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他思春》 匪他思春 第1节 匪他思春 作者:岁无鱼 文案: 【刁蛮贵女x恋爱脑水匪】已完结文《她的凌云刀》 虞阳崔氏女生得花容月貌,自幼与琅琊蓝氏的公子定亲,可谓是金玉良缘,佳偶天成。 直到上月,那光风霁月的蓝公子突生眼疾,瞎了。 崔竹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了亲,大肆相看起下一任如意郎君,偏偌大虞阳,扒拉出来尽是些歪瓜裂枣。 “迎风咳血的病秧子。” “吟酸诗的小白脸。” “不通文墨的莽夫。” 冰人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带她去看了最后一位合适人选。 崔竹喧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衣品低劣,举止粗俗,连官话都说不顺溜,也堪配我崔氏贵女?” 崔竹喧自视甚高,既虞阳没有,那她便亲往十八郡,总能挑出个合心意的。 至于后来,蒙难被救,顺手收了救她的水匪做外室,偏他却是个不安分的,手段百出,企图上位。 日夜缠着她吹枕边风。 “簌簌,选我做夫君吧……” —— 寇骞的恶名响彻八百里水泊,凡往来船只,皆要留下买路钱。 那日骤雨狂风,船只倾覆,金银珠宝漂漂浮浮,寇骞从中捞起最值钱的那个——比洛水神女还要貌美的姑娘。 本以为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可那姑娘一根金簪便买了他当牛做马,还要拿他的真心上称,货比三家。 寇骞何曾受过这等屈辱,提刀暴起,决心要把另外两家宰了,自此一家独大。 注:男c *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布衣生活天作之合 甜文 万人迷 主角:崔竹喧、寇骞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外室水匪总想扶正 立意:从小我到大我,寻找人生价值 第1章 001 婚事生变 蓝氏那个、瞎、瞎了…… 已是荷月,天气愈发闷热。 廊下神色慌乱的小厮急急地往里头张望,攥紧手心,咬着牙心一横预备强闯,可下一瞬就被冷着脸的婆子居高临下地呵斥回去。 “女公子正在作画,任何人,不许入内!” “可、可是……” 他到底只是个小厮,只能长叹一口气,站在外头干着急。 庭内,漉漉的澄水帛被滚烫的风倏然烘干,被雕成假山模样的寒冰也溶成了一滩温水,侍女手中的长柄扇未有一刻停歇,可那日头透过篷顶层层叠叠的蜀锦,仍让斜倚在竹床上的女郎难受得很。 额上的薄汗尚有侍女紧盯着,时刻用清凉的帕子为她拭去,衣下的却不行了,鲛纱再是轻薄,黏腻在皮肉上的滋味也是难熬,女郎眸中的柔情似水,已在这一炷香的功夫里蒸干了,凌厉的目光盯得那画师提笔的手都颤了颤。 画师匆匆赶完最后几笔,滚进眼睫的汗珠子也没工夫顾及,一撂下笔杆,便躬身行礼,“辛苦崔女公子,日头毒辣,女公子可去歇息了。” “你的动作倒是比去岁快些,莫不是潦草动笔,敷衍我?”崔竹喧施施然地站起身,语气淡然,却压得画师的腰板又往下低了一寸。 “岂敢?”画师的语气愈发恭敬,“请女公子小憩片刻,待画稿一完,便呈于女公子过目。” 崔竹喧随意点了点头,没兴致在这烫得灼人皮肉的地方继续待下去,在曲柄伞的荫蔽下回了含凉院。有水车源源不断地运着凉水浇灌屋檐,加之石床玉枕,又有四名侍女在房中四角用扇将冰盆里漫溢的寒气扇到各处,食了半盏冰酪,这才觉得舒畅了许多。 无需开口,只肖阖上眼,自有识趣的丫鬟寻来上次未读完的话本子语调婉转地念下去,偏好不过片刻,便叫那些情情爱爱的故事倒尽了胃口,冷嘲一声:“闻君生两意,故去觅死生,怎不先断了那情郎的死生?” 她蹙眉摆手,丫鬟又换回了她最常听的《奇女子书》,还是永宁侯的事迹听着叫人舒心,人生一世,爱恨不抵价,唯利禄是真。 她自幼与琅琊蓝氏定亲,为的就是维持世家尊荣。 她堂堂虞阳崔氏,自然当一辈子都是世家贵女,若为个草寇折了身价,岂不是要成为整个大邺的笑话? 传记念至尾页,那画师才再度登门,拘谨地立在入口处,由两位侍女缓缓将画轴展开。 无穷碧叶,映日荷花,却有一女子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笔触之细腻,画工之精妙,任谁来都得赞一句“芙蓉不及美人妆”,那画师却悄悄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小心地开口:“驽笔拙工,勉强绘出女公子十之一二的容色,万望女公子海涵。” “蓝公子去年夏日时作得一首芙蓉诗,才惊四座,今日将这幅芙蓉美人图送去,他定然心生欢喜。”贴身婢女金缕被这画迷得挪不开眼,连连夸赞着,崔竹喧却仍是神情恹恹。 “写什么不好,非要写长在池子里的荷花,搅得我在烈日底下晒了许久。” 虽那时有蜀锦铺的凉棚,冰块、却扇一样不少,可毕竟幕天席地,哪有她这花了几千两银子,特意叫能工巧匠比着前朝含凉殿建造出的含凉院舒服,说到底,还是那人不懂事,若写个月季、芍药,直接将花整盆端进来画,她何需受这份苦? “画得尚可,下去领赏吧。” 画师顿时松了一口气,欢天喜地地迈步出去,剩余的侍女小心地将画轴卷起,金缕问道:“女公子,那现在就差人将画送到琅琊去?” 崔竹喧颔首的动作一顿,忽而凝眉,“今日已是六月二十了,琅琊那头的画呢?还没送到?” “许是路上耽搁了?” “自琅琊到虞阳,骑快马需一个半月,走水路乘船仅要一月,他蓝青溪二月的生辰,便是派来送画的人马被山匪劫了两遭,再遣人来,也该到了!”崔竹喧面色不虞,连带着瞧那画轴都都不顺眼起来,“我崔氏同他蓝氏同为世家大族,十月便是婚期,他竟敢如此怠慢于我?莫不是欺我崔氏无人?” 崔竹喧当即甩袖而出,引得一众婢女提裙追去,“叔父呢?将他请来正厅,蓝氏这般无礼,我们岂能善罢甘休?” 长廊行至过半,迎面撞上来个小厮,观其要去的方向,也是正厅,却在望见她的刹那慌了神,崔竹喧沉声问:“出何事了?” 小厮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地开口:“蓝氏那个、瞎、瞎了。” “蓝青溪?” 小厮苦着一张脸点头,“蓝氏在琅琊便寻名医不得,就开始往各郡请医,咱们郡那个祖上效力于清宁县主的女医蔡玟玉也去了,这才探到的消息。” 崔竹喧神色更冷了一分,转道往西苑去,一脚将门踹开。 她自七岁那年同蓝青溪订亲,逢节旦日便要与那头交换贺礼,天长日久的,那些个金玉摆件、古玩字画多得数不胜数,索性专门腾了个院子放着。两地相隔甚远,未免成亲时认不出对方,每岁的生辰都要请画师作画一幅送过去,那头也同样要送过来。 只是今年的久久未至,壁上从左往右数过去便只有十幅。 画中人总穿着一身青色袍衫,墨发用白玉簪束起,或于亭中赏雪,或于院内读书,眉眼间尽是温和的笑意,怎么瞧都是一副上佳的皮相。 因而,崔竹喧向来是很满意这个未婚夫婿的,家世、容貌都与自己堪匹配,这么多年又从未有过恶名,偏生现在——她提笔蘸墨,走到最新的那幅画前,将画上郎君的双眸涂去,画卷顿时黯然。 她嗤笑一声,墨笔摔在地上。 “把信物和庚帖送回去,我要退婚!” 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屈就自己,与一个瞎子成亲,受人耻笑! “啊?”金缕惊呼一声,忙捂住自己不懂事的嘴,试探着劝阻,“这么大的事,要不要先跟老爷商议一下?” “商议?叔父还能摁头让我嫁给一个瞎子不成?” * 原是当值时间,可崔竹喧差人来叫,崔和豫安敢不归?顶着午间的烈日气喘吁吁地往家赶,在路过那静得出奇的长廊时,便知今日不好收场了,迈入门槛,见着被撕了满地的画像,心头一跳,脚步都变得清浅起来。 只在心底暗暗祈祷,既然朝画像发过火了,就不要再拿他出气了吧? “这是谁这么不长眼,惹了我家簌簌不高兴啊?”他踮着脚尖,小心地避让过那些碎纸,眼神瞟过,是蓝氏惯用的凝光纸,脑子里顿时有了思路,“是不是蓝氏那小子做错事了?他送的生辰礼不合你心意?” “我要退婚。” 许是先前发泄过一通了,崔竹喧的态度平缓地下达通知,全然不顾崔和豫同姗姗来迟的崔淮卿惊得目瞪口呆,崔和豫默了许久,才讷讷地出声:“这、这不好吧?毕竟是你爹娘订下的婚事,他又素有才名,偶尔做得不够体贴,也、也不行!我让淮卿上门去训斥他一番,你看如何?” “自然要上门去讨个说法,”她眉心紧蹙,提到此事就忍不住气血上涌,“蓝青溪成了个瞎子,蓝氏那边竟然还试图隐瞒,秘而不宣,他自去年十月便称病不出,想来是那时便出了事,竟生生诓骗了我九个月?他们莫不是想一直瞒下去,把我绑死在那个废人身上!” 崔和豫斟酌着开口:“瞎了?可还能治好?” 崔竹喧立时一个眼刀剜过去,“治好了便能保证不复发吗?他们今日敢瞒我,明日就敢欺我,后日便能辱我,没准儿哪日就会对我下杀手,如何能嫁?” “婚我已经退了,信物和庚帖皆已送还,此事不必再议。”她转而看向崔淮卿,“堂兄,你要去蓝氏为我讨个公道来!” 后者讪笑着点头,把腰间的折扇展开轻轻地为她扇风,“是是是,我把那些杂事都推了,明日就带人过去,叫他们知道,我们簌簌不是好欺负的。那个姓蓝的,我再亲自打他一顿,好不好?” “不好!”崔竹喧不满地望过来,“要让他过来登门谢罪!” “呃,这个,他不是瞎了嘛,不良于行,”崔淮卿面色发苦,“不然罚他再写几卷自省书?” “他是瞎了,又不是死了,走不了路就叫人背过来,下不了床就让人抬过来,不把我崔氏放在眼里,我又何必顾及他蓝氏的体面?” 崔淮卿咬着牙,挣扎了片刻,没来得及点头,手里的扇子便叫女郎抽了过去,带着怒气砸回来,“你不帮我?” “没有!绝对没有!你是我唯一的好妹妹,我不帮你帮谁?”他竖起三根手指,一幅对天发誓的态度,“我那是在想,这厮太过可恨,我打他的时候要先用左手还是先用右手。” 崔竹喧狐疑地扫过来,对上他分外诚恳的表情,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坐到位置上,浅饮了一口茶水。 站着的二人面面相觑,总算是松了口气,腾出空来擦了擦额上的急汗,却猛然听得她开始下一项议程。 “我要相看些青年才俊。” “也好,也好,等天气好些,我办个赏秋宴,届时好生挑挑。” “不,从明天开始。” 第2章 002 相看郎君 “回家洗洗睡吧!”…… 虞阳崔氏自来便是名门望族,加之当年扶持成帝上位,靠着从龙之功,更进一步,放眼整个大邺,除琅琊蓝氏外,再无世家可与之相抗。这般富贵门庭忽而起了兴致办芙蓉宴,哪怕是昨日递帖子,今日便开席,着实不合规矩,也有大把大把的人挤破脑袋上门。 更何况,来崔府赴宴,实在够吹嘘好一阵的。 谁家都能种上一片的藕花自不必说,丝弦管乐往乐坊里请人便是,至于瓜果点心、美酒佳肴,在座的也没有穷得揭不开锅的那种人,都是吃惯了,偏偏,他们这些个赴宴人凑在一起,也舍不得用巨冰琢成假山,每隔十几步便放上一座,这六月的天,别说热了,甚至要再添件披风保暖,才不至于冻得浑身哆嗦。 高门惊叹一声美轮美奂的雕工,小户则在心里头暗暗掐算这些个冰山得花多少金饼。 总归席间觥筹交错,相谈甚欢,没人能挑出一个毛病来。 直到,崔和豫砸下一记惊雷,崔氏女退婚了。 匪他思春 第2节 崔和豫只有一子,这个崔氏女指的是他的兄长、崔氏上一任家主崔和修之女崔竹喧,崔和修夫妇当年在赴樊川赈灾时不幸染了疫病而亡,留下一孤女自幼养在他膝下,自然是万般疼爱,千依百顺,偌大虞阳无人不知。 若只是言语间冒犯了崔和豫,那上门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了,可若是得罪了这崔氏女,还是连夜收拾东西,逃出虞阳得好。 但也少有不长眼的东西在外头乱说,毕竟虞阳的郎君,谁不曾暗地里肖想一番,走运得崔氏女青眼,从此仕途畅通、金银无数。只是遗憾,人家早早便订了亲,轮不到他们这些个歪瓜裂枣,可今日不同,崔氏女退婚了,他们不就有机会了? 想通这一关窍,立时有个锦衣公子站起身来,自忖着自身才貌尚可,竟敢端着杯盏向崔和豫敬酒,“今日既是为崔女公子选婿,不若请她至宴中,奏曲一首,也好看看,哪家的儿郎有幸,能与女公子琴瑟和鸣。” 崔和豫上一秒还春风和煦的脸,立时阴沉下来,怒斥一声:“你算是什么东西,让我崔氏贵女为你抚琴?” “大人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 辩解的话未说完,便被两个壮汉捂住口鼻,匆匆拉出宴席,只是热络的氛围也被一并带走,满座寂然,束手束脚地坐得笔直,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崔和豫冷淡的声音。 “若有意为我崔门婿者,十日内可将姓名、籍贯、生辰八字、家中情况一应写清楚,附上画像,差人送到门房,若有能过眼的,我自会再下请帖。” 因这一出,虞阳善丹青者,十日未得一个好觉。 “张画工,不是说好来我家画像的吗?” “人家出了双倍的价,那我还能不挣银子不成?” “他、他双倍,那我四倍!”话罢,便支使奴仆将画工往马车里塞,走时还要贼眉鼠眼地四下张望一番,生怕半路杀出新的程咬金,把这好不容易寻到的画工又抢走。 果不其然,这厢刚走,便有另一家来堵门,只可惜来迟一步,扑了个空。 画工门前热闹,崔府门房那更是络绎不绝,各家奴仆又是塞银子、又是递茶叶的,就求守门那老头收捡东西时,悄悄把他们家的画给挪上面些,石老头那叫一个来者不拒,一箱子装画,一箱子装贿赂,嘴角咧至耳根,就没舍得放下来过。 总归位置怎么摆都不影响画卷被丢进后厨引火的结局,毕竟崔门婿,可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剔除去出身低微、年岁过大、传有恶名的,每日剩下的画卷仍有数十幅,即使如此,也难入崔竹喧的眼。 “这个,虞阳的大夫就没有没为他出诊过的,想来也是个迎风咳血的病秧子,见他,岂不晦气?” “这个,说是自幼便拜师大儒,研习诗文,何以弱冠之年仍未有才名?”崔竹喧瞥过夹在画卷里的诗稿,满篇尽提些想啊、念啊的字眼,冷嘲一声,“吟酸诗的小白脸。” 她继续往后看,好不容易画卷上的人丰神俊朗,勉强过眼,又是个昭武副尉,能够上个年少有为的尾巴,可呈上来的那卷手书,只能说她崔府随意提溜出一个下人来写,都比之工整数倍。 “不通文墨的莽夫!” 画卷被翻得见了底,上门探口风的冰人也一个个灰溜溜地撤了出去,剩下最后一个紧捏着帕子,许是舍不得那头许诺的泼天富贵,硬着头皮将画轴展开,开始吹嘘。 “段家这位,绝对是虞阳郡一等一的好儿郎,行伍出身,不过二十三岁就做到了游击将军,仕途明亮,人也生得周正,孔武有力,绝不是旁的歪瓜裂枣能比的!” “当真?” “当真!” 冰人信誓旦旦地保证着,竖着手指对天发誓,就差当场撞柱以表诚心,于是崔竹喧勉强点头,容她去把这最后一位绝顶好儿郎叫过来瞧瞧。 * “我的段郎君哦,你怎么穿着这身就来了?” 冰人在崔府门前左等右等,人都要被这日头烤化了,终于等来了策马而来的段煜白,可定睛望见他那身灰褐色袍衫,头上还不知从哪棵树上掰了截树枝做发簪,腰间又挎了把长剑,说难听些,这和那些个不务正业、整日在街上游荡的游侠有何区别?冰人顿时两眼一抹黑,恨不得将这人再赶回去,“你今日可是来相看的,这副模样,人家女公子怎么瞧得上啊?” 段煜白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抛给门前的小厮,无甚所谓地跨进大门,“瞧不上便瞧不上,我又不是非攀这崔家的高门不可,再说,我平素就是如此,装得了今日,还能装一辈子不成?” 冰人拎着衣裙追上去,拧着眉想要嘱咐几句,可对上边上那张油盐不进的脸,就忍不住长吁短叹,“崔女公子不论是家世、样貌都是顶了天的,这你都不肯,难不成还想尚公主不成?” “名声这东西都是吹出来的,你听过哪家的贵女传出恶名了?”他眸中闪过些许不耐,“不必多言,我只是被家里人压着过来走走过场罢了,我若要娶妻,才不看这些虚名,只要合心意的。” 冰人手中的锦帕几乎要被绞烂了,自己磨破嘴皮子才求来的机会,怎么就摊上这么一头倔驴,泼天的富贵就这样失之交臂,满脸郁色,悲痛万分地将人领到了厅前。 “崔女公子,我将人送到了。” 崔竹喧搁下手中的酥山,用帕子小心地擦净唇角,这才抬眸望向屏风外那道高挑的影子,□□尺高,不胖不瘦,瞧这身形,那冰人说的话倒有几分可信,而后便见那影子恭恭敬敬揖了一礼。 “段煜白见过崔女公子。” 声音有些冷淡,大概生来就这副性子?但不算难听,话少也好,免得成日里叽叽喳喳,吵得跟树上的野蝉似的。 截至目前,崔竹喧对他观感尚可,于是抬手,横亘在中间的楠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便被撤下,双方露出真容。 段煜白敷衍的神色立时凝住,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过去,女郎一身石榴色的鲛纱,云鬓高挽,发间的流苏轻轻摇晃,额间的花钿栩栩如生,一点斜红更衬得她明眸皓齿、姝色斐然,他下意识喉头一滚,正要说些什么,便见女郎眉目间顷刻染了薄怒,带着嗔意开口。 “衣品低劣,举止粗俗。” 段煜白顺着她的目光,摸了下发间简陋的树枝,又去慌忙把衣摆理顺些,可入手的布料亦是粗糙至极,如何上得台面? “我、我是刚从校场回来,平常不是这样的,你、不是、崔女公子别生气,你听我解释……” “连官话都说不顺溜,就这还敢登我崔府的门,一并赶出去!” 半柱香后,崔府的大门“砰”地合上,留下段煜白和冰人站在檐下面面相觑,哦,还有一匹大黑马,绕着门前的树兜了一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张二娘子,都说您是整个虞阳郡最好的冰人不是?”段煜白低眉顺眼的,全然没了先前桀骜的神色,扯下自己的荷包,整袋往冰人手里塞,“您能不能想办法,替我说说情,让我再进崔府一趟?” 冰人掂了掂钱袋子,鼓鼓囊囊的,里头少说有三四块银铤,抬眸望过去,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段郎君不是不欲攀崔门吗?何必管崔女公子有没有看上?” “先前是我狂妄了,不知礼数,冲撞了张二娘子,还请您大人有大量,谅我是个粗人,别同我计较。” “不看虚名,只要合心意的?” 段煜白尴尬地笑笑,喏喏应声,“崔女公子最是合我心意。” “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辈子?” “我从此刻起,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冰人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将钱袋砸回去,冷哼一声:“回家洗洗睡吧!” 第3章 003 船只倾覆 那是个,比洛水神女…… 崔竹喧紧靠着椅背而坐,长柄扇一上一下地摇晃着,送来徐徐清风,却压不下她半分火气,连小桌上甜腻腻的酥山都没心思吃了。 “偌大虞阳,竟连个能看的郎君都没有!” 金缕眼尖,将那半盏酥山换成了荔枝膏水,声音轻柔地安抚着,“若随意拎出一个郎君,便能与蓝氏那位相提并论,女公子当初又怎会和他订亲?” 此话倒是不假。 她虽未见过蓝青溪,可那人打小便有神童之名,什么七岁写诗、八岁作赋的,称之为端方公子的典范也不算过。虽说世家之间,在这方面多有捏造,但即使如此,能在一帮子的相互吹嘘中脱颖而出,足见其有几分真才实学。更别提其显赫的出身,只有皇室能压他一头,可她好端端一个贵女,凭什么要进皇城,同别人在一个院里为点蝇头小利争个你死我活? “不然,咱们再把画卷拿回来重新选一遍,十成十的好找不到,七八分的总能有一大把。”金缕提议道。 崔竹喧倏然蹙了眉,声音清冷,“大邺十八郡,总不见得只有他蓝青溪一个配称如意郎君。” 金缕有些讶然,“女公子是想去其他郡择婿?可是老爷日前去了京都,一时半会怕是联系不上。” 地方官员三年一次朝觐考核,按常理而言,只需十月动身进京即可,却不知崔和豫收到了什么消息,连替她掌看夫婿都顾不及,匆匆收捡了行李出门,只嘱托她先挑着,等他回来再行定夺。 不论事情大小,他既然进了京,势必要等到考核结束也就是过了正旦才归,等返回虞阳都明年三月了,届时再去慢吞吞地相看,一来二去,又得一年光景。若那蓝青溪先她一步成婚,在众人面前琴瑟和鸣的,她岂不是会沦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走到哪,都要冒出个不甚熟络的人,假惺惺地关怀一二,实则挖苦她当初势利退婚之举,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编排她悔不当初、每日以泪洗面呢。 思及此处,更觉拖延不得,索性她先挑上一堆合适人选,等崔和豫回来敲定,明年生辰前拜堂成亲,她便仍是挑不出半分错处的贵女,退婚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实在有蜚语流言,那也是朝着蓝青溪那个瞎子去,落不到她头上。 “叫人备船,我要亲往十八郡。” 金缕有些犹疑地开口:“女公子还未出过远门呢,不若再等等,等公子回来,与您一道去?” 崔竹喧扬眉,嗤笑一声。 “不必,普天之下,还有敢与我崔氏过不去的人不成?” * 白水拍岸,浪打船舷,湍急的水流比马蹄踏出的动静要大得多,迎面的风将船帆吹得鼓胀,夹岸的青山接连后撤,若抛去这船身的颠簸动荡不谈,在这甲板上,融于红日绿江的上佳景致,倒不失为一个散心的好去处。 “那船家好生黑心,推说什么时值汛期,要了咱们三倍的价才肯开船!”金缕忿忿不平地骂道,“哪来的什么汛期,这都出来七八日了,雨星子都未见着一点,就是坐地起价,宰咱们呢!” “匆匆忙忙出来,被索了高价也难免,我看坐船还有几分趣味,等此番回去,叫叔父给我去订一艘,免得下回出门还得赁船。” 崔竹喧立于船舷处,望着跃水而出的游鱼很是新奇,饶是被晃得有些头晕,也舍不得回船舱躺下,只是在口中含了些酸梅压着,将每一尾鱼瞧个仔细。 “这儿的鱼倒是比府里的活泼许多,荷塘里那些鲤鱼,一条条笨得很,整日只知道张嘴吞鱼食,每月总有些活生生把自己撑死的。” “家鱼自是比不得野鱼机灵,”金缕扶着船舷,踮脚往下瞧了两眼,“好像还挺肥的,不如唤人捞几尾上来,用姜片垫底清蒸一番,味道定然鲜美!” 崔竹喧闻言来了些兴致,她整日里净吃些酥山、冰酪的,每次正餐不过夹上两筷子意思意思,许久没吃正经菜式,一下被丫鬟引出了馋虫,望向游鱼的目光微闪,开始思虑起一会儿从哪下筷子比较好。 “那你吩咐下去,多捞些,给大家加道菜。” 金缕欣喜地应声,提着裙摆往后头喊人去了。 崔竹喧则慢慢悠悠地沿着船舷一路走过去,指尖在结实的木板上轻点,眼神则跟着浪花翻来滚去,这条清蒸、这条红烧、这条水煮、这条糖醋……忽而又有些懊恼地蹙起眉,早先没想到这些,带的厨子最擅做冰饮,也不知他做鱼的手艺如何,实在失策。 正出神地盘算着,船帆却不知何时转了向,整个船身倏然而变,她脚下一崴,小臂“砰”的一声砸上船舷,来不及呼痛,指尖连忙攥住木头,船舷上因常年风吹日晒而生出的木刺如长了眼般,精准地扎进了她指甲的缝隙间,嫣红的血珠立即冒出来,滚在朽木上,跌进江水中,宛如一颗颗珊瑚珠。 她疼得几乎要渗出泪来,咬牙切齿的,欲问责一番这些胡乱开船的船工,却听得那些汉子急切的叫喊声:“风变了!前头有暴雨,快转向!” 精壮的船工飞快地奔去拉扯粗粝的麻绳,可风比他们更强,雨比他们更快,瓢泼的雨顷刻间将人浇个透彻,呼啸的风一扬,船帆便连累整艘船冲进乌云黑水间,风声、雨声、叫喊声交杂在一块,每一种都刺耳得很,每一种也听不真切。 她竭力攀着船舷,一步步往回挪去,之前嫌弃窄小得无处可逛的甲板,眼下却大得惊人,在灰蒙蒙中,船舱里的那点灯火跟着巨浪摇来晃去,她好像靠近了些,又好像离得更远,分不清,辨不明,只是踉踉跄跄,在这陡然惊现的风暴中求生。 “女公子!女公子等我,我这就来救您!” 星星灯火旁冒出个纤弱的身影,死死地抱着门框,这才不至于被风刮了去,却还试图往这骤雨里再闯进些。 她往前迈出一步,手掌顺着船舷小心地移过去,确保没有脱手的可能,一步又一步,眼看着就要搭上那只朝她伸来的手,猛然一声巨响,不是惊雷,胜似惊雷,整艘船都被惊了一颤,船身立时下沉了几寸,犹如一架危险巨大的秋千,被推来拽去,把上头的人和物尽数抖落。 “触礁了!船身漏水了!” 可这些已与她无甚干系了,她不在船上,而是被掀落出去。 雨水和江水说不出哪个更寒凉,哪个更刺骨,她只能凭本能去攀附住同样被甩进水里的浮木,意识的最后,是金缕仓惶的尖叫。 “女公子!!!” 急风骤雨难长久,不过几刻钟,便云销雨霁。 天空被冲洗至澄澈透明,翻涌的浪潮也隐于水面之下,全然没了先前那副恶劣的模样,若非岸边尽是死里逃生的狼狈人,谁敢信这般青山绿水间的杀机重重。 尚能活动的人将力竭者拖得离水远些,挨个按压施救,金缕不通水性,恰在此之列,呕出一腹的苦水,剧烈地咳嗽者,整张脸涨得通红,好容易平复些,慌忙去拽边上人的衣角,“女公子呢?” “没、没见着……” 她爬起身,踉跄地挤进每个有人的角落,带着哭腔喊着:“女公子!女公子您在哪啊?” “不要吓金缕啊!” “女公子!” * 匪他思春 第3节 墨色的云迅疾南下,带着湍急的水流,沿江席卷而去,一路不知祸害多少船只,箱、橱、柜、匣,又或看不出原形的朽烂木片,兼之各色的布料搅弄到一起,如同一个巨大的泔水桶,汇集了各种各样的垃圾。 而这些垃圾之中,夹杂着几个人。 “艹他大爷的,被阴了波大的!”络腮胡的男人拥挤地缩在一叶小舟里,束手束脚,却束不住他一张嘴骂骂咧咧,“这可是上个月才抢到的新船!” 边上的瘦长条安慰道:“咱不是也把他们搞沉了吗?” 络腮胡咬牙切齿:“他们开的破烂,哪能跟我的比?” 矮个子点头附和着:“就是、就是!” 三人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兜头砸下一团湿哒哒的布,险些被那腥潮味儿熏晕过去,好不容易扒拉下来,就见另一只小船上凌厉的眉目。 “非得我看着,你们才晓得做活是不?” 三人登时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左右左右,甭提有多齐整。 “水上漂着这么多值钱的物什,还不快去捞上来?本来就赔了一艘船,再个个同你们这般偷懒耍滑,回去都要没米下锅了!” “怎么的?等着我把你们挨个片了,下酒吃?”说着,他拇指轻挑,腰侧的横刀便出鞘一线,露出森寒的光来,当即催得他们下饺子似的跳进水里,追逐着浮物而去。 持刀人冷嗤一声,在金银珠宝中搜寻最值钱的那个,目光却倏然顿住。 墨云黑水间,天地皆黯然,入目皆是灰茫,唯有一处靡艳的红色—— 那是个,比洛水神女还要貌美的姑娘。 第4章 004 流落樊川 替我杀了蓝青溪!…… “诶,听说没?”瘦子悄悄用手肘撞了下旁边人,挤眉弄眼地伸长脖子,恨不得一张嘴能同面团一般拉长,直接贴到人的耳朵上,“老大这回没捞着金子,直接捞了个人回来。” 边上人撇撇嘴,不甚在意,“往日又不是没捞过人,弄醒了索一笔救命钱,不也是挣?” 瘦子轻蔑地瞥过去一眼,提了提裤腰带,那架势别提有多神气,“你个不开窍的,往日怎么捞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顺手拎起来往船上一扔就是,是死是活全看命,还能耽误挣大钱不成?” “至于这个,可不一般!”瘦子两颗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上一圈,四周人收网的、点财的、刷船的,个个都忙着,确保这闲话不会传扬出去,这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开口,“老大自把她捞上来起,那就没撒过手,生怕人磕着碰着,连他那条小船都支使着四炉子帮忙划回来,放在以前,他哪许旁人踩他的船啊?” 那人倒吸一口凉气,认同地点头,“那咱是不是要添个压寨夫人啊?” 他忽而低下头,往自己的怀里翻来摸去,掏出几粒碎银子,面色有些为难,“糟了,我日前拖人给我买好酒去了,剩下这三瓜俩枣的,怕是贺礼都凑不齐——要不咱勤快点,再下趟水?” 瘦子闻言一想,也是,确实得准备准备,当即跟着他又往水边去,只是鞋底子刚跨过船舷呢,后脑勺就砸过来一条两斤重的草鱼,头晕目眩的,险些一头栽进沙土里。 “你们两个寻死就直说,把家当都提前分了,直接闷水里算了,别又赔出去一条船!” “老大,你这说的哪的话啊?”二人缩头缩脑地挤在一块,苦着脸解释着,“我们就是、就是勤快,想再挣点。” 后头人冷笑一声,“勤快着见阎王呢?云都没散呢,就敢下水,等着我埋两根鱼刺给你们立坟嘛?” 见二人彻底唯唯诺诺地认错了,后头人的脸色稍霁,支使道:“把鱼炖了,我记得厨房还有块豆腐留着,一起放里头,看着火候,打两个荷包蛋进去,好了就端我屋里来。” “好嘞、好嘞!” 那人微微颔首,可盯着这俩人,左边一个没头脑,右边一个不高兴,到底放不下心,又嘱咐一句,“这锅不许偷吃啊!” 两人自是诚恳应声,就冲着他们方才聊那秘事,用脚后跟想,也当知道这是给谁做的,捧起鱼就往后厨奔,那兴冲冲的模样,更显得贼眉鼠眼,也罢,毕竟干得也不是什么正经营生。 他揉了揉脑袋,大步回自己院里,就见着一个七八岁的丫头两手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走着,走了好半天,还没他一步的距离远,照她这个走法,送进房里,天都要黑了。他索性夺过药碗,将人打发出去。 “晚上还有暴雨,叫大家收拾得差不多就进屋呆着,别在外头闲逛,尤其是别偷摸着下水。” 小丫头甜甜地应了声,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他则是撩开门帘,轻声进了屋。 竹床上的人还未醒,艳色的衣摆皱巴在了一起,青丝凌乱地垂下来,衬得她的脸色愈发白,连唇瓣都露不出一点血色,极娇弱可怜的模样,难道发热了? 他放下药碗,拧着眉去探她的额头,指节尚未触及,那人却倏然睁开眼,猛得一推,而后翻身骑在他腰上,用一根金簪紧紧地抵住他颈侧,目光狠戾,凶得很。 他并不抵抗,哪怕刚刚那下,骨头和地面撞得生疼,也只是闷哼一声,两手摊开,以显示自己的无攻击性,目光轻飘飘地回望过去,若有若无地打量着。 那双眸子亮得逼人,先前还只是一副好看的皮囊,如今却是鲜活起来,青丝自她的发髻垂到他的脸侧,细细的、软软的,带起一点轻微的痒意,他忍不住想蹭蹭,可指尖稍动,那尖锐的簪子又逼近一分,陷入皮肉,他便只能忍着。 只是目光却舍不得收回去,就这般黏着她,微微上翘起唇角。 他本意是想示好的,谁知这姑娘竟领会成了挑衅,气恼至极,恶声恶气地开始逼问:“说,谁派你来的?” 他眉头轻挑,听着是个仇家众多的姑娘。 还不待他回答,那清冷的声音又继续道:“是不是蓝氏?果然是一丘之貉,枉我同他们交好数年,做事竟如此狠辣!他们给了你多少赏金?要你灭口还是活捉?” “嗯,你想如何?” “不管他们出多少,我给你双倍,替我杀了蓝青溪!” 他又不是杀手,哪能揽下这活儿? 他正欲拒绝,门帘被再度掀开,探进一个消瘦的脑袋,“老大,你是跟我们一起吃,还是、是……” 瘦子原本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大睁开来,被这女上男下的姿势惊得迟滞一瞬,慌忙拉拢帘子,“我绝对不会往外说的!” 布帘子一摇一晃的,带着底下的零散的小贝壳碰来撞去,姑娘的目光挪回来,带上了分羞恼的意味,他眼尖,瞧见了她染上绯色的耳根,眸中不禁划过一丝笑意。 “某是好人,可否让让?” “空口白牙,有何凭证?” 他轻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攥住她的手腕一翻,电光石火间,她只觉身上一轻,人已被他打横抱起,放在那张竹床上坐下,至于那根金簪,则在他犹豫片刻后,小心地簪回了她的发间。 “某是这处的渔民,捕鱼时看见你漂在水上,所以救了回来,并无坏心,”他并不讲究,随手扯了把小小的板凳曲腿坐下,倒显得比她还矮上半分,“你的衣裳首饰某都未曾动过,你可以检查一下。” 崔竹喧闻言,低眉去翻拣自己的衣裙,只边缘处被勾破了几道口子,再看系带,确是她一贯的绑法,这才稍稍放下心,只仍是用审视的目光追问着:“那方才那人唤你为老大,何意?” “……是这样,某捕鱼的本领不错,常领着周边的兄弟们下水,一句戏称,不必在意。” 崔竹喧低垂下眼睫,不知对这番说辞信了几分。 “这是哪?” “白原洲。” 她在脑中思索一番,确定这是个从未听过的地名,蹙起眉,“说清楚点。” “汾桡县外松荆河上白原洲,”他瞧见她仍是一脸茫然之色,补充道,“属樊川郡。” 她心头咯噔一下,呆呆地坐着。 怎、怎会到了樊川呢? 即便她未出过远门,可大邺有哪些郡她还是知晓的,樊川距虞阳何止百里之遥,她先前乘船,也只是朝相邻的汾阳而去,却不想,遭了一场暴雨,便沦落到了樊川。 叔父远赴京都,堂兄又去了琅琊,家中无人主事,谁知道她不见了?若金缕有幸生还,是同自己这般,飘零异乡,还是与崔家的侍从一道?就算金缕安然无恙地回了崔府,一个婢女又如何支使得动崔氏上下前来救她? 便是等来了堂兄,他们多半也只会在汾阳周边寻觅,如何能想到她孤身到了樊川? 她不禁鼻头一酸,只是尚有外人在此,未免叫人看轻,强忍着不落下泪来。 “能否送我去镇上?”她身上并未带银两,只好将发间的金簪又拔了下来,只是这回并非作为武器,而是当作财物,递到他面前。 那人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并未接过,“不能。” “为什么?”崔竹喧咬牙问道,拽过他的右手,将金簪强塞进他的手心,“你若嫌钱少,可以此为凭证,来日我顺利归家,必会以重金相酬。” “白原洲在水上,若要去镇里,必须渡河,”他将金簪放在手中把玩,低眉打量着,簪尾用金丝银线缠出花的模样,底下还带着两点流苏,这工费怕是比金子还贵,便是镇上的富商也少有舍得的,“但是船坏了,没法儿渡河。” “何时能修好?” “不知。” “那我何时能走?” “也不知。” 崔竹喧顿时怒上心头,也顾不得这不是她自幼生活的崔府,而是一个犄角旮旯里的破竹屋,冷声骂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这得看天时地利,某又不是方士,能掐会算的,上何处知道去?”被骂的人不觉得恼,反倒被挑起了几分兴致,翘着唇角看过去,握着金簪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讳岂能让你一个外人知晓?”崔竹喧冷淡地扫过他一眼,“你只需尊称我一声崔女公子即可,念在你救了我的份上,虽你无知,但我非那等知恩不报之人,不会缺给你的金银。” 他抬眸,敷衍一笑,“行,崔、女、公、子。” 字音被刻意拉长,分明是她平日里听惯了的称谓,却生出点莫名的意味。 那人起身便走,她何曾被人甩过冷脸,可流落至此,她只能从他嘴里套话,是以,攥紧了衣角,不自然地开口: “我乃虞阳崔氏女,崔竹喧。” 第5章 005 绝非善类 船自由了,她也是。…… 那人当即住了脚步,“可有小字?” 崔竹喧蹭的一下站起来,顿时把方才的心理建设忘得干干净净,眸中满是愠色,“你这人好生无礼!” “寇骞。” 她怔愣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的名字,那人低眉轻笑几声,转身回来,端起了桌边的药碗递给她,“把药喝了,祛寒。” 一个巴掌大的粗瓷碗,倒是没有豁口,可那花纹粗劣,质地下乘,莫说跟她专用的琉璃盏相比,就是跟府里普通盛饭菜的越窑瓷也相差甚远,更遑论里头装的还是黑乎乎的药汁,在碗壁留下一层褐黄色的印子,谁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她还没寻到借口推拒,那人却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率先解释道:“只是些桂枝汤,用桂枝、芍药、炙甘草、生姜、大枣熬的,白原洲没有大夫,大家在水里泡久了,有个头疼脑热的就熬一碗喝,多半都是有效的。” “要是还不放心,某替你试毒?” 说着,寇骞便端碗喝了一大口,用袖口随意地抹了下嘴,把碗又塞回到她的手里。 出门在外,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崔竹喧将碗调了个方向,闭上眼睛,正准备一口闷下,脑子里忽然涌现出那些江湖话本里的情节,下毒下得巧妙,不下在碗里,而下在碗沿,眼见别人喝着无事,自己一喝就中了招,顿时心生徨徨。 她深吸一口气,又将碗转回去,心一横,对着那人下嘴的位置贴了上去。 世间总没有哪个歹人是把毒药下在自己嘴里的! 可下一刻,她就没工夫去想这些弯弯绕绕了,黏稠的药汁自舌尖涌向喉头,浓郁的涩味缠绕在唇齿间,苦意直钻心头,何止是药苦,根本就是她命苦,否则怎么会在这么个破地方,用破碗喝破药? 她鼻头一酸,便有颗泪珠自眼眶滚落,顺着脸颊,砸进黝黑的药汁里。 “……不就是喝个药吗?” 一双泛着水光的眸子当即朝他瞪来,大抵是想凶凶他,可那般眼尾绯红的模样,能吓唬住谁?总归寇骞是吓不住的,他甚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喉头一滚,强迫自己挪开视线,扯开边上的柜门,一个罐子一个罐子地翻找起来。 “是有蜜饯吗?”崔竹喧眼巴巴地望过去,样子别提有多凄惨。 匪他思春 第4节 寇骞将柜里东西清出来大半,才寻出一块用油纸包的饴糖来,好像是去岁麻子成亲时给他散的喜糖,所幸没顺手扔给路边的小毛孩,不然真没东西能用来哄人。 他把油纸在袖口上蹭掉积灰,这才递过去,“暂时只有这个,将就一下,某明日去别人家讨些。” 崔竹喧蹙眉扒开油纸,时值夏日,那糖早就化了,黏在纸上牵出细软的糖丝,如何能入口?她万分嫌恶地把糖搁在桌案上,想催他再寻些别的,就见那人已开始把杂乱的东西重新塞回柜子里,罐子似是与什么东西撞在一起,发出一声轻响,凝眉细看,却是藏在最里头的一柄黑色的刀。 什么渔民会在家里藏刀啊?这人绝非善类! 她心头一凛,僵在原地,感觉从头到脚一阵寒意,目光重新扫向四周,能用来当武器的至多是地上那条板凳,桌上那个茶壶,可从这人先前露的那一手也知,想偷袭成功不如祈祷这人突发痼疾,暴毙而亡。 她堂堂崔氏贵女,怎么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种地方? 把桌上黏糊糊的饴糖捡起,整个塞进嘴里,已然没心思理会甜味是否将口中的苦涩压下,她得假意顺从,把这人骗出去,然后想办法逃。 “我要沐浴。” 寇骞把柜门合上,随意点点头,“好,某去备水。” 烧水要在厨房,观这卧室也不过几步就能走完,厨房肯定隔得不远,她又支使道:“还要换洗的衣裳,要新的!” “这里的女人少,不一定有,”他拧起眉,“某今夜先帮你借套干净的,明日托人给你做,可好?” 崔竹喧勉强应了,那人便撩开帘子出去,她立时踮起脚尖,从窗棂往外偷瞧,他将蓑衣披上,头上压了顶斗笠,就冒着蒙蒙的雨,鞋底踩上烂泥,很快不见了踪影。 天上的云厚厚的,又快入夜,显得整个天地都昏昏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崔竹喧拉开柜子,首先将那把刀拿好,四下没瞧见什么好用的绳子,干脆咬牙把床幔扯下来当包袱皮,摸去厨房扯了几个看上去像吃食的东西装好,牢牢地绑在身上,淋雨闯了出去。 坑坑洼洼的路甚是难走,那些泥吸着她的鞋底子不放,好不容易拔出来,又飞溅至她的裙摆,没走出多远,价值不菲的鲛纱就被糟践成黑黑黄黄的破布。 她有心想寻户人家问路,可又想到那个藏刀的歹人和邻里十分熟络的模样,说不准是一伙的,连屋檐下都不敢去,慌慌张张地逃窜,这时反倒感谢起雨来,人都回了房里避雨,才让她顺利地到了河边。 新新旧旧的船只随着河水漂漂摇摇,皆靠小臂粗的麻绳栓着,只打眼一望,少说也有十几条。这么多的船,哪条渡不得河?那人果然是满嘴谎话,企图诓骗她,还敢称自己是好人? 呸!没脸没皮的坏东西! 她选了瞧上去最干净的那条船,提着裙摆,只是左脚方跨过船舷,还未踩实,那船便像是忽然生出了神智,同难驯的烈马一般,容不得人骑在它头上作威作福,卯足了劲儿挣扎,绊得她一头栽进去。 掌心和膝盖都是火辣辣的疼,定然磨破了皮,又叫这污水一浸,顿时多出些如被虫蚁啃噬的痒意,她自来金尊玉贵,几时遭过这么大的罪,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而后被漫天的冷雨胡乱打下去。 她四肢并用地爬起身,站不稳,便跪伏在船里,心底将该死的蓝青溪剁成了千百份,用手背抹了抹眼睛,长刀出鞘,把禁锢船只的绳索割断,浪头一滚,船便顺水而出。 船自由了,她也是。 * “笃笃笃” 雨点砸于瓦砾之声,同指节叩在木门上的声音混在一起,屋外尚难分辨,更遑论屋里,敲了好一会儿,才隐约听得里头桌椅挪动的“吱吖”声,而后是个爽朗的女声,又热切又骂咧。 “谁呀?饭点上门,乞白食来的?” 寇骞往后退了两步,整个人融进雨幕里。 门板被拉开一掌宽的空档,从中挤出一张脸来,上下嘴皮子一碰,正要再打趣几句,定睛却瞧清了来人,面上顿时绽开个大大的笑,“寇郎君,你要来用饭怎的不早些打个招呼?” 门户大开,妇人热络地将他引进来,“你且进屋等等,我再去烧道菜来!” “范娘子,不必那么麻烦,”寇骞并未进屋,只是立在檐下沥干斗笠上的水,“我让阿树炖了鱼,一会儿回去吃就行。” “我想来借身女儿家的衣裳,最好是新的。” “是为了你捞起来那个小娘子吧?”范娘子捂嘴笑了笑,脆声道,“往日可没见你对谁这般上心啊,莫不是好事将近了?届时摆喜宴可要叫我去做掌勺啊!” 寇骞轻咳了两声,不自然地开口:“没影的事,范娘子倒不如盼着我下回收拾了姓丁的那窝,请你烧几桌庆功宴。” “都盼,都盼啊!”范娘子弯着眉眼,进屋翻找一番,没一会儿便拿出个小木箱塞进他怀里,“本是做给云娘的,她怕新衣被泥点儿弄脏了,没舍得穿,寇郎君要,自是先紧着你这处,回去路上可当心点,莫叫雨打湿了。” “云娘既心疼新衣,我借了这回便成旧衣了,索性明日抱匹布,烦你给她再做两身新衣。” 范娘子眼神一亮,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却摆着手推拒道:“白原洲的人家谁不是受着寇郎君的恩惠,不过一身衣裳,云娘哪就有那么娇气?郎君不必介怀。” “也不单给云娘做,崔、就是我家那个,正逢汛期,一时半会儿也没法送她回去,还请范娘子与别的姑婶一道,帮她缝制个十套八套的衣衫,布匹和银子我明日一并送来。” “十套八套?”范娘子讶然地瞪大眼睛,可对上寇骞确定的眼神,顿时又哑了声,只是忍不住在心底腹诽,这是个下金蛋的母鸡孵出的姑娘不成,寻常人家十套八套足够穿个十年八年的了,还说不是好事将近呢,这都要把人一年四季的衣裳都做齐全了。 寇骞重新戴上斗笠,又问:“范娘子这可还有甜嘴的吃食?可否匀我些,等汛期过了,叫人从镇上买来给你补上。” 不必问,定然又是那小娘子要的。 范娘子在这白原洲住了十来年,就没听说寇骞爱吃甜的,又从屋里搜刮一番,甭管是什么糕点、果脯都抓了一把,用防水的油纸包好,系上绳,连带寇骞一并送出了屋。 这回,总不至于又把她惹恼了。 寇骞想。 第6章 006 不轨之心 “果然是见色起意的…… 寇骞踏着细雨回到院子时,天已经黑了个彻底。 两块门板并未合拢,被风刮得“刺啦刺啦”地响,同晴日里的野蝉一般吵人。想来是阿树那个冒失鬼,送个鱼汤还能忘记关门,他明日得了空档非得去将人收拾一顿不可。 他拧起眉头,进院将门关好,脱了雨具,行至屋前,欲掀帘子的手一顿,转而在门框上轻叩几声。 “某可否入内?” “某带了你要的东西回来。” 里头寂然无声,他犹豫着将帘子缓慢拉开,“崔女公子?” 屋子空空荡荡,何止没有鱼汤,连人都没了。 橱柜的门大敞着,零零碎碎的东西扔了一地,床榻更是可怜,右边尚算完整,左边便只余下不规则的短布条镶在上头,活像个剃度到一半被赶出寺门的野和尚。 他只打眼一望,便知藏得最深的长刀没了。 白原洲有贼? 笑话,便是真的有,也没有偷到他这个贼寇头子身上的道理,是以,会做出这种事的便只有崔竹喧了。 白原洲拢共才二十几户人家,跟谁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瞧见个陌生面孔,定然会第一时间来寻他,而现在每家每户都是闭门不出的状态,就可确定,她没躲进任何一处民宅,而是直奔着渡河去的。 寇骞深吸一口气,冲出家门。 雨夜用小舟渡大河,她要是真能顺利渡过去,他寇骞从此跟着她改姓崔算了! 白原洲的路,他比她熟络得多,比起一路磕磕绊绊、平白兜了好大圈子的崔竹喧,他则是直直地奔着停船的渡口而去,终是来迟一步,只望见了被斩断的半截绳索。 “崔竹喧!” “听到就应一声,今夜不能渡河!快回来!” 被点到名姓的人倒是想应声,可光是呼吸就已然间断而艰难了,音节在喉间尚未成形,就被恶劣的浪砸上来,带着涩味的河水涌入唇齿间,似乎比那碗桂枝汤还要苦上百倍。胸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扼住,窒息感蔓上心头,眉眼湿透,全然辨不清那是雨、是河、还是泪。 耳畔的呼喊声渐渐弱了下去,连带着淅沥的雨、汹涌的浪都不再明晰,如浓墨般的黑暗在视野里晕开,她几乎不知道此刻自己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了。 水里可真冷啊,她想。 可下一瞬,便有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揽向她的腰间,她几乎是本能的,如攥住救命稻草般,缠住了那具温热的躯体,被带着一路往上,风声和雨声重新涌进她的耳中,她却只是剧烈地咳嗽着,呕出被灌进的河水。 寇骞用麻绳将两人捆在一起,沿着绳索的另一端——渡口的老杨树,艰难地游回去,至于被浪头掀走的小舟,沉进水底的长刀,漂浮河面的包袱,管不了,也无暇去管。 大概是在皮肉被浸至与河水同温时,才踩着软烂的沙土上岸,饶是他一贯在水里讨生活,带着个人在浪里挣扎一路,眼下也免不得喘着粗气,解开腰间的绳结,冷嘲道:“当真是小瞧了你,我当你只是脾气大,没想到胆子比脾气还大,白日里刚从水里出来,夜里又要下水,急不可待想要当鱼食?” 若放在寻常,崔竹喧定受不了这番挖苦,便是拳脚拼不过,用一口银牙也得啃下他一块肉来,绝不让此人好过,可偏偏,是现在。溺水的窒息感方才退却,或咳嗽,或哽咽,泪水混着雨水湿了一张美人面。 他烦躁地皱起眉头,想把这个烫手山芋给丢出去,但耳侧娇弱弱的哭声,扰得他心潮也不平静起来。 他用冷硬的声调开口:“松手,下去。” 但那娇贵的女公子,如何会听他的指派,自顾自地哭着,如此僵持了半晌,终是寇骞先服了软,叹了口气,虚虚地拍了下她的脊背,“好了,回去吧。” “被扔河里的都是某的家当,你有什么可哭的?”此话一出,那哭声又汹涌了几分,他顿时懊恼起自己的嘴笨,深吸一口气,用此生最温软的语气去哄,“你要的新衣裳、蜜饯,某都准备好了,回去泡个热水澡,早早睡觉?” 回应他的是个虚弱的声音,“我的鞋丢了,走不了路。” 他低眉看去,左边的绣花鞋尚且规规矩矩地踩在沙土上,右边的罗袜沾不得污泥,索性用他的鞋面垫脚,他几乎要被气笑了,丢了只鞋,又不是丢了只脚,偏她的小臂还紧紧攀着他的脖颈,湿漉漉的青丝贴在他的颈侧,微凉的水珠便自她发间淌到他的锁骨,而后再沿着领口的缝隙溜进去,无端惹出一点热意。 “我捞的哪是什么姑娘,分明是个祖宗!” 寇骞轻嗤一声,却把人打横抱起,让她伏在自己肩头,天上还下着雨,这般多少能遮着些。 许是他表现得太过无害了些,又或是危险不复存在,惊魂已定,崔竹喧那一贯的蛮横心性又冒出来作祟,脸上泪痕未干,手指便去拽他的头发,“还不是你骗我!” 寇骞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拧眉瞪她,可撞上一双泪眼朦胧,心头窜起的火气又被强压下去。 “又说没船,又不肯送我走,家里还藏着刀,你根本就是满口谎话!” “渡河的大船坏了,小舟在汛期渡不了河,今年的雨又比往年都大,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过汛期,某总不能像刚刚那样,带着你徒手游过去。” 崔竹喧依然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那刀呢?你怎么解释?” “松荆河上水匪盛行,总要有点自保能力,”寇骞顿了下,“你若信不过某,大可明日去问问邻里,他们是否有准备刀剑。” 按理说,这般确认过他并非歹人,她应当放下心的,可这样一来,岂不是代表今日种种,皆是她的无理取闹,她抬头盯着他的下颌,沉默良久,久到寇骞正准备用一副宽和大度的模样接受她的道谢和道歉时,她陡然间话锋一转,语气凌厉,“你可敢对天发誓,对我从未动过不轨之心?” “……不敢。” 崔竹喧冷笑一声,“果然是见色起意的庸人!” 寇骞蓦然停住脚步,看向那张倨傲的脸,世间怎会有性情这般恶劣的人,还窝在他怀里呢,就已经开始毫不遮掩地辱骂了,虽说,骂得不痛不痒,还没这豆大的雨珠砸在脸上疼。 “某既是庸人,自然贪财好色,洛水神女被一个浪打进怀里来,便是圣人也要动心的,你用这个来要求某,是不是太苛刻了些?”他的目光直白又犀利,生生逼得率先挑刺的人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再说,某就是想想,又没做什么,天底下人人都爱金银,也没见着个个冲进钱庄烧杀抢掠。” 他说得恳切,像是真话,崔竹喧想。 可她到底忍不住继续追问:“当真?” “……当真,”寇骞将手微微收紧了些,衣料早早便湿透黏在身上,二人又是这般亲密的姿势,他能听清自己乱了节奏的心跳声,恰恰与怀里的人同频,“所以,别怕。” “某是好人。” 他再度说道。 从渡口回小院的路并不算长,只是途径许多屋舍,灯影幢幢,崔竹喧偏头看去,透过纸糊的窗棂,隐约能瞧见里头晃动的人影,料想里头的人也是如此,能望到她这般狼狈的影子。 是故她又往里缩了些,企图把自己藏进他的轮廓里,又担心被他发现自己的小动作,目光小心地打量过去,所幸,他只是神色冷淡地走着,目不斜视。 他也是一副落汤鸡的模样,若要再说具体些,应当算是只眉清目秀的落汤鸡。 饶是没有锦衣华服作衬,他的长相也担得上一声俊俏,只是眉目冷峭了些,不似那些文人温和,更是与她的前未婚夫南辕北辙,与端方君子相去甚远,倒跟话本子里的侠客相像几分,只可惜,是个打渔的。 光是瞧那些屋宅便知,不只是他穷,这一整个白原洲都穷,把这些地圈在一起,也就她在乡下的一个庄子那么大。 “寇骞。” 匪他思春 第5节 她突然喊了一声,后者顺从地低眉下来,只当是她被这雨浇得受不了了,“快到了,再忍忍。” 越过院门,回到屋内,因着浑身漉漉,未免沾湿被褥,崔竹喧被他放在长凳上坐下,仍是一只脚着地,一只脚翘着的别扭姿势,她正欲支使他,那人却先一步取了双软布鞋,她下意识地把右脚往他的方向伸了些,抬眸却对上他有些玩味的目光,“确定让某来?” 她猛然间反应过来,忙将脚往后缩,“我、我自己来就行。” 寇骞轻点下头,俯身把鞋放在她脚边,四处扫视一圈,仍是没瞧见应被送来的鱼汤,料想是阿树撞见那幕后,不敢轻进他的院子,于是先将那一包零嘴摆在桌上。 “衣裳在边上的木箱里,若是饿了,便先吃些糕点垫垫,某去给你烧水。” 崔竹喧罕有地挑不出刺来。 第7章 007 贪财好色 他应是贪财好色,所…… 当然,崔竹喧若实在想挑,还是能挑出一堆刺来。 诸如,糕点的样式单一,入口不够细腻,再如木制的浴桶透出一股子穷酸味,再再如,澡豆里连甘松、白檀都未曾加,竟真的只是用豆子磨成的一罐粉,再再再如…… 罢了,毕竟居于他人屋檐之下,她该随和些才是。 收回目光,不去瞧那些碍眼的东西,长叹口气,用布巾仔细地搓洗着,依仗着夏日不易受寒,直到浴桶的水已经泛凉,她才被迫停手,从里头出来。 寇骞替她借来的,是一条碧色的襦裙,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老旧款式了,平白把她穿得土气许多,唯有衣料还算勉强,至少没有穿得浑身痒痒,只是太短了,她一抬手,袖口便要落到小臂正中的位置,不论怎么扯,都有大半截手腕露在外头,所幸天不冷,当作半臂穿倒也凑合。 她用丝带将发丝随意系在脑后,提着裙摆,小心地沿着檐下那一小块没有污泥的地走着,推门进去,寇骞已在桌前坐着了。 这人的手脚未免太快了些,又去烧了水,又去端了鱼汤,还抽空洗好了澡。 崔竹喧在另一边坐下,目光隐晦地打量过去,他换了身蓝黑色的袍衫,腰间系着蹀躞带,只是这都要入睡的时辰了,却连护腕都扣得严严实实的,也不嫌麻烦。 但比起这些,她更关心另一点,他有没有洗干净? 不会只是把湿衣服换了吧?江水里掺着那么多泥沙,还混着鱼腥味儿,要真这么过夜,人怕是都要腌入味儿了吧? 或许是她的鄙夷过于直白,扰得寇骞盛汤的动作都有片刻迟疑,犹豫地看了看自己,“某的衣裳不对?” 崔竹喧不自然地挪开目光,尴尬地出声:“没有,就是觉得,你这个人干活还挺利索,这么一会儿功夫干了这么多事。” 许是为了增加言语的可信度,她连忙把先前思忖好的正事拿出来说,“你既喜欢金银,那我许你三块金饼可好?” 那人不置可否,她便自顾自地往下说:“那根簪子也给你,若你哪日不想在这处待了,将簪子递到崔府来,我定然给你安排个舒服的差事——大官可能得叔父点头,但小差我自己就能做主,总归不会让你流落街头的。” 寇骞微微挑眉,“小祖宗就不能盼某点好的?某有手有脚的,怎么就要流落街头了?” 上一刻还算温和的声音,这一刻又被他招惹至含怒,“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这是在对你好呢,怎么好赖分不清呢?” 寇骞愣了下,随即低笑几声,在这唯有雨声的夜里,那笑声便格外清晰了,崔竹喧深觉这是他忤逆自己的证据,于是又扯了一把他的头发,盯着他扬起的眉眼变成呲牙咧嘴,这才满意松手。 “先前我对你的态度是不太好,但那也是因你来历不明,现在误会解开,我也许了你报酬,你要是敢到外头乱说我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某不敢。” 崔竹喧对这人被教训过后的识相深感欣慰,“这还差不多。” 寇骞好笑地望了她一眼,把盛好的鱼汤推过去。 崔竹喧拿起木箸,低眉在碗里搅动一番,以验尸的目光去审视漂浮在其间的各色肉块,黑的、白的、焦黄的、深灰的,被一根根熬煮至透明的骨头穿插到一起,宛若最凶恶的歹人作案后留下的碎尸现场。 她咽了口口水,本能的有些反胃。 但她确实是饿了,毕竟醒来这么久,也没什么正经吃食下肚。 可碗里真的是能吃的东西么?她从未见过这么不堪入目的尸块汤。 偏生对面那人全无她这般千回百转的心思,只在她犹豫的这么短短时间里,他的碗就已经见了底,此刻正用汤勺利落地添补第二碗。 大约、大概、大抵是能吃的吧。 崔竹喧的木箸又在汤水里浸了浸,仍没找到下嘴的位置。 “你不吃鱼?” “这是鱼?” 寇骞停箸望过来,拧眉端详了下这惨被踢出鱼籍的豆腐炖鱼,决定为它正名,“长这样的,不是鱼是什么?会凫水的鸡还是生了鳞的鸭子?” “可是、可是……”崔竹喧想要描述一番自己平日见到的鱼汤的模样,但细纠下来,好像确实有那么几分相像的地方,眉头不由得蹙得更紧,连鱼都不认得,岂不是让人耻笑? 她垂下头,在碗里挑拣稍微好看些的白色肉块,可木箸刚把它捞起,就瞧见里头藏的尖尖细细的刺,这要是扎进喉咙里,怎么得了。于是她又去换下一块,可下一块也有,甚至比上一块的鱼刺更多。 哪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厨子,煮鱼前连鱼刺都不剔干净! 她撂下木箸,决定还是继续靠点心充饥得好。 崔竹喧正要寻个借口推托,面前却突然伸来一只手,把她的碗端了去,将里头被搅和得稀碎的鱼汤换了个地方待着,转而迎来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躺进碗底,上头再浇一勺雪白的豆腐,重新被摆回她的面前。 “我也不是不吃鱼……”她低眉咬了一口荷包蛋的边缘,煎得有些焦了,带着一点苦味,同好吃不沾边,只能算是勉强入口的水平。 “嗯,只是不吃鱼头、鱼尾、鱼内脏,见不得鱼皮,还不会挑鱼刺。”寇骞淡淡地把她的未尽之言补充完整,“怪这鱼不识相,没长成合你心意的模样。” 她当即剜过去一个眼刀,这话说的,搞得好像她是什么很不讲道理的人似的。 但吃人嘴软,崔竹喧决定等吃完再同他掰扯这些。 两个荷包蛋并一碗豆腐汤下肚,她又捻了块绿豆糕慢吞吞地啃着,蒙难流落的惊惶都一并被嚼碎咽下,她甚至想起那些个话本子来,果然文人写字就是夸张,一分事实非要三分吹嘘、五分藻饰,再口口相传、添油加醋,最后搞出十一分的耸人听闻来。 大邺吏治清明,哪就有那么多不要命的歹人肆意生事,动不动就说天下不太平,这儿有盗匪,那儿有恶徒的,弄得她好生心惊胆颤了一番,结果弄出个大乌龙来。 她瞟向对面,虽然是个草寇,但知节守礼,倒是比她在虞阳相看的那些个歪瓜裂枣还强上几分。 “明日想吃什么?” “七翠羹、素烩三鲜丸、清炖蟹粉狮子头。” 寇骞收拾碗筷的动作顿了一下,重新坐下来,目光盯了她半晌,确定她是出自真心而非刻意刁难,无奈地抓了把头发,“某换个问法,你有什么不想吃的?” 崔竹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儿要是能凑出那些珍馐佳肴来,他们此刻也不必围在这张小桌前喝尸块汤,她难得体谅了下旁人,“清淡些就好,我不挑。” 寇骞敷衍地点点头,信她,不如信江里的鱼会主动蹦进他的碗里。 “你就住之前的那间卧房,被褥在床底的木箱里,若是夜里会冷,就翻出来盖上。”他动作麻利地将锅碗都放进木盆里,等白日里有光方便清洗干净,“某会在辰时叩门,其余时间有人来,不要开门,打发人去槐树下的屋子寻我就行。” 崔竹喧不由得有些疑惑,“你为何要在同一个村子里置办两处不挨在一起的屋宅?” “……因为某是去邻居家借住。” 她一时语塞,自己这个外来客,竟把屋主给赶出了家门,顿时生出了点零星的愧疚,“我再给你十两银子,当做赁屋子的钱。” 十两,都够他再盖一间屋子了。 短短一日,就许了他三个金饼、十两银子、一支金簪和一个吃喝不愁的差事,拜财神都没有拜她来得见效。 寇骞再度披了蓑衣斗笠,步入雨中。 他应是贪财好色,所以才肯费心哄人。 …… 床板很硬,却是不怎么结实的样子,崔竹喧甚至还没翻身,不过是动动胳膊挪挪腿,床架便吱呀吱呀响个没完,这般不中用的东西,不若劈了当柴烧算了。她又盯向跟乞丐装没什么两样的床幔,拿这个引火正好。 但也只是想想,总不能真的把人家的卧房一把火点了。 要不然叫寇骞明日帮她把这床幔补补?大不了,她再给他一条银铤。 她这头睡不安稳,寇骞那头亦然。 寇骞推开房门,扑面而来就是一股浓重的酒味儿,里头人划拳、摇骰,玩得气氛正好,却于此刻戛然而止,一个个都是扯出张尴尬的笑脸,暗搓搓地把押注区的银子往自己怀里收。 坐在正中央的阿树腆着脸问:“老、老大,你要来怎么不早说?” “要是说了,怎么能知道你们新花样一天比一天多?”寇骞解开喉间的绳结,立时有眼尖者跑到后头接过蓑衣斗笠,欲趁放雨具的时机悄悄溜走,脚刚迈过门槛,就听得冷淡的声音继续道,“冒雨回去,易染风寒。” 于是那脚当即退了回来,闷头钻到墙角去。 “心虚成这样,赌的什么?” 第8章 008 梳云掠月 “你敢笑话我!”…… 屋里一片寂然,无人应声。 寇骞冷笑一声,“行了,你们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无非就是何日圆房、一夜几次这种龌龊东西,今日便算了,下次再让我抓到,就扔江里喂鱼去。” 众人讷讷应声,阿树倒了碗酒递过去,见寇骞喝了,这才壮起胆子问:“老大,那你准备何日办喜事啊?” 寇骞瞟过去一眼,“明日。” “啊?这是不是太仓促了?” “怎么会?现在杀,夜里守灵,明早出殡,午间吃席,快得很,要试试吗?” 阿树面色一僵,屁股往边上腾挪几步,硬生生挤去了桌子的边缘。 “这是个肥羊,出手阔绰,但来头应当也不小,自己平日说话做事都注意着点,别到时候招惹来一群官兵。” “没听说县里有这般人物啊,”角落的男人抓了抓头皮,有些惊讶,“难道是县太爷新纳的美妾?” 寇骞鬼使神差地回想起她那恶劣的性子,别说给县太爷做妾,便是县太爷给她做妾,她都不一定能顺心赏个好脸色。 将酒碗一搁,撩帘进了里屋,合衣躺上榻。 赌局没了,闷头喝酒也捱不了多久,不多时,人群便稀稀拉拉地散了,剩下阿树与牛二扯了竹席子铺在地上,也囫囵睡去。 雨打窗檐,直至四更天也没个消停,雷声倒是没有,却有此起彼伏的鼾声比雷要更响亮些,扰得榻上人翻来覆去也合不上眼睛,索性又把怀里的金簪拿出来打量。 天色昏暗,屋里又没点灯,着实是瞧不出什么名堂的,可指尖总是忍不住去抚弄垂落的流苏,他思索了半天缘由,大抵是因为贪财,所以对这等价值不菲的物什才多几分偏爱。 只是发呆得久了,便不免由此及彼,想得多些。 譬如她身上的衣料,薄如蝉翼,触手细腻,不逊于他曾见过的任何一匹绫罗,又或是她的那双锦鞋,绣工暂且不论,单是要凑齐颜色纯白、大小一致、质地圆润的二三十颗珍珠便不是件易事,随意串成链子都能被卖个好价,她却奢侈到只将之缀在鞋面上。 还有那—— “阿嚏!” 鼾声中又闯出一道喷嚏声,而后是榻边的窸窸窣窣,大概是哪个人爬起来擤鼻涕,几个大男人挤在一间屋子里睡觉,闹出动静来在所难免,寇骞懒得搭理,那人却凑过来搭话。 阿树咕嘟咕嘟灌了半碗茶水下肚,胡乱抹了把嘴,“老大,你准备怎么处理那小娘子啊?” 寇骞拨弄流苏的动作顿了下,那细长的流苏渐渐停了摇晃,他的心底却没来由生了纷乱,他索性合上眼,缓缓道:“自然是照着规矩来,养几日,索个买命钱。” 提到钱,阿树眼睛登时就亮了,眼珠子骨碌碌转上一圈,想到寇骞先前提过的“出手阔绰”,试探地伸出了五根手指,“这么说,能要到这个数?” 寇骞摇摇头,那人便忍痛收回了一根拇指,见他仍是摇头,咬牙把食指也摁了下去,“三十两总要有吧?不然还不如在水里多捞几个鎏金的匣子呢!” 匪他思春 第6节 寇骞心底烦闷之意更甚,把簪子塞进怀里,翻了身,面朝墙壁,敷衍道:“睡了。” 不是,一晚上不睡,聊得来劲了,就突然犯困了是吧? 仗着寇骞后脑勺没长眼,阿树没好气地瞪过去,撇撇嘴躺下。 只是眼皮子刚耷拉下来,气还没喘匀呢,上头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勾着衣领把他又拽起来,阿树苦大仇深地望过去,是寇骞皮笑肉不笑的脸。 “天色不早了,你去生火做饭吧。” 阿树偏头看了眼乌漆麻黑的窗外,又转头看向这个他明显打不过的人,自认倒霉,点上蜡烛,唉声叹气地进了厨房。 只是没想到,那人竟也跟了进来,杵在门边上,跟还没来得及砍的木头桩子似的。 阿树往灶下生了火,锅里添上水,寻摸了一把空心菜洗净,菜刀哐哐剁上几下,便将其投进翻涌的滚水中,再扔进几个硬邦邦的饼子一起煮烂,朝食就算烧好了。 毕竟是粗人,还能烧出什么精细的吃食不成? 寇骞往日也是这般吃的,一个人懒得侍弄,索性跟他们搭在一锅里煮,还能省下几根柴,只是,他忽而记起昨日崔竹喧那挑挑拣拣的模样,他若端着这锅糊糊去给她,她不是要闹就是要哭了。 哄人麻烦,还是一开始就不要招她的好。 阿树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嫌弃不得而知,拎着锅铲在里头费力搅和时,寇骞却从边角处收拣了几样食材进布袋,戴上斗笠便往外走。 “我不在这儿吃了,这几日不必算我的份。” “好嘞,老大你慢走!” 阿树笑着目送走那个黑漆漆的身影,而后将锅铲愤而砸进锅里。 下次他夜半醒来,便是跟野鬼搭话,也绝不同这人多说半个字! * 天尚是蒙蒙亮,唯远处的云隙间泄进一抹光,让人能将花草树木瞧清个轮廓,才不过卯时过半,比昨日约的辰时要早了许多。 寇骞拎着东西在门外站了片刻,试探着敲了下门,“可醒了?某来给你送吃食。” 彼时崔竹喧正拿着木梳,和她乌黑的头发做斗争。 梳妆打扮,向来有侍女代劳,她一贯只需坐在镜前,口头指派今日要梳什么发式,戴那些钗环,若碰上她无有兴致,那便全权交给丫鬟打理,总归不会出错,哪像现在这般,垂鬓分肖髻梳不成,随云髻挽不上,连单螺髻都弄不好。 折腾来折腾去,头发梳没梳顺不谈,心气已然不顺了。 她来开门时,寇骞已等了小半个时辰了,懒洋洋地倚在檐下,“刚起?” 斗笠下的目光低垂着,是以,他先瞧见的是垂落的长发,因着绵绵细雨,发丝上沾染了些水汽,被徐徐的风吹拂着,发尾扫过他的手背,留下似有似无的痒意,让他很想留下一缕捻在手心,但只能想想,不然,他的头发就该落进她的手心,被生拉硬拽了。 “他们今日煮的是菜糊,你可能吃不惯,某给你单做些馎饦。”他望向站在入口处,把门缝霸占完了的人,两指又轻叩了下门板,“可否让某进去?” 四目相对间,空气似凝滞了一瞬,随即,女郎一言不发地退开。 寇骞侧身进去,目光掠过她蹙着的眉头,顿时有些头疼,昨日走时还好好的,怎么又不高兴起来,总不能是这院里的桌椅板凳嫌日子太过舒坦,主动蹦去招惹她。 “是某来太早,扰了你的好觉?那你再睡会儿,等好了某再喊你?” “还是不想吃馎饦?那改喝粥?” “……小祖宗?” 寇骞绝对是把下辈子的好脾气都拿出来透支了,偏偏那些土里埋的祖宗一并加起来,也不如这个水里捞起来的祖宗难伺候。 好半晌,那难伺候的小祖宗才肯正眼瞧他,“你替我寻个会梳头的人来……我可以给工钱。” 所以,大早上在这闹别扭,是因为梳头把自己梳生气了? 寇骞瞟了眼她散逸的头发,眼底划过一点笑意,只是唇角刚要上扬,便被她抓了个现行,凌厉的眼刀紧随而至,“你敢笑话我!” “咳,某不敢。” 崔竹喧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对他那拙劣的演技嗤之以鼻。 “一会儿量尺寸要出门,某先帮你梳个简单的?” 她下意识就要拒绝,可总这么披头散发也不是个办法,抬眸去看那人,虽只是束了个高马尾,但也算齐整,到底是咬牙点了头,只是人已坐到镜前,仍不忘凶巴巴地威胁几句,“你若是胡来,我就——” 寇骞一手执着木梳,一手挽起她的头发,将被风搅得有些凌乱的发丝重新规整,手心柔软的触感果然同他想象的一般,大抵是因其长在这小祖宗头上,娇生惯养得比锦缎还好摸些。 他微微挑眉,瞧见镜子里的人板着的脸,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就怎么样?” 打他一顿自然行不通,毕竟崔家的侍卫不在,没人帮忙摁着,她打不过,又没有他的卖身契在手,没东西可供威胁,思来想去,她只能在先前许诺的金银珠宝上做文章,“就扣你的钱,我不高兴一次就扣你十两银子!” 寇骞无甚所谓地点头,“三个金饼,够某扣上好一阵了。” “你!”崔竹喧气恼地扭头瞪他,话还未出口,就变成呼痛声,是发丝拉扯头皮的刺痛。 “别动,消停点。” 她咬牙切齿地转回去,在镜中映出了一副怒容。 这人分明是在故意惹她生气!笨手笨脚的泥腿子,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 她现在就要扣他钱,扣十两、不,扣二十两! 这边气成一条河豚,那边却是惬意万分,只是怕河豚真的气炸了,这才抿着嘴,强压下笑意。 修长的手指在墨发里翻折,像平素里织渔网似的,一缕一缕缠到一块儿,编出一条长长的辫子,末了,系上绸带。 “难看。” 第9章 009 羹煮馎饦 “这回能吃了吧,祖…… 几乎是在寇骞停手的第一时间,崔竹喧便毫不留情地批判道。 她仍是那副微扬着下巴的矜贵模样,挑三拣四,吆五喝六,是她一贯的做派。 “嗯?某怎么不觉得?” 崔竹喧轻嗤一声,正要刺他一句眼光下乘、手艺拙劣,那人便已倚着桌案,俯身下来,“哪难看?是你的脸难看,还是你的头发难看?” 她本就不悦,此话一出,更如同火上浇油,顷刻间燃起了燎原之势,当即要去拽他的头发,可这招都第三回了,寇骞早有预料,话音刚落,他便直起了身子往后躲,将头发撩起来高举着,让她扑了个空。 只是,还不待他得意几下,身子猛然僵住。 崔竹喧捕猎失败的右手并未撤回,而是就近拧上他的腰,只是这人不晓得吃什么长大的,硬得跟块青石板似的,她用劲再用劲,也辨别不出把人掐疼了没,但观他神色,应当是不好受的。 她乘胜追击地逼问:“说,谁难看?” 他落于败势地投降:“某难看。” 崔竹喧面色稍霁,深觉自己拿捏住了他的新把柄,全然没注意到他目光晦暗一瞬,压平欲上扬的唇角,扬起下巴,“有多难看?” “……和你昨日嫌弃的鱼一样难看。” 她怔了一下,扑哧一声笑出来,眼角眉梢都沾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算你有自知之明。” 被这般嘲弄,寇骞合该气上一气,申斥两声也好,提刀威胁也罢,总归该吓唬吓唬她,让她长长记性,可偏偏,他也跟着翘了嘴角。 他为他的贪财好色,容忍几分,让步些许,也算合情理吧? “行了,给你做饭去。” 崔竹喧看着那人大步跨出去,犹豫一会儿,也提着裙摆跟上。 按理说,她才不想去沾染厨房的油烟味儿呢,但这院子里又没有花花草草可赏,也没有声音婉转的丫鬟给读话本子,无趣得很,与其对着这下得没完没了的雨发呆,还不如去盯着这人有没有挟私报复,故意做一碗无从下口的东西为难她。 她一路只走檐下的一小块干地,动作慢吞吞的,越过门槛时,寇骞已经在面粉中添好油和水,用手将它们揉到一处。她盯着看了会儿,见那白色的糊糊逐渐成了一个胖乎乎的面团,而后又被搓成细细的长条,一截一截揪成小段,泡进瓷盆的凉水中。 有些一下就沉了底,有些不上不下地漂浮着,还有几个竟直接趴在同伴的背上,只被晕湿了边角,崔竹喧见不得这种偷奸耍滑之辈在眼皮子底下苟活,便伸出一根食指,把那些浮在水面的挨个摁下去。 只是这般,指尖就不免沾上黏糊糊的白,“有——” 话才刚起了个头,那人就递了块布巾过来,白色的,瞧着还算干净,于是她勉强在上头蹭了蹭,除了需要清理的指尖,旁的地方是一处都不肯挨。 寇骞便没这么讲究了,就着她用过的布巾,随意擦了下手,开始收拣起桌案,“你去那边挑挑,想用什么做汤。” 崔竹喧凑到那口布袋旁,斟酌许久,相中了一朵白色的、如华盖般的平菇,把底下沾着泥的部分掐掉不要,这才志得意满地将东西递过去。 只是阿谀奉承的话没等来,她抬眸看去,对上个一言难尽的目光。 寇骞没去接她手里无比精致的那一朵,越过她,粗暴地抓了一把同类扔进木盆里,又添根胡萝卜,一棵绿叶菜,从瓮中舀了几瓢水泼下来,蹲在地上开始清洗。 ——不是说让她挑吗? 崔竹喧低眉,盯着手里那朵一点瑕疵都没的平菇,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怨气,甩袖出去。 不论是菌柄还是菌盖,都是软乎乎的,撞到硬梆梆的墙壁,跌下灰扑扑的桌子,滚进待烧的柴火堆里,发不出一点声响,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寇骞倒是听到了脚步声,只当是那小祖宗在这待着无聊,进屋歇着了。 把切好的菇子、胡萝卜、菜叶子混上肉沫一起下锅烹煮,再将浸好的面段扯成长条扔进去,于汤色渐浓时,加少许盐,便可准备碗筷出锅了。 偏偏馎饦摆上桌,吃饭的人就剩他一个了。 “真不吃?” 崔竹喧搬了条板凳坐在窗边,端着一副观风赏雨的雅致,可耐不过粗瓷碗里丝丝缕缕的热气冒个不停,裹着香味,压过了湿冷的气息,一个劲儿往她鼻子里钻,她忍不住用余光瞟过去,是两碗馎饦。 金黄色的汤里浸着雪白的面条,兼有橙红色的胡萝卜和青翠的菜叶,她这般远远地望着,竟像是碗里盛了朵开得正艳的花,与昨日那尸块汤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按常理而言,这么好看,这么好闻的吃食,味道一定也极好。 她昨日就吃了一顿饭,夜里饿了也只勉强啃几块点心充饥,眼下轻易便被勾起了馋虫,恨不得直接把馎饦塞进胃里,可她却硬生生把目光又挪回了窗外,对着歪七八糟的枯枝败叶平心静气。 这人刚刚还忤逆她来着,她怎么能因为区区一碗馎饦,就赏他好脸色? “某的手艺可比阿树的好多了,一口都不尝?” “不要,我不饿,”崔竹喧咬牙拒绝,末了,还要贬低一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做的吃食难以下咽,你做的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寇骞看着她,忽而拿起木箸,在碗里翻搅起来,面条连汤带水一并涌进他那张大口里,咀嚼声、吞咽声一时竟压过了窗外的雨声。 世上怎会有如此粗俗无礼之人! 崔竹喧恶狠狠地瞪他,他反倒变本加厉,闹出的动静愈发大了。 “你就不能安静点吗?” “不能。” “那你端着碗出去吃!” “也不能。” 崔竹喧分不清现在是生气多些,还是伤心多些,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她就只认识寇骞一个人,偏偏这人一点也不听她使唤,明明她许了他金银,连身上仅剩的一根金簪都给了他,若换成金缕,定然不会如此。 就算不是金缕,换成府上任意一个仆从、侍卫,也断然没有人敢这么欺负她。 匪他思春 第7节 要是叔父和堂兄在,她更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受委屈。 可屋子是人家的,她又打不过他,哪能顺利将他赶出去呢?是以,只能她走。 崔竹喧攥着裙摆,指甲陷进衣料,而后刺进手心,平生第一次不是气势汹汹地将人赶出去,而是自个儿灰溜溜地往外走。 屋子很小,饶是她刻意绕开他走,可桌子就在那,门就在那,寇骞只肖一伸手,便捏住了她的腕子,她挣了挣,甩不脱。 “某又是哪招你了,小祖宗?” 崔竹喧偏过头去,一点儿都不想搭理这个粗俗无礼的讨厌鬼,可讨厌鬼非要纠缠过来。 “你不说,某怎么改?某不改,你明日还要生气,这里可没有大夫,气坏了就更走不了了。” 崔竹喧默了半晌,“你都不听我的,还好意思问我。” 寇骞琢磨不透,“哪句没听?” “你说好让我挑汤料的。” “你挑的是平菇,这碗里不是平菇?” 崔竹喧冷哼一声,“这又不是我挑的那朵!” 得,这小祖宗怕不是河豚转世投胎,挨不得碰不得,什么都要气上一气。 “你讲讲道理,就那么一小朵,喂麻雀都不够使的,你爱吃清水煮馎饦不成?” 崔竹喧的气势顿时落了下乘,可还不等他松口气,转眼又高涨起来,“那你为什么刚刚不同我说?向我摆冷脸,还不理我!” 到底是谁向谁甩脸子啊?惯会倒打一耙! 寇骞深觉是因为自己住在江边,吃多了河豚,才会碰上这么个化成人形的河豚精向他讨债,揉了揉脑袋,叹气道:“你那朵金贵的菇子呢?” “扔了。” “扔哪了?” “我怎么知道!” 寇骞拽着她的手腕将人拉过来,然后把她摁在凳子上坐下,“等着。” 谁要等他! 崔竹喧气恼地瞪他一眼,恨不得在他后背上剜下两个大窟窿,只不过是因她现在无处可去,这才坐在凳子上,绝不是听他的使唤! 另一头的寇骞在厨房里四下寻摸着,终于在灶台的犄角旮旯瞧见那朵沾了灰的白色,用对待金箔般的小心翼翼将其洗净,在硕大的铁锅中,单煮这朵还没半个巴掌大的平菇。 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自锅壁起,接连不断冒出大大小小的气泡向外翻涌,来去的涟漪将那朵小小的菇子掀得歪来扭去,薄薄的菌盖却总是背对着他,像极了那个动不动就板着脸的姑娘。 别说白原洲,便是整个汾桡县也寻不出第二个如她性子这般坏的人了。 但—— 罢了,也,不是太坏。 把那朵菇子捞起来,端进屋里,用干净的木箸夹起,在她眼前上上下下展示了一番,“喏,你的金贵菇子,可别说某随意捡了一朵敷衍你。” 崔竹喧瞟过去,那个断口确是自己弄的。 “这回能吃了吧,祖宗?” 第10章 010 绫罗绸缎 “活爹都没你难伺候…… 白白软软的菇子浸在浓郁的汤中吸饱了汁水,染上了浅淡的金色,放入口中,又鲜又滑,用牙齿咀嚼几下,好像还能尝到肉沫的油香。 确实好吃,几乎能与崔府的厨子相提并论了。 但崔竹喧抬眼便望见边上那张小人得志的脸,深觉不能助长他的气焰,刻意压平了唇角,用冷淡的声音开口:“也就那样吧。” “那晚上还是让阿树做饭?” 崔竹喧当即变了脸色,强烈抗拒,“不行!”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不是一下就暴露了吗? 她愤愤地咬牙,果然见那人已经歪头开始偷笑了,偏又寻不到发作的理由,只能拿着木箸对碗里的馎饦下手,一条条戳烂去,好像是在那个讨厌鬼身上扎出一个个口子,而后放进嘴里统统嚼烂。 起先还记得发泄之事,后头就只记得吃了,虽然寇骞这个人不怎么样,但厨艺还算像样,要是哪天不打渔了,去街面上支个馎饦摊子,她还是很乐意光顾的。 她一口气吃了小半碗后,准备寻个调羹来喝汤,这才发现那人不声不响地吃起了第二碗,这会儿倒是不吸溜了,由此可见,他刚刚就是故意找茬的。 崔竹喧又白了他一眼,后者分外茫然,只好三两下吃完,抱着锅碗瓢盆去洗。 崔竹喧重新有了倚栏听雨的雅致,至于听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是稀里哗啦的水声,有待商榷,看的是雨珠砸弯草叶,还是水花溅了某人满脸,亦不能分辨,唯有一点能确定,她现在心情极好,好到洗碗这种琐事,她都觉得那人做得有趣极了。 他若是听话些,她也不是非扣他的钱不可。 寇骞把洗好的碗筷放进竹橱,低眉将挽起的袖口放下,余光瞥见雨幕外的那人,视线在她垂下的长辫子上停了片刻,忽而想起她蹙着眉,喊着难看。 实在好笑,他想,她便是把头发都绞了,也该是尼姑庵里最显眼的那个。 “来挑挑你要哪些料子做衣裳。” 一个打渔的家里能有什么好料子? 崔竹喧有些不屑,兴致缺缺,但碍于她实在没衣裳穿,到底还是跟在他身后,看他神神秘秘地打开全院子唯一一间上了锁的屋子。 虽说没有扑面而来的厚重尘灰,但也没好到哪里去,乱七八糟的箱子、匣子堆了满地,连落脚都得特意勘探一番,她好不容易才绕过两个挡路的木架子,那人已然轻松地跨过去,抬几次腿,就到了屋子的最里面。 粗俗! 她在心底轻嗤一声,跟只螃蟹似的,若叫礼官看见了,只怕得被压着从走路开始学。 她自诩走得分外优雅,莲步轻移,可耐不住这一堆桌椅板凳都是朽木,不懂欣赏不说,还生得一副黑心肠,撞到这个故意伸出的手,绊到那个刻意探出的头,才至半途,她便觉身子一歪,向前扑去,眼见着破木头和脏地板离自己越来越近,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就是一头撞死了,她也要做一只好看的鬼! 不消几息,她便栽到了底,只是预料之中的疼却不甚明显,她正怀疑着是不是自己撞昏了头,这才感觉迟钝,下一瞬却有东西极轻地爬过她的头发,而后是道带笑的声音,“不好走在那等着就是,跟过来做什么?” 难怪不疼,撞的不是木头,是寇骞。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东西是他的手,他竟胆大妄为地摸她的头发,无礼至极! 可还不等她申斥,这人便愈加得寸进尺,未经她同意就把她抱起来,用那粗俗的“螃蟹步”往里走。 不得不说,这“螃蟹步”虽然难看,但确实挺实用,不必费心去弯弯绕绕,只管抬脚跨过去就是,当然,有个前提是腿够长,不然卡在半道上前不前、后不后的,可得丢脸丢大发了。 也是这时候,崔竹喧才注意到他身量极高,□□尺的样子,大抵比堂兄还要高些,但也不确定。毕竟过了十岁,叔父就不准她支使堂兄背着她满府跑了,后来要学的礼节越来越多,要守的规矩也越来越多,堂兄甚至都不能进她的院子,每日用晚膳时才碰得上面,又隔着大大的桌案,仅凭一双眼睛看着,哪能瞧得那般真切。 不像现在,她环着他的脖颈,这般近的距离,只要她想,大可用手指沿着他的肩线走一圈,轻易丈量个大概。 只是未将想法付诸实践,她就被放了下来,也是,一个小破屋子能走几步? “看看有没有瞧得上的。” 无非就是些粗布、麻布的,光看他身上的衣料也该知道的。崔竹喧吝啬地分了一点目光过去,就见能钻进一个人那么大的木箱里堆了十几匹布,随着寇骞将它们拎出来的动作一匹匹瞧清楚,平滑光亮的缎,挺括细密的绸,最后的竟是一匹蜀锦。 若放在旁的地方,区区一匹蜀锦自然不值得她侧目,可这出现在一个渔夫家的库房里,这怎么能不让她讶然。 “喜欢这个?”寇骞注意到她的目光,把这匹拎出来单放,又示意她去选其它的,这般毫不吝惜的模样,更让她觉得疑惑。 纵然她平日里挥金如土,从未为银钱发过愁,但绫罗绸缎的价跟粗布细麻的价还是能区分的,只这一匹蜀锦,随随便便也能换来百两银子,“你自己都穿着粗布,给我用蜀锦?” “……某一贯干粗活,用不上那么娇贵的料子,”他不自然地低下头,从剩余的锦缎中挑取颜色好的,和蜀锦放到一块,剩下两三匹太过老气的被重新塞回箱子里,“用这些做衣裳,再做几双鞋,你若还想要别的——” 崔竹喧只是往前走了一步,无奈地段狭小,她的鞋尖抵住他的鞋尖,他那些啰里八嗦的话戛然而止,她抬眉看去,轻易地瞧见他微颤的眼睫,她凑得更近了些,几乎是强迫性的,让他不得已地迎上她的目光,“……干什么?” “你真的是渔民?” 他扶着墙退开两步,总算缓和过来凝滞的呼吸,“现在是。” “我可没听说过,哪处的渔民买得起蜀锦。” “祖上传下来的。” 崔竹喧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谎话,“三年前时兴的花样,这也能叫祖传?” “那就是水里捞的。” “那十几匹绸缎也是?真是奇了怪了,这些布料全生了尾巴,往你的渔网里钻。” 寇骞咬牙道:“我都能从水里捞出你这个祖宗,捞几匹布有什么奇怪的?” 这怎么能一样? 崔竹喧欲跟他再掰扯掰扯,他却用那些锦缎威胁上了,拿人手短,她只能不情不愿地住了嘴,在被他从屋里抱出来时,扯了扯他的头发用以发泄。 寇骞疼得一张脸面容扭曲,“活爹都没你难伺候!” …… 今日的雨下得缠绵,如渺茫的雾,如轻薄的纱,丝丝缕缕,极细极小,若是不去管它,那雨丝保管黏的满头满身,要将衣料晕湿的,但要是执一把天青色的纸伞,漫步在小径上,倒别有一番意趣。 可崔竹喧没有天青色的纸伞,她只有寇骞翻箱倒柜出来的一把暗黄色的油纸伞,没有题诗,没有作画,丑得像是将肉铺装肉的油纸一张张收拣起来,拼凑一起黏成的,只胜在够大,能将雨遮得严实。 她将伞沿微微上翘了些,那个戴着斗笠的身影就露了出来,茅草编织的蓑衣披在肩上,雨珠从他的笠边跌下,又顺着草茎的纹路滚落,最后砸进湿软的泥中。 丑死了,她想,比这把油纸伞还丑。 可那人穿得自在得很,甚至吃了秤砣铁了心,坚决不肯帮她撑伞,她不就是拽了下他的头发嘛,都没扯下来几根,哪就有他那么小气的人,她还没计较他扯谎骗人的事呢! 她愤愤地将伞沿压下,什么打渔的,她一个字都不信。 崔竹喧还在同鞋底的烂泥纠缠不清,寇骞已然叩上了门扉,同屋里人热络地交谈起来,好一会儿,话题才被牵到了她身上,她把伞往后倾,瞧清了门内人的模样。 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旁的,便没什么可说了,相貌不打眼,衣衫也不打眼,唯有脸上几乎要咧到耳朵的笑实在热切,她便礼节性地弯了弯唇。 雪肤花貌的女郎眉眼盈盈,一颦一笑间,便是仕女图中的美人从画中走出来,也不过如此了,范娘子怔然一瞬,往日胡咧咧惯了的大嗓门也压了下来,强装出几分温婉,“崔娘子随我来,我做了十多年的衣裳了,针线活在白原洲是一顶一的好,定能让你满意。” 崔竹喧对这话并不抱几分信任,崔府养了一个庄子的绣娘给她做衣裳,也不是件件都能让她顺心的,更别提是这乡野间的普通妇人,只要针脚严实些便好,反正她只需穿过这个汛期。 行至檐下,范娘子收了伞。 崔竹喧将伞柄往后一递,自有人帮她收。 第11章 011 金迷蝶猜 某不过是,拿钱办事…… 崔竹喧本以为,这乡下地方,就算没有特制的软皮尺,寻常的木尺总该是有的,然而被带进房里,范娘子竟只是用两只手掌在她身上比划,肩宽几掌,袖长几掌,到了腰身、裙摆,则是用一截绳子打结作为标记,上上下下都是一股穷酸气。 “这样做的衣裳,能合身吗?” “能的、能的,白原洲那些个不会针线活的郎君,穿的不都是我缝制的衣裳?”范娘子笑得坦率,想起刚刚寇骞给她拿伞的乖觉模样,便生出了几分保媒拉纤的心思,意有所指道,“远的不提,就说寇郎君那身,穿得多精神啊!要放在早几年他在县里当差的时候,冰人可是见天地追着他跑呢!” 匪他思春 第8节 “县里当差?县令还是县尉?” 范娘子面上的笑僵了一瞬,声音渐弱了下去,“也不是文曲星投生,小门小户哪里当得上那种大官,就是个衙役。” 许是觉得说错了话,直到崔竹喧被送出去,范娘子再没出声,连接过寇骞塞来的银铤时,笑得都有些勉强,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怜爱,盯得寇骞鸡皮疙瘩竖了满身。 他用撑开的伞将崔竹喧从房檐下迎出来,走出去十数步,确定边上无人,这才开口问道:“某怎么觉得,她跟你独处了一会儿,就变得奇里奇怪的?” “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就不能是她突然厌烦了你,所以想赶你快走呢?”崔竹喧白过去一眼,伞柄在手心旋了一圈,成串的雨珠便沿着伞骨的边缘飞溅出去,砸了他满身。 寇骞草草抹了下脸上的水,本着惹不起总躲得起的想法,往前快走两步,拉开距离。 崔竹喧扬起的眉尾又渐渐垂了下去,指甲在伞柄上划了几道,再去看伞沿外那道纤长的背影,只是一眼,就用伞沿把他遮盖干净,动不动就不搭理人,讨厌鬼! 她闷头往前走着,越走越快,没来由地较起劲来,把那道身影遥遥甩到后头,这才畅快些许,把伞沿翘起,准备讽他几句拖拖拉拉,可朦胧雨幕中,有错落的房屋,有歪曲的篱笆,有脏兮兮的草叶和野花,甚至有将腮帮子鼓得老大的青蛙从她鞋面上越过,唯独没有应有的那人。 她脸色难看地退开两步,离那湿乎乎、黏哒哒的东西远些。 “寇骞?” 她刚刚走得有那么快吗?就算,就算真的是她走太快,他就不能跑两步追上来吗? 崔竹喧气恼之余,免不得有些恐慌,往前,她不认得回寇骞家的路,往后,她也不记得范娘子是住在这些丑得如出一辙的屋子中的哪一座。 只能去问问了。 她选了个离得最近的屋子,忐忑地叩门。 寇骞是好人,范娘子是好人,那她敲的这户人家应当也是好人吧。 她叩了三遍,侧耳贴在门板上,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这才放心站直身子。门板如愿从里头打开,她问路的话却蓦然卡了壳。 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同那身破烂衣物相得益彰的脸涨得通红,泛着积攒了数日的油光,来人扶着门框,上下嘴皮子一张,比声音先涌出来的是浓重的臭气。 “小娘子来——” 他粗短的手正要把崔竹喧往里带,那双浑浊的眼却颤动一下,还未待她反应过来,门板“砰”的一声合拢,险些撞上她的鼻尖。 她心头发紧,怎么运气这般差,敲的是酒鬼的门,可换一个屋子,却也难保不是第二个酒鬼。 稠密的雨丝仍在下着,四野尽是窸窸窣窣的雨声,直至水花飞溅的声音横插进来,她猛地回头,所有的惊惶无措在那一刻尽数消散,她又变回了那副倨傲的模样。 “你跑哪去了?” “不是让你等等?” 两道质问的声音几乎出自同时,前者横眉冷对,倒打一耙,后者无奈地拎着手中的一网兜蛤蜊在她面前晃了晃,“晚上给你炖汤的,某去邻居讨完出来,你就不见了人影。” 崔竹喧将目光落到那些蛤蜊上,一个个只比拇指大上一点,挨挨挤挤在一块儿,挣扎着翕动两瓣外壳,又不自觉地往下,瞧见他被泥点爬满的裤腿,应是跑着来的,不然不至于弄成这副模样。 “……我没听见。” 寇骞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夺过油纸伞,却并不往回收,仍稳稳当当地停在她的面前,把那些雨丝隔绝在外,“某给你撑伞,这回总不会走丢了。” 伞面其实很大,大到再塞进一个寇骞,两人也淋不到丁点儿,可他的给她撑伞就真的只是给她,他除一只左手握着伞柄,其余部分依旧是靠着那身简陋的蓑衣遮蔽,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水珠。 笨死了,她想。 他若好声好气地求她两句,她未尝不能屈尊与他共伞。 “你怎么老去邻居家拿东西啊?” 寇骞瞥过来一眼,随口答道:“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自然要靠邻里接济。”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他刚刚还往外递银铤呢! 崔竹喧算是明白了,这人嘴里就没一句真话,倒不如给她量体裁衣的范娘子可靠,想到这,她又问:“你以前不是当衙役吗?为什么不当了?” “……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寇骞小声嘟囔两句,继续搪塞,“不想当就不当,哪那么多为什么?” 她偏头望过去,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躲闪的神色,灵光一闪,“是不是县令欺负你了?你求求我,我就勉为其难就帮你收拾了县令。” 寇骞好笑地回答:“那某要是因为作奸犯科,被撵出来了呢?” 她脸色一变,急道:“你、你无耻!” “啧,某说自己是好人,你要再三怀疑,某说自己是恶人,你就深信不疑?” 崔竹喧愤愤地瞪他一眼,“哪有用这种事开玩笑的?你也不怕真的被官府捉去,砍了脑袋。” “好,不开玩笑,”寇骞从善如流地改口,“某一颗慈悲心,救了人,还把她当祖宗供着,庙里念经的大和尚功德都没某多。”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收了我的金簪,自然该听我使唤!” 寇骞顿了一下,定定地看过去,矜贵的女公子只顾着提着裙摆,避开软烂的黄泥,她不缺一个打伞的奴仆,又如何会把打伞的人看进眼里? 他握着伞柄的指节微微泛白,低垂下眼睫。 “……说的是,某不过是,拿钱办事。” * 经雨洗过的天一片湛蓝,清风缕缕,翻动绿叶莲波,朵朵芙蓉面半遮半掩,最好不过的景致,却被水榭外层层叠叠的薄纱挡却,瞧不见丁点儿。 而薄纱外侧,满头大汗的奴仆神色仓皇地赶来,亦无暇欣赏菡萏芙蕖。 “公子,虞阳那边来信了。” 亭内静了片刻,下一瞬,那纱幔便被收拢向两边,错金博山炉的香雾与顾渚紫笋的茶雾缠在一处,被偶然闯入的风惊得四散消匿,唯桌案旁芝兰玉树的人仍坐在那,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瓷与瓷之间发出一声清脆的响,而后是道温润如珠落玉盘的声音。 “是簌簌?” 外头人讷讷应了声是,帘内人便弯起了唇角,望向被薄纱遮盖的莲花的方向,“她定要怨我为芙蓉作诗,扰得她要在荷塘边待着了。” 分明是极温和的话,侍从却不自觉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背上冷汗渗渗,捧着匣子的指节隐隐泛白,那人没发话,他便不敢起身。 “将画挂到我房内吧。” “……公子,没、没有画。” 风倏然停了,飘摇的纱幔直直地垂落,那人转头过来,本该是朗目疏眉处,却覆着一条三指宽的缭绫,在那张脸上,突兀至极。 “崔女公子派人将信物和庚帖送了来,说、说是要,退婚。” 话音刚落,周遭的侍女仆从便纷纷跪了下去,个个低伏着身子,屏住呼吸,将存在感降到最低,独独苦了报信的那位,硬着头皮把匣子送到桌案上,豆大的汗珠同泪水一般,淌了满脸。 蓝青溪微微低眉,纤长的手指顺着匣子的纹路一点点摸索过去,拇指将卡扣一挑,“咔哒”一声轻响,左手扶起匣盖,右手探入其间,轻易便碰到了那块上等的羊脂玉。 白而细腻,触手生温,指尖顺着流畅的线条抚弄,勾勒出一只蝴蝶的形状。因那时她还是爱扑蝶的年纪,所以特意请匠人琢了一枚蝴蝶佩作为信物,与这一并送过去的,还有一个温泉庄子,别的无甚稀奇,只是外头隆冬飞雪,里头仍有蝴蝶翩跹。 故而,他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 很短,说是庄子里的蝴蝶单调,看腻了。 于是他遣人四处搜寻珍稀的蝴蝶,精心豢养,只是她再没踏进庄子一步。 她总是这般,喜欢来得快,去得更快。 手指一根根松开,玉佩没了凭依,跌在地上,从蝶翼到蝶身,被蛛网般的裂痕侵蚀过去,最终碎成一摊残骸。 “讨不了簌簌欢心,那就没有必要存在了。” 第12章 012 有风如刃 活该他被浇成落汤鸡…… 风宁时,满池的荷花兀自立着,在一轮烈日下炙烤着,花瓣上晶莹的露珠一颗颗被蒸干,仆从们额前的汗珠却一颗颗往外渗,僵持许久,直至炉内最后一点香燃尽,才有人壮着胆子打破这片死寂。 “公子,施针的时辰到了。” “知道了。” 蓝青溪合上匣子,立时有人小心地将匣子捧起,他缓缓起身,身侧便跟了个仆从,低眉顺目地搀着他走出水榭。 脚步声消匿那刻,荷塘边终算活了过来,风声夹杂着呼吸声,腿脚跪至酸软的仆从瘫倒了一地。 蓝青溪沿着小径,穿过回廊,步入临兰阁中。 阁内,素衣女子坐于正中,慢条斯理地将银针置于烛火中炙烤。 蓝青溪微微抬手,闲杂人便撤了个干净,唯剩下他和她,“是你传消息到虞阳的?” 女子并不抬眉,兀自做着施针前的准备,“崔氏的人赠我五条银铤,关心你的身体罢了。” “我以为,保守患者病情,是为医者最基本的操守。” “我以为,崔氏与你乃是姻亲,算不得外人。” 蓝青溪默了片刻,“我每日付你十倍有余的诊金,扪心自问,未曾慢待于你,不过是请你为我医治眼疾罢了,蔡大夫又何必如此行事?” “举手之劳便能有一笔银钱入帐,何乐而不为?至于公子么,”蔡玟玉面上带着一抹浅笑,温声嘱托道,“被退婚的滋味想必不好受至极,公子这病,最忌忧思,还是抄抄佛经,平心静气为好——呀,忘了,你现在看不见,抄不了佛经。” 蓝青溪神色微冷,扯下面上的缭绫,露出一双空洞的眼。 “我一日未愈,便一日不会放你离开。” * 这天气,只适合坐在廊边,听几滴檐下落雨,真要是下地走几步,那什么诗情画意都能被践踏没了,诸如现在,月白色的鞋面上绽开大朵大朵暗黄色的泥点子,鞋底的纹理被沙土填了个严实,边角处还有不死心的烂泥死缠不放,怎么甩都甩不脱。 合该把脚上的这双脏东西扔掉。 可这双都是借的,这下畅快扔了,接下来几日,总不能赤着脚下地。 崔竹喧只能踩着门前仅有的几块青石板,蹙着眉在上头剐蹭鞋底,企图把鞋弄干净些,寇骞见状,只换了只手撑伞,倚着墙面,安安静静地等着。 小祖宗嘛,催不得。 他眯眼打了个哈欠,一夜未眠的困倦在这时涌了上来,眼皮子正要往下耷拉,一道火急火燎的声音便钻进了他的耳朵,寇骞有些烦躁地抬了下笠沿,望见一张着急忙慌到五官乱飞的脸,是阿树。 “不好了,老大,你的船没了!” 边上的崔竹喧动作一顿,脚慢慢挪回裙下,眼神飘忽向屋前的柿子树,好似在这细雨绵绵的时刻,惊觉那肥绿叶片间星星点点的花格外动人。 “没了就没了。”寇骞语气平淡地回答。 “码头那么多船,没的偏偏是你的,这不是挑衅是什么?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啊!”阿树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大声争辩,“定是——呜呜呜?” 寇骞捂住他的嘴,把事情始末盖棺定论,“昨夜风大,被刮走了。” 阿树登时瞪大了两只眼睛,怀疑面前人被水鬼附了身,不然这光天化日的,怎么就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他把嘴上捂着的手掰下来,“那绳子断口都是齐整的,刮的是风,又不是刀子,哪能断成那样,分明是有人半夜偷船!” “……我说是风刮的,就是风刮的。” “不可能!老大,不信你跟我去看!” 寇骞咬着牙,瞥了眼对着柿子树发呆的人,转过头,压着嗓音警告:“再在这儿唧唧歪歪的,我把你的骨头拆了划船使!” 匪他思春 第9节 此话立竿见影,雨幕里很快就没了那道瘦小的身影。 寇骞拧着眉收回目光,这帮子吃硬不吃软的东西,他就不该在前头废话那么多句,直接上手打就完了。 他望向杵在树边,几乎要成第二棵树的崔竹喧,“柿子十月份才熟,你再怎么看,它现在也结不出果。” “你懂什么?我是在赏花!”崔竹喧反驳道。 花么? 寇骞跟着看过去,一小朵一小朵的花挤在叶片的间隙,有扬着脑袋的,有低头张望的,更多的,还是被这场雨打下来,陷进水洼和污泥作伴,要不了多久,这花就该落完了。 “那还要看么?” “不看了!” 她果断地迈进门槛,寇骞便撑着伞跟在旁边,走出好几步,她才有些不自然地开口:“昨日那条,是你的船?” “不然苦主就该找上门了。” 崔竹喧自知理亏,“……你说个数,我赔你,但我现在没钱,得等回家一并给。” 寇骞默了下,突然侧过身子,提起墙根底下一把砍刀,被雨水洗至透亮的刀刃晃进她的眼中,崔竹喧脸色一白,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不成想,那人却紧跟了过来。 不会是因为她拿不出钱,他就要杀人了吧? 目光瞟向院门,正思忖着逃跑需要几步,那人却像是没发现她的异常,低眉叮嘱:“看着点,别淋着雨。” 她怔了一下,抬眸,是丑丑的油纸伞面,却将冷雨遮挡得严严实实。 “……你突然拿刀做什么?”崔竹喧偏过头,端出一副问责的语调,掩饰自己被唬住一瞬的事实。 寇骞将人送至檐下,把伞竖在柱子边沥水,“砍竹子做竹筏,先凑合着用几天。” “那也不用淋着雨去吧?” “不下雨时,得干别的。” 这回不必顾忌着她慢吞吞的动作,寇骞三两步便跨出院子,将木门一合,她就瞧不见他了。 崔竹喧攥了下裙摆,转身进了屋。 一只小木船又不值什么钱,她大可送他一条画舫,哪里就要这么急着做竹筏了?再说,她许的那些银子,难道还比不上一篓子臭鱼烂虾么?世上哪有这种白痴,放着她这个家财万贯的摇钱树不讨好,非要去外面淋雨? 活该他被浇成落汤鸡! 崔竹喧在心底把寇骞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遍,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可被挑出的刺,板凳四条腿不一样长,桌案生了满脸的麻子,铜镜背上横亘一道刀疤,草娃娃顶着副苦瓜相,桩桩件件,都如寇骞一般讨人厌。 她抬眸,连离得最近的床幔都梳个阴阳头——等等,这个,好像是她剪的。 她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来,归根结底,他顶着恶风冷雨出门,是因为她。 她占了他的屋子,用了他的锦缎,吃了他的粮食,花了他的银子,如今还在咒骂他是个傻子……好像、确实有点不应该,若不是她昨日闹了那么一出,他也不必冒雨上山。 崔竹喧自认不是那等恩将仇报的白眼狼,给出的酬金不是小数目,可不管金饼还是银铤,都得等到她平安回家之后才行,如今她拿出的,不过是一根金簪,这跟拿着一文钱,要包下人家整个摊子的地痞流氓好像也无甚区别。 可除了金簪,她还有什么拿得出手? 崔竹喧开始恼恨,那日乘船时,为什么没在发髻上插个百八十根簪子,不然如今也不会这般良心不安,不过要真能倒回去,她一定不上甲板,不、是不在汛期乘船! 提到这个,她又想起了导致她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蓝青溪。 也不知堂兄有没有将他好生收拾一顿,总不能她在穷乡僻壤里吃糠咽菜,他却在金殿玉阙里享美酒佳肴,但堂兄打猎都没赢过彩头,走时又是那副优柔寡断的模样,别是只带几根头发、半片指甲来向她交差。 指望那个不靠谱的,不如她自己动手。 崔竹喧下床翻了许久,终于寻出来剩半截的墨条和快秃顶的毛笔,混着雨水,将墨研开,把笔杆下稀疏的毛发浸到臭烘烘的黑水里,在草纸上写出一个蓝,又在第二张上写了一个寇,分别贴到草娃娃的脑门上。 她揪了根手指粗的树枝,将左边的“蓝”草娃娃抽得满桌打滚儿,若换成真人,此刻必然已皮开肉绽了。至于右边,念在寇骞既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她勉为其难地把他的冒犯之罪从轻发落,只往它的脑袋上敲了几下,在纸上压出几道折痕。 “阿姐,你在做什么?” 崔竹喧敲打得正认真,全然没听见混在雨声中的一点贝壳细微的碰撞声,以至于被这陡然冒出的稚童声音,惊了一跳,树枝从指间逃脱,扑在“寇”娃娃身上,摔倒成一摊。 “你、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突然闯进来?” 小丫头一双小小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笑盈盈地凑上来,“是老大派我来的!” 瞧着不过七八岁大,却一点不怕生,目光略过崔竹喧,迅速锁定桌上两个草娃娃,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将兴奋写了满眼,“阿姐是在玩过家家吗?” “胡说!我才不玩那种幼稚的东西!” 第13章 013 利欲熏心 失恋的男人嘛,都这…… 崔竹喧堂堂崔门贵女,自然当志趣高雅,平日里只该吟诗作画,焚香煮茶,说一千道一万,就是咬死自己在大行巫蛊之术,也坚决不肯承认与那些个矇昧无知的孩童有任何的共同点,当然,事情还没糟到那一步,顶着小丫头澄澈的目光,她解释道:“我是在练字。” 将草娃娃头顶的纸揭下来,铺在桌面上,大约是因着近墨者黑,学得了寇骞十分之一的胡诌本事,她便敢脸不红心不跳地信口开河,“读书习字能修身养性、平心静气,宁可食无肉,不可腹无书。” 她板着脸轻咳两声,正准备将人打发出去,面前却突然伸过来一只细细黑黑、被疤痕爬满的拳头,小小的拳头缓缓张开,露出掌心的一个油纸包。 油纸包的样式有些眼熟,应当同昨夜寇骞给她的是同一种,里头装着又腻又粘牙的饴糖,难吃得很,可她顺着油纸包往上望去,看见的是一双小心翼翼的眼睛,“那我把老大给的糖还给你,我每日来帮你编辫子,你教我读书写字,可以吗?” “我又不是教书先生,这怎么能行?” “可是,白原洲,没有教书先生……” 崔竹喧顿了下,想起这是个连大夫都没有的穷乡僻壤来着,“你不如去县城里问问,进个学堂,将来也好谋个一官半职的,要是凑不齐束脩——” 她扫了眼面前人的打扮,深褐色粗布做的衣裳,宽大了许多,袖口和裤脚都是翻卷着叠起,目光一瞟,就是大块大块的补丁,与其说是衣裳烂了后的缝缝补补,倒不如说是捡了剩布头拼凑到一块儿成的衣裳。 ——定然是凑不齐束脩的。 但崔竹喧确实是身无长物,没有哪个士族落魄到需要把钱袋子系在自己腰上的吧,总归她是不系的,嫌沉得慌,也就致使如今没什么东西拿得出手。 但话开了头,总不能这么没了后续,她绕到屋后,把仅剩下一只的绣花鞋拎了过来,寻了把剪子,只是剪头方探进细线里,黑色的小手便护在了皎白的珍珠上,“好漂亮的鞋子!阿姐,还是别剪了吧?” 干瘪的手指虚虚地盖在上头,好像底下被河沙冲刷许久也没破损的缎面,会因着指腹轻点,便寸寸崩裂似的,“我只随口说说,阿姐怎么还当真了?” 话间的愁绪清浅,在小丫头抬头刹那便悄然散去,那双眼睛仍是弯得像两道月牙,对她粲然一笑,“阿姐今日的头发梳好了,那我明日再来吧!” 黑黑瘦瘦的身影消匿在雨幕中,只有粗劣的油纸包被端端正正地摆在桌案上。 雨下得越发密,好像是天上破了一个窟窿,不仅没人抓紧时间缝补,反倒放任其越裂越大,从滴滴点点、丝丝缕缕地泄漏,到一瓢瓢、一桶桶地往下倾倒,等再度有人推门时,崔竹喧掀帘望去,昏暗的暮色里,屋前的柿子花已落光了。 被寇骞晾在檐下的蓑衣上粘着半青半黄的竹叶,却没见着他把竹筏一并带回来,应是还没有做完,她理当寒暄几句,那人却并不看她,只是急匆匆地进了厨房。 那头生火,做饭,忙得不可开交。 这边仍是听雨,赏景,哦,赏不了景了,白原洲可没人有闲钱幕天席地地添油点灯,剩下黑黢黢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但不管忙人、闲人,总归要坐到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明明白日里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如今却不知该从哪个开口,崔竹喧心不在焉地把汤匙往嘴里送,连里头盛没盛上汤都没注意上,一碗汤喝了半晌,还是原原本本那一碗,终是惹来了下厨人不满地质问:“咸了?