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同人] 御刀法》 第1章 [bl同人] 《(鬼谷同人)御刀法[东晋]》作者:赤英里【完结+番外】 文案 首次阅读的话最好是不要先点开含剧透章节。 与本篇同属一个平行宇宙明代的故事《三生怨》预收求收藏,文案在最后。 “你是要做一把刀,还是做握刀的人?” “刀来时你是要毁了它,还是学那御刀的法?” 大概是汉人的气数真的乱了,所以八王之乱后来了这么多的胡人。也许是胡人的德行确实有亏,所以几十年了谁也没能一统天下。可江山代有才人出,总会有人想要终结乱世还天下以太平的。 于是汉人诸葛承来了,武侯后人想效法祖宗帮汉人抵御胡人南下,可他遇见了一个胡人,鲜卑人。 汉人毛小豆也来了,虎牢关少将军一心只在乎虎牢关的律法和安危,也遇见了一个胡人,鲜卑人。 而阿拓就是那个鲜卑人,但他能指望的,只剩他手里的那把刀。 天下事分久必合,可是胡人和汉人,纵使相知,却可以相合吗? 这个问题阿拓很想问,诸葛承不知道,毛小豆答错了。 “事到如今,你还是觉得胡人不配让天下太平吗?” “我不知道,但你可以先踏过我的尸体后自己去试一试,成与不成,记得烧柱香来告诉我。” “终究,你是个汉人,而我是鲜卑人。” 虎牢关上帝北望,将军授我御刀法。 胡马汉兵战两殇,鬼谷魂灵镇四方。 **** 以杀止杀鲜卑物系攻x兼爱非攻汉人法系受 故事发生在东晋时期,由于各自族裔以及入门不同而导致的念分歧最后相爱相杀,实际破坏力对等的强强。 两条线各自线性叙事,但是交叉更新,诸葛承线发生在毛小豆线前面,cp是1v1,后面会双线合一,结局be ***** 发生在类似漫威宇宙那种平行宇宙的地球上的故事,大事件会和我们的历史大体相同,细微的会差很多,所以也可以当成架空历史来看,请勿考究。武力体系略强于武侠,但远远低于修真系,不存在一念间移山倒海这种事,因此普通人堆数量在这个世界依旧是有意义的。 所有神啊鬼啊在这个世界里都真实存在,那些阴阳五行阵法也都是有用的。诸子百家都有实际战斗力,不是纯粹出来嘴炮的存在。物系接近武侠,最多就放点剑气刀气什么的,法系是可以通过精神波干预实际世界有一些超自然手段,但是法系没有蓝条,所有的招耗的都是精神力,而这世界也没有修炼精神力的手段,法系就意志力坚强点。一旦法系开了大招,不用推自己就能倒,实际战斗力还是和物系平衡的。 主角们加入的鬼谷是个大型的虚拟模拟系统,集邮历朝历代各路名人给当代选定的人传适合他们的道,然后放出去让他们在当代成就事业后等他们死了再收集到自己的系统里。一代代这么收集下来后就能在系统里实现关公战秦琼的演算模拟。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历史衍生 相爱相杀 正剧 权谋 主角:阿拓,诸葛承 ┃ 配角:毛小豆,徐羡之,谢灵运,慕容冲,刘裕 ┃ 其它:打斗,战争,算计,背叛,三观不合生死之交 一句话简介:当不成君臣,就做完美的敌人 立意:胡汉两族的物冲突和文化融合 第1章 阿拓第一次看到诸葛承的时候是在晋阳城的城门外。 那人一副不穷也不富的汉人普通人家书生打扮,脸倒是没怎么看清,因为那位跪在地上哭得一副嚎啕模样,嘴里断断续续地呜呼又哀哉。 单单如此的话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自从八王之乱后中原这片地界上王侯将相都是一个个生了又死,就连国也是建了又灭。这样的乱世里,人的性命不如草芥,这哭丧的自也是随处可见。可这位哭丧的,既不披麻戴孝,身旁还蹲着个比人还高的木马,那木马的头还能随着他哭丧的节奏一摇一摇的,这就让阿拓不禁在那直直地盯着看了。 过了一刻来钟,见那人还是在断断续续地哭,阿拓终于忍不住走上前,他按捺下自己对那只机关木马的更大兴趣,慢慢地蹲下身体凑到书生跟前,多少有点小心地问道:“你在哭谁?” 诸葛承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性情中人,笑就尽情地笑,哭也忘我地哭,只唯独这一次事后想来后悔得很。 可当时当刻的他哪有想那么多,听见有人在问自然就抬头看向对方,泪眼朦胧间只看见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虽然脸上努力地装作一副肃穆同情的样子却盖不住眼睛里的微微笑意。这人身上是一副不同于汉人的胡服短打,可是眼下的中原混着各种各样诸葛承听过没听过的部落,南边来的人还是搞不清这到底是哪族的打扮。 “你是胡……人?” “鲜卑人。该你回答了,哭谁呢,这么伤心。” “刘都督。” “谁?”据阿拓所知,现今驻守晋阳城的都督既不姓刘,当然也还没死,用不着别人哭丧。 “刘越石,刘都督。” “谁?”倒不是阿拓孤陋寡闻,他倒还真的知道一个叫刘越石的,可如果是那位的话问题就更大了,于是他又问了第三次。 “谁?!” “刘越石刘都督,并州刺史,广武侯刘琨!”诸葛承也是有点火了,这个鲜卑人竟无知至此,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终究也是个腹无经纶的货色。 第2章 阿拓扑哧一声在一个哭丧的人面前笑出来了,他又仔细地瞧了瞧人家,有句形容美人哭泣的话叫梨花带雨,但面前这位虽然仔细看的话的也能够上一句美人,却只哭出了一副雨打沙坑的狼狈样子,不但眼睛肿了,鼻涕还挂在脸上,哭过的眼角加上生气,红的好像透了一丝薄血。因为嚎地太过用力后都沙了的嗓子混着重重的鼻音硬是把一句单纯的责问说出了点嗔怨的味道。 反正笑也笑了,阿拓干脆更直白地扯起了嘴角的弧度:“怕你不知道,你哭的这位,死了几十年了,都差不多是个古人了。” “古人就不能哭了吗?”这倒是个阿拓从未思考过的角度。 “倒也不是,可是这位你怎么哭都没用,哪怕从你生下来那刻就往这赶你也赶不上丧期,更何况他又不是死在了晋阳城。” “我就是哭我生得太晚,等我把家传本事刚学了个囫囵赶来的时候,他刘越石早就不在晋阳城了。若有我在,何至于此。是承生得迟了啊,错过了我的中山刘都督。”诸葛承说着说着又是一阵伤心,手掩着眼睛又揉起来。 “什么?”阿拓是越听越糊涂。 “你这痛悔的样子就好像有了你这晋阳城就不会丢了一样,你哪位啊?” 纵使是宁静致远的诸葛家也敌不过十七八岁少年时的浪漫轻狂。 在诸葛承的想象中,他与能聊得上话的同龄人之间的初次见面总应有些基本的端方场面,从互通姓名到谈及志向,哪怕对面是个鲜卑人,也该留下点好歹能在长大后让他能吟上两句的美好回忆。只可惜这边他哭得乱七八糟,那边他又笑得莫名其妙,一阵乱糟糟的对话后面再没有了可以让诸葛承学过的文雅辞藻上场的机会。 “我叫诸葛承,字怀祖,先祖南阳诸葛氏,汉……晋人。”诸葛承在汉晋之间犹豫了一下。 “我叫阿拓,嗯……鲜卑人。”阿拓没有诸葛承的那一串报家门,嗯了一阵后就把鲜卑人再说了一次。 “诸葛氏——”武侯的名声即使是在胡人各部也算是家喻户晓,那大约是满足了一位帝王对于一个完美臣下该有的全部要求和想象,可是阿拓歪着头又看了看眼前的诸葛承,收了眼泪后除了比之前更好看了一点以外似乎并没有太多能臣明相的影子,倒是忠心这点是看出来了。 “来哭你的中山刘氏?” “我主要哭的是他的仁义勇武和忠贞不屈。当然,刘氏就更好,中山刘氏简直不要太好。” “你还真就怀祖啊。”阿拓没想过路上能随便遇上一个这么有意思的人,有意思到他差点忘了一旁本来更感兴趣的木马。 “这就是那个……你们汉人的机关术?” “咦,你一个鲜卑人倒是挺了解我们。”诸葛承对着身边的木马打了一个手势,原本乖乖蹲着的木马像是一匹真马那样开始活动关节站起身来,它踏着木质的蹄子走到阿拓跟前,在他无比惊讶的表情下重新蹲下后摇了摇头。 “这是诸葛家传的木牛流马,我组的这个我管它叫小魏。” “曹魏的魏?”阿拓大概已经了解了诸葛承这一整套怀祖的流程,那可真是该到的角色该走的过场该有的仪仗一个不落下,只是选的演员多少有点不称心,于是连着阿拓这个本不相干的也有点难受起来。 “怎么给你自己的马安了个敌人的名?” 就这么一句提问,诸葛承对眼前这位少年的观感从欣赏到不悦接着直接飞升成了知己。 他在家时家里人就觉得他多少有点魔怔,他们家祖宗的确很了不起,可把祖宗传下来的家学本领好好学成就行,没必要把自己祖宗的一生轨迹都跟着复制一遍。可是诸葛承也不知是天生浪漫还是年少心大,被长辈们取了个怀祖的字还不肯知足,还总把这么一句话说成这么做的由。 “一个诸葛家的人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跟一个贤明武德志在天下的人成就一番事业,那个人最好是姓刘;然后跟一个值得尊敬却又不得不打的对手斗上一场,那个人最好是叫魏。我也许能择一位姓刘的明主,却没法让自己的敌人改名称魏,所以只能叫自己的木马小魏了。” 作者有话说: 注: 晋阳城:今山西太原 刘琨:字越石,西晋名将、音乐家、文学家、政治家,闻鸡起舞他占一半,胡笳退敌的本人,中山靖王之后,也就是和刘备有点沾亲带故 第2章 诸葛承该哭的也哭完了,该放的大话也一样放完了,这会终于眨巴了两下眼睛望向了阿拓。 “饿了。” 阿拓觉得在诸葛承的面前,自己的叹气声都仿佛老气横秋了起来,可是他的语气里却带着一点连叹气都压不住的愉悦:“你是起了一个大早啥也没干就奔晋阳城来哭丧了吗?” “我何止起了个大早,我从我家出来一路就朝着这赶了,这一路风餐露宿的,都没好好吃过一顿饭。既然你很合我的眼缘,又这么懂我的志向,还陪我祭过了刘都督,我就该请你吃饭啊。” 诸葛承自说自话地拉起阿拓就往晋阳城里走,还不忘打个手势让小魏跟上他们。 两个人一匹真马加上一匹木马就这么溜达着到了晋阳城里一家很大的客栈,两人照着店里伙计的指点把小魏连同阿拓的真马一起停到了店里歇马的地方。阿拓看见诸葛承随手一翻在小魏体侧的一处一推一按后那里就自己打开露出了一个空间,诸葛承随即从里面提了一吊钱出来。 第3章 “还挺方便的。”阿拓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 “那可不。”诸葛承骄傲地微抬下巴,虽然站直了后他发现自己其实比阿拓矮了小半个头,骄不骄傲的都得抬起头看人家。 “这可是诸葛家几代人连续改良了几次后的木牛流马,又能当坐骑又可做打手,只是带上点出行时的行李什么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劳驾,给我们来点新鲜蔬食,两个馒头,一个猪肉馅一个羊肉馅,馅里多下点胡荽。”诸葛承说完又看了看阿拓的身型。 “再切一斤牛肉吧,这有酃酒吗?” 到底是世家子弟,诸葛承说的酒名阿拓压根连听也没听说过,看伙计一副客人识货的样子阿拓不禁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就在他翘首以盼等着美酒的时候先上来的却是馒头,真的同真人脑袋一般大的两个白面馒头热气腾腾地躺在蒸格里,量倒是够了,就是这种中原汉人的食物对于一个鲜卑人不怎么有吸引力。 “这就是你家祖宗弄出来的吃食,他当年真拿它祭河了?吃起来有什么步骤和忌讳吗?”难得遇到了这种食物的传人,阿拓端坐着等待诸葛承教他最正统的吃法。 “步骤?忌讳?没有啊,就这么吃呗。”可惜在提问的时候诸葛承已经上手撕了一块连皮带馅地扔嘴里了,然而他没嚼两口就神情逐渐凝重起来,弄的刚要学着也撕一块的阿拓伸出去的手又停在半空。 “嗯……” “怎么说?” “盐下得多了点。” 诸葛承终于在仔细品味之后下了结论,阿拓好险才忍住了没有笑喷出声。而等阿拓开始放心地尝起那两个包子时,又轮到他开始皱眉了,不过他倒是没让诸葛承费心等待就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评价。 “猪肉略腥,羊肉又膻。”说完又夹了一筷刚上的牛肉。 “牛肉还有点柴。” 阿拓把这桌上共有的三种肉一一批了一遍,一点情面也没留,诸葛承微张着嘴想找点什么话来驳一下,却碍于自己没去过胡地也没吃过那里的肉,失了比较之后就算反驳恐怕也不算公允,不过这样一来反而勾起了诸葛承的好奇心。 “说来说去,就是不如你们胡地的肉呗,我倒是想知道,真有那么好吃吗?” 阿拓刚要回答就被一股香气勾走了魂,回过头看是去酒窖里搬陈年老酒的伙计终于抱着个坛子小心翼翼地过来了 “这酒好香。” 阿拓离近后又深吸了一口酒香,不同于他们的马奶酒奶香扑鼻,汉人的酒香气幽远而深邃,不经意间就被盈盈绕绕了一身。被这酒香一绕,还在为汉地的肉鸣不平的诸葛承那些低声的抱怨在阿拓耳里也落得个咿咿呀呀的软糯清雅。阿拓摇了摇头想着自己这大概能算得上是未喝先醉了。 等伙计给阿拓倒完了一杯酒,早就等得心痒的阿拓举杯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一杯入喉之后阿拓的眼睛都亮了。此时的他只觉得一股暖洋洋的春意沿着酒液的流淌流向四肢百骸。这种感觉特别到他找不到任何辞藻来说明,只好闭上双眼抿了抿嘴唇回味了片刻后给出了一个最朴实无华的—— “好酒!” 自觉扳回一城的诸葛承的眼角里也都是笑意。 “所以汉地的肉输了酒却赢了?” “一来一回,姑且……算是平局。”这话一出,阿拓和诸葛承像是终于达成了某种和解,他俩相视一笑后开始认真喝酒吃肉。 “现在酒也足了饭也饱了,我俩算不算正式成为朋友了?”吃罢了的诸葛承拍拍手把碗筷酒杯挪到桌子一边,单手撑着下巴看着阿拓。 “朋友就该互相了解,你刚刚已经很了解我了,现在轮到我了解你了,你叫阿拓,鲜卑人,然后呢?” “然后……”阿拓低下头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他抬起头看向诸葛承,眼睛里带着某种释然。 “然后我爹在我出生前被人杀死了,再然后我的故国被灭了,再再然后是我被迫托庇在另一人家里,可是不久前主人家的儿子弑主夺权后继而又想要杀我……这些,够了么?” 阿拓这个说的人没事,对面听着的诸葛承眼眶却渐渐泛红,然而刚一见面就见识过诸葛承哭起来是个什么样子的阿拓连自己接下来想说什么都忘了,他赶紧挥了挥手说自己现在挺好,特别是新认识了一个这么有趣的朋友,是真的没觉得什么了。 “抱歉……”诸葛承垂下眼睑低声道歉。 “没事,如果真的抱歉的话,既然你我是朋友了,今后你待我好点就行了。” “嗯。”诸葛承抬起头仔细盯着阿拓的眼睛后又郑重地点了点头。 “阿拓,你我今日虽是初见却是一见如故,我诸葛承生平还没有过什么朋友知己,如今你可以算是一个。我今后必诚心待你,就算身处乱世,也不会让你尽留下些悲苦回忆的。” 第3章 毛小豆第一次看见阿拓的时候是在虎牢关外的流民营里。 那时的阿拓是一副青年模样,只是身上的胡服变成了流民的破布衣。阿拓一个人蜷身缩在流民营的一角,其它的流民怕他惹的是瘟病,都尽可能地远远站着。即使如此,毛小豆还是注意到他的身形轮廓比起一般的流民青壮更要来得高大,破布衣遮不住的四肢看来也相当精壮。 是个不错的兵苗子——前提是他没有病死的话。毛小豆的原则是尽可能不要让一个应该死在战场的上的人死在战场外的其他地方,所以他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后就在一片担心的劝阻声里上前提起阿拓的一只手号了一下脉。 第4章 “少将军小心,他可能有瘟病!” 是的,毛小豆虽然叫了这么一个穷人家的贱名,本人却是镇守虎牢关的辅国将军家货真价实的少将军。为此毛小豆曾经皱着眉毛斜着眼睛无声地质问过他爹,可是他家那位称得上文韬武略却称不上成熟稳重的将军爹只回了他一句:“这样的话等你烧香祭祖的时候比较好认。” 毛将军的话虽然不太正经,会的医术倒是挺正经的,传到毛小豆那里虽然只学了点皮毛,却足以让他分辨瘟病和风寒。那时发烧间半梦半醒的阿拓只记得大概有人拍了拍他的脸又扒拉了几下眼皮后就把他一肩扛起扔到了马背上。 “诸位乡里听着,我是镇守虎牢关的少将军毛小豆。” 毛小豆处完那个病人就看向了已经被手下的兵士们从各个角落赶出来集中在一片空地上的流民们。 乱世里就算是不曾背井离乡的平民都不见得能活出个人样,何况这些遭了难的,一眼望去真是各有各的惨象。可是这情景毛小豆大约是见的多了,他的眼里没有一丝的动容,他以一种寻常人扫视肉摊上猪肉的那种挑肥拣瘦的眼神扫了一眼众人后接着开口。 “不论诸位是遭了什么灾还是蒙了什么难才流落到了此地,凡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的男丁,无论有无家室,皆可在我虎牢军入籍参军。只要你老实听令不违军法,我毛家保你和你家老小一个温饱。至于那些不愿参军的或是单独逃难的妇孺等人,也可在入关后去帐上领三日口粮。” 毛小豆停顿了一下,眼神里加上了一丝凌厉,沙场上带下来的气势让几个本就瑟瑟发抖的妇人抖得更狠了。 “三日之后,若你能在这关下的镇子里谋上一份工,无论差事贵贱我都不会再管,而那些剩下的就给我滚出虎牢关,兵家重地不留闲人!” 带着手下亲兵回营后毛小豆按照惯例让人开始登记安顿那些流民,一通差遣之后各人领了差事纷纷离去,原地只剩一匹马上被颠得彻底昏迷了的阿拓。毛小豆把他提下来后本来想送他去找军医的,可是他顺手搭了下阿拓的脉又摸了摸对方的额头后还是转身把人扛去了自己的房间,把人放床上后转头就去了毛将军的书房。 “爹,我今日在流民营里捡了个不错的料子,我打算让他当我的亲兵。” 正在一张复杂的工程图上勾画着什么的毛将军闻言抬起头来,四十多岁的年纪依旧是一副丰神俊朗的样子,只是眼角处有些浅浅的细纹多多少少沉淀了那双年轻时看起来太过狡黠的双眼。 “你这到底是从哪里学的,亲兵老用捡的?也不看看身世背景小心哪天被人卖了也不自知,他人呢?” “在我房里。”毛小豆神色如常,语气也不紧不慢,一点也没有被教训的样子。本来以他爹的性子训人口气就不重,再加上他自己那幅少年老成神色不显的样子经常让他们的父子对话弄得好像平辈交谈一样。 “本来打算交给军医的,因为病得有点重所以就来找爹出手了。” “什么?!”儿子不动声色,倒是做爹的惊叫了一句后慌忙从旁边的柜子里拿了点工具后奔出门去。 “人命关天的事你不早说。” “我给他号过,虽然病得有点重,但是一时死不了。” “有你这样的吗,难道人就只有生死两种状态吗?别当兵当得没有人性了……” 一阵埋怨间毛将军急急忙忙地推开毛小豆的房门,看见床上躺着的阿拓只稍愣了一下后就快步走到床边撩起阿拓的手腕开始号脉。 “还好你虽然医术学得一般,这脉倒是没号错,感了风寒后又没得什么休息才会起烧。虽然这烧摸着吓人,不过他身体底子厚脉象也稳,这烧能发出来倒反而是好事,我开个方子让他发发汗散热就好。” 毛将军到底医术过人,再加上阿拓确实有副常年习武的好身体,不过一个日夜的工夫,一度昏迷的人如今已经直直地坐在床上对着毛家父子抱拳了。 “多谢两位救命之恩,我叫阿拓,是个鲜卑人,连年战乱之下故部被灭,我逃出来跟着其他的流民一起走走停停地一路南下来到了晋地。前两日落雨无处躲大约是染上了风寒,咳嗽了几天后到了虎牢关口就再也撑不住了,要不是两位将军,我可能就要命丧此地了。” 站在毛将军身后的毛小豆自阿拓说出自己是鲜卑人开始眼神就越来越凶险,他架起双手死盯着对方的眼睛,等阿拓说完后就抢在了毛将军之前先行开口。 “就当我行善积德了,是鲜卑人的话病好后一样给我滚出虎牢关。” “怎么?捡来的亲兵不要了?”毛将军嘴角含笑地回过头看向自家儿子。 “爹前日刚教过的——身、世、背、景。”鲜少喜怒形于色的毛小豆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复述毛将军之前的话。 “我怕哪天被卖了。” “小豆子啊——”毛将军似乎更高兴了,连儿子的小名也顺口叫了出来。 “我说的身世背景可不光指一人的族裔,他的家庭如何,怎么成长,遭遇怎样都是要考量的。难道你以为只要是鲜卑人就都是坏人,而汉人就全是好人?” 等毛将军敛了脸上笑容转头重新看向被毛小豆说得满脸忐忑的阿拓:“阿拓是吧?的确是我儿子前日里救了发烧昏迷的你,不过他本来也只是打算来个挟恩图报要收你做他的亲兵的。如今他自己放弃了倒也算是不错,我看这事就如此一笔带过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第5章 阿拓闻言努力拖着还有点软的腿下了床直接跪在了这两父子身前:“将军虽然说一笔带过,可阿拓却不敢这么想,无论少将军的本意如何,救了阿拓一命却是事实。阿拓虽然只是个鲜卑人,可从小阿爹阿娘教过我的,救命之恩大过天。阿拓不求成为少将军的亲兵,只求留在虎牢军里当个普通兵卒,既能在这乱世里谋个生路,又能报答少将军的救命之恩。” “你看呢?”毛将军又转过头看着儿子。 “那就按照规矩来,病好了自己去登记军籍。可我警告你,你一个鲜卑人最好是自己识相一点。虽然父亲刚说的话也不是不对,但我没有那么多的闲心来考察一个鲜卑人到底是不是好人,别以为我对你的容忍程度会和对一个汉人是一样的。” “多谢两位将军!” 第4章 阿拓留宿少将军房间的待遇在他清醒当天就取消了,对此他倒是处之泰然,哪怕毛将军建议他再多休息两天,他也是出门就直接去登记了军籍睡上了军营的大通铺。 毛小豆之前在流民营里的话果然不假,军营的伙食虽然不是什么珍馐佳肴,却绝对管饱。大桶的粟米粥里混着新鲜的野菜蔬果足以保证成年男子一天操练所需。毛家虽治军严格却绝不苛待士兵,阿拓当兵没几天就吃到了好几顿带着荤腥的伙食,可是他今天却对着一大盆鲤鱼犯了难。 虎牢关靠着黄河和汜水,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关内的镇子里有好几户人家打渔为生,隔三差五的就会把渔获卖给军营里改善军队的伙食。阿拓看着身边的汉人士兵们饿虎扑食一般瞬间瓜分了一条硕大的鲤鱼,他却还是犹豫着不知如何下筷。 “怎么?鲜卑人不会吃鱼?”有人在阿拓身后冷冷地说了一句。 “见过少将军。”包括阿拓在内的所有士兵看清来人是毛小豆后,纷纷放下碗筷起身行礼。 “大家坐吧,接着吃。”毛小豆自己也拿了个碗盛了一碗粟米粥后坐到阿拓身边吃起饭来,他直接伸出筷子拆了一块鲤鱼肚夹进自己碗里。 “你既然已经流落到了汉人的地界,又在虎牢关当了兵,最好是开始学着汉人的吃法过日子,免得你有一天饿死。” “是。”阿拓学着毛小豆的样子夹了一大块鱼肉塞进嘴里,刚咬了一口就被满嘴的鱼刺惊得一呛。 “先吐出来。”阿拓没想到毛小豆一听到他呛到了就直接放下碗一掌拍上他的背。 “这和肉不一样,小心刺卡喉咙。” 阿拓听话地吐出那块鱼肉后转头看着毛小豆,这位少将军的眼神平静无波,只是在确认了他没事后就放下手转过头对着众人。 “今天我回营是来考校你们这些天的操练成果的,吃完饭后通知刀斧队和新兵队全部在操场集合。你们这两天最好是有认真训练,我可不像将军那样,还会费心听听你们的由。” 说完后毛小豆迅速地吃完了他的那份粥,把碗筷一放就去找他父亲汇报之前的军务了。 毛将军受封为辅国将军,官拜司州刺史,除了长期镇守虎牢关外,其实还有一大堆各种州内的军务需要处,而这些几乎都由毛小豆代了。日常里毛小豆就需要往返于虎牢关和司州各地,常常连续数日不在关里,回来一次又只匆匆留个一两天就又要离开。所以在虎牢军的兵士们眼里,少将军是个比将军还要忙的人物。 “诶吓着了吧,阿拓。”一个和阿拓睡同一个营房的新兵过来用手肘捅了捅还抬着头对着毛小豆离开的方向发呆的阿拓。 “咱们的少将军啊,什么都好,就是气势太吓人。” “你懂什么,这样才好呢。以他那张比女娃子还漂亮的脸,不凶一点怎么带你们这群糙汉子,你难道没看见就因为将军好说话,那些老兵油子还敢跟他玩笑几句。”旁边听到议论的另一个士兵也顺势坐了过来。 “要我说啊,这两父子也真是绝了,个顶个的长得好看,还各有各的好看法子。” “就知道说好看,我看你是在营里呆久了想婆娘了吧。” “婆娘?哪个婆娘能长得及他们一半,老子把命舍了给她都行。” “不要妄言,是想要领教军法吗?” “哎……也怪这乱世,本来他们这样的人,应该去朝堂上封王拜相每日写意风流的。可现在却只能天天的带着一群泥腿子守在这座关里,等着有朝一日杀人,或者被杀……” “看不出来,你还有点文采啊,怎么会来当兵的。” “寒门子弟,光读书除了那些天纵之才外又能有什么出路,还不如来当兵,也许能杀出一世功名来。” 在这场由毛小豆引出来的讨论里,阿拓一句也没有说,他只是静静地、小心地吃光了那块都是刺的鱼。 很快,午后的操场里就站满了两个营的士兵。新兵队的考校相对简单,入伍时日不久的他们学习的旗鼓号令还相当有限。阿拓跟着队伍完成了几个简单的变阵,又演练了一番基础的枪法突刺后就算是完成了毛小豆的要求。 接下来该是刀斧队的考校,这些就是入伍许久的老兵,他们的考校内容比起新兵就困难得多,两人一组一手持刀一手持盾进行对练。虽然刀未开刃,但若真被砸实了也是老大一条淤痕,因此即使是老兵也每个都小心翼翼使出全身本领,也会尽量挑选势均力敌的对手对战。 第6章 在其他人纷纷对战完毕后,原地还剩下一个一看就战力最强的队长。众人以为这场考校就会这样结束了。队长的实力本来就是大家公认的,没有考校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坐在台上的毛小豆突然眼睛一翻看向队伍的后方。 “那个鲜卑人,出来。” 阿拓低着头从队伍中出列对着毛小豆行了个军礼。 “你来跟他对练。” 毛小豆指了指那位队长,旁边立即有人劝说以阿拓刚从军几天的实力与那队长相差太远,这样的对练恐怕只会平白地伤人,锉了新兵的锐气。毛小豆随手制止了那人继续絮叨,他看向那位同样满脸疑惑的队长:“拿出全力来打,不用留手。” “呃?是,少将军。”队长愣了一声后举起刀向刚刚拿起刀盾才摆了个起手式的阿拓砍去。 阿拓一刀架住了队长的劈斩,他顺势评估了一下对面的力量。 能当五百人队的队长的人果然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以这一刀干脆利落的身手即使在鲜卑部落里也算是个能打的了。阿拓稍稍增加了一点握刀的力度,眼睛扫到那位队长的表情渐渐地惊讶起来,然后对面传来的力道又大上了一两分。 看来即使有着毛小豆的命令,那位队长基于同袍之情在一开始还是留了一手,只可惜他的这种留手对于阿拓并无意义。 阿拓保持着右手拼刀的姿势却冷不丁地将左手的盾牌迅速击出打中了队长的肋下,这一下盾击又快又准,受了一击的队长本能地弓起背撤了刀势。阿拓右手一个翻腕将持刀的姿势转成反手,迅速沿着队长撤刀的路线偷袭对方的中路,几乎在电光火石间还来不及反应的队长眼角余光已经瞥见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 这绝不是一个新兵靠着几天的基础训练就能学成的杀人技。 “下去!”队长听到身后传来毛小豆的声音后,赶紧后退一步从刀下让开给少将军腾出位置。 第5章 阿拓才来得及看清毛小豆的身影就见对面刷刷砍过来两刀,他匆匆地挡了,即使是没有开刃的刀在双方足够的速度的加持之下依旧摩擦出一阵刺耳的金鸣。 毛小豆根本是不管阿拓的节奏在进攻,阿拓只能一一格挡,而围观的士兵几乎看不清他们之间那眼花缭乱的招式。人们总有种看热闹的心态,即使没法完全看出这两人的攻防起落,却还是本能地为双方叫起好来。 然而毛小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们家的家传并不是在武艺上,而他本人在习武这件事上也仅仅是做到了认真而已。 更何况刀并不是他熟悉的武器,现在看似是他步步紧逼,但实则他的招式并未给自己留下什么余地,若是一招出错被阿拓抓住机会翻盘只是片刻而已。好在阿拓的格挡也只是中规中矩,并没有什么超出毛小豆预计的变招。于是几十个来回后,毛小豆终于抓住机会制住了阿拓。 “你的武艺不是个普通人。”毛小豆深吸一口气,压下刚刚急攻几十回合后身体的疲惫喘息。 “你是怎么流落到虎牢关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然而阿拓只是低下双眼做了个臣服的姿势,嘴里并没有回答毛小豆的问题。 “说!!” 阿拓的沉默和臣服显然不是毛小豆想要的答案,他提刀的手不自觉地用力,要不是那刀没有刀刃,以他当下的力度,这一刀就要划破阿拓的布甲砍进他的身体里了。 阿拓瞥了一眼那把刀,毛小豆看起来并不想让这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所以阿拓抬起眼睛看向毛小豆,只是这种直视加上他本身比毛小豆更高的身型让他的眼神带上了桀骜不驯的味道。 “少将军想听实话?” 毛小豆刚要回答,阿拓却一刀斩在了他的刀上,那刀势大力沉到毛小豆身型一晃,他迅速稳住身体回过刀来接住了阿拓的下一击。 “那么就请少将军听听关外的鲜卑小部落的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吧。” 阿拓一个转腕,半身的力量压在刀上,毛小豆架不住这股力量下的拼刀,不得不后退了两步。 “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八岁。” 阿拓一个箭步就重新拉回了他和毛小豆之间的距离,他轻挥盾牌弹开了毛小豆慌乱间劈过来的一刀。 “当时的我睡到半夜出来解手,听到部落的帐篷外有人声。” 毛小豆一刀落空整个胸口露出了一个大空门,阿拓丝毫没有犹豫地就是一脚踢来。 “那是那些在草原上游荡的马贼来偷羊了,我匆忙叫醒了整个部落里的人,有几个部落里的勇士连裤子都没穿就提着刀从帐篷里出来了。” 毛小豆被一脚踢飞几乎站不住身体,匆忙间他只能以刀为支点撑住自己失去重心的身体。 “接着两边就这么打起来了,因为我人小没人注意,就偷偷地接近双方打得最激烈的地方,从一个刚爬出帐篷就被砍死了的阿伯手里扒下了他的刀。” 眼见阿拓又是一招攻来,毛小豆一咬牙扔掉了手里的刀解下了别在腰间的戒尺。 “我慢慢地靠近一个马贼身后,因为我只够得到他的腰,所以那把刀是从他的后腰直直捅进去的。” 换成了自己熟悉的武器的毛小豆的境遇也仅仅只是好了一点点,现在变成是他一击一击地挡下阿拓的攻击。然而阿拓的刀势实在太重了,每一击都震得毛小豆手腕发麻。 第7章 “那个人当时就失禁了,那明明是我第一次杀人,可是记忆里最深刻的却是屎和尿的味道。” 毛小豆在几乎架不住阿拓的攻击的时候有一瞬间想打开戒尺里的机关,然后惊觉那是对待敌人时才能用的杀招,几乎被自己不该有的杀意吓到了的毛小豆偏过头堪堪又躲过了阿拓的一刀。 “再后来我慢慢长大,见过的杀人和杀过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些血的味道终于还是盖过了最初的屎尿味。也许在你们汉人眼里现在已经是少有的乱世了,但在草原上,杀来杀去本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阿拓一手接住毛小豆手里戒尺的另一端猛地一拉,在完全无法抵抗的力量差下毛小豆被直直地朝前拖去,阿拓一脚踢在毛小豆的膝关节上,再也维持不住重心的毛小豆单膝跪在了阿拓面前,然后阿拓一刀架在了毛小豆的脖子上。 “恕我直言,少将军的武艺如果在我们部落里也不过是排在四五的位置,而我身为部落第一勇士却依然阻止不了部落被更大的部族灭族的命运。这就是您想听的,我到底是什么人的故事。” 被自己的士兵打败的毛小豆狼狈地跪在地上喘气,他抬起头看了阿拓一眼,然而讽刺的是后者又垂下眼睛做出一副臣服表情。阿拓丢掉了双手的刀盾在毛小豆面前跪下抱拳。 “阿拓刚刚太冲动,以致以下犯上违了军法,请少将军责罚。” 这个操场自刚刚阿拓开始反击以后就陷入一片鸦雀无声,谁都没想到这个新来的鲜卑人会让平常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将军当众出了这么大一个丑。谁都不知道一向治军严格的少将军会怎么处置他。 毛小豆努力压制浑身的颤抖好让别人不要看出他的失常,这不是他的家学是否重在武学的问题,也不是他明明有杀手锏却没有用的问题,甚至不是他比武输给了自己的士兵的问题。说白了,他本就不是个以武艺著称的将军,输了也是正常。然而他却对着自己的士兵一度动了杀心,仅仅只因他在切磋中落入了下风。如果换个人来,对面是个汉人的话,他只会惊喜于自己又替军队觅得一良才,而不是在这里说不出的不甘。 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处这种情况的毛小豆慢慢站起身举起手里的戒尺,然而身后却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毛小豆回过头去发现是不知何时来到了操场的毛将军。 “他错在哪里?”平常看起来和颜悦色很好说话的毛将军面无表情地看向毛小豆,后者低下头沉默不语。 “那我换个问题,是你把他叫出来和刀斧队的队长对练的是吗?” “是。” “是你在刀斧队队长输了后自己提刀接了他的位置的是吗?” “是。” “当他在自认切磋失败后是你要继续逼问他的来历要他显露真实实力的是吗?” “是。” “那么士兵在和将官切磋时为了照顾主将的脸面故意输掉犯了哪条军法吗?” “没有。” “而在将官的命令之下用真功夫赢过对方又是犯了哪条军法吗?” “没有。” “既然如此,你告诉我,他错在哪里?”毛将军放开了毛小豆的手腕,后者慢慢放下了手里的戒尺。 “可是父亲,我还是觉得他来历不清。”毛小豆很少在正式的场合和毛将军用父子之称,可见他此时内心是何等的不平静。 “那很好。”毛将军转过头看向依然恭敬地跪在地上的阿拓。 “我看他身手不凡,你看他身份不明,那不如就按你最初的想法,让他做你的亲兵。若他没事,那便不算浪费他的本领,若他有事,你这个少将军也能就近发现奸细。” 说完这些的毛将军自顾自地挥挥手转身离开,留下原地的毛小豆看向了此时抬头望向他的阿拓,毛小豆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 “起来,跟我来。” 第6章 酒足饭饱的诸葛承和阿拓两人从客栈里出来后互相问了问对方接下来的去向,然后惊讶地发现双方居然接下来都没有什么明确的打算。 “那我俩就结伴而行,到处走走呗。”诸葛承自然而然地提议,阿拓没有反对这个提议。 于是两个人晃荡着来到了晋阳城内的一处闹市广场,看到一群民众围着一个胡人打扮的商队。这群商人各个神情焦急,为首的那位正在对着另一个奇装异服的胡人又是低头又是哈腰地说着什么。好奇的诸葛承望向阿拓,希望对方帮他解释一下情况,阿拓听话地抬头张望了一番,顺便仔细辨认了一下那些人在说的语言。 “那个带着毡帽穿着大袍的应该是位部落萨满,那个商人的头头在请他作法,具体没怎么听清,我就听到了货物西方什么的,看他们的脸色可能是货被劫了。” “两位也是来看热闹的啊。”有个汉人打扮的围观人士自然地对着诸葛承攀谈起来,大约因为诸葛承长得一副人畜无害又好看的样子,所以刚见面的陌生人都对他和颜悦色的,诸葛承也是习惯了,就顺势打听起前因后果来。 “那几个是走西域丝绸商道的胡人,好不容易一趟回来,据说带了很多来自大食甚至是大秦的稀罕玩意。 只是不巧的好不容易前面一段千辛万苦的都熬过来了,就最后到晋阳前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被一群流寇埋伏了,连杀人带劫货就剩他们几个带着几匹骆驼逃回来,所以才找到了这个萨满想着要寻到流寇的所在顺便咒杀对方报仇。” 第8章 “咒杀?就在这当街闹市?”诸葛承闻言也是惊了,他知道胡人的萨满仪式没有汉人的传承这么博大精深,但这大白天的在闹市直接咒人也太不讲究了。 “别担心,这位萨满大人可是有着真才实学的,他平日在晋阳城很有名气的。” 这边诸葛承还在担心,那边那位胡商头头终于和萨满达成了协议,只见他从布包里掏出几个异国式样的金器交到萨满手中,而那位萨满将金器揣好后从袖中摸出了一把长长的锯齿状法器,口中也开始念念有词起来。 自儒家经学因大汉的灭亡而陷入颓势以来,世人又进而开始逐步地关注玄学,然而老庄道法着实艰深晦涩,真正的传人又常常在“无为”避世,所以普通人士明明知道这种胡部萨满只会些旁门左道,却还是不愿意错过这种现场见识玄学道法的机会。 当这位萨满开始作法没多久后,原本晴空万里的闹市上空突然起了阴风阵阵,而旁边看热闹的人群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围得更密了。不一会儿,哪怕以这集市上的肉眼凡胎,都能看见漫天的鬼影幢幢,也不知道是人多壮胆还是这位萨满平素在晋阳真的很有名,这种恐怖景象下竟然还有人拍手叫好起来。 “这好像不太对啊……” 诸葛承看着远处几个一看怨气就很深的鬼将,又看着从地上各处爬起来的鬼兵,用这样的规模去处一伙流寇是不是太多了一些。乱世最不缺的就是冤魂,何况晋阳城也历经大小战斗无数,城池四周也不缺这些素材,诸葛承眼看着一名先爬起来的鬼将已经在那点兵了。 “他这是挑动了此处地脉里的怨气一下子炸了鬼窝了,就以他那些伎俩根本控制不住这样庞大的阴军。该死,要反噬了。” 诸葛承一边说一边匆匆地在小魏身前一阵比划,阿拓看着他又从小魏身上的另一个洞里摸出了一把桃木剑和一个铃铛。阿拓眼角瞥见那名刚刚还看似胸有成竹的萨满身体突然簌簌发抖一阵后嘴里喷出一口鲜血。 本就已经在失控边缘的鬼兵鬼将们这下彻底失了约束,阴物本来就没有什么神智,在失去人为指引后立即就地对着四周的活人胡乱发起了攻击,有几只鬼物直接就近附身到看热闹的人身上开始作乱。 “阿拓!先帮我在外面顶一会,等我作法把这些怨魂送走,注意别伤人性命。” “怎么不伤人性命啊?!” 阿拓虽然不像诸葛承懂得那么多,却也在意识到不对的时候迅速与那些鬼影拉开了距离。一个被附身的路人注意到了阿拓,双手摆出一对鬼爪的样子就朝他直扑而来。 阿拓倒是不怎么怕这种普通人加一只鬼的组合,他随手抓住对方的手腕向后一扭,但是就在发力的瞬间想起刚刚诸葛承的叮嘱,终究还是没有选择扭断对方的胳臂而是给他的后脖颈上来了一掌把人打晕了事。 回过头正好看见那一幕的诸葛承百忙之中不忘称赞了阿拓一句:“干得好,就是这样。” 确定纷乱的人群有阿拓在替他处的诸葛承开始认真地踏起家传的天罡七星步。他虽然天纵奇才,小小年纪就把家传那一整套集百家之长的绝学学了个七八,然而真正实践却是初次。 何况他这是赶鸭子上架替人收拾烂摊子,事先什么都没准备,既没法坛又缺牲祭,总之就是一个不讲究。可是眼看着四周的人群逃的逃伤的伤,诸葛承只能咬着牙一手摇铃一手挥剑嘴里念起咒来。 还未来得及附身的鬼魂几乎第一时间听见了诸葛承的镇魂铃音,可惜人多了壮声势,鬼多了也是一样。这铃声只是让它们身型一滞,这下反而更激怒了鬼魂们,它们纷纷放弃追逐其他凡人而朝着诸葛承直扑而来。 阿拓见状就要上去挡,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挡鬼,但是身后传来诸葛承一声高喝:“阿拓专心注意那些被附身的人就好,这些怨鬼我能对付!” 话音未落,一个看着就很厉害的鬼魂越过阿拓的肩头朝着诸葛承而去。 阿拓本能地回过头朝身后看了一眼,本来年少跳脱的诸葛承此时一脸的凝重,眼中甚至透露出一丝不合他年纪的凌厉。诸葛承脚下的七星步一步踏出,让过那个朝前直扑的鬼魂,然后他顺势转身,手中的桃木剑沿着身体的旋转迅速撩过鬼魂的侧腰。 阿拓眼看那桃木剑如切豆腐般将鬼魂一劈两半,那幽幽的鬼气化作一片黑雾漫过诸葛承还飞散在半空中的发丝。待那片鬼气继续消散,已经转过一圈的诸葛承如同穿过了层层纱幔后破茧而出,原本凌厉的眼神在对上阿拓的眼睛后又唤回了暖意,他的嘴角甚至微微扬起带上了一丝笑意。 阿拓后来想着,就是在那一刻后,诸葛承在他眼里就像是个下了凡尘的谪仙。 第7章 看过诸葛承能应付那些鬼魂后,阿拓终于有时间环顾周围的情势了。 因为这位萨满和商人原先站的地方靠近一处墙角,而所有鬼魂都是从外围苏醒而来,所以在诸葛承和阿拓快速插手后,除了那位反噬后被吸成人干的萨满,那些商人们全都逃过了被鬼魂附身的命运。只不过在眼下这种情况,意识清醒却又逃不出去成了另一种层面上的折磨。 现在诸葛承挡在这些商人面前,他面对的是天空中不断飞来的鬼魂,阿拓明白诸葛承手里的桃木剑对付鬼物如砍瓜切菜,但对付人类则毫无用处。所以阿拓在快速评估周围地形后找到了一处易守难攻的地点站定挡住凡人们可以对诸葛承发起攻击的路线,他粗略地扫了一眼,凭经验判断这些凡人差不多快要接近百数。 第9章 如果他能杀人,别说一百,再翻一倍的数量对于阿拓来说也就只是个时间上的问题。可惜一来阿拓讨厌无意义的杀戮,二来诸葛承刚刚也说了别伤人性命,阿拓也只好松了松脖颈的筋骨后赤手空拳摆了个起手。 即使仓促间已经找到了最好的地形,阿拓此时都要同时面临几个人的进攻。那些人使用的招式通常取决于附身他们的鬼魂身前的擅长。 这些鬼魂死亡的时间各有不同,会的招式也是五花八门,他们一起攻过来时几乎是当着阿拓的面来了个历朝历代军用武术大展示,这让阿拓再一次感佩汉人的文化果然博大精深。有几个人攻过来的招式看似简单却暗藏杀招,颇有点大巧若拙的意思。只可惜原来的招式在经过了鬼魂的剥离又附上凡人身后可谓大打折扣,也就是阿拓在武学上悟性奇高,要是换个人来,连这些招式到底在打些什么都看不出来。 看出了点道道的阿拓现在反而不急着把人打晕了,他站定在原位拳掌齐出开始和那些人对喂起招来,有那么点边打边悟道的意思。 打着打着,手里不时就会出现一招类似对面攻击的招式,虽然比划得似是而非却比对面本来的招式更为简练而致命。阿拓几乎是悟出一招就随手将这招的原主人给打晕,而这样的节奏还在渐渐加快。 大概是因为这两个都是艺高人胆大,就算是明明应该担当重责的阿拓把守御打成了悟道,里面的诸葛承也并不催他。他自己也是在那好整以暇地踏着七星步和众多鬼魂绕着圈子,手里的镇魂铃摇个不停,就像是一盏吸引萤火虫的灯笼;另一只手里的桃木剑则是上下翻飞挑散那些试图离群的鬼魂。 这两个人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看得角落里那群胡商目瞪口呆。 本来眼看着全心指望的萨满喷血倒地时胡商们都已经打心底绝望了,正要哀叹这条命今天就要交待在这里的时候又不知从哪里杀出了两个少年郎,一个温文儒雅一个英姿挺拔,一个打阴一个打阳,要不是还担心着自己的小命,他们简直都想为眼前这幅画面喝彩了。 慢慢地,本来还东一招西一式的阿拓出手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连贯。胡商们只听到一声长啸,本在守势的阿拓一人居然对着还剩下的好几十人发动了进攻。 阿拓宛如一条出水蛟龙身型游走在人群中,随意地将身边攻过来的人一推一拉,一个简单的肘击或是掌劈就将对方放倒。没过多时,从他原先站的位置开始一路在身后留下一堆东倒西歪的昏迷路人。 一路打穿了人群放倒最后一名附身路人的阿拓一个激灵从那种顿悟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来路,在附身的对象失去意识后鬼魂慢慢从他们的身体上“爬”了起来,因为刚刚被打晕过一次的缘故,这些鬼魂迷迷瞪瞪地飘向了附近阴气最浓的所在——被诸葛承吸引聚拢的巨大鬼魂群。不放心的阿拓跨过地上那些人重新走向诸葛承的身边。 越接近诸葛承的位置,阿拓越能感觉到这些鬼魂的“鬼气”威压,遮天蔽日的阴云之下,场中不知从何处刮起一阵阴风,由外而内地旋转咆哮,一些细碎的杂物被甩在半空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而他们的衣摆也被风凭空卷起猎猎作响。 见最后一个鬼魂已经归队,诸葛承将镇魂铃往胸口一揣,双手持剑以剑为指当空画起符来。 “咿呀~~~~~~~~!!!” 感受到冥冥中的干涉之力的鬼魂们发出一些无序而凄厉的叫声,然后那个鬼魂聚集的球状物体渐渐变成了人类头颅的模样。那个鬼气弥漫的头颅张开巨口,似乎是要对着眼前的诸葛承发起攻击。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的阿拓一个箭步冲入两者中间背过身替诸葛承挡下了这一击。 那一击的感觉就像是有人抡起一把重锤照着背心的位置给阿拓来了一下,把他震得朝前走了两步。不过好在阿拓见识过比这更要命的伤,他估摸着自己的骨头并没有事,所以硬生生地咽下了那口已经到了嘴边的鲜血。阿拓带着满嘴的血腥味对着诸葛承笑了笑,给了他一个“我没事,你继续”的眼神,诸葛承带着迅速泛红的眼角对着阿拓微微点点头后再次抬头看向了那个鬼魂组成的头颅。 “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也不知道你们经历过什么,但我知道你们对这个世界有怨也有恨,所以即使成了鬼魂,也硬要徘徊不去。” 阿拓看着诸葛承放下桃木剑直面那个漂浮半空的硕大头颅,少年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悲天悯人,而那只头颅似乎也像听懂了诸葛承的话一样略微安静了一点。不过阿拓并不太相信这种平静,他默默地朝着诸葛承的位置挪了挪以便能随时应对不测。 “我也知道这来世的路也许也并不怎样,看看这乱世吧,命如草芥,人不如狗,也许一觉睡醒山河还在,国却亡了。 可是若你们执着于此地,过去的怨恨总也不会有尽头,而未来纵然有着千般的不对,却也还存着万般的可能。男的也好,女的也罢,富贵平贱,王侯将相,太平盛世,乱世征伐,你们总要往前走了,才会知晓,这天下之大,江山之美,人世兴亡,儿女情长。” 说完后的诸葛承重新运起桃木剑,而那个头颅这次似乎真的听懂了他的话,任由他慢慢完成了那个复杂的符篆。诸葛承将桃木剑举至眼前,以剑指慢慢抚过剑身,他口中一字一句地念完了这个临时仓促的渡魂仪式里最后的咒语。 第10章 “敕就等众,急急超生!” 阿拓看见诸葛承一剑劈下后,那个头颅化为点点白光四散消失,天空中一道光芒照穿了盖在他们头顶的阴云,四面八方的鬼气就此散开。在阿拓的眼里,诸葛承站在那道光芒中央抬着头目送着那些光点渐渐飘散,脸上的笑容无邪而天真。 “去吧,都去吧,去找个好人家,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吧。” 然后诸葛承就这么毫无预警地跪下了,快到阿拓冲过去也只拉住了个衣角。同阿拓一脸的担心不同的是,诸葛承只是揉了揉眼睛看向了外面倒在地上的那群被殃及的路人。 “那些人没事吧?你刚刚没下死手吧。” “放心,都只是晕过去而已,连伤都不会留。” 听到这话后诸葛承笑了,可是没笑多久又开始揉眼睛了,这小孩一样的反应吓得阿拓都不敢问他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他只好小心地扶住诸葛承的双肩,怕他再出点什么事。 “谢谢,我就知道阿拓可靠呢,不过我实在太困了,先睡会。” 勉强听清了最后那几个字的阿拓单手接住了彻底失去意识的诸葛承。 第8章 “这里是军械库,新兵营的制式装备想必是配不上你的武艺的,挑件趁手的兵器吧。” 毛小豆领着阿拓来到了虎牢军的军械库,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阿拓的身型,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了一件筩袖甲扔给阿拓,随后指了指另一边满架子寒光闪闪的兵器让阿拓自己选择。 “谢少将军赐甲。”阿拓恭恭敬敬地道谢。 “你既然做了我的亲兵,我自然会给你亲兵该有的待遇。”毛小豆的语气不温不火,他退到一边的墙角,等着阿拓自己做决定。 阿拓的手指慢慢接近一把刀的刀刃,只是轻轻一刹那,皮肤就感觉到了刃口的寒气。阿拓低头看了一眼,那刀的利刃在他指腹的薄茧上留下了一条浅浅的白痕。 “真不愧是汉人的锻铁技艺。”阿拓并没看角落里的毛小豆的脸色,自顾自地在那评价。 “就这么一把军营里的刀够我们那的小部落打一阵子了,得死上几个人才能决定谁配当它的主人。” 对于阿拓不请自来的故事,毛小豆只是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并未搭腔,而阿拓也不以为意,他撇了撇嘴角拿起一把刀掂了掂分量后随手挥舞几下后复又放下。整个军械库里诡异地安静,只有阿拓挑刀时随手挥出的刀鸣。不过只凭那随手的几下,毛小豆反而更加确定了一点——自己的武艺远远不如阿拓。 “敢问少将军,我选两把可以吗?”阿拓双手各拿起一把放在角落的短刀一翻手腕改成了反握的姿势。 “你要选短兵器?还是双手?”毛小豆挑起一边眉毛眼睛如毒蛇般盯着阿拓。 “你是不要命了呢——还是想当个刺客?” “这样方便杀人。”阿拓随手比划了几个抹脖子的动作,速度快到毛小豆几乎看不清的地步。 “我是少将军的亲兵,要我动手的时候必定是少将军有危险的时候,那样的话——我杀的越快,少将军越安全。” 毛小豆面无表情地看着阿拓,仿佛对于他刚刚的回答并无任何想法,沉默一点一点在四周蔓延,然而阿拓似乎对于这种紧张的气氛毫无感应,依旧一脸坦荡地看着毛小豆。盯了一会没有发现异常的毛小豆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可惜这种笑意却无法传达到他依旧冰冷的双眼里。 “就依了你说的由罢。” “谢过少将军。”阿拓将双刀还鞘后单膝下跪行了个谢礼。 毛小豆慢慢走到跪着的阿拓面前,俯下身凑到阿拓的耳边,用几乎气音的音量说道:“但是——你最好内心也是真这么想的。” “挑完了就赶紧走吧,刚刚将军交待了,我们得去关下的镇子里迎接徐参军,别耽搁了。” 好在军械库里这点时间并没有耽误什么事,等毛小豆一行赶到镇子门口时远远地看见徐参军的车马正沿着官道走来。 “司州中兵参军毛小豆在此恭迎镇军参军,徐州别驾从事史,领军司马徐参军。”毛小豆的礼刚行到一半就被徐参军拉了起来。 “快起来快起来,德衍啊,我又不是带着公务来的,你这孩子见面就行大礼,却连声徐伯伯都不肯叫吗?” 没错,毛小豆表字德衍,但是虎牢关里没人这么叫他。他爹兴致来时好叫他小豆子,其他人都叫他少将军,于是这个字取了也近乎白取。也就外来的亲近人会叫叫,可是能与毛将军交好的统共也就这么几个人,而这位徐羡之徐参军刚好是其中之一。 “你爹呢?”徐参军也是多次出入虎牢关了,下面的人已经熟门熟路的在那搬行李、赶车马了。 “爹在营里等您,我刚刚出来时他正在那摆棋局,看来是徐伯伯许久不来,早已技痒难耐了。” “行啊,那你跟着一起来吧。”徐参军一边往军营的方向走一边示意毛小豆跟上。 “我就不去了,我还得去镇子里查访一下,十日前出关外巡逻的一队官兵应前日上午就该回营了,再怎么有事耽搁都已经过去两天了,眼看着今天已经快申时了这就再多一天,现在他们迟迟地不见人影,我得去查查。” “你有军务那我就不耽误你了,德祖也真是的,什么都推给你,他自己倒是落得个清闲。” 第11章 “爹毕竟要长期坐镇关内,以免有什么突发事件发生。”毛小豆一板一眼地回答。 “行了行了,你们两父子啊,当爹的吧太不正经,当儿子的吧又太老成,也不知道是怎么生的。快去快去,慢慢查就行,别担心关内的事了,这两天有我和你爹在,出不了什么事的。” “那德衍告辞了。”毛小豆又恭敬行了个礼后带人离开,徐参军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德祖啊,你就是这么守虎牢关的?” 徐参军踏进毛将军的书房的时候,后者正拿了本棋谱兴致勃勃地摆棋子。徐参军想了想刚刚和他道别的那位不辞辛劳的侄子,再看看眼前这个玩得不亦乐乎的侄子他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就挤兑了他一句。 “就是这么守啊。”谁承想毛将军居然就这么没脸没皮地认了,知道他是什么性子的徐参军也只能叹着气扶着额到毛将军的对面落了座。 可怜徐羡之在外人面前也是一身的才智气度,每每被誉为出将入相的人杰之才。更难得的是他城府极深,仗着一张谦谦君子的温柔面相,对人永远是笑三分敬三分的恭让模样。世人都道他惜字如金,知而不语,却没见过他在真正信任的人面前的这幅皱眉哀叹的鲜活样子。 “等等,这谱——”单论棋力绝对称得上当世名家的徐参军只匆匆瞧了一眼就疑惑地看着毛将军。 “你这是个死局啊。” 第9章 “怎么?宗文兄,你不是一向喜欢看破不说破嘛。” 毛将军专心致志地摆着他的“死局”,看也不看徐参军一眼。 “你也知道,那是对外人。”徐参军拿起一枚棋子在手上揉了半天,歪着头正过来倒过去地看这局棋。 “我怎么看它都真的是个死局啊。” 毛将军抬起眼睛瞧了徐参军一眼,抿起嘴唇笑得眉眼弯弯:“你要不要看看我怎么把这局死棋给下活?这样才显得我本事啊。” “下活?”徐参军也是来劲了,他勾起嘴角笑了笑后随手落了一子。 “你下活一个我试试?” 两人一来一回快速地下了几手,毛将军渐渐收了笑容,他不自觉地捏了捏手里的棋子,开口时总算带上了一点符合他年龄的稳重:“你这一回算是把桓玄一党的余孽都彻底清缴干净了?” “嗯,带兵跑了趟东阳,殷仲文和他两个弟弟既然敢谋反,自然是连全族一起诛灭了。”徐参军带着一脸温柔的面向却用一种平淡的口吻说着灭人全族的话,边说边自然地落子,这就是在乱世里出仕所需经历的平常生活。 “你真信何无忌的话?你也知道那位太喜怒由心了,殷仲文把他得罪的可不浅。”毛将军听到灭族之事脸上也并未起什么波澜,只是自顾自地下棋。 “我信不信不重要,他殷仲文是桓玄的姐夫,不是何无忌也会有另一个人,早晚的事罢了。” “呵。”毛将军嗤笑一声,摇摇头又落一子。 “我这次还顺路去看了看稚远兄,他看起来没几日了。”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徐参军还是略微迟疑了一会。 “嗯,我去年进京时给他看过,惊惧过甚,肝胆俱损,再加上后来又劳心劳神。当时我就与他说了心病无药医,还是要自我开解才行,否则长此以往绝不是个长命的脉象。我只是没想到,他连一年都熬不到……”毛将军回想起去年景象,脸上也是略微凝重。 “他也是因为沾了桓玄的因果啊,咱们北府一脉也就郡公这边还算信任他,他们士族一脉又嫌他与我们走得近了,任谁这么蜡烛两头烧下来也熬不了几年。哎……他与郡公本有知遇之情,本不该变成这样的。”徐参军一脸的遗憾,连下棋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宗文兄你说,就因为一个桓玄,这朝野内外已经死了多少个人了?” “他若不死,死的就是我们了,你以为我们这一路若真的上下牵连起来人就少了吗?” “是啊,左右都是个死局啊……”两人越说气氛越沉重,毛将军的落子也变得敷衍起来,他随意地下了一手后突然愣了一下。 “哎呀,下错了。” 毛将军抬头瞧了一眼徐参军的脸色,然后伸手就要去拿刚刚下的那颗棋子:“悔棋悔棋。” “悔什么棋,多大的人了,堂堂辅国将军下棋还悔棋的吗?”徐参军一掌拍开了毛将军试探的爪子。 “可是下这就真死了。” “早告诉你是死局了啊。” “不行,你让我悔棋重下一个,否则下次就别来虎牢关了。” “行行行,你悔吧。”徐参军也是怕了他了,他拿起毛将军刚刚下的那个子又还给对方。 “你自己随便下,下哪我都能给你弄死。” “还是宗文兄好说话。”毛将军喜滋滋地接过那枚棋子后又仔细研究起棋局。半晌后,他又落下一子,于是刚刚的棋局又得以继续。 “我那的事刚说完了,说说你的吧。” “我?都是些日常小打小闹,什么流寇啊悍匪啊暴民啊,只要进不了关,也就是多死几个少死几个的问题,去哪的流民营再补点新兵的事。” “于是你就闲着没事天天差遣德衍这孩子?” “我这是锻炼他,毕竟我又不能帮他守一辈子的虎牢关。” “你这话什么意思?”徐参军敏锐地捕捉到了毛将军这句话里的深意。 第12章 “没什么意思,你我都老了,早晚是要交给他们去守的。你也明白,这虎牢关要么没事,要么就是大事。”毛将军边说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北面。 看见他的示意的徐参军深深地叹了口气。 “北面那位……”下棋以来,徐参军第一次眉头深锁。 “朝中刚刚因为桓玄死了一片,北面却又偏偏是位杀意那么重的皇帝,他怎么可能会放过我们?德祖啊,你觉得……是不是因为他司马家的天下得来的太不正,所以天也要亡我们?” 自从八王之乱后,司马家一代不如一代,先是王谢门阀的士族嫡系,后来是桓玄刘裕的庶子布衣,晋朝的朝堂上的重要人物换了一个又一个,唯独他姓司马的永远像个必要又不重要的背景人物般坐在那里。上百年风水流转,当年曹家对着刘家做过的事情,司马家对着曹家也做了,而如今轮到司马家来试试这样的滋味。 “我不知道……”毛将军低头看了会棋盘,又抬头看向徐参军。 “我只知道如果他要动手,必走虎牢关。” 知道刚刚那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的两人一阵的沉默,直到徐参军的注意力被重新拉回棋盘:“咦,这棋不是又已经被你下死了嘛。” “可恨,这么快就发现了,我还刚想着趁你发呆时偷子呢。”也不知是毛将军天性不在意这些沉重话题还是他想故意转换气氛,总之这一句刚说完,本来一脸凝重的徐参军憋不住笑了。 “差不多得了,都让你悔棋了还想偷子。”要说这两位的关系也是真亲,徐参军光是嘴里笑骂还嫌不够,又曲起指节照着毛将军的额头轻轻来了一记木鱼。 “你要是棋力不够就别硬跳下来下死局,这世上哪有这么好解的死棋。” 其实刚刚那记一点也不重,可毛将军偏要用双手捂着额头仿佛受了什么致命重伤,那准备要倒打一耙的模样让徐参军只能捂着脑袋拼命摇头,至此两人算是彻底把刚刚那些沉重话题彻底揭过去了。 “今天就到这,你等我再仔细研究研究,我非得把这局死棋盘活不可。” “行吧,你喜欢研究就研究吧,我下次再过来看你究竟研究得如何。” 作者有话说: 注: 桓玄:在东晋末年一度把持朝政,杀了一众谢安谢玄年代的北府军旧将,后又自立为帝,最终被刘裕打败逃亡中身死,随后刘裕以自己的人马开始组建新的北府军,毛将军和徐参军应该算新北府。 殷仲文:东阳太守 何无忌:和刘裕一起讨伐桓玄的北府旧将,但是比较意气用事,因为殷仲文说要去拜访他结果没去就生气,然后去刘裕那进言说殷仲文有异心 稚远:王谧,字稚远,桓玄被干掉后在朝中的统筹负责人,既有世家背景,又因为在刘裕一文不名的时候说过你将来必成大器而被刘裕一脉接受。因为桓玄篡位事件里被桓玄宠信而经常恐惧自己被牵连,但是刘裕干掉桓玄后还是用同样的礼遇善待他,后病逝。 郡公:指刘裕,目前东晋的实际权利掌握者,将来的南朝开国皇帝 徐羡之:最终在南朝做到司空掌握朝权,刘裕的托孤四臣之一 北府军:东晋最强的精兵部队,是汉人对抗胡人的军事主力,经典战役淝水之战也算是我国历史的一个重要锚点,要是这场败了历史走向会大不同 第10章 ◎就在毛将军和徐参军下棋的当口,他们口中那位北面的皇帝……◎ 10. 就在毛将军和徐参军下棋的当口,他们口中那位北面的皇帝正身处北面的北面。确切地说,皇帝在长城北面。 皇帝穿着一身玄铁制的明光铠,漆黑的铠甲加上周身散发出的黑气似乎是要将四周的光一并吸走。他手持一把环首长刀,刀身比起普通的长刀更要长出近尺,然而这刀握在同样比普通人高大的皇帝手中也只是刚好而已。 “呼哧。”高大的纯种战马打了一声响鼻,连一丝杂色也无的墨色骏马同样的一身的漆黑重甲,全身上下只留一双眼睛是血一样的红色。那双眼睛仿佛是看着猎物一样看着远处敌人的骑兵队,舌头不住舔舐唇鼻,那幅饥饿的表情让人怀疑原地站着的其实是一匹噬肉的凶兽。 皇帝用手拍了拍胯下骏马示意它再耐心等等,要如它的主人一般学会享受杀戮前的等待时光。皇帝闭上眼睛任由草原上熟悉的风吹过他的耳畔,可惜他从小听惯了的风声现在依然被刺耳的轰鸣声掩盖。 在那些声音刚开始出现的时候,皇帝还能听清它们的诉求。 那通常是一些对于生的留恋和对于死的哀怨,死于杀戮的灵魂多半凶戾,有些甚至在死后还会忆起被杀瞬间的痛苦,于是被杀戮的灵魂们哭着喊着想要施与同等的报复,将自身所感受的痛苦一并还给自身杀戮的制造者——皇帝本人。 只是皇帝一身滔天的杀意凝成实质,失去智的灵魂们盲目地冲上前去,然后被困在那团杀意里动弹不得,徒留下声声不断的悲鸣叫嚣。 越来越多的灵魂们的尖啸互相叠加在一起,成了一团只剩下怨恨的轰鸣,灵魂们早已互相逼疯了自己,却依旧没能彻底逼疯皇帝,已经与这团怨恨相处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学会了用杀戮换取片刻安宁。 大约是源于这些灵魂们的自私,它们渴望更多与自己同样遭遇的牺牲品。 第13章 所以当皇帝准备开始杀戮时它们会本能地安静下来,带着期待而欣喜的情绪望着倒在皇帝身前的躯体,等着那个新鲜而懵懂的灵魂离开它还带着余温的尸体。随后灵魂们一拥而上,迫不及待地将对方卷入它们所在的杀戮领域,它们教会它痛苦和疯狂,直到它与它们再无分别。 皇帝曾质疑自己这样常年累月身处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却为什么至今还没有聋。后来他想明白了,来自灵魂的声音自然是用灵魂听见的,世界依旧会往他的耳朵里吹送那些轻风细语,只可惜他只能在那些灵魂们愿意安静的时候才能感受它们。 而现在就是皇帝和灵魂们共同期待的时刻,他将手伸过头顶做了个召唤的手势,不敢打扰刚刚皇帝独处时间的精骑兵队终于整齐地上前,同样黑色战甲的骑兵队在皇帝身后汇成一股黑色的洪流。 “后路包抄的队伍都已经就位了?” “启禀陛下,在所有敌人可能退却的路线上都已经安排了人马了,纥奚部这一支共三千余人不会走丢一个的。” “那就动手罢。” 皇帝将手中的环首长刀一横,一身黑色杀气随之四散开来覆盖住整个骑兵队,原本已经声势浩大的骑兵们在杀气的加持下更如凶神恶煞一般,他们的战马也纷纷受到这股杀气的感召而抬首嘶鸣起来。 随着皇帝一刀挥出,黑气率先朝着敌军的位置涌去,似是因为长刀的约束和指引,这些黑气竟然在半空中形成了一个锋矢阵型,早已和黑气配合默契的骑兵队各自照着指引朝着自己的位置开始冲锋,在黑气的下方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队形。 对面这支柔然纥奚部的的人早已在发现自己被皇帝的兵马包围时已经放弃了可以逃脱的侥幸心。 这数年来,长城内外阴山脚下,柔然部落劫掠进入中原定居的鲜卑人,然后鲜卑人的皇帝率军灭掉柔然的部族,双方将草原上天生的弱肉强食演绎地淋漓尽致,几乎已经到了见面之后不死不休的地步。 柔然人自知自己对于那些鲜卑人的行径算得上行事残忍,然而这种残忍若是对上那位皇帝的行为那就根本不值一提,草原上甚至流传着来自鲜卑的杀人妖鬼一人一刀一夜之间杀光一整个部落的传闻。知晓没有幸免的道后部落里但凡还有拿刀力气的都提刀上马准备迎战,就在皇帝的骑兵队启动不久之后,同样有着原始血性的纥奚部也对着皇帝的队伍发起了冲锋。 双方的人马几乎在一瞬间撞在了一起,又一面倒地分出了胜负。 皇帝的杀气如同尖刀一般覆盖在骑兵们马匹的重甲之上,骑兵中领头马身上的杀气在同纥奚部的头领的马撞到一起的同时顷刻间化成实质,随后直接撞断了对面那匹没有保护的马的颈椎。当场死亡的马匹被之前奔跑的速度带着双膝跪地,将其上的头领直接甩进了骑兵队的冲锋阵里。 皇帝的骑兵们连多余的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这位首领,任由身下马匹的铁蹄一一从对方的身上践踏而过,而骑兵们本身则忙着用刀背将交汇部队中尚且幸存的纥奚部人打落到双方交汇的战场外围的空地上。 这并不是皇帝的骑兵特别仁慈想要保留俘虏,只是他们的皇帝喜欢亲自动手。 作者有话说: 注: 北面的皇帝:北朝皇帝 柔然:鲜卑入关后占据北方的少数民族,地盘相当于现今蒙古 第11章 很快,战场里已经没有任何还存有战斗力的纥奚部人了,远处被派去断后路的分队也开始朝着这边汇合。始终站在高地上旁观指挥这场遭遇战的皇帝终于放松了胯下战马的缰绳。 等待许久终于得到允许的战马长啸一声向着战场内冲刺,这一人一骑发出了不亚于刚刚整个骑兵队的气势。等皇帝到了近前,那些被迫跪在地上的纥奚部战俘才明白他们的敌人究竟有多可怕,这些人几乎怀疑能在自己面前的投下这片黑压压的山一般的阴影的皇帝是否仍旧是个凡人。 下马的皇帝扫视了一下场中在刚刚的遭遇战中剩下的幸存者。除了一些明显日常就是战力的部落勇士以外,还混进了不少看起来是负责后勤的人口,零零总总大约几百人的样子。 “真少。”皇帝轻轻的一句评价之下,刚刚冲锋杀人都面不改色的骑兵队齐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请陛下恕罪,刚刚一片混战之下,臣等收手未及,使得大量敌人在冲阵时当即死亡,臣等有罪。” 见皇帝不置可否,另一人赶忙接着禀报:“陛下,战俘人数虽不多,但刚刚后方发现了该部老弱妇孺大量人等……” 皇帝随意地挥了一刀,刀气削断了那人眼前的大片草根,于是他没来得及说完的话自然也就咽下去了。皇帝慢慢走向那些跪着的俘虏,眼神平静无一丝波纹,他甚至一度蹲下来与一位干瘦的老者对了一会眼。 “刚刚你们皆是匆匆应敌才会被俘,而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中若有人没有入过我关内劫掠我鲜卑子民的,可以站起来去那边,我只会把你们同剩下那些妇孺们一同充作奴籍,不会杀你们。” 皇帝用刀指了指刚刚被自己的士兵压着跪到另一边的妇孺队伍。很显然,那队人里有眼前这些人的女人和孩子,一家人一起为奴总好过男人死了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我呸,你这杀人不眨眼的暴君,去汉人那呆了几年就开始学起汉人那套假仁假义来了,你难道觉得这样会显得你更高贵吗?” 第14章 可惜血性当头的柔然人不是很吃这一套,一名商人打扮的纥奚部人瞪着眼睛看着皇帝,或许是往来关内从商的缘故,他身上倒是有些柔然人少有的“文雅气”,说的话也比一般部落里的人来得文绉绉一点。 而这位皇帝也很奇怪,他仿佛并不在意面前的人是否不敬有无谦卑,明明被骂了脸上居然还有一丝赞同。 “你说的大体没错,汉人的那些仁义道德还是可以学一学的。只不过不管你觉得我是学了真仁义也好,假道德也罢,总之我不杀不该死之人。” 皇帝这一次将刀横至平直,速度快到带起一阵刀鸣,而刚刚不曾显现的帝威随着他自称的变更一同笼罩了在场众人。 “那么,孤再问一遍,有要过去的吗?” 帝威之下凡人皆如蝼蚁,而蝼蚁尚且偷生。 听说可以不死,战俘中有相当多的人原地站起开始往妇孺那一堆人的方向跑,里面明显混杂着大量看起来其实该是战士的人,皇帝也不阻止他们,任由那些魁梧的男人挤开几个队伍外围的几个女人蹲到了孩子中间。 “都决定好了是吧?”皇帝的眼睛扫过那几个看起来像是战士的人,又转过眼看了看被挤开的女人们。 “现在,你们这些原来队伍里的人中有谁能替我分辨一下,能指证刚刚过来的人里有原来其实是战士或者参与过劫掠的人,我可以免了她和她孩子的奴籍。” 皇帝并不在意有人故意蒙蔽他,这些跪着的女人里总有些人自家的男人在刚才的交战中就已经死了的,那么比起眼看着别人一家团圆,只是一句实话换自己和自己孩子的自由是否又会是这些女人的选择呢?皇帝一语不发,就这样饶有兴致地看着,等着。这些刚刚蹲过来的男人们面色惊恐地看着皇帝,又回过头用狠厉的眼神警告身边的女人和孩子们。 “他是的。”终于有个女人忍不住指着一个跑过来的男人开口了。 “你卑——”那人刚要破口大骂却被环首刀一刀从胸口刺入,站着捅完那一刀的皇帝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世界终于安静了,连周围的人群都配合地集体屏住呼吸,皇帝能在风中捕捉到那些撒了谎的男人们牙关战栗的打颤声、女人们压抑的呼气声和孩子们努力压抑啜泣的吞咽声。皇帝一挥手抽出了他的刀,任由男人胸口喷出的鲜血溅上他的铠甲。 “你和你的孩子,那边。” 皇帝用还滴着血的刀指了指另一处空地,那个刚刚告密的女人带着空洞的眼神拉起身边的两个孩子跑向了那里。心满意足的皇帝扫视了一圈还跪着的男人和女人们,开口的语气里甚至带了一丝怜悯。 “说吧。” 皇帝说的很轻,不仔细去听的话甚至会忽略这句话,他的嘴角甚至是仍带着微笑的,只可惜场中鸦雀无声,而皇帝满身的杀气散开,轻柔却致命地漫过人群,于是他们中的大部分崩溃了。 人们疯狂地互相指证,只为了在皇帝的杀意之下求得一线生机。皇帝并没有太过折磨那些说了谎的人,即使他们犯了欺君之罪也只是干净利落地一刀结果了对方,他想施与的并非痛苦,只是纯粹的死亡本身。 “你这个……”那名商人看着顷刻间躺了满地的尸体和那中间站着的一身鲜血的皇帝。 “杀人魔……” “魔么?”皇帝抬头望着天空,似是认真在研究会不会突然有一道天降惊雷灭了他这个别人口中的魔,可惜他眼中只有晴空万里,耳边听着清风徐徐,以皇帝看来,只怕是没有比今天更适合杀人的天气了。 “你在骂我之前忘记了一点,是你们的人先劫掠了我的土地,杀了我的子民,夺了我的财富,我不过要你们一命相抵而已。”皇帝边说边挥刀将那些没有撒谎的战俘一并斩杀,独留商人一人还跪在原地。 “你不求生吗?”皇帝的脸色很诚恳,好像真的要在这一地的死亡里留一线生机给商人。 “我不向魔鬼求生,何况战士们抢来的货,用不了的我拿去卖掉。我既不会后悔,也不会求饶,你们杀汉人,我们杀你们,草原上的规矩向来如此。” “说得很是。”皇帝甚至点点头认同了商人的狠话。 “我虽然不杀不该死之人,却也不会让该死之人多活一时半刻。”商人只感受到一阵异物穿过胸口的闷痛,皇帝特意让刀偏了半寸,好让商人有命听完他的下一句话。 “你还说错了一点,我并非杀人不眨眼,相反,我杀人时喜欢闭上眼,因为这样更能听清他吐出最后一口气时的声音。” 说完的皇帝抽出了他的刀,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商人用此生最后的余光瞥见此时的皇帝,他果然是闭着眼睛的。 第12章 诸葛承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然后抬眼望见阿拓坐在床尾,他一条腿曲起放在床上,背靠着墙壁双手抱胸低着头睡得正香。诸葛承望着房梁回想了一下之前的记忆,然后大概弄清了为什么会出现现在这样的状况。 就是因为那个临时的一点都不讲究的大规模超度仪式,什么准备都没有的诸葛承几乎是纯粹拿着自己的精神在和那么多的怨魂对耗。虽然最后好险是把它们都给送走了,但精神损耗一空的诸葛承自然也就必须靠大量的睡眠来重塑精力,只是不知道他这沉沉的一觉到底是睡了多久,也难为了阿拓一直守在旁边照顾他。 第15章 诸葛承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将头凑过去看了一下阿拓的睡脸,随后就被对方灰白的脸色吓了一大跳。诸葛承的脑中闪过了阿拓替他挡下那个鬼魂头颅奋力一击的画面,当时的阿拓必定是受了内伤。可那之后他不但没及时被治疗,自己已经病着了却要照顾另一个彻底昏迷了的病人,这中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病眼看着就要拖成大病了。 想明白了的诸葛承双手在阿拓身前慌忙地上下试探,又想拿阿拓一只手腕下来给他号脉,又怕吵醒了对方,就在他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的时候对面的阿拓突然一个激灵后醒了过来。 阿拓醒来时本能地望向床头的方向,却不想直直地撞上了诸葛承含着眼泪的微红眼眶。这一刻的阿拓终于明白了那句早就该来的梨花带雨的意思了,所以想也没想的,阿拓扶住了诸葛承的双肩焦急地问他:“阿承是哪里还不舒服吗?等我一下我去找大夫。” 阿拓刚说完就起身准备朝外走,以他的体格即使受了伤也不是诸葛承能够轻易应付的,来不及解释的诸葛承双手抓住阿拓的一条手臂用了全身的力量才让他重新坐回床上。这一来一回的使力让阿拓禁不住捂着胸口咳嗽起来,诸葛承几乎用抓的力度拎起阿拓另一只手腕就开始给他号起脉来。 “我没事,有事的是你啊。”诸葛承一边号脉一边眉头越皱越深,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阿拓在他对面越瞧他这幅样子越是觉得有趣,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赶紧先给我躺好,我去给你抓药去。” 诸葛承站起身想强制性地让阿拓赶紧躺好,但是手都伸到对方胸口了想起他的内伤又不敢真的去推他,于是又想改抓住对方的衣领可是又觉得这样太不雅。 阿拓居然也就坐定不动,直直地盯着诸葛承的手在他胸前连换几个姿势,他的嘴边依旧挂着刚刚那个笑容。终于诸葛承被这情况尴尬到了恼羞成怒的地步,他眼一闭心一横指着床头的位置大喊一声:“躺下!” 阿拓一语不发地乖乖照做了,诸葛承被这个配合的阿拓弄得有点措手不及。 “你先好好休息,睡着也没关系。放心,以我的医术一定能把你的伤彻彻底底地治好的。” 阿拓乖乖躺着目送着诸葛承急匆匆地离开,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淡过。 他起初是觉得诸葛承太小题大做,对于从小颠沛流离的自己来说,这种程度的伤只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他之所以看起来气色不佳主要是连续守了诸葛承三天给累的,好好休息一下就没大事了。 可是慢慢的,看见诸葛承为了自己这么着急的样子阿拓就纯粹地觉得自己应该笑,这就好像他喝下那第一口的酃酒的感觉,全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就连这件客栈房间里的普普通通的摆设在现在的阿拓的眼里也顺眼起来。 阿拓就这么傻傻地看着房间里的案几看到眼皮打架,他甚至没意识到他连睡着时嘴角都是带着笑的。 阿拓这一觉没有诸葛承睡得那么久,大概两三个时辰后就醒了,醒来时发现诸葛承坐在案前,手边放着个陶碗,而他本人则正专心对着张纸研究着什么,没注意到那个陶碗已经被他蹭到桌边了。 “阿——诸葛……兄?”阿拓还是不太适应汉人的那套复杂的称呼。 “不叫阿承啦?” 诸葛承看阿拓睡了一觉后气色好了很多后语气也跟着轻松起来。阿拓倒是不意外之前那阵兵荒马乱里只叫了一声的称呼能被诸葛承记住,毕竟经过闹市那件事后他也是多少领教了诸葛家的人杰究竟有多神,随便记住一句称呼也是很自然的事。 “之前太着急了,就按我们那的习惯叫了,知道你们汉人不喜欢——” “谁说不喜欢了?名字取来本就是让人叫的,别人都叫我怀祖,就你一个叫阿承,挺好的。” “那我真这么叫了?” “叫呗。” “阿承。” “嗯?” “你的碗要掉了。” “糟——”阿拓不说还好,一说把诸葛承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要去撩,反而因为动作太大把那个本就已经靠近桌案边的碗彻底蹭下了桌。 在刚刚就已经起床了的阿拓一个箭步冲上去,单手接住了那个碗,又眼疾手快地在半空中兜了一圈,把刚刚碗里跟着一起翻出来的液体又大半接了回去。 “你……的……药……”诸葛承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阿拓刚才那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眼睛里闪闪发光。 阿拓低头看了看那大半碗黑乎乎的液体,还把鼻子凑过去闻了闻:“看出来了。” “等着,我去给你——”诸葛承这边话还没说完,阿拓那边已经一仰头把整碗的药干下去了,诸葛承于是又用呆呆的语气给这句已经没用了的话收了尾。 “热……一下……” “原来阿承熬的药也是苦的啊。”药喝得无比干脆的阿拓这会后知后觉地愁眉苦脸起来。 “药当然是苦的啊。”诸葛承依旧坐着没动,所以只能抬起头瞪了站着的阿承一眼。 “我还以为你姓诸葛,所以什么都会呢。” “我会熬药啊,可药本就是苦的啊。”诸葛承不知怎么的对这类家传本事特别认真,那么聪明的人却没听出阿拓是在开玩笑。 “是是,阿承我说错了,给你买个梅子赔礼?” 第16章 “喝药的是你,为什么要我吃梅子?” “就……我想?” 要是房里有面镜子的话,阿拓就能知道自己现在笑得到底有多开心,就连他嘴里遗留的药这会也像是好味起来了。 果然啊,阿拓心想,他诸葛家果然还是有本事把药熬成甜口的。 第13章 药也喝了,玩笑也开了,阿拓才想起来看看刚刚诸葛承那么认真在研究的究竟是什么。 “这是什么?”阿拓看着这有点像是张地图。 “那几个胡商给的,说是求我们俩给他们找被劫了的那批货。” “他们怎么又纠缠上你了?” “他们也求过你?” “这不是三天前你送走那些怨魂后就直接倒了嘛——” “我睡了足足三天了?!”诸葛承关注的重点有点不一样,阿拓做了个先等等的手势让他别打岔。 “我当时急得不行可是又完全不熟悉晋阳城,只好先把你带回我们吃饭的这间客栈,正愁着不知道去哪里找大夫的时候那群人找了过来,又是请来了大夫又是直接付了一个月的房钱,我赶时间也来不及多想就随他们了。谁知道他们听大夫给你诊完说没什么大碍后就直接缠了上来,说是我们俩本事大,想求我们给他们找那批货,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在那里面。” “你怎么回的?” “我管他们什么身家性命,他们惹出来这么大一个乱子,我们俩替他们收拾了。他们一个没死反倒是你昏了三天我还挨了一下,我没找他们算账已经很客气了。他们后来做的这点都是应该的,哪里来的脸还敢提要求。” “哦。”诸葛承偷偷抬眼看阿拓的表情,发现对方是真的很气愤后神情有点瑟缩,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你又是为什么拿了他们的地图?” “我答应他们了……” “答应他们什么了?” “帮他们找货。” “什么?!为什么啊?”阿拓也是有点恨铁不成钢,难道诸葛家的都是个累死的命吗,这么喜欢做老好人。 “我刚刚出去的时候,才出了门就看见他们在外面等着,一看见我就齐刷刷地围过来跪满了一地。他们把路都给堵了我又急着去给你抓药,只好先胡乱地应了,然后他们怕我反悔就直接把这图塞我怀里了。” “就为了去抓药?我就这点伤你急什么啊?”阿拓好像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我怎么就不该急了?你刚刚自己也说我倒了你也急得不行,怎么你能急到我就不能急了?”诸葛承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在答什么。 于是他们两个同时愣住了。阿拓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只好皱着眉用手去揉。诸葛承以为阿拓的内伤又发作了,又要去抓他的手给他号脉,阿拓赶紧退了一步摇摇手:“我没事,你不是答应了他们了嘛,在哪我们赶紧走。” 这下又轮到诸葛承不乐意了:“急什么啊,你伤都还没好全呢,他们不是给我们付了一个月的房钱嘛,先住满了再去,反正已经过去多时了,再过一个月也没什么。” 最后他们既没当天就走,也没住满一个月。 阿拓被每天抓着他诊完脉又端着一碗药要他赶紧干了的诸葛承弄得心慌又无措,所以每日都说自己没事了,既然答应了别人就要说到做到还不赶紧走。后来长大了的阿拓才想明白那是因为从小到大这个世界对他太坏了,所以他本能地害怕这种有人对他太好的日子。 因此这段让阿拓无比怀念又后悔的日子统共持续了十五天。 好在十五天也够他们把那张地图研究彻底了,那群商人们得知这两位终于决定启程后又跑到他们门前跪成一片千恩万谢的,还把那批货里最珍贵的货物提前许给了这两人当作谢礼。诸葛承听说那是一枚西面的大秦皇帝铸造的金币的时候彻底被勾起了兴趣,连连和商人们保证一定能寻回货物,于是现场又是一片和乐融融,只有阿拓一个人露出一副担忧的表情。 阿拓倒不是担心他们打不过劫匪,只是这群商人们被劫的地方应该是在晋阳西面往朔方郡的方向。可是那一带多山,这种匪徒劫了货随便往那个山沟里一躲谁都找不到他们。所以他犯愁地看着诸葛承,可是诸葛承却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样子:“咱们先到地方,我自有办法。” “是,军师。”处了多日后阿拓愈发知道怎么哄诸葛承开心,他双手抱拳作揖就当是接了军令了。 于是这两人一人骑着一匹真马,一人骑着自己的木马小魏好不容易到了地图上画的地方。花了这么久主要是诸葛承的小魏虽然占了个“流马”的名,跑起来的速度却堪比毛驴,唯独比毛驴强的是不用休息也不用喂,就这么不停地跑都还花了整整五天。阿拓估摸着要是他自己一个人骑马来,最多两天怎么也能到了。 “好了,图上画的应该就是这附近了,可他们是在这被劫的和东西还在这两者又岂能等同?” “等我一下。” 诸葛承下了小魏后又是一番操作,只见他从马肚子里面拿出个鸟型的琉璃盏,式样一看就是外面来的器物,阿拓估计这个盏和那批货是一起的。然后诸葛承手托着那个琉璃盏伸到小魏头前,似是要它闻闻琉璃盏的味道,又领着小魏在这附近慢慢地兜圈,不时地让它凑到石头或者草木附近。 第17章 看诸葛承磨蹭了半天也没什么结果,阿拓终于忍不住了:“你那是匹马,你总不能指望它能干猎犬的活吧。” 诸葛承闻言回过脸白了阿拓一眼,脸上的那个不屑的神情让阿拓深感自己被小瞧了:“你那的才是匹马,我这的是个机关。” 就像是为了印证诸葛承的话有多么正确似的,在原地兜了半天圈子毫无成果的小魏突然抬起头朝着一个山头望了一眼,然后就迈着蹄子开始头前带路了。诸葛承无声地看着阿拓,脸上的表情别提有多骄傲了。 阿拓吸吸鼻子赶紧承认是自己孤陋寡闻了,不该小看了诸葛家的神技,接着就跟着马上就被哄开心了的诸葛承后面朝着那个山头的方向去了。 第14章 有句话叫望山跑死马,虽然那个山头看着不远,他们依旧花了大半天才走到山脚,不过好消息是他们才到就发现了劫匪的踪迹。 诸葛承他们刚好是碰上了这群劫匪刚刚干了一票后回山的情景,只要看到他们周身的鲜血和战马上绑着的那些包囊就知道恐怕又有一队像之前的胡商他们那样的人遭了殃。 “可恨,世人已经要遭受乱世之苦了,好不容易谋个生路,辛辛苦苦地走通商路,却还免不了这样的飞来横祸枉死之灾。” 尽管已经领教过好多次了,阿拓还是会惊艳于诸葛承的这一片赤子之心。 他见多了那些早已对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残忍都麻木不仁的人,汉人也好胡人也罢,都不过是被利益和生死驱策着,杀人、夺权、谋天下。这种戏码一遍遍上演,不过是台上的人物换来换去罢了,又能演出什么新意来。 “现在动手?”阿拓的口气随意地像在问今天吃什么。 “再跟一段,务必一网打尽。” “这次不要留活口啦?” “他们这样的人,一旦尝过杀人越货的滋味,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我留他们活口就是在对着其他无辜的人再造杀孽。” 是了,这个人既有赤子之心,却又不执念于赤诚本身,对于自己有幸认识这样的人的阿拓心情很好地摸了摸腰间的佩刀,等着一会拔刀饮血荡平贼寇的场面。 很快地,在前面的劫匪的带领下,他们找到了隐藏在山腰上的山寨。阿拓粗略地望了一眼,虽然都是些木制工事,但借着地形的遮掩和防护倒有了那么点险地的味道。阿拓望了望周围一根根顶部削尖的木桩构成的围墙,又用眼神打量了一下诸葛承的体型,觉得自己就算提着一个人翻进去也是毫无问题。 “我带你进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不用,今儿个我心情不佳,就不用什么奇谋计策了,我们正面猛攻。” 阿拓正要反问诸葛承区区一共两人的队伍到底要怎么个正面猛攻法,接着就看到诸葛承正在那双手结印,那手势的复杂程度远超之前阿拓见识过的那些,所以阿拓自然地将目光放到了小魏身上,然后目睹了诸葛家家传机关兽的真正面目。 随着一阵阵复杂的机关变化,原来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木马身型开始变得壮硕,它的头部长出两把弯刀,如同牛角的尖刀随着小魏晃动头部的动作在半空中划出一片刀影。黑色的铁甲甲片从木质的机关接缝内生长而出,覆盖在机关兽的体表,在铁甲与铁甲的连接处,一排排的寒铁倒刺密密麻麻。 小魏就这样当着阿拓的面从木马变成了铁牛。 在阿拓还在惊讶的当口,诸葛承伸手指了一下山寨的高大木门,小魏弓起背脊,像条真正准备发起攻击的公牛那样刨了两下前蹄后朝着大门发起了冲锋。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之后,那在阿拓眼里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木门直接被小魏撞塌了一半,而小魏将头上的尖刀一头插进剩下的半扇门里一阵摇头晃脑后又把那仅剩的一点大门分了尸。 “厉害。”阿拓已经不怀疑他俩正面强攻的能力了,或者说有这样的小魏开路,他要是再不努力一点,恐怕连汤都捞不着了。 “我去去就来。” 阿拓拔出腰间佩刀看了一眼小魏的位置后朝着另一边跑去,劫匪们本来干完一票回山正准备摆个宴庆祝一下时就听到门外的巨响,等他们纷纷拿了武器出门时看见一头牛一样的黑铁巨兽。本来这些匪徒就是些欺软怕硬的人,看见小魏的样子还以为山里来了什么妖兽,连一丝抵抗的情绪也无就拔腿往反方向跑。 而他们这样的行为就便宜了另一边的阿拓,没了诸葛承那个不伤人性命的要求,阿拓如同被解开了什么封印般手起刀落,杀一人只用一刀绝无多余的动作,速度快到上一个倒霉鬼的头颅还在半空中飞舞他的刀已经抹了下一个家伙的脖子。 劫匪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后路拦了一头妖兽,前面又挡着个杀神。他们哭爹喊娘地四下逃窜,却被一个小魏一个阿拓来回地杀进杀出。没过多久,等场内的尖叫声渐渐平息,诸葛承慢悠悠地走进了横了一地尸体的山寨内部。 确定最后一个劫匪也被消灭干净了,阿拓随便找了具尸体擦了擦刀上的血就还刀入鞘,回过身看诸葛承皱着眉揉着额头连忙上前扶着他。 “又是哪里不舒服了?” “没有,其实你别看机关兽操作由心,战力强大,前提是它们必须和操作的人魂契相连,所以每次机关兽战斗都挺耗神的。” 诸葛承倒是一点不隐瞒,把机关师的致命弱点就这么随意地告诉了阿拓,他一向对于自己真正信任的人掏心掏肺,而阿拓早就被他放进了这份信任的名单之内。 第18章 “你不早说,你就在外看着我一人也能将这些匪徒杀净的。”阿拓的语气别提有多懊悔了。 “没事,也就是一点头疼,休息会就好了。” “那——”阿拓一边打量周围的环境,一边把几具尸体踢开勉强整出了一条通往屋子的路。 “你就进屋子里先休息会?” “不要!”诸葛承一脸的嫌弃。 “赶紧找到东西就走,这到处的血腥味难闻死了。” “嗯,你说了刚刚那句话后总算有那个味了。” “什么味?” “不知人间疾苦的世家小公子的味啊。” 诸葛承举起一只手作势要打,虽然他自己也明白,单靠自己不上小魏的话,来十个也打不过阿拓,但态度总还是要有的。 “别打别打,错了错了。”阿拓变脸如翻书,认错比谁都快,诸葛承再也绷不住那张脸笑了起来,而这么一笑一闹间头好像也没刚才那么疼了。 第15章 有了精神的诸葛承很快地查看了整个山寨内的布局结构,匪徒构建的简易机关又怎么可能瞒得住正统的机关师。很快,诸葛承就找到了匪徒们藏匿抢劫来的货物的地窖的位置,只是那些货物的数量和规模完全超乎了这俩人的想象。 俩人都没想到此行的最大难点居然是怎么把这么多货给运回去,面面相觑了一阵之后最后由诸葛承拿了主意:“这样,我们俩在这看着,我让小魏回去和那群商人报信,让他们自己赶着驮兽来拿吧。” “你这样不耗神吗?要不还是我来跑一趟吧,我那匹马也算不错,催一催的话两日也够我来回了。”阿拓可没忘记刚刚诸葛承透露给他的机关师的秘辛,宁愿自己辛苦点也不想让他多费心神操作小魏了。 “不碍事的,这种简单的只要在魂契里交待一下小魏就会自己去做的,压根不耗什么精神,只有在像刚刚那样战斗时才必须时时操控,那个才比较累。” 俩人于是定下了方针,小魏得了诸葛承的交待后颠颠地往山下跑,阿拓负责去外面收拾那一地的尸体,而诸葛承则留在地窖里试图在商人们到来前将这些货物分类一下。这样忙忙碌碌到了天黑,阿拓终于把那些尸体全部集中到一处背风地后点燃了它们,等他回到劫匪们的屋里,诸葛承也已经从地窖那回来了,这会他正就着一盏油灯研究手里的一枚钱币。 “这就是那个什么西面的大秦皇帝的金币?” 阿拓从诸葛承的手里接过了这枚硬币,他倒是能确定这真的金子做的,但却不能确定那钱币上印刻着侧面像的男人就是那个什么大秦皇帝。事实上,阿拓对于西面的大秦毫无概念,他心中的大秦皇帝唯有那位造了长城的霸主。 “我也不清楚,只是这枚金币给我的感觉不太好。” “什么感觉不好?” “我也说不清,气运……之类的,总之是种很玄的感觉。” “你打算怎么办?” “等我今晚好好休息一晚,养足精神之后,明天我打算用望气术看一看这枚金币。” “你不是说感觉不好吗,这么做会有危险吗?”阿拓一点也不为有机会看到汉人正统秘术传承而感到兴奋,他只担心打算这么做的诸葛承的安危。 “就是因为感觉不好才更要看,现在已经是这样的乱世了,若是西面的气运再想掺杂进来分一杯羹——”诸葛承越说脸色越凝重。 “我明天一定得看看。” “那好吧。”阿拓也知道自己拦不住诸葛承。 “那你赶紧休息,有我在晚上不会出事的。” 有阿拓守着果然是一夜无事,充分休息后的诸葛承一早起来就领着阿拓在这山间开始绕,好不容易找了一个他还算满意的地形,诸葛承开始指挥阿拓一起搬动周围的石头。 “我们这是要干嘛?”阿拓不解地问。 “我也不知道望气术能引出什么,总之先摆个后天八卦阵以防万一。哎……早知道事先就先从小魏那里把我的八卦盘给拿出来了。” 诸葛承一边叹气一边终于摆好了最后一块石头,阿拓虽然没那个本事看懂什么八卦伏羲的,却凭直觉感觉到那块石头摆下去后天地间的某种气机由无序转为有序,开始慢慢地绕着他们四周旋转。他不得不又一次感叹,纵使胡人各部近年来驰骋中原大地,汉人所传承的那些博大底蕴并不是他们能靠着纯粹的兵马刀剑就磨灭的。 这边阿拓还在感叹,那边的诸葛承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准备工作,他手指画符,一个口诀之后彻底开了灵眼,当睁开灵眼的诸葛承望向阵外的那枚金币所在时,被那之上升起的煌煌紫气给惊呆了。 “好强的……帝威……”在灵眼的观察之下,那股紫气仿佛要凭一己之力贯通天地,仅仅是感受它散逸在外的气息就让诸葛承生出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在他的家传记载里,甚至连大汉的武皇帝的帝气都没有这般景象,诸葛承难以想象中原大地上还有谁能对抗这种程度的帝威。 也许……只有始皇帝的帝威才能与之抗衡了。决不能让这等气运再扰乱中原的气机了,下定决心的诸葛承一掌拍出,想要毁了那枚金币。而在这玄之又玄的一击之下,那枚在阿拓眼里一直安安静静躺在原地的金币之上发出了耀眼的白光。 诸葛承和阿拓同时听到有人用听不懂的语言在他们的耳边吟唱,虽然根本不是熟悉的调式却俨然有种神圣的庄严感。 第19章 那股白光渐渐在半空中凝成一个十字,而在十字之下半跪着一名全副铠甲的翼人的虚影,那名翼人皮肤雪白,头发是他们见所未见的淡金色,当翼人睁开蔚蓝的双眼盯着诸葛承和阿拓,他们心中莫明升起一股被审判的感觉。翼人口中同样说了几句诸葛承他们听不懂的话,随后起身的翼人拔出了插在身前的宝剑,身后的纯白羽翼张开,一剑举过头顶后向两人的方向劈了下来。 诸葛承毫不犹豫地发动了后天八卦阵的最强防御状态,阿拓只能凭直觉感受到两股力量在空中撞击到了一起,他上前一步接住了被一击震退的诸葛承。 “何人犯我冀州?”一个带着古音的威严声音凭空出现,一同出现的还有一只巨大的青铜大鼎的虚影。 “冀州……鼎?”抬头看见半空中这等不可思议景象的诸葛承意识到自己似乎捅了个天大的篓子。 “鬼谷御者何在?”在那等威严声音之下遥遥传来一阵议论,因为太过微弱而嘈杂,阿拓只能勉强辨认出“最近” “赶来”之类的几个词语。 “并州刺史刘琨领命。”诸葛承和阿拓万万没有想到能听到这个名字,明明半个多月前诸葛承还在晋阳城给这位哭过丧来着,难道已经死了几十年的古人还能原地复活不成。 两人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同样是虚影的一位将军带着他的数万兵马从远处的半空中奔腾而来,从队伍中那个“刘”字的帅旗能判断这个虚影恐怕就是刘都督本人了。诸葛承愣愣地看着他的中山刘都督以一往无前的气势越过他的八卦阵朝着那名翼人杀去。 作者有话说: 注: 1.关于金币的破坏力:并不是说一枚金币流入了就会造成这么大的问题,金币与印章/印玺相当于帝王的权柄,在这里这枚金币相当于提供了一个坐标,为它背后代表的帝王的气运指引一个出口,是因为诸葛承开了望气术才触发的。 2.关于金币本身:这枚金币是君士坦丁大帝的金币,这位就是让基督教合法化的罗马皇帝。他对于整个西方世界的作用相当于秦始皇统一中国。所以他的帝威才会在汉武之上和始皇并驾齐驱。 3.为什么出来天使:同上,因为这位大帝真正的作用是对于基督教而言的,所以他的气运代表的是整个基督教及其衍生教派的所有气运,也就是相当于整个泛西方文明两千年的气运,于是当诸葛承想打破这股气运的时候出来反击的是基督教的大天使。因为这篇故事里鬼魂之类的都是真的,所以天使也是真的。诸葛承准备不足的地方也在于他以为他看的是罗马帝国的气运,谁知道出来的是整个泛西方文明。 4.冀州鼎和鬼谷御者:由于出现天使这种非活着的人类能解决的问题,我们自然也启动了自己的防御机制,才会触发冀州鼎和鬼谷御者,这不是正常的鬼谷出世的方式,后面毛小豆他们触发的才是正常的鬼谷进入方法。 5.冀州和并州:冀州是天下九州的划分方式,并州是晋朝的行政区域划分方式,山西是我们现在的划分方式,这三个指的都是同一个地方。刘琨的确就是离出事地点最近的鬼谷御者。 6.大秦:我国古时称呼罗马帝国的方式。 第16章 这场虚影与虚影的战斗完全超出了阿拓的认知,那名翼人的战技在阿拓的眼里看起来并无多大技巧,然而他每挥出一剑都会带出纯白的弧光,当这道光芒接触到刘琨身后的士兵时,那些身影都会在白光的照耀下消失地无影无踪。数万人的兵马中只有主将刘琨能勉强抵挡翼人的攻击,而那也多数是得益于他本身的武学技巧,在面对那道白色弧光时,刘琨也同样表现地多为忌惮。 “阿拓,帮我把那几块石头搬去那个方向。”诸葛承几乎只看了一眼半空中的战事就做了决定。 “你要干嘛?”阿拓虽然马上照着做了,但是嘴里还是忍不住好奇。 “我要把阵势的范围扩大,然后把御阵变成杀阵。这是我惹出来的祸,我得帮刘都督。” “你有把握吗?” “不知道,没试过,但咱们身后可是有冀州鼎在的,只要这冀州山河还在,我总能借到势的。”诸葛承说得豪气干云,连带着阿拓一起,明明是个外族人却也不禁有些跟着生出一股自豪感。 就在诸葛承和阿拓两人忙着布阵时,天空中的局势开始渐渐朝着不利于刘琨的方向倾斜。那翼人仅凭自己那道诡异的白色弧光竟将刘琨带来的兵马消灭了一小半。 “山艮主生,地坤向死,天火地水,风雷杜伤。起阵,杀!” 千钧一发之际,诸葛承终于完成了他的八卦杀阵,这一次在阿拓的感觉里,包括半空中的战场在内四周所有山头似乎都传来一股气机锁定了场内,也许这就是诸葛承说的从冀州鼎那里借到的山河之势吧。 半空中的刘琨在听到诸葛承报出八卦阵的基本方位后就朝着诸葛承的方向望了一眼,同样文韬武略的刘琨迅速解了诸葛承的意图,他一挥手指挥身后的部队迅速进入了诸葛承的八卦阵的范围里,而那名翼人不依不饶地追来也一同没入了阵中。 对于东方的诸葛承等人来说,翼人斩出的白色光弧固然是难以解的事物,但在翼人眼里的东方八卦阵何尝不是一样,他眼看着敌人向一个方向撤退,但是追上去却失去了敌人的踪影,不但那些人不见了,最初身为目标的那两个人也同样不见了,原地只留下翼人独自四下张望。 第20章 “风来。” 随着诸葛承轻轻一句,刘琨和他的大军突然从翼人的背后凭空杀出,刘琨一刀斩在翼人的后背,刀势斩开了对方的羽翼,伤口处白色的光芒骤然绽放,化作点点粒子融入空气之中。刘琨一击既走,在诸葛承的一个手势之下从半空中一闪消失。 而在刘琨身后,一排训练有素的矛兵迅速补位,以一个整齐的突刺沿着刘琨刚刚砍出的伤口将手中的长矛齐齐地插进了伤口里,然后这些矛兵半点挣扎也无,脸上维持着平静的神情直面翼人回过身后的一击,齐刷刷地连同手中的兵器一起化成虚无。 矛兵们虽然消失了,但他们造成的伤害却还在,阿拓发现翼人伤口处原本还在慢慢散逸的光芒现在外泄的速度明显地加快了。 “雷起。” 就在翼人提着剑四下寻找目标时,刘琨再一次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对着翼人的腰间又砍了一刀,刚刚一幕再次上演,只不过这一次前赴后继赴死的士兵由矛兵成了刀斧手。 “水生。” 在翼人的四周出现了一队骑兵,他们硬生生用战马的巨大体积将翼人堵在正中间,尽管翼人一剑就能将面前的几名骑兵连同坐骑一起送归虚无,但迅速就会有新的骑兵接替他们的位置。长矛兵再次出现,他们挤进战马之间的空隙里,以环形的阵势刺出长矛将翼人牢牢钉在正中。 “火灭。” 翼人的全幅注意力都在他四周围住他的兵士身上,却没有注意刘琨出现在了头顶上方的半空中。刘琨一边控制身体的坠落,一边调整手中长刀的角度,嘴边勾起一个胜券在握的微笑。 “纳命来吧。” 刘琨一刀将翼人斩成了两半。原地炸起一片刺眼的白光,尽管诸葛承努力保护,除了刘琨无恙之外,他带来的部队又有一小半同这片白光一起消失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阿拓看见刘琨的虚影带着他的部队一起从半空中落到他们面前。 “小子学艺不精,贸然开启这等气机大术,致使外域气运乱入,甚至惊动镇族九州鼎,惹得都督收拾善后。小子有罪,请都督责罚。”诸葛承上前一步二话不说跪地请罪。 “无妨,这是西方几千年的大气运,早晚是要碰上的,只不过不是现在罢了。”刘琨伸手一招,那枚已经变了形的金币落进了他的手里,他抬起头环顾四周的景色,脸上不由得露出一阵缅怀的神色“几十年不见,这并州的山川却是依旧啊。” 跪着的诸葛承不敢打扰刘琨的感怀,只是好奇地望着他,而刘琨环视一圈后同样好奇地看着诸葛承:“刚刚其实多亏有你,这八卦阵的造诣着实不错啊,请问小友姓甚名谁,师承何处?” “回都督,小子名为诸葛承,家祖南阳诸葛氏。”诸葛承带着雀跃的神情望着刘琨,几十年时空交错,他没想到他与他少年情怀中的中山刘都督竟然能以这样的方式达成这样的相见。 “诸葛……”刘琨的神情同样一阵恍惚,已经死了几十年的都督突然仰天长笑。 “可惜啊可惜,我生得早了,你又生得晚了。” 阿拓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羡慕,他借着面前的这两人想象着百多年前那段让世人传唱的君臣之谊到底是何等的风华。 “请问都督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在刘琨明确告诉诸葛承已经没事了不用请罪后诸葛承终于好奇地问出了这个问题,毕竟他认知中的鬼魂大都浑浑噩噩,不像刘琨这样完全保留了生前的记忆和能力,既无怨气也没阴煞,除了没有实体之外竟与常人一模一样。 “想知道?刚好你们也与鬼谷有缘,我就带你们一程吧。” 第17章 刘琨轻轻挥了挥手,阿拓和诸葛承只觉得眼前一片茫茫然,不知多久之后,他们明明站在原地一步未迈,却发现自己从山间来到了一处大殿。 这大殿似是什么祖宗家庙,因为他们俩一眼望去只看见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牌位和每个牌位前的一盏长明灯。待得两人定睛细看,便同时被这些牌位上那一个个惊才绝艳的名字吓到了。 自诸子百家而始,无论是先贤圣哲还是王侯将相,忠将逆臣或者英豪枭雄,历朝历代所有能被称为一时人杰之人的名字都在这些牌位上。而牌位的摆法压根就不拘这些人生前的身份地位和敌我从属,比如新朝皇帝王莽的牌位旁边居然是光武帝,而诸葛武侯的牌位旁边则是司马宣帝。 阿拓脑子里闪过牌位摆成这样难道也不怕那些主人个个死不瞑目吗? 刚刚带他们来的刘琨已经消失,诸葛承也已经在靠近最下面一排的位置发现了他的牌位,大殿里只有一位白发人背对着他们站在这些牌位面前,他手里提着一个油壶在给这些牌位面前的长明灯里添灯油。 “敢问这位老者——”诸葛承在原地等了一会,见老者似乎没发现他们后出言询问。 “稍等,待今日的油添完。”老人说完就又一言不发地专注添油,阿拓注意到他在刘琨面前的灯里添的油量要远比其他人的来得多。 过了一会后,那位老者终于完成了他的工作,他转过身面对两人,鹤发童颜的老人带着看破世事的眼神与两人分别对视了一会,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两位既然来了鬼谷,那就是鬼谷的人了。” “这里是云梦山?” 鬼谷的名字即使是对于诸葛这样的世家来说,也是足够神秘的一个地方,可鬼谷又足以声名赫赫到每个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即使不算上眼前这些密密麻麻的牌位上的名字,光是世人都知道的那几位,哪个不是纵横天下的人物。 第21章 “我在云梦山,而二位在鬼谷。” 诸葛承歪着头打量老者,表示听不懂他说的这玄而又玄的谜语。 “不懂也没关系,懂了也没有用。” “那么……鬼谷究竟是什么?”诸葛承也不纠结,直接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鬼谷鬼谷,自然是鬼待的山谷。” “我们俩可是人。” “你们也看见了——”老者朝着身后的牌位的方向抬了抬头。 “来的时候都是人,如今都是鬼了。” “你要我们的魂魄?”诸葛承的语气有些不善了。 “不,我不要你们的完整魂魄,你们死后,该转世转世,该投胎投胎,要入魔入邪还是成仙成佛都由得你们。我只要你们一缕魂丝,最多耽误你们来世的几日因果。” “要来干什么?” “你们死后,这一缕魂丝会带着你们这一生全部的记忆和你们的道回到鬼谷,从此你们就是鬼谷的一部分了。” “那我们能得到什么?” “鬼谷能带你们入道。” “呵,凭什么?” 倒也不是诸葛承狂妄,他知道当年的鬼谷子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但那都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人物了,就算他的所学都传了下来,诸葛承也不觉得光靠在鬼谷翻典籍就能入道。道是何等虚无缥缈的东西,有些天纵之才就算是穷尽一生也触不及道的边。 老者闻言只是张开双臂,如同想要托举他身后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 “你们以为,鬼谷只问你们要那一缕魂丝吗?去见识一下吧,鬼谷存在的最大意义——道碑林。” 诸葛承只觉得那些牌位突然在他的眼前放大、模糊、消失,他惊讶地看向身边,阿拓并不在那里。 诸葛承的眼前一片漆黑,偶尔一些场景从眼前一闪而过,有室内的,有室外的,有的贫穷,有的富贵,有些空无一人,又有些人头攒动。有些人从诸葛承身边擦身而过,眼神毫不在他的身上停留片刻,仿佛感觉不到他的存在。黑暗中各个方向不断地飘来由不同的嗓音发出的只言片语,可是互相叠加之下变成了诸葛承根本无法分辨的破碎音节。 不知所措的诸葛承朝前踏了一步,黑暗像潮水般退却,诸葛承的眼睛重新适应了一下光线,然后发现眼前是一间山中草庐,在家里看惯了绘着这间草庐的画卷的诸葛承激动地浑身颤抖。 诸葛承开始低头自己的衣物,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慢地踱步到了草庐的门前,他行了一个最为标准的大礼后恭恭敬敬地跪在了门口。诸葛承就这么一语不发地跪着,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后,里面传出了一个声音。 “外边的小娃娃,来都来了,大礼行了,跪也跪了,为什么不开口?” “不敢打扰祖宗休憩。” “哈哈哈,你个小娃娃这就别学了,要知道人都死了,要么天天睡,要么就不用睡了。” 话语间草庐的大门自己打开了,那位名闻天下的卧龙先生穿着件平民的布衣摇着扇子斜靠在榻上。他的脸上带着慈爱的微笑,歪着头左看右看地研究诸葛承的脸。 “我猜猜,怀儿那一脉的?叫什么?” “回祖宗的话,是怀祖宗那一脉的,子孙名叫诸葛承,表字也刚好是怀祖。” 诸葛亮随手指了指坐榻的另一边:“坐吧,承儿。” 诸葛承赶忙惊恐地摇手:“承儿不敢的,承儿跪着就好。” 诸葛亮又笑了,他从榻上起来到了门口,一手拉起在地上跪着的诸葛承,然后牵着他走到榻前。这几步路诸葛承是走得浑浑噩噩如梦似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时就被诸葛亮按着双肩坐到了榻上。 “承儿知道这是哪儿吗?” “鬼谷……”诸葛承依旧处在刚刚那阵冲击的余韵里,回答时连敬词都忘了。 “那承儿知道鬼谷的规矩是什么吗?” “承儿不知。” “不别男女,不论长幼,不分尊卑,不辩敌我,不惧内外,惟求天道。” 作者有话说: 注: 鬼谷的规矩是给死人的定的,对于那些活人它是希望你们出去打生打死来实践各自的道的。但是无论外面打成什么样,等死后回了鬼谷就必须抛弃一切前嫌为了鬼谷的大目标努力。 第18章 “这……这怎么能这也不管那也不顾的?”诸葛承满脸地不解。 “如果这些都不在乎了,还要义伦常作什么?” “我们是人,所以要在乎那些,于是也只能求一个人道。”诸葛亮朝着开着门外看了一眼,虽然那扇门外现在已是茫茫然一片漆黑。 “可是天不一样,天要下雨,难道只有男子湿而女子干?天要刮风,难道只有长者寒而幼者暖?天要人死,难道只有尊者去而卑者留?” “但是……但是……总不能连敌我内外也不想了吧?” “那是我们自己给自己定下的东西,我在蜀汉,他在曹魏,于是我们就成了敌人。我们自己看自己都觉得自己有,我要我的大义匡扶正统,他要他的终结乱世就行。可若真要深究何谓正统,我是不是应该去找个禹帝后人才算真的正统?而他要终结乱世,好好辅佐他的主公明明也可以,又为什么非要谋夺人家的天下呢?” “到头来,我们不过是各自给自己定下一个冠冕堂皇的由,好心安得地成为敌人。可在老天眼里,这不就是两个人各自带了一堆人杀来杀去吗,到底在天的眼里,谁是那个邪恶的敌,谁又是正义的我?谁是该护的内,谁又是该排的外呢?” 第22章 诸葛承张着嘴直愣愣地看着自家的祖宗,这和他想象的根本不一样。 他以为的诸葛武侯从来都是义无反顾的,他在同他的那位宿敌对抗的时候既不会犹豫也不会自疑,他的正确和正义是被这百多年来的天下和天下人反复证明的。世人谁不称武侯忠贞仁义,经世之才,泽被后人,而他姓司马的狼子野心,篡权夺位,得国不正,以使中原气机大乱,终引得外虏南下,生灵涂炭。 在诸葛承的眼里,司马是不配和他家祖宗相提并论的,可为何独独到了武侯嘴里,既不讲大义也不论名分,他们仅仅成了两个争斗的凡人。 “承儿……不明白……”诸葛承红着眼睛满脸不甘地望着诸葛亮。 “不明白好啊……一直不明白……才好啊……”诸葛亮伸出手仔细地为诸葛承打衣襟,语气如同慈父在叮嘱懵懂的幼子。 “可惜这里是鬼谷,入了鬼谷,终究是要出去背人命的。” “对了,鬼谷——”诸葛承从见了诸葛亮起就太激动了,这会才想起来刚刚的事。 “刚刚外面的老者说鬼谷能带我们入道,承儿是来学祖宗的道的吗?” “诸葛家传学问到你这代断了?”诸葛亮不解地问。 “没啊,都好好的,承儿都认真学了。”诸葛承可不敢拿这个开玩笑。 “那你跟我学什么,我会的你都会了。” “那鬼谷能教我什么?”诸葛承一听不是诸葛亮教他整个人老大的不高兴。 “能教得多了,合你缘的也有,我只是和那位先师招呼了一下说先来见见自家孩子,否则你入道碑林见到的不该是我。”诸葛亮终于整完了诸葛承的衣衫,这会又替他拢了拢鬓边的碎发。 “走吧,别让老人家久等。” 诸葛承依依不舍地拜别诸葛亮,在草庐的大门关上前,诸葛承回身看见了诸葛亮看着他的眼神,那一眼里有着太多诸葛承读不懂的感情,会让诸葛承觉得仅仅只是对视就会想有流泪的冲动。当时的他觉得那是因为自己性子软弱,孺慕长辈,长大了后才明白是他的身体比他更早懂得了诸葛亮说的话。 在大门关上之后,诸葛承依旧在原地站了很久,等到他终于决定转身时,发现身后的路边不知何时蹲着一个老人。这老者一身农民的打扮,头上带着个竹编的斗笠,脚上的草鞋上还沾着新泥,他伸着头似是对着路边的一块石头看得津津有味。 若是在真正的野外,诸葛承大概是不会真的在意这样一个人的,可他知道这里是鬼谷,那些他看见的名字里的确有农民,却没有不用在意的农民。所以诸葛承走到那名老者身边默默地一同蹲下,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然后看见大石头下有一堆蚂蚁正在打架。 老者没有开口,诸葛承也有足够的耐性,于是他就真的开始沉浸在蚂蚁们的战争里。别说,一旦认真观察,就会发现虽然只是一群蚂蚁,打起仗来却也有模有样的。蚂蚁里有明显长得更威武雄壮的“将”,也有数量庞大的“兵”,有几处站场是将对将兵对兵的正面交攻,也有一名将带着一队兵突袭敌方后路的奇袭作战。 而且蚂蚁打架也是真的狠,短短的时间内,整个战场之内就倒伏了一片,被断肢者有之,被分尸者亦有之。 可就算如此,依然不能阻止剩下的蚂蚁们前赴后继,蚂蚁们一堆堆地撞在一起,生者从死者之上践踏而过,然后成为下一个倒毙其上的死者。到了最后,诸葛承看着一地的死尸莫明地生出一种不忍心的感觉来。 “都看见了?”老者终于开口了,低沉的嗓音里带着岁月的沧桑。 “嗯。” “你怎么看?” “它们何必呢。” “怎么说?” “我看它们之所以打起来,是为了这石头下那半截青虫。可你看它们已经死了一地,胜负尚还未分,而那半截青虫却还在那里。就算是赢了又如何,半截青虫能供养出这死伤一地的蚂蚁吗?所以我说,它们何必呢。” “那你想它们如何?” “一开始就不该打起来,半截青虫分一分各自拿走就好,天下青虫又不是只这一条。” “那如果我把这堆蚂蚁叫做蜀,这堆蚂蚁叫做魏,它们还该不该打起来?” 诸葛承一脸震惊地看着老者,嘴唇颤抖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怎么,我不过就给蚂蚁们取个名字,你就不会回答了?”老者转过头直面诸葛承,眼神平和而性。 “这……这不一样!!”诸葛承急着想要否认,语气却结结巴巴的。 “哪里不一样?” “它们……都只是蚂蚁而已。” “我们不也都只是人而已吗?” 老者看着还在发呆的诸葛承,站起身挥了挥手,那颗石头自己蠕动起来,它像是只孵化的蛋一样慢慢变大然后拉长接着长出四肢。很快,石头彻底变成了一只高大的白色老虎了,老者拍了拍老虎的背脊,那只老虎像只小猫咪一样走到诸葛承面前开始拿额头蹭他。 接着天空中传来一声鹰啸,一只黑铁的巨鸟慢慢振动翅膀朝着老者的位置降落,然而老者只是伸出一根食指横在半空,巨鸟又是清啸一声后一边降落一边变形缩小,等到它落到他们俩的位置时已经变成了一只小巧的麻雀,而这只小麻雀轻轻巧巧地落在了老者的食指之上。 第23章 “接着?” 老者将食指横到了诸葛承面前,诸葛承也学着老者的样子伸出一根食指,小麻雀一个跳跃停到了诸葛承的食指上,眨巴着小小的眼睛望着诸葛承。 “看明白了?”老者又是一挥手,石虎、麻雀乃至蚂蚁都消失不见,原地只剩他和诸葛承面对面站着。 “多谢老师传道。”诸葛承双手并合认认真真地对着老者行了一个礼。 “请问老师名讳。” “既然入了我门下,那就称我一声钜子吧。” 作者有话说: 注: 关于传道:不是诸葛承天才到看一遍就能会,鬼谷的系统用现代科学的解释就是一个巨大的脑机接口,所谓有缘就是系统在进行适配度匹配,从它那个大型数据库里搜索与接入的那个大脑的世界观最合适的那个模板。 从他们进鬼谷那刻就是意识投影,道碑林也一样,进去就在后台匹配完下载数据了。 之所以每家的风格不一样可以解为诸子百家在鬼谷有自己风格的下载界面,所以一边在那下载的时候一边编织一段记忆植入大脑里,给大脑一种真的经历过这么一段的错觉,所以最后出鬼谷时才会产生意识里的记忆和外界真实时间存在时间差。 钜子:墨家对于领袖的称呼,所以鬼谷内的钜子永远是墨子,而出了鬼谷,当世如果还有墨家传人的话,因为诸葛承是鬼谷秘传,自动成为当世钜子 第19章 比起诸葛承这里的祖孙怡乐、先贤点拨那一派和乐融融的气氛,阿拓面临的场景却要惨烈地多。 当阿拓发现自己陷入一片漆黑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他只是四下张望了一下确定诸葛承真的不在后就随便挑了个方向往前走。历来他孤身一人直面不知有何危险的前路惯了,与诸葛承相遇这些天的并肩退敌也不过是个意外罢了,因为太过美好就产生依赖的话终有一天只会害苦自己。 同诸葛承碰到的一样,阿拓的周围也出现了一些场景和人物,可是阿拓对于这样虚幻的光景没有丝毫的兴趣,他没有片刻停留,只是认准了那个自己刚刚选定的反向,一步步地走着。而后,阿拓就一脚踏进了一个一望无际的战场。 那场战争看来已经告一段落了,可是现场残留的战争味道却比起战争进行时更为清晰。这大概是因为当双方还鏖战激烈时,人的智会被所谓的一腔热血淹没。在为了壮胆而疯狂叫出的喊杀声的掩盖之下,别人临死时的那一口痛苦喘息轻得可以忽略不计; 当刀刃砍入人体时传来的触感还在往脑中传递时,心神却会因为感觉到别的刀刃逼近时的战栗而一片空白;尸体里喷出的热血的腥臭与自身额头留下的汗味在鼻尖混合后变成一种纯粹的怪味,闻久了自然也就习惯了。 可是智终究是会回归的,这时的幸存者们站在这一片狼藉里回忆起刚刚被刻意忽略掉的鲜明记忆,愕然间被迟到的恶心和恐怖捕获。 当他们再次低头确认,却又发现连鲜明的记忆也在欺骗他们,明明杀戮时看见的敌人各个面目可憎如同魔鬼,可为何现在原地会只剩下这些痛苦的、恐惧的、悲伤的或者单纯已经被杀戮本身破坏到扭曲的可怜面孔。他们以为自己在屠魔,醒来却想起自己是在杀人。所以幸存者们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站在原地,试图用胜利者的笑容来掩饰自己那不合时宜的自我怀疑,可惜的是,他们往往笑得比哭还难看。 战场上唯有乌鸦们是全心全意的快乐着的,它们一群群地围着地上那些数之不尽的食物盘旋,盛宴开始之前它们甚至还有专门留给礼乐的时间——如果乌鸦们的世界里真的有典仪雅乐的话。它们放肆地鸣叫,在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之上来回跳跃,那场景仿佛是在超度战死的亡魂,或许正是因为乌鸦们对食物们付出了足够的尊重,才配最终吞下那些美味的血肉和内脏。 这些修罗景象阿拓当然全都看见了,可是他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在他的眼里,这些就只是死亡罢了,无论它被表现为高贵、卑微、平静或是疯狂,那不过都只是短暂的表象,死亡的本质自始至终简单而纯粹,不会因为尸横遍野而变得更伟大,也不会因为孤死荒郊就显得很潦草。 阿拓只是直直地朝前走着,途经一个个的活人,跨过一具具的尸体,惊起一堆堆的乌鸦,直到他被一群可怕的杀意同时盯上。 那些杀意如同惊涛骇浪,而阿拓在它们面前渺小地如同一叶浮萍,它们压制着阿拓的身躯不停地弯曲,即使他以长刀抵住身体用尽力气抵抗,他的膝盖仍旧一点点地朝着地面接近,阿拓几乎是咬着牙让自己不要在杀意的压迫下跪倒在地。 “区区胡雏,连怎么跪下都不懂吗?那不如让爷爷我一箭射穿你的膝盖,你就懂怎么跪了。”半空中传来的声音听起来苍老却有力,话音未落,阿拓真的感觉一道杀意从他的身后转移到了膝盖的位置。 “飞将军还是歇一歇,难得的乐子不如留给我来吧。死时太小,既没杀够,也没杀尽,着实可惜。”一个声音在另一边的空中响起,明明年纪轻轻却杀意更甚,阿拓甚至本能地在那股杀意来回在他身上扫视时起了寒颤。 “哼,一个胡人,也敢来觊觎我鬼谷传承,真是不知死活。” 可惜,这些杀意越是压迫,反而越是激发了阿拓的血性。即使膝盖已距地面不远,阿拓却带着凶戾的眼神扯起嘴角笑得无比嘲讽:“怎么?列位汉人将军是可惜自己死得太早,没赶上我胡人各部纵马横刀杀穿中原大地吗?” 第24章 “放肆!!!真以为我汉人无人了吗?!”一个杀念终于变成了实质,一股气浪撞击在阿拓的后背之上,把他打得向前一个趔趄。 “诸位息怒,别忘了鬼谷的规矩。”总算有个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 “什么破规矩,司马穰苴,要不是你们姓司马的那群废物,又何致中原气数大乱,白白便宜了这群胡蛮,还要落得今天要让一个胡人小儿入我兵家的门。” “呵呵呵……哈哈。”被压制到毫无反抗之力的阿拓忽然笑起来,笑声由低而高直至癫狂。 “原来这就是你们汉人所谓的道啊,真是不学也罢。” “小子口出狂言之前究竟懂什么是道吗!!!” “我是不懂,可是我也听你们汉人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原来这个种还分胡汉啊。那你们就自己去传你们的道吧,我一个胡人就算不懂道为何物也要弄个王侯将相来做做。” “就凭你?好啊,那云长就去试试他吧,看看他一介胡人究竟是哪来的底气要做王侯将相。” 杀意一股股地退却,留下原地出了一身冷汗的阿拓,而在远处,一位身着青衫手持大刀的将军一步步地朝着阿拓走来。也不用再去确认他的红面长髯,阿拓知道对面就是关云长,他握紧手中长刀摆好了一个起手的架势。 同阿拓一样高大的关羽不疾不徐地走到距阿拓丈余的地方站定,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平平淡淡地竖在地上,眼里既无鄙视也无慎重,他甚至连个起手式都不摆,就这么满身破绽地等着阿拓进攻。 明知先出手讨不到好的阿拓还是因为这股被藐视了的愤怒而率先举起刀冲向了关羽。 作者有话说: 注: 司马穰苴:本名田穰苴,春秋时期的齐国人。司马是他的官位,后来他的子孙就是司马氏,但是和司马懿应该没有直接族谱上的溯源关系。著有《司马法》的兵书,<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封的武庙十哲之一,宋代武庙也有他一份。 第20章 在距离关羽还有两步距离时,阿拓率先跳起借着腾空的冲势将手中长刀用力劈下。 关羽抬眼看了一眼,单手将青龙偃月横在眼前。 “铛”地一声巨响之后阿拓的刀斩在了青龙偃月的刀柄之上。关羽随手向前一推,八十二斤的长刀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将阿拓连人带刀推飞了出去。 阿拓并不气馁,在空中简单调整了一下身型后弓步落地,后脚一蹬朝着关羽急速冲刺,却在还没接近对方的时候就在眼前看见了急速放大的青龙偃月的刀刃。关羽只是轻转手腕,手中大刀在空中划过一个半月形的弧光,而落刀处刚好对上了阿拓冲刺的位置,乍一看就好像阿拓自己冲上去想要死于关羽刀下。 刹那间阿拓浑身的寒毛竖起,他硬生生地收住脚步,以一脚为支点另一脚向后滑出一个半月的滑步,连带着腰也一起倒下,才险险躲过了这一击。 但阿拓的骨子里的天生狼性却并不满足于此,明明自己也才刚刚死里逃生,他却还想着要从敌人身上再咬下一块肉,他以之前滑步的那条腿再次作为支点,临时变招后又是一个滑步,乘着关羽长刀收刀更慢的空隙绕到关羽身后,对着对方的腰眼刺出一刀。 关羽朝前大胯一步,背后仿佛长了眼睛,他背过手将长刀横在身后,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关羽对于刀势的掌控已经至臻化境,阿拓的刀尖不偏不倚地刺中了偃月刀的龙眼,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而从刚刚至今一直面无表情的关羽似乎是终于起了点兴趣,他露出一个浅笑,却突然一步踏出后顺势转身,以回马枪的姿势对着阿拓刺了一刀。 其实青龙偃月并不是什么适合刺击的刀型,但是关羽似乎也不在意这一刀究竟能否刺中,阿拓被这柄长兵之王非人般的攻击距离一击逼退就是关羽想要的全部了。 当阿拓退开那一步时就明白了自己已经进入了等死的环节,此时他们俩之间已经进入了关羽的最佳攻击距离,对方抡起长刀以疾风骤雨之势一刀刀地劈下,而阿拓只是疲于奔命般地重复着后退,举刀格挡,再后退。 阿拓手握的只是一把窄刃的军刀制型的长刀,纵使那确实也是一把好刀,却和足以被列为传世名刀的青龙偃月刀无法相提并论。而即使阿拓拿着一把能够匹配青龙偃月刀的名刀也并不会让他的处境变得更好,窄刀的刀型在面对这种重型大刀的劈斩时几乎是用刀身本身的寿命在抵抗那仿佛能劈山裂海般的力道。 可是阿拓别无选择,他已经完全被带进了关羽的进攻节奏,只是单纯地凭着求生的本能在抵挡对方的进攻。 可是这种生死间接近空灵的状态也大大地激发了阿拓,他的格挡从最开始的疲于奔命开始渐渐产生了章法,甚至有几次他提前预判了关羽的进攻路线,为自己留出了足够的时间调整接刀的角度从而减少拼刀对于刀身的损耗。 但这些也仅仅只是延长了他距离死亡的时间而已,然而此时的阿拓对此反而已经不在意了,无论他的刀能否坚持,以关羽的刀法杀他必然绰绰有余。 弱者死于强者刀下这本就是草原上再熟悉不过的法则,在身为强者时的阿拓不曾有过多余的慈悲,而如今变成弱者的身份也不会让他满腔哀怨。阿拓反而感激关羽在他死前给他展示的刀意,也许这就是汉人说的朝闻道夕可死矣,他内心不起一丝波澜地等待着自己的刀崩溃的刹那。 第25章 这一刻并没有让阿拓等待太久,他挥出了一刀,不是单纯的抵挡而是与关羽的刀势平等的对攻,阿拓知道这是他生平极致的一刀,仅仅这一刀存在的本身就足以让他死而无憾——也不尽然,阿拓想着,早知道的话应该跟阿承先告个别的。然后他手中的刀就如同完成了使命般四散崩碎,阿拓握着空空的刀柄眼睛直视着朝着他面门而来的青龙偃月刀。 是啊,大概真的是汉人的气数乱了,所以给了他们胡人可乘之机。若这些将军们还在,又怎么会轮得到胡人各部来逐鹿中原。带着这丝临死前的感悟,阿拓平静地直面自己的死亡。而他看见了青龙偃月刀在离他额头还有一线距离时自刀尖起散成一片光点,而在彻底消散前,握着刀的关羽带着那个浅浅的微笑对着阿拓点了点头。 “悟性不错,刀技算是入了门吧。”虽然关羽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但阿拓能肯定空中的声音属于他。 “现在试也试过了,鬼谷的规矩也摆在那里,他入了道碑林就直接进了我兵家的门,中间过修罗境时也是一丝杂念也无,就算诸位现在把他赶走道碑林也还是会让他回到这里。所以不论他是谁,他都是兵家的人了,只是你们中有谁想教他的?” “要将我兵家的道传给一个胡人,那岂不是徒增杀孽吗?我们已经守不了汉家天下了,难道还要教会一个胡人怎么杀汉人?” “杀孽?既入了我兵家的门,有不造杀孽的人吗?诸位是有哪个没有杀过万人的,怎么轮到要教小孩的时候开始怕杀孽了?” “可他是一个外人!” “外人?廉颇,我们那会可没有什么汉人,你是一个赵人,我是一个秦人,我们好像也不能算是什么自己人吧?鬼谷既然可以让一个秦人和一个赵人同时学道,为何不能让一个汉人和一个胡人一起?” “白起!你是要让他入了你的道,然后再杀四十万吗!!!这天下何辜啊!” 这句话一出,即使白起也陷入了一阵沉默,阿拓想着,原来即使是杀神也不是完全对自己的道毫无怀疑的。 “小子,我对教你本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我的道……也许已经入了魔,不配再称之为道了……” “为什么?”阿拓抬起头直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杀了四十万的是魔,杀了四万的就是道?那中间用来分割的线又在哪里呢?若有那条线,道魔不过一线相隔,若没有那条线,那道魔根本没有区别。比起杀了多少,更该问的难道不是该不该杀吗?” “哎……”角落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兵圣。”四周纷纷传来恭敬的问候声。 “许是天意如此了,这么多人里他偏偏最合白起的缘,看来这天下又要不太平了。”兵圣的气息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历朝历代的名将们各个恭顺地收敛了自身的气息。 “呵,可是看看诸位就可知,这天下从来就没太平过,否则还要我兵家何用?!” “去吧白起,是魔是道,让他自己悟吧。” 阿拓和诸葛承是同时睁开眼睛的,当他们看见眼前的场景重新变成那个摆满了牌位的大殿后震惊地对望了一眼。 “如何,鬼谷现在配拿走你们的一缕魂丝了吗?”老者虽是提问,语气却是笃定。 在听到这个问题后的两人同时对着大殿里密密麻麻的牌位行了一个恭敬的大礼,虽然汉人和胡人的礼仪有些不同,但两人的真诚却是一样的。 “谢鬼谷传道。请问我们该如何给出魂丝?” “在那——”老者指了指角落的供桌。 “从那里各自取一根灯芯,滴上自己的一滴血,放入长明灯后给我就行。” 阿拓他们照着老者的话做了,接过两盏长明灯的老者将它们排列在了最末的位置,又从另一边拿出两个与其他人形制相同却还无字的牌位放在了长明灯后。阿拓和诸葛承两个活人看着有人在给自己准备牌位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这样就行了?”诸葛承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嗯,等你们死的那一刹那,那缕魂丝自会归来这里将长明灯点燃,你们的牌位上也就会有你们的名字的。” “哦,那么我们和鬼谷之间的约定——” “已经两清了,我送两位一程吧。” 老者轻轻地挥了挥手,又是一阵与来时同样的茫茫然,回过神时两人已经又回到了那处山中八卦阵的所在。 “阿拓,你觉不觉得刚刚就像……梦一样?”诸葛承带着满脸的疑惑摆动手指,却前所未有的在魂契里体会到了小魏的感受,那感觉清晰到他甚至能通过小魏感知它周围的环境。 而阿拓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把明明应该已经碎了的刀,他拔出刀对着某块他刚刚搬过的石头挥了一刀,刀气掠过后砍掉了石头的一角。 “看来不是梦。”阿拓摇摇头。 “这么说,今后会有个地方放着我俩的牌位呢。”诸葛承似乎并不忌讳这些,相反的,他倒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那我们可要努力了啊,至少放在那堆人里不能显得太普通是不是?” “嗯。”阿拓所当然地点点头,似乎诸葛承说他们能做到,他们就能做到一样。 “还有,我们得对彼此更好一点才行,不然死了以后牌位摆在一起总有人要死不瞑目的,那多惨啊。” 第26章 “行吧……你说了算。” 第21章 阿拓没想到毛小豆带着他去查访的地方会是镇上的妓院。 虎牢军是不进行屯田的全职军队,入了虎牢关当兵每日就是重复着训练和日常的军务。士兵每十日有一日休沐,队长以上军职官吏则是五日一休沐。一月一结饷,士兵能领五斗米或者一根军筹。阿拓曾经疑惑地问过老兵们军筹是什么,得到的回答是一个神秘的笑容和你休沐日去镇上就懂了。 阿拓现在看着这家妓院门口柱子上挂着的军筹式样的木牌后果然就懂了。 所谓当兵三年半,母猪赛貂蝉。尤其对于虎牢军这种平时根本回不了家或者根本没有家的士兵们来说更是如此。活在乱世的人很少多想,在保不齐明天就会死于非命的世界里,多想也没什么用,努力活着大概就是他们能要的全部了。 但人不想太多并不代表他们没有欲望,甚至他们对于死亡的恐惧还会放大这种欲望。 即使明天就要成了鬼,至少我今天像个人一样活过,所以历来全职的军队里都有全职的营妓,而这些女人的下场大都无比凄惨。阿拓之前还在奇怪为什么虎牢军里没有这个,如今才明白毛将军将强迫性的营妓换成了这种更自愿性的商妓。 阿拓也不是很明白毛将军一个带兵的人为什么会有这种多余的仁慈,虽然无论是医治他的风寒还是比武事件的处,他自己也曾多次地受惠于毛将军的仁慈,但自古慈不掌兵,有这么一个仁慈过度的将军,阿拓很是怀疑虎牢军可能面临的将来。 好在少将军毛小豆与他爹性格刚好相反,只是这种性格相反落到了阿拓自己身上就反而有点难办就是了。毛小豆时不时就会用一种审视的眼神打量阿拓,这会让阿拓产生一种自己好像随时会被卖掉的感觉。 “想什么呢?”毛小豆斜了一眼看着军筹发呆的阿拓。 “想的话等你自己领了军筹再来。” “少将军误会了。” “误会什么?你只是我的亲兵而已,休沐日你要干什么是你自己的事。但是你给我记住,至少在这虎牢关的范围内,除了这处以外禁止。别把你们胡人的那套野蛮规矩带进我的地方,否则——我也可以当做没捡过你这个人。” “请少将军放心。” 毛小豆做了个手势示意阿拓跟上,俩人一同进入了妓院的内部。因为还是大白天的缘故,大堂里面做事的伙计正靠着桌子单手支着下巴打瞌睡。被阿拓一声咳嗽惊醒的伙计一看虎牢关的少将军到了,忙不迭地跑去后面的院子叫掌柜去了。 一名红衣女子很快走了进来,阿拓看她中上姿色,并不能算是什么大美人,毕竟如果姿色过人的话人干嘛不去长安或者洛阳挂牌,那里往来的达官显贵要远远好过虎牢关一群军伍里的粗人。她的面相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年纪,年轻是不再年轻了,但却反倒有种知晓世故的沉稳韵味。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阿拓看她的眼睛里并无一般风尘女子的自怨自艾,她看向毛小豆的眼神并无曲意逢迎,光这双坦荡的眼睛就生生地将她的容姿又拔高了一层。 “红掌柜近来生意如何?军中账房可有按时与你结军筹的账目?” “有劳少将军关心,军筹结算都按时准确,奴家在这谢过少将军与将军的照拂。” “不必谢我,你既遵守虎牢关的规矩与朝廷的律法,我就应予你该有的庇护。是法让我如此,并非我对你特别照拂。” 毛小豆连对着一个看着就身娇体弱的女人说话时也是这么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而阿拓也只是扫了那女子一眼后就重新投入亲兵本职,他仔细地打量这家妓院的布局和周围可能的不妥之处,务必及时发现危险。 掌柜红儿也不在意这两个男人进了妓院又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她略低下头轻轻一笑后问道:“少将军军务繁忙,到奴家这定是有什么想知道的,少将军尽管提问,奴家一定知无不言。” 毛小豆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纸上大约画了虎牢关周边的地形,然后在靠近嵩山脚下的一处画了一个圈。 “这里附近最近十天内有什么异常吗?” 红儿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毛小豆心里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就是最近五天内,进关的人里一共有三拨人马是朝着那个方向离开的。 三拨人马在镇上休息时有两拨人里的人光顾了奴家的生意,其中一人明显是老江湖了,进来交了钱点了姑娘也不要酒食做完了就走,全程一语不发纯粹是个泄欲的; 而另一个明显就是个稚儿,进来时脸上神色惊惶,我特意为他选了位经验足的,结果两杯酒下肚再被姑娘哄一哄就说了他们此行恐有危险,而目的地正是在将军圈选的范围之内。这三拨人马都是一副武艺傍身的样子,出关时又在前后脚之间,恐怕目的皆是相同。” “他有提到目的地是什么吗?” 自毛小豆进门以来,红儿第一次抬头与他对视:“他说,有处秘境即将出世,他们要去碰碰运气。” 阿拓在听到秘境的那一刻就觉得那队巡逻的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第22章 所谓秘境,指的是一些由天然或是人为形成的不能轻易被普通人察觉的隐秘境地。 大自然鬼斧神工,有些天然场景会暗合天道法,于是自然形成了阵法将其中的场景掩盖住,令不懂门道的人明明过其门而不得入,比如后世通过陶渊明之手而举世闻名的桃花源境就是一处天然秘境。有了这样的阵法掩护,住在秘境里面的人就能很好地逃开世间的种种征战和烦恼,加之秘境内环境大多钟灵毓秀,仅仅是居住其中都往往能延年益寿,于是历来秘境总是让人心向往之。 第27章 普通人能发现这些秘境全凭一时机缘,这种玄而又玄的体验总会被经历者反复宣讲,又被好事的听众不断传播,所以世人一旦听闻哪有秘境存在,总是想方设法地想要探寻一番。这其中绝大部分的人都会无功而返,但这依旧阻止不了众人对于秘境的好奇和渴望。 可万事总有例外,我们的先贤中总有大智慧与大气运兼具之人,这些人不但找到了秘境,还通过观察总结这些天然秘境的规律,从而悟出了隐藏其后的道意念,接着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秘境布置方法。三教九流因着有自己不同的观察角度,从而有了各种不同的秘境传承。 这其中的大部分要么被门人弟子们继承妥善保护,要么毁灭于连年战乱里,只有其中极小的那么一部分,会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默默存在,直到支撑秘境循环的布置中的某些环节失去作用。这时本身被完美掩盖的秘境会漏出破绽被大多数普通人察觉,比如一块石头漂浮在半空或是一棵树倒着向下长之类的违反常识的场景出现,而这种场景就被称为秘境出世。 三教九流中人虽然各自对道的解和想法时有相左,但无论其中哪一门对于普通人来说都是一条通天大道。 这种人布置的秘境之中,哪一个不是藏着原本主人的大量器物传承,哪怕就是得到其中一点,也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于是每次秘境出世就是普通人的一场养蛊之争,往往最后秘境依旧虚无缥缈门口却已尸山血海。 这也就是为什么阿拓觉得那队巡逻的人凶多吉少的原因,哪怕他们本意并不是冲着秘境去的,但是被卷入的话也莫可奈何,尤其他们官兵的身份在这时更是要命,明知是养蛊还能冲着这种秘境出世去的哪个不是狠人,反正早晚都是要杀人,当然从最代表规矩的官兵开始杀起。 毛小豆也瞬间听出了事情不对,匆匆和掌柜确认了具体地点后立即带了阿拓等一众亲兵又叫上镇上目前所有可以动用的骑兵,急急地出关朝着秘境的位置奔驰而去。 他们甚至没有跑到那处目的地就发现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预期。 首先发现的人是阿拓,他在队伍接近一处类似一线峡的地形时突然感到了山顶两侧传来的不详的气息。本来处于队伍后方的阿拓立即开始催马加速:“少将军,前面不太对劲,小心埋伏!” 阿拓的提醒终究还是迟了,虽然毛小豆立即示意队伍停止前进,但是他们已经进入了山峡的前半部分,位于队伍后方的几匹战马慌乱间在出口处挤成一团,连带着把前面所有人都堵在了原地,要退出去还要花上一定的时间,而在此时,巨大的落石纷纷从空中坠落而下。 原本埋伏的队伍眼看毛小豆带的官兵们察觉到不对时就明白已经无法在最佳位置发动攻击了,但他们还是尽力地将所有事先准备在前半段的落石一起推下了悬崖。眼看已经退不出去,阿拓第一反应是踏着马背跳起一脚蹬上旁边的山壁,借着飞纵的滑行直接越过他身后的几匹马上的骑兵到了毛小豆的面前,他想着先拎起毛小豆逃出落石的范围再说。 然而仍在半空中的阿拓却见毛小豆双手高举,双手四指并拢虎口大开圈起一个巨大的水滴手势:“让开!!!” 随着毛小豆大喝一声,阿拓身体本能地遵从,他在半空中一扭上身,身体硬生生地翻了半圈后朝着毛小豆身边的一名士兵的马背落去,面前再次净空的毛小豆双眼透过双手圈住的水滴环瞄准了绝大部分还在半空中下落的石头。 “定!!!” 已经踩着同侪的马背再次腾空的阿拓于是看见了令他惊奇的一幕,那些落石里大部分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束缚在半空,但这种力量似乎渐渐有不稳的迹象,石块们正在以一种诡异的频率振动。 “全体下马躲避!!” 毛小豆这一句话里没有带上那种神秘的力量,除了阿拓之外的所有士兵都听命地飞快下马藏身。 而阿拓看了下毛小豆的位置后落在了他身前的一匹马的马背之上,好在马匹们训练有素加之都被狭窄地形挤在一起,所以阿拓这样在马背上起起落落也没有惊走任何一匹军马。阿拓抽出双刀在马背上站好姿势,准备迎接毛小豆坚持不住后再次下坠的落石。 与此同时毛小豆的坚持也已经到达了极限,他将双手再次朝前一推,双手十指张开。 “破!!!” 那些被定住的石块在原地被炸成了无数的碎块,这让阿拓的工作变得简单的同时又产生了另一种困难,他不需要再去处那些巨大的落石,但散落而来的碎石却又多到超乎想象。阿拓开始飞快地舞起手中双刀,带起的刀影在身前形成两个银白色的光环。 此时的毛小豆已经没有了下马躲避的力气,仅仅两个字就让他的额头上都是冷汗。 毛小豆勉强将双手撑在马鞍上,免得自己不小心掉下马,他抬着头看着阿拓在他面前舞刀的身影,果然在密不透风的刀影下碎石一粒也没有越过阿拓伤到他身后的毛小豆,而毛小豆这会脑子里闪过的念头居然是上次比武这家伙到底是放水到了什么程度。 第23章 毛家虽然父子皆将,但将军家的家传技艺却并不是武艺。 当年毛小豆七八岁的年纪时,毛将军就估量着他的性子给他定了个批语:“小豆子啊,你这一板一眼的恨不得这天下都照着规矩来的性子简直天生法家人啊。” 第28章 可惜能看出毛小豆适合法家的毛将军特别不适合法家,他那个经常想一出是一出的跳脱个性简直天生法家之敌。好在毛将军学识还算涉猎广泛,就算再不适合法家,给七八岁孩子启个蒙带着入门还是可以的。 于是毛将军给毛小豆选定的道路就是律令之术,以言语之力沟通天地法为术者所用,论上来说,只要术者能,天地许,那万物皆从。当然这种境界毛将军也只能给毛小豆吹吹牛用,他也就教了毛小豆两三年就没能耐接着教了,剩下的就是当个甩手掌柜让毛小豆自己学自己悟了。 所以今日里毛小豆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但那背后却是他的十年苦功,他凭着自己琢磨能以两个字在仓促间救下整队人马也算是毛将军丝毫没有走眼,他家小豆子真的是个天生法家人。 可这两字也是真的耗神,别说号令万物了,就是号令一点石头也是在与天地相争,这天地本就有自己的运行律法,石头腾空就必然下落。而毛小豆刚刚的所作所为更像是在用精神说服天地,至少在他毛小豆所处的那一方天地的那一瞬间里,石头腾空是能漂浮原地的。 而现在这些被救下的士兵都用一种崇敬而担心的眼神看着他们那个双手还撑在马鞍上的少将军。 “我可以了,走吧……”毛小豆抬起头确认了一下所有的士兵都已经无恙,刚刚袭击他们的那些人看到这队官兵里有高人后已经迅速撤退了。 “那些人肯定回去报信了,我们再不快点赶到地方那队将士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向来虎牢关内少将军说的话比将军的都有用,因为少将军的话永远都占。 于是士兵们不再耽搁,纷纷催马跑出了一线峡的范围,只有阿拓全程不紧不慢与毛小豆骑的那匹马并行跑着。待得寻到了一个士兵们稍稍离远的空档,阿拓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开口说道:“少将军放心,就算你突然撑不住要坠马了,我也会把你拉回来的。” 只是上半身骑马姿势比平时多晃了两下的毛小豆没听见一般地催马加速,阿拓依旧一步不差地跟在旁边。 看来不止武艺,骑术上毛小豆也肯定不是阿拓的对手了,不过毕竟阿拓是个鲜卑人,骑术好其实也正常。本来毛小豆是不想搭这种多余的关心的,但也许真的是伤神太过不太清醒,所以破天荒的,各种想法在脑子里兜完一圈后的毛小豆回了一句更加多余的—— “闭嘴,我没事。” 阿拓闻言抬了抬眉让自己的马头自然地落后了毛小豆半个马身,既然少将军觉得自己没事,那他就再见机行事吧。 到底是由全部骑兵组成的队伍,在军马的脚力对比下,尽管毛小豆等人是修整了一下后才出发的,但是他们依旧比那些在悬崖上埋伏的人先赶到了目的地,可惜就算这么紧赶慢赶依旧是迟了。 现场何止是三拨人马在混战,毛小豆一眼扫过去仅仅从服饰衣着就能发现不下五六种人,而且每一种人也不止一两拨队伍。这些人里有劫匪流寇,有江湖浪客,有武装行商也有世家人马,当然还有那些虽然结成了防御阵型却已经全部倒在混战区域正中央的朝廷兵马。 因为前方用来埋伏后来者的队伍还没回来报信的缘故,混战各方不知道又有新的势力进入了这片区域,所以当毛小豆带着整队骑兵朝着混乱的战场冲锋的时候全场人皆惊慌失措。 “该死,怎么又是朝廷人马?!” 可混战的人们还来不及重新出个应对的阵型,马上正在冲锋的毛小豆单手解下了腰上的戒尺:“你等暴民,围杀朝廷兵马,视同谋反,杀无赦!” “杀!!!”骑兵们一同抽刀伴随着喊杀声冲入了人群。 阿拓也同这些士兵一起抽出了刀,只不过为了方便骑马,他这次用的是单刀。不过这也并不妨碍他杀人的速度,他甚至还有空余的心神关注毛小豆的情况,因为他实在是好奇拿着一把戒尺的少将军要怎么杀敌。 然后毛小豆又一次震撼了阿拓,他按了按戒尺上的一处机关,铁尺的头部射出了一根尖利的飞针,而针的尾部连着一根极细的钢丝。 “去!”能号令落石的毛小豆当然也能号令一根飞针,事实上比起那些石头的体积重量,号令飞针要简单也轻松地多,而这种不费神的律令术配合自身的武艺才是毛小豆平常真正的战斗方式。 飞针随着毛小豆的意念一路越过几个敌人身前直射远处一人的眉心,极致锋利的金属从那人的颅骨里直穿而过,又从后脑一路穿出。那人甚至没有对于突如其来的死亡的反应时间,脸上还带着杀戮的狰狞表情就直直地朝地上扑倒。 而此时飞针尾部连接的钢丝也终于伸长到了极限,随着那个人扑倒在地。 钢丝迅速绷紧,而毛小豆依旧毫不减速地向前骑行,连带着整根绷紧的钢丝一起向前横扫。 这时最初飞针越过的几个人全部出现在了钢丝横扫的路线之上,极细的钢丝如同一把最锋利的长刀般沿着截面将这些人一分两半,四五个人被同时分尸的壮观场面让附近所有注意到的敌人甚至包括阿拓在内都惊诧不已。 “收!”随着毛小豆一身令下,飞针又沿着原定线路高速返回,在钢丝上附着的血液随着它在半空中的急速飞舞而被甩的一干二净,然后又在毛小豆的律令控制下飞向新的敌人。 第29章 一边杀人一边在回想那天比武场景的阿拓试着把这把戒尺的真正战斗形态代入那场战斗,在脑中反复计算了双方各种攻防来回的阿拓得到的结论是—— 自己依然不会输,但却好像也赢不了。 第24章 这个时候场内势力复杂的坏处就显现出来了,面对真正训练有素配合严密的官方军队,这群乌合之众根本不是一合之敌。在毛小豆率军在场内凿穿了两个来回后那些混战的各方势力的士气彻底崩溃了。求生意志让人们随便认准一个方向开始不顾一切地逃跑,可是缺乏纵观全局的视角,有些人逃跑的前路却是别人撤退的来路,这些人无头苍蝇一样满场乱窜让整个战场看起来更加的混乱不堪。 “全体自由追击,给我杀!”随着毛小豆一声令下,原先聚集在一起冲锋的骑兵队整体散开,士兵们开始认准眼前某个逃跑的敌人,追上后就从背后一刀砍下,然后继续去追击下一个逃亡者。 这其中尤以阿拓为甚,他在众人中独一档的骑术这时候才到了真正发挥的时候。 只见他一人一骑在人群中神出鬼没,看似杂乱无章逃跑的人群似乎被他出了一条最佳的击杀路线,明明看他只是保持着持刀的姿势跑马,可他的马却像是自己知道怎么杀敌那样以最佳的距离和速度与那些逃亡者擦身而过,于是阿拓手中的刀就自然而然地划过那名逃亡者后带出一条冲天的血线。 而毛小豆杀起敌来又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路子,他几乎不怎么动,只是眼神随意瞄准某个逃亡者,口中一字“去!”就取至少一人性命,待得飞针范围内杀无可杀,他再随意纵马跑向一处人多的地方接着杀。 很快,除了最初埋伏他们的那拨人在回来时远远发现不对后立即转身逃跑外,整个混战战场内真正逃掉的并不多。 等浑身浴血的士兵们回过神来环顾整个战场,倒伏在地的人里居然有将近一半是死于毛小豆和阿拓之手。但不同于他们的是,杀得最多的两个人浑身倒是最干净。毛小豆依旧面无表情地坐在马上,手上戒尺已经重新收回了腰间,而阿拓也已一脸轻松地骑回了毛小豆身边。 此时的众人才想起了这场混战的起因,四下环顾后发现了最深处的山壁之前,有大量残缺的石梯漂浮在了半空中。而他们没注意到的是,战场上满地的鲜血正在诡异地朝着石梯的方向流去。 “你们这一两的负责清战场,有财物的,这趟出来的兄弟们分一半剩下的一半留给战死的做抚恤,有还没咽气的直接补刀,我不需要这些亡命之徒来做俘虏。剩下的人好好收敛战死的兄弟们的尸身,既然在虎牢军当了兵,我会负责让你们有始有终的。” “是!少将军!”众人领命离去,这其中也包括了阿拓,然而他刚要转身又被毛小豆叫住了。 “你跟我过来。” 毛小豆对于秘境其实也是有点好奇的,不过想到了可能面临的危险,他决定还是叫上这里除了他之外最能打的阿拓一起。 “少将军,你不觉得这附近的血多到有点奇怪了吗?”走到那些浮空阶梯前的阿拓低头看了看正从战场各处汩汩流向此地的鲜血。 “已经是秘境了,没点奇怪的才奇怪吧。”也许是对自己和阿拓两个人的能力有足够的信心,毛小豆确认了一下那些鲜血还离自己有点距离时,就伸出手轻轻碰触了一下半空中处于最外围的一截残梯。 原本平静的秘境外异变突生,地上本在慢慢流淌的血液瞬间蒸发成了血红色的雾气,它们在空中汇成一股股血色气流向毛小豆席卷而来。反应不及的毛小豆几乎是瞬间被雾气裹挟着朝大量阶梯所在的范围内拖去。 阿拓几乎在血雾出现的同时就出手拉住了毛小豆,等他想把对方朝外面拉时,裹着毛小豆的血色雾气沾到了阿拓的手,而原本已经失控的雾气此时更是暴涨开来把阿拓一起笼罩到了范围之内。 整个战场的血液同时蒸腾,四面八方汇集到了两人身边形成一个血色的巨茧,而等原本被各自分派了任务的士兵们赶到时,这个巨茧连同里面的人和代表秘境出世异象的破碎阶梯群一起消失在了原地。 在外面看起来很可怕的景象其实只持续了一瞬而已,毛小豆和阿拓还来不及升起什么害怕的情绪就被拉进了秘境里。他们回过头还能看见外面士兵们焦急围过来的样子,可是当他们伸出手想去触碰,却发现有股无形之力将他们和外界分隔开来。 既然退不回去,那就往前走,阿拓和毛小豆本也不是什么纠结之人。他们看着前路,原本残破的阶梯群已经变成一条大道,大道尽头处是一处宏伟的建筑群,那一派正气堂皇的气象怎么看都与带他们进入此地的血色雾气不是一个路数。 “少将军,小心有诈,我走前头,您为我掠阵就行。” 阿拓此刻已是将心神提到了最紧,手持双刀压低身体的重心,一副随时都能冲出去杀人的样子。毛小豆也并没有反对阿拓的自作主张,他重新将戒尺抽出握在手中,手指抚过飞针的机扩,随时准备应对不测。 然而预想中的危险并没有发生,他们一路平平淡淡地走上了阶梯上了山门,那一座座宏伟建筑的大门自动为两人打开,空无一人的殿内满是他们两人看不懂的复杂精密的陈设。他们穿过了一进又一进的殿堂,终于走到了最里面的主殿,殿门大开后两人看见了那密密麻麻的牌位和牌位前的长明灯以及这座秘境里除他们俩以外的第一个人。 第30章 不同于毛小豆满脸的惊讶,阿拓平静地接受了眼前的场景。殿里唯一的那位老人正拿着个壶从一个奇怪的装置伸出的管子里接里面凝聚滴下来的液体,他回过头望了望迈步进入殿内的两人。 “虎牢关不愧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鬼谷秘境不过开了几天功夫,灯油也有了,有缘人也来了。” 过于震惊于“鬼谷”这个名字的毛小豆没有注意到,此时他身旁的阿拓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微微点了点头。 第25章 依旧是那个大殿,依旧是那个白发老者,依旧是他向毛小豆两人解释了鬼谷想要的和能给的,依旧是他将两人送入了道碑林,而道碑林依旧将阿拓带到了兵家的修罗境,而半空中依旧传来一声长叹。 “又是……哎……孽缘啊……” 且不提熟悉的阿拓这边,毛小豆这边也并无什么意外,被毛将军说成是天生法家人的毛小豆自然是一步踏进了法家的门。毛小豆眼见自己进入了一处看起来像是学宫一样的地方。学宫里面的摆设看着是战国时的风格,除了学宫中央大厅内摆着些坐垫案几供人学习誊写以外,四周及学宫的后半全是摆放地密密麻麻的书架,书架之上各类书卷典籍多到无法可数。 毛小豆粗略一望,不但震惊于典籍的数量,更被典籍的材质吓到了,龟甲、竹简、绢帛、纸张,自古至今所有可以承载文字的材料都出现在了不同的书架之上,毛小豆简直不敢想象要读完整个学宫里的典籍到底要花多少时间。 学宫里一些学子打扮的人忙忙碌碌地在这些书架与案几之间来回,他们或是怀中抱着几册典籍,或是三两一组低声议论,好一派求知景象。唯有大厅台阶之上夫子位的地方坐着一位中年男人,他低着头在一卷竹简上写着什么,毛小豆看他落笔间毫不迟滞的从容态度便知他必是胸中文章已成,想必是某位能书会写的大家吧。 那个中年人很快就在竹简上落下了最后一笔,他轻轻扫过自己的文章,微微点了点头后抬起眼看见了身前正看着他写文章的毛小豆。 “以前习惯用竹简了,死了这么多年也没改过来用纸,确实不该。”男人说话语速不快,但一字一顿地倒也吐字清晰有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他见毛小豆疑惑地望着他,才意识到哪里不对般地轻吸了口气。 “又不该了,文章一成心中得意就本末倒置,应先给你介绍的。我名韩非,这里是法家的万法殿,你既然到这了就算是入我法家的门了,跪下行拜师礼吧。” 要不说合该这两个都是法家的,当老师的也不问问意愿直接就让跪下,当学生的也不觉得有异规规矩矩地跪了。礼毕之后韩非招招手让毛小豆过来他跟前,他伸出手搭住了毛小豆的额头。 “学的是律令之术……懂得倒是挺多。”然后韩非的神色变了,一脸可惜地看着毛小豆。 “谁给你授的学?怎么教了两年就撒手不管了,十几年就这么荒废了,这般误人子弟忒也可恶。” “回老师的话,是家父。”毛小豆听完却没什么可惜的神情。 “家父说他习的道与法家相去甚远,再教下去才是真的误了。” “相去甚远还能用律令术给你启蒙?那看来你家传承也是名门大家了。” “据家父所说,我家只是比寒门好了一些,只不过他年轻时颇多奇遇,遇见了几位当世名家指点,又加上他本人天赋异禀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学问。” 其实对于毛将军这一套解释,毛小豆本人是不太信的,他觉得那里面多半有点内容是他家老爹给自个儿脸上贴金了,每次他形容的都好像是人家当世名家偶遇奇才,上赶着要教他学问似的。不过老师都问了,毛小豆也没有第二套解释,不管贴金不贴金的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和老师都说了。 韩非闻言却只是笑了笑并未追究:“本来以为你能用律令术必定基础甚牢,只需查漏补缺即可,现在看来,你得从头教。” 韩非指向了角落里的一个书架,上面放的典籍全是龟甲材质的:“从那个书架开始,一个个抄,一个个学。” 这句话一出,纵使毛小豆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也是惊呆了:“这……整个万法殿内的典籍都要?这要学多久?” 韩非倒是一脸的平静:“该学多久,就学多久。” 毛小豆的脸上显出了犹豫挣扎的神色:“请问老师,鬼谷秘境是否可以反复往来?” “看缘,但恐怕——很难。” “学生可否将万法殿内珍贵典籍誊抄版借出参阅待日后遣人归还?” “不行。” “那——请老师原谅,学生身负虎牢关守御之职,既然吃了皇粮,应军务为先,纵使对道心向往之,却也知道自己职责所在,避无可避。就当是学生与道无缘吧,多谢老师指教,学生就此拜别。” “坐下。” 韩非嘴角牵起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嘴中轻轻一句话对于毛小豆来说却重如泰山,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温柔而坚定地将他按在了案几前的坐垫之上,那恐怕才是律令术修为高深时的模样。 毛小豆暗自努力两下发现真的起不来后露出了一副讨饶的表情:“还请老师成全,虎牢关内不但有学生的职责,还有数万人将士性命,更不提虎牢关后的江山百姓。学生若只顾自己求道就能弃这些职责人命安危于不顾,那试问天下法何在?学生就算得道又是得的什么道?” 第31章 “若我说,这万法殿就是法,这道你求也得求,不求也得求呢?” “那就请恕学生无礼了。”毛小豆一掌拍上面前书案,上面放着的两本典籍与一些誊抄到一半的纸张腾空飞起。 “破!” 不同于在外间的那些落石虽然破碎却还保留着实体,毛小豆眼前的数个书案连同其上放着的事物一起在律令术的喝令之下崩散成了无数光点。眼见这法子有效,毛小豆又是连喝数声,想要一举打破万法殿的禁锢后退出去回到鬼谷的大殿里。 韩非依旧坐着没动,只是脸上的笑容又明显了一点,他任由毛小豆破坏着万法殿内的陈设,随意地看着那些四散的光点渐渐将两人包围。 “你破坏的也够多的了,这样就能起来了吗?”韩非的语气就像是家长在询问正胡闹的小孩。 毛小豆闻言脸上一抖,他从刚刚一直咬着牙试图起身离开,然而他把目所能及内所有的陈设都破坏掉了,却唯独拿身下的坐垫没有办法,那东西就像是有什么吸力那样把他牢牢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凝。” 在韩非轻吐出一个字后,那些光点重又聚拢变成了原先的典籍摆设,眼前一切就像是毛小豆刚进来时那样。 第26章 “还想试吗?” 毛小豆用余光扫了扫四周,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是韩非的对手,可是这里是万法殿,既然这些设施破坏后韩非还能把它们原样复原的话,那些典籍应该也可以。虽然对于这些书籍出手实在有违一个读书人的原则,也正是因此韩非应该也绝对不会坐视这些典籍彻底被毛小豆破坏,所以为了出去毛小豆也只能赌一把了。 于是毛小豆再次祭出了那个水滴形的手势,而韩非看着他这幅拼死抵抗的样子也只是笑着摇摇头:“你这孩子性子也真是倔啊……” 韩非比着毛小豆瞄准的目标范围凌空画了个圈:“固。” 一个金色的结界以毛小豆和韩非为中心笼罩了整个万法殿中央的范围。 看见结界之后毛小豆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他反而闭上双眼在脑中勾勒出结界外那些存放着各类典籍的书架的位置排列。 “散!!!” 毛小豆几乎把所有的精神压在了这一击,整个万法殿内连同那些学子身上抱着的那些一起,所有的典籍书册腾空散开,纸页与绢帛漫天飞舞,像是在下一场奇怪的雨,竹简碎成一片片的竹签,先先后后敲打在混杂在其中的龟背之上发出一些奇妙的空荡回响。 韩非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场景,自毛小豆入殿后第一次从坐位上起身,几乎在他起身同时,毛小豆也发现自己不再受到身下坐垫的束缚了,他也立即起身向着殿外的方向奔跑。 “时停。” 比刚刚更诡异的状况出现了,万法殿内除了韩非与毛小豆以外所有的人和物都被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就因为如此,原本在毛小豆的计算里应该与他擦身而过的一位学子直直地挡在了他的逃跑线路上,让毛小豆一个撤步刹住身体才好险没有同他撞到一起,而停下的毛小豆眼睛直直地看着一根浮在他鼻尖上方的散落竹签。 韩非不紧不慢地踱步到毛小豆,伸出手帮他把那根浮空的竹签拿了下来,韩非像是道士解签一样将这根竹签展示在两人面前,语带深意地读出了上面的字。 “安危在是非,不在于强弱。”读完的韩非随手将竹签往空中一抛。 “时溯。” 一切在回退,散开的竹签重新在半空聚拢串成竹简,书页回归书册,绢帛自己重新卷起,龟甲慢慢下落重新叠成一摞,就连那些学子们的脚步也在原地后退。不消多时,一切恢复成了毛小豆说出那个字之前的样子。 “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我如此逼你,你尚能坚持心中是非,确实是我法家之人,所以你尽管放心在万法殿求道,此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不必担心虎牢关的安危。” “多谢老师。” 得了韩非保证的毛小豆开始静下心来读书抄书,他照着要求从那些龟甲文书开始抄写时才发现万法殿这个名字的确不是叫来充数的,自三皇五帝而始一直到现今,古往今来各部、各族、各国、各朝律法规矩无一不包无一不全。 而毛小豆抄着抄着就渐渐入了迷,其实各种的法典与法典间并非一脉相承,反而还常常自相矛盾,然而这种自相矛盾却又带着一种暗暗的各自相合。所以毛小豆常常刚打开一本新的就又翻出一本旧的,一边抄一边批,一边想一边写,他早已不知今夕何夕,眼中只有万法殿万千典籍。 直到某一天毛小豆长叹一声将手中最后一本书册放回了书架之上,回过头时又看见许久未见的韩非站在他身后。 “如何,觉得万法殿的典籍齐吗?”韩非手轻轻一挥示意正要行礼的毛小豆不必麻烦。 “回老师,万法殿典籍古今皆全,包罗万象,齐得很。” 韩非脸上波澜不惊,只是手又指向了最初那个摆着龟甲的书架:“从那个架子开始再抄一遍。” 毛小豆闻言也不辩也不问,直直地朝着那个架子上拿了张龟甲就重新开始抄了,又是不知许久过去,毛小豆放下手中笔时看见韩非坐在他的书案对面。 “如何,觉得万法殿的典籍齐吗?”韩非依然是那个问题。 第32章 然而这次毛小豆低头沉默良久,终是抬眼看着韩非:“似乎……万法殿只有人法?” “怎么?你法人还不够,还想法地法天?” “不行吗?”毛小豆只是歪着头平静地反问,脸上并没有一丝觉得自己狂妄了的愧疚。 “为何不行。”韩非笑着举起手一挥,万法殿再次在毛小豆的眼前扩展开来,新的书架一座座出现,上面同样摆满了各种典籍,只是比起人法的数量,地法与天法的典籍的数量加起来都还要少了点。 “可惜我们只是人而已,既不解地亦不解天,所以法地法天也只能想想了。” 不用韩非吩咐,毛小豆从新出现的一个书架上拿起一本典籍开始抄阅,如是又不知过了多久,当韩非第三次问出同样的问题时,毛小豆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了。 “如何,觉得万法殿的典籍齐吗?” “回老师,不齐,天法不齐,地法不齐,人法亦不齐。” “哈哈哈哈……”毛小豆第一次看见韩非笑得如此畅快。 “不错,这天地易变,世事无常,既然天地人事皆在变换,天地人法亦需常换常新,故而万法殿典籍过去不齐,现在不齐,将来也不会齐。然你我习法之人亦不必迷惘不知所从,须知法得于天,形于地,成于人,明悟于心,广教于言。而我法家律令之术便是将这一切形成经过融入一字一言之内,律令所及,你我就是天地人法,言出而法随,管他仙妖神魔,先守了我的法再说。” 毛小豆起身,郑而重之地对着韩非行了一个完整的谢师礼:“谢老师传道。” “但是你同样也要记住,我们只是人而已,我们可以改一方天地的运行律法,却也要替那一方天地承了更改律法所造的因果,所以非万不得已莫要动用大范围大规则的律令术,否则受不住的第一个就是你自己。” “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作者有话说: 注: 安危和劲直的那两句话出自《韩非子》←这难道不是一句废话 第27章 诸葛承和阿拓从鬼谷出来后又回到了那处山寨里,诸葛承对比了一下小魏的脚程才发现他俩前后在鬼谷里可能也就呆了一刻来钟。两人回忆自己在鬼谷里的经历都觉得应该不止这点时间,可是鬼谷能让他们短短时间内就入了道,在时间上和外界有些不同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我听说天上神仙过一天,地上人间又一年,大概鬼谷也是个神仙住的地方吧。”阿拓本不是个会在意这些因果的人,随意找了个借口就去开解还在那苦思冥想的诸葛承。 “也是,想这些也没意思。”诸葛承一边回答阿拓一边用手指在比划些什么。 “嗯,这样就行了,本来还担心小魏和那群商人解释不明白的,现在总算好了。总觉得经此一举,开窍的不是我反而是小魏啊。” 被诸葛承说开窍了的小魏果然很快就回了晋阳城,在那群商人啧啧称奇的眼神里自个儿咬了枝笔把前因后果都给写出来了。商人们一边高呼神仙显灵一边立即队伍跟着小魏来拿货,专业商队驮兽的脚程加上新开窍的小魏,把诸葛承足足走了五天的路程愣是在三天内走完了。 到了山寨内看见货物大多完好无损的商人们终于是放下了悬了多时的心,顿时有多人长跪不起嚎啕大哭,说诸葛承阿拓两人此举救了他们多人的阖家老小的性命。吓得诸葛承拉着阿拓连说不用,他两人也只是路见不平顺手为之而已,当不起这样的大礼。千恩万谢的商人们想将货物里一些贵重金器再赠给两人却被诸葛承拒绝了,只在盛情难却之下象征性地又收了一点钱财作为答谢。 听得诸葛承和阿拓两人在商议接下来去哪的商人们出言建议道:“两位恩公可以就近去附近的大城看看,前两日刚贴了告示,改元后燕将大兴,燕皇弟必能救出燕帝陛下,故境内城池皆开市庆贺,加上连年兵祸,灾疫横行,所以各大城内落市后还皆有祝祭典仪为此行祈福,顺便驱鬼逐疫,以昌国运。” “新来的皇帝没做几年又要变回燕帝了?”诸葛承的语气可没有多少尊敬,也难怪他,这几十年王啊帝啊来来回回太多个了,百姓们也升不起多少尊敬的意思了。 “哎,这我们当老百姓的哪懂啊,也只能盼这次这个真有那个皇帝命,能多给咱们几年太平日子过过。不过两位恩公左右没事,赶赶集市看看祭仪的热闹总还是不错的。” 诸葛承和阿拓对视了片刻就决定接受商人们的提议,和大家简单辞别后就各自拉着自己的马下了山,然后随意认准了一个就近的大城就奔着去了。也是他们幸运,等到进城后才发现今天是开市最后一天了。 接着阿拓就见识到了诸葛承如脱缰野马的那一面。那几乎是欢呼一声就直接朝着一个摊子奔去,看见什么特别的价也不问就买了然后直奔下一家。 别看诸葛承见多识广,但他其实纯粹是个纸上谈兵的,从小到大都在家里努力研究家传绝学的孩子事实上从没见过花花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所以对这些个吃的玩的用的也只是在书上见识过,就算心中好奇也只能撇撇嘴继续看下一本书过过想象的瘾。如今难得在集市上看见了自然是这也稀奇那也好玩,加上他这种世家子弟又不缺钱,最后就成了阿拓眼里这个恨不得把整个集市都买下来的样子。 第33章 但阿拓也着实没有什么抱怨的立场,因为诸葛承买的东西里除了吃的是一人一份外其他都是给他的。 要说诸葛承买东西也纯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他自己随了他祖宗那个耕读的性子其实并不是个物欲很重的人,倒是一直记得自己说过要对阿拓好点再好一点,所以看见点什么特别的都要买给阿拓。 虽然这些年汉人的地界是由胡人在治,但这么多年过下来的传统总还是没有变的。汉人的地界上卖的玩意也依旧多半是汉人的,诸葛承于是打着阿拓应该没用过该试试看的旗号都给他买了。 阿拓是在诸葛承给他买了第三个带具的时候实在忍不住的,本来他也不是那种矫情的会在乎你的我的的人,只要诸葛承高兴,他爱买那他接着就是了。 但是他也只有一个腰,别说他现在还穿着件胡服只系了条简单的革带,就算他学着汉人的穿法系条绅带,也用不了一个带钩一个带头一个带扣啊。 而诸葛承还在那一边挑一边比划说阿拓人又高肩又宽要是穿了汉人的宽袍广袖走起路来定是龙行虎步天人之姿,这让阿拓不禁怀疑诸葛承买那么多纯粹就是想看看自己要是个汉人会是什么样子。 “我说阿承——” “嗯?” “咱们能别买了吗?” “为什么?” “至少别再给我买了。” “那买什么?” “阿承有什么喜欢的,我给你买啊。” “诶?”刚刚一路走来买的气吞山河的诸葛承突然愣住了,耳根一点点泛红。 “我……我不用的……” “为何不用,天下哪有只许你给我买不许我给你买的道,阿承想要哪个?” 诸葛承从来一片赤子之心,说把谁放在心上自然是掏心掏肺也从不在乎要什么回报,可等别人同样回以一片赤诚,他反而捧着人家一颗真心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了。然而阿拓低着头与诸葛承对视,一双桃花眼里满是笑意,直把诸葛承看得陶陶然,脑子觉得这样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好闭上眼睛伸手一指。 “我要那个。” 诸葛承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指了什么,只是单纯觉得不能再这么和阿拓对视下去了。等他顺着自己指的方向和阿拓一起扭头时看见了一串铃铛。卖铃铛的是个老婆婆,手里拿着一根红色长绳一边在编绳结一边往上挂铜铃铛,阿拓拿起了诸葛承指的那一串问老婆婆这是什么。 “这啊,是个马铃铛。”老婆婆抬头看了看他们两个。 “这上面的结呢,叫盘肠结,取的是个相思断肠的意思,你看这乱世啊,做夫君的要从军远征,做娘子的想要送个念想,就给夫君的马挂上这么一串铃铛,让他能听见铃声就如同见到自己一样以解相思。” “这听着好像不太吉利呢,阿承还要吗?”阿拓嘴上虽这么问,脸上却是不以为然。 “要啊,为什么不要?”诸葛承也是个不信邪的。 “不怕吗?” “怕什么?” “相思断肠啊。”阿拓开始调笑。 “哈哈,笑话,谁相思谁啊。”诸葛承嘴上也不认输。 “这个铃铛我买了。”阿拓转身买了铃铛后走到小魏面前,认认真真地把这串铃铛挂在了小魏的脖子上。 “我给你的马挂了,所以是你相思我。” “欠打,不就是个结,我才不信呢,小魏咬他。” 阿拓伸出个手掌让小魏叼在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另一个手在那把玩那串铃铛,在那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叮铃铃”的声响中,阿拓笑了。 “嗯……我也不信。” 第28章 这边诸葛承看着阿拓一副还在享受小魏“咬”他的样子,想着要给他一个狠的好让他记住教训,那边阿拓眼角却瞥见了几个熟人正朝着他们这边走过来。阿拓想也没想就起身将诸葛承带进怀里一个转身藏到了小魏身后。 诸葛承虽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一惊却也知定是有什么发生了,所以他硬生生地咽下了快到喉咙口的惊叫。等他回过神探头望去,发现阿拓躲的也是几个穿着胡服的人,诸葛承回过头望了一眼阿拓,然后第一次在他眼睛里看见这么实质的恨意。 那几个人自然没有发现阿拓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等确定他们走得远了,诸葛承才用一种带着小心的询问眼神看着阿拓。 “你要是不想说也可以不说的。我只是怕你——” “他们几个是那个要杀我的人的手下。” 诸葛承眼神惊诧地望着阿拓,却见他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微笑,盯着那几个人远去的背影如同望着一群死人。 “我去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我和你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好在整个市集里人员往来众多,他们没费什么力气就一路跟着那几个到了客栈。躲过门口的几个伙计的耳目之后,阿拓拎着诸葛承到了他们客房院子后面的某个偏僻角落。 “首领的传信来了。” “怎么说?” “他们说晋阳城里确定有人看见过那小子了,说是光天化日之下那小子和一个汉人一起弄了场超生典仪。” “什么?他不往他的母族奔逃还有空和汉人混在一起?”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什么障眼法,毕竟我们这么多人追他一个,他直奔目的地的话和找死没区别。” 第34章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只能先去晋阳城汇合了,等族里的萨满法师再施法占卜一次,我就不信找不到他了。” 虽然听墙角得来的信息让诸葛承多了很多疑问,但他还是可以忍到待会有空了再说。而房里的这几个人这时也很配合地收了有用的话题开始谈些不着调的污言秽语,而阿拓和诸葛承对视片刻后决定就此撤离。 待到了他们落脚的地方诸葛承终于忍不住开始连珠炮地发问:“阿拓你不是说你现在没事了吗,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追杀你?听他们的口气那可是一族的人都在追你啊,你居然还有空陪着我瞎晃?还有母族是怎么回事?你有地方去吗?” 阿拓看着诸葛承这幅比自己还急的样子又是忍不住的好笑,果然换来诸葛承的一个白眼。 “我在问你正经的呢。” “我就是为了躲他们才跟着你瞎晃的啊。” “什么意思?” “那个萨满卜的是我,可连我都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他自然就卜不准了。” 诸葛承直直地盯着阿拓,而阿拓意识到什么后突然间自己就慌乱了起来:“不是,阿承,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也不是存了心要利用你,我可以现在就走,保证不会连累你的。” “你要我看着你自己走,然后再看着你屁股后面跟上一整族要杀了你的人?”诸葛承这会的语气已经有点冷了。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阿拓多少笑得有点自嘲。 “你是不是对我说的我们要对彼此更好一点有什么误会?我要是看你走了,而你要是死了,是该你死不瞑目呢还是我死不瞑目?” “你担心我?”阿拓似乎是真的在疑惑。 “我不该么?”而诸葛承是真的在生气。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啊,可我们不是——”阿拓楞在那里,似乎在寻找适合用在这里的词。 “值得换命的朋友?”诸葛承已经气得在冷笑了。 “你觉得我诸葛承认的交情就这么浅吗?!” “可是终究,你是个汉人,而我是鲜卑人。” “汉人怎样?鲜卑人又怎样?这生来的东西又不是能凭我们自己定的,而我们究竟要变成怎样的人也不是这生来的汉或者鲜卑能决定的不是吗?” “阿承……你这样……”阿拓脸色凝重,眼睛里是诸葛承从未见过的深沉,他像是在下什么莫大的决心那样低下头沉思,再抬起眼时,脸上甚至带着一些希冀的祈求神色。 “我会当真的。” “你现在才当真吗?”诸葛承一脸坦荡地直视阿拓。 阿拓长吁一口气,而后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似的笑起来。 “那么阿承,帮我。” “好啊。”诸葛承的笑脸里终于又带上了暖意。 “想不想从那群人嘴里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再问得具体些?” “怎么问?” “我听你说过,那个要杀你的人之前杀了原来的主人。” “没错,他是杀了原本的首领后才当上了首领。” “今日是集市最后一日,明日就该是祝祭了,他燕皇弟要祈福驱邪逐疫求国运安泰,必是要开大傩请方相作法。到时候百鬼四散奔走,又有谁会注意其中有一只特别的奔着几个胡人去了呢。我就不信当着被他们背叛身死的前首领的厉魂,他们会没有什么可交待的。” 两人商定之后诸葛承就赶紧出门把明天要用的行头都置办好了,他给阿拓准备的是一个胡部首领的面具,整个木质面具的下半边浓墨晕染的都是胡子,戴在阿拓脸上,再配上他那个挺拔身型下的一身胡服当真看起来威风凛凛。 而诸葛承给自己备了一个白面怨女的面具,面具两边墨色长发披散,更衬得那一张白脸死人一样,那女人大约是哭得狠了,右眼里落下的已经不是泪,而是一行血,端的是诡异非常。 阿拓在诸葛承试戴的时候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触摸那行血泪,像是想用手去接那滴要掉下来的血。诸葛承不解地掀起面具看着阿拓,而阿拓的手还停在原地没有收回去。 “阿拓?” 阿拓一个激灵收回了自己的手。 “你没事吧?”诸葛承抬起头看着阿拓。 “没事……”阿拓轻轻摇了摇头。 “不过阿承,你以后能都……别哭吗?” “为什么?” “因为你认真哭起来丑死了。” 要不是阿拓说到后来表情轻松起来让诸葛承看出他是在开玩笑的话,诸葛承当晚定要哭给阿拓看看好证明一下自己才不丑呢。 作者有话说: 注: 傩:又叫傩戏,或者傩舞,是历史悠久的一种驱邪仪式,周朝就有了。有点类似于跳大神吧,就是带着各种鬼一样的面具再配合面具穿各种奇装异服边走边舞,是为了驱瘟避疫、表示安庆的娱神舞蹈。 第29章 两人隔天早早就穿好了全套的行头,阿拓特意挑了一套他看起来最富贵的胡服,环了条牛革的蹀躞带,还顺手将昨天诸葛承给他买的玉带扣挂了上去,再配上双崭新的马靴,谁看了不当他是哪个胡族显贵。 而诸葛承就走了相反的路子,他只穿了一身全白的长袍,外面还罩了层纱衣,头上连个髻都没有梳,一头青丝随意地披散,几缕散发盖过他的脸颊,衬得他那双含水的眼里多了几分哀怨,阿拓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换了件衣裳记忆中的那位谪仙就成了这么个丽鬼。 第35章 “怎样,够痴怨了吧?”见阿拓眼睛盯着自己身上瞧,诸葛承脸上换了个调皮的表情。 算了,谪仙也好丽鬼也罢终是没有笑起来的诸葛承的那种人间烟火味来得让人动容。阿拓笑着从桌上拿起那两个面具把诸葛承那个递给对方。 “怨,怨得狠了,赶紧戴上莫吓着好人。” “胡说,我才不吓好人。”诸葛承捧着面具对阿拓做了个鬼脸后赶紧趁他没反应过来时把面具戴好了。 两人这么笑闹了一阵,出门时大傩已经开始了,那条昨日还是熙熙攘攘满是行人摊贩的大街如今到处是穿着鲜艳戴着各式夸张面具的人,这些人随着那些乐器的节奏以自己所戴面具为本开始舞动身体摆出一些这些面具代表的角色所特有的姿态动作。诸葛承和阿拓一边跟着摆了几个动作混进人群里,一边跟着队伍朝着昨天那几个胡人的地方走去。 那几个果然正站在一处人少的巷子口看着这场路过的热闹。 主持这场傩仪的主祭看起来学艺不太到家,众人这么卖力地跳了半天,然而地上拔起的煞气却是寥寥,诸葛承一看阿拓已经提前抄了另一条道离开后,决定帮这位主祭一把。他隐藏在宽袖里的双手各自掐了个诀,将整场傩仪里众人起的势借来身边,就着他一路走来已经看好的方位将这股势打了出去。 肉眼可见的黑气从土地中蒸腾而出,连带着一些沉眠其中懵懵懂懂的鬼魂一起,撞上了带着各种驱鬼面具的众人。 “成了,这场大傩成了,大家再卖力点把这些煞气怨鬼一起散了,今年必是风调雨顺!”一些有经验的长者看了眼前的景象,语气里带着惊喜。 众人一听纷纷三三两两认了某个孤魂鬼煞开始卖力舞动,各种乐器的击打声和人群的清啸声混杂在一起,把现场变得一片嘈杂混乱。 看人群散了,诸葛承很自然地挪到那几个胡人附近,他随意一招叫了个懵懂的鬼停在自己身后,装着是被请上了身的样子。诸葛承浑身剧烈地一抖,双手的袍袖一甩而出,胧纱几乎拂过几个胡人的鼻尖,他吊着嗓子,用一种凄婉而狠厉的声音对着那几个胡人喊了一声:“郎君啊……你死得好冤啊!” “别他,这家伙落单被反上身了,待会别人跳的差不多了会有人替他拔鬼的。”那个领头的胡人还算见多识广,给旁边人解释了一下诸葛承的异常就要拉着人离开。 然而诸葛承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他如今走路的样子也不似常人,脚步拖地一步一晃,似是没有几步就要自己倒下。胡人们退后时走的巷子略偏,现在场中只有他们和诸葛承还有那穿了堂的风。狂风卷起诸葛承的一身白衣袍袖,连带披散着于风中飞舞的青丝一同混成了一幅泼墨,而画中唯一的颜色是面具上的那滴血泪,红艳而诡异地让人心慌。 “你说让妾等你的啊,妾等啊等啊,为何只等到一副空棺材啊!!” 以那几个人的性子本来是不怕这种的,只是一个男人被一个女鬼上身叫得凄厉之余更是多了几分阴森,再加上那透凉的穿堂风一吹之下,几个人不知不觉背上都是冷汗。 “郎君,你说与妾听,是哪个害了你,妾去替你向他索命啊!” 诸葛承向前一步,那几个人退后几步,然后后背撞上了另一个人。 “是他们害了我。” 冷不丁地背后传来的声音把几个人着实吓得够呛,而当他们回过头后更是惊得差点腿软。带着胡人面具的阿拓手里握着刀挡在那几人身后,他回忆着之前首领最习惯的小动作用手指弹着刀背。 “眷……眷首领……”同样熟悉这个小动作的几人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是你们教唆那个小子弑主夺位的吗?”阿拓模仿着原来首领的刀法对着空气挥了几刀,以他的悟性来说就是那个首领自己复生都看不出这刀法和自己的有什么区别。 “首领……首领的刀法……”几个人的声音都哆嗦了。 “不是,我们只是听命的。” “夺我郎君性命,杀了你们!”诸葛承暗暗掐了个诀,一大团煞气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直直奔着那几个人去了,被这黑气一罩,那几个人顿时脸色煞白。 其实胡人的首领和汉人的女子本没有什么关系,但是鬼魂之属本也不是什么讲的存在,一个找冤死的,一个是冤死的,两者一拍即合把一腔怨气撒到人身上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何况这几个也不算完全冤枉的,所以这会全部跪在地上发疯似的给阿拓磕头。 “不杀你们也可以,告诉我是谁教唆那小子来杀我的,他自己绝没有这个胆子。”阿拓的刀尖指着那个领头的。 “是……是长安那里的贵人。” “长安?是谁?” “我们也不知道,首……就是杀了您的那位他也不会告诉我们,他只说了贵人说的首领您不会同意我们动那个来投奔的小子,所以我们只能先动手杀了您,再来抓那小子。” “那个贵人要你们抓他干什么?” “好像是燕皇弟借着贵人请了一句天谶言,说鲜卑称雄在于慕容氏,只需由贵人在长安主持一场血祭,将数人性命祭天就可保慕容氏江山绵延,而这其中一人就是那小子。贵人交待了,只要抓到人,我们整个部落在燕皇弟面前就是立了头功,到时候大封天下必有我们一份。” 30. 第36章 在确定这几个人嘴里打听不出什么其他有用的消息后诸葛承手一挥让那堆煞气彻底淹没了他们,几人只是挣扎了片刻就彻底昏迷了。 “这样他们几个就算不死至少也得大病一场了,醒来也不会记得我们问过他们什么了。” 诸葛承脱掉面具甩了甩披到脸前的头发。阿拓也没想太多,从腰带上解下一根细绳拢过诸葛承被风吹乱的头发想要替他简单地束个结。 诸葛承倒是毫不扭捏,一动不动地任由阿拓笨手笨脚地在风里抓他的散发,明明用刀时出手凌厉而准确的阿拓像是怕弄痛诸葛承那样抓得小心翼翼,偏偏风又太大还弄得阿拓失手了两回,用余光瞄到这个场面的诸葛承毫不顾及阿拓的脸面在那吃吃地笑。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刚刚听到的血祭二字又滑过了诸葛承的脑海,他不由皱起双眉偏过头看着正认真绕发绳的阿拓。 “我想去长安。”本来一脸温柔地着头发的阿拓脸色渐渐变冷,说完最后那个字时,眼里已经是不容分说的坚定。 “他们要在长安血祭你,你还自己送上门去?”诸葛承着急地转头,一不小心扯到了一束还握在阿拓手里的头发。 “嘶……” 阿拓吓得瞬间放手,于是他好不容易拢好的头发又散了他满眼。诸葛承也被自己刚刚那下太过娇气的反应弄得有些尴尬,他从阿拓手里接过那根发绳,自己胡乱地抓起头发,也不管有点碎发还在空中飞舞就草草地将手中那些束好。 “你当真要去长安?那里现在可是在用兵呢,一个天王一个燕皇弟一个大单于还事关慕容氏的天下霸业,你觉得就凭我们两个能在这些人里周旋完全身而退?” 诸葛承在问话的时候阿拓还在遗憾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而后他慢慢放下手抬着头看着天空。 “我也可以逃,可我能逃去哪里,又到底要逃多久?你也说了,事关慕容氏的天下霸业,他们怎么会放过我呢?所以不如我去找到那个要杀我的贵人,只要杀了想杀我的人,破了燕皇弟的祭天局,我才有命好活。以杀而止杀,这是我的道。” “我知道了,跟我来。” 诸葛承上前拉了阿拓的手不由分说地就往他们住的客栈走。到了楼下直奔马厩那就从小魏肚子里叮铃哐啷地掏出一大堆东西让阿拓抱着。等回了房后指挥阿拓把这些物什摆放妥当就让他在一边乖乖坐着自己就开始配朱砂墨。 阿拓静静地坐着看着诸葛承在那捣腾,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诸葛承的侧脸之上,刚刚随手绑的头发被光描出一个乱糟糟的轮廓,就像是小野猫没来得及被舔平的毛。如果不去想不久前他们讨论的那些血祭啊杀人啊之类的糟心事的话,倒也能让阿拓品出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而阿拓的岁月静好也只持续了片刻,已经配好朱砂墨的诸葛承皱着眉头从案旁拿起一把匕首,而后一脸悲壮地闭上眼睛一刀划开了自己左手的掌心。 “阿承!!!”没想到会有这一出的阿拓跳起来想抢诸葛承手里的刀,而后者已经一脸嫌弃地把它扔到一边了。诸葛承将划破的手置于刚调好的朱砂墨的上方,捏紧拳头任由血液一滴滴落进朱砂墨里。 “这已经是我能调出来的最强的墨了,用这个画的符应该能帮你挡一挡。”诸葛承一边说一边用单手去够旁边的一条布条,阿拓眼疾手快地替他拿过来后就开始帮他包扎伤口。 诸葛承就单手举着让阿拓给他包扎,右手不停蘸了新鲜的墨就开始画符,阿拓瞄了一眼只觉得这上面的线条复杂又凌乱,也不知诸葛承是怎么能不带一丝犹豫地一路画下来的。好不容易阿拓包完了诸葛承的伤口,诸葛承那里刚巧也是收了笔,他举起那张看起来眼花缭乱的符交给阿拓。 “这张符你贴身收好,它能遮掩冥冥中属于你的气机,除非道家当代真传出世否则没人能勘破这层遮掩卜出你真身所在。我想你们这些胡人各部族的萨满们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道家真传吧。” 阿拓手捧着这张含着诸葛承的血的符篆,明明轻飘飘一张纸却似重若千钧,那是他看多了的血光杀戮里唯一不含恶意的流血。 “反正都一样画了,我还在里面加了点障眼法的路数,就算我们此去会碰上见过你的人,只要这张符没破,纵使他们当面也只会把你认成某个其他的路人。” “明白了。”听了诸葛承话的阿拓解开衣衫小心地将这张符篆藏到贴身的位置。 “好,现在真的你藏住了,那再来个假的引开他们。” 说完的诸葛承又开始捣鼓桌上的各种东西,但是这一次都是些木材啊铁器啊玉石什么的材料,他一边用炼阵加工各种材料一边对照着一张图纸来回地测量计算,这一弄就弄到了太阳下山。阿拓眼看着诸葛承把一堆七零八碎的原材料组装成了一只机关小鸟。 “好了,就差魂契了。” 诸葛承手托着小鸟把它放到房间中央,自己站在小鸟面前闭上双眼手指点在眉心中央,过了片刻后,充当小鸟双眼的玉石由本来的黯淡无光开始慢慢发出柔色的荧光。 小鸟的翅膀笨拙地拍打了一下,它原地跳起后一个又顺势拍打了两下,结果因为没有掌握好平衡又啪嗒一下落到地上。不过小鸟没有气馁,它的动作越来越活灵活现,翅膀也拍打地越来越熟练,终于在原地小跳了几步后小鸟振翅起飞绕着屋顶的横梁飞了一圈后轻巧落在了诸葛承的肩膀上。 第37章 诸葛承睁开眼睛,满脸可见的倦色。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肩头上的小鸟,带着一脸温柔笑容变化着手势在与它沟通。 “它已经明白了,现在用你的血涂在它身上,它就会一路转折向北而飞,那些追你的人就会误以为你正在按原本的计划逃亡。” 说完的诸葛承再撑不住身体一个踉跄就要往前栽,阿拓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他带到了自己怀里:“阿承!!!” “我没事,一整天又是作法画符又是造机关的耗得狠了,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诸葛承回话时双眼都没睁开,阿拓小心地把他扶到床上靠好。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阿拓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带着颤。 “我们是互相能舍命的朋友嘛。”诸葛承勉强睁开眼看了看阿拓,还努力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容。 “你现在总能当真了吧……” 然后诸葛承就睡着了,所以他既不知道阿拓替他更了衣洗了漱散了发掖了被角,也不知道阿拓对着熟睡的他起了个誓。 “是。阿承,我们是可以舍命的朋友,所以只要有我一条命在,我绝不会看着你比我先死的。” 作者有话说: 我决定更新频率减半,但是字数加倍,一章凑到3000字看看那朵花能不能拯救我那可悲的作者信誉分。 写到现在一共作者分2分真的不知道上哪喊冤 第30章 毛小豆和阿拓出了鬼谷后才知道两人在里面也是呆了一刻来钟,回想起自己在万法殿里日日夜夜地研究典籍的记忆,毛小豆也只能神奇地回望着如今已经彻底没有任何异象的秘境的所在,他还特意安排了士兵们来来回回地在原地走了好几趟,那里如今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弄不懂就算了,毛小豆心里也明白像鬼谷秘境这样厉害的地方若是刻意想要隐藏,那其他人根本就不会得其门而入。所以他也就顺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打扫战场这块。在遣了一个士兵先回虎牢关向毛将军汇报此行的结果后他也带着阿拓加入了其他人的工作。 等毛小豆这里收敛完所有阵亡将士遗骸回到虎牢关已经是一天后的事了,接了消息的毛将军正在关口等他们,看着队伍后面板车上那几十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毛将军红了眼眶。阿拓只是抬眼确认了一下毛将军眼里打转的泪光后就再度低下眼老实地跟在了毛小豆身后。 “你们也辛苦了,先去休息下,剩下的我来吧。”毛将军交待了毛小豆一句后挥手解散了这个临时组起来的搜救队伍。 “你跟我来。” 可惜阿拓是毛小豆的亲兵,少将军不说解散就连将军的解散都没用,所以阿拓又一次得以跟着少将军进了他的房间。 “鬼谷教了你什么?”毛小豆刚等阿拓踏进屋里就关了房门,语气咄咄逼人。 “回少将军的话,我入了兵家的门。” “什么?!你一个鲜卑人,鬼谷却让你入了兵家的门?!” 除了比武那次以外,阿拓也就这一次在毛小豆脸上看到了明显的表情,那张平常无喜无悲的清冷脸庞带上愤怒的表情后平添了几分艳丽。可惜现在也不是什么能安安静静欣赏美人勃怒的气氛,阿拓只能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承受少将军的怒火。 “问你呢,说话啊!” “阿拓只记得入了道碑林后一步踏出便是兵家的修罗境。” “你的意思是鬼谷上赶着要传你兵家的道咯?你是不是以为你们胡人占了汉人的地界,杀了汉人的兵马,统了汉人的百姓,就也能窃了汉人的大道吗?!” “少将军,我——” “噤声!”毛小豆喝了一句,阿拓果然感觉有什么堵在嗓子里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别给我无意义地诡辩。” “退!”一股无形之力撞上了阿拓,把他整个人撞飞到了墙上后又一动不动地挂在那里。阿拓闷哼一声,喉咙里却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毛小豆一步步走近,抬起头看着还挂在墙上的阿拓,后者一丝挣扎的痕迹也无,眼神里也并无什么反抗的意思。 “怎么,不反抗吗?你兵家的手段呢?”毛小豆虽然是抬着头,看阿拓的眼神里却仿佛是俯视蝼蚁的冷漠。 “说话。”又是短短一句话,阿拓刚刚一度失去的声音又回来了。 “回少将军,兵家最重军法,您是少将军而我是您的亲兵,论军法您想要怎样处置我都是应该的,阿拓没有什么可反抗的。” 毛小豆终究是个法家人,听到阿拓提到军法后他皱起眉头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后终于还是说了句:“下来。” 被解除束缚的阿拓瞬间落到地上,他顺势跪下做了个请罪的姿势。而毛小豆看着他这幅逆来顺受的样子气又上来了,一手解了腰间戒尺架在了阿拓的脖子上,几乎是咬着牙憋着气控制自己不要按戒尺上那处机关。 法家的确是重刑,可是法家也重凭据。 归根结底,是鬼谷选择了他们两个,是鬼谷的人将他们送进了道碑林,也是道碑林领阿拓进了兵家的门。在这一点上,传道的鬼谷既然都没有追究,那么同样受惠于鬼谷传道的毛小豆也就没有了追究的立场。纵使他心里再不喜欢一个胡人得了汉人的传承,一个窃道的“窃”字终归是欲加之罪。 “罢了,传你道的是鬼谷,我没什么可治你罪的地方。”然而毛小豆边说却边手上用力,戒尺的边沿压上阿拓的脖颈勒出了一条长长的直痕。 第38章 “但是记住,你是虎牢关的兵,你的兵家之道最好给我用在该用的地方,不要给我杀你的由。” “出去吧。” 尽管气得不轻,毛小豆终于还是全须全尾地放阿拓离开了,阿拓也是一脸平静地依照正常礼仪告辞出门,就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毛小豆坐在自己房间里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去找毛将军。 进门时毛将军正在往一本名册上誊名字。 “爹,阵亡将士的统计已经好了?” “嗯,除了关下镇里有家人直接来认的,还有登记了家乡可以发还原籍的,无亲无故直接在虎牢关入籍的还有八个人。” 毛将军一脸落寞地誊完最后一笔,合上名册后将它放到另外一本名册之上。 “就我守虎牢关的这些时间里,我已经埋了这么多人了。”毛将军伸出手比了一下两本名册的厚度。 “可是这么多人也就这么厚罢了。” “他们自己选择在虎牢关当兵,他们活着时虎牢军未曾亏待他们,他们死了虎牢军也好好地替他们了了身后事。在这乱世里他们已经活得像个人了,所以他们为了虎牢关而死也是他们的命。”即使对着正在感慨的父亲,毛小豆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温度。 “我知道。”毛将军对上毛小豆的眼睛,敏锐地察觉一向古井无波的儿子眼里的不平静。 “你这么一趟跑下来不赶紧休息这会还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于是毛小豆将他和阿拓在鬼谷秘境的经历和他们分别得了什么传承一一告诉了毛将军。毛将军一度震惊地楞在那里,随后笑着起身走到毛小豆身前。 “原来鬼谷不止明面上那几位,还有个秘境在撑着呢,真想去见识一下。”毛将军一边说一边用手着毛小豆的衣领。 “不过你看爹看人准吧,你果然就是天生法家人,这下你的律令术终于是出息了啊。” “爹,关于阿拓——” “不是有你在嘛,爹相信你。” 毛将军手中不停摆弄,然而毛小豆那个一丝不苟的性格,他的衣服仪态一向都是自己地端端正正的,而毛将军那个东拉拉西扯扯的方法反倒是把原本好好的衣服给整的有点乱了。随着场中一阵沉默,毛将军终于发现了自己在越帮越忙,他别过眼不敢看自家儿子顺便轻咳两声掩饰尴尬。 “整好了,赶紧去睡吧。” 早就了解自家爹是什么德性的毛小豆什么都没多说,依旧道了个谢后退出了将军的房间。 32. 那些无人认领又无乡可还的阵亡士兵的丧礼是在第二天一早进行的。 在虎牢关外某个专门埋葬士兵的地方,草草挖个坑,配一副薄棺,把土盖平了,再插块木板就算是一生了。风吹雨淋下木板慢慢腐朽,那些早年葬下去的已经看不清名字了,等到那块板彻底倒了时,想必这人在世上最后的痕迹也就一起散了。 毛将军到的时候士兵们已经把坑都挖好了,而在那一排棺材前面,镇上妓院的掌柜红儿抱着把琵琶带着所有的姑娘一身素缟地站着,姑娘里除了几个拿着自己会的乐器外,另外的手里都拿着一沓纸钱。 “又要麻烦你了,红儿。”毛将军的声音里有种无法掩饰的疲惫。 “麻烦什么?男人们都为了这块土地去死了,女人们弹一曲,哭两声,拜三拜,送送他们也是应该的。” 红儿在毛将军面前反而没有在毛小豆面前的恭敬,她上前一步站在了毛将军身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脸上的麻木表情,眼睛半开半阖望着那些棺材。 “盼你们不要嫌弃最后来送的只是我们这些露水姻缘的。” 毛将军抬起头看了看天色:“时辰差不多了,埋了吧。” 得了令的士兵们抬起棺材开始落葬,而红儿正了正怀里的琵琶扫了一个怒音。 红儿很少弹琵琶,不是因为她弹得不好,恰恰相反,她弹琵琶的水平就算到了长安洛阳建康都是独一档的。虽然她姿色只是中上,可配上她的琵琶技艺,若再年轻个十年,到这几个大城里随便哪个挂牌都能成为当世名妓。 可这样一位放着可以和名仕风流相伴左右的日子不过,却偏偏在虎牢关落了脚。 若是外人问她为何时她会答:“大城名妓太麻烦,每日里迎来送往的都是些虚妄世故,不如虎牢关里那些人明明什么都不懂,也看不见明天,可抱着你的时候却真的有温度。” 而要是她自己问自己呢,她大概会想起那时候毛将军低着头笑着看她,眼神里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不是引为平等的欣赏,而是纯粹清澈的崇拜——一个琵琶弹得稀烂的人对于琵琶弹到当世绝顶水平的人最最单纯的、应当应分的崇拜。 “红儿琵琶弹得真好,是我听过的当世第一的好,下次能再听到就好了。” 于是红儿就在虎牢关挂了牌,等着那个下次的到来,只可惜不知在忙什么军务的毛将军从没有去妓院的空闲。后来红儿听说了,不是有没有空闲的问题。 虎牢关上下皆知毛将军挚爱亡妻,独自一人将生下来就没了娘的儿子抚养长大,眼里除了军务就是儿子,哪里有一曲琵琶的时间,纵然那一曲琵琶是当世第一也是同样,至此红儿就变得更少弹琵琶了。 再后来红儿听说毛将军虽然一手琵琶弹得稀烂,但是琴却弹得极好,名家那种的好。 第39章 早说呢,红儿心想,那第一次听的时候为什么非要拨我的琵琶在那努力地试,把你的琴抱出来合奏一曲,哪怕此生唯一一次我至少还能凑一个琴瑟琵琶。 然后红儿就像个普通妓女那样安静地在虎牢关挂着牌,偶尔心情好的时候就指点一下手下有天分的姑娘学学乐器。 可能因为老师的确太好,也可能因为难得妓院的妈妈让自家姑娘学技艺不是为了拿出去卖而是纯粹看她们喜欢,那几位学的也很是有模有样。不提贱籍单论水平的话,这个乐班子到那几个大城里去那些世家典仪里奏个乐也是绰绰有余了。 接着就有了那么一天,在虎牢关挂牌多年的红儿终于等到了毛将军。 “红儿,我也知道这不合礼制,但我真的想拜托你,我也明白你这种当世名家很少出手的,可是明日里几名士兵落葬,军法有规我没法给他们带走什么,就想着至少——” “你去吗?”红儿一句话打断了毛将军努力的解释。 “去啊。” “行,我会带着姑娘们一起,该哭丧的哭丧,该奏乐的奏乐,我也是住在虎牢关下,他们能为了虎牢关而死,我自然也能为了虎牢关让他们最后听上一曲。” 红儿答应地太过干脆,立意又足够高格深远,反倒使得毛将军一堆说辞憋在了喉咙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只能看着红儿发愣。然而红儿自己知道自己那上不了台面的本心,所以也见不得毛将军那幅感佩模样。她挥了挥手让毛将军可以走了,一个妓院老鸨在赶一个辅国将军,而那将军还认真地道了谢就告辞了。红儿明白自己的妄想这一辈子都别想再上台面了。 因此红儿的这一曲哀调弹得格外悲凉,皇帝入葬都配不上的悲凉。她哪里是在葬这些兵卒粗人,而是在葬她自己的一生。可是红儿无所谓,因为至此之后,每次她弹那曲哀调,毛将军都在一旁听着。 是以虎牢关里的兵卒落葬,用着最薄的棺材听着最悲的调子,曲到深处纵使什么礼乐都不懂的粗人也不禁悲从中来。于是现场哭成一片,漫天白色纸钱飞舞,掉到黑色棺材上,再盖上黄土一坯,这辈子便也结束了。 这些人里只有毛将军和红儿两个人向来都不会哭,他们只会静静地看着,直到一切落定后上香三拜。多年以来,只有那两本册子还记得毛将军到底埋了多少人。 “我儿昨天说他们活得像个人了。”毛将军说话时并没有转过头。 “少将军说得在,得我一曲送终怎么也能瞑目了。”红儿也是一样。 “的确,你有资格这么说。”毛将军突然转过头看着红儿。 “所以有朝一日轮到我时,你也来给我弹一曲吧。” “胡说!这虎牢关太太平平的,你莫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从来只是安静地弹她的悲歌的红儿声音凄惶,眼泪瞬间涌入她的眼眶。 “我也只是说个万一嘛。”毛将军一脸笑意地对着天空思考了片刻。 “而且我要特别点的,我不听哀调,给我来个喜庆点的曲子,越喜庆越好。” “你又在胡说些什么,哪有人丧礼上要听喜庆曲子的。”红儿和毛将军说话倒是一点不放低身段,该骂骂该说说一点不落下。 “我算给你听啊,你想想看,我是守虎牢关的,都到我要死了的话,那一定是出大事了。若这等大事是虎牢关被破呢,那估计你们也一起没了就没人给我办丧了。可我现在说的是我虽死了但你们还能得闲给我弄个丧礼的情况,那就说明虽然虎牢关出了大事,但被我守住了呀,那我就是死了都高兴啊,可不得弄个喜庆的曲子来听听好应景。” “你给我住口!哪有人这么死啊死啊地咒自己的!!”红儿嘴里骂得狠,眼泪却争先恐后地掉下来。 “哎,我就说说你别哭啊……”毛将军手足无措地看着抱着琵琶低着头哭的红儿。 “其实跟守不守得住虎牢关也没什么关系,我就是听你弹太多遍这个哀调了,耳朵都要起茧了,才想听点新鲜的。那些个兔崽子们死了都能听你弹一曲,到我死了又凭什么不行,而且我凭什么和他们听一样的。” “行行行,你要听什么我都给你弹,我只求求你别再说那个字了。” “那说好了啊,我要喜庆的,越喜庆越好。” 第31章 因为毛将军早上的话,红儿哪怕回到她的院子里独坐了很久后都依旧在后怕。无论她怎么试图安慰自己毛将军那个不着调的性子从不在意什么,所以说点常人忌讳的话也是平常,可是思绪兜兜转转最终都会落在那个恐怖的字上。 越想心越乱的红儿索性又抱起了放在案上的琵琶,把一片缭乱思绪发泄进了弦柱之间。红儿也没有弹什么特别的曲谱,只是随着自己的所思所想随性而为。初时是惊惧惶恐,怕毛将军的一时戏言成真;而后是凄凉悲切,哪怕只是想象一下毛将军或许一身是伤,再无半点生气地躺在那里;最后是怨恨懊悔,恨自己至他死都没开过口,悔的是自己自一开始就毫无开口的资格。 红儿狂乱地弹着,即使泪流了满面也不想擦,却渐渐听得院子外有个人和着她弹的调子在哭。红儿一惊之下赶紧放下琵琶用袖子胡乱擦了脸上的眼泪。 “怎么不弹了?我正要大哭一场,他为何不弹了?你去问问,到底是何人在弹琵琶,虎牢关这样的粗鄙之地怎会有这样的天人之曲?” 第40章 “是,公爷,小人这就去打听。” 院子外飘来几句细碎的谈话,但红儿还是依稀听了个大概,听到“公爷”二字的时候她叹了口气,今天这么一时的乱来果然是惹麻烦了。 “切,我道是哪个清贵人家呢,原来是家妓院,快给爷开门,你们的造化来了,还不快出来迎接。” 红儿住的院子是在整间妓院里最后面的位置,所以看起来只是普通一家民家,而等那个领了命的一路绕到前门路口才发现自己找的人在妓院里。本来听自家公爷的评价还有点怕自己遇上那个隐者名仕人家不肯见面怎么办,但现在一看是妓院他倒是立刻就放心了,叫门的口气也蛮横起来。 “红姨,您看外面——”几个姑娘在半路里等着红儿,她们身上同红儿一样依然穿的是早上的一身素服。 本来在毛将军埋人的日子里,红儿和她的姑娘们都是不开业的,哪怕是碰上这天休沐的士兵也会选择老老实实呆在营里,毕竟大家同袍一场,今天他被埋了明天也许就轮到我,哪个还会有什么作乐的心思。 “大家都去休息吧,我来处就是了。哦对了,以防万一你去镇上营官那儿告知一声,毕竟有位公爷来了虎牢关我们知道了也总要上报的。”红儿叮嘱了一下伙计让他从偏门出去报信,又挥退了想要帮忙的其他人,整了整自己的衣服仪容后打开了妓院的大门。 叩门的明显是个管家模样的人,后面还跟着一大堆各类仆人,看起来这位公爷的排场确实可以。 而在这堆仆人中间的那位公爷也着实显眼,哪怕以红儿阅人的眼力也不得不赞一句风流人物,那一身繁华衣裳配上一个俊美青年倒也算是相得益彰。只可惜虎牢关已经有了毛将军父子两人,红儿就算再见到什么风流人物嘴上赞一赞后也就是那样了。 “诸位贵客,非是奴家不识好歹不开门迎客,实乃今日虎牢关内治丧,禁淫乐之事,诸位来得不巧,请回吧。” “这位掌柜的。”那名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公爷的青年走上前打了个招呼。 “我遣人打探此处并非为那淫乐之事,刚刚行至后巷,忽闻一段琵琶声,虽然并不成曲,可其中凄切哀婉我生平未闻,正听到伤心深处却不慎惊扰弹奏人就此曲停意断,好不甘愿。所以才冒昧叩门,也不知这位琵琶名家究竟是哪位,还请掌柜行个方便引荐一二。” 自古知己这种东西似乎都有个名额限制,毕竟世上知己的人如果一多那就显得自己忒也肤浅。 但说实在的,如果只是一个两个的话其实在数字上看起来又没多少区别,到底这天下人那么多,有两个知你之人也堪称合情合。 可偏偏对于多数人来说,知己这个词就像雏鸟认亲一样,只会给一生里第一个叩门的那个人,门一打开他们看见的便是天上明月地上烟花,那一眼一认就是一世人。出了门后再多余见的不过是些人间流沙,纵使沙里依然有金,却也只能在眼角处偶尔闪烁一时光华,一眨眼就再也看不见了。 红儿也是这样,为了第一个真心崇拜她弹琵琶的人在虎牢关挂了这么多年牌,为了弹琵琶给他听一场不落地跟着他埋了虎牢关里这么多的兵,为了他一句生死玩笑惊惧忧伤思断愁肠。而现在第二个人听懂了,他也是一身的俊郎风华,他也是一眼的憧憬渴望,红儿却只是觉得麻烦。 “贵人来得不巧,那人今儿个不想弹琵琶了。” “那我明日再来。” “那她明日也不想弹琵琶了。” “放肆,你一个出来卖的货色,居然敢接二连三拒绝我家公爷,你知道他是谁吗?!这满朝上下谁不知我家康乐公满腹经纶惊才绝艳,每日里想来拜访的人绕着宅子都能转几圈,如今公爷不计你等身份下贱诚心结交,你居然还敢挡着?” 其实那管家说的在,但红儿依然只是觉得麻烦。 “原来贵人是名满天下的谢康乐,那奴家更是不敢让她献丑了,毕竟康乐公高门子弟名门正宗,哪次听的不是最正统的清音雅乐,又怎能让您坐在妓院听不知哪个贱籍随手弹的荒曲野调呢?” “若我执意要听呢?”康乐公天之骄子随心任意,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又怎么会甘心自己在一家普通妓院门口吃闭门羹。 “公爷,这儿是虎牢关下的镇子,用的是虎牢关的规矩,奴家虽是贱籍,却也是正经登记的营生。虎牢关里,总还是讲究一个愿卖才能愿买的。” “哼,什么时候虎牢关的规矩管得住我谢灵运了?”这时候谢灵运才露出了他桀骜不驯的那一面,连皇帝派的差事都没放在眼里的贵公子不信虎牢关里有能拿捏他的人。 “司州中兵参军毛小豆见过姑孰记室参军,不知康乐公爷此行虎牢关到底是为公还是为私?” 红儿往来人的方向望了一眼,原来是她遣去报信的伙计带着少将军和他的亲兵一起来了。 34. 谢公义谢灵运这个人吧,如果他在外面瞎晃的话,十之八九是为了私事。 要不他一个本该是姑孰的记室参军跑来虎牢关干什么,虎牢关的军务既不需要问他的意思,自然也不需要他来记一笔。这道毛小豆自然知道,红儿听说过谢灵运其人其事其实也知道,甚至谢灵运自己也知道,可惜人家是正经袭爵食邑两千户的康乐公,知道了也不能讲。 “为公的话你待怎样?”谢灵运也是顺风顺水惯了,很少有人这么当面要他下不来台,此时差不多是在梗着脖子硬犟了。 第41章 “为公的话,您到虎牢关前就应行文告知,我自然会在镇上相迎。当然,参军若不屑这些公务往来也是无妨,虽然虎牢关礼数有亏,但现在迎接参军也不迟,请参军随我去营里,将军自会听取参军此来是为何军务,不会让参军为难的。” 毛小豆既不点破,却也不给台阶,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漠面孔等着谢灵运的下文。 “那我要是为私呢?” “为私的话,您是康乐公爷,虎牢关内百姓去得之处公爷自然也去得;可您也只是康乐公爷,虎牢关内百姓去不得之处公爷自然也去不得。” “那好,这只是家妓院吧?百姓应该去得,我自然也去得。”谢灵运干脆也不想装了。 “您稍等,我替您问一问。”毛小豆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转向红儿。 “红掌柜今天开门接客吗?” “回少将军,今儿个虎牢关治丧,小院虽是妓馆,却也知道里有殡,不巷歌的道,故今日里不开业。” “公爷,我也替你问清了,今日红掌柜不开业,所以请回吧。”毛小豆做了个请便的送客姿势,态度是再明显不过了。 这时被管家打发去打听虎牢关到底治的什么丧的仆人回来了,急急忙忙地拉过管家到一边开始咬耳朵。管家初时听得一脸疑惑,进而转为愠怒,不多时管家走到毛小豆跟前,也不去和谢灵运说前因后果,只是吊着眉毛吹着胡子来了一句:“好你个虎牢关。” 毛小豆像没听见那样依旧保持着他的送客姿势,而管家一看他这个态度就更气了。 “我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去了,那你虎牢关禁乐戏还有点道,结果打听了下既非官又非吏,不过要埋区区八个平头,还能禁了我家公爷的享乐不成?” 严格来说,虎牢关并未禁乐戏,只不过红儿身为掌柜想不想开门是她自己的事,她要找什么由只要别太离谱也都由她,所以毛小豆也不想多做解释。而谢灵运听闻因果也是有点微微皱起眉头。 见场中无人应和,又见自家公爷皱了眉,管家上前一步几乎是正对着毛小豆的面高声呼喝:“你好歹也是个中兵参军,我劝你识点趣,叫这位鸨娘给我开了院子,我家公爷还等着会会那位琵琶名家呢。” 谁知道管家刚刚说完,被说了的毛小豆没有反应,他家主人谢灵运没有反应,而有反应的却是一直恭恭敬敬站在毛小豆身后的阿拓,他一步踏出至毛小豆身边,又一步插入管家和毛小豆之间,身型之快犹如鬼魅。管家尚未看清眼前突然多了个什么东西,一只手就掐住了他的脖子单手将他举离了地面。 “听好了,这里是虎牢关,那位是虎牢关的少将军,关内除了将军之外,没人能这么和少将军说话。我不管你家的是个公爷还是个王爷,说话给我放尊重点。” 作者有话说: 注: 谢灵运:我国山水诗鼻祖,名是公义,字是灵运,继承了祖父的康乐公爵位,所以又叫谢康乐,但是整体还是谢灵运这个名字最出名。 这位的人设极其夸张,是才高八斗这个词的发明者,虽然八斗不是他,但他也有一斗,本人性格很能作死但却让人恨不了他。我感觉这位是天生的艺术家,如果活在现代的话大概是位天天住在热搜上的人物。 第32章 阿拓随手将管家往旁边一掷,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的管家一屁股跌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抱着自己的脖子在那拼命地咳嗽。这时被刚刚一幕震得反应慢了半拍的谢灵运再也忍不住了。 “毛参军,我的管家就算再有言语冒犯之处,你的人也不能这么随便动用私刑吧?” “嗯,的确。”毛小豆看向阿拓。 “跪下。” 阿拓二话没说当街跪下了。 毛小豆这一手倒是出乎了谢灵运的意料,因为刚刚对方那油盐不进的样子谢灵运还以为他是个刚正不阿的性格,没想到自己这么一句他倒是立即服软了。谢灵运心想,原来这个看似长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修仙模样的少将军终究还是个会为世俗阶级低头的凡人啊。 “我未下令,你却擅自行动,依军法我要你领受三鞭,你可服气?” “回少将军,我无异议。” 毛小豆说完解下腰间戒尺,一按上面机扩弹出一段钢丝。他随手摘了钢丝前端那枚飞针,甩起戒尺就对着阿拓的后背抽了一鞭。 别看那钢丝极细,那可是杀人如刀的武器,毛小豆甩时虽然没用什么手劲,可钢丝依旧以极快的速度划过阿拓的身躯,因为在关内没有着甲,阿拓身上的布衣迅速被钢丝划破继而入肉,这与其说是一鞭不如说是一刀来得更确切。 谢灵运被毛小豆果断的出手和钢丝上滴下的血惊呆了,而阿拓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只在钢丝抽上身时嘴角一抖。毛小豆出手极快,三鞭转瞬之间已经抽完,而谢灵运只来得及数了数阿拓嘴角抖的那三抖。 “好了,退下吧。” “是。”阿拓面色不改地起身又站到了毛小豆的身后。 “哈哈哈,叫你这么对我,你看你那个什么少将军在我们公爷面前算是个什么东西!”管家这会终于是咳的差不多了,看到害他如此的人被自家主人这么惩罚心中说不出的快意。 “现在该公爷了。”从刚刚开始一直站在原地没什么表情的毛小豆此时踏前一步眼睛直视谢灵运,真正上过战场的将军的冷冽眼神看得纯粹有个挂名军职实际还是个文人的谢灵运身体一个激灵。 第42章 “什么?”谢灵运本能地小退了一步。 “我的人不得我命令擅自行动,我刚刚已经惩罚过了,你的人出言不逊连着冒犯我两次,现在该公爷动手教训自己人了。” 谢灵运这会已经决定把他自己刚刚看人的眼光大批一顿,眼前这个哪里是什么会曲意逢迎的凡人,他到底是给自己招惹了一个什么样的狠角色啊。 35. “这……他说话的确是多有不敬之处,我在这替他给毛参军赔罪了,我回去会好好管教他的。看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闹到现在这样谢灵运也早已歇了想听琵琶的兴致了,只想赶紧了事走人。 “就在这管教吧,我好做个见证。”这会谢灵运想走了,毛小豆又不让走了。 “就这么当众管教不太好吧,他也只是忠心为主一时冲动,请毛参军高抬贵手,给他留点脸面,您放心,我回去后定会重重责罚他的。”谢灵运其实也只是恃才傲物狂了点,人本心并不坏,知道管家这么做也都是为了他,才想着努力在毛小豆面前尽可能把人保下来。 “怎么?你的人这么做算忠心为主,我的人就不算了?你的人要脸面,我的人就不要了?你的人是人,我的人就不是了?就在这管教吧,我军务繁忙,没有那么多时间和公爷为了个管家在这干耗着。公爷要是缺了工具,我的戒尺可以借你,你要打也行,要鞭也行,三记对三记,你和你的人就能走了。” 这会管家也是回过味了,知道自己这下是惹了大祸,这虎牢关里当少将军的原来比他下面那个还要狠。 那戒尺一看就是寒铁所制,打到他这种没练过的人身上不说断骨也是伤筋,若他家公爷选了鞭的话那就等于连砍三刀,自己和那个人高马大看着就皮糙肉厚的兵不一样,三刀下去哪里还能有命在,于是立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跪在地。 “毛将军,是小的有眼无珠,小的给您磕头了,您放过小的吧。”见毛小豆脸色不动,管家无法只能膝行至谢灵运脚边接着磕头。 “公爷,公爷,仆知错了,您救救仆啊,那三记是能要人命的啊。” 谢灵运终究是无法看着自家管家的这副惨状,有了主意后他直视着毛小豆的眼睛,用眼神传达着自己的坚定之意。 “毛参军,恕我失礼了,今天只要有我在,你别想动我的人。”这时候谢灵运带来的那些个仆人们见自家主人发话了,纷纷上前将谢灵运和管家团团围住,大有你们动一下试试的意思。 毛小豆这时候反而笑了,而他这一笑却没有冰山消融的感觉,反而像是风雨欲来前的压抑:“你们这些建康来的人啊,真是没见过北面的血。” “阿拓。” “在。” “教教他们吧,下手轻点,我不想在虎牢关下埋废物。” 那些仆人们起初还没听明白毛小豆的话,以为他说的是雪,心想雪景只要时间到了就能看,哪里还用教,谁知就在此时,阿拓动了。他这一动哪里像是个刚刚挨了三鞭的人,只一瞬他就出现在了一名仆人面前,因为毛小豆让他下手轻点,于是阿拓干脆也没有拔刀,只是以手掌成刀斩向那人的脖颈。 那个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翻着白眼倒在了地上,这时周围人才开始察觉不对想要抵抗,可是建康来的人哪里见识过阿拓这种程度的杀人技。何况以阿拓那非人的身法,他们连人都看不清又怎么抵抗。阿拓打得很随意,甚至还有时间欣赏一下这些人脸上惊愕的表情。只不过他对于抹人家脖子这点非常坚持,哪怕用的是手刀也非要朝着人家的脖子上,要么颈侧要么后颈,没人能挺得过一招,都是一声不吭直接栽倒。 不多时,那边还醒着的就剩一个还站着的谢灵运和一个跪着的管家。阿拓甩了甩手后转身离开,谢灵运和管家都清晰地看见了他背后那三条血口子和染红的布衣,而这所谓的北面的血实在超过了这两人可以承受的范围。 “你……你和你的人……怎么可以下手那么狠……当真欺人太甚!!”谢灵运的声音都在抖。 “我欺人太甚?你的人坏我虎牢关的规矩在前,强买强卖逼迫我关上登记的正经营生; 又出言不逊在后,我身为司州中兵参军统领虎牢关各项事务,好心给你们调解,你的人却对我横加指责。而你不但不接受我的和解建议,包庇犯事者,还打算聚众抵抗,可是丝毫没把我虎牢关放在眼里。我没把你们都下牢已经是看在你是北府嫡脉的份上了,你还觉得我欺人太甚?” “可是……可是……”这会的谢灵运终究只有二十来岁,还没有后来那么任性妄为,思绪在一半自知亏和一半你待如何之间拉扯了半天,他那个才华横溢的脑袋却一直没给出个像样的结果来。 毛小豆见谢灵运此时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就摇了摇头。 建康来的这些人啊,在一片江南烟雨里长大,喝着露水迎着朝雾在石板桥的遮挡下吹着徐徐微风长成一朵颤颤巍巍的娇花,但凡有些个哀啊愁啊的就要写篇文章祭悼一番。 可惜娇花虽美却难养,不过沾着点血腥味就叶也枯了花也垂了,毛小豆不禁心想,要是他们遇上北面那个杀人如麻的皇帝时会是什么一番景象,到时被鲜血满地淹没的娇花是否还有什么哀愁的空闲。 所以虎牢关才不能丢啊,他难道还能指望那些人能扛得住北面的铁蹄不成。罢了,今天也算教训过了,只要这群人不在虎牢关的跟前闹,其实和毛小豆也没什么关系,他也不是今天才知道这群人靠不住。 第43章 “公爷,带着你的人,今天之内给我离开虎牢关,我就不再追究你管不管教你的人了。” 要说阿拓下手也的确有分寸,虽然当时人人都倒下了,但过了没多会也开始慢慢各自醒转。谢灵运瞥了眼扶着脖子在地上来回哼哼的手下们,混乱的脑子终于给了他一个结果。他谢灵运有他自己的骄傲,这次是栽了他也认了,但下次他绝不会把自己置于这么不利的境地了。 “毛参军,我知道这次是我手下多有冒犯失了礼数,闹成这样也并非我的本意。参军的意思我会遵从的,请你念在他们刚刚受了伤的份上让他们在镇上歇息一天,明日一早我自会带他们一起离开虎牢关。” 毛小豆没想到谢灵运真的会服软,而且都到这份上了还存着一份体恤下人的心。也许娇花也只是没见过风霜,本性也并不太坏吧。 “可今日这般不欢而散,既没有听到那曲天上之音的琵琶,也没结交到参军这样的人中豪杰,灵运下次定会遵照礼数重新登门拜访,万望参军到时能不计前嫌指教一二,告辞。” 毛小豆望着谢灵运离去时反而渐渐带上了气势的背影勾起了嘴角。 第33章 毛小豆端着托盘到营房的时候,阿拓正赤着上半身背对着门口让同房的另一名亲兵帮他清洗背后的伤口。 “少将军。”率先看见毛小豆的还是那一个亲兵,他停下手里的工作要给毛小豆行礼,被他挥挥手制止了。而此时的阿拓也回过脸来,看见毛小豆后他的脸上有点惊讶。 “你也坐那别动了。”毛小豆放下手里的托盘又从那个亲兵手里拿过了布巾。 “我来吧,你先出去。” 那个亲兵赶紧告退了,出门后还顺手帮他们把门给带上了。 “少将军,我——”阿拓倒是没站起来,但是明眼可见的坐立不安。 “怎么?怕我在打什么别的主意?毕竟给你三鞭的也是我,你会这样想也是合。” “阿拓不敢。” “我不在乎你现在在想什么,转过去坐好,这样我才能给你洗伤口。” 阿拓转过头挺直背坐着,肌肉绷紧地仿佛随时准备出手杀人,他连呼气都不敢大声,于是屋子里只剩下了毛小豆在水盆里给布巾过水的哗啦声响。阿拓慢慢闭上双眼,神态凝重尤甚等待上刑。 然而先触及背脊的并非冰凉的沾水布巾,而是毛小豆微凉的指尖。 在阿拓看来,毛小豆其实还是个努力练武的文人,他那把戒尺如果不算上面机关的话可算是再温柔不过的武器了。所以练了半天,毛小豆的指腹依旧像个文人那样温温软软,阿拓低头看了看自己因常年握刀而长了茧的手指,不自觉地哼笑出了声。 “疼?”毛小豆的手指一僵,紧接着沾水的布巾就按在了阿拓的伤口上。 “我打的时候你一声不吭我还以为你不会疼呢。” 不知道怎么解释刚刚那个误会的阿拓干脆闭了嘴默认了毛小豆的调侃。 随着毛小豆渐渐擦拭干净伤口周遭已经干涸的血液,那三条干脆利落如同刀口般的划伤呈现在了阿拓的背脊上。 常年练武的人就连背上的肌肉都看着匀称而干练,哪怕只是呼吸间微小的起伏都能看出隐藏于其下的力量,却又不会有任何过于夸张累赘之感。 因为毛小豆当时没用力的缘故,那伤口还在皮肉的程度并未伤到其下的筋骨,哪怕动手时心中有数,但如今亲眼确认后毛小豆还是因为放下心而轻轻叹了声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大概因为下手的速度太快了,有一处伤口里微微嵌进了一点碎布。 “忍着点,有点碎布进伤口里了,我帮你把它弄出来。” 毛小豆用左手两指固定住伤口两侧,微微用力将已经有点愈合架势的伤口往两侧推,刚开始结痂的伤口表面因为毛小豆的动作再次开始往外冒血,而毛小豆面色不改地用右手小指微微一挑,将嵌进伤口的那块碎布挑了出来。弄完这些的毛小豆迅速从一旁托盘里拿出一块干净的白布按在了刚刚被他重新弄开的伤口上。 而后毛小豆维持着单手按住伤口的动作,单手挑开了托盘里一个瓷瓶的盖子,手指挖了一点里面的药膏开始往阿拓的伤口上涂。在手指触及皮肤的那一刹那,阿拓本能地一抖,把他和毛小豆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少……少将军。”阿拓声音里难得有点窘迫,而毛小豆难得地笑了。只听见笑声的阿拓在心里想象了一下这位平时冷得像冰的少将军真心笑起来是否也像冰雪消融那样能让万物回春。 “这是将军配的伤药,你放心,他的医术很好的,就算有点疼也是极对症的良药。”毛小豆也没意识到他的语气已经是在软言安慰了,只是自顾自地继续涂抹药膏。 “不疼的。” “嗯?” “我受过比这重得多的伤,这点,不算疼。” “那怨吗?” “怨什么?” “你替我出头教训伤我之人,我却为了那个伤我的废物抽了你三鞭。” “您也说了,您未下令,是我擅自行动,没什么好怨的。” “那不过是我糊弄那些人的话,你是我的亲兵,保护我本是你的分内职责,难道我有危险时非要喊了救命你才能动才不算违反军法吗,那这军法也真是可笑的可以了。” 毛小豆说到此处全身都停了下来,哪怕手指还点在阿拓背上也没有自觉。他盯着阿拓背上的伤口,眼神里带着七分自省三分自责。 第44章 “我给他们弄了个陷阱,用的饵却是你的血肉,可是最后又是我放他们走了。学法之人……不过一个康乐公罢了……你为什么不怨?你凭什么不怨?!” “少将军,您问归问,手别使力,多少还是有点疼的。” 这会阿拓自然地转身,脸上表情却是一片平静,一点都不像是他嘴里说的疼了的样子。然而毛小豆还是反射地收手,脸上自责与愧疚的表情都来不及褪去,就这样愣愣地和阿拓对上了眼。然后阿拓明白为什么平时毛小豆都要面无表情了,因为堂堂虎牢关的少将军带着现在这样的表情看起来太脆弱了,脆弱到阿拓想起身替他挡下些什么,尽管他也不知道那些什么究竟是什么。 毛小豆不过转瞬就换回了他的面无表情,可是他的眼神却躲着阿拓的眼睛:“抱歉。” “您无需抱歉的。”阿拓依旧直视着毛小豆。 “无论是这个还是那三鞭,您都无需抱歉。” 毛小豆的眼神又转了回来。 “您也知道我是个鲜卑人,不像你们汉人那样学了那么多规矩典范什么的,所以若我是哪里说的不对,少将军尽管罚我。”阿拓这会的态度不像是一个亲兵准备给一位将军建议,反而有点像是一位兄长想要开导幼弟。 “少将军似乎以为守住虎牢关只是您自己一个人的事。” “什么?” “虎牢关将士的性命,虎牢关百姓的安稳,虎牢关的规矩,少将军似乎是觉得只有您在保护这些东西?还是您觉得这些东西只配由您来保护?我以前虽是部落的第一勇士,可保护部落是整个部落的人的事。所以若有谁为了保护部落而受伤了,我心中只有感激,没有抱歉。” 毛小豆只是望着阿拓的眼睛沉默不语。 “那人言语辱及您,我自然就该出手,您拿不拿它做饵那是您的事,不该我来过问。而我受那三鞭,是为了守住虎牢关的规矩,不是为了让那人也跟着受三鞭给我出气。现在我受了三鞭,那群人也滚了,我求仁得仁,又有什么可怨的。” 毛小豆的嘴唇动了动,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也许你们法家还会在意整件事的过程合不合法什么的,但对于我们兵家来说,我们只在乎赢了没有。只要赢了,我们不会在乎那个被我派出去的究竟是死于做饵料还是死于正面进攻,如果我们没法把他们带回家,那至少能让他们死得其所。” “呵,你还真知道挑我喜欢听的说。”毛小豆笑了,半是自嘲半是真心,但看在阿拓眼里依旧觉得挺好看的。 “少将军,您不必给自己太重的担子,将军和我们都在,我们会陪你一起守住虎牢关的。” 37. 诸葛承这一觉睡了足足六个时辰,不过好在他昨儿个昏得早,所以醒了后勉强还是够了个早起。醒来后的诸葛承发现昨天阿拓又没回他自己的房间睡,而是在旁边的坐榻上和衣靠坐眯了一夜,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干干净净的里衣就知道自己昨天昏睡后都是阿拓替他打的。 心情很好的诸葛承笑眯眯地起床,想要趁阿拓还没醒给他出门买个早饭谢谢他昨天这么照顾自己,只可惜屁股下的床榻不太配合。诸葛承明明动作很小,它还是轻轻地发出了嘎吱了一声,而就一下阿拓就醒了。 这一次阿拓有了之前的经验,脸上并无太多担心,只是笑着问了句:“睡够了,头疼吗?” 诸葛承乖乖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用担心。 “那好,你洗漱一下我去买早饭。” “我去吧,你昨晚又没睡好。” “没事,我皮糙肉厚的这么睡一晚也没事,只要我家军师能吃好睡好就万事大吉,这种跑腿活尽管交给我。”看着阿拓笑着说完这一串头也不回地跑了,诸葛承好险才忍住没用枕头砸他。 阿拓回来时诸葛承正在案前研究一张摊开的地图,要不说诸葛承是世家顶级的传承,哪怕就掏出这么一张精密的地图在兵家眼里就抵得上千军万马。图上面还放着各种的机关零件,至于每个零件代表了什么大概也只有诸葛承知道了。 “在研究什么?”阿拓顺手把手里的饼子递给了诸葛承。 “看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诸葛承随手接过咬了一口,眼睛却还盯着地图上的各种零件。 “某些人既然拜了我为军师,我自然就该拿出点本事来,不然辱没祖宗啊。” “下一步自然是走风陵渡然后入潼关直接去长安啊。”阿拓盯着图看了一会也看出点门道了,指了指图上的一处地点。 “不,我们走茅津渡转函谷关然后去洛阳。”诸葛承指了指南边。 “去洛阳干什么,那贵人不是在长安吗?” “就因为贵人在长安啊,你看看现在长安周围到底有多少股势力。”诸葛承指了指长安周围那一圈的零件。 “就我之前边走边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这里是鲜卑的慕容氏,羌族的大单于大概在这,氐族应该是有几支应对的部队,可惜我不知道他们的位置。接着就是长安城,除了天王以外,里面不是还有一大堆胡部各族被俘的贵人们,那么多人里你知道那个所谓的贵人是哪家的吗?” “对我们来说最好的情况是贵人就在慕容氏,比如慕容氏的大萨满什么的,那么我们只用对付其中一家就够了。其次是某个和慕容氏交好的小部落的人,那也可以是当做就对付慕容氏一家。 第45章 就怕事实上没那么简单,比如……贵人是羌族的姚氏,那说不定他就是想火中取栗利用慕容氏自己好趁乱摘果子。最坏的情况则是——贵人是天王,他要借着祭天局让被选中的这几方势力和燕皇弟斗个两败俱伤。别的被选的那几个人我不知道,但我想,你和那位天王本人也不是完全没有过节吧。” 说到这会诸葛承从地图上移开目光直视着阿拓,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 “过节……”阿拓反而没看诸葛承而是望向了北方,脸上一脸的落寞。 “国破家亡了的确应该算是过节吧。” “所以,你才有资格被选进祭天局。”诸葛承的语气里并没有疑惑。 “就算有资格又如何,我现在也只是孤家寡人一个的普通鲜卑人罢了。” 阿拓说到一半转过头来,诸葛承伸出手来握着他的手,从阿拓的角度看过去,诸葛承的眼角又带上了一点粉色,阿拓仿佛能从那双眼里看见水光潋滟。 “你还有我啊。” “嗯。”阿拓于是笑了。 “所以我们去洛阳干什么?” “两件事。第一是我在鬼谷里学的各种机关图纸,手边的材料只够那日勉强给你组个替身小鸟,洛阳就算再经战乱终究是昔日都城,各方集市贸易往来足够我凑齐材料多造几个机关兽,这样就算第二件事办不成我们也不算完全没有自保之力。” “那第二件事是?” “想办法搭上北府军。” “去找汉人?” “没错,我的机关兽最多让我们自保,你的兵家学问没有兵马在手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场祭天局里各方哪个不是带着成千上万的人马,没有一兵一卒的我们根本就没有入局的资格,所以我们只能想办法借势。” “去找汉人借势?”阿拓想了想。 “也是,长安的胡部各族打得都乱成一团了,汉人未尝没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心。” “这是其一,其二在于汉人是我们唯一肯定的不会参与这场祭天局的一方,也就是最不会和你产生冲突的一方。” “还有其三吗?” “其三就是汉人对于长安的执念要远远强于你们胡人。 当年司马家立了晋朝,定都洛阳,堂堂都城如今却是边陲,若是能够收复长安,那么双都相互拱卫之下才能争出一片王朝气运。姓司马的但凡还有一丝血性,就不该只想着在建康偏安一隅,中原的战乱终归是要有人去结束它的。” “你还会相信姓司马的?”阿拓一脸戏谑地反问。 现在轮到诸葛承一脸的落寞了,阿拓看着眼前沉默的人,突然就很想试试问他这个问题。这不光是因为他的出身,还因为他在鬼谷时面对那些汉人将军们时他的那番豪言,王侯将相真的宁有种乎吗,这种真的分胡汉吗? “那如果是由胡人来呢?”阿拓深深吸了口气,他深知这个提问不会让诸葛承喜欢的。 “由胡人来什么?”诸葛承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明白阿拓想问什么。 “由胡人来……结束中原的战乱和南北的分治,还天下一个太平。”阿拓终于还是说出口了,他紧紧地盯着诸葛承,生怕错过一点他的反应。 “什么?”诸葛承瞪大了眼睛张着嘴看着阿拓,仿佛不知如何反应般停在那里。 “你也觉得……胡人不配吗?” “可是……你也知道,胡人在这些年里杀了多少汉人……”诸葛承的眼眶又红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阿拓的提问他会这样反应,只是凭着本能努力地不要让眼泪滴下来。 “难道……你们汉人在打天下的时候从不杀汉人吗?”阿拓的声音依旧平静,平静到诸葛承觉得他太过残忍了。 “那是——”诸葛承大喊一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地图上的机关零件滴溜溜地打转,可一掌过后自己又皱着眉愣在那里。 “那是……” 然后诸葛承想起了他在鬼谷看见的那两堆蚂蚁。 “阿拓……我们不是蚂蚁。”诸葛承也不想解释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与其说他是在说服阿拓,不如说是在说服他自己。 “我们根本做不到不去区分这些的。” 诸葛承闭上双眼,眼泪沿着脸颊滚落,被阿拓接到了掌心里,而这滴泪摧毁了他最后剩下的对于继续这个话题的勇气。 “是啊,所以好在我们只是两个普通人,这种问题也轮不到手中没有一兵一卒的我们来考虑。对吗,阿承?” “嗯。”诸葛承闭着眼睛轻轻点头。 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这个话题,即使明知这是自欺欺人。 作者有话说: 注: 风陵渡:黄河古渡,位于今山西省运城市芮城县 茅津渡:黄河古渡,位于今山西省运城市平陆县城南茅津村,南岸就是三门峡市 鲜卑慕容氏:胡族势力之一,各种燕都是他们,慕容表哥他祖宗 羌族姚氏:胡族势力之一,后秦 氐族符氏:胡族势力之一,前秦 第34章 越过那个话题后,诸葛承和阿拓依旧恢复到了之前其乐融融的状态,他们一路按着诸葛承之前的计划前往洛阳。 由阿拓的观察来看,自鬼谷学习后的诸葛承的小魏另一个变强之处在于它的赶路速度总算是抵得上一匹好马了,现在拖后腿的反而是诸葛承自己的骑术。 第46章 阿拓曾试着指导了一下他,结果发现诸葛家的天分似乎全去脑子那了,身体是一点都能没占上,他越教诸葛承的动作越僵。等有一天阿拓发现诸葛承学到磨破了大腿内侧的皮,带着张要哭不哭的脸忍了半天却还硬是赶路后就彻底放弃了,他算是接受小魏这辈子注定就是头小毛驴的速度了。 而他们这一路走来也是见识到了一路的惨象。 还来不及完全消去痕迹的战场,逃难到一半发现哪儿都在打仗根本没有一个安全去处的茫然百姓,以及那些就算阿拓这种从没学过的人都能看见阴风阵阵的乱葬岗。阿拓还陪着诸葛承给其中两个明显就是新添的共冢做了超度,而此时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就是第三个。 “阿承,这个不行。”难得阿拓的语气里能听见明显的恐惧,眼前这个换谁来都该恐惧的。 阿拓看着眼前的黑云滚滚,这处共冢的阴气已经浓到几乎要自成一方世界了。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阿拓顺着这片黑云的来源看见了一个纯粹由人类头颅垒起来的建筑。那些人还没有死得太久,所以头上血肉还没有腐烂或者被吞吃地彻底。大多数的头骨之上还带着一些散碎的皮肉,就连阿拓这种从兵家修罗境里出来的人都不禁被眼前的景象弄得皱起眉头。 “那个京观的煞气太重了,就算我们备齐祭品那也不是你一个人作法就能超度的怨魂。”阿拓试图说服诸葛承放弃这处乱葬岗。 而诸葛承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京观,过于愤怒后反而又红了眼眶。 “慕容氏的手笔……说什么天下太平……呵呵,又怎么可能呢?你要我怎么可能相信你们胡人会让天下太平!!!” “你可以生气,可这就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事。我们走吧,这里只有等道家或者释家的世间行走来处了。” “等到什么时候去?!他们快要尸变了!” 诸葛承的情绪真的很糟糕,糟糕到他在做一个完全无谋的决定,提着他的桃木剑就要往京观的方向走,而此时的阿拓也顾不上诸葛承会不会介意了,上前一步一把就把人拉了回来。 “听到我说的没有?他们要尸变了,到时候有更多的人会死的!” 诸葛承此时已经泪流满面了,如同阿拓第一次看见的那样,那实在是一个很丑的哭法,可阿拓此刻再没有了第一面时想笑的情绪,他不忍地闭上眼睛不再去看诸葛承的表情。 “你处不了的,只会白白的送命,你救不了这天下所有人的。” “你哪怕让我去试试!”诸葛承吼得很用力,好像是要把满腔怨恨宣泄在这句话里。 “你这是要让我看着你去送死!!”阿拓终于也跟着吼出来了,眼神凶狠地盯着诸葛承,生怕自己会因为那双泪眼而心软。 “抱歉打扰,但是两位,贫道有一言不妨请两位听一听。” “谁?!” 阿拓的刀瞬间出鞘,他转身把诸葛承挡在身后,兵家的杀气离体而出将他和诸葛承保护在中间。而诸葛承甚至连脸上的眼泪都来不及擦就开始结印将小魏改成战斗状态。 “两位稍等,我并无恶意。” 两人面前不远处突然有个人影若隐若现,随着那人抬手从肩上掀起一张符纸,那张符纸无火自燃,那个人终于完整地出现在阿拓他们面前。一个看起来比他们大上几岁的青年道士手持拂尘对着他们行了一个道礼。 “正一道当世行走杜炅见过二位。” “墨家弟子葛一,见过道兄。”诸葛承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道士还存有戒心,只好借着已经露馅了的小魏编了个假名落实了自己机关师的身份。 “兵家弟子,葛二。”阿拓还是保持着拔刀的姿势,连个假名都懒得编就顺着诸葛承的话说了。 杜炅也不去拆穿他们明显的假名,终归是他先隐身在一旁听了人家的壁角在先,那人家对自己有点戒心也是很正常的事。 “我本是为了处这处战场的怨魂而来,可是到了就近才发现这处战场遗骸不仅被做成了京观,还正好位于一处阴脉之上。 也不知这么做的人是无心还是有意要再造生灵涂炭,若考虑到此处离洛阳不过十几里地,那可当真是其心可诛了。我贴隐身符本是想在不惊动尸煞的情况下就近观察一下还有什么法子的,不想刚巧撞破了两位的对话,此举并非是有意,还请两位师兄多多海涵。” “不怪道兄,大家终归都是为了这个京观在想法子。”诸葛承见杜炅诚心解释了,就拉了拉阿拓示意两人可以先不用再摆个准备战斗的姿势了。 “刚刚你说京观那里是要形成尸煞,不是尸变?” “没错,诸子百家各有所长,阴尸这方面总还是我们道家看得更准些。” “那要怎么办?”诸葛承的语气焦急,满脸的不知所措。 “尸煞一成,方圆百里内再无人烟啊,旧都洛阳难道就要因此毁去了?!” “所以说天无绝人之路,能在此地一次聚齐三名百家出世传人。本来没有遇见你们的话,我打算起一课镇魂科仪,能压多久是多久,等我回山再请师门长辈出山。但现在有了两位的帮助的话,就可以试着起超度科仪了。” “我们能行吗?”这会有了帮手后诸葛承终于冷静下来了,他内心不得不承认刚刚阿拓的判断是对的,以他的能力,刚刚单凭着一腔热血硬闯的话的确就是送死。 第47章 “我听两位刚刚的对话,葛一师兄似乎对道法也有涉猎?” “嗯,我修习机关术也需要研究各类阵法,所以也读过一些道家典籍。” “那再好不过了,此处尸煞已经引了过半阴魂入体,我打算索性催熟它,让它以半尸煞半尸变的状态出世。 然后我们三人结成三才阵法,以葛二兄为阵眼,他兵家三才阵法攻防一体适合持久缠斗,你我二人踏道家三才补位。而趁葛二兄将尸煞扛住时,由我出手葛一兄辅助我先将剩余阴魂一并超度断了尸煞阴魂来源,然后我们再协助葛二兄彻底将尸煞摧毁,放出其内阴魂再行超度,你们觉得如何。” 诸葛承和阿拓对视片刻后各自点了点头。 “好,就按道兄的想法办。” 39. 方案商定之后诸葛承和杜炅就开始一人各占一边做着战前准备,诸葛承从小魏肚子里掏了几件法器出来,杜炅瞥了一眼后眼睛都亮了。 “没想到葛一兄的道法修习的这般精深,这样的法器都能操纵的话修为都能赶上好多真道士了,这样的话我们的胜算又大了几分。” 杜炅一边说一边又往一张符上写写画画了一番,待书写完毕又细细查看一遍后就双指一夹直接凌空将这张符篆射了出去,那符在空中转了一圈后自己认准一个方向飞走了。 “给找我来的人发张传讯符解释一下我们这的进展,我想哪怕是最顺利的情况,超度完尸煞后我们三个恐怕都站不直了。这还不算万一我们功亏一篑的话,那么那些人凭着数量至少能替我们把这件事情做完,左右都算是有人能替我们善后了。”杜炅嘴里说着,手上还在不停地画着新的符篆。 “挺好的,未虑胜先虑败。”阿拓没有这两个汉人这么多的准备要做,只是抱着刀坐着调整身体的状态。 “但是真动手时你可不许留手拖累我们两个。” “请两位放心,这本该是我的事,两位肯出手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到时候我就算拼尽性命也会尽量保全两位的。”杜炅再次起身郑重地对着阿拓和诸葛承道了个谢。 “我替这方圆百里的百姓谢过两位,若此事能了也算是大功德一件。” “道兄不必如此,乱世当头,我们也只是不想百姓再受苦了。道兄正一道道门正宗的实力我还是信得过的,尸煞凶狠,我们三人还需通力合作才有幸。”诸葛承嘴里说的是杜炅,眼睛却看向阿拓,示意他到时候注意配合。 “你放心,哪怕只是为了护住你的安危,我也必全力以赴。” 不多时后诸葛承和杜炅相继准备完了,这两人起身站在阿拓身后商量了一阵到时候变阵的安排,又拉着阿拓演练了一番。多亏这三人都是一时人杰,短短时间内已经将临时的阵型磨合地有模有样。 “我会尽量用自己的杀气罩住你们隔绝里面的阴气侵袭让你们好安心施法,但若是打到顾不上的时候你们也要注意自保,现在跟上我。” 作者有话说: 注: 杜炅:五斗米教东教教主,五斗米教是正一道天师教的一个流派 第35章 阿拓手中刀一横,身上杀气尽显,而后他朝前挥出一刀,刀气一瞬劈开滚滚黑雾,他再没有半点犹豫一步踏了进去。诸葛承和杜炅一人占住一个三才位跟在阿拓身后,而早已经被诸葛承转成战斗形态的小魏则是负责队伍里殿后的位置。 越靠近京观的位置地上的残肢断臂就越多,因为受到已经开始的尸变的影响,这些断肢上半腐烂的肌肉正时不时诡异地抽搐着。阿拓边走手中边不停地挥出刀气,无形的气刃越过地上的尸块,将它们粉碎成更散的血肉,腐尸与脓血的味道飘散开,让诸葛承和杜炅两人几欲作呕。 “快到了,跟紧点。”阿拓逐渐加大了挥舞刀锋的频率,而那座黑雾中若隐若现的京观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容。 直到此时诸葛承才看清这个京观到底有多可怕。 纯粹由人头垒起的墙体比一间屋子还要高,只腐烂到一半的头颅上因脓血而结成一丛丛的头发像破布一样披散着,白骨上还有些碎肉半黏连着,随着阴风阵阵而慢慢地摆动。时不时有蛆虫从白骨的一处缝隙里爬出来,蠕动着微微泛黄的肥硕身体再从另一处缝隙里钻进去。 只看了一眼这种景象的诸葛承浑身都在发抖。 “收摄心神,莫要被眼前所见影响了!!” 杜炅身为道家传人到底是更多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看旁边的诸葛承状态不对立即在他后颈拍了一张清心符,浑身一震从那种状态中退出的诸葛承不自觉地在那干呕。阿拓立即原地停下,用纯粹的杀气在诸葛承周身隔绝出一个安全的结界好让他缓一口气。 喘了几声的诸葛承胡乱用手背抹去了嘴边刚刚因为干呕而挂在那里的唾液,他抬起头咬着牙眼神用力地看着前方:“我没事了,继续。” “那里就是尸煞的位置了。” 杜炅指向京观的内部,无头的尸块堆积如山,而整座尸山像是有了生命的脉搏那样在规律地抖动。黑色的阴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沿着尸山的缝隙被吞没进去,像是一个生人在呼吸一般。 “葛一兄,拜托了!” 几乎在杜炅开口的同时,诸葛承动手甩出几件法器,落在他事先看好的方位上,又取出八卦盘开始一边转动一边调整方位,随着八卦盘的牵引,那些法器自己动了起来,铃钹锣鼓各自喧嚣。 第48章 “八卦阵,锁!” 随着诸葛承一声起阵,落在地脉节点上的法器自动锁住了四周的阴风,它们将阵中的京观与外界暂时隔绝开来。在呼吸间发现不再有阴气涌入的尸山瞬间发怒般加大了抖动的频率和程度。 “葛二兄,我要让尸煞提前出世了,做好准备接敌!” 杜炅一刻不停地往尸山上打出符篆,那些符篆碰到尸油后立即引燃,连带着底下的肉块一起燃烧后发出一种焦臭的味道。原本已经愤怒的尸山这下更是如开锅了般疯狂抖动,然后在杜炅不知甩到第几张符后瞬间炸了开来。 “来了!” 在原本的尸山的位置现在剩下一个人肉组成的人形物体,之所以只能称它为物体而不是“人”的原因是虽然它的结构是奔着人去的,用的材料也都是人身上的部位,只是没有一个部位在它应该在的位置。尸煞大概比阿拓再高一个头的样子,以人来说那是了不得的高度了,但以尸煞来说却又算先天不足。刚刚出世的它似乎也没搞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孱弱,张着它那两截断指组成的嘴巴在那不停地嘶吼。 阿拓不敢再有丝毫的耽搁,他踏前一步双手握刀以最大的力度朝着尸煞的位置劈出了一刀,巨大的风刃带着满地的散碎肉块一路朝着尸煞的位置扑去。 40. 尸煞自然是第一时间感觉到了阿拓的杀意,它转过头用应该是眼睛部位的两个黑洞望了一眼阿拓他们几个,一声凄厉的尖啸声过后,尸煞对着三人的方向发出一记音刃。两股气流在半途撞在在一起,由内而外扩散成一波肉眼可见的气浪。尸煞以肉身接下了这股气浪,而阿拓这边则是以一招十字刀法将那股浪生生从中间砍断了。 “怎样,葛二兄能接下尸煞的进攻吗?”杜炅毕竟不懂武艺,还是决定以阿拓的意见决定下一步是先三人集中对付尸煞还是分头来。 “还行,应该能顶一会,你们动手的速度快点就行。” 阿拓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右手握着长刀,左手却直接握住了刀锋,像是那天诸葛承用匕首那样以长刀划破了手心。 阿拓左手慢慢抚过长刀的整个刀身,饮过主人鲜血的长刀发出一阵清亮的刀鸣,他以刀指地,刀身上多余的鲜血慢慢汇集成一滴流向刀尖之上。 除了必要的留下给诸葛承和杜炅作为保护的杀气之外,阿拓将周身所有杀气聚在了刀身周围,过于集中的杀意凝成一股黑色的气雾,但这团气雾给人的感觉却不同于阴气形成的黑雾,如果说阴气是死亡在渴望生者的话,那阿拓的杀气就是生者在追求死亡。 在阿拓准备的时间里,那只尸煞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地用它那六只手臂组成的下肢朝着三人的方向走来了。起初时尸煞还走得磕磕绊绊,不时出现这只手臂勾住了那只还要靠其他手臂把它们分开的场面,但随着尸煞渐渐熟悉了自己那不合常的“身体”之后,它的速度越来越快,待到快要到三人跟前那步时终于有了跑的架势。 阿拓上前一步横刀架住了扑过来的尸煞,趁着两方在拼刀的停顿,诸葛承右手不停打着手势,小魏从一旁杀出将头上的牛角刀对着尸煞的躯体一刀砍去,可惜能轻易破门的牛角刀斩在明明应该是皮肉的尸煞身上除了一条白痕和一声“叮”的金铁交击声外毫无别的动静。杜炅则见此快速地朝着尸煞的关节节点处甩出了数张定身符,即使定不住尸煞也能稍稍迟缓它的动作。 “葛二兄,我们要专心超度了,尸煞就拜托了。” 杜炅说罢开始双手握着手里的法剑凌空画起符来,道门正宗的法器和符篆比起诸葛承的家传手段更加威力巨大,那些被诸葛承隔绝在阵法之外的阴魂鬼气几乎是刹那就受到了牵引般动作一慢。 “预奏告盟天地四府,颁降太上拔亡生天勅赦。” 随着杜炅开始念咒,天地间的正气似乎终于开始注意到这处地点出了点问题,场中三人皆敏感觉得冥冥中有些气机插入了战场。不需要担任主祭的诸葛承此时踏着七星步自然地和杜炅交换了一下彼此的位置,左手中镇魂铃一上一下地摇着,刚刚慢下来的鬼魂们开始注意到了两人。 阿拓这边已经快要架不住尸煞的力量了,他匆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两人的状态,一脚将尸煞踢向小魏的方向将自己和尸煞分开。 还在操作镇魂铃的诸葛承早就通过魂契联通了小魏的感官,他右手迅速做了一个手势,小魏直接补位上前,用头格挡住尸煞对于阿拓的追击。趁此机会,阿拓刀尖点地稳住自己后退的身体,侧跨一步来到尸煞的身侧,对着它没有防备的腰间一刀劈出。 严格来说兵家的血杀刀并不算是打尸煞的利器,在阿拓的所见所闻里,大概还是进鬼谷前那个翼人的白色光弧对于尸煞最好用。血杀刀多少和尸煞有点属性重叠了,但好在不似小魏完全拿尸煞没辙,凭着阿拓的努力,那刀还是斩开了尸煞的皮肉留下了一点伤痕。 “我看你能接我几刀。” 尸煞用双臂撑地,剩下的四臂朝着四周抡起,无差别地打向小魏和阿拓,小魏硬受了两掌,而阿拓一个后撤让过了其他两掌。 “嗯——” 身后的诸葛承闷哼了一声,阿拓一时惊讶地回过头看向他,明白诸葛承只对自己交待了用魂契连通小魏感官的好处,但略过了坏处没讲。阿拓立即改变策略从小魏那边接过了主要的防守尸煞的任务。 第49章 “我来主攻防,小魏负责骚扰。”阿拓的语气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那……你小心。”诸葛承一个手势,小魏又让开了位置,阿拓顺势踩着小魏背上一块平整处跳起由上而下对着尸煞的头部一刀劈下。 “奉太乙真人派童子破狱,颁降昊天玉皇勅赦。” 此时杜炅嘴中正念到这一句敕令,天空中开始有闷雷阵阵,漫天黑云里偶尔透出一闪而逝的纯白亮光。尸煞似乎对此有感地抬头望向天上,就这么一慢的功夫阿拓的刀势已经当头落下,斩在了尸煞由数颗心脏糅杂在一起组成的脑袋上。 “喝啊!!” 阿拓努力催动血杀刀,黑色杀气下红色血光若隐若现,而其下的心脏一边搏动一边试图吞噬阿拓的刀气。诸葛承右手捏拳,小魏背上寒铁倒刺突然激射而出,朝着被阿拓砍中的那颗心脏扎去。一连串的叮叮当当的声响,每一根寒铁针射在同一个点上却始终没有扎穿那颗心脏,但是那颗心脏吞噬刀气的速度也因此放慢了很多。 “给我破!” 黑色杀气终于破开心脏的防御,在失去那层保护后,心脏也终究只是块软肉,被阿拓的刀剖开的心脏里脓血飙射而出,形成一支血箭直射阿拓却被他偏头躲过。而那支血箭去势不减地在空中转了个圈后认准了诸葛承埋下的其中一个法器就直直飞去。 “噗”地一声响,这一大团脓血兜头浇在了那个法器之上,被污染的法器立即失去了灵光,而已经被诸葛承放在阵眼处的八卦盘的一角迅速崩碎,八卦锁阵立即出现了天大的破绽。阵外本来已经放慢速度在慢慢徘徊的阴魂们立即暴动一般朝着这处破绽涌了过来。 杜炅迅速从怀里摸出一把符纸朝着那处破绽甩去,在空中展开的符篆勉强构成了一个小的锁灵阵盖住了阵法的漏洞。然而那些阴魂的数量实在太大了,每一张符篆都在不住地抖动,其中一张的角落处一个小小的火星自主燃起,带起了一缕白色轻烟。 “葛一兄,你我合力念咒,务必在这些阴魂和尸煞汇合前超度他们!” 作者有话说: 注: 文中所念咒语均摘自正一道亡灵超度科仪。 第36章 诸葛承闻言快速去一旁将手中的镇魂铃又换回了桃木剑,好在杜炅起的这课科仪他也学过,只不过施行起来没有杜炅这么正宗而已,但是如果只是跟着念咒的话应该问题不大。诸葛承以七星步踏入杜炅的辅位,双手执剑也开始画符。 “请安上界神仙诸佛,解坛言功进表谢罪。” 随着诸葛承的加入,那些亡魂的躁动明显地安静下来,杜炅一看情势再度稳定下来也不禁舒了口气,他转头笑着对着诸葛承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保持。可是当诸葛承将主要的心神放在杜炅这边时,小魏那里就自然落下了。来不及一一修正小魏动作的诸葛承只能在魂契里给它下了几个基本的命令让它注意配合阿拓。 尸煞此时也透过阵法的漏洞感受到了外面的阴气,明白要补足自己的先天不足的机缘还在外面。于是它抬起两团由诸多肠子像盘绳般扭曲缠绕结成的双臂,由十指的部位将十根肠子朝着诸葛承和杜炅的位置射去。 阿拓见状急忙举刀去撩,慌乱中落下了其中两根,剩余八根肠子绕着阿拓的刀一圈圈地打起了结,任由阿拓怎么使劲都没法把刀拔出来。 情急之下阿拓只能弃了刀,一手抓住其中一根被他落下的肠子当成武器反手一鞭子抽向尸煞,被这一鞭抽痛了的尸煞放弃了原本的目标,唯一剩下的那根肠子在空中兜了一个圈朝着阿拓背心袭去。 本来还双手握剑的诸葛承突然空出一只手做了个急速拉扯的动作,之前还在进攻尸煞的小魏突然快速跑到阿拓的身后,让那根肠子从它的腹侧横穿而过。诸葛承噗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口中本来在念的咒语也直接断了后半句。 “葛一兄!”杜炅大叫一声,而阿拓被这声叫得慌了神。 “我没事!!都别分心!”诸葛承急忙安抚同伴。 “道兄给葛二的刀上来一张爆裂符。” 场中只有诸葛承同时注意了两方战场的状态,他一步换了杜炅的位置暂时替了主祭的身份继续念咒,而腾出身的杜炅回过身掏出一张符直射被肠子团团包围的阿拓的刀。 “后退三步闪开!” 杜炅一喝之下阿拓和小魏皆退出三步,几乎在同时场中一阵强光爆发,轰一声响后那些肠子碎裂,阿拓急速上前接起刀就对着被刚刚那张爆裂符炸伤的尸煞的伤口又补了一刀。而在他身后,急速间催动了一张大威力符篆的杜炅也是一口血呕出,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又补回了诸葛承的位置继续担任超度科仪的主祭。 “大奏上帝真司文书申牒,灵宝六师启师启帘。” 天空中终于落下一束光,照射到那些阴魂之上,阴魂们狠厉的脸孔渐渐变得安详而茫然,其中几位脸上还露出向往的神情望着光芒的来源。尸煞见此情形一下急了,它试图绕过阿拓的阻挡攻击他身后的两人。 知道身后两人都已负伤的阿拓不敢再持续之前的打法了,尽管现在的尸煞还没被伤到他可以单挑的地步,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试试了。阿拓回过身挥出一刀,刀气在诸葛承和杜炅的身后划出一道痕迹。阿拓将手中长刀插入地面,将诸葛承与杜炅一起组成的三才阵的阵气全部引向刀身。 第50章 “天地见证,人族死争,兵对兵,将对将,阵前单挑,胜负未分前不得伤及他人。” 带着兵家规则的话语一出,天地间的气机以阿拓刚刚用刀划出的痕迹为界,将阿拓和尸煞单独区隔到了另一处战场之上。阿拓重新举起长刀,刀尖对着尸煞。 “别打他的主意,你的对手是我。” 虽然听不懂人话但是领悟了到了规则里的挑衅含义的尸煞大吼一声朝着阿拓扑了过去。 “他开了兵家单挑战了,我们要再快点,不然他撑不下去的。”诸葛承的语气焦急,声音里甚至带点哽咽。 “明白!” “申奏四值玉文功軎,游莫十殿判官无常表白。” 天空中投下的光芒越来越多,其中一束照到了阴魂身后的地面上。 本来一无所有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座门,门后露出阴曹地府的庄严法相,黑白两位拘魂鬼差本来一左一右在大门两边低着头打着瞌睡,却在光芒照射下慢慢苏醒,两位张开一黑一白并无瞳仁的纯色眼睛看着眼前的阴魂,各自甩出勾魂索将那些格外暴躁不听命的鬼魂勾进了地府大门。 “唔。” 阿拓闷哼一声,身体被尸煞一击击实倒飞而出,却撞在了自己划定的战场边界上。他从无形的气墙上跌落,单膝着地用长刀撑住自己的身体,喉咙口全是血液的腥甜味。阿拓撑着刀起身,将喉头逆血顺便喷到刀身之上,血杀刀表面的颜色由黑慢慢转成猩红。 尸煞再次伸出由肠子缠绕而成的双臂,被爆裂符炸成长短不一的肠子张开成一张网想将阿拓困在中间。 阿拓一刀砍过去,被加强后的血杀刀的威力终于能对那些肠子造成实质的伤害了,几根原本就被爆裂符炸伤的肠子被一刀砍断,剩下无伤的也被刀气弹开。见攻击无效的尸煞愤怒的对着阿拓怒吼一声再度发射了一个音波刃。 刀气已经用来对付肠子的阿拓再没有多余的手段对抗这枚音刃,而它的攻击范围又大到阿拓避无可避。阿拓一咬牙反而迎着音刃而上,选定了其中威力最薄弱的一处,以左肩为盾生生地撞了上去。 音刃如刀般瞬间割开阿拓的皮肉,却还是被他咬着牙硬生生地撞穿,越过音刃的阿拓不顾整条左臂上横流的血液反手一刀劈上尸煞右臂位置的肠子和血肉的连接处,一声大喝之后那团肠子应声掉落,在地上化成一滩黑色的脓血。 “唪诵十王救苦妙经,点放星天陆路神灯。” 由杜炅和诸葛承的眼前起直至远处地府大门前,半空中出现了一盏盏指路魂灯飘在道路两侧,幽蓝的火焰安静地勾勒出一条冥府大道。 42. “葛一兄,撤锁阵!” 被杜炅临时打出的锁灵阵上的符篆已经燃烧殆尽,还在回应刚刚尸煞召唤的鬼魂们蜂拥聚集在那个破洞前,诸葛承非但不堵,还一个法诀打在八卦盘上,地上另一处的法器随即飞起,原本的八卦锁阵一次两门俱开,大量幽魂顺着大门朝着诸葛承和杜炅一起扑来。 “只设冥官十王备醮,礼拜十王赦罪小忏。” 杜炅与诸葛承同时齐声吟唱,十殿阎罗的法相一一从地府之上升起。 “去!!” 两人一起打出从刚刚起一直用剑凌空画出的符篆,一股巨大的风自他们身前而起,风裹挟着所有的幽魂一同卷进被魂灯照亮的冥道中央,每一个落入的魂灵瞬间被魂灯牵引着朝着地府大门飘去。十殿阎罗各自掏出审判法具,将已经入了门的幽魂各自扫进了自己的阎罗殿内。于是京观外围的阴雾一扫而空,阳光普照而下,满地碎肉在光芒下如冰雪消融。 “我们好了,葛二开阵!”诸葛承看了一眼阿拓此时的状态后急红了眼眶。 同七零八落的尸煞一样浑身浴血的阿拓此时已经是在凭本能苦撑了,可是听见诸葛承的声音他还是迅速地照做了,他回身一刀破坏了自己刚刚划下的战场边界,规则退去后原本被锁定的战场再度与现世合而为一。尸煞趁着阿拓转身的功夫上前两步,除了两只用来支撑的手外其余四只一起握拳朝着阿拓背心打去。 阿拓踉踉跄跄地躲过了其中三拳,闭上眼睛准备硬接最后那拳,然而片刻后却没有痛感传来,回过头却发现重新能加入战场的小魏替他接下了那一下,尸煞的拳头从小魏刚刚被洞穿的腹部打了进去,却被小魏金铁的外壳卡住了手腕。 诸葛承做了个拽开的手势,小魏扯着自己的伤口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一拉,它整个腹部那一块附近所有的结构被两边的蛮力生生拉开,里面储存的物品和各种散碎的零件掉了一地。诸葛承将手向前推出一拳,那部分还遗留在尸煞手腕上的机关连带着将整只手一起塞进了尸煞腹部被阿拓砍开的伤口里。 “爆。” 随着诸葛承轻轻一句,那些剩余的机关在尸煞的肚子里爆炸了。 巨大的冲击力将尸煞从中间分开成两断,只有一段小小的皮肉还黏连着,无法再支撑身体结构的尸煞原地倒成两截,一些被他吸纳至体内的阴魂从伤口处飘了出来。而做完这一切的诸葛承仰头喷出一口鲜血后软软栽倒在地。 杜炅已经顾不上一旁诸葛承的情况了,他踏前一步一剑指向那些新冒出来的亡魂,另一手指向冥道,以身体为桥开始接引灵魂归位。随着两边通路的接通,灵魂冒出的速度越来越快,而尸煞本来浑身饱满的血肉在失去灵魂的滋养后渐渐干瘪成一具干尸,只有头部的那些心脏依旧诡异而快速地跳动着。 第51章 无数灵魂踏着杜炅的身体而过,强烈的阴气冻得他浑身发紫,杜炅咬紧牙关念出了最后一句表文。 “迎鉴接驾诸真列圣,辞灵亡魂安居大厦。” 当最后一只亡灵归位,十殿阎罗的虚影向场中三人微微点了点头,黑白无常各自挥手将地府大门重新关紧,一阵轻烟飘散,整座地府如蜃景般化虚而逝。杜炅眼神愣愣地环视了一圈场内,确定再无漏掉的游魂之后双眼一闭直挺挺地倒下了。 “阿承……”此时的阿拓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到诸葛承身边,从地上把人捞进自己怀里拍了拍脸颊。 “阿承……” 一度昏迷的诸葛承硬是抓住意识中那声呼唤强行醒了过来,顾不上查看两人的伤势,他先抬头看了眼尸煞的状态,在看见那几颗心脏渐渐加快的搏动频率后脸色大惊。 “我们快走……要尸爆了。” 诸葛承死撑着身体站起身,和阿拓两人互相扶持着走到杜炅身边,阿拓勉强俯身单手捞起完全昏迷的杜炅夹在身侧半拖半抱地把人往外拽。诸葛承帮不上忙只能努力托一把阿拓好让他能借到一点力量。 之前在天空中酝酿的闷雷终于成熟了,即使天光已经大亮,巨大的闪电还是从天而降径直劈向已经干尸化了的尸煞。雪白电浆散去后,尸煞身上绝大部分直接化成了齑粉消散,就连头部的心脏也碎了大半,而剩下的那一点则被提前催化在一声“噗”的轻响后爆炸了。 已经感觉到身后危险的阿拓用尽最大力气将手里的杜炅往前方扔去,随后将身侧的诸葛承拉到自己怀里后扑倒在地。 红色血雨由尸煞所在之地向外扩散开来,好在经过雷击的化解数量已经消减大半,但每一滴仍如钢针般射穿一切挡路之物。幸好他们事先已经走了一段,此时落在阿拓背后的血针并不算太多,但异物入体的疼痛还是让他的身体时不时地抽搐着。 “阿拓……阿拓……”诸葛承因为受伤和哭泣已经快上不来气了,嘴里只能断断续续地喊着阿拓的名字。 “我在……阿承……”阿拓用手指慢慢擦掉诸葛承脸上的眼泪。 “我在……别怕……没事的,别哭……” 刘袭是在接到杜炅的传讯符后率外围驻扎的部队前来此处的,这处京观所在位置毕竟离洛阳太近,若是放着不办到时候会是洛阳的大患。等他带兵到达时正好赶上了超度科仪的后半场,看着远处天空中的地府虚影把连刘袭在内的这些普通人震慑到无以复加。 “不愧是将军请来的道门正宗,就这架势洛阳必无大碍了。” 不敢打扰杜炅作法的刘袭就这么带着人在外面一直等着,一直等到地府景象消失天上平地惊雷,再等到一阵轻风吹来,风中还带着点没散开的血腥气,里面却依旧没有什么动静。想起杜炅传讯符里嘱咐的刘袭叫上自己的人马准备进入京观内部看看情况如何了。 谁知他刚翻身上马,就看见远处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要倒不倒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其中一个手上还夹着个生死不明的,知道这三人身份的刘袭匆忙拍马上前想要接应对方。 阿拓和诸葛承此刻完全是心想着要撑住对方才各自都没有倒下,在一片摇摇晃晃的世界里阿拓只看见一队士兵朝着他们奔来,他勉强举起刀想继续抵抗,而诸葛承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旗帜。 “是……北府军……我们……没事了。”心神一松的诸葛承直接朝前栽倒,连带着阿拓一起跪到在地,而他手上的杜炅也随之落在地上。 刘袭快步下马让士兵们赶紧把担架抬过来,嘴里迅速和阿拓解释情况让他放手把剩下的事情交给自己。 “两位就是杜道长在传讯符里提到的墨家和兵家传人吧,辛苦各位了,我是北府军前锋将军刘袭,接下来就交给我了,请放心。” 跪着的阿拓抬起头看了刘袭一眼,努力将已经昏迷的诸葛承交到对方手里。 “救他。”说完这句后阿拓也终于将自己的意识交付给了完全的黑暗。 作者有话说: 注: 同上文,所有咒语均摘自正一道亡灵超度典仪 刘袭:北府将领 第37章 自谢灵运那天离开后阿拓过了月余风平浪静的安生日子,他内心其实挺感激谢灵运的,某种程度上阿拓算是因为那三鞭而因祸得福了。也许是那晚疗伤时他和毛小豆之间的对话触动了对方的某些情绪,之后毛小豆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看他不顺眼了,阿拓也终于自他入虎牢关来初尝了一个正常的亲兵该过的日子。 当然要说正常也不太正常,这月余阿拓跟着毛小豆往返司州各地处各项事务,其他的亲兵们都有换岗轮班的时间,只有他和毛小豆形影不离,两人都是完全没有任何的休息。毛小豆几乎是把他当成副将在用,但这也是因为阿拓的能力足够过关,毕竟天下间除了毛小豆也没有别的将军能用得上兵家出世传人级别的亲兵和副将。 但是阿拓明白真正机密的公文毛小豆是不会让他经手的,他毕竟是个鲜卑人,对此阿拓倒也没有什么委屈,要是换成他在毛小豆的位置,他也会做一样的事。阿拓只是一丝不苟地完成着毛小豆交待的事,剩余的既不看也不问,该他知道的事毛小豆自然会让他知道。 这一日他们刚处完外面的事务回到虎牢关里,毛小豆让阿拓先去休息后就去找毛将军汇报成果了。 第52章 “你来得正好,从你徐伯伯那来的最新军情,你看看有什么想法。”毛将军看见毛小豆进来后就将案头压着的几张纸递给了他。 “郡公要入朝了?”毛小豆只看了当头几行字后就抬起头看着父亲。 “嗯,王侍中前几日去了,现在朝中无人,我和你徐伯伯还有道和兄几个都觉得如今桓玄一事彻底了清,郡公藏锋两年也已经足够,到了如今这样的位置只可进不可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北面皇帝肃清柔然各部的行动估计也差不多已兵行尾声,若我们等他腾出手来再做准备就已迟了,如今朝中只有郡公这样见过血的才能统合大局,士族那些一辈子活在建康的人,还有刘毅之流才能压不住野心的人,他们哪能想象那位皇帝真动起手来时的雷厉风行。” “那兖州和徐州的军务怎么办?” “郡公还是会兼任两州刺史,只不过徐州军务由道和兄暂代,兖州的则是你徐伯伯。这上面就是他代任这些天来的一些军情,你细看看吧。” 毛小豆于是开始低下头认真地看着手中的军情要述,看完之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何?”毛将军抬起眼睛看着毛小豆。 “滑台附近北军有异?”毛小豆那张脸上已经有了浅浅的怒容了。 “怎么个有异法?” “不知啊,信上就这么几个字,你爹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属下治军无方,边防有异而属下事前竟无任何消息,居然还要从他州军情中得知,请将军治罪。” 尽管房中只有两人,尽管这两人是父子关系,毛小豆还是抱着拳跪下做了个请罪的姿势。而毛将军似乎也已经习惯自家儿子这副一板一眼的样子了,他脸上甚至都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毛将军极其不正规地甩甩手示意毛小豆可以起来了,但是这次的毛小豆似乎特别坚持要跪着,于是就轮到毛将军深深叹一口气了。 “哎……我家小豆子什么都好,又有武功又有学问长得还好看,怎么就入了法家呢?我到底是作了什么孽我好端端养到这么大的宝贝儿子私底下和我说话都和外人一样啊!” 毛将军说话声音本来就软,这会憋着张嘴眼眶微红要哭不哭的样子,要是不知前因后果的人看了还以为他养了多大一个逆子。毛小豆抬头看一眼就知道他爹在演,可惜他终究拿他这个在演的爹没办法,只好悻悻然自己站了起来。果然,一看他自己起来了,毛将军脸上的愁云惨雾瞬间散清。 “这本来就不能怪你啊,滑台本在司兖两州交界,说起来还是离着兖州更近,我交代你的边防事务也是守御为主,我军斥候并不深入敌境太远,没有比兖州先发现也是正常。” “可究竟是怎么个有异法?”毛小豆神情依然凝重。 “是啊,怎么个有异法……”毛将军也没有了开玩笑的表情。 “我看是连你徐伯伯都不知具体情形,否则他也不会在这种重要军情上这么含糊其辞。” “那——” “小豆子,你去点一队人,尽量选精骑兵和游骑兵这些脚力强劲的,去边境上侦察一下北军到底是怎么个有异法。你徐伯伯他毕竟新掌一州军事,一堆事务肯定忙不过来,这种两州交界的事情我们可以代劳的就代劳吧。” “属下领命。” 在毛小豆退出后毛将军从一旁的漆器盒子里拿出一只叠好的纸鹤,这是徐羡之事先留给他做紧急时刻联络用的工具。毛将军拿起一张纸写完叠好后夹进了纸鹤身体里,随后他走到窗边,将纸鹤置于手心伸到窗外,被窗外清风一吹的纸鹤突然活过来一般自己振翅飞走了。 阿拓刚刚进屋换完常服就被同屋的人通知赶紧再换回来少将军点兵了,也不知是突然有什么紧急军务需要少将军这样连一刻都不得休。阿拓不想妄议军务,只是迅速将军服换好就去了操场。 毛小豆点兵一向很快,因为虎牢关上下每个士兵他都认识,对方擅长什么,缺点优点他都一清二楚,只是这次他点到阿拓面前时突然停住了。很久没被毛小豆用这样审视眼光看着的阿拓依旧恭敬地垂下眼睑等待对方的决定。 “算了,你也跟来吧。” “是,少将军。” 一日之后的晚上,一只纸鹤飞进了兖州刺史府里徐羡之的房间后停在了他的书案之上。还在熬夜批复公文的徐羡之从纸鹤身体里抽出了毛将军写的那封信,他随手一挥,那只纸鹤瞬间自己燃烧殆尽,而徐羡之也将信看完了。 “德衍全权负责来查?”徐羡之思考了一下后将手下叫了进来。 “告诉明早准备出发的那队人不用去了,此事会由司州中兵参军负责,若他有需要,你们从旁协助就是了。” 而在同一时间的北方,皇宫的某间宫殿里,皇帝独自一人坐着,四周静谧无声,他面前的案上同样放着一卷纸。皇帝展开纸卷一眼扫过上面内容后嘴角勾起一个笑容,然后他随手将那卷纸放入灯火中点燃了。 偌大宫殿里只有皇帝面前燃着一盏灯,几乎漆黑的宫殿内因为纸卷的燃烧而照亮了皇帝的脸庞,而他勾起的嘴角在火光一明一灭的照耀下显得残忍而恐怖。皇帝的眼神在宫殿内三处看似无人的地方掠过,歪过头左手枕在膝上撑住自己的下颌。 “你们几个也看得够久了,还不动手吗?” 第53章 44. 皇帝本人其实并不讨厌刺杀,毕竟这种送上门的合杀戮机会不是每天都有的。尤其刺杀这种事还多半喜欢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等到皇帝把那些刺杀的人处掉后那片刻整个世界如空白般安静的时间真是令人上瘾。 但皇帝一向嫌弃刺杀的一点是,刺客们动手的也太慢了。这世上活着的人里不存在比皇帝更了解杀气的人。而那三个刺客的微弱杀气到皇帝面前就像是一片除了水一无所有的纯净大海里突然落进三颗石头一样明显。 皇帝看着他们笨拙地翻墙进来,又多此一举地将自己藏进阴影里,他已经足够贴心地在宫殿里只留一盏灯了,能发现他们的人有没有那个阴影都能发现他们,发现不了的他们就是从大门口直接走进来也一样看不清。本来皇帝总还是有看这些拙劣表演的耐心的,可惜刺客们明明都进来了却还硬是要找个角落躲着,躲到皇帝耐心耗尽让他们赶紧动手为止。 皇帝的眼神扫过面前的桌案,上面现在放着的除了一壶酒外就是几把刀。事实上皇帝能犹豫那么久就是在思考到底是杀人前喝酒还是杀完人再喝的问题。先喝吧有了酒意就没法完全享受那片安静了,可是后喝吧待会打着打着又怕把酒洒了。 “你们动手时小心点我的酒我就给你们一个好死如何?”皇帝维持着他随意的坐姿,另一只手却摸上了一把刀的刀柄。 “用这把吗?这把最不疼。” 在皇帝的杀意领域里那三个刺客的慌乱明显地就好像是风中凌乱的烛火。 “还是这把?死于这把的尸身最好看,不细看还会以为是病死的。” 刺客们终于无法再忍受皇帝的精神处刑,各自拔出刀从藏身处跃出朝着皇帝攻去。可是皇帝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动作,明明刺客们已经在面前几步了,他在选刀的那只手还没做决定。觉得有机可乘的刺客们一脚踢翻桌案,那壶酒同那几把刀一起腾空飞起,酒液从掉了盖子的壶口里翻洒出来。 皇帝叹了口气,从空中接了一把刀,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下了刺客几乎已经劈到他面门上的一刀。 “你们选了这把啊。”依旧坐着依旧单手撑着下巴的皇帝另一只手挡下了刺客们的第一轮进攻,此时正反手接了其中一位身材最高大的人的劈砍。 “这把没别的好,就是杀得慢。” 作者有话说: 注: 王侍中:前文提到过的王谧,到这会死了 道和:刘穆之,字道和,刘裕手下重要的谋士,但是死得比刘裕早,所以没轮上托孤的事 刘毅:和北府旧将交好,但自从和刘裕一起干掉桓玄后就开始有想法,最后作乱被杀 滑台:今河南省滑县这边,在那个年代是和虎牢一个等级的军事重镇 第38章 本来还在拼刀的皇帝骤然松手,放手时将刀柄往上方一推,与对面的刀身相接的长刀沿着刺客的刀锋向上方转了大半圈,刀锋摩擦交错间溅起一点火星。没想到皇帝突然撤力的刺客手中长刀顺势劈了下去,而皇帝只是偏过身体躲过了那一击。他顺手接了已经在空中转完圈的自己的刀对着刺客的面门一刀砍下。 灯火摇曳间刺客终于看清了这把刀,满是锈迹的刀身又脏又钝,被皇帝握着也不怎么用力沿着刺客的额头就是一刀,那一刀一半是靠着刀锋另一半靠着锈迹强行刮擦还勾起了点刺客的皮肉,这种钝刀子割肉的疼痛让久经训练的死士都忍不住大喊出声。 “忍忍吧,毕竟是你们自己选的这把。” 皇帝一转手腕竖起刀身等着身侧的另一位刺客,那人正准备一刀刺向皇帝的肋骨。这把钝刀子的刀身更厚,所以当刺客将全身力气压在自己的长刀上却被皇帝以钝刀挡住时,他手中的长刀被压到微微弯曲了。 皇帝过转头看了他一眼,左手终于不再撑着下巴而是隔着自己的钝刀对着刺客的刀尖弹了一指。 本来已经弯曲的刀身被这一指弹得直了,不仅如此,那一指的力量经过刀身的传递最后全部回到刺客身上,此时才知那一指威力的刺客一口血喷出倒飞出去。做完这些的皇帝顺手将钝刀反手举到身后,如背后长眼般一击架住了剩下那位绕背偷袭的刺客的刀。 此时皇帝才慢慢起身,仅仅一个动作就如嗜血凶兽终于苏醒那样,刺客虽然被那样的皇帝震慑,却因为常年的训练还能保持无畏的刺杀本能,所以他们一拥而上以生平最强的武技对皇帝展开进攻。 可惜刺客们的得意招式拿皇帝毫无办法,他几乎闲庭信步般游走于刺客中间随意挥刀挡住他们的招式,每挡住刺客们的一招就在他们身上不致命的部位补上一刀,这种如同捕食者戏弄猎物的场面和满身凌迟的痛苦即使是过惯刀口舔血日子的刺客都逐渐无法承受。直至此时他们才了解,这里并非是皇帝的宫殿而是一处魔鬼的巢穴。意志终于崩溃后刺客们脑中留下的仅仅是弱者在强者面前的求生本能,他们尖叫着,丝毫没有章法地转身想要逃离这处魔窟。 “孤许你们退下了吗?”而此时这个魔鬼却偏要提醒他们他是皇帝。 皇帝一刀从背后刺入一名刺客的脊背,却又因为刀太炖才堪堪入肉就卡在了刺客肋骨中间。 “啊,忘了这刀钝,刺不穿,重来吧。” 皇帝用蛮力从刺客身体里硬是把卡住了的刀拔了出来,力量大到掰断了刺客的一根肋骨,而破碎的肋骨又刺穿了内脏,刺客呕着血抽搐了几下身体就倒在地上不动了。看见同伴悲惨遭遇的剩下两名刺客逃亡的脚步更快了。 第54章 “他接不了这刀了,换你来接吧。” 一名刺客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皇帝,不知他到底是怎么几步间就出现在了一心逃跑的自己面前,好在他不用想的太明白,皇帝的刀已经划破了他的脖颈,血管连带气管一起破碎的刺客却因为伤口不深而没有立即死亡,他只是徒劳地呛咳着,眼看着皇帝又转身从身后给了最后逃亡的那个刺客致命的一刀。 被这么一弄,好好的宫殿里血迹到处泼洒了一路,而皇帝一动不动地握着刀盯着自己刚刚完成的虐杀场面。 慢慢的,刚刚还一派淡定从容的人脸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手上的刀也因为握不住而落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响。这一声似乎惊醒了还在错愕中的皇帝,他跌跌撞撞地跨过地上的尸体几乎扑到那壶倒翻在地上的酒面前。 酒壶落地时没有碎,所以勉强还给皇帝留下了半壶的量,他以一种吞下救命灵药的迫切灌下了那剩下的半壶酒,大口呼吸这夜里带着血腥气的冰冷空气。酒还是那个酒,只可惜此时却只能让他的四肢一片冰凉。皇帝蜷起身体,在黑夜的角落里努力将他巨大的身躯缩成一团,可惜即使如此,他依旧觉得冷得要命。 皇帝维持着这样的动作呆了很久,久到穿过宫殿的风吹起他被冷汗濡湿的衣衫,他一个激灵后抬起头看着不远处那三具尸体。皇帝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后重新起身从地上随便捡了一把刀,这间宫殿看来今天是不能睡了,而夜却依然很长。 无可奈何的皇帝只能带着他的刀另外再找个无人的地方睡过这个漫漫长夜。而比这更为可悲的是——对于他来说,二十年来夜夜如此。 45. 毛小豆他们和徐羡之派来协助的人是一前一后到达荥阳郡的驻地的。在对方表达了此行全凭司州这边吩咐后毛小豆也是很快将对方编进了自己的队伍里。 短暂的修整后毛小豆叫了几人一起商议军情,这其中就包括了兖州那边那位发现北军有异的队长以及阿拓。毛小豆既然能点了阿拓的兵,就不想因为他鲜卑人的身份而刻意回避他,反正后续行动他怎么都得参加,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他参与也好贡献他的兵家才能。 “所以,北军的动向哪里不对?” 毛小豆看着面前沙盘上斥候反馈回的南北两军当前大约的兵力排布,滑台一直是北军的军事重镇,如同虎牢一样常年驻扎着大量的军队,但这并不是第一天才知晓的情报,沙盘上两军的位置和数量也都与平时无异。可毛小豆刚刚看过兖州的交接公文了,这位队长从军二十多年,一直驻扎黄河边境,他不想以一切如常直接否决一名二十年老兵提出的建议。 “今年黄河封冻的日子与往年差不多。” 这位队长斟酌了一阵子,似乎不知道怎么把自己这种纯粹直觉似的猜测汇报给主官听,毕竟重要军情靠这种没来由的瞎猜其实挺犯兵家忌讳的。但毛小豆的脸上并没有不耐烦,还略微点了点头鼓励队长继续。 “但是北军今年南下过黄河打秋风的趟数却比往年要多。现在还差几日才到年节,就滑台这附近的就来了五趟了,往年这时最多一两趟。” 北军大多由关外鲜卑族迁徙而来,身上自然带了关外游牧民劫掠的习性。虽然北面的皇帝这几年用铁腕手段强制部族学习汉人农耕,但在外驻扎的总有些将领还怀念部落时的日子,于是这种打秋风的频率虽然好过早些年胡人刚刚入关的时候,却总还时有发生。 “五趟?北边今年遭灾了吗?”毛小豆这下也察觉到有问题了,他回过头看着阿拓让他也提供点意见。 “没有,北面今年年景一般,不到丰收的地步,但也绝不至于饿到要靠打秋风才能活。” “还有一点。”队长这会得了肯定后说话也更大胆些。 “他们今年挑的地点与往年想比穷了点。” 打秋风其实也是个技术活,不要以为北面来的蛮子只凭着一身横肉见人就抢。 这毕竟是在汉人的地盘上,虽然南边的军队不可能在每一处村镇都驻扎放哨,但若深入敌境够远够久,那么纵使胡马脚力再强也是个被汉人围歼的命。于是地点的选择就额外的重要,必须要足够偏远让南军没法第一时间反应留下劫掠和撤退的时间,又必须要有一定的富庶程度来保证劫掠的有效性。 “因为穷才要劫五次吗?”毛小豆皱着眉问,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不对,这不是鲜卑人的性子。”阿拓在这件事上最有发言权,他语气平淡地评价着他的同胞,不掺杂任何的个人情绪。 “比起五次谨小慎微却所得了了的行动,他们宁愿冒着风险干票大的。 到如今还能参与打秋风的无非是那几个权利比较大的、当年参与共推的部族的人,仗着当年拥王的老脸和他们的皇帝对着干。这些人都以保留部落时的习性为傲,他们绝不可能有汉人的耐心来回捡些零碎的小东西来积少成多的。能说服他们的儿郎们出来搏命的只有足够的粮食,足够的女人,足够的金银钱财。一次两次劫了穷地方还可以说是情报有误,可是连着五次的话——我赞同这位队长的看法,这很反常,里面必有问题。” “那好,明日我们就动身去被劫的地方查看一番,我倒要看看北军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有毛小豆一句话,第二天傍晚他们就到了荥阳郡内一处被劫掠的村庄。虽然在自己境内毛小豆轻装简从只带了十来个人,但依旧把村口的百姓吓得半死。 第55章 自远远看见一队军人打扮的骑着快马直奔他们而来时村子里就是一阵鸡飞狗跳,有逃回家把门板直接一竖的,有原地抱头簌簌发抖的,更多的是直接跪在原地脸上一副等死般麻木表情的人。面对这样的景象毛小豆虽然脸上依然不起波澜,但阿拓注意到他的不执马缰的那手正紧紧地握着拳,用力到手臂上青筋暴起的程度。 “各位不必跪着,我们几人是司州本地的军士,是自己人。”下马的毛小豆走向一位看起来是村中长老的老人。 “自己人?”那个带头跪下的老人脸上却没有放心的表情,他麻木等死的脸上反而有了哀求的表情,眼睛里甚至有了眼泪。 “军爷是要来收军粮吗?非是小老儿要抗令,前阵子北面刚来抢了一次,实在是没有多的粮了,若再要交粮就真的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小老儿是活够了,可村子里还有孩子啊。” “我们不要军粮。”毛小豆声音里有一丝被压抑的愤怒。 “司州军士不得向百姓征粮,违者军法处置,请老丈放心。” “那——军爷此来是为了什么事?” “来查北面的那次劫掠的,依老丈看,它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老人不明白毛小豆在问什么,只能茫然地看着他。而毛小豆抬起头用眼神询问其他的村人,得到的反应也是一阵同样茫然的摇头。自知从这些一辈子没离开过村子的人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又看着一村的人都面有菜色着实可怜,毛小豆从身上掏出些散碎钱财塞进老人手中。 “我和我的人需要在此呆上两日探查北军此次劫掠的相关事项,期间不免会打搅到各位,这里一点钱财略作弥补,各位尽可拿了去旁边镇上再补些粮食也好弥补一点被劫掠的亏空。” 不再会村里众人的千恩万谢,毛小豆指挥着他带来的人在村外一处平地上开始搭建临时驻地。 第39章 阿拓在半夜醒来时毛小豆并不在军帐里,他匆匆拿起一旁挂着的披风就出了帐篷。好在毛小豆并不难找,他正孤身一人站在之前村里那群人跪着迎接他的地方,阿拓快步上前将披风披在了毛小豆肩上。 “少将军,冬日夜寒,您还是快些回帐里去吧。” 毛小豆没有接话,他只是抬着头看着夜空,即使被披风包围,身体也依旧看起来略显单薄。虽然阿拓没法从他的脸上看见丝毫的落寞,却直觉地觉得这位少将军在伤感。 “至少他们人还都活着。”阿拓想了半天似乎也只能憋出这么一句安慰了。 “怎么?你们的人抢了我们的人,我还要倒过来感谢你们的不杀之恩吗?!”毛小豆回过头看着阿拓,眼里的杀气毫不掩饰。 “其实……皇帝是不许这种私下的劫掠的。” “笑话,许不许的他们都已经劫掠了,我难道还能一纸诉状告去北边皇帝手里吗?” 毛小豆走到村口那棵大树下,伸出手拂上那树的躯干,手指刮擦着干瘪的树皮,他低下头,背影看来就像是在对着大树聊天一样。 “还有,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皇帝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他不过只是想减少劫掠中的无谓损耗免得耽误他哪天挥军南下罢了。” 阿拓沉默着没有接话,直到毛小豆无法忍受这种沉默而转身面对他。 “难道我说得不对?你这个兵家的人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毛小豆拉高了声量,在安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的狠厉。 “是,皇帝已经扫除了短时间内柔然可能会有的后患,又约束黄河沿岸各军的私下行动。待他安抚完朝中那几股剩余的大部落势力,一年或者两年内,剩下的目标就唯有南下了。” “阿拓,鲜卑南下,你要如何自处?” 毛小豆一步步走上前,直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他需要微微抬头仰视阿拓,这并不是一个强势的角度,于是阿拓被迫低着头俯视他的少将军。 毛小豆嘴角带笑,眼神玩味,配上他那张过于漂亮的脸和这深夜的荒野小村就像是某个野地里成了精的要吸人魂魄的妖精。毛小豆伸出双手温柔地替阿拓着衣襟,在后者惊吓地想要退后一步时又双手发力拉着衣襟将人拖了回来,而此时他的眼神仿佛是真的想要吃掉阿拓一般。 “我在问,你要如何自处。” 确认阿拓僵硬着身体不敢再动后,毛小豆的双手复又变得温柔起来,他用手掌慢慢地试图去压平自己刚刚弄皱的衣料,用的力道刚好让阿拓能隔着衣物用胸肌感受到那阵不怀好意的抚弄,而阿拓面色如常地接受了他和这位少将军之间明显超过了兵将间身份的接触。 “你是要帮我这个待你刻薄的异族人呢,还是要帮那些灭了你部族的同胞们?” “阿拓是虎牢关的兵,虎牢关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毛小豆仔细地观察着阿拓的表情,很可惜的是要从表情上解读一名兵家传人本身就是妄想。所以毛小豆的双手渐渐沿着阿拓的衣领攀上他的脖颈,待到他双手的虎口几乎可以包围阿拓的脖子,只需再用力点就能让对方窒息的时候,阿拓依旧像个没发现猎人的猎物般面色平静。 “哼,真是好用的借口……你猜,我会不会用律令术让你开口再确认一下那是不是你的真心?” 阿拓笑了,从毛小豆的角度甚至能感到温热的气息吹过他的眼睛,他双手覆上毛小豆的双手,武艺高强的人即使在冬日里体温也高,衬得他手底下毛小豆的手背冰凉。阿拓渐渐用力,压着其下的毛小豆的双手勒住了自己的脖颈。 第56章 “少将军想不想用律令术是您的事,您就是现在命我这样掐死自己,我也会照办的。” 过于危险的姿势和过于危险的对话让毛小豆几乎狼狈地挣扎着将双手抽了出来,他欲盖弥彰般回过身走到大树面前,而阿拓不依不饶地从身后跟了过来,一种被盯上的感觉让毛小豆的后背寒毛直竖,他仅仅是为了维持他少将军的尊严才没继续逃开。 “少将军,外面很冷,回去吧。”而阿拓在离毛小豆三步路距离时停住了。 “算了,你都出来了,一起看吧。” 毛小豆没有要回去的意思,相反的,他一手摸着大树的树干慢慢蹲下身体,另一手轻轻地触摸着面前的土地。 “但愿那群人从这过的时候,所有人的情绪波动能强烈些。” 毛小豆一掌按上地面,眼神紧盯着前方的空地,口中一字一顿地念出了他的律令。 “幻时溯。” 阿拓惊讶地看着眼前空地上开始出现的破碎画面,似乎是以时间倒回的顺序映出这里发生过的事,当然大多数的画面都散碎地让人无法辨认,阿拓只认出了他们之前到达时的画面,恐怕毛小豆说的情绪强烈就是为此,当时那些人集体惊恐的情绪让这一段尤为清晰。 毛小豆维持着他的姿势没有变,阿拓猜他的精神依旧在和这方天地间的规则连通,于是便没有打扰而是努力地试图抓住每一个破碎图景里所有的细节,终于眼前的景象一路倒回到一群骑兵纵马从这处空地上疾驰而过的场景。 任何人遇到劫掠这种弄不好就会丢命的事的时候情绪都会强烈,这些村民们也是一样,所以在一众散碎的景象里鲜卑骑兵们进入村子和带着些财务离开村子的场景都还算清晰,只可惜时间太久了,即使毛小豆再努力,他能还原出的片段也就只有这么多。确定再没有什么可看的时候毛小豆抬起按在地上的那只手,双腿却不由自主的由蹲直接变成了跪。 “少将军。” 毛小豆伸手制止了想来扶他的阿拓:“看出点什么没有?” “如果说有哪里奇怪的话——”阿拓仔细回想了刚刚看到的。 “这里面有个人,他来时和去时骑的不是同一匹马。” 47. 自古以来,良将名马一向都是一起被拿来讨论的组合,有的是战场上下人和马之间如何相扶相助的故事,很多人相信能做到名将的大多同样也是伯乐,他们能一眼从一堆普通马匹里认出千里驹。但是说实在的,毛小豆觉得这条规律不适用于他,他当然能认出自己的马,但也仅止于认出自己的马,余下的部分毛小豆觉得自己就和普通人一样,能分清白马和黑马,但分不清白马和白马。 于是当阿拓看了那些不算太清晰的景象一眼后就说出有人换马了这件事时,毛小豆多少是有点质疑的。 “你确定?” “少将军,不要质疑一个鲜卑人看马的眼光,也不要质疑一个兵家人对于马的判断,所以尤其不要质疑一个鲜卑出身的兵家人说的任何关于马的事。我不但能看出他换了一匹马,还能看出这两匹都不是他的马。” “都不是他的马?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劫掠可不是一点危险都没有的事,若是被我们的守军发现,能不能逃掉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的事,驾着自己不熟悉的马说不定一不留神就逃不掉了。” “可惜他还是逃掉了,所以我们也没法知道为什么了。” “也许……我们还能问一下。”阿拓的表情多少有点不自信。 “问谁?” “问马。” “什么?!”毛小豆以为自己听岔了。 “呃……兵家驯马术里有这么个法门,一般是让老马识途或者找水源用的,问的马越聪明或者和自己越熟越容易成。”阿拓其实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可惜我那匹马着实一般,和我也不算熟。” “那就都问问吧。” “嗯?” “明日里集合我们这次骑来的所有的马,一起问问。” 第二日一早,得了少将军命令的士兵们各自牵着自己的马集中到了村口的空地后就在一旁看着,他们也对传说中的兵家手段特别好奇。阿拓在一众期待的目光里走上前一一和每匹马打了声招呼,然后时不时地拍拍这匹又摸摸那匹。众人见看不出什么就用一种疑惑的神情看向毛小豆,却被毛小豆用手势制止了他们想要出口的发问。就像阿拓看不明白毛小豆的法家传承一样,毛小豆当然也看不明白阿拓的,但是他多少能感觉到有股精神力在四周缠绕。 没多久后阿拓走回毛小豆的身边:“我也不知道该问它们什么,就问问它们觉得附近哪里有什么特别的。” “知道了,辛苦了。” 毛小豆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让阿拓有点惊讶地看着他,然后他意识到这好像是自阿拓当了他的亲兵之后他第一次夸奖对方,毛小豆略显尴尬地低咳一声。 好在面前的战马们缓解了这种尴尬,几匹马的表现明显不如平常,它们先是在四处不停地溜达,复又聚集在一起以毛小豆那匹坐骑为首好像在讨论着什么。然后以毛小豆那匹马为首,它们集体朝着村子旁边的一条小道走去。 “跟上。” 毛小豆他们跟着马匹们一路走走停停来到了一处开阔地,随后马匹们就原地蹲下或是吃草开始休息了。 第57章 “这里有什么特别的?” 毛小豆不解地看着阿拓,而阿拓并没有回应他而是拨开身前的草丛低头看着什么。阿拓开始时搜的很慢,随后他突然像是看见什么似的蹲下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他越搜越快,毛小豆看着他顷刻间就围着前面一大块空地转了一圈。 “大概有几十匹马曾在这停过。”确定结论的阿拓回过身看着毛小豆。 “你是说鲜卑骑兵是从这过的?” “不是,是几十匹马,一直停在这里。不然这里附近不会攒了那么多的马粪,从干燥程度看前后差了最少几个时辰。” “你说鲜卑骑兵驻扎在这里几个时辰?不可能,这完全不符合打秋风的规律,那又不是个大镇,需要驻扎休息打探军情。” “没错,而且——”阿拓一边拨开草丛一边朝着一个方向走,越走越偏。 “这些马并不是沿着来路返回的。” 说完这些的阿拓又走到了那些马匹中间重复着刚刚的那些动作,不过这次他结束地要快得多。 “好了,我已经告诉它们跟着这些马的路线前进,我们上马吧,别牵缰绳让它们自己走就行。” 觉得很神奇的士兵们得了毛小豆的命令后纷纷上马,第一次看见自己的马在没人指挥下统一朝着一个方向行动。而阿拓也因为刚刚那一手赢得了士兵们的一致尊重。大家终于明白为什么少将军上哪都要带着这个鲜卑人了,虎牢军有这么两位高人坐镇以后可以大为提高士兵们在战场上的生还率,所以大家也就决定不再计较阿拓的出身了。 这一群人就这样被他们的马一路往南边带,直到他们到达了边界。 “前面就是豫州了。”阿拓说完后看着毛小豆。 为了军务几乎跑遍司州各地的毛小豆当然认识前面通往豫州,但这丝毫不能让他放下心来。 “你是说北军过来打秋风后,有几十骑非但不回去,还越过司州境内去了豫州?”毛小豆的声音可不算平静。 “那为什么我没接到过豫州被劫掠的或是有北军行踪的军报,这种军情不可能瞒住的。” “或者,我们先看看其余四处是不是类似?” 接受了阿拓建议的毛小豆带着手下们连夜奔赴了其余四处地点,在同样的一番操作后惊讶地发现每一处被劫掠的地方,其中还包括了两处位于兖州境内的,都有几十或者上百匹马穿过司兖两州前往了豫州境内。 “你要我相信仅黄河封冻这点时间,就有几百骑北军进了豫州?那都是一队人马了,他豫州驻军是都眼瞎了吗,放任一队北军在境内肆无忌惮地来回?你真以为我汉人军队无能至此吗?!” 阿拓并没有直接回应毛小豆的质问而是低着头在那沉思,他来回地推敲了一番自己的假设里种种可能的不合之处,最后还是决定对着毛小豆说出自己的想法。 “如果没有北军,只有北马呢?” 第40章 “所以你觉得你们此行调查出的北军有异指的是北边借着劫掠做掩护往豫州偷运了几百匹军马?”毛将军与身边的徐羡之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知道这可意味着你是在说豫州刺史刘毅有私通北边的嫌疑。” 在被阿拓的想法说服之后,毛小豆迅速带人回了虎牢关汇报此行的调查结果,这次他还特意带上了阿拓一起,却在进门后发现现在代兖州军务的徐羡之也在,这倒是正好,两边一起汇报了,也省得他再书面解释。 听到将军提及了这种话题,阿拓知趣地想要告退却被毛将军制止了。 “留这听吧,反正后续还是要你们去查的。” 毛小豆闻言抬起眼以询问的眼神看着毛将军和徐参军:“将军和参军也不问问细节就信了?” “问什么,你们也没亲眼看见不是吗,反正我和你徐伯伯从来没接到过北军入豫州的军情,他刘毅就是再只手遮天,也挡不下这样的情报。但马就不一样了,几十匹上百匹的贩马队虽然不多见但也不至于稀奇到非要记一笔,何况一般人也根本看不懂驽马和上等军马的区别,小心点自然也就过去了。” 徐参军等毛将军说完之后自然地接了下去:“但是德衍啊,我们信了是一回事,可这私通敌国的大事,终归还是要讲证据的。何况豫州在司兖两州后方,若他只是私买私卖点军马什么的也就算了,但要是他投敌已深,趁着皇帝南下时起兵谋反呢?到时候我们两州岂不是腹背受敌。” “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人——” “你亲自去,就你们两人。”毛将军打断了毛小豆的安排。 “这等大事交给别人我们不放心,何况你们两人现在手段也多,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一定要给我查清楚。” “可刘毅现在人在姑孰,若要我去查,那这段时间里司州的军务——” “你是不是觉得没了你,你爹我就当不来司州刺史了?”毛将军微笑着看向毛小豆。 “属下不敢。” “那就快点去准备吧,争取早去早回。” 毛小豆和阿拓向两位长官行礼后就准备告退,但是徐羡之突然开了口。 “德衍旁边那位,你叫什么?” 被叫住的阿拓赶紧回头行礼:“回参军,我叫阿拓,是少将军的亲兵。” “是吗?那此行德衍的安全就拜托你了。” 第58章 “请参军放心,这本就是我的职责,阿拓定不辱命。” 等毛小豆两人退出后,毛将军安静了一会后转头望向徐参军:“好了,宗文兄,现在正事也忙完了,可以继续下咱们上次那个死局了吧?” 徐参军也是被他这个突兀的转换惊到了:“你不是刚才还在和德衍信誓旦旦的,难不成你就打算这么当你的司州刺史?” “这不是今儿个小豆子还在虎牢关嘛,我可以等他明天走了后再当啊,再说你来都来了,有哪次不陪我下棋的。” 徐参军听了这番话都恨不得替毛小豆这个儿子教训一下他老子了,但是当他看见毛将军那张明明已经四十多岁却依旧被岁月过分优待,笑起来甚至还带着一丝少年特有的天真烂漫的脸实在是下不去手,只能叹了口气拿出棋盘陪他玩了。 毛将军这次明显有备而来,前几手下得有模有样的,让徐参军也不禁拿起一枚子思考了片刻。 “这次多亏了德衍他们啊,我也不会想到区区一个队长凭着经验的猜测居然会引出这种结果,这要是长期放任下去,还不知道会被刘毅弄出多大的窟窿来。”徐参军的语气里有一丝后怕。 “他在拿那两个选择给郡公的时候不就藏不住那片狼子野心了吗,还好道和兄及时制止,否则被他得逞了加上他如今的谋划可就不知道他下步会走到哪里去了。”难得一向软言细语的毛将军会用这么狠的语气说话。 “嗯,所以不管德衍此行是否查出什么结果来,你我都得按照最坏的情况去准备。否则皇帝南下时我们再被背后捅上一刀那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话题进行到这里实在是太过沉重,弄得两人都有点沉默,落子的速度也各自慢了下来,而徐参军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刚刚察觉到的令一件事。 “关于德衍身边那个阿拓——” “怎么,用你阴阳家的望气术看过他了?”毛将军用肯定的语气说了个问句。 徐羡之同毛将军一样少时也有颇多奇遇,其中之一就是拜进了正统的阴阳家的师门,名门正传加上他天赋异禀,年轻时就开了阴阳五行眼,一双眼睛看尽人间贫贱富贵生老病死。然而望气之术能看命而不能改命,说也无用之下徐羡之学会了看破而不再说破。 徐羡之善于下棋也正是为此,并不是他实际棋力高出其他人多少,而是他一眼望去,棋盘上生死尽知。同样也因此他才会真心和毛将军交朋友,因为不论毛将军表面上看起来多么不靠谱,在徐羡之的眼里,他至真而至纯,害他第一次见面时差点把毛将军认成某个圣人。 “我倒是不想看,可他的气太盛,我没法装看不见。” “怎么个盛法?”毛将军笑着落了一子后看着徐参军,而他面前的徐参军神色无比凝重。 “我生所罕见,另一个我见过气这么盛的人就是郡公了。我们想让郡公谋哪个位置你也不是不知道。” “是吗?这样啊。”毛将军的眼睛和话语都避重就轻地自徐参军面前滑了过去。 “德祖!那个人绝不是池中之物,他不可能一直在你的虎牢关当什么亲兵的,你把他留在德衍身边会不会害了德衍?” 毛将军落子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他当然不是什么池中之物,他可是鬼谷秘境选中的当代兵家秘传。” “什么?真有……鬼谷秘境?”徐参军闻言一愣。 “嗯,我也是听小豆子说的,我之前一直以为那是典籍里杜撰的东西。” “兵家秘传那可是注定要造杀孽的,你确定德衍压得住他?” “当然,我家小豆子可是当代的法家秘传呢,你瞧我养出来的孩子多出息。” “你养了吗?难道不是德衍自己争气?” “我当然养了——”毛将军的话里透着一股子心虚。 “小豆子去鬼谷前的学问都是我教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养的儿子吗?一共就教了两年合着现在都是你的功劳了?” “那多少也算是给启蒙了。” “是,你启的蒙,还有,这棋你又已经死了。” “咦?怎么会又死了,我不管,一定是因为说小豆子的事分心了,这次不算下次再来。” “你棋力不够就说棋力不够,别拉德衍挡刀。” “宗文兄,宗文,阿文,这次不算行不行?”徐羡之双手撑着额头听着毛将军在那为了耍赖越叫越肉麻,赶紧挥挥手让他别再说了。 “行行,答应你了,这次不算你输下次再来行吗?” “那就这么说定了。” 在徐参军的眼里,得逞了的毛将军笑得仿佛是只刚刚偷到鸡的小狐狸。 49. 洛阳郊外北府军营地里一次迎来了三位重要的病人,被营里长官刘袭介绍说是北府冠军将军请来的上宾的三位都是被抬进营地的。当日全洛阳最好的医者都进了营,其中一位甚至是医圣真传那一脉的。那位粗看了一眼后就说他们三人身上都绕着浓重的阴煞之气,定是处了什么难缠的阴物才会受的伤。 于是刘袭现在才乘机向众人说了那个京观的事,告知大家若没这三位恐怕过几日就没有洛阳了。众人听后纷纷感佩三位高人高义,于是医治的医者们各个手段尽出十分卖力,而这三位也不负众望地前后苏醒了。 第59章 但苏醒终究只是最基本的一步,这三位的受的伤都不一样,目前的状态也不同。阿拓是第一个醒的,他的问题是身体上一身的伤,有些甚至都见骨了。好在他的伤医者们都会治,北府军和洛阳州府也不吝啬好药,加上他武艺精深自身底子又好,所以尽管他现在差不多已经被包成了一个粽子,医者们都不怎么担心他。 不过让医者们头痛的是醒来的阿拓很不配合治疗,明明自己已经是个粽子了还要去找隔壁的另一位,偏偏习武之人力气又大,几个医者都压不住他,最后一阵兵荒马乱里让他去隔壁看了眼那人确实没事,又顺便崩开了七八条伤口后才算是消停了。 好在第二天诸葛承就醒了,但他的问题就不属于医者们能处的了。 诸葛承这次真正的伤情在于他是在和小魏魂契连通的状态下自伤了小魏,并且还将其中的一部分塞到尸煞体内自爆了,也就是说诸葛承伤到了自己灵魂。他自己的情况自己也知道,在和医者讨论了一番后就让他们各自忙别的去了。诸葛承象征性地要了点养神的药材自己弄了喝了,剩下的也只能靠慢慢好好休息了。 诸葛承醒后对医者们最好的消息是他加入了治疗阿拓的那一组人里,他一来后阿拓立即猛虎变病猫,让喝药喝药,让换药换药,多一句的抱怨都不会有。医者们纷纷感叹这俩位大概算是一体连心,即使自己生死关头了脑子里想的恐怕还是对方的安危。 而杜炅那里则是由那位医圣传人单独负责,他当时那个事急从权的接引方法让万千阴魂自他身体而过,阴气入体到了一向擅长处寒症的医者都觉得棘手的地步。好在这位医者一手伤寒论已经学到融会贯通触类旁通的地步,每日对症下药微调药方之下,杜炅虽然一直昏昏醒醒,体温也跟着上上下下,却总被医者控制在了不算危险的范围之内。 诸葛承也去看过杜炅,他诊了脉又问医者请了药方研读一番,顺带问了几句后拜了拜医者说了句受教就再也没去过。用他自己向阿拓解释的话来说就是他水平和那医者差得太远,去了也只能跟着学,纯粹打搅人家医者看诊,所以才不去了。 就这样大半个月下来,三人也终于是又各自重回一个人样了。这番经历了生死大劫之后三人之间也算是建立了深厚的信任基础,所以诸葛承带着阿拓有点不好意思地去找杜炅坦白。 “子恭兄,不是我们俩有意瞒你我们的身份,只是现在还有人在追杀他,我们怕说出来会牵连到你。” “没事,你们是葛一葛二也好,是别的名字也罢,我们一起并肩作战的经历总不会有假,所以你们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好了。”杜炅大病一场声音还有点虚,不过眼睛里倒是很有神采。 “话说追杀的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我们想先在洛阳看看找找,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再来找你帮忙。” “行,我会一直留在洛阳北府军这帮忙,随你们是来找我也好,找刘袭将军也行,反正你们是洛阳的大恩人,只要事情不是离谱到什么谋反作乱之类的,我们都能帮你们的。” 在阿拓他们提出告辞后刘袭也没太拦他们,本来他们这种百家出世传人就属于可遇而不可求的类型。 刘袭自知也不是什么能凭几句话就说服这种人才为己所用的人,就再度千恩万谢地谢过两人出手相助,又给了很多诸葛承他们需要的资材和财物作为谢礼,另外还送了两人一块北府军的令牌,让他们若有事可以凭着令牌来找北府军帮忙。 待两人辞别北府众人出了大营望着晴朗的天空时竟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阿拓,谢谢。”望着天空的诸葛承笑得很温柔。 “嗯?谢什么?”阿拓只是盯着诸葛承的笑容,觉得这一刻再长些就好了。 “谢谢你保护了这片天空下的百姓们。”诸葛承回过头看着阿拓,他笑得很美,眼里却有泪光闪烁。 “还有谢谢你保护了我。” 阿拓望着诸葛承眼里的一片赤诚,他有点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他们一起做到的事情,明明诸葛承在整件事里的作用和牺牲与自己不相上下,他谢谢自己时的眼神却比那些真的没什么贡献的医者们还要真诚。 “可是,你不也同样保护了百姓们,还用小魏保护了我吗?” “那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我做了。同样的,阿拓做了这些,我想谢谢你,所以就谢了。谢谢你在我需要你的时候在我身边,所以我也想在阿拓需要我的时候在你身边。” 有那么一瞬间,阿拓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而来把他包围在中间。 阿拓从来没有怕过什么,在刚刚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就得知自己再没有父亲的时候没怕过,在看着敌人杀进故国都城杀死爷爷的时候没怕过,在被人设局暗杀的时候没怕过,在得知有人要拿自己祭天的时候也没怕过。因为阿拓没有谁可以求助或者依靠,所以他没法害怕,害怕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可是现在有人告诉他想要在自己需要时在他身边,那些被阿拓强行叠在一起塞在记忆角落里的恐惧如迟来的骤雨般将他困在原地。没见过海的孩子不知如何形容巨浪没顶,却真切地感受到这种窒息般的恍惚,在已经失焦的世界里只有诸葛承和他的笑他的泪是清晰的,所以他情不自禁地向着诸葛承伸出了手。 第60章 “阿拓?”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诸葛承只是先伸手握住了阿拓的手,而没见过海却本能知道如何求生的阿拓抓住了他唯一的浮木,他用力将诸葛承拉进自己怀里,急切一如那天要替他挡下身后的血雨那样。 “阿承。” 诸葛承因为第一次听到阿拓哽咽的声音而惊讶地想要去确认他到底怎么了,可阿拓抱得太用力了,用力到诸葛承能从那个拥抱里清晰地感受到阿拓的恐惧和不安,所以他学着那天阿拓安慰他的样子伸手轻轻拍打着对方的背部。 “我在,别怕,没事的。” 连阿拓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不知道已经多少年没有哭过的自己,那天却可以抱着诸葛承流了那么多的眼泪。 作者有话说: 注: 鬼谷里面靠记忆下载教出来的都叫“秘传”,现实里面靠老师教自己看书学习出来的叫“真传”。前者类似于直接找个诺奖得主下载他的全部知识记忆还不耽误自己思考,后者则是自己勤勤恳恳去顶尖实验室跟着诺奖教授拿了个phd。不是说前者一定比后者强,但是前者比较速成是真的 第41章 哭了半天的阿拓有点不知道怎么收场,然而诸葛承只是随意地说了句:“哭完了我们就去吃饭吧,我饿了。” 阿拓就这样被诸葛承牵着在洛阳城里乱逛,他看着脚步轻快的诸葛承突然想明白一件事。他感受到的世界之所以这么的乱七八糟,到处充满着饥饿、瘟疫、战乱、杀戮和死亡。上天会对着他展示这些残忍是为了告诉阿拓,它已经用尽了所有的美好创造了诸葛承并展现到他面前,而剩下的丑恶只够拼凑出一个勉强够阿拓生存的世界了。 那么曾经憎恨过这个世界的丑陋的阿拓在看见了它的美丽之后同样是懂得感激的。 “谢谢,阿承。” “嗯。”诸葛承回答地很用力,也很快乐,所以连阿拓也快乐起来。 洛阳很大,却也很空,天王退守长安时带走了大量洛阳的百姓和官员还有财物,而北府军收复的只是一个半残的空壳。但洛阳毕竟是洛阳,凭借着留守的百姓和新迁入的居民们,很快又恢复了洛阳最基本的运作,所以他们俩也没花多久就找到了吃饭的食肆。 “我们下步要怎么走,毕竟搭上北府军的这件事完成地比我们预想中的顺利太多了,这算是好人有好报吗?”阿拓现在心情很好,所以顺带着也胃口大开。 “嗯……”诸葛承手指点着下巴望着屋顶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 “我们在洛阳盘一座院子落脚一阵子吧?” “诶?”长这么大都在东奔西走的阿拓从没想过这个可能。 “你也说了,本来最不确定要多久能完成的事情直接做完了,长安那边现在各方也才刚刚摆下兵马。我们只需要找个地方边等着看局势怎么发展,边找最适合我们插手的点,然后趁着等待的时间里先把我伤到的神魂养好,再多组几个机关就行了。” 诸葛承边说边往嘴里塞饼子,随性潇洒到一点也不顾他身为一个世家弟子该有的礼仪。 “现在洛阳城这么空,我们随便就能挑到便宜又称心的宅子,能住上一年半载的就不亏了,那样也算是有个家了,比住客栈可要好多了。” 诸葛承突然起身,手肘撑在桌子上凑近阿拓的脸。 “阿拓,想不想试试像个汉人那样生活一段日子?” 阿拓被那张突然在眼前放大的笑脸弄得晕陶陶的,什么都没听清就只顾着点头。 选宅子的事比诸葛承想的更要顺利,州府本来就知道他们两个的身份,在如今长安那边乱成那样不知何时就会波及洛阳的情况下,这样的高人愿意留在洛阳简直就是给洛阳加了两张保命符。尤其知晓内情的太守明白他们一个墨家弟子擅长守御,一个兵家弟子擅长领兵,配合北府军定可保洛阳不失,马上拍板就要把洛阳城中心最大那个还空着的宅子送给他俩。 诸葛承连说不用,说他们俩还是喜欢布衣百姓的生活,想要处位于城郊的带点田地的普通院落。 太守又忙随着他的话往下说两位不愧是高人喜欢避世隐居的生活,然后差点大手一挥让他们直接做了洛阳的大地主,在诸葛承反复保证若长安兵灾波及洛阳他们俩一定不会坐视不下才万分不好意思地照着诸葛承的原意给他俩选了处靠近伊河的宅子。 于是买了座宅子不但一文钱没花还被太守倒贴了一堆家用的两人自这一刻起成了两个洛阳人。等他们顺着路人指引找到自己的“家”的时候发现太守派来的人不但把家用给他们运来了,还提前替他们把屋里屋外全部打扫完毕了。 阿拓突然就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家”近乡情怯起来,大概看出了他的踌躇,诸葛承快步跑着进了大门一把将门关上了。还没等阿拓想明白诸葛承又在搞什么时那扇门又开了,诸葛承从门里探出头来,对着阿拓招了招手。 “阿拓,欢迎回家。” “嗯,我回来了。” 等他们进了院子逛了一圈才发现太守说的小院子其实也挺大的,诸葛承在那一间间房子地清点,边点边说这间用来干嘛,最后不但小魏,连阿拓的马都分到了一间单独的房间,虽然阿拓很肯定地说他的马用不上这房子也没阻止诸葛承的“大封天下”。 分封完室内后诸葛承兴致不减的又打算去分封室外了,然而等他们俩到了地头才发现那位太守好像还是给多了。 第61章 “我以为三十顷田还好,毕竟才值五品官的占田,我们俩加起来才换个五品肯定还是算谦虚的。”诸葛承因为被眼前那一大片荒地惊到了所以语气干巴巴的。 “我不知道,草原上放牧时从来不算地积,就看看这片水草够不够就行了。”阿拓无所谓地接了句。 “你家不是世家吗,你没见过你家的地?” “没见过,就关房间里读书了。”诸葛承沮丧地低头。 “果然尽信书不如无书啊,长这么大才知三十顷地这么大。” “那怎么办?找人帮着种?”阿拓倒是一点不担心,难得看一副什么都有办法的诸葛承这么吃瘪的样子着实挺好玩的。 “不行,我们种地难道是因为缺钱吗?我们种地是因为我们想种地!” “也就……你想。”阿拓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祖宗耕读于南阳,你耕读于洛阳。” “你也想!要试着过汉人的日子怎么可以不种地!”诸葛承已经用上他最狠的语气了,可惜他的本音太软,所以最后展现的效果在阿拓眼里就是小猫崽在那努力地喵喵叫。 “是,我想。你就说怎么种吧,我现在就去干活。” “怎么种?”阿拓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但就因为问得很好,所以诸葛承答不上来。 “书上说是禾豆轮作,现在才开春,所以应该是……什么来着?” “我怎么知道,我倒是可以教你怎么接生小羊羔,如果你能找头怀孕的母羊来的话。”阿拓努力试图证明不是他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是胡汉两族各有所长。 眼看着诸葛承脑袋又耷拉下去了,阿拓也觉得不能再逗了,他望了望远处他们的田地旁边那块看起来有人打的已经有幼苗发芽的田地。 “要不,我们去那边找人问问怎么种?” 觉得阿拓这个提议很好的诸葛承跟着阿拓两人在那处田地旁边找到了主人家,刚要准备敲门时大门却直接打开了,里面出来个面色焦急的妇人。 “太好了,你们是当家的去洛阳城里请来的医者是吧,快替我们家孩子看看吧,他已经烧了两天了。” 虽然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的诸葛承,一听到有病人还是没问什么就赶紧跟着去了。 51. 诸葛承进门后给那家的孩子看了看,得出个还好只是普通风寒的结论。但因为手边缺乏药材,他只好写个方子让阿拓趁着天还没黑赶紧跑一趟去城里抓药。然而阿拓刚想出门,门外一个男人带着一个背着药箱的医者急匆匆地进来了。 对上眼的两边都很惊讶,因为这位医者刚好是被请来医治阿拓的其中一位。 “义士,您为何在这?” “咦,你来得正好,我刚刚给这孩子号了脉,你也来号一下,咱们把方子对一下,没问题的话让他去买吧。”正从屋里出来的诸葛承也看见了这位。 这医者也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救了洛阳的两位高人都在为了这家人尽心尽力,那自己哪里还敢怠慢,本来想在一家农民面前还想摆一下身份的人忙不迭地进去给孩子看病了。 可是一回家就看见两个陌生人,又看见自己求爷爷告奶奶还爱搭不的医者态度突然转变如此之大的男主人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家媳妇。 “这两位是谁?” “他们不是你请来给大宝看病的?” 女主人这会也是回过味来了,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多么无礼的事的女主人手足无措地看着诸葛承和阿拓,反而是诸葛承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在意。 “大家都是邻里,有困难了帮一帮也是应该的,我们先帮了你们才好意思开口找你们帮忙啊。” “所以两位是?”男主人听见刚刚医者叫阿拓义士,觉得对面可能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我们俩是今天新搬来的,就那边那家。”诸葛承伸手指了指自家的方向。 哪门子的大人物会搬来和我们这种农民当邻居?男主人刚要否定自己的猜测,就见那位医者急匆匆地从房间里出来双手举着自己的方子呈给诸葛承,态度恭敬地就像学徒在给师傅递方子一样。 “葛义士您看看,有哪里是要改的,没有的话,这些药材都是常用的我这都有,就不用麻烦另一位葛义士再特地跑一趟了。” 诸葛承也没什么推辞地就拿来看了,表情先是有点疑惑,又看了看那夫妻两人后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是了,你用的这味药虽然药性差了点,但是胜在常见又便宜,我开方子没顾及到病人的家境是我疏忽了,受教。” “岂敢岂敢,您是世外高人,见的也都是些稀奇事物,一时没想到普通百姓的需要也是正常,那既然方子没问题我就按这个抓了。” “白医者,您说这两位是世外高人?”得知自家孩子没什么大事后放下心的男主人终于忍不住插话了。 “那是,这两位啊,可是北府军的上宾。”医者一边抓药一边嘴里也不闲着。 “北府军上宾住我们隔壁?” 第42章 “都说了世外高人啊,可不得住得离城远点。” 被当面捧成高人的诸葛承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我和我师弟两人只是碰巧学了点技艺,前一阵子替北府军做过点事。如今事了,想在洛阳落脚一阵,所以盘了个院子下来,正巧在两位隔壁。” 第62章 “不管如何都谢谢两位,我家那位眼拙,也不问清楚就拉两位来给大宝看病,您也不嫌弃我们就给看了,难怪白医者叫您二位义士,果然仁义当头。对了,刚刚两位说要找我们帮忙,您看我别的不会就有一把子力气,您两位是不是新搬家需要有人搭手,请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心尽力。” “不,不用。”诸葛承连忙摇手。 “我们就是想来问问……那个……” 因为要问的问题过于粗浅,诸葛承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就是,我们买的那个地还荒着,想问问你们现在该种点什么?” “您二位……是想学……种地?”男主人看着面前这两个这副一表人才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种地的,瞬间有点怀疑自己解错误。 “就……想体会一下。” “原来是这样,那些个地主老爷们都让佃户种地自己绝不动手,但真正的高人又喜欢自己种地啊。” 男主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诸葛承觉得他们好像让人家产生了奇怪的误会。 “那个我会,明儿个一早我就带你们去买种子,您现在种豆有点晚了,种粟又早了,最好是先来一茬蔓菁养养地。” 听着男主人一谈起种地就在那头头是道的两人现在才明白一个简简单单的耕字背后有那么多学问可讲。 在得了指导后备齐了种子的两人隔日里和那户男主人站在了自家的田头。隔壁男主人看了一眼还是一身书生穿着的诸葛承和只拿着一把锄头的阿拓。 “您二位是打算就靠着一把锄头耕这么大一片田吗?”非是那人想要质疑这两位,实在是以他的经验,三十顷地靠一把锄头也不知道等这个春天都过去了他们能不能把地耕完。 然而阿拓只是拿手甩了甩锄头后露出了不太满意的表情,随即举起锄头一下砸到地里,隔壁主人随即看到了生平仅见的锄地景象,因为落地的锄头前面居然升起一股气浪直直地朝前平推,带起面前整片一尺来深三丈多长的泥土。 “这农具材质太次,不太好用气。” 一锄头犁了三丈地的阿拓还在那抱怨,而隔壁主人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那行,锄地就交给小魏吧,我昨儿个晚上先凑活改良了一个耧车,毕竟现在赶时间。” 接着在隔壁主人连下巴都没来得及合拢的当下,就看见诸葛承动了动手指后一头铁牛从远处自己走过来了,它身后还拖着一排巨大的五垄耧车。诸葛承用手势给小魏划出了今天耕种的地的范围后就笑着回过身打算问下一步该干嘛了。 “难怪高人都喜欢自己种地,地要是那么好种我也喜欢种啊。” 诸葛承眼看着隔壁这位男主人双眼放光地看着小魏的样子,就知道他们留给他的世外高人都喜欢种地的误会怕是很难解释的清了。 52. 阿拓对于这两天的生活有种说不出的茫然,这种茫然并非来自于缺乏安全感或是别的什么不适的由,确切来说,是他过得太闲了。因为地都包给小魏去种了,在魂契里仔细沟通后小魏甚至是彻夜不停地在那耕种,而发现自己不需要去地里干活的阿拓面对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有点不知该如何处。 已经在院子里练完了三套刀法的阿拓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在他面前摆了个书案放了个香炉在那装作读书的诸葛承。之所以他能确定那是装的也是因为他已经练了三套刀法了,诸葛承连一页都没翻过去过。 “阿承,今儿个不想读书的话就把书放下吧。” 被戳穿的诸葛承尴尬地咳嗽了几声:“你舞刀真好看,可惜我学不来啊,这辈子只能弄弄桃木剑了。” 阿拓随意地耍了个刀花,只不过速度慢到诸葛承能看清他手腕转动和发力的过程,然后他将手中刀柄递给了诸葛承。 “你试试?” 然而诸葛承接了阿拓那把比普通长刀还更长了些许的刀后,整把刀的重心就直接顺着刀尖点到地上了。阿拓看见诸葛承努力地举起地上的刀,一边稳住因为手抖而颤颤巍巍的刀尖,一边还试图翻手腕的样子就直接捏了把冷汗。 “算了,你还是弄桃木剑就好了,那个轻。” 怕诸葛承伤到自己的阿拓赶紧又从他手上把刀拿回来了,于是诸葛承整个人丧气到趴在案上把头埋书里了。 “既然我学不了你的刀,不如就教你读书吧,这样也好帮你体会一下汉人耕读的滋味。” “我认字。”阿拓已经打算开始练第四遍刀了。 “不不,不一样。”诸葛承一脸高深地摇着手。 “阿拓,你是兵家的人,仗来了你就去打,可是你想过为什么会有仗要来吗?” 阿拓的刀势起到一半停在那里,他的眼神落在了诸葛承身上。 “是因为仁政德治已失,纲常伦大乱吗?那么你得去读儒家的书。是因为主君过度干涉,强行逆天而行吗?那么你得去读道家的书。是因为人民目无法纪,国内罪孽横行吗?那么你得去读法家的书。是因为邻国多有嫌隙,盟友众叛亲离吗?那么你得去读纵横家的书。或者干脆是因为王朝气数已尽,龙气自他处而生?那么你得去读阴阳家的书。” “那什么时候读你们墨家的书呢?”阿拓在问这句时并没有意识到会有什么后果。 “如果你肯读我们墨家的书,那你就会尽一切可能不要和人打仗;而如果你读了我们墨家的书却还是不得不和人打仗的话,那你要知道我们只会接受两种结果——要么赢,要么死。” 第63章 诸葛承起身走到阿拓身边,用双手接过他的刀捧在手里后小心放到桌案上,又把自己刚刚正在读的书塞在了阿拓手里。 “阿拓,若仗来了你就去打,一句也不多问的话,那你只是一把刀而已。刀只需顾着杀人,不必问正义名分,也不用管善后结果。可你不能光做刀,你要去做握刀的人,所以你要读书,虽然读书也不一定能回答你的问题,但不读书的话你连该问哪个问题都不会知道。” “你觉得胡人和汉人的区别在于汉人种地而且读书?” 明明这个问题也不算太难,而诸葛承却突然发呆地看着屋外的田地,这两天小魏已经把所有的土都翻好也种上了种子,等再两天诸葛承在伊河上搭的那个水车完工后就可以完成播种灌溉等所有前期工作,只需安心等待种子发芽了。 “我觉得区别在于我们如何看待土地。”诸葛承也是被问到了才临时思考。 “你看,正因为面前这片是属于我们的土地,我们被它绑在了这里。为了照顾这片地里的作物,我们不得离开只好在这片地旁边结庐而居,可是当我们有了足够的付出和上天给予的幸运后,这片土地也会加倍的回报我们。” “比如咱们隔壁的大宝家,他爹一人耕种二十亩地,洛阳周围土地富饶,若一切顺利无兵无灾,粟米一亩能产五斗,一年便是十斛,纳过税后还余七斛,足够养育四口之家一年所需。也就是说只靠大宝爹一人的劳作,大宝就能有空闲时间做些他爱做的事,而大宝家甚至连寒门都算不上。” “我们和土地的这种关系让我们中的一部分可以有足够的空闲时间呆在原地,而当这其中一部分人选择将这些空闲时间用来读书和思考时,思与道便如作物般从叫做汉人的这片土地上播种发芽成长了。” “土地虽然限制了汉人的脚步却又给了汉人另一种自由,这是一辈子在马背上追逐更多更广土地的胡人没有的。” “阿拓,我想让你试试汉人的生活,试试这种既被土地绑住的、又能得了空闲的生活。你自己试过后就能明白,如果给我们二十年无须用兵的太平光景,那将会造就怎样的一副盛世宏景,而思与道用二十年发芽成长后又会结出如何丰美的果实。” “所以……这就是你觉得胡人不配让天下太平的原因?” 俩人都知道他们其实根本没有绕过那个话题,于是乎在某时某刻,它会重新被某人提起,然后再度横亘在他俩中间,以某种……更无法被他们回避的方式存在着。 “我不知道……”诸葛承的语气依然茫然,可他突然眼神坚定地看着阿拓。 “我不知道别的胡人到底是怎么样的,我其实根本不了解他们。我甚至都不算了解汉人不是吗?不过几天前我连该怎么种地都不明白。我既然不了解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去判定他们配与不配呢?” “那么,如果你真的想要了解的话,胡人的生活,你愿意去看看吗?”阿拓的眼里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等我们彻底解决长安和祭天局的事后,我们一起回到我的家乡,去草原上看看,像是你现在教我汉人的生活是怎样的一样,我来教你胡人的生活好吗?” “好,我们一起去草原看看,也许在那之后我们就会知道,怎样才能让天下太平。” 第43章 明白这种得闲的意义后,阿拓也终于开始学会慢慢享受这种闲适。 有时候他们会一起在书房里看书,诸葛承有很多书,洛阳城里有更多,他们去城里时就会带几本回来,诸葛承买书并不会只挑经史子集,用他的话说叫雅有雅的好,俗有俗的妙。阿拓也不在意,有自己想看的家里没有的就去买来,不知道想看什么的话就去诸葛承书案上随便拿一本读读也很有滋味。 阿拓读书时并不闭门造车,他有想法时会和诸葛承探讨几句,有不懂的也会问。他们俩的想法并不总是一样,阿拓认为这很合,来自草原的孤狼和长在灵山上的白鹤眼里的世界会不同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阿拓并不会避讳自己想法中本身残忍的部分,他不会为了讨好而刻意隐藏自己的獠牙,就如同诸葛承也不会去刻意凸显自己的清高一样。 比起阿拓来诸葛承的确显得慈悲,可他并不觉得这种慈悲本身足够让他站在某种道德的制高点上对于阿拓的想法指指点点。他只是有幸在这乱世里清清白白地长成了一只白鹤,而阿拓也只是不幸地被这乱世逼成了满身鲜血的孤狼,而幸运本身并不能构成炫耀的资格。 成为汉人或鲜卑人,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们自己可以选择的事,然而他们至少可以在衣着上相互靠拢。诸葛承终于实现了自己看阿拓换上汉人的衣服的愿望,只不过不同于他给自己挑衣服时喜欢朴素的品味,给阿拓选材质纹样配饰时诸葛承喜欢极尽华丽之能事。 “你不觉得这太过了一点吗?” 阿拓看着那一层又一层的绢纱觉得自己连路都快不会走了,而诸葛承只是双手撑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可是这样好看啊,你就适合富贵的,毕竟拿你的命可以抵江山呢。”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夸别人要别人抵命的。” “我也不想的,可那是江山啊。” 诸葛承想努力摆个严肃表情,好证明他这人抱负甚重为了江山可以负心薄幸,然而看着阿拓时温柔的眼神和偷笑的嘴角却又显得这个表情很没说服力。 第64章 “哎……郎心似铁啊。”阿拓笑得无奈又包容。 “那我也只好江山为重了,不然就显得我亏了不是?” “阿承生气了?”阿拓看诸葛承嘴角渐渐淡去的笑容,眼里似乎也没了神采。 “别信刚刚那句,我胡说的。” “不是,我只是在想,我们两个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就在那里妄谈江山啊天下的,是不是狂了点?” “可是我们的牌位放在那群人一起啊,那些可是都谈过江山天下了的人。” “那他们谈时也曾像我们现在这样吗?” 说出这句话的诸葛承突然愣住了,一些过去的记忆与现在的场景交织在一起后将那些前后因果终于完整地串联了起来。而在这一刻,诸葛承方才明白了他离开诸葛亮的草庐前武侯看他那最后一眼里究竟包含了什么。 阿拓看见了诸葛承眼里瞬间涌出的悲伤,那悲伤像是在他的主人在想通了什么之后破笼而出的野兽。于是阿拓应激般地想起了鬼谷里他原本以为的会让那些牌位的主人们死不瞑目的摆法。 如果从一开始那些人就并非死不瞑目而是无可奈何呢?如果鬼谷里并排的牌位才是这些人这一生求而不得的最近的距离呢? 阿拓也瞬间看见了那只野兽,仅仅是惊鸿一瞥就让他恐惧到几乎不知所措,所以他快步上前坐到诸葛承面前用自己的手包覆住后者握拳的双手,阿拓能感受到他们彼此的手因为紧张而禁不住的颤抖。 “不,不会的。我们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他知道他想做诸葛武侯,可他真的不想做司马宣帝。他明明在好好地学习汉人的活法,阿承也答应了和他去学胡人的活法,所以他们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阿拓看着诸葛承试图收拾他的悲伤,可那野兽实在太可怕了,诸葛承越努力却越把眼尾逼得逐渐泛红,在真的要流泪前他别过头抽出双手突兀地转换话题。 “阿拓渴吗?我给你煎茶喝。” “阿承!” 阿拓试图去拉起身的诸葛承,然而他不熟悉汉人的衣着,动作太大衣袖在他一甩之下布料直接裹住了他的手,所以他明明碰到了诸葛承,却没伸出手拉住他。而诸葛承也像没察觉到阿拓的动作一样径直走到房间角落,从罐子里拿出一小块茶饼。 “别急,坐好。”诸葛承终于调整完他的表情,回过头看着阿拓时笑得淡定而从容。 “喝茶就是要慢慢来的。” 可他们明明都看见那头野兽了不是吗?但阿拓不喜欢在可以顺着诸葛承时反对他的决定,所以如果诸葛承想要煎茶,那他也可以渴了。 太守的家用给的很齐,所以书房里也有可以用来煎茶的小炉子。诸葛承跪坐在炉前拿起铁钩夹着茶饼在离炭火不远处小心烘焙着。当诸葛承愿意展现他的世家礼仪时可以仪态端方到阿拓想为他拍手叫好的程度,那些在阿拓身上徒增烦恼的繁复布料被诸葛承驯服地像是天生长在他身上一样。 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火星偶尔噼啪一声,还有诸葛承撩袖子时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只是盯着这样的画面一段时间后阿拓的脑子里也就真的只剩下茶而没有野兽了。很快,茶饼就被诸葛承烤成了赤红色,他迅速将那块茶饼放入石臼里捣成了碎末。 “你是要喝我爱喝的那种,还是大家爱喝的那种?” 诸葛承边说边将捣碎了的茶末倒入了陶碗里,而此时炉子上陶壶里煮着的水也正好开了。 “阿承爱怎么喝,我就怎么喝。” 诸葛承微微一笑,将开水直接冲进了陶碗里。 “那好,就不放葱姜和橘皮了,我总嫌它们味重了,盖住了茶本身的雅味。” 诸葛承安静地盯着陶碗,看着里面的茶汤慢慢变色,那些在沸水里飞扬的茶末旋转着沉入碗底。而阿拓安静地盯着诸葛承,看着他低下头慢慢敛去嘴角笑意,眼里的忧伤忽明忽暗,看来一心煮着茶的诸葛承脑子里却还是想着那野兽的样子。 终于等那些茶末完全沉了底,诸葛承拿起匏瓜做的长瓢舀了一勺茶汤倒进了阿拓面前的杯子里。 “试试,喜欢吗?” 阿拓举起杯子抿了一口,其实茶很好喝,的确如同诸葛承所说的那样有股阿拓难以形容的清雅味道,明明入口还是滚烫,却又能像清冽泉水那样洗涤全身。可是后来的阿拓却一直不太喜欢茶,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伴随着那股清雅味道的永远是诸葛承那个明明在微笑却始终盖不住眼里忧伤的表情。 54. 第二天出了虎牢关的毛小豆和阿拓正骑着马前进,目的地是他们最后查到的那些马匹离开的位置。如今两人因为要隐瞒身份,就没再穿着军服了,由毛将军给他们每人准备了些体面的常服。要不说是人靠衣装,现在这俩人看上去就是两个出来游山玩水的世家子弟,一个清冷一个英挺,论气质外表丝毫都不在之前来虎牢关的康乐公之下。 “阿拓,此行我们要隐瞒身份,所以如果有外人在时,不必叫我少将军了。” “是——”阿拓愣了一下不知道该用哪个称呼,他转头看着毛小豆。 “叫我……德衍吧,那是我的字。” 毛小豆也觉得有点说不出的奇怪,明明字取来本就是让人叫的,可除了他爹那几个同样公务繁忙难得来虎牢关的深交同僚外,这还是第一次他告诉自己的同龄人让对方叫自己的字。 第65章 的确,为了虎牢关毛小豆牺牲了很多他这个年纪的人本该有的生活。 他不知道同龄朋友是什么,也不懂建康那些人所谓的风流写意的生活,他的日子过得像法条一样呆板而规整,每日重复,一成不变。 然而自从毛小豆捡到了阿拓这个鲜卑人开始,这种一成不变里就带上了一丝裂隙,而变数就像是趁虚而入的苍蝇,毛小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阿拓自觉或非自觉地将这条裂隙一点点扩大,却连自己是否欢迎这条裂隙的存在都想不明白。 “德……衍?” 阿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好像他也不知道这条裂隙最终会通向何方,又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他只是顺着本能朝着裂隙里光芒和风来的方向,前进了一步。 毛小豆并没有回应,却也没有反对。阿拓自然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接哪句话,所以他们一路沉默着,直到到达了上次没有越过的边境。 “接下来还是用你那个方法让它们自己找路吗?” “嗯,还是先确定它们去哪了,虽说豫州刺史的嫌疑比较大,但万一他也是个蒙在鼓里的,这些马又路过了豫州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我们也不能随便冤枉了人家。” 经过多次的沟通之后,阿拓也渐渐和毛小豆和他自己的马混熟了,所以这次他速度飞快地交待了两匹马进入豫州境内接着找之前那些马群后就撒手不用再管了。于是难得骑在马上无所事事的阿拓想了想这趟旅程的长度,又想了想如果有了适当的沟通会不会更有利于他们执行任务,反复思量之下他还是决定开口了。 “少将军以前去过豫州?”鉴于之前叫德衍的下场是没有回应,阿拓还是退回了原本的称呼。 “算了,还是全程都叫德衍吧,早点习惯起来,来回换的我怕你关键时刻叫错。” “那……德衍以前去过豫州?” “小时候被父亲带去建康的时候曾路过,后来大了要承担军务后就没有了,父亲在虎牢关守着不能动,我也很少离开司州。” “所以你也没怎么见过汉人的大好河山?” “汉人的大好河山可是有一半在你们胡人手里,你是打算跟着我把它们打回来好让我看看吗?” “那你真是看得起我,我只是个小小亲兵,能指挥的只有我自己的马。” “我看得起的不是你,是你背后的兵家,不要告诉我你心中就没有一点抱负。” “我的确没什么抱负,鬼谷挑中的是你,我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怕它对你不利而上前拉了一把而已。严格来说,我算是被卷入后莫名其妙地入了兵家的门。” 在德衍这个称呼被启用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连带着平等了起来,而阿拓算是破天荒地反驳了一下毛小豆的话。而毛小豆回顾了一下那天的回忆,发现阿拓的话里的确是没有什么可以被质疑的部分。 “那么——既然你现在也被卷入了,就……为我所用吧。” 毛小豆难得用一种建议而非命令的语气对着阿拓,撇开他们双方被授道前的身份不谈,鬼谷挑中的两位传人的确是有平等对话的资格。而想要赢得一个兵家传人的真心效忠,并非是能靠着他以前那些单方面威压的手段就可以达成的。毛小豆自己明白,他对于阿拓所谓的救命之恩到底是有限度的,若凭着那丁点恩惠反复挟恩图报,那只是在单方面地逼走阿拓。 真心只能用真心来换,这点毛小豆其实很明白,当然他也明白再如何真心以待,阿拓是个鲜卑人的事依然是他们之间永远过不去的坎。 毛小豆内心依然还是会不自觉地怀疑阿拓是否有二心,但却会小心不再用莫须有的罪名让阿拓寒了心,说他功利也好说他势利也罢,在阿拓展现出他自身价值的现在,他就有了被毛小豆谨慎以待的资格。 所以毛小豆对着阿拓笑了,表情虽然生疏但态度却是真诚的。 “你一直说你是虎牢关的兵,而我是个法家的人,我想要相信你,但我也需要你的证明,给我足够的证据证明你真能成为我的人。” “那我要如何向你证明呢?”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最难不过,历来自由心证这种事情考验的从来就不是当事者而是判官。 当一切证据都被摊开,经验、逻辑、性和良心被反复地拷问之后,那些剩下的正与反的两种可能性却还在秤的两边反复摇摆,那么即使是法家的鬼谷秘传在那一刻亦如一个从未启蒙的孩童一样茫然。 由心来证,这对于一个法家之人来说,就像是要拷问他们的道心本身一样的痛苦而艰难。 毛小豆也不是没想过去用律令术来解决,就像他那天威胁过阿拓的那样。可是需要用心来证的事情自然也要对着心来问。这并非如同之前他随意命令阿拓闭嘴或是开口这些简单的事情,他需要做的是剥开阿拓所有的精神外壳去窥探他真正的内心想法。 身为兵家传人的阿拓虽然不知法家的手段,但是本身精神的强度不会低于毛小豆,即使阿拓不作任何抵抗,那段律令术施加在他身上的过程几乎等同于在精神上直接对着阿拓用强。 而若阿拓有些许反应,那毛小豆要让律令术有效就必须在精神上同阿拓的精神搏杀,摧毁对方的一切防御后再行用强。无论是上述哪一种,要毛小豆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直接对着阿拓出手那就是知法而犯法,这种违背本身道心的事情毛小豆一样都做不出来。 第66章 于是事情只能卡在原地,而毛小豆只能像是一个最最贪婪的索取者那样对着阿拓伸出手,而阿拓只是小心地接住了他的手防止他动作太大从马上跌下去。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你我之间天生的怀疑只在于你是鲜卑人,而我是汉人。但说到底这也不是能由你我决定的事。我甚至不知道要你怎么去证明自己,说你不是鲜卑人吗,那又怎么可能?说你要为了汉人去对着鲜卑人刀剑相向吗,那听上去只是显得你更卑鄙而不可信任了。” “也许从一开始对你我来说更好的选择就是让你离开虎牢关,你要留在汉人地界当个普通人也好,你要回去北面重新当你的鲜卑人也好。那就轮不到我来纠结一个鲜卑人在虎牢关究竟会变成怎样的问题了。可是现在,无论是否是你的本意,你都已经是个兵家的人了,那我就不能放你离开了。你要么为我所用,要么……” 毛小豆突然间陷入沉默,但其实他们俩都知道他想说什么,其实那句话在那天他们从鬼谷回虎牢关时他已经在满腔愤怒的驱使下冲动地说过了。以他们两个的记忆力,也不至于当成那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就当是我贪婪又多疑,而我看我自己亦是如此。 就像你和我父亲说过我的那样,在我心里还是把守住虎牢关当成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我刚愎自用不知信任他人。你可以选择仅仅做你一个亲兵分内的事,或者,你就用你能想到的所有的方法向我证明,证明是我多疑,证明你是真心,证明我们可以一起守住虎牢关。” 阿拓再次看见那个脆弱的表情从毛小豆的脸上一闪而逝。 这个生来就仿佛被决定了一生宿命的人,这个整个人生的成长轨迹都在为了虎牢关而牺牲的人,这个甚至都没见过他在守的虎牢关到底是保护了怎样的大好河山的人。阿拓开始明白自己当时想替他挡下的究竟是什么了。 所以那天的阿拓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握紧了毛小豆向他伸出的手。 第44章 “它们就只能找到这里为止了?” 毛小豆看了看身下已经在附近转了三圈的马,又看了看阿拓身下那匹情况差不多的马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它们说附近有太多了,所以分不清了。”阿拓边说边用手拍拍自己和毛小豆的马安慰它们边顺便回答了毛小豆的问题。 毛小豆抬眼看了看远处已经依稀可见的城门口,因为一切果然如他们所料的那样而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毛小豆过往的喜怒不形于色更多靠的是强行的自我压抑而不是城府,但是以往并没有什么人能让他觉得可以不用压抑情绪,哪怕是对着毛将军他也依然是那副没什么反应的样子。然而当他面对阿拓,也不知道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叫自己“德衍”的同龄人,还是因为自己决定开始考验他和潜意识地想要证明阿拓可以被相信,毛小豆所泄露出的缝隙里面渐渐地带上了一些名为个人情绪的东西。 “我们还怕冤枉了人家,可是人家的马都送来许昌了。”毛小豆的恶意在他的语气里丝毫不掩饰,而本来一件会让他觉得气到内伤的事情,因为把这些气愤用恶意宣泄在语言里了,就仿佛感觉起来好了那么一些。 “都到这了,还是进去看看吧。”阿拓也大概能解毛小豆在气什么,他们在前线一刻不敢放松地守着边关,后方的人却私通敌方偷运军马,真是死不足惜了。 “我们先去找个客栈落脚还是先去城内其他地方转转?” 毛小豆抬头看了看尚早的天色:“先去市集看看吧,打听打听有没有来贩马的。” 于是两人一路打听着来到了许昌城内最大的一处市集,在卖牲畜那块的一众商贩那里兜了几圈。 “怎样,这里有吗?”毛小豆轻声问身边的阿拓。 “没有,至少没有出生在北地的马。” “两位贵人买马吗?” 见毛小豆与阿拓两人均是长得一表人才的样子,衣着上又透着一种不是普通人的那种富贵感觉,虽然气质上两人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样子,但哪个贵人不是这样呢。一位自信在许昌城内还算吃得开的马贩子斟酌片刻后还是上前搭了话。 “哼,堂堂五都之一,最大的市集上连匹能让人看得上眼的马都没有。”阿拓自然地接过了话头,他那张脸其实天生带着贵气,不以臣服的姿态看人的时候自然就是一副睥睨众生的样子。 “贵人看看这几匹呢,这可都是上好的胡马。” “什么时候连阴山脚下的草都没啃过一口的马也能算胡马了?”阿拓走上前拍了拍几匹被马贩推荐的马匹。 “这几匹也就是父母里有一方算得上胡马而已。这匹就是个花架子,跑起来既无速度也无耐力;而这匹呢,速度倒是还行,可惜只能跑跑平地,上个坡下个山就不行了;最后这匹干脆在幼时左前腿骨折过,这种只能拿去当驽马的货色你也好意思拿出来卖?” 马贩子在阿拓开口点评了一句后就知道遇到行家了,而周围本来有意向的几个其他人听到阿拓的几句话后纷纷转身离开了。眼看着不但眼前的生意没了其他生意都要跟着黄了的商家赶紧想要把这俩尊得罪不起的大神快点送走。 “是小的有眼无珠,不知道贵人是再世伯乐,那不要说小的这里,就是全许昌市集里卖的马都是入不了贵人的眼的。” 第67章 马贩看了看周围,上前几步低下身子,以一种透露秘密的口吻轻声道:“前一阵子的确是有一批上好的胡马入了许昌,一大清早上浩浩荡荡地几百匹入了城,下午就不见踪影了。 不过我听几位好赛马的老爷们讲,最近赛马场里接连新来了好几骑千里名驹,血统都是再纯正不过的胡马,说不定会和那一批马有什么关系呢。您二位真有兴趣的话,可以去赛马场那见识见识,就算买不了,见见真正的胡马也是好的。” “多谢商家指点。” 得了指引的两人匆匆赶到马场,正好今天的比赛刚刚结束了,人群里有的兴奋,有的沮丧。阿拓穿过众人到了马场的后方,那几匹比赛用的马匹正被各自的马夫牵着朝马厩走去,其中一匹的长相让阿拓露出了一个得手的笑容。 “这位兄台,麻烦打听一下。”阿拓随手拉住一个看起来刚刚赢了钱的心情不错的年轻人。 “我看那匹马不错,下次想要压它,请问它是哪家的马啊。” “你眼光不错嘛,小爷我今儿个就是压了照夜驹赢的彩头。” “看来兄台也是人中伯乐啊。”阿拓趁势又捧了对方一句。 “那我就提前祝兄台下次也能一举相中头马,得中头彩。” “好说好说。”那年轻人被说得高兴了,又见阿拓的这一身的衣着气度也当他是某个世家子弟,本着结交的心就凑近来给他透个底。 “包括这匹照夜在内,最近有好几匹赛马都是胡地来的马里百里挑一的名驹,主人家都是刘毅刘刺史家的那位堂弟刘藩,你只要记得压那位的准能赢。” “多谢兄台。”阿拓又和那位年轻人拉扯了几句把他打发了后就到了外面和毛小豆汇合了。 毛小豆见阿拓回来后也向正和他聊天的两位看起来像是世家子弟的青年人道了一声告辞,他和阿拓一起走到赛马场边:“打听到我们要的消息了?” “嗯,你那边呢?” “差不多了,回客栈再说吧。” 毛小豆踏进客栈房门后就随手给自己倒了杯水,又倒了杯递给了阿拓。这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却让阿拓楞在那里。 “愣着干什么?来回奔波一天了,你不渴吗?” “可是少……德衍,这样可以吗?”阿拓还是犹豫着不敢伸手去接。 “首先,在这一趟里,你是毛拓,我是毛德衍,我们只是两个外出游历的堂兄弟,既然是兄弟,那做堂兄的给堂弟递杯茶不是什么大事,你最多谢一声就可以了。” 阿拓虽然因为这一席话而接了那杯茶,可他还是一脸恭敬地举着没有喝。 “或者你在想的是私下里我还是虎牢关的少将军,而你是我的亲兵。” 毛小豆眼睛望着阿拓沉默了一会,既然已经决定用信任而不是强压来解决问题,那么他俩之间早晚都会走这一步,那么越早说清楚的话越能避免以后回想起来时的尴尬。毛小豆几个深呼吸后终于还是开了口。 “我说的要你……为我所用并不是以那种亲兵或是属下的关系,我不过是个司州的中兵参军而已,凭什么用得起兵家出身的亲兵或是属下?我不会把你当成是战争中的某种……消耗品,而只是希望我们能在同一阵线上并肩作战罢了。我要的不是什么尊卑的身份,只有虎牢关的安危而已。” 毛小豆举起自己的茶杯,即使里面只是清水也伸手和阿拓手里那杯碰了一下,随后他用一种饮酒的气势将那杯水一饮而尽。 “我想说的是,即使你是阿拓而我是毛小豆,我也希望今后我们之间可以用一种对等而非从属的方式相处。” 在这一席话后,阿拓有些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那杯水,最终一仰头如毛小豆那样将它饮尽了。 56. “好了,现在咱们可以交换一下到底各自都打听到点什么了。”不知是不是阿拓的错觉,在他们喝完这杯象征平等论交的水之后,毛小豆连语气都变得轻松了一点。 “赛马场里我今天见到的那匹拔得头筹的照夜的确是来自胡地的马,据说背后真正的主人正是豫州刺史的堂弟刘藩,至于它的来路是不是那批军马,我得找机会接触一下才能知道。” “果然是他,这刘毅坐镇姑孰,豫州这里就交给刘藩代管。几百匹军马打他的地界上过,他雁过拔毛留个几匹倒也合。”毛小豆虽然嘴角带着笑,眼神里却是杀气凛然。 “大费周章私通敌国弄来的军马,要真是为了什么抱负野心我也至少敬他是个人物,居然是为了赌钱——” 毛小豆说到恨处握拳一击打在桌案上,把上面的杯盏震地一抖。 “值得吗?”阿拓的脸上带着一种真实的疑惑。 “为了守了你的虎牢关,你将自己逼到这样的地步,可是你既不知道你守住的江山到底长得什么样,也不知道后方被你守护的官员是这样的德性,你这样的牺牲到底值得吗?” “呵。”毛小豆轻笑了一声,脸上倒是没有什么被问到这种明显诛心的问题后的恼怒。 “我守虎牢关不为了什么大好江山,虎牢关后哪怕只有一个泥塘我也会守着它。同样,我守虎牢关也不在乎我到底是守住了些良民还是佞臣,监察吏治那是御史台的事。我守虎牢关,因为守虎牢关是我的职责,就仅此而已。我光要做到这点就已经耗尽心力,所以没空再管别的了。” 第68章 说完这句的毛小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关于阿拓的问题其实他一路走来时也有在扪心自问,说他身为虎牢关守将对于后方人这种不争气的行为的确是有失望。可是人生在世,不如意本就是十之八九,他毛小豆也不是什么一等一的伟大人物,全天下都必须照着他的愿望与心意来,那么他失望片刻也就接受了。 日子总还是要过,虎牢关也一样还是要守,就是这么简单了。 “是啊,做我们该做的职责,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让人心力交瘁了,哪还有空再管什么别的。”阿拓说这句时闭上了双眼,脸上带着一丝无奈落寞。 “德衍说得对,是我庸人自扰了。” 沉默片刻后重新睁开双眼的阿拓脸上又再度恢复了平静。 “说回那批军马,我们俩的马毕竟和那些军马不是来自同一族群,所以找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但若我们有机会从刘藩手中弄到其中一匹被扣下来的,就能继续凭着驯马术让它找到它的同伴们都去哪里了,这样我们就能接着查下去,弄清刘毅将这些偷运来的马都送去哪里了。” “那么,我打听到的消息似乎就有点作用了。”毛小豆也恢复了他的公事公办脸。 “赛马场的背后一共有四家大庄家,刘藩是最大的那个,整个豫州都归他管,所以大家自然是不敢在他面前动什么的。 剩下有两家是世家的关系,正好一家姓王一家姓谢,虽然那亲戚关系和建康的那些都算是远到不行了,但王谢就是王谢,哪怕是刘藩都要看他们的三分薄面,该有的收益当然也不会少了他们的。” “至于最后剩下的那一家嘛——”阿拓看毛小豆的表情很像是那种已经盯上了老鼠的猫,带着七分兴奋和三分玩味。 “那处境就可谓是风雨飘摇了,由本地的、商贾、帮派和些三流家族联合组起来的局,可惜牵头的那家当家的最近死了,于是内部那些想着要夺权的,还有那上三家等着想要吞并的,或者外面还有些来不及入局的想着要捡漏的,总之就是局面乱成了一锅粥,大家都等着一出好戏准备上演。” “乱好啊,乱了才有我们的分啊。”于是阿拓也露出了一个捕食者的残酷笑容。 第45章 第二天,稍稍乔装了一番的两人出现在了那第四家坐庄的门前,而这所谓的第四家是一家货真价实的赌坊。毛小豆抬头看了一眼那个赌坊的名字忍不住又嘲笑起来。 “仁义赌坊?都来赌了哪里还有什么仁义,叫个钱来赌坊还算应景一点。” “我听说取名时有什么补八字五行的,就是缺什么就在名字里加什么,这样的话,这名字也就不算是取错了。”阿拓虽然也是一脸带笑的样子,只可惜嘴里也没留什么口德。 “请恕我打搅一下。”这时赌坊里走出一位中年男子。 “两位若是客人,那就好好地进去该玩什么玩什么尽兴就好;两位若是路过,咱们也是前世无怨后世无仇的,两位尽管路过就是。可是两位就这么堵在我赌坊的大门口一嘴的冷嘲热讽,影响我们做生意似乎不太地道吧。” 这位中年男子大概是赌坊里的管事,他上下仔细地打量着毛小豆和阿拓。 今日的毛小豆穿了一套水蓝色的儒衫长袍,头上戴着一顶幕篱遮住了他那张对于普通人来说过于惊艳的脸孔。虽然看不清毛小豆的脸,但凭着他刚刚进门时几步的举止和说话的语气,以管事的阅历看来这位怎么也是个世家少爷。 而一旁的阿拓一身的黑色劲装,腰间别着一柄短刀,衣着虽然简单布料却是上乘,尤其腰带上那个暗金狮子带扣那绝不是什么普通人能用的配饰。管事的估摸着这位说不定是某位将门子弟,大概是正和那位世家公子结伴而行,所以刚刚这两位的对话也是朋友间的那种随意氛围。 “你是管事的吧,去告诉你们掌柜的,我们要见他。” 毛小豆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冷漠,好像他这样一说别人就得照着做似的。反倒是这样的语气使得管事的更加拿不定主意不敢随意拒绝。 “两位少爷今日来得不巧。”拿不准对面什么来头的管事的只好先安抚一下。 “我家掌柜的今儿个不在,烦请两位留下名帖和住址,我转交掌柜的后改日请他登门拜访如何?” “不在?”毛小豆也没管那个管事径直往里走,阿拓自然是跟在他的身边,而管事的一看情况也只好跟在了后头。 “那我就边玩边等他吧,说不定我玩个几局你们掌柜的就会在了。” “两位少爷要玩我们赌坊自然是能让两位尽兴的,不知两位想要玩些什么?” 而毛小豆直接走向了赌坊中间最多人围着的那张掷骰盅的桌子,阿拓随手拎着桌子正前方最中间位置的两个赌客的后衣领把他们拉开,给自己和毛小豆腾了两个位置。被拖走的两人刚要开骂,但是回头看着毛小豆和阿拓的外形气度,终是各自对了下眼色后一起隐忍下来重新挤了个位置就算了。 然而刚刚占了最好的赌位的毛小豆却只拿出了一文钱夹在手指间。 “那就玩个简单的,只要是个人都会的赌大小吧。” 57. 毛小豆面前那位荷官看着一文钱的赌资刚想发作,却看毛小豆和阿拓身后的管事面色严肃地对着他摇了摇头。尽管如此,荷官开口时的语气依然不善。 第69章 “我看两位公子都是世家子弟,我们这虽然不算什么风雅去处,却也是许昌城内最大的赌坊了,公子只拿一文钱来赌,是不是太小瞧本坊了?” “嫌少了?”毛小豆还没有动,身旁的阿拓却从怀里掏出一块小金饼放在了赌桌上不算压注的区域上。 “我这人其实很讨厌赌,但是真的玩了呢,也讨厌像其他人那样平淡地玩。所以我们换一种赌法,我呢,就压这一文钱,由我先叫大小,叫完之后你来掷骰子。我不在乎你是真的练出来的本事也好,能当着我俩出千也罢,总之你爱怎么掷就怎么掷。掷出来是我中了的,一赔一,你给我一文钱;若是你中了呢,这个金饼就归你了,下一局同样规则再继续,你看这样是不是就够看得起你了?” 本来赌坊中的赌客们就因为这边不同寻常的动静注意到了毛小豆和阿拓,在仔细听了毛小豆刚刚那种赌法的解说后人群瞬间来劲了。纵观整张桌子,有人拿几吊钱赌的,也有拿散碎银子赌的,可是用金饼的却是绝无仅有。 何况用一文钱对赌金饼也是闻所未闻,敢这么玩的要么就是绝对的傻子,要么就是极有信心的高手,但是众人见这俩人怎么也不像是傻子的样子,于是纷纷停下正在玩的赌局围到了这张赌桌周围。 “我说这位公子,这位荷官在这家赌坊也干了十几年了,手上也是有点活的,你确定要先叫完后让他随便摇?” 一位打扮同样富贵的中年人出言提醒了一下毛小豆,这位看来也是个有身份的,所以当面叫破赌坊的底细别人也不敢拿他怎样,他大概也是看阿拓他们两个年纪轻轻大概是刚出门游历,虽说不认识但大家好歹同一阶层,总不能让他们俩被那几个不入流的商贾百姓占了便宜去。 “无妨,就算输了也不过是几个金饼子的事。”毛小豆终于将手上那一文钱放到了压注的区域。 “我这人呢,就喜欢光明正大的来,所以我要大。” 因为大家都在围观,所以这把除了毛小豆根本无人下注,整个赌桌上只有那个大字中心上孤零零放着一枚铜钱。而那荷官第一把也是在估摸着毛小豆他们的底细,因此他没有用任何的技巧,只是让众人确认了一下骰盅里的三枚骰子后就盖上盖子随意摇了起来。 “三,四,四,十一点,大。” 第一把其实大小都很正常,荷官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惊讶,他从一旁的赌资里随意拿出一文钱推到毛小豆的那一文钱旁边。而毛小豆用手指压着那一文钱放回自己面前。 “还是原来的那一文,大。” 结果当然还是大,就这样连开了八把,毛小豆每次只是把赢来的那枚铜钱拿回,却动也未动自己压下去的最初那枚铜钱。 “大。” 当毛小豆第九次说了大的时候终于有好事的围观者决定加入:“小公子有点意思,我也来凑个热闹,二十文,压大。” 有了第一个出头的后面就自然跟了一堆,当然大家都压得不大,纯粹是看有人居然敢这么和赌坊玩,带着一股给平常经常被赌坊庄家赢钱的众人“报仇雪恨”的劲,连那位出言提醒他们的富贵中年人都跟着压了一百文。 “二,四,五,十一点,大。” “公子,您已经连开九把大了,每次都点数都是这么堪堪掠过,下一把要不要改押小?” 荷官此时的语气已经很认真了,虽然只用给毛小豆一文,但剩下那些跟着押的他也都得给,而且所有人都跟着毛小豆下注,台面上一个押小的都没有,荷官必须拿出庄家的钱给众人。 “不用,懒得改,大。” 刚刚跟着押尝到了甜头的那些人纷纷又跟着毛小豆下了注,甚至这次的金额还都变大了一些。但也同时有些不信邪的人觉得不太可能连着十把大,所以好歹小上也有人压了点钱。 而这一次荷官也终于决定开始拿出真本事,他双手握着骰盅,将它放到耳边用力地摇着,一边摇一边努力地听着里面的声音。这一次他摇的时间比之前任何一把都要久,干这行久了哪怕不用什么灌铅骰子也能凭着手感和声音把握一点结果。也许豹子之类的要真的高手来,但是摇个小而已,荷官自认还是做得到的。 “二,三,六,十一点,大。”可惜结果事与愿违。 “这小公子神了,又是十一点,老子今天就跟着他下了。” 围观的众人大多很开心,跟着下的都赚了钱,不信邪的毕竟是少数,而且是自己不信也怪不得谁。赌客们一片欢欣鼓舞,只有阿拓注意到毛小豆低下头咳嗽了一声,他悄悄伸出手想拉毛小豆,却瞥见后者轻轻地摇了摇头。 “公子还压大吗?”荷官的声音有点咬牙切齿了。 “当然,大。” “听小公子的,我押一贯。” “算我一份,三两银子。” “我押两贯。” 看着“大”字之上那一堆的银钱,和对面小上不成比例的几个可怜铜子,荷官一张脸黑的堪比锅底。他拿出看家本领开始疯狂地摇骰盅,在众人眼里那个盅都已经是残影了荷官却还不罢休,他身体正过来又背过去骰盅一会从左手又换到右手,然而毛小豆除了轻咳两声外一点反应也没有。 “开!” “一,四,六,还是十一点,真的绝了,大。” “十一把大了。” 第70章 “十二把。” “十三……连开十四把大了。” 人群已经彻底疯狂了,叫到第十四把的时候大的那边赌注已经堆成了山,荷官这时候已经不知道怎么办了,在开第十一把的时候那个管事的已经快步离开到后面去请示了。可就在他离开的这点时间里,跟着毛小豆下了三把大的赌客们赢得的钱就要让赌坊把今日收到的钱全都赔出去还不止。 “咳,咳咳……” 相对的,毛小豆的咳嗽声也是越来越压不住了。旁边的阿拓皱着眉摇着头示意毛小豆差不多可以停止了,然而毛小豆却还是伸出手指着自己动也没动过的那一枚铜板。正当他想开口喊出第十五个“大”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穿的花里胡哨看起来脚步虚浮的年轻人,倒是他身后跟着的一个老人看起来相当精明能干。 那名老人抢在年轻人跟前来到毛小豆和阿拓身边,他对着毛小豆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听闻两位公子有事要找我们掌柜的,刚刚确实掌柜有事此时方才回来。不知贵客登门真是有失远迎,若两位刚刚已经在本坊尽了玩兴的话,不妨与我们掌柜到后屋慢慢详谈。” 既然当家的都出来了,此时赌客们已经明白这种躺着赚钱的好事已经结束了,却还是留在原地想看看毛小豆下一步要怎么办。毛小豆看了眼跟在那两位身后的那个不停抹着额头冷汗的管事的,而阿拓默默地拿回了那枚对于荷官来说看得到吃不到的金饼。 “你看,我就说我玩个几局你们掌柜的就会在了不是吗。”毛小豆还有空和管事的扯了一句。 此时的压注区上,除了四周密密麻麻的钱银外,正中间反倒是空出一个突兀的圆圈,里面就躺着毛小豆的那一枚铜板。赌客们对于毛小豆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怎么往桌上堆赌注都不敢靠近毛小豆的那枚钱。毛小豆取回了自己最初的那一枚铜板塞回钱袋里,又拿起那一摞自己赢来的十几文钱。 “呵,仁义,真是笑话。” 毛小豆转身离开赌桌,随手将手中那十几枚铜板朝着空中一扬,在众人心目中已成了赌神的毛小豆赢来的铜钱几乎可以当成是赌桌上的幸运物了。于是在俩人跟着赌坊主人离开的身影背后,是为了十几枚钱抢到一团混乱的赌客们。 第46章 宾主一行到了赌坊的后院坐好,阿拓看着那位名义上该是掌柜的年轻人一脸的无神,从他眼底那团黑影和那憔悴的脸色看起来,恐怕这位是被那老者从哪位娇娘的床上拖起来出来见他俩的。 “仁义赌坊大管家见过两位,老朽姓杨,这是我们叶掌柜,请问两位贵客尊姓,找我们掌柜又是所为何事。”见那位年轻人坐在那里眼神放空迟迟不开口招待客人,老者只好上前一步对着阿拓和毛小豆行了个礼。 “我叫毛拓,这位是我堂兄。”因为毛小豆从刚刚起就咳嗽地厉害,所以阿拓自然地接过了与赌坊主人沟通的工作。 “我们兄弟俩自小在家中读书练武,如今到了年纪该被举荐入朝了,但是堂兄总说应该先到处游历一下增广见闻,所以才会来了许昌城。” 阿拓并不怕对面能识破他们的身份,这种市井之人最多也只能得清许昌城内到底有几家高门,别的地方来的人他们哪里能认识。只要他们俩的气质能撑住世家子弟这几个字,别人就不会怀疑。 “原来如此,那请问两位公子找我们掌柜又有何事?”杨大管家果然一点怀疑也没有,连他身后的叶掌柜此刻也终于好像清醒了一点,对着两人欠了欠身算是行了个礼。 “我呢,前阵子跟我家客卿学了一招相马术,一直想乘着这次出来给堂兄和自己换匹好马,可惜昨儿个去许昌城里的市集转了一圈,别说好马了,比我们骑的那两匹都差得远。最后辗转打听到刘太守和几家一起办的赛马场里有好马。这几家里,也有叶掌柜一份吧?” “哼,想打那几匹马的主意,我劝两位公子还是趁早收手,不论你们在外州的身份如何,这豫州的地界姓刘,想从刘太守手里要那几匹摇钱树那真是痴人说梦。”好不容易盼到叶掌柜开了口,但大概是起床气的缘故,即使知道毛小豆两人的身份,他的口气依旧相当不善。 “叶掌柜先别忙着拒绝,我听说这种赛马每一期你们几个大庄家私底下有不对外公开的暗盘,这里面只要叫得起价,什么都可以拿来赌是吗?”阿拓仿佛没听见叶掌柜的劝告,自顾自地说着。 “是又如何?”看阿拓两人不听劝,叶掌柜的脸色又渐渐阴沉起来。 “下一期谁赢我们俩不知道,但谁输全许昌应该都清清楚楚。本来贵坊的马匹就是一般,骑师还在上次的赛马里受了伤。可是偏偏要当庄家的各方每期都还得拿出最基本的赌注入局,这稳输不赢的局放在平时的话仁义赌坊多少也算是家大业大有点积蓄,赔个一两期等骑师归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在毛小豆充分的情报支持之下,阿拓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句句直刺对方的软肋,现在不光是叶掌柜一脸怒容,连涵养甚好的杨大管家也跟着沉下脸了。 “可惜的是你们老掌柜前脚刚走,叶掌柜新接赌坊事务难免手忙脚乱,风雨飘摇之际又逢这等墙破屋漏的惨事,也难怪我们俩才来许昌城几日就打听到一堆对仁义赌坊感兴趣的势力。两位,四周群狼环伺只等着墙倒众人推的日子过得可还舒坦?” 第71章 “请两位毛公子放心,仁义赌坊就是再落魄,也不是两个刚刚离家的世家少爷吃得下去的。我劝两位胃口不要那么大,豫州地界上卧虎藏龙,别到时候肉没吃着自己反倒成了肉。两位请回吧,恕老朽不送了。”杨大总管一拂袖当场就是一个送客的姿势对着俩人。 “杨大管家一把年纪了怎还是如此心急,我不过实话实说问问你们的感想你就认定我俩是来落井下石的?”别人要送客了,阿拓的语气又缓了下来。 “那两位意欲如何?” “一开始我就说了,我只是看上了那几匹好马,想要两匹来给我们兄弟俩换一下坐骑而已。我当然知道那些马都是刘太守的东西,也知道赛马的局里都有哪几家,所以我们俩是来帮仁义赌坊的,毕竟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更能让人记住你的好呢。”阿拓指了指杨大总管身后的位置,示意他坐下来接着谈。 “帮我们?靠用一枚铜板让我们在外面的场子上输掉一整天挣到的钱来帮我们吗?”叶掌柜还是满脸不信的样子,说的话里夹枪带棒的。 “那可怪不得我俩,我们可是直接想来见掌柜的,可惜掌柜非要我们玩几把才有空不是吗?”阿拓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神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凌厉,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毛小豆压抑咳嗽的声音就没停过。 杨大管家闻言伸手挡了挡还想辩驳的叶掌柜:“那么可否容老朽打听一下,两位公子打算怎么帮我们,毕竟赛马场的赌法可不是什么开大小,那可是要正经骑师完赛全场的,大公子纵使有再神的本事也使不上力。” “我堂兄有本事,难道我就没有了吗?”阿拓扫了大管家一眼,而活了几十年阅人无数的老者第一次感受到光凭一眼就能让人背上寒毛战栗的杀戮气息。 “我学相马术可不单是为了买马卖马的,下一场由我来代替你们那个受伤的骑师上场,对外你就说我是你们新请的客卿好了。” 毛小豆此时的咳嗽声已经越来越压不住了,此时回过头看他低头一直捂住胸口一副难受样子的阿拓双眉深锁。大概是感觉到了阿拓的目光,毛小豆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又从怀中掏出一枚羊脂玉佩交给阿拓,阿拓也只能接过玉佩回过头接着和赌坊的人交涉起来。 “我堂哥手里的这块是祖传的汉代古玉,用来当贵坊入局用的最低赌注已经是绰绰有余,而以你们如今的赔率,只要我拔得头筹,用这块玉换刘太守手里两匹最好的千里驹也同样是绰绰有余。这样我们既帮你们解了燃眉之急,也能为自己谋得两匹好马,双方皆能满意而归,不知杨大管家意下如何?” “我能看一下这块玉佩吗?”杨大管家到底还是老成持重,尽管心里已经赞同了这个方案,脸上仍然神色不显。 “嗯,老朽虽然不是鉴定行家,但经手的宝物也是众多,这的确是块古玉。确实是够了,只是不知公子对于拔得头筹有几成把握?” “几成把握?我用我自己的玉来赌,赌没了也是我自己的事,我有几成把握又关你们什么事?”阿拓停顿了片刻,脸上带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还是——大管家也想跟外面那些赌客们一样,跟着我们兄弟俩赌一把,好一次解决你们自己的亏空?” 被阿拓叫破了目的的大管家神色讪讪:“二位公子皆是神仙高人,想必也不会在意自个儿得道的时候带着我们周围这些鸡犬一同升天。只是您也知道,我们最近的处境也算是风雨飘摇,轻易不敢糟践家产,所以斗胆向公子打听一下,我这鸡犬该带几只?” “这事何必来问我们。”阿拓走到大管家身边,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我堂兄说他能赢的时候,你们不信,结果你也已经看到了。现在我说我能赢的时候,你们当然也可以不信,只是将来若你们倒了,别把这层因果算到我俩头上。你们开赌坊的,这点赌性都没有的话,死了也是活该。” “老朽明白了,多谢两位公子大恩。赛马十日一次,下一次在九日之后,老朽到时会在此恭迎两位。期间两位在许昌城若有什么需要,尽可差人吩咐老朽,我仁义赌坊上下定当竭尽全力,莫敢不从。” 待阿拓扶着毛小豆出了赌坊的大门,把千恩万谢的那几个赌坊里的人都打发掉以后就看毛小豆伸手指了指一个偏僻的巷子。而等他们俩刚拐进巷子毛小豆四下张望了一下确定无人,当下扶着阿拓的肩膀一口血喷在了面前的纱帘上。 “德衍!” 阿拓双手扶住身体已经摇摇欲坠的毛小豆,语气虽然焦急,却顾虑到赌坊还在附近,不敢叫得太大声。 “无妨。”毛小豆边说边摘下幕篱,又拿手背随手抹了一下嘴边的血迹,然而阿拓却看着他惨白的脸色深深皱起了眉头。 “古往今来,入了法家的人里,会用律令术跑去赌钱的我大概还是第一个,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去鬼谷里和老师交待。” 毛小豆边说边咳,脸色轻松甚至还带点自嘲的笑,苍白脸孔衬着嘴角边还未擦干净的血迹,像是一朵夹杂着红丝的白色牡丹。那种脆弱连同艳丽一起,交杂出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感,一时间震得阿拓不知如何反应。 “我这么做多少也算是改了点那些跟着赌钱的人的命,替他们承受一点因果反噬也是应该的,这口血能吐出来反而舒服多了。” 第72章 毛小豆嘴上说得轻松,双腿却是在一点点地发软。阿拓把毛小豆扶到墙边,确定他已经靠实之后在他面前转过身蹲了下来。 “你干嘛?”因为声音发虚的缘故,阿拓第一次从毛小豆的语气里听出点弱势的味道。 “上来,我背你回去。其实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最好是我可以直接抱你回去,不过这大街上的我想你肯定也是不肯的,只好委屈你受点罪,我用背的。” “哼。”毛小豆的这声哼气轻的就像是小动物的一声低吟,但是他的双手终究还是搭上了阿拓的肩膀。 “谢谢……” 阿拓勉强地听清了那声在他耳边发出的感谢,再转过头去看时毛小豆已经趴在他肩膀上失去了意识。虎牢关少将军明明昏迷了却似乎又很安心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只是睡着了的样子。 可惜已经背起毛小豆的阿拓没法替他把嘴角还剩下的那点点血再擦干净,他只能小心地将背后的毛小豆调整成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然后就以他生平最快的速度和最平稳的身型朝着他们休息的客栈奔去。 第47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毛小豆过了他人生里第一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大概是因为毛将军特别不靠谱的原因,自毛小豆有了自能力起就是他自己照顾自己的,加之他自身对于什么锦衣玉食没有丝毫的兴趣,所以他处自己的日常所需特别简单,简单到几乎单调呆板。同样的,毛小豆自己用的亲兵也只是为了负责帮他处军务,他们的工作职责里也没有照顾少将军的生活起居这项内容。 然而这几天里毛小豆却被迫躺在床上过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日子,而迫使他这么做的罪魁祸首的原话是:“既然德衍说我们俩现在是对等而非从属的关系,那么你就该听我一句话。我虽然不明白因果反噬是什么,但我还是觉得咱们应该慎重以待多休息休息来得好。” 因此毛小豆不但休息了,还被灌了很多他自己都搞不清是食物还是药的东西,据阿拓讲那是他差赌坊大管家弄来的,总之对毛小豆的身体有益就是了。尽管毛小豆一再跟阿拓解释他当时那口血就是反噬最厉害的部分,吐出来就真的没什么事了,再有事睡两天也好了,阿拓却依然故我。 这几天里毛小豆不止一次地端着碗一看就苦得要命的补药心想,当初别说那句对等的话就好了,有些人真是懂得蹬鼻子上脸。 “我能不能不喝?我一共就吐了一口血,可补血的汤药都喝了五天了。”说这句话的毛小豆自己没意识到他近乎用上了撒娇的口吻。 “我看看。”阿拓坐到床边脸凑到毛小豆的面前仔细端详,盯着他的那双桃花眼太亮了,亮到毛小豆能从里面看见自己不知所措的样子。 “可是你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所以还是喝了吧。” 毛小豆没有说什么反驳的话,只是将一腔逆反情绪化成一个和阿拓对视的眼神,等到他盯到那双桃花眼里同样出现了一丝慌乱继而错开了彼此的对视后,内心总算觉得自己扳回一城的毛小豆终于接过那碗药一饮而尽。 就这样过了一阵药罐子人生后的毛小豆再度站到杨大管家面前时又是最初那副凛冽的样子了。 “两位公子日安,老朽与我家掌柜已经等候多时了,咱们现在动身刚好能在午前到达赛场做些准备。” “那就走吧。” 等他们一行人到达赛场时现场已经是人山人海了,阿拓一眼望去到处都是衣着富贵神态悠闲的人在讨论这一场又会是哪匹马能够获胜。 在几个大庄家设置的压注摊位前里三层外三层地挤着一群想要压注的赌客,各自伸着头在张望后面架子上庄家最新挂出来的每匹马的赔率。丝毫不出意料的,阿拓将要骑着参赛的那匹飞雪果然是赔率最高的,然而即使高到这种地步,那块牌子下的赌注目前依然只有毛小豆拿来的那块古玉。 阿拓给了杨大管家一个眼神,后者悄悄将他拉到一边轻声解释道:“我们会在最后时刻再压注,省得被外人看出来跟的太多影响赔率。 比赛的规则和对手的情况与前几日我给公子的一样,刘太守的三匹马的情况最好。 我们其他几家的马没有太大差别,但这个比赛不光看马,还看骑师,谢家的那位李骑师是所有人里经验最丰富的,不过手段最脏的却是王家那个姓陈的,据说他以前是马匪出身,我们家的骑师就是栽在他手里,公子千万要小心。” “呵,不弄出人命就行了是吧?” 阿拓在人群里扫了几眼,确定了那位据说是马匪的陈骑师,果然他身上那种匪气让他在周围这群富贵闲人里显得很突出。而后者也刚好和阿拓对上了眼,发现阿拓站在杨大管家身边后确认了他就是代替那位已经伤了的骑师上场的人。 “这就是叶掌柜搬来的救兵?这又是哪家的少爷非要自己来逞英雄? 劝您一句,像您这样金贵的小公子就老老实实在场外看我们这些粗人玩就是了,何必亲自下场和我们争这一口饭碗呢?许昌城的规矩,赛马时比赛激烈难免冲撞,到时候伤了您我们也赔不了您什么的。” “规矩我懂,伤了也不用你们赔,不过我有点好奇——”阿拓笑得像是那种初出茅庐的世家公子一样的狂妄。 “我要是伤了你也不用赔吧?” “只要你有那个本事的话。”毕竟顾忌到阿拓可能的背景那位骑师也不敢把话放得太狠,可是他眼睛里的轻视倒是不曾掩饰。 第73章 在类似的几轮招呼后赛马终于要正式开始了,仁义赌坊赶在最后压线的时刻往自家的马上下了大量的注,不过其他几家都觉得大约是他们被逼到山穷水尽下狗急跳墙的最后一招了,那个不晓得哪里找来的小公子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在家里学了点本事就能横行天下了。等待会开始比了自然就能让他明白许昌城的水远比他以为的深。 “需要我给你身上加句什么话来保平安吗?” 在送阿拓入场前毛小豆突然转头问了他一句,其实他也明白这是多此一举,但不知怎的就是禁不住开了口,罢了,就当是这些天阿拓这么费心费力地照顾他的报答了。 “不用,在马上若兵家对上平民百姓还会输掉那简直就是笑话了。还有——”阿拓沉默了一会。 “不要为我承受任何的因果,以后也是一样。” “你是说,如果你真有危险时我也不用管吗?”毛小豆斜着眼睛瞥了阿拓一眼,而阿拓已经从那一眼里感受到了明显的警告意味。 “是。”然而即使如此阿拓的回答依旧很生硬。 “我说——”毛小豆突然一步插到阿拓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是不是我之前的话让你产生了什么错觉,我说的对等里可没有你可以管我该怎么做的意思。我要什么时候用律令术,为了谁用都是我的事,后果也是我自己担,不需要得到你的同意。” 阿拓原地停下等毛小豆说完那句话后又一语不发地绕过他走到仁义赌坊用来比赛那匹马前。 “不要为我承受任何的因果。”阿拓只是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后就翻身上马骑着它去了比赛的起点线。 因为你会后悔的,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而这一句话阿拓却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而已。 60. 许昌城的这处赛马场地历史堪称悠久,自建安年间起就有好此道者开始着手建立专门的场地,还为了模拟各种战争地形或是情况设置了泥塘、山地、草地、沙土等等好几块区域,百来年间几经扩建后更是复杂到毛小豆觉得可以拿来练兵的地步。 可惜上好的兵家练兵处却是那些附庸风雅的士大夫们或是世家子弟们“体验”沙场的游乐场。看着这到处熙熙攘攘满脸兴奋地谈论着今天会不会见血的人群。 毛小豆是真的很想和他们说一句,真的想见血的话往北不远就有虎牢关,他可以一次让他们看个够,或者他们自己想要流血毛小豆都能成全他们,一不小心流多了毛小豆还可以再送他们一副上好棺材,如果他们真有这样的胆量的话。 百多年来,天下没有一天不是乱的,可这些嘴上说着家国抱负的人,没有一天不是躲在安全的城池里指点江山,靠着些许刺激伴随的想象来满足他们那虚无缥缈的沙场情怀。 毛小豆从来都知道他守的虎牢关身后有这些人,可就像他同阿拓说过的那样,他知道,可他既没空去管也管不了。所以他只能像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那样,孤独地站在赛马场里,用一身寒气逼退那些想要接近的搭讪者,无意义地做些消极的抵抗。 而阿拓则是另一种的想法,他当然知道在周围这些看客们的眼里,他如同在表演杂耍的猴子。可是那又如何呢,对于阿拓来说赛马本身就是乐趣所在。人看人的,猴子玩猴子的,也许在猴子眼里,未尝不会觉得喜欢看他们玩的人类其实也很奇怪。那样的话,谁又比谁高贵呢。 开赛在即,阿拓已经和他的马完成了最基本的沟通,关于它更擅长哪种地形,又喜欢怎么分配体力等等。待得比赛一开始,阿拓并不急着抢第一的位置,反正这场地很大赛程也很复杂,他不紧不慢地挤在中间那堆马里,虚执缰绳任由他的马匹自己控制节奏。 选手们面临的第一个难点是泥塘,按规定马匹必须踏入泥塘不许绕开,但泥塘有深有浅,若一脚踩实深处便会极大影响速度。参赛马匹到了泥塘前纷纷朝两边散开并试图加速以免马蹄陷入泥塘中,有经验的骑师开始试图拉开和别人的马距以免被挤进深水区。 此时本来跑在前头的陈骑师突然在快要离开泥塘区时勒了一下马头,而在他的马匹减速的同时后续他那一边所有的赛马突然挤在了一起,处在外围的尚且还能将马往泥塘内侧拉一些,纵使会被拖慢点速度,好歹不会有大事。 中间那些才是真的麻烦,跑在阿拓面前那匹因为突然的减速脚步一下子变得凌乱,骑师手忙脚乱之下没有控制马蹄的落点,使得那匹马左前蹄踩进了比它其它三个马蹄落点更深的一个坑里。 猝不及防的赛马突然打滑,半个身体朝着左边倒去,无法为马匹四肢提供足够支撑力的泥塘进一步加剧了这出悲剧,那匹马试图脱离骑师的掌控凭借自己的本能稳住倾倒的身体,然而挣扎的后蹄不但没有维持住自身的平衡,反而将其上的骑师先一步甩了下来。 阿拓眼看着前面骑师掉进泥塘,而正巧要落到自己马匹前进的路上,阿拓的眼睛在刹那间同那位仰面跌落的骑师对上了,他能清晰地看见对方满脸的绝望。 阿拓左手猛地拉起缰绳,右手一拍马颈,双脚借着马镫的力量向后跳起瞬间完成人马分离。减去阿拓重量的飞雪在眼看着再跑两步就要践踏过那名落地骑师的关头腾空跃起,硬生生地将那名骑师当成是一处障碍跳了过去,而原地下落的阿拓则一把揪住了骑师的衣领。 第74章 此时骑师原本的那匹马在挣扎过后终于还是失陷在了这处泥塘里,几百斤重的庞然大物像是山塌了般朝着阿拓和骑师的方向压了过来。阿拓撤步同时单手用力将骑师朝后拉开,几乎同时马匹倒了下来,溅起的泥水泼洒了他俩一身。可这还不算事情的终结,在他们身后还有一匹被其他马挤入深水区的马匹正朝着他俩跑来,眼看着避之不及下又有可能要从他俩身上践踏而过。 阿拓没有片刻犹豫,依旧提着那名骑师,一脚踏到已经倒地的马匹之上,借着这块唯一高出泥塘的区域一步跳起向前飞纵,逃离了一众马匹混成一团的区域。被踩实的马发出痛苦的嘶鸣,阿拓也明白那一摔和他的这一脚已经给马留下了不可逆转的伤势,好好的一匹马,本应该活得更有意义和尊严,却废在了这种猴子表演式的赛局里。 于是现在连阿拓的愤怒也清晰可见了,他带着那名骑师落在了泥塘偏僻处远离赛马们的位置,而之前单独跳过骑师的飞雪正在这里等着阿拓。 “这里应该安全了,你自己小心离开赛场。” 阿拓叮嘱了那名骑师一句后就重新上马。而在那名骑师的眼里,仅仅因为阿拓上马之后,这匹原本看起来还算普通的马突然产生了一种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 被这么来回一折腾阿拓早已变成了队伍的最末,不过这也意味着阿拓前后左右都没有了碍事的其他人,加之出了泥塘区就是对于马匹来说相对舒服的草地区,阿拓开始吩咐飞雪全力加速。双脚站在马镫之上的阿拓身体离开马鞍,前倾的身体随着马头的方向轻微摆动帮助马匹一起调节重心。双眼注视着前路的阿拓会提前注意草地之上最适合落脚的路线并通过左右缰绳间松紧的信号来告知马匹最佳的前进路线。 并没有走完全直线的飞雪却跑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美感,夹杂着淡灰斑点的鬃毛被高速带起沿着它奔跑的弧线在风中飞扬。在观战者的眼里真的形成了一种类似一片雪花飞过眼前的错觉,越来越多人注意到了这边不同寻常的最末一名,眼看着它从距离前一位二十多个马身一直追到别人身后。 “你们看,最后那匹马好像有点要逆风翻盘的意思。” 第48章 就在阿拓的马追至队尾的时刻,领先的第一集团已经脱离了草地区域进入了山地地形。因为许昌城外都是平原地形的缘故,这部分山地地形是由一处废弃的采石场改造的。虽然因为多年开采的采石场里本身有些人工凿开的步道,却又因为各种废弃的原石堆砌使得马匹可以前进的道路被分割成了许多岔路。 在第一集团进入山地后,几匹马几乎立即各自散开选了一条路线前进。 老练的骑师都掌握着自己和马匹最熟悉和舒服的路线,这其中又以李骑师最擅长这一地形,他的马匹认准了一条蜿蜒崎岖的小道就踏了上去。而几匹胡马则胜在跳跃力强悍,即使还不熟悉地形,一些矮点的岩石都可以直接跃过,也不失为一种一力降十会的破解方法。 而后续大部队的选择就要谨慎地多,山地地形对于骑师们真正的考验是不要走回头路,若一不小心走进死胡同再转回来重新寻路的话多大的领先优势都会化为乌有。 等阿拓到达山口时前面的马最快的都在半山腰了,而他甚至还让马停了下来。 “最后那个停下了,是了,那个骑师今天是第一次参赛,根本就不知道哪条路能走,哎……从前面草地上那段来看他的骑术很好的。” “他身手也好的,你们没注意,我刚刚看了他是因为在泥塘那块挤在一起的时候为了救那个退赛的才落到最后的。” “那真是可惜了,仁义赌坊看来是过不了这个坎了。” 不同于观众区那一片叹息,阿拓这会终于交待完了他的马到底应该干些什么。 “明白了就问吧。” 阿拓又是轻轻拍了下马脖子,而后他的马忽然仰头高声嘶鸣,本来一匹马嘶鸣也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已经进了山的马突然各自停下此起彼伏地开始嘶鸣。 “出什么事了,这些马怎么突然都叫起来了?” “不知道啊,从来没遇过的事,难道是场地里来了什么猛兽?” “这里离许昌城那么近,哪里来的猛兽?” 好在马匹们叫了几声后就恢复了正常,所以观众也就讨论了几句没有深究。而此时阿拓的马终于动了。 不用阿拓来看路,它自己选择了一条路前进,走在前面的马们已经帮它把路都探完了,刚刚也把最近的走法告诉它了。所以现在飞雪在山石间辗转腾挪,时不时走一段别的马刚刚走过的路,又中间一跃跳到别人没走过的路上,看似自寻死路却又能在跑过一段后峰回路转。 “你们瞧原来最后那匹马,它走的是不是有点奇怪,那里原来就有道吗?” “从没见过,那条路居然走得通,那能省多少路。” “可不是,你看那位不都已经赶到中间前段了,最后那段沙地要是他有刚刚草地那段的速度,肯定能赶到最前那几名,头筹也不是没可能啊。” “那完了,你们有谁买过它吗?” “没啊,全许昌都知道仁义赌坊的状况,谁买他家的马啊。” “别上来先涨他人志气,就算山地过后他追到中前段,光太守名下三匹胡马,还有李骑师陈骑师那两匹,怎么也不会让它捡了那个便宜去。” 第75章 “但愿如此。” 果然如同观众们预料的那样,抄了很多近路的阿拓在出了山地区的时候已经重新回到了中间领先的位置。最前面几匹刚上沙地开始加速的马在他的视线里也已经遥遥在望了,而沙地刚好是阿拓的马最擅长的地形。 因为在刚刚山地地形里抄了近路节省了大量的体力,阿拓给了飞雪不用再限制速度,尽情奔跑的命令。 阿拓再次采用了对于奔跑中的马匹来说负担最小的姿势,于是这一人一马在沙地上奔出了一种风驰电掣的感觉,就连进入弯道的时候阿拓也并没有让马匹过度的减速,而是倾斜身体帮助飞雪一起掌握平衡,所以仅仅是几个弯道之后阿拓已经咬紧到了第一集团的最后位置。 领头的几个骑师回过头看了阿拓一眼,虽然不明白他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但不妨碍他们默契地堵住阿拓可以选择赶超的路线,让他被迫只能选择跑在最外侧。不过阿拓并没有着急,只是牢牢地跟住队伍最后的位置,等待着时机出现。 发现阿拓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威胁后,第一集团又重新回到了内部的竞争,这一场几匹胡马没有拉开足够的距离,给了后面几匹马可乘之机,而陈骑师的小动作也终于到了施展的时刻。阿拓看着他手中寒光一闪,边控制着马匹接近隔壁赛马,边伸手慢慢地摸近了附近另一名骑师挂着马镫的革带。 在大家都急速向前的赛局中,没有人能像阿拓还有闲情逸致来观察别的人在干什么。 所以那名骑师不出意外地中了招,一边马镫断掉之后他迅速失去了身体的平衡,好在第一集团的骑师大都经验丰富,他危急中单脚踩在马背之上,又将马匹拉离众人的冲刺跑道后慢慢减速才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只是可惜这一场赛马中他的名次是不用再做他想了。 这名骑师的退赛给阿拓腾出了赶超的位置,而阿拓也不客气操控着马匹迅速占据了那个身位,并且在进入下一个弯道之前再度加速抢在了陈骑师之前卡入了弯道内侧。 眼看着就要被超过的陈骑师打算故技重施,早就明白他会干什么的阿拓装作不知的样子,而等到他手中小刀快要接近自己时阿拓突然将那一侧的脚拔出马镫,长腿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弧线后一个翻身整个人挂在了马匹的单侧。 所有观战的观众都以为阿拓是在表演马上杂技,于是全都高声叫起好来。 没有人注意到阿拓趁着翻身的巨大动作脚尖踢上了陈骑师的手腕,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一出的陈骑师手中小刀直接脱手,而阿拓在踢时早就看好了方向。陈骑师脱手的那把刀就像是被他故意射向最前方的三匹领先的胡马那样。 那把刀擦着中间那位骑师的肩膀飞了出去,好在它真的只是一把小刀,所以伤口很浅仅仅是个擦伤。但是被背后莫名其妙飞来的刀射中的骑师却因为被吓到,本能地做出了躲避的动作。如果他在平地躲闪那必然无事发生,只可惜他是身在马上。 身体临时的反应根本顾不上和马匹的协调,骑师几乎是蛮横地朝着一个方向拉满了缰绳,而他的马自然也是对这个动作做出了反应。本来几乎并排在跑的三匹马中有两匹因此而挤在了一起,于是双双被对方拖慢了速度。 这下前方的道路彻底为阿拓打开了,他再度翻身坐回马上,阿拓第一次拍打马臀开始催出飞雪全部的实力,而飞雪也不负所托地再次提速,终于在最后一个弯道前超过那匹胡马抢先进入了内道的位置。 “仁义赌坊那匹马要赢了。” “完了,今儿个要全赔了。” “不,还有一个赢家,仁义赌坊在自家身上下了重注,那肯定是对自己得头筹有绝对的信心。现在看来那个客卿的几次出手都是高招,这位必定大有来头,应该是哪家名门正传刚出世的公子。” “难怪他们这两天开始出手对付那些背地里打他们主意的人了,原来是傍上了这等高人。哎,看来许昌城这一次的暗盘交接也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四大庄家还是四大庄家,可惜我们这种没消息的没法跟着喝口汤啊。” “你就别说我们了,其他三家这一次不也跟着赔了,仁义赌坊事先还挤兑了太守让他用两匹胡马下来对赌呢,据说就是拿来孝敬那客卿的,这下太守可是要心疼啦。不过这样也好,没了胡马助力这下这赛马的胜负又回到原来的情势,大家有来有回也更好玩。仁义赌坊这手也是高招,既独占了这一盘的赌资却又把后续的财路给大家留好了,这样也不用招记恨,杨大管家果然人老成精,不得不服。” 在一众赌客的议论声里,阿拓第一个冲到终点拔得了头筹,因为这场大家都没赢的缘故所以场内的欢呼声有些参差不齐。阿拓也不介意,只是让飞雪小跑到了毛小豆他们面前。仁义赌坊的人都站在毛小豆身后对着阿拓恭敬地行礼,感谢他在危急时刻救下了整个赌坊。 可惜无论他们做了什么动作,阿拓眼里只看见了在马前抬头看向他的毛小豆和他那个复杂的眼神。 “你最好是一辈子都用不上我为你承担什么因果。”他们刚刚的对话又在此刻绕了回来,所以毛小豆的脸色依旧冷若冰霜,可是在他们对视片刻之后,冰霜却因毛小豆嘴角勾起的那个微小弧度而悄然融化,而阿拓不自觉地迷失在了这片冰雪消融的景象里。 第76章 “还有——这次干得不错,无论是救人、骑马、还有最后那一脚的样子都足够当得起英姿勃发这几个字了。” 仍旧处在那种迷惘余韵里的阿拓自然也就无法控制自己的口不择言,又或者他骨子里的野性让他压根不想控制自己的口不择言。 “英姿勃发什么的我并不在乎,能换德衍一笑,那便什么都值得了。” 第49章 阿拓一直以为诸葛承在尸煞事件里受的伤已经同他自己那样好得彻底了,直到有次诸葛承给他煮茶时突然楞在了那里。 本来在烤茶饼的诸葛承应该是拿着钩子不停将茶叶靠近或是远离炭火来调节温度的,可因为诸葛承突然发愣的缘故那块茶饼就这么被他举在炭火边直到烧了起来。 “阿承?”阿拓是因为闻到那一丝焦糊味才从正埋首苦读的书中抬头,而抬眼一看差点把他吓得魂不附体。 “阿承!!” 阿拓撞开书案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诸葛承身边握着他的手挥灭了已经着火的那块茶饼,而后者的眼神依旧毫无焦点地看着前方。 “阿承,阿承!!别吓我啊,阿承!!!”阿拓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扶着诸葛承的肩膀不停试图叫醒他。 “吓。”还好几声过后诸葛承倒吸一口冷气回过了神,双眼聚焦后看到的就是阿拓写满担心的脸,于是赶紧扯出一个安抚的笑脸。 “放心,我没事。” “你这哪里像没事了?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经常发生吗?还有,要怎么治?” “你有问题也一个个来啊。” 诸葛承皱着眉头,手指点着眉心,看他是真的不舒服阿拓也不敢逼他,只是不自觉地加大了手指的力道。 “其实还是因为魂契的缘故,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大概就是脑子里多了一块空白,所以思绪如果不经意间飘到那一块的话会短暂地迷失一下,平常不碰到是没事的。自我醒来一共就发生过两次,今天会这样大概是因为我昨天开始动手做机关了,估计是累着了。” “你让我闲着自己却开始做机关了?”阿拓看起来不怎么高兴。 “我以为我好得差不多了,所以才想试一试的。”明明不舒服的是诸葛承,结果现在语气心虚的也是他。 “那要怎么治?” “大概还是要闲着,少点思虑多点休息吧。”诸葛承边解释边笑了。 “听起来像是个偷懒的好借口?” “那么……要出门玩吗?正好书读得久了也有点累了。” “玩?” 诸葛承和阿拓面面相觑了一阵子,似乎双方的人生都离“玩”这个词有点距离,所以在愣了片刻后突然异口同声地来了一句—— “玩什么?” “玩什么?” 这两人同时被连玩都不会的自己和对方给逗乐了,一笑之下又发现好像哪怕不用玩,仅仅是如此这般的相处本身就很快乐,所以不再拘泥形式的阿拓干脆提议:“先出门再说,走着看看?” 走着看的两人连马都没牵,出门沿着家门口的伊河就开始溜达,还没走出两里地就看见一个穿着蓑衣头戴斗笠的男人坐在河边钓鱼。 “这位渔家,敢问今儿个的渔获如何?”诸葛承招呼着阿拓慢慢走到男人身边看着水面上浮着的那片羽毛浮漂。 “一尾也无啊。”男人虽在感慨,语气里却并无太多沮丧。 “那请问——钓鱼好玩吗?” 诸葛承原本并不会去提这样的问题,他虽然不算真的体会过人间疾苦,但也知道用来生存的技能和用来休闲的娱乐不是一回事。他不至于去问一个农民种地好不好玩,自然也同样不会去问一个渔民钓鱼好不好玩。可是这个男人刚刚回答的语气莫明地给了诸葛承一种他似乎也是因为好玩才钓鱼的感觉,所以诸葛承也就索性放肆一回大胆提问了。 听到这个问题的男人终于转过头来看着诸葛承和阿拓,俩人这才看清他的长相。男人看起来有些年岁,脸色白净,唇上胡须修剪地一丝不苟,看得出平时养尊处优保养的相当得当。那一身的蓑衣斗笠也完全无法掩盖他周身的雍容贵气,让人一看便知是个久居高位的人物。 “看人,于我是挺好玩的,我想于你们恐怕也能算得上好玩。” “那就请先生将鱼竿借我们玩会。” 诸葛承大概已经知道对方是冲着他们俩来的,却也并不点破等着对方的应对。 男人随手将手中鱼竿递给了阿拓,阿拓顺势拎起鱼竿本打算重新抛上一杆,却眼尖地发现那个鱼钩有些不一样。于是他拎着鱼线将鱼钩收回吊在三人眼前,好让大家都能看清这个鱼钩的形状。 “直钩?”诸葛承笑着看向男人。 “先生还真是看得起我俩。” “没办法,来时有高人给我算了一卦,让我在这学姜子牙。我也不知太公钓鱼时到底是何种风范,只能把知道的都照着学了再说。” “那位高人想必就是子恭兄了?” “没错,正一道道门正宗,果然起卦奇准无比,活鱼一尾也无,愿者上钩两名。” “我俩只是搭讪而已,先生又何从判断我们会是那个愿者呢?” “你们若是真的不愿的话,从北府军的军营出来后就会自行离开,又何必去太守那里暴露身份留在洛阳当两个布衣百姓。” 第77章 “我们若只是想要种个地玩玩呢?” “不错的想法,可惜洛阳不是以前的洛阳,现在的这里是边疆。真想玩的话,大可以去会稽郡买块地来种种,至少那里不会发生好不容易庄稼熟了,地却成了别国领土的事。” 男人说完这个词后自己都笑得有些嘲讽,洛阳本该是繁华胜地故都京师,堪称一朝江山核心中的核心地带,现在居然会沦落到用边疆来称呼。甚至仅仅一年以前,这里还是属于胡人的地盘。很难说汉人弄到现在这个地步到底是谁的责任,可他心中总还有着一些重铸昔日辉煌的决心。 “自刘袭把你们带回北府军后我等了月余也没等到两位想要加入的消息。也许是我的德才有亏,当不起墨家和兵家当世传人的辅佐效忠。但两位既然肯帮着子恭处洛阳外的尸煞,总还是心向着我们汉人的。既然不肯出仕,那我只好亲自过来拜访一次了,看看我们之间有没有什么共同目标可以合作一二。” “哦对了。”男人终于脱下了自己的斗笠。 “忘了告知二位,我就是北府的冠军将军,整个北府军的事我可以说了算。” 63. “葛一葛二见过将军。”诸葛承和阿拓对望了一眼后恭敬地行了个礼。 “不知将军所说的共同目标是——” “长安。”将军并没有绕弯子,直接点出了他此行的目的。 “我知道将军对于长安的抱负,毕竟汉人哪有不向往长安的。可将军又怎知我俩对长安也有想法呢?” “我本来是不知的,可看你们俩在洛阳呆了这一阵,每日无所事事只是读书耕地,可见洛阳没什么你们要的,那我大概就知道你们的目标也是长安了。” 诸葛承和阿拓倒是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所以身为北府军和洛阳重点关注对象的他们,日常行程被北府的将军弄清楚也是很正常的事。 “我听子恭说你们俩正被人追杀,是与长安那些人有关吗?” “将军倒是打听得明白。” “你也知道我汉人如今处境危如累卵,至于朝中情况,你们既然不想出仕那我也不便解释,总之每一个可能的助力或是变数都对我至关重要,所以我总还是想要尽可能都弄明白的。” “将军既然坦诚,那我等也不好再隐瞒。”诸葛承用眼神征询了一下阿拓的意见,在得到对方微微点头同意后继续解释。 “我们只知道长安的那几股势力里有人要对我们不利,至于是其中之一还是全部都对我们有敌意,我们也不清楚。毕竟我们只有俩人,没法获得足够的情报。” “很好,那我们双方可算是天作之合了。你们有能力无势力,北府军在洛阳有势力无能力。而你们想对付的是长安的人,我们想要的是长安的地,还有比这更好的组合吗?” “将军都说到这种地步了,看来我俩这个愿者的确是该上钩了。只是不知道将军能给多少的饵,而我俩又得卖多少的命?” “自今日起,北府军在洛阳周围所有的情报都会差人再送一份到你们府上,若我们想对周围有所行动,也会事先与你们通气。但同样的,若你们有针对长安的行动和想法,也必须先告知北府军。假使因你们的行动导致长安产生了可以让外人介入的变数,你们要保证把这个介入的机会留给北府军。当然,若你们需要,洛阳附近隶属北府的资源可以由你们调动,我也可以做主让洛阳周边的北府军届时暂归你俩指挥,一切许你们便宜行事。” 诸葛承和阿拓两人各自转头看向对方,用眼神征求彼此对于这个提议的意见。他们各自沉思片刻后同时点了下头。 “那么就依将军所言。” “好,很好!”自见面起一直神色看起来有所保留的将军至此终于露出了畅快的笑容。 “虽然我信得过二位,但是恕我还需要个由去说服我手下的那些兵将。我将以我儒家浩然正气引动天地见证,请两位同我一起发下道心誓言,有我三家共同作保,想来我们双方就都能放心了。” 第50章 在发下誓言得了天地见证后三人均很满意此行的收获,而将军看他俩的眼神也慈祥了很多。 “我能问问你俩今天本来的打算吗?”将军也有些好奇为什么今天他在这扮姜太公就能钓到这两人。 “没什么,就是在家里头待得久了,出来玩玩。”诸葛承答这句话时还有些不好意思的腼腆。 “哈哈,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将军脸上的笑容不但真诚,还有更多的感怀,他抬起头看着天空愣了片刻。 “我年轻时也爱玩,也会玩,现在想来真是怀念啊。” “可惜人大了以后,这世界就由不得你再玩了。” 阿拓两人能清晰地看见将军脸上的疲惫感伤,那一瞬间他周身散发着一股英雄迟暮的气息,那是一种对于这整个世界的麻木和失望。只不过将军的这种状态只是一闪而逝,年老的猛虎也只是在他尚且年幼的可靠同类面前偶尔显露一番自己的力不从心,等到出去面对群兽之时,他看起来依旧是那只不可一世的万兽之王。 此时阿拓两人看见他们见过的那位刘袭已经亲自带着一队护卫和一辆豪华的车乘从远处疾驰到了左近。 “末将刘袭见过冠军将军。”翻身下马的刘袭来到将军面前躬身下拜。 在属下面前已经恢复了上位者姿态的将军却还不紧不慢地从一旁的石头后面拿出两杆鱼竿,不同于他用来钓阿拓他们的那个,这两杆是带着正经弯钩穿好了鱼饵的真货色。将军笑着将它们分给了阿拓和诸葛承。 第78章 “一人一根拿好了,趁现在左右无事赶紧多玩一会,别等到像我这样有一堆处不完的事后才来怀念少年时光。这边钓完了你们还可以接着往上游走走,这里是伊河,那里两边山像门一样的地方就是著名的伊阙,当年白起就是在那保住了咸阳的真龙大兴。” 阿拓俩人谢过将军后就目送他乘上车带着北府众人一同离去,于是此地又变成了一处再普通不过的郊外河边。 阿拓在河边转悠了几步后挑定一个位置一个甩杆把钩抛进了河里:“你瞧,人家也让我们好好玩玩呢,所以要不要来比一比?” “比什么?” 诸葛承其实不问也知道阿拓想说什么,可是合格的玩乐里面难道不是本身就包括了相互间的配合吗?在提问的当下诸葛承也挑定了自己喜欢的位置,同样学着阿拓的样子将鱼钩甩进了河流的深水区域。 “咱们不准动用各种手段,比比谁能钓上更多,总之今晚吃鱼,输的人来做,你看怎样?” “好你的,你就是今晚不想给我做饭了吧。” 也不是诸葛承有畏战心,只是单纯想为两个人晚上的饮食质量负责,他身为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连刀都不知道怎么握,阿拓则是从小东奔西跑已经习惯了,尽管还是不太熟悉汉人的饮食配方,但之前在他俩隐居洛阳的日子里,饭菜都是阿拓来负责的。 而且不同于诸葛承给阿拓煮茶的时候给什么喝什么,阿拓给诸葛承做饭时对面可算是一堆的要求,什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啦,什么民人以食为天,吃不好就是天塌了啦,反正诸葛承总有一堆的由。 可是阿拓非但不恼还乐得研究,加上他控刀的手感一通百通在做饭上算得上是天赋异禀,一张刁钻的嘴和一双灵巧的手互相成就之下阿拓的厨艺在这些天里突飞猛进,弄得本来诸葛承只是因为好玩才耍的赖要阿拓做饭逐渐变成真的只爱吃阿拓做的饭了。 “你待会赢了不就没事了。”阿拓这会笑得可贼了。 “我只是单纯好奇你能把好好的吃的糟蹋成什么样子。” 64. 比赛就这么开始了,阿拓在河边找了块石头坐下,单手握着鱼竿架到自己膝上就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了。 而诸葛承那的动静就比较大了,他甩完竿后似乎不太满意那个落点,就握着鱼竿来回地抖鱼线想调整一下,好不容易把水漂挪到了他满意的区域,又嫌自个儿坐的地方不舒服。屁股一起来后水漂又移了位,诸葛承干脆憋着嘴又换了块地方,等他把刚刚那套步骤又做完一遍后阿拓那的鱼漂都有动静了。 拿刀杀人的手掂起鱼竿来也同样有手感,阿拓不过上下拉了几下就估摸到了上钩的鱼的挣扎力度,也不过就是几下拉扯的功夫,一条鲫鱼就被拉上了水面。但是比起正在水面上扑腾的鲫鱼来说,更吸引阿拓注意力的还是诸葛承直勾勾地盯着那条鲫鱼的表情,那张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还有赤裸裸的羡慕。 “要不这条算你的?”阿拓举着那条还在扑腾的鲫鱼故意晃到诸葛承面前,近距离地欣赏了一番诸葛承气到双颊鼓起的好笑画面。 “才一条而已,你得意个什么劲!我马上也能钓到的!!”诸葛承说归说,又不知是哪里看他下竿的地方不顺眼了,又起身换了块地重新抛了一竿。 “你这样老是挪窝,鱼都给你吓跑了。”阿拓又走回他刚刚钓到鱼的地方,对着同一处水面把钩抛了过去。 “你这样盯着一个地方钓,鱼才会吓跑呢。” 行吧,反正各人有各人的道,就看鱼要选哪条吧。 然后阿拓就钓到了第二条,诸葛承大惊失色;阿拓钓到了第三条,诸葛承面露凶相;阿拓钓到了第四条,诸葛承—— “一定是我的鱼竿不对!” 阿拓还没等他说完就拉起自己的鱼竿换了个新的饵上去一手递给了诸葛承,又接过了诸葛承手里的鱼竿原封不动甩回他钓的那个点上。 再然后阿拓钓到了第五条,诸葛承一怒之下扔下鱼竿除了鞋袜撩起裤脚开始下水。 “我说阿承,你就是没钓上鱼也万不至于闹到要投河。” 伊河的河滩很浅,诸葛承站在岸边水都没有没过膝盖,所以阿拓自然有着稳坐钓鱼台开玩笑的闲情。 “我就不信我弄不到鱼。” 伊河身为黄河支脉,水还是挺浑的,所以尽管下了水,诸葛承靠着眼睛还是找不到鱼在哪。不过他倒也不介意,撸起袖子弯着腰手在水里乱捞,世家公子这辈子第一次做这么出格不合礼法的事情,借着那股子疯劲越来越起劲,最后干脆也顾不上捞鱼,自顾自地踩着水开始玩起来。 被他这么一搅和,阿拓也肯定是钓不到鱼了,就干脆放下鱼竿单手撑着下巴看着诸葛承在那玩。 “你也下来。” “嗯?” “光看着有什么意思,你也肯定没试过这个吧。” “我没试过也大概能——”阿拓剩下的话被诸葛承泼过来的那捧水花彻底盖过去了。 “你确定要和一个兵家人打仗吗?哪怕只是个水仗?”又是两捧水花劈头盖脸。 “敌军已兵临城下叫阵三回,我辈再固守城池就是懦夫行径了。” 阿拓一边给自己编由一边大刀阔斧地剥了鞋袜罩衣,接着纵身一跃就砸进了水里,溅起老高的水花直扑诸葛承而去。 第79章 “噗噗。” 诸葛承一边在那吐溅进嘴里的水一边毫无章法地反击,眯着的眼睛里看见一个高大身影躲也不躲穿过层层水幕朝他而来,那气势真的好像是刚杀穿了几万兵马后要同诸葛承单挑决一胜负一样。 被这莫明气势震慑的诸葛承楞在原地,直到阿拓生生地走到他跟前,用他高大魁梧的身躯完全遮挡住了诸葛承眼前的光。逆光的光晕在身后描绘出阿拓的轮廓,让他看起来像是某个在凡间显灵的菩萨,诸葛承在他垂下的眼眸里看见温柔的笑意,于是他也就自然地抬起脸回应了一个纯粹的笑容。 春天的午后连风都懒洋洋的,吹得阿拓的一缕头发晃晃悠悠飘起想要拂过诸葛承的脸颊。诸葛承用手指拨开那缕头发,却忘了玩水的手上还沾着河里的泥沙,一抹之下在脸上留下一道痕迹,不自知的他依然带着那道痕迹没心没肺地笑着。 直到阿拓看不过去曲起手指替他擦干净了,诸葛承下意识退了一步。看清了阿拓手指上的泥沙颜色后诸葛承脸蓦地一红,立即左顾右盼地想找点什么掩饰这尴尬的场面。幸而上天保佑,离他们不远处突然有尾鲤鱼突然跳出了水面。 “阿拓,那里,快抓住它!!” 阿拓本能地顺着诸葛承的指点转过身去,刚好看见那尾鲤鱼落回水里,没想那么多的他一掌拍在水面上,一道纯白色的水线直接朝着鲤鱼的位置射了过去。一声轻响过后被震晕的鲤鱼翻着肚皮飘到了水上,而诸葛承欢呼一声就扑了过去。 “刚刚是我先看到的,现在也是我拿回来的。所以这条鲤鱼该算是我的,比你钓的鲫鱼加起来都大。”诸葛承双手捧着鲤鱼高高举起,好像生怕阿拓看不见似的。 “你想赢吗?”阿拓笑得一脸坦荡。 “你若想赢我会让你赢的,这几条鱼晚上你想怎么吃?” “算了。”阿拓这样干脆的相让反而让诸葛承安静下来。 “明明是我得寸进尺,占了你的功劳。” “阿承,一条鲤鱼而已,别说这样的话。” 阿拓只是想让诸葛承开心而已,别说是一条鲤鱼,再贵重的东西,只要他有,只要他能,他都想寻来捧到诸葛承面前,好换他那个没心没肺的笑。 “可我也想你能被公平以待啊,这个世界不应该老是从你手里夺走一些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就因为我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所以更不该让你再去经历同样的事,哪怕只是一条鲤鱼而已。” 诸葛承抱着那条鲤鱼走上河岸,把它塞进了已经装了几条鲫鱼的竹编鱼篓里。 “阿拓,这几条鱼晚上你想怎么吃?我虽然不会做,但我会努力的。” 第51章 没有亲眼见过诸葛承做饭的人很难事先想象出眼前这一幕兵荒马乱的场景,诸葛承仅仅只是杀条鱼却把现场弄得堪称一幕惨剧,在阿拓看来杀人也不过如此了。 那鱼负责流血,诸葛承负责惨叫,阿拓则负责担惊受怕。怕鱼鳍的刺弄伤诸葛承,怕诸葛承自己拿刀弄伤自己,还怕自己忍不住出手惹诸葛承生气。 诸葛承杀鱼的顺序完全错了,他似乎是想快速地终结鱼的痛苦。 于是凭着想象想给鱼的脑子先来上一刀,但因为根本没有想过活鱼可能的挣扎和头骨的硬度让这刀沿着鱼鳃划了进去,暗红色的器官随着诸葛承的大喊声被挑出体外,却还藕断丝连地挂在一侧身体上徒劳地张合着,连带着几滴的血液洒在了周围的砧板上。 诸葛承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杰作”,脸上的表情似乎对于这条鱼正在遭受的疼痛感同身受,而那条重伤的鱼还在奋力地挣扎着,而拿着刀的诸葛承在试图按住那条鱼却两次都被它挣脱后,弄了一手血腥的他终于还是朝着阿拓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早就按捺不住的阿拓快步上前,一把接过诸葛承手里的刀一击拍晕那条可怜的鱼,三下五除二就把那条鱼收拾干净了。 诸葛承示意阿拓把刀还给他,虽然后者表示完全可以替诸葛承全部收拾好了再让他做。 “我也不至于这么娇气,就是有点悔不该在你每次做饭时都偷懒躲书房的,白白让那条鱼受了多余的罪。”诸葛承边说边咬着牙拍晕了第二条鱼,虽然手法仍旧不算熟练,但总算没那么狼狈了。 “何况治大国若烹小鲜,哪一样都该认真对待啊。”诸葛承边说边仔细地盯着阿拓,直到盯得阿拓脸上出现了一丝疑惑。 “我看你烹小鲜是没问题了,就看将来治大国的能力了。” “那要不要我们一起来做?”阿拓的眼神里有远超过他们现在所做之事的郑重。 “做什么?治大国?烹小鲜?”诸葛承也放下了手中的刀。 “也治大国,也烹小鲜。”阿拓没给诸葛承什么回避的空间。 “那该往里放胡荽还是汉姜呢?” 这两人嘴里虽然谈的是烹小鲜,心思却又拐去了治大国。 诸葛承嘴角虽然带着笑,可是现在的阿拓却能清晰地分辨他眼里的忧郁。 “为什么非要分胡的汉的,不能都放吗?”阿拓是真的这样想的。 “可是胡荽和汉姜味道不一样啊。” 诸葛承和阿拓都明白胡人和汉人穿的不一样、吃的不一样、住的不一样、对于所谓的土地是该追逐还是该停留的选择还是不一样,太多不一样的味道大概很难相融到一起去了。 第80章 “是不一样,可也不至于不一样到非此即彼,有这没那吧?” “可你也不能在拍碎又扔掉了这么多汉姜后再来告诉我味道其实还不错,我们都放吧。” “可我没有——” “你是没有,我也信你,可其他人呢?一碗鱼汤我们两个人一起就能炖完,一个国家我们也能两个人治吗?” 阿拓被诸葛承的话噎在那里,他不甘地想说点什么来反驳一下,可嘴唇动了几下后终究还是沉默了。 而诸葛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又拿起那把刀开始收拾那条鱼,但是他下刀刮鱼鳞时那种泄愤一样的动作却又映出他此刻内心绝没有脸上表现的那般平静。 因为刀刮的用力方向不对,一从鱼鳞卡住了刀背,诸葛承蛮狠地来回拉扯了两下后只是溅起一片鱼鳞弹在了他脸上,他也不伸手去抹,只是露出仿佛被条死鱼欺负了的委屈表情,红着一双眼睛狠狠地盯住那条鱼。 “还是我来吧。” 阿拓从背后上前握住诸葛承的手腕让他慢慢地放下手里的刀,他侧过头低下一点,从斜后方的角度刚好能看清诸葛承已经发红了的眼尾。如今的阿拓已经再见不得诸葛承的眼泪,只好想办法打发他去做点别的好让他不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你去掰一块姜,再挑点胡荽洗净了,今儿个这碗汤我就是非要两样都放,我不信这两样融不到一起去。” “行,就听你的。” 然后这俩人不再言语,厨房里只有偶尔阿拓刀跺砧板或是诸葛承洗菜时带起的撩水声,他们俩用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准备着面前的这一碗小鲜。 诸葛承升起柴火,将熬汤用的瓦罐架在火上,扔进仔细洗好去皮又切了片的姜,又卷了一把葱段同样扔进瓦罐底部。而阿拓则适时地从一旁将处好的几尾鱼整齐地码放在葱姜之上,又从旁边水缸里盛了几瓢诸葛承煮茶时才用的山泉水倒进罐子。 诸葛承用蒲扇小心地控制着火候,不要让汤汁过分沸腾从而破坏了鱼的整体卖相,阿拓就顺势坐到诸葛承旁边看着他摇扇子,看着火光在那张让阿拓怎么都看不腻的脸上打出斑驳的光影。 慢慢的,鱼汤的香气开始充斥整个房间,诸葛承打开盖子让阿拓检查了一下,文火慢炖之下鱼汤的汤汁已经变得奶白,阿拓抓起一把盐投入罐子里又用一柄木勺小心地搅匀了。待到确定这汤已经好了时才将早已摘好剁碎的胡荽末洒在了汤上。 阿拓在自己和诸葛承的碗里分别盛了一整条鲫鱼,早已炖的酥烂的鱼却因为诸葛承的火候控制地恰到好处而仍旧保证了整条的完整。阿拓用勺子舀出汤汁盖过鲫鱼,白色汤汁上恰到好处地浮着几滴炖出来的油花,而青绿的胡荽末混合在这些油花中间随着汤汁的晃动而慢慢飘散,让整碗鱼汤多了许多生气。 阿拓自己先尝了一口,这碗鱼汤的味道超乎他想象的好。