夜几回,每每自梦中惊醒去探身旁人的鼻息,然后又迷迷糊糊睡去,反来复去几次之后,终于天将明时沉沉昏眠。 自也错过了深夜某刻江观云突然抽动了一下的指尖儿,那瞬太快,若流星划过泼墨似的夜。 似若平静,微不足道,于江观云来却是天塌地陷。 * 江夫人多虑,姚嘉念所言果真不是客套话,次日才过巳时便来江府请安,后便得了江夫人的亲命可随时出入筠松居,从始至终未与唐薏商量过一句,拿她作了池中水云中雾。 这一着在旁人看来无疑是在将唐薏架在火上烤,唐薏虽是江氏名正言顺的新夫人,可姚嘉念与之相比份量并不弱,放在一起衬显姚氏女更有资格做这筠松居的女主。 第25章 自唐薏这角度看,姚氏女从前与江观云情深,人既来了她若再多讲旁的倒显得她棒打鸳鸯不通情理。 对,在唐薏心里,姚嘉念与江观云正是一对。 她甚至未觉着小公爷妻子的身份有什么特别的,她从未想过争,旁人若要,她给也无妨。 自来此姚嘉念便未离开过内室,拿帕子给江观云擦脸或是吩咐小厮忙左忙右颇为熟稔。 旁人恍然有了错觉,好似这小公爷正妻之位这般才最应当。 见她没有走的意思,唐薏心事重重,想着本来兄长说今日起要给江观云施针,这若是碰到一处怕是要多出事端。 最后干脆遣了樱桃去医馆通知兄长暂换时间过来。 姚嘉念目光飘至外间桌上,见唐薏面色不算自然,误会唐薏心里吃味,便打算再加上一把火,掀了珠帘起身,一副主人的做派,“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细声一起,唐薏神绪收回,忙客套道:“有什么辛苦的,应该的。” 手扶桌角坐下,门外迎春花枝摇曳,姚嘉念另起话头,“又到春天了。想当初,这园中所植的迎春,还是观云哥哥亲自栽种下的。” “他还喜欢这个?”轻饮一口茶,唐薏随口接了一句,并未往心里去。 而江观云警惕心起,隐隐有不祥之感冒泡,姚嘉念似言有旁意。 “是啊,我曾与观云哥哥说过我最喜欢的就是迎春,他便遣人自外面买了许多,门前院中这两株便是他亲手植下的。”目光闪烁,姚嘉念回味过往幸福似溢于言表,余光捕着桌对面人的容色变化,细微不可放过。 春日里门外的棉帘早被卸下,暖时便开了门,正室外的确有两株迎春,燕回时节黄花开遍翠枝梢头。 自小长于乡野,乡间野花无数,唐薏司空见惯,于花草之上不曾上心,也体味不到旁人的喜爱,只淡淡应付一句:“哦。” 情绪让人捉摸不透,姚嘉念仍不甘心,干脆再加一码,“观云哥哥本不应该这样的.......” 微微垂眸,再抬起时眼波有恸,难分真假,“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自小我便认定他是我未来的夫君,竟想不到,老天却要拆散我们。” 见樱桃久久不回,生怕她去医馆的路上与兄长错开,视线一直捆在门前,本来就急的指尖儿乱抠茶盏,再听并不相熟的女客在一旁诉苦不免焦躁,本能回了句:“老天哪有拆散你们,他又没死,本来就不耽误你嫁......” 话音未落,姚嘉念的脸已然僵了。 嘴快不过脑,自知失言,唐薏忙侧回身赔笑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出事时你爹不是不同意吗,这也是人之常情,谁能愿意嫁给这种人........” “我不是说你爹拆散你们,我是说时机......”越描越黑,气氛一度凝到冰点,由春返寒。 一时姚嘉念倒也看不出她是真情还是假意,本做了一肚子的假设,这人一招不接,反是乱拳打死老师父。 对面美人脸色阴沉,唐薏忙着缓和气氛,抬手指了门外的迎春,“你看这花开的多好啊,小公爷栽花还是有些手艺的,鲜花配美人。他既能这么用心,想来你们之前定是十分要好。” 话题回笼,姚嘉念的面色也稍缓归春,既她不问也要讲,“我与观云哥哥是青梅竹马,我未及笄前便定下亲事,后来观云哥哥去京外任职,本想着他归京后便成亲,倒没想人是回来了,却成了这样。” 亲事一拖再拖,最后她人跑了,正赶唐薏入京,都拿她当土鳖好欺负。 “从前他常赴远差,我便写信给他,回来时都会给我带京外的许多小玩意儿。闲时春日会带我踏青游园,夏时带我泛舟游湖,秋便登山,冬便围炉赏雪.......”哽咽一顿,“没人会比观云哥哥待我更好了。” 见她鼻尖儿发红,唐薏倒不晓得如何安慰,一双手无处安放,只捡了不打紧的说:“我也听说他人不错的,你如果无事可做,闲时便可来此,我想他若是知道你在照顾他,也一定会开心的。” 里面的人心一下子梗住。 她是在把自己往外推? “你又不是我,你怎知我会开心?”江观云心中急迫却无从辩解。 姚嘉念现下摸不透唐薏的脾气,也不能贸然将自己的念想揭出来免她生疑,只能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探探口风。 但唐薏竟能讲出这番话倒是让人感到意外。瞧了半晌,却也瞧不出她对江夫人的决策有不满之意,姚嘉念有些糊涂了。 今日一无所获,姚嘉念待到日落西山才走。 好在夜间刘丰年才来,他先前与那赤脚郎中学了一年的针灸,那郎中虽不靠谱,治牲口手法却优异。 自然刘丰年所用针法亦不是治人的。 银针一共十八根,八针在头顶,四根在肩颈,两根在耳后,最后四根于脚底。 且兄妹俩讲说好,往后怕是姚姑娘要常来,以免两个人碰面,干脆施针时便天黑再来。 若江观云无事便扎一个月为限,一个月后若他全无反应,便不再做无用功,两个人从此再不做这胡乱的念想,日子照旧。 兄妹默契自以为天衣无缝,实则暗中有双眼,早将这两个的一举一动盯了清明。 第十六章 我想让二姑娘与观云哥哥和离 姚嘉念出入江府越发频繁,白日她在,唐薏便不必再去照顾江观云,反而得了闲时,为了避着与姚嘉念同屋却无话可聊的尴尬,趁着春光正好,便在园子看话本子打发时间。 原本日日给江观云擦脸的人如今变成了前未婚妻,江观云心里一时空落,竖起耳朵却总也听不到唐薏的动静。偶尔她入室中来,也只是在外间喝茶吃点心,再不入内室。 一种风吹草低不见牛羊的浮乱感堵上心脑,中间隔了一个姚嘉念,犹如隔了一座翻不过的山,他想伸手去抓够唐薏,那人却总也不靠岸。 缠心的思念仅隔数米竟望不到头。 指尖儿自打那日挪过过一次便再未出现过,江观云每日都在努力尝试却久不见效,他甚至怀疑上次指动是不是仅是他疯魔的错觉而已。 唐薏嫁来时正值秋日萧条,园中百花杀败唯有松竹常青。而今春往复来,新草破土,园中花枝重新含苞,每隔两日便绽出艳色,衬得最早开的迎春姿容惨淡。 手上的温帕随手一丢便落入盆中,姚嘉念自榻上起身朝屋外行去,侍女见姑娘出来忙去搀扶。 这会儿唐薏面上反扣了话本子已然在春日里头睡着了。 姚嘉念还算好心上前拍了拍唐薏的肩头提醒道:“春来邪风重,在这里睡着小心着凉。” 只觉肩上被人柔软一拍,唐薏自浅梦中醒来,话本子正好滑到怀中,她忙道了声谢。 “今日府上会来大夫给替我诊脉,我不能多待了,方才给观云哥哥擦了脸,剩下的就要劳烦你了。”天气热了起来,可是她伤处仍溃脓不愈,日日需得包着几层纱布。 唐薏撑着藤椅站起身来应下,“我知道了。” “那嘉念先告辞了。” “好。” 在外眯了这么一会儿身上真有些发凉,放在石桌上的茶早就没了温气,唐薏原地转动两下松松筋骨。 第26章 姚嘉念自竹景处绕出,由侍女扶着一脚才踏出垂花门便瞧着有道人影现在眼前,足将主仆二人吓了个激灵,齐齐朝后一躲。 待看清来者面目姚嘉念的惊意才散开,沉声道:“是你啊。” 月珠现身的确莽撞,自知惊了贵人,福身更低,“奴婢见过姚姑娘。” “姑娘别见怪,月珠久不见姑娘,急着过来同姑娘问安,走的急了些。” 从前姚嘉念是江府的常客,即使江观云不大愿她未成亲便来筠松居走动,她全作无视,一趟也没缺,自与这园子里有头面的婢女相识。 “无妨,难为你还记得与我问安,”姚嘉念上下扫视一圈,奇异道,“我怎么瞧着,你比之前清瘦了许多?” 自打新夫人入府,月珠的逍遥日子便一去不返,把柄在人家手里握着,日受人差遣不说还提心吊胆,谁又能过得快活。 “虽同样是主子,可有几位能如小公爷和姚姑娘一般好性呢。”言外之意,江府新夫人对她苛待。 主仆二人的视线默契交汇,姚嘉念侧过头,余光确认垂花门后无旁人,又罢了侍女的搀扶朝僻静处前移几步,连语气都比方才重加关切,“这是怎么了?有人给你委屈受?” ...... 江府朱红的大门轻轻合上,门环轻撞,发出铜响,马车辘轳朝前抓地而起,车内的人居坐正中心事重重。 主仆连心,灵环知她在想什么,适时递话道:“月珠方才同咱们说了那么要紧的事儿,姑娘你怎么不开心?” “你不是正要寻法子让那唐薏离开江府吗,想睡觉就来枕头,姑娘何不借此机会在江夫人面前告她一状,江夫人定替子休书一封将她赶出江家!” “太阴损了。”姚嘉念一双黛眉紧蹙,对灵环的说辞颇为不满。 “姑娘你说什么?”灵环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这招太阴损了,我姚嘉念再想让她离开,也不会用这么下作的法子。” 她来江府有一段时日,月珠今日才寻了机会与她搭上话,分明是打听了江夫人对姚家这门亲还未死心才伺机而动。 月珠先是同她诉了苦,讲说唐薏脾性如何不好,如何不守礼,如何不尊长辈,又说唐薏的兄长时常夜里自角门入筠松居,一待就是一个时辰,言外之意便是唐薏不守妇道,与兄长有苟且之事。 “人人都知唐薏的身世,亦知她与那兄长没有血缘,若真如月珠所讲,唐薏兄长常入筠松居倒也可疑,可我一再追问,月珠也只是支支吾吾,显然没有真凭实据全是猜测,她这就是摆明了让我去同江夫人讲。” 好歹是官宦人家出身,这点不高明的小伎俩尚糊弄不了她。 从前便知筠松居里没什么老实人,那月珠更是心不正,姚嘉念嗤之以鼻,“多半是月珠和唐薏结了私仇,她怀恨在心,想着借我的手除掉唐薏,若是成了还可以卖我个人情。” “可事关女子名节,话一出口便再也收不回来了,无论真假都会对人有所折伤,我才不会做那样的事。” 姚嘉念有自知之明,她非什么绝世纯良无害之辈,却也不是阴险无耻之流,有心思只图利己不构陷旁人。 她细细回味,这段日子虽未深交,可她也瞧得出那唐薏也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不拘小节是真,不懂礼数也不假,却也没有如月珠所言肆意苛待谁。倒是坊言将她妖魔了,真人哪有那般不堪。 不过有一条,贪财是切切实实。 自感出谋划策却碰一鼻子灰的灵环脸上有些挂不住,“可是除了这法子,如何还能让唐薏离开,姑娘总不能做妾室吧。” 姚嘉念打定了主意要与江观云重修旧缘,必得借着他未醒时嫁给他为正妻,这样她才能雪掉之前口舌。可唐薏插在中间,确是难办。 “容我再想想。”一双美眸左右转动,这会儿心有些乱。 ...... 距刘丰年第一次给江观云施针已近一个月,那厢全无变化,两个人先前灼火似的心也随之平复下来,这怪招怕是无用。 早时节花开起不久便是春分,当日下起小雨来,天气算不得凉,屋里的碳也终于撤下了,难得唐薏有闲情逸致坐于窗前赏雨,她料想着今日雨势不算小,姚家姑娘该是不会来了。 心思还未落定,却见竹林那头露出一把伞影,竟是灵环撑着纸伞护着姚嘉念过来。 这种天气路上泥泞难行,即便出行有车却也不方便。 近一个月下来相处二人再不似先前那般生疏,偶尔也能讲上几句话,唐薏忙于窗口招呼她一声:“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到了风雨连廊下,灵环收了伞,姚嘉念冲窗口前的人一笑。 “今日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就替小公爷擦了把脸。”唐薏迎着姚嘉念,二人身份似已调转。榻上的人听了不由心生别扭,暗恨唐薏何必凡事与她通告。 论实,唐薏才是他江观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何故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连......连争一下都不肯。 那人暗生闷气,房里两个女人并知觉不到,一入正室,姚嘉念便将灵珠遣到外面,说是与唐薏有要事相商,樱桃见此也不便留在内室,得了唐薏的首肯便也出了门去。 “你打开这个瞧瞧。”姚嘉念亲切的拉着唐薏的手坐于桌前,双手将方才灵珠捧在怀中的锦盒推到唐薏面前。 “什么啊。”唐薏顺势接过打开,只瞧里面躺了一对金灿灿牡丹金钗,直晃人眼珠,样式眼熟,与姚嘉念头上戴的那支是一样的。 对面女子指了指自己发上的,“我记得你说过喜欢我这个样式,我便差匠人打了一对儿,这......是送你的。” 京中讲究一些的贵女多数时不会戴大众所见的样式,为求独特出众,往往会找手艺上乘的匠人单独设计花样。 “送我?”惊色自眼珠子里溢出来,冲了她满目的金黄,唐薏自认与姚嘉念连交情都没有,何故突来此礼。还是金子,她最爱的金子。 “正是送你的,”女子表情诚恳,不似玩笑,“其实早在半个月前我就去找匠人了,这种金钗花样繁复,得精雕细琢才能活灵活现,才一拿到就给你带过来了。” 自然,她这对物什也不是白给,不过是个开胃前菜。 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唐薏明白,料感这金子压手她不大敢拿,将锦盒重新扣上推到了桌中去。 “你有事儿吧?”眉目微挑,直言不讳。 这样直白倒让人措手不及,先前准备的客套话看来是又用不上了。 “不瞒你说,我的确有事,”先前月珠讲说关于新夫人的私秘,姚嘉念并没有动歪心思,反而打算从另一方面投其所好,“我与观云哥哥的过往想来你也清楚了,我与他并非是因为无情才分开的,不过是一场阴错阳差,反而是你无辜被牵连进来。”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她下巴微收,巴眼望进唐薏的目光中,盼她一点即透。 懵懂的人一双杏目猛眨巴两下,“那又怎样?” 姚嘉念有些急,却仍行羊肠小路九曲十弯,“二姑娘可曾有过心上人?” 从金钗到心上人,扯得有些远,唐薏莫名,而听音的江观云一双长耳再次立了起来。 第27章 心陡然一抖,有那么一刹间,他不知廉耻的构想,或是她对自己或有那么点心思呢,不必太多,九分之一便好。 很遗憾,他盼的美事无成,清澈的二姑娘摇头,“我哪有什么心上人。你还是直说吧,绕来绕去怪累的。” 急性子听不得这旁枝乱出,催她快些点题。 话虽如此,可乍一让一个姑娘家讲出这些也非易事,终还是猛吸了一口气,定心凝神后才开口:“既然二姑娘这般干脆,我再绕弯子倒显得龌龊,实不相瞒,我想让二姑娘与观云哥哥和离。” 第十七章 五百两 “啊?” 唐薏歪头愣住,同时江观云心谷回响。 桌上的两只玉手紧紧扣在一处,指甲局促紧掐住皮肉,姚嘉念脸色发烫,如饮浓酒。 头皮有些发炸,话既开了头便得撑着讲下去,“若不是我当初不争气病的出不得家门,这婚事也不至于让父母拦下,更不至于牵连到你。如今我摆脱了家中桎梏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同观云哥哥终老......” “即便他再也醒不过来,哪怕他就这么躺一辈子我也甘愿,还请二姑娘成全!” 这回唐薏算是彻彻底底听懂了,可榻上那位小公爷却懵了。 他嗅觉敏锐,预感极强,事态有些出乎意料,甚至开始要朝不可控的方向行去,素来稳重淡然的人乱了阵脚。 将全部的希望寄在唐薏身上,他想唐薏应是会拒的,应是会的...... 不过是秋叶坠地的工夫,他将全部可能性都想过一遍,可无论如何搜罗都替她寻不到一个不放手的理由。 一声成全将唐薏架在了高位,按情按理她都该让,可又觉着自己哪里吃了亏,虽嫁来一场并未真正损失什么,可细数起来也未落到什么好。 “这个......”素来口齿伶俐的人也卡了壳,手不觉挠上后颈,面有难色,“我倒不是说不想成全你......就是我......” 见其目光闪烁,姚嘉念紧忙捞过桌上锦盒打开,自那对金钗压下的二夹层中掏了五张折起的银票,摊开掉转,正面朝唐薏推送过去,“我知二姑娘难处,虽你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可在外人看来是有嫁娶之事,也是二姑娘吃亏。我愿尽力给二姑娘补偿,这是五张银票,每张都是一百两,还请二姑娘笑纳!” 脑中似敲开一声锣响。 五百两以诱人之姿躺在唐薏的眼皮子底下,抚着后颈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了。 五百两......从前一小把瓜子仁大的散碎银,便能让娘亲钱氏带着她和兄长温饱一整年,那些握在手里尚且不足一两,眼前的五百两,以她的能耐若打着滚儿花,想来能花十年以上还不止...... 见她默声,姚嘉念以为她仍有顾虑,于是又加言:“当初你这门亲事是皇后娘娘指下的,这你也不必担忧,我去同皇后娘娘请罪便是。不过是冲喜,想来皇后娘娘也不会过分苛责。” 险些被这几张银票冲昏了头脑,唐薏猛回过神,“对,这亲事当初就是皇后娘娘指下的,我哪里敢主张和离......” 眼珠子忍不住往银票上瞟,连笑都开始不自然,“你还是先进宫去问问皇后娘娘的意思吧,这事儿也不是咱们能做主的。” 和离不难,可事中牵着皇后,若贸然和离就怕是在打皇后的脸,到时候会给唐家带灾也说不定,唐薏在此事上不敢莽撞,哪怕那银票再打眼。 “这么说二姑娘答应了?”姚嘉念听出些门道,面上绽了些松意来。 “书上不是有话说吗,‘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你们两个本来就有婚约,哪有我横插一脚的道理,你若是能将一切都摆平,我全身而退,这不也算是成人之美嘛!” 再混五百两归家,赚大发了。 唐薏敞亮的让姚嘉念几欲落泪,一直以来所担忧的事竟这般轻易解决,她心中激荡万分。 皇后姑姑最疼她了,哪有不依她的道理,江观云对她而言唾手可得。 她怕唐薏生疑,即是心花怒放也不敢笑得太开,只将银票与锦盒再往前推了推,“那这些你先收着吧。” “不不不,事儿还没成呢,哪能收东西呢,你先拿回去,往后再说。”唐薏慌忙摆手,皇后的旨意一日不到,这银子便一日不能收。 “也好,”姚嘉念只暂将银票收回,“这个我先替你收着,不过这对金钗你无论如何也得拿着,先不管成与不成,我都该送你些东西,就当长久以来你替我费心照顾观云哥哥的谢礼。” “这怎么好意思呢。”一双美目笑如弯月,饱满的卧蚕高高堆起,这边说着不好意思,那头已然伸手将锦盒收入怀中。 两个女子各自眉开眼笑,但有一人不声不响气的快要呕血而亡。 唐薏......他还真是高看她了。 本幻想着,或是她会推诿几句,与姚嘉念打个太极,到头来竟是一个回合都没撑过,区区几张银票便糊住双眼,收钱的时候还十分谨慎。 江观云自小也不曾动过这么大的怒,凡事到他面前一讲礼,二讲稳,现如今他什么都顾念不及,只想站起来痛快骂街一场,也想堂堂正正站在那唐薏面前问问她是不是在她心中眼里,自己甚至无法与那对金钗相较。 许是怒意太盛,也许是这段时日里唐薏将他让给了姚嘉念来照拂他心里窝着火,两厢急火攻心,绞得心尖处阵阵的疼,连带着后脑也跟着疼。 姚嘉念雨天前来自是不为殷勤照顾,目的达到之后便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连江观云也不知道她若是当真去寻了皇后娘娘求情会是什么结果。 犹记得皇后对她这个侄女十分偏疼,她若要,皇后娘娘未必不肯给。 待姚嘉念走后唐薏第一时间将锦盒中的金钗对镜插到发上,樱桃进来时她自妆台前歪了身子,指着自己发髻上的一对金闪问:“好不好看?” 这种繁复的式样只插一朵便很是惹眼雍容,若是一对便过犹不及,樱桃主要是被自家姑娘猫似的娇俏神态逗笑了,“先前来时便看见灵环捧着这锦盒,原是姚姑娘给你送礼来了。” 这对金钗让唐薏爱不释手,自发上拿下来一支放在掌中摩挲,“我留一支,多出这支带回去给长姐,她也一定喜欢。” “姚姑娘怎么好么样儿的给您送这个?是有什么事儿要求你?” “何止送礼,过阵子还有五百两银子呢。”财未到手暂不外漏,可唐薏忍不住和樱桃分享,又怕旁人听到,连声线都压低了。 “五百两?”樱桃眼珠子也圆了。 唐薏将她拉到身边,将方才姚嘉念的打算都与她耳语一遍,一直觉着自家姑娘跳火坑的人也惊喜不已,“这是真的?还给银子!” “那是当然,这对钗算是定金,”将手上的那支放回锦盒,钱未到手已经开始掰手指头算计来日怎么花,“拿到钱之后,先拿出一部分给娘亲,再拿出些给母亲,父亲是读书人,他最爱墨,我再给他买几方好墨......还有你,眼见着天暖和了,给你提前做几身夏裳。” “剩下的我自己留着花。” 看看,所有人她都照顾到了,唯独江观云她连看也没看一眼。 第28章 而今同在屋檐下的两个人,正是冰火两重天,那头算计着如何离开,这头却如坠冰窟,神思迷惘。 这场雨整整下了一日,天黑时便成了藕丝,灯影摇晃下满处是潮湿。 唐薏洗漱过后便泥鳅似的钻入帐幔之中,江观云心里的积郁很盛,他下定了决心,今夜即便是唐薏再贴过来睡他也不会理会,只当她不在。 他耳畔听得一阵细碎翻动声,是唐薏侧过身来,手枕玉臂,照旧观摩了这精雕细琢的侧颜,想到白日姚嘉念情真意切,一时心中感叹,“小公爷你命还真好,到了今时今日还有人对你一往情深。” 明明她说的是肺腑之言,可到了江观云耳朵里却成了阴阳。 他尽量控着自己的神绪飞往旁处,只当她的话是耳旁风。 “再扎两回针,这一场就圆满了,我和我哥该做的都做了,这些日子如果有所得罪,还请小公爷你不要见怪。”她突然自床上坐起身来,直面向江观云给他作了一揖,“我嫁进来这半年,虽也花了你不少银子,可我也的确为你做了实事护了弟弟,你可千万别对我有怨气。” “往后你就能跟你的姚姑娘白头到老了,你心里一定也是很高兴的吧。” 这半年唐薏没少往自己手里划拉银子,江府虽今日不比从前,可田产庄子不少,每月交上来的租银丰厚,江母不是掌家之人,有一些记在江观云名下的便都被唐薏拿走了。 这银钱来的太容易,或多或少有些心虚。 不同于江观云心存侥幸,唐薏几乎已经料定了自己将要拿着五百两银子脱身,江观云气得心肝都跟着颤,心血循环剧烈,脸色通红。 这异常的红晕入眼,唐薏还以为他突发高热,探手去触他的额头,却摸到一片湿凉,“没发烧啊。” 尤其不解,只能下榻去寻一方湿帕子过来,才一转身,身后人的手臂微微抬动起来,竟于空中停住片刻,随之直直坠到锦被上。 房中仅有二人,除了手上搅动的水声再无其他,此坠一声不算轻盈,唐薏回首看去,又是错过。 夜里熟睡一如从前贴到他身上,这半年相处江观云早就习惯了她的存在,今日他独生别扭,体内血液一如万人急走山峰,滚烫热烈。 猜想应是被这位刘稻花气的。 身旁的人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今日往身前凑得紧,手臂一伸,正揽住他的脖子,没消停半刻,江观云觉得体内血液沸腾异常,今日身上不适远超平时,那人无预兆的一抬手,正打在他耳上,耳后一阵猛烈的刺痛,似银针整个扎入皮肉之感,胸前暴雷翻云,血色将他整个人淹没。 “唐......薏......”一声低唤出口,别扭的不似他自己的声音。 第十八章 别动她 这场细雨一直缠绵到第二日。 姚嘉念到江府时已是巳时末。 面色略带晦气,因着一早便入宫觐见姑母,却被告知皇后娘娘不慎染了风寒于宫中养病,避客不见。 心急如焚的人凭白扑了个空,心中不算熨贴便转来江府,想着同江母说唐薏的事。 今日江府不同往日,大门敲了三回也没敲开,待了片刻门房才匆忙来开门,朱门一敞,门房小厮见了姚嘉念便急着禀报,“姚姑娘您可来了,夫人生了大气了,您快去劝劝!” 不过短短时日江府上下都已默认姚嘉念迟早是江府的人,即便做不成正妻,至少也是平妻。 踏着满处潮湿,姚嘉念匆忙赶到筠松居,遥遥且见筠松居门外人糊了两层,怕是半个江府的下人都来此看热闹。 见姚嘉念到来,皆默默让出路来,沾了雨水的绣鞋才踏入室中,却听一声碎响,不知哪里飞出的茶盏正砸在她脚边,碎瓷乱溅,主仆二人低呼一声朝后退身。 房里站了几个小厮,手里还拿着绳子做张网捕猎状。 “谁敢动我妹我就和谁拼命!”——刘丰年高举茶壶在手,怒目圆睁,唬的众人不敢上前,他人高马大,身段看起来像练家子,将唐薏牢牢护在身后,显然,方才那只茶盏便是他丢出去的。 “这是出什么事了?”绕过满地碎瓷,姚嘉念近前。 脸色绿如翠玉的江夫人一见姚嘉念出现,委屈满目,上气不接下气拍着心口颤手指着那对兄妹状诉:“反了,反了......” 脚下踩过两片布帛,上面的血色晃眼,刺的人头晕目眩,“谁伤着了?” 姚嘉念惊呼,环顾在场之人,好似都算完整,只有架子床前江观云身上所盖锦被血色染出大片,一旁还有郎中在搭脉。 “观云哥哥流血了!”姚嘉念才想上前便被周妈妈适时拦住。 “姑娘先别过去,耽误了郎中诊治。”周妈妈解释道,“晨起筠松居的下人来报,说是小公爷口吐鲜血不止,夫人赶来时,正见着少夫人的兄长在为小公爷施针。” “你们也反了?不知道谁才是主子是不是?”江夫人怒一拍桌案,横眉竖目指了拿绳的小厮骂,“还不快把这两个人给我捆了!” “谁敢动我今天就砸死谁!”刘丰年又将茶壶举高了些,声线浑厚朝前一踏,众小厮朝后退去,仍不敢上前。 虽说府里当家的是江夫人,可唐家也不是寻常百姓家,若错惹了,主子倒无事,反而是他们倒霉。 况且江夫人在他们眼前早没什么威信可言,谁也不愿意第一个上去冒险,被砸的头破血流不值当。 “夫人莫急,到底为何事闹成这副样子?”姚嘉念上前去阻,挡在江夫人一侧,搀扶她坐下轻拍后背替她顺气。 “他们,他们是要害死观云!”江夫人气得已然手抖了,“这对黑心的兄妹不知给观云吃了什么,他吐血不止,我赶来时这个叫刘丰年的正往他身上胡乱扎针!” “若非丫鬟及时去通报,怕是这会儿观云命都没了!” “你少胡说,我们害他做什么,明明是我们替他治病!”唐薏着实忍不得江夫人主观胡诌,自刘丰年身侧挺身而出,“他脑子里有淤血,伤了经脉,我们若想害他,他还能活到今日吗?” 天未亮时唐薏被身旁异动惊醒,她于暗处摸到一片黏湿,竟是江观云又吐了一大口黑血,她忙让樱桃找了刘丰年过来。 竟是前日施针时刘丰年将一枚银针落在江观云耳□□位上整日未拔,夜间睡觉时唐薏无意甩手触到他耳朵,不偏不倚将那枚银针完完整整送入穴位。 无意助力一场,江观云血气逆流,将剩下的淤血尽数排出。 可他吐血的场面不知被筠松居里哪个瞧去了,同江夫人谎报军情,江夫人疯了一般闯过来要拿唐薏试问。 眼下江夫人耳朵里落下的尽是兄妹二人的诡辩,她对唐薏早有不满,不相信刘丰年有治病的本事,更不相信唐薏是出于好意,料定今日新仇旧恨一并解决了,方泄心头之恨。 “冲喜冲喜,没对我儿有半分好处,反而弄得他身上千疮百孔,你们两个出于什么目的我心里清楚,狡辩的话留到京兆府去讲吧!” “谁将这两个绑了,我便赏他一锭金子!”所谓的清楚,不过就是谋财害命,再龌龊些往下想,两个人到底不是亲兄妹,有什么私意旁人又如得知,江夫人被怒气冲昏了头脑。 第29章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锭金子的诱惑力着实不一般。众人见此再无顾忌,拼了命的也要冲上来,房中丫鬟所见,亦要朝前扑。 一时房中似演了马戏,刘丰年护妹心切,见势一把将唐薏扯到身后,随即一茶壶重重朝冲上来的第一人狠砸下去,只听一声惨叫,打头的小厮捂着半边脸狼嚎鬼叫。刘丰年自小是在村子里打出来的,下手从不含糊,正是稳、准、狠,一招使出,小厮那半张脸成了血葫芦。 自小在兄长的潜移默化下,唐薏闹起来亦不是好惹的,手里有什么丢什么,吓的那些娇养似的小丫鬟根本不敢上前,从前爬树下河练出来的伶俐于此时展现的淋漓尽致。 江观云分明感觉自己浑身在颤,止不住的颤。 周身时冷时热,连肠子都卷结在一处,他听得见此刻房中所发糟乱,知道唐薏与刘丰年现下孤立无援,料那刘丰年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不止唐薏喜欢金子,这府里人人都喜欢,随着江夫人许下重金的承诺,连屋外看热闹的人也忍不住凑了进来跃跃欲试,最终两兄妹还是被人逼到了墙角。 “稻花儿,一会儿我拖住他们,你跳窗户跑回家再说!”带血的茶壶仍被刘丰年抓在手里,他将茶壶往墙上一摔,壶身四分五裂,剩下一块残片连接着壶把被他握在手中,碎片锋利如刀,若谁不慎撞上只怕是翻皮肉的伤。 他身子微微弓起,孤狮一般警顾四周,生怕一个不留神妹妹被人抓去。 随着众人越围越近,刘丰年晃了晃手上的瓷片,打算来一个扎一个,这群乌合之众应不是他的对手,至少让妹妹先脱身不成问题。 “刘丰年你放肆!”这会儿江夫人已然气疯了,顾不得形象破口大骂,“信国公府岂容得你撒野!” “我管你是哪,谁敢动我妹我便扎谁,不信你就试试!若惹急了老子,凭你是信国公还是信国母,我房梁都给你拆了,要去京兆府我跟你去就是,别带着我妹!” 那小厮脸上的鲜血溅到刘丰年的脸上这会儿已经几乎干涸了,他蓬发微乱,有两条发丝散在脸侧,颇有几分英气。 此刻唐薏手里抓着小凳防身,余光望着手侧窗子,一会儿只要打开她便能跳出去,动作得麻利。 京兆府不是不能去,只是不能被绑了去,她不要脸面,可唐家得要。 有不要命的悄然于身侧伸手来抓唐薏的衣袖,唐薏反应灵敏,一凳子砸下去,那手欠的丫鬟吃痛低叫一声。 场面入僵,江夫人又加码头,“两锭金子!把这对狗东西给我抓了!” 即是再怕的,有了这两锭金子做引也不怕了,受伤算什么,只要命在就能拿金子。 众人一听江夫人之令便一如打了鸡血,连榻边诊脉的郎中都吓傻了。 “是谁这般大胆,竟敢辱骂唐家姑娘和公子!”—— 当唐薏与刘丰年做好了拼死一博的准备时,突自门外传来男人一声喝,语气中听不出过多情绪,却不怒自威。 大伙向来音处看过去,入眼是一身姿挺拔的青年男子,身着朱色曲领大袖公服,下裾加横襕,腰间绑束紫色革带,脚登黑织素革履。 “姐夫!”—— 唐薏与刘丰年正被堵在墙角,仅闻其声便惊喜呼出,二人对视时一脸获救的惊喜。 “滚开!”趁众人惊色未平,刘丰年一把推开眼前挡路的小厮拉过唐薏奔到门口,无人再敢阻拦。 果见着常安远长身立于外室间,身后随了几位公差,还有一早趁乱跑出去搬救兵的樱桃。 兄妹二人立即默契分开各围于常安远一左一右,叽叽喳喳。 “姐夫你可来了,我们俩要让人欺负死了!”人高马大的刘丰年在英气逼人的常安远面前都变得乖巧了。 “姐夫你若是再不来,我们俩就得让人捆了去游街了......”唐薏亦瘪着嘴告起状来。 看着一左一右正扯着他衣袖告状这两兄妹,又环顾室内场面,虽人多,可糟乱成这样的确是这俩货能闹得出的。 这两个人是走到哪里都不肯吃亏的主,眼下叫屈多少有些水分在。 江夫人也由周妈妈搀扶着出来一看究竟,一眼便认出这是唐茹璋的大女婿,时任太仆寺卿的常安远。 虽当初只浅见一面,江夫人却对他印象颇深,长相干净清秀,一身端正气,仍记得他似比江观云还要年长几岁。 “倒是新鲜,我信国公府的事竟也惊动了常大人。”方才他在门口喝骂那一句无疑是在给唐薏刘丰年助威。江夫人面色不悦,今日甭管是谁来,她也铁了心了要加以处置。 “江夫人,”常安远微微颔首,语气温和,“晚辈叨扰了。本来应该让人通报一声再来拜见您,谁知有人讹传说我这一双弟妹给您添了大麻烦,我便紧赶来看了。” 如今唐钱两家汇成一家,自然也当刘丰年是自家骨肉,早上樱桃跑出去时还多留了个心眼,这种事怕是唐大人不好出面,便多走了几步去常府便请了常大人过来。 “常大人来了也好,”眼下江夫人连多看唐薏一眼都觉梗心,“府上公子不经禀报就随意给小公爷诊治,此乃大忌。就算是我信国公府今时不同往日,也不容旁人随意践踏,常大人在此,便给我做个见证,今日无论是谁来,我都要将这两个人送到京兆府去。” “倘若我儿无事便罢了,若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他们就得给我儿抵命!” “践踏二字着实不敢,夫人您言重了,”常安远面不改色,“我家这对孽障虽然顽劣,但若说他们怀有害人之心那是绝不可能的。既要去个说理的地方也好,那便先由晚辈将他们两个暂带回府中管教,待来日看看小公爷状况待定他们的去留。” “常大人当我是傻子吗,人让你带回府,往后我又去向谁讨公道。”江夫人脸色铁青,“大人偏袒之心太盛了些,今日谁也走不出信国公府!” “别动她!”—— 僵持之际,气氛凝冰,室中下人谁也不敢大喘一声,久违人声自榻上响起,微弱却醒耳,如铜锤撞钟磬。 江夫人橄榄色的眼珠最先一滞,猛回过头望向内室架子床,却见那躺了近一年的江观云此刻正用手肘撑在床沿艰难撑起上半身。 长发散在脸侧,唇畔还有未擦净的血迹,面色苍白如纸,眼底青黑,似诡妖般带着说不明的邪魅,削瘦的身形无风自动,摇摇欲坠。 这一刹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皆大放惊色,以为白日撞了鬼,无数双眼睛都集中在江观云的脸上,已无人顾得上这对兄妹。 “哥......我眼花了吧......”越过层层人头间隙,唐薏勉强能看到榻上场景,若是她未瞧错,此刻的确有一人撑在床边。 刘丰年显然也傻了,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指着前方惊喜高呼:“醒了!他醒了!” 因太过错愕而傻在原地的江夫人如魂归顶窍,干张着嘴忘了说话,快步奔到床前只有一下没一下的大喘气,手放空不知该先碰哪里,在梦中无数次遇见的场景如今成真,她反而不敢相信了。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老泪纵横,喜极而泣,又极力压着嗓子,生怕自己太过莽撞而惊了天上的神明,再将其收回。 第30章 许是躺了太久,也许是受伤时伤了根本,江观云虽现下睁了眼,眼前却是模糊一片,隐隐能瞧见人影攒动,细节根本看不清明,更无法分辨哪个是唐薏哪个是刘丰年。 “别动......她.....”这念头太过强烈,强烈到他方才一动身便撑起了,可眼下又耳内轰鸣,头疼欲烈,眼前乍一黑,人又晕了过去。 “观云,观云呐!”江夫人惊叫起来。 先前趁乱时奔来的姚嘉念见状身子本能的朝后一仰,生怕血溅身上般的嫌弃,只站到床角处用帕子举在唇前掩了惊色。 方才混乱中旁人或是没听到江观云倒下前说的最后一句,可姚嘉念离得不远,她听得清楚,江观云所言是“别碰她。” 这个“她”所指为谁,让人疑惑。 第十九章 她还真是没有心 房里人多太乱,周妈妈将无关人员都赶了出去,且吩咐下不得向外透露半个字。 关起门来郎中验了半晌却也验不出个所以然,光凭脉象来看似与寻常无异,不知这次醒来是异兆还是回光返照,一时不敢贸然断言,生怕来日担责。 最后模棱两可留下一句待观望且当交差。 刘丰年探手去摸江观云的脉象。一无所获。 常安远才到此处,本想着替弟弟妹妹解围,到不想遇到这般奇事。 若不是在场人多,他还当真以为是自己眼花,明明躺了近一年的人竟在今日醒了。 眼下郎中无用,见江观云脉息平稳,也只能暂等片刻,看看他还能不能再睁眼。 这会儿江夫人再无暇管顾两兄妹,先前的骚乱暂且平息搁置。 一个时辰之后,江观云再无动向,众人干巴巴的在此等候也不是个法子,江夫人便命人清理一间房出来,先留郎中住下。 刘丰年再怎么说也有些医术在身,况且江观云这一醒恰恰证明了兄妹两个人的清白,对他并非相害。 常安远本来要带着一对弟妹暂且归家,如今看来暂不用了,唐薏念及姐夫有公务在身,也不便相留,便道声放心便劝着他离开了。 眼下江夫人一眼不眨的盯在房中,闹腾了那么一场唐薏也觉着十分狼狈,屋里姚家念主仆还有周妈妈都在,唐薏便觉不自在,给刘丰年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来到园中亭子里透口气。 “哥,接下来该怎么办?”江观云若能醒来,唐薏是跳着脚的欢喜,自认这都是刘丰年的功劳,“他若是真醒了,你就名震天下了!” 可刘丰年并不乐观,始终云里雾里的,“我也不知他是不是由我治好的,我那针哪有那么神,若是旁人真的知道是我治好的,都跑过来让我瞧病,那不出事了吗!” 他到正经医馆学医还不足一年半,凭这些手段根本登不得大场,不过是囫囵施针,只能说是凑巧,若真说贪功他哪里敢。 进退两难。 隔着窗隙,房中的姚嘉念不动声色观摩许久,一抹忧色染上眉梢。 江观云醒的不是时候,最好的时机需得是唐薏离开后自己无缝接之,而今她还会肯走吗? 正独自揪心,身旁的灵环瞧出主子担忧,眼珠微微转动两下,见四下无外人,大胆当着江夫人的面说道:“小公爷当真是福厚之人,说不定真就能醒过来了。” 江夫人坐在榻前一步也不肯离开,一双目珠恨不得长在儿子脸上,就盼着他再睁一次眼。 眼眶微润,尽是祈盼,心中激荡似静湖遇风浪,细看连肩身都在跟着颤,可谓又喜又怕,怕不过是镜花水月空欢喜一场罢了。 方才那句不过是铺垫,灵环见江夫人全无反应,于是眸藏深意又补上一句:“奴婢斗胆,若是当初姑娘没病着,给小公爷冲喜的就该是姑娘,说不定早就醒了。” 话中有话,目光飘向身前右侧,姚嘉念立即会意,微微侧过头扫了一眼。 灵环这话正如一记惊雷响在江夫人耳畔,她顿即反应过来,似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终将目光自儿子脸上移开,投到姚嘉念面上,“对啊,嘉念,你来.......” 稍起身拉过姚嘉念的手,将她按坐到榻边,“你快同观云多说几句话,从你入府照顾他,他便睁了眼,定是他心里记挂着你,说不定你再同他说说话,他便能醒了!” 这好比是给江夫人提了个醒,江观云能醒的话全靠姚嘉念。 眼前的女子面上平稳无波,实则心绪乱如麻,原本还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的人,由灵环起了个头,心里生出杂念来。 她比谁都清楚,江观云迟早会醒的,若再不想法子弄走唐薏怕是会节外生枝。 手里的帕子悄然攥紧,一咬后槽牙打定主意,起身后直挺挺面朝江夫人恭谨福身下来。 ...... 一只蝴蝶自花丛中飞过,绕着亭中的唐薏舞了两圈之后又飞远。 正午的日光照于青砖地上,园子里的花照比前些天开得更盛了些。 闹了一上午,唐薏连早饭都没吃,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咕噜乱响。 左右暂离不得江府,也不想回房对着江夫人那张老脸,唐薏便拉着刘丰年先去别院吃饭。 待饱食一顿之后,再入垂花门正赶上周妈妈四处寻她。 “少夫人,可找着你了,夫人一直在房里等你呢。”在唐薏眼中,周妈妈算是江府难得的正常人,至少明事理,懂是非,从来不会因为江夫人对她的厌恶而刻意针对。 指着名见的是唐薏,刘非年则被挡在外面,可他不放心,偏就离房门不远,想着一会儿若是里面发生争执得第一时间冲进去。 再入房时,先前在此处闹出的狼藉已被人打扫干净,物归原位,只是今日没少砸动碗盏,架上陈设少了几样瓷器,显得有些空落。 一直守在这里的姚嘉念也没了身影,唯有榻前江夫人,还有那一动不动与往常无异的江观云。 脚步声近前,江夫人才抬眼对上唐薏的脸。 今日算是彻底撕破脸,唐薏自知眼前夫人对自己的厌烦,不擅装模作样,只冷着脸问:“找我干嘛?” 若搁以往,江夫人自信无人敢这么与她说话,今非昔比,还有要事要做,且忍了怒火,皮笑肉不笑自榻上起身,来到桌边坐下,“我自是有事同你商量,你也坐吧。” 腔调和软。 不与她假惺惺客套,唐薏一屁股坐下,目色警惕。 “今日的事是我闹了个乌龙,不外乎爱子心切,好在观云无事。”江夫人一顿,难得从牙缝里挤出,“我该当与你赔罪才是。” “我耳中传入几句碎言,嘉念夸赞你为人不拘小节,爽朗大义,先前对你......是我所见偏颇了。” 连夸人亦心不甘情不愿,听得怪觉别扭,唐薏并不接话,且等她下文。 二人视线又于空中相撞,江夫人很不自然的别开,片刻后才道:“我听说,你与嘉念早有约定,她许你五百两银子,让你得以和离归家。” “是有这么件事儿,不过得请示皇后娘娘。”提到银子唐薏才开言。 “自是要请示皇后娘娘的,只是今日嘉念入宫时,听说皇后娘娘身子不适,连面都没见上,不过你也知道,嘉念是她的亲侄女,疼她疼得紧,这旨意是迟早的事。” 第31章 “你就当成全了嘉念的一片痴情吧,本来你这个位置就当是她的。” 若不是姚嘉念不久前在这房间里表明心迹,江夫人一时还拿不准姚嘉念的想法,这回摆明了说想嫁与江观云,这等好事,江夫人怎肯错过,以免夜长梦多,需得插手先行将唐薏打发掉。 这儿媳妇,着实是忍够了。 心里同时捏了把汗,生怕她见江观云有了动向反悔。 听得出江夫人的言外之意,是盼她尽腾出位置,别说江夫人忍她许久,她自己又何偿不是厌恶江府,唐薏摇头,“皇后娘娘没有亲自发话,我不能走,若是出了什么错,我可担不起,五百两银子有没有命花都还两说。” “这不难办,咱们立下字据便好,白纸黑字的写明了是江氏与姚氏相商婚约与唐家无关,往后出了什么事儿,也肯定寻不到你头上。”江夫人早有准备,铁了心的要把唐薏弄走,“按本朝律,和离书需夫家出具,女方签字画押,男方再来。和离书我方先出,那字据也一并签了,一式两份,你拿着字据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她们的担忧不过是怕唐薏赖上信国公府不肯走,实则无论江观云是生是死,是荣是贵,于唐薏而言不过是天边浮云,自无相干。 用午饭时两兄妹已经商量好,治好江观云这件事不能揽功,第一不是因着正常手段,二来也说不清是巧合还是江观云本应能醒,贸然揽功怕是往后只会带来更大的灾祸,因而唐薏根本没提这件事。巧的是,江夫人也并不认为儿子醒那一会儿是这对兄妹的功劳,只当姚嘉念福至。 可唐薏心有不甘,今日闹了那么一场,她不扒下来面前这老妇一层皮便心不熨贴。 她大义良善不假,并不妨碍与小人相斗时锱铢必较。 “这个嘛......”指尖儿轻挠下巴,作沉思状,先前的五百两已经满足不了她的胃口。 “人生在世,缘分说了算,这缘分也不单指男女之情,”江夫人叫不准对面人的心思,只好略探口风,“咱们婆媳二人不投缘,强拉在一块儿你也不痛快。但当初你也是身不由己,同为女子,我也心疼你。嘉念既说了给你五百两以作补偿,这自是不能少的,好歹咱们婆媳一场,我再给你加二百两,一共到手七百,如何?” 下巴上的手指微顿,眨眼工夫又得二百,心尖儿生出芝麻花,节节高升,但犹嫌不足,面露难色,“这个......谁知道小公爷往后能不能醒,我好歹也是明媒正娶进来的......” 能醒,必然能醒。 此刻便清醒着,只是身子太虚,手也抬不起,微微动了身子,那两人正谈生意似的,无人察觉。 他想唤唐薏的名字,但喉咙打结似的,气韵皆堵在腹内。 江夫人已然烦的她透透的,明知她在乱加价码,却无可奈何,只能呷了口茶强熄暗火,“八百两,图个吉利。” 果然有门,论鬼心思,养尊处优的江夫人不是唐薏对手,唐薏又是摇头,“七上八下,不好听。” 目珠一滞,端着茶盏的手也陡然一抖,江夫人正努力维续着体面,银子不是没有,只是不想让唐薏占了便宜。 “九百。” “凑整一千两!!”时机已到,唐薏身子微微前倾,手掌放在桌面上,此当终结。 “一千两?”江夫人终是强撑着体面到了极限,“你当我江府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信国公失踪近三年,观云成了这副模样,我上哪给你弄一千两!” “你不是只拿五百两?剩下的五百两是我和姚家姑娘说好的,你把这算在一起干什么。”唐薏不落下风,腔调随之高升,气焰不输人,“说给钱的也是你,说一千你又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 一甩袖子,起身到外间罗汉榻上大喇喇一躺,颇有几分无赖阵势。 江夫人气得肝颤,不晓得上辈子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孽,此生竟能和这种人缠到一处,可受制于人,又别无他法,最后任自己气了半晌,也只能妥协。 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撂,茶汤溅了半盏,“一千两就一千两,拿了银子你便走人!” 气的何止是江夫人,她身后架子上的人都快要气笑了。 一千两,就能买得唐薏一封和离书。 甚至她还知道讨价还价。 至始至终没想过与他到老,哪怕一瞬都未曾想与他相守过。 这就是唐薏!他无法言语的喜欢一如一捧默燃的烈火,灼得自己体无完肤,而那厢却不曾给过他回应。 她怎么就能一点旁的心思都没有! 第二十章 醒来 若是在一年前,某人告诉唐薏她未来会是手握至少一千两银子的富婆,她定认为那人是拿她逗乐玩,如今一千两银票真就攥在手中,回味当真不是做梦。 从签下字据与和离书到她回归本家唐府用了不到一个下午。 次日晨起,她是在自己家的闺房中醒来的。 唐茹璋酷爱花草绿植,因对小女儿有所亏欠,所以从唐薏自乡下归家那日起,亲手在她所居园子里种下了许多,正值阳春三月花开时,女儿也竟意外摆脱了原本他们就不情愿的婚事。可谓双喜。 江府阔绰,可唐薏从未拿那里当成过自己的家,这一觉她睡得尤其踏实,自此再也不用再看江夫人那张老脸。 只是现在皇后那边尚未明确,两家默契约定暂不能对外公开,免得跑出风去。 唐薏生待不住,早饭没吃两口便换上一身利索常服带着樱桃直奔离此不远的吉祥坊。 钱氏现在所居便在吉祥坊,是唐家为她母子置办的一座临街的二层小宅,白日热闹熙攘,钱氏觉着一楼闲着可惜,便开了个窗面做起老本行——葱油饼。 她手艺不错,人又干净,主顾不少,生意红火。 隔了老远唐薏便瞧见了自家的幌子于春风中摇晃,唐薏快步奔过去。 这会儿不在饭时,还无人来买饼,钱氏一眼便瞧见她了。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久不见女儿,钱氏欢喜,昨日自刘丰年那里得了信儿,还正想着下午早些收了生意去看她。 “娘,还有葱油饼吗,给我来一张,早上我没吃饱。” 一进门唐薏便嚷着饿,钱氏一边催着她去洗手,一边自盛饼的簸箕中夹了两张饼出来,一张递给唐薏,一张则递给樱桃,“还热着呢,不够后面还有。” “娘,要不然你这小店关了吧,”她大咬一口饼,声音压低笑嘻嘻道,“我现在手里有银子了,够你好吃好穿了,你还受这累做什么!” 生怕她噎着,钱氏转身去倒了两碗温茶,“娘做习惯了,闲下来反正也无聊,倒不如开这么个铺子,就当打发时间。” “你的银钱好生存着,那是你自己的钱。” 钱氏温婉勤劳,从未想过沾女儿的光。 得以入京,还能住上这么好的小宅子,照比从前漏风漏雨的土屋不知好上多少,知足了。 “往后,等这事儿彻底过去了,你再找个好夫婿,娘就什么都不愁了,你母亲也能安心。” 当朝民风开放,女子和离再嫁不是什么异事,更何况唐薏与旁人情况有所不同。 第32章 唐薏从来对嫁人都没什么兴趣,一提这事儿便烦,索性不接话,只接过茶碗喝水。 眼前一道阴影照下,唐薏抬眼,江闻谷气呼呼那一张脸似气吹的,一副兴师问罪的派头。 他先是看了唐薏,又望了樱桃,樱桃被他盯的不自然,悄然红了脸。 “你怎么找到这来了?”唐薏笑道。 “你就这么走了?就这么把位置让给姚嘉念了?”他不答,上来一通反问。昨日闹起来时他正好不在家,生生错过许多,再归家时,天都变了,房里的女主人竟成了姚嘉念。 马不停蹄的赶过来,竟发现这人还有心思吃。 “你别嚷嚷,进来说话。” 冲他招招手,江闻谷乖乖入门中来,“你们还回不回去了,我告诉你,长嫂我可就认你一个,你们若是不回去,我可就闹了!” “我当然不回去了,”暂将饼搁下,语重心长道,“我没有理由待在江府,我总不能拆了人家有情人吧。我可不做那等缺德事。再说做不做你嫂子有什么相干,做不成叔嫂,我还是你姐不是。” “话是没错......”少年眨巴两下眼,忍不住目扫樱桃,两个人不约而同红了脸。 唐薏尚未懂事,倒是钱氏瞧出点门道,却也笑而不语。 窗外一阵酥暖入骨的春风吹在唐薏脸上,她毫无预兆的打了个喷嚏,茫然抬眼,想着是谁在骂她。 ——自然是江观云。 躺在榻上听她与母亲两个人交接银票,签字画押,听见她收拾自己的东西,直到离开,却也不记得同自己招呼一声。 明明不曾参与其中,却有种被人卖掉的失意感。 窗外鸟鸣声阵阵,有苦汁子入口,这是他每日需要服的汤药。 今日喂他的人手法生疏,喂一勺会洒出去半勺,浸得他脖襟都是,潮湿燠热,擦又擦不净。 如是唐薏的话,会将他的头捧到膝上,一手轻轻扒开他的口齿一手举匙慢送入口,每次盛的不算太多,分多次而喂,半滴也不曾洒过,她虽莽撞,却细腻。 沉重的眼皮终费力撩开了一条缝隙,有人影入目,是个女子虚影轮廓,他心尖儿一颤。随着眼皮越撩越开,两只涣散的黑瞳逐渐聚焦,模糊的虚影也跟着重合在一处,这回他视野清明,在看清眼前人的面容之后,心从云端坠尘泥。 汤药汁子染在手上,满指苦涩,姚嘉念正一脸嫌弃,却在看到江观云久违一双鹤目之际慌乱打翻了手里的药碗。 “观云哥哥你醒了!” 一直守在房中的江夫人闻声从外室疾步过来,激动拍手,“我的儿啊,你可醒了!” 这些日子没人替他松筋动骨,身上乏的很,加上刘丰年给他吃的是毒药,对身体多少有些损伤,他虚的似脱了一层皮。 一阵咳意涌上,他艰难的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两声,脸色憋得通红。 “儿啊,你能听见娘说话吗?”江夫人含着泪轻抚他心口替他顺气。 果真是连说话的气力都凑不出,仅能闭目再睁以作回应。 一旁姚嘉念心口起伏剧烈,眼珠子转的灵活,心中激荡不已,如今终于坐实,她病中的根本不是梦,而是切切实实的重活一世。 江观云现下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努力听着房中动静,还妄想可以听得脆梨似的嗓音,却仍旧一无所获得。 看来唐薏是真的不在了。 这回不同上次,他醒来后便再没晕过去,精神也眼见着一点点恢复,可江夫人仍旧提心吊胆,生怕他再次晕厥。 待他将一碗汤药彻底喝尽,江夫人才流着泪同他轻声道:“儿啊,你能醒过来,多亏了嘉念,若不是嘉念,只怕......” 欢喜与对姚嘉念的感激糅杂在一处,再次生生落下泪来。 所有人都以为他昏迷时没有意识,所有人都以为他躺在这里人事不知。 他究竟是为着谁才醒过来的,心如明镜,非旁人三言两语便能峰转。 “夫人,是观云哥哥福大命大,老天不忍心让他就此销匿......”语调低微泛虚,纵有私心也不敢贸然抢功太过。 “观云,你一定快些好起来,不能辜负了嘉念,她为了你,与家中都已经闹僵了。”江夫人拉过姚嘉念的手,未经人允便擅自将其袖口卷起一角露出腕上的伤疤来,虽时过伤愈,可伤得太深,疤痕丑陋刺眼。 仅扫一下,江观云便偏了视线,眼中并无缱绻的温意。 如给了一场默然无声的难堪,使她无故心惊。 江夫人贴心解围,“嘉念,你连日辛苦,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回府去明日再来。” 很想劝说自己,他因才醒脑子不够清明所以才会这般冷淡,离开时几欲说些暖心的话,但唇努几回还是将话咽回。 直到姚嘉念离去,房中仅剩下母子二人,江观云艰难开口,嗓音似布满荆棘,嘶哑苍老,“唐薏呢?” 余毒沤得声似破锣,即是如此开口第一声仍是明知故问。 江夫人未第一时间作答,愕色铺面,在她的意识当中,江观云应是不晓得这个人的。 且想着是不白日她出去时江闻谷到此多嘴。 按她的想法是想将唐薏这个人自江府抹去,只当未存在过,转念一想似又不妥,来日他痊愈,总会听外人议论起。 反正迟早知道,倒没什么可瞒的,“你在床上躺了一年,这一年府里可没少出事,怕你费心神,等你身子稍好些,我再一一说给你听。” 又是两声剧烈的咳嗽,稍动起,内脏也牵拉着酸疼,这滋味不太好受,他终是闭了眼,再无发问。 唐薏自是拿着钱高高兴兴回家了。 唇角以几乎不可瞧的弧度微微扬起,想拿钱走人,也得看看他答不答应。 ...... 唐薏逍遥日子没过上几天,江观云彻底苏醒的事如浓烟出缝,难遮难掩,以最快的速度弥散了满城。 有人说江观云福祉无量,有人说信国公府灾过福生,不过议论最多的还是唐家二姑娘运享亨通,阴错阳差嫁了个木桩,云开雾散便将元宝抱了满怀,当真是命格清奇,连活死人都能给冲活了。 传言一起,连连有人上唐家登门道喜,唐茹璋并不想借此结交攀附,干脆称病,闭门谢客。 对此唐薏想不通透,江观云乍醒,最不想消息传出去的便是江夫人,若是外人都将江观云苏醒视作唐薏冲喜的功劳,那还如何和离? 心存忧患,常怀惴惴,手里的银票好似随时长了翅膀能飞似的。 到底是年轻力壮之人,醒来的第三天,江观云已然能倚着软枕稍稍坐起,只是还仅能用些流食,想要下地走动还要再恢复一段时日。 趁着午时江夫人回房歇晌,江闻谷自门缝中溜进来。 兄长能醒,最开心的莫过于他了。 “哥,你今日感觉如何了?” 一年不见,这两天精神好了才有机会好好看看他,记得去岁这小子还没长这么高,转眼那瘦弱的少年也壮实不少,具了男人的初形。 “好多了。”江观云淡声笑笑。 见屋中无旁人,江闻谷春风得意道:“你吩咐我的话我都传出去了,满城风雨。” 第33章 “好。”笑意布满修长清澈的鹤目,唇角再次勾起。 他怎么会让唐薏这么轻易脱身呢? 第二十一章 把那个人给拎回来 四月近夏,江河水满,城中桃花次第开放,落英如絮,春色满城。 江观云足足静养了一个月才能下床,身虽虚却无旁大碍,已经可以用饭食,汤药汁子仅为辅补。 自醒来他多了一个习惯,便是坐藤椅中晒太阳,这习惯是当初唐薏给他养成的,闭上眼便能闻到风中的味道,连着她身上的淡香。 姚嘉念照例往筠松居跑,先前江观云明确告知她不必来,可她心有所图,自也不应,只央了江夫人便似得令。 今日来的有些迟了,到院中时正见着有婢女将才煎好的补药送上。 姚嘉念从中伸手接过,亲自端到江观云面前。 那人闭着眼,只听脚步并不知来人是谁,姚嘉念坐到一旁石凳上,羹匙轻轻于碗中搅动,碗中热气腾散才能快些。 白瓷轻轻相撞在一处,发出脆生的音调,药香弥散,江观云睁开眼,见到姚嘉念第一眼,神色平淡。 “你来了。”他自认先前归劝的话虽委婉,却也不至于让人听不懂,顾念着二人从前曾有婚约,加上是个姑娘家,脸皮薄,也不忍心语气太重。 这段时日所有的一切都未曾顺着姚嘉念的心意发展。 外人皆传江观云死里逃生全是唐薏的功劳,是这场意外的冲喜救了江观云的性命,而当初退亲的姚家反沦为闲人的笑柄,任人背后讥讽弄巧成拙。 她也曾入宫去求皇后姑姑开恩,即便皇后有意,可流言阻在脚下,若是下旨说江唐二家的婚事不作数,那必定会造成更大的非议诟言。即便再宠爱侄女,也再不能将她强塞到江家,如想硬来,皇后声名亦会有损,中宫无德,又如何母仪天下。 莫名传出的流言无根无气,竟生生将她们摆了一道。 事后江夫人也有意打探,小人之心揣度是不是唐家做鬼,却又不像,若唐家有旁的心思大可不走,何必又拿银子又惹是非。 一时进退两难,只能僵持在原处,眼下姚嘉念唯一的指望便是江观云,只要他开口便还有转圜。 不甘心坐以待毙,因而姚嘉念不顾他的劝阻来的照样勤快。 眼下春来天暖也换了薄衫,春风一过,吹得她衣袖翻飞,似不经意间露出腕上那道可憎的疤痕来。 一勺汤药由汤转温,伸手送到江观云唇边,殷勤十足,“观云哥哥喝药吧。” 手肘上一发力道,攥住藤椅扶手坐直起身,伸手接过药碗暂搁一旁石桌上,目触她的手腕处,明知故问:“落疤了?” 别管这疤是怎么来的,姚嘉念就是想让他知晓,这是为他才落的,既目的达到,便又故作扭捏的扯了衣袖,将其重新盖住,应声也不敢抬眼,只轻轻点头,“嗯。” 江夫人不止一次在他耳边提及姚嘉念为了他到底做了怎么样的牺牲,洞若观火的人很无奈的扯了唇角,“若是刀伤,切口不会这般崎岖,当平整才对。” 慢声细语却毫不留情掀了姚嘉念的谎言,这种话引拿来哄骗江夫人已是极限,却难过他的法眼。醒来时只瞧一眼便知情况,这种为他而伤的话哪里会信。 白皙的面容似染上才被碰翻的胭脂,羞红之意漫了满眼,姚嘉念低下头,将手整个缩回到衣袖当中去,小心思被人一点即破,生平头回在江观云面前感到无地自容,一句辩驳的话也甩不出。 “嘉念,”江观云和声念她的名字,身子又朝后靠去,“多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奔波与关照,如今我已有妻室,你若再出入江府,只怕对你名声有损,往后你不必再来了。” 妻室二字使人心惊,姚嘉念蓦地抬眸,反驳道:“冲喜又算哪门子亲事,你可知在你昏迷时她都做了什么?” 江观云自是比谁都清楚,他醒来连对江闻谷都没透露他从始至终意识清明,只是不声不响的看着身边来往的人一个个搭戏台子红白双唱唱得起劲儿。 微眯起眼,她对唐薏话中有话的质疑诋毁让人有些不满,“嘉念,你我当初的亲事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既娶了唐薏,便会对她负责一辈子,无关她是什么样的人。” 这并非客套话,江观云自小顺风顺水,人生一路走来都是按部就班顺理成章,连婚事亦是由父母定下,他不识男女之情,无论婚事与谁定下他都照接,可如今不同了,凡心既动,便再也容不得旁人将就。 这样的话,姚嘉念从未听他对自己讲过,两个人不过是差临门一脚,可一旦错开就再难破镜重圆。 她亦不懂这是一种怎样的心境,更想不通他只要开口那门亲事便可不作数,为何他偏生要负责,对唐薏负责...... 明明他与她不相熟,明明他对她全无了解,明明他睁眼的第一日唐薏便走了...... 对,还有唐薏。 心乱如麻的人忽然想到唐薏所收的银票,她明明收了银票留下了和离,只要她不回来就好。 再无理由于这里待下去,可姚嘉念仍不甘心,只是给自己抠了个台阶下,她缓缓自石凳上站起身:“观云哥哥,你快喝药吧,一会儿该凉了,我给夫人带了些东西,我给她送过去就走。” 江观云一番话使人难过,她笑不出来,只能逃似的离开筠松居。 药自然是得喝的,他一口也不能落下,只有身子快些恢复了,他才能把那个人给拎回来。 春风吹得竹叶沙响,他再次自藤椅中坐直身子,伸手探向石桌上那碗药,一饮而尽。 没心没肺的唐薏还独做春秋大梦,想缩在市井待流言散了一切皆能回归平静。 照例每日往吉祥坊跑,着一身常服帮钱氏卖饼。 午时一过,铺面前买饼的人便少了,唐薏时不时探头朝街西望去。 钱氏正归拢手底下卖剩的饼,打算今日早关张,抬眼见唐薏站在日头底下,将她唤了回来:“快进屋吧,外头太阳正毒,你哥走的时候说了,没这么快回来。” 唐薏手蹭在身前围裙上,眼珠子不舍得收回,一边往回走一边喃喃自语:“我哥一早就去了码头,腿脚再慢也不至于这个时辰还不到啊!” 自打自江府出来唐薏便给从前乡下的两个最好的姐妹去了书信,让她们上京来投奔,其中一个便是当初村子里大名鼎鼎的李嫂子。 李嫂是外乡嫁到村中的,后夫君不检点,和同村一个寡妇弄到了一处,气得李嫂子大闹一场便休离了这门亲,可她娘家人不认,便将她赶了出来,好在她性子泼辣,自谋出路,谁也不靠。 还有一位名唤吴相宜,长唐薏两岁,从前就住在隔壁,二人亲厚似孪生。 此回这两个人书信里说要结伴而来,唐薏整整盼了好几日。 才要转身回铺面,且听后面有人遥声唤她的名字——“稻花!” 她猛一回头,正是刘丰年驾着马车自城西街拐过来,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朝这边摆臂。 身后马车帘子被掀起,亦探出两个头来。 一见三人,唐薏笑的原地蹦高,跳着脚的朝前招手:“相宜姐!李嫂!” 第34章 眼见着马车停到铺面前,刘丰年最先跳下来,于车下放了低凳,车内两个女子踏着脚凳落到平地。 三个女子一见了面便抱成一圈只是笑。 唐薏激动的合不拢嘴:“相宜姐,李嫂你们总算来了,我可在这等了你们好久!” “这小一年不见,稻花长的越发漂亮了!”李嫂子细细瞧了唐薏,唤她仍用旧名,十分亲切。 “往后哪还能叫稻花,如今上了京,需得叫唐薏才是。”吴相宜为人细致,急忙纠正。 李嫂子随声附和,“对对对,我忘了,该叫唐薏才是。” “叫什么都成,先回家!”唐薏笑着推着这两个人往家的方向走。 这临街的小院干净规整,有房三间,钱氏母子各住一间,剩下一间正好容得两位姑娘。 天井之下是下沉的水塘,春日来养了几尾鲤鱼,铜钱草在塘中长的茂盛。 “我哥有时候住在医馆里回不来,这回你们来了可好了,能同我娘一起作伴。你们信中说想来京城找活计,京城可比咱们村子里好活多了,你们就安心在这里住下,想住多久都成!” “这京城真好,人还多,早知这样,我早就来了。”李嫂子指尖儿摸过墙砖,眼珠子都不够用了。 反而是吴相宜,笑中夹着忧心的样子,唐薏见她默声,心中有了合计,却也没急着多嘴相问。 刘丰年去归还租来的马车,钱氏则去弄茶饭,上了二楼将两个人的行李放下,唐薏一手推开窗子,午时末辣眼的阳光正好打在朝南的窗上,往下一望,街景便收入眼底。 “稻花,我来的路上就听说每到四月京中便有游园会,什么是游园会?”李嫂子心大,一心惦念着新鲜玩意。 “就是四月时,许多人去郊外园子里踏青品茶,会友论诗,还有赏花之类的,”唐薏取过茶壶给二人各倒一杯热茶,“我也只是听说,还没去过呢,本来我就打算这两天也去一趟,正好你们来了,咱们三个就一起去。” 李嫂子接过茶水放在窗沿上,吴相宜则是接过水杯暂放桌上,不声不响。 唐薏终忍不住问:“相宜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第二十二章 寻她 少时一起成长的默契便是对方只肖一个眼神,心明者便知有内情。 可吴相宜一时开不了口,不知该如何同姐妹诉苦。 见这副窝窝囊囊的样子李嫂子便来气,干脆走到二人面前来,“她不说我说,徐朝之前给她来了封信,说是在京中已经与旁人相好,让她不必再等了,两个人从前青梅竹马的情份不作数,让相宜另寻良缘。” 吴相宜母亲早亡,是在村里教书的父亲独将她拉扯长大,徐朝原本也是苦命人,是吴老爹好友之子,因家乡闹饥荒,便被其亲人送到他这里图个活命,视如己出培养到十几岁,见与吴相宜性子相投,便做主给这两个人口头定了亲。 两个人的确要好,后吴老爹晚年重病缠身,是他以儿子身份将吴老爹送葬。至此和吴相宜相依为命。 徐朝性子温和,斯文秀气,是个读书的料,钱氏不知多羡慕,自家那对鸡飞狗跳的儿女若是有他一半安静,她也能少操不少心。 “什么?!”唐薏将茶壶重重撂在桌上,一双柳叶弯眉气得立起,“他徐朝癫了吧?” “这种事都做得出?他也不想想,当初快死的时候是谁收留了他!” 吴相宜和徐朝之间,唐薏最清楚不过,亦知吴相宜是个多好的女子,这样的女子被人辜负,唐薏第一个抱不平。 “这人现在在哪?他什么时候上的京?我叫上我哥去找他,今天我非把他拉到你面前问个清楚!” 吴相宜似早就接受了这个现实,她眸中含泪摇了摇头:“去年你走后不久,便有一个他的远亲寻上他,说是离京不远的一个县城有一份自家活计想让他去做,他想着原本也是要上京考试的,去远亲家里帮忙,还能凑些银子,两全其美。” “几个月前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书信,信中说他往后不会再回来了,最后一封信上没有地址,我也不晓得该去哪里找。” 毕竟是读书人,信中所言自不会像李嫂子所描述那般直白,不过白纸黑字意思不差,只是更含蓄些。 唐薏气呼呼道:“定是他离了你眼就花了,既是他远亲寻上他,那你一定有他远亲的地址,这人也不难找,去那县城一打听就知道了,还怕抓不住他?” 吴相宜摇头,“本来是有几封书信写着地址的,可是后来一场大火将老屋烧着了,我也是实再无法,才想来京城寻上一寻。” 若不是走投无路,吴相宜也不想来京,显得似攀附好友一般,这样的光她沾不来。 可是她打心眼儿里不愿相信自小一起长大的徐朝当真是这般薄情之人,若能见到他的面,也好问个清楚明白,若不然她总是不死心。 “经了这么多事却从来一个字也没同我提,我一封一封的信写给你们,你们倒好,非拖到今日才来。”唐薏言语中有埋怨,“不过不管怎么说,来了就好,如今我手里也有几两闲钱,你们就安心在京里住着,万事有我和我哥呢。” “至于徐朝.......”唐薏眼珠子一转,“我姐夫是太仆寺当官的,我让他帮着找找这个人,你放心,只要这厮当真在京城,就算翻出天也把他给你找出来。” “眼下咱们先把不高兴的事儿放下,四月正是游园时,过几天花都开了,咱们挑个好天去城郊游玩去,也学学京里的人踏青喝茶!” 那一千两银子现在虽在她手里握着,但总归还未到最后尘埃落定时,好在她现在算是小富婆,身上还有不少从江府掏来的银子,两个好姐妹来了,她自要放血。 带着她们去成衣铺子买了几身新衫,见识了城中繁华,踏青游园的日子便定到了谷雨后。 这时节地气最暖,桃花谢后,京中百花开放。 城外西郊有一处定波湖,湖面游船无数,湖边园内景致清雅,三人皆换了新衣,只可惜唐薏夜里一双眼目染了疾,晨起红的似要滴血。 驶往西郊的马车内,吴相宜借着窗外投进来的光线细看唐薏的眼角,担忧道:“你都这样了,就改日再去吧。” “我没事儿,我哥说了,我这就是春日虚火旺盛,老毛病了,他给我配了药,我一日擦三回就成了。” 这话说的有些勉强,实则眼睛不光红,且肿胀的不舒服,可她一来贪玩,二来不想扫了两个人的兴致,就是爬也得爬到京郊去。 “我一会儿再给你上遍药,咱们三个就去看看景,早些回去就是了,”李嫂子低头轻扯自己衣袖,从来只穿粗布衣裳,这般织绣的罗衫还是头一回上身,欢喜的不得了,“这衣裳套到我身上,可惜了。” 她素来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手脚利索身子结实,常年劳作使得一双手粗黑,肤色也较深些,她自觉配不得这轻烟色的百迭裙。 “我早听说这游园的青年才俊不知有多少,说不定今日我来此还能碰上好姻缘!” 强忍着双目干涩,唐薏噗嗤一笑,“李嫂子还想着姻缘呢,男人有什么好......” “说来也是,我从前眼瞎,这世上就没个好男人。”想到从前,李嫂子便咬牙切齿。 第35章 随后吴相宜便又想到自己。唐薏觉着气氛不对,忙打岔说到旁的,只要不提男人,总是使人快乐的,车内三人一路玩笑着到了西郊。 时辰尚早,人不算多,自马车里取出带的吃食点心一应,加上吴相宜亲手煮好的梅子汤,三人寻了一处景好的水榭占了位。 水榭临岸杏花正盛,白花或若雪不时落在湖水中,经水波一荡便飘远了。 一阵湖风吹来,唐薏眼睛便开始迎风流泪。 倒是没有早起看着那么红,只是胀痛难消,这毛病是打小落下的,春日里常犯。 她们才落座不久,便开始陆陆续续的来人,皆着鲜亮色的春衫,不多时,树下花影间,游船上,凉亭处,假山后都占了人,旁人三五成堆赏花品诗谈天说地。 三姐妹当中也就吴相宜的学问多些,唐薏是半桶水,李嫂子干脆大字不识一个,除了吃便是看景,与这春日画中的清雅格格不入。 旁人言诗,三人也仅在一旁跟着起哄,偶尔会同旁人交换茶点。 近巳时末,一辆马车自从吉祥坊驶出,直奔京郊。马车古朴,但上头装点讲究,若细品便不难瞧出马车的主人颇有身份。 