淡了?还是你不吃这个?” 刚刚还装装样子的人,这下干脆撂了汤匙,“白日里那个小孩,你能不能把她送去学堂读书?” 寇骞有些讶然地看了她一眼,但这并不妨碍他拒绝得果断,“不能。” “不是立刻就送,可以等汛期过去再送,她的束脩我全包了,还可以再给你加一笔跑腿的费用。” “也不能。” 崔竹喧蹙眉瞪过去,后者神色自若地喝汤吃饭,木箸一夹,牙齿一咬,喉头一滚,被煮至金黄的蛤蜊肉便下了肚,他再把不能吃的壳往盆里一扔,堆叠成一座小山。 “寇骞!我在和你说话呢,你就不能认真一点吗?” “你说,某听着,”寇骞轻叹一口气,抓了把头发,比起招惹这位祖宗,还是忍着饿放下木箸好些,“但如果还是刚刚那件事,免谈,不能就是不能,她不能出白原洲,不能渡河,更不能进学堂。” 难道是因这穷山恶水地,还留着重男轻女的陋习? 崔竹喧望过去的目光不由得带上了一分鄙夷,不屑与愚民相争,是故,退而求其次地开口:“那给她备件新衣裳,我把你剩下的布料买了,或者从给我的布料里匀一身给她,这总行了吧?” “今夜不当祖宗,改做菩萨了?”这般阴阳怪气的语调,招得崔竹喧又一个眼刀,他却浑然不在意,“她和你不一样,穿先前那身就行。” “怎么不一样了?就算是她付不起钱,我替她付,如何就不能穿身体面的衣裳?”除非是纹龙绣凤,不然世上哪有花了钱还不能穿的衣裳,想到这,她面色一凛,眼神古怪地看过去,“还是说,你给我订那些衣裳,是别有用心?” 寇骞几乎要被她这番愈发离谱的推断气笑了,“既然发善心,怎么只可怜她,不可怜可怜我?我把你当祖宗似的供着,还要被你扣一顶屎盆子。” 崔竹喧生平第一次被这般腌臢话灌进耳朵,气红了一张脸,浑身都要抖起来,“你、你粗俗!” 瞧瞧,小祖宗连骂人都不会,他一个粗人,哪能不俗呢? 蛤蜊汤凉了会腥,瞟了眼碗中越发稀薄的热气,寇骞已然准备低头认错,换一顿安稳饭吃,却在听到下一句质问时,蓦然变了脸色。 “你若是真真切切的好人,怎能对那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孩子不闻不问?说到底,你就是见色起意、利欲熏心!见从她身上谋不得任何好处,所以才百般吝啬!” “你哪只眼睛见着她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能被一颗饴糖支使来支使去,又是那样铺满补丁的不合身的衣裳,这不是显而易见?是以,崔竹喧答得信誓旦旦,“两只眼睛都见到了!” “好,她可怜,你善良,我恶毒。” “难道不是?” 寇骞止了声,看见一双防备的眼睛里映着他冷硬的眉眼,忽然觉得可笑,用来哄骗人的说辞,怎么把自己也一道哄了进去,轻嗤着承认,“是,我恶毒,养着你就是为了拉出去换钱,扒皮抽骨,心肝脾肺肾挨个卖个遍!” 屋内倏然静下来,外头是雨滴从檐角滚落,这头是泪珠从眼尾淌下。 她眼里的恐惧是真的,面上的惊惶也是真的,好似唯有他的百般讨好是假的。 寇骞忙伸手想去帮她擦擦,将将靠近时,她本能地瑟缩一下,于是那只手便只能木讷地撤回来。 “刚刚是气话,某不干杀人的勾当。” “某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等能渡河了,某便送你离开,绝不食言。” * 槐树下的屋子内,寇骞将湿透的衣裳随手挂到炭盆上熏烤,扯了件袍子,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第一顿晚饭吃得不欢而散,索性挪个新地,吃第二顿。 现成的两菜一汤,还有热腾腾的白米饭,这不比在那边生火炒菜、刷锅洗碗舒服得多?他定是脑子有问题,才会眼巴巴地跑去给别人洗手作羹汤! “老大,你不是早上才说不在这儿吃么?” “……不行?” 阿树咬牙扯出一个笑,恨不得把上一秒多嘴的自己一并下锅炖了,怎么就改不了爱搭话这个破毛病呢? 他这厢正深切反思着呢,耐不住边上一个没头脑也跟着胡咧咧地插话,“老大,那你明早在哪吃啊?” “在这!” “那你养的那只肥羊呢?” 匪他思春 第10节 “饿着,”寇骞冷笑一声,“还能天天哄着她玩过家家不成?” 胡乱灌了碗酒下肚,撩帘进了里屋,第二顿晚饭,也不算欢。 剩下桌案前的阿树和牛二面面相觑,一头雾水,而后胡吃海塞。 “老大怎么不吃啊?是不是你手艺太差,做菜太难吃啊?”牛二捻了根鱼刺剔牙,大胆猜测道。 “屁!”阿树立时反驳,忽而意识到什么,向牛二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小声蛐蛐,“明显是在小娘子那没讨到好,失恋的男人嘛,都这样,我见得多了!” 牛二有些迟疑,“还有谁也失恋?” 阿树一时语塞,恶狠狠地剜过去一眼,也闷了一碗酒,进屋睡觉。 牛二对着满桌狼藉沉吟许久,忽而灵光一闪,醍醐灌顶: 失他大爷的失恋,这俩人就是不想洗碗! 第14章 014 酸馅馒头 将他吓得哭爹喊娘、…… 照理说,酒足饭饱,再加上阿树那个能顶着雷鸣般呼噜声安然入梦的睡眠质量,绝对是能一觉到天亮的,偏偏,鼻头耸动,两个鼻孔一张一合,上头的一双眼睛便倏然睁了开来。 无他,梦里的大鱼大肉,哪能跟真真切切的佳肴打对台,浓郁的鲜香一涌,脑子当即被攻占下来,支使着躯体黑灯瞎火地往后厨摸。 阿树一边走,一边往下吞咽着口水,靠一个鼻子在稠密的雨雾中嗅出食物的种类——酸馅馒头,他能一口吃八个! 他顿时有了精神,步子愈大愈快,只是冲进厨房,却没能瞧见人影,灶膛的火星子倒是刚灭,锅上的蒸屉冒着热气,正是烫手的时候。他寻了块抹布,急吼吼地将盖子先开来,水汽立时扑了满眼。 阿树揉了揉眼睛,低头望去,不可置信地重新揉了一遍,可该有的酸馅馒头还是一个都没有,他不甘心地把蒸屉布上残留的面皮搓成一团,塞进嘴里,不顶饿,反倒被那软绵绵的口感勾出了肚里的馋虫。 咕噜噜的腹鸣响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竖着耳朵,隐约听见了个说话声,粗眉一横,就拎了根棒子往外蹿,定是有人把他的份一并吃了! 左脚追着右脚,从屋后跨到屋前,瞧见那道敞开的门缝,当即紧了紧右手,势要教训教训这个偷吃的贼,只是棒子弗一举起,门缝里就闯出来个人,阿树慌忙把棒子拢到身后,在雨里站得笔直。 “醒了就烧饭去。” 寇骞面无表情地合上门,从他身边略过,可股子菜香味儿,已然不由分说地钻进了他的鼻头——更饿了。 他咋就没有张嘴等吃的命呢? 阿树悻悻地跟在后头,难过良久,在走路不看路导致一头撞上柱子后,呲牙咧嘴地对上了寇骞一言难尽的表情。 “……还有一笼,吃去吧,给牛二留点就行。” * 崔竹喧昨夜被气哭一回。 没错,是气哭,不是吓哭! 她思来想去,就寇骞那副能被她轻易呼来喝去的模样,能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焉能吓唬到她这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世家贵女,不过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罢了,等她得了势,非得提刀架在这打渔的脖子上,将他吓得哭爹喊娘、涕泗横流。 至于现在么,寇骞出言不逊、态度不敬,她要扣他一百两银子,以儆效尤! 这般处决,心头那点郁气便彻底没了,崔竹喧神清气爽地洗漱完,就等着寇骞上门,亲口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然,叩门声照常响起,门外站的却不是那个人。 小丫头仍穿着那身肥大的衣裳,也不撑伞,就紧挨着屋檐站着,头顶的发丝被绵密的雨珠黏成条条缕缕,两手只顾着将一个小竹篮抱得严实,见门开了,便踮起脚尖往里冲,等崔竹喧合好门跟上时,小丫头已然将篮子里的宝贝摆上桌,招着手要向她邀功呢。 “阿姐,快来,刚出锅的馒头,再香不过了!” 许是一路走来,热气被吹散了大半,崔竹喧用木箸夹起一个,试探性地咬下黄豆大小的一块,不烫嘴,便放心地咬下去,绵绵软软的面皮裹着咸香的酸菜入口,貌不惊人的馒头,吃起来却别有一番风味。 小丫头便没她这般讲究了,檐下接了些雨水净手,就一手拿了一个,左一口右一口,将腮帮子填得鼓鼓囊囊,别说什么细嚼慢咽的,只恨不能把嗓子眼扣大些,将馒头一股脑儿塞进去。 却不想,吃得这般认真,却还空出点余光紧盯着她,瞧见崔竹喧搁下木箸,忙把伸进盘子里的手又撤回来,舌尖意犹未尽地舔过齿缝,显然是没吃饱。 “你不吃了?” 小丫头的目光在剩余的半盘馒头上流连,挨个惜别后,忍痛挪开目光,“老大只说让我陪你吃,没说我可以都吃完……要不阿姐你再吃一个吧?我这回吃快些!” “他又不在,有什么好怕的?”话虽如此,崔竹喧还是配合地夹了一个馒头进碗,把自己伪装成正在用膳的模样,“寇骞平日里也是如此,不让你吃饱饭?还支使你干乱七八糟的活?” “没有,老大上个月分给我的米,我都还没吃完呢!”小丫头顿了下,窘迫地挠了下头,“只是这个馒头太香了,老大很少肯给我做,上回——上回还是我染了风寒,以为自己要死了,哭了好久,他才肯下厨。” 风寒了吃馒头有什么用?怎么想也该是熬些参汤温补才对。崔竹喧不认同地想着,对面人却说至兴头,索性一屁股从板凳上弹起来,两手挥舞着比划,“老大可是在元兴楼待过的,整个白原洲都找不出第二个!” “元兴楼是哪?” “汾桡县最大的酒楼!” 崔竹喧微微挑眉,又问:“当掌勺大厨?” 小丫头顿时卡了壳,满面红光憋了回去,闷闷地坐回凳子上,半晌才出声:“是洗盘子的小工。” 堂屋里沉寂下来,只剩唇齿的咀嚼声和吞咽声。 这般似曾相识的画面,让崔竹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又把天聊死了,她只能转起一个新的话头,“你叫什么名字?我今日先从教你写名字开始。” 小丫头忙灌了半碗水将馒头顺下去,“阿鲤,鲤鱼的鲤!” 崔竹喧否决了阿鲤想拿着树枝在黄泥地上练字的提议,头上淋雨,脚底踩泥,这哪有个读书的样子,纵然凑不齐学堂和大儒,好歹桌案和笔墨得有吧? 把桌上的多余物什撤掉,将泛黄的纸展开铺平,边角处用粗瓷碗压好,而后就是研墨、蘸墨,她捻着笔杆,在隶草行楷中犹豫不决,又在赵颜欧柳中举棋不定,但在瞥见边上人五指合拢的握笔姿势后,默然地扯动笔尖在纸面行走。 跟文盲探讨字间风骨无异于对牛弹琴,只需横平竖直地把笔画写清就好。 崔竹喧罕有耐性这般好的时候,连着演示三遍,这才把笔杆子递了过去。后者虽接了笔,却不急着落笔,右手举至眼前,左手吹毛求疵地上前调整指腹的位置,这个上去些,那个下去些,恨不得每根手指的间隔都跟方才瞧见的一模一样。 这还不算完,阿鲤深吸一口气,手腕下落,但落至笔尖与纸面相隔寸余时便停下,悬空临摹着,一边动腕,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崔竹喧不动声色地凑近了些,这才听清: 一撇,二横撇,三竖…… “怎么不直接写出来?” “若写个错字上去,不就糟蹋了这纸?”阿鲤肉眼可见的紧张,每一次的呼吸,带着细细的笔尖都跟着轻颤,“我再准备一下。” 崔竹喧不置可否地在旁边落座,随手拿起草娃娃,打量着它脑门贴着的纸条。 色泽不够鲜亮,触手不够细腻,不够薄,不够轻,表面凹凸不平,边缘歪斜毛糙,别说是用来写字,便是拿去拧成一团砸人,她都要嫌这不够挺括结实,这种差劲的东西,有什么值得吝惜的必要? 蓝氏每年送来顶好的凝光纸,还不是由着她肆意涂抹,随意挥霍。 为纸发愁,崔竹喧平生还未有过。 “这纸,很贵吗?”她状若不经意地开口。 “贵,听说家里有好几亩地的人家都买不起纸读书,不然,读了书,去给人当账房可能挣好些银钱呢!” 崔竹喧沉默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起身出门,回卧房清点纸张库存去了。 她不会把寇骞的家底儿都给掏空了吧? 虽说这其中有寇骞家底儿太薄的原因,可现在还不知道哪天能走呢,要是寇骞没钱了,她岂不是得跟着一并喝西北风去? 痛定思痛,她决定采纳那个被她否决的提议,从明日起,还是让阿鲤去黄泥地练字去,当然,她还是用笔墨的,最多,最多俭省着些,墨里多掺水,字写小,维持在勉强能看清的程度就行。 阿鲤比她在族学里见过的那些个同窗勤勉得多,待她回去时,阿鲤已然洋洋洒洒写了满纸乌黑,风骨气韵自是没有,但肉眼可见的,越到后头,越是工整,那些个颤抖的线条,都慢慢舒展开来,笨头笨脑地立着。 丑是丑了些,但没一个错字。 阿鲤珍而重之地将那张纸仔细叠好,放在贴近心口的位置,又如约帮她梳好辫子,这才拎着篮子离开。 仍是不撑伞也不戴斗笠的,只是这回,小心护着的不是那只小小的篮子,而是心口那页粗糙的纸。 要不然,还是用在纸上写吧? 崔竹喧想,大不了把鞋上的珍珠当了,好歹也算是她的学生,太过穷酸,传出去,丢的不还是她的面子? 合上院门,回到堂屋,这才记起还未收拣的笔墨,欲要清洗时,瞥见砚台里余下的三四滴墨汁。 这般倒了,有些浪费。 她忽然想起那把丑丑的油纸伞,没有画,便由她画一幅上去。 孤高挺拔的竹子,是她。 又破又硬的石头,是寇骞。 第15章 015 得寸进尺 晨昏定省,向小祖宗…… 白原洲没有晨钟暮鼓,也寻不出日晷滴漏,平常全靠抬头望眼日老头判断时辰,只是阴雨连绵,眼神穿不过云层,那是早是晚便只能凭直觉判断了。 诸如现在,阿树摸着自己干瘪的肚皮,里头的馋虫似又有哀嚎的趋势,这就是该准备晚饭的时辰。 他踢了脚边上的牛二,后者一动不动,宛若死尸,他又猛踹一脚,惊起一声哀嚎,牛二这才不情不愿地蠕动起来,趴在竹席子上,手脚一点点往中间缩,撅起一个挺翘的屁股,而后是背,是头,最后才舍得把脚塞进草鞋,精神萎靡地飘向后厨。 行至门槛前,牛二揉了揉眼睛,硬生生把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揉出几分含羞带喜,嘴角都不知往哪放,“老大,咱今晚吃鱼啊?” 他迈着小碎步靠过去,眼珠子跟着刀刃上下滑动,就见鲜活的鲤鱼被刀身拍晕,剐了鳞,去了皮,鱼肉被一寸寸削成能透光的薄片,只消再蘸些梅酱,便是能端上达官贵人席面的佳肴了。 牛二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口水不要冲破唇齿大关,就等着刀一停,一口气往嘴里倒上半盘,可等着等着,却见鱼脍装了盘,洒了梅酱,进了篮子,最后才递向自己。 不是,从后厨到堂屋才几步路啊,还用得着包这么严实? 他张嘴欲问,对面人却先开了口:“送我家去。” 牛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吃独食?!!” 寇骞顿了下,补充道:“给我家那个小……崔娘子的,你送完就回来,不要久留。” 牛二面露鄙夷,前两日还说要饿着给个教训呢,结果这是按时按点,一顿不落,还次次不重样啊,可怜自己得饥肠辘辘地去给别人送吃食,越想越气,眉眼耷拉下来,一张脸苦大仇深,“那、那她吃鱼,咱也吃鱼嘛?” 寇骞敷衍地点头,牛二顿时眼神一亮。 “也吃鱼脍?” “可以,”而后在牛二满含期待的目光中加上了后半句,“你自己片。” 牛二试图挣扎一番,“我哪有老大这么好的刀工,肉是肉,骨是骨的。” 寇骞挑眉白了他一眼,“手艺不行就练去,练不成就剐了鳞生啃,把你美的,还想我亲自给你挑刺,要不要我亲自喂你啊?” “我就是想要,那你也不肯啊。” 牛二嘟囔几声,万般不情愿地迈出门槛,那步子,活像是在脚腕上绑了五六斤的沙袋,每一脚抬起来,都得深吸一口气使劲才行,拖拖拉拉,速度快得能和蜗牛相提并论。 寇骞拧眉盯了会儿,终是忍无可忍,三两步上去把篮子夺了回来。 都是因为这俩人没一个靠谱的,他才迫不得已、无可奈何地去送饭,绝不是因他上赶着过去想看看小祖宗气消了没有。 说来奇怪,分明是回自己的屋子,却得规规矩矩地叩门等着,甚至于,有几分心怯,比起她呜呜咽咽哭的模样,他反倒更情愿被她颐指气使地骂上几句,又或是被扯扯头发、拧拧皮肉,总归他又不是什么瓷人,挨碰一下便碎了,不如任她撒气。 匪他思春 第11节 寇骞拎着篮子站在檐下,想到那夜的景象,又开始犹豫,不然将吃食放在门口便走,免得她害怕,可她连在泥地走个路都要踮着脚尖,提着篮子进屋,难保不会在路上摔了,到时候肯定要哭鼻子的,兴许还是一边哭一边骂,届时就更难哄了。 还是,折中一下,送进屋再走。 如此,就必须得等着了。 门板向里被拉开,他握着篮子的手也跟着紧了些,所幸,没有再瞧见一张泪湿的脸,而是眉心微蹙的怒容,他立时做好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准备,而门内的小祖宗也确确实实没有辜负他这番准备,扬着下巴,就开始一通数落。 “怎么今日没把事情交给旁人,自己偷闲躲懒?”门缝被崔竹喧堵得严严实实,摆明了要是他没说几句好话,就别想着进去。 “某这几日是在面壁思过,认真反省。” 崔竹喧冷笑一声,她才不信,这人指不定上哪逍遥快活去了,“反省出结果了吗?” “嗯,某决定痛改前非。” “具体点。” “……晨昏定省,向小祖宗请安?” 崔竹喧微微挑眉,盯着这个油嘴滑舌的讨厌鬼,没错过他眸中的促狭之意,威胁道:“那你最好说到做到,要是时辰到了,没见你的人影,别怪我扣掉你的酬金。” “还是十两一次?” “涨价了,二十两。” 寇骞想了想那岌岌可危的三个金饼,趁着檐下无雨,将布巾掀开一角,露出里头莹白如雪的鱼脍,贿赂之意不言而喻,“那某现在能进去了吗?” 崔竹喧状似不经意地扫过一眼,不置可否,只提着裙摆进屋,这便是默许了。 她在位置上坐好,等着后头人将鱼脍端上桌,布好碗筷,可那个向来与她同席的人,却突然忙活起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来,诸如解开帘下缠到一处的贝壳,给窗户换个角度淋雨,扶桌子,挪凳子,她等得不耐烦了,“你吃不吃?” 他顿时止了脚步,动作迅速地落座,倒像是特意在等她发话似的,但这人往日可没有这般拘礼过,崔竹喧不疑有他,用木箸将鱼脍上的梅酱抹匀,这才斯斯文文地小口咀嚼。 几片鱼下肚,崔竹喧突然喊道:“寇骞。” “在呢,小祖宗有什么吩咐?”被点名的人三两下吞咽一片鱼肉,规规矩矩地放下木箸,却歪歪斜斜地支着脑袋。 “……我若将鞋上的珍珠取下来当了,能换多少银子?” 寇骞讶然地看了她一眼,“若在市集上耐心寻个买家,兴许能卖个二两,送去当铺的话,八百文。” 两千文和八百文的区别,崔竹喧着实分辨不出来,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少得可怜,毕竟她夏日里用来纳凉的一盆冰也不止这么点银钱,可自己答应教阿鲤习字在先,总不好突然反悔,是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那,这些钱能买到多少纸墨?” “用沙土练字的效果自然比不上纸笔,但阿鲤初学,消耗难免大些,你放在家里的那些,好像没剩下多少了……你放心,这些钱我不会少了你的,但现在急用,所以……” 寇骞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复杂,“阿鲤出不了白原洲,她这辈子要么捕鱼,要么采珠,哪一项都不需要识文断字,你这般费心教她,也不过是做白工。” “她想学,我便教,难道做事非得派得上用场才成?”崔竹喧不满地反驳,“再说,一辈子那么长,哪里就只有那两种选择,你也是白原洲的人,你不一样进过县衙,去过酒楼,凭什么阿鲤就不能出去,还什么不能进学堂,焉知她日后不会成为德高望重的夫子呢?” 寇骞沉默下来,望着她,又越过她,看向窗外的暮色沉沉,漫天的雨丝又细又密,牢牢地网住洲上蒙昧的人,生不能逃,死不能离。他竟不知该如何解释,关于阿鲤,关于白原洲,关于他。 他忽而弯了下唇,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可笑,有何必要解释,算来不过萍水相逢。 “某会准备好的。” “那我去把珠子取来。”崔竹喧作势起身,却见对面人摇了摇头。 “某尚且有些余钱。” “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吗?” 崔竹喧拿他上回的胡话刺过去,这个厚脸皮的人却没有半分羞愧,甚至顺着她这话头继续胡编下去,“哦,是这样,某运气好,在水里捞起来些值钱物件。” 呸,他的船都没了,上哪捞去? 她懒得再同他掰扯区区几两碎银的小事,“那权当是我当给你了,你哪日缺钱了,自去卖了就好。” 寇骞随意点头应了,确认过她已吃饱,便风卷残云般把剩余的鱼脍一扫而光,拎着篮子准备走时,却被急匆匆地扯住袖口。 “等等,今日范娘子给我送了新做好的衣裳。” 寇骞眨了眨眼睛,顿时明了,这是拐着弯要使唤自己呢,“行,某去备水。” 但是袖子上的手仍未松,那个习惯了颐指气使的小祖宗,难得地扭捏起来,许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实在不占理,声音都较平常弱了许多,“不止是今天,还有之后,每天……” 寇骞几乎要被她的得寸进尺气笑了,这是真把他当小厮支使了? “厨房的柴火一点都不齐整,净是木刺,连下手拿的地方都没有,水桶又很重,还没有火折子,我这几日只能将就着用冷水擦洗,都快冷出病了!” 崔竹喧偏过头,“大不了,我再给你加钱。” 寇骞只好把拒绝的话咽下去,扶额走出房门。 活该他捞起一个小祖宗。 他还能怎么办? 自然是认命地窝在灶台下添柴烧火,然后安慰自己,烧一天是烧,烧一个月也是烧。 这边看着锅里的洗澡水,那边还要盯着药炉子里的桂枝汤,免得她真的染了风寒,更加变本加厉地折腾他。 第16章 016 崔女浣纱 只是贪看这人少有的…… 一日一浴是贵女的基本修养,崔竹喧硬生生熬了几日,好不容易浸泡到温热的水中,不由得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末了,又觉得自己没出息,竟能被区区一澡盆水给打发。 于是狠倒了一把澡豆,将上上下下仔细搓洗一遍,干净是干净了,就是缺了些香,香膏是没得指望,也不知下次能不能遣寇骞寻些花瓣来。 用手巾擦干身子,换上新缝制好的衣裳。 不是她惯常穿的各类裙裳,而是一件胡服,许是为了方便她出行吧,毕竟这处别说汉白玉的地砖,便是青石板的路面都少得可怜。至于花样方面,实在没有评价的必要,只针脚细密,舒适合体。范娘子还贴心地给她提前做了几身贴身的衣物和巾帕,方便换洗,确实是上心了。 值得颁个“白原洲第一绣娘”的匾额。 可再仔细回想一番,范娘子那瓦缝檐角都被苔藓霸占着,这匾额挂上去,不消几日,便要朽了,还是作罢。 歪着脑袋将湿漉漉的发丝归拢到一处,用细带系了个结,踩着崭新的软布鞋出去,刚进堂屋,就瞧见一张不知从哪被拖出来的摇椅,而寇骞那个不讲究的,此刻正大剌剌地躺在上头。 “寇骞。” 崔竹喧喊了一声,却没等来回应,当即蹙了眉,就这还好意思说晨昏定省来问安?可走近几步,瞧见的是他合拢的眉眼——睡着了? 她打量过去,第一反应就是这人的睡相差得很。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垂在椅下,一条腿曲着竖起,一条腿盘在旁边,四肢就没一样放得周正,活生生是副野性未脱的猿猴相,唯独看得过去的,就是那张脸。 许是因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意趣,暖黄的烛火将他的眉眼都映衬地温和了些,狭长的眉,高挺的鼻,似乎都顺眼了许多。崔竹喧又凑近了些,自眼尾看向垂下的眼睫,长长的,带着一点卷,仿佛是比照着画卷上的美人一寸寸照着长的,不然怎么能这般齐整,根根分明。 唯二不太好的,就是皮肤不够白,脸也不够嫩。 她用食指试探着落在他的脸颊,屏住呼吸,轻抚过去,果然如她预想中的那般,别说是同她比,便是同金缕比,也糙了不止一丁半点。 桃花和雪以靧面,再细细敷层珠粉,唇瓣上些无色口脂养护着…… 崔竹喧正思忖着养肤的方子,抬眸,倏然对上一双冷冽的眼睛,匆忙把那只逾矩的手收回去,不自然地背在身后。所幸,他应是刚醒,似乎没有注意到她那点小动作,只是望着她,然后用带着点哑意的声音问:“……干什么?” 她神情倨傲地吩咐道:“你起来,让我坐会儿。” 寇骞眨了眨眼睛,两道眉慢慢拧到了一处,俨然是被她的蛮不讲理震惊到了,“全家就只有这一把椅子?” “那你坐别的椅子去。” “为什么不是你坐别的椅子?” 崔竹喧端的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因为我现在想坐这。” 大抵是寇骞那逆来顺受的好脾气还没睡醒,仅一副生了反骨的躯壳在坚持同她作对,咬牙道:“你讲讲道理,先来后到。” “这椅子写你名了?” “那写你名了?” 崔竹喧轻笑一声,双指轻敲了敲椅身,“这是竹子做的,同我是本家,既没写你名,那论资排辈是与我亲近些,自然归我。” 她挑衅地望过去,对上个哑口无言的郁闷神色,愈发得意,好似争到的是什么至尊宝座,而非是一串铜板能买好几把的粗劣摇椅。 输家寇骞苦着一张脸腾出位置,长叹一口气。 地痞无赖他见得多了,用词这般文雅的厚脸皮他还是第一次见,硬生生把这强盗行径都衬得清新脱俗了些。 “行,那你歇着,某去收拾。” 崔竹喧慵懒地躺着,伴着竹片挤压时清浅的“嘎吱”声在夜风中轻轻摇晃,不时响起几声蛙鸣,倒也有几分在乡下庄子里避暑的野趣。而那人因被她匆匆赶起来,背后的头发没来得及捋顺,挨挤在一块,有几根甚至绕成了圈悬在中间,滑稽得很。 她忍不住想笑出声,又担心这人恼羞成怒,断了她的洗澡水,只能压平唇角,可目光总忍不住黏着他翘起发尾,一块儿行过檐下,眼见他要伸手推门,她忽地想起什么,面色一红,急道:“等等!不许进去!” “怎么,你还在澡盆里藏了什么宝贝不成?” 推门的手抱在身前,肩膀斜倚着墙面,寇骞好整以暇地等在原地,目光懒洋洋的,看着她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挤进他与门之间的间隙,双手护住门框,梗着脖子道:“不许进就是不许进!你、你明早再来收拾。” 一扇破木门有什么好护着的,他若非要进,跳窗能进,掀瓦也能进,她只在这一处拦着有什么用——兴许是有用的,诸如此刻,他全然没了强闯进去的想法,只是贪看这人少有的羞色。 耳尖的绯红如红霞般晕开,染至双颊,比最上等的胭脂都要明艳好些,曾听闻有浪荡子爱吃女子唇上胭脂,那时只觉可笑,而今,他微微低眉,嗅到极浅的香,竟也心痒,有馋虫作祟。 “寇骞!” 他倏然挪开目光,半个身子都靠在墙上,“嗯,在呢。” “今夜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去吧。” “……行,小祖宗说了算。” 天仍下着雨,寇骞暂且不想在雨里洗头洗澡,便去拿挂在墙角的蓑衣斗笠,只是崔竹喧似是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及了,将油纸伞塞进他手心,就将他赶了出去。 寇骞其实是不怎么爱撑伞的,毕竟这玩意儿实在不中用,雨小了拿着麻烦,雨大了又遮不严实,要是起风就更糟了,稍稍大些,伞骨就要被吹折,远比不得蓑衣方便。 但他眼下只有这个了。 一边撑着伞,一边还得避着风,也不知到底是谁在护着谁,若不耗这闲工夫,他早把路走完了。可他要是不管不顾,敢明天拎着把破伞上门,定然要惹她不快。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能折腾人的姑娘呢?他想。 停在檐下收伞时,他的动作一顿,旋转伞柄,借着屋内烛火的微光,瞧见了伞面多出来的墨迹,他凝眉打量过去,是一副画。 画上——竹子正踩着石头的脑袋,耀武扬威。 * 直到门闩落下,崔竹喧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推开那扇刚被她严防死守过的门,吃力地从里头抱出一个木盆,里头乱七八糟团在一起的,正是她白日里穿的衣裳。 用瓢倒进水,再扔进皂角,而后提溜出来搭在屋后的竹竿上——她瞧见范娘子家就是这样晒衣服的。竹竿很长,右边是她刚刚晾上去的绿裙,左边是前两日洗的红衣,因着天公不作美,左右都是湿漉漉地垂在那,也不知要何时才能干透。 她倒想支使些人帮她,偏是身无分文,除了寇骞,大抵没人愿因她空口许诺的金银而任她差遣。至于寇骞,总不能让他…… 罢了罢了,区区几件衣裳,还能为难到她堂堂崔氏贵女不成? 匪他思春 第12节 昔日有西施浣纱,等回去,遣画师替她作几幅浣纱图,再雇几个文人写诗作赋,虞阳,乃至整个大邺就该传扬她崔女浣纱的美名了。 崔竹喧心情好极地入睡,连一长一短的床幔都不甚碍眼,在梦中一时风光无两,可惜睁眼只瞧见两面漏风——昨夜忘记关窗了。 是以,她是被自己的喷嚏闹醒的,所幸没有旁人撞见她这副糗样,只消梳洗一番,她便仍是那个端庄优雅的贵女。 “阿姐,我来啦!” 第一个上门的是阿鲤,手上提着一篮子的烙饼,照旧是从寇骞那领来的。 崔竹喧将人迎进来,却没急着走,目光在四下扫过一遍,空空如也,当即拧起眉,砰的一声将门合上。 呸,她就知道那人嘴里没一句真话,果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拿起一张烙饼,恶狠狠地咬下去,仿佛唇齿咀嚼的不是面粉和咸菜,而是某个失信者的皮和肉,但要这样想的话,他的皮肉还挺香的,因为她又接连咬了两口下肚,甚至赶在阿鲤把剩下的烙饼啃光前,又扒拉了一张进自己碗里。 兴许那人是因为忙着烙饼,这才耽误了时辰呢? 念在饼的面子上,她也不是不可以宽宏大量地饶恕他问安迟到之事,只压着他多说几句好听话便罢。 可那人却像是存心同她作对,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甚至她已经教阿鲤写完一张大字,将人送出门了,他还不来。 崔竹喧气得牙痒痒,进堂屋推门时不用手,而是改用了右脚,在整个门框几要散架的巨大动静中,竟掺进了一点低笑,突兀至极。 她蹙眉望过去,摇椅上那个高架着腿,每根骨头都歪七扭八的人,不是寇骞那个泥腿子,又是谁? “谁惹小祖宗不高兴了?” 第17章 017 非写不可 温香软玉一下子撞进…… 还能有谁? 崔竹喧恶狠狠地瞪过去一眼,恨不得把那个悠闲地躺在摇椅上的人垫到椅子腿下去,压成馎饦一样的扁皮子,下锅一气儿煮了。说什么来向她问安,结果就晓得在这躲清闲! 她一脚踩住底架,那人便跟着摇椅一并被桎梏在原地,“起来,不许坐!” 寇骞懒懒散散地瞟了她一眼,把架起的腿放下,不仅没有起身的意思,甚至整个人严丝合缝地贴合上椅身,“不起。” 这算什么?挑衅? 崔竹喧冷哼一声,欲要同他重新探讨一遍昨夜就已确定下来的摇椅所有权事宜,那人却端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摇头否认,“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他伸出一只右手朝她勾了勾,引着她的目光落到扶手上,指尖轻点处,竟是几道刀刻的痕迹,分外潦草,她凝眉端详好一会儿,才看出那拙劣的小鸡吃米图拼出的是一个“寇”字。 “写了某的名字,可见这应当归某。” 崔竹喧对他这分外幼稚的行径深感不屑,可手已经先脑子一步展开行动,四指扳着扶手,用拇指的指甲在木头上乱划,企图将这凭据磨毁了去。 寇骞也不阻拦,歪着脑袋在旁候着,就见她的神情愈发得气愤,忙低眉用手虚虚地掩在鼻下,遮盖上扬的唇角,可微颤的肩膀到底将他出卖,是以,再抬头时,他对上了一双冒着火光的眸子。 这也不能怪他吧?他已经尽量忍住不笑了。 崔竹喧剜了他一眼,又盯向那该死的扶手,鬼画符般的“寇”倒是入木三分,至于她的指甲印,不管是规规矩矩的横线、竖线,还是歪歪扭扭胡划乱扣,都只留下个清浅的印子,若不寻个特定的角度,仔仔细细地去瞧,便连那点印子都见不着了。 这字毁不掉,那就只能另寻他法。 她轻咳两声,板起面孔,扬着下巴,把一时冲动的斗气收敛成深思熟虑的斗气,“这是字吗?我怎么没看出来?就是些乱七八糟的划痕,做不得数。” “怎么能因你不认得,就说这不是字,当说是你不识字才对。” “呸,你才不识字!” 崔竹喧不满地刺回去,忽而想起这白原洲连个正经的教书先生都没有,又望向那比起字更像画的刻痕,怒容藏进了一抹狡黠的笑,她翘着唇角,低眉凑得近些,“寇骞,你是不是和阿鲤一样,不会写字?” “……怎么可能?”寇骞梗着脖子地反驳道。 “那你写个我看看,反正隔壁屋就有现成的笔墨。” 寇骞顿时将梗着的脖子收了回去,缩头乌龟似的蜷在椅子里,气势一下子弱下去,“不写。” “不行,我要看,你现在就起来写字!” “不起,不写,你死了这条心吧!” 崔竹喧焉能受得了他这般忤逆,当即伸手要去扯他的袖口,却被他灵巧地躲了过去,他又将两手缠在一起,抱在身前,绝了她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她恨恨地咬牙,索性两手一块儿去扳他的小臂,一边生拉硬拽,一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定是因为这人每天除了吃就是躺,所以才沉得跟头驴一样,连脾性都相差无几,不然为什么不顺从地按她说的做。 深吸一口气,闭紧牙关,猛地往外一拽,终见这头倔驴略有松动,她忙乘胜追击继续使劲儿,一时未顾及脚下,遭木架子一绊,眼看着就要栽下去,先前百般拽不动的手,这会儿却主动把她往里拉。 即使如此,她还是栽下去了,只是不是往后,而是向前。 温香软玉一下子撞进怀里,纤薄的衣料紧贴着,不似先前有夜风吹散,有冷雨浇透,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无比明晰地渗透过来,寇骞不由得僵了一瞬,偏头想要避开她身上惑人的香,却不想,她也于此刻动了。 于是,他的唇蹭过她的耳尖,构成了一个不能算吻的、极清浅的吻。 好软,想—— 他倏忽醒过神,逃也似的躲至最远,只是喉结滚动,声音发紧,“……起来。” 不用他催,崔竹喧也是要起的,只是这儿不比旁的地方,手腕一撑便能起身,她手上一用劲,反倒是推得椅子再度摇晃起来,连带着她一头砸进他的颈窝。 柔软的发丝蔓延上他脖颈的皮肉,每一丝每一缕都同它的主人一样爱折腾人,勾缠出若有若无的痒意,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起来。” “我在起来了!” 崔竹喧磕磕绊绊地在晃悠的摇椅上腾挪,好不容易从狼狈地趴着挣扎成跨坐在他腰间,只消再往后退些,便能起身,寇骞正要松一口气,她却忽然改了主意,两手搭上他的肩膀。 她恶狠狠地逼问道:“写不写字?” “……你先起来。” “不行,你不听我的,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寇骞一手扶上额头,长叹一口气,咬牙道:“写,写到小祖宗满意为止,行了吧?” “这椅子?” “归你。” “问安?” “……小祖宗安好。” 崔竹喧有些讶然地看着面前出奇好说话的人,突然明悟,这是个欺软怕硬的泥腿子,只要压着他狠狠威胁一番,他便什么都会应了。 “起来吧,好不好?” 行吧,看在他眼下还算乖觉的份上。 她从摇椅上翻下来,得意洋洋地在前头领路,后头跟着她的手下败将寇骞。 隔壁屋的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她只消将他往凳子上一摁,再把笔杆往他手心里一塞,便可立在旁边筹措奚落用的词句,等他提笔落墨,就能第一时间狠狠嘲笑他。 想到这人即将吃瘪,崔竹喧便要压不住唇角的笑了,偏他还在磨磨蹭蹭,别扭地开口:“非写不可?” 她板着脸催促:“非写不可。” 寇骞抓了把头发,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落笔,不过是写两个字罢了,倒使出了视死如归的架势。 崔竹喧首先看向他拿笔的右手,姿势倒是没错,只是被他宽大粗粝的手一衬,那普普通通的笔杆子竟显得小巧精致起来,目光随着他手腕的动作往下,落在纤长的笔尖,而后在纸上拖出野蛮的墨迹。 起笔收笔一塌糊涂,行笔更是随心所欲,与其说是写字,不如说是画字,当然,画功也让人一言难尽,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玉盘和大饼都是圆形的相似程度。 他似是豁出去了,硬着头皮将名字一气呵成地写出来,撂下笔,焉了吧唧地坐在那,“喏,某只有这种水平,笑吧。” 崔竹喧动了动唇,瞧见他那副可怜模样,莫名生出几分不忍来,于是将那个几欲脱口的“丑”字咽了回去,转而问道:“你是自学的?” “算是吧,做散工时跟着旁人瞎比划了点,方便记账。” “那、那你也算是勤勉。” 寇骞讶然地抬起头,神色古怪地开口:“这是在,夸某?” 崔竹喧当即变了脸色,冷哼一声,“是在骂你,不识好歹!” 被骂的人不仅不生气,反而扬起了唇角,歪着身子凑到她旁边,讨好道:“某读书少,小祖宗原谅某这一回?” 她勉为其难地瞥他一眼,惜字如金,只矜贵地点下头。 “多谢小祖宗!”他将那张被糟蹋的纸拎起来,正欲寻个没人处毁尸灭迹,却被崔竹喧忽然叫停。 “等等!” 寇骞转头看过来,不明所以。 她其实也有几分后悔这般贸贸然开口,可又怕他因没文化哪日被别人嘲笑了去,到底相处了这么好些天,不忍放任他受欺负,反正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她也没什么要事在身,干脆教他写写字。 这般说服过自己,她把纸重新铺平,用杯子压着边角,咬唇道:“我教你。” 她让他重新执起笔,自己则将手覆盖上他的手背,带着他蘸墨、舔笔,而后从最简单的横画开始,逆锋起笔,中锋行笔,回锋收笔。 “凡下笔须使笔毫平铺纸上,乃四面圆足。” 她教得认真,他学得却有些出神。 毛竹、臭墨、糙黄纸,哪一样能比过她莹白如玉的手,比起研究怎么让墨汁涂抹出的轮廓变得规整,他更想用目光一遍遍重复数过她的指节,又或者不用目光,改用旁的。但,这想法不合时宜得紧,是故,他只能垂下眼睫,心猿意马地学字。 崔竹喧分出一点余光瞧他,没觉出什么异样,只觉得他如今的模样乖巧伶俐,比寻常总同她作对的时候顺眼得多,也就乐得多教他会儿。 撇下刚刚那道孤伶伶的横不管,直接揠苗助长,一步到位,拖拽着他写起名字来。 可恨这人不叫丁一,不叫王二,偏偏要叫个笔画加起来多达二十四画的寇骞,她还是第一次这般教人写字,半桶水晃荡的水准,单个的笔画还能勉强入眼,碰上这么复杂的字,就成了数条胖毛毛虫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同他自己写的相比,丑得不遑多让。 崔竹喧面色发红,呵斥道:“不许笑!” 寇骞顺从地点头,压平翘起的唇角。 “好,不笑。” 第18章 018 心悦臣服 他都喜欢,不只是字…… 崔竹喧虽没能同蓝青溪一样,给自己吹嘘出个第一才女的美名,但这也并不代表,她心甘情愿担个不学无术的骂名,更何况,她真真切切是有些真才实学的。 是以,她从多个角度、不同层面,引经据典地将笔墨纸砚挨个贬得一无是处,论述其对她发挥的阻碍,骂过桌子,怨过凳子,连路过的蚂蚁都要平白遭一顿数落,最后,她横眉竖眼地看向寇骞,“都是你的手太重了,这才把我带偏的!” 寇骞闻言,诚恳道歉,“嗯,是某的错。” 饶是如此,她仍不肯轻易罢休,将他赶起来,自己坐下去,说什么也要证明自己的字最是清雅灵秀,行云流水。 她先是用最习惯的簪花小楷写了一遍,弗一停笔,就急匆匆地望向他,后者自然不负期待地赞叹道:“好看!” 她又换一种字体继续写,每写完一遍,就要停下来等他夸奖,像是在对他献宝一般,待到他终于夸至词穷时,她的笔尖也已到了纸张的边缘,墨色落满了纸面,密密麻麻,都是“寇骞”。 匪他思春 第13节 “方才那只是一点小意外,”崔竹喧再度重申,而后扬着下巴,“我是不是很厉害?” 哦,这是单个的夸奖完了,还需要总结的夸奖。 寇骞不由觉得好笑,却不敢扫了她的兴致,面上摆出副正经的神色,将那些形状各异的“寇骞”挨个欣赏一遍,而后拱手作揖。 “小祖宗厉害,让某心悦臣服!” 崔竹喧那总是上向扬的眉尾,终是连同眼睛一起,弯成了月牙的形状,盈满了欢喜,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这份阿谀奉承,她又朝他勾了勾手,将他的目光再度引到纸面,骄矜地开口:“你喜欢哪个?我教你!” 寇骞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你觉得某应该练哪个?” “听我的?” “嗯,你说了算。” 于是她再低头时,就开始挑拣起这些字的不好了。 “这个太纤弱,这个太笨拙,这个不够灵动,这个……” 其实哪个都好,他都喜欢,不只是字,还有…… * 一辆藻饰华丽的马车缓缓停下,后头的两列侍从站得笔直,个个腰间悬着长刀,若非身上穿的衣裳与官兵的差服相距甚远,这打眼一望,几乎要叫人以为是这蓝府要被查抄了。 这般阵仗,甭管是过路的还是卖货的,都无心关注脚下,只把一双招子往人堆里钻,三三两两凑到一起,交头接耳起来。 实在这队人马打眼,盘踞了半条街,却安静得出奇,从主人到下人没一个出声,唯独拉车的马儿耐不住性子,抻着脖子四处张望。 “不知是哪位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正值午时,向来少有不懂规矩的人这般时辰上门,守门的老头也就乐得跟富家翁似的在软榻上午睡,谁料到竟来了这么一出,什么瞌睡虫也被惊跑了,他急匆匆地跑出来,拱手作揖,这才低眉瞧见自己向左偏了小半圈的腰带。 坐在车架上的青年人扫过他一眼,神色倨傲,“虞阳,崔氏。” 虞阳崔氏与琅琊蓝氏同为当今世家之首,向来交好,又是姻亲,偏生出了那档子事,眼看这副来势汹汹的模样,多半是兴师问罪来的,哪还敢提什么拜不拜贴?门房心里叫苦,却只能笑脸相迎,“小的这便差人去通禀,大人不妨移步入内稍等片刻。” “蓝青溪呢?”织金的锦帘被一柄玉扇挑起,传出道冷淡的声音,“叫他出来迎我。” “这、这……公子他近日身体不适,不能见风。” “自明,去,将我那件雁翎氅衣取出来,给蓝青溪送去,莫叫这‘身娇体弱’的蓝公子在这七月的艳阳天,因走了区区几步路染上风寒。” 青年应了声,手一撑便从车架上翻下来,捧出一个锦盒,大摇大摆地迈上府前的台阶,将将跨过门槛时,朝边上一扫,“来个人领路。” 门口立着的几个奴仆面面相觑,终是用眼神推举出一位,低眉领着他入内。 崔氏此举,着实与客气沾不上边,但没得上头发话,底下人也不敢轻举妄动,气氛一时凝重,僵持不下。 门房立在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额上被晒得滚出大颗的汗珠,砸进眼睫,渗进眼睛,搅得双目火辣辣地疼,他却只把嘴角向外咧着,不敢妄动半分。 只是难免在心里腹诽,这崔氏怎么个个都是这种恨不得捅破天的脾气,上回那个来退婚的是这样,今日这个也是这样,可怜他家那好脾气的公子,要被这般来回搓磨。 一刻钟后,一群持青绫步障的奴仆鱼贯而出,把崔氏一行人连带蓝府府门围在圈内,将路人打量的目光尽数遮掩后,身披氅衣,眼覆锦缎的蓝青溪被仆从搀扶着引至马车前,“崔兄远道而来,于情于理,青溪自当亲迎。” 崔淮卿于马车内居高临下地看过去,目光触及他遮目的锦缎时,眉心一蹙,直到瞧见那件雁翎氅衣,面色稍霁,对他这恭顺的态度尚算满意。 于是方才的剑拔弩张倏然消解,崔淮卿朗声一笑,“青溪真是太多礼了,你我之间,何必如此拘谨?” 蓝青溪温声应道:“正因如此,更是礼不可废。” 两人相携入府,待步障清撤之时,那雕花木门已然合拢,一片肃静,好似那场闹剧从未发生。 堂中设了桌案,以缭绫铺地,寒冰琢景,丝竹之声靡靡,舞姬水袖翩跹。 无甚新意。 崔淮卿漫不经心地饮着茶水,同蓝青溪假装热络地寒暄几句,大抵关于天气、荷花与七月的新酒,在不相及的事物中随口攀扯,直至舞乐声戛然而止,闲杂的仆从纷纷撤下,他这才放下杯盏,望向缓缓走到首位落座的蓝氏家主蓝敬。 “闲话说得差不多了,既然蓝家主也在,那晚辈就说说正事了,”他面上笑得热切,语调却愈发冷硬,“蓝公子痼疾缠身,不宜大婚,蓝氏为何不提前相告?” 蓝敬面色淡然,“贤侄言重了,不过是些小毛病,不会影响大婚的。” “是么?”崔淮卿冷笑一声,转而看向蓝青溪,“你何日痊愈?” “十月前。” “确定?” 蓝青溪点头,“确定。” 崔淮卿面色稍稍和缓,只是话语间机锋依旧,“但舍妹已然将信物及庚帖退回,不知蓝氏预备如何处理,于公还是于私?” 蓝敬笑呵呵地回答:“崔女公子年纪尚小,与青溪玩闹罢了,蓝氏与崔氏这桩婚约可是订了有十多年,怎好轻废?” 崔淮卿低眉拨弄着杯盏里的茶叶,显然不愿这般被轻飘飘地揭过,“约可订,就可废,这世上哪有什么一成不变之事?” 蓝敬面上的笑意有片刻凝滞,眉心微蹙,正要说话,蓝青溪却突然起身。 “崔、蓝两家世代交好,岂能因青溪之行事不周而生了嫌隙?既是青溪开罪了崔女公子,自当由青溪去赔礼道歉。”他两手作揖,向崔淮卿行了一礼,“青溪日前托匠人以翡翠为棋子,白玉做棋盘,打造了一副翠玉玲珑棋,献予崔女公子解闷,不知能否换她展眉一笑?” 崔淮卿微微挑眉,将茶盏放下,意味深长道:“礼不错,就是诚意少了些。” “崔兄的意思是?” “既是赔礼道歉,假手于人总归是差了几分,”崔淮卿手腕一动,山水扇面的折扇展开,掩住半副笑脸,“不如,亲自登门。” * 今日是晴? 大抵是连日的阴云密布,叫人习惯了到处都是一片灰蒙,陡然间从窗棂缝隙闯入一缕阳光,便觉灿烂得晃眼,只这么一照,崔竹喧便被闹醒了。 她起身将窗子一推,果然见东边挂着一轮圆圆的日,红红的,小小的,像是刚烹熟的鸡蛋黄——阿树做的不行,得是寇骞做的那种。 正纠结着要不要让寇骞给她现煮一个,忽然意识到,既然雨停了,那是不是说明,她可以渡河回家了? 虽然寇骞的船被她弄丢了,但渡口不是还拴着那么多条呢,随意借一条来,等她顺利归家,便是给把整个白原洲的船只都换成新的,也不过就是随口一句话的事。 崔竹喧匆匆洗漱一番,就要准备收拾东西,同寇骞一起上路,只是迈进堂屋,却瞧见了一只篮子,眼熟得很,是平日里给她送吃食的那个。 他今天来过了? 她在他竟不叩门就偷偷入内的愤怒,与他是如何在门上锁的情况下入内的好奇中犹豫一瞬,选择将篮子上盖着的棉布掀开,里头是一碗馎饦,她伸手碰了碰碗身,已经凉了。 难道是半夜送来的?给她当宵夜? 崔竹喧正蹙着眉,瞥见碗底压着一张纸条,揪出来展开,是一堆与好看不沾边的字,应来自寇骞无疑。 “打渔去,有事寻范娘子。” 正事只这一句,后头则重复抄写着“小祖宗安好”,她数了数,一共六遍。 所以,要出去三天? 第19章 019 江心水鬼 不然,给他加些工钱…… 今日是难得的风平浪静,尤其是对于他们这种汛期行船的人来说。 要不是送去胥江的那批货出了问题,买方又催得急,他们也不会冒着风险如此行事,落得几日几夜没得安歇,好不容易盼至雨停,一个个也不需布衾软枕,挨着块平坦的木板就能打起震天响的呼噜。 船外江水汤汤,船内呼噜成串,剩下零星几个守夜的船员也是歪歪斜斜地倚着桅杆,眼皮子耷拉着,任由瞌睡虫绕着自己的脑瓜子嗡嗡地飞。 但到底有最后一根弦吊着,每当意识支持不住,整个头垂下,连带着烂泥般的身子往下栽倒时,便会因心心念念的月钱而猛然惊醒,搓搓面皮,咽咽口水,便能再熬个一时半刻,如此往复,天边便不是一成不变的漆黑了。 亮起的一抹鱼肚白,让四野由黑变灰,连绵的山岭由此显露出一个个朦胧不清的轮廓,好似环伺而来的饿狼凶兽,想要将这艘船吞吃入腹。 偏于此刻,在群兽与猎物中,陡然冒出一个娇娇小小的身影,在水浪中漂浮着,伴着隐隐约约的人声,像是哭,像是笑,又像是,在朝他说话,在唤他名讳。 正是江心处,莫非,是闹了水鬼? 艄公扶着船舷往外望,眼睛每眨一次,那模糊的身影便漂近好些,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他屏着呼吸轻步窜到另一个守夜人旁边,捂住那人口鼻,带着一双惊慌恼怒的眼睛再度望去。 可所见不过是起起伏伏的水浪。 难道是他睡迷糊了? 被他打搅的那个倒霉蛋怒气冲冲地将他的手拽下来,没好气儿道:“天都快亮了,你还做梦呢?” “可、可刚刚真的有……” “有你个大头鬼!做多少亏心事儿啊,怕成这样!”那人深感不屑,啐道,“怂包软蛋一个,吹吹风,醒醒神等着交班吧!” 艄公精神恍惚地回了原位,看看江面,又看看自己的手心,仍是不解,再度抬头时,脖颈间却探上了一片纤薄的刀刃,他艰难地用余光向后瞟去,果然是个娇娇小小、才到他半截脊背的身影。 是个小鬼,他想,凄厉的叫喊声方涌上喉头,戛然而止,他惊惧的眸中又倒映出数道细长的、飘忽的黑影,终于明悟。 小鬼,还带来了一群大鬼。 * 奇怪,太奇怪了! 崔竹喧端着碗坐在摇椅上,吃一勺馎饦要往外张望三四眼,待馎饦见了底,日已爬上中天,巳时都快过了,阿鲤还没有来,难不成寇骞去打渔,还要把阿鲤带上拎鱼篓吗? 她把碗搁在桌案上,所幸这么些天,她已然学会了些梳发的技巧,当然,她以往的那些复杂发式还是弄不成,勉强将头发编成整条的辫子,见人时不失礼就好。 她从屋里走到院内,又从院内走回屋里。 如此往复,景致没能赏到,只得出一个结论,这儿实在小得可怜,外头的门和里头的门相距远不到百步,前些日子下雨惫懒时还不觉,今日放晴,便觉拘在着方寸之地无所事事,委实闷得慌。 不若出去走走。 只是门刚被拉开条缝,就见个年岁同她差不多的女郎,举着的右手虚握成拳,应是正准备敲门,乍然瞧见她,面上现出几分惊讶,但很快又变成了热络的笑。 “你就是崔娘子吧,我是范云,你的衣裳还是我帮忙裁的呢!” 崔竹喧警惕的目光微敛,攥着门板的指节未松,“寇骞不在家,你过几日再来找他吧。” 范云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今日雨停,我自然知道他不在家,我是来寻你的,你一人待在家里无聊,不如去我那坐坐,他们出去一趟,少说有个三四天,每日饭点,只管去我们家吃就好。” 想到寇骞留在纸上的话,范娘子可信,那范云应当也可信,崔竹喧这才松了手,将门彻底敞开,“是寇骞提前跟你们说过了?” “以往救了人上来,都是搭在我们家吃的,哪还要特地过来说?” 既是如此,推托便显得她扭捏了,索性大大方方应下来。 崔竹喧把檐下的油纸伞撑开,随着范云出门,离开时,特意将院门仔细瞧了一遍,门前两块青石板,右边一棵柿子树,免得回来时又落入上次那种窘境。 范云娘同她并肩走着,忽又钻进她的伞下,只没过几个呼吸,她又重新蹿了出去,“外面的女郎都像你这般,晴日也要撑伞吗?” 还未待崔竹喧应声,她便自顾自地往下说:“难怪你生得这般白嫩,我跟你比,就同鱼肉跟鱼皮似的。” “胡说什么?”崔竹喧扑哧一声笑出来,“要说像鱼皮,那也是寇骞,皮糙肉厚的!” 匪他思春 第14节 这般一路说笑着,走过零散的房屋,崔竹喧四下张望记着回去的路线,却在门缝间撞见了一双发红的眼,心中咯噔一下,匆忙扭过头,也顾不得太阳的朝向了,只把伞面冲着门的方向往下压,将那不怀好意的目光连带那扇门一并掩去。 “怎么了?”范云茫然地问。 “那边,有个酒鬼。” 崔竹喧尚且记得上回撞见的那张脸,满脸横肉,胡子拉碴,浑身上下散发脏污的酸馊与隔夜的酒臭,只是一照面,便恶得叫人反胃,她可不想同这种流氓有任何牵扯。 范云小心地将目光从伞沿探出去,未能瞧见人,但那间屋子她是认得的,是以,索回来的一张脸顿时皱巴成了苦瓜,“是得离他远些,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原是跟着寇郎君做事的,但成日喝酒躲懒,只有分钱分粮时最是积极,这样的懒汉,谁受得了?寇郎君不要他跟着后,他也不知道反省,就靠着往日的积蓄混日子——最近好像是钱花得差不多了,到处蹭饭吃呢,跟块狗皮膏药似的!” 崔竹喧认同地点头,就没有哪个正经人会在白日里喝得醉醺醺的,不思进取,像寇骞就勤快得多,烧火做饭、刷锅洗碗,出去得做竹筏,回来得写大字,晚上还要帮她烧洗澡水……这般算算,是有些忙了,难怪上回能在摇椅上睡着……她莫名生出了一点心虚,不然,给他加些工钱? “总之,你瞧见他便躲远些,要是他嘴臭,也先忍着,等寇郎君回来,他便不敢了。” “他很怕寇骞?” 范云信誓旦旦道:“整个白原洲都听寇郎君的,他自然也不例外。” 崔竹喧不由得蹙眉,这做派,怎么跟流匪似的,总不能因着寇骞姓寇,便占地当个土皇帝吧?可转念再想,哪个土皇帝事事要自己动手的,甚至黑灯瞎火地给她做馎饦,应当是她多疑。 她又问:“寇骞每次去打渔都是半夜出发吗?” “……打渔?”范云面上的笑僵了一瞬,忽而快走几步,伸手指向前头那处篱笆,扬声道,“到了!” 一进院门,便瞧见坐在檐下侍弄针线的范娘子,看见她来,当即热情地朝她招手,“来得正好,我正发愁这衣裙上要绣个什么纹样呢,到底是贵料子,可得让你选个合心意的。” 崔竹喧低眉翻了翻篮子里的绣样,除了鸳鸯戏水便是比翼双飞,她一件常服,哪用得上这些,偏范娘子还在颇为自得地吹嘘着:“我手底下可做出过三四件嫁衣,穿在新娘子身上服服帖帖的,整个白原洲,哪个看了不说好?” “刺绣耗时长,绣些简单的纹样就好,我急着穿呢。” 范娘子唉声叹气地住了口,重新穿针引线去了,这副吃瘪模样引得范云在旁捂嘴偷笑,可还没乐多久呢,便挨了一记眼刀,范云只好拉着崔竹喧的袖子将她带进屋子,合上门,这才重新笑嘻嘻地开口: “你别管她,我娘成日最爱撮合人成亲了,见一个说一个,连寇郎君都三天两头要遭她念叨,恨不得屋前的蚂蚁都是成双成对地爬,烦得很!” 也不管她有没有应声,范云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倒豆子似的往下说:“她那样上下嘴皮子一碰,男男女女就能看对眼不成,她要真有那本事,怎不先给自己寻个下家呢?” 崔竹喧对成亲倒是没什么抵触,于她而言,不过是换个地方住,要是住得不顺心,再搬回家也是一样,总归除了皇家面前要稍稍收敛,旁的人还不是得对她唯命是从。 “你很不想成亲?” “这白原洲来来去去就这么点人,同我年岁相当的更是一只手数得过来,我吃个蛤蜊还得挑挑拣拣寻个壳张得最开,肉最多的,没道理轮到嫁男人,反倒不能挑拣。” 崔竹喧认同地点头,毕竟她自己便是把相看范围从虞阳扩大到了整个大邺,“既然白原洲,没有合眼的,为什么不出去相看?” 范云一时语塞,眼神闪躲,支吾出声:“我、我不能出去的……” “为什么?” “这、这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范云目光四下飘忽不定,扫过篮子中的针线时,眼眸一亮,好似终于寻到了救星,急忙从里头抓了方空白的帕子塞进她手里,转移话题,“咱们还是绣帕子吧!” 第20章 020 拦河截道 水匪头子说自己不爱…… 刺绣是个危险活儿,起码比下棋要危险得多,一不留神就会在手上扎出个血窟窿来,是以,崔竹喧对此向来是敬而远之,但待在这儿地方,也实在没有别的能干,她犹豫一下,到底决定跟着绣帕子以打发时间。 只是范云那头飞针走线宛若行云流水,崔竹喧这头还在针线篓里挑挑拣拣,两条秀眉紧蹙着,“怎么没有护指啊?” 范云动作一顿,“……那是什么?” “就是,套在手指上,防止被针扎的小玩意儿。” 范云恍然大悟,“有,等着!” 她风风火火地走进里屋,从里头翻出一个小布包递过来,拆开一看,里头尽是些木片配细绳的奇怪东西,她拿起个,示范着绑在自己右手中指指腹上,“这个是顶针,作用和你说的那个护指一样,你戴戴看?” 崔竹喧低眉审视,灰褐色的木片与暗黄色的细绳,实在同好看沾不上边,她还想着,没有鎏金护指,用银护指或是填满棉花的护指将就一下,却没料到会见到这么粗陋的东西。 话虽如此,那木片摸着倒还算结实,不会轻易被针扎穿,是以,她也跟着在中指上套了一个,而后在食指、无名指和小指也小心绑上,如此,仍觉得不够心安,又将左手的手指也挨个武装起来,这才别别扭扭地去拿针线。 因着两只手都被木头裹着,接连捻了三次都没拿起来,最后还是在旁笑得乐不可支地范云帮着穿好针、引好线,把针递到她手上。 “崔娘子从前竟没做过针线活吗?” 崔竹喧瞟过范云的动作,无非是把针在帕子上插来插去,深觉自己已经会了,于是大胆地把针头捅进帕子,从反面拉出来,而后再度扎穿,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也做过些的,花、鸟、虫、鱼都绣过。” 范云强逼着自己不去看她那不成章法的动作,以免一时没忍住笑得太大声,咬着一抽一抽的唇,问:“那崔娘子现下是在绣什么?” “……竹子,不像吗?” 白帕子,绿丝线,拢共才七八针,绣出条不直不弯、断断续续、歪歪扭扭的线,活像是被撕碎的草沫子掉在上头,形、神皆不似,唯有那点绿色能同竹子攀扯上些关系。 而同样是白帕子,绿丝线,范云那头已利落地绣出了针脚细密的半片叶子,若不是因同她说话耽搁了时间,怕是已然完工了。 崔竹喧看看那方,又看看自己这方,着实寻不出什么褒扬的词句,好半天,涨得脸色通红,“这是、这是特殊的针法。” * 江心,船上。 管他是舵工、缭手,斗手还是碇手,皆被麻绳捆缚住手脚,如同蚂蚱一般沿着桅杆绕成圈,也就是锦衣华服的大肥羊有个稍稍优渥些的待遇,单人单绳被安置在甲板中央。 “搜完了?可别留几只老鼠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窜来窜去。” “放心吧老大,活人都在这儿了!”瘦子拍拍胸脯,信誓旦旦地开口。 匪首点了下头,懒散地起身,行至那个被捆住青年面前,手指轻动,下一瞬,便有一瓢冷水兜头浇下,把那身绸缎晕湿大半,青年这才悠悠转醒,面露惊恐地望向这帮子恶匪。 “你们这般为非作歹、拦河截道,就不怕落得个午门斩首的下场吗?” “你是这艘船的东家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青年口中的喋喋不休,在喉头抵住冷刃时戛然而止,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重新组织语言,“我、我是。” 匪首并不讲究,曲腿便在甲板上坐下,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拎着砍刀,刀尖沿着他脖间横纹向后,用曲刃环住他的整个脖颈,只消手头一用劲,便有热腾腾的人头落地,“瞧着眼生,第一次在松荆河走货?” “是,一贯是我兄长走货,但日前他带到南边的货出了岔子,便临时由我走一趟。”青年的声音有些发颤,目光落在那只持刀的手上,好半晌才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道,“你、你们劫财可以,但是,不要伤人。” 匪首歪头看他,嗤笑一声:“有点胆气,可惜没什么脑子。” “你!” “我怎么了?”匪首随意将手往回收了些,冷硬的刀刃便陷进他的皮肉,虽未见红,青年已然被吓得脸色煞白,而说话人却于此时,恶劣地扬起唇角,“初次见面,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寇骞,在这松荆河上讨生活,不爱杀人,只是挣些辛苦钱。” 水匪头子说自己不爱杀人,可信吗? 可此情此景,由不得他不信。 青年僵硬着一张脸,苍白的唇抖动,好一会儿才有声若蚊蝇的词句冒出,“我、我叫金玉书。” 寇骞满意地点头,互通姓名后,便可详谈正事,正欲同他仔细说说这八百里水泊的规矩,后头却突兀地插进来一句喊声:“寇老大!” 声音来自桅杆那被捆住的一堆蚂蚱。 “寇老大,我们见过的!这、这都是误会啊!” 寇骞面上的笑倏然敛了,语气无甚波澜,“认得我?” 后头惊慌的声音还在继续,“该准备的东西,我们一样不少,都是照着您的规矩来的!” 不多时,便有三四口木箱被抬了上来,阿树率先上前,用刀尖将箱子挑开,各式各样的货物琳琅满目,绫罗绸缎、胭脂水粉,还有十数条银铤横陈其间。 依着规矩,凡往松荆河走商的船只,需将每种货品都备上一份,再添些金银,用以买路——当然,也可以不买,但是水深风浪大,这船行河上,谁知道会不会沉呢? “寇老大,您可点点,只多,不少!”男人肥头大耳,肤色黝黑,自称是这艘船的舟师,脚上的绳索刚松,便腆着脸凑到寇骞面前,将金玉书挡在身后,“我家小公子第一次出远门,不懂规矩,气性又大,整日在舵手面前指手画脚的,这才不慎偏航,没赶上给寇老大送礼。” “是这样?”寇骞似笑非笑地看过去。 “正是如此!”男人应得诚恳,金玉书面上倒是似有不忿,却迫于周遭的刀刃,不敢作声。 “下回?” “一回生二回熟,下回哪还能忘了规矩?” 无非就是想试试能不能躲开他们这窝水匪,省一笔银钱罢了,追究也不过是宰两个人,再多索些钱,麻烦得很。 “你们这船是去哪的?”寇骞忽然问。 “……胥江。”男人一时摸不清他的意思,方才应声,便听他继续追问。 “返航时去哪?” “去、去汾阳,寇老大是有什么吩咐吗?” 寇骞微微凝眉,转而望向桅杆,摆摆手,遣人将那些个船员尽数松开,自寻了个空闲地躺下,其他人大抵也是这般,零零散散地遍布整艘船。 船员们一声不吭地回了自己的岗位,金玉书则是目光四处打量一番,背着人将舟师拽进船舱,气愤地问:“不是给钱了吗?他们怎么还不走?” 舟师理了理被捏皱的袖子,不以为然,“哎呀,这是规矩,他们在这儿待着,能保着我们不被旁的水匪滋扰。” “要我说,最开始就不要绕那一手,弄得大半夜的挨一下,得亏这伙人只图财,不然我们这一整船人都翘辫子了!直接本本份份地把钱交了,客客气气地把人迎上来,再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不久结了?他们要的又不多,权当是多雇了几个护卫,再不行,就算是打发叫花子了呗!” “朝廷就没人管管吗?”金玉书忿忿不平。 “这剿匪得要兵啊,兵是能随随便便动的?”舟师轻叹口气,安慰道,“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这几年姓寇的这窝水匪出来后,还更太平些,人都少死几个,有什么不好的?” “你!这松荆河上水匪盛行,就是你这种人惯出来的!” 金玉书只觉话不投机,聊出了满腔怒火,甩袖出去,兀自立到甲板上吹风。 如此醒神片刻,眼角余光瞥到歪歪斜斜躺在船舷边的人,目光微动,右手探入左袖中,握紧匕首,不动声色地靠近。 今日被俘,不过是这匪徒无赖,夜半偷袭,重新较量一番,焉知他不能生擒水匪,为民除害? 他脚步极轻地横移过去,呼吸放至最缓,一步、两步……十步……二十步…… 金玉书手心收紧,刀刃出鞘前,却先对上一双森冷的眼。 “你要是先坏了规矩,可就不能怪我和我的手下也跟着坏规矩了。”寇骞嘴角带着笑,却笑得人脊背发凉,这是实打实的威胁了,要是他敢动手,这整船的人都得赔命。 金玉书恨恨地将手松开,转身欲走,到底心里过意不去,再度开口:“既拿了东西,就赶紧走,我才不会雇一帮子水匪当护卫!” “你,确定?”寇骞靠着船舷坐起身,微微挑眉,“如我这么守规矩的水匪,可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不过是因日前风浪大,船上人被闹得筋疲力尽,这才让你们钻了空子,即日起,船上会日夜巡逻,绝不会再给你们这些宵小任何可趁之机!” 寇骞眨了眨眼睛,敷衍一笑,起身拍去衣上的尘,朗声道: “兄弟们,收工了!” 第21章 021 夜鬼叩门 我们可以一起瞒着他…… 寇骞翻过船舷,犹如一尾急待归江的鱼,自高处直直跃下,踏在竹筏上,荡起一层清波。而后是更多的鱼,跟随着他的步伐,带着缴获的战利品,从大船奔向小舟,摆渡向自由。 匪他思春 第15节 浮浪扬起又相撞,碎成一圈圈涟漪,向外散去。不过须臾间,江面辽阔,江水无痕,江上形同鬼魅的匪,便同这被日光照彻的水雾,一并被驱散至形影无踪。 大船顺水而下,小舟逆水往上。 竹筏上载着几口木箱,拴上绳索,跟着前头的舟楫,舟楫里是两个人,一躺一坐,坐着的是阿树,正一手一根船桨费劲地划着水,目光幽怨地盯着面前人,忿忿不平。 “老大,你好歹也出点力啊!我都划一路了!” “不想划?”寇骞懒懒地撑起眼皮,就见阿树小鸡啄米式地连连点头,慢吞吞地扯动唇角,一副脾气极好的模样,“那就别划了,桨放下,游回去。” 阿树面上的笑容一寸寸崩裂,攥着船桨,扭头将水面上倒映的人影砸得稀碎,饶是如此,仍不解气,嘟嘟囔囔地说着坏话,“你咋不游回去呢?就知道使唤我!” “能三更天不睡觉,给小娘子生火做饭,就不能动手划两下船……咕噜噜……” 阿树话未说完,便已挨了一脚,当头栽进了江里,扑腾得水花四溅,引得周遭的笑声不绝于耳,船上人却只悠悠开口:“换牛二过来。” 把这个嘴碎的撵开,换个人来划船,总该消停些,寇骞想。 可新的笨头笨脑的人上了船,摸上船桨,手上使劲,嘴皮子亦不得闲,“老大,你今天怎么带着把砍柴刀出来打架?” “……要你管?” * 因着崔竹喧的刺绣技艺着实有限,一个下午别说是成品,便是个雏形也没能完成,只好把帕子往怀里一塞,声称要再费心钻研几日,实则把这糟心玩意儿带走,免得留在这丢人现眼。 用罢晚饭,是范云提着灯送崔竹喧回去的,临走时,将灯笼给她留了一个,还不忘嘱咐她两句。 “夜里可千万不要开门,不管敲门的人说什么都不能开,若有要紧事,寻你一个外人自然无用,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更用不着三更半夜上门,全都不要理会就好。” 寇骞也同她说过类似的话,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好笑,她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哪会连这点小事都要人处处提点着? 崔竹喧点头应是,将院门合拢,插上门闩,将灯笼挂在檐下,并不吹熄里头的蜡烛,由着烛火盘踞在灯芯,将烛身一点点烤化,而她则借着火光,在院内来来去去。 无他,缺了帮忙烧洗澡水的寇骞,她便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动手了。 后院有井,但崔竹喧不会用,且依照她的力气,即使会用也拎不动整桶的井水,所幸,她不必从那么麻烦的地方取水。厨房有个能同时钻进两三个人的大瓮,掀开木盖,便能见到里头盈满的水。 泡澡是没办法了,但将就着用布巾擦洗身子还是能做到的。 崔竹喧将厨房的门窗尽数合拢,用瓢将清水舀进盆里,而后将身上的衣物褪去,用浸透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洗,脖颈、脊背、腰腹,每擦完一处,便将门支开一条小缝,把脏水倒出去,而后盛上新的。 白日放了晴,要比前几天热些,不必担心受凉,她便洗得格外慢。 夏夜静谧,除了几声蝉鸣,无非是她折腾出的稀里哗啦的水声,却于此时,突兀地插进一点沉闷的碰撞声——有人叩门? 崔竹喧当即停了动作,屏住呼吸,侧耳贴着门板,那声音仍在继续,三长一短,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蓄意为之。 顾不得第二遍澡只洗到半途,第三遍澡尚未来得及开始,浑身湿漉漉的,她便抓起旁边的衣物着急忙慌地往身上套,所有的系带乱绑一气,好赖是穿上了,可抓起菜刀,附耳再听,那敲门声不知何时已停了。 走了? 将呼吸放到最轻,又候片刻,确实没有动静。 许是以为屋里没人? 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些,崔竹喧将菜刀背在腰后,用指尖将门支出一条小缝,因有灯烛相照,看得还算清晰,好像无人。 她将门推得更开了些,探出一个脑袋,左右环顾,应是无人。 门被彻底推开,她攥着刀柄,围着屋子绕了一圈,又检查过门闩,正好好地插在上头,确实无人。 不过是虚惊一场,崔竹喧想。 她把菜刀放回厨房,而后走到檐下,欲将灯笼里的烛火吹灭,眉眼低垂,面前却突然一暗,一个巨大的黑影将她笼罩在内,再抬眸时,灯笼后,是一双猩红的眼。 她认得这双眼睛,来自臭烘烘的酒鬼,酒鬼满脸横肉,慢慢地咧起嘴角,露出泛黄泛黑的牙,那牙并不齐整,歪歪斜斜地挤在一块儿,一颗颗被磨成锯齿状,不似人,更像是凶恶的兽。 猩红的眼紧盯着她,尖锐的牙一张一合,涌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小娘子,还记得我吗?” 他们只说,不要开门,却没人说,有人闯进门内应当如何。 想逃。 想叫。 想哭。 各种念头交织到一起,汇成一种名叫恐惧的情绪涌上心头,浑身血液恍若倒流,每一根骨头都在发抖,她艰难地呼吸着,好一会儿,才寻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低若蚊蝇,旁人听不清,又或者,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酒鬼往前凑近了些,她却猛然退了一步,恶狠狠地瞪过去,威胁道:“你偷闯进来,就不怕寇骞教训你吗?” 酒鬼的动作犹疑一瞬,面上的笑容却更大了些,解释道:“怎么会是偷闯呢?我见着门没关,怕屋里遭了贼,便进来看看。” 门分明是关——开的? 她不可置信地望过去,门闩被随意地扔到一旁,与黄泥野草作伴,门板大敞着,露出深不见底的夜色,好似囚牢,好似兽口,都在逼着她、催着她认命赴死。 她扭回头,故作镇定地回答:“既然看过了,没贼,那就走吧。” 酒鬼哧哧地笑起来,五官扭曲地挨挤到一处,“你是老大的女人?” 崔竹喧下意识想否认,可又想到白日里范云说的话,整个白原洲都听寇骞的,面前的这个酒鬼也是一样,她心一横,倨傲地看过去,“你既然知道,还不恭敬些?得罪了我,寇骞不会放过你的!” 她本意是威慑,孰料这酒鬼却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的笑话,扶着墙大笑,笑声呕哑,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野兽的嘶吼,令人毛骨悚然。 “今天不下雨,他回不来的,”酒鬼两只浑浊的眼珠子在肮脏的眼眶打转,目光愈发露骨,肆意地黏在她身上,一寸寸爬过去,“真是漂亮啊,他留你一个人独守空房,一定很寂寞吧?难怪,你要来勾引我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何时勾引你了?” “小娘子敲了我家的门,不就是想跟我上床吗?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我保证,一身的力气都用在你身上,保管让你……” 崔竹喧忍不住向后退去,恼恨自己为何不抱着菜刀过夜,恼恨这人满口的下流词句,恼恨寇骞收了她的金簪,在这种时刻却没了人影,泪水盈满眼眶,她只咬唇强忍着,恶声恶气地警告:“就算寇骞今天不回来,过两天也是要回来的,你如此行事,等他回来,他一定会杀了你!” “只要小娘子不告状,此事自然不会被他知道。” 她怎么可能不告状?她定会让寇骞像片鱼一样,把这人生剐了! 酒鬼一眼便瞧出了她的想法,狞笑道:“小娘子可以主动跟我好,我是奸夫,你是□□,我们可以一起瞒着他,长长久久地好——又或者,小娘子奋力抵抗,或是撞墙自尽,反正人刚死,身体还是温温热热的,做起来差不多,等完事了,我把你往水里一丢,你猜,他能不能找到你?” “没准儿找都不找吧?兴许以为你是偷偷抢了船,渡河逃跑了,以往,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 别说以往,她到这的第一天,不就这样做了吗? “出了白原洲,他就不会再管你了,可惜小娘子这般细嫩的皮肉,就要泡在江里,被鱼虫啃食,日日夜夜都不得安宁啊!” 一股寒意涌上心头,蔓延至四肢百骸,悬在眸中的泪滴终是滚落下来,如一颗颗晶莹的珠,而后穿成线,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崔竹喧真的怕了,她向来自诩崔氏贵女,自来只有她欺压别人的份,甚至无需欺压,凡入目可及之人,皆是要奉承讨好她的,莫说是斥责辱骂这般重话,便是平平常常的一句拒绝她都鲜少听到,还是第一次遇上这般肮脏龌龊、威胁恐吓。 “小娘子,想好了吗?要不要从了我?” 许是怕到极致,她反倒冷静了下来,攥紧衣摆的手倏然松开,面上的泪痕未消,她却扬起唇角,粲然一笑。 灯下看美人,色更添三分。 微黄的烛火照得夜色朦胧,美人肌肤如玉,眼尾垂泪,一副楚楚可怜相,真真叫心头直痒,酒鬼目光愈发火热,一时竟看痴了,口中喃喃:“小娘子……” 他看着朱唇轻启,而后吐出了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好啊!” 第22章 022 皮肉同焚 她赖以求生的浮木,…… 酒鬼色迷心窍,急吼吼地冲上前,大张着双臂,欲将人揽进怀里,偏美人莲步轻移,叫他扑了个空,他正待发作,却见崔竹喧斜倚着门框,巧笑嫣然,于是那点怒意又轻飘飘地散了,沉醉在这欲迎还拒的小把戏中。 “你确定要在这儿吗?”崔竹喧问道,眼睫低垂,掩住眸中的一抹暗色。 白原洲人烟稀少,屋宅分布得零散,寇骞的居所更是在这荒芜地中的偏远处,若在此同他纠缠,就算侥幸再寻了菜刀入手,凭她那点气力,怕是也无法同这样膀大腰圆的壮汉相抗,不如诱他出去,或能找到几个帮手。 “这是寇骞的屋子,他这人一贯谨慎,你我在此厮混,他定能察觉。” 酒鬼面露迟疑,到底在刺激和小命中选择了后者,“去我那。” 崔竹喧矜贵地点下头,提了灯笼在手,努努下巴,示意这人上前头领路。 于是,一人一鬼一盏灯,依次行入漆黑的夜色。 * 船行数个时辰,终于寻到一方陆地靠岸。 松荆河水域宽广,纵横南北,水中大大小小的洲沚多不胜数,白原洲是其中之一,眼下登上的青启洲亦然。 相较于只有零散房屋拼凑成的、一片荒芜的白原洲,青启洲就要热闹得多。许是因着这久违的晴天,各个洲渚的人都汇聚于此,沿河的堤岸有多长,密密麻麻拥堵在一起的船只就有多长,行人满道,只是无一例外,腰间都带着兵刃。 这是一个好地方,但不是好人待的地方。 留下一个牛二看船,其余人则合力抬起木箱,踩过湿软的泥沙,经由各种各样的小摊,在各色凶神恶煞的摊主不怀好意的打量目光中穿行而过,止步在这洲上唯一一间客栈前。 “寇老大,有些日子不见了啊!”柜台内的人摆出一张笑脸,眯成细缝的眼睛往后一瞟,见着需有两人合抬的大木箱竟有三个之多,面皮上又多出了几道新褶,由衷地赞叹道,“不愧是寇老大,一出手就是大生意!” 寇骞从怀里摸出一条银铤抛过去,“房留着吧?” “自然,自然!”掌柜的捧着银铤用后槽牙一咬,面上登时乐开了花,用衣袖将银铤上的口水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这才小心地存放好。 而寇骞一行,早在他应声那刻,便大摇大摆地上楼去了。 沉重的木箱在厢房里一字排开,掀了箱盖,便可挨个挑选里头的物什了,看上眼的留下,看不上眼的则转手卖了,就如之前路上的摊贩一般,聚在一起,相互销赃。 他们今日劫的是艘商船,东西多而杂,最上头的最值钱,下头则混着占位置的陶罐、瓦罐、锅碗瓢盆,甚至在底下铺了几袋粟米用来凑数,是那些船家惯用的小伎俩了,不算罕见。 阿树盘腿坐在地上,兴致缺缺地把东西分门别类地归置,一张脸皱巴成了苦瓜的模样,“啧,早知道在船上的时候仔细瞧瞧了,看着这么几大箱,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除了这儿,你还能上哪花钱去?能用得上就好,免得哪日缺了,翻遍各个摊子都寻不到!”边上的络腮胡子反驳道,乐呵呵地挑挑拣拣,将几个碗碟放到自己身边,“好些日子没下水,我吃饭的家伙事儿都烂得不成样子了,他大爷的,喝口热汤还得当心别割烂了嘴!” 阿鲤将半个身子探进箱中,没寻到想要的笔墨纸砚,却在夹缝里扯出一本粉色封皮的书来,她翻了翻,全是字,也全不认得,“这个你们要吗?” 数个水匪皆抬头看过去,而后异口同声地回答:“不要。” 白原洲没有学堂,也没有教书先生,这也就意味着,这帮子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文盲,瞧见那芝麻绿豆点大的黑方块,脑子就直抽抽,相比之下,那些锅碗瓢盆都开始眉清目秀起来。 于是阿鲤又捧着书跑到寇骞面前,寻求这位水匪中少有的知识分子的意见,“老大,这个你要不要?不要的话,可以给我吗?” 寇骞扫了眼封面上的字——“春心乱”,大约是那些文人爱读的话本子,就算拿出去卖也卖不掉,通常被他们这种匪寇用来引火和垫桌脚,他懒散地点了头,阿鲤便欢欢喜喜地把书藏进怀里。 阿树继续翻着东西,丝绸和珠钗价贵,可能得卖个几日,胭脂水粉倒是好出手些,不管是女匪买去自用,还是男匪拿去讨好人,都用得上,阿树顺手塞了一盒进自己兜里,再要去拿,却见那个万事不管的匪首把剩余的七八盒给包圆了。 他不禁撇嘴,用脚后跟想,他都知道这些会被送去哪,那小娘子拢共才生了巴掌大的一张脸,涂得完嘛就! 腹诽颇多,面上却挂着笑,“老大,那我们出去卖货了!” 匪他思春 第16节 匪首敷衍地应一声,已然枕着手臂躺床上补觉去了。 * 夜黑风高,最宜烧杀抢掠。 灯笼里的烛光微弱,因着风,因着脚步,因着慌乱的心跳一并摇曳着,半明半昧间,只将这条小路照出些模糊的、飘摇的轮廓,远处高山宛若正在休眠的巨兽,道前的屋舍亦如蛰伏中的猛禽,天地间黑洞洞的,囚住了她,还往她的笼中放进一只恶鬼。 她认得这条路,认得此行要去的尽头,她不免想将脚步放慢些,兴许能碰上哪个夜归人,帮她宰了这恶鬼。 可没有,一个都没有,路上幽寂,莫说人声,甚至连鸡鸣狗吠都无,乃至白日里喋喋不休的蝉,亦生了惧意,躲藏进枝叶草丛间。 她又想加快些脚步,这处无人,兴许前头有人呢?她若是走快些,能不能快些得救? 可身边那到粗重的脚步忽然停了,她不得不跟着停下,转头看去,那张鬼脸上正洋溢着喜色。 “到了,小娘子且等等。” 崔竹喧攥着灯笼的提手,惴惴不安地立在一旁,酒鬼背对着她,在腰间摸寻着,于叮叮当当的声音中扯出了一根绳,被汗渍、酒渍、油渍又或更多无名的污垢侵染的绳,上头串着零碎的铜板和一把生了铜锈的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只需手腕用力,再一声响,锁就该开了。 酒鬼热得口干舌燥,崔竹喧冷得寒意刺骨。 电光石火间,崔竹喧抓紧灯笼,猛得往他后脑勺一砸,抛弃了灯,甩脱了鬼,孤身奔逐进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去。 不过是细竹条编织的骨架,杀伤力甚至比不得脚边随意一块石头,那点撞击的疼痛压根儿不值一提,但笼内的烛却被震了下来,鲜亮的火舌一舔,就将外头的那层薄纸烧穿,灼热顺着焦黑的洞口往周遭蔓延,又不肯止步于此,借着风势,爬上头发,爬上衣领。 这回便不只口干舌燥了,还有皮肉同焚。 崔竹喧拼命地往前逃去,十数年来的循规蹈矩,皆于今夜碎了个干净。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身后是以人肉为炬的光,耳畔的风呼啸着,带来厉鬼的嘶喊、哀嚎,脚下的淤泥深深浅浅,大抵每一步都能溅起污水与泥点,缠上她的鞋袜,衣摆,试图阻拦她的脚步。 不能停,绝对不能停! 她绝不能死在这种无名处,做一只孤魂野鬼。 呼吸愈发急促,明明是每时每刻都做惯了的事,却于此刻变得无比艰难,有尖刺、有利刃,皆顺着入口的风,一寸寸扎穿她的喉骨,剜开她的血肉。 她不敢回头,她怕看见一张狰狞的、血肉模糊的脸,可那始终缀在身后的惨叫声,无疑是那鬼愈来愈近。 只要、只要她能敲开一扇门,躲进去—— 慌不择路的脚步,让她早已偏离了白日记下的小道,她只能大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竭力分辨,目前终出现一处屋宅,她来不及多想,直直地冲过去,用拳、用掌不顾一切地敲打着木质的门板。 “有人吗?开门啊!” “救命啊!” 门框被砸得颤动,抖落了一层飞灰,腐朽的门板嘎吱作响,可始终未开。 崔竹喧低眉,这才发现,门前挂着一把铜锁。 门是从外锁的,证明,屋内无人。 她急忙弃了这处,去寻下一个庇护所,可一个、两个、三个……无一例外,门上皆挂着铜锁。 怎么会没人呢? 她倏然想起,今日是晴,寇骞早早便出门打渔去了,这些屋宅的主人应是同他一般,不到三日,不会归来。 可、可这白原洲,总该有人剩下的。 于是,崔竹喧不再一间间去试,只奋力向前跑着,企图在这夜幕中寻到些光,若有烛光,定是有人。 不知是踩着了石块还是泥洼,她跌了一跤,脚踝、膝盖还有手心,每处都是生疼,可能淤青、可能破皮、可能流血?她分不清,分不清哪处伤重,哪处最痛,仓惶地爬起身,纵是步履蹒跚,也好过待在原地等死。 “开门!救命!” 她宛若坠入江潮的虫蚁,在水浪中沉溺,望见那抹光时,好似寻到了最后一根浮木,她竭力呼喊着,用最后的气力叩门。 纸糊的窗棂里透出人影憧憧,她看见那人影动了,目光一瞬间亮了起来,指尖扶着门板,只觉上头粗粝的、老旧的纹路都开始变得亲切起来,面上的惊惶变成了即将得救的欣喜,她回头张望,那个被烈火灼烧的厉鬼好似也没那般可怕了。 崔竹喧俯身抓起脚边的石子,用不甚好的准头朝他砸去,或多或少,总是能让他的脚步再慢些。 她背靠在门板上,侧身贴着门缝,只消里头的门闩一拉开,她就能以最快的速度钻进去。 她就要得救了,她想。 可下一瞬,窗内的烛光灭了。 她赖以求生的浮木,沉下去了。 第23章 023 亡命之徒 寇骞与那酒鬼,实是…… 夕阳垂暮,一片黛黑色的天,唯留下半角金色的余晖,白日式微,夜晚的热闹却才刚开始。 一行人占据了靠窗的三张桌,背靠着江水,喝酒吃肉,至兴起时,阿树一手抱着酒坛,一手端着酒碗,在大堂里挨桌挨个划拳过去,赢家喝酒,输家也喝酒,醉醺醺地扯着嗓子唱着山野小调,同悦耳无关,只吵得人脑仁疼。 寇骞倚着窗框,望着江上皎洁的月,慢悠悠地喝着碗里的酒。 白原洲荒芜,地少人更少,哪怕是普通一把下锅的米,也得从外头搞来,或偷,或抢,又或是乘一只小舟飘零江上,向过路的船只,沿岸的行人乞求、讨要,毕竟土里种不出庄稼,洲上开不起米行。寻常时间还好,若碰上这种汛期,即使带回了米粮,依旧得紧巴巴地过日子,谨防在连绵不断的雨中活生生饿死。 其它洲渚,大大小小,皆类于此。 是以,于他们而言,最快活的时光无非是待在这青启洲,为碗中米肉,为坛中酒水,为这份吃喝不愁,为这份几可媲美河对岸的汾桡县的热闹,故有不可渡河者,四处劫掠,成为江上剿之不尽、灭之不绝的水匪——寇骞亦是其中之一。 碗中酒饮罢,他倾坛又斟一碗,清冽的酒液入喉,他却没尝出什么畅快,食之无味,他想。 兴致缺缺地撂了碗,自己无甚食欲,却忧虑起另个人的晚餐来。 小祖宗嘴刁,也不知吃不吃得惯范娘子的手艺,若是吃不惯,怕是又要靠那些果脯点心充饥了,一顿还好,若是饿上三天……她还爱干净得很,非得日日洗澡,今天天热些,用冷水应当不至受凉……她娇气,得要人时时刻刻哄着,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怕是会无聊…… 他忽而觉得,青启洲好像也没那么好,至少现在,搅得他一颗心静不下来。 寇骞坐在窗框上,用垂下的一只右脚踢了踢桌腿,“玩够了没?回去吧。” 阿树放下酒碗,用混沌的脑子思索了好一会儿,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逗得一桌人歪七扭八地笑着,“这、这么早?老大,你先上去睡吧,我们、再、再喝会儿!” “不是回房,是回白原洲。” 阿树愁眉苦脸地抗议道:“好歹睡一晚再走啊!” “东西都置办齐了,想喝回去再接着喝,”寇骞从窗台上翻下来,“都醒醒神,走了!” 任谁玩乐到一半被突然叫停都是不高兴的,但叫停的人是顶头的老大,纵然心中多有不忿,还不是得闷头抱着船桨划船。 一只只小舟沿江而去,于夜风相背的方向,惊起阵阵涟漪。 “就晓得催催催,自从见了那小崔娘子,见天的就赶着过去献殷勤。”阿树嘟嘟囔囔的,大抵是酒壮怂人胆,几碗酒下肚,他都敢当着正主的面骂骂咧咧。 念在不能往江中新添水鬼的份上,寇骞到底忍着没用船桨把这个碎嘴子挑进江里,只是后悔给范娘子塞银子时,没委她将这人的上下嘴皮子给缝严实,迎着一嘴的江风,还堵不住他的喉咙。 约是月上中天时,舟楫重新靠岸,将栓船的麻绳捆好,一窝水匪携赃物归家。 “老大,送哪去啊?” 牛二活动了下手臂,同阿树合力将箱子抬起,往常这些东西都是送去寇骞那存着,等得了空,再大家伙儿瓜分,现下谁都知道,寇骞的屋子住了个外人,那再送过去,就不怎么合适了。 “就你们那吧,今夜便分了。”寇骞接过火把,在前头领路,思忖着明早是不是该去哪搞两条活鱼,假称是自己捕的,免得小祖宗起疑心。 偏于此刻,夜风中却传来飘渺的人声,似是哭喊,似是呼救,瘆人得很。 小喽啰被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往手臂上搓了搓,小声道:“咱不会是把江里的水鬼也载回来了吧?” “屁!”阿树颇为不屑地扫过去一眼,反驳道,“你耳朵倒着长的是吧?江在后头,这声音是前头传来的,是吊死鬼、饿死鬼、短命鬼都不可能是淹死的水鬼!” 牛二也奇怪道:“咱又没杀过女人,便是闹鬼,也该闹男鬼啊,闹女鬼算怎么个事?” 话音刚落,风里又掺进了凄厉的男声,痛苦地哀嚎着。 牛二点点头,乐道:“诶,这就对味儿了不是?男鬼!” 小喽啰吓得脸色发白,声音发颤,几乎要哭出来,“这、这怎么又来一只?两只鬼,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鬼什么鬼?出事了!”寇骞眸色一沉,声音冷厉地吩咐道,“留两个人守东西,其他人提刀跟我走。” * 范云千叮咛、万嘱咐,让崔竹喧夜间无论如何都不要开门,那旁的人家,是否也曾被这般告诫过呢?所以,才会有了她如今的呼救无门。 酒鬼的头发被火烧去了大半,裸露在外的头皮被烫得焦黑,衣料沾着溃烂的皮肉,淌出的液体也分不清是污血,还是烤炙的人油,他愈发得像一个鬼了,或者说,他就是鬼。 “臭娘们,老子绝饶不了你!” 崔竹喧僵在原地,感觉从头到脚一阵寒意,指甲刺进手心,仍止不住颤抖,“别、别过来!” “我是虞阳崔氏女,你敢动我,就不怕九族被处以极刑吗?” 酒鬼脚步微停,猩红的眼睛望着她,突然发笑,“崔氏?没听过!你就是皇帝的女人,老子都照睡不误!” 他狞笑着,大步跨近,“极刑又怎么了?不过就是死,老子跟着寇骞在水上烧杀抢掠这么多年,再添上你这一桩罪名,又能怎么样?” 世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凶恶的亡命徒?比她读过的话本子里的,还要可怕千倍、万倍! 酒鬼再度扑来,她心一横,咬紧牙关,闭眼撞了上去,许是位置正好,撞的是他被烧烂的皮肉,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她却没工夫去管,只趁着他摔倒之际竭力逃跑。 洲内无处可藏身,那她就去江上,许有一只小舟停泊在渡口,可载她离开呢? 大不了、大不了就是溺死在江水里,再怎么也比被这又脏又臭的恶鬼欺辱好! 借着一轮明月相照,她于月光中越冲越快,宛若一支离弦的箭,耳畔仿佛已能听见汹涌的浪潮声了,可比起江,先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群人。 她一眼便瞧清了为首人的模样,那颗慌乱的心几乎是立即就安定下来,“寇——” 忽的寒光一闪,她喉中的声音被愕然止住,她看见了利刃,不止一把。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刚刚那酒鬼说的话——“老子跟着寇骞在水上烧杀抢掠这么多年”,所以,寇骞不是渔民,是烧杀抢掠的水匪,甚至于,是其中最为穷凶极恶的头目。 她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匪。 寇骞与那酒鬼,实是一丘之貉、蛇鼠一窝。 后头追逐的脚步愈发近了,近到同她一般能看清寇骞时,那般张狂的酒鬼却顿时慌了神,仅是几个呼吸间,便选择跪伏下身子,也顾不得溃烂的皮肉处处钻心的疼,一个劲儿磕头。 “老大、老大我知道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饶了我吧,我们、我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啊!” 崔竹喧攥着衣摆,小心地去看寇骞的神色,他同平日里总是带着笑的模样判若两人,眼角眉梢都是冷厉的,他自她身前走过,并未看她,止步在酒鬼面前,声音无甚波澜,“说说,你干什么了?” 仅是电光石火间,酒鬼便捏造出了一套事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伏在他脚边哭诉:“是、是这个贱人!她趁你不在,想要偷走你库房的金银,谁料被我撞破,她怕我想你告状,便、便蓄意勾引我,我一时色迷心窍,这才、这才上了她的当!” “这个女人蛇蝎心肠,她表面说要委身于我,实际却想着杀人灭口,”酒鬼仓惶地展露出自己身上的血肉模糊,甚至于因这些瘆人的伤口,而再度拥有了底气,“她用火把我烧成这样,老大,你要为我报仇啊!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你可不能听信这个贱人的一面之词啊!” 匪他思春 第17节 “还有吗?”寇骞忽然问。 酒鬼愣了一下,在脑中搜刮一番,确认并无什么遗漏,讷讷地摇头,“没、没了。” “没了就好。” 酒鬼望着他,害怕恐慌渐渐消弭去,嘴角重新咧起,气焰再起,甚至转头看向崔竹喧,露出一抹挑衅的神色。 可惜好景不长,下一刻,便有利刃直直捅进胸腔,刀柄一转,一抽,殷红的血伴着脏腑的碎片一块儿飞溅出来,碧色的草叶刹那间扮了红妆,靡艳得骇人。 “我、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怎么能……” 寇骞拧着眉踢开那只攀上他鞋子的手,顺势碾了上去,在酒鬼濒死的呻吟声中缓缓开口:“不然你以为,老子为什么给你时间说遗言?” “在这白原洲,随便折根树枝,揪片草叶,都是跟老子一块儿长大的,你又算什么东西?再说,这土里头,埋的哪个不是跟老子有交情?” 他随手一挥,将刀刃上的猩红甩去,把砍刀重新挂回腰间,转而向崔竹喧走去。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可身后是树,退无可退,所幸那满身鲜血的人只是站在那,用目光一寸寸在她身上扫去,从头发,到眉,到眼,到唇,到纤长的脖颈,到每一处他能看见的、裸露在外的肌肤。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若擂鼓,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去抓些什么东西,衣摆也好,树皮也罢,至少帮着遮掩去她止不住的轻颤。 正于此时,他微微俯身,伸出一只手朝她靠近——那只刚刚杀过人的手。 抗拒的情绪在她脑海里啸叫,本能比理智更先,她抬手冲他甩去。 ——她当着一众水匪的面,打了水匪头目一耳光。 第24章 024 贴身护卫 靠得极近,近到,呼…… 寻常女子碰到这种事会如何? 会哭喊, 会求饶,会用泪恳求,会以死相逼? 可小祖宗就是小祖宗,与全天下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 所以, 他挨了一巴掌。 寇骞没生出什么恼意,只是望着她眸中的抗拒, 默然把手收了回来, 但身后的嘘声已然响起, 那些提着刀的匪寇歪歪斜斜地笑到一堆,揶揄道:“老大, 看来你不怎么行啊, 讨不到小娘子的欢心,只能讨到一顿打!” “老大,你不如跟我学学, 保管让小娘子对你千依百顺的!” 寇骞用手碰了碰左脸, 触起些细细的刺痛,大概是被小祖宗的指甲挠破了,低眉再看指腹, 果然沾了点红, 怕是这几日都得顶着张花脸见人, 他不禁有些想笑, 小祖宗惯爱给他出难题。 “嘴闭上, 人收拾了,麻利地滚。” 水匪们得了吩咐,拎起新尸的一只脚,嘻嘻哈哈地离开, 夜风再吹,吹散弥漫的腥味儿,可刺目的红依旧在,在泥地里,在草叶间,在寇骞的满身。 崔竹喧看着他,身上的寒意未退,紧紧地靠着背后粗粝的树干,他叹了口气,便也安安分分地站在原地,免得轻举妄动,连右脸也要挨上一下。 只是夜风微冷,刚刚慌忙逃窜时还不觉得,现下静静地立在这,崔竹喧便觉着衣衫单薄,本能地搓了搓小臂。 “冷?”寇骞问。 她想点头,又想起这人不是什么可任她使唤的奴仆,而是杀人不眨眼的歹徒,于是又偏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 “打完人才知道要害怕,是不是晚了些?”寇骞觉得自己的行为着实有些好笑,挨打的是他,如今要低三下四、赔礼道歉的也是他,“放心,某收了你的金簪,还念着你许的三块金饼,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回去吧,洗个澡,早些睡觉,某给你烧水,好不好?” 他试探着想去拉她的袖角,被她慌忙地躲开,低眉,见到的是一双满是警惕的眸子。 “你是水匪?” “现在是。”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说你是打渔的?” “只是现在是,”寇骞无奈地把手收回去,“某晴日劫道,雨天捕鱼,你问时,正是雨天。” 这般说辞,与戏耍何异? 许是平素对他使唤惯了,怒气一升,崔竹喧便顾不及这是个凶残的歹人,冷声骂道:“呸!你这巧言令色的小贼!” 小贼愣了一下,歪头轻笑几声,微微俯身,将手掌递到她面前,好声好气地应着:“嗯,某是小贼,那小祖宗现在跟小贼回去好不好?” 崔竹喧低眉看着那只手掌,凝眉拍开,越过他,大步往前走,她才不稀罕跟这种油嘴滑舌的匪寇有所牵连。 她将步子迈得极大,恨不得三两步就能将背后跟着的狗皮膏药甩掉,偏生膝盖处的伤口非要在此时冒出来寻找存在感,每走一步,便觉有凝结的皮肉重新被撕裂开来,黏黏糊糊的物什从间隙里涌出,大概是血。 可她不想在他面前墮了面子,便咬紧牙关、硬着头皮继续走,她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腿往下流,衣料黏上去,又因她迈步的动作再度分开,如此往复,分明只是普普通通走几步路,眼下却堪比狱中审问囚徒的酷刑。 痛感愈发强烈,她的步子也愈发慢了,她深吸一口气,再要伸腿时,却觉身上一轻,天旋地转间,已被小贼打横抱起。 “丢了鞋子就不肯走路,现在伤了脚,倒晓得要靠自己了?”寇骞的目光在她膝上的暗红处略停,眸色微沉,将人抱得更紧些,“要干什么,想干什么,便说一声,不是最爱使唤某么?别省着,某,心甘情愿被你使唤。” 崔竹喧象征性地推搡了下,便结结实实地攀住了他的脖颈,是他上赶着要这样的,又不是她主动向这个匪寇低头,再说,她确实走不动了。 她靠在他的肩上,眸光无处可去,便落在他的脸上,又或者说,是那几根指印和爪痕上,瞧着也不是很深,应当不会留疤吧?可她又不是故意的,谁让他突然变出个水匪的身份吓唬她。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他会是匪? 她是这么想的,也便这么问了,可那人并不应声,转而提起了今晚的事,“发生什么了?” 不提还好,一提,崔竹喧那忍了一夜的泪水便决了堤,仅是几个呼吸间,就淋湿了他肩头的布料,“那个酒鬼突然闯到家里来,也不知道发得什么疯,非说我勾引他,我拿出你的名号吓他也不管用,就只能一个劲儿地逃跑——你还是水匪头子呢,连个酒鬼都吓不住!” “都怪你!” “嗯,都怪某。” “我要扣你一大笔酬金!” “好。” 几乎是崔竹喧说一句,寇骞便应一句,甭管是什么鸡毛蒜皮,还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都要被牵扯进来,变成责怪他的理由,诸如绊倒她的水坑,溅到身上的泥点,割破皮肉的碎石,乃至夜里转凉的风,天上不够明亮的月,都是寇骞的错,都该由他负责。 于是,过错多至罪不可赦的寇骞,便只能寻些法子讨饶,“某让小祖宗再打几下出气?” 崔竹喧瞥了眼他腰间挂着的砍刀,上头的猩红未干,她的声音不免有些发紧,“那、那你不许还手,不许躲,更不许记恨我!” “好,”他仍是好脾气地应了,只是小心翼翼地补充了句,“商量一下,别打脸?” 没得到回答,寇骞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提的要求过分了些,于是又继续退让,“那,要打也成,别当着旁人的面?” 崔竹喧依然不做声,寇骞叹了口气,彻底放弃挣扎,“行,小祖宗想怎么出气都行。” 话音刚落,肩上就传来一阵钝痛,他倒吸一口凉气,拧眉看去,是小祖宗在啃他。 可很快,她就松了口,往旁边“呸”了两声,抱怨他的衣料粗糙,又苦又涩,还硌牙,寇骞只能为让她下嘴更舒服些而提出建议,“……那你把衣领扯开来咬。” 夏日的衣衫拢共也没几层,崔竹喧一手环着他的脖颈,一手拽着他的衣领,在他的刻意配合下,轻而易举便见着了裸露的肩颈,上头横陈着深浅不一的疤痕,而现在,又添上一圈牙印。 平齿和尖牙齐齐陷进皮肉,疼倒是其次,湿热的舌不经意间舔舐时带起的一点痒,才最是叫人难熬,他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连圈住她腰身的手也跟着紧了些,这种感觉无疑是难受的,可他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盼着她松口,还是,期望她咬得再更重些。 大约是是在腥甜漫溢至唇齿间,崔竹喧才恍然回过神,慌忙松口,就见一道血淋淋的印子,瞧着骇人得很,她不免有些心虚,将衣领草草拉回去,将罪证掩盖住。 她的脾气好像是有些坏了,天可怜见,她往日也没有打骂下人的习惯啊,怎就鬼迷心窍地朝他肆意撒气? 可能是因伤口泛疼,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寇骞的声音带着一点哑意,“现在高兴点了吗?” “还、还行吧。”崔竹喧含糊其辞地回答,伏在他肩上,恹恹的,但好在,没继续哭。 逃跑时长得仿佛望不到尽头的路,如今看着,却算不上远,她被安置在堂中的摇椅上,手里被塞进几块糕点,吃也好,玩也罢,总归是用以打发时间。至于那个拦河劫道归来的、凶巴巴的水匪头子,正窝在灶台下添柴,因为她身上沾了泥,得重新洗个热水澡。 但那个水匪头子满身的腥味儿,也得洗,只是浴桶和热水都归了她,他便褪了衣物,在后院井边,幕天席地地用凉水冲洗身体——她可不是故意偷看的,只是这窗位置不好,正对着后院,窗棂上的纸糊得不够严实,边角处有些松散,她原只是想把那点翘起的小角压平,谁料凑近时,却撞上了这一幕。 有月光,有灯光,故而,她将那道人影看得真切。 清澈的水流顺着他的喉结,流过肩颈,流过胸膛,流过每一块精壮紧实的肌肉,他和那些话本子上那些细细长长的白面书生一点儿都不一样,身子硬梆梆的,不太好拧,也不太好咬,可是抱起来很舒服,全然不用担心自己会掉下去。 她不禁开始犹豫,到底是他这样的好,还是书上白白瘦瘦的好。 许是因着水雾太浓,这才熏得她面上染了绯红。 待洗完后,她坐在竹床上,向前伸着两只手,掌心破了些皮,见了血,这便算是重伤了,得要仔细敷上药,好生包扎上才行。但穷乡僻壤里没有大夫,是以,此事仍需寇骞代劳。 他翻了件暗色的衣袍套在身上,肩颈处还能瞧见些未干透的水珠,随手扯了条小马扎在她面前坐下,将新鲜的山藿香叶捣碎碾出汁,而后用左手托着她的手,右手取软布蘸上汁水,小心地涂抹到她那拢共加起来也不到一寸长的伤口上,一边涂,还要一边吹气,最后再大张旗鼓地用纱布缠上数圈,于手背上系上结,这才算完。 只是手上处理完了,还有脚踝和膝盖。 他把剩余的叶片一并放进石臼里捣烂,这才起身,“剩下的,你自己来?” 他转身欲走,却被一只罗袜勾缠住了小腿,不用想,是小祖宗。 “不行!”崔竹喧蹙着眉,将那双手再摊开,面色有些不自然的红,但并不影响她颐指气使地吩咐他,“我的手疼,动不了,你来!” 这不合礼数,饶他是一个罔顾朝廷法度、为非作歹的水匪,心头也不免冒出这句话,他思忖着当用个什么借口拒绝,可不过几个呼吸间,她已然等得不耐烦了,不高兴地喊他:“寇骞,我脚疼,你快点!” ……算了,反正也传扬不出去。 寇骞重新坐回小马扎上,让她的右脚踩在自己膝上,而后低眉,褪下罗袜,将衣料一点点卷起,露出一整条小腿。 她很白,白得像雪,像玉,是故,那点青紫和红肿便显得格外碍眼。 膝盖上的伤是最重的,创面足有两个指节那么长,边缘处是向外翻卷的皮,因着血,也被染至通红,和肉混得难以辨清。 软布刚覆上去,便听见了她细微的吸气声,他只得将动作放轻些,再放轻些,生怕花了一个晚上才哄好的人,又因他的笨手笨脚被惹哭了。所幸,还算顺利,顺利地包扎完,顺利地让小祖宗躺下,顺利地给她盖上被子。 只是临了要走时,便不顺利了。 崔竹喧急急地叫住他,“你去哪?” 寇骞解释道:“隔壁屋,之后某也在这里住,不会再放人闯进来的。” 她这才稍稍放心地躺下去,只是嘴上不饶人,习惯性地刺了一句,“你怎么不干脆贴身护卫我,还能多领一份护卫的月钱。” 寇骞默了下,推门出去。 又这样,讨厌鬼! 明知他没做错什么,可她还是无端生出几分恼意,一会儿把被褥蒙过头顶,一会儿重重地翻身,扰得床架嘎吱作响,一会儿又觉得脑后的枕头没生对形状,被她抓起来,严刑拷打,搓扁揉圆。 他就不能好好说话嘛? 动不动就不搭理人! 枕头经由了她的百般折磨,最后连容身之地也要被剥夺,崔竹喧烦闷至极,恶狠狠地把枕头砸出去,孰料这时,门开了。 没砸中门框,倒是直接砸中了活人。 寇骞一手抱着卷起的竹席,一手拎着突然袭来的“暗器”,好笑道:“这枕头又是怎么招惹你了?” 崔竹喧冷哼一声:“我今日不想睡枕头罢了,有什么稀奇的?” “行,你不睡,那某睡。” 门被再度合上,可寇骞却在房里。 匪他思春 第18节 他紧挨着门边将竹席铺开,枕头往上一扔,就大剌剌地躺了下去,一点儿不讲究,全然是副泥腿子做派。 崔竹喧盯了他半晌,也没等来他出声,到底忍不住质问道:“你干什么在这睡?” 那人懒散地回答:“哦,多挣一份护卫的月钱。” 呵,掉进钱眼里的泥腿子! 崔竹喧这般腹诽着,烦闷的心绪竟消了大半,念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等她回去,可以多分些金银给他,总归,她最不缺的便是钱财。 “寇骞,天晴了,我是不是可以渡河了?” “不可以。” “你不是说,等汛期过了便送我走的吗?你说话不算话!” 寇骞睁开眼,望着粗陋的房梁发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你可想过渡河之后该如何?” 崔竹喧奇怪地看过来,“我乃是崔氏贵女,只需往崔氏名下的铺子说一声,掌柜的自然要准备银钱、人马送我回去,这有什么可担心的?” “有道理,那你如何证明你是崔氏贵女?” 崔竹喧被问住了,犹疑一瞬,“我知晓许多崔氏的事,能对答如流,应当能够取信于人。” “你知晓,不代表距虞阳千里之遥的一个普通掌柜也知晓,他只会以为崔家的女公子还在虞阳喝茶赏花呢,你贸贸然上门,你觉得是被当成骗子拿扫帚赶出去的几率大,还是被捂了嘴卖出去的几率大?” “那,那我带着鞋子去,那鞋上的纹样,是专为我一人画的。” “怎么?你那鞋子穿出来前,还给崔氏上上下下的人都瞧了一遍不成?”寇骞转头看向她,“况且,不说镇上,就是整个汾桡县也没有崔氏的旗子,就算那掌柜会听你的使唤,你至少也要到郡城才能寻到铺子,从县到郡,得行七八日……” 他停顿一下,又道:“你除了一身衣裳,一根金簪,再没有任何东西,一无公验、二无手实,你往郡城门口一过,便要被兵丁抓走,行人无过所私度者,处一年徒刑。” 崔竹喧面色一白,强撑着开口:“我可是出身虞阳崔氏,他们岂敢?” “可他们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听过崔氏的大名的,天底下多的是人连三公和九卿,哪个是哪个都分不清,知晓头顶上有个皇帝压着,已然算不错了。” 她想到了今日的那个酒鬼,不也是不买她的帐吗?丝毫不惧她虞阳崔氏乃是百年的世家大族,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威慑力倒不如睡在地板上的那个小贼。 她以往从未想过这些,只以为最大的阻碍是连绵不断的雨,只要雨停了,渡过河,一切便顺顺遂遂,水到渠成,哪知道,渡河只是其中最开始、最简单的一步。 “那、那郡守总是知道的,我若见到郡守……” “你见不到,”崔竹喧的假设刚起了个头,便被打断了,她气恼地瞪过去,撞上了一双晦暗的眸子,没了往日哄着她时带着的隐隐约约的笑意,他的声音实在是冷硬得不近人情,“你能见到的只有城门口的兵卒,运气好些,或许能在被压着走时,远远望上一眼掌管刑狱的小主簿,但多半是不行。” “你应当知道的,你生得极好看,任谁见了,都会喜欢,”寇骞索性坐起身,背靠着门板,曲起一条腿,胳膊搭在上面,而后支起一个脑袋,用少有的、不加任何掩饰的目光看着她,像是蛰伏的、伺机而动的野兽,叫人汗毛倒竖,“你熬不到进劳役的队伍,你会被冠上逃奴、逃婢的名头,送到一个、或是许多个需要被讨好的人面前。” “他们当中,或许有能认出你的人,可若走到那一步,他们只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甚至于,觉得你是一个不同于其它的、更稀有的玩物。” “你,无耻!” 崔竹喧又羞又恼,自耳根处升腾的热意蔓延至整张脸,恶狠狠地瞪向他,可后者丝毫没有被惊吓到的模样,甚至有闲心去想,怎么会有这么不谙世事的姑娘,不识人间苦,不见目下尘。 “放心,为了那笔不菲的酬金,某也会想办法送你平安回去的,”寇骞安慰道,而后转了话题,问起了她的来历,“如你这般出身,怎么会坠河?” “还不是那个讨厌的蓝氏!”崔竹喧蹙着眉,到底忍着没有添油加醋地将蓝氏从祖上十八代开始数落一遍,只是简略地提了几个要点,“蓝氏想哄我去嫁给一个瞎子,被我发现了,我便把婚退了,想着出来相看点合意的郎君,谁知道半路遭了暴雨,从船上掉下来了。” 寇骞微微低眉,“所以,有看上眼的么?” “哪有那么容易?”她抱怨道,“我的上个未婚夫可是蓝氏的公子,出身名门,素有才名,还生了一副风度翩翩的好相貌,性子也温顺,我挑遍了整个虞阳,连有他七八分好的郎君都见不着一个,尽是些歪瓜裂枣。” “……听起来,你很中意那位蓝公子?” “自然,若不是他突然生了眼疾,今年十月就该同我拜堂了。” 话罢,竹席上的人忽而闭上眼,面朝着门板躺下,崔竹喧不明所以,只是不满他这头突然没了声响,“寇骞,你怎么不说话呀?” 他敷衍地答道:“困了,睡觉。” “不许睡,我还没说完呢!你要认真听!” 但他动作夸张地捂住了耳朵,摆明了要跟她对着干,崔竹喧向他飞了一个眼刀,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翻过身,面朝着墙。 呸,讨厌鬼! 她才不稀罕跟他说话! * 一夜无梦,许是因着一夜未眠。 在天边的第一抹熹光透过门缝时,寇骞便睁开了眼,与其说是被这光亮搅扰,还不如说,是他早早便盼着这光来,好有借口,名正言顺地离开。 他轻手轻脚地把竹席卷起立在墙角,枕头也委委屈屈地挤在那,他瞟过去一眼,小祖宗还在睡着,因昨日使性子把枕头丢了,眼下只好将被角团在一块儿,侧着身子枕在脑下,胳膊在外,腿也在外,得亏是夏日,不然非得染上风寒不可。 他眸中划过一点笑意,下意识往床榻边走了几步,只是指尖刚触及被褥的边缘,便猛地缩回了手,如梦初醒般匆忙离开。 应是近日事务繁多,才累得这般浑浑噩噩,他想。 寇骞舀了瓢凉水泼脸,这才寻回了些理智,将脑子里纷乱的思绪混在水里,一并倒掉。 比起那些没来由的心烦意乱,还是给小祖宗做早饭更重要些,只是昨日折腾到深夜,如今天光大亮,也没听见屋里有动静,料是她还睡着。把鱼片粥重新放回锅里温着,他便把昨日那身脏衣服翻出来,扔进木盆,坐在后院里浆洗。 要不说杀人麻烦呢?沾了血的衣裳洗起来都要比寻常衣物要多耗些时间。 凝结的血迹被清澈的井水浸润,溢出丝丝缕缕的褐色,抓一把皂角捣烂,和衣物一并搓洗,不消片刻,盆里的水就成了暗色,于是倒掉,再添水,如此往复,大约七八遍,才把衣上大大小小的血迹清洗干净。 只是轮到拧干晾晒时,他才发现院中大抵是没有留给他的空位子的。 屋后的竹竿很长,奈何小祖宗的衣裳更多。从左到右皆是挨挨挤挤的红红绿绿,一件压着一件,一件卷着一件,就没有哪件是抚平抻直来晾的,皱皱巴巴地挂在上头,显然晾衣服的人没做过这种粗活。 至于比晾衣服更繁重复杂的洗衣服,她做得只能是更糟糕。八十两的衣料子经由她手,去当铺置换个八十文都有些勉强。衣摆上的小泥点被水泡发,晕成大块的暗黄色,层层叠叠,分明是新衣,却被糟蹋成难民的家当了。 他走近细瞧,甚至在拧巴的衣袖间拾到一根完好无损的皂角——是不是得夸夸,她起码知道洗衣裳要放皂角。 寇骞在边上另架起一根竹竿,把自己的衣裳晾上去,至于小祖宗的,他犹豫再三,到底是退回去,挨件收了下来,打上水,重新洗。 他早该想到的,一个连头发都不会梳的贵女,怎么能要求她会洗衣裳? 所幸都只是她雨天走路时沾的泥巴,在水里浸着,用泡沫多揉搓一会儿便好,唯她来时穿的那身衣裳料子纤薄,他得格外小心地拎出来单洗。 以金缕银丝为绣线,用珊瑚珍珠串流苏,单从这衣衫上看,也能窥得几分她平日里的奢靡成性、挥金如土。只是这衣上不止有绣花,还有字,他下意识地将泡沫抹开,低眉细看—— “寇骞!” 崔竹喧醒时,只瞧见安安分分缩在墙角的竹席和枕头,当即有些不满这个新任护卫的擅离职守,再联系睡前的积怨,决定扣掉他这一日的工钱,让他长长记性,于是一瘸一拐地下了榻,准备好好教教他规矩,孰料方踏进后院,却撞见了这一幕。 寇骞挽着袖子浣洗衣物,这不算什么,可他洗的是她的衣裳,尤其现在,他指间那件水粉色的衣料,是她的小衣。 偏那人浑然不觉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用一贯懒散的声音应道:“在呢,小祖宗有什么吩咐?” 一股热气顿时涌上她的脑袋,蒸得她满脸发烫,又羞又恼,好半晌才寻回自己的声音,质问道:“你、你怎么可以碰我的、衣裳!” 寇骞当即松了手,任由那角纤薄的衣料跌回水里,站起身,腾出位置,“那你自己来?” 崔竹喧剜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迈着不甚平稳的步子,临到面前时,还要刻意用肩头撞他一下,恶声恶气道:“让开!” 他从善如流地往边上挪了半步,瞧见她在小马扎上坐好,这才放心地立在一边,出言指导:“先用棍子把皂角砸碎,浸到水里。” ……皂角是这么用的? 崔竹喧想起了先前那些被她扔进水里冲了遍澡就被抛弃的皂角,横生出一点心虚,抓出三四根皂角排列整齐,便单手拿着木棍砸下去,砸中一个,砸飞一个,砸空一个,准头差得有些离谱。 她倒是想甩手不干了,可边上那道似笑非笑的目光,她总觉得是嘲讽,本着不愿被人看扁的念头,她把皂角重新归拢,两手握紧木棍,狠狠地砸下去——中是中了,可断裂的残肢宛若暗器,险些刺到她脸上。 尽是些爱跟她对着干的讨厌鬼,和寇骞一样! 她瞪完讨厌鬼喽啰,又去瞪讨厌鬼头目,果然见他正歪着脑袋偷笑,更讨厌了! 木棍被调了个头,指向寇骞,威胁的声音随之而来,“不许笑!” “好,不笑。” 寇骞压平唇角,接过木棍,蹲下身,左手将皂角困在一处,右手小幅度地敲碾,把那些得罪她的小喽啰碎尸得不分彼此,而后倒进浸着她衣物的木盆中。 “然后搓,搓出泡沫。” 手心处的纱布未拆,她只愿纡尊降贵地伸几个指节入水,活动之间,还千万提防着溅起水花,免得晕湿了纱布,其结果可想而知,小半碗的皂角,只揉出了零星的白沫漂在水面。 “这样可以了么?” 寇骞迟疑片刻,到底没能昧着良心点头,试探着提议:“某来?” “你伤口不能沾水,所以,不得不让某代劳?” 崔竹喧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心,那么些微点皮外伤,就算不去理会,如今也该结痂了,更何况仔细地敷过药,那好得只会更快,压根儿没必要如此小心。她都知道的事,他只会更清楚,所以眼下,只不过是他递过来的一个台阶罢了。 洗衣裳又累又不好玩,她一点也不喜欢。 她想顺着台阶而下,可又犹豫着自己将贴身衣物抛给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洗的举措,实在是不对劲,斟酌再三,她支吾道:“那你不许说出去。” “行,”寇骞好笑地点头,“别人问起来,某都说小祖宗聪明伶俐,什么都能干好。” 崔竹喧乐滋滋地抛开待洗的衣物,这样才对嘛,看在寇骞如此知情识趣的份上,她决定免除扣他一日工钱的惩罚。 “好了,去里头坐会儿,吃点东西,某收拾完就过去。” 将小祖宗送走,寇骞重新坐下来洗衣裳。 这下好了,自烧火做饭、刷锅洗碗后,他又给自己揽了个浣衣晾晒的活计。 他有这么贪财么?非得一刻都闲不下来地做工挣钱? * 崔竹喧心情舒畅地用完了鱼片粥,躺在摇椅上晃来晃去,好不惬意,只可怜水匪头子刚洗完衣裳,又端走碗筷去洗,终于忙活完时,崔竹喧却在唤他。 他好脾气地走过来,就见她两手展开一方被绿线爬过的帕子,眉尾飞扬,眸中带着一点狡黠,定是觉得方才在他面前落了面子,想到什么法子捉弄回来了,明知如此,他却跟着翘起了唇角,“绣的竹子?” 她立时扬起了下巴,骄矜开口:“眼光不错。” “昨日范云约我一起绣帕子,但是我伤了手,没法儿做针线活了。” “所以?” “所以,不得不由你代劳,”她顿了下,把补充条件也加上,“不许往外说。” 这是把他给她找的借口又原封不动地搬过来了? 寇骞气得有些想笑,不接她的帕子,反倒拖了条矮凳坐在她边上,伸展开手脚,“累了,你还是等手好了再绣吧。” “你不帮我?”崔竹喧凝眉瞪过去。 “不帮。”后者懒懒散散地回答。 “讨厌鬼!” 她愤愤地骂了声,扭头不去看他,可不消几个呼吸,她又转回头,“真的不帮?” 匪他思春 第19节 寇骞闭着眼,拿乔道:“谁让某是讨厌鬼呢?某这么讨厌,怎么会帮人呢?” “那我要是拿这方帕子出去,被人家取笑怎么办?” “简单,你大可像对待某一样,拎着棍子上去威胁,勒令那人不许笑,”他转过头,眸中满是戏谑,“小祖宗做这事熟练得很,想来应能得心应手。” 不止讨厌,还小气! 趁其不备,崔竹喧将右手握成拳,猛然朝他袭去,可他却像是浑身上下都长满了眼睛,轻而易举化解了她隐秘的攻击,用一只左手紧紧箍住了她的拳头,她试着动了动指节,挣脱不开,只得放弃。 被他俘虏一“手质”,受制于人,气焰便熄了大半,不好威逼,转而利诱。 “寇骞,我再给你加钱,帮我绣。” “云娘是靠针线活养家糊口,你又不用,何必要跟她比这个?”寇骞转头看向她,“你若想听人吹捧,只管吟几首诗,她定然比不过你的。” 崔竹喧不满地蹙起眉,“那不就显得我四处显摆欺负人?” “那你让某动手,这不也是弄虚作假?” “这才不算,我也是动了手的,高门大户里便是这样,不然给人送礼,动不动就是亲手绣的香囊、亲自抄的佛经,你以为怎么来的?”她掰着手指头掐算道,“像那个蓝青溪,我七岁就同他定亲,每年逢节旦日,又或是他的生辰、他的父母生辰,我都得给他送礼,一年得送十来回。” “随意送些金银珠宝,那头就会觉得我对这事不上心了,所以时不时就得添点能代表我心意的东西,比如隔年的雪水,四时花卉做的香包、庙里开光过的平安符,反正就是遣下人搜集些耗时的小玩意儿,然后冠上我的名头,不然我整日去做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日子还过不过了?” “那他呢?也是一样?”寇骞忽然问。 崔竹喧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蓝青溪,“差不多,叫下人抓些蝴蝶什么的送我,我跟他又没见过,哪能有什么真感情,只是两家交好,面子上得过得去才行。” 话题一时被扯远了,崔竹喧看了眼自己手中那方不堪入目的帕子,又望向被他握住的右手,小心地打量他的神色,确定这人正心不在焉地发呆,手上猛地一用劲,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拽。 待寇骞回过神来,一切已有些晚了,他只来得及用手肘撑住椅背,这才免于和她摔成一堆,只是如今这般,情况也没好到哪里。 他伏在摇椅上,而她在他与椅背中间,靠得极近,近到,呼吸相缠。 她不过是攥着他的衣领,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挣开,可她却满心以为制住了他,甚至得意扬扬地威胁:“我不管,寇骞,你要是不答应帮我绣帕子,就休想起来!” 嫣红的唇瓣一开一合,好像在说些什么,但他全然没心思去听,反正,不管说什么,他都拒绝不了。 “……好。” 第25章 025 飞针走线 以前没给旁人绣过,…… 寇骞若是有飞针走线的本事, 又何至于常要递银子出去,托旁人制衣? 他倒也想使些花招,可边上那个小祖宗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监工如此之严, 半分容不得他动手脚, 是以,他只能硬着头皮捻起铁针, 取一根绿线穿过去, 打上结。 到这一步为止, 凭着他夜间都能视物的好眼神轻松拿下,可接下来却犯了难。 若只是缝补衣物上的破洞, 那还能勉强一二, 顶天不过是针从左边扎进去,而后从右边钻出来,把豁口两边绑在一块儿便算完事, 哪管得了线头是缠成麻花还是乱作杂草。但绣花便不是这么回事了, 要叫人在一块儿完好的帕子上戳出一堆品貌上佳的洞来,委实是有些难了。 将帕子在花绷子上固定好,落针之前, 还要仔细观察小祖宗给他安排的绣样——伞面上的“竹子踩石”图。 “寇骞, 这帕子我可是要用的, 你得绣得好看些!”崔竹喧侧着身子坐在摇椅上, 坏笑着瞧他, 故意威胁道,“要是敢故意敷衍我——” “某不敢。” 她对他这份乖觉的态度甚为欣慰,撑着脑袋,将这被赶鸭子上架的水匪头子每个动作都盯清楚。 那双修长的手全然无了平日拎着菜刀时的灵活, 指腹的茧裹住细细的针,粗糙的人耐着性子做这精巧的活儿,没有技艺,便只好靠认真来凑,每扎一下,他都得前后翻看个几回,饶是如此,也免不得行差踏错,隔不了三五针,他就得把线挑起来,将针退回去,修正歪曲得有些过分的线条。 好一会儿,才有个半指长的细竹节出现,这算是抬举的说法,不然,也就是比草沫子稍稍大些的碎叶子。崔竹喧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疙疙瘩瘩的,一点儿也不平整,可能是因为线没拉平,针位不对,又或是因为线劣布糙,而刺绣的人更糙。 指尖再要往上滑,那花绷子却突然下撤,绕过一圈,躲到了寇骞的腰后,别说摸了,连见都见不着,她顿时有些不满,“怎么还不给看?小气!” “不然,还是让范娘子给你绣吧?”寇骞目光飘忽道。 “你要反悔?” “……没有,只是某的手艺你也见着了,就是绣成了,你拿在手里也要遭人笑的,还是算了。” 崔竹喧凝眉看了他半晌,忽然意识到,这人是不好意思了,之前写个字他都要百般推诿,更何况现下是比他那鬼画符的字都要逊上三分的鬼戳针。 指尖在扶手上轻敲几下,念在这人是在为她做事的份上,她也不是不能说两句好话哄哄他,“绣得挺好的,一眼就能瞧出是竹子。” 寇骞讶然地看过来,但显然,不信。 她都夸他了,他还不领情,不识好歹! 崔竹喧倏然沉下脸,强硬地将花绷子夺了过来,举在眼前,分明是根比绿色毛虫好不了多少的竹节,奈何她现在心偏到了天边,怎么瞧怎么顺眼,“我不笑,我看他们谁敢笑!我说好就是好,要是谁说不好,我就派人将他捉起来,打到他说好为止。” 寇骞挑眉,促狭道:“派谁?” 她用“这还用问”的眼神白了他一眼,扬着下巴,端着一副横行霸道的模样开口:“自然是派我崔府的侍卫,一二十人冲上去将他团团围住,一人一脚就能将那不长眼的东西打得跪地求饶——我的东西,才不许那些阿猫阿狗乱嚼舌根子!” 寇骞微微翘起唇角,配合地俯首恭维道:“小祖宗威风!” 崔竹喧被夸得飘飘然,眉眼弯弯,一双眸子被笑意浸染得格外明亮,指尖一点点抚过绣线,忽而转头看向他,“寇骞。” “在呢。” “你以前可为旁人绣过帕子?” “某是水匪,又不是绣郎,除了小祖宗,谁还能压着某干这个?” 寇骞把那半成品帕子接回来,解开缠在一起的丝线,将那小竹节一点点拔高——拔高了也不好看,可至少,他是确确实实在照着她的画,尽心尽力,没有丝毫敷衍。 她低眉看着帕子,又抬眸看向他,帕子合她心意,大概,绣帕子的人也是。 她用食指点了点他的脸颊,他果然不恼,甚至不躲不闪,唯有下针的动作略有迟滞,她吩咐道:“以前没给旁人绣过,那以后也不许,我给你加钱,就当作是买断了你从今往后所有的绣品。” “我只喜欢全天下独一份的东西,若是旁人也有,我就不要了。” * 夏日未过,晌午的日头毒辣,娇生惯养的崔女公子是一刻也受不住的。 寇骞不必盯着也会乖乖听话,但她的午觉是怎么也耽搁不得的,她躺回竹床上,把被褥蹬到墙角,饶是如此,还是热。 可这里不是她的含凉院,没有石床玉枕,也没有水车冰盆,用来纳凉的就只有一把大蒲扇,虽说扇起来还算凉快,但拿着硌手,尤其是她还是个手心受了伤的伤员,哪里做得了这种粗活。 她只在热到不行时,才耐着性子抓起来扇两下,稍稍好些,便将其弃如敝履,如此往复,倒也勉强入睡。 迷迷糊糊间,似听到了点敲门声,她皱眉欲醒,忽而有阵阵凉风送来,将那点燥热驱散,竟睡得更沉了些。 寇骞放下蒲扇,轻手轻脚地出去,打开院门,未来得及打招呼,就听了一耳朵的嬉笑声。 无他,实在是他的左脸引人注目。 “啧啧啧,脾气这么辣的小娘子,得亏老大你受得了!” 阿树挤眉弄眼地揶揄着他面上的划伤,下一刻就被勒住脖子拽到墙根底下,“别废话,说正事。” “那个,东西分完了,是老大你抽空过去拿,还是我送过来?” “送过来吧,”寇骞望见面前人一脸的欲言又止,拧眉催促,“还有事就赶紧说。” 阿树朝屋子的方向努了努嘴,苦着脸,斟酌着开口:“昨个晚上闹那么大,今夜还出去么?” “我知道老大你舍不得那小崔娘子,可咱们这儿上上下下五六十张嘴等着吃饭呢,这天难得晴几日,要是不抓紧时间多囤些粮食……不然咱们就干脆干票大的,劫条运粮船,开张吃三年,省得整日里来来去去,挣的就刚够填饱肚子。” “心野了?”寇骞冷嗤一声,提议道,“那要不要直接去把县太爷宰了,放你上去坐坐?” 阿树立时将脖子一缩,讪笑着摇头,“那、那哪成啊?要坐,那也是老大你坐,我充其量也就是个、小小衙役。” “还真想宰?” “能、能宰嘛?” 寇骞扯动唇角,敷衍一笑,“能啊,我现在就可以先宰了你试刀。” 阿树面色一僵,将嘴巴闭得严实。 “我再说一遍,县令再不是东西,那也是朝廷的官,跟他动了手,无异于谋反,我们这儿才几个人,都不够刽子手砍上一天的,安安分分在河上待着,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够我们活了,要是事情闹大了,招来了剿匪的官兵,这辈子就到头了。” 阿树唯唯诺诺地应了声,垂头丧气地往外走。 “老规矩,渡口汇合。” “诶!” 送走外客,寇骞将院门重新合上。 经过小祖宗睡的卧房,进了堂屋,坐在摇椅边的矮凳上,重新拿起针线。 他答应她的,总得做到,不论是绣手上的这方帕子,还是,送她平安离开。 * 晚饭吃的是豆糕,一层白面、一层赤豆揉在一起,分成巴掌大的小块,隔水蒸熟,端上来时还冒着白色的热气,得吹上好一会儿,才敢小心翼翼咬上一口。 软糯,可惜不太甜,若是能加些蜂蜜,味道定然要好上许多。 崔竹喧正出神地想着,对面人忽而轻咳一声,将她的目光引去,这才扭扭捏捏地送出来一方帕子,她展开一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绿色的线绣竹子,黑色的线作石头,可这是在她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情况下,但凡抓个路人来瞧,便是打死他,大概也猜不出这是幅《竹石图》。 寇骞神色微僵,当即要把这帕子拽回去,却先一步被她塞进了怀里,“这是我的,你不许碰!” “这是某绣的。”他试图再挣扎一下。 “帮我绣的,那当然是归我。”但是挣扎无用。 “……行,归你。” 顺利再赢下一局,崔竹喧那得意的神色几乎要漫溢出来,连咬豆糕的动作都大口了些,若不是她怕把仅此一方的帕子弄脏,这会儿铁定要拿出来故作姿态地擦擦压根儿不存在的薄汗。 他一天便能把帕子绣好,那多宽裕几天,是不是也能绣好荷包和香囊?更何况,哪有天天只有一条帕子的,传出去多寒酸?得搭着衣裳颜色,配合着四时季节,白天与晚上也得用不同的,少说,也得要个五六七八九十条吧? 但今日支使他绣一条,他都不情不愿,再提,他多半不会答应。 她这厢正思忖着要如何开口,可那人却先一步出声:“某今夜要出去,大概三天回。” “你不是才出去过嘛?怎么又要去?”崔竹喧顿时没了吃的兴致,撂下木箸,“你说好要给我当护卫的,哪有护卫见天的不见人影,刚上任就告假的?” “阿鲤会过来陪你,不会出事的。”寇骞默了下,继续道,“你要的纸墨备好了,还有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你若有瞧上的,便拿去打发时间。” “不能不去?” “……不能。” 第26章 026 班门弄斧 这个满脑子只有钱的…… 天悬烈日, 晒得人困马乏,索性停车休整,待到太阳西沉时,趁着风凉再行赶路。 匪他思春 第20节 青年一副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的模样, 手上却拿着玉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显然,心不静。直到车帘子被掀起, 钻进一个人, 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自明,他今日做了什么?” 来人行了一礼, 坐在另一边的位置, 道:“和先前一样,每到一处,就会派下人去四处采买, 今儿个我瞧了, 买的是一对琥珀杯。” “琥珀?”崔怀卿轻笑一声,展开折扇,慢悠悠地摇了起来, “他倒是对簌簌的喜好了若指掌, 时时刻刻不忘了献殷勤。” 自琅琊出发时, 蓝青溪准备的赔礼还只是一副翠玉玲珑棋, 行经半月, 零零散散添进各类珍玩字画,原先的箱子装不下,又置办了两口新的,而后连马车都再加了一辆, 这才能稳稳当当地上路。也不知到了虞阳,他们这轻装简行的队伍,要被扩充成什么模样。 “可女公子不是已经在相看下个夫婿了吗?”自明小心地将帘子掀起一条小缝,确定外头的仆从都相隔甚远,这才压低声音道,“要是咱们回去时,恰好撞上,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差人送信过去,好提前准备准备?” 崔怀卿挑眉看过去一眼,语调懒懒散散的,却透着一股子倨傲,“撞上便撞上,蓝氏有错在先,低三下四、赔礼道歉那是他蓝青溪该做的,怎的,我们还得提前原谅他不成?” “但您不是已在蓝氏家主面前应允婚事继续了吗?” “半月前应的,半月后就否不得了?”低眉,修长的手指将扇面一折折叠起,用末端支着脑袋,声音带着几分无奈,“簌簌可是下了死命令的,让我把人带回去给她赔罪,我要是不想个借口把人给骗过来,簌簌非扒了我的皮不可,日子还过不过了?” 他一通抱怨完,又觉失了颜面,轻咳两声,试图扳回几分,补充道:“再说,这也不是全然的骗,他若真有那本事,求得簌簌原谅,这婚事自然能继续下去。” “那要是不能呢?”自明问。 崔怀卿白过去一眼,“他自己不中用,与我何干?” 得,万事都得看自己女公子的心情了,但她那心情,可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自明不由得为那个瞎了眼还得忙忙碌碌的蓝公子同情了片刻,但有且只有片刻,因为片刻后,他就被撵下了车,而后是崔怀卿执着折扇风度翩翩地下来,说是要去县里逛逛,瞧个新奇。 “咱们也去买琥珀杯?”自明把钱袋塞进怀里,匆匆忙忙地跟上。 “买你个大头鬼!”崔怀卿将折扇敲在他脑门上,“这玩意儿家里都多少套了,还买,腻不腻得慌?” 不是,他一个书童,他哪分得清女公子库房里那些个琥珀杯、琉璃杯、白玉杯? 自明撇撇嘴,忿忿不平地去将马牵来。 崔怀卿将折扇插在腰间,利落地翻身上马,攥紧缰绳,一夹马腹,马儿便悠悠地迈开步子,将停憩在林子里的人群丢在后头——反正蓝氏那个要是识相的话,到了时辰就会跟上来了。 只是在经过最边上的一辆马车时,他勒马稍停,微微正了神色,“连日奔波劳碌,待在马车内也无趣,蔡大夫可要出来散散心?” 他候了半晌,才等来一道清冷的女声,“崔公子好意,我心领了,但一会儿得为蓝公子施针,怕是无暇出去。” “施针?”崔怀卿眼眸微眯,藏了一小锭金进手心,正欲探进锦帘,却被突然闯来的脚步声制止,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扬起个笑,“如此,那只好下次了。” 他骑着马踱步往前,身后的马车旁已站定了一个仆从,俯身行礼。 “蔡大夫,时辰到了。” * 弯月如钩,静静地挂在墨蓝的天幕中,可江上浪头一涌,又似一叶孤舟,随水而流。 渡口处已然聚集了一窝匪寇,粗布麻衣挎长刀,或坐或站,三三两两靠在一起,分食着布袋子里炒香的瓜子。 “老大怎么还不来啊?”一个匪寇突然道,大抵是因着分到他手里的瓜子已成了鞋边上一堆碎壳,着实没法儿打发时间,他便烦闷地胡乱猜测着,“他不会不来了吧?” “是不是那小娘子不放人?老大可真是有艳福!” “啥时候也能有小娘子缠着我啊?” 这厢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嗑,可瞧见从暗处走出的人影时,竟齐齐止了动作,目光盯过去几个呼吸,也不知是谁最先忍不住溢出一丝气声,而后一个接着一个,声音一个大过一个,最终哄笑成一团。 而阿树,是其中之最,“老大,咱都这么熟了,还蒙什么脸呢?” 说着,便要上手扯下那层布,寇骞拧着眉,将身一闪避过,可剩下的人有样学样,嬉笑着一张脸便往上冲,毫无章法地胡乱伸手,他挥开这个、躲过那个,烦不胜烦,偏这群人完全不知收敛,反倒越挫越勇,前赴后继。 “一个个,皮痒了是吧?”寇骞咬牙道,索性将草草收拾的包袱仍在一旁,抽空挽起了袖子。 “好像是有点,”阿树仗着自己躲在人堆,生怕热闹不够大,可劲儿拱火,摸摸手、摸摸腿,最后挑衅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手也痒,脚也痒,尤其这脸上啊,最痒!” 下一瞬,他便被脸朝下砸进泥地里。 局势顿时反转,由原先的多人围攻,变成了寇骞单方面的捕狩,有一个算一个,笑得多猖狂,嚎得就多凄惨,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捂着自己又红又肿的脸。 “还痒吗?”寇骞踢了脚旁边绷直身子撞晕的阿树,笑得让人浑身发寒。 后者忍着痛,努力地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不、不痒了,特舒坦!多、多谢老大!” 寇骞低眉瞟他一眼,冷笑道:“不痒了就麻利地爬起来,再缩在地上装死,我现在就把你们扔河里打窝!” “诶、诶!” 一行人连呼痛都免了,耸肩低头,如同鹌鹑般列成一排,唯唯诺诺地爬上船,待小舟随水流四散而去,这才对着黑漆漆的江水抱头痛哭。 寇骞倚靠在船头,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往脸上蒙的布委实是欲盖弥彰,是以,他吩咐道: “全都把脸蒙上。” * 笑话,她稀罕寇骞留在这陪她嘛? 崔竹喧忿忿不平地想,把那人昨日睡过的枕头又捞起来打了一顿,而后重重地砸回竹席上,至于那俩撞到一起,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几圈,这同她有什么关系,怪它们自己不争气,站都站不住。 这个满脑子只有钱的笨贼、坏贼、讨厌鬼! 发泄过一通,她才稍稍冷静了些许,拿了根蜡烛照亮,进厨房把全家杀伤力最大的菜刀握进手里,总不能真的寄希望于一个七八岁大的小丫头来保护她吧? 尤其,这小丫头看起来,还只会吃。 崔竹喧把菜刀放到了床榻的边角处,保证睁眼的第一时间就能握住刀柄,而后盘腿坐在床上,在把“寇娃娃”用指尖戳倒的第一百三十五回时,阿鲤以隔夜饭不好吃为缘由,终于把锅里剩下的豆糕尽数下肚,撑得膀大腰圆,打着饱嗝走进来。 “老大做饭真、嗝、好吃!” “也不过就是那样。”崔竹喧冷哼一声,定然是她近日给了他好脸色,他才敢这般蹬鼻子上脸,一点儿不把她的话放心上。 她说的是气话,可阿鲤全然没听出来,坐到桌旁,咋吧着嘴,“比老大做的饭还好吃的,就只有元兴楼的菜吧!” “元兴楼算什么?不过是小地方的厨子,胡乱把菜下锅,能吃罢了,哪能谈得上好吃?”崔竹喧屈指把“寇娃娃”打倒第一百三十六回,扬着下巴开口,“我崔府的厨子可都是师承宫中御厨,只要是大邺叫得上名号的菜式,就没他们不会做的。” “寇骞今日做的只是一道豆糕,可我府上的厨子,一顿就能做出数十种糕点,像是枣泥酥、佛手酥、糖蜜糕、茯苓糕、云片糕……哪一个不是松松软软,入口即化?” 阿鲤咽了咽口水,虽说这些糕点她没见过,更没吃过,可这并不妨碍她已经在脑海里幻想,她将嘴巴张大,能一次性塞进几种糕点。刚撑饱的肚子,如今仿佛又寻摸出了点空当,可以再塞添些吃食。 可崔竹喧还在接着往下说。 “既吃糕点,那定然要饮子来配,豆儿水、香苏汤、安乐茶、木樨汤……往里头兑些蜂蜜,再加上碎冰,一口下去,什么暑气都消了,那才叫好吃呢!” “寇骞那点手艺算什么?班门弄斧!” 阿鲤擦了擦口水,疑惑地问:“老大不是用刀的吗?他开始练斧头了?” 崔竹喧要继续数落的语句一塞,长叹了口气,她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说这些有什么用? 不如睡觉——梦里把寇骞再打上一百三十六遍。 她兴致缺缺地躺下,闭上眼睛,阿鲤却被她搅得情绪亢奋,半点儿没有想睡的欲望,在竹席上翻来覆去,最终还是忍不住,轻手轻脚地爬到她床榻边,甜甜地喊:“阿姐,好阿姐!” 崔竹喧勉为其难地掀开眼帘,就见一双弯得像月牙似的眼睛,“刚刚的那么多吃食,阿姐会做吗?” 她一个贵女,可能会下厨吗? “阿姐不会全都不会吧?” “……怎么可能?” 第27章 027 无处寻踪 “女公子她、她失踪…… 翌日, 崔竹喧刚睁开眼,便瞧见靠在床榻边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她当即把眼睛重新闭上,装作未醒的模样, 可阿鲤盯得严实, 哪能错过这点小动作,拽着她的衣袖, 摇来晃去。 “阿姐, 天亮了, 该起来了,你说好给我做吃食的!” “阿姐, 好阿姐!求求你了!” 崔竹喧望着房梁, 长叹口气。 谁让她睡前夸下海口,誓要将寇骞那个讨厌鬼比下去呢?——不,要不是寇骞招她, 她哪会口不择言被逼到这份上,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寇骞的错! 但罪大恶极的讨厌鬼不在,无法问责, 她再是不情不愿, 也只能起身洗漱, 借吃早饭为缘由, 拖延时间, 以图在这一时半刻间,于脑中翻拣出什么珍馐佳肴的做法。 只是思绪纷乱,手上的动作就难免迟滞,现下坐在范娘子家, 四人同席,另外三双木箸开开合合,忙得不可开交,独她手里这双,好似被隔夜的浆糊给粘住,好半天也没见动上一下,不由得引去了其余人的目光。 “是这饭菜不合崔娘子胃口?”范娘子问。 崔竹喧这才回过神,连忙摇头,她带着阿鲤来这儿白吃白喝的,于情于理都不该挑人毛病才是,更何况,这饭菜于普通人家来说,已是极好的了。 因是朝食,便没有什么大鱼大肉的炒菜,但一碟凉拌荠菜,一碟腌黄瓜,一碟腐乳,加上碗里埋了荷包蛋的热粥,也算是荤素搭配,品类丰富,毕竟寇骞每顿也就给她做一样吃食来着。 她正要扯个什么借口来解释,谁料阿鲤已将碗底舔了个干净,腾出一张嘴来接话,“阿姐定是要留着肚子,吃待会儿要做的好吃的!” 崔竹喧面色一僵,喉中语塞,阿鲤却是放下木箸,伸出两只手在空中比划,红光满面地吹嘘,比那日提及寇骞时,有过之无不及,“阿姐知道好多、好多、好多吃的,都是白原洲没有的,比老大还要厉害,比元兴楼的菜还要好吃,而且答应了要做给我的!” “真是人不可貌相,崔娘子竟有这等手艺?”范娘子惊叹不已,连范云都有几分讶然。 殷切期盼的目光登时向她奔来,足有三道之多,她俨然被高高架起,骑虎难下,此时承认她于厨道上一窍不通,定会颜面扫地,是以,她硬着头皮应声:“一点皮毛。” 只知道菜名的那种皮毛。 * 崔怀卿攥着缰绳,饶是已经走出数里,仍是神色微凝。 “公子,咱们跟蔡大夫虽同在虞阳,可往日并无交情,你怎么突然想到要约她游街?”自明将脖子往前一抻,凑近问道。 “随口攀攀交情罢了,”崔怀卿这才回神,敛下眸中暗色,舒展眉眼,往周遭热闹的市集看去,“原想着关心关心这位妹夫候选人之一,但他不领情,非要将大夫藏着掖着,那便算了。” “那蔡大夫是出了名的性情孤高,仗着自己承自清宁县主一脉,什么权贵都不放在眼里,蓝公子应是怕蔡大夫说些什么不好听的话,搅黄了婚事吧?”自明猜测道,“毕竟他对我们女公子上心得很,买回来那么多东西,件件都要送先到他面前,以防出了岔子。” 崔怀卿轻嗤一声:“若非如此,他还想安安稳稳地坐在马车里?” 目光掠过熙攘的人群,他忽而勒马,翻身下去,从腰间把折扇一抽,一展,慢悠悠地扇起来,排进了冗长队伍的末尾。 自明见状,也跟着挤过来,踮起脚尖往前头张望,奈何队伍太长,一眼望不到头,瞧了半天也没看出这队伍是买什么的,但秉承崔怀卿一贯的做派,东西不重要,只是买份热闹,带回去给女公子的那种热闹。 人群缓慢地向前蠕动,待他们走到摊贩面前,已是一炷香之后了。 崔怀卿将折扇合拢,俯首低眉,在一堆泥巴捏的彩色人偶中寻找最眉清目秀的那一个。左边的眼睛太小,右边的衣裳土气,上面的发髻太粗糙,下头的颜色不够鲜亮,瞧来瞧去,都不怎么合意。 他拿扇柄挨个指过去,“要这个的脸,这个的头发,衣裳换成红色,首饰改涂金色……” 摊主面上的嫌弃之色溢于言表,嘴唇颤动,但在简简单单一个“滚”字涌出喉头前,眼前递来一块亮闪闪的银铤,于是再一眨眼,已然换成了喜笑颜开的一张脸,“诶,立马就做!” 崔怀卿满意地点点头,对着身旁的自明嘱咐道:“等回到虞阳,你可机灵着点,东西一呈到簌簌面前,就跟她讲,这是我排了半个、不,一个时辰的队,亲自挑选的,別跟上回似的跟块木头杵在那,害我被念了许久。” 自明讷讷点头,小声嘀咕:“那还不是你自己忘了,到府门前才想起来,临时去边上买的糕点充数,你不挨骂谁挨骂?” 崔怀卿咬牙瞪过去,“那你就不知道早些提醒我吗?” 匪他思春 第21节 主仆二人相争许久,待精致的泥人被送来,崔怀卿才收起了那副怒容,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细细审视去,确保上头没有一点瑕疵,正当此刻,重重叠叠的人群忽而被一队士卒破开,领头者策马疾驰,中间马车的轱辘转个不停,后头兵卒更是一路小跑,没一个停歇。 “这是哪家,这么风风火火的?”自明被人潮挤得往后了些,眯眼再瞧,却见到马车帘子上熟悉的纹样,“……这,这好像是女公子的马车啊!” 只是话未等来回应,转头望去,崔怀卿已然跨上了马鞍,他赶忙挤出人堆,边扯缰绳边喊:“公子,等等我啊!” 但人群能被兵卒轻易冲散,却也能将他们团团围困,待到城门时,已然连兵卒的尾巴都看不见了,只能跟着地上的马蹄印、车辙印往前奔逐,绕过大半片林子,却见崔氏马车稳稳当当地停着,和蓝氏待在一块儿。 也顾不得寻个地方绑上缰绳,崔怀卿从马背上跃下来,便急急地往马车的方向奔去,“簌簌,你要来怎么不差人提前说一声?还好我给你备了礼物,快出来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他往后使了个眼色,自明顿时明了,大声说道:“是啊,我同公子又渴又热地排了一个时辰的队,不想却已卖光了,对那摊主苦苦哀求,这才让他勉为其难地再做了一个。” 崔怀卿对这番润色甚为满意,一手拿着泥人,另一手就要去叩车厢,可帘子被先一步挑开,露出一张惊惶的脸,是金缕。 他握住泥人的手微微收紧,沉声道:“怎么回事?簌簌受委屈了?是哪个不要命的?” “女公子她、她失踪了。”只是几个呼吸,金缕整张脸已被泪水浸湿,她抽噎着跌下马车,跪地伏首,“金缕护卫女公子不力,原该自戕谢罪,只是女公子生死未卜,郡守大人又远在京城,这才来向公子禀明,如今事了,金缕但求一死!” “……失、踪?”泥人倏然从手心跌向地面,头和身子断成了两截,崔怀卿深吸一口气,扶着车架稳住身形,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蹲下身,看向那双婆娑泪眼,“好金缕,乖,别怕,你跟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头说,说仔细些。” “公子走后没几日,郡守大人便去了京城,女公子觉得虞阳的郎君们不合心意,便说要乘船去汾阳,谁知道,半途下起了暴雨,船底又触礁,待我们爬上岸时,女公子已经不见了。”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我带人沿河寻了几日,一点消息也没有,实在没了办法,只能来找公子你了。” 崔怀卿闭了闭眼睛,道:“把舆图拿来。” 自明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羊皮卷展开。 崔怀卿指向一处河道,“是走的这条线?” 金缕怯生生地点头。 “船行了几日?” “七日。” “……好,我知道了。”崔怀卿扶着车架起身,望向蓝青溪那头,“家中出了急事,不便招待,蓝公子且归吧。” “这是哪的话?”帘幕挽起,蓝青溪被搀着下了马车,向他微微拱手,温声道,“簌簌与我乃是自幼的情谊,如今她身陷险境,青溪岂有置身事外之理?” 崔怀卿默了下,并不应声,蓝青溪便继续道:“虞阳去汾阳,不论从哪个渡口出发,终是要驶进大河,而大河往下,错综复杂的支流、干流不下数十处,又值汛期,水势远胜过寻常,除了临近的汾阳、岫陵、东云,再往下的嘉水、常宜,乃至胥江、樊川,皆有可能,范围如此之广,搜寻起来绝非易事。” “不若我与崔兄兵分两路,崔兄在汾阳周边寻觅,青溪则从嘉水一路往下,也好早些将簌簌救回来。” 崔怀卿定定地看着他面上毫无破绽的关切神色,微微凝眉,到底还是点了头。 “金缕,你同蓝公子一道。” * 江心处,十数条小舟缀在船边,至于舟上的匪寇,早已翻身跃过船舷。 “寇老大,我们就盼着您来呢,瞧瞧,东西一早就备好了!” 寇骞支起惺忪的睡眼,懒散地瞟过去一眼,依旧是木箱子,并不动弹,只是靠着桅杆立着,待到其余人将东西清点无误后,才看向舟师,“这船,去哪?” “常宜。” 他又问:“返程去哪?” “乐清。” 他微微拧眉,彻底没了兴致。 将河上大小船只盘问个遍,竟无一条去虞阳。 第28章 028蜂火连天 大片的蜂仓惶逃窜,铺…… 焖烧煎煮炸, 鸡鸭鹅鱼猪,通通不行。 不管是出于对她刀工的考虑,还是出于对厨房剩余寿命的顾忌,这些个复杂的菜式第一步就被剔除出候选名单, 至于糕点么, 就拿最寻常的绿豆糕来说,不仅又要泡、又要蒸, 还得给一堆比米粒儿大不了多少的绿豆去皮, 这崔竹喧哪做得成? 她倚在窗边, 冥思苦想间,望见天空中悬着一个金灿灿的太阳, 灵光一闪, 是了,正值夏日,索性做些饮子, 汤料兑水煮开便成, 任谁来都是这般,总不至于难以下咽。 如此,也算有了大致方向, 再排除那些原料昂贵、稀缺的, 制作步骤复杂的, 以及她压根儿没听过做法的, 那可供选择的就没几样了。 她看向正板着一张脸练字的阿鲤, 问道:“你可喝过紫苏饮?” 后者试图在脑中拼凑出这几个字,未果,是以茫然地摇头,而后眼眸一亮, “我们要做这个吗?” “未妨无暑药,熟水紫苏香,”崔竹喧欲要好好说道一番,奈何听话人只有一个空空如也的大脑,只等着饮子将其灌满,于是话锋一转,变成了紫苏饮的原料,“紫苏叶,甘草片,陈皮,蜂蜜,黎檬子,得东西备齐了才能做。” 甘草还好说,桂枝汤里就有,从药包里捡些出来就好,至于其它的,就得亲自去寻了。 阿鲤寻了个竹篓背着,崔竹喧则撑起了油纸伞,合上院门,沿着小路走向渡口。 “紫苏性喜温暖、湿润环境,耐高温,”崔竹喧一边四处张望着周围的野草,一边向身旁人解释道,“沿河的地段土壤适宜,应当会有,我们盯仔细些,瞧见紫红色的叶子就是了。” 阿鲤凝重地点头,全神贯注地盯着脚边,生怕在一堆绿色里漏掉了急需的紫红色,若是碰到杂草丛生处,便觉眼睛也不是那么管用,非得凑过去,把那些挨挨挤挤的叶片挨个扒拉开,用堪比杀人越货时搜身敛财的仔细去搜寻,倒真叫她率先找到。 “阿姐,你看,是不是这个?” 崔竹喧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一丛紫色,只是在那锯齿状的叶片中央,向上横生出一簇簇毛茸茸的小花,已到花期,比正常的采摘时间晚了些,但将就一二,应当问题不大。 “摘叶子,不要花,”崔竹喧一指示,阿鲤立刻蹲了下去,双手并用,大有要将这薅秃的架势,“太老的不要,太小的不要,长得太难看的叶子也不要,定是被虫啃过的。” 饶是诸多限定,阿鲤背后的竹筐还是堆了好些紫色,够煮一大锅了。 然后是陈皮,也就是晒干的橘子皮,摘了橘子,把皮扒下来,用火烤干,效果也差不多,至于黎檬子,从日值中天,到日沉西山,也未能寻到。 崔竹喧倒在床榻上,锤着自己酸软的小腿,只觉得再多走一步,皮肉便要磨烂在鞋里了,直至昏昏沉沉睡着时,脑子里也只有一个念头—— 待她回去,定叫人将黎檬子成筐抬进府。 * “剿匪该求官府,救人就寻大夫,找我,是不是太荒唐了点?” 寇骞坐在船头,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手中的砍刀,刃上三分水色,映着月光,透出一点寒芒,将布巾搁下,手腕一转,锋尖直指向对面,“让开,不然,别说我不守规矩,劫你们第二道。” 形容狼狈的人群顿时噤若寒蝉,缀在末尾的几个喽啰已然两股战战,在心头打起了退堂鼓,然四下环顾,其余人皆是一动不动,便也只能忍着惧意,僵持在原地。 领头者是个肥头大耳的舟师,上次见面时还能维持住谄媚的笑,这回,黝黑的皮上缀着青青紫紫,眉间一道寸余的豁口,虽止住了血,但外翻的红色血肉更显骇人,扬眉、皱眉都会扯动伤处,唯有两行清泪淌下,湿了满脸。 “寇老大,我们交了钱财、送了礼的,你不能不管我们啊!” 舟师这厢哀哀戚戚地啼哭,阿树顿生不满,横眉竖眼道:“你们还好意思说,什么锅碗瓢盆都塞进来充数,也就我们老大脾气好,不然,非得给你船底凿个洞不可!” “……都是误会,”舟师僵了一瞬,小心地观察那提刀人的神色,试探着开口,“只要这回寇老大肯出手相助,待回航时,我们必定如数、不,翻倍,翻倍献上钱财。” “咱们兄弟几个还能上你第二回当不成?”阿树啐了一口,骂道,“识相的快点滚,不然今夜全留下来喂鱼!” 那日金玉书将这伙水匪驱逐后,确实在船上加强戒备,彻夜巡逻,可那又如何?攻易守难,夜半虽撞破了潜入的水匪,但一群只晓得拉纤、划桨的船员哪里火拼得过杀人如麻的匪寇,短兵相接,尸体添了七八具,货物被洗劫一空,金玉书还被掳了去,留下船上一堆伤重喽啰,叫他们去报信,带钱赎人。 行船往返,少说也要半月,待到那时,金玉书指不定剩下几条胳膊、几条腿,且那杀人不眨眼的水匪,收完钱,再将他们宰了,也不过是顺手的是,如何信得? 与其战战兢兢半月后送死,不如今日豁出去一把,将人救回来。 舟师心一横,两个膝盖就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甲板上,“先前千错万错,还请寇老大大人有大量,别同我们计较,我家小公子不懂事,但确确实实没有坏心,现在进了贼窝,生死未卜,只要诸位愿帮我将人救出来,条件随你们开!” 阿树眼眸一亮,笑嘻嘻地凑上前,“哎呀呀,丁洪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小盗,对付起来,很是吃力的,见血是免不了的,丢命也不是没可能,什么价,你心里有数吧?” 舟师脸上未见愁苦,反倒露出些隐隐的期待,连忙点头道:“只管开价,只要人平安,我们一定双手将谢礼奉上。” “酬劳按金子结,”寇骞忽而站起身,将方才擦拭干净的砍刀随手一扔,淡淡道,“替我寻把趁手的刀来。” * 一觉醒来,崔竹喧突然明悟,何为缺斤少两。 黎檬子寻不到,那便不要了。 毕竟仔细想想,那么多种配料,少个黎檬子又能怎么样呢?紫苏饮里有紫苏、有水不就好了,至于味道如何,再难喝的东西里,多倒些蜂蜜,调成一杯蜜水,尝起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是以,今日再出门,她和阿鲤便直直地冲着蜂窝去了。 一大一小窝在草丛里,用细绳将袖口和裤腿扎紧,面上用粗布蒙好,各持一根长树枝,小心翼翼地望向山坡,山坡脚下最粗壮的那棵树上,挂了个木盆那么大的蜂窝,活像是几个蹴鞠被浆糊粘在了一起。 一只只黄黑色的蜂从蜂窝最底下的小口不断钻出,漫布在细枝绿叶间,四处巡视,戒备之森严,让人难以靠近。 阿鲤将声音压至最低,担忧道:“阿姐,那么一大群蜂,我们只拿个木棍能行吗?” “应、应该能吧?”崔竹喧犹疑地点头,她记得幼时出去踏青,堂哥便是这般去给她去蜂蜜的,她现下防护得更严实,树枝也更长,怎么想也不会出问题才是。 她双手攥紧树枝,深吸一口气,安排行动计划,“我数三二一,我就冲上去,把那个蜂窝打下来,我把蜂群引开,你就趁机把蜂窝捡回去,今夜咱们就能喝紫苏饮了。” 阿鲤咽了口口水,郑重地点头。 “三、二、一!” 崔竹喧噌的一下站起身,猛地朝山坡奔过去,只是才迈过十来步,便有十来只蜂警醒而来,朝她竖起尖刺。她面色一白,登时调转了方向,惊惶地冲回来,钻进草丛,大口地喘息。 被骤然惊到的心跳如同牛皮大鼓被咚咚敲响,浑身一股寒意袭来,待她好不容易缓过神来,鬓边已渗出了一层薄汗。 “阿姐,要不然我去捅蜂窝,你去捡?”阿鲤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提议道。 崔竹喧摇头,断然拒绝,“不行,我去都不行,你肯定更不行,到时候被叮得满头包可怎么办?” 她低眉审视手中的树枝,约有半人长,两手紧紧握住,不过是堪堪能举起,指望挥舞它来驱赶那密密麻麻的蜂群,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个夺蜂窝计划还是简陋了些,思虑不够周全。 普通的树枝拍打,或是刀刃劈砍,都难以伤到那些动作敏捷、身体轻盈的蜂,不若,换成火攻。 “我们先做个火把,然后扔到树上,等把蜂群烧光,我们再灭火,把蜂窝捡回来。” “好,听阿姐的。” 崔竹喧原打算去院子的柴垛里寻根大小合适的木棍,谁料阿鲤已然将手中树枝斜放在石块旁,抽刀一砍,树枝应声而断。 她一时有些讶然,未来得及赞叹几句,阿鲤已然熟门熟路地将末端劈出一个十字刀口,用细树枝撑开,最后用打火石引燃。 “给我也做一个!”崔竹喧兴致勃勃道。 阿鲤点头,于是将步骤重复一遍,这回,二人手中的树枝都变成熊熊燃烧的火把,雄心壮志由之而起,区区几只蜂,何足放进眼里? 崔竹喧是这样想的,阿鲤也是。 “三、二、一!” 二人齐齐冲上去,炙热的火光无往不利,随手一挥,虎视眈眈的蜂便只能匆忙后退,偶有几只动作慢些,则被燎成焦炭,落到地面。 “扔!” 火顺着枝叶一路蔓延开来,裹住蜂窝。 下一瞬,大片的蜂仓惶逃窜,铺天盖地。 匪他思春 第22节 第29章 029 蜂口逃生 “我说了,我不喜杀…… 崔竹喧人生最最凶险的时刻有两个, 一次是几天前被酒鬼纠缠,还有一次,是现在。 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蜂翅颤动的嗡嗡声,皆逐着呼啸的风萦绕在她耳畔, 她不敢回头, 怕撞见百十根尖刺齐齐朝她袭来,可就算不回头, 余光中已有黄黑色的碎影, 挥之不去, 如蛆附骨。 她抓着阿鲤,又或是阿鲤抓着她, 总归是两道慌乱的脚步匆匆逃窜。 眼下才开始后悔计划的不周全, 显然为时已晚,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穿的不是华美的重台履, 而是一双朴素的如意鞋, 不然,怕是在疾速奔驰的第一步便要摔得满身泥了。 大大小小的砂石、崎岖不平的路面,平日里慢吞吞地走起来都有些费劲, 现下却全然注意不到了, 脚下生风, 只恨不能一步迈出百十里地去。 在呼吸都要难以为继的时刻, 沙土路也行到了尽头, 面前是黄褐色的河水,身后是黄黑色的蜂群,二者择其一。 崔竹喧深吸一口气,将交握的手攥紧。 “跳!” * 苍茫夜色里, 天上是一弯银亮的弓,水上是一只漂泊的舟,而下一刻,波澜相撞,涟漪四起,皎洁的月色里,爬出的,是见不得光的鬼。 值守渡口的人被轻易地割断脖颈,喉头喷涌的殷红,熄灭了灯笼里最后一抹亮光。 为首的恶鬼在新尸的衣上随手拭去刃上血污,“收拾干净了?” “检查过了,都死透了。” 恶鬼眼眉低垂,瞧不出悲喜,“好,留人在这儿守着船,剩下的,跟我进去。” 一行人在水上漂泊轮守了两天两夜,而今登岸,面上不见疲态,映着猩红的瞳孔,反倒透出一股子兴奋,“好不容易蹲到丁洪下水,咱们趁此机会,端了他的老窝,看他这怂包还敢不敢搁咱们面前横!” “这趟来捞人的,别一口气全杀了,看着点。”寇骞嘱咐道。 “诶,记得的,金子呐!”阿树笑嘻嘻地应声,银亮的刀刃猛地捅进去,又倏然抽出来,带出一片猩红的浆液,飞溅满身,他草草抹了把脸,鞋底碾过尚且温热的□□,蹭去河岸边沾染的湿泥。 寇骞扫过一眼,平静地挪开目光,手腕一转,刀刃亦是划破皮肉,淌下滴滴答答的红色,今夜的第四个,又或是第五个,记不太清了,也不重要。 总归只是一帮匪寇,持刀杀人,死在刀下,再寻常不过。 凄惨的嚎哭响了一会儿,然后沉寂下来,变成细弱的呻吟,或是压抑的呜咽。 地上横七竖八躺倒了大片,赤南洲的人有,白原洲的人也有。 “点点人数。” “丁洪部下杀干净了,咱们的人死了三个。” 寇骞用布条缠住伤口的动作顿了下,眼睫微颤,手指翻动,系好绳结,声音无甚波澜,“都拖到一块儿,烧了吧。” 阿树应了声,招呼着尚且能动弹的人去干敛尸的活。 寇骞把刀收回鞘里,扶着左肩,慢慢悠悠地走到赤南洲唯一一个幸存者面前,蹲下身,暗色的眸子幽深得宛若一方寒潭,盯得人寒毛直竖,面上尚残余着未能抹去的猩红,唇角却已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金玉书,我没记错吧?” 被唤到名字的人忍不住瑟缩一下,双手抱着头,试图将整个身子蜷得更小些。身上的锦缎泡了水、沾了泥、破了口,发髻将散未散,左边垂下三条,右边落着四缕,好端端的一位富贵公子,忽而成了个难民模样,好不惹人怜,可寇骞不怜。 他没什么耐性地拧起眉,语调更冷了一分,“说话。” 金玉书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张了好一会儿的嘴,才有一点声音从喉头里流出来,细若蚊蝇,“没、没记错。” “那就好,”寇骞道,“你的手下许了我些金子,求我来救你。” “真、真的?”金玉书咽了口口水,灰败的眸子里突然有了一点光彩,求生的本能作祟,他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般,去攥住他的衣角,“你带我走,我一定、一定把金子给你!我们现在就走!” 寇骞看着他,倏然轻笑一声,下一瞬,便有刀刃架上来他的脖颈,“手撒开。” 那双手仓惶退去,寇骞低眉,拂了拂自己远比他的手更脏的、满是血污的衣摆,可惜无甚成效,大抵还是得用上好些皂角揉洗,又或者,连皂角都洗不干净。 “除了金子,我还想要一样东西。” “只要不是我的命……都、都行。” “要你的命做什么?”寇骞歪头看向他,声音温和,“我说了,我不喜杀人,你不信我?” 鸡皮疙瘩一下冲到头顶,身体比大脑更先做出反应,金玉书跪伏在地上,也顾不得沙砾会不会划破皮肉,胡乱地叩首,“我、我信的!” 一瞧就是副被威胁恐吓出的模样,寇骞敷衍地笑笑,并不过多计较,“你那条船回航时,帮我送个人去虞阳,编个像样些的身份混过搜查,平平安安地送到,可以吧?” “就、就这样?”金玉书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过去,生怕又是这凶恶的匪寇用来耍弄他的把戏。 寇骞动了动唇,下意识想再嘱咐些什么,可默了半晌,反倒将刀刃与他的皮肉贴得更严实些,“若是你没做到,我保证,带着你金家旗帜的船只,但凡敢渡松荆河,便别想留一个活口。” “一定!一定!” 金玉书仓惶地竖起三根手指,将所有恶毒的誓发了个遍,直至声音嘶哑,喉间再吐不出任何声音,这才换得刀刃放下。 刀回了鞘,杀人如麻的水匪转身就走。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瘫倒在地上,夜风一吹,方惊觉冷汗已渗湿了衣料,他踉跄地爬起身,轻手轻脚地缀在后头,偏偏此时,两日夜滴米未进的肚子却开始鸣叫,在这片寂然中突兀至极。 他浑身一僵,惊恐地望向前头忽而驻足的水匪。 孰料,那人只是低眉在怀里翻了翻,扔过来一块油纸包,他颤巍巍地打开,是几块豆糕。 “便宜你了。” 那水匪道。 * 白原洲的太阳底下,晒着一大一小两只落汤鸡,衣裳倒是换了干的,但头发还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即使如此,大的那只也还要固执地在头顶撑把油纸伞,说是头发一会儿便干,可晒黑就不易白了。 范云拗不过她,也腾不出功夫再劝,忙着将紫花地丁放进石臼里捣碎,而后用木签子取出来,小心地敷在她们的患处。 “得亏你们跑得快,投了河,否则被叮上百十下,就在白原洲找块地埋了吧!”范云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也想不到早上还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早饭的人,一个转身,就能折腾成这副模样,“你说说,你们好端端干嘛要去招惹一窝蜂?” 崔竹喧疼得直吸气,低眉看着手背上鼓起的大包被抹上浅紫色的汁水,那股子火辣辣的痛感才勉强消退了些,支支吾吾道:“家里食材不够,我想着去取些蜂蜜。” “不就是要个甜味么,吃点饴糖不是一样的吗?”范云没好气道,又瞪向边上的小落汤鸡,“还有你,崔娘子是外人不懂事,你也不懂吗?跟着她胡闹,也不怕寇郎君回来收拾你!” 阿鲤扁了扁嘴,将头埋得更低。 “不关她的事,她都是听我的支使。”崔竹喧辩解道。 “她若是不贪嘴,哪能闹出这档子事?”范云将最后一点药汁挖出来,敷在阿鲤的脖颈,两条眉几乎要拧成了栓船用的麻绳,“那什么吃食別做了啊!这几天将就吃些,等寇郎君回来,要吃什么,托他去寻便是,可千万别再犯险了!” 两个人兴冲冲出门,满身伤归去。 蜂巢倒是捡回去了,可被烧成黑不溜秋的模样,同烧焦的木头也无甚区别,同橘子皮、碎叶子扔到一块儿,成了厨房里新的一摊垃圾,合该找个空档丢出去才是。 然而今日已无了那份兴致,天色刚暗,便各自躺下。 许是这两天绕着整个白原洲跑,累得很了,阿鲤没一会儿就睡熟了,崔竹喧则是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伤处隐隐作痛是原因,更多的,却是因为别的。 明明是她挑起的和吃食有关的话头,也是她承诺要做紫苏水,找食材、取蜂窝,通通是她的主意,阿鲤从头到尾都是依她的计划行事,结果不仅被蜂蛰,还替她担了骂。 早知道、早知道她还不如承认自己不会下厨算了,最多被笑话两句罢了,又不会少块肉,哪至于搞得像如今这般难堪? 借着窗棂处透进的月光,她轻手轻脚地坐起身,低眉去数身上红肿的伤口。 左手背上两个,右手手腕上一个,脖子上一个,每个都又疼又痒,难受得很,她是这样,阿鲤肯定也是。 她该补偿下阿鲤的,可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了寇骞,她总不能拿着寇骞东西,冠上她自己的名头送人,思来想去,她能给的,便只有紫苏饮了。 崔竹喧小心翼翼地挪下床,踮起脚尖走出卧房。 今夜月色清亮,不必点灯,也能将院子的路瞧清楚,她一路奔着厨房去,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盘算着紫苏饮的步骤。 先将紫苏叶洗净,然后和甘草、陈皮一起下锅煮,倒出来稍稍放凉,最后兑上蜂蜜。 她推门而入,下一瞬,是紧扼住喉骨的一只手。 浓重的腥味涌进鼻头,她抬眸,对上一双凶厉的眼睛。 第30章 030 相依而眠 困,我睡会儿?…… 尖叫声几乎已要窜出喉咙, 可那只扼住崔竹喧脖颈的手却倏然松开,转而覆在她的唇上,力道不重,可耐不住手的主人跟着手一块儿压过来, 将她抵在门板上, 动弹不得。 “嘘,别把邻居吵醒了。” 崔竹喧微愣一下, 面上的惊惶在听到这人的声音后, 轻易地消散去, 只是下一瞬,便有怒火升腾而起, 这人回来就回来, 还要躲在厨房里装神弄鬼地吓她,其心可诛! 她恶狠狠地瞪过去一眼,而后低眉, 报复性地咬住那只作怪的手, 牙齿肆无忌惮地折腾起那层皮肉,直到听得一声闷哼,这才勉为其难地放他一马。 “让你吓唬我, 活该!” 那人甚至不分点余光去看这新鲜出炉的齿痕, 懒散地垂下手, 额头擦过她的鬓边, 靠着门板, 眼睛眯了好一会儿,忽而记起些什么,将头埋得更低些,温热的吐息便涌向她的脖颈, 一股异样的感觉漫上心头,偏这人浑然未觉,“刚刚,弄疼了没有?” 她才没那么娇弱,挨不得、碰不得的,只是觉得他今夜奇怪得很。 她伸手欲将人推开,指尖触及却不是预想中粗糙的麻布,而是——她大脑空白了一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厮没穿衣裳! 如同被火燎到般,匆忙地缩回手,面色涨得通红,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先羞还是该先恼,咬着唇瓣,好半天没理清个头绪。所幸,那人终于不再烂泥似的趴着一动不动了,撑着门板翻身,倚靠住墙。 距离被拉开,崔竹喧这才看清他现下的模样。 与上回在窗缝里的惊鸿一瞥不同,这回,他任她打量。 他光裸着上身,凸起的喉结、紧实的腰腹都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白色的纱布缠得松松垮垮,末端垂落下来,应是包扎到一半,便被她的闯入打断,而纱布底下,是倒翻出的、鲜红的血肉。 所有的绮思在这一刻终止,她茫然地望过去,左肩一道、侧腰一道,伤口不宽,却极长,似乎比她吃饭用的木箸还要长些,没来由的慌乱涌上心头,她下意识挪开目光,可撞见的是歪倒的长刀、脏污的外衣、糟乱的纱布,无一例外,染有斑斑暗红,是干涸的血。 于是,目光被狼狈地收回来。 “寇骞。”她咬唇道。 “……嗯,在呢,”他合着眼,一副随时都能睡过去的模样,声音带着点因困倦而生的哑意,“小祖宗有什么吩咐?”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胡说八道! 崔竹喧想像平日那般训他两句,可触目惊心的伤在那,她哪说得出一句重话,“你、你怎么被人打成这样?是碰上水匪了吗?” 他倏然轻笑一声,睁开眼,眸子里带着些她看不懂的深色,自嘲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某才是水匪,旁人碰上某,那才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那便是你抢劫遇到硬茬,抢输了。” “小祖宗能不能盼某点好?破点皮而已,抢赢了。” 崔竹喧白过去一眼,那他全身上下也没几块皮能破了,就知道嘴硬! 她语气顿时差了几分,“抢的什么?” 匪他思春 第23节 “……金子。” “你是不是掉钱眼里了?怎么整日就知道金子?”她拧起眉,眸中跳动两簇怒火,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何原计划中的关切,到出口时,便成了尖锐的冷嘲热讽,“我许给你的三块金饼不够么?那你想要多少、得要多少才能满足?我说了,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吃喝不愁的差事,你为什么还要去抢?你难不成想当一辈子的水匪吗?” 寇骞默了会儿,垂下眉眼,“大概吧。” 崔竹喧愤愤地咬牙,“你,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思进取、自甘堕落!” “……庸人贪财,有什么奇怪的?” 八匹马都拉不动的倔驴子,九条河都洗不净的破石头。 枉她还觉得他是个好人,就算是水匪,那也是好水匪,就像是话本子上那些绿林好汉一样,快意恩仇,谁知道,这压根儿就是个利欲熏心的匪寇,为了点钱,连命都不要了。 他就抱着金子过日子吧,当一辈子烂泥扶不上墙的破水匪! 崔竹喧剜了他一眼,重重地踹了脚门——没踹开,门是向内开的。一股疼意自脚尖蔓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差点从眸里迸出的泪花,双手将门拉开,迈过门槛,猛地把门砸拢,闹出这么一通震天动地的动静,心气儿才稍稍顺了些。 门内的寇骞不由得有些想笑,只是勾起的唇角却不知怎的,渐渐落了下去。 当一辈子水匪吗? 不然呢?他想。 * 崔竹喧回屋时,阿鲤正抱着刀要往外冲,见到她,立马拽着她的袖子将人拉进来,合上门,满脸戒备地问:“阿姐,是家里进贼了么?” “没进贼,进水匪了!”崔竹喧没好气地答道,三两下躺上榻,一副即刻入睡的模样。 阿鲤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冥思苦想许久,终于确定了这水匪的身份,于是安心地放下刀,也跟着在竹席上闭上眼。虽然榻上人翻来覆去的动静有些大,但没关系,她捂着耳朵一样能睡着。 可还没挨过几个呼吸,榻上人便不甘心只待在榻上了。翻下床,一把扼住“寇娃娃”的脖子,用凶恶的目光恐吓了它半晌,而后付诸实践,将其砸进床角。 她睡不着,那个讨厌鬼也不许睡! 崔竹喧再度往外走,身后,是阿鲤揉着惺忪的睡眼,“阿姐,你去干嘛呀?” 她语调冷硬:“剿匪!” 她计划得很好,甚至在经过院子时准备好了刑具——一片细长的芦苇叶。 先悄悄潜回厨房,再用叶尖挠他的手心、戳他的脖颈,扰得他不得安宁,让这个水匪头子深刻认识到,得罪她是多么严重、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崔竹喧猫着身子钻进厨房,反手将门合上,小心翼翼地落下门闩,确保寇骞无路可逃。然后屏息站定,用目光环视一周,这才在水瓮边寻到了他。 他靠坐在那,曲着一条腿,脑袋歪歪斜斜地倚着墙,衣裳倒是穿起来了,可和没穿也差不了多少,两根衣带交叠在一起,停在了绑结的第一步,领口大敞着,露出里头层层叠叠的纱布,许是系带子的时候睡着的。 崔竹喧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芦苇叶握在她手心,叶尖落在他的脖颈前,相差毫厘,只消手腕往前寸许,便能将计划实施,可她的手腕却是往后的。 趁人之危,乃是小人行径。 她自诩出身名门望族,不屑做那等宵小之事,索性将人弄醒了再折腾他。 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没醒。 那,她继续? 指尖顺着眉骨往下,跃上鼻尖,落在唇瓣,沿着脖颈的线条,摸了摸他的喉结,再往下,是锁骨,是一些浅淡的疤痕与狰狞的伤痕交汇,是——他忽然握上来的手。 “……干什么?”他沙哑着声音道。 崔竹喧被抓了个现行,手指仓惶撤退,但没抽动,只能硬着头皮交代来意,却用着最理所当然的语气,“我生气睡不着,你也不许睡。” “好,不睡,”他松开手,微微坐直身子,勉强撑开眼皮,“陪小祖宗聊天。” “呸,我才没有要你陪!” 话虽如此,崔竹喧显然是满意他这般识相的,将芦苇叶随手扔了,指腹抚摸着他锁骨下一道寸长的小疤,问道:“这是什么弄的?” “碎瓷片。” “怎么弄的?” “……在元兴楼打碎了个盘子,被罚的。” 崔竹喧蹙了下眉,凑近细瞧,那疤都快有半个手指长了,不过一个破盘子罢了,那酒楼的东家怎就这般恶毒?再想到他今日新添的那两道伤,不禁更生气了,嘟囔道:“还什么水匪头子,怎么整日挨打?” 手指往下,继续问:“那这个呢?” “被抓住时,挨的鞭子。” “这个?” “刀砍的吧。” “还有这个呢?” 寇骞叹了一口气,再度抓住她作乱的手,“……别问了,好不好?” 崔竹喧不满地挣了挣,反倒被拽着整个人朝他跌过去,她忧心把他那两道新伤撞裂,那人却不管不顾地收紧了手,下巴靠在她的颈窝,声音含糊:“记不清了。” 那么大的伤口也能记不清? 换成她,光是蹭破皮、见了血便是不得了的大事了,若是留了疤,怕是连伤她那人的家谱都倒背如流,以便随时唾骂。 崔竹喧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人怎么性子这么绵软,到处受欺负。 她这般想着,忽而意识到这人的体温高得有些不对劲,犹疑地问道:“你是不是发热了?” “嗯,有点。” 她面色一变,急道:“那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去找大夫,肯定是伤口发炎了!” “白原洲没有大夫,”寇骞分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抚道,“一点小伤,上过药,明日便好了。” “真的?”崔竹喧不太相信。 “嗯,”寇骞的声音愈发低了,蹭了蹭她的脑袋,征求意见道:“困,我睡会儿?” 但在崔竹喧回答前,他就已经合上了眼睛,睡着了,又或是烧晕过去了。 果真是个大笨蛋水匪,但念在他今天受伤的份上,她便稍稍陪他一会儿。 她合上眼,不知不觉间,竟也跟着睡着了。 两道绵长的呼吸交缠在一起,被一缕晨光照彻,而后是一阵叩门声。 “阿姐,你在里面吗?怎么不开门?” 是阿鲤。 第31章 031 命价十金 嗯,小祖宗想要某怎…… 晨时的阳光闯进窗棂, 亮得晃眼,断断续续的叩门声和说话声更是吵得人心烦意乱,寇骞轻叹口气,习惯性地想要去揉一揉脑袋, 但胳膊却没能抬起来, 他这才拧着眉低头看去,怀里正躺着个人。 混沌的脑子尚且不能支持他去想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是觉得这小祖宗连睡相都霸道得很, 非得要压着他的右肩, 然后揽着他的左手,整个人蜷着靠在他胸膛, 将他困得动弹不得。 他放缓呼吸, 先从被禁锢得最松的左手开始逃离,手指一点点往外挪动,可刚动寸余, 便连胳膊带小臂一起被拽了回去, 显然是她在不满他这个人形软榻的轻举妄动。 不把人弄醒是不可能的了。 “阿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寇骞这厢还在头疼,“笃笃”的叩门声又急了些,门板被往里压了些许, 但碍于门闩, 只撑开了两指宽的小缝, 阿鲤便贴着门缝往里瞧, 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挪动, 也只能望见一个空空的灶膛和铁锅,“阿姐,你再不说话,我就进来了!” 刀刃离鞘的声音起时, 里头总算有了应答。 “阿鲤,去范娘子那取些吃食来。” 阿鲤茫然一瞬,但还是本能地应承下来,拎上篮子,小跑着离开。 外头的打发走,就该处理里头的这个了。 “醒醒?要还困就去床上睡?”寇骞背靠着水瓮,手脚皆伸展不开,长叹一口气道,“今日没什么力气,劳烦小祖宗自己走两步,好不好?” 好梦被搅扰的崔竹喧顿时眉头紧蹙,磨蹭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注意到洒落一地的阳光,猛然惊醒,慌忙地爬起身,退开两步。 明明只是看他一个人倒在这儿太可怜,才打算陪他一小会儿的,谁知道她眯了下眼,天就亮了。 面前人稍稍活动了下手脚,扶着水瓮慢吞吞地起身,倚着墙,将松松垮垮的衣裳系紧,她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那片裸露的胸膛,困意被姗姗来迟的羞意驱赶,耳根的滚烫一直蔓延,烧上脸颊,全然不受控制。 她别开眼,欲盖弥彰地开口:“……我是怕你烧成了个傻子,才、才多看顾你一二。” 寇骞好笑地瞟了她一眼,促狭地开口:“那,多谢小祖宗关心?” “呸,我才没有关心你呢!” 崔竹喧拔腿就往外走,只是左脚刚迈过门槛,忽而想起什么,立时调转方向,行至寇骞面前,伸手往上探,可那人不识相地偏头躲开,她顿生了些火气,强硬地把他的脑袋掰正,将手心贴上他的额头。 他音调懒散,“干什么?” “摸摸你是不是还在发热,”她拽着他的领口往下拉,分明是个探病的动作,非被她搞出几分审问人犯的架势,“不许乱动!” 他轻笑一声,低眉,主动地贴上她的手,“那摸出来了吗?” “哪有那么快?”崔竹喧蹙着眉训斥,苦思着手心的温热究竟是属于烫还是不烫,摸完他的额头,又贴上自己的额头,反复比较,也没得出个结果,但碍于他带着玩味的目光,板起脸胡诌,“还没好全,反正你最近不许出去了,在家待着,不然就别想领工钱了!” 想到这人嗜钱如命的性子,她深觉自己拿捏住了他的软肋,扬着下巴道:“你去抢那些船,又危险,又钱少,还不如尽心讨好讨好我,不过是金子而已,我有得是。” 寇骞垂下眼睫,敛住眸中深色,“嗯,小祖宗想要某怎么讨好?” 崔竹喧一时语塞,剜他一眼,果然是个为了金子什么都能豁出去的贪心贼! “……你自己想去!” * 阿鲤提着篮子赶到范娘子家时,饭菜已经上了桌,范云用木箸在蒸饼底下掏出个坑,慢条斯理地往里头添上咸菜,然后一起塞进嘴里,吃得正香,至于边上,坐了个白白瘦瘦的男人拘谨地喝着白粥,大概是新捞回来换钱的肥羊,没什么稀奇的。 她收回目光,往厨房的帘子里抻了抻脖子,寻到人影,将篮子递过去,“范婶,老大叫我来拿早饭。” “寇郎君要也不提前说说,我好多置办些啊!” 范娘子收拾灶台的动作一顿,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四下环顾,将蒸笼里剩余的蒸饼一气儿装了进去,犹觉不够,又去桌前搜刮。范云眼疾手快,多攥了一个蒸饼在手,边上的小白脸有样学样,只是才伸出手,就被“啪”的一声打下去,带着红肿的印子讷讷缩回去,眼巴巴地看着上一刻还满满当当的桌子,这会儿空空荡荡。 他双手捧着自己仅剩的一碗白粥,小心翼翼地开口:“都、都拿走啊?那我吃什么?” 范娘子敷衍道:“你碗里的粥吃不得?” 他低眉盯着白花花、没有丁点儿油花的粥,一张脸比隔夜复蒸的蒸饼还要皱巴,“这么清汤寡水的,哪里吃得下?” “爱吃吃,不吃滚!”范娘子冷笑一声,一把夺过他面前的粥,仰头灌了下去,袖口草草抹了下嘴,“一上门乞白食来的,还搁这挑三拣四,老娘还懒得伺候呢!” 小白脸登时涨成了小红脸,重重地撂下木箸,噌地站起身,“你、你们,欺人太甚!我找寇骞去!” 匪他思春 第24节 “去吧,”范云将嘴里的蒸饼咽下,善解人意地为他指明方向,“跟着刚刚那个小孩走就行,兴许还能同寇郎君一道吃呢!” 去就去! 小白脸愤而离席,遥遥地缀在阿鲤后头,用拙劣的跟踪技巧东躲西藏,倒真被他跟到了门口,只是踟蹰在柿子树下,不敢进去。 阿鲤熟练地把篮子里的吃食一一摆好,却在崔竹喧与寇骞拿起木箸时,转身去提了廊下的刀,面色如常地往外走。 “阿鲤,你不吃吗?”崔竹喧奇怪地看过去。 “就来,”阿鲤甜甜地应了声,脚步未停,“我先去把门外的人杀了。” 崔竹喧点点头,拿起蒸饼欲咬,忽而反应过来,她刚刚好像听到些不得了的东西。她眉心一蹙,看向正慢吞吞把蒸饼撕成小块的寇骞,后者挣扎了会儿,“等某吃完?” “那人都死了,还要你去干什么?” “……哪有那么快?” 话音刚落,便响起一声鬼哭狼嚎,院门处,踉跄爬进来一个人影,瞧见寇骞,犹如望见了水中浮木,不管不顾地抱住他的鞋子,“寇老大,我们说好的啊,你要保我不死的!” 阿鲤一手拿着刀鞘,一手握着刀柄,每走近一步,那人影都瑟缩一下,她歪头看了眼蜷成一团的人,又看向寇骞,“老大,这个人偷偷跟着我回来,不杀吗?那关起来?” 寇骞被迫放下手里一口都没来得及吃的蒸饼,咬牙道:“松开!” “不松!松开我就没命了!” 他很想把人踹开,再碾上几脚,但那么粗鲁的行为显然不适合在小祖宗面前展露,是以,他强压着怒意,用眼神示意阿鲤把刀收了,再低头看去,“行了,小孩子和你闹着玩罢了,吓成这样丢不丢人?” “这也叫闹着玩?”小白脸惊呼出声。 “我说是就是。”寇骞敷衍地回答。 崔竹喧看看这,又看看那,好半天也没能理清这几人的关系,一头雾水地问道:“寇骞,他是谁啊?” “……不重要。” 寇骞试图将这个话题跳过,转而招呼阿鲤到桌子边坐下,于是情况就变成了三个人坐着吃饭,一个人站着看他们吃饭,气氛好不尴尬。 小白脸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盯着桌上正冒着热气的吃食,咽了口口水,目光幽怨,“那什么,我能坐下一起吃么?” 不出意料,他挨了一记白眼。 他把条件放得宽裕了些,改口道:“那分我点,我站着吃?” 寇骞不想分,他只想用手里的蒸饼屑把人给砸出去,吃个饭都被搅得不得安生,烦死了。 “坐吧。”崔竹喧忽然道。 小白脸小心地去打量了眼寇骞的神色,眉头拧着,但并没有要反对的意思,他受宠若惊地坐下,隐隐意识到桌上最有话语权的人究竟是谁,干巴巴地道了声谢,只是还没来得及去够桌上的馍饼,审问的声音便先一步到来。 “应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崔竹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衣料上,一寸寸扫过去,声音微冷,“产自江南道的缭绫,价格不菲,所以,寇骞昨日是劫的你的船?” 小白脸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多亏寇老大出手,我才得以脱险。” 崔竹喧继续问:“你许了他金子当报酬?” “是,是啊。” “多少?” “……十两。” 崔竹喧撂下木箸,压制住心头翻涌的怒意,冷声道:“你跟我过来!” 饶是没有指名道姓,寇骞还是自觉地站起身,灰溜溜地跟在后头,直到卧房的门被合拢,他被重重地抵在墙上,他仍没有想好可以用来哄人的词句,只能安安分分地立在那。 崔竹喧盯着他,眉心紧蹙,那双清丽的眸子里也染上了愠色,“你就是为了十两金子,所以受那么重的伤?” “……几天就能好的伤,换十两金子,有什么不行的?” “只是十两金子而已。” 她的随意一套头面贵过十两金,她年节时送出的任一件礼物贵过十两金,她兴起时布一桌席面也贵过十两金。 只是十两金子而已,凭什么就够买他的命? 第32章 032 中秋月圆 还是,因为她许的金…… “草寇的命, 向来不值钱。” 寇骞垂下眼睫,眸中瞧不出悲喜,语调极淡,好似已将这话重复过千百遍, 故而, 再提及时,惊不起半分波澜。 崔竹喧不知道自己想听到怎么样的回答, 但无论如何, 都不是这样。 她又逼近了一步, 伸手去抚他的眉骨。 斜眉入鬓,往下, 分明生了一双冷峭的眸子, 如今瞧上去,却狼狈得很,只晓得将目光躲躲闪闪。 无由的怒意在胸腔里翻涌, 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拧成结, 她不受控制地去想,他身上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疤痕,是出生入死多少次, 拢共换了几两金?还有……他对她这么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究竟是因为她, 还是, 因为她许的金? 按他这么嗜金如命的性子, 大概是,后者? 她忽而扯动唇角,轻嗤一声,不过是一个十金便能买到草寇, 她有什么可在意的?等渡过河,回了家,别说十个八个,就是百八十个也不在话下。 崔竹喧倏然收回手,甩袖出去,寇骞下意识想跟上,可刚迈出一步,便被冷声喝止:“不许跟着我!” 寇骞默然地退了回去,只敢用目光黏着她,偏下一刻,门板就被重重地砸拢,他的目光断在了此处。 堂内正啃着蒸饼的小白脸,被这动静吓得一个激灵,屁股往外挪了挪,一根脖子抻出去,竖起耳朵,屏息细听,就被一阵听起来就火气很大的脚步声吓了回来,埋头假吃,生怕因咀嚼的声音大了些,而沦为被殃及的池鱼。 联系刚刚发生的事,他推测,大概率是分赃不均,那寇骞往回报了假账? 这可不关他的事啊,他又没打算赖账不给。 脚步声由远及近,即将由近及远时,却忽然停了,他一口气被吊得不上不下,心里惴惴不安,便听得一道带着愠怒的女声:“吃什么吃,滚出去!” 他顾念着还有大半空位的肚子,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么赶人,是不是不太……” “赶你就赶你,还要看日子不成?”崔竹喧冷眼睨过去,见他还一副磨磨蹭蹭的样子,愈发被怒火烧没了理智,没有金子傍身,连这种不知道哪冒出来的阿猫阿狗都敢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她深吸一口气,一把抽出放在廊下的长刀,刃上寒光乍现,登时将他吓得面色惨白,“再不滚,我现在就把你一片片剁了喂狗!” “别、我这就走,这就走!” 小白脸佝偻着身子一点点往外挪动,脚方一越过门槛,立时大步迈开,跑得飞快。 她轻蔑地扫过去,随手将刀扔了,刀身撞到门框,发出一声闷响,将逃跑的人影吓得踉跄,四肢并用地往外窜。 闷头将小路跑到尽头,望见面前一江浑黄的水,金玉书这才喘着粗气瘫坐地,用袖口抹去额头滚滚汗珠,也分不清是累得还是吓得,总归是晕湿了一大圈衣料。 他往江里啐了口唾沫,把读了十多年的圣贤书一并吐了出去,故而,只留了满腹的脏话。 他大爷的,这贼窝里,上上下下就没个正常人! * 气到极致,头脑反倒清醒了些,崔竹喧忽而记起,她昨日进厨房是要做什么的。 从一大堆的垃圾里将焦炭般的蜂窝放上砧板,左手摁住蜂窝,右手拎着菜刀,从末端的小口往上锯,黑黑黄黄的碎屑落了一地,可裸露出来的只有一层又一层的木屑,至于蜂蜜,丁点儿都没见着。 难道是被火烤干了? 她换了个方向再割下去,无非是把一团巨大的垃圾肢解成了几份稍小些的垃圾,想要的蜂蜜没有,反倒把厨房搞得一团糟。 她不甘心地在一堆木屑里翻找,只觉得连这群蜂都在特意与她作对,像是知道了她想要蜂蜜,便争分夺秒在蜂巢里分食了个干净,存心留个空壳来消遣她。 菜刀再往下砍,便与蜂蜜无关了,只是单纯的泄愤。 毫无规律地往下劈砸,将大块剁成小块,小块又剁成碎末,碎末纷飞,她便一下、一下地砍向砧板,至于刀柄将皮肉磨得通红,掌心到手腕的钝痛,无暇管,也不想管,偏偏,有另一个人来管。 手腕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不必回头也知道,是寇骞。 他的手指挤进她的手心,将那把菜刀孤零零地留在砧板上,低眉,对着她的手轻轻吹气,而后一寸寸轻揉过去,温声道:“疼不疼?” 崔竹喧微微蹙起眉,把手抽回来,藏在袖中,不自然地捏了捏手指,“不用你管。” “……行,”寇骞退开两步,看向桌上的一片狼藉,轻叹口气,“这不是蜜蜂窝,是胡蜂窝,你把它砍成多少截,也流不出蜜来。” “你都没看见蜂,你怎么知道?”她反驳道。 “蜜蜂窝是蜂蜡做的,只有胡蜂窝才是用这么乱七八糟的枯枝树叶凑到一起。”他顿了下,把想去牵她袖角的手攥紧,垂下目光,“阿鲤说,你被胡蜂蜇了好几下,今日还没来得及上药,某帮你?” 崔竹喧一言不发,显然,是在拒绝。 他沉默了会儿,改口道:“那让阿鲤来。” 他又退了几步,站进墙角的阴影里,连眸光也跟着黯淡下去,“接下来,也让阿鲤陪着你。” * 没了寇骞这个讨厌鬼在身旁碍眼,日子好像也没有过得更高兴一点。 待到手背上的红肿彻底消退时,范云已招呼着她一块儿准备过中秋的物什了。 不知不觉,崔竹喧竟已在白原洲待了一月有余,她久违地想起了叔父和堂兄。 往年这个时候,他们早早就会将外头的公干统统抛下,为她亲自做花灯。用削细的竹篾编织做骨,然后将画好的画一点点糊上去,多数时候是竹子,偶尔也会有些花啊、鸟啊,或是为她题一首诗。只是他们的手笨得很,做出来的花灯远不及匠人献上来的精巧,她每次只能勉为其难地把灯点燃,悬在檐下,稍稍给他们留些颜面。 赏完灯后就是吃月饼,叔父喜欢福缘斋的,堂兄喜欢甜香居的,她喜欢千味阁的,所以席面上向来都是用千味阁的月饼。那是糯米和粳米磨粉后蒸制,馅料里裹上松仁和糖霜的月饼,吃起来甘而不腻,清香溢齿,因是呈给她的,每年还需新制模具来给月饼压花。 但白原洲没有花灯,也没有月饼。 所以,范云只是邀她一起揉面,包饺子。 她看着范云的动作,从已经被揉成长条形的面上揪下一小截,用掌心搓圆,然后压扁,再取擀面杖将其压平,变成薄薄的一张圆皮——这是范云的成果,她的成果是左边厚、右边薄,边缘三四道裂痕的非圆非方的皮。 她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把这张东西重新捏成面团,塞进范云的加工队伍里,自己则扯了一块新面团,重新折磨。 为将这番小动作掩饰得更隐蔽些,崔竹喧轻咳两声,问道:“为什么中秋吃饺子,不吃月饼?” “月饼要的料多,还得有模具,做起来忒麻烦,”范云毫无芥蒂地把那团失败的面重新制成圆圆的一片,“还是饺子好,有白面,有馅就成。” 说着,便用木箸从瓷盆里挑出一团粉白的馅,是剁碎后搅拌均匀的莲藕和猪肉,“这里少能吃到猪肉,整日尽是鲫鱼、草鱼的,这猪肉馅的饺子一上桌,准被他们抢光——你能吃多少?我起锅的时候先给你留一碗,不然你哪争得过他们?” 每个饺子都有半个手掌那么大,崔竹喧这厢还在犹豫着估量,范云便替她下了决定,“三十个吧,要是吃不完,就分给阿鲤,她那张馋嘴,多少都吃得下。” “也行。” 崔竹喧点点头,就见范云忽而从水里捞起一枚铜板,和馅一起,裹进了饺子皮,发觉她的目光,咧嘴解释道:“过节嘛,讨个吉利!” 哦,哄小孩子的把戏罢了,她见得多了,是以,兴致缺缺。 但这是她没吃到铜板的情况下。 入了夜,天上月轮高悬,地下筵席满座。 不同于往日里便是死了一两个人都没人出来瞧动静的死寂,今夜的白原洲委实是热闹至极。七八张大桌子一道铺开,不在院内,而是霸占去了篱笆外的空地,桌上煎炒焖炸的菜品一应俱全,卖相一般,可耐不住各种香味交织在一起,从鼻钻入胃,硬生生勾起人肚里的馋虫。 匪他思春 第25节 猪肉馅的饺子在一众鱼、虾、蛤蜊、石螺中确实是最受欢迎的,弗一上桌,便被哄抢一空,得益于有个掌勺师傅给她开后门,崔竹喧无需去抢,只消坐在位置上大口吃就好。 爽口的藕丁中和掉了猪肉的油腻,连带着软滑的皮一起入口,牙齿咬下,当即有一股鲜香的汤汁涌向唇舌,让人迫不及待将整个一起纳进嘴里,牙齿咀嚼的动作未停,木箸便向下一个饺子探过去了。 约莫是在第十个饺子的时候,她咬到了铜板。 她第一时间倒了杯中的水将铜板洗净,转头想好生炫耀一番,但范云还在厨房忙活,阿鲤正在胡吃海塞,她便只好靠着椅背,将铜板举到眼前,透过中央那个小小的孔,去望天上一轮圆圆的月。 而筵席的另一边,寇骞一手搭在椅背,一手端着酒碗,目光状若不经意地扫过去,不自觉弯了唇角。 她果然喜欢这种小把戏。 “九月初十,汾桡镇渡口,”金玉书忽然道,“你要我送谁?” 第33章 033 强买强卖 一个金饼,买你当外…… 分明是圆月, 却更衬得人影寂寥。 寇骞垂下眼睫,将碗中的酒一口饮罢,随手扔到桌案上,宽口的粗瓷碗踉跄几步, 好半天才稳住身形, 而他,亦是好半天才出声作答。 “那边,”他歪着脑袋指过去, 排在最末尾的那桌, 灯影错落间,衣香鬓影处, “最显眼的那个。” 金玉书顺着望过去, 只瞧见女郎们围在一道,杯盏交碰,相谈正欢, 大大小小, 老老少少,哪个不显眼? 所以,是哪个? 金玉书想再问得细些, 却见人堆里突然站起一个姑娘, 有些笨拙地抱起酒坛, 将自己的酒碗满上, 显然是个不怎么能喝的, 却偏要扬着下巴,同座上朝她敬酒的每一个人碰杯,直至芙蓉面上晕开两团绯色,醉得不能再醉, 才歪歪斜斜地坐下去,饶是如此,还要以月光作烛,酒水为镜,把鬓边不慎滑落的几根发丝归至耳后。 应是她了,想起那次不愉快的会面,不禁咋舌,蛮横是真的蛮横,可漂亮,也是真的漂亮。 正因如此,金玉书免不得一头雾水,“我当你喜欢那个姑娘呢,怎么要把人送走?” 寇骞沉默地看向那边,掩下眸中极浅淡的落寞,倏然自嘲地笑了笑。 “……我的喜欢,算什么呢?” 他总不能因为月亮流过松荆河,枕在他的舟畔,被盛入一只酒碗,盈在他的手心,就真的以为,月亮,归他所有。好比现在,酒空了,月亮便走了。 他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拎起酒坛,将空空的酒碗再度满上。 筵席漫长,吃到酒尽羹残时,已是二更天了。众人三三两两迈着不甚平稳的步子离开,热闹散去,留下一桌一地的狼藉,等明朝睡醒再去收拾。 崔竹喧抓着椅背,俯身欲呕,又觉得在大庭广众下这般行为实在不雅,连灌了三杯清水下肚,这才强忍下来。 她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难喝的酒! 又辛辣、又涩口,闻时没有醇香,饮罢没有回甘,一碗碗下肚,只觉得烧心得很,仿佛喝的不是高粱酿的酒,而是正燃的火油。可那些人都能喝下,她怎么能喝个三两口就怯场,是故,她来者不拒,饮了全程,得了每一个人称赞的“好酒量”。 想到这,她忍不住翘起嘴角,歪着脑袋哼起不成调的小曲儿。 只是脑袋晕晕乎乎的,曲子哼了一半,忘了一半,也便懒得再想,靠着椅背,一只右手往外伸去,只是半天都没落到实处,当即蹙起眉,不满地喊道:“金缕!” “……好你个金缕,胆敢偷懒,我要……”话到一半,她模模糊糊地记起,她不在崔府,而是在白原洲,于是改口,“阿鲤?阿鲤你去哪了?” 也没有回应。 崔竹喧支起身子,左右望了一圈,没见着人影。 难道去别处吃东西了?算了,那她自己回去。 她在原地转了三圈,终于确定要去的方向,步子摇摇晃晃迈开,倒是记得要分一只手提起裙摆,只是左三步、右两步的,比行进的蜗牛快不了几分。 又眯起眼睛,一副在辨认路线的模样,偏偏路旁的房屋不看,弯曲的小道不看,一会儿观天象,一会儿询草木,这会儿还揪了几片叶子合在手心,上下摇晃,是要问卜。 一片正面,两片反面,所以,往右。 可她抬头时,却瞧见了一盏花灯,于是,左右都不重要了,她改朝着花灯而去。双手捧起灯盏,低眉细看,黑乎乎的墨团被个细长条的墨迹扎穿,她想了半晌也没想出这是什么,只是两手顺着花灯往上爬,将提着灯的人拉低了些,恶劣地勾起唇角,嘲笑道:“好难看的灯!” “嗯,那就扔了。”提灯人应道。 崔竹喧顿时敛了笑,柳眉倒竖,“不许扔,你凭什么扔我的东西?” “这是某做的,不归你。” 她松开手,凝眸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将灯夺过来,而后扬起眉,提着灯在他面前炫耀,“看,在我手里,是我的!” “……好,是你的。” 她面上的得意立时又盛了几分,装模作样地赏起灯来,全然不记得手里这东西方才还被她批判过一番,她忽而抬起头,朝他伸出双臂,用一贯的命令语气道:“寇骞。” 往日还会迂回地寻个借口,诸如鞋子丢了、要换新衣之类的,现下借着酒意,便丝毫不遮掩地支使起他来。 寇骞往前一步,欲要把人抱起来,她却突然把手撤了下去。 “不要抱,要背。” 二人僵持了片刻,依循惯例,仍是寇骞先败下阵来,撩起衣摆,半蹲在她面前,“上来。” 崔竹喧乐滋滋地趴上去,双臂在他的颈前交叠,花灯里的烛火摇晃一下,他便轻轻松松地站起来,背着她往前走。 他总不能因为月亮不是他的,从此就不喜欢月亮。 因着阿鲤明日要帮忙收拾碗筷,今夜便干脆宿在了范娘子家,是以,小院里黑漆漆、静悄悄的一片。 卧房的门刚被推开,崔竹喧就被放了下来,她低眉,手里的花灯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熄了,变成灰扑扑的一团,她恹恹地把灯丢到一边,再抬头,却见那人转身要走,她本能地把人拽过来,抵在墙角,恶狠狠地开口:“你去哪?” “……去找火折子,点灯。” 她伏在他的颈侧,皱眉苦思了一会儿,到底是灯更重要,还是他更重要,但还没得出个结论,这个不安分的小贼就试图逃跑,她当即将人困得更严实些,紧紧盯着他,好绝了他逃跑的念头。 只是屋内昏暗,这般距离,难免瞧不真切,于是她便凑得近些,而后更近些,近到呼吸相缠,唇瓣只隔毫厘,她听到如擂鼓般的心跳,只是辨不清究竟是来自哪边,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倏然想清楚了另一件事。 她有很多金子,十两金的草寇能买百个、千个,可即使如此,那千百个草寇里,也没有寇骞。她只想要最好的那个,而不是一堆以次充好的替代品。 她突然低下头,在身上翻找起来,寇骞凝滞的呼吸稍缓,手心里就被塞进个东西,指腹摩挲一番,是铜板。尚且没想清楚是何用意,她便又靠过来,目光灼灼,“我要买你当外室。” 他愣怔一瞬,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可置信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要买你,”崔竹喧重复道,一手抚上了他的脸颊,迫使他与自己目光相接,“我会比之前的买家对你都更好的,我乃虞阳崔氏女,你做我的人,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你的。” 他喉头滚动一下,试图唤醒她一点理智,“豢养外室,你还怎么相看夫婿?” “这有什么可怕的?”她歪着脑袋,一点不觉得此事有任何不妥之处,“除了蓝氏我需要给他们留几分颜面,其余的士族,不成气候,既想要攀附我崔氏权势,就该做好被搓磨的心理准备,这是他们走捷径升迁的风险之一罢了。” 若她不是把这般条理清晰的叙述用在这种事上,他确实该赞她一声能言善辩,可如今,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一声:“不卖。” 她眉心一蹙,清亮的眸子转眼间被愠色侵染,质问道:“凭什么卖给他们,就不卖给我?” 寇骞顿时开始头疼,平日的小祖宗就难哄得很,更别说面前这个喝醉了开始耍酒疯的,他深吸一口气,为这桩荒唐事解释道:“某收钱,是给路过的船只护航,不是、不是你说的这种……” 可若是道理能说通,这世上就没人要被骂酒鬼了,崔竹喧不依不饶,“我不管,他们能买,我也要买!” 许是觉得言语相逼不够管用,她干脆加上了武力威胁,低眉在他的脖颈间胡乱啃咬,或轻或重,留下深深浅浅的齿痕或血痕,细密的疼和痒交织在一起,寇骞终是被撩拨出了一点火气,捂住她四处作乱的嘴,咬牙道:“我是水匪,不是小倌,卖命的,不卖身,听清楚了吗?” 崔竹喧将头上下一点,寇骞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全然以为自己说通了,可下一瞬,掌侧就落下一圈牙印,所以,她根本一个字都没听。 寇骞气不打一处来,可才瞪过去,那双眸子里便蓄起了水光,一副他敢皱眉,她就敢落泪的架势,不过是委婉些的威逼罢了。 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他是真的不知道该要怎么办,只能长叹口气,继续同她掰扯,“好,就算我、我干那档子事,你见过谁卖身就卖一文钱的?打发叫花子也不止这个价吧?” 她眨了眨眼,认同地点头,“我知道,你要十两金子。” 寇骞气得有些想笑,索性放弃解释,倚着墙,打算拖延些时间,任她闹够了就好,“那也不——” 话音未落,一片温软便贴了上来,是她的唇。 先是清浅地碰触,沿着唇瓣一点点轻啄过去,而后用舌尖舔舐,可苦于她亲的是个毫无回应的木头,撬不开牙关,她便报复性地换成了咬,待口中尝到腥甜,才象征性地又舔了下,伪装成是自己的一时不慎。 “那是我身上的最后一文钱,当作定金,”崔竹喧道,“等回去,我就把剩下的补上,一个金饼,买你当外室。” 寇骞垂下眼睫,他分明清楚得很,她这是威逼不成,改用利诱。 可他到底是哑着嗓子开了口: “……好。” 第34章 034 鱼戏莲塘 “那,亲一会儿?”…… 小轩窗半开, 炽碎的光芒越过珠帘沉睡在重重罗幕间,倏尔一只纤白的手将珠帘挽起,光与影便交织碰撞在一起,曳了满地。 来人一袭素衣, 未施粉黛, 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桌案上一封封信函,讥诮地勾起唇角, 温声道:“蓝氏的手下还真是贴心, 大老远送来这么些白纸黑字, 定是是想以此激励你早日康复。” 案边人似是早已习惯了这般尖酸刻薄的挖苦,面色不变, 只是慢条斯理地将诸多纸页规整到一处, 淡淡道:“还未到时辰,蔡大夫应当待在房里钻研医典才是。” “房里”两字咬得格外重些,言外之意, 无非是赶客。 蔡玟玉轻笑一声, 指尖划过桌案,在他的正对面落座,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过去, 语调轻柔:“房里冷清, 颇为无趣, 这才来寻公子叙叙旧。” 蓝青溪眉头微动, 显出一丝不悦, “若短缺了什么,直接同景山说就是,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我说了,可惜他不肯答应,”蔡玟玉眸中生出一分浅淡的愁绪,声音透出些许落寞,“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夜间风冷,想让他帮我暖几日床榻罢了,推三阻四的,许是嫌我给的银钱少了。” “可惜我一介弱女子,孤苦无依,就靠这点祖传的手艺谋生,不若公子将付我的诊金再提高些,我好再去问问。” “……景山不行,”蓝青溪默了会儿,道,“你挑个别的,我替你买下来。” 蔡玟玉顿时将那点愁绪敛了,戏谑地望过去,指尖顺着缭绫的纹路一点点往后绕,抚上缠在一块儿的绳结,顺着末端轻轻一拉,缭绫跌落,露出一双清朗的眉眼,“可心的郎君哪是那么好挑的,我瞧着公子的皮相就不错,不如陪我几日,免得浪费?” 她俯身凑近了些,指尖欲要抚上眉骨,却突然被攥住了手腕,“安分点,你出门时不是才带了两个新面首在身边么?还不够你消遣?” 她轻嗤一声:“啧,你也知道是出门时带的,现在都多久了,早腻了,还搭上了不少银子才遣散走,你如今又没有婚约,让我睡几天怎么了?大不了我少收些诊金便是。” 蓝青溪面色骤然冷了下来,重重地将她的手甩出去,沉声道:“婚约会继续的,无论她是死,是活。” 蔡玟玉定定地看着他,眸中的兴味一点点败去,倏然笑出了声:“可惜了,一张好皮相裹了一团腐肉,真叫人倒胃口。” 她意兴阑珊地离开,撞得珠帘摇摇晃晃,推门时,正与一个神色匆忙的小厮擦肩而过,余光状若不经意地打量过去,便瞧见小厮往桌案上摆了一只锦鞋,金缕银丝作线,满缀珍珠为面。 至于更多,便探不着了。 * 直到日上三竿,崔竹喧才昏昏沉沉地爬起身,虽然起身,但还是在榻上,两腿盘起,双手抱着脑袋,一点儿也不想多动弹。 宿醉,头疼。 昨日喝酒时有多豪情万丈,而今便有多悔不当初。 她想再倒下去,可衣衫未换,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酒臭味,睡着时无暇顾及,眼下却是一刻也忍不了,拖着沉如铅块的身子下床,才出房门,便瞧见寇骞坐在檐下,脚边摆了盆水,似在打磨什么东西。 正想走近看看,那人却像是后脑勺也生了眼睛,快她一步将东西藏起来,然后声音冷淡道:“备了水,先去沐浴。” 她犹豫一瞬,逼问他随时都行,但酒臭味迫在眉睫。 匪他思春 第26节 可匆匆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裳,出来时,那人便没了人影。 崔竹喧蹙着眉,一间间房找过去,卧房里没有,但榻上的床单被褥已换了新的,堂屋里没有,但桌上摆了一碗尚且温热的鱼片粥,后院也没有,但她前几日的脏衣裳已被洗净,在竹竿上一字排开。 奇怪得很,家里就这么大,他难道还能掉进井里不成? “寇骞?”她扶着井床小心地走过去,俯身往下张望,“你在这儿吗?” “不在。” 她当即转过身,便看见个板着脸的人,也不知一大早是被谁招惹了,她走过去,还未来得及开口,面前便递过来一碗豆芽汤。 “解酒的。”他言简意赅道。 她点点头,不接过碗,反倒用指尖攀住他的手背,低眉,就着他的手喝起来。 寇骞眉头微动,偏过头去,却免不得分出一点余光去瞧碗的高度是否合适,免得她这么胡来,呛到自己。 待那个小祖宗终于肯松开手,他连忙后撤半步,以要去洗碗的借口走人,她却拽着他的袖子跟了上来。 “寇骞,你昨日是不是答应了要当我的——” “……你还记得?” 崔竹喧当即气恼地瞪过去,恶声恶气地质问:“你敢反悔?” 寇骞长叹口气,回答道:“……不敢。” 那酒后劲还是不够大,只够她耍一通酒疯,不够她把酒后的胡言乱语给忘干净。而他,也根本扛不过她的威逼利诱。 崔竹喧沉溺于自己新到手一个寇骞的欣喜当中,同以往收到任一件珍宝时一样,爱不释手地把玩,一会儿去捏捏他的手指,一会儿去戳戳他的脸颊,一会儿用双臂去丈量他的腰身,一会儿用手掌估测他的肩背,总归是一刻不得消停。 寇骞在万般阻碍下洗完了碗,塞进竹橱,然后牵过她的手,把人往屋里带,将她摁在凳子上,叫停了她这番荒唐的举动,“别闹,先喝点粥。” 她眨了眨眼睛,歪过脑袋,瞧见他紧紧拧着的眉头,和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根,顿时翘起了唇角。端起碗,将温度正好的鱼粥一勺勺往嘴里喂,许是他手艺又精进了些,才让今日的粥格外好吃。 待一碗粥用罢,她两手撑着下巴,目光毫不遮掩地看过去,从两道狭长的眉,到一双闪躲的眼,然后是高高的鼻梁,还有柔软的唇瓣,下唇的伤口还未好全,带着点轻微的红肿,是她昨夜的杰作。 怎么看都顺眼得很,和她相衬至极。 手肘往他的方向挪了几步,连带目光都黏连得更紧密些,能看清他垂下的眼睫,滚动的喉结,可还要再看,眼前却覆上来一只手掌,将他挡得严严实实,然后是他发紧的声音,带着几分恳求与狼狈。 “……别这样看。” “哪有你这样给人家当外室的,连看都不给看,小气!”崔竹喧不满道。 寇骞默了会儿,那般炽热直白的目光实在让人难熬,可如眼下这般遮住,他也没好受多少,手心处因她眼睫颤动而惹出的细微的痒意,顺着滚烫的血液蔓延开来,晕成心口的一点酥麻,变成他难以遏制的欲念。 他俯身凑近了些,额头和额头之间仅隔了他的一个手掌,鼻尖相抵,呼吸相缠,他哑声道:“那,亲一会儿?” 下一瞬,日光下的影子就彻底黏在了一起。 比之昨夜那个一味想着攻城略地、以期迫得对方缴械投降的吻,今日这个着实算是温柔缱绻,一点点舔舐过去,于逐渐混乱的呼吸间纠缠在一处。那只捂住她眼睛的手不知何时松了开来,转而去抚上她的后颈,让已是极近的距离变得再近、再近一些。 他听不见风啸,听不见虫鸣,能入耳的,唯有乱了方寸的心跳和喘息。 他确实是喜欢她的,喜欢到,明知这只是她的一时兴起,却还是欢喜至极。 他伏在她颈侧,低低地笑了声,倏然松开手,目光灼灼地看向她,“今日天气不错,小祖宗要不要同某去钓鱼?” * 钓鱼不太有意思,崔竹喧想。 得顶着太阳,一动不动地坐在河边,好几个时辰不能说话,还不一定钓得上来,她若是大张旗鼓地带着鱼竿出门,结果空手而归,岂不是平白叫人笑话? 可寇骞给她戴了一顶大大的草帽,又把位置选在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樟树下,她坐在小马扎上,至多瞧见些被枝叶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小金箔缀在她的裙摆。至于黏黏糊糊的鱼饵,自然是寇骞挂,架鱼竿,亦然是寇骞做,倘若今日河中的鱼尽数不识趣,他就不客客气气地钓了,直接下水捉上来,保证她能拎着活蹦乱跳的鱼挨家挨户地炫耀。 既是如此,那她就勉为其难地陪他钓一会儿鱼。 说是钓鱼,他还寻了空档,薅了塘中几支翠色欲滴的莲蓬。将莲蓬从中间掰开,而后沿着孔洞将一颗颗肥胖的莲子挖出来,待莲蓬挖完,莲子已有了一捧,他便取了小刀,将壳划开,露出里头粉白色的莲子,再剥去一层纤薄的皮,这才喂到她嘴边。 “尝尝?” 崔竹喧低眉,才咬了一口,便有丝丝缕缕的甜味顺着汁液漫溢在唇齿间,不似糕点浓重的甜腻,而是清清爽爽的一点鲜甜,分明只是一颗莲子,可尝到的,却是一季荷夏。 崔府里也有荷花,可那一贯只是用来看的,花开时赏一番浓妆淡抹,花谢了留一池枯荷听雨,附庸风雅。与旁的花花草草并无不同,甚至还不能随意挪动,在那池旁作画时,她就觉得麻烦了。 可如今吃着鲜莲子,她又觉得,养着那些荷花也没什么不好,等明年夏天,在池里放一只小舟,她便可一个个莲蓬去挑选,支使寇骞给她剥她最喜欢的那个。 她忽而转过头,看向正忙活的寇骞,深觉他缺了些名正言顺的身份,“我给你置办一场酒席吧!” 第35章 035 被翻红浪 “不许穿外衣,躺好…… “就像, 就像中秋夜那样,”崔竹喧兴致勃勃地说道,“摆上七八桌,从红日西沉热闹到月上中天, 还能收很多很多的贺礼……” 寇骞扔下了手中的莲子, 凝眉看着她,琢磨不透她突然闹的这一出, 但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要用什么名头?” “当然是我纳外室这桩大喜事啊!” 寇骞深吸一口气, 咬着牙艰难出声:“……这难道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你还要办酒?” “不行吗?”崔竹喧不满道。 “不行。”寇骞拒绝得果断。 她顿时蹙起了眉,冷哼一声, 扭过头去, 不识好歹的讨厌鬼! 如她这般不吝惜钱财的主家可是少见得很,更别提肯放下身段,办酒席来哄一个小小外室了。比方虞阳城东的王三, 把外室连带两个私生子一并塞在个一进的院子里, 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才会赏个三瓜俩枣让人家吃个饱饭;再比方南街的李四,一年只舍得给外室置办两身衣裳, 还有北巷的…… 思及此处, 她愈发觉得自己占理, 转过头, 倨傲地问:“真的不行?我可是在对你好呢!” 寇骞长叹一口气, 望见她那副认真的神色,气得有些想笑,这场酒要是办了,松荆河上是个人就该知道他每天出门当水匪劫道, 回家当外室做小了。但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这般同白原洲扯上关系,就彻底洗不清了。 他赶在她的脸色变得更糟糕前,讨好地将新剥的莲子喂到她嘴边,“……非办不可?” 崔竹喧自来不是肯受忤逆的人,勉为其难地收下贿赂,却未松口半分,“非办不可,我日子都想好了,下月初八。” 寇骞默了下,让步道:“办酒可以,但,换个名头。” * 阿树盘腿坐在檐下,嘴唇一上一下地嗑着瓜子,直到小碟里的瓜子见了底,瓜子壳撒了满地,也没能想透彻,故而挤眉弄眼地凑到旁边,道:“你说老大这是闹得哪出啊 ?咱们这破地方,死祭都不开席,他一个生辰还办起酒来了?” “没准儿真是他生辰呢?”牛二把小碟端起,将零星剩余的瓜子一并扫进手心,“外头不是讲究那什么、鸡、鸡冠之礼么?我要不去趟青启洲,看看那边有没有大公鸡卖,割个鸡冠下来,给老大充充场面。” “屁!”阿树当即露出鄙夷之色,将一把瓜子壳砸去他的脑门,“你个没见识的,以后出门少说话,免得人家以为咱们白原洲个个同你这样傻不愣登。” 他清了清嗓子,下巴昂得几乎要和头顶调个个儿,比大公鸡还要招摇几分,“冠是指帽子,你割个鸡冠下来,能当帽子吗?当然是取鸡毛下来插在帽子上,懂不懂?” “还是你厉害,难怪老大都爱带着你做活儿,”牛二摸着脑袋嘿嘿一笑,拍去衣上的碎屑,这就准备起身了,“那趁着现在天色早,我买完赶紧回来,别错过饭点了。” “急什么?话还没说完呢!”阿树一臂环过他的脖颈,将他的耳朵往自己这边拉拢,正色道:“你难道不觉着这事透着古怪吗?” “……什么古怪?”牛二一脸茫然。 阿树恨铁不成钢地瞪过去一眼,奈何这处也没有旁人能同他掰扯,值得拧着眉头,强忍下不耐烦解释道:“你仔细想想,我不知道自己生辰,你也不知道自己生辰吧?老大跟我们一样没爹没娘又没手实,他咋能知道自己啥时候生的?” “那你问老大去?” “滚,要去你去!” 他又不是皮痒了,打搅了老大和那小娘子快活,老大就该让他不快活了。 * 卧房内,衣物铺了满床。 崔竹喧蹙着眉一件件翻过去,黑色、灰色、褐色,然后又是黑色,款式也单调得很,绣花就更不要想了,袖口没磨出线头便已算不错,嫌弃之色溢于言表,“只有这些了吗?” “嗯,都在这儿了。” 她将那些大差不差的衣裳一气儿推开,坐到榻上,埋怨道:“怎么一件鲜亮些的都没有,七八十岁的糟老头子都穿得比你花哨!” 