久炖之下葱姜的辛味已经散了,而鱼腥味也同样被遮盖下去显得汤汁鲜美而浓厚,而在那之上胡荽的香气跳脱出来,几乎半生的香草带着微微辛辣和些许药材的清新让整碗汤喝起来鲜而不腻。 “阿承,尝尝,很好喝啊。”阿拓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急迫,他想证明的不仅仅是这碗汤的美味。 诸葛承同样也尝了一口,也因为这惊艳的味道而眼睛一亮,即使以他刁钻的口味也不得不给出这么一个中肯的评价。 “嗯,好喝。” “你看,胡荽和汉姜真的可以一起放,是真的好喝的。” “所以呢?阿拓,这只是我们一起炖的一碗汤而已啊。它好喝又如何,不好喝又怎样,又能关胡人和汉人什么事呢?” “你还是不信。” “我是不信,因为我们到底没治过国。” “我会让你信的,终有一天,我会让你相信的。” 66. 隔天起来后阿拓和诸葛承又是无事发生的状态了,他们现在差不多也习惯了谈起事关天下的胡汉话题时对话会变成一种僵持拉锯的状态,但他们同样也了解这种僵持不会妨碍他们之间的关系。诸葛承信任阿拓,无关他是个汉人还是胡人,但同样的,诸葛承不会因为信任阿拓就同样信任他的同族们。 阿拓是阿拓,胡人是胡人。 所以他俩一早起来后又是一副神清气爽地样子凑在一起商量今天去哪玩。 “要不……去那位将军建议的伊阙?反正离咱们这不远,骑马一会就到了。”诸葛承想了想后提议。 “伊阙啊……”阿拓感叹了一句后就露出了一副怀念的表情。 “你为什么会是这个表情……啊,是了,你在鬼谷就是师承白起白将军对吧?”诸葛承突然兴奋起来。 “那咱们就去伊阙,你能给我现场复个盘解释一下当年白将军到底是怎么赢的吗?” “我其实也不知道,我只是学了老师的道,并没有他的记忆。” “那就我们自己来复盘,你当秦军,我来当韩魏。” “那你只能韩魏里选一家,毕竟秦军利用的就是韩魏心不齐才各个击破的,这点你复盘时得照着演。” “行。” “还有,我能用兵家手段,你不能用墨家手段,毕竟暴鸢和公孙喜看起来都并非出自哪一家的名门正传,手中手段有限。” “被你这么一说感觉我好像要输。”诸葛承脸色都垮了。 第81章 “本来就是你输啊。”阿拓笑着搭腔。 “这不历史上都写明了嘛。” “那就先完全复盘白将军那场,将军的能力士兵的数量同盟的关系都照着当时的来,再用一对一的兵力我俩之间再来一场,这场就各凭本事如何?” “好,那咱们赶紧收拾一下要带的干粮工具什么的就马上出发。” 很快就准备好的两人骑上马匹和小魏就出发了,伊阙确实离他们住的地方非常之近,一共十来里的路程,哪怕以诸葛承的骑术发挥,小魏依旧是个小毛驴的速度,三刻钟左右也就到了。 等到了门前一看,伊阙两边的山头果然像座门一样拱卫在伊河两侧。洛阳靠着的是西山这一侧,从他们的来路刚好是一个缓坡可以缓缓登上山顶的高地。 “如果选择在这里布阵,弓箭营全程抛射的话,最远可达百丈,那么这一片便是攻方的死地了。” 诸葛承刚刚到了山脚下,抬头看了看山势后就大概估了下范围。墨家最擅守御,自然是见面先找防守的有利地形。 “慢慢来,先把周围都仔细转一圈,今天争取把伊阙周边的地形沙盘做出来,然后就能回家对着沙盘推演了。” “嗯。” 作者有话说: 注: 伊阙:现在龙门石窟的位置,龙门的叫法应该是隋炀帝之后才比较普遍的,之前就叫伊阙,意思是伊河上面那座看起来像门一样的地方。 石窟:石窟的开凿始于南北朝,比起文中的年份大概是晚100年以后,因此这两人现在跑去那里只能看见原始的两座山中间夹着一条伊河而已。 伊阙之战:白起的成名战,那时候韩魏两国组了个24万的联合大军把秦军堵在咸阳,白起受命要把韩魏联军打垮给秦军东出搞出一条路来,他就利用韩魏不合的因素各个击破,最终用十万兵力大胜二十四万的联军。 第52章 两人说干就干分头行动,诸葛承从小魏体内掏出大量工具就开始拼装沙盘的底部,并用细线按照固定的距离将沙盘如同棋盘般均匀分格。而阿拓则骑着他的马开始以他们的位置为中心对周围的地形距离进行测量。 兵家本来就有很多侦察的手段,而墨家为了做机关又掌握了百家中最先进的测量技巧,何况他们俩人一边看一边已经在脑中演算,一些需要结合实际地形的部分考察地尤其仔细。两相结合之下,这个沙盘还原到了连白起再世都要忍不住赞一句的程度。 “总算在太阳下山前做完了,今儿个也出来一天了,明天开始复盘。” 调整完沙盘上西山最后的坡度之后诸葛承起身伸了个懒腰,他将小魏的背部展开变成一大块平台的样子,和阿拓一起把刚完成的沙盘小心地放在了台子上。 “总算是都好了,就是回去时骑不了小魏啦,咱俩辛苦点走回家吧。”诸葛承一个手势后小魏就开始稳步前进,他拉了阿拓一把想跟在小魏后面。 “不用走,一起骑我的马就好。”不等对面反对,阿拓拉过诸葛承抱起他的腰就把他举到了自己的马背上,把诸葛承吓得叫了一声。 “你好歹事先说一声,我自己会上马的。” 嘴里虽然这么讲,可是只骑过自家机关马的诸葛承此刻却趴在马背上动也不敢动,双手牢牢抓住马后颈的鬃毛生怕自己掉下去。阿拓看见他这副惜命的样子实在觉得好笑,拍拍他的背让他再往前挪点后就一个翻身坐到了他身后。 一坐马上就完全显出了阿拓和诸葛承两个人的体型差异,阿拓自然地从诸葛承身后伸出手来执起缰绳,双眼越过诸葛承的头顶看着前路,丝毫不会有遮挡视线的问题。而被整个圈在别人怀里的诸葛承的确有满腔的不满,却因为真的不会骑真马而只好老老实实地坐着不动,任由阿拓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廓上。 “放松一点,就算离家不远,你这么浑身紧张待会小心又被马颠到腰酸背痛的。” 阿拓拍拍诸葛承的肩膀示意他其实可以放松后靠在自己身上,可是对于诸葛承来说现在重要的哪里是不习惯骑马所以会被马颠到的问题。 他的心跳已经快要赶上马蹄的节奏,他的耳朵热得差不多快要冒烟,他的大脑一片混乱,一会告诉他应该说点什么来填补两人之间的这片沉默,一会又告诉他沉默就好,以免自己不受控地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其实诸葛承不知道的是,阿拓也差不多。 他一开始说那句话时单纯只是出于一个骑术高手对于新手的善意提醒,但是当他说完后又低头看了看他们俩现在的姿势和状态后才意识到出了大问题。可是阿拓也不好解释,那样更显得他动机不纯欲盖弥彰,于是连他这个几乎可以算是马背上长大的也跟着开始紧张起来。 诸葛承的腰很细,细到阿拓有种不小心护着他就会自个儿折断的错觉。可阿拓也唯有好好握紧手中缰绳,用双手虚环出一个绝对安全的圆,将世间于他来说最珍贵的宝物圈在中间。 越是宝贵,就越是不敢碰。 于是到家以前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任由马蹄的踢踏声一路在耳边回响。 67. “这几个棋子你拿好,那是你的十万大军。” 到了第二日,诸葛承和阿拓俩人宅子的中庭里已经铺上了大块的草席,草席中央赫然就是昨天新做好的沙盘。而此时诸葛承正在煞有其事地分发着各种式样零散的小木件,有刻着兵马式样的,有刻着旌旗式样的,也有刻着一些字的木牌子。 第82章 沙盘旁边放着些瓜果点心和茶水备用,大有今天整天俩人就要耗在这场兵推里的架势,可见为了这场“玩乐”,这两人也是做足了准备。 “你有什么手段要用,可以动用这几块牌子,但你必须在心里先算过一遍,包括方位、范围、成效等等,要确保你说出来的战果是真实有效的,你才可以把这块牌子放进战场里。若你不确定那手段的实际功效也可以现场演示一番,我们一起评定一下。” “好,话说你拿了公孙喜的位置?” “嗯,我也想弄个魏军来做做看,虽然此魏非彼魏。” “那你这执念可真够深的。” “那可不。”诸葛承一边说一边把他自己这边代表兵力的棋子一一摆好,又顺手把韩军那边的也给摆了。 “哎,韩军这边的地形啊,这公孙喜为什么不把自家的弓箭营和弩兵营全给韩军,让韩军把骑兵和战车都换到魏军这边来。明明伊阙后面这么窄的地势,只要箭矢足够就能打出守城的效果,为什么不知道用呢?” “不是都说了嘛,虽然联军二十四万,但是各自扎营,指挥体系也是各听各的,你还指望他们联合作战?”阿拓此时的表情终于像是个生杀无情的兵家人那样漠然俯瞰着整个战场。 “何况你现在既然是公孙喜,韩军的骑兵和战车到了你手里,你排兵布阵时是会把他们放在后队保护起来呢,还是放在前排当炮灰?” “呵,你是对的。”诸葛承自嘲地笑了笑。 “是我天真了,在相对安全位置的弓箭营也就算了,自家珍贵的骑兵和战车是无论如何不会交给对方指挥的。但是别人如果不压点筹码在我手里的话,我也不会平白交出自家的弓箭营给他用的。” “所以你看,韩魏无法齐心是必然的结果。相邻两国间的同盟关系终究只是暂时的,那只是强敌在侧时的被迫团结,只要稍稍给他们一点自己占着优势的错觉,他们就会开始幻想怎么在战后为自己谋求最大利益了。” 阿拓说完就召出了自身的杀气让它盘踞在整个沙盘上方像迷雾一样遮住下方的沙盘,只留下他自己的兵阵和韩魏两军兵阵周围一个小范围还是清晰可见的。 “以一日时间为一个回合,每一回合先在脑中演算各自的行军速度,然后分别推进,一方推进时另一方必须闭上眼,若你有侦察手段或者派出斥候侦察了这块区域,我再驱散这一块范围内的迷雾,若此时两军相遇,我们再各自计算兵力战斗结果,如何?” “可以,你是攻方,你先走。”诸葛承说完后就闭上了眼睛安静等待。 “我好了,换你。” 前几个回合相当平静,诸葛承只是在迷雾范围内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家的队形,将弓箭营分散放在了封锁秦军可能的几条来路之上,并且保证无论秦军从哪方攻击都可以至少被两队弓箭手交叉覆盖射击,让他们即使有盾牌防御也要付出大量伤亡。 同时,诸葛承在他认为秦军可能进军的地方插了几个哨口,魏军前方的地形是整个崤山山系,这一路有很多山塬地形,若是秦军趁夜里从一条塬下的裂谷通过的话,很有可能打魏军一个猝不及防。因此诸葛承要保证这几条必经之路上的迷雾始终是被驱散的状态。 大约十个回合过后,在韩军面前出现了一小队秦军和一块木牌。 “这木牌是做什么用的?”诸葛承示意阿拓给他演示一下。 “草木皆兵。”阿拓手一挥,一缕杀气飘到放在远处院子角落的扫帚之上,一阵光影扭曲之后原地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 “配合夜袭或者阴天的光线,再加上一小队活人来增添点动静,几十丈外能做到以假乱真。” 诸葛承仔细地端详了一番那个人影,最后点了点头。 “可以,所以现在韩军眼里看到的是全部十万人的军队?” “是,我实际上在这里放了两千人,等十天是因为我假设十天内能等到一个阴天。” “可以,按史书上来说,你的主力这会应该已经在我后方了。但是我在所有哨口都设置了普通人就能用的不需要手段的密文回报,就算你能悄无声息拔掉我的哨点,也最多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两个时辰后我收不到那里的密文就会知道此中有诈了。” 诸葛承虽然知道历史上秦军在自己的后方,但是他现在扮演的是不知道历史走向的公孙喜,自然是配合韩军开始调整自己的军阵方位,不过他还是谨慎地将一队盾甲部队放在了自己的后方靠近崤山的位置。 “我为什么一定要从那几个地方过呢?” 阿拓一边笑着一边将他手中剩下所有的代表兵力棋子突兀地放到了诸葛承没有配置盾兵那一边的队伍后方。 “你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那可是十万大军,你行军的动静我为什么会不知道?”诸葛承一脸惊愕地看着阿拓。 “一般人总觉得人只能走在地面上,所以你放斥候的位置和你认为的队伍后方和我预想的也差不多,你选的位置已经是绝佳了,要我来摆的话也找不出更好的点位了。” 阿拓从一旁拿过杯子悠然地喝了口茶水,兵阵排成现在这样,剩下的便是同史书上记载的一样,趁着魏军来不及变阵时秦军瞬间冲垮魏军阵营,再从侧翼进攻因战争中的突变因素而大乱的韩军从而一举拿下伊阙之战的胜利。唯一需要同诸葛承解释的就是为什么秦军可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魏军身后。 第83章 “我昨天侦察时就发现这伊阙的山中有许多中空的溶洞互相连通,然后我用兵家的寻路术试了一下的确四通八达。 所以我选择不走崤山那一边而是从熊耳山这一侧入山进洞,十天时间足够我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你后方再突然出现。当然历史上老师可能没有选择和我完全一样的路线,但是大差不差地也不会错开太远的。” “诸子百家真是各有手段啊,一般人的确没法同我们相争。” 已经弄明白了的诸葛承也并未纠结这场早就已经盖棺定论的战争的结果,他笑着拿回了场中所有代表己方的棋子。 “那么下一场就该是百家间势均力敌的比拼了,这一回我总能用我的墨家手段了吧?” “没错,好好比一场吧,阿承。” 第53章 诸葛承和阿拓两人商量了一下彼此的兵力配置和起始位置,决定依然由阿拓占据秦兵的位置,把韩魏的位置给了诸葛承,而兵力分布则以双方十万对上十万来算。 “双方粮草后勤呢?”诸葛承拿着几根算筹在那核算他的军需。 “就当是两边都跟得上吧,你还是当魏国?韩国会帮你吗?”阿拓神情轻松地在食盘里挑挑拣拣,最后挑中了一块甜的点心塞进嘴里。 “不帮吧,要不咱俩兵力又对不上了。” “那我干嘛还打你,我派个纵横家的人去韩国那,只要说服他们一年内都不帮你,我就把十万人横在这里让你十万人什么都不能干只能跟我单耗着,你魏国的国力耗得过秦国吗?” “那我为什么不能也找个纵横家的去楚国告诉他我拖住了秦国十万兵马,让人家赶快骚扰你的后方?” “嗯,这样变数越来越多太麻烦,要不干脆就纯粹当我们从正月开始不知自哪里各拿了十万兵马,辎重不限,没有后顾之忧就是要在这打一场?” 诸葛承努力地思考了一番阿拓的提议,最终点了点头。 “虽然不太真实但也只能如此了,要不然我们思考的角度就会变成两国的君主而不是将领了。规则还是和刚刚一样吧,但是这一次这三块木牌要用来代替我的侦察手段,被放入木块的区域迷雾会被驱散,你的详细兵力布置就会显现。” “你要用机关兽侦察?”阿拓想来应该就是这样了。 “嗯,类似那天代替你位置给你组的那只机关鸟,不过侦察型的我会加上更多的识别手段,用魂契连通的话几乎等同于我亲自侦察了。只不过我的魂契里还要绑定大量战斗型的机关,这种机关鸟大约只能维持三只了。” “那我要是毁掉那种机关鸟的话,会让你受类似这次的伤吗?” “当然会。否则机关师凭什么那么强 ,拥有一支完全不怕死的海陆空皆宜且操作由心的队伍当然要付出足够的代价。墨家子弟间的组织这么严密,有令必行也是为了关键时刻互相之间可以用精神网适当分担机关兽的魂契压力。” 阿拓没有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头看着诸葛承。 “你也不用露出这个表情嘛,兵家马革裹尸还,墨家与城共存亡,这本来就是我们各自的宿命。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侦察用的机关鸟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破的,哪怕你是兵家人也一样。” 诸葛承露出了个满不在意的笑,只是示意阿拓可以开始了,于是阿拓再次用杀气笼罩了整个沙盘。 由于占据了魏军的位置,诸葛承选择了一处他之前去伊阙现场时就挑定的位置扎营,这里左右可以遏制来自熊耳山侧和崤山侧的敌军,背靠西山和伊河没有后方地面上来敌的困扰,鉴于上一场的遭遇,诸葛承刻意安排了两只机关鸟在西山洞内巡逻,免得出现刚刚阿拓走地下溶洞的突袭情况。 “你应该能有手段分辨出我的机关兽和一般动物的区别的吧?”诸葛承一边估算着自己的建造速度一边按照回合的流逝给自己的阵地上添加弩车投石器等各式战争机关。 “进入我的杀意领域的话可以,毕竟机关兽不是活物,在领域里特别明显。” “那你的杀意领域大概多大?” “全力的话两三里吧。” “这么大?” “毕竟主要的目的是要笼罩全军,但是那也只是能维持一小段时间而已,那对我的消耗很大,不可能一直都开着。不需要维持的随身的那种大概也就十来丈范围吧。你的侦察鸟平常看起来多大?” “大约麻雀大小,速度相当于海东青。可是若隔着两三里的话,我就算是全力动用魂契,恐怕也会被你的草木皆兵骗过,除非我冒险让它继续深入。” “赌我没开杀意领域?这样吧,如果代表你的侦察鸟的牌子入场了,你就告诉我是否进杀意领域的范围,我再告诉你你能看见的详细兵力或者你的机关鸟是否被我发现的情况,如何?” “可以。那么先这里,不入领域范围。”诸葛承挑了一处他认为阿拓可能陈兵的位置放下木牌。 “没有。”阿拓消去了那处的迷雾,并没有代表他兵力的棋子。 “这里,不入领域范围。” 又是平静的几回合过去,诸葛承又摆下了一架防御机关,而他的侦察鸟也终于发现了阿拓的主力。消去迷雾后呈现出的是阿拓完整的军营排列,那是一个非常中规中矩的扎营方式,诸葛承看阿拓的那个营地似乎并不像是很快会拔营朝着他目前防守的阵地前进的样子。 第84章 “你的侦察手段也已经找到我的阵地在哪里了吧?” “当然,现在我们双方对于彼此都算是明牌了。” “那你还不动?等着我接着造防御设施?” “你既然占着这么好的防守地形,我又为什么要进攻?兵家打墨家那根本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结局大概就是彼此都碎了吧。” “所以你就更不能等啊,别忘了我们可是辎重不限的,现实里你可以选择耗死我,可是无限后勤加上足够时间我能把这个阵地武装成一个刺猬,到时候你还是一样会碎我可未必啊。” “那是我该考虑的事,既然现在赢面在你那,你急什么?” “行吧,随你的便。” 诸葛承于是不再思考阿拓的策略,反正他扼守着阿拓的军队想要东出的唯一通道,无论阿拓有什么打算都得从他这过,那他也就不必再考虑主动出击的事。专心发展阵地以逸待劳对于墨家来讲是再熟悉不过的策略了,诸葛承只是派他的那只机关鸟在阿拓的营地外围监视了对方一个多月。 “快两个月了,你还不动?” “不动,这次要进领域范围内吗?”阿拓气定神闲地问。 “进!”实在弄不懂阿拓在搞什么鬼的诸葛承决定拼一把。 “很好。”阿拓直接拿掉了那处军营里代表将近一半兵力的棋子。 “你藏起来的那一半兵力去哪里了?”诸葛承拿起代表机关鸟的那块牌子皱着眉头对着沙盘陷入了思考。 “不知道啊,你找找看?” “这里。” “没有。” “这里呢?” “可惜。” “这里!” “错了。” 随着一天天过去阿拓的一半兵力依然不知所踪,诸葛承的语气也越来越焦急。他的机关鸟速度的确是快,可是他已经把他认为所有阿拓可能行军的路线都找过了,剩下的就是漫无目的的乱窜了,但天下那么大,乱窜又怎么可能碰上对手。 “糟了,这次回到原地。”诸葛承的心里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终于在外面兜了大半个月的诸葛承让侦察鸟回到阿拓剩下那一半兵力扎营的地点,他心底那不好的预感成真了,那本该在此的一半兵力也不见了。 “你觉得分兵就能赢过我吗?所有的洞穴那边我可是依然放着两只侦察鸟彻夜巡逻的,你不可能从我后方绕过来的。”诸葛承的语气多少有点气急败坏,他现在之所以还能稳坐原地,所有的信心都来自他那个已经摆满了战争机关的可谓武装到了牙齿的阵地。 “阿承,咱们是从正月开始打的,现在已经两个半月了,伊河的汛期到了。” 在诸葛承惊愕的眼神里,阿拓拿起了他们倒水的水壶。 “我在上游的新城那里用五万人和当地的驻军耗时两个半月造了个临时拦水的水坝,配合着汛期的话这会积起的大水大概已经快要冲垮那座水坝了。当然,我只是给你解释一下我接下来这么做的原因,可是现实里你因为没派侦察鸟去那是不会知道的。” 阿拓快速地倾斜手里的水壶,大量的水被倒进沙盘边缘,并且沿着伊河河道顺着地势朝着下游伊阙的方向涌去。 诸葛承呆愣愣地看着象征洪水的水流迅速地往下冲刷,在进入伊阙那处河道的时候因为地形的缘故,洪水迅速分流有很大一部分朝着他精心构建的阵地涌来。 匆忙之间诸葛承只能抛弃所有的辎重,尽力地转移他的军队朝着崤山方向高地势的区域行军,可是迷雾散去后原地是早已等在此处集结完毕的阿拓的军队。 “我这时候开着杀意领域呢,你的侦察鸟应该没了。” 此刻诸葛承的脸色惨白,就如同他真的被毁掉了一个机关鸟那样。在野战里遇上兵家和在攻坚战里遇上墨家一样都是无解的存在,有没有损失那只侦察鸟他的部队都已经凶多吉少了。 “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进攻我守的地方?” “是啊。”阿拓一边从容地移走代表诸葛承兵力的棋子一边回答对方的问题。 “我刚刚也解释过了,你一个墨家人占着这么好的防守地形,明知是同归于尽的结局我又为什么要一头扎进去,那根本是毫无意义的行为。一个阵地而已,我总有办法绕过去或者让你自己移动的。” 就是阿拓这一派轻松地解释这句话的样子,让诸葛承牢牢记了一辈子。 第54章 在顺利赢得那两匹胡马之后,阿拓和毛小豆的追踪又得以继续。 为了寻找同自己同一群的马匹们的去向,那两匹马很坚定地带着两人一路自许昌向南到了长江边,而江对面正是武昌郡的夏口城。 “到了?”毛小豆看着在原地转了三圈后又不动了的两匹马后转头望向阿拓。 “不,它们说的是突然那群马就不见了。” “突然不见了?”毛小豆看了看四周后恍然大悟。 “那估计是上了船了,这下有点麻烦了。” “那就先渡江,去夏口城打听看看吧,这么多匹马上船的话应该有人还有印象。” 毛小豆点点头赞同了阿拓的提议,转身找了个渡口牵着两人的马就上了渡船。 “这里就是长江啊。”生平第一次到此地的阿拓望着平静而宽阔的江面出声感慨。 “我第一次到黄河边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看尽天下壮丽美景了,看惯关外景色的我很难想象有一条河可以做到像黄河这样威武而雄壮。” 第85章 “而长江又是另一种景象了。”阿拓走到渡船边看着其下的水流。 “我能感觉到自我们身下流淌而过的水流里蕴含的摧枯拉朽的力量,可是当你看向江面,它给我的感觉却又是平静而包容的。就好像……无论你做过什么,在它面前都显得不再重要,它总会解你、原谅你、支持你,就像是你的母亲一样。” 毛小豆看着阿拓,他脸上有再明显不过的感伤。 “你娘……”毛小豆虽然心中有猜测,却好不好真的问出口。 “几年前被人杀了,被……我的其他亲人们杀了。”阿拓倒是很干脆地承认了,语气平静地诉说着残忍的内容。 “抱歉……”毛小豆向来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别人,只好对提起这个话题的事感到抱歉。 “有什么好道歉的,这在我们那里是很平常的事,儿子杀父亲,弟弟杀兄长,子侄杀叔伯,丈夫杀妻子,我都有不止一个的故事可以和你讲,想听吗?”阿拓说这些话时甚至笑了,笑得嘲讽而悲哀。 “原来你们胡人不仅是对我们汉人这么残忍,对自己也是一样。”毛小豆也笑了,很难说他和阿拓谁笑得更嘲讽而谁又更悲哀。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们汉人,你们的河山,你们的人,还有你们的道,你们真是得天眷顾,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你是想说我们得天幸而不自知,恃宠而骄倒行逆施之下最后被天厌弃,天才会派了胡人来收拾我们?让你们趁我们朝廷内讧自相残杀之际入主中原,直到如今与我汉人南北分治?”毛小豆自我剖析起来一点也不吝啬恶毒的词汇。 “厌不厌弃的我可不敢妄言,其实我对汉人也没有那么深的恶意,最多只是有感而发罢了。至少咱们亲眼所见,许昌城的太守在用上好军马赌马玩;而现在咱们也差不多能确定刘毅此人,身为数州刺史级别的大官竟然私通北面。我只是想感叹,汉人里现在到底还有几个人能像将军和少将军你们这样心系天下为国为民的?” “是,我们汉人糜烂,配不上这大好河山。那你们呢?你们胡人残暴,就当得起这万里疆域了?”像是被戳中软肋,毛小豆几乎本能地想为汉人辩护,可是他没有太正面的证据可以拿来自证清白,只好把胡人一起拖下泥潭。 “可是德衍,天下不会永远南北分治的,战国群雄并起,始皇还是一统天下了。<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人杰辈出,最后不还是都归入了晋朝。” “南北的确不会永远分治,可它会分姓胡姓汉,阿拓,若有朝一日天下姓了胡,连对自己都这么残忍的你们会放过我们吗?”毛小豆皱着眉头看着阿拓,仿佛真的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根本无法保证的答案。 阿拓很想回答毛小豆,却明白其实自己说了也没用,他只能不甘地闭上了双眼。他连他亲生母亲的死亡都阻止不了,又谈何保证其他不相干的人的死活。 “你看,你也答不出来。”毛小豆慢慢走到阿拓身前,抬起头用一种渴求的目光望着阿拓。 “阿拓,人只是不想死有什么错吗?我知道你是个鲜卑人,我也知道你不喜欢那些汉人。可更多无辜百姓也只是想活着而已,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所以,只要我能坚持下去,也许哪天出个明君贤相,那这些尸位素餐吃里扒外之人就再也不会有机会立于朝堂之上,那我就算是舍了命也是值得的是吗?” 毛小豆只是想要一个肯定而已,那样他就可以继续坚持他那个除了虎牢关什么都没有的人生,然而阿拓却说不出口。 “你一个法家人,难道不应该自己入朝澄清吏治除恶矫奸还天下一个清明吗?为什么还要指望那根本不知在哪里的明君贤相?你现在要我告诉你什么?是天下会无缘无故就太平了?还是再没有人会死了?我一个兵家的人,除了会掀起战端我还会什么?!”阿拓此时的语气也有远超平常的激动,可惜此时思绪纷乱的毛小豆没听出里面的反常。 “你要我怎么做?王权世家早就盘根错节,纵使我使尽手段坐到朝堂高位,然后呢?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你不是也明白如今汉人何等糜烂。你是要我清算整个朝堂,瘫痪一个国家,留个空壳好便宜北面的胡人?还是要我违背道心,顺势而为,同流合污,最后变成一个连我自己都会唾弃自己的人?!” 毛小豆说到激动之处,双手紧紧揪住阿拓的衣襟,身体却在微微地颤抖,脸上的脆弱从未如此鲜明。阿拓很想伸出手给此刻的毛小豆一点安慰,却仅止于握紧了双拳。 “你告诉我我到底要怎么做?!我又不是怕死!!我只是想……我只是想让一切别再变坏了……” 反倒是毛小豆低下头用额头抵着阿拓的肩膀,从阿拓的角度看起来,他的肩膀正在微微颤抖。虎牢关的少将军大概哭了,可是阿拓既听不见声响,也见不到眼泪,所以他也不是很确定,只能直挺挺地沉默着站在原地,假装自己是根既无心又无情的木头。 长江再宽,渡船再慢,总还是有到岸的时候。阿拓知道以毛小豆要强的个性必然不喜欢刚刚这个在别人面前情绪崩溃的自己,他估算着给毛小豆预留下了收拾这一滩狼藉的时间后出言提醒。 “德衍,我们就快到岸了。” 70. 闻言的毛小豆依然沉寂了一会才从阿拓肩膀上抬起头来。阿拓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但毛小豆整体看起来还行,也没有发红的眼角也没有浮肿的眼圈。如果阿拓不是眼神太好看见毛小豆几根纤长的睫毛被眼泪凝成一簇的话,他也无法确信毛小豆是真的哭过了。 第86章 “这里就是夏口城了啊,我也是第一次来。”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毛小豆匆匆说了句话后就下了渡船一人走在了前头,然后他转过身边倒退边努力地扯出一个微笑。 “怎样?今日是否要先四处走走玩玩,明日再打听马的事?” “德衍。” 阿拓就在原地停下了,任由其他下了渡船的行人匆匆从他身侧擦身而过,而毛小豆也不好继续再后退,不得已在原地停下抬头望着阿拓。明明不擅长笑,却硬是维持着那个表情,直到路过的行人都感受到他们之间这种奇怪的气氛而回过头投来好奇的眼光。 “嗯?”此刻的毛小豆,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木然,阿拓能看见有什么正在那张表情底下接近沸腾,却又被生生地憋在了一张假装云淡风轻的脸孔底下。 这一刻阿拓突然间再不想假装自己是一根没有感觉的木头,说他感同身受也好,说他刻意逢迎也罢,他只是很想把内心的这句话告诉此刻的毛小豆,就好像他曾祈求有人能对以前的自己说同样的一句话一样。 “不想笑的话,可以不用笑的。想哭的话,也是可以哭的。不管是为了什么样的由都可以。你来到这世上 ,它就算再逼你,你偶尔也是可以为了自己而活着的。” 就是因为这样一句话,毛小豆脸上的表情被割裂开来。他的下巴明明在发抖,却被他咬着牙扯着脸皮来维持那个已经崩塌到无可挽回的笑容。而他的眼睛选择了背叛,明明已经被他努力压下去了的湿意像是暴动的乱民一样浩浩荡荡卷土重来。他只是想睁大眼睛看清阿拓而已,不堪负重的眼眶却迫不及待地排挤出温热的液体,任由它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滴落,再沿着嘴角混进那个笑里。 尝到自己眼泪苦涩滋味的毛小豆终于放弃了他可笑的伪装,他的眼泪前赴后继,他的嘴唇颤抖不已。在这一句话之后,早将自己活成了一部无情律法的虎牢关少将军望着阿拓哭得就像是个迷茫而无助的孩子。 第55章 而阿拓高估了自己承受眼前这个毛小豆和这个表情的能力。明明在示弱的是对方,而阿拓却觉得自己好像是只被狼盯住了的猎物。一股凉意从他的头顶直射到心底,他想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总之不能任由毛小豆继续带着这个表情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肆虐,留下一个个仅供阿拓日后独自瞻仰的可怖疮疤。 本能让阿拓张开了口,最后的智却扼住了他的喉咙。 被这个世界逼迫的,不能为了自己而活的又何止是毛小豆一人。就像是毛小豆说过的那样,做他们该做的,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让人心力交瘁了,而两个都已经心力交瘁的人难道会因为足够靠近就能让彼此都获得拯救吗? 这种愚蠢的妄想可笑到让阿拓真的笑出来了。然后他们就像两个疯子一样站在渡口,一个笑一个哭,去他的这个世界和这该死的天下,它甚至吝啬于给他们一个安静的发疯的空间。 人群开始驻足观望,他们各自都长得太好看,他们的行为都实在太奇怪,无论哪一样都足够满足那些市井百姓的好奇凑够他们为数不多的谈资。 毛小豆已经无所谓了,他这辈子第一次来武昌,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来,纵使整个夏口城都以为他是疯子又如何?他只是想哭而已,这世上总该有个地方还能容下他放肆地哭上一回吧。 可是阿拓还是有所谓的,他倒不是有所谓自己像个疯子一样被众人围观,只是他的亲兵本能见不得有人围住毛小豆。所以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毛小豆的手腕,拉着他拨开人群朝着某个他认定的方向走去。 毛小豆任由阿拓拉着他,他快自己也快,他慢的话自己就慢下来,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正走向哪个地方。在他步步为营一丝不苟的人生里从未如此随波逐流,而除了那一丝一如既往自遣用的罪恶感之外,他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这里大概就可以了,周围没人了。” 阿拓终于把他们带到了某处僻静角落,本来就还没来得及入城的他们一路兜兜转转到了江边的一处山脚下。 “谢谢,我感觉好多了。”毛小豆的脸上仍旧有没干的眼泪,可他现在的笑容却是真诚而自然。 “我们现在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只是看见那边有一座塔楼而已,所以就认了它的方向一路走过来了。” 毛小豆抬头望去,果然在江边不远处,有座木质结构的高楼耸立在那里,从它的结构和风格来看,这座楼已经有点年头了。 “这里大概是黄鹄矶,那里应该就是孙仲谋造来守卫夏口城用的瞭望楼了。如今两边都是汉人地界,这里倒是没了兵事上的用途,但它依旧是座漂亮的楼,所以咱们可以上去看看江景。” 本来也没什么想法的阿拓同意了毛小豆的提议,从他一个兵家人的角度来看,这座楼大概当年建了是为了瞭望来往的水军的吧,但是他一个鲜卑人,水军这个词离他太遥远了,尽管他出身兵家也一样。 因着天色已晚的缘故,塔楼上没什么游人,他们俩一口气登到楼顶,那里看起来安静又美丽,就仿佛它生来就只是一座望江楼,是为了要让他们此刻可以双手撑着楼边栏杆望着天边灿烂晚霞而存在的。 “你看,只要天下太平的话,这座楼也可以仅仅是一处看长江的名胜而已。” 第87章 毛小豆向着楼外探出一点身子,任由江边晚风吹过他的身体,而阿拓的眼神顺着毛小豆被风吹起的衣袖一点点往上,最终停留在他那些在风中舞蹈的碎发之上。 “阿拓,若有朝一日,虎牢关也只是一处用来看黄河的名胜该有多好。” 阿拓闭上眼睛想象了一下游人如织,登上那座曾经肃杀的雄关只为看一眼黄河自下奔腾而过的场面,那情景的确美好地让阿拓不舍得睁开眼睛。 可是他一个兵家人,现实和残忍是他常伴左右的行李,是他死了都会被刻在墓碑上的墓志铭,所以他说不出“会有这么一天的”这种虚假的安慰的话。哪怕阿拓知道此刻的毛小豆不会介意那个安慰本身会有多么虚假,他只是像那些好不容易在让他安心的环境里露出肚皮的动物那样,想要片刻的安宁罢了。 “我们走吧,再晚的话城门就要关上了。” 正准备下楼的两人却听到楼下木板传来有人踩上去时的那种吱呀声响,此时楼梯转角处上来了一个锦衣华服的人。毛小豆和阿拓本来也不在意,只是让开身体想让那人先过,只是错身时双方不经意间彼此对上了眼。而就是这一眼让在场三人统统楞在了原地。 “康乐公?” “毛参军?” 71. 谢灵运当然是来这座楼上看风景的,他听说在这座楼上看着江上日落很美就刻意掐着时辰过来了。至于错过关城门的时间这种事,他堂堂康乐公当然可以让城门在夜里为了他而开的。 可是谢灵运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上这两个冤家,想起之前在虎牢关遇上这两个人时他们那狠辣的手段,那如今他孤身一人在这种四下无人处遭遇这两位就很不美好了。 “毛参军特意从虎牢关来夏口城看风景?”可是谢灵运输人不输阵,仗着自己是康乐公别人也不敢真的把自己怎样就故意刺激毛小豆,说什么他擅离职守,这位不也是一样。 毛小豆现在看着谢灵运的脸色很复杂,他给了阿拓一个眼神示意他去楼梯那看看还有什么外人在现场,阿拓到楼梯上向下张望了一番后对着毛小豆摇了摇头。 “你们俩要干什么?我可警告你们啊,我可是食邑两千户的正经公爵。” 谢灵运敏感地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劲,他有点后悔今天为了图清净,想着反正就在夏口城边于是一个手下都没带就独自出门了。 “你是姑孰记室参军。”毛小豆眼睛看着谢灵运,脑中却在飞速盘算如今的状况。 “我当然是啊,毛参军有何指教吗?” 事情坏就坏在谢灵运是姑孰的记室参军上了,本来这一次毛小豆和阿拓要查访的目标刘毅就是坐镇姑孰。换言之,谢灵运正是在刘毅麾下当他的参军。这相当于毛小豆他们隐秘身份查案,结果案情八字还没一撇,却被当事人直接撞破了身份,如果谢灵运对于刘毅够忠心,把在这里遇见他俩的事如实回报的话。 但事情的转圜之处也在于他是谢灵运,人家北府嫡脉,书圣的曾外孙,自身才学在当世也能称得上独领风骚。于是压根看不上自己那个挂名的姑孰记室参军的位置,和刘毅之间也根本谈不上什么忠诚。刘毅也不过是拿个闲职替朝廷消化一个公子爷,顺带如果有军功时就给这位爷也一起镀镀金,平时他乐得这位玩忽职守不要在自己眼前晃荡还指手画脚,外行指导内行。 何况,毛小豆记得上次谢灵运在虎牢关的表现,虽然说是纨绔了一点,好歹他也有纨绔的资格,但总体来说不算是个坏人。 “康乐公,你身为北府嫡脉,不管在哪当差,心中总还是以朝廷为重的是吧?” “那是当然,我谢家得圣眷如此,我既然承了祖上的爵位,自然也当与祖上一样为朝廷尽忠。” 毛小豆看了阿拓一眼,后者给了他一个你拿主意,我都配合的暗示。毛小豆深吸了一口气后开口:“那么——若在你的职权范围之内,有人私通敌国呢?” “毛小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谢灵运此刻终于露出了他一个公爵该有的真正气势,他连尊称也不用了,直接叫了毛小豆的名字。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会在武昌郡吗?如果我说我们是为了追查有人私通北朝偷运军马,而这个人我们认为就是你的主官,豫州刺史刘毅呢?” “你说什么?!你知道你说的事有多严重吗?一个不慎就算你爹是司州刺史也保不住你。” “我知道,所以刚刚我在杀人灭口和和盘托出之间犹豫了一下。”毛小豆今天是比较反常,在这种节骨眼上居然还有开玩笑的心情。 “好在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公爷的人品。” “首先,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其次,若是你们北府内斗,大可不必拉上我,我恬为北府嫡脉,实际却只是个文人。我虽然闲,却也不喜欢被利用。最后,也是最麻烦的,若你说的是实话——”谢灵运深深叹了口气,像是也不知道如何处这种棘手的情况。 “我需要证据来证明。” “不瞒公爷,我们手头上的情报也很有限,所以才会只有两人秘密查访想找到确实的证据,却不巧在这里遇上公爷。偏你又是姑孰记室参军,其实若公爷肯助我们一臂之力,那我们的调查会简单很多。” “我还没相信你们呢,你们就打起我的主意来了?” 第88章 作者有话说: 注: 夏口城就是现在的武汉,所以这里他们去的那座望江楼就是后来的黄鹤楼,但是黄鹤楼的叫法大概是到唐代才有的。在那之前它就是一座军事建筑,造在黄鹄矶上,可能没有特别的命名,大概形容起来就是黄鹄矶的上那座楼。因黄鹄通黄鹤,就变成黄鹤楼了。 这里他们去的黄鹤楼的位置不在现在黄鹤楼的位置,现在去黄鹤楼的话还有个黄鹤楼原址的指示牌,应该是在那边附近。 第56章 于是毛小豆开始和谢灵运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从他们接到北边异常劫掠的军报起始,一路到阿拓凭借驯马术发现很多蛛丝马迹,最后经过许昌又换了那批马里的其中两匹从而追到了现在的夏口直到遇到谢灵运为止。 “就这样?兵家手段这么神奇?”谢灵运对于整段故事里最感兴趣的就是阿拓的驯马术了。 “这样,我的马在楼下,你去问问它看能问出什么来,我再考虑该不该相信这整个故事。” 阿拓对此没有什么反对意见,所以三人一起到了楼下,谢灵运那匹马就被拴在楼下毛小豆他们俩的马旁边。阿拓走上前去,用手掌轻轻拍了拍这匹纯白的骏马。到底是康乐公的坐骑,这匹马不但身型高大,浑身肌肉看着是紧致而不是徒有力量的壮硕,给人一种轻灵之感。 “这是匹纯种的汉马。” 阿拓一句话让谢灵运眉头一挑,他这匹马因为身型的缘故常被相马的人认为有胡马的血统。即使有名的相马师初次见他时也多数都说错了它的血统。 “它说它的爷爷是你的爷爷的坐骑。”阿拓用手掌轻抚马颈,那匹马舒服地打了个响鼻。 “它爷爷曾经跟它形容过他们去的地方,很多很多马死了,很多很多人也死了,它觉得很可怕,以为自己也会和它爷爷一样。可是后来它只是跟着你看了很多的山水景色,所以它说它喜欢现在这样。” 听到这段话后的谢灵运脸上表情很精彩,有羞愧,有庆幸,有不甘,也有向往。毛小豆和阿拓从未见过有人可以同时展现这么多矛盾的表情。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吗,我不是我爷爷那样的将军,没有为了汉人流过血受过伤,只是有了几分文采而已……” 谢灵运走到他的马的身边,阿拓自然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对方,而谢灵运将脸颊贴在他的马的脖子之上,阿拓听到那匹马发出了舒服的哼声。 “你和我,我们不过是害怕这个世界的残忍的懦夫罢了。” 俩人都没打扰谢灵运,任由他和他的马共同感伤了一阵子。等到对方回来时,脸上那种玩世不恭的味道淡了很多,手上还拿着从马背上拿下的一个锦布包着的长条状的棍子一样的东西。 “我姑且算是相信了你们的故事了。但是还有一点——” 谢灵运郑重地看着毛小豆。 “我要试试你们的动机是否也如你说的这般坦荡。” “怎么试?” “我上次离开虎牢关时说过下次会登门请教的,没想到不等我上门,我们已经在夏口城遇见了。相逢即是有缘,所以我想请毛参军与我论道一番,等我问过你的心后自然就知道你是否坦荡了。” 谢灵运解开手中包着棍子的锦布,露出了里面的一支铁笔。 “好。” 毛小豆的手反射性地拂过腰间戒尺,不过口头论道而已,倒也没有真的要动用武器,于是他笑了笑双手合拢先行了个礼。 “司州中兵参军,法家传人毛小豆在此请康乐公赐教,让我也见识一下北府嫡脉,书圣家传到底有何高见。” 72. 天下人都知道谢灵运很有才华,可是芸芸众生只知他有才,却不知他有才到何种程度。所以有个好事者为了这件事专门去谢灵运那打听了一下,当时谢灵运想了一下,给他打了个比方。 “怎么个有才法?就好比啊,天下才华一共一石,我呢可以占其中一斗,剩下的其他人分那一斗,大概就是这种程度吧。” 那人心想不对啊,您这一斗剩下人加一起一斗还有八斗呢? “还有八斗要归曹子建啊,可惜人家早就没了,所以就凑活凑活留下两斗分了算了。” 曹子建什么样如今的世人是见不着了,可谢灵运还在啊,他从小涉猎广泛包容万象,什么书拿来就能一点就透进而举一反三,所以他这一斗之说是真的没有过分的自我夸耀。而毛小豆敢以剩下那合起来的一斗里的一小部分挑战完整的一斗也可以算得上是他有文胆了。 谢灵运拿起铁笔凌空写下一个“亲”字,笔走龙蛇之下那个字几乎化为实质的烙印直射在场另外两人的心神。 毛小豆恍惚间回到了他五岁的时候,那时的他还活得没像现在这么刻板,多少还带着点小孩子的调皮。所以冬天出去在城墙上玩雪的时候贪了凉着了风,入夜了开始咳嗽,后半夜就起了烧。 那时的毛小豆自知犯了错,心中亏之下不敢去隔壁找父亲,只是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辗转反侧。然而恍惚间却感觉毛将军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拍打,一碗温热的汤药就此送到了嘴边。 “别怕啊,小豆子,爹爹在呢,把药喝了就会好了,就不会再难受了。” 汤药很苦,毛小豆大概喝了一半吐了一半,说不定都吐在毛将军身上了,可是他不气也不恼,又是一碗同样的汤药送到毛小豆的嘴边。 第89章 “没事的,爹爹就知道你会吐一半,一早就熬了两碗的量。” 那时才五岁的毛小豆不知道怎么的脑子里闪过了真拿爹没办法的想法,现在想来大概这就是他少年老成的开始。那天毛小豆被发烧折腾了一夜,毛将军陪他熬了一夜,第二天却依旧顶着两个暗沉眼圈没事一样处着虎牢关上下的军务。 毛小豆虽然从小就没有娘,可是他感受到的亲情是完整的。 而阿拓则是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他跪在冰冷的地上,而他面前是他尚还温热的母亲。那个人像山一样的阴影投下来,压得阿拓喘不过气来,他用手里的刀指着阿拓的眼睛,余光里阿拓能看清上面母亲的血慢慢滴落。 “你哭什么?不过是这种程度你就觉得无法承受了吗?” 阿拓很想反问那个人,什么叫“不过是这种程度”?他的母亲死了,就死在他的面前,这世界难道还能变出第二个母亲来赔给他不成?可惜那个人的气势强到阿拓只能跪在原地,沉默就已经是他穷尽浑身力气所能达成的最大限度的反抗了。 “记住,这个世界永远都不会可怜你,它只会把你往死里逼,若你还不想死的话,最好学着习惯起来。” 阿拓的娘死了,从此亲情于他来说只是责任了。 毛小豆对着眼前幻景中的父亲笑了笑,嘴里轻轻一句“散”后他就化成一缕轻烟消失不见了:“康乐公想问什么,问吧。”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可若子孙不擅父辈之道,却非要强行效仿,东施效颦,最后反弄得他人怨声载道,不但污了那道本身,也堕了父辈名声,此为孝或不孝?” “公爷说的是我还是自己?若说的是自己,这道就在你眼前,记室参军虽是闲职,却是军职中最需文采的职位了,你当此职是绝不至于搞得怨声载道的。同样,记室参军是文职里最接近军职的职位了,你若怕东施效颦,在这职位上多学多问自然也就慢慢能懂参军之道了,到时候再走正经军职也同样不至于怨声载道。” “若公爷怕自己走的不对,弄错了路,大可以上书一封辞了职位便是。 然而公爷占着路却不走,这样倒是不怕会把路给污了,可是另外的要这条道配合才能走的人却干脆是连路都找不到了。公爷自己认为,若老公爷还在,会觉得这种白占着军中的道却又无所作为的人是在践行还是玷污自己的道呢?” “若公爷问的是我,我父亲领军,今天观士兵体力不济便开始拉全军锻炼体能,明天见城墙防御不足又叫人加固各种设施。一月下来,各种事务排得乱七八糟,可是缺的漏的他都给补了,官兵谁有建议他都细细听了,能办的都办了,不能办的也给解释了,虎牢关上上下下就没有不喜欢他的。” “我领军,初一练兵,初二巡逻,初三查城墙雷打不动,年年月月,那些官兵起床问一声日子就知道今儿个要干嘛。官兵的建议,能听的我会听完告诉他们怎么做,不能听的我听三句也就让他们退下了。虎牢关上上下下喜不喜欢我我无所谓,至少他们都服气我,因为我永远比他们有。” “我和我父亲,他走他的道,我过我的桥,可是我们要去的地方都是一样的,我和他想的都是怎么才能护住虎牢关。 哪怕我没在虎牢关做参军,只要我有那个保护虎牢关的心,就算我选了朝堂,我父亲也不会觉得我走偏了。我们父子俩,他觉得他父慈,我自认我子孝,既然我们俩各自都没意见了,旁人心里的孝与不孝又与我俩何干。” “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谢灵运脸色黯然。 “你的那个父慈子孝,我挺羡慕的。” 的确,他谢灵运天之骄子,谢家的长辈见了他说客儿文采无双,不愧是我谢府嫡脉,长大后朝堂上必有你的位置;王家的长辈见了他说客儿行楷皆绝,有太翁几分功力,日后必有墨宝传世。他就像是谢王两家的最高杰作,集合了两家所有的美德,于是生来就该是伟大的,谢灵运必须成为人杰栋梁,否则就是背了父道,便是不孝。 可是谁又在乎谢灵运是谢灵运呢?也不是他选择生成这样的,为什么就没有人问问谢灵运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谢灵运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明明是他在问别人的心,结果却是自己的心先乱了。不过他可不会这么轻易就认输。 “好,答得不错,再来。” 73. 在他们来回问答的时间里,太阳已经彻底西沉,谢灵运今天注定是看不了江边日落了。如今的长江边孤零零地站着他们三个,大风阵阵卷过,撩起他们各自华丽的、清冷的、干练的衣摆,却吹不动他们脸上凝重的表情。 黑暗之中,谢灵运随手在身侧凌空写了个“灯”字,那个字却发出微弱而荧荧的光亮,被一字照亮的谢灵运抬起脸有点挑衅地看着阿拓和毛小豆。 “我的快来了,你照你自己就好。”阿拓在毛小豆想要出声前先提醒了一声,他说过不想让毛小豆为了他背负任何的因果,哪怕点盏灯也是一样。 “随你。”毛小豆的声音里依然没有什么起伏,他伸出食指虚点着头前上方的一点。 “光。” 一个微小的光点出现在了原地,亮度的确刚刚够照亮毛小豆而已。 第90章 而此时阿拓说的他的光的确是到了,几十只萤火虫从四面八方飞来,开始自发地围绕着阿拓飞舞,小虫尾端一明一灭的荧光虽小,却也足够阿拓看清场内情况了。 在默契之间又过了一轮招的三人继续保持着刚刚的对峙,直到谢灵运提气一步上前一气呵成在空中写下了个“君”字。在这个字里谢灵运用上了他的十成功力,所以最后一笔还未离笔,实质的帝威就从那个字上散发出来,继而朝着毛小豆和阿拓的方向扑去。 毛小豆被这股帝气逼退了半步,那帝气仿佛要压着他的上半身让他表示臣服就地跪下,毛小豆凭借毅力抵抗了一阵,终于还是开口说了个“散”让那些帝气散去了。 而阿拓的应对就从容了很多,他只是微微抬起下巴就原地站着迎接这股帝气了。 本来就高大的人微仰着头却又垂下眼睑看人的样子带着一种天生的霸气,而那股帝气就在距离阿拓几尺的地方与那股霸气对上了。一阵拉锯之后,两股气息谁也不肯退让,最后噗一声由原地爆散,化成一股卷风扩散开来,场中三人连表情都没动,任由卷风带起岸边碎石扑打在他们的下摆之上。 “字我们领教了,你的提问呢?”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如今朝野内外礼乐崩坏,前有桓玄篡位,后又有你们指控的刘毅私通敌国,是君先不君,还是臣先不臣?” “君已不君,臣已不臣,你只问先后不问解方又能如何呢?若是君先错了,一纸罪己诏能救天下吗?若是臣先错了,是啊,桓玄余党不是已经杀干净了,朝野是就此清明了吗?” 论到此处,其实多少都有点诛心之言了。 然而一则这三人现在都在郊外,除了他们三人也不会有第三个人听了再去告状,二则如今朝堂上主弱仆强,谢灵运的身世的确可以腹诽几句,只要他别当着皇帝的面骂也不会有人跟他计较;而毛小豆他爹封疆大吏,手下掌着实际的兵权,若为了说几句话就获罪,那虎牢关也不必守了;至于阿拓,他干脆是个鲜卑人,汉人那些朝堂上的权谋糟粕又关他什么事。 所以此时此刻这各自有着自己的骄傲的三人才能在这里畅所欲言,表达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何况这做了君的,帝位可是当年当臣的时候抢来的。而这做了臣的,自帝位东渡建康时就有王与马,共天下了。 从根源上来看,这上梁就已经都不正了,过了快百年了,那些下梁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地也算是顶过来了,眼看大厦将倾,你现在再来想这屋中栋梁是哪根先歪,哪根又歪的过了又有何意义呢?还不如敲掉重新再造一间了,在这点上,你们王谢两家就没有什么话要讲吗?” 话讲到此处谢灵运一脸的苦涩,在这点上王谢两家是有很多话要说。世人都盯着这俩家的日子是过得何等风光,大体上也是,若你生在王谢两家且胸无大志的话。 上天既然给了王谢两家的人这样的荣华,就该让他们脑袋空空胸无点墨,于是只好在家好好做个富贵闲人,那他们的一生虽然乏善可陈,但那也是美好的乏善可陈,至少无忧无虑胜过世人何止千倍百倍。 可上天却偏要连同才华一起给了他们,让他们能看清这天下,看清这朝堂,看清他们自身尴尬的位置。于是他们开始思考,继而得出一个他们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的结论。但凡他们多点抱负,崭露头角,一定会落个野心勃勃,必有二心的评语;而若他们选择宝剑藏锋,退回家中饮酒作诗,那就是与圣上离心离德,故而不肯为朝廷效忠。 谢灵运的祖父试了,一心壮志为了天下,要夺回汉人被胡人占了的江山,可是朝廷不许;谢灵运的舅公也试了,躲在家里一心只想简简单单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朝廷还是不许。 如今谢灵运大了,他是集了王谢两家所有的美德,却也一样要担王谢两家所有的因果。他有一身的才华,他也懂抱负是什么,他可以放浪形骸玩世不恭,他也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看着眼前这两条路他却茫然了。 哪条都是他的路,哪条也都不是他的路。然后谢灵运惊觉他的心又乱了,于是他压下自我的怀疑质问起毛小豆,反正这世上矛盾的又何止王谢而已。 “我谢王两家就算再被世人议论,好歹与朝廷共存了这么多年,就算你们觉得我们有不臣之心,这么多年安稳多少也能自证了。那你们北府军呢?别说什么我是北府嫡脉,我的那个北府早就被桓玄杀干净了,如今的北府难道不是空有一个名字的刘裕私军吗?!你们北府军难道就没有不臣之心吗?!” “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也,缚于势而不得不事也。故为人臣者,窥觇其君心也,无须臾之休,而人主怠傲处上,此世所以有劫君杀主也。”被问到这种问题的毛小豆却依旧一脸无所谓的坦荡。 “北府是你的北府也好,是我们的也罢,不过是个名字而已,也没有规定你姓了谢,其他人就不能再姓了。何况北府军真正的意义根本就不在那个名字,而在于守汉而伐胡。北府其他人心中志向我不好讲,但我父亲内心在意的就只有怎么守住汉家天下,从来都不是对着朝堂上某个或者某些我连名字和脸都对不上的‘贵人’们尽那些毫无意义的愚忠。” “既然你也已经说了如今已是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了,那么在我看来,以如今北朝皇帝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挥军南下的情势,谁能在那个位置上统筹全局帮着汉人抵御北方胡人,谁才是那个合格的君王。” 第91章 “人主之所以身危国亡者,大臣太贵,左右太威也。这天下将亡,你王谢不论本意如何,已经占了其中一半的功劳了,那就不要倒过头来质疑我北府事急从权,对危亡者下猛药了。” “呵呵,天下将亡,我王谢有一半功劳。好啊,很好啊!!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你是想说你北府才是这一团乱世里真正的忠义之人吗?!” 只有微光照亮的夜里,谢灵运的这句反问听起来格外的凄凉。 作者有话说: 注: “父在,观其志”这一句出自《论语》,意思是子女要多观察多践行父辈走过的路,就算他们离开了也不要轻易改变他们定下的方针政策,这才算做孝。 “生之,畜之”这一句出自《道德经》,大意是你生了个孩子把他养大就完了,但不要以为你干了这些就可以主宰他的人生了,做长辈的不要随便指手画脚,这就是真正的玄德。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一句出自《论语》,这个应该很好懂,字面意思。 “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也”这一句出自《韩非子》,大意是你和你老板的关系不是发自骨肉亲情这种牢不可破的关系,而是迫于他的势力不得不低头,所以当手下的每天都在揣摩上面人的意思,但如果上面人就觉得这样可以怠慢了的话,早晚会被下面背刺的。 “人主之所以身危国亡者”这一句出自《韩非子》,意思是君王亡国,大概就是因为下面人权利太大,他被架空了。 “大道废,有仁义”这一句出自《道德经》,大意是光明是被黑暗衬托出来的,如果一群人都是正常人,就觉得大家都是普通人,但一群魔鬼神经病里夹着一个正常人,就显得那个正常人特别的伟光正。 这里谢灵运和毛小豆论道,毛小豆自始至终引用的都是法家经典,而谢灵运总是从儒家开始用道家结束,所以后面才会被说是一个矛盾的人。 谢灵运的祖父:谢玄,北府军的创建者。赢了淝水之战后想反攻胡人领地被朝廷叫回来了。 谢灵运的舅公:王献之,王羲之的儿子,被皇帝逼着和自己原配夫人离婚娶公主,他挣扎了半天皇帝就是不放过他。 第57章 “你是皇帝吗?你是御史吗?若你两者皆不是,那你觉得我忠与不忠又与我何干? 我北府做我北府自己的事,我守着我的虎牢关,守住了,我不求什么功劳,守不住,我自然是死了,所以也就不会在乎你们要怎么评我。我在意的就是虎牢关的安危,汉人的安危,天下的安危,至于这天下到底姓司马还是姓别的,我不在乎。” “你要说我忠也好,记我奸也罢,我不缺一个领着军饷跑来夏口黄鹄楼上看日落的记室参军的评价。” 阿拓静静地看着这两个汉人的论道,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种形式的斗法。很显然,鲜卑人从不这样处矛盾,或者说,鲜卑人没法只用说的把矛盾剖析到这种地步。缺乏汉人的那些大道和思辨的过程,鲜卑人的争斗往往只能搬出一些祖宗和规矩,再多说两句就变成我有,我才有,最后干脆拔刀相向了。 而此刻的毛小豆在阿拓眼里如利剑一般散发着迫人的锋芒。他明明只动用了言语,却在精神上击溃了谢灵运。那位曾经在虎牢关里不可一世的公爷如今梗着脖子咬着脸颊一副努力克制情绪的样子。而看见这样的谢灵运,阿拓曾经内心对他有的那一点不屑也慢慢淡了。 阿拓曾经不解,汉人评价里的才华当世无双者为什么是那么一副废物的样子。如果才华只是那种程度的东西的话,那胡人也不必去追求什么才华了。那不过是汉人闲了太久后给自己贴金描边的装饰品,在寒铁的刀剑面前,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脆弱的就像江上浮沫一般。 可是谢灵运同毛小豆的言语交锋将他自己的精神世界一同慢慢剥开,在那华丽张扬的表象之下,也有一个因为思考所以彷徨的灵魂。而这种思考本身,无论有无结果,是非对错,对于胡人来说都有一种吸引力,就像是弱者本能地倾慕强者,丑陋爱恋美丽,野蛮同样向往文明。 此时在阿拓眼里,毛小豆身上的气势还在进一步拔高,在阿拓都几乎要忍不住为那股气势而后退时它又突兀地不见了。 “康乐公,你刚刚问了我这些那些的,我都一一答了。而我只有一点好奇,请你告诉我,你的道究竟是什么?” 因为这一句提问,谢灵运愣愣地看着毛小豆。 “你是要入儒家,还是道家?是要入世,还是出世?是要做天上飞鸿,还是池中潜龙?” “呵呵呵。”谢灵运表情奇怪地笑了,阿拓觉得这和他刚才在码头上那个自我嘲讽的笑大概也差不了太多。 “这世上大道千万条,也可通正果极乐,也能至万劫不复,你纵使道道都能看清,可一直选择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的你与那些因为一条路都找不到也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的庸人又有什么区别?你纵有千里之眼,一眼就能望到大道尽头,总也要拣一条走到了,才能让世人相信那并非虚妄不是吗?” “哈哈,庸人……” 谢灵运笑得疯癫,提起笔在空中写了个“庸”字,一笔狂草一气呵成,明明一个“庸”字却不凡到周围草木都跟着微微颤抖。谢灵运抬头看着自己的字,一行悲愤眼泪自眼角滑落。 第92章 “真是好笑,我谢灵运这辈子到现在最得意的一个字却是个‘庸’,当真是庸人一个,也难怪我庸人自扰。” “恕我直言,公爷,论文采我远不及你;可论道,连要走哪条道都没有选的你哪里来的和我论道的资格!” 谢灵运将手中铁笔随手一丢,上前两步看着毛小豆。 “你说得对,是你赢了,说吧,要我怎么帮你们?” 虎牢关—— 时间已经深夜时分了,可是将军的书房里依旧点着灯。看起来没有毛小豆帮忙时,毛将军处起军务的样子还是很可靠的。突然,一张符纸从窗户的夹缝里飞了进来,然后凌空停在了毛将军眼前。 “道家传讯符?” 有点疑惑到底是哪个道家真传会在这样的深夜给自己传讯的毛将军伸出手用双指夹住了那张符。一阵光芒过后,那张符纸在毛将军手中变成了一封信。 “原来如此。”信不太长,毛将军不过片刻就看完了其中内容,他的嘴角扯起一个温柔的笑容。 “这俩孩子这趟是真的辛苦了,居然还拐到了谢康乐帮他们,没想到这谢家的天才还会道家真传技艺啊,真是……” 毛将军握着信起身,他打开窗看着外面,深夜里他当然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他脸上还是出现了怀念的神色。 平城皇宫—— 天光乍亮,皇帝自某个偏殿的床上醒来,他平静地睁开双眼,一翻身坐起然后放下怀中抱了一夜的刀,脸上丝毫没有普通人刚刚睡醒时的迷蒙表情。偏殿里很安静,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皇帝也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他像个普通人那样自己梳洗穿衣,很快打好基本仪表后又将那把被他放下的刀挂到了腰间。 没有人知道皇帝晚上会睡在哪里,皇帝自己也不知道,至少早上睡醒前不知道。他常常需要应付睡到一半刺客摸进来的情况,于是不得不在杀人后再换一间地方睡。不过昨天倒是很平静,得以一觉睡到天亮的皇帝打开窗户看见一只海东青乖乖站在窗外。 那只海东青大概在那站了一会了,翅羽尾端还有点清晨朝雾凝结的潮湿感。皇帝笑着伸出手,那只海东青自然地飞起落在皇帝的手上。 “来了直接敲窗就行了,在外面等那么久干什么,翅膀都湿了,要烤烤火吗?” 若宫殿里的侍者看见如今皇帝的样子恐怕个个都会惊掉了下巴。 对人一向冷酷无情的皇帝何曾会露出这种温柔表情,他们见多了皇帝站在一地血泊里刀都没擦干的样子,他的笑也从来到不了眼底,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小心地捧着手里的小鸟坐在炭火前露出一脸轻松的神情。 皇帝解下了被绑在海东青一只脚爪上的纸条,展开看了看后眼神又渐渐变冷。 “来人。” 随着皇帝的呼唤,内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疾奔而来,若误了皇帝的事,用命赔是很正常的事。 “陛下。” “中山太守到平城了吗?” “是的,昨天午后就到了。” “叫他来见我。” 75. 一名典型胡人长相的高大男子在侍从的带领下进入了皇帝办公的宫殿,他一身完全的草原上的打扮,胡服马靴加腰间一条牛革蹀躞带,一头黑发披散,头上戴着个插着翎羽的毡帽来代替帽冠。男子一边摇动肩膀,一边走着八字步,整个人随着脚步摇摆,表情肃穆一如萨满在跳某种祭祀舞蹈。他保持着节奏和韵律一直跳到了皇帝跟前,终于低下身体行了个胡礼。 “贺兰部莫题,拜见可汗。” 靠坐在胡床上的皇帝自男子进门后就面无表情地看着,一直到对方做完整套礼仪低下头去后还是一语不发。 没有得到皇帝命令的莫题不敢贸然抬头,可是那个胡礼本身就是舞蹈的一部分,要求一定的身体协调性才能长久保持这个姿势,在得不到皇帝允许起身的时间段里,莫题的那个胡礼逐渐变形,身型开始摇晃起来。 “可汗?”莫题终于还是在摔倒前自己收起了动作,他抬起脸疑惑地看着皇帝。 “你不是喜欢这个礼吗?孤不过成全你而已。”皇帝冷笑一声,周围的寒气让莫题不自觉地抖了抖身子。 “要不是这周围的摆设孤还算熟悉,你进门这一套孤还以为一觉睡回了二十年前,这里还是牛川的草原。” “我可是记得,早就令你们束发加冠,朝臣冠服几年前也都给你们换过了,你一个中山太守,似乎不该是穿着这件来见我吧?” “那些个劳什子玩意明明是汉人的东西,您是我们鲜卑人的可汗,为什么要逼着我们去学那没用的汉人?” 莫题看来也是对于这些朝服礼制不满已久,鲜卑人没有汉人那么明显的尊卑概念,他眼中的皇帝只是诸部落的大首领而已,若是对于可汗的做法有不满,部落里的长老们都是可以畅所欲言的。 “没想到我的左将军还想做个谏臣,你既然这么看不起汉人,为何要擅改我同刘毅的交易?!” 随着皇帝的声量拔高,他身边的黑色杀气快速涌向莫题。连后退都没来得及的中山太守被杀气压迫着原地跪下继而五体投地,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汉人大礼,而此时此刻方才惊觉到自己直面的是那个可怕皇帝的莫题后知后觉地求饶起来。 “我让你用一百匹战马换两个人,用一两次劫掠来掩盖运马的过程,等马到汉人境内由对方接手后我要的人从对方那里出发自己过来,整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你给我改成了什么?” 第93章 “回……回可汗,我去谈的时候觉得一百匹上好战马换两个人实在太亏,所以要对方多搭些军械予我。可是对方说要军械也行,但整个交易要重新谈,最后绕来绕去变……变成了……” “变成什么?!”皇帝一掌拍在面前桌案之上,震得上面放着的笔墨纸砚都跟着抖了一下。 “用……用一千军马换那两个人,加上攻城云梯二十架,床弩三十架,投石机五十架。我们先把马运到汉人境内后他们那边再将这些军械拆散后用商队运向滑台,最后由那两个人再把拆散的军械装起来。” “你觉得汉人都是傻子吗!!!”皇帝即使杀人时也没有表现出这样的愤怒,而他的杀气在他的愤怒之下凝聚成了一把把的长刀凌空架在莫题匍匐的身躯之上。 “足足一百架各色军械从汉人的地界上过,你是把司州兖州掌管军务的都当成是瞎子了,现在这笔交易进行到什么地步了?” “运了大概五百多匹过去,最新那两批失手了,司州和兖州那边汉人的巡防突然就频繁起来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明明我今年劫掠地很控制,他们的损失还不如往年的。” “你不知道是为什么?” 皇帝都快被气笑了,有时候他真的很想扒开他的那些族人的脑袋看一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长了个脑子。似乎上天已经给了他们鲜卑人足够的武勇,就吝啬于再给智慧了。可是他们能凭借这种武勇逞一时之凶,却无法用这种武勇称霸一世。 这就像是刀法一样,一套只有刚猛进取没有柔软回还的刀法是无法长久的,只要对手扛过了面上几轮急攻套路,那么缺乏刚柔并济的节奏协调下,等待自己的终将是败亡的结局。 胡汉之争也是如此,如水般占据柔势的汉人就算一时时运不济,被像山一样走刚猛势头的胡人断了前路,但水总能顺着各种缝隙找到出口后寻到去路的。假以时日,汉人里总会有勇武的强者诞生的,那个强者加上汉人一向不缺的智者配合那就是刚柔并济之势,那到时空有勇武的鲜卑人又要拿什么去和汉人争? 所以皇帝努力地让他的子民们学习汉人,学他们的穿衣打扮,学他们的制度礼法,学他们的耕地养桑,也学他们的思辨道学。只有在鲜卑人里一样培养出智者,他们才不会在一时灿烂之后又被汉人打回原形原地,最终如一朵浪花般淹没在历史长河里。 可惜皇帝的一片苦心他的族人始终都不明白,在他们眼里他只是个忘了祖宗规矩一味想要模仿汉人的背叛者。 要不是皇帝足够强大而鲜卑人只崇尚强大,那他的那些蛮横的铁腕改革足够那些宣誓臣服他的旧部落们再造几十次的反,再搞上百次的暗杀。可是哪怕没有那些,皇帝至今也已经处了几十次的谋反和上百次的暗杀了。 更可惜的是,处那些谋反和暗杀的代价在皇帝身上日渐显现,他快要没有时间了。 “你以为,只要劫掠的损失不多汉人就不会在意了吗?难道劫掠的次数变多而损失变少看起来就不反常吗?”纵使是皇帝也需要有人帮他做事,他也不能杀了身边每一个不堪造就的蠢货。 “汉人那边已经发现了,交易不必再继续,通知刘毅就按现在的量结算。那两个人我必需要,军械数目砍半就好,人和货给我分开走。人务必给我走得隐秘些,货就按原计划吧,就算弄不回来了,当个饵也好。” “是,可汗。” 皇帝终于撤走了他的杀气,而匍匐在地的莫题再次抬起头来时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而当他抬头对上皇帝那双冷漠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杀意时,又吓得赶紧低下了头瑟瑟发抖。 “还有——”皇帝挥手让侍者把莫题带出殿外,在对方临出殿门前又开了口,侍者和莫题赶紧回过身来躬身听着皇帝还有什么新的指示。 “下次你再敢穿这身来见孤,孤就治你个大不敬。” “哦,孤记起来了,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大不敬了。”皇帝还露出了一个微笑,只是这个笑容让莫题抖得更厉害了。 “看来真是没有比这个更适合你的罪名了。” 第58章 自那天北府的冠军将军同诸葛承和阿拓达成协定后,北府在洛阳周边所有的情报如今也有一份在诸葛承的书案上了。除了每天分析这些情报以外,阿拓依然不许诸葛承碰所有机关的事务。在阿拓的监督之下,诸葛承每天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休息要么玩。 “阿拓,再这样下去我觉得我要变成废物了。”诸葛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试图让阿拓放宽一点标准。 “那也比你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时中途突然失神让自己陷入险境的强。”阿拓边说边抽走了诸葛承手里正在看的书。 “今儿个时辰到了,你要不去睡一觉?醒来就能吃饭了。” “现在睡了晚上就不用睡了,行吧,你自己看书吧,我看会你。要替你再磨点墨吗?” 这种对他们彼此来说梦幻地像天上神仙一样的日子一共过了月余,等诸葛承慢慢在阿拓的允许下可以开始弄点小零件时已经三月中了。而这天的诸葛承照常看着北府军送来的所有日常情报,通常这些情报很散,只是一些流水账一样的记录,而诸葛承看着其中一页渐渐露出思考的表情。 “怎么了,阿承?”现在这两人已经能一眼读出对方的表情了。 第94章 “上个月二十五,十五还有初五,东市那里的交易账再拿来我看看。” 阿拓快步走到一处书架前按照诸葛承的指示拿出了那几分记录。诸葛承这个人做事真的很随性,常常看完东西随手一丢,等想起来时又翻不到。在经历过一次诸葛承为了翻一本书,从书房找到厨房,连阿拓屁股底下的垫子都翻了三遍的事情后,阿拓就只许诸葛承拿书不许他放书了,所有这一类文件归档查找的工作统统由他自己负责。 “东市的交易有什么异常吗?” 将记录放到桌案上的阿拓顺势在诸葛承身边坐了下来,在刚刚诸葛承已经给他事先腾好了位置。 “这里——”诸葛承指着一排记录。 “孤本、字画、玉器,这个高管事一次出手了这么多好货。” “这里也是。”阿拓拿起他面前那份记录查起来,很快找出了相似的一段记录。 “洛阳东市十天才开一次,主要走的都是大宗货物。但通常都以布帛、粮食、家畜和铁器为主,相比这些,他卖的的确都是好东西,但并不是乱世意义里的好东西。” “嗯,这种不能吃不能用的东西现在一般人哪会去买,你看他交的都是散估,卖价也很低,但是他出手的东西多,所以换成金银后也是不少。”阿拓粗略地扫了几张记录后在内心帮这位高管事估了个价。 “问题是他哪来的这么多这类东西可以卖?”诸葛承转过头看着阿拓,后者也刚好转过脸来,两人对了下眼神后各自露出了一个了然于心的笑容。 “要各自默写下来后对下答案吗?”阿拓被诸葛承笑容勾起了玩心,棋逢对手的两人喜欢用这种游戏来检验彼此的默契。 “行啊。”诸葛承取了一支笔蘸了墨连同一张纸签一同交给阿拓,并示意他背过身去写完后把字倒过来压在桌上,他自己也同样地照着做了一遍。 “好了没?” “好了。”两人将已经压住了答案的两张纸签靠在一起后各自离手。 “听听阿承这么写的由吧。” “首先,不是洛阳本地的,东市是大市,但是为了走量,卖价就低。 像他手上的这种货色,每一样会喜欢的人都各有不同,若是本地人,就应该去盘间铺子慢慢卖静候有缘人,这样东西到真正喜欢的手里,也更卖的出价。再不济也该走日常的西市,那里去的人也多,成交的机会也更大。就比如这几本孤本,若是它们在西市出现,我是不会让它们用这种价从我眼前溜走的。” “其次,不是南边来的。”阿拓接着诸葛承的话头继续往下说。 “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汉人里才会有人要,既然本来就是在南边的东西,那何必千里迢迢运来洛阳卖。这里是边疆,不是帝都了。建康有的是人对这些货更有兴趣,也出得起更高的价。” “最后,肯定也不是北面,北面的话,走两国互市能卖的价要高得多,能换的东西也多得多,毕竟互市一开,多少商贾齐聚,哪是洛阳本地一家可以比得上的。”说完这些的诸葛承的手指点在了自己的纸签之上。 “既然哪里的都不是,那剩下的就只有——” 阿拓也伸手摸到了自己的纸签,两人对视一笑后一起翻起了手里的纸签,两个“长安”面面相对。而那两个“长安”也是字如其人,一个苍劲挺拔,一个清丽娟秀。 “你觉得这个高管事有什么值得我们深挖的价值吗?”和诸葛承对上答案后阿拓的心情明显很好。 “这个人能这么从容地连续来洛阳卖这些好货,看起来他人应该是常在长安外而不是被围在长安里。但是从他只有空到洛阳的话那他应该还有其他事务在身,不能离开长安太远。而从他手里的货色的珍贵程度来论的话,这些货的真正主人应该地位不低。所以,他要么是大单于那边的人,或者就可能是燕皇弟的人。无论我们赌到了哪一个,都离祭天局的真相更近了一步,那就不算亏。” “那好,两日之后,东市会再开,我去和太守还有刘袭将军那边打声招呼,两日后我们就去探探这个高管事的虚实。” 阿拓一边说已经一边习惯性地书案了,而诸葛承则一如既往地撑着下巴看着阿拓忙前忙后,脸上露出一副 “我厉害吧,快来夸我”的表情。刚分类叠好那些纸张书册的阿拓抬起头就对上了诸葛承的那个得意表情,对着诸葛承从不吝啬赞美之词的阿拓果真张口就来。 “嗯,我家军师果然当世无双,从这一堆乱麻里也能找到蛛丝马迹作为线索。所以我这辈子啊,一定要牢牢地绑住阿承,要是没了你我可连事都不会做了。” “那可不。”在阿拓面前诸葛承也是从来不知谦虚为何物。 “要是没了我你可怎么办啊。” 77. 洛阳东市—— 十日才有一次的大市上往来人流并没有很多,大宗交易本来就把占人流大头的平民百姓排除了出去。 市集上也没有什么吆喝的声音,专业的商贾早就熟悉了购买的流程,到了市集上都是直奔自己的目标而去,整套喊价的过程大多借助各种手势和黑话,门槛高到初学者根本不知道怎么参加这种交易。 所以在这种大市上,漫无目的瞎逛的人看起来就特别显眼,拖着一车货物漫无目的地瞎逛就更是独一份了。而很不幸的,被阿拓和诸葛承两人列为目标的那位高管事现在就是那个拖着一车古董字画在东市上瞎逛的人。 第95章 高管事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是走了什么背字,往日里已经同他建立了一定交易默契的几个商贾今儿个都没来市集。 本来高管事也不是很在意,本来那几个也是一次次交易里渐渐认识起来的,大不了今儿个再认识些新买家就是了。高管事对于自己的货的稀有度多少还是有点信心的,所以他用那几次里从这几个买家身上学来的黑话一句句问其他的商贾有没有意向收购他手里的货物,然而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会有这样的结果当然是阿拓他们事先安排的,得了招呼的太守特意将那几个买家挡在了今天的市集之外,又在市口叮嘱每一个入市的商人,今天的交易品项里不得包括高管事想售卖的那些字画古董,违者不但会被罚没收入,还会有牢狱之灾。于是在乱世里早就学会接受各种不合规矩从不多问一句的商人们自然是照着官府的命令做了。 于是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的高管事在这一天里经历了从气定神闲到疑惑不解再到着急跳脚,然而卖不掉的依然卖不掉,可时间却已经渐渐接近了市集的尾声。高管事带着那一车的古董把价降到了一半依然没有任何的回应。 不知道没有完成主人交待的大事后到底会面临怎样的惩罚,高管事越想心越慌,以一副天都要塌了的表情坐在一处角落里。在他正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的空余里,几道影子停在了他的身前。 “我看看,大汉时期的鎏金三足鼎,四蟠龙纹铜镜,双身螭衔镂空白玉壁,杜度、张芝的墨宝,卫协的《醉客图》摹本,这些东西你就像堆垃圾一样堆在板车上是不是太暴殄天物了?还是你一介胡人,一副狗眼天生有眼无珠,分不清金玉和顽石?” 高管事觉得祸不单行这句话真的是有道的,他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回去交差了,偏还来了个说话那么冲的。抬起头的高管事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光天化日大放厥词,果然看见一个一身衣着华丽长相也同样出尘的汉人小少爷,抬着下巴斜着眼睛一脸不屑地看着自己。 这位都不用猜就知道一定是高门嫡系的公子,光是凭他腰上那个雕刻繁复的金镶玉的腰带大概就值他小半车的古董。 而他身后更是带着一堆仆人,其中还有一个一看就是个纯血胡人的专职护卫,这位护卫身型高大挺拔猿臂蜂腰,仅仅是站在那里浑身就散发出刀一样的气势,以管家的眼界都没见过胡人里有这样的勇士。就以汉人如今的位置,要家里何等有权有势才能养得起这种明明能当大部落勇士却身世清白的胡人家奴。 “这些货小公子有兴趣吗?”估量了对方的身份后高管事还是压下满腔的不满赔上了一个笑脸。 “我有兴趣,但我不想这么买,你主人家在哪里,我要派人上门挑。”这个小公子当然是诸葛承扮的,反正人家冠军将军许他们调用洛阳的资源,于是诸葛承自然不客气地借来用了。 “我家主人没空见汉人。”谈起自家主人时这位的傲气又露出来了。 “那既然如此,回去告诉你的主人,以后别来洛阳卖这些了,谁都不会买的。” “你说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今天一天没试过吗?洛阳的大市,以后的小市,还有所有的商铺都不会买你的货,除了我,你在这找不到第二个买家。” “你怎么可能做得到?”谈起今天一天的经历,这位高管事终于露出了害怕的神情,以他主人给他的交待,想要达成目标,洛阳是他唯一的选择。 “我怎么做得到?”诸葛承眼睛望天装作思考了一番,又低下头恢复了那个自大的神情。 “大概是因为我姓谢,洛阳这里现在我能说了算吧。” 诸葛承反正连资源都借了人家的,名头也就干脆一并借来用用好了。 “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你别忘了你现在在汉人的地界上,不满的话,就把洛阳再打回去啊。”诸葛承边说边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 “对了,我忘了,你们现在忙着在打长安呢。能说给我听听吗,一群胡人狗咬狗起来是怎样一副好笑场面?” 诸葛承上前两步弯下腰附到了高管事的耳边,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低声细语里却是藏不住的锋芒毕露。 “你家主人现在手里一定有很多从长安搞来的这种货吧。这些本来就是汉人的东西,你们这些刚学会两条腿走路的狗就不要用你们只知道沾血的肮脏爪子乱碰它们了。” 说完这句话的诸葛承又原路后退,丝毫不顾高管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精彩脸色,又恢复到了一个合格的商业伙伴该有的建言语气。 “打仗的时候这些东西既不能拿来啃了当军粮,也不能发了当军饷,与其烂在你们手里万一兵败后付之一炬,不如拿来卖给我。对这些宝贝来说就不算是明珠暗投,对你们来说也能换点现钱。到时候你是要在洛阳买了粮草带回去,还是直接带着钱银回去我都不会过问,如何?” “我家主人手里是有很多这种东西,但我就怕谢公子没有那个胃口,吃不下这么多。” “那你未免也太小看我的胃口了。”诸葛承在说这句话时语气特别认真,可惜高管事猜不到他这个语气背后惊人的野心。 “阿二,先拿一盒给他看看吧。” “是,少爷。” 被唤作阿二的阿拓从身后扮作仆人的北府军的一人手里拿起一个漆盒到高管事面前打开,里面清一色地码了一排金饼。 第96章 “你这一车呢我全要了,剩下的就当成是我的定金,但是下次得我挑货了。”诸葛承示意阿拓将那个漆盒交给高管事,又让身后的北府军接管了那车古董。 “五日后你来这里,阿二会跟着你去找你的主人的,这狗奴从小在我府里长大,深知我的喜好,你让他挑就是了。” “我想,这样你和你的主人应该都会满意的,毕竟——”诸葛承望着管家笑得傲慢而张扬。 “狗和狗之间比较好沟通。” 作者有话说: 注: 散估:一种魏晋时期交易时交的交易税,和输估一样都是成交价的4%,我个人的解散估和输估的区别在于输估一般是比较正式大宗的货物,所以有个文券在,这样根据文券上的价交税,散估就是大家口头交易的散货,没有什么交易凭着,买卖完自己按交易价4%交钱就行。 两国互市:胡汉并不是完全不通商,会有定期的南北间的大宗商品交易会,就叫互市,里面很多东西的价码使用布帛来算的,一匹马等于几匹绢这样。 那个年代因为战乱,所以货币并不是很统一,有各国自己造的,有沿用汉时的,每一种钱的含铜比例都不一样,所以布帛反而比较保值 第59章 在转身离开东市又拐出去几个弯后诸葛承终于长吁了一口气,阿拓看他在那叹着气拍着自己胸脯压惊的样子真的觉得很好笑。 “你一个世家少爷演世家少爷至于怕成这样吗?” “那不一样,我没用这么狠的语气当面骂过别人是狗。果然在脑子里想和实际做起来真的是两码事,我凑上去说话的时候都差点抖了。” 会演成刚刚那样是阿拓和诸葛承商量之后决定的,有了诸葛承刚刚这一出,在这位高管事的印象里,阿拓就是位从小在汉人家被仇视胡人的少爷欺凌着长大的胡人奴仆,这样更方便引起高管事和他的主人这些胡人的同情心,也更方便阿拓找机会融入他们探查事情的真相。 “这样就等五天后了,可是阿拓,你确定要自己一个人去吗?”诸葛承皱着眉看着阿拓,对面真实身份尚且不明,阿拓就这样自己送上门去,这实在有违诸葛承求稳的原则。 “墨守成规,兵行险着,无所谓哪个才是正确的,这本来就是我们两家处事情上的不同。何况有你的贴身护符帮我掩饰身份,他们看不穿我到底是谁的,你就放心吧。” 五天之后,在约定地点等候的高管事等到了孤身一人牵着马的阿拓。 “阿二……小兄弟来了啊。”高管事怎么叫阿拓的名字怎么觉得别扭,那一听就是那个汉人少爷随便起的名字,一点都不尊重人。 “你有胡人名字吗,大家都是胡人,我用那个叫你就行。” “没有,我生下来就被选成少爷的护卫送到少爷身边了。五岁前我叫‘喂’或者‘小狗’,五岁后我就叫‘阿二’了,因为我一顿饭要吃两碗,少爷说‘阿二’比‘阿两’好听。” 阿拓的这番“悲惨身世”听得高管事直皱眉,为了进一步博取信任和同情,诸葛承这几天细细地帮阿拓写了他的整个人生经历和谢少爷的人生大事。阿拓都仔细地记住了,以免到时候别人问到时还要临时现编,如果一不小心前后矛盾的话那就不妙了。 “这群自以为是的汉人,早晚把他们的天下都打下来,让他们也尝尝趴在地上当狗的滋味。”管家边上马边用一种感同身受的语气说道。 “那我就叫你阿二了,不知小兄弟是哪一族的族人。” “鲜卑人。”阿拓也同样跟着翻身上马,两人策马开始朝着洛阳西门奔去。 “那太好了,咱们是同族,我家主人一定愿意见到像你这样的族里少年勇士的。” 阿拓沉默以对,继续扮演他那个木讷没见过世面的护卫的角色,管家也不在意,继续给阿拓解释此行的目的地。 “我们现在一早从洛阳出发,傍晚左右就能到,我家主人现在行军打仗途中,你到时见到了不要觉得奇怪。” 说完高管事就开始加快马速,阿拓依旧在后面跟着。 最开始高管事还顾及阿拓的骑术有意放慢速度,后来发现无论自己怎么改变速度节奏,阿拓永远不紧不慢只落后他半个马身就明白他的骑术远远好过自己。想到这点的管事更生气了,好好的鲜卑勇士不上战场杀敌建功却跟着一个没用的汉人做家奴,这才是真的暴殄天物。 两人一路西行,几个时辰后就到了潼关,入关之后就看见一座巨大的军营,以阿拓的眼光放眼望去大概至少是十万人的规模。连绵的营房和各种军用设施依山布建,因此整个营地的防御工事大都集中在另一边不靠山的地方。 两人到达时已接近入夜,整个营地做饭的、放饭的、吃饭的应有尽有,因此整个营地内的警戒心可谓是掉到了最低谷。反倒是高管事和阿拓这两个外面回来的纵观全局发现营地后方一角近山处有奇怪的烟柱,阿拓很肯定那不是做饭的炊烟。 “高管事,那里不太对。”高管事顺着阿拓的指点也看出了点名堂。 “该死,那里是仓库,敌袭!!” 高管事亮了手中令牌就从大营门口狂奔而入,边奔边呼叫身边还搞不清楚状况的士兵们赶紧起身应对,而阿拓这次没有等他反而自己加快了速度朝着出事的地点奔去。 第97章 仓库的位置很偏,又是背靠一处峭壁,所以没有人能想到敌人会直接突入那里。而阿拓远远就看见那处峭壁上垂下了十来根绳子,一群穿着劲装的士兵正从上面快速滑降下来。从他们利落的身手看来应该都是军中浸淫已久的好手。这些人似乎早就熟悉了军营排布,下来后也不和军营里的士兵纠缠,都是直奔粮草辎重的仓库,几人负责倒上火油,一人负责点火。在营中士兵反应过来前,已经有三个仓库起了火星。 因为阿拓没有下马的缘故,他几乎就是现场第一批赶到事发地点的营地这边的士兵,而且大家都是放饭时间内从四周赶来的,所以这个伍的遇上那个伍的不认识也是正常。加上阿拓想也没想拔刀就顶上前去两刀砍翻对面一个好手,所以根本没有人质疑他的身份,都当他是自己军内的哪个队长或是军官,所以赶来的士兵们纷纷自发地跟在他身后扑向敌军。 “你带着这一路往东面拦住他们,优先击杀那几个手里有火种的。” “你们几个去西边截住他们撤退的后路,把那些上山的绳索砍断,可以的话尽量留几个活口事后盘问。” “剩下的跟着我杀上去。” 因为阿拓的语气坚定命令又清晰,在场的士兵自然而然地应了,而袭击的一方也没料到这边的反应居然如此迅速而镇定。被三路包抄之下根本没有原定计划里充足制造骚乱时间的敌军眼看计划失败纷纷准备撤退,却被阿拓带领的士兵们一拥而上缠住了撤退的脚步。 形势在受到控制后立即倒转,后赶来的士兵们加入了救火的队伍,仓库着火的面积并不大,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让火势蔓延开来,所以在士兵们通力协作之下很快就控制住了火势。同样,那些袭击的敌军也被阿拓带着人慢慢处的差不多了。 而此时一名看来三十多岁身着鲜卑华服的男子骑着马来到了附近。 “这区的巡逻去哪了?卫戍营长官呢,给本王滚出来受死!” 79. 在听到这种明显问罪的问话后,在场士兵们除了要压制俘虏的那些外,全都默契退后低下了头,独留阿拓一人愣愣站在原地。当然他是故意这样反应的,阿拓甚至有空抬头打量了一下对方。 自那位高管事说他们都是鲜卑同族起阿拓就心知自己这是中了头彩,他应该是燕皇弟那边的人。而眼前这位自称本王的,恐怕就是那个要把阿拓拿来祭天的那位燕皇弟慕容泓本人了。在阿拓眼里慕容泓一副典型的鲜卑人长相,骨架宽大,面相比起汉人来更显得艳丽而深邃,他脸上倒还是有点出身皇家的贵气痕迹,只不过那眉眼间霸道太过,给人一种严苛之感。 此时慕容泓当着阿拓的面没有一点的反应,丝毫不知眼前就是他们慕容氏江山稳固的重要祭品,只拿看一个普通小兵的眼神看着阿拓。看来诸葛承的护符非常管用,对面一点都没有认出他的真身。 “你不是卫戍营的,你是谁?” 这时一些文官打扮的人气喘吁吁地赶到,阿拓看见带他来营地的那位高管事截住了队伍后面一位看起来有点年纪的官员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那人的表情从疑惑到惊奇到难以置信,然后顺着高管事的指点看了看阿拓的方向。 “我在问你话呢,你是谁?” “我叫阿二。”阿拓当着自己不知道对面身份那样毫无惧色地回答了。 “没听说过,刚刚救仓库的这一场战斗是你指挥的?” “我只是照着少爷平时教的,像指挥下人处走水还有偷窃的方法处了那些人。” “什么少爷,下人的?”慕容泓脸上的疑惑渐渐转成了不耐烦,要不是知道在刚刚的战斗里阿拓立了头功肯定已经命人将他拿下了。 “王爷,王爷,这位是我家那里的人。” 此时那位刚刚才被高管事粗略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的官员终于开始救场了,他从慕容泓身后给了阿拓一个暂时闭嘴的示意。 “高盖,你给我解释一下。” “是,这是我家那里的族人,之前一直跟着我家里的幺儿,这两天被小儿打发来给我送东西,在门口遇上我家管事便把他带了进来。这孩子从小没出过家门,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军队什么叫军营,以为一切还是在家宅里那样。 刚刚仓库失火,事急从权下管事也来不及和他解释,结果一转身才发现他人不见了跑来这指挥起正经官兵来了。一切都怪我管教不周,请王爷念在他总算还是护住了仓库辎重的份上饶了他的无礼僭越吧。” 在阿拓看来这位叫高盖的文官倒是有点急智,短短片刻内从了解内情到综合他刚刚那个不好圆的回话再到给他编了个合乎那段对话的身世背景,果然是他知道的那个慕容泓手下的谋臣。既然知道自己搭上了哪条线,阿拓也就不再干什么出格的事,老老实实地顺着高盖的话对着他行了一礼口称“老爷”。这一来一回两边对上后总算是让那边的高管事放下了已经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 “没想到你家这个族人比我的卫戍营反应还快,今日是他立功救下了大量的粮草辎重,破了苻坚老儿的诡计,该赏。”慕容泓上下打量了一下阿拓。 “我观你一身武艺高强,不如你就来我手下参军吧,我给你个队长做做,将来立了功封了将就算是光宗耀祖了。” 第60章 “谢王爷好意。”慕容泓刚要露出一个笑容就因为阿拓的后半句话僵住了脸。 第98章 “但阿二被少爷一手养大,绝不可能离开少爷,我送完东西就要回去,当不了王爷的队长了。” “放肆!本王给你官做,没有要你同意的意思。高盖,这是你的人,你怎么说?” 此时此刻高盖的内心就快要骂娘了,他自然知道这个少爷的真实身份。 那可不是他能随便命令的幺儿,而是洛阳北府军的嫡系,眼下长安周遭形势已经足够复杂了,没必要再强扣一个北府军的人把汉人再引进局。可是若要和慕容泓解释真相的话这就涉及到另一个更加不能交待的事情了,那弄得不好可是连项上人头都要一起交出去的。 所以于公于私都不能强留阿拓的高盖只能开始编排自己唯一那个不在场的幺儿了。 “王爷,我那幺儿出生时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生来就是残疾,生活起居皆须由他人帮助,否则便要没了命的。而阿二从小和我儿一起长大照顾他生活,名为主仆感情却胜过兄弟。 我这次跟您出来征战,家里没留几个人,除了阿二其他仆役皆没服侍过我儿,手脚粗重不说也没有一个贴心的。顶个几天还好,若阿二长久留在这里当兵,那就是要了我儿的命啊。请王爷看在我忠心为主顾不上亲子的份上,放阿二回去陪我儿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要一个亲近的谋臣还是要一个小小的队长,这种判断慕容泓还是会做的。只是被忤逆了意思多少有点意兴阑珊而已,连本来的赏赐也不提了,挥挥手让阿拓跟着高盖退下就回到最初开始追究他的卫戍营了。 这时卫戍营的长官也到了,与阿拓擦身而过时这位的脸色惨白犹如一个死人,阿拓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按说这次苻坚偷袭的地点和时间选得都很好,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卫戍营纵然有一定的过错,但若是他来领军那就是训诫几句,告知以后即使吃饭时也决不能放松巡逻,念在初犯下不为例,绝不至于动用军法。毕竟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这么大个营地摆在那里,总不能告诉对手不许偷袭,来打之前必须下战书吧。 但此时的阿拓刚刚靠近高盖那边就被高管事一把拖走,嘴里念叨着你怎么可以擅自行动差点出了大事。背后却听得一堆士兵求情,一人求饶,慕容泓呵斥等等的嘈杂声响,只听到一句“依律处死”时阿拓回过头去刚巧看见慕容泓一刀杀了那个长官的场景。 被燕军军法之严苛吓了一跳的阿拓带着惊讶的眼神回过头来看着高管事,后者用一种你才知道刚刚事情有多严重的眼神示意他赶紧跟着自己走。 “呼,吓死我了。”阿拓被七拐八弯带到偏僻无人处一座同样仓库模样的建筑的大门前,高管事终于靠在门板上长出了一口气,随后他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盯着阿拓。 “差点被你连累到要没命了,你下次再这么自作主张擅自行动,哪怕什么都卖不出去我也不会和你交易了,毕竟钱哪有命重要。” 阿拓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心有余悸的后怕表情,表示自己刚刚不知情真的莽撞了,以后绝不会这样了,那位高管事才再三叮嘱了几句后转身打开了仓库的门。 门后是阿拓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成堆的宝物。 80. 看到门后情景的阿拓想着还好来的是自己,要是诸葛承看见这一屋子的书画各色书籍还有器物古董大概会激动到整个失态,以至于让人瞧出了破绽。 “这里,有什么你家少爷能看上的吗?”高管事虽然是询问的语气,脸色倒是很笃定,虽然他一个胡人还是靠最近卖得足够多了才能大致区分一下这些古董的好坏大概,但量多到这种地步,其中必定会有珍品吧。 “这里我看上的都能要么?”阿拓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件数不能太多,每月得有一个固定的量。” “王爷不想把这些都卖了?”阿拓在问这句时敏感地捕捉到高管事一个闪烁的眼神。 “这你就不用管了,反正在我给的数量之内,你要哪几件可以在这里随便挑。” 反正今天只是让两边搭上线,阿拓也就没有继续追问。开始按照诸葛承这两天给他熬夜培训的成果在仓库里挑起来。 阿拓自认算是胡人里读书读得很多的那种人了,毕竟他们进关也有好几十年了,胡人里有些人会研究汉人里那些“实用”的学问,比如一些基础的兵法布阵,内政外交,民生制度什么的。这些学问虽然学起来非常艰难,但好歹研究出点名堂后确实对于胡人的政权稳固和军事开拓有各种正面的价值。所以尽管学起来非常累,胡人里还是有点“智者”愿意花时间去研究。 但是这种涉及文化传承的东西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胡人完全搞不明白为什么汉人会要一个长满铜绿的破旧灯座而不去再买一个锃亮的新的来用,而且这个旧的有时还会比那个新的卖出高很多倍的价。而当他们兴致勃勃拿出另外一个同样破旧的试图用同样的价卖给汉人时,汉人又说这种破烂一文不值。 书画也是一样,就连阿拓都不明白为什么有些鬼画符一样的草书能比那些很好认的楷书卖出高得多的价,不就几个字吗,写那几个字会花那人多少时间,他凭什么?当诸葛承试图和他解释这幅字更有“风骨”时阿拓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他是没看出什么风骨尽看见缭乱了。 所以也难怪胡人老是怀疑在交易这些相关的货品时,汉人根本就是在唬骗他们,明着就是鄙视胡人不懂所以随意地开价。胡商唯一能保证这些货品能卖出比较对得起他们自身价值的价格的方法就是找到好几个汉人同时让他们竞价,只有让他们自己在竞争过程中自己抬高价格,胡人才觉得自己没有卖亏了。 第99章 高管事本来也是这么干的,可惜诸葛承横插一脚让他没了这么干的资格,现在卖贵卖贱全凭阿拓一句话了,高管事比着心中的价等着阿拓开始挑货开价。 阿拓这会终于开始展现他从诸葛承那里学来的那些话,很多都是长篇累牍的靠死记硬背的东西,好在阿拓足够聪明也背的一字不差了。诸葛承后来拍拍他说他现在这水平拿去糊弄胡人是完全够了,糊弄一般汉人都够了,别去大家面前丢人现眼就行了。 高管事在听着阿拓开口连续点评了几句,发现这些话与他以前碰到其他汉商时几个出价最公道的人说过的话相当类似。然后阿拓在他被允许的范围内点了货,又同高管事仔细结了那天那一盒小金饼的账。 在心中核算过后发现这一次卖的比以往价都好,高管事到了这会才终于放下了心,暗道自己算是因祸得福,这样的交易方式不仅对他和他主人更为隐蔽而且获利更高。心中满意这种新的交易方式的管家赶紧希望敲定下一次的时间。 “你回去同你家少爷说我们这里还有更多的好货,只要他能像这次这样给出合公道的价钱就成,我也会回去说服我家主人给出更大的额度。下次来时你可以自己带一个人到潼关外的这一处隐蔽地点等我,我把你带进来挑好货后会派人把你要的货送去那里交割,你再自己运回去就行了,你觉得这么安排如何?” “可以。” “那么我们就十日后再见。” 在管事的安排下在军营休息了一夜的阿拓第二日又快马回了洛阳,到家时看见诸葛承坐在大门口等他。阿拓从未有这么一刻有这种真的回家了的感觉,所以他笑着下马张开双臂等着诸葛承,而后者果真起身跑向了他——身后的行李。 “我的孤本啊啊啊。” 诸葛承蹦蹦跳跳地像只欢快的兔子,而阿拓是那只守着株却没待到兔的笨狼。 觉得自作多情了的阿拓站在原地尴尬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正要悻悻地收手时诸葛承却突然从他背后跳起,极其不雅却又热情地勾住他的肩膀又顺势滑下来后抱住了他的右手臂,随后诸葛承扶着阿拓的右臂一个转身荡到他的身前,阿拓只看见一个大大的笑脸扑面而来。 “辛苦了,欢迎回家,阿拓。” “我还以为你眼里只剩你的孤本了。”阿拓扶着诸葛承让他重新当面站好,免得待会他太兴奋在这个姿势下没拉住自己反而摔上一跤。 “我开玩笑的。这个高管事是哪边的人?他们没认出你来吧?”诸葛承边问边用眼睛扫描阿拓浑身上下,确保对方的这一趟没有受什么伤。 “我刚回来,你也让我喝口水再说。” “好,我去给你煮茶,你小心点搬我的孤本。” “所以,高管事是高盖的人,你这次见到慕容泓了?”在诸葛承准备的时间里阿拓粗略地解释了一下这趟的经过。 “嗯,还在他面前立了个小功留了点印象。” “他没看出来什么吧?” “没有,你的符很好用。” “那就好,搭上线就能慢慢留心看有什么机会了。”诸葛承给他们一人舀了一瓢茶水。 “就这次的交易我就觉得好像有个机会。”阿拓把茶杯端到嘴边想了下还是开了口。 “怎么说?” “我觉得——高盖在卖这些古董的事情可能慕容泓不知道。” 第61章 “嗯?”捧着茶杯的诸葛承感兴趣地望向阿拓。 “那个高管家只许我挑有限的几件东西,我试探地问了一下,对方言辞里有闪烁不愿透底的样子。” “那个慕容泓看起来像是懂这些古董字画的人吗?” “完全不像,典型鲜卑武人一个,所以如果那个高管事是在替慕容泓做事的话,要么就该全部卖了,要么就应该从这些宝贝里面干脆挑好的带回去。但是他随我挑,我挑好的他也没意见,只要求件数不许多,可见这里面大有文章。”阿拓回想了一下慕容泓的面相,至少第一印象来看他是力有余智不足那一类的。 “所以,你觉得那个高盖身为慕容泓的亲近谋臣,却在利用主人不懂个中行情,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可惜这几个都是鲜卑人,汉人这里打听不太到他们的性格弱点,也不知道高盖是不是就是这么一个贪财的人。”诸葛承放下茶杯抬着眼睛回想他看过的所有北府送来的情报,里面的确没有提到过高盖的性格问题。 “不过我可以去北府那打个招呼让他们试着调查一下这方面。” “嗯,不过我觉得还是我们这边主动点可能比较有效,我打算再几次去的时候再打探看看。尤其我看这个慕容泓性格极其严苛,下属犯错之后他量刑之重是我前所未见,他的属下看来都很怕他。若是让他知道有人在偷卖他的宝贝填自己的口袋,那后面恐怕就很精彩了。” “行,那下次就多带两盒金饼去,试试那个高盖是不是真的贪财。我这两天争取先组个侦察鸟出来,到时候跟着你一起去。反正你现在也有功劳,也有悲惨身世,价格又比他们自己卖公道很多,我就不信他们不会对着你露马脚。” 决定了下一步行动方向的诸葛承心中大事一放下就赶紧起身,他拿了阿拓刚刚到手的孤本分了一半到对方面前的桌案上。 “现在,赶紧陪我抄书,抄完咱们还得把这些买来的东西给州府送去呢。毕竟是拿别人的钱买的,能过个手选自己喜欢的品项咱们已经很占便宜了。” 第100章 日子一天天就在这两人的打打闹闹间过去,抄书、品茶、看情报、分析对策、监督诸葛承不要过度地沉溺于造机关,时间到了就去交易。金钱开路和同胞之情双管齐下,阿拓和高管事那边的信任关系迅速升温,他们之间的话题选择也越来越随意。阿拓开始在不经意间从高管事口中旁敲侧击一些有关高盖和慕容泓性格的情报。 而另一边,自第二次交易时起,诸葛承就派了一只侦察用的机关鸟跟在阿拓身后。一开始想到这只机关鸟如果被发现会对诸葛承造成何种伤害的阿拓非常反对,但是诸葛承再三和他保证一定会慢慢深入看看整个营地里是否有高人能识破这种手段,绝不会莽撞伤着自己。 最后两人敲定的方针是每次交易时,诸葛承让机关鸟随之进入营地一定的范围,由阿拓在营地内亲身观察有没有人对此做出异常的反应。几次之后,他们肯定了慕容泓的这支十万人规模的大军里全是普通人,不存在诸子百家真传级别的高人。 “我早就告诉你了吧,鬼谷哪有那么好入,一群胡人又不可能得到正常的百家真传,所以没有人能发现我的。早知道就直接进去了,白白浪费了大半个月监视他们的时间。”诸葛承是一脸的可惜。 “那个直接关乎你的安全,我宁愿多等一年。”阿拓没觉得有什么可惜的。 “哪有一年时间可以给我们等。”诸葛承握住阿拓的手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何况,事关祭天局,那是你的命啊。和你的命比起来,我最多受点伤没什么的。” 尽管知道他们彼此已经是可以换命的关系了,可是当听见诸葛承这句话时的阿拓瞬间又及时地抬起头,将那滴差点就要掉下来的眼泪继续含在他的眼眶里。阿拓已经当着诸葛承丢脸地哭过一次了,那剩下的软弱就应该好好藏起来,哪怕再感动也不能在他面前再哭得稀里哗啦像个没用的孩子了。 阿拓装模作样地研究了一会房顶的结构,等好不容易控制得脸上的表情只剩下笑容时他终于低下头看着诸葛承。而诸葛承不催也不问,只是一派云淡风轻地等着他开口。 “你晚上想吃什么?” 阿拓也不在乎自己的话题转换地有多生硬,因为他现在是真的就只是想问这个问题而已,哪怕今天诸葛承说想吃天上月亮他都得想法去给他弄弄看了。 “嗯……下碗面?”诸葛承的表情显得很轻松。 “不要个月亮吗?阿承,只要你开口,我会努力试试的。”而阿拓的表情很认真。 “可月亮又不能吃。”诸葛承笑了,像是在笑阿拓为什么对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突然间这么严肃。 “而且,这样你就要揽月的话,万一哪次要你出手救我时我是不是要给你摘星才能报答了?” “我,我不用的……阿承……” 阿拓努力地试图解释,他生来这世上是就该是来给诸葛承挡风遮雨的。只要诸葛承好好的,他的世界里自然就有漫天繁星了,哪里还需要再摘呢。 “所以为什么我就要呢?” 诸葛承有时觉得阿拓真是傻得可爱,就好像刚刚学会了什么是爱,然后就一定要把身上所有可以称之为爱的证明全部翻出来、再打开、然后捧到诸葛承面前生怕他看不见一样。诸葛承从一开始不知如何接下到接得坦然自若再到开始随意提任性要求。但那是阿拓的所有,他诸葛承即使有资格接下,也不会有资格挥霍的。 “阿拓,别再对我说什么月亮的话,我怕哪天我听习惯了就真的叫你去弄了。”好在诸葛承跳脱随性之余总算也懂得自省。 “我们俩还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就活在地上好了。就……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好啊。”只要诸葛承想要的,有什么不好的。 “要碗面是吧,月亮不能吃的话,给你加个鸡蛋?” “嗯,别烫老了,我要溏心的。” “早知道了,放心吧。” 瞧瞧,诸葛承所谓的自省也只能维持一小会而已,可是没人在意的,毕竟他们是阿拓和诸葛承不是吗? 82. 子夜时分,潼关慕容泓的军营里—— 除了巡逻的士兵之外,大多数的士兵都已经休息了,作为大军指挥的将领们也多数都已经就寝了。可是身为谋臣的高盖的军帐里仍旧亮着灯,而高管事正躬身站在自家主人身边伺候着。 只是这俩人都没有注意到,军帐顶端毛毡与毛毡接缝处的皱褶下的阴影里,躲着一只麻雀大小的机关鸟。藏身完美的机关鸟只露出一对小小眼睛在毛毡之外,用来紧盯它身下正在谈话的俩人。 “主人,这是这个月的账。” “多了这么多?” “基本上都是来自和北府军那个姓谢的小子的交易,那小子虽然每次要的东西都很麻烦,但是给的价还是很好的。” “是不错,可惜这么好的生意不能常做啊。”高盖长叹一声。 “为什么?我本来还想问问主人下个月还要不要再多给些额度呢。” “怎么给?我们在这潼关也霸了三个多月了,真想逃出长安的都已经乖乖交了过路跑了,那些自以为是不想交的也都已经处干净了,我现在哪里还有借口可以继续借着那帮人的名义报‘损耗’?如今还有哪个不长眼的会来长安找死?” 自从慕容泓和姚苌一个在东边一个在北边拦住了去路,整个长安城就好像关了门准备被打的那条狗。里面那些有点家底又和困守长安的苻坚之间的关系绑得不那么紧的家族自然是赶紧找机会跳船跑路。 第101章 乱世里拖家带口的自然是金银最好用,而那些没法直接化成钱财的书画古董就成了从别人地盘上过时上交的买路财。这年头军队和劫匪其实干的都是一种活计,区别只在于前者抢劫用的名目听起来更好听些罢了。 “那些钱财都送回家去了?” “是,我昨儿个全部好了,除了留下必要的要用来打点的数目,剩余一共两箱,都让我儿子连夜带回家里了。” 高管事爷爷在做牧民的时候就一直依附于高盖那一支。 等到慕容氏入了关建立了大燕之后,高盖家那支部落受封,高管事的爷爷自然也就放弃了牧民的生活成了高盖家的仆佣。到高管事这一代已经是完全出生成长在高盖家的家生奴仆,他自然也就成了高盖最信得过的人。 “嗯,有这两箱金饼存底,咱们就是败了,都有机会重头来过。再不济,就算没了现今的地位也能一家老小图个安稳。”在刚刚的对话中一直脸色阴郁的高盖到此时才稍稍放松了点。 “主人就这么不看好王爷?” “我们在这一共就这么几个月,你看他因为大大小小的错事杀了多少人了?像那天谢家小子的那个护卫明明立了大功,他一不高兴就不赏了;但是谁在他眼皮底下犯了错,哪个来求饶都不放过。这样带兵哪里来的士气可言,要是再在这里围困几个月的长安城,都不用苻坚来打,我们自己就快要哗变了。” “可王爷嘴里老是说燕将大兴,连年号都改成燕兴了,我看王爷笃定的样子,不像是说来给自己壮胆的。” “不知道他哪里请来的谶言,据我所知慕容氏其他人没人听说过这句话从哪里来的。族中大萨满自去年苻坚败给汉人后留下了一句复国就不知所踪了,这种话不是从大萨满级别的卜师嘴里说出来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不会信的。所以我越观前路越看起来都不像是吉兆啊……”高盖的手按压着前额,他边摇头边不停叹气。 “那……有没有可能是燕将大兴,而大兴却不在王爷?”这时高管事凑到高盖耳边用气声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 高盖放下扶额的手震惊地看着自家的管事,要不是他们主仆之间真的有足够的信任,刚刚这句话就够他杀人灭口了。然而高盖却像是被这个问题启发了一样,他边思考手指边不停地敲打面前的桌面。 “我要再想想,总之这话今天就到此为止,你现在就给我忘掉刚才说的。”高盖觉得自己需要时间刚刚脑子里各处迸发的思绪。 “你当务之急是再去确认一下账本,所有的损耗一笔一笔都要给我检查一下,一定要万无一失,切不可被人抓住把柄。要是被王爷知道了字画古董的事,我们俩没有一点的活路,明白了吗?” “是,主人。” 在挥退了高管事之后高盖也终于休息就寝,而那只一直隐藏在暗处的机关鸟也从藏身处飞了出来重新到军营后山的某个洞里藏身了。 “呼……” 诸葛承断开机关鸟的连通魂契后觉得周围的世界晃了半天,好不容易他才看清蹲在他身前一脸焦急地扶着他叫他名字的阿拓。 “好了,我……”诸葛承努力甩了甩头,眼睛才渐渐对上了焦距。 “我没事了。” 这是诸葛承第一次在这么远的距离下进行这么长时间的魂契连通操作,虽然因为不熟悉对自己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消耗,但是换得的情报却极其有价值。 “你听我说,那个高盖的确是在给自己留后路私卖古董,他把给我们的货做成损耗来平账了。” “你要不要先睡一觉再说?”看过诸葛承倒了几次的阿拓现在对他这种状态都能看出点警兆了。 “我们明天再讨论好吗?反正夜也已经深了。” “等一下,这句很重要。”诸葛承双手抓住阿拓的衣襟。 “那句天谶言不是慕容泓在族内大萨满那里得来的,他们的大萨满去年就不见了。而连高盖都不知道是谁告诉慕容泓说燕将大兴。” 事情果然还是朝着诸葛承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了。 “我现在只能肯定有个连慕容氏内部其他高层都不知道的贵人,那人可以取信于慕容泓,而那贵人和慕容泓的目标都是你。” 诸葛承抓得很用力,而阿拓只是微笑着轻拍他的手示意他放松。 “阿拓,我们要对付的人不止慕容泓。” “没事的,我本来就当长安那里都是我的敌人,所以也不会指望只对付一个慕容泓就能解决整个祭天局。但阿承,你现在需要的是先睡一觉,等明天睡醒了起来我们慢慢想办法,敌在明我在暗,我们还有时间一个个对付他们,事情总能解决的。” “现在——”阿拓拍拍诸葛承示意他赶紧起身别再赖在书房了。 “快去睡觉,你自己不去的话我就抱你去了。” 第62章 “陛下,卫王在殿外恭候觐见。” 时间已至平城的夜晚了,而皇宫书房里的依旧灯火通明,而皇帝面前的那一摞公文就像是一辈子都批不完那样堆得老高。尽管内侍禀告的声音清晰洪亮,但皇帝却依旧低着头看着的那些展开的奏章,时不时地批注两笔放好后又从旁边那堆没批过的里面抽本新的接着看。 终于,皇帝好像从其中一封公文里回过神那样看了刚刚前来禀告的内侍一眼,用一句话打消了内侍纠结了半天的要不要再禀告一次的烦恼。 第102章 “让他进来吧。” 皇帝说完后又继续埋首公文了,而殿外则进来一位身材魁梧的男人。男人看起来约莫比皇帝小上几岁,典型的胡人贵族的浓艳长相。同皇帝一样,远超普通人的腿长和臂长让他看着就给人一副武艺高强的印象。 “臣弟拜见皇兄。”卫王在离皇帝的书案还有些距离的时候当即跪下行了个汉人式样的大礼。 “起来吧,坐。”皇帝抬起眼望了一眼身前的卫王后就又继续批公文了。 “说说看,这次又上哪了?” 得了皇帝允许的卫王起身,一旁的内侍马上送上一个华丽的胡床,卫王很自然地就坐下了。 “去了平州的贺兰部那里一趟。” “又去打猎了?” “嗯,这次遇上只北方下来的老虎,被我一箭射穿了脑袋,这畜生的皮毛品相极好,我让人扒了皮制好了呈给宫里给皇兄做垫褥子。” 听了这句话的皇帝只是哼笑了一声:“堂堂卫王的弓只拿来给我射老虎皮子吗?会不会太大材小用了。” 全天下都知道卫王善射,要不也不会大街小巷都在传唱那句“卫王的弓,桓王的矛。”可是即使大家嘴上都传着这句话,却依旧不知道卫王到底善射到什么程度。 比如拿汉人里最有名善射的飞将军李广来说,李广一向被说是身高臂长,整个身材极其适合开弓,但那是以汉人的体型来比较的。而卫王则是以胡人里都很罕见的身高臂长,皇帝已经是普通人难以望及的高度了,卫王则比皇帝更高一些。 只有那些跑丝路的西域行商求见卫王时曾经夸过,他们只在遥远的西方大秦国里见过差不多高大的人,那是连他们的皇帝都头痛的那里的北方人中才有的高大的体型。对于这时候的人来说,先到西方大秦再去北方,那差不多就等于是在大地的尽头了,不管真的有没有那种人,但总归卫王的身型算是绝对的异于常人。 这样身高臂长的卫王用的弓当然也是特制的,当年李广用一把五石弓已经能一箭射穿石头,而卫王的弓全开时足足有将近十石的力道。这种非人类用的强弓让卫王真的全力一箭出手时普通人连箭影都看不见。很多倒毙在卫王箭下的猎物也是没有丝毫逃跑的迹象就被一箭贯穿脑袋,而卫王通常还要控制自己射箭的力道以免箭枝穿透猎物坚硬的头盖骨破坏整张皮子的完整度。 只可惜这样的强弓却没有出现在战场之上,而是频繁地出现在了猎场之上。于是皇帝借机调侃了一句,可是皇帝的话能这样说,卫王的话却不能这样接。 “能为皇兄分忧就不算大材小用了。” 听到卫王谨小慎微的回答,皇帝终于从自己的公文上移开了注意力。他抬着眼看着卫王一语不发,直到把人看到坐立不安从椅子上起身又要下拜,皇帝才露出个轻松的笑容挥了挥手示意卫王不必紧张。 皇帝从那一摞公文里抽出三本递给面前的卫王示意他好好看看,卫王只大致扫完第一本就吓得整个人跪趴到了地上。 “怎么了,看把你吓的。” “皇兄明鉴,臣弟绝没有这样的心思。” “我没说你有这样的心思,这三本又不是你上参的。” 皇帝这句话说得不咸不淡,卫王揣测不准圣意,只好唯唯诺诺地趴在地上点头。 “你看看,写这几本的可都是部落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啊,开宗明义都是祖宗传统,胡部大义,以这几位的文采来说已经是难得的佳作了。” “嗯?怎么不说话,这些胡部长老们要孤立你为‘皇太弟’,你不喜欢吗?” “臣弟何德何能。 ‘皇太弟’什么的想也未曾想过,皇兄春秋鼎盛,齐王堪当大任,怎样都轮不到臣弟的。” 刚刚皇帝的这句问话几乎等于把卫王架在火上烤了,卫王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一边磕头一边猛表忠心。 “可是我胡人一向讲究兄终弟及而不是父死子继,这么看来的话,那几名长老也没说错啊。” 卫王已经这样磕头了,但皇帝的表情里却没有什么动容,他轻轻勾起一边嘴角看着卫王急迫的样子,黑色的杀气沿着他的周身进出缠绕。 “那是因为先前咱们还未入关,大小战事太多,战事之中不好交接才会有弟弟暂代兄长行族长之位的传统。现在我们占了中原,也学了汉人礼教,自然就不该继续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传位方式。何况齐王如今也已长成,我等做叔父的只需要在一旁帮衬着就行了,皇兄实在要立,也该立齐王为太子才是。” “是吗?你是这么想的吗?” “臣弟所言,句句出自肺腑,还望皇兄明鉴。” “你会这样想,难道不是因为当着我的面吗?毕竟你的弓再强,也强不过我的刀,但是你当着嗣儿的面也会这样想吗?” “臣弟当着谁的面都是这样想,兄终弟及名分大义上都太容易出问题了,这一点上汉人传承多年,他们选择的继承制总是更有道些的。” “但愿就像你说的那样吧,好了起来吧,别再跪了。”皇帝挥挥手让卫王起身重新坐回他的位置,然后他抬起头靠上自己胡床的椅背,脸上露出一种怀念的神情。 “仔细想想的话,也有二十多年了吧。” “什么二十多年了?”卫王不知道皇帝指的是哪件事。 “当年你我兄弟二人并肩作战,对手是咱们的那位叔父不是吗?” 第103章 卫王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得难看起来,他就知道皇帝不会这么轻易的因为几句话就放过他。 “本来帝王家就亲情淡漠,胡人比汉人还更甚,咱们俩手里都沾着自己亲人的血。不过那时草创,国内各处动荡不安,我们也是不得已。如今靠着你我这般努力,总算是替孩子们撑起了一片还算安稳的天下。所以啊——” 皇帝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眼神里难得露出了一点真诚。 “孤是真的希望,嗣儿不必再和他的叔父为了王位大战一场,纵使孤坚信他同孤一般,能战胜他的叔父也是一样。咱们齐心协力都不一定能打下汉人的天下了,又何必自相残杀呢?你说是不是这个道?” “是,臣弟明白了。” “明白了就退下吧,那张虎皮记得早点呈上来,你辛苦射的,我这个做兄长的总是喜欢的。” 卫王恭敬地行礼告退了,而全程皇帝都没再看他一眼。 84. 那天在夏口城商量完之后谢灵运和阿拓毛小豆他们两拨人决定分开行动。家大业大的谢灵运当天就雇了艘快船顺流而下,当做是在外玩累了回去干两天活这样。而毛小豆和阿拓自然是按照一般老百姓的方式坐着普通的客船去的姑孰。 没有谢灵运那种一条船直达目的地的便捷,阿拓和毛小豆一段段地换乘下来,等到姑孰时已经到了江南的梅雨季节了。而这是身为鲜卑人的阿拓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居然可以这么的“湿”。 旅程的最后一段是从长江支流里进入姑孰的护城河,再到城门码头这里下来。此时的两人搭着一条小的摇橹船,船家正在船尾操船,边摇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话和他们介绍附近的景色。 阿拓把自己蜷成一团缩在摇橹船低矮的船舱里,南方小船的结构用褒义词来说叫灵秀小巧,换成贬义词就是狭窄逼仄。而对于身型高大的北方胡人阿拓来说,现在感受到的完全是贬义词的那一方面。而这种狭小加上因为梅雨而潮湿浓重的空气给了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错觉。 毛小豆在刚上船后见阿拓那个蔫蔫的脸色就大概明白这是北方来的人水土不服了,所以自觉地拿了把伞去船头站着给他多少腾了点地方。于是现在的阿拓难得可以以一个低矮的角度抬头看着毛小豆。 毛小豆还是穿着那天的水蓝色长袍,手上撑着一把船舱内放着的古旧油纸伞。 梅雨的雨滴并不大,只是淅淅沥沥绵绵不停,这些雨滴落在纸伞之上,沿着伞槽汇成更大的水滴,又从边缘掉下来成为更大的雨。毛小豆动也不动地站着,只留一只手伸在纸伞边沿接着上面掉下来的水滴。 文人的手指细长又温润,细看之下的确如同阿拓那时用自己的脊背感受到的那样,并没有什么习武留下的厚茧。先来的水滴落在其上,慢慢在毛小豆的掌心里聚起一个浅浅的水塘;后来的落在了水塘的面上,又四散溅出更细小的水花。可惜天地间的落雨仿佛无限,而毛小豆能用手接住的却又那么有限,两人的眼神汇聚在毛小豆掌心那方浅浅水塘之上,直到雨水满溢,缓慢却坚决地沿着他的指缝流走。 伞并不大,毛小豆为了接雨将伞不自觉地偏向了一侧的身体,于是另一侧的衣袖和下摆不可避免的被雨点打湿,将水蓝色的布料晕成了深水色,却又在江上腾起的水汽遮掩下朦胧了和原本水蓝色布料的界限。 阿拓不知不觉看得出了神,泛潮的背景,破落的船头,古旧的雨伞,打湿的衣裳,这些怎么看都算不上美好形容的各色东西的集合里,偏偏夹着个人,一个阿拓确信可以把任何周围各种老旧破败一起升华的人。 “德衍。”阿拓纯粹只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观点。 “嗯?”毛小豆回过头看向船舱里的阿拓,脸上已经没有了以前阿拓见惯了的冰冷戒备,只是单纯的疑惑。 江南烟雨,美人回眸。 阿拓在这一刻不但证明了自己刚刚所想,还明白了汉人的那些美人图为什么都要这么留白地画。可惜那些画师的笔力终究有限,留不下此情此景对于阿拓所造成震撼的万一。 “你既然叫了我,有事就要开口。怎么叫了又在那里发呆?”毛小豆看着阿拓那个发愣的表情实在觉得有点好笑,所以说话间不自觉地带起了一点嘴角的弧度。 天地无声,一笑倾城。 已经完全呆了的阿拓不知道自己红了脸颊。 而此时的毛小豆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转过身走回船舱收好伞靠近阿拓,他的手伸过来好像要来握阿拓的手。此刻的阿拓完全失去了身体的自控,所以任由毛小豆拉起他的手腕手指搭上了他的脉搏。 “你晕船了?” 毛小豆的医术实在一般,号了半天也实在号不出什么。正经医家望闻问切,他这个半吊子连蒙带猜。被误以为是病人的阿拓反应过来后又实在不知如何开口解释,只能支支吾吾含糊其辞。 “没事,晕船又不丢人,你这辈子大概也没坐过什么船。”偏偏阿拓的欲言又止又被毛小豆解释成了北方来的以坚硬和冷酷要求自己的汉子不允许自己有这样软弱的一面。 “船家,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 “怎么也得一个多快两个时辰吧。”摇橹的船家看了看他们的位置后回答,阿拓那个身型南方人里实在少见,所以船家也自然觉得是北方人坐不惯后晕船了。 第104章 “客人要是不舒服,可以闭上眼躺一会,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毛小豆给了阿拓一个“你看,也只能这样了”的无奈表情,他看了看船舱里的结构,起身坐到了其中一个角落的位置。随后他从身后拍了拍还弓着背蜷着身体的阿拓示意他朝后躺下身体。 “德……衍?” 阿拓无法解毛小豆要他干什么,或者说他难以想象这是那位喜怒从不形于色的虎牢关少将军能提出来的要求。看阿拓是真的不明白的毛小豆干脆拍了拍自己的腿部。 “就着这个睡一会吧,哪怕睡不着闭上眼睛也能舒服点。” 因为发呆而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阿拓愈加不知如何处眼前的情况,只是一张脸在那越涨越红,等到脸上烧得他自己终于都有了自觉的时候,毛小豆却觉得他的症状越发严重了。于是毛小豆不由分说地拉着阿拓的上半身强制性地让他倒在自己腿上。 “眼睛闭上。”总算又是那个阿拓早已熟悉了的命令口吻了,所以阿拓反射性地就把眼睛闭好了。 没什么照顾病人经验的毛小豆只能回想着记忆里他爹是怎么照顾他的,所以他开始轻拍在他腿上躺得浑身僵硬的阿拓的身体,阿拓吓得双眼大睁又被他一句闭眼弄了回去。毛小豆锲而不舍地拍着,终于把阿拓那个紧绷到像是要冲出去杀人的身体一点点拍到放松,等到感受到阿拓的呼吸慢慢变得轻而绵长的时候他才渐渐停下了拍打的手。 阿拓自己也没想到那天的自己居然会在那种姿势下睡着,他甚至做了这几年来最美的一个梦。梦里他的娘亲还没有被杀,而那时尚且年幼的他因为睡不着被温柔的娘亲抱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 作者有话说: 注: 姑孰位于今安徽省马鞍山市当涂县 第63章 “阿拓,醒醒,我们快到了。” 阿拓睁开眼睛,自下而上看着毛小豆,两人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可是正因为此阿拓才有空闲注意到周围世界很多从没在意过的细节。 比如在毛小豆脑后位置的窗户外面,在船篷和木窗格之间有个小小的蛛网,梅雨雨滴挂在网上串成一挂珍珠。 那只蜘蛛躲在网的一头,爪尖轮流摇晃着网丝好像是想要抖落网上的雨滴,可惜它太小了,怎么摇晃那些水滴都只是颤颤巍巍地抖动着。终于,那只蜘蛛放弃了从天地规律间拯救自己的网的徒劳无功,干脆顺着窗格的缝隙爬进了船舱。 自睁开眼睛后一动也没动过的阿拓猛地翻身坐起,一把将毛小豆带进怀里拉着他将他们的位置换到了船舱的另一边。 毛小豆的身体没有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兵家传人那一瞬间由静至动的转换快到就像是什么猛兽捕食的刹那。甚至毛小豆屁股已经坐到另一边了脑子里还在想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比起被强制换了位子的气恼,他的反应更偏向于疑惑。 “那里,有只蜘蛛。”阿拓回答得冷淡平常,好像不知道他刚刚的那一串动静的严重程度远胜过一只蜘蛛可能产生的威胁。 毛小豆眼神上下找了一圈才找到那只小蜘蛛,但它实在是太不起眼了,不起眼到若它自身有智慧懂思考,也会反对刚刚这俩人因它而起的大惊小怪。 “阿拓,那只蜘蛛没有毒。”可是法家传人依旧一板一眼,即使谁都看得出那只蜘蛛并非问题的关键,但他仍旧试图用道来说服阿拓他们不必这样过度反应。 “那里,有只蜘蛛。”然而阿拓依旧选择一条路走到黑。 因为阿拓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自己刚刚的反应,他也不至于不知道那只蜘蛛没有一丁点的危险,可是杀气傍身的兵家传人刚刚却想放过那只没斗过天地的蜘蛛,所以他选择了躲开它而不是摁死它。那个“良善”的选择或许可以解释成从梦境里的母亲那里延续而来的慈悲,然而却不能解释他既不出言提醒毛小豆,也不简单地拉一下对方让对方小心,而是用这种极其不必要的姿势抱着对方躲开。 阿拓甚至还能在脑海里描绘那个短暂的拥抱,毛小豆的呼吸一向轻柔,却在被他拉进怀里的那一刻里一口气息与他擦身而过。外表冰冷的少将军的呼吸却依旧是温热的,阿拓甚至觉得若他现在手指拂过自己的颈侧还能摸到属于毛小豆的余温。 这一串的行为决定和想法里面,大概有什么已经不对了吧。 “两位客人,我们到了,从那边船头上岸,两位注意脚下,小心一点。” 此时的船家恰到好处的开口时机打破了他俩之间开始有些变得漫长的沉默时间,于是阿拓和毛小豆都感激地看了船家一眼。 阿拓率先起身走到船头,他甚至连伞都没来得及拿,像是迫不及待要逃离这个让什么开始变得不对了的空间。毛小豆则是倒过来,他小心地收拾了两个人的伞,还有空和船家道了个谢,才撑开其中一把从后面赶了上来。 “把伞拿去。”毛小豆伸出手举着伞想要递给阿拓。 船家撑着船撸将船靠近了码头边的青石堤岸,船头靠上坚硬岸边时发出咯噔一声,连带着整条小船一起晃了一下。手举着伞姿势摆得大开大合的毛小豆被那一晃带偏了重心,船头狭窄又没处调整脚步,他慌忙间只能靠一把伞试图维持自身平衡。 “德衍!” 阿拓很自然地上前拉住了毛小豆,因为对方举着伞,他没有选择去拉举伞的手腕而是低下头穿过伞下勾住了毛小豆的腰。毛小豆看起来惊慌失措,不知是因为觉得自己快要失去平衡落水,还是因为光天化日里被另一人靠拉着腰从落水边缘硬生生地掰了回来。 第105章 啪嗒一声,毛小豆手里的伞掉落,磕在船沿上又翻身落到了河面上,现在由它来代替毛小豆仰天漂在水上。在后面目睹了全部过程的船家长叹一声拿了根竹竿一钩一捡把伞从水里又捞了出来。 “早就和二位说了要小心,还好只是掉了把伞,要是人掉下去可就不妙了。” 终于在船家的提醒声里清醒过来的毛小豆慌乱而蛮横地推开阿拓,从一旁硬是挤开一条路,上了岸撑开自己的伞消失在了码头拐角。 被留在原地的阿拓从船家手里接过了原本属于他自己的那把伞,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直到细细梅雨一点点在他的手掌心里也攒出一片小小水塘,阿拓摇摇头一挥手,任那半天才攒起来的雨水瞬间从指缝间流走,半晌之后才撑开伞同样上了岸。 这一次,阿拓确信,有什么已经不对了。 阿拓还是在街角找到了毛小豆,就算再怎么慌乱失措毛小豆也不至于抛下任务置阿拓于不顾。只是在阿拓眼里,躲在屋檐下抬头看着瓦片上掉下的雨滴的毛小豆的样子实在太过可怜了一点。不知为什么,毛小豆本来就白皙的皮肤现在看来一丝血色也无,这种病态的苍白脸色莫明让阿拓想起对方上次在赌坊门口吐血倒下的样子,这种不好的联想让阿拓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毛小豆一手抱着自己的肩膀,看起来好像觉得冷的样子。 大概刚刚他们这番折腾下来,他浑身都已经被淋得湿透,所以现在带着潮气的单薄衣衫没法再为身体保暖了。那一刻阿拓脑海里闪过的居然是他应该可以再抱抱他,甚至抱得紧一点久一点,那样他就不会再冷了。 是啊,真的,太不对了。 阿拓闭上眼睛抬起头长叹了一口气。 睁开眼又回到现实的阿拓想要挽回这种不对,于是硬生生地压下自己脑子里那个不合时宜的解决办法,慢慢走到毛小豆的眼前。 “你冷吗?” “什么?”毛小豆后知后觉地放下了自己抱住肘关节的那只手臂。 “没有,不是的。” 然后对话就又戛然而止了,毛小豆抬头与阿拓对视着,他们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见了太多不该出现在这里又看不明白的东西。沉默让一切都仿佛慢了下来,只有雨声和心跳依旧固执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过长的安静让开口解释变得更加困难,他们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的欲言又止,可是抽动的嘴唇最终还是变成了一个尴尬的表情。 大概是老天都看不下去他们俩之间几乎要了人命的寂静,所以这场在阿拓的想象里大概永远都不会停的梅雨停了。而毛小豆的视线终于被从阿拓脸上引开,他看向了远处天空中的什么东西,表情渐渐变得凝重。 因为毛小豆的表情转换,阿拓好奇地顺着他的眼神回过头去同样看着天空,接着一模一样的表情变化出现在了阿拓脸上。 在他们的眼里,远方天空出现了一道彩虹,而这种双蛇缠绕之相在《周易》里有那么一句:“离,九三爻,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 “南虹出来卖儿女,北虹出来刀兵起。”无论刚刚如何,现在毛小豆的脸色终于恢复了表面的风平浪静。 “这到底算是南虹还是北虹,是要天灾还是要人祸?” “德衍,那是民间无知百姓们的歌谣,做不得数的。”如果阿拓的语气不是那么沉重的话,也许他的话能听起来更可信一点。 “是吗?那就当是我多想了吧。总之都已经这个时辰了,我们也该走了,谢灵运说他在姑孰城里那家食肆等我们。” 86. 谢灵运选的食肆很好找,进城了去最热闹的地方,往挤了最多人的去处,走进其中最大的那家店的门,进去后说去最好的那间就可以了。房门打开后里面果然坐着依旧穿得华丽无比的谢灵运,还有一桌子这家店里最贵的菜。 “你们俩来晚了。” 显然谢灵运已经在这里等了他们一会了,他独自一人拿了一壶酒在那自斟自饮。见他俩进门后又取了两个酒杯满上了。 “来一杯吗?酃酒,这家店的窖藏不错,有点陈酿的味道了。”谢灵运举起一杯递给毛小豆。 “不用,我不爱在外面喝酒。” 毛小豆冷冷地回绝了,倒是阿拓一言不发举起另一杯一饮而尽,又把酒杯递给谢灵运让他再倒满,那个架势在谢灵运眼里多少有点想喝闷酒的味道。在谢灵运的认知里,阿拓现在仍旧是毛小豆的护卫,一个护卫这么未经允许越过主人独自喝闷酒的样子多少有点没规没矩了。 但是两次碰上这两位,谢灵运在毛小豆面前都低了一头,所以此时即使他内心有不满也不能像平时那样随意抱怨,只好拿疑惑的眼神询问毛小豆,要对方给他一个要不要给阿拓倒酒的暗示。 “不必看我,我劝你还是干脆直接给他再叫一壶让他自己来吧,你那一杯我估计都不够他润喉的。”毛小豆不知道阿拓酒量如何,不过想来北面的鲜卑人比起建康出身的谢灵运怎么都能算是海量了。 那壶酒很快地来了,阿拓也不多问什么只是倒上一杯一口喝下,这个酒还是他熟悉的味道,只是许久未喝了不知怎么多了很多苦涩的回味。他不知道今天的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心里明明知道已经不对了却既不后悔也不想着挽回。阿拓在倒酒的间隙里看了毛小豆一眼,可惜后者的脸色早就恢复了往常的面无表情,让阿拓什么都看不出来。 第106章 谢灵运本来只是单纯地照着毛小豆说的做了,可是看见酒上来后阿拓就不再管他们两个人,而是一言不发自顾自坐下来埋头自饮,那副明显有心事的样子让谢灵运实在忍不住好奇。 “你们两个之间……是怎么了,现在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作者有话说: 注: 九三爻这一句的解释是太阳旁边出现彩虹的话,如果不大声击鼓高歌去祛除它的话,会发生老人悲叹的事情,凶兆。彩虹在古代一般代指有刀兵事起,所以白虹贯日是杀招。 第64章 这句话一出,阿拓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喝酒,毛小豆看了一眼阿拓,看对面没有反应后就一下别过头去。现场气氛诡异到谢灵运本来随着问题顺手灌下去的那口酒呛住了,于是整个房间里只有这位不停咳嗽的声音。 “我们没事。” 毛小豆头回过来时又没忍住看了阿拓一会,似乎在等待他发表些什么意见,而发现对面依旧在沉默地喝酒后,终于还是自己出面替他们俩解释了一句。只是这一套反应配上这句解释多少显得欲盖弥彰了一些。 “如果我不曾错解的话,阿拓他只是你的护卫吧?”谢灵运多少想提醒一下毛小豆身为主人,不必这么顾及仆人的心情。 “不是。” “是。” 这次倒是两个人一起回答他了,问题是这两个答案放在一起把谢灵运弄得更糊涂了。 “那就……朋友?” “是。” “不……” “是。” 阿拓本能地否定了一声,却在毛小豆投过来的质疑视线后又选择了肯定。今天反正已经有了很多的不对了,再加上这一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好吧。”谢灵运假装自己已经听明白了,干脆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你把我们两个人找来,难道只是为了打听我们俩究竟是什么关系的?你比我们早回姑孰几天,有什么进展吗?”毛小豆不打算让谢灵运继续问下去了。 “进展就是,我发现我们既不幸,又幸运。”谢灵运大概是文人体质发作,又开始在那打哑谜。 “不幸在哪里,幸运又在哪里。”毛小豆也不是什么粗人,自然就顺着谢灵运的话往下说了。 “不幸的是,我什么都没找到。”谢灵运抬了抬眉毛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谢灵运刚刚说完这句时就看见其他两人投到他身上的目光,那是他很不习惯的眼神。通常来说,别人看谢灵运都是一脸憧憬崇拜,而现在这两人看他的眼神一如在看一个废物。毛小豆和阿拓可以容忍谢灵运当着他们的面随意卖弄学问,但不能容忍拜托他办的事情被他搞砸。 “我说你们,别这么看着我,我只是不爱做事,又不是不会做事。”谢灵运可以不在乎一般人对他的评价,可惜这俩位不在他认为的一般人的范围之内。 “这几天我已经看完了过去三年所有的军马交易的记录,至少在记室参军能看见的账本上,一切都没有问题。” “你确定你能看懂账本?” 阿拓喝得很急,一会功夫一壶酒就已经见了底,可惜这么多酒下肚非但没能解忧,反而更是让他内心烦躁。 他明知道今天不对的源头不在谢灵运那边,却还是偏要故意说出那些冲口的话来,似乎是想故意激怒对方那样。阿拓觉得自己必须干点什么,什么都好,也比他在一杯又一杯酒的间隙里试图去探究毛小豆那个面无表情下的眼神里到底还有什么来得好。 “我当然能看懂。我问你们,如果是你们虎牢关的人私通敌国,难道会把记录做在公账上等一个外来的记室参军随便翻查吗?”然而一向骄傲的谢灵运却忍住了,或者说,对待公事起码的公办态度才是谢灵运的骄傲所在。 “阿拓,你有什么真正想说的待会可以私下说。”毛小豆说完后再不顾阿拓而是转向谢灵运。 “我明白你说的,一定还有一本见不得人的私账。问题是,刘毅的私账在哪里?” “这就是我说的我们的幸运之处了。”谢灵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 “梁州刺史刘稚谋反了,建康的旨意今儿个刚到我那里,要抚军将军前去平叛。” “你还说做不得数吗?”毛小豆听完后愣了片刻,随后苦笑着转头对着阿拓来了一句,后者好像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在吉兆出来时无甚反应,反而一到凶兆就会特别灵验。 “看来刚刚那道应该算是北虹了。” 知道平叛是什么的毛小豆看着谢灵运一言不发,直到看到后者心虚地低下了头。 “你真的觉得这是幸运吗?别人刀兵加身,我们趁虚而入?” “算了,他也没见过打仗是什么样,你就别指望他能感同身受了。”这时候反倒是阿拓开口替谢灵运解释了一下。 “刘毅即将带兵离开总归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 87. “刘毅离开,私账不会离开,是谁替他留守姑孰?”毛小豆也接受了阿拓的解释。 “他儿子,刘肃民。”谢灵运被刚刚那一出弄得也是不敢再卖什么关子了,有什么答什么。 “在他那里我们会有什么接触私账的机会吗?”阿拓也放下酒加入了讨论。 “连存在那本私账都只是我们的猜测罢了。”毛小豆的表情看起来并不看好此事。 第107章 “如果有私账,大概就是在抚军将军府的范围之内,至少我们接近那个刘肃民,他能带我们进将军府。”谢灵运虚心建议。 “你跟他交情还不错?怎么说在姑孰这块地方的公子哥里,也就属你俩最有来头了吧?”阿拓大概能想象他们这群无所事事的世家公子聚在一起浪费时间的样子。 “那可真是不巧,你有没有听说过有句话叫一山不容二虎?”谢灵运没好气地回了,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姑孰自然也没有两个独领风骚的公子爷。 “那就是你又先挑衅人家了?”大概是第一印象太坏,所以在阿拓的想象里大概又是谢灵运的错。 “为什么你们俩都觉得凡事都是我先不对?我谢灵运再如何讲一手文章也是名满天下,用得着挑衅那个附庸风雅的半吊子?明明是我不胜其烦,又看在他爹是我顶头上司的份上不好教训太过。否则我早羞辱得他斯文扫地了,哪轮得到那家伙天天当着所有人的面吹嘘赢了我的事?” “所以你当真输了?”毛小豆倒是听出了兴趣,因为他知道谢灵运的文采不是众人看在他身份的面上捧出来的,于是对那位怎么赢的产生了好奇。 “他们,打群架,胜之不武。”谢灵运一想起来他被迫服输就恨得咬牙切实,那可不是和毛小豆那种一对一的比试,要不是那次实在气不过,谢灵运也不至于一拂袖抛下姑孰所有公事直接跑出去散心了。 “什么?”阿拓筷子里刚夹起一块肉,听完谢灵运刚刚那句又掉回了盘子里,他在脑子里勾画了一下几个文人围在一起打群架的样子,那画面之诡异让阿拓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不是那种——你们这类粗人间的群架。”谢灵运也明白阿拓是误会了。 “他这人好古风,非要比什么君子六艺,比就比吧,还非要一拆三份,三对三的比,然后算总项胜负,我赢了哪两项都没用。他自己领了射御两项,其它的交给他的那群狐朋狗友,这不其实还是个武夫嘛。” “那你也找人啊,你就没几个狐朋狗友了?”毛小豆不信以谢灵运的性格就会这么坐以待毙。 “我刚来姑孰的时候,因为没看上这个记室参军的位置,所以那些个人来投拜帖的时候就都回了。” “所以——你是说刚来的你太傲,把姑孰能给你当狐朋狗友的公子们都得罪光了,于是人家都聚到那个刘肃民底下给了你一个好看?”毛小豆帮着谢灵运概况了一下。 “那我们俩没觉得错啊,本来就是你先不对。”阿拓又及时地补了一刀。 “我就不该答应你们给你们俩帮忙。”谢灵运觉得自己和眼前这两位真是八字不合。 “那既然你和那个刘肃民关系都已经这么僵了,我们又怎么接近他让他带我们进将军府?” 事已至此,光怪谢灵运也没用,他得罪刘肃民的时候也不知道后来还用得上他。 “僵有僵的弄法,这个刘肃民自视甚高,只要引得他自己赌咒发誓,我们就有机会进将军府。只是要他甘愿下套的话,还是要从原地着手啊。”谢灵运说完抬起头眼神自毛小豆和阿拓身上来回扫过。 “怎样,有没有兴趣当我谢灵运的狐朋狗友?” “我难道不是一个粗人?你们汉人的君子六艺和我有什么关系?”阿拓显然还记着刚刚谢灵运说他粗人的仇。 “阿拓,他也是无心的,我就替他道歉了。但私通敌国不是小事,我们还是以大局为重,好吗?” 毛小豆并没有动用那种命令的口吻,尽管内心上阿拓早就同意了参加这场三对三的局,他也只是习惯性地要在嘴上挤兑一下谢灵运而已。只是没想到能引得毛小豆用替他人道歉服软,还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征求他的同意。 “好,我就负责射御吧,反正这也算里面最武夫的项目了。”阿拓自然没有什么可以反对的,他还朝毛小豆笑了笑,只可惜后者脸已经转向了谢灵运。 “我可以负责乐和数。” “你确定?”谢灵运闻言有点不可思议。 “我们之间可以换,你要礼和书都可以。我的乐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家,和你们虎牢关里那位弹琵琶的高人没法比,但是对付姑孰这群连门都没入的不在话下。” “德衍会乐器?”阿拓自在虎牢关当兵了后也算是和毛小豆形影不离了,也从没见过他奏过任何乐器。 “你叫他德衍?”谢灵运的关注点彻底歪了,阿拓从没当着他的面这么叫过毛小豆,对于汉人来说能互相称字已经是很亲密的关系了,为什么刚刚阿拓还不肯承认他们是朋友呢? “我也能这么叫你吗?你们就叫我灵运就行了,别老公爷公爷的了,谁知道你们一边嘴里这么叫的时候一边在心里怎么编排我呢。” “这是你自己要求的,那么灵运你先闭嘴别打岔。”阿拓直接打蛇随棍上,谢灵运好险没被阿拓的下半句气死。 这会他倒是不在心里编排了,直接嘴上解决了。 “德衍会乐器?” 毛小豆被阿拓刚刚这么回谢灵运的这一句话逗笑了,而从刚刚起到现在他俩之间所有的尴尬似乎都在这一笑里消失了。 “嗯,父亲教的弹琴,他老说我做什么事都太认真了,非要教我什么放松的方法,结果就是被逼着学了琴。但是他大概不知道的是,对我来说,反而是学琴这件事比较有负担。所以他不管我了之后我是不会用弹琴来放松的,尽管用他的话来说,我弹琴的水平已经能入大家的耳了。” 第108章 “那……如果依毛将军的评价来说的话,那你是应该比我弹得好。”谢灵运想了想。 “那乐归你,数呢?” “数你倒是真的可以放心。”以阿拓来看,毛小豆说话时很少这样豪情万丈。 “单就‘数’这点的话,当世没有比我父亲更强的人,而我就比他差一点而已。” 第65章 三人又大致商量了一下这件事的各种具体事项,比如阿拓和毛小豆的身份安排以及到那群公子哥跟前解释为什么要帮谢灵运的前因后果之类的,然后就等着刘毅离开后由谢灵运去安排一切事宜了。 大事已了的三人该吃吃该喝喝,反正钱记在谢灵运的账上而谢灵运不在乎这点钱,等最后吃完道别时毛小豆还多要了一壶酃酒准备带回去喝。 “你在我面前滴酒不沾反而要带一壶自己回去喝?”谢灵运脸上多少带着点郁闷。 “看来德衍还是没把我当朋友啊。” “喝酒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还要和朋友一起?”毛小豆的疑惑看来不像是装的。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啊。”谢灵运没想到会有人是这样看待这件事的。 “流觞曲水,一觞一咏。这是何等的风流雅事,为何不该和朋友一起分享?” 是了,毛小豆想起来了,一样是酒,虎牢关和会稽郡的喝法是不一样的,于是他又看向了阿拓:“轮到鲜卑人喝酒时又是怎样的情景?” 阿拓向着北方望了一眼,当然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一眼:“大概是要杀人或者杀完人时喝酒吧。” 谢灵运被那句话吓得一抖,而毛小豆看着他做了个无奈表情:“你看,并不是每个人喝酒时都需要一个朋友在场见证的。” 再次确信自己和这两人八字不合的谢灵运只好悻悻然与他们道了别,自己上了早就在食肆外等着的马车回府,留他们俩自己解决自己的住宿了。 已经一路从虎牢关旅行到了姑孰的两人自然对于投宿之类早就轻车熟路,很快就在离食肆不远处闹市里的一处客栈落了脚。毛小豆按照以往两人投宿规律回到自己房里正准备转身关门时阿拓突然伸手一把按住了其中一扇门。 毛小豆只是抬起眼看了看阿拓,脸色平静等着对方有什么下文。而阿拓的脸色很是挣扎,他刚刚已经独自喝过闷酒了,他们也在席间通过谢灵运的牵线搭桥借着几个玩笑缓和了彼此间的气氛,好像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就可以算是这么过去了。 真的可以吗?阿拓心想,这又算是什么不明不白的让事情过去的方式? “那壶酒,为什么要喝?”阿拓问得很用力,下了莫大决心后才让这句话出了口。 “不瞒你说,我爹现在都不会管我喝酒的事了。”可惜毛小豆答得避重就轻。 “我没有要管你喝酒,我只是在问为什么要喝。”只要阿拓还用力按着门,毛小豆就没有了独自退出这场问答的可能。 “你到底想问什么?”就是这个语气,这个阿拓曾经熟悉的危险而冰冷的毛小豆在这一刻又回来了。 “那壶酒,和我有关吗?”阿拓毕竟是个鲜卑人,没有汉人那个绕来绕去的本事。 “知道是与不是于你会有什么帮助吗?”毛小豆开始咬牙切齿,刚刚食肆里他们那个虚假的轻松气氛在阿拓的刻意追究之下消失地无影无踪。 “如果是有关的话,那么这一壶酒我也该有份,一起喝吧。” 毛小豆看了看阿拓那个坚定的表情,又暗自试了试那扇纹丝不动的门,终于长叹了一口气从门口让开了身体。 “进来吧。” 让阿拓进门后的毛小豆多少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他独自在案前坐下,放好酒杯给他们俩各自倒了一杯后就举起自己那杯一口干掉了。 “你的,喝了吧。”毛小豆将属于阿拓那杯推到他面前。 “你既然让我进来,就说明这酒和我有关,你不想说说为什么有关吗?”阿拓却只是看着面前的酒杯。 “你要我说什么?谢谢,抱歉,还是……”毛小豆歪着头看着阿拓,冰冷表情一点点崩塌,脆弱沿着缝隙攀爬出来,挥着手微弱地呼救着。 “不识好歹地让你不用管我,就因为你目睹了我连原地站住都不会的无能?或者干脆恼羞成怒地因为你的搭救再骂你一顿?” 虎牢关少将军的人生大概太讲究律法般的完美规范了,于是非要给他犯下的每一个错误都按上一条罪名,再自我审判一番,最后用非必要的惩罚收尾。就好像任何烦恼在走完这样一整套无情程序的机制处后就会同样被剔除所有感情成分,剩余部分就可以用纯粹而简单的是与非的法和来解决。 可是有些事情真的只是单纯的情绪而已,越想用性去厘清这里面的逻辑却越发现那种情绪在招摇而张扬地凸显自己的存在感。 毛小豆仅仅是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那个安静的船舱里,阿拓躺在他的腿上,身体从僵硬一点点变得放松。阿拓做的梦里大概有很多的痛苦和委屈,所以毛小豆能看见那些在清醒时从来没在阿拓脸上看见过的表情,他甚至还替阿拓擦掉了一滴眼角渗出的眼泪。 他本来不想的,可是回过神时那滴眼泪已经在自己的指节之上了。而更匪夷所思的事情还在后面,毛小豆将指节含进嘴里舔了舔,那的确如自己的一样苦涩。 第109章 后知后觉明白自己到底干了什么荒唐事的毛小豆楞在那里,惊慌失措和自我厌弃争先恐后地袭来,而想要重新将自己规范进自己的人生法里的毛小豆却找不到刚刚所犯的那条罪状的确切姓名。 所以阿拓醒时他发着呆,阿拓抱着他为了躲开区区一只小蜘蛛的时候他发着呆,阿拓率先离开船舱想要上岸时他还是发着呆。当时脑子里只是想着要递伞的毛小豆压根没在意船家说的注意脚下,于是自然有了后面的兵荒马乱全线崩溃。 还不如让他干脆地掉进水里彻底清醒一下的好。 毛小豆看了看阿拓面前那杯动也没动的酒,手伸过去想把它拿来一起喝了,然而却被阿拓一掌盖住了酒杯。 “这好像是我的酒吧。” “你又不喝。” “我没有不喝,只是还在等你的答案。” “你究竟要听什么?!就不能放过这件事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 89. 若让阿拓的智来判断的话,应该是没有比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更好的解决方式了。这一切就该停在这里,在它刚刚变得不对的时候。然后他们俩人各退一步,默契地将这段哪里都不对的场景从各自的记忆里抹除,接着他们继续干他们该干的事情,路归路,桥归桥。 或者阿拓可以更进一步,干脆了当地抛弃他的道德,用一些精心装饰的谎言解释刚刚发生的那一切。那么在他们之间那个注定一塌糊涂的结局面前,他至少还可以保有能用来对他的责任交待的成果。 阿拓应该直接闭上眼喝完他的酒,潇洒告辞然后走上那两条路里随便哪一条,如果他没有看见那些正在缝隙里微弱地呼救着的脆弱的话。 而现在的他带着那两个拥抱的冲动余韵,用满腔的无谋和一身的伪善试图回应那正在呼救的脆弱,顺带连着他自己毫无根本的心也一起扔进那个早已注定的结局里,给原本的一塌糊涂再冠上一个雪上加霜。真的,哪条路都比阿拓接下来的选择来得更好,可阿拓还是一条路走到黑。 “德衍,那又不是什么罪过。” 没有人生来就该是个强者,乱世里的残忍比比皆是,世人又碌碌无为而不可依靠。 不想被逼死的话只有学着习惯,他们都已经尽力地武装自己了,冷漠面具戴久了就连自己都快相信自己从来都没有什么感情了。可是脆弱从来都不会自己消退,它只是在那张面具下冷静地滋长,直到面具本身扭曲而变形,让你终于看见在面具下长成张牙舞爪形状的软弱的自我本身。 阿拓看见了毛小豆的脆弱,那种脆弱里好像又映照出了他自己的面孔,所以他选了那条最不该选的路。 或者,他其实别无选择,在阿拓自身的脆弱同样在毛小豆的面前露出了马脚之后,就再没有其他的路了。阿拓只是刚好遇见一个和他一样背负着自己无法承受的重担,边脆弱着边学着强大的人罢了。 “我们软弱,那又不是什么罪过。” 阿拓根本不记得白天里最初他入睡时做的其实是噩梦,这于他来说太正常了,正常到梦里的痛苦阿拓在梦里就忘了。 而那个美梦却不一样,阿拓甚至能回忆起里面的每一个细节,母亲拍打他身体时轻柔的力道和安心的节奏,从母亲怀里传来的一点点却持续的温暖,还有那许久都不曾包围过他的踏实的安全感。 是他先向毛小豆展示了自己的软弱,无论对方知情与否。那么随后他目睹或者拯救了一些意外情况最多也只是双方对等罢了,这又不是什么罪过。 毛小豆终于放弃了继续打阿拓手里那杯酒的主意,然后看见阿拓怕他反悔般迅速把自己救下来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毛小豆拿起酒壶又给他们各自倒了一杯,自己举起自己那杯却在嘴边时又僵住了:“若我的罪过不止软弱呢?” 第66章 “若我说在许昌城里我其实可以努力撑到客栈再倒下的,可是在你背上时我觉得睡一觉其实也无妨所以干脆就不想撑了; 或者在夏口城其实我也是可以忍住眼泪的,只是你把一切说得太道简单,让我觉得哭也是可以的,然后我就哭得那么无所顾忌了;又比如刚才,我可以再努力点站稳的,或者干脆掉下去也没什么,可你接住我的时候我却是想着放松自己,交给你就可以了。” “阿拓,我的罪过不止软弱。而是在你面前,我的软弱自然而然,仿佛一切就是如此所应当,可迄今为止我甚至都不能向我自己证明我已经彻底相信你了。”毛小豆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到底在做什么?我连该用哪个名目来给自己定罪都不知道……” 阿拓看着眼前的毛小豆,法家的传人执着地要给自己定罪,连脆弱时其实可以寻求帮助也不知道。若他那样都算罪过的话,那自己的又要怎么算。阿拓这次闭上眼利落干掉了自己的第二杯,罪恶感和责任心来回拉扯,而阿拓干脆地放弃了思考。 “若你觉得那样的你就算是罪过的话,那么不妨看看我,知道我有多罪孽深重吗?” 阿拓的智已经赢过很多次了,在赌坊后面那个偏僻后巷里,在夏口城那个渡船码头上,在今天城门街角的屋檐下,在刚刚他想把酒喝了转身就走的那一刹那。可是那一声声单调的“不可”听多了也就乏了,不可又如何?世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愚者又并非只他一个。 第110章 反正都已经是死罪了,断头饭总还是能有一口的吧? 重新睁开双眼的阿拓盯着毛小豆的眼睛,眼神变得深邃而危险。毛小豆本能地察觉到空气里的异样而微微向后倾斜身体。然而阿拓将手中酒杯一扔迅速欺身而上,修长手臂后发先至排除了毛小豆所有可能退后的空间。阿拓的发力是毛小豆无法抵抗的,一个桌案隔绝出的距离也根本不是问题,在阿拓推倒它之前他甚至有空拎起了桌子上的酒壶放到了身边的地上。 只有毛小豆来不及下口的酒洒在了阿拓的肩上,而后他就被迫着贴近那块满是酒气的布料,头顶上方阿拓的声音传来,距离太近听起来甚至让毛小豆觉得有点陌生。 “抱歉,是我罪无可赦。” 阿拓今天有了酒的帮忙,所以他那只会单纯叫嚣的智终于溃败了,于是现在是本能大权在握了。那么阿拓那颤抖的身体,用力到仿佛要把毛小豆整个按进自己身体里的双手,还有他已经一片模糊的视线都可以被完美地解释了。 “你尽管恨我,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毛小豆本来想挣扎的,却因为阿拓的那些话又停下了。也许在自我定罪的路上他们两个都已经走得太远了,远到已经忘了还有一个可以自我原谅的选项。毛小豆颤抖的手指试探着摸到了阿拓的脸颊。 “无妨,我恕你无罪了。” 而这声无罪究竟是受害者无意义的慈悲还是刽子手行刑前最后那一笑的嘲讽,阿拓都已经无所谓了。 温热的液体滴到毛小豆的手指上,又顺着他的指缝流走,白天的他接不住老天的眼泪,晚上也接不住阿拓的。 “德衍。” 阿拓的声音依旧那么平静,仿佛现在毛小豆指尖传来的湿意尽是幻觉。 “嗯。” “有朝一日,若我求你时,就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阿拓浑身都在发抖,而毛小豆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帮帮他,他不甚熟练地放下自己的手,沿着阿拓的脖颈向后慢慢环绕住他的身体。比起阿拓的,毛小豆的拥抱太轻也太生涩,可再不济,那也总归是一个拥抱。 “好,有朝一日,只要不让我违背大义,不危及虎牢关的安全,你求我的事,我会努力做到的。” 90. “阿承,我做了白茧糖,要不要趁热吃几个?” 阿拓手里端着个陶碗,里面叠了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刚出锅的雪白炸糯米球,上面还淋了熬得很浓稠的糖浆。热气腾腾的点心在风里一吹,糖浆迅速冷却变成一根根银丝缠绕在糯米球上,真的很像春蚕刚刚吐完的蚕茧一样。 端着点心的阿拓先去书房转了一圈,诸葛承不在那里,他又顺道去了后院的廊下,果然看见了诸葛承的背影,他坐在廊上斜靠着廊柱,从他抬头的角度来看,大概是在望着后院里的那棵老树。 “阿承?” 阿拓叫了一声之后见诸葛承没有什么反应,想起昨天深夜里对方从机关鸟的魂契里退出来时的状态,不由急得放下手里陶碗要去看一下情况。 “阿承!”这一声听起来就惊惶了很多。 “嗯?”诸葛承双肩一跳,显然是被那一声吓到了,他回过头看着阿拓大松一口气的样子,却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 “我以为你昨儿个累着了,刚刚又失神了。” “没有,我只是在想高盖和慕容泓的事。” “先别想了,昨天又劳神,睡得还晚,你看你眼底还是有倦色。”阿拓边说边检查诸葛承的脸色,顺手替他将掉在眼前的碎发拨开。 “你先吃点白茧糖吧,我刚做的。” 阿拓端着那碗点心顺势坐到诸葛承身旁,后者毫不客气地从里面直接拿了一个塞进嘴里。 “怎么办,你好像要被我带歪了,兵家传人要变成正经厨子了。”诸葛承一边愁眉苦脸说怎么办一边手里倒是不停,又往嘴里塞了两个糯米球。 “我觉得还好,至少比杀人有意思。”阿拓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往自己嘴里也扔了一个白茧糖。 “嗯,你说得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人吃了好的心也感觉亮了。” 而诸葛承没有说话,只是侧着头看着阿拓笑,注意到诸葛承视线的阿拓转过头去也看着他:“你在想什么?” “我们……就在鬼谷里丢一回人怎么样?”诸葛承笑完脸色又渐渐黯淡下来。 “就做那一大堆牌位里面的两个……最不起眼的小人物。让后来入鬼谷的人看着那上面就写着厨子阿拓和村夫诸葛承,然后嘲笑鬼谷走了眼你觉得怎样?” “挺好的。” 阿拓说这句话时真的是真心的,尤其当他看见诸葛承又红了的眼尾的时候,就觉得厨子阿拓也没什么。兵家人背一身杀孽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阿拓自问只要看诸葛承对着他笑他就已经满意了,而若要看诸葛承真心笑,阿拓觉得还是少杀点人比较好。 “可惜,我本人倒是无所谓,却不能让祖宗跟着丢人。你想必也是一样吧,阿拓。”诸葛承说完又拿起一个白茧糖,这一次他吃得小心翼翼,像是要仔细记住它的味道一样。 “所以我们还是来想想高盖和慕容泓的事吧。” 阿拓叹了口气,对于诸葛承的问题,他的确没法给出否定的答案,于是也只好放下不合时宜的做厨子的野心,老老实实想想怎么给燕皇弟搞事这个更实在的问题。 第111章 “高盖他们是真的很不满慕容泓?”昨晚上尽管阿拓反复催促,诸葛承还是给他把大致看到的情况都复述了一遍,所以这会阿拓也能迅速地跟上诸葛承的思考。 “嗯,就是你那次回来说的,执法太严苛了,小错都是死罪,像他们这种大错的,恐怕死罪之外还有酷刑吧,说不定再来个家人连坐之类的。” “他们除了小心行事外有没有给自己留个后路什么的?” “他们的后路主要还是藏了咱们的钱,以备慕容泓兵败后他们不至于被牵连太过。”诸葛承抬起头想了想。 “倒是有一点值得一提,那个高管事在猜燕兴这件事不是系在慕容泓身上。” “还有其他的慕容可以让他们挑?”阿拓不像诸葛承,把所有北府军送来的情报事无巨细地都看完了,他只看和兵事有关的部分。 “嗯,有几个,慕容家谱系还是挺枝繁叶茂的。” “那——我们要不要帮他们下一个决心?”阿拓笑得着实有点不怀好意。 “逼人造反可不算结什么善缘啊。”诸葛承虽然嘴里说着不要,脸上却依旧轻松。 “哪有什么善缘,每次都只许我挑这么少的几样,阿承看中的孤本都买不齐。”高盖要是知道有人背后算计他只是因为没买够孤本大概也会大呼冤枉。 “是循序渐进给他们点准备时间呢,还是措手不及让他们来个事急从权?” “来个打草惊蛇?”阿拓手指点着下巴思考了一阵。 “洛阳有没有人会仿古董的?” “哪一类古董?” “一个青铜尊。” “嗯,让我想想啊……”诸葛承佯装思索。 “倒是有那么一位,只是拜托那位出手的价格不低啊。” “多少?咱们不是能动用洛阳北府军的资源吗?” “那位不要钱啊。”诸葛承一脸的高深莫测。 “那要什么?”阿拓现在也大概解了,各路高人都有自己的癖好,就比如他们俩,也不是那种光有钱就能请得动的类型,但只要诸葛承说出个所以然来,阿拓总能想想办法的。 “要……晚上喝鱼汤吧,你亲手钓的鱼再加了胡荽和汉姜一起的那种。”再憋不住严肃表情的诸葛承双手托住脑袋眼睛闪闪亮亮地望着阿拓。 “你说是你?” 终于回过味来了的阿拓被诸葛承那个期待表情搞得一笑出声,接着随手从一旁碗里又拿了只白茧糖喂到诸葛承嘴边。诸葛承毫不犹豫大大方方地就着阿拓的手吃了,舌头卷起飘散糖丝时还不小心舔到了阿拓的食指,阿拓也不闪不躲,任由诸葛承把糖丝舔干净了才收回手。 “嘴里还吃着点心呢,脑子里就想着晚饭了?” “我那是为你着想,可不得帮你把钓鱼的时间留出来?” “那小的就赶紧给大师去准备了,可是大师您确定您能仿古董?”阿拓故意说得拿腔拿调,一派市侩气息。 “那有何难,青铜器、木器、玉器这一类器物,对于一个机关至少上千个各种材质的零件,每个零件上刻一堆法阵的墨家机关师来说,就是入门练手用的东西。古董的话最多再加点做旧,那也就是一个蚀刻阵的事。” 诸葛承这会已经开始在脑中盘算到底该用些什么材料了:“你有图样吗?或者是哪个我见过的?” “你应该见过,就放在那个古董仓库里最角落架子第一排那个,高盖的人不许我换的。那个青铜尊特别对慕容泓的眼缘,说是要带回去自己用。” 第67章 诸葛承嘴里说得简单,其实做起来也没那么简单。 他得先用魂契查看机关鸟的记忆,然后完整地找出那个青铜尊的图样,接着一笔一划地复刻上面所有的纹路,该深的深,该浅的浅,最后考虑到每一处做旧的程度,开始调整蚀刻阵的强度,让铜绿恰到好处地展现在每一道纹路里。 而每当诸葛承一开始投入做这些,中途就不会停下。于是等他终于对面前这个青铜小樽露出满意表情的时候,阿拓那里已经把鱼汤来回热了三遍了。 “快点先来把这碗汤喝了。一天天的这么耗下去,还没等人来杀我,你倒先把自己给累死了。”阿拓的语气听起来可不太好,果然诸葛承一抬头就看见对面冷着一张脸把一碗热汤送到他面前的桌案上。 “后面都是你的活了,我能帮你的当然尽量现在多帮一点。”诸葛承喝了一口汤,又抬起眼偷偷看阿拓的脸色。 “好喝。” “都热了三遍了,哪有刚炖好时好喝。”阿拓一边抱怨一边又递给诸葛承一个胡麻饼。 “慢点喝,小心鱼刺。” 为了腾出放胡麻饼的碗的位置,诸葛承把刚刚做好的青铜尊推到了阿拓面前。 “这个好了,你要怎么把这个送到慕容泓面前去?” “光明正大地送,洛阳现在还有两家大商人凭过所和长安维持贸易的,他们每次入潼关都得孝敬慕容泓点金银,这一次就让他们送这个青铜尊就行了。” “就说他们是从洛阳市场上淘来的古物?那这条蛇做贼心虚之下会惊到什么程度呢?” “足够咬人的程度吧。” 几日之后,在北府军的安排之下,领了任务练好说辞的两家商人一起朝着长安出发了,过潼关时果然还是像往常一样前往慕容泓的军营准备上交过路。 第112章 商人们到的时候很巧,慕容泓刚刚带着一堆属下从外考察战争地形归来,两拨人正巧在军队大营门口碰上了。 “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在我大营门口?”见慕容泓又皱了眉旁边的下属赶紧解释这两拨人只是来上交过路费的。 商人们也是很会看眼色,一看旁边有人解释立即转到慕容面前:“启禀王爷,小的们常年来往长安做生意,这几月来蒙您照顾商队的出入安全,我听闻您喜好古董,所以特意从洛阳当地淘了这只殷商古尊来孝敬您。” 商人们说完将手中锦盒打开,露出里面绢丝上躺着的青铜尊。而看清里面这个古尊的样式之后,跟在慕容泓身后一起回营的高盖突然间变了脸色。 “这个看起来有点眼熟,再说一遍,这个酒樽是哪里来的?” 慕容泓声音严肃,商人们齐齐下跪,大家都做出一副惊慌失色的样子:“回王爷,是洛阳,卖这只酒樽的商家与我很熟,定不会拿假货来诓骗我的,所以王爷放心,这只酒樽定是殷商古物无疑。” 见商人那里确实问不出什么后慕容泓挥挥手让他们离开了军营,而那个锦盒则被随从抱着和他一起回到了大营。 “高盖。”坐定后越想越不对的慕容泓还是把正准备退下的谋臣喊住了。 “前阵子从长安来过关的人是不是给本王进贡了个和这个差不多的酒樽?” “这……” 高盖当然对这个青铜尊有印象,他也很确定有个一样的现在还在仓库里,但是这个没问题不代表仓库里其他的古董也没问题,高盖实在说不好慕容泓还对里面的哪些有印象。 “这些宝贝的一向是归我的手下管,我叫他来禀报。” “不用,前头带路,我自己去放这些宝贝的仓库看看。” 果然慕容泓疑心病一旦发作后就没有丝毫转圜的空间,高盖只能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走到半路时听说事情经过的管事急匆匆地赶来了。因为慕容泓追究手下时大家都是一副面无血色的样子,所以没有人觉得高管事现在的惊慌脸色有什么特别的。 “王爷您看,那个酒樽就在那里。”顾不上什么合的解释,只想把眼前难关过去的高管事赶紧去把宝库里那只酒樽捧来了。 “兴许这酒樽本来就是一对,是王爷洪福齐天才能从长安和洛阳各得一只,这是吉兆啊。”高盖又一次发挥了他的急智给这俩一样的酒樽找了个由。 “一对?你见过连铜锈的纹路都一模一样的一对?”慕容泓声音冰冷,把高盖和他的管事吓得心底透凉。 “我宝库里这只是假的,给我彻查是谁进了这里,调包了我的宝贝。” “王爷,宝库一向安全无虞,兴许是洛阳那只才是仿的呢?”高管事这会算是体会到了其他被慕容泓逮住错处的人的冤枉,但那些人都已经在黄泉路上了,高管事一点也不想赶上他们和他们一起聊聊被冤枉的心得。 “蠢货,若这只青铜尊才是真的,它在库里放了几个月了,难道还有个仿的人专门进来记好纹样,然后出去弄个一模一样的,再专门卖那个假的?都进来了为什么不直接拿真的?那两个商人来来往往那么多次,会有这种巧事,让他们专门买个我这有真货的假货来孝敬我,好让我发现那是假的?他们以后不想打这过了吗?” 慕容泓说完后突然意味深长地看着管家:“还是不是你蠢,只是想要替自己开脱?” 被这句话吓到的管家直接趴到了地上大喊冤枉,他在这件事上清白不等于他在其他事上也一样清白,若让慕容泓继续追究下去那牵连起来恐怕高家就完了。 “王爷,王爷,这里面定有误会,我这手下向来忠心耿耿,绝不可能做出调包王爷宝物之事,请王爷明察,不要让忠心做事的人寒了心啊。”高盖一看情势不对,当即也跪下开始替管事求情。 高盖毕竟是慕容泓的谋臣,他也不能像之前处死那些无关紧要的士兵那样随便动高盖的人。 “那就给我彻查,清点所有入库宝物,给我一一对账,他既然是你的手下,为了避嫌就让宿勤崇给我来查。” 92. “呼。” 随着一口长气呼出,诸葛承最后检查了一下周遭的环境,桌案上安神的线香已经在香炉中点好,屋内四周的门窗也都已经关紧,常用的一些应急工具都已经放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方。随后诸葛承打开了放在眼前的瓷瓶,从里面倒了一粒他自己炼制的提神药丸压在舌下,然后闭上眼睛连上了机关鸟的魂契。 “阿承,能听见我说话吗?” 此刻的阿拓人在潼关慕容泓军营附近的一处隐蔽处,而诸葛承则仍旧留在洛阳他们的宅邸中。确认魂契和此刻阿拓手里捧着的机关鸟连通良好后,机关鸟对着阿拓点了点头。 这是诸葛承和阿拓第一次尝试用这种方式配合,本来诸葛承打算和阿拓一起到潼关附近哪里落脚,至少距离他再近一些。但是阿拓无论如何都不放心诸葛承人在敌人地盘里,在无人看护的情况下连通魂契,所以坚决不肯让他离开家。 再加上诸葛承自己也试了一下,发现对于机关师神魂伤害最大的情况还是魂契连通下机关兽受伤,其次是魂契连通时间过长,还有就是同一时间指令演算过度复杂,相比之下距离的影响堪称微不足道,所以他也就不再和阿拓争辩,乖乖地留在了家里。 第113章 因为机关鸟不能开口,所以只能由阿拓单方面说话,而诸葛承则是和阿拓事先商定了一些基本的指令动作来方便解。此时阿拓用一缕自身的杀气裹挟住机关鸟方便通过杀气的回馈解读机关鸟的动作,在一切准备妥当后他对着机关鸟点了点头。 “你一旦坚持不住就立即退出魂契,我自己会见机行事的。家里现在没人,你千万不要给我硬撑,听见没有?” 机关鸟又点了点头后直接振翅高飞,到达了一定高度之后,远处慕容泓营地的俯瞰视野出现在了诸葛承的脑海里。 本来今天应该是说好最后一次阿拓来挑货的时间,午后的军营里各种军事训练安排得满满当当,是军营里最嘈杂混乱的时间。高管事本应该在不远处等着阿拓然后把他带进军营的,但他们掐好点提前让那两个往来长安的商人勾起慕容泓的疑心之后高管事就自顾不暇了。 按道来说没有内部的人带路,阿拓是不可能以一人之力越过层层巡逻路线进入军营内部的。但现在有一个视野位于高空的诸葛承帮着阿拓作弊,那这些人力的巡逻路线就显得漏洞百出了。 “两息之后东北方向前进两丈躲在草垛之后。” 天空中的机关鸟不停摆动左右翅膀做出一系列舞蹈般的动作,得到杀气反馈的阿拓将那串动作解读之后得出了诸葛承的指令。在心中默数了时间之后的阿拓风一般从原地窜了出去,毫不犹豫进入草垛之后矮下身形。仅仅一息之后一队巡逻士兵刚好转弯走过来,视线扫过原先阿拓躲藏之处,却又恰巧被草垛挡住了能发现阿拓新藏身处的视野。 类似的配合反复地上演,阿拓就靠着诸葛承的指点一步步地接近了军营的核心位置。在确定自己的位置正确之后,阿拓从怀中摸出一支绑着一卷纸的铁镖,一个甩手将飞镖钉进了慕容泓的军帐,然后在里面的一阵骚乱声里靠着诸葛承的指点迅速撤离了现场。 作者有话说: 注: 过所:类似于后来唐僧拿的通关文牒的东西,那个年代这么叫,功能类似于现在的护照 第68章 而就在阿拓试图潜入的同时,高盖却进入了另一个帐篷。帐篷里坐着另一个和高盖年纪相仿文士打扮的男人,他正是被慕容泓指定要来彻查宝库账目的宿勤崇。看到进来的人是高盖时,宿勤崇并未露出什么惊讶的脸色,反而笑得很是玩味。 “高兄,王爷命我查你下面人的账目,你此时来找我似乎不太好吧。要是让王爷知道咱们私底下见面,还以为我们背着他有了什么勾连,这样你我俩人可就都死罪难逃了。” “宿兄,我现在时间不多,所以咱们就直说了吧。”高盖并没有会宿勤崇言语里的不怀好意,反而四下确认了一下周围确实只有他们俩人。 “你是小王爷的人。” 身居高位者有点个人爱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慕容泓手下这两个谋士刚好一个贪财,一个好色。而这色还不是一般的色,龙阳之好双凤和鸣这种逸闻也只是在军营里不可问不可说的流言。 不过高盖也能解,他们的小王爷慕容冲从小祸国之姿,小时候入了天王宫里后就让三千佳丽在他面前尽皆失色。 而如今二十五岁的慕容冲褪去幼时稚嫩彻底长开了后犹如牡丹盛放,一双丹凤眼斜斜瞥人一眼能将人骨头都看酥了。有这样的人放下身段招揽,宿勤崇这种天生好色的又凭什么抵抗呢?毕竟慕容泓又不能算是什么让人死心塌地的明主。 本来好整以暇的宿勤崇脸色一瞬间的僵硬后又恢复如初:“高兄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听不懂也没关系,你只要听懂这件事如果捅到王爷那里也是死罪就可以了。” “你——”宿勤崇咬了咬牙勉强平复了脸色。 “你没有证据。” “不,我不用证据,相反呢,我还会把证据交到你手里。” 不得不说高盖这人确实够果决,在慕容泓下令彻查还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内就直接决定下一步险棋,丝毫没有任何犹豫地来找此刻应该握着他的命脉的对手来坦白。 “从这一刻起,我就是小王爷的人了。”高盖直接拿出了他刚刚亲笔写好的一份投名状递给宿勤崇。 “现在,宿兄手握我对王爷有二心的直接证据了,你若不是小王爷的人,大可以现在就去王爷那里告发我;而你若是小王爷的人,那么你我二人现在就能谈谈要怎么帮小王爷了。” 私卖慕容泓宝库里的宝物本来就是死罪,在慕容泓眼皮底下另择他主也一样是死罪,但是人只有一条命,两个死罪相加也不会要人死上两次。 反倒是有了第二个死罪做掩护,只要高盖身为谋士的价值高于他卖掉的那些古董,宿勤崇作为和他一起另择明主的同道中人就会帮他掩盖第一个死罪,这就是高盖要赶紧把自己送上门来的缘由。 高盖唯一需要赌的,就是宿勤崇真的是慕容冲的人。而这个赌本身简单地就好像在问慕容冲到底美不美一样,高盖本身不算好色,却也并不算瞎。 “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那我就不客气了。”宿勤崇晃了晃手里的那纸投名状。 “来呀,把他拿下。” 被帐篷内高声呼叫引来的亲兵们很快将仅仅是一名文人的高盖双手反剪压了起来,而高盖不闪不躲脸色依旧平静。 第114章 “你不怕死?”宿勤崇双眼死死盯着面前的高盖,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变化。 “宿兄,你我都明白,让王爷这种一味执法严苛的人执掌军营,长此以往只会让士气涣散,那并不是什么燕兴之兆,只有小王爷这种能体恤下属赏罚分明的才是明主之相啊。”不论高盖内心到底如何腹诽宿勤崇的表演,他也只能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深明大义一点。 两位聪明人对视了一会,宿勤崇的确从高盖的眼神里看见了投诚的诚意,所以他对着手下挥了挥手:“放开他,你们退下吧。” 在宿勤崇的属下们行礼告退后高盖起身舒展了一下刚刚被掰痛的手臂,而宿勤崇则是小心地叠好了他的那纸投名状放进怀里。 “你跟我来。” 93. 在阿拓撤退的当下,慕容泓一脸怒容地钉在面前地上的那枚铁镖。在营帐周围值勤的士兵们早就已经分散出去寻找是谁这么大胆子混进军营偷袭主帅了,然而从周遭的动静听起来他们并没有发现目标。 慕容泓一点点靠近后蹲下身体,伸出手指碰到了镖尾绑着的纸卷。 “王爷小心。”尚且留在主帐里的亲兵们试图阻止慕容泓。 “小心什么?!我堂堂大燕皇弟,还要怕一枚已经射进来的飞镖吗?”慕容泓扯下那卷纸到眼前展开,看了一眼后脸色微变。 这条纸卷上写着:“高盖监守自盗。” “你们跟我来。”一如一名标准的武夫该做的反应那样,慕容泓打算带上他的手下去宝库那边亲自确认一下这条来路不明的告密是否属实。 而先他一步离开的阿拓已经摸到了宝库附近,在等待自家主人和宿勤崇交涉结果的高管事在门口不安地踱步。而阿拓装作刚逛到附近那样从一旁走了出来。 “阿二?你怎么会在这里,谁带你进来的?”已经为了慕容泓的疑心焦头烂额的高管事看见阿拓出现在这里时顿觉天都要塌了,在这当口上简直没有比这更招摇的不打自招了。 “我同往常那样等在我们交易的地点等你来接我,结果左等右等你都不来,我怕你有事耽搁了,就按照你平常带我进来的线路自己先过来了。” “什么?!这一路这么多岗哨巡逻你是怎么不惊动别人自己过来的?” 当然是靠着阿承的指点,阿拓心里这样想着,哪怕此时他也在时刻注意着诸葛承的指令。 此刻的诸葛承的确非常忙碌,尽管他的身体还在洛阳的家里,但他的心神正通过机关鸟的视野同时注意着偌大军营里三方人马的位置。高盖已经进了宿勤崇的帐篷有一段时间了,诸葛承始终分出一丝注意力在那边,而现在他的主要视线都在正从主帐一路向宝库走来的慕容泓身上。 “大约三息过后他会到你们附近,你注意开始在话里提到他们卖宝物的事。”随着机关鸟一套复杂的舞蹈指令,阿拓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解。 “我一路都没见着人啊,我还以为你事先和那些巡逻的打过招呼了,毕竟咱们今天最后一次交易,我带来的金饼的数量和我家少爷指名要的各类古董的数量都有点多。” “嘘,你别在这里说这种话,小心我一会咱们都没命了。”高管事拼命想来拦住阿拓的嘴,但是因为身高的差距被阿拓后退一步轻易躲开了。 “总之今天没有交易了,你赶紧走。” “你什么意思,上次交易时我给的金饼还有多,说好了这次要多拿几件的,你这么坑我们难道不怕有朝一日落在北府军手里吗?” 在机关鸟的指令里知道慕容泓已经进入能听到他们对话的范围后阿拓刻意地在“北府军”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然后不意外地感觉到了一股明显的杀意从另一边快速蔓延过来。 “好啊,原来高盖不但监守自盗,还吃里扒外搭上了汉人的北府军。” 高管事在听见慕容泓的怒吼的时候头皮都快炸了,然而身体还没来得及发抖眼角就瞥见慕容泓直接抽刀朝着他们的方向砍了过来,求生本能让高管事转身开始朝着军营的偏僻处逃去。 在那股杀气接近时,阿拓的手已经摸上了自己的刀柄,所以及时替高管事挡住了慕容泓的第一击。当然阿拓并没有展示他的全力,只不过像一个寻常武功不错的护卫那样僵持一番,给了慕容泓一种再努力一点就能杀掉对方的错觉。 “给我杀了他们两个,敢动我的宝贝,真的活腻味了。” 慕容泓一边指挥手下追上高管事,一边又对着阿拓砍了两刀,而阿拓用一种险之又险的架势格挡了那两刀。在慕容泓的眼里,这个北府军那里来的少年空有身体的力量,却不知如何协调全身的肌肉,所以挡完那两刀后脚步都乱了,开始跌跌撞撞地往管家逃亡的地方撤退。 高管事此时的内心完全是一团混乱的,他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逃,但是他又缺乏站在原地引颈就戮的勇气,所以只能继续毫无意义地奔走着。而当脑袋不甚清醒的时候,人的本能是会往自以为安全的地方逃亡的,而此时此刻在高管事的心目中,所谓的安全的地方自然是主人在的地方。 于是在诸葛承的视野里,都不用阿拓去吸引注意力,这位高管事就一马当先带着身后的阿拓,和每次眼看着就快要干掉对方却总差了那么一点的慕容泓,以及他身后跟着的一众亲兵一起朝着高盖的位置移动了。 第115章 十万人规模的军营很大,大到像个小镇一样,所以东边打的热热闹闹的西边却依旧无事发生。再加上军营的日常训练里本来就充斥着各种喊杀之声,所以有些刀剑相碰的声响落在大家耳朵里也是稀松平常。除非巡逻队发出特制警讯众人都以为一切如常。 宝库的位置本来就很偏僻,而谋臣们因为需要静下心思考所以他们各自的军帐也在偏僻的位置,再加上一路有诸葛承指挥着阿拓刻意地控制逃亡节奏让他们避开了大队的巡逻士兵,于是等他们已经跑出去很大一段路后这个追杀队伍的规模居然还保持着原样,也没有真的惊动军营里其他人。 当然这恐怕也与慕容泓的带兵风格有关,这几个月里士兵们已经见惯了他拿着刀追着别人砍的样子了。 到了这会士兵们都已经学会除非慕容泓亲自命令,否则不要一拥而上挡了王爷的兴致,否则到时候说不定王爷砍得不尽兴时就轮到要来砍帮忙的士兵们了。所以即使少数的几队看见了这番景象的巡逻兵也在原地疑惑地等待片刻,发现没有后续命令后又干自己的事去了。 慕容泓这会也是已经杀红了眼,他从来没碰到过一个敌人能像阿拓这么滑不留手,明明看起来能几刀砍死的人居然已经逃出了那么一大段路后还是毫发无伤的样子。于是火气上来的慕容泓非要亲自砍死这个人,加上在自己的军营里追杀两个人让他觉得十拿九稳,也就没有继续再呼叫其他人来围堵他们。 就在他们这一路逃一路追的过程里,那边高盖和宿勤崇已经谈好了,还不知道自家管事已经惹了天大的祸事的高盖跟着宿勤崇到了军营一处相当偏僻的一看就很适合密谋的角落。而宿勤崇让他在这里稍等片刻后就转身去请小王爷慕容冲了。 在高空目睹了全部过程的诸葛承觉得他的演员们终于全部都就位了,当慕容冲被宿勤崇带到高盖面前时真正的好戏终于即将上演了。 第69章 得了诸葛承信号的阿拓上前两步超过了高管事,对方此刻还能有命在完全靠的是阿拓装作左支右绌地替他抵挡了后路所有的追杀。而当阿拓宣告放弃时,高管事直接被送到了慕容泓身前,已经怒不可遏的慕容泓想也没想一刀劈下,这次终于没有出现任何意外,高管事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当场一命呜呼。 高管事伏诛后此刻被追杀的就剩阿拓一人了,而他离慕容冲三人的密谋地点已经不远了。 于是刚刚完成了互相见礼的三人耳听得本应只是很轻微的嘈杂兵营杂乱喊声越来越近,在他们能反应过来前只见眼前拐角处的树林旁边,阿拓带着身后的慕容泓出现了。 历来没有比这更尴尬的状况了,密谋者们刚刚聚在一起,却被他们想要密谋陷害的对象当场撞破了行藏。因为做贼心虚的缘故,这三人一致认为是事情败露了。那么择日不如撞日,因为不撞日也不会再有来日了。自以为慕容泓已经知晓一切而他们若再不动手就只能等死的三人纷纷抽出了武器。 鲜卑人到底还是胡人血性,即使入了关,哪怕做了谋臣的高盖和宿勤崇身上依旧时时戴着佩刀,此时配合着慕容冲一左一右摆了个殊死抵抗的阵型。 慕容泓这边其实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只是在追杀一个和高盖一起偷卖自己宝贝的北府军那边的人,追着追着就看见自己的弟弟和自家两名谋臣一起聚在一个偏僻角落不知道在干吗。在他还没想明白的过程里,就见那三人先后抽出刀脸上摆出了一副你死我活的表情。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哪怕慕容泓再武人性格也想明白那三个是在密谋取代自己了。 “好啊,你们居然胆敢谋逆,今儿个就把你们所有人通通杀了才能解我心头之恨了。” 语言已经无法形容慕容泓此刻的怒气已经飙升到何等的程度了,他现在一心只想凭手中一把刀杀尽眼前一切该死之人。所以明明可以后退一步呼叫军营里各处官兵来处这么几个叛逆,他却选择了提刀自己上。何况他自己也评估了一下,阿拓只是能逃了点,慕容冲半个女人,剩下两个谋士刀都握得不像样根本不足为惧。 但慕容泓的亲兵里还是有脑子清醒的人的,明明这场本来只是在追杀一个混进来的汉人那边的小兵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然后一转身莫名其妙变成了朝廷内地位最高的两位王爷和两位谋臣的谋反事件。这种脱离掌握的要命大事还是得请身居高位的人来解决,尽管好像军营里最身居高位的人都在眼前了,但是亲兵队长还是指挥着其中一名士兵让他尽可能去找个能处这事的人来。 当场上两方拥有共同的敌人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先变成同一方。慕容冲那边唯有高盖认识阿拓是谁,可惜由于这个涉及到他自己干的丑事所以不能解释。但到了如今这个份上,多一个人总归是多一份力量,也就多一点在慕容泓面前活下来的可能。 “阿二小兄弟,来我们这里,我们一起诛杀这个暴虐成性的昏王。”高盖对着阿拓高喊了一句。 阿拓也不在意高盖一句话给他定了一个同样谋反的罪名,边格挡慕容泓手下的乱刀边加入了慕容冲那一边的阵型,刚站定位置就替慕容冲格开了几名亲兵的攻击。 “好刀法。” 此刻的慕容冲终于在一片混乱中仔细看了阿拓一眼。以慕容冲的眼界来说,除了他自己外他这辈子里见过的能称为好看的人就一个,就是他姐姐清河公主,现在终于要再加一个了。 第116章 阿拓的好看和慕容冲见过的其他的人都不一样,他和他姐姐就是纯粹的美丽,花一样的。可是这种美丽毫无价值,在刀剑面前这种美丽只会给他们自己带来危险。他们被随意地攀折,装饰在牢笼一样的宫殿里,没人会过问他们的感受,他们只要负责美丽就可以了。 可是阿拓的好看不一样,他首先是刚强的,其次才是好看的。慕容冲先看见了他的刀,才看见了他的美。阿拓的好看就像光,带着正气和温暖,让人不自觉地会想要相信他。 “小心,不要分神。”在慕容冲不合时宜的发愣中,阿拓又替他挡开了三刀进攻。 慕容冲摇摇头一边驱散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一边出刀将被阿拓架住了攻击的那几个人一一杀退。 发现慕容冲擅长进攻后阿拓更改了策略,他乐得有人能在此时替他分担压力方便他藏拙。于是阿拓开始专心替慕容冲格挡来自各路包括慕容泓的攻击,而将进攻这件事专门交给了慕容冲。 阿拓因为得了兵家秘传后刀法超过慕容冲和慕容泓太多,所以只要看他们起手就能大概明白这两人这招想怎么打。为了方便慕容冲,阿拓不但帮他格挡了所有的攻击,还把他要进攻的路线替他预先留了出来。 而慕容冲这边又是另一种感受了,他这一辈子用刀都从来没打得这么舒服过。小时候他也曾有满腔抱负,觉得鲜卑男儿纵使一时屈居他人之下只要志气不灭终会有出头之日。所以即使被整个长安城嘲笑是个男宠的时候他也日日练刀不辍,可是那位天王只不过看过一次他练刀的样子就在那里哈哈大笑。 “我的小凤皇啊,你的刀舞得真漂亮。可是记住了,与人搏命的时候别用刀,否则你一刀过后就该死在别人的刀下了,那样可就太难看了。所以小凤皇遇到危险时一定要逃,逃得越远越好,等孤来救你就好了。” 慕容冲听懂了,他的刀和他的人一样,空有美丽却脆弱不堪,除非敌人肯毫不还击引颈就戮,否则一刀过后只知进攻不懂防守的他唯有死在别人刀下。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慕容冲现在明白了,那位天王看错了,他的刀是美丽的,也可以是致命的,只要有人肯坚定不移地站在身边,和他一起面对来自前方的危险就可以了。 慕容冲再次望了身边的阿拓一眼,就算是胡人里也算高大的阿拓当然也比慕容冲更高一点。所以慕容冲从那个微微低一点的角度望去,阿拓抿紧嘴唇眼神坚定望向敌人的表情看上去让人感到分外的安全。 95. “怎么了,皇弟,你的刀只有这点力道?我看你还是改不了那个万事只能靠男人的毛病,慕容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只会以色事人的东西,连造反都要找个野男人来帮你。”慕容泓一向看不起他这个弟弟,如今双方撕破脸皮自然是什么狠话都能出口了。 “住口!慕容泓,你以为这些年你在关中的富贵太平日子是哪里来的?还不是我和姐姐在宫里帮你睡出来的!” 慕容冲这段男宠过往向来是军营里的不可说,但不可说不代表没发生过。有时候慕容冲真的很想问问那些身为他家人的人,那么小的他难道真的能抵抗命运不进宫吗?难道长得漂亮也是他的罪过吗? 他的那些家人们在他被选中的时候没帮过他,慕容冲不怨他们,他们也是天王的阶下囚,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他的家人们在他在宫里自我怀疑自我厌弃的时候过着好日子,慕容冲也不怨他们,反正他的生活无法更改,比起大家一起糟糕,至少家里人有好日子过还算不错。 可是凭什么,在他自己为自己挣得了自由之后,他的那些家人们可以倒过来用这段过往来审判他,就好像他是他们一家清白里唯一的污点。他慕容冲从来没有欠过他们的,倒是他们欠他的,现在可以还了。 “收刀,静心,他只是想让你冲动乱了你的节奏而已。” 在慕容冲想要抢上一个进攻的位置单挑慕容泓时阿拓握着他的手臂又把拉了回来,同时他挡在慕容冲身前架开了慕容泓趁乱劈过来的一刀。 “我知道了,谢谢。”慕容冲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内心刚刚升起的戾气,抬起眼时看见阿拓挥刀的背影。 “时间不能拖得太久,必须尽快杀了慕容泓,我们一起上。” 听到慕容冲的建议的阿拓右撤一步让了半个身位给慕容冲,他将刀换至左手,同慕容冲一个踏正位,一个踏反位同时进攻慕容泓。 被同样节奏夹击的慕容泓渐渐感觉到了压力,明明在他眼里阿拓和慕容冲的刀法都大有问题,偏偏配合起来威力何止是大了一倍。本来在他眼里杀了这四个是十拿九稳的事,然而此时他首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阿拓反手一刀挥向慕容泓的肋下,逼使他回刀格挡,这一次阿拓在这刀里多带了一点的力道,已经习惯了阿拓刀上力道的慕容泓就因为这多出一点点的力量乱了手感。为了避免被一刀弹开露出空门,他只能左脚后撤半步来缓解这一刀的冲力。 本来慕容泓的应对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他左脚后撤的同时却把身体的右侧送了出去,而这一送正好是送到了慕容冲的刀下。慕容冲那个打起来只会进攻不会防守的打法又让这刀比一般人使用同样的招式时将刀送得更靠前,两相一叠加之后这一刀划破了慕容泓的内甲在他的右侧胸口直接划开一道口子。 第117章 “混账,你们敢伤我!” “笑话,我们还准备杀了你呢。” “那我就先杀了你,慕容冲!” 慕容泓彻底放弃进攻阿拓,反正在他眼里那家伙也就是挡刀强点,先把慕容冲干掉无论是对他自身的安全还是对解决整个事件来说都更为有利。而他这边节奏一改,慕容冲就应对地左支右绌起来。 “后退。” 阿拓一句话后强行挤进了慕容冲和慕容泓之间,以险之又险的角度躲过慕容泓一刀后又还了对手一刀。在他争取到的时间内,慕容冲得以安全地退出慕容泓的攻击距离。 “我来挡住他,你们几个先杀亲兵。” 本来论身份地位在场的人里是阿拓最低,但斗武的场合里当然是武艺最高的人说了算,作为在场唯一能挡住慕容泓进攻的人,他说的话其他人自然就开始照做了。 虽然剩下三人的武艺都很一般,但是慕容泓的亲兵们也是差不多的水准,在看过刚刚阿拓和慕容冲的配合后,两名谋臣豁出老命去替慕容冲专心防御亲兵的进攻,让他专心负责杀人,一时之间居然战果丰硕连杀几人。 慕容泓眼看场内形势渐渐不对,几次想越过阿拓去进攻慕容冲都被他挡了下来,而且阿拓还有意无意地进攻慕容泓的右侧,让慕容泓已经伤到的右胸那边反复承受伤口被拉扯的疼痛。 其实慕容冲杀得很快,在之前那个去报信的亲兵还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营地里一边转悠一边想到底该给谁报信的时候,场内慕容泓带来的人都已经死的死伤的伤再无抵抗能力了。在腾出手来后,那三人迅速加入了阿拓这边的战团,四个人一起将慕容泓围在了中间。 慕容泓也没能想到场内形势能这样瞬间倒转,这里本来就偏,他一开始又自信过头没安排士兵去叫人来,而现在再叫也已经来不及了。从未觉得离死亡如此之近的慕容泓凭借着求生意志激发出的狠劲加快了刀法的速度。 阿拓观察了一下场内的情况,其实高盖和宿勤崇这俩人此时基本上是在帮倒忙,他们俩那个纷乱的出刀节奏有时甚至能帮助慕容泓挡住慕容冲的进攻。 “你们俩先出去,挡住外面不要再来人就可以了。”阿拓对着高盖和宿勤崇下了一个指令,这两个还在犹豫的时候慕容冲又加了一句。 “听他的,你们俩给我退下挡住外面所有的可能增援,就说王爷在里面有秘事要办,敢质疑的当场格杀。” 有了慕容冲的命令作保,这两个文臣乐得赶紧退出战场,他们跑出去时果然外面有些士兵听到动静过来了。根本不知道这俩人已经在谋反的士兵们自然以为他们还是高官,被他们几句话就又原路劝了回去。 于是场中又只剩下了慕容泓慕容冲和阿拓三人,而此时的慕容泓右半边身体已经彻底被血染红,刚刚那阵疯劲过去后他出刀的节奏明显慢了许多。 “再加把劲,他快不行了。” 阿拓适时地鼓励了一句,慕容冲下意识地对着他点了点头。慕容泓此时一刀朝着慕容冲的脖颈砍来,而同样早已杀红眼了的慕容冲则是躲也不躲整个人连同手中刀一起朝着慕容泓的胸前一步跨出,同时举刀刺了过去。 第70章 刀刃入肉的触感反馈并未有什么特别的让人不适的感觉,慕容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亲哥哥,那个在他的记忆里总是暴躁而强大的男人露出满眼的不可思议,他大概想开口质问为什么,可是张开嘴后除了血以外什么也没有流出来。 慕容冲太沉迷于这种不可思议的场面了,所以忘了他哥哥手里的刀还没放下,他的手也许已经没有力气了,可被举刀高处的刀还是自然地落了下来。等慕容冲回过神已经来不及了,也许这一刀是砍不到慕容冲的脖颈了,可依旧能够到他的肩膀。 无计可施的慕容冲选择闭上眼睛逃避这可能的危险,也许他的哥哥在这点上是对的,男宠的生活已经让他没有了鲜卑男儿的血性,所以应对危险的手段也是如此软弱。 然后慕容冲感受到有人勾住他的脖颈将他拉离原本的位置,意料之外的近身接触让他睁开眼睛。那条手臂如今搭在他的肩膀之上,而慕容泓的刀锋落了下来,割开包裹手臂的粗鄙布料,露出里面正在用力的肌肉,接着血从伤口里流出来,染红了慕容冲的眼睛。 慕容冲没有听见救他的那人呼痛的声音,反而是慕容泓临死前的吸气呛咳充斥着他的耳朵。慕容冲前所未有的觉得自己的哥哥真是吵闹,哪怕快死了都不消停。想让他安静点的慕容冲上前拔出了已经插进慕容泓胸口的刀,任由对方胸膛里喷出的血液溅了他一身。 已经长成的牡丹在嫡亲兄长的血泊里全然盛放。 那朵牡丹转过身,披散青丝随着身体的转动轻轻扬起又再度垂落,兄长的血液从他半边脸颊一路往下流到胸口,对此慕容冲依旧无知无觉。然后他抬起头,看见阿拓面无表情站在原地,左手垂在身体一侧,伤口的血液沿着他的指尖一滴滴落下。 慕容冲尖叫一声抢到阿拓身前,用刀割开自己一边袍袖举起阿拓的手臂就要给他包扎。阿拓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脸上带着一丝慌乱神情挣脱慕容冲的双手后退一步。 “你……你不喜欢我帮你包吗?”慕容冲的表情看起来带着受伤和讨好。 “那我去叫军医,总之你别随便乱动,你的伤口看起来很深,不要让它再多流血了。” 第118章 这时之前跑去找人的亲兵终于带着他觉得能解决争端的人回来了,那位来时路上只是埋怨为什么今天没有离开大营的将军到现场时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说燕将大兴的人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他们那位不可说的美丽小王爷一身是血站在尸体面前用冰冷眼神望着他。 此时的高盖和宿勤崇互相对望了一眼,在刚刚那个武斗的场面里这两位谋臣实在算不上出了力。 在如此重要的谋反场合里全程几乎都是靠他们投靠的慕容冲自己完成的,而另一个居功至伟的角色居然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人。担心自己另投主人后没有足够功绩证明自己的两人知道,此时再不发挥自身才能就只会被新主人抛弃了。 “北济王昏聩无能,执法严苛,致使军营上下人心浮动,声望大损,非是明主之相。燕将大兴,大兴不在北济王,而在中山王。你等还不快来拜见王爷,到时从龙之功定有你等一份。” 两位谋臣开始发挥自己的口才,把慕容泓批得体无完肤,又把慕容冲捧为天人。反正慕容泓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而尸体是无法为自己辩解的。何况生前的慕容泓在这座军营里也着实算不上有什么人望。 越来越多的官员听闻异变赶来了,可是他们来时万事已经尘埃落定了。先来的还赶得上对着慕容冲表了一番忠心,后来的只轮得到对着高盖和宿勤崇两人喊口号了。因为慕容冲看着大局已定后就赶紧叫了一名军医拉着阿拓退回他的帐里去了。 这场在高盖和宿勤崇事后想来荒唐到儿戏的谋逆就这么匆匆开始又莫名结束了,虽然少了缜密的谋划,小心的演练和从容的执行,但好在以结果来看,它总算还是一场成功的谋逆。除了参与谋逆的三人变成了四人,而那个第四人现在是他们主人的座上贵宾以外。 阿拓任由军医给他的左手进行包扎,全程动也不动一语不发,好像一座没有痛觉也没有反应的石像。 倒是慕容冲忧心忡忡地望着军医,一会问对方这伤要不要紧,会不会留疤,恢复时要注意点什么,又时不时地望向阿拓,小心试探地问他疼不疼。慕容冲连语气都不敢大声,就好像不得阿拓允许他擅自开口询问是一件多么唐突的事情一样。 而此时的阿拓虽然面无表情,内心却是烦乱的要命。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慕容冲的表情,刚刚他们无意间对上眼时阿拓被那双炽热的眼睛吓到了。这根本不在他们的计划里,他只是按照事先和诸葛承商定的那样,试图挑起高盖和慕容泓两边的矛盾看看能不能坐收渔翁之利而已。 当有了一定的巧合和天意辅助,结果远远好过他们的预期,而他参与这场谋逆也只是因为双方暂时有了共同的敌人而已。至于救了慕容冲,那更是一个完全的意外。在阿拓看来他已经在这场局里下了赌注了,而且眼看着要赢了,难道这时候他会坐视庄家出什么意外让他到手的钱财全部打水漂吗? 可是那眼神太过于渴望了,阿拓见过那样的眼神,在他和诸葛承相处时不经意间瞥见镜子里倒映的自己的时候。知道那个眼神是什么的阿拓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当下的情况了,所以他笨拙地拒绝着,试图用谁看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来对抗那个过分热烈的眼神。 然而慕容冲仿佛看不见那显然的拒绝,还要贴上前来,为了和坐着的阿拓维持同样的视线高度,刚刚已经掌握了军中大权的慕容冲在阿拓面前蹲下,握住刚刚被军医放下的已经包扎好的阿拓的手,强行让他们那一双冰冷一双炽热的眼神在空中相遇。 “不想答那些也没关系,能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97. “大胆,王爷问你话呢,你发什么呆!” 高盖刚走进慕容冲的军帐就看见眼前这幅景象,正在烦恼要怎么把这个北府军的人从这件事里排除出去好彻底给他曾经的罪行来个死无对证的高盖迫不及待地要给阿拓定个罪名。可惜话刚起了个头,慕容冲就回过头看着他,曾经的小王爷现在的王爷眼里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我该走了,少爷还在等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处这种突发状况的阿拓决定先撤退再说,至于战果和战利品什么的可以以后再说。 “走去哪里?少爷是谁?”慕容冲很在意阿拓的回答,一定要追根究底问出个结果。 “你不是这座大营里的人吗?” “你还想着回去?在和我们做了这种事后?” 比起给自己的那些破事收尾,高盖更明白他们刚刚的骚乱真相若是被阿拓带回汉人的北府军手里会造成多大的麻烦。汉人是自己来操作也好,透露给人在长安的天王也好,都完全可以利用这一点让他们军心大乱。 “来啊,给我把这个北府军派来的奸细拿下。” 为今之计,高盖也只能希望自己给阿拓定义的这个身份足以吓到被刚刚一时救命之恩搞得有点意乱情迷的王爷了,毕竟阿拓真的是北府军的人,比起来这里交易古董,还是做细作听起来更合些不是么。 “等一下,你是北府军的人?”可惜慕容冲被冲昏头脑的程度还是超过了高盖的想象,他一挥手制止,那些准备上前捉拿阿拓的士兵们自然就又退下了。 阿拓斜着眼看了高盖一眼,后者被这一眼看得心虚到冷汗直流。 “启禀王爷,我家少爷姓谢,是北府军在洛阳的负责人,我叫阿二,是少爷的家奴。上一位王爷有些货物只能在汉人的地界才能卖出价来,所以委托高将军家的管事来洛阳和我家少爷交易,我就是被少爷派来和高管事接洽的代表。” 第119章 要不是考虑到以后可能还用得上高盖,刚刚他这么给阿拓安罪名阿拓也想就干脆把他卖了算了。反正现在当着慕容冲的面,谁说的话更好使都还未知。 只是既然已经开口解释了,那么刚刚那个撤退的决定就不再提了,阿拓必须给自己出现在慕容冲他们面前给出一个合的解释。反正知道前半事情真相的高管事和慕容泓现在都已经开不了口了,那过程自然是由得阿拓随便编了。 “今天本来我也应该同之前那样和高管事核算之前的交易细目的,但是高管事说上一位王爷实在是疑心甚重刚愎自用,就因为两个汉人商人呈上一件和宝库中的青铜尊形制相同的酒樽就不问青红皂白地要问罪于他。可怜他兢兢业业做事,不敢有一点怠慢,却抵不过那位心中一个小小的猜测。” “本来我们也只是私下里闲聊几句,谁知那位不知道为了什么刚巧就在附近,听了几句就以为我们私下对他不满,举起刀来就要杀了我们。人总有求生本能,那位既然要抽刀杀人了,我也只能举刀抵抗。 高管事因为没什么武艺傍身就先行逃跑,我也不认识这座军营的排布只能跟着他边战边逃,谁知逃到最后高管事还是被那位一刀杀了。我无奈只能认准一处人少的地方接着逃,没跑出几步就看见王爷三位在那里了,后面的事王爷自然也就知道了。” “原来是这样。”慕容冲微笑地看着阿拓,似乎很满意对方能对着自己耐心地说那一大段解释,然后又转向了高盖,而面对高盖时脸色就要阴冷地多。 “你这人真是妄为鲜卑男儿,人家不但是你的合作对象还顺带救了你的命,是和我们一起推翻昏王暴政的功臣,你凭什么转身就给人家安了个奸细的名。他是来自北府军没错,可他身为家奴难道有别的选择吗?” 慕容冲自见面起本来就对阿拓有一股说不出的亲近之感,如今听到他的身世遭遇后更加觉得感同身受。要不是知道自己日后还用得上高盖,都恨不得狠狠责罚一下这个颠倒黑白的卑鄙谋士好给阿拓出一口气。 还好高盖不知道这两个人都给了他一个要不是日后还用得上不然现在就处掉的评语,所以还能老神在在地给慕容冲提下一步的建议。 “是,王爷说得对,但是他总归是出身北府军,我们这的事难道能放他回去禀告给北府军听吗?”一看慕容冲的脸色又有点不对,已经摸清他的思路的高盖马上接着说下半句。 “其实阿二兄弟是完全的鲜卑人,只不过从小出身在汉人高官的府邸里才被逼做了家奴,这样英雄的人物就该趁此机会留在我慕容氏的军营里和同族一起为天下大业出力,所以臣的意思是阿二兄弟就干脆离了北府军,不要回去了吧。” “你是鲜卑人?”慕容冲脸上的神色充满了惊喜。 “那高盖说得对,你就不要回去了,留在这里,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这其实本来就是阿拓和诸葛承的目的,所以才给他编了那个不被待见的背景方便他随时叛变。但是慕容冲现在这个过分快乐的表情让阿拓犹豫了。 “可是我还有阿母和妹妹在汉人府里。” “阿二兄弟。”高盖此时的脸色带着一丝狠厉。 “历来做大事总是会有牺牲的,你这等英雄人物在我们这里才能做一番事业,你阿母和妹妹难道真能为了她们自己把你困在那种牢笼里一辈子?何况汉人一向假仁假义,你叛逃他们最多捉拿你,让你的亲人日子过得艰难点,总不至于牵连太过的。你跟着我们,等燕大兴一统天下,早晚也冲垮那汉人的府邸,那才是真正能救她们脱离苦海的正道。”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不同意就算阿拓不识好歹了,所以他心一横在慕容冲面前单膝下跪抱拳。 “从小汉人待我如猪狗,阿二其实也早就想要逃走,只是心中一直放不下阿母和妹妹。若王爷肯应允我有朝一日攻入汉人地界后让阿二去寻她们,阿二愿为王爷驱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同样是家人,有人视为奴为婢的家人为污点,有人却愿意为了别人卖命只拿来换有朝一日解救她们的机会,慕容冲突然有点羡慕起阿拓的那些家人来。不过没关系,阿拓已经是他的人了,他有的是时间让阿拓也把他放进心里。 “你快起来,别把刚包好的伤口又崩裂了。”慕容冲小心地扶起阿拓,确保自己没有用力压到他的伤口。 “我不要你赴汤蹈火,咱们一起好好做一番事业,然后打去汉人的地界救你的母亲和妹妹。” 慕容冲这番话说得太过真诚,而阿拓始终不敢望向他的眼睛。 第71章 “我给你们的符都贴身戴好了吗?” 谢灵运此时依旧穿着他显眼到了招摇地步的华丽衣衫,身后则是跟着虽然整体配色朴素但是做工布料同样上乘的毛小豆和阿拓。 “戴好了。”毛小豆手摸到胸口衣衫一处,那里面的里衣夹层里加了谢灵运给他们画的加了障眼法的符篆。 “你都没入道家的门,你确定画的符真的有用?” “你就说你爹有没有收到我的传讯符吧。”谢灵运非常不雅地当着这俩人翻了个白眼,反正他干什么这俩都不怎么信的样子,干脆就连平常端着的形象也一并不要了。 如同毛小豆曾经问过谢灵运的那样,儒道两家的绝学他都会,然而他就是硬生生地徘徊在这俩家的大门口哪家都没有入。所以整个人才矛盾地一会想学儒家入世,一会又想学道家出尘,这大概就是独属于天才的不同于凡人的奢侈烦恼了。 第120章 “其实不戴也行啊,我以前也没见过刘肃民。”毛小豆仔细回想了一下他的经历,的确是没见过刘毅父子的记忆。 “以前没见过,不代表以后也不会见啊,你既然此时在背后调查别人,身份能瞒还是瞒下的好。” “嗯,就说我俩是你远房表弟是吧?王家的人?” “对,王家家大业大到王家自己都认不全自家的人,所以我说你们是我远房表弟,没人会怀疑的。” 