一只修长的手自马车内轻轻掀开遮阳的竹帘,骨节分明似竹节,苍白意凉,仅指腹有些淡淡的血意,透过竹帘,那双宽长的鹤目于帘后时隐时现。 在床上躺了一年,再望街景,恍如隔世。 “哥,你想找嫂子,我替你传个话便是,干嘛非要亲自折腾一趟呢,你身子才好......”少年坐在对面,望着自家兄长才恢复了些生气的面色,有些担忧。 将竹帘放下,车内光线乍暗了些许,余光将江观云的侧脸照得忽明忽暗,他不动声色在筠松居里养了那么久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堂堂正正的站在她的身边,他既能下地行走,若不能第一时间与她会面,那怎么能够呢? 虚拳抵唇轻咳了两声,声音沉沉极富磁性,“有些话,我得亲自问问她。” 因而他挑了谷雨后,急着来唐家寻她,不过他却未明报家门,只留了个心眼先让旁人以送成衣之名打探唐薏所在,果真,她狡兔三窟似的在吉祥坊她养母家住了几天,赶到吉祥坊时,又听说她同友人去了京郊。 因而江观云一路从吉祥坊寻到京郊来。 这般折腾,足以证明他内心的迫切。 只是这一切在江闻谷面前掩的极好,连江闻谷也不明白他为何非要拖着未好全的虚弱身子来回奔忙。 西郊不算偏僻,乘车而行撑死小半个时辰,从前他身子朗健时每年春日都会来此,游人多围湖相游,寻人的话只要顺着湖边便不愁找到。 这边风景如画,江观云一步入湖边,进入人群视线便吸引了众多小娘子的目光,这里无人知他身份,只觉着身段修长有致,面似皎玉,肤容虽苍白,却凭添了几分高贵清冷。 这是他病容未清时,多少有些削瘦都这般引蝶,可想他从前康健时该是如何万众瞩目。 “你们几个去那边找,你们两个去那边!”江闻谷将随车行来的小厮左右安排下去,他们皆是从前在府里见过唐薏的。 巧来众人散开后,江闻谷眼前视线开阔,他一眼便瞧见了前方不远处水榭中唐薏的身影。 江闻谷指了前面惊喜道:“哥,快看,嫂子在那儿呢!” 蓦地抬眼,顺着江闻谷手指的方向望去,前方百米开外的水榭中有三个女子围桌而坐。 一人着鹅黄,一人着桃粉,还有一人着轻烟色。 鹤眸微眯,在望到她时心分明跳漏一拍。 日思夜想的人,如今就在百米开外,他只要走过去便能与之面对面,分明是削想了许久,可当真见着了,却在心底生出些酸涩的怵怯来。 他是有些怨恨的,怨恨她于银子和他之间选择了银子,怨恨她将自己推给旁人...... “哥咱们这就过去吧。”江闻谷见他原地站立不动,便催促道。 而江观云却望着前方那抹轻烟色说道:“你留在这里,我自己过去。” 第二十三章 你该同我回家才是 刘丰年特制成的药膏为了涂抹方便,熬煮粘稠,抹在眼上便糊了一片,才上了新药,这会儿唐薏眼前一片朦胧,看什么都似覆着一层雾气。 吴相宜将她眼角处的残药用干净棉帛擦拭干净,眼内有丝丝凉意袭来。 李嫂子才刚饮尽一碗梅子汤,三人无人留意水榭直通杏花繁盛的曲径处正缓缓行来一抹霜色。 午时将至,阳光折于水面照成波痕铺到水榭中来,细风焦热,李嫂子本就怕热,忍不住又盛了一碗汤饮降暑。 江观云脚步轻盈,因大病才见愈,脚底虚浮,多有不实之相,眼底透着浅显的淤青,脸颊略微凹陷。 此刻他眼中看不到旁物,唯有眼前这抹轻烟色,尤记得当初他躺在床上不得动弹时,刘丰年曾透露唐薏别称“黑胖”。 他想,这样的别称定是十分形象的,且一个小姑娘不受束缚的在乡野过了十几年,定是与他曾见过的村姑一样,肤黑且身形健硕,也唯有这般泼辣的气质,才能将林修齐那种败类作的不敢再近前。 因而他一眼便认定与他所想最为相符的女子。 待人行至近前,李嫂子才余光瞥见身影,她偏过头,手里还端着空碗,与江观云那一双鹤目对上。 那人目中幽怨,似存着什么了不得的委屈。 视线微动,他瞥见李嫂子手执的空碗中还有喝剩的残余红汁,仍记得唐薏怕冷,冬日里抱着他睡时,手脚冰凉需要缓上好一阵子才能暖和过来。 见她对自己没个节制,才四月的天就喝这般寒凉去暑之物,心中略有不适。 被人这般贸然盯住,料是李嫂子那般外向豪气的人也有些毛愣,眼中情绪疑惑到警惕,最后忍不住打量起眼前这个俊俏后生来。 “唐薏”比他所想象的年纪要大些,他独在心里替她圆着,许是因年少操劳困苦,因而岁月格外蹉跎些,看着并不似十六岁的少女,倒像二十几岁的少妇。 很让人心疼。 “永远不知爱惜自己。”日思夜想的人近在眼前,性格使然,他当着面说不出太过的话,憋了半晌开口第一句便是嗔怪。 “啥?”面对陌生男子的胡言乱语,李嫂子警觉起,站起身来,碗放于身侧。 想着这男人长的倒是好模好样的,怎么开口说的不像人话。 坐于一旁忙着上药的人这才留意到动静,一直背对这头的吴相宜扭过头来,唐薏也觉不对,用力眨了两下眼,可这药上的太多太厚,一时擦不净。 很费力才睁开一条缝隙,见着眼前一个清瘦的轮廓正站在李嫂子面前。 李嫂子一开口,江观云隐隐觉着有些不对,这与唐薏声线不吻合,可此刻已经是被无限怨念冲昏了头的人,根本没心思左右分析。 江观云更近一步,若细听不难分辨,他喉中有几许哽意,“你果真是没心没肺的,还有心思跑来游园踏青。” 好似全然将他抛到了脑后,一如从前二人毫无关联。 深吸一口气,一如怨妇之言,“是不是在你眼里,我从来没有半点分量?” 第36章 “啊?”李嫂子要被吓坏了,若是谁跑来起刺打架,她自信可以一拳打俩,可是对面这种招术,一时也让她晕了头调了向,不晓应该如何招架。 只能看向那两姐妹以求帮助。 唐薏第一反应,该不是李嫂在马车上许的美梦成真,果在这里遇上了了不得的小郎君,急着与她凑成一段佳话? 没心没肺是真的,脑子有时不往正地方用也是真的,唐薏会错了意,甚至小声在一旁嘀咕:“是不是李嫂子在外欠了风流债,人家来跟她要说法了?” 声音不算大,只由一旁吴相宜听得清楚,吴相宜白了她一眼,同时轻拍了她的手掌示意闭嘴别添乱。 到底对比起来吴相宜算是正常人,她自石凳上站起身将李嫂子拉得远了些,“我们初来乍到,在京中没有故人,这位公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绝不会认错! 江观云带了江闻谷来便是自信。 江观云的一双眼目从未离开过李嫂子,见她懵然,他心中怒怨又加重一分,“你到现在还认不出我是谁?” 一旁唐薏扯来棉帛尽力将眼上的药膏擦掉,再望眼前人,虽侧着身看不清全貌,可莫名有种熟悉感,一时让她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素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她当真以为是李嫂子哪里冒出来的情郎,竟小声捏着拳头在一旁摆口型:“嫁给他,嫁给他。” 自是又遭了吴相宜的眼色。 水榭外的江闻谷一直在不远处盯着这边情境,见兄长将嫂子晾在一旁一直同旁人说话,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朝前走去。 一脚才踏到阶上,唐薏便瞧见他,“闻谷,你怎么在这儿,是来游园?” 熟悉的声线一起,江观云心口一颤,疑惑侧过头去,望向他从未正眼瞧过的,着一身鹅黄罗裙的女子。 少女身形纤细,肤如奶脂,一双大眼灵动,头盘灵蛇髻,发上插着一朵精致的牡丹金钗。 “我哪有那闲情逸致,我自然是陪我兄长来的。”江闻谷下巴朝江观云所在方向一抬。 乍一说兄长唐薏还没反应过来,再别过眼时,只瞧那陌生男子正深深望着自己,眉眼熟悉,唐薏不觉一怔。 一个念头自她脑中浮起,桃口微张,半晌才道:“你该不会是......” “小公爷吧......” 一时脑中凌乱,竟也不晓得该如何称呼,只挑了个最规矩的,唤其小公爷才不显失礼。 料是江观云再迟钝此刻也转圜过来,他不可置信的又看一眼李嫂子后眸光再次回归她的身上。 “嫂子,我哥在府里养了许久,这几天才能走动,今日就是来找你的。”江闻谷急着为兄长说些好话。 “找我?”唐薏不明,心下想着这下坏了,多半是来同自己要银子的,“找我干嘛?” 江观云神色恍惚,眼里如今唯有她一人,这突如其来的震撼太大,竟也一时消化不得。 唐薏不在的这段日子,江闻谷每每与他谈起她都是说她如何机灵特别,却唯独没有同他讲说她是个什么模样,而他也仅是通过旁人对唐薏的描述去想象去猜测,终是因得刘丰年的那声“黑胖”便理所当然的假设她当是什么形象。 脚尖调转,这回终见真颜,昔日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眼前,声线如他梦中那般甜脆,绝不会错。 瞧着这般俏生的人,一时恍惚,倒也说不上惊喜还是什么,微微垂眼,方才那般冒失让人尴尬,唇角微微抽动。 “你随我来。”江观云脸皮薄,凡事与唐薏沾染到一处便总是闹乌龙,他脑子一热,微微弯身拉过唐薏的腕子便往水榭外走。 “你谁啊,你要干嘛?”李嫂子妹子被拉走,与吴相宜跟上来,去路却被江闻谷拦住。 “两位姐姐稍安勿躁,我兄嫂有话单独要讲。” 一句话将姐妹拦在后面。 江观云虽看着削瘦,可毕竟也是男子,纤细轻盈的唐薏被他扯带着一路来到一棵背人的杏花树下。 “你这是干什么,拉拉扯扯的.......”唐薏一手扶住坠花的树杈,一手用力甩开江观云的手,从前他半生不死的也就罢了,如今能走能动唐薏自动疏离,背贴住树干说什么也不随着他往前走了。 那人终停住步子转过身来,深深望向树下的人,杏花如雪飘散,阳光透过花影于她面上洒下斑驳,正午阳光刺目,双眸微眯看向他,难掩满目璀璨。 存满星河似的眼让江观云如在云端卷舒一遍。 这是他的唐薏没错。 他的唐薏,该是这般慈眉澈目。 抬手拨开挡在二人之前的花枝,江观云忍不住上前一步,声线沉如江水,“你当真是唐薏吧。” 先前唐薏只记得他眼角宽深,眼线渊长,这人昏迷时她也曾无数次幻想小公爷若是睁眼后的完整容貌当何。 可每一次想都不若他近于眼前这般灵俊。 唐薏开始相信从前江闻谷在她面前说的碎语,这样的人,该是会迷惑京中女子的。 一朵杏花被风吹落,恰好落在他霜色织锦衫上,隐在一起似洁线绣成。 唐薏眨眼,未直接回话,反而欣慰笑道:“你还真醒了,恭喜你啊。” 明明从前朝夕相处,但是活生生的站到对面,她反而觉着有些陌生。 一缕古怪的气氛似深水游龙,于二人之间缠绕蜿蜒,彼比皆存了讲不清的愫念。 江观云原本一肚子的人怨怼方才错散一回,现下巧遇正主,倒一时不知当如何同她抱怨。 稍稍收拢起纷杂的情绪只能质问:“这阵子你为何不回江府?” 唐薏一脸疑惑,“怎么,你家里没同你讲?我已经签过和离书了。” 心下越发不安,生怕他提银票的事儿。 “你是签了没错,可是我没签,那东西便不作数。” 当他能入食之际,江母便拿着那封唐薏签过的和离书来给他过目,他望着上头鲜红的指印一气之下将那张和离书撕得粉碎。 除了江闻谷,每个人与他说起唐薏时只讲她如何无礼,如何泼辣,却无人说她起始为谁。 这种有意抹黑她的恶意,让江观云厌恶至极。 “你该同我回家才是。” 第二十四章 小伎俩 唐薏双眼蓦地睁大,“同你回家?小公爷,你是不是病还没好全?” 他不喜欢从她嘴里听到‘小公爷’这个称呼,峰眉微蹙。 “我和你未婚妻早就说好了,我拿钱让位,绝不占她地方,冲喜一场就是误会,你们的家事我也不想参与进去。”掌心接住一朵落花,她微微垂头,发上那支金钗夺目。 与他想的不一样。 来时他想过无数种说辞,但在唐薏面前通通用不上,他脸皮轻薄,方才那场闹剧便是用了他对女人的全部勇气。 这会儿头脑清醒了,反而不敢再那般贸然讲话。 “可与我成亲的是你,不旁人,你我的事,与旁人无关。” 显然唐薏并不太懂他话中旁意,抬起脸微歪头,一脸的天真,“你我有什么事?” 这种异样的情愫江观云对旁人从未起过,这也是头一回,还是以这种方式,他不晓得该如何同眼前的人表明心迹,虽过去两个人朝夕相处,但动心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第37章 一阵咳意无预兆上涌,有些吃不消,脚底微动,身子前倾,手一把抓握住她发侧的花枝。 这般突如其来的接近使得一阵风儿带动唐薏的发丝,花枝一晃,雪瓣零散飘开,唐薏甚至从对面人玄黑的眸珠中瞧见自己的轮廓。 正不晓得该以何种借口让她不得不与他回府,仅这一下,意冲心灵,他忽有了主意。 “自关你的事......”虚拳抵口,待那咳意被压下之后他才开言,“你和刘丰年给我下毒不止,还给我施针。” 这罪名可大可小。 惊悚撩眼,唐薏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施针一事被江夫人撞破过,可是以毒攻毒这件事旁人绝不会晓得,若是知晓定不会这么轻易让她们脱身。 “你这么问,便说明是真的了。”鹤目微弯,眼下卧蚕饱满,竟与唐薏有几分相似,“我虽醒了,可是体内有残毒尚存,我问过郎中了,是郎中说曾有人对我用毒,不是你和刘丰年还能有谁。” 他随意扯谎,现在暂不想让唐薏知道他的底。 医术上的事唐薏不懂,本就心虚,不小心失言反被他抓了把柄。 脑浆子飞速在脑子里翻搅,唐薏勉强压下心虚,竟是没想到连刘丰年他都知道,定是江夫人那头没说什么好话,加上江闻谷这个大嘴巴。 她吞了口口水,不敢再去直视面前的人,硬着头皮道:“我兄长手上有些医术,给你施针也是为了你好,若不是我兄长,怕你一时半会儿还醒不来呢。” 只讲施针,绝口不提下毒,江观云探知她心思,强忍一丝笑意道:“可我现在体内的确有余毒,怎么办?” 身形有些打晃,他一晃,手里的花枝便跟着一同颤。 落花砸眼,少女委实心虚。 此人接着添柴加火,“暂不说我,且说你就这么走了,让旁人听了,皆说我信国公府卸磨杀驴,我一朝苏醒便将你遣回本家,你让我信国公府往后在京中如何立足?” “你才是驴呢!”她反旁的的倒是利索,理不直气却壮。 一双黛眉微挑,神情可爱。 心念再动,江观云顺着此事讲下去:“知道的是你我和离,不知道的说不定还会讹传你是被休弃的,京中恶念之人的嘴脸你又不是没见识过。” “我不在乎那些,反正我早就和姚家姑娘说好了,和离书也早就签过了,剩下的事你们自行解决吧。” 唐薏不在乎恶名,反正她早就臭名昭著没在怕的,她看重的是那没握热乎的一千两,到手的银子若是飞了,她得心疼死。 她是什么样的人,江观云最清楚了,上身微微下坠些,往她心里戳去,“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她们给你的一千两,你将银子还给她们,我给你便是。” 为堵她口,一字一句追加,“我出双倍,两千。” 蛇打七寸,眼下唐薏便是那条七寸生疼的蛇。 两千两,她这辈子想也不敢想这么多的银子。 “你逗我玩呢吧?” “我信国公府现在虽不比从前,可家底还是有的,手里的产业想必你也曾有所了解,两千两倒不至于凑不出。” 他浅浅的笑眼让人眼花,唐薏觉着有些不太踏实,警觉之下不敢胡乱应住,“你图什么?” 自是图她这个人。 眸色深望,恨她明明是个机灵人,却在此事上一如废料糟瓦,油盐不进。 带着几许不易察觉的溺宠,江观云又道:“已经有人入宫去求皇后娘娘,可你我的事传的满城皆是,散不开的。眼下和离不成,一千两你是得退回去的,你只要同我回府,两千两银子送到你手上,我绝不会反悔。一能保我江家声名,二也保得住你唐家不受非议,两全其美,不好吗。” 不知该如何表明,自有了她,他江观云没想过旁人,还是怕吓着她,仅能以外力之故搪塞哄骗。 局势分明,唐薏一早就猜到皇后那头怕是不顶用,左右姚家姑娘现在进不得江府,倒不如先拿了这两千两,等过个一年半载风波平息再行和离,到那里便再无人能讲说什么。 说到底还是这两千两更诱人。 “姚姑娘那头......” “这你不必担心,我自会同姚嘉念说明。”昔日未婚妻之名于他口中喧出没有温度,只剩一个冷冰冰的称呼。 “那你得先把银子给我,还得立个字据,这银子你不能要回去。” “不会要。”削瘦的脸颊终有了些温色,再不似从前尸体一般躺在榻上的人。 即便江观云不亲自走这一趟,这件事也僵持不下。 新妇没有成年积月留在娘家的道理。 唐薏与家人商量,唐家虽有让女儿脱身之意,奈何皇后指婚不可随意废弃,全怪流言四散,脱身不在银钱亦不在意愿。 最后由唐茹璋做主,只能让唐薏暂留江府,一年后再和离便是。 果真,最让江夫人和姚嘉念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原本早就拿了银钱打发了的人,眨眼又回来。 棋错一招。 江夫人心疼病又犯了。 踏青游园的第二日,唐薏便又重回信国公府,逍遥日子没过得几日。 眼疾尚未好全,急火攻心,眼底便又开始泛红,好在有那两千两压身,她不至于太过窝火,即是再不情愿,也能勉强看在银子的份上。 离开还不足两个月,再归筠松居,好似没什么变化,却又觉着处处不大相同。 樱桃听着唐薏的话,只置办了几身衣裳和几样首饰,再多的便没带了,她认为自己迟早要回去,带的太多,以免到时候离开时麻烦。 一进门唐薏便嚷嚷着饿,樱桃便去厨房给她取吃食,她自行提了包袱回来,一入室内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唐薏以掌为扇于鼻尖煽动几下,内室相隔珠帘响动,有小厮端着空碗出来。 看着面生,从前唐薏没见过他,好似不似筠松居里的人。 “少夫人。”小厮微微行礼,而后便出了门去, 正疑惑,又隐隐瞧见珠帘那头有人影挪动,江观云着霜色轻衫,自里踱步出来。 一见她,便心生欢喜,可他偏生装出一副冷静模样出来。 这人容貌见一眼便觉难忘,昨日游园初见,唐薏也觉着他面善,可从前这人躺了许久,这么立板正眼的站着,一时让人难以习惯。 珠帘被他长指撩开,发出玉脆似的响,有两颗琉璃珠子于日照下闪动如星。 “你来了。”才将一碗药灌下去,苦的人喉咙发紧,唇上还浅着几许深色。 那双鹤眼似会勾人,每每直视她,唐薏都有意躲了,这回也不例外。 “嗯。”她淡淡应下。 目光触及到眼前少女手上所拎的包裹,鼓鼓囊囊倒是不小,倒是远方来的客,不似这园子里的女主人。 他上前一步,探臂自她手上自然接过包袱,指尖儿恰好触到她的,唐薏便觉似被蜂尾蜇了一下,肩膀也跟着一缩,手不自然的握成拳。 从前这是个死人也就算了,唐薏可以拿其当作草木,可如今他大变活人似的成了个比他整高一头的男人,唐薏便再不能用从前的心思待他了。 第38章 得避嫌。 “只带了这些东西吗?”包袱放在罗汉榻上,他没乱翻,只轻轻拍打两下。 “我本来就没多少东西。”这会儿那人背对着唐薏,唐薏才敢悄悄抬眼看他背影。 春来早时,他衣衫单薄,霜色的长衫外搭了一层轻蚕淡默纱罩,垂顺下来,稍一动身,肩背线条明显,唐薏说不出该如何形容。 只觉着好看。 少女心思总难逃江观云的眼,知她这点东西就是没打算长留,不过没关系,他给两个人之间留了足够的时间。 东西随时买就是了。 毫无征兆的回过身,恰与那一双灵动的杏目对上,唐薏立即垂下眼皮,略显局促。 眼前那人衣袂稍动,为了适应她的身高微微弯身,下一刻他的拇指腹便按在唐薏的眼皮上,迫使她眼珠再次朝前。 江观云手看起来苍白泛冷,实则温热。 他脸一下子贴近,唐薏将他面部轮廓看得清楚无比。 只瞧他疑惑道:“眼睛怎么了?” 第二十五章 今夜书房睡不成了 从前朝夕相处过一段时日,按理来说该是最熟悉不过的人,可江观云活生生的站在她的眼前时让人感到一种木头桩子成精的陌生。 唐薏从来没与男子这般相近过,她下意识要往后躲,却被眼前人先一步预判捏住了肩膀,“别动,我瞧瞧。” 下手将人又往前拽了拽,“昨日瞧着有些肿,今日怎么这样了?” “我没事,你.....” “过来坐着。”不容她言,江观云将人拉到凳上坐下,随后转身入了内室,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只瓷瓶。 先去净了手,而后用软帛擦干,最后又坐到她身边来,长指于瓷瓶中抠了些膏体出来,温声道:“这是我昨日让郎中给你配的眼药,眼朝上看。” 少女抗拒,身子微微后倾,“我带了药的。” 无暇留意仅昨日一见他就能察觉到她的眼疾的细腻,下一刻便被他按住肩,随之眼前一阵清凉。与刘丰年所配的药膏相比,这药没的怪异的味道,散着淡淡的茉莉香。 他指腹力道轻柔,细致于眼睑内外将半透的脂膏涂抹均匀,两个人的距离不过一拳相近,唐薏大气也不敢喘,只能尽力让自己的眼珠子看往旁处,手已然在暗处紧紧攥住罗裙。 “这药每日涂两次,用不上两天你的眼睛就好了,闻谷小时眼疾也似你,后来用了这个郎中的药,再也没犯过。” 才拿了吃食来的樱桃远远便止了步,天气近暖,门窗都敞着,房内八仙桌旁前的风景一眼便能瞧见,樱桃惊了,没敢往前走,转而端着吃食悄然躲到了旁处。 唐薏的皮肤在阳光的折照下显得几近透明,有两处血丝都看得清清楚楚,白嫩的似剥了壳的荔枝,突然想到她的别称“黑胖”,他觉着刘丰年给他起这个名字一点也不公平,以至于醒来后错认了人。 “好了没?”着实受不了这样亲近的相处,唐薏也险些被冲昏了头,好在及时警醒。 “好了。”江观云收回神思,转身又去洗手,再回来时唐薏努力睁大眼,手掌朝上冲他摊开。 唐薏见他没反应过来,于是明明白白说道:“银票我已经奉还了,你该给我的呢?” 见她如此惦念,江观云忍不住轻笑一下,随后回了内室,手里握了几张银票,规规整整放到桌上她手边,“不少你的。” 眼上的药没有刺目感,除了有些黏腻之外没有不适,看东西也并无遮挡,拿起桌上那几张银票数了一数,竟当真是两千两。 这巨大的数字让人窒息。 还不过两个月,一千变两千,量是从前她们县上的官老爷赚银子也没这么痛快。 两千两就为了买好名声,不让人误会过河拆桥,以唐薏的心态很不能理解。 强压着心中的喜悦,不让自己作出一副没见过钱的样子,抿了唇角,而后晃了晃自己的大拇指,“收条拿来,我给你按个手印。” “收条?”江观云诧异,随之浅动摇头,“不必了,你只拿着就是,我说给你就不会反悔。” 这点银子算得了什么,只要你欢喜,拆了信国公府拿回家也没什么不可以。 “你还真是富贵啊,这两千两银子说给就给,眼都不眨,连收条也不打。”还当真是没见过这号人,只说江闻谷败家,看起来他哥也没好到哪里去。 不过他既仁义,唐薏也不丧良心,将银票卷起来收得稳妥,随后行到南窗下的梨花木桌案旁自顾研磨、铺纸,看起来有模有样。 “你这是干什么?” “我唐薏做人有分寸,既收了你的银子,就得给你写张收条,咱们得清清楚楚的,免得来日生出啰嗦事儿来。” 江观云自凳上起身,朝桌案行去,这会儿她已经囫囵磨好了磨,正执笔在纸上行书。 看起来似那么回事儿,可写出的字似蜈蚣乱爬,别说美感,连规整也做不到。 皱着眉目瞧看一会儿,待她写完又取来红泥,母指深陷重蘸,最后用力在收条落款处她名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母指印。 “银票我收了,这个你收下。” 纸香接过手中,那人只丢下句:“我饿了,先去吃饭。”便离开房中。 江观云望着她俏丽的背景,直到不见时视线才又移回纸上。 是识几个字不假,可写的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难看,根本下不去眼,无奈摇头笑笑。 他的拇指与落款处唐薏的指印重叠在一处,似某种巧合,看着上头清晰的纹路,不免又让他想起当初母亲送到眼前的那一纸和离,亦是这样的纹路,这样的红印。 身子微微侧移,拇指朝那桌上红泥探过,染满指腹,于她指印旁挨着按下,由此,两个人的指印便以十分暧昧的姿态挨在了一处,似滋生了某种联系。 看着那指痕笑意皎洁,如视其人,心叹:银子都是你的,可你得是我的。 ...... 世间事从来都是若有人欢喜,另自有人愁。 这头江观云一点一点引着唐薏回到身边留了充裕的时间给二人磨合,而同时姚嘉念一颗才燃起的心,却如遇天降滂雨,将其浇成一捧灰烬。 送出去的银票此刻正原封不动的躺在桌上,任由她眼泪泛滥,淋湿了一角。这点儿银子于她姚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她并不在乎是不是废。 眼前有人影来回踱动反复遮阳,最后重力一拍桌案坐到她身旁来,“这银子是今天早上还回来的?” 姚嘉念哭着点头,说话还带着鼻音:“我一收到,便让人去你府上请你了。” “本来想着我去找你的,但一想你婚事在即,我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再给你添了晦气。” 原本多日惴惴不安的人今日收到了唐家归还的银票,又得知唐薏搬回了江府才彻底绷不住了,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急忙找人寻来闺中蜜友来拿个主意,诉诉苦楚。 闺蜜是参知政事陶大人家的次女陶雨霏,与她生辰相近,二人自小玩到大,与姚嘉念相比,陶家姑娘更有主意,有什么拿不准的事,姚嘉念总喜欢问问她。 许多事情还得她在后面支招才更全面。 第39章 “这些日子小公爷就没来找过你一次吗?”陶雨霏一边拿帕子替友人拭泪一边问。 这才是姚嘉念心痛之处,不说还好,一说眼泪再落两行,“没有,一次也没有,自他醒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再不若从前那般关照。” 在她眼中,江观云性子再温和不过,两个人自小相识,一切都似理所应当,她从前与唐薏所言虽有润色,却也大差不差。 陶雨霏觉着蹊跷,“你既说他现在只认那个村姑为正妻,按理讲,是他昏迷之后那村姑才嫁进江府的,他何至于此啊。难不成他还在怪你当初弃而去之?你不是都同他解释过了吗,是你家人阻拦,怎的他还同你记仇不成?” 对此姚家姑娘有些心虚,连伤口都被他一眼戳穿,那浮而不实的谎言又如何轻易哄得了江观云呢。 闺蜜接着分析,“你曾与我讲那村姑有几分姿色,该不会是小公爷见色起意.......” “观云哥哥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顶着红肿的一双眼,姚嘉念亦是不明,“他不至于此。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他为人太过正直又注重名声,所以才不得不接受那个村姑,江夫人今日也派人来与我传话,说是让我静待,等风声过去,她自会让我再入江府。” “我倒真想见见那个唐薏,看看她到底是何方神圣,该不会是使了什么下作手段,迷惑了小公爷......也保不齐是见小公爷清醒了,便不想走了,毕竟那样端方公子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 站在自己闺蜜的角度,陶家姑娘不得不用最恶意的心态来揣测。 她所言也正是姚嘉念最怕,毕竟她去进宫求了姑姑,连姑姑都让她放弃。 可她既知往后,又如何放得开未来荣贵。 若是输给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个粗鄙无礼的村姑,让唐薏捡漏,才最是让人揪心之处。 “可我现在该怎么办?我不想等,我真的不想等。” 是的,眼下不能坐以待毙,就算两个人现在没有感情,难保朝夕相处之后不会生情,到那时她的机会就更小了。 就算是求着去做了平妻,那也是天大的委屈。 “你别哭,哭有什么用,你若至此不再露面,那不就是给了那村姑机会,银票还回来了又如何,他不来找你你就去,没有旁人还有江夫人替你撑腰呢,你们好歹也是自小的情份,还比不得那个下三滥的唐薏?” 与姚嘉念相比,陶雨霏更加凌厉,先前姚嘉念给唐薏银子以作收买也是她从后面撺掇的结果。 “对,还有江夫人......”稍一提点,姚嘉念豁然开朗,“江夫人待我不错的,她早就视我为她家儿媳。” “那就对了,”陶雨霏拉过姚嘉念的手,“不过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她唐家也没什么能人,你别怕,来日我去会会她,她若识相,就快些收拾东西滚蛋,若不识相,我有的是招术对付她!” 面上闪过一丝阴狠。 姚嘉念那点心思在她面前,也不过是小计谋罢了。 ...... 江府。 晚时天气骤变,风雨交加,春日多雨这场面也算常见。 樱桃见起风便将窗子都合上,而后抱着唐薏换下的衣衫去了浣室。 唐薏双手掬水撅着腚洗脸,药膏干巴在眼睑处,不细细洗便容易留痕迹,这已经是她换的第二盆清水。 待洗过后便听着门声响动,她还以为是才出去的樱桃,“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扯过盆架上的软巾擦了把脸,再抬眼竟想不到来者是江观云。 “这个时辰你过来干嘛?”明明先前二人说好,唐薏住在房里,他避去书房,万没料到他会回来。 那人一本正经道:“怎么办,今夜书房睡不成了。” 第二十六章 雨夜 “啊?”唐薏狐疑,眼珠子都瞪大了两圈儿。 不过那药果真好用,现下白眼仁附近血丝已退,眼皮肿胀也跟着消了。 江观云仍面不改色说道:“书房里的桌椅都补了新漆,味道大的很,住不了人。” “那旁的房间呢?” “自我醒来,母亲便开始安排府中修缮,如今修到了筠松居来,我本想着住到书房,可屋中气味难忍,多待片刻便使人头疼欲裂,我也是实在没法子,才来向唐二姑娘求助。” 话落,他还似模像样的向她微微弯身作揖。 夜风的确吹送了一股子漆味儿,时有时无,白日里也瞧见有匠人于园子里来来往往,那时倒没想到这点。 唐薏一时也没了主意,也根本没意识到个中不妥,“我能有什么法子,总不能我跟你换地方吧,我也嫌漆味儿熏人。” 沉叹一口气,他又头微微偏侧,沉沉咳嗽两声,目光触及西窗下那张罗汉榻,“若二姑娘不嫌弃,容我在这睡就是了。” “那可不成!”唐薏想也没想便一口回绝,“咱们俩可不能睡在一块儿,先前可是讲好了,是为了你家名声我才回来的,名为夫妻,实际上咱们俩可没什么关系,孤男寡女睡在一个屋檐下算什么样子!” 见她一副急着撇清干系的模样,江观云略有失意,忙解释,“二姑娘误会了,我没有旁的心思......” 话峰一转,“不过二姑娘说的有理,是在下唐突了。”微微颔首,“既如此,我便不叨扰了,你......早些休息。” 紧接着他再次拉开房门出去,开门的那一刹间,凉风直直灌入,将他衣袂吹得飞起,单薄的身形乍现。 房门被再次合拢,借着檐下摇晃的灯影,唐薏在屋里瞧见他的身影向东行去,并非去往书房方向。 换新漆的事不假,也是江夫人吩咐人来做,只是当日江观云心有安排没有阻拦而已。 方才经唐薏一讲,江观云心底便不是滋味。 不是同她置气,而是气自己。 原本想着只要能离唐薏近些日日得见便好,可当她真的回来了,又妄想旁的。 倒不是心生龌龊,只是单纯的离她不得。 自诩端正方明,克己复礼,竟不由自主当着她的面提出这种不知廉耻的话,万分惭愧。 不知该如何同唐薏解释自己早就习惯了有她的日子,她若不在便茶不思饭难咽。 清楚唐薏目前对他没有旁的心思,亦不愿如同个莽撞的痴汉与她表明心迹使人为难。 那种充心的喜欢却无处落实的感受,一如猫抓。 春末凉风醒脑,独立园中竹影下,细碎的雨丝一点点浸透薄衫,竹叶上结珠的雨水沉压压的低在面上,浇了他心底的哑火。 “作死呢?”——竹叶尖儿上本该有序垂下的雨坠子被一柄突然出现的纸伞隔在外面,脆梨般的声线亦在身后响起。 说的不是好话,却给失落中的人带来了无限惊喜。 猛回过身去,唐薏似看傻子一般看他,“你不是大病才好?就在这淋雨,不让你睡罗汉榻你也不至于气成这样啊!” “我......”江观云一时哑住,不晓得该如何解释他没有生气。 不等眼前人下文,唐薏接着道:“算了,你身子不好,你睡罗汉榻便是,不过你最好不要来里间,我睡觉时耳朵灵着呢,你若敢进来,我手起刀落不会留情。” 第40章 江观云险些被她逗笑了,她睡觉有多死旁人或是不知,江观云哪能不晓,多少回了,雷打不动,怕是半夜被人抱走了也不知道。 “随我来吧。”唐薏将手里的伞又举高了些,不巧伞骨被竹枝勾缠住,伞上残水似倒豆子似的洒下来。 江观云自她手中接过伞,轻轻朝上一抬伞便脱枝,将伞大部分朝唐薏倾斜,二人并肩回房。 表面大义,实则转过身唐薏便有些后悔自己乱做好人。 可转念一想,两个人都抱在一起睡那么久了,是她不对在先,加上他现在病歪歪的模样的确是因着兄长以毒攻毒,多方纠结不下,最终得出个结论:反正二人有夫妻之名,外人也不会在清白之事上做文章,只要她行得端正便无懈可击。 况且......自己恶名在外,这般贵公子眼中哪里容得下她这种人。 该当是会为他的心上的守身如玉的。 再回房中,唐薏立即回到内室去,在外折腾了一圈儿,身上都凉透了。 江观云则是老老实实规规距距坐到罗汉榻上,表面上瞧这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 乍一安静,唐薏体味出有些不自在来。 在这张架子床上睡了许久,她已经习惯了睡在外侧,翻侧过身,瞧见里面空空如也,不免想到当初二人夜夜宿在同一处的场面。 她素来怕冷,寒冬时节还是那人似碳炉一般抱着温热。 从前觉着再自然不过的事,如今再回想脸上也不免滚烫。 还好还好,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可以一直烂在肚子里,唐薏如是想。 以软巾擦干了发上的水珠,江观云隔着珠帘朝里望了望,却什么都看不见,随而轻声道:“二姑娘能不能帮我递床被子?” 不多时便听着里面脚步声动,唐薏撩开珠帘将被子和软枕抱给他,话也没说一句便又转身回床上去了。 将软枕放于罗汉榻上,江观云只脱了外衣这才熄灯躺下。 随着烛光熄灭,天地顿即卷入无边静瑟。 窗外雨打竹枝,发出细碎声响,平时可以忽略不计,今日尤其闹人。 将自己的半张脸埋于锦被之中,平日沾枕头就着的人今天犯了邪,困意全无,因碍着外面还有个人,就连翻身都觉得不自在。 江观云手臂曲于后脑,一条腿曲起,鹤目醒睁静听内室动静。 虽见不着她,两个人也不能再同床而眠,即便所隔内外,他也仍觉着无限心安。 这些日子她不在,江观云夜夜失眠,时而夜半惊醒,却只能摸到冷冰冰的床榻,那滋味儿难受极了。 体内残毒作祟,咳意涌至,他尽力压低了声响,可他每咳一声,唐薏的心就跟着颤一下。 一双大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直到听他咳声渐止,心情才慢慢平复。 室内再次恢复平静。 好在江观云也只咳了这一回,最后唐薏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夜半雨势又大了些,伴着一声闷雷,江观云于残梦中被扰醒。 口有些干,摸到烛台处燃了一盏,借着光线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 檐顶又是一声闷雷,似于低压处轰在园中。 斟酌片刻,江观云还是步到了珠帘之外,借着背后闪动的烛火,隐隐见得锦被一半滑落到了脚踏之上。 在外定了稍许,终还是没忍住掀了珠帘进去,脚步轻盈来到床边,只瞧床里的人早就翻滚到了床里,整个人横了过来,半分正形也无,唯独睡得香甜。 弯身拾起锦被替她轻轻盖好,唐薏似梦中有感,调转方向翻了个身,头重新回到枕上。 江观云只能又重新给她盖了被,轻掖被角。 外面雨声渐小,雷无再起,他没急着离开,反而鬼使神差坐到了床沿处,借着幽幽的烛光就这样静静看着熟睡中人。 睡颜憨态可爱,使他不忍心挪开眼。 睡梦中全不知情的人挪动了身子,手臂朝江观云搭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胳膊往怀里送,他被迫触到一团柔软,下一刻脊骨犹如被无声闪电劈中,自脚底一直麻到发顶,漫身血液沸腾如煮,唐薏脸颊也贴正着他温热的手背...... 此举非君子所为,江观云浑身不自在,脸色灼红隐于暗色之中,试图将自己的手臂自她怀中抽离出来,可她似得了什么好物,紧紧抱住不肯松手。 “唐薏.....”不得已弯下身子,另一只手轻拍她散开的发顶,“唐薏......” 睡得太沉,无一丝回应。 热息不断扑在他身前,她就这样散着发,就着外间朦胧的烛光,晕着几许别致的美,眼睫浓长,唇珠饱满,惹动人心。 喉结不觉滚烫,不可抑的咽了口水,克制着让自己的思绪集中不乱纷飞,可心上人就在眼前,着实有些难。 好不容易靠到唐薏再次翻过身去,才算解了对他的禁锢,再直起身来,江观云一身凉汗,他就这样硬生的捱到了天亮。 次日樱桃端着梳洗一应入房时,一眼便瞧见外间罗汉榻上锦被和软枕,再往内室里瞧,却只瞧见正伸着懒腰打哈欠的唐薏。 樱桃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环望四周却见未见旁人,这才放下铜盆惊异道:“小公爷昨夜睡在这里了?” 唐薏没有要人值夜的习惯,因而每夜洗漱过后便让樱桃去休息,故而昨夜的事樱桃全不知情。 “他说园子里在修缮,书房睡不得,便在外面睡着了。” 觉着樱桃不是外人,说了也无妨,唐薏穿了鞋朝外间探探头,这人竟不知何时离开了。 说到此处,樱桃莫名想起白日时小公爷给唐薏上药的场面来,一抹别有深意的笑爬上唇角。铜盆边是哗哗的水声,适时递上软帕后才低声道:“二姑娘,要我说你就别想着回家的事儿了,小公爷既醒了,便是个健全男子,你何不就此与他成就良缘呢?” “啊?”满脸的水渍来不及擦,唐薏猛然直起身,品味了她的话之后才摇头,“你说什么呢,人家可是有心上人,现在留我不过是给他未婚妻铺路呢。” “是吗?”对此,樱桃很是存疑,“我昨天听二公子扯闲话,说小公爷醒过来之后姚家姑娘也来过几次,可小公爷连她的面都不见,若是真有情在,何至于此呢?” “我总觉着这事儿不大对,”越说她笑意越是发散,“保不齐小公爷有旁的心思呢。” 旁的唐薏从未想过,一门心的只想拿银子办事,好似在她印象里,那高高在上的小公爷与她从不是一路人。 两个人也根本走不到一处去。 懒得动脑,唐薏胡乱擦了两把脸,便将人往外打发,“你去给我拿吃的吧,吃完了饭我还要给相宜姐写信呢。” 她认得的这几个字都是吴相宜从前教她的,写出来的信也唯有吴相宜看得懂。最近出门不便,有事只能暂以书信。 待吃饱喝足之后,她便伏案书写。 平时看那几许话本子都是靠着半蒙半猜,观其大意便联想情节,书信时也想不出什么良言美语,只大片的白话往上凑。 一早就不见人影的江观云再回来时唐薏正巧遇疑难急的拿笔管直戳下巴,抬眼见着他时眼前一亮,“小公爷你来的正好,朦胧的‘朦’字怎么写?” 第41章 并不急着开口,而是自桌案那头绕进来,停在桌边她身旁,淡淡扫了一眼她笔下的压花笺纸,其上墨迹怎么得一个惨字了得。 指尖儿蘸了笔洗中的清水于桌案上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干净的‘朦’字。 这厢唐薏看得认真,一眼不眨,随后比着他所写于纸上描摹起来。 一撇一捺似杀人的剑,剔骨的刀,笔笔不在式,画画不在招。 当真使人哭笑不得。 最后着实看不过眼,江观云沉叹一口气绕到其身后来,就着她的身量微微弯身,一手撑于桌沿,一手手掌包裹住她的,牵带着她的手轻巧蘸了适当的墨汁,而后重新一笔一画于纸上写下。 自外瞧去,好似江观云此刻正将唐薏整个人圈于怀中,他的前胸轻轻贴着唐薏的后背,同时身上淡淡的松香气如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愣将人拘困于原地,连挪动一下都不成。唐薏似被他掌心传来的灼热一下子烫昏了头,竟鬼使神差想到早上樱桃同她说的那番话来。 字不难,可愣是没学会,一笔都没记进脑子里,只微微侧目,余光视线恰好不好与他淡唇的轮廓平齐,似只要她微扭过头去,鼻尖儿便能同他的肌理撞到一起。 第二十七章 负心人 不敢再多瞧一眼,唐薏连余光也撤回。 江观云的目珠微移轻而易举便瞧见唐薏一点点染红的脸颊。 一字毕,执笔之手悬于纸上,两人默契似凝固,谁也没动。 自这角度望去,他可看到怀中人扇面一般的眼睫,随着眨眼一闪一动,又似蝴蝶振翅,每振一次,他心口便跟着一缩。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唐薏似听着一颗强有力的心脏跳动之响。 咚咚、咚咚........ 竟也分不出是自己的还是身后那人的。 视及自己的手仍被他握着,唐薏一下子清醒过来,巧妙地将自己的手撤离他的手掌中。 “这字真难写。”其实这字她根本没学会,只是没话找话,使两人之间不至于太尴尬。 江观云似亦从梦境中回还,稍稍直起身,另一只圈住她的手臂亦收回,自然垂于身侧。 稍定心神,目光跃然纸上,“你这信是写给谁的?” 纸上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自也不怕旁人看,她一边整理信纸,想让上面的墨迹干得快些一边道:“写给我最好的朋友,她才上京不久,现在住在我家里。” “对了,”提到好友忽想到什么,“小公爷你也是个能人,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 “我有一个同乡哥哥,名叫徐朝,年岁与你相仿,他一年多前在上京路上失踪了,现在也寻不到人,你神通广大,能不能帮我找找。” “徐朝......"他轻念一声,这名字听起来很陌生,可只要是唐薏所求,想也不想便应下来,“好,稍后你再同我好好说说此人情况,我派人下去查就是了。” “多谢你啦!”唐薏俏皮一笑。 门外廊下传来脚步声,小厮于门外通禀:“小公爷,您方才让小人去库房拿的东西已经取来了。” “进来。” 应声落,小厮捧着一小凳高的四方雕花锦盒入了门中,稳稳当当将其放于桌案上二人眼前。 见这盒子精致,唐薏忍不住探头,“这是什么?” 稍抬手示意小厮退下,而后江观云亲自将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尊景德青白釉卧鹿望蝶。 “参知政事家的女儿婚事在即,这是我江府所送礼物中的一件。” 一个月前陶家便送来请柬,可他从未打算赴宴,彼时他才能下地走动,加上他与陶家没什么交情,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陶氏女是姚嘉念的闺中密友,倘若赴宴难免碰面,里里外外不知要生出多少口舌是非。 能避则避,且多挑些礼物遣人送过去便是。 “要去吃席?”乱中取重点,她不管谁家成亲嫁女儿,一下子抓住重点。 “母亲这阵子身体也不太好,她不想出门,我这边也不太方便,此次并不打算前去。” 江夫人自是身子不好,从唐薏回来那天起她便嚷着头疼,连面也不露。 言语之间只抱怨唐薏妨人使她多病,好在这些话江观云从不放在心里。 母亲的心思为人子女最是清楚,可江母从来都作不得他的主。 眼前才闪动的星耀一下子黯淡下来,唐薏这辈子没旁的爱好,就是喜欢凑个热闹,从前村中每逢嫁娶总是少不得她左右出溜。 自打上京,唐茹璋不擅交际,于朝中之交不过泛泛,自也没有让她去吃席的机会。 京中高门大户家的盛场她至今未赶上一回。 “哦。”唐薏应声,顺手将写好的书信收入信封中。 自她语气中听出几分失意,江观云忍不住问:“怎么,你想去?” “也不是很想去,就是......就是还没见识过京中嫁娶,想去凑个热闹。” 因姚嘉念定然在场,江观云并不想让唐薏往那地方凑,可他不忍心使她扫兴,况且她提的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略一思忖,便又为她改了主意,“这些日子我身子恢复的不错,圣上有意让我重新拾起旧职,这是顶要紧的事,我怕没时间陪你同去。” “左右江府也要送些厚礼过去,你既好奇,只顾去赴宴就是。” 略不放心,仍不忘记叮嘱:“看完了热闹就快些回来,陶家不必久留。” “那我能带我哥去吗?” 一早江观云便知道,唐薏刘丰年兄妹处处分散不开,有祸一起闯,有福一起享。 在他印象中,刘丰年是比唐薏有分寸些的,由他带着,两个人作个伴儿也好。 于是点头应下,笑意宠溺纵容,“好,一齐去吧。” ...... 端阳前,良辰吉日,宜嫁娶。 参知政事唐薏不懂是什么官职,后来听人说官居二品,且看来往贺喜之人几乎要将门槛踏破,长街十里红妆,放眼望去皆是人头涌动,锣鼓声不断,敲得人天灵盖都跟着跳,是唐薏从未见过的热闹。 兄妹二人心性相通,一听说要来吃席,两个人皆特意换了一身新衫前往。 今日唐薏自知代表的是信国公府的门面,因而也收敛不少,即是处处新奇也尽力保持端庄。 随行的樱桃还算是有些见识,紧紧随在兄妹二人身后时时提点,让唐薏省了许多笑话。 陶家阔绰,顶得唐府三个大。 为着今日喜事,陶府特意腾出一座空园设席,其园修缮繁丽,各色假山瑛石错落,名花贵草葱郁而长,所见宾客皆是罗绮加身,珠玉满头,所见之处皆以喜红色璎苏装缀,连席间宴客桌椅皆用名木所造。 园居正中是为今日喜堂,一早便堆满了贺道之人。 信国公府的小厮抬着重礼直直送到陶家偏堂,而后陶府迎客的丫鬟便引着唐薏等人前往席间就坐。 她前脚踏入垂花门,报客之人收了贺贴便高声呼迎,提到信国公府少夫人时,也不知是不是唐薏错觉,只觉着无数人的目光朝她这边投来。 这还算是唐薏初次现世于京中贵人面前。 她脚步一顿,自也不想丢了自己家的门面,对那些探究的目光视而不见,于众人集目中一路行来,至此外间曾说她肥黑粗丑的流言就此不攻而破。 第42章 唐薏视外言于无物,只由人引着入席。 一早听了江观云的叮嘱,为不惹人注目,待礼后再上门便好,没想到她反而成了焦点。 好在这些人拿她当个新鲜,看过了也便静心了,随着堂中一声清脆锣响,今日成婚的新人便重新占了上峰。 刘丰年一双眼贼溜溜的,自桌上抓了一把瓜子分了唐薏一半,“还真别说,陶家还真阔绰,今天我也算是开了眼了。” “有好事儿我当然想着你了。”为了今日,唐薏一早连饭都没吃,空着肚子就等这一顿,这会儿腹内空荡,只能先嗑点瓜子垫垫。 “什么时候上菜啊,我都饿了。”刘丰年尽量坐得笔直,今日的衣衫是名贵料子做的,若是弄脏了可让人心疼。 “等着吧。” 本来还想起身去堂前凑凑热闹,可见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自己怕是没力气挤进去,况且今日来此只是为了吃,便没往前凑。 两兄妹便安安静静坐在这里。 “礼成——”随着堂中一声高亮报喜之音,围在堂前看热闹的人笑呵一遍再徐徐散开,给一身喜服的新娘让出路来。 道喜声起伏不断。 唐薏伸着脖子离老远便见着一抹艳红由喜娘搀扶送回后园新房内。 而此鼓乐声又起,唐薏忙将手上瓜子丢回碟内,错掌拍开手上的残渣小声道:“樱桃,说起来陶家女儿出嫁为什么还新房还在陶府啊?” 樱桃微微弯身小声回应,“二姑娘有所不知,陶家势大,听说新婿出身寒门,陶家心疼女儿,因而即便成婚后也仍同夫婿留在陶府。” 闲话间已有下人成群结队自后厨端来菜品,人头虽多,却不失礼数,依席而落。 离得老远唐薏便闻到菜香,兄妹二人暂不管旁物摩拳擦掌打算大展一番拳脚。 此间席上同坐宾客已经有人喜道:“陶家新郎倌还真是一表人才,难怪能让陶家姑娘倾心。” “虽说出身差些,可人家可是去岁探花郎,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还真是佳偶天成。” 精美菜式飘香,徐徐摆上,可桌上宾客根本不急着动筷,只顾闲聊。 饿着的人听着便感心烦。 直到美酒佳肴终于上齐,陶大人与陶夫人于堂前说了几句宴客的场面话,众人这才徐徐动筷。 唐薏此桌离得远,旁的也没心思听,见旁人动了筷,几乎同刘丰年同一时间抄起筷子。 于达官显贵们而言,前来参加各种宴会自不是图吃喝,而是为了交际,一些世家勾连相攀,这种场合最为适合,错过难寻。 于是席间斛光交错,推杯换盏,客套奉迎之词不绝于耳。 旁人菜夹不得两口,反而都便宜了唐薏刘丰年,两个人埋头只顾着吃。 陶家阔绰奢华,菜式自也名贵,若论席面,这还是此生吃的最稀罕的一回。 陶家新婿则由陶大人引着挨桌引荐敬酒,唐薏每每抬眼,纷乱间也仅能看到一个吉服的侧影。 直到那行人离此席稍近了些,唐薏心生犹疑。 身子微微朝刘丰年那边侧过,手肘推了推他,小声道:“哥,我怎么看着那新郎官身形有些眼熟呢?” 只顾吃菜的人囫囵抬眼看去,很快又埋下头,“眼熟什么眼熟,不认识。” 唐薏不甘心,身子挺得笔直,连脖子也伸长了些,终在人影绰约间瞧见那新郎正脸一眼,眼皮咻滞,再次扯了刘丰年衣袖激动压声道:“哥,那好像是徐朝哥!” “胡说八道,徐朝哪能在这儿,”吐出一口鱼刺,刘丰年嘴里嚼巴着敷衍抬目,这一见眼神刹时定住,连咀嚼也一下放慢,“哎?你别说.......还真是像......” “哪是像啊,他就是!”猛自桌前站起身来,吓了樱桃一个激灵,好在席间欢闹,无人留意。 樱桃左顾右盼,提着心胆将人按坐回去,“二姑娘您干什么?” “这小子,好啊,相宜找他都快找疯了,他跑这来给人上当门女婿来了!” 将筷子重重一放,这厢按下唐薏,那厢刘丰年马上就要冲过去,好在唐薏及时将人拉住。 “哥,你别急,是得找他问个清楚,但在这闹起来不好收场,”死死拉住要爆发的刘丰年,唐薏已然气得手抖个不停,“吉祥坊离这不远,你在这等着,我去找相宜姐过来,我得让她亲眼看看,她的徐朝已经攀上高枝了!” 后一句讲出咬牙切齿,她自小可是亲眼见了吴家父女是如何照顾他,他倒好,竟背着旧人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 有刘丰年在哪需妹妹跑动,他自妹妹手上夺过帕子胡乱抹了把嘴,团成一团重重丢在桌上,“稻花儿你在这守着,我腿脚快,一会儿就带相宜过来!” 话落,抬腿便走,一双牛大的眼死死盯着喜色最重之人,也是怕再多留片刻,实忍不住一拳朝那狼心狗肺之人砸下来。 第二十八章 撑腰 吴相宜曾想过无数次与徐朝成婚的场面,排场不必过于盛大,宾客亦不必太多,她可以穿着自己所绣喜服嫁给心爱之人,至此恩爱到老,平安终年。 眼前是充目的红,人人欢喜,她的心上人如梦中所见半分不差,唯一不同的是,她非新娘,不过是个旁观这场盛宴的笑话而已。 阔别一年之久的人,此刻就站在前方不远处,由丫鬟服侍着净手、整衣。 她则隔着假山不规则的空隙静静望着这一切,脚下似灌了铅,再挪动不了半步。 响彻府邸的锣声忽远忽近,那么不真实,可每敲一下,便将她的心振下一块碎片,零落在脚下各处。 刘氏兄妹夜叉上身,一左一右守在吴相宜身则,气得胸口起伏不平,自刘丰年离开,唐薏便一直盯着徐朝,终等到他酒气不胜暂离席间来到侧园净脸。 由樱桃引着刘丰年与吴相宜到此碰头。 今日陶府大喜,流动来往宾客不少,偶有客人到各处走动赏景也不是罕事。 见时机已到,唐薏脚踏假山低处搂起罗裙一角别于玉带之内,一边撸胳膊挽袖子一边斜眼儿瞪着那厮恨恨道:“哥,现在不去更待何时,这地儿僻静,不揍他一顿说不过去!” “走!”刘丰年的拳头早就饥渴难奈,两兄妹甩着膀子凶煞般直勾勾大步朝前。 吴相宜回过神儿来时,那兄妹已斗牛似的走出好远。 徐朝正慢条斯理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帛擦手,余光瞥见人影,误以为是迷路的宾客,才想开口,便见眼前袭来一团黑影,紧接着眼前一黑,竟有乱星闪过,读书人文弱,根本经不起人高马大刘丰年这一拳,身形飘晃着倒地的同时颧下传来剧烈的疼痛,半张脸都是麻的。 伴着两个丫鬟的惊叫,徐朝单手撑地,另一只手摸上自己近乎没了知觉的右脸,疼得面目狰狞。 见人倒地,紧接着唐薏冲上去照着徐朝的心口便是窝心一脚,她身为女子力道自比不刘丰年,可这一下子用了十分力,也将徐朝踢得不轻。 意犹未尽,还想冲上去一顿碎拳,却被陶家的丫鬟拦抱住。 “你们是谁啊,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在陶府撒野!” “来人呐!快来人!” 第43章 丫鬟敢抱住唐薏,却无人敢拦刘丰年,见妹妹被禁住,刘丰年红着眼拎着那两个丫鬟朝旁边一丢,轻而易举将妹妹拉到身侧来。 突如其来的一拳将人给打懵了,徐朝无暇顾及胸口痛楚,拧眉抬眼望向二人,喘息沉重,讲出的话让人火冒三丈,“你们是谁?为何打我?” “唉呀?”唐薏一脸惊诧,指着他破口大骂起来,“你个不要脸的东西还挺能装蒜呐,徐朝,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们是谁!” 那人眼中的懵懂不似装的,若是装的也太逼真,他手背蹭着自己唇角的鲜红,尽力缓和,“你们二位是不是认错人了?在下不叫徐朝。” 这般好脾气,即便挨了揍亦慢声细语,看起来人畜无害,与从前一般无二。 “攀上高枝连祖宗都不认了?狗东西!”刘丰年黑着整张脸,啐了他一口,随后拽过终到身后的吴相宜到最前,“那你可认得她?” 吴相宜整个人神情涣散,即便被人拉扯过来,眼神仍难聚焦。 原本一脸懵然的徐朝却在见到吴相宜的瞬间神情讷住。 眼皮一点点撑大,脑中空白的过往一点点回流,无数个身影于脑海中飞速闪过,可他偏生想不起此人在哪里见过。 “连她你也不认识是吧?”刘丰年卷起袖子,“好,今日我非打得你满地找牙不可!” ——“住手!” 沙包大的拳头将要落下之际,陶夫人于后带着一护院及时制止。 丫鬟哭着喊着跑去前院报信,陶大人行走不开,且先让陶夫人前来查探情况。 倒没到此竟看着这般场面。 一早报礼的管家便同陶夫人指认了席间的唐薏,因而虽是同信国公府新夫人第一次打照面,却并不生疏。 “我当是谁,原来是江家少夫人。”唐薏其名风扬满城,加之陶雨霏与姚嘉念有所关联,故陶夫人对唐薏沤了敌意。 陶夫人慢行到众人眼前,上下打量唐薏,暗叹美貌,在看到她别到玉带中的罗裙一角之后,唇角不明显的抽搐一下,“今天是我陶家大喜的日子,少夫人此举是何意?在你们江府唐府闹也就算了,闹到这儿来可不太好看吧。” 如今江观云已醒,且她才从夫君那得知,本就颇为看重江观云的圣上此次亦有意提拔,只待其身子彻底休养完全。纵是现时陶夫人再恨,也不敢太不留情面。 方才盛气上脑,也顾念不得太多,眼下稍适冷静,唐薏有点儿过意不去,不过这不是重点。她拉过吴相宜的手带到陶夫人面前,“陶夫人,我们不是来这闹事的,我们是来讨说法的。” “你的新女婿徐朝一早就定过亲,未婚妻正是您眼前这位,他失踪许久,竟想不到是做了你家的乘龙快婿。可他从前定下的亲事又该怎么算?” 吴相宜觉着手上一阵酸痛,是唐薏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暗中给她依靠,为她加油打气。 提到亲事,陶夫人心虚,眼神躲闪不与人对视,只提另一番说辞,“你们怕是认错人了,他不叫徐朝。” 那被打倒在地的人由旁人扶起,眼神却一直流连于吴相宜的面上,在说到亲事之际,突如五雷轰顶,脑中长久以来的那片空白迅速涌入浪涛,将过往皆灌溉入脑入心。 那久已经丢失不见的记忆,一点点卷土从来,从残缺到完整。 他垂着眼,心中五味杂陈,终脱口而唤:“相宜......” 带着无尽的怨念、遗憾、抱歉的一声唤,使唤得陶夫人的谎言不攻自破,众人目光齐齐朝他聚去,唯有吴相宜慢了半拍。 “放肆!”在一旁悄然看了许久的陶雨霏气急败坏上前,身旁伴随着的,是姚嘉念。 她着一身喜服,红唇黛眉,凤冠玉颜,刺的一直木讷的吴相宜眼泪终落了下来。 “霏儿你出来干什么,大喜的日子新娘子不能抛头露脸!快回去!”陶夫人急着将女儿往回赶。 自打方才有丫鬟到新房报信那一刻起便坐不住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礼数,于众目之下掀了盖头一路奔到偏园中来。 陶雨霏任性甩开母亲的手,凌人直视眼前两个女子,若眼神可杀人,唐薏与吴相宜早不知被剐过几回。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跑到我的喜宴上来闹事?”陶雨霏眼目充红,头微微偏侧,仅以眼角睨着她心中两个上不得台面的村姑,“旁人容得你,我可容不得。” 后半句是冲着唐薏来的。 “来人,把这几个闹事的给我抓起来!”并非冲动,目前除了这法子再想不出更为妥帖的,她不能让事情败露扩散,无论如何也要完整渡过今日。 “霏儿......”女儿任性,但做母亲的不能不管,吴相宜也就罢了,唐薏哪是他们能轻易抓得。 一阵闹起,场面一度混乱,人影纷杂,哪还有留意一早就趁乱溜走的樱桃。 ...... 陶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不假,可唐薏毕竟没有当着外人的面闹,亦没将丑事传到外面,只是陶家自己自乱阵脚。 碍于江观云颜面,话说抓起,却也没敢冒犯,只是将她和刘丰年暂请到偏堂喝茶去了。 而吴相宜则被带到了一处偏僻楼阁。 园子里宾客贺喜之音听得真切,可新房中的陶雨霏已然哭成了泪人。 “有什么好哭的,当初我就提醒过你,徐朝记起从前是迟早的事。你明知他有未婚妻,却仍选择钻空子,既有当初,就该想到有今日。” 出了这种事儿,所有人都在安慰陶雨霏,好似她才是受害的那个,唯兄长陶文璟看了半晌未作声,突发冷语讲出根本,三言两语便将她的泪堵了回去。 连委屈都显得多余了。 “都这个时候了,你个做兄长的便别再说风凉话了,不管怎样二人已经礼成,已然是夫妻了,从前的未婚妻......”陶夫人最溺爱女儿,只要女儿想要的,无论怎样也要为她争上一争,哪怕昧了良心,轻飘飘道,“多给些银钱打发了就是,一个乡下女子,有什么了不得的。” 京中贵人生来心高,在她们眼中,没有什么事是金银解决不得的,昔日的唐薏是如此,今日的吴相宜也是一样。 陶夫人轻呷一口茶,心口仍然发堵,“文璟,你拿些银子给那女人送过去,此事就算了了。” 陶文璟面不改色,一口回绝,“祸是她自己惹的,何必牵扯旁人,若想了事,也让雨霏自己去。” 见儿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陶夫人感到心力交瘁,“你这做哥哥的,怎么一点儿不晓得护着妹妹。那刘丰年不是唐薏的亲兄长还将她护的跟什么似的,你倒好,自己亲妹妹受了委屈,你连面也肯露。” “好,我自己的事自己出头,”胡乱拭了脸上的残泪,陶雨霏自床上站起,凶光乍现,“她吴相宜识相的拿钱走人,若她不肯,就别怪我不客气。” 漫不经心的人在听到吴相宜这个名字之后神色微动,扭过脸来问:“你说她叫什么?” “吴、相、宜。”陶雨霏一字一句回答。 方才还满口拒绝的人陡然站起身来,“我去瞧瞧。” 打听到这个名字那刻起,陶文璟心中的侥幸便不断滋生,盼是她,又怕不是她。 第44章 ...... 偏堂中刘丰年仍在骂街,将徐朝骂得一文不值,堂内婢女不忍耳闻,干脆退出堂外,且作没无闻。 暂被困在陶府不得出入,可唐薏一点儿也不慌,莫名底气十足。 刘丰年忽然止了骂声,指着堂外欢喜道:“稻花儿,你看看是不是有人来接你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起身望过去,一伙人正朝这边行来,人群之中那人如鹤立群,虽着一身淡雅质朴的霜色叠衫,却气质出尘。 江观云得了消息便放下手里所有匆忙赶来陶府,这是他醒来之后第一次于众人面前现身。 视那些探究新奇的目光于无物,由陶府的人引着直入偏园中。 唐薏看到他那一瞬,心似空落一拍,终明白自己稳坐陶家偏堂中却莫名安稳的底气是从何而来。 灵犀奇妙,那人似有感,亦同时抬眼遥遥对上那双清澈灵动的杏眸,原本悬着的心终在此刻松软释念,微蹙的眉头亦随之展平。 万籁喧嚣,唯彼此交缠的的目光寂声却赛过千言。 江观云来了,来给她撑腰。 第二十九章 招摇 见到唐薏的第一眼,江观云脚步加快,长腿一迈两阶,似眨眼的工夫便到了堂内,径直停驻在唐薏面前,开口便是关切,“你没事吧?可有人为难你?” 方才隔空对视那一眼带给她的震撼尚未消全,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她只觉此人目光炙热,让人难以招架。 自己甚至不敢与之对视,有些不自然的别过眼,“没有人为难我。” “那就好,”直到听见唐薏亲口说安好,那人的心才算是彻底放下,声线沉稳,给人的安全感十足,“陶家的事由我来善后,你安心同我回家。” “好。” 二人你应我答,并没有半分出格的句子,可这氛围让刘丰年瞧在眼中便成了眉目传情,他似窥出些不得了的东西暗自笑笑,意味深长。 得知信国公府的小公爷到此,陶夫人匆忙赶来,江观云于堂中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后便亲自出马与陶夫人周旋。 唐薏只瞧见陶夫人请他到不远处的凉亭说话,说到激动处陶夫人头摇面摆,而江观云始终端方,单从面上也瞧不出什么。 不多时,江观云与陶夫人一同自亭中石凳上起身,与先前相比,陶夫人的脸色明显缓和了许多。 二人说着话便又重回堂前,江观云大步上阶,当着陶夫人的面拉起唐薏的手,“夫人,该回家了。” 虽然唐薏认为他在作戏给旁人看,可这一声夫人从他嗓子里爬出来似带了妖娆的蛊惑,很轻易叫人找不到北。 手突然被他攥住,唐薏有些懵,却在瞧见他微挑的眉梢之后再无反抗。 “相宜姐呢?”唐薏偷偷问他。 “一会儿由你兄长去接便好,咱们府门口等她。”他亦小声回了一句。 行至府门这一路,江观云大可挑了僻静之处行走,可他偏不,非要拉着唐薏的手于宾客之间穿行。 略有招摇过市之嫌。 为表同江氏亲厚,陶夫人强撑着笑脸于众人面前亲自送他们出门,江家的两辆马车就停在正门当口。 不过多时,在唐薏焦急的等待中刘丰年搀扶住失魂落魄的吴相宜现身。 只瞧吴相宜惨白着一张脸,两眼发直,略微红肿,似哭过。 唐薏甩开江观云的手奔向吴相宜,上下打量,“相宜姐,他们是不是打你了?” 她这一问,得了不远处的陶夫人一记白眼。 “没有,没有任何人打我......”吴相宜摇头,连唇色都是白的,一如体内血液被烤干,他们的确无人动手打她,却有人拿着刀子往她的心上扎。 “稻花,我先带相宜回家,”刘丰年小声叮嘱安排,巧妙扫过对面不远江观云一眼,似笑非笑,“你今日先和小公爷回府,明日一早来。” “我要跟你们一起回去。”唐薏还是头回见着这般心灰意冷的吴相宜,着实放心不下。 “相宜出了这档子事儿一时也接受不了,现在尘埃未定你先别跟着添乱,让她消化消化,听话,你明日再过来。” 自小刘丰年比唐薏还要有主意,凡事唐薏也很听他的,每回都不吃亏,因而他如何安排她便如何应下。 再不情愿也只能乖乖点头,“好吧,那你们一定好好照顾她。” “放心,家里还有娘和李嫂子在呢。” 唐薏只好同刘丰年一起将吴相宜送上归家的马车,待马车行远不见,她才扭回身来,走到江观云面前。 车夫已经放好了脚凳,唐薏一手扶着车椽,一脚踏上,身后那人似怕她重心不稳,双手轻掐扣在她的腰侧,将人稍稍往上一带,唐薏便上了马车。 这一套自然流露的关抚不止被陶家人看在眼中,亦被不知何时悄然跟出来的姚嘉念纳入眼底。 她身形半隐在院中的花枝下,自她那个方向稍一探身便能将府门前的景致看清楚。 只说护唐薏上马的姿态,她与江观云相识多年,他从未对自己做过一次,更别提在众目睽睽之下牵手前行。 一股突然窜起的妒火于心胸间灼烧炙烈,目眦欲裂,碎咬贝齿,甚至失手折断了身前的花枝。 二人入车后坐稳,马车缓缓行驶,车檐下所悬挂的银灯下流苏晃动,上头拴的银坠子时而敲打于车窗之上。 此刻唐薏满脑子想的都是吴相宜。 “你......” “你......”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视线又默契撞到一处。 心虚的还是唐薏,她巧妙别开眼,故作自然,“你和陶夫人都说什么了?” 眼前少女虽装的很像,可也难逃江观云的法眼,在他见来,她似有些羞意。 这模样很可爱,此状态让他心生欢喜。 其实也没说什么,无非是说自家夫人被他纵坏了,性子急,但无坏心,不过是想为友人出头罢了。 来前听樱桃那里传出来的几句话,他便能抓住陶家的错处,一击致命。 陶家有短处,自不敢胡来。 当然,那些护短的话他现在不打算同她讲,眼浮笑意轻飘飘地道:“没说什么。” 见他有意瞒着不讲,唐薏也不感兴趣追问,脑海里突然又闪过方才被他一路拉着出来的场面,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那双正搭膝盖上的手,偷偷握紧拳头,好似他手上的温热还在。 那久未消散的触感仍久久缠绕她的心。 余光瞧见坐在身旁的人身形一动,而后朝自己贴来,他靠近的一刻唐薏突觉半张脸都是麻的。 “别动。”江观云一手揽住她的肩,一手探上她的后襟,随后拉出来一根长长的线头展在唐薏眼前,“衣服破了,当真没人动你吗?” 尽管唐薏先前那样讲,可他看到衣衫上这道长长的口子,仍旧心下难安,生怕她同自己撒谎。 自他手中接过线头,手又伸到后襟处,果真摸到一处凌乱,恍而道:“应是我哥护着我的时候,不小心扯破的。” “明天我得让她赔我身衣裳。”话是这么说,可今天这一架打的也算酣畅,自打上京,许久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第45章 虽今日未赶上她兄妹二人打架的盛景,可从陶夫人口中倒听到了七八,自陶夫人口中形容出来自是会添油加醋无量夸大,可她动手是假不了的。 上下观量眼前瘦瘦小小的人,实难想象当时是何种场面,他不由笑叹道:“你倒厉害,竟敢在陶家动手,胆子不小。” “还不是有我哥在,他不会让我吃亏的,我狗仗人势习惯了。”此言不虚,可唐薏也只同身边人讲了一半。 还有一半她没好意思告诉他。 之所以敢这么大胆,是因为他江观云在。 ...... 吴相宜回到吉祥坊后便似死了一般将自己蒙在被子里,水米不进。 今日在陶府,除了徐朝之外她还遇见了另外一位故人——陶文璟。 让她万没想到的是,陶文璟竟是今日新娘的亲兄长,如今亦是徐朝的大舅子。 今日一见,陶文璟与她讲说许多,从妹妹是如何于归京路上救下被土匪所伤的徐朝,到陶父利用职权为受伤失忆的徐朝改名徐寄良收入门下成为门客,再到徐朝与妹妹两情相悦,最后一朝高中直至今日成婚...... 此般种种,吴相宜甚至一时都不知道该怪谁。 怪徐朝吗?还是怪自己命不好与他有缘无份? 明明天气一天热过一天,春暖花开近夏时节,可她突然觉着冷,冷的人齿寒。 于棉被中紧紧缩成一个团,抱着自己的膝盖无声痛哭,瘦弱的肩隔着棉被轻颤。那颗跌碎的心早就死在陶府中了,现在好像连哭也哭不出,只能闭着眼干嚎。 闭上眼那娇美的新娘一身喜红便刺的她心口钝痛难忍,血一样鲜艳的披帛似一道不断缩紧的绫布,在她脖颈上缠绕一圈儿又一圈儿,她越是想大口的喘气,便越是不能,最后那如何也摆脱不得的窒息之感将她拖入无尽深渊。 ...... 陶府。 宾客已散,陶府式渐重新归于平静,残红未撤,府内所掌之灯皆为喜色,自高处望,陶府胜似一片火海。 然,这淹目的喜意也不过是表面意象,内里早就凌乱不堪。 无暇去管顾新房那头会糟乱成什么模样,一回到房中,陶文璟便脱了外衫随意丢到一旁。 今日妹子成婚他再不喜这种场合也免不得要多饮上几杯。 身上有些淡淡的酒气,却久也不散。 大步绕于桌案前,整个人沁入深椅中,双腿交叠,直直搭于桌沿上,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小厮贴心送来温茶解酒,里面照旧按着自家少主的口味放了三两朵金银花。 