寇骞坐在桌旁,倒了一杯茶,递给翻衣裳把自己翻生气的小祖宗,懒散地应道:“因为糟老头子不用自己洗衣裳,但某得洗,自然得穿得耐脏些。” “净会偷懒!”崔竹喧白他一眼,将茶水一口饮尽,勉为其难道,“将就着这身吧,不换了,等下回我差府中的绣娘给你做些好的,把这些个丑衣裳全都丢了。” “行,小祖宗说什么是什么。” 寇骞把她用完的杯子放回桌上,而后朝她伸出一只手,“时辰差不多了,走吗?” 崔竹喧盯着那只手看了会儿,倏然压平嘴角,起身,越过孤零零的手掌,径直往门外走,“我才不要牵你这个灰扑扑的小贼。” 他好笑地收回手,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今夜的宴席与中秋夜一般无二,甚至因为多了些对这荒唐名头的调侃,更显热闹。 寇骞不再霸着椅子待在角落,而是端着酒碗在一张张酒桌中穿梭,眉尾飞扬,全然没有平日里一贯的懒散模样,被酒意淬过的眸子,反倒愈加明亮。 在一众欢笑声中,他从席头,走到席尾。 “祝寇郎君早日成婚,再在白原洲大办一场!”范娘子两只眼睛被笑意压成了一道细缝,时刻不忘自己红娘的副业。 “祝寇郎君日进斗金!” “祝老大称霸松荆河!” 手里的酒碗已空,他拎起酒坛再度添满,与说着贺词的人一一相碰,而后,是最后一个。 她今日穿的是那匹蜀锦做的襦裙,衣料姝丽,却远不及她姝色斐然,很奇怪,她分明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可他的目光却怎么也挪不开。 他俯下身,酒碗轻轻碰向她的酒碗,一圈圈涟漪蔓延开来,是酒,也可能,不只是酒。 “不恭贺某几句么?” 崔竹喧微微挑眉,压下无端生出的几分怪异感,扬起笑,“那,祝你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好。” 寇骞翘起唇角,仰头,将碗中酒饮罢。 宴席如计划那般,至月上中天,方才散场。 有了上回的教训,崔竹喧这次理智地只喝了几小口,是以,沐浴过后,还有足够的精力清点寇骞收到的贺礼,铜钱串、碎银子、话本子、公鸡毛……奇奇怪怪的,是白原洲特有的风俗? 搞不懂,便不去多想。 她将话本子打开,坐在铜镜前,一边慢悠悠地涂抹面脂,一边垂下眉眼去看上头的字句。 卧房的门被打开又合上,她分出一点余光看去,是洗去了一身酒气的寇骞,他如往常一般,在门槛前铺上竹席,正要躺下,她急忙喊出了声:“等等,别睡那,躺床上去。” 寇骞的动作一僵,茫然地望过来。 “不许穿外衣,躺好等我。”崔竹喧补充道。 匪他思春 第27节 寇骞很想拒绝,但,他瞟了眼她正值兴头的模样,多半是拒绝不了的。 手指不甚灵活地去解腰间系带,大约是在第三遍时,才把那个小结挑开,将外衫挂在一旁的架子上。他扶着床沿坐下,分明这床榻算下来,应当归他,他如今却莫名地束手束脚起来。 他放缓呼吸,轻手轻脚地贴着床沿躺下,犹豫了会儿,又挪到了最里头,紧贴着墙,还未松口气,崔竹喧便过来了。 她随意地将鞋子踢开,趺坐在榻上,将他面朝墙壁的脸掰正,然后从手中的小瓷罐里挖了一勺面脂,低眉在他脸颊抹匀。 “……干什么?” “涂脸呀,你看看谁家的面首不是白白嫩嫩的?总不能只有我养的外室糙糙的,搞得好像我对你多不好似的。” 他喉头滚动一下,敛起晦暗的眸光,低低地应了声:“好。” 这细痒的酷刑好不容易停下,于漫长的夜来说,却像是刚刚开始。 “原先的婚期定在十月,我还没来得及看避火图,你看过吗?”崔竹喧忽然问。 寇骞愕然地看向她,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尚没想好要怎么回答这个刁钻的问题,就见她不知何时,已将小瓷罐换成了粉色书皮的话本子,一页页翻找过去,忽而眼眸一亮,将上头的字句读出来。 “一个莺声呖呖,一个燕语喃喃。被翻红浪,灵犀一点透□□。帐挽银钩,眉黛两弯垂玉脸。”她微微蹙眉,将书页继续往后翻,“怎么没有写得更清楚些的?” “啊,有了,这个——” 话音未落,那本书便被夺去,扔到了床下。 “……不必看那个。” 崔竹喧正要质问过去,却先一步被攥住了手腕,他稍稍用劲,她便跌在了他的身上,而后后颈被另一只手抚摸着往下压,唇舌便同他的贴在一处。 心跳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呼吸缠绵在一起,他的动作极轻,极缓,却轻而易举地拉着她沉溺进去,那些紊乱的思绪在这一刻都停了,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这一室的缱绻。 良久,她伏在他的颈侧,两道喘息声交叠在一块。 “你想玩这个?”他问。 崔竹喧思绪尚且凝滞,可看着那双墨色的眼睛,她却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于是下一刻,竹床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她的脊背贴着床榻,而抬眸,是寇骞。 他轻轻地将她散逸的发丝拢到耳后,而后俯身,自她的额头开始,一点点吻下去,眉、眼、唇,然后是她的颈侧,再然后—— 他的指尖落在她的领口。 第36章 036 暗度陈仓 “这个值钱,我亲自…… 指尖沿着那道斜领抚了又抚, 带着薄茧的指腹一半游走在光滑的蜀锦上,一半碰触着比蜀锦还要柔嫩的肌肤,她不可避免地被带起了些细微的痒,以及弄不清缘由的渴, 她好像隐隐约约间, 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书上说的鸳鸯交颈,耳鬓厮磨, 不外如是。 可那只手倏然停了下来, 不是往下, 而是往上,自耳侧捧着她的脸颊, 那人倾身下来, 似是要继续亲她,额头相抵,她本能地闭上眼睛, 却听得一声促狭的笑。 她茫然地睁开眼, 撞见他眸子里清浅的笑意,无端生出一股热意,烧上脸颊。 “玩够了没有?”他问。 ……他这问的是什么问题?叫人怎么回答? 崔竹喧恶狠狠地剜他一眼, 耐不住这是个没脸没皮的家伙, 反倒笑得更欢。 “没玩够也没办法, 下次吧,”寇骞曲着一条腿坐起来, 扯过被踢到墙角的被褥给她盖上,背过身子,翻身下榻,“早些睡。” “等等, 你去哪?”崔竹喧只来得及攥住他半片衣角。 寇骞垂下眼睫,看着那只纤白的手,遏制住重新散逸出来的旖旎念头,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道:“自然也是寻个地方早些睡。” 她重重地扔开他的衣角,翻过身,面朝着墙,哪里有他这样不听话的外室!她都准他睡床了,他还要往外跑,既然如此,以后他都不要睡床了,管他钻进哪个犄角旮旯里过夜呢! 门板开合,那不识好歹的泥腿子已拎着外衫出去。 这番折腾过后,已是三更半夜,崔竹喧合上眼,便有一股浓重的睡意侵袭而来,只是迷迷糊糊间,仿佛听得断断续续的水声。 是,又下雨了? 但下雨有什么稀奇的,她想,是以,将薄被拉过头顶,隔绝那点噪音,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醒来时已天光大亮。崔竹喧拖着懒散的身子洗漱完,坐在堂屋里慢吞吞地吃着馎饦,顺便看寇骞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小院里四下穿梭,手上提的东西也跟着换了一批又一批。 大概是他昨日躲懒没做家务,所以今日显得格外忙? 这般想着,她不禁往那多瞟了几眼,谁知那人却突然往她这边走来。难道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被他一眼瞧出来了?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崔竹喧顿生出一股心虚,装模作样地埋头继续吃东西,所幸,寇骞并没提这茬。 “手。” 她把不用拿木箸的左手递过去,就见寇骞拿着条带子往她手腕上缠,应当是她做完衣裳后剩下的边角料,但,缠这个做什么?而且,贴着双侧腕骨的地方,有些异样的触感,她不禁想去摸摸,却被他先一步拦住。 “小心些,里面是刀片。”说着,他便往她的右手上也原模原样缠了一条,倒也有几分护腕的模样了,不算太难看,只是缺了些绣花和缀饰。 “你先前鬼鬼祟祟的,就是给我准备这个?”崔竹喧将两手翻来覆去地打量,眉眼间漾起一点笑意,看在这人态度良好地赔礼道歉的份上,她就勉强原谅他昨夜的不乖觉了。 她兴致勃勃地看着护腕,他的目光却顺着她白皙的手指一点点描摹过去,又越过手,望向她粲然的笑,饶是梳着最简单的发髻,穿着不甚华丽的衣裙,她还是明媚张扬得让人挪不开眼。 是明珠耀目,是美玉无瑕,是…… 他倏然垂下眼睫,道:“东西收拾好了,某送你渡河。” “可以回去了?”崔竹喧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剩下的小半碗馎饦也没心思去管了,拉过他的手就往外走,“那我们现在就走!” “……好。” * 寇骞收拾的包袱足有三个之多,左肩背两个,右肩背一个,看着就沉,他却步调如常,甚至还能空出一只手来帮她撑伞。崔竹喧步伐雀跃,两手也不肯闲着,每隔几步,便要去糟蹋几片叶子,在指间揉来揉去,许是想编出些蚂蚱、蝴蝶之类的,但受限于技术,只是零落了一路的碎绿。 到渡口时,阿树已早早地等在那了,盘腿坐在船头,掉下的花生沫顺水流了满河,见到他们,立时俯身撩了捧河水净手,招呼他们上船。 崔竹喧尚且记得上次摔进去的狼狈,立在河岸上望天望地,直到寇骞朝她伸出手,这才刻意压平了唇角,将手搭上去,顺顺利利地上了船,坐在舟中。 她偏头去看河中层层浮浪,浮浪带着小舟,小舟带着她,一并摇来晃去,她下意识抓紧了船舷,“要是半路起风,我们会不会掉下去啊?” 寇骞觉得她这探头探脑的模样甚是有趣,忍不住逗她,于是跟着扳起一张脸,神色凝重道:“会,所以行船前要先拜拜水神娘娘,求她保佑一路风平浪静。” “啊?”崔竹喧急道,“你怎么不早说?那现在什么都没准备,可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呢?”他抿着唇,一副苦思的模样。 崔竹喧看看只在嘴上着急的寇骞,又看看嘴角抽搐、五官扭曲的阿树,忽然觉过味来,什么水神娘娘,全然是这个水匪头子现编出来哄她的,登时怒上心头,狠狠地拧了一把他的手臂。 整日里就知道胡说八道的讨厌鬼! 寇骞疼得呲牙咧嘴,她这才勉为其难地放他一马,松开手,冷哼一声靠在船舷。 那个讨厌鬼讨好道:“放心,要是掉下去,某就背着你游回来。” 她轻嗤一声,丝毫不信他这空口白牙的胡话,“河心那么远,你怎么游得回来?” “那就只能拜托江中的鱼先吃某,吃饱了便不吃你了。” 崔竹喧白过去一眼,最好把这个讨厌鬼吃得骨头不剩! 她这厢气还未消,寇骞却突然凑过来,用布条蒙住了她的眼睛,宽阔的视野瞬间变成狭窄的漆黑,她当即要去把那碍事的东西扯下来,却被他揽着腰身,抱进怀里。 “别摘,这是,”他顿了下,寻了个更恰当地措辞,温声道,“是遮光的,这船得划一个时辰,你先睡会。” 她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是这样吗?” “嗯,睡吧。” 寇骞换了个姿势,让她躺得更舒服些,而后朝前头使了个眼色,阿树便拿着船桨往堤岸一撑,小舟晃晃悠悠地乘上流水,沿河而下。 白日在上,江河在下,一叶扁舟里,除滚滚的浪涛声再无其它。 她比她想象中更快睡了过去,睡得安逸,醒时却不是这么舒服了。 手腕莫名被什么东西捆缚住,可能是麻绳,也可能是其它,眼前的布条尚未被除去,嘴上又被加了一道,她试着说话,却只能发出几声低低的呜咽,胡乱的挣扎毫无作用,反倒把船身弄得摇摇晃晃。 她被人劫了? 寇骞呢?不是要渡河吗? 莫大的恐慌涌上心头,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乱了节奏的心跳,可眼下的情况根本来不及让她细思,手上绳索的另一端突然被扯动,她被那股劲儿拽着猛得向前,可面前的黑暗让她无从下脚,也不知是踩着石块还是踩着泥坑,一个趔趄就要栽下去,却被一股力量稳稳扶住。 她茫然地抬起头,那股劲儿又像是避嫌似的,忽地往外一推,她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连路都不会走,真是麻烦!” 崔竹喧心神一凛,这声音,是寇骞? “这是哪弄的肥羊啊?”一个谄媚的男声响起,“要寇老大你亲自押送,肯定值不少银子吧?” 寇骞低眉将绳索缠在掌心,微微拧着眉,一副极不耐烦的模样,“怎么?打算从我这倒一手换钱花?” 来人嘿嘿一笑,讨饶道:“哪敢?这不是一个汛期没开张,手头紧巴,这寇老大吃肉,我来蹭两口汤水……” 寇骞没兴致听这类讨银钱的开场白,从怀里捡出一粒碎银子砸向他的脑门,后者不仅不恼,反倒乐得眉开眼笑,捧着那跟小指指节差不多大的碎银连连道谢,而后头也不会地冲向客栈,拉着小二将他的酒囊装满。 周遭各种野蛮而粗糙的话语不绝于耳,时不时伴着些铁与铁碰撞的响声,崔竹喧便是在这种环境中,被拖着一路往前,从这岸的河,行到那岸的河。 而后脚下从沙石铺就的地面变成单薄的木板,迎面而来的江风止了,一层粗陋的帘幕后,衣物的酸味、隔夜的酒味、浓重的汗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将人包裹,争先恐后地钻进口鼻,熏得人几欲作呕。 她想转身冲出去,可他的脚步向前,被绳索捆住的她也就不得不跟着往里。 “吱呀”一声轻响,许是哪里的门或者窗,她想,她下意识地扭头张望,可那条以遮光为名蒙住眼睛的布实在严实,她再怎么睁大眼睛,也瞧不见丁点儿。 她继续往前走着,脚下却陡然一空,双手抓不到什么可以借力的东西,她便直直地砸下去,所幸,磕着的不是木板,而是寇骞的脊背,饶是如此,她还是被撞得生疼,眼睛不由自主地开始泛酸。 她咬着牙站好,这才意识到,这段是下楼梯。 寇骞拉着绳子继续往下走,兴许是刚才那下撞恼了他,他将每一步都踩得格外重,一路咚咚作响,倒是方便了崔竹喧,跟着声响迈步,总比全然的摸瞎要好些。 大约又走了十几步,终于停下,她却忽然被推了一把,摔到一层臭哄哄的棉花上。 “这个值钱,我亲自守着。” 第37章 037 仓底绝情 “更别提,你认识寇…… 木门被合拢的声音, 然后是逐渐朝她靠近的脚步声,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爬起身,只能无措地往后挪动,可不过几个呼吸, 后撤的路便到了尽头。 带着潮意的木板紧紧贴着她的脊背, 一颗心砰砰直跳,直到脚步声戛然而止, 心脏也跟着骤停, 下一瞬, 一只手便抚上了她的脸颊,无有往日的旖旎, 反倒逼得人寒毛直竖。 指尖顺着脸颊, 绕到脑后,挑开绳结,蒙眼的布巾倏然跌落, 久违的光线映入眼帘, 崔竹喧这才看清,这地方小得可怜,高只够勉强站立, 宽堪堪展平双臂, 与其说是房间, 不如说是用来堆积杂物的小暗格。 匪他思春 第28节 她眼中的惊惶漫溢, 却在望向他的那刻, 被怒火压倒,一双眸子亮得逼人,大有要生啖其肉的架势。 寇骞忍不住想去碰碰,不出意料, 被她戒备地躲开,不由上轻笑一声,却招致她更加凶恶的目光,只好将唇角压平,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先说好,解开后不要大喊,也不要闯出去,听某解释。” 崔竹喧挣扎了一会儿,仍改变不了受制于人的困境,凝眉将头上下一点,算是同意。 于是嘴上的布巾被顺利解开,她恼恨地瞪着这个低眉为她解绳索的人,思来想去,忍不了一点,先往他肩头结结实实咬了一口,以示报复。 寇骞疼得倒吸了一口气,不抵抗,反倒背靠着墙壁,环着她的腰,将人彻底拉进自己怀里,“气消点没?” 她拽着他的耳朵,恶声恶气地警告道:“寇骞,你要是拿不出个像样的理由,就休想见到明天的太阳!” 寇骞犹豫一会儿,到底没敢把明日大概率是下雨这件事拿出来说,讨饶地解释道:“没有在官府登记造册过的野船没法进港口,所以得带着你混到别人的船上来。” “我们付不起船钱吗?” “……你没有手实,只能偷渡,若不演这出,他们便要把你当成与某一伙的水匪了。” 崔竹喧手上的劲儿稍稍松些,却仍不肯轻易放过他,“那你为何不早些说,是不是存心吓唬我好玩?” 寇骞回想了下她一贯的脾性,轻叹口气,若不是她上岸前被吓了一遭,铁定在碰到第一个上来讨银子的无赖时,便要气冲冲地将人骂一顿了。但他要是敢这么解释,大概只能将人惹得更恼,故而,他诚恳道歉:“是某的错,考虑不周,小祖宗原谅某这一回?” 崔竹喧冷哼一声,不欲搭理这个讨厌鬼,转而打量起周边的环境,四面被木板围住,只留了几道小缝透风,地下铺了层棉絮,因着光线昏暗,瞧不真切,但肯定比乞丐的家当新不了几层。 再往那些霉腐的木板上看,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斑点姑且不提,隐约间仿佛还有米粒大小的黑虫在上下爬动。 她只觉不自在到了极点,平生第一次进这般脏污之所,大概监牢也不过如此吧。 而另一边的寇骞从包袱里拿出一条床单铺平,又在边缘撒好驱虫的药粉,动作熟练得好像做过千百回,这才拉着她重新坐过来,“忍一夜就好,明日下船后,坐马车进县里,在渡口乘金氏的船,很快就能回虞阳了。” 木头的朽味弥漫在口鼻间无处可避,但有回家这事在前面吊着,她捏着鼻子忍受一二也未尝不可,嘴里含着寇骞喂过来的饴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你以前去县里也是坐这个船吗?” “……某不去县里。” “为什么?” “某是水匪,哪有匪往官兵面前凑的?” 她抬眸盯着他逐渐飘忽的眼神,微微蹙眉,“胡说八道,你之前分明去当过衙役和洗盘子的小工。” 寇骞莫名地沉默下来,良久,道:“嗯,那记不太清了。” 崔竹喧白他一眼,这才多大年纪就记不清事了,又不是什么七八十岁的糟老头子,想到这,她又问:“寇骞,你今年多大?” 他这回沉默得更久了,含糊地应道:“也记不清。” 讨厌鬼,什么记不清,分明就是不想同她说话,句句都是敷衍。 昏暗狭小的空间里,觉察不出时间变化,只是崔竹喧半梦半醒间,仿佛听见了刀刃出鞘的声音,她蹙着眉头,欲睁眼去瞧,额头却有一片温软落下,然后是极温柔的声音:“还早,再睡会儿。” * 翌日,崔竹喧又被重新裹上了粗布制的连兜帽披风,她睡眼惺忪地将两手伸过去,没等来麻绳,手心里反倒被塞进一块玉珏。 “金氏的信物,收好别丢了。” 她摸了摸,质地还算温润,中间雕出个“金”字,只是疑惑,“今日不用演给他们看吗?” “今日演的是交完了赎金的肥羊,只要下船就好了。” 崔竹喧似懂非懂地点下头,把玉珏塞进怀里,再抬头,却撞见他有些异样的目光,“怎么了?” “没什么,你的头发乱了,”寇骞干巴巴地出声,似是为了证明这话的真实性,他还装模作样地将她的辫子拆散重编了一遍,只是在最后完工时,他微微俯身,贴着她的耳朵,用极温柔的声音唤了句,“簌簌。” 她愣怔一下,茫然地看过去,却见他眸子倏然漾起清浅的笑意,“果然是叫簌簌。” 除去过世的双亲外,便只有叔父、堂兄还有蓝青溪能用小字唤她,即使如此,她也是天天听,日日听,早该习惯的,偏生此刻,乍然从他嘴里听见,平白带了些缱绻的意味,搅得她有些耳热。 “你、你怎么知道的?” “想知道?”他翘着唇角,一副得意扬扬的模样,勾着手让她靠近些,她原是不想助长这讨厌鬼的嚣张气焰的,可对上那双含笑的眸子,她竟鬼使神差地照他说的,主动走了过去。 大不了,她听完再收拾他。 他亲了亲她的耳垂,声音压得几不可闻,“从你的……” 崔竹喧浑身一僵,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一股热意将大脑烧得浑浑噩噩,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却仍不知道该先羞,还是该先恼,总归是装出副凶恶的模样,猛地将他推开,唾骂道:“无耻!” 寇骞顺势后退几步,背靠着墙,歪着脑袋低笑几声,又死皮赖脸地继续喊:“簌簌、簌簌……” 崔竹喧恼羞成怒,厉声喝止:“不许叫!” “好,不叫,”他乖顺地应承下来,唇角的弧度渐渐落了下去,道,“一会儿,你跟着人群下船,然后坐堤岸上车架绑了黑布的马车,递三条银铤给车夫,让他走小道送你进汾桡县。” “进县里后,绕着官差走,若实在避不开,他们要查验身份,你就说自己是金玉书的表妹,把玉珏给他们看,应当不会过多为难你。” 她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可他还在絮絮叨叨地、事无巨细地嘱咐。 “到了渡口,你就注意看船头悬了‘金’字旗的,一定要见到金玉书——就是上回来家里吃饭那个,让他亲自带你上船。” “若路上有人得罪你了,也别生起气来就不管不顾的,先顺利上船要紧。” 她倏然抬眸,将人拽到自己面前,“怎么突然说这么多?你难道不跟我一起走吗?” 方才还说个没完的人忽然安静下来,半晌,有些艰涩地开口:“……嗯,所以,待会儿你一个人要小心些。” 崔竹喧咬牙道:“你说了要和我一起走的!” 寇骞静静地看着她,忽而轻笑一声,用尽量轻松的语调开口:“某从头到尾都只说,会送你渡河,可没有食言。” 空气一时沉寂下来,唯剩下两道不平和的呼吸交错着响起。 崔竹喧突然想到,他水匪的身份被撞破时,也是用这般语调诡辩出个渔夫的身份,挑着字眼,半真半假地哄骗,上次是,这次也是。她本应该生气的,气得骂他一顿,打他一顿,反正他既不会顶嘴,也不会还手,可以任她撒气,可是,一股酸涩的滋味涌上心头,她全然无暇去管那些微的恼怒。 她想回崔府,也想把他带回崔府,她想做的事,凭什么做不了? “你是我的外室,怎么可以不跟着我?” “外室进了家门,就不叫外室了。” 胡说八道,就知道胡说八道! 可她却想不出什么由头去反驳,只是突然想起他最喜欢的金子,心一横,恶声恶气地威胁道:“你要是不跟我走,酬金和你的卖身钱,整整四块金饼,你就别想要了!” “嗯,那就不要了,”他在怀里摸了摸,取出一根金簪,她一眼便瞧出,是她许给他的那根,而今,他却如初见时那般,将其小心地簪回她的发间,一点一点将垂坠的流苏抚正,“某用不上这么精致的物什,你一起带回去。” “这可是金子做的,你也不要?” “……不要。” “那一辈子吃喝不愁的差事呢?” “也不要。” 崔竹喧望向他带着疏离的笑意,鼻头一酸,咬着唇退让道:“那、那我给你加钱,等我回去之后,我派人来白原洲接你,就算,就算我日后成亲了,我也绝不会让夫婿欺负你,我可以给你单独置办一所大宅子,让阿鲤和你一起住,我还可以请最有名望的夫子,来教你们读书识字……” “……不必,”寇骞默了会儿,垂下眼睫,用带着些微哑意的声音道,“下船后,别提白原洲。” “更别提,你认识寇骞。” 第38章 038 不复相见 愿往后山高水长,不…… 暗室狭小, 光线昏暗,故而,崔竹喧只能看清一个冷峭的轮廓,一个丝毫未曾为她动容的轮廓。 不是自称是个贪财好色的庸人吗?那为什么不要金子, 也不要她呢? 她紧紧地盯着他, 他却始终立在最边缘处,和黑暗融为一体, 她倏尔收回目光, 带着几分嘲意勾起唇角, 只是一个草寇而已,她已然让步了, 他却还要得寸进尺。她堂堂虞阳崔氏, 怎么可能会为个草寇自折身价,那岂不是要沦为整个大邺的笑话? 一个随手买的外室而已,玩了这么好些天, 也该腻了。 崔竹喧伸手将那扇摇摇欲坠却冠着“门”之名的木板推开, 欲走出去,却听得那人的一声“等等”,于是脚步先于理智做出决定, 止在原地。 要是, 他现在道歉, 承认刚才只是用来讨价还价的说辞, 或是, 他突然醒悟,发觉离了她一刻也活不了,又或者…… 不过是几个呼吸间,她便已假设出了一箩筐的可能, 只要他愿意跟她走,再说多几句好话,她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他的一时失言——可他只是将地上的两个包袱捡起来,拍去尘土,递至她面前。 “东西忘了。” 她顿觉自己的一厢情愿荒唐得可笑。 崔竹喧一把夺过包袱,因着过于沉重的分量险些拿脱了手,可她不愿到这个时候了,还被面前的泥腿子看轻,是以,咬牙背到肩上,大步跨出去。 将幽暗深邃的廊道行至尽头,便是向上的木梯,她一阶阶踩上去,一点点靠向天光,一步步离他更远。 不识抬举的泥腿子,就留在这又脏又乱的船底腐烂发臭吧! 寇骞将黏在她身上的目光一点点削落下来,垂下眼睫,用平生少有的端正礼节拱手作揖,“寇骞在此拜别崔女公子,愿往后山高水长,不复相见。” 崔竹喧脚步微僵,一颗泪珠倏然跌落,又是本能比思绪更先,她提着裙摆落荒而逃。 “……不见就不见,你当我稀罕吗?” 熙攘的人群里,有正儿八经渡船的,也有如崔竹喧这般,刚从匪窝子里逃生的,不管哪种,眼下皆是挨挨挤挤地往船下去,她想停步,想回头,可只能是想想。脚下的步子由不得她,后头的人推,前头的人挡,她如同跌入江流的一颗露珠,无力挣扎,只能被浮浪卷着沉沉浮浮。 待人潮终于散去,那艘船便也驶离。 她本能地踮起脚尖四下张望,试图在纷乱的人影中寻到最熟悉的那个,兴许,他会悄悄跟在自己背后呢? 她又低低地唤了声:“寇骞?” 可她没瞧见那道人影,也没听见那声懒散的音调应她,“在呢。” 她垂下眼睫,朝船的反方向而去。 臭贼,坏贼,讨厌鬼,烂泥扶不上墙的破水匪,她一点、一点都不想看见他! 崔竹喧抹了把眼睛,将帽檐一个劲儿地往下拉,也不管前头的路能不能看清,只留出一个尖尖的下巴露在外面。 行路时刻意碾着昂扬的草叶而过,稍稍显眼些的小石块都要挨上两脚,大抵是它们生错了模样,一个像他的头发,一个像他的脑袋,故而遭此横祸。 她依着他的叮嘱,上了车架间缠着黑布的马车,坐在车厢里,从包袱中捡出三块银铤递出去,也是在这时,她才知道,他给她收拾了哪些行李。 她来时的衣裳,她新做的衣裳,零散的铜钱,成串的铜板,大小不一的碎银,整整齐齐的银铤,还有一小锭色泽黯淡的金子。金子质软,她拿起细瞧时,还能见到深浅不一的划痕,最深的那一道里还残余些暗色,是泥?还是,血? 他当真什么东西都没有留,就连只剩下一只的锦鞋也被认真清洗干净,放在包袱里。 车夫乐滋滋地收下银铤,将鞭一甩,马儿便被驱赶着向前,拉动后头的车轱辘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然后越转越快,行驶在这乡野小道间。只是小道崎岖不平,车厢内又无软枕靠背,难免颠簸地摇来晃去,崔竹喧只能匆匆地系上包袱,紧紧抓住车壁的梁木,以免自己跌下去。 侧方的帘子被风掀起一角,翻涌的河水已不见了踪迹,层层叠叠的林木也愈发稀疏,取而代之的是青檐灰瓦、错落民房,来往的行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络绎不绝,每隔几步,便是小摊,卖炊饼、卖珠花、卖彩绳、卖泥人,各式各样,多不胜数。 脚步声、交谈声、吆喝声、嬉笑声掺杂在一起,难舍难分,莫说是平日的白原洲,便是那两场堪称盛大的宴席时,也不及这寻常街巷一角百分之一的热闹。 可这仅仅只是个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荒僻的县。 匪他思春 第29节 车夫把她放在了巷尾,地面微湿,不平处尚有未干透的水洼,却比稍稍沾了水就糊成一滩黏脚烂泥的白原洲好上太多,她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走出去,一眼就瞧见,在一众低矮屋脊中挺拔矗立的、汾桡县最大的酒楼。 崔竹喧撑着油纸伞在它面前站定,微微抬头,便能瞧清它的全貌。 也不过才三层楼高,梁宇黯淡,朱漆斑驳,悬在正中的匾额书着“元兴楼”三字,行之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差劲得很。 她这般想着,面前却突然凑过来一个店小二,拍拍胸脯,眉飞色舞地朝她介绍起来,“这副匾额可是今科的进士老爷亲笔题写,您瞧瞧,边上还有他的印鉴呢!这般行云流水的字往上一挂,咱们整个元兴楼都透着一股书卷香,客官不妨进里头坐坐,也沾沾文气!” 一甲三名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头名为传胪,只敢称一声进士,说明至多不过是二甲第二名,连官职都捞不到一个酸腐文人,也配让她沾文气? 崔竹喧轻嗤一声,撑伞离去。 小二往边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没见识!” * 青启洲的房价贵得吓人,住上两晚的银钱,足够敞开肚皮喝个七八日的酒水。阿树将钱袋子里那三瓜俩枣珍而重之地数了又数,到底还是尽数安置回钱袋里,小心翼翼地系回腰上。 人也不是非要在屋子里睡觉的嘛,幕天席地也颇有几分游侠的风范。 他将斗笠盖在脸上,架着条腿,枕着半边胳膊,窝在舟里,睡得也一样香,只是这江上夜冷风寒,吹得人瑟瑟发抖,他不由得将衣领攥紧,试图多拦些风免进里头作乱。 正值半梦半醒间,却觉刮皮的风少了大半,他扒拉下斗笠,眯着眼睛望见船尾一个人影,头顶着一轮月亮,不声不响间,却将他买的好酒喝了大半,空了的酒坛子横七竖八地放着,河边的浮浪撞来,登时有个稳不住身形,骨碌碌地自船尾滚到船头,停在他的手边。 偷喝偷得光明正大,一点不避着人。 阿树爬起身盘腿坐着,揉着头发四下张望一圈,没瞧见另一个人影,当即愕然地看过去,“不是吧,你还真把人送走了?” “……不然呢?”寇骞摇了摇手中的酒坛,听得一点微弱的水声,故而仰起头,让残余的酒液顺着瓶口淌进他的嘴里,待最后一滴都流干的时候,他恹恹地把空坛子扔开,去抓边上的新酒,再揭红封。 “我还以为你装装样子就算了,结果来真的,弄得现在后悔都没地儿哭去,”阿树当真是恨铁不成钢,气不打一处来,忿忿不平道,“你不是喜欢那小娘子喜欢得紧么?就不知道抓把劲,哄得人留下来?” “留下?留哪?白原洲么?”寇骞垂下眼睫,去看漆黑的河面,倏尔自嘲地牵动嘴角,“白原洲是什么地方,她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一群黑户、隐户、逃奴、逃犯汇聚的地方,吃喝靠偷,金银靠抢,一辈子漂泊水上,至死不可上岸。若敢偷渡,轻则刺配充军、罚为劳役,重则酷刑加身、当街问斩。”他顿了下,一根根松开在酒坛上攥至发白的手指,轻嗤一声,“……我怎么能留她、怎么敢留她?” 阿树皱巴起一张脸,也往嘴里灌了一口酒,闷声道:“那你跟着她一块儿逃出去不就是,那姓金的家大业大,能运出去一个人,就能运出去两个人,你走了,我在白原洲当老大,大家的日子还不是一样过!”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 “老大呗,还能是谁?” “我是,松荆河上最恶名昭彰的凶匪,”他一字一顿,艰涩地开口,“金玉书就是一头撞死在船舷上,也绝不敢渡我出去,至于她,但凡传扬开去,跟我有一丁半点的牵连,那都是勾结匪寇,论罪当诛。” 长夜一时沉寂下来,天上月色皎洁,河里水色潋潋,一切都好,唯有此事无解。 寇骞倚着船头躺下,忽而低低地笑了几声,“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很快就能回去了,当金尊玉贵的女公子,选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成婚,依她的性子,可能还要纳几个面首,养几个外室,届时,一大堆人捧着她、哄着她,任凭她驱使差遣,没几天就该不记得我了。” “那你就甘心?” “可能今日生,可能明日死,等死时,心自然就死了。” 将坛中最后一口酒饮罢,他道:“回去吧,回白原洲。” 阿树解开绳索,撑船离岸。 寇骞许是醉得不轻,拿着空空如也的酒坛俯身去捞月亮,可月亮顺水流去,并不归他。 第39章 039 渡口分茶 恶匪寇骞,赏银百两…… 崔竹喧用几枚铜板向路边的摊贩问来了去渡口的路, 沿着直道行到尽头,而后穿过右边的窄巷,便能望见了。 她撑伞独行,目光越过来来往往的行人, 落在街角青砖上一张泛黄的纸上。 纸的边缘已有数道豁口, 向内卷曲着,又或被风、被路过的孩童撕烂, 纸上墨色黯淡, 但线条尚且清晰, 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人形,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一双冷冽的眸子透着狠戾, 任谁来瞧,都是个亡命徒。 画像下是几行字,言简意赅地书着:恶匪寇骞, 赏银百两, 生死不论。 她不自觉收紧了握住伞柄的手,强硬地将目光扯开,压低伞沿, 遮盖住每隔数十步便会闯进她视线里的通缉令。 这般闷头走了一个时辰, 可算到了渡口, 货船、客船、游船、渔船一字排开, 黑红白蓝各色旗帜分别悬在桅杆之上, 风停时,尚且恹恹地耷拉着脑袋,风起时,立刻抖擞了精神, 昂扬着张牙舞爪。 崔竹喧微眯起眼,挨个望过去,只是距离太远,难免瞧不真切,她只好站得更近些,登上台阶,小心避开歇脚的船工、装卸的力夫,踩着码头上陈旧的木板,一步步向松荆河走去。 “站住!”她的目光才探向新靠岸的船只,面前忽然闯来个黑黢黢的人影,满身横肉、五短身材,本就同山獠生得像极,又一副粗糙的嗓音,将她惊得心神一凛,“这是力夫要走的道,别过去碍手碍脚的,除非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也想来做扛沙袋的活计。” 力夫走得,她就走不得?这朝廷修的码头,难道还是力夫们出资筹款的么? 她下意识想要刺回去,可她身边没有扈从,而他,猪蹄膀那么大的拳头左右各长了一个,她倒不是怕了,只是不愿跟一个莽夫硬碰硬罢了,故而,强忍下怒意换了个方向走。 可这回,拦路的变成了个一口黄牙的地痞,整张面皮挤皱在一起,露出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小娘子可是要租船?” 崔竹喧眉心一蹙,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冷声道:“不用。” “别拒绝得那么快嘛!”不应声倒还好,清脆婉转的声音一出,地痞顿时眸光一亮,死皮赖脸地贴得更近,“不租船也成,是要买河鲜?鲫鱼、鲤鱼,还是草鱼、蛤蜊?小娘子只管说想要什么,我刘壮就是下河现捞,也给你弄过来!” “什么都不要,你让开,别挡路!”她话中不由带了几分火气。 地痞面上的笑容却更大了些,目光顺着她露出的一小截白皙的下巴打量进去,调戏似的吹了几声口哨,引得她怒目而视时,忽而攥住了她的披风,猛地一拉,一双带着惊惶的眸子便显露人前。 地痞目光迟滞一瞬,喉头滚动,喃喃出声:“老子这辈子还是第一回见这么水灵的人,一千两睡一晚的花魁娘子,也就这样了吧?” 他这厢还没回神,一个包袱就当头朝砸下。 “无耻之尤!” 她打不过刚刚的壮汉,难道还打不过眼前的流氓吗? 男人简短的一声哀嚎显然不够崔竹喧解气,她咬着牙毫无章法地抡砸过去,包袱里的银铤每挨着皮肉一下,便少不了一块红肿淤青,地痞躲闪不及,只能抱头鼠窜,她却往他臀上狠踹了一脚,他顿时狼狈地扑倒在地。 “别、别打了!” 他说别打就别打?他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支使她做事? 崔竹喧不止不停手,反倒添上了两条腿,连踢带踹,只恨脚上穿的是如意鞋,若是重台履还能借着坚固尖锐地鞋底叫他疼得满地打滚,虽说,现下也没好到哪去,呲牙咧嘴、鼻青脸肿的。 “大胆狂徒,敢在码头闹事,跟我去——”官府挎刀的一行人匆匆赶来,握着刀柄,刃半出鞘,威吓的词句尚未说完,便遭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瞎了你们的狗眼不成,歹人在这,却向我拔刀?”崔竹喧一双眸子淬了火光,怒意更盛,往地痞腰腹又补一脚,他便滚了几圈,恰停在衙役的面前,“这厮出言不逊,冒犯于我,你们还不快把他压回县衙,严加审问?” 为首者被这番气势一迫,下意识就要应承下来,那地痞却顺势抱住了他的裤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休要听这个泼妇倒打一耙,小人只是上前搭了两句话,就被她毒打至此,该把她抓起来才是!” 衙役看了眼模样凄惨的地痞,又看向盛气凌人的崔竹喧,怎么想脚边的这个才更像受害者,于是重新板起脸,欲要说道说道,却被边上的捕快扯了扯袖子,凑近耳语。 “头儿,这人咱们得罪不起啊!” 他顿时拧起眉头,听得一通细致分析,“你先看她那衣裳首饰,又是绫罗,又是金簪,说明什么?非富即贵啊!再看她那气势,自来都是民怕官,好比老鼠见了猫,她呢,不仅不怕,反倒对咱们颐指气使的,定是平日里就仆从成群,使唤惯了。” 班头仍有些疑虑,“说不准就只是装腔作势呢?” “这女郎来头大不大得靠猜,但这地痞定然没有来头,咱们何必去赌这一遭呢?” 班头默了下,踢开缠在腿上的手,朝后头使了个眼色,立有一条粗麻绳将其捆起,刘壮还要喊冤,便连嘴都叫抹布堵了个严实,如一头待宰的牲畜般,押到了队伍的末尾。 “女郎受惊了!” 崔竹喧面色稍霁,从包袱里摸出一条银铤递过去,“诸位辛苦。” 一班衙役面上的笑容立时变得真诚、热络起来,嘴上客套了两句“不敢当”,可攥着银铤的手指是一根也舍不得松,若非顾及着人前的颜面,怕是已经把银铤塞进后槽牙间一验真假。 闹剧散去,合该各行各道,一拍两散。 偏那班头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不去跟手下商讨银子怎么分,反倒微眯起眼睛,问起了她的去路,“女郎孤身一人来码头,所谓何事?” 崔竹喧眉头一压,生出几分不耐,但迫于没个正经的手实傍身,若惹来疑心,他们非要查验身份,自己必然露馅,只能斟酌着字眼回答:“寻亲。” “何方的亲?为何只你一人去寻?” “爹娘病逝,临终前,让我去投奔表兄。” 班头瞟了眼她艳色的衣裙,又问:“既是父母亡故,为何不守孝?” “自然是孝期已过,”崔竹喧轻嗤一声,语调微冷,“你要不要再问问我家住何方,父母姓甚名谁,葬在何处,墓碑何人所刻,坟头草长几寸?” 班头面色一僵,干巴巴地道了声歉,显然,他并无诚心,崔竹喧也并不原谅。 他换了个和缓些的语调继续道:“这码头龙蛇混杂,女郎不妨说说要寻谁,我派兄弟们帮你走这一遭。” “寻我的表兄,金玉书。” * 街边的茶肆内,原还有几个喝着粗茶的散客,可一列挎刀的官差鱼贯而入,哪还存得住半点儿忙里偷闲的雅兴,将碗底剩余的茶水往喉头囫囵一贯,在案上排几枚大钱,便匆匆离去。 “上七碗散茶。” 班头往柜台前扔去一小吊铜板,比着人数点单,没一会儿,小二便端上来一摞空碗,一字排开,依次撒进茶末,再拎着水壶一浇,七碗散茶就成。 衙役们挨着板凳就坐,端起粗瓷碗,稍稍吹开散逸的热气,便啜饮起来。 崔竹喧低眉望向茶碗,暗沉的茶末被热水浸透,舒展开来,也还是茶末,整碗捞起来,也不定能拼出片完整的叶,这种浑水,也配称作茶? “嫌次?”班头注意到她一口未动的茶,问道。 “兴许是我不渴呢?” 班头意有所指道:“女郎现下不喝,没准之后就没得喝了。” 崔竹喧微微挑眉,语调带了几分嘲意:“看来这茶水甚合你的意,那索性,一并喝了。” 她端起茶碗递过去,奈何茶水滚烫,碗身粗劣,并不隔热,她的手指禁不住烫,倏然松手,茶碗倒翻在桌案,茶水漫溢,顺着桌沿滴落,淌了他满身。 她对此深感遗憾,“可惜了,这茶好像宁死也不肯落入你口,性子实在刚烈。” 空气一时寂然,隐有剑拔弩张之势。 所幸,不消片刻,便有个衙役带着个穿着丝质袍衫的中年人走进来,“人找到了。” 班头随意地将身上的衣料一拧,起身拱手,面上带着客套的笑,“金管事,好久不见,今儿我做东,坐下来喝几口茶?” 中年人虽有几分疑惑,但并不拂他的面子,笑吟吟地坐下来,热络的寒暄几句,然后端碗,饮茶——如方才被她刻意泼洒的那碗一样的散茶。 “金管事觉得这茶如何?” “好极,这种暑天,来上这样一碗茶解暑正好。” “我也觉得,”班头应和一声,突然目光锐利地望向崔竹喧,试图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透彻,“金家行船走商,上上下下常饮散茶,你却一点儿喝不惯?” 崔竹喧毫不客气地回刺道:“监牢里尽是作奸犯科的宵小,你整日在里头进进出出,为何不同他们一样惯住监牢?” “伶牙俐齿。” “胡搅蛮缠。” 金管事夹在二人当中,往左看看这个,往右看看那个,怎么也没能理出个头绪来,硬着头皮起身,咬牙道:“那个,茶也喝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匪他思春 第30节 “等等,你们公子的表妹,不一起带走?” 第40章 040 以次充好 叫他滚过来,立刻!…… 金管事脚步乍然停住, 对上班头意味深长的目光,一脸茫然,朝在座唯一一个勉强能同表妹这身份搭上点边的崔竹喧看去,两眼几乎要眯成了一条缝, 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终下结论。 “许是认错了?我家公子不曾有这样一位表妹。” 话音刚落,满座的衙役拔刀而起, 森寒的刃上闪着银光, 锋尖直指崔竹喧。 “说, 你究竟是何人?谎报身份,意欲何为?” 崔竹喧缓缓抬眸, 丝毫没有将那六七条利刃放入眼中, 神色倨傲地对着金管事开口:“你说没有就没有?区区一个管事,自来是听主家吩咐办事,何时出了主家做事, 要先向你交代的规矩?” 她自怀中探出一块玉珏, 从桌沿推至桌案正中,刻字的一面朝上,确保众人皆能将那个“金”瞧得真真切切。 班头握着刀柄的手生出几分迟疑, 不动声色地朝金管事使了个眼色, 后者尴尬地擦了擦并不存在的薄汗, 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这是金氏的信物不假, 但我在金家待了十多年, 确实不知道公子在汾桡县还有亲。”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崔竹喧轻嗤一声,“既然你不清楚,那就叫表兄亲自过来, 看看他还认不认我这个表妹。” 金管事面露难色,犹疑一下,拱手道:“公子现下实在脱不开身,不如请表小姐跟我回船上休息片刻,待公子一忙完,我便向他通传此事。” 崔竹喧微微蹙眉,欲要回绝,可边上的衙役虎视眈眈,在这拖延下去,难保事情不会生变,故而,她只能同意。 将包袱丢给金管事拎着,每行一步,两侧刀刃便要退让一分,就此大摇大摆地在刀刃间穿行而过。 班头双眉向额心攒拢,仍觉事有蹊跷,可女郎已然撑着伞隐入人群,他只好轻叹口气,摆了摆手。 “撤吧。” * 锦鞋上的泥沙被尽数洗净,可被勾断丝线的绣花无法修补,被强扯下的珍珠也无法寻回,能用来辨认的,便只有鞋底特有的竹叶印记。 鞋如此,那人呢? 好些为浮尸,坏些做水鬼。 金缕看着被糟践至此的锦鞋,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只呜呜咽咽地将鞋捧进怀里,两只眼睛已肿得如核桃一般,仍在往外漫溢着泪水。 将鞋寻回来的侍从单膝跪在正中,态度恭敬地禀报道:“经查,崔女公子的鞋是被樊川郡汾桡县一个叫刁荣的赌徒在河边捡到的,他见鞋上有珍珠,便带去赌坊充当赌资,后几经辗转,在坊间兜售旧衣物的铺子里,被我们的人认了出来。” 蓝青溪神色未变,微微颔首道:“做得不错,那个赌徒如何了?” 侍从拱手道:“刁荣嗜赌成性,输光家产后,自缢了。” “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还想着据为己有,必然会惹祸上身,”蓝青溪叹息一声,似有几分同情,“罢了,念在为我们提供了些线索的份上,差人备一口薄棺,好生安葬吧。” 金缕抹去了面上的泪痕,声音喑哑,“蓝公子,我们可是立刻动身去汾桡县?” “樊川郡下辖有五县,鞋子在汾桡县被捞起,但人不一定,只在汾桡县寻,范围太小了。”蓝青溪轻摇下头,缓缓道,“樊川郡守与我有些交情,我们驻扎在郡城,再遣人去周边各县各村搜寻。” 金缕六神无主,只讷讷点头应是。 “可有簌簌的画像?” “有的,”金缕连忙解下腰间的锦囊,双手奉到案前,“女公子出事后,我在汾阳遍寻无果,就回崔府点齐人手,临行前,特意带上了女公子的小像,日夜不敢离身。” 蓝青溪拿起锦囊,指腹在束紧的封口处摩挲,系绳缠绕在指节上,只消稍稍用力,便能将锦囊打开,但他却只停在这一步,沉静片刻,忽而道:“今岁,画师是在何处为簌簌作画?” “府中的荷花池畔。” “画得如何?” “女公子容貌姝丽,画中勉强有七八分的神韵,已是极好。” “……那就好,”蓝青溪微微低眉,用被缭绫遮覆的眼睛去看被丝锦包裹的小像,理所当然,什么都看不见,他眉头轻拢,将锦囊递出去,“领一支十人的小队,快马加鞭,自汾桡县开始探查。” * 崔竹喧被安置在船上的厢房里。 素纱红幔、珠帘罗幕,倒没有随意寻个寒酸破旧的屋子搪塞,甚至还贴心地安排了一位侍女,名为侍奉,实为监视,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她神情恹恹地在房中闲逛,一会儿端详装饰的瓷瓶,一会儿翻动架上的杂书,不出意料,没寻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只好坐到镜前,漫不经心地用木梳梳着发尾。 这辫子还是寇骞帮她编的,倒是比先前那回精进好些,起码三缕头发粗细均匀,也没有一截紧、一截松,她的目光顺着镜中人影一寸寸打量过去,忽而停在簪子微微摇晃的流苏上,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人软硬不吃的讨厌嘴脸,眉心一蹙,顿时冷下了脸。 水平也不过如此,她想,这般粗劣的发式,同她一点都不相称。 崔竹喧倏然将金簪扯下来,连带着束发的系带也一并解开,三千青丝垂落。 “为我绾发。” “表小姐想要什么样的发式?”侍女恭敬地问。 崔竹喧握着簪身的手指微微收紧,良久,厌倦地合眼,“你看着办吧。” 侍女拿过木梳,动作极轻极缓地将每一缕发丝梳顺,双手灵巧,上下翻飞,将头发提起拢至头顶后,分两股编盘成雀鸟欲飞之形,最后戴上金簪。 “表小姐看这惊鹄髻可满意?若是觉得不好,奴婢再给您换个新的?” 崔竹喧懒散地支起眼皮,看着镜中人的模样,同那个泥腿子再瞧不出半分关联,略带嘲意的扯动唇角,“不必,就这样吧。” 不过是梳发罢了,阿鲤做得,她随意寻的一个侍女也做得,甚至比他做的要好上千百倍,她又不是非他不可。 她顺着窗棂往外望,一江流水,载动一轮红日,红日西斜,已是黄昏。 自她上船到现在少说也过去了两个时辰,船行河上,早瞧不见渡口,可那个金管事迟迟不出现,更别提号称有要务在身的金玉书。 “表兄在干什么?为何还不来?” “在汾桡县停泊时,船上装载了许多货物,公子做事认真,定是在亲力亲为地盘点。” 崔竹喧微微凝眉,“在渡口不清点,在船上清点?出了岔子是要返航,还是准备派人游回汾桡县?” 侍女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应道:“这、这奴婢也不太清楚,公子事务繁杂,一贯忙得不见人影,还请表小姐再等等,待公子忙完,定会前来。” 一个行船走货的商户,倒是比地方郡守还忙! 虽说她只与金玉书匆匆见过一面,但依她的观感而言,这不像是个心机深沉、城府颇多的人,寇骞又对他有救命之恩,只是要求他送自己一程罢了,没道理他都把自己迎上了船,却开始摇摆不定、试图毁约。 许是真的忙? 崔竹喧闭着眼睛,指尖在桌案上轻敲,静心沉思。 金玉书在运上一趟货时,被水匪劫去,船上财物、货物被洗劫一空,可于金氏这种体量的商户而言,亏了银钱事小,耽搁交货事大,他在中秋后被送离白原洲,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安抚订了货物的主顾的情绪,以宽裕交货期限。 而后,他该马不停蹄地去准备新货交差,但为送她,船须绕道虞阳,那备货的时间必然要更长,他必须有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且不能将他与寇骞的交易暴露人前,否则,难逃一个商匪勾结的罪名。 这般想来,他确实要忙得脚不沾地。 “既是如此,便让表兄先紧着正事吧,待他忙完,提前派人过来知会我一声。” 侍女见状松了口气,忙将话题转开,请示道:“天色不早了,可要派人传膳?” 崔竹喧颔首,不消片刻,便有奴仆端着托盘进来,在桌案上布好餐食。 “船上不比陆地,食材有限,还请表小姐将就一二。”侍女的声音有些发紧,许是怕她因寥寥的三道菜而动怒,抓着木箸,便急急地为她布菜,“这道清炖蟹粉狮子头是厨子的拿手好菜,里头的蟹尤其新鲜,是在渡口时购置的,表小姐且尝尝。” “公蟹?”崔竹喧垂眸扫过一眼,声音带了几分不悦,“公蟹肉质紧实,蟹黄少,精华在于蟹膏,但十月之前的公蟹不够饱满,口感欠佳。眼下九月中旬,正值吃母蟹的时间,你们的厨子却给我炖公蟹?” “究竟是采买的奴仆认不出公母,还是你们那厨子辨不清雌雄?” “许是,今日忙得乱了方寸,一时拿错了,”侍女脸色一白,勉强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将那块下乘的蟹撇开,转而去布旁的菜,“那、那尝尝这个,素烩三鲜丸。” “汤色清透,而非稠白,不用尝也知道,难吃到了极点,我便是寻一个在酒楼洗了三年盘子的小工,也比这个好。”崔竹喧又看向最后一道菜,分明该选用七种绿色的时令蔬菜煮开勾芡而成的七翠羹,只用了葱、韭、蒜苗、芹菜,不过四种,她轻嗤一声,“不足七倒敢虚夸,连焉黄的菜叶,也好意思称翠?” “你们还真是养了个好厨子,叫他滚过来,立刻!” 第41章 041 阴差阳错 金玉书约我私奔。 “他大爷的, 不知道哪里跑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叫她一声表小姐,真当自己是小姐了?” 厨子骂骂咧咧地解了围裙,舀了瓢水净手, 便急匆匆地跟着传唤的小厮过去, 行至门前,未等及通报, 就豁然掀开帘子, 大步跨到正中, 声音算不得恭敬,“表小姐喊我有事?” 崔竹喧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目光冷淡地落下去,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瞧瞧,是什么眼瞎手拙的厨子, 才会做出这么一桌上不得台面的晚膳。” “有的吃就不错了, 见天地挑三拣四!”厨子眼底一片愤愤,小声骂了几句,虽是压低了嗓子, 但在气氛凝重、寂然一片的屋内, 却是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各人的耳中, 自然, 也包括崔竹喧。 她微微挑眉, 面上不见半分愠色,只是轻扯动了唇角,倏然站起身,端起桌案上的七翠羹, 款款行至他面前站定,将碗高举至他头顶,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厨子登时眉毛倒竖,一根脖子涨得通红,怒呵道:“我是金氏的老人了,便是公子亲至,也要给我几分体面,你不要欺人太甚!” “是么?”崔竹喧歪着脑袋,手腕翻转,温热的菜羹顷刻泼洒而下,泛黄的叶七零八落地黏在发间,汤汁漫溢过颅顶,顺着额角、鼻梁淌了满脸,连带着一大片衣领也一块儿晕湿,好不狼狈。 她目光掠过他紧握着的双拳,一副蓄势待发、随时要抡起的模样,又看向他赤红的、恨不得生剜了她的眼睛,眸中带了几分嘲意,手指一松,瓷碗就自高处跌落,踉跄了几圈,倒扣在木板上。 “很生气?想对我动手?”她取下架子上的布巾,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自己只沾染几滴汤汁的指尖,“你敢吗?” “你!” 厨子怒吼一声,目光狠戾,欲要猛扑,可立在两侧的侍从力气更大、反应更快,电光石火间,已然将他制住。 金氏再怎么说也是响彻一方的豪商,要是出现家仆殴客的丑闻,此后行商走货,如何抬得起头? 崔竹喧将用过的布巾随手一抛,恰砸在那张狰狞的面孔上。 侍女胆战心惊了许久,好不容易壮起胆子,凑上前,试探着问:“表小姐,不然,叫个新厨子重新置办一桌吧?” “船行水上,物资匮乏,不好铺张浪费。”侍女讶然地抬起头,不可置信这般通情达理的话竟是出自眼前这个飞扬跋扈的人之口,这厢还未回神,那头便话锋一转,“所以,今夜我便将就一二,与表兄同席。” 崔竹喧甩袖而出,一众奴仆只得面色惊惶地跟上。 “表小姐,公子还在忙正事,这会儿并无闲暇啊!” “废寝忘食,实乃本末倒置,”她冠冕堂皇地开口,“既是如此,我更该亲自前去,好规劝表兄,保重身体,按时用饭。” 厢房一间连着一间,回廊一层接着一层,她并不认路,故而,只是凭感觉胡乱向前闯着,辅以余光观察来的那些人的神情,或松气,或提心,竟也叫她寻到了。 门前立着两个侍卫,面色冷然地朝她呵斥:“公子吩咐了,不见外客。” 崔竹喧嗤笑一声,微扬着下巴,一副倨傲的姿态。 他说不见就不见? 原本她还体谅着他耽于琐事,分身乏术,可如今看来,他半点儿不配担她这份体贴。 连一个厨子都敢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要么是他蓄意纵容,其心可诛,要么是他疏于管教,蠢钝如猪,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证明这是个居心不良的庸碌之辈,既是如此,家业迟早在他手上败光,也就不急着这一时半刻去处理事务了。 侍卫和仆从加在一块儿,也只能是口头上反复劝阻,但崔竹喧一字不听,一脚将门踹开。 匪他思春 第31节 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震得门内人手上一颤,在账簿上摁出个拇指大的墨块,他茫然地抬眸,看向眼前的一出闹剧,思虑无果,急忙向边上人求助。 金管事用袖口遮住头脸,小心翼翼地往里挪了两步,低头用嘴型示意道:“表妹。” “……你表妹?” “你表妹!” 青年大惊失色,伸出一根食指缓缓指向自己,“我表妹?” 他双目大睁,满脸惊疑的将来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确定脑海里全无印象,当即拍案而起。 “你是何人?” “你是何人?” 两道质问的声音几乎出自同时,崔竹喧凝眉看向这个与记忆中两模两样的“金玉书”,一股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面上却更装出副镇定模样,先发制人,“无耻恶徒,竟敢假借我表兄之名,诓骗我上你们这艘贼船!” “不是,我今天门都没出啊,怎么冒充你表兄?”凭空飞来一口黑锅压在背上,青年简直无处申冤,“分明是你自己认错船,强闯进来!” “呸,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崔竹喧指向缩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的金管事,“是他亲自将我引上来的!” 青年愕然转头,就见后者神色尴尬地点头,顿时面色灰败,犹如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不自然地轻咳两声,踱步过去,勾住金管事的脖子,低声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金管事面色愁苦,“这女郎口口声声说是来投奔表兄,我验过那信物确是金氏的无疑,这才将人领上来,谁知闹出这么大一个乌龙。” 青年自认理亏,只好对崔竹喧拱手道:“在下金氏金子熹,不知女郎的表兄姓甚名谁?” “金玉书。” “……确定?” 崔竹喧微微颔首,“确定。” 金子熹面色一沉,咬牙道:“胡说八道,我与金玉书乃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我怎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了你这么一个表妹?” 崔竹喧垂下眼睫,掩住眸中深色,“说来话长,你先屏退左右。” 金子熹半信半疑地望过去,僵持片刻,到底还是摆了摆手,将下人一并赶出去,待房门合上,这才端起茶盏,浅酌一口,想听听她还能如何狡辩。 孰料,这女郎语不惊人死不休,开口便是,“金玉书约我私奔。” 茶水刚流入喉头,就被惊得全数喷出,他呛得咳了半晌,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抬眸,却见她神色自若地继续往下说。 “长兄如父,你既是他的兄长,就该为他担起这个责任,立刻返航,把我送回汾桡县。” “不行,船上的货一刻也耽搁不得。”金子熹拒绝得果断。 “那就派人去通知金玉书,让他到下一个渡口来接我。” “既无媒妁之言,又无三书六礼,你们的事我绝对不准,”金子熹眉头紧锁,“待走完这趟货后,我会亲自送你回汾桡县,携礼登门道歉,至于现在,我会对外认下你表小姐的身份,吃穿用度一应不少,但你绝不可将此事外传,否则——” 话音未落,崔竹喧便冷笑一声,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你想要软禁我?”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在桌案前站定,而后俯身,“金玉书与我有约在先,而你金子熹逼我毁约在后,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你们兄弟二人串通起来,设计了一出仙人跳。” “放心,我金氏家大业大,尚且瞧不上那些下作手段。” “那就好,只是有一点,你最好想清楚,既然要我保密,就好生拿出来个求人的姿态,不要动不动就用一张死人脸朝我说话,看着就叫人倒胃口,”她的指尖轻划过桌案,顺着灯盏,拿起了正在燃烧的蜡烛,“我若是心情不好了,名声不名声的都是小事,这么大一艘船,你猜,从失火到烧成一堆焦炭残渣,需要多久?” 金子熹怒目而视,“你!” 崔竹喧像是被这声厉喝吓了一跳,手腕一歪,一大颗鲜红的烛泪便滚了下来,与他的手指只差毫厘,遗憾地落在案上的白纸上,凝结成块,她低眉看过去,竟觉这纸张有些眼熟,是—— 金子熹忽地将案上的纸张、书册尽数收拢到一块儿,神色有些许慌乱,推诿道:“我知道了,船上的仆从皆会听你的吩咐,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只要别太过分就行。” 崔竹喧意兴阑珊地把蜡烛放回原位,转身离开,只是手落在门板上之时,终于记起来这的直接原因,“忘记说了,你船上的厨子得罪了我,被我小小地收拾了一下,表兄你应当不会介意的吧?” “只要没弄死就行。” 她微微凝眉,眸光晦暗一瞬。 这做派,不像是商,倒像是匪。 * 汾桡县,渡口。 金玉书将码头那一段路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走上了千八百回,眼见着太阳就要落山,津令都要下值买酒去了,仍不见他要等的人。 “咱是不是算错日子了?难道今天不是初十,是初九?” “那咋可能?”舟师一口否认道,抻着脖子往四野巡视一圈,依旧是一无所获,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咱行船时,帆绳断了,修补花了一段时间,到这里已是申末,会不会是她等得不耐烦,就乘别的船先走了?” “要是那么容易走,寇骞何至于特地威胁我一番?”金玉书撇撇嘴,回想起那也刀刃贴喉的情景,仍免不得一阵胆寒,“要是没有我弄来的手实,她根本过不去沿途的查验,就算先到渡口,也该在这等着才对。” 他凝眉细思,忽而脸色一白,“不会是出事了吧?” 第42章 042 勃勃野心 我以虞阳崔氏百年的…… “表小姐, 快要入夜,甲板上风冷,可要回屋歇息?” 西山处红霞漫天,比新染织的丝绸还要绚丽上几分, 侍女恭敬地撑着伞, 绯色的余晖跃上伞面,又从伞沿跌落, 攀上了女郎的衣角, 将飘摇的裙摆渲染得愈发明艳。 崔竹喧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 逆着忙忙碌碌的人群,慢悠悠地走向船舱。 这条船有问题, 而且是大问题。 因着前两日闹过那么一出, 整条船上,不管是船工还是侍从,皆对她唯命是从, 故而, 她借着散心的名义四处探查了一番,却只见到了寥寥的十数箱货物,不管是丝绸布皮, 还是陶碗瓷瓶, 皆是能耐久存放的, 全然没有金子熹口中一日也耽搁不得的紧迫。 且库房边角处结了蛛网, 木箱也只有最外面一排被清理过, 灰尘寸深,藏污纳垢,怎么瞧也不像是急着将这批货出手的态度。 除非,他口中的货, 从一开始就不是指这些。 “表小姐,接着昨日的话本子往下读吗?”侍女沏好茶奉到她手边,又捡话本子,翻到做了折角标记的那页。 崔竹喧的思绪被蓦然打断,眉心轻蹙一下,又很快松开,装模作样地扶着额头,“许是今日吹久了风,头有些疼,便不听了。” 侍女连忙放下话本子,用不甚熟练的手法为她轻轻揉按,宽慰道:“我听船工们说,明日经过商漪县,需得在渡口停泊候检,届时差人去请个大夫,为表小姐开两剂汤药,便不会再头疼了。” “明日,候检?”崔竹喧目光一顿,垂下眼睫,状若不经意地出声。 “是啊,现下漕运管得甚严,每至一地,都需查验,尤其是松荆河上水匪肆虐,查验只会更加严苛,公验、手实、票据,连我这种丫鬟都少不得盘问一番,就怕那些歹人劫持了船家,想要蒙混出去。” 崔竹喧默了下,摆了摆手,侍女立时松开手,退至一边。 “……我突然想起些事,要去寻表兄一趟。” * 屋内,帘幕重重,小焰在烛芯间摇曳着,连带着灯罩上的光影亦在半明半昧间翩翩起舞,这厢热烈,案边对坐的两个人却是相对无言,僵持不下。 过去良久,金子熹终是率先败下阵来,顶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咬牙道:“你是说,你连手实都未曾带,冒着被抓走充劳役的风险,就为了私奔?” “嗯,手实一贯是由家中父母保管,我若偷取,被发现的概率太大,”崔竹喧神色淡然地给自己斟了杯茶,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当初玉书允诺我,会为我准备好一切,如今他不在,表兄你,应当也能为我摆平吧?” 金子熹喉头一梗,面色铁青,早知让金玉书帮他跑一趟船,会招来这么个疯婆娘,他情愿把铺子关了,将那些个订单全退了,也好过如今被逼得进退两难。 可到底是亲弟弟的心上人,就算是棒打鸳鸯,也没有一上来就把鸳鸯打死的道理,他长叹一口气,忽而拿起案上的灯盏,“跟我来。” 于是门被拉开,迎进一帘月色,烛火在前领路,裙裾在后翻飞。 崔竹喧提着裙摆,目光隐晦地向周边打量,一步步迈向回廊深处,未至尽头,前面人倏然驻足,在侧方摸索一会儿,一声低低的吱吖声响起,竟是一扇暗门,暗门往里,又是一连串往下的阶梯,这番布局,不禁让她想起寇骞蒙上她的双眼,带她走的那一段——分明是刻意用来躲避搜查的暗室。 “船只一早就会到渡口,现下给你去找手实也来不及了,我常年走商,与那些官差有几分交情,我打点一番,你在这里躲到明晚,应当不会出事,”金子熹熟门熟路地走到墙角,将烛火点燃,颤颤巍巍的小焰逐渐挺立,暖黄的光充盈满室,“这里食物和水都不缺,你先将就一下,不要到处乱跑,待我明日弄到手实,便不用再这般躲躲藏藏了。” 暗室比不得她住的那间厢房,只摆了一张床铺,一个桌案,还有一个木架,架上是六七个水囊和两摞用油纸包的炊饼,另放了几本杂书,只是待一日,倒也算不得多难熬,起码比偷渡去汾桡县的那处暗室好待多了。 她应了声谢,金子熹便提灯出去,合上门,而后是一点轻微的窸窣声,她待脚步声彻底消失时,拉着门试了试,打不开,应是从外头上了锁。 果然有鬼,她想。 崔竹喧将蜡烛拿起,沿着墙一寸寸摸过去,但触感除了干木头就是湿木头,至多再添上几处烂木头,她又去翻动架子上的书,拿起、放下,囫囵翻页,并未觉出有什么异样,再去挪动桌案、板凳,甚至床榻,皆是一无所获。 是她多疑? 金子熹当真只是个寻常商人? 她凝眉细思,不死心地往三面墙挨个轻叩过去。 “咚”“咚”“咚”——“咚” 崔竹喧心头一紧,望向这平白多出一声响的木墙,敲了一遍三长两短,很快,三长两短的调子又原样传来。 隔墙有人。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崔竹喧把椅子搬到门边抵住,凑到墙边小声道,“要是能就再敲一下。” “咚” “你是被关起来的?” “是金子熹?” “……你想逃出去吗?” 每一个问题的回答,都是一声短而轻的响,代表着肯定的回答。 这是放着木架的那面木墙,崔竹喧双手并用,费力地将木架挪开,寻到响声传来的位置,解下护腕,取出里头的刀片,沿着木板的缝隙小心地塞过去,刀刃没入过半,倏然被一股劲儿抽动,尽数没入。 不一会儿,便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大约是在割开绳索,而后,传来一道虚弱的女声:“我是樊川郡都尉楚葹,多谢女郎搭救,来日必有重谢。” “你是永宁侯之后?”姓楚,是女子,又在樊川郡身居要职,答案几乎是脱口而出,崔竹喧凝眉问道,“都尉可掌一郡的兵马调度,你有兵有权,又出身名门,怎么会被区区一个商贾所擒?” “永宁侯一生未成亲、未生女,我不过是家中世代为侯爷效力,不敢以其后人自居,”或许是因为久未开口,楚葹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继续往下说,“我虽有都尉之名,但已无实权在身,郡守听信了奸佞之言,收缴了我的兵符,责令我闭门思过,却不设限期,摆明了是要将我软禁。” “我不愿坐以待毙,便潜出郡城,一路追查至胥江,点了金氏的货仓掀起动乱,以便探查,可到底一人之力有限,敌不过一大堆护卫,故而被生擒至此。” 崔竹喧沉吟片刻,“可查出些什么?” “……此为机密,不便透露。” “可是和蓝氏有关?” 楚葹讶然一瞬,未来得及问,便听得清冷的声音继续道:“我在金子熹那瞧见了蓝氏特有的凝光纸,金氏虽是一方豪商,但远不到能跟蓝氏打交道的程度,便是真的偶有交集,与蓝氏有些来往,却没必要将几张白纸遮遮掩掩。” “敢问女郎是?” “虞阳崔氏,崔竹喧。” “若我没记错,崔氏与蓝氏乃是姻亲,”楚葹声音中不免有了几分戒备,“崔女公子当对此事避嫌。” 崔竹喧轻嗤一声,语调倨傲:“那又如何?姻亲能因利结,便能因利断。” “你既有把握寻到蓝氏的把柄,不如同我联手,就算扳不倒蓝氏,也要让其大伤元气,你洗清罪名,加官晋爵,光复永宁侯的荣耀,而我崔氏,自此成为大邺世家之首。” 匪他思春 第32节 空气沉寂片刻,狭窄暗室里,无风无月,也无关风月,唯两颗勃勃野心因滚烫的鲜血而跳动,而后,重叠在一起。 楚葹忽然道:“我能信你?” 明知木墙另一边的人看不见,崔竹喧还是站直了身子,三指并拢举起,认真道:“我以虞阳崔氏百年的基业立誓,若我崔竹喧为背信弃义、两面三刀之徒,便叫我崔氏一脉就此断绝!” “我以永宁侯的荣誉立誓,若我楚葹忘恩负义、违信背约,则被剔除楚姓,受千刀万剐、遭永世骂名。” 素未谋面的两人,在上不见天光、下不触黄土之处立誓,故而,天地不知,知者,唯她与她而已。 “你既无人手可调度,接下来打算如何?” “正经的手下没有,但松荆河上水匪众多,若许以高官厚禄,未尝没有肯听我差遣的,”楚葹顿了下,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凛,“只是寻常匪寇,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不堪大用,我欲招揽寇骞,但此人性情桀骜不驯,不一定会动心。” “他、寇骞,与寻常匪寇有什么区别?”崔竹喧状若不经意地问。 “寻常匪寇自是挑些软柿子,杀人越货,他不一样,专啃硬骨头,闹得最凶的那次,上岸掳走了汾桡县令,被数百名官兵围剿,还能带着十数人全身而退,担一句有勇有谋也不算过誉,”楚葹答道,“整个樊川郡都因此事张贴了悬赏他的告示,你应当见过,彼时,他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崔竹喧倏然蹲下身,在墙根底下,寻到木板松动处,用另一边护腕中的刀片割出一道寸长的口子,将金簪递过去,“匪寇贪财,该用金子收买。” “我走时可从船上取金银。” “贪者,嫌少不嫌多。” “他会收?” “一定会。” 第43章 043 故布疑云 “我要见寇骞!”…… 靠烛火照明的舱底, 瞧不见日升月落,故而,金子熹叩门而入时,崔竹喧才揉着惺忪的睡眼堪堪起身。 他第一眼瞧见的是乌黑的发丝, 而后是一双纤白的手, 女郎慵懒地将松散的发丝收拢到一块,用一根细绸带随意系上结, 不似平日的飞扬跋扈, 罕有地小意柔婉, 竟叫人生出几分怜惜。 确实是个美人,他想, 难怪能诱得他那不知事的弟弟妄图与她私奔。 金子熹倏然侧过身, 将目光转向黑漆漆的廊道,状若不经意地问道:“委屈你在这待一日了,可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响动?” 崔竹喧慢条斯理地抚平衣上的褶皱, 头也不抬, “什么响动?” “也没什么,就是舱底比不得上头干净,难免有虫、鼠作祟, 怕你被吓到。” 崔竹喧手上动作一顿, 立时脸色青白, 也不管这副模样是否收拾妥当, 提着裙摆就往外走, 挤着金子熹出了门槛,脚步不停,“你不早说,难怪待得我浑身不舒坦, 没准儿都起疹子了!” 金子熹朝里头环视一圈,未觉出什么异样,这才将门锁好,跟在后头,温声宽慰道:“我为你准备好了手实,你且将上头的信息记清楚,下次碰到官差,就不必躲躲藏藏了。” 行色匆匆的女郎这才肯勉强驻足,接过他递过去的手实,在烛光下低眉细看。男女老少总共四口人,姓名、年龄、身份一应俱全,关于她的应是最末那行,“女-鸣玉-十八岁 小女”。 父、母、兄,然后是她。 崔竹喧眸光微动,一派自然模样,将手实小心叠好藏进袖里,“竟沦落成个穷酸夫子的女儿,也罢,那表兄可要记清楚,我现在叫江鸣玉。” “自然。” 二人出了暗门,在廊道里分道扬镳。 崔竹喧用一如既往的铺张做派,差人备好沉香汁、甲煎粉、澡豆,在侍女的服侍下,仔仔细细清洗过一遍,足足泡了一个时辰,恨不得将在那暗室中沾染过灰尘皮都刮下来一层。 好不容易洗罢更衣,重新绾发,侍女却突然犯了难。 “表小姐,您的金簪放在哪了?” 崔竹喧微微挑眉,用疑惑的语气开口:“不在我的衣袖里吗?” 侍女将脏衣的两条袖子一寸寸摸了个遍,没能寻到,索性揪着领口,把衣裳提起来抖了抖,仍是没有,又在屋子里四下翻找一圈,最后苦着一张脸回来,“会不会是在回屋子的路上掉了?” 崔竹喧认同地点点头,适时露出些着急的神色,“这簪子对我很是重要,你快去把船上所有闲着的人叫到门口候着,我将簪子的模样画出来,让他们看过后,通通去帮我找。” 洗碗的、洗菜的,擦桌的、扫地的,巡逻的、站岗的,甭管手头有没有事,只要不是急到下一刻就要掉脑袋的大事,便该以表小姐的吩咐为先,故而,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房门外就挨挨挤挤地站了乌泱泱的一片。 “看清楚簪子的模样,一会儿跟在表小姐后头,把眼睛放亮些,谁先寻到,就赏一条银铤。” 先前还有些懒散的模样,自打银铤两字钻入了耳,转眼间精神百倍,个个伸长了脖子去盯白纸上的寥寥墨色,恨不得将一双招子抠出来黏在上头,仿佛多瞧得一眼,便多得一分寻到簪子的先机。 崔竹喧也不催,只端出一副忧心忡忡地模样慢吞吞地喝着茶水,就等着他们将画一个个传下去,至于偶尔顺序出些问题,从左传到右,又从右被抢回左,总归大家都是为了她的吩咐而尽心竭力,耽搁些时间她也能体谅。 如是又磨蹭过几刻钟,她才像是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带着众人从甲板开始,一步步地翻找起来。 崔竹喧蹙着眉提醒道:“簪子细小,许是掉进哪块松动的木板间了也未可知。” 这话一出,原先站着的众人,纷纷趴跪下去,用指腹沿着木板的间隙一点点摸过去,孔缝稍大些的地方,则用指甲抠、用铁丝挖、用木箸撬,寻到了食物残渣少许,碎布条几片,大多是虫豸的鲜尸和干尸。 这般来回兜走数圈,连天上的日头也熬不住,寻了月亮来顶班,天上星子闪闪,舟上烛光烁烁,上下两道眼皮渐渐无力支撑之时,忽然闯进一声怒喝:“你们聚在这里干什么?” 瞌睡被瞬间惊醒,只来得及将手中的破铜烂铁藏在身后,无人应声,一时间气氛竟有些浓重。 “表兄忽然这么凶做什么?”崔竹喧面上顿时带了几分不满的神色,“他们是在帮我寻簪子,又不是躲懒不干活。” 金子熹眼眸森然,清亮的嗓音中压抑着怒气,“不过是根簪子,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回你的屋子里去,过后我派人给你送一匣子,别在这添乱。” 她委委屈屈地应了声好,低眉走进船舱。 身后是金子熹冷冽的发号施令,“船上混进了贼人,全体戒备,给我搜!” 崔竹喧眨了眨眼,脚步未停,只是在无人处悄悄翘起了唇角。 看来,已顺利逃了。 * 汾桡县,茶坊内。 送罢一伙在此处歇脚的力夫,小二正笑嘻嘻地将排在桌案上的散碎铜板捡起,一文、两文、三文……一两金? 小二登时看直了眼,手指头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又擦,磨得通红,这才颤巍巍地伸手,眼睛一眨不眨,喉头上下滚动,指尖距离亮闪闪的金只差毫厘,转瞬间却变成了一副女子的小像。 “可见过画上人?”男子一袭黑衣,通身绫罗,腰间挎着一把横刀,活脱脱一副生人勿近的阎王相,不好惹得很,可有金子做饵,饶是他声音再冷硬,也不妨碍小二讨好地笑成一朵花。 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缝中透出的目光在瞧清画像模样的那刻,顿时亮得逼人,“见过!我见过她!” 男子紧皱的眉头豁然一松,也跟着流露出些许喜色,只是很快又被强压下去,将刀往桌案上重重一拍,“你可想清楚了,若是敢信口胡说,编假话搪塞我——” “我对天发誓,我真的见过她!”小二生怕那金子跑没了影儿,急匆匆地在耳边竖起三根手指,义正言辞的保证,“就在昨日,她在这茶坊里喝茶,还是我亲自给她倒的呢!” “可知她去向?” “知道,她是……”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掀帘而入,小二正要搪塞一句打烊,那人却直直奔向他的面前,而后将手中纸张拆散,抖落出一个惟妙惟肖的女郎,不巧,与桌上那张小像生得一模一样。 “你昨日可曾见过她?” 小二看看新人,再看看旧人,斟酌着语句道:“见是见过……” 持刀男人望见画像,瞳孔一缩,手腕一抖,一把银刃就横在了来人的脖颈,质问道:“说,你如何会有这幅画?” 金玉书被吓得脸色一白,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道:“这、这是我表妹,我给她画的像,有何不可?” “一派胡言!”男人冷嗤一声,“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模样,癞蛤蟆学了两日走,便敢胡乱攀亲!” 金玉书心中忿忿,他怎么就癞蛤蟆了?就算不是什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起码五官周正,称一声清秀不为过吧?但眼下显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他梗着脖子道:“这就是我表妹,你爱信不信!” 反正他要是找不到人,回去寇骞也饶不了他,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破罐子破摔。 一时间气氛凝重,剑拔弩张,小二酝酿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声音,怯怯地开口:“那个,昨日这女郎来时,确实说她是要去寻表兄来着,但是县衙的班头帮她寻到了,她就跟着人走了。” “跟着谁?” “跟着谁?” 两道锐利地目光直勾勾地逼过来,小二在脑中反复回想那颗灿灿的金子,强行稳住跳得愈发慌乱的心脏,“跟着金家的管事,上了商船。” 金玉书一时愣在原地,双目陡然睁大,好一会儿才艰难出声:“你是说,她跟着我兄长的船走了?” 男人倏然将金子扔出,小二立时追过去捡起,待他欢天喜地地抬起头时,茶坊里已空无一人。 * 松荆河上,大船尾部勾连着数条小舟,恍若横生出了七八条尾巴游荡在河水间。 忽而,河水里扑腾出一个瘦长人影,瘦长人影拽着另一具人影,攀着自船舷蔓下的绳索往上爬,前者动作灵活地踩着船身借力,犹如猿猴一般,踏着船舷,翻进甲板,后者则如一滩烂泥般被扔在上头,一动不动。 牛二兴冲冲地跑过来,瞟过一眼,发现是个人,顿时没了兴致,恹恹地靠着船舷坐下,“这水里怎么见天地漂人下来,也不晓得漂点金子什么的。” “金子要能浮在水上,那还是金子吗?”阿树抹了把面上的水,将外衫、里衣一并剥下来,光裸着上身,手一拧,沥出稀稀拉拉的水,就近寻了根挂帆的纤绳当晾衣绳,把衣裳摊开晾好,奚落道,“指不定是哪户做白事剩下的纸元宝,难不成要我捞上来提前为你的丧事准备着?” “滚你的,老子干这么多年,还买不起崭新的纸钱不成?” “那谁说得准呢?” 阿树一边同他斗着嘴,一边俯身去看捞上来的人,按照惯例,该搜刮一番,只是刚伸出手,一片纤薄的刀刃便横在他喉头。 “我要见寇骞!” 第44章 044 孤身潜入 他,被骗了。 女郎这番挟了人质在手, 刀兵铮鸣之声接连响起,而后是十数条白花花的刀刃,把她合围在内,至于游荡的船工们, 倒是如脚底抹油般, 溜得一个比一个快。分明是走货的船只,如今却成了两帮恶徒的斗殴之所。 “我不欲伤人, 只是有事要同寇骞商讨, 劳烦你们将他请出来。” “……就这样, 没了?” 楚葹点头。 “不是,就这点事, 你直说不就完了, 闹这么大阵仗!”阿树差点儿将白眼翻到天上去,心疼自己干了趟白工,一文钱都没捞着, 烦躁地抓头发, 扯着嗓子喊道,“老大,找你的!” 只是过去半晌, 也无人应。 楚葹不由得拧起眉, 眸中带了点怀疑, 刀刃威胁地又压进几分, 与皮肉紧贴一处, 倘若他轻举妄动,绝逃不脱一个死字。 阿树扯动嘴角尴尬地笑两声,硬着头皮解释道:“那什么,他还没睡醒, 你先别急啊,再等等。” 她微微挑眉,就见他先试探性地放下一只左手,伸向旁边,挤眉弄眼地从牛二那讨来几颗未剥壳的花生,砸向船舱顶部,她下意识跟着望过去,就听见一点极轻的吸气声,而后那舱顶上缓缓竖起个东西,眯眼细看,是一截手肘。 手肘逐渐升高,拼凑成一个半坐着的人影,低垂着脑袋,一副宿醉头疼的模样,有气无力地出声:“你们又在玩什么?” “你是寇骞?” “……是吧?”人影有些踉跄地爬起身,步子歪歪斜斜,拢共才那么七八步路,被他踢倒了三四个酒坛子,骨碌碌地从上头砸下来,碎成一摊残渣,至于他本人也好不到哪去,闭着眼睛下楼梯,一脚踩空,险些直接跌到最底,幸而有个眼尖的喽啰及时迎上去搀扶,这才免了他同酒坛子一样的下场。 他不甚讲究地靠着船舷坐下,接了碗清水囫囵往嘴里灌,缓了好一会儿,才吊起一点精神,不去管随时要没了小命的阿树,而是慢吞吞地剥起了花生。 匪他思春 第33节 楚葹被这副做派气得青筋直跳,一时有些怀疑是不是这帮水匪胡乱揪出个冒牌货来敷衍她,可她仔细去瞧那人眉眼,确与通缉令上相差无几,只得强压下怒意,“我有要事与你相商,且让他们回避。” 寇骞无甚所谓点头,只在他们经过自己面前时,随手拽住个人,拿了一袋子花生放在腿边,待人都走光,这才懒懒散散地开口:“说吧,说完早点走,别耽误我吃饭。” “替我去查件事,”楚葹将捆在身上的包袱解开,单手一抖,几块金饼便在甲板上摔成一团,被灿烂的阳光一照,煞是晃眼,“这些是定金,事成之后,我会再奉上另一半。” 他歪头瞟过一眼,目光未有一点停留,低眉将花生的红衣也拆干净,留下白皙的花生仁喂进嘴里,“不接。” “瞧不上这些?那你开个价。” “近日心情不好,不接活,去寻别家吧。” 楚葹气得有些想笑,什么时候水匪杀人越货还要看心情了? 只当是利诱不够,继续加码,“我就直说了,我是樊川郡都尉楚葹,只要你肯归顺,做好这桩差事,你和你的手下不止能有正经身份,还可以谋得官身,从此再不必窝在松荆河上,当一群朝不保夕的水匪。” “官府的人?”寇骞带着几分嘲意开口,“上一个这么给我开条件的,也是官府的人,同样的当,上一次就够了,你们就算愁着剿匪的业绩没完成,也该换一伙不知事的水匪去哄骗才是。” 楚葹眉心微蹙,正色道:“我出身永宁侯府,绝非背信弃义之徒。” 寇骞轻嗤一声,“那个还自诩琅琊蓝氏,一诺千金来着。” 话题至此,也没什么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扶着船舷起身,“聊完了,走吧,不送。” 楚葹拧着眉,只觉得这人比传言中还要难缠,功名利禄竟无一样能收买住,几近要放弃之时,她忽而想起什么,秉承着死马当活马医的理念,从怀里取出一物,朗声道:“那,再加上这个呢?” 寇骞转头望过去,瞥见一根熟稔的金簪,熟稔到,他能把上头的镂空有多少处、流苏珠有多少颗倒背如流,那副懒散的神色顿时收敛起来,冷声道:“哪弄来的?” “一位命在旦夕的女郎那里。” 楚葹没有错过他眸中划过的一抹慌乱,微微挑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崔竹喧那句“一定会”是为何意,拿着金簪,一步步向他走近,“我有可以让你在樊川郡内畅通无阻的令牌,若你应承下来,大可先去救这位被掳走的可怜女郎,再去调查我要你做的事也不迟。” 她摊开手,金簪与令牌皆卧于手心。 “若你仍是不愿,那我就只好去寻旁人,却不知旁的匪寇,有没有那份善心,愿意日夜奔走,挽救她于香消玉殒前?” 下一瞬,金簪与令牌皆被夺去。 传言中桀骜不驯的匪首行色匆匆,拎刀翻下船舷,消匿在江河间。 * 只要入了郡城,抬眸便能见红墙青瓦,飞阁流丹,那是整个樊川郡最繁华之处——平淅阁,非富且贵者不得入。 金玉书行船途径此地时,也曾立在船头翘首,畅想哪日发迹,摇身一变成了皇商,有幸接到郡守或其他达官贵人的帖子,进这平淅阁中赴宴,哪怕是坐在席尾,简简单单喝一杯水酒,也足够他出去吹嘘好些天了。 未曾料到,不必当皇商,也不必收帖子,他的幻想便成了现实。 麻绳缚住双手,粗布塞住口舌,只来得及仰头望一眼行云流水的“平淅阁”三字,就被那个不知名姓的黑衣刀客押入其间,一连登了几十步台阶,这才进得一处金碧辉煌之所,琉璃窗,檀木案,兽首博山炉正隔水蒸熏四弃香。 堂中首座坐着一位面冠如玉的青年,只是不知为何,用一截缭绫遮覆住了眉眼,左侧坐着的是一位素衣女子,支着下巴,用给货物估价的眼神将他上上下下打量过一遍,兴致缺缺地低眉饮茶去了,右边则立着个梳着双螺髻的女子,应是丫鬟,但观其衣裳首饰,件件价格不菲,便是好些官员家的千金都难以相媲美。 他还要再看,却被猛地一推,脸朝地地摔在了厅堂正中,所幸此处富贵,地上铺着的都是华贵的绒毯,除了丢些面子,倒是不算太疼。 如同一条爬虫似的,手脚并用地起身,但顾念着身后随时能出鞘的刀子,他很是识相地端正跪好。 黑衣刀客单膝跪地,恭敬道:“女公子安好,但属下去迟一步,未能亲见,只知道女公子登上了金氏的商船。” “无妨,”蓝青溪缓缓道,声音中久违地带了些喜意,“请郡守关停漕运,拦截沿途船只,再将她接回来就好。” “还有一事,属下打探消息途中,遇到此人,竟敢大言不惭自称是女公子的表兄,但他手中持有女公子的画像,属下不敢贸然处置。”黑衣刀客从怀中取出用锦袋小心装裹的两幅画,递交到右侧的侍女手中。 金缕将纸张打开,左边的小像是她带出来的,右边的宣纸上的女子穿着款式老气的衣裳,编着简陋的辫子,未施粉黛、未佩钗环,可那眉、那眼,她的声音顿时带上了哭腔,“是女公子没错。” 金玉书心有戚戚,听着这群人一口一个女公子地喊,他便是个傻子也该知道那女郎来历不凡了,指不定是那个世家大族里出来的,难怪寇骞那厮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把人平安送回去。 他这头还在出神,边上人就钳住他的下巴,将塞口的布巾拽了出去,下一瞬,便是一道温和中透着寒意的询问。 “你如何识得画上人的?” 在水匪头子的家里被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金玉书尚有理智,把这等真相传扬出去,那女公子的名声受不受损他不清楚,万一这帮子人好面子,来个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他灭口了,再冠上个通匪的名头,他一个无权无势做小本生意的商人连申冤都没地去。 故而,他只能掐头去尾,把事情往好的地方圆。 “在一个渔民家中,她给了我些钱财,托我行船时捎她一程,我想着这就搭把手的事,就答应了,对外称她是我表妹,约好日子去渡口接她,谁知道那天我耽搁了会儿,她阴差阳错就上了我兄长的船。”金玉书顿了下,想到顶上人说起停漕运如吃饭喝水一般寻常的语气,又添补道,“我、我兄长也是好人,定不会对她做什么的。” “如此说来,算是有点微末的恩情了,”蓝青溪沉吟一会儿,摆了摆手,“那就请金公子在这儿小住几日,等我们把人接回来,再摆宴酬谢。” 金玉书冷汗渗渗,连声道:“不敢、不敢。” 待手上绳索一解,便跟着引路的侍女,灰溜溜地出去了。 * “今日有些燥热,要给表小姐备好紫苏饮,糕点用荷花酥和如意糕。” “等等,回来!谁让你就这么去的?”侍从叉着腰骂道,“托盘换成黄花梨木的,紫苏饮用青花折枝月季纹碗,糕点用粉彩花蝶纹盘,要是惹得表小姐不快,你今日的工钱还想不想要了?” 待说话声远去,角落里才缓缓步出一个身影,摩挲着手中金簪,眸光微暗。 他,被骗了。 第45章 045 被迫招安 与其说是亲,不如说…… 饮子、糕点被整齐地摆在桌案上, 分毫未动。 崔竹喧眯着眼睛坐在镜前,因着刚刚才沐浴完,她便只穿了一件纤薄的雪青色纱衣,如墨的长发披散在身后, 侍女小心翼翼地用木梳将其一点点梳顺, 而后绾起,再去紫檀嵌百宝首饰盒中挑拣适宜的簪子。 “表小姐, 这支镀金蝴蝶纹的显得活泼, 这支鎏金宝石花的显得贵气, 还有这支——”侍女声音一顿,从盒中捻出做工最精致的那支, 惊喜道, “表小姐,这是不是您丢的那支?” 崔竹喧倏然睁眼,低眉看去, 确是那支无疑。 “前些天怎么找都找不到, 这会儿不找了,没想到它便自己冒出来了!”侍女欢天喜地地替她簪上,将勾缠着的流苏细细解开, 抚平, “还是这支最好看, 最衬您!” “我有些饿了, 你去厨房叫人给我做碗群鲜羹来, 亲自盯着他们做,别添进什么我不爱吃的东西。” 侍女望了眼桌上的还未动过的饮子和糕点,虽有些疑惑,但委实没那个胆量去质疑, 只当是她又突然变了口味,反正朝令夕改这种事,她也不是第一回了。 俯身行了个礼,便疾步出去了。 待得脚步声愈来愈远,终于消匿时,崔竹喧行至门边,谨慎地推开一条细缝,环视一圈,确定无人,这才将门合拢,落下门闩,低声唤道:“寇骞?” 她掀开帘幕,一步步向里寻去,屏风后、衣橱里,乃至床底下和被褥中,可皆是没有,她正要推开窗,去瞧瞧那个小贼有没有挂在窗户底下,肩上却披来一件丝质的披风,一双手绕到她颈下,轻轻地系上绳结。 绳结系好,那双手就要退开,崔竹喧急急地抓住一只,扭头望过去,双眸明亮如星,“你藏哪去了,让我找半天!” 她将人拉到桌边坐下,把小碗推过去,“喏,是紫苏饮,阿鲤可想喝这个了,便宜你了,先替她尝尝好不好喝,下回我再叫厨子做上两大碗,让她喝个尽兴。” 手心蓦然一空,可抽离的手却并不去碰桌上那只小碗。 “怎么不喝?”崔竹喧微微蹙起眉,首先怀疑是今日的厨子惫懒,胡乱做了一通敷衍她,不堪入口。于是她把碗夺过来,低眉啜饮,酸酸甜甜的,味道没错,她不禁疑虑更深,“难道你不爱喝酸的?那,之后试试姜蜜水、漉梨浆、荔枝膏水?” 寇骞晦暗的目光落到她脸上,一寸寸描摹过她的眉眼,而后掠过她乌黑柔软的发丝,停在那支流苏轻曳的簪子上,他忍不住靠得近些,伸手,用指腹顺着光滑的线条一遍遍摩挲着。 他低垂下眼睫,到底是哑着嗓子开了口:“你故意的?” 她茫然地抬眸,“……什么?” 他的手往下落了些,顺着她的发丝,抚上了她的后颈,俯身,贴着她的额头,只要再近些,就能吻上这段时日让他魂牵梦萦、夜不能寐的温软,可他到底只是停在那,疲惫地闭上眼睛。 “见到簪子,就知道是我,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簪子会到我手里,也知道,我收到这个,不管什么条件都会答应,对么,崔女公子?”他自嘲地低笑几声,“把我转手卖给官府,还能看我像个傻子一样跑过来供你驱使,好玩么?” “我没有!” 寇骞蓦然松开手,唇角强扯出的笑意渐渐回落下去,如困兽般看着她,字字从齿缝间溢出,“是哪一句没有?没有主动将簪子送出去,还是没有将我卖给官府,又或是,将我骗来这里后,觉得不好玩了?” “我的心意不值钱,这条命也不值钱,比不得金尊玉贵的崔女公子随手就能赏出去的金簪。” “你在胡说什么?” 崔竹喧全然没有了初初重逢的喜色,一股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还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可她怎么也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只能攥着衣角,竭力去解释,“我是把簪子给出去了,想让你同意招安,那样你就可以——” 叩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而后是侍女急切的声音。 “表小姐,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有歹人……” 话音未落,青花折枝月季纹碗便带着还剩下大半的紫苏饮砸向门板,于一声巨响后,稀稀拉拉地碎成一滩。 “滚!我训斥个不懂事的下人,还要先向你交代吗?去守着廊道,不许任何人过来!” 侍女诚惶诚恐地退去,崔竹喧再抬眸,便撞见那双冷冽的眸子里带着讽意,“崔女公子训斥完了没?若是完了,我就先走了,毕竟接了个新活,忙得很。” 她攥着衣袖,看着那道身影朝窗边去。 “……站住,我没让你走。” 可他的脚步并不停,甚至伸出一只手,推开了半边的棱花窗。 窗外是昏黄的暮色,余晖洒了满河,每一片涟漪上都闪烁着琥珀般的色泽,仿佛底下流的不是水,而是细碎的金箔。 寇骞只消如往常般,翻窗一跃,便可轻易离去,但,他到底离不去。 袖口连带着着手腕被狠拽一把,下一瞬,就被重重地强抵在窗框上,脊骨和木墙撞得生疼,他忍不住闷哼一声,伸手欲将人推开,可不过是慢了稍许,便彻底丧失了先机,他望见了一双狠戾的眸子,唇上却迎上了一片温软。 与其说是亲,不如说是咬。 在旖旎的心思生出之前,甜腥味便漫溢进了唇舌,可她犹觉不够,顺着撕裂出的伤口继续啃噬,恨不得将他一口一口撕成碎片,吞吃入腹。 他并不抵抗,只是静静的立在那,任由她肆意宣泄。 待得她终于松口,这才哑着嗓音道:“……够了?” 崔竹喧拽着他的辫子,迫使他不得不低下头,与自己目光相对,“我没准你走,你就必须安安分分地给我待在这。” “对,簪子是我给的,那又怎么了?”她轻嗤一声,眸中满是倨傲,“我就是要逼你接受招安,逼你主动追到我面前,逼你当我的外室,逼你跟我回崔府。用金子买也好,用权势抢也罢,我崔竹喧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时候。” “……若是我不愿呢?” “谁在乎你愿不愿?” 崔竹喧眼睫颤了下,倏然退开两步,撇开目光,默了半晌道:“你既能赶到这里,想来是从楚葹那里得到了能顺利通过关口的凭证?” “……崔女公子所言不错。” 她强压下心头那点异样,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开口:“因我放跑了楚葹,金子熹已经停船搜查数日,很快就会怀疑到我身上,我们今夜就潜出去,手实我也弄到了,改走陆路去虞阳。” 寇骞低低地应了声,便错开她,隐入暗处。 * 距离子夜还很长,故而,他这个奔波数日、不眠不休者,尚能蜷着歇息片刻。 许是离白原洲太远,他久违地梦到了白原洲以外的事。 匪他思春 第34节 彼时水患刚过,疫病又兴。 为赈灾而搭建的粥棚还没用上几天,便因着那一小片避雨的屋檐变成了病患的临时住所,再过几天,病患死了,那就成了停尸的义庄,后来,朝廷的人过来放了把火,逃不了的屋檐、木柱、死尸和活人便通通烧成了焦炭,天为被,地为席,连置办棺木的钱都省了,墓碑也不必费心挨个刻上名姓,只需草草书个“乱葬岗”即可了事。 至于还能动弹的,不想被烧死,便只有投河。 可河道的上游与下游皆有官兵驻守,若敢上岸,免不了被捅出七八个窟窿。 他们就只能抱着木桶、木盆、木箱,或是烧剩下的半截木柱漂浮在水上,忘了是几天几夜,反正是在全身皮肉泡得肿胀泛白时,终于寻到个没有官兵的陆地,连片的芦苇有如层层叠叠的白浪翻滚,那便是白原洲。 逃上岸的有七八十个,每日死上七八个,用苇秆当成席子一裹,埋进地里,余下不到二十人,寇骞是其中一个。 即便白原洲的土种不出粮食,即便沿水捞出的鱼虾难以果腹,即便病时无药医,即便冷时无衣蔽,但总归是活下来了。 所幸,在他十岁那年,等来了朝廷的第一道政令,只要交够税款和罚金,便可不当流民,重新落户。 他信了,于是和洲上的人一并渡河。 从沿街乞讨的乞丐开始做起,到有一日干没一日干的杂活,最后谋得一份包吃包住的稳定活计,他觉得日子在一天天变好,哪怕依据只是口袋里的铜板变多了一个。 他的活不难,就是寅时起来在酒楼里擦擦桌椅板凳,等到辰时,再去后厨清洗用过的盘子,一直洗到亥时,便可收工睡觉——如果,盘子没有被砸碎的话。 据说,那是很值钱的盘子,是外县一个很有名的窑里烧制的。也是,毕竟是在酒楼里给那些出手阔绰的富贵人盛菜的,哪能跟他那豁口一个连着一个的粗瓷碗同价。所以,那个盘子得要他一个月的工钱来抵。但管事的心善,愿帮他求情,留下了半个月的工钱,只要他受些罚。 盘子碎成了七块,每一块碎瓷片在他身上划一道,七道伤口换两百文,他想,应是极划算的。 他在元兴楼做小工的第三年,终于攒够了银钱,和白原洲的其他人一起把钱交给官差,满怀期待地等了七日。 第七日,他们等来了衙役的刀刃,还有,驱逐流民的新令。 第46章 046 其中有鬼 所以,他低眉,吻在…… 梦境里习以为常到厌烦的恸哭声还未来得及响起, 便被一道瓷器碎裂的声音破开,朦胧的刀光剑影倏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含着怒意的人声——虽没能听清具体词句, 但应是小祖宗在闹脾气。 他该赶紧去哄人。 可指尖方触动帘幕一角, 混乱的思绪回正,寇骞忽然记起, 这不是在白原洲, 而是在金氏的商船之上。 他的手撤得及时, 但垂落的帘幕免不得被惊起一点涟漪,仆从的目光在微微起伏的丝幔处停顿, 下一瞬, 便兜头砸下来一通训斥,被骂得整个人跪伏在地,满心惴惴, 哪还有空位生疑。 “有心思东看西看, 就是不看我,是不敢看我,还是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没有、没有。” “那我刚刚跟你说什么了?重复一遍。” “说、说……”因着出神了那一小会儿, 仆从支吾半天也没能串联出句完整的话来, 只能惊惶地闭上眼, 额头抵着手, 手贴着地, 竭力让自己跪得端正些,免得又被揪出一桩新的错处。 冷汗如珠坠下,心跳慌若擂鼓。 “滚,一帮子没用的东西, 见了就叫人倒胃口!” 仆从忙不迭地膝行出去,爬过门槛时,清冷的女声却再度响起。 “今夜不许任何人从我门外的廊道经过,我要清静会儿,听明白没有?” “是,表小姐。” 门板在几不可闻的声响中合拢,而后归于一片被夜色笼罩的寂静。 崔竹喧落下门闩,坐在桌案旁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饮罢润喉,目光这才飘向最里处的帘幕,“既然醒了,就出来,难道要我去请你不成?” 寇骞掀帘出来,一眼就望见了满地的狼藉,碎瓷片东一块、西一块,还混着散乱的钗环和珠花,想来方才挨训的仆从不是第一个,而是最后一个,但眼下他出来了,那个仆从该变成倒数第二个。 他束手束脚地站了会儿,暂且没在她脸上瞧到要继续发作的迹象,试探性地在离她最远的那一角落座,目光瞟过桌上多到几乎要摆不下的菜肴,但很快便垂下眼睫,等待发落。 但候了半晌,也没见她有要说话的意思,大约是余怒未息,嫌他碍眼? 他犹豫了下,站起身,一副有正事要忙的模样,“我去准备点东西,方便待会儿逃出去。” 崔竹喧并未抬头,目光落在杯盏中漂浮的茶叶上,语气无甚波澜,“坐下。” 大概是正事也没有紧迫到那种程度,故而,寇骞低眉顺目地重新坐了回来。 “楚葹安排你去做什么?” “不知道,”话音刚落,便被对面人睨了一眼,他只能干巴巴地解释,“……忘记问了。” 崔竹喧凝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顿生出几分恨铁不成钢之感,哪有这般糊涂的笨贼,什么条件都没谈清楚,就敢胡乱答应,万一是要派他去什么十死无生之地呢?再联系他露面时那副别扭模样,当下了然,这人定是见了簪子,便以为她出事了,不管不顾地赶过来,却见她在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就觉自己被戏耍了,这才闹起了脾气。 信物是这样用的吗?信物是为了能取信于人,哪就有见了信物便一点判断力都没了的? 那个金管事见着玉玦还知道要怀疑两句呢,就他这个笨水匪,连话都问不清楚。 她压着怒意,用平生少有的好耐性将事情重新解释过一遍,“在渡口时出了些岔子,我错登了金子熹的船,发现被关押的楚葹,决定和她联手搜集证据,扳倒蓝氏。” 寇骞眨了眨眼,茫然道:“……你不是和蓝氏有婚约吗?” “早退了,”崔竹喧剜过去一眼,恶声恶气道,“这是重点吗?” 被训斥的人灰溜溜地摸了下鼻子,不敢再插话。 “总之,你是我的人,只是暂时借给她帮两天忙,为了混个正经的身份罢了,要是派给你的事情太危险了,就撂挑子不干,大不了等我回崔氏,再重金买些人给她用。”她顿了下,忽而朝他勾了勾手,“过来。” 寇骞平日里飞檐走壁的,现今却跟块木头没什么两样,扒拉着凳子一寸一寸地横移,拖拖拉拉的,看得她不耐烦至极,蹙眉催促道:“快点!” 搬凳子、放凳子一气呵成,弗一落座,就被她揪着辫子拽过去,他疼得难受,但没胆子抱怨,只能不动声色地贴她更近些,减轻点皮肉被拉扯的痛感。 “寇骞,你今日是怎么跟我说话的?” 他心头一紧,崔竹喧这儿从来没有秋后算账一说,连隔夜算都不行。 还未琢磨出什么能用的词句,她便继续质问道:“嗯?一口一个崔女公子?” “……小祖宗。” “谦称呢?” “……某错了。” 崔竹喧满意于他当下的乖觉,大发慈悲地松开他的头发,转而抚上了他的脸颊。 这个小贼惯爱偷懒,不过数日不见,摸起来又粗糙了好些,定是趁她不在,就没有好好涂面脂。指腹顺着往下,竟有些扎手,她凑近细瞧,是些青黑色的胡茬,以前从来没有的,不知怎么就忽然冒了出来,得让他寻个空档,用刀片刮干净。 再往下是他的唇,唇上是她咬出来的伤,她恶劣地用了些劲摩挲着,还要摆出一副关切地模样问他,“疼不疼?” 寇骞低垂下眼睫,喉头滚动,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总是这般,他在脑海中将词句搜刮了个遍,但许是因他未曾将四书五经念全,故而难像文人墨客般出口成章,挑来拣去,不过是觉得,她讨人喜欢,尤其,讨他的喜欢。 所以,他低眉,吻在她的指尖。 反正,已卖身给她,再搭上一条命,也是一样。 “喏,水晶肴肉、胭脂鹅脯、糟银鱼,都是我爱吃的,分你一点尝尝。”崔竹喧先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双木箸,然后自己端起小碗,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寇骞按着她报的菜名,一道道夹过去,入口咀嚼吞咽,味道么,冷的、冷的和冷的,他目光不自觉地往她那瞟,她自来最是挑剔,眼下却面不改色地吃着这些冷食。 依着她在这颐指气使的程度,定无人敢用一桌子冷食来苛待她,眼下受这份苦,不过是为了等他一块儿吃饭罢了。 “我们什么时候走?”崔竹喧问。 “等起风时,”寇骞顿了下,终于想起桩被他搁置下的正事,迅速地塞了些汤汤水水下肚,囫囵果腹,“你收拾些要带的东西,在这儿等着,某出去一趟。” 崔竹喧轻点下头,他便提了长刀,从窗口利落地翻出去。 甲板上,有人唉声叹气地抱怨:“表小姐这气性也忒大了些,这船上这么多人,甭管是切菜做饭的、刷锅洗碗的还是擦窗洗地的,就没一个没被她训斥过,往日还好些,一天也就是三四个人挨骂,躲躲便过去了,今天也不知是什么怎的,竟接连处罚了十多个人。到底也就是个表小姐,还真把自己当成金氏本家的小姐了不成?” 另一人也苦着张脸,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我不过是往屋子里瞧了一眼罢了,便又挨了一顿狠骂,哪家的也没有这么难伺候的主子啊!” “要是她下个渡口就能下船就好了。” “还熬得到下个?”一人撇撇嘴道,“这苦日子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也别等渡口,我恨不得她从这船舷上一翻,立马就投河,今夜就能消停。” 寇骞隐于暗处,两指夹住一颗花生,朝船舷那边射去,“噔”的一声闷响,二人立时止了闲聊,拎着灯笼警惕地摸过去,寇骞则趁此机会,足尖轻点,向桅杆而去。 “花生?”左边人伏在地上,摸了半天,也就寻到个断了半截头的花生,不由得啐了一口,“我当什么呢,吓我一跳,定是舱底的耗子跑上来作乱了,明日我就撒些药,把它们统统毒死。” “行了,别管耗不耗子的了,早巡逻完,早去交差,难得今夜表小姐不要人伺候,咱们弄完就可以睡觉了!” 烛光飘飘摇摇地远去,寇骞静候片刻,抬眸望向卷起的船帆,抽刀攀缘而上。 巡逻完的奴仆依照惯例,只需同金子熹报一声无事发生即可,但二人准备转身离开时,一贯只低头打算盘、核账簿的人却突然抬起头,“表小姐那也无事吗?” “算、算是吧。” 金子熹搁下毛笔,皱了皱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 “是这样,表小姐今日动了很大的火,但她平日也常发脾气,所以……” “因为什么动怒?” 仆从竭力回想了一番,支支吾吾地回答:“胭脂鹅脯的片数是单数不是双数,如意糕摆盘时四个角没对齐,茶盏用了青瓷的没用白瓷,小厮进门时先迈了左脚……” 金子熹听得青筋直跳,嘴唇轻启,欲要说些什么,那仆从却继续道:“还有好些缘由,但小的没能待够全程,要不要去传其他被训的人问问?” “不必!” 他读了二十多年圣贤书攒出来的好修养在今夜被挥霍了个干净,就这种疯婆娘,金玉书怕不是脑子里被灌进一整条松荆河,这才只剩下一双眼睛色迷心窍,不顾名声要同她私奔。 金玉书就是被摁进庙里头出家,也休想同她有什么瓜葛。 “盯紧她。” “可是,表小姐不让任何人靠近廊道。” 金子熹眸光一凛。 不对,其中有鬼。 第47章 047 水中逃生 捧着他的脸颊,指腹…… 崔竹喧牢记着先前身无分文的窘迫, 故而这次收拾时,除最重要的手实贴身放好,还专门把床单扯下来当作包袱皮,妆奁里的钗环步摇自是一个不落, 目光四处搜寻一圈, 将体积小、好卖钱的镇纸、笔洗等物件也塞了进去,并上寇骞留给她傍身的金银和衣裳, 险些连结都绑不上。 她试着掂了掂, 咬紧牙关才挪动寸余。 思及等会儿逃命时, 寇骞大抵还得背着个她,只能将狠心将包袱拆开, 忍痛把便宜的东西给挑出来。 正比较着青玉浮雕松石笔筒和双龙抱珠澄泥砚孰优孰劣, 手边烛光一闪,窗纱外一抹身影飞过,她眉间顿时生出喜意, 身后却陡然传来“笃笃”的叩门声。 崔竹喧眸光一凛, 在外头人开口前,先将手里的砚台狠狠砸向门框,佯怒道:“滚!我不是说了不许有人过来吗?你们都听不懂吗?” “……鸣玉, 是我,”门那处的声音温和, 将关切的语调学了个十成, 倒真有几分兄妹情深的模样, “只是些笨手笨脚的下人罢了,何必气成这样,你都在屋子里闷了许久了,不若出来散散心?” 