在互相对好说辞后这三人在谢灵运的带领下进了一处很大的园子,一看就是江南风格的廊榭点缀在一种绿荫花草之间,蜿蜒的小河从回廊底下穿过绕个半弯又从另一端伸了出来。 河边低矮的树丛之上,一朵朵白色的小花点缀其上,比起花本身的清丽,更吸引人的是那股淡雅芳香。阿拓本来不认识这种花,谢灵运告诉他那叫栀子,花喻同心,实可入药,香气宜人。然后在阿拓的心里,这种看起来淡淡然却很有用的花就取代了牡丹成为他心中最能代表毛小豆的花。当然,在各色花朵里衡量出一种来代表毛小豆这种事阿拓也只敢在心里想想,是绝对不敢告诉毛小豆听的。 谢灵运很熟悉这处园子,带着身后两人七拐八绕地就到了一处水边的八角亭。 里面已经有好几位公子早就到了,这些人或坐或卧,姿势随意而慵懒,亭子正中放着一个桌案,上面香炉里正燃着上好的沉香。清风徐徐吹入亭中,将那一柱本该笔直的细烟吹得弯弯袅袅,给整个八角亭里的众人带上了一股仙气的味道。 阿拓看着眼前这些世家公子们,心想在这种地方看着这样的景色活久了以后,难怪汉人无法抵御胡人的兵马刀剑。若他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长大,恐怕也是有气无力,手指软软绵绵,只拿得动笔,又怎能挥得动刀。 “哼,你们这群惫懒货色,还没开始就都躺下了,刘肃民那几个到了没有?”除了在毛小豆他俩面前稍微收敛一点以外,谢灵运当着外人的面,又是回到那个桀骜不驯的天之骄子的样子了。 “咦,这不是我们康乐公爷吗?你都几次没来我们的游园会了,我还以为上次输了之后公爷拉不下这个脸,躲回家哭鼻子去了。” 谢灵运刚问完话,那几个世家公子还没来得及起身,就有人带着几个人从亭子另一头的小路走了过来。由阿拓的眼光来看的话,这个青年的身体倒是像练过的样子。看他走路的步伐就比他身后几个跟着的要稳,而且他的眼神也像是练过,大老远看人的时候一双眼睛就显得炯炯有神,很多胡人里擅射的勇士都有着类似的眼睛。 阿拓猜,这个人就是刘肃民了。 “刘小将军,是你们三人赢了我一人,我自己领的那两样可是把你们赢得心服口服的。”听谢灵运的口吻,这位的确就是刘肃民。 “赢了就是赢了,别管几个人,这可是诸位公子都在场做了见证的,难道你谢康乐想不认吗?” “我就是认了,你逢人也就只能说一句你赢了谢灵运,别人再问怎么赢的你敢细说吗?” 只是寥寥几句,姑孰最大来头的两位公子爷又在亭中对上了,而周围其他人也不发声就这么饶有兴趣地看着。平头百姓斗鸡斗狗,世家公子斗文斗武,抛开形式之后,内里其实也没多少区别。 “既然今天当初见证的各位都还在场,不如这样,我呢,趁我俩远房表弟来我这借宿几日的工夫把他们一并带了过来。我们来赌一场,赌这一次三对三的胜负,但结果要算两场。也就是说,如果这场是我和我的人赢了,你连上次那场都要算输给我。从此后你逢人就要给我去解释一遍说你说错了,你是连输给谢灵运两场,还要当我面跪下连说三句‘公爷我怎么配和你斗’怎样?”这会谢灵运一番话说得神采飞扬,配上他那一身华丽打扮,阿拓也难得在心底给他叫了声好。 “凭什么?难道你赌赢一场,就要我要做那么多吗,这哪里公平了?” 看谢灵运说得那么自信满满的样子,刘肃民内心也是有点打鼓,毕竟这次他是真的有三个人,虽然那俩小子都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样子,但难保手中没有什么绝活。谢灵运他们是肯定赢不了的,也就是那俩人只要赢上一项,谢灵运就可以凭借小项里绝对的优势拿下最后的胜利。 “就凭我赌的是我们三人一共六项,每一项结果都是大胜。 你们随意派人,派六个来比这六项我都没有异议,但凡有一项我和我的人结果是中胜或者小胜都算是你们赢。从此以后你出门怎么说你赢了我谢灵运我再无二话,别人来问我我也老实承认,这姑孰地界的文采风流从此由你刘肃民一人独得,如何?” “每一项都大胜?”刘肃民这会反而笑了。 “就凭他们俩?你还真当人人都是你谢灵运了?” 历来少年天骄最怕言语相激,而刘肃民也不例外。 被谢灵运的符篆用障眼法变化了一下外貌后,阿拓和毛小豆看起来就没有本来的他们那么一表人才了,所以刘肃民自然而然对这两个根本没出现在姑孰地界上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没有什么戒心。 “好,我赌了,从此姑孰有我刘肃民的地方,你就等着退避三舍吧。” 99. 得了兴致的公子们纷纷决定要加入,于是为了各方留出足够的准备时间,比赛定在了三天之后,今天则是先把各项目分配和到时要比的赛制内容商量好。 第121章 刘肃民在那里他的队伍,对于射御两项在场人中还是他最厉害,所以他依旧一人领了两项,至于其他几项则是于现场各位公子们推举了这一项最有自信的那一位来比。最后刘肃民组出了一个五对三的队伍。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礼由祝公子对康乐公,比嘉礼里燕飨之礼,到时候你二人各准备一道宴客所需招待我等全体比赛观战的诸位公子,一饮一食,你们俩商量着各定一项。”众人商量好之后由刘肃民开始宣布赛制。 “祝兄家中产业食肆遍及江南诸重镇,想必于食之一道有独到见解。”因为这次要认真比试,所以谢灵运真的花了点时间去了解完毕姑孰这些公子们的家世背景了,这一次他们完全是有备而来。 “所以食就归祝兄吧,我拿饮就可以了。” “乐之一项,由王大公子和秦公子比试,两位公子都选了琴,两位是要选合奏呢还是斗琴?”刘肃民在礼这个项目上写完两边分配后又开始介绍乐。 “斗琴,一人一曲,听者分胜负。”那位秦公子此刻站了出来,脸色挑衅地看向毛小豆。 “我无所谓,秦公子要斗便斗吧。”毛小豆脸上波澜不惊。 “那两位的曲目是?” “自然是《广陵散》,嵇康之后,哪个不想再现已成绝响的传世名曲,某虽不才,却也心向往之,不得不献丑一二了。”秦公子摇头晃脑的一阵吟诵,把一旁的阿拓看得一愣,从此酸腐二字在他心中有了明确的形象佐证。 “王大公子的选曲是?” “《胡笳十八拍》。”毛小豆言简意赅,再没别的补充了,然而胡笳两字却让阿拓不可避免地又转过去看了他一眼。 “好,射御两项都是我对上王小公子,两项都是比五射五御的技巧谁能完成得更多、结果更好便得分更高,你觉得如何?”刘肃民又转向了阿拓。 “可以,简单明了地来,不要搞太多花哨的。” “王小公子真是深得我心。” “书是这样,反正在座各位一手字是无论如何写不过康乐公的,我们李二公子也就是学习讨教一番,总之这个大胜肯定是康乐公你的。不过你呢也多少安慰一下小孩子,你写完那幅字就送给人家吧。” “好你个刘肃民,我还没比呢你就从我这坑一幅字自己做人情?” 谢灵运干脆了当地转向了那位李二公子,这是在场的公子里年岁最小的一个,纯粹是被自家哥哥带出来见世面的。反正书这一项谁写得过书圣后人,索性学田忌赛马找了张最废的牌出来,输了也不算丢人。 没有同那些同龄公子间见面时的剑拔弩张,谢灵运同样和颜悦色地看着那位小公子,还像位兄长那样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到时候别怕,尽力写好就行了。到时候咱们谁也不占谁的便宜,你写的那幅归我,我写的那幅归你。” “最后一项算,是沈公子对王大公子,为了避免事先窜题,我们到时候会请本地商会选一本账册一式两份送来,商会是不会得罪我们当中任何一边的,所以定会保持公平公正。到时送来的账册由两位公子分别核算,以最终结果出来的速度和准确程度来评分。” “如果大家都没有疑问了的话,咱们三日后丹阳湖边见。” 第72章 三日后的早晨,丹阳湖边的观景台上,谢灵运和刘肃民带着他们各自要比试的队伍在那汇合了。有了三天时间宣传,姑孰地界上所有能称得上世家子弟的在这个年龄段的公子们都来观战了。乘着比赛还没开始,兴致高昂的公子们开始三三两两在场内事先准备好的桌案面前挥毫泼墨,吟诗作对。那场面的热闹景象和几天前抚军将军发兵梁州那个点兵仪式也差不了太多了。 在阿拓的眼里,丹阳湖真是水泽浩荡,从观景台上远远望去也看不见另一侧的湖岸,以成片芦苇勾勒出的近景之上,无数野鸭鹭鸶等等水鸟在其间若隐若现,而远处水天相连的地平线上,时不时有一群水鸟惊起,在朝阳的陪衬下,一行飞鸟直上青天。 被这片湖光水色惊艳的阿拓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你觉得怎样?虎牢关后的大好河山和青年才俊。”毛小豆用他们俩才能听见的音量对着阿拓提问。 “要我来看的话,很美。可惜……”阿拓后半句话含在嘴里。 “美却柔弱是吧。”毛小豆倒是没有什么避讳,直接替阿拓下了后半句的结论。 “你们胡人都是这么看我们汉人的吗?比如今天要比的这些东西,是不是在你眼里只是一些消磨时光的无用技艺?” “以前是这么觉得,后来……尤其是我们转的这一圈,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汉人的地界上人们都是怎么生活的。比起胡人来说,汉人的确是柔软,就像在座这些人,我要是拿起刀他们今天一个也走不了。” 阿拓今天没有带刀,所以空荡荡的腰间让他感觉很不习惯。 阿拓的眼睛扫过场内,这会已经有些诗性大发的青年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作品,诗稿在场中不停地传阅,有人一边吟诵一边点评,说到兴奋处时,又取来场中事先备好的酒水畅饮一番。在阿拓眼里,这些人固然是柔弱的,却也是肆意的。哪怕仅仅是以一名用刀的人的眼光来看,这种肆意也足以让他羡慕。 “可是人的寿命是有数的,我的刀能赢过他们,我的强大他们知道,我也知道,可是百年之后等见证者们都故去了,又有谁会知道呢?但是汉人的那些技艺不一样,书画诗稿可以留着传世,礼乐技艺可以代代相传,今人看见和听见的美丽,后人依然可以触碰。” 第122章 “所以——”阿拓转向毛小豆,并不掩饰此刻他脸上的羡慕神色。 “虽然美丽,可惜柔弱,即使柔弱,却很恒久。” 100. “诸位。”见时间差不多了之后,刘肃民一人登上观景台上的一处高阶上,他拍了拍手吸引在场众多还沉浸在各自事务中的年轻人们。 “感谢诸位今天拨冗前来观礼见证,姑孰周遭的青年才俊已经很久都没有聚得这么齐了。” “今日是由我豫州中兵参军刘肃民带队挑战豫州记室参军,康乐公爷谢灵运和他的表弟们,出身琅琊王氏的两位公子。比试项目是我等从小熟悉的君子六艺,项目分配和比赛方式已经在各位的请帖上都写明了。 请各位来此就是希望各位凭借自己的本心和学识给我们双方品评一番,好方便我们决出一个大家都心服口服的结果。按照我们双方事先的约定,只有康乐公爷那方六项结果皆是大胜才能算赢得了比赛,这一点还望诸位谨记。” “由于有些比赛比较费时,而康乐公爷他们一人均领了两项,所以今日的赛制安排如下:先比书这一项,双方各写一幅大字就算完成,完赛后的康乐公就可以去准备礼这一项了。等午后开宴时其中一饮一食便是比试内容,到时也请诸位不要光顾着眼前美食,两边的燕飨之礼到底孰高孰低也请诸位帮我们分个高下。” “算之一项计算账册极为耗时,在康乐公爷开始写大字之前,由本地商会掌柜替我们见证完后就会将账册分给两边,到时两边就开始演算,时间限定在午后开宴之前,到时候商会会帮着我们评价哪边算得更多,更快,更准。算完后的王大公子就可以开始乐这一项的斗琴比试,到时诸位边听琴声,边品评美食,岂不快哉。” “最后是射御两项,等康乐公爷大字写完诸位评定完成后我和王小公子就会开始射御比试。 先比射,目标就是丹阳湖里各种水鸟野鸭,两人箭壶中各十支箭,不但计算射中的数量,也计算使用的五射技艺是否完美。到时候我们比试后射下的各种飞禽也会一并交由厨子烹成佳肴在宴会里一同呈上。比完射之后就请各位移步观景台旁边的那处操场,那里已经事先布好各种障碍。在那里比试完五御之后,时辰也差不多就该到午后,就可以开宴了。” “这样大家一天之内可以观完六场比试,比试中所得所需也会尽数在今日之内让各位尽皆享用,大家以为如何?” 不得不说刘肃民的这套安排井井有条十分完美,谢灵运这里虽然一人领了两样比试,却并不用赶时间。众人纷纷对这套安排称赞了一番后就宣告比赛正式开始。本地商会的掌柜上台说了几句客套话,感谢众位公子鼎力支持后就从怀中拿出两本账册给了毛小豆和那位沈公子。 他们俩人拿了账本就去那边商会特意安排的案前坐定开始自己的演算了,商会派的人则会在一旁全程监督他们比试过程中并无任何舞弊行为。 不同于从随身口袋中掏出一把传统算筹的沈公子,毛小豆从取出的却是一个多层的木架子一样的东西,长短不一的算筹挂在其上也可以来回拨动。没见过这种演算辅助工具的商会人员好奇地看着这个木架子,想让毛小豆给他解释一下。 “这是家父特制的算架,不同长短的算筹代表不同的位数,不同层级的木架子又能代替进项和出项,总之我比较习惯算账册时用这个做辅助。” 仅仅几句解释就让懂行的商会代表眼睛一亮,不过这毕竟是人家的独门算具,他再感兴趣也没法探究太过。 而在商会代表还在思考这个算具的应用的时候毛小豆已经开始摊开账本一张张翻阅起来了,一手翻阅另一手则开始来回地将算具上的算筹来回地拨动。一片安静的环境下只有算筹间互相碰撞的声响。 不过算这一项观战体验实在无聊,到场的各位青年不过看了几眼后就彻底失去了兴趣,然后纷纷把目光转回场内的两个桌案之上。被刘肃民请来作为本场比试见证的人将预先准备好的两张巨大纸张在桌案上摊开铺好,又在一旁备好笔墨。 “两位要用自己的笔吗?”见证人还贴心地询问了一下。 “不用,就拿你的就行了。” 谢灵运不怎么挑,而李小公子则是挑也没意义的年纪,所以双方均示意拿这边准备的笔墨就行。 “书之一项,主题我就定为形容今日在场的诸位的字句即可,请两位随意发挥。”此时见证人报出了预先定好的书的主题。 “那就我先来吧,反正我肯定会输的,不过能和谢哥哥一起比试就够开心啦,我的字虽然难看,但为了能送给谢哥哥我也一定会努力写的,这是我觉得最配得上谢哥哥的句子。” 李小公子倒是没有姑孰其他成年公子们对于谢灵运那种又想和他亲近又嫌他太孤高的复杂心情,望向谢灵运的眼光里满满都是崇拜。 于是李小公子提起笔,在他的那张纸卷上写下了“夫唯大雅,卓尔不群”。天才和凡人是玩不到一块去的,还没及冠的小孩子都能看明白的事实姑孰那些成了年的所谓“青年才俊”们却依旧在那里纠结。或者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在这个故事里,只是用来衬托谢灵运这个天才的那个凡人。 而看见这句话的谢灵运的表情却也很值得玩味,在一众公子们的眼里,这位应该是以一副舍我其谁的自傲神情接了这幅字的。毕竟不论他们与谢灵运本人的交情到底如何,他这个人从出身到长相到才华都当得起卓尔不群四个字。然而现在的谢灵运一脸愁苦地看着这几个字发愣,许久之后甚至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第123章 “字写得不错,尤其这个‘群’字已经看起来有点骨相了。”一笑之后谢灵运对着李小公子又恢复了和颜悦色的表情,众人难得看见这么平和又亲切的谢灵运,纷纷好奇李小公子到底是哪里对上了这位一向桀骜不驯的天才的青眼。 “李小公子写得不错,不过我们还是来看看康乐公的大作吧。” 已经有负责品评的观众们耐不住好奇心要看谢灵运当场挥毫了。毕竟谢灵运到了姑孰后没怎么和当地的俊杰们交流,所以尽管人人都知道他那笔字深得书圣父子的真意,却有很多都没见过他现场书写的样子。 谢灵运眼神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又落向了在角落书案上安静地翻账册的毛小豆。听见谢灵运准备挥毫了,连毛小豆旁边的正在比试算学的沈公子都抬起头望了这边一眼,唯独毛小豆就像世间没他这个人一样自顾自地干自己的事。 谢灵运又露出了那个嘲讽的笑容,这次明显到连李小公子都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内心压根不在意周围人到底在想什么的谢灵运终于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好奇他写了什么的众人纷纷围了上来,自诩青年才俊的在场所有人看见的却是—— “齐世庸人。” 第73章 凡是看见这四个字的人都愣住了,就好像这四个字就是什么大道本身,它们扑面而来叩问这些人的本心,用振聋发聩的声音对着他们当头棒喝。 这些人被这几个字揪着脖颈强制性地回顾他们自以为成功的人生,然后看见了少时学堂里先生无奈叹气的样子;看见了他们低头垂手站在父亲身边被类似的评语反复的训斥;看见了他们被选荐得了官后,与一个同自己类似背景的除了名字和长相以外没有任何不同的同僚重复着互相肯定,互相吹捧继而互相包庇。 接着这几个字又将他们从过去里拖出来再一脚踢进将来,他们看见了父母给他们定的门当户对的妻子,他们看不清她的脸却能看清她们被大家闺秀的身份规范到精确又一成不变的仪态。他们看见那位妻子为他们生下的继承人,那个少年在学堂里勉强地做着学问。 没有什么天赋的孩子得了先生一句无奈的叹气,回到家时面对父亲的殷殷期盼又只能低头垂手听着他们说出那些他们当年自己都没有做到的千篇一律的训诫。然后继承人长大了,已经在朝堂上混了大半辈子的他们再去为自己的孩子谋一个举荐,像他们当年一样得一个官做。 这会是何等成功的一辈子啊。 齐世之……庸人。 谢灵运这次足够直白,所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懂了。可是看懂了又如何呢?他们生下来就是庸人的命,就算看清自己也只是在自己的无能之上再加一个无奈而已,还不如原先根本看不懂的时候至少还有个梦可以做。 人与人的崩溃是不一样的,由在场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开始,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想抢上来毁了这幅逼着他们看清现实的字,也有人企图拦住那些自己无能就怨恨世界的人。 这幅字和看见了这幅字的人的反应阿拓都看在眼里,而他的震撼并不是来源于这幅字本身写了什么。在阿拓自觉中肯的自我评价里,他可以不算是个好人,但绝对谈不上是个庸人,所以他不会像那些被戳破了真相后被迫直面自己的人那样崩溃失态。 真正震撼阿拓的是这四个字可以让那么多的人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道”。阿拓入过鬼谷,即使以鬼谷的能耐,传他们道时也要颇费一番周折,当然这与鬼谷所传的道本身高深和广阔有关。但无论如何,简单的道亦是道。这些人仅仅是看了这四个字一眼就得以回顾和展望他们碌碌无为的一生,这其中哪怕有一两个人试图做出改变,那么就是这四个字更改了他们的命运。 阿拓刚刚和毛小豆说过,汉人的这些技艺美丽、柔弱却恒久。而现在当他看见这幅字,看见道可以以这样简单而恒久的形式在一个族群里存在。若是胡人也能有这样的传承,也能有这样的技艺,那会是何等伟大的事情。阿拓从没有像这一刻那样从心底羡慕汉人和汉人的文明。 此时因为这一幅字而嘈杂的现场渐渐安静了下来,人们情绪稳定之后都纷纷露出赧然的神情,但是因为大家都差不多所以谁也没有嘲笑谁。胜负当然不必再说,可是有些人觉得忿忿不平。为什么谢灵运自己当他的天才还不够,还非要这样当面指出他们的平庸。虽然也许长远来说,被逼着认清自己的他们可以有更好的成就,但没人喜欢这样当着面几乎蛮横的拆穿。 这实在太过失礼了。 “康乐公,这就是你的君子之礼吗?”看场中形势一面倒地不利于自己,刘肃民决定指出谢灵运这么做的不妥之处,下一场他要比的就是礼,刘肃民想借此让谢灵运在周围这些评分的人心里留下一个狂妄无礼的印象。 “失礼什么?我这幅字写的又不是你们。”谢灵运依旧是那个表情,现在终于有人看明白了,那不是嘲笑周围人,而是在自嘲。 “我也是不久前才弄明白这个道的,所以这是我写给自己的。” “怎么可能?你谢康乐怎么会是个庸人的评价?”有不信的人性急地当场就问了,也不管那是不是谢灵运想说的经历。 谢灵运扫了远处一眼,毛小豆依旧对这边发生了什么毫无兴趣的样子。 第124章 “那要看是和谁比了。” 收回眼神的谢灵运不再管周围人的议论,拿起自己刚刚写好的那幅字走到李小公子的面前,在对方难以置信的眼神里将自己的字递给了他。 “这么……这么好的字真的要送给我?”李小公子难以想象自己能收下这种程度的厚礼,他都想不出他爹事后能用什么礼物来回礼。 “我……我家还不起的。” “还什么?这不就已经还了嘛。”谢灵运将手中字硬塞给李小公子,又从他的桌上拿起那幅他写的字。 “我给你齐世庸人,你给我卓尔不群,说起来还是我赚了呢。” “书之一项,康乐公大胜,诸位可有异议?”在见证人的询问下,其他与会观礼的人纷纷摇了摇头,若这一项还不是谢灵运大胜的话,那真是天何在。 “既然如此,那么康乐公可以开始准备礼这一项了,请比试此项的祝公子也上台前来。”在见证人的主持下,李小公子小心地捧着谢灵运那幅字千恩万谢地下去了,而那位要和谢灵运比试礼的祝公子则是走到了众人跟前。 “请两位说说此次比试的一饮一食分别是什么?” “我祝家食肆开遍江南诸州,靠的便是这一味炙豚。今日我为各位挑选的全部是出生十五日到二十日间的乳豚,由我们家里最有经验的厨子亲自为各位烤制,宴席时将由我来为各位分切呈上。” “那么康乐公准备的饮是?” “刚过了梅雨季,我叫人备了刚摘下来的新鲜青梅。我亲自为诸位青梅煮酒。” “康乐公刚写了个齐世庸人就要青梅煮酒论英雄吗?” “为什么不行呢?这世上从不缺庸人,但也总会有英雄的。” 102. 在两人说完自己要呈上的一饮一食后就分别去准备了。 祝公子本人其实没什么事,只是在那里监督整道菜肴的制作,顺便和那些对工序好奇的公子们讲解一下这道菜的制作步骤。 那二十只乳猪都是由祝公子家食肆里的仆人们帮着在准备。屠夫们手脚利落地迅速将乳猪宰杀、清洗、刮毛,开膛破肚之后又取出内脏。然后厨房里的帮佣们开始接手,用特制的腌料在猪只的内外均匀地涂抹一遍,再用茅草将猪的腹部填实,用柞木将猪只从头到尾串起,又用草线将猪腹缝好。 仆人们早就生好了数个火塘,此时祝公子口中那位大厨开始真正接手,将已经串好的乳猪架到火塘上开始烤制。 大厨来回地巡视这些猪只的烤制状态,指导转动的人或是加快或者减慢转动的速度,时不时地从一旁仆人们抱着的清酒罐子里舀起一勺清酒淋到猪只身上。清酒在火焰中瞬间蒸腾,一阵被散落酒液卷起的盛大火焰过后现场酒香四溢,让观摩的公子们纷纷叫起好来。 而谢灵运那里的阵仗就要小了很多。明明日常谢灵运进出时的排场在座谁都比不上,但今日里他要煮酒却只带了两个人。 属于谢灵运的火塘现在还没点火,他身边一名仆人抱着事先已经用糖腌渍好了的青梅站在一旁,谢灵运一只只从里面拿起梅子码在火塘上专门用来煮酒用的器具里。等码到差不多七分满时,另一名仆人就会抱一坛米酒过来开始往里倒,直到谢灵运满意了,再继续下一坛的制作。 祝家的乳猪烤了二十只,谢灵运的青梅酒也准备了二十坛。在全部准备好后,谢灵运才让仆人们统一点起了火塘的火。 至此礼这一项在待会宴会前所能观摩的部分都已经结束了,见证人开始呼唤四散的众人重新集合。 “下面是射之一项的比试,两位公子的箭枝都已经检查清点完毕了?”见证人将参加比试的刘肃民和阿拓叫上前来。 身上衣物已经换成射御所用的短打的两人尽皆点了点头。 “我们已经派了几搜小船进入湖里,待会得了我们这边的信号那里就会开始驱赶湖中水鸟,两位就可以随意瞄准了。因为五射中有襄尺一项,所以刘公子第一箭须用白矢技巧,王小公子第一箭用襄尺。第二箭王小公子须用白矢而刘公子则是襄尺,后八箭双方自由射击,最后由技巧用得生熟与否,猎物所得多寡,整体射术是否精彩来评分。” 没有异议的双方分别从旁人手里接过了自己比赛时用的弓。 鲜卑人里有很多的神射手,阿拓自问在这一项上还算过得去,当然和他的刀技是没法比,他习武的时间绝大多数还是留给了刀,射术也只是保持在够用的范围内。不过,这种够用是以鲜卑人的标准来评价的。 而且,阿拓好歹也是个兵家传人,虽然拉不开飞将军用的那种五石宝弓,驾驭三石强弓还是不在话下的。弓刚到手的阿拓用两根手指随意地拉了一下弓弦,紧绷的弦子发出一声如乐器般的嗡鸣声,引得一旁的刘肃民转过头来。 “你手上这是……三石的弓?” 刘肃民到底是武将家长大的,对于各种武器的品评眼光还是很毒辣的,光听弦音就判断出了阿拓手里这把弓的强度。然后刘肃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弓,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开二石的弓在整个朝堂上他这个年纪的人里已经是独一份了,谁知道王家随便哪个还不是主家的公子就能开三石的弓。 刘肃民又想到刚刚谢灵运在书之一道上的表现,难道王谢两家真的是世家子弟们不可逾越的高墙吗? 第125章 “嗯,再重的就用不来了。”阿拓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哼,王小公子年纪不大,口气倒挺大,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不比谁射的远,而是比谁射的好射的准,丹阳湖离我们这么近,用不着这么大力的弓。” “知道了,能开始了吗?”阿拓完全没有要领情的样子。 “襄尺的话我是退一尺就够了?” 被拂了好意的刘肃民气得直接挤兑了一句:“你要想让一丈我也没什么意见。” “行,那我就退一丈吧。”没想到阿拓真的又朝后走了好几步。 “两位站定了吗?”见证人一看这边开始剑拔弩张了赶紧插进来缓和气氛。 “好了我们就开始吧。” 得了见证人的授意,早就隐在湖里的船只开始出动,操船的人拿一根长长的竹竿不停扫向身边的芦苇荡,一边扫一遍嘴里发出各种类似水鸟的鸣叫。被惊到的水鸟们纷纷从隐身处起飞,一时之间湖面之上各式鸟类成群飞舞,漫天都是可以射击的目标。 此时的刘肃民再顾不上和阿拓的较劲,从箭壶中取出一支箭张开弓开始瞄准。被惊起的水鸟里以各种野鸭居多,羽毛多以灰色绿头或者淡褐色为主。刘肃民看不上这种一般的猎物,将目标定成了远处的一只苍鹭,他开着弓稍稍用箭头描绘了一下这只苍鹭的飞行轨迹,嘴边微微一笑后松开了弓弦。 而仅仅在刘肃民射出那支箭之后,阿拓的那支箭也在片刻间射出了。 襄尺的技巧不但在于第二人要在开弓时让出一定的距离,更重要的是第二人要比第一人晚开弓,可是这种晚又不能是那种明显慢成了两轮的晚,最佳就是第一人一箭出后须臾之间第二人第二箭出。在根本不知第一人何时射出第一箭的情况下,第二人若顾了瞄准便会顾不上节奏,反之亦然,因此完美的襄尺很少能出现。 “你这一箭跟得这么快,不会是随便瞄准了哪堆野鸭子只求一个中箭就好吧?”刘肃民不相信阿拓能在他出箭后的须臾之间找到一个和他同等质量的猎物。 阿拓没有回答,只是抬头望着自己射出的那支箭。 刘肃民的那支箭先发,他站得更近,所以它那支箭已经在前面事先跑得很远了。 而阿拓因为站得更远所以箭枝出手时的角度同刘肃民是不一样的,可是在天上飞着飞着,观战的人发现阿拓那支箭追着刘肃民的那支去了,两者的距离越来越近,而在这两支箭的飞行轨迹上,目前可以称为猎物的,就是那只飞翔的苍鹭了。 “他们两个,瞄准的是同一只鸟?”到了此时观众里终于有人惊讶地喊出了声。 第74章 “不可能!你明明站得比我远,还比我后发,绝不可能比我先至的。”刘肃民作为在座射术有数的高手当然早就看出来阿拓瞄准的目标和他是一样的。 阿拓依旧没有说什么话,那支箭越飞越远,他的头也越抬越高,此时的阳光已经有点烈了,所以阿拓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微笑。 阿拓的箭在最后关头越过刘肃民的箭一箭扎进了苍鹭的体内,苍鹭哀鸣一声从空中坠落,此时刚刚到达的刘肃民的那一箭从苍鹭身体的上方与它擦身而过,然后漫无目的地飞远了。 人群发出一声惊呼,随后热烈地叫起好来,只有刘肃民一人以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站在原地发着愣。 “用三石弓的话箭飞得比较快,所以还是有必要的。” 在和刘肃民交换位置时,走过他身边的阿拓此刻才轻声拒绝了那个之前刘肃民那个不怀好意的“建议”。 “第二箭。”见证人示意两人站定位置。 第一箭已经彻底宣告失败的刘肃民为了挽回目前的颓势也选择让了一丈距离。见前方的阿拓张开弓后他也赶紧张开弓等着,刘肃民还是决定瞄准一只少见点的鸟作为目标,宁愿阿拓开弓后等一等乱了节奏也要保证这一箭先射中再说。 “你猜,我会瞄准哪只鸟呢?” 本来在瞄准的阿拓突然放下弓转过身对着刘肃民提问,而在后者一愣的瞬间以面对对方的方向反手在身后拉开了弓瞬间将箭射了出去。 “反向开弓还盲射?” 人群都以为阿拓疯了,刘肃民也是一样,所以他愣愣地看着阿拓以至于完全错过了自己开弓的时机。等到他回神时之前那只被他选成目标的鸟也不知道飞去哪里了,没有时间再找目标的刘肃民只能随便就近找了一只鸭子将自己那箭射了出去。 刘肃民这一箭襄尺可谓是完全的失败了,就看阿拓那箭反身盲射的白矢能不能中的了。 尽管刘肃民完全错过了开弓的时机,但他瞄准的那只鸭子实在太近也飞得太低了,所以在众人眼前看起来老大一只的目标率先被射了下来。老实说,这一箭除了射中了以外没有什么可夸的了。 而这时众人眼里阿拓的那支箭还是在空中稳稳地向前飞,有几只鸭子路过了那支箭的飞行轨迹,可惜时机或早或晚总是差上了那么一点没有中的。众人的心跟着那支箭忽上忽下,不停地发出或是期待或是失望的声音。 “弄了半天,你也是想瞎猫碰上死耗子啊,那真是可惜了。”刘肃民终于有点放心了,他这箭襄尺就算完全失败了好歹有个猎物。 “那里,看见那个蓝色的点了吗?”然而阿拓反而举起手指着远方。 第126章 观众里有眼神好的,顺着阿拓的指点终于看清了那只蓝色的点是什么,那是一只小翠鸟。这种捧在手上都没有手心大的小鸟飞在远处时根本就是个完全会被忽视的点。眼神不好的人只好不停询问身边人那箭到底中了没有,而被求助的那几位皱着眉头穷尽视野发现已经变成黑点的箭枝与蓝点一起同时在往下坠落。 “好像……中了?” 好在丹阳湖上已经事先停了足够的船,有了指引之后最近的那条船飞快靠近那处坠落的地点后捞起了那只串着翠鸟的箭矢。箭枝从翠鸟的身体一边进入,又从另一边穿出,不多不少刚好露出一个箭头的大小。 “白矢完美中的!”捡到猎物的船家高声报出了这一箭的结果,人群沸腾了。 “还有八箭自由射击,你先我先?”阿拓微笑地看着刘肃民,而后者一脸铁青。 “我先。”和阿拓比完两箭后刘肃民心已经有点乱了,他怕先看完阿拓后八箭的自己彻底乱了方寸完全发挥不出平常的水平于是决定自己先上。 “那就请吧。”阿拓将射击的位置留给了刘肃民,后者深吸一口气后开始拉弓射箭。 不得不说刘肃民的基本功还是很扎实的,他先四箭选择了先用剡注再用叁连,无论是平射的那箭剡注还是连珠的那三箭叁连都完成地非常中规中矩,一连四箭四只猎物也都算稀有。好不容易扳回一点劣势的刘肃民暗自松了一口气。如果接下来那四箭井仪他能完成地不错的话,对方凭借前两箭的惊艳最多也就是个中胜的结局。而根据赌约,中胜就是那三位输了。 刘肃民特别选定了一只最大的水鸟,飞鸟不同于固定的箭靶,在箭靶上能完美做出来的井仪在活物身上只要求连续四箭都能尽量射中即可。 因为从第一箭射中飞鸟后目标就会开始坠落,所以后三箭每一箭不但要计算飞鸟的掉落的高度,还要算上中箭后飞鸟会被箭枝在空中带偏的距离。一般活物井仪能中两箭就算厉害,三箭就是高手,四箭刘肃民这辈子长这么大还没做到过。 刘肃民深呼吸了几次,慢慢将周围一切的杂音和旁人从他的世界里排除出去,直到他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弓箭和眼前的那只飞翔的水鸟。然后刘肃民迅速开弓,毫无滞碍地将箭壶中余下的四箭连续射了出去。 第一箭毫无意外地中了,然后飞鸟与箭掉落的轨迹如他心中计算的那样,于是第二箭也中了。 这一箭力大了些,鸟被重新带起的高度略高于刘肃民的想象,不过他第三箭还留了余地,所以在比原先计划地晚了一些后依然中了。可惜因为第三箭中的过程和刘肃民想象的不一样,所以第四箭偏出去了,而且不巧的是,掉落的水鸟身上还插着的箭枝打到了在空中飞翔的第四箭,所以第四箭也掉了个头从天上落下来了。 井仪的目标通常比较近,所以船家早就在那只鸟掉落的地方守着了,身上插着三支箭的水鸟啪地一声砸在船头,把整条小船都砸的微微摇晃,而那支掉落的箭则紧随其后。 “看那支箭!”此时的观众们发现那支箭的掉落轨迹似乎有点意思。 比观众们距离更近的船家当然更早就发现了,所以他动也没动任由那只水鸟掉落在船头眼看着就要落进湖里也不上去捡。终于最后那支箭落了下来,好巧不巧,正好扎进那只水鸟的尸体里又深扎进去最后钉在船头,把快要落水的水鸟最后吊在了船上。 “井仪……全中,猎物一只。”船家高声报出最后结果。 按照规则,没人干预之下,刘肃民的确是四箭全中了,尽管最后那箭完全就是运气,但是天幸本就是个人实力的一部分,没有人会质疑这么漂亮的一次井仪,那恐怕也是刘肃民这一生里能完成的最好的一次了。 知耻而后勇的刘肃民在自由的那八箭里发挥出了生平从未有过的水平,此刻他终于能挑衅地望着阿拓。 “怎样,王小公子,还有大胜的信心吗?” 104. 阿拓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定位置拿起弓箭,他甚至也没怎么调整呼吸就射了四箭。同刘肃民的选择一样,这四箭也是剡注和叁连,也是一个完成地规规矩矩的结果。但以这四箭来论的话,双方也就是个平的结果。 在刘肃民看来,谢灵运他们几个这一次已经栽了。 而阿拓没有在意压不住暗喜之意的刘肃民,他只是拉开弓对着高处的一只野鸭射了一箭后就继续拉开弓等待着。看他迟迟没有跟上第二箭的刘肃民忍不住挑衅了一句。 “你是放弃井仪了吗?那你连中胜都没有了。” 已经中了箭的鸭子开始往下掉,已经瞄准很久的阿拓第二箭出。 在鸭子几乎掉到原本高度一半时箭枝由下而上穿过鸭子的身体,中箭的高度低而近,所以此时三石弓给箭枝带来的力道才刚刚去了一小半,一箭穿过鸭子后又带着鸭子继续前飞,直到射中第二只鸭子才改了方向重新下落。 而阿拓的第三箭弓拉得更满了,在众人的惊呼中,第三箭同样射中了第一只鸭子,连带着第二箭射中的鸭子和两支箭的重量一路前行,最终射入第三只鸭子的身体里。 如今只有第四箭了,而天上掉下来的这串三只鸭子和三根箭的组合几乎已经重到不可能再带得动了。阿拓也的确没有再试图用之前的技巧,而是选择对着天空几乎垂直的角度抛射了一箭。 第127章 直直上天的箭枝在失去上冲的速度之后又掉头坠落,而这时前面那三只鸭子已经同刘肃民之前射中那只水鸟一样砸到了另一艘船的船头。有了刘肃民的经验,船家也没有急着去捡那三只鸭子,而是等着最后一支箭的下落。 落下的箭枝飞行地很快,不知怎地有一只鸭子的飞行轨迹刚好出现在箭枝下方,来不及躲闪之下被箭枝从上而下穿过接着一起掉落。人群目瞪口呆地看着箭枝的目标直直地朝着船头前进,最后毫不意外地,扎进了最初作为井仪目标的鸭子的身体里。 “井仪……全中,猎物四只。” 刘肃民不敢置信地扔掉了手里握着的弓。他已经竭尽全力了,可是在这样的结果面前,反而更衬托地他的全力毫无意义,他之前的庆幸和暗喜就像是一出最深刻的讽刺。 谢灵运和阿拓反复告诉在座的这些人,在天才面前凡人一文不值。 “射之一项,王小公子大胜,众位可有异议?” 见证人在那里宣读的结果对于刘肃民已经不重要了,他的心态被阿拓击溃了。如果是两军对垒的话,此时刘肃民已经丢盔弃甲全面溃逃了。可问题是,他后面还有一场和阿拓的御的比试。 后一场的御的比试的确完美诠释了士气崩溃的残兵败将在军容整肃完整建制的敌军面前可以凄惨到什么程度。 刘肃民连平常一半的实力都发挥不出来,而他面对的是手中操控军马的兵家传人,阿拓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就在这一项里拿了大胜。而整场比试里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比到一半毛小豆过来观战了。 阿拓还有空跟他聊了两句,得知是毛小豆提前算完已经把结果交给商会代表验证去了。 在一场极其精彩的射的比试和一场一面倒的御的比试之后时辰终于快要到了午后开宴之前,已经手握三项大胜的谢灵运那边又回到最初的商会代表那里等待最终结果。不同于已经在外面溜达了半天的毛小豆,那位沈公子还在抓紧最后的时间努力计算,手中账册的进度大概也才堪堪过了一半。 在商会代表看了看计时和天色终于叫了声“停”后,沈公子脸上一脸的失落。 “太多了,根本算不完。”沈公子说完还埋怨地看了毛小豆一眼。 本来他看着账册的厚度就知道商会本来也没想让他们能在规定时间算完,只是想要能在速度上也能多个打分的项目。所以沈公子一直保持着自己的节奏在那算,为了确保更高的准确率比对手少算个几页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核算这件事上,准确的重要性永远是第一位的。 谁知道时间才刚过了一大半,隔壁那位居然交卷走人了。 这边沈公子和那边的刘肃民两人虽然没有对话,但是崩溃的心情却是一样的,被对手带乱了节奏后的沈公子一边想要加快节奏一边又发现自己又错了好几处,越算越错的情况下只能又放慢节奏重新复核一遍,等商会代表叫停时才发现最后自己反而比预想中算得更慢了。 “王大公子先交了结果,我们这边已经复核完毕了。”商会代表自己读着下面人呈上来的结果也是有点难以置信。 “除了结果与我们自己算出来的毫无差异以外,王大公子还指出了账册中少记的三项疏漏,并且也帮我们一一订正了。” “沈公子算完了整本账册的六成,和我们的结果有十处细微出入,两处巨大出入,其中一处会造成商会重大损失。” 商会代表此时向双方已经观众们都点头示意了一下:“综上,我们商会一致判定此次算之一项,由王大公子获得大胜。” 结果一出,谢灵运三人没有什么反应,而刘肃民那边则是神色大乱,现在还剩下宴席里的礼乐二项了。刘肃民看向参加比试的祝公子和秦公子。 “放心,以我家的炙豚的味道和我分割的手法,一杯青梅酒而已,我就不信谢灵运能整出什么特别的以至于他能得个大胜。刘少将军,我们只要不是被对手大胜就是赢了。” “对,我们还有希望,你们快点准备起来吧。” 此时场中的仆佣们已经帮着将宴席所用的案几全部摆好,之前阿拓和刘肃民射下来的各色水鸟也已经变成了佳肴盛在各色餐盘之上。而那二十只乳猪也已经烤制完毕,每一只的表皮都看起来金黄而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礼乐由我们这边开始,先由我为诸位分割炙豚一一盛盘献上,诸位享用的同时秦兄会为各位弹奏《广陵散》,还请诸位好好品评。” 第75章 仆人将一只烤好的乳猪连底下的盘子一起放在宴会中央的桌案之上,祝公子对着在座宾客说了些祝祷前程顺利家庭和睦身体康健的寄语。随后他从一旁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刀,在磨刀石上磨了两下后直接开始下刀。 祝公子的刀法很好,一只小猪在他的刀下被均匀切成八块,切完后祝公子用一根铁签连同手里的刀一起将每一块肉移入一旁仆人端着的陶盏里,再由仆人为每一位参加宴会的公子们上菜。 在祝公子重复切肉装盘的过程中,秦公子已经在琴台前坐好了。见所有人面前都已经放着切好的乳猪后,秦公子开始了他的弹奏。 阿拓以前没听过这首琴曲,只是听说百多年前有位汉人很擅长这首曲子,听过的人都引以为天籁。不过这位秦公子大概是能力有限,这首曲子弹得在阿拓看来激昂有余,平缓不足。用阿拓前一阵子在姑孰船舱内从毛小豆那里学来的感受就是,秦公子这曲《广陵散》的留白不足,所以弹完后众人听过就听过了,没什么回味。 第128章 不过在座公子们都在官场上打过一阵子滚了,表面文章的工夫都做得不错。即使秦公子弹得乏善可陈也是在一曲终了后送出了很多溢美之词。没办法,礼这种东西还可以靠反复训练规范自己的动作,乐就太靠天赋了。 一块乳猪并不算大,众人很快就吃完了,祝家食肆的味道还是可以保证的,所以尽管祝公子就负责分了分,但众人依旧相当满意。 “那么现在就剩下康乐公的青梅酒和王大公子的《胡笳十八拍》了。” 见证人说话的工夫看着谢灵运一手夹着个酒坛,一手提着个酒勺走了进来。而毛小豆已经在琴台前准备好了。 “两位是先后还是一起?” “一起,再送你们一支舞一首歌。” 相比那些公子们浮于表面的礼貌笑容,谢灵运笑得张扬得多,然而因为那是谢灵运,没人觉得那个笑容配上他有什么违和之处。 谢灵运的仆人进来走到阿拓的面前恭敬地下拜,双手呈上一把环首长刀。 “你们事先没告诉我还有刀舞的啊?”阿拓嘴里在抱怨,手上倒是随意拿起那把刀耍了两个刀花。 “那你现在知道了。”毛小豆抬眼看了阿拓一眼,嘴边勾起一个笑容后就弹了一个音。 仿佛事先商量好的一样,阿拓上前两步以众人几乎看不清的缥缈身法到了宴会中央对着空中挥出一刀。 刀鸣声里谢灵运一手拍上手中酒瓮,装得大半满的酒瓮如鼓般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正好合着毛小豆手里的琴音。谢灵运另一手的酒勺伸入酒瓮舀起一勺酒液,嘴里却伴随着阿拓舞刀的节奏高声吟唱。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谢灵运用一种潇洒肆意的态度将手中那勺酒添进面前一名公子的酒杯里,那位被他们三人这一套配合惊得目瞪口呆,握着手中酒杯居然迟迟不敢去尝这杯酒的味道。谢灵运也不去催他,边自顾自拍打着酒瓮,边频频从里面舀出一勺酒给面前的客人满上。时不时地又往后念上一句,歌是众人都熟悉的歌,酒也是那位曾经煮过的酒,可是那时的英雄们早就化成黄土一坯,众人心中不禁升起一股物是人非的感觉来。 毛小豆的《胡笳十八拍》弹得很克制,因为他没有去过胡地。自他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在虎牢关,小时候父亲抱着他给他讲黄河北面的故事,讲那些胡人。后来他大了一点,父亲牵着他的手带着他站在虎牢关的城墙上看着黄河北面。虎牢关上的视野很好,有时天气正好,毛小豆能看见对岸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略过,然后他疑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怎么了,小豆子?”毛将军的脸色和声音都很温柔,在阳光的晕染之下,他柔和地像一名文人多过像一名武夫。 “我好像看见几个胡人在对面。” “嗯,天色好时偶尔是能看见,小豆子眼神不错。” “胡人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你以为胡人是什么?” “我听士兵们说,胡人都很凶,怪物一样,大概还会吃人。”年幼的毛小豆努力地搜刮他的想象,试图描绘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胡人形象。 “可是,我刚刚看见的好像是人。” “傻孩子,胡人当然也是人啊。” 再后来,毛小豆长大了,不用毛将军陪自己站在虎牢关上望着对岸,想象着原来的中原现在的胡地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想象着若有朝一日自己能踏上那块土地时会是以什么身份。是反攻得胜为汉人长处一口恶气的胜将?还是亡国灭种流落他乡苟延残喘的败兵?北面对于毛小豆来说太神秘了,所以毛小豆无法抑制自己对于北面的探究和向往。 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是思乡,毛小豆的《胡笳十八拍》是渴望,而阿拓的《胡笳十八拍》是承担。 在阿拓刚刚开始舞刀的时候,他还是记得自己在干什么的,配合着毛小豆和谢灵运得最后两个大胜就可以了。可是听着背后传来的琴音和谢灵运击鼓高唱的相合声,阿拓也渐渐生出一股豪情。 从小阿拓就知道在胡人里刀比话好用,他看着有人用他的刀说服过很多人。 被说服的瑟瑟发抖地趴在地上,尽管阿拓还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见一些不甘,但当他们看向那些没有被说服的人死不瞑目的眼睛,最后的不甘被低下的头颅所掩盖,于是阿拓也就无法再去分辨和在意。 阿拓曾经思考过,一定要这样去说服吗,那些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如果由他来做,他是不是会放弃这样的说服,然后他来汉人的地盘上转了一圈,开始慢慢明白那些说服的必要性了。然后他懂得了,他和他从小仰望的那一位觉得必要的事情,别人却不会觉得,所以最后必须用刀来说服,那是注定有朝一日会落在他身上的责任。 于是阿拓的眼睛里再也没有这座宴会场地,而是他的家乡里那些没见过汉地的胡人们。 夏虫不可语冰,那些人眼里只有祖宗和胡人的骄傲,汉人在他们眼里不过是软弱而可以任意欺凌的对象。他们不会解,有这样的传承的汉人,纵使一时间败了总会再起,而胡人若是败了散了,那就再也没有后来了。 不容置疑的坚定渐渐融入阿拓的刀意,在场的汉人们在还没明白阿拓想要说什么之前,已经被背脊上本能升起的冷意裹挟着被阿拓说服了。 第129章 106. 整场宴会里,毛小豆没有动,阿拓只在那一小块地的方圆内舞着他的刀,只有谢灵运像只穿花蝴蝶般在会场里来回地走动。他的酒给的随心所欲,他的歌也唱得颠三倒四,按说这是不合礼的,可是反而是这种知礼而不拘礼的狂放让在座每一个人都心生羡慕。 原来像他们三个这等人物才配青梅煮酒论英雄,而在座诸位不过只是来分一口酒的见证人罢了。有想明白的人苦笑着仰头喝完了自己的青梅酒,酒里有甜酸苦辣人生百味。 “好酒!” 那人也不再拘泥于世俗之礼,觉得好喝那便高声称赞,也不在意自己在人群里会是何等丢人。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毛小豆瞥了他一眼,眼神里略带着赞赏,而谢灵运更是微笑着走向他又给他添了一杯。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谢灵运又舀了一勺用酒勺和那人的酒杯相碰,叮地一声脆响之后,谢灵运直接将酒勺举到半空对着自己张开的嘴开始倾倒。略浊的酒液有一些落进谢灵运的嘴里,还有一些随着他的嘴角流淌而下,沾湿他昂贵布料定制的衣裳,然而谢灵运浑然不觉,又高声吟诵了一遍。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人群被这种完全不在意世俗的狂气感染。哪怕就在这一瞬间也好,他们放下从小被规范到一成不变的人生,放下他们在出仕之后练出来的假意圆滑,高兴就笑,伤感就哭。他们饮尽杯中青梅酒,然后任由自己醉得忘乎所以。 世上英雄没有几个,人生本来也没有几何。若只纠结那些摸不到的镜花水月,那就连原本握得住的渺小幸福都感受不到了。 一杯青梅酒而已,喜欢就喝了罢,又没有规定只有曹操和刘备才配得上这个酒。 “去!”谢灵运兴致起来,舀起一勺酒直接泼向了场中在舞刀的阿拓。 阿拓一刀放平,刀气在刀身周围旋转,将本要凌空飞散的酒液牵引着重新聚在刀身之上,然后借着这短短一刻酒在刀上的瞬间转身一刀挥向毛小豆。 “去!”阿拓也跟了一句。 毛小豆正好弹到了一处曲调激昂之处,他手指一扫琴弦,用法家律令术的法门将那个音在他面前压成一个音刃。然后那个音刃向前激射,飞向了阿拓用刀挥过来的那些酒液。 “去!”毛小豆小小地作弊了一下,又用律令术巩固了一下那个音刃。 音刃与酒液凌空对撞,然后散成了肉眼再不可见的无数飞沫,于是场内所有人闻到了漫过场地的青梅酒香。毛小豆手指拂过琴弦尾音一扫,为这场放肆却深刻的礼乐之仪划下了结束的弦音。 “大胜。”有人开始用手里的酒杯敲击桌案,慢慢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最后现场一片敲击酒杯混合着“大胜”的喊声。 “看来,诸位已经评定完毕了,最后礼乐二项,康乐公和两位王公子大胜,本次比试,共计六项,六项皆康乐公一方大胜,望诸位谨记。” 在见证人宣告最后的结果的时候,没有人在意刘肃民那一方糟糕的脸色。尤其是刘肃民此刻已经是一脸的苍白了,他终于记起他和谢灵运到底约定了什么。现在结果摆在眼前,这已经不是昭告天下他刘肃民输给谢灵运这么简单的事情了,从此之后,在姑孰的地界上,他刘肃民可以说是不用再混了。 然而此时的谢灵运却没有看向刘肃民,而是去一旁备餐的地方拿起三个酒杯,自己拿了一个又递给毛小豆和阿拓各一个。谢灵运给他们三人各自满上了一杯青梅酒,又举着酒杯面向在座众人。 “今天承蒙各位赏光前来,可能诸位从外面听来是说我和刘少将军为了一点才名要争个你死我活,其实没有那么严重,这事本源于我和刘少将军之间少年意气的赌气而已。各位也知道我谢灵运为人傲了一点,从小到大是谁都没放在眼里。所以之前初来姑孰地界,明明是刘少将军主动亲近,我还不知领情,得罪了人而不自知。” “所以上次比试也只是刘少将军想借机给我一个教训罢了,不过他也知仅凭才学赢我有些困难,于是加了点规则而已。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我这人呢吃不得亏,所以乘我那俩表弟来访的时候硬把他们拖来弄了这么一场,他们俩本来好清净,这于他们也算是个无妄之灾,我在这先借这杯酒给你俩赔不是了。” 谢灵运边说边转身对着毛小豆和阿拓各敬了一下,接着就喝掉了自己的那杯青梅酒。而这两人也配合着谢灵运敬了敬自己手中那杯酒后各自饮尽,谢灵运又替他们三人重新添满了三杯。 “既然诸位已经见证了我们和刘少将军之间的比试,我想冤家还是宜解不宜结。 我还得接着做我的记室参军呢,咱们在这个姑孰地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闹得如此僵呢?此事由诸位在此见证,我想就到此为止了。不知道刘少将军对我这个提议意下如何?” 谢灵运一个全胜的赢家,当着众人的面先把自己数落一顿,又把台阶递到这种程度,刘肃民如果还端着架子不知道下的话也就不用在姑孰官场混了。 “康乐公言重了,您说得对,还是少年意气啊,本来是风雅的好事,非要弄得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做什么呢?” “既然刘少将军和我都这么想的话,那么我也敬你一杯。”谢灵运舀了一勺酒,又拿起自己的酒杯走到刘肃民身边,一边给刘肃民添酒一边凑过头到他的耳边说了句只有他俩才能听到的话。 第130章 “刘兄,我当着众人的面免了你那一跪和那三声,今后在姑孰我俩要怎样相处,私底下你是不是要再给我一个准话啊?” 刘肃民当然也很上道,所以低声回了一句:“谢兄方心,过两天由在下做东,在将军府宴请这一次我这边所有参与比试的公子们还有您和您两位表弟,咱们今日的过节到时候就由那一顿酒了结了,大家酒桌上一笑泯恩仇如何?”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谢灵运笑着举起自己的酒杯:“敬刘少将军,敬诸位。” 这场事后在姑孰传为佳话的比试就在这一杯众人的互相敬酒里落下了帷幕。 第76章 夜色已深,终于安定下来的阿拓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单人军帐。没错,仅仅是一天的工夫,他一个没来头的小兵居然在慕容冲的兵营里有了顶私人用的军帐。阿拓瞥了一眼手上包扎仔细的伤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一只小机关鸟在帐篷顶上探头探脑了一阵,终于还是从顶上钻进来一路飞到阿拓面前落在他的手心上,而直到此时,一直满面愁容的阿拓才终于露出一个笑容。 小机关鸟好像很兴奋的样子,在阿拓手掌上一边来回跳一边翅膀乱挥,可惜这不在他们事先约定的暗号范围内,所以阿拓没明白他想说什么,不过他终于记起自己随身带着给小机关鸟特制的细笔,就赶紧从怀里摸出来给了它。这小鸟也不客气,嘴里一叼那支笔就飞去桌案上的白纸上开始写起来了。 “阿拓好厉害,一见面就迷倒了慕容小王爷。” 阿拓凑近一看是这么一句就是一脸的苦笑,他也不知道诸葛承到底有没有在说反话,毕竟机关鸟写字也没什么表情语气可以用来参考。 “别取笑我了,阿承。”对于这件事,阿拓真是有满腔的郁闷,但偏偏这郁闷又没法对诸葛承细说,所以不知该怎么办的阿拓除了叹气也没别的能做的了。 “哪有取笑,你这么强,一见面就救人于水火,连带着谋逆这等大事也帮人做完了,还长得这么好看,他慕容冲要是没看见你的好那才算是他眼瞎。” “他这样你不生气?” “我生什么气,我也不能遮住世上所有人的眼睛,骗他们说阿拓又蠢又坏,让他们别喜欢你,你配得上世人的喜欢的。”阿拓大概能想象诸葛承现在的表情,眼睛笑得弯弯的,嘴角翘起好像比谁都骄傲的样子,而骄傲的原因却是因为自己值得被世人所爱。 “你这样讲,显得那个想让世人都看不见你,好独占你一个人的好的我像个十足的小人。”对于这句话,阿拓倒是认真的,如果世上有个地方,只容得下他和诸葛承两个人,谁都发现不了,谁也不能打扰,那对于阿拓来说想必会是个天堂一样的地方。 “原来如此,我就说嘛,难怪阿拓这么难养,原来是个小人。”机关鸟一边写这句话,一边蹦蹦跳跳的,只差没把我很高兴舞给阿拓看了。 被这么一打岔,阿拓的心情也就没有一开始这么沉重了。 “所以,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先留在慕容冲身边一阵子看看情况吧,看起来他们都不知道祭天局的事,若此事从此没人提起了那就最好。要是有人来说,必然要对着他们解释一番,你在慕容冲身边也能就近了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让我安心准备舍身饲虎一样。”阿拓忍不住又闭上眼睛长叹一声。 “你真的这么讨厌慕容冲吗?如果是那样就算了,你找个机会溜回来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吧。” “不,其实……他是个好人。”阿拓不知道怎么和诸葛承解释自己的感受才好让他听起来不那么像个混蛋。 “我可以接受我们算计他,因为本来大家就不是一路人,敌我之间兵不厌诈这没什么。” “可是,我们在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要的是……是……”阿拓说到这里自己说不下去了,他真心希望眼前的是诸葛承本人而不是这只机关鸟,那么有些话他即使说不出口,也能用行动让诸葛承明白。 “我以为兵家比较能冷酷无情。”诸葛承到底还是听明白了,只是这一次机关鸟写字的动作带着点犹豫。 “兵家杀人,但不诛心。” “人都死了,心有何用。”或许墨家兼爱,要么就好事做到底人心两得,要么就干脆什么都别说。所以诸葛承很难解兵家的这种做了半套的对于死人发下的慈悲。 “人死身不由己,心犹自由自在。” “那所以……你想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 “总之祭天局要杀的也是你,慕容冲倾慕的也是你,你如何决定都由你,需要我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就行了,我先走了。” 不等阿拓做什么反应,机关鸟就振翅飞离了阿拓的军帐,而阿拓在它身后即使伸出了挽留的手,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而这一天晚上,也许是连接了机关鸟的魂契一整天有点累了,也许是参与了一场谋逆又被新上位的王爷投注了不该投注的过度关怀,阿拓和诸葛承都没怎么睡好。 从来,越是在做谋逆事情的人,越是需要证明自己的正统性。高盖和宿勤崇他们也不例外,在匆忙地杀掉了慕容泓之后,为了给他们的行为找上一个合的借口。他们商量下来决定尽快当着十万大军的面将慕容冲推为皇太弟以明正统。 第131章 慕容冲对此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这几天里,他主要的时间都用来熟悉这十万大军到底是如何运作,以方便他尽快地实质性地从慕容泓手里接过大军的指挥权。剩下的时间则是热衷地在同阿拓聊天。 阿拓目前在这个大营里的身份变成了另一种的不可说,慕容冲只是让他当了自己的贴身护卫,毕竟阿拓除了自身的武艺之外,那个奴隶出身的背景实在不好立即给他封一个将领的位置。那样那些清清白白一路追随慕容家的鲜卑人恐怕就要有二心了。 但谁都能看出他们那位王爷看阿拓的眼神太不清白,要不是阿拓实在木讷,对于慕容冲的提问经常有去无回,那军营里的一些大家熟悉的基本规矩都能被慕容冲改了好去讨好阿拓。 而这一日,被仆人们换好了一身华丽服饰,准备当着全军的面被高盖和宿勤崇推封为皇太弟的慕容冲站在大帐正中,阿拓正跪在他身前给他腰带上别着的饰物。 “你们都下去吧。” 随着慕容冲一声令下,仆人们纷纷行礼退下,阿拓也有样学样准备起身行礼离开,却被慕容冲一把握住了手掌。 “我要当皇太弟了。” “是,恭喜王爷。”阿拓低下头,平淡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恭喜之意。 然而一双手摸上阿拓的脸颊,青葱十指带着微凉的寒意让阿拓不禁握紧双拳。那双手以缓慢却不容拒绝的强硬抬起阿拓的头,让他们再一次对视。 “我要当皇太弟了,所以你也要有新的身份,汉人给你的名字太难听了。” 慕容冲的眼神太认真了,阿拓没来由地想环顾四周,找找在这个时刻他的那只机关鸟去哪了。 “我二十五,你十八,我去做我的皇太弟,你来做我的幼弟,就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幼弟。我的小名是凤皇,既然我是凤,那你就是凰,我是皇,你就是帝。” 慕容冲也跪了下来,丝毫不在意他的皇太弟袍服沾到了军帐地面上的泥土,他双手环过阿拓的脖颈,侧过头凑近阿拓的耳朵,炽热的吐息和话语烫得阿拓想要不顾一切地逃离此地。 “凰帝,我的凰弟啊,这就是你的名了。” 108. 接下来这场虽然形式上有一定的简化,但是流程里该有的一点都不缺的册封仪式里,阿拓整场人都浑浑噩噩的。 不得不说,从小跟在天王身边的慕容冲摆起王的仪态来那是有模有样,有了华丽服饰的衬托再配上他那张国色天香的脸倒是真的让底下跪着的臣子们察觉出了点盛世繁华的味道。难道真的如高盖他们所说,燕将大兴,而大兴不在北济王吗? 鲜卑人入关也有了些时日,但是汉人的那套礼乐实在太复杂了,大燕的礼官努力地凑了一整套流程,总算是要祭的都祭过了,要告慰的也都告慰了。慕容冲宣布承燕制一切如旧,百官的位置也被正式确认了一遍。而之前的两位功臣高盖和宿勤崇也是各有封赏,尤其高盖还被封了个尚书令的位置。这一套做下来虽然没有什么大改,但众人的信心确实是加强了很多。 除了一个人,阿拓全程站在这场典礼里很重要的一个位置,然而从头到底没有他的事。本来慕容冲是坚持要给他点什么封赏的,但除了慕容冲以外所有的人,连同阿拓本人在内都反对。于是慕容冲只能赌气把阿拓全程带在旁边,哪怕一字不提,也要让所有人都看见他对慕容冲有多重要。 对于这种事情,军中本来是看不起的。军队本就是一个略微畸形的人类集群,十万规模的人类聚在一起,却阴阳失和到完全一边倒的地步。精神上要日日面对刀兵血光的生死大事,现实却只能靠着僧多粥少的营妓来维持,而剩下那条路却是一条不归路,人人都怕一走上那条路就回不来了。 可是万事都是没有绝对的,有些人就是能把本来不合的事做成合的样子。而军中之所以能坦然接受这件事的原因,乍一听也许会觉得很扯,但仔细想想又会觉得的确是这么回事。因为阿拓和慕容冲这两个人放在一起的样子太有说服力了。 纯粹的美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语言,带着难以想象的说服力。 阿拓虽然面对慕容冲时都面无表情,但这种冷漠反而让人忽略了他奴隶出身的本质而让他看上去像是什么天潢贵胄般高贵。所以当两种不同气质的高贵繁华放在一起时,达成了奇妙的平衡和对称。 第77章 同慕容冲一样,单独拎出来都好看的人放在一起时不是那种争奇斗艳的你死我活,反而有种名花互衬的花团锦簇。明明他们在一起时也没做什么,但是看见那个场面的人就会觉得似乎内心的躁动也跟着平静了。 于是很诡异的,并非出自阿拓或是慕容冲任何一人的意愿,整个大营里的人与他们的不可说和解了。那些投来的眼光里好奇、猜忌、猎奇等等的不怀好意越来越少,反而了多出了许多的宽容、谅解、甚至于略带鼓励。 可是对于同一件事,人和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旁人眼里般配享福的画面,对于阿拓来说却是件棘手到了不知如何是好的事情。他就像是在被迫犯下一场罪孽,对于慕容冲,对他自己,也对诸葛承。 慕容冲没有对阿拓做什么,除了硬是给他改了个名字以外没有强迫他做任何一件事。比起“阿二”这种小猫小狗都不见得会用的贱名,阿拓也完全能解慕容冲给他改名的一片好心。只是改成“凰帝”这个无论是用的字还是读起来的音都太吓人了,阿拓简直怀疑慕容冲就是故意的,别人起名怕犯忌讳,慕容冲简直是对着忌讳在横冲直撞。 第132章 除了这个以外所有的事都是由得阿拓的心思在做的,只要他说不,没有一样慕容冲要的事成真了的。 客观来说,这么些天里,完全是慕容冲在阿拓这里受委屈,这也让阿拓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有时阿拓会想,如果慕容冲真的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男宠那样对待,他内心的罪恶感大概就会少很多。 有好几次阿拓都想直接一走了之逃走算了,他宁愿重新开始去别家那里再打听看看,总之慕容这里是不能再呆了。可是又不甘心他们这一路走来在离祭天局的真相只差最后一步时功亏一篑。 好在老天大概听见了阿拓内心的进退两难,在他呆在慕容冲身边月余却仍旧没有听到任何有关祭天局的消息时,羌族的大单于派了使节来,说大单于不日将会亲自来大营这里拜访燕皇太弟,共同商讨伐长安天王的事宜,届时还有一个事关胡人入主中原的大秘密要告诉慕容冲。 而跟在一旁听完全程的阿拓直觉地知道,祭天局的真相要来了。 果然没有几日之后,大单于姚苌带着自己的儿子前来拜访了。 从阿拓的角度看来,年过半百的大单于因为半生戎马的关系,体格精神依旧相当健旺,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的样子。他来到帐前也不端长辈的架子,反倒是拱了拱手对着慕容冲先行了一礼。 “当年长安匆匆一面,如今再见殿下,殿下风采依旧,我却已两鬓霜白啊。” “大单于过奖,我观您气色康健,周身沉稳有力,可见您年岁虽长,身子力气却依然如壮年啊。” “哈哈,承蒙殿下夸奖,今日你我相见,既然彼此俱是英雄人物,那我等大业必然有望,长安也是近在咫尺。” 阿拓看着这两人又是一番虚与委蛇东拉西扯,大体都是希望对方先出兵,自己来做策应。这种明明结了盟又互相猜忌的戏码让阿拓没来由地想起他和诸葛承复现的伊阙之战里的韩魏两国,就是不知道那个天王有没有当年老师白起的魄力能把这两股貌合神离的势力各个击破了。 “说起来,我今日之所以亲自前来,是因为有一件关系我们胡族各部的天大秘密要说与殿下听。这个秘密本来应该是在各族族长之间传承的,可是我听闻殿下即位比较仓促,恐怕鲜卑慕容族长来不及告诉殿下这个秘密,那就只好由我来越俎代庖说与殿下听了。” 说完大单于的眼光就开始环视四周,那些不相干的人都自觉退下了,只留下他的儿子姚嵩没有离开。阿拓也是很识趣地行礼准备告辞,却在临走前又被慕容冲拉了回来。 “我这里留了我的亲生儿子,他自然可以听这个秘密,不知殿下这边这位又是何人?” “他是我的幼弟,你儿子能听,我幼弟自然也能听,反正我听完也是要去找他商量的,你就干脆在这里一起讲吧,省得我再解释一遍。” 109. 听了这句话后的姚苌细细地打量了阿拓一番,阿拓面不改色地接了。 诸葛承的符果然很好用,姚苌什么都没看出来,只看出了他一身的贵气和冷淡,倒是信了几分他是慕容冲幼弟的解释。反正他们慕容一家一向枝繁叶茂,这俩的长相说是兄弟除了长得不像外但在好看这一项上倒也是不分伯仲。 “那么,我就与两位解释一下了,你们应该知道,天王在淝水一战败了后,各族大萨满都有感应这回事吧。当时每一位有了感应的大萨满都在族中匆匆交待了几句后就启程前往了匈奴祖地,也就是我胡族各部共同的故乡。” “各族大萨满都是各自启程的,却居然最后在祖地汇集了,当时他们便知这是苍天给了我们胡人一次机会,一次彻底消灭汉人一统天下的机会。所以大萨满们不约而同献祭生命,合诸族之力,得来了一句天谶言。并交由最后还留下一丝生机的我羌族大萨满将这句天谶言带回,各族大萨满均在这句天谶言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各族自己查验便知,做不得假。” 说完的姚苌从怀里摸出一个黄布锦包,打开包袱后里面是一张血淋淋的兽皮,只是展开便让人能感受到上面蕴含的苍凉神秘之意。在场不光慕容冲对此有所感应,连阿拓都能察觉这上面的力量,那的确是胡族大萨满们的法力遗留。 确认这的确是真货后,慕容冲接过那张兽皮仔细瞧了瞧,上面用胡族的萨满文字以人血书写了一句,翻成汉语的话大概是—— “诸王灭,帝星出。” “哼,这和没说有什么两样?如今世道诸王割据,谁能把诸王灭了,自然就能称帝了。”慕容冲看了一眼后十分不以为然的样子。 “如果只看这句话的,殿下说得没错,有能力灭了诸王当然能称帝,之前天王不就做到了。 可是当年在你我面前如日中天的天王陛下,如今却困守长安,不过一招棋错便满盘皆输,终究还是因为差了帝气的原因。所以我族大萨满回来时特别交代了一句,众位大萨满用生命换来的这句天谶言的真正解方,以王血浇灌帝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 “长安是汉人龙兴之地,于我胡人也是一样,若要我胡人里真的诞生帝星,就必须以身负王血之人在长安血祭,以一人祭一族,集诸族之力,那么帝星也将在诸族之一内诞生。自得了这句天谶言后,各族大萨满定下的方针都是由每一族各自搜集指定的王血之人带来长安献祭。” 第133章 “到今日为止其他的胡族都已经完成了各自的献祭过程,只差你们鲜卑慕容氏了。就连我们正在用兵的氐族符氏,之前都遵从他们大萨满的指示从族里选了一位偏系的王血祭了天。只有你们慕容氏负责的那位鲜卑王血据说还在逃亡。” “所以我今日来也是想问问殿下,由你们鲜卑负责的献祭,什么时候才能完成?” “大单于所说之事,我今天也是第一次听说。看起来,这是废王独自安排的事项,请大单于容我一点时间重新梳一番。既然这是我胡族各部大萨满共同定下的大计,我鲜卑慕容氏也必不会逃避自己的责任的。只不过敢问大单于,各部王血献祭完后,帝星到底该是哪位?” “献祭的事各部通力协作,至于帝星到底出在哪,这种事我们各族就各凭本事吧,这种事要谁退让都是不可能的。只不过这一次不同于天王,有了帝气加持,最后胜出的这位帝星自然得了胡部各族的共同认可,那么他的帝位也就算是得了天眷了,而这位胡族帝王也就能与汉人争一争天下了。” “好,此事我知道了,我会尽快着人查核鲜卑的献祭到了什么进度了,如果因为废王一事中途停止了,我也会让人赶紧重启事项,总不能让鲜卑一支单独拖了整个胡族的大事。请大单于放心。” “我就知殿下深明大义,我就恭祝殿下早日成功了。”大单于一个示意,他的儿子上前一步对着慕容冲行了个礼。 “那么我们的合作就此定下了,我儿姚嵩会替我留在殿下处,殿下若有什么不明的也尽可以问他,相信如此一来,殿下就能明白我的诚意了。” 在姚苌告辞之后,姚嵩也被慕容冲安排去了专门的地方,大帐里又只剩下了阿拓和慕容冲两人。 “祭天局的事,你信吗?”慕容冲的口气听起来没多在意的样子,就好像在问阿拓今天天气如何一样。 “刚刚的兽皮上,殿下若是真的感受到了大萨满的印记的话,那就自然该信。”阿拓的回答依旧规规矩矩。 “你倒是抬起头来说话啊,你我之间为什么还是那么生分,这样的秘密我都让你听了,我还不够待你以诚吗?” 比起祭天局的事,慕容冲只在意阿拓和他说话时的语气态度。的确,慕容冲是足够待人以诚了,可惜阿拓在这件事上太不清白了,但是他又有足够沉默的由,毕竟慕容氏本来打算献祭的那个所谓王血就是阿拓本人。 “那么慕容氏负责的王血献祭一事,殿下现在打算怎么办?”阿拓试探地问了一句。 “办什么?有什么好办的?”慕容冲看起来因为阿拓刚刚冷漠的反应而不怎么高兴。 “但您答应大单于了。” “我是答应他了,可谁知道我哥原来订的目标是哪一个,又追杀到什么程度了。他把这个祭天局当成什么惊天秘密一样一个人守着,除了他以外重要的人没一个知道的,他难道真的以为他偷偷达成祭天局的条件后就能成为那个帝星了?哼,也不看看他有没有这个命。” 说起已死的慕容泓,慕容冲的脸上充满了不屑。 “早知道就该再靠近点长安才杀了他,那样我们的王血献祭也就顺便能完成了,他也算是死得更有点价值。” 第78章 “您真的不在意吗?” “什么?” “帝星的事。” “你是说靠献祭别人然后成全自己的事吗?就算成了,这帝王真的坐得久吗?被献祭的泉下有知,难道不会诅咒那位帝王国破朝乱,享不了几年帝运吗?” 阿拓看着慕容冲说这句话时是真的真心的样子,看起来他是不太认同这种事情。 “那些因为是别人,就可以随便牺牲别人的人,无论是让别人为奴为婢也好,让人牺牲性命也好,凭什么站在别人的尸体和痛苦之上沾沾自喜地等待着自己能得天眷。若天会专门去眷顾这样的人,那这瞎了眼的苍天又有什么值得我们祭祀的。” “殿下……慎言。”因为慕容冲刚刚那段话,阿拓不禁有点担心他这样会不会犯什么天忌。 “你刚刚是在担心我?”慕容冲反而笑了。 “殿下……我……”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的阿拓只能又低下头。 “这祭天局谁爱去做就去做,我有你一句担心就够了。” “可是大单于那边要怎么办?” “我也只是说我会尽力而已,你也不想想天王当年掳了多少王血留在长安城里,我那位皇帝哥哥不也在那吗?我要真有那个帝星的命,等我攻破了长安,到时候刀剑无眼祭了哪位不幸的王血不也是一样。那些人在战争中活不下来那就是他们的命了,自然也不能怪我拿他们祭天。” “若我没有那个帝星的命。”慕容冲的手指又搭上了阿拓的脸颊,让他反射性地一抖,慕容冲因为对方这种青涩的反应禁不住笑出了声。 “那就说明我也当不了什么皇帝,不过没关系,当不了皇帝的话,我有我的凰帝也够了。” 当天夜里,回到自己军帐里的阿拓几乎瘫在床上,一只机关鸟在他的胸口跳来跳去。 “所以,祭天局就是这么一回事了。”阿拓真是觉得前所未有的累,他宁愿去杀人也好过再面对慕容冲的那一片真心了。 “阿承怎么看?” 小机关鸟和阿拓对视了一阵子后自己叼了笔去桌上写去了,阿拓长叹一声又坐起身来移到桌案那边。 第134章 “看起来,好像事情解决了?现在的慕容冲根本就不知道慕容泓找人追杀你的事了,而且看起来他也不打算追究你这边了。他们这边不催,那个追杀你的部落有一阵子没有音信自然就会放弃了。” “是啊,本来其实可以没有我们的事的,结果我们自己巴巴地入局又陷了进去。” “是你自己陷进去了吧。” “我没有!!阿承你信我。” “我信,我当然信你,可是阿拓,我说你陷进去是因为你现在觉得自己对不起慕容冲。” “他是个好人,他真的没有做错什么……是这个世界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他。” “阿拓,你该怎么办呀。” 明明是小机关鸟叼着笔写下来的东西,阿拓却好像听见诸葛承那软软的尾音。写完字的机关鸟回过身子望着阿拓,明明只是玉石制成的眼睛,却在这一刻让阿拓看出些别样的情绪。他好像能透过这对微亮的玉石看见远在的洛阳的诸葛承红着一双眼尾抬起眼看着他的样子。 机关鸟从桌上飞起,落在阿拓的头上,它什么也没做,只是蜷下身体,像是窝在安稳鸟巢里一样窝在阿拓的头发间,明明没有什么温度的材料却让阿拓恍惚间感觉到了温暖。阿拓维持着那样的姿势一直没有动,许久之后才伸出手来要接住头顶的机关鸟。 而那只机关鸟没有落到阿拓的手上,却再一次飞到桌上叼起笔写起字来。 “你该怎么办?如果真的能看透你的表象,就会知道你的真心其实很软,可这样心软的你却又偏偏入了兵家,有朝一日你的决定会伤到你自己的。那时的你该怎么办?” 阿拓没有回答,只是摊开掌心伸到机关鸟的面前,这一次小鸟顺从地跳了上来,阿拓捧起他举到眼前,低下额头小心地蹭了蹭机关鸟小小的脑袋。 “那么阿承呢,表象和真心都很软的阿承,这世界要伤害你的时候,你要怎么办呢?” 若他们没有在洛阳闲聊时看见那头出了笼的野兽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对于他们彼此来讲,答案只有一个。 “我还有你,你还有我。” 可惜他们见过那头野兽的样子了,所以谁都没有说出那句答案。 于是这一题就没有答案了。 他们用这样奇怪的方式无言地彼此安慰了一阵,还是诸葛承的机关鸟先飞离了阿拓的手掌。阿拓尽管还有点不舍,也只好看看诸葛承想写什么。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找个由头从慕容冲身边溜走吗?” “我想……帮他打上几仗,至少用我的方法帮他一下。”阿拓抬头想了想,他至少要做到在诸葛承面前完全的坦白,至于能不能得到谅解,阿拓并不奢求。 “那样你就觉得能对自己交待了?难道不会让你陷得更深吗?”然而诸葛承首先想到的并不是他自己,仍旧是阿拓的感受。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若我能帮他一点忙,那我是不是就多少也算对得起他了。” 这话也许听起来很糟,但阿拓是真心这样想的。这件事情好像本来没有谁做错,却注定会有很多人受伤。阿拓总觉得,也许拿一个胜仗来弥补的话,多少会让这种伤痛变得轻一点。 “阿拓,他要的不是这个。”可惜诸葛承戳破了阿拓的自以为是,最终还是会有人受伤的。 “我知道,可是阿承,你要我怎么办?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办?” “我……” 诸葛承也只是知道这样不对,却不知道怎么才能对,他都不是阿拓,又怎么能替他决定呢。所以那只机关鸟呆住了,只是嘴里咬着那支笔一直点在白纸上,墨迹在纸上晕开了一片污渍,就像这件事本身一样落了个一塌糊涂无解的样子。 “算了,你要这么做就做吧,天王手里还是很有实力的,你小心提醒慕容冲不要一时逞能冲得太过,要不然的话就会被姚苌利用了。” 在这件事里,从头到底,诸葛承在乎的是阿拓,甚至是慕容冲,而没有他自己。阿拓觉得自己何德何能,他几乎要跪地感激上天垂怜让诸葛承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中。 “我知道了。”在那只机关鸟要离开前,阿拓赶紧喊住它。 “还有,谢谢,阿承。” “为了什么?”机关鸟是真的不解,写完字后歪过头看着阿拓。 “为了所有的事,谢谢你。” 看着机关鸟因为这句话不知所措地离开的样子,阿拓对自己再一次强调,他一定要赢过那只野兽。诸葛承是上天难得一次对他展现的奇迹,哪怕再难,他都要抓住这一线奇迹。不然的话,就会像诸葛承刚刚问他的那样。 他该怎么办? 111. 阿拓等待的机会很快就来了。天王苻坚毕竟是曾经统一北方的一代雄主,自然不会在长安坐等慕容冲和姚苌一南一北封住他所有的去路。如当年的秦国一样,苻坚也拼命凑出了五万人马的家底准备打破这两者的联盟,好替长安杀出一条血路。 而这一次,被委任了当年白起的任务的人是苻坚的儿子,平原公符晖,而因为潼关已经落到了慕容冲的手里,所以他们的决战地点也没到伊阙那么远而是在潼关西面的郑西。 在收到了对方的战书之后慕容冲在军帐里召集所有的谋臣将领一起商讨这一仗到底要怎么打,众人进帐时不出意外地看见阿拓依然呆在那里。大帐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沙盘,当然和阿拓诸葛承这种靠着百家各自的秘法做出来的不能比,但从精度上看起来慕容冲的斥候们已经很努力了。 第135章 大体来说,全部由普通人参与的战争依然还是在这个级别打转,有百家传人这种人杰参与的战争毕竟还是少数。也因此,大部分的战争的手段和烈度还是能被控制在普通人可以想象的范围内。 “符晖的军营已经在郑西附近驻扎了,对于眼前这一仗有什么看法吗?” 郑西这一处地点南边靠着终南山,北边是渭河,中间自终南山上而来最终流进渭河的数条支流将战场分割成一个个小块,算是一处在有限范围内相当中规中矩的野战战场。而中规中矩本身就代表着没有什么奇谋施展的余地。 “我看此处战场地势有限,敌方五万人马,我方十万人马,我恐到时候战场上挤做一堆,反而施展不开。”已经坐稳了自己尚书令位置的高盖终于开始发挥他一个正常谋臣在此时真正该有的作用。 “若我们取出一部分队伍作为后备在此处等待,等前锋营伤亡到达一定程度后再行替换呢?”一位将军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意义不大,如果后备营放在同一处战场的话,本身也挤占不大的战场空间。位置都占了,难道就让前军在那里拼命,后备就在旁边垂手看着吗?这恐怕也会影响前军的士气的。” 宿勤崇也顺势加入了讨论,不过两位谋臣的看法一致,都认为符晖挑郑西这处做战场也是看中了战场又小又平淡无奇。没有什么奇谋的帮助下只能让两军在有限范围内接战,可以最大限度地弥补他与慕容冲这边的人数差距。 “那把后备营放在河东呢?”另一位将军又提出了一个想法,还是不想放弃己方的人数优势。 “这几条河说宽不宽,却也都有快二十丈的河面,绝不可能让我军在想过的时候片刻间完成阵营变化。对方只要看我们后军有渡河的意图,那必然趁势冲阵,到时候我军在变阵中途节奏大乱,反而会因此失败。”高盖解释了他们没有规划两处战场的原因。 “你们说来说去,就是说孤手上空有一倍于对手的兵力但是没用是吧?” 慕容冲此时的语气已经有点生气了,这群人说了半天就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行的话倒是说个行的法子出来啊。这是慕容冲接了皇太弟的位置之后的第一场大仗,胜负直接关系到他在大燕以后的人望。难道到时候拿了个平局或者干脆败绩的慕容冲还能去和底下人解释,说他之所以手握两倍于敌方的兵力最后打成这个德性是因为这样这样或是那样那样的原因吗? “我有一个办法。”沉默地看着这些人讨论了许久的阿拓这会终于开口了。 “这是军情大事,和日常打斗实在不同,这打的是几万人的性命,还请……小兄弟不要贸然过问比较好。” 军中虽然整体上已经接受了慕容冲和阿拓的不可说了,但那只是指在他们个人关系这一个层面上的接受。阿拓现在于众人而言,最多是个不上台面的后宫身份。 而后宫干政本来就是大忌,何况还是个奴隶出身的后宫,更遑论要干预的还是仗要怎么打这种真刀真枪会死人的事。所以阿拓刚刚开个口,就由和他算是关系最熟悉的高盖直接出面否决了后面可能会有的提议。 “你们也不问问他到底要说什么就说不行?那你们有什么可行的方案先说来给孤听听啊。还有,孤给他的名字这么不好出口吗?” 众人也不好当着慕容冲的面公然反对那个连阿拓本人都觉得恐怖的名字,只好唯唯诺诺地一边答应一边两害相较取其轻。反正听阿拓说一说他的办法也不代表就要照做,总比继续惹怒慕容冲来得好。大家纷纷给阿拓打眼色,示意他可以开口了,也只有他开口才能安抚现在的慕容冲了。 “长安毕竟自古以来一直都是汉人的地盘,所以汉人手里握有比我们靠着斥候短时间探出来的那些地形更为详尽准确的地图。我在谢府的时候曾经见过少爷看一张长安周边地形的古图,里面记着一条终南山里的行军道,上面标着这条道足够五万人的大军通过。” 当阿拓真正开口时,众人才发现也许那真的可以是一个办法,所以也不用慕容冲发火了,大家纷纷开始询问其中的细节。 “这条道的入口大约在这边,出口则刚好在郑西符晖大军身侧后方。这样我军可以在这处战场和符晖大军接战,等对方阵势完全展开后,我们从终南山行军道里绕行的大军则能从侧翼一举冲垮对方的军阵,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这办法好啊。”慕容冲兴奋地看着阿拓,又伸出手指着他们正面战场的后方。 “我可以让一些附近的百姓在这里来回驱赶牛马骡子等等家畜,揭竿为旗,绑上藤枝拖地扬起沙尘装成还有五万军力在此作为后备的样子,那么符晖就不会怀疑我们还有一支军力要从侧后方进攻他了。” “你真是天赐我的凰帝呢。”慕容冲终于还是叫出了这个除了他以外在座众人都吓得一抖的称呼。 “就由我来亲自带那五万人马随你走行军道吧。” 第79章 终南山内,寅时整—— 此时正是一天中天色最暗的时候,纵使慕容冲运气不错选到一个天晴的夜晚,对于行军来说也不算太有帮助。而在这一般人连走官道都有危险的夜里,阿拓要带五万大军走的是终南山里的山路。 谢府里有什么长安周围的古图这种话自然是假的,诸葛承连谢府的公子都不是,阿拓自然是不知道真正的谢府里都有点什么。不过有没有对他来说问题也不大,他只是需要一个合的借口好解释他的兵家寻路术而已。 第136章 兵家的寻路术一般不好用来画图,通常都是到了现场再临时找路在哪里。因为就算记下了,过两年这里的树倒了,那边落下一块石头之类的,那么画的图就没用了。对于兵家来说,路这种东西,找找自然就出来了。 现在阿拓带着众人走的这条道就是这样,明明看上去两边有个落差是怎么都上不去的地方,偏偏拐角处出现了一处碎石堆连马都能平安上去,或者前方一片密林的地形里,居然有刚好能供两匹马并肩而过的一条小路。不知道阿拓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的众人也只能感叹汉人厉害,连这种小路都能记在古图里。也因为阿拓带他们走的一路都是缓道,所以大军才可以凭着隔几丈才有一支的微弱火把照明在这样的山里走夜路。 只有慕容冲一个人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阿拓,好在此刻天色大暗,不然他又要因为这个眼神大为头痛一番。在阿拓的定义里,他现在帮慕容冲是来还人情而不是欠新人情的,至于慕容冲接不接受这种解释,那阿拓是真的管不了那么多了。 “前面不远有一处山谷,我们到那里后就可以原地休整了,最后剩下一段路就是出山的路。等辰时那边的部队和符晖正面接战后我们就出发,这样等我们出山时正好赶上双方兵疲马困的时候,到时候我们以逸待劳又从敌军的弱点处攻击,定能大胜而归。” 慕容冲看着阿拓没有说什么,只是指挥大军快步跟上,前方果然出现了阿拓说的那个山谷。此时对阿拓的指点已经完全信服的大军各营纷纷开始埋锅做饭或者抓紧时间打个瞌睡,以期将身体的状态在战前调整到最佳。 “喏,吃吧。”本来坐着发呆的阿拓看着眼前出现的一张热腾腾的饼子,又抬眼看了一下,果然是慕容冲,他自己嘴里咬着一块饼,又拿了一块递给阿拓。 “谢谢……殿下。”确实有点饿的阿拓不好拒绝慕容冲的好意。 “如果我们这场仗打得顺利,就是又断了苻坚一指,那么离长安也就更近一步了。”见阿拓接受了,慕容冲高兴地在阿拓身旁找了块差不多的石头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那我就在此提前恭喜殿下了。” “此战之后你想要什么?”慕容冲冷不丁问了一句。 “嗯?”阿拓不解地回过头看着他。 “此战若能获胜,你当居首功,所以,你想要点什么?” 阿拓很想说我不想要什么,让我走就可以了。可惜话到嘴边仅仅变成了:“不用了,殿下。” “你可以要的,什么都可以。”慕容冲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失落。 “真的不用了。”阿拓抬头看了看天色。 “我们大概还能休整一个一个多时辰,大战前殿下还是多养精蓄锐的好。”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真的很伤人。”慕容冲一头靠了过来,额头点在阿拓的肩膀上,阿拓逃无可逃,只能原地僵住身体。 “你要什么,你大可以说,你不要,你也可以说。可是你每次就站在那里,离我那么近而我却什么都抓不住,这样真的很伤人。” “是我罪该万死,殿下……” “我什么时候要你死了!你……你就只会说这些伤人的话!” 慕容冲保持着靠着阿拓的姿势,只是抬着眼睛去描摹他的侧脸,他伸出手去想碰触阿拓的脸颊,却在指尖能感受人的体温之前,先从自己靠着的肩膀那里感觉到了紧绷到极限的僵硬身体反应。 “算了,你不喜欢这样。”慕容冲终于还是垂下手。 “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什么都可以,我会去做的……” 慕容冲后面的话说得很轻,然后他就闭上眼睛放松了身体。 阿拓只觉得身边靠着的人的呼吸渐渐放缓,他不知道慕容冲是真的因为彻夜未眠所以太累了很快睡着了,还是他只是放弃了所以才会变得平静。阿拓终究是没有上前查看的勇气,只能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多时辰。 慕容冲几乎是整个大军里最后一个醒的,几乎大家都做好了开拔的准备了,才有一名将军给阿拓打了个手势让他可以把慕容冲叫醒了。阿拓看着那个手势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伸手而是用言语叫醒了慕容冲。 “嗯?要走了?”从这半梦半醒的语气看来慕容冲刚刚是真的睡得很熟了,明明接下来就要去打仗拼命了,也不知道是他心大还是阿拓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 “我是不是害得你一点都没休息?”慕容冲甚至舒服地边起身边伸了个懒腰。 “我不用,大战当前,清醒一点好。”阿拓只是活动了一下有点僵硬的肩膀。 “你这样说要睡得这么香的我如何自处,难道我就不算大战当前了?”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大军也都看清了前面出山的道路,自然就不用阿拓再一马当先地充当指路人了。在慕容冲起身时,仆人已经把他和阿拓的马各自牵了过来。而慕容冲接过缰绳拍了拍马颈就利落地翻身上马了。 “殿下……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此刻阿拓在慕容冲身前低下了头。 “我知道,我只是想让你和我说话时也能轻松一点。”看着阿拓依旧低着头的样子,慕容冲只能叹气一声拍了拍马赶上已经开拔的军队,他的后一句话因为离得远又说得轻,所以阿拓没有听见。 “怪只怪我没法像我能在你身边感受到的那样,叫你在我的身边也能觉得安心罢了。” 第137章 没有听见的阿拓自然地翻身上了他的那匹马,也同慕容冲一样去追赶前面的部队去了。 113. 高盖在督军的位置看着前方已经搅成一团的战场。 胡人一向勇武,打斗起来带着一种汉人比不上的狂放,或者用汉人的话来说,不知礼教的野蛮。所以当两边都是胡人的军队时,那场面是相当混乱的。 在战斗一开始的时候,高盖和宿勤崇这些多少学过点汉人兵法的还在试图调整一下阵型,让他们讲究一些两翼和中军之间的配合什么的。可是打着打着就顾不上了,现在两方人马就像是两只受伤的公狼,纯凭一口气死死地咬着对手,在等对方先把血流尽才好宣告自己的胜利。 如果没有第三只狼准备加入战斗的话,那么这场惨烈的胜负还需要一点时间。 高盖抬头看了看天色,两边的兵马都已经很疲劳了,他们那个装样子的后队如果此刻还没有举动的话就会被对方看出端倪了。高盖并不是很赞成慕容冲一心押宝阿拓的举动,可正如他所说的,他们这些谋士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此时此刻高盖只能向天祈祷,但愿那个汉人的奴隶的法子是真的有用。 也许祈祷是真的有用,高盖听见一股响亮的喊杀声从敌人的侧后方出现了。 阿拓和慕容冲毕竟骑的是马,所以他们没花多久赶上了队伍,只是阿拓拉了慕容冲一下示意他不必冲得太靠前。 “待会我和前锋马队先上吧,殿下还是和中军待在一起,这样比较安全。” 慕容冲知道自己的位置和阿拓这样安排的心意,所以也没有执意要身先士卒成为那个负担。慕容冲只是在马上伸过手拉了拉阿拓的袖子,后者不解地回过头看了看他。 “你一定要小心,答应我,要平安。” 阿拓苦笑地看着慕容冲那个卑微祈求的表情,终于不忍心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刀剑无眼,您冲阵时也请保重,殿下。” 慕容冲还来不及因为那句关心的话而欣喜就看见阿拓一夹马腹手上环首刀出鞘,他一人一刀一骑纵横的背影让慕容冲呆在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等阿拓赶到队首,前面的那队骑兵都已经准备好了,他们都是鲜卑人里骑术和武艺最好的那一部分,所以此时由他们在队伍最前担任攻坚的位置。 “待会由我来担任主攻的位置,你们两翼锋矢队形跟上,我们的任务是冲散敌阵,都跟着我的节奏前进,一击不死也不要恋战,后方的人注意补刀。” 鲜卑勇者向来以刀说话,阿拓虽然依旧是个不可说的身份,但好在他呆在慕容冲身边的这些日子里,多少用刀和官兵们交流过了。能以一把刀配合慕容冲谋逆成功的人自然有他的本事,所以此时刻意没有安排队长的前锋队伍都自然地接受了阿拓的指挥。 “鲜卑儿郎们,跟我来,杀!” “杀!!” 尽管阿拓冲锋时没有动用任何兵家秘法开杀气辅助什么的,但仅凭他的武勇和他身后士兵们的敬服那个锋矢阵型就组得有模有样的。 或许是什么隐藏在鲜卑人血脉里的共鸣之类的东西,阿拓真的能感受到那些跟在他身侧后方的骑兵们渐渐与他融为一体,成为他身体上某个无法被控制的器官。而当阿拓举起手中长刀,他身后的士兵们也整齐划一地亮出了军刀。 而这个整齐到可怕的阵型在眼前这个乱成一团的战场里看起来格格不入到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所以此时此刻,听到身后的喊杀声才回过未来的符晖那一边,是真的一时呆住了。 而阿拓在双方临近接阵时,不但不减速,反而更催了一下马速,长刀一挥而过,一颗惊呆了的人头飞扬而起,而他胯下骏马的铁蹄毫无滞碍地从那具无头尸体之上践踏而过。 山路狭窄,阿拓此时带出来的前队不过几百人的规模,他必须在两军接战的同时替他身后的大军打出一片足够容身的纵深地带。所以没有留恋的,阿拓带着那几百人的骑兵,像是尖刀一样从符晖的后阵里一刀刺了进去。在阿拓身后逐渐展开的锋矢阵型凭着战马的高速冲力强迫性地将这被一分为二的队伍朝着两边挤压,在几百人的骑兵队奔驰过后,战场上突然空出了一大片的空地。 大队的重甲刀盾兵自山路里狂奔而出,这些如乌龟般重甲却短腿的士兵使出了吃奶的劲完成了这一段急行军,在符晖被分开的两队人反应过来重新汇合前直接在那块空地边缘架起了完整的盾阵。而凭着这条阵型的强烈坚守,给慕容冲仍在山里行军的大军争取了足够的阵型展开时间。而后续到达的部队,凭着足够的休整迅速在一次接阵之内就将符晖的阵线不停杀到后退,逐步在多处战场形成了局部包围之势。 在阿拓他们开始冲阵的时候,高盖和宿勤崇对望一眼就知道这一场大仗就要成了,他们迅速指挥手下那些士兵们,努力将被阿拓分割开来的靠近他们的那一半军力包裹起来开始吞噬。然后配合着后续形成的盾阵,不停地挤压这一半军力的生存空间。 等阿拓带人凿穿符晖的大军阵型时,对面的指挥体系已经接近失效了,慕容冲这方已经在所有的局部战场达成了战力压制,几面包夹之下符晖的人几乎被打晕了。而在阿拓想指挥身后骑兵进行第二轮冲锋时,符晖已经带着他的后队开始渡河逃亡了。 后面的部分就不能称之为战争而只是一场单纯的屠杀了。胡人的散漫个性又再度占据上风,等慕容冲被中军大队人马保护着刚到达战场时,眼前就只剩下些乱窜的没来得及逃亡的敌军和数倍于他们的追在身后的慕容冲的人马。 第138章 慕容冲环视了一圈,发现这是一场漂亮的大胜,倒伏在地上的大多是符晖的人马,只有寥寥几个是鲜卑的战士。然后慕容冲抬起头,逆光里浑身是血的阿拓骑着马慢慢停在他的身前,他的凰帝真的像只浴血凤凰一样美丽而危险。 于是慕容冲伸出手指着符晖逃窜的方向,对着阿拓露出了一个艳丽无双的笑容。 “我的凰帝啊,那里就是长安,我们一起去夺天下吧。” 第80章 刘肃民在人际交往上还是很上道的。在那一场轰动姑孰的比试结束后没两天,一式三份的正式请帖就送到了谢灵运的府上。 “好了,入将军府的事情已经成了。到时候是进门直接借个由头行动呢,还是和他们再周旋一番。” 谢灵运收到请帖那刻就派人去请毛小豆和阿拓了,等他们俩上了门才开始动手拆请帖,此时翻了翻请帖的内容后发现果然是自己期待的内容后,不禁笑得有点得意。 “刘肃民弄了个家宴啊,看起来他还是不想把丢人的范围弄得太大吧。”毛小豆瞄了一眼请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最重要的关键词。 到他们这个身份的人说家宴的话,那就是连伺候的仆人都不会有,全程就他们这些公子哥了。刘肃民毕竟脸皮薄,到时候要说点伏低认错的话,如果当着仆人的面说的话以后怎么继续摆他少将军的架子。 “那祝公子可就要受累了,整场宴席大概就是他来操办了。”谢灵运嘴上在心疼别人,脸上依旧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既然是家宴,到时候少了谁都很显眼,还是先去赴宴,到时候见机行事吧。”毛小豆一边说一边望向剩下两人准备听听他们的意见,阿拓是一脸无所谓的做了个你决定的手势。 而谢灵运更干脆:“你俩都决定好了,我就算有意见还有用吗?” 于是乎达成了“共识”的三人在宴会当日一身盛装地准备赴宴。再没有了穿适合行动的短打借口的阿拓今日也是和另两位一样的宽袍广袖束发纶巾。阿拓看着前面两个汉人闲庭信步袍袖迎风走得潇洒又随意的样子,再看看自己一步出去深怕踩到袍子的样子,小心翼翼好几步还没走出谢灵运家的正堂,简直像个刚刚学步的婴儿。 “你别在意前面的料子,照着平常这么走就是了,你这副样子过去,我们之前都没露馅,反而因为你一个王家子弟穿着这一身连路都走不来而要露馅了。” 走在前面的毛小豆发现阿拓没有跟上来时就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就这一眼就让他好像看见什么无比稀奇的场面那样边笑边盯着看。 被他这么一讲,谢灵运也回过头来了,看一眼后就噗地一声忍不住地在那笑。好不容易抓住阿拓这么一个出丑的样子,不一次嘲笑到够本,简直对不起谢灵运从认识这俩人以来在他们身上遭的罪。 “哈哈哈,笑死我了,再这么多走几步,我能就这么看一天。要不我让人给刘肃民发个帖子说我得了一种肚痛的病,今儿个去不了宴会了。” “你再笑下去小心他恼羞成怒真的给你肚子上来一拳,那你就真的要得一种肚痛的病了。”毛小豆不咸不淡地评了一句,谢灵运突然想起了虎牢关里阿拓出手瞬间打趴他一堆手下的不好回忆,瞬间什么笑意都没了的谢灵运立即站直身体面露严肃。 对谢灵运相当刻薄的毛小豆转过脸对着阿拓的时候又是换了一副表情,对什么都很严格的虎牢关少将军却在此刻难得地出现了一种慈爱宽容的表情。仿佛阿拓真的是个在蹒跚学步的孩童,而他也乐得对阿拓抱以足够的耐心。 “怎样,做汉人的感觉?” “挺……难的。”阿拓试着用脚尖抖开袍服的前裾好腾出跨一步的空间,但是因为力道没有拿捏好看起来就好像真的因为生气而踢了衣服一脚。 习武都没这么失败过的阿拓不得不又重复了一遍:“看起来是好看了,走起来却很难。” “你觉得汉人这样好看?”毛小豆没想到阿拓会这么直白地夸赞汉人的服饰,他以为汉人这套完全靠着礼仪规矩才能撑起来的袍服会被阿拓评价成华而不实或者过分繁琐什么的。 “好看啊,你和灵运穿起来都好看,刚刚你们走起来那样我才知道什么叫儒雅风流。”阿拓也没什么避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胡人纵然没有受过什么君子风仪的教育,却还是知道什么是美的。 “还好今日里为了试这两套新衣我们来得早,离午后的宴会还有三个时辰。既然你也觉得好看,那就由我和灵运来教教你穿这身时的坐卧行止吧。” 还站在原地装成神情肃穆的谢灵运没想到毛小豆那个一向冷冰冰的人怎么这么好为人师,他好为人师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连自己都给搭进去。谢灵运还在神游天外的时候毛小豆冷不丁回过头来催了他一句。 “你快去换一身短打来,方便他看清袍服里的腿脚手臂到底是要摆成什么样子。” “我?为什么是我?”谢灵运还试图抵抗一下。 “这里是你府上,你换衣服不是最快吗?”可惜毛小豆没有给他抵抗的空间。 虽然谢灵运号称狂放不拘礼,而毛小豆则是从小在军营里长大,也没什么可以用上文人间这套礼仪的地方。但这俩人的家世背景可都是当世一等的,该有的教育早早就教过了,区区礼仪在他们愿意做的时候自然是言行举止里挑不出一点错处。 第139章 毛小豆和谢灵运一人穿着袍服展示效果,一人又穿着短打仔细讲解动作,阿拓又是在座三人里武艺一等,对身体的掌控达到极致的人。所以一整套今天宴席里可能会用到的礼仪动作短短一个时辰内便已让阿拓学到了融会贯通的地步。 这两人人生里头回当先生,在阿拓学完之后一人端坐一边看阿拓把刚刚学的一整套又演示一遍时,脸上都是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之情。 “嗯,你现在这样看起来说是王氏子弟也不会有人怀疑了。”谢灵运一边微笑点头一边虚抚自己那并不存在的胡须。 “哎,武学好的人就是占便宜啊,刚刚明明一副路都走不来的样子,一个时辰后就这样了,这一套我自己当年都学了好几日呢。” 毛小豆坐在另一边本来同谢灵运一样也是一脸笑容,可是慢慢地,他脸上的笑容淡下去,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怎么了,德衍,哪里不对?”阿拓以为自己哪里学得不太好了。 “没有……我只是……”毛小豆抬起眼看着现在的阿拓,许久之后还是长叹一声。 “你现在看起来就是个完全的汉人,只可惜……” 知道毛小豆没说的那句可惜是什么的阿拓也瞬间敛了脸上的笑容,在一旁的谢灵运都开始有点坐立不安的沉默里,阿拓只是与毛小豆长久地对视着。 只可惜我终究是个鲜卑人。 这一句可惜只在阿拓的脑子里盘旋着,最终同毛小豆一样,阿拓选择用一声叹息代替了它。 115. 通过学习后完美融入剩下两人的阿拓跟着另外两人一起到了刘毅的将军府。大老远望去,这座府邸一看就真的是高门大户,那个气派巍峨的建筑只消看上一眼就知道里面住的人定是人中龙凤、高贵不凡,那并不是一般人可以触碰的存在。 倒不是说抚军将军府长成这样有什么不对,而是阿拓在虎牢关的这些日子里,已经习惯了毛家那个几乎和军营融为一体的渺小将军府。或者确切点说,与其把那几间房叫成将军府还不如说它是军营里将军和少将军休息的那一块区域。 直到此刻阿拓才想起来,毛将军也是个辅国将军。阿拓虽然不知道抚军将军和辅国将军这种汉人的称号之间到底待遇差别有多大。但他很肯定,那差别不会大到如眼前的将军府和虎牢关那个之间相差的区别。 阿拓再一次意识到,哪怕以一个兵家人的角度来看,毛家父子在和手下的士兵们同甘共苦这点上的确算是做到了极致。 对于普通人来说高不可攀的抚军将军府此刻倒是大门敞开,少将军一脸亲切地在门口等着迎接他们三人,看来他是打算从进门就开始营造家宴的温馨感觉。礼尚往来之下,谢灵运几个自然也是在门口就一番热情寒暄。在两边都有意地靠近之下,气氛迅速热烈起来,等刘肃民把他们三个往府里摆宴的地方引的时候,这几人嘴里已经互相熟络地称兄道弟了。 大约是因为家宴的缘故,阿拓的确一路走来都没看见什么仆从。刘肃民见他左顾右盼,体贴地解释了一句:“今天就我们兄弟几人饮酒畅谈,做些风流雅事,席间有什么需要服侍的,也就由我们自己劳烦一番,权当乐趣了。那些个目不识丁的粗人都被我打发了,不叫他们来打搅咱们的雅兴。” 刘肃民这样的安排对于毛小豆他们三个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而谢灵运作为他们一行的领头者自然是赶紧出来感谢刘肃民的贴心安排。 又大赞一番刘肃民前次比试时也是安排得宜,自己这边因为当时双方关系的缘故,纵然心中有赞许也不便明说,正好趁此机会一起一同说了。又悔自己初来姑孰地界时心绪不佳,一味拿乔,不识刘肃民这等妙人,以后还要多多仰仗等等。 总之谢灵运亲自给戴的几顶高帽把刘肃民哄得一番陶陶然,还没饮酒脸上已是一片通红。而身边有谢灵运这个长袖善舞的,毛小豆和阿拓也就乐得闭嘴跟在身后。他俩一路只是悄悄地注意起将军府的结构排布,思考着哪里才会是将军的书房,是否还有密室之类的地方,将军又会把那本密账放去哪里。 “好了,咱们到了,同我一起的几位公子也是等候三位多时了。” 第81章 本来就已经互相认识的两边终于借着这个场合重新介绍熟络一番,见气氛不错后刘肃民安排众人一一入席,祝公子早就已经派人备下了一席丰盛的酒菜,刘肃民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起身对着众人一番示意。 “今日诸位赏光来我刘府一同参与这次家宴,我刘肃民着实感激不尽,这第一杯酒就算我尽家主之谊,敬诸位。” “刘兄客气。”谢灵运三人立即举起酒杯回敬了刘肃民。 “诸位也明白,自谢兄来了咱们姑孰地界,咱们这些世家子弟之间就有了颇多误会。如今想来,完全就是少年轻狂意气用事,各自任性而不自知。 好在上一次惊动各方见证的比试里,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这绕了一圈到了现在,总也不算太晚,能和谢兄王兄这等风流人物结识,我们几个也不算被人白白看了笑话。从此姑孰地界之上,我等之间只论交情,再无胜负。” 刘肃民也算是个善于交际的,这几人之前当着周围几乎所有世家子弟的面被完胜的记录被他轻描淡写三言两语之间变成了一段佳话。而他们自己也从故事里那个完全的丑角变成了知错能改的励志人物。 第140章 “那就依刘兄所言,过去执着胜负之事就让它过去罢。细细想来,我也确实有诸多不当之处,不怪大家当时看不惯我的言行非要赢我一遭。谢灵运今日就先自罚三杯,今后若还有傲气失当之处,还望几位多加海涵。” “哪里哪里,谢兄都自罚了,那我们兄弟几个就更加没有不罚的道,来来,我们陪你满饮此杯。”刘肃民那边一看谢灵运自己开始喝了,立即起身也要开始跟。 “各位痛快!”谢灵运几杯酒下肚后豪气顿时。 “少年轻狂就是要这样,肆意爱恨,快意恩仇,天下再大又如何?我胸内自有山河,无处不是家乡,四海皆是朋友。天地见证,今日我与诸位不醉不归。” 谢灵运说话间周身开始有白气旋绕,这是学了一辈子儒教经典的学子们做梦都想达到的状态。 “这是天地浩然正气?”刘肃民如果之前内心还有一点点不甘,在看见这些白气后也是彻底消散了。 “想不到谢兄随口一句就能叫来天地正气相证,不愧是我等才子们的榜样啊。就连朝中大员执大礼办大事的时候很多都请不动的浩然正气,被谢兄用来见证与我等的对饮,我等要是今日敢不舍命陪君子的话,那以后在天地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今日我府上没有外人,无人可见我等狂醉的丑态,若需要地方歇息,将军府上各处厢房各位随意挑选。有谢兄上请天地的豪气在前,又有刘某寒舍保驾在后,诸位要是再不趁如今年少彻底放肆一回大醉一场,那就真的枉自来人间走一遭了。” 有了谢灵运和刘肃民带头,在座包括阿拓和毛小豆在内都开始豪饮,配合着一桌好酒好菜,形态举止不再拘束,年轻人一旦抛开规矩,地上酒坛都不知道空了多少。大家喝醉了也不介意,随便找个平整地方合衣一躺,四仰八叉地睡得好不惬意。 待到夜深时分,现场最后还能挺着的也就刘肃民和阿拓这两个武功好的,不过阿拓毕竟年纪小,最终还是先站起来摇摇手示意喝不了了,自己摸到毛小豆身边也是往地上一躺就算完了。 “哈哈哈,文采我不行,但是姑孰喝酒我还是第一。” 终于满意了的刘肃民看着周围这一堆横七竖八的公子们也不介意,他自己都懒得再去找张床了,于是就近踢了踢某个睡姿豪放的公子,示意他给自己腾点地后,也在那片新空出来的地方就地睡去了。 116. “行了,人都睡了,你就别装了,再睡下去天就真的亮了,还找不找密账了。” 谢灵运被人拍了拍身体,睁开眼睛时看见毛小豆和阿拓两人一左一右站在两边看着他,他算是这场里倒得早的,所以真的是借着机会小睡了一会,这会还有点睡眼惺忪的。 “嗯,看起来我画的醒神符相当好用,下次拿这个和人拼酒,我看谁能赢我。”坐起身的谢灵运伸了个懒腰看着周围睡得雷打不动的众人。 “你确定他们不会中间醒过来发现我们不见了?” “嗯,我起来后又用律令术加了一句,明日午前绝对不可能有人会醒来。”毛小豆解释了一句,让谢灵运可以放心。 “法家的律令术、道家的醒神符,儒家的天地正气,这几个要是知道我们为了让他们睡这一觉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大概也就不会不甘心了。”这场酒宴里出动的阵仗也算是让阿拓开了眼了。 “也是多亏了灵运上来就拿浩然正气来见证了,他们一点疑虑都没有,不过你在骗人的时候居然敢祭出浩然正气,孔孟二圣没因为这个当场把你逐出门墙也算是两位先师有教无类了。” 毛小豆这会心情不错,一边走出屋子一边还有心思和谢灵运开玩笑。比起阿拓初见时那个眼里只有军务规矩的毛小豆,这几个月和阿拓结伴的长途旅行让他身上多了很多的人气。整个人身上终于有了他这个年纪的青年人该有的一些放松。 “子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谢灵运兴致一来,一边念一边摇头晃脑,一副典型酸腐书生的样子。 “我这是为了查刘毅将军有没有通敌叛国,二圣他们老人家若泉下有知,非但不会恼,还会夸我懂得变通呢。” “行吧,你君子我小人,咱们从哪开始查?”毛小豆也懒得和谢灵运纠缠,出门后就对着阿拓问了一句,后者看他们一提孔孟二圣就自己先出来开始观察地形了。 “那个方向看起来像是主屋,刘毅的书房应该会在附近,我们先去书房看看。” 抚军将军府虽大,但是建筑格局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出人意表的地方,所以这三人没花多久就找到了刘毅的书房。在各自施了点手段解除了刘毅布置在门口的一些警戒措施后就大摇大摆地进了书房开始分头搜查。 “我这边没有,都是些正常公务书信。”毛小豆率先查完了他负责的那一块。 “我的也是,里面还有好些公务都是最近经我手的。”谢灵运那也没有。 “我这都是些一般的书籍还有兵法什么的。” 三人皆无所获,看来书房的明面上是不会有了,不过本来他们也没指望能这么简单就找到密账,所以也并不失望。 “你们俩退开些,我来看看这间房里有什么密格。” 毛小豆进房时就在内心中对比了一下里面房间的排布和外面整间房子的大小,凭他父亲教的一些简易法门来判断,这间房子里并没有什么能容人进出的密室,那剩下的可能性就是那种盒子大小只能放点散碎物件的密格了。 第141章 “幻时溯。” 毛小豆看剩下两人已经退到房间角落后,自己走到房间正中心又再度使出了曾经用过的这一招。阿拓这种经历过一遍的人此刻没什么惊讶的,只是在留意房间里出现的刘毅幻影有什么特别的动作。而谢灵运这种第一次见法家手段的,看见自家顶头上司突然出现在眼前时吓得惊叫一声,好在现在府里的活人都睡着了,也没人会他的大惊小怪。 毛小豆一口气回溯了大半年的量,从年初北边南下劫掠开始,这场交易至少是在那里开始的,若书房里有密账,刘毅必然需要拿出它来记点什么。 “怎样?看出点什么没有?”过了大半年,如今毛小豆用这一招也比当时在那个小村里时熟练了很多,至少阿拓没看见他有太明显的消耗。 “没有,都是普通的在书房里会做的事情,没有开密格的片段。”知道自己需要在这些画面里盯点什么的阿拓自然地回答了毛小豆的疑问。 “那就麻烦了,要么就说明这座府邸里建有专门的密室,要么就干脆没有这本密账。”毛小豆叹了口气,事情果然没能像一开始那么顺利。 “你们既然那么肯定他做了那种事,不太可能没有密账。”事到如今,虽然谢灵运没有亲身经历,但也相信了毛小豆和阿拓的为人,这种事情他们说是一定就是刘毅有问题。 “你们法家这个显影的办法是需要点什么来支撑的吗?” “最好是这段事情发生时周围人情绪激烈一点,这样影像也会清晰一点。” “那等我一会,我给你画个问心符,这本来是用来引动人心的七情六欲的,我没有对着周围的景用过,但说不定也能牵扯一点情绪出来呢。” “行,那你快画。我们待会去这府里最中心那处四通八达的廊桥那边再用一次,看刘毅平常除了自己的书房卧房,还去哪处比较多,那里就有可能会有密室。” 谢灵运画符的动作很快,不过半刻之后这一行三人就挑好了再次回溯影像的地点。 “嗯,就这边吧,这里路过的人太多,到时候影像出来的时候大家都要仔细盯好了。除了去主屋那边的以外,我们三人一人各负责一边,看看刘毅的日常行动有什么反常。” “行,先让我拍了这张符。” 谢灵运一个甩手将那张问心符黏在了廊柱之上,用来对人的符篆黏在木头之上自然是死气沉沉毫无反应的样子。不过谢灵运并不气馁,他示意毛小豆可以开始了。 “幻时溯。” 随着毛小豆又一次三字律令一出,走廊里开始出现密密麻麻的人的幻影,而那张本来没有反应的问心符此时突然无风自动起来。于是一些不重要的人的身影渐渐变淡,而相对重要的人物的身影又变得清晰起来。他们三人一人一边认真地看着这些影像,直到毛小豆再也撑不住原地跪下为止。 “德衍?” 回过身来的阿拓还没来得及过去查看毛小豆的情况,就看见他自己撑着廊柱又站起身来了。比起毛小豆略显虚弱的语气更吸引阿拓注意的是对方语调里明显的兴奋。 “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注: 子曰那句话出自论语,它的解释后世有点争议,不过我这里取的意思是一般的解释,就是你如果不顾任何前因后果时下环境,只一位注重履行承诺的话,那也只是不算太高明的普通人行为,孔子也是有过说过话不算数的经历的。 第82章 毛小豆将三人带到了府里的花园,那里挖着一个池塘,而池塘旁则是几块太湖石拼成的假山。 今日之内第三次,毛小豆祭出了他的溯影律令,不过这一次的过程要简单而直白地多。不多时,三人就都看清了刘毅是如何在假山里面操纵机扩打开水池下面的一处暗门的。 在毛小豆停下之后,阿拓立刻照着刘毅的方法一通操作,果然地面上响起轻微的绞盘拉动金属铰链的声响,靠近池塘的地面上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可供一人通过的路口,三人看见一条通往池塘下方的石梯。 这三人拿起事先准备好的油灯就由阿拓打头下了石梯,里面倒是没有别的机关了,下面是一间五丈见方的密室,而密室里堆着的财物让财大气粗的谢灵运都不禁呵了一声。至于毛小豆的反应,阿拓都很久没见过这个这么冷的少将军了。 同样是刺史,同样是将军,却被当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样子。这间屋子里到处都是金银、珍珠、玛瑙、珊瑚,字画像是不要钱一样被卷成一堆仍在一个角落,其他什么的铜器玉器的则全挤在另一边招灰。 在各种器物摆件里大多都是各种龙型制品,以盘龙的式样最多。谢灵运拿起其中一个玉雕盘龙嗤笑一声。 “我一直听说刘毅的小名就是盘龙,看来他还真当自己是条盘龙了,这是想着要哪天飞上朝堂做他的真龙吗?!”以谢灵运什么事都混不在意的个性,说话这么夹枪带棒可见也是气到了极点。 “德衍,你拼命守虎牢关就是为了这种人的荣华富贵,真的值得吗?” 人若认识的人多了,自然就会见识到各式各样的人。如果这世上会有仅仅因为自己软弱就在给自己定罪,觉得自己还做得不够好的毛小豆;自然也会有拿着朝廷的俸禄,搜刮着百姓的脂膏,尸位素餐投敌叛国的刘毅。 这是阿拓老早就明白的道,他只是不知道为何自己明明早知如此了却还是会真情实感地感觉到愤怒。 第142章 “那你是想让你这一路见到的一山一石,一江一湖,一草一木,一畜一人都只为他一个人陪葬吗?”毛小豆的脸色很冷。 “何况目前为止看起来他只是贪了点,这在建康又算不上什么大罪,是吧,灵运?” 知道建康风气的谢灵运也只能陪上一声叹息。 “算了,我们也不是来查贪腐的,还是先找找有没有密账吧。” 其实这几人从进来开始就一直在查找,所以才会被每个打开的箱子里的金银财宝气得不轻。终于,阿拓小心地从密室尾端的书架上抱下一个箱子,打开之后里面放着三本书册。 “你们过来看一眼,会不会是这个?”阿拓的算学明显不如其他两位,这种事还是交给这方面最擅长的毛小豆来。 “就是它。” 毛小豆不过翻了两页就不再说话,旁边两人也不打扰他,就看着他一页页在那翻,神情却越来越冷。终于一本翻遍,毛小豆用手指夹着其中三页给剩下两个人瞧。 “这里记着最早的交易是在去年年中,原定是由一百匹军马换两人,待黄河封冻后用两次劫掠完成将军马带入境内交易的过程。但是在中间入秋后,改成了用一千军马换两人,加上攻城云梯二十架,床弩三十架,投石机五十架。最后是在不久前的四月,现已交货军马五百余匹,换两人照旧,军械原定数目砍半。” “刘毅居然敢私卖军械?!”谢灵运对着这些军械的名字突然想起一桩陈年旧事。 “我记得我刚接任他的记室参军的时候还和前面那位提过一嘴说军里每年损耗的军械都差不多呢。我记得那位是说一向就是如此的,而且损耗也没到军中上限所以无事。” “不,他就是欺负你文人出身不懂军中规矩。每年都差不多的那个叫折旧,那是器械各个构件经年累月使用下来自然老旧而产生的汰换。 而你说的那个损耗则是意料之外的器械损失,比如存放不当仓库走火,或者运输中产生意外,掉河里或者干脆掉山崖下了之类的。更多的是练兵过程中失误损坏,但是因为每一年能遇到的意外是不一样的,所以数字会高低起伏不尽相同。” 毛小豆这会倒是真的尽心尽力地在教谢灵运军中常识,这本该是刘毅的军队教他的东西,但因为一则谢灵运自己也不上心,二则刘毅也压根没把他当自己人,所以到现在的谢灵运都是个蒙在鼓里的状态。 “之所以要定一个上限不是说今年不能超过上限,有的时候真的出大事故了,洪水山崩毁掉一整个军械库都有可能。 但一旦超过上限,记室参军就要详细列明损耗的具体原因、数目、谁该负责、后续怎么处等等内容再上报。只有上限内的因为数量不大,所以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一句损耗在年度总账里一笔带过。” “像是刘毅这种每年损耗不到上限却又几乎一样的事实上很反常,如果是个懂军中门道的人看几年过去的账簿就能看出问题来了。那个你之前的记室参军会这么跟你说一定是因为他是刘毅的人,而他糊弄你两句后见你不深究也就知道他们可以接着这么干了。” “刘毅的军队又没有什么调动,或者像虎牢关那种常年练兵或是遇到各种小规模冲突。按来说他的军械历年损耗都应该很低,可是每年他都虚报这些数量,凭着这么多年积累下来,恐怕他手底下很是攒着一批‘私人’军械了。” 毛小豆双手牢牢地握着拳,即使他正竭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却依旧挡不住眼中喷薄而出的怒火。 “贪污钱财、伪造账册、私藏军械、偷买军马、还将本身是禁品的这些大型军械卖给敌国,这就是咱们的抚军将军干得好事。有朝一日我若在虎牢关看见胡人推着汉人造的军械来攻城的时候,我是不是还得感谢咱们的刘将军让我开了眼了!” 118. “你先别急,我们还来得及做点什么的。” 谢灵运完全能解毛小豆现在气到七窍生烟的状态,他一个在军中挂职的文人尚且因为被摆了一道现在气得恨不得直接上达天听,毛小豆一个天天在前线每日都要面对胡人挥兵南下压力的人又该是什么感受。 “我们可以把这些证据收来去朝廷揭露他的罪行啊。” “哎……”看着谢灵运的样子毛小豆不禁叹了口气,没经历过风雨但是有一片好心的世家公子终究还是不明白他们面对的局势有多复杂。 “你信不信你前脚在朝廷上准备揭露他的罪状,后脚还在带兵正前往梁州平叛的刘毅能和梁州刺史一起反了?” “他手里有兵权、有私藏的军械,有用军械换来的军马,北面又一直有个皇帝在虎视眈眈,而我们自己家里还一直有人带兵造反,这其中的牵扯太复杂了。我们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敌在明我在暗,刘毅不知道我们已经查出了他的家底。” 毛小豆想了想后又将账册原样归位放进盒子里,再将盒子按照原本的样子放回了架子上。 “麻烦你把我们这里查到的一切告诉我父亲,让他和郡公他们去商量到底要怎么办吧。这不是我们几个人能决定的事,甚至那笔交易到底能不能让他成,都要等他们那边给我们一个准信。” “那我们就这么干等着结果?”谢灵运第一次遇见这种一腔热血却又无处施展的事情,语气里满满的不甘心。 第143章 “我们可以先在这里接着查一查,关于那批军械的走向和那两个人的去向。 军械也就算了,沿路沿岸那么多节点,那么特别的一批货物,哪怕豫州不归我们管,到了司州兖州总会有迹可循。但是那两个人究竟是谁我实在是很好奇。你们别忘了,胡人那边最初的交易就是一百匹马换两个人,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何德何能,值得胡人下一百匹上好军马的血本来换。” 已经在将军府找到自己所需的一切信息的三人快速打扫了密室,将他们所有进来过的痕迹全部消除,又原路退出后关闭了密室。在他们三人用各自的手段做了点毁灭证据的工作后,相信刘毅就算再找什么高人都发现不了自己的密室已经被人看光的事实。 随后谢灵运又快速地画了一张传讯符,这一次里面还夹带了毛小豆写的此行的各类报告和想法。将这等重要军情快速发出后,三人又摸回之前宴会的那处房间,果然看见那群公子哥和他们离开前一样睡得正香,三人各自走回自己的位置后照着各自原本的躺法就地躺了下去。 大家都是在次日中午左右的时间醒来的,虽然房间的地板又硬又冷并不躺得舒服,但好在他们都很年轻身体健旺所以也没感觉到什么腰酸背痛的,反倒是这种从小到大都没干过的放浪形骸让这群年轻人彼此之间仿佛多了一个仅止于他们的小秘密。经此一宴关系熟络了很多的众人又是一番寒暄后各自道别离开了将军府。 第83章 回到谢灵运宅邸的三人都很沉默,明明是一场无比成功的行动,他们从无到有发动自己浑身解数突破层层障碍终于得到了事情的真相。然而真相本身太沉重了,压迫着三个年轻的肩膀,于是回去的三人都是一副瘫坐在那里不知如何应对的样子。 “关于那两个人,你们有没有什么头绪。”到底还是谢灵运最没法忍受这种沉默。 “三次交易里面都有这两人,可见他们才是这场交易里最重要的东西。你有什么想法吗,阿拓?”军事上的事毛小豆还是最想听听来自兵家的意见。 “嗯?什么?”阿拓好像刚刚神游天外了,这会才回过神似的看向毛小豆。 “我们在说那两个人的事情。”毛小豆也不是很在意阿拓的失神,只是又重复了一遍。 “那两个人和什么在一张单子上?”阿拓像是没去过那间密室那样的明知故问。 “各类军械。”毛小豆还是答了一遍。 “那就去军械司查查吧。”阿拓平白给了个答案。 “何以见得,凭什么?”法家很讲究证据线索,不怎么喜欢这种平白无故的事情。 “你去买猪肉的时候,可能带一块羊肉,去买绢的时候能捎上一匹纱,买刀的时候顺便看看剑,那你买军械的时候为什么不带上一个军械司的人呢?” 阿拓的道很浅显,浅显到毛小豆即便没有证据,却也没法反驳。 “我去问问吧,反正也没什么损失。查不出来也就只当回到现在罢了。”谢灵运倒是很积极。 “那行,你注意查得隐蔽点,别让人看出来我们开始注意到这件事了。” “我明白。” 谢灵运真的行动起来的话效率还是很高的,不出几天,他就派人到毛小豆他们寄宿的客栈让他们再去他府上一次。谢府的仆人如今也已经很熟悉阿拓他们俩了,一看他们来了就赶紧把他们带去公爷的书房又屏退下人留他们三人私下谈话。 “喏,看看吧,去年年底军械司因调试投石机的时候操作失误死了两个人,损耗一台投石机。”谢灵运递给毛小豆一张记录。 “我现在看见‘损耗’两字脑子都快要一惊了。” “这两个人可都是在军械司干了二十年的老人啊。”阿拓也凑过来看了一眼。 “就是这两个都能独自装拆机械的老人,同时犯了一个新入军械司的人才会犯的错误,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被同一台投石机砸死了。”毛小豆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读那张纸上的记录。 “死相惨烈,尸首无法辨认,凭军械司的腰牌和服饰确定是此二人。因其家中无老无幼无妻无妾,无人领尸,于十二月十九由军械司发丧,葬于姑孰军营大墓。” “他们都是汉人啊!!”阿拓侧过头看了一眼,喊出这一声的毛小豆眼睛又红了。 “我们骑马杀不过胡人,那是我们天生不如他们,我认了。可是好不容易有我们比胡人强的东西,为什么?!他们身为汉人为什么还要去帮胡人来杀汉人?!” 119. 毛小豆因为太气愤,吼完这句话后回过头看见一脸复杂的阿拓,才想起在座还有另一个胡人。本能地觉得接下来的对话可能不会太友好的毛小豆一脸抱歉地看向谢灵运。 “灵运,我知道这里是你的书房,能否暂时容我们喧宾夺主一回,给我们单独留一点时间。” 谢灵运也大概知道阿拓的身世,所以毛小豆刚刚开口的时候谢灵运本来还想给他打个眼色的。 但毛小豆身为虎牢关守将,他从那两个汉人身上感受到的背叛感也不是谢灵运这个天天在安全的后方游山玩水的人可以感同身受的。所以本来谢灵运想开口拦一下的,但是话到嘴边又想着连句真心发泄的话都说不出来的话,那毛小豆的人生也未免太过憋屈可怜了。 “嗯,我出去看看顺便再让他们准备点吃食,今儿个就留在我府上吃晚饭吧,剩下的那些我们晚上再谈,你们两个——”谢灵运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处,只好说了句毫无用处的废话勉强收尾。 第144章 “好好谈……” 谢灵运出去时贴心地替他们俩带上了房门,而毛小豆不知所措了一段时间后终于还是强迫自己回过身面对阿拓。阿拓当然一直在看着毛小豆,只是眼神略显空洞,好像是在透过毛小豆看着别的什么一样。 沉吟片刻后,还是毛小豆率先准备打破沉默,毕竟他让谢灵运回避不是为了专门创造一个让他们俩安静对望发呆的空间的。 “我……”只是毛小豆即使想要开口却也不知道怎么去装作刚刚其实没说过那句话。 “德衍是那么想他们的是吗?”反而阿拓直面了那个话题,他的语气甚至很平和,可是毛小豆明白他的内心绝不会是一样的平和。 “所以也会有和德衍一样的胡人是这样想我现在的所作所为的是吗?” “你……不是……”毛小豆的表情很凌乱,毛小豆的语言也没头绪,他不知道自己该否定什么?否定阿拓是个胡人?还是否定阿拓身为胡人却跟了个汉人?或者干脆否认这个胡人和汉人必有一战的世界。 “那不一样!”一片凌乱的迷阵里,毛小豆终于看见了可以作为出口的正义的光。 “是北面的皇帝要南下,到时候的我们也只是被迫着要杀胡人而已,难道你要汉人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能反抗吗?” “那么……如果……我是说如果……”阿拓的声音也有点发抖。 “如果北面的皇帝可以不再南下,汉人能保证不北上吗?” “什么?”毛小豆没听明白般歪过头,但却因为动作太过僵硬像个坏掉的牵线傀儡。 “你说什么?” “我说如果胡人保证不再南下,汉人能不能保证不再北上?” “可是,北面原来也是……汉人的土地啊,为什么胡人占了我们的土地,杀了我们的人后又要我们保证不去找回自己的家乡?为什么啊!!!”这一次毛小豆还是没有忍住眼泪,他大概是太委屈了,八王之乱之后的将近一百年,汉人只是觉得,太委屈了。 “一百年以前,是的。”可阿拓好像也有他自己的委屈。 “可是我只有二十一岁,在我和我同一辈的同胞的记忆里,我们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我知道一百年前那里是汉人的地方,可是我没有一百岁的记忆好记得汉人在那里时那里是什么样子,我也只知道,那里是我的故乡而已。” 这两个人愣愣地盯着对方,然后从彼此的眼睛里再次肯定了胡人和汉人必有一战这种白痴都能明白的事实。他们是否深思,是否挣扎,是否迷茫,这个世界从来就不会在乎。 胡人和汉人必有一战。 “你看,如果胡人和汉人必有一战,那么以胡人的性格必然想要先下手为强,那么皇帝要南下也是很自然的事。而我又要上哪里再去找一个合我自己的由呢?” “所以……你要背叛我是吗?” 像在那个荒野村落里一样,毛小豆又一次走上前来,只是这一次他的脸上再没有了往日的冷静。毛小豆一边在问,一边却在以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幅度摇头,可惜身为兵家人的阿拓还是看清了,或者幸好身为兵家人的阿拓终于看清了。 所以阿拓也失去了当日的从容,他沉默着闭上双眼。 “看着我!回答我!!你会不会背叛我?!”毛小豆拼命抓紧阿拓的衣襟,像是要把自己感受到的所有委屈和愤恨都发泄在双手的力道里。 一切都……太迟了。 毛小豆应该在知道阿拓是鲜卑人的那一刹那就把他赶出虎牢关。 应该在阿拓刚刚入了兵家的门的时候就用一切手段把他圈禁在某个地方,应该在阿拓抱着自己说他罪无可赦的时候就让他发下什么毒誓而不是恕他无罪,应该在他意识到汉人的好的时候就让他彻底地放弃他的胡人身份变成一个汉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毛小豆怕阿拓做点什么,又怕他什么也不做。 毛小豆痛恨背叛自己种族的人,毛小豆痛恨背叛自己的人,毛小豆却越发地依赖阿拓。 这是何等讽刺的负负得正。 毛小豆低下头顶着阿拓的胸口放声痛哭。 从阿拓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毛小豆颤抖的纤细脖颈,原来他就是凭着这么一副脆弱身躯死守着虎牢关让胡人望而却步的吗? 阿拓张开手掌,轻易将它覆盖在自己的掌下,无论是在何时何地,与阿拓相比毛小豆的体温总是显得微凉。阿拓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轻轻摩挲那些他来不及覆盖的皮肤好更多地传递一些他的体温。 “你会背叛我吗?”毛小豆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可是阿拓还是听清了。 于是阿拓抬起头望着谢灵运家的房梁许久后闭上眼睛,眼泪沿着他的脸颊滑落,阿拓用牙齿死命咬着下唇好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点。 “德衍,我不会背叛的。” 可惜毛小豆既没有抬头,也不是兵家人,所以看不到说这句话的阿拓一边在答,一边却在以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幅度摇头。 第84章 一阵弓弦弹动的嗡鸣声响过后,阿拓抬头望了望天空,大量的箭枝如落雨般从己方的军阵里射出直落对面还在负隅顽抗的敌军军阵。当箭枝落入敌营之后,本来没有什么特别期待的阿拓突然发现敌军一阵骚乱。 以一个兵家人的敏锐,他又带着麾下的骑兵营对着敌军的前军做了一次佯攻骚扰,然后对方就毫不犹豫地撤军了。在确定己方又赢得了一场胜利之后,燕军这边终于开始欢呼起来。 第145章 算上今天这一仗,这是最近一个月里燕军和秦军的第四次接战了,除开第一次在郑西面对符晖的五万大军以外,也就属这一次在灞上和符琳还有姜宇的三万人对战规模庞大了。 在率队又骑回大本营后,阿拓毫不意外地看到慕容冲又迎了过来。 “你刚刚怎么又冲出去了,明明之前已经和对面将领来了一次大战了,这种小事就交给别的将军办就是了。那群人白占着个将军的位置,结果对面的主将单挑也要靠你,最后收尾还是要靠你,我养他们这群人就是为了让他们在你身后摆个阵看你出生入死的吗?” 慕容冲的位置当然是最安全的本阵,这一场场的战斗里,慕容冲一次又一次看着阿拓朝着敌军冲锋的背影既害怕又骄傲。有阿拓带着整个骑兵营英勇杀敌,与秦军的战斗中燕军一次次地获得了最终的胜利。这一个多月来,慕容冲的大军几乎已经扫清了通往长安城的最后障碍。 “报!”一名斥候飞快来到慕容冲面前行礼。 “报告殿下,刚刚一轮齐射天佑我军,敌军主帅符琳中箭倒下,因此敌军才乱作一团被迫撤退。” “好!”慕容冲随手挥了下让斥候再去前方留意最新敌报,然后他转向了阿拓。 “姜宇死于你的刀下,符琳又中了箭,这战我们彻底赢了。” “传我令,秦军败退,长安已近在眼前,我军即刻开拔,到驻地后再行论功行赏。” 已经兵临城下的燕军给自己选定的长安城外的驻扎地是早已经人去城空的阿房城。 阿拓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所以当他看见他以为的气势磅礴的百里宫阙实际只是一片高高低低的残垣土台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而这片土台的四周,大片的竹林和梧桐林即使无人管,也依旧茂盛青葱。 “没想到吧,大名鼎鼎的阿房宫,只是这么一片废墟一样的东西。”慕容冲看见了阿拓脸上的震惊,只是他说着说着自己的脸上反而带起了更多的怀念惆怅。 “殿下好像不是第一次来阿房宫了?”阿拓看气氛又是一片沉默,就不得不随便找了个话头。 “我小的时候,天王陛下带着我来过这里一次。” 慕容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已经相当平静,而当阿拓听见“天王”两字想说自己并不想听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当时我年纪小,是他抱着我骑的同一匹马。我们骑到了大约那个位置的时候他说‘小凤皇啊,这里就是阿房宫了,以后想不想在这里住啊?’ ”慕容冲伸出手指了指远处的一个位置,脸上的笑容有点嘲讽。 “我根本不信这种破败的土台会是那个传说中的地方,我小时候听故事的时候以为这里一定是富丽堂皇气势磅礴的样子。 我想象中的始皇帝一定是收集了全天下的金银珠宝来装饰这座宫殿,然后把被他捧在心尖上的那位美人供在宫殿的中央,用人间仙境来衬托那位落地谪仙。那时的我才刚刚进宫,还以为帝王的宠爱都是很美好的东西。” “所以恃宠而骄的我对着天王说:‘这里太破落了,凤凰是不会落在这里的。’ ” 阿拓已经别过了头,他好像问了不该问的东西,于是得到了不该有的答案。然而慕容冲并不想放过他,即使阿拓浑身上下都写着“我不想再听了”,慕容冲依旧想要说个明白。 “知道帝王的爱可以到什么程度吗?”慕容冲开始仰天而笑,可是笑声听起来却又有点像在哭。 “他说‘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孤就在这里种上大片的梧桐和竹子,凤凰就会落下了。’ ” “凰帝啊,你看清楚了,你眼前的这片破败与繁华,就是以前那位大秦始皇帝和现在这位大秦天王的帝王之爱。” 阿拓知道自己再留在这里听下去就会出问题了,所以尽管他的提议既无又无礼,他也不得不给自己硬掰出一个告退的由。 “殿下,大军就快到了,我需要去检查一下,请容我——” 阿拓还没来得及行完那个告退的礼,就被慕容冲一把抓住了。 “怎么了?你不想要吗?这样宏伟而盛大的帝王之爱?”慕容冲开始明知故问。 “回殿下,我只是一介家奴,配不上什么帝王之爱。” “是真的配不上还是你不想要?!” 这时阿拓的救星终于出现了,在行军中大军都会刻意给慕容冲和阿拓留下独自谈话的空间不去打扰他们,但前方部队已经到达目的地后还是有一位将军骑着马朝着他们奔来要问慕容冲下一步的计划了。 慕容冲只能带着一脸的怨恨放开了阿拓。 那位将军报告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触了皇太弟的逆鳞,导致他盯着自己的眼睛就好像他们刚打了一场巨大的败仗而自己就要被军法处置了。内心不明的将军忍不住抬头偷瞄了阿拓一眼,但这位平常在类似场合都会及时插入适当安抚慕容冲怒火的救星现在自己看起来就像是刚刚被上了什么酷刑一样。 将军在战战兢兢地报告完毕后终于还是得到了想要的指示,阿房宫虽然没法住人,但阿房城里还是有很多房舍的。燕军各部按照自己的品级位置在阿房城里各自划分了区域开始进驻,住了将近几个月的军帐之后,大家终于可以住有房顶有墙壁的屋舍了。 慕容冲照旧鼓励了一下士兵们在刚刚那一场大战里的付出和努力,并让高盖他们开始负责统计伤亡和奖励,然后宣布大家也都累了一天了,各自把该干的干完就可以去营房休息了。 第146章 而阿房城里最中心最大的那一片建筑自然是属于慕容冲的。同样,按照在大营里的扎营标准,在慕容冲的大宅不远处有一座单独的小院则是给了阿拓。将慕容冲送进他的宅邸后,阿拓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准备告退。可是还没开口说出半句就被慕容冲一句话堵住了剩下所有没出口的话语。 “你打仗打得那么卖命,结果打完仗了就开始躲我,你是以为我不知道吗?” 121. 听见那句话的阿拓整个人僵在原地,他真是恨不得白天刚刚和他对拼的那个姜宇可以活过来让他再杀一次,也好过他留在这里和慕容冲继续他们刚刚那个恐怖的帝王之爱的话题。 “殿下,我白日里拼杀了一阵,刚刚又是行军,现在满身血污风尘,若不清就怕血气冲撞了殿下。” “冲撞什么?!我是什么没见过血的稚儿吗?什么怕冲撞,我放你去清,清完了你就不见了。” 慕容冲一把冲上来抓住阿拓的袖子,那里明显还有白天杀敌时留下的大片血迹。但是慕容冲却抓得很用力,就好像他一放手阿拓就会从此消失一样,阿拓不知怎么面对这个太过靠近的慕容冲,只好继续低下头当他的缩头乌龟。 “这几日除了行军,扎营时白日从来在你的军帐里都找不到你的人,要么就是我半夜再去的时候你都已经睡着了,你是不是打定主意我舍不得大半夜把你叫起来让你到我的帐里来?” 慕容冲说这些时一直盯着阿拓,一直低着头的阿拓在慕容冲说要把他叫进帐里的时候浑身一抖。 “你怕了?”慕容冲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哀疲惫。 “你觉得我会叫你‘侍寝’?” 慕容冲终于还是说出了军里的那个不可说的词。尽管他们白天里对着阿房宫和那些梧桐竹子说了一天的帝王之爱,可那不过是为了尊者粉饰出来的盛世太平。到了晚上裤子一脱什么帝王之爱说到底不也就是简简单单的“侍寝”两个字吗? 慕容冲突然觉得很可笑,为了那个仿佛已经被这个词刺了青烙了印的自己,也为了那个畏那个词如蛇蝎的阿拓。 “你怕我叫你侍寝,是因为我是男人,你也是男人吗?”慕容冲伸出手摸上阿拓的脸颊,然后强迫他抬起头面对自己。 “如果你不喜欢侍寝的话,那我来,由我来侍寝怎么样,凰帝……陛下。” 阿拓终于像是被打开了什么反抗的开关一样,他一甩手挣脱了慕容冲握着他袖子的手。他们两个的力道都用得太大了,两个成年男子意气相争之下只能牺牲可怜的脆弱布料。阿拓的袖子就这么被他们撕破成了两截,而慕容冲愣愣地看着自己手里握着的那半截袖子突然狂笑起来。 “哈哈哈,你觉得这算天命吗?真好笑,还记得我们刚见面那一次吗?这已经是我们两个第二次‘断袖’了,哈哈哈。”慕容冲独自笑了一阵之后突然又严肃起来,他狠狠地盯着此时已经不知道做什么表情才好的阿拓。 “因为我是男人,所以你才一直拒绝我吗?” “殿下,请您不要这么……作践自己。”阿拓想了半天该用什么适当的词来描述慕容冲,最后却还是选了这个注定会伤害慕容冲的词。 “你以为我会怕作践自己?!我本来就是个男宠!!” 慕容冲终于哭了,他那双艳丽的双眼根本盛不下他的眼泪,豆大的泪珠干脆在他的下眼睑上凝结,然后像花瓣的尖尖处无法承受朝露一样啪嗒一声从他过长的睫毛尾端瞬间掉落。 慕容冲和诸葛承哭起来时是不一样的。诸葛承哭时放肆又随意,明明很丑却让人忍不住觉得他可怜想要好好抱抱他安慰他。而慕容冲哭时收敛又克制,带着雨露的牡丹甚至比平时更加艳丽三分,然而却莫明勾起看的人内心阴暗的那一面,想要试试如果继续让他伤心会不会让这朵牡丹变得再更加美丽一点。 “殿下……请别再说了……”阿拓虽然做不到安慰慕容冲,但也不希望他再自我伤害了。 “我想说就说!!我已经是皇太弟了,我看还有谁能让我闭嘴?!”慕容冲对着阿拓大喊,却只有语气狠厉而已,他的眼泪甚至比刚刚落得更凶了。 “侍寝有什么难的,只要你要,我什么花样都会的,怎么都比那些软绵绵的女人更能让你更舒服的。嗯?要试试吗?” “请别再说这些……伤害您自己的话了……您的过去不是您的错,请您放过自己吧……”阿拓闭上眼睛却别过头去,看见他的反应,慕容冲满脸的不甘。 “那你来救我啊,像你第一次见我时那样,过来救我啊!!你闭上眼转过头就能装作你没看见吗?那我就叫给你听,如果不是因为你我都是男人,如果不是因为我曾经是别人的男宠,还能因为是什么?!你既然可以救我的性命,为什么不能干脆也来救我的灵魂?!听见没有?救我啊!!” 阿拓慢慢地转过头,此刻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和慕容冲不相上下的空洞死寂。阿拓慢慢抽出腰间佩刀平举在双手之上,然后他低下头直挺挺地在慕容冲面前双膝下跪,唯有手中长刀被他举至慕容冲身前。 “恕我无能,殿下,请治我死罪。” “你!!” 慕容冲一把接过那把长刀一挥而至地停在了阿拓的脖颈旁边,而阿拓不闪不躲依旧直挺挺地跪着。慕容冲浑身都在抖,然后他想也没想就把刀拿开了一点,身体都做完了脑子才想明白他这是生怕伤着阿拓。 第147章 真是没有比这更无力的死亡威胁了,慕容冲闭上眼抬起头,他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流到耳廓的时候就听到了刀落地的哐啷声响。 “滚!” 阿拓慢慢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慕容冲,对方的崩溃太显而易见了。阿拓知道轻而易举的可以救他的方法,只需一次伸手,一个拥抱,那个在他眼前悲泣的灵魂就会获救的。 阿拓相信,人来到在这世上,就像是跌落在洪水里的游魂,一生挣扎也无用地随波逐流。 若天可垂怜那人也足够幸运,就能在与自己够近的水里看见另一个人,然后游魂与游魂互相抓住了对方,互相变成了对方救命的浮木。可惜人只有一次机会,也只能抓住一个,阿拓既然已经抓住了名为诸葛承的浮木,就只能对着慕容冲见死不救了。 “别看我!如果你不肯救我就别看我……也别可怜我……我一个人活得好好的,我已经是皇太弟了,我已经打到长安门口了。我过得很好……不用你可怜我……滚!!” 于是阿拓慢慢地起身,在慕容冲的注视里,面无表情却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开了。 而在他的身后,无法再支撑自身重量和尊严的慕容冲跪坐在了地上,眼泪滴落在阿拓的那把刀上,让饮惯了人血的冰冷刀锋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122. 好在大军刚刚驻扎阿房城后各项军务都繁忙,连原本不存在的政务都开始多起来,毕竟人越接近成功越需要各种合的名目。 于是这一段时间慕容冲一直很忙,不是各路将军找他,就是高盖和宿勤崇找他,要不就是在军营各处转悠,用他那张看了就让人觉得盛世太平的脸去安慰所有的士兵盛世太平就在眼前了。 所以尽管那天晚上过后阿拓是真的很想不管不顾地逃跑了,但是多熬了几天后又感觉好像还没到死期。他也和诸葛承讨论过到底借什么名目从慕容冲身边离开,毕竟现在祭天局的大事也算没事了,帮慕容冲打了几仗的说法也已经完成了,阿拓对这处军营是真的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而劝阿拓留在原地的恰恰是诸葛承,因为现在他们的祭天局的事虽然不再是问题了,但和北府那个得天地见证过的誓言还在。诸葛承还是想看看在这个胡族的多方混战的局里面,能不能再捞一捞好找一个帮汉人火中取栗的机会。而阿拓现在的位置至少在一方势力的中心,这对于他们还是很有利的。 “大不了我们努力先别让北府和燕军这边对上,咱们就试着把天王和姚苌清出局,剩下的谁能赢就看他们各自的造化了。” 诸葛承这句也算是足够地站在了阿拓和慕容冲的立场,何况当初发誓的时候阿拓也算一份子,所以他最终也没有反对。 这么一留就又是一两个月,直到这一日里,一直安安静静老实地当他的质子的姚嵩突然来求见慕容冲。 “姚嵩,他能有什么事?” 慕容冲边问边随手将自己刚刚批好的公文给了阿拓,阿拓替他吹干墨迹后重新封好放到了完成后分发的那一摞里,又把下一封要批的展开放在慕容冲面前。从两人间配合的默契程度来看,他们这么干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得不说,不提那天晚上的事的话,慕容冲和阿拓之间的相处还是很和谐的。其实慕容冲什么都由得阿拓,只要阿拓那边单方面不别扭,他们的相处模式就会很温馨了。 “大概是大单于那边有什么话要他转告吧。” 作者有话说: 注: 关于阿房宫的最终下场这里是照着2000年后考古发现的结论,就是阿房宫压根没有造好,只弄了点地基,项羽烧的是咸阳宫,于是到东晋这会还能看见点破土堆。 第85章 除非慕容冲问他意见,阿拓并不去看慕容冲在批的公文。客观上来说,他在燕军里目前依旧是个没有身份的白丁。可是阿拓不但在几场战斗里实际地证明了自己的军事水平,又被慕容冲数次当着众人的面强行询问意见后证明了他对于政务同样见解深刻。 所以全军营在接受了慕容冲和阿拓的关系之后,继而开始都默认阿拓有一半的军政大权在手。 有时候高盖和宿勤崇一时找不到慕容冲的时候会把内容或者意见直接汇报给阿拓,再由阿拓禀告慕容冲。而武将系统那边更加变本加厉,如今燕军武将之间要是商讨军务的话,默认的是阿拓必须在场,也一定会询问他的意见,好像他是统领全军的冠军将军似的。 于是一段时间之后,阿拓终于发现了他现在似乎是整个军营里唯一那个对自己的身份以及和慕容冲的关系无法释怀的人了。 “今天把这点批完你就要走了是吧?”慕容冲丝毫没在意姚嵩还在外面等着,他只在乎阿拓还能陪他多久。 “嗯,待会左将军营那里要演练一下攻城车和刀斧步兵的配合,我得去那里。您则是要和尚书令去审核大军粮草明细。”阿拓一板一眼地回答了,手上却没停,依旧用行动催促慕容冲不要拖时间,快点批完公务。 “那我就只能指望这个姚嵩能真的有点事了,最好拖到下午,我们原定的地方就哪个都去不了了。” 慕容冲抬头看着阿拓,而阿拓依旧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的公文堆。 “殿下,军政大事,请勿儿戏。” “凰弟啊,我比你大七岁,你才应该像个孩子一样多放松一点,别老是愁眉苦脸的了。” 第148章 “殿下!” 阿拓一用这个口气,慕容冲就知道不能再往前了,谁知道逼得狠了他会不会又把刀抽出来要寻死了。慕容冲已经认命了,他哪里舍得阿拓有事,所以只好咽下满腹伤心委屈顺着他的意来了。 “知道了,你去把姚嵩领进来吧。” 在燕军进军长安不停取得战果之后,姚嵩的态度一直很服从。这会也是,在阿拓出来抱歉说刚刚皇太弟殿下有一些紧急公文需要率先批复,让他久等了的时候,姚嵩也是一脸恭敬地连说“哪里哪里”。 而且在燕军这边呆了很久的姚嵩对待阿拓的态度也是一脸的讨好,一路上都在说待会若是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帮我美言几句之类的,阿拓也只能一脸无奈地跟着客套了几句。 好在慕容冲目前住的宅子还不是什么皇宫,所以这一路也不算太长,很快姚嵩就被带到慕容冲办公的书房。而阿拓一看两人都没有要自己回避的意思也就不再自己多嘴地要先退下了。 “大单于身体可安好?” 慕容冲真的愿意笼络人心的时候可以笑颜如花到让人看呆了的地步,而眼前的姚嵩就因为这个许久不见的明艳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已经看惯了人们这种表情的慕容冲只是再次确信了自己的脸的确很有说服力。只是可惜慕容冲这一套对于那个他真正在意的人没有一点用处,无论他笑也好哭也好,阿拓依旧站在他眼前的那一段距离动也不动,可望而不可及。 “多谢殿下关心,父王身体一切康健,他也让我代为转告他对殿下的问候。” 因为自己刚刚盯着人家脸看的失礼,姚嵩答这段话的时候还有一种自愧的窘迫,然而慕容冲毫不在意,他只是要找个人验证一下自己的脸依然好用而已。得到肯定答案的慕容冲一瞬间就收敛了自己的笑容,语气里带着最近这段时间里愈发熟练的上位者的冰冷。 “那就谢谢大单于关心了,孤也一切安好。” 慕容冲说这句时眼神却意味深长地望着阿拓,只有这个人知道他到底过得好不好,可惜奇迹没有发生,阿拓依然低垂着眼没有任何的回应,所以慕容冲也只能自嘲地笑了笑。而在寒暄时间过去后,终于要进入正题时间了,慕容冲对姚嵩本人没什么期待,但是姚苌也许还能有点内容。 “那么——大单于要你来找孤到底是有什么事?” 123. “是长安城里递了消息出来。”姚嵩恭恭敬敬地回答。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长安城的也是一样。姚苌本来就是天王的部下,自然在长安城里有着自己的一条人脉,所以有心人想从城里往外递消息时,走了姚苌的通路。 “您的皇兄,燕帝陛下,听说您已经打到长安门口了,所以想和您谈谈。” 当年天王一路驰骋北方的时候,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说他是妇人之仁不知斩草除根也好,说他看在大家同为胡族血脉想多得些人才效忠也好,或者干脆就是他为了在青史上留个一代仁君的美名纯粹沽名钓誉也好,总之苻坚一路勤勤恳恳东征西讨,亡了别人的国,却不灭人家的族。 别人攻破敌军国都带一堆金银财宝回来,天王苻坚除了金银财宝又带了一堆皇亲国戚回来,而这些亡了国的“皇亲国戚”们都被他好好地养在了长安。这些人里面就包括了名义上如今的燕帝陛下,慕容冲的哥哥,慕容暐。 “那下次孤派人到长安城门口叫阵的时候让天王打个商量容我们兄弟俩见一面?” 对于慕容暐的提议,慕容冲明显不是很积极的样子。他和慕容暐差了十岁,人家生来就是当太子的,和他这种生来就是当弃子的自然没什么共同的话题。 至于如今,慕容暐身陷囹圄被困在长安城里,慕容冲鸿鹄展翅策马长安城外。慕容冲觉得他们兄弟俩之间如今应该依旧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慕容暐只是大燕攻打长安的一个幌子,幌子只要一直显眼地挂在那里就可以了,不需要发表自己还有什么其他特别的想法。 “这是大燕自己的事,主要是燕帝陛下那里和您这边没有什么联络的线路,所以托我父王这边辗转一番而已。”姚嵩也是能解慕容冲的想法,当然该说的一些客套话还是要说完的。 “本来大家同盟弟兄,胡族血脉,为两位递递消息这种事我们责无旁贷。但是您二位毕竟亲生兄弟,有些私底下的体己话不便说与我们外人听。所以最好还是殿下这边自己想法子和陛下那里搭上线,那样说什么也放心,您说是不是这个?”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现在还在对长安用兵。” “也不急于一时半刻嘛,若殿下有这个意呢,我们就去给陛下递句话说殿下正在想办法,请陛下稍安勿躁。若殿下无意呢,我们也能去和陛下说说。毕竟如今长安形势复杂,非是殿下不允,实在是难度太大,那有事还是由我们那边代为转告的好。” “他是我的皇兄,全鲜卑人的皇帝,我怎么可能无意呢?”慕容冲可不想在外人面前落下口实。 “那好,我回去就转告父王,让他及早将消息递回给燕帝陛下。”姚嵩嘴上说的是一派好心,谁知道他有没有在这里等着准备看鲜卑内讧的好戏。 “且慢。” “殿下还有何吩咐?” “长安守卫森严,我们不像大单于有昔日人脉可用,我手下的人皆是从大燕故地而来,论骑马打仗从不落后于人,但潜入这等雄城却少有经验。请你转告皇兄,我会尽我所能,还请皇兄耐心等待,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第149章 慕容冲怕姚苌那边添油加醋让他们兄弟之间再生嫌隙,只能自己先随口解释了几句。反正姚嵩最初也是这个意思,慕容冲这里只要做足一个想要和慕容暐那里联系上的姿态就可以了。 姚嵩点头表示知晓,两人又随便客套地拉扯了几句之后姚嵩就直接告退了,然而慕容冲却保持着送客的表情在那发呆。 于是送完姚嵩回来的阿拓看着这样的慕容冲就问了句:“殿下是在担心您的皇兄会责怪于您吗?” “怪我什么?弑兄吗?”慕容冲无所谓地笑笑。 “这在我们胡人一族里是什么新鲜事吗?” “所以,陛下同样身为您的兄长,难免也会多想。”阿拓又重新走到慕容冲身边继续他刚刚的帮他批公文的举动。 “他多想又能如何,如今大燕的军政大权都在我的手里。”慕容冲看着这满桌的公文笑得很自信。 “可大燕的大统还在您的兄长手里。”阿拓眼神落在了慕容冲批复的落款上面,皇太弟看起来离那个位置只剩一步之遥了,但那一步之遥也可能是永远都越不过去的天堑。 “哼,都怪姚苌他们多事,这种事传一句尽力就行了,难道还真的为了他们改我军进攻的方向节奏吗?我看是他们见我们这里攻势太盛,想着再不拖我们一点后腿,长安这场盛宴他们就要连汤都喝不上了。” “那您觉得您兄长那边的请求?” “别去管他们,我们打我们的。” “不,我觉得,我们还是去听听陛下他们的意见好了。我从小跟在汉人身边,不像我们胡人,他们总是讲究一个礼仪尊卑。 虽然我一开始也觉得照他们这样去做实在是麻烦,可是后来发现,有了礼仪,有了规矩,事情虽然依然会办好办坏,却总是有了章程。成了的话看着也漂亮,败了的话也有了交待,史书上读起来的确是比咱们胡人办的那些事看起来像个人样。” 阿拓在说这句话时,脸上有着不符合他年龄的成熟思考,慕容冲抬起眼睛望着他,不知不觉就入了迷。 “殿下?”因为慕容冲半天没有反应,阿拓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他不开心了,所以低下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还没死,你就在替我考虑身后名了?” 慕容冲笑着去握阿拓的手,果不其然地感觉到他身体一僵,于是慕容冲的笑容又变成了苦笑。 “我最近闲时一直在想到底是为什么?如果你真的讨厌我,为什么每次总要这样地设身处地为我着想?可是如果你不讨厌我,却为什么又总是在我要靠近你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走?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折磨我了?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它从我认识你那天开始,每一天你一靠近,它就欢喜地跳个不停;而只要你一句拒绝,它就又痛得要命。” 慕容冲双手捧起阿拓的手,用一种带着虔诚的表情将它贴向自己的脸颊。 “凰帝啊,这里是阿房宫,这里有梧桐树,这里也有紫竹林,为什么我这个凤皇和你这个凰帝不可以在这里双宿双飞呢?” 第86章 “殿下,我们在说陛下的事。” 如果说最近这一两个月阿拓学会了点什么的话,那就是无论慕容冲说什么,他都能替他拐回到正事上来。 慕容冲什么也没说,只是又留恋一会阿拓掌心的温暖后不情不愿地放开了。 “可是至少在我们碰到的困难上面我同姚嵩说的是实话,我当年在长安的时候一直被锁在深宫里,外面的人一个也不认识。而大军里的那些人让他们打仗可以,让他们潜入城池传递消息那不就是让他们送死吗?” 说回公事后慕容冲也仔细地想了想,但他确实没有能联系上慕容暐的好办法。 “那就让我去吧。”阿拓口气平淡地说了一句内容不平淡的话。 “什么?!”慕容冲再顾不上什么皇太弟的礼仪,当即拍案而起和阿拓面对面地站着。 “您稍安勿躁。”阿拓示意慕容冲坐下听,但是后者死盯着阿拓的眼睛不放,两人眼神拉扯了一段后阿拓也干脆地放弃。 “请听我解释。” “我从小在汉人府里长大,不像大军里的其他人,我可以轻易地伪装成汉人的样子。哪怕就是如今,长安城里仍旧有和汉人的贸易,只不过那些货物要过天王和我们这边的两层关卡而已。 您只要给那些个汉人商人开个价码,那些汉人又搞不清楚我们胡人内部到底在打什么,您就说您也想派人去长安城里做点生意,让他们带一下您这的人。只要您的价码足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些汉人会接的,我就可以借着他们的商队进出长安了。” “不行,那太危险了,长安城里到处都是苻坚的人。”慕容冲一张脸上只有焦急。 “他们又不认识我,我在燕军里又没有什么职位,就仅有的几场战斗后,我的对手也都给我杀了。”阿拓倒是满脸的无所谓。 “要什么职位你说,我现在立即给你写了待会就去昭告三军。”一听阿拓的由慕容冲就更气了,他这些天想了多少职位给阿拓,哪个不是被他坚决地推了。 “殿下,我有武艺傍身,在长安城这种地方一个人时随便找个地方一躲,苻坚手底下有人也一样找不到我。” “可是——” “最关键的是,陛下那里要找您,必然是有什么关于大燕的大事要与您商量,长安城里大燕的皇亲国戚也有数百人,这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若真有什么大事要商定,您派的其他人能代您做决定吗?还是您觉得我不配代替您同陛下他们谈谈呢?” 第150章 阿拓之所以这么积极揽这个活也是有私心的,一方面是这确实可以让他从慕容冲身边得到一些解脱的时间。 另一方面则是他说不清燕军这里到底有谁内心是向着慕容暐的,人家毕竟身负大统,他们兄弟两个一方有实权,一方有身份,阿拓很难想信这会是一次完全平和的沟通。因为内心对于慕容冲的亏欠,阿拓还是想在其他地方尽可能地帮帮他。 “我怎么可能那么想,你要替我许什么条件尽可以去许,你要替我答应什么也都可以答应。我就是怕——” 慕容冲说到这里自己停了下来,他连说都不敢说出来,可见怕到了什么程度。 “我其实也知道比起让姚苌的人在中间搬弄是非,到时候让长安的人在里面多生波折,还是我们自己进去搭上线谈谈的好。我其实除了你也不信别人,可是,我就是怕……我宁愿多出点别的事也不想让你一个人在长安城里做那么危险的事。” “殿下,事情总还是要去做的,何况我会自己小心的。” 反正历来阿拓要做的不要做的慕容冲最后都拗不过他,于是他又只能对着面前这个已经是一身汉人平民打扮的阿拓来回地叮嘱。 “我给你的那个是大燕皇室的信物,如果对面认不出来就一定不是真的慕容家的人,那你就赶紧撤。 而就算找到人搭上话了,他们提些过分的要求你也不用听,什么救他们出城之类的就告诉他我在想办法,凭你一个人做不到,到时候弄得不巧反而危及他们自己的性命。千万不要想着为他们牺牲你自己,一切以你的安危为最优先。别在长安逗留太久,我只要你平安归来,明白了吗?” 慕容冲一边说一边反复地替阿拓打仪态,本来阿拓是不会接受慕容冲这么亲密的举动的,但看着他满面愁容到快要哭了,阿拓就只好站在原地不再乱动了。 阿房城和长安还是有点距离,所以慕容冲只能站在那里目送带着阿拓去长安的商队消失在视线里。而阿拓则是在这几个月里第一次离开慕容冲身边,他不由得深深松了一口气。 “别怕,你别看长安城被围了那么久,它到底是龙兴之地气运所在,整个长安城里的秩序还是很井然的,你只要小心别去那些不该去的地方就没有事了。”商队的负责人看阿拓叹气,还以为他没进过长安城所以有点害怕。 “多谢关心。”阿拓谢了谢负责人就开始和他打听一些长安内部的情况,各个区域的分布什么的。负责人也一一详细地作答了。 在负责人大致地和阿拓解释完长安的近况之后长安也已经近在眼前了。同洛阳一样,如今的长安看起来也是一副久经战乱的样子。但是大汉帝国的国都,整个王朝的心脏,一代雄城长安就算是破落了也足够震撼阿拓这个外来的胡人。 阿拓站在城门下用一脸远超他年岁的沧桑望着这座被岁月和战火留刻了无数印痕的城门,想象着当它身在繁华的太平盛世里时,又是怎样一副震撼人心的样子。 “很雄伟吧。” 商队的负责人并没有嘲笑阿拓的大惊小怪,每一个人生里第一次看见长安的人都会露出类似的表情,长安的确配得上这世上所有美好的词汇。只可惜,无论是像苻坚等人凭着长安以前的坚固城墙在那负隅顽抗;还是像他们这些商人从城里掏走一些旧时传下来的钱财古物;身在乱世里的人们只能从长安的过去的辉煌里不断索取,却无法再为它的未来添砖加瓦。 不过这毕竟不是一个商队负责人该思考的问题,他只是拍了拍阿拓示意他跟上他们。 “走吧,我们进长安。” 125. “德祖,这棋已经下死了。” 虎牢关毛将军的书房里,徐参军又一次来访了,不过这一次是毛将军叫他来商量事情的。只是不知怎的,商量事情前毛将军又非要拉徐参军先下一盘。下一盘就下一盘吧,还是下那局死棋,徐羡之也不知道为什么毛将军非要老是和那一局棋谱过不去。 然而毛将军这一次下得没什么章法,不要说自上次之后他已经又研究了几个月了,这一局他甚至下得连最开始那次都不如。徐羡之在下棋途中无意间看了一眼,只看见了毛将军的心灰意冷和意兴阑珊。 “德祖。” “嗯?” 见毛将军依旧是一脸茫然的样子,徐参军也不得不出一记重手了。毛将军是守虎牢关的辅国将军,虽然这对于他本人很不公平,但他必须时时刻刻清醒地面对这个世界的恶意,没有什么茫然无措的资格。 “你叫我来是议事的,我好不容易来了吧,你一句正事不说拉着我下棋。下棋也行啊,你看看你下的这是什么,攻也不是守也不是的,都不用我动,你自己就给自己作死了。如果你就这点能耐的话也别来找我,我兖州虽然不如你的虎牢关重要,但也是有大堆正经事等着我去做的。” “宗文兄啊。”毛将军照旧笑了一下,可是徐羡之在他脸上却看不见往日间的那种生气。 “我不过发一会呆,你也不至于把话说得这么重吧。” “德衍那边的情况真的这么糟吗?”目前北边的皇帝还是没有动静,所以徐羡之猜是毛小豆去调查的他们南边那位刘毅的事情。 话还没说完一张符篆从窗口飞了进来停在了毛将军的眼前,而毛将军长叹一口气伸手取下了符篆。在它变成信纸的同时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类似的信纸交给徐羡之。 第151章 “正好他们后续查的结果也来了,你先看这封前两天来的,等我把最新那封看一下再给你。” 书房里一时间很安静,这两人一人一封读着他们的信,而他们的表情也是南辕北辙。徐羡之越读越是怒气冲冲,本来温柔的脸上眉头深锁,嘴唇紧抿,眼里时不时露出一丝杀气。而毛将军因为看得早几天,过了那个发怒的阶段,现在看那封新的时也只是闭上双眼深吸了几口气就又恢复了原来那副提不起兴致的样子。 等徐羡之看完之前那封,毛将军又将手里那封顺手递给了他,这一次徐参军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一拳砸下,棋盘上本来好好的黑白棋子被他一拳砸得乱七八糟都移了位置。 “呵,宗文兄,你可真是一力破万法啊,我的棋好像又活了。”毛将军今天第一次笑得挺真心的。 “德祖,现在是管这死破棋局的时候吗?刘毅的反心还不明显吗?”可惜徐羡之关注的重点不是这个。 “是啊,他是有反心,可是刘稚是真的已经反了。我们要是现在动刘毅,问题是谁来动手?谁又要代替刘毅去摆平刘稚呢?你我还得盯着北面的皇帝呢,郡公还得盯着建康那群人呢。”毛将军的眼神又落在了棋盘上。 “我们面前的是一局死棋啊。” 现在轮到徐羡之茫然了,他手里拿着那两封信不自觉地用着力。 “下手轻点,难得我家小豆子写给我的信,别给我捏烂了。” 徐参军像被什么烫着似的放手,那两封信被扔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难道我们就这样由着他吗?你看看他什么都敢卖给北面,攻城云梯、投石机、床弩、军械司的人,北边的皇帝买这些用来干嘛你不会不知道吧?” “都买了军械司的人了,为什么还买那么多货,也不怕路上被我们查抄了吗?真是画蛇添足,一点也不像——”毛将军说这句时脸上的疑惑相当真心诚意。 “怎么?你还想给北面的皇帝参谋参谋,教他该从我们这买点什么来打你的虎牢关吗?” “我只是觉得,如果他只和刘毅交易那两个人,用个一两百匹马来换,分两三次劫掠就能完成了,从头到底我们都不会有发现的可能。明明这么简单就能做好的事,为什么要退而求其次地做地这么复杂,还留了个天大的破绽出来。” “德祖!你到底是哪边的人?!”徐参军忍不住把声量拉到了最高,脸上的表情甚至都因此而微微地扭曲了。 “当然是我们这边的,宗文兄莫气啊。”毛将军一听徐参军是真的气了,赶紧安抚两句。 “还好他留了个天大的破绽,我们只需增加边界的检查,就能把那批军械扣下来了。都不用惊动到刘毅,敢偷运这么大的目标,当你我是死人,那就也别怪我俩不客气了。” “可是那两个人怎么办?”徐羡之知道自己这方如今不能动刘毅的话也只能暗暗地见招拆招,他们甚至不能明确地表现出知道这两个人的存在。 “真的像德衍说的那样他们俩去搞暗杀?短时间人也死了货也没了,皇帝那里一问刘毅不就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 “那就只能问是人更重要还是货重要了,我们总要漏一样到北面去,才好显得另一样没成只是个意外。” 毛将军就是早就想明白了这点,才觉得有点意兴阑珊。明知道事情会变坏,也知道怎么去阻止,却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变坏。似乎人生越是到了后面,越看见更多风景,明白了越多的道,就有越多的无奈。 “抱歉,刚刚不该说你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攻也不是守也不是,这又何止是棋局才会如此呢……”徐羡之的表情终于和毛将军统一了。 “漏货吧,我们俩想想办法,怎么漏的合情合一些,让德衍他们务必把那俩人给我杀了。” “你也是选把难题留给小豆子啊……我们做长辈的能不能有点担当?”毛将军这种能偷懒就偷懒的人一反常态,少见的自嘲起来,可见这事他也是真的只能这样办。 “我也没办法,货过去了,先不说他们有没有能力装起来,就算装起来了,他们用坏一架就少一架我们受着点也就是了。可是人过去了,谁知道二十年后北面会不会有自己的军械司。只好辛苦德衍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游山玩水看龙穴龙脉呢,他却已经守了那么多年虎牢关,现在还要偷偷去做追杀人的脏活。”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被鬼谷选中吧。” 第87章 平城皇宫的朝堂之上,一名官员此刻正跪在皇帝面前一副请罪姿态,簌簌发抖的身体完全出卖了他内心对于皇帝的恐惧。 “大司农,孤记得去年此时还说过你做得不错,各地粮仓存粮均有上升。为何到了今年,平州收成直接落了三成,还要从外州调集粮食赈饥?今年也没什么大的旱涝,黄河也没决堤,到底是为什么可以直接断了一州三成的产量?” 也不怪皇帝生气,本来在他的预计里,如果今年的收成和去年差不多的话,他的存粮大概就够他抽调十万兵力打一场半年左右的大仗了。如今非但没有新入库的存粮,还要从去年的粮里抽调部分先去赈饥,这一进一出的,他今年南下伐晋的计划可能就要泡汤了。 “陛下,这是因为……因为……” 大司农是汉人出身,所以更习惯叫皇帝“陛下”而不是“可汗”,而会让一个汉人这么吞吞吐吐的,多半又是因为胡人的事。 第152章 “直说吧,恕你无罪。” “因为平州有大片属于贺兰部的土地,今年是颗粒无收的状态。” 这句话之后,皇帝眯着眼睛扫了一眼旁站立着的大臣们,里面有些上惯战场的就迅速感受到这一眼里的杀意。片刻之后终于其中一个明显胡人长相的大臣出来跪在了大司农身旁。 “可汗,臣有罪。” “贺泥?孤还没叫你,你倒是知道先出来了。那么贺兰部的代君长,你来同孤说说,你到底何罪之有?” 皇帝在说这句话时,黑色的杀气在他身边上下弥漫,被他深呼吸几次之后又压了下去。 “贺兰部今年依照惯例,在年初时播下春种,之后可汗征召,我部男儿都随可汗北讨柔然了。”贺泥回话时语气就要比大司农镇定很多,显然他明明嘴上在请罪,心里却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么大的罪过。 “嗯,北讨柔然之战,孤已经照例封赏过了,贺兰部该有的军功也都记了,但这和该你们的土地今年绝收又有什么关系?” “回可汗,今年的春种经历了一次倒春寒,刚发的苗大多都冻死了,而儿郎们大都在柔然,来不及照顾新苗。等他们征战归来,地里活着的庄稼没剩多少了,因此今年才会近乎绝收。” “他们出征就没人管地了吗?这一州的司农呢?”皇帝锐利的眼神又看向了大司农。 “北讨柔然根本是年初的事,就算倒春寒苗都冻死了,补种就是了。够早就种豆,来不及就种粟,中间青黄不接就来一茬蔓菁养养地,这是很难的事吗?!” “陛下深谙农事,的确是这个道。”大司农立即点头称是。 “孤在问你问题,不是要你歌功颂德!” “陛下明鉴,其实贺兰部的问题,如陛下刚刚所说的就能解决,当州司农也向我呈报了,我也做了类似的批复。可是司农组织当地佃农想要去补种的时候,被贺兰部的人拦下了。” 皇帝虽然性情冷酷动不动就杀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是个明事的皇帝,所以尽管大司农此刻被一群胡人虎视眈眈地盯着,还是敢当着皇帝的面为自己和自己的属下辩驳。 “说吧,为什么拦他们。” “他们一群汉人,要进我鲜卑人的土地上指手画脚要我们该种什么不该种什么,没有这种道。”贺泥虽然跪着,此刻却是直视皇帝,丝毫不觉得这件事自己有丝毫的错处。 “孤早就说过,各州农事以司农为首。尤其播种收割大事,事关整年收成是社稷大事,一切以司农号令为尊,不得有任何的阻滞。你们贺兰部是没听说过呢,还是明知故犯?” “可汗,各州司农都是汉人,我们鲜卑人打下的江山,凭什么听汉人的号令?” 贺泥刚刚说完这一句,朝堂上的各个鲜卑大臣就开始纷纷点头附和,而发现自己得了同僚的支持后,贺泥就更加直气壮起来。 “你们一个个点头的是觉得委屈了?农事孤让你们听汉人的,不为了别的,就是因为汉人比我们会种地。我们比汉人擅长骑马打仗,所以几百年前的汉人就知道胡服骑射了。倒过来汉人比我们会种地得多,几百年后我们都学不得人家吗?!” 被皇帝一声喝问,满朝文武低下头沉默着。汉人出身的臣子们没有说什么的立场和身份,有立场和身份的鲜卑人又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之后,一名鲜卑老臣从人群里出列勉强为贺泥的所作所为辩解一句。 “可是可汗,这不合祖宗的规矩。” “祖宗规矩?”皇帝嗤笑一声。 “孤带着你们从牛川的草原入关,让你们得以天天住在这样的高堂广厦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不用风吹雨淋地每天追着牛羊的屁股后面跑,这时候你们怎么不和孤提什么祖宗规矩了?” 看皇帝是真的生气了,在场已经再没有人敢多说一句了,无论是鲜卑人还是汉人,都低着头一副老实听训的样子。 “如果按照司农的方法处,那里何至于绝收!” 皇帝一甩手,将手里拿着的那本报告今年产量的公文扔在了贺泥的头上。 鲜卑第一强者带着怒气的一掷,哪怕用的是纸张,依然让那篇公文在杀气灌注之下脆硬地如同蝉翼刀锋。贺泥的额头因此被划开一个口子,红色鲜血立即沿着伤口流了下来,然而贺泥依旧维持着跪着请罪的动作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继续犯了皇帝的忌讳让他一怒之下直接杀人。 “现在还要从别的州调粮来救你们,那大军的粮草呢?!是你们能节衣缩食地赔给孤还是你们的祖宗能在天显灵赔给孤,说啊!” 看着面前跪了一地都在请罪的人,皇帝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也不能真的因为绝收就把人怎么样。说到底,他们也是种了东西后才和皇帝去打仗的,从鲜卑人的角度来看,他们明显履行了义务只是运气不好遭了天灾,这也并不是什么大的罪过。 想起昨天深夜飞到他这的那只海东青脚上绑着的字,皇帝内心升起一种荒谬的同病相怜的感觉,而他因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奇怪共情自嘲地笑了。 “罢了,以此为戒,孤再重申一遍,以后各州农事以司农为首,再有什么因为胡汉争议而抗命的,孤定斩不饶。” 127. 一旦联合足够多的高人,即使是不知去向的人也会显出点蛛丝马迹。 谢灵运又跑了一次军械司拿了点那两个人的遗物,然后一式三份,自己这边留了一份,一份寄给了毛将军徐参军他们,还有一份寄回了钱塘的道观里给了自己的师父。然后徐羡之用阴阳家秘法配合道家八卦盘在毛将军的护法下占了一卦,谢灵运借着毛小豆律令术的加强自己占了一卦,谢灵运钱塘那边的师父独自占了一卦。 第153章 三个八卦盘三个指针指向那两人目前的位置,毛小豆他们在地图上将这些指针的方向延伸后交叉在一起,发现目标在梁州。 “刘毅还真是会物尽其用啊,带去梁州打完最后一仗直接交接给北面,一点都不耽误。”毛小豆看了眼交叉点后表情又开始嘲讽起来。 “我们赶紧走吧,刘毅比我们早出发这么久,万一我们到了他们仗都打完了那人就真的去了北面了。”阿拓赶紧提醒毛小豆一句。 “我知道的,谢谢。” 有阿拓在身边,毛小豆的确觉得自己变得更性情明朗起来,以前被智和规矩强行压抑下去的情绪也可以适当有了一个出口。发泄几句之后其实内心也就没有那么苦闷了,毛小豆检查了一下两人所有的准备,又从谢灵运手里接过了那个已经时刻处在指灵阶段的八卦盘。 “灵运,这个就是这么端着就可以了是吧?我中间还要给它补点什么祭仪加强它的灵气吗?” “不用了,我已经全帮你们弄好了,你们顺着指针的方向走就可以了。” 谢灵运与最初虎牢关里的那个已经不同了,现在的他依旧是个桀骜不驯的天之骄子,可是眉间深处却多了一丝见过了世事黑暗的忧愁。 “你们真的不用我跟着吗?我也是有本事的。”谢灵运还是想争取一下。 “你还是留在这里吧,接下来是暗杀的活,实在是不适合你这么长途奔波了。”经此事件一过,毛小豆和阿拓也彻底把谢灵运当成了自己人。 “何况刘毅这里也要留人看着,你的位置正好,何况你现在和刘肃民也熟了更方便你打听一点消息。不过你还是自己注意安全,该玩的时候也记得出去玩,不要让刘毅那边看出破绽来。” “呵,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么沉重的语气叮嘱我记得出去玩的。知道了,你们那里比我危险得多,我跟不了的话,你们也多保重。我谢灵运长这么大,一直都没有遇见过同龄的知己朋友,你们俩现在都是了。下次等事情都解决了,来会稽郡我府上玩啊,我请你喝真的好酒。” 这不打不相识的三人,因为彼此的才华和能力而惺惺相惜起来。历来天才总是孤独的,他们难得在自己孤独的人生路上遇见了可以相交的人物,自然也是分外珍惜的。大家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一番后毛小豆和阿拓才骑着各自的马直直地朝着梁州前进。 不同于来时路上一路游山玩水领略沿途风土人情,他们这一次在八卦盘的指示之下几乎是直线朝着那两人的位置前进。途中不停有徐羡之的纸鹤和钱塘的传讯符飞来帮他们一起校正方向。但总体来说,随着他们不断地前进,那二人的位置越来越明显,就是梁州目前作为战场的安康县。 这两人一路日夜兼程,风餐露宿,又用阿拓的兵家秘法节省马力,各自凭着自己一匹马竟也跑出了半个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来。所以尽管他们比刘毅的大军晚了将近两个月出发,到达时安康还鏖战正酣。 然而到了安康县刘毅大军的军营附近后,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以前无比清晰的八卦盘指针对着大军指了一个方向就是全部了。不深入军营又如何从这几万人的茫茫大军里找出两个人这么明确的目标呢? 这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想办法混进刘毅的军里,最好是靠近军械司的那些兵种。 刘毅攻打安康的战斗是一场典型的攻城战,攻城方有兵力优势,粮草充足,靠着围城切断了安康所有的外界物资供应。而本地谋反的刘稚人数不足,粮草靠的是城内粮仓里原本的存粮,凭借的是安康四周完备的城墙和军备库里存储的各种火油滚木箭枝来做防守。 本来梁州的地势很好,被北边的终南山脉和南边巴蜀包围的地方可以说是极其易守难攻,只要自己的物资准备充沛,任由敌人在门口围个几个月根本不在话下。 可惜的是刘毅虽然内心已有二心,但是执行朝廷的平叛命令做得干净又利落。刘毅治军一向严格,刘稚谋反的消息才出来一个多月刘毅的平叛军队就兵临城下了。刘稚如今守城靠的是他以往自己偷偷积攒下来的一点家底,真的宣布造反后刘毅并没有给刘稚留下太多在梁州境内搜刮物资坚壁清野的时间。 因此毛小豆和阿拓判断,这场攻城战最终的赢家会是刘毅。这两人到了附近后伪装成平民在战场远处旁观过几场战斗,渐渐摸清了刘毅攻城的规律。 刘毅喜欢在清晨守城士兵换班前后的时间发动突袭。 这段时间里最是兵疲马困,已经守了一夜的士兵通常体力告罄,而起早换班的又不算太清醒,加上天色幽暗的掩护,几次攻城都被刘毅取得了一些成果,虽然没有真的打开城门,但有一次差点杀上了一处城墙。 当然,这种烈度的强攻对于攻城营的损耗也是巨大的,每一次攻城之后,城墙下都会抛下几百名攻城营步兵的尸体。这种炮灰部队在军队里的汰换里一向是最高的,所以经常出现建制整组消失或者重组等等情况。里面甚至有士兵一场仗打完后回来发现自己一个伍里的士兵来自不同的伍所以互相不认识的情况,而毛小豆和阿拓瞄准的就是这个部队。 趁着一次天黑,他们从事先隐藏的地方出来,迅速地从城墙下躺倒的尸体上扒了两个攻城营士兵的军服套在身上,然后跟着营队的老兵对着城墙又发动了一次冲锋。 第154章 第88章 一架攻城云梯被架设在了毛小豆和阿拓附近,已经有领了敢死任务的军伍打头开始往上冲了。守城的部队看见攻城方有人开始上城墙了自然也开始认真起来,不但箭枝的覆盖密度开始加大,一些落木和火油弹也被从城墙上抛了下来。 毛小豆和阿拓随意地躲开了一些射向他们的箭枝,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尽量不要表现地太过突出。他们现在只是一群炮灰士兵而已,能躲过敌方攻击要靠“幸运”而不是“能力”。 他们俩人中规中矩地跟着部队冲杀了一阵,不停地看见身边的士兵们有的中箭倒下,有的衣服上沾染了火油开始燃烧。活人的身躯在烈火烹油的酷刑之下哀嚎着翻滚着,不久之后就是一股人人都知道来源的焦臭味道,大家都装作没有感觉一样继续喊杀着向前。 这就是战争,无比残酷而且毫无意义。 毛小豆简直都想不明白,胡人明明还在北面,而汉人却在这里如此真情实感地自相残杀。 而且这甚至不是一方谋反的汉人和一方忠诚的汉人之间的那种正与邪的斗争,而是已经谋反的和心有反意的五十步与百步之间的对耗。而毛小豆身为知道内情的人,还要装作不知道,继续让他们狗咬狗下去,消耗刘毅的人怎么也比消耗司州兖州的人要强。 因为这种无意义的残酷对耗,毛小豆即使在激烈地战斗里还是略微走神地看了阿拓一眼,他想看看阿拓这个胡人这种时候是怎么看汉人的。 然而阿拓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兵家人对待战争的态度一贯如此。无论这场战争本身是一场毫无意义的乌龙还是伟大到要改变历史的走向,兵家人只关心胜负、损耗、战果,简单到纯粹的他们大概也是因此才能从一场场残酷的战争里活下来的。 发现毛小豆正在看自己的阿拓还以为对方要跟自己商量战果,所以他做了个“要不要上城墙抢战功”的手势,而毛小豆摇了摇头,战功太明显的话容易被人记住,这样他们的来历就不太好隐瞒了。还是跟着大部队溜一圈保了命回去就行了。 毛小豆估计刘毅这边就快鸣金收兵了,因为守城方已经在这场攻城里消耗了足够多的物资了。是的,攻城营的士兵的命贱到与他们的生命形成对价的并不是敌方守军的性命,而是对方的守城物资。对于刘毅来说,几百人的性命换的是多少枝箭枝,多少颗火油弹,多少根檑木,当这个损耗达到他内心满意的数字后,今天的攻城就算是完了。 捡回一条命的攻城营在那一阵金鸣声里如蒙大赦,那一声响又替他们续了几天的性命。 退下来的每一个人才有机会环顾身侧,接着发现自己的那一伍又是死了一两个,可是谁又会每次都这么幸运呢。所以即使军吏过来宣读今天的战功的时候,忙着包扎处伤势的攻城营气氛依然很低沉。 阿拓和毛小豆作为安然无恙地退回来的小部分人,正在人群里忙着给其他受伤的人处伤势。战场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机会等到专业的军医的,有时候队友的及时帮助就能让人捡回一条命了。所以被帮了忙的那些人也都以善意的眼光看着两人,大家自然而然开始聊一些刚刚早上攻城的事情。 “哎,你们俩倒是好命啊,同伍里剩下的都死了,你们倒是一点伤也没有的回来了。”有个明显老兵模样的人和两人聊了几句后就给了他们一个意见。 “刚好我们那伍里死了两个,待会重新整编的时候你们就说跟我们一起吧,这样大家下一次冲锋的时候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待到中午攻城营的军吏来重组军伍的时候果然就是按照那个老兵的说法组了,本来就没有什么人在意的攻城营,阿拓两人和老兵那边三人都表示了组合的意愿之后军吏自然也是懒得麻烦,按照他们各自的名牌在名册上重新标了一下就给他们组好了新的队伍。 除了毛小豆和阿拓以外,这新的伍里剩下的三人都是老兵了,而其他俩人一看阿拓他们这么年轻都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 而人类这种生物,无论在哪里,无论多大,受过什么教育,只要人数一旦超过三人,就会自然地形成小团体。而这新组成的一伍,自然是毛小豆和阿拓一边,剩下三人一边,两边都很满意这种状态,重组完不久后就互不干涉地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你们俩跟那三个兵油子重新组成一伍了?”早上有个被毛小豆他俩帮忙处了伤口的士兵看见他们离开那个三人团体后就跑来把他们拉到一处角落小心地问。 “你说李石他们几个?”阿拓开口确认了一下。 “对,就是他们三个,我也是看你们人好才跟你们讲,本来议论同伴这种事在军营里是忌讳的。但是你们人小不懂,在攻城营待了有点年头的都知道他们三个。” 那人四下张望了一下确定无人,又凑近了一点才小声开口:“我早上就想和你们说了,但是一直找不到私底下的场合。那三个人绝不是什么值得放心的同伴,你们现在赶紧去和军吏讲,就说你们处了一会互相合不太来,自请换去其他还没满的伍里。今天重组,现在还是来得及的。” “那三人有什么不妥吗?” 虽然以攻城营的水平,毛小豆和阿拓混在里面是怎么都不会有危险的,但是他们现在扮演的只是普通的新兵,自然演戏要演全套。于是毛小豆和阿拓听了话后都露出一副紧张兮兮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表情,毛小豆开口询问那人时也是小声的,一副生怕惊动长官和同侪的样子。 第155章 “大家都知道,无论军伍怎么组,他们都是那三个,永远死的都是剩下的两人。还有人私底下在传,他们为了不要让军伍的生还率太高,让上头指派他们那一伍做当先冲锋敢死的活,会故意坑杀队伍里剩下的两人。” 那人表情相当认真,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警告阿拓两人。 “你们要是和他们混一伍,会活活被他们坑死的。” 129. 攻城营里哪怕都是炮灰,还是能在炮灰里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有时会有一伍互相之间配合协作比较合得来,所以每每攻到敌方城下还能在各种落石乱箭里互相扶持着生还,这种一直保持完整建制的伍就会被攻城营挑来攻坚。被选中攻坚的伍在将军真正的意图是要拿下城墙时就会被安排到攻城云梯的第一梯队里去。 让这些长久相处下来已经有了默契并且自身也有一定能耐的老兵第一个站上敌方城墙有助于攻城方在人数较少的时候在城墙上打开局面。他们每多坚持一刻,攻城成功的可能性就更大一分。 当然,每多坚持一刻,攻坚队离死也更近一步。攻城战里,一伍五人上城墙,五人死在方圆一丈之内,前后不过片刻也是常有的事。但是若能坚持下来,等攻城结束,不但有大笔军功犒赏,攻坚队的成员作为百战老兵,也能被从此调离攻城营不再成为军营里的炮灰。 可以说,这是一条向死而生的道路,前提是你要有足够的勇气和上天赐予的运气。 而看起来,李石他们三个走的是另一条路子。当一名士兵上过足够多次战场,就会练出一种生死间的直觉——用来逃命的直觉。 借助大队同僚的掩护,如果进攻意愿不算太过明显的话,有着这种直觉的士兵同样也有很大概率生还,但靠的却是贪生怕死的生还。而这种人若被分进攻坚队里,上了城墙无处可躲的情况下,他们除了死没有别的结局。 毛小豆谢过了那位士兵的提醒,拉着阿拓到了另一处偏僻处。攻城营士兵们身为炮灰,只要会跑就行了,非战时也没有什么人会对他们投入过多的精力来训练什么的,所以也没人管他们人跑去哪了。 “你这趟也算是……看尽汉人各种丑态了吧?” 毛小豆的声音里有种难以掩饰的疲惫,这种疲惫并非来自他们长途跋涉后身体上的反馈,而是看了这些大大小小的破事,同侪相残,同族相争,同胞相轻后来自精神上的无奈。毛小豆不知道他身为汉人本来该有的那些对于自己文明的的自信,那些相比胡人这等尚且处于蛮荒阶段的民族所该有的骄傲和自豪感在这一趟之后还能剩下多少。 “我更愿意称为是,我这一趟更了解汉人了。”阿拓的语气倒是很平静。 “你不觉得……他们很可悲吗?”毛小豆找了一会,也没有找到确切地可以用在这里的词,只好随便说点什么了事。 “难道你会觉得,因为你们是汉人,所以人人都是圣人?”阿拓反而笑起来,不过倒不是那种嘲笑,他只是很平和而自然地笑着,如同两人现在谈的是天气而不是什么严肃的民族性的话题。 “怎么可能,如果人人都是圣人的话,法家就不必存在了。” 第89章 毛小豆是法家人,可是法家人比谁都清楚,一个人人守法的世界是不存在的,无论法律定的多么细致,惩罚多么严苛,永远都会有心存侥幸的罪人存在于世。 “是这个啊,既然大家都是芸芸众生,那么有人贪图钱财,有人贪恋权利,有人贪生怕死,那不都是很正常的事吗?” “可是他们贪的这些都是在拿别人的命在换!” “所以我不喜欢他们,可是我不喜欢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是汉人,而是因为他们用别人的性命换他们的钱财、权位、性命。就像我不喜欢胡人里的这些人一样,你只是没见过那些胡人而已,看多了就会知道,大家都是人,是人就会贪财、好权、怕死,胡人汉人都一样。” “大家都是人……”毛小豆感慨了一句后低下头沉默了一会,然后整个人望向了他们的大营方向后笑了。 “所以别人坑我们,就别怪我们也坑别人了?” “嗯,但愿他们上战场后真的很能躲吧,别坏了我们这一伍上城墙敢死的命啊。”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攻城营又出击了几次,李石三人每次都是先冲锋几步,然后各种借机落在后方,然后在各种掩体间来回躲避,成功生还。但是出乎三人预料的是,每一次这一伍里的两个年轻人冲得都比他们靠前,在他们满心以为这种没经验的新兵很快就会死掉时他们又毫发无伤的回来了。 于是在阿拓和毛小豆的眼里,每一次他们平安归来,那三个人笑得越来越勉强。嘴里开始不自觉地暗示他们下一次再冲前面一点的话,军功会攒得更快,他们这样的年轻人就应该趁着年轻多拼一拼才会有以后享福的机会。 阿拓和毛小豆装作感激地答应了,那三人的表情就更扭曲了。两边都知道,下场战斗里如果他们再集体生还的话,进攻坚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下一场没过几天就来了,那三人开始努力地跟在毛小豆和阿拓身后冲锋,战场上的老兵油子一旦认真起来还是能跟上阿拓和毛小豆两人的脚步的,只是他们跟上途中还要试图制造一点意外。 比如明明一支羽箭射来,毛小豆都躲过去了,背后却突然有个人撞过来似乎又要把他撞回箭枝的飞行路线之上。好在毛小豆看起来够机灵也够好运,一个狼狈的驴打滚之后和箭枝擦肩而过,留下原地目瞪口呆的肇事者反而差点被另一支流矢伤到。 第156章 阿拓那里也是一样,只不过他功夫更好,躲得比毛小豆更神不知鬼不觉,那两个跟在他身后试图使绊子的人从头到底都没碰上他的衣角,反而跟着他的滑溜身法不知不觉冲到了很前面。 那三人从来没这么恨将军鸣金收兵的动作做得太早了,又一次,这一伍五人全员幸存了。过来清点的军吏一脸高兴地勉励了两句,而现场表情两极分化。阿拓和毛小豆好像得了什么天大的荣誉那样在那大表忠心,而那三人则是如丧考妣般垂头丧气。 军吏已经告诉他们了,再坚持打一仗攻坚,上了城墙活到鸣金之后他们就能离开攻城营了。 130. 兵家一向讲究虚虚实实,在佯攻了几次城墙后,刘毅决定这一次要认真了。能一次解决刘稚的问题当然是最好,再不济也要消耗掉一部分守城士兵的性命。所以攻坚的队伍就被一一挑出来安排好了。 那三人其实也就是贪生怕死了一点,真要他们做出什么违背军法直接当逃兵的事情实在是又没有那个勇气,然后毛小豆就看着他们用一种死到临头的表情挨到了大战当日。 “你们难道就没想过我们能在城墙上坚持到抚军将军鸣金撤兵,然后从此调离攻城营吗?”作为从小到大天塌下来自己抗的毛小豆很难解这三人这种还没开打就先投降的懦弱。 “你们两个懂什么?!”在彻底绝了生的希望之后这三人也终于不在毛小豆和阿拓面前掩饰了。 “你们以为我们是凭什么能每次都活着回来的?是我们有什么武艺本事吗?还不是靠躲在别人背后让别人替我们去死,现在我们是第一个了,你们觉得我们还能靠什么在城墙上活下去?” “人家能在城墙上活下来是靠着五个人都很能打,互相扶持着才能坚持,现在我们一上去,咱们三个人死得比谁都快,你们难道还能靠两个人在城墙上站稳脚跟?不就是个你们先害死我们,我们再害死你们的局吗?咱们先说好了,一起死的话我们之间就算两清了,大家谁都不准去和阎王跟前告状,影响彼此投胎。” “你们就没想过哪怕一点点,我们可以活下来的可能吗?”这下连阿拓都不能解了,难道汉人真的天生比胡人缺乏勇气? 所以即使到了这个地步还激发不出一分血性吗? “凭什么?我们在战场上连人都没杀过,攻城营也不用什么训练,我们拿什么在城墙上活下去?” “那就试试凭着你们那颗想要活下去的心和足够的运气吧。”毛小豆看了看前方,安康城墙在众人的视野里逐渐清晰。 “我们俩会先冲锋,你们努力跟上来,都这个时候了,别在后面添乱了,什么小动作都没有意义了。” “反正都要死了,哪怕是你们这一生里唯一一次,试着拿出点勇气来吧。”阿拓已经拔出了他的刀,当然他没用毛小豆给他的那种好的,而是符合炮灰兵身份的普通军刀。 “投石机准备,放!” 各种军令开始在战场上传递,军械营那里操作了几次投弹,但是效果很一般。守城的士兵在巨石落下前已经各自找好了掩体,只有寥寥几发砸到了城墙上,但是坚固的石墙也只是被砸落了一些碎石科而已,并没有大家期望中的一大段城墙垮塌的好事发生。 “攻城营准备,目标东段城墙,给我冲上去,没鸣金前一步不退,违者视同逃兵立斩不待!”军吏和督战一遍遍地重复着军令,让炮灰们再一次地明确了生路只能在前方的现实。 “冲!” 阿拓和毛小豆作为攻坚小队冲在了队伍的前方,在他们之前的只有负责推攻城云梯的步兵们了。等他们越过敌军乱矢冲到东段城墙之下,推云梯的步兵们迅速将梯子架到位就开始负责在城墙下稳住梯子,而阿拓一马当先地爬了上去。 “你们三个跟上!”毛小豆回过头对着那三人喊了一声后也跟了上去,那三人神色复杂地各自看了一眼后也都上了云梯。 毛小豆到达城墙的时候阿拓刚刚杀出一个够他站住的空间,而毛小豆刚刚站稳就一刀斜出,替阿拓杀了一个在阿拓身侧打算攻过来的守军。他们俩对视了一眼,各自背靠城墙左右分开,要为后来的人继续杀出一个立足的空间。 “必要的时候用律令术,一切以你自己为重。”尽管出发前阿拓已经叮嘱过毛小豆一遍,但是到了此刻他还是在百忙之中杀退两名守军后再次交待了一遍。 “明白。”毛小豆没有阿拓的余力一边杀人一边说这么多,他一刀将面前的守军击退,又一步踏入对手刚刚空出来的空隙对着来不及摆出防守姿势的对方补了一刀。 “啊!”一声大叫里,毛小豆看到身后有一把刀伸出来帮着他又对着那名士兵砍了一刀,是那三人里其中一位到场了。 “不要乱叫,节省体力,我来主攻,你负责补刀。”毛小豆收了一下自己的刀势后对着那人交待了一句。 毛小豆和阿拓事先就按照上次他们俩被使绊子的安排将那三人分成两组,一人看管一组。那三人被明确地叫出上一场战斗里的小动作的时候都很惊慌地看着毛小豆他们,而听说这么安排是为了到时候在城墙上照顾他们时惊慌变成了不解。 “为什么?!我们明明在害你们的性命,你们却还要照顾我们?” “为什么?对我来说上了战场就是同袍,同袍之间互相照应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毛小豆答得所当然,对于从小在虎牢关的他来说,这是如同太阳会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那样自然的常。 第157章 那三人也许当时还有一些不信,但逼不得已上了城墙被毛小豆和阿拓各自带着居然也在城墙上待了一阵,并且还各自杀了一两人后却也不得不信了。 人其实是很奇怪的动物,很难得能找到一个纯粹的善的人类,也同样很难得可以定义一个纯粹的恶的人类。以这三人以往的表现和毛小豆他们的亲身经历来看,如果让法家的毛小豆来,可以历数他们各自一溜的罪状之后直接把人就地正法,不存在任何一点点冤假错案的可能。 可是就是这三个谁都无法为其辩驳的罪人,只需要一点点的对于同袍的信任和自己的勇气加持之后,居然像模像样地开始如同一个血性男儿那样在城墙上奋勇杀敌。任谁来看都觉得这是足够英勇的行为了。 “小心!” 那名被毛小豆带着照顾的人一边喊着一边帮毛小豆架开侧面攻过来的一刀,这是他自上了城墙后除了对已经受伤的人出手补刀之外,第一次和一个完全无伤的敌军的打斗。 而毛小豆趁着他架住对手的间隙,一刀砍向对方腰间后又补了一脚将那人踢出了战线。 “多谢。” 对于那个人来说,此刻看见身侧的那个青年那张始终冷淡的脸对他露出真心感激的时刻,是他此后的人生里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刻。那一刻,他感觉他不是在救那位人生中匆匆一面的青年,而是救了他自己的整个人生。 原来,这就是做一个好人的感觉。 第90章 阿拓那边的情况就相对简单一点了,尽管他有所保留只是简单地拿把刀做一些劈砍的动作,但是刘稚的守军本来也不是什么精兵。所以哪怕阿拓已经保留了再保留,依旧是个在城墙上大杀四方的局。 而在他身后的两人被他的气势感染,不由得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左一刀右一刀也杀得虎虎生风。 不像毛小豆那边只是守住自己的一小片阵地,因为这三个人的品字型推进,阿拓三人居然足足朝前杀出了一两丈的空地,而因为他们三人的努力,后续云梯上又上来了十几个人,这一段城墙上的局势就暂时被攻城方这边稳住了。 战场上的情况是瞬息万变的,因为守城方在这一段城墙上暂时的失利,攻城方在这段城墙下的压力就随之大减,连带着旁边两部攻城云梯上的攻势也顺利起来,三架云梯在东段城墙上形成三个小小的突破点,在不断赶来填补空缺的守城军前顽强地坚持着。 “小心火油!” 在阿拓他们右边的那架云梯之上有人高声喊着,守军见城墙局势不妙,此时终于拿出了压箱底的库存,几桶火油被搬上城墙对着云梯就砸了过去。黑色浓稠的液体浇透木质的云梯,一个火星之下整部云梯开始剧烈燃烧。而此时在云梯上的士兵瞬间深陷火场,为了一丝求生希望,从几丈高的云梯之上直接一跃而下。 “收缩阵型,准备回撤!” 后方的命令传到了城头,疼惜的是剩下的两架攻城云梯的完好而不是已经在城头的士兵们的性命。 “命令来了,我们可以撤了!” 跟着阿拓一路拼杀的两人高喊着让阿拓不用再向前了,只要他们回到自己的云梯上,这一趟的攻城任务就算是完成了。连他们自己事先都不敢想象的从炮灰营生还的结果几乎就近在眼前了。 “还有一点就能先杀穿这一波,那边有几个兄弟,我们不带着他们一起撤的话他们就要留在这座城墙上了。”阿拓望了望身后,又看了看眼前的情势,只一刹那间就做了这个决定。 因为那架着火的攻城云梯已经损毁,从那架云梯上爬上城墙的攻坚部队现在十几人孤零零地困在敌方的城墙之上,如同被潮水围困的孤岛。哪怕他们还能坚持片刻,但终究等待他们的只有一个败亡的结局。 “什么?!我们离他们还隔着那么多人呢!再不撤我们自己也会撤不下去的。”身后两人努力劝说阿拓,这次倒不能算他们贪生怕死,因为就连他们身后传来的军令里都没有让他们去营救同僚的部分。 “你们自己先撤,我再试试!”阿拓一刀又砍死一个守军然后继续向前一步。 “那边的兄弟听好了,朝着我们这里靠拢,从我们的云梯上一起撤下去!” 阿拓的高喊声让那十几个本已经绝望的士兵突然爆发出了巨大的求生意志,他们离阿拓所在的位置不过是几丈的距离,而这几丈就可以定下他们所有人的生死。而被两边同时夹击之下,这几丈范围内的守军突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阿拓又踏前几步,而那两个本来跟在阿拓身后的人看了一眼他们和阿拓之间瞬间空出来的那片空地。本来两个贪生怕死的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又看了看不远处正在努力杀向他们的军中同袍和阿拓一往无前的背影。 “该死!”其中一人高声骂了一句,然后举起刀又朝着阿拓奔了过去。 而另一个人比他更快,在一刀砍死阿拓身边的敌人后对着惊讶地回过头看着他的阿拓吼了一句:“看什么看!快点杀啊!” 阿拓一笑之下如他所愿的砍翻了一个面前的守军。 此时,跟在毛小豆和阿拓他们这个攻坚队后面上城墙的士兵已经差不多都从云梯上撤回去了,而毛小豆和他身后那位才发现另外三人去救旁边属于毁掉的那架云梯上的人了。而毛小豆一点犹豫也无地就提着刀跑向了阿拓他们的方向。 第158章 “我跟你一起去!”在毛小豆身后那位长到这么大第一次感受到做好人的滋味的老兵在身后喊了一句。 “不,你现在撤下去,尽你一切努力去底下稳住云梯让他们不要撤离,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城墙上所有人的性命就交给你了。” 毛小豆直接交待了这人一句,他毕竟常年都是个将军,这种时候虽然对方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却依然能被毛小豆的正确和坚定说服。 “好,你们一定要回来,在那之前我一定会拼死拦住他们不让他们撤的。” 毛小豆赶到时阿拓正好回过身帮身边的人砍了一个想要绕到他们身后的敌军,一向镇定的阿拓眼角里看见毛小豆时却慌了神情。 “你来干嘛?!赶紧先撤下去!还要有人去拦住攻城云梯的!”阿拓和毛小豆都没在意阿拓在情急之下对他用了命令的口吻。 “我已经让人下去拦了。”毛小豆自然上前接过阿拓防守的空档。 “赶我干嘛,难道只有你配来救人吗?” “你!”阿拓没法当着别人的面说更多,只能更努力地看杀着眼前的守军。 “对面再加把劲,快了!”毛小豆甚至有空鼓励一下离他们已经不远了的那一队士兵。 这是一条真正的向死而生的路,两边的人明明人数远远少于守城的那一方,却凭着一腔勇气和坚定信念硬是在一个小小的范围内打出了一个人数的压制。守城方被阿拓的悍勇开拓和毛小豆的细腻穿插一点点逼退,终于,当那一边的人杀掉面前最后一个拦路的守城方,并把尸体推向敌军补员的方向时,两边人马汇合了。 “撤退!” 毛小豆喊了一声,他和阿拓挡在最前,那十几名已经快要到极限的士兵迅速从跟随这阿拓的那两人漏出来的空缺里退了出去。毛小豆回头望了一下城墙之下,那位被他打发下去拦住攻城云梯的人现在正用肉身挡着云梯的撤退路线给他们争取时间。 “他们人来了!”本来就存着恻隐之心配合着那个挡云梯的士兵半推半就让云梯留在原地的那几名负责操作的士兵看着十几人跑到了云梯上。 “再坚持一会,就要撤完了。” “你们俩也撤!”阿拓回头对着身后那俩人吼了一声。 “我们再顶一会。” “你们俩一定要平安回来啊!”那俩人对着阿拓他们喊完后跑向了云梯。 132. 这时守城方第二波的火油桶终于也运到城墙上了守城方准备模仿第一波的攻势,将火油桶对着攻城云梯投掷而去。此刻城墙上的攻城人员也终于只剩阿拓和毛小豆了,没有攻城的人员能看清城墙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阿拓和毛小豆终于出了真本事。 阿拓对着其中一桶火油挥出一刀,刀气脱离刀身对着半空中的火油桶飞去,一刀将他砍成两半,那个桶下方躲避不及的守城方士兵猝不及防被黑色火油兜头浇了一身。而毛小豆那里更简单,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另一桶飞在半空的火油桶,口中说了一个“破”,那个桶就自己突然碎了。 城墙上因为这突然的变故一团混乱,而阿拓和毛小豆趁机跑向了攻城云梯的位置,此时因为远处看见火油桶又上了城墙已经强制命令攻城云梯即刻撤退了,那个用来架在城墙上的平台因为撤离的缘故已经城墙快要两丈远了。 “抓紧了!” 到了这个地步阿拓来不及嘱咐毛小豆太多,但他相信毛小豆会明白的。他们俩个一步踏上城墙边缘用来架弩的凸起石块之上,阿拓一手揽住毛小豆的腰,而毛小豆也毫不避讳地环住了阿拓的身体。 “跳!” 兵家传人用出了十成的力道,用来借力的石块甚至都被他踏出了一条裂痕,而这俩人就在空中划出一个常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弧线之后一跃落到了还在撤退的攻城云梯的平台上。 落地时阿拓自然调整了他们的位置让他垫在了毛小豆身下,强烈的冲击力让他一瞬间失了神,而这股冲力到此还没停止,那股力道带着这两人一路滑向平台边缘靠近楼梯的边沿。 眼看着他们就要沿着楼梯一路滚下去的刹那,毛小豆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楼梯旁的一处栏杆另一只手拖住了还要往下滑的阿拓。而此时终于回过神的阿拓在接管身体的控制权后也抓住了另一侧的栏杆,好险止才住了他们俩一路从几丈高的楼梯上滚下去的惨剧。 然而事情到此还没有完,他们依然处在云梯的半空之上,尽管全身到处都因为那个蛮横的落地姿势而在疼,毛小豆依旧拉着阿拓起身,俩人跌跌撞撞地在快速运动中的云梯上走下来。到了地面上的时候,从旁边一拥而上几个士兵架起他们就往本方的军队那里跑。 还没搞清怎么回事的两人左看右看,才发现上来帮他们跑的是他们攻坚队里那三个老兵油子和那些被他们救下来的十几个士兵。 等这些人终于跑回本队的时候,整个攻城营的士兵们都在欢呼。 他们都知道自己只是没有人在意的炮灰,可是当有人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为了拯救他们的性命的时候,这些人前所未有的觉得自己也是一个人。是有名有姓、有血有肉、有思有想、有泪有笑的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这场极限的营救里,每个人都是英雄,那些明知已经绝路还不放弃的十几个被困的士兵、毫不犹豫去拯救同袍的阿拓,只犹豫一下就随阿拓去救人的那两个士兵,让人去拦下云梯的毛小豆,用肉身去拦云梯的那一位,还有让人用区区一个肉身就把整架攻城梯拦住的操作云梯的攻城营的士兵们。 第159章 没有他们每一个人的努力,在场很多现在活着的人就会死去,死在那段城墙之上,变成无名无姓无意义的一具尸体。即使在场大多数人都是看惯了战场上生死的人,依然有好几个人因为这种生死间的恐怖与感动而哭了。 “我们……是英雄了吗?我们这种人,也可以是英雄吗?”那三个老兵油子现在脸上的表情很妙,他们明明笑得像个傻子,却又有眼泪落了下来。 “是,是我错怪了你们,你们都是好样的。”当初来提醒阿拓和毛小豆小心那三人的那位走上前来,拍着那三人的肩膀一边道歉一边开始和他们称兄道弟。 而此刻毛小豆看了身边的阿拓一眼,他只是神色如常地用手按了按后背一处位置,因为够不太到,姿势看起来多少有点扭曲。 “你没事吧?刚刚摔疼了?”毛小豆示意阿拓把手放回去,他自己开始小心地帮阿拓按了几下,口气里带着一丝焦急。 “伤着骨头了吗?” “没有,按上去不疼。”阿拓有点不知道在这种到处都是人的场合怎么让毛小豆停手。 “应该就是有点瘀伤,不碍事的。” “你先别乱动,待会回营了我再给你仔细瞧瞧。” 等退回军营后军吏照例开始清点,他们这几组攻坚的不但在城墙上坚持了足够的时间,还杀够了对方的守军,军吏照旧勉励了几句之后,开始问他们要调去哪里。 “我们俩想去军械营。” 军械营一向是军事重地,外人未经允许根本无法靠近。 阿拓和毛小豆当然有办法深夜绕过大军进军械营搞个暗杀,但是偌大军营里谁都很安全唯独那两人死了看起来就很突兀。于是这俩人才想着绕这么大一圈跑去军械营,就近接触到那俩人后真的在日常操作里给他们俩坐实这一次的“意外死亡”,到时候有人证物证在场的话,刘毅最多也只是会觉得倒霉而已。 军吏听说了他们的选择后也没有太意外,虽然军械营的管是比较严格的,但是确实要比攻城营安全得多。所以他例行公事地说了几句恭喜毛小豆他们的话后将他们的名牌登记到了军械营的麾下。 当天下午,这两人就拿了自己所有的行李,和短暂成为同伴的其他攻城营士兵们道了个别后转去了军械营。此时此刻,毛小豆终于从行李的底层拿出了谢灵运为他们准备的那个八卦盘,在阿拓的掩护之下绕着军械营走了一圈。 