轻漫接过茶盏,他原本是不喜这口味的,却在大半年前改了性子,在看到杯中浮漾的那几朵金银花后唇角微翘,竟有几分得意之色。 今日府里出了这种事儿,按理来说是个陶家人都笑不出来,可眼尖的小厮见他竟有笑容挂脸,有所不解,大着胆子套话道:“公子,夫人刚刚差人来问您了,说您得了空去前院一趟。许是为着二小姐的事儿。” 金银花所参泡出来的茶味道古怪,即便他不喜却也喝得下,幽香缥缈绕面,似又见了那个人。 仍记得那个暴雨席卷狂风呼啸的夜,那女子的破屋漏雨如柱,她着实无法,将彼时受伤的他紧紧护在怀中,以瘦弱之躯为他遮风挡雨,当夜他因伤势太重烧的有些糊涂了,连梦中也在唤她的名字——相宜。 第三十章 我不干了 唐薏心里装着事儿,几乎一夜未眠,她在里间床榻之上反复折腾,向来睡眠轻浅的江观云亦被他搅的不得安生。 次日天光未全亮,便穿了衣衫奔出门去,江观云知道,她这是回吉祥坊去了。 按理来说,出嫁之女是不能常回娘家,可江观云纵着她,无论去哪里都不做干涉。 昨日那么一闹,未睡的人不晓得有多少,两个人的婚事却几家牵扯,陶府新房内的红烛燃了整夜,烛泪堆于金烛台之上,晨光起,火光灭,陶雨霏整夜未合眼,新婚燕尔本该华彩无限,天亮时她却是满脸的憔悴。 昨晚徐朝喝的酩酊大醉,后来是被人抬回到新房中的,人事不醒,却说了一夜的醉话。 有丫鬟们伺候着洗脸,陶雨霏换上一身新装,后亲自拧了温帕来到床前。 刘丰年那一拳下了十分力,昨日他脸上还只是有些淤青,但徐朝心里憋闷,饮了许多酒,隔日再瞧半边脸已经肿胀起来,唇角亦留有血痂。 陶雨霏爱徐朝正在浓时,此伤在他身,亦是在她心。 温凉的帕子贴在浮肿脸上的一瞬,宿醉的人突然睁了眼。 四目猝然相对,陶雨霏急提一口气。 那人的眸珠中今日没有往常温泽,反而神色淡漠,二人之间的情杂纷乱,早已件件分明。 “醒了,昨晚喝了那么多酒胃里一定难受,起来吃点东西吧,”素来娇横的人头一回在徐朝面前这般作小伏低,娴淑十足,甚至带了几分讨好,“母亲方才派人来传话了,说今日不必去同他们请安了,等过两日...... “”雨霏,我怎么就成了......这样的人呢......”酒烈伤身亦伤喉,徐朝乍一开口,嗓音嘶哑沉重,吐出的字也都似坠了铁块。 口齿一动,贴在脸上的帕子也随之滑落到枕边,水气晕染上头的细绸,绽开一片水渍。 脸色微变,陶雨霏稍直起身,有些委屈,“你是不是怪我?” 那边沉默,良久不言。 如何不怪?是陶雨霏的私心,使他落到了今日不仁不义的地步。 见高弃低、良心泯灭、忘恩负义、抛弃旧人....... 可纵是他再气再恨,也是个不会发火的性子。 除了沉默,他不晓得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两个人就这样一坐一躺待了良久,房内默声之际,徐朝撑着胳膊起身下地,陶雨霏心头一惊,“你要去哪儿?” 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有问亦不答,只自顾从柜中翻找衣衫。 “你到底要去哪儿?”见此状,误以为徐朝要弃她而去,慌自榻上站起,快步来到他身后,紧扯他的衣袖,“你别走.......” 话未讲完,两行热泪夺目涌出。 在他失忆满脑空白的这段时日,最见不得的便是陶雨霏落泪,她每回同他闹,同他作,他都哄着捧着,不忍心伤她分毫,可这回却是连多看她一眼都不肯了。 随着她不断拉扯,徐朝手上动作停下,只光着脚站在原处,双肩垂着,颓废异常。 见他弃自己而不顾,陶雨霏哭的越来越凶,泪痕布满面,无济于事。 终是徐朝狠下心,单手搭在她正拉扯衣袖的手上,稍一用力,二人分离。 随之在陶雨霏泪涕弥蒙中陶,徐朝大步离去。 ...... 昨日吴相宜经陶文璟之口向徐朝传达,次日于城郊外湖边亭中相见,唐薏和刘丰年陪同着,两个人坐在杏树后远远盯梢。 彼时吴相宜初来京时这里杏花纷飞,如今花已落尽,树梢新叶层叠茂盛,又是一年新生。 念吴相宜自昨夜便没吃东西,唐薏一早买了两屉包子准备带着路上吃,可吴相宜一口也不肯吃,倒是刘丰年一口一个,徐朝还没露面包子便没了半屉。 第46章 “你早上不是吃饭了吗?怎么还塞得下?”唐薏咧着嘴斜眼瞧他,见他吃得香,也忍不住自他手中夺下来个包子咬了一口。 “多吃点,一会徐朝那货来了,我还得揍他一顿。”肉包子嚼的满口香,囫囵咽下后掏出水囊猛喝一口压了压。 “来了来了!”说谁谁便到,唐薏身子前倾,手扶树干瞧得真切,徐朝自南边现身,远远见着亭中吴相宜,直奔而来。 辰时阳光和煦并不灿烈,穿过云层折照于湖面,春风相送波光漾动,吴相宜额上的碎发被吹散。 脚步声沉重,吴相宜转过脸来。 一双哭肿的美目幽怨极深,徐朝现身那瞬,她欲语泪先流。 二人分别一年,却似阔别良久,久到让徐朝恍惚觉着似轮回几世。 终他停在吴相宜面前,低低的唤了一声:“相宜.......” 语调未改,恰如从前。 两行热泪顺着脸颊垂直而下,硬生将喉底的那股抽噎压下,后她以手背抹了一把脸,其实并不想在徐朝面前落泪,事已至此,吴相宜想维持自己一份体面。 自胸口间吐出一口浊气,吴相宜自鹅颈凭栏上站起身,阴阳一句:“昨日混乱一场,还未来得及恭贺徐大人新喜。” “相宜,是我对不起你。”这是徐朝肺腑之言,所以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应下,微微垂眸,甚至惭愧的不敢看她,“我也没有想到事情能发展成这个样子。” “一年之前,我在入京路上遇到劫匪,他们试图谋财害命,将我推到山下,我身负重伤,醒来时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是陶家人救他性命,亦是陶雨霏细心照料他,他们同他讲,他叫徐寄良,是陶府的门客。 陶家的确给他诸多照顾,陶雨霏对他更是无微不至。 为不使吴相宜伤心难过,他也不想以此为辩解将自己从这件事当中摘除干净。 但其实吴相宜早将前因后果了解清楚。 “我今日约你在这,不是想听你说这个的。”吴相宜心口微微发紧,“你欠我的,何止一句抱歉就能抹平的。” 微一侧头,望向那波光粼粼的湖面,湖上有水鸟成对泛水,有那么一瞬,像极了家乡的芦苇水泊。 她仍记得,徐朝初到她家时还是个瘦弱的小子,衣衫褴褛,脸色奇差,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 后来两个人一齐长大,再后来父亲去世,她伤心过度几回晕厥,那段亲人离世的连阴天,亦是他拉着她的手陪她挺过来。 为了供他念书,两个人节衣缩食也好,吃糠咽菜也罢,吴相宜从来没觉得委屈过,因她一早认定徐朝便是她这辈子的依靠,是她的良人,可为什么转身之间一切就都变得这样糟糕了呢? “我若早能想起.......我若早能想起........”吴相宜一流泪便不由让他想到今晨泪如雨下的陶雨霏,她明晃晃的横在二人之间,使他不能无视,这般撕扯之感,足可让他崩溃,心似刀割。 吴相宜回过头,目光重新投到他面上,一字一句地问:“若是你能早点想起来,会来找我吗?” “会!我当然会!”徐朝猛抬起脸,眼睑早有潮意,这一次没有回避,“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妻子,我怎会留你一人在乡下吃苦!” 在吴相宜眼中,徐朝从来不是花言巧语之人,亦从来没有欺骗过她,在得到他这句肯定时,心里多少是有些欣慰的。 不觉连语气也和软下来,有所期待,“那现在.......怎么办?” 这句话问出之后,对面的人竟失声未作答。 犹豫不过是一瞬,在女子看来,却长过半生。 “相宜,我需要时间,”他眸光闪动一下,回答很模糊,神色微难,同时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到相宜面前,“这是我的全部,你先拿去用来在京中落脚,等等我,好吗?” 讲出来的每一句话若落于纸上吴相宜必都识得,可串在一起听在耳里便难懂了,望着徐朝递过来的那张一百两银票,吴相宜由困惑到恍然,聚眉忽然舒展,不由冷笑,“这是你对我的补偿对吗?我若接过,就代表你我缘分由其买断,是不是?” “不,你误会了,我并无此意,我只是不想见你吃苦.......”徐朝忙解释。 又是两行热泪流下,吴相宜视线由那张冷冰冰的银票睁挪到眼前人面上,“好,就当是我误会......其实这件事并不难,你若真觉着对不起我,只需要同陶家小姐和离便是,你我二人与从前一样。” “你肯不肯?” 此话问得突然,徐朝一下子怔住。 于情于理,此法自然可行,只是.......他虽爱相宜,可心里也有陶雨霏的位置。 这一年时间并非空白,当他不晓得吴相宜的存在时,眼里只有陶雨霏,这是不争的事实,他自第一眼见陶雨霏,便心生喜欢。 他的这段沉默换来吴相宜的了然,原本的那点期待终一点点寂灭,她无奈笑笑,抬手自拭泪水,满指的潮湿。 “答案我已经知道了。”硬将满腹的苦楚咽下,故作坚强哽咽讽刺道,“你我自小青梅竹马,竟抵不过她出现短短一年,我过去的那些岁月......原来是不值钱的。” “徐大人不是池中之物,早年不过是贵人落尘,才让小女子拾了几年便宜,小女子有自知之名,不敢在大人面前造次使大人为难,那么......大人的赏赐我便收下了。” 探身取过他手上那张单薄的银票叠好,强颜欢笑揣入怀中,“吴相宜祝徐大人与陶家小姐白头到老,子孙满堂。” 话毕,吴相宜利落转身,全不拖泥带水。 徐朝有口难言,夺步挡在吴相宜面前拦了她的去路,匆忙解释:“相宜,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求你给我时间,我一定能处理好一切的......” 此刻吴相宜已经心灰意冷气得浑身发抖,若再耽搁一会儿,连她自己也不晓得会发出什么疯,只咬着牙抱臂退后两步警告:“走开,走得远远的,不要碰我.......” “相宜.......” “稻花........丰年哥........”忍耐已是极限,连自己的名字从这人口中唤出都觉着恶心,她终是歇斯底里尖叫起来。 一直藏在树后的兄妹俩闻声从草棵子里窜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奔入亭中,唐薏一把将吴相宜搂在怀里护着她离开,刘丰年则手疾眼快揪起徐朝的衣襟将他拉到角落里。 身后有拳脚声响一下一下重重砸下,徐朝虽一声未吭但吴相宜知道他遇上刘丰年,少不得又要挨顿痛打。 这回刘丰年比昨日下手还要重,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根本招架不住。 湖岸边一艘看似无人的泊船二楼,有人将亭中景色尽收眼底,刘丰年一拳挥下去,连一旁小厮都不忍心看,忍不住提醒道:“公子,徐大人被打得惨,小人要不要过去帮一把?” 陶文璟对此倒显得很冷静,似看戏一般不紧不慢摸着茶盏上的水痕,“不必管,死不了人的。” ....... 唐薏回筠松居时踏着日落,心里憋着对徐朝的怨气,一脚踢开房门,惊得桌案前的江观云猛回过身。 本以为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在这里放肆,见是唐薏入门之后笑意忍不住浮面。 第47章 走了快一天,有些想她了。 不过见她一脸菜色进门,大咧咧坐到罗汉榻上,气氛不对。 将手上公文暂放桌上,他倒了一杯温茶端到榻前朝她递过去,“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 忙叨了一整日,确是连茶也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她顺势接过茶杯大口大口喝下,一滴未剩。 渴时大口饮水是件十分痛快的事,她噫叹一声道:“话本子里有句话说的好,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读书人当真不是东西。” 这是连江观云也跟着骂了。 不过他未还嘴,只是宠溺笑笑,自她手中接过空杯又续满放到小几上,“这是去见陶家那位新女婿了。” “相宜姐到家时哭的惨。”这会儿唐薏想起来好姐妹的可怜样儿也不觉润了眼眶。 短短几句话,通透的人已是窥见事件的全部,这种事儿并不新鲜,他早就料到,“看来他已经做好决定了。” 此事不能想,一想就来气,唐薏怒一拍几案,杯中水洒出些许,“他自己明明有婚约,就算是脑子坏了,可他现在已经想起来了,从前的婚约怎么就能不作数呢?那陶小姐也是,明明知道人家有未婚妻,还从中耍手段,故意在徐朝面前隐了这事儿,她如果心不虚,怎么会让自己的爹给徐朝改名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气得她食指朝自己太阳穴快速点了几下,才恍然想起,“对,鸠占鹊巢,她这就是鸠占鹊巢!” 唐薏心中有正义,见不惯的事儿就忍不住出头,自小就是这个性子,更是恨急了陶雨霏那种小人。 同时,亦是由她联想到自己,原来凭白占旁人的位置是这般遭人恨的事。 某种意义上来讲,她竟与陶雨霏成了一种人。 忍不了。 见她自己在那里气得够呛,江观云一时也不晓得同她说什么好,只能让她先把火散出去。 “你这是去哪儿了?身上怎么还挂着草?” 探手一够,体贴自她发髻上摘下一根细长的草叶。 并排坐着的小姑娘猛得朝他转过脸,二人视线猝不及防撞上。 距离相近,江观云被她直勾勾盯的有些紧张。 “怎么了?”他问。 她正色道:“我退你一千两吧,我不干了。” 第三十一章 生气了 “青天白日别说胡话。”那人脸色微变,随手丢下方才拾起的草叶撒气。 “我没说胡话,”唐薏是最爱惜钱财之人,若非不得已,她才舍不得割肉放血,“由相宜姐这事儿,我悟了许多,做人不能遭人恨,否则会有祸事也说不定。” 若真有祸事,伤筋动骨是便宜,丢掉性命便不值得了。 “你们家这趟浑水我本就不想蹚,更不想占人地儿,关于你江府的名声,你自己看着办吧。” 张口‘你们家’闭口‘你自己’,处处显外道,全然没将他江观云看成自己人,星点亲近都不存。 她未瞧见那人脸色越发难看,一如兜了积水的乌云,稍一翻动便能降下雨来。 气得别过脸不再瞧她,双手各放于膝盖上,微微握拳,鼻息沉重冷硬道:“眼下你想走也不成了。” “当初那张收据可是你唐二姑娘自己要写的,上头白纸黑字清楚明白,视若契约。若契约可毁,它又有何意义。” 若他不提,唐薏几乎忘了自己当初所立的那张收据,江观云一语点破,让她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见她沉默,江观云乘胜追击,一板一眼又道:“唐二姑娘若是执意毁约也无不可......” 唐薏扭过头来,以为有空子可钻,认真望他期待后言。 他面不改色接着道:“既毁约,就得将两千两皆还回来,一个铜板也别想带走。” “啊?全还回去?你也太黑了吧!”银子虽还未掏,可心已经在滴血。 “不是我黑,而是当朝律规所记,唐姑娘若信不过江某,可以去问你姐夫,你姐夫也在朝中当职,是非他一听便知。” 字字句句皆在理,无懈可击,让人想要反驳也无从下手。 唐薏少有被人堵得哑口无言时,亦是被江观云抓到了七寸。 毕竟两千两不是小数目,他猜唐薏不会舍得。 果真,方才还想全身而退的人被他这么一吓便改了主意,看在银子的份儿上,她再想走也得忍。 着实舍不得。 “那......”细细斟酌,她终吐口,“那只得让姚家小姐再多等一阵子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身旁的人脸都绿了,暗自冒火,手掌撑住双膝猛一起身,冷冷丢了句,“我还有公文要看,先失陪了。” 话毕他大步行至桌案旁,抄起先前所阅公文狠步离去。 似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唐薏视野。 这人越想越气,心中有暗火燎原,在她面前却没立场、没资格发散,更重要的是他——舍不得。 是的,舍不得,所以在走出没几步之后便又驻足,长身于廊下回望房门口,隔着镂花门板,似还能瞧见她呆坐榻上的身影。 时有冲动,想要告诉她自己的真情,但每每话到嘴边便又强忍住。 因她无心才使人惆怅心寒。 江观云怕他若贸然讲出,恐是那人连银子都不要便连滚带爬的逃回家了。 因而他小心翼翼,盼她明白,又怕她明白。 这阵子的朝夕相处总让他以为两个人在一点点走近,可到头来唐二姑娘还是给了他一记重击。 似在她眼中自己不过是江观云,小公爷,再无其他...... 今日不过是因为陶家的事牵扯出他这么多的烦闷,不过江观云自知,他不过是被城门失火而殃及的池鱼,而那徐朝才是乱藤覆顶,暂难脱身。 刘丰年下手虽狠却有分寸,徐朝挂了一身伤回来,却皆是皮肉累苦,没有伤筋动骨。 身上没一处不疼,此起彼伏,稍一挪动便是锥心之感,难忍的同时又让他觉着很痛快。 眼下皮肉之苦稍能分担了他心上之苦,徐朝觉着这一切都是他应受的,没有怨言,只恨不能再严重些。 小厮拿来药酒替他擦拭,酒烈触肤,疼痛加剧,可他愣是咬着牙一声也不吭。 书房的门毫无预兆被人自外重重推开,因用力过甚,一扇门板甚至撞于架上又弹回。 夜风灌入直吹后脑,即是徐朝不回头也知道来人谁。 这府里除了陶雨霏,没人再敢这般放肆。 “滚出去!”弹回的半扇门遮了陶雨霏部分身形,她满腹怨气低吼道。 小厮不敢惹这位千金大小姐,放下手里的物件灰溜溜的逃了。 直到书房中只剩下他一人,陶雨霏才踏入门中,反手关了房门。 “你为什么要走?是为了避开我对吗?”言出泪涌,陶雨霏眼前一片朦胧,那人身形轮廓被泪光照得清晰无比。 似水洗过。 余光看到她的身影,徐朝连眼也不忍心抬,微咬齐牙,“我没脸待在京城。” 因而他自郊外一归来,便去见了他的岳丈陶大人诉说心境,自请外调。 即便陶大人不应,来日他也会亲自向圣上请命,总之是非走不可。他自选了苦寒之地,因他知道,陶家舍不得女儿吃半点苦头,定不会让女儿随往,他才能理所当然的孑然独行。 第48章 这件事瞒不住陶雨霏,因而才急着跑来。 唯有徐朝明白,他陷入了一个死结,前面是旧爱身后是新欢,进退两难。 不想让她们任何一个受到伤害,因而他只能暂退,走得远远的,待时日长久,他相信天光自明,是去是留总会有个分明。 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夫,无能又浅薄,配不上她们其中任何一个人。 “明日一早我就会带着岳丈的调令离京,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要照顾好自己,彼此都给对方一些时间,我需要好好静静。” 见徐朝去意坚决,陶雨霏哭得更凶,全无素日娇蛮大小姐的凌人之气,“你怪我在你面前隐瞒了你有未婚妻的事,我明白。可我不是出自恶意而是出于对你的喜欢,我若不在乎你,也不会......” 自小陶雨霏想要的东西家人都会捧到她的面前,从无失手,因而她存私心独占徐朝这件事她也不觉着有什么错。 甚至可以说是理所当然。 “我不怪你,”徐朝低咽一口气,“都是我的错,所有都是我的错。雨霏,在事情没有坏到底之前,让我走吧,就当是减轻我的罪孽,如再留在京城我怕自己会发疯,也怕自己会真的伤你。” 最后一句让她哭声瞬间休止,抽噎一下接着一下,她胡乱抹了泪睁大眼断断续续道:“我同你一起走,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你若觉得她可怜,你将她娶进门也可以,我不会让你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只求你别走.......”猝不及防,她坠身扑过来跪在徐朝的脚下,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将自己的尊严踩到脚下半分不顾。 她痛恨这种患得患失之感,更怕一旦与徐朝分离他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耳侧哭声绞心,终是不忍垂眼瞧她,徐朝伸出手,拇指温柔拭去她脸上的残泪,此刻他才惊觉,雨霏的眉眼竟与相宜有几分神似,或这是他当初动心的初因,那星点似曾相识之感驱散了他失忆时对这世间的恐慌,如一缕烟丝,拉着他一点点沉醉。 “不公平。”那样来说,对吴相宜不公平。 吴相宜似一株崖巅蒲草,柔韧却坚强,卑微又高贵,她不会允准自己与旁人共侍一夫。 “回去吧,这时候分开是最好的法子。”他别过脸闭上眼,逼迫自己将陶雨霏的哭诉隔绝于天外,不再给自己半分心软的机会。 从来对她都无微不至的心上人如今绝情至此,似再无转圜余地,陶雨霏方知他的坚决。 撑着桌几站起身,扭身而去,每走一步都在期待,期待徐朝唤自己的名字,然,没有。 夜风习习扑身,明月将她挫败的身影拉成老长。 ...... 镂窗外竹影照窗,似水墨画就,唐薏无聊手肘撑于窗前小几上,摘下美人提灯的灯罩举了小剪轻剪烛芯,火光调皮跃动几下,窗上竹影忽远忽近。 侧望与外间相隔的珠帘那头,罗汉榻上空荡无人,自下午江观云走了便没回来,后知后觉的人心里有些不适。 平常这个时辰他都会坐在外间榻上看书的,坐在此处稍稍别过脸便能看到他。 黯然将灯罩罩回,突然听到门声响动,眼前一亮猛回过头去,看到的却是樱桃捧着浆洗过的衣衫入门。 心中期待陡然落空,方才眸中的星光一下子暗淡下来。 “都这时辰了姑娘还不睡?”樱桃惊讶,“熬鹰呢?” 心里藏着事儿有口难言,唐薏蔫蔫胡诌,“今天不困。” 在外奔劳一日,早就疲惫不堪。 樱桃直入内室打开柜子,将衣衫平整摆放进去闲话家常,“方才回来时正好碰到小公爷身边的小年,他说小公爷这个时辰还在书房看公文,既看了公文,是不是说明小公爷官复原职的日子不远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唐薏那双杏目微微一定,原是那人跑去书房了。 去者有方,使人暗生欢喜。 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唐薏别有用心道:“樱桃,我饿了想吃点心。” “今日我正好做了些,是你爱吃的云片糕,我这就去给你取,你吃完了早些睡觉。”樱桃哪知旁人心思,只以为她是真饿了。 待点心一到手,唐薏一口也没碰,而是端着点心直奔书房。 这哪里是什么点心,只是她想见江观云找的借口罢了。 若空着手去,心虚的人便觉着自己师出无名。 果真不假,书房内灯火明亮,远远就能瞧见那道修长俊朗的身影照于窗上。 那人剪影入目,唐薏连步子都随之欢快起来。 走到门口抬手轻叩两下,他在房内应了一声,“进。” 门扉轻启一条缝隙,唐薏做贼似的钻进来。 江观云长身背对桌案而立一如白日。 唐薏自他身后绕过,将点心碟子捧到他的面前。 云片糕点入眼,江观云一怔,随而看向眼前人,来者竟不是他方才以为的小厮。 圆圆的眼如一汪春水漾着盈盈笑意,能将他轻易溺毙,心尖儿一酥。不过很快他又想到白日这位少女急于与他撇清关系的模样,衷情又凉却一半。 垂下眼睑只看手下公文,假装不经意问道:“你怎么来了?” 少女口不对心,搬出来时一路早就想好的说辞,“你之前不是说这里有很多话本子,所以我想来借几本瞧瞧,江闻谷先前给我淘弄的那些我都看完了,他在书院一时回不来,我也没新的可看。” 在她讲说这些之前江观云是有些期待的,到底还是又被她伤了一回心。 他就知道,她除了吃喝便是这点惦念。 轻咬了后槽牙,江观云随手指了她身后的一方书架,冷声道:“都在那里,自己找吧。” 唐薏回身望顾一眼,而后将点心放下走到书架旁,认真翻找起来。 望着她的背影,江观云当真是哭笑不得,苦笑摇头坐回椅中,手中的公文却再看不下半个字。 寻了五本捧到怀中,唐薏顺手扯了另一把椅子到江观云身旁,与他平行相距不过一拳,视若无人将书页翻得飞起生风。 “你这是做什么?不回房吗?”江观云诧异道。 少女大萝卜脸不红不白扯了个借口道:“你这里书多,这几本若是不好看,我随时换。” “随你。”他轻笑笑,随她肆意妄为。 原来红袖在侧有时未必是添香,也有可能是添乱。 若是平常这个时辰唐薏早就睡了,今日强撑着来此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晓得在折腾什么,只知道看到他便心安。 见不到便心烦意乱。 话本子无趣,她眼皮沉得似灌了铅,头左摇右晃坠下几回,最后强撑不住,身子朝一侧倒去,恰好枕到江观云的肩上。 第三十二章 吻 肩处微沉,她发上的香气恰好覆盖在他的鼻下。 捏书页的手停于半空,稍垂眼,少女娇俏的脸庞泛着桃红色,正与他贴着。 喉结滚烫,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扶她的脸,可指尖儿近前却又顿住,最后移到她手臂上,温声唤道:“唐薏......” 那人全无反应,一如昏死过去。 “醒醒,别在这里睡着,会着凉的。” 第49章 奔波整日本就疲累,加之她原本就是睡着难醒的人,他这两声唤根本不抵任何作用。 小心翼翼侧身,唐薏的头便顺势滑贴到了他的胸膛之上,睡梦中的人只凭着本能贴向温暖处,她双手不由朝前探去,恰好围抱住江观云的窄腰,甚至脸还于他心口处蹭了蹭。 发顶蹭着江观云的下巴,同样撩拨着他的心,轻巧的似只小猫,某人心口灼热,一双手无处安放。 终还是忍不住轻轻将她环住。 力道一点点加重,放肆将人搂得越发紧了。 悄然感受着两个人的贴近,喉结上下滚动,沉醉其中,不觉又温柔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唐薏。” 仍是没有回音,怀中的人睡得香甜。 可他到底不忍,思忖半晌,还是微微弯身,拦腰将人抱起在怀。 书房的门被他以脚勾开,随即抱着唐薏自书房中迈了出来。 她身形纤细,被他抱在怀中不过小小的一团轻飘飘的。 江观云每行一步都十分稳重,生怕颠了怀里的人。 回到房中,他轻然将唐薏抱入内室放到床上,路途不短,她竟连眼皮也没动一下,若不是他伸手探过唐薏的鼻息,还以为她当真死过去了。 见人睡得这般沉,江观云笑得无奈却宠溺。 弯身将她绣鞋脱下,又扯过锦被为其盖好。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本应离开,书房还有未看完的公文等着,然,脚步竟似被长了钩的铁钉钉住,钩着他坐到床榻上来。 方才贴着他胸膛的半张脸似扑了胭脂,又似嵌了桃花。 想到之前在书房她于梦中缠在自己身前的模样,江观云不由胸口一窒。 那股强烈的悸动如何也压不下。 吞咽了口水,眼中如有星光熠熠,映着她娇美的轮廓,纤长的睫毛覆于眼睑之下,烛影为她面容叠了一层容光。 白日娇俏蛮横,睡得熟了便乖巧许多。 终是忍不住弯身下去,使得二人距离相近,他的鼻尖儿几乎可以触到她的。 唐薏身上气味儿芬香,似生了无数触手诱着他不断向前、向下...... 向来克己复礼的人终是破了一回戒,心动使然,唇轻轻覆上她的,终感到那一片柔软。 心口陡然发紧,脊背热血连动全身经络,再浓些便可将人灼伤。 明知这样十分无礼,可他偏生着了魔,总是想要贴着她,近一些,再近一些。 梦中一阵软糯袭来,香甜的似米糕,她睡得深沉迷糊,不觉张开唇齿,重咬一下。 一阵钻心的痛楚袭来,使江观云倒吸一口凉气,长眉紧蹙,生生拧成了一个结。 唐薏正在梦中吃糕,下嘴没轻没重,苦了江观云痛的流泪,宽肩跟着紧缩。 好不容易脱开了她唇齿的禁锢,那人猛的直起身,起初尝到的甜头这会儿被满口喊腥所替,指尖儿轻轻触于唇上,艳红滴花。 唇上的痛似长了腿原地蹦高,剧痛久久不消,一时间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红血充满的唇角微微勾起,伸过手报复似的捏了她热乎乎的脸蛋,根本没舍得下力。 ...... 时近初夏曦光来早,树上的鸟儿最先跳着脚的撒欢啼叫不止,脆声唤人好眠。 唐薏紧闭双眼在被窝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后才睁眼,这一夜睡得无比满足解乏。 撑着胳膊坐起身来时,樱桃估摸着唐薏该醒了,便端着铜盆入室,见她低着头不晓得在瞧些什么,便道:“二姑娘今日醒得早。” 身上的罗裙不翼而飞,仅着一身中衣,她最后的记忆尚留在昨夜江观云的书房里,可自己是如何回来的半分印象也无。 想到江观云,下意识的摸向自己胸口,面皮一紧,惊色满目,似一下子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连嗓门也不觉拔高,“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衣服是谁给我脱的?” 樱桃被她这一声高嗓吓了个激灵,手里的帕子也掉于水盆中,猛然回过身,急眨两下眼皮,“还说呢,昨儿已经很晚了,我见你房里的灯还没熄就进来瞧瞧,谁知你穿着衣裳躺在床上睡着了,我就把你外衫脱了。” “不过......你昨天晚上又出去了吗?还是喝了酒?怎么连自己怎么回来的都不晓得?” 樱桃不免打趣道。 唐薏心虚,此话不答,再摸自己胸口,方知自己虚惊一场。 她把江观云想歪了。 不好意思悄声笑笑。 “樱桃,我昨天晚上梦见吃甜米糕了,我馋了......” 有意岔开话题,昨日的确做了个怪梦,梦中似甜米糕又不似,说不出的诡异,唇齿间的触感格外真实,再往深想便觉柔软,扯得她心尖儿阵阵悸动。 指尖儿触上自己的唇,莫名其妙。 今日晨起江观云又没露面,唐薏又是自己吃早饭,香软的包子两口一个,樱桃盛了一碗细粥放到她面前,“怎么吃这么急啊,别噎着。” “一会儿吃完了我得出门,我要去吉祥坊看看相宜姐。”两口包子咽下,端起碗来又喝了一口粥。 吃饱喝足后忙叨叨出了门去,没走出两步忽想到什么,脚步顿住。 目光穿过西侧层层竹影便能瞧见江观云的书房所在,略有神思眸光流转,脚尖儿调转方向朝那片竹影走去。 天气晴好,他书房正开着窗,自这角度望过去便可看到正坐于桌案前翻动纸页的人。 江观云从来都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人,喜霜色衣衫加身,轻薄淡雅,细风每每吹过,纱衫略动,侧颜曲线似精雕,高直的鼻梁醒眼,每个角度都无可挑剔,不免又让唐薏想起彼时初回带昏迷中的他去晒太阳的场面,一如现时,美得似画。 许是她目光热烈而不自知,亦或是二人之间存有某种灵妙的牵连,窗内的人突然望向窗外,恰好又看到那一双灵动的杏眼。 才扬起的唇角传来不能忽略的疼痛,提醒他昨夜做的事算不得地道,心虚埋下脸,面上故作自然,捏在纸上的指腹却悄然用力。 似一个做了坏事的孩子,羞的不敢抬眼。 这般在唐薏的角度看来却是江观云见她不喜,唐薏虽莫名,却还是提步上前。 落在窗前的光线被一道身影覆住,唐薏没进门,而似鸟雀般趴在窗沿上探着头看他。 江观云微微侧目,却未直视唐薏,“怎么了?” 她开口便想问为何这两天一见了自己便总拉个脸,话到嘴边又改口,“昨晚我是怎么回房的?我在你书房睡着了?” 脑顶嗡炸一声,他面不改色扯谎,“你自己回去的。” “啊?”显然唐薏不信,她最后的记忆仅仅留在这书房,但恍惚中还觉着似飘在天上云游似的。 那感觉很奇妙,似梦见甜米糕一样奇妙。 尚在迟疑中,唐薏的目光却被他下唇上的伤口所吸引,抬手指了自己的唇角同他比量,“你嘴唇怎么了?馋肉自己咬破了?” 分明是一句玩笑话,却一下子说中江观云的心事,心口一颤。 一下子被她逗得破功,,竟顺着她的话点头应下,“是,馋了。” 蒙在鼓里的人哪能听得出他的话外音,还调侃道:“那就吃呗,堂堂江小公爷,一口肉都吃不上?” 第50章 知她无意,可听在有心人耳中便成了虎狼之词,望着她的眼神越发古怪起来。 终还是他别开言,改问旁她:“你要出门?” “嗯,我去看看相宜姐。” “去吧,早去早回。” 唐薏撑着胳膊直起身来,心中迟疑未解,“昨晚真是我自己回房的?” “嗯。”这一声应,十分没有底气。 唐薏时而神经粗犷,竟也抓着自己的后脑嘀咕:“真是见了鬼了,你们江府不干净吧。” “或许吧。”他笑笑。 ...... 知她要出门,小厮一早就去安排出行的马车,这会儿正在府门前候着。 唐薏一脚迈出朱色门槛,便瞧见府前的抱鼓石后探出来几个小小的脑袋。 四五个孩童正探着头紧盯着她,眼神奇怪,似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唐薏一边下阶一边望着小小的几个,终不知是他们几人中谁尖叫了一声“妖怪!” 其余孩童亦尖声叫着逃窜开,眨眼间跑得无影无踪。 这一场连续的尖叫惹人心惊,唐薏环顾四周,哪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更不晓得这群孩子在怕什么。 不过她没往心里去,只以为是孩童调皮。 马夫将矮凳放于她脚前,唐意指着自己的脸问道:“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马夫摇头:“少夫人脸上干净着呢,那群小东西整日在街上东奔西跑没个安静,方才小人套好马车出来时,这群小孩儿便躲在这儿了。” 唐薏点点头,她自不会同小孩子一般见识。 第三十三章 落水 吉祥坊的街市随着天气慢慢热起便成了闹市,前方车马难行,车夫便放慢了速度。 车前所挂银灯上的“江”字显眼,其下所装点的铃铛随着车马晃动亦发出跃动的声响。 直到马车于小宅处停下,那声响才渐小渐平。 饼铺这会儿客人多,唐薏只同钱氏和在这帮忙的李嫂子打了声招呼便转到侧门去。 今日刘丰年不在家,院子里安静无声,唐薏直上二楼,正见着吴相宜坐在窗前晒太阳。 虽仍是面无血色,可精神看起来照比先前好了许多。 一见唐薏,她眉眼弯起,“你来了。” 好不容易见了她的笑,想传的话反而怕惹了她伤心,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相宜姐,我有事和你说。” 二人自小一同长大,不光刘丰年与唐薏有默契,吴相宜也有,只看唐薏的眼神便猜到了七八,她仍是保持着体面的笑,冲唐薏招手,“进来说吧。” 门板吱嘎一响,唐薏入室。 转而吴相宜已经将一杯温茶递了上去,茶盏中浮了两朵金银花,这是吴相宜专爱的口味。 “事关徐朝吗?” 再提起这个人,心口还是会阵阵发疼,可是她已然开始试着给自己硬建一张屏障。 不躲、不逃、不避。 轻咬下唇,唐薏为难骂道:“江观云同我说,那个王八蛋离京了,走得急,连滚带爬的。不过他没带旁人,只带了几个小厮去外地赴任了。” 江观云自不会这样同她转述,不过是唐薏用自己的话讲了一遍给吴相宜听,言外之意,陶小姐没跟在身旁。 知徐朝莫若吴相宜,她对此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平静低头理了理自己衣袖上的褶皱,苦笑一记,“我早就猜到了,他不敢面对我,也不忍放弃她。” “相宜姐,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就这样让他走了?你们的婚约难道不作数吗?”见这些日子吴相宜一直半死不活的,没有挣抢闹事的苗头,反而平静异常,唐薏替她不甘。 而她不晓得的是,吴相宜只是在独自疗伤罢了。 眼中有伤意闪过,吴相宜面容沉静,无恨无狰,“你是知道我的,我最不喜欢和旁人抢东西,而且......即便我想抢,徐朝也不会回来了。我又何必让自己闹得那么难堪。” “退一步讲,就算是他弃了陶家小姐,与我重新在一起,我们也再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无嫌猜,毕竟......陶小姐是个让他不能忽略的存在。” “这样的感情,我要来做什么?倒不如金银来得实在。” 吴相宜从来都是个通透人,这些日子她只将自己关在房里,哭过也痛过,可独自闹完了更觉着无用处,那人宁可远走也不会来给她擦眼泪。 她也不是圣人,白日听见街头喧闹尚能分散心力,可一到了夜里死寂时,乱七八糟的心事便从四面八方袭来。 总会不由自主想到徐朝的那张脸,思念延伸到她不可控的方向,一想到徐朝与陶家小姐该如何相处,曾经说过无数次爱她的人正与旁的女子柔情蜜意,心口便痛得像是被人拿手一点点撕碎一般。 心中哪会没有半分憎恨,可她孤身一人在世,总得好好活下去,能救她的,也唯有自己。父母千辛万苦给她一条性命,上天开恩让她于世间活一回,她得有点骨气,有点气节才对得起自己。 当一个女子选金不选情时,唯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唐薏那种根本未曾开化的,一种便是吴相宜这种曾付出真心却粉身碎骨的。 “我从徐朝那里拿到了一百两,我想用这些银子在京中开个小铺面,”提到未来,吴相宜的眼中一下子有了光,“我会织补,还能卖些绣品,养活自己肯定是不成问题的。” “这就对了相宜姐,你自小绣工就好,织补更是一绝,许多京中的手艺人都赶不上你的手法,你在京城一定能站得住脚!”唐薏将茶杯搁下,拉来椅子坐到她身旁,“铺面的事儿你就交给我,我帮你留意着,银子的事儿你更不必担心,还有我呢。” “唐薏,若是没有你和丰年哥,这回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挺得过去。”相比所谓爱情,她觉着友情更重要,不觉眼眶温热。 “咱们不用说那些,和我哥也不用。” ...... 于小宅中一待就是几个时辰,又是天擦黑时唐薏才要归江府。 马车一直在外候着,她自大门中迈出来时发现街角不知何时凑了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看似闲来无事在那闲话,可自她露面一双双眼就似长了钩子挂在她身上。 唐薏疑惑望出去,那些人便飞速别开眼故作无事。 转身上了马车之际,那些人又时不时扫向这头,明显是在议论她。 这种感觉让人很不安,她怕生出些意外,在马车里低低吩咐了一句:“车赶的快些,尽早回府。” 车夫得令,猛一挥马鞭,马儿吃痛嘶鸣一声,疾奔而去。 在马车路过路旁那堆人的同时,唐薏悄然将窗上的竹帘挑开了一条缝隙,无论马车行到那个角度,那些人的脖子便扭到哪个角度,目光一路紧随不放。 好歹是初夏,若是七月半中元节,唐薏当真以为是鬼门大开时运低碰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 接下来的十几日,唐薏总算安静了几天,还同江观云借了几个人出去替吴相宜寻铺面,念吴相宜初来京城,手里得有银子傍身,不能一下子搭进去,于是唐薏便拨了些私房钱出来,打算若有合适的铺面等租便先帮吴相宜垫上。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进行,只是这段时日怪事频发。 第51章 先是江府附近多了许多人,他们念及江府势大不敢胡乱堆在门口,只敢远远朝这边探望,孩童见了唐薏大呼妖怪,更可恨的是连吉祥坊钱氏的饼铺都开始受影响,从前每每开门前来买饼的客人不断,可如今那些客人竟似一下子人间蒸发,不仅再没人来买饼不说,还有路人冲着饼铺指指点点。 钱氏偶尔去打探,可连乐意与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对比唐薏,江观云心细高敏,府里近日来处处贴着符纸,数筠松居最多,江夫人甚至还请了人在府里跳大神做法,家里家外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底,悄然派人出去查探,可查探的人还没回来,小厮便急急忙忙跑来报信。 “小公爷不好了,夫人命人将少夫人推到湖里去了!”小厮指着外头高声叫嚷,也顾不得什么礼数。 手中笔尖儿力道失重,一大片墨痕落于纸上,坏了一张好书信,江观云猛自椅上站起,听唐薏有难连脸色都变了,“怎么回事?” “老夫人说少夫人是妖孽,听了不知哪个法师的话要将少夫人溺死!” 这种荒唐的事母亲做出也不足怪,只是事关唐薏安危,江观云怒从心起,重力将手中笔管一丢,大步夺门而奔。 府中南角玉静园中建一湖泊,盛夏时莲花盛开满湖,最深处可达二人身高,想到唐薏落水,那人脚步飞快,似化作一条白龙之影于风雨连廊下迅猛游走,他只恨自己没有长出一对翅膀,可以立即飞到她身边。 湖面似有一条大鱼拨弄水波,吐出浮泡无数,岸边聚积许多人,却都冷眼旁观。 樱桃被人押脆在地死命挣扎不得,布帛堵在嘴上,哭得撕心裂肺却发不出多余声音,只能似哑子一般呜呜咿咿。 江夫人神色紧张,脸上有冷汗轻浮,肩膀微微耸起,绣帕紧紧攥于身前,望着此刻湖中不断浮起的水泡,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忽闻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便瞧见一道白影骤然自人群中闪现,而后在江夫人面前一跃入水。 这时节气候乍暖,浑绿的湖水中已经有水草纵生,江观云一入水便瞧见前方湖草茂盛处一道身影被纠缠住,几近与水藻化为一体。 于水中扑腾半天,唐薏的长发已经散开,日光自水面折射下来,她面上有种鬼魅似的白,于水中闭鼻已是极限,手上缠绕的铁钩却与水草卷在一起,无论如何也解不开,一时难以脱身。 忽无数水泡遮眼,一双竹节似的白手拉过她的腕子,急中有稳,硬生生将她手上的铁环掰开,随之掐着她的腰朝上一送。 若非铁环碍事,这小小的湖泊根本难不住唐薏,她水性不错,又有江观云助力,头面很快突破水面,重见天日。 乍一出水,只听岸上众人惊呼一声,似见了什么精怪齐齐朝后退去,江夫人亦是。 料是她水性再好,却也在水底折腾许久,早就体力不支,好在下一刻江观云浮出水面,自背后将人环住,带着她朝岸边游去。 “观云......”方才众人只瞧见一个人影入水,并未看清具体是谁,虽私心有了猜测,却不敢肯定,这回他露了真颜,江夫人鬼惊一声,忙推了旁人去拉儿子,“你们都是瞎的,快去将小公爷拉上来!” 到了水浅处,江观云将早已疲惫不堪的唐薏拦腰抱起上岸,江夫人身边的人跑来接应,却被他冷脸吼骂了回去:“滚!” 才自水底上来,一双红眼血丝无数,似要滴血,又似他要吃人。 第三十四章 得给她一个公道 谁人不知江观云是最随和的性子,府中人来往无数,又有谁曾见过他动怒,今日动这么大的火气还是头一回,冲的还是江夫人身边的人。 吓得众人手一缩,面面相觑不敢再上前。 这时节贸然下水必然吃不消,怀中的人被抱上岸后抖得厉害,方才在水下闭气已经是极限,免不得喝了几口浑水,稍受颠簸,歪头吐了一大口,忍不住剧烈呛咳几声。 两个人皆湿哒哒的,可江观云的手臂还是缩了缩力,盼着能将身上所有的热量尽可能的渡给她。 原本押着樱桃的人一见主家来了便不敢再造次,生怕被当了出头鸟,于是手上力道稍松,樱桃顺利挣脱,自地上爬起来一手扯掉嘴里的巾帛哭着奔向唐薏。 水下生寒,唐薏长发贴缠于面上,脸色异样的苍白,唇色发紫。 “快去准备碳火,去请个郎中。”江观云吩咐道。 樱桃脑子一片空白,得亏江观云下令她才意识到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重重点头之后奔回筠松居去。 江夫人见樱桃跑远了神思才回顾,见儿子这样,对坊间流言更是深信不疑,儿子明明就是被精怪迷了才会如此。 “观云.......” “母亲,待我将唐薏送回房,自有话对您讲,您现在不必拦我,我清楚我自己在做什么。”念及母亲娇气一生,有许多事不过是受人蛊惑,并无主见,他虽气,却也还是不愿在下人面前驳她颜面。 知子莫若母,他心中的盛火江夫人又如何瞧看不出。 她虽名义上是当家主母,可主心骨还是儿子,只肖一个眼神,江夫人便怯下来,眼睁睁的看他将唐薏抱离此处。 江观云抱着唐薏大步回了筠松居,因走得急略有颠簸,路上她又吐出几口浊水来。 好不容易回房,樱桃的碳火也将点燃。 二人一路上无言,直到回房,唐薏猛打了两个喷嚏,江观云将她放在榻上,接过下人递过来的毯子便裹在她身上,“一会儿碳火起来了便暖和了,郎中想来已在路上了,你现在觉得如何?难受的厉害吗?” 不过是受了冷,呛了两口水,对唐薏来说问题不大,她自小也是风里来水里去,从不是娇滴滴的姑娘,这点磋磨还经受得住。 只是此刻蹲守在她眼前的人目光灼灼,凝神满眼皆有她,关切异常,使得唐薏心中燃起一抹温意,怕他着急,乖巧摇头,“我没事。” 一开口,连声音也囊囊的,让人如何信她无事。 “小公爷,奴婢们给二姑娘擦洗一下,换身干净衣裳,您身上也都湿透了,也该将脏衣裳换下,免得一会儿着凉。”樱桃捧了干净衣裳进房,小声提醒道。 “好,”江观云应着,却不急着起身,只隔着被毯轻捏了唐薏的手以作安慰,“你先换衣裳,一会儿我再来看你。” 声音温柔的要命,一下子让唐薏忘却了方才沁于湖水中的寒意。 起身离开,方才所留之处仅剩下一摊水渍,望着脚下那滩水渍,唐薏微微出神。 待他稍适沐浴,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自书房归来之后,正见樱桃端了一碗滚烫的姜汤从风雨连廊下行来,二人于房门前不远处碰头,江观云垂眼望了姜汤上的扑面热气,想着这会儿暂应喝不下,便朝樱桃招了手。 樱桃随着江观云的步调来到竹影之下,江观云紧蹙眉头,面容森然,“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 江府从不植柳,街上柳絮飞来一如苍雪,阳下纷舞四散,无根无落。 不大的功夫,唐薏做了三个梦,耳畔传来细瓷碰撞之音,她本来睡的就不踏实,稍有声响便睁了眼,随之一股浓郁的姜气冲入鼻腔。 第52章 “醒了。”江观云正坐于床边,轻轻拨弄手中的碗盏,为了给唐薏驱寒,房内碳火燃的热烈,姜汤难凉,雾气不散。 “我怎么睡着了。”连她也不晓得自己是如何睡着的,只隐隐觉着换好衣衫之后有人给她把脉,说了一堆她听不懂的话。 暂将碗搁在一旁,江观云以手探上她的额头,另一只手摸上自己的以作对比。 “还好,不热。” 这一只突来覆盖的手心有隐隐湿汗,这般亲密的动作使人心惊。也是此时唐薏才看到他另一只手上所缠的白纱,细想起来,应是在水下时他徒手硬掰了箍人的铁环才受伤,怪不得樱桃方才给她换衣时见了血色,到处找寻也没寻到伤口...... 一想到江观云这伤是为她受的,心口便似被人软捏一下...... 这是今日唐薏为他心悸的第三回 。 头一回是在湖中,这人似一只蛟龙,于她最绝望无助时朝她伸出援手,第二次是方才他蹲在自己的脚边,他眸中的担忧之意,唐薏读不懂,只觉着头脑发晕。 今天简直糟糕无边,她与樱桃自外面归来,一入大门便见着江夫人似夜叉一般带着人守在院中,破口大骂她是妖孽便命人将她押到湖边去,他们先是朝湖中撒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符纸,而后将四只铁环分别套上她的手脚,怕樱桃跑出去报信便也堵了嘴禁住,最后才将人推到了湖中去。 原本唐薏是不怕这些的,谁知今日倒霉透顶,偏生手上的铁环刮在水草上,脱不下又挣不开,那些水草似水鬼附身,非生要缠死她不可。 即便现在想来,浑身是胆的人亦是满处后怕。 只差那么一点点,命就没了。 “唐薏,我会给你一个公道。”床边的人似会读心,这种话他不是说说而已,他知道,今日自己险些丢了最重要的人。 即便眼前的“凶手”是他的母亲。 可害人就是害人,无论出于什么理由。 “怎么给公道,把你娘抓到官府不成?”唐薏不是无脑心善之人,是谁救下她她清楚,可是谁险些要了她的命她亦明白。 不是说一人杀一人救便可相抵偿。 虽是质问,可语气并不生硬,反而是有些委屈。 使他听了更加心疼。 唐薏讲的不错,这件事的确是由他母亲而起,想要轻飘飘揭过自是不可能,自也使他进退两难,江观云内疚垂首,良久才问:“你信我吗?” 她自是信的,只是一时难以讲出口。 江观云心里压着要事,见她不答,便自小几处端过姜汤捧到她的面前,“先将这个喝了,晚些我再来看你。” 他神色晦暗不明,唐薏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是不愿让他离开,望着面前的碗,她撑着胳膊稍坐起身,双手接过。 ...... 后知后觉的江夫人眼下慌得厉害,一边于堂中踱步不停,一边悔自己今日所作所为,片刻也安稳不下。 “夫人,小公爷来了。”周妈妈遥遥见着江观云身影,小声提醒道。 惊得江夫人手中帕子陡然落地。 冷着一张脸大步迈入正堂,他如一座长年不化的冰山堵在门前,气势逼人,江夫人不觉朝后退了两步。 入堂一瞬,他的目光自周妈妈面上扫过,虽是刹时停留,可周妈妈看懂了江观云的感激之意。 今日若非她偷偷遣人来给江观云送信,只怕会铸成大错。 周妈妈自小护着他们兄弟,私下里开了多少后门数之不尽,连带着唐薏也受了她的关照。 “你们都先出去。”他一声令下,堂内婢女应声出门,除了周妈妈。 江夫人知道这是儿子要与她清算,毕竟是心虚,假模假式的先探问一句:“她怎么样了?应该没什么事吧?” 自是厌恶唐薏,连名字也不愿唤一声,越发让江观云心寒。 素来觉着自己母亲骄矜刻薄,但大恶没有,此言一出,着实使他透骨酸心。 “湖水冰凉透肌,她被湖中水草缠处,险些命丧湖底,”沉吸一口浊气,是他替唐薏冤屈,抬眸对上江夫人杂草似的目光,“母亲,你说她有事没有?” 眼睑垂下,两只眼珠子在眼皮子底下左右飞速转动,江夫人显然是怕了,“我没想着害她,我真没想着害她,只是有人传她是妖孽,我便寻了个道士来作法,那道士说她被精怪附身,若是不除掉家宅不宁,还会吸人精气,折人阳寿........” “这等妖人的鬼话您竟也相信?”所言皆是离谱,让江观云忍不住拔高声量,已是气急,三只铁环自他长袖中丢出,正好砸在江夫人脚下,这原本是套在唐薏手脚上的,其中一只丢在了湖中。 “什么玄铁所制的困妖环,鬼话连篇,母亲您被人当了刀子竟还不知!” “您仅听那些荒诞的谣言便想要置人于死地,您可知按当朝律,杀人未遂轻则杖责二十流放,重则杀头!” 只一言,江夫人便似瞧见了眼前血淋淋的场面,心提到嗓子眼儿,脸色苍白若纸,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按情,她是江观云的生母,他若出言不逊那是大逆不道,按理,母亲着实少虑短智不明事理,终是忍不住暗道一声“愚蠢。” 第三十五章 心声 周妈妈几次才勉强将瘫倒在地的人扶起,拖泥带水送回椅子上,江夫人冷汗频出,脸上一点血色也无。 江观云一动未动,只在原处望着,连手也没打算伸。 话既出,便说个透彻,又添了把柴,“这件事情明显有蹊跷,无论母亲是从嘴里听到的谣言,都是中了旁人的圈套。” “不管有心还是无意,也不管伤人与否,此罪逃不掉。我自是不忍心看母亲来日受刑楚,母债子偿,来日真相水落石出,我自会代母去京兆府请罪,流放也好,杀头也罢,我都替母亲担着。” 这回江夫人彻底崩溃了,脑中重重嗡鸣一声,如一记重锤从天而降,连哭都忘了。 空气一下子凝固住,江观云离开时亦如来时阴着脸。 待人走后良久,江夫人才缓缓回过神,她怕极了,连说话都带着颤音,“这可如何是好?” 一侧周妈妈叹息摇了摇头,“夫人,事情既已发生了,再想也无用,小公爷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他会把这件事弄清楚,看看是谁在后面推波助澜,许是结果不会那么坏。” 先前自家夫人要找人作法时她不是没劝过,可这人这回偏生似中了邪,对江观云被人迷惑一说深信不疑。 甚至是兵出奇招,毫无征兆拿了唐薏,她想拦也来不及。 ...... 一碗热乎乎的姜汤喝下去,唐薏发了一身汗睡了一下午,再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幸亏自己底子不错,一觉醒来再无大碍,只是总觉着那两口湖水让她牙中渗了不少沙子,吃些东西便觉着牙碜。 樱桃伺候着她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确认过几次她没发烧才放心下来,今日樱桃也受了不少委屈,想来便恨得牙痒痒,“二姑娘,要不要我明日回府里一趟,把老爷和大姑爷请过来。” 这口气樱桃咽不下,唐薏更咽不下,这亏她不能白吃,可是一想到先前江观云同她所言,亦不像逗着她玩,她并不想在事情还没理顺之前先闹得不好收场,“如果我爹他们知道,定是要来大闹一场的,你先别急着回去,等我一会儿和江观云谈过再说旁的。” 第53章 脑中闪过前些日子刘丰年痛打徐朝的场面,若是刘丰年知道这一切,怕是江观云也少不了一顿打。 她不乐意江观云也受那一场,毕竟他和徐朝一点都不一样...... 猜这个时辰那人不在这儿便是在书房,唐薏顶着月色一路行到书房来。 樱桃替她提了一盏幽幽的美人灯前行,自复廊处拐过时候樱桃旁扫一眼立即止住步子,扯了唐薏袖子小声道:“二姑娘,你看那个是不是江夫人?” 透过复廊上的镂空窗,唐薏朝前望去,有两道人影正沿着一排竹影前行,正是江夫人和周妈妈。 二人来到江观云的书房前,江夫人推门进去,门板随之合上,如一道明光将其吞没。 周妈妈而后退至阶下,在外提灯候着。 “这江夫人是来找小公爷说小话吧,”樱桃想着白日自家姑娘受的气恨的眉毛都跟着竖立起,“二姑娘,咱们若是现在过去定是要跟她撞上的。” 没急着回答,唐薏眼珠子快速转动两下,斟酌道:“这老女人定不会说我什么好话,眼下有周妈妈在门口守着咱们过不去,你把灯熄了,咱们从后面绕过去,他书房后窗处种了一排蜀葵,正好藏身。”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虽然偷听旁人说话不是君子之举,可唐薏自称对付小人便不用守君子之礼。 总是能给自己寻到一个合理的借口的。 樱桃从来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儿,可是跟着唐薏久了,脑子也灵便了许多,一口重气吹灭了灯中的蜡烛,随着唐薏隐到了暗中。 江夫人一张怨气脸入门时,江观云正埋头翻阅公文。 他在床上躺了足足一年,虽圣上调了旁人去顶替他原先的职位,可他珠玉在前,后来者总难让圣上如愿,趁着他这段时间在府中休养,便将这一年来所有的公文都先调出副本让他过眼一遍,好待来日复任时不至于磕磕绊绊无从下手。 见着儿子手里的公文,便想到了儿子的前途,江夫人心口一揪,更是难受。 “母亲这么晚过来,有事?”明知故问。 白日他有意将事情说的严重了些,想必这会儿她定然是坐立难安,人嘛,不给些苦头吃总是难以成长的。 果真,江夫人最是沉不住气的性子,想说的话太多,却一时不晓得该从哪里拾起,只能先坐到一旁,“我听说你今日晚饭进得不多,特来瞧瞧你.......你身子还没恢复好,今日又在湖中受冷,可也让郎中替你好好瞧瞧了?” 视线自公文上移开,沉忍气息慢慢将其合上,这才转过身来正视母亲,“母子连心,您既爱子心切,知道我今日入水受冷,那您可曾想过唐薏?” “若是她的母亲瞧见自己的女儿被您丢到湖中险些溺亡,她该有多心碎?” 人最难的便是感同身受,江夫人不喜欢唐薏,但她也是个母亲,稍一转圜似便能体会那种痛心之感。 哑口无言。 “我也是急昏了头......总觉着自打你醒过来之后,旁的都不关切,却唯独在唐薏身上用心,”江夫人惊惧多过心伤不已,“这些日子外面的流言传的那么难听,加上那道士......” 不提那道士还好,一提江观云心里的火便将压不住,“母亲可知,今日下午我派人按您所说地址去寻了那道士,多方打探,那座道观根本没那么号人,他道号是假的,身份是假的,分明就是个江湖骗子,是个妖道!” 江夫人整个人惊吓住,连眼皮都忘了眨。 “幸亏今日没出人命,若是唐薏真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一想到他跃入湖中时,她被困在湖中不得脱身的场面,心都要跟着碎了,后怕的何止江夫人,他唯有更甚,实难想象,今日他只差一点儿就失去唐薏。 若他去的迟一些,若他今日没在府中.......剩下的事,竟是连想也不敢了。 “是我一时昏头,是我错了.......”江夫人终是落泪,哭得呜咽,抽出帕子捂在鼻侧。 可这些迟来的忏悔哪里够呢? 江观云虽不忍见母亲如此,却也不得不拿着刀子往她心口重重扎去,“唐大人虽是一介文人,可若是女儿惨死,您觉得他和常安远会善罢甘休吗?” “常安远是如何护短,您难道也忘了吗?” 昔日江夫人要拿下唐薏和刘丰年时,那常安远笑面言严她记得真亮,信国公府再风光,若因她故背了人命亦不会轻易稳渡,自己一条老命赔进去也就罢了,只怕是连儿子往后都没法子做人,影响仕途不说,还会背了一个见母受罪而不救的骂名。 此刻唐薏和樱桃正蹲在轩窗之下听墙根儿,身形隐于一丛蜀葵之间,屋里对话一字不落,听到常安远一事,唐薏立即品出不对来。 若没记错,那回闹事时江观云尚未醒来,他又如何得知常安远护短? 转念一想,应是后来旁人与他讲述了那日情景....... 这厢才替那人圆了此事,房内的江夫人便心生疑惑,她仍记得当初为免他心忧,明明吩咐了众人不得与小公爷提及常安远一事,“常安远护短.......你是如何知道的?” 原本桩桩件件江观云未说明是自有打算,谁想出了这么重的谣言,还将唐薏置于险境,原本的打算也只能半途而废,于是他表情越发严肃起来:“母亲难道就不好奇为何我一醒来便将府里上上下下的人撤换了一遍,发卖的发卖,赶走的赶走。” “我昏迷的这一年中,府里有多少腌臜您可清楚?我受了这群人多少磋磨您可晓得?” “您只知道唐薏无礼、泼辣、出身不合您的心意,可您知不知道,自从她来到我身边,我才有几天安宁日子过?” 一连几句,错愕的不止房中的江夫人,还有外面那俩。 月光自头顶洒下,透过蜀葵叶缝,正好有一束月霜照在主仆二人的眼上,两个人视线相对,不必开口便已然齐齐感受到接下来似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将要揭晓。 唐薏不露声色,指掌却紧紧抓扣住自己的膝盖,心跳重且迟。 “你是说.......”江夫人脑子不算灵光,即便如此都已然要慢慢接近真相。 江观云见事情已经到了这么坏的地步,他若再藏着,只怕日后会给唐薏带来更大的灾祸,于是直言:“昏迷的这一年,我虽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可我耳可听音,脑子清醒。” “这府里的一人一事,包括姚嘉念当初如何与我退婚,唐薏如何嫁到江府,我都清楚,件件不落。” 似有一道惊天的闪电自天际精准朝下劈来,周时被击中的是里外三个人。 自觉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可唐薏还是控不住自己腿软,似个软脚虾一般直接坐到了地上。 第三十六章 表白 怕弄出响动让房里的人发觉,樱桃忙手臂环了唐薏半身。 好在一阵风吹过,吹得头顶花影齐动,房里似没有察觉。 提到唐薏,江观云眼中的凌寒之色尽消,反而柔华一片,连语气都跟着温软,“母亲您只以为是唐薏诱我,实则不然......是我惦记她罢了。” “我与姚嘉念曾有婚约不假,可这婚事当初不是我自己求的,而是您与父亲替我定下的。我少时与此事上不曾开智,只以为婚事自要遵守父母之命,可如今便不同了。” 第54章 凡心一动,便再难回到从前,就算是一切回归本位,再让他与姚嘉念举案齐眉,却也不能了。 “只有我清楚唐薏到底好在哪,母亲您对她的为人并不了解。” 江夫人万没想到,以自己儿子的出身及心智品味种种,竟能喜欢上这种人。 “可是她.......” “母亲,往后我不求你对唐薏视如己出,您只要不再干涉她所作所为即可。”江观云不听母亲所言,每句话都堵回去,“我与姚嘉念的婚事,您也再不必费心从中牵线,我之前已经与她说的很清楚了。” “这件事能不能平稳渡过还是未知,您这些日子最好不要出门,也不要见外人......养精蓄锐,便是给儿子最大的帮扶。” 今日的事对江夫人来说成了心病,因她一时糊涂,险些造成不可挽回的罪过,现下就算是让她去找唐薏麻烦却也是不敢了。 更别提出门或是见人,只能老老实实应下。 “母亲,我手里还有些公事要处理,我命人送您回去吧。”他也不是有意要害母心惊恐,只是她太过去迂腐,容易被奸人左右,若是不下一剂猛药是管不住她的。 “你忙你的,周儿还在外头等我。”稍定心神,江夫人自椅上站起,虽还是接受不得儿子与她方才说的那一番话,却也不敢讲唐薏半分不是。 自推了门出去,室内明光将她身影照于石阶之上。 不远处的周妈妈提灯上前,扶着她安稳下阶后又将书房门重新带上。 听着外头脚步声浅了,江观云身子微微侧过,望向轩窗外那一道道乱摆的花影,微有失神。 良久,他大步行过去,自里面将轩窗打开,细风送香,室内烛光跳跃将窗外一寸地照的明亮,那一盏早被熄灭的美人灯歪倒在绿丛间。 心下几分怀疑由此被证实。 真心便是就算捂着嘴巴不讲,爱意也会不觉自眼中流露。 既来则安,他向来藏的辛苦,如此这样,虽他有些羞赧,同时却也多了几分期待。 她若知道,会怎样? ....... 随着夜色渐深,疾风穿堂,檐下灯影被吹得摇晃,唐薏只顾埋着头走路,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匆忙想寻个地缝钻进去。 反而樱桃在后面紧紧随着,面上笑意越发深浓,时不时扯了唐薏的衣角催她慢下来,“二姑娘别摔了,天黑路不好走。” 若是方才那些话只被她自己听了也就罢了,还能够装傻充愣,只作无闻,可现在多了个证人就算是想“杀人灭口”也来不及了。 一张脸无处搁不止,更让人想要发炸的是他的那句,昏迷时脑子清醒...... 就是说,她在那间房里的一言一行,江观云全都听了去,她因眷恋财物而做出来的那些事并非缺陷,可旁的就是难讲了。 比如无数冬日寒夜里都抱着他取暖,比如她偶尔图松快,睡觉时连裤子也不愿穿,再比如她睡觉时不老实,常常醒来时趴在他的身上...... “真阴险,这个人可真阴险!”想到过去种种,覆水难收,唐薏头回有了快要被人逼疯的错觉,急跺了几下脚。 长这么大没吃过这么大的瘪,无处发散,无处抱怨,只能扯着头发自虐。 只怪她心粗,竟没想过为何从前筠松居的那些刺头都不见了,反而都换了本分的生面孔。 桩桩件件江观云那厮都心如明镜,不过是站在暗处故作不明,笑看世人罢了。 “二姑娘这是干什么?”樱桃笑的别有用心,生怕她将自己扯疼了,拉过唐薏的手握在手中,“若是旁人遇见这样的事儿,只怕马不停蹄的要扑到小公爷身上去了,您怎么还不高兴呢?” 若论变脸,谁都不及樱桃,当初见自家姑娘嫁了个活死人,她整日丧着个脸,如今那光风霁月的小公爷退病归来,便又成了一等一的良人,又不小心窥听他的真心,樱桃自是为唐薏高兴。 有苦难言,唐薏觉着她被人占尽了便宜,嘴噘了老高,可以挂得上一只茶壶,“有什么好高兴的。” 她生来不为嫁一良人为人生目标,这突来一场,如套了个枷锁困肩。 “樱桃,你说他是不是为了帮他娘脱罪就想出这么个损招来,试图用美男计诱我上钩,”自觉与江观云并不是一路人,他的喜欢突然且诡异,又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很难不让人心生旁枝。越说越邪门,可这却是唐薏认为最贴近真相的一种可能,“只要我上了钩,他肯定又会搬出来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种说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姑娘,你说这话不止寒人心,还有些丧良心,”樱桃当真看不下去,劝道,“旁的我是不知,可是小公爷对你不似假的,你是没看到白日他跳下去救你的样子,半分犹豫都没有。上岸后恨不得吃人,若不是出于关切,作戏岂不是作的太真了?” “看来江府里真有鬼,”连素来向着她的樱桃都开始替江观云说话,唐薏梗脖瞧她,“那鬼把你迷了,你跟他一伙的!” 樱桃有口难辩,见姑娘轴劲儿一来也劝不过,只能拉着她走出廊去,“好好好,我被鬼迷了,你今日受了冷,不宜吹风,先回房吧。” 今日房中烧了大半日的松碳,虽熄火良久,却仍留了淡淡的松香气,这气味儿虽好,却是醒神的,樱桃怕她晚上睡不好,便将窗子打开放风,窗折一半便瞧见远处一道人影从书房那边行来。 “二姑娘,小公爷好像朝这边过来了。” “噗——”才入口的茶尽数自唐薏口中吐出,水痕浸透裙角,呛得人鼻酸眼红。 胡乱抹了下巴上的水渍,极速将脏了的罗裙脱下,几乎飞奔到床上,扯过锦被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说我睡了!”——锦被中传来闷闷说话声。 樱桃怎么看都觉着她像鹌鹑,弯身将脏衣衫捡起,不多时,果真响起叩门声。 江观云心底存事,连敲门都不若平常坦荡。 强忍笑意,樱桃去开门,以防自己破了功都没敢抬眼瞧他,只微微服身,“小公爷。” “她人呢?”江观云长眉微拧,带着淡淡的愁绪。 樱桃是唐薏的人,自是与唐薏一条心,可她更盼着唐薏好,于是很巧妙的应了一句:“二姑娘睡下了。” 随后目珠对上江观云的视线,有意朝内室一指,便错身退了出去。 江观云何其敏慧,见此已明了七八。 待樱桃出门,隔着锦被唐薏听到门声响动,紧提的一口气才稍稍缓动,随之手臂一抬将锦被掀开,而后猛的于床上坐起身。 猝不及防对上那一双明澈的眼。 气息都随之凝住。 天外无声,此心寂寂,二人齐齐红了脸。 江观云那一双眼生的尤其漂亮,从前他昏迷时不觉,如今细品,眼角尖细,眼尾宽长,看人时深情款款...... 这人可真好看呐! 唐薏几欲失神,不过晃念一动,很快又清醒过来。 若再躺回去,也显得太过做作,她猜测江观云未必知道她已经清楚了他的老底,索性拿出理不直气壮的本事来,睁着一双大眼问:“你怎么来了。” 第55章 他不答反问:“明明没睡,为何要骗我?” “我睡了,才醒。”她狡辩道。 这个做了坏事却偏生不肯承认的劲头固有几分江观云喜欢的狡黠。 “哦?”显然他不相信,唇角玩味勾起,上前一步,朝她发顶探过手去,唐薏还未来得及躲。 接下来他变戏法似的手执一片青叶亮在唐薏面前,“梦中神游去了?还带了些东西回来?” 心虚的猛眨眼皮,下意识想夺过那罪证却被他闪开。 “整个江府,只有我书房的轩窗后植了一排蜀葵。”他一顿,接着道,“不仅如此,二姑娘素日最喜欢的那盏美人灯也落在那了。” 忽而惊动,主仆二人方才一路逃窜,竟无一人留意那盏灯....... 这回唐薏就算是想睁着眼说瞎话也不能了。 哑口无言的人憋红了脸,似秋霜打过的枫叶。 江观云面上平静,实则心脏悸跳厉害,隔着单薄的皮肉,几欲跳到唐薏面前来让她亲眼瞧瞧,方显其真。 将那片叶子暂放一旁,他顺着床沿坐下,身子微侧挑了个好的角度,与她身量尽可能平齐。 “我在书房里说的那番话,想必你都听到了。” 不躲也不闪,微侧过脸,乌黑的眸子定定望在唐薏脸上,期待她的回答。 长眉微蹙起,再配上那一双摄魂的眼,蕴了款款情深,甚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竟引得唐薏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就是想把他压住,狠狠的欺负...... 第三十七章 你对我一点心思都没有吗? 这罪恶的念头一起,连唐薏自己都觉着可怖。 只觉着这人长得太好看,总易让人起邪念,说到底还是怪他。 “什么话......我不知道。”她平时睁着眼说瞎话倒是流利,今日不算圆满。 神情也不自然,一颗心小鹿似的狂跳不止,脸色晕红似春桃,更逃不过江观云的眼。 “你.......”装傻充愣的答案他早就想到,江观云轻抿唇角,似下了很大决心,“我的那些话句句出自真心,不是为了搪塞母亲。” “你难道,对我一点心思都没有吗?”问起的同时,他亦悄然提了口气,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他总觉得,唐薏聪明透顶,许多事即便他不摆明,她也应该是清楚的。 今日之事不过是个引子,给了他个捅破窗户纸的机会。 微侧着脸,高挺的鼻梁映着灯影,完美的无可挑剔,害羞的模样更是可人,只肖悄悄抬眼瞄上一眼,便让人觉着惊艳。 怕看多了落陷进去,唐薏不忍再瞧。 江观云会对她存心,这是唐薏过去想也不曾想过的事,她与江观云明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他温柔、识礼、好样貌、出身好,还有官职加身。 而自己.......虽从未觉差,可若与他相比,便是不足提及的。 唐薏不是眼高于顶的人,她只觉着与江观云般配的至少不会是她这种人。 于锦被中屈起膝,几乎整个人埋进被子里,羞的不敢抬头,几乎是央求似的语气道:“你别说了.......” 巨大的压力朝她袭来,难以招架。闷闷的语调自被子传来,江观云那一双原本存着星光熠熠的眼缓缓黯下。 这回连他也搞不懂自己是不是被拒绝了。 面上有失意闪过,头微微垂下,沉默自二人之间蔓延开来,谁也没有再讲一个字。 江观云再抬起脸时,自身上摸出了一只锦盒,轻轻放到床沿处,“前些日子上街,路过一家金铺,觉得里面一只金钗很适合你便买了下来,忙起来倒忘了给你。” 大半张脸埋进被子里,余光却恰好能瞥到身侧,他一只修长莹白的手推着一只檀色的锦盒送到她近边。 唐薏不曾给过他回应,江观云觉着今日是自己莽撞了,有些后悔,却也有些松意,他细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喑声道:“今日,我不该同你说这些。望二姑娘别放在心上,江某不是登徒子。” 语气怪让人觉着心酸。 唐薏打定了主意装死,一如一只不晓得如何面对未知的鸵鸟,将自己头面埋到沙海里,不迎面便是她唯一的退路。 仍是没有半句回音。 反而让江观云又寻回先前那种半生不死的感觉,头不顶天,脚不着地。 “今日你受累了,早些休息。”江观云似自说自话,他清楚,唐薏是不会给他任何回应的。 于人表明心迹,他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既无回音,便是默认拒绝。 感到陷落的床褥浮起,江观云的声线于高处响起,“我先回去了。” 步头调转,江观云面色黯然失落,怅然若失。 再次听到门声响动,那鹌鹑似的姑娘偷偷抬起脸,于被上闷了许久,加上心情紧张异常,鼻尖儿已经沁了一层饱满的汗珠似露。 那只檀色盒子就在自己手边,心痒难耐,忍不住探手拿过,将盖子打开,里面安静躺着一朵并蒂莲金嵌玉发钗,做工精细,金色纯正,玉质淡白。 要比姚嘉念送她的那只看起来还要精良。 唐薏最爱金,这物什还是江观云送的,她心里更欢喜,眼中浮着星光不止,还杂着糖粒子。 可这东西一拿在手,便莫名想到姚嘉念曾对她说的那些与江观云有关的过往。 彼时她在唐薏面前炫耀,说江观云在每每出公差时,在外遇到什么好东西都会给她带回来一份儿,处处都会记挂着她,连院中的迎春,也是因知她喜欢亲手栽种....... 旧话过脑,连同眼前的金子一齐黯然落色。一想到他也曾这样待过旁人,唐薏便不觉着他江观云有什么可招自己稀罕的了。 因为她介意,在意才会介意。 金钗被她捏在指尖拿的随意,莲头并蒂碍眼,十分不屑地自言自语道:“切,想拿这一套糊弄我,当我是姚嘉念......” “说什么和姚嘉念的亲事是父母定下,做不得主,可当时推给他时不也没拒,若是没对她动心思,怎么会应下.......” “迎春有什么好,牡丹芍药桃李杏花哪个不比迎春好,还亲手栽种,贱得你发慌!” 一阵闲言碎语不停,是唐薏自己都没察觉的酸。 “我才不是一般姑娘,才不会被你骗,”挺直身子的同时给自己撑了根主心骨,“别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我就会上钩,东西是你自己给的,不要白不要。”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金钗举在眼前晃了晃,随而挑了尖角处轻轻咬上去,金质松软,牙下有痕。 不是便宜货。 正满目开怀,谁知房门毫无预兆的被人自外推开。 隔着那张微微摇晃的珠帘,唐薏正龇牙验金。 这般窘态被帘外的人尽收眼底。 唐薏分明瞧见他眼中渐渐浮起的笑意。 再一次在江观云面前丑态百出,唐薏眼神由喜到惊,随而低呼一声,忙又扯过被子将头蒙住,动作幅度太大,不慎将那锦盒撞翻在地。 声响不大,却让心惊肉跳的紧闭双眼。 在江观云心里,唐薏从来都是这么可爱。 他方才出门时还以为,她或是厌恶自己,厌恶到连送她的东西都不喜欢。 第56章 即便不接受他的人,肯接受他的东西也是可令人欣慰的。 玉骨修长的指节轻轻撩开珠帘,他大步入了内室,弯身自脚踏上捡起那檀色锦盒轻轻放到桌上,“我方才忘了同你讲,今日的事错综复杂,我需要派人去深查一番。白日伸手参与这件事的下人,我已命人打了板子赶出府去。往后不会再有人敢随意碰你。” “至于我母亲,你也放心,事后我定会让她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江夫人面目可憎,她身边的人除了周妈妈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无论她们是受人指使还是心存故意,明明是可以阻拦,但她们没有。 所以她们受罪唐薏一点儿都不觉得可怜,反而痛快。 欺负她的人,从来没有全身而退这一说,即便江观云今日不动手,来日她也会用自己的手段报复。 若是忍气吞声,便不是睚眦必报的唐二姑娘。 被子里的人暗中眨了几下眼皮,手里还紧紧捏着那支发钗,不多时,她浅露了个头出来,却仍是不敢回身面对后面的人,只生硬的道了句谢:“多谢你了。” 乍一开言,原本一脸凝重的人眉松目展,不忘调侃,“你手里的是纯金所制,那玉也是上好的羊脂玉,错不了的。” 想到自己方才的窘态,唐薏面目狰狞,又重新将自己隐进了深深的锦被里,一如游鱼钻水。 ....... 直到江观云这一去再未回,唐薏久久才肯从被子里钻出来。 可听到门声响动便如惊弓之鸟,这回来的是樱桃。 才一入门,便得了唐薏一个白眼。 樱桃一见她枣色的脸,便已经猜到了七八,连声调都跟着浮起来,“哟,这么好看的金钗是哪来的?” “是不是你把他放进来的?”唐薏一脸怨气。 “就算今日不放他进来,明日也还是要见的,姑娘你总不能躲一辈子吧。”樱桃坐到床边来,笑意根本就拘不住,“小公爷都跟你说什么了?” “不会是只送了这么个物件吧?” 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似连成了一根绳子,紧紧圈住唐薏的脖子,她有些怕,有些气,有些羞,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 “什么也没说。”唐薏仍嘴硬道。 “好好好,就当小公爷什么也没说吧,不过我想啊,今天晚上肯定有人要睡不着了。” 指尖儿紧紧抠着锦被上的布料,唐薏眼也不抬,“那种浪荡人的话怎么能信啊。那种话都不知道对几个人说过了。再说了,看他那样子,往后肯定也是妻妾成群的货色,我才不稀罕呢。” 樱桃比她年长一岁,自是明白她是小姑娘口不应心。 “好好好,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樱桃坏坏一笑,“方才我在复廊那头碰到小公爷了,他还说,今日姑娘受惊了,命我给您炖些安神汤。” 小公爷三个字被她有意拉得老长。 “那你快去吧,别再我眼前晃了,我烦死了!”实话不假。 如今想要装傻便再不能了,江观云直面贴脸。 ...... 房内烛火昏暖,那道人影离开后没有走得太远,而是静立竹丛后悄然望着这边。 江观云面上是仍未消散的滚热,胸口是难平的悸动。 动心的滋味酸甜不一,纷杂难忍。 自小到大,无论何事都是运筹帷幄,从来没有这种患得患失之感。 好像一下子,只间万般都变得无趣了。 第三十八章 三个老倒子进城 因为江观云与唐薏说的那番话,使得唐薏生平头一次失眠了。 起风后不久便下了一场雨,雨声扰得人不得眠,她在床上打了几个滚之后直愣愣的坐起来,最后下地,点了一盏灯坐于窗前小几。 轻轻推开窗,细雨如丝,气息微凉。 那只金钗就放在灯影之下,一手撑在腮下,一手摆弄上面图案,愁自心来。 脑子里不觉闪过江观云的脸,无论是彼时他初醒来,二人第一回 正式见面时他眼中的幽怨,还是她被困在陶府他匆忙赶来给她撑腰的场面都化成一只只猫爪胡乱抓挠她的心。 论品性,他这个人无可挑剔,性格又温柔的要命,唐薏对他,不敢说是喜欢,唯一肯定的便是,她对这个人不讨厌。 至于旁的她没敢想过,一次都没敢。 ...... 隔日雨水洗过的院子几净无尘,因唐薏是后半夜睡的,早起时眼下有些乌色,整个人也看着无精打采。 急忙用过了早饭之后便要出门,才自房门踏出,恰好碰见江观云自廊下行过。 二人遥遥相望,不约而同顿了步子,唐薏心虚似做贼,低头假装没看见,转身逃回房。 正收拾床铺的樱桃听到声响转过身来:“不是说出门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唐薏也不回话,只悄然躲在窗后,透过窗子缝隙朝外瞧看,廊下那道身影微微垂首若有所思,而后黯然离场。 接下来的几日皆是如此,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两个人再没碰过面。 唐薏能躲则躲,江观云偶尔会来,她不是假装不在便是假装睡下,若是白日里实在没招,便上街或是回吉祥坊,总之一整日都不见个人影。 江观云知道这人是有意躲着他。 随着时日拉长,他便越发后悔自己先前的行径,若是早知她如此排斥,根本不会与她透露那么多心事。 就算自己日日藏着受苦,也总好过檐下陌路这般境地。 时而从书房的窗望到园中,外面却再没那个人的身影。 明明几近夏日,却让人觉着凉意萧瑟,连续几天食不下咽,做事无精打彩,甚至想就此将养了身子,赶快上任,也总比现时这般尴尬在家强上许多。感情的苦楚,江观云今日终是尝到了。 ....... 因江观云给了唐薏承诺,她被丢到水里的事没敢同长辈讲,怕父母伤心又怕娘亲落泪,除了江府的人之外,知道这件事的也仅有刘丰年和吴相宜。 隔了两日刘丰年遣人来给唐薏送信,说是去秋塘坊的青云楼相见。 唐薏还以为是刘丰年要请她和吴相宜下馆子,如期赴约。 青云楼是秋塘坊中心处一家十分有名气的茶楼,是当朝一位书法大家的产业,一二楼卖茶点,三楼专以用来请当朝有声誉的文人墨客来此品诗会友,时而也有富商花大价钱只求入门,同这里的文人求取一副墨宝。 这茶楼虽有清名,可内物价格不低,一壶茶的价格抵得上普通茶楼十壶,点心吃食自不必说,以唐薏刘丰年自小用钱习惯来讲,这种地方是砸大头的,打死这兄妹二人也断不会把钱花在这里。 站在青云楼前,阳光刺得唐薏睁不开眼,眯着眼看上头的匾额,还以为刘丰年是疯了,“哥,你是不过完了今天明天就不过了?你想带我和相宜姐吃一顿也不必来这啊。” “你别废话,进去就知道了。”刘丰年特意穿了之前没舍得穿过几回的新衫,入门前理了袖口上的褶皱,大步迈入楼中。 一入门便有位着桃白间裙的女子款款迎上,妆色淡素,开口温软有礼,“几位客官看着脸生,是初回来咱们青云楼吧。” 第57章 “是,我们三个头回来。”刘丰年一边点头应下,眼睛一边四处环望。 入门方知,此楼的确和旁处普通茶楼不同,装点雅致,墙裱名家书画,堂内双鹤傍松的香鼎中焚海棠沉水香,连桌椅也是松木所制,只上了一层淡淡的浮漆,大致保留了本色。 “三位这边请。”迎客女君手臂前展,引着三人到了窗前一处位置坐下,其间眸色浅扫,打量三人衣着。 刘丰年长相健硕,衣衫整洁,用料考究,可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读书人。 另外唐薏一身罗衫,是京中当下最时兴的料子,穿金戴银,倒也不似小户出身,另外的女子虽简素,气质倒不似普通民妇。 迎客女君阅人无数,虽眼前这三位看起来不似穷人,却也不像是书香出身,猜测大概是富甲乡绅,便笑问道:“三位是喝茶呢?还是来求哪位大家的墨宝?” “不知今日是哪几位才子在楼上?”刘丰年问道。 “今日是吴敬之,齐玉,还有吕卓迎三位先生在。”迎客女君温声回道。青云楼热闹,每日名家若干,其余皆是一些高门中客,名气远远赶不上头部,也就不值一提。 “我们先来壶茶吧,墨宝稍后再说。”在听到吕卓迎这名字同时,刘丰年狡黠一笑。 迎客女君急着赚缝银,见刘丰年不松口便又加了句:“三位先生每日最多只在这茶楼里待个把时辰,今日既然您赶上了,何不借此机会求一副呢?” “先上茶吧。”刘丰年仍不接话。 迎客女君面上闪过一丝不悦,还是拿来精普摆于刘丰年面前,“这些是咱们青云楼最新的茶点,您若觉着不够,这上面还有。” 她身子微侧,指了墙上所挂檀色木片,其上用小楷清晰刻着茶点名目,其下是价格。 唐薏瞧看过去,第一反应便是贵,比她想的还要贵。 兄妹连心,刘丰年那头也是被价格惊出一身冷汗。 不过还是硬着头皮点了一壶太平猴魁与两碟花点。 待目送迎客女君退下后,唐薏才忍不住小声碎碎念起,“这京城的人是不是都有钱烧的,你记得咱们镇上的大碗茶吗,才一铜板一碗。” 吴相宜笑着小声回道:“京城里的人自是同咱们那里不一样。” “不过哥,这一壶茶两碟子点心下去,你怕是两个月得勒紧裤腰带了吧?”唐薏着实想不通,“你为什么非带我俩来这种地方。” “过来,”心痛之余,刘丰年身子微微前倾,朝唐薏摆摆手,待她凑近才道,“你可听见那女子方才说这有个叫吕卓迎的了?” “听见了,怎么了?” “你可知这吕卓迎是什么人?”刘丰年也不卖关子,直言道,“我医馆里有个好兄弟,前日他同我讲,城中关于你的谣言之所以传的迅速,是有人有意为之。” 这唐薏早有猜测,只是一直憋着未讲,刘丰年提起,使她眼皮一跳。 “城里的百姓听风便是雨,尤其是那些有头有脸的读书人的话,我兄弟说,师父前阵子带着他去这个姓吕的府上瞧病,他还在同友人高谈阔论你的事,说你狐媚.......” 原本那人先前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想着这也不是什么好言好语,让刘丰年听了反而窝火,谁知随着后来事情发酵,满城风雨,城中传的越来越难听,最后讹传成鬼怪附体狐狸精转世。 那位仁兄看不过眼,才不得不同刘丰年讲出实情。 京城这种地界,若非有才望高雅的大家发话,讹言难散。 也唯有自他们这里透出口风才能风雨连城,使人深信不疑。 近乎是一夜之间,那位乡中归来的唐二姑娘成了众矢之的,是个人人唾骂的妖孽,连给江小公爷冲喜这件事亦成了她施放妖法。 若不是如此,神仙也难救的人又如何会醒。 更有甚者说唐二姑娘本是容貌丑陋,因得受千年狐妖点化,才能披了一张美人皮,以恣容迷惑众生。 对也是错,错更是错。 “这姓吕的是哪根葱,我根本不认得他,他凭什么给我造谣!”因着旁人骂她妖怪的事唐薏气了多日,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发出闷响一声,惹来旁桌侧目。 好在唐薏只是妖名在外,识她真容的人不多。 吴相宜心疼她,拉了她的手轻轻揉了,小声安慰,“来之前就是怕你生气才没敢同你说,这姓吕的你不认得他,可他认得你,他也是有来头的人,除却京中大名气的书法高手这一身份,他还是姚嘉念的表兄。” “他为何这么做,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吴相宜是过来人,这些贵女的手段她都清楚,“看来,姚家小姐见你不肯离开,便用了这样的法子想要逼退你。只要有人信了这一说法,你在江府便站不住脚。” 事实证明也确实是这样,江夫人险些要了唐薏的命。 听到这些,唐薏整个人气笑了,“好啊,好啊,好啊.......” 笑容诡异,声调阴阳,片刻也按耐不住,“姚家小姐平日瞧着倒是温婉可人,竟想不到.......不是我不想走,是江观云醒来的消息一夜之间传开,她姚小姐顾及名声入不得江家的门,又不是我拦着她不让进,原本打算的就是待风声过了,一切平稳之后我再离开,谁晓得她竟这般按捺不住,还给我造谣!” “今日丰年哥花了大价钱带你来这,就是为了寻个机会让你见见姓吕的相貌,免得敌人在暗咱们在明,被人害了都不知道是谁在造谣。” “对,”唐薏用力吐出一口浊气,并没有因着气急而想要冲到楼上去把那人揪出来,“就算是我现在上去同他对质,没凭没据的事他也可以咬死不承认,到时候又被他将上一军也说不定。” “我不闹,我不闹........我得想个法子........” 刘丰年心里有些盘算,指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打在桌面上,笑的别有用心,“既已经知道了是谁,你何不告诉你家小公爷,让他给你讨个公道,他不是也在帮你查这件事儿吗?” 一声‘你家小公爷’让唐薏本就气得涨红的脸又熟了三分。 第三十九章 以牙还牙 见唐薏脸红,刘丰年笑意更开,“要不是看在那小子对你还不错的份上,我早一拳头挥他脸上了,敢将我妹妹丢水里,我非得把他娘也丢水里不可!” 挥了挥拳头,这种事儿他并非吹牛,若是惹急了刘丰年自是万事做得出,自打上回在陶府刘丰年瞧出这两个人有点眉来眼去的意思,这丙火也暂且熄了。 提到江观云唐薏便心虚,明显岔开话题,“哥,咱们就在这干等着吗?不去楼上看看那姓吕的长什么模样?” “自不必花那钱,上楼是要给银子的,咱们就在这等着,靠到他下来。”刘丰年一双牛眼珠子瞪得圆大,“放心吧,这里的事儿我早打听好了。” 一壶茶上来加上两碟子细点,倒也没瞧看出比旁处精致,味道上乘,但远不值这个价格。 着实想不通什么人会来这里喝茶,图个什么? 几人围着一壶茶添了三五回水喝到败,茅房上几回,终在一个时辰之后听到迎客女君在楼下呼道:“吕先生下来了。” 第58章 堂中包括三人齐齐朝楼梯处望去,见一个约三十左右的青年男子,着一身苍绿色如意团云时鲜长袍,唇边蓄了一圈淡淡的胡须,鼻准略尖,眼仁淡黄,身材高大,挺腰提袍自楼阶上款款而至。 步调悠态,于众目之下神态傲然。 面相上倒看不出与姚嘉念有亲缘之感。 当朝太平盛世,自是文人更受追捧,尤其是这种有几分倜傥之姿的男子,身世高贵,年少成名。 终见了吕卓迎的真容,几人目光似刀送他离开青云楼,也不枉花了这些银子,等了这么久。 唐薏拳头已然捏起来了,一想到凭白受此人的污蔑,气得心抖,血液更胜烧开的壶水,咕噜噜冒泡不停。 这也就是在京城,若是还是从前在乡下,高低得半夜堵他一回,套上麻袋一通拳脚方解心头之恨。 “人既见了,咱们也回吧。”吴相宜小声提醒道。 这种地方枉顾奢靡,与三人气质格格不入,待着也难受。 唐薏和刘丰年自椅上起身,刘丰年将几许碎银摆于桌上。 此刻唐薏被人气得有些昏头,没走出几步突然想到什么,回望桌上,那迎客女君才要收那两张碟子,她猛调转步子折回去,探手自迎客女君已然捧起的盘中夺下两个没动过的牡丹卷。 这样小气之举,使得那迎客女君都跟着一愣,青云楼里可从来没出过这样的客人。 错愕之余还不忘暗朝唐薏翻了个白眼。 两个牡丹卷在手,其中一个塞给吴相宜,另外一个对半掰开塞到刘丰年手上,“丢了浪费,拿钱买的。” 重回市井,三人寻了一处茶档坐下,六文钱要了三碗茶,倒不比那青云楼中的差上多少。 之前那口恶气就着半块牡丹卷好歹咽下,猛灌了一大口茶,唐薏心里有了主意,“不行,我不能让这人这么痛快了。他既编排我,我也得编排他,造谣谁不会啊。” ...... 夏荷初露尖角,偶有细管蜻蜓时而落于其上又飞走。暑热渐涨,城中百花荼靡,晨起叶片上的露水见曦光便消,城河上一座座石桥已有行人往来。 一辆繁丽的马车由吕府行来,行至闹市处,一群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孩童围着马车拍手欢跳,稚声齐齐高唱:“吕卓迎,臭狗屁,专偷老妪家中鸡。” “自封京中书法家,三笔两划写不齐。” “小肚鸡肠妒同行,沽名钓誉你最强!” 童声稚嫩却高扬,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远远朝马车张望,盼着瞧瞧里面人的真容。 这群孩子蹦的欢,围着马车来来往往不停,马车于闹市本就难行,更是硬生生被这群孩子阻住前路。 车夫假意挥着手里的马鞭吓唬人,这群孩子却也不怕,笑得更欢。 随车而行的小厮几人生怕马车内的主人生气,亦挥着手臂匆忙驱赶,“去去去,上一边玩去!” “再胡说八道就揍你!” “去去去!” 声声不绝漾于耳畔,马车里的人听得一字不落。 他这种身份的人最忌讳便是这种童谣,传来传去若是落得旁人耳,对他声誉有损不说,还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吕卓迎将车窗竹帘轻轻挑开一角,见着外面雀儿闹腾似的孩子们恨得牙根痒。 什么偷鸡,什么嫉妒同行,什么沽名钓誉....... 似戳了痛处,又似无稽之谈,他若发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倒显得小气。 听着家厮在外驱赶的声音,也只能假惺惺的劝道:“罢了,童言无忌,不必放在心上。” 前路难行,好不容易到了青云楼,那些孩童亦跟到了青云楼门前,见他出来,围着哄闹不停。 吕卓迎大步逃似的入了青云楼中,顶着一脸菜绿色直上三楼。 已经有友人提前坐好,几人似笑非笑调侃,“吕兄今日来迟了,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这群人虽平日里齐聚品诗会友,弄些古玩字画互相赏鉴,可也免不得文人相轻那一套,更有甚者面和心不和,明处锦帛暗中铁刀。 况且吕卓迎素日才高心傲,鲜将人放在眼中,听得刻意之问,脸色又是一沉,却未答话。 俗话说,当你惊觉流言已入本尊耳的时候,暗中已不知流传了多久。 如今吕卓迎就是这般处境,他今日所听到的,早就在这群人的口耳中滚过一遍,无人不晓。 虽未必是真,可也让暗中嫉恨不合之人似捡了个大便宜,勉强出了口恶气。 “我来迟了,让各位久等,今日我带了一幅云居图来给大家赏玩。”尴尬的岔开话题,招手让小厮上前展画,此事才就此作罢。 不过才一柱香的功夫,有迎客女君怀抱卷轴上楼来,见众人先是福了身,而后笑意盈盈朝吕卓迎道:“吕先生,方才有位姑娘过来,留下一张花笺还有一幅画,她说这花笺需得您亲自过目,另外这幅画便送给您与众位先生赏玩。” “哦?”菜绿脸色挺了一早晨的吕卓迎听闻此,眉毛得意挑起。 他被人暗讽,本就心中不爽,此事正好给他脸上又贴了一抹光。 毕竟他自认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才子,风流倜傥,使得无数佳人倾慕。 从前有爱慕者送花笺也不是稀罕事,可送画的还是头一回。 “拿来我看看。”他得意探手,自迎客女君手中接过花笺。 这张花笺做工讲究,触手生香,腰封处别出心裁别了一只鸢尾,还新鲜着,一见便是新折的,此女心意昭然,自不必讲。 目光淡然却刻意的扫过众人面色,有人羡慕,有人根本别眼不瞧。 在这特殊时期,这样一份礼,十足是给了吕卓迎一份底气。 他将花笺三折展开,其上是几行娟秀的小字,整整齐齐,赏心悦目。 见字如面,想来这一手美字的主人,亦不是凡俗之人。 浅看两行,吕卓迎有意将其展于桌上,有人眼尖一见,其上书写几行大意是倾慕吕卓迎良久,不忍见面,因而送了厚礼与之一观云云。 酸的倒牙。 可这般追捧哪个人又不喜欢? “既是心意,便不能辜负,”他长手一抬,指了小厮取画行到众人最前,“展开给大家看看吧。” 见主人一脸春风得意,小厮麻利将画轴高举,绳带一扯,画卷竖着展开足有半人多高,画卷风起,坐于最前的人在看清卷上所示内容那刻脸色聚变,室内刹时鸦雀无声,停了片之后,室中众人一齐哄而笑起,那笑声几乎将吕卓迎淹没。 适时青云楼下传来高昂唱词,节奏欢快,引人发笑,声响不绝送到华窗大敞的三楼中来...... ........ 江府。 江观云掰着手指头记得清楚,唐薏躲了他整整七日,七日未见,只有他自己承着心底的晦涩与煎熬。 正午的光线照于桌案之上,将纸上墨迹迅速灼干。 上面以柳体写了若干个“薏”字。 笔迹凌乱,不若素日落笔体面。 练字,最忌讳的便是心不静。 指尖儿轻抚纸上,墨迹染指,自嘲似的笑笑,“江观云啊江观云,你竟也落得这种地步.......” 第59章 以最蠢笨的方式睹物思人。 身子朝椅背上仰去稍闭上眼,面前就是那个人的脸,一双杏目瞪的圆大,机灵且澄澈。 几次忍不住想要去找她说个明白,但每每走到房间门口便硬忍下了,他怕唐薏会就此逃离江府,再也不回来。 进退两难,一如吞了个未熟的酸果子,噎得心里难受。 甚至想到,要不要也效仿徐朝,自请调离京中。 思忖自至,一抹苦笑于心中绽开。 他果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小公爷,吕卓迎吕公子来了。”小厮于门前禀报。 仰在椅背上的人睁开眼,黯然神伤的表情消散不见,“他来做什么?” 因得过去与姚嘉念那一层关系,与吕卓迎也打过几回照面,其人有功名在身,同时还是是颇有名气的书法大家,背靠姚氏,关系网盘根错节,京中人都会给几许薄面。 “说是......”小厮面有难色,连声调都照比方才小了许多,“说是来同少夫人算账,看着面色不好,像生了大气,此刻人在正堂候着呢。” 提及唐薏,声音再小他也听得清,立即坐直身子,撑着扶手起身,“我去看看。” 大步来到正堂,恰与南边来的唐薏走个照面,一如几日前二人齐齐定住,不过这回唐薏没有逃,却仍是心虚不敢看江观云。 几日不曾见过,心中早就百转千回,而今只见一眼便能冲散这些天来的阴霾。 江观云终尝到无故欢喜的滋味。 不过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目光自她头顶略过,不发一言,大步行入正堂。 唐薏余光瞥见,这才紧随其后。 第四十章 你没吃亏就好 二人前后步入正堂之中,正坐在堂上喝茶的人朝这边看过来,他自是与江观云相识,只是目光打在唐薏身上的时候有些疑惑之色。 “小公爷,”吕卓迎自椅上起身,朝江观云颔首,“自小公爷康复,还没来得及道喜,今日略备薄礼,还望小公爷笑纳。” 身后随侍将礼物搁下,这样的好意江观云并未相拒。 唐薏收到信儿时说是这姓吕的怒气冲天,但这会儿见了小公爷倒是眼笑眉舒。 “吕先生客气了。”既来者客套,江观云亦笑脸相迎,长臂微展,示意道,“请坐。” 唐薏没跟去主位,反而大咧咧坐到吕卓迎的对面,面无表情盯着他,这般刻意直视,使人上下不自在。 吕卓迎便问道:“这位是......” “你表妹难道没同你讲吗?我就是唐薏。”不卑不亢,话有旁意,身子挺得笔直,一副要与人武斗的阵势,“别名刘稻花是也!” 每每提及这别名,都使江观云忍俊不禁,这名太喜气,他轻咬了牙借机呷了口茶,茶盏微抬,刚好遮了小半张脸。 吕卓迎愕异不已,先前虽有猜测,却未敢下定论,其本人确与传言有很大出入。 “你就是唐薏!”虽她貌美,却也抵不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所遭所受。 “也好,今日吕某来此,一是为了看望江小公爷,一是要与江夫人讨个说法。”吕卓迎手臂稍抬,示意长随上前。 长随手捧画轴,一手拿着花笺,一一展给江观云瞧看。 花笺寥寥数语,小字娟秀,一看便知不是唐薏所写。 长随见江观云看过花笺,又将手中画轴展开,一如那日于青云楼中所展之式,明晃亮于江观云眼前。 其上浅裱一层白宣,重墨游龙似写着两行字——‘吕卓迎我是你爹’。 江观云一眼便认出这才是唐薏的字,江观云心中□□,稍适思忖便浅知首尾,却仍保持一脸懵然问道:“这是什么......” 往事不堪回首,浅浅回忆便能使吕卓迎想到那日于青云楼中被众人耻笑的场面,这几日他甚至都没出门,可即便在家中也不得安生。 “这才哪到哪,再将那些东西也拿出来一并给小公爷瞧了。”吕卓迎已是越想越气,直命随行小厮上前,小厮从随身的布袋中掏了十数封书信,奉到江观云眼前。 这些信都是被人拆过的,撕封尚存,他直接取出,每封信都字迹潦草写着辱骂吕卓迎的话,浅数一下共十七封,每句话皆花样百出,没有重样。 粗野乡气,不堪入目。 隔着前面两个小厮的人影,唐薏坦然坐在一旁窥探江观云的脸色。 只见他每多看一封,脸色就暗上一分,眉头越皱越深,几次欲言又止。 神色复杂将这些皆看过,叠在一处齐齐放于桌上,良久才噫叹道:“世间罕有......” 这笔迹又是谁的,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亦没看唐薏一眼。 这些东西竟都落到了江观云眼中,这是唐薏始料未及的,在他面前露丑,使人心中别扭,对这姓吕的憎恨又多一分。 一双手无处安放,胡乱摆弄着自己裙前的玉坠,再没先前的理直气壮。 “小公爷看完这些有何感想?您觉得是什么人能做出这样的事?”吕卓迎面上强撑冷静,实则气得心抖,面容微有焰色,双目直盯对面唐薏,言有所指,“前些日子吕某去青云楼,有人送了这花笺,说有一幅名画要送给吕某鉴赏,可我家小厮当众将这画展开,上面却是辱骂之语,使得我在众友人面前颜面尽失。” “这还不止,最近街上有童谣传唱恶词败坏吕某名声,给我抹黑造谣,还有城外的花子将这些污言秽语编成鼠来宝在市井流唱!甚至还有人猖狂到成日往吕府上送信,拆开每一封都如小公爷所见!” 将连日来所受委屈与污蔑齐齐讲出,却难消心头之恨。吕府本就与外界书信往来众多,这些书信混迹在那些正常书信之中,自外面瞧看不出异常,可每每拆开都是一回心惊。 因流言不得出门,躲到家中也不得安静。 “一夜之间风雨连城,所到之处皆是辱骂,孩童不过六七岁,官差也拿他们没办法,亦不能抓到衙门去,那些花子打发了一批又来一批,抓进去两个也问不出个什么。好在几经辗转,终于让吕某弄清楚,原来是有人花了重金买通了这些花子和孩童,目的就是败坏吕某名声!” “哦?”前因后果皆平摆在江观云的面前,这像是唐薏的行径,满京城怕也寻不到第二个。 轻咬后牙,江观云强忍了笑意,面上仍作一本正经,甚至有些同情望向吕卓迎,“吕兄在外是得罪了什么人?竟被人报复至此?” 言外之意,是他吕卓迎先撩者贱。 吕卓迎冷笑道:“那就要问问面前这位少夫人了!” 至此,江观云的目光才落到唐薏面上,唐薏与他对视,眼中情绪复杂,江观云读懂了她的心虚,随即他将眼别开,似等着吕卓迎的下文。 微挺身子,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吕卓迎冷声道:“吕某这几日多方查验,雇那些花子和孩童的人都是少夫人所指派,这些书信.........呵。” 不言而喻。 “吕先生,咱们俩素不相识,你这么诬赖人不太好吧。”唐薏自是不会轻易承认,她微扬起脸,谁都不虚,除了在江观云面前。 “吕某若没证据,怎会贸然来此?”一早料到她不会承认,“现在还有花子在牢里,吕某府中门客也多方走访传唱童谣的孩童家中,与其家人交涉,亦有文书佐证。可谓是人证物证俱在,任谁也抵赖不得。” 第60章 “小公爷在朝为官,在下敢问小公爷一句,凭白污蔑人清白,诋毁旁人声誉且当众羞辱,此罪为何?” “说的好,我也正想问问呢,我和吕先生可是遇到了同样的事,有人说我是妖孽,所用手法何其相似,亦是孩童传唱,市井流言不止,还有人雇了生人假扮道士险些要了我的命。吕先生只是损了声誉,可我不止是损了声誉,还差点活不成,幕后之人也与杀人凶手无异。” 说到激动处,唐薏猛自椅上站起身,直面江观云,“夫君,杀人者按当朝律是不是也该斩?” 一声夫君叫得江观云心口一酥,他尚未来得及搭话,便听唐薏对着吕卓迎又是一通,“吕先生有证据,我更是有证据,害人的人一个也别想跑!” 此事江观云已经查出眉目,只是唐薏这几日没敢往江观云眼前凑,因而打听不得,证据几何也不清楚,却敢在人面前虚晃。 旁的也罢,提到那假道士明显吕卓迎面色一紧,不再与唐薏直面对峙。 江观云心如明镜,此事未必是吕卓迎做的,但他至少知情。 只待抓到那道士,其中牵扯之人再无躲藏之机。 “杀人者,自要偿命。”江观云沿着唐薏的话峰直顺而下,必要将事情闹大,闹得严重才有人生怕。 莫名被这二人拉扯至此,并非吕卓迎所愿,他话峰一转又道:“旁的与吕某无关,就事论事,且问这件事小公爷打算如何处置。在下没有直接报到京兆府去就是顾及小公爷颜面,此事若闹大,外人又会如何讲说?” “吕先生的意思呢?”江观云轻飘飘问道。 话入正题,吕卓迎别有深意望了唐薏一眼才缓缓道:“小公爷在朝为官,自是比在下更清楚,若有此等辱没门楣之事,该如何结清。” 听懂弦外音,面上暂存的那些体面浅笑这回一点也无了,江观云重重将才拿起的茶盏搁下,发出闷响一声,“你既有证据,便可直接报到京兆府去,不必来信国公府走一遭。内里如何我自是清楚,只有一条,谁也别想在我面前带走我的人。至于旁的,我也会一查到底,待水落石出那天自需有人伏首认罪。” “只不过那人不会是唐薏。” “吕先生,我敬你是文人,看在你我二人颇有渊源我才忍到今日,若事情真闹僵了,怕不好看。” 在唐薏印象里,江观云从未如此冷脸待人,亦从未如此咄咄逼人,面容一改往日温和,峭直凛冽。 似他,又不像他。 尤其是那句‘他的人’一如一道清甜溪流缓缓流过,沁润心田,摇动一阵麦浪。 唐薏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脚尖。 自小兄长和娘亲都护着她,后来上京,长姐和姐夫也处处护着她,可他们的守护,和江观云所给的虽神似却又不相同。 文人说话自不像是乡里泼妇骂街,话中有话,吕卓迎如何听不出江观云的要挟,还有自己方才给江观云递出去的那个选择,他连接也没接。 道士一事他虽有耳闻,却不曾参与其中,可若说片叶不沾又不是,毕竟关于唐薏谣言他也出了大力。 他还有所顾忌,今日虽有备而来,却也不能凭白为旁人担了罪责。 碰了一鼻子灰,想讨的说法没讨到,甚至连一句道歉也没有,更别提旁的,吕卓迎自知讨不到便宜,对这二人嗤之以鼻,讽刺道:“早就听闻江小公爷护短,竟没想到已然是这种田地。传言小公爷被妖孽迷惑,看来也未必失真,若因贪恋美貌而抛却故人,只怕会误了大好前程。” “今日叨扰,吕某告辞!” 他的脸色比去青云楼那天还难看,怒而一甩广袖,大步离堂。 待人走了,江观云的面色才有所缓和,目光只触到那些吕卓迎未带走的书信和花笺,还有那张狗扒似的‘我是你爹’。 硬咬了后槽牙强忍住心底发散出的笑意,探手招来长侍,“将这些东西都收好,送回我的书房去,往后是怕留着还有用处。” 唐薏这才抬眼,没外人时,她终与江观云主动说了一句话:“留这干嘛?” 一本正经的自椅上站起,也不答,只道:“这几日别出门,怕后面还有更大的麻烦。” “我出了门他就会把我抓到官府去吗?”一想到方才二人几乎剑拔弩张的模样,唐薏后知后觉,对他有些不过意,“我是不是给你惹了麻烦?” 她不怕事,只怕给他添乱。 对面的人抿嘴笑起,又是那几乎能溺死人的目光,偏怜惯纵,“你没吃亏就好。” 第四十一章 什么忌讳 江观云不在乎唐薏给他惹多大的麻烦,因为他自信都能替她摆平,只要她能出了心里的这口恶气便好,无论以什么方式。 他的好意唐薏如何不知,不敢轻易对上他渊澈的眸子,唐薏小声问道:“你脸色不太对,是不是身上不舒服?” 平日里他面色莹白苍冷,这会儿细看脸颊有微微的潮红之色,不算自然。 今晨起的确身上有些发热,脚底也隐隐有些虚浮之意,他只当是暑热,并未在意,方才与吕某人对上两句,激动消去,有些发冷。 “没什么。”轻浅笑笑,“还有三五天我便能回朝了,这些日子会有些忙。” 话落,喉头哽住,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当同她说这些的。 毕竟他忙与不忙在唐薏看来皆不重要,她应是不需要自己陪伴的。 “我听说这些日子你一直在替你的好友吴相宜看铺子,如何了?可找到满意的了?” 本这些话他不该过问,可却由心而起,忍不住想要与她多讲几句。 唐薏点头:“已经盘下来了,原本是香料铺子,虽不大却干净,里面的设物也不旧,进去直接就能用不必改动。” “位置就在吉祥坊不远的宁安街。” “嗯,位置不错,你眼光也不错。”在江观云眼中,如今唐薏无论做什么都有可取之处。 每每得到他的赞扬,唐薏心里都似吃了蜜糖一样,“我和相宜姐约好了今日将房契给她,我回趟吉祥坊。” 乍又想起方才他让最近少出门的提点,忙追了句,“去去就回。” “好。”他温声应下,转而提步绕过堂上屏风,朝后园行去。 日光正盛,照在他的头顶却有几分眩晕之意,路过筠松居,脚步顿住,迈入垂花门后绕过雕荷的影壁来到房前。 这时节早不是迎春开放时,门前那两株,让人觉着尤其碍眼。 “去找花匠要柄铲子来。”长身静立迎春前,手扶枝杈,自醒来诸事加身,倒险些将这些东西忘了。 彼时他躺在榻上开不了口,这才能由着姚嘉念在唐薏面前胡说八道,什么为她新手所植,什么处处偏爱...... 这些字眼,用在旁人身上酸的倒人胃口。 不多时,长侍取来两柄铲子,江观云捥起袖口接过其中一把,身子弯下,朝迎春根部狠狠铲去。 “小公爷,这种脏活儿还是由小人来做吧,仔细您的衣裳。” 他抬手止了要插手的长侍,而后又是一铲子下去,那棵迎春不成样子,土地还算松软,他铲铲使力,料是那棵迎春再根深蒂固也被他连根爬起。 第61章 最后门口所植迎春不在,只剩下两个深坑。 将铲子一丢,江观云直起身,拍拍手上的浮灰,“将这两棵拿出去丢了,往后府中不许再植。” “是。”长侍应下,弯身扯起残枝败叶,离了筠松居。 ....... 唐薏谨记江观云的话,未在外面过多逗留,只将该给的东西都送给吴相宜之后,麻利归府。 一回来便一眼觉出不对劲来,门前阶下光秃秃的,似少了什么东西,眼缺却一时瞧不出来。 还是樱桃提醒,“门前的迎春被谁给拔了。” 盯着那早被填平的土坑,新土翻黑,与旁处色调不一致,唐薏小声嘀咕:“这是小公爷亲手种的,除了他谁还敢啊。” “小公爷也真有意思,”樱桃有意在唐薏面前笑出声来,“这迎春修剪的这么好,说挖就挖了?图什么?” 这迎春平日唐薏见了就不喜,如今挖了也算眼净,随口丢下句,“反正是他的家,爱怎样就怎样呗,说不定改种书房门前了。” 这两株迎春似唐薏的逆鳞,平日不提,提了便不高兴,一眼看穿的樱桃也不揶揄,只在她背后暗自偷笑。 待夜里将睡时,樱桃来给唐薏铺床,软枕才摆正,似漫不经心道:“小公爷好像是病了。” 埋头于话本子中的人第一时间抬起脸,“病了?” “方才我从那边过来,瞧见有郎中朝书房那边去了,都这个时辰了还往这跑,总不能是无故诊脉吧。” “哦。”唐薏没再问下去,眼珠子似盯在话本子上,可上头内容却半个字也瞧不进,脑海中所浮现是白日见他时的模样。 好像是不怎么精神,看起来脸色不对。 樱桃直起身来,见她全无反应,叹息摇头后才道:“二姑娘不去瞧瞧?” “有郎中呢,我去瞧什么。” “二姑娘,不是我说你,白日里虽我没进堂中,可我一直在门口听得真真的,小公爷处处维护你,在那位吕先生面前可是没让你吃半点亏。” 若讲实话,唐薏也想去探望,可总是没个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亦不想让人觉着是自己贴着他。 樱桃提及此事,便是给她递了个台阶,心底一番挣扎之下,唐薏干脆将话本子扣在桌上,“罢了,我去瞧瞧就是。” 以防自己难为情,唐薏这回没让樱桃相随,而是自己提了美人灯来到书房处。 行到门前时,还特意将灯提在眼前借着光亮照了四周,没有多添的东西,那两株迎春果真不翼而飞。 她也不晓得自己在开心个什么,提裙上阶,轻敲了两下门。 不多时,有小厮前来开门,一见唐薏,小厮让出路来:“少夫人。” 声音不大,却让榻上的人听得清楚,倚在榻边的身板微挺。 将手里的灯交给小厮,而后轻步入里,小厮很懂事理,接过美人灯便退出书房,顺势将门带上。 越过书房中的博古架,便是他平日休息的小室。 这些日子江观云一直宿在书房中。 “我听说你病了。”一入室,唐薏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香,这当真是病了。 傍晚高热不退,烧得他有些迷糊,不想惊动人,便拖到这个时辰才命人去请了郎中,不想,还是让唐薏知道了。 她能来很意外,亦惊喜。 “这两天熬夜,夜里邪风侵体,作息不规便着凉了,”这会儿发热已不似先前,可嗓子一开口便嘶哑的厉害,“喝过药已经好多了,郎中说并不严重。” 话是如此简单轻松,他毕竟大病初愈,稍适不对便易染病。 “这个给你。”唐薏来到榻前,自怀中掏出拳头大小的纸包递到江观云的面前。 江观云伸手接过,轻捏两下,“这是什么?” “是糖,我今日上街时候买的,让我吃了一半,只剩下这么多了,我想着你要是病了定得吃苦药的,吃颗糖缓一缓吧。” 还怪贴心。 可她不晓得的是,江观云最不喜欢吃甜食。 将那小纸包展开,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糖豆子,再不喜还是捏起一颗放在口中,因着鼻塞滋味品不出来,只会心一笑:“真甜。” 唐薏抿嘴笑笑,目光掠过他榻边小几,见白日吕卓迎拿来的信整整齐齐码在上头。 她的笑意一下子就散了,下巴朝那头微扬,“这东西你留着干嘛,还反复观看不成?” 那信是她气时亲手所写,上面污言秽语数不胜数,现在若想起,当真觉着上面的字眼儿见不得人。 “觉得很有意思,便多看了会儿,”无论是谁看到那些话都会侧目,可这些是唐薏的手笔,江观云便只会觉得可爱,“我猜那糊弄人的花笺,和掩人耳目的信封是你的好友吴相宜所写吧?” “你怎么知道?” “猜的。”笑眼弯弯勾起,浮白的面色又有几许当初昏迷时的气质,“吃的亏会想法子自己讨回来,你这件你做得对。” “只是.......下回别骂的这么脏了,为那种人,不值。” 唐薏脸热,此招虽能制敌,却也露丑,她不想在此话题上多做纠缠,亦不想让他再点评,忙岔开话题道:“之前你和那姓吕的说的话,我有些听不懂,他说什么你在朝为官,有这样辱没门楣的事怎么结清之类的.......” “我记得他说完这句话你就变了脸色,难道当官的家中若是出了这种事是有什么惩罚吗?” 浮笑清散,他表情有些认真,“嗯,曾有先例。” “几年前当朝有位张大人,他的妻子孔氏与另一位大人的夫人李氏发生口角,前者在众人面前讲了一些不实言论恶语伤人,使得众人议论纷纷,李氏不堪受辱,为证清白当夜跳井身亡。两家闹起,张大人怕祸及门户,加之孔氏挑衅在先,便将孔氏休弃。” 吕卓迎那番话,便是暗示江观云可效仿前人,借此机将唐薏休弃。 可万没想到,江观云不声不响竟在暗中查那道士,吕卓迎不干净,这才未敢迎风而上。 一经提点,唐薏终明白,吕卓迎明明找事在先却敢跑来闹个什么劲儿,原是为了自家表妹博上一手,其目的还是将唐薏赶出江府。 将手中的糖仔细包好,指尖儿有意无意搓弄着皮纸,“我,不会顺他心意的。” “其实.......那些迎春是我亲手种下不假,可不是为了姚嘉念,而是友人临去外地上任前亲赠。姚嘉念曾与你说的那些,我都听见了。我将那些迎春亲手铲除,不为旁的,只是想给你一个真相。” 即便不瞧,唐薏也能感受到他那灼人的目光。 只是她心中所有顾忌,站于他真心前左右摇摆,却不敢伸手去接,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讲出了句十分伤人的话,“小公爷,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这人,真没什么好的。我从小到大不知惹过多少祸.......成亲生子,在我这里是忌讳,我早就暗下决心不会嫁人,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你得不到回报的。” 刀再一次重重扎在心上,江观云见她话中有话,身子挺直了些,“到底什么忌讳?” 第四十二章 她心动了 第62章 唐薏闭口不答,只略摇头。 在没有彻底想好自己未来的时候,她再一次拒绝了江观云。 原来这世上,不是所有糖都是甜的。 方才入口的那颗糖豆子,早在唇舌尖融化殆尽,完全被那心底涌起的苦涩掩为一体,半分滋味也品不出了。 或也根本不存在什么忌讳和不得已的苦衷,只是她不喜欢罢了。 他突然觉着自己很可笑。 静默片刻,强忍心梗,江观云终下了决心,“过些日子我要出趟远门,这阵子出了这么多事,无人护你,我担心你自己留在信公府会有麻烦。” “你可以先回唐府住一阵子,”他一顿,身上高热未退,灼的眼尾泛红,心下是驱不散的酸楚,再难割舍他也得舍,“待我回来,你我之前的约定.....作废。” “那些银子就当我赠你的,我分文不要。就当谢你和刘丰年救我性命。” 拿银子走人,重回唐家做她无忧无虑的二姑娘,这素来是她的心愿,而今却这般轻易的被江观云捧到脸上。 明明应该欢喜至极,可唐薏却觉着受之有愧,良久才道:“该退的那一千两,我还是会退的。” “你连我一点便宜都不肯占吗?”他终抬眼,颇有怨念的望向唐薏,眼尾红意更浓,“这些银子说给你就都给你.......” 还有话未说尽,但怕她嫌恶,终还是欲言又止。 他想尽可能的为她困苦的童年做弥补,尽管那些都不是他造成的,可他就是想尽可能的去贴补她,爱护她。 可她唐薏偏不要。既不要他这个人,那能赠她丰足的银钱他也是乐意的。 “小公爷还真是家大业大,”虽说是调侃,可唐薏没有半分戏谑之意,不忍再拒他的好意,“你什么时候走?去哪里?” “棠州,待身子稍好一些就走。” 唐薏点头记下,“好,你的好意我都收下,往后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尽管开口,我唐薏义不容辞。” 这般无形无迹往他心口插刀子已经数不清多少回,躲都躲不开。 “我有些乏了,想休息了,二姑娘也早些休息吧。”江观云一脸的挫败之相,被拒绝的滋味已然尝尽,若再见她在眼前,只怕他会反悔方才那一番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 “好。”见江观云不适,唐薏不敢磨蹭,她自起身,轻步退出书房,最后将门又轻轻合上。 房门动响之后书房内与江观云的心重归死寂。 轻眨两下眼皮,望向空荡无痕的门口失神片刻,目珠微移,投到小几上那一小包糖纸上,唇角噙笑自嘲,“江观云,你当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 棠州距京有差不多十日的路程,养病期间棠州的一位转运司副使因贪污被拿,留了一笔烂账在那,牵连之人不下十数。 圣上有意让江观云先去料理,一来信任他的才能,二来他因病卸职一年多,若不先做出些成绩,贸然提拔恐落人口实。 故而给了这个机会做阶。 因这一场突来的风寒,出行的路又暂搁下来,只前方十万火急,耽误不得,隔日江观云觉得烧稍退了些便命人简单收拾了行李,天不亮便走了。 离京匆忙,更似跑路,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唐薏。 倒不如说他正是为了避开唐薏才恨不得连夜逃了,他需得有些时日用来摆脱对唐薏那一份求而不得的钟情。 ........ 早起后唐薏的眼皮接连跳了三下,桌上摆的早点都是她爱吃的,今日古怪,难得胃口全无,一只松软小包子捏举在手里,怎么都下不去嘴。 房门未关,书房的洒扫婢女从竹影那头折过来,樱桃见是小公爷那头的人,便起身去迎。 小姑娘见了樱桃客气道:“樱桃姐姐,这是小公爷今早临走时让奴婢交给少夫的人的信。” 同在一个园子里住着,近乎咫尺,何必用得着写信,樱桃接过,无意说了一嘴,“怎么小公爷还写信?” “许是因为走得太急了,有的话又来不及和少夫人讲,便只能写信了。” “走得太急了?”唐薏将手里包子放下,脑子里浮现的是他昨夜病态模样,“他去哪了?” 小姑娘回道:“回少夫人的话,小公爷今早天不亮就出发去棠州了。” “他身子好了吗?怎么走得这么急?不是说过几天才动身的吗?”指尖儿急促抠于桌沿上,一连三问,担忧之色尽显。 给小姑娘问懵了,只能老老实实回道:“听近身的人说小公爷早起烧是退了些,可也没好全,他说要事在身耽误不得,小的们也不敢阻拦。” 樱桃心细如发,不过浅表的三言两语,再一联想昨夜唐薏从书房回来时那般强颜欢笑,便猜到二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悄然朝小姑娘示下后转身回房,将那信放到桌上唐薏手边,“二姑娘快拆开看看吧。” 信封上四个大字‘唐薏亲启’。笔法沉雄古逸,出他亲手。 唐薏将信竖起在手,小心从封头处一点点前移着撕开,怕手上失力,损了那一手好字。 单薄的信封中不过两页纸张各自折叠,其中一张力透纸背,展开两只红拇指印一大一小紧紧挨着最先入眼—— 这狗扒一样的字出自唐薏之手,这是当初她执意给江观云写下的收条。 另一张便是江观云的亲信,其上寥寥数语,关切绵厚:京中凶险,保重自身,待棠州归来,和离书奉上。 ——江观云。 再抖抖手上的信封,确认里面除了这两张再无其他,意犹未尽。 信就摆在桌上,虽是倒看,樱桃也已了解其上内容,“我先去收拾东西。” “姑娘是回唐府还是回吉祥坊?” 指尖儿轻轻搌过纸上江观云的名字,竟没了以往每每归家前的兴奋劲儿,反而似赶鸭子上架,她淡声回道:“唐府。” ...... 与家人团聚是唐薏一直以来的心愿,以往她身在江府心里却总惦记着唐府和吉祥坊,如今终得以脱身的机会,却也没想象中那般欣喜。 素来没心没肺的人一下子长了心事,日日坠的步子沉重。 家中园子里的花都开了,独坐花影下,那花就变成了江观云的脸;于塘中喂鱼,那水里游的好像也有江观云;房间里话本子成山,随意翻开一页就似写着他的名字...... 食不下咽,神思迷惘,唐薏怀疑自己中邪了。 塘边的石头被烈阳烤的焦热,坐上去有些烫人,唐薏心里烦躁,硬是午时日头正盛时撑了伞出来喂鱼。 这塘里的鱼还是开春时唐夫人特意买下的鱼苗,隔了一季长大了不知几圈,炎夏午时连鱼也跟着犯懒,一把把鱼食丢下去倒追不积极。 “咚”——一声响,一颗从天而降的石子落入湖中,惊散了鱼群,水花溅得老高,落在石头上瞬间被烤干,半分水痕也无。 回头看去,伞页外侧露出一个少年的脸,正朝她嘿嘿傻笑。 “你怎么来了?”久不见江闻谷,唐薏惊喜道。 少年顺势钻入伞下,与唐薏并排坐下,双脚晃在塘边,“我求了樱桃姐带我来的,我不敢见唐老爹,所以偷偷来见你。” 第63章 唐茹璋待江闻谷不错,江闻谷私下里便唤他唐老爹。 “你是不是在书院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怕我爹做甚?” 离上回见面已经过了两个月之久,这期间江闻谷一直没离开书院回家,偶尔江观云派人去书院送些日用,只以为他读书努力认真,却也不晓个中内情。 “这话我只敢跟你说,书院我不想待了,”又是一块碎石丢入塘中,手臂抡出了十分力,少年似在同谁赌气,“我不是读书那块料,在那待上十辈子也不能像我哥一样,何必浪费时间。” 之所以在书院能忍这么久,是怕给引荐他的唐茹璋和为此事张罗的唐薏惹麻烦。 却也正是这么长时间的挫磨江闻谷才彻底想通,以他读书上的资质,在书院待的越久,才越是丢了唐茹璋和唐薏的脸。 “也罢,只要你做好决定就成,我和我爹去说。” 轻飘飘的一句,那厢江闻谷眼皮一点点撑大,使他辗转反侧,郁闷抵缠许久的事在与唐薏明示之后竟这般轻易就能解决。 “嫂子,你真的肯帮我去说?”双手扶上伞把,将其高举,激动复问。 这一声嫂子唐薏没抵触,“当然了,读书这种事儿也勉强不来,你和你哥不一样,你本来就不是个读书人。” “嫂子,要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江闻谷由衷感叹,越发觉着唐薏能入信国公府是江氏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既然你这头说通了,我就去找我哥去。” 事关江观云,唐薏心尖儿一颤,还以为那人回京了,若无其事问道:“你哥不是云棠州了吗,你怎么找他?” 来之前江闻谷便做好了打算,“我就去棠州找他,他这一走什么时候回来还不一定,我若在家母亲一定日日责骂我,还不如直上棠州。” “我切了几块瓜,是用井水镇过的,吃了解暑又解渴。”半晌樱桃都没露面,原是去切瓜了。 红瓤黑籽,瓜肉稍稍起沙,颜色喜人。 将方盘放到空处,挑了一个籽最少的递到唐薏手中,其次又拿给江闻谷。 唐薏咬了口瓜尖儿,汁水绕齿,爽口解渴,心思未全放在吃瓜上,都借着午时夏风飘到天边去了。 江闻谷接过瓜未动嘴,先用盘中竹子签子剔了表面可见的黑籽后,自然的递到樱桃手里。 樱桃接过,含笑不语。 这会儿唐薏满脑子都是棠州,根本没瞧见眼皮子底下这两个人眉来眼去,把吃进口中的西瓜籽吐到塘中试探道:“棠州那么远,是你想去就去的?” “要不嫂子你和我一起去算了,听说棠州风景不错,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游山玩水。” 说者无意,听者被会心一击。 随口闲聊蕴含了无穷力量,将连日堵在唐薏心口的那股气阴柔粉碎。 她心动了。 第四十三章 杀了唐薏 “那就一起去吧。”表面恬不为意,此地无银般又加上一句,“我怕你路上惹祸。” “真跟我一起去啊?”原本江闻谷不过是随口一说,他这么大个人不至于无处可去,只是想寻个借口去找兄长罢了,也当散心。 实则方才话一脱口唐薏便有些后悔,这般随意应承有些莽撞,明明先前拒了人家那么多次,这回人家都躲到棠州去了,她心里反倒没着没落的。 应下这件事全是出于本心,几乎没过脑,往深处想,若真到了棠州,又该如何解释?岂不是又凭白给了人希望? 事关江观云,唐薏心性不定,进退两难。 猛咬两口瓜又反口,“说着玩的,你这么大个人了,想来也惹不了什么祸。” “别啊,”江闻谷可就不依,摇着她的手臂撒娇,“你若不陪着我,我肯定惹祸的,嫂子一起去吧,一起去吧!” 娇羞似少女,唐薏一口瓜险些没呛在嗓子眼儿里,忙抬掌制止,“好好好,去去去,你离我远一些!” 半推半就,此事即成。 数江闻谷最开心,开心之余还不忘道:“樱桃姐也跟着一起去吧。” “我?”小口咬了手中的瓜,早就涨红的脸十分忐忑,“这我哪做得了主啊,得看二姑娘的意思。” “你处处跟着我,自然去棠州也少不得。” 见唐薏应下,两个人相视一笑,分外期待将到来的棠州之旅。 因几个人不想惊动旁人,三人一切从简。 自出了门,唐薏已经忍不住开始想,若是江观云看到她会是何种反应。 唐薏和樱桃都不会骑马便坐在马车里,自打入京,唐薏还没去过旁的地方,乍一出门,一双眼睛根本不够使,看什么都是新鲜的。 驾车的是江府的两个厮,这一行加在一起也不过才五个人,江闻谷骑在马上,樱桃时不时的掀开帘子朝外张望,江闻谷似有感,时而行至马车平齐,伸手接过她自窗里递出来的吃食。 这一切唐薏都被蒙在鼓里,男女之事她向来反应迟钝。 唐薏只说是去吉祥坊住些日子,吉祥坊那头还以为她人在唐府。 吴相宜于宁安街的小铺面开起来已有三日,铺面虽不大,可胜在地段不错,这几天已有客人来往,生意勉强过得去。 一道玄黑色的身影迈过门槛时吴相宜正拿着巾布擦拭桌台上的水渍,瞧见投在墙上的人影,她麻利扭过身笑脸迎人,“您是要织补还是要定些绣品......” 笑容和话音在看清来人那一刹同时止住。 陶文璟正在门口带着一脸浅笑歪头望着她,“怎么来客人了不高兴?” 一看到陶文璟就不免想到陶家,一想到陶家,过去那些乱七八糟恼人的事便涌上心头,若能高兴才是见了鬼。 手上的巾布又按到桌台之上,不情不愿的与之搭腔,“我留在京城是我自己的事儿,和旁人无关,你们不要三番五次的派人过来了,我是不会走的。” 那张俊朗的脸上生出疑窦,抬眉提目,“有人来找过你?” 他是陶家人,陶家里的事吴相宜不信他不清楚,只以为是跑到这里来演戏,轻蔑冷笑,“我这铺子开了三日,加上你,你们陶家已经来了三拔人,怎么,我留在京城谋生不可以?天子脚下,倒也不是你们陶家的吧?” 那人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朝吴相宜又探近了一步,“有人为难你?” 为难倒也算不上,不过是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好听的难听的切换着来,其目的就是想将吴相宜劝离京城。 或是陶氏还以为吴相宜对徐朝存有幻念,想趁此机将她赶走,再也不能在京城碍那小两口的眼,待时日长久,徐朝归京,那便又是熙熙融融一对佳偶。 “装得跟什么似的,”吴相宜冷言冷面讥讽道,“我又不欠你的,何必多此一举。不过你既然来了就给你们家的人带句话,我吴相宜从此和徐朝再无瓜葛,你们就不用再多费心机了。” 今日陶文璟与陶氏其他人来此的目的半分不干,却意外得喜,听到她对于徐朝的态度,眼底有隐隐笑意,“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是来贺你开张大吉的。” 他摊开手,“只是今日来的匆忙,忘了准备贺礼,下次一定。” 第64章 即便是好意,吴相宜也不愿接受,她不愿与陶家的人打交道,无论是谁。 “你对我都不好奇的吗?”他一顿,“自打你我重逢,你连一句关于我的都没问过。” 巾布被她丢到水盆里,将上面的浮灰洗净又拧干,她扭身去擦门板,手上力道加重,似要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上面,紧接着又是一声冷笑,“我好奇你做甚,你们陶家的一切我都不关心,随你是猪是狗都与我无关。” 陶文璟内里并非是好性子的人,可面对这般冒犯,他不怒反笑,大步上前,伸手按住她手底下的巾布,仅差一点,指尖儿就能触到她的,“我记得你以前不会骂人的,是和你那个好朋友唐薏学的?” 他做出一副恍然记起的表情,“对了,你那个朋友可是个厉害人物,能打能闹还能全身而退,更能变着法儿的把京中颇富盛名的风流才子骂的狗血淋头,使其不堪受辱。” “我还听说,有人还帮她代笔写唬人的花笺,我有幸见过一眼,很像你的字。” 此人话中有话,吴相宜听出些门道,疑惑的看向他,“这件事你怎么这么清楚?不会当初关于唐薏的谣言,你也参与其中吧。” “也对,你是陶小姐的兄长,自是要向着自己的妹妹的,可找人假扮道士意欲害人性命这件事做得一点也不高明,待真相大白的那天,谁也跑不了。” 此事不难,连吴相宜都想得到,陶家和姚家没一处干净的。既提到唐薏,吴相宜便听不得旁人对她非议。 将按在他手底下的巾布用力扯下,拿在手中故意抖出水珠溅在他身上,“唐薏不是胡闹的人,若是被她整治了,定是对方惹她在先。” 语气中的愤恨难平,听得刺耳,陶文璟不甚在意的用指尖儿拂去自己身上的水珠,仍旧温声,“你怎么现在变得跟个斗鸡一样?惹了你的是旁人,我没惹你啊!” “若只因为我姓陶而遭你白眼,是不是对我太不公平了?” “这世上哪有什么公平,陶公子或想要求个公平,”吴相宜下巴指了街市抬杠,“就去对面米铺家买两斤米,对面田老伯家的秤是最准的,童叟无欺。” 那头哑然一阵,“也罢,看来你今天心情不怎么好,我下次来,一定给你备份重礼。” “先告辞了。”陶文璟离开前最后又环顾这小铺面一圈,心想着还能再为她添置些什么东西。 直到陶文璟大摇大摆的迈出铺面,一直守在门脸外的小厮才快步跟上,替主家牵了马。 方才在门口小厮将两个人对话听得真切,有些替主家不值,“公子脾气也太好了些,这样的人也敢在您面前造次?” 小厮只知自家主子身份尊贵,却不知那女子在陶文璟心中地位,贸然贬低,遭到陶文璟冷目警告,“若下次再讲这种话,就掌嘴二十。她不是你能随意诋毁的人。” 小厮误撞铁板,紧忙将头低了去,规规矩矩牵紧马绳,唯唯诺诺应下,“小人知错。” 马背上的人挺胸抬头,视野开阔,明明眼前是街景烟火,脑中沉浮的却是无名村落的那一间破屋,和破屋窗前一株茂盛的金银花。 彼时他奉皇命出京围剿叛军,谁知在船上被人设计暗害,众人与叛军厮杀几乎船毁人亡,仅剩半条命的陶文璟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吴相宜。 他伤重在身,怕暴露身份被前来追捕的流军发现,便胡乱与吴相宜说了个名字。 吴相宜细心照顾了他许久。 某个风雨飘摇的夜,亦是吴相宜将他护在怀中,亦是那时他便有了个念头,日后一定要娶她为妻。 可谁知,吴相宜竟早有婚约,可笑的是,兜兜转转,她成日挂在嘴边的心上人竟是自己的妹夫。 直到他离开,吴相宜亦不清楚他真实身份,亦从未想过同他讨什么报答。陶文璟承认,他最后几乎是负气离开,因为她说,此生非那人不嫁。 归京后陶文璟放心不下,派人去给她送了银钱,可曾经住过的那间破屋早就倒塌,多方打听才知吴相宜还活着,可人不知去向...... 只有陶文璟自己清楚,究竟寻了这女子多久。 既有缘重逢,那他便默认这是上苍给的机会,他会紧紧抓牢,再也不放开吴相宜的手。 护她风雨无虞,护她此生宁逸。 月色帘胧时,陶文璟自外归来。 他心中惦念着吴相宜的事,想来与妹妹摊牌,人才走到后园,便瞧见胡二自陶雨霏房中鬼鬼祟祟出来。胡二是陶府养的门客,陶父手里若有脏活便由他去处理。可他出现在陶雨霏的园子里不合情理。于是陶文璟不动声色隐于暗处,待那胡二快步路过时挡了他的去路。 ...... 香炉里燃的是宁心香,幽气散漫房内各处角落,却唯独充不得陶雨霏那颗心如死灰的心。 自徐朝离开,她夜夜不得安枕,黑白颠倒,心中郁结,一来二去便患上了头疼病,这会儿太阳穴处酸痛的厉害,由婢女的指尖儿用力捏按了才能稍适缓解。 “大公子,小姐已经休息了......”门外婢女声线慌乱,却如何也拦不住横冲直撞的陶文璟。 室内的门被人重重推开,惊得人心口突跳,紧闭的美目睁开,恰对上兄长那一双怒焰的眼。 陶文璟性子沉稳,不是动辄暴跳如雷之人,即使是昔日徐朝一事上,他也不曾插手过,今日有些异常。 陶雨霏稍抬手,示意婢女停下后退,自榻上站起身,还未来得及开口,便瞧见兄长的一只大手朝她挥来。 一巴掌扣在她的右脸上,不算重,却响亮。 她做了亏心事,自知挨这一巴掌并不无辜,想佯作无知却也不能坦然了。 “上次你派假道士害人不成是你走运,这次你竟还想派人去杀唐薏,你可知,若你害了她,后果是什么?”陶文璟压低了声音问道。 第四十四章 我把嫂子弄丢了 即便这一巴掌力道算不得重,可打在皮娇肉嫩的脸上也轻易留下了一片红印。 指尖儿所触之处微烫,陶雨霏冷笑自嘲,“现如今连一个区区村妇我都动不得了。” “你们都出去。”许多底细陶文璟不想让旁人知晓,这回连她的贴身侍婢亦被支了出去,仅剩兄妹二人时,陶文璟才放言,“她不是普通村妇,她父亲是唐茹璋,就算唐府有名无权,可信国公府呢?你以为她出了事,江观云会善罢甘休?” “江观云.......”陶雨霏癫笑起来,眼中蓄泪,“我知道,她是唐家失而复得的掌上明珠,是江观云的心尖子,她的夫君爱她护她,如今就连我兄长也替她说话。” 单只论夫君护短这一点,就足以让陶雨霏对唐薏嫉心似火。 先前在陶府江观云是如何包庇唐薏,后来吕卓迎上门理论他又是如何纵容,陶雨霏并非没有耳闻。 “蠢材!”他恨铁不成钢,破骂一句,“你当我是在替她说话?我是在帮你!雨霏,有些事做得,有些事做不得,你不要因着对徐朝的求而不得而将怨恨加在旁人身上,你们的事,说破了天和唐薏也扯不上什么干系。” “如何与她无关?”突起一声高语,昔日端庄的娇贵小姐持重不在,俨然是走在崩溃边缘的疯妇,“若不是她,吴相宜当日可入得了陶府?若不是她闹那一场,我和徐朝如何就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她搅我婚礼,坏我姻缘,她就是吴相宜那贱人的伥鬼,你让我如何不恨她!” 第65章 两行澈泪似雨下,她垂着肩晃荡着无力朝后退却两步,无酒自醉,“徐朝走了,他不要我了,可是害我的人还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过的这般潇洒,这口气我咽不下!” 自家妹子从小偏执,一是天性如此,二来是被父母亲娇纵无度,陶文璟气她糊涂,“没有人要害你,你与徐朝相遇本就是错的。你明知他有未婚妻却刻意隐瞒真相,今日你得了这结果纯是你自作自受!你可知因你盲目自私,你害了多少人吗?” “你凭什么跟我说这样的话?”兄长的话句句戳她痛处,触了她的逆鳞,陶雨霏踮起脚指了他尖叫,“你不也是这件事当中的受益者吗?你当我不知道你对吴相宜的心思,大哥,我这么做,不也是成全了你?” 如今吴相宜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她非要留在京城,对陶雨霏来讲与挑衅无异,可现在若是陶雨霏出了什么差错,矛头第一个就会指向自己。 她没那么蠢,可自己却成了满京城的笑柄,此番羞辱,使她夜难安寝,如芒在背,既眼下找不得她的麻烦,那就拿唐薏开刀。 这两个人无论死了哪个她都痛快。 爱情使人疯魔,徐朝走后,陶雨霏的杀念便一日深重过一日。 反正她无论捅了什么娄子都有位高权重的父亲善后,自小便是如此,又有何惧? “你当真是疯了。”对于这个妹妹,陶文璟竟也无从管束,他紧捏着一把汗,“胡二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这一回没有酿成大祸,我可以装作不知。” 方才胡二瑟瑟缩缩的在园中摊明小姐派他出去寻个机会了结唐薏。 “已经迟了,”陶雨霏得意道,“胡二不是我找的第一个人,他也没敢同你说实话,其实我派出去的人早在路上了,你还不知道吧,唐薏眼下早就不在京城了。” “你说什么!”