匪他思春 第35节 窗那处则是被小心翼翼地支开, 垂悬下来的人影于夜色中显露出来,一言不发,只是试探着,向她伸出了一只右手。 往前,还是往后? 若往前,金子熹对她向来是能避就避,眼下贸然上门,还说着这般矫情的词句,显然是对她起了疑心,可也只是疑心,念在金玉书的份上,她至多是被关押起来,性命无虞。 若往后,寇骞此行不过是孤身来救她,一人一刀,应付金氏的诸多仆从已是不易,再加上一个不会水性的她,比起顺利逃脱,还是溺死河心的几率大些。 故而,依照理智判断,她该—— “表兄说的哪里话,我岂是那般斤斤计较之人?依我看,带我散心是假,想为那些奴仆讨个公道才是真吧?”崔竹喧将被褥一掀,遮覆住收捡的行李,又将发簪取下,藏于袖中,拉开门闩,“我这人最是讲道理,哪个人不服,你让他过来与我当面对质,免得他们一天到晚,正事做不好一件,就知道背地里传我的闲话!” 门板缓缓分开,露出张倨傲的美人面,哪怕是未施粉黛,仍是明艳得叫人挪不开眼——但金子熹挪开了,他的目光透过门缝,落在满地被糟践的杯盏摆件上,呼吸一窒,艰难地出声:“奴仆的事先放放,你今天砸了多少东西?” “没多少,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罢了,怎么了?” “不、值、钱?”金子熹一字一顿地开口,心脏宛若被一只大手攥住,每一次的心跳都带起一阵闷痛,“虽然,金氏家大业大,但也、也不能这么……” 崔竹喧目光状若不经意地扫过廊道,除却金子熹,只另外瞧见四个侍从,也是,毕竟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么些人就足够制住她了。 “表兄心疼了?放心,我赔得起,只管当作是卖于我砸着听响便好。”她微微勾起唇角,略侧开了些身子,放他入内,“若表兄不放心,不妨亲自点点,列个单子,我保证一文钱都不少。” 金子熹微微挑眉,他本就想寻个机会进来探探虚实,眼下她主动邀约,自然不会拒绝,只是后头的侍从想要跟上时,被她一把拦在门外,落下门闩。 “表兄你进来也就算了,那些看着一脸倒霉相的家伙可不许进。” 金子熹敷衍地应了声,一步步往里走,正要撩起垂落的帘幕时,身后忽而袭来一根尖锐物什,回手一挡,轻易地攥住那只作乱的手,将人压在床榻上,他这才看清,凶器是一支金簪,顺着金簪而去,是一只纤白的手、一双狠戾的眼。 草草盖上的被褥因着这番动作跌下一角,露出里头的金银细软,他微微凝眉,有些出乎意料,“这么差的身手,也学人上船当贼?” 且这贼当得也不太称职,船上真正值钱的东西她一件没捞着,装的尽是些小摆件,还全是他添置过来的,这么一个徒有其表的草包,把她和逃走的人犯联系在一起,委实是抬举她了。 崔竹喧望见他眸中毫不遮掩的轻蔑,冷笑一声,不挣扎,反倒是当着他的面拿腔作调地哭喊起来,“表兄,快放开我,你怎么可以这样?” 金子熹面色一僵,想起他安插在廊道上的侍从,连忙低声呵斥道:“别瞎喊!” “我已和玉书表兄私定终身,你再怎么样,我都不可能跟你……” 娇娇柔柔的哭泣伴着瓷盏碎裂的声音,掺杂几声闷哼或是桌椅板凳的碰撞,一场激烈的霸王硬上弓的戏码在脑海里活灵活现地开演,门外原是严阵以待的众人眼下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一寸寸往两边挪,他们可是正经的侍从,怎么就摊上这么不正经的主子呢? 全然不知,那个不正经的主子已然不省人事。 崔竹喧嫌恶地将自己的衣褶理顺,想到方才被嘲笑一事,便压不住满腔的怒火,在地上那具软趴趴的身躯上碾了几脚,聊以泄愤。 再抬头时,就见寇骞已然将行李重新挑了一遍,只将现银裹好、缠在身上,其余的一件都不要,她立时有些不满,“我的衣裳也不带吗?” 他低垂着眼眸,并不做声,只是凭刀砍下一截绸带,自他的身后环过她的腰间,一圈叠一圈,本就缠得严实,他在绑结时又忽地使劲一拉,让两具身躯彻底地贴在一处。 “寇骞,你是不是在偷偷报复我?”崔竹喧被勒得差点没喘过气来,恼怒地剜过去一眼,深觉他晚饭时的乖顺只是装模作样,不然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又变成一个又破又硬的坏石头。 “……没有,只是为了方便带你凫水。” 她挑眉看去,半信半疑,“真的?” 寇骞一手揽着她,一手攥着飞钩子的绳索,自窗沿而出,顺着船壁一步步往下,动作慢得她连逃命的刺激感都丢了大半,只觉江上夜风寒凉,双臂将这个暖和的火炉抱得更紧了些。 直到行至底部,他倏然低眉,贴着她的耳朵,艰涩地开口:“某下次可以不配合吗?” 不配合?为什么? 她这么天衣无缝、顺利进行的计划,他难道不应该对她大为赞扬,佩服到五体投地吗?要是一骗进屋就打晕了金子熹,撑不了多久,侍从就该闯进来了,到时候他们两个在水里游,侍卫在船上放箭,没挨过一时半刻便变成两具浮尸了,哪能同现在这般,慢吞吞地逃命? 崔竹喧觉得他在无理取闹。 但看着那张皱巴成苦瓜的脸,颊边却涌出些笑意,她眨了眨眼睛,刻意拉长音调,“寇骞,你是不是吃——” 下一瞬,寇骞松开绳索,带着她沉进沁凉的河水中。 于是天中月,水中月,合成了一个月,圆圆的、小小的一圈,遭浮浪一推,便散逸成了银辉点点的涟漪,他带着她在这些涟漪中穿行而过,将月色染了满身。 她忽而觉得,同水也不是那么八字不合。 她抬眸,在他浮出水面换气的间隙,目光毫不遮掩地打量过去。 晶莹的水珠自他冷峭的眉眼滑落,顺着皮肉淌下,因他的喘息微微起伏、轻颤,行至喉结处被阻滞一会儿,而后在他喉结滚动的刹那,倏然跌落,融回渺茫的河中。 崔竹喧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点渴,许是同金子熹纠缠时耗费太多口舌,许是这一路地逃命过于劳累,许是其它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搅扰得她甚至想借那颗水珠解渴。 但她尚且有理智撑着,那是河水,又苦又涩,不能喝。 故而,她只能倚在他的颈侧,看那些水珠一颗颗流下来,又一颗颗流下去,看得人愈发得渴。让人忍不住去想,倘若那不是河水,是她常喝的紫苏饮、漉梨浆、荔枝膏水该有多好,尝起来的滋味一定好极,就算不是那些,是汾桡县两个铜板一碗的散茶,是白原洲涩口刺喉的浑酒,她也很愿意去尝尝。 如同被蛊惑般,手臂缠着他的腰身越收越紧,比那条将他们绑在一起的绸带还要更紧些,她不太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只是思绪迷朦间,觉得逃命好像也不是紧迫到一刻不可停息。 一点绮思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一点河水,大概喝不死人吧?她想。 于是,她闭上眼,贴过去,用舌尖将那颗水珠盛住,一点点舔舐,饶是她如此珍惜,那也只是极小极小的一颗水珠,距离解她的渴还差很多、很多,她顺着那一点残余吸吮着,将水珠走过的路回走一遍,从他的喉结,下颌,脸颊,而后是他的眼尾,是他的长眉。 “……簌簌?” 那人低低的、带着哑意的声音响起时,她这才意识到,她遗漏了一处。 她捧着他的脸颊,指腹抚过他的唇瓣,然后凑近。 这回不是咬,是亲。 * “咋、咋没声了呢?”一个侍从道,步子小幅度地往门框那挪了些许,屏着呼吸,附耳倾听,可入耳不过是一点细微的“吱吖”声,不像是床榻挤压,倒像是夜风吹动木窗,“不会已经完事睡着了吧?” “那不然,看看去?” 二人挣扎片刻,小心地推门进去,瞳孔一缩,“公子!” 金子熹这才悠悠转醒,还未来得及发号施令,就听得一声急讯: “收帆的纤绳全断了!” 第48章 048 缴械投降 逼他缴械投降,逼他…… 乌蓬船在松荆河上飘飘摇摇, 将皎白的月影搅碎,斑驳的碎光落在每一圈涟漪,随着浮浪远去。 一道人影曲着腿坐在船头,左手覆在额头, 右手则探出船舷, 浸在波光粼粼的河中,沁凉的水从他的指间流过, 将那些燥意稍稍冲淡, 可是不够, 远远不够,他只能将手沉得更低, 让那点凉意从掌心、没过手腕, 再蔓至小臂,他甚至想从船上翻下去,好彻底浇熄那点热意。 可也不行, 与水靠得近了, 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翻溅的水花,和在水花中不可言的旖旎。 偏于此刻,舱内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 他忍不住去猜, 这一声是在解结, 这一声是在抽带, 这一声是在褪下裙裳……喉结上下滚动一下, 先前的努力平复,顿时成了无用功。 船上不曾备酒,他只好拿着水囊往嘴里灌,勉强缓解喉间的干渴, 只是这滋味,实在是难熬得很。 一个水囊的水被挥霍干净,他又伸手去寻第二个,顺着船板胡乱摸索着,却突然被一只温软的手攥住,那般轻轻柔柔的力度,他只须随意动动手腕便能挣开,可他心头发紧,浑身的力气都平白被抽离出去,全然无法抵抗。 故而,他被那只手牵着,不得不进了船舱。 身后是粗糙的竹帘摇摇曳曳,身前是如墨的青丝勾勾缠缠,他明知她不是故意,却仍觉得,那发尾是刻意拂过他的手心、颈侧、鼻尖,刻意诱着他一点点往前,逼他缴械投降,逼他俯首低眉。 “外面风那么冷,吹着多难受。” “……嗯。” 寇骞倏然醒过神,偏开目光,去看那跳动的烛火,以及烛火旁边,船壁上黑漆漆的影,他本能地顺着轮廓去分辨,何处该是她的眉,何处该是她的眼,何处,是今夜扰得他不得片刻安歇的唇。 崔竹喧没注意到这份异样,将侧边的帘幕掀起,仔细张望了许久,确定河上除他们身下这只小船外,再无其它,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扯了扯他的衣袖,好奇地问:“我记得我们没游这么远啊,怎么金氏的商船连影子都没了?” 寇骞不自在地轻咳两声,解释道:“某割断了船帆处的纤绳,船帆放下迎风,船自然停不下来。” “难怪要等起风才走。”她恍然地点点头,将手掌探出去感知了下风向,想要借此推断金子熹被吹到哪个方向,奈何她辨不清东西南北,亦背不出樊川郡的河道流域,只能悻悻地收回手。 她将换下来的湿衣裳卷起塞到边角,挨着船壁躺下,将一旁的被褥扯过来,寇骞习惯性地帮她掖上被角,待收手时,却撞上她略有些疑惑的目光,“你不用盖吗?” 被褥只有一床,倘若要把他也盖进去,必然得是近到肌肤相贴、共枕同眠的地步,若放在其它时候,他定会干脆利落地凑过去,可偏偏是现在,他尚未能将那点身体的本能制住,只好神色狼狈地往后躲了点。 “……不用,某不冷。” “真不用?”崔竹喧狐疑地望了他一眼,“那你晚上可不许偷偷抢我的被子。” 她还记得上回某个人就是明面上将躺椅让了出来,结果背地里搞小动作,在扶手上刻了他的名字,还敢以此为由和她争夺躺椅的所有权,有此前科,她不得不防,说不准这个小贼就偷偷将被子掳了去,然后第二天推说是她睡相不好,将被子踢过去的。 她满目的不信任,逼得寇骞无可奈何,只能紧挨着另一边的船壁侧身躺下,将长刀隔在中间,形成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以自证清白。 有风自微微晃动的竹帘外吹来,将两道清浅的呼吸混到一处,他渐渐被笼罩在隐隐约约的、惑人的香中,心绪愈发不宁,正是此时,身后却有一声极轻、极小的响。 是她翻身时不慎碰到刀了? 寇骞犹豫着要不要把刀再往自己这边挪些,好让她躺得更舒服点,可又是一声响动,他立时确定,是她故意将刀拿开了,只是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这么做。 下一瞬,他的肩头被小心翼翼地覆上了被褥的一角,然后是一具温香软玉贴着他的脊背,环住他的腰腹。 寇骞浑身一僵,连呼吸都乱了几拍,“……簌簌?” 崔竹喧自以为的隐秘动作被倏然揭穿,顿时生出一股恼怒,也不管该被仔细盘问的对象应当是她,反倒先发制人,往他的肩头咬了一口,以示惩戒,然后恶声恶气地开口:“你要是因为受凉病倒了,难道要我亲自划船到岸上吗?不许动!” 寇骞吃痛地闷哼一声,乖顺地不抵抗、不挣扎,竟是低低地笑了几声,然后将手覆在她的手上,十指交握。 “嗯,小祖宗说什么,就是什么。” * 一夜无梦,醒时已是天光大亮。 许是不必时时刻刻提防着金子熹,又或是她弄丢许久的贴身护卫终于寻回来了,连日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只觉神清气爽。 弗一撩开竹帘,便撞见一片蓝盈盈的天,映得河水也翠得出奇,而天与水中间,是个正在躲懒的船夫,半倚靠在船壁上,慢吞吞地剥着橘子,瞧见她来,便将本要喂到自己口中的橘肉掉了个头,递到她面前。 “小祖宗安好。” 哦,这会儿倒是记起要晨昏定省向她问安的事了,先前出个门都晓得要将缺的问安提前呈上,偏上次撇下她,一个人跑回白原洲,缺了这么多天的问安也没见他补上,由此可见,这是个一点儿不守规矩的外室,但凡她少盯一眼,他就能把自己外室的身份忘到九霄云外去。 崔竹喧低眉咬下橘子,深觉要时刻警醒着他,让他安安分分地任她搓扁揉眼。 她忽而抬起一只脚踩在他的膝头,颐指气使道:“腿疼。” 寇骞微愣一下,挑眉看她,目光意味深长地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显然不信这个蹩脚的借口,她顿时蹙起眉,声音带了几分不悦,“寇骞!” “在呢。” 他歪着脑袋低笑几声,在布巾上擦去了指尖残余的橘子汁,而后握着她的脚腕,将绣鞋脱下,指腹从她的脚底开始,一寸寸揉按过去,力道不轻不重,可单脚站立在平地上尚难维持平衡,更遑论是这起起伏伏的船只,她没坚持多久,就感觉整个人开始摇摇晃晃了。 要是当着他的面摔跤,她这个妻主岂不是颜面尽失,她急急地想收回脚,这个表面乖顺,实际一肚子坏水的讨厌鬼就抓着她的脚腕不放了,分明是想看她的笑话! “你快松开!” “还没按完呢,小祖宗再等等?” 匪他思春 第36节 “你——”话音未落,也不知船只是乘上了哪一个浪头,剧烈地摇晃一下,寇骞那厮倒是坐得稳稳当当,偏偏她孤立无援,边上连个能个扶的东西都没有,不出意料地栽倒下去,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她没砸上硬邦邦的木板,而是摔进了他的怀里,被他紧紧地扣住腰身。 “看来小祖宗不只是一条右腿疼,是浑身上下都疼得难受,”寇骞用玩味的目光看向她,指尖顺着她的脊骨一寸寸抚过,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用来逗她,提议道,“反正时辰还早,不如某仔仔细细帮你按一遍?” 他的手不安分地游走起来,崔竹喧正值气头,张嘴便要将这个讨厌鬼劈头盖脸地数落一顿,岂料,这边横眉竖目的怒容刚摆出来,便倏然绽成了眉眼弯弯的笑。 “寇骞……哈哈哈哈……不许……” “不许什么?不许停?”他在她腰间挠痒的动作一下未停,还要装出副无辜的模样,恍若在认真地征求她的意见。 “哈哈哈……讨厌鬼……”崔竹喧如同一条被捉上岸的鱼,歪来扭去地躲闪着,偏偏那人将她箍得极牢,怎么都躲不开,眼角都笑出了泪花,“快停下……哈哈哈……我饶不了你!” 寇骞瞧见那双泛着水光的眸子正瞪着他,鬼使神差地,凑近亲了亲她的眼尾,手上的动作因此停息片刻,当即被她寻到破绽,反压回来,骑在他腰上,目光凶戾,一字一顿道:“寇骞,你、完、了!” 他心头一跳,顿觉不妙,四肢并用地往外爬。 然而,并没有什么作用。 纤细的手指挠过他的脖颈,又袭向腋窝,下攻腰侧,比之他先前的小打小闹,杀伤力要强得多,没熬过几个呼吸,他便败下阵来,一个劲儿地求饶。 “某错了、哈、饶过某这一次吧?” “哈哈哈……小祖宗……” 崔竹喧趾高气扬地冷哼一声,“你还敢不敢?” 寇骞摊开双手灰头土脸地投降,“不敢。” 由讨厌鬼寇骞不自量力挑衅而引发的挠痒痒战斗,最终以寇骞的战败投降拉下帷幕,作为惩罚,他今天一整天都只能剥橘子,不能吃橘子。 鲜嫩多汁的果肉从橘皮里分离出来,安放在一个青瓷碟上,一个接一个,一层叠一层,垒成一座小小的橘子塔,足够慢慢悠悠地吃上好些时候,当然,这些都是归崔竹喧的。 至于寇骞,他正舀起瓢河水,将被汁液染黄的手指细细洗净,然后推开一摞橘子皮,任劳任怨地开始划桨。 “我们找个最近的镇子靠岸,然后赶去郡城,在那试着联系崔氏的人。”寇骞正色道。 但崔竹喧只敷衍地点点头,沉迷于在橘子塔中挑选最甜的那个。 第49章 049 意图上位 “我还骑过你呢!”…… 船至渡口, 不知道寇骞同码头的津令商量了些什么,遮遮掩掩地亮出个小牌,又塞过去一条银铤,这才拎着包袱牵着她上岸。至于那条乌篷船, 则是被一个瘦高的汉子踩上去, 用竹篙往堤岸一撑,船就晃晃悠悠地远去。 崔竹喧回头望了好几眼, 颇有些遗憾, “不要那条船了吗?” “总不能扛着船在陆地上走,”寇骞的目光在茶铺外被风撕毁大半的画像上停驻片刻,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斗笠压低了些, 牵着她错开人群, “只是把船寄存在这半月,你之后若是想——” 他顿了下,有些不自然地岔开话题, “你可会骑马?” “小瞧我?”崔竹喧上扬着眉尾, 高昂着下巴,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每年春三月、秋九月, 我可都是会同虞阳的贵女一同郊游打猎的!” “……打猎?”寇骞的手指忽然收紧了些, “猎什么?” “自然是兔子、山鸡之类的, 不然还能是什么?”她顿生出几分疑惑, 只觉得他这问题问得古怪至极, “你总不会以为,我能弯弓射死老虎吧?” 他倏尔翘起唇角,勾着她的手指轻轻揉捏,调侃道:“不能吗?某还以为如小祖宗这般威风, 猎几头老虎、几只黑熊,不在话下呢。” 崔竹喧当即认定他是在恶意挑衅,故而狠狠地在他虎口处掐了一把,“我不能,那你能吗?” 他眸光微闪,很快就用一贯轻松的语调作答:“不能,某贪生怕死,见了那般凶恶的野兽,只能闷头逃跑。” 她睨过去一眼,看在这个讨厌鬼自揭其短的份上,勉强原谅他刚刚的冒犯之言,于是动了动手指,重新与他十指交握,只是话中的倨傲丝毫不减,“是要骑马去郡城么?放心,我马术好得很,不需要你带!” “那就好。” 那就好? 这个破水匪莫不是在暗戳戳地说她是个拖累?崔竹喧登时冷下脸,欲要同他好好掰扯掰扯,就见那人突然俯身下来,恭维道:“不知某是否有幸,见见小祖宗策马的英姿?” 她被夸得飘飘然,下意识要点头,又硬生生扼住动作,脑中警铃大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凝眉将他上下审视一番,无果,故而拽着他的衣领逼问起来,“啧,这嘴突然跟抹了蜜似的,说吧,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被审问的对象眨了眨眼,一副无辜的模样,“没有,就是想问问,小祖宗肯不肯与某同乘一骑?” “我会骑马,不用你带!” “可是某不会,小祖宗若不肯,某就只能跟在旁边牵马了。” 崔竹喧轻嗤一声,全然不信,“就知道胡说八道!”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谁不是自幼就——”话音戛然而止,她突然想起,边上的这个是个彻彻底底的泥腿子,莫说请文武师傅,便是寻常的私塾学堂,普通的读书识字都成困难,更遑论花大价钱买马、建马场。 她连忙松了手,不自然地偏开目光,“我一时忘了,没有笑你的意思。” “笑也没事,某确实不会。” 寇骞直起身子,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被抓皱的衣领,“某问过了,从这到郡城不远,坐马车稍微慢些,三天也能赶到,只是一路得多带一个马夫,可能有些不便。” “骑马跟骑牛、骑驴也差不了多少,我教你,不出三天,你定能学会!” 他怔愣一下,愕然地看过去,就见她一脸凝重,拉着他挤进人群,誓要在一整条街的车马行中精挑细选出一匹温驯的良驹,不禁莞尔,打趣道:“小祖宗这么厉害,还骑过牛,骑过驴?” “我还骑过你呢!”崔竹喧气愤地剜他一眼,脚下的步子迈得愈发急,“……就你话多,闭嘴,不许问!” 世间怎么会有如他这般不识好歹的讨厌鬼,一点瞧不出她这是在对他好,笨死他算了! * 白原洲,小院里。 桌案上仍摆着熟悉的三菜一汤,围桌而坐仍是四人,三双木箸齐齐停下,三道目光直愣愣地望过去,偏偏被打量的第四人浑然不觉不自在,将粗瓷碗里残余的汤汁米粒儿仔仔细细地搜刮进嘴里,硬生生凭着箸尖,把碗面剐蹭得清可鉴人。 “那个,劳烦再来一碗?”第四人腆着脸笑道,双手捧着空得不能再空的碗,递至范娘子面前。 “啊?啊,”范娘子愣了半晌,匆匆接过碗,直腿起身,可屁股刚离开椅面,又尴尬地落了回来,“锅、锅里也没了,不然午间早些用饭?” 楚葹摸了摸尚有大半空位的肚子,忍痛应了下来,出门在外毕竟不比自家,饭吃了五碗便不能续,还是怪这碗太小了,若换成揉面团那个瓷盆,定然能吃个痛快。 她这头正惆怅,边上一个瘦小人影亦是惆怅。 阿鲤挨个看向桌上干净得好像刚被构树叶汁洗过的盘子,长叹口气,放下木箸,仰头把碗里的半碗清粥灌下,意犹未尽地咂巴着嘴,目光瞟过楚葹,一张脸顿时皱成了苦瓜。 还是阿姐好些,不仅能支使老大换着花样下厨,还吃得少,能留下大半吃食给她,哪像刚送过来的这个,把老大弄没了不说,还把她的早饭也吃光了。 不然,她下一顿还是回家自己做吧? 跟这人分开吃,免得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粮食全部打了水漂。 阿鲤正冥思苦想,要如何开口,才能把嫌弃之意稍稍遮掩些,忽听见外头一阵敲锣打鼓的动静,鼓槌毫无规律地砸向锣面,长长短短,短短长长,喜庆之意听不出来,只吵得两只耳朵嗡嗡作响。 这是在召集众人的讯号。 她一下子从板凳上弹起来,抓起放在桌腿下的长刀,急急地冲了出去,范娘子二人亦是放弃了收捡碗筷,左脚赶右脚地追出去,剩下一个楚葹,茫然不知发生何事,只好跟在后头去瞧个究竟。 沿着篱笆外的小道往上走,不多时,就见到一圈松散的人群,但念及白原洲人烟稀少,眼下这些,便是全部了。 人群中央,一个瘦子居高临下,颇有几分睥睨天下的意味,若不是楚葹走得近了些,瞧见他鞋底下一个长条板凳并一方圆形饭桌的话。 他将手里的锣和锤随意丢开,清清嗓子,叉着腰道:“我宣布,我就是白原洲的新一任老大,谁赞成,谁反对?” 人群静默了一瞬,不知谁先开了个头,扑哧一声笑出来,那笑便传扬开去,一个接一个的笑着,歪倒成一团。 “阿树哥,你胆子也忒大了,小心老大回来,把你的皮剥了当鱼食!” “就是、就是,你是不是宿醉还没醒啊,怎么突然闹这出?” 有人推了推同样在看热闹的牛二,打趣道:“你们不是住一屋嘛?怎么不拦着点,也不怕跟他一起挨揍!” 遭了奚落的阿树脸色比锅底还要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把从上头跳下来,将人群撞开,愤而离去,将此起彼伏的笑声丢在身后。 楚葹看了眼嬉笑散去的人群,微微凝眉,朝他离去的方向跟上,一直行至渡口,便见这个上一刻还在吵吵嚷嚷着要当老大的水匪,一点不讲究地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抓着河堤处的湿泥,动作粗暴地将它们搓来揉去,好半天才成形一个丑得离奇的泥人,立在边上,没撑几个呼吸,那个非圆非方的脑袋便滚落下来,摔成了一堆散碎土块。 “莫非你在行巫蛊之术?” “啥?五谷?这里的土贫瘠,种不出的。” 楚葹默了下,换了个通俗词汇,“扎小人。” 阿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扎什么小人,老子看不顺眼的,就直接用刀砍了!” “你趁寇骞不在,意图上位,我有足够理由怀疑,你会在他回来路上设伏,”楚葹声音冷冽,“我与他既为盟友,理应为他清理门户。” 阿树扭头看她,神情古怪,想了好一会儿,为啥这个官差像是脑子进了水,要去寇骞家扫地,但下一刻,他的颈侧就漫上来一股凉意,他熟悉得很,是刀刃。 他顿时确定了,这官差定是在松荆河里泡久了,脑子都泡烂了。 “我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当个老大,还用杀他那么麻烦?”阿树没去理会那片刀刃,闷头下去摆弄那团泥巴,“我还不了解他,从小到大就不耐烦待在这,这回被你骗出去了,你还指望他能舍得回白原洲呆着?他定要跟着小娘子回家去了。” 楚葹微微挑眉,放下刀,曲腿在另一边坐下,语气淡然:“他会回来的,那令牌只够他在樊川郡经行,他想出去,就必须先帮我做事,就算崔氏势大,但这里不是虞阳,他们的手伸不了这么长。” “我就知道,”阿树咬了咬牙,冷嗤一声,“你们这些当官的,没一个是心眼少的,一贯跟斗鸡走狗似的耍弄人。” “你要他干的指定不是什么好活,准是那种要命的差事,换成我,铁定离你八丈远,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偏生是那个疯子……” 楚葹想到那莫名完成的谈判,不免有些感慨:“我也是没想到,恶名昭彰的悍匪,竟是用情至深的性情中人。” 阿树立时啐了一口,恶心得浑身的鸡皮疙瘩倒竖。 “他就是烧坏了脑子,才疯成那样。” “疯?” “能割腕放血喂花的,老子生平也就见过他这么一个!” 第50章 050 以血饲花 算了,疯了就疯了,…… 从出事, 到阿树将他挖出来,已过了三天三夜。 他被山石砸断了一条腿,侧腹割出一个豁口,再小些的划伤、撞伤不计其数, 简直是个用污泥、血水和在一起, 捏出来的泥人,还是做工粗劣、随时要散架的那种。 阿树着急忙慌地去探他的鼻息, 这才发现他微微颤动的眼睫, 他竟是生生地熬着、清醒地在这底下待了三天三夜, 只是目光涣散,呆呆地望着顶上的一隙天光。 许是失血过多, 伤势过重, 发烧烧迷糊了。 阿树没去管,反正还活着就好。 把人背起来,用麻绳同自己捆紧, 抓着上头放下的绳索, 沿着石壁往上爬,中途被松动的砂石砸了几下,耽误了动作, 爬了一刻钟, 才堪堪出去。 阿树把他放在一边, 喘着粗气去溪边灌了几大口水, 望着溪里只比泥人好上一点的身影, 竟不知道该先盘算什么,是今夜还没下落的晚饭,还是浑身家当都不定能凑出一碗的汤药,可也没工夫多想, 再不赶紧下山,怕是他们俩就该成野狼的晚饭了。 用竹筒装了水,身上仅剩下的馍饼掰碎扔进去,拢共还不到半个巴掌大,又薄得跟纸皮似的,浸进去也是稀薄得可怜,但有得吃就不错了,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哪轮得上挑三拣四。 阿树握着竹筒往回走,就见他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小命儿都快没了,还有心思赏花,用眼睛看也就算了,他还上手摸,摸就摸吧,被花茎上的刺扎出四五个窟窿眼也不晓得收手,淌了满手的血,地都都要被滴成红的了,气得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不是,我寻思你是腿断了,又不是眼瞎了,那么尖的刺你看不见啊?” 匪他思春 第37节 阿树骂骂咧咧地把他的手拽回来,捏着他的下颌,把那点微末的吃食灌进去,至于包扎,腿上要命的伤都没法管,哪有空搭理破的那点皮。 两人走走停停,总算是跟着月亮一块回到了棚屋。烧一锅热水,将伤口擦洗干净,而后拆了几件旧衣,撕成条状,再加上一点止血的山藿香叶,便算是治伤了。 “出事后,班头就把你的职位撤了,”阿树将仅有的一条薄被给他盖上,咬着牙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往边上啐了一口,“一群狗官!牛二原想替你去讨些抚恤来,被按了个闹事的名头,关进水牢了,兴许要月底才能放出来。” “我把咱们几个的余钱全交给工头了,这才换来几天假,去山里挖你,今天给你吃的是最后一点粮食了,你扛一下,我明日早些去上工,看看能不能多换半块麸饼。” 阿树从待烧的柴火中挑挑拣拣,寻了根长木棍放到他手边,“……你自己小心着点。”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偏地上人毫无反应,木棍尚且会在地上滚动几圈,他却只会呼吸和眨眼。 “那么多个衙役,就你一个被埋在里头,说跟他们没关系,狗都不信!发生什么了?是不是他们故意把你丢下去的?” 好半天没等来回应,提问的声音不免变得愈发急躁,“说话啊,你哑巴了?” 阿树恨不得把人揪起来打一顿,但依着他那伤势,挨不了几下人就要没了,故而,阿树只能抓着棚前的泥巴泄愤,一大一小两个泥团拼凑在一起,便当作是寇骞,而后双手用劲,将其捏个稀碎。 “你说你图什么啊,非要偷摸着渡河过来卖鱼,结果被那群公子哥儿抓去当人猎,本来好好躲着不就是了,秋猎短则一月,长则三月,熬过去就成,我和牛二不都躲得好好的吗?又不知道你是那根筋没搭对,硬是去跟他们抢那只白狐,倒是讨到了赏,可这赏你受得起吗?” “那姓蓝的当初分明说要用百两银买白狐皮,结果你抱着白狐出来了,他非说狐狸死了,毛色不好看,一块碎银子便把你打发了,”阿树顿了下,泪水顷刻间涌出来,他忙用袖口去抹,可耐不住那眼睛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往外渗水,“装出一副好人模样,给你提拔成了衙役,官差啊,多威风啊,可你这才威风了几天?” “夸下海口,要带着我们搬出白原洲,弄到现在,连命都快弄没了!” 阿树试图平稳呼吸,却觉得肺部像是被绞紧,哽咽的声音在唇齿间打转,转头看向地上半死不活的人影,嗤笑一声:“算了,哑巴就哑巴吧,不耽误吃饭,也不耽误做活。” “……活着就好。” * 为了能抢到件结实些的工具,好多弄些东西交差,换来够两人果腹的吃食,外头尚且黑漆漆的一片,阿树便灌了几口生水下肚,急急地出了棚屋。 可这委实不是什么好的活计,再怎么刻苦卖命,换来的麸饼也就够嚼个两三口的,自己都吃不饱,何况还得再养一个。 阿树只敢掰下一点边角的碎末放进嘴里,然后用溪水将整个肚子撑满,假装自己吃过了饭,然后头晕眼花地继续干活。 可好不容易下了工,棚屋里却没了人影,他四下翻找一通,既忧心那人是腿脚不便,摔进哪个坑里了,又担心是这荒郊野岭的,闯进野狼来把人叼了去。但棚屋周遭都没有,他只好拿着火把,又拎了根木棍上山去。 家当都赔完了才捡回来的命,怎么能这么莫名其妙又丢了去? 最终是在将人挖出来的地方,寻到寇骞。 要不是他好生生地坐在那,阿树都怀疑他是准备把原先的坑洞当坟地,跳进去寻死。 “你一个伤患,不好好搁屋子里躺着,往山上跑什么?” 不出意料,又是没有回答。 行,这是真哑巴了,阿树想,不只哑,而且傻。 饿了一天,不想着寻些东西填肚皮,就坐在那对着花发呆,又不是什么镶金雕玉的花,不能卖钱也不能吃,有什么看头? 阿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索性不想,把人拽了回去。 把捂了一天的麸饼兑水煮开,搅和搅和成一锅,吞咽下去,前胸和后背之间总算有些东西撑开,不至于饿成薄薄的一张人皮。 但第二天是这样,第三天是这样,第四、第五天还是这样。 阿树盯着坐在花前的人影,脸色比锅底还要黑,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破口大骂:“你到底在闹什么?老子下工回来,累到手指头都不想动弹一下,还要爬半座山把你捡回去,你想干什么你倒是说啊,一天天的尽守着那朵破花!” 他看着半死不活的人生气,看着那莫名其妙的花更生气,“那花都要谢了,你再怎么喜欢看,也该看够了吧?” 那人眨了眨眼,这么多天,第一次对他说的话有了反应,俯身低眉,一片花瓣一片花瓣地去仔细打量,终于注意到了外圈已然开始黯淡卷曲,不消多久,就该落了。 他正庆幸自己的话有了作用,可再一眨眼,那人便在花茎上扎破了手指,用溢出的鲜血将褪色的花瓣重新涂抹至嫣红,好似只要他流得血足够多,将花瓣涂得足够红,这花就能长长久久地开下去。 疯了,真是疯了! 被山石砸伤的哪里是腿,分明是脑子,就冲这作风,脑浆子都该捣成糊了吧? 阿树再度把人拉回去,可他那一句“花要谢了”,硬生生把一个每日看花的傻子,逼成了一个每日放血喂花的疯子,今日刺手指,明日划手心,后日割手腕,伤口结痂又撕裂,撕裂又结痂,两只手自指尖到小臂,就没留下一块好皮肉。 算了,疯了就疯了,不耽误吃饭。 ……至少,人还活着。 阿树这般想着,也只能这般想了。 直至一日,他再登山头领人时,竟只剩下人了。 “你的花呢?”阿树问。 虽然问了,但他没指望这个哑巴回答,举着火把到处找,寻思着许是这人今日坐错了位置,花在别处,可寻摸了一圈,无果,只好蹲到哑巴的旁边,冥思苦想该怎么开口才不会刺激他发疯,又能将人顺利带回去。 腹稿还未打完,他忽然注意到地上的车辙印和马蹄印,以及,被压塌的草叶和半陷进泥里的花瓣,他想,他知道花去哪了。 “出的货要运出去,米面粮油要运进来,车辆来来往往,难免损伤到花花草草的,”阿树斟酌着词句,用尽量轻松的语调开口,一双眼睛却急切地向四周搜寻着,望向某处时,眸光一亮,勾着这人的脖子转过去,“喏,那也是花,你守着那朵去。” 可寇骞连眼睫都未抬一下。 阿树抓耳挠腮地想着原先那朵和现在这朵的区别,于他看来,实在没什么两样,不都是荒郊野岭的野花,他又指向另外一朵,“那朵不喜欢,那这朵呢?也是红的。” “或者、或者你说,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去帮你找,这山头这么大,我还就不信了,我找不到跟你原先那朵一样的花!” 阿树一边说着,一边撸起袖子,用眼角余光小心地打量过去,确定这人没什么过激的举动,试探着开口:“那今天,先回去吃饭?” “我保证,明天一定帮你找到!” “……不用了。” 阿树愣怔一下,满目愕然,哑巴,说话了? 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他的幻觉,可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手里支木棍,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 “回去吧。” “好!我们回去,我跟你说,我今天带了两块麸饼……” “回,白原洲。” 第51章 051 策马扬鞭 “那,比起那位蓝公…… “抓紧我, 可别掉下去了!” “就算掉下去也摔不死的。” “呸,就知道胡说!”崔竹喧凝眉瞪过去,高扬着下巴,“我的马术可没有差到会把人掉下去的程度!” 话虽如此, 她攥着缰绳的手还是有些发紧, 指腹不由自主地在上头摩挲着。往日骑马狩猎,她身边会跟着一大堆的护卫不说, 所要经行的道路都会由专人去清理休整, 就算做不到如城内般每一处都压实夯平, 可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坑、横行霸道的顽石总是没有的,哪像现在, 行在坑坑洼洼的山道, 还得载着个又大又沉的寇骞。 倒不如雇个车夫,坐马车省事。 可她话已经放出去了,要教会他骑马, 若是还没开始就改口退缩, 那她的颜面何存? 故而,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稳稳地坐在前方,身后贴着具温热的身躯, 她却犹嫌不够紧密, 生怕等会一个颠簸, 他就从马背上跌到马蹄下了, 于是拉着他的手缠在自己腰间, 恨不得再刷几层浆糊,好将人牢牢粘住。 寇骞顺从地任她施为,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歪着脑袋看她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实觉有趣得紧,故意道:“抱得这样紧,要是某没坐稳,可是要拉着你一块儿落马的,不怕?” “那你也是在底下那个垫背的,我有什么可怕的?”崔竹喧白他一眼,轻夹马腹,马匹便悠悠地往前走去,越过杂草、碎石,那点细微的颠簸,还不及船头撞上的任一层浮浪。 她微微松了口气,试探性地将环在她腰间的手抓下一只,放到缰绳上,“这段路好走,你试试?” 寇骞微愣一下,他原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 “发什么呆呀?” 崔竹喧捏着他的手指催促着,寇骞只好低眉看着缰绳,可视线总会飘忽着偏移,去看她一根根莹白如玉的手指,又顺着手指往上,去看她认真的眉眼,可怀中人的目光灼灼,逼得他不得不偏开头,声音有些发紧,“真的要教某?” “那是自然,我一个人骑马有什么意思,你赶紧学会,以后就可以陪我去赛马,”她兴致勃勃地安排着,“虽然你肯定骑不过,但我向来大度,只要你好生求求我,我也不是不能让你先跑个五步、十步的。” ……以后? 会有以后么? 他倏然垂下眼睫,既隐隐期盼这是真的,又觉得自己是在痴心妄想。 她不缺一个撑伞的奴仆,不缺一日三顿的吃食,不缺微薄的金银,也不缺粗陋的新衣,他能给得起的全部,她都不缺,乃至是他自己,等她回了崔家,多的是能讨她欢心的郎君,他又能算什么呢? 现今的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她身边只剩下他罢了。 他是她的一时兴起,是见不得光的外室,是她终有一日,该拂去的衣上尘泥。 “别说这种话,要是某当真了怎么办?” 崔竹喧茫然地眨了眨眼,她哪有小气到那个份上,说好会让他,那肯定会让他的,一百场里,总会放水让他赢个一两回,不然他受挫从此不骑马了怎么办? 她撇撇嘴,“我又不是你,整日信口胡诌,我何时说过假话?” 寇骞眸光微闪,寻出些她说谎的实证,“可你在金子熹面前捏造的那一通,比某的假话多多了。” 崔竹喧蹙起眉,有些不悦地为自己辩白,“他哪里能跟你比,我随口糊弄他,可没有随口糊弄过你!偏你这个讨厌鬼还整日里不识好歹,惹我生气!” 她动了动肩膀挣开他,将腰背挺直,存心要离这个讨厌鬼远些,可讨厌鬼如何会顺她的意,俯身下来,像是一条百八十几斤的披风挂在她肩上,搅得她簪上的流苏都摇摇曳曳。 “小祖宗喜欢某?” 这种用头发丝想,也能想出答案的问题,他却非要张嘴来问,简直笨到家了! 崔竹喧懒得回答,可这个笨贼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非要缠着她,一会儿蹭蹭她的耳朵,一会儿亲亲她的脸颊,一副得不到回答誓不罢休的模样,她可还在骑马呢,要是没看清路,撞树上了可怎么办?故而,迫不得已地开口:“对,喜欢你。” 但又怕这人从此尾巴翘到天上去,急急地补充道:“但也就一点点喜欢,你可别想着恃宠而骄!” “一点点是多少?”笨贼丝毫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得寸进尺、刨根问底,“比金子熹和金玉书多?” “那肯定!” “比你先前相看的那些世家公子呢?” 崔竹喧顿时觉得有些好笑,不过是些歪瓜裂枣罢了,他怎么不接着跟路边的绿草、枝上的红花去比? “也是你多。” 寇骞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试探着开口:“那,比起那位蓝公子呢?” 还不如跟绿草、红花去比呢,她想,“你好端端的,要跟个瞎子比什么?” “那他要是没瞎呢?” 崔竹喧这回没有立马回答了。 要是蓝青溪没瞎,她定然要同他成亲的,他同她门当户对,长得白白嫩嫩,又会吟诗作画、弹琴抚瑟,怎么想都不错。可他大概不会愿听她各种驱使,不会为她绣帕子、做鱼脍、洗衣裳、剥橘子,虽说这些事情下人做也是一样,可吟诗作画、弹琴抚瑟,她花钱买几个书生、画工、乐伎、琴师亦大差不差,不是非他不可。 所以,唯一值得她犹豫的,也就是他的出身。 匪他思春 第38节 蓝氏。 蓝氏固然好,与崔氏旗鼓相当,可这也代表着,她不能随心所欲,踩着蓝氏的颜面行事,比如,豢养一个外室。 她往后靠了些,倚在寇骞的怀里,她听到一声声沉闷的心跳,辨不清来自何处。 “……还是你多。”崔竹喧忽然道。 与其和蓝氏联姻,壮大家族,却不得不把她好不容易到手的寇骞丢掉,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蓝氏扳倒,崔氏若跻身成世家之首,她又何必纡尊降贵和那些不及崔氏的士族联姻,届时,还不是她想如何就如何。 寇骞犹疑地问:“真的?” 崔竹喧肯定地回答:“真的!” 后头人沉默了会儿,良久,伏在她的颈侧低低地笑了几声。 崔竹喧本能地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可转头去看他,只对上他浸满笑意的眼睛,他凑过来,在她唇上落下了一个极轻、极浅、全无欲念的吻,眸光认真道:“够了。” “什么够了?” 寇骞松开她,转而去握住了缰绳,学着她先前的模样,驱使着马匹往前踱步,“……意思是,适应得差不多了,教教某接下去要怎么做,不然以后陪小祖宗赛马时,一局都赢不了,可就不好玩了。” “你先这样抓紧缰绳,转弯的时候拽内侧,然后腿磕外侧马腹。” “一定要坐直。” “还有……” 崔竹喧在脑子里搜刮着从前马术师傅同她交代的注意事项,可天长日久,难免记不清了,只好添上她时不时冒出的一点想法,也不定有哪些错漏,教得乱七八糟,前言不搭后语。 她委实是个差劲极了的老师,奈何碰上的是全天底下最会捧场的学生。 “能听懂吗?”她有些心虚地开口,盘算着要不然再重新说一遍,可她大抵连方才说了什么也忘得差不多了。 “能吧,”寇骞眨了眨眼,面不改色地应承下来,而后提议道,“小祖宗带某跑两圈试试?” 崔竹喧没瞧出什么端倪,于是那点浅淡的心虚也没了,攥着缰绳,马腹一夹,耳边便只有呼啸的风声了。 林间的竹叶被惊落,道上的尘泥被溅起,同散逸的阳光在空中共舞,无拘无碍,再自由不过。 马蹄踏过泥泞,越过荆棘,跨过溪涧,影被摇摇晃晃地甩在身后,所有的烦恼和忧愁亦是,在簌簌的风声的,握着缰绳的手换了一双,速度却丝毫不减,是在赶路,是在追逐天边日,是在追逐,心上月。 * 连行了几日的山野小道,乍然看见城门,崔竹喧竟生出一点恍惚。 恍惚之中,马儿慢了下来,身后一空,她茫然地看过去,就见寇骞戴了一顶斗笠,牵着缰绳,带着她缓缓步入长长的队列间。 “寇——”她忽然一顿,想起这人的恶名远扬,转而去拽他的衣袖,但她高高地坐在马上,他低低地行在路上,衣袖拽不到,只扯到他肩上的衣料,“你怎么下去了?” 他回答得一派自然,“帮小祖宗牵马。” 行吧,算他乖觉。 崔竹喧这般想着,不自觉翘起了唇角,张望着愈来愈近的城门,生出了几分兴致,“我还没来过樊川郡城呢,不知道这里和虞阳像不像。” “某也没来过,托小祖宗的福,来这长长见识。” 手实和令牌都在,城门的查验自是轻轻松松地通过,寻了间客栈落脚,洗去一路上的风尘仆仆,草草用了几口晚饭,崔竹喧就拉着寇骞出了门。 崔竹喧兴致勃勃地在前头走,寇骞便亦步亦趋地在后头跟。 街宽路长,道两旁店肆林立,道上另有各式各样的小摊挨挨挤挤,但见处处人头攒动,欢声笑语萦绕耳畔,灯烛不熄,照至长夜不眠。 她停在一处摊边挑挑拣拣,在难看和更难看之间抉择,最终寻到最最难看的一个鬼脸面具,正要奚落一番这种东西怎么卖得出去,忽而心头一动,招手让那人低下头来。 寇骞低眉顺目任由她将系绳绑上,果然见她毫不掩饰的嘲笑。 “满意了?” 第52章 052 痴心妄想 哪怕喜欢的,只是一…… 金氏的商船刚到码头, 供官差查验的各种文书堆满整整一个匣子,侍从捧着匣子毕恭毕敬地往前递,奈何一队着官服、挎长刀的人步也不停,眼也不垂, 只瞄准了船帆上一个大大的“金”字, 为首者将手一抬,呼啦啦拥上来一群兵卒, 立时把船舶围得水泄不通。 金子熹忙扯出一个笑脸, 将鼓鼓囊囊的钱袋用衣袖遮掩着塞过去, 却只得来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下一瞬, 便被反剪双手, 连带着船里上至舟师,下至杂役,统统被押走。 道旁看热闹的百姓不明就里, 身处其间的金子熹亦是云里雾里。 这可是樊川郡, 哪有人敢细查金氏的船?除非是那郡守不想活了,这才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偏来此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兵痞子, 只晓得听上头吩咐行事, 若要倒过去揣摩上意, 便是将这数十颗脑袋摘下来熬在一锅, 也闷不出个主意, 故而,金子熹只能强压下心头的怒意,准备寻个机会求见郡守。 队伍招摇过市,穿街行巷, 却过郡守府而不入,径直跨过精雕细琢的石拱桥,进了平淅阁。 商队的船员被押往何处,他不知,此行要去见谁,他也不知,与这雕栏玉砌格格不入的粗俗兵卒只驻守在门口,剩金子熹一人心怀惴惴,拾阶而上。他摩挲着袖中未能送出的金银,又估量着金氏的不算赫赫的声名,思忖该用哪个才能换得今日平安离去。 沿着廊道而行,直至尽头,终见一扇大开的雕花木门。 华贵的软毯自门槛一寸寸向内铺陈,两侧是黄花梨木的桌案,案边是或坐或站的人,他放缓呼吸,僵着身子向里而去,目光小心翼翼地往周遭打量,倏然望见首位上月白色衣袍的青年,瞳孔一缩,立时屈膝行礼。 “金氏金子熹,见过蓝公子!” 四下寂然无声,未得允准,他并不敢贸然起身,只是微微出汗的手心让他清晰意识到此刻的慌乱,他抿了下唇,试探着开口:“不知蓝公子召见在下,是为何事?” “我家女公子为何不在你船上?” 蓝青溪尚未开口,侧位一个穿金戴银的侍女便急急地逼问起来,搅得他更是一头雾水,偏于此刻,一声突兀的咳嗽将他的目光引去,就见个正挤眉弄眼的白瘦人影,不是他那被骗子哄去私奔的、没脑子的亲弟弟金玉书又是谁? 金玉书掩耳盗铃般,以袖掩面,用嘴形向他传递消息,“表妹!” 他微愣一下,随即双目圆睁,“你是说那个疯——” 脑间警铃大作,喉头一哽,仓惶地换上了更为妥帖的用词,“疯、风姿绰约的女郎,是你们家的女公子?” “正是!”侍女拧着眉,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实是同她的主子如出一辙,“女公子分明于汾桡县渡口登上你的商船,为何到郡城渡口时,她便没了踪影,莫不是你这奸商,谋害了女公子?” 金子熹脑中乱如麻草,尚且在根根缕缕地思清、理顺,便见两个包袱被拆开呈了上来,零碎杂物抛开不提,一件绯红色的裙裳,一只嵌着珍珠的锦鞋,被侍女上下嘴皮子一碰,便成了那什么女公子在他船上的实证。 他只能将原先的装聋作哑方针调换,删删减减、遮遮掩掩地开口:“她、她在数日前便已下船了。” “你是说,你把她弄丢了?” 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语调无甚波澜,却将金子熹压得更低了些,背上冷汗渗渗,搜肠刮肚,寻到补救的措施,颤声道:“虽、虽然她下了船,但她用的手实是我准备的,只要派人把守住各个关口,对记录进行查验,定能寻到她。” 他咽了口口水,见无人打断,便知自己大抵是逃过一劫。 “手实上,她年十八,名唤江鸣玉。” * 街头的吃食,只能尝个新奇,味道却是不怎么样的,崔竹喧想。 诸如那裹着鲜红糖衣的糖葫芦,乍一看诱人得很,可上嘴一咬,糖衣比纸片还要薄些,牙齿稍稍一碰,就碎裂开来,化成舌尖一点微末的甜,而后就是皮老肉薄的山楂,酸得人将眉眼都挤到一处去。 她只吃了半颗,便将剩余的喂到寇骞面前去了,还要勾着他的手指,刻意说几句味道极好之类的话,哄他上当。 后者好笑地瞟过她一眼,顺着她的牙印往下咬,一手捏着竹签,一手牵着她,顺着她的话夸赞道:“嗯,好吃。” 可这般,她又生出几分不满来。 “胡说,那么酸的山楂,哪里好吃了?”提到这个,她又忍不住埋怨起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了,“瞧他一副老实的模样,还向我打包票说包甜,结果竟然骗我!要是下次再碰到他,我非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要怎么教训?” “我把他的糖葫芦全买下来,然后盯着他一根根吃光,一顿吃不完,就连吃三顿,吃上三天三夜的,酸死他!” 寇骞忽而停步,低眉望过去,就见她一副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模样,明知会将人惹恼,还是忍不住,肩膀微颤,低低地笑出声,好半天才说:“要是得到这个教训,那小贩定要高兴得一个月都睡不着。” “怎么会?”崔竹喧嘟嘟囔囔地回答,“连吃三天这么难吃的东西,他怎么可能受得了?” “没有胡说,某说好吃,是真的,”约是夜市的灯火柔和,将他一贯冷冽的眉眼也衬得温柔好些,“某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 崔竹喧愣了下,好吃的糖葫芦,当用竹签,贯以山里红、海棠果、葡萄、麻山药、核桃仁、豆沙,蘸以冰糖,甜脆而凉,哪是这串糖衣难蔽体的干瘪山楂能相比的? 按照常理,她该好好同他说道说道,可那半颗山楂的酸味,竟顺着唇舌,蔓上心头,抓着他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你以前不是在镇上待过么?怎么没买一个尝尝?” “……当时只觉得,口袋里的银钱有更重要的用途,比如果腹的米粮,比如御寒的棉衣,比如应缴的赋税,比如拖欠的罚金,出了白原洲的每一日,走的每一步,乃至每一次呼吸,都得要绞尽脑汁去盘算,如何能花得更少些,挣得更多些。” “活着是最重要的,其次是米粮,而后是金银,除此以外,没有心思去想旁的任何东西。” 崔竹喧默了会儿,声音闷闷的,“那你岂不是从来舍不得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兴许是舍得的,只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某都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他垂下眼睫,看着手中的糖葫芦,又像是透过糖葫芦,在看其它物什,“某平生第一次喜欢的,是一朵花,一朵很漂亮、很漂亮的花。” “白雪塔、贵妃插翠、美人梅、瑶台玉凤、十八学士?”崔竹喧在脑中搜刮着她觉得好看的花,一个个瞎猜过去。 “不知道,但它开在山上,或许本来也没有这么些复杂的名字,某那时恰巧得了空,能什么都不想,只是看着它,看着看着,便喜欢上了。” 坍塌的石洞里黑得很,唯有头顶上石与石的空隙间,泄进来的一线天光。 约莫是已经伤到动弹不得的程度,他便不必费心再去挣扎,只要安安静静地躺着就好,听风偷偷溜进缝隙,听碎石沙砾自高处跌落,听漫出的血逐渐冷却,听他的心跳愈发微弱,他难得有这般空闲的时候,不必去想荷包里的铜板,不必筹谋明日的米粮,不必管,他会被驱逐到河的那边,还是,能苟且渡到河的这边。 他缓慢地眨着眼,不知是在第多少次睁眼时,忽而注意到,石间的缝隙外,是一朵花。 他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花。 重瓣细蕊,像火、像血,靡艳得叫人挪不开眼。 但它高高地绽在石上,他低低地困在石下,摸不着,碰不到,他只能遥遥地看着它,一遍又一遍,可看得也不太清,偶尔有冷风将它带走,偶尔有夜色拉上帷幕。 要是,它能掉下来就好了,他不止一次这般恶劣地想着。 可他看着看着,又希望,它永远不要落下来。 他的身边并不好,只有干涸的血、肮脏的泥和没有边际的黑暗,连仅有的一点光,都是从它那落下来的。 它该高高在上,不堕尘泥,永永远远沐在灿烂的阳光下,最炽烈地绽放。 “那你把花带回去养了吗?” “某不会养花,所以,只是每天去看它。” 他不再困在石下,故而,能同他肖想过千百回的那般,一寸寸去摸它的长茎,一片片去抚它的花瓣,但花好像并不喜欢他,将他刺了满手的血。 但不重要,他喜欢它就好了,它不必跟他走,他自会日日守在它旁边。 它比米粮重要,比金银重要,也比,他的命重要。 如他这般贱如草芥的命,倘若能换它多开几日,也不算浪费。 可,不论他怎么努力,它都在一日日凋谢,容色黯淡、花瓣蜷曲,大概,是这条命实在不值钱,抵不了它多开一刹。 “那花是不是被你照顾很好?有没有从一朵变成很多朵?”崔竹喧问。 “……没有,某不会养花,所以,花死了。” 匪他思春 第39节 因为他一无所有,豁上命也护不住它。 所以,如他这般困顿贫瘠之人,合该为金银、为米粮去奔波,他该竭尽全力,去艰难地活着,而非,痴心妄想,去喜欢。 哪怕喜欢的,只是一朵花。 第53章 053 婚约再续 “倘若,某有了正经…… “除了花呢?你还喜欢什么?”崔竹喧忽然问。 寇骞眸光微闪, 慢吞吞地咬住下一颗糖葫芦,并不回答,只是牵着她,往灯火更璀璨处走去。 “不说?”崔竹喧凝眉看着那个躲躲闪闪的人, 轻哼一声,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 “你喜欢糖葫芦。” “嗯,喜欢。” “你喜欢金子。” “也喜欢。” 她与他十指相扣, 脚步微停, 便迫使他不得不驻足,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喜欢我。” 二人目光交织, 夜市的千百般热闹似都被隔绝在外, 唯有跃动的心跳,声若擂鼓。 他低下眉,用指尖极轻地抚过那双清亮的眼, 眸中本映着星和月, 而今,只映着他,一个被剥离所有拙劣掩饰的他, 他倏然轻笑一声, 坦然承认, “这个, 最喜欢。” 大抵是今夜风好月好, 他忍不住,再多说些。 “倘若,某有了正经的身份,能不能——” “女公子!” 一个女声突兀地响起, 崔竹喧不可避免地被引去目光,就见阑珊灯火里,一张熟悉的面容,她愣怔一下,随即踮起脚尖,挥舞着双手示意,“金缕!” 她就要回家了! 心头滋生的欢喜漫溢出来,她正要抓着那人一并回去,指尖却扑了个空,她茫然四顾,风和月依旧,灯与火依旧,唯有她放开的人,消匿在这片被欢笑声填满的热闹里。 “……寇骞?” 无人回应。 一股慌乱席卷而来,身体比理智更先,扎进乌泱泱的人群中翻找,可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衣角倏然被扯动,她心头一松,定是那个讨厌鬼在刻意戏耍她! 她佯装一副怒容转头,扬起的眉尾却渐渐落了下去。 “还好女公子安然无恙,不然老爷和公子定然悲痛不能自已,”金缕紧紧地跟在她身边,若非是不合礼数,定要将整个人拴在她衣角上了,眼睛肿得好似桃仁,泪珠子如不要钱般,一串接一串地往下掉,“这般简陋的发式、这般粗糙的衣料……女公子这段时日定然是受苦了,我瞧着,竟是消瘦好些!” 崔竹喧垂下眼睫,盯着空落落的手心,在絮絮叨叨的关切声中,突然提起裙摆,奔出这片阑珊灯火。 金缕有没有跟上她的脚步,她管不了,也无暇去管,沿途的烛光被她带来的风撞得摇摇曳曳,呼吸催着心跳,心跳促着呼吸,登上十数级木阶,推门的手却瑟缩了一下。 她象征性地叩了下门,可门没锁,木板禁不住半分力道,畏畏缩缩地向里躲去——屋里,没有人。 她辨不清此刻是何心情,只是低垂着眉眼,看向桌案上突兀摆着的一朵花。 忤逆她逃跑,却又送花讨好。 他究竟,想干什么呢? 崔竹喧默然地走下楼梯,碰上几乎要哭成个泪人的金缕。 “忽然想起有些东西没拿。” 金缕抹掉眼泪,没瞧见有包袱行李,抽抽噎噎道:“是放在上面了吗?我去拎。” “不必,”她轻摇摇头,“丢了。” “那这花?” “……不知道。” 金缕满是嫌弃,“定是哪个畏头畏尾的郎君送来,花心还夹了纸条,必是写满情情爱爱的酸句!” 崔竹喧将纸条展开,粗笨的墨块摇摇欲坠,几乎要跌出薄纸的边框,一团接着一团挨挨挤挤的,凑成所谓写满情情爱爱的酸句。 ——“小祖宗安好。” 可,她不好。 青绫步障齐齐竖起,路人尚且不知发生何事,便被冷脸的侍从尽数驱逐,唯剩一道隐秘的目光追着纱幔,贪看着,怎么也不知足。 直至灯烛尽歇,天将欲曙,见不得光的人才同夜色一并消匿。 * 盘桓在各个渡口、关口的官差、兵卒,总算能早早地收工回家,睡个好觉,至于轮值守夜的,虽说不能擅离职守,可稍稍让上下两道眼皮走走门、串串亲总是行的,故而,天边第一抹鱼肚白亮起时,正值瞌睡虫肆虐。 士兵打着哈欠拉开城门,眨个眼的功夫,身后便踏过一阵急急的马蹄,他忙奔过去查验,马背上的人却将个令牌一晃,马步分毫不停,待他回想起令牌当属哪家时,连人带马,早跑得不见了踪影。 罢了罢了,哪还能放走什么要紧人物不成?那个最最关键的人物,早在烧灯续昼的加班加点中,从入城名册里被找出来了,听说昨夜,郡城内的衙役尽数出动,大街小巷地翻找,已然将人寻到,上上下下都得了一吊钱的赏。 而所谓的最最关键人物,此刻正坐在案前,眸色微冷。 “你是说,你和蓝青溪一起来的?” “是,”金缕跪坐在一旁,动作轻巧地为她斟茶,“当时蓝公子与公子一道来虞阳,听闻女公子之事,颇为忧心,主动提出要与公子兵分两路,搜寻女公子的行踪。” 崔竹喧眉心轻蹙,看着杯中细叶漂漂浮浮,思绪随之缠缠绕绕,庚帖与信物已退还,婚约已解,蓝青溪没有理由为素未谋面的她奔走各郡,除非,他心有不甘,仍想将这桩婚事维系下去。 金缕想起一路上尽心竭力、茶饭不思的蓝公子,心中不忍,小心翼翼地开口:“得亏蓝公子与樊川郡守相熟,又是封锁渡口,又是查验关隘的,这才顺利将女公子接回来,否则,还不知道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呢。” 她垂眸不语,金缕便见缝插针地继续道:“此行仓促,女公子平日惯用的好些物件都没能带上,本该立刻采买才对,但蓝公子那也为您准备了许多,可要先从那挑几件?” 还给她备了礼?这便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处心积虑了。 崔竹喧微微颔首,金缕便兴冲冲地出去了,不多时,便有仆从鱼贯而入,捧着一个个木匣,盛着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珍珠、翡翠、羊脂玉……无一例外,价值不菲——虽然,她并不缺这点微末的钱财。 “听说这些都是蓝公子亲自挑的,费了不少心思呢!” “既是要给我送礼,自然该费心思。”她神情恹恹地扫过去,确实桩桩件件皆符合她的喜好,可这又怎么了,世家大族,谁家不是将旁人的喜好打听得清清楚楚,罗列成单子,比照着挑选,若是不合她的喜好,才是奇了怪了。 差一个跑腿小厮就能办妥的事,有什么亲自挑选的必要,更何况,他都看不见,要如何挑?想来不过是同她一样,摸摸针、碰碰线,便可称一整面的绣屏是她的手笔。 夸大其词的虚假噱头罢了,做不得数。 崔竹喧摆摆手,那些木匣便纷纷合上,由仆从捧着,退了下去。 “他人呢?怎么不来见我?” “这个时辰,应是在施针。” 金缕犹豫许久,到底没敢把“等”字说出口,向来没有人能让女公子等,眼下自不例外,她面上生出几丝不耐,下一瞬,便跨步出去,“那我去瞧瞧他,权当做是探病了。” 哪有空手上门探病的道理? 金缕忙拎起个食盒,将桌上未动过的一盘糕点塞进去,急匆匆地跟上,穿过廊道,行至屋内,将碟子小心翼翼地呈到案上。 “女公子听闻蓝公子身子不适,特意选了核桃酥,滋糯纯甜,想着蓝公子吃过能好受些。” 崔竹喧敷衍地点了点头,但目光掠过青年闭着的双眼时微顿一下,用话语补充一二,“嗯,是这样。” “既然是簌簌准备的,想来味道极好。” 只是厨房做的核桃酥罢了,他在这平淅阁中住了这么久,难道还没吃过?好不好吃的,还需要靠空想? 崔竹喧懒得戳穿他,一手支着脑袋,一手从为他准备的核桃酥中先取出一块,半吞吞地咬着,歪头看那个素衣女郎在他发顶扎出十来个窟窿,瞧着就疼,也是难为他,这般还能保持着一副端方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连嘴角的弧度都同画卷上的一模一样。 她对他的相貌委实是熟悉得紧,十年来,瞧过不下千百回,眉如何、眼如何,她甚至能凭记忆画个大差不差,但往日再怎么瞧,都是在纤薄纸页上,唯有今日,她见到的是个活生生的人。 但好像,与纸上的也没什么区别。 举手投足间,礼数分毫不差,标准得像是用矩尺一寸寸量过似的。 一块糕点吃完,纤长的银针也被一根根撤下,素衣女郎动作利落地将东西收拣干净,径直出去,许是见惯了那些爱用车轱辘话唠唠叨叨的老大夫,乍然见这么一个一言不发的大夫,她竟觉得是这大夫与蓝青溪由旧怨在身,这才一刻也不想多留。 “让簌簌等我许久,无聊了吧?”蓝青溪已然将双目遮住,故而,望向她的便只有一道三指宽的缭绫。 崔竹喧本能地蹙了下眉,一点不适蔓上心头,虽说以往他也是这般唤她,可那只不过是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墨字中篇幅最小的两个,哪像如今,真真切切的两个字传入她耳中,别扭得很。 她忍不住去纠正,“婚约既已解除,于情于理,都该称我一声崔女公子才是。” 蓝青溪神色自若,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提这件事,“只是我的庚帖回到了我手里罢了,簌簌的庚帖可没有被送回崔府,如此,婚约怎么能算解除?” “那就现在解,把我的庚帖还我。” “那般贵重的东西,我并未带在身上。” 她轻嗤一声:“怎么?你蓝氏连个能行远路的仆从都没有么?差人去琅琊取,然后送到虞阳去。” 蓝青溪不仅不怒,反倒莞尔,连声音中都带了几分清浅笑意,“簌簌还是这般娇气,蓝、崔两氏联姻,可不能任由你这般耍小性子。” 崔竹喧倏然沉下脸,眸中淬了几分冷意,“所以,你打定了主意不肯同意退婚?” “这不止是我的意思。” “那又如何?” 他轻叹一口气,道:“簌簌,你已不是小孩子了,该懂点事了。” 第54章 054 宴无好宴 “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懂事?什么叫做懂事? 她屈就自己, 逆来顺受,遂他心意便叫做懂事么? 蓝青溪倒还长她几岁,为何不能懂事些?都半身不遂了,早该自惭形秽, 主动退婚, 从蓝氏挑选个旁的青年才俊顶上,这才是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 而非现在这般, 借着联姻的名头来压她。 崔竹喧冷嗤一声, 目光扫过那叠以她的名义送来的核桃酥,顿生几分不悦, 长袖一拂, 下一瞬,盘碟便四分五裂,连带着糕点也跌撞成零零碎碎的残渣。 金缕被这声响吓得面色一白, 登时就要跪下, 却被一枚眼刀飞来,只得强撑着发软的双腿,颤颤巍巍地缩到后头。 “我毕竟不如某些人, 一把年纪, 老成持重, 不慎碰翻些东西罢了, 想来明理知事的蓝公子不会介意吧?” “只要簌簌别伤了手就好。” 许是木讷至听不出弦外之音, 又或是压根儿不把这点无关痛痒的挑衅放在眼里,蓝青溪仍维持着那副温和的笑,活像个烧制的瓷人,眼角眉梢都僵硬地刻在上头。 “我们何日启程回虞阳?”退婚的适宜谈不拢, 崔竹喧只能退而求其次,商谈旁的。 “不急。” 匪他思春 第40节 崔竹喧眉心一蹙,便见蓝青溪慢条斯理地饮了口杯中茶水,而后摸索着,从桌案上寻到一方烫金的帖子递给她。 “此番在樊川兴师动众,郡城的大小官员都操劳许久,于情于理,都该设宴酬谢,”她打开帖子,凝光纸上用松烟墨勾出几行小字,俨然是此次宴席的时间地点,不禁眸色微沉,他这不是在同她商量,只是在例行通知,“时辰尚早,簌簌可以先休息一会儿,再梳妆赴宴。” “我今日身体不适,不宜赴宴。” “无妨,休息到身体爽利,再赴宴也不迟,”他弯着唇角,一副极好说话的模样,“只是,宴不摆,礼不成,恐怕启程的日子便得延后了。” 崔竹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在威胁我?” 蓝青溪语气淡然:“这是事实,不算威胁。” * 银红色的软烟罗被裁制成流云裙,覆在身上,从那轻盈如雾的纱间,恍惚能窥见莹白如玉的肌肤,崔竹喧闭着眼坐在镜前,任那三四个丫鬟围着她忙忙碌碌,这个为她梳发绾髻,那个为她描眉画眼,额心的花钿、颊侧的斜红,繁复精致的妆容衬得她愈发明艳动人。 金缕在红木托盘中挑挑拣拣,将钗环一支支比在她发间,笑道:“这里好些都是樊川时兴的式样呢,尤其是这支红珊瑚衔珠簪,虞阳少能见到这般品质的珊瑚,女公子,不如今日就戴这支吧?” 崔竹喧懒得抬眼,敷衍地应了一声。 金缕便一手扶着她的发髻,一手小心地将簪子往里戴,“这簪子叫女公子戴着真是好看,不枉蓝公子苦心孤诣,花了大价钱买下。” 她倏然睁眼,望向镜中精巧的簪子,顿时想到了那人可恨的嘴脸,寒声道:“摘下来。” “啊?”金缕愣了一下,茫然地低下头,有些不知所措,“是、是女公子觉得不好看吗?” “一根破簪子,也值得来我面前邀功?”崔竹喧恹恹地收回目光,重新闭上眼,“金缕,你这两日的话格外多。” “许是、是太久未见女公子,这才忍不住多说些。”红珊瑚衔珠簪被慌忙取下,换成了一支双层花蝶鎏金簪。 “忍不住也忍着,我近日喜静,不想听。” 周遭的婢女立时噤若寒蝉,她蹙着的眉这才稍稍松了些。 一切收拾妥当,已近戌时,顺着长廊而行,往下步过数十台阶,便可闻阵阵管乐丝竹之声,循声而去,率先映入眼帘的,是舞姬的水袖翩跹,两侧早有宾客到场,谈笑风生。 大多都是文士,着广袖袍衫,少有几个窄袖的,应是武将,都坐在了下位目光顺着桌案从上往下扫去,于最末尾处,竟瞧见了两张熟悉的面孔,左边那个朝她粲然一笑,熟络地挥着胳膊,右边的则是紧拧着眉头,眸中写满了警惕。 但不管左右,都像是提前商议好了一般,径直地走到她面前。 “崔女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是要,串供,她猜。 毕竟一个跟通缉令上的水匪有过牵连,一个在部下面前留了个欲行不轨的印象,哪个都不敢说真话,这便不得不寻她篡改一番说辞。 她正要颔首,身后却有道颀长的身影靠近,金氏兄弟面色一白,当即装成无事人的模样缩回位置,她转头过去,那身影恰与她并肩站立,“簌簌,该入席了。” 崔竹喧立时皱起眉,大步向里头走去。 这人明面上的眼睛是没了,背地里的心眼倒是一点不少,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低眉喝了口青梅羹,凭舌尖的酸甜滋味,这才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恶意。 再抬眸,就见那人已于她前一方桌案旁坐下,边上围着不少端着酒盏的官员,腆着脸阿谀奉承,“久闻蓝公子大名,今日一见,当真是人中龙凤,不负琅琊蓝氏之名。” “是极是极,所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便是蓝公子这般模样。” 对着个瞎子,亏他们夸得出口。 崔竹喧只觉得荒谬至极,许是因她打量的目光太过直白,难免引得人注意到这边,又瞧得她这么张生面孔,故有人问:“这位是?” “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蓝青溪一派温和地回答。 于是那些官员又拓展出一个新的夸赞点,一个劲儿地吹捧道:“如此燕侣莺俦,实叫我等艳羡啊!” 更有甚者,已然用一声“蓝夫人”称她。 崔竹喧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气得甚至有些想笑,要说这人不是故意,便是从门外牵条狗过来,狗都不信, 哪怕是介绍个新买来的瓷瓶瓷碗,尚且要从烧制工艺介绍至出产窑址,轮到她,便遮掩去名姓变成他的所有物被轻描淡写地带过,怎么,她难道是签了卖身契,被记在他名下的丫鬟婢女不成? “蓝夫人,下官敬您一杯!” 她眸光微冷,唇角扯起一丝弧度,捻起杯盏,同来人虚虚一碰,却在他仰头饮尽时,丝毫不留情面地将酒液倾倒在地。 “倘若不会说话,便寻个私塾,从《百家姓》开始学起,”她盯着对面逐渐变得青白的一张脸,寒声道:“我乃虞阳崔氏,你该唤我崔女公子,懂?” 那人咬紧的牙关倏然松开,因颜面被拂而生出的恼意顷刻散去,无它,以他这点微末的的官职,琅琊蓝氏得罪不起,虞阳崔氏亦是,他急急地添酒入杯,毕恭毕敬地开口:“是下官失言了,望崔女公子见谅,下官这便自罚三杯!” 三杯饮罢,崔竹喧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倨傲模样,小官不由有些惶恐,僵立在原地,进退两难。 “不过是无心之失,既已罚过,便算事了,且回去坐着吧。” 温润的声音响起,小官顿时如蒙大赦,傻呵呵地应了声,同手同脚地离去,全然不再将她放进眼里。 崔竹喧握着杯盏的指节收紧至泛白,眼神如冷刀子般看向身侧之人,恨不得将其生剜成拼盘上桌的人脍,奈何这是个瞎子,看不见她的“媚眼”,“蓝公子倒是大人有大量,连不是得罪你的人,也帮着一道谅解了,当真会设身处地。” “只是错说一句话,难不成还要将人捉起来喊打喊杀的?”蓝青溪淡然出声,“就算是在虞阳,也未曾开过这样的先例,我做的,只是你想做的而已,何必动气?” “可我真正想做的,你却不做。” “我到底不是你,有选择做与不做的权利。” 倒是会诡辩,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崔竹喧轻嗤一声,不欲再同他交谈,只等着宴席流程过半后,随意寻个借口离开。 如这般宴无好宴,人无好人,不待也罢。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正融,也不知是谁先感叹,此番寻人费了好大功夫,这般话头一引,便到了崔竹喧身上。 “崔女公子能平安无事,实属万幸!” “瞧崔女公子不像是会拳脚功夫,究竟是如何脱身的?” 崔竹喧双眉不自觉收紧,正要随意掰扯两句搪塞过这些人的刨根问底,却先她一步,冒出道带着醉意的男声:“嗐!要我说,这小娘子就应该在家里好好呆着,一个人在外头瞎转悠什么,要不,也不会招惹出这么一帮子麻烦事来!” “大邺可没有哪条律令明文规定,女子不可出门,你身为长史,合该时刻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岂能如此妄言?”角落里响起一道清冷的女声,毫不客气地反驳道。 她循声望去,就见一个高挑的身影,穿着石青色素面刻丝圆领袍,袖口缠着护腕,应当是武将,可惜脸上戴了半张獠牙鬼面,叫人看不清容貌。 “我说得难道有错?”酒气熏天的长史,撑着桌案站起身,伸出一根食指,原地转悠了半天,才确定了女子的方向,将手指重重地指出去,“这些天,又是跑渡口,又是跑城门的,大家伙儿半个月都没能合眼,也就你关禁闭,在家躲懒,还有脸在这跟我叫嚣?” “怎么,难道素来只有女子遇险,男子便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了?停尸房那些男尸放得都要生蛆了,长史是不是该请命,让樊川郡所有男子闭门不出,以免丧命?” “楚葹!” 崔竹喧眸光一凛。 这个是楚葹,那她救的那个是谁? 第55章 055 求娶无门 “那她要是,回不了…… 楚葹晚饭吃了五个蒸饼、三碗白米, 腹内总算不空,不必担忧夜半饿醒,四仰八叉地躺在竹床上睡得正香,梦里鸡汤正沸, 烧鸭流油, 梦外却被人一把掀了她的被窝。 “……是做了夜宵吗?”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鼻头耸动, 试图从夜风中嗅到点食物的芳香, 奈何, 只闻到了一股子鱼腥,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眼皮顿时失去支撑, 耷拉下去,连带着她的整个身躯都像没骨头似的往床榻上瘫倒,来人忙两手攥住她的小臂, 咬着牙将她往外扯。 “别睡了, 老大找你!” 夜色正浓,屋内却只点了一支红烛,烛火跃动, 半明半晦间, 是一双冷峭的眉眼。 楚葹打着哈欠, 慢吞吞地系上袖口的绳结, “倒是比我想的要快些, 不愧是整个樊川郡最棘手的恶匪。” 寇骞眉头轻动,并不想浪费时间在这无意义的寒暄上,“说吧,要我做什么?” “这么好说话?” “……你说不说?” 寇骞顶着那人意味深长的目光, 本就不多的耐性被消磨得愈发快,怀里抱着长刀,右手拇指已忍不住去拨弄刀锷,只消脂腹轻挑,握上刀柄,电光石火间,足够取下这狗官的人头——但不能杀,小祖宗要他听这人差遣来着。 拇指恹恹地退回去,目中的催促之意却更甚,“若不是为了救你,小、崔女公子也不会陷入困境,别想着再拿这事当恩情压我,先前谈好的条件,金子、户籍、官职,一样都不能少。” 楚葹微微挑眉,轻笑道:“我答应的,自然不会少,另外,出于我们之间新鲜出炉的微末的同僚之谊,提醒你一句,就算这些报酬一一兑现,距离你能求娶虞阳崔氏金尊玉贵的女公子还是差得远极,而我要你做的,是九死一生的差事,你最好先想想清楚,免得半途后悔,骑虎难下。” “若是不出力便能讨到好的肥差,又哪能落到我这种匪寇身上?”寇骞自嘲地扯了下唇角,目光锐利地看向她,“你自称都尉,本该掌一郡兵马,现今却沦落到要找我这个匪寇办事,想来是手中权已被削得差不多了吧?你想找些罪证,把郡守弄下来?” 楚葹毫不掩饰地点头,“樊川郡自成帝时,便由蓝氏与永宁侯府共同辖制,蓝氏掌政务,永宁侯府管军伍,如今是他们先越界,那便怪不得我。” 寇骞看着她,倏然轻笑,“我还以为你会寻个什么为民请命、还樊川一片吏治清明的借口。” “我这么说,你会信?” “不会。” 倘若真有这种清官生在樊川,要么还没上任,要么,已经死了。 绝非清官的楚葹并不在乎这点虚假的声名,在茶盏中濡湿手指,在木桌上勾画出几条线,而后将其中一处圈起,指尖轻点,“这里头,有东西,你替我去看看。” 寇骞微微凝眉,“这不是寻常的野山,我进不去。” “平常时日,自然进不去,但现在,正值秋猎。” * 宴席因长史和都尉的争吵不休闹得不欢而散,而引起这次事件的源头,则被蓝青溪轻描淡写地道歉以揭过。 “她毕竟年纪小,涉世未深,这才贪玩了些,还请诸位见谅。” 崔竹喧嘲弄地看着这一幕虚情假意,她行事如何,轮不到他来指摘,更轮不到他替她根本就不存在的错处去道歉。 将杯中茶水饮罢,甩袖离席。 她不能干等着,蓝青溪心怀鬼胎,绝不可信,她要赶紧回崔氏才行,况且,也只有回了崔氏,她才能调动人手去寻—— 崔竹喧眸光微闪,唤人给她伺候笔墨,提笔欲书,忽而道:“都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金氏兄弟中,金子熹用不得,金玉书不得用,而宴上那个不知真假的“楚葹”,听其言,倒是为人正直,颇具风骨,只是那日在船舱中匆匆忙忙,也没换得个信物,得寻个机会试探一番才是。 至于现在最紧要的,是给堂兄去信。 蓝青溪今日摆明了是在给她下马威,她势单力薄,身边只有个伺候梳洗的丫鬟,他却除开成群的仆从、侍卫外,还有樊川郡大小官员可供差遣,谁让樊川郡守是蓝氏门生而非崔氏门生,否则,她亦能摆上三天三夜的宴席,呼朋引伴来奚落这个下堂未婚夫。 她洋洋洒洒下笔,三页纸是蓝青溪的诸多劣迹,两页纸是她与楚葹的合作,最后一页纸上,是关于她新纳的外室,信封内塞入信纸,被撑得鼓鼓囊囊,该叫人取信送出时,她却从中抽出底下的三张送进火舌。 鲜红的火大张着口把纸页吞下,咀嚼成一堆发白的灰烬。 差点忘了,一会儿送信的,也是蓝氏的人。 “金缕。” 她唤了声,门立时被推开,金缕毕恭毕敬地行到她面前,“女公子有什么吩咐?” “我如今既已无事,该向堂兄报个平安,你差人把信送过去。” 匪他思春 第41节 “是。” 金缕小心翼翼地捧起信,向崔竹喧侧身行了个礼,脚步极轻地退出了厢房。 被她训斥过一通后,倒是安静了许多,崔竹喧饮着茶水,漫不经心地想着。 * 软塌上,一双纤长的手捏着信封,手指翻飞,被墨渍浸透的三张纸页便现于人前,清冷的女声沿着字迹挨句读着,忍俊不禁。 “蓝青溪礼数欠缺,未主动向我拜会。” “蓝青溪言语间对我颇有不敬,时常忤逆。” “蓝青溪……” 读信的女子笑得正欢,底下跪着的人却面色苍白,额间已渗出一层冷汗,尽量低伏着身子,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你还真是不讨喜啊,这才几日,便将人得罪成这样?”蔡玟玉少有笑得这般畅快的时候,三张纸页当作扇子,于空中晃得“唰唰”作响,免得面前这个不便视物的人不知道他被骂了有多少条,“这婚约,你怎么保得住?” 夹枪带棒的挖苦,蓝青溪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仍维持着那副温和的笑,“金缕,回去之后,知道该说什么吧?” 金缕攥着裙摆,望向信封,面露几分难色。 “若是簌簌顺利回了崔氏,你这个将人弄丢的贴身婢女便没有用了,没用的奴婢,是什么下场,应该不用我带你见识,是不是?” “……是。” 金缕咬着唇,低垂着眼睫,退了出去。 故而,屋内便只剩下蓝青溪和蔡玟玉,他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答她上一个问题,“一味的奉承讨好若是有用,她当初便不会离开虞阳了。” “那你这是什么?欲迎还拒?瞧着也不甚高明。”蔡玟玉慢条斯理地将纸页叠好,重新装进信封,随手搁在软塌边的茶几上,带着嘲意开口:“崔女公子在虞阳什么做派,我也略有耳闻,凭她现在对你的恶感,这信要是到崔淮卿手里,你这爱慕多年的未婚妻可就彻底泡汤了。” “所以,这信不会到他手里。” “等崔女公子回虞阳,还不是一样,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是么?”蓝青溪轻笑一声,“那她要是,回不了虞阳呢?” 蔡玟玉面上的笑一僵,蓝青溪手里捏着一支红珊瑚簪子,动作轻柔地摩挲着。 “名贵的花之所以明艳,是因为无时无刻都有人在精心养护,若跌进山野间,遭受风吹雨淋,不两日便会枯萎,而在这儿,除了我,还有谁能去养护她?” “她一贯高高在上,要所有人对她毕恭毕敬,所有人对她唯命是从,不是因为喜欢,是因为害怕,她害怕失去权力,害怕成为人人可欺的对象,就如同,当初那样。” 蔡玟玉不禁有些疑惑,“当初?” “不管她崔女公子的名号被叫得多响亮,也改变不了她只是一个孤女的事实,”蓝青溪唇角笑意渐深,语调颇有几分怀念,“上一任崔氏家主死时,她可是受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欺负,被旁支的孩子排挤羞辱,被族亲厌恶驱逐,她三天两头便要写信同我哭诉,连信纸上都满是泪痕。” “花便是花,只需开得好看就好,至于那些尖刺,都该被一一拔除,你看今日,她不就听话许多了么?” 一股寒意自心头涌出,蔓延向四肢百骸,蔡玟玉看着面前的人,攥着衣袖的手已隐隐泛白,她动了动唇瓣,欲要说些什么,忽而进来一个侍从,单膝跪下。 “公子,查到了。” 蓝青溪微微颔首,蔡玟玉不得不退出厢房。 门板合拢的声音响起,侍从这才俯首继续禀报,“金玉书船上的船员招供,金玉书在渡松荆河时,曾被水匪劫去,又被另一窝水匪解救,从匪窝中出来后,便声称自己有个表妹,要去汾桡县接人,根据行踪推断,他应是在第二波水匪的匪窝里和崔女公子有过接触。” “水匪?匪首是谁?” “寇骞,”侍从犹豫了会儿,补充道:“就是七年前,大闹汾桡县,还挟持了县令的那个。” 蓝青溪眉头轻皱,恍惚想起了一双狠戾的眸子。 彼时他受邀参与秋猎,听闻山林间有一只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的狐狸,便出了百两银悬赏,或为金银,或为得他青眼,参与者众多,其中不乏士族公子、军中武将,各个背弓骑马,偏偏狩猎三天三夜,抱着白狐出来的,是个卑贱的人猎。 “匪窝在何处?” “白原洲。” 蓝青溪淡淡道:“这松荆河上水匪肆虐,也该剿匪了。” 第56章 056 渡河之约 若我能平安归来,那…… 灶膛里的火渐熄, 蒸笼上丝丝缕缕的热气却分毫不见少,将笼盖一掀,登时有一大团白雾裹着水汽喷涌而出,若是凑得近了, 皮肉上准被燎出个大水泡。 待白气散去大半, 这才有一双长木箸往里头探去,将又白又嫩的蒸饼挨个夹出, 在瓷碟上码得平平整整, 再掀开旁边的锅盖, 锅铲搅和一通,将煮至软烂的米粒和碎肉一同盛进碗里。 这便可以开饭了。 但下厨人显然不肯就此打住, 在厨房里绕了一圈, 肉干想蒸,荠菜想煮,几个拳头大小的红薯也想埋进灶膛里煨一煨, 看见什么都想置办成一盘新菜端上桌, 若非被范云强硬地拽出去摁在凳子上,只怕这会儿那砧板还得挨刀子呢。 “寇郎君中午也在这吃吧?”范娘子手里拿着个蒸饼,撕来掰去, 愣是没吃上一口, 只把目光放在对面人身上, 热络道, “我让云娘待会儿摸两条鱼来, 蒸了好给你下酒。” “不必那么麻烦,”寇骞三两下将一个蒸饼下肚,摇摇头道,“我吃完便走, 可能有段时间不回来,若是缺了什么,就叫阿树给你们捎。” “这样啊……”范娘子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搅弄着碗里的粥水,忽而起身又往厨房奔去,“那我再做些,给你路上当干粮!” 边上的楚葹本忙着将蒸饼压扁拍平,在中间铺上咸菜和黄瓜条,瞧见这幕,竟平白生出几分艳羡,却也只是一瞬,很快就恢复成那副眼里只有米粮的模样,将蒸饼塞进嘴里,大口地嚼着。 “阿树哥说,你上回是送崔娘子回家,所以才——”范云摩挲着衣角,小心翼翼地开口,“这回,也要渡河上岸么?” 寇骞随意地点了点头,“嗯。” 范云讷讷地点头,低眉扒拉了两口粥,到底没忍住,又问道:“岸上,好吗?” “……你,想渡河?” “没有没有!”范云顿时脸色发白,连连摆手,“我、我就是随口问问。” 似个鹌鹑般地缩回去,若非害怕闹的动静太大,她此刻怕是要钻到桌子底下去,慌忙地在脑中搜刮着,该掰扯些什么东西,把话头岔过去,却忽而听见低低的一声——“好。” 她茫然地抬起头,竟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将门缝里漏进的风错听成了回答,偏偏那人语调平和地继续往下说。 “岸上,很热闹,哪怕只是寻常的时日,也比白原洲逢年过节的宴席要热闹上百倍,”寇骞低垂着眼睫,缓缓地回想着那夜长明的灯火,“有古怪的小玩意儿、新奇的吃食和很多人。” 厌憎的人,以及,喜欢的人。 “那,下次,我能不能……”范云张嘴欲言,又有些难以启齿,好半晌才声若蚊蝇,“能不能跟你们一起渡河?” 话说出口,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她只能硬着头皮,一口气吐完。 “白原洲外来的崔娘子我很喜欢,那个白面书生我也不讨厌,还有楚娘子,性子也极好相处,”她声音微颤,似是知道自己此番话有些不妥,但还是咬牙继续道,“不像白原洲里,除了我和阿娘这种从不下水的妇孺,剩下的都是、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就算是寇郎君你,刀上也没少沾活人血——我不喜欢这样。” “我想去看看,那些不用杀人,不用担心被杀,不用每到夜里,就战战兢兢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哪怕,哪怕不上岸,只是站在船头看两眼也好。” 她忐忑不安地抬眸,两手已握成拳,却久久未等来回应,眸光一点点暗淡下去,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强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语气,“……我就是突然想到了,随口说说,寇郎君有事要忙,不必管我……” “好。” 范云愣了一瞬,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怎么都觉得不对,不知这个“好,到底是什么“好”,是答应带她渡河,还是,只是不计较她这胡言乱语。 “等下次,我带你渡河上岸。” 寇骞重复了一遍,忽而又想起些什么,补充道,“我在那边经过成衣铺,瞧见许多衣裳是白原洲没有的式样。上次的布你应当还没用吧?等你到那些铺子里逛过一遍,定能跟着裁制出比从前还要好看的衣裳。” 范云鼻头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可唇角就向上扬着,怎么都压不下。 她有心想再确认一遍,又觉得太过多余,寇郎君何曾失信过? 大家伙儿饿到吃树皮、啃草根时,是寇郎君寻来了米粮,等到隆冬飞雪时,是寇郎君运来了木炭,洲上小到锅碗瓢盆,大到砌屋的泥石砖瓦,只要他答应的,就从未有过短缺。 那,只是行船时,捎上一个她这种小事,又怎么可能失信? 她端着碗,将米粥囫囵喂进嘴里,大抵是今日的粥里加了肉末的缘故,这才格外好喝,比以往的任何一天,味道都要更好。 范娘子将新出锅的蒸饼用油纸仔细地包好,成了寇骞简陋行囊里最大的一部分,他提着刀起身,范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直到院门。 “那、那说好了,等下次,要带上我。” “嗯。” “我一定认真看,认真学,我会做出比铺子里卖的还要好看的衣裳。” “嗯。” “寇郎君,”范云认真地说道,眸中似有光芒闪烁,“等你和崔娘子大婚时,喜服交给我来绣,怎么样?” 寇骞握着刀鞘的手微紧,将脚下的步子迈大了些。 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逃,落荒而逃。 待行至渡口时,竹篙撑着堤岸,船只乘上水流,迎风行在浩渺的江河间,趺坐在船尾的楚葹才缓缓开口:“你倒是很确信自己能调查出个结果,顺利领取报酬。” “……没有,”寇骞顺着船舷外翻涌的浮浪,望向愈来愈远的白原洲,沉默良久,“我只是确信,若我能平安归来,那下一次,定不会失信。” “倘若不能呢?” “那就没有下一次。” * 蓝氏在樊川郡,用只手遮天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故而,借着蓝氏的名头行事,定是无往不利,譬如说,点名要樊川郡都尉亲自护卫她的安全。 崔竹喧随手指了间寺庙,要楚葹跟着她同去。 当然,对外的说法得冠冕堂皇些。崔女公子大难不死,决定入寺,吃斋念佛三日,以感念佛祖庇佑之恩,但山高路远,为防横生变故,只好劳烦楚都尉亲力亲为。 总归,她被收缴了兵符,也没有公务繁忙的借口可用于推托。 只是—— 崔竹喧将侧边的帘幕掀起一角,就见行在马车旁,神色肃穆的兵卒,有郡守的,有都尉的,有蓝青溪的,却独独没有她的,她眉心微凝,目光顺着兵卒一路往前,落在最前方一匹青灰色的马上,马上是个身姿挺拔的女郎,穿着银色轻甲,同那日在宴席中一样,戴着半张鬼脸面具。 这般大庭广众之下,不管这个“楚葹”是真是假,都只会是真的。 她若想从这人口中问出些什么,第一步,就是将这些侍从甩开。 固然可以把楚葹叫上马车,又或是在寺庙内寻一间禅房相谈,可这就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她与楚葹有所牵连,按蓝青溪将金氏兄弟从她面前驱逐的作风来看,他定会千方百计断绝她与楚葹的联系。更准确地说,压根儿用不上千方百计,他只消让郡守随意寻个由头,再让楚葹闭门思过,或是更简单些,把她关在平淅阁,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所以,她得用一个,能够掩人耳目的方式,同楚葹独处。 “停车!” 一声清冷的女声响起,队伍立时停了下来,连人带马,皆留在原地等候吩咐。 金缕小心翼翼地问道:“女公子,可是想要更衣?” 崔竹喧转头看向她,正要说些什么,忽而想起这段时日金缕见缝插针、明里暗里为蓝青溪说得那些好话,眸色微沉,径直越过她,撩开锦帘,从马车上下去。 “走了一个时辰了,在马车上呆得头晕,替我牵匹马来,我要骑马上山。” 匪他思春 第42节 周遭寂然,一时间竟无人敢接这话茬。 胆敢拒绝,定是要得罪崔女公子,可若是答应,万一出事,在蓝公子那也讨不到好果子吃,此刻情形,无非是一个推一个,任谁也不敢来当这个出头鸟。但侍从和兵卒尚有身份低微,无法劝阻的借口推托,而身为都尉,要对此次出行全权负责的楚葹便避无可避了,只得调转马头,行到马车前。 “山路崎岖难行,崔女公子若身体不适,大可停车休息片刻,至于骑马上山,实在危险,万不可如此。” 楚葹劝诫得真心实意,奈何被劝诫的人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崔竹喧微扬起下巴,用轻蔑的眼神将人上下打量一番,神情倨傲,“怎么?这马,都尉骑得,我便骑不得?究竟是这山路崎岖,骑不得马,还是都尉对我心存怨怼,想给我个下马威,故而,容不得我骑马?” “我并无此意,崔女公子多虑了。” “哦,这是在说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楚葹眸色微沉,“我说了,我并无此意。” 崔竹喧轻嗤一声,“可我觉得,你有。” 二人僵持不下,连带着兵卒侍从一并遭殃,个个噤若寒蝉,冷汗渗渗。 无人敢牵马来,崔竹喧索性就近撵了一个兵卒下马,攥紧缰绳,翻身而上。 “都尉,可要同我赛马?” 第57章 057 秋猎之风 你当真是楚葹?…… 容不得楚葹拒绝, 崔竹喧已然单手将缰绳环在掌心,右手提长鞭一甩,在响亮的嘶鸣声中,马蹄高高扬起, 如一支离弦利箭冲了出去, 转眼间,便只余下被溅起的漫天飞尘。 “原地待命, 等我回来!” 楚葹拧眉下令, 攥紧缰绳, 猛地一夹马腹,匆匆追过去。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奔逐, 鸟叫虫鸣远比不过呼啸的风声, 无数半青半黄的叶被前一匹马掀落,又被后一匹马踩在蹄下,碾进泥里, 距离愈来愈近, 前头人却忽地一拧马头,不走林道,转而闯进林里。 楚葹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对, 可眼下情形, 也由不得她多想, 只能挥鞭, 纵马跟上。 骏马飞驰, 又有山间丛木相掩,被勒令固守原地的侍从、奴仆早被甩得没了踪影,好在崔竹喧不过是瞎闯一气,林木渐密, 马步被迫减缓,她心中微定,只想着尽快将人带回去。偏于此刻,崔竹喧的缰绳竟是脱了手,马匹没了掣肘,当即撒野跃动,眼见着人就要被颠下去。 “小心!” 楚葹面色一白,扔了绳索,鞋尖踩着马镫,奋力一跃,将人拦腰揽下。 二人压折草叶,翻滚数圈,总算脱险。 楚葹长舒口气,“崔女公子,现在可以回——” 话未说完,脖颈间便贴上了一点寒凉,抬眸看去,那个刚刚才惊了马、命悬一线的女郎面上何曾有过半分惊惶,“你当真是楚葹?” “崔女公子此言,何意?” 崔竹喧低眉盯着那张鬼脸面具,不需更多试探,单看能掌管一郡兵马的武将,竟能被她一个娇生惯养的贵女用一支簪子制住,便知其间断然有诈。虽说是她设计在先,但怎么着,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除非,面前这人压根就不是什么武将。 “作为都尉,这身手未免差了些,你总不会要跟我说,你是凭着永宁侯的余荫才补了这个缺吧?” “自然不是!”楚葹冷声反驳,竟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引动了几分怒意,“崔女公子若觉我德不配位,大可上书,不必攀扯君侯!” 崔竹喧心头微动,这般风骨,倒是和她认识的那个楚葹如出一辙,应当不是那方势力安插进来的阿猫阿狗,她收手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被压皱的衣摆,状若不经意地开口:“我在金氏商船的密室里,碰到一位女郎,自称自己是楚葹,向我求救,现在想来,兴许是我被骗了也不一定。” “那她可安好?”楚葹急急地出声,话出了口,才意识到不妥,不自然地找补道,“……天底下人多了,便是同名同姓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到底是一条性命,崔女公子应当没有、没有拒绝吧?” “可她还搬出了樊川郡都尉的名头,总不见得,我大邺有第二个樊川,樊川有第二个都尉,并且,这两个都尉还都叫楚葹,便是话本子里也没有这般离奇的事,你说是吧,楚都尉?” “楚葹”被逼无奈,避重就轻地承认,“崔女公子聪慧,我名楚荀,楚葹是我义姐,她耐不住在家中关禁闭,便偷偷溜出去散心,孰料一月未归,要是被人发现,免不得又多个罪名挨罚,我只好换上她的行头,为她遮掩一二。” “她是,为何被关到金氏商船里的?” “哦,她不慎烧了金氏的库房,欠了人家一大笔银钱还不上,被抓去当劳役还债,”崔竹喧似笑非笑地看向对面人,“这个理由,楚都尉可还满意?” “崔女公子想说什么?” “我救了她,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并且,我也想要做同样的事,”她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一个缠枝纹银香囊,雕花镂空处能看清里头的乌色香丸,只是这枚香丸的做工粗劣了些,没被压模成圆润的球形,倒像是被随手捏出来的,“若你也同我们一般,不妨将这个捎给我的堂兄。” 楚荀捏着香囊,眸光微闪,“崔氏与蓝氏,不睦?” 崔竹喧缓缓抬眸,“谁会同一个即将没落的士族相睦呢?” 楚荀愣怔一下,不禁莞尔,将香囊妥帖地放进怀里,去牵正闷头在树底下吃草的马匹,“崔女公子倒是同传言中判若两人。” “传言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呃,刁蛮任性,飞扬跋扈?总归不太好听。” 崔竹喧翻身上马,目光越过繁复的枝叶,望向辽阔的天,嗤笑一声,“传言没错,我就是刁蛮任性,飞扬跋扈!” 她忽而偏过头,手上长鞭一甩,不落在身下,而是打在身旁那匹马的臀上。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立时撒开蹄子狂奔,楚荀险些被这后坐力甩到马下,咬牙切齿地攥紧缰绳,回头欲讨个说法,却对上一个名艳张扬的笑,满腔的怒火,刹那间,偃旗息鼓。 “来时是我先,归程便让你先,我们再赛一场!” * 金缕在马车内坐得一刻也不得安生,一会儿掀开侧边的帘子,一会儿又从正面的锦帘探出一双眼睛,袖口的衣料被十根手指揉来搓去,几乎要裂出几道口子来,她忍不住再度下车,盘桓在马车周围,可林间寂寂,竟是一点要回来的迹象都没有。 “你们两个,快骑马跟上去看看!” 被指着的兵卒面露难色,“可是都尉吩咐,要我们在原地等着。” “都尉现在不在,那自然是听我的吩咐!”金缕冷声呵斥道,“要是女公子出了什么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两人犹豫一瞬,到底还是骑马追过去,只是才到半途,便同楚荀碰面。 “我不是吩咐了原地待命,违抗军令,是何后果?” 楚荀勒马停下,目光冷如刀刃,兵卒慌忙地翻下马,跪伏在地,惨白着一张脸解释,“是崔女公子身边的侍女命令我们过来,我们不敢违抗。” “她的命令不敢违抗,我的命令就能违抗了?” 兵卒吓得浑身一颤,额头紧贴着地面,若不是还有最后一根弦绷着,只怕是要瘫软成一滩烂泥,正值胆战心惊时,却又传来一道女声,不来自楚荀,而来自崔竹喧。 “下命令的,是我的侍女,都尉何苦为难这两个可怜侍从?” 楚荀眉头轻动,当即了然,顺着话头佯怒道:“这么说,崔女公子要将那侍女交出来发落?” “到底是自幼陪着我的侍女,要是没了,实在不习惯,但都尉的军令也重要得很,”崔竹喧骑着马缓缓向前,端着一副苦恼的模样,不动神色地越过楚荀半个马身,而后挑衅地开口,“不如,都尉去平淅阁,让蓝青溪向你赔礼道歉?” 话罢,也不管楚荀同意与否,便策马回去,端坐在马车里,吩咐众人启程。 金缕朝外望了两眼,讷讷道:“楚都尉好像还没到,我们要不要等等她?” “不过是一个小小都尉罢了,也值得让我等?”崔竹喧丝毫未压着声,确保马车边上的侍从能听得一清二楚,“现在就走,别误了我诵经拜佛的吉时!” * 暮色苍茫,城外的官道之上,一男一女两道身影正徐徐前行。 “你要我去山里看什么东西?” 男人带着一顶斗笠,笠沿压得极低,只能叫人看清一个冷硬的下颌,与女人并排走着,中间却生生隔出来能容三个人并行的空隙,好似生怕站近了一点,就会沾染回一身腐朽的狗官味。 “不知道。” 男人眉头一皱,忍不住又去摸刀鞘与刀柄的接口处,指腹在刀锷上绕了一圈,到底也只是在心里将人分尸,长叹一口气道:“什么都不知道,我进山做什么,赏花吗?” 楚葹从包袱里摸出一个蒸饼,许是放的时间长了,又或是一路上磕磕碰碰,蒸饼干瘪着,微微泛黄,外头的一层面皱巴在一起,瞧着比道旁树皮还要显老,但还能吃,故而,她一边走一边吃着,只在咀嚼的空档,才让唇舌做些正事回话。 “蓝氏年年都会派人来樊川,就算郡守是蓝氏门生,这来得也太频繁了,而到樊川后,不管来得是谁,蓝氏的管事也好,蓝氏的门生也罢,乃至蓝氏下任的家主,都会应邀前去秋猎,从无缺席。” 寇骞眸色微沉,声音带了些冷意,“用人命来寻乐子,不是一贯是你们这些官员招待贵客之道么?下梁歪,定是上梁不正,这只能说明蓝氏从上到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包括下任的家主。” “秋猎的传统由来已久,自成帝时便有了,本是用来给军中士卒一个展示的机会,倘若获得好名次,便有机会受到提拔重要,但是,”楚葹顿了下,将手中最后一小块蒸饼吞咽下去,这才继续道,“自秋猎的经办从永宁侯府变成郡守府,一切就变了。” “底层的士卒被派遣去开山清场,狩猎人成了各个世家的青年子弟,象征性地猎几只山鸡、几只野兔,便可吹捧成百步穿杨的神射,从而安插进军中当职,获一声青年才俊的美称。” “再后来,许是世家的人太多,空缺的职位不够分,秋猎便沦落成每年一度的聚众玩乐,但那也只是普普通通的狩猎,至多是滥用职权,铺张浪费,比之其它令人发指的恶行,这些倒也不算什么。” 寇骞轻嗤一声,“正因不算什么,所以玩腻了,便开始寻新花样,抓人猎。” “就是这人猎,不对劲。”楚葹凝眉道。 “人的数量,对不上。” 第58章 058 灵则心诚 希望你也能领会其中…… 红日已经西斜, 有风穿林而过,随着女郎的裙裾一并步入寺中,遮天蔽日的松柏被裹挟着长枝一抖,浓重的绿便晕染开来, 翻滚起层层叶浪, 巍峨的殿宇在一片枝与叶的喧声中,岿然不动, 殿内, 是一个个莲花宝座上, 俯视众生的佛。 随行的侍从自院门四散分布,守卫严密, 将来祈福的香客尽数请离, 连算不上佛法高深的小沙弥都被驱到后院做功课了,整间寺庙静得便只剩下蝉鸣。 “檀越要求些什么?” 飘飘渺渺的香雾与半明半晦的火光里,着黄麻僧衣的僧人缓缓走出, 重眉敛目, 双手合十,掌中持一串乌木色的念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旁人求什么, 我亦求什么。” 崔竹喧抬眸看向庄严的神像, 如寻常香客一般, 取了三支檀香, 于烛火中点燃, 合手俯身,拜上三遍,而后将檀香插进案上承载了无数痴念的炉中,白色的烟雾徐徐升起, 一圈又一圈,朝神像飘去,却不知神像后的神明,要多久才能瞧见。 “你们这庙里,哪尊神最灵验?”崔竹喧忽然问。 僧人微微低眉,将回答过千百遍的答案再次重复,“心诚则灵。” 崔竹喧静静地观摩片刻,拿起案上的签桶,双手摇动,木片碰撞的声音回荡在清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求签人却神色如常,瞧不出信或是不信。 声停,纤长的手指将地上的木签拾起,目光越过繁复的签文,在底下的黑漆上略停,下一瞬,木签就被扔回签桶中,女郎毫不留恋地走向下一尊神像。 “灵,则心诚。” 签桶再摇,木签再落。 她并不在乎莲花座上的是哪位神佛,也不在乎木片上玄而又玄的字文,只是一遍遍摇签,直到掉落的那根,是合她心意的上上签。 崔竹喧拾起刷着红漆的木片,这才正眼去看面前的佛像,比起主位被香火和贡品簇拥的佛祖,这位案前委实是寥落,小小的一方供台,其上只有一个积着陈灰的铜炉,连个摆放供果的位置都腾不出来。 但没关系,祂若愿显灵,她自是有足够的诚心。 “这尊佛与我有缘,便为祂塑金身吧。” * 已是深夜,府衙的军械库内反是灯火通明,生铁碰撞的声音接连响起,竟比白日还要热闹些许。 一个个沉重的木箱被揭下封条,生了铜锈的锁芯被费劲打开,火把往下压,森寒的刀刃立时反射回耀目的红光,男人一箱箱挨个检验过去,这才点了点头。 木箱被接到指令的兵卒抬出,偌大的库房顿时变得空荡起来,管事的目光从里追到外,又从外收到里,脸上的褶子一道比一道深重,好似个在藤上长了三年的苦瓜,“真打啊?” 匪他思春 第43节 “那还能说笑吗?”男人眼也不抬,只不紧不慢地用布巾擦拭指腹沾染的尘灰,“蓝公子下了令,我们这种小喽啰,焉敢不从?” “可……”管事面上的愁苦之色更重,咬着牙左右扫过一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压低声音道,“可那松荆河上的水匪不少都是我们的人啊,虽说上缴的银钱比不得城中商户,但多少也是块肥肉,只因为他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就让我们自毁城墙吗?” 许是怕这么三言两语说服力不够,管事竟是从桌案上摸了把算盘来,横在小臂,将算珠拨弄得噼啪作响,一笔笔清算,这事过后,要损失多大一笔财富。 男人不禁白了他一眼,将算盘推开,“笨!” “那、那你说,该怎么办?”管事颇有些不服气道。 男人嘴角挂着一抹讥诮的笑,望向门外深沉的暮色,神色愈发凉薄,轻飘飘地开口:“此次剿匪,你以为,是何人带兵?” “楚葹那臭娘们被夺了兵符,自是轮不到她,剩余的几人,黄校尉需负责城内的治安,不可擅动,徐军侯被拨去日夜护卫蓝公子,听其差遣,万军侯近日好像没有要务,兴许是他。” “这不就结了?水匪的供钱我们拿了,万军侯也没少拿,你舍不得到嘴的鸭子飞了,他就能舍得吗?”他半眯的眸子瞬间睁开,晃出一抹算计的精光,“此次出兵,咱们不止不亏,反能大赚一笔。” 管事眼眸一亮,面上顿时带了喜色,“你是说,逼那帮子水匪交一笔买命钱?” “松荆河上,每日来往的商船那么多,若非我们默许,凭他们那点手段,如何能往来肆虐?往日定下的契约,只交五成利,委实是少了些,正好借这次机会,重新谈谈——倘若有那些贪心不足的,便利落宰了,拖回来示众,还能捞得个为名除害的美名。” 管事连连点头,提腿就要去办,男人却摇了摇头,凝眉道:“这些都是小事,不急。” “那什么是大事?” “自然是蓝公子的吩咐。” 管事一头雾水,满脸茫然之色,“蓝公子不就是要我们去剿匪吗?” “是剿匪,也不是剿匪,有的匪可以不剿,但有的匪,必须剿,懂吗?” 管事诚恳地摇头,“不懂。” 男人面上的笑僵了一瞬,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如鲠在喉,一时间有些后悔同这么个只长肥肉不长脑子的玩意儿商讨这等大事,偏生这事不说又不行,顶着对面人澄澈的目光,他冷冷地丢下一句,甩袖而去。 “白原洲。” * 崔竹喧在这山间禅院里住了三日,若非此处的饭菜实在涩口塞牙至难以下咽,她其实不介意再待个十天八天的,虽这里什么都不好,但有一点,不必见到那个惹人生厌的瞎子。 她自禅房中随意顺了本佛经,当做这几日潜心礼佛的证据,回到平淅阁,则上下嘴皮一碰,变成了赠予蓝青溪的礼物。 “我这几日在寺中,潜心礼佛,悟到无上精妙的佛法,特意亲自准备了一本佛经,希望你也能领会其中真意,早日超脱。” 蔡玟玉本是在旁边收捡银针的,闻声免不得分过去一点目光,目光落在那本佛经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封面上硕大的书名——《往生咒》。 她的眼角不自觉上扬,笑意在眼中流转,一会儿装揉鼻,一会儿装咳嗽,这才勉强把涌上喉头的笑生压了下去,给活人送这种东西,还祝他早日超脱,这与催人自尽有何区别?还真是仗着他瞎了眼,可劲儿欺负。 不动声色地将手上动作放慢,欲将这出好戏瞧完,孰料,忽然被扯入局中。 “蔡大夫,你说,若是日日与这沾染了我诚心的佛经相伴,蓝公子的眼疾是不是会好得快些?”崔竹喧不仅不遮掩上头文字,反倒是生怕人瞧不见似的,刻意将佛经竖起,朝着她的方向上上下下地展示一番,“说不准,连整个人都会变年轻呢!” 