而当指针反复指向远处一座床弩下正在调试弓弦的两位军械师的时候,毛小豆眼里的杀意一闪而逝。 “就是他们俩吗?”阿拓看毛小豆原地绕了几圈后大概也就明白了。 “是。”毛小豆嘴角勾起一个残酷的冷笑,瞥了那两位军械师一眼。 “你们俩真是让我好找啊。” 第91章 “我们商队会在里面呆上五天,这五天你自由行动,买货也好,卖货也好,总之五天后来我们的驻地再一同出城。你手上没有长安开具的过所,所以务必要提早一点到,时间到了我们不会多等你的,那样你就要陷在长安一个月等我们下次再来了。” 进城到达了商队驻地后,负责人对着阿拓一阵交待,阿拓表示全都解明白后就从商队那里离开了。 阿拓给自己大致规划了一下行程,那些被俘虏来长安城的大燕皇室都住在贵族区域那边。由于现在长安正在被围困状态,那里巡逻人员的密度不是他们在的这处平民区域可以比拟的。所以阿拓打算等今晚入夜了再借着夜色的掩护过去查探一番,争取明天或者后天能找到机会和慕容暐那边接上头。 而白天的剩下时间里,阿拓也不能光闲着,他得先给自己安排一个落脚处,再去市场里多少做一点买卖好掩护自己的身份,还得顺便侦查一下万一出事的时候藏匿和撤退的路线。 多亏了前几个月里诸葛承对于阿拓的特训,现在他看长安城内这些古物的眼光就特别准确。阿拓像模像样地从市场上一大堆急于变现的货主手里挑选了一些好货,一边挑一边心想这些要是给诸葛承看见他会有多么高兴,不知不觉间就走完了整个市场。 阿拓看完的最后一家位置已经很偏了,再过去的话就是一大片因为战火损毁而来不及清的废墟了。阿拓本来是没在意的,可是眼角余光瞥见废墟石碓上好像有块木头往上滚了一下。有点怀疑自己眼神的阿拓转过头去定睛细看了一眼,这块木头直接顶出了一个小脑袋,两只玉石制的眼睛就这么和阿拓遥遥对上了眼。 那是诸葛承的机关鸟。 被吓了一大跳的阿拓赶紧四处张望确认没人注意到那只鸟,然后他佯装边随意踱步边四下张望着慢慢靠近那片废墟附近。 “阿承?”尽管阿拓语气很急却一点不敢大声,现在才正午刚过一点,光天化日之下他可不敢让人看见阿承的机关鸟。 那只机关鸟也很机灵,它对着阿拓点了点头后,就借着阿拓身型的掩护一下子飞到他怀里又钻了进去,随后一只小翅膀从阿拓的衣襟里钻出来指着远处一个方向。 “往那走?” 小机关鸟没法说话,只是翅尖那里很坚定地又朝那个方向指了指,阿拓确定后也就不再提问,只是拉了拉自己的衣襟确保把小鸟藏好后就照着它指的方向走了。慢慢地,阿拓发现自己被机关鸟带离了市场的范围,来到了一处食肆酒楼客栈云集的地方。 第160章 “这位客人里面请,请随我来。” 就在阿拓还在犹豫机关鸟到底指的是哪处建筑的时候,一处食肆里走出来一个伙计,就像认识阿拓那样直直地朝着他走了过来。阿拓低头看了看胸前,机关鸟已经藏好了,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看它没有反对的阿拓自然对着那位伙计点了点头后就跟着他往里走了。 那伙计一路带着他来到后厢一处隐蔽的包间,替他打开房门后,里面的桌案上已经提前摆好了酒菜。 “请两位慢用。” 伙计行了个礼后躬身告退,顺手把这处厢房的门带上了。 阿拓一听说两位的时候以为这是慕容那边的人和自己接上头了,虽然内心奇怪为什么是诸葛承替他指的路,但是也不是很担心。而在他暗自盘算自己到底会遇见哪个的时候屏风后面探出一个脑袋微笑地看着阿拓,而这一照面就把阿拓吓得不轻。 “阿承?!”阿拓总算还记得没喊得太大声。 “你怎么过来的,这里是长安啊,你一个人在这里遇到危险怎么办?!” 基本上之前慕容冲对着阿拓说过的那些话,现在被阿拓原封不动地搬过来倒给诸葛承了。 “我还以为你会挺高兴能见到我的。” 诸葛承任由阿拓在那里不停地数落他的个人安全问题,脸上丝毫没有做错事的心虚表情,反而歪着头笑笑地看着阿拓。阿拓说着说着脑子里渐渐地就变得一片空白了,诸葛承的笑容里就像是含有什么秘法一样,阿拓觉得过去几个月里一颗悬在半空里的心就只因为看了诸葛承的笑容后慢慢落了地。 “阿承。” 在阿拓的脑子能反应过来以前,他就已经上前一步抱住了诸葛承,而诸葛承只是像是上次他们在洛阳时那样轻轻拍了拍阿拓的背。 “嗯,我也想你。” “对不起。” 阿拓不知道怎么开口对着诸葛承解释他过去几个月里和慕容冲的那段剪不断还乱。事实上是他太过优柔寡断了,一开始诸葛承就已经提醒他总会有人受伤的。可是他还是犹豫着想要尽可能的做到两清,然而感情上的问题哪里来的两清,从他自觉回应不了慕容冲的那一刻就只有欠和欠得更多而已。 纵然最后阿拓留在那里多少还有点诸葛承劝他的原因在,但那是指关于长安的军政事务上的部分,诸葛承可从来没劝他继续和慕容冲说不清道不明下去。阿拓明明可以拒绝地更明确一点的,但是大约是慕容冲的眼泪还是过于有杀伤力了吧,哪怕遇到再强大的敌人都一向迎难而上的阿拓还是选择了避其锋芒。 “对不起。” 没法为自己辩解的阿拓只好选择再道一次歉。 “不用抱歉,其实应该是由我来说辛苦你了。” “阿承?” “是我劝你留在燕军那边的,明明知道你很早就想走了。其实已经没有祭天局的事情压在你身上了,剩下的只是我身为一个汉人的野心而已。然而燕军就是慕容冲的,只要他有心,你又怎么可能独自留在燕军而不用沾染慕容冲呢?” “辛苦你了……” 阿拓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诸葛承抱得更紧了一点,他那颗已经落地的心终于找到了支撑。慕容冲说那是肉长的东西,喜悦时会跳,痛苦时会疼,阿拓现在也感觉到了。 “阿承,我好想你。” 阿拓终于说出了几个月来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那一句话。 134. “对了,为什么你会来长安,你一个人在这里有多危险你知道吗?”阿拓安静地抱了一会,等情绪过境之后智又回来了,于是这个问题就又出现了。 “我还以为我已经混过这一题了。” 诸葛承做了个讨饶的表情,通常他犯一丁点的小错误的话,不用这个表情阿拓早就让他过了。可惜独自来长安显然不在小错误的范畴里,所以阿拓依旧在对面神情严肃地看着诸葛承。 “我去天王那里出仕了。”这句话诸葛承说得又轻又短,希望用最简单的方法含混而过,可惜从阿拓已经快要瞪出眼眶的双眼看起来,这招效果不大。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阿拓语气太狠了,搞得诸葛承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做错了什么,所以他低下头小声又重复了一遍。 “我去天王那里出仕了。” “天王?苻坚?慕容冲和姚苌在外面围着准备要打的人?你去他那做什么?” 阿拓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现如今要找死的话没有比去天王身边出仕更快的路了,光死在阿拓手里的天王的将军就好几个了。 “你小声点,这里好歹是长安。” “你还知道这里是哪儿啊!为什么不好好地在洛阳给我呆着?” “因为我觉得老是牺牲你一个让你在慕容冲那呆着的确是不大好,那就只好我自己来想想办法,看看还有哪里可以入局的。燕军那边不行了,姚苌那边那家伙油盐不进没什么弱点,倒是苻坚这里还是有挺多办法的,试了试果然就行了。” 诸葛承这个解释让阿拓原本想说的所有话全噎在喉咙口,他真的是遇见诸葛承后安稳日子过得糊涂了。他到底以为长安是什么局势?那是可以由得他挑挑拣拣这也不想那也不要就能玩得转的吗? 苻坚和姚苌哪一个不是人老成精一代枭雄,就算是慕容冲,那也只是在阿拓面前看起来人畜无害而已,在谋杀亲生兄长篡夺大位时,慕容冲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第161章 而阿拓在慕容冲身边拿到一个这么好的位置,天天却只是想着离开。他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对不起那块在鬼谷里的牌位,那里面诸多的前辈要是知道阿拓连这点小事都忍不了的话,大概都会对于他有朝一日能成大事这件事充满怀疑。 不过就是慕容冲而已,何况慕容冲也没强迫阿拓不是吗?如果是像当年的天王对待慕容冲那样—— 想到这里的阿拓突然一脸骇然地看着诸葛承:“阿承……苻坚他……” 阿拓连一句话都说不完,只是愣愣地看着诸葛承,一双眼睛渐渐发红。诸葛承被他的反应弄得有点疑惑,但想起阿拓面对了慕容冲几个月后大概脑子里第一时间都会朝着这个方向想。何况天王身为这件事的另一个当事人,的确本人也算不上清白。 “你别乱想,我没事的。”诸葛承觉得自己再不开口,阿拓肯定就要因为这个哭了。 “他没让你……” “不是那回事,天王在男人这件事上,也就栽在慕容冲一个人手上而已。我猜甚至都不是因为慕容冲是男人,只是因为他好看,我又没慕容冲好看,所以没事的。” “哦。”这大概是目前为止阿拓听到的唯一好消息了,他刚刚把心放下去才想起刚刚诸葛承那句话里有哪里不对。 “不对,你比慕容冲好看的。” “承蒙夸奖。”诸葛承倒也没谦虚。 “只是这句话你别去慕容冲那说,那样他一定会很想弄死我。” 阿拓当然因为诸葛承这句话笑了,被这个不大不小的误会转移了一下情绪,他们俩之间的气氛才算是轻松了一点,阿拓总算也可以用平常一点的语气提问了。 “所以,你又是因为什么能在苻坚那里出仕?他都不怀疑你的身份的吗?” “别人去的话,当然会被怀疑。”诸葛承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但我的话,得祖宗庇佑,这事很简单。” 阿拓一脸怀疑地看着诸葛承,因为他上次也说很简单的那个仿青铜尊的事也是一路做到了深夜才做完。 “和别人比起来说,还算简单?”诸葛承只好稍稍再修正了一下。 当然,诸葛承说的简单里,包括了他被两把刀架在脖子上一路带到了苻坚面前。 “他们说,有人在长安集市说只要他开口,孤就会求着他要给他个官做,孤也是好奇,做王这么多年了,没见过这么狂的自荐,所以让他们找人来给孤看看。” 苻坚看清诸葛承的脸后微微叹了口气,在苻坚的眼里,也许诸葛承的确是个家世很好的世家子弟,可他根本还是个孩子。看诸葛承的样子,也许才刚刚离开家中大人的保护,根本搞不清这世上目前的形势到底是如何。 “看来,孤是真的落魄了,你这样的当街作死,居然也没人拦你。” 苻坚一瞬间觉得很累,但是他也不想和一个孩子过多解释,只是挥了挥手想让人把诸葛承打发出去,随便给点教训算了。 “陛下不想听听我的由吗?”反而诸葛承在两把刀锋的胁迫下依旧平静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直视天王龙颜,丝毫没有一点点紧张。 “行吧,反正孤也没事,你想说就说吧。” 如今的大秦,虽然名义上依然幅员辽阔,但很多地方都在观望长安的动向,地方上的事都已经由那些地方豪强自己看着解决了。长安的天王的桌案之上,除了事关长安的事项以外,其他的公文寥寥无几。 “陛下,您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因为您的武侯没了。” “混账!” 苻坚猛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桌案,他大秦天王是老了,落魄了,被他过去的臣子和男宠领着兵马围攻只得坐困愁城。可是不代表一个刚离家的孩子可以当着他的面指责他的落魄,尤其不该碰他的逆鳞——因为夜深人静的时候,苻坚真的想过,他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不是因为王猛死得太早了。 “哪里来的黄口小儿,孤的武侯岂是你可以妄议的?” 诸葛承笑了,还笑得一脸傲气,因为天下没有比诸葛家的后代更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了。 “我叫诸葛承,家祖南阳诸葛氏,我是来——还您一个武侯的。” 作者有话说: 注: 苻坚这个人的确有很强的诸葛亮情结,他家那位丞相叫王猛,汉人,也是一开始在隐居,苻坚看到他后说他俩相遇就好像刘备遇见诸葛亮一样,后来王猛就出山去帮他了。苻坚很宠慕容冲也是王猛进宫劝谏一番他就让慕容冲走了,王猛死后的谥号也是武,所以诸葛家的人对苻坚有个特攻buff 第92章 尽管诸葛承努力地把他在天王那里的出仕过程描述地好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但是阿拓全程依旧一脸愁容地看着他。虽然光用听的就觉得诸葛承的刚刚说的整个过程让他心惊胆战,阿拓却连一句阻止或者劝说的话都说不出来。 阿拓觉得自己当时在诸葛承床前发的那个誓像是发得假的一样,到头来还不是什么都没说过也没保证过的诸葛承在不断地牺牲自己。 “阿拓,你没事吧?”眼看着阿拓低着头整个人露出一种颓丧表情,诸葛承愈加问得小心翼翼。 “我……阿承,对不起……”虽然道歉毫无意义,但阿拓也说不出什么别的了。 “你今天都说了几次对不起了,难道我们几个月不见,你就只有这点想说的?” 第162章 “那……你现在在天王那里是做什么的?会不会有要出城作战的可能,如果是的话,你那天千万千万事先告诉我,我——”阿拓还没说完就被诸葛承轻轻挥手打断了。 “怎么?你是要出来亲自放水呢还是在背后给你的‘同僚’使绊子?”像是看出了阿拓的担忧,诸葛承拍拍阿拓的肩膀让他再放松一点。 “放心,天王没你想的那么昏庸,他就是再有诸葛武侯的情结最多也只是给我安排了一个不太重要的文官做而已。他手里仅有的那些宝贵的兵员是不会这么简单地交给我来带的,短期内你我没有要对上的可能。除非我做点什么能大为赢得他信任的事情,否则目前我也仅仅只是拿到了一个在长安的合法居住身份而已。” 诸葛承这么说完阿拓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要不然他都不敢想象他在燕军里看着对面天王军队里突然冒出一个诸葛承的时候要怎么反应。 “话说你来长安是干什么?慕容冲现在把你当细作用?那他也没有多珍惜你啊。” 姚嵩来访是这两天刚刚发生的事,也刚好碰到商队到达,所以阿拓二话不说立即就到长安来了,也没有等到他几日一次与诸葛承联络的日子。刚刚在集市上还是那只日常在长安巡逻负责记录特别事件的机关鸟提醒诸葛承,他才知道阿拓来了长安的。然后本来也只是领了个文官闲职的诸葛承就自然地跑出来找了家食肆安排了这场“惊喜”,只是从目前两人的感受来看,惊的部分远远大于喜也是不争的事实。 于是阿拓开始细细地和他讲了姚嵩那边的传话和慕容暐他们的要求,以及他自告奋勇替慕容冲和慕容暐牵线的事情。 “有点麻烦啊,那群亡国贵族们都住在一块。你也知道现在到处都在打着复国的旗号在串联,所有有大义名分的又都在这里,哪里都在打着他们的主意,而天王那边也在加紧看住这群人不要让他们轻举妄动。” 诸葛承看了看阿拓若有所思的脸庞,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对,你是该领了这个差事来长安看看的,毕竟你也是王血啊,你的亲人也在那里吧。” “我一个都记不得他们的脸了,身为一个遗腹子,无论父亲活着时曾有什么身份,他死后对我来说都不再重要了。那些叔叔伯伯们从来都没在乎过我,这点来看我还得感谢天王了,他破城时我还太小,没被他一路带到长安来,所以我才能自由自在地长大,还能在后来遇见了你。” 在阿拓说这些话的时候诸葛承很难做到设身处地的去解他,世家和王族还是不一样的。尤其他们诸葛家在世家里也算是少有的平和了,试问世上有几家人家的家训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他们诸葛家算是把沉下心来做学问发挥到了极致。在诸葛承的记忆里,家里的长辈兄弟们,见了面哪有不开心的,算计什么的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不是诸葛家的人没有算计的脑子,是他们不算自己人。 所以诸葛承在一片爱里长大,即使是乱世当头也觉得世间依然有美好存在,也要像自己被爱着那样去爱这个世间,所以自然而然的就和墨家那个“兼爱”的念融合地天衣无缝。 而像阿拓和慕容冲他们这种王族,叔伯兄弟之间更多的是夺权、猜忌、谋逆还有暗杀,而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再加上幼时这样或者那样的坎坷经历,阿拓和慕容冲长成现在这样容易没有安全感的样子也就完全可以解了。 “这样,你先跟我回我府上,我来想办法。” 诸葛承的府邸并不是长安城里的什么豪宅,他只问天王要了一幢普通的民居当做住所,连服侍的下人都没有要。天王并没有觉得奇怪,反而是欣赏地赞了他一句。当年刘备是在哪里找到诸葛亮的故事人尽皆知,所以天王也觉得诸葛家的人不喜欢奢华再正常不过了。 因为诸葛承的府邸没有下人,所以现在多了个阿拓也没有什么人觉得奇怪。 而阿拓刚刚到家就一头扎进厨房开始忙活起来,刚刚他们俩碰了面交代了这些前因后果后,诸葛承就催着阿拓赶紧先跟他回去,说他自有安排,于是明明身在食肆,两人面前的菜都没怎么动就被放进食盒里带了回来。 阿拓之前在洛阳的时候就见识过诸葛承那张嘴真正挑起食来有多刁,也不知道他不在的几个月里诸葛承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这会难得有机会了,立即拿了食肆带回来的食物开始二次加工起来。 而诸葛承一回来就到了书房拿了纸开始写承奏公文,洋洋洒洒一大篇弄完后赶紧上了封出门找人快马送去天王宫里。等他做完这些后阿拓那边也好了,食肆里那些温凉的食物被他重新弄成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端了出来。 “快点趁热吃了,刚刚在那里你就没吃什么,这几个月我不在是不是都没好好吃饭?” 诸葛承刚闻到那个熟悉的味道就被勾出了满腹的馋虫,连阿拓的问题都没答就自己在那吃得不亦乐乎,而阿拓看他吃得那么香就觉得一半欣慰一半心疼。 “慢点吃,锅里还有。”阿拓说完又把手边小碗里的那只鸡蛋也倒在了诸葛承碗里。 “我这个也给你,也是溏心的。” “嗯,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诸葛承百忙之中从那碗面片汤上移开注意力给了阿拓一个大大的笑容。 而看到这个笑容的阿拓只觉得这一趟哪怕自己最后见不到慕容暐,也能算是一切值得了。 第163章 136. 好不容易等诸葛承吃完了,阿拓才想起来他们刚刚说的事情。 “现在天都这么晚了,今天还来得及想办法吗?” 虽然嘴上这么说,阿拓心里倒是也没有太多的遗憾,他的事比起诸葛承好好吃一顿饭来说,阿拓觉得还是后面这件比较重要。 “放心,已经做完了。”吃了阿拓这么一顿好的,又怎么能不做事呢。 “嗯?”阿拓疑惑地看着诸葛承。 “在你做饭那会,我给天王呈了个公文。” “能问问里面写了点什么吗?” “我说,值此风雨飘摇之际,长安城内人心浮动,特别是这些心怀故国的亡国质子,很难保他们听说城外的风声后心中不起二心。望天王重视城外战事的同时也不要忽略城内的隐患,早日派人加强这些故族们所居之地的巡逻监察。” 诸葛承说完后阿拓原地愣了一会,然后他回过神后对诸葛承说了一句:“实则虚之?” 阿拓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对:“天王应该会采纳你的提议派人来加强巡逻,所以你没在公文里自荐吗?” “没有。”诸葛承答得很干脆。 “那你怎么知道这差事会落在你的头上?如果到时候不是你,我们这样告诉他们真相,不是平白地给自己增加了难度吗?”阿拓的询问语气很诚恳,他大概能解诸葛承的思路,却无法解为何他能这样笃定天王就会完全照着他的想法去做,让一切呈现出他想要的结果。 “那就是你不了解天王这个人了。” 诸葛承此刻的眼神里有种超出他年龄的淡然。自古君臣间的佳话从来就不是单方面的事情,明君在考验良臣的同时,良臣何尝没有在试探明君呢。以诸葛家的传承和身份,评价起人间帝王时有一种俯瞰历史长河般的超脱和冷漠。 “平心而论,天王的确算得上雄才大略仁君明主,我还可以在他身上冠上一堆用来形容帝王的好词,单论做帝王的能力的话,他比起南边那些个姓司马的要好上太多了。只是可惜……也许你们胡部大萨满们的结论是对的,他什么都好,就是缺了天命,属于你们胡人的天命。” 诸葛承说到这里,眼睛很认真地看着阿拓,好像能从他身上看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 “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我毕竟不是阴阳家的人,上次不过用望气术看一枚金币就看出这么大麻烦来,现在又哪里敢在长安这种祖龙之地看一条真龙的龙气。” “你们诸葛家的人,是不是……非真龙不从?”阿拓突然打断了诸葛承,因为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真的很重要。 第93章 “哪里来的这种说法,三国都归了晋了,只论结果的话,怎么也算不上从了真龙吧。”诸葛承一阵苦笑,忽然又抬起头望着上方。 “其实,诸葛家的人大概最是一身反骨吧。” “你说什么?”不怪阿拓觉得自己听错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家哪里能和“反骨”两字沾上一点点的边。 “我们反的是天命啊,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天命已经不在汉了吗?可是,不光是为了正统的名分,更重要的是为了心目中那想的治世,哪怕是天命已经不在汉了我们还是想要逆着天试一试的。” 阿拓双手握住诸葛承的手,凝望他的眼睛里有点什么深层的东西。然而阿拓没有开口,他现在还没有对着诸葛家的人开口说这种话的资格。 “我们说回天王吧。”阿拓不开口,诸葛承也不好说什么。 “像他这样的明君,既能识人,也能用人,既然我给了他正确的建议,他就不会吝啬把执行的机会的交给我。尤其当我展现出了能力后他更要表现出对我的肯定和信任,这也是他笼络下属忠心的方式。他愿意给手下表现的机会,也自信自己可以掌握住逐渐展现出能力的手下。” 诸葛承这边话还没说完,宫里来的人已经在门口叩门了,诸葛承自然是自己出去开了门,接了那封最新的公文,又道了谢后把人送走了。进门后诸葛承自己都没有拆就把公文递给了阿拓。 “笼络忠心的东西来了?”阿拓接过公文也不客气,就自己拆开读起来。 “呵,看来诸葛军师真是算无遗策,堂堂天王的反应也在你的预料之中,他要你明天点五十人去加强那群亡国贵族们居住的区域的守卫。” 国都被破城时阿拓没有见过天王的当面,如今也只是看见他批复的一卷公文,但只是几个简单的举措,天王的一副帝王形象就渐渐在阿拓面前丰满起来。即使以汉人的标准来评价,苻坚也可以算是一位明君了,这位胡人其实离天下一统也只差一步了,可惜他的霸业终究葬送在了那位他们在伊河边见过的冠军将军的手里。 而现在,一代帝王墙倒众人推,阿拓与诸葛承也终归是这些众人里的一份子。 “阿承,难道是胡人真的不配让天下太平吗?哪怕学了汉人所有的美德,哪怕做到了一名圣君该做的全部,就只是因为是胡人,就不配让这个天下太平吗?汉人比我们先来了,所以这块土地怎么都会钟情于他们吗?” 而诸葛承只是看着阿拓手里拿着的那封公文,脸上不忍一闪而逝。 “所以——你要用一个胡人的身份,一身反骨地去和天命争吗?” “在我给小魏挂那串马铃铛的时候,我们不就说过了吗?阿承,我们都不信命。” 第164章 “哪怕……我们到最后也不过落得一身残病只能对天悲叹的下场吗?” 这一句,阿拓知道诸葛承在说他家的祖宗,他们的祖上都有着向天争命的伟人,而他们都失败了。阿拓不会觉得自己和诸葛承可以伟大过那些在历史上已经闪耀的名字,但是那并不代表,他会在开始尝试之前就先宣告放弃。 “阿承,有和天命相争的机会就已经足够了不起了,那样也算是对得起我们放在鬼谷里的牌位了。” “是吗?”诸葛承只是露出了一个苦笑。 胡人阿拓要和天争胡人能不能让天下太平,汉人诸葛承又要和天争什么呢? 匡扶汉人的正统吗? 没有答案的诸葛承只是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了句—— “那好吧。” 137. 第二日一早,诸葛承带着他的公文和阿拓去点了些人。他们的手续程序完备,于是阿拓以一种近乎“官方”的身份大摇大摆地到了那些贵族聚集的区域。要是没有诸葛承的话,阿拓本来计划是半夜用功夫潜入的,但是这样能找到的人毕竟有限,时间有限的情况下恐怕也谈不了太多的东西。 “进入后,大家分散巡逻,尽可能地注意有没有什么异常,如果有什么发现,陛下也授意我们可以深入宅邸内调查一番。毕竟现在非常时期,那些人若没有二心,自然也会解配合,要是有的话,那也别怪我们不客气。” 诸葛承站在这临时调集来的五十名士兵前和他们说了一下各自的任务,长安城内的军力因为最近连翻大战的缘故编制调动的很厉害,这其中一多半的事因恐怕还要归因于阿拓在燕军的亮眼表现。 “是!!” 被点来的士兵们谁都不认识谁,但有了城内的固定差事就可以不用出城了,所以大家都表现地很高兴而积极。大声应和之后就进了区域内开始奔走巡逻了。 “那么几位兄弟守坊门辛苦了,我和我的人也进去巡逻了,如今长安人手吃紧,能帮一点是一点。” 诸葛承看那些人走远后带着阿拓来和原来就守在门口,防止这些亡国贵族随意进出以及和外界接触的士兵们打了声招呼。 “您也辛苦,我们这一队只负责守这处旧时贵族坊的几处出入大门,他们这些人在里面做什么就一点都顾不上。多亏您向陛下上书表明此处的问题,不然真出了什么事还不是都是我们的罪过,那么巡查就拜托了。” 诸葛承和阿拓进去后就自然地分开了,那群贵族各自住在哪里倒不是什么机密。阿拓像其他在巡查的士兵们那样装模作样地围着几处宅院转了几圈后就径直朝着慕容暐的住处去了。 新领了差事的士兵都想力求表现,于是这处街坊里一阵鸡飞狗跳。而慕容暐的这处宅邸也是首当其冲,毕竟慕容冲的大军正在长安城外围着,而这位目前名义上的燕帝,慕容冲的哥哥要是没有一点想法谁又会信呢。 “几位军爷,我再说一遍,我们这一支慕容在那小子入了天王宫后就和他没联系了,现在他带人在外面围着完全就是他个人和陛下的恩怨。你看他在乎过我这个在这里当人质的亲哥哥的性命吗,我们对陛下一片忠心,还望军爷们明察。” “这里怎么样了?”阿拓装作是在外面听到了动静后进来的。 “您来了。”这些士兵今天一早都看见阿拓跟在他们的上司诸葛承身边,自然知道要拍这位的马屁。 “这位就是外面的人打着旗号要救的前‘燕帝’,于是我们就想查查看他有没有什么异常。” “那就是了,我记得我家少爷嘱咐的要着重的检查的几个对象里,就有这一位。” 阿拓拐进院子后终于和这位慕容冲的哥哥照上面了,慕容暐如今三十多岁,虽然只是穿着一件普通的常服,举手投足间却的确是有一股当过皇帝的雍容在里面。慕容家的血统很好,慕容暐看着也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当然没有慕容冲远超一般人类那种艳压群芳的夸张美貌,但绝对也是让人看着能自生好感的长相。 现在慕容暐明明比那几名士兵高,却低眉顺目表现出一副任凭发落的恭顺模样,那副姿态几乎是将一位皇帝的尊严踩进了泥里。而那几名百姓出身的士兵因为这种出身血统高贵的大人物对着他们低头,此刻也是一脸不停地在那对着慕容暐指手画脚,然后满足地观察着这位亡国皇帝敢怒不敢的表情。 “好吧,哥几个就暂时信了你了,但是若你有任何二心——” “几位军爷放心,我们都已经在长安城内了,心里也只是想着怎么安稳地过完余生而已,没什么别的野心了。”慕容暐又一次诚恳地保证。 问不出什么了的几名士兵走到阿拓身边,对着他的耳边一阵嘀嘀咕咕把刚刚到现在的成果汇报了一遍。 “嗯,你们做得很好,我待会会告诉我家少爷的。”阿拓勉励了那几名士兵几句。 “那么剩下的其他宅院也就拜托了。” 几名士兵立马领了命就离开了,阿拓留在原地等了一会。而慕容暐看着阿拓不走也不能带着自己的人回屋,两边的人马就在这处宅邸的进门处僵持着。 “这位军爷自己不用查查别的宅邸了吗?”终于还是慕容暐先忍不住开了口,赶客的意思相当明显。 “我家少爷还有些问题要问您。您看——”阿拓指了指里屋,示意慕容暐带着自己进门去说。 第165章 而慕容暐脸上的不耐一闪而逝,那个表情能瞒过一般的士兵,却瞒不过阿拓的眼神。 “我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在这问吧,军爷。” 而阿拓只是稍稍勾起嘴角,手伸进怀里将慕容冲交给他的那个信物朝外带了一点,让它在慕容暐面前仅仅露出了一个头这样。果然,大燕皇室信物让慕容暐瞬间变了脸色,不过这位毕竟当过皇帝,神色只是异常了片刻后就又恢复了。 “我家‘少爷’的问题我觉得还是进去问比较好,您觉得呢?” 阿拓刻意在“少爷”两字上加了重音。 “是,的确是我刚刚欠考虑了,我们这一支在这过日子,今后还是需要你家少爷多照拂,那就里边请吧。”慕容暐自然是顺着阿拓的话说了下去。 阿拓很快被慕容暐带到了宅邸深处一处装饰精美的房间,看起来这就是他平时使用的书房了。慕容暐屏退了下人,独留一个比他年长一些的男子留着,这位大概就是慕容暐的亲近幕僚了。 “这位小兄弟,你刚刚说你家少爷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了块玉符,我如今赋闲,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看看各种玉饰,能否请小兄弟赏个脸,借来一观让我一饱眼福啊。” “可以,不过您可看清了,这是我家少爷给我的玉。”阿拓正式地将怀中信物递给了慕容暐。 “如果您看清了这到底是什么玉的话,有什么想说的话就可以说了。” 第94章 慕容暐并没有着急回答阿拓的话,只是拿着那块玉左右来回地看。许久之后他看向了身边那位幕僚,并郑重地对他点了点头后终于又看向了阿拓。 “我弟弟既然能把这块玉托付给你,那想必你是他完全可以信任的人,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 慕容暐边说边把这块玉又还给了阿拓,阿拓立即将它小心藏回怀里。 “名字并不重要,若您执意需要,可以称呼我为阿二。”阿拓可不敢把慕容冲取的那个可怕名字告诉面前的慕容暐,毕竟大义名分上来说,他可是正经的大燕皇帝。 “那么阿二,你是只能冒险来长安一次呢,还是能在城内城外来回传消息的。” 慕容暐看了看阿拓,慕容冲派来的人目前只是低下头对他表示了最基本的尊敬而已。即使他们两方已经相认确认了身份之后,阿拓也没有要下跪对着这位名义上的皇帝重新行个礼的意思。 该说不愧是被慕容冲选中的人吗,从进门开始就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我来一次也不容易,还是请陛下有什么话尽量一次说完。”果然阿拓开口后也没给慕容暐留下什么余地。 “大胆!大燕皇帝当面,你是什么身份,居然敢这么说话?!” 慕容暐的涵养功夫很好,即使阿拓那样不客气的回话,他却仍旧保持着原来那个表情,只不过他身边那位幕僚为了主人出头了,这会指着阿拓的鼻子大声呵斥,好像他还能瞬间叫几个人来把阿拓拖出去再给他治罪似的。 “我没什么身份,不过是替皇太弟殿下做事的一个人罢了。殿下听说陛下有事想要联络他后就日夜忧心,恨不能立即来长安城内为陛下分忧。 可是陛下也知,天王即使事到如今依旧有与城外各势力一拼的实力,所以就算再担心也只能遣我入城问问陛下有什么事是我们现在可以做的,哪怕真的帮不上什么忙也算是尽了殿下的一片忠心了。” 阿拓这番话虽然说得客客气气,却又把慕容冲要做的事摘得干干净净,那名幕僚还待要发怒,却被慕容暐伸手挡了下来。 “放心,孤也明白皇太弟那里鞭长莫及,不会让他为难的。事实上,我托人给他递话,不是要他帮我们什么,大燕用兵长安是现在的头等大事,他以大局为重孤都能解。”慕容暐和颜悦色地解释了一番,配上他那副英俊的好皮囊,倒是额外的又添了几分话里的说服力。 “那陛下又要我传什么话?” 阿拓起身深深一辑算是补了个礼,做出一副诚心请教的模样,自进门之后第一次表现出了一个下位者对于上位者的尊敬态度。虽然这个礼对于皇帝来说依旧是不够的,但慕容暐现在毕竟离货真价实的皇帝也还差了不止一星半点。看到阿拓这样的表现,慕容暐还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皇太弟倒是选了个不错的人才。”慕容暐随口捧了阿拓一句后就直奔主题。 “我联络他是想告诉他,我有办法组织长安城里所有的鲜卑人一起给他做策应,为他攻打天王的战事一同出一份力。” 阿拓抬眼扫了慕容暐一眼,不过后者正在和他的幕僚交头接耳,所以没有发现阿拓那明显无礼的举动。 “您刚刚说——所有的……鲜卑人?”阿拓怕慕容暐用错词,特意又拿出来确认一下。 “没错,我说的鲜卑人里包括各部,也包括不是慕容氏的那几支异姓部落。毕竟整个鲜卑,只有我大燕慕容氏现在正在长安城外用兵,用的口号是破城后把我们救出去,那剩下那些异姓部落的贵族们想要活命,就不得不求我们慕容氏能带他们一把了。” “是,我明白了,陛下。”阿拓点点头示意自己了解这个“所有”的定义了。 “可是恕我直言,陛下刚刚也已经发现了,天王已经注意到这片亡国贵族的聚集区域了,您刚刚不也应付了几个来探查的士兵吗?” 第166章 “他就算注意到了又能如何?现在他手里的每个兵都得用到该用的地方,这片区域这么大,他能派多少人来这里日夜不停地查?一百?两百?这片区域里可是住着几千人的。我们鲜卑人之间正常串串门又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出这个坊的范围,他也不会来管我们。” “那么陛下打算怎么用这些鲜卑人呢?”阿拓表示他信了慕容暐的说法,只是需要更详细的计划。 “这就是为什么我需要和皇太弟商量了。 我可以告诉你的是,长安这里能聚集的鲜卑人光慕容氏就大概有一千左右,其中能提刀杀敌的成年男人大约有三百人左右,能跟着挥两下刀的女人也有两百人上下,再加上其他异姓部落就是一股不可小看的兵力了。” “我们可以和城外的军队做点配合,但是情报也需要他们来告诉我们。因为现在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我们除了这个坊以外哪里都去不了,而一旦我们露出反意也必须一击致命,否则天王绝对不可能绕过我们。” 慕容暐这几句话说得很直白,把背景底细也一同交待得清清楚楚。那么他们这边的诚意也在这几句里一并交待清楚了。 “我明白了,我会回去同殿下解释的。但是,毕竟是要和殿下交待的事情,我能否再确认得再清楚一点。我还能在长安城内待两天,陛下您可否在这两天里想个办法让您说的那个鲜卑异姓的几个部落也能派个代表来见上一见。” 阿拓说这些话时直接在慕容暐面前单膝下跪行了个正式的胡部各族人觐见君王的礼仪。 “并非是我不信陛下的话,只是需要再亲自和他们确认一下各部可以参与行动的人数,毕竟事关军务,情报还是越详细越好。” “可以,谨慎点是好事,你是这两天内随时都能混进来吗?”看阿拓已经表示信服了,慕容暐心情相当不错。 “是,我借了个士兵的身份,现在管探查这个坊的人以为我是个在军中呆了多年的斥候,日常需要出城打探,只是这两日无事在长安城里歇着才能被他借来一用。所以他才会特别点了我的兵,让我来做探查这里的贵族们顺便也教教其他士兵们怎么做探查的差事。” 阿拓随便给自己安了个身份,反正诸葛承也不会拆穿他。 “那好,两日后未时左右,你还是来我府上探查,我和几名异姓部落代表到时会在府里等你上门的。” “多谢陛下谅解,那请容我两日后再行登门拜访。” 139. 两日里长安城里都还算平静,慕容暐有一点没有说错,诸葛承那个五十人的队伍对于整个亡国贵族居住的区域来说实在是人手不足。那点人进了坊里后像是在池塘里撒了把豆子一样瞬间就不见了。 住在坊里的贵族们真要密谋点什么能轻易地避开这些探查巡逻的人的眼线,所以对于天王的这番注意,慕容暐一点也不担心。而诸葛承同样也不担心,他的这番操作本来就是先射箭再画靶,慕容暐这支箭的动作早就已经都在诸葛承眼里了,他只是没有想好要不要直接画一个靶子把他们一起交给苻坚去处而已。 于是当两日后的未时,阿拓以检查的名义又找到慕容暐府上的时候,看门的仆人一脸镇定地将他带去了后面的议事厅。 厅里已经事先坐了几个人,慕容暐见阿拓来了就一一给他引荐了,虽然这些人的名头报出来各个都很响亮,但其实他们如同慕容暐一样,只是一群沉湎于过去荣光的丧家之犬罢了。 阿拓倒是没有露出什么鄙夷的表情,这次他表现的反而是像个合格的下人一样,不但一上来就对着慕容暐行了一个面见皇帝的礼,那几位他也一位位地对着他们行了符合他们身份的礼。 而见他如此上道,那些来此的各部代表也是一脸的欣慰表情。只有其中一位和阿拓见礼时有些尴尬,因为阿拓低下头行礼时那位的注意力都在他腰间的那把刀上,愣了好一会后因为慕容暐咳嗽了一声,得了提醒的他才大梦初醒般赶紧叫阿拓起身。 慕容暐作为在场的主人和身份最高的人又把那天他和阿拓说的内容和计划当着大家的面复述了一下。而阿拓作为慕容冲的代表也对着众人替慕容冲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勉励和慰问。大家来回客套了一番之后终于进入了实质的环节。 各部代表都表示毕竟大家都是鲜卑血脉,虽然分成了不同部落但大家总体的志向还是共同的。因此慕容暐的计划大家都会鼎力支持,只要城外的慕容冲和慕容暐商定出一个具体计划,各部一定保证全力支持。到时候大家会跟着一起搏命,而且一切均以慕容氏为马首是瞻。 然后他们就各自报了一下自家可以调动的人手,一番相加之后阿拓不得不承认这一股亡国贵族的力量看起来是真的不能小觑。而且由于众人里有很多都是王子王孙的身份,从小习武的贵族们的战斗力甚至要强过一般的兵员。城里的这些人如果真的使用得当的话,关键时刻未尝不能称为一支奇兵。 “各位的决心和能力我都已经非常了解了,待我明天就想办法出城后将这些全部汇报给殿下知晓。大约在一个月后我会想办法再进长安城一次,到时候我会将殿下的态度和具体的想法再行告知各位。” 阿拓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所有此行想要明白的情报,并一再保证会将各部的消息一并带给城外的慕容冲。 第167章 “那么还请各位在长安城里稍安勿躁,耐心等候我的消息,陛下与殿下皆是天幸之人,定会有上天赐予的良机到来的,到时候我们同诸位一起再一同为了鲜卑的大业努力。那么今日我就先告退了,一月后我与诸位在长安城再会。” 这次的会面双方都很满意,各部代表陆续告辞,而慕容暐又和阿拓商量了一些下次见面的事项以及单独给慕容冲带的话后也让阿拓离开了。 出了慕容暐宅邸门的阿拓刚想要离开就有一个人从暗处拐了出来。 “这位使者请留步。”阿拓看了那人一眼,是刚刚见礼时那位发愣的部族代表。 “我想请问一下,你父亲只来得及有你一个孩子,他连你的面都没见过就去了,你是哪里来的兄长可以行‘二’的?” 阿拓抬起眼看细细地看了对方一眼,可惜眼前的人物实在是无法和自己的一些记忆产生关联。 “跟我来。” 那人也没急着解释什么,反而是装作没看见阿拓一样自顾自地朝前走,而阿拓则在确定无人注意到他俩后也跟上了那人的脚步。那人的宅邸离慕容暐的不算太远,但是宅邸的规模要比慕容暐的小一点。 那人先一步回了自己的宅邸,却把门关的剩下一条缝,于是阿拓也自然而然地像回家一样自己上前开了门进了院子。 “有什么话到这可以说了吧。”阿拓并不是很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等着他,现在这群亡国贵族比他更想安静做人,巴不得天王不要注意他们。 “世事真是无常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也算是见面不相识了。”那人又看了眼阿拓的刀。 “你娘把它给你的时候没告诉你这是你父亲用过的刀吗?” “我娘只说,自己小心。” 阿拓的脸上既没有什么感慨,也没什么感动,虽然他已经基本相信了眼前人的身份,但是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也许王族成员间历来没什么亲情可言,阿拓也没从眼前这个年长于他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什么血浓于水的感觉。 “是吗?我们这种被迫久居长安的,也不知道该是心疼你小小年纪就要一个人在外奔波呢,还是该羡慕你有着我们没有的自由。”那人对着阿拓招了招手。 “要进叔父家坐一会吗?喝杯马奶酒再走。” “不用了,我明天还要想办法离开长安,酒就不必了,容易误事。”阿拓对着自称是他叔父的男人点了点头。 “知道叔父住哪里就可以了,等我一月后来长安时再专程拜访吧。那么请恕侄儿告辞。” 阿拓转身还没走出大门,而他的叔叔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对着外人也就算了,对着自家人就不必学汉人那套假惺惺了。兄长他死得早,我们做叔父的又跟着天王来长安哪里也去不了,不得已从小让你一个人野在外面长大了。但是记住,你是个鲜卑人,不要把自己弄得像个汉人似的。” “多谢叔父告诫,侄儿下次来长安时再来聆听教诲吧。” 阿拓用一句无比汉人的回答结束了他和自己的血亲在长安的第一次见面。 第95章 既然找到了这次任务的目标,阿拓和毛小豆也就不急于一时了。两人在四周留意了一下那两人所属的队伍后就回了自己的营帐。 尽管转了营,他们俩目前的身份依旧是个操作军械的普通士兵而已,住的自然也是多人一顶的那种大帐。 不过不同于攻城营,军械营是个训练任务很重的兵种,即使今天清晨刚刚有了一场大战,从前线退下来后也依旧都被拉去训练了。所以如今偌大营帐里只有阿拓和毛小豆两个刚刚转过来的士兵。 “脱吧。”阿拓没想到毛小豆一开口就是这种虎狼之词,整个人犯傻一样楞在那里。 “刚刚落地那一下,你不把外甲和上衣脱下来让我检查看看骨头有没有问题吗?”毛小豆的话里不带一丝感情。 “还是你要我帮你?” “不用,我自己来。”在对话变得更危险之前,阿拓自己开始卸甲,只是在一个拉伸后背的动作的时候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 “我来吧。” 毛小豆及时上前按住了阿拓的肩膀制止了他继续向后扭转手臂的动作,然后他一个个打开步兵简单半身甲上各个甲片间的连结绳扣。 因为他们刚刚那一场大战的缘故,阿拓的甲片上粘的都是血污和尘土,如今干涸后凝固成了黑色的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毛小豆一边卸一边熟练地刮掉一点表层的污渍,这样后来阿拓自己清的时候就会轻松一点。 “德衍,那些小事情就放着我来吧。” 那本来就是阿拓这个当亲兵的该干的事,现在毛小豆这个当将军的倒过来在给他弄。 “我也只是随手刮掉一点,又没真的弄得很干净,真的帮你擦护甲这种事情你叫我干我也不干。”毛小豆倒是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打开最后一处连结后把最后一块腰上的甲片也拿了下来。 “好了,里衣也一起脱了吧。” 然而阿拓却依旧没什么动作,直到等得不耐烦的毛小豆故意拍了一下阿拓的背,让他情不自禁地“嘶”地吸了口气。 “你看,果然有伤,还不快点解开来给我看看。趁现在没人我还能拿我爹的药给你上,等其他人回来了,我要怎么解释我一个炮灰兵会有那种好药?” 第168章 阿拓叹了口气剥开了自己的上衣,然后发现这个场景似乎似曾相识。 上一次毛小豆抽了的那三鞭的痕迹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可见毛将军配的药膏的确很有效。不过现在代替那三道鞭痕的是大片青紫的淤痕。 以他们现在的身份,毛小豆没法去弄一盆冷水来给阿拓冷敷一下,只好直接就着那片淤青把手上的药膏涂了上去。然后为了将厚重的药膏抹得均匀一点,毛小豆的手指就不自觉地用了力,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好一会了。 “疼吗?”于是不但场景,连对话也似曾相识起来。 “疼啊。”然而阿拓这一次却没按常出牌。 “不是说受过比这重得多的伤吗,怎么一点瘀伤就开始疼起来了?这一趟跑得你变娇贵了?”毛小豆的话里带着数落,嘴角却渐渐扬起,如果阿拓回过头来就会看见这个无比鲜活的表情,虎牢关行走的律法慢慢的在这一趟里有了人性。 “其实上次也疼,只不过那时德衍还是少将军,疼也只好说不疼。”阿拓不大不小地卖了个乖。 “那么说,你是承认你欺上了?”毛小豆顺着阿拓的话开了句玩笑,然而对面半天没有反应,毛小豆疑惑地喊了声。 “阿拓?” 阿拓大梦初醒一样抖了抖身体,毛小豆又一次反射性地收回手,出口询问的语气里还带着点焦急:“那里真的这么疼吗?” “没有……还好……”阿拓的声音很低,明显地兴致不高。 “嗯,我承认……我欺上了。” “没事,人受伤了会喊疼是很正常的事,为了不让别人小看疼也喊不疼也很正常。你忍一忍,我再仔细摸一下,看看这里骨头有没有事。” 毛小豆一边替阿拓的低落找由一边比了下阿拓靠近右边肩膀下方的大块皮肤,那里的瘀伤尤其严重,估计当时落地时最吃力的就是这一块了。毛小豆用力地摁了几下靠近肋骨的几处肿胀的皮肤,阿拓虽然有点吃痛,但并无严重的疼痛反射。见阿拓的反应尚且都在自己的预料里,毛小豆松了一大口气。 “还好,骨头没事。” “嗯,还好。”阿拓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你还好什么?”毛小豆不觉得阿拓是这么怕受伤的人,但他刚刚那口气里确实饱含着相当的担心。 “还好落地时是我在下面,要是你的话,估计骨头就会有事了。” 阿拓这一句话说得平平常常,却换成是毛小豆半天没反应了。 阿拓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毛小豆的脸颊有点微红,不是很厉害的那种,还是因为他皮肤白才让阿拓看出点端倪。于是阿拓自然地对那个毛小豆笑了笑,大概是错觉吧,对面的脸颊似乎更红了。 “药上好了,快把衣服穿起来吧。”为了掩饰尴尬,毛小豆赶紧扯了一句别的。 阿拓也没说什么,就是一翻手把挂在腰上的上衣又穿了回去,然后边系带子边回过身。毛小豆为了放那罐药膏背着身子在那里行李。但是也不知道一罐药膏到底有多难放,毛小豆在那里东摸西摸半天依旧不回过身来。 “药上好了,该由我来问德衍了,我刚刚的擅自举动,你怨我吗?” 毛小豆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着阿拓。后者已经在自己的卧榻上坐好了,此时抬着头看着面前的毛小豆,眼神很是复杂,似乎有点愧疚又有点探究的样子。 “你说什么?” “我是说刚刚早上的战斗,我们跟着军令老实撤下来就可以没事了,是我自己擅自决定去救那十几个人的。你不怨我自作主张,既把任务抛在脑后,又置你我安危于不顾吗?” 141. “那就要看我是谁了。”毛小豆也在自己的榻上坐好了。 “如果我是负责这场战斗的将军的话,我大概会先罚你,再赏你。罚你不听军令,赏你救了同袍。那样的话拿到军功的你屁股大概同样会疼个几天吧。” 听到毛小豆的形容后阿拓笑了起来:“一边数着军功一边屁股疼?那还真像是德衍会做的事。” “可是如果我只是一个参战的士兵的话。” 毛小豆盯着阿拓,直到阿拓也感觉到这种郑重其事的气氛而慢慢收敛了笑容,他们只是面对面地坐着,阿拓看着毛小豆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多了些他们初见时没有的温度。虎牢关少将军在阿拓面前慢慢卸下满身刺猬般的护甲,露出柔软真实的内核。 而阿拓面对这种真实柔软只能按兵不动。 姑孰那一次的举动里也许大部分都靠了酒的功劳,剩下的少部分可能来自于人类在夜晚情感上本能的脆弱,而如今又是清醒又是白天的情况下阿拓没法对着毛小豆做出那种完全超过的举动。于是这种坐着对望的情况保持了相当一段时间。 “我只是想说,谢谢你。” 终于还是毛小豆先挣脱了这种无声的交锋,而这一声也打破了空气中某种感受不到的平衡,让阿拓和毛小豆都不经意间放松地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因为你先行了一步,我是不会有勇气去救那十几个人的,而那样的话,那些人就真的会白白地死在城墙上了。我一度以为兵家人都残酷无情,所以才能眼看着这么多人在自己面前互相残杀。可是刚刚你的行动告诉我不是这样的,兵家人的一腔热血和同袍之情反而更胜常人,是我肤浅了。” 第169章 如果让毛小豆事后来回忆的话,这大概就是他彻底信任阿拓的开始。 阿拓所有的身份、动机、想法,那些在毛小豆的脑海里反复旋绕的可能性在阿拓坚定的行动面前彻底粉碎,再也凑不出一条完整的逻辑链来。于是原地徒留一个阿拓,新生儿一般不沾染任何因果,因此分外地让人信任。 毛小豆前所未有的想对着这样的阿拓表达自己的信任。 于是毛小豆起身走向阿拓,而后者只是抬着头看着一步一步接近的毛小豆,他的身体好像预感会发生些什么,而他的脑子不敢置信。而毛小豆就在阿拓的矛盾里一点点俯下身,用双臂环绕阿拓的身体,下巴点在阿拓的肩头。 “兵家人一派赤诚,而这样赤诚的你们却被命运带来的责任所迫一直陷在战争里,这世间其实对你们也很残忍。过去几个月都是我在依赖你,把我藏匿的软弱和对世道的怨怼统统丢到你的身上。我也不是没问过自己你要怎么办,但却又过分简单地自我安慰说兵家人什么样的残忍没见识过,似乎那样我就能心安得地把所有本该由我来担的重担再扔到你的身上。” “辛苦你了。” 这一次毛小豆的拥抱慢慢地变得很用力,用力到阿拓以为有什么正通过那个拥抱刺进自己的骨血,在里面扎了根,接着掏空他的内里,留下一副麻木的躯壳。他想要动一动,却没想好应该去回应还是挣脱那个拥抱,哪一种都无法表达他现在的心情,哪一种都无法支撑他未来的崩塌。 所以阿拓还是没有动。 “阿拓,没事的。”感觉到了怀里的阿拓身体僵硬的毛小豆试着想要安慰他,却不知那只是更进一步的雪上加霜。 “德衍,待会外面训练的人就要回来了。”阿拓尽量不在话里带上任何感情,省得他本还能留存到未来的崩塌提前在眼前就实现。 “嗯,我知道,就是一直以来都没有好好和你说过,刚刚才想明白的事就想快些告诉你,以后不会了。” 毛小豆不以为意,反而很赞赏阿拓这种在何时何地都能始终保持冷静的风范。 “我们是今天晚上动手呢还是再等等?”已经起身回到自己那边的毛小豆自然地询问阿拓的意见。 “再等两天吧,看起来这场仗打出结果前刘毅是不会让他们离开的,那样我们刚好也找个机会给他们来个战时操作失误,损耗军械一台,军械司两名老人避之不及不幸身亡好了。”阿拓在说这句时脸上的恶意一点也加不掩饰。 “你这是给灵运添麻烦啊,回头他看见这个损耗又该头疼了。”毛小豆显然是赞同阿拓的提议,只是可怜目前远在姑孰的谢灵运不知从哪感到背后一阵恶寒。 “那就照你说的办吧。” 得了一日的休整之后第二天这些新入营的士兵就被拉去操场开始训练了。而很巧的是,负责训练他们这些新兵的,正是作为毛小豆他们目标的那两个人。 军械司的人和军械营的人可不一样,后者只是久经训练的熟练步兵而已,而前者却是真真正正稀缺的技术型人才。 这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已经和北边达成了交易,都已经在军中的记录里被确认为死掉的人却又被生生地拉出来参与这场战争。而今天近距离接触过这俩人之后,本来一个困扰阿拓和毛小豆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释。 “他们两个是不是……”阿拓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转过头偷偷地对着毛小豆问了一句。 “你也发现了?”毛小豆点点头。 “没错,他们易了容,虽然手段糙了点,但不注意的话混过去还是可以的,我们主要是本来就带着疑惑,仔细一看就发现了。” 没错,军械司一共就这么几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和谁都认识。这两人要是用原来的脸回来,已经死的人复活还不把剩下的人都吓死直接闹出大事来,所以自然是被刘毅找人易了容后编了个从外州调来帮忙的借口塞了进来。 但就算是脸上易了容,人习惯性的动作、说话的语气、爱用的词汇之类的都不是一时半刻能变的,这两人平时与军械司的人相处时也只能尽量少说话避免露出什么破绽了。 “你们两个!给我老实训练,我不管你们是立了什么功才能进军械营的,军械这种东西,一旦疏忽大意,伤的就是我军将士自己的性命了。所以日常你们多努力一点在训练上,战时就多一丝给你自己和前方的战士们保命的希望,听懂了没有?!” 嘴上说得这么慷慨激昂,转过头就要投诚北方了。不愧是易了容,脸皮也要比别人厚啊。当然,这一句毛小豆是在心里说完的。他一边说一边还不忘配合地做出一个服从的表情,对着这两人高喊一句。 “是!!听明白了!” 第96章 毛小豆和阿拓老实地被那两人训练了几天,几天下来的感受是,他俩不愧是北面指定要的人,就连在虎牢关军械司里最熟练的几个老人与他俩比也只是在伯仲之间。 而有了这层感受的毛小豆更加不能让这两人活着去到北方了。 而这两人这些天里对他们这些士兵的教导也可谓是尽心尽力,一点都不保留。 军械司的人一般是有点傲骨在身上的,军械这么复杂的东西,一个农民出身的大头兵怎么可能弄得明白。所以军械司的人教起人来有些不耐烦或者只让死记牢背几个点不准多问什么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这点,常年在虎牢关带兵训练的毛小豆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第170章 可是这两个人却是非常地耐心,即使一同训练的人里有几个人不小心失误了也不会像一般军械司的人那样破口大骂,说些你们的小命比起这些军械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弄坏了杀了你们也赔不起之类的话。他们唯一会大声斥责的情况,就是如同毛小豆一开始那样,在训练里不认真走神之类的,而这种斥责在毛小豆看来真是再合不过的了。 于是又过了几日之后,毛小豆对他们的评价变成了——几乎天生就该去军械司干活的人,如果他们没有投诚北方的话。 人这种东西啊,一旦对于别人有了好感,就会想要给对方做的错事找找由,毛小豆也不例外。他很想知道,这样优秀的两个人,为什么丝毫不顾几十年与汉人的同胞之情和家国情怀毅然而然地准备投向北方。 于是这天训练结束后,毛小豆拉了拉正准备回营帐的阿拓。 “我想再去探一探这两人。” “终于忍不住你的爱才之心了?” 阿拓并没有问毛小豆为什么要再去探一探这两人,虎牢关少将军既然可以因为才能而容得下自己这个真的北方来的鲜卑人,当然也可以因为才能给两个本来就是汉人的人再一次自我辩解的机会。 “我只是……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选择这么做。” “那就去探探吧,与其在这一边猜测一边自己生气,还不如去看个清楚,就算真是他们对不起汉人,你动手时至少也能落个心安。” 说完后的阿拓自然地放慢步伐拉开与走在前面的人的距离,这些天里他们已经把军营的地形和巡逻路线摸得很熟了。有阿拓这种武艺高强的人领路,他们没多久就很自然地脱离了众人的视线然后偷偷绕去了军械司的人驻扎的区域。 不同于他们这些大头兵,军械司的人的居住的军帐的条件还是相当不错的。 两人或者三人一顶的帐篷就驻扎在停放军械的库房的附近,互相间都有相当的间距保证了这些人休息时的安静。军械库房本身就在军营的一角,所以不像步兵营里到处都是一片闹哄哄乱糟糟的景象,这里相当安静也很干净。 因为此时时间已近傍晚,一天的训练也全都结束,此刻已经到了有些营连饭都用完只等天黑休息的时段,这一片区域连来往的人都不见一个,只给人留下一个偏僻的印象。那两个人因为是外州来的支援,所以很自然地单独得了一顶帐篷驻扎在军械司其他人的最外面,那个位置更是偏僻到了极点。 “老六,我说的那件事,你也考虑了几天了,快下决心吧。战争不等人,等过两天将军赢了,你就是下了决心也来不及了。” 毛小豆两人到的也算巧,正好军帐里的两个人在谈话,其中一人因为激动声音大了些,刚好被耳力很好的毛小豆和阿拓听见了。 “嘘,轻点,你不要命了吗?!” 一声提醒过后帐内的声音果然就轻了下去,但这对于毛小豆来说不算什么难题。 “音起。” 毛小豆一手指着军帐,短短两个字后,风带着帐里的声音像是专门朝着这两人的方向送了过来,于是轻下去的声音又变得清晰可闻了。 “老姚,你说得轻松,这军营出入看管这么严格,是我们人想跑就能跑得了的吗?” “跑不了也得跑啊,你难道真的想在这里等下去,等他打完了仗,再转手把我们卖给北面?” “那就是我们的命,我们这种无父无母小时候被军械司的人收养长大的不就是卖给军械司了吗?军械司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要我们跟着刘毅干那就是刘毅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我们是卖给军械司了,可我们没卖给刘毅,他刘毅转手把我们卖给北方是什么意思你还弄不明白吗?他要反了!” “这是你该说的话吗,这是我们该管的事吗?你还嫌我们麻烦不够多吗?” “我们就是一路忍气吞声,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问什么麻烦事丢给我们都接受,才会被人一路坑蒙拐骗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想想吧,老六,这个麻烦我们要是也认了就真的要死在北面了,咱们是汉人啊,你真的愿意老了去帮胡人来杀自己人吗?” “什么汉人胡人的,我这辈子没见过什么胡人,但这辈子害我的、坑我的、要卖了我的全是汉人,我不过求一碗饭活命而已。人生在世,我只求活下去,这个要求很高吗?” “那我们现在逃走,一切还来得及,我们可以不用去北方也能活下去的。” “那逃走以后呢?就像我刚刚问你的,除了军械你会什么,你会种地吗?你会做买卖吗?逃走后你拿什么养活自己?难道我们再去军械司报到吗,那我们要怎么解释死人还会复生,或者两个流民能无故学会军械司的所有技巧手段?” “我们先逃了,逃去别的州的军械司,我们手段这么好,难道就没有一个爱兵也爱才的正直的将军能听听我们逃出来的由收留我们吗?我们只求一口饭吃而已啊。” “呵,哪里还会有什么爱兵也爱才的正直将军,以前我们在桓玄手下的时候,他那副样子你可以说偶尔有个乱臣贼子不作数。后来北府把桓玄灭了,换了个北府出身的刘毅将军接手了,可是他呢,不但比桓玄变本加厉,更是通敌卖国把主意打到北面去了。你说还有谁能靠得住?” “如果真的有你们嘴里说的那种爱兵也爱才的正直将军呢,你们俩又会怎么打算?” 第171章 143. 本来在军帐内细声交谈的两人没想过会被人听到这种机密对话,绝望之中两人同时回过头,看见两位这两天接受他们训练的新来的军械营的士兵掀起军帐的门帘后走了进来。 “不必担心,你们刚刚的谈话也就只有我们俩听见了而已,我们是不会传出去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的。但是刚刚我的那个问题你们现在最好也好好地想一想。” 毛小豆进门后示意两人稍安勿躁,又用言语稍稍安抚了他们一番。 “听见什么了?又要答什么问题?我们就是不答你们能拿我们如何?你们两个普通兵士,听见了又能怎样,这种话你们说去也是杀头的罪过,我们本来也已经是一脑门子腥了,也就不嫌多你们俩个了。” 毛小豆听到这种明显的推脱也不生气,而他身后的阿拓则一步上前。 “他刚刚的问题你们没听清也没关系,毕竟是一时起兴想起来的问题,有没有答案根本不重要。现在我的这个才是原本我们要提的问题。” 阿拓边说边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柳叶大小的凶器被阿拓拿在手上转来转去翻出了花。军械司的两人被阿拓的这一手吓到了,眼睛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盯着那把在阿拓手指上跳舞的小刀无法移开。 “司州兖州刺史已知刘毅暗通北方一事,关于交易里提到的军械司两人之事,现已核实为你等二人。两州刺史代刘郡公行令,遣我俩追查你等下落,找到后格杀勿论,汉人军械传承绝不可落入北方之手。现在,上路之前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刚刚还一副不怕样子的俩个人一听说阿拓和毛小豆的来历后终于完全放弃了。像他们这种小人物,卷进几方大员的博弈里,只有不停地对着眼前的势力妥协的份。什么个人的想法意愿在一州刺史甚至一国皇帝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们只能不停被这些势力拉扯着向前,没有任何说不的权利。 “之前那个问题,我们听清了,请容我们想一想。” 要逼人选一个他不喜欢的选项其实很简单,扔一个他更不喜欢的在他面前就可以了。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问你们了,要不是听你们俩刚刚的谈话里还算有些良心,我们本是不会节外生枝问些任务外的问题的。” 在毛小豆的这句警告之后,那两人对望了一眼,又低声地互相商量了几句,终于像是下定了莫大的决心那样转身看向毛小豆。 “多谢两位军爷垂怜,我俩也不求什么特别的,只要有哪位汉人的将军能把我俩当成个人看,我俩定当肝脑涂地,供将军驱策在所不辞。我们别的不会,但是在军械司呆了多年,一众军械事务早已烂熟于心,这一身本事总还是能够报效那位将军的赏识的。” “很好。”毛小豆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铁牌交给他们两个。 “拿好这个。” 第97章 那俩人低头研究了一下,那块铁牌上只有一个“毛”字。 “重新说一下,我叫毛小豆,家父是司州刺史,常年镇守虎牢关,你们手上的是我的信物,在你们接手的瞬间我就用我家的独门秘法在你们身上留下了记号。我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拿着这个信物去虎牢关登记军籍,超出时间的话,我父亲手里的人就会凭着这个记号天涯海角地追杀你们。” “谢少将军信任,我俩一月之内必到虎牢关下。” 这两人到了这个份上了也就不再犹豫了,站起身一抱拳脱下自己的军服只留了里衣,拿了包裹后就想要准备告辞。 “把你们的留下吧,总要有人替你们在这边收拾一下善后。”毛小豆又看向阿拓。 “你把他俩送出去,再替他们指个路,小心别惊动到别人。” 有熟知军营路线的阿拓引路,那两个也不是什么矫情的人,最后很顺利的就让那两个人平安离开了军营的控制范围。在确信自己彻底脱离刘毅的掌控之后,这两人齐齐下跪给阿拓磕了三个响头以谢他和毛小豆的再造之恩。 这两个人就像是在这个乱世里挣扎的一种普通人的缩影,一生命运随着那些大人物们一个简单的决定而变化,半点由不得自身。目送着那两人离开的阿拓叹了口气后又在这处林子里独自站了一会,直到一阵飞鸟振翅之声在耳边响起后才摇了摇头转身回了大营。 “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伪装一下自己的失踪?” 送人前后花费了大概一个多时辰的阿拓回到军帐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现在正好可以让他们两个回去制造一点俩人半夜失踪逃亡的痕迹,第二天再被人发现的话刚好就能作为他们突然消失的掩饰了。 “嗯,走吧。” 毛小豆跟着阿拓又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军帐,本来同帐的人还在奇怪这俩人怎么这么晚还不来睡觉,这会看他们回来了才终于松了口气。 “你们俩啊,真是攻城营里野惯了,军械营哪能这样的,下次再超时不归我可要去禀告队长了。”同帐的人一边劝一边警告了几句,阿拓和毛小豆装作心不在焉地应了。 那人看他们俩神色不太对劲,但终究天色太晚急着就寝下也就没再追究。 他俩等着整个军帐里的人都睡熟,然后学着刚刚那俩人的样子脱了军服,再把它们卷起来塞在铺盖里装成有人在睡觉的样子,接着就各自拿了行李出了军帐。 阿拓一出门就开始故意留下一些两人连夜逃亡的痕迹。 第172章 比如扯出一些碎布料挂在路过的路障之上装成是他们因为逃跑时太过慌张,衣服挂到也没发现的样子,又对着离他们军帐最近的树林的方向踩了几个脚印等等。总之他忙活了大概半个时辰,一边带着毛小豆绕过夜间巡逻的士兵一边把这些痕迹都做完了。 彻底告别军械营身份的这两人又一路转回军械司那俩人的军帐那里,穿上他们留下的军服,又戴上那两张后彻底取代了对方的身份。这一次因为帐篷是他们两个一顶的原因,他们有时间做的很仔细,还特意在军帐内多点了几根蜡烛,检查了各自的易容完全还原了原来两人的样子之后才真正入睡。 第二天一早,本来军械营那里出了两个逃兵的事情是要闹着找一找的,然而刘毅不知怎地又临时发现了战机,于是整军匆忙对着对面的城墙又发起了新一轮进攻,而毛小豆俩人才刚扮上军械司的人,就又被送去了战场。 144. 还是那座熟悉的城墙,只不过这一次毛小豆和阿拓的位置一下子从队伍的最前方换到了队伍的最后方。 军械营在进攻时也是与军械司的人共同搭配的,军械司的人每人负责若干架军械,军令来时,由他们凭借经验给出校正后的参数,再由军械营的人操作完成进攻。但是每一个军械司的人他们判断参数的标准都是很个人的,有人喜欢用绞盘作为指针,有人喜欢用绞筋上某个他个人习惯的留痕,还有人纯粹用军械上的木纹来做标杆。 总之因为个人习惯不同,每个军械司的人才要严格地训练和自己搭配的军械营的士兵,务必保证战时他们能听懂自己的指令。就连使用的军械也要自己亲自保养,这样才不会临时换了一架自己不熟悉的,连要怎么喊参数都不知道。 尽管阿拓和毛小豆已经被调入军械营有一阵了,但他俩熟悉的也就只有其中一架投石机而已。在要上战场前,阿拓曾经问过毛小豆,其他这些军械他都用得来吗?别到时候他们这边的准头奇差无比,那样会被军营里的人看出破绽来的。 “没事,我看过他们做的笔记了,他们俩习惯用什么来做标杆这些我都已经记住了。”不同于阿拓一脸沉重,毛小豆答得很轻松。 “那样就行了?”在阿拓不擅长的兵种里,军械营绝对是其中之一。 “可是进攻的轨迹难道不需要我们自己算?” “要啊。”毛小豆答得所当然。 “你怕我算不来那个?你以为我说我父亲算学天下第一,我也就比他差一点,我们父子俩精研算学难道是为了专门给人算账吗?” “那待会就全看你的了?” “嗯,顺便让你见识见识虎牢关真正屹立世间的根本。” 于是现在阿拓沉默地站在毛小豆的身后,听他嘴里说出一长串自己听不懂的词,这些都是军械司的行话,毛小豆在决定替换身份时已经问那俩人要了他们的笔记牢记背熟了里面的东西。而平常训练里各自听惯了这些话的军械营士兵没有任何犹豫地按照毛小豆的命令开始操作军械。 阿拓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见这么多的军械一架架上场的样子,那场景的壮观程度不亚于胡人一字排开全身重甲的骑兵队。而若说骑兵队仰赖的是胡人从小和自己的战马培养的默契和马上的各种战斗技巧的话,那军械营现在所有的动作几乎都在靠毛小豆一人的脑子来维系。 士兵们一边忙忙碌碌地往投石机的投掷斗里搬运石块,一边等着毛小豆的指示,而毛小豆仅仅是看上一眼就会指导他们继续往里再加些配重或者又要拿出来点之类的。总之在阿拓眼里,毛小豆判断的依据很玄,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不管阿拓有没有看出什么名堂,他们俩负责的投石机已经全部完成了投弹准备。 “第一轮投弹准备,放!” 随着军令的到达,军械营这里开始执行最后一步的投弹作业。 随着粗重绞筋弹起的响亮声音,一个又一个的投掷斗瞬间上抛,将斗中石块朝着城墙的方向倾泻。阿拓的眼神追踪着毛小豆负责的那几架投石机投出的石块,目送它们各自在天空上划出一个巨大的弧线,越过整支正在冲锋的军队后同时砸在了城墙之上。 毛小豆用的校正参数非常准,这边的石块几乎全部命中,有些在城墙上避之不及的守方士兵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中,死相非常惨烈。 有了第一轮的实测数据,军械司的人纷纷开始报出第二轮的进攻参数。阿拓虽然听不明白,却凭记忆发现毛小豆第二轮的数据有很多和第一轮不太一样了。他也不知道毛小豆到底调整了什么,只好等着待会第二轮发射的时候看实际结果了。 很快,第二轮军令就到达了。不同于第一轮整个军械营几乎是齐射的状态,第二轮因为有些军械需要重新调整参数,有些则按照第一轮的不变,因此各台军械的发射有前有后。而毛小豆这里因为每台都重新调整了的缘故,是整个军械营里最后发射的。 这一次,几乎在石块刚刚离开投掷斗的刹那阿拓就察觉出了不同。 所有毛小豆调教过的军械这一次的目标不光是那座城墙,而是城墙上的同一个点。 因为每一架投石机所在的位置不同,射向同一点时还是能分出一些彼此的远近来,而毛小豆刻意让每架投石机发射时错开一些时间。于是天空中形成一副对攻守双方来说都没见过的奇景——无数石块在空中排成一条弧线,朝着同一个点不停下落。 第173章 守方人员在发现这一长串排着队飞在半空的石块的同时就已经从目标城墙附近撤退一空,留下几丈见方一段空空的城墙接受落石的洗礼。 有经验的军械营老兵此刻已经摇了摇头,因为毛小豆这种打法看似壮观,但放弃了全面落点后的代价是杀伤覆盖率降低,敌方撤空之后既无法威胁到城墙上的守军也无法波及那些城墙上的固定军械。 用整整一轮齐射的机会换这壮观的一幕真的值得吗? 随着一块又一块石块落在那一处城墙的范围内,军械营这里突然有些视力很好的士兵发现了异常。 “那段城墙是不是在震?”随着一名士兵说出自己的疑惑,越来越多的人肯定了他的发现。 “不光在动,那段城墙好像裂开了。” 那些人没有说错,而此时已经冲锋到达半路的攻城营的士兵则看得更清晰,以那处城墙为中心,整段城墙都在巨石的反复轰击之下诡异地振动,然后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身后,那处城墙由被砸处为中心点,向着中间垮塌了。 而攻守双方似乎都没有料到这个巨大的变故,整个战场就这么安静了一会,刘毅一方当然不会放弃这个天降的巨大战机,等到军令重新传遍战场,所有攻城营的士兵们皆一同更改了进攻的目标。 由着那一处垮塌下来的城墙作为突破口,攻方就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涌进了守方的城墙。等到当天的中午,太阳还未完全升到中天之时,安康易主了。 第98章 前后僵持了近月的攻城战,因为毛小豆一人一轮出奇成功的军械操控,一瞬之内胜负朝着一边倾倒并在短短的几个时辰之内结束了战争。 对于兵家来说,的确是有那种一人可以左右一场战争胜负的猛将,就像阿拓在鬼谷里遇见的那些兵家的前辈们,哪一个不是万军丛中过,杀敌方首脑犹如探囊取物。但那种天之骄子历来可遇而不可求,每一名猛将的成功都是一段不可再度复制的佳话,天赋、勤奋、奇遇等等所有成功路上的助力都是无比的难得。 而毛小豆刚刚成功的例却不一样,他只是算出了一系列的参数而已。这固然有毛家父子算学天下无匹这个同样难以复制的背景在支撑,但终归比起那些武将的成名路要简单上许多。 换一个人来,也许他算得不会有毛小豆准确,却也能凭借足够多的经验和积累,造成一个趋近的结果,哪怕他只能造成毛小豆战果的两三成,放在一个善于带兵的将领手里,那都是一个巨大的通向胜战的筹码。 而这种筹码,不需要天赋异禀,不需要惊天奇遇,也不需要一堆后天资材的堆砌,汉人可以重复地制造出这样的人才。而当这样的人才被集中到一起,在一场生死攸关的战役里面,那就足够改变整个战役的走向,这些人就是活着的战争利器。 阿拓终于彻底了解为什么北面的皇帝执着地要这两个人,而南边的处则是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让他们两个把这俩人暗杀掉了。 “你从刚刚看起来就有心事啊。” 把城墙轰塌后就没军械营什么事了,他们俩也早早地从前线上撤回了军营,而阿拓一回到军帐就坐在那里低头沉思。而毛小豆在一旁陪着发了一会呆后终于出口询问了。 “虎牢军的军械司里的人都有刚刚那种水平吗?” “你以为刚刚那一幕很好弄?”毛小豆知道那一幕看起来很震撼,总给人一种要是军械这么强,别人都不用打仗,光用砸的就能赢的错觉。 “那是因为今早很罕见地没有风,所以根本不用计算那一部分最容易出错的干扰;其次是那两个人的笔记做得很齐,军械调教的也很顺手;最关键的则是因为我自己上过那段城墙,用眼睛看到那段城墙本来就年久失修有点裂开了。这几点缺一点都不可能重复今日的战果,你别把汉人的军械司想得这么无敌,要是真的如此,我们也不会被胡人压着打了这么多年。” “是吗,原来——” 阿拓刚要开口说点什么,门外突然来了一个传令的士兵。 “姚三,文六,你们俩刚刚干得不错啊,恭喜你们,将军要传你们到他营帐里面见他,看起来是要当面赏你们军功了。没什么事的话就赶紧走吧,别让将军等得太久。” 而此时帐中的阿拓和毛小豆对望了一眼,都各自了然刘毅真正的打算是什么。 狡兔死,走狗烹。刘毅果真是一刻都不想耽误啊。 “也好,早去早了事,走吧。”确定传令兵已经走远后,毛小豆示意阿拓他们也该走了。 阿拓和毛小豆被带进抚军将军军帐的时候,里面正中坐着的男人正和另一个在拜见的人不知说些什么。中间那个想必就是刘毅了,阿拓和毛小豆一边行礼一边偷偷地打量了一下对方,两个人各自在心里将刘毅和某个他们熟识的人比较了一番,得出了一个还是差得不止一星半点的结论。 不得不说,刘毅长的还是很有尊者的风范的,四十多岁的面庞上胡须修饰地十分精致,丝毫没有一边武将出身的人那种不修边幅的风范。他一双眼睛相当有神,只是落在阿拓和毛小豆身上就让人生出一种压力临身的感觉。因为刚刚打了胜仗的缘故,刘毅在帐中也有股意气风发的劲头,那个坐姿也是摆得大马金刀,一副江山尽在掌握的样子。 “瞧瞧,刚刚说到你们呢,本战的功臣来了,过来见过莫使者。” 第174章 阿拓和毛小豆自然是恭恭敬敬地对着对方行礼了。 “不错,从今天开始你们就跟我走吧。”那位使者的汉文说得有点僵硬,一听就有浓重的胡人口音。 “那么莫使者,本将刚刚说的你考虑得如何了?”刘毅的脸上浮着一个很明显的假笑,不过在座他的身份最高,谁也不好戳穿他什么。 “刘将军,我家大人好像很早就和您说过了,我们这里的货物已经交完了,原本的数目砍半之下我们还多送了您几十匹好马呢,您再要价就有点过分了吧。” “你到我军营里也好几天了,今早破城的这一战你也看见了,那就是他们俩打出来的漂亮仗,这种人才我就这么放给你们了,难道我不应该再多要点?不然的话到时候他们跟着你们的人打过来的时候,我拿什么抵抗呢?” 听到刘毅这种明显哭穷的话,莫使者不由得嗤笑一声。 “恕我直言,将军的防区似乎没有哪里是和我朝接壤的,要抵抗的话似乎也轮不到将军的人来做。” “怎么?我都给了你们这样的人才了,你们北面的还没本事打穿那几个和你们接壤的防区吗?等你们打穿了,那可不就轮到我的人上了。” 毛小豆在现场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好在他脸上目前戴着,不然刘毅当着他的面这么谈卖国的事他的脸色一定会让人看出端倪来。哪怕现在他也是紧紧地握着双拳,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手掌那的软肉里。 “行吧,看在这两个人的本事超出预期的份上,我能做主再给你五十匹军马,多的一匹也没有了。” “成交。”刘毅说完后心情很好地大笑了几声,然后又假模假样地转向毛小豆两个。 “那么,从今往后,你们就是莫使者的人了,你们以后也要像在本将身边那样做好你们分内的事,懂了吗?” “是,将军!”毛小豆和阿拓自然地抱拳应了。 而那名使者终于松了口气那样将自己的人叫进了帐里。 “汉人,你们俩跟我们走,不要动什么歪脑筋,我的人都是胡人里都少有的好手,对付你们这两个这辈子只知道调教军械的那可是绰绰有余了。” 146. 等阿拓第二次进长安城时果然又过去快一个月左右,这一个月里无论是姚苌还是慕容冲都没有什么太大的进展。 大家一边在城里一边在城外来回地叫骂,时不时的就会有将领出城作战一番,但依旧解不了天王坐困愁城的局面。而同样的,因为长安城惊人的防御能力,更擅长野战的胡人军队也拿它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而在这样的僵持之下,城里的那些鲜卑贵族越发起劲地谋划起来。若局势一片大好,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那便努力也没有什么意思;而如今,他们很可能是打破平衡的那根稻草,所以慕容暐少不得热心地想听听阿拓递来的消息里慕容冲到底是什么态度。 “殿下那里是说可以想办法给陛下的人提供一些武器,但每一次数量绝对不可能多,毕竟如今出入长安的各种商队还是会遭受严格的检查。其他的,就实在是鞭长莫及了。” “无妨,他做好他分内的事情就可以了,有他一直在城外给天王施压,我们这边的压力也轻了很多。武器之类的也是,他能多提供一把刀剑,我们这里就可以少筹措一把。如今每一分力量我们都要好好珍惜,只要我们聚集到足够的人手一击毙命,长安易主也就是一天之内的事情,到时候燕兴可期,等孤封赏天下的时候必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多谢陛下赏识。” 待和慕容暐交接完这一个月里两边的进度之后,阿拓自然地顺着上次的路线找到了他叔父的宅邸。虽然他并不多么地孺慕亲情,但既然已经相认了,总该去正式拜访一下,免得真的落人口实。 而想到这里,阿拓才发现自己的思维模式有点像是汉人了,胡人只在意自己的心情高不高兴,对于自己的状况帮不帮得上忙,也只有汉人会想一些孝悌礼仪之类的在胡人看起来没什么大用的东西。 “来了,进来吧。”事先得了消息的窟咄在门口等着阿拓。 长安城里的房舍多是汉时留下的,尤其是分配给他们这些胡人贵族住的这些无一不是按照当年的汉制建造的古宅。 “随便坐吧。” 在窟咄把阿拓引进门内到了大厅后,阿拓倒是也没多想,以和诸葛承在洛阳居住的习惯寻了个客位就自己跪坐下来。 窟咄这句话本来只是一个引子,他说完后已经转身让人去拿胡床了,但是转头回来看见阿拓已经规规矩矩地在那跪坐好了,那个对于胡人来说过分标准和不舒服的姿势让窟咄愣在那里。 “你就一直……这么坐的?” “是啊。” “你不嫌难受吗?” “还好啊。” “你当真?老是这么跪着怎么骑马?” “不影响的。” 窟咄和阿拓的对话一来一回间,互相都以一种无法解对方的口吻在进行。最后窟咄说着说着不禁板起了脸。 “上次我就觉得你被汉人影响地太过了,如今看来果然是这样,这一次若我们能从长安逃脱回到家乡,定是要改掉你这些从汉人那里学来的野毛病。” 对于窟咄的话,阿拓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他也不是非要跪坐不可,只不过进门时房间里也没有放胡床,只有汉人的那种坐席铺在两边,他自然有什么用什么。但偏偏他这位叔父特别在意他的胡人血统和做派,一副非要跟他陈述厉害的样子。 第175章 “你再怎样也是我部的王子,我的父王,你的爷爷当年是何等的意气奋发,哪怕年近半百依旧能提刀上马拼杀,若他知道自己的王孙随随便便地就跟汉人学了一堆的陋习,你觉得他老人家能由得你这样吗?” “叔父,侄儿还是觉得,我们得先有一个国家,才能谈什么王子啊,血脉啊什么的。” 阿拓并不反对这些没落贵族回忆昔日荣光谈些王子王孙的身份什么的,毕竟祖上的光荣是真实存在的,当后代的觉得与有荣焉也没什么不好。 但若躺死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必要了,特别是仗着自己血统就看不起这个也看不起那个就完全过了。阿拓又不是没有受过伤,他自己看过,自己的血也是那般猩红粘稠,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被屠杀的百姓一模一样。 王血并没有什么特别高贵的地方。 “马上就会有的,难道你隐姓埋名地呆在慕容家那个当过男宠的王身边不是为了复国吗?”窟咄说到这里似乎很满意阿拓的行为。 “放心,我没把你的真实身份透给慕容暐知道,那人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是鲜卑的共主了,也不想想就算他能成功,光他和城外那个就又得斗一场,谁胜谁负还未知呢。” “慕容陛下最近动作很多吗?” 阿拓毕竟要回慕容冲身边的,诸葛承又只能通过巡逻的士兵报上来的那些丁点消息来做推断,要说胡人贵族这边的第一手资料,还是身为其中一员的窟咄更为了解。 “何止是多,他已经连一些事成后要有的封赏都已经在那提前许诺了。”窟咄说到这里时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慕容暐也不好想想,他在这里时还能做他的燕帝,真等出去了,难道就凭着几百个旧时王公就要卸了慕容冲手里的十万兵权吗?汉人里都没这么乖乖束手就擒的笨蛋吧。” 说到兴头处的窟咄四下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隔墙有耳的情况下,探过头轻声地对阿拓建议。 “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挑拨他们慕容兄弟之间自相残杀的办法吗?最好是他们能两败俱伤,那样长安周围的这些鲜卑人里,哪怕只有一小部分愿意同我们北上的话,于我们的复国大业会很有帮助的。” 阿拓看着眼前说得眉飞色舞的窟咄,发现他和他口中那个慕容暐好像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可惜他也没有一定非要和自己的叔父过不去的必要,只是点点头说自己会注意的,如果有类似的机会会及早通知窟咄的。 得了阿拓保证的窟咄显然很满意的样子,他靠在胡床的靠背上露出一个惬意的表情。 “这就对了,你要记住,只有咱们才是血亲,才是一条船上的人,叔父是不会害你的。” 第99章 “你要去探慕容暐的府邸?” 这会的诸葛承手里捧着个碗,嘴里还塞着半块肉,也顾不上什么食不语寝不言了,实在是阿拓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吃个饭又要去,诸葛承也很好奇他能探到点什么新消息来。 “他除了每天联络人准备造天王的反还有什么新花样吗?” “不知道,我是刚刚去了叔父那里,从他那得的消息。” “你叔父?你和你的亲人相认啦?”诸葛承没想到还有个更大的消息在这等着他。 “这么大的好事怎么没听你提起?” “上个月就相认了,人是没认出来,他认出了我的刀,我没告诉你吗?” “没有,你上次回来就急着出城了,我也不好仔细打听。”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就是你能想象的那种破落王公贵族的做派,该有的陋习一个不差,比慕容暐也好不到哪里去。” 比起很兴奋地想打听点什么的诸葛承,阿拓反而一脸镇静的样子。看见他兴致不高,诸葛承的眼神也跟着暗了下去。 “这样啊……我原本以为,你找到亲人会很开心的。” “阿承的叔叔伯伯们都待你很好吗?” 看诸葛承兴致不高,阿拓赶忙岔开话题。 “很好啊,因为我这一代人里我是把家传学问学得最快最好的那个,所以叔叔伯伯们都很疼我,我调皮不学习去后山玩,我爹要请家法的时候都是大伯出面拦着的。然后几个小叔叔还会偷偷带我去离家最近的市镇上,告诉我哪些哪些是书里说过的什么东西之类的。” “是吗,原来亲情是真的可以有这样子的?”本来是阿拓想要岔开话题,听着听着他倒是羡慕起来了。 “没关系,你从小和亲人失散了那么久,等这一次你们离开长安后重新相处起来,会慢慢互相亲近的。” “我也不指望什么亲近了,他别给我惹麻烦就行了。” “对了,你把你叔父住哪里告诉我,我到时候想办法照顾一下他们。” 这两人又借着这个话题聊了会关于各自家里或者小时候的事情之后,屋外的天色终于完全地暗下来了。 “天色那么黑你还能看清机关鸟的动作吗?” 诸葛承故意操控着一只机关鸟飞出院子,本来就身型小巧的机关鸟一出去完全融入了黑夜里,肉眼根本看不清它的动作。 “没关系的,我是用杀气感知它的动作,不用看的。” “那行,和上次一样,我在上面给你指路,你小心些不要被住里面的那些人发现了。你这次要去很久吗?” 第176章 “不用,我也不知道要去探查些什么,只是趁夜深了再回去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其他背着人的勾当。多半只是去转一圈,没什么收获的话我就会回来的。” “那好,你自己小心。” 阿拓此时已经换上了一身夜行衣,还稍稍放出一些杀气掩盖自己的身型,所以他一出门后就同那只机关鸟一样消失在了夜色里。阿拓的轻功很好,没过多久就避开所有人的耳目重新回到了王公贵族聚集的解方,一个起落就翻过了晚上在这里值勤巡逻的士兵进到了坊内。 夜里的贵族坊内极为安静,只有偶尔几个的大院子里有家丁手持着火把巡逻。不巧的是,慕容暐的院子就属于有自家护院巡逻守护的那种。不过好在,这些带着火把的巡逻人在夜空中的机关鸟眼里,显眼地就如同白昼一样。 几个月前阿拓潜入燕军大营的一幕配合再次重现,这次甚至更加简单,因为慕容暐手下没有那么多人好组成燕军大营那种密集的巡逻路线。十几个手下沿着偌大宅邸巡视守夜也算是亡国皇帝仅有的排场了。 在诸葛承的帮助下,阿拓迅速找到一条巡逻死角一路翻进了慕容暐宅邸的后院,这时后院的主人房那里灯火依然亮着。阿拓随便找了一处无人墙角的阴影处蹲了进去,又用诸葛承给他的工具从外侧沿着窗缝伸进去将窗户无声无息地挑开了一些。这样里面人的对话就更容易传出来被外面人听清了。 “陛下今日看起来格外劳累,可是又有什么难事了?”看起来这慕容暐虽然落魄,但是帝王架子还是十足的,哪怕在自家后院准备就寝了,不用当着外人的面,这该有的称谓也是一点不落下。 “还不是那个慕容冲的使者来了,我试了几次,那家伙就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看起来是没办法把他拉过来为我所用了。也不知道慕容冲这小子给了他什么好处,该不会是和他睡过了才能让这人对他这么死心塌地的吧。” 这个世界对于有些人就是有这么大的恶意,明明都是慕容冲的哥哥们,但是慕容泓也好,慕容暐也好,一见有人帮慕容冲,第一反应都是那是他睡出来的助力。明明他是那个为了家人不得不被送出去牺牲掉的孩子,倒过来却是他自己的家人最不能谅解他的这段过往,也难怪慕容冲的灵魂孤独绝望到不停地对着阿拓求救。 听到刚刚慕容暐的话,外面的阿拓在阴影里不禁摇了摇头。虽然自己也救不了慕容冲,却不妨碍阿拓讨厌那些对他的遭遇落井下石的家人们。 “陛下,如果那使者也不在我们这一边,会不会对我们的复国大业有所妨碍?毕竟,那慕容冲已经是昭告过天地的‘皇太弟’了,这几个月几次大捷,想必他在军中也有了一定的威望。您就是贵为皇帝之尊,也不好一出去就废了他的位子吧?” “所以我们才更要一举成事,最好再拿个天王的项上人头报了当年的灭国之仇,不然我拿什么去说服大军,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他要是还是坐着他的‘皇太弟’的位子,那我这个皇帝的位子也就坐得不踏实。” 果然,这个慕容暐打的是作乱成功出了长安城后趁势夺了慕容冲的权柄的主意,阿拓上半身更凑近了一点被他挑开的窗缝,打算仔细听听慕容暐到底有些什么样的计划。 148. “你母族那边有消息了吗?” “嗯,消息我已经让阿父递出去了,不日应该就能传到大单于的手中。” 阿拓好奇地沿着窗缝朝里张望了一眼,说话的是一名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的胡人贵女,也不知道是慕容暐的皇后还是妃子,她一边说话一边正服侍着慕容暐更衣。 像如今这种同时有多个王族存在于世的情况,一个普通人想要搞清这些王与王之间的血脉关系是一件复杂到不可能的事情。 比如有些在史书上看起来完全没有关系的两位王者,那通常是因为家谱血缘都是按照父系的逻辑在那里记载传承的,但如果有人愿意从母系的角度重新出一份族谱,就会发现一些八竿子打不着边的王者之间事实上是关系很近的近亲。 慕容暐的情况也是如此,单看慕容氏的血统来说的话,鲜卑出身的他和羌族的姚苌没有一丁点关系。但事实上,慕容暐的这一位侧室是氐族人,而姚苌的虵皇后则是她的亲姨母。所以如果排一个母系的族谱的话,慕容暐借着这位侧室的身份倒能算得上是姚苌的外甥女婿。 当然现在在窗下听壁角的阿拓是没人给他解释这里头复杂的亲戚关系的,但好歹他也明白了之前姚苌那边说的他在长安城的关系是这么来的。 “陛下,您真的考虑好了吗?大单于那边要的价码可不低啊。” “他不就是要长安嘛,如果当今是盛世的话,长安自然是个好地方,但现在这种乱世,长安这个要靠全国各处供养才能过日子的地方拿在手里就是个累赘。你以为潼关一锁,单靠关中这点地又能养活多少个人呢?长安人大家都好日子过惯了,你要他们和其他地方的百姓那样吃糠咽菜平淡度日信不信他们立即就和你闹起来,让你怎么都不得一个太平。” “可是,这也是长安,我们毕竟也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了,长安繁华,天下无能出其右啊。” “所以啊,这道你一个妇人家懂,他姚苌懂,打败了天王的那些汉人也懂。 他姚苌就算真的接手了长安也得面对着一波又一波来自汉人的骚扰,而汉人既然去找了姚苌就不会过了黄河来找我了,我就能安心收拾我的好叔父了,我同慕容垂那个老匹夫总有一笔账要算的。” 第177章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好像鲜卑人一直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叔侄斗争里,到了慕容暐这里也一样不能免俗。不过阿拓对着他是升不起什么同心的,也不知道他连慕容冲都还没搞定就想着要搞慕容垂是算未雨绸缪还是算想得太多。 “既然有陛下这句话,那我就让阿父去和大单于交易了,到时候咱们能从羌族那里借到两万兵马不在话下。” “嗯,等我手握着屠龙的功劳出去后也会放出鲜卑的各位族老帮我在军中游说,再加上姚嵩里应外合的话,只要说动一半人按兵不动,剩下那一半凭借着那两万兵马我就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到时候就说慕容冲这小子以色事人配不上大燕的千秋霸业,自然就能卸了他的兵权,让他乖乖就范了。” “还是陛下运筹帷幄,大燕兴隆指日可待。”那位侧妃适时地捧上一句,就把慕容暐哄得满面红光。 “这一次如果成功,你在其中也可居大功一笔,到时候爱妃想要什么赏赐啊。” “陛下,我是陛下的女人,陛下肯恩宠于我,就是对臣妾最好的赏赐了。” “就你会说话,放心,到时候的功劳必定少不了你的,慕容冲那小子的‘皇太弟’位子空出来后,就能给我们的琦儿一个‘皇太子’的位置了。” 慕容暐的许诺刚一出口,那位侧妃就激动地浑身都抖了,她颤颤巍巍地抹了眼角的眼泪,嘴里不住地在那谢主隆恩。而慕容暐也似乎为自己想象中的那幅宏图霸业感到无比兴奋,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就开始去摸自己的侧妃,嘴里还说着些“再生一个皇子”的荤话。 见这边已经没什么可看可听的了,阿拓轻巧地替他们把窗户合上,又用诸葛承给的那个工具从外面把窗给锁好了,这样第二天醒来时慕容暐都不会发现有人在外面偷听过的事实。随后借助诸葛承的帮助,阿拓又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慕容暐的宅子,沿途没有惊动到任何人。然后他借着夜色的掩护,一路回到了诸葛承的住处。 “怎样,此行有收获吗?”刚刚收了机关鸟的诸葛承当然还没有睡,在那里等着阿拓,但是看见人进来时脸色不是太好就忍不住关心了一句。 “有,只是……”阿拓只是开了个头便没什么说下去的兴致。 “只是依旧是王家血脉间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没想到诸葛承替他补完了后面半句。 “国都还没复呢他们就在那里想着怎么瓜分位子了。人还在城里,心里就忙着想怎么算计城外的人。”阿拓叹了口气。 “阿承,这些人到底是在忙些什么?难道所谓天下对他们来说就只是一个位子吗?” “对于很多人来说,是的。”诸葛承语气里透着一丝无奈。 “你总不能指望天下人都为了大义而活着。他们中的绝大部分,要的只是那个位子带来的荣华富贵而已,至于坐在那个位子上该有的承担,他们是不会想那么多的。” “所以……”阿拓反复地握紧又放松了自己的刀柄,好像在下着什么特别重要的决心。 “所以你也要去争这个位子是吗?”诸葛承很早就明白阿拓在想什么,只是他一直没有说出口,诸葛承也不好去点破它。 “阿承,我也想争,不为了什么荣华富贵和万人之上的权柄;只为了证明一个胡人,也能让世人都过上你我在洛阳过的那种悠闲太平日子,你会帮我吗?”阿拓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会因为慕容暐而第一次对着诸葛承开了口。 “阿拓,你有这种想法真的很好,天下本该就是像你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去争。至于我——” 诸葛承可以轻易说出帮阿拓逃过祭天局的话,因为那是他们个人的事情,诸葛承觉得自己舍命都可以。但诸葛承却没法轻易承诺帮阿拓去争那个位子,因为那是事关天下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该用哪种身份的自己去帮哪种身份的阿拓。 “阿承,等长安这件事了了,我就带你去北方,去我的家乡那里。你去……试一试我们胡人的生活,然后你再回答我刚刚那个问题,好不好?” 诸葛承看向阿拓,在问那句话时,他的脸上一片希冀之色,于是本来就答应了对方也要去试试胡人的日子诸葛承自然地点头。 “好,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第100章 “所以,慕容暐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随着阿拓在中间穿梭,那些亡国贵族的计划已经很清楚了,剩下的只是准备着发动了而已。 而现在有两条路摆在诸葛承他们面前,第一,他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慕容冲配合慕容暐的谋反计划,看看这样会不会给天王造成点什么麻烦;第二,他们可以把慕容暐转手卖给天王,取得一部分天王的信任,看看以后有没有其他的可乘之机。 两条路对于诸葛承来说都可以,于是他静待阿拓的选择。 “那就……把慕容暐供出去吧,天王应该有能力收拾他,一来帮着慕容氏完成祭天局,二来也能帮慕容冲把名分定下来,这就算是我最后能替他做的事了。” 阿拓朝着屋外的方向看了一眼,最终下定了决心。 “最后?”诸葛承歪着头想了想。 “你要诈死离开燕军吗?” “嗯,我仔细想过了,如果你没来长安,那我可以老实回慕容冲身边呆着继续等待机会,但你都来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等我诈死脱身后就能跟着你留在长安了。” 第178章 “你不怕慕容冲会伤心吗?”诸葛承抬起眉毛用询问的表情看着阿拓,笑容里多少有点调侃的成分。 “我连刀都给过他了,他也早就伤心透了吧。”阿拓实在是没法对着诸葛承多说慕容冲的事,只能含糊地一笔带过。 “但愿如此吧。帝王之爱有时让人无福消受。”好在诸葛承并不纠结这些。 “但你不要以为帝王之怒就更容易应对,你要记得,等我们把慕容暐卖了后,他就是真正的帝王了。话说回来,你的目标不也是在瞄着帝王之路吗,所以,等有朝一日——” “等有朝一日,若我有那个侥幸,我会记得尽量不喜不悲的。” 定计后的两人一边由阿拓这边继续穿梭两边帮他们传递消息,一边由诸葛承指挥着手下开始收集证据。而等时间到达快年底的时候,几方的准备终于全部都完成了。 阿拓这边照旧到了慕容暐那里,为了这个,他还提前说服了慕容冲半天,说有他在第一是为了发动时他能帮上一把忙,第二他也能就近监视慕容暐让他不要做出不利于慕容冲的事来。总之到了最后一个月时,阿拓干脆完全留宿在慕容暐府里,和他府里的家丁还有其他一些落魄贵族一起训练了。 而与此同时,诸葛承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摞证据去宫里面见苻坚了。 “诸葛卿,你之前说要注意那群亡国贵族,孤给了你一些人马让你去查核,现在几个月过去了,查得如何了?” 几个月不见,王位上的苻坚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从这位帝王身上丝毫看不出他目前正在窘境之中,而他的这种自信多少也给了手下人一定程度的信心。要不是苻坚身上的帝王之气依旧,以长安城被围了这么久来说,城内哗变的速度要远超过现在的状态。 “正要向陛下禀告,那些亡国贵族们,以燕慕容氏为首正在计划谋逆,这里是微臣的证据。” “呈上来。” 诸葛承手里捧着证据一起放在苻坚的桌案前,苻坚匆匆看了头几句就抬起头用一种欣赏的表情看着诸葛承。 对于像苻坚这样的明君来说,一个下属是否属于能臣,他大概看着那人写的报告公文的头几页就能估出个大概了。 几个月前诸葛承那封公文来时苻坚已经对他颇有印象了,不过这种世家子弟惯于纸上谈兵,到底实际做起来成效如何还是要干实事的时候才能知道。所以苻坚在当时的范围内尽可能地给了诸葛承信任,派给他几十个人手供他差遣,又允了他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调查,而如今的成果摆在眼前,苻坚匆匆看了一眼就在心里认可了诸葛承的能力。 一旦心中对诸葛承有了信任,苻坚看那些内容时就先信了三分,再加上诸葛承的文书工作做得绝对完美,证据的收集又是属于先射箭后画靶,达到了完全无懈可击的程度。谁来看这份证据都只能留下一个无比信服的结论,但是当天王信服了这个结论本身,那么它所代表的内容就让他本人感到怒不可遏了。 “这群……忘恩负义的东西!!” 苻坚盛怒之下一拳打在桌案上,又猛地一扫,将诸葛承呈上去的证据连带原本上面摆放的公文和笔墨一起扫到地上。看起来天王并非如他表情所显示的那样镇定,只是靠着涵养功夫把那些情绪全部埋在心底,而如今因为慕容暐等人的背叛,这份被藏起来的情绪终于被彻底地点燃了。 就像诸葛承对于阿拓说过的那样,帝王之爱固然麻烦,帝王之怒则更加可怕,整个殿里的人除了诸葛承以外全部跪趴在地上嘴里喃喃念着“天王息怒”。 “你不怕吗?”苻坚这会把脾气发出来了就好很多了,他转头看向只是低着头躬身行礼却没有跪更没有趴的诸葛承。 “陛下是少有的明君,也是少有的仁君,那些贼子当年与陛下为敌后都能为陛下所容。我一心为陛下分忧,陛下自然也不会迁怒于我,我何惧之有。” “呵,你倒是会说话。”因为诸葛承的淡定从容和刚刚那番话,苻坚更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就像你说的那样,这些人各个都曾与孤为敌,孤不但不像其他人那样对他们赶尽杀绝,还把他们接到长安来,又是加官又是进爵,每一个都让他们好吃好住。可是这群忘恩负义的人是怎么对孤的,他们想要孤的性命!真是一群养不熟的狼崽子!”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陛下以君子之道待人,奈何这些都是小人,小人难养的道,我想陛下应该明白。”诸葛承依旧低着头,语气淡如白水。 “哎……我何尝是不知道这个道,可我终究念在大家都是胡人血脉,总想着能以我一己之力,多年善待可以多少教化他们一点圣贤道。如今看来,胡人真是不堪大用啊。景略,孤悔啊……” 诸葛承偷偷抬起眼看了苻坚一眼,一代帝王嘴里喊着他已逝武侯的名字的时候眼里泪光翻涌,这时的他靠坐在自己那张龙椅的椅背之上,一双肩膀被这眼前的时局和他身后那些根本扶不起的胡族同胞彻底压垮下来,看起来显得格外地苍老。 150. “既然他们不仁,那就别怪孤不义了。” 苻坚坐在龙椅上伤感了片刻,但帝王到了他这把年纪,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片刻伤感也就足够了,重新振作的天王自然是考虑下一步要怎么办。 “这事既然一直是你在管,那你就直接办完吧,我要这慕容氏以及所有参与反叛者以死谢罪。说吧,要给你多少人才够?” 第179章 “陛下现在正是用兵之时,一兵一卒都需用到最适合的地方,我不需要陛下另外加派人手了,原本的五十人就足够了。” “你确定,那坊里光慕容氏就有好几百人不是吗?你带着五十人去,打草惊蛇了怎么办?他们要是知道孤已经盯上他们了,又怎会乖乖地待在原地引颈就戮。” 苻坚饶有兴趣地看着诸葛承,他不觉得诸葛家的人会满足于夸下海口后把事情做得乱七八糟再来复命。这件事从一开始到现在诸葛承都做得很完美,的确是不负诸葛之名。但苻坚交给诸葛承的那些人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只是些普通士兵又不是什么以一当百的勇士。反倒是对面的王公贵族里很是有一些武艺相当不错的人,因此苻坚很好奇诸葛承到底要怎么制服他们。 “诸葛家有些家传的技巧,虽然在双方皆是万人以上的大规模作战里发挥不了多少作用,但是对付这种几百人的巷战,那就是正好撞在刀口上了。我只需要这五十人帮我封堵各处出口,哪怕只有我一个人也能在那个坊里大开杀戒,反正里面的人皆负了陛下,全都死不足惜。” “是吗,没想到爱卿还有这等家传本事,那孤就拭目以待了。”单单这会功夫,苻坚对诸葛承的称呼就更亲近了一些,足见这件事诸葛承办得多么深得帝心了。 离了天王宫殿的诸葛承回到自己府上,阿拓那边的消息已经放在他的桌上了,诸葛承仔细地看了看,又对照着这几月他和阿拓准备的贵族坊的整座沙盘来回推演了几遍,确保一切都在原定计划之内,才差了自己的机关鸟给阿拓回了信。 那一天,巡逻的士兵一切照旧,只是在傍晚过后并没有撤出贵族坊,而是各自分到四个门那边守好了。而诸葛承则是一脸肃穆地站在其中一个入口之外,他抬头看着夜空,等到夜色彻底降临时,他举起双手,手指开始慢慢在空中打着一些反复的手势。 守门的士兵于是看见了一幕他们平生罕见的奇景,一只机关铁牛慢悠悠地走在前头,身上和角上的尖刀在夜里闪烁着寒冷的光芒。 而在铁牛身后,是三只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的老虎,这三只大猫各自迈着优雅却冷酷的步伐从这些士兵身边擦身而过,老虎的身上不像那头牛那样能看见各种武器,但却莫明地给人一种更加危险的感觉。 “你们看,那边……” 有一个不小心抬起头的士兵声音颤抖地看向远处的房屋。街道两侧房屋的屋顶之上,各自蹲着一个比人还要高的雕一样的巨鸟。其中一位眼神很好的士兵发现被那两只鸟收在身侧的翅膀底下,有着一排雁翎刀组成的金属鸟羽。 第101章 诸葛承对着天空伸出一根手指,两只巨鸟瞬间腾空而起,明明看着是将近三个成年男子加起来才有的翼展,起飞时却无声无息,也不会伤到它们身下屋顶上的片瓦只檐。对于这种神乎其技的高人技巧,士兵们唯有大张着嘴用三分尊敬七分畏惧的眼神看着诸葛承。 而此时贵族坊里的众人并不知晓它们即将面对的命运,只是同往常一样自行让一些家丁在家宅范围内巡逻一番。诸葛承的机关兽们在出动的那一刻就融入了黑暗,这种完全超出普通人认知的东西根本不在这些鲜卑人防备的范围之内,自然也就没有人发现它们。 小魏带着三只老虎各自领了一边从坊内的东西南北各一方封住了里面的人可能逃跑的去路,而两只巨鸟则在空中盘旋侦查。早就在诸葛承的魂契里共享了彼此视野的机关兽们现在也都清楚了每一个敌人的位置。 “去吧。”确定机关兽们都已经到了预定位置的诸葛承双手一推做了个进攻的手势,嘴里轻声的一句让周围的士兵们不自觉地身体一抖。 黑暗中小魏最先对着一户人家发起了进攻,依旧是那个霸气的破门方法,在静谧一片的街坊里听起来格外的吓人。那户人家此刻还没睡下,自然是提着刀迎了出来,一开门看见一个头上还顶着半块破门板的铁牛的时候这家人全都一愣,不知道这个破门而入的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小魏一弓身体,身上一排寒铁针就射了出来,十来个出门看情况的人都是身上要害中了几针后仰天倒下了。 而在他们身后慢一拍跟出来的人们看见前面倒了一地后发出了本能的尖叫声,而小魏几步跑上前,一点犹豫的动作也没有,又是撞又是用头上的刀劈,没几下的功夫,那些后来的人只来得及转身跑出几步,尖叫声就戛然而止。 比起小魏这种大刀阔斧的杀人方法,那几只老虎就显得优雅许多。黑夜里,它们周身深灰色的材质完美地融入了环境,而一般人就算定睛细看,也只能看见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就不知去向。 机关虎一个纵跃跳上了一户人家的屋檐,这里离小魏那里还远,那边的动静并没有传过来,所以底下依旧有人举着火把在绕着圈巡逻。一个黑影闪过,机关虎两步跳到其中一个巡逻的人身前,爪子前方伸出五把尖刀,在落地之前已经擦着那位的脖颈造成了一个巨大的撕裂伤口。 那位身体抽搐了一下就往地上倒去,被机关虎一口咬住了上身衣衫慢慢放在地上,随后机关虎咬住这人的衣服将他的尸体拖到假山之后藏好,然后机关虎转过头去,眼神里又看见了另一个巡逻的人。 同样的袭击手法,这一次机关虎的爪子的施力方向更合了,于是那人的颈椎一起被削断了,整颗脑袋靠着剩下的皮肉连着挂在另一边的脖子上,然后他就维持着这种诡异的歪头姿势被机关虎拖去了另一个隐蔽之处。 第180章 没过多久,整座院子里的人都无声无息地被机关虎处完了,而这只老虎此刻终于将视线投向了还亮着灯的屋内。 151. 机关虎趴在了窗沿之上,玉石制的眼睛诡异地闪烁着光芒,魂契里的其它机关兽此刻都共享到了这只老虎看见的东西,屋子里的人们依旧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聊天。 机关虎张开嘴巴,代替舌头的部位伸出来的是一根极细软性的管子,那根管子轻易地戳破了窗上糊着的纸张,一股白烟悄悄地从伸进去的管子里冒了出来。 里面的人不过一会便纷纷软倒,机关虎又在外面等了一会,才轻巧地跳进房间,大猫并不急着取人性命,而是沿着房间的排布把里屋全部巡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漏网之鱼后,才一爪一个将这些已经昏迷的人一一送走。 从整座贵族坊的最外围开始,诸葛承的机关兽们像入了羊群的猛虎一样开始了各自的猎杀,在它们身后的是各种死状惨烈的人们。 墨家的非攻念也只能维持在开战之前尽量保证各方不要动手而已,一旦真的决定动手,就不会自我设限般地给自己定一些做不到的规则。 既然都要杀敌了,那自然是怎么好用怎么来,墨家的机关术在杀伤力上也是不会逊于任何其他的诸子百家的。其实各流派只是对于如何定义自己的敌人存在不同的看法,但在对于真正的敌人不留情面这一点上,诸子百家们本来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由于小魏那边动起手来的动静比较大,所以清掉几户人家之后就被那一带的其他人察觉了,只听到声响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人纷纷跑出家门,然后目睹了隔壁几户人家灭门的惨状后纷纷用各自的手段开始警告周围的人。而阿拓的叔父也正是在这一群人里面,这是诸葛承为了放跑其中一部分人而故意留下的破绽。 这些鲜卑贵族虽然已经被天王带到长安当了好几年的富贵闲人,但胡人马上得天下的勇武传统都还没有丢。发现对手只是区区一只铁牛后,那些还沉浸在族人悲惨死相中的人们纷纷重新振作起来。 “敌人是一只奇怪的铁牛,我们人多,不用怕它,它就是一个个杀也要很久。大家集中起来朝着慕容陛下的宅邸汇合,那里高手众多,大家集合后再一起杀出去。” 此时地上人们的动作在天上还在巡逻的巨鸟眼里看得一清二楚,而那位指挥众人稳定军心的刚巧就是阿拓的叔父窟咄。诸葛承有意地让小魏慢了一拍,于是这里面大部分的人得以在窟咄的指挥下汇集到了慕容暐的宅邸前。 除了小魏这一边过来的人,其他三个方向来的人就很少了,大家聚在一起短短几句就大概拼凑出这座贵族居住的街坊被几只不知来历的会动的怪兽袭击,人员损失惨重的事实。 “难道是我们的意图暴露了?天王动用特别手段来杀我们了?”其中一个刚刚撤过来的人心有余悸地发问。 “不可能,我们在长安呆了多少年了,天王哪里有过这种手段。”慕容暐明白此刻重要的是稳定军心,直接一口否定了对方的猜测。 “那就是……上天派下来的妖孽,天要亡我们?”然而机关兽杀戮的场面已经让那人吓破了胆,人其实不怕已知的敌人,反而是这种完全的未知让人觉得特别的恐怖。 “住口,对手只是区区几只妖兽,我们这么多人还怕杀不出去吗?鲜卑男儿们,跟孤一起杀出去!”慕容暐不能让这种恐惧继续在人群里发酵了,他大吼一声,从腰间拔出佩刀站在队伍的前方朝着那几只机关兽杀了过去。 阿拓同样也混迹在这群人里,也随着队伍一起拔出刀来做出抵抗的样子。当然,他早就和诸葛承套好了招,只需要在乱军丛中装作被诸葛承的机关兽杀掉就可以完美脱身了。 而此时这些机关兽们才露出了他们真正的实力,三只老虎开始仰天长啸。 尖利又诡异的音调在半空中连成一片,让绝大部分听到的人头痛欲裂,在众人因为这种耳朵无法忍受的噪音而精神恍惚的时候,小魏的牛毛针万针齐发,那些在慕容暐的号召下好不容易团结起来的鲜卑人瞬间割草般倒下一整片。 而阿拓也混在这一波人里,在一片混乱里跟着倒下了,而他倒下的样子刚巧被队伍另一边的窟咄看见了。 来不及感叹亲人刚刚重逢就再度阴阳两隔,窟咄在尽他所能地朝着贵族坊的外面逃命,仅仅是刚刚照面的那一波,他就意识到自己这些人不可能赢过面前这几个怪物。如今这些亡国贵族里到底能逃掉几个,就看他们各自的造化了。 慕容暐侥幸地没有被那一波牛毛针杀死,但他迅速得出了和窟咄一样的结论。这些妖兽唯一的缺点在于数量稀少,因此看见窟咄那帮人朝着一个方向突围之后,慕容暐再顾不上什么反攻大业,只带着自己亲近的几个人朝着和窟咄相反的方向突围。 然而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把刀直射慕容暐的背心处,带着原本的速度从天而降的雁翎刀快到让人防不胜防。慕容暐只听到“噗”的一声响,然后就觉得胸口一痛,他低下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胸前那个血色的窟窿,双腿一软就朝前跪了下来,随后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而在他死不瞑目的双眼的不远处,那把穿过他的心脏而过的雁翎刀静静地躺在那里。 堂堂燕帝,就这样不明不白,不声不响地死在了逃亡的路上,既没有什么热血的抗争过程,也并没有太多死前的痛苦挣扎,而在他的身边,一起跟他逃亡的族人们也纷纷步上了他的后尘。 第181章 似乎因为天空中的机关巨鸟的注意力都放在慕容暐的那一路之上的缘故,窟咄的那一路倒是顺利地逃到了街坊的入口处。负责那里驻守的那些普通士兵哪里是这些鲜卑贵族的对手,不过好在他们顾忌身后的那些妖兽所以并未恋战,只是打开一个缺口就四散逃亡开去。 而一手控制了眼前这一切局面的诸葛承此刻才用力地揉着眉心,召唤着那几只机关兽回到他身边。而在他身旁,已经脱下鲜卑人的衣服换上了天王手下一般士兵服的阿拓扶了已经摇摇欲坠的诸葛承一把。 “里面的情况怎样?”虽然已经在魂契里得到了反馈,但诸葛承还是想和刚刚在现场的阿拓再确认一下。 “放心,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都跑了。慕容冲那里也给他留了几个姓慕容的回去报信了,我那边也是谢谢你放过我的族人们。” “那就……好。” 已经熟知诸葛承操作机关兽后遗症的阿拓一把揽过已经处于昏睡状态的诸葛承,和周围的士兵们打了声招呼后就翻身上马带着诸葛承一起朝着长安的家里疾驰而去了。 第102章 阿拓和毛小豆被北面的人安置在一辆马车里,全程有另外两个胡人坐在对面盯着他们。毕竟目前他们还在汉人的地界上,不好做出太过分的囚禁或者驱赶这两人的样子以免多生事端。 而他们这一行赶路的方向,自然还是去往北面。一路上胡人都没给阿拓和毛小豆单独交流的机会,他们俩也只能凭借在马车上的一些视线交流传达一些最基本的意思。 阿拓一直在问他们什么时候跑,毛小豆的意思是再等等。 毛小豆自己也是艺高人胆大,又仗着身边有一个阿拓所以自信可以应付一切状况。被胡人带走之后这两天脑海里一直在思考一个倒过来的大计划。 胡人既然想要换这两人必然是有类似军械司的机构,而军械显然就是用来进攻像虎牢关这样的雄关大城的。所以毛小豆很想趁着这个机会去看看胡人的军械司如今到了什么地步了,如果可以的话,还能顺便搞点破坏阻止胡人的计划。 因此他才一直示意阿拓稍安勿躁,任由这群胡人把他们俩带到了黄河边上,而河对岸就是胡人的地界了。看到奔腾的黄河水的时候阿拓是真的急了,他看向毛小豆的眼神里充满了疑问,他不知道毛小豆到底想要干什么,别人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他是黄河已经在眼前了还没死心。 “给我老实点,上船。” 北边的人选了个比较人迹罕至的渡口,这里一共也没几条渡船等在那里,而其中一条的船家看起来明显也是胡人的血统。阿拓走在前面,因为迟迟得不到毛小豆的回应,他怕是因为对方没看清自己的信号,所以在那个胡人压着他弯腰准备进船舱的时候顺势用肩膀撞了那人一下。 胸口要害骤然受到重击,那人本能后退一步,因为本来就在河边结果一脚踩空坐到了河岸的浅滩上。 没有比这个更明显的信号了,几个胡人纷纷回过头准备压制阿拓,而阿拓眼睛却望着毛小豆。毛小豆却依旧像是毫无反抗之力那样被那个拖着他的胡人一脚踢在腿弯处后跪了下来,一把小刀随即架在了毛小豆的脖颈之上。 “不想看你的同伴死在这的话就别乱来。”虽然这里人少,几个汉人船家也都各自呆在自己的船上休息没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那个胡人的威胁却依然保持在相当克制的范围内。 确定毛小豆是真的不想在这里逃出去之后阿拓也只好放弃了抵抗,那个被他撞进河滩的人狼狈起身后对着已经被压制的阿拓一阵拳打脚踢发泄不满情绪。 “差不多可以了,他们俩是上面指定要的人,真打出问题了我们都没法交待。”另一个人冷言看着这人打了阿拓一阵后出面制止了这种暴行。 “听好了,我们虽然不愿取你们的性命,但有的是让你们受苦的方法,你们自己最好配合一点。” 被警告后的阿拓乖乖地被推进船舱,坐在刚刚已经被推进来的毛小豆的对面。毛小豆抬起头用眼神询问了一下阿拓的伤势,阿拓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等他们渡过黄河之后就是到了北面胡人的土地上,对于阿拓来说,算是去南边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家乡,而对于毛小豆来说却是生平第一次踏上了陌生的土地。可惜黄河对岸的风景没有丝毫的新意,一点都没法让毛小豆生出一种异国他乡的情绪来。 到了胡人的土地上后,这几个胡人的动作就开始放肆大胆起来,他们被明目张胆地五花大绑后拴上了绳子扔在马背上,胡人上马后的行进速度的确是快了很多,只是那个姿势不要说毛小豆了,就连阿拓一天之后都被颠得头晕眼花,一点都不想动弹。 这些人是莫题的人,而从梁州一路到莫题所在的中山几乎是要横穿整个中原,这么长的路这些人中途自然是需要休整的,于是他们带着阿拓俩人进了途中的一座大城。而当他们凭着军队的令牌准备绕过城门口排队检查的冗长队伍的时候身后有人大喊了一声“闪开”。 一行十几骑明显身手不凡的人各个骑着骏马奔驰而来,里面领头的那位明显的穿着一身位高权重的贵族服饰,身后背着一张骇人的巨大长弓,在他身边的仆人也都是各个衣着光鲜。而在队伍的最后,两匹看着是上好军马的良驹却拉着一辆简易的板车,车上巨大的木板上面堆着各种大大小小的猎物,每一个猎物都只身中一箭。 第182章 在城门口排队的人震惊于板车上猎物的珍惜与凶猛,除了两匹灰狼以外里面甚至还有一头黑熊,看来打猎的人根本不屑于捕获一般的温驯动物反而专挑猛兽下手。已经有熟知各种贵族轶事的人认出来那位来人正是卫王殿下。 前面开路的侍卫把手里的令牌随意地抛给了城门口的士兵,后者只看了一眼后忙不迭地招呼人将城池的大门完全打开准备迎接王爷。而卫王只是对身边的人说了句:“让他们弄简单点,我赶着进城。” 在卫王和他的人在等城门打开的时候,其中一位侍卫看了看被他们喝开的押着阿拓的那一行人。 “咦,这不是中山太守身边的管事吗?什么大事让你们大老远跑来这里,还专门押着两个犯人?” 卫王与莫题的关系相当不错,所以手下人里也有很多互相都认识。被手下人这么一喊,卫王也感兴趣地转过头来,只是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阿拓和毛小豆挂在马背一侧的下半身。 “启禀王爷,这是两个汉人,他们是可汗指名了要我家老爷去弄来的。”卫王一感兴趣,莫题的人哪里还敢再有隐瞒。 “两个汉人?皇兄要两个汉人做什么?” 这下卫王是彻底地好奇起来了,他眼睛盯着莫题的人,一点闪躲的空间也不留给对方,本来就没剩下多少货色可以交代的押送人员没多时就败下阵来。 “因为他们是汉人军械司里干了二十多年的老人,十分精通各项军械的制造和保养,陛下大概是要他们去组军械吧。” “军械司?”卫王一愣之后换上一个笑容。 “正好,你们这一趟跑那么远,怎么也得在这座城里休整几天吧,这几天里这两个人先借我用一用。” 153. 卫王既然开了口,莫题的人也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回绝的由。只好叮嘱了王爷的人几句关于阿拓不太老实曾经想过要逃跑的事情,让他们务必要看住这两个皇帝点名要的人。卫王随意地应了一声就让手下人牵过了那两匹马。 卫王在这座城里暂时落脚的地方自然也是最好的,阿拓和毛小豆被一路带到了一座巨大的宅院里。卫王的侍卫将他们俩从马上提了下来让他们跪在了院子的正中央。 又在马上用这种姿势颠了一天的两人明显都有点蔫蔫的,毛小豆用余光望去,阿拓低垂着头像是随时都要昏过去一样。 “汉人,抬起头来。” 卫王开口说了一句,毛小豆和阿拓都听话地抬了头,只是阿拓明显抬起头的弧度要比毛小豆更低一些。不过他们俩替换那两个人时用了他们的面具也跟着易了容,所以卫王看了一眼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来。 “既然你们是军械司的人,想必是会做床弩的对吧?” 卫王身边的桌案上放着他那把大到夸张的巨弓,此刻他一边提问一边拿起弓随意地弹了两下弓弦。那紧绷的弓弦被弹动后发出一声悠长的“嗡”声直穿在场众人的耳朵,可见这副弓弦到底强劲到了何种程度。 “回王爷,会做。”毛小豆知道这件事上阿拓是指望不上的,只好赶紧抢在前头替他回答。 “你呢?”卫王又看向了阿拓,然而后者只是低头跪着一语不发。 “放肆,王爷在问你话呢,你个汉人以为这里是哪里?” 见阿拓迟迟不开口,一个侍卫上前对着阿拓就是一脚,阿拓毫无反抗之力地被踹倒在地,毛小豆见势不对赶紧开口帮阿拓开口解释。 “王爷,他本来就身体不太好,在一路过来的路上一直被各位军爷那个……教训规矩,所以这会大概已经没有力气开口了。但是我们俩在一起军械司里做了很久,床弩是都会做的。只是王爷真的要让我们休息一会,等我们缓过来一点,一定会帮王爷做出让您满意的床弩的。” “我不用你们帮我造床弩,我要那个没用,我是想让你们帮我看看,能不能把床弩的一些技巧用到我的这把弓里,让它变得更强。” “那……能不能请王爷容我们休息一下,再给我们一处地方让我们俩边讨论边试着动动手?” “好吧,给他们俩找一间房间让他们先去休息一晚,再给他们点药,让他们明天替我想想办法。” “王爷,可是莫太守那边的人交代说要一刻不停地看着他们的。”毕竟是皇帝要的人,王爷的侍卫还是提醒了一句。 “你们派两个人守在门外就可以了,两个军械司的人还能飞檐走壁逃跑不成。”卫王倒是没太在意这种细节,就让人照着他说的去办了。 因为卫王的命令阿拓和毛小豆终于有了独处时间,尽管门外还守着一个人,但是没人时刻不停地盯着他们的话,他们用来交流的手段就多了去了。 “你没事吧?”毛小豆用了一点暗语手势,加上口型的话很容易就能达到和说话一样的效果。 “我没事,这点打不至于让我怎样,倒是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跑,你是真的打算被抓去献给北面的皇帝吗?”阿拓边说边活动了下筋骨,对于一些可能造成瘀伤的部位重点照顾了一下,及时把那些淤血揉开了。 “我也是刚知道我们要被献给皇帝,我原来以为这件事是中山太守负责的,他要组个胡人里的军械司什么的,我想趁机去看看做到什么程度了,能不能搞点破坏什么的。” “那现在你的打算呢,逃不逃?” 第183章 并不是阿拓没有胆识老想着逃跑,只是他觉得只凭他们俩人在胡人的地界上,跑去皇帝面前蹦跶一番还能全身而退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不打无把握之仗的兵家人自然是想着先撤退再说。 “我还是有点不甘心,第一次到了胡人地界上,连卫王都碰见了,也不探查出一点虚实出来就直接逃回去好像显得太过懦夫了一点。”毛小豆看了看卫王给他们的那张弓。 “要不我去卫王面前试探一下,若是榨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的话,等莫题的人把我们带走后我们再逃。” “好吧,就按照你说得办,不过军械这种事情我一点也不懂,到时候卫王问起来还是麻烦替我开口,以免被他看出端倪。” “没问题。” 毛小豆说完后就开始仔细研究起那张弓来,还拿起竹锥笔蘸了点墨水开始画了一些简易的设计图纸。阿拓在旁边越看越神奇,不明白毛小豆怎么用简单的几笔就在纸上勾勒出整把巨弓的结构和各种构件的样子的。 “你们法家绝学里还有这个吗?”不懂的话就问,反正阿拓现在和毛小豆互相之间算是相当的坦白。 “不,这是家传的绝学。”毛小豆一边说一边还在测量那张弓,顺便把一些弓的参数标了上去。 “你拉拉看,这真的是十石的弓吗?” 刚刚毛小豆在测量各种参数的时候自己试着拉了一拉,那根弓弦纹丝不动,虽然毛小豆也没有用尽全力,但从那根弓弦上反馈的力道来看,毛小豆就是使出吃奶的劲也是拉不开这张弓的。 “卫王的弓,桓王的矛。你以为这句话是说假的吗?” 阿拓接过这张弓,摆了个正弓步,从腰背开始发力,连脸上都是一副用劲的表情,才堪堪将那张弓的弓弦拉开了一点,但凭他拉开的这一点想要射箭也是根本的妄想。试过的阿拓很干脆地放弃,将弓又还给了毛小豆。所以只能驾驭三石弓的阿拓从不说自己算是鲜卑人里善射的那种,他那种水平大概也只能欺负欺负刘肃民之流了。 “卫王善弓,桓王善矛,那么皇帝呢?皇帝善什么?”毛小豆将弓放在桌子上回过头看着阿拓,眼里带着一点好奇。 阿拓听到这个问题后露出了一个有点勉强的笑容,但他像是思考片刻后依然给出了答案。 “皇帝善刀。” 第103章 第二天卫王依然是在院子里召见他们,原因是他要喂他的狗。 一把巨弓没用在战场上反而用在了猎场里的卫王养了十几条猎犬。而在毛小豆的眼里,这些与其说是猎犬,不如说是十几条狼。 因为卫王那个恐怖的身高,这些猎犬在他身边看起来还有些狗的样子,其实如果它们起身的话,两只前爪完全可以够到毛小豆的肩膀。而且这些狗脸上那种凶性一点都没有褪去,长长的吻部也让它们看起来比起其他犬类更像是它们的狼系祖先。 卫王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木桶,里面放着一堆血淋淋的毛小豆也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的肉类。卫王也不嫌弃,用手直接探进桶里拿出一块滴着血的肉就朝着空中一抛,那些狗发出一阵兴奋的狂吠后跳起来去空中撕咬这块肉块。互相间丝毫不在意同族间的谦让。 毛小豆眼看着两条狗各自咬着一块肉的一端不放,嘴里一边流着大量的唾液一边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警告声。 其中一条体型更大一些的终于在这场争抢里取得了优势,将那块肉从中间撕裂,拿走了其中的一大部分并一口吞下。另一条吃了亏的当即对着它狂吠两声,然而这条狗更加干脆,直接一口咬向了对方的脖颈处。那一条刚刚还在示威的猎犬嘴里的狂吠声变成了呜咽,它低头做了一个类似臣服的姿势后终于让对方松了口。 对于这些狗咬狗的行为,身为主人的卫王丝毫不阻止。相反的,他笑盈盈地看着这些恶犬们互相争抢,并且享受它们对于彼此全力竞争却又对自己绝对臣服的状态。这在毛小豆看起来,这有点像帝王在对付他的臣下们时惯用的手段。 尽管毛小豆和阿拓早早就被人带着等在原地了,但卫王的心思完全不在他俩身上,所以他们被迫留在原地看完了整场的喂食过程。尽管一开始有着各种争抢,但每一条猎犬都被喂下了足够的食物,每一条狗的嘴巴周围的毛发上沾满了这些生肉上的血迹。 这些恶犬们就像是一个个合格的反派那样露出最适合此刻的表情,每一只都露出满足的神情,边用舌头舔舐着嘴巴周围的血液边用看着猎物的凶神恶煞的眼神盯着毛小豆和阿拓。 但是其中最高大的那只猎犬的表情突然间走了样,它疑惑地嗅了嗅空气,又上前两步停顿下来接着嗅了嗅地面。它重复了几次类似的这种动作之后,突然不再疑惑而是坚定地飞奔到了阿拓的面前。接着出乎每一个人的意料,他先是沉下腰低下头做了个臣服的姿势,随后就躺倒在地上又就地一滚变成了个肚皮朝上的姿势,边躺还边扭着背脊用皮毛蹭着阿拓的腿。 阿拓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完全没有任何变化,任由那条狗在那里不停讨好地蹭着。现场所有人一阵尴尬,直到卫王忍无可忍大喝一声:“疾影,回来!” 那条被称为疾影的猎犬在卫王喊了三声之后才依依不舍地原地起身,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阿拓,最后悻悻然地回到了卫王身边的猎犬群里。 第184章 “看来我的狗很喜欢你。”卫王虽然嘴上在笑,语气却很是不善。 而阿拓一反常态地沉默以对。 “怎么?你一个汉人是看不起本王吗?我在和你说话呢!!” “启禀王爷,我这位同僚最怕这种场合,之前他说错话得罪过上级,后来过得很惨。上级只是个小官,而您是王爷之尊,我看他也是被刚刚那一幕吓傻了,不知如何回复王爷的话。”毛小豆一看阿拓执着的沉默,怕事情搞僵,立即又出来替他解释了一番。 “还有,我们昨日已经仔细研究过了王爷的那把强弓,有了一点粗浅的想法。但是因为汉人的制造技术和胡人的不一样,能否请王爷给我们找一些胡人在器械方面的技术的资料,等我们研究一番后再给王爷一个怎样改造那把弓的方案?” 一听毛小豆说有办法加强自己的那把弓,卫王似乎就把刚刚的不愉快抛诸脑后了。他挥了挥手叫来了一个手下,让他去把毛小豆要的东西替他找来,然后就打发毛小豆和阿拓回去了。 而在毛小豆和阿拓离开后,卫王的表情彻底沉了下来,他看向身后自己的训犬师,又看了一眼此刻在猎犬群里看起来一切正常的疾影。 “你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养大的狗莫名其妙地对着一个陌生人示好臣服,对于像卫王这样控制欲强大的上位者来说无论如何不会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像疾影这样的从小到大接受严格训练的名犬,绝对不会做出随便对陌生人臣服的荒唐事来。”训犬师想了想后下了结论,语气十分肯定。 “你刚才都看见了,肚皮都给我翻出来了,它对我都没这么干过。”卫王依然十分生气的样子。 “正是因为如此。” 训犬师此刻走到疾影面前,试图伸出手摸一下它的脑袋,然而几乎同时的,疾影喉咙里发出了警告的呼噜声,训犬师笑了笑就将手收了回去。 “您看,我已经是除了您以外和疾影最亲近的人了,我伸手想摸他它依旧是这样的反应,而这才是正常该有的反应。像疾影这种品种的狗,一辈子只会认一个主人,就连您也只是凭借着强大的武力让它臣服您而已。但是它依旧没把您当做主人,把您身边当做自己的家里看待,所以您的狗之前挑衅它时,才被它咬死了两条。” “所以你的意思是——”受到训犬师的启发,卫王这会也有点回过味来了。 “我听说您的这些猎犬里,只有疾影不是由您自己的狗下的崽,从小养在您身边长大的,而是在小狗崽的时候被另一位贵人送到您这当成生辰贺礼的,是吗?”训犬师当然清楚他训练的每一条猎犬的背景和血统。 “没错。”卫王点了点头,疾影是来自别人的礼物,但它确实也是一条好狗没有错,卫王很喜欢这份礼物。 “那么,刚刚疾影对着那个陌生人做出面对主人时才有的动作就很合了。”训犬师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因为它面前的是那位本人。” 155. “你说那个汉人军械司的人是那位?这怎么可能?”卫王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训犬师。 “王爷,您可以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也可以选择相信疾影的选择。”训犬师的语气虽然恭敬,但内容却差得远了。 “你是说本王还不如一条狗?”卫王果然生气了,要不是他知道这个训犬师一向忠诚又能干,这会的脾气绝不会止于这么一点。 “在追踪和分辨猎物这件事上,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有哪个能赢过疾影的?”训犬师笑得十分不怀好意。 “它可是能凭着一点点味道从三里地外发现黑熊的。” “你把那位也当成猎物?”卫王用审视的眼光看着自己的训犬师。 “我们现在又没见到那位的真容,错把贵人当成猎物也不是我们的错不是吗?”训犬师的怂恿带着某种蛊惑的情绪,卫王禁不住自己拉了拉那副巨弓的弓弦。 “如果真的是那位的话,拼一把也不是不行……但如果弄错了,那两个可是皇兄点名要的人。” “那样的话,王爷要不要试试他身边那个人,如果那位真的是那位的话,那他一定易了容,而他身边的那个人很可能也一样易了容,只要证明他身边的人不是什么汉人军械司来的人的话,王爷出手就是替咱们除去混进来的奸细,就算让陛下知道了又怎么能怪罪呢。毕竟那位已经很久都没消息了,陛下也没有告诉我们他去干什么了不是吗?” “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卫王扫了一眼那位训犬师,对方心领神会地点头应允了。 “这一些就是我们这的资料,王爷交待过了,只要能好好改造他的弓,两位有什么要求我们都会尽量满足的。”在另一边,当毛小豆和阿拓刚刚回到他们的房间里,那边卫王的下属就把一些资料送上门了。 “麻烦你了,有什么需要我们会尽早告诉你的。”毛小豆接过那些卷册,点点头谢了谢那位后把他送了出去,然后他看了看门口依旧守着的两个侍卫,自己关上了门。 等毛小豆回过身时,阿拓坐在那里眼睛盯着桌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刚刚是用了什么兵家的秘法吗?”毛小豆刻意走到阿拓身前晃了晃手打破他的沉思。 “没有啊。” “那为什么卫王的那条狗突然就对你示好起来了?” 第185章 被问到这一句的阿拓低下头沉默了一阵,然后他像是终于下了决定那样抬起头直视着毛小豆。 “德衍,我有点不妙的预感,我们现在就逃跑吧。” “哪里来的预感?”他们一个法家,一个兵家,都是看重实际在眼前的证据,不像道家或者阴阳家那样信些谶言征兆什么的。 “不知道,总之不妙,反正资料你也到手了,我们已经可以逃跑了。” 毛小豆盯着阿拓的脸看了一阵,但是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他低头翻了翻手里的那些卷册,然后把它们放进了胸口。 “好吧。” 反正早晚得跑,既然阿拓预感不佳,那就照他说的先跑也行。然而毛小豆刚刚下定决心,门就从外面打开了,刚刚站在卫王身边的一个人走了进来。这种莫名其妙的不请自来让毛小豆都开始有不好的预感了。 “两位,王爷有请。” 被人盯着不好动作的毛小豆和阿拓只能跟着又到了卫王的跟前,那位现在靠坐在一个胡床之上正在研究一张刚刚制好的皮子。 “不知王爷找我二人来此,又有何吩咐。”毛小豆进门就和阿拓一起行了个礼。 “没什么事,就找你们聊聊,我对汉人的军械很好奇,所以想找两位给我解释一番。”卫王刻意地看向了阿拓。 “只是随便聊聊,你不会也怕到不敢开口吧?” “在下不敢。” 听到阿拓开口的毛小豆用余光瞄了一眼阿拓,他不知道为什么阿拓突然将自己的嗓音变得这般沙哑,大概是为了配合上的年龄,所以能不开口尽量不开口。而此时的毛小豆才发觉自己的年轻嗓音也和自己那副面具不太配合,但是话都已经说了那么多了,只好留下这个天大破绽指望这位王爷和他身边的人不要太在意这些细节了。 “你觉得汉人的军械和我们胡人的军马孰强孰弱?”卫王说是随便聊聊,结果一开口就是这种根本难以回答的问题。 “呃,小的一辈子只见识过汉人的军械,没见识过胡人的军马,无从比较起,请王爷恕罪。” “真没见过?”卫王也不知为什么被这一句逗笑了,又盯着阿拓再问了一遍。 “是。”阿拓能简洁就尽量简洁,以免言语间出了纰漏。 “那你呢,有什么高见吗?”阿拓那里问不出什么后,卫王又转向了毛小豆。 “回王爷,小的也是一直待在军械司里,只知道军械很厉害,可是又听人说胡人的战马也很厉害,那既然都很厉害,大概就是势均力敌各有千秋吧?” 两边正在对话的时候一个侍卫牵着一条王爷的狗进来了,而把阿拓他们找来的训犬师趁着在场众人不注意时对着那条狗做了个手势。于是刚进来时还很乖的狗突然之间朝着毛小豆扑了过去,这种猝不及防的事情让那个侍卫忙不迭地在身后拉扯栓狗的绳子防止它乱来。 被压倒的毛小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用律令术,因为他能感觉到那只狗虽然在做攻击的动作,却并没有想伤害他,只是想要将他压倒在地而已。所以他抬眼望见阿拓试图过来救他时对着阿拓轻轻地摇了摇头让他注意不要暴露自己。 卫王也喝了几声这条狗的名字,但它依旧用牢牢地用爪子将毛小豆按在地上。这时最初那个训犬师终于出手了,但他的动作和那些侍卫们不一样,他几步走到跟前就扑到那条狗身上和它扭打起来,于是连同毛小豆在内,两个人和一条狗在地上乱做一团。 直到那个人终于将那条狗拉了下去,毛小豆才带着一身已经被狗扯得破破烂烂的衣服原地起身,然而眼角余光里毛小豆却看见阿拓看着他的脸色变得无比惊骇。 这时候毛小豆才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因为他的半边脸现在感觉凉飕飕的。刚刚这两个人和一条狗扭成一团的时间里,破掉的不仅是他的衣服,他的也有半张掉下来了。 第104章 “你是谁?!”卫王也第一时间发现了毛小豆的异常。 “不是说什么在汉人军械司里呆了几十年的老人吗,你长成这样是三岁就进军械司了吗?” “走!” 尽管形势一片大坏,阿拓还是果断地做出了决定,那条狗又被那个刚刚把他拉开的人放了出来直扑毛小豆和阿拓,而阿拓这次再没有任何的藏拙,一脚踢在了那条狗的下巴之上,被巨力袭击下巴的大狗露出小狗崽般的呜咽声后脚步一滞,阿拓趁机拉着毛小豆转身逃跑。 而毛小豆在走前双手再次做出那个水滴形的手势,然后对着几个已经抽出刀上前的侍卫高声喝了一句:“退!” 几个侍卫被一股无中生有的强风推开,各自撞在了房间的几处摆设之上,前所未见的奇怪手段让卫王都不禁一愣。 房里的形势骤然巨变,但房外的人并不知道,阿拓拉着毛小豆一脚踢开房门,在门口守卫的惊骇眼神里夺下了对方手中的刀,而毛小豆此时也从贴身处把他那把有机扩的戒尺摸了出来。 “去!” 钢针带着钢丝在门口守卫的脖颈之上绕了两圈,毛小豆一甩手,两颗人头冲天而起,溅起的血线落下时刚好落到了此刻拿着弓箭出门的卫王头上,兜头浇了本来要准备追人的卫王一头一脸。 “来人啊!那两个是汉人的奸细,给本王拦住他们!!” 一时被鲜血糊了眼睛的卫王没法立即动用弓箭,只好指挥身边的人给他去拿布巾。而其他无事之人则是齐齐跑在阿拓他们身后试图拦住他们。 第186章 阿拓像是很熟悉这种宅邸的结构分布一样拉着毛小豆就朝着一个方向跑,边跑边吹了一个长哨,毛小豆随即听见马的嘶鸣声,这次他肯定阿拓用了兵家的秘法,因为卫王的两匹好马直接翻过马厩的护栏跑了出来停在毛小豆和阿拓面前。 “上马!”不用阿拓提醒,毛小豆直接翻身上了其中一匹马,随后他一声律令,飞针带着后面绷直的钢丝一路横扫过去,将几名追在前头的侍卫们齐齐地原地分了尸。 “走!”阿拓用刀气劈开宅邸的大门,两匹马毫无停顿地就朝着大门冲了出去。 卫王没有料到阿拓和毛小豆两人的手段这么多这么猛,所以明明是他们有准备地率先发难,结果反而是自己这里损兵折将人仰马翻。但是卫王也是大将风范,一时失利并没有让他在原地急得跳脚,他反而拿出自己的令牌叫人去调集本城守卫,一边又让人把他的全副猎装拿出来穿好,还找来了自己所有的猎犬。 “上马!”卫王对着剩下的侍卫和他的训犬师发出了一个命令,他的头发上甚至还留着刚刚没有擦干净的鲜血,可是他的嘴角却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眼睛里也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跟我来,狩猎开始了。” 阿拓一路带着毛小豆直奔城门口,这会卫王派去军营的人都还没有到,所以城里依旧是相当地平和。他们的两匹马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城门口。 阿拓将自己逃跑时从一个侍卫尸体上顺来的令牌随手抛给城门口的士兵,嘴里用最标准的胡语喊了一句:“卫王有急事,开城门!” 守门的士兵一看这个架势不疑有他,迅速地替阿拓和毛小豆将城门打开,而他俩就这样顺利地出了城。出城后的毛小豆刚刚想放慢一些马速就被阿拓阻止了,他甚至让告诉毛小豆要不惜马力地催马逃跑。 “为什么?虽然这里离南边不远,但我们这么赶的话马很可能坚持不到黄河渡口。” “你不明白,追我们的是卫王。”阿拓也可惜他们的两匹好马,但他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由。 “卫王最擅长的就是追踪猎物了,我们这会肯定已经上了他的猎杀名单了,他那些猎犬恐怕是整个北面最好的一批了,如果我们不一口气拉出几十里地的距离,早晚会被它们闻出来后跟上的。” “卫王有这么恐怖吗?就算追上了,凭我们两个的本事难道还不能对付他吗?”毛小豆有点不能解阿拓此刻的谨慎,他不知道兵家有些什么手段,但他不信他的律令术定不住卫王的箭。 “你没见过十石弓开弓的样子吧?”阿拓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都看不清他开弓后射出来的箭,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用刀气打歪它。你如果根本看不到那支箭的话,律令术要对着谁用?” 此时远处传来一阵苍凉的号角声,而知道那是什么的阿拓和毛小豆齐齐变了脸色。 “坏了,卫王这是在集结本城所有军力准备追杀我们两个了。”阿拓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不明白,就算我不小心露了半张脸让他们看出我是汉人的奸细,但我从小到大在虎牢关上也没有发生过和胡人的战争。他们根本不可能认出我是虎牢关的少将军,那样为了两个普通的汉人奸细为什么要搞出这种兴师动众追大人物的架势来?” 对于毛小豆的疑问,阿拓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个叫我们去见卫王的人不是普通的侍卫,他是卫王的训犬师,可能他去汉人地界上搜集名犬的时候见过你吧。” “我懂了,这就是你那个不好的预感的来源啊,不过你似乎对卫王身边的事情都很熟悉?”毛小豆这时疑惑地问了阿拓一句。 “卫王在鲜卑人里很出名,他身边那些人的事大街小巷谁都知道。” “现在卫王已经动了军队了,我们应该怎么走,这里是北面的地盘,你更熟悉,我听你的。”虽然身份上毛小豆才是长官,但早就已经习惯了平等相处的两人自然是让更熟悉情况的那个来做决定。 而这里身为阿拓的家乡,自然是由他来做决定比较合适。 “我们不走官道去渡口了,直接进林子。”阿拓迟疑了片刻就稍稍地拉了拉马头的方向。 “林子里大军不好展开,卫王的弓也会有限制。” “行,就进林子。”毛小豆也是一挥马鞭跟着阿拓身后朝着前面的野林子一路奔去。 157. “你们……再说一遍?!” 坐镇在阿房城里的慕容冲看着跪在他眼前的稀稀落落的几个满身狼狈的鲜卑贵族,因为过分震惊而脸色煞白。 “殿下,我们本来都已经准备好要在城中起义,配合您一起内外夹攻破掉天王的长安城了。 可是不知为何消息走漏了,昨日宵禁之后有个人带着数头金铁制的妖兽闯进了贵族居住的街坊后大开杀戒。这人的手段极其残忍,大多族人都被他灭了满门,甚至连燕帝陛下都被妖兽一刀穿心死在了当场。” “我不关心慕容暐那个白痴是怎么死的,那个家伙敢在天王的眼皮子底下搞这些死了也是活该!” 慕容冲此刻已经顾不得什么用词和仪态了,他反正已经动手杀了一个亲哥哥,再骂另一个自己作死的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眼前这些人絮絮叨叨了半天长安城里鲜卑人被杀的惨状,但是他真正关心的那件事就是不提起,所以慕容冲已经再没有耐心听他们那兜兜转转不得要领的转述了。 第187章 “我问的是我派去的人,我派去的那个人……他……他怎么样了,他人呢?!你们都逃出来了,他为什么还不回来,说啊,他人呢!!!” 慕容冲这会觉得自己整个胃都在抽搐,因为阿拓已经提前一月到了长安城和慕容暐那群人呆在一起了。他曾经劝过阿拓慕容暐要的东西和消息都已经传递到了就不必再去长安城里涉险了,但是阿拓总是说怕慕容暐动手成功后会做出不利于慕容冲的事所以想要自己亲自过去盯着。 慕容冲一向拗不过阿拓只好同意他去了,可他没想到慕容暐的计划败露得这样快,更没想到眼前这群乌合之众都有本事逃出生天,而阿拓居然至今未归。 “殿下问的可是一直和陛下联络的那位使者?” 此刻跪在众人末端角落的窟咄突然间出了声,而慕容冲立刻焦急地望向对方。 “对,他怎么样了?” “嗯……” 窟咄这会正在斟酌用词,他知道自家侄儿和这位未来的燕帝关系亲密,所以才能全权代表慕容冲进长安城和慕容暐交涉,然而他不知道慕容冲对于阿拓的关心居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现在的窟咄只可惜阿拓已经死在了长安城,要不然凭借着他的这层关系,他们怎么也能从新任燕帝那里要来不少好处。 “殿下,昨日贼人动手仓促,那时那位使者正和陛下呆在一起,在陛下决定反击之时,他也立即拔刀力战那些妖兽,顺带救下了好几位鲜卑同胞。”窟咄现在想着怎么替阿拓的死再美化一下,好让慕容冲爱屋及乌分点好感到他身上。 “只可惜那些妖兽手段古怪,一招满天飞雨的针法让我们这些抵抗之人瞬间死伤大半,使者他顶在第一线自然也是受到了大量的伤害,我只看见他倒了下去,但来不及确定他到底是受伤还是……” 窟咄说到此处,硬逼着自己挤出两滴眼泪来悼念自己那位谈不上多熟悉的侄儿。但是在他的对面,仅仅是听着他的复述,慕容冲的眼泪就和断线珍珠那样一颗颗地落下。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他不会有事的,我的凰帝吉人天相,一定能躲过那些攻击,他只是歇一会,不会有事的……” 不得不说,慕容冲对于阿拓有种莫明的盲目信任,虽然对于过程的猜测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对于阿拓没事的结论倒是真的正确的,只可惜这里除了慕容冲,没人相信有人能在那种大规模攻击下还能幸存。 “殿下,节哀……” “节什么哀!他没事的,他没事的!!你们给我滚!都滚!!”慕容冲疯了一样地从位子上冲出来,挥着手赶着眼前那些报丧的人,好像他不接受的话阿拓过两日就会自己回来了一样。 等所有人都被赶出去后,慕容冲一个人跌坐在地,他刚刚已经哭过了,于是现在只能睁着一双依旧带着泪痕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门外。因为他刚刚的那通发作,连伺候的人都一并被赶走了,于是整个屋子里安静到了可怕的程度。 慢慢的,慕容冲开始觉得一种彻骨的冷,不光是因为现在是寒冬腊月的原因,更是一种内心里漫出来的冰冷。坐在地上的慕容冲禁不住抱住自己的双臂,却还是不够,他又收起双脚团起身体,将头埋在膝盖之前。然而那种寒冷依旧不肯放过他,肆无忌惮地在他的全身进进出出,让他控制不住地牙关颤抖。 “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你回来好不好,我再也不逼你了,我什么都由得你来。你不喜欢我说那些事,我保证不会再提了,我只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这里真的很冷,太冷了,救我,救救我……” 无人回应慕容冲的悲鸣,或者是基于要替他保留上位者的尊严,又或者只是想离开悲伤过度不知何时就会发疯的殿下本人。所以这一个晚上,很多人都选择站在院子里。 于是很多人目睹了流星雨划过夜空的场面,这巨大的不祥之兆让庭院里的众人瞬间慌乱起来,他们没头苍蝇一样地到处乱窜,终于还是有人想起来去报告了慕容冲。那人冲进来的时候慕容冲还坐在地上,因为他的动静太大,所以慕容冲抬起头茫然地看了对方一眼。 发现自己惊扰了皇太弟的侍从一边发抖一边跪地请罪,而慕容冲不好在下人面前继续失态所以自己站了起来。 “到底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殿下,外面天降流星雨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上天似乎在嫌慕容冲还不够倒霉那样,要给他找一点新的事出来。 “昨日陛下驾崩连带诸位贵人一同薨逝,今日就出了这等异象。殿下,外面已经人心惶惶了,到底该如何应对这等不祥之兆?要去请萨满法师卜筮吗?” “天也乱了吗?”慕容冲并没有什么大惊失色的表情,反而镇定地跨出了房门望向天空,这一会流星雨还没结束,所以慕容冲刚刚抬头就看见两颗陨星划过天空。 “我的凰帝没了,你也知道要跟我一起伤心啊……” 第105章 此时人在长安的诸葛承和阿拓自然也看见了流星雨。 不同于慕容冲那边的人一阵鸡飞狗跳的样子,诸葛承和阿拓望着天空的神情都很平静。 “诸葛家的人看天和我们普通人看天,这两者有什么不一样吗?”阿拓甚至有空开了句玩笑。 “明天不会下雨。”诸葛承好像是回了一个玩笑,只是他的语气里明显的兴致不高,所以阿拓也不是很确定。 第188章 “诸王灭,帝星出。”阿拓从天上看不出什么,只好又把那句天谶言重复了一遍。 “祭天局是成了吗?” “你来问我?”诸葛承想了想后跟了一句。 “我一个汉人看胡人的命会准吗?” “怎么,胡人和汉人连命线都能不一样吗?”阿拓哼了一声后摇了摇头。 “也是,一共就一个天象,大家命线不一样的话那就麻烦了,那样的话,就连老天爷也会很困扰吧。” “所以……你看出什么了吗?”阿拓也不知为何,问这句时也难免紧张,明明他也不是很信命这种事的,可是却依旧难掩心中那一丝期待。 “我不知道。”而诸葛承却低下头不再看着星空。 “嗯?”已经习惯了诸葛承什么都知道的阿拓奇怪地反问一句,却听见诸葛承低声地笑了笑。 “家传下来的学问里,我只有观星相这一项没有学。” “为什么?眼神不好,看不清?”阿拓也不知道哪里想出来这么一个很扯的由来逗诸葛承,而诸葛承果然抬起头瞪了他一眼。 “因为观星相没有意义。” “怎么说?” “如果星相说的不是真的,那么费劲在那里解读那些本身就没有意义,于是就压根没有学的必要。”尽管阿拓之前几句明显像是为了活跃气氛的捣乱,诸葛承却依旧把那个调子拉了回来。 “如果星相是对的呢?” “那又分两种,我能看,我不能看。我们姑且不去论我不能看的情况,先来说说我能看,我能看的话接着又分成两种,我看对了,我看错了。” “如果我看错了,本来的好事被我看成了坏事,结果做事战战兢兢白白地自己吓自己,会不会反而因此糟蹋了好事错过机会?又或者我把坏事看成了好事,自以为能成事后狂妄自大失了谨慎,那原本的坏事会不会变得更坏呢?” 阿拓也明白,如果星相是真的,而被人解读错了,那样的结果真的是不如不知道。 “那么现在只剩最后一种了,星相是对的,我也看对了,好比,那上面写着,我明天就要死了。” “阿承!别说这种话!”阿拓可以不信命,却不喜欢诸葛承这样咒自己。而诸葛承只是挥挥手表示无妨就接着说了下去。 “我能看对星相就已经是人中龙凤了,你难道还能指望我会有能力改了它们吗?于是现实变成了对我来说,我和一般人不一样的地方也就是我一抬头能看见天上写着‘你要死了’几个字而已,这除了让我剩下的日子变得愁云惨雾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好处吗?” “可天上也不会仅仅只有坏事啊。”阿拓依然试着争取一下。 “是,天上也会写着,诸王已经灭了,帝星就要出了。假设我真的看懂了,那颗帝星上真的写着你的名字,我也告诉你了。难道你就能从此不作任何努力,只躺在那里等着皇袍加身吗?而既然无论如何该做的那些事你都会去做,无外乎能不能事先知道一个结果罢了,那么那个结果就是事后才知又能如何呢?” “但如果,你能看清帝星是哪位,你会不会……” “阿拓,诸葛家的人出仕凭的是自己的本心,不是天上的星星。他老天爷就算明摆着要哪位当皇帝,不合我意的话又能逼我做什么呢?我也不是一定要出仕了才能活下去。” 类似的话题阿拓和诸葛承这段时间以来谈过很多了,所以早知道是这种结果,阿拓也并没有太过失望。 “所以不管我怎么看星相,看得对不对,结果都只是和不看一样或者更糟糕,那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大的心思去学要怎么看呢?” 听了诸葛承这番话的阿拓也不再纠结,而是同诸葛承一样静静地望着星空,也许那里写着无穷宇宙和人世间的所有道,也许那里根本什么也没有。不过阿拓已经无所谓了,他只是纯粹的,用一种欣赏美的角度去欣赏星空,那样的话,即使身为大凶之兆的流星雨其实看起来也很漂亮。 慕容冲在过年后的正月里就正式的加冕成了燕帝,而那个燕兴的年号也被他废弃换成了更始。现在真正成了皇帝,形势又一片大好的慕容冲身边围满了各种献殷勤的人,但在偌大的阿房城里,慕容冲依旧觉得天气和那天得知阿拓的死讯时一样的冷。 接下来的数月里,长安的情况愈发地捉襟见肘。 过了几个月后慕容冲大概是终于接受了阿拓死在了长安的事实,于是对于夺走他性命的天王恨得格外彻骨。燕军整个将长安城层层包围,连以前那些被两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的商队都不再能够通行。 几个月没有任何进项的情况下,长安城内的粮仓开始不断告罄。而到了四月里,一场巨大的饥荒席卷整个长安城,而在集体的生存危机面前,大多数人的人性这种道德层面的东西根本坚持不了片刻时间。 “阿承,你看见没有,隔壁院子里来了个从没见过的孩子。” 阿拓说这句话时的情绪很低落,长安城里宅邸的布局即使是一般百姓家,在外面那些小城小镇的人眼里看来都是少有的大户人家。可是大户人家的存粮也都有底,而天王现在连手下的将军要上阵时都只能分到一口肉食。诸葛承甚至听说有人将这口肉含在嘴里回家分给家里的病弱妻小吃。 而诸葛承和阿拓他们还是托了那些机关的福,诸葛承的机关巨鸟随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飞出长安城去野林子里抓个什么猎物回来就够他们吃上两天了。但即使有这种手段,诸葛承也不敢告诉包括天王在内的其他人。 第189章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比一般时候更加适用,若知道诸葛承有能力弄来吃的,那些饿到两眼放光的人恐怕会直接包围诸葛承的家,就连阿拓都拦不住这些饿疯了的人。 于是可想而知现在的情况,一般百姓已经是丝毫没有了出路。不出意外的话,隔壁院子里那个他们没见过的孩子活不过今天晚上。而诸葛承甚至不知道在他周围还有多少户人家的锅里煮的是人肉。 在这座名为长安的城里,已经不知连续有多少日不得片刻安宁了。 159. 第二天他们起床后,那个孩子果然不见了踪影,而诸葛承就是在此时下定决心的。阿拓知道他的侦查鸟和杜炅的传讯符已经在之前通了好几次信了,而在当夜子时,杜炅就突然出现在了他们住的院子里。 已经预先知道的诸葛承两人这一次淡然地等着杜炅掀开他的隐身符,尽管长安城现在属于内外都封城的情况,但对于他们这种百家传人来说,想要自己进出还是有的是办法。 “这一路你也看见这城里的惨况了?”诸葛承递了一杯热水给杜炅,后者则是呆呆地看着天空。 “你知道这里的怨气已经重到什么程度了吗?要不是周围有这么多帝皇陵寝日夜不停地用帝气镇压化解,这长安城上聚着的怨灵都能在原地开个鬼门了。”道家传人一边说一边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句。 “造孽啊……” “明天天王他会召集一次众人商讨封城对策,我会最后劝他一次开城投降,如果事无转圜,那么我会将那本谶言书献给他。然后你等我信号,需要你动手时我会捏碎你给我的这个警示符,一切就照我们事先商定的那样办。” “明天要我陪你去吗?”阿拓不知道诸葛承和杜炅商量了什么,但天王哪怕再穷途末路阿拓都不会轻易小瞧他,如果被他发现诸葛承在算计他的话,那诸葛承就危险了。 “不用,明天纯粹是玄学的事,你安心在家等吧。” 第二天诸葛承自己挑了件正式的衣服去见苻坚了,这位天王倒不像其他那些末路帝王那样到了最后官职像不要钱似的往外封。 诸葛承到长安那么久了,他也只提议过要给他一个四品闲职,但被诸葛承以大战当前,这种琐事以后再说给婉拒了。于是即使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诸葛承穿的依旧是他自己的私服而不是大秦的官服。 苻坚召集群臣,但殿里的臣子们却站得稀稀落落的,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已经战死了,还有一部分借着各种机会逃跑了,再加上病死的饿死的,把一个名义上的大朝会衬托得格外凄凉。哪怕再不懂政治军事的人,一看眼前这个场面就知道大秦前途不妙了。 可是天王依旧把礼数做足了,他一身帝王袍服被得一丝不苟,连衣摆处都没有一点褶皱。在一片零零落落的请安声里,苻坚自入殿起到龙椅上的那几步路依旧走得抬头挺胸,就好像他听见的是过去的那种山呼万岁一样。 “今日召诸卿前来,依旧是为了商讨如何应对围城事宜,诸卿但可畅所欲言,不必担心孤有顾虑。” 天王的话是这样讲,但下面人不能就这么照着听,事实上谁都清楚最好天王能带着他们这些人一起投降,反正他们大不了换个主人接着服侍罢了。至于天王本人的下场,真正在乎天王下场的忠臣们早就在这漫长的围城中死伤殆尽了,剩下他们这些人当然是自己安危优先,能兼顾天王是最好,实在顾不上也就只能多哭两句“陛下”了。 然而大臣们内心有着差不多的想法,却都在等着别人开口,毕竟开口劝降这种事情容易事后被人记一笔,落得个贪生怕死没有气节的名声,于是在一圈的沉默之后诸葛承走了出来。 “陛下,长安围城至今,我方已经弹尽粮绝,如今城内饥荒四起,每一天都有大量人口因饥饿而死。我想陛下一向爱民如子,也恐怕应知长安城已经没有再守下去的必要了。” 不出众人所料,诸葛承这一句话刚出口,龙椅上的苻坚就变了脸色。天王一掌拍在龙椅扶手之上,衣袖摩擦木料掀起的声响在空荡大殿里听起来格外的吓人。 “你是在劝孤对着那两个混账投降吗?你连一点陪着孤死战的勇气都没有吗?堂堂诸葛武侯家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贪生怕死之人。” 然而诸葛承对于这种诛心指控既不回避也不承认,在无数天王发怒的场合都始终淡漠以对的人这一次终于对着苻坚行了个完整的大礼。 “我是在为长安全城百姓谋一个生路,若陛下还有别的办法可想,那我自当辅佐陛下退敌解围,可是长安坚守至今,无论粮草还是辎重都已经跌到了谷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绝世名将也守不住一座空城。与其让那么多百姓给这座城陪葬,不如打开城门,让众人各自谋生去吧。” 明知这种由很难说服以为帝王,诸葛承还是尽可能地好言相劝了。 “怎么,孤坐拥天下的时候,他们人人都享着孤的庇荫和福泽,如今孤穷途末路了,他们就要做猢狲散了吗,那百姓也未免太好做了。” 果然苻坚完全不听诸葛承的这一套,似乎铁了心要整个长安替他陪葬了。 “陛下,帝王路的难处不光在于能拿得起,关键还在于能放得下。” “放肆,你才跟了我多久就来劝我放下!孤这一路走来的个中辛苦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第190章 诸葛承抬起头看了苻坚一眼,即使是这样的仁君在最后的日子里也免不了的精神癫狂,毕竟谁能看着大好江山就这样在手里葬送掉了。所以诸葛承的最后努力显然是失败了,既然用劝的不能让苻坚开城投降,那就只能用骗的了,诸葛承低下头叹口气后从袖中摸出了一本书呈在双手之上。 “我之所以有这样一劝,也不全然是让陛下就此投降。”一旁伺候的内侍将那本书拿上去交给了苻坚。 “《古符传贾录》?”苻坚看了一眼手中书册的名字,觉得这个书名有点印象。 “这不是那本有名的谶言书吗?” “正是,相传这本谶言书是道家天师掌教几十年前所书,当中记载了胡汉各族将要发生的大事,几十年间已有数件纷纷应验了,因此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大秦还是晋朝都十分仰赖书中所言。陛下,我之所以苦劝陛下开城,就是因为开城不光能给百姓争一条活路,而是据书中所说,陛下的转机恐怕也要落在开城之上了。” 第106章 “转机,何以见得?”在诸葛承不再一意劝降后,苻坚终于来了一点兴致愿意继续听他说下去。 “陛下请看,我翻折过的那一页上写着‘帝出五将久长得’。我以为五将当解为五将山,结合如今围城之势,谶言所说应该是让陛下要弃长安而入五将山,借着五将山地势之险要坚守,还能出城重新收集一部分辎重粮草,避开姚苌和慕容冲的锋芒。” “这两者一为羌族,一为鲜卑,两者之间的矛盾并不比他们和陛下之间来得浅,他们之所以能合作这么久完全是看在了要攻下长安的份上。只要陛下一撤,等他们中任何一方入城之后,这双方之间必然形成新的大矛盾。到时候就是他们俩隔着长安城一里一外互相攻伐,而陛下则可以在五将山重新休整兵力,等这两方两败俱伤之后再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好像有点意思。” 苻坚依着诸葛承的指点翻到了那一页,那上面果然写着这么一句谶言,因为《古符传贾录》是在民间流传了很多年的书,苻坚又差人立即寻了一本过来,两厢一对比之下果然那一本上也写着同样的那句“帝出五将久长得”的谶言。 既然两本对上了,那么这句谶言就没有错了。而苻坚听刚刚诸葛承给他解释的那番话也是觉得很有道,无论是从现实情况的判断上,还是整件事情的因果脉络来看,的确去五将山是一个好的主意。 但是当前唯一一点的问题在于,像苻坚这样的明君虽然也会参考各种神鬼之说,但行事决定还是靠着自己的判断和观察为重。他从来没有试过完全照着一句谶言来做这么大的决定,于是尽管他内心已经有点心动了,脸上却还是犹豫不决。 诸葛承也知道他不可能凭着一本书上的一句话,再加上他三言两语的几句解释就能骗得苻坚做出弃城而逃的决定。但是他既然开始了,就自然给自己准备了说服苻坚的后手。 “陛下,我也知这般做决定太过贸然,终究还是我刚刚学成离家,资历轻浅,就算找到了办法,自己也不是太过自信这个办法会有用处。”诸葛承在这时候干脆来了个以退为进,当着天王的面自贬了一番。 “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之前若不是因为你,那些城里的落魄贵族叛乱恐怕就会要了孤的命了。可惜你那诸葛家传手段好用是好用,却终究没法在数万人的战争里拼杀,否则孤哪里还用纠结,只派你守城杀敌便是。” “哎……如果景略还在,就能帮孤参谋参谋了,他熟读各种兵法,又经历大小战仗无数,去五将山到底是不是招好棋他一看便知。” 诸葛承等的就是苻坚怀念他家武侯的这句话,他装作突然想到似的起身上前,用非常细微的声音对着龙椅上的苻坚递了一句话。 “我还有个法子……虽然对死者不敬,但事急从权的话也许王武侯会谅解的。我可以用家传学问替陛下请一下武侯英灵,陛下可以自己问他五将山能否去得。”因为要说的东西比较骇人听闻,所以诸葛承干脆只用嘴型而不发声地说出了后面这句。 “也就是招魂。” “招魂?!” 苻坚一向佩服汉人各种手段层出不穷,这也是为什么他丝毫不介意让汉人出身的王猛在他手下做到位极人臣的位置的原因。 王猛也的确如他预期的那样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各种传说中的奇技也会得很多,于是在苻坚想象中当年记载里无所不能的诸葛孔明应该也不过如此了。但是如今真正见到诸葛家的传人,等他几次出手之后,苻坚才知道诸葛家传里还是有点别人根本想象不到的绝技的。 “这样随意招魂的话会有什么恶果吗?”神鬼之事离普通人毕竟遥远,苻坚也只是基于一个普通人本能的想法想规避一点风险。 “请陛下放心,王武侯薨逝后,陛下各种祭奠供奉都做得很足。可以说于大秦来说,王武侯已经是镇国英灵这样的存在了。值此帝国存亡之际,我又用的是道门正宗的请神科仪,王武侯魂魄现身之际,于大秦国运和陛下气运非但无损,还有增益,只是事后还请陛下为王武侯再行追封供奉,以补足英灵的消耗。” “那是自然,只要能渡过此劫,孤事后定要释道两家为景略好好做几场大型法事。再为他修座功德庙,让他能保佑我大秦千秋万代。爱卿招魂需要做点什么准备吗?” 第191章 “要准备的都不难,我会让宫里的人负责备齐的,今夜子时,我会开坛请王武侯英灵现身,届时请陛下自行询问便是。” 于是这场朝会里,众人迅速通过了诸葛承那个表面看来匪夷所思,但总算令君臣大家都相对满意的提案,而下了朝的诸葛承被侍者引进了后宫里开始做招魂的准备。 诸葛承找了个四下无人的空处将事先准备好的传讯符发给了杜炅,告诉他今晚子时注意自己的警示符,然后两人按原计划配合行事。 尽管长安全城都已经被饥荒席卷,天王的宫殿里至少还是能凑出一桌基本的供品来,只是三牲五谷这种过分正式的是不要想了。 诸葛承一边指挥人摆供桌一边在预定的招魂地点外围开始画乱灵阵,这也是欺负如今天王宫殿里一群胡人一个懂行的都没有。如果是一场正经的请神科仪,肯定不止一个道士会到场,那么诸葛承这个阵一画就会当场露了馅了。但如今,他一边画阵,旁边观摩的太监们一个劲的在那直呼神奇,等诸葛承最后一笔落下,一阵光芒在阵法上闪烁后,那些太监们纷纷高声欢呼,忙不迭地跑去苻坚面前报喜去了。 得知诸葛承如此具有真才实学的苻坚也终于放下了心,安心等到当夜子时到诸葛承准备好的地点等着他来请王猛的英灵现身了。 “启禀陛下,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吉时也快到了。” “好,很好。此事成后,孤为你记首功,景略身后,大秦宰相非爱卿莫属,那么孤就不打搅你做法了。” 161. 此时的诸葛承已经换上了一身道袍,那把法剑又被他握在了手里,在苻坚的注视之下,他一步步登上了那个白天匆匆准备的简易法坛,将手中剑交给一旁来帮忙的侍者后点上三柱檀香恭敬地插在了供桌上。 随后他从侍从手中接过剑,先是用剑指天,又指向乱灵阵一角,一盏事先备在那里的长明灯无火自燃,让一旁看着的苻坚蓦地心中一凛。 而同一时刻,在诸葛承的宅邸里,杜炅也摆好了他的阵,也掐着同一个时刻开坛做法。有一点诸葛承并没有欺骗苻坚,因为苻坚对王猛真的很好,王猛本人也的确足够优秀,所以他真的是护佑大秦国运的镇国英灵等级的存在。 尽管大秦如今大厦将倾,王猛这个护国英灵可能也发挥不出什么太大的作用来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被专门召唤出来如果是要给这帝国最后一击将它彻底葬送的话,无论如何英灵都会反噬招魂人的。 所以诸葛承不光要在王猛现身处布下乱灵阵乱他心智,还要靠杜炅远程扭曲帝国气运进一步削弱英灵的感知和判断力。 即使大秦如今已经是一个谁都能看清的没剩几天好活的国家了,但这种仅靠两人之力,扭曲一国命运的事情依旧会让两人担下很大的因果。如果不是为了一城百姓的性命着想,他们俩是绝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杜炅在诸葛承那边长明灯亮了一盏之后就看出了代表大秦的命星,天上有颗已经黯淡的星辰勉强地闪了一下。 一旁的阿拓已经配合过诸葛承做了几场法事了,所以现在是他在辅助杜炅,随着杜炅一个手势,阿拓迅速递上了一张杜炅事先准备好的符纸,杜炅一剑刺破那张符纸,它立即在一阵急火下化为灰烬。 “风来!” 杜炅已经事先请好了风伯,如今一声律令之下,天上的一片云迅速被吹得动了位置,正好遮挡住了这颗命星所在。今夜的长安城里,两场正宗的道教科仪在同时举行,诸葛承那里每点亮一盏长明灯,天空中对应亮起一颗帝国命星,杜炅就施法让阴云遮住这颗星。 随着诸葛承做法的进行,天空越来越暗,苻坚这些普通人不知道请英灵是很正派的仪式,招魂时月明星亮才是大吉之兆,以为王猛和别的鬼魂一样,需要遮住天上光芒才能现身。所以天色越暗,苻坚内心就越是期待。 对于苻坚来说,这不光是事关他和他的国家存亡的大事,也是他在和自己唯一能交心的贤臣阴阳两隔后第一次重逢。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苻坚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期待的神情。 而这时诸葛承已经把通用的那些请英灵的咒语全部念完了,最后只需向王猛描述到底是什么事情需要他醒来就可以了。 “值此大秦危亡之际,天王陛下夙夜忧虑,望大秦护国英灵现身以解国难。奉天王命,有请大秦丞相、大将军、冀州牧、王武侯景略现身。” 第107章 诸葛承将剑指向乱灵阵的中央,一圈长明灯围住的地方,一些蓝色的幽火慢慢出现,照映出那身后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那身影看起来五十来岁的年纪,尽管还是双目紧闭,却仍旧让人一眼能看出他脸上的英武睿智。等身影慢慢清晰,他紧闭的双眼才慢慢地张开,然而与他的英武睿智的脸不太匹配的是,那双眼睛里却还带着迷茫的浑浊。 然而此时的苻坚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早在那个身影出现的刹那他就已经泪流满面,却因为怕打搅到诸葛承的仪式而不敢哭得太大声。直到此时诸葛承对他点点头后,苻坚才带着哭音呼唤他人生里最重要的臣下,也是内心最信任的伙伴,那位独属于他的武侯。 “景略……景略,是你吗?” “陛……下……”许久没有开口了,王猛这句称呼说得磕磕绊绊的,但是仅仅一句称呼就让苻坚激动地浑身颤抖。 第192章 “景略,大秦已在危亡之际了。” 因为诸葛承事前告诉过苻坚王猛现身的时间有限,所以苻坚略微激动片刻后就收起自己内心很多想要叙旧的话,非常简单明了地和王猛解释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和诸葛承建议的去五将山的事情。 “事情就是这样,我本来实在是不忍打搅你身后宁静,可是实在是内心不安,想找你再参详参详。”以苻坚和王猛的君臣感情,他当着对方的面是不会自称孤的。 “陛下所说,臣了解了,请容臣……” 王猛说到这里时自己卡住了,被乱灵阵影响的他本来魂魄就很混沌,保佑大秦的命星又全部都被遮住让他吸收不到任何的能量。 但是王猛毕竟自己厉害,哪怕到了这种程度还是觉得其中有哪里有不对,可是明知有不对却又想不明白哪里不对的王猛只能本能的在思维里反复挣扎,而这种挣扎的外在表现就是他开始捧着自己的脑袋想要摇头。 诸葛承就知道单靠自己和杜炅的这点手段还是制不住王猛这么个人,从这点看来的话,他的确不愧苻坚送他的那个武侯的称号。又一次的,诸葛承有点可惜自己生得晚了,没法在这样的人杰去世前和他见上一面。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诸葛承生得早,他应该就碰不上现在的阿拓了。那样的话,对他来就说是比碰不上刘琨和王猛加起来都要遗憾得多的事了。这样一想的诸葛承就释然了,江山代代有人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际遇,他只要过好自己的人生就不会有太大的遗憾了。 这样想着的诸葛承内心对着王猛抱歉一声,然后捏碎了手里的警示符,那边杜炅立刻得到了提示,于是将事先准备好的乱灵阵也一同祭了起来。 “去!” 早就算好方位的杜炅将手中剑指向皇宫的方位,于是他这边乱灵阵里积聚的所有灵气被一起投入到了诸葛承那边。两个乱灵阵叠加,又因为本身得不到帝国气运余泽的王猛终于停止了挣扎。 “此法大妙。” 因为乱灵阵的原因,王猛本来想说的“此法大谬”出口时却变成了“此法大妙”,一字之差就是大秦亡国之路上的又一推手了,可怜王猛一世都在为了大秦尽忠,却在死后身不由己地让人算计做了他自己最不愿意做的事。 而苻坚本来忐忑地等着王猛的判断,到了此刻他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了。 “有景略这一句,我就心安了。景略放心,等我入五将山休养生息后卷土重来时,一定再为景略专门修庙树碑,让我大秦子民都知道景略的功劳。” 162. “天王出奔的准备工作已经差不多了,他弃城逃跑应该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 诸葛承对着阿拓说了句,而后者此时正在一张长安城附近的地形图上仔细推演各方的排兵布阵。他们两人中间,负责战略决策的是诸葛承,而战争的具体战术则是交给了兵家的阿拓。 “嗯,姚苌和慕容冲那里也知道消息了。 按照两边各自收到正常消息推算,姚苌会先一点截住苻坚的部队,等他困住苻坚后慕容冲正好从姚苌的后路出现。 慕容冲已经与苻坚不死不休了,这个时候姚苌有两种选择,要么背着背信弃义背叛昔日主人的名义杀了苻坚,继续与慕容冲维持表面和谐再伺机而动;要么保住苻坚让他能挟天子令诸侯,那就必须当场以一个军事上极其不利的位置与慕容冲撕破脸。无论发生哪一种,都会给北府军留下足够的时间和空档,足够他们拿下潼关了。” 在长安的这一局里,诸葛承和阿拓一路走来,在各方游走之后,诸葛承实现同北府军的那个约定的方式不是帮他们打下长安城,而是替他们谋划了潼关。 因为汉人和胡人对于长安城来说各自的根基位置不一样,所以同一座关卡,对于两者的意义也是不一样的。对于胡人来说,无论是姚苌还是慕容冲,两者的根基都在黄河以北,而汉人的根基则在黄河以南。而从地上来说,长安以及整个关中平原和黄河以南的部分更为相连。 而拿下潼关之后,黄河以南三大雄关,潼关、函谷关、虎牢关都已经在汉人的手里了,那么地上来说,长安的位置对于汉人来说是目前所占领土的自然延伸,而对于胡人来说却更接近一块飞地了。于是长安对于胡人来说会变成一块维系起来代价很高昂,丢弃了又有点可惜的鸡肋一样的地方;而对于汉人来说,就是只需徐徐图之早晚会到手的嘴边肥肉。 所以趁杜炅还在长安城时,诸葛承就让杜炅帮着和北府的冠军将军建议将他们的协定改成夺下潼关,不要让北府军现在凑进乱局去对上几支胡人的主力,等姚苌和慕容冲争完了,汉人再慢慢推进就可以了。到时候慕容冲和姚苌怎么围住苻坚让他穷途末路的,汉人只要再照着做一遍就可以了。 冠军将军那边评估了诸葛承的建议后也同意了他的改动,所以战略方向拟定后阿拓做起战术安排来自然是帮北府将胡人的所有主力都调去五将山,让北府军可以速夺潼关。 当然,阿拓的这种安排还有一点自己的私心,他心目中推算的最佳结果是慕容冲能在这一次的对战里成功干掉姚苌,但是又让燕军在和羌族的斗争中有着一定的损耗。这样即使燕军以后渡过黄河东归,在短时期内也不会对未来阿拓自己的阵营造成太大威胁。 第193章 在长安的这一局祭天局里,阿拓从一个最初被迫逃避追杀的亡国王子,到如今成了幕后的下棋者,而他早就已经决定了这一局结束就带着诸葛承北归故乡开始他的复国之路。那么比起与他隔了很远的汉人北府军,那些其他部的胡人才是他接下来首要面对的对手。这也是为什么阿拓能毫无心负担地陪着诸葛承帮着汉人谋划长安的原因。 “那我们俩也准备一下吧,弄完这一仗,解了长安百姓的危局,了结和北府的约定,再加上之前已经结束的祭天局,我们俩就是诸事已毕。你已经跟着我在洛阳住过,也在长安住过,汉人的生活你都了解得差不多了,该轮到我和你去北方了。” “嗯,咱们走吧。” 此时的阿拓依旧一人一骑一把刀,他身边的诸葛承则是骑着小魏,身后跟着三只石虎,而那两头巨鸟则在高空巡视。他们俩暗中跟着苻坚,确定他的队伍趁着夜色离开了长安城。 “动手!” 随着阿拓一声令响,他一刀砍翻了守城的一名士兵,而诸葛承的石虎则是趁着夜色掩护爬上了城墙,将上面巡逻的弓箭手一一清除。 这两人没花多久功夫就放倒了这扇门前所有的天王守军,而城内天王的军队又大部分已经跟着天王走了,城外没有羌人没有鲜卑人也没有汉人,这是城内的老百姓唯一可以活着离开这座已经变成了吃人牢笼的城市的机会。 “天王出奔,围城敌寇也追他而去,长安城门已开,大家各自逃命去吧!” 城头上的诸葛承高喊着他事先定好的口号,那些得了他吩咐的城中人将这句口号迅速在长安街坊各地传播开来,有些早就活不下去的百姓们带着一些简单的行囊来到城门前,发现没有人守着的城门默默大开着,于是他们迈着蹒跚而坚定的步伐,离开了这座明明承载着无数辉煌却又变得支离破碎的城市。 出城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并不意味着绝对的生路,但呆在城里却是必然的死路。这已经是诸葛承和阿拓以两人之力能为他们做到的全部了。 确定已经有人开始陆续逃难后,阿拓和诸葛承也一同离开了长安,朝着五将山的方向奔驰。 五将山离长安很近,也就是百多里地的样子,胡人的好马跑起来也就一个时辰多点就到了。阿拓的时间点算得很准,几乎是在苻坚带着他们前脚刚入五将山的时候姚苌的人后脚就到了。 “姚苌?!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苻坚没想到会在五将山看见最不想见的人。姚苌的人已经将苻坚的兵马团团包围了,数十倍于对方军队的数量给了姚苌足够的安全感,他拍了拍马朝着队伍前面走了两步,更靠近了一点苻坚所在的位置。 “我来问陛下要一样东西。” “什么?” “传国玉玺。” “放肆!犯上谋逆之人凭什么沾手传国玉玺,你这样的窃国贼敢碰玉玺必遭天谴!” “那是我的事,陛下就不用多操心了。” “我来挡住逆贼,陛下快走!” 苻坚身边最后那位年迈的将军站了出来,一刀劈下,刀势一路朝着姚苌的队伍前进,将当先的几名骑兵连人带马劈成两半,而刚刚还一度嚣张的姚苌迅速牵着自己的战马后退了几步。 这名老将军一往无前的身影背后,是苻坚仅剩下的一部分兵马,而剩下不多的人则紧紧追随着苻坚往五将山的更深处跑去。 第108章 “现在战况如何?” 靠着计算各种战机几乎等于侧面策划了整场战争的阿拓如今在问诸葛承实时的战况。他们因为开长安城门的原因离五将山还有些距离,但诸葛承的机关鸟却一直在天空追踪着所有的情况。 “姚苌已经堵住了苻坚的部队,苻坚分出了一部分兵力稍稍抵挡了一阵,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马继续深入五将山了。” “很好,看姚苌这个急迫劲,他是真的打算一辈子背着谋逆的骂名也要杀掉苻坚了。”能让姚苌来杀掉苻坚承受那个因果总好过叫慕容冲来做,阿拓对此还挺满意的。 “慕容冲的人到哪里了?” “他们着实有点慢了。”诸葛承叹了口气。 “慕容冲好像在军事上过于依赖你的存在了,于是你一不在,他指挥下的队伍行军的节奏、营和营的衔接、还有他本人和士兵的精神士气状态,哪儿哪儿都是问题。” 诸葛承的评价很客观,阿拓在做计划时已经给慕容冲的部队可以追到姚苌部队的后路留出足够的时间了,谁知道姚苌的人都到位了,慕容冲的人却还差了很多。如果慕容冲这边继续拖沓下去,那等姚苌把苻坚干掉后慕容冲就来不及扮演那个黄雀了,到时候他刚刚到位都来不及休整的部队和姚苌之间谁胜谁负就很难说了。 “看来我们得给他一点追击的由了。”阿拓看了一眼诸葛承,两个人默契地同时点了点头。 慕容冲一脸怒气地骑着马带着他的人行军,他接到的消息是苻坚本人此时会朝着这个方向逃走。那个已经毁了他的前半生又连带着把后半生的希望一起毁灭的男人凭什么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慕容冲在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起,就决定要不顾一切地带领他的大军将苻坚杀死而后快。 可是平心而论,慕容冲真的只是个男宠而已,他根本不知道几万人的部队要怎么行军,而自阿拓死后他开始变得易怒而敏感,尤其是讨厌见到他的那些将军们。在慕容冲的认知里,正是因为这些人的无能,才使得阿拓被迫干什么都要自己出马,最后才会失陷在长安城里。 第194章 所以不听任何自己手下将军建议的慕容冲就凭着一股怒气盲目地领着大军行进,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带兵和阿拓比起来何止差了一点,而每每在这种时候,他总会特别地想念阿拓。 几个月过去了,阿拓死后留给慕容冲的空洞不仅没有缩小,反而越来越大。慕容冲总是觉得,等这个空洞有朝一日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一定会将他本人也一同吞噬进去,不留任何痕迹。 “陛下,前面好像看见天王的部队了。” “是么?有多少人,天王本人在不在里面,还有其他敌人吗?”慕容冲前所未有地积极,似乎想要这个汇报的人能一口气把所有的情报都告诉他。 “启禀陛下,前方都是密林,而天王的人似乎在四散奔逃,但离得太远了,我们无法看清。” “看不清还来报什么?!还不快给孤再探再报!”慕容冲一个怒吼打发了那名斥候,又觉得这些斥候可能人数还不够,于是对着身边的人喊了句。 “窟咄,带着你的人也一起去给我探一探。” 窟咄真是觉得自己倒了大霉,他本来想借着他那个未在慕容冲面前暴露真实身份的侄子和慕容冲的亲近关系替自己捞点好处的,但没成想因为正是从他嘴里确定了阿拓的死讯,慕容冲连他这只报丧鸟也一同恨上了。所以这几个月来,好事从来轮不上他,这种冲锋陷阵的苦差事倒是每次都有他。 但窟咄也没法抱怨太多,之前他托庇在长安城的慕容暐之下,如今慕容暐已死,鲜卑人以慕容冲为尊,他也只能唯慕容冲马首是瞻了。 “是,陛下。”怕推脱后还有更麻烦的事情等着自己的窟咄立即带着自己从长安带回来的人跟着斥候向前了。 这些斥候看见的并不是真正的苻坚的人,而是阿拓借着林子和夜色用了大范围的草木皆兵之后弄出来的效果,这些幻影当然不具有战斗力,但作为指引慕容冲军队行军的目标是再好不过了。 这些幻影在阿拓的指挥之下,做出了大部分朝向一个方向奔逃,小部分四处溃散的末路之相。而为了进一步刺激慕容冲加紧行军步伐,诸葛承甚至让自己的三只石虎夹杂在这些逃跑的苻坚军队的人里。 而窟咄那部分从长安城里逃出来的人自然对于那种奇怪的妖兽印象深刻,没有任何犹豫的,他们立即返回慕容冲身边报告,而一听到那种妖兽也出现了的慕容冲自然怒发冲冠地恨不得立即冲过去和这些要了阿拓命的东西交手。 见慕容冲的部队已经加快脚步的阿拓和诸葛承终于像个已经安排好一切的合格幕后黑手那样准备退场,阿拓带着诸葛承混在那些四散奔逃的人里,朝着原定计划的北方去了。 按说在这种黑夜里,又离得很远,而且慕容冲整个部队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追着那大股溃逃的秦军去的情况下,不会有人注意两个零散逃跑的阿拓和诸葛承的。就算注意到了,也只是看一眼就随他们去了。但天意的巧合有时候就很奇怪,这两个人的离开不但被注意到了,还是被那个唯一会识破他们身份的人注意到了。 “奇怪。”窟咄低声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我怎么看那个人好像那小子?” “你说什么?”偏偏窟咄是刚刚从前方回来,正在和慕容冲汇报他看见秦军和那妖兽的事,所以他这句自言自语也被慕容冲听见了。 “说!”看窟咄有点吞吞吐吐的样子,慕容冲直接动了怒。 “启禀陛下……我……我好像看见……” 窟咄还是觉得刚刚那一瞬间是自己眼花了,毕竟阿拓实际的位置离窟咄很远,他看见的只是个背影。问题是窟咄认出阿拓从来也不是靠脸,刚刚那一瞬间,他也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又看见了那把刀。 “看见什么?!” 眼看慕容冲的耐心已经告罄了,窟咄哪怕再不确定也只能直说了。 “我好像看见使者大人了……” 164. 从卫王那里逃出来的毛小豆现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毛小豆觉得阿拓这种又是一路不停动用兵家寻路术,哪里丛林密布往哪里钻,又是毫不吝啬马力,带着他一口气就跑了一天一夜的逃跑方式实在是太大惊小怪了。 阿拓中间似乎又动用了一次兵家秘术催出了马匹身体里最后的潜力,终于等他们到了人走都觉得困难的密林前方,而阿拓让他下马后,那两匹上好军马没了秘术支撑几乎瞬间四肢下跪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抱歉,委屈你们了……” 而阿拓连生命中最后一刻的安乐都不愿意留给这两匹马,他脸上带着悲悯表情,口气却是冷静清醒。 “用你的律令术送他们上路吧,我动手的血腥味会引来更多猎犬的。杀死它们后把它们的尸体全部用土盖上,这样能尽可能拖延对方找到我们的时间。” “至于吗,用律令术?”毛小豆没想到阿拓要做得这么绝。 “相信我,就算我做到这种程度,我们都不一定能从卫王手里逃掉。” “好吧。”毛小豆没有太犹豫,既然交给阿拓来指挥了,那军人服从命令只是本能。 “死。” 毛小豆皱着眉头口吐出那个终结一切的字,两匹战马没有再喘粗气,而是各自看了毛小豆一眼后安详地闭上眼睛双双倒下。 “土散。” 两匹马匹尸体下的泥土在毛小豆的命令下朝着四周散开,像地质塌陷那样在原地渐渐创造出一个土坑。 第195章 “差不多了。”在阿拓出声后,毛小豆才停下了那句律令的精神维系,转而继续下一个命令。 “土覆。” 原本堆在那个坑周围的那些散落的泥土自己凭空飞起后落进坑里,覆盖在那两匹马的尸体之上。泥土像有意志那样,自己找到缝隙后将自己填埋进去,等毛小豆结束那句律令之后,这里的土地看起来就和四周的密林地面一样了,凭人类来是无法发现这里被挖开过又埋了点东西进去的。 但毛小豆不确定他的这番操作能不能瞒过最好的猎犬,和阿拓说的也是大概只能尽力拖延吧。 “尽力就好。” 阿拓拉着毛小豆直接远离了那处埋马地朝着另一处密林一头扎了进去。一路上遇见的所有荆棘障碍阿拓连刀都不敢用,只是用刀背挑起他们让毛小豆自己过去后就跟着过了。不过好在寻路术还是能从看似人根本过不去的地方找出一条人能走的路来,所以尽管这一路他们俩都是东刮西蹭身上衣服都破破烂烂了,但人还是没有受什么伤。 “阿拓,两天两夜了,我们安全了吗?” 毛小豆不敢说他需要休息,但他们自逃亡开始,的确是有两天两夜没合眼了,此处已经是根本看不清是什么地方的深山老林了,他不信这样卫王还能找到他们。 在阿拓看来,毛小豆虽然还在努力支撑,这一路走来也没有拖慢任何速度,一直默默地跟着阿拓的脚步,无论路多难走都没抱怨一声。但本质只是个文人的少将军如今差不多已经到了身体极限了,阿拓既怕他们停下休息一会就会被卫王追上,也怕再逃下去卫王还没追上来,毛小豆就自己倒下了。 “那就……休息一个时辰……” 在阿拓这句话后,毛小豆几乎是一点犹豫也没的找了块地,背靠着树干头一歪就昏迷似的睡着了。 阿拓其实自己也很累,但他还是尽可能地放出精神意识去联系一下密林里的其他动物,在确定一个时辰脚步范围内没有卫王的踪影后,他一手搭住毛小豆的身体只是原地坐下头一低也跟着睡着了。 时间倒回八个时辰之前,在阿拓他们埋马的地方—— “王爷,这里下去实在是找不到路了。那两个汉人真的往这里逃了吗?” 卫王手下的侍卫和他带来的城里的军队们都还以为卫王这一趟兴师动众,是为了追两个易容混进北面这边的汉人。 这里面最冤枉的就算是莫题手下的那些人了,自己眼看着从刘毅手里接手的人,一路一群人盯着根本没有换人的机会,结果到卫王手里几天之后不但人不见了,还被卫王一口咬定是有人易容成那两个人的样子,他们其实是汉人里的奸细。 莫题的人可是亲眼看着那两个人操作着军械砸塌一整段城墙赢了一场战争的,哪门子的奸细能这么熟悉军械操作。所以那几个人私底下都觉得其实是卫王出手劫了皇帝要的人,又带着他们这群人兴师动众绕一圈做一个见证,好去皇帝面前有个交待。 但这种皇家的事务,无论皇帝还是卫王这群小兵一个也惹不起,只能跟在卫王身后让干什么干什么。 卫王没有回答那人的问题,只是示意众人放开了牵着的猎犬。 阿拓这一路尽挑马不好走的路走,所以众人跟着猎犬一路追击到了这里,那座城里调来的军队早就在大半天前就困在半路上自求多福了。最后还是常年跟着王爷打猎穿林子的侍卫们和莫题手下的那几个好手跟了过来。 所有的猎犬尽管都很肯定阿拓两人在这里停留过,但都不确定具体位置。毛小豆那种埋法太严丝合缝了,他几乎是让土层自己将马匹密封在了下面,没有太多气能漏出来的话自然也就没有太多味道。 然而疾影不愧是这一群猎犬里最好的狗,它来回转了几圈后,很坚定地到了毛小豆埋马地的上方开始刨土。 “挖!” 随着卫王一身令下,他的那些侍卫们和莫题的人只能各自从自己的马匹上取了工具,在疾影刨土的地方周围围成一圈开始挖土。尽管毛小豆那个结实的夯土填埋方式给挖土的人带来了巨大的麻烦,但好在这群人都是久经锻炼的好手,在哼哧哼哧地一阵挥汗如雨后终于有人发现了端倪。 “是马,王爷!有马被埋在这里了。” “很好,继续挖。” 卫王用眼睛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密林,他在脑中计算阿拓会带着毛小豆朝哪里逃跑,猎物尽管奋力挣扎却依旧还没跑出他掌心的那种感觉让卫王兴奋地舔舐了一下嘴唇。 “让我猜猜,你会往哪里跑,去你自己的地方,还是——” “去汉人那里。” 第109章 人在极度疲劳下会对时间失去正确感知,所以原本只打算休息一个时辰左右的阿拓醒来时发现自己也许多睡了半个到一个时辰。但是他也不太能确定,毕竟他们身处在密林里,看天色时不太准确。 但无论是半个还是一个时辰都已经让他们的处境变得更危险了,而毛小豆依旧歪着头沉沉地睡着,阿拓轻轻地推了推对方。 “德衍醒醒,我们得继续跑了。” “嗯?嗯……” 毛小豆压根没有睡醒,嘴里只是本能含糊地在那哼哼。但是阿拓没有时间可以留给毛小豆慢慢清醒了,只能一步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那个过大的起身动作让睡姿不良的毛小豆整个人朝前扑去,而阿拓一手接住了毛小豆又要倒到地上去的身体。 第196章 “德衍,你没事吧?要不我背你?” “我没事。”刚刚他们搞了这一下毛小豆才算是彻底清醒了。 “你带路,我们接着走。” 在卫王的人到达他们的埋马地的时候,这两队人之间大概还有四个时辰左右的路程差,如果当时卫王没有认出阿拓带着毛小豆深入林子里的方向的话,那么这两队人大概就能算是彻底错过了。 但很可惜的是,疾影真的是一条很好的狗。因为它又一次避开了阿拓在埋马地那边故意布下的一些转移注意力的误导,带着卫王走了正确的道路。 卫王这一队人,常年进出这种深山老林,对于这种地形上怎样行走追踪最节省体力最为熟悉不过,而且他们没有阿拓那个尽量不要留下人走过痕迹的顾虑,很随意地就挥刀砍断眼前的障碍物继续向前。加上他们追击猎物时,连续行军三天三夜之类的也是很常有的事情。所以,比预定多休息了半个多时辰的阿拓和毛小豆离卫王那一队人的实际距离大概只剩下不到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的脚程如果放在平地上那是很远的一段路了,但是放在山林里,在一方有着猎犬带领下全程可以用直线追击不饶任何弯路的前提之下,其实没有剩下多少了。 所以阿拓不过又带着毛小豆逃了大概一个多时辰的时候,他们就听到他们身后远处此起彼伏的猎犬们传递信息的狼一样的呜咽声。 而此时的毛小豆才明白,阿拓一脸严肃地催促他尽量再加快点速度这是一点都没有小题大做。他们几乎不眠不休地逃出去这么远,却还是被卫王和他的狗给追上了。 “怎样?回过身打吗?” 毛小豆也不知道他们俩这么深入北面突然杀死一个对方的王爷会招致什么样的不良后果,这会不会变成什么胡汉大战的导火索,将还没彻底准备好的南北双方再次拖进一场战争。但逃不掉的情况下,似乎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还是尽量再逃一段吧,前面不远应该就是黄河了。” “什么?黄河?”毛小豆早就在密林里迷失了方向,但是他还是清楚他们这一路大体上还是在往山上走的,前面就算有黄河,那也应该是在悬崖下方啊。 “如果是黄河,那难道不应该是一条死路吗?” “实在不行的时候,只能用你的律令术走一条常人没法走的路,才能躲过卫王了。” 反正双方距离已经这么近,阿拓也不再指望能隐藏他们的行踪,现在只希望能保持双方间距离的他开始用刀气斩断前方所有的路障,果然这样做了之后他们俩逃跑的速度又加快了一些。 但这样做也有利有弊,阿拓开好了路后,不仅他们逃起来方便了,卫王追起来也更方便了。在一群人都是高手的情况下,其中有某个人实力不济的话就会特别显眼。而现在这两队一逃一追之间,毛小豆就是那个实力最不济的人。他那些放在平常都不算要紧的体能或者身体爆发力的问题到现在全成了拖累他们逃跑速度的原因。 毛小豆这边慢了,自然就显得卫王那里快了。就这样双方在一追一逃了近三个时辰之后,卫王的眼睛里终于看见了远处两个在快速移动的点。 “看见你们了。” 此刻卫王的脸上一点都没有将近三天都没有合眼的疲惫,他略微充血的眼睛里似乎更多的是因为发现了猎物后兴奋才产生的反应。 那把毛小豆和阿拓都摸过的十石弓现在被他的真正主人从背后取了下来,为了震慑这两人,卫王刻意将弓弦拉到小半开后弹了一下放了一发空箭。那个语言难以形容的低鸣声以卫王的位置为中心向四周炸开,惊起四下林中各种飞鸟走兽。 不像狩猎一般的动物需要绝对的安静和耐心怕惊动猎物,当狩猎的对象是人的时候卫王喜欢看他的猎物们惊慌失措的样子。果然,在听到了卫王的那一声弓鸣后,阿拓本能地拉过毛小豆压到地上想躲开那支并不存在的箭矢。 “怎么办?接着逃吗?”毛小豆也没听过这种程度的弓鸣,就是军用床弩发射时更强大的弦力绷紧放松时也没有这个听起来这么可怕,他自然地转过头询问阿拓的意见。 “你先跑一阵,我挡一会。直接往前走,前面就是黄河了。他只是在那头看见我们了,但离我们还有一大段路程,只要我们翻过这一块高地他没了视野后就没法射箭了。” “不用我帮你吗?”毛小豆认为在这种生死关头,自己怎么可以不帮忙。 “待会到黄河上完全我们只能靠你的律令术,你要是提前消耗太大中途失去支撑,那就谁都活不下来。何况你根本锁定不了他的箭。” 说完阿拓就转身抽出他的双刀,像是在他们进鬼谷前那次替毛小豆挡住天上掉下来的碎石那样将双刀舞出一片光影。 而这次有了鬼谷的传承加持,阿拓的刀法不仅在他身前组成了一片刀影,每一刀的刀风上还带起了周围的泥土、碎石、枯枝和树叶,这些杂物连着刀风一起在密林里形成了一股小小的的龙卷风。 “有点意思。”被这股带着杂物的龙卷风完全遮挡了视线的卫王从箭筒里取出一枝箭搭在弓上。 “可惜要论刀法,当世还是皇兄最强。” 166. 和卫王的评价声同时出去的是他的箭,由十石弓拉满后射出的弓箭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一闪而过,以阿拓的视力也只是勉强地捕捉到一点箭矢射来的方向。而毛小豆那个普通人的视力干脆是什么都没看见。 第197章 “定!” 明知什么都没看见的自己精神世界里没有锁定任何目标,毛小豆还是试着用了一下律令术。果然,它史无前例的没有产生任何效果。 当的一声响,毛小豆直到那支箭矢撞到了阿拓的刀风屏障倒飞出去时才勉强看清了它的影子,而高速之下金铁相撞后直接在原地溅出一片火星。 “快走!”既然毛小豆已经尝试无果,那阿拓就要他赶快照着一开始的方案转身逃走。 “知道了。”毛小豆多少还有点不甘心,于是他原地蹲下双手按在地面之上。 “风卷。” 借着阿拓已经造成的风龙卷,毛小豆用律令命令更多的风和杂物加入,于是继阿拓制造出来的那股龙卷之后,在它左右再度腾起两个风龙卷,在阿拓的刀风屏障前又制造出了两个旋风屏障。 做完这些的毛小豆转身就走,只是嘱咐了一句阿拓小心,让他尽快赶上自己。 “看起来,你身边那个汉人也不简单,所以这些日子你消失到底是干什么去了呢?” 看见毛小豆所作所为的卫王低声地自语了一句,并没有因为猎物逃走一个而有任何的失望。因为从一开始,这个对于他来说的天赐良机就是专门针对阿拓的。他伸手摸了一下箭筒,两支箭被他同时抽出来架在弓上。 两支箭明明是在一次拉弓里以一个同样的瞄准角度射出来的,却不知怎么的在离弦之后飞出两道不同的线路朝着阿拓而来。而阿拓的刀尽管舞得密不透风,但他手上的两把都属于短刀,天然在刀舞的半径上要弱于那些长刀。阿拓没有信心可以同时挡住两支箭,只好一边躲开他更能看清线路的那一支,然后用刀舞硬抗另一支。 和弓相比,刀毕竟是近身兵器,尽管阿拓可以用刀气攻击前方十余丈的目标,但那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哪怕目标在百丈距离之外,阿拓都能凭着他鬼魅一般的身法迅速接近敌方目标,只要躲过最初几箭让他进入十丈范围内,没有一个弓手能在阿拓面前活着离开。 但阿拓和卫王之间目前互相间的距离何止百丈,他们只是能在两块高地上互相看见对方而已,其实他们之间大概还差了快一个时辰的路程,现在的阿拓在卫王的面前,只不过是个会动的活靶子而已。 在现在这个距离,阿拓只能直面卫王一直被动防守根本不敢转身逃跑。在卫王的射程内背对他那根本就是找死的行为,哪怕皇帝亲自来了也不敢这么干。 卫王开始一支又一支地射出连珠箭,不但箭枝的飞行速度快到离谱,就连卫王射箭的速度也不似凡人。和卫王的箭技比起来,阿拓那时和刘肃民比试时候的样子就显得他的弓术就真的只是礼仪式的展示用技巧而不是什么杀人术。 而现在卫王的箭才让阿拓感受到什么叫做狂风暴雨,箭枝撞上刀面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而他的眼前只能看见火花四溅。 阿拓的刀并不是原本虎牢关里毛小豆给他的那两把汉人打造的精铁刀,而是逃出来时从守卫士兵那里随手顺来的刀。鲜卑人的铁器铸造技术毕竟要比汉人弱上一些,而卫王用的箭头又是其中比较高质量的精铁。同阿拓手上士兵们使用的普通铁制刀面这么持续地硬碰硬下来,阿拓明显开始觉得自己的气在刀上的流转时多了很多迟滞,这说明他的刀身上产生了很多裂伤。 短时间内阿拓和卫王谁都拿对方没有办法,阿拓不敢转身逃跑,卫王同样也不敢放下弓箭找一个更有利自己的射击位置,没有了毛小豆速度的拖累,阿拓真的跑起来卫王也跟不上。于是战斗被他们拖进了一场消耗战,看是阿拓的刀先坚持不住,还是卫王的箭枝先全部用完。 所以这两个人在原地僵持了一阵,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知道自己还留着多少底牌还没有出。阿拓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不过好在毛小豆已经跑出一会了,估计这会离看见黄河已经不远了。阿拓一边积攒刀气一边将自身的位置移到一处树木密集的地方。 “喝!”随着阿拓一声大喝,他将自身的刀气爆发到了最大,两扇巨大的气刃朝着阿拓的前方扫去从底部开始砍倒一片树木,无数高大树木不规则地倒下,不仅在阿拓和卫王之间制造了大量的障碍物,也瞬间遮挡住了对方的视线。借由这一瞬间的视觉干扰,阿拓瞬间启动身法,借由密林的掩护将自己藏身到了那些粗大的树干之后。 在那一阵树木倾倒时卫王就暗叫不好,他没有试图在这种干扰里瞎猫碰死耗子似的继续射箭,而是收起巨弓重新背到身后,并让侍者们放开猎犬,让他们自由追击猎物,而他则带着人跟在后面追。 卫王没有阿拓那种移动速度,但有猎犬的指引他也跟不丢对方,于是他们又回到了刚刚那种一追一逃的节奏里。而先走一步的毛小豆此刻终于在前方的两棵树中间看见了别样的风景。 毛小豆一边喘息一边拉着身边的一根树枝登上最后那截高坡,因为毛小豆人上来了的缘故,山崖边上的一些小石头被他顺脚踢了下去,石头撞击悬崖上的山体发出几声咔啦咔啦的声响后就消失在了毛小豆的视野里。 穿出林子后,悬崖上的风再没有了任何的阻碍,一直放肆又哀怨地在毛小豆的耳边呼呼地吹着。大风瞬间刮过毛小豆的脸颊,吹起他的一部分碎发执意挡住他的一边眼睛,毛小豆甚至没有想起伸手去拨,他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身下。 第198章 因为哪怕视野部分被挡,毛小豆依旧能看见至少在离自己百丈的脚下,滚滚黄河水像是个发怒的巨人一样咆哮而过。而被这巨人一劈两半的是—— 河这一边属于胡人的和河那一边属于汉人的江山。 第110章 等阿拓借着地形的遮挡一路前进终于追上毛小豆时,大老远地就看见毛小豆人站在悬崖边缘那里发呆,周围连个掩护都没有,顾不得在卫王面前暴露自己的位置,阿拓对着毛小豆那里大喊一声。 “德衍,趴下!” 喊完的阿拓忙不迭地向前窜了出去换了另一株大树藏身。几乎在他窜出去的当下身后就传来“哚”的一声,虽然阿拓原来用来掩护身型的那棵树不算太粗,但卫王不但用一箭射穿了树干,而那箭矢在穿透那段树干后依然有着很强的余力,阿拓眼看着那支箭又飞出去很长一段距离后扎进了另一棵树的树干才不动了。 毛小豆也被身后的喊声吓了一大跳,他茫然地扫视了一下周围,没找到什么特别稳当的躲藏地点,尽管如此,他还是赶紧退回树林找了棵还行的树干躲在了后面。 看见毛小豆躲好后阿拓刻意地调整了自己的位置,他找了棵能看见毛小豆的树后面重新躲好了。两个人又开始像最初在卫王那边那样动用手势和口型无声交流起来。 “你真打算往下面跳?我刚刚看了一眼,说这里有上百丈那都是客气了的,你确定我们从这里跳下去不是自己找死吗?” “你看见他刚刚那一箭射穿树干的样子了吗?他已经知道我们就在这片区域了,这里满打满算也就是几十棵树,等他一棵棵试过来的话,我们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那跳下去的时候我们该做些什么?” 毛小豆就算学会了律令术,这辈子也没干过从上百丈山崖上往黄河里跳的事情,他也不觉得他能凭借律令术把他们俩从人变成鸟,就算可以,那个因果也不是他本人可以承受的。所以毛小豆觉得他们得规划一下到底要怎么跳。 “我也不知道,没跳过。”阿拓倒是答得很诚实。 “那你还——” “我也是没——” 这两人的口型都没做完,又一支箭朝着阿拓藏身的大树飞来,被他险之又险地避开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往哪里躲不行,非带着我又绕回这个汉人这里了,你是什么时候和那个汉人这么熟起来的?”卫王一边弯弓搭箭,一边嘴里喃喃自语,他当然不指望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用探究的眼神看着远处的两个目标。 在刚刚那阵的交锋里卫王已经大概发现自己拿阿拓没有办法了,他各种技巧都试过了,阿拓的步法太诡异了,以卫王和他之间的距离来看,即使用十石弓的力道推动的箭矢,这点飞行时间也足够他躲开了。 既然敌人太过狡猾,那就攻敌所必救。卫王将瞄准的方向略略地拉偏了一些后再度射了一箭。 已经换了个躲藏地方的阿拓看见了卫王射箭的动作,但他的武人直觉这一次却没有同之前的数箭一样反馈给他一种浑身气机被锁定的危险感觉。阿拓不信自己还没动卫王就会射偏,那么这种没有被锁定的感觉恐怕指向了更可怕的结果。 