陶文璟大惊,迈过一步扯过她的肩,“你当真还另外派了人出去?” “她死不死全看她造化,这两个贱人,一个也别想好!”眼中凶光乍现,似已经看见唐薏人头落地的场面。 自然,她口中的两个贱人,一个是唐薏,另一个便是吴相宜。 “你非要把自己害死不可!”他将人重推一把,直将其推到榻上,眼下无论如何生怒已无用处,陶文璟不敢再耽搁,他得想法子将派出去的人追回来。 ...... 出了山鸣关再行两日水路,再到纪阳县转一日陆路便可到棠州。 来之前江闻谷已然将路线都规划齐整。 因马车上有两个女子,所以行路不算太快,走走停停,原本预计三日能出关,竟整整走了五日。 虽说一行人出来时一切从简,可这路上走走停停置办了不少玩意儿,光衣衫便多了两包。 酷暑时不宜赶路,众人起早,太阳毒辣时便歇脚,待未时后再接着前行。 路上还到许多胡人商队,也与他们那里买了许多不常见的吃用。 到了晚上歇脚时,马车于一处偏僻客栈停下。 下马车时唐薏右眼皮跳了两跳,左右看顾。此地荒凉,唯有这一处客栈突兀,心里涌起不祥之感。 江闻谷命小厮将马车卸下去喂马,见唐薏杵在门口不肯行动便催促,“嫂子怎么了?走了一天了不累吗?还不进去歇着。” “咱们非住在这儿吗?我感觉不太好。”她自小什么茅屋土房没住过,这客栈可比她儿时的破房子不晓得要好上多少倍,并非是出于嫌弃,而是直觉不妙。 站在这客栈门前,愣是一步也不想挪动。 “我也不想住这儿,”显然是江闻谷误会了唐薏的意思,他左顾右盼无奈道,“只是此地荒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往前走天都黑了,万一碰不到客栈就得露宿山里了。” “我们几个大男人倒是无所谓,你和樱桃姐也想喂蚊子?” 若让她的樱桃姐喂蚊子,他着实是舍不得的。 “好吧。”再不情愿也无法,唐薏只能入了客栈,想着平稳过一夜便好。 因来往行商不少,客栈几乎住得满了,二楼仅剩下一间房,唐薏便和樱桃住在二楼,而江闻谷则住在她们楼下,其余还开了一间偏房给两个小厮。 乡野间的客栈不如城中,蚊虫多且大,唐薏自小习惯这种环境,可樱桃却是唐府的家生子,倒也没住过这种简陋房舍,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生怕有虫爬到身上,身上稍一痒,便疑神疑鬼。 旁边唐薏沾枕头便着,樱桃不敢扰了她睡梦,只能强忍着不适紧紧闭上双眼。 最后也不晓得睡到了什么时辰,本就睡不安稳的人隐隐听到一阵奇怪的响动。 是从门板那侧传来的。 “二姑娘醒醒,二姑娘.......”樱桃小声在唐薏耳畔唤了两声,轻而频繁的摇动她的胳膊。 门响越来越大,唐薏于暗处睁了睁眼,借着窗外投进来的月光,疑惑的望着樱桃。 樱桃指了门前,“好像有动静。” 仅这一句唐薏一下子便清醒,因宿在外面,两位姑娘都是忍着闷热和衣而卧,她自床板上坐起身,侧耳细听,有人似在拿什么物件在勾动门板上的木闩。 她麻利下地,摸过桌上的茶壶自窗中丢出去,茶壶自二楼落地,于寂静的夜中发出一声醒耳脆响。 随之她趴在窗口尖叫道:“来人呐!有贼!” 第一反应这是飞檐走壁的梁上君子,在这种行商遍地之处无非是想求财,她只要弄出点动静将人吓跑即可。 果真,行商之人对贼人盗匪一类尤其敏感,本就是睁着一只眼睡觉的行商们听到声响立即燃灯,纷纷开窗开门前来查探。 此刻门板外的几个蒙面人见此,眼神互通心意,明知此刻若不下手怕再难有机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速战速决。 几人齐力重脚将门板自外踢开,手无寸铁的唐薏和樱桃几乎吓得傻了,只见若干黑影似索命的恶鬼堵在门口,柄柄长刀于月色下闪着寒光。 客栈中一下子火光大亮,门外扰声动乱,隔壁行商以为他们是打劫的匪徒,纷纷抄家伙与他们对打起来。 这群黑衣人的目标是唐薏而非平民,若是取了唐薏性命便好交差,可若是错杀平民,只怕会惹出不小的麻烦,所以这些人明明手中有刀却不敢痛下杀手。 一时纷乱无边,江闻谷亦带着人自楼下奔来,唐薏拉着樱桃躲于桌下不敢乱动,可还是有人顺着樱桃过于惊恐的尖叫声发现了唐薏所在,提着刀便朝她劈来。 幸亏自小唐薏上窜下跳没个安生,加之求生欲/望强烈,几番躲闪灵活似游鱼,可房内太小,她终是被那人追得跑下了楼去。 背后的黑衣人刀刀是奔着切人性命去的,唐薏吓得脸都白了,脑子空空如也,什么念头都没有只顾躲闪,哪里有生路便往哪里跑。 她见了门口便扒出去,恰被客栈的门槛绊倒,整个人脸朝下,摔得尘土糊面。 也是她摔倒的同时,身后黑衣人一柄长刀飞出,刚好打在门框上,若非这一跤摔得及时,只怕唐薏要被这一刀贯穿在门框之上。 “二姑娘快跑!”——樱桃不顾危急追出来,紧紧自后抱住离唐薏最近的那名黑衣人的腰,使那人摆脱不得。 第66章 趁此空档,唐薏自地上爬起,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逃命去了。 黑衣人见唐薏在眼皮子底下跑了,急得拿手肘朝下猛击数回,樱桃强忍着背后袭来的剧痛一声声喊着让唐薏快跑,完全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明明已经被打得快没了气力,两条胳膊扔旧死死的困着那黑衣人,最后气得那人拎起樱桃的衣襟将她丢到一边。樱桃本就瘦小,才承了那两下重击,再被这么一丢,整个人晕了过去。 重喘粗气,跑得越远,那客栈里的火光便越黯淡,耳畔风声急,已然听不到身后的打斗之音,眼前乌黑,伸手不见五指,唐薏觉着自己似早就脱离了这个尘世,满脑子唯有一个念头:逃命。 最后连她也不晓得究竟狂奔出多远,两条腿不听使唤,想停也停不下来,最后只突觉脚下一空,整个人顺着山坡栽了下去。 尖叫声与唐薏的身影,齐齐消失在空旷的山里。 ...... 棠州转运副使贪污一案牵连甚广,账目错漏异常,亏空不晓得有多少。 自打江观云来此便带着此地转运使司衙门上下人众几乎日夜不停的整理账目,批注、问责。 他带病赶来这一路虽然颠簸,好在夏日里没那么难捱,他也没那么病弱,到了棠州身子便轻便了许多,偶有不适硬撑着也挺过去了。 旁人觉着他辛苦,总是劝他歇上一歇可偏却不肯。 江观云自己清楚,忙起来或还可分散心力,若是闲下来,便不免会想到唐薏。 有时他私心作祟,想着棠州的事情或不必那么快处理完,迟一些回京,他便能与唐薏多作一日夫妻,即便只是名份上的。 虽匆忙被调到棠州来,可妖道一案还没放弃调查,私下与京中手下互通书信,随时知晓那头情况。 只是每每来到这边的书信,上面没有关于唐薏半个字。 “江大人,”有吏官匆忙入门禀报,“京城来人了。” 江观云正拧眉往一账页上做批注,听到京城二字一点也不稀奇,连头也未抬,“圣上又调了什么人过来?” 吏官回道:“不是圣上调来的,您江府的人。由纪阳县的官差一路护送过来的。” “来者何人?”事有蹊跷,江观云这才抬脸。 “是一男一女,还有几个随行的小厮。此刻人正在府司大门外。” 江府的一男一女,还能跑来寻他的,其中定有江闻谷不错,另一个女子...... 语迟片刻,江观云眼前聚亮,起身将朱笔丢搁一旁,未经大脑便念出一个名字,“唐薏!” 吏官只觉眼前一阵风飘过,再睁眼江观云已大步流星奔出去好远。 心中急迫期待,江观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府司门口,果见一行官差已被人放行至院中。 众人见了一身官服的江观云齐齐行礼:“大人!” 只有那一男一女显得有些呆滞。 在见到樱桃的一瞬,江观云面色如常,心底却既惊又喜,奇的是,移目四探,却终没寻得那抹想见的人影。 才想开口,脸上带着伤的江闻谷便大步出来跪到了江观云的面前,双手扯着他的官服衣摆涕泪横流:“哥,我错了,我该死,我把嫂子弄丢了!你杀了我吧!” 第四十五章 重逢 疼。 这是唐薏恢复意识之后的第一个念头。 哪里都疼,肩膀,腿脚。 身上的伤处使她于半梦半醒之间龇牙咧嘴的痛唤一声。 而后她听见身旁有人小声嘀咕什么,有一只微凉的手来探她额头,这感觉像极了小时候生病钱氏守在病榻前照顾她,让她有了恍惚,或是回到了家中母亲的身旁。 一抹淡淡的青草香将混沌中的人拉回现实,好不容易瞭开眼皮,入眼之景皆是陌生。 淡素的帐幔,古朴的房梁。 “这是醒了。”——耳畔有女子温声传来,引着唐薏侧过脸。 是几个身着道袍的女冠正围在榻边,面有善色。 稍有意念,便觉着右小腿上一阵剧烈的痛楚传来,吓得唐薏带着哭腔问:“我的腿是不是没了?” 她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摔下山谷之前,那一脚踩空后便似从人间坠落,摔得她七荤八素,不晓人事。 其中最为年长的女冠看了她的小腿一眼随之安抚,“姑娘福大命大,只受了些皮外伤。” “昨日一早,我观的居士上山采药,发现你昏迷在草堆之中,我们便将你抬了回来,好在没伤筋动骨。” “姑娘你是哪里人?怎得落得这般狼狈?” “我........”一阵突如其来的咳意,使唐薏止了话。 脑海迅速翻动,先前遇贼的事仍历历在目,使人心惊,她一下子成了惊弓之鸟,即便眼前这些女冠救她性命,仍不敢轻易拖出底细。 且那些人明面上是贼偷,却又十分可疑,哪有贼偷聚积成堆,且敢当着那么多的人的面持刀杀人,且不挑旁人,专追着她砍杀。 显然更像是寻仇。 如今敌人在暗她在明,身边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且平息后便胡胡诌道:“我叫刘稻花,是想去棠州寻亲的,谁知道走岔路,夜里又寻不到客栈投宿,失足从那山坡上摔下来了。” “多谢几位师父救我性命。” 女冠心慈,见她一个小姑娘可怜,动了恻隐之心,“一人孤身在外十分不便,你且在这里住上两日,待伤好了再说。” “从这里去棠州倒也算不得远,从临县码头乘船便能到了,若路过纪阳走水陆还能快些,若直行,只是再多一日。”另一位女冠说道。 “多谢。”唐薏自榻上撑着起身。 此话与先前江闻谷同她说的一样不差。 只是眼前与江闻谷和樱桃走散,也不晓得那两个人情况,一时心里没底,后来又得知此观离那客栈不算远,又侧面打听这附近有没有什么要事发生,似没有什么人命官司。 她猜想,江闻谷和樱桃大约无碍。 眼下最要紧的是她要么先回京城,要么直奔棠州,再者是就是往京城去信,叫家人来接,多番考量,她现在离棠州更近,孤身在外,难保那些黑衣人会比自己人先寻到此处。 细算起来,她得罪的人无非有那么三个,林卸使家那个下流胚算一个,姚嘉念也算一个,再就是陶家。 三人自京来时,江闻谷特意挑了商路行走,既是商路,各个关卡皆有官兵把守,普通匪类哪敢这般放肆,显然是有备而来。 若当真是这三户其中的某一户针对她,即便连报官都不安全,眼下唐薏谁也不敢信,此地更不敢多留,好在小腿上的伤处是树枝硬物所划,伤口虽深却也不影响走路,于是隔了一日便与观中各位好心女冠道别,踏上去棠州的路。 其中一位女冠的亲眷是临县码头后厨的厨娘,女冠写了一封引荐信赠与唐薏,唐薏到了临县码头可以让那位亲眷帮忙与去棠州的商船说情,捎她一程。 这无疑是解了唐薏的燃眉之急,她那晚连夜出逃,身无分文,若两手空空奔去棠州,只怕要三天饿九顿,如今好了,路上吃用一应解决。 对这几位女冠,唐薏可谓是感激不尽。 第67章 来时穿的衣裙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子,女冠赠了她一身简素衣裳和一些干粮。 行时顺利,到了临县,女冠亲眷也是个热心肠,看了书信之后便安排她上了一艘行往棠州的商船,因她与来往商船皆相识,也不用什么船钱。 水陆行上两日,终到了棠州地界,一切顺利,唯独腿上伤口遇上天热不易合口,即便每日上药却仍在起炎的边缘游走。 唐薏下船后顶着烈阳赶路,搭上了好心人的牛车,终到了棠州城。 江观云所在衙门名为转运使司,不在偏僻地界,一路打听着倒不难找。 行过三条街,终在棠州城南到了转运使司衙门,遥遥见得衙门匾额,行走多时,头顶灿阳晒得她几乎中暑,身上素衫早被汗水浸透,小腿伤处遇了汗渍便被杀的生疼。 平安抵达后才能喘口气,眼见着目的地就在咫尺,想见的人或此刻正在府衙内,这一路的风霜便也不算风霜。 不知是不是因着江观云的缘故,她一路上惴惴不安,疑神疑鬼,却唯觉这转运使司衙门独一份的亲厚可靠。 肩膀抵在墙角稍歇片刻,这才朝前行去。 还没走出两步,便见着衙门厚重的大门自里打开,从门中迈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绯色的官袍加身,面容白净,身形笔挺高挑,江观云的脸色依旧苍白,眼角眉梢还挂着她熟悉的愁绪。 唐薏原地跳脚,才想挥臂大声呼喊,却见他身形微侧,长臂微展,随之身后出现一个窈窕女子。 二人站于衙门前讲话。 女子怀中抱了一幅卷轴,江观云正指着她怀中物什指指点点,亦不晓得二人谈了什么,那女子眉开眼笑。 而后江观云唇角亦噙了笑意,时不时点头。 说到酣处,那女子竟又朝江观云凑得近了些,以纤指遮唇低语两句,远远瞧着,似一对碧人在讲私密的悄悄话。 唐薏未及抬起的手臂垂在身体两侧,亦自心底窜上一股无名火,手捏成拳,不轻不重捶在身侧墙上,酸气袭人低骂了一句,“贱人!” 自然这句并非是骂那女子,而是江观云。 她止了前行的步子隐于角落处,亲眼见着那女子上了一辆华丽的马车,而江观云则站于阶上目送她离去。 待香车自唐薏面前驶过,唐薏扭身进了旁边的小胡同,没再露面。 待马车走后,江观云面上客套的笑意一下子散去,转身要回衙门,却不知为何似有所感,侧目朝南边望去,那头空空如也,一无所获。 低叹了一口气,大步入了衙门。 江闻谷似个受伤的鹌鹑从檐下挪动过来,欲与江观云搭话。 江观云无视此人,只当未见,大步朝前。 “哥,嫂子还没消息吗?” “你说呢。”江观云阴阳怪气,自打前两日江闻谷到此,告诉他路上所遇一切,江观云便同疯了一样。 派出去找寻唐薏下落的不知有几批,甚至联动周边官差,更是修书回京。 可唐薏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信。 那夜她奔出客栈,无人知她遭遇了什么。 “她在京城待的好好的,你非拽着她来棠州做什么?”自小江观云对这个弟弟算是十分爱护宠溺,一句重言也不曾讲过,如今却是连正眼也不愿瞧他一回,明知事非他所愿,可一想到唐薏现下生死未明,心中如何能半分怨气都没有,“就算你们要来棠州,也该多带些人才是,区区几个小厮便敢出门?” “唐薏若没事也就罢了,若她出了半分差错,我拿你试问!” 江观云生性温善,鲜有咬牙切齿的时候。可这回,他真想把眼前这个弟弟给掐死。 江闻谷还是少年心智,唐薏在他心中地位不一般,发生这种意外并非他所愿,禁不住自心愧疚,加上江观云的责骂,男儿有泪不轻弹全都成了屁话,他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比当初信国公失踪时还要惨,“嫂子要是找不回来,我也不活了.......” 这话说的似小姑娘一般,江观云一时不忍,语气终是和软了一些,“现在最好的结果就是她已经回京城去了,或是已经顺利到了棠州。” 他猜测以唐薏的机灵劲儿,若是与他们失联,最先想到的应是报官,如今他已经把寻人的指令下发给附近的府衙,可这么多天来仍半点消息也没有。 没消息,才是最让他担心的。 此刻唐薏正在转运使司衙门附近的阴凉处歇脚,在看到江观云那一刻腿上的伤似更疼了,干巴巴的啃了两口干粮,一想到方才江观云对旁的女子笑的似花一样便来气,重力咬下手里的馒头。 “说的好听,说什么惦记我,顾念我,都是骗人的,”自言自语嘀嘀咕咕,委屈的吸了两下鼻子,嘴里的馒头咬的起劲儿,如食他肉,“转头就跑到棠州和别的女人眉目传情,光天化日就讲悄悄话,一点脸都不要。” “我就说,这种官家子弟的话不能信,他和那个忘恩负义的徐朝也没什么两样。” “还好我当初没答应他,拿了他两千两银子一点也不亏,无论什么时候,钱都比男人可信,钱在你手里就是你的,才不会开口哄人骗人呢!” 满腹的怨气,越发觉着自己来的这趟不值,早该于观中打道回京,何必烈日炎炎下赶到棠州来。 自作聪明。 稍垫垫肚子,之前暑热所致的眩晕感消下去不少,将吃剩的半个馒头收回包袋里,手掌撑着膝盖站起身来。 她现在身无分文,若想回京,还得先出城去临县找那女冠的亲眷帮忙,可下了船再到京城还需得几日,她总不能跟人家借钱,思来想去,左右为难。 若这般回京,且还有几日的罪得遭,转念一想,凭什么她自己受罪。 还不如同他要些银子再回京。 可上观自身,以现面目在他面前现身有些过于狼狈,不由又联想到方才那香车上的女子,身量纤细,衣着光鲜,容貌皎好...... 不知不觉唐薏便由自与旁人作了比较。 进退不是,不知如何抉择,且听衙门重门再响,唐薏自胡同口探出头来,却又见江观云自里面出来,这回未着官服,而是换了一身青雀头黛色细盈常服,上了吏官为他牵来的马背。 “打扮的人模狗样的这是要去会哪个小娘子?”指尖儿用力抠在被炎阳烫过的热砖墙上,唐薏暗自腹诽。 反正没事可做,唐薏改了回京的主意,打算先跟着他一探究竟。 闹市禁止策马狂奔,于是江观云只骑在马背上徐徐前行,走的不算快,唐薏的腿脚混在街市行人里,也勉强跟得上。 不过拐了两条街,江观云下马后入了一家茶楼。 “心情不错啊,不是来棠州忙公事吗,还跑到茶楼里来了。”躲在暗处的唐薏忍不住破口骂了句,“贱嗖嗖的。” 入了茶楼之后,江观云的步子缓下,不觉再次回头望去,今日也不知怎么了,总觉着暗处有人盯着他,这种感觉很是诡异。 四顾望去也没发现什么异常,经引路小二催促,他只回过头来提袍上楼。 他不是来喝茶的,而是来求人的。 第68章 直上二楼,雅间内早有人等候,正是先前于衙门口与他说话的女子。 女子一见江观云现身,便微微福身道:“江大人。” “沈姑娘不必多礼。”江观云稍抬手道。 “大人先前交给我的画像我已经命人拓了两幅,大人请过目。”沈姑娘伸出手掌展于身后桌案之上,其上平铺两张画像,其上唐薏眉眼栩栩如生,“大人瞧瞧选用哪张,敲定后我这就命人连夜拓出百张四处张贴。” 江观云自京来此,身上带的细软不多,其中一件便是他私下悄然绘制唐薏的画像,这两日徐徐不见唐薏踪迹,他只能寻上一直与棠州转运使司有所关联的棠州漕帮。 沈老掌柜如今身子抱恙,其家业由独女沈大姑娘代掌,其实江观云不愿与旁人打交道,只怕来日会欠人人情,于官场上人情往来是他的大忌,可如今为了唐薏,他竟也破了例。 指尖儿点于右手边的那页画像上,那张眼睛所拓尤其灵动,神似她本人,指尖儿轻点两下,“就这张吧。” “好,我这就命人去办,大人放心,我沈家在附近州县皆有生意,耳目不少,我保证让他们角角落落一处不差的去探夫人踪迹。” “多谢。”江观云淡声道。 找上沈家,他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官路行不通,寻上旁门,或有一线机会。 待沈姑娘走后,江观云没有急着离开,那幅用来做拓本的画卷此刻就躺在桌上他的眼前。 指尖儿轻轻抚于其上,声线低沉,带着无尽的忧思,“唐薏,你到底是生是死?” 打那日起,他加在一起也没睡上几个时辰,如今两只眼睛熬的通红,眼底乌黑显眼,困意袭来,他终是挺不住,手底抚着那张画,手掌撑着额头闭上眼浅眯一会儿。 即是在梦里也不踏实,好像总能听到唐薏在唤他的名字,一声一声,叫得人心碎。 夜风自窗外吹来,江观云再次醒眼,窗外竟已是华灯初上,夜色凝重。 许是太过困倦,这一小眯竟睡了这么长时辰。 无故浪费了这么久,心底懊恼,抓起画轴便撤。 唐薏与那吏官一样,自天亮坐到了天黑,眼见着街上的行人由多变少,由少变无,夜重掌灯时那人才从茶楼里出来。 “什么茶喝这么久!”见他江观云现身,唐薏心底更气了,“道貌岸然的东西!” 四处寻摸趁手的石块,挑了一块不大不小的抓在手里,趁那人快上马时朝他头上飞去。 自小唐薏便跟着刘丰年在河边打水漂,丢石子的手艺有几分,那石子不偏不倚飞到江观云的后脑勺上。 这一下砸的不算轻,他有些吃痛,低唤一声,随之捂着后脑转过身来四处探望。 这下痛快极了,唐薏心里窝的火气散了一大半,身形隐于灯照不到的暗处窃笑起来。 除了脚下的石子,旁处皆没看到人,江观云心下烦闷,只以为是哪个调皮孩童,也无心计较。 单手抚着马鞍才欲上马,后后颈便又吃了一记。 又是一颗石子弹到脚下。 眼尖的吏官指了唐薏所在方位大叫:“大人,在那呢!” 随之气呼呼的朝这边奔来。 唐薏拔腿便跑,却忽略了身后所在是个死胡同。 很不幸被那小吏官抓了个正着,几乎是扯着脖襟将她自胡同里带出来,毫不客气的押到江观云面前。 “竟是个女子,胆大包天!”吏官还算厚道,见是个女子便忍住了一通拳脚。 江观云本就无心追究,加之是个女子,连正眼也没给上,只吩咐道:“罢了,放了她吧。” “今天是遇上了咱们江大人,大人慈悲,不与你计较,换个人你试试,非扒了你的皮不可!”小吏官总要在上司面前表现一下,仍扯着唐薏的衣襟不肯松手,“这么大个人了,还当自己是三岁孩童朝人丢石头!” “快给大人赔不是,否则拉你去见官吃板子!” 见唐薏只低压着头不讲话,小吏官来了劲,手力朝前,唐薏似个鸡崽一样被他拎起,“怎么,哑巴了?” “我打他怎么了?我想打谁打谁,若不是今日黄历不对,凭你的腿脚能抓得住我?” 那天不服地不怕的声线一起,甜脆似梨。 一脚已然踏在蹬带上的人猛侧过头,猛冲一步迈到她的身前,夏风吹起头顶灯笼,昏黄摇晃间,江观云看清那张让他无数个夜里魂牵梦萦的脸。 第四十六章 落败 “将她放开!”打开那小吏官抓在唐薏衣襟上的手,江观云不禁捏住她的双肩将人带到灯下明光处来。 唐薏本就纤瘦,两个肩被他攥住,二人方向对调。 除了脸上脏了些,是他的唐薏没错,即便这张脸早就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他亦要看个仔细分明。 润眸中有喜大于惊,似要将她整个人装起来,恨不得将她人整个翻转调个查探一遍,一脸急切遮不住,“你没事吧?可受伤了?这几天你去哪了?” 小吏在一旁滞住,才意识到二人原是旧相识,尴尬的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方才扯在唐薏衣襟上的手滚烫生刺,拍马屁不成弄巧成拙,见江大人对她关切紧张的样子,小吏官背脊生凉。 虽受惊吓又一路颠簸,可加在一起也没今日过得堵心,唐薏看着近在眼前的这张脸,又记起白日他与旁的女子贱笑的表情。 上下嘴唇委屈的抿在一起,他三问一句不答,只朝他伸出手掌,“给我十两银子。” “要银子干嘛?”江观云眼皮一挑,疑惑问道。 “我要回京城,我现在身上一个铜子儿都没有,就当跟你借的。”明显这是气话。 江观云只当她是吓坏了,讲话没头没尾,不晓得这几天她杳无音信时都经历了什么,他也只是无脑顺着她的话哄下去,“好,回京城,明日我就让人送你回京城,现在你先同我回衙门好不好?” “我不去!”唐薏平日不是胡闹的人,就算同人闹起来也有章有度,今日这般失态拧拗还是初回。 眼前的人越是好脾气,她越是觉着心里憋屈,非要闹得彻底才肯甘心。 “去把马牵过来。”虽现时他云里雾里,但抓住她的手片刻也不敢松,将她整个人捞近了些,生怕再出现什么差池,那头朝小吏官吩咐,这头好声好气哄着她,“先回衙门再说,现在天黑了,你不同我回衙门还能去哪里。” 见她这般狼狈的出现在面前,江观云的心都要碎了,强撑着温沉护着她,手轻轻抚于她单薄的背脊,更似在安慰自己。 小吏官牵马而来,唐薏虽别扭,有意与他闹,但也没那么傻,这么晚的天,她身上又没有银子,哪里有容身之地。 她才不会拿自己性命安危开玩笑。 两只手轻轻掐在她的腰侧,江观云将人稍稍往上一提,唐薏便轻便的坐于马背之上,随之他麻利翻身上马,一手接过缰绳,一手臂将身前的人虚虚环住。 二人虽距离相近,可江观云君子有度,前胸没有无缝抵于她的后背,手臂也未沾于她身上。 生怕唐薏介意。 这个时辰街上只寥寥几人偶尔行过,街头两侧是有一盏没一盏的灯火,将怀里的人面容照得不太真切。 第69章 马蹄哒哒徐徐前行,是这寂夜中难得的动响。 自这里到府衙还需两条街,江观云于马背上微微弯侧身子,看着怀中人的侧脸,声线轻的似耳侧吹过的夏风,“可受伤了?身上既没银子,又是怎么来的棠州?” 坐于马背上不免裤脚晃荡,麻衣下的皮肉有些炎症,杀得生疼,唐薏咬着牙愣没说话。 “你是不是生气了?”即便这个角度,江观云也看得见她将嘴噘得老高,从前她也发火,但没一次像这回古怪,“是不是恨我没去找你?” 想到这一层,江观云忙解释,“自打听说你失踪的消息,我就派了手里的人四处找寻,还联络临近州府,更往京城送了书信。” “一天都没敢耽搁。”语气中亦是满满委屈,好像受伤的那个人是他。 其实他话只说了一半,因着这两日他几乎不眠不休,一个人劈成四个人用,想尽一切办法去查探她的消息。 这些他未讲,因为唐薏拒了他不止一次,他不愿过于冒犯讨她嫌恶。 小吏官跟在江观云身边时间不长,对他印象是端直清明,不苟言笑的一个人。 竟不想,也有这柔情似水的时候。 说出来的话明明句句清白,字字真挚,却让人不觉倒牙。 小吏官打了个冷战,刻意与这马背上二人拉开距离。 “呵。”肺腑之言还是换来唐薏一声冷笑。 江观云愁眉不展。 不多时,终到了转运使司,江观云驾马来到后门处,自此门入便是衙门后堂,穿过后堂便是行居的后园,这些日子他一直住在这里。 小吏官前去叩门,江观云平稳落地后又将唐薏抱下马。 唐薏的小腿行动不便,被他抱下马时不慎蹭在他身上,粗布麻料揭了她腿上才结了一点的痂,伤口本就因天热反复有些溃烂,这一下可是要了命的疼。 一路咬牙硬挺过来的唐薏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觉裤管有些润意,低头看去,伤处又开始流血,几滴艳红染在粗布鞋面上。 “这是怎么了?” 身前一空,江观云立即蹲在她脚边查看,犹豫片刻,还是伸指小心翼翼撩开她的裤管,只见小腿处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还在流血。 咬着牙自怀中掏出帕子,麻利折了两折,轻浅包住伤处,而后站直身子,两手不觉又攥上她的手臂,“还能走吗?” 眼前被他罩得严实,稍抬眼便能瞧见他的衣襟,唐薏不肯说话。 见其不答,江观云身子调转,背对着她弯下身来,“来,我背你。” 一想到他这副殷勤手段不知在多少女子面前施展过,唐薏便想狠狠的给他一脚,双手捏着拳头脚根儿几乎离地时,听他又催促,“你那伤需得上药,处理不好要落疤的。” “快上来。” 心里方才闪过的那个念头被打断,暂且作罢。唐薏毫不客气身子前倾。恨自己不是胖子,不能压他个半死。 后腿被他提住,双脚悬空,已然安稳趴到他背上。 衙内有灯,算不得暗,可江观云背上有她,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唐薏身量很轻,也唯有此刻两个人彻底贴近,方觉是真实的。 她当真平安归来了。 “你方才为什么拿石头砸我?”微微侧过头,下巴蹭在她环在自己颈前的手臂上。 “想砸你就砸你,还用问为什么?”垂眸盯着眼皮子底下的人,鼻梁高挺似峰,眸宽而长,这个角度看他,着实一脸祸水相。 恨不得让人咬上一口才甘心。 唐薏语气不对,分明有气,江观云不敢深问,只安稳背着她穿过一道风雨连廊,又拐入一道宝瓶门,终来了房前。 小吏官贴心引路在前,将房门打开,待江观云上阶后,才吩咐道:“去请郎中过来,命人去烧热水,再拿些清淡的吃食和干净的衣裳。” 突又想到什么,忙又压低声线追加一句:“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二公子和那个叫樱桃的丫头。” 这两个夯货是得给些教训,且先让他们多食不下咽几日。 江观云如是想。 “他们果然平安到达棠州了,”唐薏多日悬着的心总算安定,却又不解问,“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我回来了?你想干嘛?” 身前的人也只笑而不语。 郎中踏着月色急急忙忙赶来,给唐薏把了脉,确认只是皮外伤之后,江观云才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衙门内没有婢女,一切烧水搬桶的活都要小吏官们亲自动手。 因这衙门只是官员临时居住办公所在,因而房间并不充裕,加上江闻谷和樱桃各占了一间,唐薏便只能委身在江观云的室内。 连洗澡也是。 一道高山流水银锦屏风后水气氤氲,清雾迷漫。 江观云走到唐薏面前,将手里的薄衫送到她手里,“衙门里没有女子衣衫,你洗过澡后先将就着穿我的吧,仔细伤处,待洗好了还要上药。” 唐薏识得这件衣衫,是在府里时他常穿的那件寝衣,松垮且飘逸,是她最喜欢的料子。 “你怎么还不走?”接过他递来的寝衣在手,见他仍杵在原地,唐薏疑惑。 面露一瞬尴尬,开口却是贴心之语,“你腿上有伤行动不便,我怕你自己一个人在房里不习惯。” “我已命人给你立好了屏风,我就在外间候着,你若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唐薏面无表情定目望着他。 二人视线交错,他误以为唐薏会错了意,忙解释:“我江观云不是那种下流之人,我只是怕你不方便,你安心洗便是。” 随之他转身朝外间行去,踏踏实实坐于桌案前,抄起一本书翻动起来。 与之相处这么久,唐薏自知他人品,奔忙多日,她在船上一来不敢,二来也没处可洗澡,这身麻衣几日未换,顶着烈阳汗湿几回,早就发了酸气,连她自己闻着都头晕。 这会儿闻到水气,也管顾不得许多,便挪动着步子来到屏风后。 房间不大,内间与外间相隔不过一张未堆满物什的博古架。 江观云君子端方,留在房里自也没存歪心思。 只是,于此种事上,还是他想得太单纯了。 屏风那头开始有撩动的水声,先浅渐深,化作一团凝雾朝他飘落过来,明明唐薏一个字也没讲,却如指尖儿调音,一下一下拔弄他心底的弦。 不觉喉头发紧,忍不住自己的邪念去幻视少女入水的场面...... 这个心思一经引动便一发不可收拾,他紧闭眼目用力晃晃头,试图将脑中暗自勾勒的画面弄碎,可终是不遂其愿........ 自小端礼持重的人,只能一遍遍在心里骂自己是王八蛋。 捏住书页的指腹越发用力,指甲已泛了白色,眉头深皱,他独坐一隅与那个并不规矩的自己吃力抗衡。 久未洗澡的人一时忘记了这房中还有旁人在,无意舒坦的噫叹了一声,亦是这一声,使得江观云心尖儿一颤,他喉结上下滚动,守礼制节的那个他,还是败下阵来。 第四十七章 我知道 合上书页站起身,他面朝门格方向,连余光都不敢朝博古架那头探过。 第70章 故作淡然念了声:“房里水气太重,我在门口,有事大声唤我。” 未等唐薏作答,只听门板一声动响,风入房内。虽是夏日,可洗澡时风的伤力不浅,好在还有一层屏风护着,残风吹肩,有些凉意。 乍一出门,江观云身上的薄衫被打湿,不过并非水气之故,而是被汗水所浸。 即便关上门,那时隐时现的水声犹然在耳,心不得静。 喉咙尽量沉压,一口浊气自嗓子眼儿里挤出来,连呼吸这样的常事都变得谨小慎微,似怕被人撞破他心胸并不坦荡明光。 夏夜里虫鸣阵阵,灯下蚊虫积聚,他候在门外时有飞虫在身畔侵扰,只能不断挥动手臂驱赶。 好在,并没过多久,唐薏便在里面唤他:“我好了,你进来吧。” 再次入门时,他已将心底那股艳火灭了个干净。 房内甜香又闷热。 命人入室将水桶抬走,又将窗子打开通风,江观云这才背对着里间于桌上取了郎中留下的药膏,同她道:“出来吧。” 素色的帐幔被人自里拉开,唐薏自里面钻出来,方才小吏官们进来收拾,她不宜着寝衣露面,只能暂躲罗帏之中。 此时房内仅剩二人,江观云翻找出用来和药的竹片转过身。 她无声无息的站在后面,江观云毫无防备,险些与之撞到一处。 将这些天的风尘洗净,唐薏又恢复往日欺霜赛雪的模样,梨花皎月般无暇面容两侧稍带了才出浴的娇粉色。 江观云的寝衣穿在身上,于脚踝处堆了两叠褶皱,本就松垮的料子套在她身上越发显得她娇小可人,衣襟处亦不合身,襟口到了她这便稍显拉长,半干未干长发披拢于一侧,发梢处还包了一圈巾帕吸水,另一侧修长的脖颈连接清晰的锁骨展露于外。 “你.......”有那么一瞬间失神,心虚的人将眼放到旁处不相干的地方,“该上药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唐薏好像看见那人脸上微有霞色。 二人肩头错开,江观云若无其事自她身边绕过,后将盛药的瓷瓶搁于小几上,“过来坐下。” 侧过头,便看着他冷着的一张脸,唐薏悄然给了他个白眼,又拾起白日他同旁人欢颜悦色的场景。 提着寝衣挪到椅子上坐下,唐薏不情不愿的撩起寝衣一角,露出自己小腿处狰狞的伤口来,“我自己来就成了,不敢麻烦江小公爷。” 话虽如此,可在椅子中坐得安稳,手也没朝前伸探一下。 这高度坐椅子涂药不便,江观云干脆撩袍蹲下,伸手搬动她的小腿架在自己的腿上。 他手掌的温度直触皮肉,唐薏面上发烫。 虽二人有夫妻之名,可无夫妻之实,这般亲密该当是毫无隔阂的真正夫妻所做,可他们不是。 “郎中说这药效力很猛,涂上后会有些刺疼,好处是不会留疤,”江观云拿起小几上的药瓶启盖,一股怪异的味道直冲鼻底,他也拧了眉,不忘叮嘱,“忍着些。” 取竹片轻轻挖了些药膏出来放于自己手背之上,又以指尖轻蘸些许小心涂抹在唐薏的伤口之上,力道轻柔,手力有度。 即是如此,那药性猛烈,才刚刚覆于伤处,一阵凉意卷着钻心的痛楚朝她杀来,绞得心口都跟着疼。 珠圆饱满的脚趾蜷起,肩膀一缩,手不觉抠住江观云的上臂。 稍有些吃痛,他抬起眼查望唐薏神色,那张原本还带着桃粉色的小脸此刻煞白,正疼的龇牙咧嘴。 “忍着些,待适应了便能缓解,”念着多磨蹭一分,她就得多受一会儿,因而手上动作未停,“这药就是如此,不想落疤,就得涂得均匀了才好。” 修长干净的指节于小腿处缓缓挪动,指腹染了乌色的药膏,他耐心又细致。 唐薏见他如此,眼中潮热隐有泪意,倒不全是因为疼的。想到他对旁的女子应也是这样,鼻尖儿跟着一酸,突然发起颠语,“明天借我十两银子,我到了京城就还你。” 掌心用力按住她的脚踝,怕她因为疼而乱动,这回他连眼也没抬,“好好,多少都给你,别动了,还差一点就涂好了。” 见这人一点反驳也无,唐薏小性子一起更气了。忍不住吸了下鼻子,俏眉一提,“你答应了?” 品出她语调不对,后知后觉的人才再次将视线对上她的,“我答应什么?” “我回京。” 江观云甚至真的很认真的想了想,赞同道:“回去也好,不过怕路上再有什么差池,这回需得官差一路护你上京才成。” “这回再回京便别乱跑了,有很多事情大约不似我们想的那么简单。待我忙完了棠州的事.......” 话未说完,唐薏终再也压不住心中的酸火踹了他一脚。 力道不轻不重,却也使这毫无防备之人上身打晃,好在及时撑在小几上才不至于失去重心。 “怎么了,别乱动。”重新扶好她的小腿,即是唐薏如此待他,他亦不气不恼,只当她受了惊吓,需得发泄。 “不用你给我上药了,你给我起开!”这人越是平静,唐薏心里的火便越旺,恨他蠢,恨他笨,恨他不明不白。 将小腿自他膝上收回,唐薏忍着伤痛从椅上站起,江观云亦随之起身,单手扯住她的腕子,“唐薏,你到底是怎么了?” “嗯?” “我也不知道........”别过脸,嗓音发颤,两滴泪比黄豆大,利落掉下来。 双唇委屈抿着,“我就不该来棠州的,我也不该........信你的话........” 又是两滴泪水落下来,实难忍住。 江观云更近一步,弯身去探她的脸,“哭了?” 她越是躲,他越是要看,无论转去哪个方向都会紧跟过来,抬起袖子胡乱擦拭脸上的泪水想不让他发现破绽,却已经迟了。 于男女之事上一向迟钝的江观云思忖片刻,眼神由迷惑到清澈,再由清澈到喑喜,轻轻捏住她的肩,想要将人身子扳正以看清她的表情,小声试探道:“唐薏,你该不会是.......为了我来棠州的吧?” 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被他轻易说中,绷紧的心弦一断,唐薏只埋头不作声。 眼前只有唐薏散着花香的发顶,江观云知她性情,若非如此定会反驳否认,这般,当是被他说中了。 一时心中激动,捏在她双肩上的手也不觉加了些力度,他将腰弯得更甚,一双眼承载星河,笑意浮起,询问的声调也带着蛊意,“是真的?” 被逼问的无处可逃,唐薏红着脸,湿漉漉的脸睫上还挂着碎珠,皱眉瞪着他,“你别这样对着我笑,你还是敛起你这模样去勾搭别的姑娘吧,我才不上你的当。” “哪来的姑娘?什么姑娘?”江观云疑惑。 “你还说呢,别以为我没看见,我都看见了,你和你相好的今天在衙门口有说有笑的!” “沈姑娘?”眼珠飞快转动,方知她嘴里的姑娘是谁,江观云恍然笑起,“你想哪去了,沈姑娘的父亲是棠州有名的生意人,白日我请她过来帮我拓两副你的画像。” 话题回旋,似又将人拉到前两日没着没落的光景,不由叹了口气,“听说你失踪的消息后,我派人四处探寻,都一无所获,想着沈家势大,手底下的行商走南闯北,消息应当更灵通些,我便将此事交给她去办。” 第71章 “至于你说的勾搭......”他细想白日,的确与沈姑娘言笑两句,可字字句句都是官场上的客套话,着实冤屈,“我哪里有勾搭过旁人,又哪来什么相好。” “你冤枉我了。” “凭你怎么说,我都不信,”说不信是假的,江观云的品行她看在眼中,明知他不是那种放荡的人,只是私心作祟,见他对旁人笑便不熨贴,“反正我都想好了,明天我就回京城,多一日也不待。” 至此江观云终于明白,她对回京城的执拗究竟从何而来,疑惑全解头绪清明,桃眼含笑,“你得待着,若是回京,也得是我陪你一起。” “唐薏,是我笨,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你来京城找我,”微一咬牙,心头微动,再不吝啬同她表明心迹,“你不知道我在棠州这些天有多难捱,我既盼着赶快处理完手头的事回京,却又怕回京,因为我知道,我一回京你便不要我了,要与我断的干干净净。” “得知你失踪的消息,我已经几天几夜都没合过眼,我若骗你,我江观云天打雷劈!” 竖直三根手指朝天,郑重盟誓,恨不得连心也掏出来捧在她面前,让她亲眼见见是红是黑。 “你心里有我,”说到此,江观云唇角止不住的抑扬,急与她求证,“对吗?” 即便是从前跑到人家的果园里偷桃子被人逮住,唐薏的心也不曾跳得似眼下这般飞快过,咚咚咚咚,似有人拿了一柄小木锤,一下不停的打在她单薄的皮肉上,欲逃出来。 终是她撑不住,拿手捂了脸,闷羞的声音自指缝间传来,“我不知道。” 江观云终是灵动了一回,忍不住更近一步,一手捏牢她的肩,一手拿下她捂在脸上的手,微微侧脸,唇温柔贴到她的脸颊上,含糊道:“嗯,我知道.......” 第四十八章 不后悔 软唇似有若无蹭于她白璧无瑕的脸侧,江观云将怀中的人一点点固紧。 唐薏于他心中是白璧无瑕,不可亵渎,亦不可轻贱,因而连拥抱都是矜矜慎行。 下巴轻轻蹭她发顶,勾唇道:“刚来棠州那天,我去街上买了好多小玩意儿,想着等到回京带给你,既然你来了,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江观云从未对旁的人动过心思,唐薏还是头一个,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她好,只是到了一处便想给她买东西,见了她便想给银钱,只要她张口,他什么都愿意乖乖捧到她脸上。 江观云弯身抱着她,她一双眼正好能高过他的肩,提到那些小玩意儿,唐薏首个念头并不是欣喜,而是记起姚嘉念曾讲过,从前江观云每每出门都会给她带礼物回来。 这似独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趣味,唐薏才不喜欢。 “我才不稀罕呢,你骗骗旁人也就罢了,这招对我不顶用。”语气不屑且酸刻。 此回江观云并不像先前那般愚钝,很快便意识到她意指为何,伶俐解释,“我早说了,事实不是旁人同你讲的那样。” “我承认,过去曾给姚嘉念捎过东西,不过那些都是她提前列好了单子交给我,待到了地方我又遣随侍去买。一来我没插过手,二来也不是我有意为之。” “对她,我没旁的心思。” 将脸轻轻贴靠在她耳侧,神情真挚,“是真的。” 唐薏摸了自己的心口,跳得似乎更凶猛了,只觉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很好闻,不觉朝前贴靠过去。 原本过抵在胸前的双手垂在两侧,稍许轻慢抬起,轻轻攥住他腰间衣衫。 这无疑是给江观云递了个暗示,他收拢手臂,将人抱得又紧些,腾出一只手来擦她眼上的残泪,“还哭吗?” “药还没上完呢。”指上药气冲鼻,唐薏一把打掉他沾着残药的手。 “对,”终将人放开,江观云拉着她的腕子,朝椅子处走,“过来,我接着给你上药。” 将人按坐到椅子上,才又像之前那样蹲下,将其小腿架到自己腿上。 “忍着些,就快好了。” 伤口触药仍是很疼,这回唐薏咬着牙,一句也没吭。 总算将伤处涂满,江观云站起身,转身去洗手。 唐薏坐在椅子中呆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自椅上起身朝他凑过去,自背后突然环住他的腰。 抱在怀里才知,这腰比她预想的还要细,滚热的脸颊贴到他的背上,她也忍不住蹭了蹭。 江观云垂眼看着交叠在自己身前的手,脊背一阵温热酥麻,两只手臂无处安放,只任由她这样抱着,脸上布了红云。 掬水顺着指缝流尽,指尖儿有水滴坠落于铜盆中,他探手捞过软巾将手上的水渍擦尽,药气未散。 “怎么了?”感觉到背后的人有些不对劲,他手握上她的。 “那天我逃跑的时候踩空了,跌到山坡下就晕了过去,好在几位女冠救了我,还帮我指了来棠州的路。” “我上了运货的商船,船上一个女的都没有,我害怕极了,在角落里坐了两天两夜,怕有人起坏心,晚上都不敢睡觉。好在总算到了棠州。” 这些来的时候她就与江观云说过,但是那两天两夜是如何在船舱里担惊受怕,她一个字也没同他讲。 江观云出行从未乘过货船,但他见过,亦知那些商船上的人大都是粗糙汉子。既是行商,多数也是养家糊口的本份人,但倘若有一人存有坏心,便能使人逃无可逃。 一想到她曾在那样的环境之中独自待了两天两夜,心口便泛堵,后怕无限延伸。 转过身来,重新捞她在怀紧紧抱着,下巴轻轻抵在唐薏软绒的发顶,唐薏刚好看得见他漂亮的喉结微微动起。 “别怕,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等我带你回京,你这些日子所受,自有人补你。”性子再好的人也因着唐薏露了凌狠之意,只因她从前他没有软肋,如今有了。 “那回京后你还要跟我一刀两断吗?”江观云的声线又温柔下来,明知故问,有几许旖旎的口吻。 唐薏心中的酸意终于消了,再不若先前说话带刺,“我还没想好。” “那你现在想。”手抚上唐薏后脑,非要揪着她说个所以然出来。 “嗯?” 被他催促的急了,唐薏害羞不好开口,本就夏日暑重,被他圈着身上薄衫几乎被汗透。 许是脑热不清明,唐薏竟踮起脚,凑到他喉结处,以唇轻抵。 短暂一下,江观云却如被雷击中,肩头一颤。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喉咙滚烫,他轻咽口水,似质问。 唐薏只盯着他的喉结,觉着一上一下很有趣,却不知将入险地。 仰起脸,唐薏一脸懵懂尽被他敛入眼底,终无法克制心中的情感,埋头吻了下去。 眼前阴影罩下,唇上被覆上软糯一片,他虽生疏,却因本能而尽情探索。 闭着眼以舌抵开她的口齿,吸吮、索取。 单条手臂将人箍牢,另一只手捏住唐薏的肩膀,拇指腹于原地轻轻打圈。 眼前人呼吸逐渐粗重,绞得她连呼吸都将不能,双手抓住江观云肩头的布料,似若牵不牢,便会被这人一口接一口的吞掉。 “唐薏.........”厚重的嗓音带着浓郁的蛊意,要牵着她一步步往深处行去。 第72章 这样被他唤着名字,唐意觉着心尖儿都跟着软,也不觉低低应了一声,“嗯.......” 那人有些迷惑,不知她是应允还只是单纯的回应。 捏在她肩上的手缓缓侧移,修长的指节覆上她的背。 掌心与她皮肉之间仅有一层单薄的衣料相隔,指腹下移,背上却一路无阻,一直到腰际处亦是线条顺滑。 突意识到了什么,江观云头皮发炸,血液将要沸腾。 唐薏出浴,自是不会再着小衣,也不会穿裤子,方才自背脊顺直而下,全无阻力,足可证明,她眼下仅套了一间宽大的寝衫罢了。 意识到此,江观云终是再难保持冷静,某处制不动的灼热。 夏日衣料单薄,唐薏感觉二人之间突有横垣,她终是睁开眼,微微别开脸小声问:“什么啊?” 唇周已被人吃得粉红,似涂了唇脂。 她越是懵懂,江观云的太阳穴便越觉跳疼。 “唐薏,你之前说,你的忌讳是什么?”他重重喘气。 对于这句话,江观云始终耿耿于怀,因这莫名其妙的忌讳,唐薏曾拒过他两回。 “我怕.......”她只是身子前倾抱住江观云的肩,下巴轻轻抵在他身前,“我怕生孩子......” 灼热更甚,他勉强压制心底的念头,单手再次抚上她的后脑,只是气息难平,胸口阵阵起伏。 “怕生孩子?”他有所不解。 唐薏于他怀中点头,“小时候,村子里有个姐姐生产当天,天降大雪封山,接生婆赶不过来,那位姐姐最后难产而亡......” 这件事情过了许多年,给当只有六七岁的女童却造成了至今挥不去的阴影。 时过境迁,很多细节都无从考究,她亦不清楚旁人所言的胎位不正,产妇运气不好,只记得娘亲钱氏也同旁人夜半跑过去帮忙,回来时裙摆染上大片的血迹,一边洗裙摆上的血迹一边掉眼泪,嘴里一遍遍念着那姐姐命苦。 自小她就认定,女人成了亲就要生孩子,生孩子便是从鬼门关走一遭,她怕,她怕极了,她怕自己没有那么幸运,怕疼怕死,怕娘亲兄长为她伤心落泪。 因而当初皇后指婚让她嫁给一个活死人,她才觉着自己是捡了个大便宜。 一句她怕死。 江观云心中所有的邪念便都没了。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怀里的人似隐隐在发抖。 许是自己的追问使她想起了不好的记忆,重重吐出一口热气于唐薏肩头,长指一遍遍轻抚她的后脑宽慰,“不怕,你若不想生便不生。无论你想做什么都随你。” “天塌下来也有我为你顶着,我不会让你身处险境。” 听着他一番肺腑之言,唐薏心有所宽,鼻尖儿有些酸意,不觉将人又抱得紧了些,“你确定吗?你不会后悔吗?” 将下巴埋在唐薏的颈窝间,贪婪吮着她身上的香气,一字一句,重如盟誓,“有你是我江观云之幸,永不后悔。” 仅此一言,让唐薏心中最后那些顾念也平坦下来,头歪在江观云的肩上,声线柔顺,轻浅却醒耳的同他道:“江观云,我喜欢你。” “我记下了。”他心满意足笑了一声,而后将人放开,“几日颠簸,定是没有好好休息,早些睡觉好不好?” “嗯。” “可是......”他一顿,似真有为难,“可是这衙门里不比信国公府,房间逼仄,连张罗汉榻也没有,二姑娘可还要把我赶到旁处去睡?” 近日他呕心沥血,公务与私事绞缠不休,眼底乌黑醒眼。 “那我不赶你了。” “谢二姑娘赏。”抿唇轻笑,江观云弯身将眼前人拦腰抱起,轻盈来到床边,将她好生放下,尽量避免触她腿伤。 唐薏躺下后江观云才吹熄了灯,室内乍暗。 待适应了黑暗之后,月光才浅浅照进窗里,偶有幽风伴着阵阵虫鸣。 因腿上有伤,唐薏只能平躺,却觉身边人翻过身,面朝她。 连日不眠,失而复得的心上人在侧,再没比此刻更踏实的事了。一沾软枕,无边的困意便袭遍全身,江观云将唐薏的手攥在掌中闭了眼。 “江观云。” “嗯?”他喉结微动,慵懒回应。 “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不会。” 绝美的月色之下,唐意弯起笑眼,心满意足朝他身前钻去,头顶他怀中蹭了蹭。 温软在怀,江观云顺势用手臂将她圈住,手掌有一下没一下拍在她背上,似要将人哄睡。 可怀里的人困意全无,起了坏心,竟仰起头咬了他的下巴。 本就心性未定的人经不起这般撩拨,却还是隐忍捏了捏她的耳垂警告:“别闹,睡觉。” 这般警告全无用处,唐薏指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点在他的喉结之处,“我想看你给我买的东西。” 将她不规矩的手攥住,“明日再看。” “我现在就想看。”她磨人道。 说话时热气扑在他的下巴上,挠的人心痒难耐。 那一直紧闭双眼故作镇定的人终是忍无可忍,猛起身,将她翻倒在身下,最后警告:“你到底睡不睡?” 第四十九章 夫君 因起得猛了,江观云的长发自背上垂落下来,发梢恰好扫过唐薏的锁骨,有些痒。 不合身的寝衣本就松垮,长袖不慎被他攥住时拉开些许,本就阔宽的衣襟被横向拉开一条大口子。 香肩展露一片,襟口勉强遮得住玉峰边缘。 月光将两个人缠在一处,唐薏皎白的容颜被铺上一层霜冷色。 夜半虫鸣长声阵阵,此消彼长,是夏夜里独有的聒噪。 唐薏听到了江观云擂鼓似的心跳声。 “你不是怕吗?”忍不住又咽了口水,明眸中泛着水光潋滟,声音低得唯有二人才能听清,“怕就老实些。” 唐薏根本不晓得这句话的分量,她是未经人世的少女,进退都可保持风轻云净,可江观云正值年轻气盛,方刚血气的年纪。 心上人于眼前,若未通心意他尚能自持,可当唐薏讲出那句喜欢之后,他的日子便过得有些艰难了。 况且二人还有夫妻之名。 种种冲击之下,他只能拼尽全力束身遏抑。 可世间哪里有人不爱美,有人爱美女,自也有人爱美男,这谪仙人似的江观云在眼前,唐薏也总是忍不住想要亲近。 那张罪孽深重的脸近在眼前,因某种压抑眉头沉锁侵眼,鼻尖儿离她的不过一指的距离,细风入帐,轻轻吹动他发梢于唐薏锁骨上摇摆横扫,又何尝不是一种撩拨。 二人之间的窗纸捅破之后,她毫不掩藏自己的喜欢,手腕自他掌中抽离,早就汗湿的掌心捧住他的脸,又朝下带了一寸,“可我就是喜欢你,怎么办?” 沁香扑面,江观云紧紧抿唇,灼滚的气息自鼻尖运出,一手肘弯曲撑在枕侧,一手巧妙避开她腿上的伤处握住她的脚踝,使得她的腿架于自己腰侧。 “你只是说你不想生孩子.......”身体下沉,鼻尖儿蹭上她的,与她的气息绞在一起,“那可以做别的。” 就在人贴近时,唐薏又感到有物件抵着她,与先前一模一样。 第73章 唇上一热,江观云又将她的唇含住,辗转嘶咬,颠来倒去,嘶吮之声同衣料摩挲之音甚至盖过了虫鸣。 唐薏睁着眼看着他沉迷其中的表情,越发觉着头晕脑胀,却也凭着对他的心意与本能回应。 他宽长的掌心上移,掐住饱满的白兔,白兔正中粉红色的目珠在他指缝中由柔软到屹立。 情投意洽正浓时,唐薏无意识的噫叹一声,似春风里摇摇欲坠的梨花跌落他怀。 这般娇调完完整整落到江观云的耳朵里,胸口猛提一口气,头皮发麻。 “唐薏......”帐内突变得滚热起来,他沉声唤她的名字,是在询问。 好歹唐薏也是看过不少不三不四话本子的人,虽少不经事,可见过猪跑,听得懂他话中深意。 “嗯?”她应一声。 两个人重喘粗气,就这样一上一下四目相望,唐薏一双剪水秋瞳熠熠生彩,唇畔染了他方侵过的泽润。 他腾出一只手,探伸到她的腰后,轻轻掐住,“我有法子。” 意指为何,唐薏猜得到,从前在一些乱七八糟的书里曾讲过,有的时候这种事儿会用得上处理干净的鱼泡。 可眼下,去哪里找鱼泡。 若是他备了,那才得好好同他问个清楚,好人谁备这东西,他备了是打算怎么用的,跟谁用的。 “什么法子......”警惕心起,唐薏歪着头定睛望着他。 江观云凑到她耳侧低语几句,唐薏面容由惕厉到松然,再到泛羞,最后她指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的捏在他衣襟处问道:“你是从哪里学的?是不是过去背着我做过坏事?” 实话讲,于过去的那些时光里,她总是有些嫉妒姚嘉念的,因为他们二人相识更早,还曾有过婚约。当爱上一个人,就想要拥有他的全部,包括过去与将来,一想到他身旁曾站过旁的女子,便像吃了未熟的果子,心齿皆酸涩。 “从来没有,我发誓,这辈子只同你一个人做坏事。”他抬起脸,笑眼温灿,“从前你看过那么多不伦不类的话本子,都白看了?” “你怎么知道?”她大惊。 于她纤腰上轻捏一把以作惩戒,“从前我昏迷时你在我耳边念过多少,我可都一一记住了,况且你有段时间离开信国公府,那些话本子你可没带走。” “没眼看。” 在唐薏未进门之前,江观云从不看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市井上的话本子多是一些风流才子与佳人的?事,要么就是鬼神传说,多是为夺人眼球所作杜撰杂本,个中内容俗乱不堪,无法言说。 可后来他清醒后,却不见唐薏其人,便于府中寻着她残存的痕迹,整整搜拢了一箱,都是她曾翻阅过的。大部分都是一些鬼怪之谈,奇人异事,有那么三五本讲的则是风月之事。闲时也将这些内容一目十行翻看过。 若不提他昏迷时唐薏勉强能哄着自己将此事忘了,毕竟彼时不知道他听得见,肆无忌惮于他身旁不知做过多少丑事蠢事。 如今旧话重讲,唐薏尴尬的紧闭了眼,咬牙问:“你还知道什么?” 见她这副窘样,江观云笑意更浓,轻掐了她的鼻尖儿道:“什么都知道,你冬日手脚寒凉,拿我当暖炉抱着睡觉。你睡觉不老实,晨起醒来十回有八回是趴在我身上的........” “别说了,你别说了.......”越说唐薏越觉着自己的脸没地方搁。 其实远不止这些。 那些是连唐薏连回忆都不愿意回忆的。 她鲜有这般无助惶恐的时候,人生走过至今,大半是理不直也能辩三分,江观云就是喜欢她这真实不扭捏的性子。 得唐薏,是他之大幸。 突发坏心要逗她,“我还有好多要讲的,反正长夜漫漫,我一一讲给你你.......” “别说了,一句都别讲,就当你什么都没听见!”唐薏气急败坏去捂他的嘴。 可江观云哪里甘心就此作罢,拿下她的手握在手里,“不成,除非你得想法子堵我的嘴,若不然我每天都同你讲。” 知他使坏,唐薏灵机一动,将唇凑上去,主动盖上他的。 本就兴致未消,此刻见她袭来,江观云求之不得,狠狠回应。 她从来不是吃素的,方才吃了亏,得讨还回来,于是齿上发狠,于他唇上咬了一下。 不轻不重,却让江观云拧了眉,倒吸一口凉气。 春风重时,江观云探到穿在她身底的寝衣已然泛潮,于是轻咬了她的耳垂,同时又低唤了她的名字:“唐薏.......唐薏.......” 那头再没回应,只是指尖儿轻轻捏住他的肩。 ...... 一时间,唐薏也分不清,是这样更疼还是小腿受伤的时候更疼。 江观云很温柔,无论何时都是如此。 念她初回,不会放任自己肆意冲撞,只是等着一点点撑绽成他的形状。 薄汗于额上凝成水珠子,顺着鼻尖儿滴到唐薏的脸侧,那娇小的人的面容埋进他的心口处,似泣又不是。 轻轻握住她的脚踝,以防误触腿上的伤口,随着渐入佳境,先前那种难忍的痛楚也逐渐消弭,最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低头含住她饱满的耳珠,近水楼台,听到她鼻腔中挤出细细碎碎的嗯噫之音。 一如他唤她的名字,唐薏也或轻或重的念起他的名字来,“江观云......江........” 她每唤一声,他的力道便加重一分,似惩罚又似奖赏。 娇小的人任他捏扁搓圆。 “该唤我什么?”江观云将她腕子扣到其头顶,引问道。 唐薏头晕目眩,发顶一下接着一下规律磕碰在软枕之上,却闭着眼上气不接下气故意与他抬杠,“江观云......” “嗯?”又是一抹深重,坏笑入眼。 “小公爷......” 一时嘴硬,迎来的便是聚雨急风...... 最后,风雨中无处可躲的小辣椒终于知错,半带着哭腔颤音唤了句:“夫.....夫君......” 这才使得那人心满意足。 虽前段时日江观云身子不算爽利,却也丝毫不影响他初次发挥。 唐薏只觉那人一颤,而后身前一空,随之肚皮处一片滚热,一如热汤烫肤。 双肘复而撑于她身两侧,江观云抬手拔开她额前散乱的碎发,于她红烫的脸颊落上一吻,且听她闭着眼骂了句:“果真是没学好的。” “给我收拾干净!” “好。”那人拉长了音调只是笑,吻落如雨点。 少顷,于门外值夜的吏官便听到这位江大人于室内唤了一声:“拿水来。” 蛋清似的糊在身上,滑腻难缠。 江观云拿着软巾细致替她擦拭干净,而后又将人自榻上小心捞起朝屏风后走去。 唐薏本就奔波了几日不得闲,经这一遭,缓存的那点体力全然用尽,连掬水的气力也没有了。 因她右腿不得沾水,江观云便抱着她坐到桶边,一边用软巾取水往她身上撩动。 待收拾干净将人抱回榻上,自己才就了她用过的水冲了个凉。 天气闷热,冲过凉后两个人都舒坦不少,江观云复而躺下,将背对着他侧卧的人捞到怀中。唇轻轻贴在她的玉颈之后,唐薏眼皮沉的再也睁不开,反而是他又来了兴致,掌心探到兔头上,暗示道:“唐薏.....” 第74章 “困死了......” “唐薏......”他成了暗夜中袭人的妖孽。 最后唐薏被缠的没法,只得由着他又要了两次水。 食髓知味的人不同初回,凶猛异常,直到天快亮时才放人。 第五十章 不得了 江观云夜里睡不踏实,浅眯不多时,却惊醒几回,直到将怀中的人抱紧了几回方才能确认她真的回来了,梦中惴惴之感一时难消。 终到天明再醒时,怀里的人不知何时趴到了他的身上睡的香沉。 这是她一惯的作风,将人好生放倒在床榻之上,此刻才发现,她眼底所见的雪肤之上,皆是他昨夜做恶所留下的红痕。 一如红梅映霜。 唐薏这么争强好胜之人,昨晚愣是带着哭腔与她求饶。 窝在他怀中求他慢些,轻些。 可他偏不。 指尖儿划过一片红梅,唐薏梦中不堪其扰,抬手拍在他的脸上,闭着眼不耐烦道:“走开。” 晨起娇无力,江观云将她手掌握住凑近到唇边轻吻一下才小声道:“我先替你换药,你接着睡,我还有公事要忙,等睡醒了,去外面找吏官。” “吃喝一应都给你备好。” “嗯,知道了。”唐薏哑着嗓子翻了个身,只以背对着他,不管不顾蒙头大睡。 那人翻身下床后将帐幔再次替她拉好,早已候在门外的长随入门替他更衣。 稍用了些早饭,他推门出去,正见江闻谷迎面走来。 二人一碰面,江闻谷瞧见兄长那眼底的乌青色,便知他昨夜又没睡好,心里愧疚更加一分,愣在原地不敢往前走了,看着有些局促。 “何事?”江观云问。 于身前搓了搓,连讲话都没了以往的气势,“哥,我想问嫂子.......” 虽说人平安回来了,可毕竟也吃了这么多天的苦头,江观云气难平,既是这人眼下好好在屋里睡着,却也不想这么快就原谅他,仍旧板着一张脸道:“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在我这里碍眼。” 话毕,头也不回的走了。 只是这回不同先前,转身后唇角勾起,带着平日难见的几分戏谑。 连日奔波,加上昨夜被人缠住,唐薏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日头高悬。 翻过身,两条腿沉的似灌铅,从前上山掏鸟蛋,下河抓鱼虾也没这么疲惫。 不同昨日,今晨她再醒来,房中柜前已放了几身成衣,是江观云起早命人去买的,来时穿的麻衫早就破烂不堪,他随身的皆是男子衣物,自也不便让唐薏穿了见人。 打扮得干净利落,又吃了些东西填饱肚子,唐薏这才出了门去。 这回她可再也不敢乱跑了,除了这转运使司是江观云的地界,好似哪里都是不安全的。 昨日那小吏官今日再见唐薏换了一副嘴脸,细声细气随在身后也不敢高声语,全然没了昨日那副抓住她兴师问罪的威风。 昨夜过的忐忑,今日才见真招,小吏官窥了唐薏脸色,又寻了机会终于赔笑道:“小人没想到是夫人,昨夜多有得罪.......” 一张口唐薏便知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她一面在园子里四处走着观望着衙门里的景致,一面抬掌将他的话打断,“不必说了,黑灯瞎火的,你怎么能分得清啊,不知者不罪,我没有那么小气。” 某种意义上来说,唐薏对这小吏官还有三分感激,若不是他出手,怕是自己还不晓得如何面对江观云。 他也算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 这几句话无疑问是给小吏官递了颗定心丸,暑热虽盛,却也不至于让人一下子汗透衣背,小吏官担惊受怕一晚上,冷汗袭身,总算至此才松了一口气。 抬袖轻抚了面上的汗珠子,嘴里同唐薏道谢,却也免不了心口不一暗自腹诽:谁家的夫人夜里躲在暗处朝自家夫君丢石子儿...... 讲出去没人信的。 再抬眼悄看眼前这位夫人,模样倒是周正,与江大人也配得,只是这性子有些....... 可偏却见江大人那副关切劲头,只让人道情事复杂,什么样的泼辣货都有人爱。 既是衙门,便时有小吏来往,个个神情严肃,行色匆匆。 唐薏是个闲人,怕是自己在此处碍眼碍事,行到一半便止了步子,与小吏官道:“你们这儿的人怎么都忙忙叨叨的,你是不是也有事,如果有事就去忙吧,不用管我,我转过一圈就回房了。” “回夫人的话,棠州转运司前阵子出了大事,这段时间江大人带着人在衙门里重新盘账清算,大人的确辛苦。” “小人原本是大人身边的人,如今被大人派来听候夫人差遣。” 说的都是废话,无非是表达一个意思:不走。 唐薏自是清楚,这是江观云怕自己又惹祸,于是派了个眼线在身边盯着,她自小不拘惯了,这么个生人在侧着实不便,且还是个男的。 正想着法将人甩掉,便听似有隐隐哭声自复廊那头传来。 循声过去,隔着复廊的一道花窗,竟看到一棵杏树下两个熟悉的人影正齐齐并肩坐着,虽背对着她的方向,打眼一瞧便知是江闻谷和樱桃。 两个人挨挤的这般相近,唐薏终感出不对来,目露疑惑。 未急着唤这二人,但听樱桃一边抹眼泪一边道:“二姑娘若是找不回来,我也不回京了,我就一直找,一直找,活得见人,死也得见尸。” 对这两个人来讲,一个大活人这么多天连个影子都没有,多半是凶多吉少。 樱桃自认人是在她手里丢的,是她没将人看顾好,所有罪责该是她承受。 想到这里更难过了,眼泪越积越多,最后哭得呜咽。 阳光透过杏叶的缝隙洒下一片斑驳,打在二人身上,樱桃哭的凄惨,江闻谷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儿,忍不住轻轻搂住她的肩,一只手为她擦眼泪安慰,“没事,嫂子是有福气的人,一定不会出事的。” 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儿,初回与姑娘亲近,心里却也没有旖旎的心思,连替人擦泪都显得粗手笨拙。 见此举唐薏一双眼珠子瞪得比牛大,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手悄然扒上镂空的雕花,又朝前贴了几分。 说到福气,樱桃哭的更凶了,“二小姐命苦......自小没在老爷夫人身边长大,过得困苦不说,还没少罪,好不容易回到本家,觅得良缘,却又出了这样的事......” “老爷夫人和大姑娘待我都那么好,他们那么信任我才让我侍候二小姐,我却把她弄丢了,小姐若是找不回来,我也不活了.......” “樱桃姐,你别哭了,你哭的我也难受,”江闻谷一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兄长甚至正眼都不愿看他,心里就愧悔无地,他将人搂得更紧了些,以安慰也是立誓,“你放心,嫂子若真的找不回来,我就跟你一起找,我陪着你呢,所有事都由我一人承担,是我劝着她来棠州的,错都在我。” “与你无关。” “阿——嚏——”那胖胖的小吏官在唐薏身后毫无征兆的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意识到有人偷听他二人说话,江闻谷眉头紧锁,将怀里的人放开,警惕站起猛回身,“谁!” 第75章 小吏官忙捂嘴,懊恼望向唐薏求助,可已然迟了。 他心中有气,最忌讳旁人偷听,大步从杏花树下的石凳下跃过来,绕过廊柱要来与偷听之人兴师问罪。 樱桃怕江闻谷在衙门里惹出事端,亦顾不上旁的,忙扯了袖子胡乱擦了脸上的泪痕,紧随其后。 “吃了熊心豹子胆——”才自廊柱那头拐过来,只看到吏官官服一角,抬手怒指那人,余光却瞥见唐薏正歪着头抱着臂一脸看戏的表情望着他。 “嫂、嫂子!”——一时间愤恨转大喜,江闻谷大步跑到唐薏面前来,张着手掌上下打量,“真的是你啊嫂子,你回来了!你没事啊!” “二姑娘!”樱桃在江闻谷身后肿着一双眼朝这边奔来。 回想起来,当日唐薏能顺利逃脱,还幸亏樱桃将那黑衣人绊住,见她除了瘦了些,明处至少没伤,唐薏这才能稍稍安心。 却也少不得捏着她手臂从上到下打探一问:“你没事吧,那群坏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伤不在明处,可那黑衣人手肘重击那两下也不是吃素的,好在没伤在要害,只是稍一弯身就疼,夜里都躺不得,可这伤再疼,与眼下相比也算不得什么了。 怕唐薏忧心,樱桃喜极而泣,连声否认,“二姑娘我真的没事,一点伤都没受,那日见你逃了,那些人就跟着追出去了,也没同我们多作纠缠。” 顾念还在外人在,樱桃朝前探身,凑到唐薏耳边小声说道:“黑衣人有两个受了伤,已被小公爷派出去的人给抓了,人现在关在衙门的地牢里,那日看小公爷的脸色,好像知道了是何人所为。” 庆幸抓到黑衣人之余,唐薏冷笑一声,“用脚趾头都知道是谁干的,能劳动这么些人手来要我性命的,也只有她了。” 不言而喻。 对此唐薏情绪倒没有太大波动,反而抓了抓腮帮子展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刚才我看见的某些人,可比黑衣人这事儿还新鲜。” 意有所指,江闻谷和樱桃两个人不约而同红了脸。 第五十一章 轻些 “二姑娘你真的没事吗?”樱桃见唐薏这副样子脸红心虚,凑上前来肿着一双眼上下打量。 “问题不大,不过是腿划了个口子,旁的没什么。”她拉过樱桃,笑的别有用心,“江观云不让我来找你们,我也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坏心,现在既然见面了,就不去管他了,我得赶快给家里去封亲笔信,免得家里着急。” “得先让他们安心才是。” “是得给老爷夫人他们去封信,还得是二姑娘亲手写的。” “嫂子,既你已经回来了,我便去同我哥好好说说,这两天他有意晾着我,还不告诉我,我得讨个说法!” 话是这么说,可江闻谷分明是被人撞破了和樱桃的小秘密而害羞,寻了个借口要逃脱,他哪里敢和自己兄长讨说法。 看破不说破,唐薏笑着随他去了。 与樱桃重逢,唐薏便遣开了那小吏官,嫌他碍眼。 小吏官倒是聪明,既人家的贴身婢女都到了,若自己在眼前只能讨嫌,他不敢得罪唐薏,便寻了个由头走开了。 见再无外人,唐薏接着樱桃一边往卧室方向走一边问道:“你们俩什么时候的事?” 樱桃揣着明白装糊涂,红着脸将头压得更低,甚至还想狡辩,“二姑娘说什么呢。” “你可别指望唬我,方才我可都看见了,你们两个不太对劲。”从前唐薏或还能被人哄过去,可今时不同往日,想瞒她没那么容易,她太清楚一个男子若对女子动心是什么模样,江闻谷虽不似江观云那般斯文,可两个人举手投足间相仿七八。 “二姑娘就当没看到吧,”樱桃面上红迹未退,唐薏的追问似将她从一场虚幻的梦中拉回现实,“我和二公子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他年岁比我小,心智不成熟,对我或也只是一时新鲜,待他过几年长大了,就未必记得我了。” “而且......以我的身份,哪里就配得上二公子呢。他是金枝玉叶,我连做他妾室的资格都没有。” 自打随着唐薏一同嫁到信国公府,随着江闻谷与唐薏走得近,她亦是近水楼台,江闻谷时而能同她多讲几句,一来二去两个人便熟识了。私底下生出来不一样的情愫。 樱桃承认,起初江闻谷待唐薏不好,她对他的意见也不小,但随着日益相处,她反倒发现他与众不同的良善,是个赤诚的少年。 “你别这么想。”由她思及自己,“江闻谷也未必会这么想。” 樱桃摇头,“二姑娘,自古以来婚事都讲说一个门当户对,我和他不可能的。结果会是如何我心知肚明,还请二姑娘将这件事忘了,就当今日什么都没看见。” 这种事唐薏从不放在心上,她才不过归京不久,对京中人事甚至不如樱桃清楚,更不能体会个中滋味,“事在人为,别太悲观,就算是门当户对,也要看江闻谷愿不愿意。” “二姑娘你出身高贵,既是你这样的出身,江夫人当初亦是诸多挑剔,更何况是我。” 低叹一口气,她知唐薏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考虑问题,颇有几分何不食肉糜的味道。 若不是樱桃提起江夫人,唐薏几乎快忘记这号人,想着若是她知道往后她日日夜夜都要同她的爱子江观云在一块,只怕又要气病了。 回到房中,樱桃研磨,唐薏亲笔一封送往京城。 而一日未见的江观云再回房时已快到深夜。 手里的一笔笔烂账使他焦头烂额,可是推门见到唐薏的一瞬间,缠在身上所有的疲惫顷刻消散。 入内室时,唐薏正拿着铜针将烛间的灯芯挑明,一时火苗跳跃,照得身后那人的身影弹于墙上。 未及回头,腰便被他自后环住,随之江观云的下巴轻轻压在唐薏的肩上,沉沉闭眼叹了口气。 感知到他的疲乏,唐薏将灯罩好,一个字也没有,只由他这么抱着。 良久,他才哑着嗓子缓缓开口:“还疼吗?” 想到昨夜,唐薏脸色开始发烫,好在灯花在前,她的红脸隐于灯火之下,不算明显,轻轻绞着手指头道:“还好,今日走路的时候起初有些不适应,但是后来便消了许多。” “嗯,我给你上药。” “啊?”唐薏眼珠子朝后瞥,连说话都没了底气,“还上药?” “是得上药,夏日里闷热,需得勤些。”话落,他探手去掐她的腰肢。 唐薏会错了意,手抚上他的,挣扎道:“不用了吧,我自己来就行了。” 即是二人亲密无间,可是有些事她仍不愿意让他做,她害羞的紧。 “自己来不方便,还是我来帮你。”话毕,他将人腰肢一掐,抱上桌面坐好,探手去卷她的裙摆。 直到唐薏坐到桌面上,方才回味过来他所说的上药是上哪里的药,轻咬嘴唇,暗笑自己多心。 伤处缠了一圈净布,将药包固在皮肤上,一来防止药膏沾不住,二来防止行走时衣料磨蹭伤处。 敏锐察觉到唐薏的不自在,一双灵动的眼珠子在眼皮子底下乱转,他才意识到唐薏方才所举是为何意,不免朝前贴近了一些,手覆于她膝盖上,“你方才在想什么?” 第76章 本就心虚的人被戳穿,立即慌了神,解释亦是徒劳,“我没想什么啊。” “没想?” “没想。” “可是我想了.......”紧接着他凑上去于唐薏火热的脸颊上印上一吻,又挪到唇边轻轻啃噬几下。 虽不舍放开,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我去给你拿药。”轻轻擦去他唇边的吻渍,江观云先是去净手,后拿了药膏过来。 隔着恍惚的灯景,唐薏终看出他难以掩盖的疲惫,有些于心不忍。 拉过椅子坐到她小腿前,将她腿上的纱布轻轻拆下,布料与药膏已经粘连到了一处,稍不慎便扯动伤口,有些疼,可唐薏一声也没吭,只是不觉一点点将拳头收紧。 “还好。”他盯着唐薏捏紧的拳头安慰道,“照比昨日好了许多,待伤处封口好的就快了。” 江观云仍旧似昨日那般细致温柔的给她涂药。 此刻唐薏静静看着他沉宁的面容,甜甜的勾起唇角,又不由想到白日里樱桃的眼泪与落寞,忍不住开口:“江观云......” “叫夫君。”他眼也没抬地纠正。 关于这个称呼,唐薏一时难以适应,若非昨夜他太过份,唐薏也不会轻易喧之于口。 “如果,如果我不是唐家的女儿,你还会不会娶我?” 他很自然回道:“我娶你不是因为你是谁的女儿,而是因为你就是你。” “可是如果我不是唐家的女儿,也没有机会上京。” 他轻笑一声,觉着唐薏莫名说起蠢话来,“我还是相信缘份,有缘千里来相会,你我不就是如此?” “嗯?刘稻花姑娘。” 与他讲说这些没有太大的意义,唐薏眼珠子一转,小心试探,“你们信国公府家大业大,又不是普通人家,想来江闻谷往后娶妻,也会娶个门当户对的吧。” “应当是吧。婚事向来是由父母作主,我父亲.......”提到那早就消失的信国公,江观云一阵落寞,“我父亲不在了,闻谷的亲事自是母亲一人作主。” 算起来江闻谷年岁渐长,离议亲应该也不远了。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没问过你,听说信国公早就失踪了,这是怎么回事?” 提到江夫人,唐薏自知此关难过,也怪不得樱桃只说她与江闻谷是不可能的事。 江观云取了干净纱布,细细将她换过药的伤处包好,沉叹一声摇头,“他有一日出门再也没回来,似人间蒸发,甚至连个下人也没带,无人知他行踪。” “直至今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连你也查不到?” “查不到,半分痕迹也没有。”他虽不愿意相信,可随着时日久长,也慢慢开始试着接受信国公或早就不在人世的结果。 洗净手上的残药,他转而去冲了凉,提到信国公心情总是沉重的,重到他不忍想,不敢想。 再回来时,那人已经换了寝衣侧卧到榻上,远远瞧着曲线玲珑,夜色中带着一股特别的妖媚。 他躺到唐薏身边来,将里面的人捞过,手上是熟悉的料子,“嗯?” “不是给你买的了新的寝衣了吗?怎么还穿这件。” 夏日火热,衣裳白日洗了晚上便干了,穿在身上有花香气,唐薏闻着也觉着舒心。 “这件料子好,我喜欢。”她窝在江观云的怀里煽动长袖。 却不知她眼中的舒意,于这男人眼中是何种重击。 忍不住翻了个身,将人压于身下,松垮的料子加在她身上,经手稍一束缚,便能瞧见她身形轮廓。 热息将近,唐薏知道他想做什么,那一双灼灼的眼,几乎将人瞧得融化掉。 “你今天.......”唐薏小声开口,照比平日泼辣模样多了几分娇媚之态,“轻些......” 第五十二章 认输了 “好,我轻些。”他乖哄着人,随之帐幔自江观云的长指扯下,园中夏日热浪奔腾,房内却才及春。 已经不同先前,唐薏已经可以适应了,她指尖儿攀抓上江观云的肩,在他一遍遍轻吻下,唐薏渐入佳境,走出对初回的恐惧。 江观云将手掌探到她的腰际下将人轻轻拖住抱起,他则折膝跪坐于床榻上,让人安稳坐于腿上。 襟衣的带子轻轻一拉便松懈,她细腰不堪一握,股掌下的皮肤细腻温凉,使之爱不释手。 坐在高处,唐薏的下巴刚好抵在他的额头上,那人齿间一下一下轻咬她尖兜的下巴。干干净净的小白兔并不听话,于他指掌中胡乱弹跳,每每使力一下,耳畔便传来唐薏的低语一声。 不是骂他坏蛋,就是骂他过分。 他也只是轻笑,热气扑在唐薏耳尖处。 面热耳赤时,迷乱中的人眼眸一点点清澈,将自己与他拉开了些距离,警惕质问:“你不是说你从前没做过坏事吗?怎么这么熟练........” 唐薏不清楚的是,关于男子,就是有这与生俱来的能力。 此乃天性。 于她纤腰上轻捏一把,江观云一面重喘着气一面老实道:“怎么,只许你看些不三不四的书,我就不能看?” 提到那些见不得人的话本子,唐薏心虚面热,却也不甘落后,轻掐了他一把,“你不是君子吗,原来君子也看这些,那你就是伪君子。” 他全不在意的将人搂得紧了些,应着她道:“好,那我就在你面前做伪君子。” 翻身一跨,将人放倒于软枕之上,转瞬间二人对调,唐薏的脚踝被某人架到其肩处。 一处滚热,二人感之。 江观云轻轻扣住她的玉腕,二人十指紧扣,严丝合缝,没有半分突兀。 唐薏由他牵引着,一点点迈向云端。 情到浓处,唐薏忍不住闭了眼上气不接下气的唤他的名字:“观云.......” “嗯。”他亦暗声回应。她的声线一如勾人性命的锁链,拉引着他不断朝前探进。 这是唐薏第一次去姓带带名叫他的名字。 一如一股暖流直入心口,顺直而下,使得他连筋骨也一阵酥软。 “观云.......”气声以唤,她求饶似的,“慢、慢一些.......” 他也只是坏笑,耳朵紧紧贴着他的,却不肯放慢速度。 偶有深重不一时,唐薏失语惊呼,他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屡试不爽。 二人行至高处,身前又是一颤,他及时撤离,这回将所有作恶的痕迹都滞留于唐薏腿侧。 本以为是结束,实则这只是当夜的开始。 接下来这人又缠她到近三更,最后才抱着她心满意足的睡过去。 永夜深长,唐薏睡得深沉,时而翻动身子,江观云几次半夜睁眼为她盖了肚皮,以防夜里着凉。 她似有感,头朝江观云怀里钻了钻,他将人抱得更紧了。 白日写下的书信不日便送到了唐府,书信中所言皆是唐薏这些日子以来的遭遇,她亲笔所写的字乱得似狗扒,还是刘丰年一一经口译给唐家二老。 此信目的就是为了向京里报平安,以免家人担心,亲笔所书在焦头烂额之际可抵千金。 直到看到女儿亲笔,唐家二老和钱氏才彻底放下心来,旁的或还可作假,可唐薏的笔迹鲜有人能模仿到位。 第77章 一封厚重的家书阻了刘丰年将去棠州的脚步。 但却没挡住他旁的心思。 自唐府出来,随行的是一直对唐薏放心不下的吴相宜,自打唐薏失踪的消息传来,吴相宜便没睡过一个好觉。 与刘丰年并肩行着,吴相宜窥着他一脸的沉色,小心问道:“丰年哥,稻花都没事了,你怎么还不高兴?” “我很高兴啊,我哪里不高兴。”吴相宜话起,他便马上转了笑意。可那笑容僵硬,骗不了人。 吴相宜与他们是自小的交情,哪里不晓得他的脾气,只劝道:“丰年哥,你是有事挂在脸上的人,方才在唐大人唐夫人那里我就瞧出来了,你那是强颜欢笑。” “既稻花平安,那你就安安心心在京里等着她回来。是非对错,都会有个结果,你要相信小公爷。” 刘丰年虽然时而莽撞,但是他不蠢,他听得出吴相宜话中深意,但心里这口气咽不下,只敷衍一句,“知道了。” 因吴相宜这几日都陪着心神不宁的钱氏,所以连铺子也没顾得上,生生耽误了几日的生意。 今日得知唐薏没事,她才终回了铺子里。 还没走到近前,便瞧见有一抹熟悉的身影停在门口,正与她遥遥相望,那一双沉眸中,似对她永远漾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使人难忽略,又使不自在。 陶文璟时不时的来这里,多数只在店里杵着,虽什么也不做,在吴相宜看来却十分讨嫌。 沉叹一口气,吴相宜阴着脸来到铺面前,视他不见,将门锁打开,准备卸下门板。手才触上,便被他人夺过,他双手朝上一提,说来不重却也不轻的门板被他卸下格轨叠放到角落。 从前他没做过这种事,可近来于她身边搭手几次,由生变熟,门板倒是比初次摆时规整许多。 既是他自愿,吴相宜也不愿理他,只大步入门,自墙边摘了围裙系到身上。 这般冷眼陶文璟早见怪不怪,亦自然步入门中,扯下窗边一张椅子大摇大摆坐下,“你几日没来了,是有什么绊住脚了?” 这些天他日日扑空,今日算作惊喜。 几日不开门,桌上已经落了一层浮灰,吴相宜打了水过来,巾帕入水拧开,往桌上一扑,随随便便就能刮下来一层。 本意不想理他,他话说到此却也忍不住替唐薏抱不平,“可不是有事么,钱姨,”她有意一顿,与他说明,“就是唐薏的娘亲,自得知女儿出事的消息几天几夜睡不好,吃不下,日日以泪洗面,我放心不下就时时陪着,这才耽误了生意。” 吴相宜鲜与他说这些话,可这一张嘴便是夹枪带棒,陶文璟是聪明人,如何不晓她所指为何。 他明知真相,却也也不就此讲出,毕竟事关亲妹,也只能苦笑一下。 虽半个字没讲,可神色分明就是在向吴相宜坦白。 “我早就想到了。”她将手上的巾布往水盆中重重一丢,溅起一片水渍,“和徐朝定过亲的是我,不是唐薏,让你妹妹有事冲我来,我不怕。” “拐三拐四的去找唐薏的麻烦算什么本事?” “别让我瞧不起你们!” 这个你们里面不单单是陶家人,还有徐朝。 “几天不见了,我有话想对你说,你能不能不要一见了我就横眉立目的,我又不是徐朝。” “一丘之貉,你又能好到哪去。”咬牙切齿来到他面前,“罢了,你们赢了,怕针对我而落人口实便去找我朋友麻烦,我怕了你们,我认输了。” 抬掌朝前,作投降状,“陶大少爷,你们的目的达到了,只要唐薏平安归京,我与她道个别我就走,走的远远的,再也不碍你们的眼,好了吧!” “你要去哪儿?”陶文璟一脸紧张。 一站一坐正于铺面里讲话,全然未见此刻外面街上,一人行色匆忙,压低了头上的斗笠自铺面前迅速经过。 第53章 小白脸 “你管我去哪。” 这些并非是气话,她本想着抛却过往于京城繁华地有个重生,但这段时日却见自己最好的姐妹因着自己遭受许多无妄之灾,心中愧念丛生。 有心思躲了。 可躲去哪里也并没想好,家中屋舍早就倒塌,况且她也不愿再回去,旧宅处处都是徐朝的痕迹,如今每每想到胃里就会泛起不适。 多少个心如刀割的夜里都是她自己无声落泪硬挺过来的,过去觉着自己迈不过的坎,竟也强撑着走到今日。 语气三分似唐薏,从前相处时陶文璟便觉着她沉闷却不无趣,安静却不懦弱,忍不住调侃,“怪不得你和唐二姑娘要好。” “只是,若我不答应你离开呢?”自椅上站起,人高马大的,挡在人眼前,遮了光线,给她一种异样的压迫感。 让人连呼吸都有些局促,本能朝后退却两步与他拉开距离,可那人使坏一般又朝前贴近些。 “我孤身一人,谁也管不到我头上,你也做不得我的主。” 吴相宜不蠢,如何看不懂陶文璟的意图,与他眼中灼灼的情意。 只是经了徐朝那一场,如今她对男人早就没了任何盼头,所以只将陶文璟视作不见。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担心什么,但我想说,再难的事情我也有解决的法子,你得给我时间。” 这算是他所给出的承诺与暗示。 ‘你得给我时间。’这句话似一柄弯钩寒刀,毫无征兆的朝她心口剜,从前徐朝也是这般对她说,给他时间,给他时间。 压在心底的暗火一下子被点燃,猛抬眼,声调都比方才高了许多,“我凭什么给你时间,我为什么要给你时间,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招惹你们,我没有欠你们,我活的坦坦荡荡,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离我远些?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目眦欲裂,这般失态使她眼中聚了层薄薄的雾气,眼前的人五官轮廓比方才还要清晰。 一句一个你们,陶文璟一下子体味到她的委屈与怨怼,他没有因她的怒火而退却,更多的是心疼。 垂于身侧的手掌捏紧又松开,反复几次,他才温声道:“你从来都没有错,只是我不想让你离开,如果说这京城你还有所留恋,我希望那点留恋可以是我。” “呵。”吴相宜目光看向旁处,很巧妙的抬手拭下自己眼角的湿润,“我不会再信任何一个男的人话,这种话你去同别的女子讲吧,你是陶家人,就冲这点,咱们两个也绝无可能。” “门那在边,”吴相宜抬手,“小店简陋,民女身份低微,容不下你这样的贵客,还望陶大公子往后不要贵步临贱地,免得作践了自己的身份。” “你能让我安生活过几天,就算是对民女的怜悯了。” “我......” “吴娘子,今日你在可就太好了,我这件锦衫刮开了线,需得找你织补两针。” ——铺面外有一位妇人人未至声先到,打断陶文璟的话。 迈入门中才发现这铺里除了吴相宜竟还有一位模样不错的小郎君。 妇人瞧看二人面色,好似发现了什么端倪,笑有深意,“哟,有客在。” “不是客,大娘您今日要补什么,我瞧瞧。”吴相宜很快便调理好情绪,借着理额前碎发的机会轻抚自己眼尾,确保自己看起来能自然一些。 第78章 这铺面本来就小,三个人同时站着便显得越发拥挤,盼着他能识趣离开,可那人偏生不走,甚至后退两步又扯过椅子乖巧坐到了角落里去。 吴相宜懒得理会他,摆出一副随便他去的神情,便转而去忙自己的事。 这铺面里没有多余的椅子,那大娘只能尴尬的站在一旁。 “这能补吗?”大娘指着衣裳问道,“若是时间长久,我晚些再来取。” “能补,”吴相宜点点头,指尖儿细细抚过开线处,刮的不轻,需要费些功夫,“明日巳时后你再来取吧。” “那就好,那就好。”大娘觉着气氛不对,也不好在此多待,得了她的信便离开了,走前还不忘悄然看角落里的男子一眼。 “陶大公子,你坐在这里很赶客,请您离开吧。”吴相宜朝他这边看过来。 “我赶客?”他突然挺直身子,“我哪里赶客,难不成我长得吓人?” 以吴相宜现在的情况,与之多讲一句话都觉着头疼,见人也赶不走,越发加重了她想要离京的决心。 咬咬牙关也暂且忍了。 唐薏遇袭的事,从棠州传到京中,自然是江观云有意泄露造势,方便来日擒贼。 一时间京中流言无数,很巧妙的,矛头指向姚嘉念。 她当初央求皇后娘娘的事也不是秘密,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已经发酵成她见江观云复势而起而意图转圜,却爱而不得,因而借机报复。 对此,姚嘉念百口莫辩,已经多日不敢出门。 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冤屈。 婢女正替她收拾细软,见自家姑娘不开心,于心不忍,“夫人也真是的,明明不是您做的,非要让你去山庄修身养性。” 自打唐薏江观云和她三个人之间的事传开,姚氏一族便觉着脸上没了光彩,在所有人的误解中难以自辩,只能硬着头皮出门。 流言传的难听,姚嘉念也气病了两回,即便是躲在府里也不得安生,姚夫人无法,也只能将女人先送离漩涡中心,以免她不得安宁。 “罢了,好歹我还有地方去,等到京中流言散了我再回来便是。”近几日姚嘉念心神不宁,连妆也未上,整个人失了华彩。 婢女理好最后一个包袱,招了人来将房里的东西都抬出去,姚府的马车停在西门外,选了最不起眼的两辆,姚嘉念由婢女搀扶,自西门出,阳伞遮面,匆匆上了前面那辆马车。 为了不惹人注目,也不过仅有四位小厮随行,皆跟着运送行李的马车。 一应就绪,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离姚府西门,一个人影自胡同里现了半身。 斗笠之下一双眼目沉沉,紧紧盯住马车所行方向,待不久后,此人再次将斗笠压低跟了上去。 不比京中酷暑,棠州阴雨连天多日。 这一场雨浇得透彻,压下不少暑气,只是唐薏小腿处的伤口正值痊愈的当口,皮下的肉芽一遇连阴天便痒得难受,她总是忍不住伸手去抓,每每江观云见了便固住她的手,白日还好,一到了夜里便难控制,好在江观云眠浅,也能逮她几回。 转眼,江观云到棠州已近一个月,经过一段时日的苦心连战,棠州转运使司的一堆烂帐也有了眉目,条理乍见,只要安排下去其余的便不必他亲自动手。 不日便可回京。 一应规整,再无初来时的焦虑和压力,整个人都焕然新生一回,无论如何,他都觉着来棠州一回,值的很。 今日有外出之务,回来时雨尚未停,他撑着伞回到府司衙门,正见堂室敞开的轩窗处是唐薏的身影。 无聊闲时她常来前衙也不是新鲜事,江观云以为唐薏今日又来等他,面带笑意大步入了堂室,却正见她站于桌案边低头认真瞧看什么,连他入了门都没发觉。 身侧紧挨的是个小白脸——不久前才调来的副司使,周南逸。 面露不悦,江观云以拳抵唇轻咳一声。 那二人这才齐齐回头,自他的角度看来,竟颇有几分默契。 第五十四章 多心 “这时辰你怎么过来了?”若搁平常,唐薏时而会在闲时跑在这里等他,他从不这样问。但今日不同。 “周大人在教我画画呢。”唐薏欢天喜地自桌案上抽出方才周南逸临时在她眼前描摹的那副展到江观云面前,忽又觉出不妥,“是我求着他画的,他也仅帮我添了两笔,没耽误他多少时辰。” 言外之意,不是周南逸务公徇私,而是她自己拉人下水。 周南逸自椅上站起身来,微微颔首,面带笑意站在一侧。 “你看,我画的兰花好不好看?”忍不住献宝似的走到江观云一侧,将手里的画送到他眼皮子底下,“周大人给我添了两笔,更传神了。” 前不久唐薏在库房里寻到一本画册,便着了魔似的想要学画,不过胡乱临摹了几副,竟颇有天赋,比练字要有灵气的多。 闲时在这等候江观云,便浅画几笔,恰好被周南逸看到,周南逸精通丹青文墨,便又忍不住指点几下。 这不是第一回 见,近来唐薏来前衙频繁,每每他自外归来,都是两个人凑到一处。 眼底兰花夺目,但这是唐薏与他两个人的笔迹叠在一块的,总让人觉得不美。 忍着心底的不适却也只能赞道:“好看,进步许多。” 若是细瞧,便不难瞧出江观云的笑很不自然。 下值后两个人回了后衙,江观云脸色明显不好,可唐薏却并未着心留意。 唐薏手里攥着那张周南逸改过的画,铺于桌案上,取来纸笔丹青又准备临摹一幅。 这些江观云都一一看在眼里,他慢步过去,于桌角放上一杯茶,“天色晚了,别画了,伤眼睛。” 正在兴头的人才顾不得那么多,“可是我就想画,周大人的画技真的传神,人家学了多年,当真是不一样。” 不过一句随口夸赞的闲话,却总让江观云心中犯起别扭,轻呷一口茶,看似漫不经心问道:“周大人才来不足半个月,你倒与他混得很熟。” “我若想混,和谁都能混熟。”她抬起眼,很认真地同他道,“我只觉着周大人面善,应当是个好相处的人,性子也温和,我喜欢同这样的人在一块。” “而且周大人也耐心,我每欠找他,他都不会推脱。”说着说着唐薏便笑了。 “再过不久就得回京城了,你知道吧。”难掩眸中黯然,他恨不得马上处理完手头的事回京城去,自然,周南逸是回不得京的。 听他夸赞旁的男子,让江观云很是吃味,若没记错,印象中她从未这般夸赞过旁人,包括自己。 “等回京,我稍闲适些,也能教你。” “算了,你那么忙,我哪敢劳动你。”唐薏清楚,江观云不是闲人,在棠州如此,回了京城亦会如此。 “你怎么突然想到练画了?”他不免好奇,从前倒没听说她有什么钟爱,本来以为不过是几天热度,竟不想这一坚持便没放下。 眸珠于眼皮子底下轻转几下,唐薏显然没说实话,“只是喜欢,没旁的。” 天暮全暗之时,棠州城又下起雨来,唐薏洗了个热水澡,将身上的潮闷尽数洗去,江观云正坐在榻边看书。 第79章 唐薏走到近前,很自然的坐到他身边,手臂揽上他的肩膀,似霜打了的茄子。 “怎么了?”将书暂放一旁,轻轻将人拥住。 “我肚子疼。”她低低讲了一句。 江观云会错了意,“可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唐薏摇头,“是那个来了。” “哪个?”从前未同女子生活过,有些事他不开窍。 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才明白她说的,“不会是.......”在脑子里翻找半晌,也想不起那叫什么。 “还会疼的吗?” 手掌覆上唐薏的小腹,“这里?” “嗯。”她低应了一句,整个人贴到了他的身上。 看这副可怜劲儿,原本江观云想说的话也不忍心再讲,只能将连日来的不愉快都压回心里。 一手轻轻为她暖着小腹,一手搂住好她的腰背,她的这种依赖让人很是安心。 让他觉得被需要。 “我怎么觉着你这两天不太高兴?是出了什么事吗?”唐薏下巴杵在江观云的肩上,头稍稍歪过。 她再迟钝,枕边人的脸色还是瞧的出的,不知是不是因着阴天的缘故,江观云近几日的脸也随时兜着阴雨的积云似的。 再一次口是心非,怕这些情绪讲出来会显得自己小器,最终也只否认道:“没有什么事。只是怕你练画......累着。” 雨夜缠绵,近半月来的胶缠因着月事到来而暂停,虽是两个人什么都做不得,唐薏仍是倚在他身边磨了他半晌。 最后倦了才不甘心睡去。 江观云掌心的滚热多少驱了她腹上的寒凉,半梦半醒之间,唐薏迷迷糊糊好似听到,有人在耳畔低语,“别同他学画了,好吗?” ...... 夜幕深沉,京郊花语嫣然,笨重的车轮滚动,划出两道泥泞。 两辆马车时急时缓,一阵尖锐的女声划破长夜:“真是蠢得跟猪一样,这么短的路程都能走错了,三绕两绕竟能绕到这个时辰,天都黑了,山庄的影儿都没有!” 姚嘉念的婢女灵环素手掀开马车帘子,头探出窗外,张狂朝着前面引路的小厮破口大骂,“一个个的跟废物似的,在这里鬼打墙呢?等我回府回了老爷和夫人,把你们一个个扒层皮再去发卖!” “姚府何时多了你们这样的蠢货,拉着小姐在山林子里绕弯儿呢!” 她骂的难听,可车里的主子并未出声制止,众人皆知,贴身婢女不过是替主子开头,这些人也只老老实实听她开口破骂,一嘴也不敢还。 姚嘉念要去的庄子本就偏僻,因要避人,因而行了平日几乎不会走的那条路,人烟罕至。更何况是夏日里林丛茂密,掉向也不足怪。 “这么个走法,怕是要走到天亮了,别说去庄子上了,就算是出这林子也难了!”心里越急,灵环便越骂,越骂几人就越是害怕,怎么走怎么错。 本想着暂避京城,谁知人倒霉了喝口凉水都塞牙,在这林中兜兜转转几回,一掀帘子便是外面鬼一样的天气,黑的吓人。 灵环在一旁不得歇,她更烦了,才想开口制止,便听终有受不得的小厮在马车外阴阳道:“灵环姑娘还是省省力气,这林子里指不定都有什么,听到姑娘这般声调怕是要惊醒了。” “你......”见有人回嘴,灵环气得在马车里跳脚,“你个不要脸的东西,还敢顶嘴!” 仍旧刻薄,却没了之前的尖调,显然,这句话打在了灵环的七寸,荒郊野外,她如何不怕。 心气虚了些,正想着该当如何出这口恶气,便觉马车骤然停下,马儿嘶鸣几声,高抬马蹄,说什么都不肯往前走了,马车原地晃荡剧烈,姚嘉念在马车内东倒西歪,而那扒在窗前的灵环则直直摔倒下来。 “什么人!”领路的小厮后退几步,弓起步伐做防御状,满目警惕之色,手里举着棍棒指向路旁晃动的草丛。 这是胆大的,胆小的几个早就退到了后面,还有的人已经藏到了马车阴影处。 京郊的林子里倒未听过有大虫猛兽伤人,可这茂密的草丛无风自动,着实渗人。 “什么人!出来!”——小厮又是一声警告,将棍子高高举起,虚打那丛叶几下,以作威喝。 第五十五章 遇险 厚密的草丛仍旧晃荡不停,起先由一点起,而后范围扩大,叶子的沙动声向由四周而起,似已将众人包围。 领头的小厮大着胆子将棍子朝前挥去,大着胆子朝密丛重重砸动,木棍尚未落地便被人于半空扛住,而后草里似有什么庞然大物,于暗夜中站了起来。 随着几声狂笑,众人惊觉是个大汉,身上裹了草叶做伪装,尚来不及庆幸是人并非野兽,只瞧那大汉扬声一唤:“出来吧!是肥羊!” 瞬间自丛中跃又出几个彪形大汉,将这一圈人围住,放声大笑,七嘴八舌的声浪一拔压过一拔,听得人心中发毛。 灵环于车中吓的缩起了脖子,凑到姚嘉念身边来带着哭腔道:“小姐不好了,咱们怕是碰上山匪了。” “胡说,天子脚下,哪里来的山匪。”姚嘉念是官家女儿,相比灵环见识自要多些。什么样的山匪敢在京郊杀人越货。 此处虽偏,但她坚信没人敢这般造次。 可这些人看起来分明不是善类,让人不敢轻视。 她脑子飞速转动,此次出门,因不想惹人注目仅带了几个家中的护院,身上也是有些功夫的,见他们这般埋伏,也不像是提前预料,毕竟谁又能知她会在这林子中迷路呢。 第一个念头,便是仇家报复。 “你们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领头小厮手中的棍棒早被人夺去,这会儿手里没了家伙什,连语气都虚了几分。 他还算是有良心的,知道马车里还有自家小姐,旁人吓得不敢出头,也只有他硬着头皮站出来。 “老子是什么人?老子是要你命的人!”那壮汉一挥手,同伴逐渐燃起松油的火把,没多久,原本暗黑之处变得一片明光。 壮汉凌乱的络腮胡挂在脸上,他目露凶光将小厮一把扯到身前,自背后掏过一柄短刀,朝领头小厮腹部迅速而有力的攮了几刀。 领头小厮甚至没来得及求饶,便觉着周身发寒四肢发凉,低头看去,腹处早就一片血污,血水顺着衣摆落于脚面,大汉将人放开,小厮捂着腹部重重倒地,至死也没再唤出来一声。 这一场来得太快,其余众人吓得惊慌失色,见对方人多势众,这样缈无人烟的林中怕是死了也不会被人发现。识时务者根本没心思以少抵多,只能大叫着齐齐跪地磕头,生怕迟了些惹怒了恶人也落得这般下场。 灵环自马车的缝隙里露出一只眼,将方才那一切都纳入眼底,她哆哆嗦嗦扑回到马车角落里,脸色惨白。 即便是姚嘉念什么都没看到,只见着灵环的反应就已经猜到此刻外面发生了什么。 见到前面的马车车身异动,那大胡子摘了自己身上的乱草丢到一旁,朝着马车里高声道:“马车里的人莫怕,我们只求财,不害命,今日你们跑到这里撞上我们是你不走运,我们哥几个也只能同您要几个钱花花。” 第80章 提到钱,姚嘉念才微定了心神,一直紧紧握拳的手才有了松意,只要他们开口要钱就好,怕只怕他们不要钱要命。 身为大家闺秀,姚嘉念自是不能直接开口与这群人对话,便伸手推了仍在发抖的灵环,附唇于她耳交待几句。 才见了杀人场面的灵环脑子已然麻木,姚嘉念所言她也反应了好一会儿,竟忘了该如何开口讲话。 姚嘉念不耐烦的又重推了她一把,灵环这才颤着声复述:“后面、后面的马车里有钱,你们、你们拿了便是。求好汉给我们行个方便。放我们一条生路。” 外面一众听见里面是女声,一个个的眼珠子都跟着亮了起来。 络腮胡子浮笑一记,抬手招呼了人去后面马车,几人上去里外翻找一翻,果真见了两箱金银,一箱珠宝,外加两箱衣衫书册。 这些都是姚嘉念的细软,她出自高门,就算是去庄子上隐居,却也不会太过亏待,银钱少不得。 夏夜的风于林中反复穿梭,那小厮的尸体就躺在马前,血浆顺着他腹上的伤口血流成河,渗入泥土中,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气潮闷发散,用不得多时便顺着马车的窗口飘入姚嘉念的鼻腔当中。 此刻自知身处何地,愣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面色紧绷,藏在袖子里的拳头紧握。 明明外面吵闹不停,可她偏却清晰无比的听到自己强如擂鼓的心跳声。 她听着外面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狂笑着搜罗金银细软,还有人将她的包袱打开,衣衫尽落,不知是哪个拿着她的衣衫于鼻下闻了闻,不知廉耻的兴奋道:“是女人的衣服!是女人的!” 一想到自己的衣裙此刻正在这般龌龊之人手上,姚嘉念便觉着胃中汹涌翻动,似只要稍张嘴,隔夜的饭食便能全吐出来。 强忍着心里的恶心,她盼着这些人拿了东西就能放她们走。 有人敲了三下车椽,那大胡子见着这些散落的女子衣衫,似突然改了主意,“这辆马车也要搜。里面的贵人,请挪贵步,让咱们检查一番。” 轰得一声,姚嘉念五雷聚顶。 “小姐......”灵环急的快要哭出来了,先前的凌厉半分也不存,一双汗湿的手紧紧拉住姚嘉念的袖口,“怎么办.......” “快些!”大胡子又是三声重击催促。 这下躲是躲不成了,若是她执意不肯,定然下场不妙。就凭带的这几个人,根本不可能是这群人的对手。 别管平日于家中做护院时多英勇,那不过是借了主家的势,可如今见真章时无论是谁皆是保自己命为上。 这节骨眼上,也不可能有人为她拼命。 她怕极了,可就算再怕也没有丢了大家闺秀的架势,稍一理袖口,咬牙纵身出了马车。 灵环无法,哆哆嗦嗦同她一起出来。 姚嘉念是不染纤尘的贵人,无论身段、容貌、气质皆是上乘,若非因得今日一场不该发生阴错阳差,这群人拼死了,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她一面。 硬着头皮落地,明明已经贴边站定,却早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些贪婪似剑的目光,齐齐朝她射来,似要将她分噬得一根骨头也不剩。 她素来不愿意做最坏的打算,就连现在也是。 “原来是个美人。”大胡子眯着眼上下打量眼前这位女子,还特意让人高举了火把。 火光映照美人身段时不时闪动,大胡子忍不住邪笑一声,凑到姚嘉念跟前低声道:“我已半年不曾碰过女人了,小姐陪我一次,我就放你走,如何?” “放肆!你可知我是谁?”突然的贴近,他身上浓郁的汗臭味刺鼻难忍,这般污言秽语让人作呕气急,她长眉竖立,自是不肯让旁人随意轻贱。 “你是谁?说来听听。”大胡子笑意更甚,“别告诉我你是官家的女儿,我告诉你,就算是皇帝老子的女儿我也不怕。” “你........”姚嘉念万没想,这些来路不明的人竟然猖狂至此,她气急败坏,只能威胁道,“识相的,拿着这些金银快些走,我不与你们计较,若不然,后果不是你们承担得了的。” “哈哈哈哈哈,”大胡子仰天笑起,“我还就喜欢你这泼辣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今日我还就得治治你,不然你不知道康爷的厉害!” 话落,他一把将人扯过,众人齐齐朝这边围过来起哄,越围越深,他们笑容猥琐,嘴脸丑恶,还有人时不时朝姚嘉念伸手。 她惊恐想逃,越是连一点退路都没有。 大胡子推开最前挡路那人,“去去去,给老子让路!” 随之将姚嘉念拉过,几乎是拖着她向前方草丛深处行去。 “你放开我!”身子下坠,带了哭腔挣扎,可那人力道太大,落在他手里轻飘飘的,这般挣扎根本起不到半点作用。 后面的人阵阵嘻笑,似暗夜中的恶鬼,窥着她一点点被人拉向地狱。 只听一声尖叫,姚嘉念被他重重丢在草堆里。 此处荆棘乱生,扎得她后背生疼,罗段的衣衫被刮破,丝线于眼前乱飞。 她想爬起,却被那壮汉的大手按下,眼前阴影罩住,那大汉粗鲁的去扯她的衣衫。 “放开!”她猛推着身前的人,指甲胡乱划在他的脸上,却遭了一记耳光。 这耳光甩得响亮,一巴掌下来顿觉眼前昏花飞影,耳畔长鸣,瞬时没了反抗的气力。 隐隐听着身上的人似冷笑一声,后觉腰间一松,玉带被他扯开。 姚嘉念第一次感到何为绝望,欲哭无泪。 一如站于悬崖之上,脚下是深渊,背后是洪水,用不了多久,她便能从悬崖之上重重跌落,至此被人踏入尘泥,永远爬不起来。 远处还听得那些魑魅的笑声回荡,身前是那恶汉身上传来的臭气,头顶树影婆娑,几片树叶坠落,刚好砸过她的眼眸,有一道黑影挂在树梢与月亮之间,稍顿片刻自树上一跃而下。 且听那壮汉尚来不及反应,便惨叫一声朝后仰去,捂着自己的左眼满地打滚。 指缝间是一根细锐的树枝,直将他眼珠穿透,血浆顺着他指尖缝隙流散,止也止不住。 那道黑影身形利落,将倒在地上发傻的姚嘉念拉起,他宽深的斗笠遮面,即便二人距离相近仍看不清他的面容。 只觉着自己腰背一紧,已是被他揽在怀里,双腿此刻软得不听使唤,近乎是由这人拖着前行。 虽身前此人她认不出,但她觉的他一定不是坏人,至少不是他们那样的畜生。 感觉已经走出好远,却仍能听见那大胡子的惨叫,身后火光纷乱,大胡子的同伴们当是发觉了异常。 身旁人手劲不小,拎起她一根胳膊架在肩上,另一只手将她抱得更严实些,脚底又加了些速度。 可姚嘉念方才经了那一场惊吓根本跑不快,只觉着身后那些火光好像始终都没有甩掉,身旁那人似也有所感,若是这般跑下去,只怕迟早会被他们追上。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带着她一齐跃下一处低洼,背贴坑壁,杂草深长,借着深重的月色,刚好隐了这二人的身形。 第81章 浓重的草气加身,二人紧紧贴蹲在一处,他身影覆于姚嘉念的眼前,将她包得严实。 指尖儿紧紧扣在他肩头,左脸还有方才那一耳光留下的灼辣之感,微微侧目便能看到他长臂抵在自己耳侧的坑壁上,先前所戴的斗笠早不知丢到何处去。 借着零散的月光,她稍一抬眼,仅能瞄到一个轮廓。 气息不稳,惊魂难定,她低压了声线终忍不住以气声问道:“你是谁?” 那人警惕的望着坑外,听她出声,忙腾出一只手来捂住姚嘉念的嘴,且冷硬警告:“不想死就闭嘴,别出声。” 他声调一出,姚嘉念眼皮骤然撑大,眼前这个男人,她分明认得...... 第五十六章 大小姐和刘丰年 原本漆黑的坑洞被火光照亮,火光顺着灌木间的缝隙照射进来,将眼前人的轮廓又加以深刻清晰。 姚嘉念听到那些人的脚步越来越近,嘴里唧唧咕咕讲着骂人的话,就似踩在他们头顶反复探找。 肝胆相颤的感觉已是极限,指尖儿上的力道不觉加重,紧紧扣在眼前人的肩上,屏住呼吸。 那人警惕望着外面,身量压低,透过二人接触,姚嘉念亦能感知到他的紧张。 好在夜色成了最好的遮盖,野林乱草丛生无度,灌木密集有半人多高,那些人在此处探找无果,便又跑到旁处。 随着火光一点点消散,直至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两个人就这般贴靠在一起良久,谁也不敢妄动。 他抬手轻轻拔开挡脸的灌木丛,见外面再无人影,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们走远了,不过现在天这么黑也走不了,得在这里躲会儿,等天亮了再说。” “你怎么会在这的?”看着眼前的人,似做梦一般。 姚嘉念几度以为自己的性命会折在这,折在那伙肮脏的人手里,万没想,最后关头,救下她的竟是唐薏的兄长——刘丰年。 此时,此地,这个人,即是她想破了脑袋也觉着不可能的事,竟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刘丰年收回目光,盯盯望着眼前这个狼狈的女子,月光洒在二人面上,各照出一张侧脸。 鬼使神差,刘丰年竟说了实话,“我本来是想来教训你的,想不到竟遇上这种事儿。” “教训我?”姚嘉念显然听不懂。 “是,教训你,”见危险远走,他离得眼前这人远了些,坑洞不大,他稍朝后贴,后背便靠在了泥壁上,“你怕是不知道吧,我盯了你半个多月了。” 姚嘉念不蠢,结合刘丰年从前的所作所为,加上这阵子京里的流言,稍一动脑便想到他的动机。 “是为了你妹妹唐薏吧?” 一语中地,半分不假。 自打唐薏遇袭的事传到京里,刘丰年便坐不住了,可他表面沉静,一句多余的话不说,只是不想让娘亲担心。 可这口气他咽不下,京中人人都说是姚嘉念所为,他除了姚嘉念也想不到旁人,加上之前假道士的事儿,那姓吕的实打实是姚嘉念的表亲,几件事叠到一起,他恨之入骨。 实难等到江观云回来,爱妹心切的人忍不住要给这歹毒的女子一点教训。 于是蹲了她几天,打算狠揍上一顿再说,谁知这半个多月姚嘉念愣是没出门。 直到后来,终让他逮到了机会,便一路跟着她的马车来到了京郊。 见她带的人不多,有几次动手的机会,可从天亮磨到天黑,他也终没下得去手。 实则是跟的这一路,气已经消了大半,毕竟动手打个女子,这种事儿他刘丰年做不来。最后这几个蠢货迷路,他也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想要独自抽身离开之际,万没料到会碰上这种事儿。 总的来讲,就是想要来揍人,最后变成了救人。 眼下二人独处,厌恶的女人就在眼前,刘丰年也不作假,开门见山道:“长的人模狗样的,你怎么干的都不是人事儿?” 一开口,让人觉着仿似唐薏回来了。 兄妹二人连语气都半分不差,姚嘉念不怒反笑,苍白辩驳:“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解释都没人相信,我没做过害唐薏的事。” “吕卓迎不是你表亲?不是他到处散播谣言说唐薏是妖孽?不是你找了个假道士去信国公府做法?” “吕卓迎是我表兄不假,他曾说过唐薏是妖孽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但这些与我无关,我从来没让他这么做过,更别提什么假道士。” “唐薏在去棠州的路上遇袭也不是你做的?”刘丰年仍是质问的腔调,显然,她的话根本不足为信。 唐薏无辜,姚嘉念又何偿不是万般委屈,唐薏出事,所有人都将污名扣到她的头上,几乎一一夜之间,她成了人人唾骂的毒妇,姚氏亦为她蒙羞。 她躲在家里不敢露面,想破了天也想不出自己做错了什么。 连日的阴雨天,遇上今天一场惊雷,她压在心底的委屈终于兜不住了,顷刻而泄,热泪滚着脸上的浮尘落下,于夜色中画出两道泥痕,“我承认,我曾憎恨唐薏占了我的位置,我也的确入宫去求姑姑帮我想办法,可我也只做了这么多,谋害性命的事我姚嘉念没有做,也不屑去做!” “他江观云是什么稀世珍宝不成,值当我这样不要脸面的去犯险?你妹妹无辜,我难道该死?” “你还要来教训我.......”一想到这,连姚嘉念也实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我到底招了谁惹了谁,让你们一个个对我恨之入骨!” 话毕,她再也绷不住,什么端庄持重,什么知书明礼全都抛到脑后,手臂环住膝盖,将整张脸埋入膝间痛哭不止。 刘丰年一下子傻了眼,若是姚嘉念与自己辩解几句也就罢了,可她偏偏哭了起来,还哭的这样伤心,一直觉着这女子不是好东西的人也开始动摇。 真是她做的吗? “你别哭了.......”刘丰年一双手无处安放,主动变被动,相劝不是,就这么看着她哭也不是。 姚嘉念充耳不闻,就是要在这荒郊野外痛哭一场。 泪水沾湿了裤子上的衣料,她又怕又气又委屈。 她承认自己是有私心,却也不至于经得这些惩治。 “好了,你别哭了.......”刘丰年急的抓耳挠腮,见她哭止不住,最后心生一计,“若是那群人听到你的哭声再折回来,咱们俩怕是要死无全尸。” 果真,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原本劝不住的人立即止了泪,连抽噎也是极小声的。 她已然有意在控制了。 少顷,姚嘉念终是理好了情绪,将脸自膝盖上抬起,一抽一噎,连带着肩膀阵阵缩起。 哭这一场之后,心里倒是痛快了许多。 长这么大,她也是头一次这般放肆哭泣,竟是在一个‘仇家’面前。 细听外面仍旧安静,没有异动,姚嘉念这才哑着嗓子别扭开口,“不管怎么说,今天还是要谢谢你。” 一想到她险些就遭遇世间最为肮脏的事就不免脊背发寒,就算是那胡子强占了她,也不会轻易放她走,说不定还有更惨的在后面等着。 可是那些假设,她不敢深想半分。 再抬眼看刘丰年,心中涌起一阵异样的感激,他误以为自己害了他的妹妹,撞到这种事他原本可以一走了之,不必与那些亡命之徒正面交锋的。 第82章 然,他没有视作不见,袖手旁观。 先前在陶家见他与唐薏那般胡闹一场,搅得人不得安生,姚嘉念对他的印象并不好,觉得他只是一个无法无天的莽夫,与他那个妹妹一样仗着信国公府和唐家胡乱惹是生非。 今日他不顾自己安危,犯险将她救出,由此一点足可证明他为人正义良善。 “别谢的太早,”对她的感谢,刘丰年嗤之以鼻,“等我妹和江观云从棠州回来,咱们新账旧账一起归拢,一旦发现那些事儿都是你做的,我绝饶不了你。” 这般警告对姚嘉念丝毫起不到任何作用,她自认坦荡,连腰也挺直了许多,郑重道:“随你便,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随你们怎么查。” “我比你们更希望水落石出,那样不仅可以洗清我的冤屈,也再不必让我姚氏一族跟着受牵连。” 对面的人不再与她争论,头朝后枕去,闭上眼不耐烦地道:“跟着你们这群傻货走了一天,快累死了,我得歇息会儿,你消停点别吵了。” 姚嘉念欲言又止,何尝不是累极,虽这坑洞又潮又闷,可眼下也没旁的去处,只能稍作歇息等待天明。 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姚嘉念觉着脖子发痒,随手一伸,指尖儿触到了一个软呼呼的东西,睁开眼,见着掌心正躺着一只肥硕的肉虫,瞳孔一缩,惊叫声划破天际,前面的人被这尖叫声惊醒,以为那群恶人追来,还未看清眼前景象姚嘉念便整个人朝他扑来。 手臂紧紧环住刘丰年的肩颈,脸埋进他胸前。 “怎么了?”刘丰年下意识环住她的人,警惕问道。 “有、有、有虫子.......那么大一只.......”一想到方才那肉虫躺在她的掌心,全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鸡皮疙瘩掉落一地。 刘丰年听了十分无语,紧绷的身子一点点松懈下来,“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至于吓成这样。” 他重新朝后贴靠去,可身前的人仍死抓着他不放。 二人这般贴在一起,气氛过于暧昧。 “这位小姐,你可以离我远点了吧?我还没娶亲呢,”他伸手去将怀里的人推开,“这要是让人看着了,我脸还要不要了?” 直到这刻,姚嘉念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睁开眼便是他宽阔的胸膛,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与男子这般亲密。 蹭的一下脸便红了,着实挂不住,忙将人推开迅速朝后退去,强忍了对那虫子的厌恶,她咬牙还嘴道:“说的像我占你便宜似的,你未娶亲,难不成我嫁过人?” 不与她啰嗦,此下天际已然露了鱼肚白,不是先前暗黑一片,他拨开身侧杂草,自坑洞中钻了出去。 在这里窝了大半天,身子蜷的难受,终得以伸展。 警惕的望向四周,除了树草再无旁物。 那些人犯了事,想来也不敢在是非之地多留。 刘丰年这才回头唤道:“出来吧。” 虽然这两个人现在互不待见,可姚嘉念知道,目前能信任的人也只有他。 乖乖从坑洞中探出头来。 茫茫四野,只有他们二人。 “得先走出林子在说,”他回过头去,借着蒙蒙的天色,这才看清姚嘉念几乎被扯烂的上衣,忙转过头提醒,“你将衣裳好好整理一下。” 林中晨风寒凉,窝在洞里时不觉,乍一出来,卷着露气直拍胸口。 姚嘉念面露尴尬,只能胡乱裹紧衣衫,然那上衣早被那恶汉撕的不成样子,连玉带也早不知所踪。 “我......”她脸色刹时红了,“我衣裳破了......” 只听前面那人无奈低言一句,“女人真是麻烦。” 随而将自己的外衫脱下,仍旧是背着身,朝她递过来,“先穿我的吧。”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她只能接过套上。 刘丰年身形高大,衣衫自也宽绰,将他的衣裳披到身上,足可包住两个她。 残留的体温裹在她身沿,缓了她周身的寒凉。 这一瞬,她突然觉得很安心。 抬眼望着那仅着了一件单薄中衣的人,宽肩窄腰,与那恶汉猥琐气质天差地别。 虽很羞于启齿,可姚嘉念还是道了声:“多谢。” 刘丰年摆摆手,小腿于脚下四周胡乱扫了个遍,终寻到了一根粗长相适的树枝,将分叉撅折,一端抓在自己手里,一端朝姚嘉念递过去,“抓好了,这里的路不好走,别丢了。” 身后的人乖乖听话,他觉着探出去的一端有了重量,这才朝前行去。 刘丰年于前面开路,姚嘉念便顺着他走过的步伐紧随。 二人自天色鸭青走到明光微曦也没走出这林子。 姚嘉念有些体力不支,肚子也跟着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隔着肚皮倒是响亮,刘丰年那头听得一清二楚,他停下步子,转头问道:“饿了?” 她脸色惨白着,未第一时间作答,反而腹诽,“废话。” 良久才扭扭捏捏应了句,“嗯。” “再往前走走,我找个歇脚的地方,给你弄些吃的。”刘丰年舔了干涸的嘴唇,环望四周。对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来说,在这林子里找到吃食也不是难事。 果真,未过多久,让二人发现了一个小溪。 刘丰年大喜,脚步加快,来到水潭边蹲下,捧水痛快的洗了两把脸,又掬水猛灌了两口。 见他如此,素来娇生惯养的人也被感染了,她理裙蹲下,先是将洗了洗手,而后才捧了水洗脸。 溪水清凉,入口还有些回甘,个中滋味不同寻常。 “还有鱼!”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刘丰年笑道,“饿不死了,我抓两条鱼给你尝尝鲜!” “你还会抓鱼啊。”姚嘉念抬脸瞧他。 “我自小长在乡下,没什么我不会的,”他转身四处去寻趁手的木枝,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坐在石头上,一条腿曲起,一条腿自然垂直,手里熟练的修整枝头,削得似箭形,“一看你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什么都不会,若是我妹在........” 后面的话姚嘉念没听清,她静静的坐在他对面的石头上,指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他的衣衫,“三句话离不开你妹妹,看来所有人都拿她看成是眼珠子一样疼。” 江观云是如此,刘丰年是如此,唐家的人也是如此。话里几分酸意,连她自己也没察觉。 若细想起来,她想,她总是有几分羡慕那个唐薏的。 她整日没个教条,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永远有人替她兜底。 “我妹妹我不疼谁疼。”刘丰年也没意识到,怎的就同她聊起了家常,“我妹刚来我家的时候,还没笤帚高,还是我一点点把她带大的。” 听他说话,姚嘉念没忍得住笑,“看出来了,上次在陶府,你的确很护着她。” 这点姚嘉念当时便注意到了,那时她甚至还想,连妹妹都这般爱护,想来往后对妻儿亦是如此。 削好了工具,刘丰年撸起裤腿便下了水。看准时机朝鱼叉去,正中鱼身,姚嘉念惊喜拍手。 更让她意外的是,出门在外,刘丰年竟然还备了打火石。 第83章 烤好的鱼他最先递给姚嘉念,这一次,姚嘉念也没了什么顾忌,将规矩礼数皆抛到脑后,只顾狼吞虎咽的吃鱼。 之前对姚嘉念的印象是端庄小姐,做作的厉害,原来饿坏了也是会大口吃饭的,他摇头笑笑,“看你的样子是要出门,可遇上这事儿,你是不是得先返家?” 提到那件恶心事,手里的鱼都不香了,姚嘉念脸色一沉,“我这副样子,怎么回家,若让旁人看了,怕不知道传出什么更难听的来。” “本意我是要去庄子上的,现在不知道灵环他们怎么样了,那些山匪那么凶恶......” “山匪?”刘丰年冷笑,“他们才不是山匪,是最不入流的流匪,没有固定居所,走到哪抢到哪,抢完了便走,官府想抓都抓不住。” “想来昨夜他们也是才从哪里做完恶,想着在山里歇一脚再走,倒没想碰上了你们。” “那领头的眼被我戳瞎了一只,哪还有时间干坏事,定是找地方先救命去了。” “原来如此。”姚嘉念叹自己命运不济,但更庆幸遇见刘丰年。 “你这样回京怕是不妥,我将你送到庄子上就是。你稍做休整再给你家里人去信来接你不就成了?你家的下人应该没那么傻,满大街嚷嚷说你遇上流匪了吧。” “你送我?”姚嘉念有些意外。 “不然呢?”他经口滤下一点残刺,吐了出来,“把你丢这儿等死?” 语气仍然生硬,话说的仍旧难听,姚嘉念心里却已然忍不住暗喜。 人活得久了,果真什么人什么事都碰得上。 第五十七章 神秘的道人 鸡鸣三声,鸭蛋青的天色渐渐泛白。 白纱窗外一缕晨光透入,室内灰尘于浮光中跳跃。 江观云自睡梦中自然醒来,睁开眼后第一时间去看身侧的人。 唐薏正枕在他臂弯之上睡的香甜,他忍不住凑过去在她额前一吻,梦中被扰,唐薏轻轻皱了皱眉,翻了个身接着睡。 自床上起身,余光瞥见桌上凌乱,摆满了未来得及收拾的画册,这些都是周南逸找给唐薏的,她似得了宝一般日日翻看、临摹。 心中吃味,面色不悦,目光冷然自那堆画册上移开,不太情愿的穿衣出门。 唐薏素来贪睡,江观云离开良久她才从混沌的梦中清醒过来。 稍用了些早饭,便约着江闻谷和樱桃一块儿上街。 棠州城不比京城繁华地广,但是极富烟火气。 三个闲人东逛西逛走了一早上,江闻谷在后面只顾着拎包。 近午时,日头火辣,整条街上再无几个行人,要么就在道边瓜摊上吃瓜喝凉饮,要么就坐在檐下阴影处躲阳。 三人也寻了一处靠街的馆子坐下。 虽樱桃是丫鬟,可出门在外,唐薏从未拿她当过下人,更何况还知道她和江闻谷那一层关系,拉着他坐在一起。 樱桃才喝了两碗茶便说到后面上茅房,唐薏心满意足的见着桌上她今日所买的东西心花怒放,这些都是要带回京的棠州特产,花的都是江观云的银子,也不觉得心疼,若是让她自己掏银子,定是舍不得的。 午时过阴,在日头下现身赶路是忌讳,三人打算在此歇脚,待午时错开再回府。 江闻谷被日头晒得脸红,端起茶碗尚未来得及喝一口便瞧见窗外街上一道熟悉的人影于眼前行过。 他目光直了一瞬,似丢了魂魄,随之重重将茶碗搁在桌上,失了力道,茶碗中的茶水洒出大半。 “这是怎么了?”唐薏忙将桌上东西挪开,以防透了水,却见着江闻谷似中了邪一样起身朝外奔去。 “闻谷!江闻谷!”这举动有些吓人,唐薏伸了脖子唤他,可那人早就奔远了,连头也不回。 恰值樱桃回来,速走几步到了桌前,“二姑娘怎么了?” “谁知道他怎么了,刚才似见了鬼一样,一句话没说便往外跑。”唐薏半个身子探出窗子,烈阳照得她睁不开眼,掌心挡在额前,却也没瞧见那小子的影儿,“樱桃,你在这等着,我去找找他。” 相处这么久,唐薏知道江闻谷为人莽撞,易怒短虑,素来最让江观云操心的便是他。有了之前林修齐的事,唐薏总对这小子放心不下,生怕他在异乡又惹出什么祸端来。 眼见着快回京了,若出了事只怕江观云又要受心劳力。 于是顺着他奔走的方向追去。 此刻街上行人无几,天似下火能将人烤透,唐薏于一处胡同拐角处终于江闻谷碰头,他似个无头苍蝇似的在原处打转,东南西北拿不定主意该往哪找。 才走了没多远,唐薏额头已经有了细汗一层,掏出帕子抹了一把,顺势拿在手里扇风,“你找什么呢?” 江闻谷四处张望,四下除了他和唐薏,再无人影,“嫂子,你刚才可看到一个道人了?” “道人?”唐薏听不得道人二字,眼前一亮,“是不是那个害我的妖道?这么巧在棠州碰上了?” “不是,你忘了,妖道来信国公府的时候我不在,自也没见过他的模样。眼下我说的不是那个妖道,只是一个衣着普通的道人,蓄羊须,气度不凡,着月白鹤鸣衫,大约这么高........这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 抬掌于自己眉处比量给唐薏看,十分急虑。 可急虑过后,又有失意自眼中闪过,“或许也是我看错了......” 唐薏疑惑,“这人和你什么关系?是仇家?” 江闻谷摇头:“不是仇家。” 说话似驴嘴卡豆子,踢一脚才能倒一颗,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虽不知他急着要找的人是谁,既不是仇家便没了什么顾虑,唐薏干脆随意指了一个方向道:“这样,我替你找,我找这边,你去旁处,一会儿在茶馆汇合。” “好。”江观云痛快应下,放心大胆的朝西边寻去。 虽不知容貌,可唐薏依着江闻谷的浅显描述也能猜个大概,既是道人,那想必很好辨认,只顾去找,若是找到了带到茶馆再说。 拐出胡同便是大街,唐薏四处观望也没看到道人身影。 只能顶着日头走一步看一步,不觉走到长街尾,无意朝西边一扫,竟看到了一个削瘦的背影,正是着了一身白鹤鸣衫,牵了一匹枣红马。 虽二人相隔甚远,又仅是个背影,却给人一股异常熟悉的感觉,唐薏才想高喊将人叫住,可张口却又哑住,分明不晓得那人姓甚名谁,连唤也不晓得该如何唤。 “道、道长!”双掌微弯扩在唇角两侧,距离实再遥远,那人只顾匆忙前行,根本听不到。 左右也看不到江闻谷的影,别无他法,只能追上前去。 “道长留步!”唐薏脚步加快,那人仍旧不回头看一眼。 直到眼见着他牵马出了城门,唐薏也没追到近前,好不容易跑到城门前,却又被一辆入城的牛车拦住,待七拐八绕的奔出来,那道人早骑了马奔出老远。 ...... 正是七月暑热最难捱时,即便着了薄衫,稍一走动便漫身湿汗。 蚊虫极多,若着深色,不久发顶便盘旋一圈飞舞。 府司衙门上夜后便在各处烧了干艾草作以熏赶,一入门,一股浓郁的味道将人环住,沁不得多时,里衫外袍便都是艾草的味道,防蚊效果最好。 第84章 烟雾弥漫间,江观云回到衙门,难得今日没在堂中看到唐意,他心中舒缓。 见他入门,副使周南逸起身上前,行礼道:“大人。” 自打周南逸调来此处,江观云便听旁人偶讲几句碎言,说他与自己有几分相似,身量、身形相差无几。 连唐薏也讲过,周南逸说话的声调也和他很像,甚至有时候他突然开口,会让她生出几分错觉。 声调像不像,江观云自己难以分辨,可唐薏既说像,那便是真的像。 他初见周南逸,只知他出身世家,在其家乡也有几分名气,再观其人眉眼温和,长相端方周正,称得上风流倜傥。 江观云自小不会在人的外貌长相家世之类过于计较,可眼前这个周南逸,却总能让他生出比较之心。 他也憎恨自己莫明的狭隘,可此心一起,便很难磨灭,最可怕的是,他总忍不住想要找周南逸的错处。 是的,找茬、挑刺。 “这么晚了你还不回住处,待在衙门还有事?”一向温厚待人的江大人难得冷了脸。 “夫人昨日说,今日有要事找属下商量,可她人还没到,属下不敢贸然失信。”他一顿,“夫人学画心切,在书画上有些急于求成,不过临摹极好。” 每个字都正常,可落到江观云耳朵里,皆是刺。 才想借引开口斥责几句,便听江闻谷和樱桃两个奔到堂中,两个人一前一后入门,一个一脸菜色,一个眼睛通红,与先前来棠州的路上遇袭何其相似。 除他二人之外未见唐薏身影,江闻谷的心咯噔一跳。 第五十八章 寻到 “嘶——” 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唐薏神游天外,是被脚踝处剧烈的刺痛唤醒的。 睁开眼,是被夜色包裹住的绿茵,眼前一片昏暗,唯有霜似的月光照进来,柔和不刺眼。 单薄皮肉下的骨架子似被人拆散了,稍一动念便泛疼,后脑嗡响个不停,她努力睁了眼,待适应了黑暗,方看出来自己身在何处。 此刻倘躺在地,头顶似一处圆形出口,有野草遮蔽,四周石壁虽不光滑却排列规律,此境似曾相识,应是一处枯井。 勉强撑着胳膊坐起,借着幽幽的月光,她探手摸到自己一动也不敢动的左脚踝处,指尖儿才触动,便是一阵钻心。 “真倒霉啊!”于井中破口大骂一声,壁有回音,却无人回应。 细想白日,明明是出城追那道人,谁知那道人骑着马奔的飞快,她没跟出去多远便跟不上了,想打道回府,哪知根本没留意脚边被野草覆盖的废弃枯井,失足坠落,这一摔直接晕了过去。 她似一只青蛙坐井观天,仰头望出去的天自这角度看过去也不过巴掌大小。 “真是流年不利,先前被人追杀摔下山坡,这回又掉到井里.......”心里怨气盛集,“江闻谷那死小子也真是个灾星,我也是多事,非管他干嘛!” 可怨气归怨气,到底是自己不长眼珠子,追人心切才失足,怨人无用,只能仰头干巴朝井口呼喊道:“有没有人呐!” 除了无数虫鸣,根本没有人回应她。 “救命呐!” 这一声唤得破音,仍旧无用。 天气炎热,她良久未进水米,嗓子干的似冒火,极力所力唤出两声已是嘶哑。 肚子也不争气的叫了两声。 记忆回旋,她隐隐记得,小时候也有过这么一次,她调皮将麻绳捆在树上,另一端系上自己,降到一口枯井下探玩,谁知打算上去的时候,麻绳断了,她自己一个人在井下待了近乎一日。 娘亲和兄长为了找她都快急疯了,好在最后天将暗时刘丰年听到她的哭声,才将她从井底下救上来。 可这次,不晓得有没有那么幸运。 不过她胆子大,人又闯浪,孤身在此倒不至于吓破胆。 只是猜想,这么晚了,他们怕是想破了头也不会找到这里来,况且这个时辰,城门早就关了。 想要呼喊也的确没有力气,只能眼巴巴的望天,在心里默念:“江观云啊江观云,你一定能找到我的,是吧,一定能的。” 饥饿勉强忍得,可脚踝处的痛楚一下重过一下,那痛楚蔓延全身,连带着头也跟着疼。 “江观云......江观云.......江观云........我要吃肘子,我要吃烧鸡........” 别无他法,只能用这些碎杂的意念硬抗此刻的狼狈。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得井外有说话声,唐薏迷迷糊糊打了个盹,猛然抬起头,那声响时有时无,唐薏还以为是自己幻听。 强忍痛楚竖起耳细听,人声虽忽远忽然却真实。 她身子挺直,试图站起身来,可左脚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用尽全力高呼:“喂!有没有人啊,我在井里!” “喂!”嗓子干的似破锣,这两声已是极限。 井底声响,传到上面变得越发深幽微弱,在夜里尤其瘆人,周南逸抬手止了身后搜寻的吏官动作,“别出声!好像有人在喊!” 几名提着灯的吏官忙定在原处,屏息细听。 可除了风声虫鸣再无其他。 当周南逸以为是错觉时,又传来一声半死不活的呼救—— “救命啊——” 一时难辨方向。 “有人!”众人立即警觉,周南逸朝前走了几步,高声回道:“有人吗?” 这一声清亮,唐薏于井底听得清楚,几近绝望的脸于月色下有了华彩,她一边敲着井底的石壁一边叫道:“有人!有人!我在这儿呢!” “拿棍子来。”周朝逸自吏官手里取了一盏灯,又拎过一只半人多高的木棍慢慢朝前探路。 于郊外夜色中难行,为免涉险,往往举棍先探,行步谨慎。 他一边呼应着一面朝前走,七拐八转之下,终敲探到一处井口。 好险,若是踩空定要摔落,他后怕到。忙靠边蹲下,伸手拔开挡井的乱草,唐薏看到一抹火光正照头顶。 她欢喜摆手:“我在这儿呢!” “夫人!”二人相距不近,周南逸看不太清井底情况,但一听声音便知是她,“夫人可受伤了?” “我脚扭伤了,疼的厉害!” 周南逸安抚道:“夫人别怕,我这就来救你!” 周南逸虽官居副使,却一点儿也不矫情,待人取来了绳子,他麻利顺绳而下。 唐薏看到他就似看到了救星,险些哭出来。 “伤哪里了?我看看。”他提灯照在唐薏的腿脚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侧脸像极了江观云。 一想到那人,唐薏觉得更委屈了。 伸手指了自己左脚处,“那里动弹不得,一动就疼的要命。” 暂将灯把别到旁处,腾出手来小心抬起她的脚踝,隔着裤脚捏按两下,“没伤到骨头,还好。” “傍晚时听说你不见了,江大人急坏了,率众人几乎将棠州城搜个遍。”他一顿,“好在你没出事。” “我已经派人去给江大人报信了,相信很快就能赶来接应,我先让他们把你拉上去,这里待不得。” 说话落,他稍起身,凑到唐薏近前,“试一下能站起来吗?” 第85章 井中昏暗,若不瞧脸,还以为真是江观云在身边。 为了不麻烦旁人,唐薏只能咬着牙应下,“可以的。” 手扶上井壁,将下肢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手臂上来,她吃力的模样瞒不过周南逸,他干脆探过手臂,架着她的胳膊将人扶起。 腰间绑了绳子,井上的人合力将她拉上。 唐薏终重见天日。 待周南逸再上来,他猜唐薏应当是行走不了,出来寻人也未带担架一应,事从权宜,周南逸只能背过唐薏的身半蹲,“我背你吧,上来。” 这样的话江观云也说过。 可唐薏并不想上周南逸的背,她踌躇捏拳,又不好贸然拒绝,怕辱没了旁人的好意。 见她没动作,周南逸微偏侧过头催促道:“江大人还等着你呢,夏日夜外蛇蚁多,不便多逗留。” 话已至此,唐薏也不好再扭捏,探过身上了他的背。 身前人直起身来,唐薏尽量前胸与他的后背离得远些。 她的身量照比周南逸所想还要轻些,背着唐薏缓缓前行,很是稳当。 前后皆有吏官照亮,他只要稍低头,就能看到两个人叠到一起的身影,周南逸未看前路,目光始终落在投照于地面的影子上,“江大人带着人去了西郊找,想来没那么快能赶过来。” 背上的人抿着嘴小声道:“我好像又惹祸了。” 前面的人只轻笑不说话。 前方走的不远便是城门,谁又能想到,唐薏竟摔落在城外乱草堆所盖的一口枯井之内。 才一入城,便听到不远处有马蹄疾驰之音。 周南逸定身,唐薏伸长了脖子朝远处观望,随着马儿越来越近,唐薏也看清了马背上的人,马蹄尚未停稳,江观云便翻身跃下,大步流星奔到周南逸跟前,他贴近的一瞬间,唐薏双唇紧紧抿在一起,泪珠子大颗大颗落下来。 第五十九章 复杂 周南逸背上一松,已是江观云将背后的人拦腰抱在怀中。 不同于在他背上的拘谨,唐薏一落到江观云的怀里,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肩,头亦埋进他的肩窝处,低低抽泣。 这一刻江观云什么都不顾了,咬着牙低声问:“伤到哪了?” “夫人掉在城门外不远处的枯井里,伤了左脚踝,属下方才替她看过,没伤到骨头。” 周南逸替唐薏先开口。 那人似一下子被噎住,再未讲片言。 看她这副样子,铁定是骑不得马了,便遣人牵来马车,将人抱到车上,江观云回身朝着众人道:“今夜大家辛苦,早些回家歇息吧。” 他对一旁随行的小吏官道:“吩咐下去,自我账上划些银子赏给大家,以慰今夜辛劳。” 话毕才上了马车,马车缓缓驶动,于寂静的街市上越行越远。 待江观云走后,原本对今夜奔劳颇有怨言的吏官们忍不住议论明日到底会收到多少赏银之类。 不知是谁在身后高声一句:“放心吧,江大人是信国公府的世子,自是不会亏待咱们。” 听到信国公府三个字,站在最前的副使周南逸眼皮一跳,下巴稍稍扬起,沉眸微眯,盯着马车远走的方向,讲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江大人还真是滴水不漏。” 此举使这些小吏官颇为受用,小吏官根本没听出周大人内含的阴阳之意,还以为是他奉迎,也忍不住多嘴,“江大人性子好,公私分明,虽是临时调来棠州的,可做事细致,是个难得的好官。” “可惜再过不久就得回京了。” “京城。”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周南逸身形挺得笔直,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他阴沉一笑。 ...... 马车里的人是个鹌鹑一般窝在江观云的怀里,本以为会在井里受罪一夜,此刻美男近在眼前,她觉着自己幸运极了。 江观云将她的小腿架在自己膝盖上,未能确认她伤势如何的情况之下根本不敢乱动,手臂环住她的腰腹,轻轻拍着,以作安慰。 闻着他身上淡然的香气,一颗浮沉不定的心缓缓安稳下来,瞪着红红的眼小声问道:“我是不是又惹祸了?” 她鲜有这般气虚的时候,江观云面无表情回道:“你说呢?” 再次将头埋下,声若蚊蝇,“好像是。” 他十分无奈,看她这副样子又不忍心,“这才消停了几天就乱跑,郊外到底有什么把你魂勾了?” “说来话长。”此事的确荒唐,她也是出于热心帮忙,可是忙没帮上,还惹了这一场。 可现在又不好把江闻谷供出来,只能闭口不言。 