蔡玟玉死死咬着唇瓣,制止自己笑出声,可一抽一抽的唇角,能瞒得过蓝青溪,却躲不开崔竹喧的目光,“……也许吧。” 不仅不拆穿她的戏弄,反而帮着遮掩。 崔竹喧眉头轻挑,顿时了悟,自己上回的感觉没错,这大夫果然同蓝青溪不和。可惜这人被看守的严密程度不亚于她,怕是难同和楚荀会面一般,随随便便寻个由头。 原以为她二人的一唱一和还算成功,奈何那蓝青溪竟不按常理行事,只是用指腹顺着纸页一寸寸抚过去,便觉出这佛经有异,温和的语调里掺进了些笑,“金粟笺,泥金墨,是寺庙的现成经文,簌簌所谓的亲自,怕不是亲自抄的,而是亲自拿的。” 他的指尖顺着微微凸起的墨渍行经,横竖交叠,勾出字形,“至于篇目么——《往生咒》?” “……还是一贯爱闹,”他好笑地摇摇头,“算了,既然簌簌想让我收下,那我便收下。” 崔竹喧不禁皱了皱眉,原先捉弄的快意瞬间消散,闷头将杯中茶水饮尽,起身欲走。 蓝青溪却抢先一步开口:“我听闻,簌簌在去寺庙的路上,与楚都尉赛马?” “路长无趣,打发时间罢了,”崔竹喧横眉道,“怎么?我做事还要先向你报备不成?” “除了退婚,簌簌想做什么,都可以做,”蓝青溪丝毫没将这与友善搭不上边的语气放在心上,转而提议道,“诵经礼佛无趣,时逢秋日,不如进山狩猎,定然能玩得尽兴,恰好郡守送了帖子相邀,我们过两日就可启程。” “为何不直接启程回虞阳?” “尚有些杂事未处理完,”蓝青溪轻飘飘地将这话题揭过,却长篇大论介绍起秋猎,“樊川郡的秋猎风俗传承已久,有专门划分成用来狩猎的山林,平日皆是封禁状态,将满山的野兽豢养至肥硕,只消带上弓箭走上一圈,定不会空手而归。” 崔竹喧存心与他作对,刻意贬低道:“人人都能狩到,这跟鸡圈抓鸡有什么区别?” “说的是,故而,秋猎排名不看猎物的多和少,而看获取猎物的难和易,越是凶猛、越是珍稀的猎物,才越值得去追猎。” “我上次受邀前来时,这山中最稀罕的是一头浑身雪白的狐狸,我原想用它做一条毯子送你,重金悬赏,奈何被个不知事的莽夫将狐狸杀了,毛皮破损,沦为次品。”蓝青溪轻叹口气,似是对此事颇为遗憾。 崔竹喧闻言,轻嗤一声: “你若是真想送我,为何只出重金,不亲自去狩?” 第59章 059 消灭罪证 簌簌很在意他?还没…… 崔竹喧并不缺一条毯子, 不管是用雪白的狐狸做的,还是火红的狐狸做的,都不缺,乃至于蓝青溪送来的珠钗环佩、金玉玛瑙, 除了一层层压在库房里堆灰, 再无它用。 琅琊蓝氏能用重金买到的,虞阳崔氏也能, 她唯一买不到的, 是—— 有风自微微掀开的窗户缝中吹来, 将层层叠叠的纱幔拂开,纱幔后, 是一个缠枝莲纹瓶, 瓶中是一支几近凋谢的花,再怎么精心养护,也只是将它枯萎的速度延缓些许, 她眨了眨眼, 暗红色的花瓣就落下来一片。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某个不听使唤、擅自逃跑的小贼,若被她将人逮到,她非得好好收拾他一通, 罚他、罚他什么呢? 思绪犹如一团被搅乱的丝线, 缠缠绕绕, 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 正出神时, 面前却忽然伸来一双手,欲将焉败的花从瓶中取出,本能比理智更先做出反应,抬手去拦, 可娇柔的花哪禁得起这般碰撞,蜷曲的花瓣登时又落了数片,连长茎也干瘪着垂下去。 “这花已经谢了,换上新的吧。” 金缕带来的是一束白宝珠茶,以甘菊花与芭蕉做缀,花正艳,叶正肥,不论怎么瞧,都比眼前这支容色颓败的野花要强上百倍千倍。是该换了,按照惯例,她房中的花,本该一日一换,这支能留这么多日,已是破例。 但,既已破例,又何妨一破到底呢? “不换。” 崔竹喧低眉将零落的花瓣拾起,投入瓷瓶中,管这花是好是坏,是生是死,没有她的允许,它就算只剩一截光秃秃的茎,也只能待在她的瓶里,哪也不许去。 花是再普通不过的花,那不普通的,便只能是送花的人了。 “女公子可是认识这送花的郎君?”金缕跪坐在桌案旁,小心翼翼地开口,“若是被蓝公子知道了……” 崔竹喧抚摸着瓷瓶的指尖一顿,眸色倏然沉下,“他知道又能如何?左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婚约罢了,难不成还得我陪他演一出鹣鲽情深的戏码?” 提到这个,她不由得想起蓝青溪在外人面前装出的一副深情模样,见个人就要用未婚妻的身份来介绍她一遍,若非举止实在不妥,他怕是能手写一封婚书顶在脑门,叫每个过路人都看得真真切切。 她眉头轻挑,眸中划过一丝嘲意,既然他非要以她的未婚夫自居,那承受些难堪的流言蜚语,也是他自讨苦吃。 “金缕,你可还记得,我们是为何行船离开虞阳吗?” “是、是来相看,大邺十八郡的郎君。” “既然来了樊川郡,若不相看相看,岂不是白来了这一趟?” * 孟冬初寒月,渚泽蒲尚青。 道旁的木芙蓉开得正盛,朵朵涂脂抹粉,争奇斗艳,道内的王孙公子亦不肯落于人后,使尽了浑身解数,只为博女郎一顾。 儒生打扮的青年手里抓着一把折扇,立在树下,明面赏着花,目光却借着扇面的遮掩,一个劲儿地往锦屏处瞧,缠枝纹样一团连着一团,可透过轻薄的锦缎,仍能窥见一道曼妙的身影,举手投足间,轻易惹动心弦。 青年抓着折扇的手微微收紧,在脑中将流程重新排演过一遍,确定无误,这才手腕轻抖,于扇面彻底展开的那刻,适时出声,“此情此景,美哉,妙哉,让人诗兴大发!” “我今行远道,道上花枝翘,”他一副凝眉苦思状,一步一字,连步成诗,却不知怎的,竟准确无误地从人群中穿行而过,不经意间停在了锦屏前,“莫羡芙蓉娇,人比芙蓉俏。” 酸诗,俗句。 若是以这种水平参加科考,怕是连童生都有些艰难,崔竹喧在心中评判着,目光扫过静静伫立的马车,估算了下距离,里头人定能听得一清二楚。唇角微勾,温声夸赞道:“随口成诗,公子当真是文采过人。” 青年的眼睛蓦然一亮,分明屏风上仍只有一道模糊的人影,他却像是在那一团灰黑中,望见了女郎眉眼间的盈盈笑意,喉头上下滚动,一条腿不由自主地就要往前迈,却被个锦衣人生生撞开,他拧眉欲争辩一番,可眼再一睁,看清锦衣人模样,当即失了胆气,灰溜溜地走开。 锦衣人将浑身衣褶抚过一遍,这才合手作揖,恭敬行了一礼,“若只赏景,恐崔女公子无趣,要是不嫌我技拙,我愿吹笛一曲给崔女公子助兴。” “有乐声相伴,自然好极。”崔竹喧带着笑意应下来。 锦衣人顿觉受到了莫大鼓舞,长笛横举,悠扬的曲调便随着风飘荡开来,可飘着飘着,竟闯进来了萧声,而后是埙声、阮声、瑟声,各种声音交叠在一起,不似寻常相辅相成,反倒各自为营,争斗不休,誓要从中脱颖而出。 乐声杀得你死我活,崔竹喧却神色自若地坐着,慢条斯理地饮着新沏好的顾渚紫笋,用眼角的余光瞟向马车,这曲停在她耳中,令人心旷神怡,却不知,听在马车里人的耳中,会作何感想。 总归,不会太好吧? 确实,不太好。 马车内,蓝青溪攥着杯盏的指节隐隐泛白,呼吸乱了一瞬,忽地松开杯盏,指尖触及垂落的帘幕那刻,却倏然缩了回来,抚过面上带着凉意的缭绫,沉默片刻,道:“去取我的琴来。” 不染纤尘的手指勾动琴弦,横插进曲中,忽而急骤如雷电风雨,忽而铿锵如浪遏飞舟,一弦急过一弦,一声高过一声,肃杀之意汹涌,竟压得周遭百乐皆抬不起头,待到弦停声歇,道上只余一片寂然。 “簌簌还想听什么曲子,我给你弹。” 不同于冷冽琴音的温和语调从马车中传来,可崔竹喧轻而易举地听出其中不甚平稳的气息。 哦,动怒了,那副端方公子的模样要装不下去了。 锦衣人神色略有些尴尬地往后退了几步,正要趁机避走时,女郎轻灵动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方才被强行扼住的绮思又蠢蠢欲动。 “公子的笛声实在悦耳,叫人久久不能忘怀。” “那、那我再——” 话音未落,锦衣人面前已拦上来两个侍卫,琅琊蓝氏,容不得他硬碰,只得同先前那个儒生一般,灰溜溜地远去。那侍卫又绕过屏风,恭敬地朝崔竹喧比了个请的姿势。 她抬眸轻笑,放下茶盏,慢吞吞地起身,行到马车上,与蓝青溪相对而坐。 通体乌黑的七弦琴尚未来得及收起,横在二人中间,她缓缓道:“腻了,现下不想听琴。” 蓝青溪沉默片刻,道:“外头这些虽然是要参与秋猎的世家公子,但都不过是樊川郡的小世家罢了,家世不显,才名亦不显,也值得你费心相谈?” “他们有心攀附,我乐意被讨好,有何不可?” “可你与我有婚约,你当……” “我当如何?”崔竹喧冷眼看向他,嗤笑一声,“莫说这婚约成不成,便是成了,我要如此行事,你又能如何?” “你若仍是那个美玉无瑕的蓝氏公子,我确实该给你留几分颜面,可你如今已成这幅模样,是蓝氏有愧于我崔氏,那我养几个面首,纳几房外室,也不算过,难道你还盼着我对你忠贞不二?” 蓝青溪低下头,指尖颤颤巍巍地覆上缭绫,声音低沉,“……我早知你会如此,你从来只喜欢最好的那个,从来容不得一点瑕疵,哪怕我们自幼相识,你也不肯顾念着这么多年的情谊,为我破例。” 崔竹喧微微蹙眉,本能地觉得面前人的反应有些不对劲,连收到她的《往生咒》都面不改色,现今却一副脆弱的模样,难道是她刻意戳了他的痛处导致的? “大婚之前,我的眼疾必能痊愈,”他忽而握住她的手,声音恳切,“你以前如何,我可以不管,但以后——” 她立时捕捉到了关键词,“以前?” 他那副低眉敛目的姿态瞬间收敛起来,攥着她的手,强硬地将她拉近,“反应这么快,簌簌很在意他?还没有玩腻?” 匪他思春 第44节 “你知道什么?” “知道所有应该知道的,”蓝青溪轻笑一声,声音却带着冷意,“你与金玉书在白原洲认识,上了金子熹的船却在河心逃离,在城中客栈订房时,也是两人同行——簌簌当真生了一副好皮相,不止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就连恶名昭彰的水匪见了你一面,都愿受你差遣,为你出生入死。” “但你做事实在不够谨慎,通匪可是桩不小的罪名,我能查得出来,官府也能。” 崔竹喧立时反抓回去,冷声道:“你用这个威胁我?可笑,想定我的罪,区区一个樊川郡守可不够格,若呈到京师,这么荒唐的罪名,你猜御史是会上折子斥责我这个足不出户的贵女,还是弹劾你蓝氏编造罪证,肆意诬告?” “簌簌这可就误会我了,”蓝青溪伸手去摸她的脸颊,不出意料,被恶狠狠地甩开,他不仅不恼,反倒低低地笑出了声,“你我有婚约,你迟早会嫁给我,我怎么可能会去构陷自己的夫人呢?” “我只是,做了一个为人夫应当做的事。” “你干了什么?” “替你,消灭罪证。” * 白原洲,渡口旁。 范云背了满满一大包袱的蒸饼等在树下,距离约好的时间已过去两个时辰,江上仍是未见那群水匪的踪影。 暮色渐起,终有船只破开夜色,她踮起脚尖,望见的却是—— 第60章 060 以人为猎 你甘愿为他这么一个…… 范云渡河了, 即使,还没有等来寇骞,但大约,也等不来了。 身旁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 哭和闹都止了, 只是神情麻木地躺着,天还未亮, 这是难得的休息时刻, 她蜷在营帐的边角处, 身下是带着潮意的泥,湿软的土黏在脊背上, 渐渐渗进里层的衣料, 将里里外外染得污浊不堪——这原是她万分爱护、舍不得沾上泥点的新衣。 她该闭上眼睛的,可目光却固执地望着帘幕飘动时露出的缝隙,缝隙外, 是她肖想多年的河的对岸。 不灭的火光通宵达旦, 确实热闹极了,偏那份比白原洲胜过千倍百倍的热闹里,是多到数不清的铁甲与利刃。 她曾试着挣开绳索, 趁夜奔逃, 可炽火烧透夜色, 行踪无从遮掩, 骏马奔驰疾步, 前路围追拦堵,篝火前的将领尚未把一壶酒饮尽,她便被马蹄踹进泥里,挣扎着爬起时, 十指被长靴碾过,她甚至连那人是谁都没看清,只记得声嘶力竭的哭喊,来自她,还有鄙夷冷漠的嘲笑,来自他们。 外面,一点也不好。 她想回白原洲了,可是,她回不去。 * 骏马飞奔,疾风吹拂,车轱辘一圈接着一圈,从繁华的街巷驶向静谧的山林。 金缕撩开车壁的帘幕,将沿途的景致看了一路,感叹道:“早听闻樊川郡守清正廉洁的美名,如今一看,竟是同传闻里分毫不差。别说郡城,就是这些没什么名气的小县里,也找不出一个乞丐来,像咱们虞阳,每年入冬时,还要给那些乞丐、流民施粥呢!” 崔竹喧抬眸看去,微微凝眉,她曾在叔父的书房中看到过卷宗,樊川郡历年来所交的税收排名都在前五,治下百姓生活富庶,安居乐业不足为奇,但一个乞丐都没有,便是天子脚下的京都也做不到。 难不成是这里兴建了什么安置流民的处所?故而,这街面上才没有乞儿? 正欲寻个人来询问一番,马车却倏然停下,帘外的侍从恭敬地行礼,道:“崔女公子,猎场到了。” 她只得将飘散的神思收回,在金缕的服侍下,踩向车架下的矮凳。 柔软的绸布自矮凳的底部一直铺向猎场中央的高台,青绫步障自她现身那刻起便已高高竖起,为遮挡不甚炽烈的阳光,为遮挡不算寒凉的秋风,更为遮挡猎场两旁意图窥探的目光,直至她于高台上落座,步障才一条条撤去,更换成一面金漆点翠屏风。 篷顶架着层层叠叠的蜀锦,身后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摇动手中的长柄扇,崔竹喧浅饮了一口金橘团饮,目光透过屏风往外看,瞧不太真切,只能见到些模糊的人影,周边围着一大圈的,是护卫的兵卒,三三两两分散立着是准备上场的世家公子,至于新涌进来的一大批—— 崔竹喧微微蹙眉,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金缕也不知道,支吾半天说不出个答案,于是往边上绕开几步,将眼睛探出屏风外,便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被麻绳缚住双手,如同蚂蚱般被串在一起,“好像是囚犯。” “囚犯?”崔竹喧不禁将眉蹙得更深,囚犯要么在牢中监禁,要么被流放荒地,要么被处以死刑,哪一项都和这猎场无关。 “好像又不是。”金缕一时有些犹豫。 那些人手腕上的麻绳被挨个解开,队伍稍稍松散了些,紧随而至的,便是一道破空的鞭声,尚来不及多思,更多道鞭声纷踏而来,落在泥地上,落在木柱上,落在皮肉上,痛苦的嚎叫声,恐惧的呼喊声,惊惶的脚步声交错在一起,上一刻还可称一声风景秀丽的猎场,这一刻便成了惨不忍睹的刑场。 偏偏,所有人都未提出异议,好似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崔竹喧不知该如何形容当下的感受,只觉一股寒意窜上心头,而后随着流动血涌向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开始泛凉,她声音发紧,“这是在干什么?” 金缕答不上来,只能缩着脑袋退回屏风后。 她忽地转过头,盯向身旁那个一派云淡风轻的人,“蓝青溪,我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一些罪民罢了,何须在意?”蓝青溪缓缓道,“簌簌害怕了?” “……不过是觉得吵闹,”崔竹喧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面上却强装出一副镇定之色,“若是要受刑,放在监牢之中即可,何必拉来这里碍眼?” “樊川郡的一些风俗而已,很快就结束了。” 崔竹喧抿着唇,心里仿佛有一只虫子在不停地蠕动,所幸,那些囚犯已四散奔逃,闯入山林,而身后持鞭的衙役只驻足原地,没有要追赶的意思,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却恍惚闻得弦响,循声望去,就见一支箭从高处俯冲而下,不偏不倚,正中罪民的脊背。 她瞳孔一缩,猛地起身越过屏风,中箭人头朝下地栽到泥里,两条腿还维持着奔逐的姿势,连同两条胳膊费力地挣扎着,如同一尾被砸上岸的鱼,一下一下地扑腾着,只是让自己离死亡愈来愈近。 一片猩红触目惊心,周遭的欢乐氛围却愈发浓重。 她怔愣地望向射箭的方向,跨着高头大马的锦衣人,正慢悠悠地将长弓背回背上,分明日前还在道上吹曲博她一顾,现今却呼朋引伴地夸耀着自己的“百步穿人”。 没有人觉得这当众杀人的行为有何不对,也没有人觉得靠所杀人数的多寡去评判射术的高下有何问题,又或者说,在座的诸位贵人,压根儿没把低下慌忙逃窜的罪人,当作是人。 “樊川的秋猎,猎的是人?”崔竹喧艰难地出声,她从未想过,世上竟会有如此荒唐之事,更遑论,她还是这荒唐事的见证者与参与者。 蓝青溪微微颔首,“物尽其用。”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恶心与厌恶,但那股情绪却如同野草般疯长,难以遏制,“这秋猎,你自己待着吧!” 崔竹喧甩袖欲走,金缕忙低眉敛目地跟上,奈何身后温和到令人作呕的声音再度响起,“这里头,兴许有你的熟人也说不定,毕竟被活捉的恶匪,也是罪人。” 她猛地转过身,眸光里是那人嘴角清浅的笑意。 盛放着杯盏的几案被一脚踹翻,一只纤白的手紧攥住他的领口,他被重重地抵在椅背上,椅边是零碎的残骸。 “把人放了!” 金缕惊呼一声,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周遭的侍从更是急匆匆跪伏在地,膝肘并用,一步步撤离,生怕多留一刻,便成被殃及的池鱼。 “以什么理由?” “我管你什么理由!” 蓝青溪低低地笑出了声,手顺着她的往上,扼住她的后颈,将人硬拉下来,“这可不是靠你使小性子就能解决的事。” “寇骞烧杀抢掠、为非作歹,还曾劫掳县令,此等穷凶极恶之徒,合该判处死刑,你不会想光明正大地宣告天下,虞阳崔氏,徇私枉法吧?” 崔竹喧眸色森冷,“此贼窃走了我崔氏重宝,宝物尚未寻回,贼人自是不能死,当交由崔氏,严加审问。” 蓝青溪唇角的笑意渐收,落在她后颈的手不自觉收紧,声音带着几分怒意,“他就这么重要,值得你如此待我?罔顾蓝、崔两氏的婚约,罔顾我们之间多年的情谊?” “情谊?可笑!”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瞥向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与讽刺,“蓝青溪,我与你,何曾有过情谊?” “信笺,贺礼,还有……” 崔竹喧不耐烦地打断道:“丫鬟代笔的信稿,管家挑选的礼单,和我有什么关系?至于你,诗集里现成的诗,下人跑腿买的簪子,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为了两家颜面而维持的虚情假意罢了,怎么,你还当真了?” “就算如此,我也是和你门当户对的未婚夫。” “不,你不是,”她缓缓道,“能和我门当户对的,是琅琊蓝氏的下任家主,你现在瞎了一双眼睛,几乎同仕途无缘,就算没有他,我也不可能屈就自己,和你有什么牵扯。” “你不是蓝氏唯一的候选人,但我是崔氏唯一的女公子,哪怕是非和蓝氏联姻不可,那个对象也不是必须是你,就如同当初一样,我选谁,谁才会是蓝氏最有价值的人。” 蓝青溪指尖微僵,无力地垂下来,他想再说些,可他清楚地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簌簌,你甘愿为他这么一个见不得光的卑贱草寇,自折身价?” “我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放人!” 蓝青溪倏然勾起唇角,摇摇头,“不放。” “你!” 崔竹喧攥着他领口的手又收紧了些,意图威慑,却被他捏着手腕,轻易扯开。 “如你所见,人都被驱赶进山了,我就是想将人放出来,也寻不到,他既然这么重要,那簌簌不如亲自去寻,”他意有所指道,“倘若去晚了,他已被当成猎物,遭人射杀,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崔竹喧剜他一眼,将他的手甩开,快步走下高台。 “牵马来!” 边上的侍从慌忙起身去找马,可约莫是跪得久了,步子踉跄,慢得叫人心焦。 她忍不住想要再催促一番,目光却落在了道旁一个侍从牵着的马上,来不及多思,当即抢过缰绳,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马腹,马儿便悠悠地迈开腿。 蔡玟玉望见马眼中的红色,“等等,那匹马——” 第61章 061 薄情寡义 她迟早要将他捆起来…… 某处官署之中, 灯油添了一遍又一遍,下方的小吏强睁着惺忪的眼,把泛黄的纸页凑到灯光底下,字字仔细地看过去, 大差不差的人名扎堆涌进脑中, 惹得瞌睡虫漫天飞舞,浑身松软得像棉花一般, 眼皮一耷拉, 鼾声就起, 规律得如同草堆里鸣叫的蛐蛐。 “笃笃” 叩桌的几声轻响在寂寥的长夜里,显得格外明晰, 小吏霎时间惊醒, 双目大睁着,用袖口胡乱抹去嘴角的涎液,两股战战中, 慌乱地在脑中搜刮着求饶的说辞, 可目光小心翼翼地往上瞟去,上座之人却是连头也不抬,只专注地翻着手中的卷宗。 心上的惶恐消退大半, 取而代之的, 是一股深深的无力。 小吏透过半开的窗棂, 望见几颗零碎的星子散落在天上, 已是丑时末了,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不外如是。 可偏偏这般辛劳,却是连半分蛛丝马迹都未能寻到, 小吏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崔公子,这样找有用吗?” “……一时也没有更快的法子了,”崔淮卿低垂着眼睫,将手中书册往后再翻一页,“借着施粥的名义,已将城内的流民一一登记造册,又派了衙役去各个村子走访,所有非本籍者皆要询问清楚来历,但凡可能有关联的,我都去亲自见过,可……” 他顿了下,分出一只手去揉捏眉心,“你不知道,我那妹妹从未出过虞阳,眼下没有仆从随侍身旁,她又不是什么肯退让的性子,指不定受了多少委屈。” 小吏正愁着筹措词句好宽慰一二,“吱呀”一声,门板被推开,青年脚步匆匆地近前,“汝绩县那的卷宗我已去清查完毕,并无女公子踪迹。” 崔淮卿眉头皱得更深,指节不自觉收紧,将纸页抓揉出一道不规则的褶皱,青年却再度开口:“还有一事。” “说。” 青年面上带了几分愠色,愤愤不平道:“蓝氏那个不是说去下游寻人吗?结果他自打入了樊川,便一步未出过平淅阁,要不是我从过路的行商口中得知,我们怕是还要被他蒙在鼓里!” “许是派侍从去找了也不一定,他毕竟有疾在身,不良于行。” “可他行事这般敷衍,要是女公子就在樊川,却被他漏过去该怎么办?”青年咬牙道,“我听闻樊川的秋猎就要开始了,蓝氏年年都参加,今年肯定也不例外,他怕不是表面答应我们帮忙寻人,实际却是奔着秋猎玩乐去的!还有金缕,这么长时间了,连封信也不知道写,公子你当初就不该把她放过去!” 崔淮卿沉默片刻,道:“自明,那你觉得应如何?” “我去樊川亲自盯着那姓蓝的,把金缕换回来!” * 参与狩猎的郎君早已整装待发,连身下的马都耐不住性子,前蹄在泥地里一下一下地刨着,只等着一声令下,便跃入林间,来一个先发制人。 匪他思春 第45节 可左等令不来,右等令也不来,日头从正中踱步到了西山,眼见着就要落下,众人焦急地朝高台之上望去,台上人却神色自若地饮着茶水,直到有官员上前小心试探,他这才恍然想起般,温声吩咐道:“前几日刚有人狩猎过,新补充的人猎才刚放进去,此时不宜进山。” “啊?那、那今日?” “通知诸位公子,夜间赴宴,”茶盏落于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另外,封山三日,任何人,不得进出。” 官员领了命,步履匆匆地下了高台,狩猎的人四散离开,把守山林的兵卒却愈加严密。 蓝青溪静静地坐着,有风穿林打叶,发出簌簌的响声,他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珏——这本是一对,一块在他这,另一块早早地便送了出去,但收礼的那人,应是从未佩过。 一串脚步声突兀地闯进来,他眉心轻蹙,声音少有地带着些不耐,“你来做什么?还未到施针的时辰。” “为何封山?崔女公子还没出来。” “就是要她出不来才好。” 蔡玟玉心头一惊,想起方才瞧见的那匹异样的马,一股寒意顿时渗入骨髓,声音有些发紧,道:“所以,那匹马也是你是先准备好的?你是故意把她骗入山林?” 蓝青溪抚摸着玉珏的指尖一顿,低低地出声:“……我给了她选择的,只要她选我,不去管那个低贱的草寇,这一切自然不会发生。” “可她,最是喜新厌旧,薄情寡义。” 他把玉珏从腰间扯下,悬于半空,将手指一根根松开。 “我不曾低伏做小、费尽心思讨她欢心么?自婚约定下的那一日起,我时时刻刻谨记着她的全部喜好,所有该做的,能做的事情,我都做了,但结果呢?她明知我身患眼疾,处境尴尬,却仍要一意孤行地退婚,丝毫未顾念我半分。” “她在相看下任郎君的途中落水遇难,我不计前嫌,用我所能动用的全部关系去搜救,将她迎回来后,她发间钗环,身上绫罗,哪样不是我准备的?我对她还不够好么?可她呢,认真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要同我划清界限,让我同旁人一般,称她崔女公子。” 蓝青溪倏然勾唇,自嘲地笑了笑,“她明明也曾把我当成唯一的依靠,可一旦有了新的依靠,便立刻把我弃如敝履——倘若,她别无所依了呢?” 蔡玟玉微微蹙眉,“山中野兽颇多,她却丝毫不会武功,你是想靠这个逼她就范?” “不过是烂俗的英雄救美的戏码,那个卑贱的草寇做得,我也做得,”他缓缓道,“只要她愿意和我成亲,我可以不在乎她这段时日与那些贱民的牵扯,我会帮她把一切遮掩过去,她永远永远做那朵高高在上的花,不是很好么?” “若她不愿呢?” “……死也不愿么?” * 骏马飞扬,石榴色的披帛在空中翻飞,在一片半青半黄的叶中显得尤为耀眼。 崔竹喧左手紧紧攥着缰绳,右手的长鞭挥了一下又一下,马儿的嘶鸣一声连着一声,呼啸的风拉扯着她的裙裾,又顺着裙裾往上,想将她一并从马背上掀落下去,可她策马的动作分毫没有减缓,把缰绳缠绕在掌心,直直地迎着风刃往前。 马蹄跃动,颠簸得一颗心砰砰直跳,那是她的人,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罚他,他怎么能出事?怎么敢出事? 她不禁又想起了那夜,他满身是血的躺在水瓮的边上,从敞开的衣领往下,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伤疤胡乱交叠着,那个笨贼,一贯被人欺负,只是从她身边离开一会儿,便被人欺负得连家都回不去了! 她迟早要将他捆起来,栓在身边,叫他哪都去不了! 目光触及林间一处,瞳孔一缩,崔竹喧猛然勒马,马蹄高高地扬起,方才落地,她就从马背上翻了下去,踉跄地奔到树旁,两腿却开始发软。 枯枝烂叶织成的被褥到底破败了些,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窟窿尚未来得及缝补,而窟窿里,露出一块灰黑色的布料,再根据边上微微凸起的弧度可判断,这是个人,更准确地说,是个死人。 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试图从这一小片衣料中寻出证据,证明这只是一具寻常的尸首,而非她要寻的人,该去看质地,去看样式,去看针脚,可她的眼前倏然模糊起来,目光无法聚焦,连脑中都只留下一片空白,证明不出,判断不了。偏偏一闭上眼,眼前就出现那个被一箭夺取性命的罪民,罪民濒死时绝望地挣扎着,那他会不会也—— 一颗泪珠倏然跌落。 她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拂去那层枯朽的叶,指尖再往下,不同她记忆中的温热,冷而僵的触感更叫人心惊胆战,她咬着牙,费力将其翻过来,望见正脸的那一刻,呼吸一窒,泪水淌满了脸颊。 还好、还好不是他。 她哽咽着,艰难地呼气,用袖口胡乱擦了把脸,这才稍稍寻回了些理智。 地上的人已死了好些时候了,裸露在外的皮肉尽是暗紫色的尸斑,衣料上干涸的血迹,刀割的、箭划的豁口,足可知其是遭受了何等的虐待在痛苦之中死去的,崔竹喧低眉再看,却见他只有一只右耳,左边是溃烂发黑的伤口,想来是被利刃割了去。 是,要用左耳计数? 这是打仗时,士卒计算军功的做法,现今却被这帮纨绔用作记录所狩活人数量的多少。 她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可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钻入腹中,肆意搅弄着五脏六腑,她面色煞白,忙撑着另一棵树,俯身呕吐,可怎么呕,也只是吐出一滩酸水,那股恶心感未减弱分毫。 但她不能就这样停在这,她要去找他,把他带出去,她不能把他扔在这个吃人的地方。 崔竹喧转头去拉缰绳,爬了三次,才终于攀上马背,两腿夹紧马腹,催着马儿快些往里跑。 眼前深不见底的山林宛若一张凶兽的巨口,周遭横生的枝叶,犹如正在张牙舞爪的厉鬼,头顶分明是青天白日,可阳光被参天的树一层层分割得支离破碎,侥幸逃生的光落下来,竟只能照清自己面前的五根手指。 马步不由得慢了下来,每个马蹄踩断枯枝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连她的呼吸,她的心跳都被放得无限大。 手心不知何时冒出了冷汗,她无瑕去管,只是将缰绳攥得更紧些。 偏于此刻,身下的马凄厉地嘶鸣一声,猛地向前冲去。 第62章 062 猎山重逢 一寸寸亲着脸颊,含…… 前方是——树! 崔竹喧双手并用, 咬牙拉拽着缰绳,终于迫得马头偏移少许,与粗粝的树干擦肩而过,可这才只是一个开始。 柔软的草叶自不必说, 被马蹄践踏成零碎的几段, 半截陷进泥里,半截瘫在土上, 半空中横生出的粗枝, 不算密集, 尚能挨个闪躲,可粗枝上再横生出的尖细枝条便实在避无可避, 这根拉扯着裙裾, 那根牵拽着袖角,甚至越过单薄的衣料,直接划开皮肉。 疼吗?自然是疼的。 可她已然无瑕顾及这点微末的伤口, 夹马腹, 勒马头,缰绳几乎是已嵌进手心了,可身下的马全然不听使唤, 甚至被她逼出了些凶性, 不再一味奔逐, 反倒将矛头对准她, 挥舞着四只蹄子颠簸着, 企图将她从马背上甩到马蹄下。 只靠缰绳已然不够,她本能的去拽马的鬃毛,又顺着鬃毛,死死地攀着马脖子, 五脏六腑在皮肉里颠来倒去,好似被架在一口不断翻炒的铁锅之中,头脑变得昏昏沉沉,眼前愈发模糊,耳中却忽然传来一声更加凄厉的嘶鸣。 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喷涌而出的鲜红,她尚还没辨清发生什么,整个人已然被抛至半空。 山道粗砺,细碎的砂石不计其数,其中还掺着落下的大小枯枝,出血定是免不了的,兴许还要被扎出几个窟窿,撞断几根骨头,她忍不住闭上眼,几乎是做好了头破血流的准备,可随之而来的疼意却远远低于她的想象。 她被小心地拢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耳侧,是平稳有力的心跳。 “……寇骞?” “在呢。” 崔竹喧缓缓睁开眼,这才看清那片红色的来源,那匹马匍匐在地上,马腿被刀刃生生砍断,汩汩往外流着血,喉间发出痛苦的呻吟,竭力地伸展着马蹄,却怎么也站不起身。 她不由得瑟缩一下,分明是极小的弧度,一双手却将她拥得更紧,轻抚着她的脊背。 “不是回家了么?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来了?” 她回过神,转头望向那双熟悉的眉眼,在理智赶到之前,泪水已淌了满脸。 寇骞顿时慌了神,抱着她坐起身,小心地检查她身上各处,衣裳沾了泥,破了口,手上也沾了泥,破了口,他低下眉,捧着她的手,轻轻地吹拂过去,“忍一会儿,等寻到水源就给你上药。” 不过是被缰绳磨破了些皮罢了,放着不管也能顺利结痂,便是她浑身上下的伤口加在一起,也抵不过那马所受的十分之一,分明出刀斩马的动作未有分毫犹豫,今却为她这点微末的伤口大惊小怪。 崔竹喧盯着他,并不应声,只是抽出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脸颊,而后顺着脸颊往后,指尖落在他的左耳上,无意识地揉捏着。 耳朵还在,没有被割下来,人也还在,没有成一具新尸。 一点痒意顺着耳垂流向心口,寇骞本能地往她手的方向偏了少许,俯首低眉,好让她的动作更方便些,“怎么了?” 他抬手想去擦擦她面上的泪痕,可唇上却忽然贴上一片柔软,悬于半空的手僵了一瞬,转而落在她的后颈,不动声色地将这个吻加深一些。 她攀着他的脖颈,将他往下拉,亲过唇瓣,又一寸寸亲着脸颊,含住他的耳垂,向来只用来泄愤的尖牙利齿,如今只轻轻的磨蹭着,除了吻痕,再留不下其它。 “……簌簌?”寇骞低垂着眼睫,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哑得一塌糊涂,“等等,先别……” 察觉到他的抗拒,温柔小意的舔舐立时变成了警告的啃咬,他吃痛闷哼一声,再抬眸时,便对上一道质问的目光,“谁允许你偷偷逃跑的?” 寇骞目光闪躲,干巴巴地解释道:“约定是赶到郡城,联系上崔氏的人。” “你又拿这种话来搪塞我!”女郎眸中氤氲,眼尾的红晕尚未散去,饶是现在摆出副横眉竖目的凶厉模样,也让人生不出半分惧意,“什么约定,那都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编出来的,我才不管!给我解释,立刻!” “某还没有挣到一个正经的身份,若是被旁人发现了,对你的影响不好,”他曲着指节,小心翼翼地接住那颗滚落的泪珠,扯动唇角,用尽量温和的语气道,“小祖宗不是给某安排了一个新上司么?等帮她做完事,领了酬劳,某就带上全部家当,去虞阳投奔你,好不好?” “呸,谁稀罕你那点家当?”崔竹喧哽咽一声,瞪向他,“你这个笨贼,都被人抓来扔到这里了,命都不一定保得住,还好意思跟我提家当!” 寇骞倏然皱起眉,语调微沉,“谁跟你说,某是被抓到这里的?” “蓝青溪啊,”她茫然地回答,忽而反应过来,“……他是,骗我的?” 寇骞熟门熟路地牵着她在山林里穿行,弯来绕去,走过一堆在崔竹喧眼中看起来大差不差的花、草、树,风声萧萧,叶声簌簌,流水潺潺渐入耳中,面前便现出了一条清澈的小溪。 她被安置在一块平坦的巨石上坐着,寇骞捡了她的披帛在溪中洗净,将她肌肤上沾染的泥灰一点点拭去,采了山黄荆的叶片揉碎敷上掌心,再用披帛充当纱布,缠绕几圈,系好结,正欲把多余的一大段割断时,她却先一步抢过披帛,拽着他手腕,也绑上了一个结。 寇骞疑惑地看向她,“干什么?” 崔竹喧将下巴扬得高高的,冷哼一声,“免得哪个讨厌鬼又趁我不备,偷偷逃跑!” “……行,小祖宗想怎么样都行,”他颇有几分无奈,低眉,衔着披帛的末端,将那个松散的绳结扯到最紧,这才挨着她坐下,“好了,现在说说,你怎么不回虞阳?” “还不是那个惹人烦的蓝青溪!”提到这个,崔竹喧便憋着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他仗着我身边无人使唤,便敢蹬鼻子上脸,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不仅不肯派人送我回虞阳,还逼我参加宴席,我写给堂兄的信多半也被他拦下来了。” “这些小事也就算了,他竟然还骗我说派兵清剿了白原洲,把我诓进来!” 寇骞眸色微暗,两手不自觉收紧,“这个,不是骗,确实有官兵去剿匪。” 崔竹喧愕然地抬眸,一股莫大的恐慌涌上心头,声音有些发紧,“那,那大家都平安吗?阿鲤怎么样?还有范云、范娘子呢?阿树他们……” “……不知道,”他的声音更低了些,“某和楚葹离开时,白原洲还一切安好,某混入猎山时,才探听到白原洲被剿的消息,就算抽身赶回去也来不及了。但依照以往惯例,只要他们不抵抗,一般不会被当场斩杀,只是会被关押起来。” “关押之后呢?会被送来这,当成那群不学无术的纨绔骑马狩猎的玩物?” 寇骞轻点下头,沉默片刻,道:“秋猎才开始不久,若是躲得好些,也不一定——” “这要怎么才能躲得好?”她目中泛红,一字一顿地开口,“那些纨绔都骑着马,背着长弓,马身上配了四五个箭袋,个个都是满的,挽弓搭箭要多久,惊惶逃窜又要多久?我今日看见了,被赶进来的人尽是些面黄肌瘦的,指不定饿了几天,还挨了鞭子,就是单纯把他们扔进林子里,也难保能寻到吃喝,顺利活下来,更遑论还有无时无刻从暗处射来的冷箭!” 她忽而停住,好半晌才出声:“你,你先前说,你被抓住时,挨过鞭子?” “有么?兴许是你记错了。” 崔竹喧抿着嘴唇,猛地扑过去,将人压在石上,伸手就要去扯开他腰间系带,“我记得的!好像是在——” 肆意妄为的手头一回被制止住,寇骞攥着她的手腕,将其一点点挪开,脸色已寂然一片,“……不重要,不要看。” 他避开她灼灼的目光,将话题也从他身上绕开,“某这回潜进来已有数日,新被送进的人猎某都去看过,没有白原洲的人,蓝青溪故意把你骗进来,是为什么?” “可能想杀了我吧,”崔竹喧垂着眼睛,状若不经意地去勾缠他的尾指,轻轻揉捏,“他不满我要跟他退婚,还养了一个水匪头子当外室,尽会使这些下作手段!” “没了同我的婚约,他下任家主之位岌岌可危,但我又不肯受他摆布,他只能另辟蹊径。他平日在人前刻意装出一副与我关系极好的模样,要是我在这里出了事,半死不活的被他带回去,正好能用来衬托他的一往情深,他再顺势提出要迎我过门,或是再大胆些,自愿与我的尸首冥婚。叔父和堂兄难保不会被这一套唬过去,承认他崔门婿的身份,届时,他既不用费尽心机来防备我,还能顺利地接管蓝氏,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抱歉,某没想到他会这么对你,把你一个人留在他身边那么久,”寇骞眼睫颤了颤,小心翼翼地回握住她的手,斟酌半天,才试探着开口,“他身边待不了,那,要和某待在一起吗?” “楚葹猜测,被抓走的人只有小部分摆在明面上充当人猎,剩余的,被秘密藏在猎山的某处,白原洲的人可能也在那,”他顿了下,“不管是为了白原洲,还是为了正经的身份,某都不得不去那。” “应当会很危险,你若是不愿,某就先——” “我愿意。” 匪他思春 第46节 第63章 063 百愿百灵 想起指腹曾一寸寸摸…… 夜色渐浓, 山间草木的枝桠皆被裹挟其中,装扮成张牙舞爪的鬼影,风已是寒凉,天上又下起了稠密的雨, 将本就难行的山道变得更加泥泞, 每踩上一脚,便要沾上一鞋底甩不脱的烂泥。 所幸崇山峻岭间, 尚有避雨之处可供落脚。 干柴枯枝堆叠在一起, 被大张着嘴巴的火嚼得咯吱作响, 火舌翻搅,惹得墙壁上的人影也摇摇晃晃。 “开始不知道你会来, 就, 没准备什么东西。” 寇骞用几截树枝捆在一起,制成一把简陋的扫帚,拨开散落的稻草, 勉力将尘灰扫除, 原本用来装东西的包袱皮被展开铺到地上,总算在这间破败的山庙中,收拾出来一小块像样的位置。即便如此, 让金为榻、玉作枕的女公子在此处歇息, 也是千万分的委屈。 他不自觉地摩挲着手指, 目光隐晦地打量着坐在那的女郎, 墨发凌乱, 绸衫已经湿透,根本遮掩不住什么,在火光的映衬下,隐约能瞧见瓷白的肌肤, 他不敢再看,怕牵扯出些不该有的心思,低垂下眼睫,“把湿衣裳换了吧,免得受寒。” 崔竹喧闻言,摸了摸自己几乎能拧出水的衣料,皱皱巴巴地黏在身上,难受得紧,正欲点头,忽而想起什么,犹豫道:“我没带衣裳。” “先穿某的,等你的衣裳烤干之后,再换下来?”寇骞眼神闪躲地将备用的衣服递过去,她方一接过,他便急急地往外走,行至半途,却觉手被什么扯动,这才想起腕上捆了一天的披帛,顺着披帛回头望去,试探地开口,“这个,先解开?” “不许解!”她下意识拒绝道。 “某就在门外等着,等你收拾完,再重新绑上?” 崔竹喧微微蹙起眉,斟酌半晌,到底决定再信这个改邪归正的小贼一回,攥着披帛,将人拉至面前,只一个眼神,他便顺从地蹲下身,任由她将他的手腕拽过去。 她解结的动作实在生疏,抓着他的手在火光下翻来覆去地观察,饶是这般,指甲大半的时间都不只捏着布料,一个结解开,却留下十数个小小的月牙印,他好笑地要抽手回去,她却将他抓得更紧。 “你说的,你就在门外等着,哪都不许去。” “小祖宗在这,某还能去哪?” 她缓缓松手,于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又添进一道门户开合的声音。 崔竹喧站起身,低眉去解腰间的革带,先是沾了泥点的外衫,然后是濡湿的中衣,最后是轻薄的小衣,分明知道他看不见,也反复确认过破旧的门板处他绷得笔直的背影,耳根还是免不得升腾起一阵热意,而贴身套上那件用料粗糙的衣裳后,热意自耳根烧到了脸颊。 她声音有些发紧,“进、进来吧,我好了。” “嗯。”寇骞低眉敛目地进来,用树枝搭了个简易的架子,将她换下的衣裳挨个晾上去。 “我看见还有干净衣裳,你不换吗?” 他指尖的动作僵了一下,山庙就是这么小小一间,庙里尚且东一块西一块的缺瓦漏雨,更别提庙外等同没有的屋檐,他总不能为了换身衣裳,再把她赶出去淋雨,可她要是不出去—— “那,你转过去?” 崔竹喧眨了眨眼,终于反应过来,羞恼地将目光挪向光秃秃的墙壁,“我稀罕看你嘛?” 身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面前的墙上却是一道影子,燃烧的火光格外明亮,墙上的影也便格外清晰,宽肩,窄腰,长腿,她立时回想起曾透过窗棂缝隙所瞧见的那幕,又想起指腹曾一寸寸摸过去的紧实的肌肉,她突然开始后悔自己的一时嘴快,如他这般,确实招人稀罕。 可答应的事总不好贸然反悔,但再转念去想,这人是她的外室,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她的,给她看两眼怎么了?别说看,她就算要亲,要咬,这人还敢拒绝不成? 她将呼吸放到最轻,小心翼翼地往回挪,一颗心砰砰直跳,偏抬眸,撞上的却是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似乎早已预料到她会有这么一出。 “你太慢了,我等得不耐烦了,这才想看看你好了没有。”崔竹喧脸不红心不跳地狡辩道。 寇骞微微挑眉,也不知信了几分,总归嘴上是顺着她的话头道歉,“嗯,是某的错。” 他将披帛捡起,一圈圈缠在手腕,系上结,“这样,能原谅某吗?” 崔竹喧刻意压平唇角,拿乔道:“不能。” 他蹲下身,低眉亲了亲她的掌心,“这样呢?” “还差一点。” 他凑近,再亲她的唇角,“够了么?” 她攀着他的脖颈,将人拉下来,贴上他的唇瓣。 “我说够才够。” * 虽没有被褥床榻,但许是抱着一个人形抱枕过夜的缘故,睡得也不算太差,醒时云销雨霁,烂漫的阳光透过砖瓦的缝隙流进来,淡淡的金色镀上莲花座上泥塑的佛像,竟也衬出几分慈眉善目。 崔竹喧歪着脑袋看了看,忽觉这尊佛有些眼熟——是给了她上上签的那尊。 “寇骞。” “……在呢,”人形抱枕蹭了蹭她的脸颊,这才慢吞吞地睁开眼,“小祖宗有什么吩咐?” 她兴冲冲地将他的目光引向主位的佛,“我跟你说,祂特别灵验,我许愿把你抓回来,你就真的被我捆得严严实实的!” 寇骞一时间竟不作何反应,深吸一口气,艰难出声:“……你拜佛许愿,就许这个?” “不行吗?”崔竹喧顿时板起脸,不满道,“我还许了很多很多呢,像什么你从今以后对我言听计从、寸步不离,姓蓝的喝凉水都塞牙缝,阿鲤变成学识渊博的夫子,范云开一间成衣铺……” “行,就是人家佛耳朵都要被你念起茧子了。” 她立时剜过去一眼,泥塑的佛耳朵有没有起茧子不知道,总归这个讨厌鬼的耳朵该受些罪。 经过一番友好交流后,寇骞捂着耳朵在蒲团上跪得笔直,余光瞟着身旁人的动作,先将右掌按于拜垫中央,随后将左掌放于左前方,右手向右前方移动至两掌相齐,额心叩下,如此往复三遍,这才双手合十直立起身。 “我给这尊佛塑了一个金身,你许什么愿都会应验的!”崔竹喧信誓旦旦道。 寇骞不禁翘起了唇角,看向她,又看向他平生第一次拜的佛,“那,某许愿。” “许愿从今以后,寇骞对崔竹喧,言听计从、寸步不离。” 崔竹喧抿了抿唇,到底藏不住自心头跃出的喜意,眉眼弯弯,处处皆是破绽,只好偏过头,躲开他的目光,只是手却探过去,与他十指交握,拉着他出了庙门。 被雨清洗过的山林,哪哪都是鲜亮的,枝头叶绿,树上果红,哪怕是足边半青半黄的草,亦然可爱得紧。 “我们要去哪里找人?”崔竹喧问。 “不知道,”寇骞默了会儿,楚葹给他的信息太少,委实理不出什么头绪,“但靠外围的地方会有人来狩猎,藏不住人,往猎山深处走总没有错。” 他忽而驻足,将道旁横生出的树枝拉低,水珠被抖落了一地,他却在枝叶间摘起黄色的果子,崔竹喧跟着伸手去摘,手心却先被塞进两颗已被摘下的,“枝上有刺,别扎到了,你尝尝,这是野酸枣,如果喜欢,某就多摘些给你路上吃。” 崔竹喧四处望了望,没有水源,就只能从怀里摸出方帕子,将其仔仔细细地擦过一遍,而后把脏帕子塞进寇骞的怀里,这才低眉咬了一口。 瞧着挺大一个,结果皮薄肉更薄,里头包的全是核,但味道尚可,没有涩味,也不算太酸。 她左手拿着一颗慢吞吞地啃着,右手那颗则喂到他的嘴边,寇骞摘枣的动作顿了一下,俯首,顺着她的手咬住野酸枣,只是舌尖不经意间,舔过她的指尖。 崔竹喧如触电般倏然收回手,左顾右盼,强装出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可那人的目光却粘人得很,想忽略都不成,她甩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大步往前走着,欲同他拉开距离,可捆缚着的披帛未松,再怎么走,他都被结结实实地牵在后头。 毕竟,寇骞要对崔竹喧,言听计从、寸步不离。 * 河上一轮红日,被金色的浮浪一层又一层地铺上去,竟已被淹没了大半。 暮色昏黄间,河畔的男子已兴致缺缺地收竿,脚边的竹篓里倒是有些动静,可尽是些手指长的凤尾鱼,放锅里煮了下酒都嫌塞牙,更别提拎到市集上去换钱花了。 男子肩上架着鱼竿,手里提着鱼篓,正欲走时,水中却陡然冒出一个黑影,他的脚步顿时凝住不动了,是值钱的大鱼? 双目大睁,目光紧随着大鱼在水中游走,鱼篓和鱼竿皆已被轻轻地放下,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只等寻个最佳时机,扑入水中,可大鱼比他更快,陡然间,水花四溅,他再睁眼时,大鱼竟是跃上了岸。 不对,不是大鱼,是个,人?比鱼更值钱! 目光闪烁间,他已扯出了一个热络的笑容,把浑身上下的兜里翻遍,没寻出什么饴糖,只摸出一把炒熟的瓜子,他便将瓜子递到人前,关切地开口:“小丫头一个人玩水多危险啊?来,吃点瓜子!” 小丫头歪头看了眼瓜子,再抬眉时,已有一把出鞘长刀架上了他的脖颈。 “从现在起,我是你的女儿,懂?” 第64章 064 火烧白原 久到白原洲被烧得一…… 松荆河畔, 飞阁流丹。 一道身影策马而来,飞踏过精雕细琢的石拱桥,径直行到红墙青瓦处方才勒住缰绳,从腰间扯下一块令牌丢下去, “去通报一声, 虞阳崔氏崔自明,前来拜会蓝公子。” 门前的侍从手忙脚乱地接住令牌, 瞧清上头铁画银钩的字迹, 当即变了脸色, 双手捧着令牌,弯腰递还回去, 毕恭毕敬地开口:“蓝公子他已不在平淅阁了。” 崔自明眉头轻皱, “人去哪了?” “时值秋猎,他——” 这姓蓝的,果真没把营救女公子的事放在心上! 侍从话未说完, 崔自明便冷笑一声, 将令牌夺了回来,攥着缰绳,调转马首, 欲要挥鞭时, 却不知从哪冒出来个年轻商贾挡在马前, 腆着一张脸来套近乎。 “阁下是虞阳崔氏?” 崔自明低眉盯了片刻, 到底耐着性子, 将长鞭放下,而非连人带马一并抽下去,“你最好是有要紧事。” 许是他太过盛气凌人,商贾再开口时, 竟有些磕磕巴巴,“是、是这样,我有要事要通禀崔女公子。” 商贾用目光隐晦地打量过周围,壮着胆子,伸手去拉缰绳,把马牵到一旁的僻静地,“我前前后后去找了崔女公子几次,都被蓝氏的人给挡回来了,现下她又跟着蓝公子去了秋猎,我却出不了郡城,这才不得已来求你。” 崔自明面上青青白白,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你是说,我家女公子和那姓蓝的在一起?” “是、是啊,”商贾茫然了一瞬,小心翼翼地开口,“前些日子,蓝公子还在这平淅阁中设宴,答谢樊川的大小官员为寻崔女公子所出的力,你没收到消息么?” 难道是因他出来得急,恰巧与送信的人马错过了? 可蓝青溪不把人送回虞阳,反倒带着人去秋猎,又是在闹哪出? 但寻到人的喜意,到底压过了那点不满,他便也能和颜悦色地细聊几句,“我要去女公子那,你有什么事,我给你捎个口信。” 商贾眼神闪躲,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个完整话来,只含含糊糊地开口:“那个,此事隐秘,只能我亲自禀报崔女公子。” 崔自明横过去一眼,将人上下打量一番,无非是生着两只眼睛一张嘴巴,哪哪都不出挑,怎么想都和自家女公子扯不上关系,但他总不能不明缘由地就一杆子打死。 “给你一炷香时间,收拾东西,同我上路。” * 平淅阁虽好,但那是偶尔来一趟长长见识的情况,如当下这般,困在其中失了自由,饶是里头再怎么金碧辉煌,有多少珍馐玉馔也不顶用,想走的人还是想走,不会因这些外物有分毫停留。 金玉书来时是被抓的,因而并没有多少东西,草草将几件衣裳塞进包袱,这便带着银两匆匆出门,三步并作两步,两步快成小跑,就这么一路狂奔过长廊和木阶,生怕晚了几个呼吸,那位唯一能带他离开的崔氏人就没了踪影。 “这边,上马!” 他闻声望去,那人正骑在马上,一副急不可待要出发的模样,边上空余出的一匹马也在用前蹄扒拉着泥土,他顾不得喘气,抓着缰绳,四肢并用翻到马背上,这才空出些时间,用袖口擦去额上的薄汗。 崔自明瞟他一眼,便甩了长鞭,催着马前行,金玉书连忙夹着马腹,纵马跟上。 “你为何不能出郡城?” “我是被蓝氏的人带过来的,没蓝公子发话,这郡城的侍卫便不肯放我,”金玉书长叹了一口气,“我兄长顾着家中的货,早早就乘船船回汾阳了,光把我一个人撇在这。” “那蓝氏的人又为何要拦着你见我家女公子?” “这……”金玉书攥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从一大堆不能说的事实中,挑出点边角料加工一二,“崔女公子原是要扮成我的表妹,乘坐我的商船来郡城,结果阴差阳错,上了我兄长的船,许是怕被人揭穿,她便编了些胡话哄我兄长,称是要同我私奔,偏这事传到蓝公子耳朵里去了,他应是怕崔女公子当真与我有什么牵连吧。” 匪他思春 第47节 崔自明微微拧眉,用审视的目光扫过来,在心底评判一声姿色平平,又想到会计较这种荒唐事宜的蓝青溪,啧,小肚鸡肠。 崔氏令牌好使得很,一路兵丁士卒,莫有不从,若非他们二人急于赶路,只怕当天晚上,连郡城内大小官员都能攒出一场宴席来迎。如是赶了几天路,逢出城关口时,崔自明照旧亮出令牌开道,可金玉书却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还呆呆愣愣地停在原地。 崔自明正要催促,视线却顺着他的目光落在了进城的队伍上,无非是一群平头百姓挨在一起,本没什么可看的,一个身形瘦弱的小孩却忽然被撵了出来。 横眉竖目的兵卒粗着嗓音向小孩边的男人质问道:“杨齐,你当老子是瞎的是不?头上顶块破布,老子就认不出你了?拿着旁人的手实过关也就算了,这孩子哪弄来的?” 男人搓了搓手,低伏着身子,挤出一个讨好的笑,“王哥,这、这是我闺女。” “呸!你个破落户,媳妇都没能娶到一个,还有闺女?”兵卒低头啐了口唾沫,一手拿着刀鞘,一手握着刀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说,是不是哪拐来的?敢当人贩子?” “没有!绝对没有!”男人面色一白,顿时惊出了一头冷汗,目光在兵卒与小孩间徘徊,喉头滚动,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而跪下,紧紧抱着兵卒的小腿,“王哥救我啊,都是她逼我的,我若不带她来,她就要杀我啊!” 兵卒面上露出几分鄙夷,正要奚落他满嘴谎话,连小孩也要拎出来背黑锅,可目光扫过小孩怀里抱着的物什时,眸光一凛——层层叠叠的破布里头,藏的是刀。 电光石火间,兵卒一脚将男人踹开,猛地抽刀砍去,小孩却灵巧得像只猕猴,退后几步轻易闪过,背身就要逃跑,可慌乱的民众早在第一时间躲开,取而代之的是神情戒备的守卫们,将其团团围住。 一声声铮鸣中,一把把银亮的刀刃相继出鞘,以大对小,以多对少,不论怎么看,都是官差这边的胜算大。 小孩弓着脊背,双手紧握着长刀,宛若一头受了惊的幼狼,男人缩在兵卒之后,急急地控诉着:“别看这丫头片子小,凶性得很,又是从水里钻出来,指不定就是——” “是我的远房表妹!” 一个道身影忽地拨开人群,闯进那片森寒的刀刃正中,浑身发颤地将小孩护在身后,崔自明微微眯眼,那身影不是金玉书,还能是谁? 金玉书咽了口口水,把阿鲤手中的长刀塞回鞘里,从腰间扯下玉珏递过去,“我是金氏商船的人,还、还请,行个方便。” “手实呢?” “……出门着急,忘、忘带了。” 兵卒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地瞪过来,“没有手实,谁能证明你说的是真是假?按令,无手实者,皆属流民,该羁押进县衙,等候发落。” “她就是个孩子,还这么小,你们——” 话音未落,回应他的是紧贴着脖颈的凉意,金玉书浑身一僵,小心翼翼地扭过头,朝仍高坐在马背上的崔自明挤眉弄眼,后者虽有些困惑,但还是将崔氏令牌又拎出来晃了一圈,剑拔弩张的氛围戛然而止,兵卒面上的笑一个比一个灿烂,齐齐俯身恭送。 骑马行过数里,崔自明忽而勒马,声音淡漠:“好好交代清楚,不然,休怪我把你们这一大一小通通送进牢里,就从——” 他的目光落在正狼吞虎咽的小孩身上,停顿片刻,又往上挪了几寸,“金玉书,你先开始,你要跟我家女公子说什么?” 金玉书低头看了看阿鲤,轻叹口气,抬眉望向他,神色有几分犹疑,“你是崔氏的人,应当不会对崔女公子不利吧?” 崔自明用一种“你在放什么狗屁”的眼神瞪过去。 金玉书这才稍稍放心,道:“救崔女公子的不是普通的渔民,而是松荆河上恶名昭彰的水匪——寇骞。” 崔自明面色顿时冷了下来,金玉书赶在他发作前忙把后半截补充上,“但这水匪没有伤她,反而是寻了各种门路,想送她回虞阳。” “我就是那水匪寻到的门路,本来一切都安排好了,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人没送回去,而是被迎进了平淅阁,但总归崔女公子平安无事,可蓝公子却悄悄审问了我手底下的船员,得知了这水匪的存在,他便下令,要将松荆河上的水匪尽数剿灭。” “怎么说,这水匪也同崔女公子有些微末的恩情,我就想着,能不能让崔女公子去说说情,好歹……” 崔自明眸色微沉,正在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听得那一路沉默的小孩突然开口:“官兵已经来了,大家,都被抓走了。” 阿鲤低垂着脑袋,把最后一口馅饼塞进嘴里,胡乱抹了抹湿润的眼睛,“我和阿树哥他们在河上碰见了官兵,人很多,打不过,阿树哥就让我先跑,我游回白原洲想找人帮忙,可是白原洲着了很大的火,一个人也没有。” “我在渡口等了很久,久到白原洲被烧得一座房子也不剩,阿树哥他们也没回来。” “我想去找老大,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他肯定和阿姐在一起。” 第65章 065 山雾缭绕 “公子,崔氏来人了…… 枝叶勾缠着枝叶, 遮天蔽日,树根虬结,把本就狭窄的山道霸占了个干净,人再行, 便只能从一根根连绵起伏的树根上踏过去。 仰头望去, 还隐约能从枝叶的间隙里窥见灿烂的日光,可低头, 眼前便只有一片浓重的墨绿, 走着走着, 在穿林野风哭嚎的声音中,这墨绿色竟晕染开来, 好像绿的不是树, 而是自己用来视物的眼。 崔竹喧扶着粗粝的树干,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混在这片绿中, 搅弄着她的五脏六腑, 眼前是墨绿,呼吸是墨绿,脑中的一切都被侵染成墨绿, 她攥着树干的手不断收紧, 指尖却离树皮愈发遥远。 她试图靠掌心的绳结将披帛往回拉, 可那缕艳色也被这份浓绿浸透, 望不见尽头, 她已然分不清她是将披帛回扯,还是被披帛拖拽,又或者,从一开始, 披帛便没有另一端。 步伐渐停,呼吸渐止,心跳渐息,她栽倒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绿中,唇边,是小到几乎无人可闻的低吟。 “寇骞……” 缭绕的山雾间,似白非白的色泽勾缠着幢幢鬼影,鬼影晃动间,走出几道人形,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 “都捡起来,带回去。” * 封山锁林的第三日,枝头栖息的鸟雀被凌乱的脚步声惊飞,一队人马轻装简行,在林中细致地搜寻着。 山道愈发崎岖,马车无法经行,索性停了下来。 侍从就地摆了桌案,生了炉火,待壶中水沸,将热水缓缓注入茶壶,细流如丝,色如嫩笋的茶叶在水中翻转似游鱼,随着鱼尾摆动,一股清香漫溢出来,盈入白瓷的杯盏,呈出澄澈的琥珀色。 修长洁净的指捻起杯盏,低眉轻抿,“那马跑不了多远,带着猎狗去寻,应当很快便能找到。” 蔡玟玉对他这没什么可信度的说辞不予置评,趺坐在一旁,兀自给自己斟了杯茶,一口饮罢,便去收拾自己的药箱。 她委实搞不清楚这疯子脑子里在想什么,面上嘴上无比深情,做出的事却狠毒到令人胆寒,但她只是一个大夫,自身尚且难保,至多用些无关痛痒的小事给他使使绊子,再其它的的,无计可施。 目光状若不经意地落在草木间的身影上,心绪复杂,一时竟不知该期望,那位崔女公子是死是活。若是死在这荒郊野岭,未免太过可怜,可若是活着,要么顺着蓝青溪的心意当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要么,就得在千辛万苦的死里逃生后重新赴死,哪一条都不是什么好路。 一个侍从急急地赶回来,屈膝禀报:“公子,已寻到马。” 蓝青溪颔首,正要下令,又一个侍从策马追来,“公子,崔氏来人了!” 蔡玟玉眉头一松,顿生出几分看好戏的心思,慢条斯理地拎起茶壶,将自己的杯盏重新添满,茶壶尚未来得及放下,崔自明便闯了过来,撂了缰绳,翻身下马,环视一圈,冷声道:“我家女公子呢?” “暂且不知,但侍从刚刚寻到她的马,不若我们一起去看看?” 蓝青溪缓缓起身,在仆从的牵引下,往树林深处走去,崔自明紧绷着脸庞,目光瞟过桌案上精致的茶具,眼神中闪过一抹狠厉。 他家女公子下落不明,这厮竟还有闲情逸致静心品茶? 崔自明强忍着将这些茶具砸个稀巴烂的念头,咬牙跟上去。 马已经死了。 尸体横在小径的正中,周遭的草叶上皆凝结着干涸的血迹,马腹破开了一个口子,内脏被刨了出来,许是被野狼、野狗什么的发现,啃食了去,但最惹眼的,是马失去的一只前蹄,伤口利落,显然是被利器斩断的。 马遭不测,人又如何幸免? 胸腔里的怒火几乎冲破胸膛,崔自明赤红着双眼,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家女公子与你随行,你就是这样照顾她的?” “此事,并非我所愿。” “簌簌一向喜欢热闹,听闻秋猎,便非来不可,我原只打算让她瞧瞧,谁料,她铁了心要亲自下场,我劝了几句,她就同我大吵一架,夺了马,闯了进来,而后,便失踪到现在。” * 山间的风并不猛烈,乍看上去娇弱得很,只能牵牵袖角、拉拉裙裾,可甚是黏人,丝丝缕缕顺着衣料的空隙向里攀爬而去,将肌肤上每一寸的暖意驱逐后,便原形毕露,化为一根根银针,将寒凉刺入骨髓。 想躲,但怎么都躲不开。 崔竹喧本能地蜷在一起,直到一股力量将她生拽起来,她试图睁开眼,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禁锢住,无论如何也挣不开那片黑暗。一点温热在她身上游走,自手腕,到腰身,又抚过脸颊,揉开唇瓣,舌尖忽而触到什么,苦且涩的滋味顿时弥漫开来,她下意识要吐出去,却被先一步捂住了嘴。 思绪愈发凌乱,昏昏沉沉间,竟也不知道那温热是在何时退开。 但她却是不再冷了,似是还出了汗,身上粘腻得难受,但再怎么,也比先前头晕目眩的不适要好得多,她还欲再睡,迷迷糊糊间却听得压抑的哭声,她听得心烦意乱,蹙眉睁眼,眼前却不见了遮天蔽日的浓绿。 顶上是一块辨不清颜色的篷布,有烂泥的黄色,有尘灰的褐色,有霉点的黑色,还有一些搅和在一起,用语言无法形容的肮脏,只是瞧上一眼,鼻尖仿佛就嗅到了陈年的酸腐味,胃间翻滚,几欲作呕。 崔竹喧支着身子坐起来,却沾了一掌心的土渍,她低眉看去,才发现身下竟连张竹床也无,不过是在烂泥上铺了张草席,草席还破了口子,又脏又朽,比底下的烂泥好不了多少。 来不及去思考究竟发生了何事,她忽地被一个脏兮兮的身影揽进怀里,本能地想要推开,耳畔却是呜咽的哭声,她僵了一瞬,根据那熟悉的音色判断,艰难地出声:“……范云?” “崔娘子,”环在她腰间的手兀自收紧了些,连带着她的一颗心都往下沉,“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崔竹喧轻拍着范云的脊背,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斟酌了半天,正要开口时,一阵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响起,范云浑身一抖,急忙勾着她的小臂往外跑。她被拉扯得一个踉跄,险些头朝下栽倒下去,也是这时,她瞧见了身旁人的手,瞳孔一缩,泪水霎时涌了出来。 “你、你的手……” 范云有一双巧手,绣花像花,绣草像草,指腹虽因常年穿针引线而生了茧子,可这并不妨碍那双手修长、纤细,而如今,在血与泥干涸在一起形成的黑色里,每个指节都以古怪的姿势扭曲着,伤口溃烂,已然生出腐肉。 范云下意识将手往后缩了缩,低垂着脑袋,轻轻摇头。 眼下的情形,容不得寒暄。 崔竹喧只得紧挨着范云站定,抿着唇,小心翼翼地打量出去,边上乌泱泱地聚集着同样蓬头垢面的人群,个个衣衫褴褛、神情麻木,透过面上的脏污,倒是勉强能辨认出几个熟人——在白原洲时,同席共饮过。 目光不断在人群里翻找,可不管怎么找,都没有寇骞的身影。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心,披帛只余下包裹着伤口的那一小截,不知是何时被割断了,她蹙眉去想,可记忆只停留在她与寇骞一起在山道上走,再醒来时,就是这儿了。 尖利的锣声终于停了,一群戴着面具的持刀者中间坐着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架着不甚标准的二郎腿,左手拿着账簿,右手食指在舌上轻点,手指一页一页翻着,面色一点一点变得凝重,翻到最新的那页时,酝酿已久的风暴终于爆发,“你们这群光会吃不会干的废物!” “每日都往这儿运新人,干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怎么出的货还一天比一天少?要是今天量没上来,我就把你们给扔下锅煮了!” 这般发泄过一通,男人的怒火总算消散了些,努努下巴,立时有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吆喝一声,麻木的人群便同被驱赶的牛羊一般,拖沓着脚步向那边走去。有的领了斧,有的领了凿,还有的领了木锨、木铲,轮到范云和她时,便只能拿着破破烂烂的竹筐和竹畚箕,虽不知道要被派去干什么,但拿着这种垃圾,干什么都是不成的。 她企图在壮汉的眼皮子底下调换个好些的工具,手刚试探着伸过去,便迎来一道破空声,石制的桌案上现出一条清晰的鞭痕,若非躲得及时,定免不得皮开肉绽。 “挖矿的罪奴,还有资格挑挑拣拣?再在这里拖拖拉拉磨洋工,老子就把你的皮剐下来编皮绳!” 崔竹喧面色煞白,抱着竹畚箕缩头缩脑地跟上队伍。 只是脑中却不断去想壮汉口中的话,挖矿? 她和人群一起被驱赶进黑漆漆的洞口,洞道初时还算开阔,容得他们三三两两并行,可走着走着,便连两人并肩都有些困难,岔道路口有多少条不清楚,总归四五十个人进洞,现今就只剩她和范云。 风声愈来愈远,洞中愈来愈静,不知不觉间,竟已行至尽头。 范云捧了几块石头堆砌,将火把插在其中,熟练地从洞壁的松散处扣出石块,扔进竹筐中,崔竹喧把石块拿起,用衣袖将沾染的土擦去,借着火光照亮,盯着石上深深浅浅的纹路细瞧,眸光一凛。 这是,金矿。 第66章 066 掘金挖矿 关于温热的怀抱、轻…… 需要偷偷摸摸捉人来挖, 显然,眼前的是座密而不报,私下开采的金矿。 崔竹喧立时想通了其中关节。 为何樊川郡不见流民,为何蓝氏年年到访, 为何兴师动众举办秋猎, 皆只是为这座见不得人的金矿打掩护。郡中权贵尽数参与秋猎,以狩猎活人为乐, 自然官官相护, 对大肆搜捕流民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被抓走的流民少数供他们玩乐,大部分则被压在这矿山中日夜劳作。 当真是一笔无本万利的好买卖! 私采金矿的罪名之大, 足以将整个樊川郡搅得天翻地覆, 不论是崔氏世家之首的位置,还是樊川郡守的官职,只要将此事披露出去, 都不在话下。 相较于被突然扔进这荒僻之地的恐惧而言, 因勃勃野心将被添满的喜悦更叫人兴奋。 匪他思春 第48节 崔竹喧将石块扔回竹筐中,靠着洞壁坐下,冷静道:“我们要逃出去, 将此事状告到御前, 把这些心肝脾肺肾都黑得腐臭的人, 全部满门抄斩。” 范云费劲抠挖石块的动作顿了下, 低垂着眼睫, 声音还带着哭后的喑哑,“逃不出去的。” “我试过许多次了,”她颤巍巍地将双手递出,在火光的映衬下, 那些溃烂的伤口更显得狰狞可怖,“且不说这里的守卫森严,论身手,我们打一个都勉强,更别提与这么多人相抗衡,便是侥幸没惊动任何看守,外头的那片林子我们也闯不出去。” “林子里有终年不散的瘴气,吸上一点就要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我最后一次便是逃到了那,结果没走多远就晕过去了,被看守抓了回来。” “负山险阻,瘴气缭绕,人触之辄病疟,”崔竹喧微微凝眉,难怪她会莫名昏厥过去,只是,既然她走不过去,那那些守卫又如何能在林中自由穿行,除非——她眸色一凛,“看守的身上有解瘴丸。” 她脑海中终有些片段闪过,关于温热的怀抱、轻柔的触碰、舌尖的涩味…… 是寇骞。 再经由此往回推断,她应是和寇骞一道误闯了瘴气林,情急之下,他割断披帛,去寻找解毒的药草,却碰上了在林中巡逻的守卫,他从守卫那抢了解药给她喂下,但不知出于什么考量,没有将她带走,而是任由她被掳进矿山。 按理来说,他应当也潜了进来,只是方才在人堆里没瞧见,难道是被分去了其它地方? “除了这处矿洞,被抓来的人还会在哪?”以她和范云的身手,想弄到解瘴丸,绝非易事,当务之急还是该寻到几个靠谱的帮手,“阿树呢?还有牛二,白原洲的其他人呢?” 范云的面色更难看了些,半晌才讷讷出声:“……前几日工头说要开一处新的矿井,带了好些人走,然后,就没有消息了。” 崔竹喧抿着唇,静静地望着炽热的火光,却满目冷然,“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当一个孤魂野鬼算怎么回事,就算非死不可,也要把那姓蓝的拖下来垫背!” * 气到极致,崔自明甚至有些想笑。 这姓蓝的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摆明了是他照顾不利的过错,竟还敢三言两语全推到女公子自己身上! 什么女公子一意孤行,不听劝告,非要进猎山狩猎,这才遇到流民的伏击,生死难料,莫说女公子从不会做这种不顾自身安危之事,便是她真的想狩猎,他难道就不知道派人提前清场,把危险排除,叫两队侍从随侍左右吗? 现今把人弄丢了,倒知道嚎丧了,装出一副食不下咽的模样,谁知道他是真的担忧到吃不下,还是在树林子里被茶水灌饱了肚子。 一出猎山,崔自明便直奔着蓝氏下榻的别院而去,穿过回廊,将金缕提溜进屋子。 “女公子被寻回这种大事,为何没有写信或派人通知公子?” 金缕面色一白,慌忙答道:“写、写了的!女公子亲自写了信,整整三张信纸,我托人寄出去的。” “那我在东云怎么没有收到?” “我不知公子行踪,便把信寄去岫陵府衙了,所以……” “一派胡言!”崔自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如冷刀子子般向她刺去,“我和公子日日在岫陵翻阅卷宗,怎么可能错过女公子的信?” 金缕呼吸一窒,捏紧了衣摆,战战兢兢,两腿发软,支支吾吾地出声:“许是、许是这松荆河上的匪多,信使被劫了去。” 崔自明微微挑眉,“是么?” “正是如此,蓝公子也知道的,所以才叫郡守去河上剿匪,”金缕小心翼翼地抬眸,用余光观察面前人的神色,见他的怒意渐熄,这才壮着胆子,继续道,“自将女公子迎回来后,我每天尽心竭力服侍左右,蓝公子对女公子的好,我都是亲眼所见,发生这种变故,实属意外。” 许是怕空口白牙的难有说服力,她便试探着挪到梳妆台旁,将妆奁打开,呈于他眼前,“你看,这些都是蓝公子准备的,还有衣橱里的华服,架子上的摆件,每件都价值不菲,足见他对女公子上心得很!” 崔自明低眉扫过一眼,无非是些金玉玛瑙,值钱是值钱,可女公子的库房里,何曾缺过这些玩意儿?若是这么点小钱,便能称得上上心,虞阳多得是愿对女公子上心的人。 金缕不可信,他想。 女公子再度在她的看护下丢了,她不哭着喊着饶她一命便算镇定了,竟还有闲工夫为一个无亲无故的姓蓝的辩白,定是被许了什么天大的好处。 可除了金缕,别院里剩余的都是蓝氏的人,他就算严刑拷打,也不一定能问出几句真话来,更何况,他无权对蓝氏的人下手,除非把公子从岫陵给请过来,但路上又得耽搁诸多时间——等等,还有一人,不属于蓝氏。 崔自明忽而将妆奁接过,指尖在一堆金簪、玉钗里翻动,心中粗略估算出一个数值,盖子“咔哒”一合,于金缕茫然的目光中猛然伸手。 低低的一声闷哼后,金缕瘫倒在地。 他将人往小榻上一扔,随手把被褥抖开铺上,推开门,用惊慌的语调大声呼喊: “快去请蔡大夫!金缕受惊过度,晕倒了!” * 挖矿委实不是一件好干的活计,至少对范云、对崔竹喧都是如此。 范云指骨尽断,连吃饭用的木箸都不一定能拿得起,就更别提各个奇形怪状的矿石,她只能用掌侧去剐、去蹭,忍着皮肉被划烂的痛将石块挖出来,然后用两个手腕合在一起,将石块捧起,装进竹筐之中。 崔竹喧的手指倒是完好,可双手握着石头在洞壁上不得章法地胡乱挖凿,不消多久,指节、掌心便被石头的棱角磨出细小的划痕,被黑色的污泥覆盖着,瞧不见具体的伤口,可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刺痛。 饶是如此,被分配给她们的竹筐才堪堪填满了一个底,距离能交差的程度,还远远不够。 可刺耳的锣声如催命符般,自洞口钻进洞中,沿着每条岔道,准确无误地传达给每个矿工——出洞的时间到了。 范云没法儿搬竹筐,崔竹喧搬不动竹筐,两人一起连拖带拽,毫无疑问落在队伍的末尾,好不容易出了洞口,叫久违的日光晃了下眼,脚下便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连带着好不容易装好的石块一并跌到地上。 顾不得呼痛,不想挨鞭子的话,就得抓紧把矿石收捡好。 二人伏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可原先只能垫一个底的石块,现下却装了半框,崔竹喧低眉再瞧,这竹筐边缘齐整,哪是她们那烂竹片拼凑出的垃圾能比的,是同旁人拿错了? 她转头欲去寻这丢了石头的倒霉矿工,可人没瞧见,只瞧见横在目前的一条长鞭,她立时低眉敛目,拉着石块绕行,咬牙跟上队伍。 识时务者为俊杰、小不忍则乱大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如念经般在心底反复念过一通,这才勉强将心绪平复。 得幸于平白多出的石头,查验时顺利通过,领到了一日辛苦劳作后的晚餐——灰不拉叽的麸饼一个。 崔竹喧生平见过最难看且最难吃的东西,是第一日流落白原洲时,出自阿树之手,与尸块汤无异的水煮鱼,可即便如此,那玩意儿尚且能捏着鼻子塞进嘴里,可眼下这玩意儿,便是捏着鼻子硬嚼,也要把牙崩掉。 喂鸡鸭的东西敷衍来给人吃也就罢了,还要掺上沙子和野草,麸饼在手里从上到下转了一圈,她也没能找出可以下口的地方,吃是吃不下了,索性拿它去打探点消息。 目光往周围环视一圈,落在了一个正捧着麸饼吃得津津有味的男人身上,她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将手中的麸饼在男人眼前晃了晃,轻而易举地将他的目光引了来。 “今天新来的?”男人往边上啐了口唾沫,眯眼打量着她,“是想问跟你一起被抓来的人吧?” 崔竹喧颔首,将麸饼递过去。 男人顿时喜笑颜开地接过去,敷衍地回答:“在那瘴气林子里熏的,拉过来就没气了,尸首都扔去填坑——啊!” 脚尖被恶狠狠地碾了一下,再一眨眼,麸饼就被夺了回去。 “胡说八道!” 崔竹喧快步离开,男人气恼欲追,面前却横出来一道戴着面具的身影,面上一白,气势瞬间弱了下去。 “我、我没想闹事……” 第67章 067 林间幽会 鼻尖相触,呼吸相缠…… 侍女端了热水而来, 仔仔细细地为金缕净面、擦手,蔡玟玉则是拎着药箱,不紧不慢地从外头走来,目光扫过一眼榻上人, 便连眉心最后一点凝重都舒展开, 将药箱放在桌案上,慢吞吞地挽起衣袖。 “都下去吧,”侍女得了令, 立时俯身行礼, 端着铜盆退出门外,唯有一道瘦高的身影, 仍杵在床边一动不动, 她这才抬眉,“这位郎君不回避一二么?” “这就走,”崔自明转头朝门走去, 藏在袖中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握住刀柄, 在同她擦肩时,猛然出刀,刃口横在她的脖颈, “但要劳烦蔡大夫领路, 当然, 我崔氏不是那等寒酸之辈, 定会将路钱补上, 只多,不少。” 蔡玟玉略有讶然,虽早预料到此次问诊目的不纯,但也没想到会用这么强硬的手段, 并不抵抗,只是将药箱重新拎起,“樊川郡郡守是蓝氏门生,你公然与蓝青溪作对,整个樊川郡,怕是再无官员敢向你行方便。” “我与公子有约在先,三日一信,他若没收到消息,便会即刻率人来此,这些官员若不识相,就最好日夜烧高香,蓝氏能保得住他们,”崔自明以她为质,在院中仆从的惊呼声里,越过院门,压过长廊,一步步往外闯,“再说,那姓蓝的不是还指望你治他的眼疾么?除非他想后半辈子都当一个瞎子,否则,定不敢轻举妄动。” 森白的刀刃尽数出鞘,弓手挽弓,箭已上弦,可正如他所说的一般,场面再是骇人,也未能真正地交手。 崔自明挟人上马,攥着缰绳,长鞭一甩,便从这如同纸糊般的包围圈中突围出去。 “我家公子身体不适,请蔡大夫上门诊治,事出突然,还请诸位代为转告!” * 夏日的蝉鸣早歇,整个长夜便只剩风还在四处捣乱,抖落刚凝的秋霜,拽下泛黄的叶片,围着破旧的帐篷东拉西扯,让本就摇摇欲坠的篷布晃动得愈发厉害,不禁让人怀疑,下一秒它便会压折枯朽的梁木,砸到人身上来。 可劳作至筋疲力尽的矿工早已呼呼大睡,此起彼伏的鼾声更胜呼啸的风声一筹,分不出半分心思去担忧这个,至于唯一醒着的崔竹喧,亦然无瑕顾及。 因她是最新来的,便只能在入口的布帘处强行挤出一个空位来躺下,风把布帘刮得飘飘摇摇,也把她的手脚刮得冰冰凉凉,饶是她尽量把衣角绞在一起,也拦不住无孔不入的风穿过衣料的空隙,将寒凉渗进每个毛孔。 她低眉哈了口气,两只手摩擦着,将仅有的一点暖意传来递去。 还不到一天,便这般难受,崔竹喧简直无法想象,范云是怎么熬过来的。 得尽快破局才行。 若要以金矿之事告发蓝氏,需有人证、物证,人证好说,这帐篷里随意拉一个出去都是,但物证的话,除了这座金矿本身,还需账本——白日里那肥胖管事手中的便是。 崔竹喧有心想夜探一番,欲将身旁人拍醒,可转念再想,范云的身手同自己也差不多,现下还受了伤,带上也没多大用处,心一横,决定孤身溜出去。 她轻手轻脚地爬起身,小心躲在帘侧,顺着风掀动的空隙往外瞧,乌漆麻黑的暮色里,徒有零星几颗星子可供照亮,营地中央的篝火熄得差不多了,火把的光亮只在营地更外围的林子里跳动。 守卫不算森严,应当问题不大。 她咽了口口水,从脚边挖了块带棱角的石头藏在袖里,将呼吸放到最缓,融进这片深沉的夜色中。 矿工的帐篷在最西边,存放采矿工具的库房则在最东边,而正中间,是管事的主帐,她缩在架子后,用目光一个个点数,帐前四个,帐后两个,再添上轮班换岗的,外出巡逻的,掐算下来,矿场的侍卫至多不超过五十人。 而光这一处的矿工便不止五十人,再加上被调去另一处矿井的,人数方面占据了先天的优势,若能在库房里偷到斧、钺,未尝不能和他们的刀剑打个有来有回,只是缺了个动手的契机,不若,放把火? 主帐失火或是粮仓失火,他们必要抽调人手救火,届时趁机强闯入库房? 不对,救火危险,兴许不会派侍卫,而是直接压着矿工去,这法子不行。 崔竹喧凝眉思索间,忽觉领子一紧——是被人从后头拽住了。 她顿觉头皮发麻,僵着身子顺从地被那力道拎着站起身,攥着石块的指节隐隐泛白,好半晌,才挤出一点微弱的声音,“我、我是想方便,但是找不到地方。” 心跳声怦怦。 来人却只是盯着她看了一瞬,缓缓收回了手,朝边上的林子使了个眼色。 这是,让她去林子里解决的意思? 崔竹喧将手往袖子藏了些,缩头缩脑地从他面前绕过去,而后步子越来越大,迈得越来越快,可不论是快是慢,那人都只是在落后她三步的距离从容地走着,摆明了是在监视她,可跟着她回帐篷也就算了,跟着她去方便? 她不由得在心底痛骂了几句,无耻、下流、不要脸! 眸光一凛,一个计划瞬间在心里成型。 “我、我就在这方便了!” 崔竹喧一副急得不行的模样,急匆匆去解腰间的系带,那人自是回避地转过身,就在此时,她握着石块猛地朝他的后脑砸去。可不知是她的鞋底踩过杂草发出的声响太大,还是这人压根就在头发里也藏了两只眼睛,竟将她的攻击预料得清清楚楚,手不偏不倚地擒住她的手腕,往后一压,便将她困住。 身后是粗粝的树干,眼前是狰狞的面具,进退不得,只能试图蒙混过关,“刚刚是,误会,你听我解释?” 可攥着她的手丝毫唯有松动的迹象,藏在面具后的脸也看不清神色,但冲着这一言不发的表现,显然是嫌诚意不足,她尴尬地笑了笑,用空余的一只左手从怀里摸出麸饼,试探性地塞进他的怀里,“这个,给郎君赔罪,够不够?” 面具人低眉瞧了眼,忽而低笑了几声,“够了。” 她尚未思虑清楚这过分熟悉的音色来自于谁,攥在她腕间的手就沿着肌肤往上,用指腹抚上她掌心的划伤,动作轻柔得好似一根鸭羽,搅出几分让人不自在的痒意,她本能地想合上手掌,那根根指节却不死心,强硬地挤进来,与她十指相扣。 “抱歉,当时情况紧急,没来得及安置你,”他俯身下来,用微凉的面具抵着她的额心,声音带着些哑意,“在瘴林里巡逻的侍卫不止一个,某只能先混入其中,把你带到这里,手是不是很疼?” 匪他思春 第49节 疼,肯定是疼的。 但她摸到了一双同样伤痕累累、甚至比她更为严重的手,不由得想起那筐平白多出的矿石——她受苦是因为矿场里黑心的管事,是因为官官相护的樊川,是因为心怀鬼胎的蓝氏,但独独不是因为面前的这个笨拙地想要保护她的人。 “一点小伤,用不了两天就好了!” 她绝不是刻意想要宽慰他,只不过是在阐述一个事实罢了。 寇骞眸光微闪,忍不住靠得更近了些,鼻尖相触,呼吸相缠,唇瓣相——崔竹喧面上已染了几分羞色,几乎要闭上眼,偏于此刻,突兀地响起一声腹鸣,她僵了一瞬,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 “我、不是……” 她不自觉蜷起脚尖,垂头下去,恨不得立刻寻出条地缝钻进去,偏生这人讨人厌得很,也不知道铺个台阶给她下,尽顾着自己,歪倒在她颈侧,笑得正欢。 崔竹喧顿时由羞转恼,气冲冲地踩了他一脚,咬牙切齿道:“不许笑!” 寇骞呲牙咧嘴地痛呼出声,局势瞬间扭转,落于下风的他只好讨好地去亲她的脖颈,“好,不笑。” 崔竹喧白他一眼,不欲搭理这个讨厌鬼,谁知他却从怀里翻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捻起里头的糕点喂到她唇边,“知道你吃不惯麸饼,将就用这个垫垫肚子。” 她垂眸看去,许是被他在怀里捂了许久的缘故,糕点被碰碎了大半个角,卖相着实难看,顺着他的手咬上一口,干巴巴、甜腻腻的,用料粗糙,味道也差得很,但在这个连麸饼都要掺沙子的矿场里,这大约是他能弄来最好的吃食了。 她低眉吃着糕点,起初还装作不经意的模样碰触他的指尖,后来则是借着不浪费的名义,光明正大地舔舐指腹残留的碎末,等到那人终于受不住,收手往回躲时,她便用牙尖叼住他的食指,不轻不重地磨蹭着,果然听得他乱了节奏的呼吸和愈发急促的心跳。 这般好对付,还敢得罪她? 几乎是她一松口,那只手就逃也似的背到身后,连带着手的主人都目光飘忽,不自然地轻咳两声,翻找话题,将此事遮掩过去, “咳,那个,云娘和你住一起,你们相互多照应些,”寇骞将油纸重新包好,塞进崔竹喧手中,碰上她毫不掩饰的戏谑的目光,立时躲得更开,遥遥退开几步,这才解下腰间的一个布袋递过来,“这里是止血的药草,碾碎敷在伤口上,会好受些,你和云娘两个人,应当够用。” 崔竹喧接过布袋,想起范云的手,面上的笑意顿时敛了,“我们何时逃出去?” “五日内,”寇骞垂眸道,“做过一遍的事,只会更简单。” 第68章 068 相好郎君 “什么相好的郎君?…… 范云是在一阵细碎的石块敲击声中醒的, 彼时天边刚露出一抹鱼肚白,借着微光,堪堪能看清一个大致的轮廓,是背过身子坐着的崔竹喧。 她疑惑地支起身子, 凑过去, 就见崔竹喧拿着石头往另一块石头上砸,石头与石头中间, 是用破布裹着的草, 随着不停地敲打, 草叶和草茎烂成一团难分彼此的浆糊,渗出的绿色汁水顺着石面淌下, 滴入帐篷边缘的泥中。 范云低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崔竹喧手里的动作一顿, 面上霎时扬起一抹粲然的笑,牵着她的左手腕,将弄碎的草药小心敷在她的手指间, 再用长布条一圈圈缠好, 系上结,右手也如是操作一番,一袋子的山藿香叶便被挥霍一空。 “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崔竹喧蘸了点石面残余的汁液抹在手心, 两手搓一搓, 权当是上过药了。 “这是、哪来的?”范云低眉看着自己手上粗陋的包扎, 布条还好说, 光看两边毛糙的断口也能猜到, 是崔竹喧从自己的衣料上扯下来的,但这草药,帐篷里可凭空变不出来,“你昨天偷偷出去了?” 崔竹喧神神秘秘地朝她招了下手, 等她俯身,便贴着她的耳朵低语。 “我找到寇骞啦!他送了药还有吃食过来,这个糕点可比那黑心工头发的破饼好吃多了!”说着,目光往周遭环视一圈,确定没有人醒,快速地往她怀里塞进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再熬几天,我们肯定能逃出去!” 范云望着那双神采奕奕的眸子微微愣神,唇角竟也漾开一抹浅笑。 “嗯!” * 山体被撕去青黄的皮,裸露出泥沙做的血肉,血肉又被斧钺生凿出一个个窟窿,穿林的风掀动沙砾填入洞中,洞中却忽然爬出一道瘦长的人影。 人影衣衫褴褛,却大喇喇地朝着篷布底下的摇椅走去,仰面躺下,架起一条腿,眯着眼睛跟着摇椅一起晃晃悠悠,好不惬意。 至于这摇椅原来的主人么—— 洞口新爬出的人三三两两席地而坐,哪怕看起来一个比一个狼狈,也不影响他们面上的笑一个比一个灿烂,“这帮子监工还真是有够蠢的,随口编句瞎话就把他们骗下去,包了顿饺子!” “叫他们一天天搁那挥鞭子,下去吃灰吧!” “老子忍他们很久了,要不是留着他们的狗命还有用,今天定要将打个痛快!” 用计斗赢了监工,气氛本是正好,却不知是谁突兀地问了一句,搅得众人顿时哑口无言。 “我们逃出去之后,去哪?” 是啊,去哪呢? 摇椅上的人敛了笑,缓缓地闭上眼,上一次和寇骞一起大闹时,尚有个白原洲能回,这回,连白原洲都没了,他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人,便是逃出了这座矿山,又能去哪? 有人提议道:“老大啥时候回来啊?不然等他拿个主意?” 很快有人反驳:“老大哪知道咱们被扔到这里头来了?要我说,还是得先逃出去再做打算。” 两方僵持不下,只把目光齐齐地望向暂领老大职务的阿树,后者将手掌覆在额前,长叹口气道:“他为小娘子卖命去啦,能不能活着都说不定,还提什么回不回来,只当没有他就——” 话未说完,便被一道带着笑的声音打断,“啧,胆子肥了,趁着我不在,可劲编排我是吧?” “老大!” 坐着的人群立时起身迎上前,惊喜地问候着,反倒是摇椅上的人不可置信地愣了半晌,挠了挠头,不自然地轻咳几声,“那什么,你要给狗官办的事办完了?” “还没,但也快了,”寇骞环视一圈,微微挑眉,“你们倒是比我想象得要快些,都收拾干净了?” “那是,一回生二回熟,哪还能再叫他们牵着鼻子走?”阿树拍拍胸脯,自信非常,“头头还留着,捆在洞底下呢,至于侍卫,兄弟们下手时都小心着呢,特意避开了衣裳,件件完好无损,只等扒下来换上就好。” 寇骞站在洞口,往下瞧了瞧,又问:“解瘴毒的药呢?够不够?” “若光我们这些,还算勉强,但要想带走主营地的人,还差不少,”阿树从腰间摸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拔出木塞,倾倒在掌心,“他们这点倒是学乖了,每个守卫身上的药都少得可怜,一瓶里最多四粒,这瘴气林子难走,四粒也就够一个人吃的。” “无妨,我们把整个营地占了,再去搜刮就好,”他微微凝眉,“咱们的人都活着吗?” 阿树撇撇嘴,一张脸皱巴成了苦瓜,“活着,来剿匪的官兵是个贪财的,听说旁的水匪,皆是花钱消灾,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轮到咱们这儿,就开始坐地起价了,花钱消不了灾,只买到一条小命。” 寇骞眸色微暗,“是被我连累了,我得罪了那姓蓝的,所以——” 阿树立时改口道:“那姓蓝的还得罪了我们呢!正好渡了河,这不得好好教训他一番,找回场子!” “行,那准备准备,找机会动手。” 方才的问题又被翻捡出来,“白原洲没了,咱们之后去哪?” “哪都不去,就在河这头待着,”寇骞低垂着眼睫,手指不自觉抚弄着腰间挎着的长刀,眸中的笑意和温柔消散地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冷冽与肃杀,“用这群狗官的命,买一个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身份。” * 林间,树下。 崔自明正用树枝搅弄着火堆,观测埋在灰烬里的红薯被烤到几分熟,阿鲤则是两手支着下巴,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过去,只等红薯被扒拉出来时,第一时间抢到,唯有与蔡玟玉面面相觑的金玉书如坐针毡,一会儿屁股往里挪,想藏去树后,一会儿又将脖子往外抻,怕将人放跑,矛盾得很。 “我说崔郎君,你怎么把蓝青溪的女人给绑过来了?” 话音刚落,便有道冷冽的目光朝他刺来,将他吓得浑身一哆嗦。 “说话要注意措辞的严谨性,不要随便在我的前面加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名,”蔡玟玉冷声道,“我与蓝青溪只是普通的医患关系,我收的是医药费,不是卖身钱。” 金玉书抱着树干,梗着脖子道:“那你也是跟他一伙的!” “准确地说,我是跟钱一伙,”蔡玟玉转头看向崔自明,伸出一只纤长的手,提醒道,“只多不少的路费。” 崔自明从马背上扯下一个布袋递过去,蔡玟玉打开,瞧见一堆各式各样的首饰,眉头轻挑,“若是我没记错,这是蓝氏给崔女公子准备的吧?” “既是赠予我家女公子的,那便是崔氏之物,用崔氏的钱财付你路费,不是合情合理?”崔自明端得一派理所当然的模样,“蓝氏出得起的价码,崔氏定然也出得起,还请蔡大夫告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蔡玟玉沉默了会儿,微微凝眉,“我毕竟只是个大夫,知道的不多,但关于崔女公子进猎场一事,蓝青溪在说谎。” “我与崔女公子虽未有交情,但我在给蓝青溪施针时,同她打过几回照面,她对蓝青溪厌烦至极,恨不得立马接触婚约,赶路回虞阳,甚至还写了三页纸的信控诉他的种种劣行——当然,你们没收到,因为压根没能寄出去。” “她不可能主动想要留在樊川参加秋猎,至于马么,也不全是流民动的手脚,蓝青溪事先给马下了药了,将崔女公子哄骗进去,意图逼她服软,只是玩脱了,将人弄没了。” 崔自明眉头倏然收紧,问:“用什么由头?女公子素来聪慧,怎么会轻易上他的当?” “毕竟事关相好的郎君,一时乱了方寸也算正常。” 回答轻描淡写,听得人却被激起万千心绪,崔自明脸色顿时比刚烧成焦炭的煤灰还要黑,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半晌才艰难地出声:“什么相好的郎君?” 蔡玟玉略有诧异,“你不知道?” 崔自明深吸一口气,“我应该知道什么?” 他望向金玉书,后者便于一个呼吸间,寻到了需要忙碌的大事——抬头数头顶的树叶究竟有多少片,正正好好避开了他的目光,他再看向阿鲤,想起她说的那番不着调言论,她的老大和女公子在一起。 再由此深究,一个荒唐的结论呼之欲出。 “你们不会是想跟我说,女公子相好的郎君是松荆河上恶名昭彰的水匪吧?” 崔自明恳切地想要得到一个否定回答,可在座三人之中,没一个遂他的愿。 蔡玟玉实觉此事稀疏平常,淡淡道:“我在街巷瞧见过那匪寇的通缉令,确实有副好皮相,崔女公子一时被迷了眼,也不算什么。” 金玉书揉搓着手指,试探着开口:“那什么,我见过他,虽然吧,出身不太好,但对崔女公子百依百顺来着。” “换成虞阳哪一个郎君对我家女公子不是百依百顺?” 阿鲤也站起来,欲为自家老大撑撑场面,思虑良久,郑重开口:“老大做饭特别好吃!” 崔自明咬牙切齿道:“我崔氏不缺厨子!” 实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尚且没想好如何把女公子在猎山失踪的事报回去,又牵扯出这么一档子事,恨不得立马不管不顾地冲进猎山寻人。 只是林中叶声乱了一瞬,崔自明顿时拎刀起身,满是警惕之色,“何方宵小?” “楚葹。” 第69章 069 以糕买矿 女公子在樊川怎么就…… 为表诚意, 来人主动解了佩刀扔在一旁,举着两只空空如也的手走来,朝阿鲤努了努下巴,“她认得我。” 崔自明攥着刀柄的手微微收紧, 低头看去, 得了阿鲤一个肯定的眼神,这才把刀刃塞回鞘中, “阁下有事?” “我今日还没吃呢, 不介意我跟你们一起吧?”楚葹兀自在火堆旁寻了个位置坐下, 捡起一根长树枝,就伸进火腹中去勾被烤得喷香的红薯, 灰黑色的皮被不慎划破了几道口子, 露出金黄金黄的内里,光是望一眼,便叫人直流口水。 崔自明心气不顺得很, 咬牙道:“介意!” “介意也没办法,”楚葹用衣裳下摆抓着红薯的两头一掰,丝丝缕缕的白雾便裹挟着浓郁的香甜气息飘散出来,咬上一口, 这香甜就融进了唇齿, 化在舌间, “我与崔女公子有旧, 于情于理, 请我吃个烤红薯也不过分。” 崔自明拧着眉头,将这个半路闯进来的人打量一番,用半截树枝束发,衣裳黑一块灰一块的, 如此不修边幅、行事粗犷之人,放在虞阳定是近不了崔竹喧的身,那就只能是在樊川认识的,想到这,他额头不由得青筋直跳。 女公子在樊川怎么就没认识什么正经人? 一个不入流的商贾,一个半人高的毛孩,一个被通缉的匪寇,现在好了,又添进个毫无礼节的要饭的。 心里是这般想,但面上再是敷衍也该扯出个笑来,毕竟是女公子的朋友,怎么也轮不到他去置喙,他在怀里摸了摸,从钱袋里取出一条银铤递过去,“女公子不在,无法设宴款待,阁下且自行去外头吃些。” 楚葹正好将红薯啃完,略有诧异地望了他一眼,拍了拍手,挑眉收下银子,“寇骞也在猎山里头,她暂时应当出不了大事,但我有一桩大事欲同你相商。” 匪他思春 第50节 “阿鲤,拿好刀,看着他们两个,”她倏然站起身,对阿鲤说道,随即望向崔自明,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崔郎君,借一步说话。” 崔自明犹豫一瞬,到底是点了点头,二人在枝叶间匿去身形,剩阿鲤将长刀紧紧抱在怀里,扳着一张脸,以金、蔡未为圆心,绕着圈巡视着。 金玉书被那虎视眈眈的目光盯得浑身鸡皮疙瘩直竖,喊冤叫屈:“不是,盯着她也就算了,为什么盯着我啊?我跟你们不是一边的吗?” “你或许是与他们一边,但金氏可不一定,”蔡玟玉将手中书页翻过一篇,眼中只有纸上墨字,淡淡道,“金郎君未曾想过,为何你的手下会那么轻易地招供吗?” “那还不是蓝青溪以势压人,他们迫不得已的呗!” 蔡玟玉低笑一声,轻摇了摇头,“兴许吧。” 在阿鲤一边盯人,一边吃完第三个烤红薯时,崔自明回来了,眸色冷得骇人,阿鲤抻着脖子,往他身后瞧了又瞧,疑惑道:“她走了?不和我们一起吗?” 崔自明径直地越过她,解开拴在树梢的缰绳。 “等不了了,我们现在进猎山。” * 依旧是矿洞,依旧是破烂的竹筐,本该争分夺秒挖矿石的两人却一人靠着一边的洞壁坐着,慢吞吞地吃着糕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们这样空着竹筐出去,不会挨罚吧?”范云仍心有余悸,捏着糕点味同嚼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都说寇郎君很快要救我们出去了,那再熬几天,别惹事比较好吧?” “谁说要惹事了?”崔竹喧撕下油纸的边角,又掰了块小指大的糕点碎装在里头,把油纸包叠好攥在手心,躬着身子往外走,“你在这儿睡会,留两块糕点给我就成,矿的事包在我身上。” 火把仍架在石头堆里,崔竹喧越走,便离火光越远,初时还能靠着眼睛视物,到后来,就只能全权凭手去摸,手掌顺着凹凸不平的洞壁一寸寸摸过去,脚下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着,在心底数着往左多少步,往右多少步,黑漆漆的视野里终于重新冒出了一点光。 她将呼吸放缓,轻手轻脚地靠过去,待瞧清火光里堆积了大半框的石块时,不由得大喜过望,踩进了火光的照明范围内,“你要不要同我做桩交易?” 男人打着赤膊,衣料被裹在两手手心,握着斧柄,一下一下地砸着,手上动作不停,只在这铿锵的动静中不耐烦地应了声:“没钱,没事就快滚,别耽误老子做活挣饼子。” 豆大的汗珠从发间滚至眉间,几乎要落进眼里,他不得不松开一只手,用衣料抹了把脸,衣上满是尘灰,还夹杂着飞溅的石屑,和汗水搅和在一起,将脸涂得一块灰、一块黑的,他却无暇顾及,往边上啐了口唾沫,便又要继续。 崔竹喧忙趁着这个空档叫住他,伸出右手,张开手掌,露出里头小小的油纸包,“又干又硬的饼子哪里有糕点好吃,你要不要尝尝?这可是甜的!” 斧子劈石的动作戛然而止,一个甜字钻进耳朵,男人的的喉间就上下滚动起来,他都记不得上一次吃甜的是什么时候了,在这矿场里,干得再是卖命,也不过是每天领到的麸饼多上一两个,该难吃还是难吃,只是尽量能不在半夜饿醒罢了。 “你说,糕点,是真的?” “自然!”油纸包又往前伸了伸,只等着另一只大手把它接过去,“这些算我请你的,尝尝!” 男人放下斧子,有些笨拙地将手上的衣裳解开,在衣料上擦了擦手,两只手掌并到一起,去皆那拢共还没片叶子大的油纸。 他顺着上头的褶皱一层层打开,却不知是哪只手抖了一下,抖出好些米白色的粉末,看着叫人一阵揪心,他只得更小心些,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屏息凝气,生怕呼吸时带起的微风将手中的奢侈品吹走。 待到油纸完全展开,他用食指指尖蘸了一圈,试探着舔了下,绵密的甜味蔓上舌尖,他顿时眼眸一亮,火急火燎地捧着油纸倒进嘴里,如此犹嫌浪费,又捻着油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舔舐一遍地遍,浸得油纸都快被口水泡湿时,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他闭着眼睛,回味着唇舌间的甜,好半晌,才砸吧了下嘴巴,叹气道:“甜,就是太少了,还不够塞牙缝的。” “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交易了,”瞧这人模样,此事定是十拿九稳,崔竹喧面上的笑又热切了些,“同样的糕点,我还有两块,你用采的矿石来跟我换。” 男人倏然睁开眼,眸中有几分犹疑,“你要多少矿?” “够两人份的交差量就行。” “太多了,一人份。” 男人拧着眉,试图讨价还价,奈何碰上的是个一分都不肯退让的卖家,“一人份就只能换一块糕点,你若是不行,采不到那么多矿,我就再去寻别人。” 崔竹喧扬着下巴,拿乔道:“这整个矿场,可就我一个人手里拿得出糕点,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庙了,你要考虑清楚。” 男人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右手往后,悄悄去够斧子,只是指尖还未触及斧柄,那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糕点这种贵重东西,我可没有带在身上,你就算拦着我不让走也没有用。” 在崔竹喧锐利的目光中,男人缓缓将手收了回来,“好,我要了,我把矿石给你送过去?” “不必,等收工锣响,你等在洞口别急着出去,届时我们一手交石一手交糕。” “……行。” * 范云睡得迷迷糊糊,恍若还在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一边聊天,一边绣着帕子,正讨论着该绣个什么花样,猛然有阵尖锐的锣声闯进耳中,思绪瞬间回笼,脊背贴着的凹凸不平的洞壁犹如一盆兜头泼下的冷水,提醒她这不是白原洲,而是不见天日的矿洞。 她本能地瑟缩一下,下意识要去徒手挖石块,可伸出的手却被另一只纤细的手攥住,抬眸望去,是个眉眼弯弯的笑。 “我们走吧!”崔竹喧道。 范云愣愣地点了下头,跟着走了几步,可一颗心惴惴不安、砰砰作响,到底忍不住问道:“交矿的事……” “解决了!”崔竹喧拖着空空如也的破竹筐,脚步轻快,“等走到洞口,就会有人给我们送矿了!” 见她仍有疑虑,崔竹喧便放缓脚步,解释道:“反正他们都要挖矿了,与其去换那个难吃得要死的麸饼,不如换我们这儿甜滋滋的糕点,两人份的矿石,换两块糕点,合算得很!” 范云咬着唇瓣,眸中隐隐透出些忧虑,斟酌道:“能挖出那么多矿石的,肯定身材魁梧、力大如牛,我们两个加起来都不一定能打过人家一只手的,要是他反悔,不用换的,用抢的可怎么办?” “洞口有侍卫把守着呢,他不敢的!” 崔竹喧信誓旦旦地保证道,而事实也确如她所说,饶是那个男人小心思再多,在洞口白花花的刀子的震慑下,也只能将矿石给她们分了半框,抓着油纸包打开检查一遍,这才紧贴着胸口藏好,拉着矿石出去。 事情落定,有了交差的矿石,更是没什么可愁的。 崔竹喧缀在队伍的末尾,慢慢悠悠地走着,目光不动声色地向四周打量去。 这么多带面具的,哪个才是寇骞? 这个太胖,这个太矮,这个驼背,这个…… 许是看得太过出神,竟险些与巡逻的侍卫撞上,只是她再低眉时,手心里却多了样东西—— 一朵小小的野花。 第70章 070 月夜密谋 紧紧地贴着他,毫不…… 一点疏雨后, 木芙蓉上的胭脂被湿意晕染开来,更显得明艳动人,在夜风中摇曳生姿,奈何廊下人的目光不肯分给它一丁半点, 只低眉看着手中的香囊。 “这是樊川那边送来的?”手腕转动, 将其上上下下仔细瞧过,缠枝纹银, 并非崔竹喧往日惯用的样式, “送的人可还说了什么?” 奴仆抓耳挠腮地回想一番, 确实没琢磨出什么特别的字眼,只讷讷道:“没说啥, 就提了句, 她主家姓楚。” 樊川,楚姓? 握着香囊的手上用劲,“咔哒”一声响后, 卡扣分开, 一颗乌色香囊滚进手心,指尖轻捻,一截白色的纸条便显露出来, 抬手展开,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蓝氏有疑。” 崔淮卿倏然凝眉, 将纸条攥进手心。 “去虞阳请人来。” 奴仆本能地点头应是, 抬步欲走, 才想起落了些什么,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开口:“请族中长老吗?” “一帮糟老头子来有什么用?”崔淮卿冷声道,“让李都尉派一队兵马与我们随行。” “这、这会不会太张扬了些?若是传到京都, 那些言官定会铆足了劲上折子弹劾的。” “这点罪名,至多罚俸几月,我崔氏还缺那么点钱财不成?” * 郁郁葱葱的树丛层层叠叠,交织的枝叶遮天蔽日,唯有零碎的阳光泄下,落在蜿蜒曲折的小径,黏在每一个途经行人衣摆。 领头的男人神色浓重,步履匆匆,手持着一把长刀,将一路横生出的枝条斩断,后头的女郎倒是神色从容,款款而行,连半人高的孩童也跟得毫不费力,唯有一个白面的青年,喘着粗气,双手攥着根木棍做拐,慢吞吞地缀在后头。 “我们是不是在兜圈子啊?怎么走了两天了,这儿除了树还是树的,半个人影都没见着!”金玉书草草抹了把额头的汗,两只脚仿佛踩在了针扎的鞋底上,每一步落下都是钻心的疼,实在忍不住开口询问。 “人影?那不是么?”蔡玟玉随手往左边的槐树下一指,众人的目光随之而去,之间半青半黄的叶底下,露出一具半腐未腐的尸,虫豸攀爬,苍蝇盘旋,引得胃里一阵翻滚。 金玉书脸色煞白,几乎要与那具尸不相上下,紧闭着双眼,将头拧回来,“活人!我是说活人!” “那这么走定然瞧不到,这猎山里的活人可都是被当做猎物的,既是猎物,定然要离我们这些外来客远远的,要是不躲藏,反倒露面的话,那就只能说明,是我们成了他们的猎物。” “……等等,什么猎物不猎物的?”金玉书茫然地开口,“打猎不都是猎些山鸡、野兔、狐狸……” 还未等他挨个列举完,前头人的脚步忽然顿住,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直直地撞了上去,痛呼一声,揉着通红的鼻子正要抱怨,却见那人已提刀冲了出去,连走起路来没个正形的阿鲤都横刀出鞘,神情戒备,用锐利的目光环视着周围。 金玉书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干涩的唇道:“这是,怎么了?” 蔡玟玉将药箱放下,坐在上头,把书卷翻开,沿着上次的折角处继续往下读,“没怎么,有人把我们当猎物抓呢。” “那、你还……”话到一半,金玉书忙捂住嘴巴,目光四处张望了一番,这才躬着身子,压着嗓音道,“大难临头了,你不想法子应对,还在这看你那破书!” “第一,这书不破,用的是以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著称的澄心堂纸。第二,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要如何想办法应对十多个手持武器的凶徒?第三,注意你的措辞,态度尊敬些,毕竟你没付钱,我没有义务容忍你。” 金玉书气得牙痒痒,可委实生了一副笨嘴拙舌,争辩不过,只得蹲下身子,缩头缩脑地躲在阿鲤背后——他一个商贾,也不比大夫能打多少,专业的事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虽然这位专业人士短小了些,可再怎么也挂了个水匪的名头在身上不是? 这两人心安理得地躲着,剩下崔自明与阿鲤一前一后地应对围攻。 前头打得顺风顺水并不奇怪,可连后头都轻松似砍瓜切菜,预想中的一番浴血奋战,真正交起手来,不过数招,便收获一堆瘫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流民,个个衣衫褴褛、鼻青脸肿的,瞧着倒像是他们在这欺凌弱小来了。 金玉书对上次被水匪掳走之事还心有余悸,猛然见着这么群不堪一击的恶徒,竟有些不敢置信,“嘶,身手这么差,也敢出来劫道?” “劫道是死,不劫道也是死,不如搏上一搏。” 蔡玟玉倏然合上书页,朝最近的流民走去,在他口鼻处探看一阵,又伸手搭脉,微微凝眉,道:“取银针来。” 金玉书左右看了看,另两人仍提刀戒备着,分不出闲暇,这桩差事自然落到了他的头上,认命地打开药箱,将针袋递过去,就见素手精准扎下,不消片刻,流民呼吸变急,呕出一滩黄水白沫,腥臭的味道弥漫开来,他不由得捏着鼻子退开两步。 