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的阿拓连口型都来不及用就在躲着的地方大喊:“德衍躲开!” 毛小豆的反应比阿拓慢了一点,他毕竟不算是个习武之人,所以没有那种气机的感应反馈,但是在心头总是有一种玄之又玄的不详预感的提示之下,毛小豆不管不顾地对着空无一物的四周施展了律令术。 “慢!” 因为精神无法锁定卫王高速飞行的箭枝的缘故,毛小豆干脆将身周的所有空间一起锁定,让一切进入这处空间的物体集体慢了下来。 这种无差别的规则修改终于起效了,毛小豆的眼睛先是看见什么一闪而逝,接着就看见一根箭矢在探入他更改了规则的区域后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姿态直直朝着他的眉心处飞来。 毛小豆当然也是他四周空间里的一样物体,所以这种无差别的规则修改当然也影响到了他自己。所以尽管这支箭已经飞得慢到正常小孩都躲得开了,但行动已经比乌龟还慢的毛小豆却依旧躲不开。但这并不要紧,眼睛已经看见箭矢的毛小豆用精神也能轻易锁定它了。 “落!” 这一次的律令术单独施加在了箭矢上,同时毛小豆又收回了那个无差别律令术的精神链接,所以刚刚明明已经变慢的一切又突然之间加快了。而一旁的阿拓只看见某一瞬间那支箭像是在半空中漂浮了片刻后就一闪而逝。 “唔……” 尽管箭矢已经下落了,但毛小豆锁定它的位置依旧离自己太近了,所以那支坠落的箭矢凭着原来的力气还往前飞行了一段距离,箭头的边缘正好擦过毛小豆的右腿外侧,高速下箭头的锋利边缘飞快地沿着飞行轨迹带出一道不算太深却足够长的伤口。 “德衍!” 见毛小豆受伤的阿拓在原地再也躲不下去了,远处卫王见一箭奏效,又射了一箭过来,怕受伤的毛小豆自己根本躲不开的阿拓两步蹿到对方的位置抱着毛小豆的腰又带着他换了一个躲藏的地方。 “离悬崖那边还有一块石头可以掩护一下,我带你过去,然后咱们就准备跳。待会下去时你抱紧我,我先用刀降一点我们下落的速度,你再用那把戒尺缓上一段,到十丈左右高度时就没事了。等到了河里你做块冰出来,我们攀着那个就能渡河了。” 第199章 自阿拓入了兵家以来,这大概是他做过的最疯狂最离谱的战斗计划,但再离谱它也好歹是个计划,毛小豆尽管内心还不是对此很有信心,但依旧对着阿拓点了点头示意他待会会照做的。 此时的卫王又是一箭射出,阿拓凭着气机感应也感受到了,他单手夹住了毛小豆的腰一个箭步就窜了出去,毛小豆尽可能地放松身体不给阿拓带来任何额外的负担,于是这两个人一个翻身之后躲到了阿拓开头说的那块石头后面。 黄河北面这一块在地上属于黄土高原,大部分地块的土质都很疏松,就算有石头也不是质地特别坚硬的那一种,也就是说,这些石头远没到金刚不坏的程度。可惜无论是阿拓还是毛小豆都没有地这方面的专长,因此他们都以为躲在石头后面就是完全安全了。 想当年飞将军拿着把五石弓曾经错把一块石头当做老虎射穿过,后来知道那是石头后就再也射不穿了。 如今卫王是真的看到这俩人躲在了石头后面,但他手上拿着的是一把十石弓,又从箭囊里抽出他唯一带在身上的那支有寒铁箭头的箭枝。在装备上更占优势的卫王,自信比飞将军更为擅射,于是明知那是块石头他还是开弓了。 168. 阿拓和毛小豆并不是躲到那块石头后面就不动了,事实上是在跑的时候阿拓带着毛小豆快速地走了一段,到了石头后面就把他放下,然后两人一起猫着腰朝着悬崖边继续跑动。 而卫王的箭就是这个时候射进石头里的,寒铁箭头穿入石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怪,不像是任何平常人们熟悉的声响,因此背对着石头的阿拓和毛小豆都没想到那是什么。大老远隔着石头射人的卫王在计算他们俩行进路线的时候也多少有了点偏差,于是明明应该瞄准阿拓的箭枝反而是朝着毛小豆的方向去了。 本来速度快到眼睛看不清线路的箭枝,穿过石头后已经减速到一般正常射速的弓箭的飞行速度了。尽管一开始被忽略,阿拓还是在听到身后不正常的风声时回头看见了飞来的箭。 已经来不及抽刀用刀舞掀起飓风吹飞箭枝的阿拓高喊了一声“德衍”想让毛小豆自己闪避,然而右腿已经受伤的毛小豆纵然脑子知道要躲,但是身体的反应根本跟不上。眼看着那支箭就快要射中毛小豆了,阿拓本能地启动身法,鬼魅般的身影短时间内追上了箭枝的速度,他挡在毛小豆身前抽出短刀试图用薄薄的刀身来挡住那支箭。 阿拓挡得其实很准,那支箭头顶在刀面上发出“叮”一声响。已经穿过了一块石头的箭头依旧带着很大的力道传到了刀身上,阿拓这时候还在试图用刀气将箭头震开。 然而意外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阿拓的刀身在之前用刀舞和卫王的箭枝对撞的时候就已经受了很多暗伤,而卫王的这支箭头偏偏又是寒铁的。最后并不是阿拓的武技不如卫王,而是阿拓的刀字面意义上的不如卫王的箭,那支箭头生生的撞断了阿拓的刀,并带着最后的力道扎进了阿拓的胸口里。 “阿拓!!” 毛小豆在阿拓叫他的时候就反应过来了,然而他的身体既没法让自己逃掉,也没法让他及时转身锁定那支箭好帮上阿拓。等他回头刚刚看清那支箭时,刚好就目睹了它撞断阿拓的刀扎进对方身体的那个过程。什么都没赶上的毛小豆只来得及接住了被箭的余力带着往后退了几步的阿拓。 “我没事,抱紧我,跳!” 第111章 好在那支箭已经经过层层的障碍,所以射进阿拓身体里时没有扎得太深、仍旧能保持清醒的阿拓用手里的半截残刀削断了箭杆,独留一个寒铁箭头扎在他肉里。阿拓用没受伤的那一边的那只手握住剩下那把刀,和毛小豆交待了一声,确定对方已经抱紧自己的腰后就带着他一起面朝卫王的方向后退一步跳下了悬崖。 卫王也看见了这俩人抱在一起掉下悬崖的场景,这种几乎像是殉情一样的姿势让卫王一瞬间露出了惊愕的神情,虽然他的确是想置那俩人于死地,却万万没想到这两个人会是这种死法。 “为了一个汉人?”卫王脸上是一副难以置信又鄙视的神情,所以他又重复了一遍“居然为了区区一个汉人?!” 但那俩人已经掉下悬崖了,没人能回答卫王的质问。留在原地的他只能恨恨地又补上一句。 “既然你这么喜欢和汉人在一起的话,那么死了也是活该。” 卫王在看这两人掉下去后没有费劲穿过山林到悬崖边去检查他们的死活,他知道那下面是滚滚黄河,不知道汉人律令术手段能做到什么的卫王自然以为已经中了箭的人从这么高的地方摔进黄河绝无幸。何况以黄河的流速,等他赶到悬崖边人早就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他就算赶过去看也没用。 于是卫王转身对着跟着一起来的莫题的人再次重复了一遍:“看见没有,那俩个汉人的奸细现已伏诛。是汉人狡猾,在一开始就调了包让你们着了道,好在被本王及时发现才没有造成其他的损失,如果皇兄问起来你们就照实回报就可以了。” “是,王爷。” 然而收队的卫王并没有看见这两人之所以面朝山壁跳下去,是为了让阿拓在掉下去不久后就将刀插进山壁里来缓和他们俩的下坠速度。 黄土组成的高坡真的地质松散,那把刀轻易的就被阿拓插进了崖壁上,然后两个成年男子的坠势连带着这把刀一路割开土层在崖壁上切出一条长长的印痕。 第200章 阿拓本来的计划里他是要用两把刀一起缓和他们下坠的速度的,然而无奈其中一把已经被卫王射断了。两把刀的承重和一把刀比起来简直是有天壤之别,使得他们俩坠落的速度也比阿拓预计中高了许多。 历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刚刚卫王那支箭虽然入肉不深,到底还是伤到内脏了。 在身体没有剧烈用力的时候阿拓还能勉强忽略胸口那里的痛感,但现在他几乎全身都在用力,身后还挂着另一个人的重量的时候那个在身体里的箭头就无法忽视了。阿拓只觉得一口逆血卡在喉咙口,仿佛只要一放松它就能从嘴里喷出来,他只能要紧牙关来抵御眼前的阵阵模糊。 “阿拓!”毛小豆也能感受到阿拓的情况不太好,他想提前接手避免阿拓伤得更重。 “等!”阿拓已经说不了太多话,只能用一个字打消毛小豆的念头。 单刀的消耗速度也比双刀更快,刀刃在高速划开土层的途中迅速卷刃发烫到了阿拓几乎握不住的程度。所以他只好一咬牙将受伤的那一边手也握了上去。手上一发力胸口的肌肉自然也跟着一起发力,两相用力之下箭头开始挤压伤口,让坚韧如阿拓这样的人也不禁闷哼一声。 “阿拓!!” 这一切发生在很短的片刻之内,从他俩自山崖上跳落现在还没降落半程,但是毛小豆眼看着阿拓已经开始坚持不住,于是他将自己的姿势改成单手抱住阿拓的腰,另一手将戒尺抽出握在手里。 “啪”的一声脆响声后,早就已经暗伤密布的另一把刀也终于断掉了,而直到此时的阿拓保持着双手握住那半截断刀的姿势一口血喷了出来,几乎立即失去意识的他被毛小豆单手抱在怀里,两个人在失去所有阻挡之后一起快速下落。 169. “去!”毛小豆这一辈子的精神都没有这么集中过,他根本来不及去确认已经没有反应的阿拓情况如何,而是在控制那根射出去的飞针去找岩壁上可以借力的石头。 飞针带着钢丝在毛小豆的精神牵引之下绕上他们头顶上方一处凸起,在戒尺里的钢丝拉到极致后巨大的拉力和拖着他们下落的力道形成了对冲,那一下的拉力重到毛小豆差点肩膀脱臼。 然而就这样毛小豆也不敢让他们俩就这么挂在半空中,在刚刚借助这股拉力止住坠势后毛小豆再度放松钢丝让两人又从静止开始下落。从刚刚到现在,他们坠落的高度不过悬崖高度的一半,钢丝和飞针的受力都是有限的,他只能尽可能的借用这种方法让他们多下落一段距离。 一次又一次,毛小豆在刚刚确定钢丝将他俩挂住后又主动放松让两人下落,在差不多四五次接近极限的挑战之后他们终于离河面不足十丈了。 此时黄河的声浪轰鸣穿过耳膜,让毛小豆有点精神恍惚,他开始怀疑他们俩这一趟是否能活着回到汉人的地界之上。本来如果阿拓没有受伤昏迷的话,十丈高度对他来讲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本来在他们的计划里,这最后的一段落水过程是该由阿拓来处的。 但现在毛小豆甚至要两脚都用来固定阿拓的身体,确保待会最后那段落水时的冲击力不会把他们俩人冲散,以黄河的流速,如果落水时毛小豆没有拉住阿拓,那估计这一辈子他都再也见不到阿拓了。 钢丝将他俩固定在半空中慢慢晃悠,但是毛小豆估计再晃个一两次它就要断了。没有更多的犹豫空间,他在钢丝再一次晃到比较靠河中见的位置的时候主动放了手。 那股晃荡的力量给了他们俩一个朝着河中间坠落的方向,于是这俩人靠着自己的高度划着一道弧线直接到了离岸快二十丈的河中间。 “慢!” 在眼看着他们快要坠落的那一刻毛小豆再次用了刚刚锁定自身周遭空间让一切变慢的律令。有了这道律令他们落水时倒是轻巧了很多,但同样的,律令涉及范围里多加了一个人让毛小豆承受的反噬也多了很多。 但是已经落进水里的毛小豆哪还能管得上反噬,多亏他们落水轻巧所以下沉的不多,毛小豆拖着一个昏迷的人划了几次水就让他们从水里露了头。 “冰!” 毛小豆将身前的一部分水冻成冰块,然后整个人攀在冰上。阿拓在刚刚落水的瞬间因为水流包围周身激发了身体的求生本能,于是原本已经昏迷的人又生生地醒了过来。他醒来时正好毛小豆把那块冰弄了出来,于是阿拓自己努力跟着攀了上去。 “阿拓?!”还一手拉着阿拓的毛小豆见他清醒内心一松,但是回过头看见阿拓那个从没见过的苍白脸色又让他心凉了下来。 “你……先上去……我还能坚持……” 虽然他们落水的地方已经深入了快二十丈,但那可是黄河,别说阿拓现在受伤了,就算他没事这俩人也不可能攀在冰上生生漂他上百丈到达河对岸。那还是他们能走直线的情况下,可是以黄河的流速,他们又怎么可能凭着一块冰直穿黄河到达对岸。 “那……你坚持住,千万不可以昏过去!” 毛小豆也知道这样是唯一的办法,所以尽管内心再担心阿拓,他也只能放手,自己开始努力爬到冰上。 毛小豆内心从没有如此感激过他即使学了律令术却依旧没有放弃练武,过去一切的努力在如今终于获得了回报。即使没有阿拓的帮助,毛小豆在努力了两次后终于凭着一己之力爬到了冰上。虽然姿势看起来狼狈无比,但好歹他们离得救又更近一步了。 第201章 “我来拉你上来。” 毛小豆趴在冰上努力拉住阿拓,这个时候他们俩也顾不上阿拓伤口那里不能用力了,这两个人几乎是使劲了最后的力气让阿拓也从水里爬上了冰块,在确定自己已经上来之后阿拓一刻都没有多坚持就再度昏迷过去了。 “冰!” 尽管阿拓又昏迷了,但毛小豆依旧顾不上他,他只是将阿拓翻过身让他枕在自己腿上就继续关注他们身处的这块浮冰了。这时候天气依旧还热着,他们身处的这块冰块很快就在河里小了一大圈,于是毛小豆只能不停动用律令术将这块冰继续扩大。 他们几乎是在随波逐流,毛小豆只是在用律令术造冰的时候时不时的用水流将他们俩朝着汉人地界的南边河岸推上一把。但是这么慢慢漂着穿过百丈的河面依旧用了毛小豆很久的时间。而在一次次动用律令术的行为过后,尽管对象大多不是活物,但毛小豆依旧知道自己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明白接下来他们两个人都会陷入一段时间昏迷的毛小豆不能随便找个岸边将他和阿拓拖上去就放手不管,他的目标是黄河流经的那些山洞暗道,从那里上岸的话,他们至少可以昏迷在山洞里,这样多少也可以避免一点两个人都昏迷时的日晒雨淋。 终于毛小豆看中了前方的一处山道,那可能是南岸某个山塬的下方,正好被黄河经年累月冲刷着形成了一个洞口的样子,毛小豆在他们快要接近那处山道的时候全力用律令术推动他们身下的浮冰让它跟着黄河一起流进那处山道里面。 进了山洞里的黄河流速减缓了很多,那条暗道也很窄小,毛小豆哪怕依靠手划了几下也带着那块浮冰靠近了岸边,确保水深已经足够人站立的毛小豆自己从冰上爬下来,又拖着阿拓连带着他身下的冰块一同上了岸。 毛小豆选择上岸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山洞,后面似乎连着一条道还能更加深入的样子,而眼前早就已经开始发黑的毛小豆只是粗略地确认了一下这里没有什么猛兽,又咬着牙拖着昏迷的阿拓到了稍高一点的地势处确保他们不会被淹到。然后在努力摆正了阿拓的身体确保他能躺得舒服点后,毛小豆也是一口血呕在阿拓身上后就人事不知了。 第112章 “去!”毛小豆这一辈子的精神都没有这么集中过,他根本来不及去确认已经没有反应的阿拓情况如何,而是在控制那根射出去的飞针去找岩壁上可以借力的石头。 飞针带着钢丝在毛小豆的精神牵引之下绕上他们头顶上方一处凸起,在戒尺里的钢丝拉到极致后巨大的拉力和拖着他们下落的力道形成了对冲,那一下的拉力重到毛小豆差点肩膀脱臼。 然而就这样毛小豆也不敢让他们俩就这么挂在半空中,在刚刚借助这股拉力止住坠势后毛小豆再度放松钢丝让两人又从静止开始下落。从刚刚到现在,他们坠落的高度还没过悬崖高度的一半,钢丝和飞针的受力都是有限的,他只能尽可能的借用这种方法让他们多下落一段距离。 一次又一次,毛小豆在刚刚确定钢丝将他俩挂住后又主动放松让两人下落,在差不多四五次接近极限的挑战之后他们终于离河面不足十丈了。 此时黄河的声浪轰鸣穿过耳膜,让毛小豆有点精神恍惚,他开始怀疑他们俩这一趟是否能活着回到汉人的地界之上。本来如果阿拓没有受伤昏迷的话,十丈高度对他来讲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本来在他们的计划里,这最后的一段落水过程是该由阿拓来处的。 但现在毛小豆甚至要两脚都用来固定阿拓的身体,确保待会最后那段落水时的冲击力不会把他们俩人冲散,以黄河的流速,如果落水时毛小豆没有拉住阿拓,那估计这一辈子他都再也见不到阿拓了。 钢丝将他俩固定在半空中慢慢晃悠,但是毛小豆估计再晃个一两次它就要断了。没有更多的犹豫空间,他在钢丝再一次晃到比较靠河中间位置的时候主动放了手。 那股晃荡的力量给了他们俩一个朝着河中间坠落的初始方向,于是这俩人靠着自己的高度划着一道弧线直接掉到了离岸快二十丈的河中间。 “慢!” 在眼看着他们快要坠落的那一刻毛小豆再次用了刚刚锁定自身周遭空间让一切变慢的律令。有了这道律令他们落水的时倒是轻巧了很多,但同样的,律令涉及范围里多加了一个人让毛小豆承受的反噬也多了很多。 但是已经落进水里的毛小豆哪还能管得上反噬,多亏他们落水轻巧所以下沉的不多,毛小豆拖着一个昏迷的人划了几次水就让他们从水里露了头。 “冰!” 毛小豆将身前的一部分水冻成冰块,然后整个人攀在冰上。阿拓在刚刚落水的瞬间因为水流包围周身激发了身体的求生本能,于是原本已经昏迷的人又生生地醒了过来。他醒来时正好毛小豆把那块冰弄了出来,于是阿拓自己努力跟着攀了上去。 “阿拓?!”还一手拉着阿拓的毛小豆见他清醒内心一松,但是回过头看见阿拓那个从没见过的苍白脸色又让他心凉了下来。 “你……先上去……我还能坚持……” 虽然他们落水的地方已经深入了快二十丈,但那可是黄河,别说阿拓现在受伤了,就算他没事这俩人也不可能攀在冰上生生漂他上百丈到达河对岸。那还是他们能走直线的情况下,可是以黄河的流速,他们又怎么可能凭着一块冰直穿黄河到达对岸。 第202章 “那……你坚持住,千万不可以昏过去!” 毛小豆也知道这样是唯一的办法,所以尽管内心再担心阿拓,他也只能放手,自己开始努力往冰上爬。 毛小豆内心从没有如此感激过他即使学了律令术却依旧没有放弃练武,过去一切的努力在如今终于获得了回报。即使没有阿拓的帮助,毛小豆在努力了两次后终于凭着一己之力爬到了冰上,虽然姿势看起来狼狈无比,但好歹他们离得救又更近一步了。 “我来拉你上来。” 毛小豆趴在冰上努力拉住阿拓,这个时候他们俩也顾不上阿拓伤口那里不能用力了,这两个人几乎是使劲了最后的力气让阿拓也从水里爬上了冰块,在确定自己已经上来之后阿拓一刻都没有多坚持就再度昏迷过去了。 “冰!” 尽管阿拓又昏迷了,但毛小豆依旧顾不上他,他只是将阿拓翻过身让他枕在自己腿上就继续关注他们身处的这块浮冰了。这时候天气依旧还热着,他们身处的这块冰块很快就在河里小了一大圈,于是毛小豆只能不停动用律令术将这块冰继续扩大。 他们几乎是在随波逐流,毛小豆只是在用律令术造冰的时候时不时的用水流将他们俩朝着汉人地界的南边河岸推上一把。但是这么慢慢漂着穿过百丈的河面依旧用了毛小豆很久的时间。而在一次次动用律令术的行为过后,尽管对象大多不是活物,但毛小豆依旧知道自己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明白接下来他们两个人都会陷入一段时间昏迷的毛小豆不能随便找个岸边将他和阿拓拖上去就放手不管,他的目标是黄河流经的那些山洞暗道,从那里上岸的话,他们至少可以昏迷在山洞里,这样多少也可以避免一点两个人都昏迷时的日晒雨淋。 终于毛小豆看中了前方的一处山道,那可能是南岸某个山塬的下方,正好被黄河经年累月冲刷着形成了一个洞口的样子,毛小豆在他们快要接近那处山道的时候全力用律令术推动他们身下的浮冰让它跟着黄河一起流进那处山道里面。 进了山洞里的黄河流速减缓了很多,那条暗道也很窄小,毛小豆哪怕依靠手划了几下也带着那块浮冰靠近了岸边,确保水深已经足够人站立的毛小豆自己从冰上爬下来,又拖着阿拓连带着他身下的冰块一同上了岸。 毛小豆选择上岸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山洞,后面似乎连着一条隧道还能更加深入的样子。 而眼前早就已经开始发黑的毛小豆只是粗略地确认了一下这里没有什么猛兽,又咬着牙拖着昏迷的阿拓到了稍高一点的地势处确保他们不会被淹到,然后在努力摆正了阿拓的身体确保他能躺得舒服点后,毛小豆也是一口血呕在阿拓身上后就人事不知了。 170. 慕容冲死死盯着眼前的窟咄,似乎是不太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那句话。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窟咄看着慕容冲那副一定要深究到底的样子,怕一句话说错把慕容冲得罪得更狠了,所以话回得相当没有自信。 “我是说,我好像看见使者大人了……” “你是说,你在长安城见到的那个人,你确定?” 慕容冲一把抓住窟咄的衣襟,虽然他才是那个一直在嘴里说着阿拓会没事的人,但当有另一个人来给了他一点点希望的时候,他又怕最后只是一场空。 “我……太远了我只能见一个背影,但是使者大人用的刀很好认,所以我只能确定看见了他的刀。也有可能……那把刀被苻坚老儿的人捡走了……” 窟咄哪里敢保证这种事情,到时候如果慕容冲确认其实是苻坚的士兵捡走了阿拓的刀,他从哪里再赔一个大活人给对方。 由于阿拓和诸葛承装作逃散的散兵游勇和苻坚的大部队走的两个不同的方向,慕容冲想追阿拓的话就必须分兵,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情报分兵到底值不值得这是谁都不能保证的事。 “哪怕就只有他的刀……”慕容冲低头想了想就做了决定,哪怕真的只拿回阿拓的刀他都要追上去看个明白。 “你看见的那个人,他往哪里走了?” “那里往北那条山路。”窟咄不愧在长安住了好几年,周围的路的走向他都很清楚。 “那条路倒是很好认,那两边都是高坡只中间一条窄道可以骑行而过,过了那条道就是黄河的渡口。陛下要追的话,只要另外派一队快马一路跟进去就可以了。” “不,我带人亲自去追,你和大将军他们就按原计划去抄苻坚后路就行。” 窟咄和慕容冲身后的将军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分兵,但慕容冲本来来追苻坚就是为了要给阿拓报仇,现在有了疑似阿拓的情报他就更加顾不上苻坚那里了。所以他才会一反正常军事常识的自己带着分兵的骑兵队去追疑似阿拓的人,而去追苻坚的大军主力则是交给了手下人来带。 但是慕容冲这种反常识的操作反而正好破了阿拓的布置,以至于本来很随意骑着小魏跟在阿拓身后的诸葛承频频奇怪地看向身后。 “怎么了?”阿拓也发现了诸葛承的异常。 “似乎有一队骑兵跟在了我们身后。” “嗯?这里又不是苻坚大队人马前进的方向,为什么会有人追过来?” “不知道,机关鸟在天上看见的就是这样,我一开始以为他们是想要包抄,但现在看来他们就是冲着这个方向来的。” 第203章 “不行,我们得加快速度了,骑兵的速度太快了。”诸葛承虽然能借着天上机关鸟的视野看见一切,但对现状却没有太多的办法。 他们走的是一条往北的山路,这种地形里两边都是高的土坡,只留中间一道沟壑低地可供马匹通行,所以无论逃的还是追的都是在那一条路上走到黑。如果是更复杂一点的地形的话,诸葛承完全可以凭着视野的优势提前避开那支大军。 “你觉得那支骑兵是冲着我们来的吗,还是北面另有慕容冲的目标?”诸葛承希望阿拓提供一点思路,毕竟他在慕容冲身边那么久,更了解对方的想法和情况。 虽然想来也觉得荒唐,但阿拓真的有种预感,觉得慕容冲就是冲着他来的。毕竟诸葛承全程没见过慕容冲当面,不知道他为了阿拓做了多少超过一般人想象的荒唐事。到现在阿拓都不敢告诉诸葛承慕容冲居然给他起了个“凰帝”的名字。 只是阿拓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暴露的,明明长安城里已经没有认识他的人了啊,为什么慕容冲像是事先知道的那样等着他出长安城后再来追他们。所以对于诸葛承的那个问题,阿拓也没有太好的答案,不过安全起见他还是决定赶紧离开远点为妙。 “我说不好,但我们最好还是加快速度。”阿拓看了看诸葛承身下的小魏。 “你还能再骑快点吗?” “我……我……” 以前诸葛承推三阻四不肯认真学阿拓教他的骑术的恶果终于出现了,阿拓见他支支吾吾也就干脆不问了,他操纵着自己的马靠近了小魏。 “放松别动。” 阿拓说完一句后就侧过身把手伸了过去一把夹住了诸葛承的腰,单手把他从小魏身上举了起来。阿拓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们的马都还在奔驰,这种在奔跑的坐骑上腾空的危险体验即使有阿拓的提前示警依旧让诸葛承吓得叫了一声。 多亏了诸葛承比阿拓矮了大半个头,也比他瘦了不少。所以阿拓那个大人夹小孩的动作居然也没出什么问题,诸葛承叫归叫,还是被阿拓单手抱着从小魏身上移到了他的身前,确定诸葛承已经坐稳之后,阿拓直接单手圈住对方,另一手执起缰绳。 “让小魏跟好我们。” 交待完这一句后,阿拓开始全力催出坐骑的速度。 阿拓的马虽然是匹好马,但它驮着两个人自然是慢慢落下了速度。而慕容冲带来的又是大燕最精良的骑兵,所以尽管阿拓努力试图拉开双方的距离,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近了。 双方那么一逃一追就持续了大半夜,而到天光乍亮的时候,依旧是阿拓他们这么一门心思地逃,慕容冲带人锲而不舍地追。到了这个份上,连诸葛承都确认后面就是来追自己这俩人的了,而这里离出口的渡口却还有半天路程,而此时知道已经逃不掉的两个人只能回过身面对追兵了。 诸葛承看着远处那队骑兵快速接近,一马当先那个人果然比机关鸟的视野里看起来更加好看。这是诸葛承和那位艳绝天王后宫佳丽三千的男人第一次当面见面,而比起诸葛承脸上的镇定,慕容冲的脸色就要精彩许多。 因为阿拓看见慕容冲这么直直冲过来的样子,本能的又把诸葛承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我现在是该问你为什么没死,还是该问他到底是谁?” 这就是慕容冲和他的“凰帝”生死相隔一阵后见面的第一句话了。 第113章 历来情债这种东西最千奇百怪没有道,因为情之一字本来就不是用道撑起来的东西。于是用情的不请自来,承情的避之不及,可惜大家追追逃逃一路向北,不该见面的人到底还是见面了。 慕容冲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愤怒,他大老远就确定马上那个人是阿拓,但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见了那个坐在阿拓身前的人。而比他们俩人共骑一匹马更刺眼的是阿拓搭在诸葛承腰间始终都没放开过的那只手。 和慕容冲还有阿拓比起来,诸葛承那个清丽的面孔和小整整一圈的骨架实在是太典型的来自南方的汉人长相了,而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慕容冲的愤怒更加沸腾了。 “这是你那位北府出身的少爷?不是说汉人待你如猪如狗吗,那现在你们这样又是在干什么?” 面对慕容冲一脸受伤的质问,阿拓只能长叹了一口气。因为如果要他解释关于他和诸葛承的事,那真的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而比起故事太长这件事更致命的是,就算他把一切来龙去脉都解释清楚了,也完全无助于解决目前的情况。 “我听说您年初已经称帝改元了,恭喜陛下了。”于是阿拓只好说了一句和现在的状况没什么关系的吉祥话试图混过这种尴尬场面。 然而慕容冲从来不是个按牌出牌的皇帝,能把自己的大军丢给手下,自己带着队人来追一把刀的皇帝怎么会因为一句吉祥话就放弃他的质问。相反的,慕容冲终于想起他的皇帝身份还是可以用来压人的。 “是啊,我已经是皇帝了,所以你是要我摆皇帝架子才肯说实话吗?那就告诉孤,那个汉人他是谁?!” “陛下,长安大乱,天王出奔,大单于已经追过去了,您围了长安城那么多天,眼看着胜负就要分了,您真的还有闲情在这关心他是谁这种小事,而不去管管长安城的情况吗?” “小事?在你眼里这种是小事是吗?!” 第204章 阿拓建议没有起到任何的安抚作用,反而将慕容冲的怒火点得更旺了。 而比这话本身更加伤人的是,从慕容冲带着人马过来一直到现在,阿拓大概是对于来自对方敌意的本能防御,所以尽管不再跑马了也依旧单手紧紧的圈住诸葛承,就这个动作本身就足以让慕容冲嫉妒到面目狰狞了。 “我一直以为不是我不可以,而是因为我是个男人。” 慕容冲怒极反笑,这种浓烈的表情配上他艳丽的脸真是搭的恰到好处,就好像淡然的表情也更能衬托诸葛承那样。 “原来不是因为是男人所以才不可以,而只是我不可以……”慕容冲开始惨笑起来,身体因为过分愤怒而开始颤抖。 “他一个汉人,他凭什么?他怎么配!!!” 然而慕容冲带着满腔怨恨的质问只得到一片沉默作为回答。 诸葛承估计自己要是开口只会在这种场面里更加火上浇油,而阿拓实在是不知道该从哪里回答起,难道照实说明只凭他是诸葛承所以哪里都配吗?这种杀人诛心的回答实在是太超过阿拓的道德底线了。 “说啊!!他凭什么让你喜欢他!” 可是长久得不到回答的慕容冲却丝毫没有感受到阿拓的“善意”,他只有一种同时被面前两人忽略的羞愤感。慕容冲已经是皇帝了,皇帝有皇帝的尊严和骄傲,所以死也要死个明白。于是明明感情的事本来就没有道,可慕容冲却还在硬求阿拓给他一个道。 像慕容冲这样的绝世美人,在情场上肆意纵横,就好像是那些千古名将出入战场是一样的。就连堂堂天王陛下,曾经接近掌控整个天下的人物,还不是见了慕容冲一眼就败在了他的脚下。 可是绝世美人在情场里也是孤独的,在慕容冲面前,世人那些平凡无奇的长相留不下一点印象,就像是普通人也无法在天下无敌的高手面前过上一招半式一样的道。间或会有一两个面相上还算能入眼的,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慕容冲人生的起点是皇子,第一个男人是大秦天王苻坚,所以习惯了英雄人物的他实在是无法忍受那些绣花枕头。 然后阿拓出现了,他比天王年轻,比天王勇武,比天王懂得尊重慕容冲,却又和慕容冲有着同等却别样的美丽。阿拓就像是上天在那个孤独情场上赐予慕容冲的礼物,告诉他不必再在泥潭里自卑于过去,也不用在高崖上绝望着未来。 可以说,阿拓除了出身以外没有任何缺点,而出身是一个人无能为力的事情。慕容冲懂得英雄不问出处,所以才会给阿拓起了一个“凰帝”的名字,在他的心中,奴隶出身的阿拓就像是皇帝一样尊贵,他始终相信像阿拓这样的英雄总会有展翅高飞的一天的。 阿拓对慕容冲来说,是情场上的那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所以慕容冲与他遭遇了也缠斗了,败下阵来后臣服得心甘情愿。阿拓是慕容冲世界里情场上的帝皇,向最尊贵者低头投降本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可是现在慕容冲却看见了诸葛承。因为是初见,慕容冲没法知道诸葛承到底有什么能耐,却至少能看清诸葛承的脸。哪怕以慕容冲现在这样带着满腔怨恨的眼光看起来,诸葛承却依旧是好看的。 物一向是以稀为贵的,人也是一样,阿拓和慕容冲两个胡人,虽然美得各有千秋,但终究是两种不同品种的牡丹,他们只是在各自的那一种里美到了极致才显得特别相称。而诸葛承不一样,他那个典型的南方汉人的纤细清雅长相与胡人太不一样了,于是一朵兰花在万朵牡丹里看起来特别显眼。 偏偏慕容冲还不得不承认,哪怕是在汉人里,诸葛承也是极品的兰花,如同阿拓和他本人在胡人里那样在他们各自那种美的概念里挑不出一点毛病。而仅仅从性的审美角度来看的话,牡丹配牡丹虽然花团锦簇,却繁华太过,看得久了会显得重复而乏味,倒是牡丹与兰花一起,浓淡相宜,既对称又对比。 于是慕容冲看着眼前的诸葛承莫明的生出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来。 172. 还好此时的慕容冲不知道诸葛承是诸葛承,不知道既生瑜何生亮这句话就是为了他们家而生的。不然的话慕容冲大概能和当年的周公瑾那样生生地对着眼前的诸葛承呕出一口血来。而事实上都不用知道诸葛承的身份,光眼前这些就已经足够慕容冲郁闷的了。 阿拓、诸葛承、慕容冲,他们加起来是三个人。三个人在战场上也许还能各打各的,但三个人在情场上又怎么能各爱各的呢? 慕容冲看阿拓揽着诸葛承揽得轻车熟路,而诸葛承靠着阿拓也靠得所当然,他才明白原来那两个人才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而他只是阿拓手下某个大概有名有姓却终归不太重要的败军之将。 慕容冲的凰帝依旧是凰帝,然而凰帝的凤皇却不是他。 情场上的失败甚至比战场上的失败更让慕容冲觉得屈辱,因为战场上失败了似乎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而慕容冲甚至都没能做到让阿拓主动碰过自己哪怕一次。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他就可以!!” 慕容冲的悲愤已经清晰到如果周围的草木可以开口都能替他说明的程度了,阿拓觉得自己再不说点什么的话,慕容冲身后的骑兵们估计是不会放过他们两个了。虽然他和诸葛承都能以一敌百,但他自问和慕容冲之间没有什么刻骨的仇恨和一定要开战的必要。阿拓实在觉得在这种彼此人数悬殊的情况下,就算打得过也没必要陷入这种无意义的战斗。 第205章 “他是……一个对我来说独一无二重要的人。” 阿拓可以在用兵上用点奇谋诡计,但是用情上他一向堂堂正正从不迂回。在情场之上,他救不了慕容冲,却也不会因此就隐藏诸葛承。阿拓对于诸葛承的心意是可以昭告天下,敬告世人,写进史书里让后世知晓的,所以对着慕容冲他依旧没有隐瞒。 可慕容冲却宁愿阿拓骗他,由多扯都可以,那样他的失败就好像有了一块遮羞布,就好像在这场情战里他们其实彼此斗得难分难解,最后慕容冲只是因为入局晚了成了那个惜败的人。 可惜阿拓在面对慕容冲时心如止水纹丝不动,现在又来对着诸葛承的身份一锤定音,慕容冲连一个欺骗自己的由都编不出来。各种找不到出口的情绪在慕容冲的胸口翻腾,让他很想拔出刀来随便砍点什么来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 慕容冲是这样想的,于是他就这样做了,他早已是皇帝了,随心所欲做他想做的事情也很久了,因而忘了他身后的人有时会从皇帝的行为里揣测皇帝的意图,然后用那种意图去指导自己的行为。 阿拓以为实话实说会对慕容冲比较好,可他忘了慕容冲也许会接受他的实话,但是皇帝不行。也不是身为皇帝总是要成为所有事情的赢家,只是世间有条罪名叫大不敬,当皇帝是输家时其他人不会说得像阿拓现在这样直白。 于是当慕容冲因为过度愤怒而拔刀时,他的士兵们以为那是杀戮的讯号,所以他们也整齐地拔出刀,对着他们心中明明应该站在皇帝身边,却因为一个汉人而背叛所有人的阿拓和诸葛承冲锋了。 第114章 诸葛承从刚刚开始就在暗中准备,他并不是很看好阿拓和慕容冲的解释。 倒不是诸葛承仗着自己被喜欢所以可以肆意编排别人,只是他多少能解阿拓对于慕容冲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存在。谁突然发现自己最重要的存在心里却只有别人,这种痛苦都是没法用简单两句话来安慰和平息的。 于是早就隐藏在周围山里的三只石虎从暗处跳出来,以鬼魅般的身影跳起拍击马背上的骑兵,将它们从马上一一扫了下来。诸葛承做得很克制,毕竟这件事主要的问题还是在阿拓和慕容冲之间,诸葛承不想上来就大肆屠杀慕容冲的士兵让双方的关系变得更加无可挽回。 经过诸葛承的操作,外围的骑兵们都已经落了马,于是阿拓执起刀在面前划过一道弧线,巨大刀风像屏障一样隔在他们和冲锋的马队之间。打头阵的那些失去骑士操作的马匹被刀气惊扰,本能的立起,又直接堵了后面还在向前的骑兵们的道路。这段冲锋于是变得乱七八糟,戛然而止地停在了阿拓和诸葛承身前。 失了先机又看见对面两个人那神乎其技的操作的骑兵们茫然地停在那里,他们回过头等着慕容冲的命令,于是阿拓趁这个间隙赶紧向慕容冲求情。 “他与我和陛下的事情无关,请陛下别难为他。” 往常如果阿拓为了什么人求慕容冲,那个人哪怕犯了什么能死十次的罪名慕容冲都会放他一马。偏偏可惜的是,这一次他是为了诸葛承求情。 “你让我别难为他?如果我非要难为他呢?!” 阿拓看着眼前这些近在咫尺的骑兵们,现在他和诸葛承几乎被他们包围,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倒是真的不会太怕他们,大不了边打边退就好。如果诸葛承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也能给他的机关兽一个命令让它们慢慢干掉这些人。偏偏诸葛承这个连马都不怎么会骑的人自己陷在这群骑兵中间,这中间可能的危险就让阿拓不敢轻易开战了。 “陛下,我可以任你处置,请你放过他……” 阿拓低下头垂下眼睛,对着慕容冲做了一个表示臣服的表情。 “阿拓!” 知道阿拓是认真的诸葛承皱着眉头回过头看着他,他知道阿拓不敢开战的由,但那只是一个可能而已,诸葛承当然有能力突围,至于会不会受伤,如果运气够好的话阿拓的担心也有可能只是多余。 “原来你是叫阿拓是吗?刚刚的那阵我从没见你用过的刀风还有这些石虎,还有在长安的事情是你故意策划的?你那个汉人北府家的奴隶出身的事情也是假的对吗?”慕容冲的语气带着一丝疲惫。 “说吧,你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173. “那个北府奴隶出身的身份的确是我们编的,一开始,我只是想接近慕容泓而已。因为关于祭天局那件事,慕容泓原本打算用来替鲜卑完成血祭的祭品就是我。” “鲜卑王血才能祭天,那就对了,你是原本代国的那一支王族。我就说,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只是个奴隶。”慕容冲哼笑一声。 “所以本来你就是来杀慕容泓的?” “那倒不是,我只是听说大燕这里有人要拿我在长安血祭,别的一概不知,我为了不想一味逃亡才想接近慕容泓打听事情的真相的。而阿承也只是想帮我躲过祭天的命运,所以全程帮我出谋划策到那天我到了军营为止,后面和陛下的那一串事情完全就是意外,我本来也没想到会变成那样的。” 阿拓说了这么一长段,慕容冲只听到“阿承”两个字,那个亲密的称呼和那个尊敬却冰冷的“陛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对于阿拓来说完全只是个意外,甚至在慕容冲知道世上有阿拓这个人以前,阿拓和他的“阿承”就早已是亲密无间的关系了。于阿拓来说,慕容冲不但无关,而且多余。 第206章 可是凭什么?他们都是鲜卑的天之骄子,是胡人里最尊贵与勇武的血脉,天生他们本应让他们这两支王血互相扶持,互相成就,一同逐鹿万里江山。他是凤皇,他是凰帝,他们凤凰比翼、皇帝君临,他们才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个汉人的“阿承”他算什么,难道就因为他先慕容冲一步认识了阿拓,于是便可以这么生生地横在了自己和阿拓之间? 趁现在还不迟,哪怕用些不入流的下作手段,慕容冲都要将这个汉人踢出局,最终阿拓会明白,他慕容冲才是那个更能帮上他忙的人。 “好,你过来,我放过他。” 慕容冲根本不知道阿拓和诸葛承真正的能耐有多大,总以为自己可以用层层大军困住他,却不明白阿拓这样妥协只是为了给诸葛承求一个十全的安稳而已。 “可以。” 阿拓自己翻身下马,又在底下托了诸葛承一把让他也下了马。胡人里还没成年的小孩都会在马上睡觉了,所以诸葛承这种一看就不会骑马的样子让慕容冲在一旁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哼声。 “我随陛下走了,你自己骑小魏离开吧。”阿拓转身嘱咐了诸葛承一句,却又在慕容冲看不见的背地里用口型对诸葛承说了一句。 “渡口。” “给他让条路。” 慕容冲很守信,他倒不是真的在乎诸葛承的性命,只是如果他当着阿拓的面真的对诸葛承做了什么,怕阿拓会为此而记恨他一辈子。他的起点已经这么糟了,不能另外再给他们俩之间制造麻烦了。 “但是你记住了,我放过你并不代表我愿意让你活着,所以你这一辈子最好不要踏上大燕地界,否则我不保证你会遇到什么。” 诸葛承并没有去接慕容冲的口头威胁,只是默默地自己骑着小魏从骑兵们空出的那条小道上离开了。但是离开的只有小魏,那三只石虎已经又回到暗处隐藏了,而天上的两只机关鸟还在遥遥地监视着这些人,而这些慕容冲都不知道。 在阿拓纵马骑至慕容冲身边后,那些骑兵们在他们身后自动并拢顺便封住了阿拓的后路,阿拓并没有回望诸葛承离去的身影,只是沉默地低着头跟在慕容冲身边。对于他的这种状态慕容冲已经习惯了,所以并没有强要去打破这种沉默。 许久之后,阿拓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抬起头看着慕容冲,早就关注着阿拓的慕容冲立即露出那种有什么话你尽管说的表情。关于慕容冲在阿拓面前那个讨好的姿态,并没有因为他变成皇帝后就有了什么变化。 “陛下不问我长安的事我到底为什么那么做吗?”现在只有他们俩人单独骑在队伍的前方,他们身后的骑兵们自然懂得刚刚发生了什么,不会去打扰他们的陛下和那位的私人时间。 “如果你问的是慕容暐的事,我不在乎他,不听也无所谓。如果你问的是你假死骗我的事,我大概知道是为了什么,所以不想听。”慕容冲回答得太直白又太决绝,于是阿拓只能无言地看了会天空。 许久之后,也不管慕容冲有没有在听,阿拓低下头开始解释。 “慕容暐问姚苌借了兵马,打算在长安起义成功后就用那些兵马配合着族内的老人一起卸了你的权,然后改立他的儿子为太子。作为交换,他会把长安让给姚苌,自己带着鲜卑族人东归。” “嗯,所以你为了我策划了他的死不是吗?” 阿拓的丁点好意足够慕容冲开心很久,何况是这种扶他上位的大事。对于慕容冲来说,阿拓大概真的是他人生里的贵人,他的两次行动,一次让慕容冲成了皇太弟,另一次让慕容冲成了燕帝,也难怪慕容冲的眼里只有他。 而就在刚刚,阿拓决定临时修改一下他的计划,既然他暂时又回到燕军的势力里了,那么长安这场戏也不能只让诸葛承一个人唱。反正诸葛承的机关鸟依旧在天上关注他的去向,他应该也会在黄河渡口那里等着自己,阿拓尽可以借着燕军把想做又没做完的事情做完再走。 “陛下,大单于现在应该已经堵住天王了,既然他不仁,那也莫怪我们不义。现在他螳螂捕蝉,该我们黄雀在后了。” 慕容冲就知道他和阿拓会配合得很好的,本来他这里找到了阿拓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后就想起他那去追苻坚的大军主力了,现在一想到姚苌也曾算计过他,他就恨不得把苻坚连姚苌一起处掉。只可惜慕容冲很清楚,他派去那位将军堵堵穷途末路的天王也就算了,对上姚苌是压根没有胜算的。 而阿拓的提议正好和他想到一块去了,而且等他们赶到后军队就可以交给阿拓指挥了,等事了之后他当着众人的面澄清阿拓实则高贵的身份后就能名正言顺的给他封王了。一想到未来的美好日子,慕容冲不禁笑了起来,绝世牡丹在一条不知名山中小道独为了一人盛放。 “好啊,都由你。” 第115章 等慕容冲为了追阿拓和诸葛承这一大圈绕完,重新回到五将山附近时,姚苌已经追着苻坚到了新平了。 图穷匕见时,连更伟大的那个大秦的始皇帝都失去帝王风范地绕柱走了,如今身边只剩十来人的大秦天王也没有好上太多。 姚苌再一次将苻坚堵住后继续逼问传国玉玺的下落,这一次再没有老将军来替苻坚挡住敌军了,所以在姚苌数次逼问不成后,那位差一点统一天下的天王还是在一座破庙里很潦草地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 第207章 而做完这一切的姚苌正要带兵回营时,却在身后发现了慕容冲的兵马。本来这时阿拓和慕容冲还没有赶回来,而那位将军本来得到的命令只是追杀苻坚而已,发现姚苌已经先行一步后的他只是在原地按兵不动静待跑去追人的慕容冲而已。 但是阿拓一开始替他们引导的位置实在太好了,慕容冲的大军刚刚好堵住了姚苌所有的去路,给人留下一种他们是刻意为了姚苌而来的架势。 本来姚苌弑主后就心神不宁,觉得谁都能借着这个由头再扯起一张反他的大旗来,结果苻坚尸骨还未寒他转身就看见了慕容冲的人。自己心里有鬼的姚苌怕慕容冲那边借着什么胡部大义动摇他的军心,于是就干脆恶人做到底的先出手攻击了。 慕容冲的大将军在姚苌的人发起攻击时完全是傻眼的,在他的认知里,姚苌还是自己的盟军,但现在无论他怎么看,那些盟军都是在向自己前锋队伍发起冲锋。 这位大将军应变不行,但守成还是有余的。大军即使在待命中,该摆的军阵和军纪还是弄得规规矩矩的。尽管姚苌那里先发起冲锋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但对面还是没有占到多大便宜。 一边着急慌忙,一边不知所谓,这两边的士气都很一般,于是各自的军队犬牙般咬合在一起,士兵与士兵们互相纠缠成一团,在天上的机关鸟眼里就是一副乱打的景象。 这些被诸葛承看在眼里的东西又借着隐藏在阿拓身边的一只小型侦查鸟传递给了阿拓。而慕容冲就看着阿拓突然稍稍拉了拉马头,要带着他身后的骑兵稍微偏离一点原定的行军方向。 自阿拓回归后那些骑兵自然又全归了阿拓指挥,自然阿拓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而慕容冲只要阿拓不转身去找诸葛承,哪怕刀山火海都愿意跟着他去。众人就这样连问也不问地就跟着阿拓绕到了姚苌大军的侧后方。 这一次阿拓再没有任何保留,黑色杀气从他身上不停溢出,直到笼罩他身后的每一名骑兵。 那些骑兵们觉得内心中莫明涌起一股力量,这股力量让他们战意盎然,仿佛能横扫阻挡他们面前的任何敌人。如果有人可以仔细分辨的话,会发现每个骑兵的瞳孔里时不时地闪烁着一丝浅浅的红光, 阿拓将手中刀平举之后一刀挥出,黑色杀气在每个骑兵头顶组成一个阵势,每个士兵们心底升起一种明悟,阿拓就是整个队伍的灵魂,而他们只要遵循杀气的指引前进就可以了。 “全体听我号令,冲锋阵型,杀!” 整个骑兵队在阿拓的带领下,犹如一个整体一样轻巧地穿过前方一切障碍,整个队伍的阵型保持的如同前进的水流般自然分开又自行合拢,即使遇到树林也如同游鱼穿过石缝间那样轻巧而流畅。 在慕容冲惊叹而狂热的眼神里,阿拓带着整个骑兵队穿过一般骑兵绝不可能用冲锋穿过的地形,出其不意地从姚苌军队的后方杀了出来。 这些骑兵本来就是慕容冲手下最精良的部队,对上姚苌放在后方的队伍本来就有优势,现在再加上阿拓的杀气加持,两相叠加之下几乎每一个士兵们都打出以一敌十的气势。而最前方的阿拓更是杀气全开,刀气一扫之下,就有几名姚苌的士兵一命呜呼。 风水轮流转,这世间本就没有永远的赢家,但姚苌没想到他的现世报来得这样快。他才把他当年的主君打到丢盔弃甲追到穷途末路,一转身就快被自己的盟友打垮了。姚苌搞不懂慕容冲哪里找来这么个高人,自他身上蔓延开来的黑气让他的士兵陷入其中后瞬间变得恐惧崩溃,自身武艺又强到可以随意发出刀气的地步。 觉得自己不能和燕军硬拼的姚苌开始收拢队伍撤退。而阿拓不依不饶地准备痛打落水狗,他带着人到了刚刚负责主力部队的大将军那里准备继续整合一下追击的队伍。 大将军没想到慕容冲那个去追一个死人的计划真的可以成功,所以惊讶地大张着下巴看着“死而复生”的阿拓。不过燕军上下对于阿拓早就已经熟悉了,不用慕容冲吩咐,大将军自动交出了大军的控制权。而阿拓重新整合了一下适合追击的队伍就追着姚苌的败军去了。 这一路的追击战其实并无太大悬念,但因为姚苌不断地断尾求生地丢下一部分军队阻碍阿拓的行军,自己则往不适合追击的复杂山路地形里逃跑。姚苌以为自己可以逃掉的,却不知道阿拓的斥候是在天上看着他逃的。 不论姚苌走什么小道,阿拓都能随后带着队伍追上他。这种堪称奇迹的事情一再重演后,姚苌那里的士气已经跌到谷地,而慕容冲这边则是士气高涨到有人开始高呼着“大燕” “鲜卑”这些口号。终于,在一个悬崖边的绝路上,阿拓和慕容冲把姚苌堵住了。 “慕容小儿,孤自问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这样背弃我们之间的盟约,不怕上天厌弃吗?” “笑话,你为一己私利弑杀天王陛下在前,我只是在替那位陛下报仇而已,上天要厌弃的是你才对。何况你和慕容暐暗中计划的那些事,你以为孤不知道吗?死到临头了还在撒谎,也难怪天也要亡你。” “慕容冲!你这个只知道靠脸——啊——”在姚苌可以说完他的那句诅咒之前,阿拓一刀给了他一个痛快,然后他回过头对着慕容冲说了声抱歉。 “陛下,这人下面的话恐怕不堪入耳,请恕我擅自主张。” 第208章 “杀得好,我又怎么会怪你呢。只是我已经同你说了几遍,叫我阿冲或者凤皇都好,为什么还要叫我陛下这么见外呢?” “因为陛下,我要请您宽恕我的另一个自作主张。”阿拓以汉人的礼节对着慕容冲深深作了一个揖。 “我侥幸得了陛下垂青,实在是惶恐至极,只可惜我已经有了阿承了,所以请恕我此生都无法回应陛下了。我也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弥补不了陛下,尽管如此我还是多少想在离开前为陛下再做一点事。” 阿拓边说边往悬崖边靠近,并用一刀砍向地面的刀气阻隔慕容冲和其他想要冲过来的人。 “陛下您这样的人物,的确值得别人付出所有的感情来敬您爱您,只是这个别人不是我而已,我给不了您任何承诺,只能为您杀了姚苌,并将长安献给您作为我最后的礼物了。” “阿拓!!!”慕容冲高喊着阿拓的名字,而阿拓已经面色从容地向后仰倒,而早就在悬崖边缘的他因为这个动作而直接掉下了悬崖。 等慕容冲一边尖叫一边冲到悬崖边缘向下看时,却看见一只巨大的机关鸟爪子上抓着阿拓朝着另外的山头飞去。 “阿拓!!!” 这一幕就是慕容冲的人生里和阿拓的最后诀别。 175. 毛小豆睁开眼睛的时候洞里依旧昏暗一片,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毛小豆的眼睛盯着洞顶的一块岩石看了会,让模糊一片的眼睛重新慢慢聚焦。然后毛小豆转过头,看见了他身边依旧昏迷的阿拓。 “阿拓。” 毛小豆嘴里哼哼着努力将身体翻过来,他的脑袋里依旧像是有个人拿着根木头在撞钟一样。过度使用律令术的反噬依旧没有平息,要不是想着身边还有一个阿拓的话毛小豆恨不得自己当下能再一翻眼睛昏过去一次。 “阿拓。” 毛小豆艰难地喊着阿拓的名字,声音又轻又虚,好在他们处在一个无人的洞穴里,除了身边那条黄河暗流流过石块时发出的潺潺水声外没有任何声响。山洞的空旷慢慢将毛小豆虚弱的声音放大,让它听起来不再那么的脆弱。 然而毛小豆等了一会,没有任何回应。 “嗯……”毛小豆呻吟着撑起自己的上半身,然后俯身过去想检查阿拓的情况。但是洞里太黑,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光,咳咳……咳……”一个字让毛小豆又在那里咳得惊天动地,但至少他能看清阿拓的情况了。 阿拓的脸色是完全不正常的潮红。毛小豆伸过手去探了探阿拓的额头,他的体温比起自己第一次在虎牢关遇见对方时更加高了些。毛小豆都不用号脉就知道阿拓现在的情况很危险。 毛小豆借着些微光亮的照射看向阿拓的胸口,还有一截短短的箭杆竖在那里。毛小豆手探过去摸了摸,伤口周围的衣服依旧是湿的,好在他自己昏迷得还不算太久,那一切都还有得挽回。 寒铁箭头入肉时速度太快,所以阿拓的外衣上只是破开了一个很小的口子。也不知道是因为布料浸了水之后不太好撕扯,还是毛小豆自身太过虚弱所以手上没有劲,他努力了半天也没撕开阿拓伤口周围的布料。 所以毛小豆只好低下头凑到阿拓胸口,用牙齿咬住勉强被他的双手撕开了一点点的那个口子,双手固定住阿拓的身体,然后用力朝后仰头。几次努力之后,终于传来一声响亮的布料撕裂的声音,阿拓那个被箭头没入的伤口终于呈现在了毛小豆眼前。 只是做了这么点事情的毛小豆却喘得像是就要厥过去了一样,他不得已用自己的指甲掐着掌心的软肉好让自己不会昏过去。毛小豆就这样喘了一会,让自己攒了一点力气,顺便检查了一下阿拓的伤口。 对于这种身有见血伤口的人来说,泡在黄河水里就和泡在毒药里没什么区别。就在毛小豆昏迷的这点时间里,阿拓的伤口表面被完全浸湿的衣物包裹着,就像是长时间泡在水里那样肿胀成各种看起来不妙的形状。 伤口表面那里倒是没有再流血了,但是污浊的黄河水让伤口的周围看起来一片狼藉。好多泥沙一样的颗粒嵌在被箭杆撑开的创口周围,毛小豆用律令术制造的光亮太暗,让他看不清伤口四周泛黄的液体到底是在流脓还是没干的黄河水。 本来应对阿拓的箭伤,军营里有一套标准的急救术的。 问题是他们俩现在倒是回到汉人地界上了,但毛小豆除了知道他俩在黄河边上的某个洞穴里以外什么都不知道。这里既没有人也没有药,毛小豆连把可以用来替阿拓处伤口的小刀都没有。而他们身上的衣物全部被黄河水浸透了,用那个包扎伤口说不定比不包扎死得更快。 “阿拓,阿拓……”毛小豆轻轻唤了阿拓两声,手背拂上阿拓的一边脸颊,但是阿拓依旧闭着眼睛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有滚烫的温度从他的脸颊传递到毛小豆的手背上。 恐怕现在只有律令术可以救阿拓的命了。可那几乎是要命的伤,即使自身完好无缺时毛小豆都不知道要用律令术治愈这种程度的伤需不需要以命换命,何况现在他自己已经被一连串的律令术反噬到了一定程度了。 然而如果毛小豆现在救人他自己可能会死的话,那他不出手的话阿拓肯定就会死了。而毛小豆记得他们之所以弄到现在这种地步,一开始是他执意不肯逃跑想多呆一会才会被卫王带走;后来则是他不小心在卫王面前掉了,暴露了他们并非军械司的人才会被当做奸细;最后一记则是因为他没能力在阿拓的提醒下躲开卫王的箭,才会让替他挡箭的阿拓受了这样的伤。 第209章 所以,这一切本来就是毛小豆的错,就算他把这一次把命赔给阿拓也只是扯平了。毛小豆伸出手指轻轻描摹阿拓的脸部轮廓,那是在平时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以前如果毛小豆有类似的动作,大概警觉的阿拓即使在深睡中都能睁开眼睛跳起来,而如今他双眼紧闭任由毛小豆作为,哪怕一点反应都不曾有。 “没事的,我会救你的……”毛小豆用手指一点点擦掉干涸的黄河水在阿拓脸上留下的脏污痕迹,让他在毛小豆眼里重新变回那个完美的明艳胡人脸庞。 毛小豆一直没和阿拓说过,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觉得阿拓很好看。阿拓与他太不一样了,毛小豆自己那个一脸寡淡清冷的长相配上他永远冷静的面无表情,让所有看见他的人都像是遇见阴天时那样有点气氛阴沉。 士兵们每一次见到毛小豆,哪怕他们之前一路过来时都在说说笑笑的,哪怕毛小豆当着他们的面清楚强调一遍大家不用拘谨,但人人只要一见了他就是一副耗子见了猫的坐立不安的样子。 但阿拓却明艳得好像正午骄阳一样,加上他一声高强武艺和宽阔肩膀与高大身型,所有见了他的人都会生出一种他强大而可靠的感觉。再加上他那让人如沐春风的笑脸,让他在当上毛小豆的亲兵不久后就得到了虎牢关上上下下的喜欢,毛小豆时常会在闲暇时看见阿拓和士兵们打成一片的样子。 而毛小豆则是这一众上上下下的人里唯一一直在刁难阿拓的那个人,因为在毛小豆心里,他终究是个鲜卑人。 第116章 可就是这样一个鲜卑人,一路陪着毛小豆走来。成就了他生命中的无数的第一次,像是一束阳光一样照亮他这个无趣又刻板的灵魂。支持着他所有的决定和行动,解他因这个纷乱世界而生的所有失望和痛苦,告诉他自身的软弱和疲惫并不是什么罪过。保护他、救他,一次又一次。 毛小豆几乎要因为这束光而获得救赎了,如果一个汉人的确可以被鲜卑人救赎的话。可是生而为汉人或是鲜卑人,那是阿拓或者毛小豆都无能为力的事情。 “没事的,我会救你的……”毛小豆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好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如果一个汉人可以被一个鲜卑人救赎的话,那倒过来也一定可以的。 毛小豆回过头看向黄河暗流的方向,庆幸这里水汽足够,这样他不必在这一步花上太多的精力。 “水。” 毛小豆张开五指做出一个托举的动作,四周的水汽渐渐在他的掌心上方汇聚,这一次这些水没有像他在姑孰接雨时那样落入他的手心,而是维持着一个水团的形状在他的手上不停扩大。 不同于黄河里那些混着泥沙的河水,毛小豆手心里的是比天降无根水更干净清澈的净水。透明的水团在那团光亮的照射下在昏暗洞窟里折射出一些绚丽的光芒。在估摸着手里托着的水团已经足够清洗阿拓的伤口后毛小豆终于断开了刚刚那句律令的精神链接。随后他的身体不可抑制地晃了晃,而毛小豆情急之下一手撑着阿拓的肩膀才维持住自己没有倒下。 毛小豆深吸了几口气,等待已经昏暗的眼前重新聚起一点光芒。没有托住水团的那只手的虎口按住阿拓的伤口旁边,眼睛则死死地盯着那根露出来的箭杆。 “起!” 这一个字毛小豆说得很用力,仿佛这样他就能连带着将自己的力气一起用到帮阿拓拔箭头的那句律令里一样。那尚且还带着一小截箭杆的寒铁箭头被无形力量牵引着自己向上一点点退出了阿拓的伤口。 “唔嗯。”依然昏迷着的阿拓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呻吟,身体抽搐挣动了几下后又脱力泄了劲一动不动了。 “噗”的一声,那个箭头的最后部分离开了阿拓的伤口,带起一道血线一同飙起射向半空。 “止。”毛小豆没空去管那个落在一旁地上的箭头,而是专注地先止住了阿拓伤口内部正在流的血。 “清。” 那一团水团离开毛小豆的手掌,一点点深入阿拓的伤口开始清洗里面的污血和渗入的黄河水。脏污慢慢顺着一条细长水流被从伤口里吸引出来,干净的水流又沿着另一条路线流进去形成一个小小的循环。 毛小豆死死地盯着那两道水流,直到它们同样清澈之后才将剩下的水团散去。 “咳。”毛小豆紧咬着牙关却大声咳了一记,已经逆流到喉头的鲜血没从他嘴里出来却从鼻孔里喷了出来,这一下忍了比不忍更糟,让毛小豆到了几乎被自己的血呛死的地步。他撑着阿拓的身体咳得乱七八糟,断断续续流的血滴得阿拓上半身到处都是。 现在只剩最后一步了,但毛小豆的消耗比他预想中的更大一些。好在一切只剩最后一步了,这一步毛小豆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能做多少是多少了。 “愈。” 毛小豆的眼睛看着阿拓的伤口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生长愈合,头却在一点点的下落,直到他坚持不住侧着脸靠在阿拓的肩膀上为止。那个伤口现在离毛小豆前所未有的近,然而他却越来越看不清它了,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彻底失去了意识。 阿拓是被肩膀胸口那里的重压生生压醒的,他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前就想起自己那边胸口受了伤。已经准备好伤口被重压会有难以言喻的疼痛的阿拓稍稍用了点力,但奇怪的是除了依旧觉得很沉外只是有一点点疼。觉得不对的阿拓睁开眼睛,但是山洞里一点光亮都没有。 第210章 “德衍?”虽然这两人醒来时第一反应都是呼唤对方,但同样都没有获得一点回应。 阿拓开始用他的精神力试图召唤常年生活在洞穴里的一些发光昆虫来作为照明,然后他探出手来摸了一下到底是什么压在他的胸口让他气都快透不过来了。于是阿拓摸到一片冰冷的皮肤和上面一些黏腻的液体。 “德衍?!” 这一次阿拓的声音里充满了仓皇,他不顾自己的伤原地坐了起来,然后发现刚刚不是自己的错觉,伤口那里真的不是很疼,阿拓不觉得自己的受的伤可以不治而愈,那么唯一可能的解释让他倒吸一口冷气一直凉到心底。 “德……德衍……” 因为阿拓起身的缘故,失去意识的毛小豆的头开始沿着他的胸口向下滑,被阿拓一手抱住后托住整个上半身起来抱进怀里。 阿拓这么大的动静反应下毛小豆却一点动作都没有,在一片黑暗静谧中他们明明靠得那么近,然而阿拓却听不见毛小豆的呼吸声,他浑身上下凉到整个人跟着一起抖了起来。 “德衍你…你……别吓我……” 阿拓边抖边将手指探到毛小豆鼻下去探他的呼吸,还剩一点点的微弱气息让阿拓小松一口气后又大为紧张起来。 这时候那些响应阿拓召唤的发光昆虫终于开始在阿拓头顶上方集结了,借由那一点点微弱的光线,阿拓看见他身边的地上掉着一个带着一点点箭杆的箭头,寒铁制的箭头被微光照射后反射着不祥的白色光芒。 同样的,阿拓也看清了了怀中抱着的毛小豆,那张平常清冷而一丝不苟的脸上此时的脸色看起来比寒铁箭头还要白,而那张底色几乎已经与死人无异的惨白脸上,将干未干的血液弄得到处都是。 “德衍!!” 阿拓带着哭腔的惊叫瞬间划破了整个山洞里的宁静,惊起原本在洞顶休息的蝙蝠们集体起飞发出一片噼里啪啦的声响,连带着那些被阿拓聚起来的发光昆虫们也本能的四下飞散躲避。 而被这四散的光源间或照亮的是,阿拓紧紧抱着怀中毛小豆的颤抖身体。 177. 阿拓终究还是食言了,他不但让毛小豆为他承担了因果,那因果甚至重到要以命换命了。阿拓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或者阿拓从来不敢去想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是当他真正要面对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这种结果的到来。 恐惧席卷阿拓的思维,而往常对任何事情都能做出一堆计划的兵家传人却无计可施。因为兵家传承里倒是有一堆杀人的方法,却没有哪怕一样是可以用来救人的。 阿拓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当务之急是要离开这个山洞,这个他倒是可以有办法,兵家寻路术借助那些发光的昆虫很快就替他照亮了山洞里的那条通道。知道去路的阿拓试图双手抱起毛小豆,才刚想用力就发现伤口那里还是隐隐作痛,看起来毛小豆让阿拓伤口愈合的那一步律令术终究是没有坚持到最后。 但阿拓一点都不觉得可惜,甚至如果毛小豆救他时他还有意识的话,他都不会让毛小豆进到那一步,也许那样的话毛小豆就不会伤到这种程度。但事已至此,再去检讨也无助于改变过去。阿拓只能将毛小豆抱到一处背靠山壁的石头上让他靠着坐好,然后在他面前蹲下让毛小豆改成趴在他背上的姿势。 阿拓背着毛小豆在那些发光昆虫的带领下一步步离开这处黄河暗流流经的洞穴。 好在这处山道还算宽敞,就算是几个人并排行经都不会太过拥挤,阿拓也就不用担心会有四周的粗糙岩壁擦撞毛小豆让他再受到些不必要的伤。 事实上现在的阿拓依旧在发烧,不过因为毛小豆替他彻底洗净了伤口里的污染物后,没有了污染源的阿拓可以凭借着强壮的身体本能扛过高烧而已。但现在的阿拓能自行痊愈那是建立在阿拓的身体能得到充分休息的基础上的。 发烧让阿拓浑身肌肉酸痛,平常背着毛小豆走多远都不在话下的他现在每一步都很艰难。但如果他们继续陷在这个洞穴里,阿拓根本没有救毛小豆的手段,他只有盼着自己能走出去找到某个大一点的城镇,然后拜托那里的医者能救救毛小豆了。 阿拓决不允许毛小豆因为救他而送命。就算他们俩之间的结局依旧注定一塌糊涂,阿拓希望那个结局真的到来时他们彼此至少都能活着,即使这就表示,他们必须活着去承受那个结局带来的痛苦。 阿拓背着毛小豆通过一个又一个通道,经过一个又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洞穴,大自然鬼斧神工,阿拓估摸着战时如果有人带着足够的吃食逃难至此,这一连串的洞穴大概足够容纳十几万人的规模在这里临时避难。而如此大的洞穴里,现在只有阿拓一人的孤独脚步声在辗转回荡,让它听上去更显得凄凉。 “德衍,你再撑一会,我们就要出去了……” 阿拓时不时会这样说上几句,不知道他是在安慰毛小豆还是在安慰他自己。在这样的自言自语间好像也给这个空旷山洞增加了一点人气。他咬着牙走了一阵子,直到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的时候,阿拓会找块岩石坐上去后把毛小豆放到自己腿上再抱紧,用自己的体温确保毛小豆不会因为洞穴里湿冷的空气而着凉。 每一次阿拓几乎都是一做完这些就昏迷般睡过去,高烧让阿拓的梦里出现了一堆光怪陆离的景象。 第211章 那里面有很多毛小豆,先是面无表情的,再是会对他笑的,后来是会舍命救他的,最后却会终结于各种阿拓不愿意看见的、愤怒的、悲伤的、濒死的、已死的,毛小豆在阿拓的梦里死不瞑目地看着他。 阿拓会被他的噩梦惊醒过来,然后迫不及待地确认他怀里的毛小豆依然是会呼吸而有体温的。等到毛小豆的轻浅气息让阿拓的无边恐惧渐渐落地,他就会再度背起毛小豆继续向前。 即使这条通道看起来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但阿拓依旧在重复了几次的惊吓里渐渐找到了出口,山洞里不知日夜,阿拓也算不清自己在昏迷式的睡眠里到底渡过了多久。他只是一再重复地对着毛小豆说些安慰的话,用它来支撑着他们彼此继续走下去。 “德衍,快了,我们就快到出口了,等一出去我就带你去找医者,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嗯……” 这一次不同,阿拓的自言自语得到了回应,尽管那回应轻得就像小猫呜咽一样,但因为山洞里太过安静了,所以阿拓依旧听得很清晰。 “德衍!你醒了?!”阿拓急着找一块石头可以把毛小豆从背后放下来检查他的状态。 “你……没事……”毛小豆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连最后一个形成问句的词都说不出来就再没有力气了。 “我没事了,德衍,我没事了,德衍,德衍……”阿拓急着告诉毛小豆他想知道的那一部分事实,对于阿拓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毛小豆努力抖了抖眼皮后又掀开半张眼睑看着阿拓。 “没事……好……” “你别怕,出口已经离我们不远了,咱们就快出去了,马上我们就能到城里去找医者了,你会没事的,相信我德衍。” “嗯……” 阿拓几乎是哭着说完了这一句话,而毛小豆只是微微扯了扯嘴角就再度闭上了眼睛。 从醒了片刻的毛小豆那里得到莫大安慰的阿拓重新背起对方,这一次他一鼓作气地走完了最后一段通道。临近要出山洞的时候阿拓刻意闭上眼睛不去看外面的光亮,但眼睛长久地适应黯淡光线后骤然接触自然光亮依旧让他闭着眼睛不停流泪。 “德衍,我们走出来了,没事了,快没事了……” 本来他只是如之前在通道中的一样在说一句安慰话语,但等阿拓好不容易适应外界光线又重新睁开双眼后发现好像这句话成真了。他们俩居然一路从黄河南岸的河流暗道上岸,穿过整座邙山山岭到了洛阳的东北面,这里是他们虎牢关将士常年巡逻的地方。 被这种上天垂怜般的幸运所感动,阿拓几乎是迈开双腿朝虎牢关的方向奔跑。而似乎他们的不幸真的已经在刚刚全部告一段落,阿拓没跑几步就发现虎牢关巡逻的骑兵队伍迎面而来。 认识少将军身边那位寸步不离的亲兵的骑兵队长自然率队迎了上来,还没来得及下马就看见阿拓双膝一软跪在了马前。 那几步的奔跑大概是阿拓身体最后激发的潜能了,在发现终于有人能救他们之后阿拓所有的力气像是在瞬间消失殆尽,他只来得及记得扶了背上跟着他一起往下滑的毛小豆一把后就跟着一起昏迷了。 作者有话说: 注:上一更的时候忘记说了,之所以在上一更干掉姚苌是因为要确保这个平行宇宙里没有后秦了,这和我们的历史是不一样的。 主要是后秦类似一个缓冲带一样横在南北之间,没有这个国家的话,南北就比较容易直接对上,再加上后秦一共也就十几年的国祚,的确是后秦没了以后两边就开打了,这里就请当这一部分适当提前了。 第117章 阿拓这一次醒来时看见的是毛将军。这位将军大概是真的很爱哭,即使在阿拓清醒后都依旧是红着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阿拓,眼里的忧愁像是江南的梅雨一样一眼望不到尽头。 “将军。”阿拓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毛将军一手又按回床上。 “小豆子的律令术只来得及治愈了你的表面伤口,你的内腑的地方依旧是受伤出血的状态,你醒了后又背着他走了太多的路,脏腑反复被压迫又不得休息的状态下那里积了很多淤血。我就算施针也只能帮你化解一部分,你的伤处以后多半是要留病根了。” 毛将军似乎不当阿拓是个普通的亲兵,他真的是用一种无比担心和遗憾的语气在和阿拓解释他的病情,就好像阿拓对于他来说是很亲近的人一样。然而他的亲生儿子受的伤甚至比阿拓更重,但毛将军本人却出现在了阿拓的榻前。 “哦。”对于自己的病情阿拓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在意了,不能起床的阿拓伸出手轻轻抓住毛将军的衣袖。 “德……少将军怎样了?” 阿拓的重点明明在于毛小豆的身体怎样了,毛将军的重点却在另一边。 “小豆子让你叫他德衍了?看来这转了一大趟后你们变得亲近不少啊。”说到这句时毛将军难得有了一点点笑容,但很快这个笑容又被一声长叹代替。 “你放心吧,至少是死不了的,这种因果反噬精神过度消耗后就是那样的,只能自己慢慢养了,对于他的伤我是一点也无能为力。” 毛将军边说边替阿拓了一下额前碎发,那动作温柔到让阿拓没来由地想起他的母亲。然后这种过于自然又过于不自然的感觉让阿拓惊觉后睁大着眼睛看着毛将军,不知道该不该躲开的阿拓整个人僵在那里,而毛将军又因为他这个炸毛一样的反应好笑起来。 第212章 “别用力也别激动,你还在发烧,若是不好好休息的话以后真的会很麻烦,病根留得重了的话很难长命百岁的。” “哼……”对于毛将军的叮嘱阿拓只是轻轻哼笑了一声。 “兵家马革裹尸还,那多半就是我的宿命,我大概是等不到长命百岁的那一天了。” 阿拓这一句话一出,毛将军看着他愣了一会,本就红着的眼睛里慢慢聚起一层霜雾。 “你们兵家的人啊……”毛将军感慨一声,却似乎又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 “那两个你们追杀的人半个月前已经拿着小豆子的腰牌回来了,按说事情到此就都办完了。你们是又因为什么事才都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耽搁了这么久才回来?” “因为那俩人是北面皇帝亲自点名要的人,所以少将军怕北面也要组个军械司什么的,想趁机潜入后去搞点破坏。” “倒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所以后来你们就碰到皇帝了?”毛将军想了想以阿拓他们俩鬼谷秘传的手段,最后还会弄成这样,多半是落到其他厉害的人手里了。 “不,我们是在中途被卫王要去了几天,说是要用造床弩的思路帮他改改他的弓。结果少将军的易容不小心在卫王面前暴露了,他就开始一路追杀我们了。” “卫王?皇帝的那位堂弟?” “是。” 毛将军扯起一边嘴角,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多少有点微妙,他用一种近乎怜悯的表情看着阿拓又重复了一遍刚刚自己的话:“皇帝的弟弟……落在那位手里,这就是你们的命啊……” “对面是卫王的话,那你胸口原来的该是箭伤了,小豆子的律令术倒是好用,箭伤也能救成这样。” “将军,是阿拓该死,身为少将军的亲兵不但保护不了少将军,却连累少将军为救我受伤至此,请将军依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毛将军不以为然地笑笑。 “要不要救你,该不该救你,这本来就是小豆子他做的决定。那要不要军法处置也应该他来决定,毕竟他一个法家人,这种事情他比我在行。” “现在——”毛将军边说边回过头拿起一旁桌案上放着的药碗。 “这是你的药,这还是我熬的,小豆子的伤我是无能为力了,要是你的伤我还没办法那这些年就真的什么都白学了。你还是先把它给处置了吧。要不病又怎么会好呢。” 一看毛将军亲自替他熬了药,阿拓简直受宠若惊到不知如何是好,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毛将军却依旧摇了摇头阻止了他。 “躺着吧,我来喂你。” “将军我——” “你什么你,你是个病人。”毛将军舀了一勺汤药送到阿拓嘴边,看着他张嘴把药喝了下去。 “可惜我学了很多年,这药熬出来却还是苦的,好在你喝药倒是比小豆子干脆。你都不知道,什么药到他那里都是喝一半偷偷吐一半,所以给他熬药向来要熬两碗,真是浪费我上好的药材。” 阿拓听着毛将军在那里抱怨毛小豆不为人知的那一面,因为听着太过可爱而笑了起来。 “我以为少将军这么遵纪守礼的人不会那样做的,真是没想到啊。”阿拓很难想象毛小豆故意在那耍赖吐掉半碗药的事情。 “你没想到的多了,别以为我家小豆子是什么老古板,那小子可爱的时候可爱着呢。” 天下父母说起自家孩子时都有说不出的骄傲,此时的毛将军也是一样。此时的他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回忆,脸上露出温柔怀念的神色。而他不自觉的笑容在眼神扫过阿拓时却又渐渐淡了下来。 “总之……小豆子是个好孩子,很好很好的孩子……”毛将军看着阿拓说着这句话,脸上的郑重又好像是远超过了他所要表达的这句简单直白的话。 “是啊,少将军无论人品还是操守都是我见过的当世一等,他真的很值得人的尊敬。” “就只有尊敬而已吗?”毛将军的语气有点调侃,但没等阿拓反驳什么,他就点点头接了下句。 “只有尊敬也好,算了,这也不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人该管的事,无论怎样,那都是你们的命啊……” 刚好话说到这里,毛将军手里的药也已经全部喂完了,他拿块布巾替阿拓擦了擦嘴角,又把阿拓伸在被子外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顺带又替他掖了掖被角。 “行了,事情经过也问过,药你也喝了,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好的。” 179. 后来阿拓又在自己房里的床上躺了好几天。毛将军每天都会把药端到阿拓房里给他,顺便跟他说说毛小豆的恢复情况。 “我刚刚去的时候小豆子还没醒,据照顾他的人说他今天醒了两次,每次清醒时坚持的时间也长了些。”毛将军在说这些话时语气依旧止不住的担忧。 “将军,我现在觉得好多了,能不能让我去照顾少将军?” “你?”毛将军没说什么,只是一个指节压在阿拓胸口,然后看着他瞬间皱起眉头。 “你一个病人还要照顾别人?” “可是——” “可是你担心小豆子?”毛将军替阿拓把话都说完了,于是无话可说的阿拓只能点点头。 “实在担心的话,我也可以让人在小豆子房里再搭个睡榻,把你们两个病人养在一间房里,也省的我每天还要两头跑。” 第213章 “您让我搬去少将军房里睡?” 阿拓虽然一向知道毛将军人很好,对待麾下士兵们都和颜悦色的。但毛将军对他也未免实在太好了一些,这些天里他照顾阿拓都是亲自动手,动作语气没有一样不温柔,阿拓已经不止一次产生一种仿佛是娘亲在照顾他的错觉。 “我不让你去看看他的话,你总是不安心,休息也休息不好。我听照顾他的人说,他醒来时也问了好几遍你的情况,既然这样还不如让你睡去他那里,这样你们有什么话也能当面说,也不用都来找我打听。” 毛将军倒是毫不拘泥,决定之后当下就让人又在毛小豆房间里搭了张床榻,然后毛将军就扶着阿拓起身去了毛小豆的房间。 “我还有军务要忙,你实在想起身看看他的话也可以起床,但别太多次了,你自己的身体也还没好不宜太累。照顾他的那位你也认识,我就让他留在门外了,你有什么事就叫他好了。” 毛将军一走,阿拓果然就努力着起了床。 毛将军说会留病根的地方果然还是在那里隐隐作痛,不过在那种情况下,两人都能捡回一条命就已经足够幸运了,阿拓不敢奢求更多了。他扶着屋里的家具一点点挪到毛小豆的睡榻前,在这么多天后总算再一次看见了毛小豆的脸。 毛小豆依旧昏睡着,脸色也依旧要比平时看起来更苍白。不过比起在山洞里时阿拓看见的那个死人一样的惨白要好多了,总算看见毛小豆现在状态的阿拓终于闭上眼睛放心地长出了一口气。 而毛小豆就是在这声长叹里睁开双眼的,当他与叹气完重新睁开眼的阿拓四目相对时,那一刻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姑孰那个下着梅雨的午后屋檐下。只是这一次,他们彼此的沉默里不再有尴尬,更多的是确定彼此都还在的安心和平静。 于是这一刻维持了很久,直到有点站不住了的阿拓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 “你还好吧?” “你还好吧?” “我没事。” “我没事。” 这两人同时出声关心对方的身体,又同时因为怕对方担心而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自己的状况,而后又一致的因为对方那个明显欲盖弥彰的回答而笑了出来。 “还活着就好。”当你对人生的要求足够卑微,它终究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你先坐下吧,看来我的律令术还不算练到家,终究没有把你完全治好。” 阿拓才刚刚听话在毛小豆的床上坐下,被他一句话说得又要起身,好在毛小豆及时一手拉住了他。 “你人都已经这样了,还想要治到什么程度?”不敢用力和眼前的毛小豆犟的阿拓只能动嘴表达自己的不满。 “我要是练得好,说不定我的伤没现在重,你还能被我治好呢?”毛小豆虽然脸色苍白,心情却是难得的好,连笑容也比平常看起来灿烂一点。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阿拓低着头不敢去看毛小豆,只有紧握的拳头稍稍能透露出他的不安情绪。 “德衍,为什么要为我担这些因果?” “不担的话,你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吗?” “那就让我死好了!”阿拓吼着完全失去智的话,重新抬起头红着一双眼睛看着毛小豆。 “我只是一个鲜卑人,为什么要为了我做到这种地步?!” “嗯,你是个鲜卑人,所以我又该怎么对你呢,像你第一天在这里醒来时那样对你说给我滚出虎牢关吗?阿拓,太迟了,对我来说,比起你是个鲜卑人,你现在只是阿拓罢了。” 毛小豆笑得很淡然,这些该挣扎的他早已经挣扎过了。阿拓从来到这个世界起就是个鲜卑人,而毛小豆只凭借着这一点质疑了阿拓许久。 “我是个法家人,法家人判断一件事情讲究证据,可是我的证据只有你是个鲜卑人而已,而这个证据会伴随着你直至死亡降临。生而为鲜卑人本不是什么罪过,就如同生而为汉人也没什么可清白的一样。我们只是在这个胡汉相争的年代里,各自生为不同的人罢了。” “身为汉人的我,手拿着你是胡人的证据,可以视而不见也可以大做文章。你有罪无罪,一切自由心证,阿拓,没有什么为什么,只是……我的心想相信你,想证明你无罪。” “德衍……”阿拓又一次在毛小豆面前哭了,法家传人第二次说他无罪,阿拓却比上一次哭得更厉害了。 也如同上一次一样,毛小豆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想要接住阿拓的眼泪,但在他能够到阿拓的脸颊之前,阿拓就用双手握住了那只手。 “我长这么大,从来都只凭着智和证据做事,只有这一次,也唯有这一次,我想跟着我的心走。所以阿拓,为了证明我的心没有钝到做出错误决定,我请你——”毛小豆停顿了下后又换了个词。 “不,我求你……别辜负我好吗?” 虽然毛小豆说的是个问句,但是一天才能醒两次的他撑着说完这些话就已经耗空了所有的精神了,所以还没等到阿拓可以回答,他就再度昏睡过去了。 于是毛小豆自然也不知道,那一天后来阿拓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握着他的手不停地流着眼泪。 第118章 诸葛承这辈子去过最北的地方就是晋阳城,他在那里遇见阿拓后就基本上一路向南了,而在黄河渡口和重新绕回来的阿拓汇合后他们就一起渡过黄河然后沿着黄河一路向北。 第214章 此时已经过了九月了,北方的天气已经很冷了,有经验的阿拓早早备好了狼裘披风把诸葛承里里外外裹了一圈。而此时诸葛承正在小魏身上好奇地伸出一双手接天上飘下的雪。 蜀地虽然也会下雪,但都是细细小小的,一落到掌心就化成了水,哪里会像北方的雪片那么大,那么白。 诸葛承看着那些雪落下来积攒在阿拓帽子的毛檐上,攒不住了又大片地落下来,被眉毛鼻子接住后阿拓大概是鼻子痒痒了,一个大喷嚏过后全身攒好的雪花扑扑簌簌地落下来,像是在那里又下了一场小雪。 诸葛承什么也没想,只是看着这场面在那吃吃地笑。 “下雪这么好玩?”阿拓见诸葛承笑得那么开心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没怎么见过的都会觉得好玩的。”诸葛承又想了想书上读过的场景,北方的人一年要忍受好几个月这样的大雪,于是笑容又渐渐淡了。 “而你们大概看得都怕了吧。” “我们怕的不是雪,是雪盖住大地后找不到草了。” 他们俩此时已经进入了胡人聚集的地带,已经时不时能看见牧民赶着牛羊群路过了。阿拓说话的时候远处刚好又是一家赶着一群绵羊为主的牲畜路过,阿拓就用马鞭给诸葛承指了指。 “你看,绵羊毛很长,那么大一群挤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是很暖和的,即使是毛短的山羊和牛马,晚上过夜时靠着绵羊群也能取到暖。而牧民们的帐篷都是由厚厚的毛毡一层层覆盖的,所以冬天的冷其实是没关系的。” “可是牛羊找不到食物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牧民不像你我,我有寻路术,也能询问附近的各种动物。墨家有天上飞的机关,或者干脆用仪器测量。你诸葛家的家传里也有关于星相或者地脉的学识。” “牧民们不懂那么多,在茫茫雪地里没有参照物很难记得哪里是路,哪里能通向草场。可草场又不像夏天那样一眼遥遥可望,一片雪白之下,你又如何知道哪里是还没啃过的新草,哪里是还能入口的干草,又或者哪里压根没有草。” “所以胡人骨子里才会去不断追逐更多的土地是吗?”话说到这里,诸葛承已经明白了阿拓没说出口的那些话。 “更多的土地意味着更多的草场?” “是,更多的草场意味着更大的把握,就算认错一次路也还有生还的可能。” 阿拓环视着周围,不像长安或者洛阳那样大街小巷街坊路道交错,各种建筑物虽然看起来鳞次栉比让人觉得很繁华,却总是时不时地让阿拓觉得有点压抑。草原上总是开阔而一望无际的,眼里见的不是一片青绿就是茫茫雪白,所以草原上生的人总是比起那些建筑间生的人要更自由一些。 可是自由总是有代价的,大多数人还是要抱团才能活下去的,当一切都好时,自由是自在逍遥,当有事发生时,自由就会变成孤单无助。 “我们不像你们汉人,就像你在洛阳时教我的那样,只要你们认真对待土地加上一点点上天作美的运气,土地也会回报你们。我们种下的那茬蔓菁和后面的豆多到你我怎样都吃不完,蔓菁放不起,豆却可以藏起来,这样就算后面出了什么事,那点豆子也能救命。” “天下那么大,天公不会在哪里都不作美的,所以即使东边遭了灾,你们的皇帝也能用西边的粮来补救,别管赈灾时这上下一路的官员们到底贪墨了多少,你们终究还是有个赈灾的举动在的。” “但胡人不一样,我们的粮是肉,是奶,纵然我们能做点肉干和奶酪藏起来,这都是需要时间的,一年中我们也只有少数的时间里可以固定在一处制作一点这种救命的存粮。大多时候,我们的存粮靠的就是这些活着的牛羊,它们活着,我们活着,它们死了,我们也就没有活路了。” “胡人里小一点的部落还能聚集在一起放牧,大一点的只能分散开来,不然一处草场会被啃到断根的。你们的皇帝能知道哪里的百姓遭了灾,还能运粮过去救那些百姓们的命。可是我们的可汗连那些牧民们在哪都不知道,就算想要赈灾,都不知道该把草料和牛羊送去哪里。每个人都只能靠自己,能找到草场则活,找不到就死。” “草场就是胡人的命。”阿拓转头看向诸葛承,即使眼里有着一点不忍,却还是要把自己的话说完。 “所以我们就像执着于更长的生命那样执着于更多的土地,这就是我们的本来面目。” 诸葛承看雪的心情被阿拓这一席话说得全都变了味,他关在家里时看了很多书,书上也有很多关于长城之外的描写。里面也有苍凉广阔,看得让人心生向往;也有弱肉强食,看得人心有不忍;但却都没有阿拓的这席话这样的现实残酷,只听得诸葛承满心无奈。 汉人看胡人胡地时就像是瞎子摸象一样,摸到了纵马驰骋天地就说胡人肆意潇洒,摸到了战争劫掠就说胡人野蛮不知教化。可是胡人就是胡人,是天地把胡人塑造成了胡人的样子,不是汉人的评价。 “阿拓,为什么要这么着急的在这里就告诉我这些呢,我们甚至都还没有到长城脚下,让我自己去发现去领悟不是更好吗?这样也许……我就更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了。” “让你自己去经历这些?”阿拓抬手替诸葛承扫了扫帽檐上的积雪,以免待会他重蹈自己的覆辙。 第215章 “让你看着羊羔一只只饿到在你面前跪伏下来倒在地上吗?阿承的心那么软,到时候亲眼所见的话你会哭死的。” 181. 还没到长城的两人离长城也不算太远了,他们倒是没有刻意找什么雄关要路过一下,虽然见证了无数汉人和胡人战争血泪史的雁门关其实离他们并不远。但这两人像是刻意在避开这个话题那样也同样避开了雁门关。 但即使不走任何一座雄关,长城本身就足够人赞叹了。阿拓生平第一次在一群胡人的鄙视声里觉得汉人伟大而不可小觑就是因为看见了长城。后来跟着诸葛承读了很多书后解了长城大概就是汉人说的那种家国天下。 阿拓能解那种造个墙把自己的家围起来的,也知道用城墙把城市围起来的必要性,却怎么都没想过有人居然会想要把天下围起来的。 汉人这么想了,汉人也这么做成了。于是长城就像是院墙守着家,城墙守着城一样守着汉人的天下。虽然八王之乱后胡人趁着乱入主了汉人的天下,可是汉人只是被打退了,却依旧没有被打败。 天王苻坚已经是胡人里难得的英主明君了,但阿拓不也一样见证了对方在汉人面前倒下最后被胡人将整个帝国再次分尸的下场吗。阿拓有身为胡人的骄傲,也有对汉人的向往,却不知道上天会不会许他一个比苻坚更好的结果。 “你在想什么?” 诸葛承看着阿拓抬头看着长城发了半天的呆了,虽然知道他大概内心会有很多的想法,最好别去打扰,却在半天之后还是耐心耗尽忍不住好奇地问出了口。 “我在想——如果我对长城抱有足够的敬畏,它会不会于我一点照顾呢?” “长城只是一道墙而已,你敬与不敬它都没有感觉的。”诸葛承因为阿拓的那句话轻笑出声。 “但长城它不是一道普通的墙,它已经伟大到和那些名山大川一样了,那样的它不应该也有个什么神灵在守护着它吗?所以如果我足够敬畏它,会不会那位神灵就能多少眷顾我一点了?” 阿拓说完这段后诸葛承笑得更厉害了,这一刻是少数他能感觉到阿拓是真的比他还小一岁的时候。某种程度上来说,阿拓身上还保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浪漫幻想。 “阿拓,长城是汉人造的,如果长城有神灵在保护它的话,那就说明汉人有能力造神了。”上一刻还在开怀大笑的诸葛承在这一刻突然表情落寞下来。 “如果长城真有神灵的话,那现在的情况就说明神明都对汉人失望了,所以还是没有神在长城里会比较好。这样的话,说明以前的汉人并没有那么伟大,现在的也不至于那么废物。” “长城只是一道……长一点的墙而已。”诸葛承想了想后又回到了阿拓最初的那个问题。 “它会不会照顾你取决于你身在这道墙的哪一边,或者说,你是在用兵家的想法看它还是用墨家的想法去看它,毕竟人们造墙本身就是用来防守的。” “那么,如今胡人已经在长城这一边了。” 第119章 阿拓的语气很平静,不知道他是觉得胡人到底该不该到长城的这一边来。通常来说,到达了长城这一边意味着这个民族开始脱离野蛮,但从另一方面来说,那何尝不是他们丧失民族性和血性的开始。 “无论什么人到了长城这一边就会变成一个汉人吗?” “什么?”诸葛承再度看向了阿拓,然而问这句话的阿拓一脸的认真,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阿承,这次在长安我碰见我的叔父时,他说我像个汉人一样,我想他说这句话时大约不是想要夸奖我。” “那么你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觉得自己像个汉人吗?” 诸葛承问的又简单又奥妙,于是阿拓楞在那里陷入沉思,阿拓本人从没想过这种问题,因为他的胡人血脉纯正到几乎站在诸葛承面前就能区分出彼此属于两个民族的区别。可是当诸葛承让他正面面对这个问题时,阿拓却说不出这个区别的具体含义。 难道是因为阿拓长得更高脸孔也更深邃艳丽一些吗?如果仅仅是如此的话,那么同一个民族里长得美的和长得丑的人之间的区别恐怕要远远大于胡汉之分了。那如果不是这个的话又是什么呢? 难道是两者的进攻性和杀伤力吗?诸葛承在长安几乎以一己之力杀净慕容暐等一众胡人贵族的记录近在眼前,阿拓丝毫不怀疑汉人里会有其他类似诸葛承这样的人杰有着同样的能耐。而阿拓一身的兵家手段尽皆来自鬼谷,虽然那个年代还没那种叫法,但他师承的杀神白起可是正统到不能再正统的“汉人”。 又或者是汉人更加知礼而善于思考吗?可是人之所以不同于动物的原因不就是人类懂得思考,从而定义出了一系列的法律、道德和礼仪来规范自身的秩序吗?难道要阿拓承认汉人更像人而胡人更像动物吗? “我……我学会了耕种,不再像胡人那样一味只求追逐草场了。” 在排除了一系列的因素后,阿拓终于找到了他自己不再“纯正”的地方。 “阿拓,我们去过洛阳也到了长安,却没有去过建康那些江南之地吧。”诸葛承笑了,他的笑里有着不符合他年龄的睿智和深邃。 “让我假设一下,即使胡人打下了江南,你们要用那块地来干什么?种草放马吗?” 第216章 阿拓看着诸葛承,他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以一个胡人的本能来说,他想回答“是”,可是以他近来受到的来自诸葛承的汉人教导来说,他又犹豫了。 “江南之地不同于关外,那里又温暖,又湿润,再难伺候的庄稼到那里都能长得很好,那里的水多到可以种稻子,一年还可以两熟。 那里的蔬菜水果也都是些精贵的品种,你没有吃过江南的桃子吧,那可是又多汁又香甜,真的像是给仙人吃的果子一样。春天雨后,山坡上的竹笋破土而出,那东西吃起来脆嫩又鲜美,拿来熬汤简直堪称人间绝品。” “如果按照胡人的想法,难么江南的耕地和山岭上都应该长出长草,可以用来喂养牛羊马匹。并不是江南的土地做不到这样的事情,那些难伺候的庄稼都能长得很好,何况是草,只是——” 诸葛承在说这句话时,语气就像之前阿拓告诉他胡人的本质时那样实际而冰冷,横亘在汉人和胡人之间的那道无形的墙恐怕比起长城要更加高大和坚固。 “那不叫在土地上种出了草场,那叫好好的地荒了。” 182. “问题从来都不是到了长城这一边一个人就会变得像汉人一样。哪怕以你一个最最纯粹胡人的思维去想一想,一亩地用来长草才能喂几头牛羊?况且你还不能一年四季都让牛羊都留在这一亩地上,你刚刚教我的,草会被啃断根的不是吗?可是一亩良田你好好种庄稼可以亩产十斛,难道就因为你是个胡人,你就会放弃十斛的粮食选择让它荒在那里长草吗?” 阿拓不得不顺应诸葛承的问题摇了摇头,他只是个胡人却不是笨人,哪怕先种出十斛粮食再拿来喂马那也是精饲料,那种饲料配合着一般的草料喂出的马才更加精壮。因此哪怕是最纯粹的胡人都不会任由诸葛承嘴里那些江南的地荒了拿来放马。 “那么既然你也同意要用那些地来种庄稼,人们买了种子翻了地然后把种撒下去了,为了确保没有别的什么动物啊野草啊虫子啊来破坏这些没长成的庄稼,他们当然是守着这片土地不会再到处乱跑了不是吗?” 阿拓不得不又再度点头,普通人可没他们俩的本事,诸葛承只不过交待了小魏一句,它就把那些农民该干的活全部干完了。普通的农民当然得老实地守着他的地,该除虫除虫,该除草除草。 “既然不用到处跑了,那么好好用砖木搭建一间固定又通风保暖的房子是不是比毛毡搭建的易拆卸的帐篷住起来要舒服更多?” 阿拓已经逐渐明白诸葛承要说什么了,一开始窟咄在长安说阿拓变得像汉人时他还有些不以为然。在刚刚他询问诸葛承时依然只是有点茫然而已,但内心深处,阿拓从未质疑过自己的身份,他虽然对汉人的文化心生向往,却有着非常清晰的自我认知。 阿拓是胡人的王血,生来就有要带领他身后的族人们一起活着以及好好活着的责任,无论他有多欣赏汉人的生活方式,那都是他个人的事,与他的种族无关。可是现在,诸葛承的解释却让阿拓心生恐惧,不是对于胡人的历史和他的曾经,而是对于胡人的去路和他们的将来的恐惧。 照着诸葛承的思路一路往下,胡人一旦进了长城之内,因为土地用来耕种比用来放牧更为有利的缘故,一个睿智而负责任的王自然也就会鼓励他的子民选择农耕而非放牧的形式来生存。在这一点上,天王已经做过一次了,而胡人各族在天王式微后的集体叛乱除了胡人们天生奉行弱肉强食的缘故外,又何尝没有一些对于天王让胡人们汉化的反抗在内呢。 一旦胡人选择造一间房子定居,生活渐渐就会变得像诸葛承在洛阳带着阿拓体会过的那样。一些很难在迁徙中带走的工具也能放在家里,所以男人耕田,女人织布,孩子有了闲暇可以去读书,然后思想和礼教开始发芽。 “所以……胡人最终会变成汉人是吗?” 自胡人遇见汉人起,他们从未有一刻怀疑过自己是那个强者,若胡汉只能存一,那必然应该是胡人的兵马得胜。然而诸葛承的问题让阿拓意识到最为可怕的那一点——即使胡人得胜,打下建康,最后他们还是会变成汉人。 “不是胡人会变成汉人,而是人们会变成更适应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而这部分先来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也就是我们,更习惯自称为汉而已。” “你是说,因为这片土地会把人渐渐变成汉人,于是胡人天生不配让天下太平,因为我们在追求的生活方式和这天下不配吗?” 对于阿拓的问题,诸葛承没有答案,于是他们俩各自安静地抬头望着天空,奢望着上天或许会给他们一个回答。只可惜在长城这一条传统意义上胡人与汉人的交界线上,天空并没有做出什么明显的区隔让人能分清这边适合胡人生存而那一边更适合汉人。 “不别男女,不论长幼,不分尊卑,不辩敌我,不惧内外,惟求天道。”诸葛承再一次重复了一遍鬼谷的规矩,那个他和阿拓一开始都无法解的规矩现在似乎有了一些模糊的轮廓。 “因为天本来就不分,所以人也不该分吗?”阿拓望着天空说出了他的解和疑问。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胡人和汉人不一样,只经历过汉人生活的我喜欢像汉人那样生活,你呢?” “我不知道,我甚至连你那后半句的答案都……不知道。”只经历过一种生活的诸葛承还能回答的事情,经历过两种生活的阿拓反而犹豫了。 第217章 “那么让我们出关吧,等到了长城以外,让我也试试像胡人那样过日子,然后看看我会不会和你一样变得更加迷茫。”不想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结的诸葛承拍了拍阿拓的肩膀示意他们继续走着看吧。 “好,我们走吧。” 于是阿拓和诸葛承找了个就近的关隘穿过了长城到了墙的另一边,在天上不分的地方到了人间却有了明显的区别。在长城这一边偶尔还能看见的村落建筑到了那一边完全消失,他们俩只能路过一个又一个牧民们自发划出的草场区域,看见正在迁徙或者啃食雪地下隐藏的草料的牛羊。 此时的诸葛承才想起一个问题,汉人的城市固定了就不会动了,洛阳永远都在洛水那里,长安也永远都在关中平原上。所以汉人要回家,只要认识路就可以了。但是阿拓要带诸葛承回他的家,诸葛承却不知道能称为他家的部落到底在哪里。 “我们现在该怎么找到你的部落呢?”虽然诸葛承现在才想起这个问题,但早点提出来总好过他们在草原上转了三圈后彻底迷失方向。 阿拓因为诸葛承这个问题投来一个赞赏的表情,似乎很满意他能提前想起一些汉人生活和胡人的不同来,只是他的神情不像刚刚想起这事来的诸葛承带着点紧张,阿拓只是轻松地说了句:“找人问问呗。” 说完的阿拓连方向都没有更改,只是带着诸葛承照着原来的路线向前走,直到他们远远地又看见了一群牛马,这次阿拓没有带着诸葛承悄悄避开它们而是迎了上去。而走得近了诸葛承才发现了一些异样,他似乎听到了刀剑相击的喊杀声,怕阿拓没有发现的诸葛承轻轻喊了对方一声。 “我知道,你在这等一会,我去解决,这一家牧民碰上马匪了。” 第120章 虽然阿拓这么说了,但诸葛承也没真的让他一个人上。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石虎跟在阿拓的马后面一起赶了过去。 胡人劫掠汉人时不留情面,但他们劫掠起自己人来时也一样。 阿拓赶到时看见地上已经躺着两具少年的尸体了,少年人手里还握着小刀,这应该是牧民家的两个儿子。汉人像他们这么大年纪的时候还能躲在父母的羽翼下生活,而他们则已经要举起刀面面对生活里的各种危险了。很可惜的是,马匪们强壮而残忍,少年们才刚刚举起刀就被马匪们乱刀砍死了。 他们的父亲此时依旧活着,但是身上也已经有了多处的刀伤,只是凭着一股劲硬撑着罢了,因为在他身后,他的妻子抱着才三四岁大的小儿子静静等着自己的命运。她手里也握着一把刀,但是那刀却不是对着马匪,而是对着自己的儿子,胡人的女子血性也强,一旦她的丈夫倒下,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的小儿子然后自尽。 阿拓就是在这一片人间惨剧里横空杀出的,在那个牧民家庭还活着的三人眼里,阿拓如同天神般突然出现,一刀将凶狠不可一世的马匪头领连同他座下的马匹一起一分为二。 阿拓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手要这么重,大概是他之前和诸葛承一路的谈话太过沉重让他心情郁闷,所以才逮着伙恶徒就开始发泄自己的郁闷。总之阿拓一刀一个,还没等诸葛承的石虎入场,那些马匪就死了一地。 等诸葛承过来时就看见了这个惨不忍睹的现场,现场的血腥味浓到仿佛刚刚打了一场大仗,而明白自己得救了的牧民家女主人则扑倒在自己惨死的两个儿子的尸身上失声痛哭。 诸葛承还没来得及问阿拓为什么要下那么狠的手,那位抵抗了马匪半天的男主人就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于是还来不及收拾自己心情的女主人又扑到了丈夫身边。 “等等,他还有救!”如今救人是一等大事的诸葛承再顾不上其他任何的事情,拿出工具就开始为那人包扎施针来。 好在胡人牧民体质都很强壮,而诸葛承知道接下来要在胡地待一大段日子所以在小魏和其他机关里备下了大量的药材,所以一番抢救之后终于稳住了那位牧民的伤情。 “伤口我都处好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了,今夜好好守着他,只要不要持续高烧不退他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因为急着救人,诸葛承现在也是一身的血,两人看了看身边那位在骤然的大难之下一脸无措的女主人。诸葛承同阿拓对视一眼就打算还是要帮人帮到底,于是他们干脆询问女主人能否收留他们在帐篷里过几天。 听明白了阿拓和诸葛承意思的女主人自然是千恩万谢,带着怀里的幼子就想给他们两个磕头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而阿拓和诸葛承赶紧让女主人不必多礼,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照顾男主人让他早日康复。 于是本来只是来问个路的两人就这样住在了这户牧民家里。 当天半夜里,诸葛承本来打算起身再去看看那位男主人的状况,却发现帐篷另一侧属于阿拓的榻上并没有人。诸葛承披了件狼裘提了盏灯就出了帐篷,然后远处传来呼呼的舞刀声。 诸葛承不止一次见过阿拓舞刀,他一向认为对方的刀法里是有道和美的,但在今天夜里,借着草原上的月关,在满天风雪里,诸葛承却觉得自己仿佛见到了一个疯魔。阿拓的刀法不再留任何情面,刀气自他的刀里发散而出,惊起周围无数已经落地的雪花在他身边打着旋子。 阿拓好像是遇上了什么生死大敌那样挥着刀,周身黑色杀气弥漫,连清亮月光也照不透他,一股阴冷气息自他身上散发开来,即使诸葛承更紧了紧自己的披风都依旧觉得一股凉气迎面扑来,深入他的骨髓。 第218章 “阿拓。” 诸葛承轻轻叫了一声,然而阿拓无知无觉继续舞着他的刀。 反而是察觉到有生人的气息靠近,阿拓刀里的进攻性更加强烈,那些刀气裹挟着雪花朝着诸葛承放肆吹来。诸葛承不得不拉紧了自己的披风,任凌冽的寒风吹过他的身体,把周身衣物吹得猎猎作响,而一条细小刀气甚至割开了他的脸颊,流出的血液又立即随着风一起飘散地无影无踪。 “阿拓!阿拓!!是我,醒醒!”诸葛承不得不加大了他呼唤阿拓的声音。 阿拓舞刀的动作因为那句话而微微有了停滞,趁着这个空档,诸葛承又顶着寒风上前了两步。 直到他已经走到阿拓面前几步的距离,诸葛承举起灯照亮他们彼此的脸庞,哪怕灯里只有豆大一朵小小火苗,还被时不时被风吹得来回摇曳,诸葛承也能凭借它发出的那点微弱火光看清阿拓不寻常的血红双眼。 “阿拓!!!” “阿……承……” 被诸葛承叫醒的阿拓眼神终于聚焦到了诸葛承的脸上,眼中的疯狂慢慢褪色,然后他看见了诸葛承脸上那个新鲜的伤口,在风小了之后流出来的血终于能攒在脸上了,又因为外面气温太冷的缘故,那些血几乎立即就凝结了。被这副景象吓到的阿拓手中的刀瞬间落到地上,他颤抖着手想去够诸葛承脸上的伤口。 “这是……我弄的?” 在诸葛承想要安慰阿拓几句说那个伤口并不重要前,阿拓突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阿拓!” 诸葛承只来得及上前扶住了接着要往下倒的阿拓,没让他整个人扑倒在雪地上。因为动作太大的缘故,那盏灯被诸葛承摔在地上他都没有空去管。 只是一入怀抱诸葛承就发现了阿拓的问题,他的体温低到了诸葛承觉得可怕的地步,这不光是因为他在风雪里站了很久的缘故,诸葛承甚至将手指伸到他脖颈那边的衣服底下,阿拓的体温依旧如同一个死人一样。 “阿拓!!!” 无论诸葛承在这个夜里叫得如何惊惶,阿拓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地倒在他怀里。 184. 在毛小豆还在持续地昏昏醒醒的时候,阿拓身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用毛将军的话来说,后面的事情就得靠阿拓好好休息自己慢慢将养了。对于毛将军的嘱咐阿拓只能无奈地笑了笑,毛将军大概也是看懂了阿拓那个笑容想要表达什么,只是微微红着眼眶拍了拍阿拓的肩膀以示安慰。 “好了,我们别杵在这里打扰小豆子休息了,你跟我来一下我的书房。” 尽管毛将军招呼阿拓的语气随意的就好像是在和毛小豆说话一样,阿拓依旧拿出一个士兵对于将军的基本尊敬态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到一半时毛将军一度停下来回过头看着阿拓,阿拓低着头等着毛将军的指示,而他只是沉默了一阵后又转过身继续走了。 “坐吧。”进门后毛将军随意指了一个胡床让阿拓坐下。 这是阿拓第一次有机会仔细打量毛将军的书房,奇怪的是虎牢关守将的书房里并不是完全的汉人家具装饰。很明显的是,书房里没有用任何的低案和跪坐的坐垫而是全部胡人式样的高案加上胡床。而后面架子上的各种装饰品里也有明显是来自胡地加工的一些工艺品。 “怎么了?”看阿拓四下打量并不说话,毛将军笑着问了一句。 “将军您这里……似乎并不全是汉人的东西?”阿拓的问题问得很委婉,他总不好明问为什么一个汉人的将军会喜欢用胡人的东西。 “嗯,我以前去过胡地,有些东西看着实用,有些东西确实新奇,就顺便一起带回来放着了。”毛将军一边解释一边在原地转了几圈,嘴里开始自言自语。 “奇怪了,兖州给我的军报让我放哪了?” 对于这种机密情报阿拓自然不能搭腔,只能低下头耳听着毛将军在这间房间里来回地找东西。 毛将军虽然身为武将,但是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文人的书房,里面的藏书量真的让阿拓一眼之下叹为观止。只不过毛将军这人真的是挺不靠谱的,这么多书籍还有信件奏报什么的就乱七八糟地一本本叠在一起,有些书翻开了也不合上,就这么摊着一本压着一本叠得老高。 就毛将军的这种放法,能找到东西反而奇怪了。 但是阿拓只不过是毛小豆身边一名亲兵,这种话心里面想想就算了,是怎样都不敢当着将军的面再说一遍的。而他被毛将军叫进来还没吩咐事情也不好告退,于是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当做自己不存在,任由毛将军找东西找得焦头烂额。 “你这孩子,我一个人在这忙半天了,你也不来帮帮我一起找找,待会找不到耽误了正事怎么办?” 阿拓没想到他在那做好一个亲兵的分内事,毛将军反而开口了,以语气来说,这已经算是他少有的严厉口吻了。 “可是将军,我不能碰这些机密军情的,毕竟我只是少将军的——” “亲兵?”毛将军满口的不以为然。 “小豆子暴殄天物也差不多可以了吧,兵家传人他给我当亲兵用,皇帝都没他这么用人的,你们这一趟刘毅的事办得漂亮又辛苦,各自都受了这么重的伤才回来。我虽然不能明着犒赏你们,但总该有点表示才对,他是没得动了,你我还是能给你挪个好位置升一升的。” 第219章 “你既然是兵家的人,又来自鲜卑,恐怕这世上骑兵战里能胜你的人也没几个了,我的骑兵曹就交给你了。顺便再给你领个文书的活,帮我我的书房吧。小豆子走了这么久,回来又一直卧床休息,我这书房里已经什么都找不到了。” “可是我毕竟是少将军的人,不经由少将军举荐就直接担任一曹长官,这种直线提拔恐怕会让军中老人不服的吧。” “小豆子为了你命都快没了,还有比这更实在的举荐吗?虎牢关上上下下从来不质疑小豆子的判断,那孩子虽然做事不近人情,但是他凭规矩和智办事,事后一向能证明小豆子总是对的。所以你放心当你的官,那些老兵们不会有意见的。” “是……这样啊……” 从军路一下子三级跳成了一曹长官的阿拓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兴奋之情。只是恭恭敬敬地跪下对着毛将军行了个礼。 “谢将军提拔。” “起来吧,你怎么和小豆子一样礼数多得要死。” 起身的阿拓和毛将军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阵,直到毛将军实在忍不了加了一句。 “你怎么还不动手帮我,还非得我写个任命状再给你读上一遍你才肯干活吗?” “可是将军……” 阿拓以为毛将军让他书房只是做些边角工作,总是得把那些机密文件整到一起后才让他来弄那些无关紧要的书籍之类的,哪能这样全部混在一起就让他开始呢,他万一看到些不该看的要怎么办? “我毕竟是个鲜卑人,有些文件事关虎牢关军务机密——” “怎么,北面的皇帝能用汉人参与胡人的军务机密,我就不能用胡人参与汉人的军务机密,你觉得我的气量就只有这种程度吗?” “阿拓不敢,只是——” “你到底要不要开始干活?” “是,将军。” 耳听着毛将军真的火了,阿拓立即忙不迭地干起来,一手拿起一本书籍随手翻了一下。那好像是本有关算学的书,反正里面的各种口诀看得阿拓脑子糊成一片,看来毛小豆的那句关于算之一道毛将军当世第一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 于是阿拓就开始静下心来一点点毛将军书房,然后发现他的藏书真是天文地人文奇巧无所不包,在他的书房的时候就像看见一个小小的世界一样。而毛将军自阿拓开始书房后就不再说话也不再动,而是自己坐到位子上端起一杯茶一边看着阿拓一边慢慢啜饮起来。 当到一半的阿拓抬起头来,隔着热茶的白烟看见好像在发呆的毛将军时略微一愣,将军的眼睛里似乎又是有什么亮闪闪的,但毕竟那些热气太过干扰了,阿拓也不是很确定。 “将军?” 毛将军好像被这一声吓了一跳,他捧着茶杯的手都抖了抖,热茶撒了点出来弄在身上,他又忙不迭地起身想抖散衣襟上的水珠。被这一通一闹,阿拓已经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而毛将军则是有点不好意思又带着点气地说了句。 “被你活活吓一大跳,下次叫人的时候悠着点。” 第121章 “是,阿拓错了。” 虽然阿拓也不知道为什么毛将军一个带兵的人胆子却那么小,但毕竟人家是将军,认错总是没错的。毛将军摆摆手让阿拓继续干他该干的,然后他又心安得地坐下开始喝起茶来。好像那个刚刚说不能耽误正事的人和他没什么关系似的。 阿拓着着那封毛将军要找的兖州的军报就出现了,阿拓还是看了一眼才确定的。因为那封应是机密的军报被毛将军像垃圾一样丢在一沓积灰的书下,上面还溅了些许墨点。 “将军您看,这封应该就是——” 阿拓话还没说完,毛将军就拿起那封军报看了一眼,然后如获至宝那样起身,还顺手拍了拍阿拓的肩膀。而就在阿拓等着毛将军仔细研究军报的时候,毛将军又随手把那封军报丢回给了他。 “嗯?” “看啊,嗯什么嗯。”阿拓还在控制着自己尽量不要看机密文件的内容的时候,毛将军就已经把机密文件摊开在他面前了。 “军务诸曹可是要给我参谋军情的,难道你觉得我就跟小豆子一样用着堂堂兵家传人只干书房的活吗?那样的话,我还不如把你丢回他房里去陪他呢。” “将军您找这份情报一开始就是要给我看的?” 阿拓有点难以置信地再确认一遍,虽然毛将军此举可以说是用人不疑,但他的不疑也未免太草率了一些。难道真的毛小豆就代表了虎牢关的真,只要他决定的事就不会有人反对,哪怕对方是虎牢关的真正执掌者也一样? “当然啊,我自己早看过了,不然怎么会丢得找都找不到了。” 阿拓勉强地点了点头,心想着毛小豆这么一板一眼的性格里未尝没有他爹做事实在太不靠谱的功劳。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时谢灵运说过羡慕毛小豆的父慈子孝的时候大概不知道毛小豆一个当儿子的一天天的得给当老子的操心。 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后阿拓开始仔细阅读那封军报,除了一些常规的内容外,整份军报里最值得注意的就是燕王慕容超的人一直在兖州边境蠢蠢欲动的样子。 “以你一个鲜卑人的眼光看来的话,这个人到底如何?” “您指慕容超?” “是啊。” “废物一个,没有什么评价的必要。” 第220章 “怎么说?” “他近佞远贤,把一众能臣逼去了北边,那些人在那里说了很多关于他平时骄奢淫逸的生活作风。他们说慕容超虽然喜爱游猎,却又没有卫王的本事深入深山野林独自狩猎,每次围猎都要动用大量人力替他把猎物逼出来,事后又吝啬给予奖赏补偿,因此附近百姓无不苦不堪言。” “从这一点看来,慕容超虽然喜好展示武勇,却又惧怕真正的危险,应该是个欺软怕硬之辈。” “是吗?”毛将军轻轻笑了笑。 “你是说因为汉人在慕容超的眼里属于软弱的对象,所以他才不断骚扰我边境,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吗?” “大体是如此,在胡人眼里,汉人都太温顺了,像羊一样等养肥了就可以宰来吃了。” 阿拓并没有因为面对的是一个汉人的将军就替汉人做些粉饰太平的事,尽管他本人已经对汉人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但大多数的胡人就是那么想的。 “你倒是诚实。”毛将军对这样的评价倒也不生气。 “那你呢,你觉得汉人软弱吗?” “我觉得?比起软弱,可能不想惹事这一点更适合汉人吧。” “怎么说?” “汉人的活法和胡人不一样,胡人无时无刻不想要更多土地,但汉人的话,只在乎他们伺候过的,播了种子长了庄稼的那块地。 当然年复一年里,汉人也不是不想要更多的耕地,只是当种上东西后,他们就对别人的地没什么兴趣了。所以比起跑去别人那里招惹人家,弄出一些多余的事端耽误他耕作自己的土地,汉人更喜欢管好自己就完事了。” “那为什么我们不惹事,事却会来惹我们呢?”毛将军似乎挺满意阿拓的回答,又顺着他的回答对他抛出一个问题。 “大概……人都是身不由己的吧。” 类似的问题阿拓早就和毛小豆讨论过了,汉人只是不想惹事,又不是不能惹事。这个可能性哪怕再小,也终究是胡汉必有一战的由。 “算了,不说这些了。说回慕容超,既然他是个欺软怕硬的,你有什么建议吗?” “先动手吧,慕容超手里又没有几个人,从南面调个一州的兵力过来应该就能胜过他了。” “你们刚刚从南边回来,刘稚刘毅的事情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梁州在反叛,豫州本有二心还在平叛,扬州根本之地没法动,再往南就太远了,根本不适合调动兵员。” “那么兖州自己的兵力呢,不用久战,只需一个速胜就足以吓破慕容超的胆了。” “那北面呢?你不会不知道兖州的兵力都要用来防着北面的吧,到时候兖州一动,滑台也跟着动又该怎么办?” “所以才要出其不意速战速决,在滑台能反应过来前就打完回来,毕竟我们的目的只是警告慕容超不要轻举妄动,并不是要灭了他。” 毛将军并没有接话,只是带着审视的眼神看着阿拓,而阿拓轻轻低下头做了个认错的姿势。 “当然,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将军问我该对慕容超有什么应对。 事实上更稳妥的方法的确就是如现在这样按兵不动不主动惹事,但这样的结果是——慕容超必然以为我们这边的安静是示弱的行为,因此早晚他会动手的。而到了那时若我们和慕容超纠缠在一起的话,同样也会给北面可乘之机。” “哎……左右为难,多事之秋啊。”毛将军抬起头闭上眼感叹了一句,即使是他这样的性格,脸上也瞬间出现了无奈的神色。 “那么如果让你选,先动手和按兵不动你会选哪个?” “如果两者最后可能面对的危险都差不多的话,我更倾向于自己先动手。并不是因为我是个兵家人,所以更倾向于主动寻求战事,自己动手的话我好歹能控制动手的时机和地点,而等别人先开打的话那就太被动了。” 等阿拓说完后毛将军又再度起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再低着头了。 “其实……我的想法也是和你一样的,但是宗文兄觉得还是稳妥的按兵不动比较好。” “徐参军的考量也有道,毕竟现在是他在负责兖州的军务,一个轻易的决定之下也许就会连累大量的性命了。” “这样吧,宗文兄要我去兖州帮他看看防务还有没有什么漏洞,你就跟我一起跑一趟,我们去边境那里看看慕容超的人,再想想哪种选择更好吧。” 186. 徐羡之想到了毛将军会来,却没想到毛将军身后跟着的不是毛小豆而是阿拓。所以他从兖州刺史府里迎出来的时候看见这个组合时本能地愣了一下。 “德衍人呢?” “哎,上次我那封信里没来得及细说,这俩孩子这一趟别提有多危险了,回来时两个都重伤了,小豆子现在人还在床上躺着呢,这个呢人倒是起来了,病根又留身上了。” 徐羡之眼睛扫过阿拓,后者脸色上虽然看不出什么,但眼神里的确能看出一些悲哀的情绪,于是他也不好再说什么责怪的话。却依旧带着一丝询问的眼神看着毛将军,因为在徐羡之看来,毛将军对阿拓的态度完全有点太好了。 毛将军坦然地点了点头,示意徐羡之有什么事尽可以在阿拓面前讲,而他就是因为这个目的才把他一起带来的。没法当着别人的面细谈的徐羡之只好选择相信毛将军的选择,带着阿拓一起去了兖州边境那里。 第221章 昔年肥沃的中原大地因为连年战乱的原因,这条边境线被汉人和胡人连续来回地推来推去已经分不清什么特别明显的交界了。 只有一大片野草蔓长的荒地标示着边境线大致的范围,周围散发着一种让那些即使迷路不慎到了附近的人看一眼也知道要转身离开的不详气息。阿拓走着走着脚就踢到了一根骨头,也不知道是哪一年死于战乱来不及埋葬的人散落在野草里的尸骨。 “那里。”徐羡之给他们指了指燕国的方向,不过现在那边看起来和这边一样的荒凉。 “这一带的确是无险可守又荒无人烟,很适合鲜卑的骑兵作战。恕我直言,以兖州的防御布置,只要事先派斥候得知大概的守备营范围然后小心绕过,他们完全可以深入兖州全境,而且有充分的时间打劫一番后再撤退。”阿拓不带感情地评价了一句,并无意为汉人的防线做些虚假的赞美。 “你看呢?”徐羡之并没有急着回应阿拓的话,而是转头看向毛将军。 “很难,我可以做些巡逻线路和顺序的安排,这样最多可以让守军的反应快上一些,但想要没有损失的话,我做不到。” “你都做不到吗?” 徐羡之毕竟更偏向于文官出身,而连守了虎牢关这么多年的毛将军都这么说的话,那么他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于是他转过头又看向阿拓,这一次提问时语气就诚恳了很多。 “那么以你看来,慕容超还可以忍多久?” 第122章 不是徐羡之心存侥幸,实在是晋朝如今就像个四处漏水的破壶,他们费劲堵了这边,水又从另一边喷出来。而北面的皇帝和自己这边的刘毅刘稚随便哪一个都比这个慕容超像个人物,于是尽管谁都看见了慕容超的问题,还是想要当做没看见一样得过且过。 “我很难讲,不是因为慕容超有多厉害让人难以看透,恰恰相反,正因为他是一个十足的废物,会把个人喜好置于国家利益之上,因此才会做出很多错误的决定。比如对着不会赢的对手开战,选一个不适合自己作战的时机,又或是用一个不利于自己的开战由,再寻一处不适合鲜卑骑兵展开的地域来作战。” “对的时机地点也许只有一个,但错误的却千千万万,因此徐参军,我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你说的我明白了。” 在徐羡之想要带毛将军和阿拓转身回去时阿拓自己停下来又朝着燕国的方向看了一眼。而毛将军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干脆直接开口问了出来。 “你有什么想法在我和宗文兄面前尽可以说出来,能用的就用,不能用的也不会治你的罪。” “现在这样的情势,我还是建议要主动出击。”阿拓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开了口。 “若将军和参军信得过我的话,请给我大概十天左右的时间做战前准备,再将兖州的所有骑兵交给我。让每位骑兵随身带三日的干粮,三日之内我一定能在燕国之内打下一场速胜,不求摧毁燕国的兵力但足以震慑慕容超,这样我起码能保证未来两年内燕国不会再犯兖州边境。” 如果是毛小豆说这句话,徐羡之不会有丝毫的犹豫,他可以立即被说服并且让毛小豆先行准备起来,自己和毛将军再去说服刘裕。可问题是说这句话的人是阿拓,而阿拓如果只单单是个鲜卑人,徐羡之也会相信并且尊重毛将军的判断,如果毛将军说他可信,那徐羡之也会将自己的信任一并交托给阿拓。 可徐羡之偏偏在当下仍能看见阿拓身上那旺盛到几乎让人吓一跳的气息,而这种气息配合着他鲜卑人的身份那就是相当微妙的结果了。这毕竟涉及同另一国的交战,徐羡之实在没有这个底气当场答应阿拓。 兖州毕竟现在是徐羡之在管,他不开口,毛将军也就不好越俎代庖。于是气氛就突然这样尴尬起来,阿拓依旧保持着请命的姿势但在场两位军事长官谁都没有答应他。 “这样吧。”毛将军也大概了解徐羡之犹豫的原因,所以他直接插进这两者中间给了一个折中方案。 “此事毕竟事关重大,我和宗文兄再商量商量,你呢也再回去好好合计一下,有些不用兴师动众的准备也可以先做起来,顺带让人带你看一下兖州的骑兵到底如何。是不是要执行这个冒险计划我们商量好了再告诉你。” 毛将军这句话说得相当的客气,一点也没有一般军人里上级长官那种不由分说的蛮横,可谓是对于阿拓这个兵家传人的判断和想法十分尊重了。所以阿拓也自然不需更多的解释,他上前一步对着毛将军和徐羡之行了个军礼。 “阿拓明白将军和参军的考量,请不必顾虑我的想法,一切方案任凭两位定夺,无论要我做些什么,我都必将全力以赴,以报少将军和将军的知遇之恩。” 187. 毛将军当着阿拓的面说要两个人再商量商量,但是人一进徐羡之的书房就直奔棋盘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你的棋?”徐羡之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毛将军,虽然毛将军在他看来一向不算靠谱,但总还是个大局为重的人。 “你不是要找我商量的吗?” “商量什么,兖州是你在管,你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我都没意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阿拓,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他的气盛到可怕的地步吧,这样的人你居然敢重用?” 第222章 “你知道吗,他们跑的这一趟里,他受了伤,小豆子用律令术救他,差点一命换一命了。” “什么?你没把我的话告诉德衍吗,那可是个鲜卑人,他不能陷得那么深的。” 此时的毛将军眼里闪过一丝和刚刚阿拓眼里一样的悲哀情绪,尽管那情绪转瞬即逝,但徐羡之那双眼睛也堪称当世无双了,所以自然也不会错过那点真情流露。 “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快了,等我把这棋下完你就能知道了。” “德祖!你还没看清吗?这就是个死局,这棋根本没有解!” 徐羡之不明白为什么毛将军会这么执着于这盘死棋,一次又一次的,徐羡之的确看见了毛将军在棋盘上的努力。如果这事放在沙场上,徐羡之大概能想象出一位将军孤守城池,明知已是四面楚歌却仍旧试图一次次地突围。 可个人的孤勇在大局面前是没有用的。 夸父终究没有追到太阳,精卫也没有填满海洋,愚公的山最后是天神帮他移开的。单以胜败而论的话,这些人最多只能得个还未成功的评语,而他们的成功只不过存在于论之上,是其他人本着道德怜悯才没有点穿真相,事实上没有任何实际可以操作的空间。 而以徐羡之对于毛将军的了解,他不是那种对于成功空有想憧憬却毫无实际到达路线的一厢情愿之人,所以他对于这局死棋的沉迷必然有他还未说的由。 徐羡之动了动嘴唇却最终选择不再追问,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在棋局上留手。相反的,徐羡之今天的棋风变得激进又凶猛,甚至不像他平常那样给毛将军留下一些舔舐伤口的空间。毛将军在这样的逼迫下几乎立即左支右绌起来,他死得比以往更快更没有余地,这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虐杀,而徐羡之却做得没有任何的犹豫,他就是要用这样的结果逼着毛将军认清现实。 没想到被单方面凌虐的毛将军却突然笑了。 “场面已经这么难看了,你还在笑什么?辅国将军会不想要胜利吗?”徐羡之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开了口。 “我笑的是,我们都下了这么多局了,今天的你终于有那个味道了。” “什么?” “那种残忍的,赶尽杀绝的味道。”毛将军尽管嘴里说的很渗人,脸上的表情倒反而很是轻松。 “如果是北面的皇帝来下这盘棋的话,大概就会是这个味道。” “这局和北面有关?你有多少把握?” “别多想,我只是打个比方,而这只是局棋罢了。” 尽管徐羡之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但毛将军的那个比方和话语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 徐羡之虽然没见过北面的皇帝当面,但听说过他为了打散胡人里根深蒂固的部落划分让他们学习汉人的制度,光这些年里他在胡人内部就打了大小二十多仗。这还不算上和北面的柔然和南边的汉人之间的冲突,可见他有多么好战。 哪怕在胡人里,那位皇帝都以残忍闻名,听说连杀人他都喜欢亲自动手,这些年里死在他刀下的亡魂已经难以计数。如果他来下这局棋的话,棋风只会比起徐羡之更加猛烈,在这一点上,徐羡之的确同意毛将军的判断。 所以徐羡之不由得想起刚刚阿拓的那个请战。 “我不知道德衍是怎么看的人,我也知道他一定会有他的由,你相信他的判断也没什么错。但你们不是阴阳家的人,不知道那个人身上的气运有多强。若他是个汉人,那身负这样的气运可以说是天佑我汉家,但偏偏他是个鲜卑人。” “我知道兵家传人一定能有速战速决的能力,可我不知道他真正想做的是什么,所以我想,最好是让他什么都不要做,你觉得呢?” 徐羡之想了想还是决定采取保守策略,像一个典型的汉人那样选择敌不动我不动。 “我说过了,兖州是你在管,你怎么决定都行,本来这就是个两难的选择,而我们只有选一条路的权利。” 大概毛将军已经被徐羡之杀得丢了魂,笑完之后脸又瞬间耷拉下来回的话里一股悲观气息。 “你说的一条路是死局吗?这样是不是太轻贱自己了,我们也许射御武艺是真的不如他们胡人,可是你有虎牢关,还有大量的军械,这种地势之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胡人就算兵马再强又能奈我何,凭什么就是个死局了?” 毛将军没有说话反而主动地开始收拾起棋盘来,以他的那个什么都随手一丢的性子来说,这是少有的表现了。 往常这件事都是徐羡之在做,而今天毛将军破天荒的亲自动手时徐羡之也不帮他,就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等着毛将军一点点把两边的棋子分拣开来归回原位。一时间整个书房里甚为安静,只有棋子一颗颗落进棋碗里互相碰撞的声响点缀其中。 “主动收拾完东西后心情好点了?” 等毛将军终于收完时徐羡之略微直接地问了这么一句,但毛将军虽然有着些被点破心思的不好意思,却还是释怀地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我不该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果然不能老是在那只盯着死局,要不然人也会变得死气沉沉的,说的话都不像我了。” “那就好,别你来我这一趟我陪你玩了会,结果人回去后反而看上去更糟糕了,这样德衍在床上躺着养病都睡不安生。” 第223章 “知道啦,说的好像就你会心疼小豆子似的。” “德祖,我知道你一直守着虎牢关这个北面朝廷的必争之地,难免会对前路感到忧心忡忡,我虽然帮不了你什么,但若有事尽可以写信给我,别一个人什么都憋在心里。” “嗯,我晓得。” “还有,听我一句劝,那个阿拓真不是个普通人物,你当他个普通手下用用就可以了,千万别太过亲近了。” “行了行了,别人都说你惜字如金,怎么到我这就这么啰嗦,既然你不要他带兵出战那我就先带着他回去了。” 这一次毛将军终于坐不住了,他起身挥了挥手算是告别,也不等这徐羡之再说下一句就自己走出了对方的书房,独留他身后的徐羡之笑着摇了摇头。 第123章 阿拓是在一阵琴音里醒来的,这琴声似乎同他之前在洛阳常听诸葛承弹的那些有些不同,阿拓躺在那里听了一段差点又接着睡过去。倒不是说诸葛承弹得不好听,只是那琴音莫明让人觉得很安宁。 阿拓在这片宁静里回想了一下他是怎么睡着的,然后想起了他在风雪里刀气失控伤到了诸葛承的事,于是睡意消退的阿拓一下子坐了起来。 “阿承,你没事吧?” 阿拓边说边去看诸葛承的脸,血迹早就被他擦干净了,只是脸颊上还是留着一道细细的痕迹,估计得有点时间才能消退。 诸葛承没有回答阿拓的问题,只是专心地弹着他的琴,如今彻底清醒后的阿拓能感觉到这琴音里似乎带着诸葛承的意志力一起扩散,有点类似于他们兵家用来沟通小动物让它们服从一些简单命令的那种法门。 于是阿拓不再说话,而是闭上眼睛一心感受琴音,任由那点精神力慢慢浸润到他的杀气领域里,用平静和安宁来安抚那些被困在领域里的怨魂。在阿拓的想象里,他正慢慢沉入一个深深的水潭,但这水潭既不会让他感觉到窒息也不会觉得冰冷。那些如同他体温一样的水流只是一点点拂过他的身体,让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得以放松下来。 等到诸葛承终于一曲终了,阿拓还闭着眼睛沉浸在那种感觉里,而诸葛承倒是叹了口气先开了口,但他并未回答阿拓刚刚的问题,而是在说阿拓自身的事。 “你周身绕着很多怨魂,阴气入体得太厉害了,所以那天夜里才会被影响而整个人发狂起来。我只能靠着这曲清心调给你梳一点出来,但这种把精神融进音律的方法是法家的法门,我也只会一点皮毛而已,另外我还熬了药,待会记得喝。” 诸葛承说完后阿拓睁开眼睛看向了他,只是这一次他的眼里有着知道自己做错事情的不安。那个看见小羊羔饿死都会哭的诸葛承,如果知道他这一段时间在慕容冲手下大小战场里各种杀人如麻的经历又会怎么想。 “你不问我怨魂缠身的原因吗?” “我想也不会是你误触了什么古墓或者碰到了什么阴脉吧。” 诸葛承并不像阿拓的想象的那样有些伤心或者生气的情绪,相反的,他还不大不小地开了个玩笑。 “我……” 阿拓想要开口解释点什么,但一个“我”字后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杀人就是杀人,难道解释了就会变得更道德或者更高尚吗? “你是兵家的人,师从的是那位‘杀神’白起,我难道还能指望你这一生会不背杀孽吗?” “所以你不生气?”听了诸葛承的话,阿拓暗暗松了一口气,并非因为他不再有罪过了,而是诸葛承多少可以解他犯下的罪过。 “不,我很生气。”因为诸葛承这一句话,阿拓的脸几乎立即垮了下来。 “你为什么阴气入体到这种程度也不告诉我,或者你找个别的医者给你看看呢?你知道这种东西很损寿元吗,这样下去你会短折的!” “就为了这个?”诸葛承是真的生气,一双眼睛用力地瞪着阿拓,但阿拓反而笑了起来。 “什么叫就为了这个,你自己的命自己都不知道顾吗?!” “那你用机关兽用到晕倒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呢?” “我……”于是换成诸葛承一个“我”字之后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鬼谷的百家之间,哪家都有绝学,但哪家的绝学都有用了后要承担的代价,这点来讲就挺公平的不是吗?” 话已至此,诸葛承的确是没有什么可以用来置喙阿拓的余地了。说到底,他们都是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而有些伤害是这些成事路上不可避免要付出的代价。所以诸葛承只是叹了口气自己出了帐篷,过了会端了碗药进来。 “那至少,把药喝了吧。” 这一次阿拓的药喝得很干脆,果然喝完没多久之后身体就有了一些温暖的感觉,和之前夜里总感觉有一股阴气在骨髓里晃荡时简直判若两人。阿拓疑惑地抬头看向诸葛承,想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灵丹妙药会这么有效。 “哪有药能这样立竿见影。”诸葛承笑着摇了摇头。 “只不过之前你是阴气入体,所以喝什么热性的药食都被冤魂的阴气抵掉了。也怪我粗心大意,这么久了都没有察觉到你身体感觉冷。如今我用清心调暂时压制了你体内的阴魂,再给你吃温热的药材,你自然就觉得暖了。” “只是这清心调不但要常用,而且若阴魂再多,它也就没什么大用了。所以尽管我说了你也不会怎么听,但能少开杀戒还是少开杀戒为好,毕竟热性的药材大都性烈,吃多了对身体也没什么好处。” 第224章 “我知道了,阿承。” 阿拓毕竟不是受了什么身体上的伤,所以这会醒了喝了药自然就能下床了。他带着诸葛承出了帐篷才想起询问这家男主人的情况,毕竟那天晚上之后的事情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还行,毕竟身体底子还不错,只是到底他身上伤得重,所以着实得休养一阵子,短期之内不宜再四处迁徙了。” 他们两个说这话的时候,女主人刚巧从她的帐篷里出来,看见这两位救命恩人站在一起,便立即就要下跪,被阿拓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 “主人家身体还好吧?” “多亏两位的救命之恩,这会儿烧已经退了,只治病的那位恩公说他还得卧床静养一阵子。” “那卧床不动的话,这些牛羊怎么办呢?” 阿拓毕竟是生在草原上的人,一时间就想到了诸葛承没有想到的难处。主人家迁徙至此已过了几天,再加上受伤到现在的日子,扎营地附近的草已经被牛羊啃得差不多了,按说是应该早起去远一些的草场放牧再到天黑回来了。 果然阿拓一说,女主人就露出伤心的神色:“原本我的大儿子已经会放牧了,可是他已经死在马匪们的刀下了,三娃儿还小,我又不能离了当家的,牛羊就……” 看着女主人一脸为难的样子,阿拓干脆开了口:“我也是草原上长大的人,如果您信得过我的话,就由我来替你们放几天的牧吧。” 189. 对于阿拓的提议,女主人自然是千恩万谢。阿拓也不耽搁,说过后就招呼了一声诸葛承然后就赶着主人家的牛羊出发了。 这时候就能看出汉人和胡人的明显区别了,阿拓已经跨上马准备优哉游哉地出发了,诸葛承却一脸慌乱地跟在后面问要不要带点什么,路上要注意点什么,还有朝着哪个方向走的问题。 大体是对于汉人来说,出门一趟总是不容易的事情,还要带着这么多牲口一起,要是不好好做点准备的话是真的觉得心里没底。 “走了再说吧。” 阿拓停下马回过头看着诸葛承在身后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了一阵子后,终于笑着给他指了条明路。而这会诸葛承大概也意识到是自己担心太过,于是在女主人笑着同他挥手道别后骑上小魏赶了上来。 比起这种诸葛承在种地上的空有论的纸上谈兵派,阿拓对于放牧倒是真的很有心得,诸葛承只看着他骑着马在羊群背后几个来回就将他眼看着一团混乱的羊群出了一个方向,再加上几声吆喝,羊群们就开始朝着阿拓想要的方向走了,过程之顺利看得诸葛承不禁露出了佩服的神情。 “厉害,教教我吧。” “教你倒是不难,问题是——”阿拓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小魏,又看了看诸葛承,最后还是选择说了实话。 “我大概还是要从怎么骑马开始教你了。” 一提到骑马诸葛承就面露苦色,阿拓也知道诸葛承在骑术一道上天赋实在有限,又实在不忍浇灭他的一腔热忱,正在想着有什么替代法时,眼角扫过了跟在诸葛承身后的那三只石虎。 “倒是有另一种方法。”阿拓指了指那三头石虎。 “我直接教它们三个怎么放牧吧,它们会了也就算是你会了。” 这会诸葛承的机关兽都处于没有魂契链接的状态,都是各自凭着自己的灵智跟在诸葛承身后。但是因为阿拓和诸葛承几乎形影不离的原因,那些个机关兽们对于阿拓也很是亲近,对于他的指令执行起来也是相当的积极。 所以阿拓没花什么功夫就教会了那三只石虎一些牧羊犬该会的基本技能,而不多时它们就开始像牧民们自己养的獒犬那样奔驰在羊群中间了。于是无所事事跟在整个队伍最后的诸葛承又只好拿出了他的琴。 “我懂为什么胡人用的都是笛子那一类的乐器了。”多亏了小魏背上有个平台可以打开,诸葛承才能安稳地弹他的琴,一般的马匹骆驼背上哪有这种东西。 “骑着马压根没法弹琴。” 诸葛承随意拨了几下弦,在阿拓听来,那琴音不同于之前在帐篷里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诸葛承的心态原因还是因为周围环境的原因,草原上天地广阔,那琴音听来也是分外让人觉得畅快。 “想听什么?”诸葛承随着心情手里拨了几段不成曲的调子,等到情绪来时反而停下来问阿拓的意见。 “我粗人一个,阿承无论弹什么我都爱听。” 阿拓倒是没有纯粹在说恭维的话,汉人的文化太过博大精深了,他学起来还是挑了那些更务实有用的学了,至于礼乐这种又深奥又不太有用的自然是放在一边了。 “那样的话——” 诸葛承开始拨弄琴弦,大概是曲不熟的原因,连阿拓这种门外汉都能听到其中明显的断点,但是诸葛承倒是不以为意,在断处自己用了几个音试了试,还一段弹了好几种不同的来分辨各自的好坏。 “这是什么新曲吗?”见诸葛承这样的不熟,阿拓不禁有些好奇地问。 “嗯,之前在洛阳的时候,遇见了北府的右军将军桓伊,那位可是当世吹笛的大家,我和他以音会友结了个忘年交,桓伊就把他自谱的那首《梅花三弄》吹给我听了。我想着如今入了冬意境刚好,虽然在草原上没法赏梅,但哪怕这满地野草在积雪之下依旧顽强生长,牛羊的生机也全赖于此,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值得让人歌颂赞美的事呢。” 第225章 诸葛承嘴上说得潇洒,手里却依旧生涩,只不过在弹琴这件事上他极有自信,哪怕过程生涩也好歹在一段段地往前推进。 “再等我一会,那是首笛曲,要改成琴曲给你听还得等我推敲推敲。” 阿拓也不急,反正离草场还有点路,他们也就这样跟在羊群后面慢悠悠地走,这一路听着诸葛承那断断续续的琴曲也就不再无聊了。阿拓看着诸葛承专心的样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像多才多艺的汉人能找出那么多其他的事情来做,他的腰间唯有一把长刀而已。 “之前广武侯胡笳退敌,后来北府的冠军将军也是才名响亮,如今右军将军又是吹笛的大家,是不是在你们汉人那里,只会舞刀弄剑的当不了将军?” 听了阿拓的问题,诸葛承停了下来,他先是歪着头思考了一阵,接着又露出一种无奈的神情。 “关于你的问题,让我换一种问法,你说如果汉人的将军们不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于军事上并无大用的技艺占据大量时间,而是专心研究刀剑军法的话,他们的战绩会不会比现在更好一些,是不是就不会由得胡人在中原大地上占据了这么多年?” 同样的一件事情,相反的问法造就不同的结果。胡人羡慕汉人繁多技艺,汉人却反思是否自己在奇淫技巧里荒诞了人生。 “算了,不去想这些了。”诸葛承摆摆手阻止了阿拓的进一步解释。 “人心总是不满足的,大概走了左边的路就会后悔没走右边的,于是各自站在自己选的路上羡慕对面的人。” 诸葛承的话里是不想再因为这个问题掀起新的困扰,而阿拓却听明白了那话里的另一句话。 汉人和胡人不在一条路上。 可汉人和胡人的选择不等同于阿拓和诸葛承的选择,阿拓抬起头环顾四周,草原上白雪茫茫根本就没有路。于是尽管这两人还是正在朝着同样的方向前进,阿拓却没来由的觉得心慌。 “阿承。” “嗯?” “我们还是同一路的吧?” 大概是因为诸葛承正专心弹琴的关系,也大概是一阵大风刮过耳边的声响太重,总之那天他的回答究竟是什么,阿拓实在没有听清。 第124章 诸葛承的《梅花三弄》终于成了,可惜当场听到的,除了阿拓这个不懂音律的之外,就只有更加不通音律的牛羊了。偏偏这场“对牛弹琴”诸葛承本人却弹得极为满意,完事后自己在那吹嘘哪怕就凭这一曲他都能算当世名家了。 阿拓哪怕听不懂琴曲也不会拂了诸葛承的意,别说他信诸葛承敢这么说一定是他已经到了这样的水平,就算没到这种水平阿拓也能走些歪门邪道让世人承认诸葛承已经是当世名家了。 而说到那些所谓的歪门邪道,阿拓停下马看了看更北的方向,虽然不像汉人那样固定在一地,朝廷需要的情报可以由官道驿站一级级地传送。草原上的人也有他们传递消息的方法。自阿拓出了长城后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只是因为救这家牧民耽搁了行程,但他算了算,这会他回来的消息大概已经传到那几个大部落那里了。 这也意味着像这样的天地广阔随心任意的日子恐怕所剩不多了。 “阿承。” “嗯?” “我带你跑马吧。” 这会羊群已经到了草场上开始四散吃草了,因为前两天主人家出事没人放的原因,阿拓估摸着怎么也得让他们吃上三两个时辰好好饱餐一顿才能算完。这段时间里羊群可以由诸葛承的石虎照看,他们俩只要不离得太远就不会有什么大事。 “我骑术很烂,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嗯,所以我带你跑啊。” 在诸葛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的时候,阿拓已经又一把提溜起诸葛承让他上了自己的马。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这到了第三回大概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所以无论是阿拓和诸葛承对于这个姿势都没有了丝毫的抗拒,一个揽得随意另一个靠得自在。 确定诸葛承已经坐稳后阿拓双腿一夹马腹,他的骏马大概也是许久没有回到草原了,这会得了主人的命令终于撒开蹄子奔跑,短短的时间之内就直接催出了全速。 诸葛承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是决计跑不了这么快的,而上一次试图逃离慕容冲的追杀时他们也许也跑到了这么快。但毕竟是逃命途中,诸葛承的注意力也不在这上面,所以这大概是诸葛承这一生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在以这样的速度向前。 虽然迎面来的风吹得他满脸生疼,虽然一路跑来草原的风景总是一成不变,但诸葛承仍旧发自内心的觉得畅快,于是他禁不住地大喊起来。 阿拓并没有嘲笑诸葛承的大呼小叫,虽然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第一次全速在草原上骑马奔驰是在几岁的时候了,但他仍记得这种仿佛能把天地都抛在脑后的感动,所以他希望诸葛承也能感受到这种感动。 这一刻奔驰的马蹄把他们所有的烦恼踩在脚下,什么汉人胡人间细微或巨大的差别一同被一刻不停的风声淹没过去。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于是除了他们彼此,一切其他再无任何意义,而他们想要做什么自然也不需要去顾忌天地的意思。 阿拓低下头,下巴自然地搁在诸葛承的肩头,而诸葛承也顺势靠过去,一点不在乎他的碎发被风吹得不停扫过阿拓的脸颊。因为全心信任阿拓的缘故,诸葛承甚至在这样的速度下闭上了眼睛,而他的嘴里轻轻地哼着一些不成曲的调子。 第226章 阿拓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就想这样带着诸葛承一路骑到天边尽头去,骑到没有草原也没有平原,没有胡人也没有汉人的地方,让他们干脆比起诸葛承那个村夫和厨子的提议更进一步,做两个失落于世界之外的流浪者,那也没什么不好。 阿拓差点就要开口提议了,然后脑子里想起的不是他们各自的祖宗和骄傲,反而是就这么走了的话,谁把那些羊替牧民赶回去呢? 所以为了几头羊再次放弃了的阿拓渐渐让马放慢了速度,而诸葛承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他慢慢睁开眼睛,遗憾与落寞毫不掩饰地爬上脸庞,然而他开口说的依旧是:“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阿承。” 阿拓却依旧不肯将下巴从诸葛承的肩上抬起来,甚至更加用力地将它抵在上面,直到诸葛承举起手从另一边扶住阿拓的脸颊。 “阿拓,走吧,主人家还在等我们把羊赶回去呢。” 心想着要不顾天下的两人事实上连一群羊都放不下,那么自然也就没了什么继续任性的资格,阿拓只能调转马头,让它自己慢慢地朝着他们的来路跑去。 尽管马匹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但诸葛承和阿拓都没提要他骑回小魏身上的事。这时候已经到了午后,冬天太阳落山早,现在虽然它还悬在天上,看起来却已经没有那么刺眼了,他们迎着阳光的方向前进,让冬日暖阳将他们两人的轮廓描摹地缱绻又温柔。 “谢谢。” 一片静谧里诸葛承突然开了口,但是说完之后也不多解释就又再次保持了沉默。 阿拓也不知道如何接这句话,明明他们俩都很喜欢这样的驰骋,而阿拓却说不出下次一起再来的话。一部分的他已经在冷静规划回到王庭部落后会有些什么事在等着他自己,又有些什么困难在等着诸葛承。哪怕是最最保守的估计,他们恐怕都很难再有这样远离人群私下独处的机会了。 “阿承,你那时候不是说你没吃过胡地的肉,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好吃吗?” 那还是他们刚刚见面时候的事,那时候的阿拓毫不留情地把诸葛承点的所有的肉都批评了一遍,而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对着诸葛承证明他的批评是多么的客观公正。 “嗯,这两天吃了牧民们给的牛羊肉后,确实觉得你是对的。”不用阿拓证明,诸葛承已经承认了。 “何止,他们给你吃的都是拿水煮的肉,还远没到你说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程度。”阿拓却还是不以为然,既然要给诸葛承品尝,那就一定要给他最好的。 “今天晚上回去后,我给你烤只全羊吃吧。” 191. 一听说阿拓想要烤全羊,不但女主人兴高采烈地拿出所有工具让阿拓任意挑选,连她家那个幺儿也是拍着手跟在阿拓和诸葛承身后想要帮忙。 像烤全羊这种大菜,不但用料工序复杂,而且整个烤制过程中需要将整头羊搬上搬下的,没股子力气是真的没法做这道菜。所以尽管这是一道草原上招待客人的绝顶美食,但一般的牧民总也要等到年节时分部落聚集到一起了,有了帮手才能制作。 现在阿拓愿意亲自动手,女主人自然是求之不得。她实在是很想用最好的美食来报答两位恩人,无奈自己能力有限,才只能连续几天都只挑了最好的部位用水煮了羊肉给他们吃。 阿拓带着诸葛承开始在羊群里挑选适合烤全羊的羊羔,一边挑一边告诉他这些羊羔各自都多大了。诸葛承津津有味地听着,而牧民的那位幺儿却好奇地看着诸葛承。 “哥哥都这么大了,连羊羔多大都不认识吗,那你要怎么帮家里放牧呢?” 小孩子毕竟才这么点大,人生里看见的除了草原就是草原,所以以为整个天下都是一样的。 “哥哥的家里那边不是靠放牧生活的,所以才会不认识小羊羔多大了。” 诸葛承也不生气,他从地上把那个孩子抱起来,放在他一直好奇又不敢接近的石虎背上。 那只生来只执行过杀戮使命的石虎第一次接触连骨头都没长硬的孩子,偏偏初生牛犊又不怕虎,不知道身下是怎样的一具杀人机器。 那软团子趴在石虎背上开心地扭动身体,手上敲敲这边又摸摸那边,那石虎的灵智像是瞬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那样楞在那里。阿拓简直能从已经是石质材料的老虎身上再看出一层僵硬来,那场面让他忍不住的好笑起来。 “那个哥哥他虽然不会放牧,但是你骑的这个老虎是他造的哦,你说他厉不厉害啊?” “厉害,那哥哥家里那边都是造石虎来放牧?” “不是,哥哥家里那边的人都种地而不是放牧。” “种地是什么?” “就是你和着肉吃的饼子,做饼子的粉要从地里种出来的东西里才能得到。” “可是阿爹说那个粉是从南边的人手里来的,他还说南边来的人软弱又没用。” “那哥哥也是南边来的,你刚刚还说我厉害呢。” 于是小孩子楞在那里,一边是父亲的话,另一边是家里的大恩人的话,似乎两边都应该听,但都听的话就又觉得矛盾了。 “我不明白。” “不明白是对的,你又没去过南边,也没自己看过南边的人,怎么能阿爹说什么就是什么,哥哥说什么又是什么呢?总有一天,等你自己长大了,去那里看看那里的人,再想想就会明白了。” 第227章 “阿承,帮我一下。” 阿拓不愿意诸葛承和一个孩子继续陷在那个问题里,于是把干脆把诸葛承叫过来帮忙,这会他已经挑好了要用来做烤全羊的羊羔,正准备取主人家的刀来杀羊。为了怕在洛阳时诸葛承杀鱼那会那种惨剧再度重演,阿拓干脆叫诸葛承背过身去抓住羔羊的两条后腿。 “别怕,很快就好。” 阿拓这一句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试图挣扎的羊羔还是那个已经闭上眼睛不想再看的诸葛承,总之诸葛承只觉得手里的蹄子一阵抽搐之后就再也不动了。 阿拓的手势的确很熟练,一把剥皮刀被他握在手里里上下翻飞,很快的,整张羊羔的皮子就被他剥了下来。阿拓还没来得及对着诸葛承展示自己刚刚的成果,身后就传来一个有点虚弱的喝彩声。 “恩人用刀真是神了,部落里最好的好手也没法把皮子剥得这么快这么完整。” 原来是男主人这会醒了,听他妻子说了这几天的整个过程,又得知阿拓和诸葛承帮了这么多忙,甚至今天还帮他们放了牧。而这会这两位恩人想要自己烤全羊,所以男主人尽管还是处在伤后愈合头晕眼花的状态,却还是想要执意起身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 “主人家怎么出来了,外面天凉,你重伤未愈,到时候若着了凉就难办了。” 本来闭着眼睛不想看扒皮惨象的诸葛承立即起身迎上男主人从另一侧扶了他一把,同时给了女主人一个眼神示意要把人再扶回帐篷里去。而男主人却突然愣着神盯着阿拓腰上的那把刀,片刻之后,不顾诸葛承和女主人的阻止,他对着阿拓跪下行了个胡礼。 “小人有眼无珠,一直不知恩公竟是王子,居然还要殿下为我牧羊宰羊,实在是罪该万死。” 女主人因为这句话而露出震惊的神情,而诸葛承和阿拓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你身体还没好,赶紧先起来吧。”阿拓手上并没有停,只是示意诸葛承可以继续把男主人扶起来了。 “你怎么会认识我的?” “我并不认识殿下,只是曾经跟着老可汗打过仗,看过这把刀在老可汗手里时的样子。”男主人一边说一边看阿拓已经开始给羊羔开膛破肚了,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怎么能让殿下做厨子做的事,还是我来弄吧。” “不用,是我自己喜欢做个厨子的。你就进去休息吧,好了我会叫你们的。” 男主人还在想刚刚这句听不懂的话,而诸葛承已经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还是进去吧,他既然喜欢就让他弄吧,你还是尽量多休息,这里缺医少药的,你要是伤情复发,我可没把握连续救你两回。” 男主人一方面撑到现在已经快到极限,另一方面也因为突然得知了阿拓的身份吓得不轻,所以这会已经有点腿软了,被诸葛承和女主人一起架着就转回了帐篷里面。 “请问恩公,您和殿下是——” 这会是女主人开口了,因为一开始的时候一片混乱,死了儿子丈夫又重伤的女主人自然地接受了诸葛承和阿拓两个人是兄弟结伴而行的解释。给他们安排的帐篷也是自己两个儿子共用的那一顶。 如今得知阿拓是王子,而诸葛承一看又是个明显的汉人长相,鲜卑的纯正王血怎么会有个汉人兄弟,怕自己的安排让这两位贵人为难的女主人不得不开口仔细问一问。 “你问的是,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吗?” 第125章 诸葛承似乎没和阿拓刻意定义过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似乎他们自然而然就超过了这个阶段。诸葛承可以一派平静地看着阿拓挡在他身前替他扛下所有刀剑加身,正如阿拓也可以不问前因后果地执行诸葛承给他定下的所有计划。 可是世人是需要用关系去定义人和人的交集的。他们用一种又一种的关系去规范人和人之间的远近,君臣、父子、兄弟、夫妻、知己、路人、敌人。好像当这个词一旦被确定后,两人之间的距离也会随即被确定,然后那两个人就被这个距离限制着,近不了也远不了,而他们之间被规范好的距离又再次向世人证明了这种关系定义的正确性。 “我和他——” 诸葛承意识到他并不能抵抗这个在世间被习以为常的规则,何况等阿拓回归王庭后,这个问题会被更多的人一再的提起。他们会衡量诸葛承给出的答案,和他们心中期望的那个进行对比,结果无论是近了或者远了,都会成为别人质疑这种关系的由。 但诸葛承却不知道怎么去定义他和阿拓之间的关系才算是足够正确和恰当,大燕的军营里之前有着慕容冲和阿拓的不可说,诸葛承没想过这个问题会这么快的落到他身上。而这一次他和阿拓立场互换,换他成了阿拓的那位不可说。 比起阿拓和慕容冲两位鲜卑王血来,他们所谓的不可说最多就是一点不上台面的断袖分桃,可诸葛承和阿拓之间的问题却要麻烦的多,大概他们两个都是男人已经是他们难以定义的关系里最微不足道的部分了。 “恩公?”看诸葛承只说了那上半句后就再无声息,女主人忍不住追问了一声。 “哦。”诸葛承慌乱了一阵,眼神落到已经在他们搀扶下重新躺下了的男主人身上。 “啊,果然不能逞能啊,这里有条伤口又崩开了。” 第228章 诸葛承这样一讲,女主人自然再也想不起她刚刚那个只得了半截答案的问题,开始在诸葛承指挥下帮着换药和重新包扎。 这样一通忙活之下诸葛承也就没有空去帮在外面收拾羊羔的阿拓了,等到天色全暗外面烤羊的香气飘进来时,诸葛承已经连今日的药也熬好了给男主人服下了。 “他伤情未愈还是吃清淡些好,烤肉尝个鲜就好,还是尽量给他喝羊汤和吃水煮的肉就好。” 怕一会阿拓弄好后男主人因为贪食吃了过分油腻的食物影响恢复,诸葛承特意又叮嘱了一句,但主人家听到这句话后脸上露出了惶恐的神情。 “不不,我们何德何能,敢让殿下给我们弄东西吃,待会就请恩公和殿下两人吃就好,我们吃我们自己原来的吃食就可以了。” “整只羊就我们俩个人怎么吃得完,他弄了本来就是给大家一起吃的,不趁热一起尝尝怎么对得起他这么多功夫辛苦收拾的这一道大餐呢。” 诸葛承还没对着主人家解释清楚他和阿拓的关系,却又十分自然地替他做了主。而整整忙了快两个时辰的阿拓还不知道里面的人这些复杂的情绪,带着被火堆烤得泛红的脸颊和满脸的笑意进了帐篷。 “阿承,两位,羊我烤好了,赶紧趁热一起吃吧。” “不不不,我们不敢与殿下同席。” 阿拓看着男女主人两个着急忙慌摇手的样子就叹了口气,白日里他就知道这种日子早晚会来,所以才会闪过想带着诸葛承一走了之的想法。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只是一把刀的关系,到了晚上别人见他就这样诚惶诚恐了。 “这样吧,他不能吹风,也不能吃太多,你切一块肉进来让他们在帐篷里吃吧,我和你到外面火堆边吃就是了。”诸葛承觉得这样僵着下去也不是个事,就自己取了个折中,然后他转向女主人身边的孩子。 “要跟哥哥们出来在外面吃吗?” 孩子一脸期盼地看向母亲,而女主人则是歉意地看着诸葛承:“这样会麻烦到殿下和恩公的吧?” “麻烦什么,除非你怕我和阿拓把你家孩子弄丢了。” “怎么会,那就麻烦了。” 母亲刚刚一放手,那孩子就一路朝着两人的方向小跑,大概是父母刚刚教过他王子殿下到底是什么尊贵的身份,所以在途中略微犹豫了一下后,他跑到了诸葛承跟前。 “很好,还是我比较讨孩子喜欢。”诸葛承笑着一把抱起孩子,对着主人家点了点头后跟在阿拓身后出了帐篷。 一出了帐篷后阿拓就开始跑到烤架前忙忙碌碌,他先把羊底下的火苗弄小,又开始拿起刀从羊身上切下一块准备给主人家送去。而诸葛承仗着身边带着个孩子,就抱着他在旁边一坐就在那里看着了。一边坐着一边嘴上还不停,说着阿拓一开始下刀的部位不好入口,要改成哪里哪里之类的。 “哥哥是比王子殿下还厉害的人吗?他都听你的。”那孩子看着诸葛承把阿拓指挥得团团转,不禁好奇地发问。 “呃……”诸葛承被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问得哑口无言,于是示意阿拓赶紧切条羊小腿来堵住这孩子的嘴。 阿拓也不搭话,只是在一旁好笑地看着诸葛承的窘迫,直到他恼羞成怒瞪他一眼,才手起刀落割下一条大骨头棒子递给那个两眼放光的孩子:“是的,这个哥哥特别厉害,所以我都听他的。” “阿拓!”诸葛承怎么能任由阿拓随意诓骗小孩子。 “不是这样的,王子殿下是,嗯……如果在我的家乡那边,是一个国家里仅次于王的重要的人物了,除了王之外,谁都要尊重王子的。” “嗯。”尽管诸葛承努力在解释,但孩子的注意力显然早就被羊腿吸引过去了,这一声嗯里敷衍情绪甚为的明显。 “你别光顾着吃啊,这点很重要的,不是每个王子都像他那样好说话的,以后小心遇见别的王子的时候因为说错话得个什么大不敬的罪名,这很要命的。” 阿拓看着诸葛承苦口婆心地仿佛在教育自己孩子那样在人家耳边反复叮咛,觉得这画面真是平凡而又美好。 “阿承。” “诶?” 诸葛承因为那一声呼唤抬起头看向阿拓,黑夜里火堆上微弱的火苗照亮了阿拓半边的脸颊,连带着他的笑也仿佛加上了火焰的温度。 “看你们这样,以后你一定会是个好父亲的。” 193. 诸葛承哪肯就这样被阿拓调侃,于是回了句:“像你这样老是诓小孩的,将来说不定连自己亲生的也会坑呢。” “是是是,是我不该诓孩子,所以阿承也吃条羊腿消消气?” 看着阿拓递过来的那条羊腿,诸葛承没有像那孩子那样忙不迭地接了就啃,怎么说那个动作也太过放荡不羁了。诸葛承虽然不像有些刻板的汉人那样会把礼仪教养时时刻刻挂在身上,但要世家子弟这么捧着根羊骨直接啃得满嘴流油也着实有点难为他了。 “就……这样捧着吃吗?” “其实是有把割肉刀片肉吃的。”阿拓说着向诸葛承展示了一下手里的小弯刀。 “但你没用过,我怕你不会用反而受伤。” 阿拓边说边从羊腿边削下薄薄的一片肉,因为他的手法极好,这一片里不但有着表皮被烤得焦脆的部分,还有里面依旧柔嫩的带着肉汁的部分,阿拓用手里的小刀将那片肉一折为二,用刀顶着直接送到诸葛承面前。 第229章 “正确的吃法是这样的,尝尝吧。” 诸葛承愣了愣,想要腾出一只还抱着孩子的手去接那片肉,但阿拓却向后一让没让诸葛承够到它,过了会后又把那片肉送到诸葛承嘴边,示意他直接张嘴吃就好。 于是诸葛承顺从地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去叼那片羊肉。阿拓配合着诸葛承的动作将那片肉送进他嘴里,看着他因为太烫而小心吸气的可爱样子。 “味道怎么样?” “好……好吃!” 诸葛承一边盘着嘴里的肉一边还试图回答阿拓的问题,整句话说得含含糊糊的,但那个笑得眉眼皆弯的表情可以代替一切语言。与胡地里新鲜宰杀当场烤制的羊羔滋味一比,诸葛承这一辈子吃过的所有的肉食瞬间变得索然无味,让他有一种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真正的肉味道的感觉。 “好吃!”吞下那片肉的诸葛承又用清晰的声音再次夸了一遍。 “你看,我没骗你吧。”阿拓也给自己片了一片,尝了后自己点了点头。 “还是家乡的肉好吃啊。” 有了第一口喂食的待遇之后,诸葛承也干脆不再动手了,他自己就抱着那孩子的腰轻轻地摇着,至于羊肉则是全部等着阿拓片好了送到他嘴边。这两人就这么你一片我一片的很快分完了整条羊腿的肉。而这时候那孩子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小孩子食量小,一阵狼吞虎咽之后也只吃了小半块羊腿肉后就吃不下了。 “哥哥,我……”小孩子转过头眼巴巴地看着诸葛承,不知道怎么表达又吃不下又舍不得的情绪。 “没事,吃不完就带回去,让你阿娘帮你包起来明天继续吃吧。” “谢谢哥哥!” 小孩子谢过诸葛承后自己从他身上跳下来,兴高采烈地抱着那条羊腿跑回去了,于是火塘边又只剩诸葛承和阿拓了,而阿拓用刀指了指还剩很多的羊肉。 “继续?” “有肉又怎能无酒呢?” 第126章 “阿承想喝酒?那我去问问主人家还有没有马奶酒。”阿拓这会吃了半个羊腿也有些渴了,诸葛承的提议正是刚好,只是不知道主人家还有没有存货了。 “不用。”诸葛承起身拍了拍被小孩坐皱了的衣襟。 “肉是你们胡地的好吃,但酒还是我们汉地的好喝啊。” “莫非——” 阿拓目送着诸葛承走到小魏身边,打开小魏的储藏空间后拿出一个大大的酒坛子,诸葛承捧着它对着阿拓晃了晃。 “从长安城窖藏里找来的酃酒,你喜欢这个的不是吗?” “果然还是阿承最懂我。” “我没带酒盏和盛酒的瓢,要去问主人家借吗?还是就这么就着坛子喝?” 阿拓估摸着这家牧民家里也不可能有汉人喝酒的酒器,于是干脆摇了摇头。 “只要你不介意,就这么就着坛子喝吧。” “行。”这会诸葛承豪气也上来了,他拍开酒坛的封口自己先来了一口,而阿拓配合地送上了一口他刚刚片下来的羊肉,诸葛承酒肉下肚后惬意地长叹一声。 “汉人的酃酒配上胡人的烤全羊,真是绝配啊,这才是人生极乐!” “这么好的吗?我也试试。”尽管阿拓还能凭借记忆里酃酒的滋味知道诸葛承没有夸张,却还是想要亲自尝试后再做判断。 “给。” 诸葛承将酒坛子递给阿拓,后者接过坛子仰头就是一大口,清冽的酒水一路直到腹底,随后带来的就是全身的温热。不同于火塘带给他们的外部温暖,这种温热发自心底,连冬日草原的寒风都吹不散这种暖意,这让已经被阴气缠身了一阵子,全身都冷了很久的阿拓兴奋地大喊一声。 “好酒!” 这不是阿拓第一次赞美酃酒了,但好酒就是好酒,这句话让阿拓说多少次都可以,就好比如果是对着诸葛承,因为喜欢就是喜欢,让阿拓无论说多少次都可以是一样的道。 “谢谢阿承。” “你一个人忙进忙出的烤了整只羊,连片带喂的塞给我吃,最后的结论反而是谢谢我?” “不可以吗?”阿拓歪着头看着诸葛承,这会因为表情完全放松的关系,看起来终于有了点和他的年龄相符的天真。 “可以啊,所以再喂我片肉吧。”在阿拓面前,诸葛承一向懂得怎么得寸进尺。 这场只有两个人一道菜一坛酒的宴飨是阿拓和诸葛承各自人生里最简陋最不合乎礼仪的一场,却是他们这一辈子里吃得最好喝得也最好的一场,这种单纯的满足是多少美酒佳肴都换不来的快乐。他们两个人就这样一口酒一口肉的来回,最后几乎吃掉了小半头羊羔,直到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为止。 两个打着饱嗝的人毫无形象地靠在一起坐在火堆旁边,剩下的羊肉已经被阿拓取下来放进帐篷里了,所以这会他又把火堆升得高高的。酒足饭饱加上烤着火,草原的冬夜感觉起来也不再冷了,于是这两人也不回自己的帐篷,就这样坐着看着天空发呆。 “阿拓,你看天上,星星好多好亮啊。” 194. 看不懂星相的诸葛承自然也不会被天上可能写着的“你快要完蛋了”的预言扫兴,有时候对于生在这个残酷世界的人来说,无知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比如后来陶渊明记录的桃花源里的那一群人,他们活得何等的无知。 第230章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既然这些人连这些都不知道,就不会明白那些从汉以后胡人汉人间打来打去的惨事。可他们也活得何等的幸福,如果将诸葛承和阿拓的梦想综合一下的话,大概就是在世人都找不到的桃花源里做两个比邻而居的村夫和厨子吧。 只可惜他们俩都无比清楚胡汉一路的斗争过往,他们俩也都身在其中,所以就算有人告诉他们,沿着前面这条路走进去就是桃花源了,他们也只能遗憾地朝里面望一阵后转身离开。 所以诸葛承珍惜着自己少有的无知,纯粹地去感受这片浩瀚星空的美丽。草原上不像汉人的城里点着许多灯,所以天上的星星看起来更亮了也更近了。看久了就会恍惚觉得它们融在天上再一点点沉下来,好像就要把地上的人包裹起来。 但是诸葛承既不觉得压抑也不会感到害怕,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成为连接天地一个节点,天地将他造就成现在的样子,而他又凭借这些天地赋予他的样子去感受和反馈天地。所以天地里无论好的坏的部分都成为他身体里的一部分,那些矛盾与冲突,安宁与和谐在他的内心来回上演,最终在某个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的平衡点上塑造出现在的他。 阿拓看着诸葛承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一些无形的精神力在他身边旋绕,明白他大概是进入了一种悟道的状态。 于是阿拓见到了诸葛承在鬼谷的墨子那里见到的景象,那本来蹲在他们脚边的三只石虎硬质的身体突然看起来像是某种浓稠的流水一样,而天空中盘旋着的大鸟一边降落一边变形,当那两只巨鸟变成两只麻雀一样大的小机关鸟一左一右落在诸葛承两边肩膀上时,那三只石虎变成了三块无甚特别的石头。而阿拓此刻正好一眼望进再次睁开眼睛的诸葛承的眼底。 “恭喜。”诸葛承的眼睛里还带着不知现实与想象的迷茫,而阿拓点了点头帮他确定他已经清醒了。 “怎么样,道的味道?” “不好也不坏吧。” 对于诸葛承的回答,阿拓的反应只是略微张大了眼睛,也不知道他到底满不满意这种解释。历来道这种东西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鬼谷各家传承之间虽然南辕北辙,却似乎都是在求近同一个“道”。而从这同一个“道”对各自念相左的百家皆有回应来看。 “道”本身的复杂和难解远超人可以解的程度和范畴。 诸葛承的确是不知如何表达刚刚的感觉,哪怕以他当世已经一等一的智慧来说,也不知道他自己刚刚究竟是怎么了。 他好像只是明白了一个早就明白了的道,世界却好像从此又有了些不同,于是他只能尽量诚实却带着无法自控的笼统尽量将这种感觉描述给阿拓听,希望他的意念可以跳过语言直接传达给阿拓知晓。 阿拓点了点头也抬起头看着星空,诸葛承也不知道他点头是指明白了诸葛承描述的道还是单纯同意星空很美。总之他们俩都没说什么话,只是静静望着天空。 “阿承。” “什么?” “你不觉得这么看星星的话显得天地很大吗?” “是啊。” 这会诸葛承过了悟道的余韵,又把刚刚能解释得清的感觉都解释给阿拓听过了,于是精神一松后酒意又开始渐渐上来了。不像阿拓武人体质能承受更多的酒液,诸葛承其实早就醉了,刚刚不过是仗着他比一般人更强的精神力在硬撑而已,现在精神力散去后他的说话动作里也带上了明显的醉态。 诸葛承张开双手,像是要把整个天空和大地都拥进怀里,眼神迷离笑容却肆意。 “天地很大,那么……那么大。” “你醉了?” 因为这会俩人是靠着肩膀坐着的状态,这会阿拓起身去确认诸葛承的样子,还没来得及靠近就被诸葛承一把抓住了胸口的前襟。 醉了的诸葛承力道远超往常,动作也粗鲁地多,阿拓不敢跟他硬犟,就放松身体顺势被他拽了过去。 靠近之后诸葛承的醉态一览无余,他周身的气息里都缠绕着一股酃酒混合着烤羊肉的烟火气的味道,阿拓估摸着自己也是差不多,所以谁都没有嫌弃谁的资格。只是阿拓不会放任已经明显醉了的诸葛承继续在草原上吹夜里的寒风了。 “阿承,你醉了,我扶你进帐篷里去吧。” “阿拓!” 诸葛承叫得很用力,声音一如同他的动作那样过于强硬,于是原本要把诸葛承往帐篷的方向带的阿拓反射性地停住了。 “阿拓,天下很大!” “嗯,我知道。”这会诸葛承是真的已经彻底醉了,整个人的行事已经完全失了仪度,所以阿拓应了一声后又想去继续刚刚扶人的动作。 “天下明明那么大,可是阿拓——”诸葛承强行转过身面对阿拓抬起头,眼睛努力直视着阿拓的眼睛。 “你告诉我,天下明明那么大,为什么人们还要打来打去的?” 说完这句的诸葛承大概真的彻底耗空了精神,无声无息地朝着一边倒去,被阿拓伸手一揽又抱了回来。阿拓低下头确认了一下,这会诸葛承已经彻底睡着了,独留阿拓一个人面对他刚刚那个根本没法回答的问题。于是阿拓无言地看了下天空,嘴角带上了一个无奈的自嘲笑容。 “我也不知道,阿承。我真的……不知道。” 第二天诸葛承醒得比平时晚,宿醉让他的头疼得一塌糊涂,在他坐起身揉着额头嘴里含糊地抱怨的时候,阿拓拿着一盆热水进来了。 第231章 “醒了?洗把脸吧,这样会好受一点。” “阿拓,我昨天和你解释完我悟道的感觉后还发生了点什么吗?我怎么完全没印象了。”诸葛承已经彻底忘记他昨天问过阿拓什么问题了。 “没发生什么,你解释完后就酒意上来了,一会后就困得睡着了,我就把你扶回来躺下了。” 既然诸葛承想不起那个无解的问题了,那阿拓也就没有要把它重新提出来然后同时为难他们两个人的想法,他只是等诸葛承洗完脸后又替他搓了搓布巾让他再敷一下。 在这两人还在帐篷里被晨起的宿醉感耽误的时候,牧民家的孩子突然跑了进来。 “殿下哥哥。”虽然小孩子被爹娘教了怎么叫王子的尊称,却一知半解地在后面又加了个亲近的哥哥的称呼。 “嗯?”不过阿拓倒是也不在意,刻意蹲下身来和那个孩子保持视线一致。 “找殿下哥哥有什么事吗?” “是阿娘让我来找你的,她说王庭部落来人了,那些人已经在他们的帐篷那里等了一会了。” 这句话比热布巾更快让诸葛承清醒,原本起床动作缓慢的他突然加快速度洗漱更衣。 “不用急,他们反正也等了一会了,再等会也没什么。” 阿拓的语气里并没有什么荣归故里的兴奋,言语间反倒是希望诸葛承能再拖拉一会,好留给他一点时间和过去那个闲云野鹤般自由自在的阿拓告别。 “不行,如果你要做成一番大事,那这些人今后都是你的助力,第一次见面时切不可怠慢。”只一句话诸葛承身上那种谋臣的味道就再明显不过了。 因为诸葛承的话是对的,所以阿拓也没有继续任性,他只是默默等待诸葛承洗漱完毕后和他一起去了男女主人所在的帐篷。 本来不大的帐篷里现在密密麻麻地挤了好几个人,男主人尽管身体还未康复,但也尽力起身坐到帐篷角落,把主要的位置让给了这些人。这几人里面有位明显年长的看见阿拓进来后眼睛就盯着他腰上的刀,在确定那把刀的形制后他对着身边的另外几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而另一位比他稍微年轻一些的此时开了口:“我是贺兰部的人,您的娘亲年轻时可是贺兰部著名的美人,而您的眼睛与她几乎一模一样。” 这人开口后几人再无怀疑,他们一同上前在阿拓面前下跪,行了个标准的胡礼。 “代国鲜卑诸部,恭迎王子殿下回归故国。” 阿拓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几个人,脸上是之前在和这家牧民相处时从未表现过的雍容威仪,在场众人几乎立即感受到了这股气息,就连刚刚来叫阿拓的孩子都歪着头试图弄明白之前那个亲切的殿下哥哥到底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几名前来迎接阿拓的人非但没有因为阿拓不发一声让他们继续跪着而感觉窘迫,反而因为阿拓身上这种再明显不过的王气而欣喜,他们仿佛在这位少年王子身上看见了他们誓死追随的当年那位伟大老可汗的影子。 “起来吧,王庭部落如今迁徙到哪里了?” 在确认自己给未来的臣下们留下了不错印象后,阿拓自然地收起了刚刚的仪态,比较随意地问了他之前和诸葛承一起来找这户牧民时最初想问的那个问题。 “回殿下,如今王庭部落在牛川的草原附近。” “知道了,带路吧。” “是!” 而此时,一直在一旁角落里,被所有人无视却目睹了阿拓在短短时间内就震慑住了一众手下的诸葛承默默叹了一口气。 诸葛承这一回是真的确定,世界从这一刻起已经和之前不同了。 第127章 平城皇宫,入夜时分—— 靠近皇宫最外围的一处宫殿里明显地挤了超过这个宫殿本该容纳的数量的人,在皇宫里服侍了多年的大总管在这处宫殿里忙得团团转,试图在这间宫殿里划出一片比较舒适的区域供各宫娘娘和皇子公主们暂坐休息。 由于大总管的安排,原本留给下人的空间就更小了,于是那些新来的宫女太监们只能像是一群鹌鹑一样挤成一团后被勒令呆在一处角落里。之所以出现这么不合的安排也真的不能怪大总管本人,他也是被逼无奈。 这一天属于阴日,等到入了夜越接近阴时阴刻的时候,常年缠绕在皇帝身上的阴魂就会发作地特别厉害。 而即使皇帝在自知自己即将发作时已经自觉去了皇宫里最另一端的角落,但谁能说清皇帝发作起来自身的意识到底还剩下多少,他大概也只能记得避开这处宫殿的位置而已。因此哪怕再挤,大总管依旧要把整个皇宫的人安排在这里,无论高低贵贱,不敢放一人离开。 此时的大总管站在宫殿门口望向皇帝所在的宫殿的方向,眼里的不安随着夜深而更加强烈。他清楚地记得每一年皇帝发作的时刻规律,之前的时候还只是在每年的七月半发作一次。 随着中元普渡鬼门大开,被束缚在皇帝身侧的怨魂们想起自己也有来处去处,于是挣扎着想要逃离他的杀戮领域。皇帝也并非不想放这些魂灵离开,说到底那些东西于他有害无益。 然而皇帝的杀气里有些东西自己都无法控制,他也不知怎么将这些卷进其中的怨魂排除出去。 皇帝先去找道家看过他的症状,无果后也去问过释家的高僧,可无论是求道还是问佛似乎都不足以平息超度这些怨魂,于是他只能被迫地和它们一直共存着,并且偶尔承受着被怨魂们逼到几近疯狂的结果。 第232章 可是以前只有到了鬼日才力量大涨的怨魂们这两年发作的愈发频繁,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阴日,就要让皇帝动用到这套手段,可见他已经开始渐渐对自己的身体失去掌控,也可见他这两年被怨魂侵蚀到何等之深。 如同大总管正担心的那样,此刻的皇帝脸上有种显而易见的疯狂。 皇帝的眼神向来冰冷却从未有过迷茫,但此刻的他更像是某个人形的野兽,单手持刀目露凶光地寻找着他的猎物。但由于大总管提前的尽职尽责,所以方圆百丈内已经没有活人了,皇帝的狂躁于是愈发没有了出口,让他只能泄愤一样的对着四周盲目地挥刀。 那些来自阴魂的耳语声让人听不真切具体说了些什么,却依旧能从中感受到持续弥漫的恶意。皇帝的耳朵里传来大量吸气产生的嘶嘶声,他已经分不清那是来自阴魂们还是源于他自己。以往一贯看起来高贵威严的皇帝如今咬牙切齿,他睁着一对充血的眼睛,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流淌而下而他浑然未觉。 “安静!!退下!!” 皇帝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挥刀,刀风在面前的巨石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而从这块石头上纵横交错的痕迹来看,这已经不是皇帝对着它挥出的第一刀了,他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地对着四周空气盲目地劈砍。 杀气不断弥散,几乎笼罩了大半个皇宫,因为承受不住皇帝杀气的侵袭,皇宫里早就没有一根活着的草了,而树木也是一副几近枯萎的样子。如今还剩的那几片绿色的叶子也在这些弥漫的杀气里迅速地收缩枯萎。 大总管望着不远处宫殿房舍上笼罩不退的黑气,勒令几个第一次看见这种异象的太监宫女们噤声,然后他在心中比对了一下上一次皇帝发作时这些黑气笼罩的范围,看起来下一次他们必须再撤退地再远一些才是绝对安全的地方了。 “滚!!!” 而发作中的皇帝却没有那么多的思考,他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类似的话语,声音从低沉到高亢而逐渐失去控制。皇帝吼得脖子发红,却依旧无法奈何他眼前那些作乱的人影。 皇帝几乎是大吼着对着巨石又劈出一刀,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一刀他出力更大还是巨石的承受已经到达了极限,这一刀终于穿透了整块巨石,而剩余的刀气沿着裂缝随着以往的刀痕不断扩散,让这块巨石在被这一刀解体后又瞬间碎成无数碎块。 然而在皇帝眼中看到的却是一堆人被他一刀披散后倒了一地。皇帝提着刀摇晃着走近那堆碎石中央,眼神一一从那些碎石块上扫过,举起刀让刀尖对准其中一块比较圆的碎石块。 “孤说了安静,你们没听见吗?!啊!!!” 因为是真的被幻象所困,皇帝用刀对着那块碎石直接捅了进去。这其实并不是一个适合发力的姿势,但如同李广当年幻觉间见了老虎能用箭射穿石头一样,皇帝的刀也是一刀直接将石头捅了个对穿,随后杀人时喜欢闭上眼的皇帝渐渐露出疑惑的神色。 “孤都已经把你杀了,你为何还不安静?” 觉得疑惑而重新睁开眼睛的皇帝不知所措地看着不知何时卡进一块碎石里的刀,只好一脚踩在石头上用了些蛮力将自己的刀又拔了出来。看着一地的碎石的皇帝终于明白自己刚刚看见的那些人完全是幻觉,他懊恼地伸出那只没握刀的手抓着额头的头发。 这两年因为皇帝的命令,北面的鲜卑人也已经学着汉人束发加冠了,皇帝身为这一政令的颁布者,自己当然也是照着这样打扮的。皇帝对自己下起手来也没有丝毫的放轻动作,这么抓着抓着就把自己的发髻抓散了,这下披头散发的皇帝看起来越来越像一只发疯的野兽了。 皇帝用刀撑住自己的身体,他茫然四顾后终于发现自己身边并没有活人,而那些依旧不停在他眼睛里冒出来的虚幻身影是他用刀也解决不了的怨魂,于是皇帝终于抬起眼睛直视着这些怨魂们。 尽管此时场上对峙的双方一边是批头散发,而另一边依旧维持着各自生前惨不忍睹的死状,但或许是皇帝睁开的充血双眼里疯狂已经逐渐褪去,于是智回归后那种鹰鹫一样的眼神又让这种本来夸张的场面看起来有了些许合性。 皇帝看着看着干脆地将手里的刀往旁边一丢,继而张开双臂露出一身的破绽。 “看起来孤没法再杀你们一次,那就换你们放马过来试试吧,看看你们有没有本事哪怕杀了孤一次?” 196. 被皇帝挑衅的怨魂们并没有马上行动,哪怕生前是人,灵魂依然有灵魂自己的一套行为逻辑。它们慢慢包围过来,用一副已经是死相的脸努力扯出一个生人式的微笑。只可惜就连其中那些死得最完整最安详的这样笑起来都看起来一脸诡异,更不用提那些只剩半截身子的或者干脆捧着自己被刀砍下的头颅的其他怨魂们了。 怨魂们试图张开嘴控诉一些什么,但是阴阳相隔下,落到皇帝耳里的只是更加乱做一团的嘈杂声响罢了。这样僵持了一会后,皇帝开始不耐烦了。 “要动手就赶快,磨磨蹭蹭的吵死了!” 比起怨魂那些让人恐惧的手段,皇帝始终在意的只是它们太过吵闹而已,而这种轻视比起刚刚的挑衅更为让怨魂们愤怒,终于它们脸上诡异的微笑消失,还原成了各种怨恨凶戾的样子。而皇帝依旧只是带着那副不耐烦的表情看着他们,他们生前不在皇帝的眼里构成任何威胁,死后依旧没有能让皇帝恐惧的能力。 第233章 “呃啊啊啊啊!!!” 怨魂们张开嘴尖叫着,凄厉的声音叠加在一起听起来无比刺耳,可是也终于让皇帝听清了它们的喊声。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扑向皇帝,却像之前那样在离皇帝还有那么一丝距离时被黑色的杀气领域捕获。所以它们伸出利爪尖牙,用尽一切手段试图攻击近在咫尺的皇帝,而皇帝只是轻蔑地看着他们徒劳的尝试,嘴里轻哼了一声。 “废物就是废物,活着死了都一样。” 此时天上遮盖月亮的乌云渐渐散开,而被清冷的月光一照,皇帝突然觉得四肢百骸如同在冰窖里呆了许久那样冰冷而僵硬。被怨灵近身依旧面不改色的皇帝突然间面色铁青,白色霜雾无端端地在他的眉头凝结,而他的身体开始不可控地发抖。 怨魂们这会才想起它们真正能对皇帝造成伤害的方法,于是一个个不再执着于去够皇帝的身体而是努力地向外散发着阴气。一时之间,以皇帝站立的地方为中心,周围近一丈的方圆内地面上平白无故地凝起一层霜雪。 皇帝身体的颤抖得越发厉害,而月亮也已经到了最高最亮的时刻,终于不堪忍受的皇帝倒在了地上,可是他依旧倔强地撑着地面硬是将自己翻过身来变成躺着的姿势。皇帝眼睁睁地看着月亮和星空,口中呼出的白气越来越弱。 “真大真亮啊。”皇帝勉强感叹了一句后闭上了眼睛。 第128章 另一边宫殿里的大总管此时也正和御医一同抬头望着天空,他们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又回过头看向远处宫殿的上方,那股弥散的黑气此刻正如潮水般慢慢消退。而大总管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 “陛下的药准备好了吗?”大总管问向身边的御医。 “刚刚在等的时候我已经把它熬好了。”御医边说边从助手手里接过一整个熬药的罐子正准备往另一人手里的药碗里倒。 “整罐都带着吧,我怕陛下有其它的吩咐。” 大总管示意御医和助手一起跟着他,又找了另一个大太监来让他接手这个殿里的事务,随后向皇后禀报了一声自己另有事务便告退了。 “陛下!” 等大总管带着御医几人到达皇帝所在的地方的时候自然是看见了倒在地上的皇帝,但无论是大总管还是御医脸上都没有特别的惊讶之情。而此时刚刚已经闭上眼睛的皇帝又陡然睁开双眼抬起上半身看向来人,本已经渐渐被收回体内的杀气随着他眼神的方向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席卷而去。 大总管与御医两人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直挺挺站着,助手甚至举高了手里的灯笼,好让皇帝能看清来人的脸,在明白来人的身份后皇帝又倒了回去,眼睛半开半闭犹如困倦到了极点。只是他还记得将逼近大总管他们的杀气重新收了回来。 到了此时大总管和御医几个才一拥而上,几人将皇帝的上半身扶起,由御医呈上了刚刚熬好的药。 “寒食散已备好,请陛下服药。” 皇帝勉强睁开眼睛,就着御医的动作将整碗药一饮而尽,他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等着药效发挥作用,然而等了一会后他又看向了御医。 “不够,再来一剂。” “可是陛下——”御医几乎是立即用大骇的表情看着这么要求的皇帝。 熟读医书的御医自然明白寒食散的功效,寻常人喝了无不是浑身燥热血脉喷张,需要吃寒食才能化解这一剂药里的热性,然而御医仔细观察了一下皇帝,喝了一剂寒食散这么些时候的他身体仍旧在微微颤抖。御医伸手搭上皇帝的脉搏,越是号脉越是眉头紧皱。 “寒食散药性太烈,这股冷意陛下若能忍还是再忍一阵吧,连服两剂实在是太过伤身了,不然的话陛下的身体——” “我只是让你再呈一剂寒食散,没想要你诊脉后给什么建议。” 皇帝只是斜着眼睛扫过御医,开口的语气也算平和,那位就不可控制地在原地发抖。但本着医者的本能,他还是有点想开口再劝一劝皇帝。 “拿来吧,我没什么心情说第三遍。” 虽说皇帝是真的杀了很多人,但皇帝也是真的不算什么滥杀无辜的人,甚至于因为胡人原本在部落里就比较畅所欲言不太在意礼教,所以这些人和皇帝的对话比起汉人那些谨小慎微的谏言听起来反而要平易近人得多。 见劝谏无用,御医也终于呈上了又一碗的寒食散,这会缓过一阵的皇帝自己接过药碗直接一饮而尽。而这两剂药的药量也终于开始发挥作用和皇帝体内的寒气对抗,等到皇帝周身的寒霜褪尽,刚刚御医担心的寒食散伤身的部分也一并爆发,皇帝的鼻孔里直直地流出了鲜血。 “陛下!!” 大总管和御医几乎是惊叫着想要去扶皇帝,却被他摆了摆手示意不用。皇帝用指腹擦去了那点流出来的血,眼睛盯着看了一会后抬头看向御医。 “我还有多少时间?”皇帝问得很随意,并不在乎立即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的对方。 “老实说吧,恕你无罪。” “也许……一年多些……或者……更……”御医一边发抖一边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是吗?”皇帝借着大总管的搀扶从地上起身,又从一旁捡起了自己从不离身的长刀,随后他转向了南方,眼神越过一道道宫墙看着远处的天空。 “一年的话,也应该够了吧……” 第234章 197. 等阿拓和毛将军回虎牢关的时候毛小豆已经结束了休养接管起军务来了,而想当然的,阿拓和毛将军想劝依旧一脸憔悴的毛小豆再回去休息一会的提议被他干脆地否决了。 “你们这时候回来的话,看起来徐伯伯是没同意你的提议?”毛小豆看了阿拓一眼后就把他们的兖州一行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少将军……” 如今当着外人的面,阿拓自然还是维持着尊敬的叫法,对于他没有征得毛小豆的同意就接下了将军的其他任命,阿拓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还是叫我德衍吧,你不是去了骑兵曹嘛,今后我俩就是同僚了,同僚之间还是不用这么客气了。” “没错,本来虎牢关就一个一板一眼连见了我这个当爹的都要客气的小豆子,要是再加上你这孩子,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毛将军在旁边插了一句,虽然语气是夸张了点,但那种语气之间的随意却打消了阿拓最后的顾虑,于是他抬起头再度叫了一声:“德衍。” “好了,这一趟发生的事就由阿拓你负责给小豆子解释去吧,我得去看看我不在的时候虎牢关都发生了点什么事了,是不是又被小豆子趁我不在定了一堆劳什子的破规矩。”既然叫不动毛小豆回去好好休息,毛将军只能退而求其次的借着解释的名义给阿拓和毛小豆这么半天的休息时间。 对于将军的这番言辞,连阿拓都难免升起了一种替他操心的情绪,也就自然的解了毛小豆的很多行为,而此时两人对视一眼,又一起看了离开的毛将军的背影一眼,不约而同的同时叹了口气,而互相又明白对方在叹什么气的两个人又同时笑了起来。 “其实我觉得……将军这样挺……难得的。”阿拓也实在是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词来了。 “嗯,其实我很羡慕父亲。”更难得的是毛小豆居然知道阿拓想表达的意思。 “在这种乱世里面,他很多时候居然还是挺……快乐的,着确实很难得。” 对于毛小豆的话,阿拓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在他看来,毛将军实在是缺乏作为一名将军的资质,倒不是说他缺乏才能什么的,只是从他的各种行动看来,这位将军身上太充满作为一个人的感情了。 毛将军个人的喜怒哀乐充斥在虎牢关上下,这样虽然给了这个灰白惨淡的乱世添上了许多色彩,却也让他容易被四周的感情影响,阿拓对于这位新长官依旧维持着他初来虎牢关后就做出的那个评价,慈悲多情终究是兵家大忌。 “你就别学我一样替我爹操心了。” 毛小豆看阿拓看着毛将军的离开的方向在那发呆就大概能猜出他脑子里在想点什么,毕竟他自己的看法也都是一样的,但比起阿拓来,这么多年他和他爹相处下来至少学会了顺其自然,因为虎牢关上下有太多比起掌军者过分慈悲外更要紧的事值得毛小豆去思考了。 “说说你自己的事吧,徐伯伯因为你的身份就否决你的提议,你就没什么别的想法?” 毛小豆虽然没去兖州,却依旧把兖州发生的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而对于他的问题,阿拓只是苦笑了一下。 “徐参军应该是有他自己的考量,毕竟无论是主动出击还是以拖待变都是可行的办法,所以他选择哪一个都不算太过意外。” “你提议的应该是轻装简从速战速决只求震慑的那种快攻吧?难道还有比这更适合的处方式?” 阿拓沉默着没有回答,然而他的沉默本身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如果你觉得徐伯伯连让你一个兵家出世传人带着骑兵营快攻是目前最佳对策都看不出来的话,那你也未免太小看徐伯伯了,他之所以没有同意你的提议,除了你是个鲜卑人外没有任何别的原因了,所以对此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想法?” 毛小豆却没有让阿拓回避过这个问题,而是直接点穿了矛盾的核心。 “德衍,我既然选择了汉人的阵营,这是我必然要过的关卡,就如同你也不是第一面就因为我的才能而全然信任我一样,徐参军也有他怀疑的权利。” “可是我们没有太多内耗的空间了,慕容超可不会一直等下去的。要不,我们再跑一趟兖州,我自己去和徐伯伯解释一遍?” “不必,咱们跑这一趟历时太久,将军又去了一次兖州,虎牢关积压的军务太多了,慕容超那边毕竟属于兖州的军务,咱们还是优先关注司州内部的事吧。” 尽管脸上还是有些不甘,但毛小豆也知道阿拓说得确实在,所以他点了点头后又郑重地看向阿拓:“你……不要因为一时一刻的不信任就对汉人失去信心,徐伯伯也只是像我一开始那样做事谨慎而已,只要你做好你的事,他早晚会和我一样略过你的身份认同你这个人的。” “我明白的,你别担心。” “少将军!”这时远远跑过来一个传令兵,一路过来看见毛小豆和阿拓就在那使劲挥手。 “太好了你们还没离开,将军刚进屋就说有事忘记交待你们了,麻烦你们再去他那一趟。” “知道了。” 毛小豆打发了那人就和阿拓赶紧去了毛将军的书房,进屋时毛将军正在看四周周围的行军地图。 “你们来了,过来一起看看,我在想宗文兄不同意从兖州直接发兵的话,我们从司州有没有什么快道可以借个道直接进攻慕容超。 第235章 到时候我们这一发兵,我给宗文兄打个招呼,反正用我司州的兵,他再有意见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来回打得够快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这样慕容超也得了教训,宗文兄那边也不用太过为难。” “那我用寻路术试试?”阿拓直接提议。 “不行,我知道你们兵家的寻路术,但那种都是临时开辟的小路,根本没法控制要走多远要花多久,我要那种能记载在行军图上的正经的路,这样我们可以明确到底需要多久。”毛将军这会认真起来还是很有将军架势的。 “可是这张图上没有这种路线啊。”毛小豆来回看了半天后摇了摇头。 “所以你们得替我跑一趟洛阳,这张图是大的简图,一些不怎么用的古图还有以前侦查来的局部细图我都放在洛阳的宅子那里了,你们去那替我仔细找找,看看我的想法可不可行。” 第129章 虎牢关距离洛阳很近,骑马也就一个多时辰的路,有了行动方向的毛小豆干脆不等明天直接拉了阿拓就去了洛阳,用他的话来说是反正去洛阳那的宅子过夜也是一样的。所以阿拓今儿个才到虎牢关,就又出发去了洛阳。 他们俩现在骑的都是许昌那里赢来的上好胡马,所以天还没全黑就到了洛阳城,而阿拓刚要趁着城门还没关往那赶的时候被毛小豆直接叫住让他转头去城外。 “你家的宅子不在洛阳城里?” 因为太意外,阿拓提问的声音都拔高了一个调,他以为虎牢关里毛家父子的居所已经够简陋了,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堂堂司州刺史在洛阳的宅子都没在洛阳城里。 “嗯,在城外的河边,那座宅子的风景挺好的,有什么不对吗?”从小在虎牢关长大的毛小豆却觉得有那种宅子已经很好了,所以很自然地又倒问了回来。 “呃……没什么……” 阿拓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跟在毛小豆身后又骑了一段,然后就看见了毛小豆嘴里风景挺好的那间宅子,但他怎么看那都只是间普通宅子而已,实在是配不上毛将军那个辅国将军的身份。 “德衍,该不会就是那间吧?”尽管眼前已经没有别的目标了,阿拓依旧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是啊,不过你别担心,虽然我们很久才回来一次,但隔壁宝哥平常都会替我们打宅子的,所以里面很干净的,放心住没关系。” 阿拓看了毛小豆一眼,以前毛小豆说他们家比寒门好一些的时候阿拓还想象过毛小豆小时候的生活,现在从这座宅子的样子看起来的话,那种生活大概会比阿拓想象中的还要艰苦一些。 “真是辛苦你了,德衍。”阿拓指的是毛小豆一路成长过程中太过朴素的人生。 “不会啊,虎牢关过来才这么点路,我也好得差不多了不至于这点路都受不了。”而毛小豆却听成了阿拓只是在感叹今天他们今天骑的这一路过于辛劳。 不过阿拓也没有解释这个误会,只是跟着毛小豆进了他家的院子,那座并不复杂的宅子里面倒真的打得很干净,看来那位代为照料的宝哥很是尽职尽责,只是这座宅子里面的陈设不太像是一般人家。 毛将军大概是把这里当成书库用了,阿拓一路跟着毛小豆走到最里面的厢房前路过的都是一个又一个书架。他以为虎牢关里将军书房的藏书量已经够厉害了,但和这里的量一比那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将军的藏书可真是……” “其实也没那么多,里面很多都是父亲的算稿和草图,基本上没什么用,只是父亲不舍得扔而已。” “那也够惊人的了。”阿拓见识过毛将军的那些算稿,反正他是一个字都看不懂。 “今晚咱们就睡这,明天一早再找图。” 毛小豆指着最里面那间房里仅有的两张睡榻,看来平常毛将军和毛小豆这两人就是这么挤着睡的。阿拓对于这两父子的简朴生活已经不想再感慨了,于是就和毛小豆一人一榻这么睡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起洗漱时阿拓才发现这座宅子里有另一间没有被书架占满的房间,而这是一间厨房。看着厨房里一应俱全的各种炊具和放着各种原料的瓶瓶罐罐,阿拓尽管内心觉得荒谬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毛将军很会做饭?” “我爹做饭?”毛小豆少有的在短时间内变换了几种表情。 “我爹做饭那可是标标准准的灾难。” 阿拓看着对面脸上从奇怪到好笑最终定格到了心有余悸,毛小豆边说还边翻着眼睛回想了一下。 “说起来,我人生里第一次成功用出律令术就是我爹唯一一次试图给我下厨然后把这间厨房点着了的时候。 当时我情急之下把水缸里存着的所有的水都叫出来对着我爹和他弄着的地方就直接兜头给他浇了下去,火虽然是立马灭了,但是我爹也被淋成个落汤鸡样。不过当时他笑得比什么时候都要开心,还一身湿淋淋地直接跑来抱起我,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种既狼狈又开心的感觉。” 阿拓借着毛小豆的描述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于是他的表情也跟着丰富了起来。 “其实我也觉得很奇怪,我爹他要是熬药的话那是随便就能熬好,但那次换成熬汤就直接把厨房给点着了,明明是差不多的步骤他为什么能做得差这么远?” 阿拓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间厨房,这里的各种工具设备可不像是给一个会在做饭途中直接把厨房点着的初学者使用的样子,而毛将军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在这座宅子里独留一个对他毫无作用的厨房。 第236章 “那么看来,这间厨房的主人应该是你娘亲吧。”阿拓说出了他的判断。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毛小豆其实也这么猜测过,不过对于他的这些问题毛将军从来都不给任何答案。 “因为我生下来后我娘就不在了。” “抱歉……”阿拓知道他和毛小豆同样都失去了娘亲,但他不知道毛小豆甚至都没见过他娘的面。 “不用抱歉,其实像我这样也好,我并没有关于我娘的记忆,所以关于她的离开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像你,因为感受到过来自娘亲的关爱,所以在失去时才会特别伤心。” “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啊。”阿拓脸上的遗憾之情更甚了。 “从你爹特意保留了这间厨房看起来,你爹娘之间的感情明明很好,可是上天却还是让他们阴阳两隔。而我娘明明……” 阿拓说到这里就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毛小豆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逝者已矣,你娘也不会希望你这样一直被困在她的离去里一直伤心的。”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毛小豆也明白他劝解的那些话其实很苍白无力,就像他会在每年的同一天里看着他那个平时那么快乐的爹站在虎牢关上怀念他娘。他本人都已经这么大了,可是这样的事依旧每年重复。对于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这个结果,他那个被他们评价为太过慈悲多情的爹走不出来,而眼前的阿拓看起来也是一样。 “或者你也可以像我爹那样,想她了就来找我说说话,我虽然说不了什么很能安慰人的东西,但总可以陪着你们的。” 199. 阿拓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用一种过度悲伤的眼神直直地望着毛小豆,被这么盯着的那位有点不知所措,只好把正事拖出来救驾。 “要不,我们还是赶紧去找找地图吧,这的收藏很多,不抓紧的话今天可能都会看不完。” “嗯。” 于是阿拓和毛小豆出一个书案,由熟知这里布局的毛小豆抱来了一大摞的地图让阿拓看。这些图有些是来自一些古籍孤本的记载,有些则是过去的军报,还有这么多年虎牢关上下斥候们侦查出来的内容,总之是有简有繁也有大有小。 多亏阿拓是个兵家人,行军图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否则让一般人来看这些乱七八糟的地图的话大概会被困在这里很多天。 阿拓一边看一边用手指在纸上敲击,将一些重复或者画错的路线在他的脑海里修正过来,每确定一条行军线路就用手指在图上勾画一遍,然后毛小豆再根据他画的路线计算了一下这条路符不符合他们想要的奇袭路线。只可惜阿拓画一条,毛小豆否一条,到后来阿拓干脆不去看毛小豆的反应了只是专注地想把所有的图看完而已。 “没了。”尽管毛小豆抱过来的图一开始摞得老高,但其实很多都是重复的,阿拓越看到后面速度越快,最后在午后申时不到的时候就都把它们给看完了。 “没有一条能用吗?” “没有,这里基本上都是司州的行军图,若要从司州奇袭敌人我倒是有很多选择,可惜司州和慕容超的燕国不接壤,一取道兖州境内就又是熟知的那几条路线,整体行军时间太长了,不太适合轻装奇袭,而把中途补给地点设在兖州的话就又要绕回徐伯伯那关了。” “所有的图都在这了吗?”阿拓有点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都在这了啊,我们能找到的,我们知道的,所有司州周围能走的道都在这了,若要再多,以后就只能靠你用寻路术找到些新的路好让我们记下来了。”毛小豆用鼓励的眼神看着阿拓,期待着以后他的兵家手段能给司州的军务带来些新的情报。 “我明白了……” 阿拓嘴里简单的附和着,眼睛却扫到了虎牢关西侧沿着黄河的山塬,也就是上一次他背着毛小豆从黄河开始一路穿过山腹来到虎牢关后方的那一条路。阿拓注意到哪一张图里都没记载过这条道,也就是说这是一条大家还未知的密道。 “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和提议吗?”见阿拓望着地图发呆,毛小豆随口问了一句。 “没有了,看来将军的这个提议没法用,我们也只能指望慕容超这几年能老实一点了。”阿拓很快抬头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是啊,世事就是这样不如人意啊,你等我一会,我把这些图收拾好了我们就赶回虎牢关吧。”毛小豆本来也就没抱太大希望,所以很快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来帮你吧,之前你卧床的时候将军把我拎过去代替你给他书房了,所以现在我也熟悉这个活了。” “那看来我爹倒是真的信任你了,我以前如果连续有军务在外忙了很多天,回去时那房间连下脚的地都没有,他宁愿在满地垃圾里找军报也不会让其他人帮他的。” 毛小豆的语气里带着一点欣慰,虽然他不能阻止别人如他一开始那样因为阿拓的身份去怀疑他的动机,但毛将军这样信任阿拓还是让他大为松了一口气,毕竟他也不希望他们父子之间因为阿拓的身份而生嫌隙。 “是啊,将军实在待我极好,我们刚回来时我喝的药都是他亲自熬的。”阿拓说时脸上还有一点不好意思。 “这样总体看来的话,虎牢关上下,就属以前的我待你最刻薄。” “没,没有,德衍,你那时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事,所以千万不要这样说。”阿拓拼命摇着手阻止毛小豆可能的自我否定。 第237章 “发生的就是发生了,再来一遍我依然会选择这么做,如果以前我的刻薄伤害过你,那我也只能说句抱歉而已,但是今后我会全然信任你的,所以也请你从此以后务必全力帮我,可以吗?”毛小豆偏过头给了阿拓一个微笑,很难想象这样温暖的表情会出现在最初那个冰冷的少将军脸上。 “好,我会的。”阿拓大概是太过激动了,回答时语气里甚至带着点颤抖。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很快就把一切回归到了他们昨天刚来时的模样,见事情办完的两人不再耽搁,骑了马就在当天天黑前回到了虎牢关,等他们去找毛将军复命的时候毛将军手里拿着个小摆件在那发呆。 “回来了,找到可以用的军道没有?”毛将军虽然看他们俩的脸也大致能猜到此行没什么结果,但保险起见还是多问了一声。 “没有,中间隔了个兖州,而兖州的军道都是我们早就知道的那几条,直接借道的话时间都太久了,怎么走最后都得去徐伯伯那里补给,那样就有点干涉他州军务的意思了。” “所有的图你都看过了?”毛将军问这句话的时候特别转向了阿拓。 “是的,将军,都看过了。” “那司州所有的行军路线这下你也都知道了,也正好省得以后再给你补上这一块了,今后你带着骑兵营执行军务,走哪条道是最佳路线的话就自己看着决定吧。这种事情你们兵家的人最擅长了,也省得我们再来告诉你。这样的话,至少这次阿拓熟悉了司州周围的地形,你们俩也就不算白跑一趟了。” 毛将军一向都是这样乐观,明明是无成果的一件事也能被他赋予一些别的意义,被他这么一说,原来还有点沮丧的毛小豆也直接看开了。 “好了,今天都晚了,赶紧各自回去休息吧。” 毛将军挥了挥手打发他们两个离开,阿拓和毛小豆自然地行了个礼告辞了。而他们两个都没有发现的是,在他们转身离开之后,毛将军手里那个看似普通的小摆件自己动了一下。 第130章 诸葛承没有想过之前发生在阿拓身上的事这么快就会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他现在多少能感受到阿拓在慕容冲的军营里那种针芒在背的感觉了。 如今在牛川的王庭部落尽管还是分散着放牧,但王帐驻扎的范围内依旧聚集了大量的牧民和贵族们。 阿拓所在的这一支鲜卑并没有同慕容氏那一样早早地入关同汉人混居了解汉人文化,这一支鲜卑部落一直生活在长城之外,所以他们对于汉人的解更少,身上的胡人的血统也更为纯正。而在这一群人高马大的纯血鲜卑族人的包围里,诸葛承这个瘦瘦小小的汉人看起来就显得特别扎眼。 而比起长相显眼更麻烦的是,阿拓几乎不加任何掩饰地对诸葛承表现出他的信任和依赖,在一些贵族来请示一些决策事务的时候非常自然地和诸葛承探讨商量后再做决断。 从阿拓的角度来看,他的这些行为里并没有任何出于个人偏爱的成分。 这世上活着的人里大概不会有比诸葛承更适合做谋臣的人了,他放着这样的人才在身边,不去询问请教才是对整个部落的不负责任。事实上也是这样,诸葛承在他烦恼部族事务的时候都会旁敲侧击式的指点几句让他豁然开朗,随后阿拓的政策让他在回归部落后的短短一段时间内就收服了大量的人心。 但是那些鲜卑人却并不是这样想,那些胡人更愿意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在他们眼里,诸葛承只是个带着一匹奇怪木马的汉人而已。 那匹木马在自己搬东西时确实很好用,但是诸葛承骑着它时它也就跑得和头毛驴一样快,而诸葛承本人甚至都不算会骑真的马。所以在那些以单纯的马上武力评价他人全部实力的胡人眼里,诸葛承这个人相当的没用。 自诸葛承悟道之后,他就把那三只石虎和两只巨鸟变成了石头和小鸟的形态放在小魏背上了,所以诸葛承就又回到了最初晋阳城里和阿拓见面时孤身一人骑着小魏的样子了。 阿拓自然不会勉强诸葛承硬是在别人面前展示实力,只好不断郑重地对着他的族人们介绍诸葛承是那位诸葛亮的后人,有着那样家学渊源的他是位十分了不得的人才。 大多数部落里的人虽然知晓诸葛亮的大名,也知道他是位名臣,但他们的认知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关于诸葛亮本人到底有什么事迹和才能,他的家传会让诸葛承变得多厉害什么的全都一无所知。 于是诸葛承遇到的情况比当初的阿拓遇到的更加恶劣,他是阿拓的那位“不可说”。而不同于同族又勇武的阿拓和慕容冲在一起时在旁人眼里的相得益彰,诸葛承在阿拓的族人眼里就是个纯粹来耽误他们完美王子殿下的“外族废物”。 阿拓的族人们私下里称呼诸葛承为“那个汉人”,那个不知道用什么汉人的邪法迷惑了他们的王子的汉人。 诸葛承本人并非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选择什么也不做罢了。 他本来就是来观察胡人这个族群的,他们对于他的轻视正好让他们在诸葛承的面前得以展现最真实的自己。这是诸葛承生来第一次不通过书本和他人的口述,而是通过自己的亲身体验去了解胡人这个一直充斥在他眼前他却从不真正了解的群体。 相比起诸葛承的静观其变,阿拓的焦躁却日益明显,他知道他和诸葛承此刻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诸葛承会全心全意帮助的只是纯粹的阿拓这个人而已,可阿拓现在已经不再只是单纯的他自己,而是鲜卑一族代国的王子了。 第238章 在阿拓回归王庭部落,由长老和大萨满确认了他的身份后,王庭部落已经向周围几个同盟的部落发出了登王令,只等各部族的首领大人齐聚之后,就会召开部落大会宣布代国正式复国。在那之后,阿拓就会顺势登基成为名正言顺的代王了,而对于代王来说,若再要寻求诸葛承的帮助,那就需要让他正式出仕了。 阿拓知道当年刘备让诸葛亮出仕时也颇费了一番周折,关于三顾茅庐的故事他可是专门听过了诸葛家传的版本。对于阿拓来说,难的根本不是三顾的部分,若多求几次诸葛承就肯出仕,别说三顾了,让阿拓三十顾都没什么问题,然而事实上真正难的部分在于——阿拓不是刘备。 人家刘备大汉正统皇室后裔,自己本身就能顶得上诸葛亮出仕的一多半由了,而他阿拓也是正统王室后裔,只可惜正的却是汉室的敌人的统,以汉人的立场来看多半要说他邪统纯正还更恰当一些。他们之间天生是敌人,像他的族人那般对诸葛承的轻视和怀疑才是更为正常的相处方式,而如何说服诸葛承这样的人违背常帮助敌人这点让阿拓伤透了脑筋。 但再困难阿拓也不打算放弃,在他对自己未来的规划和憧憬里,一直都是有诸葛承存在的。阿拓想证明胡人也能让天下太平,他知道那件事难比登天,为此只靠他自己是不够的。于情于他都需要诸葛承的帮助和支撑,再难的事若两个人一起似乎就有了信心和底气,哪怕是要做的事是向天挑战阿拓都不会觉得畏惧。 越是临近部落大会,各路部族长老主事的就有各种名目要来找阿拓决断,他这两天几乎很少有空闲,等被人放出来允许自由行动时多半天色也晚了。而诸葛承一直游离在部落的核心之外,这两天和阿拓熟悉起来的那些属臣部下们都不会去关注诸葛承的动向,没法找人问的阿拓只能靠他一人在偌大部落里寻找诸葛承的踪影。 于是在急急忙忙处完今天的部落事务后阿拓又开始到处找诸葛承,今天大体还算是顺利,总算在太阳落山前在很外围的一处帐篷后面找到了正在专心看人处皮子的诸葛承。对方此时正坐在一处本是用来晾晒皮子的高木架子上,本就不是用来坐人的架子高度自然也不对,于是坐在上面的诸葛承两条腿悬在空中还在那里随意地晃着。 “阿承!”阿拓大老远地就开始喊,语气里的兴奋难以掩饰,回归王庭部落以前阿拓从来不知道能私下和诸葛承独处原来是这么快乐的事情。 那位正在处皮子的牧人和旁边正在干其他活计的众人听到叫声一见是阿拓,慌忙丢下手里的活低头行礼口称殿下。只有诸葛承维持着坐在高木架子上的姿势只是简单地回过了头。 “什么事,阿拓?” 201. 如今部落里聚集了那么多人,却只有一个人这样叫阿拓。而阿拓明白,大概在今后他的人生里,也就只会有一个人这么叫他了。所以阿拓暗下决心,哪怕面对重重考验,他都要留诸葛承在他身边。百年前的那段君臣佳话他不但要再复制一次,而且这一次他一定会比刘备做得更好,他会成为这个群雄并起的时代里笑到最后的那一个。 “今天怎么这么早,那群啰嗦的长老们舍得放你出来了?”诸葛承依旧坐在原地没动,语气调侃而轻松。 “他们想提的我都提早做好了,他们无话可说只好把我给放出来了。” 这会周围的其他人早被阿拓挥退了,他走到诸葛承身边看了看他身下的那个木架子,估量了一下这东西好像承受不了两个成年男子的体重,于是只好站在诸葛承面前微微抬起头和他说话。这可是一个他们之间一个稀奇的角度,而阿拓丝毫不在意他正在下方用一种类似下位者的位置仰望着诸葛承,甚至有空研究起仰望的角度里诸葛承的眼睛和平时看来有何不同。 “登基仪式的那套礼仪都演练过了?” 如今部落里每个人都在讨论这个,哪怕有些人说时用的是纯正胡语诸葛承都听不明白,但凭他们说话时激动的神态语气他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嗯,不过虽然也说叫登基典礼,但和汉人的那套庄重反复的礼节自然是没法比的,所以到时候在你眼里看来大概会挺……简陋的。”阿拓倒是没有什么纯粹的胡人自豪感,会盲目觉得胡人的一切都是好的,在不如汉人的地方他也会老实承认。 “简陋?三皇五帝那时怕是比你们的还简陋吧,但也不妨碍人家能得上天的眷顾和肯定,可见仪式繁复也不一定就是对的。” “有道。”阿拓赞同地点点头,随后伸出手来。 “要下来去走走吗?” 诸葛承自然地接受了阿拓的伸手,借着他的力道从木架子上跳了下来。 “如今各部大人们都到得差不多了吧,怎样,这两天能清这些人与你的亲疏关系和他们心中属意吗,有没有后悔在长安让我放过你叔父一命?” 诸葛承走了两步就随口问出了阿拓现在最麻烦的问题,阿拓身为代国老可汗的嫡孙,继位当然是名正言顺。 可他们在长安放过的那位虽然不是代国王世子,却凭着父子关系比起阿拓来和老可汗更近一些,而那位在他们离开后先是在慕容冲手下呆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辗转与那个最初追杀阿拓的部落首领刘显勾搭上了。 如今那位的使者也在草原上各处奔走,宣称他才是代国正统,而各部大人们接了来自这两位的登王令后心中到底属意哪一位就很值得商榷了。这两天阿拓主要的工作就是一边跟着各部来的人周旋,一边观察各部在王位候选人上真正的倾向。 第239章 “我放过他是出于义,毕竟他是我的血亲,在那之前又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总不能凭自己一时猜忌就对他出手,若我做事就凭着一己私欲不讲大义名分,那么也许我能逞强个一时一刻,却恐怕也没有什么最终谋取天下的资格。” 阿拓一番话说得光明磊落,完全不遗憾他的举动让他的叔父给他增添了额外的麻烦。 “如今既然是他先不仁,那我之后再出手对付他也就不会再有任何的顾虑了。” “可惜我听不懂胡语,而这些人谈起真正重要事的时候也不会用汉语,所以我也不是很了解现在的情况,不然还能给你分析一下。” “阿承!”阿拓闻言惊喜地看着他,而知道阿拓误会了的诸葛承只是摇了摇头。 “那事关你自己的性命,所以我才会想帮你,至于你们的部落事务或者以后的代国国政……” “还是不行吗?”阿拓双手握住诸葛承的手臂,急切和焦躁溢于言表。 “告诉我,我要展现怎样的诚意才可以打动你,你想让我做到什么事,或者许下什么承诺你都可以说,你希望这个天下变成什么样子,我们一起去实现。” 哪怕以一个准君王的最求贤若渴的姿态去对比现在的场景,阿拓都表现得过于卑微了,他几乎是把自己的一手底牌完全摊开任由诸葛承随意叫价的程度了。 “不是的,阿拓,我……” 诸葛承不知道如何为自己的拒绝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由,他从阿拓身上看见了所谓一代明君应该具备的所有潜质,就像伯乐抵抗不了千里马的诱惑一样,诸葛家的人也很想知道一个有着明君潜质的人在他们的辅佐下到底能走到什么地步。可是诸葛承本能地知道还不是时候,因为关于阿拓问他的那个希望天下变成什么样子的问题,他自己都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的诸葛承自然也无法对阿拓提出要求,若是简简单单地将墨家兼爱非攻的念套在胡汉矛盾之上,那不过只是在维持表面太平而已。就像医者治病不光要治标还得治本,但胡汉这一段矛盾的治本之法到底是什么,诸葛承想不明白。 “你再让我想想吧……” 对于自己的提议再一次遭到拒绝阿拓并没有太过于意外,他放开手让两人回到最初并肩散步的姿势。阿拓希望让诸葛承看见的是他的诚恳而不是强迫,任何时候只要诸葛承明确地拒绝,他内心哪怕再不甘愿也会放手。 于是两人安静地散着步,直到阿拓用之前中断的话题重新打破了彼此间的宁静。 “关于你说的各部大人的亲疏远近,我觉得这一次过来的贺兰部的那两位有点不太对劲。” “你说的是贺兰部来的人?那两位不是你的近亲吗?再怎么说如果你登基为王,他们俩身为实权外戚就是得利最大的两个,于情于他们并没有什么反对的由啊。” 不是说一位准君王和他的外戚之间会毫无矛盾,但那通常都是在君王登位后开始协调各方功臣各自应得的利益阶段里发生的事了,如今贺兰部和阿拓在诸葛承的眼里怎样都应该算是有着共同目标的盟友,而阿拓的那两位近亲怎样都应该算是阿拓登位的最强助力才是。 “这样,你给我详细说说他们的事吧。” 第131章 阿拓口中的那两位是如今的贺兰部的首领东部大人贺讷和他的弟弟贺染干,胡人不像汉人那样严格讲究亲缘辈分,于是在贺兰部世代与王庭部落联姻之下,阿拓和贺兰部这两位的关系其实很复杂。 从母系的角度来看,这两位都是阿拓母亲的亲哥哥,所以他应该称他们一声舅舅。而从父系的角度来看,这两位又都是阿拓亲姑姑的儿子,所以他应该称他们一声表哥,总之他第一次给诸葛承解释自己同这两位之间的关系的时候诸葛承脸上的表情甚为精彩。 虽然关系复杂,但无论是从父系还是母系的角度,阿拓与这两位的血缘关系都很亲近,而这两位非常明确的并没有王庭部落的继承资格,那在与自身并无直接利益冲突的前提之下,为什么反而会支持窟咄这个关系更远一层的人呢。 “他们凭什么会在你和窟咄之间态度摇摆,甚至那些和你关系远比他们要疏远的大人们看见你本人后也倾向于推举你了不是吗?” 对于诸葛承的疑惑阿拓只是苦笑了一下,而这明显带有敷衍的态度却让诸葛承捕捉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这原因里面是有什么特别的秘辛不能同我讲吗?还是说……这原因干脆就和我有点关系?” 有时候人太聪明了也有坏处,那些善意的隐瞒在他面前也会很快被识破。 “贺兰部……他们都是很传统的那种胡人。”既然诸葛承猜出了真正的原因,阿拓也就没有继续回避,只是他的话说得还是比较委婉了一些。 “你是说,他们是觉得你被我这个汉人里的废物蛊惑,所以失去了成为胡人的王的资格?” “阿承,别这样说你自己!”在诸葛承还能冷静地描述一些胡人对他的评价的时候,阿拓反而无法忍受了。 “他们只是不明白……人除了勇武之外还有智慧,这也同样甚至更加值得别人学习和尊敬。” “也许吧,可惜现在的你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证据证明你才是对的,而唯武力论的他们更加不会听你的辩驳和解释的。” 诸葛承开始有点同情起面前的阿拓来,有很多胡人抱持着和贺兰部那两位大人一样的想法,觉得阿拓现在的一些政策和行动全是受到了诸葛承的指使,却不知道阿拓甚至都还没说服诸葛承全心全意地帮助他。可见在阿拓能享受诸葛承的智慧带来的帮助之前,已经在承受任用外族人作为亲信而产生的恶果了。 第240章 “他们内心对于天王的作为和下场还是有很多心有余悸的地方,而拒绝从自身上寻找问题的他们却坚持认为天王会有如此结局和他太过信任一个汉人有关。”阿拓试图给诸葛承解释一下这些人会有这样想法的原因。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想象的也没错,在天王的失败路上,我的确扮演了某个不太光彩的角色。”诸葛承却不以为意地承认了。 “阿承,你知道他们以为的不是这个,除了北府的少数几个人和慕容冲以外,没有人知道我们参与了天王最后的那些事件,他们一向所指的是天王的那位武侯王猛。” “就算他们是歪打正着了,但不妨碍他们依旧会坚定自己的想法。阿拓,如果你坚持要我出仕,这种类似的困扰绝不会只发生一次的,倘若你一意孤行,你甚至会因此失去所有胡人对你的信任的。” “就算事情会是你说的那样,那也不是我向他们的愚昧和短视妥协的由,胡人若想要长久,必须学习文明,而在这件事上,会有比汉人更适合的老师吗?”阿拓说的慷慨激昂,仿佛能透过眼前这些略为简陋的帐篷看见远方洛阳长安城内那些宏伟的建筑。 “可若你们想要学习文明,首先就要学会尊重师长不是吗?难道有朝一日再冲进老师家里烧杀辱掠真的是文明人能做出来的行为吗?” 于是两个人的对话又在这里卡住,阿拓知道诸葛承的诉求,但阿拓连一句虚假的保证都给不出来。即使过了几天后阿拓顺利成为了代国的王,甚至于假如那个祭天局成了,他成了上天眷顾的胡人里的那位帝星,他也只是胡人这个集体所有意志的最终汇集和代表而已。 阿拓本人的意志可以某种程度上的引导那股集体意志朝着他更想去的地方前进,却终究无法彻底扭曲那股集体意志的方向和行为。 “你总得……给他们一些转变的时间。”阿拓说的时候带着一种自己都不确定的虚弱语气。 “前提是,你能说服他们愿意做出转变,而很有可能在你能做到这点之前,胡汉之战就又爆发了。”诸葛承的话里却是前所未有的悲观。 诸葛承看着阿拓陷入沉默,他也知道自己丢给他的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但诸葛承也明白,有阿拓这样愿意带着胡人去拥抱文明试图与汉人找出一条相处之道的王,总要好过窟咄那种只抱着胡人的过去不放,只想着继续掠夺汉人的王。所以哪怕只是出于这一点,诸葛承觉得自己都得替阿拓谋划一下。 “这一次部落大会,你的外祖母也到了吧?” “嗯,外祖母她嫁去贺兰部后也很久没有回王庭部落了,这一次就一起来了。” “那么我们就一起去见见这位公主殿下吧。”诸葛承下巴朝着远处的大帐篷努了努,示意阿拓头前带路。 “公主?” “没错,她老人家现在是贺兰部的主母没有错,但在那之前,她更是王庭部落的公主殿下,对于你和窟咄两位他的直系血亲之间的矛盾还有他的两个亲生儿子对于你的态度问题,我们难道不应该听听她本人的想法吗?” 阿拓想了想,这一招虽然有些冒险,但不失为一招可以直接解决当前问题的好办法。胡人可没汉人那么多什么女人不得干政的规矩,像她外祖母这种出身高贵又德高望重的主母,自然会得到族人的尊重和爱戴,而她的意见也会得到充分的参考和尊重。 “所以……我能对着外祖母介绍你不但是我认定的军师,也是我最重要的人吗?”在担心自己的外祖母对此事的态度之前,阿拓反而用着一点玩笑的语气说着更私人的事。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这种时候用这种节外生枝的事情来惹怒想要说服的对象。”诸葛承拒绝的不留任何余地。 “为什么你就会肯定是惹怒呢?我只是身为一位外孙,想和自己的外祖母介绍一下自己人生里最重要的人也不可以吗?”阿拓此时已经收起了玩笑的神情,让诸葛承一望可知他的真心。 “阿承,你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存在。只要你同意,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对着任何人陈述我们的关系。” 诸葛承看着这个认真的阿拓说不出任何的话来,说他不感动那必定是假话,可说他不害怕那也一定不诚实。他只是一直盯着阿拓,嘴唇动了又动,却依然没有说出一句明确的肯定或者否定来。 眼看着诸葛承的表情渐渐变得不知所措,阿拓终于不忍心再继续逼迫他给个答案,他只是叹了口气继续朝着外祖母居住的帐篷走去。而在他身后,默默跟上的诸葛承也跟着叹了口气。 203. “见过祖母大人。” “拜见辽西公主殿下。” 在阿拓把诸葛承带去他外祖母的帐篷得了召见后,两人一前一后分别对着主座上的那位女性问了安。 诸葛承在刚进来时匆匆打量过对方一眼,那位公主大约五十上下的年纪,那双桃花眼果然就是自她那一脉相承到了阿拓脸上。而这一位大概在草原的女性里算得上是养尊处优,所以哪怕已经年逾半百,还是能从她脸上看见当年闻名草原的大美人年轻时的一些风华。 因为在场有诸葛承在的缘故,阿拓说的是汉语,而鲜卑的那些高阶贵族自然也都是能听说汉语的,而辽西公主自这两人进门后,眼神就在上下打量诸葛承。 第241章 “你这孩子胆子倒也挺大,别人都在议论你和一个汉人太过亲近,你倒是直接把他带到我跟前来了。”辽西公主的语气不咸不淡,让人听不出她对于阿拓的行为到底是认同还是反对。 “祖母大人明鉴,只以孙儿一人之力或许能管好一部事务,但若要谈到复国之后统领各部则远远不足。人力有时而穷尽,再好的明君也需要贤臣来辅佐,诸葛家贤臣的美名想必祖母大人一定有所耳闻。” “怎么,你的意思是咱们胡人子弟里出不了能辅佐你的人,所以逼得你要去找一个汉人?” “孙儿不敢。”这会辽西公主的话里有了一定的倾向,阿拓自然也不敢顶着对方的锋芒硬来。 “公主殿下,能否听我一言?”这时反倒是进门起行了个礼就一直低着头低调应对的诸葛承接了话。 “说吧,汉人,我倒要听听你都能有些什么高见,能让我那个从小都有主见的孙儿事事都想来问你。” 尽管辽西公主已经知道诸葛承的大名,但一句“汉人”的称呼还是流露出胡人对于汉人本能的敌意。 “近百年来,胡人汉人之间恩恩怨怨的确是让两边都该对对方的人心生警惕。但我以为,公主您所在的部落应该还是不一样的。” “你说贺兰部?” “不,我指的是王庭部落,公主既生而就为公主,当有一心始终牵挂王庭不是吗?” “人说汉人奸诈,我看果然如此,我都做了这么多年贺兰部的主母了,还轮得到你来挑拨贺兰部和王庭的关系?” “两部的关系不用我来挑拨,如今贺兰部东部大人和少主两位明知王庭部落已经发了登王令,却又私自接了窟咄的登王令,这可是贺兰部意欲挑起王庭部落的内讧了。请问公主,他们这样的行径到底要置王子殿下于何地呢?” “什么?真有此事?”辽西公主闻言直接看向阿拓,后者肯定地点了点头。 第132章 “我已经见过两位舅舅了,从他们的言语中看来,两位对我接任代王似乎都不太满意,他们似乎都更属意叔父而不是我这个年纪轻轻乳臭未干的孩子。” 对于两位舅舅的抱怨,阿拓也只是点到为止。毕竟眼前的可是那两位的生母,阿拓若和他的两位舅舅真有矛盾,那个胳臂肘到底向谁拐还未可知。 “这事我知道了。”辽西公主点点头表示了解,紧接着又转向了诸葛承。 “那么回到最初你说的那一句,王庭部落对汉人又有什么不同?” “启禀公主,在王庭部落,与汉人亲近结交是传统而非异举。当年广武侯刘琨和猗卢汗结为异姓兄弟,而您的祖父郁律汗也曾亲自率兵援助广武侯并得胜而归。可见王子殿下如今所为并非什么大逆不道,只是遵了祖制而已。” “没想到你一个汉人,对我部已故汗王们的事迹倒是知晓得清楚。” 自阿拓和诸葛承进帐以来,辽西公主第一次对他们露出了一个肯定的笑容。诸葛承闻言在内心悄悄松了口气,他其实也没那么清楚所有汗王们的事迹,只是对广武侯刘琨的生平特别了解罢了。 “我们哪怕不论过去汗王们的传统,只看如今王庭部落面对的形势。”见辽西公主表露出肯定态度,诸葛承马上乘胜追击。 “贺兰部位于东北角,与本部互相呈拱卫之势,北边更远处是柔然和高车人,他们对于此地更为气候温暖的草原地带时有觊觎;东边的库莫奚部,西边的铁弗部,两者虽然都与王庭有些关系却更为疏远;而正南边便是和窟咄勾结在一起意图分裂王庭的独孤部。” 诸葛承在帐内侃侃而谈,而阿拓则是微笑侧目看着他用胡人不擅长的智慧说服自己的外祖母。 “我报了这周围一圈部落的名字,这些人都可以是王庭部落潜在的敌人,但里面并无汉人的踪影。历来国主决定敌友讲究一个远交近攻,所以尽管胡人与汉人的矛盾的确是深入我们双方血脉的根本问题,却不是王庭部落眼前所遇到的首要问题。” “贺兰部与王庭部落合则两利,分则给了周围一众势力可乘之机,所以还请公主以两部的利益为先,劝一劝东部大人和贺兰部少主以大局为重,眼里不要只盯着远在天边的汉人,也要看看眼皮底下那些近在咫尺的敌人们。天王既崩,胡人各部纷纷自立,眼下是好不容易等来的复国时机,莫要给别人留下趁虚而入的机会。” “看起来,你倒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军师。”辽西公主笑着说了阿拓一句,到了此时才终于露出了她这个年纪的人本该有的慈祥笑容。 “过来给我看看,一晃都长这么大了,你娘说你越大越像老可汗时我还不信呢,如今看来,倒是有了几分君王的样子了。” 阿拓收起所有的锋芒,像是个孺慕长辈的普通少年那样到外祖母跟前坐好,任由辽西公主帮他细细发间的一些配饰。 “正如你所说,汉人不是我部现在首要关心的问题,哪怕再往南去看,鲜卑还有个慕容氏顶在汉人眼前呢。”公主手上还在梳阿拓的头发,眼睛却盯着诸葛承。 “但是若是有朝一日,汉人到了我部的眼门前,你身为汉人届时又要如何自处呢?” 本来还在低眉顺目装成人畜无害的阿拓也是抬起眼望向诸葛承的方向,只那一眼里的野心和自信就无法隐藏。这其实才是诸葛承和阿拓之间真正绕不开的问题,正因为阿拓身上有着一代明君该有的所有潜质,所以他们双方都不怀疑阿拓有朝一日会一路打到黄河岸边和汉人隔着黄河遥遥相望。 第242章 “请公主放心,届时我和王子殿下之间,我们一定会给对方一个交待的。” 204. 人的一生中总会遇见一些这样的对象。当你好不容易决定放过他时,他却并不是很想放过你。对于毛小豆他们来说,这个对象的名字就叫慕容超,而他闹起来的原因可以说是完全超出毛小豆想象的荒谬。 事后认真想起来的话,事情的起因里虎牢关也能沾上一点边,确切地说,是和常年在虎牢关的红儿能沾上一点边。 之前毛将军带着阿拓去兖州和徐羡之讨论军情的时候把红儿和她手下的几个学了乐器的姑娘们顺路一起带去了兖州那边。具体的原因是红儿说泰山那里有个大富之人一向是她的恩客,人家过六十大寿叫了红儿和她的人去搭台表演。 因为算了算时间两边的行程刚好重合,毛将军就顺道让红儿和姑娘们的马车在他们后面跟着,一路上也算提供了一下半官方的护送。 本来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以红儿的水准,这场表演当然是技惊四座顺顺当当,那位大富人这场寿宴也是办得风风光光宾主尽欢,整个泰山郡那几天都在传这场宴会里的表演之精彩,说的人都是绘声绘色,一个个都像当时本人就在现场一样。 然后好死不死的,这传言一路出了国境直接传到了慕容超的耳朵里。像阿拓之前的评价那样,这个慕容超完全是一个将自己的个人喜好置于国家利益之上的君王,在听说南边汉人境内居然有如此精彩的乐舞表演的慕容超的反应居然是想直接动手抢。 尽管他的臣子们苦劝自家王上,以燕和晋比起来太过弱小为名也好,或者是动手抢乐伎这种由听起来太儿戏也罢,总之慕容超就是不听。 慕容超的臣下们都没想到自家君上会这么荒谬,汉人自然也想不到,所以当慕容超直接攻到济南城下的时候,负责镇守在那里的汉人太守赵远也直接傻眼了。 之前徐羡之和毛将军一起巡查兖州军务的时候特别交待过这位太守注意北面的慕容超,但反正就是因为那些老掉牙的派系斗争的由,这位也根本不听劝。赵远因为不是北府出身,所以被刘毅专门调过来用来限制北府在北方的势力,他毕竟是一郡太守,所以徐羡之尽管名义上是对方的长官,但却也不能过多干涉他的行为。 所以这位一向喜欢和徐羡之对着干的太守,所当然的把那些交待当成了耳边风,压根没囤什么守城物资的他面对慕容超时没抵抗多久就连人带城一起丢了。赵远不但自己当了慕容超的俘虏,连带着还搭给慕容超三千多人一起带回去充当伎人,这下估计慕容超要在自己的宫殿里搞什么最大排场的雅乐都足够人了。 “赵远那个废物!” 等前线的军报传到虎牢关时,连一向好脾气的毛将军都把那叠军报直接愤怒地拍在了桌案上破口大骂。在他身前,被叫进来的毛小豆和本来就在将军身边做文书工作的阿拓各自看了一眼那份军报后也是都黑了脸。 “真不该放过慕容超的。”阿拓声音很冷,毛小豆转过头对着他点点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事已至此也只能向前看了,徐参军那里要怎么应对?”见阿拓情绪还行的毛小豆又转向了毛将军,后者正在低头沉思,让毛小豆看不清表情。 “这事你徐伯伯已经做不了主了,这毕竟不是阿拓之前提议的几日之内能解决的一击即走的速战,济南易主,要重新打回来的话就要攻城了。需要的物资要动用的人员打到什么程度为止这些问题怎么都得去朝堂上走一遭了,这事还是需要郡公出面,我只是来问问你们的意见,好汇总一封一起送去给郡公。”好在毛将军开口后情绪还算是稳定。 “依慕容超这种荒唐性子,根本不像是知道能见好就收的,我们再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只会以为我们软弱从而更加变本加厉。济南易主,对面仅仅是一个没用的慕容超,如果我们一点动静也没有会让世人尤其是北面从此看轻我们,此例绝不可开。” 阿拓依旧延续他之前那个主战的调子,很难说如果当时他提议的时候徐羡之再大胆一些直接拍板定案,还会不会出如今这档子破事。 “我同意阿拓的意见,若今日慕容超动了我们的济南而我们没有反应,那明天就轮到北面的皇帝来打我们的主意了,那位的胃口可不是慕容超比得了的,他要动手的话,对象不是洛阳就是长安了,那司州可就麻烦了。” 毛小豆也说出了他自己的想法,哪怕为了震慑北面的皇帝可以继续和南边相安无事,汉人也需要杀鸡儆猴给对面看。对于北面来说,没有比同为鲜卑出身的慕容超更适合当那只鸡的人了。 “大体来说我同意你们的意见,但还是要注意一点。以我对郡公的了解,他要么不动,要动起来的话就会试着毕其功于一役。郡公他绝不会满足于只将济南拿回来的程度,那么这一场战争的规模和长度恐怕会超过你们的想象,而当我们深陷于一场战争里的时候,北面的反应会如何那就很重要了。” 毛将军手指点在那封军报上想了一会,然后他抬头看了看毛小豆和阿拓。 “不管北面的皇帝到底怎么想,他大体的目标都是司州总不会错,我们还是要提早准备起来。我需要更清楚的北面的情报,阿拓你是从北面来的,你想想办法再帮着小豆子一起弄点斥候去北面,如果北面的皇帝有什么动作,我要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第243章 “是,将军。” 领了命的阿拓和毛小豆各自出去讨论斥候的事情到底要怎么安排了,而书房里的毛将军则准备给刘裕写信,在那之前他又拿起那封军报看了一遍后带着它走到了自己的窗前。打开窗望着窗外的天空就这样思考起来,过了好一会后,想通了的毛将军终于对着远处的天空露出一个笑容。 “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会抓住这次机会的吧。” 第133章 当阿拓和毛小豆忙着思考怎么打探北面皇帝的情报的时候,北面的皇帝也在自己的宫里思考着什么。 皇帝有个自己思考大问题时专用的地方,就在宫里那个巨大人工湖的中心岛上,那里有间看起来很朴素的小屋子,这就是皇帝的禁地。 此时的皇帝正坐在这间小屋子面前的台阶上,身后的屋子里有个瓦罐在火上烧着,他一手拿着张纸另一手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如果不看皇帝一身尊贵的衣着的话,这场景看起来就和一个普通人闲着没事蹲在自家门口随手涂鸦一样。 当然皇帝随手的涂鸦也不可能是路过的小猫小狗什么的,仔细看看的话就能明白那是一副地图。皇帝大概是看这种图看得多了,就算是随手画的,关于黄河啊长城啊各种城池的位置都画得十分正确。 而此刻皇帝的注意力则在这张图东边的一座城池之上,在城池的位置上写着一个“济”字。 “慕容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皇帝拿手里的树枝戳了戳“济”字北方的一小片区域。 “怎么会出了慕容超这个荒唐的废物,为了听个曲打仗。” 皇帝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又在“济”旁边添了个“燕”:“但是傻人有傻福,居然这样都能拿下一座城,这种好事为什么轮不到我?” 好在皇帝没有在济南易主这件事上纠结太久,毕竟这件事对他来说目前还是个中间过程,并非是到达了最终结果的阶段。皇帝一边拿树枝戳着这个“燕”字一边心中思考的却是汉人会如何应对。 说来也是好笑,被南边的汉人千防万防的皇帝其实这辈子还没和任何一个南边的将领对上过,因为皇帝没去汉人的地界上打过仗,他光是处北面各个叛乱的部落还有更北面的柔然就已经耗去了二十多年,于是就顾不上去攻打在南边安安分分过着自己日子的汉人了。 但汉人终究不算是冤枉了皇帝,顾不上不代表没想过,哪怕是现在皇帝随手画的图里面,汉人的那些繁华城池和兵家必争之地,皇帝一个不落的全部好好地画上了。 “济南丢了,汉人的脸上过不去,这样的话那边应该——” 皇帝指的是如今汉人的朝堂里当权的刘裕,但因为没有直接和对方交手的经历,所以缺乏直观的感受让皇帝不太敢下武断的判断。他从别人的描述里想象了一下刘裕这个人的性格,又将自己代入对方的位置想了下自己会有的反应,想要判断刘裕到底会不会选择出兵。 在皇帝还在犹豫的时候,他身后传来了“噗噗”的响声。皇帝随即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那个正在烧的瓦罐开了,这会沸腾的水汽带着泡泡一起从瓦罐的盖子缝隙里不停往外漏。这个紧急的状况让皇帝赶紧丢下手里的树枝,直接动用武功冲到瓦罐面前,拿起布巾从火上把瓦罐端下来直接将里面的正在沸腾的汤水倒进了两个碗里。 “还好听见了,要不差点就毁了。” 皇帝这副一惊一乍又事后庆幸的样子旁人从未见过,但反正这里也是他的禁地,他也不在意露出这样足以吓死群臣的另一面。皇帝一手端着一碗汤放到了屋里的桌上,然后自己跪坐到了其中一碗汤面前。 屋子里重新归于平静,只有灶下还没灭的柴火发出了几声噼啪响声,皇帝安静地跪坐着,看着汤上的热气升腾,他的手覆住胸口摸索,然后在胸口中心的位置摸到了一处硬物,那是一个挂在里面的吊坠。皇帝并没有要去掏那个挂坠,只是一手隔着布料抚摸着挂坠的轮廓。 “刘裕这个人,处起桓玄的事情的时候手段还是很果决的。”皇帝捧起自己面前这碗还冒着热气的汤吹了吹后喝了一口,一边喝一年对着空无一人的房子滔滔不绝地分析。 “两年之内诛尽桓玄余党,牵连之广手段之烈,那是丝毫不忌讳自己会被人看作是下一个桓玄啊。” “他本人倒是不怕腥,又是包揽朝政安插自己的人马,又是派系倾轧忙着和刘毅分权,把做一个臣子不该犯的忌讳统统犯了一个遍。就这样都没事的话,那司马家看来也是气数已尽了。” 皇帝边说边喝汤,到这会自己的碗里已经空了一半了,他于是拿起勺子从瓦罐里捞了一条鱼放进自己碗里,然后他看了看对面那碗根本没有人动的汤,端起它起身走到屋外将那碗汤里的一半汤倒进人工湖里。有了这半碗的空间,皇帝又可以从瓦罐里把剩下的另一条鱼捞出来放进这碗里。 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皇帝可谓是把这句话实践到了方方面面,那两条鱼这会已经被炖得酥烂了,但因为他的火候控制得很好,所以即便一上筷子立即就能被分成两半的鱼被捞进碗里时依旧是完完整整漂漂亮亮的。 给两个碗里都添完鱼的皇帝像一开始那样,又把另一碗汤放到自己的对面后跪坐下继续吃他自己的。他夹起大块的鱼肉扔进自己嘴里,一边小心地抿着骨头一边用手指敲打桌案思考,等皇帝把嘴里的鱼刺都吐干净了后,问题也就想明白了。 第244章 “既然已经缺了大义名分,那就更加不能丧失民心了。他刘裕既然逾矩执掌朝堂,就不能犯一点点的错,要不然就显得他不是天命所归一样。所以对于慕容超这个当面的挑衅——” “他不但会出手,而且不会满足于只把济南拿回来为止,他这一次出手必然要以雷霆之势,这不光是为了教训慕容超,更多的……恐怕是为了震慑我,要我别轻举妄动,你觉得我这样分析如何?” 无人的禁地里自然没有人回应皇帝的提问,不过皇帝也不在意,只是继续吃他的鱼。明明是北方多食肉类的胡人,吃起多刺的鱼倒是既熟练又优雅,一整条鱼很快地就变成了桌上一堆干净的骨头。 “如果我是刘裕,要打一场大仗的话就不能不顾虑北面这边的反应了。或者说,只有我表现得足够的安分,他才有自信开始这场大仗。否则,万一被我趁虚而入渔翁得利,他又要怎么去和他的朝廷交待呢?” 吃完的皇帝起身将桌面打扫干净,动作随意自然,一点也不像是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贵之人,然后他端起剩下那碗没人碰过还已经冷掉的汤又出门走到湖边,连鱼带汤一起倒进水里。 湖里本来养着的鱼好像已经在候着这一出一样,一拥而上分食了它们已经熟了的同类,而皇帝一边看着这一幕一边露出了一个笑容。 “既然如此,那孤就做点会让你安心的事吧,刘裕。” 206. “可汗,入冬了,北方的劫掠又开始了。”北面的朝会上,一位鲜卑显贵打扮的武将正在向皇帝报告北方边境最新的军报。 “这些柔然部落可真是阴魂不散,打也打不怕杀也杀不完,一年年的来骚扰我的北方。” 世界万物和谐平衡,每一样东西的存在都有其一定的道。比如既然会有像食草的羊那样安分守己的汉人,也就会有盯着羊吃的狼一样的胡人。虽然这些年里鲜卑人在皇帝的硬逼之下种了地住了房子也不怎么劫掠南方了,但那更像是某一天狼群的头狼突然抽风了决定从此学着吃草维生了。 狼王对于狼群虽然重要,但当它抛弃狼群独自离去时狼群也有办法选出新的头狼来替代它。鲜卑南迁,他们空出来的位置就留给了柔然,所以柔然自然代替了鲜卑成为那头新的头狼。新来的头狼自然是看不惯放下狼族骄傲去学着汉人伺候土地的鲜卑人,所以每年劫掠时也是兢兢业业既不迟到也不缺席,似乎是想教前任狼王重新想起食肉的滋味。 “征兵的军书已经发下去了,今年按例应该是轮到本部显贵们承担大部分的军务,卫王和朱提王那边都已经各自整完兵马了,可汗今年还是要亲征吗?” 负责军务的那位很自然地问皇帝关于亲征的问题。 不像南边的汉人会苦劝他们的皇帝为了安全起见尽量不要亲征,在北方,这么多年打仗时皇帝永远是鲜卑人军中的主心骨,无数鲜卑男儿冲锋时只记得要认准皇帝刀尖指向的方向一路向前,直到踏平眼前的一切或者皇帝本人叫停为止。 “今年就不必了吧。” 皇帝懒洋洋地坐在他的龙座上,似乎是因为一年年重复的击退北方的战事实在是让人提不起认真应付的兴趣,他眼睛扫过站在殿内靠前位置的卫王和朱提王,这两位都是他的近亲,也各自都是以武勇闻名天下的人。 “反正都是些小打小闹,你们俩谁替孤跑一趟?” “一切听凭陛下吩咐。” 在其他鲜卑权贵一再用“可汗”称呼皇帝来标榜自己的鲜卑身份时,这两位近亲嘴里的称呼却是汉人一直在用的“陛下”。 “听凭吩咐?孤总还是要听听你们自己的意愿的。”皇帝看着卫王,脸上的表情不可谓不温柔。 “仪卿要去吗?杀了那么多只老虎后难道不想换换口味带兵杀人吗?” 第134章 卫王自然知道皇帝这些试探的真意,他的皇兄心中属意的传位对象是他的儿子,所以他这个当弟弟的要时时刻刻牢记不要抢了自己侄子的风头,尤其是当他本人不在的时候。 名义上来说,如今谁都不应该知道齐王本人去了哪里,卫王当然也是一样。 虽然朝野内外对此都有议论,也有人鼓励他要在齐王不在时趁机表现,但卫王心里明白,他现在非但不能争功,相反还要努力谦让,这才能显得他对于皇兄屁股底下的那个位置没有一点点的想法,也只有这样才能在他那个杀伐果决的皇兄面前保住自己的小命。 “回陛下,这么多年出入深山老林里猎杀这些猛兽都已经习惯了,所以不怎么会带兵杀人了,打仗这种事还是交给年轻人去吧。” 对于卫王的婉拒,皇帝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看不出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只是转过头看着朱提王。 “你叔王说他老了,孤就更老了,阿悦要替我们这些老东西出去打仗吗?毕竟你父王身后,孤已经很久都没看见他的槊了,不如用北面这些柔然人让孤看看阿悦如今能有当年桓王的几分风采?” 北面的大街小巷里,小孩子们舞刀弄剑的时候都会传唱那句“卫王的弓,桓王的矛”。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桓王战死沙场,他的巨槊只能供在了自己的府上等着招灰;而卫王一心打猎,除了猛虎黑熊之类的野兽之外,这么多年里看过那把十石弓开弓样子的人类也就只有南边来的阿拓和毛小豆了。 第245章 “侄儿定不负陛下所托,必会把柔然打回他们该去的地方。” “好,还是年轻人好啊,那今年北讨柔然的事就交给你了。” 卫王抬起头偷偷打量着皇帝,说那句话的皇帝一脸的欣慰表情,就像是一个普通的长辈看见自家子侄出息后应该表现出的那样。而在卫王的眼角余光里,朱提王现在也是用一副少年人力求上进的跃跃欲试看着皇帝。看着这副堪称完美的君臣相宜景象的卫王有瞬间突然间很想笑,担心自己控制不住脸上表情会当朝泄露内心想法的他赶紧重新低下头。 朱提王总是一脸和善的样子,待人亲切尊敬父辈,哪怕用汉人的标准来看,也能够得上一句君子端方的评价。加上他父王为国捐躯的缘故,所以皇帝一向对这个侄子视如己出,甚至有时候对上他时比对他自己亲生的那几个都要和蔼些。 但是卫王知道朱提王内里其实不是这样的人,或者说卫王能凭借本能认出自己的同类,他是头会在背后下手的豺狼,只是把自己伪装成了皇帝忠诚的家犬。卫王曾经在一场宴会里不小心看见过朱提王从背后看齐王的阴鸷眼神,那是根本无法被掩饰的野心。当时以为周围没有别人的朱提王不知道他已经被自己的叔叔看穿了内心,依旧在事后卖力地扮演他那个恭顺乖巧的“好侄儿”的样子。 当然卫王也从来没有戳穿朱提王,他也很好奇自己的侄子这么做到底能不能骗过自己的皇兄,毕竟虽然他自问没露出过什么明显的破绽,皇帝却还是一眼看穿了他的内心,一路将他反复敲打,让他如今只能靠着日日进出深山老林打猎避嫌保命。 于是卫王很好奇皇帝到底有没有像他一样看破朱提王的真正面目,究竟皇帝对于朱提王那些一贯的勉励有加,到底是来自于皇帝对于他父王偏爱的余荫遮眼还是故意的抬举放纵,卫王在内心反复考量后还是没有定下自己的判断。 卫王安静地看着皇帝一边夸奖朱提王少年英武不畏强敌,一边在帮着他配有能力也有经验的副将,确保他的第一次带兵远征不会失手,可以稳当当地拿他的军功。但无论是关于齐王的下落也好,朱提王的真面目也好,卫王都很想知道他这位皇兄知道真相时的反应到底是怎样的。 “阿悦到底是第一次独自带兵,如果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去问问你叔父。毕竟卫王真正打仗的本事,孤还是信得过的。” “是,陛下,阿悦好学又上进,若有什么疑问,臣弟一定会尽心教导的。” 卫王恭恭敬敬地应了皇帝的要求,毕竟在真正的真相公之于众之前,在这个朝堂之上,他们这明明血浓于水却各怀心思的三人,还有得是一些 “君明臣忠” “兄友弟恭” “叔慈子孝”的戏码等着上演呢。 207. 建康,中军将军豫章郡公刘裕府—— 刘裕的桌案上整齐地摆着北府各路送来的军报,以及他们各自对于目前形势的看法和建议,其中当然也有来自徐羡之和毛将军的那一份。 对于慕容超占了济南,北府的反应不一,徐羡之那一份大体来说都是在请罪,只是略微表达了一下若刘裕有意夺回济南城,他愿为先锋以期能将功折罪。而毛将军那一份大体说了些他还是觉得要还以颜色不能让胡人觉得汉人软弱可欺,至于若担心北边皇帝伺机而动,那司州这边也会全力应对,请刘裕放心之类的话。 而除了这两个来自北方前线的将领在字里行间表达出了一点对于慕容超的战意之外,其他镇守更南边州县的北府将领们则是苦劝刘裕能稍安勿躁,一切等梁州平叛之事告一段落之后再说。 刘裕看着桌案上区区两份请战的帖子和剩下那一叠主张绥靖姑息的,忍不住摇摇头叹了口气。他并不怪劝他暂时忍让的那些人,毕竟目前在整个北府里,除了毛小豆和阿拓两个执行任务的人以外,只有毛将军和徐羡之还有刘裕知道刘毅私通了北方。 在其他人看起来,晋朝内部已经有一场大仗正在打了。刘毅刘稚各自都是一方大员,虽然目前军报里说的是平叛的刘毅占了上风,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谁知道刘稚会不会临死反扑,从而引起别的什么更大的问题。 所以那些劝刘裕的信件里都提到北府应该保持一定的机动兵力,以便应对梁州那边的突发状况,毕竟济南再怎么重要也只是一座城,和一州比起来那还是有些分量不足的。 而知道内幕的刘裕和他们的考量却正好相反,比起已经反了然后被平息到一半的刘稚,心有反意却偏偏还马上要有军功到手的刘毅才更值得人防备。正是现在这种他忙着处梁州腾不出空来在背后捣乱的时候才更适合刘裕出兵。 “北府内部尚且都有这么多想不通的,等到了朝上,恐怕反对的就更多了吧。” 刘裕苦笑着又打开了徐羡之和毛将军的那两封建议书,各自重新读了一遍后起身走到将军府里挂着的地图面前,而他的眼光从地图里一个个州上扫过。 梁州反了,司州整个笼罩在在北方皇帝铁蹄的阴影之下,兖州常年被慕容超的燕国骚扰边境。 如今还丢了个济南,豫州有了二心在和北方私下交易,江州受桓玄一案牵连至今人心惶惶,扬州虽然是根本重地,却有一半的地界要看那个有了二心的刘毅的眼色,荆州江州去年因为大旱欠收,到现在还在上书朝廷说流民四起要朝廷赈灾。 第246章 这样一看,偌大的天下那么多州府,就没有哪个是真正太平的。 “宗文啊,你总说我是天命所归,打桓玄时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就好像这天下就等着我来救了那样。但现在轮到我来统领朝廷了,但这天下为什么还是一样的乱?这样的话,我和那个桓玄真的有很大的差别吗?” 徐羡之不在现场,自然是回答不了刘裕的提问的。但刘裕提这个问题本来也没有真的想要求一个答案。是与不是,刘裕的选择难道就会改变吗?天下越乱,他越是要向天下证明他才是能让它太平的那个人。 有些事情,只有到了这个位置的人才会解。就像北面的皇帝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能解刘裕的别无选择,不是因为他和刘裕有什么多年的交情,可以当他肚子里的蛔虫猜测出他的想法,而是因为皇帝自己也是这样别无选择了二十多年。 当一个人成了人群里的那位最上位者,那么他的眼前看见的是一个国家,而他们的身后是一个种族,有时候他们不得不开启一场战争来保全这一切。 “济南。”刘裕定睛看了会济南的地形,然后又移到了更北方的燕国。 “打是一定要打的,问题是小打还是大打?与其留着慕容超这种疥癣之疾等着它反复发作,还不如趁这次一次拔除干净。只是——” 刘裕的眼神略过在地图上看起来并不大的司州,又往更北面看向胡人的朝廷。这些年那边的皇帝南征北战几乎重新统一了分崩离析的胡人各部,于是隔着黄河与汉人的朝廷又重新回到了南北分治的局面了。 但是南北不会一直分治下去的,当年的北面挥师南下,被当年的汉人用当年的北府军挡住了,刘裕不知道如今的汉人和如今的北府是不是还能扛得住如今的北面。 “德祖,不是我不信你,可是你以一州之力怎么能和北面一国对抗呢?要是你手里的那三座关有一座被破,那我汉人紧守的门户可就被胡人生生撬开了一个口子了。” 就在刘裕还在犹豫的当口,书房外有名传令兵求见,说毛将军那又送来了新的军报。刘裕赶紧让那个士兵进来接过对方手里的军报看了一眼。原来是毛将军安插在北面的斥候传回来确切的消息,北面今年又开始北讨柔然了,这次大概出兵了五万人,由皇帝的侄子朱提王领军,看起来北面的皇帝似乎打算开始锻炼年轻一辈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北面一旦征讨柔然,一来一回怎么也得花个几个月到半年时间。这也就是说,眼下是难得的北面和刘毅都被各自的战事绊住的时间。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啊。” 刘裕握着这封最新军报大松了口气,有了这封军报,他至少就能在明天的朝会上说服剩下的众臣出兵夺回济南,至于到底是就到济南为止还是要再更近一步,那就得看后续各路事态的发展状况了。 “来人。”刘裕唤来手下开始布置。 “叫各路参军待会来见我,就说我要和他们商讨一下济南的事。” 为了明天更好地说服那些文臣,刘裕需要在武将这边先做好万全准备,省得到时候被那帮只想安逸过日子的文人一句话绕进去怎么都出不来耽误大事。交待完全部事情后自己准备离开的刘裕又最后看了一眼眼前的地图,慕容超之流的人不在他的眼里,刘裕只是死死盯着北面的平城。 “我们早晚会对上的,只是不是现在而已。等我们处完了各自家里的那些小事,就有的是机会可以谈谈天下大事了。” 第135章 有了辽西公主出面劝说,贺兰部的两位终于同意推举阿拓成为新任的王,而当贺兰部这样大的部落都加入支持之后,阿拓的登王之路就再也没有阻碍了。这么拖了一下后,原本的登基典礼从新年的正月第一日又往后延了几天。关外的冬天向来很冷,从年节开始已经连续多日都是那种刮着大风又没太阳的冻死人的天气了。 身为汉人的诸葛承此刻有幸以一个无一官半职也无血脉支撑的白丁身份出席胡人的登基大典,然后发现果真如阿拓形容的那样相当简陋。 今日的阿拓穿着一身鲜卑传统的皮袄,颜色大体呈现为黄色,身后罩着的也是一条偏黄色的狐狸毛披风。曾经阿拓来问过诸葛承若要承天运,他的代国应该属五行五德里的哪一德。 但是北面的胡人朝代更迭实在太乱了,哪怕一样是鲜卑人,又分成阿拓这边的代和慕容那边的燕,很难说到底是谁取代了谁谁继承了谁,尤其代国的传承还涉及到了秦灭了代,而阿拓又在灭秦上推了一把手。 最后诸葛承两手一摊说你找个自己喜欢的吧,反正那么乱最后选哪个都有道。所以阿拓想了想就取了黄色的土德,由是他既然要让胡汉一起实现天下太平,那就应该要从根源上弥平两族的矛盾。汉人既然自认是黄帝的后代,那么胡人也不妨把黄帝认作祖先。 从那之后,阿拓就定下了以黄色为尊的命令,而他的王帐也特意换了金黄色的毛毡做最顶端的那一圈,也就是所谓的金顶帐篷。 草原上没有固定的建筑物,所以什么宗庙啊祭天坛啊这一类的为了这种大礼而专门修建的设施自然是想也不用想的。王庭部落就以阿拓所住的金顶帐篷作为顶点,又将各路来观礼的部落首领的大帐大约围出了一块巨大的空地就算是登基仪式的举行地点了。 第247章 由于天王苻坚之前曾经短暂的一统北方,包括阿拓所在的代国都是灭国的状态,于是哪怕阿拓的这个王位是从他爷爷那里直接继承的,但却没有来自先王的遗诏。 不过没有遗诏也能有别的办法,那东西的作用无非就是证明一个阿拓的王位得来具有合法性和正统性,所以让王庭部落的大萨满请一下祖魂上身代为宣告也不失为一种替代的方法。相对来讲,胡人在用各种离谱的异象证明自己与众不同得天眷这点上,远远不如汉人有想象力,至少他们是想不出什么人好端端地走在路上,能凭空杀了条不知哪里来的巨型白蟒的故事来的。 诸葛承如今勉强站在了内场正式观礼区域的最外面,看着最远端一堆石堆前萨满正摇着法器作法。 就连这个最靠边的位置也是阿拓硬和几位长老杠了一阵后才确定的,而在他的身后就是那些普通的牧民们,登王令一路传播,有些还有余力的牧民也会自发前来观礼。毕竟部落萨满在请完祖魂之后一定会顺便请先祖庇佑整个部落,那时只要在场的牧民多多少少也会沾到点光。 因着是大萨满的缘故,这位的能力可不是他们俩最初在晋阳城碰到的那个半吊子能比的。 诸葛承因为精神远比一般人来得要强大和敏感,所以能实际感受到一股神圣的力量正在那位大萨满身上汇聚。不过其他的普通人也有他们判断的依据,因为肉眼可见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开始凝聚在石堆的尖顶之上,所有观礼的人包括诸葛承在内一起在那个身影面前迅速跪下,五体投地以示臣服。 道这个东西真的很玄妙,如果诸葛承和杜炅当时用正统的道家手段去请王猛的话,虽然过程和大萨满的作法截然不同,但结果却是大差不差。以英灵形式存在的祖魂面目逐渐清晰,仔细看的话,阿拓和他的父系祖先同样也有一些相貌上的传承关系。 此时的阿拓已经在礼官的指点下也在他的祖先面前跪好了,只不过与众人不同的是,他上半身还是直着身体仰望着祖先的灵魂。礼官开始代替他宣读祭祖文,一边明确他自身和这个国家将来的道路,一边也请求先王为复国后的国运加持。 那位先王的灵魂对着阿拓点了点头,随后他张开双手,先前诸葛承感受到的那股神圣力量于是弥散开来,越过了他向着更远处飘去。诸葛承也并没有在意那股庇佑的力量独独跳过了他,毕竟他一个汉人不受胡人的先王保护是很正常的事,他只是好奇地感受着阿拓那边的情况。 连普通人都能从这场仪式里得益的话,阿拓这个主人公当然受益最大,那股神圣气息几乎是缠绕在他周围久久不去。 其实诸葛承很想看看所谓的祭天局最后到底是不是应到了阿拓头上,但他那个半吊子的望气术实在是很容易出意外。不想搞砸阿拓的登基仪式的诸葛承也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猜测那股气息大概最后会有一部分留存下来,成为阿拓身上帝气的一部分。 在完成了这个加持仪式之后先王祖灵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整个仪式而耗尽精神的大萨满也立即被旁人搀扶下去休息了。论上此时已经被祖先接受并保佑的阿拓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王了,而接下来就该是阿拓宣告他的第一份诏令的时候了。 阿拓缓缓起身转过身来面对他的子民们,说胡人胆子大也好,说他们不太通礼教也行,总之观礼的众人虽然还是老老实实地跪着,但有很多都抬起头来偷看这位新王的风仪。 诸葛承倒是知道礼仪,但却又按捺不住想要亲眼见证阿拓成王的那一刻,于是就也混在这些人里面一起跟着抬头偷看阿拓。但阿拓好像心有所感那样,略略转过头眼神望向诸葛承所在的方向,诸葛承来不及低头,于是两个人的眼神就这样在半空中交汇,阿拓于是微微勾起一点嘴角。 在场众人里除了已经和他熟悉到不行的诸葛承外,大概没人能察觉到这个笑容,但他也怕再这样下去会被别人察觉出端倪。于是诸葛承赶紧低下头老实不动了,而阿拓也收起了那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容重新转回来面对众人。 “孤为代国正统,荷上天眷顾,遵祖训再续代国国祚,继位于牛川祖地,建元登国。现今秦朝天王既薨,各部四散分崩,胡汉南北分立。孤愿为天下计,安国、定邦、至大一统,现太平世。天下之人,无论胡汉,皆为国之子民,当一视同仁,共享治世安康。布告天下,广闻周知。” 在阿拓向他面前跪得满地的胡人和仅有的一名汉人宣告他的胡汉共同治世的想的时候,原本一向阴暗的天空突然云开日出,而更加少见的是,伴随着日出一同而来的,是新年里的第一场雪。 诸葛承被这异象勾得抬头看向天空,他心想这大概能算得上是上天给了新王一个大大的吉兆了吧。 209. 在成为了可汗之后,阿拓的臣子们首要关心的,不是他的治国方针政策,而是他的血脉传承。自那日登基典礼之后,各个和王庭交好的部落就开始往阿拓的王帐里送女人。阿拓坚持了几天之后,终于在之后某一天的晚上逃去了诸葛承那里。 “怎么会有空来我这,今晚不忙着延续你的王血吗?” 诸葛承这一句里丝毫没有生气的成分,甚至隐隐还带点鼓励的意思。 事实上他完全可以解其他部落氏族往阿拓那里送女人的作法,君王血脉传承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任何的国策,它是可以影响到一国国运根基的大事。如秦皇汉武之类的大帝,还不是因为子嗣的问题生生影响到了他们各自伟大的帝国。 第248章 “得了吧,今晚就暂时放过我吧,让我在你帐里寻会清净。” “这么多温柔乡,就没有哪个能让你觉得放松的吗?” “放松?在洛阳跟你学的帝王之道里,我记得有一条是要谨慎选择子嗣的母族,外戚过强或者过弱都不是什么好事,前者会让王嗣被外戚左右,失去自我;而后者则会让王嗣受困于他的母族血脉轻贱,不能服众。” “所以尽管每天晚上在我眼前的是一位位妙龄的女子,她们明明年轻、健康又美丽,可我能看见的却只是她们身后代表部落的人口多寡,对于我或者先王忠诚与否,以及那些部落对于胡人传统和汉人文明的态度。你觉得,这样会让我觉得放松吗?” “抱歉。”诸葛承收起了他言语里的轻浮,郑重其事地对阿拓说。 “看起来你会成为一名明君的。” “明君?”阿拓却并没有因为这一句夸赞而高兴。 “即使这样,我也不配得一位贤相吗?” 明知道阿拓在说什么的诸葛承只好避开他灼热的眼神,而这种举动本身就代表了回答,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的阿拓只是叹了口气就不再深究了。 “话说即使不以丞相的身份,哪怕只是作为朋友,能不能替我谋划一下,关于她们中的哪一位能成为我长子的母亲。” 第136章 受了很多汉人礼教熏陶的阿拓却并没有现在就直接在部落里引入庶嫡的概念,因为这种概念对于婚制尚且一团混乱的胡人来说实在是太过于超前了。但阿拓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只要他有意,的确还是可以选择长子身上另一系血脉的出身。 “你把人选缩小到几位了?” “两位。” “哪两位?” “其中一位是我之前寄居的那个部落的首领的女儿,不同于现在追杀我的那一位,之前的那位部落族长即使在亡国后仍旧以臣子的身份自居,以待王子之礼待我。 既然他如此有恩信,那我也必报答于他,他有位女儿与我年龄相仿,我与她一同长大,深知她端庄良善,颇有母仪之风。前两日在我登基之前她终于逃出她的部落托庇到了王庭,无论从道义还是血脉的角度来说,这位都是想的人选。” “听起来不错,那另一位呢?” “另一位就……”阿拓说到这里的时候自己也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和对于前一位的好恶之分简直能让人一眼看穿,可尽管如此这位还能被列入考量就很值得人玩味了。 诸葛承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耐心地等待阿拓的下文。 “现在想来,外祖母的情并不是那么好承的。” “辽西公主给你推荐了贺兰部的人?”诸葛承心领神会了阿拓的犹豫,虽然辽西公主出生于王庭,但看起来,如今她的屁股还是更坐在贺兰部的主母那一边。 “嗯。”阿拓点点头,终于横下决心把那个人选说出来了。 “出身贺兰部还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外祖母推的人选是她的女儿。” “什么?!”诸葛承是万万没有想到还能有这一出,他是知道胡人的婚制一团混乱,但是没想过能这么违背伦纲常。 “你说那位人选是贺讷和贺染干还有你母亲的妹妹,你的姨娘?” 阿拓看着诸葛承的剧烈反应就是一脸苦涩,他身为一个胡人,当然热爱自己的民族和家乡。尽管他也明白和汉人比起来,胡人还有很多不足之处,但他还是不希望的让诸葛承目睹胡人这些野蛮不知礼教的样子。 “从你父王这边论的话,这位还可以是你的表妹,所以如果你选了这位的话,将来你的长子就会同时是你的儿子、表弟和表侄?”这关系已经乱到诸葛承有点想笑了,但他明白辽西公主在这个提议上是认真的,这并不是什么可以笑的事情。 “更麻烦的是,这位有夫婿。”向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坏消息后面跟着的是更坏的消息。 阿拓继位之后已经将他去世的父亲同样追封为王了,虽然只是个追封,但他父王当年尚在世时的确是已经被正经封为王世子了,只不过没活到继位那一天而已。所以从血脉这方面来说,阿拓的身世可以称得上是无可挑剔的尊贵。 而贺兰部居然为这样一位尊贵之人选择了一位有夫之妇作为长子母亲的人选,这几乎就等同于在蔑视阿拓的王权了。因为不出意外的话,那位人选将来会成为阿拓的王后,虽然历史上也不乏有这样成功的先例,但并不是每一个二婚的王后都能生出汉武帝这样的伟大君王来的。 “公主殿下难道不知这是……很糟糕的人选吗?”诸葛承这句话中间断了很久,想要选一个足够能表达他的看法又不至于让阿拓太过难堪的词语,结果想了半天还是实话实说了。 “据外祖母说,这是她说服两位舅舅转而支持我登位的条件,他们要求我的长子身上必须有纯正的贺兰部的血脉。两位舅舅的女儿年龄尚幼,与我差了好远,我根本不可能等到她们成年那天。而他们的姐妹一共就两位,其中一个就是我母后了,剩下的幺妹倒是与我年龄相仿,只是她之前刚刚成年就成婚了。” “所以尽管那位是糟糕无比的选择,却是你目前的唯一选择?” 210. 对于诸葛承的提问,阿拓只是无奈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此刻的诸葛承不由得再次在内心感叹明君难为。 第249章 世人大都以为没有比当帝王更开心的事了,毕竟一旦坐到那个位置上就再无任何约束,将天下千万人踩在脚下的帝王当然可以随心所欲。事实上,大多数的帝王也是亲身去践行这种想法的,只是各人的离谱程度略有不同罢了。 之所以自古明君难得,那是因为这需要已经没有人可以约束的帝王们自我约束,这种自我约束更多的是需要帝王们去和自己的意愿和欲望抗争,有些时候甚至需要让他们做到自我牺牲的地步,而这基本上是违背一个人的本性的。 不要说阿拓已经是一名帝王了,哪怕要求一个普通男人去娶自己已经嫁为他人妇的姨母并且同她生下子嗣,并把自己一生奋斗的所有成果都交付给这个女人生下的孩子来继承,这都实在是太过强人所难了。 “所以你要我帮你谋划的其实是,如何把你眼前唯一的选择比较合地重新变成两个?” “阿承,如今我只是刚刚复国而已,真正拥有的东西并没有比我之前流浪时多出什么。相反的,那时候的你会毫无顾虑地帮我,但如今你却要时刻顾忌我身为胡人的王的身份。如此想来,除了一个正统合法的身份和来自周围限制我一切行为的审视眼光以外,现在的我一无所有。无论于公于私,我都需要贺兰部对我的支持和帮助,我指的是真心诚意的那一种。” “那么阿拓,你要的是贺兰部的现在,而贺兰部要的是你的未来,那么这就是一场互相利用的交易,贺兰部的人不是傻子,不会放任你吃掉鱼钩上的饵然后摆摆尾巴独自游走的。” “可是有贺兰部这样控制欲旺盛的外戚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事,你觉得对着我尚且这样施压的他们会放过更加年幼的我的儿子?我看似解决了目前的当务之急,却是把一个更大更难解的问题留给了将来。难道不是你教我的,有什么样的因就会有什么样的果,我做事不可以不考虑将来,这样太不负责任了。” “唉……” 诸葛承一声长叹,阿拓现在的确没有违背贺兰部要求的资格,而他需要时间和王庭部落的手下们磨合,只有阿拓真正拥有了自己的实力,他才有了和各部讨价还价的能力。然而即使阿拓再有成为一代明君的潜力,要做到这些的他仍旧需要时间。 “那如今之计,就只有再去求另一个女人了。” “你是说我母亲?” 按说阿拓已经登位称王了,他的母亲此时应该也能被尊称为太后了,但是这里面就存在了另一个不太会发生在汉人身上的问题,那就是应该寡居的王太后目前有丈夫,而那位并不是阿拓的父王,而是他父王同父同母的嫡亲弟弟。 那位虽然在亡国时同其他人一起去了长安,但那时的阿拓并没刻意去和自己的亲叔叔联系。虽然那天晚上诸葛承动手的时候重点漏过了阿拓的族人,但撤退时大家还是分道扬镳各走各的。到底这位是生是死目前还无人知晓,所以名义上还有丈夫的阿拓母亲如今仍旧是贺夫人而非王太后。 诸葛承在家里读书的时候知道当年汉朝来匈奴部落和亲的公主们会面临一种非常可怕的收继婚制度,因为胡人的父死子继和兄终弟及里不但包括了死者的地位和财产,也同样包括了死者的女人。 诸葛承以前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曾经想象过公主们悲惨的生活,她们在死了丈夫之后,不但要服侍丈夫的兄弟,甚至还要忍受被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名义上应该是她儿子的男人趴在她身上一样行那些男女之事。 而因为汉人女性通常温婉柔弱又干净白皙的长相在胡人的部落里很稀奇,这些女人们哪怕死了男人依旧深受部落里其他成年男性的欢迎,于是她们只能在一个又一个漆黑又寒冷的夜晚,被迫服侍那些在她们的心里野蛮如野兽一样的男人们。 可她们却连一句悲鸣声都发不出来,因为她们的身后是她们的国家,承载着和亲使命的她们哪怕不能成为和平的真正原因,却至少不能成为双方开战的直接由。所以诸葛承最崇敬汉武帝的一点就是他用男人解决男人的问题,而不把那些烂摊子丢给女人去解决。 以前只是在书上看见的东西和亲眼目睹对人造成的冲击力是不一样的,汉人的公主们逃脱不了的命运,胡人显贵的部落首领之女一样也逃脱不了,阿拓的母亲嫁给他叔叔后又替他诞下了位幼弟。 诸葛承曾经远远目睹过一次阿拓和他母亲和弟弟相处的场景,虽然阿拓把场面控制得很好,但如今和对方已经熟到可以凭借一个眼神传达内心想法的诸葛承还是能看出阿拓的尴尬和失落。 诸葛承并没有看错,阿拓看着他的母亲将自己的那位同母异父的弟弟揽在怀里,而他的那位弟弟看他的眼光里敬畏多过亲近,那时的他心中升起一种莫明的疏离感。尽管他明白这在胡人部落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也明白草原上的人选择这样做的客观原因,但他仍旧觉得自己好像融不进那一家人里面去了。 这大概也就是那些胡人们私下在诟病的一点,阿拓在汉人的地界上生活太久了,脑子里多了很多不该有的奇怪自我约束和多余想法,变得不像一个胡人了。 可惜的是,诸葛承虽然可以解阿拓碰到的大多数问题,却并不代表他对此会有解方。甚至诸葛承觉得,无论是阿拓本人和他自己都太过于迷信于“诸葛”的威名了。 第250章 脱离了自己原本熟悉的环境后,诸葛承觉得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善于谋算。 不熟悉胡人的行为习惯和想法的他没法去推测对方可能的反应和后果,很多他在这个部落里目睹的事情都超过了他的想象力所能企及的范围。诸葛承连想都想不到一件事情结果的所有可能性,也就自然谈不上算无遗策了。 更麻烦的事,一旦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后,他似乎正在渐渐变成自己鄙视的那种人,原来他诸葛承和过去那些人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没法正面算计真正给他们带来问题的那两个男人,只能一再的让阿拓借着亲情的纽带从女性身上寻求帮助。 可是哪怕诸葛承内心只觉得这是一个下下策,但它好歹也是一个对策。 “没错,既然有出身王庭部落但嫁去了贺兰部的辽西公主殿下把自己真心关注的目光落在了贺兰部和她的儿子们身上,那为什么就不能有出身贺兰部但嫁来王庭部落的贺夫人将自己真心关注的目光落在王庭部落和她的儿子,也就是你的身上呢?” 第137章 “你是说,阿娘和弟弟们要你娶小妹?” 阿拓听从了诸葛承的建议去找了他的母亲,先是闲聊了一番关于他在成了部落可汗后的近况,遇见的问题新鲜的感受等等,然后话题就自然地带到了各部为他挑选的少女身上了。于是阿拓就趁机和贺夫人说了下贺兰部的要求。 “我知小妹貌美近妖,但过犹不及,何况她已有了夫婿,怎么看都不是良配啊。” 关于胡人里鲜卑人这一族的长相,诸葛承这一路望过来的确是觉得了不起。尤其这里面两支称了王的部族,一支阿拓这里一支慕容那边都是盛产美人。 而到了阿拓这一支,用诸葛承的眼光看来,这一套浓烈长相的五官在男相和女相上分别在阿拓和他的这位小姨娘身上到达了顶峰,用一句牡丹之姿,国色天香来形容一点都不算过分。如今以贺夫人的这句评价来看,在审美这一点上汉人和胡人好像也没什么大区别。 “儿子虽然也……但毕竟外祖母说这是舅舅们的意思。”阿拓深知何时要藏起锋芒,在母亲面前适当示弱有利于激发女性保护孩子的母性本能。 “他们这是欺你年幼又没根基!简直岂有此,还真当我王庭部落没了他们贺兰部不行了?!” 果然贺夫人听完这句后怒不可遏,猛地站起身在帐里来回踱了几步。 “但你的子嗣问题总是要解决的,不同意贺兰部的提议的话,你自己有什么更好的人选吗?” “儿子觉得独孤部的月儿不错,之前我们托庇在他们部落时,老首领待我们都很好,月儿本人也是性格乖巧温柔,很适合成为我夫人的人选。” “是,月儿啊,你瞧阿娘怎么把她给忘了,的确,她是很好的人选。” 因为独孤部老首领死后,新任首领被自己的侄子杀害,而那位转而又来继续追杀阿拓等人,所以阿拓、贺夫人和原本就和阿拓走得很近的刘月分批逃出了独孤部。刘月也是在最近几日继位仪式后才赶到的王庭部落,于是在考虑人选的时候,贺夫人一开始没想起她。 “这样,这事你就不用管了,部落里有的是该你们男人操心的事,这种女人的事就留给女人来办,这个人选阿娘会替你办妥的,你就等着和月儿一起早日让阿娘抱上孙儿吧。” 草原上的儿女们办起事来比汉人直接的多,同样的事要是汉人的王太后来做的话,一定是先顾及天家的脸面。 从把自家弟弟叫进宫里说话开始绕来绕去旁敲侧击的恐怕要说上老半天,最后等那两位自己琢磨出意思来知难而退。然而贺夫人的处方法则是直接找上了两位弟弟所在的帐篷,见面就给了对方一个巨大的下马威。 “阿姐,今日——” “你们就是这么做你们的舅舅的吗?!给我王儿安排的什么人选?!” 贺夫人进帐就是一句怒吼,也不管里面还有好些外人,贺讷和贺染干一听就知道他们姐姐是为了什么来的,自知在这件事上亏的两人赶紧打发帐里的其他人出去,好给他们姐弟三人留下单独对话的时间。 “阿姐,我们这样考虑也是为了王庭啊。” “为了王庭?”贺夫人怒极反笑。 “你们是有把我这个做姐姐的放在眼里吗?你们有把小妹放在眼里吗?你们有把你们的外甥、你们的可汗放在眼里吗?!你们这个考虑下能得利的除了你们俩还有谁吗?!” 草原上长大的女人可没有汉人的那种温婉贤淑,发起火来让堂堂东部大人和他弟弟一脑门子的冷汗。 “阿姐莫气,我们这也不是没有办法了吗,我们俩的女儿年纪都太小了,配不上可汗啊。”这两位也想送自家女儿啊,但怎么看那俩小丫头的年纪离能生孩子还得过很多年。 “那就等她们长大了再送进可汗的王帐里去。” “这也……太晚点了吧。” “晚什么?你是觉得我儿年少登基,部落第一武勇之人,会没法在那个位子上等到你们的女儿长大吗?”贺夫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偏不点破好继续发她的火。 “等得到,等得到,阿姐说什么呢,可汗他人中龙凤,必是能长久坐稳王位,莫说几年了,就是十几年几十年也是等得到的。”这两位赶紧送上一句恭维好安抚一下气头上的长姐。 第251章 “既然你们也是这么想的,那就这么定了。”贺夫人一点也不留余地,直接接了那两位的话转身就要离开帐篷。 “等等……阿姐……这不是……我们也有我们的苦衷嘛。” “什么苦衷?” “您也知道的嘛,关于……可汗的长子,未来的可汗身上……最好还是流着贺兰部的血,这不光是于我们,于阿姐也是好事啊。” “呵,刚刚还说我儿能坐稳王位几十年,这会就未来的可汗了?” “我们也是……以防万一?以防万一嘛。” “我也不是不懂你们的心思,说到底,贺兰部和王庭亲上加亲本来也是一件好事。”见自己的两个弟弟这会就要打蛇随棍上地跟上两句,贺夫人一个手势制止了他们。 “但我儿志在天下,总有一天,他是要做天下胡人汉人共同的王的。 娶有夫之妇和自己的姨娘这种丑事在我们胡人自己的部落里尚且都不算什么光彩的事,要是落到了汉人的耳朵里,那就是纯粹的笑话了。你们不过是看见了面前的蝇头小利,却不懂这要给我儿将来的王权之路添上多少麻烦,你们可知,这是会在史书上给他留个背德的千古骂名的吗?!” 贺讷和贺染干一瞬间受迫于贺夫人的气势,两个人唯唯诺诺地说不出话来,一点也不像是草原上的飒爽男儿。 “你们给我听好了,我的底线是贺兰部可以送人过来,但这个人选一不能选让我儿违背伦常的长辈,二也不能选已经有了夫婿的二嫁之身。若你们还要执意蛮干,那我也会让你们明白王庭部落也是有主母的。” 212. 大概天下人好闲言碎语捕风捉影这种习惯也是共通的,贺夫人大闹东部大人营帐的事不出一日便在部落里私下传开了。然后为了确定事情的真实性,大家一边传一边就开始往里添加自己的猜想和由。 在阿拓顺利登基后目前这里的大事还能是什么,众人心里大都清楚明白,总不见得堂堂可汗的亲娘去自己的亲弟弟东部大人那里,只是为了几头羊羔的归属大闹吧。所以仔细想想再排除一些可能不可能的选项,就距离真相不太遥远了。 然后这件事传着传着就传到了阿拓姨娘的现任丈夫的耳朵里,虽然在每一个热衷于传播和讨论这件事的人们口中,这位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背景板,一个被一语概括的不重要的人物,但这位却是个货真价实的人,一个有着相当身份地位的胡人显贵。 这位的人生其实一直是相当顺遂的,出身高贵,资质优秀加上自身努力,刚刚成年之后勇武之名便在部落远近闻名,于是在替部落赢下了几场关键的战斗后如愿娶到了部落里第一美女,虽然俩人还没有孩子,但毕竟他们俩年龄都还不足二十,这种事肯定也不会让他们等太久的。 对于这位来说,他怎么都没想明白,原本完美的生活是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崩溃的。突然之间,似乎部落里每一个人看他的表情不再是敬畏羡慕,而是嘲笑同情。 只要他走过哪里,周围谈话的声音就会突然低到他根本听不清的窃窃私语的地步,随后众人就会对着他指指点点地窃笑,女人们会探出头来多望他两眼,而男人们则是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着他。 他就好像顷刻间从部落的天之骄子跌落成了谁都可以踩一脚的倒霉鬼,而他却没法像个男人一样去找那个让他沦落到这种境地的罪魁祸首决一死战。没错,他是有着高贵的出身,但可惜尊贵是一种形容,而形容词是可以被比较的。就像姿色清丽上还有倾国倾城,出身高贵上同样也有天潢贵胄,而在这个故事里,他不幸对上的对手是归来的王子,如今的可汗。 于是这人明明是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却敢怒而不敢言地在贺兰部来回游荡,在被那些欲盖弥彰的遮掩扯断了最后一根智的神经之后,他终于怒而走向贺兰部两位主事人的帐篷想讨要一个明确的说法。 贺讷和贺染干也一样觉得很烦躁,他们觉得自己的利益被故意地漠视了,虽然贺夫人说得振振有词听起来很有道,但实际就是明确地让他们俩放弃目前打算的意思。其实如果有更适合的人选,他们也不会硬是和自家外甥对着干的。毕竟这会他们既然上了对方的船,让人家成了可汗,自然就应该好好地做他们的实权外戚,讨好可汗,巩固双方的关系,进一步加强自己的权柄。 然而贺兰部能被完全划归到他们阵营里的适龄女子目前只有他们小妹一人而已,无法为可汗生下王长子的女人即使来自自己的部落也无法在将来成为实权人物。 对于阿拓的评价,其实贺讷两人在这一点上是能和他们的长姐达成共识的,那就是阿拓绝不会是简简单单的一个部落首领而已,他是能将代国发扬光大的一位天生君王。贺讷俩人深知随着阿拓进一步成熟长大,他身边的权利交叠的速度也会加快,那现在还能凭借一些拥王之功操控王权的他俩也会最终失去对于可汗的钳制。 所以等到那时还能和贺兰部利益绑在一起的,唯有身上留着贺兰部血液的王长子而已。因此在这两位眼里,长姐的要求几乎等同于让他们乖乖放弃贺兰部以后的利益了,这难道不是一种对于自己出身家族的背叛吗? 而偏偏在两位大人头疼到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还有送上门来添乱的。 “两位兄长大人,他们在说的都是真的吗,你们要把阿若重新嫁给可汗?” 第252章 “你听我们说——” “我这些年为贺兰部出生入死,仅去年一年就身受三处刀伤,替贺兰部打下了足足两座草场,兄长大人将小妹嫁给我的时候不是说我是贺兰部第一勇士,所以就该与部落第一美人婚配才行吗?如今兄长们难道还想要反悔吗?” 看见另一位可以称为苦主的人找上门来,贺讷和贺染干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如果阿拓那边欣然接受了他们的提议,那么这位和他们小妹的关系自然能有阿拓替他们处了,但现在事情卡在半路,既想替自己部落稳住第一战力又不想放弃这个计划的两位只能努力试图和稀泥。 “其实,我们也是被逼无奈的……主要是可汗他见过小妹后一眼惊为天人,指名道姓的要她。” 一时被逼上门的贺讷两位也编不出什么合的谎话,先不要说随便找人打听一下就能知道的贺夫人大闹的那一场真相; 哪怕就以客观观察来说,阿拓和他的姨娘血缘关系浓到这种程度,其实这两人长得是很像的,什么乍一见自己的小姨娘的长相后惊为天人,阿拓难道是从小到大没见过他自己长什么样吗?他也没有自恋到硬是要再娶一个女相的自己天天面对面对着看的地步。 但是好在胡人大多勇武却没什么脑子,这位也是典型,哪怕是这种很容易就被拆穿的谎言他也就这样信了。 “那……我去找可汗说去!” “别别,本来可汗就在逼我们贺兰部,你这样找上门去不是更加给了他借口了吗?总之你先回去好好待着,这事我们会替你想办法的,你是堂堂贺兰部第一勇士,我们怎么会让你丢这种人呢,你说是不是?” “好,那两位兄长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一定一定。” 这位在被草草打发了后越想越气,凭什么可汗就能这样倒行逆施不顾部落里其他人的死活。这些日子以来他天天看见各个美丽的少女被送进可汗的王帐里任他挑选,但从他目前依旧没有选定一位女性站在他身后的位置上看来,那些人选他都不算满意。 简直岂有此,明明已经有如此多的选择了,为什么还要肖想一个有夫之妇?果然可汗这个人就像部落里有些人议论里的那样,在那种事上相当的,他身边甚至还有一个汉人男人不是吗? 于是等到当天晚上,照着自己日常作息回到自己的单人帐篷准备休息的诸葛承,看见帐篷里面还有一个人。 “抱歉,不过我想你大概是回错帐篷了。”诸葛承并没有太过担心,草原上天黑后没什么灯,帐篷的排布本来也就随意,所以偶尔是会有这种认错了帐篷的人。 “你就是他们口中那个可汗从南边带回来的男人?”男人提起手里的灯照亮了诸葛承的脸。 “看来你一个男人还满足不了他,让他还要去找别人。” 第138章 “你是何人?” 对于面前这个男人言语里明显的探究和恶意诸葛承并不是太陌生,周围的这些胡人里总会有这样的人,尤其是像面前这个这种自诩为勇士的胡人尤其喜欢流露出这种态度。大概是他们觉得诸葛承日常分走了阿拓太多的注意力,所以才让他们的可汗忽略了他们这些部落的勇士们。 “我是何人?至少到现在,可汗见了我也得喊我一声姨父。” 这位来找诸葛承前似乎还喝了点酒,所以比平常诸葛承印象里那些部落勇士们更加的口不择言。不过感谢他的直接,诸葛承倒是一下子了解了他的来路,顺便在内心默默地同情了一下他最近的不幸遭遇。 “幸会。”因为对方的身份的缘故,诸葛承没说太多汉人间的客套话,大约说多了对方也听不太懂,而是单刀直入地切入主题。 “看来你是专程来找我的,能问下所为何事吗?” “你去告诉可汗,阿若她已经有我这个丈夫了,让他别再打她的主意了。” “什么?”虽然知道胡人一向不懂规矩也不守礼,但这位这种大喇喇的程度实在是超过了诸葛承的想象,以至于他有点怀疑自己刚刚到底听到了什么的程度。 “你不是可汗的男人吗?去告诉你男人别碰我的女人。” 这个男人粗俗又鄙薄的用语实在太出乎诸葛承的预料,以至于他被自己咽到一半的唾沫呛到咳了好几声。 “我想你大概是误会了点什么。” 那几声咳嗽让男人脸上的不屑更甚:“什么误会?我可是听说过可汗来你的帐篷里过夜的事。” 诸葛承实在是不知道该和这人解释什么,要说这些夜里他们俩只是在商议各种事项对策吗?仅仅是世人定义里的那些情欲事没有发生过的话,就能证明他口中所谓诸葛承是阿拓的男人的想法只是一个单纯的误会了吗? 此刻的诸葛承就像当时被问及与阿拓到底是什么关系时一样怔住了。或许正因为他与阿拓太自然地达到了现在的状态,并彼此欣然地接受了这种状态,所以并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纵使他们内心觉得坦荡,却还是忽略了世人喜欢在自己观察到的一些客观事实的基础之上,再加上些自己香艳的想象,继而去推测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最后盲目地下一些最轻贱却最吸引人的结论。 尤其当阿拓的身份从无关紧要的一介流浪旅人成了一国之君,那么世人当然会在意他们的君王的每个夜晚是如何度过的。 第253章 如果正确答案仅止于阿拓和诸葛承之间还未行那些情欲事的话,那其实世人对于这段关系的臆测也不存在太多误解了。现在再让诸葛承来客观评价的话,那句话虽然粗鄙不堪,但话里的确是没有留下太多给他辩驳的空间了。 “这与我和陛下之间到底如何并无关系。”诸葛承只能虚弱地辩解一声,就算是一笔带过了这段关系在这件事里的作用。 “婚事并不是由陛下这边提起的,你是他的臣子,陛下又怎么会做出抢夺臣妻这种不义之举呢?” “不会?可汗他连和男人苟合的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从这位口无遮拦的程度看起来,他似乎不止喝了一点点酒。 “我可以当做没听见你刚刚的那些醉话,但这种犯上之言,以后还是别说为妙。”诸葛承实在不想和这个莽汉再多费口舌,因为从他的经验来看,这种人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也只听他愿意听他想听的话,他区区一个汉人实在是很难说服这种人,反而容易越描越黑。 “总之打你夫人主意的并不是陛下,我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就随你吧。” “犯上?少用你们汉人这套乱七八糟的罪名来糊弄我。你以为这是哪里?这里可是草原,不是你们的长安洛阳,连勾引可汗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的人就别忙着给人定罪了。” 诸葛承闭上眼睛长叹一声,不再试图开口把事情变得更糟,对于这种借着酒意乱吠一通的狂犬,他唯有等他自己安静一条路可走。 “怎么,不开口了?你们汉人不是一向很能说吗,自己知道亏了?” 诸葛承想要让事情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去,可惜对方并不愿意,他甚至欺上两步来直直地拿灯照着诸葛承的脸。 诸葛承用的帐篷大小很有限,除了他自己用的和给阿拓留的两张睡榻之外,就只能放下一个桌案和几个马扎的大小。没有太多退步空间的诸葛承留在原地面对那个男人,考虑到示弱反而会让对方更加兴奋,他压下内心的那丝不安情绪维持着脸上的面无表情。 “你看起来跟阿若一点都不一样,可汗他到底喜欢你什么啊?” 男人过度地以己度人了,于是以为世人都像他一样眼里只有他的阿若。但若是阿拓在场的话就会把这句话重新帮他梳出一个次序来,一个明明是事实却不为男人所接受的次序。 “事已至此,你在我这纠缠也无济于事,不如回去继续求求东部大人他们,说不定还会有别的转机。天色这么晚了,我就不送客了,请回吧。” 虽然诸葛承给的建议其实也没有用,贺讷他们若真在意眼前这个男人的想法,一开始就根本不会有那个提议。然而除了赶人离开,他也是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对这个男人说的了。所以哪怕是没用的废话也好,他还是努力地凑了几句作为应对。 “那有什么用?如果可汗他想要,那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可他凭什么?若他真的是在部落大会上凭武艺赢了所有人当了可汗也就算了,现在他不过是仗着自己的出身而已,把胡人的荣耀全都忘了的人到底有什么资格?” 男人突然伸出手来抓住诸葛承的下巴,动作之快让诸葛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被抓个正着。 “他在汉人的地界上呆了这么久,只是跟着你们这些汉人学了些喜欢男人的没用把戏吗?” 抓住诸葛承下巴的男人不但不松手,反而用力地捏得他颌骨生疼,他凑近诸葛承的脸,带着典型的游牧民族厚重味道的气息喷在了对方的脸上。 “可汗他到底喜欢你哪里啊,不如让我也尝尝吧?” 214. 诸葛承失算了。 并非是因为他的对手思维如何精巧诡谲让人难以捉摸,恰恰相反,正抓住他下巴威胁的男人一眼就能让人看穿。他的行为逻辑简单地像头野兽一样,而正是这种毫无掩饰的单刀直入反倒是一举制住了想法弯弯绕绕的诸葛承。 诸葛承真是万没想到他一个男人,会在自己的帐篷里被一个深夜找上门来的素未谋面的胡人直接用强。但好在诸葛承哪怕失算至此,也还远未到绝境,在胡人眼里手无缚鸡之力的汉人并非如他们想象中那样孱弱。 在男人看不见的身后,一块被摆在帐篷角落不起眼的石头无缘无故的先膨胀再收缩,继而像热水沸腾一样地冒起泡来。 “请你自重,我劝你还是放手吧。”诸葛承脸上并未见任何惊慌表情,他的无奈语气更像是年长者在最后试图劝告安抚无法无天失了控制的顽劣孩童。 而男人讨厌明明已经被他握在手里的弱者,在一个合该是低人一等的位置抬着头“俯视”他。在这一点上,诸葛承真是个再典型不过的汉人了,一个败者偏偏还要配上一个高傲的灵魂,好像有了这些,他们已经明确了的失败就会显得更高贵一点一样。 男人一把扯开了诸葛承从刚刚进帐后还来不及解开的披风,露出了其下与胡人完全不一样的汉人服饰。 “汉人的衣服就是麻烦,不过倒是挺好看的。”男人依旧用过分凑近的无礼姿势在那评价着,而诸葛承只是越过男人的脸望向了他的身后。 原本圆润的石头上长出了很多凸起,进而像面团一样逐渐拉长,渐渐的,这些面团开始有了四肢和尾巴的形状。 “这里毕竟是我的帐篷,我也并不是真的和你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人。你如果不打算在这里做到直接杀我灭口死无对证的话,总是要面临到现在乱来的行为后果不是吗?你可以不用在乎我的下场,但至少考虑一下你自己的未来,毕竟无论你说的那些话里有多少无稽之谈,但我和陛下挺熟的这倒是不争的事实。” 第254章 男人的手已经开始撕扯诸葛承身上的布料,但他却还好整以暇地在那劝说。也多亏了他们两个都是男人,再加上诸葛承镇静自若地在原地站着,所以明明已经是个在用强的场面了,但实际情况却还没有那么的不堪入目。 “如果你现在松手、后退、离开我的帐篷,那么目前为止发生的这件事情就会仅止于你我之间,毕竟我去到处宣扬现在这种情况——”诸葛承说完还低下头看了一眼在他胸口的衣襟处乱摸的男人的手,好在汉人的衣着层次繁复,这男人借着酒劲弄了半天也只是把它扯乱了而已。 “于我个人一点好处也没有,这点你大可以放心。” “你们汉人真啰嗦,都到了这种时候还一堆废话,真不像个男人。” 单手搞不定诸葛承衣服的男人索性放开了他的下巴准备改用双手,如果都到了这种程度还在性考虑事后阿拓会怎么追究的话,那的确不太像是一个胡人男子会做出来的事。 “唉……” 诸葛承再度抬起头,在男人的身后,长出四肢和尾巴轮廓的石头近一步地塑形完整,爪子的样貌在那些尖利的指甲成型后一一呈现。在流体的石头完全长成老虎的形状后它如同火山岩浆冷却般重新凝固成了固体。 这头石质的大猫踏着无声的步伐走到男人的身后,在诸葛承的叹息里直立起身子,前掌一掌拍在了男人的脖颈之处。 男人直接朝着另一边的地上栽倒,留下依旧站在原地的诸葛承又是一声长叹,后者蹲下身体检查了一下男人的脉搏。 “还好没有弄出人命来。” 在那个男人私自摸进诸葛承的帐篷并冲动地用了强之后,诸葛承的立场也是一样的尴尬。他毕竟没有办法因为这点过节就真的杀人灭口。 毕竟他身为一个人尽皆知的阿拓这边的人,还是个身份尴尬的汉人,无论出于何种荒谬的由,一旦出手伤了贺兰部的人就会把事情变得很敏感了。谁知道本来就在施压阿拓的贺兰部会不会揪住这件事情不放开始大做文章,继而逼迫阿拓真的放弃他目前的立场。 “难办啊。”蹲在地上的诸葛承给了他的石虎一个暗示,示意它把这个昏迷的男人先拖出他的帐篷再说。 如果诸葛承的石虎能有张人脸的话,现在大概也是一脸的纠结,它那浑身的机关生来都是为了杀人用的,如今诸葛承的交待里却说着要毫发无损地把人弄去贺兰部的帐篷那里,途中还要尽可能的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石虎歪着头打量了那个男人半天后选择一口咬住了他背后衣服的布料,拉着男人的身体在地上拖了几步。 事后回想起来,诸葛承觉得自己一开始给石虎下的那个千万注意不要出人命的指示,导致石虎第一掌拍击的力道用得太轻了。而这个男人身为贺兰部第一勇士,自身的身体素质也是远超诸葛承预料的强悍,所以当他在地上整个人被拖行出几步之后,男人居然重新睁开了眼睛。 如果说男人原本还存有一定的智,还在告诫自己不要在部落里动真格的话,那么莫明被石虎偷袭一击倒地后那些智也随之灰飞烟灭了。 思维模式像野兽的男人在战斗时同样有着野兽般的直觉,趁着石虎正在努力用后爪蹬开帐篷的门帘倒退着出帐篷的同时,男人突然一个打滚挣脱了石虎的掌控。门帘在那一刻重新垂下暂时将男人和石虎隔开在了帐篷内外。 在重获自由的第一刻男人直接抽出了他的佩刀,非常坚定地朝着诸葛承的方向攻了过去。而在帐篷之外,石虎焦急地扒拉着门帘想要重新钻回帐篷里面去,但因为它那个兽型的四肢并不像人类的双手那样灵巧,急切之下反而更加遭遇不顺。 “你这汉人果然是妖孽,一定是用了妖法才迷惑了可汗,如今还用妖法来偷袭我,看来我得先除掉你,再来向整个部落揭穿你的真面目。” 一直老神在在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的诸葛承这会终于慌张起来,帐篷里空间实在太小,他刚后退两步腿就撞倒了放在地上的木质胡床继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本来就没有正面对打实力的诸葛承这下连逃都没得逃,手边没有别的东西的他只好握住其中一只腿脚将那个胡床举到眼前迎上男人劈过来的刀锋。 第139章 “哐啷”一声巨响,木质的家具瞬间就被分了尸。诸葛承借着那片刻的阻碍,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避过了对方的那一刀。 男人不依不饶,他似乎也知道石虎被门帘阻拦在帐外的时间毕竟有限,于是又是反手劈出了下一刀。好在诸葛承在躲避的时候也不是盲目乱滚,他刻意地朝着帐中放着比较多东西的那一处地方躲过去。 男人到底之前结结实实地挨了石虎一下,即使现在重新恢复意识,依旧没有重新掌握身体的完整控制权。这一点点差别在现实中不断放大,变得比平常僵硬的动作让诸葛承有了更多的躲避时间。所以明明是没什么实战经验的人,却侥幸在堂堂贺兰部第一勇士的攻击下又再度躲过了第二刀,而那落空的一刀朝着帐篷的角落劈了过去。 诸葛承本来就是个好奇的个性,在部落里看见什么新奇的东西都会在那驻足研究。而阿拓一看他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就喜欢弄一份完整的直接送到他帐里来。经过一段时间的累积,加上诸葛承那个从不的个性,这个角落里各种材质各种用途的东西慢慢就堆得老高。 第255章 这一刀后伴随着叮铃哐啷的各种声响,这堆东西像是大雪崩塌一样倒了下来,把本来就已经狭小的帐篷弄得更加没处落脚,给男人追击诸葛承带来了一堆额外的麻烦。本来已经很烦躁的男人被这一地的垃圾搞得更加狂暴,他不耐烦地踢开所有眼前的障碍物,让它们随意地撞上别的什么东西,又顺便制造出了一堆震耳欲聋的噪音。 不过这一切都没法阻止已经疯狂的男人太久,连续两刀落空的人似乎觉得,他至今还没能拿下眼前这个软弱到只会狼狈逃跑的汉人,是一种对于自己武艺和实力的巨大嘲讽。他开始不顾一切地手起刀落,哪怕轻薄刀锋一再斩上其他的厚重金属杂物也在所不惜。 经过他的这么一闹,动静可谓相当之大,哪怕有着帐篷的阻隔,在夜里听来仍旧很明显。周围帐篷里渐渐有听到这些不寻常声响的人从各自的帐篷里出来,想要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那只暂时被困在帐外的石虎此刻也很焦急,毕竟它能感受到魂契的另一端不停传回来诸葛承随着时间过去越发惊慌失措的情绪。 于是再顾不上原本诸葛承交待的保持低调的要求,石虎直接张开脚爪,像真的大猫一样露出能将刀剑都划断的坚硬锋利的爪钩。它从原地跳起,巨大的石质前爪用最大的力量一掌拍击到用来支撑帐篷的龙骨之上。 阿拓今天本来的打算也是和往常一样,等到夜里就去找找诸葛承说说最近的事,顺便去听听他的建议。 但是走到一半却渐渐发现不太对劲,这会明明已经入夜了,阿拓却看见远处靠近诸葛承那边的帐篷里不停有人走出来,而当他隔着大老远看见有个黑影腾空而起蹿到诸葛承的帐篷上的时候,心中大叫了一声不好。 “阿承!”阿拓开始全速朝着诸葛承的帐篷跑去。 石虎一击拍断了龙骨,而由这一段龙骨支撑着的半边帐篷被盖在上面的毛毡自身的重量连带着向内部垮塌。而在帐篷之内,男人正高高举起他的刀,在他的身前,已经无处可逃的诸葛承努力将身体缩成一团,用四肢尽可能地挡住容易致命的身体部位,准备硬扛下男人愤怒的一击。 层层交叠的毛毡在掉落过程中散落开来,稀里哗啦地蒙在了男人和诸葛承的身上,把他们包得像是个形状乱七八糟的粽子,这无形中替诸葛承又挡下了一击。男人很快速地拨开了身上散落的毛毡,但他还没来得及重新调整握刀的手势,抬头却看见从空中落下的石虎发着光的玉石眼睛。 “呃啊!” 伴随着男人巨大的惨叫声,石虎的爪子一爪插进了男人握刀那只手的肩膀处,用的力气之大,让男人连肌肉带筋腱同那里的骨头一起,都被这一击全部粉碎。即使如此,石虎也谨记诸葛承的交待,没有弄出人命来。它只是确保男人再没有能力可以举刀威胁自己的主人而已。 等诸葛承花了许久从那些毛毡里同样挣扎出来时,看见的除了已经完全变成露天状态的他的帐篷外,还有无数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的其他人。 在这一个月明星稀的晴朗夜晚,那么多胡人共同目击了诸葛承在自己的帐篷里,借助一只会动的石虎重伤了贺兰部的第一勇士。 “阿承!!”这时阿拓也终于赶到了,他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急切地分开人群去检查里面诸葛承的状况。 “你伤着了吗?” 诸葛承用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回过头去看着阿拓,他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眼神里无声对着阿拓传达的却是—— 怎么办?我把事情搞砸了。 得知诸葛承平安的阿拓长松了一口气,他用眼角余光发现了还在地上哀嚎的男人手边的刀。于是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冷酷,周身散发出的杀意让那些围观的胡人蓦然觉得心中一凉。 阿拓给了诸葛承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转过身将他挡在了自己身后,在四下审视完一圈周围的情况后,他已经明白了诸葛承到底在担心什么。 阿拓现在还没有彻底和贺兰部反目的资格,也许贺兰部会看在他母亲出身的份上,万分不甘地收回他们的联姻提议。但他们却绝不会容忍阿拓的人当着众人的面,重伤他们的部落勇士;哪怕这件事里全部的错都出在那位部落勇士自身身上,而诸葛承所有做的,不过是为了保命而不得不进行的合自卫而已。 羽翼未丰的阿拓不可能让强大的贺兰部在他面前连续伏低做小两次,所以两件事里阿拓总要选择一样去成全贺兰部,让他们的野心或者愤怒可以有一个出口。于是他要么牺牲自己,成为一场既又背德的联姻的主人公;要么把诸葛承交出去,让他为伤了对方勇士的事件承担应有的罪责,然后祈祷身为汉人的诸葛承能在胡人的地盘上受到公正的审判。 “可汗……阿若她……” 那个把事情搞砸的真正罪魁祸首,那个在阿拓看来纯属自己活该死不足惜的男人,偏偏还要在这种时候昭显他不必要的存在感,阿拓带着他无可掩饰的杀意慢慢抽出了自己的长刀。 “阿若她这样的美人真不该跟着你这种废物一样的男人。” “不可,陛下!!” 在场只有诸葛承听明白了阿拓想要做什么,也瞬间明白了阿拓选择这么做的真正原因。然而他的出言并不能阻止阿拓的行动,于是诸葛承只能眼睁睁地在阿拓身后,看着他将刀尖向下,双手握住刀柄,在那个男人和众人惊愕的目光里,一刀洞穿了男人的心脏。 第256章 “你放心,在你身后孤会好好待她的。” 说完的阿拓顺势拔出了自己的刀,飞溅的鲜血里有几滴沾上了他的脸颊,而阿拓带着这样的面孔环视周围还在看热闹的那些胡人。 “都看够了吗?天都这么晚了,没别的事的话就都给孤退下吧。” 众人忙不迭地行礼告退,逃也似地回到各自的帐篷装作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而在阿拓身后,自知已经无可挽回的诸葛承懊恼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216. 时间一晃而过,当阿拓看见虎牢关的士兵们抱着一些早就处好的竹材进进出出的时候,就意识到又快到年节了。 这将是阿拓在虎牢关里的第二个年节,所以有关于汉人过年时惯有的一些习俗,他也不像刚来时那么一头雾水了。胡人的地界不出竹子这种中空又成材飞快的植物,于是他第一次听那些士兵把处好的竹子扔进了火堆里、片刻后传出一声巨响的时候,还以为这是什么汉人新发明的可以拿来军用的武器。 “怎么?又对着爆竹在那想些什么呢?我以为你第二次看就没这么稀奇了呢。” 在阿拓还在发呆的当下,毛小豆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于是阿拓回过身看向毛小豆,后者顺便出声指点了一下某个刚入伍的新兵这些东西到底要放去哪里。 “我只是在想,这一晃眼,又是一年过去了。” “是啊,还算是……太平的一年?” 毛小豆的语气里虽然带着些无奈的讽刺,但多少还沾点真实。 若只说他们个人的话,这一年里他们也算是绕了那么一大圈,又是发现朝廷大员通敌叛国,又是混进平叛军里刺杀投敌者,甚至还深入敌国和对方的王爷短暂地周旋了一阵,最后虽然搞得两个人都深受重伤,但好歹都捡回了一条命,总体来说勉强能算平安。 而对整个国家而言,梁州的平叛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而兖州那边,虽然慕容超抢了济南,但刘裕正在努力说服朝廷支持他北伐把济南重新夺回来。虽然大小战事不断,但毕竟仗还没打到虎牢关跟前,那的确就可以被定义为是一个太平年了。 “德衍是专程来找我的?是有什么要紧军情吗?” 第140章 如今阿拓与毛小豆已经分属两个军曹,互相间已经不为隶属关系,平时的军务也没有太多重叠。 毛小豆基本上在代替毛将军处整个司州其他地方的军情所以在外奔波的时间比较多,而阿拓则专心在虎牢关内练兵和帮着毛将军审核一些情报什么的,顺带也帮他一下他那个乱糟糟的书房。 于是如果不是刻意寻找的话,这俩人日常能碰面的机会并不多,而阿拓如今站着的地方看起来也不像是毛小豆的日常军务里会涉及到的地方。 “怎么,我要是没有军务就不能来找你了?”毛小豆说话间甚至勾起了一边嘴角,可见他在阿拓面前是何等的放松。 “当然不是,只是我没想到你也有忙私事的时候。”连毛小豆都笑了,阿拓自然也是笑着回应。 “其实也不是我,是我爹,他要在年节里搞个什么‘家宴’,让我和你都去,明明就跟平常一样让伙房送几个菜一起吃了就算,他非要加个特别的名目。” 毛小豆几乎是翻着白眼当着阿拓的面在数落毛将军又一次的心血来潮,在这一点上他们俩目前都算是将军这个个性的受害人,于是同病相怜之下也就更有了共鸣。 “将军说‘家宴’?”但阿拓除了听毛小豆抱怨之外却抓住了这段话里的另一个问题。 “我去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虎牢关不是已经是你的家了吗?” “可是——” “别可是了,在这一点上我和我爹的想法是一样的,还是你其实可是的是我们俩不配当你的家人?” “怎么会,我只是……有点……” “行了,你也别在这想什么特别的感动词了,其实也就是平常伙房里那几个菜而已,赶紧吃完就算把年给过了。” 又一次打断了阿拓回话的毛小豆自然地上前拉起他的手,然后把他拉去了毛将军那里。 他们俩进门的时候毛将军正在摆那几个小菜,而他身后的一位士兵手里捧着一坛酒。毛将军摆完菜后自然地接过了对方怀里的酒坛一起放上了桌子。 “你们来了啊,快点坐,趁菜还热赶紧一起来吃吧。” 阿拓本来已经快要习惯毛将军那个相对于军人的职业来说过分柔软的长相和声音了,但在这种年节的时刻,他看着对方毫无保留的温柔笑容仍是要忍不住感慨,大概若不是因为这个乱世,毛将军这样性格的人其实更适合做一个文人而不是武者吧。 “拜见将军。”尽管毛将军招呼的很随意,但阿拓和毛小豆依旧是停在原地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今儿个过年啊,一年里可是就这么一天啊,你们这俩孩子能不能就在这一天里只把我当一个长辈来看?” 毛将军佯装恼怒的样子看起来也没什么威胁,而毛小豆和阿拓却被他这样的状态感染,难得的感到了一丝轻松。等毛小豆总算是放松身体叫了声“爹”后,听得心满意足的毛将军笑着转向了阿拓;然后本来还在看戏的阿拓一瞬间满脸写满了无措,因为他不知道除了“将军”之外还能叫对方别的什么称呼。 “嗯……暂时就叫一句伯父吧。”毛将军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后替阿拓解决了这个烦恼。 第257章 “伯……父……”阿拓这句可谓叫得小心翼翼,声音轻得也就比蚊子叫略响了些。 “嗯。”比起阿拓的小心翼翼,毛将军却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脸上甚至比刚刚毛小豆开口叫“爹”时更加的骄傲得意。 “好了,既然都叫过人了那就赶紧入席吧,今天过年咱们一家人好好团聚一番。”毛将军说这句话时特意看向了阿拓,还用眼神揶揄了一下他和毛小豆。 “伯父,今天是打算要喝酒吗?”在得了毛将军肯定的答案后,阿拓抱起桌上的酒坛开始给他们三人面前的酒碗里一一倒上了酒。 “用酒碗喝?”毛小豆质疑地看着毛将军,他和毛将军也不是完全禁酒的人,但他深知自己俩人平时喝酒时多数还是用酒壶和酒杯的,直接上酒碗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和他爹会不会因为醉酒而失态。 “我难得从洛阳搞到一坛窖藏的酃酒,这种好酒要是放在我房里,迟早被军里那几个爱喝酒的惦记上。与其让他们一天到晚的烦我,不如我们趁现在赶紧三个人把它给分了。”毛将军刻意压低了嗓音说的这句话,仿佛深怕他声音一高就让那几个爱喝酒的副将军官们听到消息。 反正毛小豆和阿拓都已经充分了解毛将军的性格了,对于他说这种话也并没有什么意外,毛小豆撇撇嘴接受了这个不靠谱的解释,然后毛将军就兴高采烈地举起了酒碗。 “来吧,庆祝我们又送走了一个太平年,希望来年也能平安。” 217. “敬天下太平。” 三个职业军人的祝酒词有种和他们的职业本身之间说不出的违和感,从来让天下不太平的都是军人,可比谁都希望天下太平的也是军人。毕竟不管文人怎么在朝堂之上慷慨激昂,是战是和不过是他们嘴皮子一搭之间两个不同的发音而已,而在那两个不同的发音之后,真正需要为国捐躯的永远都是军人。 自知所谓战与和的个中滋味的三人将各自碗里的酒饮尽,但是与阿拓的面不改色不同的是,毛将军大概是第一次一口气喝下这么大量的酒,于是自己略微不雅的皱着眉头感叹了一句。而毛小豆则更为不堪,他还算是大病初愈的阶段,于是直接被这些酒呛得不停咳嗽起来。 “德衍,你没事吧?” 阿拓一边对着毛将军投去求助的眼神一边帮毛小豆拍着背,大概是他的目光太过于殷切,本来觉得没什么大事的毛将军还是把毛小豆的手拉过来号了下脉。 “他没事,就是纯粹酒量不好。” 号过脉确定了毛小豆情况的毛将军毫不留情地说出了真相,于是多少觉得有点丢人的虎牢关少将军不但没止住咳嗽,连脸也一起红了。不过阿拓倒是不在意毛小豆的这点窘迫,在听到毛将军的结论他松了口气,只是也就顺手拿走了毛小豆面前的酒碗。 “再怎样你的身体才刚刚恢复,还是少喝点酒好。” 看见面前俩人的互动,毛将军很是不给面子的掩着嘴发出一些压抑的嘲笑声。 “小豆子啊,以前就你一直像个老妈子一样在我耳边念我,现在总算也有人念你了。这下好了,终于有人能治你了,让你也尝尝这个被管束的滋味。” “爹!”毛小豆刚刚咳得消停一点就听到他爹这句揶揄,险些要被他这个胳臂肘朝外拐的不靠谱的爹气得再咳一波。 “我没事,就是不能一口干而已。”反正丑也出过了,毛小豆干脆破罐破摔,很是用力地瞪了他爹和阿拓各一下,让两者各自露出了一个讨饶的表情。 但是自己也知道酒量有限的毛小豆索性起身拿来了酒壶和酒杯,示意阿拓往壶里灌上一点他自己慢慢喝。 “别光喝酒,也吃菜吧,虽然伙房做出来的菜味道一向难吃到一言难尽,但总归还是吃不死人的。” 阿拓没想过毛将军会这么贬低虎牢关的伙房味道,他当然也没觉得那种军营里的大锅饭能到多么好吃,但总归也不至于难吃到毛将军口中形容的程度。 看到阿拓露出有点疑惑的神色,毛将军干脆解释了一句:“没办法,因为年轻时吃过真正的美味了,所以后来吃什么感觉都像在咽糟糠。” 这时的阿拓才想起他在毛家洛阳祖宅看见的那个独独被留下的厨房,然后瞬间解了毛将军的抱怨。但这事涉及到将军尘封的回忆里那些早已逝去的痛苦往昔,所以阿拓实在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好粗略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三人于是就着毛将军百般不满意却又无能为力的菜边聊边吃,毛将军在用酒碗干了两碗后也自觉地去换了酒壶,最后就只剩阿拓还在用着酒碗喝酒。 “这是你来虎牢关过的第二个年节了吧,现在生活什么的都已经习惯了吗?”大概聊了一会后实在没有其他可以聊的纯粹私事话题了,毛将军只能回归传统,像一个普通的长辈那样关心起阿拓的生活起居起来。 “嗯,本来虎牢关就很善待兵士,如今伯父和德衍更是像家人一般待我。可以说,如今的虎牢关就像是我的家一样了,若这样都无法习惯的话,那我岂不是太不识好歹了。” “那么,你会为了自己的家做到何种程度呢?”毛将军虽然是带着惯有的温柔笑容问的这句问题,但阿拓总觉得他对这个问题很认真,似乎不是为了单纯的客套或者简单的关怀才会有这么一问。 第258章 于是阿拓非常认真地转向了毛小豆,后者自斟自饮了一阵后脸更红了,这会已经开始有点茫茫然了。在阿拓认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后,他才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转向了阿拓的反向。 经过酒液的催化,这会的毛小豆的眼里已经完全褪去了以往的戒心和性,独留初生孩童般的纯粹和善意。毛小豆略略歪过脑袋对着正盯着自己的阿拓眨了几下眼睛,然后又像看见了什么好东西那样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 “嗯,我和爹还有阿拓都是家人,我们会一起好好守着虎牢关的。” 毛小豆刻意在“家人”二字上加了重音,面前这两人就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情感全部的联系和依托。 可这一次的阿拓并没有回以笑容,他只是坚定不移地盯着毛小豆。 “为了我的家,我可以不惜牺牲掉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哪怕我会因此背负一生的良心的谴责都……在所不惜,因为那是我整个人生中被赋予的最重要的责任。” “是吗?既然你能说到这种程度,那么我就放心了。”毛将军欣慰地笑着。 “有你和小豆子一起帮我,我的担子就会轻很多了。” “不会的。”谁知道这时候的毛小豆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然而等毛将军转过头去时发现毛小豆压根就没关心他这一边而是专心地看着阿拓。 “我不会让你要做到牺牲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的程度的。”毛小豆抓着阿拓的双手,眼神诚恳地望着他,努力想传达自己对于自己要说的这段话是多么地认真。 “我会帮你的,无论那个责任有多重,我们一起来承担。” “德衍……” “你这孩子这么感人的话为什么从来都不对当爹的我说?难道爹对你不够好吗?”在阿拓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感动的话前,毛将军提前插入。 “那……爹要一辈子这么开开心心的,不靠谱也没关系,有什么重担和难事就交给我和阿拓来做就好?” 喝醉酒的毛小豆那大概是天下最难得的事了,以至于丝毫没料到能听到这种话的毛将军楞在了那里,只一瞬间就红了眼眶。 “小豆子……” 成功把另外两个人感动到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毛小豆却像没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那样,他只是撇撇嘴举起自己的酒壶,这次干脆用壶嘴对着自己的喉咙倒了起来。只可惜那个酒壶早就见了底,毛小豆努力晃了又晃也只摇出了最后的两滴。 “不够……”上一刻还在抱怨酒不够的毛小豆下一刻就朝另一边倒去,看出这个趋势毛将军和阿拓都想去捞,终究是身为兵家人、武艺更好的阿拓动作更快,把已经彻底醉倒的毛小豆捞进了自己怀里。 “唉,这孩子啊……”毛将军看着已经醉死了的毛小豆叹了口气,然后他抬起头看向不知所措的阿拓。 “你先把他送回房间去睡吧。” 得了令的阿拓赶紧连扛带抱的带着毛小豆离开将军的房间,而在他们的身后,毛将军看着他们的背影收起了脸上温柔笑容,这一刻,他的眼里盛满了悲哀。 第141章 等阿拓再回来差不多都要半个时辰后了,进门时他看到毛将军单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在玩自己的酒杯。见到阿拓进来,早就百无聊赖的毛将军就差惊喜到起身迎接了。 “小豆子怎样了?”虽然还维持着最后的长辈派头,但他那副坐不住的样子还是出卖了他的心情。 “我替他简单梳洗了一下就扶他去睡了,然后我在旁边又坐了一阵子,好在德衍就算醉了也很规矩,整个人睡得动也不动的,所以应该算是没事了吧。” “还好。”毛将军闻言也是松了口气,然后就又举起自己的自己酒壶指着桌上那坛酒。 “那就——咱俩接着喝?” 对于毛将军的提议,阿拓自然没有说什么反对的由,然而还没坐下就看见毛将军自己站了起来。 “都过了这么久了,这些残羹冷炙也没什么可吃的,不如我们俩带着酒出去走走?” 于是阿拓一手拎着酒坛跟着毛将军出了门,但是虎牢关的外面也没什么可走的,这俩人在院子里兜了一圈后自然走去了军营外面的关口上。 即使年节里,虎牢关上的例行守军也一个没少,他们看见将军这么晚了还过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意外,阿拓想这可能是由于往年的年节里毛将军也常会在这种时候还来看看他们的缘故吧。 “今年大家也辛苦了,等明天换了哨后各自去账房领根乐筹吧,去镇上的红掌柜那里听个曲放松一下。” 得了将军慰问的士兵们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后继续去站岗巡逻了,而毛将军给阿拓做了一个跟上的手势后自己拎着酒壶就登上了虎牢关的城墙。夜里除了在城墙下面的巡逻的士兵外,剩下的人都呆在了城墙上的瞭望台之上,于是在瞭望塔中间连接部分的城墙上只剩下了如今各自拎着酒慢慢散步的阿拓和毛将军。 入夜后的虎牢关其实没什么可看的,白天里壮观的黄河景色,此刻看去也只是同样黑漆漆一片埋没在夜色里了。 至于黄河两边由于常年战事的缘故,也没有什么大的人类集落,所以这个时候也没什么灯火可以看,再加上年关时那吹到人心底发凉的西北风,可以说这一刻的虎牢关实在不是个让人尽兴的去处。 第259章 可毛将军哪怕是这样依旧兴致高昂,他抬起头看着此时已经挂上漫天星斗的天空,笑着举起了自己的酒壶。 “老天爷啊,我们又太平地过了一年。”说完直接对着酒壶就喝了一口的毛将军转身看向了阿拓。 “你不喝吗?毕竟胡人汉人间不用打仗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吧?” 阿拓点点头,举起酒坛给自己也直接喝了一口,毛将军好不容易搞来的窖藏因为他的豪饮举动有些洒了出来,被寒风一吹,让淡淡的酒香在城墙之上弥漫。 “阿拓啊,你一个胡人待在汉人的地界上,就算嘴里再怎么说像家一样,其实也有些不能道的苦衷吧,比如我记得一开始小豆子对你就不怎么友好。” “伯父,那是很正常的举动,换我我也会这样做,我根本没有要怪德衍的意思。”阿拓还想要辩解点什么,却被毛将军挥挥手制止了。 “我知道这不是小豆子的错,但你也记住,这也不是你的错,本来生而为一个胡人就不算是什么错,所以如果你真的被谁那样对待了,因此自己要觉得委屈那也是合的。” 这已经是阿拓第二次听到类似的话了,虎牢关这对父子始终站在汉人对抗胡人南下的第一线之上,但却都没有那种随之而来的、发自内心的对于所有胡人一视同仁的恨。他们好像只是无奈地接受了这个胡汉之间必有一战的世界,然后履行着他们各自身为一个汉人必要的责任。 至于阿拓,他们也能适时的将他这个人和他血脉所处的群体区分开来,让他不必替他出生的那个族群里其他人做过的事背负那份额外的责任。 “阿拓,有些事情甚至于在我们出生前就已经成了这样,就像胡汉之间的矛盾又不是今天才开始的,这天下间的任何一个人,如果只因为自己是胡人或者是汉人,就觉得自己可以把这早就有了的矛盾一肩扛起一举解决的话,那根本只是狂妄而不叫承担。” “所以我们就要因此这么看着,等着,等有朝一日一个不太平的年里会死掉很多人,然后,这又该算是谁的错呢?” 阿拓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寒风吹傻了脑袋,又或者是毛将军说他是家人让他卸下了心房,居然会问出这种诛心的问题。 “或许我该说都是胡人的错才会让一切简单一点,也会让自己好过一点,毕竟这样还能替汉人留下一点尊严。 可当年大汉朝时胡人一直被汉人挡在阴山之外莫可奈何,如今的胡人并没有比那时更强,只是我们在一场又一场的内斗里不断重复地自我消耗。我们弱了胡人自然就打进来了,我也许可以指责胡人趁人之危胜之不武,但却无法否认你们过去胜了,而胜者为王是自然的道,本来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阿拓没想到毛将军会说这种话,之前他和毛小豆到姑孰那会,那里的世家公子们和后来刘肃民的家宴之上,那些汉人子弟哪一个不是在痛斥胡人野蛮又残忍,抢了汉人的土地杀了汉人的百姓,胡人都该死。即使是能把阿拓和胡人这整个群体分开对待的毛小豆,对于胡人的基本观点也并没有差别太远。 “您……难道不恨胡人当初的所作所为吗?” “恨啊,我毕竟是个汉人。” “那您为什么又说胡人没什么可指责的?” “这块土地,这块……汉人称为故乡的大好江山,你和小豆子今年兜了这么一大圈也该都看见了,这天下有富庶的中原之地也有清秀的江南鱼米之乡,这是何等的宝物。我们的祖先率先到达这块土地,找到了这块宝物,自然就成了祂的主人。可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即使是宝物名正言顺的主人,却永远都没法停止别人对祂的觊觎,毕竟人人都向往美好不是吗?” “这世上,并非没有愿意尊重弱者,不贪图弱者手中宝物的强者,但这需要强者靠着道德和慈悲来不断地自我约束和压抑。可这种道德和慈悲并不是弱者能指望的,可以预先假设它必定会且一直会存在于强者身上的东西。” 毛将军说到这里又灌了自己一口酒,然后放下手里酒壶恶狠狠地盯着阿拓。 “我恨胡人不够道德慈悲,更恨汉人变得软弱无能,是这两者一起造成了如今的局面,若今后有一年不太平,会死很多人,那么这两方都应该先怪自己,是我们的无能和无德害死了自己。” 219. “难道,就没有其他的结局了吗?比如就像现在这样,两边隔着黄河各自遥遥相望,谁也不干涉谁?”阿拓带着真心求教的表情慢慢上前两步,好像他们俩在这里的对话就可以左右胡人与汉人的未来一样。 “那就要怪黄河无能了,毕竟它并没有天堑到让胡人过不来汉人也过不去的地步。” 毛将军轻笑一声,侧过头看向黄河的方向,这会黄河已经冰封了,如果找个水流低缓地势平坦的地方,就能直接行军过河了,所以每个冬季也是虎牢关上下特别警戒北边南下的季节。 “难道汉人胡人只要碰见间,注定只有你死我活一个结局吗?” 有些事实其实小孩子都能明白,就像太阳会每天从东边升起一样简单,但若真的要问为什么会这样的话,又没有人能够回答。 “我也不知道,仔细看看的话,你们好像也没有比我们多一个眼睛少一个鼻子之类的。”毛将军甚至有空开了个玩笑,但是想当然耳,阿拓并没有被逗笑。 第260章 “所以,到底为什么胡人和汉人一定要有一战呢?”毛将军说这句话时抬起头望着天空,因为走近了的缘故,阿拓能听清这位将军声音里的哽咽。 一向乐观开朗的毛将军难得用一种失控的语气质问上天,而阿拓不知道该怎样反应,于是呆立在原地。 “原来胡人牧马汉人种地,可是自从北面入了关后,皇帝也开始大力鼓励农业,现在的北面社稷的根本也在农业了,所以这一点上两边一样了。 原来胡人说胡语写胡文汉人说汉语写汉文,但现在在北面的皇帝的硬推之下有些胡人也开始再多学着说点汉语写点汉文,那么这一点好像也没太大区别了。原来胡人散发不戴冠,汉人束发加冠,但皇帝好像也让他的朝野束发加冠了,看来连这一点都不用在意了。” “胡人做了这么多的努力,汉人也是一样,胡人的服饰、家具、饮食、甚至骑射的本领,我们能学的都在学,实在不能学的我们也尝试着去解。” 本来还在翘着脖子看着天,细数北面的政权这些年的为政措施的毛将军突然低下头看向面前的阿拓,可惜因为他这个典型的汉人身高也比阿拓要矮,于是最后还是要微微抬着头。 “阿拓,胡人和汉人已经开始变得很像了,为什么我们还是只能打起来收场呢?” 第142章 尽管毛将军很认真地看着阿拓,但阿拓却始终有种他没在和自己说话的感觉。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让阿拓终于除了毛将军哽咽的声音之外还看清了他满含眼泪的双眼。毛将军似乎并没有身为一位长官和一位长辈的自知和克制,只是放肆地在阿拓面前流着眼泪。阿拓几乎被毛将军这样的反应吓到了,不敢过于深入追究的他就只能简单归结于这位将军的酒品太差,于是一醉酒后就特别容易出丑。 “伯父,您醉了。” “我醉了吗?” 听到这句话的毛将军只是维持着抬头的样子继续流着泪,然后他退后两步转过身,一手撑在城墙上的石垛之上,另一手则顺势继续灌了自己一口后用手腕抵住了另一边的石垛。毛将军借着双手的借力,身体探出半空对着面前的黄河和更远的北方大喊。 “胡人已经和汉人已经开始变得很像了,为什么我们还是只能打起来收场呢?回答我啊!!” 黑夜里毛将军当然得不到任何的回复,于是不甘心的毛将军又将身体探了一点出去,仿佛哪怕他再多近一寸就能得到对面的回应一样。 “伯父!!” 阿拓怕毛将军这样下去会出意外,也不管这样是不是失礼,就伸手揪着衣服后领把他探出城墙的身体又给拉了回来。 被强制拉回来的毛将军的情绪已经完全崩溃了,他背靠着城墙慢慢滑落直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双手紧紧握着手里的酒壶,头埋在臂弯里,从阿拓的角度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依旧能清晰地听见他一阵阵啜泣的断续声响。 “您喝醉了,我扶您回去?” 痛哭流涕的毛将军带着一张丑态百出的脸抬起头看了阿拓一会,然后他从阿拓的脸上移开视线后又呆呆地看着天空。 “老天爷……看着我们这样打来打去,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有趣啊?!” “伯父!” 阿拓试图呼唤正在发酒疯的毛将军,但明显没有任何效果。毛将军推开凑在他身前的阿拓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仰着脖子死死地盯着天空。 痛哭的余韵让他的呼吸断断续续,偏偏冬日的寒冷又让哪怕最细微的呼吸都能被一小团吐出的白雾清晰呈现。阿拓有点担心地看着这些毫不规则的白气,内心莫明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位将军会不会就一直这么哭到背过气去为止? 而此时的毛将军眼里却没有一旁正在为他担心的阿拓,他只是一心沉浸在自己和老天的对话里。年节时分的天上看不见月亮,只有那些星星们微弱又倔强地维护着天空最后那一丝的光亮。而这些微弱的光芒并不足以唤起人们内心的希望,它更像是大火余烬里最后那些星星点点的回光返照,对于了解真相的人来说,等死的过程甚至比起死亡本身更加可怕。 “如果胡汉相争就是你的天道,这又算是什么道?你的道难道都不用给人活路的吗?!” “伯父,新年里多少还是慎言的好,以免招了忌讳。”阿拓虽然也没多相信这些,但总还是觉得能避就避,何必对着忌讳硬来。 “忌讳?你还会怕这个?”毛将军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望向阿拓,一会后又渐渐变成了一个轻鄙的嗤笑,他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甩开想扶他一把的阿拓的手,然后顺势指向了自己背后的天空。 “你难道还对这个上天抱有什么指望吗?” “胡人有胡人的野心,汉人有汉人的骄傲,如果用各为其主这点去想的话,哪边又真的能算是完全错误的那一个?可是天下只有一个,胡人不想放弃,汉人还要坚持,那除了两边打起来然后一起死很多人之外,我们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明明是上天创造了你们胡人和我们汉人,它却又不给我们一个方法让我们太太平平地共处于这块土地之上。你觉得对着这样一个无情的上天,光靠不犯它的忌讳,它就会放过你吗?” 毛将军边说边想再来上一口酒,可惜这会酒壶早就已经空了,可见这个新年打一开始就对毛将军不太友好,在诸事不如意这点上连壶酒都能来凑个热闹。 第261章 “上天它只会一再地逼迫你,直到你试过所有的路后发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它但凡是有一点点的慈悲,这世上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和人的不同以及族与族的征战,也就根本不需要有什么虎牢关将这些人硬是分开!!” 否极的后面是泰来,痛哭的尽头当然是大笑,毛将军开始没来由地笑了起来,可是新鲜的笑意才上嘴边时眼角的眼泪却还没来得及风干,所以阿拓只能目睹着他带着这种怪异的样子一个人孤单又倔强地仰望天空。 “天道,呵,什么天道?!”看了很久的毛将军好像是终于想明白了。 “这该死的天道什么时候在意过我们的死活?所以去他的狗屁忌讳,老子一点也不在乎。听见了吗?老子一点也不在乎!” 毛将军将手中空了的酒壶拼命地丢向上天,想当然的,那壶连对方的边都没触及就落回虎牢关的城墙上,连同毛将军的哭泣和大笑一起摔得粉身碎骨面目全非。 “看见了吗,阿拓,上天就是这样,你哭你笑,你生你死,与它何干?所以如果不想像我这样一腔悲愤无处申诉的话,还是趁早习惯起来吧。” 220. 阿拓总觉得自己听过类似的话,但毛将军已经确实喝醉了的话,也就并不能太去深究他到底是在讲什么了。好在毛将军到底也没喝太多,发了这会酒疯说了这么多话、又哭又笑又吹冷风的,好一会后总算是清醒了一点了。 智回归了些的毛将军大概也意识到刚刚自己那通发泄是有多丢人了,于是他只好默默转过身走下城墙。虽然脚步还有点打晃,但大体看起来没什么问题,阿拓因此就没有再凑上去硬要戳破对方那临时拼凑起来的坚强。 阿拓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毛将军身后,直到看见对方安全地回到自己的卧房,在毛将军彻底回房之前阿拓终于开了口。 “伯父,今夜您喝了那么多酒,要不要我去伙房给你热一碗汤,您喝了再睡,这样脾胃会舒服一点,明天起来也会好受些。” 毛将军思考了片刻后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因为军营里永远都有醒着值勤的人,所以深夜里的伙房也总有一人留守,方便那些深夜换岗的人还能吃到一点东西。阿拓不过跟那位刚刚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那位一听说是毛将军需要,就忙不迭地动起来。 “辛苦了。”阿拓在看着对方忙活的身影时补了一句。 “将军体恤我们,大过年的还是和我们吃得都一样,伙房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不过一碗热汤算什么。”说话间那位已经将冒着热气的汤盛进碗里放在托盘上交给阿拓。 “赶紧趁热端给将军吧,天冷容易凉。” 所以阿拓现在端着碗热汤朝着毛将军的房间而去,可他的脚步却前所未有的踌躇,在路过毛小豆那个已经熄灯的卧房时阿拓甚至刻意停下脚步朝它望了一会,但是没多久他还是回头看向了北方。 “抱歉,德衍……一切是我罪无可赦。” 在阿拓把热汤端进将军房间的时候对方还没有睡下去,但他也已经明显看出酒醉的余韵让毛将军快要保持不了清醒了。 “伯父,夜深了,您趁热喝一点就赶紧睡吧。” 毛将军从阿拓手里接过汤碗,眼神在上面流连了片刻,然后他凑过鼻子去闻了闻汤的味道。 “嗯,没想到还挺香的。”毛将军看上去挺满意这碗热汤,两三口就把它喝完后把空碗顺手递给阿土欧,毛将军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今天真是不应该,我明明是个当长辈的,不但没有以身作则,反而在你这孩子面前这样失态。你就当刚刚什么都没听过好吗,尤其是别记在心上明天去找小豆子告状,不然他一定又要念我很久。” “将军放心,我当然不会乱说的。您坐镇虎牢关,汉人门户就在您的手里,可以说您身后是千千万万百姓的性命。我们全都依赖着您,而您本人却无处依靠,所以您偶尔这样发泄一下也无可厚非。” “谢谢你能这样解,已经那么晚了,你也早点回房去休息吧。” 同一时刻,平城皇宫—— 自北方胡人入关以来,虽然没有完全照搬汉人的天文历法,但多方学习之下也是大差不差的了。今年并不是一个天文复杂的年份,于是两边的年节都是在同一日。 年节里虎牢关的毛将军尚且都要准备个私人性质的家宴,北边的皇帝当然也需要开个宴会,但是一样的事到了他那,用家宴的规模自然是不够的,皇帝要出席的是国宴。而且作为这场宴会的主人,皇帝也不能想不去就不去,毕竟在史书上他已经注定是个暴君了,他可不想再加上一个懒政的昏君的评价。 等皇帝到场的时候够格参加这场国宴的群臣早就到齐了,但他只是扫了下面一眼就发现,底下果然又如他预想的那样分成两边坐成了胡汉分明的样子。 然后皇帝又扫了一眼案几上的菜色,能上国宴的菜自然都是珍馐佳肴,可惜他吃了那么多年早就腻了;酒倒是用的和毛将军那边一样的酃酒,毕竟这是皇帝多年前自己钦定的贡酒,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酒越喝越没有以前那种惊艳的味道和感觉了。 于是皇帝对这场一成不变的宴会再提不起任何的兴趣,他例行公事般勉励了在座众人几句,与众位共饮了一杯,又顺便说了些预祝来年社稷安康的吉祥话,然后就示意宴席可以开始了。 第262章 得了皇帝允许的群臣自然是开始喝酒吃菜,这毕竟是个宴会的场合,不像平时朝堂上那样严肃,渐渐的,除了单纯的吃喝外也有人开始聊上两句,但因为皇帝看着兴致不高的样子,所以谁都不敢大声,也就仅限于邻座的私下聊上两句的程度而已。 皇帝本来吃了几口后就想离开的,但他却突发奇想地想听听这些臣下们到底都在聊些什么。虽然皇帝这些年深受身边怨魂发出的杂音所困,日常听到的世界总是嘈杂一片,但这不代表他真的想的时候听不清别人的低语。 当皇帝将精神聚焦在比较靠前的两位鲜卑大臣的聊天上,就听见那位年长的官员在和一旁更年轻的那位谈论自家请的先生。 “我不是想着可汗这么重用汉人,又要我们有空多学点汉人的典籍吗?汉人那些玩意我自己只要多看一会就头昏眼花的了,所以也只能希望我孙子能多学一点。于是呢我就给我孙子请了个汉人来做启蒙的教习先生。” “是啊,不止您,我知道如今平城里好几家纯正鲜卑贵族家给家里的孩子请的启蒙先生都是汉人,这样应该挺好的吧?” “好什么!”年长那位大概意识到自己刚刚那句太大声了,又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那小子跟着那个汉人学了几天什么孔孟后就跑来说我们胡人当年入关叫什么恃强凌弱,不是什么仁义的行为。” “这……这样太不好了吧?” 那位年轻的官员听了这话满脸的不赞成,若这是以前鲜卑草原上那种篝火晚宴的话他早就高声开骂了,但入关这些年他被逼着也学了点汉人的礼仪,忍了又忍才把措辞说到这种程度。 “是啊,那小子仗着学了几天汉人的东西就快连自己祖宗是谁都忘了,要是这样下去,这群汉人也不知道要把我胡人的朝堂和子民弄成什么乌烟瘴气的样子了。” “哎……哪个鲜卑人不是这样想的呢,可是可汗他不听啊,非逼着我们这也要学汉人,那也学汉人,还找了这一堆汉人的世家来占本该属于我们的位置,让他们天天杵在我们面前恶心我们。” “嘘,慎言。” 第143章 说慎言的不知道皇帝都已经听到了,不过其实他们眼里那个杀人如麻的皇帝也并没有到因为他们议论了自己一句就要他们死的地步。皇帝听完那段抱怨后又换着听了几个其他的正在聊天的胡人,大致来说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和皇帝年纪差不多或者更大一些的鲜卑贵族们大都在面临着一种世代矛盾,他们的第二代和第三代有很多是入了关后才出生的。在新一代人还不算太长的人生里,他们一辈子都住在了屋檐之下,所以很难解只存在于他们父辈或者祖辈嘴里的幕天席地的草原生活。 因为皇帝清晰的汉化政策,这些鲜卑贵族不得不给自己的孩子们准备汉化的启蒙,无论他们是选了偏孔孟还是偏老庄的夫子,那俩家的道就是走得再不一样,也都没有什么鼓励劫掠的文化在各自的典籍里面。 小孩子的是非观大都非常简单,他们非黑即白的世界里很难容得下历史、文化、地域、生存环境等等一系列其他因素的参与。于是由夫子帮他们简单概括了过去一段时间的历史后,精炼成了一句话:胡人劫掠了汉人的土地,并建立了如今的朝堂。 严格来说,这一句话里并没有任何一个字有错,于是这群鲜卑贵族之后,未来的朝中栋梁们陷入了巨大的自我矛盾里。他们的认知和他们的出身之间产生了明显的黑白划分,很少人天生会以当一个反派为乐,在那些孩子们幼小的认知世界里,他们还是希望自己是英雄那一边的。 所以受了打击的孩子们去向他们心目中无所不能的长辈们求助,希望对方可以重新将他们拉回英雄的轨道。 但所谓无所不能的长辈,在文化的认知上有些甚至都不如这些孩子们,缺乏辩才和思考的他们没法单纯依靠语言解决孩子们的问题。但解决不了问题不代表他们解决不了提出问题的人,于是这些人要么暂停夫子的教学,要么更深入根本一些,联合起来施压皇帝让他停下自己的汉化政策。 皇帝完全能解这些鲜卑贵族们的焦虑,因为他本人的焦虑甚至远远要早于这些人。汉人的文明终究是生长在汉人的土壤之上的繁花,就算皇帝再小心翼翼地挖出它的根系并捧着土坯一起将它移栽到胡人的土壤上,但它长着长着总会呈现出一种怪异感。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皇帝当然明白这种道,但除非他干脆放弃橘子,否则总得先想办法在淮北把移来的橘子种活了,再等着有什么能人志士能在枳的基础上把它还原成橘子甚至改良出一个比橘子更好吃的品种来。 听够了胡人抱怨的皇帝又把注意力转向了另一边的汉人,这些人就是他连着花一起捧来的土坯。 皇帝将这些原本的汉人世家撒到鲜卑的贵族里面,让他们和鲜卑人一起同朝为官,试图先在他自己的朝廷上营造出一种胡汉融合的场面来。只可惜单从这汉人胡人坐得泾渭分明的样子也就能明白,哪怕是皇帝也不能让世界照着他的心意变化。 如果说胡人有胡人的抱怨的话,那汉人当然也有汉人的苦衷。 “要我说啊,那群胡人真的是……岂有此!”在抱怨的这位汉臣以为自己坐得远说得轻就没有人能听见自己到底在抱怨什么。 第263章 “张兄慎言。” 皇帝听到这句时差点就憋不住要笑了,堂堂一个国宴,在座的人没有一个敢把明明已经满腔的怨恨说到别人能听清的地步,整个大殿里乍一听就剩下一片嗡嗡作响的声音,这也慎言那也慎言,只留下一股子见不得人的小家子气。 “我知道这一朝是胡人打下来的天下,我们汉人混在里面有口吃的就行了,藏拙的道你我都懂,你看朝堂议政的时候他们胡人要的东西我们什么时候真正反对过?他们提的那些东西哪怕再离谱愚蠢我们哪次不是努力的想着把事办成?但是你让还只有六岁的孩子也要跟着我们学藏拙这一套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吧!” “您说的是令公子在私塾里的事?” “没错,小孩子启蒙早些晚些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会早早背个三仓又代表不了什么,也不过是我夫人提早教了几句而已。私塾里的夫子问有没有人会背,那孩子也就起身背了一遍得了一句夸奖而已。” “那不是挺好吗?” “本来是,结果一放学几个比他大的胡人孩子就直接把他围住了,说他怎么敢会他们都还不会的东西,长大了是不是也要替了他们的位置,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打。我这个做爹的也没用,就算我儿一点儿错也没有,我找夫子打听了一下那几个打人的家世后还得提着东西一家家上门给他们道歉,说我管教不当,才会让那孩子在私塾里不知好歹乱出风头。” “哎……”不但孩子的父亲说得情绪激动,连听的那个也是一声长叹。 “难道这就是陛下口里说的胡人汉人一视同仁吗?六岁的小孩会背个三仓犯了什么王法了吗?!” 皇帝也想跟着长叹一声了,他从没授意过任何一个胡人可以任意欺凌汉人。相反的,在胡人和汉人产生矛盾的场合里,他通常是担任调解关系的那一位。但他毕竟只是人间皇帝又不是什么老天爷,能无时无刻监视着每一个胡人的行为,在他们有什么野蛮行为的时候及时来个天打雷劈好警告他们别干傻事。 只是很可惜,皇帝身为胡人的皇帝,哪怕已经如此宽容地对待汉人,尽他可能地一视同仁,但每次汉人从胡人那里受了气,最终内心埋怨的对象依旧是皇帝本人。 皇帝此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极为不成功的媒人,将八字不合的胡人和汉人强行送进洞房,结果造就了一对怨侣,那俩人完全都不反省自身的问题,反而把所有生活的不幸都归咎于媒人一个。 但皇帝既然是皇帝,就说明他有强迫他人的能力和资格。于是本来想要叹气的皇帝反而扯起一边嘴角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指着最开始他听的那个抱怨的胡人贵族。 “你,坐去那里。” 222. “可汗?” 被指了的那个胡人官员一脸的意外,但是皇帝的表情不容一点质疑,于是他赶紧就从自己的位置上起来了。皇帝径直给他指了汉人那一排两个汉人中间的那个位置,位置原本的主人立刻起身刚来了个“臣告——” “你坐他那里。”还没说完一句告退的汉人大臣被打发去了那个胡人原本的位置,那刚好也是夹在了两个胡人中间。 这时宴席都开始了好一会了,每个人的桌案面前的菜肴和酒都已经动过了,于是在这两位搞不清楚状况但先好歹换了位置的大臣身后是忙着帮他们来回搬菜的侍者。 “你过去,你过来。” 皇帝此时仿佛终于来了兴致,他越来越快地指着一个又一个的胡人汉人让他们对换,连坐在最远端的那些都不放过。 但随着皇帝指名的人越来越多,刚开始那些官位品阶够大的还能有人帮忙搬菜,到后面干脆连侍者都不够了。于是堂堂国宴上出现了很好笑的一幕,被点到名的官员们不得不自己端着自己吃过的盘子来来回回地跑。 这群根本没干过这种活的人哪里知道端菜的技巧和规矩,有些忙着低头走路的中途撞上了对面一样只顾着自己走的同僚,然后什么干果啊烤肉啊点心啊甚至连汤汤水水都干脆地洒了一地。 他们这副仪态尽失、丑态毕露的样子终于让皇帝开怀大笑起来,一直笑到在场出丑的没出丑的都用一种“臣有罪,请陛下饶命”的表情看着皇帝。 “无妨,都坐好,这么热闹才有了点过年的样子,是吧?” 大臣们不知道皇帝到底是有什么意有所指,只好一边揣摩圣意一边点头应是。然后像是他们都约好了一样,所有人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经过皇帝给他们一一换好位置后,如今胡人和汉人的朝臣是真的一个挨着一个坐成了犬牙交错的样子。于是在场每一个臣子都像是回到自己初学礼仪的那一刻一样,默默地吃菜喝酒,让这场宴会的气氛一时冻结到了冰点。 “怎么又安静了?大过年的,你们就没什么逸闻趣事好和身边的同僚聊一聊吗?看你们刚刚都聊得挺投机的,大家继续聊啊。”皇帝好像没读懂这满朝的沉默尴尬,还双手一起做了个大家快聊起来的姿势。 “贺兄,幸会幸会。” “哪里哪里。” 不能抗旨又没什么可聊的两拨人只好互相努力客套起来,就好像已经同朝为官多年的双方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一样。皇帝冷眼看着这些人带着一脸假笑没话找话的样子,蓦地打从心底升起一股万念俱灰的想法来。 眼前这一幕就是他努力了半生后达成的结果,都不用找哪位圣贤来做客观评价,就是在场任何一个端盘子的侍者都是一脸不妙怕这场宴会不知如何收场的表情。皇帝不得不承认自己实际做到的和他想象中一位明君应该做到的差得很遥远,可是他不知道这样的差距到底是来自于自己太过无能,还是他真心想要的本就是够不到的镜中花水中月。 第264章 “既然诸卿都没有了聊兴,那今日的宴会就到此为止吧,反正孤也累了。” 已经懒得去强扭那颗瓜的皇帝说完后就直接起身,转身时眼角余光瞄到远处几名汉人胡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的样子,明知会有这种结果的皇帝只是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就径直离开了。 从摆国宴的大殿出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漆黑了,虎牢关的年节看不见月亮,平城的也是一样,前面打着灯笼的大总管还在专心引路,而皇帝却突然停下身来望着天空发呆。 皇帝既没有表情也没有言语的就这么站着,而大总管也不敢随便地提些谏言。直到外面起了一阵明显的大风,天空开始洋洋洒洒的飘起雪花,大总管才适时上前轻声建议。 “陛下,已经开始下雪了,这会风大,估计待会就要更冷了,您哪怕再有心事也要保重龙体啊……” 皇帝一口气呼在寒夜里,但体寒的他那口气息过后却并没有明显的白气飘散于空中,大总管明白皇帝的寒症恐怕又发作了,在他们刚刚回到一间寝殿时就忙不迭地让手下端来早就备好了的寒食散。 皇帝接过药碗时大总管就挥退了殿里除他之外的所有侍者,待确定净空了整个寝殿后皇帝仰头将那碗寒食散一饮而尽。随后接过大总管递过来的白色绢帕从容地捂在自己的口鼻之上。 “需不需要让——” 大总管还没说出口的话被皇帝一个手势止住,随后皇帝将捂了一会的绢帕丢回大总管手上。而绢帕上的那一滩血红在殿里烛火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拿去烧掉,注意不要让第三个人看见。” 哪怕皇帝为了提防刺客,每晚都换着不同的寝殿入睡,宫里的大总管总还是他信任的人,所以这种明显能让外界猜忌他时日无多的证据,他才会交给大总管亲自去处。 “老奴知晓。” “还有,明日一早,再准备一剂同样的药来。” “陛下,御医一再谏言,寒食散药性太烈,切切不可频繁多服啊。”大总管对皇帝也是一片忠心耿耿,连外面那些大臣们都不敢忤逆皇帝,他却还是敢再提上一句御医的话。 “怎么?孤是听了你们的劝能再多活个百八十年?” 皇帝倒是没因为这句话而愤怒,只是带着点自嘲地反问了一句。而大总管却立即被这一句吓得一激灵,回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的他只好赶紧跪下请罪,但是身体刚下去一半就被皇帝随手一摆又让他站好了。 “行了,不用请罪了,知道你也是一片忠心,但孤不需要那些说了也没用的废话,只要明早同样的一剂药,听明白了吗?” “是,陛下。” “退下吧。” 等大总管也躬身告退后,皇帝终于开始像平日一样重复他临睡前该有的举动,由这间寝殿开始在一片错综复杂的宫殿群里随意挑了一间不起眼的作为他今日就寝的地点,然后怀里抱着他片刻不离的刀,用一种随时能跳起来反击的姿态入睡了。 第144章 “东西都搬完了,就这么点吗?” “是的,可汗。诸葛公子帐里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好的,下去吧。” 告退的仆人们虽然在恭敬地对着阿拓行礼,但他们的注意力却全部在独自坐在王帐角落的诸葛承身上。 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有太多的人目睹了,虽然阿拓立即遣散了人群也禁止他们多加讨论,但仅仅从表面上看到的部分就足够让人有想象空间了。贺兰部的那个男人死在了诸葛承的帐篷里,而今晚没有了帐篷住的诸葛承随即被阿拓带回了他的王帐。 胡人毕竟大胆又不太知礼,虽然阿拓的王帐名义上应该也算是宫廷了,但胡人的侍者却没有汉人的奴仆那种眼观鼻鼻观心当自己不存在的本事。那位仆人的好奇心让他的注视太过于明显了,以至于本来注意力已经放到诸葛承身上的阿拓又回过头看向那个人。 阿拓没另外说什么,只是杀气脱离身体朝着那个仆人身上蔓延过去,那人被一阵冷意惊醒,才回神就看见阿拓的眼神,忙不迭地再次行了个礼就转身逃也似的出了王帐。 “这些胡人啊……何时才能通教化啊。”阿拓摇了摇头,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阿承,你还好吧?” 刚刚情况一时紧急,死了的那个人虽然罪有应得,但他毕竟是个有身份的贵族,生死大事也不能草草了事。 阿拓于是只好一边派人通知贺兰部那边,一边控制周围看见的人不要多嚼舌根,以免后续更加被贺兰部拿了把柄。等一圈事情处完时才想起来诸葛承的帐篷已经没法住人了,而他就这样一件罩衣也没穿地站在寒风里许久。 阿拓虽然马上就把诸葛承拉回了自己的帐篷,而诸葛承当下也顺从地跟着过来了,但自从进帐起他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搞得阿拓实在有点不知所措,只好找人把诸葛承的东西先全部搬过来再说。 “那个人该死的在帐篷里对你动了刀,真的没有伤到你吗?还是只是吓到了?” 阿拓就好像是在面对一个空的帐篷自言自语,而诸葛承从坐在那里开始只是盯着前方的一个角落没有移动过视线 “阿承,你说句话也好啊。” 诸葛承闻言转过头来看着阿拓,深夜里,胡人的王帐没法像汉人的王庭那样做到灯火通明,所以阿拓的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只有剩下的那半张诉说着他的担忧之情。 第265章 “没事。”为了让他的这句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诸葛承甚至对阿拓笑了笑。 “我只是——” 阿拓静静地等着诸葛承的下文,他其实和其他那些胡人一样对整件事情不甚了解,而只是看见了那个男人身边的刀,还有在一地散落的毛毡里努力挣扎的诸葛承,那时的阿拓已经在内心决定了对于这个男人的审判。而现在,阿拓只是想循着这个最后的结果倒过来听听由诸葛承复述的经过。 诸葛承只是勉强地起了个头就看见阿拓一脸的关切,然而他的脑海里却闪过刚刚那人死不瞑目的样子。于是诸葛承还能再说什么呢,那不过是一堆用无谋和荒唐缠绕一起后做成的乱麻,被阿拓一刀斩碎后就再也没有任何讨论的必要了。 “算了,他和我的事不重要,反正人都已经死了,重要的是你和贺兰部之间要怎么办?你不可以娶你的亲姨娘的,那可是真的会身败名裂在史书上留个万年污名的。” “那你要我怎么办?!把你交给贺兰部然后让你去和他们解释他为什么在你的帐篷里被你的机关兽袭击然后重伤吗?你甚至连对着我都不打算开口。” 阿拓有点急了,他何曾见过诸葛承这幅失落的样子,他们又不是没见过残酷景象的人,但哪怕诸葛承会一再因为这些残忍而泪流满面,但当他流完眼泪,也总是会去做点什么好弥补或者制止这些残酷,残酷本身从未击倒过诸葛承。 而这一次,不过一个罪有应得的人死了而已,诸葛承却一直都在沉默。 “你知道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会信的吧。” “我……” 诸葛承张开嘴,却不知道怎么要怎么继续。是因为那整件事太过荒谬所以难以启齿?还是因为那几乎已经接近事实的本质所以他才故意视而不见? “罢了,整件事不过是他觉得你想要他的女人,而我又是你的男人,所以既然你要动他的人,那他干脆就先动你的人。而我本人并不想在被人用了强后还不出手反击,于是就让石虎打晕了他。可惜太过小心怕弄出人命的我让石虎用的力道小了点,他才晕了一会就醒了,于是就怒而想要杀我,然后就是你看见的那样,石虎为了救我下了重手,你到场后又把人给弄死了。” 尽管诸葛承陈述整个事情的过程里用的语气很平,阿拓却震惊地楞在那里。 “他怎么可以这么说你?!你不是……我不是……我们……” 阿拓好像有满腔委屈想要控诉,但话到嘴边又结结巴巴的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们只是在讨论国事政策而已,根本没有做他们想象里的那些事,我们是清白的!”阿拓的主张说得略显慌张,因为底气不足于是就把嗓门又抬高了一阶,多少有了点色厉内荏的样子。 “是吗?你是这样想的吗?”诸葛承随意地笑了笑。 “我们到底是没有做他们想象里的那些事?还是我们只是还没有做他们想象里的那些事而已?你觉得我们是清白的?或者你希望我也觉得我们是清白的?” “阿拓。”诸葛承起身走到了阿拓身前,抬手抹去他额头那里沾到的属于刚刚那个人的血点。 “你已经不再是一个流亡在外的流浪王孙了,你现在是这个部落的王,所以有些事情你不光需要对自己交待,还要对着你的子民们交待,那不是一句清白一个问心无愧就能揭过去的事情。何况——” 诸葛承抬起头直视着阿拓的眼睛,确保对方能看见自己说下面这句话时的真诚。 “从我个人的本心来说,我并不认为自己是清白的,我想,你也是一样吧。” 224. 对于诸葛承的问题,阿拓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他从没想过要掩饰自己对于诸葛承的感情,但那根本不止于世人想象里的那些肤浅的关系。 他们可以轻易地互相托付自己的性命,他们将对方的利益当成是自己的利益那样规划打算,他们的牌位并排放在世人都不知道的鬼谷深处的大殿里,而他们各自灵魂的一部分会在死后依旧在那里相聚。 他们当然也可以有关系,但那不过是在相处里的一部分而已,如同一起准备一顿晚饭、一起看着伊河上的日出和草原上的日落、一同制定一份计划并且完成、一同规划并期待着各自生命的延续一样,那些都只是……他们的一小部分罢了。 可世人却只想盯着这微小的一部分,并想用它来定义他们之间关系的全部,这不但肤浅,甚至是对他们俩人的一种侮辱。 “是,我也是一样不清白,但这不代表他们可以这样看你,他们怎么可以这样看轻你!” “不是我,阿拓。我一个汉人,我怎么做怎么想,活着还是死了,对于这些胡人来说都毫无意义。”诸葛承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些怜悯的神情。 “是你,他们在乎的、猜测的、议论的,始终都是你。” 诸葛承停顿了一下,而阿拓仿佛猜出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脸带恳求地对着诸葛承摇了摇头。 “让我说得更明白一些吧。”诸葛承根本不会阿拓的摇头。 “我存在在这里,在你的身边,是在拖累你。我正在和你的那位小姨娘一样,成为你君王生涯里的污点。” “你和她根本不一样!”阿拓几乎是在吼了。 “真巧,那个死掉的男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但那又如何呢,污点和污点本来就可以完全不一样不是吗?” 第266章 诸葛承无所谓地反驳着,而阿拓本人则楞在那里。以他对诸葛承的了解,在他说完这句以后,自己最不想听的那一句就应该会在后面跟着了。 “所以,你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由好让你可以离开?”兵家人的阿拓不喜欢坐以待毙,干脆选择先下手为强。 “不谈你能帮我多少,不谈我们能为这个天下做多少,却只谈别人口中那些虚无缥缈的肤浅揣测吗?你还不如干脆说一声‘我要走了,不许留我’来得干脆利落一点,反正你也知道,只要你开口,我再不情愿也会放你走的。” 阿拓想过一百种诸葛承要走的由,无外乎都是些胡人太蠢太笨又太野蛮,总之烂泥扶不上墙让诸葛承看不上之类的破事。但他万没想到的是,诸葛承说,他正在变成他的污点。他本人都不一定能是一个明君,但诸葛承却是个天生的宰相。阿拓读的书虽然没有诸葛承的多,但却也着实不算少了,他就没见过会有哪本书里说,一个优秀的宰相会成为君王的污点的。 “阿承,你想走的话也不必自贬到这种地步。” 第145章 “自贬?你真当我还是什么算无遗策的诸葛吗?那我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帐篷里把自己弄到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用了强又差点被杀了的境地?人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现在我自己站的那堵墙不但倒了,还连累了来救我的你!这样的我,真的还能算得上够格吗?” “想想贺兰部吧,你当着这么多的人的面承认了你觊觎他们的第一勇士的女人,明天东部大人就会喜滋滋地来和你商量婚事了。还有刚刚那个出去的,明天我留宿你帐篷的事情就会传遍整个王庭部落。仅仅一个晚上,我就让你同时深陷在两桩巨大的丑事里,你真的觉得这是一个合格的谋士能做出来的事情?” 帐篷里烛光太暗,阿拓这时才看清诸葛承满眼的泪光。 “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自贬了?!” 到了此刻,阿拓才明白,让诸葛承真正沉默的,不是世人对他们关系的恶意臆测,不是他不经意间对自己造成的伤害,而是他对自身能力产生的怀疑。 诸葛承这样一个把先祖的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也深信自己能像曾经的武侯那样掌握身边一切大小事情与人物的变化,这是他能傲立于世的筹码和根本。而如今,一个莫名其妙的胡人用他完全出人意料的行为方式打破了他的这种自信,而诸葛承料敌不足在先,处失当在后,最后造成了一个灾难性的后果却要由阿拓来全部承担。 今天的发生的这一连串事件,完全违背了一个军师所应该做到的一切。于是开始质疑自己能力的诸葛承继而开始质疑自己的资格,诸葛承比起阿拓这个应该在“主公”位置的人更不能容忍他自己的失败。 “据我所知,武侯他本人也不是没有失算过。” 阿拓只好举出当年诸葛亮的失误来安慰诸葛承,他本人其实并不会因为那个失误而改变对诸葛亮的总体评价,毕竟哪怕是诸葛亮也只是个人而不是神。是人就会犯错,多点少点而已。 如果身为一位君王,以为找到一个诸葛亮那样的当世无双的辅佐人才,就可以把一切丢给对方,从此解决所有问题而自己可以撒手不管的话,那这种君王不过是在挥霍自己的好运罢了。 君王和辅佐者就像是一对合作伙伴,如果当辅佐者的偶尔失算了,那么就该由当君王的想办法来弥补或者干脆承受。如果仅仅一次的失败就会让君王一蹶不振的话,那这样的君王本身恐怕就欠缺资格。 “失算了就失算了,那又能怎样呢,我们再想办法就好了。” 阿拓走上前用双手捧起诸葛承的脸颊,这会的他虽然满眼含泪,却终究还没开始哭,阿拓想着自己应该趁他真的哭起来前做点什么,用来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要不然待会这个场面就会很难看了,而他也会跟着很心痛就是了。 “阿承,就像你刚刚说过的那样,我这下看起来不得不娶自己的小姨娘了,而且贺兰部不会允许我只是将她娶回来然后冷落她的。” “嗯?”诸葛承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姿势而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跟着回应了一声,但是他的眼泪倒是真的和阿拓期望的那样收了回去。 “这种事我连我母亲都不能说,毕竟那是她的亲妹妹,但是我是真的不能让她成为我长子的母亲,那样真的遗患无穷。所以我只有你了,阿承,你得帮帮我。” 225. 对于那个姿势下的阿拓的请求,诸葛承稀里糊涂地应下了,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答应了什么。同样的事情如果放回汉人这边来比照的话,那就等同于诸葛承答应了阿拓要去干涉他的后宫,连带着操纵太子的出生。 于是诸葛承肉眼可见的更加愁苦起来。 “我不该答应你的。”诸葛承虽然嘴上抱怨,却终究没有拒绝,他只是烦躁地在阿拓的帐篷里来回走着,顺便想想有什么其他可以作为替代的方法。 “别这么来回走了,晃得我眼都晕。”阿拓这会已经坐到了自己的床榻上,他随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过来一起坐会吧。” 因为自己答应了要干涉人家的后宫而愁苦万分的诸葛承,却在听到这种要求后又很自然的在阿拓身边坐好了。 “你得帮我的,毕竟我儿将来是要叫你相父的,你难道就忍心看着他一辈子带着一个背德的出身然后做他的王吗?你可想而知,那些汉人们会怎么嘲笑他。” 第267章 阿拓干脆来了个得寸进尺,在诸葛承在他身边坐下后顺势歪过脑袋靠在了对方的肩膀上。而诸葛承虽然在阿拓靠上来那一刹那身体僵硬了一下,却还是自觉地调整了个角度方便阿拓能靠得舒服点。 “我还没打算当你的宰相,所以不能叫相父吧。” 那个称呼里一共就两个字,诸葛承拒绝了“相”却没拒绝“父”。 “那就叫亚父,这就怎样都错不了了。”听明白了的阿拓开心地笑起来。 “我也不会独占你的便宜,让你儿子叫我父王可好?” 对于阿拓的提议,诸葛承沉默着没有回应,而阿拓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在那里规划着未来。 “然后你应该再有个女儿,我就让我的儿子娶她,这样等到他们有了儿子的时候,那就是真正的我们俩的孙子了。” 诸葛承微微转头瞥了阿拓一眼,这会靠在他身上的新王已经眼睛半闭了,大概缺乏诸葛承的全力帮助,一人处整个部落的事务的阿拓积累了相当程度的疲劳。偏偏这样劳累的阿拓还要时不时地应付那些被送进王帐里的女人们,真是一刻都不得闲。 既然阿拓已经累得快要睡着了,于是诸葛承也就可以解他顺便说上一点梦话了。 “等我们的孙子出生的时候,我们把我们一起打下来的天下送给他当礼物。 那个天下里既有胡人也有汉人,那些人们虽然会因为彼此间有些不同而偶尔小打小闹,但大体来讲还算是能容纳和尊重彼此的存在,于是我们的孙子就能在那个太平的天下里安安稳稳地当他的王了。” “天下都是他的了,他还不称帝吗?”阿拓的梦话里有太多在诸葛承听来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地方了,但他纠错的时候却偏偏挑了那处最不重要的来说。 “阿承说得对,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了,他当然要称帝。我和你的孙子,是将来要当皇帝的人。” 说完这句的阿拓就睡着了,不仅睡着了,大概还做梦了,梦里说不定真的有了个孙子还当了皇帝,总之从诸葛承的角度看起来,阿拓一边睡一边满足地笑着。 诸葛承保持着原来的动作等了一会,等到他觉得阿拓真正睡熟了,才小心地一手扶着他的头另一手扶着他的背把他放平到了床上。 这会的阿拓丝毫没有平常的凌厉感觉,或许是外面天气太凉,到了帐篷里也不算太暖,刚被放平没多久的阿拓就自己蜷起了身体,那模样莫明让诸葛承想到那些在雪地里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小动物。于是诸葛承从床榻里面拉了条毛毯出来盖在阿拓身上,又等了一会,确定对方不会有什么新的动静后就准备起身离开。 “阿承……” 明明再三确认已经睡熟了的人突然之间伸出手握住了诸葛承的手腕,被吓一跳的诸葛承又凑过头去确认,但阿拓本人倒是毫无自觉地睡得很香,他甚至还将手里握着的诸葛承的手又往怀里带了带,好好藏到了那条毛毯之下。 诸葛承也不知道阿拓这副没戒心的样子是只在自己面前是这样呢,还是睡着了都会这样。但好在他没听说过部落里传闻可汗晚上做梦会叫别人名字的事,想来今天应该只是个意外吧。 不再纠结叫名字的诸葛承,面前却还有个更麻烦的问题,他的手现在还在人家的手里握着。这可不是什么断个袖子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但诸葛承看了看阿拓那个看起来就很幸福的睡脸后,还是让这个问题就此搁置了。 第二天清晨,阿拓还身处在半醒不醒的迷茫里,却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一只手,这种奇怪的感觉让他一个激灵瞬间清醒,猛然睁开双眼的阿拓却发现诸葛承头靠在他的床榻上,一只手伸过来被他握在手里,整个人坐在帐篷里的地上缩成一团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睡着了。 “阿承——” 阿拓一个翻身下了床,这么大的动作却丁点都不敢碰到诸葛承,连叫人的声音也轻到好像在人耳边呓语,所以诸葛承当然也就没有醒。这会他依旧穿着昨天被阿拓带回来时穿的那件衣服,身上没有盖任何其它保暖的织物,在帐篷地上用蜷坐着的姿势睡了一夜后,阿拓摸着诸葛承衣服的表面只剩一层凉意。 “阿承——” 阿拓又是轻轻叫了一声,手中则是忙不迭的将他盖了一夜还有余温的毯子裹在诸葛承身上。 就算身上多了一层遮盖物,但诸葛承这样团着的样子实在是太扭曲了,甚至到了阿拓在一旁看着就开始替他腰酸背痛的程度。两次都没叫醒诸葛承的阿拓犹豫了一会,还是小心翼翼地揽过他的身体想要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放到自己的床上去睡。 “啊啊。” 阿拓才刚把诸葛承的身体掰正一点,他就在那嗷嗷地喊疼。这会还没睡醒的诸葛承又像阿拓刚刚遇见他时那么放肆随意了,阿拓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只好连骗带哄的赶紧把他弄到床上去让他能再睡上一会正经觉。 “可汗,东部大人他——” 偏偏还是昨天那个侍者这时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刚好看见阿拓把诸葛承放下的那一幕,那个侍者瞬间噤声,就好像自己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而阿拓脸上的笑容在转头之间隐去,又换上了昨晚的那种无声间杀气弥漫的样子。 “叫他在外面等着,我过会再去见他。” 第146章 等诸葛承睡醒那会阿拓已经和贺讷他们谈好了,在他坐在阿拓的床上,一边伸展自己的背部肌肉,一边茫然回想着今天早上自己到底是怎么上来的时候,阿拓正好走了进来。 第268章 “这会知道这么睡会腰酸背痛了?昨天为什么不把你的手抽出来,非要在地上这么将就一夜?” 诸葛承看着阿拓,明明是有点数落的语气,这会他却说得似乎连眼梢都带笑,就等着诸葛承回答出那个他们俩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我本来在地上将就得挺好的,反而是上床一躺才躺得腰酸背痛的,你说你又为什么要把我弄上来呢?”可惜诸葛承一向在阿拓面前肆无忌惮,不但不说那句对方想听的,干脆直接来了个倒打一耙。 “行,能说出这句就说明没事了。”阿拓倒是真的不介意,这样的诸葛承在他眼里,比起昨天那个沉默着自我怀疑的不知要让他好过多少。 “没事了就来帮我想想办法吧,贺讷刚才已经连婚期都给我定好了,我这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本来已经开始要笑的诸葛承因为阿拓这句话又开始失落起来:“关于那个人的死,贺讷他没说什么吗?” “说什么?我这个舅舅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说我不满阿若有夫婿的话,交待他们一声就可以了。贺兰部自然会替我着想,一定会苦劝那位自己和离,给双方一个体面的交待。何必像昨天这样,不但派自己的亲近动手伤人,最后还要亲自赶尽杀绝,闹得整个部落人尽皆知。” 阿拓复述这段的时候眼神很冷,诸葛承能解他到底压下了多大的怒火。 “总之他话里话外一口咬定你我所为就是故意,也不管我提出的所有不合情的地方。贺讷非要做实了我垂涎自己姨娘的美貌,他是恨不得明天就把她送进我的王帐里,好成全我这不顾伦常的‘爱美之心’。” “这件事到底是我连累你了。”这会诸葛承再没了起床时的鲜活劲,又低下头情绪低落起来。 阿拓却没有给诸葛承独自低落的时间,他坐到对方身边,抬起诸葛承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 “不是说咱们一起想办法就行了吗,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诸葛承看着眼前真诚地说着这些话的阿拓,脑子却在点神游天外。 说实在的,能有像这样懂得承担和包容别人错误的人当领袖是何等的难得,若阿拓是个汉人,哪怕他现在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白丁,甚至是人人唾弃的乞丐,诸葛承都会毫不犹豫地出仕帮着他打天下的。 可惜阿拓偏偏是个胡人。 “阿承?”见诸葛承有点心不在焉的阿拓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哦。”回过神的诸葛承赶紧加了一句。 “你母亲知道这事了吗?” “嗯,还好早上她听到消息后也赶过来了,也是有她压着,贺讷才没把所有的罪名都扣在我们头上。最后在她的斡旋下,变成我会同时娶独孤部的刘氏和贺兰部的贺氏,至于谁能先生下王子,就各凭她们的本事了。虽然最后这事总还算是没坏到家,但——” “但你不但要临幸贺氏,还得要恩宠有加,最后谁先能生下王子要么听天由命,要么就得靠我们自己再动手脚了是吗?”诸葛承替阿拓说完了那句话,接着俩人一同叹了口气。 “造孽啊,看来最后还是要走伤天害的这条路了。”诸葛承开始去他那堆昨天被搬过来的东西那挑挑拣拣。 “给我一天时间准备吧。” 等晚上阿拓忙完一天部落事务重新回到王帐里的时候,诸葛承正在称量一些白色粉末并用纸将它们分开包好。 “给她下药?”阿拓随手打开一包诸葛承已经做好的纸包,果然里面也是这样的一点白色粉末。 “嗯,我自学了医术那刻起从没想过自己会拿这个来害人。”诸葛承将手中包好的那一个纸包举到阿拓眼前。 “下在吃食里……房事前……给她吃。”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诸葛承却说得磕磕绊绊,而阿拓也是皱着眉头看着这些纸包。这种手段实在太下作了,下作到本不该被阿拓和诸葛承这样的人看上一眼才对,可如今这两个自视甚高的人物被现实逼得没有了办法,只能抓住这样下作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会尽快让月儿怀孕的。” “就算她怀孕了,我劝你还是继续再用一段时间为好,万一生下来是个公主……” 他们进行着这样别扭的对话,最后各自都无法忍受自己这种谈论一个生命如同谈论一件物品的冷漠态度,于是又默契地闭上嘴一同沉默。 “我的帐篷应该已经重新搭好了,我就先回去了,那些东西你明天再让人搬吧。”最后还是诸葛承率先打破了沉默。 “那个孩子——”阿拓开口叫住准备转身离开的诸葛承。 “你答应了当他的亚父是吗?” “等他真的生下来时再说吧。” 随着阿拓正式迎娶刘氏和贺氏作为夫人,这一次部落大会所有值得人们逗留的事情就算是全部告一段落了。各个部落纷纷开拔回到他们各自惯有的冬季草场,而王庭部落也同样离开牛川向着下一处草场转移。 等诸葛承跟着王庭部落迁徙了两个月,目睹了好几起零散的牧民因为没找到下一处冬季草场而有大量羊羔因此在迁徙中死亡的场景后,终于开始解了胡人对于更多的土地的那种痴迷式的贪婪。 不过王庭部落到底是附近最为强大的一股力量,不但占据了最好的草场,也有大量的牧民在外围替王庭部落放牧大量的牛羊群,所以那些处于部落核心位置的王庭显贵们才可以过着迁徙一段后就安营扎寨,接着有大把时间无所事事的日子。 第269章 两个月后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同时传来了。好消息是阿拓的行动堪称雷厉风行,经过部落的医者和诸葛承同时确认,刘夫人率先有了身孕;坏消息是窟咄的行动也堪称雷厉风行,在阿拓登基称王仅仅两个月后,就拉起了一支反叛的军队,而附近有几个小部落也加入了叛军的行列。 所以顾不得去体会什么即将初为人父的感动,阿拓这几天一直忙着和人商议如何对抗这些叛军。 能在胡人的部落里成为显贵的当然都是最好的战士,除了那些老得实在上不了马提不动刀的,部落核心区域里平日里看起来无所事事的男人们都去商议战事了。而自觉不去参加这种场合的诸葛承,以他现在的年纪,独自一人待在核心区的一堆老弱妇孺中间就显得特别突兀。 诸葛承明显感觉到,随着这种情况出现的愈加频繁,周围人看他的眼光就愈发地带上了一些鄙视。 但诸葛承并不想要去改变这种情况而强行做点什么,尽管阿拓每天到了晚上都会抽出时间和他讲讲周围的形势和各部行军的变化,盼着诸葛承能给他一些军事和政治上的建议。但诸葛承牢记之前那个贺兰部的男人带给他的教训,在他完全能解这些胡人的行为模式之前,他的思考和发言都相当谨慎。 诸葛承宁愿阿拓从他这里得不到任何帮助,也好过阿拓因为过于轻信他,反而造成最后对局势形成误判。 227. 新年夜里没有刺客,大概是死士在这天都会有想要团圆的人,于是皇帝难得在他睡着的那间殿里醒来了,醒来时发现上次那只海东青依然站在窗外。 皇帝打开了窗,新年清晨凛冽的空气随之蜂拥而入,环抱着刚刚起床还来不及穿上太多层冬衣的皇帝。但早就已经习惯了与寒冰为伍的人动也不动地站在寒风里,任风如何卷起他的衣袖刮过他的脸颊,他都似浑然未觉。 寒风里,那只一直站着的海东青歪过头看着眼前的皇帝。鸟类以为眼前只是又一个没有羽毛又找不到其他皮毛,所以不得不在寒风里挨冻的奇怪生物,所以它看着皇帝的那双小小的眼睛里慢慢带上了一丝怜悯。 皇帝伸出了手,海东青一下子飞到了他的手掌上,又顺势蹲了下来,小鸟用自己腹部的羽毛紧贴着皇帝的掌心,试图给他带去哪怕一点点的温暖。皇帝因为这看似微不足道、却又是眼前这只小鸟能力范围内能表达的最大善意而笑起来。 没有人类看见皇帝现在的笑,所以世人依旧不知道只会如凛冬般冷笑着漠视生命流逝的皇帝也可以笑得这般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皇帝还是把海东青带去了炭火面前,一边温暖那只给了他温暖的小鸟,一边解开了它脚上绑着的字条。 那张纸条上写着:“心性软弱,妇人之仁,不足为惧。” 皇帝反复看着纸上的那十二个字,仿佛他能从这些字后面看出什么通天大道来。然后皇帝低下头看着自己手掌里的海东青,以对人时从未有过的温柔语调问了句:“那里的新年怎样,他们过得热闹吗?” 小鸟只是看着皇帝而已,只负责送信的它怎么可能回答得出这种没头没脑的复杂提问。皇帝大概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强人所难,所以用手指轻轻揉了揉海东青脑袋上的冠毛以示安慰。他最后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字,下定决心后就把它扔进了面前的火盆里。 “去吧。” 皇帝走回窗前放走了手里的海东青,随后他推开殿门开始叫人。早已在不远处待命的大总管闻声带着侍者们快步来到皇帝的跟前,而其中一人手里托着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汤药。 “陛下,今日为大朝,奴婢等先为您更衣。” “慢着。”皇帝单手拿起了托盘上的那碗药。 “其他人先退下。” 那些侍者们识趣地退下,留大总管一人时他小心地呈上了一块与昨晚一样的白色绢帕。皇帝看了那帕子一眼后将手中汤药一饮而尽,身体上还没来得及感受什么热意前,突然一声剧烈的呛咳声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刹那间在体内成型的这股血气翻涌完全超过了皇帝的预计,或许是他的身体对于这剂寒食散的承受力终于达到了极限,所以超过了界限的药力在皇帝浑身的血脉间横冲直撞,最终化为一股冲上喉头的逆血。 皇帝根本来不及去拿那块绢帕,只是本能反应地用手去捂。但那就像是大水突然溃堤一样,失去约束的逆血从皇帝的口鼻里一起呛出来,继而迅速填满他浅薄的掌心,然后再从指缝里漫溢出去。 “陛下!!”大总管这时才反应过来,他赶紧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帝。 “老奴去传御医——” “不用!”皇帝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用满是鲜血的手接过大总管手里的绢帕,以一种等同于螳臂当车的可笑方式拿它捂住自己的口鼻,指望区区一块绢帕可以替他堵住所有的漏洞,解决一切的问题。只是在大总管的眼里,还是有很多血轻松越过那块绢帕的阻挡,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皇帝在大总管的搀扶下背靠着殿内的柱子慢慢坐到地上,半闭着眼睛慢慢喘息,等待着体内那一阵血气翻涌重新平静下来。 殿内安静到落针可闻,唯有大总管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身体,他的颤抖又通过他搀扶皇帝的动作传递到皇帝那边。 皇帝明白他忠诚的仆人在恐惧,恐惧他骤然倒下后留下的偌大帝国也许会瞬间分崩离析。世人都以为皇帝春秋鼎盛,毕竟他身为鲜卑第一强者,给人的印象向来一如高山般让人望而生畏,从来没有人能想到那个强大到几乎非人的身影也会有眼前这种浮沫般脆弱的时刻。 第270章 皇帝凭借他无可置疑的强大,用铁腕的手段将众人不喜欢的东西强加到他们身上,所有试图反抗的人都用他们的尸体诉说了反抗的下场。剩下的人望着那些尸体无奈地选择了妥协,但若他们知道皇帝的强大正同他本人一起大厦将倾,那么那些已经平息下去的反抗一定会选择卷土重来。 正如昨日的晚宴那样,汉人和胡人们在皇帝胡闹般的喜好下坐成亲密无间的样子,又在那股淫威的笼罩下硬是没话找话地演出了一场和乐融融的闹剧。而当皇帝一旦起身离开,在座所有朝臣立即作鸟兽散,走时汉人归汉人,胡人归胡人,没有一句多余的告别。 所以皇帝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快死了。 “孤还死不了。”皇帝半开的眼睛里依旧有着摄人的精芒。 “去端盆水来。” 好在皇帝在那阵逆流后就没有再继续吐血了,但毕竟刚刚那阵的场面实在是搞得太过惨烈了,皇帝的半张脸上和手上到处都是半干涸的血迹,凭一方白色绢帕根本没法收拾善后到让人看不出来的程度。 大总管赶紧端来了洗漱用的水盆放在皇帝手边,他将沾满血的手连同那块绢帕一起浸到水里。红色血丝在温水里渐渐晕散,而皇帝维持着这个姿势慢慢转过头看向房间里的火盆。 刚刚被扔进去的纸条大多数都已经被点燃烧尽了,只是留下一片边缘被烧黑了的“仁”字的纸片躺在火盆里的烟灰上。忽然火盆里发出“噼啪”一声响打破了殿内的宁静,而火盆里也瞬间绽开了一些火星。 皇帝半开着眼盯着火盆上被火星爆开从而炸起来的烟灰,看它们带着那一张写着“仁”字的纸片碎屑一起在半空中翻腾,那纸片兀自翻了几圈后落回了火盆里,这一次它刚好落到一块烧红的木炭上。于是那最后一点点的“仁慈”被木炭上的高温感染,化成比血还红还热的火,最后同这盆里其他所有曾经存在过的一切一样,变成黑色的、终究会冰冷的灰。 然后皇帝笑了。 只是这个笑既不算寒冬凛冽也没有春暖花开,他只是以人类普遍定义里的那样,调动脸部的肌肉勾起了两边的嘴角。 “陛下……”大总管用沾湿的布巾一点点擦去皇帝脸上的血迹,小心翼翼因而欲言又止。 “弄干净了就去叫人来更衣吧。”皇帝重新睁大双眼,配上他被擦拭干净的脸庞后看起来又仿佛是无懈可击的强大。 “今日大朝,该有大事发生的。” 第147章 大朝里果然发生了大事,太尉上奏说他们得到军报,北讨柔然的朱提王带着五万大军在关外迷了道。 “什么?!” 就这一句一出,庭内上下一片哗然,皇帝下意识问了一句后就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底下的众臣们也开始议论纷纷。 文臣和武将,汉人和胡人,根据各自的经历和利益所在,多种组合搭配下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尽相同。虽然碍于帝威盛大,无论是悲的喜的乐的忧的都不敢表现得太过,但从皇帝的龙座上望下去,还是能一眼看尽众生百态。 汉人面上大都是个想笑又不敢笑的别扭表情,这一朝因为是胡人的江山,武职大多轮不到汉人来做,所以汉人都能站在一个事不关己的态度评价此事。他们一听说带兵打个仗还能迷路后,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当年的李广,原来这种倒霉事不光能发生在汉人身上,到了胡人身上也能来同样的一出,那真可以算是开年本朝的第一个大笑话了。 而胡人的表情那就是多姿多彩各有千秋了,老一辈要么像皇帝那样难以置信或者干脆恼羞成怒。他们堂堂鲜卑人,从关外祖地入关不过一代人的时间,怎么会有新生一代的小辈如今出了关回祖地居然会带着大军直接迷路了,简直是愧对列祖列宗。 而新一代的人则多少有点幸灾乐祸,隔岸观火。 朱提王日常风评太好,又深得皇帝喜爱,俨然一副除了以后要当皇帝的齐王之外,新生一代都要以他为尊的架势。如今他出了这么大一个丑,众人虽然面上不显,但纷纷腹诽他以后应该就不至于继续那么圣眷昌隆了吧。 “你倒是好好给孤解释一下,五万多人的大军到底是怎么迷路的?他们既然迷路了,这军报又是怎么送过来的?”皇帝略略震惊过后还是回到更实际的问题上来,那是他的五万大军,不可能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消失了,再怎么荒谬的原因他也得听听。 “军报里说的是他们误入了一处山地,然后里面有个类似迷障一样的地方,大军自踏入那里起就在原地如同鬼打墙般来回绕圈,无论如何就是走不出来,所以只能派信鸽从空中飞回给我们发信求救。”太尉虽然自己也是一脸不太相信的样子,但还是如实地读着军报。 “废物!”听完解释的皇帝大骂一声一拳砸在龙椅扶手上。 “北讨柔然都多少次了,从没出过这么荒唐的事,他朱提王只带了一次队就弄丢五万人,孤要治他的罪!” 皇帝这句话一出,平时和朱提王关系要好的那些不敢接话,主要是他们也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怕自己一旦帮着说话更加惹怒皇帝。而那些内心不满朱提王平时太出风头的则是内心窃喜表面哀叹,恨不得皇帝一下把他的王爵一起给治了,好给他们后面这些还没来得及封王的人让让路。 “陛下息怒,事已至此,我看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回那迷路的五万大军再作其他打算。”朝堂上的胡人由于各种原因沉默以对,场面在诡异地静止了片刻后就有汉人站出来开始和稀泥了。 第271章 “怎么找?问那只鸽子他们人在哪吗?它能回答你吗?”皇帝的话其实很好笑,但没人真的敢笑。 “为今之计,只有继续派大军去那军报里提到的他们最后到达的地方附近仔细找了。”有人开始提出建议。 “只去找人吗?那今年还伐不伐柔然了?” 而另一些人也站出来说了一个更加麻烦的问题,一时间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语热闹地仿佛民间的集市。 “那就……双管齐下?边讨伐边找人?” “这得多少人兵分几路才够?” “怎么也得八万十万的吧,要找人就得分兵,但若分出的人太少了万一遇上了柔然的大部落那不是反而把自己又给搭进去了。” “可是八万十万的话光靠本部今年的动员的兵力就不够了。” “那就发军书征兵吧,只能当做是一场大战来打了。” “年年北讨柔然都是两三万人的规模,这次因得是朱提王第一次带兵还额外多配了一倍的兵力,如今再加十万根本就是浪费。又不是要去打南边的汉人,那种来捡我们不要的残羹冷炙的野狗样的部落,怎么配得上我们大规模出兵征讨。” “那你也可以不管他们,盼着祖宗保佑那五万人自己就能绕出来,还能顺便再干掉一两个柔然部落。或者你能等那五万人自己在那再绕两个月,他们自己出发时带的军粮有限,等到时候绕不出来所有人就该活活饿死在北面了,那五万可都是本部的精英啊,这罪责你担得起吗?” “你倒是说得轻松,十万大军?你难道不知道去年平州欠收,以现在各地粮仓的水准,根本不足以再支撑十万人大军打一场大规模的仗。” 这名官员提起这一段的时候,朝堂上的众臣们又纷纷朝着贺兰部的人那边瞥了一眼,很多人这时才解皇帝去年为什么会为了这事大发雷霆。牵一发而动全身,去年平州一州的怠慢导致的欠收,最终影响到了今年这场还没开始的大战。 皇帝任由他的满朝文武像是市井百姓那样的吵闹着,直到他们将各种可选项里存在的问题和可能的后果全都罗列一边,然后这帮各执己见的朝臣们终于想起了皇帝已经很久都没发表过意见了,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等着皇帝做最后定夺。 “柔然要征伐,人也要找回来,征兵吧,就按十万人的规模来。”皇帝一锤定音决定了最后的方案。 “可是陛下,关于粮食的问题,即使目前的存粮还是能够支撑,但十万人的规模全部投入战争的话那今年的耕作和收成就是问题了,这样等到了冬季时,可能就会有大规模的饥荒了。” 胡人听到打仗总是开心的,毕竟更多的战争意味着更多的掠夺、更多的军功和更多的封赏。 朝上的汉人们虽然无意去打破胡人的这种战争狂热,但总是要基于实际层面出言提醒一下关于粮草的问题的。不然的话等真的饥荒一起,皇帝问起罪来,那就是他们负责内政这一条线的汉人出来担责了。 “多路齐下,速战速决,两个月完成征兵两个月结束战事的话,这些人就能回来赶上补种,那样的话到了秋天粮食勉强就能衔接上了。” “记住,你们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一到时候大军立即开拔,十万大军一个都不能少。” 229. 既然皇帝有令,整个北面于是开始了全面的战争动员。传令官骑着快马带着皇帝的军书飞驰过一座座城池,他们穿过小镇直到村庄,找到名字出现在军书上面的每一个成年男子,让他们放下手中的活计,准备加入皇帝的军队进行一场战争。 “花弧!可汗军帖已到,你这一户须有一成年男子于丁丑日前去军所报到,逾期不到者以逃役论处。” 被叫到的那个叫花弧的男人此刻正在田间翻土,他傻愣愣地抬头看了会那个威风凛凛的传令官,终究还是想起来行了个礼表示自己知道了。然而等传令官一走,他就看着自己身后那块还没来得及播种的土地长叹了一口气。 尽管看起来没有什么意义,但已经是个资深的农民的花弧依旧一板一眼地翻着他的田地,过程里不带有任何一丝的马虎。农民耕作就是在和老天抢时间,如果现在偷了一点懒耽误了时间,一直拖下去到最后耽误了节气,那影响的就是一年的收成和一家老小的生计。 一直等到太阳西斜时花弧才扛起所有的农具慢慢走回家里,到家时家里所有的人都到齐了,除了年迈的父母外,就是他怀孕的妻子了。这家人围着吃饭的桌子一人在一边的马扎上坐好了。 这种入了关后的胡人家庭从起居作息上到处都能看见胡汉融合的痕迹。房子的建造标准式样和各种分布是汉人百姓标准的那种土木混合加上茅草顶的民房式样,但进门一看家具却全部都是胡族式样的。 北方冬季寒冷,胡人的床榻和坐的马扎全都用木料支着,将接触身体的那一面从地面抬起到腾空,这样就不用像汉人那样用一张席子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了。同样的,在北方毛皮比布帛易得,所以扑在这些床榻座椅上的垫子也都是皮草而非织物。 如今整个花弧他们所在的城镇都已经知道了可汗要点兵的消息,大家估摸着自己这一家也逃不掉这个征兵的名额,于是一起等着家中顶梁柱回来说说到底有没有军书的消息。 “怎么样,三儿?”家中老母一看自家儿子进屋,马上就坐不住了,一家人巴巴地抬头望着一脸丧气的花弧,即使他不开口也猜到了个大概。 第272章 “哎……军书到了,我的名字果然就在上面,那位传令的官爷要我丁丑日前报到。过时就算作是逃役了。” “丁丑日,这不就只剩三天了吗?”老父亲听了日子也是整个人愁眉苦脸起来。 “家里的地来得及种上吗?” “来不及,我才刚翻了一半,时间也不对。”花弧很简单地摇了摇头。 “这可怎么办?”怀孕的妻子听后也焦急起来,这种春种的时刻,家中唯一的劳力被拉去赴兵役的话,那今年这一整个家的前景就堪忧了。 “阿爹能替我种吗?” 第148章 花弧转向自己的父亲,他一走,家中男子就只剩年过半百的老父了,好在胡人的体质一向不错。他父亲年轻时受过差点致命的重伤,但当时得到了很好的治疗,加上多年来生活还能饱足,还算是调养得不错。所以如今他的体力依旧很好,种地这种重体力活也不算太难为他。 “还是不行,阿爹虽然有把子力气,但真的不懂怎么种地。如果只是替你接着翻地我还能行,但从播种开始,种子要种多密多深,水要浇多少,肥要怎么施,阿爹手里都没有一个准数。” 种地和放牧一样都有门槛和窍门,不是从小跟着有经验的大人学习的话,很难做到精通这门技术。 所以在第一批跟着皇帝入关的鲜卑人里,像花弧父亲这样只能在种地时打打下手却不能独当一面的人有很多。又因为已经定居下来了不能再从事放牧生产,所以这一批人里,很是有一些更怀念过去在关外草原上的生活。 “虽然阿爹当年是第一波跟着可汗入了关的鲜卑人,所以分到了离都城这么近的良田。但阿爹这辈子只会放牧,就算怎么跟着汉人学也不如你,你七八岁就跟着那些汉人学种地了,现在伺候庄稼就跟那些汉人一样了,咱们一家这几年能过得好吃得饱,全靠你种地的能耐。” 有了足够的良田加上一位勤奋又懂行的农民不停耕作,汉人能做到的事情胡人也能做到。这些年花弧凭借一己之力供养了家庭里的大部分所需,剩下的靠他母亲和妻子做些手工,还有他老父亲去卖点力气就足够了。 不像在草原上流浪时,时刻都要担心明日的草场在那里。 花弧的父亲这几年看着家中粮斗里的存粮,又呆在遮风挡雨的固定房子里,的确是觉得生活比起做牧民时多了许多保障,连带着心也就平了很多。于是他也就慢慢学着汉人那样遇事喜欢求个安稳,所以渐渐磨光了胡人身上本来有的血性。尽管他本人还是有点怀念草原上的风景,但这位父亲内心还是非常支持可汗带着他们入关后一切向汉人看齐的举动的。 “哎,可惜你两个哥哥都死得早,要不他们中就能有一个替你去了。”花弧的母亲叹了口气,说着说着眼里又泛起了泪光。 “那就我替他去吧。”最终还是老父亲开了口。 “反正我这种只会放牧的,在家里也是多费口粮,还不如去可汗的军队里看看这把年纪了还能不能捞点军功,或者干脆舍了这条命的话……” “当家的!不吉利的话可千万别说。”了解老父亲下一句要说什么的母亲直接出言喝止了那句下文。 “阿爹,不行的!我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能让您替我去当兵送死!儿子不能这样不孝!”花弧也跟着劝他的父亲,用的概念和由还是从汉人那里来的。 这些年他们跟着汉人不光是学了种地,一些基本的孝悌仁义的观点也在潜移默化地融入胡人新一辈人的思想里。 “也不一定就是送死,可汗多会打仗啊,这么多年你们看他输过一场没有?” “可是,我听说这次要去的地方很危险,之前去的就迷了道回不来了。” “那就更应该我去了,你这么大的一辈人不熟悉关外的路才会迷道,我们这些老东西当年放牧的时候什么地没去过,才能把那些迷路的小辈们找回来。何况你媳妇就快生了,如果真的有大危险的话,你这个就要当爹的人更不能急着送死啊。” 家里人都因为老父亲这句话而沉默下来,而说那句话的人只是笑了笑去屋里的角落小心翻出一个布包,打开层层包裹的布料后露出了其下的长刀。这把刀虽然有了年头了,但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依旧闪着寒光。 “老伙计啊,没想到到了如今这把年纪你又要和我一起跟着可汗上战场了。” 230. 皇帝这样兴师动众地在举国上下大点兵,消息自然是瞒不住的。各路散在北面的斥候探子都把自己打听到的前因后果一路传回了南边,于是南边的大臣们也开始被迫看这份荒谬的军报了。 “朱提王北讨柔然居然把自己讨到迷路了,他以为他是李广吗?” 可怜飞将军戎马一生,就算没有功劳也绝对够得上苦劳。只不过迷路一次就被后人一直记住了两三百年,多番地拿来嘲笑,在可以想见的未来里恐怕也不会被忘掉,真可谓是倒霉到了家。 虽然客观来说,朱提王和李广一样的倒霉,人家生在关内一辈子没去过关外,迷路是很正常的事,这和祖上血统为何,以前住在哪里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汉人并不想要帮朱提王正名,反正敌人的不幸就是我们的幸运,这种事发生在了胡人的身上,汉人的第一反应大都是欢欣鼓舞的。 北面的皇帝被彻底地绊住了手脚,想必这一年里是顾不上南边的汉人了,于是汉人就能放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第273章 “济南易主,他燕国小国寡民却欺人太甚,这一战本公不但要打回济南,而且还要打去他慕容超的都城。” “郡公,您可是要兴兵灭燕?此事还当三思啊!” 北边皇帝的朝会上一片闹哄哄,南边的也没好到哪里去。只不过南边应该是皇帝身份的那位司马,拢着袖子在龙座上缩成一团,眼睛睁不太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茫茫然地看着下面群情激动的臣子们。 从大殿之下的臣子们的眼睛里看来,尚还年轻的皇帝却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他就像是一具已经腐朽在了龙座上却还勉强在喘息的尸体。天子乃社稷的映照,天子行将就木,那社稷也必千疮百孔,所以这些汉人的朝臣们本能地畏惧用这具半死不活的躯体去做些争斗这种年轻气盛时才能做的事。 在满朝的唯唯诺诺里唯有刘裕像一把剑一样地站着,就在皇帝龙座的三格台阶之下。刘裕站在那里,背朝皇帝面朝众臣,他不在乎他身后的那个人,他也俯视着他面前的那群人。他从略比一文不名好一些的贫苦家庭里出生,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尽管如今他离最高处还剩下最后三格阶梯,他却依然不能踏错任何一步。 刘裕要证明尽管大晋的天子将死,但汉人的朝堂却依旧活着,不仅活着,还活得生龙活虎,能震慑一切宵小。 “这些胡人不通教化,我晋朝一忍再忍他都不知感恩,既然如此那何必再忍,他既夺我济南,那他的燕国也就不必再存在了。” “可是郡公,夺城和灭国之间,所需兵力之差何止万数,就算是兖州和徐州两州的兵力一起恐怕还是力有不逮,何况兖州还得至少分兵一半防着北边的滑台。” “让司州也抽调一部分兵力来支援,反正北边现在也忙着,没空顾上我们,这样还不够的部分就发军书继续征兵。” 刘裕这一句一出,不但殿内的朝臣们纷纷露出了惧怕的表情,就连在龙座上装死的皇帝也本能地一抖身体。 “郡公,自桓玄之乱以来,我朝用兵几乎从未停歇,如今再发征兵书实为不妥啊。”在这群大臣们面面相觑一阵后,终于有个刚直的人站出来顶着刘裕的压力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如何不妥?”刘裕的脸上并没有被忤逆的气愤,他只是平静地望向那位不赞成的人,要他仔细阐明反对的由。 “桓玄当政之时倒行逆施,所加赋税之重令我朝百姓早已不堪重负,致使各州各郡民怨沸腾,叛乱四起。 虽然情况自郡公入朝以来的一连几道政令之后略有改善,但毕竟时日尚短,无论是百姓家中还是各州存粮依旧不足。若此时再发征兵书,势必又要重新再加赋税补足大军所需粮草,如此穷兵黩武之相,恐非朝野安定之兆啊。” “本公知晓你所忧何事,轻税之策不会变,本次伐燕只发军书征兵,不再征调存粮。” “可是若不征调存粮,那大军粮草必定不足啊。” 听到那句轻税政策不变后,朝臣们纷纷松了口气,但大军出征一天,一天的口粮就是绕不过去的问题,所以他们纷纷疑惑地看着刘裕,想着这位到底要去哪里弥补这些亏空。而面对庭下这些疑惑的脸孔,刘裕只是轻轻一笑。 “土断清查之后,各地士族里不是找出了很多隐匿的人口吗?虽然本公也承诺过只要如实上报就不再治罪,但这些人逃避了多年兵役却是事实。所以本次军书点兵,一概从这些士族隐匿的人口开始,不足之数再以普通百姓填补。” “郡公,万请三思啊!” 尽管刘裕这两年已经开始逐渐重用寒门之人,但晋朝的朝堂多年为世家把持,现在殿内站着的人里绝大部分还是士族出身。一听说要先从本族里点人,这些人纷纷炸开了锅,一个个请刘裕三思的声音比刚刚听说要发兵时响得多。然而任由他们一片喧闹,刘裕依旧是那个微笑不言的表情看着他们。 “或者,梁州反叛,抚军将军尚在平叛途中,能否等抚军将军班师回朝后,再以全部兵力一起伐燕?这样就不必再发征兵书也不用额外征调粮草了。”见刘裕不为所动,有几个脑子快的世家出身的官员又开始打起刘毅的军队的主意。 “不可,梁州平叛已持续数月,虽屡有捷报传来,但离全面安定还需时日。何况豫州军早就兵疲马乏,就算等他们回朝,这些军力也已不堪大用。还不如发军书征兵,数目就定在三万人左右,一月后直接开拔,走水路与司州兖州和徐州的兵力汇合后也就有近八万之数,以这样的人数伐燕就差不多了。” “怎么,众卿似是不愿?”刘裕虽然费心解释了一番,但底下众人依旧是一片沉默,于是他的笑容里带上了明显的嘲讽。 “诸位身为大晋朝臣,难道是想要家中族人带头逃役吗?!” 刘裕突然提高了声量,靠着实打实的一场场血雨腥风的战争里打出自己如今地位的人,不再掩饰自己的气势,将那些常年活在建康的和风细雨里的世家子弟们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等不敢。”想起刘裕对桓玄余党那些赶尽杀绝的手段的世家朝臣们,此时纷纷低下头请罪,有些胆小者甚至已经跪伏下身体了。 “知道你们不敢。”刘裕冰冷的眼神扫过下面这些人。 “所以本公给你们第二条路选择,用家中存粮来购买免役名额,这样你们总不至于再说本公不近人情了吧。” 第274章 在刘裕的位置看下去,那些被他提拔上来的寒门官员们冷眼旁观着世家官员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样子,于是此刻的刘裕终于露出了一个代表好心情的笑容。 “如今乱世当头,还望众卿齐心协力共体时艰,一个月后本公将亲率大军伐燕,至于本公的三万大军和大军所需的粮草,就麻烦众卿多费心力了。待燕国灭国之时,本公定会为众卿在陛下面前好好请功。” 第149章 “报!可汗,有牧民传来消息,护佛候部,乙弗部已经不执王旗了,这两部恐怕对我部王庭已有反意。” 负责传递消息的士兵刚刚进入阿拓的军帐就又丢下一个糟糕的消息,而原本在帐内的其他在军议中的男人们跟着露出了义愤填膺的表情。这些男人们就是王庭部落核心区域的各位鲜卑贵族,也是阿拓手下的大小将军们。 “现在是什么小部落都能骑在我部头上拉屎拉尿了是吧?”一位将军越想越气,索性回过头来看着阿拓。 “可汗,给我两千骑兵,再让几个报信的牧民跟着我帮我指一下路,我必灭了这两个部落,好让其他人看看违逆王庭的下场。” “然后呢?他们不过是不挂王旗,虽然的确有不臣之心,但若真追究起来,无论是王旗意外损毁遗失,还是牧民眼拙看错,总之他们有的是借口自辩。无论怎样,他们都谨守了底线,既没侵犯我部的草场,也没和我部起什么冲突。难道我要仅凭他们不挂王旗的借口将他们灭族吗?这样虽然逞了一时快意,失的却是整个草原的人心。” 在阿拓对着部下们晓之以的当头,有好几位稍年长些的将军们一脸的不耐烦。他们都是和阿拓的父亲平辈的人,本来就不怎么服气阿拓以少年年纪成了君王。而阿拓解释起自己的决定的时候,用的道也大都是汉人那套仁义道德为先,那些人听多了自己不爱听的那些就觉得无比厌烦。 “可汗,你就是对这些人太心软了,他们才会一个个选择忤逆犯上,只有灭掉其中一两个部落才能让其他人明白王庭强大而不可违抗,这就像是汉人说的那个……杀鸡儆猴是吧?” 有个自认有点学问的胡人自以为投阿拓所好地引经据典,然而阿拓对此的回应只是一丝苦笑。杀鸡儆猴的情况是无论鸡也好猴也好,这些对象和执刀的那个人不是属于同一个类人,或者说他们处于不同的层次,所以那个人可以用这种暴烈的手段去震慑低等的并非同类的对方。 阿拓手下的将军们也是在用这种看低等生物的眼光看那些部落的,周遭那些小部落与王庭部落比起来自然弱小许多,仅仅通过武力来划分的话,双方的确并非处在同一层次。 但阿拓想的不止这些,他的王庭部落就算再强,总共加起来能有多少人?他从天王那里得到的经验和教训就是——胡人在部落等级的小规模范围内武力极强,但一旦上升到部落之间的联系乃至一整个种族,那互相间的合作分工就可谓是一盘散沙。 纵使有个强者短暂地将他们团结到了一起,可等这位强者一旦倒下,这些部落又全部分崩离析。胡人的文明在天王死后一夜之间倒回几十年前,这样下去他们到底要怎么和早就完成了统一整合的汉人去争这个天下呢? 所以在阿拓眼里,这些小部落不是什么弱小的鸡或是猴,是他将来要整合与统一的和自己同样的人。这些人在未来都会变成他的子民们,而他则是他们的君父。子民纵使一时犯错,当君父的适当训诫做出惩罚就可以了,又何必要一直赶尽杀绝呢? “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窟咄和独孤部的刘显。这些周围的小部落之所以摇摆反复,时有反叛的迹象,无非是看不清谁才是草原上的正统。而一旦我们能打败这两人,不但足够向周围的部落彰显王庭的强大,也能帮着他们下定最终的决心。知道哪个才是值得他们效忠的王,也省得他们继续做这些自寻死路的事情。” 要说服胡人放弃一场争斗其实也挺容易的,给他们一场更大的争斗就可以了。果然一提到窟咄和刘显之后,这些将军们的注意力立即就被吸引了。军帐里的话题重新又变成了多少兵力才能击败窟咄,到底是采取正面进攻还是用奇袭政策,是不是要再去慕容氏的大燕那里请求援兵之类的。 等这群人定下最基本的军略时,天色果然已经又晚了,这些日子里大家也都习惯了,在王庭部落的核心区域里居住的人里,所有的壮年男子都是这样早出晚归的。 只除了诸葛承以外,这几日白天里还能出来活动的也只有女人和孩子们了,自觉要和这些都有各自丈夫的女人们避嫌的诸葛承干脆来了个日夜颠倒昼伏夜出,等那些男人们都离开了阿拓的军帐后他才走了进去。 诸葛承进来时阿拓正用手撑着脑袋,手指在那里揉着眉心,听见门帘那边有动静时阿拓瞬间放下手装成精神奕奕的样子,又在看清来人是诸葛承后直接往后一瘫,干脆靠着身后的支撑物一副要累死了的表情。 诸葛承看着这样的阿拓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平静地去王帐的角落拿出他放在这里的琴,跪坐到了阿拓对面的地毯上,将琴架在自己腿上开始弹琴。 依旧是那曲清心调,王帐里的两个人各自一言不发,而阿拓本来皱紧的双眉在这一曲里慢慢舒展开来,他顺着这种放松的感觉闭上眼睛,看起来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第275章 诸葛承抬起眼睛瞥了阿拓一眼,但却并没更改手里弹琴的力道,依旧是这样不紧不慢地等着这一曲终了,而对面的阿拓依旧是没什么反应的样子。于是诸葛承起身准备出帐篷把侍者唤来服侍阿拓就寝,但在他刚刚转过身的时候背后传来一声叹息。 “阿承,护佛候部和乙弗部反了。” “嗯。”知道阿拓没有睡着的诸葛承又转过身开始收拾他放在地上的琴,对于阿拓嘴里说的重要军情却只是应了一句表示他知道了。 “你说……我是不是根本就不是什么……应该当王的命?” 现在的阿拓看起来一脸的沮丧,一点都没有他在部下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么自信。 代国的新王不过年仅二十而已,而且不像大多数的王子,从小接受全套的帝王教育习惯了众臣簇拥天下臣服。阿拓目前为止的大半生里不过是个亡国之人,空有一个高贵的名头实则过得颠沛流离。所以当遇到的每一件事都那么不如人意,阿拓不免开始自我怀疑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我能感觉到,我手下那些上了年纪的将军们,没有一个把我看在眼里的,是不是我真的不配当王?” “不,你是王。”诸葛承的这句话一改刚刚的随意冷淡,不但是盯着阿拓的眼睛说的,而且说得郑重其事。 “在这一点上,你要相信诸葛家的人看王的眼光。” 232. “那为什么我的那些族人们,那些应该是我的同胞的人,不这么看我呢?” “因为在他们的眼里,你是可汗。” 对于诸葛承的这个回答,阿拓有点听不明白,所以他回给诸葛承一个疑惑的眼神。 “虽然鲜卑语里的可汗和汉语里的王都是一个意思。但是阿拓,这两者是不同的。” 诸葛承索性又再度跪坐下来开始抚琴,阿拓没听过这一次他弹的究竟是哪首曲子,却在连续的扫弦里听见了混乱和杀伐。这一次诸葛承没有弹完全曲,但那一小段也足够让阿拓这种不算通音律的人听明白里面包含的金戈铁马。 “这是可汗。”诸葛承的那个论题给的让人一头雾水,用来证明的论据又实在是过分抽象,但奇妙的是阿拓却在那里一副如有所思的样子。 “可汗……只重杀伐?”阿拓想了半天后,试探性地给了一个结论。 “确切地说是大家只在事关杀伐时才会想到可汗。”诸葛承对着阿拓点点头。 “当然这只是我这些天里观察下得出的结论。你想草原上水草生长完全靠天意,而牧民一旦开始游牧就四散开来难以联络。所谓的可汗既不能促进水草的生长,也左右不了牛羊群要去吃哪片的草,于是在民生一题上,他即使内心想做点什么,但实际却什么也做不了。” “各部落真正需要可汗的时刻,一种是在部落间因为草场的分配而即将发生几乎难以阻止的冲突的时候。一名得到各部落承认和尊重的可汗此时可以凭借他的个人威望从中调解,从而帮着部落间避开一场触之即发的争斗。” “而第二种情况则是,若是草原上的大部分部落都遇见了生存危机,通常是来源于大旱或者大寒什么的。整个草原上牧草都不足,于是牛羊成片成片地倒毙,所有的部落都在挨饿。 由年迈的老者开始率先放弃自己的生存可能,然后轮到年幼的孩子,最后剩下那些成年了的,能上马提刀的男子,他们在可汗的带领之下将目光转向南边,那个最后可能得到赖以生存的粮食的地方。” “可是南边的汉人不是任人宰割的牛羊,他们的粮食也不是只靠着放任不管,就能天生天养自己成熟待收。因此哪怕胡人下一刻就要饿死了,那也不是汉人平白贡献出他们维生的粮食来救胡人的由。” 诸葛承说到这里,阿拓自然也明白了:“天道如此,汉人与胡人争的是彼此的一线生机,所以这两种人一旦遇见就……唯有杀伐,赢了的那方活下去,输了的就……死去。” “阿承,一定要这样吗?”阿拓皱着眉头看向诸葛承,尽管他自己已经得出了结论,却迟迟不愿意接受它。 “我们之间,胡人和汉人之间,一定要这样吗?一定……只能这样吗?” “所以阿拓,你要当胡人们的王。”诸葛承这一句话说得有些激动了,于是在尾音上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些颤抖。 “王的责任,王的索求,王的抱负,王的远虑,这一切都不是可汗可以比得上的。” 诸葛承重新弹起一曲,这首曲子明显婉转了许多,不同于之前弹琴时的沉默,他边弹边顺着音律的节奏继续说着他的论。 “王要替百姓未雨绸缪,你自然不能将整个国家所有的供粮都压在风险很大又无法贮藏的牛羊之上,于是你要将百姓中的一部分人赖以为生的手段从放牧变成农耕,在全国范围内广建粮仓,用存粮应对可能的灾害和危机。” 诸葛承的琴音由委婉慢慢加快,其中多了一些工整又重复的和弦。 “你要协调这些新晋的农民和原本的牧民之间的关系,不能让他们一有矛盾便用争斗解决,一想亲近又不顾及辈分亲族肆意通婚。你要用法律、道德和伦常而不是他们自己的欲望来规范人与人的关系,贵族与贵族,平民与平民,让他们各行其事各归各位。” 而后刚刚那段金戈铁马的旋律又再度出现,但有了前面两段的铺垫,它听起来就不像最开始独自出现时那样突兀了。 第276章 “当你做好了所有民生的准备,你的国家就会强大起来,这时候你环顾四周,自然会看见一些和你大体相似又有些细微不同的人,最开始时是鲜卑内部其他的部落,然后是胡人内部的别的族群分支,最后是整体的胡人和汉人。 不像一位可汗只能被迫急匆匆地选择劫掠,身为王的你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战争也好和平也罢,你总可以自己选择正确的时机和正确的方式来更好地保护你的国家和子民。” 