头往他的怀里又钻了钻,委屈道:“我饿了。” “回去先请郎中诊查一下,确认没事了再吃东西。” “我后脑勺撞了个大包,好疼啊。” “这里?”江闻谷手掌上移,挪到她的后脑处,果真摸到一个大包。 虽未见到那口枯井,可不想也知道,她这样的身板掉进枯井将是何种场面。 “嘶——”后脑的包有些疼,唐薏倒吸了一口冷气,抬手止了他的动作,“有些疼。” 终回了府司衙门,郎中曾来给唐薏治过外伤,对她并不陌生,只是好奇她整日都在忙些什么,能将自己次次摔成这样。 不过好处一如周南逸所猜测,没有伤筋动骨,只是崴了一下,左脚踝肿得老高,上药这种事儿江观云自不会假手旁人,仍像上回那样,替她小心上药。 她这会儿已经稍用了些吃食,洗得干干净净换了寝衣坐在榻上,脚搭到他膝盖上,双手朝后撑去,眼前的人阴着脸一个多余的字也不讲,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冰凉。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江观云面色不动,只是将头沉得更低,答非所问,“这药酒需多涂些,郎中说这几日不便走动,得静养。” 上回是小腿,这次是脚踝,她伤得齐全。 听这别别扭扭的语气,便知是生气了,向来无法无天的人头一次向人低头,“我保证下次不乱跑了好不好?” 她歪头努力想要看清江观云的表情,“今天是事出有因,我也是热心帮忙才会如此,谁知道那里能有枯井呢......” “不过还好是枯井,如果是水井,怕是我今天命就没了。” 都这时候了,竟还有心思玩笑,江观云终停下手上上药的动作一脸无语看向她,“这还知道?” “说吧,到底有什么不得了的事非让你往城外跑!” “这不好说,你去问江闻谷吧,他非要追个道人,看起来像是有急事,我瞧他急的那样就帮着他去追,谁知道那道人骑马跑了。” “道人?”江观云眉心一跳,眸珠转动,没再接着问下去,而是将她的腿放平后起身,“罢了,我去找他问问就成了。” 唐薏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又仰脸追问:“你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反手握住她的,“别多心,早些歇息,我还有事要处理,可能要很晚回来。” 很努力的做出轻松之态,可却是努力反而越适得其反,身旁无镜,哪里晓得他强颜欢笑的模样有多难看。 脱身出门,快步前衙行去,走到无人处,江观云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再抬眼,却见着江闻谷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又是那副想说话却不敢的样子。 第86章 白日里脾气也发过,这会儿已是心力交瘁,不愿与他计较,只抬手招呼他过来,“有什么话就说。” “哥,今天的祸也是我闯的,你别怪嫂子。” “我知道了。” “哥,是我今天,我看到.......” “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应该擅自行动。” “哥,我........” “好了,早些回去歇息,这两日命人着手收拾东西,距回京没有多少时日了。” 无论江闻谷说什么,他都一一打断。 着实是,不想留在这是非之地了。 而且,他急于回京,求证一件事,对他们江家很重要的事。 第六十章 他委屈 唐薏觉着近几日的江观云奇怪的很。 时而忙到很晚才回来,天不亮就出门,虽夜里照常抱着她睡觉,可两个人话也说不上几句,因脚伤行动不便,也不能随时去前衙寻他。 她心虽大,但不代表不会看眼色,虽猜不透江观云心思,却也感知他这两天心里不痛快。 巧遇阴雨,唐薏难得弃了手边的话本子坐在窗沿下赏雨,连日炎热暂可舒缓,窗前的芭蕉叶被雨滴子敲打出啪啦啪啦的声响,伸手扯了芭蕉叶尖儿处,再一弹开,水珠子飞散到眼前,她这样无聊的玩了许久。 隔着阔叶,她看到那头一道修长的身影独自撑伞归来,离得老远二人对视,伞下的人露出一抹温润的笑意,而后快步入房。 雨下得急且大,江观云肩头被打湿,还有些碎珠子挂在发梢上。 “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唐薏将上身自窗外收回,探着脖同他讲话。 樱桃将伞接过,借机退出房,留给二人单独说话的机会,江观云身上黏腻,加上雨中走一遭,身上早有潮意,干脆退了外衫。 步入榻前,却见着小几之上除了话本子,还有她闲时看的画册子,自也是周南逸送的。 那周南逸似总是阴魂不散,即便人不在,却又随时充在二人之间。 江观云与之犯相,与他沾染上总觉着心中不透亮。 若计较,便显得自己小心之心没有肚量,可若不计较,总觉着此人多少带了些暗搓搓的刻意。 他坐到榻上,先是看了她脚上的伤,“今天脚还肿着吗?” “好些了。” “那就好,过两天回京,只怕你路上颠簸又严重了。” “终于要回京了吗?”棠州城不大,唐薏早就逛够了,早早盼着归京,提到回家,唐薏眼色亮亮的,可是转念扫到小几上的画册,不免黯然,“周大人不同咱们一起吧。” 不提他还好,一提到此人,江观云的眸珠刹时定住,面上浅露的笑意涣散,虽极不情愿,却也道:“他是调来棠州的副使,官属棠州,不会同我们一起回京。” 末了他又侧脸加问一句:“怎么?” 虽一早听过这个结果,可再求证还是免不得失意,“可惜了,等回了京,就没人教我画画了。” 眉目骤然一紧,江观云双唇微抿,终十分没有风度的问出了句:“这画,非学不可吗?” 听出他语气中的冷硬,唐薏一怔,“怎么了?你好像不喜欢我画画。” 不是不喜欢她画画,只要她想,做什么都成,他都不会干涉,只不过他厌恶那个人罢了。 周南逸于府司衙门能力出众,才华溢然,礼贤下士,众人对他的评价皆是‘谦让’,可江观云莫名觉着此人沉不可测。 每每相处,都会生出没来由的危机感。 开始觉着是因为他与唐薏走得近心里吃味,可若细思量,这种心思的确存在,却不是全部。 具体是什么,他也道不尽然。 “唐薏,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问你。”认真抬眼,对上她的眸子。 “你说。” “你......”这种话乍一开口,觉着有些难为情,缓和片刻才又开口,“你到底是从何时对我......动心的?” 江观云对唐薏坦白过两次,但次次都被她拒绝,二人之间的感情虽算不上波折,可唐薏的性子总让他有种身在厚云中的朦胧感。 不算真切。 唐薏从未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使得向来对任何事都运筹帷幄的人时常患得患失。这种感觉在周南逸出现之后越发强烈深刻。 特别是他那一张与自己十分相似的脸还有处事风格,说话腔调,每每他与唐薏相近,危机感迸然而生。 此事唐薏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她做事向来都是凭心指引,想如何便如何。 既他提起,便顺势回忆。 究竟是何时起的呢? 或是从不远千里到京只为了看他一眼的那三位老者与她讲起江观云,她第一次意识到,他也不是生来的活死人。 亦或是从他醒来,于郊外游园时将李嫂子错认成自己。 那天的确给了她不小的憾动,他从不介意自己那盲婚哑嫁的妻子什么性子,什么模样,只要他认定,便不会再放手。 这些一点一滴累积起来,便推着她走到了今日。 她喜欢江观云,想和他好好的过一辈子,不是临时起意,不是任性妄为。 “早就不记得了。”但是这些话是不会轻易同他讲的,一来怕他得意,二来自己害羞,羞于讲这些肉麻的酸话。 对面的人眼中期待又一次落空。 唐薏未曾给过他一句肯定,因而他一如飘在天上的风筝,线那头攥在她的手中,若高举他便飞升,或拉低她便坠地。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唐薏坐得离他稍近了些,不懂这男人突然低落个什么劲儿。 是的,低落。 江观云忽而想到,彼时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唐薏收了人家的银票就将他给“卖了”,甚至不曾犹豫。 这样的人,还能指望她什么? 心中酸楚,怨气正盛,口不应心了一回,“没什么。” 指尖儿于小几上轻点两下,“你接着画吧,免得回京周南逸教不了你了,趁这几天快同他多请教几回。” “我去看会儿书,”他双手撑着膝盖自榻上站起,仅用眼角睨她,“若是回京你不习惯,我可以向圣上请命,将周大人调往京城,那样你们见面不是更方便了?” 心里坦荡赤诚的人哪里猜得到江观云这百转千回的心底戏,还以为他是认真的,竟没心没肺地笑问:“当真?” 江观云被气笑了,唇角勾起,笑意却不达眼底,两腮因用力咬合而微微鼓起,于齿缝中挤出,“这有何难。” “若是这样也好。”无意当中,唐薏火上浇油。 恨她不解风情,恨她迟钝心大,终是气得江观云甩袖离开。 脸色与外面的阴天难分伯仲,负气坐于圈椅之上,随意抄起一本书来翻动。 去时带起一阵风,连唐薏额间的碎发也被吹起,见他负气而走的模样,唐薏终于认真起来,“江观云,你到底怎么了?我怎么总觉着你这两天不开心,你这是冲谁?” 桌案那头的人也不答,充耳不闻,只拿着手里的书页撒气,近乎要将纸张翻烂。 “江观云?” 凭她如何唤,他就是不肯回应。 第87章 “装什么啊?我知道你听见了,哪里是看书,书都拿倒了!”唐薏笑颜如花。 虽大字不识几个,可反正却识得。 江观云从生下来,何曾有过这般失态时,经她一提,视线再聚焦于书页之上,当真拿倒了。 面热发烫,心里更是焦灼,再一联想到周南逸,自己这副并不庄重的模样似已然被那人比落下风。 翻动指尖儿的动作停住,故作平静将书调转过来,在唐薏的一声声碎笑中,他没出息的红了眼尾。 两个人总这般别别扭扭的不是办法,见他如何也不肯回答,唐薏只能从榻旁取过木拐架于腋下,撑着自己从榻上站起。 这几日脚伤,都是靠着这只木拐行走,起初别扭又费力,如今也已经习惯了。 木料撑地发出一声声钝响,即便江观云不抬眼也知是唐薏渐行渐近。 行到桌前,唐薏身上的阴影于他脸上又加了一层暗沉,“你到底在生什么气?是我惹你生气了?我这几天挺老实的,哪都没去,也没惹祸。” 他仍旧不答,只是觉着心里更委屈了。 唐薏歪头细看他神情,恰好瞄到他眼尾的淡红色,“你不会是.......” 伸出指尖儿要去探他的眼尾,唐薏禁不住笑起,“你该不会是哭了吧?” 本就无地自容的人被人轻易勘破真相,陷入无救的窘境,怒而偏头只顾掩藏,唐薏指尖儿落空,随之一怔。 “你还真是在同我生气。”虽不晓得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可还是耐心温声问,“江观云,你有气别憋着,会憋出毛病的,你大病初愈,若是再病回以前那样,小心我不要你了。” 明明是句玩笑话,意在缓和,可落到江观云的耳朵里便毁了意味。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唐薏是这般会雪上加霜,似不将他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不甘心。 明明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下。 一早知她性子不稳,做事讲话都只随本心,爱上这样的人,受罪也应该。 那人仍不肯说话,似块石头又臭又硬,唐薏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自认做小伏低这么久,早就按耐不住火气,身子挺直,面上笑意近乎散尽,甚至没了方才温言软语的腔调,“嘴是被缝上了?怎么问都不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还想着跟我拿一把?” “别别扭扭好几天了,以为我看不出来?” “不说就算了,你咬着牙咽到肚子里去晚饭都省了,你这种无理取闹的人我才懒得理。” 话落,她将腋下木拐重重一摔,伤脚落地疼得她撕心裂肺,却仍是强咬着牙一声不吭,手扶着桌案一点点朝门口挪行而去。 木拐落地,引得江观云第一时间扭过头来,见她弃拐而行,江观云猛自椅中站起身绕出桌案,自背后环住她的腰止她前行,“你干嘛?脚上还有伤你要去哪儿?” “你管我去哪,我想去哪就去哪!”她侧头诽议道,“我跑到院子里去淋雨,也好过在这里热脸贴你冷屁股!” 第六十一章 芭蕉 “别闹,你有伤!”他将人紧紧环住,尽力将其往高提,以免伤脚落地受罪。 他越是拦着,唐薏越是在他怀里挣扎,“你管我干嘛,我才不用你管!” “你不是不理我吗?我有没有伤跟你有什么关系!” 江观云被吃的死死的,在她面前占不到一点便宜。 将人提到桌案上坐好,唐薏双脚悬起,以防她乱动,江观掐着她的腰哄道:“与我生气可以,但别同自己置气。” “我才没生气呢,我一点儿也不生气,”唐薏朝外推按他的肩膀,“我告诉你江观云,我算是看透你了,从前你对我说的话都是骗着我玩的,什么真心,什么一辈子,这才过了几天就无缘无故跟我摆脸色!” 溃不成军的人心乱如麻,忙解释,“你怎么这么说我,我不是同你生气......” “那你是跟谁生气,问了你你又不肯说,这房里就咱们两个人,你不是给我摆脸色还能给谁?” 越说越气,唐薏的脸色涨得通红。 讲到江观云的痛处,江观云百口莫辩,憋得语无伦次。 二个人的视线纠缠到一起,唐薏突然“噗嗤”一声笑得欢畅。 “我就知道我受罪你会心疼。” 见她一脸得意的神情,江观云才恍然,她并非喜怒无常,而是知道蛇打七寸,清楚他的要害在哪里。 一双手掌各搭在他两个肩头,唐薏被他抱到桌上,现下二人身量差的不多,视线勉强可以平齐,“你说吧,你到底是为着什么不高兴?就算你不想说,我也想听,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声调温柔又俏皮,一双清澈的眼眸中可见他自己的倒影。 对她,江观云永远都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 唐薏就是有这种能力,使江观云一次又一次败下阵来。 虽难以启齿,斟酌片刻还是开了口:“唐薏,你不觉得,这些日子你和周南逸走得太近了吗?” “嗯?”此言让人心生意外,唐薏提眉,眼皮骤然撑大。 既开了个口子,便没有再扭捏的理由,倒不如一吐为快,“我每日在衙门里看着你们两个坐在一起,你忙起来甚至没有时间同我说两句话,日日捧着他给你的画册........” 这些尚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话峰一转,接着又道:“自打来了棠州,我觉得我很无能,从来没有过这种挫败之感,你在棠州的路上出了意外,我却没能力找回你。 你在城外遇险,我也不能第一时间赶到你的身边.......” 其实他真正介意的就是这个。 他做不到的事,周南逸却做到了,当那日他看到是周南逸背着受伤的唐薏归来,他心疼,内疚、气急败坏。 他恨自己为何选了与唐薏相反的方向,这几日这微妙复杂的心态使人寝食难安,与其说他是在生旁人的气,不如说他是在与自己过不去,他恨自己无能,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是空有其表,不过凭白沾了个信国公府小公爷的名头。 更怕让唐薏发现,他江观云,不过尔尔。 反应过来的唐薏捏着他的肩膀笑得灿烂,甚至还充了几分甜馨,忍不住捧起眼前人的脸,凑得更近了些,“江小公爷,江大人,从前我总你以为你堪比谪仙人,原来你也有这么傻的时候啊?” “我和周大人......这哪儿跟哪儿啊?” 随着又是她的两声朗笑,“周大人的确不错,人长的不错,性子也好,还有才华,最重要的是,他和你长得也很像......” 每夸周南逸一句,江观云的心便往下坠一分。 唐薏有意暂顿逗他,“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江观云就是江观云,十个周南逸都比不了。” 明明是她先给了个巴掌,打得人无力还击,这会儿又是她亲手将一颗蜜枣喂到他嘴里。 仅此一句,近乎万念俱灰的江观云刹时得了生机。 连日阴霾尽数消散,灿阳撕开乌云,明光万丈。 倾身贴他,手臂环上他的脖子,“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想要学画画吗?” “为什么?” 唐薏面上的玩味消散,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其实本来不想告诉你来着,但是没想到你竟自己误会了,我也着实没法子,那就告诉你吧。” 第88章 “那日我在你的一本书里看到了一张书笺。上面的迎春很漂亮,书笺后面,是姚嘉念的名字。” 轻轻咬唇,“我猜那一定是姚嘉念画的。” “你也知道,我自小没念过什么书,可以说是不学无术,字写的像虫子爬,琴棋更是一窍不通。我不想一无是处,不想让自己连一样拿得出手的东西都没有。 念着我画画上面稍有些天赋,我便想好好学一学,其实也是想让自己更配得上你一些,今日教我画画的即便不是周南逸我也会用心学。” 一双圆溜溜的眼讲说真切,字字都落在江观云的心口上,他再一次清楚的看到她的真实、可爱,澄澈,同时亦为自己的狭隘猜疑,莫名奇妙的飞醋感到羞愧难当。 何德何能,他能拥有这么好的姑娘。 虽他早就不记得那枚书笺的来由,但那些都不重要了,心中动容,将唐薏拥在怀中,贪婪吮吸她身上的幽香,手掌抚上她的后脑,“唐薏,在我眼里,你从来不是一无是处,更不是拿不出手,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好。” “我,不如你。”句句肺腑。 唐薏尖尖的下巴杵在江观云的肩膀,她笑意娇俏,悄然于他耳畔说道:“你若是不喜欢,那我以后就不跟周大人学画了,等回了京,你为我找一位教画的师傅就是了。” “罢了,你将我的话忘了吧,你想怎么学就怎么学,我再也不干涉了。”抱着她轻轻摇晃,侧脸贴着她的。 唐薏抬起下巴,重重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留下淡淡口脂的痕迹。 他迅速将人逮住,口齿轻咬住她的,舌尖儿撬开贝齿,将人越环越紧。 身形微挪,一手轻轻推开她的膝盖,江观云站在唐薏腿间,稍稍弯身迁就她的角度,起先是蜻蜓点水,而后他的索吻变得越发热烈难挡。 腰臀处一紧,是他将人朝他所在方向推了一把,终是唐薏先败下阵来,一声噫叹,掐在她纤腰上的温手加了力道。 他将二人暂时分开,而后弯身将她自桌上拦腰抱起,大步朝床榻方向走去。 只觉眼前一道阴影罩下,紧接着便是江观云覆上来。 外面的雨势渐大,二人衣带渐松,江观云抬手扯下帐上银钩,将他与唐薏扣于帐幔之内。 窗外芭蕉被豆大的雨点子敲得吧啦声响不断,恰好掩了屋内唐薏浅浅的低语。 “慢、慢些.......”尾音带着桃花似的娇嗔,指甲轻轻陷入江观云肩上的皮肉。 他坏笑一声,于她耳畔低语,“这样好吗?” 第六十二章 抱歉 阴雨于第三日后初晴,唐薏与江观云踏上回京的马车。 他们要回京的消息先于他们的行程传回京城。 有人欢喜自有人心虚。 最高兴的莫过于吴相宜,得了唐薏将回来的信儿,一早连开门都是哼着曲儿的。 身后马蹄声哒哒而来,陶文璟翻身下马,快走两步来到阶下,自陶相宜手里接过门板。 两个人的指尖儿刚好蹭在一处,吴相宜似被火灼了一般迅速将手收回,侧目望向这个不速之客。 “你可真闲,瞧你的样子也是个当官的,怎么整日不务正业。”既他接手,吴相宜也不与他抢夺,迈入门中取下挂在墙上的围裙,打了水擦灰,这是她每日开门第一件事便要做的。 “哪里有天天不务正业,自打上回你将我赶走,我快一个月没来了。” 这是事实,陶文璟有一段时日不曾踏足此地,并不是因为他碰了一鼻子灰就放弃,而是圣上派他出了趟远差才回来。 赶了一夜的路入城第一件事不是回府,而是来寻她。 可这些话陶文璟没有同她讲,只提了旁的,“听说江观云要回来了?” “连你都知道了,更何况我。”吴相宜没放下手里的活计,对他说话永远是阴阳怪气,更不曾留意他一身风尘仆仆。 陶文璟早就见怪不怪,偏生喜欢她这语气、态度,隔了一个月再听到,心里暖乎乎的,常人讲这是贱,他承认,在吴相宜面前,他就是贱。 “你是替你妹妹跑来同我打探消息的吧,我什么都不知道,唐薏什么都没与我讲。” “看你想哪去了。”将门板一一替她规整好,先前帮过她几回忙,这种活计现在已经信手拈来,步入屋内,“如果事情是她做的,依本朝律该如何便如何,我不会插手,如果不是她做的,我更不必费任何心思。” 想到他陶氏家风,吴相宜只觉着他说的话冠冕堂皇,冷笑一声,不以为意。 明明方才她还哼着曲儿,可一见了自己横眉竖目,不开心都写在脸上,“罢了,我还有事,不在这碍你的眼,有空再来看你。” 吴相宜头不抬眼不睁,他来她拦不住,他走,亦不相送。 待他人影彻底消失不见,吴相宜手上的动作才停下来,愣坐于椅子上望着外面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 先前她曾暗下决心,待唐薏自棠州归来她便与她道别离开京城,可眼见着唐薏将归,她原本打算要离开的心又动摇了。 在这里开铺子做的是小本生意,虽然每日忙碌却十分充实,她早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虽说并不缺重新开始的勇气,可是自己撑起的这一摊,舍不得放。 ...... 午时才过,便有客人来取提前定好的织品,吴相宜无论是织补还是刺绣的手艺都不错,加上为人和气,不少主顾都喜欢来她这里做活儿。 忙了整个上午,总算得了些闲时,吴相宜在后厨给自己下了碗面,取了钱氏上午送过来的小菜,面才端上桌,一瘦高男子便入了门来,吴相宜打眼一瞧心下有些别扭,可还是笑脸迎客,“您是织补还是要定些绣品?” 来者看上去二十七八的年纪,衣着破烂陈旧,身上脏渍显眼,自打进门,一双贼眼便直勾勾定在吴相宜身上,看得人心生不安,吴相宜面上笑意渐渐淡去。 男子不急着答,先是环顾店面四周,而后又伸着脖子朝后间查看,在确认了只有她一个人在的时候,这才面上堆笑,“织补。” 下意识觉出这不是个好答对的主儿,吴相宜暗自加了小心,“您要织补什么?” 男子朝前两步,一下子走到她面前,吓得她后退了两步,腰身贴到柜上。 他撩起上身补丁重重的短打,露出短打襟下原本盖着的水蓝色长裤来,指自己腰下道:“这里开线了,小娘子给我好好补补。” 笑意淫/荡又轻浮。 吴相宜心头一颤,几乎闻到了他身上的汗臭味儿,身子尽量后倾,却避无可避,更没瞧他所指之处,只朝门口扬了扬下巴冷脸道:“这活我接不了,您去别家看看吧。” “别啊,”见吴相宜脸色由红转白,此人越发肆无忌惮,有意贴得更近了些,“我盯了你有几日了,一个人进进出出的,也没个男人在身边,怪可怜的。” 说话间便想上手,吴相宜侧身想走却被他困住,那人掌臂撑在柜上,恰好能将人围起来,“别急着走啊,咱们说说话。” “你若再不走我可就喊人了!” 男子笑意更重,“喊啊,我还怕你不喊呢。你去这条街上打听打听,我刘三是个什么人物。” 第89章 他再次不怀好意的打量了吴相宜,“想不到啊,我不在京的这一个月,咱们街上竟多了这么水灵的美人儿。” 说不在京不过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实则是才从牢房里出来。 这种混日子的地痞流氓进牢房如走亲戚,成日好吃懒做,在街上偷鸡摸狗,若碰上这种孤零零的小娘子便跑来占便宜。全无半分做人的底线。 “小娘子,你也孤苦伶仃的,咱俩就个伴儿,进里屋你给我织补织补!” “你给我滚出去!不然我可就不客气了!”吴相宜气急,反手从柜上抄起锥子握在手中,可眼前这人根本不怕。 “小爷就喜欢你这性子......”抬手便要抢夺吴相宜手里的锥子。 “你是哪里来的杂种,在这找死呢?”门口大步迈进来一人,随之传来一声高呵,吴相宜挪目朝前看去,眼前一亮,此人她识得,是陶文璟身边的侍卫。 男人脸色一滞,“哟呵?他妈的谁啊.....” 扭头来瞧,原本嚣张的气焰却在见到来者一身吏服之后灭得干净。 紧接着,陶文璟不急不徐迈上阶,虽遮了门外大半的日头,光线自他脊背散出,刺了吴相宜的眼目。 能见着这等小吏已是这流氓今生修来的服气,更何况是陶文璟。 入门第一眼,吴文璟最先看向吴相宜,瞧她脸色惨白便知吓得不轻,再将目光投向那男子,眼中狠厉如霜。 陶文璟阴着一张脸,侍卫察言观色自腰间抽出长刀架在那男子脖子上,“你方才嘴里不干不净说的是什么?” 小虾米见了真龙虾自是不敢造次,只觉得今日倒霉碰上不好惹的,“官爷饶命......” 二人身份他不识,长这么大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衙门里的差役,这两位不同寻常,尤其入门未发一言的那位,气度非凡,贵不可言。 随身佩了官刀这位还要看他眼色,叫官爷总是错不了的。 “公子,他如何处置?”侍卫最瞧不起这种地痞流氓,咬牙道,“不如让属下一刀砍了他,也当除个祸害!” “你还成了个人物了?” “官爷饶命,小人瞎了眼,小人不是东西......”此人顺势跪下磕头,青砖地被砸出闷响。 若是旁的,或陶文璟还不稀与这种人沾染上,只觉脏了自己的身份,可他方才对吴相宜说的那些腌臜话,他在门外听得清楚。 恨意浓浮,面上不露声色,心底早就想活撕了此人。 “别脏了这铺面,拖出去,让人将衙门里的差役叫过来,在门口赏他二十脊杖,”他一顿,面无表情地道,“发配到寒州去。” “大人饶命啊!小人知错了!小人真的知错了!”自知惹了贵人,任凭他如何求饶却都无半点用处。 侍卫招呼了门外几位随行,将此人拉出店内。 寒州是当朝犯人流放之所,常年苦寒,被流放的犯人能活着走到那里的不多。既获此刑,基本上是一条腿已经入了鬼门关。 远比一刀杀他还要可怕。 更何况他是陶文璟亲自发落的,官差顾念陶家之势又怎会给他好果子吃。 对这刘三来讲,已是解不开的死局。 在吴相宜的铺面门口脊杖二十,亦是陶文璟的心思,他就是要告诉众人,这铺子里的女人,他们碰不得也惹不起,谁若敢在她面前放肆,就是相同下场。 这刘三本就是被这条街上人人唾骂的流氓黑贼,听说他受刑一时间便成了热闹,于此看笑话的不知多少,与此同时也对这铺子里的小娘子有了新的猜测,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竟背后有这等人相护。 他们并不知陶文璟的身份,只知是个气度非凡的公子,他于铺中坐镇,无一人敢轻易踏足。 吴相宜一脸呆滞的坐于桌前,此刻门板已经合上,隔着一层门板,仍听得外面刘三叫得凄惨。 这二十板子够他喝上一壶。 眼前的面早就坨成一团,吴相宜却没碰一口,之前刘三在她面前那副嘴脸恶心的紧,稍一回想隔夜的饭都恨不得吐出来,虽极不情愿,可吴相宜还是朝他道了声谢:“今日还好有你在,虽我不愿意承你的情,却还是要谢谢你。” 她很清楚,如果不是陶文璟,今日她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唐薏不在京,刘丰年这些日子忙的厉害也抽不出身来看她,她这阵子为了赶活也一直住在店里,这才使得有心之人以为她孤苦无依。 比起她的感谢,陶文璟更多的是庆幸,庆幸他只是觉着有些想她了,便临时起意来此,若是错了一时半刻,可能她就要吃亏了。 “相宜,”面色凝重的人突然开口,目光投在她的脸上,一字一句郑重说道,“往后,我想每时每刻都在你身边。” 重言落地,室内气氛凝固住,唯有外面沸声醒耳。 在他讲出这句话的时候,吴相宜的手指紧紧绞住自己的衣裙,陶文璟的心思她不是感知不到,可是她不能。 “从前有个人也同我说过同样的话,”不知为何,一想到那个人,她的眼圈儿一下子便红了,随之自嘲般的笑起,“可是结果你也看到了。” “抱歉,这种话我这辈子不会再听也不会再信了。” 第六十三章 火 一早就知她会是这样的回答,陶文璟并不心灰,只是今日一场更让他坚定了一个念头,缓缓站起身,目视前方,“我与徐朝不同,我会证明给你看。” 接不接受是她的事,爱不爱她,由他作主。 这二十脊杖打掉刘三半条命,被人似死狗一般拖走的时候,地面留下一滩血迹。 第二日起,左邻右舍见到吴相宜,远比从前还要热情。 从前西边铺面的掌柜偶尔会将门板放到吴相宜的铺面前,今日倒规规距距再没占她半寸地方,才一开门,来定绣活的人便比从前多了许多。 而那陶文璟更是成了这铺面里的常客,早起帮她开门,晚上替她关铺,在这街上显得十分招摇。 起初吴相宜只当他不存在,后来着实受不得他这般殷勤,终在一个午后同他开了口,破天荒的给他倒了杯茶,“这些日子你辛苦。” 接过那杯茶,他并不急着喝,而是接着她的下文,“陶姑娘许久没给我倒过茶喝了,上次喝你给我倒的茶,还是在你家的旧屋。” 一想到旧屋总会让吴相宜联想到那个人,因而过去的事多数时她不愿回想。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看出她主动倒茶的小心思,陶文璟直接切断她的后路,“有些事我是不会放弃的,我陶文璟说到做到。” “茶我就不喝了。”将茶杯放下,他自椅上起身,正好站到吴相宜面前,“我知道你的顾虑,不管多久我都等。” 话毕,不等她回话,陶文璟大步出门去。 只留下吴相宜一个人在铺中心烦意乱。 无奈坐下,手边是快要成山的织补绣活儿一类,手掌覆盖其上,看来今日又要住在店里了。 吴文璟此人,比她想要的还要坚定,无论她如何无视,如何冷眼,他只作未见。 ...... 陶府。 陶夫人匆忙推门入室,却见着女儿坐在窗下绣花,她心提一口,示意房中的下人都退出去。 第90章 听到声响,陶雨霏也仅仅是目珠微顿,手上的活计并没有停下。 “你还有心思在这里绣花,我命人给你收拾了东西,让你暂去你外祖母家躲躲风头,你怎么偏偏不肯呢?” 江观云回京的消息早就传出,陶夫人自知此回若有信国公府插手,怕是不好办,只得先将女儿送往旁处,指望着到时打个马虎眼,便能像往常一样将此事罢了。 绣针扎入丝帕,指尖儿捏起,便听到绣线穿透之音,陶雨霏不以为然,“躲?我有什么好躲的,躲了不正落人口实,难道不算不打自招吗?” 贝齿轻咬,满目轻蔑,“母亲以为我会向姚嘉念那个废物一样,被人抢了未婚夫还落荒而逃?母亲也想让我成为她那样的笑柄吗?” 旁人或有猜测,可陶夫人清楚,这件事也怪不得姚嘉念,明明是自己女儿有意往她身上栽。 绣帕上的图案是一朵山茶,角落处是一个“朝”字。 徐朝离家这么久,没有给她来过一封书信,没有给她送来一个口信,她好似被他厌弃了,两个人闹成今天这副田地,可吴相宜却在京中过的风生水起。 让她如何能忍。 “别说那么多了,霏儿,若是再不走,怕是你爹到时候也保不住你。” 知女莫若母,陶夫人知道的真相不比陶文璟少,只盼着女儿平安渡过这关,旁的什么名声都不重要。“” “我没有错,为何要躲?”她怒一摔手中绣绷,拍案而起,“道人和杀手都是我找的没错,可那唐薏不是没死?大不了赔她银子就好了,她不就爱钱吗。” “母亲,你还是别为我操心了,”她冷笑一声,笑意不答眼底,“母亲还不知道吧,徐朝的青梅竹马早就入了大哥的眼了,大哥现在只怕是盘算着要娶她入门当正室呢。” “你在说什么啊。” 陶雨霏笑意更甚,“吴相宜在京城开了间铺子,我的大哥整日往她那里跑,两个人眉来眼去,只怕是再过些日子,您就得为大哥准备成亲一应了。” “你说的是真的.......” “母亲若不信,大可自己去瞧瞧。” 此事陶夫人先前有所耳闻,只是觉着自己的儿子是个头脑清醒的人,不至于饥不择食到这种地步,可猜疑一旦被人证实,便犹如天崩地裂,使人难以承受。 且不说旁的,就说吴相宜的家世如何能配得上陶府,况且她还曾与徐朝定过亲,此事若传出去,陶家的声名何在? “你们两兄妹,是想要气死我......”陶夫人脑袋嗡鸣一声,崩溃的坐到椅上痛哭起来。 陶雨霏满脸冷漠望向窗外,眼中布满血丝,用极低的声音自语道:“祸害就是祸害,不仅害了我,还想害我哥。” “不如给她个痛快吧。” ...... 透黑的幕布将天空盖住,有繁星闪动。 一过戌时,街市上的人都走了干净。 街市两旁铺面里漆黑一片,唯有吴相宜的铺面中有烛光点点。 桌上摆了许多未做完的针线活儿,为了按期交付,她只能加点灯熬油,一时没留意,便做到了这个时辰,可还有件急活,明早便来取,她实再困的不行,便趴在桌上小眯一会儿。 疲倦极了,这一觉睡得深沉,沉梦中闻到一股烟气,呛得厉害。 自桌上睁开眼,却见着眼前一片烟雾缭绕,刹时困意全无。吴相宜自椅上猛然坐起,她记得清楚,夜里根本没有开火,透过门板的缝隙,可以看到外面熊熊燃起的烈火,已然越烧越旺,浓烟滚滚,自门缝中透进来,她用力想要拆下门板,却发现门板烫手不止,紧实的似被人钉住。 暗道不妙,急中奔往后门方向,却是与前门一样的情况。 无奈又退回铺面前脸,趁此刻尚能看清,将抹布丢在水盆中按湿捂住口鼻,时而开口高唤:“救命啊!” 一句话未落地,呛得她猛咳了起来,浓烟以最快的速度袭遍周身,已然看不清四处何方,铺面不大,机乎没有可以落脚之处,外面火光大亮,隐隐听到有人唤:“走水啦!走水啦!” 手上的帕子顶得了一时,却也撑不了太久,浓烟呛得她眼泪直流。 火光漫天,已将门脸全副覆没,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铺内横梁遭不得烈火,已然有崩裂之势。 这火起的蹊跷,门板被人封死,且全无声息,乱中吴相宜有了猜测。 她未离京,到底还是惹了旁人的眼,终忍不住对她下手了。 只怕今日,她当真是要死在这里了。 第六十四章 新生 吴相宜似乎在梦里走了许久,所到之处皆是滚滚浓烟,前路漫漫,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尽头。 似梦非梦,鼻腔中似还有灰烬,呛得她喉咙生疼,咳意袭来一阵,她猛地睁开眼。 第一声入耳的是唐薏的的声线,“相宜姐,你醒了?” 唐薏的一颗圆头就在自己眼前,吴相宜乍一睁眼视线有些模糊,不敢确认,可视线聚焦之后,确切看清真的是唐薏,委屈的扭起了鼻子,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我在哪?”她有些懵,实则想问的是,她是否还活着,所处之地,是不是人间。 “你在家啊,我娘在给你煎药,我哥去集市上给你买的鱼,说要给你补补身子。”紧紧抓住吴相宜的手,要给她一些力量。 唐薏温软的掌心与她的握在一起时,她方觉现下是真实的。 “我才一回京,就听说你出事了,好在你没伤着,真是将我命都吓没了半条。”昨日本来半夜到了京城,但她已经睡得熟了,便直接回了信国公府,本想着第二日一早先回唐府再回钱氏那里,谁知道天未亮便传来吴相宜铺面走水的消息,吓得她连夜往这里赶。 眼下天已经亮了,窗外的日头将唐薏有些憔悴的脸色照得清楚,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终将过去的片段接到一起,她最后的记忆,眼前尽是浓烟,还有将倒的房梁,加上熊熊扑来的烈火,本以为她活不成的。 “我是怎么出来的?” 对此,她一无所知,只隐隐记得晕倒前,门板被人踹开,自火光中走来一个人影,那人影很熟悉,她却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深想。 经吴相宜一问,唐薏轻轻抿唇,也是一副不愿作答的表情,可她还是如实讲道:“是陶文璟将你救出来的。” “我听说你铺面走水了,江观云便骑着马带我过来,到这里的时候,火势太大,陶文璟不知从哪里得了信,不顾安危踹门进去,直到他将你抱出来我才知道原来你还在铺子里。” 想到这些,唐薏当真后怕,当时她就在现场,不知是谁纷纷传言,说铺子里根本没有人,连唐薏彼时也想,铺面走水虽然可惜,好在吴相宜人没事,等来日再替她重新支个铺面就是了,陶文璟将她抱出来时唐薏整个人傻了眼。 姐妹二人对陶家没有什么好印象,可于此事上,唐薏不得不感激陶文璟,“若不是他拼死相救,只怕你凶多吉少了。我还记得他出来时,身上还冒着烟,许也伤得不轻,陶家妹子倒是歹毒的一个人,竟没想她大哥还算有点良心。” 唐薏如此形容并非在背后讲人坏话,自来京的路上,江观云收到密报,那曾经暗害唐薏的假道人已被抓住,加上棠州路上活捉的两个杀手,几个人经不住重刑,已把事情招了个干干净净,此次回京,江观云就是要对陶雨霏清算。 第91章 “他........”吴相宜闭了眼又睁开,哑着嗓子极不情愿地问道,“伤得重吗?” 未指名道姓,唐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眼珠子一转才回过味儿来她指代为谁,实话道:“说是左肩被烧断的横梁砸了一下,身上大大小小的灼伤也不少,好在不致命。” 未留意到吴相宜眼中异样的情愫,唐薏咬牙切齿,“相宜姐,你那铺面被烧的不成样子,现在已是废墟一处。” 那毕竟是吴相宜这段时日经营的心血,虽极不情愿与她讲明,可这种事儿瞒得住一天瞒不住一辈子,唐薏嘴快,干脆与她交待了。 没有想象中的痛哭流涕,吴相宜听了此事甚至情绪没有太大的波动,如一汪静湖,平静地似在听不相干的事。 沉重的眨了两下眼皮,她躺在床上直勾勾地望着帐顶,“火势那么大,不用想也知道。也好。” 也好,这样倒省得她留恋此处。 一把旺火烧了,倒也干净,她走时也更有理由。 侧过头,吴相宜紧握了唐薏的手,看着她眼底的憔悴,心疼道:“唐薏,回去休息吧,我没事的。” “我还是不走了,在这陪你两天,要不然我放心不下。” “你若是在这,我也于心不忍,你瞧瞧你此去棠州这一路受了多少罪,在书信里我都知晓了,好在你没出事,否则我这辈子都会愧疚不安。” 一直坚强如蒲草的女子,终在想到自己姐妹是为自己受累时落下泪,眼头的泪珠子滚滑过鼻梁,“是我连累你了,我不该来京,不该去陶府,我若让那两个人安安份份的成了亲,哪里还会有这么多事。” “她完全可以冲着我来,可她却因我而迁怒于你。” 这个“她”不必指名道姓,心知肚明到底是谁。 起初唐薏也曾怀疑过姚嘉念,事实证明,姚嘉念不会做这样的事。 “相宜姐,你放心,江观云会替我找个公道的,我不觉得委屈,我长这么大,最不怕事,管他什么妖魔鬼怪,都动不了我,”为了宽她的心,唐薏特意挺了身子,“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邪不压正。” 想与她说,自己将要离京的事,可话到嘴边终是没忍心。 钱氏虽心疼女儿,知她在棠州吃了亏,可好在无大碍,可家里这阵子乱的不像话,再三思量,还是将她赶回了信国公府。 这火起的古怪,虽然钱氏嘴上不说,却也怕女儿有了吴相宜这样的下场,念着若在信国公府,好歹江观云还能护着她。 江府的马车停在钱宅门口,江观云亲自将唐薏抱上马车,她脚伤未愈,江观云处处小心。 一上了马车,唐薏便窝在江观云怀里昏昏欲睡。 江观云抱着她,指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的玩着她的碎发。 “相宜姐真可怜。”江观云还以为她睡着了,谁知道冷不丁的冒出来这么一句。 江观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沉默。 “这火到底是怎么起的?”唐薏方才在吴相宜那里说的模糊,也是怕她做了极端的事,可是在江观云面前倒不必掩藏,“京城不比我们乡下,很少会起这么大的火,除非有人故意为之。” “害我还不够,还想要相宜姐的命,她当真是忍不住了。” 陶雨霏的手段并不高明,她不过是仰仗自己家世肆意妄为,吴相宜是平民女子,她自不怕。 “你只管顾好自己,旁的不必你出头,交给我。”江观云宽慰道。 唐薏自他怀中坐好,很认真地问道:“若是真的证实连火也是她放的,那她的下场会是什么?” “陶家势大,会不会动用权力将这件事压下来?” 这担忧并无不适,因为从前唐薏也不是没听过没见过。 陶雨霏是陶家的掌上名珠,如何会放任她去下狱受罪呢?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江观云抬手拢了她额间的碎发,“一切还有我呢。” 突然凑近,搂着她的腰腹使之贴近,于她耳边轻轻耳语,“你夫君厉害着呢,你只管放心就是。” 唐薏突发坏心,咬上他的耳垂,“你是有多厉害啊?” 那人坏笑起,言有旁意,“你说呢?” 将人搂得越发紧了,抱于高处,马车的颠簸成了二人极好的助力。 江观云将她的唇含住,用力回吻,车外街市热闹,无人想到,悠行而过的马车里早是春色一片。 原本不过半个时辰便能行到信国公府,江观云生生命人又绕了一圈儿,再停到府门前,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他率先下了马车,而后将人捞过抱在怀中,大步入门。 这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皆知少夫人有脚伤,自打回来稍远些的路都是由小公爷抱着行走的。 只是这回,唐薏脚上有伤不假,可在马车里被人折腾的不轻,就算是想要走路脚也沾不得地。 明光之下,江观云衣冠楚楚抱着她往园子里行去,却听着怀里的人一直小声骂他。 他不怒反笑,神清气爽,低言同她道:“你若再骂,我可就惩治你了。” 话落,他将声线压得更低,仅用两个人才能听到调调道:“我袖子里藏的什么,你可忘了?” 说到此,唐薏脸色微红,搂在他肩膀上的手臂越发箍紧,脸也埋得更深。 这人十分不要脸,方才在马车里解了她的小衣藏在身上,这样唐薏便只能由他抱着,紧紧贴靠在他怀里,生怕不慎身上便落空。 “坏死了,你还自诩君子呢!”趁此刻没人,唐薏凑上前去咬了他的脖子解恨。 用力不大,他暂时能忍,笑容宠溺,唇瓣轻轻扫过她的脸颊,“在你面前,我不必做君子,若是做君子,非让你欺负死不可。” “就做小人。” 如今江观云已是拿捏了她的脾气,她闹就得比她还闹才能治得住她。 毕竟在唐薏面前,他也只能在此事上占上风。 “夫人方才在马车上还有些意犹未尽,不如.......” “你不要脸!” “嗯,我不要。”话落,大步朝房内行去。 二人一回房,便将里面的下人都赶了出去,江夫人来此,恰逢门窗都合上,她面色一沉,“这青天白日的,这是干什么呢。” 凭空丢了个大大的白眼,惹得周妈妈暗自发笑。 第六十五章 大白 “叭”——一声脆响后,案几上的茶盏应声落地,碎得不成样子,滚热的茶汤四散,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有片碎瓷扎入陶雨霏掌心的皮肉,霎时鲜血直流,与地上的茶汤混在一处。 醒目的颜色突使她觉着很痛快,脸上还留着陶文璟的掌印,这一巴掌,远比上次的要重得许多。 陶夫人被这场面吓住了,这一双儿女哪个都是自己的心头肉,在她眼中,陶文璟对陶雨霏动粗还是头一回。 “你打她做什么?你打她做什么!”陶夫人冲过去握拳捶了陶文璟肩头两下,念及他身上有伤,根本不舍得下力。 转身含泪去扶被打倒在地的女儿,“霏儿,起来,让娘看看。” 陶雨霏纹丝不动,反而癫似的冷笑,慢慢转过头来,望向兄长那一张脸,嘲讽道:“兄长这是第二次打我,那吴相宜还真有本事,使得自小最疼我的兄长,如今也对我寒目相见。” 第92章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可以再去讨吴相宜的欢心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陶文璟早被她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气得心寒,抬手指她,整个身子都在跟着颤,“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非要自寻死路?你知不知道,江观云那头已经将你所有的罪状送到京兆府去了?” “你偏生还不知悔改,竟还派人去烧吴相宜的铺面,若非我赶到及时,吴相宜的命也搭在里面了,唐薏没死你或是还有条生路,若吴相宜的人命折在你手上,你想没想过后果?” 陶夫人眼皮一点点撑大,不可置信的望着这些日子以来憔悴的不成人形的女儿,“霏儿......” 陶文璟救人时身上受了点灼伤,肩上也被倒下的房梁砸得不轻,眼下白纱缠了半身臂膀,可这些伤他并未放在心上,只要能将吴相宜救出来,这比任何事都要重要。 自小陶雨霏就被娇宠着长大,人命在她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近日她神思迷惘,整个人如同疯魔了一般,只因她给徐朝写的书信他一封也不曾回过,区区两条人命,于她眼中甚至抵不得一封家书。 “她有本事就来找我,这个贱女人,不知好歹,那么卑贱的身份也敢同我抢,她有什么资格!”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站起身,全然不顾手上的伤处,惨白着一张脸站于陶文璟面前,“也就你会喜欢她这种贱女人,只要有我在,她这辈子别想进陶家的门!” 想揍她的冲动这一回被陶文璟忍下了。 他早已是气急,但是他不想因着私事而再伤她,毕竟那是她的亲妹妹。 陶文璟阴着一张脸,后牙紧咬,口不择言,“你知道吗,其实你早就输了,即使吴相宜不与你争,你也赢不回徐朝的心。你以为你仅仅是晚几年与徐朝相识,实则不然,没有人会喜欢一个歹毒的疯妇。” “我真没想到,你竟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这回,怕是举全家之力都保不住你,你好自为之。” 与她说这些并非是赌气,而是这两件事闹得太大,她甚至不曾遮掩。 江观云不会善罢甘休,纵火亦是重罪。 就算是陶家想帮她脱身,也是不能了。 似一道天雷在陶雨霏头顶炸开,陶文璟将她苦苦硬撑着一丝颜面撕得粉碎。 丑陋的真相就这样展在她面前,没有半分余地。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有什么错?”她疯叫起来,歇斯底里。 “大错特错,从你遇到徐朝,却骗他那天起你就错了,他若是那不仁不义的人,便会顺了你的意,与吴相宜相见不识,自作不认。可是他没有,甚至不忍心伤你,他只能逃。” “而你呢?你却在这里用尽心机去害他心爱的人,甚至迁怒于旁人,甚至还有想要嫁祸给姚嘉念的心思,我是你兄长,我难道看不懂吗?你自作聪明却是愚蠢至极,事情已经闹到了京兆府,你以为你有几条命可以去抵?若保你,父亲的声名要还是不要?圣上又该如何看待我陶家?” 吕迎君与姚家是表亲,陶雨霏偏生找到了他,许了他不少好处,又借口说替姚嘉念出气,才借着他的势去造唐薏的谣。其心偏歪可见,自此事上,甚至连闺中好友都是她算计的一环。 “璟儿,”陶夫人忙奔过来,红着眼摇着儿子的手臂哀求,“璟儿,你一定要想法子救救你妹妹,霏儿无知,她只是被家里宠坏了,她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一早就知道母亲会是如此,陶文璟倍感无力,绝望的闭上眼又睁开,“母亲,她伤人性命,不是任性一词可解。” 虽不愿讲说真相,但到了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可瞒的了,“她案犯三件,最好的结果,便是脊杖流放。” 最坏的结果,是杀头,牵连整个陶家。 陶家于朝中霸势多年,对立者无数,保不齐有人会借机落井下石。 陶夫人和陶雨霏齐齐傻了眼。 未再多看二人一眼,即便不忍,陶文璟还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父亲入了宫,这时候还没回来,可见求情一事并不顺利。” “母亲,提前为她准备下吧。”这便是陶文璟所留最后一句话,大步离开。 ...... 唐薏的脚伤终于见好,刘丰年来找她时,她正坐在塘边喂鱼。 因得江夫人的着系,刘丰年很少来信国公府,兄妹二人见面多在唐府或是小宅,今日倒是新鲜。 “娘做了几样小菜让我给你带过来。”刘丰年见了妹妹便乐呵呵的,将手里的食盒交给樱桃。 顺势坐到她身边来,也抓了把鱼食往塘中丢去。 四顾环望,“江观云呢?怎么不在?” “他早就复职了,哪里还能跟个闲人似的整日在家。” “哦,对,我差点给忘了。”抬手故作自然的摸了自己后颈,眼珠子一转,“稻花儿,你那些破事儿,最近可有进展了?” 唐薏点头,“有了,冤有头债有主,陶雨霏这回有天大的本事也跑不了。” 一想到吴相宜还躺在家里养身子,唐薏便恨得牙根痒,“这人太毒了,抢了人家的未婚夫,还来害人性命,这还不止,连朋友都想嫁祸。” 还不忘加一句,生怕刘丰年不记得似的,“哦,对了,就是那个姚嘉念,你当见过的,之前来过信国公府,就是从前江观云的未婚妻。” 听到这个名字,刘丰年眼皮一跳,“嫁祸?这些事儿,都与那姓姚的无关?” 提出帕子擦了擦手,唐薏很认真地道:“意外吧,我也怪意外的,起初我还以为是她来着。” 一想到错怪了姚嘉念,唐薏心里还有些不是滋味儿。 刘丰年心里更不是滋味儿。 “小公爷回来了。”樱桃离得老远便招呼道。 下值归来的人总是能一眼便到唐薏所在之处,似有什么格外的天赋。 唐薏撑着刘丰年的肩站起身来,朝那头招招手。 刘丰年有备而来,面色不太自然,随之也站起身来,等着江观云朝这边行来。 第六十六章 咬 在江观云眼中,刘丰年是信国公府的稀客,今日他在这里,着实让人有些意外。 “兄长今日怎么也过来了,是来看唐薏的?”一如往常,江观云对刘丰年很是客气。 刘丰年笑道:“大娘和娘亲在家放心不下到稻花,便遣我来看看她。” “顺便也想让我打听一下那案子。” 提到案子,原本还笑着的江观云面上突然正色起来。 见他面色微动,唐薏还以为是事情不顺利,凑上前来问道:“怎么了?” 此事说大不小,江观云觉着还是有必要同她说明,招呼了兄妹二人来到凉亭处坐下,“陶雨霏,没了。” 兄妹二人明显没有反应过来,互相对视一眼,而后唐薏傻乎乎地问了句:“什么没了?” “方才京兆府里传来消息,派人去提拿陶雨霏时,她抵死不从,撞于自家影壁上,当场毙命。” 事发突然,到现在也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连江观云也没有想到。 虽对此人没什么好印象,可唐薏眼前闪过的还是先前那个张扬跋扈的女子面容,她这么个死法,着实使人吃惊。 第93章 唐薏半张着唇,倒吸一口凉气,久久没合上。 妹子良善,虽恨透了她,却也从未想过要她性命,只想依法处置便好,乍一得了这个消息,定心绪复杂,刘丰年开解,“死有应得,买凶杀人,恶意纵火,再加个妖言惑众,三条罪哪条都够她喝一壶的,她若这样干脆死了,或许还不用连累家人,若是她还痴心妄想,只怕事情越闹越大。 可是使人存疑的是,这样心性的一个人,是如何下定决心去赴死,难道真是怕连累家人? 对此江观云也想不通,可既然人已经死了,倒也算是一个交待,一想到唐薏当初身陷险境,他便不得安心,有此结果,也是陶雨霏应得。 指尖儿点于石桌之上,刘丰年一双牛大的眼珠子在妹子与妹夫两个人身上巧妙转动,“那这些事也与那姓姚的无关吗?” 江观云心情沉重,乍一听姓姚的还怔迷一霎,片刻才回味过来他指代为谁,“兄长所指是姚嘉念吗?” 江观云心中坦荡,姚嘉念在唐薏面前并非是什么不可提说之人,“这些日子我虽身在棠州,可京城这边始终没有放弃过调查,如今水落石出,无论是唐薏遇袭还是她表兄有意散播谣言,都与姚嘉念无关,她并不知情。” 听得江观云亲自说明,刘丰年才彻底放下心中的猜忌,面露释然。 待得刘丰年离开,这夫妻二人便露了原形,唐薏双脚离地,轻松跳上江观云的背,江观云乐呵呵的将人背回房中。 房内的下人早就司空见惯,纷纷偷笑着退了出去,还将门关严。 近几日江观云于外奔波,披星戴月,他归来时唐薏早就睡下,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今日好不容易下值早,竟还碰到刘丰年来此,说了好一会儿话人才走。 到了自己地方,两个人再没避讳,才将唐薏放到桌上,两个人便缠到了一起,唐薏腿脚好用,蛇一样的盘到他身上,双臂紧紧箍在江观云的肩上,江观云一身官服尚来不及换下,便将人死死按到怀里,要生吞一般。 因他唇上过于用力,亲出声响,夏日衣衫单薄,两个人的体温隔着两层衣料传到一起。 “想我了没有?”他重喘气问道。 唐薏不答,心却似被他捏住,他声音低沉的似一张利爪,将唐薏的魂也勾去。 她一向如此,嘴硬着不肯答,可是越贴越紧的身子,早就说明了一切。 一路向下,江观云将脸埋在她心口处,馨香围身,使人情迷意乱,唐薏扯了他的头发,江观云将其自桌上抱下,回到榻上,官服早被他扯开扔到一旁。 唐薏身前乍空,他人早就退下,认真埋于腿间,唐薏肩头一颤,终出了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江观云,你坏死了!” 他坏笑着抬起脸,还不忘于她腿侧轻咬一口,“让你方才咬我,我得咬回来。” 二人浓情,正想更进一步,突听得园中有人唤道:“少夫人,夫人有事请您去前堂一趟。” 这声听着耳熟,似江夫人身边的小玉。 江夫人烦得唐薏透透的,从不会叫她去前堂,今日奇怪,还说有要事,更怪。 两个人动作一僵,江观云一脸扫兴,抬起脸,唇上还留有水渍,强压住不平的气息问:“什么事?” 小玉似有难言之隐,磕绊道:“奴婢也不知,老夫人只说让夫人过去。” “知道了,你先回去复命,我们随后就到。” 江观云说的是“我们。” 自打上回假道人的事,江观云对母亲存有戒心,于唐薏的事上很是谨慎。 两个人敛起趣味,他将唐薏从榻上捞起,替她重新理好衣裙,见她一脸忧心忡忡之态,便拧了她粉桃未退的脸蛋宽慰:“别怕,我陪你去。” 唐薏自是心知肚明,江观云能替她撑腰,只是相到江夫人,她心里便不痛快,她每次叫自己过去,准没好事。 两个人重整衣衫,江观云早就换好一身常服,出门前还特意帮唐薏再拢了拢碎发,“一会儿到了那少说话,若是不爱听便看我眼色,你就先回来。” “你这阵子乖得很,想来也不是要找你麻烦,别怕。” 再三叮咛,生怕她心思重。 唐薏点头,“若是一会儿她说话我不爱听,忍不住顶嘴,你可别怪我。” “快走吧。”他轻笑笑,牵起唐薏的手朝外走去。 二人出了筠松居,一路来到前院,沿着风雨连廊而行,不多时到了前堂。 还未入门,便听到了隐隐涰泣之音,迈入堂中,正瞧见樱桃跪在堂中,将头压得极低。 唐薏暗道不妙,同江观云对视一眼。 每每见了唐薏,江夫人便一脸丧阴,总觉得唐薏是专门来克她的,若不然为何自她入了门就四处不痛快。 目珠稍移,转到自己儿子身上,不禁冷言道:“观云也跟来了,这是生怕我她委屈受?” 江夫人厌恶唐薏到了一定份上,连呼其姓名也不愿。 唐薏早就习惯了,亦没有好脸色对她,仍记恨着之前的事,心里想着,若是能将她抓进牢里吃几天苦受两天罪便好了。 即便知道是自家姑娘来了,樱桃仍深埋了头不敢抬眼。 见此景,唐薏差不多已经猜到她弄这一场是为何。 “这是怎么了?”没有应下母亲的揶揄,江观云直问。 在他印象里,樱桃是个十分有分寸的人,不至于有什么不妥能将母亲气成这样。 江夫人所有的怨气都是冲着唐薏,她咬了后牙道:“你们自己问问这小蹄子都做了什么,命比纸薄,心比天还高,竟打起了主家少爷的主意,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什么东西都敢进我江家的门?” 这话明着是在骂樱桃,另有一半是夹带了唐薏。 江观云自是听出母亲的影射,面露不悦,“到底怎么了?” 周妈妈在一旁圆和道:“其实也不是大事,就是前不久,有人见了樱桃姑娘和二少爷......走得近些。” 说的含蓄了,传到江夫人耳朵里的可不止,说是有人看到这两个人在背人的地方拉拉扯扯,江闻谷还牵了樱桃的手,两个人你侬我侬,好不亲热。 周妈妈的话点到为止,江观云一下则明。 先前在棠州,实际上江观云也曾察觉到两个人关系不错,他虽有所怀疑,却未往深处去想。 倒不想今日在这里反倒是被证实了。 原本进门时唐薏满脸的厉色,可是现在看着跪在地上的樱桃,她收起遍身的锋芒,只觉着樱桃可怜。 江夫人有今日不足为奇,唐薏只是替樱桃可惜。 大家少爷收个通房丫鬟不是稀事,若是旁人,江夫人自也无话,可她偏生是唐薏的人,这让她如何能忍,长子这门亲拦不住也就算了,江闻谷的亲事,她怎么也得挡一下,就当恶心恶心唐薏,也是好的。 江观云才想开口,便听唐薏先一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两个人郎情妾意,与旁人有什么关系,何必说的那么难听,樱桃的为人这府里上下谁看不见,她能做什么?” 言下之意,唯有江夫人不明是非。 “放肆!这还有你说话的份儿?”江夫人本想借着此事贬损她几句,谁知她倒是理直气壮,当着众人的面还敢反驳。 第94章 “我不在这说我在哪里说?去京兆府说还是去大理寺讲?”唐薏的火立马被江夫人拱起来,半句不吃,“怎么,陶家小姐死了,你便以为此事就能结案了是吗?在佛堂闭关这么久,又坐不住了是吧?” 江观云顿时觉着脑子都大了。 第六十七章 夜空 “你这是在跟谁说话?”江夫人被唐薏气得手抖的场景复演,众人见怪不怪。 “我只是就事论事,你倒不必这样激动,樱桃是我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为人,就算是她和二公子交好那又怎样,你是长辈,的确有权左右婚事,可你左右不了旁人的心。”虽气不过,可唐薏还是收着,念及她是江观云的母亲,仅此而已。 她上前一步,将樱桃从地上扯起来,“站起来。” “姑娘!”樱桃自是不敢,她双手撑地,不愿让唐薏为了她再触怒夫人。 怎奈唐薏十分强硬,手上力道又加了几分,“站起来!” 樱桃拗不过,只能自地上站起,唐薏紧紧握住她的手,伸着脖气壮道:“人我先带走了,夫人若是有气有火冲我来便是。” 话落,她干脆利落的带着樱桃夺门而出。 江观云紧拧着眉看着眼前的一切。 江夫人更是哑口无言,见儿子无作为,眼睁睁的看着唐薏带着人大摇大摆的自这里离开。 “我......”江夫人看着无动于衷的江观云,瘫坐到椅上,说了一句扎江观云心口的话,“我这儿子,当真是白养了.......” 此事不能说是唐薏的错,亦不能讲是母亲的错,江观云却夹在里面为难。 一边是妻子,一边是母亲,当真将他扯成两半。 为哪都说话都是偏帮。 樱桃有唐薏撑腰,自是无人敢欺负她,江夫人方才被那两句恐吓,自也不敢与她乱来。 江观云直到晚上都没回房,平静下之后,唐薏也说不准今日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 若是平常也就罢了,她现在已经开始渐渐可以顾念江观云的心情。 直到深夜,唐薏已经换了寝衣躺下,困得几乎睁不开眼之际,门声一响,夏风顺门而入,吹得软帐微动。 细微之风引得唐薏一下子清醒了,自床上坐起,静待着那人走到屋里。 不知是不是唐薏眼花,自外进来时,他脸上有明显的疲意,细想,自打从棠州回来,他没一日得闲,今日好不容易下值早了,又见她和江夫人起冲突。 原本心里是有些忐忑的,今日他亲眼见着自己是如何顶撞他的母亲,是如何在堂上让她下不来台,又会作何感想? 可是二人一打照面,他笑中不带任何敷衍,一如平常,“怎么还没睡?” “是我吵着你了?” 突然唐薏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樱唇微张,话全堵在嗓子眼儿里。 他换了衣衫行到跟前,掀开锦被捉住她纤细的脚踝,指腹轻轻按压着,“今日我远远瞧着你走路时还有些不自然,是伤处没长好?” 将脚踝架在自己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按着,“不对啊,又没伤着筋骨,这里疼吗?” 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唐薏眼中一下子充了潮意,忍不住身子朝他扑去,抱住他的胳膊,“你都不生气的吗?” “什么?”白日的事他好似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今日在正堂,跟江夫人吵成那样......”越说声音越小,气虚心也虚。 江观云一下子乐了,“你和母亲天生是对头,到了一起就吵,我都习惯了。” “今日的事不能说个对错,既不怪母亲,也不怪你,只是你们两个人出发点不同而已,我没有什么可气的。” 若换成旁人,自己的妻子这般顶撞,怕早就一封休书将其送回本家,可江观云处处纵着唐薏,只讲一个理字。 他知道唐薏为人,因而无论她做什么,都一味的捧忍让宠。 “不过唐薏,”长舒一口气,他淡声道,“母亲毕竟是长辈,你这样语气与她顶撞是不是也有些不妥?” “还有,你怎么到现在还江夫人长江夫人短的,她,是你的婆母,你当叫声母亲才是。旁的我可以不管,可是有些事你也不能太让我为难不是?” 虽唐薏极不情愿,可也觉着他说的有几分道理。 难得第一次没在这种事上与他唱反调,反而乖巧的点头,“我知道了,记住了。” 她贴得越发近了,几乎整个人都扑倒在江观云的身上,丝毫也不肯分开。 江观云顺势搂住她,虽嘴上不说,心里明镜似的,唐薏处世之道便是件件有回应,事事无着落。 “你就是说的好听,下次该怎样还怎样。”轻捏了唐薏的脸蛋,也不与之计较。 唐薏不知怎的就凑到了他的怀里,抬眼巴巴地问他,“樱桃和闻谷的事怎么办?” 对于此事,江观云不赞成不反对,他生于高门,若是说心中无门第之分那绝无可能,搁两年前,凭是如何说唐家如何,他都未必会同意这门亲事。 可阴错阳差,唐薏还是到了他手里,可这样的偏私他也仅能为唐薏一人破例,旁人,他做不到。 “闻谷长大了,旁的事让他自己处理吧。”无法,只能回避,“你也不要插手此事了,你放心,不会有人给樱桃委屈受的。” 怀里的人点点头,又同一只小猫一样往他怀里凑了凑。 低头轻吻她额头一下,唐薏顺势搂住他脖子朝榻上倒去。 白日凭白被人扰了兴致,这会儿心照不宣的要补回来。 轻捏挂于腰系的脚踝,他沉声问:“脚伤真的好了吗?” 枕上的人点点头,“早就好了,不信你瞧。” 使坏般的将自己的脚抬起,贴到他的脸上,被他一把扯住,于脚背处轻咬一口。 随之那人虎狼似的扑来。 烛火跳跃两下,被夜风吹熄,不多时,帐内传来两个人此起彼伏的重叠喘气声。 浓郁的水声有节奏的呱啪,一声声妖娆的呜咽若有似无的绸带,自帐中飘出。 掌中紧捏着雪肌,手掌穿过她后脑的长发将头抬起,按扣在自己胸前一点红上,唐薏张嘴咬住,自红点处传来的刺感袭遍全身,忍不住猛朝前推送几下。 底下的人呜声更重了。 “夫君.....”每每这时,她才会情不自禁唤他夫君,带着求饶的哭腔。 平日温文尔雅的人帐内与帐外便成了两个人,于内是凶猛的野兽,每每都吸她髓吞她骨,直到她颤着音一遍遍唤他。 当晚,要了三回,不,四回水。 ...... 陶府的事对唐薏造不成任何阴影与伤害。 她死对于唐家上下来说都大快人心。 陶府才办喜事没隔几月便白发人送黑发人,市井皆在传这位陶大小姐的事迹,无一人觉着可惜,陶府大门紧闭,门前残红撕得干净,取而代之是白色挽联贴于府门两侧。 此事并不光彩,陶雨霏罪孽深重,陶府并未大操大办。 吴相宜才子才缓和过来,便跑来一探究竟,于门看到那一抹白,方知传言是真。 对于陶雨霏的死,吴相宜心中并无波澜,隔着陶府紧闭的大门,她似乎看到陶家某个男人的那张脸。 第95章 听说他爱妹心切,此刻必然是悲痛欲绝。 没在门口逗留太久,夕阳落下之后,她提了一盏灯跑去原本铺面,那铺面早被大火烧成灰烬,她一早就想到这个结果,竟没想到这般凄惨。 她曾寄予全部希望的小铺子,就这样被人一把火烧得渣都不剩,紧邻的两间铺面也遭了殃,损毁不小,此刻人已搬离,她就这样坐在一片废墟前直了眼。 这个时辰街市上已经没了什么行人,因而马蹄声才会格外醒耳,朝一侧望过去,吴相宜目光一滞,竟没想马上之人,是陶文璟。 天色阴暗,唯有身前一抹暖光照亮,越发显得吴相宜身子单薄。 “你怎么来了。”——这是长久以来,吴相宜第一次主动问起他。没有阴阳怪气,没有怨念深重。 没有急着答她的话,陶文璟匆忙扫了一眼废墟,目光却不敢在其上逗留太久,这里的每一捧灰烬,皆是她妹妹的手笔。他深知这个女人为了在京城立足到底花了多大的勇气,可这些,都被陶雨霏轻易摧毁了。 她的人生,被毁过三次,第一次是她家中老房倒塌,第二次是在陶府见到徐朝妻取旁人,第三次...... 对于眼前这个女人,他愧疚万分,无怀以报。 翻身下马,他径直走到吴相宜的面前,借了手里的火光吴相宜才看清,面前人脸上散着异样的红光。 此人半个身子都缠着纱布,一股浓浓的药气铺开,以他的伤势,这样出门一来不整衣冠,二来对伤处不好,不算妥当。 “你伤可好些了?”吴相宜有意与他视线错开,只将目光落到他肩上。 明明想告诉她,他一点儿也不好,几日水米不进,发着高烧,可方才骑在马上,一路颠簸而来,早就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连开口说话都成奢侈。 一阵沉默之后,那人毫无征兆双眼翻白,于吴相宜面前倒了下去。 在失去意识之前,陶文璟看到摔落在地的美人灯,还有她朝自己奔来的场景。 ...... 同时无人留意的陶府角门敞开偏门一扇。 陶府的小厮引着一人入门。 二人脚步匆忙,一路来到陶丙勋的书房。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小厮将来客引入书房后半句话未讲便退了出去。 才失了爱女的陶丙勋颓色尽显,只于案前恹恹抬起浑浊的老眼,哑声道:“来了。” “听闻府上新丧,陶大人节哀。” 案前之人身子微弯朝前作揖,一身尘气免不了使得烛火跳动,他投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两下。 随之直起身,目光朝前。 这种话近些日子陶丙勋不知听过多少,懒得应付,只道:“一路奔波辛苦,难为你了。去上柱香,回去休息吧。” 瞧出对方这会儿没心思理他,亦不缠留,反正他人已经来了,只当走个过场也就是了。 转身推门出去,身后小厮复而将书房的门又带上。 仰头望夜空,这京城的夜,和棠州相比也没什么特别。 周南逸心中冷笑一声,如是想。 第六十八章 眼前是浓烟滚滚,不知从哪里传来女子哭声,忽远忽近。 黑烟处是陶雨霏单薄的身影,流着泪声声哭诉。 黑暗中有星点温暖于身前游离,陶文璟猛得一把抓住,于混沌中睁开双眼。 入眼的是吴相宜忧急的目光。 一下子将方才梦中残念冲散,那一颗颠沛不宁的心,霎间安然。 