正腹诽着:这女人好生恶毒,人家都打输了,还要用针给人上刑。 可奇哉怪哉,方才还躺在地上打滚的人,闹过这么一通后,面色竟变得红润起来,待银针收回,那人已有了力气坐起身。 “气血亏虚,饮食不当,似乎,还中了瘴?” 男人闻言,顾不得自己上一刻还欲持刀行凶,跪伏在地,连磕三个响头,“女郎心善,求女郎再救救其他人吧!” 金玉书当即压下眉,“不能救!这是歹徒,救完他们,他们要来杀我们怎么办?”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们是真的没办法了,才不得不来劫道,可也没准备下死手的,就是想抢些吃食!”男人哑着嗓子,竭力辩解着,“我们原是住在松荆河边上的渔民,谁知日前来了群剿匪的官兵,向我们讨要钱财,我们凑不出,他们便称我们是水匪,烧了我们的屋子,将我们抓到这来。” “每隔几日,便会有人进山狩猎,见人就杀,我们打不过,只能一个劲儿地往深山逃,可逃着逃着,半数的人都病倒了,眼见着就要没气了,我们这才想着豁出去抢一把,兴许喂他们吃些好的,这身子就会好呢?” 蔡玟玉低垂着眼睫,默然起身,男人的面色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几乎是心灰意冷时,忽而闻得一道清冷的女声,堪比天籁。 “人在哪?带我去。” 男人愣怔一瞬,急忙爬起身,生怕再多拖一秒,面前这人都要变卦,三步并作两步在前头领路,却撞见一条森白的刀刃,不得不住了脚步,惴惴不安地回头望去。 蔡玟玉拎着药箱,缓缓道:“烦请崔郎君让让。” “这些流民,可付不起治病的钱财。” “无妨,比起金银,还是人命更值钱。” 崔自明定定地看她一眼,倏然收刀归鞘,往边上退开两步。 匪他思春 第51节 * 天上是一轮明月高悬,地上是两道人影相偎。 左边的人拿了根树枝在松软的泥土里划来划去,用几道深浅不一的线条勾勒出一副简陋的地图,树枝在边角处的小圆上轻点,“阿树他们已经把这块占下来了,届时会以矿井有人闹事的由头,向管事求援,他至少会分出一半的侍卫赶过去,我们埋伏在路上包抄。” 树枝由边角转向中心,继续道:“待夺了兵刃后,再一齐攻回主营,我们人多,胜算应当比较大。” 崔竹喧蹲在他旁边,两手撑着下巴,盯着地上潦草至只能看清线和圈的作战图,胡乱地点着头。 “要是打起来,到处乱糟糟的,难免被误伤到,你和云娘只要在矿洞里躲着就好,等事情完了,某再——” 话未说完,忽地被一阵低笑打断,寇骞不自觉摩挲了下握着树枝的手指,试探地问道:“怎么了?是有哪里不对吗?” 崔竹喧连忙闭上嘴,想强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可翘起的唇角怎么都压不下去,又对上边上人探究的目光,只得不自然地轻咳两声,尴尬道:“没有,都挺好的,就是、就是你这个图画得,好像刚下了蛋的鸡窝。” “还有吗?” “暂时,没了。” 寇骞深吸一口气,将“鸡窝作战图”尽数划烂,把树枝随手扔开,低垂着眼睫,“总之,明日按部就班地进矿洞,自己防备着些,就算管事要矿工出来抵挡,你们也只管躲着,听见什么响动都不要出来。” “听明白了?” “明白!” 崔竹喧望着他的眼睛,小鸡啄米式地点头,后者却刻意避开她的目光,突然站起身,淡淡道:“若是没什么其他事,那就回去吧,早些休息。” 寇骞沉默地走在前面,崔竹喧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每一脚都踩在前面人的影子上,先是黑乎乎的脑袋,然后是糊成一团的身子,再踏过细细长长的腿,最后伸手向前一扑,揽住那人的腰身。 “生气了?” 寇骞顿住脚步,微微低眉,便能瞧见从身后探出来的一张明媚的笑脸,静了一瞬,否认道:“没有。” “没有吗?”环住他的手臂缓缓挪动,人从身后转到了身前,紧紧地贴着他,毫不掩饰地窥听他每一声心跳,“我才不信,你就是生气了,大不了我下次不笑你嘛!” 他轻轻回抱住她。 “刚才有一点,现在,一点都没有。” 第71章 071 眼瞎心盲 她不是在想他,就是…… 猎山别院。 丝竹之声靡靡, 舞姬水袖蹁跹,可再是悦耳,再是惑人,连着看了数日, 什么新鲜感都被消磨没了, 只觉腻味得很。珍馐百味置在案前,也只被木箸草草翻动几下, 席间宾客便改道去取酒盏, 一杯接一杯, 闷头喝着。 “这到底是在闹哪出啊?来猎山不狩猎,光把我们圈在这院子里!”蓝衣青年忍不住抱怨道。 锦衣人的目光于衣袂飘香间逡巡, 在素手拨弄琵琶的乐伎和步步生莲的舞女中犹豫, 对狩猎之念倒也没有那般紧迫,随口敷衍着:“不是有歌舞嘛,将就看看呗!” “歌舞哪不能看?要不是为了狩猎, 我至于这么大老远跑过来么?”蓝衣青年撂下杯盏, 全然不顾酒宴才开始没多久,就意兴阑珊地离席。 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一曲舞毕, 座上宾客愈发寥落, 奴仆心惊胆颤地将情况回禀, 用眼尾余光, 去揣摩上座之人的神色。 “曲子听腻了, 就奏新曲,舞姬看腻了,就换新人,取悦宾客的法子, 还要我亲自教你们吗?” 奴仆将身子躬得更低些,背上冷汗渗渗,“可、可是,他们都吵着要去狩猎,实在是……” 话声越来越小,几近于无,奴仆额头贴着地面,连呼吸都放到最轻,一片死寂中,唯有炉中的香雾仍无知无觉,丝丝缕缕地探出头来,僵持许久,直至最后一点香燃尽,上座人才重新开口。 “各处关卡可有崔自明的消息?” “……并无,应是还未走远。” 蓝青溪拿起茶盏,低眉轻抿了一口茶水,“既还没出去,那就不会出去了,把派出去的人手收回来,明日一早,进猎山搜——” 一道突兀的尖叫声响起,紧随而来的是慌乱的脚步声、嘈杂的说话声,蓝青溪不由得紧了紧眉头,拂袖起身,奴仆立时跟上前搀扶,推门而出,行过廊道,朝事件的中心点走去。 各路的宾客,醒的、醉的,眼下都不急着回房了,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声音压得极低,唯有反复出现的“墙上”一词被听得真切。 “发生什么了?”蓝青溪问。 “墙、墙上被人写了字。” 众人讥嘲的笑声渐起,可蓝青溪抬眸望去,所见不过一片黑暗。 奴仆咽了口口水,颤声道: “为虎作伥,眼瞎心盲。” * 溪边的一大丛芭蕉被薅得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茎兀自立着,而茎的旁边,是横七竖八的、用芭蕉叶拼凑而成的粗陋的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面色蜡黄、形容枯槁的人。 刀刃再次出鞘,只是这回不是冲着人,而是冲着竹,将修长的竹子砍成一个个竹节,竹节盛上水,再添进新采摘下的艾叶,放至火堆旁煮沸。被蔡玟玉施过针的人,将腹中浊物呕出,灌下艾汤,虽不能立时精神百倍,但至少可保性命无虞。 得了救的流民跪地伏首,千恩万谢,救人者却仍只是兀自收捡着医具,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金玉书看得不免有些奇怪,“这么多人谢你,你怎么不应两句?” “没收钱,我没有回应的义务。”蔡玟玉冷淡地回答。 “刚刚是谁口口声声说,人命比金银值钱?这才过去多久,你就变卦了?” 蔡玟玉重重地合上药箱,不欲同这个一文钱都没付的穷鬼相谈,转头望向立在竹下的崔自明,“现在启程?” 后者将最后一截竹子斩断,收刀回鞘,凝眉环视一圈,“都救完了?” “暂时,但若继续在这猎山里待着的话,神仙也救不回来。” 流民们闻言,方才劫后余生的欣喜顿时消散,一颗心坠入谷底,瘫坐在地,面面相觑一番,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这样的苦日子,还要过多久啊?” “每天战战兢兢地活着,眼一睁,不是担心自己被箭射死,就是害怕活活饿死,还要提防着这劳什子瘴气,还不如痛快死了,一了百了!” 崔自明眸色微暗,攥着刀鞘的手隐隐泛白,抬步欲走,却耐不住悲切的啼哭一声压过一声,到底是将脚步撤了回来,深吸一口气,“不会很久,该死的不是无辜的百姓,而是那些为非作歹的贪官。” “诸位若信得过我,之后可与我同行,跟着我出猎山。” “出去之后呢?”有人问,“我们的手实被毁了,出去也只是流民,官差再要抓我们,连个由头都不用编,便可将我们缉拿入狱。” 崔自明沉默了会儿,将怀里的令牌取出,高高举起,“我乃虞阳崔氏,可以身作保,为你们重新补造户籍手实。” “当真?” “当真。” 悲郁的气氛一扫而空,流民们互相搀扶着爬起身,匆匆收捡着算不上行李的行李,几根树枝,几个野果,为首的甚至已迫不及待地凑上前,搓着手道:“崔郎君,我们往哪边出山啊?” 金玉书愣怔一瞬,有些跟不上事情的发展了,忙插进话来:“等等、等等,这怎么就到出山了?崔女公子还没找到呢!” “我知道,”崔自明应了声,转头望向满脸殷切的流民,道,“我家女公子在猎山中走失,等我将她寻回,再带诸位一起离开。” “不行!你就这么走了,我们怎么办?” 蔡玟玉眉心轻蹙,眸光冷冽地扫过去,那个扯着嗓子叫嚣的流民瞬间哑了火,缩头缩脑地扎进人堆里去了,她这才走到崔自明旁边,低声提醒:“崔郎君,人贵在要有自知之明,我凭医术能救他们一时,但你要凭什么能救他们一世呢?” “你出身虞阳崔氏不假,可只是崔氏的家仆,你确定,你能说服那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女公子为这些平民出头?再者,你樊川郡的大小官员,就真的会买你们崔氏的帐?倘若你做不到,一开始,就不能答应,”她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躁动不安的人群,“升米恩,斗米仇,你瞧,现在就开始不念你的好了,要是拖到后头,指不定生出怨恨,倒戈相向。” “就算女公子不识人间疾苦,也不妨碍她心地善良,绝不会与那些披着人皮的恶鬼为伍,”崔自明正色道,“我救不了他们一世,但至少,要给他们一个能活下去的机会,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们现今连最基本的活命都难以保证,又怎能强求个个谨记着仁义道德?” 蔡玟玉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又很快垂下眼睫敛去,用一贯冷淡地语调开口:“那,就祝崔郎君一切顺利,得偿所愿。” 也是此时,流民中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两只手反复揉搓着衣摆,唇瓣张张合合,引得一众目光向她投来,吓得整张脸涨得通红,好半晌,才从喉间挤出点细若蚊蝇的词句。 “那、那位女公子,我见过。” * 矿场正中,一条铺着狐皮的椅子上,管事架着二郎腿,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每打一阵,他便要分出一只手舔舔指尖,将面前的账簿再翻一页,面上神色也跟着红红白白,喜喜怒怒,若是被安排进戏园子里表演这项“变脸”绝活,不出三月,准能成为响彻一方的台柱子。 崔竹喧随着队伍缓缓前行,满脑子胡思乱想,视野间却突然闯进个鼻青脸肿的中年男人,径直奔向管事面前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哭着:“乌管事,那帮子水匪实在难以管教,他们、他们趁着我夜间睡觉,就闹起事来,得亏您派给我的人手拦了他们一段,不然,我都没法儿跑回来报信!” 这是,计划开始了? 乌管事的面色顿时阴沉下来,一脚踹在男人肩上,气得鼻孔冒烟,“废物,盯人都盯不住!要你有什么用?” 男人顺势在地上翻滚几圈,然后跪伏在地,膝行着爬回来,连磕几个响头,求饶道:“乌管事,这、这也不能全怪我啊!那都是松荆河上的凶匪,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能制得住,还得请你出马,教教那帮下贱坯子做人!” 接下来的发展自不必说,和计划中一模一样,矿工被一口气全塞进矿洞里,一半的侍卫守在洞口,一半的侍卫敢去新矿井救场,总不可能真的放任抓来的奴隶骑在他们的脖子上作威作福。 崔竹喧跟着火把的光,一步步往洞穴深处走去,脑中回想着计划的下一步——林间设伏。 听着就威风得很,定是同话本子中写的一样:一拉绳子,便有破空利箭踏着日光刺来,再拉绳子,左右两边就冒出两颗流星锤来回袭击,接着从树丛间持刀闯出,团团围住,有如瓮中捉鳖,将敌人吓得仓皇逃窜,结果要么被绊马索绊倒,要么掉进地坑,最后通通被一张大网裹住,不留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这般惊险刺激之事,她着实想亲眼看看,但碍着某个讨厌鬼的千叮咛万嘱咐,她只能挨着洞壁坐下,用石头在脚边的泥中胡乱划拉着,只是横横竖竖,拼凑出来,竟是“寇骞”二字,她愣了一瞬,急忙用鞋底来回搓碾,将罪证毁灭得干干净净。 扔开石块之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范云不识字,就算瞧见了也没什么。 脸上的热意逐渐消退下去,手指竖起,一点点往外走,将石块重新捡回来。 她不是在想他,就是,随便写写,证明她的字比那个讨厌鬼好看得多罢了。 第72章 072 地动山摇 抱着她的手微微发颤…… 一遍“寇骞”是二十四画, 可地上的沙土少说也被划了千八百道,数不清是多少遍,总归字挨着字,字叠着字, 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乱如一团蓬草。 崔竹喧一手支着下巴,无聊得紧, 正要胡乱扯些话题, 刺耳的锣声比她更先, 紧随其后的,是纷乱的脚步声声, 掺杂着悠远的人声、以及不知是什么与什么碰撞而引动的铮鸣, 混成嘈杂的一片,回荡在冗长的洞穴之中。 寇骞他们攻过来了? 崔竹喧忙把火把拔出来,再倒着插回去, 浇上泥沙, 在石堆里闷熄,与范云紧贴着洞壁,以防万一, 各自手里头还攥了块带着棱角的石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的黑暗中, 两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唯有两颗心紧张得砰砰直跳。 应当, 不会出问题的。 就算是矿场的守卫败走溃逃, 也该是往树影幢幢的山林去,没道理钻进这没打通的矿洞里,似个没头苍蝇般乱撞。 脚步声渐渐远去,许是矿工们都被锣声招呼了出去, 紧绷至僵硬的手微微泛酸,将手指轻抬,稍稍放松,浓墨般的黑里,却突然闪过一抹亮光,一条肥胖的影顺着蜿蜒的洞壁爬来。 身后是还未开采的矿,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与其守在这儿被动地抵抗,不如,先下手为强。 崔竹喧紧了紧手中尖锐的石头,朝范云使了个眼色,又想起这黑乎乎的一片,对面人多半瞧不见,于是分出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她,自己则心一横,贴着洞壁往外走。 鞋底与砂石挤压出窸窣的轻响,在另一道急而快的脚步声的对比下,更显得微不足道,她止步在岔道口,火光跃动,连带着影也张牙舞爪。 越来越近。 就要拐过弯来。 崔竹喧已然屏住呼吸,双手握着石块高高举起,尖锐的棱角朝下,只消来人一露头,便可当头一击,不死也伤,可临到近前,火光闪烁一瞬,竟朝另一边去了。 她松了口气,打算等人走远,再原路退回去,可目光小心地探出去,刚落定的心又重新悬起来,那个被锦缎裹成粽子模样的人,不就是矿场的管事吗? 匪他思春 第52节 观他行动,用火折子照亮,走得毫不犹豫,显然不是走投无路之下仓皇逃入,而是早有计划地撤离,是这矿洞中藏了什么能救命的东西,还是有通往矿场之外的暗道?不管是哪种,都不能就这样放任他。 来不及多想,脚步已尾随而去。 乌管事喘着粗气,袖口胡乱地往额上抹去,隔几步便回头张望一眼,不断在繁复的洞道中穿行,终至一处,倏然停步,左手举着火折子,右手在粗砺的石壁上一寸寸摸索着,一双眼睛靠得极近,几乎要嵌进凹凸不平的石缝中。 石壁是普通的石壁,瞧不出什么名堂,但触及某处时,他的眸光乍然亮起,面上露出一分喜色,手正要往回收,石块却猛然袭向他的后脑。 一声闷哼后,人如烂泥般倒下。 崔竹喧将沾了血的凶器随手抛开,捡起滚到一旁的火折子,借着光亮,将那具肥胖的尸体翻过来,自他两边袖口摸到胸膛,又在鼓胀的肚子边左掏又翻,搜出来纹银十两,铜板若干,穷酸得很,她想,勉为其难地把这仨瓜俩枣揣进兜里。 锦缎被她毫不吝惜地扯开大半,终于在他左侧的小腿肚摸到个硬邦邦的物什,她粗暴地把那块的衣料划开,果然见一本贴着皮肉的书册,她倚着洞壁坐下,借着火光,低眉翻开。 “初二日,进矿奴四人,采矿十车。” “初四日,进矿奴十八人,采矿十二车,死矿奴三人。” “初五日,进矿奴十五人,采矿十一车。” “初七日,死矿奴五人……” “……” 连风声都无的死寂之中,书页清浅的摩擦声断断续续,火光照不到的阴影处,尸体倏然睁开了眼。 * 营中已经躺着十多个人,有衣衫褴褛的矿奴,有戴着面具的守卫,死伤不知,更多的是在痛苦的呻吟中,像蚂蚱般被麻绳捆缚在一起,有如当初被抓进这里的流民,只是而今情况对调,成任人宰割的鱼肉的是矿场的维护者。 猩红的血在刀刃上,在斧钺上,在木锨、木铲上,在武器上,在不算武器的武器上,颗颗滚落,滴进黄色的沙土里,凝成一块块暗色的斑点。 打斗的铮鸣声渐止,取而代之的,是呜呜咽咽的哭声。 男的哭,女的哭,单个哭,扎堆哭的都有,错综复杂的哭声混在一起,吵得人一个头两个大,阿树额上的青筋直跳,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抓起边上的铜锣就是一顿狠敲,生生把那些啼哭给压下去。 “一个个的哭什么哭啊?咱们打赢了,又不是打输了!怎么的,要给这群狗东西哭坟吗?” 人群只好把那哭声咽回去,只仍是控制不住地抽噎着,泪水混着泥灰糊了满脸,模样滑稽得很。 寇骞靠着木架,手指翻动,将缠在小臂上的布条系上绳结,“被奴役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解脱,反正现在无事,他们想哭就哭一会儿,别那么苛刻。” “财运都被他们给哭没了!”阿树嘟嘟囔囔地抱怨道,不情不愿地放下铜锣。 “那你就抓紧时间,到处搜罗搜罗,别让你的财运跑了,”寇骞捡了根火把,在篝火架中引燃,抬脚往矿洞去,“我去接人,外头你先看顾着。” 阿树敷衍地摆了摆手,先他一步钻进了营帐里。 寇骞顺着洞窟前行,一边走,一边用石头在洞壁上有规律地敲击着,走错了三条道,才听到另一处回应的敲击声,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晃得火焰忽闪忽闪,火光半明半昧,心跳声若擂鼓。 转进岔道,走过拐角,带着哭腔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 “寇郎君?” “云娘,外面安全了,出来吧,”寇骞温声应道,火把往里凑了些,目光顺着火光而去,却只望见光秃秃的石壁,只有范云一人,面上的笑意立时敛了,“她呢?” “方才、方才有个人影进来,崔娘子便跟过去了,一直没有回来,”范云急得眼眶通红,“我本来想追上去,可我如今又帮不上什么忙,怕拖累她,只好在这儿等着你来,你快去寻她,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寇骞深吸一口气,抬步欲走,却忽而绕了回来,捡起石堆中的火把引燃递给她,“别怕,你先出去,其它的事情交给我。” 矿洞中还有旁人,且是敌非友。 寇骞只得放弃了原先击石探路的法子,一条条道硬生生寻过去,好在根据范云的话来推测,这处洞穴里能看见有影子走来,说明来人是经过这个岔路口往更深处走,而矿洞开采的长度有限,从这儿往里不消多久便能走到头,搜寻范围大大缩减,不必担心进了一条错路就彻底找不见人。 他从空无一人的死路里退出来,在错误路径上做好标记,往另一条道走去,行至半途,忽闻一声惊惶的叫喊——是她! 心头一紧,全然顾不得其它,扔下火把,往声音的来处奔去。 浓得化不开的黑色里,火光烧出一个小洞,随着他越靠越近,小洞也烧成了大洞,而洞中,是被一只粗糙的手紧扼住的纤细脖颈,一双狠厉的眼与一双惊恐的眸子同时朝他望来,本能比理智更先,闪着寒光的刀刃破空而去,生生将男人逼退。 久违的空气涌进喉间,反倒将人呛得直咳嗽,崔竹喧无力地跌下去,没摔在冷硬的石上,而是倒进温热的怀里,抱着她的手微微发颤,胸腔内的心剧烈跳动着,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谁更害怕些。 她动了动唇瓣,想说些什么,可在喉咙火辣辣的刺痛中,竟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只能环住他的腰,轻轻抚过他绷紧的脊背。 这是条死路,不愁捉不住这个管事。 寇骞抬眸望去,眼中的温和退却,只剩下一片寒光,手掌缓缓按在刀鞘上,杀意几乎凝作实质,乌管事笨拙地爬起来,畏畏缩缩地躬着身子,忽而弯腰要下去,不捡没入土中寸余的长刀,反倒攥紧不过一指长的火折子。 寇骞微微凝眉,一时看不透他的打算,却见火光后的脸笑得狰狞,贴着石壁,碰到了什么,飞溅出一颗火星子,可火星子不灭,而是愈发耀眼,极快地顺着石壁攀爬往上——是引线! 他瞳孔一缩,把人揽进怀里,急急地往外冲。 阴鸷的笑声回荡在洞窟之间,“下贱的的矿奴,通通死在这儿吧!” 下一瞬,地动山摇。 * 范云握着火把,堪堪走出洞穴,便见一地横陈的尸体,处处飞溅的猩红,不由得呼吸一窒,心跳跟着停了一瞬,她咽了口口水,强逼着自己不去看这副骇人的场面,心惊胆颤地踮起脚绕行,好不容易在一处营帐内寻到半个身子都钻进木箱的阿树。 “阿树哥。” “云娘啊,我们这次搜罗了不少钱财,你啥时候有空,给我做身新衣裳呗!”阿树塞珠宝入怀的动作顿了下,扶着箱沿爬起身,正要笑着寒暄几句,目光却在触及她双手时倏然凝住,声音有些发紧,“……手、手怎么了?” 话出口,他又觉自己嘴笨,用脚趾头想也该知道,这是怎么弄的。 “别、别怕,我们有钱了,渡河了,能请大夫。” 范云未来得及应答,帐外,忽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巨响。 第73章 073 洞窟遇险 所以,簌簌能不能多…… 整个营地宛若一口铁锅, 被一只无形的手抓起来颠了颠,帐篷也好,窝棚也罢,皆在这剧烈的颤动中通通倒塌, 活人尚且站不稳脚跟, 地上的死尸更是被摇来晃去翻了许多个面,人啊、树啊、帐篷啊, 均匀地混在一起, 凑成这锅乱糟糟的大杂烩。 所幸, 这震动难长久,还不到一刻钟, 便彻彻底底地安静下来。 澄澈明净的天空之下, 是废墟堆砌的一片狼藉,朽烂木片与霉斑布料层层叠叠地堆积着,倏然, 一只被污泥裹挟着的手从中探出, 推开头顶的残骸,一点点爬了出来,不等气喘匀, 又急忙顺着先前的位置往里挖, 将遇难者一个个拉拽出来, 被挖出的人再去挖旁人, 如此往复。 范云同阿树靠得近, 被他帮着挡住了些碎石瓦砾,伤得不重,只是些青紫痕迹外加些细细的划伤,趴在散架的木架旁剧烈地咳嗽着, 整张脸涨得通红。 “他大爷的,这地龙还真会挑时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阿树骂骂咧咧的,在身上摸了摸,塞进怀里的珠宝掉了大半,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能硬着头皮拍了拍她的脊背,帮她顺气,待她稍稍平复些,便要抽手回来,却被她死死地攥着袖角,“……那边。” 她分出一只手伸出去,引着他的目光望向坍塌的矿洞,“寇郎君和崔娘子还没有出来!” 阿树看着她的唇瓣张张合合,脑海中嗡嗡作响,一时间,竟无法理解她究竟说了什么,只是呆呆地怔愣在原地,任由着衣袖被拉来扯去,哀哀戚戚的哭声回荡在耳边,好一会儿,他才缩了缩手指,喉头发紧,“怎、怎么会呢?他不是去接人的吗?” 他下意识避开那连入口都被巨石封得严严实实的矿洞,目光飘忽地往四周寻去,期待着那人如同上次般从角落里忽然出现,可是没有,怎么找都没有,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艰难地呼气,“他、他皮糙肉厚的,就算真的被石头压着,也死不了的!” “我跟你说,他又不是第一次被埋在底下了,上次,我一个人徒手都能把他挖出来,这回,咱们白原洲这么多人都在呢,肯定能把人救回来,你说,是吧?” 阿树扯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等回答,便扯动两条发软的腿踉跄地走开。 斧钺撬动石块的声音,自矿洞的方向传来,一声接着一声,不绝于耳。 * 细小的碎石从缝隙中落下,在即将砸向女郎的后脑时,一只粗粝的手横亘过来,将它挡住,指节轻动,指腹一点一点将墨发上沾染的尘泥拂去。他的动作足够小心,奈何这洞中一丝光亮也无,难免有几颗怪状的小石子扯着发丝不肯松手,带起一点细细的刺痛,惹得女郎低吟出声。 “……簌簌?” 崔竹喧睁开眼睛,可入目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她试着从这张肉垫上起身,可摸索一阵,不知是碰到哪,身下的人僵了一瞬,环住她腰身的手微微收紧,“先别动。” “哦,好,”崔竹喧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难得顺从地趴回来,枕在他胸膛,回想起方才几可谓山崩地裂的景象,仍是心有余悸,“是还会掉石头下来吗?” “……嗯,可能。” “那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躲躲?”虽是这般提议着,可这什么都看不见的地方,连危险都瞧不清会从哪来,又谈何躲避?待在这处,与逃去旁处无甚区别,“或者就在这儿躲着也成,休息好了,再找出去的路。” 身下人低低地应了一声,不知怎的,总觉得他比平常安静了许多,是逃跑时累到了,还是掉下来时摔疼了? 她想去探探他身上有没有伤,伸出的手却被他的手先一步握住,那人这会儿倒是活跃起来了,活像她肚子里的蛔虫,她还没开口问,他便知道抢答了,“撞出一点淤青,不算很疼,只是有些累,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他不是正抱着吗? 崔竹喧奇怪地想着,可念在他一路护着她的份上,也不是不能原谅他这乱七八糟的胡话,“这样,会不会压得更疼?” “……不重要,”那人轻抚着她的后颈,用下巴贴着她的额头,“我想离你近一点。” 她心底的怪异之感更甚,他什么时候变得这般黏黏糊糊了? 许是被吓到了? 到底是她的外室,身为妻主,她还是应当好好安抚他一番,崔竹喧正打着腹稿筹措些安慰的词句,可那人对自己的异样毫无所觉,指尖顺着她的后颈往下,一寸寸地摸索过去,声音有些低哑,“有没有伤到哪?” “好像,手上蹭破了点皮,还有脖子,他的手劲大得很,怕是要留好几天的印子呢,”她嘟囔着回答道,忽而想起了些什么,话语中带上了几分雀跃,“虽然没有逮到那个管事,但是我把账本抢过来了!” “……账本?” “嗯,这座矿场最重要的就是账本了!”毕竟是她亲自弄到手的功绩,这便迫不及待地夸耀起来,“楚葹想要揭露樊川郡守的恶行,人证、物证缺一不可,人证我们多得很,可物证就只有这个账本,我翻过了,上头清清楚楚地记载了矿场每日送进矿奴的数量,还有掘出金矿的数量,将这个送到御前,定能将郡守定罪。” “楚葹得偿所愿,答应你的酬劳肯定也少不了,到时候大街小巷的通缉令就能撤了,你陪我逛夜市也不用戴面具了,”崔竹喧兴致勃勃地往下规划着,“我跟你说,虞阳的夜市可比樊川的好多了!起码冰糖葫芦就比我们那天的好吃!” “我叫人专门给你做,你喜欢甜的,就让他们把糖衣裹厚些,喜欢酸的,就选那些个大的山楂,皮薄多汁!” 寇骞低低地笑了几声,“我想,都尝尝,行不行?” 崔竹喧伸手去捏了捏他的脸颊,大方地应承道:“行,你想餐餐吃,顿顿吃都没问题,我的人,哪有连冰糖葫芦都吃不起的道理?” 她歪着脑袋,肆无忌惮地去抚摸他的脸颊,那人不仅不躲,反倒偏头过来,掌心碰上一片柔软,带起些轻微的痒意,一直漾进心头。 他忽然喊了一声:“簌簌。” “嗯?” “我喜欢你。” 手指不禁缩了下,不自然地收回来,“我知道。” “很喜欢、很喜欢。” 她的呼吸乱了一瞬,清晰得感受到脸颊烧了起来,完全不受控,虽然明知这么黑乎乎的一片,那人不可能看得见,她还是不动声色地往下躲了些,用滚烫的脸颊去贴他胸前微凉的衣料,“我知道。” “……我是真的、真的想和你走,只要你想要我陪着,我就长长久久地陪着你,以什么身份都好,外室可以,马夫可以,侍卫可以,端茶倒水的小厮也可以,我不在乎,”他顿了下,将环着她的手臂收拢了些,恳求道,“所以,簌簌能不能多喜欢我一点?” “不要那么快腻了我、忘了我,几个月想起一次也好,几年想起一次也好,只要,别忘了我,好不好?” “呸,胡说八道!”崔竹喧蹙起眉,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以示惩戒,只是不知是不是她用的力道轻了,竟没听得他如往日那般呲牙咧嘴地喊疼,“你可是我花了一个金饼买来的外室,要每天来服侍我的,什么几月一次,几年一次的,休想躲懒!” 她深觉是逃跑时,哪里蹦出的碎石砸坏了他的脑袋,不然,他怎么会生出这么稀奇古怪的念头,她板起脸,开始给他梳理他作为外室,每天应当做的事。 “晨昏定省的问安肯定不能少,还要给我读话本子,陪我去游船钓鱼,要学新菜式、新针法来讨好我,还有……” 不管有的没的,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尽数被罗列出来,她本以为他会苦着脸讨价还价一番,却没料到,他一一应了下来,只是,她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等我跟簌簌回去,一定照做不误。” 匪他思春 第53节 答应就是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答应,为什么要特意点明,跟她回去之后?还有,他一贯同她说话时,用谦称的,为何方才?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缠绕在心头,叫人怎么都无法忽略,她忍不住想要开口问问,那人的指尖却勾缠着她的头发,用困倦至极的语调道:“困,陪我睡会儿?” 那,明天再问? 崔竹喧决定暂且放他一马,兀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左手随意地搭在他的腰侧,只是指腹触及的衣料似乎能渗出水来,“你的衣裳怎么湿了?” “被雨淋的吧。” 她不禁皱了皱眉,“可是我今早进矿洞时,外头还是晴天啊!” “……因为,是后面下的,”他的声音愈发低了,有些含糊不清,“睡吧。” 洞内太过安静,唯有两道清浅的呼吸交错在一起,崔竹喧不知不觉间,竟也睡了过去。醒来时,有水滴落在她脸上,她本能地抬手去挡,睁开惺忪的眼,视野间竟有了一抹光亮。 下雨了,雨水的将石缝的泥沙冲刷开,故而,泄进了一线天光。 目光借着这点亮向四周打量去,石壁陡峭,足有几人高,凭她肯定是上不去,不知道寇骞行不行。 “寇骞。” 未等来回应,她不禁蹙起眉,要去催促这个懒鬼起床,可回过头—— 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第74章 074 不要来生 不要死同穴,不要定…… 崔竹喧不是没见过他受伤, 衣襟染血,血肉倒翻,可眼前这副模样,竟比她记忆之中的还要骇人得多。 她倏然想起昨夜那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目光慌乱地往他腰间探去, 被晕湿的衣料已然干涸,留下一层僵得发硬的暗色——满嘴胡话的骗子! 指尖微微发颤, 扯了三次, 才将他腰间的系带挑开, 捻起衣角,小心地往外掀, 衣料黏连着模糊的血肉, 分离时,带下些凝结的血痂,于是暗红色的伤口中, 又涌出一颗颗殷红的血珠, 她顿了下,血珠便跌进了她的手心。 新鲜的血带着他的体温,本该是温热的, 可她却莫名感觉到一股寒意, 从指尖蔓延至心头。 她低下眉, 指尖的红色忽地被冲淡了些,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是同新落的泪混在了一起。 “寇骞。” 她唤了声,但那人只是兀自躺着,连眼睫都未动弹一下。 骗子,大骗子! 明明昨天才给他立的规矩, 要晨昏定省向她问安来着,结果第一天,他便把这些抛诸脑后,等她寻他算账时,他定是又要钻言语的空子,狡辩答应的是同她回虞阳之后,而非是在这个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山洞。 他狡辩也没用,她非得好好地罚他不可,把他的月钱扣光,压着他恶狠狠地咬上几口,就算他哭得满脸鼻涕地求饶也休想她放过他——但他连要受罚也不在乎,不听她说话,也不睁眼看她,故而,哭得满脸鼻涕的人成了她。 鼻头酸胀,泪眼朦胧,泪珠湿漉漉地粘在脸上,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寇骞。” 可眼下的情况,全然容不得她继续哭哭啼啼,崔竹喧哽咽着,用袖口胡乱抹了把脸,俯身在他身上翻找起来,好半天才寻出一个小布包,里头塞满了山藿香叶,应是他给她和范云准备的。 她将尚算干净的中衣褪下,只裹了件外衫在身,借着洞壁边缘凸出的尖锐石棱,将中衣撕成一条一条的布片,迎着顶上的石缝间渗下的水滴,将布包濡湿了些,然后捡起石块,将草药砸烂碾碎。 一块布小心擦去伤口边的秽物,再将草药敷上去,然后缠上刚撕下来的干净布条,腰间、脊背、肩头,还有他小臂上已然被血染脏的旧布也要换上新的,一番忙活下来,他满身都是破破烂烂的碎布条,与街头讨饭的乞丐相比,竟也不遑多让。 崔竹喧很想笑话笑话他,可嘴角扬到一半,却抑制不住地抽噎起来。 “……寇骞,你的命卖给我了,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死!” * 飘飘渺渺的雨丝落着,林间弥漫着湿润泥土的气息,苔藓覆满树干,身上的尘灰被洗净,翠得逼人,只可惜没碰上闲情雅致文人为它吟诗作赋,只有一帮子步履匆匆的俗客用鞋底把它碾进泥堆。 “你确定是在这儿附近见到人的?” 昨日不知怎的,整座山都震了一震,而震动的来源竟与流民指的是同一方向,甚至行到此处,已能望见半空中漂浮的暗色的浓雾,再往前,是瘴气林。崔自明的心不禁往下沉了些,那些流民们只是在边缘处误吸了些,便病倒了大半,若女公子入内,恐是凶多吉少。 “是、是这,”瘦小的流民讷讷地应了声,目光往周围扫视一圈,忽而落向一棵果树,枝头结满了黄澄澄的酸枣,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绿色中,很是显眼,她小跑着奔过去,仰头仔细寻了寻,踮起脚拉下一根树枝,招呼着众人望过来,“我当时在这摘果子呢,突然听见脚步声,以为是狩猎的人来了,就躲到树丛里去了,结果看见那位女公子和一个男人在这摘枣子,她的衣裳一看就很值钱,我不会认错的。” 她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亲眼见他们进了瘴气林——那个男人有刀,我也不敢凑上去提醒,所以……” 崔自明望着层层叠叠的树影,眉心紧蹙,冲蔡玟玉道:“蔡大夫可有办法让我们入这瘴气林?” 蔡玟玉用锦帕捂住口鼻,试探着往里走了几步,用指腹摸了摸湿软的树皮,又去探了探粘腻的泥土,不过一会儿,便觉得头昏脑胀,不得不退了回来,打开药箱,用银针过穴,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缓过来,面色凝重道:“若是日头高悬时还好,这瘴气散去,我就地采几株草药,配一副清心散倒也能往里走些,可刚逢秋雨,湿气愈重,瘴气愈浓,强闯,只怕会被毒死在这林中。” “这、这么吓人?”金玉书听得面色发白,脚步本能得往后撤了些,连呼吸都放轻不少,生怕吸气时太用力,把散逸出的毒瘴吸入肺腑,忍不住埋怨道,“他们两个人,四只眼睛,这猎山这么大,往哪走不好,怎么专往这死路里钻呢?” “他们到这儿时,许是正午,外围的瘴气散去,他们无所察觉,等行到林中,太阳西沉,瘴气再起,他们身处其间,自是避无可避。” 崔自明咬着牙,攥着刀鞘的手隐隐泛白,“若我们也等到正午,能进去吗?” 蔡玟玉用看白痴的眼神瞟了他一眼,轻叹口气,解释道:“他们的正午是晴,我们就算等到正午也是下雨,没有阳光,这瘴气如何会散?” 按着秋季晴一天、雨三天的气候,想熬到瘴气散去,还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去,莫说女公子不定能撑住,就算侥幸撑住,外头蓝青溪的人也该察觉不对,杀进来了。 楚葹虽称她有办法拖住蓝青溪,但拖十天半月是拖,拖一时半刻也是拖,天知道她的拖是前者还是后者,崔自明等不得,长抒一口气,正色道:“烦请蔡大夫给我配一副清心散,加大剂量,一倍不够就两倍,两倍不够就加三倍,女公子身陷险境,危在旦夕,我必须尽快进去救她。” 若非看在他一片赤忱的份上,蔡玟玉实在想冲他翻一个白眼,冷冷吐出一个“滚”字,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过犹不及的道理是一点都不懂,加大剂量就能解瘴毒的话,那那些个就剩一口气吊着的病秧子,岂不是拿一百根百年山参炖进一锅,一碗灌下,药到病除? 开方制药之事,岂能这般胡来? 单纯的加大剂量是行不通,但辅以些旁的手段,或许可行。 蔡玟玉凝眉细思一会儿,忽而将药箱重新打开,取出针袋,“先前煮沸的艾草水可还有剩下?” “有的、有的!”金玉书解下腰间的水囊,炫耀似的摇了摇,“我怕我们也不小心中了瘴,特意灌了一水囊,以防万一。” “好,金郎君先用它把帕子打湿,阿鲤去找石菖蒲、薄荷、苍耳,和在一起碾碎,挤出汁,”蔡玟玉一边吩咐着,一边招手让崔自明在她面前蹲下,银针小心地刺入几个穴道,嘱咐道,“你用帕子裹住口鼻,每隔一会儿,就重新打湿,多少也能减弱些瘴毒。” 她从金玉书那接过帕子,简陋地串上一根细绳,为他系上,“但这毕竟不能彻底解毒,最多在里头待一个时辰,再长,这毒性就压不出了。” “嗯。” 崔自明点头应了一声,待将阿鲤草草制出的清心散引下,握紧刀鞘大步迈入林中。 蔡玟玉看着在树影中渐渐匿去的身形,神情有些复杂。 按理说,患者一意孤行要寻死,与她无关,她只管收多少诊金,做多少事,又或者更恶劣些,如同在蓝氏时一般,收加倍的诊金,做敷衍的事,但不知怎的,却想起他向流民承诺时的那番言论——一个没见识过人心险恶的滥好人。 她垂下眼睫,滥好人也是好人,是好人,就不该这般毫无意义地送了命。 更何况,他应许的一堆流民尚且翘首以盼,他若是死在这林子里,走时,那些流民因此生恨,朝他们报复,难道真要指望一个小白脸、一个小毛孩护她平安吗? 蔡玟玉轻叹口气,吩咐道:“崔郎君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们在这附近多备些草药,等他回来时好用。” 阿鲤小鸡啄米式地点头,又问:“还是艾草、苍耳、薄荷、石菖蒲那些吗?” “再寻些止血的,白及、仙鹤草、山藿香之类的。” * 缠绵的秋雨,一旦下起来,便下个没完。 石缝渗下的水珠滴落在洞中的沙土里,一颗接一颗,一串连一串,竟汇聚成了一条两指粗的小溪涓涓流淌着,小溪一路往下流,承载着崔竹喧的目光也一路往下,看向洞穴的更深处。 那里头没有光,或许离地面更远,又或许,离地面更近? 不知道。 她读过的四书五经上没提,听过的游侠话本也没说,情情爱爱的戏文中倒是演过痴情男女双双落难的戏码,可他们只知道唱些死同穴、定来生的情话,没有哪出细细解释,落进山洞里,该选哪条路逃生。 情话只听一遍哪里够? 要天天听,日日听,晨起听,睡前听,随着三餐饭,一顿不落地听,听得心里发腻,听得耳朵生茧,那样才够。 可能也只是那时够,若停个一两日,耳朵上的茧消了,便又想着继续听。 所以,不要死同穴,不要定来生,她要的是当下,要的是今生,要的是崔竹喧与寇骞长长久久地相守。 崔竹喧背着寇骞艰难地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她为神像塑了金身,神佛会保佑她的。 一定会。 第75章 075 罪同谋逆 “你可曾见过,我家…… 屋内的烛火噼啪一声, 值守的奴仆猛然惊醒,惺忪睡眼望见一串火光将近,忙用袖口抹去嘴角的涎液,搓了搓脸, 将五官揉成一副恪尽职守的模样, 站得板正,待拿着火把的侍卫巡逻的脚步越过此处, 立时同泄了气的人偶, 皮肉无力地耷拉在骨架上。 “这都三天了, 没日没夜地巡逻、搜查,啥时候才能到头啊?” 他倚靠着门框, 歪歪斜斜地立着, 怨声载道,边上与他一同值守的人也没好到哪去,一只手捂在嘴上打着哈欠, 声音都含含糊糊的, “闹事的人还没抓到呢,主子的气都没消,我们当下人的, 还能妄想日子过得舒心不成?” “那我们能有什么办法?那贼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这种具体的长相不知也就罢了, 可连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 上哪抓人去?”他低头在怀里摸了摸, 从布袋里捻了一片薄荷叶含进嘴里, 又取出一片递给身旁人,“这弄的排场再大,也不过是些无用功。” 两颗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上一圈,四周清静得很, 巡逻的侍卫才经过,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确保这闲话不会传扬出去,这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开口:“要我说,反正抓的人猎那么多,狩猎也不缺一个两个的,干脆弄个出来,让他把罪名认下,这事情不就过去了么?” “说得倒也是,”边上人认同地点点头,面上又露出几分犹疑之色,“只是,蓝公子不是那么好糊弄过去的吧?” “嗐!管他那么多呢?天天用块布蒙着眼,就是真贼人放在他面前,他也看不见,有人任他折磨,出口恶气不就完了?” 奴仆们说得正值兴头,耳朵里忽地钻进“啪”的一声轻响,立时神色警觉地往周围望去,可花花草草都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一动不动的,更别说什么鬼鬼祟祟的人影翻来爬去,可凡事总归是小心为上。 一人握着刀,瞪大双眼守在门前,一人将左手伸进右手袖口,抠抠拽拽,取出一把黄铜钥匙,咽了咽口水,“咔哒”一声轻响,打开锁,将门推出一条缝,两块门板分别贴着前胸和后背,一点点往里挪,弗一入内,便快速地落下门栓,确保除了他,多一只耗子都没法儿入内。 “我进去巡一圈,你在这守着,要是有事就大声喊一句。” “知道了,你麻利点儿,别背着我在里头躲懒啊!” “嘿,你这话说的,我是那种人吗?你别在外头打瞌睡才是!” 交谈声随着脚步声的响起而散去,门外的人紧紧攥着刀鞘,对着夜色尽头飘飘摇摇的烛火装出一副凶恶的表情,全然没注意到,小园的叶丛间,被微微牵动的一枝绿色。 叶片和叶片中间,探出一根只有小指粗细的竹管,竹管小幅度地挪动,口径瞄准提刀者。 “怎么这种天气还有蚊子?” 奴仆嘟囔着,分出一只手,挠了挠脖颈上的刺痒处,下一瞬,奴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抹细影飘进门内,形同鬼魅,不消片刻,如法炮制,又一个人倒在墙角宛若一摊烂泥。 小小的白蜡烛燃起,一点火光跃动着,楚葹便借着这点亮,在一排排书架上翻找着。 在猎山别院居住的宾客,不管身份地位、官职大小,在名册上皆有记载,她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尽是些熟悉的人名,涵盖樊川大大小小的官员和乡绅豪族,再就是每年秋日,雷打不动过来参与狩猎的蓝氏。 寂然的小阁内,唯有书页的摩擦声窸窸窣窣,她飞快地查阅着名册,烛火快要燃尽之时,楚葹的目光终于一顿。 丰延二十年,来猎山的人员里并无蓝氏。 她连忙抽出下一年的名册进行比对,丰延二十一年,蓝氏家主蓝浦和以静养之名在别院长住了半年之久,自此以后,每年秋猎,蓝氏次次到场,从无缺席。 灯火微茫中,捏着纸页的手指微微收紧,倘若她未记错的话,樊川郡驱逐流民的政令是十年前颁布的,对照时间,恰好是丰延二十一年。樊川秋猎的传统延续已有百年,偏蓝氏的人一来,便搞出了人猎,同时伴随着大量的流民神秘失踪、下落不明,倘若说此事与蓝氏无关,那真真是从路边牵条狗来,狗都不信。 所以,在丰延二十一年时,蓝浦和在猎山发现了什么,于是和樊川郡守串通,假借人猎之名,搜捕流民为己用——这山里一定是有什么需要大量人力,又无法轻易挪动,同时为朝廷律令所不容的东西。 匪他思春 第54节 她眸光一凝,脑中似有惊雷炸开。 矿! 私自采矿,罪同谋逆。 楚葹将名册贴身藏好,吹熄蜡烛,贴着木架往外走,正要推门出去时,脚步声自四面八方纷踏而至,火光汇聚,将整个院子照得恍若白昼。 遭了,人来了! * 蒙蒙的雨丝与缭绕的山雾缠在一起,织成一匹薄如蝉翼的轻纱笼下,弯曲的树干,招展的枝条,舞动着曼妙的身姿,是树,又像是幢幢鬼影,崔自明便是闯进这样一群魑魅魍魉的聚集之地。 他一边走,一边沿途做上标记,起先还能提刀利落地斩断横生出的枝条,到后来,便只能扶着树干,凭借刀刃的锋利,在树皮上割出歪歪斜斜的豁口。 脚步轻浮,目光涣散,思绪浸在脑海中昏昏沉沉,连呼吸都开始变得费劲起来,他把水囊的木塞拔出,把面上蒙的帕子再度濡湿,微微泛黄的水珠自帕子的边缘,顺着他的脖颈,流进衣领。 不行,这样根本撑不下去。 崔自明试着往嘴里含了一口艾汤,可效果微乎其微,浓密的瘴气好似一张蛛网,将他紧紧地裹在其中,越是挣扎,困得越深。他头痛欲裂,几乎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往树干上、往石头上撞,可他不能,女公子还在等着他,倘若他倒下了,那女公子该怎么办? 牙齿咬破舌尖,借着那股钻心的痛感让自己醒神,他扶着歪来扭去的树干踉跄前行,兴许就差一点,没准他再坚持多走几步,便能寻到女公子了呢? 他的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慢,每迈出一步,都要歇上好一会儿才能攒够抬脚的力气,眼皮沉得像是挂了两个千斤坠,将视线一点点收拢,思维凝滞,人形僵立,渐渐的,竟和墨绿的树影重叠在一起,不分彼此。 偏于此刻,寂寥的山林间忽然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来自男人的喘息声在极静的环境里被衬托得尤为清晰,男人许是慌不择路,不管不顾地跑着,地上铺陈的枯枝烂叶被他踩了个遍,窸窣声一声胜过一声。 直到有根树枝未完全枯朽,被他的鞋底碾住,不仅没有裂开,反倒憋着气向上一顶,男人脚腕一歪,竟是脸朝下摔进泥堆里,顺着斜坡,翻滚几圈,才勉强停住,支起身子,狼狈地爬起身,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泥,再睁眼时,竟望见个倚靠着树的人形。 男人咽了口口水,思绪千回百转,脚横着往旁边挪动,配上他那鼓鼓囊囊的肚皮,活像是个从案板上逃跑的待宰的肥蟹。 可眼睛一闭一睁,那人形竟也睁开了眼,露出一双冷厉的眸子,他心头一颤,拔腿就跑,一柄长刀破空而来,刀身没入树干三分,刀刃不偏不倚,横亘在他喉前三寸。 “你可曾见过,我家女公子?” * 瘴气林外,金玉书像是两只鞋底安了陀螺,载着他兜来转去,没有一刻停歇,连地上的泥都被他刨薄了寸深。 “这一个时辰过了吧?他怎么还不出来?”金玉书抬头望一眼天色,可连片的乌云黏连着,早晚都一个样,压根辨不出时辰,“不会是你给的法子不中用吧?他要是被毒晕在里面可怎么办啊?” 蔡玟玉规整药材的动作一顿,眉头轻蹙,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我说有用就是有用,他若坚持不到一个时辰,只能说明他身虚体弱,与我的医术何干?” “不是、这看病抓药不得跟着人来吗?哪有说人配不上药的道理?” “你是大夫?” “……不是。” “那不就结了,门外汉不要对我如何行事指手画脚的,”蔡玟玉头也不抬,只是磨制草药的力道加重了些,“你若实在闲得无聊,便起锅烧水,等他回来了,好第一时间服药解瘴毒。” 金玉书深吸一口气,看了眼缠绵不休的雨,又看了眼潮湿泥泞的地,愤愤地咬牙道:“你倒是吩咐点像样的活儿啊!你看看这天气,下雨呢!我上哪去找干柴烧火啊!” 蔡玟玉神色平淡地回答:“那就别烧,改成挖坑,等他出来,正好填土。” 金玉书只得讷讷地闭上嘴巴,垂着脑袋,两只眼睛到处张望,祈求天上乌云破上几个窟窿,留一点淋不着雨的干柴给他,但他的祈愿显然不太合实际。好半天,才从树洞里捡起几根手指粗的干树枝,再站起身,面前忽地被扔来一个肥胖的东西,而后头,是他们苦候许久的崔自明。 “完了完了,这瘴气是不是伤眼睛啊?我看你都快和蓝氏那个差不多了,这胖子和崔女公子除了都是人以外,毫无共同点,你怎么就捞出个他来?”金玉书咋舌道。 崔自明却是向他们亮出一个小药瓶。 “这药能解瘴毒,这人,能给我们领路。” 第76章 076 不合规矩 “寇骞,我好像走不…… 走了多久?不知。 走了多远?亦不知。 往前是坑坑洼洼的小道, 往后是崎岖不平的山路,偏偏入目可见,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故而, 崔竹喧只能扶着洞壁, 一步步小心地往前挪,鞋尖先往下探, 而后再落下整个脚掌, 待确定踩实后, 才敢抬起另一只脚往前迈,把本就不快的行进速度拖得更慢了些。 只是这路实在太难走了些, 不过是喘气时恍惚了一瞬, 竟不知怎的,鞋底混进一块松动的石头,引得脚腕一歪, 整个人便往前头扑去, 她慌忙地想抓住些东西,可光秃秃的山壁上除了泥巴便是石头,指尖至掌心被硬生生地剐下一层皮, 也未能稳住身形。 不出意料, 她与寇骞摔成了一摊。 崔竹喧急忙爬起身, 想把寇骞扶起来, 可生拉硬拽半天, 动弹最多的却是周遭的软泥,人没能扶起来,反倒是力竭的她跌坐下去,钻心的疼意自皮肉涌来, 可能是脚底新生又被磨破的水泡,可能是掌心被石棱划出的血淋淋的豁口,每一寸酸软的肌肉是疼的,每一根强撑的骨头是疼的,不由自主地哽咽着,泪水已盈至眼眶。 “寇骞,我好像走不动了,怎么办?” 被问的人没有回应,她便只能背靠着粗粝的石壁坐着,曲着双腿,双手在身前交叠着,任由一颗颗泪珠砸在手背上,“寇骞,我的手好疼,你不帮我上药吗?” “寇骞,我饿了,我要吃馎饦,你不帮我煮吗?” “你再不应声,我就把你的钱扣光!”她试着用往常那般威胁的语调开口,可嗓音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哭腔,“……寇骞,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我不罚你,不扣你的月钱了好不好?” 她在他身旁躺下,与他十指相扣,两道身影依偎着、紧紧地贴在一起,深沉的黑暗里,连呜呜咽咽的哭泣声都渐渐停息。 “寇骞,这里好冷啊。” “不要留我一个人待着……” * 院内灯火通明,仅一门之隔,外头的动静一点儿不差地传进来,哪怕是某个侍卫暗自活动了下脚腕,某个仆从悄悄打了个哈欠,皆能听的一清二楚。 楚葹躲在书架之后,手掌紧握着刀鞘,目光死死地盯着木门,脚步声一点点逼近,刀刃跟着一点点出鞘。 她目光凛然,屏住呼吸,蓄势待发。 门板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往里压了寸余,因门闩落下的缘故,未能轻易推开,于是自门缝里探进一条锋利的刀刃,用力劈砍,门闩应声而断,刀刃退出,一只手贴上来。 指尖、指节,而后掌心,再稍稍使些劲,两块门板就要分开。 楚葹正欲出手,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突然涌了上来,她尚未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听得一道带着笑的男声,只是话语的内容么,着实称不上是友善。 “樊川郡秋猎这样的盛事,我心向往之,不请自来,青溪你应当不会介意吧?” 门上的手倏然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队侍从,透过门上雕花处,正能瞧见他们的背影。 “崔兄对秋猎感兴趣,青溪自当扫榻相迎,只是,”蓝青溪顿了一下,面上温和的笑有些发僵,“带这么多兵卒强闯,是不是有些不太合规矩?” 崔淮卿摸着下巴,皱眉沉思,一副恳切的神情问向左边人,“不合规矩吗?” 左边人摊开手,摇摇头回答:“不知道啊,我是虞阳的人,樊川郡什么规矩,我实在没听过啊!” 他又装模作样地去埋怨了番右边的人,“楚都尉,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是樊川人,也不提前跟我说说,这秋猎只能我自己来,不能带随从来。” 右边的楚荀眨了眨眼,夸张地拱手道歉:“都怪我一时忘了这茬,但来都来了,总不好就这样光着手回去,这样,蓝公子与段将军在这别院内下榻,至于带来的军士边围着别院安营扎寨,今年先这般将就一二,明年再按着规矩,少带些人便好。” 三人架起一台戏,三言两语间,把这事情轻飘飘地揭过去,崔淮卿手腕一抖,展开折扇,慢悠悠地扇着,目光上下左右环视一圈,忽而落定在蓝青溪身后的阁楼中,扇面一合,指过去,“大老远过来,也该参观参观,我看这间屋子顺眼,不如就从这儿开始看。” 说着,他把缰绳一扔,翻身下马,作势要往里走,蓝氏的侍卫当即横在屋前,不肯放行,崔淮卿面上的笑容收敛,冷声道:“怎么?蓝公子这么大的威风?占着别院,旁人连看一眼都不成?” 双方对峙,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蓝青溪收在袖中的手攥得泛白,倏然垂下眉,换了副感伤的神情,“崔兄应还不知吧,簌簌她——” 崔淮卿眸光微冷,“她怎么了?” “她非要孤身进猎山,已失踪许久,我派人四处搜寻,方才得到了些消息,”蓝青溪轻叹口气,卖弄了会儿欲言又止的姿态,没等来追问,只好兀自往下说,“此事与松荆河上的水匪有些关系,也怪我,迎回簌簌时,得知她曾被那些贼人掳了去,一时怒上心头,便请郡守将那帮子为非作歹的匪寇剿灭干净,可不知是哪一步走漏了风声,竟叫那水匪头子给逃了。” “如今之事,定是那匪寇搞出来的,或是报复,或是想以簌簌为质,交换金银珠宝与他的手下活命,正好崔兄领了兵马前来,不如我们好生筹谋一番,杀了那匪寇,救回簌簌?” “贼人如此猖狂,焉能善罢甘休!”崔淮卿还未来得及开口,左后方便响起一道义愤填膺的声音,那人利落地翻下马,身上的银甲与刀鞘相碰,随着他的脚步,发出一声声规律的轻响,“猎山是吧?崔公子你且等着,我今夜就带兵杀进去,掘地三尺也要把女公子救回来!” 蓝青溪劝道:“贼人狡猾,将军这般贸然前去,说不准会适得其反。” “怎么可能?”段煜白冷哼一声,拍了拍胸脯,自信万分,“我堂堂游击将军,打一个草寇,岂会失手?” “再说,女公子遇难,每拖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便是那贼人不对她下手,女公子与亡命徒朝夕相处,定要被吓得心惊胆颤,”段煜白拧着眉,担忧之色写了满脸,竟是比崔淮卿这位兄长还要着急,摩拳擦掌想要出兵,以至于看向蓝青溪的眼神就带了几分迁怒,“救人宜早不宜迟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等了这些天还不出兵,陪着女公子来狩猎的要是我,我肯定当夜就把那恶贼剁成肉酱!” “这般软弱无能、优柔寡断,难怪女公子看不上!”段煜白轻嗤一声,抬步欲走,却被后头人生生叫住,“等等,还有一事。” 分明是蓝青溪主动开口,可轮到段煜白望过来时又开始吞吞吐吐,将他的耐性消磨得一点不剩,这才遮遮掩掩地出声:“簌簌心性单纯,那匪寇满嘴谎言,难保他不会说些什么,哄骗得簌簌同他站一边,反过来与我们为敌。” “如此,确实不好妄动,我们坐下商讨一番。” 沉默良久的崔淮卿发了话,段煜白立时闭了嘴站在一旁,竖起耳朵,恨不得将每个字眼掰开揉碎,好深切领悟到话中含义,奈何这话太过简短,没给他留下什么发散思维的余地,但这并不妨碍他积极地应声:“崔公子说得对,须得从长计议。” “这处近,就在这儿谈?” 崔淮卿再次指向这座阁楼,段煜白的目光顺着望过去,两脚正要往那走,蓝氏的侍卫却将其围挡得严严实实,局势绕了一圈,竟又回到原点。 崔淮卿微微挑眉,“莫不是这屋中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蓝青溪温声回答:“旧屋积尘,不宜入内。” 段煜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握着刀柄,正在脑中犹豫着要不要强闯,忽闻一道急切的女声:“走水了,快救火!” 他定睛一看,屋内火光盈盈,虽不知一间屋子有何玄机,但—— 电光石火间,段煜白已突破防守,一脚踹开木门。 “众将士听令,随我救火!” * 服下解瘴丸,再进这瘴气林中,虽有些许胸闷之状,可比先前寸步难行的状况好上太多,加上有人领路,寻人之事,只会事半功倍——虽然,领路之人不太配合。 肥胖的身体裹着一层绿锦缎,又叫麻绳紧紧缠着,愈发像一枚其貌不扬的粽子,粽子后腰处被抵了根刀刃,一张摔得青青紫紫的脸上涕泗横流,“我、我真没见过什么女公子啊?你们就算杀了我,我也没法儿找着人啊!” 金玉书两手抄在袖里,正思索着这番说辞是真是假,余光中那柄森寒的刀刃便毫不留情地往前捅了捅,刃尖扎进皮肉寸余,溅出一抹鲜红,粽子当即吱哇乱叫地嚎哭,他赶忙制止,“等等、别直接就杀了啊!” 提刀的人皱了皱眉,不解道:“他说找不到人,不杀,留着干嘛?” 话罢,阿鲤便将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刀尖尚淌着红珠,她便想再砍上一刀,吓得那绿粽子面色煞白,浑身上下抖得跟筛糠似的,急急地改口:“我能找到人!” 刀刃停顿一下,他咽了口口水,忙扯出一个讨好的笑。 “女公子是吧?我见过!印象深得很!这就带你们去!” 第77章 077 三面相觑 “至少,崔女公子信…… 乌管事九死一生才借着矿洞中的暗道逃出来, 谁曾想,连瘴气林子都没闯过去,便被人给逮住了,还非要他带路去找那劳什子女公子。 天可怜见, 哪家金尊玉贵的女公子不在家里喝茶赏花, 跑到他这黑矿山里挖矿啊? 他实在想仔细跟他们掰扯掰扯,但后腰的伤口还往外渗着血, 他只能闭上嘴巴, 闷头往前走, 反正营地也被那帮矿奴给占了,管那女公子来没来过, 只管推说是遭了矿奴的毒手, 届时两方争斗,他或许还能有机会偷溜。 想到这,拧成麻花的眉总算松开了些, 眼珠子骨碌碌一转, 便开始叫苦道:“不瞒几位郎君,女公子就在我那营中,按理说, 我该招待诸位在里头好好吃一顿, 可, 可实在不巧, 有贱奴欺主, 聚众闹事,反将我这个管事赶了出来,那帮泥腿子粗鄙,难保不会对女公子不利啊!” 这话编造得实是错漏百出, 金玉书面露鄙夷,正要反驳,却被崔自明不动声色地别到身后,隐晦地向他摇了摇头。 崔自明摆出一副着急的模样,对乌管事催促道:“既是如此,还不走快些!” 匪他思春 第55节 “诶、诶!” 乌管事连忙点头应声,压下上扬的唇角,可眸中的喜意却怎么也遮掩不住,只好加快步子往前走。 一行人在繁密的林中穿行,待行至枝叶边缘处时,天上的雨已停了。 崔自明拨开横亘在眼前的一簇绿,望向林外,该是搭建营帐之处,却成了烂木、朽布搅和成的废墟,废墟之中,偶有几只手或脚从瓦砾中探出,是被生生压死的活人,还是被草草掩埋的尸首? 目光逡巡,未见人影。 手一推,乌管事便踉跄地显出身形,心惊胆颤地往前挪着,恨不得一步三回头,拢共走了几十步,除他被松动的石块、飘摇的落叶吓得一惊一乍外,倒是没有别的动静——是抢完钱财跑了? 崔自明抬了下手,示意另外三人在林中等着,握紧手中兵刃,谨慎地走出去。 地上的脚印深深浅浅无规律地交叠着,被雨水一浇,成了坑坑洼洼的沼地,还有些深坑与向上堆积的泥土,是被挖掘的痕迹,只是视野遍及之处,竟没瞧见一样趁手的、可用来挖土的工具。他停住脚步,用刀鞘挑开堆压的碎木架,低眉看向那具尸体,裸露处有明显的尸斑,显然是生前遭到钝器的击打,致命伤是开胸的一刀,外翻的皮肉不甚齐整,说明刀不快,很有可能还生了锈,不是专门的武器,倒是符合乌管事所说的奴隶叛乱。 黑黑黄黄的泥地里露出一抹亮色,他目光顿住,蹲下身,将其抠挖出来,是一小锭金元宝,生乱者图财,没道理漏过这么明显的金子,除非—— 崔自明眸光一凛,金元宝在指尖转了个圈,猛然被甩出去,只闻“铮”的一声,一支羽箭被撞飞出去,他顺着箭来的方向望去,树后走出个瘦长的身影,迎着他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挽弓搭箭。 乌管事已然被吓得匍匐在地,以袖掩面,朝他挤眉弄眼,“就是他,女公子肯定是被这贱奴掳去了!” 崔自明一手握着刀鞘,一手攥着刀柄,将刀身横亘在身前,做好了挥刃斩箭的准备,可电光石火间,先袭来的不是羽箭,而是一把铁斧,他扭身去挡,被震得虎口发麻,刃与刃相持不下,三支羽箭一齐射来,将他的退路全全封死,侧身躲过一支,刀鞘挡下一支,还有一支,避无可避。 正是此刻,一把闪着银光的长刀破空而来,不偏不倚,将这第三支箭斩断。 持斧人愣怔一瞬,崔自明当即抓住时机,脚下挪移,拉开距离,持弓人调转方向,欲把闯入战局的第四人先干掉,可箭方上弦,他却连弓一起放下。 “……阿鲤?” 阿鲤俯身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他是阿姐的亲戚,自己人,不能杀。” 三人面面相觑一番,不约而同响起几声咳嗽,都兀自把武器背到身后去了。 阿树用余光将人打量一眼,和金贵的小崔娘子沾亲,难怪舍得拿金元宝挡箭。 崔自明的目光也在二人间徘徊,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那水匪头目定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边是气氛融洽的认亲现场,另一边足可谓是愁云惨淡,毕竟比前有狼后有虎更可怕的事情,是这前狼后虎乃是一伙的。乌管事放缓呼吸,四肢并用,试图悄无声息地退走,可眼前突然出现一双沾着黄泥的草鞋,他不死心地掉头,这回,却撞上一双乌皮的长靴。 “狗东西,老子正找你呢,送上门了,还想跑?”草鞋毫不留情地碾在他的脊背上,将脏污的泥一点点蹭上墨绿色的锦缎,“昨个儿溜进矿洞的人是你吧?洞口被碎石堵住了,我们挖了一夜还没清开,你倒是在外头溜达地正欢啊?” 乌管事两手拢在一处,讪笑着求饶,那草鞋却忽地用劲,把他踩进泥中,问话的声音冷冽如刀,“另一边的出口在哪?洞里的两人可还活着?” * 火势不大,也就是着了几个书架,却乌泱泱闯进三四十人救火,有小厮,有兵卒,有婢女,有将军,可除了为首的将军无法冒充,其余人中多个、少个、换个,又有谁能发现? 楚葹光明正大地立在了崔氏的阵营之中,低眉顺目地跟着人群移动,待崔淮卿与蓝青溪虚情假意的秉烛夜谈后,趁着天未明,翻入屋内,脚步轻缓,先是止步观察一阵,随后往帘幕后去。 纤长的指尖挑起纱幔,第一眼望见的,却是茶盏上袅袅升起的水雾。 她的动作顿了下,茶盏边上的人却已向她拱手,“顾渚紫笋,楚都尉,坐下尝尝?” “……今夜,多谢崔公子解围,”楚葹回以一礼,将茶水一口饮罢,目光警惕地往门窗处扫视一圈,确认并无异常,这才从怀中把两本名册取出,推到他面前,“蓝氏于此处的图谋,已有十年之久,我怀疑,是这猎山深处,藏了矿。” 崔淮卿眸中划过一丝异色,却并不去瞧纸页,而是先问道:“家妹的行踪,楚都尉可知晓?” “蓝青溪谎话连篇,但崔女公子入猎山后失踪一事属实,”楚葹望见他面上涌露出的担忧之色,补充道,“猎山中前有寇骞接应,后有崔自明去寻,只要拖住蓝青溪,别让他率兵入内,一时半会儿,应当出不了大事。” 崔淮卿微微凝眉,指腹在杯盏的边缘摩挲着,“那匪寇,可信?” “至少,崔女公子信他。” “……也罢,”崔淮卿轻叹一口气,摇摇头,“她既已有计划,我若不遂了她的意,她反倒要嫌我碍手碍脚了。” 他这才低眉,去看名册上的信息,两只并拢,顺着纸页上的墨字划下,“除了这个,可还有其它证据?” “寇骞入猎山正是为此事而去,若真是矿场,便有现成的人证物证,金矿银矿是死罪,盐矿铁矿也是死罪,不愁扳不倒蓝氏。” “是么?”崔淮卿的指尖停住,将名册推回,“这名册上可是涵盖了樊川郡大大小小的官员,纵然大部分是为了狩人猎,求刺激而来,可其间定少不了分羹之人,一纸罪状上去,朝廷派发个钦差下来,倘若樊川郡上下一心,咬死这是座非金非银、非盐非铁的石矿呢?” 楚葹怔愣一下,皱眉道:“钦差会这么容易被收买?皇上就一点不会起疑?” “是人,就会被收买,只看是被什么收买,有些人用金银,有些人用功名,这二者皆无用的,便用性命,自己的,或是亲眷的,一样样试过去,总有成效,”崔淮卿淡淡地回答,“至于皇上,自然会起疑,但不是对蓝氏,而是对你我。” “怎么可能?” 崔淮卿看出她的震惊,解释道:“楚都尉该想想我们的身份,你是掌控樊川郡军权的都尉,屈居于郡守之下,我是虞阳崔氏,与琅琊蓝氏平起平坐,你我二人同时发难,矛头对准樊川郡守与蓝氏,你觉得皇上会怎么想?” “以为我们是一等一的深明大义的耿介之臣,还是,认为我们在挑起党争,排除异己?” 楚葹抿了抿唇,眸中闪过一丝挫败,“那当如何?” “楚都尉是武人,不了解这些弯弯绕绕、勾心斗角也属正常,”崔淮卿拎起茶壶,为她的空盏注入茶水,“你我不能当状告人,那便由旁人去状告,由一个不涉党争,又决计不会被收买的人。” “你是说——” “太子。” * 乌管事的脸又红又肿,左边是一个巴掌印,右边也是一个巴掌印,中间两行清泪混着鼻涕流下,糊了一脸,好不狼狈,偏他这副肿胀如猪头的模样,引不来半分垂怜,反倒叫人想再将他痛殴一顿。 阿树手里攥着火把,往边上啐了口唾沫,若非眼下急着救人,他非得用唾沫把这狗东西淹死不可,故而,他退而求其次,脚下步履不停,嘴上也不歇着,骂骂咧咧的,“杀千刀的狗玩意儿,老子以为是地龙翻身,结果是你背地里□□!要是他们俩炸散架了,老子便拿刀给你剁成肉丝!” 崔自明脸色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思想难得地与这匪寇同步,急匆匆地往里走。 倏然,脚步停住。 火光的尽头,是血迹斑斑的两道人影。 第78章 078 疗伤治病 现在,是白天吗?…… 众人正要一拥而上, 崔自明却忽地横刀相拦。 阿树拧着眉要对这霸道行径发表不满,两片嘴皮子刚分开,崔自明便出声:“请诸位在此稍等片刻,让蔡大夫先为他们查验伤势。 于是嘴巴又默然闭上, 让大夫去, 确实比他们这乌泱泱一伙人去要好。 蔡玟玉颔首,拎着药箱往前去, 阿鲤原是抻着脖子张望, 怀里却被塞进一个包袱, 她拆开看了眼,是一件黑色的披风, 疑惑地抬头, 就听崔自明嘱咐道:“此处湿冷,劳烦为我家女公子添件衣裳御寒。” 阿鲤脆生生地应了,小跑着追上蔡玟玉的脚步。 两条人影被靠近的火光一照, 更显得触目惊心。 右边的蜷缩在那, 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淤痕,手指上裹着黑黄的泥渍,混着干涸的血迹, 隐约能见不规律的划伤自指尖蔓延向整个手掌, 裙边破破烂烂, 裹着一件轻薄的外衫, 嘴唇都冻成了乌色。 至于左边的, 浑身缠着长长短短的碎布,暗红色、深黄色、灰黑色晕染在一起,已辨不出原本的色泽,有几处的绳结已经散开, 从歪斜的布条空隙往里望,伤处狰狞,血肉外翻,已有溃烂的迹象。 蔡玟玉蹲下身子,伸手去探鼻息,右边的气息微弱,需得好生将养,喂了粒补气的药丸,便让阿鲤把披风盖上去,轮到左边的,她眸光一凛,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烧水,碾药,快!人要不行了!” * 天边尚是鱼肚白,声声齐喝便同鸡鸣声一道传来,不时还有刀兵铮鸣之声掺杂其间,逼得那些个日上三竿方起身的懒散公子哥们,个个定着乌青的眼圈坐在桌前,哈欠连天。 “不是,这还有没有天理啊?闹什么呢?”有人揉着脑袋抱怨道,额上的青筋被吵得突突直跳。 “练兵吧,”边上的人猜测道,“外头不是围了一圈兵卒吗?” “要练不能去军营练吗?那姓楚的有病是吧?”起床气不仅没散,反倒愈演愈烈,眼见着就要撸起袖子出去找人算账了,方站起身,便听得一个清冷的女声插进来,慢悠悠道:“樊川的兵卒确实在军营演练,外头那些,是虞阳的,这位公子若有不满,我可为你引见段将军,你亲自同他说。” 青年的面色红红白白,一时哑声,正要闷头坐下去时,忽然被人勾着脖颈带得一个踉跄,“你,找我?” 段煜白刚从外头进来,一身银甲未褪,上头还染着晨秋的霜露,将青年妆花的缎子晕出一块深色,刀柄杵在青年腰侧,几乎把脏腑都挤进去寸余,他却恍若未觉,热切道:“我今日演练剿匪之策时有几处生疑,正好,请公子为我解惑。” “——啊?” 青年满目茫然,尚没想明白自己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怎么和剿匪扯上的关系,双臂就被反剪在后,一股力量一拧,剧痛立时涌上喉头,变成了不成调的嚎叫,束缚着双手的力倏然松开,庆幸不过三秒,背上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脚,整个人扑倒下去,滚在厅堂正中,连带着桌案上的茶壶、茶盏一并摔得稀里哗啦。 “啊,原来这招行得通啊?料想那匪寇被我生擒时,应也这是这样被打得满地找牙,我的疑惑解了,多谢公子献身相助。”段煜白说得一派冠冕堂皇,双手合拢,俯身行一礼,若非青年是真真切切挨了一顿毒打,没准真要被他这副诚恳模样给哄骗过去,偏生此人还半分不知收敛,自来熟地又去向楚荀打招呼,“楚都尉来日要与我联手抗匪,不如趁此机会,一并演练一番?” 青年脸色煞白,什么演练,这分明就是想再打他一顿! “你、你们欺人太甚!”青年四肢并用地爬起身,一边用手指着他们,一边脚步悄悄后挪,退出他们的攻击范围,“等我去信告诉我爹,有你们好果子吃!” 楚荀无奈地摊开手,撇清关系,“我可是从头到尾没离开过位置,此事哪能与我扯上关系?” 段煜白更是一脸的无辜模样,“欺负?冤枉啊,我哪欺负你了?谁看见了?” 青年环视一圈欲寻个正义直言之士,堂中看热闹的目光却瞬时收了回去,个个垂头垂脑的,研究起核桃雕花与瓜子摆盘,孤立无援中,珠帘轻曳,青年的腰杆立刻停得笔直,大声嚷道:“蓝公子,这厮在你的地盘上闹事,你可得管管!” 蓝青溪脚步微停,身侧之人却较他更先开口。 “同僚之间,偶有摩擦,实属正常,怎么能算闹事呢?”崔淮卿慢悠悠地展开折扇,只余下一双笑眯眯的眼睛露在扇面之外,“青溪,你说对吧?” “……对。” 折扇起起伏伏,带起的风将发丝吹得飘飘摇摇,崔淮卿款步入内,在堂中主位落座,落后半步的蓝青溪便只能屈居于右侧位,如此,地位明了。 折扇收拢,搁在桌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堂中列席诸位皆噤声,等待上首之人发话。 “闻樊川郡匪寇猖獗,屡屡作乱,今次还闹到了我崔氏头上,故而,我特地带兵前来剿匪,只是匪寇行踪未明,仍需探查,在此期间,我便驻守在这别院之中,也好护卫诸位的安全。” 段煜白应和道:“我已围着别院布下重兵,莫说贼人,便是一只老鼠也休想擅入,诸位大可放心!” 无法擅入,也就意味着,无法擅出,什么保护,分明就是软禁。 底下到底是接触过官场之人,心思活络,立马意识到这一点,连忙朝与他们分属一个阵营的蓝青溪望去,可那人眉下的缭绫未除,什么都看不见,纵然他们一个个把眼皮子眨得快要抽筋,也不过是给瞎子抛媚眼,全然的无用功。 终有人忍不住抗议道:“既要剿匪,就该到松荆河上去,在这守着我们有什么用,难不成我们是匪?” “这位公子实乃高见!” 段煜白一惊一乍的赞叹,实把人吓得心生忐忑,“我苦思许久不得,为何水匪不在河上拦船劫道,跑进这山里来劫掠,而今听公子这席话,实叫人醍醐灌顶,匪寇来此,绝非偶然,定是有人同他里应外合,这才致使崔女公子陷入危险之中。” “所以,”他顿了下,图穷匕见,“还请诸位配合问话,若有不从者,皆视为,通匪。” * 脏兮兮的篷布在河水中浸洗过一遭,用木柱重新架起,搭成营帐,虽仍是简陋,但比之先前乱葬岗似的废墟,还是好上了不少。 营帐前露天的空地处,架起了一口大铁锅,阿鲤搬了木架尸首的其中一块坐在那,一手添柴,一手扇动蒲扇,用文火熬着黏黏糊糊的绿色液体。远处是排着队的人群,人群尽头,是凝眉诊脉的蔡玟玉。 矿工们的症状都大差不差,长期的营养不良加上过度劳作导致的气血不足,以及磕磕碰碰的皮外伤,因这里条件有限,便将消炎止痛的药混在一起煮烂,暂且应急,等之后出去再调整药方,至于棘手的,便是范云了。 蔡玟玉顺着她的指节一寸寸摸过去,断骨已生,但没有一处是生对位置的。 “两种治法,你自己选,”蔡玟玉淡淡道,“第一种,将指骨敲碎,固定重长,但不一定能恢复如初,且,很痛,第二种,不动骨头,只治外伤,阴雨天会痛,但痛感比第一种轻。” “……若想要往后继续做绣活,该选哪种?” 匪他思春 第56节 “勤加练习,筷子兴许能拿得起,银针,死了这条心吧。” 蔡玟玉将药糊抹在布条上,绕着她的手指,一圈圈缠紧,打上结,便摆了摆手,示意下一位病患上前。 受伤的流民治伤,没伤的流民打扫,阿树领着牛二去了林中搜寻食材,金玉书正搅动木勺分发药糊,众人皆忙得不可开交,给寇骞送药的事只能是落在崔自明头上。 他端着药糊掀帘进去,竹床上的人仍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似是连每个手指间隔的空隙都与他数日前看到的一样,也不知昏到哪日才能醒来,他正这般想着,可走到床前,却见一双睁开的眼睛,“醒了?” 眼睛慢吞吞地眨着,望着篷顶。 “醒了怎么也不喊人?”崔自明嘟囔一声,将手中的药碗递过去,“蔡大夫说你伤得很重,能保住命就算是运气好了,少说得养个一年半载的,赶紧把药喝了。” 虽对匪寇的身份实在介怀,但念及这人到底是女公子的救命恩人,崔自明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放心,我虞阳崔氏不是那等过河拆桥的宵小之流,等出了这里,定会用最上等的药材为你治伤,酬劳方面,也决计不会亏待于你。”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递出去的药碗却仍停在半空中,没有被接过。 “她呢?” “……我家女公子的行踪,为什么要告诉你?”崔自明顿时冷下脸,恼恨于这水匪的得寸进尺,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终才不情不愿地回答,“女公子受了凉,烧了一段时间,今早已经醒了,蔡大夫让她出去走动走动,晒晒太阳——行了,告诉你了,赶紧喝药,别把伤拖得更严重。” 崔自明把药碗递得更近,可竹床上的人依旧未接。 “现在,是白天吗?”寇骞忽然问。 崔自明愣了一瞬,未来得及回答,帘子被掀开一角,一道欢快的女声钻进来。 “寇骞!” 寇骞循声望去。 ——一片漆黑。 第79章 079 一败涂地 寇骞在崔竹喧面前…… 无须崔竹喧发话, 崔自明便极有眼色地放下药碗,拱手退了出去,比白原洲的木屋还要糟糕百倍的营帐里,便只剩下她和他。 竹榻上的人想要坐起身, 可手在床上摩挲了半天, 也没寻到一个适合的着力点,或碍于掌心的划伤, 或碍于固定的竹板, 强行用劲, 反倒牵扯到周身的伤口,痛感涌向喉头, 变成了剧烈的咳嗽。 咳嗽稍缓, 他便又固执地支起身子,可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委实经不起他这般折腾, 气力续不上, 眼见着又要跌下去,却被一股力量稳稳扶住,独属于她的馨香味儿不由分说地裹挟而来, 他的手指瑟缩一下, 遏制住拥过去的念头, 落寞地垂下。 “……多谢。” 寇骞借着力道坐直, 和女郎挨在一起的手便不动声色地往后撤, 刚挪动寸余,倏然被攥住手腕,揪了回来,“怎么忽然这么客气?” 崔竹喧歪着脑袋凑近了些, 盯着他的眼睛,带着几分质问道:“你是不是做什么坏事了?怕被我罚?” 那双眼睛不闪不避,不像是心虚,偏生他开口又是支支吾吾,“应是,没有。” 有指尖在他的鼻尖轻点,缓缓下落,停在唇瓣,他立时意识到会发生什么,喉结滚动,低垂下眼睫,另一道温热的呼吸贴上来,在手指松开的刹那,吻在他的唇角,“有也没事,我今日不罚你。” “嗯。” 或许是因为久未说话,或许是因为伤痛难熬,又或许是因为,心跳倏然乱了节奏,总之喉头发紧,该说的,不该说的,一个字都无法吐露,思绪如麻,各种念头交织在一起,相互制衡着,反倒让这具躯壳成了块笨拙的木头,一动不动。 崔竹喧没注意到他这份异样,兀自拿起在林间散步时采来的野花,花叶间的雨露未干,因她的动作,跌落数颗含着秋意的水珠,她不太熟练地拂去,仍免不得在他衣摆晕出一点深色,索性将那块衣角卷起,藏进被褥,这才将花捧到他的面前。 “喏,有没有你喜欢的花?” 她低着眉,左手握着花茎,右手上下翻动,将花朵扶正,将花叶捋直,可忙活完这一通,仍没等来面前人的回答,上扬的眉尾瞬时压了下来,不满道:“这可是我亲自去摘的,你就算从前不喜欢,现在也该喜欢了!”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呢?” 他嘴角浮出清浅的笑意,伸出手,似是要接过花束,却径直越了过去,似是想抚她的脸颊,却在相距数寸的位置停滞,手指一点点蜷起,崔竹喧疑惑地望过去,这才发现,那点清浅的笑意已然散了,唯剩下苦与涩浸染在眉眼间。 “……怎么了?” “某可能,当不了你的外室了。” 上一瞬还被精心打理的野花,这一刻便被弃如敝履,杂乱地落满被褥,“你敢反悔?” 寇骞垂下手,掌心触及微凉的物什,手指下意识地摩挲过去,细细的是花茎,长长的是花叶,软软的是花瓣,可他低眉,望见的是弄得化不开的黑暗,黑暗里,没有花,不管是手里这朵,还是心里这朵。 “某记得,崔女公子与蓝公子退婚的原因是,他突生眼疾,失明了。” 崔竹喧微微蹙眉,不知这桩芝麻绿豆的小事和当下他们要谈的大事有何牵连,只觉得他话语中冷硬的“崔女公子”四字扎人得很,一时被激起了些火气,语气不善道:“是又怎么样?你第一天知道吗?难不成到现在了,才要指责我薄情寡义、自私自利?我才不要屈就自己,跟一个瞎子共度余生!” 吵架该吵得有来有回,而非同现在这般,她胡乱说了一通,那人却闭口不言,以至于气氛陷入死寂之中。 她微微抿唇,揉搓着衣袖,不由得开始怀疑是自己刚刚态度太过恶劣,将他吓着了,可回忆起吐出的每一个字,骂蓝青溪的有,骂崔竹喧的有,唯独没有骂寇骞的,他凭什么这样闹脾气? 她咬着腮帮子,眼底一片愤愤,眼神如刀,将面前的讨厌鬼剜了又剜,他若不绞尽脑汁、费尽心思来讨她欢心,休想她再施舍给他一个好脸色! 两方僵持不下,冷战许久,依旧是遵从惯例,寇骞落败。 崔竹喧微微扬起下巴,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拿乔,才能让这人学乖些,不要一天到晚尽知道惹她生气,就听寇骞用带着哑意的声音道,“崔女公子说得对,不该同一个瞎子共度余生。” “某,看不见了,如今也是个瞎子。” “……什么?” 寇骞将那朵无缘得见的野花牢牢握在手中,手指捻动,漫溢的汁液染了满手,他努力用平静的语调陈述事实,却难掩心头酸涩,故而,说出的话也变得怪腔怪调,“某如今,与废人无异,于崔女公子而言,毫无用处,再腆着脸跟在你身边,只会惹你厌烦,干脆由某自己提出,也好留几分颜面。” “还好,知道你与某之间关系的人不算多,等此间事了,某便回白原洲,决口不提旧事,应当不会影响崔女公子另觅良人。” “……白原洲都被烧没了,你要回哪?” 寇骞默了下,声音更低了些,“那就去红原洲、青原洲、任意一个没有官差的荒地,总归某挣够了金银,应当饿不死。” “那跟着我,难道就能饿死吗?”气到极致,崔竹喧竟然有些想笑,和这人吵架没意思得紧,更何况吵得还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压下那些纷乱的情绪,道,“蔡大夫今日一直在帐外为受伤的矿工看病,应还没有为你诊治,你等着,我去请她来!” 崔竹喧扭身便要走,垂落的衣袖却不知何时被他攥了去,但寻医问诊迫在眉睫,她不欲耽搁,毫不留情地将袖角扯了回来,迈步出去,却在身后人低弱的恳求声中,止在原地。 “别去。” 她深吸一口气,到底是忍不住骂道:“你到底在闹什么?受伤了就去治,蔡大夫治不好就寻别的大夫,普通的药材治不好便找稀有的药材,总归我崔氏家大业大,挥霍得起,再说,你都还没被瞧过,怎么就知道一定是瞎了,兴许过两天就自己好了呢?” “一贯要钱不要命的水匪头子,现在倒开始知道怕了,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谁让伤的,偏偏是眼睛呢?”寇骞喃喃道,抬头望向她,往日里总爱黏着她的目光,如今只是无神地涣散着,“万一,治不好呢?或是治疗要很久呢?病情会反复呢?” “与其接下来每时每刻心惊胆颤,害怕你会厌了我、弃了我,不如现在就说清楚,之后再寻大夫,也就无所谓这双眼睛好与不好了。” 崔竹喧咬着唇瓣,声音发哑干涩,“就算、就算治不好了,我就非得弃了你不可吗?” 寇骞自嘲地笑了声,“不然呢?崔女公子不是有例在先吗?方才,也亲口说了,绝不要与一个瞎子共度一生。” “什么例子?那也能叫先例吗?”崔竹喧强忍着不让泪水溢出来,声音却含着委屈的哭腔,“被退婚的人是蓝青溪,又不是你,他怎么能跟你比?” “我说了不要跟瞎子在一起又怎么样?我说了就非得照做吗?我还说要扣光你的月钱,说要将你狠狠收拾一顿呢,我不是也没有做吗?我每天说这么多话,你为什么就只记这个,不记别的?我还说了我喜欢寇骞,我要寇骞对我言听计从、形影不离,你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 寇骞心头一颤,笨拙地去拉她的衣袖,却被她冷然拂开,只能讷讷地低下头。 “我知道你的喜欢是真心的,可一时兴起的真心是真心,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真心也是真心。” “我什么都没有,从前靠着这条命去换金银,后来,靠着这条命去换你的喜欢,可现在,这条命也不完整了,我不知道生了瑕疵的命还能不能入你的眼,也不知道打了折扣的喜欢,够不够挽留住你。” 他顿了下,泛红的眼尾竟是先一步淌下泪滴,“簌簌,我配不上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只是,我实在喜欢你,所以,我忍不住想要靠你近一些、再近一些,想要挣个正经的身份,离开白原洲,光明正大地跟你在一起。” “但我的运气好像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想要的求不得,喜欢的留不住,从前配不上你,现在,也是。” “我希望你能开心一点,你是金尊玉贵的女公子,本就该恣意地活着,你以往不肯屈就自己,现在,也不该屈就自己,不要为不值得的我,也不要为其他的任何人,簌簌很好,为自己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空气一时沉寂下来,剩下两道不平和的呼吸交错着响起。 寇骞蜷了蜷手指,自认为已把该说的话说完了,从此以后,该同与他云泥之别的女公子桥归桥路归路,低垂下眼睫,压下眸底那分苦涩,孰料,一片温软却忽然贴了上来。 他愣怔一瞬,还未来得及反应,攻势便猛然铺开。 许是因失神错失先机,许是因伤重无力反抗,许是,他压根不想反抗,就如从前的许多次那般,他从来就无法拒绝她。 寇骞在崔竹喧面前,永远是一败涂地,缴械投降。 “这就是我想做的事,”亲变成了咬,她恶狠狠道,“你是我的,一直都是!” 第80章 080 攻守易形 “被看见了,怎么办…… 指尖不自觉地蜷起, 起初只是空空地摩挲指腹,而后忍不住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将布料揉至皱得不能再皱时,心中仍是欲壑难填, 到底回抱过去, 顺着她的脊背往上,抚着她的后颈, 将这个带着惩罚意味的吻压得更深了些。 惩罚么, 她可能是这般以为。 可于他而言, 这点不致命的疼意,反倒更叫人上瘾。 呼吸相缠间, 攻守易形, 原先用以禁锢他的手,现在却乏力地搭在他的肩头,唯有几根纤长的手指尚能动弹, 宛若抓住河中浮木般, 揪着布料,弯弯的指甲随之陷进皮肉,留下或深或浅的月牙印。 他看不见她如今的模样, 只能低眉用唇齿一寸寸亲吻、舔舐, 在她颈侧流连, 所过之处激起一阵颤栗, 她莹白如玉的肌肤, 定要羞恼地泛起一层粉色,宛若三月枝上桃,六月小荷尖尖角,但从她愈发凌乱的呼吸中判断, 羞恼之余,是欢喜。 他忍不住低笑了几声,登时被她抓住了这处破绽,温热的气息黏上了耳垂,随即是牙齿报复的啃咬。 满室旖旎,偏于此刻,帘幕被掀开,闯进一位不速之客。 “女公子——” 崔自明的话音倏然顿住,已向里迈出的左脚又仓皇收回,将那角帘幕生拽下来,把内里捂得严严实实,背过身去,目光飘忽着,一会儿数着天上的云,一会儿点着地上的草,好半晌才缓过来些,用不甚自然的语调道:“蔡大夫那边快要结束了,我请了她来为寇郎君诊治,即刻就到。” 寇骞将环抱着她的手撤了下去,声音还带着未能完全消减的哑意,“被看见了,怎么办?” “不怎么办,”牙尖不紧不慢地在耳垂上留下个清晰的齿痕,这才松开,将距离拉开了些,崔竹喧面上发烫,嘴上却不肯流露出半分羞怯,强装出一派镇静的模样,“他是我崔氏的人,迟早要知道,不过早晚罢了。” “是么?” “自然是!” 寇骞不禁翘起唇角,说得倒确实有些唬人,可那一阵急急的窸窣声,若非是她羞得不行,又何必那么着急忙慌地整理衣襟? 崔竹喧不止理了自己的,还将他被揉皱的领口也一并抚平,原是坐在床沿,觉太过亲密,挪去了最边上的长凳,又怕欲盖弥彰之意太过,将距离拉进了些,在折中的位置站着,手脚局促,胡乱拿了卷纱布在手,神情严肃得好似在研读什么深奥文章。 里头的状况刚缓,外头的危机又来。 崔自明眼见着蔡玟玉拎着药箱就要往里闯,忙四肢并用地拦在帐前,夸张地咳嗽着,活脱脱一副要将心肝脾肺肾一并呕出来的模样,招来蔡玟玉一个白眼,“若是染了风寒,就站得离我远些,若是脑子有病,就别出来丢人现眼。” 崔自明委屈至极,却又无从申辩,一张脸青青白白,闷头退开,只敢在心底埋怨里头那只狐狸精,自己不过是离开一会儿,狐狸精就勾得女公子将规矩抛了个干净,光天化日、卿卿我我的,若非如此,他何必演这么一出。 女公子他不敢置喙,但狐狸精他总能骂两句吧?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 他这厢生着闷气,蔡玟玉蹙着眉,往边上挪开两步,不嫌麻烦地绕了个圈以同他拉开距离,掀帘入内,目光在竹榻间人的耳侧,微顿一下,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挪开,将药箱搁在桌案上,“崔郎君说,你的眼睛出了问题?” “嗯,醒来时,便看不见了。”寇骞面色淡然,全然看不出,这人先前还在为一双眼睛一哭二闹,若非重伤在身,不好动弹,没准真要把三上吊也一并齐活。 “眼睛可有痛感?” “并无。” 蔡玟玉颔首,取了银针,在烛焰间烤过一遍,“我日前为你治伤时,没检查到有危及双目的伤处,且你能正常地睁眼,可见不是外伤,兴许是磕碰时在脑中残余瘀血未散,且用银针过穴一试。” 匪他思春 第57节 崔竹喧攥着纱布望过去,就见闪着寒光的银针在发顶没入半截,瞧着就让人心头发颤,偏这才只是个开始,大夫下手快准狠,不过几个呼吸指尖,银针又多了数根,寇骞原本舒展的长眉拧到一处,双拳紧攥,俨然一副疼到不行的模样。 最后一根银针落下,蔡玟玉忽然起身,往边上退开两步,她正疑惑,余光中,被扎了满头针的人手撑着床沿,呕出一滩暗色的血。 蔡玟玉低眉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裙摆,确定没有染上血污,这才小心地避开脏处,将银针取下,“施针只能辅助,无法根治,需等淤血自行散去,才能重新视物。” “那要等多久?”崔竹喧问。 “十天半月,一年半载,都有可能。” “那淤血要是一直不散,会不会一直看不见?” “也有可能。” 崔竹喧一张脸顿时愁成了苦瓜,抿了抿唇,联想起另一个在蔡玟玉手里治眼疾的家伙,心中生出一丝怀疑,“蔡大夫,你是不是,不擅长治眼睛?” 蔡玟玉收捡东西的动作一顿,扭头看过去,“何以见得?” “蓝青溪信誓旦旦说十月婚期前眼疾会痊愈,可我看他还是个瞎子啊,也没见有什么好转。” “那是他自己胡乱吹嘘,可不是我的诊断,”蔡玟玉凝眉道,“原是有户富商请我过去医眼疾,我治好了,他不知从哪得了风声,便认定我能治好他的眼疾,重金为诱,重兵相逼,我不得不留在蓝氏。” “他的眼疾能治,但不好治,加上他不遵医嘱,整日里忧思重重,若要根治,指不定要搭上大半辈子在里头,我才没兴致伺候。我见他遮掩病情,以为他是为了保住与崔氏的婚约,故而,将他失明之事透露出来,引得崔氏退婚,好绝了他的念头,得以脱身,奈何他不肯死心,连出门都要将我捎上。” 崔自明一时面色复杂,“虽然我不太看好蓝青溪,但,蔡大夫你不治他,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蔡玟玉横眉过去,轻嗤一声,“治病救人就非得上赶着吗?岐黄之术是术,打铁锻造也是术,大夫与铁匠有何不同?我收一日诊金,治一日病,铁匠收一日工钱,打一天铁,凭什么铁匠累了,能不收钱、不打铁回家休息,我却要以德报怨,尽心竭力?” “我收钱的每一日,都在治病,那我如今不治病,便不收他钱,有何不对?” 崔自明挠了挠头,在话中没寻出什么破绽,只是支吾地出声:“没什么不对,只是看你这几日又是四处采集草药,又是不眠不休地为大家诊治,我以为你是属于医者仁心的那类。” 蔡玟玉眸光暗了一瞬,拎起药箱大步跨出去。 “你看错了。” * 月明星稀的夜,忙碌了一天的人早早睡去,不必像之前周遭都是矿场守卫时,心惊胆颤到连做梦都忐忑不安,安逸自在,以至于四面八方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实在有些吵,崔竹喧想。 她在竹席上翻了个身,可瞌睡虫仍被那震天响的动静驱逐得远远的,生不出一点睡意,她试着捂住耳朵,又试着把被褥盖过头顶,都无用,只得叹了口气,又翻身回来,正苦思冥想着要做些什么助眠的活动,就望见另一个失眠者。 是范云。 范云侧身躺着,眼圈泛红,一看就是刚哭过,呆呆地望着被纱布缠满的双手,望着望着,眼眶里有氤氲出泪花,肩膀一抽一抽的,低低地哽咽起来。 崔竹喧有些手足无措,捏着袖角坐起身,问:“范云,怎么了?是,手很难治吗?” “蔡大夫说,可以治,但是,很疼。”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急道:“没关系,崔氏库房里有许多止疼的草药,你再忍几天,等治的时候,提前服过药,就不会疼了。” 话罢,又觉得这般空口白牙没什么说服力,在脑海中搜刮一番,拿崔淮卿的旧事出来举例,“我堂兄不擅骑射,有年去狩猎,从马上摔了下来,断了一条腿,接骨的时候整个府里都能听见他的哭喊,可服药之后,他就再没叫喊过了!” 范云低低地应了一声,将手缩进被褥里,“我其实,不怕疼的,只是,蔡大夫说,不管我忍受哪种疼,都没办法再拿起针” “好不容易出来了,我却没办法做绣活了,你说,多可笑?”范云自嘲地勾起唇角,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明明,我先前还同寇郎君说,要去镇上的成衣铺子里好好瞧一瞧,学学新式的衣裳,等将来——” “就算,没法做绣活,还是可以去成衣铺子里看的,你还可以做其它很多事情。” “……可,除了刺绣,我什么都不会。” 崔竹喧垂下眼眸,竟不知如何开口。 范云因为手伤无法刺绣而感到恐慌,那寇骞呢,他今日那般,又何尝不是因为失明导致无法施展身手而害怕? 怕的不只是伤,更是怕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手段。 * 一碗粘稠的浓绿汤汁倒进嘴里,即使又灌了三碗茶水下肚,仍无法将唇齿间的涩味儿彻底清除,大约是此之故,寇骞才久久未能入眠。 他躺在竹床上,眼睛慢吞吞地眨着,虽说睁开和闭上望见的都是同一片黑色,但许是习惯使然,总要试着用眼睛去看些什么,比如光秃秃的帐顶,比如四肢不协的桌子,比如飘飘摇摇的帘幕,比如帘幕被风掀起的一角外,会不会有他想见的那道身影。 应是看不见的,他想。 可下一瞬,清浅的脚步声传来,有人低低地唤了声他的名字。 “寇骞。” 第81章 081 形影不离 可我时时刻刻牵着你…… 寇骞下意识抬眉望去, 等望见一片黑暗,才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正处于看不见的状态。 微凉的指尖钻进手掌,他本能地收拢手心, 试图将那只纤细的手捂热些, 脑中胡乱推测着缘由,许是这处没有能御寒的衣物, 她穿得太过单薄, 许是从另一个营帐走过来时, 沾染了带着寒意的夜风。深更半夜,她不该一个人出行的, 他想, 他该劝她早些回去歇息,可他握着她的手未松,反倒带着她躲进被褥, 贴在他的心口。 故而, 该说的那些话,他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寇骞。” “嗯,在呢,”他将人抱得紧了些, 下巴抵着她的颈侧, “小祖宗有什么吩咐?” 温热的气息拂过崔竹喧的耳侧, 一点细微的酥麻感蔓延开来, 搅得她险些将来时组织的那些词句一并忘干净,手顺着他的腰线摸过去,寻到一块没被纱布缠绕的位置,不轻不重地挠了挠, 正色道:“别靠这么近,我有正事同你说。” 那人顺从地松了手,却觉得她的小动作有趣得紧,也学着用指尖在她的脊背上勾勾画画,十七画的“簌”字写到第十二画时,被攥着手腕困住。 把人惹恼了,他想,这下连勾缠手指的小花招也不敢使了,乖巧地窝在被褥里。 “不是有正事吗?怎么不说?”寇骞摆出副正经的神色,将话题引回去。 “我是想跟你说,这次过后,你就跟我回崔府,不要再在松荆河上当水匪了,”崔竹喧认真道,“崔氏有钱,付得起你的月钱,我也有钱,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买,你不许再因为乱七八糟的理由偷偷逃跑了。” “……嗯,不跑。” 她伸手,捧着他的脸颊,凑近,吻在他的右眼上。 “眼睛治得好也好,治不好也罢,就算看不见了,你还是能陪着我去夜市闲逛、去湖心垂钓,至多就是走路时不太方便,可我时时刻刻牵着你,不会让你摔跤的,”崔竹喧贴着他的额头,想了想,不能把事情说得太过绝对,又补充了句,“就算摔跤,那也是我们两个一起摔,摔完我再拉你起来,不会很糟糕的。” “所以,不用怕。” “说好的,寇骞要与崔竹喧形影不离,从现在开始。” * 别院内,重兵把守。 面对着着一排泛着寒光的甲胄,手中捧的分明是热气腾腾的茶水,灌入口中,流过喉管,却只品出一股透心的凉意,沁入骨髓。 席间诸人,甭管面上在做什么,或读书,或品尝,实际个个如坐针毡,小心地用目光往甲胄的间隙探出去,望向对面的屋子,可门窗紧闭,将目光一一阻隔,他们又试着竖起耳朵,企图听到些问话内容,好在轮到自己前打上一通腹稿,可入耳,不过是强装平稳的呼吸声和焦灼的衣料摩擦声,全无用处,反倒更叫人难熬。 忽然,紧闭的大门支开了一条缝,随即缓缓打开,从中走出了一个青色的人影,正是来狩猎的众多纨绔之一。 霎时间,数不清的脖子齐刷刷往那头抻,眼珠子扒着眼眶往外蹦,嘴唇翕动,两股战战,只等着人一近前,便冲过去问问里头究竟是何情况,偏生在一片殷切的目光中,青衣人的脚步调了个个,朝另一边院落去了。 叹息声交错响起,一道沉重的脚步声横插进来,在惴惴不安中,停在了一位膀大腰圆的青年面前。 “卢公子,请!” 卢公子面色慌乱地像四处求援,可被望到的人,要么讷讷地躲开,要么同情着叹气,无一能施以援手,他试着逃跑,却被兵卒如擒猪一般,死死架住,押了出去。 气氛凝重间,有人忍不住问:“就放任他们这么嚣张吗?” “只是一时,这到底是樊川,他们有兵,我们也会有。” * 崔自明想要掀帘而入,但背身立在帐外,用目光环视一圈,左侧架锅熬粥,右侧端碗喝粥,左右都没望见那道明艳的身影,当下了然,愤愤地将牙咬了又咬,恨不得将狐狸精拉出来当场嚼碎,偏生无可奈何,只能压着怒意,重重地咳嗽两声。 “到时间用早膳了!” 帐内,被褥里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本能地在旁边人的怀里蹭了蹭,许是感觉外头的叫喊声听起来不太紧迫,便又将头缩回去,准备续一个回笼觉。 “不起?” “不想起。” 寇骞听着徘徊在外的脚步声愈发得急促与暴躁,将人重新捞出来,哄道:“再不起,你家的侍卫就要提刀把某砍成两截了,起来去吃些东西?” “他不敢的。” 话虽如此,崔竹喧还是打着哈欠爬起身,将衣摆理顺了些,大摇大摆地踏出去,只在守在门口的崔自明望过来时,才敷衍地点头示意,将人气得一张脸又红又紫。她只管神情自若去洗漱一番,同旁人一般,盛了碗粥水,坐在小马扎上慢吞吞地喝着。 因着她耽误了许久,白粥的热气已散了大半,不烫,便是囫囵往嘴里倒也不妨事。她便一边喝着粥,一边想着范云的事。 蔡玟玉的医术在虞阳首屈一指,就是从宫中请一位御医出来,医术也不定更精湛,是以,蔡大夫说拿不了针,那就真的拿不了针了,只能从别的方面考虑。 范云说,想去看成衣铺子,但成衣铺子里除了飞针走线的绣娘,还有量体裁衣的裁缝、拨弄算盘的掌柜,绣娘、裁缝做不成,那改做掌柜呢?开一间属于自己的成衣铺子,范云兴许也会喜欢? 想到这,崔竹喧匆匆搁下碗,找到坐在树底下唉声叹气的人,紧挨着坐下。 “等从这里出去后,你开一间成衣铺子如何?” 范云愣怔一瞬,眸光倏然亮起,又很快湮灭下去,连忙摆了摆手,面色有些难堪,“那、那也太难了。” “哪里难?哪步难?” 范云低下眉,艰难道:“首先要有一间铺子,有本钱进货,还要雇做事的伙计,我连外头时兴什么样的款式都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愿意来买衣裳?” “铺子、货品、伙计都是银钱能解决的,你只管把铺子开起来,我给你添钱入股,至于衣裳款式,我们多去街市上逛逛,什么款式卖得最多,自然什么款式最时兴,”崔竹喧分析道,“顾客么,把铺子租在显眼些的地方,或是价钱便宜些,又或是叫伙计多吆喝几声,总能引来几个人的,有一就有二,迟早能卖出去。” “这样,会亏本吧,”范云将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拒绝道,“还是算了,我总不能把你的钱赔干净。” 崔竹喧蹙眉想了想,“可是我听人说,做生意最开始都是要亏本的,多亏几年就挣回来了,大不了,咱们尽量少亏些?” “铺子用我名下的,把租金省了,伙计雇阿树和牛二,要是衣裳卖不出去,就当成月钱发给他们,如何?” 范云被说得意动,可再一想,哪个开铺子的掌柜不要盘帐的,她可是连笔杆子都没摸过一回的人,再度拒绝,“读书识字的账房先生才能打算盘,我连算盘珠子有几颗都不知道,这怎么行得通?” “知道算盘珠子有几颗就很了不得么?买把算盘来,数一数不就知道了?”崔竹喧左右张望了下,踮起脚尖,折下一根细长的枝条,尖头那边朝下,在眼前的泥土中左右划动,逐渐勾勒出一个字形,“先从认字开始,一天学一个数字,然后再学记账、学打算盘,等这些都学完了,手也就好了,摆一大桌酒席,就可以庆祝开业!” 范云动了动指尖,几乎就要伸手去把枝条接过,可看着地上横来竖去,错综复杂的字,难免萌生些退意,“我的手写得好字吗?” 崔竹喧并不直接应声,而是将握着枝条的姿势转变,两指捏着拿,攒拳攥着拿,两掌并拢拿,每换一个姿势,就在旁边新写出一个“壹”,一个比一个歪斜,一个比一个难看,可毫无疑问,每个都是“壹”。 “试试?” 范云在鼓励的目光中接过枝条,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四指尚不能弯曲,便用拇指把枝条裹在手心,枝条随着小臂下落,末端触及地面,她牵动手腕,枝条缓缓地在沙土中挪动,因着使不上劲儿的缘故,只留下一道极轻极浅的印子,距离成为一个完完整整的字,还差得远极。 她抿了抿唇,正要再寻些推脱的词句,忽见崔竹喧双手攥住一块石头,将她枝条底下的那片泥土刨得松松软软,将表面稍稍整平,回头向她露出一个粲然的笑。 “用毛笔和在纸上写字可不需要使多大的力气,只是一时间寻不到,才用泥巴将就一下,你再试试!” 范云低眉下去,动作生疏笨拙得很,三次呼吸划出一道横,三次呼吸勾出一道竖,待一个字写完,竟在这转凉的天气里生出了一头薄汗。她顾不上擦汗,只是将那个膀大腰圆、貌丑无盐的“壹”看了又看,唇角不自觉地向上翘起,鼻头泛酸,眸中渐渐氤氲出一点水光。 匪他思春 第58节 她仍有些不自信,咬着唇,支吾出声:“当掌柜,字写得这么丑,是不是不太好啊?” “那怕什么?自己能看得懂不就行了?”崔竹喧肯定道,“只有街头代写书信的才要在乎字好不好看,底下领月钱的伙计,谁敢多嘴,就扣谁钱,保证没人敢说一个丑字!” 泪水未来得及淌出来,便淹没在弯弯的眼眸里,洒满散碎的欢喜。 第82章 082 立誓洗冤 从他见她的第一眼起…… 在范云终于能正确且熟练地写出“壹”时, 搜罗出的解瘴丸已挨个分发下去,被解救出的矿工们或拄着木棍,或相互搀扶,背着简陋的行囊, 一瘸一拐地列成队, 穿过了那道困厄着他们日日夜夜的瘴气林。 崔自明持刀在最前方开路,牛二拎着斧在最后方警戒, 顾及着队伍中伤患众多, 阿鲤往前蹦三步、往后退两步的走法都能正正好好与众人并行, 行进的速度实在不能用快来形容。 崔竹喧裹着一件披风,慢慢吞吞地走着, 时不时转头去看挂在阿树身上的寇骞, 他今早刚换过药,从衣领交叠处隐约能看见洗得发白的纱布,伤口还未完全好, 便跟着人群沿着蜿蜒的小道走动, 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这般想着,她便忍不住去看得仔细些,他的头发乱糟糟的, 用一根绯色的细布条胡乱绑着, 但束发的人显然手法生疏, 几缕未被收拢的发丝垂落下来, 随着走路的动作轻轻摇晃, 有根胆大妄为的,索性黏在了干涸的嘴唇上,显眼得很。 指尖轻动,往前行进的步子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正要伸出手时,最前面的人突然回过头来,一脸严肃地望着她,搞得手指立时蜷了回去,背在身后。 摸的是自家的外室,又不是人家的外室,有什么可偷偷摸摸,倒像做贼似的! 崔竹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颇有些不忿,几乎要同这个半路横插进来的“程咬金”好生掰扯掰扯道理,孰料这人竟真的有正事同她商谈,“女公子,我在猎山里遇到了许多人猎,其中,有匪寇,有流民,可更多的,是被污为匪寇、被迫成为流民的百姓。” “他们在林中胆战心惊地活着,怕葬身兽口,更怕死在箭下,”崔自明回想到那些奄奄一息的身影,眸光微暗,“樊川郡虽不归我们崔氏管辖,但同为大邺的子民,不该目睹他们的悲惨遭遇而无动于衷,是以,此行,除了被奴役的矿工,猎山内的人猎,我也想将他们一起带出去。” 崔竹喧还未来得及应声,面前的杂乱枝叶间,便怯生生地钻出来个瘦弱的身影,脸颊向内凹着,颧骨向外凸着,比起有血有肉的活人,倒更像是在骨架子上晾着的一张皮,还是极劣质的那种皮,蜡黄蜡黄的,遍布着细细小小的疮疤和斑点。 起初是一个,而后两个、三个,更多个。 无一例外,衣衫褴褛,形销骨立,与她身后跟着的这批矿奴相比,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崔自明转过身,眸中流露出几分愧疚,低垂着眉眼,拱手鞠躬,道:“崔自明出身低贱,能有今日,全凭公子与女公子宽厚,本该尽心竭力,效忠崔氏,然,崔自明私以崔氏的名义许诺,酿下大错,甘愿受罚。” 崔竹喧愣了下,“你,许诺了什么?” 崔自明笔直地跪下,俯身叩首,“许诺这猎山中全部的苦命人,许诺带他们逃出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猎山,许诺为他们重新办理户籍,归于良籍,许诺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低低的抽噎声响起,在第一滴泪滚落尘泥之前,更多的人跪了下来,见过的,没见过的,猎山的,矿场的,跪得并不整齐,磕头的动作也凌乱得很,唯一相同的,是殷切渴望的目光。 他们想活着,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活着,不被官绅恶吏欺压,不被官府衙门驱赶,不用靠坑蒙拐骗、打杀抢砸,不用苟且偷生于河上的贫瘠洲渚,不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隔着汤汤流水,眺望河的对岸。 崔竹喧垂下眼眸,喃喃道:“自然该如此。” “一切皆是蓝氏与樊川郡守的阴谋,他们为开采金矿、牟取暴利,一面颁布政令驱逐流民,一面将无辜百姓污为流民进行抓捕,又以人猎为由掩人耳目,串通樊川郡大小官员参与秋猎,实则将抓捕的民众关入矿场,日夜劳作,开采矿石。” “你们本就该是良民,平平安安地活着,如今,不过是将原属于自己的东西重新拿回来罢了。” 崔自明从怀中取出令牌,双上奉上,崔竹喧右手拿起令牌,高高举起。 “我乃虞阳崔氏崔竹喧,我以我之性命立誓,定会尽我所能,将此冤情上达天听,让犯下此罪的恶徒受到应有的惩罚,让诸位重归良籍,能堂堂正正地生活在大邺的疆土之内!” “……当、当真?” “自然当真!” 一个坚定的女声响起,只是这回,却不是来自崔竹喧。 在高高举起的崔氏令牌的旁边,另一块铁质令牌也同样被举起,日光被枝叶剪至零碎,却不妨碍令牌正中,一个铁画银钩的“楚”字灼灼耀目。 “我乃永宁侯从属、樊川郡都尉楚葹,我以我之性命立誓,定会尽我所能,将此冤情上达天听,让犯下此罪的恶徒受到应有的惩罚,让诸位重归良籍,能堂堂正正地生活在大邺的疆土之内!” “诸位,可还有疑?” * 分明是荒郊野岭,危机四伏,崎岖的山道还有多远,不知,外头的官差如何应对,也不知,寇骞不忧心忡忡、惴惴不安,反倒不合时宜地失神着,因为,一个比洛水神女还要貌美的姑娘。 她现在该是什么样呢?纵然身上的衣裙染了泥污,梳着简单的发式,连钗环都未佩戴,可就是漂亮,就是叫人挪不开眼,是他此生见过的,绝无仅有的明媚张扬。 他怎能不喜欢她呢? 从他见她的第一眼起,就注定要喜欢她了。 寇骞靠着树干坐着,手指摩挲周围的草叶,可惜糟蹋了一大片,也没能寻到一朵野花,否则,他就有借口同他的心上人靠得近些,说几句话,而非现在,身边只有一个阿树,咕嘟咕嘟地往喉咙里灌着水。 大抵是他的嫌弃之意表现得太过明显,惹来一个气愤的瞪视,他看不见,但听着愈发急促的呼吸声,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亏我还担心你会自暴自弃,自寻短见呢,合着我白操心呢?”阿树望着他几乎要乐出花的一张脸,撇撇嘴,“头扭回来,别往那头抻了!人家小崔娘子和楚都尉谈正事去了,没空搭理你!” “正事总有谈完的时候,等闲下来,她自然会来寻我。” 寇骞试着把翘起的唇角压平,可再怎么压,笑意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索性不去搭理,他折下一片细长的草叶,凭着记忆上下翻折,编出一只小小的草蝴蝶,只是用指腹摸了摸,左边翅膀大,右边翅膀小,大抵长得不太好看。 可能讨不得她的欢心,他想,但应能博她一笑。 而另一头,正谈话的二人,气氛显然没有那么轻松了。 崔竹喧上一刻还沉浸在堂兄带了大批兵马来为她撑腰的欣喜上,下一瞬便从楚葹口中听到了崔淮卿的那番论断,面上的笑意顿时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两道拧在一块的细眉。 “请太子为我们状告,乍一听简单,可做起来却毫无头绪,”崔竹喧抿了抿唇,眸中闪过一丝挫败,“既是要不涉党争,又要避免皇帝的猜疑,那我们必然不能光明正大去登东宫的门,可你我皆未进过京城,在其中并无故旧,如何能避开皇上的耳目与太子私下会面?” 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可这主意无法实行,那跟没出主意有什么区别? 崔竹喧恨不得立刻冲出猎山,揪着崔淮卿的耳朵,让他动脑子好好想想,说点切实可行的建议出来,正值苦恼中,忽闻对面人轻笑一声,“放心,崔公子还给我们带了一个机密。” 她眸光一亮,当即附耳过去,“什么机密?” “崔公子为寻你,曾去过汾阳、岫陵,而在岫陵查阅卷宗时,曾偶然撞见岫陵郡守叮嘱衙役注意言行举止,绝不能给百姓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又听闻郡守频繁外出走访,体察民情,这在往年,从未有过,故而,崔公子推断,朝廷派出了一位钦差。” “钦差?”崔竹喧蹙眉想了想,从前在虞阳时,也不是没见过钦差,可那是在酒宴之中,公务没听他谈起过几件,倒是对各地的珍馐佳肴如数家珍,与其指望他将百姓的冤屈洗刷干净,倒不如等着他把酒楼后厨的米粮吞吃干净,“堂兄莫不是想让我们向这位钦差求助?” 还不等楚葹回答,她便先将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钦差不可信。” “倘若,这位钦差,就是太子呢?” “可我听说,太子一向待在东宫,深居简出,平日里连宴席都甚少参加,怎么会突然离京,还领了钦差的职?可有凭据?” “并无,”楚葹顿了下,“但崔公子对此很有把握。” “岫陵郡守出身卢氏,亦是名门,寻常品级的钦差,何必如此严阵以待?除非是有人提前向他透露了此次钦差的身份不一般,高到皇亲国戚,如此,才够让他引起重视。而朝中吏部侍郎与他乃是同一年的进士,素来交好,若传出消息的是吏部侍郎,那再合情合理不过。” “且在一众皇亲国戚之中,几位国公、君侯驻守封地,不可妄动,皇子之中,二皇子被派往军中,三皇子跟随大儒,四皇子天姿平平,能担此重任者,唯有太子。” 崔竹喧颔首,“好,那去岫陵,找太子!” 第83章 083 非去不可 等我回来接你!…… 近有樊川官员虎视眈眈, 远有琅琊蓝氏黄雀在后,去岫陵面见太子已然是火烧眉毛般的要紧事了,故而,一行人围坐着, 冷水下麸饼, 草草用过一顿午饭,便要兵分几路, 点人出发。 楚葹低眉将袖口扎紧, 再抬起头时, 却是连两条眉也一并扎紧了。目光在一众人员之间徘徊着,消瘦得跟骨头架子似的流民自然被率先排除在外, 然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和年岁太小的孩子, 金氏之人也不可信,阿树与牛二身手倒是尚可,可大字不识一个, 更遑论出谋划策, 这种要紧事带着他们,委实不太可行。 于是目光又往他们中间的寇骞看去,面色苍白、形容憔悴, 她正预估着以这副身子骨上路会不会直接暴毙途中, 面前就横插进来一道身影, 将她原本打量的人挡了个严实。 崔竹喧抿了抿唇, 将手指向另一边被蔡玟玉指挥得团团转的崔自明, “寇骞重伤未愈,没法儿远行,我让自明跟你去。” “他一路招摇过市地进了樊川,且不说能不能顺利蒙混出郡, 就算侥幸抵达岫陵,但他曾在岫陵各个府衙间辗转,只消一露面,所有人皆知此事与崔氏有关,那我们的谨小慎微都不就成了竹篮子打水?”楚葹摇了摇头,拒绝这个提议,冷静道,“崔公子眼下虽用兵马制衡住了别院内的官绅,可这到底属樊川的地盘,此法难以长久,若我孤身赴岫陵,途中一旦出意外,怕是你们都要被困死在樊川境内。” “那,我跟你去!” 楚葹愣怔一瞬,下意识扫过她纤弱的四肢,随意拉出个魁梧的人都能将其打折,不赞同道:“崔女公子千金之躯,岂能以身犯险?” “楚都尉头顶乌纱,尚且如此,我无职无爵,无品无阶,如何犯不得险?” 楚葹凝眉道:“是为了他?” “是,也不是。” 崔竹喧回眸看去,树下人对此尚且一无所觉,只是揪了一片又一片的草叶,编出一只又一只的蝴蝶,左边的草地被薅得光秃秃的,右边则添了许多分的热闹,指尖笨拙地将那些散落的草蝴蝶摆正,可缺了眼睛的审视,不论他怎么挪,都没法儿弄出整齐的队列。 一股没来由的酸涩漫上心头,眼睫低垂,目光闪躲着避开。 从与他认识到现在,每一次都是他来救她,他保护她,不管是在白原洲里,在松荆河上,还是在这座危机重重的猎山,他为了她,从河那边,追到河这边,不止一次地豁出性命,于情于理,这回,也该轮到她保护他了。 况且,除了他,还有这么多个翘首以盼的流民,她既已许诺,便该竭尽全力,而非动完嘴皮子之后,便待在安全的地方等着、候着,将别人九死一生拼出的功绩嫁接在自己头上。 故而,为寇骞,为流民,为崔氏,更为她自己,这趟,她非去不可。 “我骑术尚可,不会耽搁赶路,从未去过岫陵,无人能认出我,不会暴露崔氏,”崔竹喧一条条罗列着由她前去的优势,“假使途中生变,以我的身份多半能保全性命,但换成他们便未必了。” 她抬眸对上楚葹的目光,认真道:“最最重要的一点是,我能够代表虞阳崔氏,同你一起说服太子,有崔氏支持,太子定不会拒绝这个既可得美名,又能得政绩的案子。” “想清楚了?” “自然,我从不后悔!” * 满地的草蝴蝶没能讨来女郎的笑,便被一双粗布鞋气急败坏地碾进泥里。 寇骞千盼万盼的人如他预想中那般拽着他的袖角,握着他的手心,可情话一句没有,只是一句简短的道别。 他该恼恨她所说的形影不离,这才几日便失去了效力,或该自责自己此刻迎风咳血的无能为力,不管前者还是后者,他都该一个人待着冷静一会儿,偏偏手指抽动,反倒被她攥得更紧。 “你在这里好好待着养伤,等我回来接你!” 寇骞不想说话,扭头向一边,可耐不住霸道的人将他掰回来,非要他回答不可。 “……嗯。” “这才乖!” 崔竹喧踮起脚尖,在他的下巴上亲了一口,转身欲走时,却被攥着手腕拉了回去,怀中被塞进一把沉甸甸的长刀,抬眉望去,是那人别扭的神色。 “簌簌,一路小心。” * 层层叠叠的绿将行到尽头,透过枝叶的空隙,隐约能窥见高悬的旗帜在风中猎猎。流民们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分明出口近在咫尺,可心生怯意,惴惴难消。 面上欢欣的笑渐渐被忧愁所取代,身子佝偻下去,浑身发颤,不知是哪一个咽了口口水,壮着胆子问出声:“崔郎君,外头瞧着,好像还有官差把守,怎么办?” 有人跟着应声道:“不会我们一露面,就被射成筛子吧?” 阿树听不下去,皱巴着一张脸从人群中挤出来,“都在这儿胡咧咧个什么劲呢?就算真打起来,咱们一个个手上操着家伙事儿,还能跟块木头似的杵在这儿任由他们打?” “就是、就是!”牛二拍了拍胸脯,自信非凡,“大不了,再把那个狗官掳过来当挡箭牌,有老大在这坐镇,有什么可怕的?” 说是坐镇,实际上是没什么力气站,只能坐着的寇骞被点到名,颇有几分尴尬,连忙将嘴皮子一张一合间,话题进展到在敌军中杀个七进七出的牛二拉回来,手肘扼住他的脖颈,勒令他闭嘴。 “崔郎君既把我们领到这儿,想来是早有计划?” “诸位在此稍等,我去外头探明情况,”崔自明接过缰绳,却并未着急上马,而是牵着马行到蔡玟玉面前,“虽听楚都尉说,公子带领兵马接管了猎山别院,但为以防万一,烦请蔡大夫与我同行。” 蔡玟玉挑眉瞥过去,轻嗤一声:“让我再当一回人质,做你的护身符?” 匪他思春 第59节 崔自明挠了挠头,面色有几分不自然,故作姿态地轻咳两声,“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外头人多,我打不过,只能让蔡大夫受些委屈——我保证,一定小心,定将你毫发无损地带回!” 他伸手欲将人搀上马背,企料女郎丁点不买账,拂开他的手,攥着缰绳,利落地翻上去,崔自明还在愣神间,便挨了一记白眼,读出其中的催促之意,连忙上马,双腿一夹马腹,驱着马儿向外奔逐而去。 小道不算长,马蹄抬起落下,几个呼吸间,便已到了外围,周遭的兵卒闻得动静,一拥而上,抽刀出鞘,将二人团团围住,崔自明眸光微暗,把缰绳在左掌心绕过一圈,确定不会脱落,右手则握住腰侧刀柄,只等一个时机,持刀杀出重围。 拇指一挑刀锷,寒光乍现,却被硬生生地摁了回去。 “且慢,”崔自明茫然地收了手,低眉下去,听女郎缜密的分析,“樊川郡的兵卒我见过,因都尉被架空,军权旁落,连军饷都时有拖欠,更别提更新军备,是以,甲是旧甲,刀是旧刀。” 蔡玟玉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往兵卒的身上看去,“但眼前的这些士兵,个个身着明光甲,甲身锃亮,连划痕都没几道,刀刃未卷,更无锈迹,足可见这支军队是花了重金去养的。樊川养不起这样的兵,那他们,定是崔公子自虞阳带来的。” 崔自明眸中划过一丝诧异,忍不住出声:“蔡大夫不是研习医术么?怎么对军中之事也了解得这么清楚?” “……现在是闲聊的时间吗?”蔡玟玉皮笑肉不笑,冷声呵斥,“还不快把你的崔氏令牌拿出来,准备留着带进棺材陪葬吗?” 令牌一出,上一刻还凶神恶煞的兵卒这一刻便变得和蔼可亲起来,显然,她的推断是正确的。 “崔郎君,我们已领命在此等候多时了,请随我们回去见将军和崔公子。” 崔自明收回令牌,轻轻颔首,策马跟上。 马步纷踏,还未至正门,便见着三人一组的士兵绕着别院巡逻,五步一卒,十步一哨,防守之严密,别说是放出一个活生生的人,便是想飞进一只山雀,钻出一只老鼠,都是难上加难。 能将蓝青溪在内的一群士族官绅软禁于此,便不愁无法将那些流民带出来安置。 二人在仆从的指引下一路穿行,走过廊道与小径,刚至院门,就听得里头一阵鬼哭狼嚎,不禁眉头蹙起,脚下步子加急,在一阵爽朗的笑声中,望见一个高挑的身影。 那人慢吞吞地将压在腰间的衣摆放下,抚平衣襟,面上的笑再热切不过了,偏生做出的事全然相反,长靴踩在泪人的脊背,重重地往下碾,似是要将他这辈子的泪水都一并榨出来。 “李公子一刻都等不了,想进猎山狩猎,我当你是自信能拿下秋猎魁首呢,这才向你讨教一番,”男人眸中露出一丝嫌恶,“没想到,啧,真是浪费时间。” 崔自明的目光越过鸦雀无声的坐席,望向坐在首位的人,拱手俯身,恭敬道:“自明闻公子身体不适,一时心急,便请蔡大夫回去为公子诊治,孰料恰巧与公子错过,故而今日才迟迟赶到,还请公子恕罪。” 崔淮卿慢悠悠地扇着扇子,目光不动声色地落蔡玟玉身上,眼眸微眯,忽而,折扇一合,转头望向身旁人,温和地问:“青溪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计较吧?” “……自然。” 第84章 084 动乱陡生 “我未过门的妻子,…… 眼前的景致乍然从枯枝败叶晋升成红墙绿瓦, 脚底的地面从坑坑洼洼变成平平整整,情况在好转,立在上头的人群却一个两个手足无措起来,脚尖踮起, 两股战战, 一副准备拔腿就跑的模样,连目光都来来回回的戒备着, 警惕着在旁护卫的兵卒, 生怕一个眨眼就被送进另一座监牢。 “他们、当真是来保护我们的, 而不是——” 男人佝偻着身子,脑袋向下垂着, 几乎要缩得与胸口齐平, 眸光闪烁间,横起手掌往喉间比划了下,嘶哑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分, “要杀我们?” “这不是崔郎君叫来的人嘛?怎么会出错呢?”有人劝慰道。 男人咽了口口水, 小心地抬起眉,目光隐晦地打量过去。高坐在马背上的人穿了一身锦衣,头发高高束起, 外罩个鎏金的发冠, 与往日进山狩猎的纨绔一般无二, 连单手攥着缰绳的散漫姿态都出奇的一致, 右手落在腰侧的剑柄上, 无意识地摩挲着,挥剑斩人,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胸膛急促地起伏着, 紧紧盯着那人,忽地,马背上的人勒住缰绳,右手手指微动,剑锷与剑鞘即将分离,数日来凭空口白牙吐出的话语勉力维持着的信任,于此刻,被长年累月遭奴役驱使叠加出的恐惧轻易崩断。 本能比理智更先,闭眼猛冲出去。 突兀的一声尖叫,宛如一块石投入湖泊,将表面的平静砸了个粉碎,慌乱与恐惧似涟漪般一圈圈蔓延出去,惊起更多的尖叫与呼喊,人群好像断线的珠子般散开,朝周遭仓皇竟奔逐。 “你们跑什么?” 段煜白不过是被剑柄硌着侧腰,分心去挪了下佩剑的位置,孰料状况陡生,这些该被带去安置的流民,竟像是被恶狼撵着的羊群,一门心思只顾着逃跑,他只能急急地发号施令:“将人拦下,一个都不能丢!” 兵卒们得了令,立时行动起来。初时伸臂去拦,伸手去抓,被流民们奋力撞开,拼命挣开,不知是哪一个率先拔刀,森寒的刀刃横出去,顺利擒回一个,旁边的兵卒有样学样,跟着抽刀去拦,一条条刀刃翻飞,一个个人影哀嚎,恐惧似乎已凝成现实。 段煜白策马追出去,缰绳在左手掌绕了一圈,俯身压下,右手一拽,将冲出包围的那个流民攥着后领提起来,调转马头,欲将人带回去,流民却毫无征兆地挣扎起来,胡乱扑腾着四肢,其中一脚踹中马腹,马匹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高扬起前蹄,不受控制地往前撞去,而前方,是—— 一个借着树枝勉强站立的伤患。 段煜白瞳孔一缩,将手上的流民抛下,踩实马镫,双手并用去牵动缰绳,制衡受惊的马匹,可距离太近,压根容不得他施展驯马的技艺,他大喊道:“快躲开!” 叫喊声淹没在更多的叫喊声中,马蹄声混杂在杂乱的脚步声中,那个伤患仍呆呆地立在原地,一无所觉,他急得双目赤红,手上的动作也没了章法,左拉右扯,马头被拽着转来转去,马身却笔直地往前冲,眼见着一个大活人就要葬身于马蹄之下,他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可电光石火间,倒下的不是人,而是马。 两只前腿被倏然击中,跪折在地,痛苦的呻吟声中,树枝断成两截,一截在沙土中滚了数圈,一截仍握在伤患手中。 段煜白狼狈地爬起身,庆幸之余,免不得生出几分惊愕,抬眉望过去,嘴唇翕动,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那人忽地将剩余的半截树枝抬起,正指向他的喉头。 “你们的将军在我手里,全都把刀放下!” 兵戈卸下,局势瞬间扭转,兵卒们茫然无措地凑成一堆,流民则是欢欣鼓舞起来,别说慌乱逃命,甚至想扬着下巴同公鸡似的耀武扬威。 牛二将流民重新收拢,阿树皱着眉头在里头巡视一圈,揪出个抖得跟鹌鹑似的男人丢出来,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唾沫,“跑什么跑?老大还在这呢,轮得到你自作主张吗?” 男人跪伏在地,面如土色,申辩道:“我、我不是故意的,都是、都是他!” 枯槁的手指指向被挟持的人质,段煜白平白被砸下这么一口黑锅,将牙咬得咯咯作响,暴怒的目光几乎要化为刀刃刺去,可男人却不知从哪寻到了几分底气,将满口的胡编乱造说得振振有词。 “寇老大,你看,这人打扮,分明就和狩猎的人是一伙的!我是看见他想要拔剑,我才、我才先一步逃跑的!” 寇骞还未出声,阿树便一个暴栗砸下去,“看看看,看什么看!明知道老大伤了眼睛,故意找茬是吧?” 男人呜咽一声,将痛呼咽进腹内,阿树满脸不忿,转头将人打量一眼,人模狗样的,也看不出是好是坏,至于拔剑,方才那些兵卒尽皆亮了刀刃,唯独这人没有,由此可推断,拔剑之说实是他的信口胡说。 “我没有要拔剑!”段煜白没好气地解释道,“我就是、就是被硌着了,所以……” 阿树当即朝跪着的男人冷哼一声,后者满脸的不可置信,在脑中搜刮着,又凑出一条理由,“若不是他们别有用心,为何非要抓我们不可?定是想把我们拉去乱葬岗,通通杀了,就地掩埋!” “我是受崔公子的令要安置流民,若把人弄丢了,我如何向崔公子交代?抓人,合情合理,有何不可?”段煜白气得面色铁青,“反倒是你们,一个个的全都不安分,又是逃跑,又是造反,一群刁民!” “你怎么说话的?信不信老子——” “住手。” 阿树撸起袖子就要揍上两拳,却被一声呵斥止住脚步,只能气愤地站在原地。 “确无不可,只是他们被捉过太多回,难免疑神疑鬼,再加上将军下令拦人,底下的兵卒直接上了兵刃,他们心生害怕,只会逃得更慌,”说话人将用以挟持的武器松开,半截树枝跌落在地,在段煜白略有讶异的目光中,微微拱手,“我等皆是无依无靠的流民,未曾学过规矩,一时冲撞将军,还请念在崔氏的面子上,不要计较。” 段煜白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神色倨傲,冷笑一声:“你是他们的老大是吧?那就做点实事,把人盯好了,别再闹出这种乌龙来,否则,休怪我拿你开刀!” 寇骞不卑不亢地回答:“也请将军约束好下属,不要对一群无辜百姓拔刀。” 段煜白抬脚踢了踢马臀,确定这匹瘫在地上的马彻底站不起来,抿起唇,眼里渐渐酝酿出一股愠怒,冷声施令:“列队,继续上路!” 他大步朝前走去,正正好好地将树枝碾断。 待人远去,寇骞才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手心沾上些湿热、粘腻的液体,虽看不见,但,应是血。 阿树气得脖子涨红,正压着嗓音大骂特骂,余光忽瞥见一抹鲜红,面色煞白,连忙双手去搀扶,“怎、怎么就吐血了?是伤口裂了?我这就给你找大夫去!” 寇骞微微凝眉,摇头道:“小伤,一会儿就好了,不要大惊小怪的。” “要不是他骑着马冲过来,你也不会……” “要不是咱们这边有人逃跑,也就没有这场乱子。” 阿树愤愤不平,“咱们又不怕他,何必让他蹬鼻子上脸?真动起手来,他带的那点士兵,还真不一定够我们杀!” “……你难道要当一辈子的水匪吗?” 阿树一时语塞,没能出声。 “大家现今都是无户籍的流民,按令不可登岸,我们更糟糕,是被通缉的匪寇,抓捕生死不论,倘若没了他的庇护,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对我们下手,还没见着河,就要成一堆尸体了,”寇骞道,“我们要活下去,便不能逞一时意气。” “对我们有恩的是崔氏,他又能算哪根葱?” “可他是崔氏派来的,我们别无选择。” 一时无话,气氛冷凝,二人只默然地跟着队伍行进。 忽而,从前头来了一个士卒,目光在寇骞身上落定,道:“将军要找你问话,跟我去一趟。” 寇骞点点头,被阿树搀扶着往前走,行至跟前时,段煜白侧眸瞟过一眼,眉头紧锁,犹疑出声:“你看不见?” “嗯,受了些伤。” “……最近怎么尽是跟瞎子打交道?”段煜白喃喃出声,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话头一转,切入正题,“崔自明说,你们是被水匪掳去的流民?” 水匪头子寇骞面不改色地点头应是。 段煜白又接着问:“那你们在匪窝里的时候,有没有见到一位女郎?” “国色天香、琼花玉貌……”他顿了下,视线上下一扫,认定面前这个泥腿子应是大字不识一个,听不懂这么文雅的措辞,于是改口,“就是,长得很漂亮,特别漂亮,看一眼就叫人走不动道的那种。” 寇骞淡淡道:“我看不见。” 阿树跟着附和:“是啊、是啊,我们一直被关着,周遭都是大男人,母老鼠都没有,更别说是小娘子!” “也是,要是见着了,崔自明早该告诉崔公子了,”段煜白叹了口气,摆摆手,“是我心急了,算了,你们回去吧。” 阿树扭头就要走,寇骞却杵在原地,“将军为何要找她?” “我未过门的妻子,你说我为什么找她?” 第85章 085 妹婿人选 我看你上哪哭去!…… 流民数目众多, 安置进院中是不可能,便在别院外寻了块空地安营扎寨。 东西早早就预备好了,众人齐心协力地动起手来,扎帐篷的、铺干草的, 捡柴生火的, 架锅烧饭的,袅袅炊烟渐起, 裹挟着食物的香味一块蔓延, 惊惧和惶恐的心安顿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洋溢在面上的劫后余生的笑。 “这帐篷可真好!”有人将洗净的手在身上擦了又擦, 确定没有一点污垢后, 这才小心翼翼地用最柔软的指腹去触碰簇新的篷布,只摸一下,便不敢继续了, 生怕丛生的老茧将布料勾花, “这内衬得是细麻面的吧?我还没用过这么金贵的料子呢,突然能睡进这种帐篷里,真是跟做梦一样!” “瞧你那点出息!”边上人哂笑道, 转头却险些将两颗眼珠子掉进正腾腾冒着热气的大铁锅里, 喉头上下滚动, 喃喃道, “我滴个天娘诶, 萝卜汤里竟然还放了肉。” 这话一出,摸帐篷的顿时歇了其它心思,抻着脖子望出去,铁锅沸沸里, 果然见被煮得晶莹剔透的萝卜块间,小手指那么粗的肉段飘飘浮浮,嘴唇翕动,低声数着,竟是好半天的功夫都没数清,还是在铁勺与铁锅清脆的碰撞声中回过神来,匆匆抓了碗,窝到锅前排队去了。 香气扑鼻,更引得腹中饥肠辘辘,好容易轮到他时,躬着身子,双手捧着碗高高举起。铁勺在汤汁里搅动,热浪翻滚,舀起七八块萝卜,眼珠子紧跟着铁勺骨碌碌直转,见足足有三片肉之多,当即大喜过望,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只盼着汤水快快倒进自己的碗里。 孰料,只是眨了下眼,铁勺竟原路回去,他茫然地抬起头,望见熟悉的鄙夷之色,不由瑟缩一下,想着浑身上下摸不出一个铜板,拿不出钱来贿赂,怎配吃上这么好的饭食? 手指微紧,就要灰溜溜地退走,却听得一道粗犷的声音斥道,“这么鼻屎点大的碗,够装得下什么?” 还未来得及将每个字理解透彻,就见厨子从边上拿出个口快有脸大的碗,而后盛汤入碗,动作行云流水,在他还呆愣时,便把碗塞过去,拧着眉催促:“快点,别磨蹭!后头还一堆人呢!” 男人急忙应声,捧着碗挪出队伍,低头将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汤水喝了一口,这才敢大步迈开腿,只是走了没两步,铁勺就哐哐敲起来,紧随而至的是厨子的骂骂咧咧。 “往哪走呢你?往左边,去领蒸饼!饿得路都不认识了这,叫小豆子多给你一个!” “诶、诶!” 众人领了饭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坐下,个个吃得齿颊留香。 阿树一手端了一碗萝卜汤,走得分外小心,像只螃蟹似的横移进帐里,将碗在小桌上放下,又从怀里摸出被撑得鼓鼓囊囊的油纸包,自己掀开一个咬住,另一个递给寇骞。 匪他思春 第60节 “供着咱们这么一大批人,还舍得发白面蒸饼和萝卜肉汤,这一顿下去,得吃了多少银钱?”阿树三两下将一个蒸饼下肚,目光望向腆着脸又去领蒸饼的流民,竟然还真的领到了,不禁咋舌,“不会直接把小崔娘子家给吃垮了吧?” 脑中思绪千回百转,琢磨着要不要从积蓄里拨出些去贴补一二,伸手去端汤碗,余光却瞥见另一碗还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这才扭头看去,就见那人还坐在马扎上翻折着草蝴蝶,不由得腹诽。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别玩那几根破草了,赶紧趁热吃!” 那人敷衍地应了声,可手上动作一下未停,低着头,手指摩挲着,判断蝴蝶两边的翅膀是否对齐,而后又一点点地调整蝶翼的弧度,倒是比前几日做出来的要好看得多,可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小崔娘子又不在,他冲谁献殷勤去? 阿树撇撇嘴,阴阳怪气道:“那个将军可是口口声声把小崔娘子喊成未过门的妻子,人家又有钱又有权的,我要是小崔娘子他爹,肯定做主选将军!” 刚刚完工的草蝴蝶倏然裂成两半,被握进掌心,揉成一团碎叶,可喋喋不休的嘴皮子仍在上下开合着,“我刚刚出去打听清楚了的,人就是冲着小崔娘子才带兵来樊川,一路上对崔公子唯命是从的,这分明是对待妻兄的做派。” “你再看看你!”阿树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将人打量一番,越是打量,眉头就皱得越紧,家底比人家薄,身份比人家低,文化水平也差上一大截,现下还成了个迎风咳血、目不能视的病秧子,上上下下也寻不出什么优越的地方,只能硬着头皮出主意,“你拾掇拾掇,想办法去崔公子面前露个脸,给人留个好印象。” “……我现在是流民,不能进别院。” 也不管瞎子看不看得见他翻的白眼,总归阿树是扔过去一个眼刀,嗤笑道:“装吧你就,要是崔公子真把那什么将军认定成妹婿了,我看你上哪哭去!” * “人都安顿好了?” 崔淮卿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执起白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对面的楚荀微微凝眉,抓着棋子苦思,段煜白便是这时候进来的。 今日的衣裳沾了泥,来前他特地沐浴更衣过,只是着急复命,衣裳虽整齐了,发尾却带了点湿意,坐在侧边的位置上,腰身挺得笔直,“嗯,一个不少。” 崔淮卿颔首,“那就好。” 段煜白犹豫片刻,还是把那段不太愉快的小插曲简要提了下,另把流民的头头单拎了出来,“那人的身手不在我之下,却被水匪捉了去,着实奇怪,难道这松荆河上的水匪个个都是武林高手不成——啊,也不一定,毕竟他受了重伤,又瞎了眼睛,要是水匪偷袭,他还真打不过。” “……瞎了?”崔淮卿落子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崔自明,后者隐晦地点了点头,他眸光暗了一瞬,倏然将棋子扔回棋盒,“身手好尚且如此,身手不好的只会更糟糕,到底是大邺子民,平白受此无妄之灾,实在可怜。” “自明,去医馆请大夫为他们挨个诊治,所需的诊金、药费皆由崔氏承担。” “别院不是有蔡大夫吗?”段煜白突然道,“由此去县城路途甚远,蔡大夫的医术又是我们整个虞阳出了名的好,直接请她去。” 崔自明抿了抿唇,道:“蓝公子的眼睛需要日日施针,兴许不会答应。” “要他答应做什么?蔡大夫是咱们虞阳的人,怎么着也该紧着我们这边起,”段煜白不满地放下茶盏,站起身,“再说了,他那个眼睛都治那么久了,也没什么气色,也不急这一两天的。” “崔公子且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定叫那些个流民都养得白白胖胖的!” “……也好,那就麻烦段将军了。” 段煜白信心满满地出了门,待门板合拢,脚步声渐行渐远,彻底消匿时,才重新有说话声响起。 “这位段将军有求于崔公子?”楚荀将落在门框上的目光收回,转而望向另一位执棋者,“观他平日言行,分明是个傲气的人,却每每对崔公子阿谀逢迎,很难不叫人多想。” “算是吧,”崔淮卿揉了揉眉心,轻叹口气道,“但这事他求我也没用,我哪里做得了簌簌的主?至多给他点机会,去讨好簌簌,至于成不成的,就凭他的本事了。” * 夜黑风高,唯有篝火燃烧时的噼啪声不时响起。 被削去外皮的树枝穿透了两个蒸饼,在火上熏得两面灰黄,而后往旁边递去。 崔竹喧神情复杂地接过树枝,做了半天心里建设也没能下口,抬眉却见楚葹大口嚼着,吃得正香,不禁开始怀疑,兴许这玩意儿只是其貌不扬,味道尚可呢? 她试探着用牙齿咬下一小块皮,属于面食的醇香味儿没尝到一点,反倒舌尖被泥灰的苦与涩占满,连忙偏头吐了出去,又用凉水漱了三遍口,这才缓过来些,眉眼耷拉到一处,挤成了一副苦瓜模样。 可面前人吃得毫无异样,一口蒸饼一口水,规律极了,速度也快得很,就她耽误的这么小会儿功夫,一个蒸饼已下了肚,轮到第二块蒸饼遭受粉身碎骨之刑。 她再度垂下头,小心地将蒸饼外头灰黄的皮给剥下来,借着火光,仔仔细细地审视一遍,确定两面都是白白的,这才放心地咬下去。靠外的部分还算松软,可再往里些,却是硬得跟石头似的,上下颚同时发力,生拉硬拽才扯一块,鼓着腮帮子,费劲地嚼着。 冷硬的面团嚼不烂,她只好拎起水囊,往嘴里灌了些水,勉力吞咽,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异物顺着喉头往下挤,卡在食道的某处,腹中饥肠辘辘未能缓解半分,又叫人堵得难受。 崔竹喧彻底歇了进食的心思,将树枝的末端插进泥里,恼怒的目光盯过去,恨不得将这不识相的蒸饼千刀万剐了。 楚葹放下水囊,用袖口抹了把嘴,“吃不惯?” “又干又硬,这谁能吃得惯?” 娇滴滴的女公子吃不惯干粮实属正常,只是,楚葹挑眉望去,“你在白原洲也待了一段时日,吃的应当同这差不多吧?” “差得远了!”崔竹喧瞟过去,不知面前这人哪来的这么离谱的想法,掰着手指跟她清算,“馎饦、鱼片粥、鱼脍、酸馅馒头……才不用吃这种外头焦里头生的蒸饼呢!” 第86章 086 守株待兔 你们这是碰瓷! 在偌大一个岫陵郡寻太子, 与大海捞针何异?甚至于,捞针还能在海水里随意扑腾,寻太子却是要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诸如现在,临街的铺子里豆青色衣裳的女郎, 明面上用汤匙慢吞吞地在瓷碗搅弄着, 暗地里的眸光却四下游走不停,待白白嫩嫩的豆花被打碎成糊状, 烂到不能再烂时, 这才故作姿态地喝上一口。 没心思分辨味道好或不好, 只是望见另一个女郎隐晦摇头的动作,长叹了一口气。 “喝了三碗豆花, 我脑袋都快被豆花涨满了!亏店老板好意思自夸, 说郡守最爱喝他家的豆花,结果等了一天,别说郡守亲至, 就是郡守府门前的小厮都未从这路过,”崔竹喧压着声音抱怨着,颇有些愤愤不平,连带着迁怒才用了几口的豆花, 用汤匙乒乒乓乓地砸着, 突兀的动静惹来邻桌人侧目, 她却毫不避让地瞪回去, 迫得人家重新垂首低眉, “看什么看?知不知道什么叫做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邻桌人莫名挨了一顿数落,忙把碗底剩的汤水一并灌下,用袖口抹了抹嘴,放下几个铜板, 匆匆走了。 崔竹喧一手支着头,恹恹地看着铺子外来来往往的行人,越想越觉得这个守株待兔的法子效率忒低了些,郡守府里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等他想起来吃这么五文钱一碗的豆花,还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就算是他真的要吃,倘若支使来的小厮脑子不大灵光,看了令牌也不懂得随机应变、配合计划,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故而,该主动出击才是。 崔竹喧提了两句,楚葹却皱眉摇了摇头,“我去踩过点了,守卫有樊川郡守府的两倍之多,加上我们初来乍到,地形图没有、轮岗时间不知,连个接应的人都找不到,便是侥幸潜进去了,不到一炷香时间,也要被巡逻的侍卫给逮住的,届时闹成一出夜刺郡守,只会得不偿失。” “那就不偷潜,假扮个什么身份溜进去呢?” “时间宽裕倒是可行,丫鬟、小厮、伙夫、马夫,一样样试,总有身份能混进去,”楚葹顿了下,将被搜刮干净的碗放回桌上,“可樊川那头拖不得,一旦蓝青溪和郡守联系上,派兵合围,以段煜白带去的五百人马压根抵挡不了多久,届时再颠倒黑白,谎称是崔氏借剿匪之名排除异己,幸得樊川郡守洞察秋毫,驰援及时,几道折子递上去,不仅无罪,反倒有功。” 崔竹喧抿了抿唇,神色愁苦得像是打过霜的茄子,勺子舀起豆花,又重新倾倒下去,反反复复,委实是食难下咽。 正是此时,外头传来一声嘹亮的马鸣,她扭头看去,骏马正低着脑袋,在青石板的路面上磨着前蹄,身上套了缰索,缰索后连着一架车,车厢侧边的帘幕用的是藏蓝色的云锦,绝非寻常车行舍得挥霍的料子。 再看掀帘而出的人,虽未见着正脸,但将他踩在车辕上的缎面皂靴瞧得真切,平民百姓可穿不了那种样式,故而,此人必有官职在身。他身边只带一个小厮,进的还是专卖钗环首饰的金银楼,显然是为办私事,可望望天色,现下不过申时出头,又非休沐日,不论哪家衙门也没下值,所以,他任的是个闲职。 无实权却有闲钱,是世家子弟无疑。 眸光一亮,一个计划当即成形。 崔竹喧兴致冲冲地朝楚葹招手,让人附耳过来,“我们先这样,再这样,然后……” “……能行?” “行不行的,试了再说。” * 尚是大清早,营地正中便排起了长队,坐诊的大夫仍是蔡玟玉,只是桌案右边还另摆了张椅子,垫了软垫,上头坐着个正架着腿的段煜白,也不晓得是哪根筋没搭对,非要在这守着,被问起时,一本正经地回答:“体察民情,体恤百姓。” 这话,拿去哄三岁小孩儿吧! 蔡玟玉翻了个白眼,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凳子挪远了些,免得沾上这人的傻气。 其实他的目的也不难猜,无非是想显得自己尽职尽责,事必躬亲,好在崔公子那落个美名,总归他也只是待着不动,跟个镇邪的石狮子似的,不必理会。 至于左边,是被支使来给她打下手的崔自明。 她搭过脉,提笔写下一张药方,毫不客气地递向左边,“去抓药。” “啊,好,”崔自明点点头,捏着药方走开两步,两只脚又倏然倒回来,“不是,我也不认识药啊,这怎么抓?” 蔡玟玉默了下,确认这是个不堪重用的摆设,将方子拽回来,询问过面前人姓名后,添在方子的末尾,而后将药方用镇纸压好,接着为下一人诊治,重复此番动作。 这里忙得不可开交,倒显得崔自明分外多余,双臂抱在胸前,一双眼睛落在哪都好像不对劲,只能假装忙碌地左顾右盼,却瞧见另一边的大锅里热气腾腾,立着个用长柄勺不断搅弄的金玉书,心生疑窦,便凑了上去。 锅中沸水滚滚,有叶浮沉,不时被褐色的浪翻卷而起,拍打在锅壁上,再被下一层浪冲刷下来。 金玉书被熏得满头大汗,不知从哪扒拉来一块白色布巾搭在肩上,时不时撩起末端将脸擦净,见到他来,热情得像是个刚上岗的店小二,“崔郎君,要来一碗吗?今天现熬的紫苏水,清热解毒,疏风散寒,正适合这种天气!” 不待他回答,金玉书便动作利落地舀汤入碗,急急地塞进他手里,目光殷切地望着他,“趁热喝,不够我再给你添!” 隔着碗壁,尚且将指腹烫得通红,若是生灌下去,怕是连舌头带喉咙都能被煮得烂熟,崔自明合理怀疑面前这人是在携私报复,眼眸微眯,带上了几分审视的意味,盯得人讪讪,“这不是,我把这锅发完了就能收工嘛……” 崔自明不禁觉得好笑,“你又不是流民,何必窝在这里,不想干活的话,住进别院不就是了?” “我倒是想啊,”金玉书左右张望一番,见没人注意这头,便压着声音道,“可我跟你们混在一起,把蓝公子得罪得死死的,哪里敢去他面前晃悠?” “你要是怕他,我就跟公子说一声,把你安排进崔氏的院落里,保管他没法儿对你下手。” 金玉书几乎要丢下铁勺收拾东西挪窝了,忽而想起什么,迈出的脚步硬生生收了回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还是不行,他那人瞧着心眼就小,对我撒不了气,指不定后头怎么下黑手呢!我家就是小商户,琅琊蓝氏打个喷嚏的事,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况且,金氏都跟在蓝氏的尾巴后头喝了好几年汤了,我家兄长还运着货呢,要是蓝青溪刻意刁难,不给结尾款可怎么办?” 思来想去,这份分汤的活计也不是不能硬着头皮往下干。 崔自明见劝导无果,也不强求,只是多盛了一碗紫苏水,让这份工作快些结束。 桌案上的药方已经积攒了一摞,崔自明瞟过一眼,只认得边角处的“陈四”“牛二”之流,被迫沦为文盲后,只得干些端茶送水的事,将紫苏水小心地放在边上,“蔡大夫,诊治辛苦,不妨喝些水,休息一下。” 蔡玟玉敷衍地点点头,将手上的方子写完,才搁下笔,活动了会儿泛酸的手指,端起碗,啜饮一口,两道秀眉倏然拧起,“这是什么水?” “紫苏水啊,金玉书刚煮的,怎么了?”崔自明茫然了一瞬,端起自己那碗也尝了一口,酸酸涩涩的,除了难喝以外,倒是品不出别的。 蔡玟玉低眉嗅了嗅,盯着汤汁看了会儿,“紫苏,不该是这个味道,这水里还带了点苦。” “苦吗?”他含了一大口,酸得面上的皮肉都要皱到一块儿去了,被浓重的紫苏味压着,哪还能感受到别的,只能胡乱猜测,“是不是因为这边做饭煮汤用的是支流的河水,不比别院里的井水清甜?” “也有可能。” 蔡玟玉站起身,往烧火的炉灶走去,试了黍米粥,又掰了一小块蒸饼放入口中咀嚼,无一例外,带着极浅的苦味,挥之不去。 “想在河水里下毒,那得要多大剂量的毒药?”崔自明道,“应当就是这水质差了些,蔡大夫若喝不惯,我去别院里沏壶茶带给你?” 蔡玟玉垂下眼睫,喃喃道:“也许是我多心了吧。” * 街上行人络绎不绝,以至于两个戴着面纱的女郎躲在墙角,也不是那么形迹可疑。 两人紧紧盯着街口,望着马车一点点朝这驶来,愈来愈近,崔竹喧咽了口口水,正要往外冲,倏然被边上人拽住了袖口,“等等,此事危险,我身手好,我来。” 崔竹喧点点头,退回去,就见楚葹从脚边捡了块碎石,两指紧握,手腕一抖,不消几个呼吸,便响起一声嘶鸣,而后是人群慌乱的叫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形势一片混乱,楚葹灵巧地在人群中穿行,待马匹被紧勒住缰绳,高扬起前蹄时,左脚绊右脚,不偏不倚跌在马前,摔得面色苍白、发髻凌乱。等马夫心惊胆颤地下了车,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有凄厉的哭声直直地钻进耳蜗。 “阿姐,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 马夫面红耳赤地辩解:“我、我没撞到她,你们这是碰瓷!” 第87章 087 即兴比试 你想求娶簌簌,不可…… 崔竹喧深知先发制人的道理, 眼见着舆论有向车夫方偏移的趋势,当即止了哀哀戚戚的啼哭,高声质问:“歪曲事实,颠倒黑白, 你和你的主子一贯如此行事吗?” 车夫面色一白, 连忙否认,可笨嘴拙舌, 哪应对得来犀利又尖锐的话头。 匪他思春 第61节 “何谓碰瓷?假装受伤讹钱才是碰瓷, 可你但凡看一眼我身上穿的戴的, 也该知晓,我们才不缺那三瓜两枣的碎银子, 何必废功夫演这么一出?”崔竹喧将楚葹挡在身后, 露在面纱外头的一双眼睛盈满了泪水,将落未落,煞是可怜, 可那是对围观路人来说, 落在车夫眼里,委实是来讨债的恶鬼。 “你且说,我阿姐是不是摔了?” 车夫的目光小心地瞟过去, 只见一个仍低伏在地微微抽搐的身影, 咽了咽口水, 硬着头皮将脑袋上下点了点。 “你的马是不是受惊失控了?” “……是。” “那我阿姐摔在受惊失控的马前, 除了被你的马撞了, 还能因为什么?” 车夫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对劲,可在周遭的指指点点中,除了把一张脸涨得通红,全无他法, 只得双手攥着马鞭,忐忑地向车厢里的人求助。 一只手从帘幕中探出,手指间夹着一张薄薄的纸,花花绿绿,还盖着红戳,“确是我们有错在先,女郎收了医药费,早些带人去诊治吧。” “若我收了这钱,岂不就证实了我是贪图钱财故来碰瓷?” “那女郎想如何?”单薄的银票被收了回去,换成了一张写满困惑的脸以及厚厚的一沓银票,“除了医药费,我再加上误工费、受惊费、疗养费?” “你的车夫撞人在先,出言不逊在后,伤了我阿姐,又污了我名节,轻飘飘揭过此事我咽不下这口气,可若收下你的重金,难保你不会心怀怨恨,故而,”崔竹喧顿了下,神情严肃道,“请郡守大人为你我决断,可有异议?” * 段煜白自天没亮时就守在这儿了,饶是椅子上加了软垫,也耐不住接连数个时辰一动不动地坐着,两瓣屁股坐得发僵,腰酸背疼的,浑身不自在得很。左脚架上右腿,右脚架上左腿,如是翻来覆去,情况也没有好转,恨不得拉个人痛痛快快地打一通,松松筋骨。 他支着脑袋,目光懒散地看着排队的人群,入目的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和他们打,没意思得紧,只能神情恹恹地打了个哈欠。 蔡玟玉坐在桌案后,一丝不苟地诊治着,大多数人症状相同,连药方都不必另写,跟着上一张用便是,但对面新来的这人,却是不得不提起精神,凝眉搭脉。 “恢复得不错,注意换药,伤口不要沾水就是,”她收回手,转而望向他的无神的双目,“眼睛还是看不见?” “好像,能看见一点模糊的影子,但时有时无,也不确定。”寇骞想到自己编得愈发精巧的草蝴蝶,又有些疑心,所谓的轮廓,不过是因熟能生巧而产生的错觉。 蔡玟玉低眉将银针在烛火上炙烤,而后分别刺入他的穴位,轻轻捻动,再依次取出,“那就当是要痊愈的征兆吧,勿要过度思虑。” 寇骞道了声谢,起身正要走开,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诶,你快好了是吧?跟我比划比划?” 自知同一个瞎子比试,实在不占理,段煜白又补充道:“公平起见,我也把眼睛蒙上,另拿一块玉珏当赌注,如何?” 寇骞拒绝得果断,“将军说笑了,我不过有些蛮力,并不懂什么功夫,况且,身无长物,没有可以做赌注的东西。” 阿树仗着自己背过身子,恨不得将白眼翻到天上去,大抵是在水上横冲直撞惯了,全无寇骞那能屈能伸的好性子,好不容易熬到话音落毕,当即拽着他的手腕往回走,迎面却撞见一把飘飘摇摇的折扇,心中腹诽,都快穿夹袄的天气了,还搁这扇扇子,有病! “听着有趣,我来做裁判,”执扇人弯着眼,声音带着笑,“赌注就免了,胜者,能从我这讨个彩头。” “什么彩头?”段煜白问。 “寻常的金银珠宝拿出来丢人现眼,但太过珍奇的么,得留给我的好妹妹,所以,拿我的一个承诺当彩头,只要不太离谱的要求,我都会答应——虞阳崔氏的一个承诺,分量应当够当这个彩头吧?” 听到末尾,阿树两只耳朵抖了下,眸光一亮,再度打量过去,只觉面前人实在是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都同小崔娘子那般温和可亲,也不顾寇骞有没有做出反应,便咧着嘴应承下来,而后勾着他的脖子,小声嘀咕:“听见了没,这是小崔娘子的哥哥,他不在别院里好好待着,跑到这来,摆明了是想来为小崔娘子掌眼,你好好表现,压下那姓段的一头。” 寇骞默了下,没有做声。 可阿树已然自说自话地连兵器都给他准备好了,一把寒凉的长刀塞进他的手里,催促他赶紧上阵,至于伤口会不会裂开什么的,反正大夫就在面前,命丢不了,都是小事。 比试场地在营帐外百步,看热闹的人已然里里外外围了三圈,段煜白用黑布将双目蒙住,虚虚地拱了下手,“比试点到为止,若有误伤,还请见谅。” 比试正式开始。 二人却皆立于原地没有妄动,视觉被剥夺,距离、招式都无从判断,贸然出手,只会给对方可乘之机,故而,首先拼的是耳力,看谁能从细微的动静中,推测出对方所处的方位,而后,迅疾出手。 这最怕外界打扰,哪怕只是低若蚊蝇的耳语、几不可闻的呼吸,乃至风吹叶动的窸窣,都能让推测结果有巨大的偏差,一个不小心,便要闹出个对着空气劈砍的笑话。 气氛冷凝,连带着围观者都屏息凝气,心怀惴惴,眨眼之前,千熬万熬,至眼皮实在支撑不下去去时,才快速扇动一下,偏偏就是此时,剑出,刀动,紧随而至是一声利刃相撞的铮鸣。 段煜白被震得虎口发麻,面上轻浮的神色不再,语调微沉:“还真是有一手蛮力,天生的?” “平日粗活干得多,难免力气大些。” 寇骞说话间,手腕翻转,又是沉重的一刀落下,将人硬生生逼退半步,无招无式,毫无观赏性,算来不过普普通通的劈砍,却瞬时占据了上风。 段煜白深吸一口气,借着巧劲将刀弹起,往后拉开几步,将剑鞘随手扔到一边,微微俯身,收紧剑柄,刃上银光一闪,如白虹贯日般猛地刺去,待众人反应过来时,一点寒芒色,几乎要刺向寇骞的喉头。 持刀人站定不动,拖到攻势避无可避时,横刀一贯,剑身被阻得向上拱起,随即侧身半步,刀顺势往下斩去,未剜出血肉,只划破一层衣衫。 半块祥云纹菱锦自刀尖滑下,落在半青半黄的草叶间,被一只芒鞋碾住。 “还要继续吗?” 段煜白攥着剑柄的手隐隐泛白,压抑着内心翻滚的情绪,发出勉强的笑声,“这才刚刚开始,自然要继续。” 轻视之意于此刻荡然无存,长剑一抖,剑招倏变。 人影与剑光齐动,身形飘忽,剑势如虹,转走偏锋,剑尖如灵蛇一般探出,一剑快过一剑,一剑险过一剑,刀与剑重新缠斗在一起,看得人眼花缭乱,铮鸣声不绝于耳,刃削过刃,杀招接着杀招,攻势愈发凌厉。 忽然,“铮——”的一声响,众人的目光顿时被飞出的一截断刃引去,细观其形,是刀。 胜负已成定局,可再回眸时,面上无一例外写满了惊愕。 长剑刺穿了肩头,可断半截的刀却紧紧地抵着脖颈,胜的,是寇骞。 不知从何处爆出一声欢呼,顷刻荡开,如撞入幽谷,霎时便有了层层叠叠的回音,人群欢笑间,段煜白咬着唇,将黑布扯下,眸中划过一丝懊恼,“我输了。” 寇骞皱着眉,将长剑拔出,闷哼一声,面色又白了一分,把剑递回去,“我失明有段时日,已经习惯了,将军却是初初尝试,算下来,是我占了便宜。” “行了,输了就是输了,我倒还没小心眼到这个份上,”段煜白嗤笑一声,接过剑,目光瞟向拦腰斩断的长刀,挑眉道,“你有这身手,怎么也不配把趁手的兵器?这种比纸皮还薄的刀好干什么?” “原是有一把,但不慎丢了,就没来得及找新的。” 段煜白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随身的兵器都能丢了?啧,要换成我,掘地三尺也得找回来。” 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刚诊治完的寇骞,因添了道新伤,又坐到了桌案前,果不其然,挨了被平白增加工作量的蔡玟玉的一记白眼,但他反正看不见,只管当没这回事便好。 待肩上也缠上几圈纱布后,崔自明立在边上轻咳两声,阿树立时领会,寻了块布巾浸水,粗暴地给他擦了把脸,便算是收拾过了,火急火燎地拉着人出去,送上崔氏的马车。 崔淮卿难得地放下玉骨的折扇,水雾袅袅间,行云流水地沏好了一壶茶,注入白瓷的杯盏中,推至寇骞面前。 “尝尝,顾渚紫笋,”见其不动,又补充了句,“簌簌平素也爱喝这个。” 寇骞摩挲着拿起杯盏,低眉饮下,尝不出好与不好。 “我就直说了,你想求娶簌簌,不可能。” 第88章 088 瓮中新鬼 她不需要你区区一个…… 崔淮卿面上带着笑, 说出的话却丝毫容不得人拒绝。 “诚然,你赢了比试,但这并不代表你拥有踏入我崔氏门庭的资格,”崔淮卿将帘幕掀起一个小角, 目光由此探出去, 落在外头正拎着把剑维持秩序的段煜白身上,“你把他当做对手, 以为胜他一筹, 便能让我高看一眼?别看他现在风光, 实质也只比樊川郡那些只懂得吃喝玩乐的酒囊饭袋好些,花拳绣腿的武功, 纸上谈兵的谋略, 不过是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游击将军罢了,我崔氏若想捧,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 “你赢了他, 也证明不了任何东西。” 寇骞低垂着眼睫, 声音无甚波澜,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崔淮卿收回目光, 淡淡地看向他, “我查阅过你的卷宗, 无父无母的孤儿, 靠着不怕死、敢豁命, 倒是闯出了一点名堂,在松荆河上当着赫赫有名的水匪头子。可论起规模,不到百人,无须兵符, 便是点齐崔氏的府兵都能将你们剿个干净,算起营收,拦河截道一整年的盈利,就算不刨去你们平日的吃喝嚼用,也不够摆一场寻常夜宴。” “段煜白只配往崔府的门房投递画卷,蓝青溪为延续婚约尚且要低伏做小,而你,本不该与簌簌有一丁半点的交集。” 崔淮卿声音微沉,眸中流露出一分冷意,“我对你是使了何种手段哄诱她与你交好并不感兴趣,无非是在她孤立无援时趁虚而入,如今我来了,她不需要你区区一个匪寇微不足道的保护与讨好,所以,将那些不该有的妄念斩干净,这样对你、对白原洲的众人都好。” 寇骞本能地紧了下眉,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白原洲,崔淮卿却拿起折扇,手腕一抖,扇面展开,眉眼间的冷意倏然散去,化作了盈盈的笑意,声音热切道:“说起来,簌簌此番落难,多亏你伸手搭救,我来得匆忙,未带什么东西,只能先空口白牙地许诺,不过放心,我虞阳崔氏绝不毁诺。” “包括你在内的白原洲的百姓,除办理户籍外,每人分十亩良田,在这樊川郡可随意挑一块空地,崔氏会请匠人按人数修建宅院,松荆河上的白原洲被烧毁了,但你们可在这新建的白原洲安居乐业,”他顿了下,在这番优渥的条件之上继续加码,“至于你,水匪并不是什么好出路,你若愿意,我把你安入军中,保管不出三年,你也能同段煜白一般,任个游击将军,担个年少有为的美名。” “倘你不甘居于人下,肯去边关挣一转军功,他朝入朝堂,虞阳崔氏也会是你最坚实的靠山。” 扇面忽合,崔淮卿将杯中余茶饮罢,杯盏置于案上,碰出一声轻响。 “不必急着答复,你可以仔细思虑清楚,但,最好的选择,一定是我所说的这个。” * 书有“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是忙得焦头烂额还要被揪过来处理鸡毛蒜皮的小事的岫陵郡守,皂靴边上沾着不知从哪蹭来的泥,随着他的步子,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踩出一串轻浅的黄鞋印。 弗一落座,上下两眼皮打架还没能分出胜负,便要抓起惊堂木拍下,只是摸了半天,空空如也,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书房,而非公堂,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轻咳两声,“所诉何事?” 依照民见官的惯例,该跪着磕上几个响头,而后将姓名、籍贯之类一一报出,但崔竹喧侧目瞟了眼旁边,满身罗绮的青年没跪,那她也不跪,顺带将闷头要跪的楚葹一并拉起来,三道人影同三根木头似的直直地杵在那,气氛一时凝滞,以至于上座之人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忙昏了头,连说没说话都分不清,小心地朝随侍的小吏看去,得了个肯定的眼神,这才将两道眉拧起,一张脸拉得老长。 “有事快说,本官还忙着呢!” 青年微微拱手,十指间珠光宝气,“回禀大人,卑职荀嘉木,虽还没正式上任,但已在杜长史那挂了名,今日车夫做事不慎,撞伤了一位女郎,卑职愿全力承担其诊治费用,只是关于具体数额,怕私下解决有失公允,故请大人帮忙决断。” 郡守点点头,转而望向了另外两人,崔竹喧毫不闪躲地迎上目光,“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与阿姐不缺。” “那你们所求为何?” 崔竹喧不动声色地将周围打量过一圈,门窗皆闭,屋内算上郡守、小吏、荀嘉木,还有她与楚葹,拢共也就五人,距离她们想要的和郡守单独会面,只是多了两个碍事的罢了,想通这一关窍,她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是这样,我们想要……” 于此同时,扮做虚弱之人眸光微沉,手腕抖动,两枚银针隐秘地飞射出去,下一瞬,两道身影直条条地倒下,郡守眸生惊愕,叫喊声几乎要滑出喉咙,忽被一只手紧紧扼住脖颈,变成了低低的呜咽声。 崔竹喧对着倒下的两人挨个踢了一脚,确定是真的晕死过去,这才行至郡守面前,“朝廷派下来的钦差是不是太子殿下?” 郡守面色一白,目光闪躲间,竟连挣扎都忘了,这般明显的反应,足可见崔淮卿的推测没有错。 “太子殿下如今身在何处?” “呸,大胆刺客,本官就是死,也绝不会将殿下的行踪透露给你二人,有胆子现在就动手,来啊!” 楚葹默了下,把扼在人脖颈处的手撤下来,毫无可信度地解释道:“我们不是刺客,也不准备刺杀太子。” 郡守冷笑一声:“哪个为非作歹的坏人肯承认自己恶贯满盈?休要在本官这信口雌黄!” 被认成刺客,逼问出太子行踪是不可能,但要是太子肯亲自召见她们,事情便全然不一样了。 崔竹喧倏然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木匣,将里头的东西倾倒出来,用身体遮掩着,塞进去一个小布包,而后扯下桌布,将木匣紧紧裹住,提到郡守面前,“我们有要事禀报太子,你差人将此物交于他,他自会知晓。” “本官凭什么要帮你们做事?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同党等在外头,就等着跟踪过去!” “大人若是放心不下,我二人可任凭你处置,先将我们羁押狱中,再由你亲自送东西过去,多派些马车绕行掩人耳目,就算真的暴露了太子的位置,郡守亲至,总能调动兵马,护卫太子的安全吧?” 郡守微微凝眉,“此话当真?” 崔竹喧道:“当真。” 郡守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飞快地扫过一遍,接过木匣,毫不犹豫地放声大喊:“来人,捉拿刺客!” 不消片刻,乌泱泱的人群破门而入,森寒的刀刃环伺,虎视眈眈,二人毫不抵抗地被捆缚上绳索,即将被推出房门时,崔竹喧回首,目光锐利地望向郡守蠢蠢欲动想要解开木匣外绳结的,冷声提醒道:“不该看的东西不能看,知道得太多了,会发生什么,大人不会想试试吧?” 被抓了现行的郡守讷讷地将手收回去,随即恼羞成怒,脸红脖子粗地催促侍卫的手脚利落些,赶紧把人带走。 待得一场闹剧终于结束,郡守腿脚有些发软地瘫坐在椅子上,连灌了三盏茶水茶水压惊,心绪稍稍平复,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手边粗陋的物什上。 照理说,刺客已经拿下,他才不必管刺客的胡言乱语,可转念一想,倘若她们口口声声提及的要事是真的,就因为他硬生生拦了这么一遭,而酿成大祸,那他珍惜了几十年的乌纱帽岂不是要连脑袋一起搬家出去? 若是东西无用,至多挨两句训斥,若是东西有用,轻则斩首,重则抄家。 匪他思春 第62节 郡守咽了咽口水,颤抖着用帕子拭去额上冷汗。 “来人,备车!” * 夜色正浓,本该是伴着鼾声入睡的时辰,营帐的帘幕却被掀开一个小角,随即钻出个细细小小的身影,动作踉跄,跌跌撞撞,每行几步,便要倚靠在木柱上,捂着肚子呕吐,可呕了半天,也只吐出些黄黄白白的酸水。 虚弱地挪动着步子,摸到水瓮旁边,舀了瓢水漱口,又觉渴得厉害,便又舀了半瓢咕噜噜地灌下肚,歪着脑袋在肩头的衣料处抹净嘴,便扶着瓮口支起身子,奈何陶壁湿滑,手心一下失去着力点,整个人当即栽了下去,不偏不倚,正入瓮中。 水瓢挣开指节,跌进泥沙地中,发出极小、极小的一声,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碰不出一点涟漪。 帘幕被再度掀开,这回是个有些驼背的男人,眯着一双惺忪的睡眼,边走便用两只手去扯腰间的裤带,搞不清是结太难解,还是劲没使对,半天没能扯开,只得撑开两道眼皮俯身去研究,脚下却不知踩着什么,一个趔趄栽到地上,彻底摔清醒了。 “他大爷的,谁那么毛手毛脚的,水瓢不放瓮里扔地上!” 男人骂骂咧咧的,捡起水瓢欲做一回好事,可手刚伸到半道,目光忽然顿住,瓮身往上,伸出了两条腿,而顺着腿往下看,是在水中沉沉浮浮的黑色发丝。 鸡皮疙瘩一下冲到头顶,在神智清明之前,惊惶的尖叫已涌出喉头。 “有鬼啊!!!” 飘荡的呼噜被尽数叫醒,阿树抓着脑袋烦躁地爬起身,正要将闹事者痛斥一顿,可拨开人群,瞳孔一缩。 “……阿鲤?” 第89章 089 故人重逢 崔竹喧本以为,和寇…… 月色昏晕, 星子稀疏,浓重的夜幕却被倏然烧出一个洞,火光跃动,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飞溅出几点火星, 消匿在冷冽的风中。 持着火把的人跑得又急又快,一口气尚未喘匀, 便抬手将门砸得哐哐作响, 门环撞着门扇, 几乎要在那厚实的木板上凿出洞来,里头才传出些许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慢慢悠悠的脚步, 叩门声愈发加紧地催促,可里头人丝毫未受影响,打着哈欠, 将门拉开一道细缝。 眯着的眼上下一扫, 入目尽是灰扑扑的粗衣麻布,动作立时又敷衍了许多,不先询问事由, 张嘴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顿骂, “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来?要是扰了贵客们休息, 你这条贱命还要不要了?” 放在寻常时间, 阿树定要跟人好生争论一番, 可眼下实是没了闲情雅致,眸底通红,目眦欲裂,“蔡大夫呢?去请蔡大夫来!” “嚷什么嚷!”门房撇撇嘴, 漫不经心地抠着指甲缝里的泥灰,“别院库存的药材可不够你们这百十号人吃的,蔡大夫今儿一早就去县里了,估摸着怎么也得明日午间才能回,到时候再来吧!” 话罢,那道窄小的门缝就要合上。 阿树忙插进一只手去拦,指节被两块门板挤压得由红转白,他却顾不得痛呼,恳求道:“那崔郎君可在?崔自明崔郎君,劳驾向他通传一声!” 强压下疼意,扯出一抹讨好的笑,从怀里摸出一锭亮闪闪的金元宝,门房恹恹的神情陡然一变,松开关门的手,转而将金子接过,手指摩挲着,飞快地用牙咬了一口,确认为真,笑吟吟地收进袖袋。 “他和蔡大夫一起去的,回去等着吧!” 大门“砰”的一声合上,这回,不管再怎么叩门,都叩不开。 阿树无功而返,越是靠近帐前,脚步越缓。 营帐里亮堂极了,好似裹进了一团火,绷直的布料上映出挨挨挤挤的人影,却都只聚在边角处,腾出了中心的一大块空位,阿树抿了抿唇,低眉掀开帘幕,空位处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是个苍白得几无血色的人,瘦瘦小小一团,眉眼紧闭。 四处搜罗来的被褥毫无章法地往上盖,周边摆了三四个火盆,饶是如此,也未能将冻得发青的躯干烘出一分暖意。 阿树喉头干涩,艰难地开口:“蔡大夫和崔郎君都出去了,最快也要到明日午时,别院的其他人,我也找不来……” 范云伸去掖被角的手微顿,一颗泪珠倏然滚落,在布面上砸出一圈湿痕,仓皇地用袖口抹了抹眼,毫无可信度地安慰道:“阿鲤可是自小跟着你们下水的,怎么可能会在一个水瓮里淹出好歹?现在没醒,定只是受了寒,多烤烤,兴许都不用等蔡大夫扎针开药,她自己就能活蹦乱跳了!” 众人纷纷附和着,声音却一声比一声小,到后面,便只剩一片死寂。 “先回去吧,云娘带两个人在这守着,”寇骞揉了揉眉心,“叫所有人不要独自外出,不管干什么,最少三个人同行。” 人群渐次散去,阿树怎么琢磨都觉得不对劲,提起刀就要出去巡视,声称要将那个还知道是否存在的幕后黑手给揪出来,手揭开半扇帘幕,被冷声制止。 “站住!” “那就在这干等着?什么也不做?”阿树重重地扔下帘子,声音不自觉地发颤,“阿鲤的水性你是知道的,就是被扔进河里,她也能好端端地游回来,怎么可能会、会淹在一个水瓮里?定是营地里潜进人了!” 起初还只是胡乱猜测,可话出了口,反倒将自个劝服,思绪紧接着往下想,“是那个姓蓝的!他就没干过一件人事!我把他抓来,剐掉半层皮,我看他招不招!” “如今我们是借着流民的身份才能暂且待在这儿,哪怕别院中人人知我们身份有异,有崔氏压着,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寇骞沉声道,“可一旦你动手了,不管成功与否,他们就有了正当的由头,届时营地里不论真匪假匪,皆要被剿个干净,连崔氏都可能被参一个通匪。” “不仅救不了阿鲤,反倒让她连好生修养都做不到。” 阿树蹲下身子,将本就乱糟糟的头发彻底揉成了一团蓬草,“……那你说,怎么办?” 寇骞垂下眼睫,一点点分析着,“以阿鲤的身手,若同人交手,断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且她的身上并没有新添的外伤痕迹,我怀疑,是些下作的手段。” “下毒?”阿树惊呼出声,可很快又摇着脑袋否定道,“大家伙都同吃同住的,没道理只有她一个出事啊!” “你想想,她与我们有什么不同?” “能有什么不同?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等等,她、她还是个孩子,今年几岁来着?十岁、十一?” “同样的分量,在我们身上兴许还未生效,可作用在她的身上已然够了,”寇骞嘱咐道,“对外只称是阿鲤不慎溺水,一切等蔡大夫他们回来。” “蓝青溪想凭这个脱困,那我们就顺势演一场将计就计。” * 秋风瑟瑟,将衣摆生拉硬拽出几道空隙,凶蛮地入侵,将稀薄的体温搜刮一通,留下一截躯干微微颤抖。 岫陵郡守此刻便是如此,也不只是如此。 握着茶杯的手已经微微出汗了,可指尖仍冷得像冰,面上讨好的笑随着滴漏一滴一滴地落下,便得愈发僵硬,两只眼睛直直地望向主位,可碍于垂下的纱幔,除个朦胧的人影外,再瞧不见别的。 望眼欲穿,偏生地位尊卑差在那,致使他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孤此行,未曾走漏过风声,她们确却能准确无误地寻到你这儿来,你觉得是为什么?” 茶盏倏然跌在案上,郡守两腿发软,一句话的功夫,膝头已挨着地面,“卑职驽钝,实在是不知啊!” “那,兴许是她们聪慧吧。” “是啊、是啊,”郡守连连点头,顺势往下夸赞道,“临危不惧,有勇有谋,实乃我大邺的栋梁之才,这是殿下之福,更是百姓之福!” 一只纤长的手撩开纱幔,露出一张眉目温和的脸,衣摆如流云,款款走出,“既是如此,那郡守这个职位,是不是应换个聪慧的人来当比较好?” 郡守下意识地点头,脑袋下垂到一般,忽而意识过来,猛地左右摇起来,比孩童手中的拨浪鼓还要闹腾好些,神情夸张地哭诉着:“殿下,卑职这么多年兢兢业业,虽无大功,但从无过错啊,这、这正值太平盛世,让卑职一个平庸之人在位,守成足矣,至于她们,可、可另行封赏,您觉得呢?” “尚且不知她们为何事而来,你便为她们讨起赏来了?倒是心急!”太子垂眸看他一眼,好笑地挪开目光,“行了,费尽心机来求见,孤也该配合配合,将人带过吧!” “诶,遵命!” * 崔竹喧本以为,和寇骞一起藏身过的舱底暗室已然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了,何曾想,郡守府的监牢比那还要脏乱上百倍。 稻草被潮气侵染的半湿不干的,最顶上薄薄的一层面还勉强能过眼,可越往里翻,黑黑灰灰的霉斑就越多,到了最底下,已然是腐烂得跟污泥没什么两样了。若凑得近些,借着壁上的烛火仔细瞧,还能见到白的、黑的叫不出名字的虫豸沿着草茎上上下下地爬行,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攀缘上缎面的绣鞋。 崔竹喧忍着尖叫的欲望,抬脚在牢门上刮蹭着,虫豸的尸体被挤压在木柱上成了乌黑乌黑的小点,华美的绣鞋也成了黑一块、灰一块的,饶是如此,仍有漏网之鱼为非作歹,在肌肤上啃食着,惹出连片的红包。 痒意自皮肉直钻进心头,叫人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所幸,关的时间并不长,方才入夜,便被一队侍卫给迎了出去。 坐在被押送的马车上,她企图讨要些止痒的药膏,不出意料,被拒绝,便只能借着手头现有的物什,死马当作活马医。 将茶壶里的水从侧边的窗一气儿倒了个干净,然后用帕子裹了壶底剩余的茶渣,捏成团,在红肿处敷着。有没有效不知,权当是个心理安慰,假装自己正经上过药了。 约是在痒意退减之时,车夫的吁起声传来,马车随之停下,二人被领着进了一处宅邸,目光尚未来得及仔细打量,便被催着迈过门槛,穿过长廊,行到一个厅堂,堂内主位,正坐着一位青年,慢条斯理地饮茶。 崔竹喧飞快地扫过一眼,那人的衣裳看似素雅,可制式、衣料皆属上乘,暗纹、镶边一样不少,显然价格不菲,在再观其通身矜贵的气度,心下了然,拱手作揖,“虞阳崔氏崔竹喧,拜见太子殿下!” 楚葹跟着道:“樊川郡都尉楚葹,拜见太子殿下!” 青年随意地摆摆手,示意免礼,而后向崔竹喧抛来一物,正是她托郡守呈上的崔氏令牌,“说吧,何事?” “蓝氏勾结樊川郡守,发现金矿而不报,私下开采,并肆意抓捕无辜百姓,表面充为人猎,供达官贵人秋猎时取乐,实则收为矿奴,逼迫他们采矿冶金,其罪罄竹难书,今有人证、物证,恳请太子殿下详查,还樊川百姓一个安宁!”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崔竹喧疑惑地抬眸,就见内室走出一道人影,瞳孔一缩。 “……叔父?” 第90章 090 冶矿炼金 当真是欺我崔氏无人! 不过一个照面的功夫, 两行清泪就淌在了崔和豫的脸颊,下巴上一缕胡须都被濡湿大半,若非碍于太子在此,指不定要怎么嚎啕大哭一番, 如今只能用帕子抹了抹脸, 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不打量还好,这么仔细一瞧, 更是悲从中来, 崔竹喧何曾有过这般寒酸的时刻? 浑身素净的, 佩戴的首饰竟是比道观中的女冠还要少些,衣裳脏了, 鞋子脏了, 一张小脸都比记忆中消瘦了一圈。 “是叔父没用啊,竟叫你受了这般苦楚,他日九泉之下, 我有何颜面去见兄长?”崔和豫到底没忍住开始哭哭啼啼, 面上泪痕犹在,就要拽着人出去报仇,“当真是欺我崔氏无人!哪个杀千刀的, 敢这样对你?我今个就去剥了他的皮!” 岫陵郡守闻言, 立时埋下脑袋, 双腿并拢, 足尖往里头缩, 生怕叫人想起,将人押进监牢,乃是他下的令。 “咳咳,”崔竹喧反手扯住崔和豫的袖角, 压低声音提醒道,“叔父,太子还在呢!” 崔和豫高声嚷道:“太子在又——” 话音一顿,似是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却是将人一松,自己面朝着上首之人跪下去,“殿下要为老臣做主啊!倘若不能将那些歹人抓起来一一下狱,老臣情愿丢了这乌纱帽、不,老臣要当场撞柱,以死明志!” “不、不是,也没必要这么激进啊,”岫陵郡守只觉椅子上待不住了,不知何时躬着身子,藏到椅背后,目光四下巡逻,肌肉紧绷,时刻准备着冲上去挡在柱前,“这人不是好好的嘛,也没有缺胳膊少腿的……” “废话!”崔和豫红着眼睛瞪过去,“要是缺胳膊少腿了还得了?我亲自领兵都要把那些个人不人、狗不狗的杂种宰干净!” 眼见着话题被越扯越远,太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将人扶起,安抚道:“孤既亲临,自没有徇私枉法的道理,料想此事应与我们正调查的案子有关,且先谈谈正事,届时再一并清算。” “将人带上来吧!” 不多时,两个侍卫就压着个形容憔悴的青年上堂,崔竹喧回头看去,眸光微闪,“金子熹?你那条船上,果然运了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是,黄金?” “正是,”太子颔首道,“各地出现了大批量无来源的黄金,孤此次领旨便是为了调查此事,顺藤摸瓜查到了金氏商船的头上,逮住他后,原是怕打草惊蛇,准备小心取证,未料你们竟直接带着证物上门了,倒是减省了许多麻烦。” 金子熹受到眼神示意,拱手朝崔竹喧深深地拜下去,声音有些沙哑,“禀崔女公子,金氏明面上兜售一些杂货,实则是趁在樊川停泊时,运送冶炼好的黄金,等船至汾阳,再由蓝氏的人假装买货,分批将黄金走陆路运走,数年来,皆是如此。” 他顿了下,忽地跪伏在地,叩了三个响头,“小人自知罪孽深重,抄没家产、五马分尸皆是罪有应得,但舍弟金玉书从未参与到这龌龊事中,虽资质愚钝,但也曾为崔女公子略尽绵薄之力,求崔女公子、殿下、两位大人留舍弟一条小命!” 崔竹喧微微低眉,取出账本,双手奉于太子。 “于私,金玉书派船欲送我回虞阳在先,冒险报信带人救我性命在后,于公,能顺利取得账簿,少不得他的帮助,故而,在情在理,我都该为他求情。” “请殿下念在金玉书戴罪立功的份上,网开一面。” 太子沉默片刻,接过账簿,“孤只能承诺,待最后案情明晰之时,倘若一切属实,会上书提他陈情,至于结果,并不能保证。” 虽未得到肯定的回复,但这已然比预想当众的好上太多,金子熹灰败的一张脸上总算生出些血色,竟连被重新押走时的脚步,都较先前更轻快些。而翻看账簿的太子,却是面色愈来愈沉,两道温和的眉向眉心处收着,渐成了一副凌厉的模样。 “如此视人命为草芥,实在可恨,”账本被猛地合上,攥着纸页的手指隐隐泛白,“矿场开采的证据够了,但有一样,未能查明。” “我与楚都尉探明的是金矿,而殿下与叔父查到的是金锭,金矿变成金锭,须得经过冶炼,”崔竹喧将现有的线索整理分析着,脑中微芒一闪,“此次去樊川,应寻冶炼场。” 匪他思春 第63节 * 夕阳西下,天空渐渐浸染成柔和的琥珀色,浅金色的光晕撒下,连带着山树、花草,乃至羊肠小道上并肩骑行的两道身影一并镀上了一层金边。 左边的女郎抬眸望了眼天色,眉心微蹙,生出一点愁绪,“你寻的那两个顶替我们身份的人可靠吗?若叫蓝青溪察觉出我们此行的真实目的,下回,他再动手脚,可不一定能够看破。” “让他们带着帷帽呢,也不做多余事,就往药铺里按方抓药,出不了岔子,”崔自明安抚道,催着马一路沿河的上游而去,“只是这水当真有问题?段将军的兵卒在那驻扎了快一月也没出事,流民取水吃用了这么数日,亦没出什么状况。” “若无问题,至多白走一趟,权当散心,若有问题,或可保我们数百人的性命不被蓝青溪所要挟,孰轻孰重,你难道分不清?” 蔡玟玉冷然地看过来,崔自明见又要挨训,连忙夹紧马腹,让马儿的步子更快些,用道歉拦住话头,生硬地转开话题,“蔡大夫说的是,是我看问题太过狭隘,那什么,我反省,先去前头探探路!” 马蹄三步并做两步,一溜烟儿跑出老远,原只是为了让两只耳朵清静片刻,孰料眼前的河道却现出一条窄细的支流,支流两岸光秃秃的,与周边茂盛的植被格格不入,黑浑的水汩汩流动,汇入河中,而河的下游,正是流民所居住的营地。 崔自明连忙勒马,朝后头挥了挥手,示意有情况,自己则翻身下马,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三个竹筒,将将污水、清水、混合水各盛一盏,蔡玟玉弗一赶到,他便将水递上。 蔡玟玉拧着眉,将药粉依次撒入筒中,静候片刻,每个竹筒中都出现了沉淀物,用棉布滤出观察,清水中多是泥沙,污水中则有黑黑黄黄相掺,未燃尽的秸秆、炭粉、饭粒、铅,还有些辨认不出的东西,沿着支流复行几步,水的色泽丝毫没有改变。 “几乎源源不断的污水,说明这些东西并非偶然,可蓝青溪为何要往水里投这些?” 崔自明接过棉布,端详片刻,联想到猎山之中隐藏的金矿,答案呼之欲出,“是刻意,也不是刻意。” “金矿要冶炼为高纯度的金,首先要将矿石磨碎成粉,挑出其中含有黄金的矿砂与米饭混合,制作成球团,将其与木炭分层堆叠,进行烧结,之后再与铅进行熔炼,最后将得出的金铅块置于草木灰上再度熔炼,最后制成的才是金,而这每一步,都离不开水。” 崔自明垂眸看向黑色的污水,缓缓道:“这些应是冶金的废水。” “若真是如此,饮用得久了,毒素堆积入脏腑,怕是药石无医,”蔡玟玉面色一白,冷声道,“当务之急,是将这条支流阻断,否则,再怎么施针喝药也无济于事。” 崔自明点头赞同,可只是单纯地搬块石头堵塞河道,根本支撑不了多久,水流就会从石侧蔓延开去,若想彻底阻绝,唯有将支流改道,但以他二人之力,要在一日的光景内完成这些,无异于痴人说梦。 正值苦思之时,蔡玟玉又道:“以这个剂量,倘若支流一直在,段将军的队伍里不可能全无反应,定是蓝青溪在事后动的手脚,而别院守卫森严,他并无人马可动用,至多溜出一两人为他行事。” “我们二人无法改道,他们二人定也无法,故而,是有什么机巧之处,可轻易让流水听他们调遣。” “有理,”崔自明眸光一亮,当即翻身上马,“那我们再沿着支流往前去。” 两匹骏马再度扬蹄,追逐着夕光隐入暮色,重枝叠叶里,渐渐现出几座粗陋的木屋。 崔自明轻手轻脚地挨个探了一遍,确定无人,这才领着蔡玟玉继续往里,“应是被知会过,提前撤离了,屋内的积灰不厚,走了才没几日。” 借着火把的光一路探查,该收该捡的物什都被清理过,光秃秃的地面上,除了乱糟糟的蓬草,再无其它,蔡玟玉四处张望着,眸光忽而停在一处,举着火把快步走去,却被崔自明猛地往侧边一拉。 “小心!” 破空声倏然响起,待蔡玟玉反应过来时,几点寒芒几乎已刺到面前,从火焰中心穿行,她被带着又迅疾地后撤数十步,这才堪堪躲过。 “有机关,说明找对地了!” 蔡玟玉大脑一阵发空,冷汗已湿了手心,可转头看去,崔自明非但不害怕,反倒满脸写着兴奋,将火把往她手里一塞,“蔡大夫在这安心等着,万事交给我!” 崔自明身法灵活,避开利箭若干,绊马索三道,陷马坑两个,罗网一张,顺利抵达,只见三岔的河道口上,一方被巨石隔断,剩下两边,一个是原先用以蓄废水的湖,一个是汇向主道的支流。 他皱眉摸索着面前的复杂器械,手指好半天寻到一处松动,摁下。 下一瞬,隆隆之声响起。 第91章 091 将计就计 “阿鲤,死了,”…… 水源改道, 顾不得歇脚,两匹骏马便载着两道人影顺河而下,于约定好的地点取得药材后,跟着明月一道在长夜里奔逐, 直到晨光熹微, 四野灰蒙,隐约可见挨挨挤挤的帐篷, 马步这才减缓, 慢悠悠地向前踱步。 还是卯时, 不好闹出太大动静,扰人清梦。 只是这边安静下来, 那头却闹腾起来。 几个巡逻的流民借着火光望来, 因着相隔甚远,瞧不清人脸,却将马背上驮着的一包包药材看得真切, 当即大声呼喊:“蔡大夫回来了!阿鲤有救了!” 再管不了礼节不礼节, 纵马冲入营地正中,扔了缰绳,撩帘入帐。 蔡玟玉蹲下身, 只见阿鲤躺在竹席上一动不动, 面色青白, 示意崔自明将药箱递来, 试了试鼻息, 又探了脉,取银针在烛火上炙烤一番,素手翻飞,精准地在穴位上落下几针, 又捏着她的下颌,喂进一颗乌黑的药丸,不消片刻,便见其眼睫轻动,睁开了一条细缝。 “……肚子、好疼,”几无血色的唇瓣微微开合,连吐出的声音也细得可怜,“我是不是要死了?” “腹痛?”蔡玟玉眉心紧蹙,从采买来得药材里拆出一包,拣出几片常山塞过去,“用力嚼,嚼碎再咽下去。” 又转头挨个吩咐道:“范娘子把阿鲤扶起来,林娘子捏着她下巴,灌三碗温水下去,崔郎君,你把人拉出,让她吐个干净。” 众人手忙脚乱地动起来,阿鲤竭力支使上颚下颚,带动两排牙齿将干瘪的常山片碾开,苦味随之蔓延进唇舌,又被清水冲下喉管,腹部绞痛中,肠胃里阵阵翻涌,俯身,呕出一大摊黄水白沫。 范云心疼地用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蔡玟玉却又喂进一小把常山,“继续,再吐。” 如是往复五六遍,就差把五脏六腑也吐出来,好不容易醒转的人又重新晕了过去,所幸,面色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叫一颗颗七上八下的心安稳地落了回去。 “等她醒来,喂些好消化的白粥,再喝些甘草汤,将养几日,便无大碍。” “多谢蔡大夫!”范云为阿鲤掖好被角,胡乱抹去眼尾的泪,连声道谢,“我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寇郎君!” 只是脚刚往外挪了几步,帘幕就先一步被拉开,寇骞在阿树的搀扶下走入帐中,低眉往中间的位置看过去,勉力能瞧见些乱糟糟的轮廓,“对外称,阿鲤病重不治。” 崔自明略有些讶异地挑眉,“你猜到了?” 寇骞颔首道:“一点。” 既是如此,倒也省了解释的功夫,示意范云带着另个人先行退出去,崔自明便将调查出的结果捡着要点说出来,“河的上游是冶炼金矿的地方,也不知蓝青溪是怎么递出去的消息,总之,冶金的人跑了,还把废水引到河里。” “这种被污染的水饮用过量,轻则腹痛腹泻、恶心呕吐,重则会呼吸困难、脏腑衰竭,”蔡玟玉眼里愠色渐浓,声音冷硬,“蓝青溪想用这种方式破除围困,甚至于,杀人灭口。” 阿树忍不住攥紧双手,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大爷的,老子就知道,这姓蓝的放不出什么好屁!” 崔自明宽慰道:“放心,我和蔡大夫已去将废水改道,大家身上毒性不深,几剂汤药下去,便能解得干干净净。” “冶金场的人都能收到消息,那樊川的兵马应当不日就到,”寇骞皱眉道,“但他能调来的人数不会太多,为确保能胜,他定会趁我们毒发力竭之时再大举进攻。阿树已为阿鲤去夜叩别院过,蓝青溪必能知晓,我们索性便从阿鲤开始,将计就计。” “好,公子和段将军那头,我去知会。” * 待到日上三竿时,金玉书才打着哈欠从营帐里爬出来,没办法,半夜吓上那么一遭,好不容易安下心来,可不得把缺失的那些觉补回来? 拿着水瓢弯腰在杨树下洗漱干净,上下两道眼皮总算没有黏连在一起,架锅烧水,将药材一股脑地倒进去,至于紫苏变成了甘草,兴许是药材缺货,兴许是换换口味,总归轮不到他来操心,金玉书只管抡着长柄勺在锅中不断搅弄着,时不时同路过的流民打声招呼。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大家伙儿都神情恹恹的,对他爱搭不理。 难不成是因为他昨日把紫苏水煮糊了? 百思不得其解间,瞧见牛二领着几人扛着一卷草席从他面前走过,瞧着方向,是要往河边去,他急忙扯着嗓子问道:“你们新领了什么活啊?怎么还带这么大件的东西?” 也不管甘草汤煮得入没入味,金玉书就盛了半碗递过去套近乎,可不知怎的,连平日最和善的牛二也不肯接他的汤,板着一张脸,眉眼耷拉着,神情凝重。 一种不妙的预感升上心头,金玉书咽了口口水,讪讪地问:“怎、怎么了?” “阿鲤,死了,”金玉书还在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就听牛二接着道,“到底年岁小,身子弱,蔡大夫给她扎了针、喂了药,可还是没熬过去。” “那你们这是去……” “人都没了,再留着就要臭了,我带人将尸首扔到河里去。” 金玉书愣怔一瞬,盯着那卷简陋的草席,一股气血上涌,本能先于理智骂出了声:“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冷血无情、刻薄寡恩!就算没条件风光大葬,总要让她入土为安吧?你们把她往河里一扔,这跟抛尸有什么两样?让她在松荆河里当个水鬼吗?” 牛二默了会儿,哑着嗓子道:“不是随便一块地都可以埋人的,我们只是沾了崔氏的光,才能在这儿落几日脚,这里的山有主,树有主,乃至每一根草、每一粒沙都有主,想把人葬在这儿,要么把这块地买下来,要么奉上银钱,求契主匀一块位置借我们用。” “但契主无一例外,是官绅豪强,前者,他们瞧不上我们这点散碎银两,后者,这是他们玩乐的地盘,无端埋个人,他们嫌晦气,定然不肯。” “那、那也……”金玉书攥着碗的指节隐隐发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目光涣散,在望及某处时,忽而一亮,宛若奔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冲至寇骞面前,拉着他往这来,“你、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阿鲤可是每日跟在你身边的,你总不能看着她被扔进水里喂鱼吧?” 寇骞垂下眼睫,半晌才出声:“若是白原洲还在,倒也能削块木牌立个碑,但现在白原洲没了,我们是彻彻底底、无家可归的流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金玉书看了看满面愁容的牛二,又看了看垂眉敛目的寇骞,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在心头翻涌,他曾经以为的,在松荆河上叱咤风云、威风凛凛的匪寇,而今离了水,上了岸,竟成了任谁都能啐上一口、踩上一脚的蝼蚁。 他低下头,琥珀色的药汤清透,映出一张将哭未哭的脸,他忽而将手收紧,恶狠狠地甩出去,药汤四溅,药碗应声而碎。 “不就是地吗?”金玉书赤红着眼睛道,“樊川郡的世家子弟,大半都在别院里住着,我一个个问过去,总能问到一个愿意的,你们且等着,天黑之前,我一定赶回来!” 金玉书撂下一锅药汤不管,回营帐将所有值钱的物什草草裹了背到肩上,凭两条腿竭力跑着,向别院奔去,剩下牛二几人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牛二低着头,粗粝的手指在草席的边缘抚了抚,“老大,要不,咱们等等他,万一——” “不用等,”寇骞道,“他要不到地。” * 金玉书到底比不得终日行在山野的流民,流民在崎岖山道被利箭围剿尚能躲闪,他不过在坑洼的平地上奔跑却能摔得浑身是泥,唯一庆幸就是,用来装钱财的包袱够厚,除了脏了些,一文钱都没落下。 他拖着剧痛的腿,几乎是一瘸一拐地跑到别院,筋疲力尽地倚靠着门口的石狮子,正喘气的功夫,便招来守门奴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大胆!你一个流民不好生在难民窝里待着,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要是冲撞了诸位贵客,你这条贱命如何担待得起?” 金玉书勉力咽了口口水,让干得冒烟的嗓子稍稍好受些,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珏递过去,“我、我不是流民,我有事要禀报!” “一个不入流的商贾,”奴仆拧着眉将他这狼狈模样打量一番,阴阳怪气道,“莫不是破产了,想来求接济吧?” 金玉书试图将自己的身价再抬高些,“崔公子知道我。” 奴仆冷嘲一声:“不止崔公子,这里头的每位公子还跟我说过话呢,你看我到处显摆了吗?撒泡尿照照你现在这副模样吧,还好意思跑出来丢人现眼!” 奴仆一把将他从石狮子上拽下来,宛如对待一个大型垃圾般丢到一边,转而如珠似宝地心疼起被蹭脏的石狮子,从怀中取出贴身的巾帕,一手抚着石身,一手仔仔细细地擦着,竟是比对待自己脸上的皮肉还要小心谨慎万分。 金玉书忍着疼,将被撞脱的包袱捡起,拍了拍上头的泥灰,自右肩穿到左腋,将绳结系紧,站直身子,静静地立在那。 目光在守门的两个奴仆间徘徊,深吸一口气,看准时机,猛冲进去。 第92章 092 尸横遍野 跟着小崔娘子一起回…… 虽未进过别院, 但高门大户里的设计总是大差不差,行过连廊,绕过小园,再尾随几个端茶倒水的奴仆, 竟真叫金玉书寻到了厅堂。 绫罗绸缎不要钱般被挥霍着, 用来做窗前的帘幕、案上的桌布、地上的薄毯,丝竹靡靡、水袖蹁跹, 沾了泥水的长靴戛然止步, 立在厅外, 上涌的气血散去,空余下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忐忑踟蹰。 金玉书咽了口口水, 目光穿过纷乱的人声,落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待一曲舞毕, 环肥燕瘦的舞姬款款退去, 他这才握紧了双手,藏于袖中,躬身俯首地踩上艳色的绫罗。 一步, 两步…… 一个鞋印, 两个鞋印…… 饶是未曾对上任何一个人的目光, 金玉书也能察觉席间宾客毫不掩饰的鄙夷, 如芒在背, 如蛆附骨,他竭力扯动两颊的皮肉,营造出一个讨好的笑,拱手, 朝各个方向作揖,如是一圈后,方才敢表明来意。 “不知这别院外头的地,是归哪位公子所有?” “问这个做什么?你要买地?” 金玉书朝应声的锦衣青年望去,将包袱解开,小心地捧在怀里,“我带了钱,倘若公子愿意,可能卖个一亩三分地给我?” “一亩三分?”锦衣青年嗤笑一声,挑眉道,“买个百八十亩的,我都嫌签契书麻烦,更别说你这个。” 边上一个白面书生好奇地问:“这么小的地,就是盖间茅房都不够使的,你要买去做什么?” “昨夜,有人溺水不治,我想买块地,让她入土为安。” 匪他思春 第64节 书生的脸上顿时阴沉下去,“还吃着饭呢,讲这种死人的事,恶不恶心?” “尸首若不处理妥当,恐生瘟疫,”金玉书抿了抿唇,“流民与诸位公子不过一墙之隔,难道你们就不怕疫病传到自己头上去吗?” 蓝青溪不紧不慢地开口,语气毫无波澜,“别院药材齐全,又有大夫坐镇,出不了岔子,实在有问题,将这群流民招揽过来的崔氏也会对此事负责到底的。崔兄,青溪所言可对?” 金玉书望向最后的一线希望,可崔淮卿只是歪着脑袋,慢悠悠地扇动折扇,“我对流民已是仁至义尽,活不活得下来,那就只能看他们的造化。” 扇骨收拢,希望也就此湮灭。 “烧成灰,扔进水,办法多得是,回去吧,别扰了诸位的雅兴。” 说得轻巧,怎么不去问问自己的九族,哪个愿意死后被挫骨扬灰? 金玉书愤愤离开,跨过院门槛时,还被小心眼的门房往背后踹了一脚,得亏用手护住了连,不然,非得被摔成个狗啃泥不可。象征性地拍了拍衣摆,但手上是泥,衣上是泥,可想而知效果几近于无,愈发同流民没什么两样了。 这周边的地要不到,那再往偏远些的地方去呢?寻个荒僻村子,多塞些银子,不止坟头能和已故的村民们挨到一块,连灵位都能挤进祠堂,到时候逢年过节的,少不了纸钱贡品。就是出去找村子可能得废些功夫,可再怎么也比那样粗暴地抛尸要好吧? 金玉书急急地往回赶,欲同他们商量此事,钱他出,人他运,总不能还有理由拒绝。 可营地里仍同往日一般排着长队,他眯着眼四处搜寻,不消片刻,就望见了坐在帐篷里啃饼子的牛二,脚步一转,便往那去,可行到面前,却不见早上的那卷草席,喉头一哽,艰难出声:“人、人呢?” 牛二将最后一小块饼子塞进嘴里,含糊道:“扔了。” “我不是让你们等我吗?” “你要到地了?”寇骞淡然出声。 “……没有。” “那早扔和晚扔又有什么区别?” 金玉书双目赤红地瞪过去,约是怒壮怂人胆,竟一把攥住了寇骞的衣领,一字一顿道:“当然有区别!我已经想到办法了,如果你们等我,我就可以带着她去别处好生安葬,而不是落得现在这样,死无全尸的下场!” 寇骞眨了眨眼,音调冷然,“一具尸首罢了,放在哪都会腐烂,有什么可在意的?” “你!你!”气至极点,金玉书竟是连骂都骂不出来,目光扫视,倏然从牛二身侧抽出了一把长刀,刀刃恶狠狠地朝地上的竹席割去,“怪我识人不清,把你当成了重情重义的朋友,如今知道你的真面目,我要同你割席——” 竹子质韧,长刀驽钝,凭他的气力竟是没能斩动分毫,他只能硬着头皮将刀拎起,扯起衣袍一角,利落割断,改口道:“割袍断义!” 长刀被砸落在地,嗡嗡作响,帘幕被狠狠甩过,飘飘摇摇。 帐篷内静得落针可闻,气氛一片凝重,终是牛二心疼自己的佩刀,俯身捡起,目光瞟过半截衣角时,奇怪地挠了挠头发。 “他生气归生气,为啥把自己的衣裳给划烂了?” * 金玉书离营出走,买了条渔船,声称要去下游捞尸,至于留下来的流民,将熬药汤的换了个新人,与寻常一样过日子,只是不知怎的,陆陆续续都病了起来。 许是天气转凉受了寒,或是天生命贱难享福,连绵的咳嗽声蔓延开去,此起彼伏,总也不得停歇,就连隔壁驻扎的兵卒也受了影响,一个赛一个地咳着,蔡玟玉忙得不得不每天两头跑,崔自明拎着药箱跟着团团转,饶是如此,这病症也未见起色。 药汁一碗一碗地往下灌,新尸一具一具地往河边抬,也不知是哪个流民先闹的事,唾骂起蔡玟玉这个庸医,用泥团、石块砸去,硬生生将人逼走,最后剩一堆奄奄一息的人躺在营帐里等死。 伙食从又香又甜的白面蒸饼变回了粗粝涩口的黑色麸饼,但吃哪个,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塞进嘴里,皆是味同嚼蜡。 牛二一口麸饼一口水,将餐食强咽下去,目光涣散地发着呆,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明明一月前,他们还在白原洲上喝酒吃肉,为老大过寿来着,结果一眨眼,白原洲没了,老大瞎了,连兄弟们都死了大半。 他没读过书,脑子不好使,想不出这么复杂的问题。 “阿树,阿树?” 他唤了几声,没有回应。 奇怪,阿树也染了病,整日病恹恹地咳着,怎么今日这么安静?是病好了? 还不等他多想些,另一道声音便先一步响起,“人早就没气了,扔到河里吧。” 牛二跌坐在凳子上,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眼前黑黑白白的光影晃动,待终于回过神时,才望见面前躺着的面色青白的人,是了,大家死了,阿树也死了。 他跪下身,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溢出来,将草席晕染出一块块深色的斑点,往日能抡着巨斧肆意舞动的双手,现下却虚弱地连一角草席都提不起,他擤了擤鼻子,硬是憋回了眼泪,深吸一口气,咬牙拽着草席将人卷起,抗到肩上。 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颤抖,“老大,我、我去……” 话还未说完,泪便同决堤之水涌了出来,抽抽搭搭地哭着,将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寇骞微微收紧了手,垂下眼睫,“嗯,去吧。” 从营地到河边的路不远,更何况,牛二这几日来往得频繁,便是闭上眼睛也能寻到,但这次耽误的时间格外长,去时外头还一片亮堂,回时便只有寥寥烛光,寇骞不问,牛二也就不答。 如是沉默良久,牛二用沙哑得不像话的嗓子开口道:“老大,你说,我们还能熬几日?” “要是先没的是你,我还能再卷卷席子,把你送河里,可要没的是我,”他顿了下,声音愈发干涩,“死在帐篷里还好些,你多找找还能寻到我,要是倒在外头,便只能烂在地上,等着被野狗野狼吃了。不然,等我染了病,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便跳河自尽吧,也省得你看不见,还要背着我找路。” “别说这种话。” “现在不说,以后不是更没机会说了?”牛二咧嘴笑了笑,泪水顺着脸颊滑进嘴角,咸涩便顺着唇舌蔓延至心头,“旁边段将军的兵营里好像也出了事,每日大片大片地往外抬人,但人家有钱,不必把尸首扔河里,寻了个山头埋着呢。” “我也想在山里埋着,但想了想,大家都在水里,我也跟着去水里好了,有个伴,能热闹些。” 牛二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还有金玉书,他走的早,不知道染上病没,他是做生意的,肯定识字,要是能给我们写上名字,摆了灵位就好了,隔三差五烧几张纸钱过来,咱们就不必做了鬼还要每天出门去劫道了。” 寇骞躺下身,眼睛慢吞吞地眨着,浓重的黑暗里,隐约能看清夜风的轨迹,纠缠着帘幕摇来晃去,又黏连在衣角不肯分离。 “老大,要不然,你悄悄去投奔崔公子吧?”牛二突然道,“看在小崔娘子的份上,他肯定会收留你的!别院里没人得病,你过去之后,让蔡大夫给你好好检查一下,再把眼睛给治了,到时候跟着小崔娘子一起回家,吃香的喝辣的,好好过日子!” “我和阿树他们,就在水底下保佑你们。” “……滚,用不着,睡你的觉去!” 帐内重新恢复了宁静,寇骞也总算有空闲想些与正事无关的东西,诸如,小祖宗赶路累不累,吃得好不好,以及,何时归? 手指翻折间,是第一百只草蝴蝶。 第93章 093 百年之好 正文完 别院里的王孙公子终于停了听曲看舞的心思, 停杯投箸,矛头直指向崔淮卿。 “崔公子倒是好心,却惹回了一身骚,”锦衣人横眉冷嗤, “本不过几个流民, 赶进山里等死不就是了,现今养出一圈疫病来, 连段将军的士卒都未能幸免, 再这么待下去, 指不定哪天就越过院墙,传到我们身上了!” 有人跟着附和道:“就是、就是!这几日便是半夜都能听见那帮子贱民的咳嗽声, 扰得我睡觉都睡不安稳!” 连一向唯崔淮卿是从的段煜白也一反常态, 凝眉开口:“那蔡玟玉的医术枉称虞阳第一,整日在写写画画的,就见人越死越多, 一个救活的都没有!疫病凶猛, 一旦传开,后果不堪设想,崔公子当早做打算才是!” 迎上一片诘问的目光, 崔淮卿捏着扇骨的手微微收紧, “既然蔡大夫束手无策, 便将樊川郡的名医一道请来, 总不见得个个都是沽名钓誉之辈。” “自明, 你即刻出发,去——” 话音未落,便被倏然打断,崔淮卿眉心一皱, 转头望去,竟是蓝青溪。 “此去郡城,便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往返也需数日,可眼下的状况,一日死十数人已算少的了,如何经得起这般拖延?”蓝青溪状似温和的语调里,却容不得人丁点拒绝,“崔兄,还是尽快将人处理了才是,你说,对不对?” 一贯是崔淮卿这般拿腔作调压得蓝青溪唯唯诺诺,而今情况倒转,才真正叫人尝到了其间的酸涩难熬,崔淮卿默了半晌,道:“人数众多,恐不好处理。” 蓝青溪善解人意地出主意道:“不过数日,崔兄便把自己说的话忘干净了?烧成灰,扔进水,办法多得是,不是吗?” 崔淮卿面色难看,“兵卒业已染病,身体虚弱,若是将流民逼急了,他们殊死抵抗,只怕会弄得两败俱伤,若是不慎逃出两个漏网之鱼,闯进别院,恐要危及诸位公子的性命。” “无妨,青溪正好有些人手,可借给崔公子。” 蓝青溪的语调温和,慢条斯理地放下杯盏,白瓷与梨花木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极轻极小,不过一瞬,便被刀鞘与兵甲的摩擦声掩盖。 一阵脚步声迅疾而来,不过几个呼吸,厅堂就被团团围住,席间的纨绔原是被吓得脸色煞白,可再仔细一瞧,领头那个彪形大汉,四方脸,朝天鼻,不正是月前领兵去剿匪的万军侯,年年分账的自己人罢了,有甚可怕?当即又嚼起糕点喝起酒来了。 至于崔淮卿,显然没那么好过了。 口头上说是借,可观这副剑拔弩张的架势,但凡他敢推拒一个字,明儿个,就要传出崔氏公子身染恶疾,不幸亡故的消息。 蓝青溪站起身,象征性地理了理衣摆,拂落些并不存在的尘埃,右手搭在景山的小臂上,温声道:“崔兄,请!” * 满满当当的流民营已空了大半,蒙住口鼻的兵卒如匪寇般闯入,将还能喘气的流民尽数捉了出来,用浸过桐油的麻绳挨个捆起,似一堆蚂蚱正赶上秋后,已然离死不远。 一张张枯槁的面孔上写满惊惶,瑟缩地蜷在一起,目光望向崔淮卿和崔自明,隐隐透着几分哀求,终有一个瘦弱的妇人用颤抖的音调开口:“崔公子、崔郎君,这、这是要做什么?” 崔淮卿抿了抿唇,还未来得及开口,边上就有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偏生说出的内容,字字恶毒得令人作呕。 “以防瘟疫扩散,伤及更多无辜百姓,崔公子特意借来兵马,要将疫病的源头消灭干净。” 妇人讷讷问:“疫病的源头,是什么?” 牛二哑着嗓子回答:“是、我们。” 就同当年那般,瘟疫药石无医,就将染上瘟疫的人用火烧干净,得病的人都死了,那便是没有人得病。 “骗子!你们不是答应过,要救我们吗?” 气氛凝重间,忽有一个中年人嘶哑着喉咙喊着,双目赤红,恶狠狠地朝崔淮卿扑去,可双脚甚至未离开原地,就被捆缚的绳索绊倒,脸朝下摔在地上,似一直无手无足的爬虫,蠕动着身子,竭力抬起头。 脏污的泥沙和着新流出的鲜血,黏黏糊糊地沾了满脸,殷红的液体自额头流过眉间,淌进大睁的眼眶,染得一双眼睛愈发狠厉,一只军靴猛踹一脚,他便滚回了人堆,在痛苦的嚎叫和低弱的呻吟中,是咬牙切齿的诅咒。 “……你们跟他们,都是一伙的!等我变成鬼,一定一口一口,将你们的肉咬下来,看看你们的心肝,是红是黑!” “崔兄,这帮流民似是对你不满得很,枉你将他们救下来,养在这,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都没有,当真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蓝青溪轻叹口气,摇摇头道,“崔兄可要记着这个教训,穷山恶水出刁民,莫要再同他们有任何瓜葛。” 崔淮卿默了下,垂下眼睫,“说的是,升米恩斗米仇,是我给得太多了。” 蓝青溪手指微抬,随侍在一旁的景山立时领会,进流民堆里翻捡一通,揪出一个扔出来,而后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卷,展开,恭敬地递到崔淮卿面前,“此人名唤寇骞,乃是松荆河上的水匪,素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官府早有通缉,生死不论。” “怎会如此?”蓝青溪故作惊讶地出声,“崔兄你收留的流民中竟有水匪,究竟是这水匪太过狡诈,潜伏其中,还是,你刻意纵容,助匪寇藏身?” 崔自明当即扯着嗓子反驳,“我家公子怎会与水匪有所牵连?自是这匪寇太会伪装,我们远道而来,如何能认得一个低贱的匪寇?” “那便都是这匪寇的错了,”蓝青溪微微翘起唇角,对这答案甚是满意,“这贼人着实可恨,欺瞒崔氏,一死了之未免太便宜他了。” 崔淮卿尚没琢磨出来蓝青溪又要闹哪门子的幺蛾子,就见两个兵卒一左一右将寇骞架起,双腕捆缚着,高高地吊起,将带了倒刺的长鞭在盐水里走过一遭,持鞭人手腕一抖,便是一道破空声,再一抖,则是皮开肉绽,以及压抑的闷哼声。 “老大!” 牛二心头一颤,再顾不得兵卒手中森寒的刀刃,借着一身蛮力,挣扎地往前冲,一个两个能轻松撞开,三个四个已然勉强,那五个六个、七个八个呢?他被牢牢地制住,脊背上踩了不知几只靴,脖颈处不知横了几道刃,双眼猩红,狠狠地瞪着蓝青溪的方向,眼神如刀,恨不得将其生剜活剐。 持鞭人左右开弓,鞭身浸过盐水,瓮中清澈的液体渐被暗红的血搅浑,新伤一道叠着一道,鞭痕一重叠着一重,破破烂烂的衣裳已辨不出原本的制式和色泽,唯见摇摇晃晃的衣摆处,滴落一颗颗殷红的血珠。 “……我对严刑拷打没有兴趣,”崔淮卿强忍下翻涌的心绪,将目光挪开,“你若想审犯人,就把他带到监牢,若要除瘟疫,就一把火烧了,别弄这些无用的东西。” “无用?”蓝青溪微微挑眉,望向血肉模糊的那边,“崔兄,当真不知他是谁?” 崔淮卿冷声道:“不是你的人亲口说的,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匪吗?” “是,也不止是。” 蓝青溪在青山的搀扶下走到寇骞面前站定,听着微弱到几乎要断绝的呼吸,心情愈发地愉悦,“他生着一副好皮相,凭花言巧语哄骗了簌簌,只是现在瞎了一双眼睛,簌簌应当再瞧不上他,就像——当初毅然决然要与我退婚一样。” “簌簌总是这样,只喜欢最好的东西,但凡生出一点瑕疵,她便会将其弃如敝履。” 匪他思春 第65节 “你想说什么?” 蓝青溪转身,向说话人走过去,“崔兄,事到如今,你还要坚持退婚吗?” 崔淮卿皱眉道:“这是她的婚事,应由她自己做主。” “自古以来,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簌簌早有婚约,名正言顺,怎可因她的一时兴起而毁约?”他的神情隐隐透着些癫狂,“我才是最好的那个,等我的眼睛一好,便能和簌簌成婚,我们崔、蓝两氏结百年之好,他日,你为崔氏家主,我为蓝氏家主,陛下之下,便是你我二人,有何不好?” 崔淮卿眸色复杂地看着他,沉默不答。 蓝青溪倏然低低地笑了几声,又恢复成一贯温和的模样,“崔兄自虞阳带兵来樊川,圈禁一众世家子弟,同时大量的百姓丧命,又有匪寇牵扯其中,你猜,这道折子写出来会是什么样的?” “你威胁我?” “这只是一点为了让合作顺利进行下去的必要保证罢了,只要崔兄答应我的条件,那这件事就是——恶匪杀人越货,崔兄带兵支援,与樊川合力剿匪,如何?” 蓝青溪从景山的腰侧抽出利剑,将剑柄塞进崔淮卿手中,“甚至于,剿匪的首功,归崔兄所有。” “你既然厌烦他,何不亲自去杀?” “毕竟是簌簌看上过的玩意儿,由我动手,岂不是要担个善妒的名头?”蓝青溪道,“崔兄出手,再是合情理不过。” 崔淮卿垂下眼睫,在心底冷嗤,无非是想用此事挑拨他与崔竹喧之间的关系罢了。 尽是和那副清风朗月的相貌背道而驰的阴毒谋划。 握着剑柄的手收紧,正要抬步,忽听见一声大喊。 “寇骞,我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