掌心存软,他垂眸看去,竟是吴相宜的手被他攥在手里。 二人对视,吴相宜有那么一瞬间的窘迫,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却也没有收回。 陶文璟大梦初醒,眼珠稍转,这是一处陌生的房间,未等他开口问,吴相宜便先一步开口道:“这是我家,你高烧晕倒在路边,还好我朋友路过才将你扛回来,若不然你今夜定要睡在大街上了。” 她口中的朋友是刘丰年。 话说夸张,必然不会丢下他一个病人在街上的。 “既生着病,还骑马乱跑?” 因着高热的缘故,陶文璟总觉着脑筋不太清楚。 素日所有的隐忍也在此刻不值一提,明知道掌心还握着她的,却也不舍得放开,半晌,才可怜巴巴的哑着嗓子道:“我妹妹没了。” 提到陶雨霏这个人,若说吴相宜不恨,那是不现实的,她没有那么大的肚量,能将她所做的事情全然抛却,那样唐薏也不会同意。 难听的话讲不出口,且与陶文璟说了也无用,半晌才自牙关里挤出一句:“节哀。” 陶文璟许是真烧得糊涂了,竟有些口不择言,“她小时乖巧可爱,是全家人的掌中明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性子竟变成了这样。” “旁人都说她自知罪行难逃,为□□放之刑,一头撞死.......”陶文璟没有亲眼所见那血腥的场面,仅是听旁人说起,都觉得心要碎了,那是他自小疼到大的亲妹妹,他如何忍心。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吴相宜亲眼见着有两滴热泪自他眼角滑落。 “我知道,她不是怕流放之刑,而是因为,她最后送给徐朝的信,没有回音......她只是想再见徐朝最后一面,可他视作不见。” 吴相宜将手自他掌中抽出,似不愿在此事上过多纠缠,侧身端了放得将温的汤药,“把药喝了吧,你烧得厉害。” 见她对此避而不谈,陶文璟将眼睛开,高热烧得他七荤八素,着实难受,连自己此刻在讲什么也不清楚。 “我没有想要为她开脱的意思,她罪无可恕,所有的祸事皆是她自招。” 她死并不无辜,吴相宜不想同情,只拉过他的手放到药碗上,示意他端牢,“人已去了,我再恨她无用,你将药喝了,刘丰年,你见过的,他已经去你府上报信了,很快陶府的人就会来接你了。” 自榻上站起身,才想离开,腕子却被他滚烫的掌腹指住,干涸的唇已然起了皮,一双眼干巴巴地望着她,“你的铺面,我赔你好不好?你别离京,成吗?” 这个问题吴相宜无法回答他,只言旁他,“你好好歇着吧,我出去给你熬些粥,郎中说你病着,喝些热粥能稍好些。” 陶文璟不止病了这一日,只觉着喉咙似火滚过一般。 眼见着人自他眼前离开,却连阻止的气力都没有了。 ...... 雨夜潮湿,江闻谷匆忙自外奔来,唐薏正剪花枝,离得老远便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 入门第一眼,自不必问,只瞧他那红黄相接的脸色便知他这个时辰为何而来。 “樱桃呢?”开口第一嘴便是问樱桃。 那火急火燎的样子使人惊心,唐薏原本还以为这小子是一时新鲜,并非是樱桃的良人,这会儿再瞧,倒没她预想的那般糟糕。 还未想好如何同他讲白天的事,便听他又道:“是不是母亲将她赶走了?我四处也寻不到她!母亲今日给她气受了是不是?” 今日江闻谷不在府里,江夫人特意挑了这么个日子将樱桃拎到前堂去。 待他一归来,消息已然散到了耳朵里。 一想白日樱桃哭成那副样子,唐薏于心不忍,正不晓得如何同江闻谷解释,好在他也知道了事件七八,省得她再解释。 第96章 将手里的花枝放下,唐薏站直身子劝道:“我本想着让樱桃在园子里歇上几日,可是她非要回唐府,我想着,她自小在唐府长大,自是视唐府为自家的,回去了也好。” “今日江夫人说话难听,樱桃自是受不了,”即是当着江闻谷的面,那一声母亲,她也仍旧难以叫出口,眼下面对江闻谷,唐薏素日少有的正色,直面而立,眼睛死死盯着他,“闻谷,江夫人口口声声说樱桃行为不俭,勾引少爷,这话我听着刺耳。” “我只说一句,你若是真心待她,就别负了她,你若是也想拿个妾室身份打发她,就干脆就此断了。” 没有立即回应唐薏的话,江闻谷一双眼内似燃了火,转身便走,“我亲自与母亲说明便是。” 这气势竟似要闹事一般,唐薏生怕他说话不中听,反而惹怒了江夫人,使得她对樱桃的憎恨又多一分,忙将人拦下,“我同你一起去。” 唐薏总是能使人安心的,自打她入门时江闻谷便清楚,定睛望了她一眼,没再犹豫,老老实实的点头应下。 二人并肩来到正园。 若非因着江闻谷和樱桃的事,以唐薏对江夫人的厌恶程度,她是如何也不会轻易踏足的。 府内擦黑提灯,两个人一路上谁也不说话。 盛夏时,天气炎热,房里闷得待不了人,江夫人与江观云正在这子里说话。 江夫人喜静,园中下人皆屏退,周妈妈正好才被她支开去沏茶,二人躲在暗处没有着急现身,恰好听到江夫人言语间提及江闻谷的名字。 爬山虎后的两人默契顿住脚步,窃听二人讲话。 自打从棠州回来,江观云的心中便一直有个疑问,今日得空,借着樱桃的事不吐不快,自也没留意暗处多了两双耳朵。 见周妈妈离去,江观云终忍不住问:“母亲,梁氏当年到底生了几个孩子?” 亭中灯火明亮,将江夫人的情绪照得清楚,提及此人,她虽不悦,却也觉着对于长子没什么可瞒的。 “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从前他不是没问过,可是江夫人没有一次正面回答,这回竟直言说起,江夫人知,有些事也藏不住了。 眼前浮现周南逸那张脸,周南逸是陵州人,江观云清楚记得,梁氏也是陵州人,且周南逸与他长相过于相似,让他不免怀疑,当真有那么巧合的事吗? “我虽不曾细问起,可是梁氏的事,我也知道些许,闻谷都已经这么大了,有些事我也想替他问个清楚。” 阴影处的二人不约而同睁大了眼,似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闻到了一股私密之意,唐薏最喜探听旁人隐事,不由身子朝前探了些。 他口中的梁氏,是江夫人心中的一根刺,连一想都觉着身心不适,稍缓了一会儿,硬着头皮道:“梁氏当年,的确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被过继给了陵州她表兄名下,另外一个,成了你的弟弟。” 提到这,江夫人十分不耐烦,这么多年,江闻谷一直是她心里一根刺,即便留到身边,也不曾似对待长子那样待他。 这答案意料之外,江观云心口沉了沉,若不出意外,梁氏的大儿子,便是周南逸。 这过于巧合,巧的让他觉着哪处不对。 话开了口子,江夫人干脆一吐为快:“梁氏长子比你小两岁,长得倒是与你有七成相似。” 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夫君将那女子带回府时的场面。 彼时的信国公还是小公爷,望向梁氏时他满目的深情,那深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她总以为自己嫁得良人,与夫君举案眉恩爱无双。哪知她得到的,不过是尊重,敬爱,根本不是爱情。 因而梁氏出现时,她方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梦。 彼时江夫人母家颇有威望,她气急,无论如何也不让后来居上的梁氏入门,一个名分也不想让她得,哪怕是小公爷的侍妾、通房。 因她知道,若是梁氏入门,夫君心里便再也不会有她的位置,自小便被家族视为掌上明珠的人,娇横半生,哪里能容得这种事情的发生? 即便知道梁氏有了身孕,也不肯让她进门。 谁知梁氏被夫君养在外面,成了外室。 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后来的事江夫人知道不多,只晓得那个儿子生下来身子不好,相士说最好是送出抚养,迫于无奈,只得将他送往陵州,也就是梁氏的家乡,表兄名下抚养。 又隔几年,二人竟又得一子,只不过在生孩子的时候梁氏难产而亡,这孩子便被信国公抱回江府来,算在江夫人名下,便成了江府的二公子,江闻谷。 过往一一掀开,仿似又带着江夫人回到从前。 被梁氏衬得黯然失色的光景。 更难忘记自己心爱的夫君,为了死去的梁氏着了一身素衣,将襁褓中的孩子抱给她的样子。 那样的憔悴,那样的心痛。 无论是他的爱还是他的痛,她都无法接受。 自此的很长一段时间,江夫人都难以接受这个孩子,即便如此也将他抚养成人。 这是她半生宿怨,半生抹不去的阴影。 这些她都一一讲说给对面的江观云听,爬山虎后的唐薏眼珠子睁得如一对燃起的灯笼,一动不敢动,目珠微移,余光看见身侧的人五指用力攥住一把爬山虎,叶子于他手中被捏得残碎。 过去想不通的一切,他都在此刻全然明了。 为何同样子母亲的儿子,她却始终偏疼兄长,为何对他管束苛刻且严厉,时而生疏,温情稀薄......过去他心思单纯,总觉得是他自己做的不够好。 常惹祸事,他也曾努力过,只是盼着母亲多多关心他一些。 而今再瞧,多么像笑话。 眼中温热,江闻谷心中的信念一下子崩塌。 他的母亲是不被江家接纳的外室,他一直渴盼的亲情,从未在他身上流连片刻。 夜风炎热,扫过花叶,发出沙微声响。 江观云久久不言。 他无法言说母亲的对与错,于他们而言,连江观云也是局外人。 提及往事,江夫人也不觉落泪,“你父亲十分在意梁氏,梁氏死后,他一度一蹶不振,时常找些术士来府,做一些招魂占卜之事。” “他心心念念,不过是想要见梁氏一面,为此,他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甘愿。” “他无故失踪,旁人都以为他死了,”江夫人突然抬眼,眼中是少有的清明,“你当真以为他死了吗?他不过是去找能见到梁氏的方法去了,他对梁氏的爱,一天都没有消淡过,梁氏是他的执念,是他一生的执念。” 旁人都觉着江夫人蠢,信公国失踪的这两年,她不过是在骗自己,也与外人一样,假设夫君不过是意外失踪,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骗得久了,连她自己都信了。 一个大活人,又是京中贵胄,出行护军随行,他又能出什么意外。 无外乎是不想让人寻到他罢了。 对此,江观云更不意外,不过是怕母亲伤心,一直不言罢了。 又是一阵沉默,忽听园外宝瓶门处传来一阵声响。 第97章 原是江闻谷手力过大,将枝折断,大片爬山虎被他用力扯下,素来沉不住气的人这回也不例外。 亭中二人循声看去,两个身影恰好现身。 江观云第一眼望向唐薏,唐薏猛给他使了个眼色。 眼神交汇间江观云全然明了,方才的一切,二人都听到了。 而那江闻谷一双红眼死死盯着亭中的江夫人。 声音颤抖,似有怨屈,“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何一直都不喜欢我.......” “因为你恨我,也恨我娘亲。” 话落,他转身跑来,唐薏上前去拉他的衣袖,亦被她用力甩开。 见状江观云大步奔下凉亭将唐薏扶住,再想出去追人,江闻谷早就跑了个没影。 江夫人不觉自椅上站起。 这么多年,她从不觉得江闻谷重要,一直想着,即便他有一天知道了真相又如何? 可今日他真听到了,猝不及防。 看他那副伤心的样子,江夫人心里没有痛快的感觉,反而有些怅然若失。 失神良久。 耳畔夏风呼鸣,江闻谷一路奔出江府。 出了江府眼前茫然,东南西北,天地广阔,好似没有一处可容他身之处。 没有一处。 寻了一处酒肆,十七岁的江闻谷,第一次买醉。 酒烈入喉,灼得他五脏似火烧。 越喝越清醒。 那烈酒根本不解忧愁,只能让他看起来越发的可怜。 一场空梦。 他自小倚赖的亲情,不过是空梦一场。 月亮隐到云层中,周身酒气四散的时候,一道身影入了这间酒肆,停在桌前。 酒气浓郁,来人皱了皱眉。 已然酩酊的江闻谷抬眼,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唇畔微张,那一声“哥”尚未讲出口,便趴倒在桌上,睡了过去。 …… 之前那下推得不请,唐薏被甩在墙角,不慎将胳膊挫了一下,肘部生生被割了道口子。 血色透出衣衫,醒目抢眼。 血色入眼,江观云皱眉,明知道江闻谷并非故意,心中还是怨恨他莽撞。 见他给自己处理伤口的时候一言不发,唐薏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应该没事,我猜他会去小巷找我哥,”唐薏叹道,“他平时爱跟我哥在一起。我哥很照顾他,你放心。” 第六十九章 失踪 提到“哥”这个字眼儿,江观云心口似被利刃刺了一下,有些发紧,也有些发虚。 他是江闻谷的兄长,可是这么多年,不能更好的照顾他。 甚至没有教他成材,且没护得住他,使得生出今日的事端。 为自己清理伤口的动作很轻很柔,可唐薏还是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机敏似她,自是看得通透江观云心中所想。 可是在这件事中,她无站定立场,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这事件里的谁更可怜。 梁氏?江夫人?还是江闻谷。 或有人会觉得江夫人不容人,可若是站在江夫人的立场之上,新婚不久的夫君,满心满眼要与这人携手走过一生,对方却突停脚步猝不及防的爱上了旁人,且有了孩子。 最重要的,江夫人看到了夫君真爱的一面,他若深爱是何种模样。 虽为了她做了妥协,没有将人带回府,却将所有的爱给了那个人。 江闻谷自小丧母,养母又因生母的缘故始终对他带着一层浅薄的恨意,自小欠缺了足够的母爱,这也是为何,他时常参不透为何同样是江夫人的儿子,却总有被人厚此薄彼之感。 外加梁氏....... 唐薏没有见过她本人,不晓得三人前因后果,也不好评论。 越发觉着自己无法站队,只小心地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问题也是江观云一直想不透的,他摇头,难得见他这样的人失了主意,“不晓得。” 他是家中长子,父亲弃他们而去,所有的责任都需要他来担。 实则唐薏对于信国公是很想说道两句的,他是个男人,对两个女人都没头没尾,甚至最后一把年纪还抛家舍业生死未明。 这招真绝,这素未谋面的公爹绝的唐薏不知该说什么。 终是没忍得住在他面前抱怨,“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该不会跟你爹一样,哪天也弄个真爱出来吧,如果说你也有那一天,你最好现在告诉我,我给你们腾地方。” 江观云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瞬间有些无语之感,“你想哪去了,你不就是,我还要找谁?” 他很少一本正经的说情话,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使他后知后觉的红了脸。 唐薏忍不住捏了他脸一下,这种平日说几句情话都能脸红的人,谁知他每每到了夜里帐内又换了一副虎狼模样。 当初唐薏不也是被这纯情正经的模样给糊弄了。 ..... 夏末时节,蚊虫最盛,普通的驱蚊香根本不顶用,周妈妈命人将香炉立在门外,内燃艾草,虽有些呛人,却也灭了蚊虫侵扰。 时有下人里外进出,每每进来个人,窗榻下的江夫人都要探身看看。 直到周妈妈再回屋,江夫人终忍不住开口:“那孽畜可回来了?” 主仆多年,周妈妈最知江夫人心性,一点即透,自知她说的是谁,一边倒了新茶,一边道:“已经派人追出去找了,二公子这么大个人了,不会出什么乱子的,他从来都是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指不定过一会儿自己就回来了。” 这回不同,这回和以往每一次都不同,江夫人心里清楚。 她承认,这么多年,因着梁氏的缘故,她是对江闻谷有所憎恨,可时而又想,他不过是个孩子,第一非他选择投在梁氏的肚子里,第二他对此一切根本不知情,他又有什么错呢....... 梁氏日日见着他们的儿子在自己眼前晃荡,她时有刻薄,是因为她并非圣人,做不到将江闻谷视如己出,可有时他对江闻谷也不错,甚至有时候忘了他不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 这般拧巴纠结,一眨眼,竟也过了这么多年。 她原以为,就算那孩子有一天知道了真相,恨或怪她都无所谓,不在意,可今日他竟真的知道了,又觉得后悔不已,尤其是看着他跑开的时候,心也似突然空了一块儿。 她甚至想,若是他过一会儿真就回来了,那该多好。 然,这次江闻谷出门多天,再也没露过面。 唐薏也是头一回失算,回到家中才知,无论是唐府还是小巷,江闻谷从未去过,甚至也没去找过樱桃。 一眨眼七八天,江闻谷似人间蒸发,所有他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却全无踪迹。 一家子这才开始跟着着急,连刘丰年也跟着出来找,唐府也派了护院找寻。 随着时日渐多,樱桃开始担心的往坏处想,想着是不是江闻谷小孩儿心性,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唐薏笑宽慰她说不可能,可也隐隐后怕起来。 江观云除了前两日着急外,后面的日子一切照旧,一如平常,好似府里根本没丢过人一般。 只是时而会招了长随于书房中窃窃私语,也不晓得在嘀咕些什么,藏着掖着也不肯同唐薏讲。 第98章 唐薏为着江闻谷的事糟心,也没功夫与他较真儿。 后来关于江闻谷寻短见的传言于府中闹开,这话不知怎的也落到了江夫人的耳朵里,江夫人连肠子都悔得青了。 她从未想过让江闻谷去死,从未! 终是在第二日,江夫人再也不能似若平静的待在府里,一早起带着周妈妈去了城外寺庙上香。 每逢十五江夫人都会出城拜佛,今日十三,她也来了。 周妈妈心里明镜似的,她这是于心不安,也是想为着江闻谷求个平安,毕竟这些日子她看似无动于衷,实则日日在佛堂几乎闭门不出。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江闻谷平安。 待江夫人出门唐薏才睁眼,却见着榻边江观云已经穿戴整齐,唐薏揉了揉眼哑着嗓子问:“昨天你不是说你今日你休沐,你这是要出门?” “嗯,”自起床便沉默的人听到唐薏的声音眼前一亮,扭过头来斟酌片刻才问,“今日有可能见到闻谷,你可愿和我一起去?” 听到关于江闻谷的事,热心的唐薏一下子从床上支起,全然没了才醒的忪意,“有他消息了?” 其实原本江观云不想同她讲,可是又觉着既夫妻一条心,便没有先斩后奏的道理,便道:“今日或是闻谷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 似有什么难言之隐,话讲一半。 “你在说什么啊?”唐薏急的想骂人。 “路上我再同你细说,若想跟着一起,就赶紧起来收拾收拾。” ...... 今日江夫人在寺中留的尤其久,先是添了不少香火钱,而后又听寺中僧人讲经,最后还求了两支签。 周妈妈大字不识一个,签文的内容她听不懂,只是见着夫人听到僧人解签后久久不言,眉头紧锁。 周妈妈此时也只能从旁宽慰,二少爷不会出事。 可这些话在现下是无用的,除非见了他本人,否则夫人寝食难安。 于寺中用了斋饭,待太阳快落山时才下山乘了自家的马车打道回府。 今日待的着实有些晚了,下山路上已经看不到行人,唯有江府一辆马车,随着几名护院。 从山上下来到入城,需要经过一片树林,正是林子茂盛之时,自打入了林中,马车内的光线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周妈妈适时取了琉璃灯出来,将马车里添了一抹明色。 江夫人还念着先前抽的那两支签,她未同旁人讲,这是为江闻谷的平安所问,那签不上不下,是中平,其中签意晦涩难懂,让人一时参不透。 本想求个结果,却没结果,归路上心情越发沉重不安,似在心口积了一块大石。 失神望着琉璃灯,冷不防的来了句:“我是不是做错了?” “夫人您说什么?”周妈妈在一旁整理东西,没听清楚。 “孩子有什么错......”这是这么多天来,江夫人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不禁连眼圈儿都红了,“那孩子一直拿我当成亲娘,虽调皮,却孝顺......” “我不该处处为难他.......”说到此处,她终是再也忍不住举着帕子掩面痛哭起来。 这几日一闭上眼,皆是江闻谷的模样出现在她眼前,从蹒跚学步到咿呀学语,从时而哭闹到会扑到她怀中叫娘亲....... 这么多年每每她病了,那孩子彻夜守在榻边,在外惹了祸事第一反应想的也是让她不要生气。 “我到底做了什么啊.......”随着山路颠簸,江夫人哭得越发止不住。 压了这么多天,终是压不住了。 她想,若是那孩子肯回来,她一定与他好好说话。 只要他能回来。 车轮绊在一处石头上,重颠了一下,马儿突然嘶鸣,车外随行的护院惊声道:“什么人敢劫信国公府的车!找死吗!” 突发意外,马车里的妇人紧张起来,周妈妈机敏,将江夫人护在身后,江夫人的脸自手捂的帕中抬起,已经顾不上流泪,肿着眼朝马车外看去。 第七十章 眼下天色已经全然暗下来。 除了月光自破窗外透进来,几乎没了旁的光亮。 到了夜深露重,林中这间破屋年久失修,处处透着一股子霉味儿,偶有虫子从墙缝里爬来钻去,吓得江夫人惊叫躲闪却也无用。 此刻她和周妈妈正被人五花大绑堆在破屋的墙角。 二人惊魂不定,逃不脱也跑不得。 江夫人甚至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山中被一伙贼人拦住去路,她每每去上香带的护院左不过三四个,按常言,除非是不要命才敢劫信国公府的马车,因而从未出错。 可今日蹊跷,竟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几个绿林大汉于京郊劫人。 护院被他们一个个敲晕,江夫人和周妈妈手无缚鸡之力,不必费吹灰之力便被人绑到这里来。 奇怪的是,被人带到此处之后,便再无人过来,她们也不知道来者目的为何,图财不似,谋命也不大像。 谁人能知,这林中破屋一隅,江夫人竟被人困住逃脱不得。她素来胆小,早就吓的腿脚发软,就算是此刻没人捆着她,她也是逃不得。 只盼着天降神兵,能有人发现她们在这里,将她们救出去。 这便是江夫人的心性,即便到了这个时候,盼的也是旁人拉扯,而非自救。 夜渐深了,林中的猫头鹰叫起来似催人性命,仿似很快就能将那索命的恶鬼呼引来。 果不其然,破板门外隐隐传来脚步声。 周妈妈还算老道冷静,用肩轻轻撞了一下才被一条蜈蚣吓得掉眼泪的江夫人。 经得周妈妈提醒,江夫人立即止了哭声,一脸惧色地望着前方,因口被堵着,连哭声都显憋闷。 门外似有火光,随着几声浅淡的交谈,破门终于被人自外打开,火光之下,一道修长的身影随之步入门中,于暗处待得久了,眼睛暂不得适应突来的刺亮,江夫人双眼微眯,且过了会儿才看清来人。 来人着一身鸦青色的斗篷,帽沉压面,看不清五官,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是个男子。 他只身入门,将手上沾了松油的火把插立一旁固定,火光跳动,将他的身影照得忽明忽暗。 那人不紧不慢的站定在江夫人面前不远,低压着嗓音听不清情绪,却讲出了一句让江夫人十分莫名其妙的话来,“终于和你见面了,江夫人。” 他道。 这声音听着没有半点熟悉,但很明显是个年轻男子。 短短工夫,江夫人将自己所认识的人于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了个遍,却也记不得这声线在哪里听过。 她除了自家两个儿子,哪里还识得什么旁的男轻男子。 嘴被堵着,江夫人开不了口,只以目光询探,男子瞧懂了,她是在问他是谁。 他伸手将帽子拉下,露出整张脸来,随之身形下蹲,视线几乎与她平齐,“夫人不认得我?” 他似笑了,可也不过是唇角牵动肌肉,笑意却不达眼底。 江夫人自是不认得他,可是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那五官轮廓,倒像极了一个人....... 刹时,有一个不好的念头于江夫人头顶炸开,她觉着这辈子她都没有这般机敏过。 第99章 眼皮渐渐撑大,江夫人本就紧着的双肩再朝高耸了耸。 “我等这一天,足等了二十三年。”男子笑意不减,眼底的狠意却是越发深重。 他抻手扯掉堵在江夫人嘴上的破布,想要听她申辩,想要听她在他面前低声下四的求饶。 口内骤然一松,烂布的腐朽味道在中中蔓延不散,噎得江夫人阵阵作呕。 可午时只在寺中用了少许素净的斋饭,这会儿什么都吐不出。 借着火光,她惨白着脸上下打量这个年轻男子,向来胆小的江夫人,竟头一回临危时没有露出瑟然的神态,反而慢慢平静下来,“时光一恍,悄然流逝,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 这脱胎换骨似的江夫人让周妈妈一惊,江夫人从来都胆小,一遇事便无措这不假,可当她猜到眼前人的身份之后,她反而冷静了。 不是不怕,而是不想输。 前半生,她在那个女人面前输的体无完肤,被她打得落花流水,她不愿意让自己一生都这般难堪,尤其是在她的孩子面前。 出乎周南逸的预料,眼见着她眼中的惧色消散,不若他才入门时,语气淡然的似与阔别良久的熟识体面的寒暄。 “夫人这些年养尊处优过的不错。”周南逸冷笑。 可是一想到他的母亲早就黄土埋骨,甚至自己的亲弟弟还要养在旁人名下,他就恨不得一点点挖空江夫人的血肉...... 长吸一口气,江夫人故意挺直了腰板,逼着自己露出得意的笑来,微一挑眉,“的确过的不错,锦衣玉食,雕梁琼楼,出入有仆从,行街有车马。” “更重要的是,我是信国公的元配夫人,整个京城人人皆知。” 字字句句一如针尖儿,扎在周南逸的心上。 她有所的,皆是自己母亲所盼的,一个名份,一份尊荣。 不觉捏紧了拳,面上仍带着笑,可额上的青筋已然鼓起难平。 “元配又如何?”周南逸一顿,“不还是我娘的手下败将。” 江夫人嗤笑出声,“果然啊,我没猜错,你是梁氏的长子,方才从你一露面我就看出来了。” “听说当年你被过继给了她的表亲,竟不想陵州那么远你都能找回来,看来你养父母倒是没少将从前的事说与你听。可是你将我绑来又有何用,杀了我给梁氏报仇?” “当初你为何不让我娘亲信国公府?”周南逸阴沉沉地问,“你可知若不是你,我缘何会与亲生弟弟分别这么多年,又怎会有家难回寄人篱下?” 旁人只晓得周南逸被过继给了亲戚,原本对他不错,似眼珠子一样捧着,可后来他到后没几年,那家又生了一对双胞儿子,至此他在家中地位急转直下,在外人看来,那家人待他如亲生,对他极好,可他知道,那些人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罢了,亲疏有别,无人真正善待,日夜似防贼一样防着他。 若非他后来遇见恩师提拔,只怕难走仕途,为了能够调往京城,他不惜拜在陶贼名下,替他藏脏纳垢,做他的伥鬼! 他做这些,只是为了入京,亲眼见一见这个女人。 “那些与我何干?只怕你这仇报起来也名不正言不顺,梁氏死于产后血崩,你该找那个让她怀孕生子的人去报仇才对。” “当年她明知那男人已有家室,却仍要跟着他,我的确没让她进门,可她也没走不是?那男人不还是给她置了宅子养着了。说好听了是两情相悦,难听了就是外室,你又不是我送走的,他们嫌外室之子名声难听,可她做外室的时候怎么不觉得难看!” 故忆重启,那女娇滴滴一脸委屈的模样又显在她的眼前。 多年前梁氏跪在面前向自己哀求,一遍遍讲着他们之间的所谓真爱,彼时她的夫君,似也忘了才生下不久的江观云,不顾一切只想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那时的她,孤零零一个人立在风雨中,几乎所有人都劝她,放梁氏进门,她也曾想过,但着实难咽下这口气。 好在那时娘家于朝中尚有威望,终替她顶下了信国公府上下的压力,梁氏才被她隔在门外。 有人说她恶毒,有人说她不近人情,有人说她悍妒,可谁又看到她那颗血淋淋的心,她没有去加害梁氏,仅仅是不让她闯入自己的生活中,这难道也错了吗? 仇人往他心口插刀,他哪有不回的道理,咬着牙站起身后退了两步,“夫人说的极好。” “还不肯进来吗?”他朝外唤了一声,想要唤门外的人进来。 良久,一个身影挪到破门前,推门而入。 江夫人和周妈妈朝前看去,来人竟是消失多日的江闻谷。 此刻破屋外半人多高的杂草堆里悄悄被人拨开一条缝隙,一双清澈的杏目紧眨两下,唐薏扯了扯一旁江观云的衣袖,小声道:“还不进去吗?” 江观云顺势握住她的手,回道:“再等等。” 他紧紧盯着前方,他想知道,江闻谷的选择是什么。 这两日唐薏只以为他对江闻谷失踪的事不上心,实则他一面派人去找江闻谷,一面派人盯住陶府,盯住陶府是因为棠州的案子与陶大人有所关联,竟没想派出去的人意外发现了周南逸进出陶府。 江闻谷最后现身的地方是一家酒肆,据小二道,那日他最后是由一个年轻男子带离的,两厢一串,江观云强沉住气,不露声色又命人暗中调查了多天,发现府门外时常有陌生人往来,看似往来,却处处留意着江府的动静。 周南逸这时候来京,又与江闻谷碰面,这一切不是太过巧合了吗? 破屋里面不过是两个老妇,这里人烟罕至,外面才三四个人把守。 破屋房顶都损了大半,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即使蹲在草丛中,也能听出个七八。 眼下看似平静,可唐薏知道,江观云今日是有备而来,这附近都埋伏了人,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能冲出来将屋里的人制住。 长这么大唐薏还是头一次碰上这种事儿,一点儿都不怕,反而有点兴奋,暗自捏紧了拳,想着一会儿冲进去时该怎么动手。 她不免又朝江观云身旁贴了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周大人是你兄弟的?” “在棠州时?” “嗯。”关于这个人,江观云其实不想提。 “怪不得,我说他怎么长的和你这么像。”唐薏小声嘟囔,却也惹得江观云不开心。 因为他仍记得在棠州时,唐薏与周南逸走得很近,而那周南逸看唐薏的眼神,很不对劲。 “不过,他没你好看。”在江观云面前,唐薏总有这种扭转乾坤的能力,一句话使他上天,一句话也能使他坠地。 原本紧张又沉重的气氛被她轻轻一挑,便开忧许多。 忍不住将唐薏的指尖儿紧紧攥起在唇边,轻吻一下。 这下意识的举动在此刻其实很不合时宜,唐薏才想嘲弄他两句,却借着月光看清他半张忧虑的侧脸。 她一下子会意,缘何他宁可见着自己母亲受罪也要在此埋伏。 因为他想得到一个答案,他也想看看江闻谷的选择。 这些天他将江闻谷的行踪一一看在眼中,亦知他一直与周南逸在一起,周南逸同他说了什么江观云并不清楚,可今日的事,江闻谷显然也有份。 第100章 他在赌,赌江闻谷不会踏错那一步。 “别担心了,闻谷不是坏孩子,”唐薏一句话戳中江观云的要害,“虽然你娘为人的确刻薄,可到底也有待他好的时候,江闻谷虽然年少,有时做事莽撞,却不糊涂。” “我想他只不过是想要一个答案。” 她的指尖儿仍被他握着,三两句话下来不由又让他握得紧了些,心里默念,“唐薏,我若没有你,该怎么活。” 第七十一章 失踪三 在见到江闻谷的那一刻,江夫人的目光由震惊到坦然,不过是风吹云散的片刻光景。 此时此地此人,江夫人已经料想到了他们兄弟二人到底想到干什么。 今日,他们就没打算让自己活着离开这里,不由冷笑一声,“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们兄弟重逢,这是要给梁氏报仇呢。” 周妈妈始终被堵着嘴,半句言语也喊不出,只猛地摇头,声声呜咽,只盼着江闻谷不要做傻事。 可江闻谷一双赤红的眼,只盯在江夫人的脸上,没有偏移半寸。 消失多日,平日那个干净爽朗的少年,于火光之下略显憔悴,竟似一下子老了十岁。 眼睑微垂,看向江夫的目光,并没有周南逸想要的恨意与杀气。 这让周南逸心中不安,侧移半步,手臂搭在江闻谷的肩上,指尖儿微微使力,语气却是极其温柔几近蛊惑,“闻谷,你方才在外面可都听清了?” “这个女人,蛇蝎心肠,到了如今还不知悔改,若不是她,你我兄弟怎会落得今日田地?我们明明都是父亲的儿子,偏却天各一方受人冷眼。” 周南逸正在意的是江观云,明明二人年岁相差不大,明明皆是信国公之子,可他却能做小公爷,而自己不过是平民家的儿子,一荣一礼皆需自己拼了命的去争,用尽全身力气去夺。 凭什么? 好不容易爬到今日,到了京中,可那江观云仍是高高在上的小公爷,而自己仍被他踩在脚下,无人为他正名,这又是何处来的道理! 未顾一旁的耳风,江闻谷眼眸湿润,这些天他无处可去,是周南逸于酒肆中将他带回家,其实一早在棠州见到他时,江闻谷就隐隐约约有些感应,许这便是血脉相连的奇妙之处,所以当他酒醒之后,周南逸同他讲说这一切时,江闻谷并未觉得吃惊。 反而将所有的事情都顺理成章的串连到了一起,这些天周南逸与他说了很多很多,强行给他灌输了许多的仇恨,江闻谷亦能感觉到他心中那几乎要燎原的烈火。 许是神智不清,竟也鬼使神差的与他做这样的事,当周南逸说要绑江氏的时候他没有反对,来到这里亦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着。 他不是没有犹豫过,只是在见到江氏之后,便一下子定了心,清醒了过来。 “闻谷,只要今日悄无声息杀了这个毒妇,咱们娘亲的在天之灵便能安息,谁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退路周南逸已经想好,他初调京中,陶大人已将他安置到了京兆府,江夫人出事,此案自是落到他的头上,只肖抓几个流民做替死鬼,他便可以将此事抹得干干净净。 江闻谷仍旧一声不吭,侧手自后腰间掏出匕首,紧紧握在手里。 匕首短而锋利,于火耀下闪着寒光,手持匕首慢慢朝江夫人行去,破屋外的眼线借着火光与陋墙看清房内一举一动,暗自给江观云报信。 江观云知道此刻里面正发生着什么,可他仍强撑着没有动静,唐薏感觉到他心内的纠结,却也理解他为何迟迟不动,只是反手捏住他的指尖儿给他力量。 慢慢蹲身下来,江闻谷的视线与江夫人平齐。此刻他看清,眼前的江夫人,看他的神情,与看周南逸的并不相同。 没有他以为的恨意,眼中含泪,更多的是心伤。 当夜他于园子里听清兄长与她的对话,她话里话外明明皆是对自己生母与父亲的憎恨,可他明白,她这个人呐,胆小如鼠,色厉内荏。 嘴比谁都狠,时而脑筋不清楚,顶多算是蠢,却从未真正有过害人之心。 她的确曾把对梁氏的恨也加在自己身上,可自己自小病时,她也是忍不住的一夜夜的守着,陪着,喂他吃药,哄他用饭。 少时调皮,时常惹事,也是她一次次的护短。嘴上说的不愿辱没了信国公府的名声,实则是心疼他,怕他在外吃亏。 若是真恨,大可在这十几年的养育中随便动些手脚,他绝活不到现在,可是她没有。 愁夜难眠的整夜,江闻谷愿意相信,她的陪伴与教养,是真真切切的灌注了母爱的,只是她不愿承认,她就这样纠结别扭的过了二十多年。 自己的生母可怜,可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归根究底,是父亲的无能害了两个女人。 一声叹息,江闻谷垂下眼,他伤不得这个养了他近二十年的女人,他真的做不到。 身子微微朝前探去,江夫人连躲也不躲,周妈妈以为他要伤人,拼了命的朝前拱去试图阻止,眼下江闻谷也顾不得她,伸过匕首去割断了绑在江夫人手上的绳子。 被捆的近乎麻木的两条胳膊稍渐松力,江夫人此刻微微侧头便能看到儿子的侧脸,虽无对视,虽无言语,可江夫人看懂了,这孩子根本不会伤他。半响死撑着不吭声的江夫人终忍不住抽噎一下,两行热泪覆眼,自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声低骂:“臭小子.......” 身后的周南逸惊觉不对,却似早有所料,冷笑一声:“江闻谷,你这是干什么?” 慢条斯理的将周妈妈身上的绳子也割了,江闻谷这才站起回身道:“哥,算了吧。” “虽然她......当初未让娘亲进门不假,可父亲也不曾亏待过娘亲。她是为了生我而难产,无论当初进门与否,或都改变不了这个结果,你若心中有恨,就让我来还,是我欠你和娘的。” 他忽地点圈儿就红了,自嘲笑笑,“我是个有罪的人,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你和江观云都是我的兄长,你们都是国之栋梁,不像我废料一个。你将我的命拿去也好,我只是希望你以后别再做傻事。” “那姓陶的不是良木,你不该栖身于他,你若与他谋事,只怕日后会万劫不复。” 一直跟在江观云身边,朝中的事情江闻谷多少知会一些,只是他不愿意参与,这回算是破了例,明知不可行,也还是讲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听得这一番话,周南逸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变得阴气沉沉,全无往日所见那般温润模样,昔日那副皮面是他演出来的,这才是他浸润在骨子里的本色,“江闻谷,是我高看你了,你连杀母之仇都可忘。” 江闻谷没再应此,只是低叹一声随后道:“哥,我先送她们回府,今日的事我自会和大哥解释,就当误会一场。” ...... 那头良久没有回音,江闻谷年岁小,历事少,还以为三言两语便真的能让他放弃,见无声,便以为是默认,竟真与周妈妈一起搀扶着江夫人离开。 却忽略了周南逸越发扭曲的面容。 “那你们就一起死吧。”轻飘飘的一句才落,周南逸便自腰后抽出早就备好的短刀,首朝江夫人扎去。 第101章 江闻谷早有防备,余光始终盯着那头,却还是迟了,江夫人被凶猛的攻击吓得不敢动弹,江闻谷本能朝前一挡,那周南逸的短刀恰好扎透江闻谷的左肩。 透过来的刀尖儿上是鲜红的血液,直指江夫人。 “儿啊!我的儿啊!”破音嚎叫两声之后,素来无能笨拙的江夫人双手于胸前猛抖,两眼一翻,白着眼直直朝后倒下,整个人昏了过去。 一声破空之音自耳侧传来,一只羽箭自周南逸眼前飞过,正中身侧烂木之中,警然侧目,借着破屋的陋墙,他看到不远处竟不知何时火光漫天。 似无尾的萤火,聚众朝这边飞来。 第七十二章 终 江夫人再次醒过来已是两日之后。 她自小晕血,惊惧过度,加上整个人于那破屋中神情紧绷整日,稍受了刺激便成了这样。 惨白着一张脸,即便是晕厥中亦未忘前世,惊恐睁开眼脱口第一句话便是:“闻谷!” 一声尖叫,聚起房中所有人的目光,才迈进门的唐薏脚步顿住,压着嗓音跑去唤周妈妈进来。 到底还是周妈妈身体强健,明明同日遭罪,可周妈妈已无大碍。 闻声赶来的周妈妈几乎是扑到床边, 第一时间握起夫人的手,低低安慰,“夫人醒了,夫人可真醒了?” 乍醒之人,魂魄似还神游天外,在意识到自己是在安全的环境当中,眼前还有往日熟悉的人之后,涣散的瞳孔才逐渐聚拢,不大功夫,前因后果早就在江夫人的脑海里复演了无数遍,她印象最深的,便是晕倒前,江闻谷身上的血迹,最后还是本能的哑着嗓子问起:“闻、闻谷呢?” 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却又害怕听到她不想听到的消息。 周妈妈一双手快被她掐青了,紧忙宽慰道:“夫人别担心,二公子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好在那日小公爷及时赶来,将周......将周南逸拿下,一切都是小公爷的功劳。” 提到小公爷,周妈妈都觉着脸上有光,依稀记得那日,周妈妈见周南逸举着匕首在二公子身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害的三魂丢了两魄,本以为当日三人都要死在那破屋里,谁知江观云带了人冲了进来,一举将周南逸拿下,人此刻已经关到牢中了。 才调入京的年轻官员犯了重案,一时间京里已经传了五花八门。 可凭他们如何猜,却也猜不到周大人与江府的关系,一切都已交由小公爷处置。 江观云这个人,总是能使人安心的。 不知江夫人对这些说辞是不大相信还是一时难以接受,看向周妈妈的一双眼很是木讷,周妈妈以为她不信,便侧头看了不远处的唐薏一眼又补充,“当日少夫人也在场,少夫人英勇无双,当即还给了那周南逸一脚,夫人您也不记得了?” 她自然不记得,却也顺着周妈妈的话头望向不远处直愣站着的唐薏。 唐薏素来与她关系不好,若无事她才不肯踏足到此,可今日江观云出门前叮嘱她时来此照看,若是平时也就罢了,毕竟是个病人,唐薏也不想与之计较。 听了前因后果,江夫人自知唐薏有功,平日谁也看不上谁,可是今日尤其让她觉着无地自容,呶呶唇,终是一句谢也没好意思讲出。 眼神交汇之间,唐薏读懂了她的抱歉,念她病着,只能顺着周妈妈的话说道:“江闻谷他没事,伤在肩上,那周南逸还不算太坏,那一刀扎得不深,伤肉未伤骨,早起这小子还造了两屉包子呢。”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点没错......” “老子”不提也罢,一提反倒是触起江夫人愁肠,江夫人毫无征兆的落下泪来。 突如其来的一场,将唐薏吓的一愣,手足无措看向周妈妈,周妈妈朝她摇了摇头,示意错不在她。 唐薏一不会安慰人,二也并不想安慰江夫人,只抬手指了门口,与周妈妈表示自己先出去,周妈妈轻轻点头。 唐薏这才逃似的离了房中。 才迈出门去,唐薏很快又折返回来,自怀中掏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递到江夫人面前,“这个是观云早上叮嘱我放到这里来的,既你醒了,便给你吧。” 母亲二字,唐薏仍是无法叫出口,可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冷淡。 这会儿江夫人正悲从中来,还是周妈妈替她接了信,唐薏退出房去,但一直没离开,隔着门板,她听见房里的哭声似消停了些,而后不久,江夫人哭得更凶了。 唐薏也不晓得,是不是那封信的关系。早起她自江观云手中接过那信的时候曾多嘴问了一句是谁写的,江观云直言,是他爹。 那个失踪了近三年的信国公...... 信国公并非失踪,而是三年前有意避开众人躲到深山里修行去了。据江观云说,他痛失心爱之人多年之后一直郁郁寡欢,终在两个儿子长大成人之后便抛开一切去寻求心上的解脱...... 檐前阳光刺眼,唐薏整个人站在阳光下,眯眼抬头看去,身后传来江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还有周妈妈那几乎被哭声淹没的安慰。 低下头,任凭光照在头顶,唐薏的心情一如那日得知所有真相时复杂,她说不清楚谁更可怜。 她仍旧是猜不透那信上内容,可唐薏估着,大约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开脱之辞,或是说着周南逸相关,到了这时,他宁可放任局面烂透至此,也不愿出面。 这样的始作俑者,唐薏早不能用鄙夷来形容自己的心境。 一个一生没有爱过自己的夫君,一个硬丢给她的孩子...... 再回想江夫人曾给过她所有的为难,这一刻,她突然不想再计较了,烈日下摇首沉叹一息,终是不忍再多留,大步迈下阶去。 周南逸被关在大理寺狱中,昔日初来京城,前途大好的小周大人,转眼成了人人唾骂的阶下囚,牢中高窗两掌大小,光线自上透出,汇成窄窄的一束光照在他的脸上。 因着江观云的面子,他没吃什么苦头,人却也不似从前在棠州见时那般光彩和润。 双目沉闭,盘腿而坐,安静似石。 牢中沉静,连老鼠过隙的声音都听得清楚,可他从不为所动。 有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至了近前便仅成了一个人的,于牢门前定住。 即不睁眼,周南逸也知是谁,他冷笑一声,气息吹开荡在唇畔的碎发,“你终于来了。” “大哥。”这一声大哥叫得阴阳怪气。 江观云长身而立,小窗外的光线恰好照在他的倦容上,这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从前他只会对江闻谷流露,如今又多了一个让他操心的人。 “原来你早就见过父亲了,”江观云一声低叹,“从前我只是有所怀疑,却没有急于求证,今日家中出了这样的事,他才忍不住露面。他是为了你。” 江观云派出去找信国公的人无数,他一早就猜到父亲没死,只是不想露面罢了,许是他厌倦了这尘世,才抛下所有独身而行。 江观云心中有气,气他不负责任,气他弃妻儿不顾,气他,直到今日也不肯见母亲一面,只写了一封信诉说真相。 他甚至连亲手将那封信交给母亲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不知该如何面对。 第102章 如今信国公就在城郊五十里外的一间道观暂时落脚,江观云也是才知,原来这些年他一直躲在棠州道观之中,他更是清楚周南逸的所作所为与上京意图。 只是没有想到他动手太快,让他来不及阻止。 又是一声冷笑,周南逸一副全不在乎的模样,仍嘴硬道:“是吗,他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的两个宝贝儿子?” “你难道不是他的儿子吗?” “我姓周,不姓江。”牢门中的人突然睁眼,光线正好照在他的眸珠上,将眼仁照成了琥珀色。 这两日他不敢睁眼,一睁眼似就能看到他扎在江闻谷身上的那一把匕首,红色的血液浸透江闻谷的衣衫。 他却并非因此感到一丝快悦,反而变得迟疑,以至于江观云带着人冲进来将他制住时,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什么都没有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 其实当日对峙,江闻谷与江夫人的说的那番话不无道理,千错万错,都是那个男人的错。 他无能自私的爱,让两个女人受苦,后来一走了之,跑得无影无踪。 他该恨谁呢?其实他也不清楚,不过是急于寻求一个支点,让自己的报复看起来名正言顺一点罢了。 结局如此,他竟觉得无力,是的,无力。 “好生在这待着,就当思过,待哪日你想清楚了,我再将你放出去。”江观云面色无波,这句话轻描淡写,却是意味深长。 好似拿放,不过他一念之间。 这是那日兄第俩唯一的对话,只是彼时的周南逸,根本不懂江观云的用心。 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家中时已是夕阳落山。 将养了两日的江闻谷正坐在亭中和唐薏吃茶,江闻谷年岁小,这点皮外伤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二人离得老远便见着他,笑着同他摆手,江观云的目光自唐薏和江闻谷脸上反复流转,唯有家人,才能让他真的会心一笑。 大步行至亭中,江闻谷才要站起,却被他单手按下,随而江观云自顾坐下,“你们两个在聊什么呢?” 唐薏第一次没有急着开口,反而将目光投向对面江闻谷,没了旁人替言,江闻谷直接道:“哥,你回来的正好,我正与嫂子商量,我想去当兵,想去兵营历练。” “你?”上下打量这个自小调皮的弟弟,眼中尽是怀疑,“想一出是一出,以你的性子,去了三天就会嚷嚷着回来的。” “不会!这次是真的!”被质疑的少年一掌拍在石桌上,身子微微前探,急于证明自己,“我要凭我自己的本事,不靠任何人,我不想做江家的一个废物,我不想一辈子活在你的庇护之下,我......” 他想保护樱桃,想给樱桃一个名份,他想自己强大起来,待来日将自己爱的女人娶回家时不必担心旁人答不答应。 “你就让他去吧,”唐薏在桌下扯了江观云的衣角,“他的性子不去折腾是不会甘心的,反正你也说了,没个三两日他就自己嚷嚷着回来了,还管他干嘛!” 江观云勾唇一笑,知道这是唐薏使的激将法。 沉呤片刻,江观云无奈点头,“随你吧。” 江观云这么轻易的答应,也不止是顺着他们两个人的小心思,他知道,这两天,江闻谷没有去看过母亲,两个人的隔阂始终在,但母子二人多年,这条亲情亦非说断便断,这两个人闹别扭似的谁也不见谁,实则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 江闻谷这个节骨眼儿上走了也好。 就当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 夜深露重,月朗星稀,江府归于宁静。 残火于檐下微微摇晃,将阶下一人身影拉成老长。 江闻谷独立阶下,轻装上阵,只简单背了个包袱。 本来与兄长说好三日后出发,可他思来想去,还是不惊动任何人的好,身旁事物早就安排妥当,可唯有一人还让他放心不下。 于是他披着月色来到了母亲房前,呆愣愣着望着眼前暗黑的房间,眼前脑中却闪过无数儿时的记忆碎片。 于过去的回忆里,似没有对母亲的憎恨和不满,正多的是对她的依赖和爱重。 他虽在兄长面前只字未提,但江闻谷清楚,自己心底早就不怪她了,也可说,从来没有真正怪过她。 “我就知道。”唐薏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不远处,声线缥缈,正落入江闻谷的耳朵里。 江闻谷一惊,猛地回过头来,不知是不是唐薏眼花,好似看到他眼中有闪光。 她只作看走了眼,笑吟吟的走上前来,借着檐下残光上下打量他,“这是打算自己偷偷溜了?” 江闻谷尴尬笑笑,还吸了下鼻子,“什么偷偷啊,我是怕我兄长反悔。” “你这一走,樱桃怎么办?” 提到樱桃,江闻谷眼中似带着繁星,“我早就和樱桃说好了,她会等我的,倒是你们,可别给我樱桃气受,若不然我回来了,会找你们算账的。” “这话让你说的,你当我是什么刻薄人!”唐薏拍拍心口,“你放心,你长嫂我啊,可是个大义人,有我在你们府里压镇,错不了的。” 江闻谷再次会心一笑,这笑发自肺腑,他知道,唐薏是有这个本事的。 “好了,”唐薏探手帮将理了肩上拧劲儿的巾带,“既下定了决心就去吧,免得一会儿惊动了人,就不好走了。” “好,”江闻谷坚定一抿唇,重重点头,“嫂子你保重,我走了。” “注意安全,凡事不要硬撑,也不要强出头。” “我记下了。”整个江府中,江闻谷最听的便是唐薏的话,字字叮嘱皆记在心里,不敢忘却。 江闻谷大步而行,再无留恋,虽是夜里,却期待似的望着天际,盼着来日白昼。 他以为目送他的,唯有灯下的唐薏。殊不知,暗色的门板那头,是夜难安枕的江夫人正站在门前,将方才二人说话听了个清楚。 “娘对不起你......”江夫人轻抚门板低声哭泣,她知道为何江闻谷会在夜半出现在门口,她也知道实则江闻谷没真正的怨恨她,在母子二人未见面的夜,所有的隔阂全都化散为烟,只待来日重逢。 待江闻谷人影彻底消失,唐薏才绕过一片花影小声对着宝瓶门后的人道了句:“出来吧,人都走了。” 花影之下,那江观云才慢悠悠的挪动步子,目光仍旧望向江闻谷离开的方向。 “你怎么知道他今天会走?”唐薏问,“既知道,怎么又不出来送送,反把我推出来了。” 江观云笑着云拉她的手,两个人同步同调慢慢在月色下行走着,“他什么性子,我自是清楚,他若认真做件事,不会敲锣打鼓,这次,他是认真的。” “我若出来送他,怕要尴尬,你最合适。” 望着身侧的人,唐薏捏起一拳轻轻敲在他胳膊上,“你最精了。” “对了,你爹就真的不打算露面了?只拿一封信就当了结了?” “随他去吧,”他仰起脸,朝着夜空低叹一声,道出些许无奈,“人活一生,总要奔着点什么,人各有志,我何必为难他。” 第103章 言下之意,那只活在人口中的信国公,当真抛了红尘,再不会踏足尘世。 “那你那二弟呢?该不会有杀身之祸吧,还是你打算将他关在牢里一辈子?” “早先在棠州时,我就发现他颇有才干,不过是行错了路,做事偏激,又跟错了人。”他一顿,面有惋惜之色,不过很快话峰一转,“现在也许牢中才是最安全的所在,待陶家的事一解决,想来他也会想清楚了。年纪轻轻,重头再来并不难。” 周南逸为求进京,做了陶大人的伥鬼,好在他没沉住气,出了这档子事儿,江观云从中用旁的罪名先将他扣下,以至往后陶家崩塌连累不到他的身上。 有些事,他稍点唐薏便通,唐薏晃着他的胳膊,步子迈得大了些,“你以后不会也突然看破红尘然后留书一封就跑的无影无踪了吧。” 听出她的揶揄,江观云歪头看她,明知她在玩笑,却很认真的回应,“你在,我哪里舍得。” 唐薏抿嘴笑起,好在月色正浓,掩了她面上的羞色。 回房的一路花影重叠,偶有虫鸣,月辉下双人对影,手紧紧拉在一起,不曾分开过。 (正文完) 第73章 后记 清晨的马车由城南一路驶出城外,直到远郊才停。 正值深秋将冬之际,湖岸边百木凋零,一片萧条。 光秃秃的柳枝随秋风轻晃,吴相宜身影出现在枝干的缝隙间,踏着石路上的枯叶,沿着湖边,走向前方凉亭。 彼时她初到京中,此处踏青游人不少,而今唯有她,与亭中另一个身影。 听到身后轻巧的脚步声,原本面向湖面的男子迫不及待的回过身来,四目相对,徐朝看向吴相宜的那双眼,皆是欣喜。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他道。 徐朝是不久前才调回京的,他的岳丈陶大人被查与棠州徇私舞弊案有牵连,已然下了狱,圣上念他年世已高,又是两朝元老,革了他的职,没收家产。 昔日风光无限的陶家如今已不在,全凭着陶文璟支撑。 徐朝亦是陶家人,陶家有难,他不能再躲在京外,自回京后,便去找过吴相宜,但每次吴相宜都是闭门不见,连他送出去要给她重新开铺面的银子也全都原封不动的被退了回来。 今日她肯来见,徐朝好像抓住了一丝希望,因而欣喜异常。 自打上回分别,已近一年未见,再见吴相宜,气色很好,他这才将心放下。 “我听说,你现在在京中凭着一手好绣功已经小有名气,不少官家夫人小姐的衣衫之用指了名的让你来绣。”乍一听得这消息,徐朝别提多为她高兴,“我就知道,你一定行的。” “我也没想到磕磕绊绊的,竟也能走到今日,还是多亏了唐薏,若是没有她帮我从中牵线奔走,我怕也没这么顺利。” 提到唐薏,免不得让徐朝想到当初他新婚当日,她与刘丰年将他痛打一番的场面。 现在想来,竟如过了半生那么遥远,那件事是他有愧,却也不得不承认,那兄妹二人是骨子里的好人。 “有她帮你,你自是不必怕的,现在江府如日中天......” “我与唐薏交好,从来都不是为了图她什么,”不知为何,吴相宜听了他的话只觉着牙碜,字字句句都不顺耳,“唐薏对我好也不是图我什么。” “你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吴相宜直切主题。 语句生硬,似二人从前不曾有过什么交情,这让徐朝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那点儿欢喜一下子又被浇灭。 见她面无表情,当真也在犹豫本就想好的话该不该拿出来讲。 犹豫再三,心意终还是冲破了理智,他不由近前一步,“相宜,过去是我对不起你,好在如今所有的事都过去了,我想......我想好好的补偿你。” 吴相宜眼皮微垂复而抬起,已然猜到他接下来想说什么,两个人青梅竹马,吴相宜自是了解他的性子,虽心知肚明,却还是多嘴一问,“你打算如何补偿我?” “你若不嫌弃,我们两个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这辈子只对你好......” “不必了,”吴相宜听不得这些,昔日对他有眷恋,如今对他便有多厌烦,毫不留情的打断,“我嫌弃。” 三个字似当头一棒,敲在徐朝的头顶。 他双目发愣,有些无措地看着眼前女子,欲言又止。 吴相宜迎着他的目光,不遮不掩一字一句清楚道:“徐朝,其实我当初给过你机会,当初也是在这亭子里,我与你说,只要你和我离开京城,我便什么都不计较。” “可是你犹豫了,我问你爱不爱她,你没有回答,却让我给你时间,可在我看来,那就是你的回答。” “是你让我明白,你我自小多年的情分,不及你遇到她两年。是你让我在她面前输的彻彻底底,是你让我明白,你与我的过去,是不值的。” “所以徐朝,我嫌弃,不是嫌弃你娶过旁人,而是嫌弃你的心曾给过旁人,这样的情份,我不要,也不需要,”吴相宜说的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至此将徐朝关在心门之外,她低头自随身的织锦布袋中掏出一沓信件,皆是未曾拆过的,整整齐齐递到徐朝的手中,“这是你在京外写给我的信,我一封都没有看过,今日物归原主,也算圆满。” 厚厚的一沓信上,方才她握过的地方似还有温度,他颤着手死死捏住这些信,里面是他的忏悔与衷肠,以及入骨的思念,可吴相宜却从来没有打开看过...... 心中酸楚涌上,眼圈儿微红,连看上面的字迹也开始模糊了。 “徐朝,你我二人的缘分早就断了,我祝你平安顺遂,别再来找我了。” 这是当日,吴相宜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再抬眼时,吴相宜已经走下亭阶,那背影看起来坚强又决绝。 是啊,吴相宜从来都是这样一个坚韧的女子,她不必依靠任何人,不必向任何人摇尾乞怜。 湖面被秋风吹起波纹,凉息卷身。于徐朝的泪眼模糊与悔不当初中,吴相相宜越走越远,直至不见。 来时的马车于树林那头等着她,她才一上马车,便被人塞了个手炉在怀里,她就势抱了坐在一边,陶文璟凑上来伸指摸了她的眼底。 吴相宜下意识朝后一躲,不解问道:“干嘛?” 手指轻抿,指上没有潮意,陶文璟朝后悠哉靠去,似打趣般说道:“看来没掉眼泪,我还以为你们旧情人相见,会抱头痛哭呢。” 细听这话里有酸意。 吴相宜细眉一挑,“哦?你这倒提醒我了,这样也不错。” 他被吴相宜气的瞬间破功,身子朝她贴过来,很警惕地问:“你们两个方才说什么了?” “跟你有关系吗?”吴相宜一歪头,并不打算同他讲,“陶大少爷,你不是说你要搭我马车来这找人吗,怎么还不下去?” “不找了,回城。”他气急败坏,长袖一甩,外面车夫得令,马车缓缓驶动。 找的哪门子人,不过是听说两个人要在这里见面,他放心不下,厚着脸皮跟过来而已。 “你该不会又要和我一起回铺子吧?”吴相宜阴阳道,事后陶文璟的确赔了她一间铺子,不仅如此,还时不时的赖在那里不走,“陶大公子好歹也是个官儿,整日赖在我铺子里做什么?” 第104章 “就赖,有本事你打死我!” 吴相宜给了他个白眼,而后望向窗外的景色,秋风顺着窗子吹进来,吹得人面上紧绷,有凉气灌入,吴相宜紧了紧自己的衣襟。 身后有人将外衫脱了下来,披在她的身上,内里还带着陶文璟身上的体温,熨贴在她的背上,“别着凉。” 吴相宜没说话,唇角轻轻勾起,怀里的暖炉似照比先前更热了些。 郊野茫茫,秋高气爽,远处白云与大地相接。 “天气凉了,我给你裁了一件新衫,过两天来取。”她望着窗外淡声道。 身旁陶文璟笑意渐浓,抿唇笑起,贴离吴相宜又更近了些,“记下了。” ...... 时过境迁,果真一早就与姚氏所料的那样,待风声一过,京中所有的流言皆会散去。 如今江府如日中天,已经没有人敢在京中提起江府的过往,也再无人敢提江观云过去的那门亲事。 姚嘉念在自家庄子里躲了近一年,似京中早将她这号人忘了干净。 一切重来,姚家觉着将女儿常年放在庄子上也不是法子,总要说亲嫁人的。 借着冬日将来时,派了人出去,将姚家小姐接了回来。 房间里邱妈妈和下人张罗着收拾东西,姚嘉念则杵在门口望着园子里的那棵高大的杏树发愣,似在期待什么。 她来这住了快一年,女儿家的东西自是越置办越多,身后几个忙碌的身影来来回回,唯有她心不在焉。 邱妈妈拿了件斗篷来给她披上,还不忘在耳边叮嘱,“天凉了,小姐别站在风口上,小心着凉。” 她的话姚嘉念似没听进去,只望着外面。邱妈妈一探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除了一棵光秃秃的杏树,什么也看不到。 手里要收拾的东西太多,邱妈妈也无心唠叨,便回房内接着收拾。 而她不知道的是,对于姚嘉念来说,那不是棵普通的杏树,每每刘丰年来时,都会将小石子用酱色的布条包起来,再拿着弹弓射到树上,他手法精准,每次都能将那小布条挂在枝上,颜色深沉,从未被人发现过。 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暗号。 每每看到那布条,姚嘉念便知是刘丰年来了,她便悄悄溜出庄子,和他在这附近的山上玩。 这一年,她可野了不少,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跟着刘丰年学会了下河摸鱼,打野味。 刘丰年每个月都要来上三五回,那便是姚嘉念最盼的时光。 从前她瞧不上唐薏的疯野劲儿,可真到了自己,才明白其中的乐趣。 许是时日久了,重看来路,她有些想不通,当初为何就非要和江观云在一起,转念一想,她好像也不是真的爱江观云,不过是知道了他来日的风光,不过是想要借他之力摘一身荣华罢了。 她想,若是再归京,再看到江氏夫妇,她该要为从前的事说一声抱歉。 “小姐,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马车也早就在外面等着了,咱们出门吧。” 邱妈妈适时打断了姚嘉念的思绪,姚嘉念一怔,再次抬眼瞧看杏树,仍旧没有她想看到的东西。 算起来,今日当是刘丰年来此的日子,只怕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回城的消息,若是来了,不是让他扑了个空? 她心下有些不安。 “罢了,反正回京也要见面的,到时候再同他解释就好。”她如是想。 上了归程的马车,十几名护院护着她所乘的马车行往京城方向。 可越得越远,姚嘉念心便越发不安,归程需要路过一大片树林,她仍记得当初来时在那林子里经历过什么。 彼时是刘丰年意外出现保她完全,送她到了庄子,还同人说是遇到了抢吃抢喝的灾民才会落得如此狼狈。 实则那日是姚嘉念的噩梦,她险一点就万劫不复。 当日随行的护院皆死在林子里,连贴身婢女亦摔下山丧命,重走此路,姚嘉念整个人都在抖。 “小姐是冷了?”邱妈妈不知所以,见她脸色惨白周身发抖,还以为是天气原因,“林子里是阴寒的,待穿过这片林子便好了。” 走了近一日,天色已然暗了下来,随着马车里光线越来越暗,姚嘉念的恐惧无限蔓延。 这林子就如同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要将人整个生吞了似的。 当初的画面一遍一遍在她脑海里重演,姚嘉念避无可避,只能将自己的脸埋进膝盖里,盼着快些走出这片林子。 突然马车顿住,此时此刻停在这里,毫无征兆,姚嘉念面无血色,迅速坐直身子,抓着邱妈妈的手惊慌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邱妈妈反握住她寒凉的指尖儿安慰,却也不懂她这异常的恐惧,“小姐坐好,我去看看。” 她想扯住邱妈妈的衣襟让她别下去,可还是迟了。 只听邱妈妈似在外面与人说了几句,听不清楚,姚嘉念紧紧缩在马车里,连掀开帘子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一双眼瞪的圆圆的,死死盯着马车门,整个人似一碰就能碎掉的瓷物。 门还是被打开了,姚嘉念下意识的将要失声尖叫之际,终看到了邱妈妈那胖胖的身子钻入马车,因着车内光线昏暗,邱妈妈并未瞧出阴暗角落中险些失控的自家小姐,自顾说道:“没什么事,说来也巧,前头是个岔道口,竟与唐家那位大公子一行人碰上了。” “唐家大公子.......”乍一提唐家,姚嘉念竟没反应过来。 “对啊,就是在唐家那位在太医院任职的大公子......”邱妈妈一顿,“我记得他叫刘丰年,是唐家唐大人的义子,可不就是大公子吗......” “刘丰年......”默念这个名字,姚嘉念眼前一亮,“刘丰年在这儿?” 说话间马车又复而驶起。 “是啊,他说他带着人出来采办药材,正往城里走呢,这也好,两伙人做个伴。”邱妈妈仍自个絮叨着。 听到他的名字,姚嘉念一下子卸下所有紧绷,方才还怕的要死,这会儿似一下子看到了救星。 她甚至觉着这件事有些不真切,还在想是不是邱妈妈在框他,今日明明不该是他采办药材,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车轮辗过一个水坑,使得车内不稳重颠了一下,姚嘉念陷入深思,全未留意,反而是邱妈妈不干了,在那头掀开车帘朝外面嚷了几句,随行的小厮只能赔不是。 适时,姚嘉念紧贴的右侧马车窗传来一阵马蹄声,她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将竹帘掀开,原本骑马走在前头的刘丰年不知何时绕到了这里来。 夕阳的霞光刚好打在他的肩上,给他周身都围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四目相对,刘丰年一双深邃的大眼笑意阑珊。 相顾不必言,姚嘉念突然懂了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突然出现的,他是清楚自己对这条林路的恐惧,所以用这种方式不留痕迹的保护自己。 “刘丰年,我每次需要你的时候,你都在啊......”她未讲出口,这话却是她的心声。 马背上的人意气风发,笑意盈盈弯下身来,似调侃一般,“姚小姐好像脸色不大好。” 第105章 说话间自腰上解下了只小布包,顺着车窗塞到她的手中,“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该当补补才是。” 姚嘉念捧过小布袋毫不见外的打开,里面是一包晒干的桂圆,每次见面,他总会像哄小孩一样给她带些吃食,尽管她衣食不缺,这回也不例外。 捏碎一颗,将肉干放入口中,淡淡的甜味儿漫散满口。 “甜吗?”马车外的人笑问道。 她细品了滋味儿,点头笑道:“甜。” 车马行过之处,惊起林中鸟儿。 夕阳全部落下之后,他们一齐走出了这片林子。 此刻城中已是灯火阑珊,夜中亮起的每一盏灯火,皆待故人归。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