当那段杀伐之音过去之后,音律又回到了最初的平缓,这时候的诸葛承对着阿拓微微笑了笑后,拨完了最后那个弦音。 “这才是王。” “是的,我明白了。” 阿拓这时候也笑起来,关于诸葛承刚刚所说的那些他只是模糊而本能地实践着,比如他选择暂时放任那些反叛的小部落而不是将他们灭族。他的部下们指望他行可汗的道,但却想行王道,于是这两者之间的参差自然造成了那些人的不满。但现在经诸葛承解释过后阿拓明白了,就算他们再不满,他也得继续行他的王道,或许终有一天,他们会因此而感激他最开始时的选择。 “我要做的是胡人的王而不是可汗。” “你想明白了就好。”诸葛承突然对着阿拓眨了眨眼睛。 “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就算还清了你上次替我收拾善后的情了。” “当然。” 这俩人对视着,脸上的微笑渐渐变成了畅快大笑,天生的王和天生的宰相仍旧难免偶尔陷入自我怀疑,但好在他们又从对方身上找到了对于彼此正确的认知。 “阿承。” “嗯?” “今日军议后方针已定,我会全力攻击窟咄和独孤部,只要瓦解了他们的势力,其他小部落的人心自然就会安定了。这样的话,我会带走大部分王庭里的青壮,只留一支基本的力量守卫王庭的财产,还有留下来的老弱妇孺们。” “尽管我目前不想去进攻那些小部落,但却不可不防他们可能的针对我的动作。好在王庭部落的草场非常大,那些有经验的老人届时会带着部落小范围的游牧,以避免可能的袭击。不过即使这样也并非万全之策,如果你愿意破例帮我一次的话,我走时会把那支留守的力量交给你,那样有你守着我的后方,我就能放心外出征战了,可以吗?” 毕竟诸葛承还没答应阿拓出仕,所以阿拓只是抱着期待问一问,如果诸葛承真的说不的话,他也不会多说什么。 “好,我会尽全力保证你的夫人和未出世的孩子的安全的,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第150章 很快,王庭部落里绝大部分的成年男子跟着阿拓出征了,对于诸葛承来说,日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他依旧一个人突兀地在一群老弱妇孺中间,只是在阿拓离开的第一天,部落里的两位贵人不约而同地拜访了诸葛承的帐篷。 其中一位与诸葛承曾经有过一次照面,那位是部落里善战的老将,也是一位典型的鲜卑贵族。阿拓之所以选择把他留下,就是因为他满脑子都是战斗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关于部落里在流传的那些阿拓和诸葛承之间的关系,这位既不关心也不在乎,于是他可以算是阿拓的部下里对诸葛承最没有恶意的一位了。 那位听说自己被留在后方满肚子的不情愿,在阿拓反复叮咛强调又搬出要他守护自己未出生的王子的时候,那位才终于答应了留守的分派。 老将军刚进诸葛承的帐篷就开始急着交待自己要说的话,多一句的礼貌客套也是懒得说,一副恨不得赶紧说完好回去继续练武的样子:“可汗走时交待过我了,说这段时间里要叫你军师,还要我听你的话,但是可汗召集的军议里从来都没有你,你真的会打仗吗?我们负责的可是整个部落里最弱但很重要的部分,你可别出什么差错。” 对于老将军明显的不信任,诸葛承并没有什么意外。当年孔明出山后的第一战,就算刘备也是千叮咛万嘱咐,张飞关羽尚且不服有卧龙之名的诸葛亮。到了如今,没有道阿拓手下的将军就会听诸葛承的,但诸葛承毕竟没有正式要当阿拓的军师,所以别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服他,他也不是很在乎。 “我知道将军对我的顾虑,这空口白话的,我也不指望能说服将军相信我有什么特别的能力。但这毕竟是来自陛下的交待,将军信我便是信任陛下,而若将军不信我也不打紧,等陛下归来时自然会军法处置将军,我当然也不会替将军粉饰隐瞒什么。” “当然将军若是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勇武便能私下处掉打算告状的我,可以想想前段时间在我的帐篷里被我重伤的那一位。想必你也知道他贺兰部第一勇士的威名,所以,我的话你听还是不听,还望将军自己懂得衡量。” 诸葛承并没有用什么怀柔政策,反正他也没有打算和这位将军长期相处,只要短时间内保证对方听话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当然,我平日里不会去干涉将军本身的军务,你还是照着自己想做的来。等到我觉得需要的时候,自然会给你命令的,到时候你照着执行就可以了。” 虽然诸葛承的应对相当强势,但这位将军倒是挺喜欢他这种硬气的作风,说了声“知道了”就告辞离开了。 而在那位将军离开后不久,一位诸葛承久仰大名却从未照过面的人登门拜访了。而在这人掀开诸葛承帐篷的帘子进来时,诸葛承有那么一瞬间愣在了那里。 第277章 “诸葛先生,久仰大名了。本来我身为可汗的女人是不该这样随意拜访别的男人的,但可汗他走时反复交代我,他走后部落事务一切以你为主。但凡是你说的,再听不明白也要照做,所以我想,我还是应该亲自登门拜访一下。我叫刘月,也就是大家口中的刘夫人。” “见过刘夫人。”诸葛承赶紧行了个礼,但因为他搞不清自己到底该用臣子之礼还是平辈之礼,所以那个礼中途就走了样。 诸葛承趁着行礼的过程里偷瞄了刘夫人一眼,她倒是和阿拓形容的那样,是个温婉可人型的美人。 她身上也是规规矩矩的胡人贵妇打扮,不过和其他那些诸葛承见过的部落里的贵妇比起来,刘夫人的打扮相对素静,这也和阿拓的形容对上了。但诸葛承的眼神扫过对方时,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那里停留了片刻。 在那里,孕育着阿拓的孩子。如果顺利的话,它会成为阿拓的继承人,而诸葛承会成为它的亚父。 诸葛承有一瞬间觉得有股热意涌上眼眶,他不知道阿拓是否因此而感动过,诸葛承回想起来,当他在晋阳城初遇阿拓时,彼此都觉得对方还是个刚刚长大的孩子。而如今,承载着他们共同期望的孩子再过几个月就会诞生在这世上了。 生命的确平凡,但此刻对于诸葛承来说却又堪称奇迹。 “诸葛先生?”见诸葛承低头行礼后就在那不动了,刘夫人小声问了一句,而这一句惊醒了尚在那沉思的诸葛承,他赶紧对着刘夫人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夫人请说。” “是这样的,可汗临走前交待了我们要不停转移,不能在同一处驻扎三日以上。但这么频繁地移动的话,拆卸帐篷和重新搭建都很费功夫。如今青壮都离开了部落,这些事全靠我们这些女人做的话恐怕有难处。所以请问先生,我们能不能适当在一处多呆上两天?” 诸葛承明白阿拓的交待是为了减少那些叛乱部落找到如今王庭部落的实际位置的可能性,但是有些事情他自己明白就可以了,最好还是不要说出来制造大范围的恐慌情绪。尤其刘夫人目前还有身孕,诸葛承也不想吓到她。 “陛下他这么做是有他的考量,我们还是照做就可以了,这样吧,我去找刚刚那位老将军,让他把他那支部队的日常军务减少,分出一部分人手来帮着大家搭帐篷。” 即使诸葛承直接否决了刘夫人的提议,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就直接应了下来。 “还有,既然男人都离开了,原本的帐篷应该至少都空出了一些位置来,能否请夫人组织亲近的家庭互相间暂时公用一个帐篷。这样可以用来搭建帐篷的人手增加了,要搭建的数量又减少了,那样的话,应该就能够完成陛下的交待了。” “好的,我明白了,多谢先生指点。”刘夫人其实就是来问这件事的,从诸葛承那得了个办法就高高兴兴地准备告辞了,而她这个过度配合的样子让诸葛承禁不住问了一句。 “夫人您就……这么……信我?” 234. “我不该信先生吗?”诸葛承的问题问得好笑,于是刘夫人自然就笑起来了。 “可是,您难道没有听说过部落里的……那些……” 诸葛承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难以启齿。要说王庭部落里这么多人,就算人人都对诸葛承这个外来者抱有恶意,他都不是很在乎。毕竟诸葛承不欠胡人什么,于是在面对那些恶意时自然坦坦荡荡。然而唯独对着眼前的刘夫人,诸葛承却坦荡不起来,因为他自问对于这位夫人是有亏欠的。 “你是说你和可汗的关系吗?”诸葛承难以启齿的话,刘夫人倒是毫无阻滞地替他说完了。 “是。”因为问心有愧,诸葛承说这个字时甚至避开了刘夫人的眼神。 “先生应该知道如今和窟咄一起叛乱的独孤部是我的母族,而那位叛乱的部落首领刘显是我的堂兄吧?” “我知道。”诸葛承不但知道这些,还知道刘显曾经想要将阿拓抓去洛阳祭天。 “所以像我这样空有高贵出身,却已经失去母族支持的人,自然明白我实际上在王庭部落的位置。我在我的位置做好我该做的就可以了,那些多余的事情,轮不到我来多想多问。” “夫人不必如此自贬,陛下与您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何况您的父亲在做首领时一直对陛下以礼相待,这些陛下内心都是清楚明白的。陛下想做明君,自然是要赏罚分明,绝不会因为您堂兄犯下的糊涂事而迁怒到您身上的。” 虽然诸葛承出言安慰了刘夫人两句,但对方脸上的表情依旧维持着和刚刚一样。 “正因为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所以才更明白他是怎样的人。”刘夫人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诸葛承猜她大概是在回忆从前。 “可汗身上可以被称之为感情的部分很少,少到甚至有时候我都会替他可怜的程度。可对他仅有的那一点点感情,他又用得很专注,而当那个承载着他那部分感情的对象消失,他那点感情也就随之消失了,他是不会把它重新分到别处去的。” 要不是还记得对方的身份,刚刚刘夫人的那番话就快把诸葛承说懵了,别人嘴里的阿拓好像和他认识的那个不是一个人。至少诸葛承自认自己对着阿拓一向任性妄为,出格事情做了一箩筐,但阿拓对他还是好好的,这样的感情都算少的话,那诸葛承也不知道多的该是什么样了。 第278章 “你听不明白?”刘夫人看着诸葛承那个有点不知所措的表情反而笑得更深了。 “那他对你果然是不同的,由不得我不信。” “要听个他小时候的故事吗?”见诸葛承还是将信将疑的样子,刘夫人干脆来了个提议。 “呃?那……夫人请说。” “他第一次给母羊接生的时候是六岁。 确切地说也不能算是接生,那年我们碰到了一场大寒,有一头怀孕已经足月的母羊生生冻死在了风雪里,而那时的他刚巧碰见了母羊跪地闭眼的那一刻。当时六岁的他直接拔出了自己的刀,剖开了母羊的肚子,从里面取出了浑身是血的小羊。” “神奇的是那头小羊羔还活着,于是他就把那头小羊羔抱进了自己的帐子里,自己亲自去接其他母羊的奶喂养那头小羊羔。在那一阵子,我每天都看着他把那只羊羔抱进抱出,连睡觉时都不分开。” “然而奇怪的是,虽然他那么疼爱那头小羊羔,但看见其他羊羔时,还是那个看肉食的眼神。我曾不止一次看见他怀里抱着一头,嘴里嚼着另一头,你知道这看起来有多怪异吗?在我看来,那两头羊羔根本长得一模一样,为何互相之间的境遇却能天差万别,你难道不觉得不公平吗?” 对于刘夫人的问题,诸葛承并没有回答。有一些经历和记忆单独属于某一个人,虽然在他人眼里那些可能不值一提,但对于拥有这段经历里的那个人来说,里面有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却是不可替代的。 “那时的我还小,也还不懂他这个人,所以还有一些不该有的好奇和执拗。我趁他出去练武时,让人调包了那只羊羔,找了一只在我看来真的长得一模一样的替了那只小羊,又把那只小羊杀了烤好端到了他面前。” 刘夫人和阿拓年岁相同,那一年她也是六岁。六岁孩子能做出这样的事,可见刘夫人也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而如今她脸上那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也许只是她更为习惯的一种伪装罢了。 “等他习完武回来,只看了那只活着的一眼,又看了看那盆烤好的羊肉,就直接把整盘一起端到了我面前,叫我把它全部吃完。”说到这里的刘夫人眼睛里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恐惧,也许当年那段回忆太过惨烈,于是哪怕到现在她回想起来时仍旧本能地害怕。 “那可是一整只小羊羔啊,我一个小女孩,怎么可能把它吃完。当时的我还想撒谎蒙混过关,但他却直接对我说:‘你既然这么想吃它,都等不及我把它养大,那你就现在把它全部吃掉吧,一点都不准剩下,这样我才心甘啊。’ ” 诸葛承想起他之前和阿拓在牧民家里吃的那只烤羊羔的大小,哪怕故事里的这只更小一些,那都绝不是一个人能够吃完的分量。于是光是想象,诸葛承就开始替刘夫人胃痛起来。 “我那时自知做错了事,既不敢去大人那里告状也不敢违逆他的要求,只好不停地求饶道歉然后吃那只羊羔。可惜他根本不为所动,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我,直到我吃到吐出来,一边大哭一边保证自己再也不犯了的时候他才放过我。” “那件事之后,虽然他又恢复了平时那副友善好说话的样子,但我已经了解过真正忤逆他的下场了,也就知道了规矩。所以当他因为你的事情开始叮嘱我第一句时,我就已经明白了。” 刘夫人的双手抚过自己的腹部,让她看起来特别带有母性的光辉和强大。 “我既然从来都不是可汗的那只羊羔,那至少应该牢记不要再做伤害那只羊羔的事情,因为如今的我根本无法承受那样做的后果。作为一个要当母亲的人,比起它来,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对我来说都没那么重要了,所以我怎么可能仅仅为了一点好奇或者嫉妒心而置它于危险之中呢?” “那些对你有着恶意的人只是不明白,现如今在草原之上,你才是最不能惹的那个。敢动你的人只会有一种下场,就像是贺兰部的那个第一勇士一样,等着他们的唯有死亡。” 第151章 不管诸葛承内心会如何因为这个故事而触动,刘夫人说完自己想说的就告辞了。而诸葛承也不过呆了片刻就消化了刚刚那一段,既然目前部落里两位最重要的人都对诸葛承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善意,那他也就不能再指望更多了。 王庭部落的游牧进行得很顺利,传说中背叛的部落从来不见踪影,而诸葛承还能时不时收到阿拓那里最新的军报,来自从前线那里飞来的一只海东青。 诸葛承一直都很羡慕阿拓的这一招,虽然他也有侦查用的机关鸟可以用来报信,但是墨家的机关术是由人创造了机关,机关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永远无法超越创造它的人类本身。当诸葛承不知道怎么从一个不断移动位置的不确切地点去往另一个他不知道确切位置的地点时,他的机关鸟自然也不知道怎么去。 但阿拓的海东青不一样,那是天生天养的自然造物,它们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不必依赖于人类,阿拓所做的只是和它沟通,让它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它自己会想办法用自己的方式来完成阿拓的要求的。 这些天来,诸葛承每天重复着让他的机关鸟巡逻一下他们的驻地周围,确保没有什么可疑的人物出现在附近,然后仰着头等待也许天边会有一只海东青朝他飞来。海东青带来的消息看着都很不错,阿拓说他的战事一切顺利,但诸葛承猜测里面可能有些报喜不报忧的成分在,因为他回消息时的策略也是如出一辙。 第279章 他们两个,兵家征战在前,墨家镇守于后,他们各自做好自己该做的,不给对方添麻烦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诸葛承本来以为这次的事情可以顺利解决的,因为他也能看出阿拓传回来的消息里真正可以被称为喜的部分越来越多,他应该就快要获得最终的胜利了。可惜就在这样的时刻,诸葛承的机关鸟在离他们驻扎位置几天路程的距离,看见了另一个部落的人。 草原上本就一片苍茫没什么可以用来作为参照的地貌,所以有时部落间行经路线略微偏差导致碰上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这个部落不一样,虽然从魂契的反馈里看来他们也带着大量的牛羊穿成了牧民的样子,但是他们当中男人的比例实在太高了。 诸葛承只是略微犹豫了片刻就直接去找了那位负责留守的老将军。 “有一个看起来是完整部落的人正在朝着这里前进,离我们大概还有三四天的路程,但是那个部落看起来不太正常,我们立即启程离开此地。” “今天就启程?我们才刚扎营啊,很多人帐篷才搭了一半呢。” 对于诸葛承突如其来的担心,这位老将军是不太相信的,毕竟他自己的斥候根本没有传来附近有发现其他人的消息,他也不清楚诸葛承是从哪里能发现离他们还有三四天路程的人的。 “今天就启程。”诸葛承回答地很坚决。 “那群人是从西北方向来,让带路的老人不要迎着对方走也不要完全和他们走一个方向,中途和他们前进的路线错开就可以了。” 见诸葛承那么坚决,那位将军虽然看起来有很多话想说却还是憋住了,转身开始指挥手下做拔营准备。而在留下来的女人和孩子们那边,刘夫人只是隔着一群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在那大声抱怨的女人们对着诸葛承点了点头,就转身去做她的安抚工作了。 然后王庭部落以他们目前能负担的最大速度前进了两天,期间诸葛承的机关鸟一直在天上盯着那个部落的人,他们顺着一开始的方向前进,直到到达了王庭部落驻扎时那些最外围的牛羊啃食过的草场边缘。 有经验的牧人可以从那些草的状态分辨出这里已经有人占了,所以那个部落的应对也是拔营启程想和先占了这片草场的人错开来。本来事情到这里已经圆满解决了,可惜的是那群人决定拔营后在附近绕了一会后朝着王庭部落离开的方向前进了。 本来人家耽搁了几天应该是和王庭部落拉开距离的,可惜别人一群青壮男人,王庭部落这里却尽是老弱妇孺,明明早走了两天,双方的距离却还是维持在三天左右。诸葛承不得不又换了个方向离开,然后等到对方也跟着换了方向时,他就明白这群人是真的朝着他们来的。而等到了这个时刻,老将军的斥候顺着诸葛承的指点也已经发现了那群人的踪迹了。 “是护佛候部的那群狗崽子。”将军的人毕竟比诸葛承了解草原,所以看一眼后就明白了。 “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没有乙弗部吗?”诸葛承明明记得阿拓告诉他反了的是两个部落。 “没有,草原之上,部落和部落又不会混编,怎么可能会有乙弗部的人。” 诸葛承是真的不了解草原,于是从老将军的角度看来,他是真的会提一些小孩子都不会问的傻问题。但是碍于阿拓走时的交待,老将军即使内心觉得诸葛承傻,也还是会听诸葛承的一些意见,毕竟他那个三天距离之外发现敌人的能力就让老将军觉得很神奇。 “这里附近有没有什么适合防守的地形吗?”尽管内心不报什么希望,诸葛承还是问出了口。 “防守?”老将军轻蔑地笑了一声,然后手指着周围的一马平川转了一圈“这里是草原,你要守哪里?” 是了,直到此时诸葛承终于想明白,草原上天然的无险可守,所以草原上长大的胡人,一辈子只懂进攻。 “那就就地扎营,把老弱妇孺围在最中间,所有可以用来设障的资材全部做成拒马,能有点力气的女人全部给我绕着营地挖陷坑,我们还有三天时间,也足够做个像样点的阵地了。” “什么?”在草原上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军,这么多年里从没听过这么荒唐的要求,这句话一出直接让他内心对于诸葛承的信任跌到了谷底。 “你要我们在草原上挖坑?” 236. “他护佛候部一个弱小部落,骑的马是劣马,用的刀是粗刀,哪怕我手上只有这点人马,对着他们几波冲锋就能将他们打散打败。所以先生难道不应该让老弱妇孺先行启程离开,我们带着将士们在后方冲杀保护,等敌人败退之后再行汇合吗?” 诸葛承也知道自己的提议着实不符合草原上的现实,但是有些考虑他没法对着那位老将军明讲。直肠子的胡人也许看见的只是护佛候部要来袭击王庭部落的后方,而诸葛承看见的却是王庭部落里有内奸。 在诸葛承第一次发现护佛候部转向的时候,内奸这个词已经浮现在了脑海里,而在对方第二次转向时诸葛承已经确认了这一点。这个有内奸在为对方指路的征兆表现得实在是太简单鲜明了,明显到诸葛承八岁之后,家里人在给他做战事模拟的时候就不会设置这么能让人一眼看穿的条件了。 所以诸葛承一早得就在他点出对方中途转向了的时候,让他的机关鸟观察他怀疑的那些人脸上的表情,结果每一个人都是一脸坦荡的正常反应。对于这个反应,诸葛承猜测大概是这些胡人都太过自信,觉得没人能看穿他们也参与了反叛吧。 第280章 可是这种盲目自信恰恰在这个时候帮了他们,因为诸葛承真的和他们不熟,所以没法靠自己分析出具体反叛的人选,于是他只好平等地怀疑所有可能的人。明知那个老将军的提议是对的,他还是宁愿让人采取固守的办法,这样至少无论那个内奸选择何时动手,他手边都有一支可以及时应对的力量。 于是对于老将军的异议,诸葛承没有说什么而只是看着他。当他们眼神对峙到了一定程度,老将军终于还是想起了阿拓临走前反复的叮嘱。一咬牙转身命令手下开始准备挖陷坑和做拒马。 尽管老将军同意了诸葛承的要求,但不代表他对此没有什么意见,诸葛承可以清楚地听见他指挥着别人挖坑时嘴里骂骂咧咧着一些“汉人那一套在草原上根本没用,这种破烂玩意也只能唬住小孩”之类的话。 事到如今,对于诸葛承来说,占他们这群人差不多一半的军心已经可以算是彻底完蛋了,而他还有另一半属于老弱妇孺的民心要顾。这会他们被人盯上的事情已经瞒不住了,于是明显有一股恐慌情绪在营地里四下蔓延。而诸葛承一回头却发现刘夫人正带头指挥着一群女人帮着那些留守士兵们做些打下手的活。 “夫人,您有身孕,还是去帐里歇着吧。”再怎么说,现在的形势也没有紧张到要连怀孕的女人都一起来参与防守的地步。 “诸葛先生不必紧张,草原上的女子本来也没那么娇贵,何况我现在身为可汗的夫人,可汗不在时更应该出来和大家站在一起,共同守卫部落,告诉大家来犯之敌并无可畏。” “那……就请夫人莫要太过劳累。”好在民心有明事的刘夫人替诸葛承顾了,于是事情还不算太糟,但诸葛承总还是记得自己答应过阿拓的话。 “不过请夫人答应我,若敌人出现,请务必呆在最安全的地方。” “我明白。” 第152章 “夫人放心,老将军也说了,敌人并非什么大部落,无论是将军还是我,我们定会护夫人周全的。” “多谢先生。” 三天的时间过去,王庭部落现在集中扎营在一处很小的范围内,只是由于时间和人力的双重不足,这处扎营地周围没有任何可以称为墙体的保护。在距离营地有点距离的地方,稀稀落落地围着一圈不算密集的拒马障碍就算是全部了。 而保护营地的力量现在并没有上马,而是仅仅持弓守在各个帐篷构成的掩体中间,虽然射术也是鲜卑人引以为傲的技巧,但从机动性天下无双的弓骑兵变成原地站桩的弓兵着实让这些人相当不适应。 而此时已经进入视野的护佛候部的人看见远处的设置也是一愣,他们原以为要面对的是王庭部落的骑兵。虽然留守的部队的人数不如他们全部落精壮加在一起的数量,但毕竟对方是远比他们精锐的骑兵,所以其实也不好说。但草原上的人自愿从马上下来,这和正常人自断双腿有什么区别。 “还做什么王庭啊,吓到缩成一团连马都不敢骑的部落凭什么要我们挂王旗?” 护佛候部的人远远地在那里叫阵,然而在诸葛承的示意之下,老将军压着他那些已经一肚子火的手下们,不让他们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看着叫阵没用,护佛候部的人互相看了看,都认为对面没有什么可怕的,于是在头领的带领之下,士兵们各自散开了一些,大概围着营地变成一个办包围的状态,然后开始催马朝着营地的方向冲锋。 骑兵们都看见了前方的拒马,他们很自然地一边向前一边调整路线,于是散开的骑兵们又被拒马限制后汇集到拒马之间的刻意被留出来的狭窄通道上。 先进入的一些人顺利地通过了通道的前半部,但此时到了近处他们才发现前方的草原看着不太对劲,被挖出一个深坑的地方只剩一张薄薄的草皮盖在上面。 但冲锋中的马哪里能说停就停,当头的那些马前蹄迅速失陷在陷马坑里,又被自己原本速度地带着连人带马一起摔了出去。而后来的马根本没法快速急停,一头撞上前头的马屁股后又被后来的马追了尾。有几匹倒霉的干脆被挤得侧身倒下,然后重重摔到一边拒马的尖刺上,连人带马一起串在了上面。 “全体听令,各自瞄准你们负责的区域,放箭!” 随着诸葛承一声令下,已经变成纯弓兵的王庭这边的留守士兵纷纷开弓,每个人按照事先诸葛承的安排瞄准其中的某个陷马坑,于是那些只是从马上跌落或者暂时被前方的堵住去路的骑兵迎来一波箭雨。而在失去马匹提供的机动力后,他们也一样变成了一个个不动的靶子,在那一波箭雨下不死也落了个重伤失去了战斗力。 “撤退!先撤退!!” 虽然第一波冲进拒马间狭窄通道的骑兵们接近全灭,但毕竟数量还算不多,于是护佛候部首领一声令下,让剩余还没来得及冲入的骑兵赶紧调头离开王庭的射程范围。而看他们撤退后老将军想指挥手下上马从他们事先预留的安全通道出击趁势追击一番,却被诸葛承当场叫了回来。 “先别追了,组织人手一下陷坑,回收箭枝,这场骚扰战还有得打了。” 237. 世事就是如此,你不主动出击,那这个机会就会轮到别人头上,所以撤退后仅仅休整了一天的护佛候部的军队又回来了。这一次他们已经知道了拒马中间的道是陷阱,于是不再简单地对着营地冲锋,而是到了有效射程范围内就开始射击。 第281章 当然王庭部落也不差,他们也立即在原地用弓箭展开了反击。可是有个问题在于对方骑着马而王庭部落这里没有,于是弓骑兵与弓兵的对射变成一方靠着机动性主动躲避箭枝,另一方不能动于是只能靠着掩体硬抗。 弓兵对射,技巧只是一方面,人数却是真正关系到双方胜负的关键。人家护佛候部射过来时四面八方黑压压的一片箭雨,而这边射过去的却相对稀疏了很多。而眼看我方开始落入下风,一些女人和已经开始学习射箭的半大孩子也加入了还击的行列。 当护佛候部的注意力彻底被王庭部落吸引时,诸葛承的机关兽终于开始上场。这一次他没有出动小魏,而是让三只石虎从护佛候部后方开始接近他们。因为机关兽的数量对比正规军实在不够看,于是石虎只能在敌军最外围采用隐秘暗杀战术。因为石虎可以完美地融入周身环境,所以混在一波箭雨里杀个十来个人也不显眼。 本来诸葛承就是个一切求稳的拖延战术,只要对方攻不进来,王庭部落的物资储备还是很足够的,熬到阿拓班师回来什么小部落也就是内外夹击一次冲锋就能解决的事。 随着两边攻防的进行,营地里的人也不免来回地移动,而原本还能顾得上保护中心区的士兵们也渐渐分散开来,使得最里面那些王庭的大贵族们只好注意自我保护。这些人里,也包括阿拓同母异父的幼弟。 阿拓的母亲和刘夫人如今身为部落里的两位主母,各自都需要承担统领照顾中心区这些人的责任,在她俩各自繁忙的过程里,阿拓的幼弟自己就拿了张短弓跑了出去准备加入外围抵抗的弓手队伍里。 等贺夫人忙完一圈转过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幼子不在身边。 “觚儿!觚儿!!” 贺夫人的喊声迅速惊动了周围的人,其中也包括刘夫人,但此时周围无论是喊杀惊叫声还是人员分布都是一片乱糟糟。所以就算贺夫人喊得响亮,却依旧没有看到他的孩子的影子。 “那群混账东西,先生!你只要让我带着一队人冲锋一次——” 眼看战场陷入胶着,根本不喜欢这种消耗战的老将军再次对着诸葛承提议杀出去,然而诸葛承却依旧摇了摇头。 “再等等。” 诸葛承在等两种情况,一是外围站位分散的敌人再聚得密集一点,这样他的那两只一直在高空中盘旋还没加入战场的巨鸟就能用一波利刃羽毛齐射带走大量的敌人。或者干脆他们一直这样分散下去,那么靠着石虎由外而内的慢慢暗杀清也能造成足够的损伤。 无论哪一种方案,诸葛承都没想依靠这支阿拓留给他的部队获得最终胜利,毕竟他也搞不清这些人到底有没有叛变,所以宁愿把他们留在眼皮底下,仅仅让他们起到一个牵制敌人的作用。 可惜就算人原本计划得再好,无奈事情总是会产生一些不在预料之内的意外。贺夫人找了一圈终于在一个靠外侧的帐篷背面找到了跃跃欲试的小儿子。年轻人还不知道在战场上保命同建功一样重要,在其他老兵们低头准备躲过这波箭雨的时候,他还在准备再回对面一箭。 “觚儿!!!”贺夫人鞭长莫及,只能一边尖叫一边呆滞地看着天空里一支箭枝直直朝着他儿子飞去。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慢了下来,贺夫人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却甚至能看清那支箭枝黑色冰冷的箭头,她甚至已经能在心里想象那东西扎进他儿子幼小的里的场景。 “趴下!” 突然有个身影闯进了贺夫人的视野,那是一个成年的女性。贺夫人甚至不知道她是何时到了那里的。 她只看见那个女人一步跨到她儿子身边推了他一把让他离开了那支箭枝的飞行路线,而这时重新获得了思考能力的贺夫人才凭借那身衣服认出那是她另一位儿子的夫人,而她目前肚子里还怀着她的长孙。 “月儿!!” 对于贺夫人来说,事情只是从一种糟糕变成了另一种糟糕。 而刘夫人刚刚那个举动纯粹是一种本能,也许来自于身体里的孩子给予她的母性本能,所以自然出手去救了另一个在她看来还是孩子的人。而到了此刻,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腿软了的刘夫人直直地跪在原地,只能尽量蜷起身体保护住腹部的位置。 “噗”一声响,刘夫人只觉得有个什么小小的东西砸到了她身上,有点疼却不足以让她受伤。而到了此时,周围的士兵才想起来要保护部落里的少主和主母。他们架着已经被吓傻的这两个人又把他们送回了中间的位置。 而刘夫人抬着头看向她原本所在的地方,一支箭插在一坨也不知道是木质还是铁质的奇怪东西上掉落在地,在它周围也散落着一些类似的材质的碎片。那个东西显然被这一箭射得碎掉了,所以刘夫人没看出原来它是只机关鸟,但她至少能明白,是那个东西从那支箭下救了她和她的孩子一命。 “诸葛先生?”老将军被眼前那个汉人吓了一大跳,原本好端端的人突然之间喷出一口血,将军还以为他被流矢射中了哪里。 “无妨。”诸葛承虽然嘴里说着这种话,但牙齿间刚刚吐的那口血的痕迹还在,让这句话显得毫无说服力。 因为魂契相连的一头机关鸟被毁,此时的诸葛承没法继续等待下去了。于是在场的胡人全部听见了那天空传来两声巨大的鹰啸,同时那三头石虎也同时现身一起以虎啸来呼应。 第282章 这种奇特的声响让在场的生物不约而同有了片刻的失神。而那两只巨鸟也在此时俯冲到了众人的视野范围之内。进攻的护佛候部的人和他们的马都能看见那两只巨鸟一抖翅膀将上面最下面那层“羽毛”全部射了出来。 眼神好的人也能看清那些“鸟羽”其实是鸟羽形状和大小的雁翎飞刀,但是还在被虎啸和鹰啸影响的他们现在根本没法控制身体上的各个部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飞刀扎进了自己和胯下骏马的身体里。 “撤退!!全部撤退!!!” 因为诸葛承没等到护佛候部的人聚得足够密集,所以刚刚那一波恐怖的空对地攻击后,依然有大概半数还多一点的护佛候部的人不在打击范围内。但这种草原上前所未见的攻击方式却足够吓破所有幸存者的胆了,他们不约而同调转马头四散奔逃。 “贼子休逃!儿郎们,随我杀敌!!”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老将军这时候直接上马一声喝令,那些同样憋久了的留守士兵们也跟着上了马。 “给我回来——”这时候已经到了极限的诸葛承已经单膝跪下了,他以为他的命令说得很大声,但是那几个字其实早就淹没在了士兵们集结的呼喊声和周围来扶他的那些人的关心的话语声里了。 “不准去……”诸葛承勉强念完那几个字后就昏倒在不知是哪个人的怀里了。 第153章 “这是你托我调查的东西,所有那些我们熟悉的路过的客商,尤其是常跑南北互市的那些,我和底下姑娘们能打听的都打听过了。” 难得毛将军又来了一次红儿的院子,但很可惜他这次也不是专程来听琵琶的。不过红儿倒是无所谓,他人来了就行,听不听曲子那都是其次了。 “多谢,又来麻烦你了,这些东西……你觉得应该要在帐上给你多少军筹才好?” “军筹?”刚刚还笑脸盈盈的红儿一把将毛将军面前那叠还没来得及看的纸又夺了回来,一双眼睛无所畏惧地瞪着毛将军。 “将军是觉得到我这里什么都讲买卖是吧,那您还真是高风亮节,上个妓院还记得不要白嫖。那老娘还偏就不卖了,你给我出去!” 毛将军被红儿这突如其来的暴怒搞了个措手不及,一边赶紧起身想做点什么来补救一边嘴都张开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整个人窘迫到额头上急汗都出来了。 一看毛将军是这个反应,红儿又马上心疼起来,但是话都出口了又不好直接改口,只能暗暗又把那叠纸推到桌子正中央然后默默收回手。 “你这么看重这些消息?不过是些互市里的粮食交易而已,这都多少年了,不都一直这么在卖吗?” 毛将军虽然再度坐下来了,却一度低着头没说什么,他深思熟虑一阵后又再度抬起头看向红儿:“这个你不想要用来结军筹的话,那找点别的来报也行,你告诉我一个数,不太过分的话我就告诉账房让他们记得给你就是了。” “你今天为什么这么执意要我结军筹,难道我虚报个数字你就不怕少将军发现以后来找我的麻烦吗?” “他不会的。”对于红儿探究的注视,毛将军明显避开了眼神对视。 “他应该顾不上了,所以不要太过分就没事。” “为什么,凭什么?”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女人的敏感和直觉,尤其是当她和对方足够熟悉的时候,她就是能够轻易地肯定对面的话里有所隐瞒。于是这一次红儿干脆一把抢过那叠纸牢牢抱在自己怀里。 “你到底有什么事在瞒着我,你告诉我实话我才把这些给你。” “我……”毛将军又是刚刚那副虽然焦急但又欲言而止的样子了。 “你这么看重这叠东西,那这叠纸里面一定是有事关虎牢关的军情。而里面又都是两国互市的东西,说明军情和北面有关?” 到了此时毛将军一脸天塌了的表情恰好证明了红儿的正确性,而这个真相的沉重程度却又让猜到它的红儿吓到也腿软地一屁股坐倒在地。 “你不会有事的吧?有虎牢关这么大,这么……这么……牢的一座关卡在这里,还有少将军他们和这么多的兵,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红儿这会是真的吓到了,不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平常这么八面玲珑伶牙俐齿的人,如今却把一个问题说得磕磕巴巴乱七八糟。 “那你也得先把那些东西给我看看,我才好回答你啊。”毛将军苦笑了一下后避开了红儿的题问。 “给,给你。”红儿一听忙不迭起身,把怀里的那叠纸一股脑塞到毛将军怀里,生怕慢了一点虎牢关就会真的出事了。就这么会功夫,红儿的恐惧已经不自觉地化成了眼泪,于是她边努力压制自己的抽泣,边忐忑地望着低头在看这叠情报的毛将军。 “这些够不够?我……我再去打听,我让姑娘们再去打听。” “够了……够了。”毛将军迅速地扫了几页纸张上的内容就叫住了这会变得坐立不安的红儿。 “这点足够了。” “那虎牢关,还有……你会没事的对吧?” 红儿带着一双泪眼一脸恳求地看着毛将军,只盼着他能说句保平安的话。然而虽然这场面堪称我见犹怜,但毛将军却依旧是什么都不想多说的表情。从这一点来看的话,丧妻多年的毛将军的确是不知道怎么应付女人,尤其是不知道怎么应付一个一腔真情全系在他身上的女人。 第283章 “这些消息打听起来肯定很不容易,你自己不要的话,哪怕给你的姑娘们结点军筹呢?” “去你的军筹!”没得到任何安慰的恐惧终于让红儿彻底失了控,嘴里也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这么想私下给我留点后路的话,干嘛用虎牢关的军饷?清廉的辅国将军怎么能用军账给一个妓院老鸨支钱,你要给就把你的棺材本给我,那样没钱买棺材的你就会知道小心不要去送死了!” 红儿说完这句话后还不是此事最让她崩溃的时刻,更可怕的是她说完后毛将军的脸色真的一脸死灰。于是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的红儿想的是现在立即自打三个嘴巴,上天能不能就当做她刚刚什么都没说。 “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毛将军说到这里后停了下来,还是没说完自己真正想说的,最终他叹了口气后又换回郑重的表情。 “有一点一定要记得,今天从我进来开始发生的所有的事,你脑子里此刻所有的想法,都要统统给我烂在肚子里,任何人都不准说。就是当朝皇帝亲自来问,今天也什么都没发生过,听懂了吗?” “我记得了,就不会有事了吗?” 毛将军之前一阵混乱里没顾得上仔细看红儿,现在对上了眼才发现她已经哭得眼周围的妆都花了。于是这一时刻的毛将军终于福至心灵,说出了那句正确的安慰。 “是啊,你要是记得,我的谋算就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那我还能去博一线生机,再求个长命百岁。但如果除我之外的其他人,有谁提前知道了这件事,或者凭着你的一些只言片语或者行动推敲出了这件事,那我什么计算都落了空,那就真的万无幸了。” “好,我记得,我都记得的,我对天发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也不会让其他人看出一点来,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那就好。”毛将军将那叠纸收进自己怀里。 “军筹的事情,只是我的一番谢意,毕竟我知道你们上上下下为了这些情报也是费了很多心思。你要也好,不要也罢,都由你自己决定,有谁想要的话,三天内让你的姑娘去账房那里说一声就可以了。” “今天我就告辞了。”毛将军说完这句话后就朝着房门口走去,手都扶上门框了又转过身看向了红儿,他专注地看了一会对方后,朝着她浅浅一笑。 “抱歉,可惜我今天也是军务缠身,还是没有时间听你单独弹一曲。” “无妨,等你做完正事,什么时候来,我都扫榻相迎。”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今后一定也要记得,你到底曾经答应过我些什么。” 239. 难得虎牢关的休沐日时阿拓和毛小豆都在关内又真的有时间休沐,阿拓一大早的就跑去毛小豆那想找他一起去附近散散心,却被毛小豆的亲兵告知少将军去附近山里练箭了。 “练箭?少将军什么时候开始练射箭了?” 倒不怪阿拓管得宽,实在是他之前和毛小豆同进同出那么久,没见他练过箭,否则和刘肃民他们打赌时也不会是阿拓自己提议去负责射这一项了。 “您和少将军这么熟都不知道,我这才刚来两个月啊。” “没事,没有怪你的意思。”阿拓问明了具体的方向后就直接出了关。 好在那座山很近,而且也不用上山多少路,阿拓只是上了个小坡拐了个弯就看见了空地上的毛小豆。随后阿拓就明白了为什么毛小豆没提议他来负责射术了,因为毛小豆在那调教的压根就是一把弩。 那把弩长得还和阿拓以前看过的不太一样,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毛小豆就举起弩弓对着前方连射两箭给阿拓演示了一下它的与众不同之处。 “这就是诸葛连弩?” 阿拓只是听说过汉人手里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先进武器,但是虎牢关的正规守军里还是一半弓箭手一半普通单发弩手,所以这种可以连发的弩箭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你倒是有见识,这玩意在汉人这里都算少见。” 毛小豆一边说着一边举起弩箭又对了对准心,然后就把手里的弩递给了阿拓,随后阿拓注意到了这把弩的尺寸看着不太对。 “诸葛连弩都这么小巧玲珑吗?”阿拓边问边比了一下连弩上那个用来卡弩箭的匣子,它的大小看起来也就是一虎口这么宽,这样的话里面装的弩箭也势必就更袖珍了。 “这是我爹给我的生辰礼,毕竟是给八岁的孩子用的,太大的话那时的臂力举不起来。” 毛小豆话说刚说完,阿拓抬头看了看那两根一半钉进了树干的弩箭,这把连弩只是尺寸小了一点而已,但在杀伤力方面它可是一点都没打折扣。阿拓默默算了算刚刚那两根弩箭射出来的速度和准度,想着如果目标距离十丈以内的话,当世能避开那两箭的人恐怕并不多。 “你们汉人还有给八岁孩子专门定做这种杀人工具做玩具的习惯吗?”阿拓的语气相当惊讶。 “这个问题似乎不应该由一个八岁就真的杀了人的人来问吧?” 毛小豆的反问一出,这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无论胡人和汉人,日子都并不好过,于是他们中的某一些人,被迫要在本该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的年纪里,去学着解或者直接践行杀人的意义。而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无论如何都不会算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回忆。 第284章 “德衍,我们真的……一代代就要这么过下去吗?才八岁而已啊。” 阿拓想起年节的夜里在虎牢关城墙上醉酒失态的毛将军,质问天道无情的将军在他那一代已经放弃思考这个问题了,而阿拓在自己这一代身上也看不见什么别的希望。但他会有孩子,孩子还有孩子,子子孙孙无穷尽的话,难道恩恩怨怨也无穷尽吗? “那你要怎样,是汉人把你们胡人赶回阴山以北,还是你们胡人把汉人赶尽杀绝呢?” 他们两个早就明白汉人和胡人之间必有一战,却一直在避谈这一战到底要以怎样的结果来收场。在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前提假设之下,那么一代代人即使再不喜欢彼此斗争,也只能这样坚持着把希望和仇恨一同传递下去。 “那么……如果有朝一日,胡人变成汉人了呢?” 阿拓举起手里的弩机瞄了一眼,随后他扣动扩机,一根细巧弩箭射出来,斜插进毛小豆刚刚射出的那两根箭的中间。但因为他和毛小豆的站位不一样,那根箭的箭尾和其他两根相比还是有了明显的参差。 “你看,即使目标是一致的,但是来源不同的话,最后结果还是不一样啊。” “你能不能心存一点希望?德衍,也许胡人是真的想要变成汉人呢?” “甘心吗?虽然在我看来,变成汉人的话也许大家彼此之间的确可以没有斗争了,不谈胡人也确实有一大堆的缺陷,但无论如何,那总归是你自己的民族和你自己的祖先。就这样什么都忘记然后变成汉人的话,你们难道会甘心吗?” 毛小豆的这些话说得不喜不悲,似乎只是站在一个旁观者而不是参与者的态度评价着这道无解的题。 “那汉人这边呢?就像你那时和灵运论道时说的那样,如果汉人因为自己的缘故大厦倾倒,那胡人在这片废墟之上重起高楼是不是就不算太过残忍了?” 毛小豆闻言后看着阿拓,阿拓这个问题也是问得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样子,于是毛小豆没法从他的情绪里猜出这个问题究竟是随口一问还是别有目的。 “你是不是后悔来了虎牢关?后悔在这胡汉相争的大局里选择了汉人这一边?” 阿拓被毛小豆直直地盯着,他终于还是笑了笑把手里的弩箭又递向对方。 “我们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吧,好不容易休沐一天,本来是想来找你出去走走的。” 毛小豆瞄了那把弩箭一眼却依旧选择不动,现在的他们比刚刚更加靠近,于是毛小豆抬起头从阿拓的脸颊一侧望着他,而阿拓也顺势转过头望向他。这两人在彼此的对视里依旧坦坦荡荡,似乎除了彼此以外,他们的眼里就再没有其他了。 “如果你后悔了的话,我可以让你走的。” 说出这句话似乎也耗去了毛小豆的许多力气,于是他先从这场对视里败下阵来。他赌气似的一把夺过阿拓手里的弩箭,又觉得自己这样太过失了面子,于是像是那些阵前败走的无能将领那样,对着阿拓留下一句气话后转身就走。 “只是如果你选择走,那么你这一辈子就不准再给我踏上汉人的地界了。” 毛小豆庆幸的是,在他转身离开下山不久后,阿拓就叫着他的名字从身后追了上来。 但他不知道的是,当他刚刚离开一段距离后,阿拓自己走向钉着三支弩箭的那棵树干,人为地掰正了他刚刚射出去的那一支箭,让那三根箭如今整整齐齐一模一样地排列在那里,一边掰一边说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清的问题—— “如果我是真的后悔了呢?德衍,你会当成我从来没来过虎牢关吗?” 第154章 阿拓和毛小豆两个人一路慢悠悠地下了山,这会才开年没多久,黄河依然冻得很硬,所有要过河的人都是自己找块结实点的冰面就能过了没必要依赖渡口。于是离虎牢关最近的玉门渡这里也是一片空空荡荡。 河边的黄土地上也一样带着一些冰渣子,连着浑浊土色的黄河冰面一起,越加让人分不清水和岸的交界,阿拓看见毛小豆突然站在那里对着这样没什么可看的地上景色发呆。 “德衍在看什么?” “你说黄河这一路由南至北都冻住了,算不算是把汉人胡人的地界彻底连到一起了?”毛小豆的目光由近及远,一路看到黄河对面。 “我不说扫兴的话了,就轮到你来说了?” “我哪里扫兴了,你问胡人能不能变汉人,我问地界算不算相连,我们还不都是为了两边好吗?” “嗯,你说得对。”阿拓索性点了点头。 “哪个对?”然而毛小豆记得自己刚刚提了两个问题。 “哪个都——” “……混账汉人……我的货……该死……打……” 就是因为这会缺了渡口这里平常人来人往的喧闹,所以阿拓他们俩能隐隐约约听见不远的树林里有人在吵闹。 从偶尔几个能听清的词语来看的话情况显然不算平和,这里显然还是虎牢关的治下,于情于这两人都应该管管这事。他们快步赶了过去,然后看见几个穿着打扮比较接近北面的人在围殴一个南面的人。 “给我住手!” 毛小豆吼了一声后一步上前拉住了其中一个人正要揍人的拳头,而阿拓趁此机会挡住了另一个要上前进攻的人,而发现有人帮忙后,那位看起来就是汉人打扮的迅速躲到了毛小豆身后。 第285章 “北面来的人?”毛小豆上下扫了那几个人一眼,口气相当地不屑。 “是又怎样?”因为休沐日阿拓和毛小豆都穿着便装,而他们俩都不太喜欢高调的穿着,所以现在他们看起来就像是路过的平民百姓一样。 “虎牢关下禁止一切寻衅斗殴,你们入关的时候没人跟你们讲过这个吗?”毛小豆的话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只是在照读法律条文。 “虎牢关还禁止行骗欺诈呢,你来拉偏架的时候怎么不学学那个?”反观那个北面来的胡人的话里就相当地嘲讽了。 “看来你是觉得自己也有咯,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毛小豆松开手示意对方可以讲讲了。 “有个屁,一群只会动粗的野蛮人。”然而这时觉得自己有了靠山的那个被打的汉人,却在毛小豆身后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你!”那个胡人因为这句挑衅差点又要动粗,但是阿拓一步跨到他眼前挡住了对方的所有可能的路线。 而被阿拓刚刚那个诡异走位吓到的胡人斟酌了一番后,勉强选择了沟通:“说就说,还真以为我们怕了你们似的,汉人一提到胡人就是野蛮,好像永远错的都是我们,你怎么不想想你们汉人狡诈,说好了的事都会变卦。” “说具体事情,别扯胡人汉人的。”毛小豆的语气渐渐开始不耐烦,于是稍稍地带了一点点律令术在他的话里,然后那个胡人马上就和倒豆子一样开始坦白。 “我三个月前在虎牢关附近的互市向这家伙订了一批粮食,当时说好的是年后交货。我那时给了他三成的定金,约好了剩下的等提货的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是现在已经是年后了,我带着剩下的钱过来,在虎牢关上上下下找了他足足三天才把他从娘们的房里拖出来,结果他见面就给了我一句没有粮了就想这么打发我了。” “问他后续有什么补救办法只会两手一摊,问他讨要定金他却说什么这趟买卖自己损失太大定金只能还我一半。那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既然用说的不管用,只能用打的看看能不能让他把另一半吐出来了。” “他说的可算属实?”毛小豆回头向那名汉商确认了一下。 “这事真的不能怨我,从去年北面欠收开始,互市上的粮价就一直在涨,再说梁州反叛,豫州负责平叛,这边各地的粮食余量也根本不够。他要得那么多,又要得那么急,我只能加价替他去各个地方收粮。” “你别在那哭穷,粮价涨了我是知道,所以这次给你的价也是平常的两倍,三成定金放在平常都够你绝大部分的收粮款了。”那个胡商一听汉商的狡辩就忙不迭地插了一句嘴。 “你听我说完,你那三成定金我全部都花出去用来收粮了,但是依然不够交付你要的数目,所以我又贴上了自己的钱才凑够了你要的数目。” “那粮呢?” “粮都给附近荥阳县的张爷给强买走了。朝廷要伐燕国,因为人家抢了我们的济南,咱们老百姓也不能说不对不是吗?但是郡公点兵要从世家子弟身上开始,不然就只能交粮食来换免役名额。那张爷家里之前土断清查的时候,族里瞒下了一众嫡系子孙的名字,如今要换免役名额要的粮食实在太多,家里存的不够就只好到外面来买。” “可是他们世家子弟欺行霸市的事情做惯了,就算是买粮也不规矩。张爷给我的价的确是市价,只不过是三年前的市价。那会的粮价和现在的能比吗?于是这么一来一回我不但没了三成的定金,还得倒贴进去一部分,我现在还肯还你们一半的定金已经算我诚信经营损失共担了。” “你刚刚说的话可有证明?”身为一名法家人,毛小豆自然是把问题转向了证据。 “有,张爷来买我的粮的时候是在虎牢关下的大市里完成的,文券和输估都是交到虎牢关这里的,一定是有记录的。” “那你们之间的交易契约呢?可有事先约定像现在这样的情况要怎么处?”毛小豆又转向了那几个胡人。 “我们怎么知道你们汉人会有那么多的幺蛾子,契约上写了先付三成定金,年后交货,补齐差价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还不够吗?” “如果只有这些的话,那么很抱歉,我恐怕也只能支持他的提议,将原本的定金赔付由全额变为一半了。” “你说什么?!”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胡商们因为这句话而集体激动起来了。 “原以为难得有个讲的,但汉人就是汉人,互相袒护起来还不是一个比一个不要脸。” “行啊,你要帮他是吧,那我们连你们三个一起打一顿就是了!” 241. 胡商们一拥而上,但这些数量在阿拓面前并不能算得上是什么负担。只是这一次阿拓大概也算同情胡商们的遭遇,所以出手时比对谢灵运那些下人们还客气。几番推挡下来,那几个胡商只是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就一屁股坐地上了,直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遇到真的高人了。 “好啊,这就是你们汉人啊,坑蒙拐骗,假装公道,最后再来一个恃强凌弱。” “首先,他刚刚解释了这件事的经过,严格来说,这是出现了某种外力使然,不是他在故意骗你。”毛小豆上前一步站到了阿拓身边。 “其次,如果你们的契约里事先对这种情况有约定,那么无论情况如何我都会让他照着契约办事;但既然契约对此只字未提,那就自然以人情常来解决,既然干预这件事的外力对你们来说都属于不可抵抗的范围,大家都遭受了损失,那也只好损失各自承担一半,下次各自注意了。” 第286章 “最后——”此时阿拓也开了口。 “我刚刚已经很留手了,你们身上不会有一点伤,怎么也不算恃强凌弱,就算凌弱了也和汉人没什么关系,因为我是个鲜卑人,显然是个胡人。” 那群胡商在语言和行动的双重威压下,最终还是接受了汉商的那个退还一半定金的方案。但是从他们离开时嘴里的那一通骂骂咧咧的言辞来看,最终处结果并不算让他们特别满意。尤其是阿拓,在身为一个胡人却全程站在汉人那一边的行为,让他在那些抱怨里占据了最大的篇幅。 “觉得怎样?”在目送那群胡商离开后,毛小豆看向了身边的阿拓。 “什么怎样?” “那群人一路骂着你离开了,他们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你帮他们避免了大白天在虎牢关下袭击两位参军的罪名。在他们心里你永远都只会是一个背叛了胡人,选择做了汉人狗腿子的罪人。” “他们要这样想,那就也只能如此了。”阿拓顺着胡商们离开的方向,眼神坚定地落在了黄河北面。 “就像你以前告诉过我的那样,做我该做的事,多余的我也管不了。” 毛小豆哼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嘲笑阿拓的无能为力,还是在自嘲自己也不遑多让。虽然这事办得不够地道,但总算也是有了个结果。这样搞了一阵,他们也没了继续逛的兴致,于是就直接转身回了虎牢关,到了关口才发现本该离开的那位汉商在那里等着他们。 “我猜两位恩人也该是虎牢关上的人。”那名商人恭恭敬敬地对着阿拓和毛小豆行了个礼。 “我还没正式谢过两位的救命之恩,能否赏光去镇上的食肆,由我做东好好感谢一下两位?” “你能知道等在这里,想必是猜出了我俩的身份,的确虎牢关有些事情我们还是可以说得上几句话的。只不过我俩事务繁忙,食肆就免了,你有什么诉求可以说出来听听,合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毛小豆知道那个汉商请吃饭只是一方面,关键他恐怕私底下还是有话要找他们这俩个话事人说。所以他也干脆就想着送佛送到西,仔细听听对方到底有什么要求,只不过不喜应酬的他还是选择省掉吃饭的步骤,让人有话直说了。 “那……我们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第155章 “可以,跟我来。”毛小豆把那名汉商带到了镇上的茶水铺附近,给他们三人各要了碗粗茶。 “是这样的,毛将军自五年前开始一直在虎牢关借着监管输估的名义来保护市场的交易。凡是司州辖内有大宗货物需要成交,必须遵循当前合市价,并以该价格来向官府缴纳输估。” “正因为我们这些商人的利益得到了保障,于是南北交易都喜欢来虎牢关成交,渐渐这里就成了附近最大的互市所在。虽然负责监管的官吏一向说是一视同仁,但每个地区的商人总还是有些区别待遇的。” 阿拓一直知道南北之间的商人一向喜欢到虎牢关下的镇里做生意,他原以为只是因为这里交通最方便,却没成想还有毛将军的政策保障在后面支撑。想明白其中窍门后他点点头示意汉商继续说。 “这里的官吏最不怕得罪胡人和与司州交恶的那几个州府那里来的商人,因为虎牢关兵强马壮,本来将军护的就是做生意的道,就算有不服的人也不能拿他怎样。其次则是司州本地来的人,他们既然活在司州地界上,自然要仰仗毛将军的鼻息过日子,所以他们就算想使点诈,也会看在毛将军的份上不做得太过。” 听到这里毛小豆已经明白这位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了:“所以你是想说最管不住的就是和司州关系好的那几个州府来的人是吧?军吏们打狗反而要看主人,怕莫名其妙得罪友军,于是不怎么敢查他们的交易是否合规,这也是为什么荥阳来的那个姓张的可以用不合的价买你的货的原因对吧?” “就是恩人您说的这个,本来这一次事了之后,虽然我有了些损失,但这么多年做生意总还是有点本钱,能承受这点亏空的。 但互市上粮食一项自半年前开始,北面就是只进不出的状态,再加上郡公又要北伐征粮,所以粮食的价格接下来还会再涨。我猜两位既然能在虎牢关说得上话,自然也有军职在身,那么粮草这种东西自然是越多越好。” 毛小豆和阿拓互相看了一眼,当兵的听到粮草总是特别感兴趣的。于是毛小豆难得地对这个汉商露出了一个笑容,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那个张爷强买了我的货后并没有把粮食拉回荥阳,而是打算在这里原地交给过一阵会过来的兖州徐参军,所以那些粮食现在都在虎牢关的粮仓里。 而我们成交的文券都在虎牢关留过底的,两位若是打着将军的那个规定去查,这单交易那是一查一个准的。那个姓张的不但强买了我的货,还少交了该虎牢本关要收的输估,他身上的罪名可就不止一桩了。” “无论两位用哪种手段去查,这批货都与我无关了,那多出来的部分就算做是我的感谢。若不是两位今日及时出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从那群胡人手上逃得一命,那样的话可不就是万事皆休了。” “看来你和这个姓张的这次梁子结得有点深。”毛小豆点了点头。 “行吧,这事我们知道了,至于后续,在那个姓张的那里你大可以放心,不会有人知道你刚刚和我们说过什么的,你自己也忘干净就可以了。” 第287章 “那就多谢两位了。” 242. 已经对那批粮食的情况知根知底的毛小豆并没有选择立刻动手,而是等了几天直到徐羡之本人来了虎牢关。这一次北伐,徐州、兖州和司州都要抽调一部分常备军支援。而在虎牢关和兖州之间负责交接这些兵员和资材的是阿拓和徐羡之本人。 这部分工作需要个几天时间,于是徐羡之就暂时留在了虎牢关,而毛小豆挑了其中一天带着阿拓来找了徐羡之。 “咦,今儿个怎么想起来看你徐伯伯了?” 徐羡之每次来虎牢关,毛小豆总是有一堆军务要忙,是个比毛将军还要难找的人物,所以徐羡之一边带笑一边揶揄着毛小豆。 “我来请您帮咱俩一个忙。” “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说吧,要我帮你们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请徐伯伯您换件便服,低调行事跟在我们后面就好,关键时刻给我们做个见证就行了。” “哦?你是有什么主意吗?行啊,反正左右也无事,就跟着你去看看好了,如果有事要我出面的话你打个手势我就会见机行事了,徐伯伯的眼力见你就放心吧,我绝对比你爹靠得住。” 反正毛将军也不在,徐羡之就趁机背后编排了他一句,这句半玩笑的话让毛小豆也跟着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那过会就拜托了。” 于是毛小豆就一路带着这俩人去了虎牢关下的互市所在,因为南北有很多大宗货品在这里交易,所以这里附近有很多仓库,方便商人直接进行货物交割。供商人休息的客栈也在附近,就连红儿的妓馆也是在这一块区域里。 “少将军,您今儿个怎么会有空来互市呢?” 负责管市场的官员大老远看见是毛小豆后忙不迭地上来问候,毕竟虎牢关里的共识是,在将军面前犯点错不算什么,但有问题决不能让少将军发现,要不然铁面无私的少将军一定让人吃不了兜着走。 “哦,他们一直不知道互市到底是怎么运作的。”毛小豆指了指身后的阿拓和徐羡之,而这俩人老实地扮演着借口的角色,阿拓刚过来就开始东张西望,而徐羡之则是低调地跟在阿拓身后不显山露水。 “难得今日大家都有空,我就带他们来见识见识,顺便讲解一下互市的规则。” “原来如此,那要小的来带各位仔细看看吗?” “不用那么麻烦,就拿那间仓库做例子,把里面最近货物交割的所有文券账本一起拿来,我就着里面的东西和他们粗略解释解释就行了,这里卖的东西都是大同小异,看一间就够了。” “少将军说得是,那您几位先进去,我去把文券和账本拿来。” 毛小豆随手指的那间仓库自然是那批粮食所在的那一间,而那位张爷本人其实也在虎牢关,他就是在这里等着把里面这些粮食移交给徐羡之然后买免役名额的。他留在仓库门口的伙计一看虎牢关来人抽查这间仓库,自然是忙不迭地跑去客栈通风报信了。 而徐羡之一看毛小豆他俩一进仓库直奔粮食就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了,只不过顾忌到周围有人,他是悄悄走到毛小豆身边私下提问的。 “这批粮食有什么问题吗?” “徐伯伯静观其变就好。” 没过一会就有两个人一起从仓库外面跑了进来,除去那个去拿账本的官吏外,另一个就是这批货目前的主人了。 毛小豆斜斜瞥了对方一眼却没有点穿,只是接过那本账本一点点翻阅起来,一边翻阅一边点着仓库里的货随口和阿拓解释两句互市的交易规则和存在的意义之类的话。然后,翻着翻着,终于到了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占了这偌大仓库里大半位置的这一批粮食。 “你过来。”毛小豆好像是刚刚发现问题那样突然板起脸孔把负责的官吏叫了过来。 “这里这么大一笔完全记错了,做事怎么能这么马虎,把负责这笔交易的人还有货主给我叫来。” 负责人哪知道毛小豆是奔着问题来的,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一愣,而自知有问题的货主此时站了出来对着毛小豆行了个礼。 “见过少将军,我就是这批货的货主,这笔交易完全是照着虎牢关的规矩做的,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 “没问题?”毛小豆冷笑一声。 “我看账本上记的量倒是和仓库里这些大差不差,但是这个价码可就差得大了,按照道,你这个价最多只能买到账本上两成的货了。剩下八成的钱在哪里?你是不是为了少交输估,故意报低价格好逃避司州规定的税赋,嗯?” “少将军真是冤枉小人了,之所以账本上写的是这个价格,是因为小人领了兖州的差事,要替州府军筹备军粮。司州兖州皆属北府势力,两州一向守望相助互通有无,兖州的军粮在司州辖内采购时,也是走的和司州自己采购时一个价钱。” 北府军的确是有这个规定,那是因为北府几个将领都领了一州刺史的职务,军政大权都一把抓的情况下,从粮食征收过来到分配为军粮实际上就是个左口袋进右口袋出的过程。既然如此,就不用刻意再走市价多出一道手续,而百姓商人等在州内以这种低价贩卖军粮就视同是上了税赋,是会有官府的记录和凭证的。 这个姓张的不知道毛小豆他们是全部弄清楚了再过来的,以为和平日里一样可以蒙混,仗着自己来自兖州,司州的人不会仔细过问,每次都是说完这一句别人就不再追问了。只可惜夜路走多了遇到鬼,这一次他注定是混不过去了。 第288章 “他是兖州官府派来的?” 毛小豆装作不知道那样地看向负责人,后者从一开始就是从姓张的那里听到的一样的说辞,所以自然是对着毛小豆点了点头确认了姓张的身份。此时这姓张的刚要松一口气却看见毛小豆又转身看向了自己。 “既然如此,那把兖州官府给你出具的凭证拿来给我看看吧。” 第156章 毛小豆开口后那位只是略一惊讶就恢复了镇定,他从衣襟里拿出了一纸文书交给了毛小豆,谁知毛小豆看也不看直接递给了一直跟在阿拓身后低着头遮着身型的徐羡之。 “徐参军,他说这是兖州州府开具的凭证,您要不要帮我看看真假?” 徐羡之到这会也是憋了很久了,打那个姓张的打着兖州官府的旗号装傻充愣开始,他就气得握紧了拳头,只不过因为记得毛小豆事先的叮嘱,才忍着一直没有发难。这会终于轮到他了,于是徐羡之冷笑一声接过了那张东西。 “你是荥阳张氏的人?你们当家的是叫张廉是吧?” “正……正是,敢问刚刚少将军叫您徐参军指的是……” 张家来办事的这位这会终于意识到自己踢到铁板了,他们张家在兖州也就是个二流世家,平常根本连徐羡之的面都见不到。但他见虎牢关的少将军对于对方的态度如此恭敬,而徐羡之又一口叫出了他们张家家主的名字,语气随意地就好像只是在叫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下就把这个姓张的吓得话都开始结巴起来了。 “怎么?兖州还有别的徐参军?”徐羡之扫一眼那凭证就知道是假的,这群世家子弟,如同国之蠹虫,出门居然敢打着官府的名义到处招摇撞骗。 “本人徐羡之,目前身为兖州代刺史,统管兖州大小事务。你这么问的话,本官是不是也要给你个凭证好让你看看真假啊?” 徐羡之这段敲打的话一出,张家这位吓得双腿一软直接跪到地上,身体抖得就像筛糠一样。 “小……小的不敢,小的见见……见过徐参军。” “你说这是在替兖州筹备军粮?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把这事交给张家来办了?” “可是小的,小的如今留在虎牢关,就是为了将这批粮食交由参军带走一起充作军粮的。” “那是你们张家用来买自家男丁免役名额的粮!” 一向习惯轻声细语的徐羡之终于败在了对方的无耻之下,激动之下他的双眼里轻轻亮了一下,而那个还跪在地上讨饶的人不知道徐羡之已经在这一眼里看尽了他的一生。而在那一眼后,原本还在暴怒的徐羡之又突然平静下来,就连看对方的眼神也变冷了。 “你打着兖州官府的幌子,用征税的价格便宜买粮,转手又用这些粮来抵扣你们自家男丁的兵役,张家可真是好算计啊,拿官府的钱办自个儿的事,一点儿都不耽误。” 徐羡之说完后不再会那个人,只是随手撕掉了那张假凭证后看向毛小豆:“这人就交给你了,伪造官府文书、逃避赋税、强买强卖,该用什么罪治他就用什么罪治,不用在意兖州的意思。” 毛小豆点了点头,从事发到如今,互市的官吏一看问题大了就直接去找官兵了,这会刚好有一队在附近巡逻的士兵赶到了现场,毛小豆用手指了指这片区域的粮食。 “这批粮食全部没收充公,还有这个人,先把他押下去过后再细审。” 两个虎牢关的军士一人一边架住这个已经完全吓傻了的人,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准备带下去,而徐羡之就在这时开了口。 “这批粮现在既然被司州罚没了,那张家免役的事就要另外再说了。我给你们十天时间,要么你们张家的男丁去我的营里登记军籍,要么你们张家再给兖州找一批粮食出来。” “行,先带他去驿站,让他往家里送个信再关进去。”毛小豆自然懂得配合徐羡之的要求。 “记得申时三刻前把信发出去,不要迟了。”徐羡之特地交代了一句,内容具体到了时刻,语气又用得意味深长。 等那些士兵将人押走,其他人也开始搬运粮食的时候,徐羡之终于转向了阿拓。 “你从刚刚起就一直盯着我看了很久了,有什么想说的吗?” “徐参军刚刚——”阿拓的语气实在不太肯定。 “我觉得周围有点像德衍在用律令术的感觉,但还是有点细微的不同,是不是参军对那人用了什么手段?” “看来兵家传人到底是敏锐,不知道我干了什么却知道我用了手段。”徐羡之肯定地点了点头。 “没错,我刚刚也是气得狠了,就用阴阳眼扫了那人一眼。” 毛小豆显然是知道阴阳眼是什么的人,于是他的好奇心也上来了:“那徐伯伯刚刚的怒气一闪而逝也是因为用阴阳眼直接看到那人的下场的原因?但这和申时三刻又有什么关系?” 阿拓也只是听说过汉人里有阴阳家,这种人比胡人里的萨满预测未来还要准得多,于是也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等着徐羡之给那人批命。而面对两个年轻人的好奇心,徐羡之反倒是笑得高深莫测。 “阴阳家入门第一课,看破时不能说破,总之你们俩个孩子等着就是了。” 那个姓张的被士兵们押着到了驿站那边,由他写完信附上信物让报信的人快去荥阳张府说明情况。等全部做完后想着接下来就要面对的事情,姓张的脸上就是一番愁云惨雾。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行的人不敢想象,落在那位以严刑律法出名的虎牢关少将军手里会有怎样的下场,于是连伪造文书都敢的家伙自然是脑子里又开始动坏脑筋。 第289章 驿站本来就在郊外,而虎牢关的驿站因为靠近军械营的训练场所以看起来更加的像荒郊野岭。而这位之前在写信的时候已经看过了周围的地形,只等那两个押送他的人接过他的信去给驿站里的人的一瞬间直接从门口跑了出去。 “人跑了,快追!” 因为被押送来的时候大概看了看方向,姓张的直接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跑,而士兵们一边大喝一边追在他身后,但是跑着跑着他却发现身后的追兵没有声音了。自以为得计的人穿出稀疏的林子到了一处开阔地,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几块巨大的石头凌空朝他飞了过来。 “停!!快停手!军械试验场里有人进来了,投石机好像砸到人了!” 已经在虎牢关任职了一段时间的姚三和文六叫停了手边的军械,带着军械司的人一起到了远处巨石的落点处查看,而这时候知道这里在测试军械的追兵们正小心翼翼地在试验场外围探头往里张望。 “坏事了,砸死人了。”姚三看了看地上躺着的那位流的一地脑浆就知道对方已经完蛋了,于是他一口气全撒在了在那张望的两人身上。 “军械试验不是事先都通报过了吗?你们守外围的为什么放了个百姓进来乱跑?” 那两个追人的于是和军械司的这两个详细地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然后几人看着地上的尸体一阵沉默。这事往好里想是罪人跑了但没有跑成,往坏里想是罪人未审先死,没法和少将军交差。 “那这样吧。”最后还是文六出面想了个辙。 “你们就说犯人在押解途中逃亡至军械司附近,由你们同军械司众人一起当场追击,可惜犯人拒不伏法,只得当场毙之。” “对了,别忘了在文书上写明犯人死于申时三刻,也就是说这是在军械司完成军械测试之后的事,记住了吗?” “就听两位爷的。” 244. “哈啊。”诸葛承几乎是喘息着从昏迷中硬是逼着自己醒来,醒来时只觉得脑子里有一堆人在拿针扎他。 这一次他在灵魂上受的伤甚至比上次小魏伤时更重,因为那只机关鸟彻底毁掉了。 好在它被毁掉时并不是和诸葛承魂契相连的状态,要不然诸葛承的那一小块灵魂也不会只是受伤而是会跟着一起碎掉。那样的话,诸葛承根本撑不到让其他机关兽进行一轮总攻就会当场昏倒了。 诸葛承给机关鸟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刘夫人,而一只侦查用机关兽并没有进攻手段,在那时的它除了牺牲自身来挡箭,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拿来保护刘夫人的方法了。 “诸葛先生,您怎样了?” 刘夫人的脸上满面愁容,在那两只巨鹰那场齐射后,部落里的其他人总算不觉得诸葛承一无是处了,但相对的,没人能搞清他到底是怎么受的伤,大家自然也就不知道要怎么帮他。 “还行,我昏了多久了?”诸葛承想起来去帐篷外面看看周围的情况,但被刘夫人的两个侍女随便一按就又倒回去了。 “半天左右,现在外面天黑了没什么可看的,先生还是好好先休息吧。” “将军他人呢?”诸葛承始终记得自己是为什么连昏过去了都挣扎着要醒过来。 “他带人去追护佛候部的败兵了,他们白天时逃得比较分散,可能需要几天时间吧。”刘夫人说得一派轻松,在她看来,除了诸葛承现在的样子不太容易和可汗交待以外,其他还算顺利。 “该死。”诸葛承懊恼地闭上眼睛,却又死命地抵抗着大脑里的那种昏沉重新睁开眼睛,他挥挥手示意那两个侍女先退下,然后在刘夫人的疑惑眼神里,努力撑起身体凑到她耳边。 “夫人,您听好,王庭部落里还有内奸,我目前还不知道对方是谁。如今我们只打退了一个护佛候部,老将军就率军追击敌人残兵去了,我担心的是,内奸会招来乙弗部,而我们现在根本无人保护。” “先生您是说——” “嘘,夫人,我也只敢告诉您而已。”诸葛承目前唯一能相信的也只有刘夫人和贺夫人而已。 “您对于这个人是谁有什么判断吗?” “先生,我也是初来乍到,部落里哪位长老会是这个……我也说不好。” “无妨,夫人不必过分担心,我也只是说最坏的情况而已,也许老将军能顺利回来,什么都不会发生。”看刘夫人一片慌乱的样子,诸葛承只好又开始安慰她。 “我只是告诉您一声,您去和贺老夫人通通气,看她有什么主意吗,然后可能的话,派人尽早去寻将军,让他尽快回来保护部落。陛下那边的战事很顺利,我们只要不犯大错,等陛下带着大军回来什么小部落反叛都不足为惧了。” “好,我听先生的。”刘夫人努力深吸几口气压下慌乱的表情。 “那我这就去找母亲商量。” “还有……” 看刘夫人起身要走,诸葛承赶紧把剩下的那句也一起交待了,这会他已经在魂契里告诉剩下的几只机关兽它们各自该做什么,即使他重新昏迷,它们也能凭着这些交待自己行动。 “我会让一只石虎一直跟着夫人保护您和贺夫人的安全,无论如何,请你们不要分开得太远。” 诸葛承再次醒来时靠的是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地喊着“诸葛先生”,几乎用尽力气睁开眼睛的诸葛承看见的是一脸慌张的刘夫人。而醒来后在脑中魂契里适当沟通了一下自己的机关兽的诸葛承就明白了刘夫人这么着急的原因。 第290章 “诸葛先生,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只您派给我的石虎老是想让我喊醒您——” “我知道了,帮我一把——”诸葛承示意侍女们扶他一把,他借着力起身后看向了依旧不知所措的刘夫人对她解释了一下如今的情况。 “乙弗部的人来了,离我们不足半天路程了。我这一次昏迷了多久,老将军和守军人呢?” “什么?”夫人才露出一个惊骇的表情就想起自己还没回答诸葛承的问题。 “您又昏了一天一夜,我派出去的人还没找到老将军他们。” “也就是说,我们这里只剩老弱妇孺了?”诸葛承现在几乎完全靠着两个侍女的搀扶才能稳住身体不当场跪下去,到这种关头他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 被扶出了帐篷的诸葛承看见外面天色已经接近傍晚,在不远处众多帐篷中间的位置有个火塘,王庭部落里的那些长老还有阿拓的母亲都坐在那里讨论着这两天的事。 “待会无论发生什么,您记得给贺夫人一点暗示让她稍安勿躁不要多言。”诸葛承叮嘱完刘夫人一句后就和她一起走向了那群长老中间。 “你来了。”坐在最高位的贺夫人对着诸葛承点了点头,其余部落长老哪怕面色不善,也不得不对着走过来的诸葛承略微示好一番。 “我听月儿说你那种奇迹手段不能轻用,自昨日那战后你就一直昏迷到了现在,怎么不多在榻上躺一会,非要过来这里。” “多谢贺夫人关心。”诸葛承努力对着贺夫人行了个礼后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 “实在是有要事不能不来。” “怎么了?” “乙弗部的人也来了,离我们这里最多还有半天距离了。” “什么?!” “怎么会?!” “那怎么办?” 诸葛承一言既出,在座的长老们立马变得一片乱哄哄的,连贺夫人都没忍住脸上惊惶的表情。 “可汗带兵出征,唯一留守的将军又带兵去追逃散的护佛候部去了,留我们这些病弱孤寡是要任人宰割吗?” “那我们还在等什么,赶紧拔营往别的地方跑啊!” “跑去哪里,我们这些人能跑得过他们那些青壮吗?” “那也比原地等死强,我们也四散逃跑,他们要抓起我们来也要费点功夫,这样总有人能逃掉的!” “各位,各位,请听我一言。”诸葛承这会在别人眼里已经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了,因为刘夫人的侍女在刚刚把他送来后已经自行退下,于是只能是刘夫人自己过来扶了他一把。 “我们逃是逃不掉的,还不如待在这里,我的机关兽还能借着周围的设施守一阵子,这样说不定就能等到原本的守军回来了。” “诸葛先生,不是我们不信你,可你现在看起来恐怕自身难保。” “我……” 好像为了要证明自己还能再撑一阵子那样,诸葛承借着刘夫人的力量一步踏前。然而刚刚一步跨出他就单膝又跪了下去,诸葛承倒是还记得刘夫人怀有身孕,所以感觉自己要下去时立即松开了刘夫人的手。 “诸葛先生!!” 一把没有捞住诸葛承的刘夫人眼看着他跪下去后顺势又往下,直接脸朝下倒在了草地之上。 第157章 诸葛承一倒,原本还剩点秩序的人群直接炸锅,那些部落长老你一言我一语一人一个意见谁也不服谁。这些人里最年轻的也是阿拓的伯父那一辈的人了,有些甚至是他爷爷那辈的,所以刘夫人看着眼前这个乱糟糟的样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叫停他们。 管不了这些人的刘夫人心想总还是该管管倒在地上的诸葛承,好在她这会的孕期还是四五个月的状态,所以还能慢慢跪下身体去看诸葛承到底怎么样了。 刘夫人没想到的是她凑过去时,诸葛承突然动了动手握住了她的手掌,又拉了拉她的手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会意了的刘夫人于是换了个更加舒服点的姿势干脆坐在了诸葛承身边,又从现在这个角度确认了诸葛承事实上眼睛还睁着一条缝,于是放下心来的刘夫人趁着那些长老们吵得不可开交时,给对面的贺夫人传递了一个先别开口的眼神。 所以本来还能靠着一点身份镇压这些吵闹人群的贺夫人干脆也不开口了,在她的冷眼旁观之下要逃走的,要投降的,还有要固守的迅速各自散开站成一队,然后几队人马同时望向贺夫人要她决断。 “那就这样,大家各自照着自己的想法办吧。”原本众人还以为贺夫人开口后会主持大局,没想到她几乎是直接认可了原地拆伙。 “可是——” “可是什么?”贺夫人说话一向强势,被打断的那人看了下眼色后就直接低下了头。 “可汗走时让我们听那个汉人的,那个汉人现在已经那样了。 反正可汗也没说那个汉人不行了后要听谁的,我一个女人你们也不会想听我的办法的,那就自己听你们自己的吧。想走的想留的就都照着你们想的去做,这样就算死了也不能去祖宗那里哭诉是我拖累了你们。” 本来还有人想说两句场面话来缓和一下的,但转念一想,现在他们这群人除了身份之外既没武力也没体力,人家反了的乙弗部都已经不在乎他们的身份了,那除了各自逃命或者原地等死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能做的了,贺夫人也不过是说得直白些罢了。 第291章 对于多数人来说,在求生欲面前尊严不值一提,所以很快的,有各种想法的人就回去招呼他们各自的人了,大家各自纠结了一番逃命时还要带多少辎重后,就在一阵兵荒马乱里各自拔营启程了。 等周围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后,在原地一个姿势趴了很久的诸葛承终于慢慢撑起身体爬了起来。 “都走了?”诸葛承看了看周围,那些逃命的走得急,帐篷都拆得七零八落的样子。 “差不多吧。”刘夫人在中途已经起来坐到贺夫人身边了,这会重新过来,借着火塘的光芒看了诸葛承一眼,然后刚刚放下的心又重新提起来了。 “您还好吧?” 对于这句提问,诸葛承只是看了刘夫人一眼后扯了扯嘴角却不回答,然后他确认了一下,现在他们还剩下差不多原本三成的人,于是诸葛承脸上的苦笑又深了一些。 “既然想走的都走了,那我们也走吧。” “诶?”这下连贺夫人都奇怪地看着诸葛承。 “我们也走?” “是啊,不走难道真的原地等死吗?”诸葛承尽管看起来站都站不稳,却不妨碍他露出那种让贺夫人都内心一凉的眼神。 “我既然倒下了,那些内奸想必觉得王庭部落这次已经彻底完了,自然是趁此机会逃走了;剩下那些单纯怕死的,虽然有点对不起他们,但既然他们先和我们不是一心,就别怪我用他们去吸引乙弗部的注意了。” “夫人,今天晚上大家辛苦一些,你们都要跟着小魏,就是我的那匹木马走,就算我又昏过去了,把我放到小魏背上就行,等明天天亮前,务必想尽一切办法叫醒我。” 说完这句的诸葛承看着世界在他的眼里开始倾倒,至于周围到底有没有人叫他的名字,他都不太记得了。他只来得及在合上眼睛前反复告诫自己,明天天亮前一定要醒过来。 “大家再加快些速度,我们再多走一些路,也许就能从乙弗部的追兵手下逃脱了。” 这一句话诸葛承隐隐约约听了半句,他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眼神的确是对上了小魏的脖子上的零件,而四周的天色也还好没有大亮。 “唔。” 扶着脑袋的诸葛承忍着眩晕带来的恶心在脑海里连通了一下魂契,而借着在天空提供视野的巨鸟的眼睛,他看见乙弗部的人已经到了他们之前扎营的地点。看见营地里一片狼藉的乙弗部自然是知道王庭部落的人逃走了,但现在的问题是要朝哪里追。 没有了内奸指路的乙弗部只好靠自己来判断,然后就有人发现有一大群牛羊是朝着其中一个方向去的。 “都这份上了他们逃命还要带上这么多牛羊?”乙弗部领头的那位显然有些不信。 “可牛羊总得人赶着才能走啊。这么多牛羊都朝着那个方向去,那里一定是会有人的。” 多亏阿拓曾经教过诸葛承的石虎怎么牧羊,所以当其中一只石虎循着天空中巨鹰的视线指引,赶了一大群羊追在之前朝着另一个方向逃跑的那群人身后时,无论那群人自己还是乙弗部都没有察觉到真相。 首领一想手下说得其实也没错,自己得到的消息说他们只剩一群老弱妇孺了,这样的话自己即使分兵也是能够完胜对方,于是乎他就让人带上一半人手去追这条线上的人了。 “分走一半人也不错了。” 诸葛承一边努力坐直一边感叹了一句,而刘夫人一边惊喜于他自己清醒过来,一边又不明白他刚刚说了些什么。 “什么一半人?” “哦,乙弗部分兵一半人去追最大那一股逃跑的人了,来追我们的最多就剩一半了。” “剩下一半是多少人?”刘夫人一脸期待地望着诸葛承。 “不多……”可惜诸葛承的回答彻底让刘夫人的心凉了下来。 “也就是那么一千来个吧,不过也足够把我们这些人杀上个两三回了。” 246. “那……那怎么办?” 诸葛承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朝着那里,再有半天路程左右,你们就能找到之前离营去追护佛候部的老将军的人马了,那时就彻底安全了。” 诸葛承从魂契那里得到的最大好消息不是乙弗部分兵一半,而是另一只机关巨鸟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终于找到了之前离开的部队,这也是为什么小魏会指引所有人朝着这个方向逃跑的原因。 “那么……我们还有多久可以逃?”明明有这种好消息,诸葛承却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刘夫人敏锐地察觉了这背后的原因。 “一个……或者两个时辰吧。”诸葛承叹了口气。 放在平时,一两个时辰和半天时间也没差多少,放在现在,那就是生死之差。 “我们就真的……逃不掉了吗?”贺夫人看了看她身后那些还在努力跟上队伍的老人和孩子,一脸不忍之色。 “你们拔营时清过自己的痕迹吗?我让你们跟着小魏走的时候你们有没有试图混淆过敌人可能追踪的方向?” 对于诸葛承的问题,贺夫人和刘夫人都摇了摇头,会这些的都是些部落里擅长打猎和追踪的长老们,而那些长老无一例外都事先离开了。 果然在巨鹰的视野里,乙弗部剩下的那一半人朝着他们的方向追来了。而早有所料的诸葛承只是遗憾地摇了摇头就用魂契命令所有的机关兽朝着他所在的位置集合。 第292章 “诸葛先生,您之前对着护佛候部做过的那个,就是那两只巨鹰满天飞刀的场面就不能再对着乙弗部来一次吗?” 诸葛承很难和普通人解释墨家的机关术,甚至连阿拓都不明白这里面的原,就好像诸葛承也不明白对方到底是怎么和海东青沟通的一样。 简单来说的话,虽然那只机关巨鸟可以变成一只麻雀大小的小鸟形状,但那只是外表看起来而已,事实上用来构成那只巨鸟的物质可是一点都没有减少的。同样的,那只机关鸟身上的物质也不会凭空地多出来,所以已经射出去的飞刀不经过诸葛承补充的话也是没办法再长回那两只鸟身上的。 “可以,但在那之前我得重新调整那两只机关鸟才行,所以——”诸葛承没说完的话贺夫人她们自然也听懂了,从那天之后几乎一直昏迷到现在的诸葛承没能力做那个,于是好好的机关巨鸟失去了最大的战斗力。 明明离逃出生天只差一步,却发现其实根本就逃不掉,这种感觉甚至比压根不知道希望在哪里更加糟糕。 “两位怕老鹰吗?”面对一脸焦急的刘夫人和贺夫人,诸葛承却突然问了句别的。 “什么?” “就算那两只鹰没法射飞刀了,但飞还是可以的。真到了最后关头,我会让它们带您和贺夫人离开,只是它们用的方式大概会比较粗暴,请两位镇定,莫要害怕。”说到这里的诸葛承特别看了刘夫人一眼。 “尤其是您,我既然答应过他,就一定会保证你们母子的安全,但您一定要冷静,如果被吓到动了胎气,那我就真的救不了它了。” “月儿,你和诸葛先生先走吧,就用他刚刚说的那种方法。”知道逃不掉后贺夫人反而不再恐惧了。 “我们这些老家伙们留下来,乙弗部找到我们这些人应该也就会满足了,他们要一个个杀我们这些人也不止一两个时辰了,那对你们来说应该就够了。” “母亲?!” “走吧,你还怀着孩子,他有学问和能力,你们都是可汗身边不可或缺的人,所以该轮到我们这些老人——” “还是两位夫人带着所有人先走,我来断后。” 在他的话里小魏停下脚步蹲下身体,诸葛承翻了个身从小魏身上倒回草地上面朝天地躺着,而在他的身边,小魏开始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一匹木马变成了战斗形态的铁牛。 “快走吧,早点找到老将军那边还能赶上回来救我。” 诸葛承闭上眼睛,用魂契里机关兽的视野代替眼前的一片漆黑,于是他目送贺夫人她们狼狈却努力朝着他指点的方向奔逃,也看见了追来的乙弗部的人脸上胜券在握的傲慢。然后这些人的傲慢凝固在了脸上,他们抬起头看见天空中有两头从没见过的巨鸟朝着他们的位置俯冲下来。 “那是于桓长老口中说的那个汉人的机关兽,大家莫怕,射箭,给我把那两只鸟射下来!!” 得令的乙弗部众人纷纷张开弓朝着正在俯冲的巨鸟射箭,草原上长大的胡人比起汉人来人人都可以算是神射手,箭枝带着巨大的力气朝着巨鸟飞去。然而巨鸟一次振翅,羽翼带起的强风让快要接近的箭枝纷纷在空中偏折转身,只留几支稀稀落落的依旧沿着原定线路飞行。 于是巨鸟翘起一边翅膀,自己也在空中转了半圈,从原本横着飞越变成竖着穿过那些箭枝形成的缝隙之间,险之又险地躲过了第一波攻击。 “啊!!” 在众人的注意力被空中的巨鸟分去,纷纷准备射出第二波箭矢的时候,队伍的后方却接连响起了几声惨叫。等众人回过头去,才发现被三只石虎直扑后背又从马上生生拖下来的三人。 “别怕,就算是妖兽也就这么几头而已,后队只管砍那几只老虎,前队继续给我射那两只老鹰!” 于是在鹰鸣虎啸里刀光箭影反复出现在了诸葛承眼前,而诸葛承指挥着这些机关兽躲开一波波攻击的同时还要袭击那些乙弗部的追兵。 “呃啊!!” 一只巨鹰俯冲到人群头顶,钢铁巨爪一爪抓断一个人的脖颈之后就想再度振翅起飞,然而它身后有个人悍不畏死地从自己的马背上跳起扑到巨鹰下方抓住了它的爪子。 虽然巨鹰还是带着那个人起飞了,并且在半空中成功地将那个人抖落让他一路坠地摔死当场,但是巨鹰自己的身型也被带着一个人拖累,根本做不出任何闪避动作,在离地极近的距离连续被射中了好几箭。 而就在那几箭射中的当下,与巨鹰远程魂契相连的诸葛承不得已侧过头,将喉咙那里呛上来的那口血吐在了一旁的草叶上。 第158章 由这几箭开始,乙弗部的人发现这些机关兽并非不可战胜,当那三只石虎朝着某个人扑去的时候,虽然作为目标的那个人还是躲不开,但旁边的其他人总还是有机会能补上两刀的。本来刀砍石头也就是冒一些火花加上一些刺耳的声音而已,但砍得够多也够力的话总会留下痕迹。 于是那些人就看着这几只石虎的动作越来越僵硬变形,然后这种现象和认知进一步地鼓励着周围其他的人,他们一刀比一刀更加用力,一刀比一刀更加精准,直到其中一头石虎硬生生从腰部那里被劈成了两段。 原本死气沉沉一直平躺在地的诸葛承,在那一瞬间就像是那条在洛阳砧板上被一刀砍到却留着一口气的鱼。 第293章 痛到弓起身体的诸葛承甚至没意识到他顺带着连根拔出了手里握着的长草,诸葛承的满脸都是血,他自己也搞不清那是嘴里呛出来的血流得到处都是,还是魂魄撕裂后导致他的七窍自己都在流血。 诸葛承只是记得让他的机关兽再多杀几个敌人,这样也许他就能替逃走的人争取到那几个时辰的时间,他带着这样的想法倒回地上,无数次想要昏迷却又凭着这股疼痛勉强地保持着清醒。 突然间诸葛承觉得有一个温热的、毛茸茸的东西在触碰他的脸颊,而过不多久后,又传来一种湿热柔软的触感。诸葛承太累了,累到他根本睁不开眼睛去确认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只是知道有动物在舔他。 “嗷呜!!!” 当耳边传来清晰的狼嚎声时,诸葛承哪怕到了这样惨烈的地步都扯了扯嘴角凑出了一个笑,他没想到自己死到临头时,那个死法甚至还可以玩出别的花样出来。可是在他想象里的那头饿狼却没有对他张开獠牙,只是执着地在舔着他脸上的血,并时不时拿脑袋拱他两下帮他保持清醒。 “嗷呜!!” “嗷呜!!!” 远处接近乙弗部所在的位置,各种狼嚎声此起彼伏,诸葛承凭着几乎要断开的魂契看见大概有几十只的狼借着长草的掩护潜入那群乙弗部人的周围。而在那声狼嚎的号召之下,这群狼终于等到了进攻的信号。 “有狼!!” 第一个看见狼的人的警示音和他的马的哀鸣声混杂在一起,头一个发起进攻的狼一口咬住战马的喉咙将它撕倒在地,从马上落下来的人被几条扑上来的野狼一起淹没,而他的惨叫声也在半途戛然而止。 “嗷!!!” 有了帮手的石虎也开始发出它们的虎啸,连带着伤痕累累却依旧在这群人头顶的天空盘旋的巨鹰一起,这些天生的和人造的杀人机器一个个带着一身的人血朝着剩下的人类发起冲锋。 一直在等着最佳进攻机会的小魏这时候终于入场,一头牛在草原上跑出了万马奔腾的气势,那些野狼和石虎在身前给小魏让开位置,任由加速到了极致的小魏带着两把锋利的牛角尖刀冲进马堆里将路过的每一匹马开膛破肚。 “该死的,这群妖兽都疯了,撤退,先撤退!!!” 乙弗部的首领终于忍受不了被一群“动物”杀到人仰马翻的己方伤亡,高喊着撤退的口号,带着他的部下们转过马头飞奔逃走。 “咳。” 诸葛承一边咳一边把嘴里那些血吐干净一点,然后努力睁开眼睛看了看身侧,那头狼依然还在,它甚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舔他一下又仰头嚎叫一声,就好像是在告诉什么人诸葛承在这里一样。 “阿承!!” 诸葛承觉得自己大概是幻听了,所以听到远处传来阿拓焦急的呼唤声。可是既然答应阿拓的事情他都做到了,那么在彻底昏迷前有些软弱有些幻想也不算是什么太大的罪过吧。 阿拓是在诸葛承的机关鸟找到老将军他们那里的时候发现问题的,之前追击护佛候部余党的老将军之所以跑到让人找不到,是因为他在半路遇见了得胜归来的阿拓部队的探路斥候,然后老将军就率队一起急着跑去跟阿拓汇合了。 那时阿拓就奇怪,为什么老将军丢下自己让他保护的那群老弱妇孺,单独跑了出来。而老将军解释完之前他们和护佛候部那一战的时候阿拓就觉得情况大为不妙。 “那乙弗部的人呢?你连乙弗部的人都不知道在哪,就敢丢下那些老弱妇孺自己跑出来追敌人,是诸葛先生让你带人追出来的吗?!” 老将军这时似乎才想起他带人出来时,那位诸葛先生似乎是在他身后喊过一声要他回去的,只不过当时信心满满的老将军没听而已。 而看到老将军那一脸的难色,阿拓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身上的杀气,也就是在这个当口,他发现了天空中诸葛承的那只机关巨鸟,那只鸟在看见他们后,当即盘旋了一圈就迅速掉头返回,而阿拓一眼就看出那只鸟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 所以他丢下一句“尽快跟上”,就独自一人一骑开始朝着那只巨鸟离开的方向奋起直追,就这样先行一步的阿拓在半路和贺夫人她们汇合了。这时候距离诸葛承让她们先走自己断后,大概就过去了半个时辰左右。 刘夫人几乎在看到阿拓第一眼后就尽可能简短地对着他交待了诸葛承现在的情况,毕竟她是那个比谁都明白诸葛承对于阿拓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的人。不出她所料,哪怕只是转述的诸葛承的惨状就把阿拓吓到脸色发白。 在那之后阿拓一边火急火燎地朝着刘夫人他们给他指点的方向继续狂奔,同时动用兵家秘法召唤草原上就近可以过来帮忙的动物。好不容易才联系到周围有一群灰狼,而那只狼王也顺着阿拓的描述找到了诸葛承。 等阿拓凭借着狼王的嚎叫声终于在茫茫草原里找到诸葛承时,只看见一个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如同死了一样的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人吓得直接从马上滚落下来,而阿拓甚至一点疼痛都不觉得,只是连滚带爬地来到诸葛承身边,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来一点,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阿承……阿承!!阿承!!!” 阿拓叫人叫得实在太过凄厉了,以至于原本已经没什么意识的诸葛承又清醒了一些,知道自己没有幻听的诸葛承努力睁开眼睛,但眼睛还没来得及聚焦嘴里却又呛出了一口血。 第294章 “阿承!!!” 等诸葛承眼前的画面终于清晰一些,他看见眼泪在阿拓的下巴那里聚成一滴,勉勉强强还没有落下来。他想伸手去够,却发现自己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还……好吗……” 诸葛承费劲力气吐了几个字,阿拓努力地听着,眼睛却没法离开那一股又一股从对方嘴边溢出来的血。 “你别说话了,别说了好不好……” “还……还……” 可是诸葛承执着地想要表达着什么,阿拓看着那些血,突然意会过来才想明白诸葛承其实想说的是“孩子”。 “好……好的!我过来的路上看见了月儿了,她没事,孩子也没事。阿承……阿承!!” “阿承!!!” 对于诸葛承来说,听见阿拓的孩子没事的那一刻,最后维系着他那一丝清明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248. 南边的征兵工作做得比北边还要急,因为刘裕就给他们留了一个月时间。这样急迫的时间使得很多身居高位的人也没法稳坐钓鱼台等着下面人把事情办妥。他们也不得不自己各方奔走筹兵筹粮,而徐羡之也是其中一个。 几日前徐羡之就到了虎牢关,除了帮着毛小豆处了那个姓张的二流世家的事情以外,都在这里接收清点来自司州支援的兵马,而负责和他交接的人正是阿拓。 “徐参军,司州此次一共征调了州内常备的四成兵力,其中潼关、函谷关和虎牢关各抽调常备两成,洛阳州府承担剩余人数。兵员名册和军械列表均在这里,请参军查验。” 徐羡之看着阿拓身后站得整整齐齐的列队,司州毛家父子训练出来的兵员质量倒是不用徐羡之操心,而他也是如以前习惯的那样开了下阴阳五行眼来测一下这支部队的气运。虽然说望气得来的结论还要受到其他各种事件和因素的影响,但它总还是提供了一个趋近的参考标准,所以徐羡之就算一直看破了也不能说破,却不妨碍他每次都还是要看一看。 望气术给出的反馈结果很不错,军容整齐的军队持有的气息也是刚正光明,看起来此行这些人不会出什么大事。这大概也能侧面反映出刘裕此次的北伐应该会挺成功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徐羡之一开阴阳五行眼,就瞥见了站在一旁本不该看的阿拓,对方身上的气还是盛到差点晃了徐羡之的眼。甚至一段时间没见,徐羡之觉得阿拓身上的气比以前都更足了,他得花好大的力气克制住自己不要转过头去盯着阿拓,从而让敏感的兵家传人察觉出什么异常来。 “人不错,就不用细看了,我相信司州的军务不会有什么问题。”说到这里的徐羡之才转过头正对上阿拓的眼睛。 “你说是吧?” “只是履职而已,多谢徐参军信任。”阿拓很自然地低下头谦虚了一句。 “你看今年这一开年,北面的皇帝要对柔然用兵,咱们又要对着燕国用兵……” 徐羡之说到这里似乎有些不知该再说什么了,所以他用一声叹息结束了那句不知是何用意的对话,然而他又直直地盯着阿拓的眼睛,不给他一点闪躲的机会,硬是要他对这没头没尾的话给出一个回应。 “我们既然身在这种乱世,大家也是……身不由己。”阿拓的眼神并没有闪躲回避,在他同徐羡之两人间沉默对视的时长明显超过了一位不太熟的上级和下属之间应该有的长度后,阿拓被迫给出了一个回答。 “是啊,大家都是身不由己啊。”好在徐羡之自己主动收回了目光,他一边点头赞同阿拓的话,一边挥手示意他可以去忙自己的事去了,而在阿拓转身告辞之后,徐羡之遥遥望着他的背影思考了一阵子。 当徐羡之推开毛将军书房的门,看见他和他的那副棋局时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笑什么。是哪怕都到了这种时刻都对这盘死局念念不忘的荒唐毛将军,还是明明眼见了阿拓的气盛和毛将军的荒唐后却还是默不作声的自己。 但徐羡之依旧只是笑着坐到了毛将军的对面,他们一来一回,这一次毛将军比以往每一局里抵抗地都要认真,让他的战局一度可以在岌岌可危的边缘垂死挣扎。只可惜他对面坐着的是徐羡之,一子落在了毛将军的生门之上,绝了他所有的退路。 本来棋下到这种程度就该投子认输的,因为再下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然而毛将军却像毫无察觉似的又落下一子继续着棋局。他这种对于近在眼前的死亡视而不见的盲目态度触怒了徐羡之,让他在落下一子时用了超出本来该有的力道,于是那一声“啪”的声响在无声的屋子里听起来格外明显。 可是毛将军无知无觉,依旧在无意义地下着他的死棋。 徐羡之跟的声音则是越来越大,直到最后一子落下,他连一个个去拣子的基本礼仪都维持不住,直接一掌扫开了棋盘上的大部分棋子。直到此刻,毛将军才大梦初醒般抬起头看着徐羡之,此刻他脸上带着的疑惑自然而不带任何矫饰,仿佛他是真的不懂徐羡之到底为什么会因为一局棋而愤怒成那样。 “你到底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徐羡之顾得上控制自己的音量,却终究还是控制不了语气。 “下棋啊。”毛将军似乎要装傻充楞到底,回了一个一听就不会让徐羡之满意的答案。 第295章 “好。”徐羡之被迫着深呼吸几次压下自己内心窜上来的无名火。 “那我换个话题,这个月我在帮着郡公整军,所以看了些建康那里才能看见的各州军费材料支出事项。” “嗯。”可惜徐羡之话都已经说透到了这个份上,毛将军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你要说什么我听着就是了的表情。 “过去两年以来,司州一州在军械资材这一项上消耗的量是别州的五倍,足足五倍!” 徐羡之直直地看向毛将军的眼睛,想看看他的眼神里会不会有什么别的东西,然而毛将军的眼神里只有“你继续说吧”的坦然而已。 “我今天来时和你军械司里的人聊过几句,好巧不巧,那人还是德衍他们从梁州阵前刘毅和胡人手里抢回来的那位。但人家告诉我的是,司州军械司这些日子以来一切正常,他还用他在军械司这么多年的经验和我担保,说这里真是他呆过最正常的地方了。” “一切正常?呵哈哈哈……”徐羡之嘴上笑得畅快,眼里却冷如冰霜。 “你告诉我哪里正常了?五倍的资材,其中一份正常耗在军械司里了,那剩下的四份到底去哪了?!” “郡公一个月内要北伐,我光这个月内就和建康军报书信来回近百趟,你从头到底对这事不闻不问,却又在这时突然交出四成兵马,可是你出兵不出将,人还要我自己亲自上门来带。难道你毛家父子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练出来的兵,就这么放心直接交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带去北伐战场送死?” “北朝北伐,我们也北伐,这天下很快就要乱作一团。你倒好,你的虎牢关里有着一个身上的气看起来比郡公还盛的胡人。郡公在汉人里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而比郡公气还盛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过没有?!知道的知道那是你的骑兵参军,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北面的皇帝!” “现在,你来告诉我,你到底在干什么?!” 第159章 面对徐羡之激动的质疑,毛将军却依旧回答了一个让人恼火的答案。 “下棋。”为了佐证自己的话,毛将军还捡起了一枚属于徐羡之的棋子,然后一子重新落在了刚刚他奠定胜负的那个生门之上。 “下一局关于我自己的死棋。” “你的……死棋?”徐羡之这时候才有点嚼出毛将军话里的味道来。 “你怎么了?” “你自己看吧。” 徐羡之一直知道毛将军肯定也有他的奇遇,而且他坚信那应该是不比自己差的名门真传,因为除非毛将军本人允许,否则徐羡之从来都没法用自己的阴阳眼看透他。 不要以为让徐羡之看不透是件很简单的事,阿拓毛小豆身为鬼谷秘传,甚至刘裕这人也有着一大堆的奇遇,徐羡之用望气术看他们也依旧是一眼的事。然而唯有毛将军,哪怕现在徐羡之开了阴阳眼看毛将军,看得比看其他任何人时都努力,对方在他眼里依旧是朦朦胧胧看了也等于没看的样子。 徐羡之还记得在他们初识时,那时的他不满北府莫名其妙拉来了一个根本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混进了他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举荐大会上。仗着自己的阴阳眼可以随意看别人的富贵吉凶,就开着眼想看看毛将军到底是何方神圣。 结果左看右看看不出还在奇怪时,毛将军突然回过头对着徐羡之一边微笑一边眨了眨眼,用清晰但不夸张的口型无声问了他一句:“怎样,看不透吧?” 当场被人抓到偷窥别人吉凶这种事情的徐羡之还没来得及尴尬道歉,那时的毛将军又笑了笑:“现在我把障眼法撤了,你再看看呢?” 也就是那一眼里徐羡之看清了毛将军的至真而至纯,再加上他坦坦荡荡地处自己新来乍到时和徐羡之之间的嫌隙,让徐羡之就此认了毛将军这个知交,而这个知交一做就是二十多年。 而现在二十年过后,毛将军又再一次邀请徐羡之看他身上的气,徐羡之看着他随手一弹,一粒刚才被他拿在手里玩的棋子被弹飞,然后在徐羡之的阴阳眼里,毛将军身上常年罩着的那层纱再次褪去了。 “你……你……” 徐羡之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在他看见的毛将军身上的气息里,至真至纯的那一部分依然没有变,也就是说毛将军之前让徐羡之真正生气的那些反常隐瞒里,并没有包含他最担心的背叛民族背叛国家的成分。 但这样并无助于改善目前糟糕的事态,因为徐羡之看见了缠绕着毛将军整个身体的死气,而通常他只会在命不久矣的人身上看见这么浓郁的死气。 “你怎么会——” “嘘。”毛将军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阴阳家入门第一课,看破还是不要说破的好。” “你自己知道?”徐羡之现在身体里所有的愤怒又开始转变成无力。 “是,要不你怎么会说你在下一局你自己的死棋,可是……可是从你开始和我下这盘死棋到现在已经——” 徐羡之说到这里时自己停顿了一下,然后他努力在脑中回想了一下最初毛将军开始提议下这盘棋的日子。 “我记得……那时是稚远兄快不行了的时候,也就是说……两年?” 此时的毛将军突然变了脸色,他又郑重地用手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嘴里说了一句:“你这是有多不小心,赶紧捡你的棋吧。” 第296章 徐羡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转变得这么快,但还是老老实实地低头开始一粒粒捡刚刚被他扫得满地的棋子。大概在他捡了十来粒之后,阿拓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报!我来给将军送下午的甜汤。” “进来吧。” 得了毛将军允许的阿拓端着一个托盘进来,将一碗甜羹放在毛将军面前,后者趁着热端过来就开始一边吹一边喝。阿拓此时看了眼还蹲在地上捡棋子的徐参军,乖巧地提了句建议:“参军,还是我来捡吧。” “不用,你去忙你的就好,我要是不给他捡完,谁知道他待会又能想出点什么事来整我。”其实徐羡之现在的脸上还是能看出一些刚刚对话后的惊魂未定,所以他干脆借着捡棋子的借口低着头不和阿拓对视。 “好了,还回去吧。”毛将军速度倒是很快,徐羡之还没捡几粒他就把那碗甜羹干掉了又把空碗还给阿拓。 “正好伙房想问既然徐参军今天也在关里用饭,今晚需不需要加餐。顺便,徐参军要一碗吗,伙房还有,我再去给您端一碗。” “甜羹就不用了,让伙房再加个肉菜,不是给我,是给准备出征的将士们,也能让他们士气高昂一点。” 徐羡之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为了捡那些滚到角落里的棋子,干脆整个人跪到地上伸手去掏了。阿拓一看这场面就知道自己不能接着待下去了,要不堂堂兖州代刺史这幅样子示人实在是成何体统。 “好的,那我就先告退了。”别过头去的阿拓赶紧打了个招呼就匆匆拿着盘子和空碗离开了。 等阿拓自己带上门离开好一会后,徐羡之才重新爬起来顺带着抬头看向毛将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两年前那会,是他刚来虎牢关的时候?” 毛将军笑着点了点头,脸上甚至还有点怀念的神色。 “那你还把他端给你的东西都喝了?!难道你那一身黑气是因为那个——” 徐羡之两步跨到毛将军身前硬是拉过他一只手翻过来,但是不懂医术的他又只能巴巴地看着毛将军:“你倒是给自己看看啊,他端给你的甜羹里有没有——” “放心,就一点而已。”毛将军用两个手指比了一个姿势,脸上语气轻松地仿佛是在说什么好吃的。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什么叫就一点而已?!”然而他的轻松却并不能安抚到徐羡之。 “一点就是喝了也没事,你就当我没喝过的意思。” “没喝过?那他给你下这个干嘛?”无论毛将军怎么解释说不要紧,徐羡之还是皱着眉头不肯接受的样子。 “大概是……为了试探我信不信他吧。” “他探你信不信他?他是为了北面,那就是说北面这一次的北伐有诈?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让郡公出兵燕国,甚至还要给我四成兵马?” 徐羡之今天是快要被毛将军气死了,他一向知道毛将军对有些类似礼仪规矩的事情混不上心,但他没想过毛将军自己都要面临生死关头了,他居然也是一样的不在意。 “我不让虎牢关变得好打一点的话,北面的皇帝他就不会选这来打了。”毛将军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他探出头看了看依旧什么都没有的窗外天空。 “他不来的话我的那些布置就都用不上了,那岂不是……太没有意思了。” 250. “意思?你自己死到临头却来和我说有没有意思?!”明明应该看破不说的徐羡之终于还是被毛将军气到忍不住说了那个字。 “反正都是要死,为什么不能死得有意思一点?” 毛将军闭上眼睛单手撑着下巴微笑,就好像他在想象着他口中有意思的死亡一样,满足的就像午后在院子里晒太阳的猫。徐羡之差点就被他这个真挚的表情骗过去了,直到他在内心自我反省了一遍,才想起来哪里有所谓有意思的死亡? “你还有虎牢关!就算他皇帝要南下,单凭着虎牢关你就能和他周旋到他无功而返了,凭什么就一定要死了?” 徐羡之吼得一脸的不甘,不要说毛将军是他的至交,哪怕只是个无甚交情的普通同僚在毛将军现在的位置,他也不能接受对方这种毫无抵抗直接等死的行为。 “因为郡公还不是皇帝。” 毛将军转过身子,冬日里的日光太过脆弱,从背后照过来时好像更衬得整个人都在一种“无光”的阴影里。而这时的毛将军终于敛起脸上的笑容,于是他看向徐羡之的眼神里只剩下死寂一般的冰冷。 “皇帝可以在虎牢关耗上几个月甚至半年不得任何战果,反正他是一言九鼎的皇帝,忤逆他的人尸体连起来不知能绕他的宫墙围上多少圈。他拖着,他的朝堂只能陪他拖着,没人敢说什么,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和皇帝僵持那么久的虎牢关对于郡公来说到底是什么?” “我拖两个月,司州存粮告罄,然后关内人心惶惶,百姓逃难潮开始,洛阳周边这么肥沃的土地就会因为没人耕种而荒在那里,等到年中收粮时账面上的亏空就会大到难以承受。可是假如到这样为止皇帝还是不肯退呢?我能怎么办?还不是只能向我背后的北府军,也就是你们求救?” 当毛将军终于端起认真的神色开始反问,徐羡之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那就是一个无底深渊!从我落进去开始,然后是整个司州、你、兖州、道和兄、徐州、再后面是整个北府军、扬州、再到郡公本人。你觉得到了那种地步,建康那些站在朝堂上的人会说什么?坐在龙椅上的那个又会说什么?!” 第297章 毛将军本人情绪一激动,他的眼角又不可避免的开始泛红。 “宗文啊,郡公和我们,大家都是在如履薄冰,所以我不能明知前面是个坑还自己跳下去。” “你不要跳下去,所以自己转身就选择去死?!”不过是眼眶泛红而已,难道徐羡之不会吗? “如果我的死,可以再给郡公和汉人朝廷十年甚至十五年的时间呢?” 这个问题一出,徐羡之整个人僵在那里,只剩手里刚刚捡起来还没来得及放回去的棋子互相间摩擦发出了“咔咔”的声响,透露出他在手里到底用了多大的力道。 毛将军看了徐羡之的手一眼,自己走上来伸出手掌摊在对方握棋子的手之前,徐羡之僵着脸色眼神挣扎了片刻,却还是将手心里的棋子全部交给了毛将军。 “德祖……”徐羡之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只是喊了个名字就说不下去了。 而毛将军拿了徐羡之手里的棋子,又回到那个乱七八糟的棋盘前开始一点点重新摆那个死局。 “宗文,你告诉我,死局是什么?” 第160章 “死局?”徐羡之终于放弃一个人独自在那里表演沉默倔强,又重新坐到毛将军的对面,也开始配合着回答对方的问题。 “大概是一种解不开的棋吧。” “普通人看死局是为了知道哪里是他们绝对不能碰,一碰就死的陷阱,所以他们就算是死记硬背也要记住死局的长相,好在看到死局的一瞬间就知道要远远避开。” 诸葛承一边说一边摆棋谱,如今对于这局死局已经熟到不能再熟的徐羡之也默默拿起棋子和他一起摆。 “但像你我这样的聪明人,一局死棋长什么样我们一看便知,那么死局对我们来说又算什么?我们下这局死棋,下的又是什么?” “为了……解开这局死棋,为了避开必死的结局?”徐羡之虽然答了,但因为从来没思考过这个,临时随便找了个答案回答时却多少有点心虚。 “我们又凭什么呢?” “什么?” “我们凭什么觉得我们可以解开死局?哪一局传世的死局不是前人智慧和思考的结果?我们是比他们更懂棋局的规则,还是比他们更聪慧更有为更能穷尽一切可能?” “我们——”徐羡之想要说点什么,但却真的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说的。 “大多数的聪明人,跳下去想解死局,凭的其实是我们的‘自以为’。自以为我们更聪明,自以为我们能看得更远更清,自以为我们运气更好,自以为我们可以不一样。”毛将军虽然说着嘲讽的话,脸上却没有什么嘲讽的表情,最多只是一种想通了的无奈而已。 “所以普通人靠死记硬背就能避开的死局,反而能困住很多聪明人是吗?” 徐羡之其实并不讨厌下死局,要不是这两年里毛将军拿来和他下的,反反复复都是这同一局,他其实根本就不会像刚刚那样不耐烦。 但是毛将军这么说完后,徐羡之回想一下,自己下过这么多死局,的确没解开过其中任意一盘。所以他这么多年花在死局上的时间除了消遣之外,更多的好像只是在确认死局真的是死局罢了。 “那么到了这个程度,死局考验的是我们对于自己的认知,看我们是不是在知道了自己足够高明之后就开始目中无人,不把前辈高人和天下英雄放在眼里。如果我们想通了,知道要适时收手,那么和普通人一样,我们也终于明白了不要有多余的好奇和自信心,要懂得趋吉避凶,老老实实避开死局。” 说到这里的两人已经把那盘死局摆成了它最开始的样子,那么按照毛将军所说的,他们就应该就这样随它去,不在一局必死的棋上再浪费一点点时间。 然而毛将军却又拿起一枚棋子,下了这么多次他和徐羡之对弈里最喜欢的第一步棋。 “不是说要老实避开才对吗?”徐羡之死死地盯着依旧盘不活整局棋的那步棋许久,突然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不对,你刚刚说的是,你在下一局关于你自己的死棋。你是在……故意下死棋?” 251. “我们下棋,无非是为了求一个结果。而死局,不过是把一个早就知道的结果摆在你的面前,端看你信与不信而已。我们说了半天智慧的事,从懂不了太多的愚人干脆就信了,到自以为聪慧的人的不信,再到最后兜兜转转看清了又信了,只是在说一个大智若愚的故事而已。” “可是信了以后呢?死局死局,死字在前,剩下的就是勇气的事了。下棋是为了求一个结果,死局只是提前让你知道了结果,可是知道了又如何呢?棋没下完的话,什么预知的结果也不过是一场空而已。” 既然毛将军已经下了那一手,徐羡之哪怕内心再不情愿,也只能落下自己的那一手去陪他,于是这局死棋又一次重新开始了。 “棋盘上的棋毕竟只是个玩物,若我不想面对死局,也可以一个月、一年、十年地放在那里不管它;但现实的棋局不行,就算我不做任何应对,对手依旧会一步一步地下,那我能选的,也不过就剩下了死得好不好看,有没有意思罢了。” 哪怕双方现在已经明知这局棋的结果,毛将军和徐参军依旧是一步一步地在下,去争夺那一目半子的胜机。 “你就那么确定你一定能死得有意思?就凭你只剩六成的兵和那多出来四倍的资材?可这一局里,我看你唯一的先机也只有他不知道你知道他在和你下死局而已。” 第298章 毛将军并没有接徐羡之的这一句话,而只是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率先自己落下一子堵住了自己的“生门”。只有求生的人才需要留住生门逃生,而只是来践行死亡过程的人则不用。于是本来属于自己的“生门”也可以变成对手的“伤门”,那一手虽然改不了自己的死局,却还能在死前从对手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也是,他不知道你不需要自己的生门了,所以不会防你这一手。但这样的伤就够给郡公再腾出十年或者十五年?”徐羡之估摸着毛将军的那一手对于自己的损失,虽然是真的有点痛,却还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本来是不够的。” 毛将军突然伸手去拿徐羡之早就已经下好的一步棋,这种行为本来在棋局里是严格禁止的,但徐羡之知道他们目前不单纯是在下棋而已,所以他眼看着毛将军将他下好的那枚棋子拿走然后取了一枚自己的棋子。 “只可惜,他把那孩子送来了虎牢关。阿拓他本来应该是一步暗棋的,可惜过早地暴露在了我的眼皮底下,所以现在我能把他当成我自己的棋子用了。” 本来准备用自己的棋子填上那个位置的毛将军突然被徐羡之握住了手腕。 “自己的棋子?你自己去死还不够,为了博那个阿拓的信任,你还把德衍喂给他了!德衍他可是你儿子啊!!” 明明说的是毛将军的儿子,却是徐羡之先流泪了,他和毛将军相交这么多年,毛小豆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可以说,在徐羡之眼里,毛小豆和他自己的儿子也差不了太多了。事到如今,徐羡之终于明白了毛将军干什么都要把毛小豆和阿拓凑在一起的用心,但是明白是一回事,他哪怕自己代入想象一下,都不敢相信毛将军到底是怎么下的狠心。 本来面无表情下着自己的棋的毛将军到了此刻终于闭上双眼,他咬紧牙关却还是止不住嘴角的颤抖,但比谁都容易眼角通红的毛将军却终究没有哭。 “德衍他……”这一次毛将军终于没叫那个一直让毛小豆自己都觉得丢脸的“小豆子”的小名,但可能这个名字毛将军自己根本叫不惯,所以话才说了一半又哽住了。 徐羡之没有催促毛将军,只是依旧没有放开他的手,等毛将军低下头缓上一阵子后再度抬起头时,徐羡之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谁都拦不住的决心。被那个眼神所摄,徐羡之不由得放松了手上的力度。 “他首先是虎牢关的少将军。”毛将军终于将自己的棋子下到那个位置。 “其次才是我的儿子。” 徐羡之低头看向棋盘,在这一子易主之后,原本属于他的大龙生生从脊骨那里断了开来,于是这一局棋,从毛将军一个人的死局变成了徐羡之和毛将军两个人的同归于尽两败俱伤。而徐羡之只是怔怔地望着这局棋,任由自己的眼泪落在了棋盘之上。 “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吗?德祖,我们真的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徐羡之此时的语调已经接近哀求了,阴阳家看命从来就不是为了信命的,他根本做不到眼看着毛家父子自己一步步踏进火坑。 “宗文,这局棋我们已经下了两年了。”把代表毛小豆的那个子下完后毛将军又恢复了平静。 “你看我有哪一次没有死的?今天这盘已经是我下得最好的一局了。从阿拓那个孩子来了虎牢关算起,这局死棋就已经开始了。既然开始了,总得有人去把它下完的,我也只能是……一边下完它……一边求个对汉人最好的结果罢了。” 毛将军打开桌案上的匣子,将一封预先就准备好的书信交给徐羡之。 “这后面的安排我都写在里面了,按照我的计划大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就算万一有变,我的应对也都写在里面了。总之此行你和郡公安心攻打燕国,无论北面的皇帝有什么反应你们都不必做任何应对,司州一切有我,虎牢关绝不会有失。” 徐羡之郑重地接过毛将军递过来的信封小心藏进怀里,他仔细地听着毛将军的话,因为他明白毛将军是在交代后事。 “这一战后,北面应该有一代人没法南征了,所以我的估计是十年到十五年的安定时间。 可是赢来一代人的时间也不代表汉人就从此能高枕无忧了,别忘了,北面的皇帝已经基本完成了胡人各部的统一大业,也初步结束了让胡人从游牧到农耕的转化。只要有一代人的时间给北面休养生息,他们就又能凑出一支南征的大军出来。” “而你再看看我们汉人这里,司马家腐朽已极,王谢两家和世家的利益盘根错节,郡公哪怕已经开始提携寒门子弟,但他终究还不是皇帝。胡人本就比我们善战,如今还比我们团结,我们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了。纵使我现在这一手能从北面的皇帝那里扳回一点劣势,但在胡汉争天下的这局棋里,我们或许已经是在下一局死棋了。” “在我身后,汉人里有资格下这局棋的人也不过剩郡公、道和兄和你了。万望你们慎之又慎,不要下错一步。” “我知晓了,你……走好。” 徐羡之起身站到毛将军面前,用一种根本不应该的姿势对着他行了一个大礼,而毛将军正襟坐着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人直挺挺躺着时才能受的礼。 “还有。”毛将军叫住了已经转身掩面准备逃出这里独自哭一场的徐羡之。 “如果有朝一日你看见了属于你自己的死局——” 第299章 毛将军说这句话时,他们俩人都感觉到冥冥中有股力量降临在他们身上,像他们这样有名门真传的人都明白那代表在这股力量的见证之下,之后他们口中所说的话是会一语成谶的。本来已经能对自己的死局心平气和的毛将军此刻仿佛受到了致命一击,他一向明白天道不仁,但从未想过它能残忍到这样的程度。 “无妨,反正都这样了,那就说完它吧。”反倒是徐羡之冷静下来劝了毛将军一句。 “答应我……别……惜命……下完……它。”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毛将军带着哭腔说得坑坑巴巴。 “好。” 说完这句的徐羡之自己推开门离开了毛将军的书房,而得以一个人独处的毛将军此时此刻终于可以哭出来了。 只有天地明白,那一刻的毛将军到底是哭得有多么难看。 第161章 诸葛承是被自己的头疼硬生生地给折腾醒的,醒来的他愣愣地看着眼前上方,脑子里却时不时地映照出一片空白。 在默默承受了一阵的头疼后,诸葛承终于想起来这是阿拓的王帐,虽然他也不知道想起这点事能有什么用,但哪怕仅仅是思考了这么点东西却依旧让他眼前发黑。灵魂上的伤本就无形,也不能用寻常的药物治愈,诸葛承甚至原本还以为自己会死的,但无论怎样来说他现在能醒过来总算是熬过了生死关,之后就是漫长的恢复期了。 知道自己暂时死不了的诸葛承才有空关心起脑袋以外的问题,于是身体里几乎濒死的饥渴感终于代替了茫茫的头疼成为了诸葛承目前的首要关心。 诸葛承试着发出点声响来吸引别人的注意,虽然他自己估计那声音比猫叫响不了太多,但无论如何总还是能提醒别人他醒过来了的事实的。可惜他努力地哼哼了几声之后,除了感觉到嗓子已经干渴到快要烧起来了之外,只是确认了阿拓的帐里现在没有人而已。 好不容易从灵魂撕裂的创伤里缓过来的诸葛承没道转头反而被渴死或者饿死,所以他再怎么眼前发黑也要试着动一动身体来自救。 然而只不过是试着翻了一个身诸葛承就明白了他自身现在的问题,他正处于一种半离魂症的状态里。明明他是想试着用手撑一把给自己翻身借力的,但是大脑那里指令出来了半天手才动了起来。而好不容易动起来的手也不是做了个正确的姿势,反而是很扭曲的来了个反手撑住了床沿。而这么扭曲的姿势本来当场就会让人觉得疼的,但诸葛承硬是在自己看清了自己姿势扭曲的好半天后,大脑才收到了手疼的反馈。 而本来想纠正一下自己扭曲姿势的诸葛承却变成朝着错误的方向发了力,直接把自己摔了下床后脸朝下砸在了地上。诸葛承想他这一把估计又把自己折腾地够呛,可惜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纠正这个错误了。 但刚刚那一摔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至少那一下的动静够大,大到终于让守在王帐门口的侍者察觉到了。进来确认的人看见诸葛承这么倒在地上了瞬间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有人嚷嚷着去喊可汗,更多的人则过来七手八脚地要把诸葛承再抬回床上去。 虽然这会诸葛承已经差不多放弃闭上眼睛准备再昏过去一次算了,但他好歹还记得自己快要渴死了的事情,可惜他虽然断断续续发了两次声,但全都淹没在那些仆人们焦急的对话里了。 诸葛承迷迷糊糊间听了几句,大意是那个伺候他的人实在太倒霉了,老老实实守了许久人都不醒,才出去一下子就正好碰见人醒了还摔地上,待会等可汗回来恐怕连命都要没了。如果诸葛承可以开口的话大概是会就此和阿拓求求情的,可惜他现在连自己想要杯水都说不清。 “阿承!”终于阿拓从外面回来了,人刚进帐就直接拨开那些围着诸葛承的人。 “你们到底是在干什么,好不容易人醒了怎么又弄成这样?” 诸葛承感觉阿拓在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擦他的脸,他猜他大概刚刚着地时把脸上的哪里摔破了,所以这会周围闻起来都是血腥味。 “水……水……”诸葛承竭尽所能地表达他的求生欲,好在阿拓听明白了。 “快!把羊奶给我!” 阿拓单手把诸葛承扶起来一点,然而诸葛承说完那几个字后又没什么反应了,急得阿拓只能一边拍打他的脸颊让他醒醒,一边把羊奶送到他嘴边。 “阿承,醒醒,喝上一口再睡,阿承!!” 不知道为什么,诸葛承总觉得阿拓喂给他的是一杯血,毕竟空气里的那种味道已经让他快要反胃了,好在他现在连反胃的力气都没有,只要思绪再沉入黑暗就算万事大吉。 “阿承!别睡好不好?这五天里我只喂你喝下去半杯羊奶,求你多少喝一口,我怕你撑不下去了。” 五天半杯的话让诸葛承撑起最后一点意志力,因为懂医术的他知道这是真的少到快要人命的量了,所以哪怕阿拓递来的真是一杯血,为了活下去他也得把它给喝了。 “好,好,慢一点,阿承别急,慢慢喝。”阿拓一边扶着诸葛承一边在他耳边轻轻地哄,直到再也喝不下的诸葛承一边咳一边把最后一口羊奶吐了出来。 阿拓吓得开始拍诸葛承的背,这个姿势不可避免地让诸葛承一头靠上阿拓的胸口,随后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让诸葛承觉得自己当场被淹没在了漫天血海里。于是不仅刚刚最后那一口没有顺着咽下去,反而是之前已经入了腹的那些在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第300章 诸葛承也不知道自己突然是哪里来的力气让他挣扎着推开了阿拓,在对方根本没反应过来前转过头把刚刚喝进去的那点羊奶连带着胃里最后一点点存货全部吐了个干净。 吐完的诸葛承几乎直接头朝下又朝着地上栽,好在这一次阿拓在他身边及时把他又拉了回来。但这么一通折腾后的诸葛承看起来实在是不太妙,让阿拓喊他的声音里直接带上了一丝恐慌。 “阿承,不要吓我,阿承!!” 诸葛承本心也是不想弄成这样的,在彻底沉入黑暗前他心里想着的是,希望他的那些血和呕吐物别把阿拓的地方弄得太糟糕。 但如果诸葛承在刚刚曾经有力气睁开眼睛看阿拓一眼的话,就会发现那些血腥味并不是源自于他自己身上,匆匆赶回来的阿拓身上其实都是血。阿拓半边身上的布料几乎是被血浸透了,连带着脸颊和手上到处都是半干不干的血块,所以诸葛承闻起来才会觉得到处都是血腥味。 而如今一身是血的阿拓抱着又彻底昏迷的诸葛承,眼神里露出的绝望和恨让那些侍从们恍惚间觉得在那里的根本不是他们的可汗,而是一匹濒死的孤狼。 253. 这时候守门的侍从来报说大萨满来了,阿拓才大梦初醒般放下诸葛承让他们快把大萨满请进来。 大萨满此时穿着一套完整的祭服,手里拿着的法器上面铃铛叮当作响,看起来他似乎正在进行什么仪式。而他进来后的第一句话也表明不单单是他,就连阿拓也其实正在进行一场仪式。 “可汗,部族祭祀才刚过一半,您怎么就自己一个人先回来了?剩下的那些人要怎么办?” “长老,别管那个了,先救他,他刚刚明明已经醒过来了,但因为没人看见自己又摔到地上,我好不容易喂进去半碗羊奶没过多久又全吐完了,他现在连呼吸声都已经断断续续的了,我怕……我怕再拖下去他会……” 阿拓一旦开始,刚刚还紧绷着的情绪就彻底宣告崩溃,明明刚刚战胜了自己叔父在草原上奠定了王权正统宣告了一个新时代来临的新王,此刻却又脆弱地好比待宰羔羊。大萨满看了那个汉人一眼,对于这个凭一己之力救下了部落大部分核心成员,却又让可汗变成眼前这般的人,大萨满内心对他的感觉实在是有点复杂。 “哎……” 但萨满本身半巫半医,巫的那一半虽然操心部落的命运和未来,医的那一半却还是抱有仁德之心。大萨满从怀里掏出一个兽皮囊,从里面取出一根干枯的看不出什么特别形状的药草,又让侍从们取来蜡烛将药草点燃。随着一股白烟自点燃处冒出,王帐里一股特别的香气弥散开来。 大萨满将那根药草放到诸葛承的鼻下,让他一点点吸入这些烟气,本来已经在阿拓怀里毫无反应的诸葛承身体开始时不时地抽搐起来。 “按住他。”随着大萨满轻轻一句话,阿拓不得不让侍从来帮忙按住诸葛承的双腿,而他则抱住了对方的上半身。 “咕……咯……”无意识抽搐的诸葛承开始在喉咙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呻吟,阿拓不由得收紧了手臂,耳朵凑近诸葛承嘴边去听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血……都是……血……” 听清了的阿拓反射性地放开诸葛承,他退开一步低头看着自己浑身的血,而失去了禁锢的诸葛承几乎顷刻间从床上弹起身体。而大萨满趁机用手上的法器贴上诸葛承的后背,后者一口黑血喷出后又再度软倒,被大萨满接住后慢慢放平回床上。 “好了,不用按了。”大萨满接过侍者递来的布巾替诸葛承擦掉了嘴边黑色的血迹,这会他的呼吸终于又再度平稳有力起来了。 “是……是不是因为我……”因为刚刚诸葛承的那句话,阿拓这会依然不敢凑近,他转头看向大萨满,想要确定心中的猜测。 “他本就神魂撕裂,而您身上到处是杀气,周身缠绕的全是怨魂,普通正常人都不一定受得了的东西你让一个神魂大伤的人要怎么抵挡,再加上现在这一身的血气冲天,要不是他的魂魄远比普通人强韧,大概是熬不到我来找您的。” 阿拓被大萨满吓得连退几步,脸上的悔恨清晰可见,大萨满看见这种场面又是叹了一声气。 “您现在就不用退了,那些怨魂能下手的早就动手了,他能熬过来就是没事了,要不然刚刚我怎么还敢让您按住他,就是您以后还是不要这么一身血衣的直接过来了,他这伤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 “我知道了。”阿拓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上的那些血,转头看向旁边的侍从们。 “你们去弄点温水,替他把那身沾了血的衣服换掉。还有轮流给我守着他,要是下次他醒过来时周围还没有伺候的人,再出了这种事,那你们就一起去陪那些护佛候部的人好了。” “是,可汗!” “那——部落祭祀的事?”大萨满看着重新已经找回了君王姿态的阿拓,问了个明知道答案的问题。 “自然是继续。” 第162章 诸葛承做了个噩梦,梦里的他本来好好地仰面躺着,但是在他身处的地方一点点淹起了水。他感觉到有液体浸透他的脊背,没过他的耳朵,漫过双眼后终于渗入鼻孔,而在那一刻,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包围了他。 诸葛承惊觉着起身,才发现渐渐漫上来的不是水而是一片血泊,当他惊恐地望向周围,他看见了同他一样站在这片血泊里的人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又一个,诸葛承看不清他们的脸,却能看见他们的共同点,这些人的头颅都已经和脖颈分了家。 第301章 这些明明已经断了头的人们却还是像活着一样,只不过有人双手高举着自己的头颅,有人却和身边同行的人交互捧着对方的头颅,然后他们带着这样恐怖而诡异的姿态一点点逼近诸葛承,头颅上的嘴唇一张张重复着同样的口型。 “都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 头颅们的控诉越来越凄厉,诸葛承害怕地转身逃跑,却发现四面八方都是这样没了头颅的人们,他们一边说着一样的话一边将诸葛承包围在其中。 “阿拓,阿拓……”梦里的诸葛承似乎不记得自己还有机关兽这种东西,只是一边努力朝着人少的地方逃亡一边呼唤阿拓的名字。 “阿拓——” “阿拓!!” 诸葛承喘息着睁开眼睛,因为噩梦过分真实而出了一头冷汗,幸好的是,这一次阿拓正好从外面赶回了王帐。 “我在,阿承,我在。”阿拓一下子坐到诸葛承身边抓住他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 “我……我……”诸葛承想和阿拓说说他的噩梦,却因为喘得太厉害所以什么都没出口。 “我知道,我在的,你没事了,你熬过来了,一切都会好的。”阿拓一边扶起诸葛承一边又让人端来了羊奶。 “来,先喝一口好不好?” 诸葛承听话地喝了口羊奶稍稍缓解了点身体里的饥渴,这一次没有血腥味,新鲜的羊奶只是略微有点奶味过重而已。等诸葛承又喝了几口攒了点力气后,他终于有能力抬头看向阿拓:“我昏了多久了?” “从你拦住乙弗部的人那天到你上次醒来一共是五天,然后从你上次醒来到现在是一天一夜。” 因为得了大萨满的警告,阿拓在完成血祭后特地让对方给自己驱了邪又洗了澡后一直在隔壁的帐篷里待着。本来为了安全起见,他是不会过来的,但是诸葛承刚刚显然被噩梦魇住了,嘴里不停叫着阿拓的名字,侍者们没有办法了才去回报阿拓,而阿拓刚进来就正好撞上了诸葛承惊醒的那一幕。 但这里毕竟是草原,阿拓洗澡时可没法像汉人的皇帝那样有一堆人伺候着,所以被阿拓抱在怀里的诸葛承抬起头时,正好能看见阿拓耳朵后面发根那里粘着块异物,诸葛承也没有说什么就顺手帮阿拓拿下了那块东西。 而当诸葛承将那块东西放进另一手手掌的时候,却发现沾过那玩意的两根手指指腹和手掌里都有了些暗红色的黏腻痕迹。 那是一块还没有完全干涸的血块。 254. 诸葛承还没什么力气,所以只能将手掌往上送了送让阿拓注意到了这个血块。 “哦,这……”阿拓迅速从诸葛承手掌上拿起这个血块随手一丢。 “部落里在大规模屠宰牛羊,我之前去看一下他们做得怎样了,大概就不小心被溅到一点。” “那天的……善后……如何了?”诸葛承没太纠结于阿拓的解释,他那天只来得及关心刘夫人和她的孩子,至于其他的人到底如何他都不知道。 “我那里的战事还算顺利,我们顺利和慕容部他们的援军汇合,已经把窟咄的人马打败了,窟咄本人西逃,我担心后方的情况就先把人都带回来了。到昨天为止,走得最慢的最后那部分人也回来了,所以这会大家都在大宰牛羊庆祝大胜呢。” “嗯……” 正好阿拓话说到这里,侍者端着一碗羊肉粥进来了。阿拓伸手接过这碗粥舀了一勺送到诸葛承面前。 “你瞧这不是正好,趁热喝一点吧,你这么多天来只有刚刚喝了几口羊奶怎么够呢?” “后方……留下来的人里……” 然而诸葛承只是喝了一口后就努力抬起身体想要附到阿拓耳边说点什么,阿拓一看他这么急立即挥手让侍者们都退下去。 “有内奸。”勉强撑着说完这句的诸葛承身体一松又开始往下滑,被阿拓单手捞住了。 “我知道,是于桓他们几个,他们已经都招了,这种叛徒死不足惜,我已经把他们都处决了。” “他们被……抓回来了?”诸葛承本来想提醒一下阿拓以免有些内奸再混回来,却不想对方动作如此迅速。 “那……其他人呢?就是……没跟我走的……那些?” 诸葛承那日就让石虎跟了那些人一阵子,在确认乙弗部分兵去追他们后就把石虎召回来了,所以根本不知道这些人的结局。 “别多想,那些人不听我的吩咐,先抛弃你们自己逃命去,最后是怎样的下场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也就是说,他们……死伤惨重?” 诸葛承倒也不是真的接受不了这种结果,毕竟是他故意把这些人当成诱饵的,如果现在再来后悔也未免有点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但那些毕竟是阿拓托付给他的人里几乎一半的人口,也即是说,那些凯旋归来的将士们里差不多也要有一半面对出征归来却家破人亡的结果。 诸葛承于是明白了他的噩梦的来源,这些人的初衷只是想活命而已,何况他们也是得了部落主母贺夫人的允许逃命去的,而最后他们的这个悲惨结局的确脱不开诸葛承的功劳。 “都是……因为我吗?”诸葛承无奈地复述了一句他在噩梦里听到的指控。 “怎么可能是因为你?!一直向背叛的两部透露部落位置的是于桓这些人,私自带着我留给你的守军跑去追击敌军,害你无人可用的是娄那这个废物,抛弃部落主母和我定下的话事人提前离去的是他们自己,而最后屠灭他们的是乙弗部,这些都和你有什么关系?!” 第302章 阿拓担心诸葛承因为这种道义负担而郁结于心,从而对着他的精神再造成一次打击。 这一次不同于在洛阳那一次,等善后时阿拓发现诸葛承的机关兽只只带伤,最严重的那一只甚至被腰斩了。阿拓甚至怀疑那一只石虎已经没有救了,但他还是让手下们收拢了所有他们能找到的机关兽的残骸,以便诸葛承将来能修复它们。 在洛阳时的小魏虽然受伤但还保有基本的灵智,那一次诸葛承尚且休养了许久,而这一次在诸葛承昏迷后那些机关兽都直接进入了休眠状态,阿拓简直不敢想象这一次诸葛承伤得到底有多重,他真的怕再多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压垮诸葛承现在的身体了。 “你只管好好吃、好好睡,那些人的死都和你没关系,嗯?” “好好吃……好好睡?”诸葛承突然觉得阿拓这话有点好笑,所以他本来是想多自嘲两句的,可惜他的确是真的困了,才说了一句就又昏在阿拓怀里了。 “我好像真的……成了那只羊羔了……” 然后诸葛承就开始昏昏醒醒,当然昏的时间很多,醒的时间很少。 但好在每次他醒来时都有一堆人忙着伺候,诸葛承简直怀疑他这边的阵仗比起刘夫人和贺夫人那里都要强了。他也试过让他们不用这样,但很可惜,在胡人里诸葛承真正能说服的人只有阿拓,而阿拓在诸葛承后来醒来时刚好都不在。 于是等下一次诸葛承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马车里的时候也没太惊讶,本来部落就需要游牧,而之前可能只是他在昏迷中所以没发现已经换过地方了而已。 “我能看看外面吗?” 这会诸葛承的精神已经比刚醒来那会好了很多了,但因为他第一次醒时场面太过惨烈,没人敢让他去王帐外面走走。既然这次醒来难得正好遇见迁徙途中,诸葛承想在马车上看看外面也好,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久没见过蓝天白云了。 然而就是这么简简单单一个要求,马车里伺候的人反应居然是一阵慌乱。一个说是先生身体还抱恙,大萨满说了不能见风,又有一个说什么可汗吩咐了不能让先生出去,否则他们就要受罚,几个人几句话里都能互相矛盾,诸葛承干脆不他们自己起身坐了起来。 “先生不可!!” 侍者们里有扑上来扶着诸葛承要他重新躺下的,有干脆去按住马车的窗帘不让马车透光的,总之他们这幅急切的样子让诸葛承实在是很难不心生怀疑。 但诸葛承也不想和这些侍者们硬犟,他顺从地躺下,闭上眼睛,开始在脑中重新沟通他的魂契。然而其实诸葛承也明白,现在的自己还不适合唤醒沉眠中的机关兽,因为他的神魂里的裂伤还很厉害,贸然使用魂契很容易陷入那种失神状态,这样说不定会给灵魂带来什么新的伤害。 知道自己现在情况的诸葛承很小心地让其中一只石虎重新睁开眼睛,然后发现他的机关兽似乎也都被集中起来放在了一辆马车上。好在机关兽那里没有那么多看守的人,那只石虎轻易地从马车的一侧溜了下去。 通过石虎的眼睛,诸葛承发现他们已经是部落迁徙里最后启程的一批了,除了身后跟着一队护送的骑兵以外,诸葛承的马车已经在末尾了。石虎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周围还是很普通的草原的样子,所以诸葛承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没看出什么的诸葛承准备让石虎重新回马车上重新退出魂契状态,但是就在石虎转身的刹那他注意到了身边的一条河,看队伍的迁徙方向,他们应该是在往河的下游走,单以这条河本身来说并不足以引起诸葛承的注意—— 如果从他们身后河的上游那里下流下来的水不是红色的话。 第163章 石虎开始沿着那条河逆流而上,沿途的水一阵清一阵红,而河里的一些小鱼有些兴奋地浮上水面吞吐这些红色的河水。石虎开始加快脚步,尽管当它离开诸葛承越远,对于现在的诸葛承来说负担就越大,但那对于诸葛承来说,是为了得知真相的必要牺牲。 终于在石虎又向上流溯源了几里地后,在它的视线里远处河中间的一块巨石下,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很规律地晃动着。 石虎沿着河边跑了几步,然后一跃跳到河里的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上,近了之后石虎发现之前在水里晃动的是一条牛皮腰带,带头上的金属扣被水流带动撞上卡住腰带的石块,不停发出一些丁零当啷的声响。 石虎借着眼前的几块石头作为落脚点几个跳跃到了最高的那块巨石之上,在爬上最高点后它往之前视线被阻挡的地方探下了头。一具无头尸体的近景通过石虎的眼睛映射到了诸葛承的脑海里,细节甚至具体到能看清尸体切口处黏糊糊的脊髓。 “呕……” 诸葛承急忙捂住自己的口鼻,以免自己真的在狭小的马车里吐出来。在那群侍者们慌乱的应对里,诸葛承急着指挥自己的石虎从尸体上移开视线。于是在抬起头环顾四周的石虎的眼里,一具具无头尸体倒伏在河道两岸,像是什么讽刺的装点物一样沿着河流一路溯游而上。 远处一片平坦的草原之上,许多帐篷聚在一起,本来这看起来是一个很正常的部落聚集之地,却惊悚地在最外侧的入口处竖起了两座巨大的京观。 诸葛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身边那些侍者们以为他像之前那样病情发作,纷纷过来按住他的身体。于是他应激性地挣扎起来,而没有得到诸葛承指示的石虎,则是顺着原来的指令一点点靠近那片聚集地。 第303章 越到部落门口,散落的无头尸体就越多,有时候两具叠在一起拦住去路时,石虎不得不从这些尸体身上借道。部落里不值得搜刮带走的东西散落了一地,一些破败的器具和其他不知名器件的碎片混在尸体堆的周围遍地散落。 石虎从一堆杂物底下拖出一块被血染的已经看不出原本底色的布料,它上面有些符号和图腾结合的图案。诸葛承本来是不认识鲜卑文的,但他刚巧不久前看过这个,它是护佛候部的部落旗帜。 石虎环顾周围,确定这处聚集地的确属于护佛候部,而这处聚集地如今已经没有一个活口了,甚至所有它能看见的尸体都已经身首分离,身体被行刑者随意丢弃,而头颅则全部被用于堆砌成那两座京观。 当石虎的视野终于聚焦在那两座京观之上,一直在挣扎的诸葛承终于留下了眼泪。 不同于诸葛承在洛阳城外看见的那座京观,那些头颅里绝大部分都是成年男子。眼前这两座京观之上,男女老少一应俱全,他们一个个的面目因为尸体的僵硬腐败而不再清晰,却带着似人却已经非人的神情与石虎对视着。 于是这一幕终于与诸葛承的噩梦彻底对应上了。 “都是因为你!!” 即使那么多侍者按着诸葛承的身体,他还是在挣开其中一个人后吐在了马车上。 “先生!!” “我们离乙弗部的所在还有多久?他们的军队和陛下的军队交手了没有?”诸葛承随手抹了抹嘴角,神色严峻地询问着一个冲上来查看他情况的年轻侍者。 “先生不必担心,乙弗部的军队两日前已经被可汗打败了,我们现在离他们的部落已经不远了,马车颠簸,您再坚持半日就能到扎营处了。” “住口!!你忘了可汗的交待了?!” 等别的侍者想起来要阻止的时候,诸葛承已经把所有他想知道的内容都从对面人的口中诈出来了。而他根本没有犹豫,直接让那只在护佛候部的石虎退出魂契状态原地休眠,然后唤醒了另一只在就近马车上的石虎。 阿拓早在大半日之前就到了乙弗部的所在地,此刻的乙弗部已经和护佛候部差不多了,在部落里的男人在与王庭归来的军队一场大战接着完败后,整个部落就已经落到了任人宰割的境地。比起护佛候部更惨的是,乙弗部的人杀了王庭部落近一半的后方留守人口,于是这些攻入乙弗部的士兵大多与对方有着血海深仇。 自一早第一个骑兵截住闻风而逃的乙弗部的人的那一刻起,各种尖叫哭喊声就在四周充斥着。 仇恨让人彻底化身成一头头的野兽,男人们掐住女人们的脖子和头发,把她们像牲口一样剥个干净,无论她们怎样哀嚎求饶都不放手。而在不远处,孩子们蜷成一团留着泪看着陌生的男人们在他们的母亲们身上发泄着最原始的,于是尚且年幼的孩子们眼睛里的恐惧被麻木和仇恨淹没。 这里就像是又一个活生生的修罗境,然而在兵家那里能面无表情面对修罗境的阿拓,此刻却不忍地别过了头。 “可汗,血祭进行得很顺利,您是有哪里不满意吗?” 站在阿拓身侧的大萨满依旧是一身的祭服,他们俩此刻站在一处临时搭建的简陋祭台上,身前倒伏着几具尸体。从尸体的穿着看来,他们也是乙弗部里比较重要的人物,可惜他们已经全部死在了阿拓的刀下了。此刻阿拓身上又和诸葛承刚醒时那样,一身衣物上到处都是从这些死者身体里溅出来的血。 “长老,那些孩子里,有几个特别小的,我们能不能放过他们?” “部落血誓,要护佛候部和乙弗部流尽最后一滴血。您眼前的这些人,不管他们多小或者多大,活了一天还是一百岁,他们身上既然流着这两部的血,那么在祖先的见证之下,我们必须让他们去死,才能告慰我部这一次这么多枉死者的魂灵。” 早知道提议会被这样驳回的阿拓只能闭上双眼,仿佛只要他不看不听,那么眼前这幅修罗景象就会变得更仁慈一些。阿拓在心底嘲笑着这个自欺欺人的自己,心想如果入鬼谷时的自己如同现在这样,他是否连兵家的门都走不进去。 部落里的人一直都在说,可汗被他身边那个汉人蛊惑了,于是变得迟疑、软弱,开始在乎一点不该在乎的事情,比如眼前那么几个仇人的孩子的性命。 可是此刻的阿拓却望着天空,他很想问问苍天,既然让我们生而为人,让我们懂得了爱与恨,恩与仇,道义与利益,那么我们到底又该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是成全了身而为人的人性呢? 256. 没人在意可汗内心的彷徨挣扎,起码在可汗会因为这些彷徨挣扎而动他们的切身利益前毫不在意。所以两名部落里的士兵架着一名衣着鲜艳的年轻女子送到阿拓眼前,而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看起来也就一岁多些的婴儿。 之所以到在现在这名女子还能保持衣衫得体不是那些士兵们有什么道德慈悲之心,而是因为她是乙弗部首领的女人,按她是得留给阿拓的,就好像草原上的狼群在狼王动口前不会碰猎物身上最鲜嫩的那一口肉是一个道。 士兵们一松开架着女人的手,那个女人立即扑倒跪伏在了阿拓面前,年轻美丽的女人脸上都是眼泪,配着她有些凌乱的头发,让她看起来有种莫明的我见犹怜。 “可汗,可汗,求求您……求求您放过这个孩子吧。一切都是我男人的错,是他有眼无珠狼心狗肺,不知道您才是上天赐给草原的可汗。他背叛了您所以死不足惜,我没劝住他收手也死不足惜,可这孩子只有一岁,他什么都不知道,您要让他为奴也行,您要扔他自生自灭也行,只求您饶他一命吧。” 第304章 阿拓尽他最大的能力维持着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崩溃了的女人,她手里抱着的是乙弗部首领的血脉,阿拓根本没有任何能力和借口救下这个孩子。于是他再一次认识到当年的天王苻坚到底是何等的仁君,如果不是他的仁慈,阿拓本人就会死在破城的那一天,哪会轮到如今长成的他用他的刀来征服草原。 见阿拓不为所动,女人放下孩子,一丝犹豫也无地扯开自己的衣衫。 她足够年轻也有足够的地位,所以那些放牧伺候牛羊的粗活与她毫无干系,当她剥下自己一身鲜艳的衣裳后,露出羊奶一般光滑美丽的皮肤,这个女人就这样跪在地上,用一种猎物祈求猎人的姿势仰望着阿拓。 那些本来站在周围的士兵们忍不住看向眼前这幕场景,他们不能当着可汗的面做些出格的事,只能各自喉结滚动一阵后默默咽下口水。这些人的眼睛因为一点点的充血而泛红,血脉澎湃下带来的是额外的热量,于是他们只能像条狗一样喘着粗气,试图让身体里的热气散发掉一些。 阿拓举起他的刀,用刀尖挑起女人的衣服扔回她的身上,无论她付出怎样的代价,阿拓都没法帮她留住她的孩子,那至少可以替她维系住一点死前的尊严。 “把衣服穿好。” 女人明白这一句代表她唯一的筹码根本没有用,极度的绝望之下哪里还需要维持什么尊严。她依旧赤着身体,哭喊着膝行到阿拓跟前,双手死死地抱住他的一条小腿。 “可汗,可汗,您发发慈悲吧,求求您了。我出身贺兰部,与您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亲缘关系,求求您就看在贺兰部的份上,别把他当成乙弗部的人,就当他是个贺兰部不要的卑贱孩子,放他一条活路吧。” 此言一出,阿拓斜着眼睛瞄了大萨满一眼,而后者依旧不为外物所动地看着眼前的屠宰现场。于是阿拓低头看向女人,无视对方眼睛里的祈求和希冀,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连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的女人突然笑了起来:“也好,这样也好,你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呢,还不如死了呢,嗯?娘亲在这里……娘亲不会丢下你的……” 女人不再对阿拓有任何的兴趣,她抱起自己的孩子,还没断奶的孩子不知道现在已经是他的生死关头了,只是看见母亲赤着身子自然以为是喂奶的时间到了。 女人一边调整着孩子的位置让他能喝得更轻松一些,一边披上自己的衣服,顺便把自己的孩子也裹在里面。然后她重新面对阿拓跪正又闭上双眼,如此一来,乙弗部的主母在众人眼里看起来又是高贵而从容的了。 接着阿拓就举起了刀,他也同样闭上双眼。这样看起来,女人并没说错,她和阿拓真的有某种亲缘关系。可惜这点的亲缘关系依旧无法打破部落血誓的界限,所以等着他们的唯有一死。阿拓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后,终于挥动了手中的刀。 “锵”的一声响,阿拓的刀砍进了一个坚硬的物体里,他惊讶地睁开眼睛,看见诸葛承的石虎挡下了那一刀。 比起阿拓砍了诸葛承的石虎一刀更让他紧张的是石虎背上驮着一个人,这个人身上连件外袍也没穿,却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也不知道是无法承受这一路过来的颠簸还是被刚刚那一刀伤到了。石虎以一种戒备的姿势停在阿拓眼前,自然地将跪着的女人和她的孩子挡在身后,然后它顺便抖了抖身体,那个他背上的人就这么软软地滑了下来。 “阿承?阿承?” 阿拓手里的刀落到地上,他从地上扶起诸葛承,一手擦掉他嘴角流下的血迹,一手轻轻摇晃诸葛承。阿拓自知自己的急救手段实在太过糟糕,就在他想转向大萨满再次求助的时候,诸葛承却奇迹般地转醒了。 在诸葛承叫醒那只石虎后,它几乎是立刻跳上诸葛承的马车,把他的人从里面劫了出来。随后为了抓紧时间,诸葛承只是趴在石虎背上牢牢抓住它,并给了它个尽快追上队伍最前方的指令就让它自己跑了。 既然石虎是放开了在跑,那根本就不是给人坐的,多亏诸葛承本来就晕,干脆晕过去后也就这么熬过来了,但好在他心里一直有事不算昏得太沉,这样才能被阿拓简单地喊醒。醒过来时就看见眼前的阿拓一身的血,以为自己来晚了的诸葛承刚要露出失望的表情,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于是诸葛承猛然转过头去,除了那对母子之外更多的是看见了如今乙弗部的样子,那些本来通过石虎的眼睛传达的悲惨画面这一次终于直白地扑进诸葛承眼里。 何况这一次不止是画面,四周的哀嚎和尖叫声如同鬼府地狱,吓得诸葛承瞬间定住了身体。 有些乙弗部的人因为过度地惊吓而当场失了禁,所以屎和尿的味道、男人发泄后的味道、所有人的汗味和先前被阿拓处决了的那几人身上的血味就这样混杂在了一起,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气味。 过量的信息直接淹没了诸葛承的大脑,于是他回过头无助地看着阿拓,而不同于平时,一向乐于回应诸葛承的阿拓这一次心虚地别过了头。 第164章 “诸葛先生,你来的时间着实不太巧,我部正在血祭仇敌,可汗他要主持祭仪,这种鲜卑人内部的事情,你一个汉人最好还是请回避吧。若有什么急事要找可汗的,那就在外面等一会,以可汗他对你的偏爱程度,等会一定会先听听你想说什么的。” 第305章 本来如雕塑般沉默地看着血祭的大萨满突然转过头来接了这么一句话,而从他的话里显然能听出,这位王庭部落里的精神领袖不太满意诸葛承对于阿拓的影响。 “长老。”阿拓喊了一声大萨满,却没有说什么其他阻止的话,然后他重新拾起自己的刀,在一阵沉默后终于开了口。 “阿承,让石虎让开吧。” 诸葛承重新回头再次看向那对母子,女人搞不清诸葛承是谁,为什么他一个汉人却能让胡人的可汗这样地在乎,她带着一点点重燃的希望侧过身体,毫无保留地将她怀中正在喝奶的孩子展现在诸葛承面前。 “救救他,求您了。”女人无声地一遍遍对着诸葛承重复着自己的祈求。 “陛下,在我身后的是一个婴儿。” 诸葛承知道他自己在做一件很无谋的事情,在阿拓别过头那一刹那他的态度就已经足够鲜明了。而大萨满的警告也已经直白到只差再一句“胡人的事汉人滚开”了。诸葛承当然也已经深刻了解到别人对于他涉入此事的看法,事实上本来要他自己来评断的话,如果汉人的事不应该让胡人插手,那的确胡人的事汉人也不该去管。 甚至再退一步来讲,乙弗部做的是谋反大事,这哪怕留给汉人来审判都是个诛九族的结局。可是部落的结构和汉人的家族不太一样,乙弗部虽然对比起王庭部落来说只是个小部落,但人口数量也有差不多近万,那对于汉人来说,就是接近一个小城的人口了。 所以在诸葛承看来,他们现在在做的不是诛九族,而是屠城。纵然他的请求未必能救下九族之列的首领的孩子,但也许总有希望救下他身后正在哀嚎的某些人。 “先生,血祭的规矩就是如此,婴儿也好老人也罢,我们既然对着祖先发了誓,只要这些人和这些让族人惨死的人有关联,就一个也不能放过他们。” 面对大萨满的解释,诸葛承只能低下头慢慢在阿拓面前下跪,此刻的他甚至有点可惜人类表示臣服卑微的姿势只能到此为止了,因为这之后他要说的话绝对是把阿拓这个君王架到了进退两难的位置上。 历来君王最好的工具和最大的阻碍里都有一项叫做祖宗规矩,没有活人能制约在人世间登了顶的帝王,于是只能借助虚无缥缈的上天或者含笑九泉的祖宗。臣子们如果要建议君王们做什么事,那就借来天意或者祖宗规矩大概就能成事;如果要阻止君王们做什么,那也搬出天意或者祖宗规矩多半就能废事。 而现在,诸葛承,一个汉人,跪在了一个胡人的君王面前,试图说服他违逆自己的祖宗规矩。 妖言惑众扰乱朝纲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吧。 “陛下,您要做的是王,不是区区王庭一个部落,不是鲜卑一种种族,而是所有胡人的王。 您的成王路上不会总是一帆风顺的,遇到的每个部落也不见得都能见面就对您俯首称臣的,难道今后每一次这样的对抗,您都要这样赶尽杀绝吗?恐惧可以为您创造一时的声势,却不能让他们彻底归心,如此杀戮是明君所不为啊。” 阿拓脸上的表情很无奈,诸葛承说的这些其实他都知道,所以最早当他的部下们叫嚣着要进行部落血誓的时候他是犹豫的。如果让他来定,他只是想将对方参与这次战争的所有男性斩尽杀绝就够了,然后女人和孩子充进自己的部落为奴为婢,至于剩下那些老人除了那些有特殊技能外的就由得他们自生自灭就好了。 可是不幸的是,在阿拓还在和他们拉扯讨论的时候,一直负责照顾诸葛承的侍者突然进来在他耳边回报说诸葛承快不行了。当然诸葛承本人是不知道这一段的,这大概是他被救回来一两天后的事情。 阿拓只是在听到那个消息的一刹那就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在场这些将士们可以愤怒到这种地步,而他刚刚试图展现的所谓的“仁慈”,不过是事不关己时的假装同情罢了。等到诸葛承濒死的消息一出,血祭的事宜立即被眼睛充血的阿拓一锤定音,而他本人则丢下会议冲进王帐里去关心诸葛承的状况了。 好在最后诸葛承的求生意志还算坚定,所以才从那一次濒死的状况里熬了过来,但因他而决定的部落血祭却因此正式地开始了,而那些护佛候部男女老少的怨魂,在诸葛承的梦魇里说的那句“都是因为你”也就多少有了那么些合性。 可是现在,这场血祭的起因本人跪着祈求停下祭祀,但阿拓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怕他内心很赞同诸葛承的观点也是一样。 “先生倒是懂得为可汗着想,但我部这一次留守后方的人里有半数人口死于乙弗部之手,此等深仇大恨哪里能是寻常对抗可以比拟的。何况先生你本人不也因此重伤至今未愈,纵使你们汉人有那什么仁义当头,能恕了对方的罪过,我部剩下那些至亲死于非命的儿郎们可不会接受你们汉人的这一套。” “大萨满阁下,我并非为那些乙弗部的战士求情,而是为了现在剩下的这些老弱妇孺们。男人征战厮杀本就已经是足够残酷的事情了,但是天道如此,我们也许找不到什么别的办法,成王败寇本来就是自古以来人人奉行的天。” “但是这些老弱妇孺们本身就没有任何的战斗力,他们没法发起任何一场战争,却要为一场战争的失败负责成为战后的祭品。今日我们血祭别人,明日别人也能用同样的由血祭我们,草原上供养一个人口本就不易,这样无止境地杀戮下去,真的是祖先们想要看见的景象吗?” 第306章 “先生到底是姓诸葛啊,我听闻先生的先祖曾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游说众人,到了先生这里,又要用寥寥几语来构陷我们胡人的先祖了吗?” 258. “长老!!”大萨满的反驳多少有点诛心了,阿拓于是叫了一声让他不必再说下去了。 “可汗,本来我身为部落大萨满,应该专心祭祀典仪沟通天地而不是插手管些部落事务这样的俗事,但是您知道到今日为止,我到底劝回过多少名长老将军让他们继续信任您吗?您知道他们来我这里抱怨的内容始终只有一点吗?” 大萨满说完后平静地看向诸葛承,虽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一方站着另一方跪着的姿态就已经足够说明所有问题了。知道大萨满打算说什么的诸葛承只能直挺挺地跪着承受下面这句指控。 “我们鲜卑人的可汗什么时候却成了汉人的狗?” 哪怕已经在内心做足了准备,诸葛承都没想到大萨满出口的话是如此地不堪。 阿拓怎样也算是一位有实权的王,而胡人在他们的王面前的放肆程度,再一次挑战了诸葛承在这种事情上的认知底线。一瞬间羞愧、窘迫、愤怒、悔恨,各种情绪轮番占领诸葛承的思绪,可他那个在对方口中被称为有三寸不烂之舌的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放肆!孤是代国君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为了代国鲜卑各部着想,从来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裹挟孤的想法,迫使孤做出任何不利于部族、不利于国家的决断,孤无愧于上天也无愧于列祖列宗。”对于大萨满的指控,一路忍耐到现在的阿拓终于爆发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告诉其他长老将军们的,所以——”大萨满笑着走到那个抱着孩子躲在角落的女人跟前,揪着她的衣服把他从诸葛承身后拖到阿拓眼前。 “现在就给那些胆敢质疑您的人,也给部落的其他儿郎们证明一下吧,可汗。” “你——”被大萨满一句话将了军的阿拓气得嘴角颤抖,可是四周守卫们的视线真的集中过来,而阿拓没法因为这个而当场发作,毕竟血祭是经过他亲口确认才进行的,而他身为一个鲜卑人,自然比诸葛承更清楚血祭不能有漏网之鱼。 所以阿拓只能微微地对着诸葛承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争,血祭这件事既然开始了就只能有一种结局。而他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加快出刀的速度,让那对母子在死前不必太过痛苦罢了。 “慢着!”然而阿拓的刀还没举到一半,诸葛承却再次出声制止,这一次连阿拓都疑惑地看向他,他不信诸葛承会看不懂自己刚刚的暗示,也不信他会这么在一件已经无可挽回的事上反复纠缠。 “既然血祭是要告慰这一次在乙弗部和护佛候部袭击里死去的族人,那么陛下,之所以乙弗部会追上那些人,是因为我让这头石虎赶了一群羊跟在那些逃亡的人身后,给追击的乙弗部的人指明了方向。在这件事上,它和我都罪责难逃,请陛下将我俩一同血祭吧。” 继诸葛承跪下之后,他的石虎起身走到阿拓跟前将脖颈伸到他的刀下,然后就此蹲下听候发落。接收到诸葛承暗示的阿拓转头看向大萨满:“长老,血祭这种祭祀事宜我应该以你的意见为主,依你看,我是否应该把阿承也一同血祭了才能让你和祖先满意呢?!” 阿拓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大萨满知道是他刚刚逼阿拓太过,如今对方已经在忍耐边缘了。 且不提大萨满知道诸葛承濒死时阿拓到底是怎么个发疯样子,哪怕这俩人毫无关系,这一次诸葛承为了救下部落里这些留守的身份尊贵之人,到底做出了怎样的牺牲,部落里人尽皆知。胡人恩怨分明,绝不至于做出这种血祭恩人的事情来。 “先生多虑了,你本意也是为了救助剩下的人不得已才引诱乙弗部的人朝着他们追去的,要错也是乙弗部的错,怎么能反过来将你血祭呢?” “大萨满刚刚不是亲口说了,只要和致他们惨死的人有关联者,一个也不能放过,我又哪里不算是致他们惨死的原因之一了? 还有,阁下刚刚的话提醒了我,要不是为了救助剩下这些身份更为尊贵的人,我是不会做出这样的决断的,至于剩下的人里到底有谁,阁下您本人算一个、陛下的生母贺夫人算一个、还有陛下的夫人,怀着陛下长子的刘夫人也算一个,阁下是不是也该把这些人一同血祭了才够呢?” 第165章 “你——”现在轮到大萨满词穷着脸色通红憋不出一句话来了。 其实诸葛承刚刚的话里多多少少有点诡辩的成分了,但既然胡人的大萨满先搬出他们的那套歪,也就别怪诸葛承用汉人的那些邪道了。 “那不一样!!”因为缺乏论据支撑,大萨满单纯的否定显得很肤浅。 “不一样什么?因为我们这些人和可汗有亲缘关系就可以逃过血祭吗?”诸葛承转过头看向那个女人,顺便在大萨满看不见的角度给她打了个眼色。 “这位,你和可汗有亲缘关系吗?” “有!有的!!我出身贺兰部,和可汗有亲缘关系的,这孩子也可以算是贺兰部的孩子,也和可汗有亲缘关系的!” “您瞧,阁下,他们母子俩和那些人的惨死关系并不太大却要被血祭,我和那些人的惨死关系那么大却不用被血祭;你们和可汗有亲缘关系所以不用被血祭,他们俩同样和可汗有亲缘关系却又要被血祭。在鲜卑的祖先当面,血祭的标准难道是这样随意儿戏的东西吗?谁该被血祭,谁不该被血祭,难道是由着您的喜好,是您一个人说了算的吗?” 第307章 “一派胡言!妖言惑众!!”这个早就该落到诸葛承头上的评价最终还是被大萨满当着众人的面喊了出来。 “可汗,难道您就由着他一个汉人,在鲜卑神圣的血祭里巧舌如簧搬弄是非?” “长老,他也只是在求一个而已,我们行事做事,总得要先合了,才能无愧于天地人心的。” “好,很好,可汗您既然这样说——” 大萨满一把抽出腰间的小刀放在自己的脖颈上,他这一手让阿拓和诸葛承同时变了脸色。 “我说不过这个汉人嘴里的这套歪,但我只知道,今天他能插手动了我们的血誓,明天就能改了部落存续至此的其他根基,也许终有一天,他能让可汗您将胡人打下的天下拱手让给汉人。与其等到那一日他再拿着汉人那一套来和我们说什么,不如就让我这把老骨头血祭于此,由祖宗和天地来和可汗辩一辩什么才是属于我们鲜卑、我们胡人的!” “长老不可!!”大萨满一个祭司,用刀的能力比起阿拓来何止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他用来抹脖子的刀被阿拓一刀挡开。 但这一刀的决绝已经足够表达大萨满的立场了,而诸葛承也在此时闭上双眼,他在心里明白这一局自己已经大势已去。祭台上的动静早就吸引了周围将士们的注意力,而在部落里声望显赫的大萨满差点自尽的场面彻底点燃了众人的怒火。 “鲜卑!血誓!鲜卑!!血誓!!” 在一众呐喊声里,阿拓只能一脸悲哀地举起刀对着诸葛承。 “诸葛承,我再说最后一遍,让开吧……”阿拓用一句从未出口过的全名称呼向面前的诸葛承表明了他不得不做的决心。 诸葛承睁开眼怔怔地望着阿拓,两行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他也清楚他们都没了选择,但他也明白,只要他让开,那么这里又会多出两座京观,而他身后那个刚刚喝饱了娘亲的母乳此刻正沉沉睡去的婴儿,他的小小头颅会被放在其中一座京观的最顶部。 于是诸葛承再也说不出什么,只能不停地哭着对阿拓摇着头,大概是哭得太过用力,一会功夫流出的鼻涕就被他不小心吹出一个泡,真是没有比这更难看狼狈的场面了。 周围的叫喊声越来越响,诸葛承看见此刻阿拓眼里也有了泪光闪耀,但那也许是被自己的眼泪迷了眼睛后产生的错觉。但至少眼泪的遮蔽不会让诸葛承错看阿拓一点点转过他的刀,随后将刀背那面朝前高高举起。 随后诸葛承就感觉到颈间一痛,在他倒下去彻底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刹那,耳边传来的最后声音是大萨满的一句高喊。 “血祭继续,乙弗部上下,无论男女老少,不留任何活口!!” 259. 当世家和寒门的积极性被一起调动起来,大晋的效率也很可观。在大军的人数到位的同时,征粮工作也全部完成了。正如刘裕本来估计的那样,为了从他手里买免役名额,这一次北伐的粮草几乎都是由世家筹措完成的。 刘裕自己带了一队走水路,又和徐羡之带的那队在琅邪汇合,他们一路走一路建筑防御工事来确保退路。总之从各方面看,刘裕这一次北伐打的主意都是要毕其功于一役,一次解决慕容超这个问题。 他们这一路没遇到任何抵抗就到了莒县然后过了大岘山,到了这个程度慕容超再也坐不住了,除了先遣的防御部队以外,慕容超又亲率增援,燕国总计有九万兵马陈兵在临朐。加上刘裕带来的八万多的汉人兵马一同,将近二十万军人集中在了一个并不大的战场周围。 当晋朝的进攻方和燕国的防守方的大军见面的时候,北面也终于完成了他们的大征兵。过去两个月的时间里,因为可汗的强硬态度,全国各地都把兵员事项放在各项工作的最优先,整个北面城镇乡里到处都能看见成伍成列正在行军的士兵。 战争气氛浓郁到这种程度,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可汗又要准备打仗了。而且也不知道最早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这次大征兵是为了救迷了路的朱提王的事情搞得是人尽皆知。 可汗的侄子走丢了,全天下的老百姓就得送自家的侄子去军队里好救他,类似这种说法在民间开始甚嚣尘上。官员们都在忙着征兵没空管这些,于是三岁的孩童都会在玩骑马打仗的游戏时说些大人编的嘲讽朱提王的顺口溜。 总之这一战无论结果如何,也无论朱提王最后到底找不找得到回来,他在整个北面的名声算是彻底臭掉了。 此时的花弧骑着马带着一队人跑过田埂,顺便回过头提醒后面跟着的骑兵们不要骑到田地里以免伤了庄稼。这位花弧其实是真正的那位花弧的老父亲,但既然他在兵书上顶了他儿子的位置,那就不会有人关心他本来叫什么了,从此以后在可汗的军队里他就是花弧了。 花弧在去点兵处报到时就用一手熟练的刀法让军吏大为点头赞赏,直接给了他一个伍长的军职。花弧刚要在军簿上画押的时候刚好军营里的一匹军马失控从栏里直接翻了出来,而花弧做了一辈子牧民,安抚马匹这种事大概已经是本能反应了。 本来已经准备因为有匹上好军马失控而担责的营房长官一看花弧对付马匹的动作这么熟练,于是大笔一挥就又把花弧直接调入了骑兵队。就这样刚到军营报到的花弧就从一个炮灰兵荣升成了一名技术兵。 第308章 而花弧的官运还不止于此,到了骑兵队后他凭着娴熟的操马术、和能在马上如同平地一样射中百步外靶子以及能熟练使用鲜卑语和汉语的能力一路高升,最后变成那个营里的骑兵队的小队长。现在接到军令的花弧负责带着他的那一个小队到他们的集合地报到。 但花弧本人却不认为这些全凭他本人的好运,要说过来军营报到一个月里他到底弄懂了些什么的话,那就是鲜卑人变得不像鲜卑人了。花弧一直以为他们鲜卑人在马背上出生长大,那些让马明白自己要做什么、要去哪里的技能应该是鲜卑人身上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然而当他跟随着皇帝入关之后,仅仅一代人的功夫,就懂得了那些技能其实也是后天习来的。因为那些从小出生在关内,守着土地和庄稼长大的鲜卑人不太会骑马了。当然他们并不惧怕马匹,先天上的天赋还在,被花弧简短地操练了一个月后,也能胜任在马背上简单挥两刀的动作,但他们这样的实力比起精锐骑兵来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花弧有时看着这些和他儿子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们,看着他们骑在马背上浑身僵硬,一副根本就不适应的样子就很想笑。他甚至想老气横秋地对着他们问一句:“你们就这样忘记了鲜卑人拿来吃饭的家伙,将来有什么面目去见祖先?” 可是话到嘴边的花弧又很自然地牵着马避开了已经发芽了的土地,他看了看在土地里伺候庄稼的那个人,看着他用熟练的手势铲起庄稼边的杂草。然后他想起了自家那个只会种地不会放牧的孩子,也想到了丰收时节里收获的那些堆在一起足够晃花了他的老眼的粮食,于是花弧又把那句话给原封不动地咽了回去。 花弧突然间很想见见可汗,问问他现在这样的变化对于鲜卑人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是好事那为什么鲜卑人不像鲜卑人了,如果是坏事那他们是不是应该放弃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土地,重新回到草原做回他们原本的鲜卑人。 但是牧民的日子花弧过了大半辈子,哪怕现在只是想想这种风餐露宿追着牛羊跑,还担心找不着草的日子就觉得自己的问题实在是太蠢了,怎么能用这种愚蠢的问题去耽误他们英明神武的可汗的时间呢。 所以大概,可汗是有办法让鲜卑人又过着汉人的那种好日子,又还从骨子里依然像个鲜卑人的吧? 花弧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带着他的小队来到了最终的集合地点,晋阳城外现在有一大批区域都被划成了临时的军营,大大小小的军吏在军营的门口进进出出做着登记的工作。 花弧带着自己的那些人,在交上记着他们名字职务和来源的军簿后也被顺利地编入军营,成为了可汗的十万大军中的一员。但以花弧从他的新上级那里打听得来的消息却说,十万大军离正式开拔还有一段时间。 十万大军在晋阳等着他们的皇帝,而皇帝本人则在平城等另一个人。 “可……可汗,王爷打猎兴致来时几日不归都是常事,您看要不要小的们派人出城去王爷常打猎的地方帮您找找,只要我们一找到他就立即让王爷进宫见您。” 此刻卫王的管家正在皇帝面前诚惶诚恐地跪着,额头上的急汗因为他频频磕头的动作而甩落,滴到了他眼前被卫王用来当地毯的极品狼皮之上。然而皇帝依旧悠闲地坐在那里,不时逗弄着手上停着的一只海东青。 “不急,你家王爷就快回来了,不用你们去催。”皇帝边说边用夹子从桌案上的碗里夹出一根带血的肉丝喂到了手上停着的猛禽的嘴里,然后对着抬头窥视的管家露出了猛禽盯上猎物的眼神。 “还有,让后院想溜出去报信的那个人可以回来了。” 皇帝笑着摸了摸乖乖吃肉的海东青的脑袋,猛禽也配合着眯起眼睛做出享受的表情,只可惜搭配这幅温馨画面出口的话听着却不是那么的温馨。 “在你家王爷回来前谁要是敢出这个府邸——一律杀无赦。” 第166章 当卫王的管家被皇帝的反常弄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卫王正带着自己的护卫们绕了个路从平城比较偏的那扇门里进了城。 往日里卫王狩猎归来,总是拖着他的猎物浩浩荡荡地从皇城的正门进城。十几骑精兵身后是一群狼那么高的猎狗,再后面的板车上躺着各种猛兽。 大街小巷的百姓涌出来,大人抱起自己的孩子见识见识各种他们长这么大都没见过的豺狼虎豹,然后和孩子们讲以前在草原上自己放牧时和这些猛兽遭遇时,自己是如何英勇抵抗才能虎口脱险的。 于是在民间,卫王一直是鲜卑人勇气和血性的化身。 但今日里卫王一改常态,不但走了偏门,连猎物都丢弃在山林里没有带出来,每一个骑士一人带着一条猎狗化整为零地入了城,这都已经不能用低调去形容了,简直就是到了鬼祟的程度。 “王爷,我们要小心到这种程度吗,猎物都不要已经足够不引人注意了,为什么还要从偏门分批进城?” 此时卫王身边就剩下他的训犬师和三条最好的猎犬跟着了,但是训犬师的脸上确实相当疑惑。在皇城里面,除了皇帝以外地位最高的就是卫王了,而据他所知,卫王在外面的风评也一向都很好,不至于到这种在皇城里偷偷摸摸的地步。 “我觉得不太对劲,我们在山里看到的那支军队绝对不简单,不知道皇兄到底想干什么,但肯定不太正常。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回去收拾一点行李等我去封地躲一阵。” 第309章 这位训犬师在卫王府的地位已经相当于王爷的幕僚,卫王经常和他讨论一些重要问题,所以这会两个人很自然地在商量回府后的下一步。 “最近不是为了救朱提王,各地都在大征兵吗?说不定这是哪个州要去晋阳集结的部队,只是刚巧选择走了山路才被我们撞见了。” “不像,各地新进征兵的兵员素质一定很堪忧,但我看了一会那支部队的行军,他们像是精锐的老兵,只是感觉好像进山很久了,才会显得士气低落且有疲态,但他们行军的脚力控制分配绝对老道,新兵是不可能有这种经验的。” “那就是哪个州直接调了本州的老兵前来?” “那就更不可能了。皇兄这一次征兵,军书上只写了兵员数量,但没写兵员要求,哪一个州的刺史会把自己辛辛苦苦久经训练的精锐交出来,再用新征来的什么都不会的兵去补老兵的空缺?就算他们想在皇兄面前力求表现提高上交的兵员质量,也应该是老兵带新兵的混合组合,怎么可能一条长得我们望不见头的队伍里全是老兵。” “既然王爷认为这支军队不是新征的军队,那皇都腹地,哪里还会有这么大规模的兵员调动?” “所以……”卫王迟疑了一会。 “我怀疑这支军队就是朱提王带去北伐的大军。” “什么?!”训犬师大睁着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朱提王不是迷路了吗?他们难道会在离王都半天路程多一点的山里迷路?” “从头到尾关于他们迷路的消息朝廷就收到过一封军报而已,在那之后全国各地就都在征兵了,如果他们一直是这样走山路的话,那就算偶尔有人看见他们了,也会和你刚刚一样只当是各地征调的新兵。” “那他们都自己回来了,我们还费劲征兵干什么?” “是啊,你说……皇兄征兵到底要干什么?” 这时卫王和训犬师骑过一处街道,街边店铺门口有几个孩子正在玩耍,他们一边玩一边嘴里就在唱嘲讽朱提王迷路的童谣。卫王看了他们一眼,又转向了训犬师的方向。 “至少皇兄的第一个目的在这里了,这一次无论朱提王他是真迷路也好,被坑了也罢,他在民间的名声算是彻底臭掉了。”卫王说到这里嗤笑一声。 “哼,他这么好名声的一个人,这一次皇兄可是打在了他的七寸上了,这一招真可谓是兵不血刃啊。” “王爷您说,我们之前对那位爷做的事……可汗他不会知道了吧?”被卫王这么一分析,训犬师也是一身的冷汗,他抖着声音向卫王询问那起他们都知道但都不能说出口的滔天大罪。 “应该……不会的。”卫王的口气相当忐忑,看来皇帝积威太重,惹怒他的话,即使是卫王这样的勇士也是没有一点自信。 “不会的,跳了黄河哪有不死的,皇兄上哪里去知道这件事。” 尽管如此,卫王还是在后悔大朝会那天的自己托大了。朱提王那点道行连他都瞒不过,自然也是瞒不过皇帝的。而且皇帝这一次跳过言语敲打直接出手了,于是卫王难免兔死狐悲,生怕皇帝也要对自己动手。毕竟如果朱提王那点小打小闹尚且被皇帝这么针对,那和他那次狠辣的出手比起来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卫王不敢想象皇帝要对他动手时会有什么手段在前面等着。 想通了问题关节的卫王只恨自己浪费时间,当时大朝会上只忙着旁观皇帝和朱提王笑话的他没有提前称个病去封地疗养,又或者干脆去个远点的地方打猎躲它个半年看看朝中局势。在皇都周围山里随便转了两个月的他什么重要的东西都没带,以至于现在想跑路都得先回家一趟收拾收拾行囊再走。 总算他们这一路回来足够低调,在城门口也没碰上什么认识的官吏,路上的百姓这两天见多了各种骑兵来回调度,看见他们当街骑过也不在意。卫王心想待会只要自己动作快点,稍微带些重要的东西就走,皇帝应该反应不过来。 这个想法在卫王踏进自家厅堂那一刻彻底改变,明明给他开门的下人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所以卫王也没多想,进了府邸就直奔正堂。但正堂大门一开卫王乍一抬头,整个人直接僵在当场。不过他这样的还算好的,在他身后的训犬师看清正堂里坐着的皇帝后直接吓到后退一步坐倒在了地上。 “皇……皇兄?”卫王努力平复自己的语调,又讨好地对着皇帝笑了笑行了个礼。 “臣弟不知皇兄在此,路上多有耽搁,让皇兄久等了。” “无妨。”皇帝也笑了起来,只是这个笑容看得卫王心里多少有点发毛。 “还知道回来就好。” 261. 皇帝说完后又专心地逗他的海东青,没有人敢催皇帝开口说明他到底来此所为何事,于是现场诡异地安静下来,直到卫王那条最凶悍的猎犬疾影终于忍无可忍地对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吠了一声。 “疾影!!” 卫王厉声喝止了疾影,但他的出声似乎已经太迟了,皇帝从海东青上移开视线看了疾影一眼,就这一眼后,疾影却突然呜咽着趴下又做出了一个表示臣服的动作,而这一次显然不是因为卫王有什么特别示意的原因。 “不愧是皇兄,连这畜生都知道帝威盛大。”卫王虽然震惊于疾影的行为,但也只能没话找话地拍了皇帝一句马屁。 第310章 “是啊,连畜生都知道的道,为什么人还是不懂呢?”皇帝这一次没有再笑了,他和卫王两个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而卫王瞬间心虚地低下了头。 “皇……皇兄,是哪个不长眼的忤逆皇兄,臣弟愿为皇兄分忧。” 尽管卫王一副力求表现的样子,皇帝却没接着他的话茬,而是提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仪弟这次也是去打猎了吧?怎么没见你把猎物带回来呢,难道这次又失手了?” 卫王不知道皇帝这个“又”字从何谈起,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了。 “说说吧,这次是为了什么?”可惜皇帝不愿放过卫王企图蒙混过关的敷衍,非要他亲自解释个明白。 然而事情的真相是卫王觉得自己遇见了对外声称迷路了的朱提王带领的军队,怀疑这是皇帝做的一个局,但这事又怎么好对皇帝明说,于是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最近天冷,山里野兽大概都在冬眠,出来得少了,臣弟自然就遇不见。” “出去了两个月都没遇见一只猎物啊,那真可惜。”皇帝顿了一下,卫王刚要松一口气却被皇帝的下一句直接吓到半死。 “那去年八月那次,你又是为什么空手而归呢?难道是因为莫题的人来报的那个——遇见了汉人的奸细?” 原来皇帝的“又”是落在这里了,但这又是一个卫王说不清的故事,所以他只能竭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不要让皇帝看出他在这件事上的心虚。 “这事的始末其实是这样的,我从莫题的人那里借了那两个皇兄指明要的人,听说他们是汉人军械司来的,就想让他们帮我看着改一下我的弓。 谁知道后来机缘巧合下我才发现那两个汉人是由奸细易容假扮的,所以我才带着手下一路追击那俩人,最后一直将他们追到悬崖边。谁承想这两个汉人贼子拒不投降,双双跳崖,臣弟因此也就没能活捉到这两个奸细好交给皇兄审讯,请皇兄恕罪。” 在卫王正在解释的时候,一个卫王没见过的军士打扮的人进来了,他直接对着皇帝行了个礼。 “可汗,已经全部清干净了。” 皇帝点点头挥了挥手,那个军士自觉退到一边站到了卫王的训犬师身边。 “恕罪?你辛辛苦苦替孤抓汉人的奸细,何罪之有?”皇帝起身走到卫王的面前,眼睛却看着他身边趴着的疾影,而疾影心虚地躲开了皇帝的目光,甚至欲盖弥彰地用一只爪子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你给这条狗取名叫疾影?好名字,比它爹的名字好,那时候我在草原上看见那只狗时,只给它取了个赫奴的名字。” “皇兄起名自有深意,臣弟自是不如的。” “后来我就把赫奴给那孩子养了,疾影也是在那之后才生在他府上的,这点恐怕他没和你说过吧?”皇帝低头凑近跪着的卫王的耳边。 “还有——他说黄河的水又混又急,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原本还能挺直身体跪着的卫王终于腿一软,身体一晃的他被身旁的训犬师扶了一下才没瘫在地上。 “皇……皇兄……您在说什么?” “你听不懂我说什么?”皇帝于是指了指那个刚刚进来的军士。 “那你来和卫王讲些他能听懂的吧。” “是,可汗。”军士的话里不带一点感情。 “卫王涉嫌谋反,如今证据确凿,罪不可赦,奉可汗之命,将卫王府所有下人缴械扣押,胆敢反抗者均已就地正法。” 那名军士话音还未落,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了院子列队站在两边,一副立刻就要把卫王和他的余党一网打尽的样子。 “现在这府里还没束手就擒的就剩你们俩了,你是直接认罪呢还是要我亲自动手?”皇帝带着戏谑的笑容看着卫王,在这种距离上一个用刀的和一个用弓的要搏命的话,用弓的没有一丁点胜算。 “看来你都已经知道了,呵呵,那小子可真是命好,中了我一箭从这么高的地方掉进黄河居然还能不死?” 既然事情已经败露,卫王也就不再伏低做小了,他了解自己的堂兄,知道自己犯下的罪在他那里绝无幸,那还不如直接放手一搏,到时候说不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未可说。 跪着的卫王喉咙里发出了一种低沉的咕噜声,而无论是皇帝还是那些奉命进来的士兵们似乎都没觉得这些声音有什么可奇怪的。 他们处过太多谋反之人了,那些人在阴谋败露之后有的是嘴里叫嚣着骂得很难听的,还有些人甚至会出口一些恶毒的诅咒,虽然他们也知道,天生没有萨满资质又没有长期侍奉祖灵的人,出口的诅咒很难成真。 但是卫王毕竟是卫王,这时候他那些被众人所忽略,分散在院子各处角落的猎犬们已经在准备状态了,随着卫王的一句“咬”,那些猎犬快速地从四处朝着那队士兵们冲去。每一只认准一个目标,对着他们身上没有厚甲防护的部分张口就咬。 “呃啊啊!!”凄厉的惨叫声在院子里此起彼伏,习惯于对付人类敌人的士兵们缺乏防御恶犬的经验,它们的撕咬也许并不致命,但足够让这些士兵们在短时间内失去任何的行动能力。 厅堂内的训犬师也早就听懂了卫王的暗示,他在卫王口令出口的瞬间直接扑倒了刚刚那个宣读他们罪名的军士,给卫王和皇帝创造出了一个短暂的一对一的机会。而卫王抓紧时间拉开自己和皇帝之间的距离,一边退一边从背上取下自己的巨弓,抽了一枝箭枝搭了上去。 第311章 即使情况看起来不妙,皇帝依旧不急着拔出他的刀,只有黑色的杀气从他身上四散开来,一瞬间漫过屋内然后扩散到整个院子,在确定所有的人和猎犬都被覆盖到后,皇帝直接吹了一个响哨。 而诡异的一幕同时发生了,那些本来正在撕咬士兵的猎犬们,都在一个激灵后松开口抬起了头。 第167章 没有猎犬干扰后恢复行动力的士兵们自然是以皇帝的安全为先,他们一个个拖着身体受伤的部位迅速上前,试图挡住卫王到皇帝之间的进攻线路。 “你们在干什么,给我咬啊!”自己养熟的狗突然不听话后,卫王一脸震惊,气急败坏地叫着。 而见卫王那里有破绽,有几个伤得比较轻的士兵想要抽刀上前攻击卫王却突然被皇帝叫停了:“退下吧,堂堂卫王怎么能败在你们这些无名卒子手里呢?” 众人以为皇帝要亲自出手,纷纷给他让开位置,然而皇帝只是又吹了一个响哨。然后将周尾的杀气集中到了卫王身上。 “嗷呜!!”疾影首先抬起头长吠一声,而其他的猎犬也跟在它后面引颈长嚎,卫王惊骇地看着这些猎犬,这明明是他们处决猎物前惯用的仪式,然而他却没有发出过这种命令。 由疾影第一个开始,它掉过头一路冲向卫王然后在他身前两步起跳用全身的力量撞击卫王的胸口想把他撞倒。 “疾影!你看清我是谁?你疯了吗!!!” 在卫王呵斥疾影的当口,越来越多的猎犬包围过来,虽然卫王挥舞着巨弓击退了其中的几只,但迅速就有其他的猎犬补位,它们分工合作一个个拉扯着卫王猎装的下摆的马靴,在一番努力的拖拽下,终于将身高马大的卫王拖倒在地。 “呃啊啊!!” 刚刚发生在那些士兵们身上的惨剧如今加倍地发生在了卫王的身上,而且卫王的惨状甚至远胜,因为他的身侧围着整整一圈的猎犬。卫王身上为了方便在山间穿林行动穿着的猎装都是皮质的,那身皮甲在这些猎犬的獠牙面前也只能支持片刻。等猎犬们将这张厚革咬碎后,剩下的就是卫王自身的皮肉。 更可怕的场面还在后面,当恶犬深深咬住卫王的一块肌肉,借由着拉扯的力道将它从他身上扯下来时,它们一仰头吃掉了那块属于它们主人的血肉。 此时场上的那些士兵们大都已经简单地处好了自己的伤势。 而那名训犬师也早就被几人配合着拿下了,于是剩下的所有人就这么呆呆地看着高贵的卫王被他自己养的狗活活分食的可怕场面,现场的残忍和血腥程度之甚,连一贯心性强硬的胡人士兵都纷纷露出了震惊而不忍的面孔。 随着卫王的哀嚎声越来越轻,他挣扎的力道也变得微弱起来,皇帝终于挥了挥手,让那些黑色的烟雾就此散去。 “呜……呜……” 那些本来正在围攻卫王的猎犬们突然清醒过来,然后发现了它们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主人。猎犬们不敢置信地发出一些轻声的呜咽哀鸣,有些试着用鼻子去拱了拱已经没有什么动静的卫王。 直到此时,皇帝终于动了,他慢慢走到卫王跟前,而那些猎犬们显然心中还对皇帝存在着巨大的畏惧。尽管有几只回过身来试图阻挡皇帝的脚步,却依旧在双方对视仅仅一眼后就败下阵来,那些败犬夹着尾巴给皇帝让开了路,露出身后惨不忍睹到只剩一口气的卫王。 “哈……哈……” 卫王身上到处可见裸露在外的白骨,有些地方甚至能看见隐在其下的内脏。曾经的英雄勇士如今连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而他的那把举世闻名的巨弓也被他自己的血染得通红。皇帝可惜地看了那把弓一眼,突然扯着嘴角笑了起来。 “世人都说卫王的弓,桓王的矛,我鲜卑何其有幸,能有那么多的勇士;而我何其不幸,这些勇士我一个都指望不上。”皇帝终于将手放在了他的刀柄之上。 “到头来,我也依然是孤家寡人一个,能指望的,也依然只有手里这一把刀。” 皇帝边说边抽出了他的刀,让闪着寒光的刀面一边映出他的冷酷,另一边则映出卫王的祈求。 “杀……杀……了我……”卫王用仅剩下的力气拼凑出这么几个字。 “想要个痛快是吗?” 皇帝双手握住刀柄将刀尖转向正下方对准了卫王的心口,而不想再继续活着受最后这一点罪的卫王艰难地点了点头。 “仪弟,做皇兄的最后教你一件事,下辈子要记得,狗这种东西是靠不住的,就算平常养得再熟,到了关键时候,还是会反咬你一口,所以人要靠自己,懂了吗?” 这一次皇帝没有等待卫王的回答,他只是双手用力将刀尖直接送进了卫王的心口,而卫王短暂地抽搐了一下后就平静地闭上了眼睛。之前那名军士走向前,看了看卫王的尸体。 “可汗,这些……要如何处置?” “既然他谋逆已是事实,那就褫夺爵位,以平民之礼葬了吧。” 这时围着卫王尸体的猎犬们似乎嗅到了死亡的味道,由疾影开始,它们一个个开始抬起脖子发出狼一样的悲鸣声,皇帝看了看这些猎犬后摇了摇头。 “看来这些狗还挺忠心的,那只能算是孤冤枉这些狗了。终究是有些道连畜生都懂,人却到死都没有学会。”皇帝用手指了指这些狗。 第312章 “用平民之礼葬了的话,到地下去就不能带太多东西了。既然这些都是好狗,就让它们给他陪葬吧,等黄泉路上相见后,这些狗到底是他的杀身仇人还是忠实伙伴,就让他自己来决定吧。” 说完的皇帝骑上了一匹不知何时自己跑进院子里的军马,一路离开王府后沿着卫王回城的路线出了皇城,而之前卫王一直担心的他在山林里遇见的军队,也已经行军到达了这座比较偏僻的城门外。 但这里毕竟是皇都,就算这个城门位置再偏,一支几万人的大军慢慢归来时总能引起众人的注意的。和卫王一样,围观的人群也终于慢慢发现,这支军队里有些他们以为跟着朱提王一起在北面迷路了的军人。 因为皇帝人到了,这座偏门的大门迅速打开,而一位手持皇帝御令的军官从城门内飞驰而出停在了大军面前。 “朱提王昏庸无能,率军北伐却使大军迷失塞外,不但致我胡部精锐大军险些因此断粮减员,更是怠慢军机使得今年北部柔然劫掠猖獗。奉可汗令,夺朱提王掌军印,降职为左将军,罚俸三月,闭门思过一月。” 在传令官读完这段宣判后,大军的副将把早就被他们这些人架空后控制软禁起来的朱提王带了出来,交给皇帝的人把他带回自己的府里接着闭门思过。 然后皇帝自然地来到大军跟前,那位副将也是当即行了个礼并低声对着皇帝汇报此行经过。 “臣这一路都遵照可汗吩咐行事,出长城后趁着朱提王不熟悉草原地势绕路折返,等进山后发回大军迷道的求救军情,之后就让全军在山中休整等待。直到接到可汗命令后才重新南下出山,目前战士们行军虽有些疲累,但也只需一二日休整即可恢复,可汗交给臣的五万大军,今日能一人不缺地交还给可汗,臣——幸不辱命。” 皇帝于是笑着对此行真正的指挥、他的心腹爱将点了点头。 就在围观的百姓以为这一次有惊无险,儿郎们都平安归来,等着皇帝解散远征的队伍时,皇帝却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 “大军听令,目标晋阳城,全军正常行军速度,开拔!” 263. 在晋阳军营的花弧终于等来了他的可汗,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可汗身后还带着五万大军。花弧在晋阳军营待了一阵子,知道这里已经集结足够十万人马。于是和其他一部分人一样,他疑惑着不知这五万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而还是有一小部分人知道了这五万人的出处,尽管皇帝已经用最低调的手法处了这五万人的回归,但这世上总归是有聪明人的。这几天时间里,包括卫王在内,陆续有些人想明白了突然出现在平城的大军就是原来号称迷路了的、整个北面花了两个月整整动员了十万人准备要去救的、应该此刻还在北面关外的五万人。 可是既然这些原先的描述和现实一个都对不上,那么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北面那些消息灵通的人已经在猜测皇帝这样虚晃一枪后集结了足足十五万大军到底是为了干什么。而在这些人里,最心急的大都是来自南边的探子。 凭着他们传回南边的消息,汉人放心地抽调了一部分自己日常用来防御北面的兵力,来投入他们对燕国的战争里。而如果这个消息本身只是皇帝对外放出的一个障眼法,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针对汉人的陷阱,那么他们就是一步步将汉人引入这个陷阱的引路人了。 这些探子几乎是不顾自己身份和后果地聚集到了晋阳城,让晋阳城内凭空多了很多平常看不见的汉人行商、旅人、游僧道士之类的奇怪人士。但是现在皇帝已经顾不上处这些可能的奸细了,他的布局既然已经被正式端到了台前,那就必须抓紧时间。 十五万大军在晋阳的军营里休整了两天进行了快速的重组和编队,大军的粮草也早就已经到位。然后在众人的瞩目里,皇帝骑上他的战马手里挥动着他的马鞭,然而这一次,那条马鞭的指向不是北面而是南方。 几乎是在刘裕的军队和慕容超的大军进入正面对决的同时,北面皇帝集结完他的十五万大军目标直指黄河以南。 汉人的探子们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往南边传递皇帝真正的战争意图,但因为晋阳城离黄河实在不远,所以等加急的消息递到刘裕和其他南边重要将领的手里的时候,皇帝的大军也差不多行军到了黄河北岸的茅津渡附近。 “爹!!” 毛小豆拿着封军报急着跑进毛将军办公的书房,嘴里甚至连正式场合他自己一直坚持用的“将军”都没有喊,可见这封东西让他方寸大乱到了什么程度。而他甚至没有通报,就直接推开了将军的书房门,而里面毛将军和阿拓两人也正在一脸凝重地研究着另一封军报。 “将军,我收到军报,那个朱提王根本没有在关外迷路,我们都被北面的皇帝耍了,他在晋阳城集结了十五万大军,正朝着南边的方向在行军。” 第168章 书房里毛将军和阿拓都在,这俩人也是一脸凝重地看着一份军报正在那里研究对策。 “嗯,另一条线的斥候也送来了一份差不多的情报,估计这两天我们这还能陆陆续续收到好几份类似的。”毛将军指着那封军报让毛小豆也来看一眼。 “这一次北边一计瞒天过海把我们的探子全骗过去了,他们当中最早反应过来给我们发出军报的时候也都是在几日之前,皇帝要是行军速度够快的话,应该这会就能到黄河边了吧?” 第313章 毛将军这一句问的是阿拓,想听一下熟悉胡人的他的判断,阿拓想了一会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皇帝既然瞒了那么久,又把集合地点定在更靠南边的晋阳城,无非就是想趁我们的斥候都没反应过来前来一场速战,所以他在行军上一定不会太过拖延。 但考虑到这一次那后面集结的十万人都是此次征召的新兵,在行军速度上会有一定的拖累,不过我想最迟昨日或者今日此时大军应该也已经到了黄河北岸了。毕竟我们的人传递消息的速度再快,渡过黄河总还要耽误一段时间。” “哪个渡口?”毛将军低头沉思了一会,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嗯?”阿拓不解毛将军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问的是皇帝会走哪个渡口,现在黄河已经解冻,两边来往又要从渡口过了,所以你们觉得他的十五万大军会走哪个渡口?或者说,皇帝到底要攻哪一座关?你们俩一起帮我参谋一下,如果是你们,潼关、函谷关、虎牢关三者之间你们会选择哪一座?” “那要先问长安和洛阳之间,皇帝是想先取哪座城。”毛小豆顺着毛将军的问题进一步思考。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选择洛阳。长安的位置如今太过于边关了,辛辛苦苦打下来只能得一座名城,却对于南征大事没什么帮助。” “而郡公那里现在有大量的军队耽搁在燕国,皇帝不想和他正面遭遇的话,速战速决先拿下洛阳,然后一路南下就能截断汉人撤退的后路,这样对他后续征战帮助最大。” “我同意德衍的看法。”阿拓对着毛小豆点了点头,认同了他的分析。 “既然这点我们大家都没有分歧,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要打洛阳,皇帝是要走函谷关还是虎牢关?” “我们这么猜测有什么意义吗?难道我们凭猜的来分配这两座关卡内的驻军人数?”毛小豆顺势提出了他的疑问。 “因为这个。”毛将军将手边一个匣子捧了出来,拉出最底下一个格子,从里面取出了一张叠好的纸鹤。 “这是你徐伯伯临走前留给我的通讯纸鹤,这是他们阴阳家独门的手段。本来这是要留着给我好在关键时刻向他们求救用的,但我看现在北面的探子这样大规模地发回情报,我们能收到的东西,郡公那边估计也差不多都收到了。” “知道皇帝真实意图的他们,如果还没有陷入和燕国的大规模作战的泥沼的话,就还能来得及掉头驰援我们;但如果两边已经纠缠上了,那估计短时间内也顾不上我们了。既然如此,这张纸鹤也就没必要再发给他们了,我就可以用它来和我们在北面的探子取得联系。” “它飞行速度极快,可惜我没有你徐伯伯的独家法门好给他注入灵力后反复使用。我只有一次的机会,可以认准一个渡口让它来带信问问当地的探子,到底有没有看见皇帝的军队在这个渡口附近集结。” “固然没有看见也是一种答案,但是黄河沿岸能选择的渡口还是很多的,终究是猜对了看准了才更有利于我们接下来做出最佳的军队配置来应对皇帝的进攻。” “我明白了。” 毛小豆点了点头看向阿拓,示意对方也同他一起想想,这两个人就着毛将军书房内的司州地形图思考一番后同时抬起了头。 “茅津渡!” “茅津渡!” 阿拓和毛小豆异口同声地说出了一个答案。 264. “何以见得?”毛将军看看阿拓又看看毛小豆,提问时眼神里略带着一些鼓励,让这个问题本身有了点考校的味道。 “因为您在虎牢关。”阿拓回答地简单扼要。 “虽然自从北面皇帝登基以来,他一直的目标都是统一北方,一次都没有和我们交手过。但将军您毕竟身为司州刺史,在胡人眼里的汉人哪怕再烂,能在边关领兵的人总应该有点本事的。” “所以我想,如果对面是要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的话,皇帝一定会试图选一处更薄弱的地方进攻。对于我们来说,这个所谓的弱点就应该是只有常备守军却没有大将镇守的函谷关,那样的话,他的大军选择走茅津渡才是最近也最合适的渡口。” 毛将军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这个观点,随后他取了一张信笺往里写了些东西,折好夹进了纸鹤的身体里,然后同上次一样去窗口那里将它放了出去。 “它会去找我们留在茅津渡的人,不管那边到底能不能看见皇帝的军队,你们都先在这边整好军。这一次我们汉人被北面的皇帝摆了一道,九万大军硬生生被慕容超拖在他的燕国,就连司州都有四成常备兵力在里面。” “这次可谓是我入主虎牢关以来最大的难关,大家绝不可掉以轻心,无论对面皇帝选择进攻哪一座关卡,我们都一定要守住,因为那后面就是我汉人的大好河山。” “是,将军!” 好在毛小豆和阿拓俩人平常练兵时就投入了足够的重视,所以现在临时整军时,士兵们脸上虽然有些知道事态紧急的忐忑,却依旧保持了足够的镇静,军容和士气方面并不需要太让人担心。 毛小豆代替另有要事的毛将军进行了一番战前动员,而在阿拓看来,比起士兵们,倒是毛小豆的脸上看着更加阴云密布一些。 “别太担心了,德衍,无论北面的皇帝选择了哪道关卡,既然我们已经反应过来了,他的快攻战术就不会有太大效果。至于少了四成人马,这些本来就是后备兵员。这三座关卡都是历来就赫赫有名的雄关,哪一座就算只凭内部现有兵力都能轻松防守一两个月的,不会因为少了点支援和后备兵力就简简单单被皇帝拿下的。” 第314章 在整军完毕后阿拓找了个没什么旁人的机会开口安慰了脸色阴沉的毛小豆几句。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北面的皇帝虽然没和我们汉人直接交锋过,但这些年他在北面也算是战绩彪炳,可见他是很擅长打仗的一个人。我也承认他这个局前面做得很精彩,这一手至少能给自己赢得了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但他费劲争取了这点时间,最后又把它们全部死磕到一座雄关上,这合吗?” “原来德衍是担心这个啊。”阿拓点了点头表示解“你要明白,北面的皇帝虽然这些年来征战无数,但对手始终是胡人。 胡人善攻不善守,纵然北面长城上还有好几座雄关,但胡人始终不会正确使用这些关卡来防守。但汉人却正好相反,汉人在平原上没什么可怕,但有了防御设施立即就不一样了,而至于到了雄关之上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对于阿拓的说法,毛小豆也是边听边点头同意。 “有些东西,亲眼见识过和在书上读读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身为一个兵家人,明明应该熟知各种战事,但如果我不是亲眼目睹过虎牢关的训练还有梁州的实战,我对于汉人在守关时的实力是会完全错估的。而我想北面那个皇帝虽然征战经验丰富,却毕竟缺少攻城的经验,所以他在计算我们措手不及时的应对实力的结果里,应该是低估了部分我们的实力。”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经由阿拓的解惑,毛小豆脸上的阴影终于散去。 “真是多谢,整军的事我去我爹那里回报就行了,你去忙你自己的事吧。” 而毛小豆不知道的是,等阿拓目送他离开之后,脸上反而露出了同刚刚的他一样的阴郁表情。 那只纸鹤在一天后回来了,于是整个虎牢关的高层军官门集体被毛将军叫到一起开了一个军事对策会议。 “我们在茅津渡的人已经发回了消息,皇帝的大军确实是在茅津渡附近集结了,大量的船只也都已经被征用,茅津渡在这两天已经不开放给老百姓使用了,看来对面这次主攻的目标是函谷关没错了。”毛将军在会议上向众人确认了这么一点。 既然确认了敌人已经在哪里,那剩下的应对方案也就简单了,在座的将领们很快拟定了一份具体的支援函谷关的计划。在确认其他的关卡都留有基本的守备兵力之后,所有司州还能调动的常备兵力和资源都会抽调去支援函谷关,务必要在皇帝的部队在全部渡河前完成集结。 最后毛将军点了以他的副将为首的几名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作为支援函谷关的指挥,而虎牢关几乎只留了几个像阿拓和毛小豆这种还没太多实际战争经验的年轻将领,还有毛将军本人一个作为镇守。 “那么此行函谷关的安危就交给诸位了,皇帝虽然用计领先我们一步,但我们这么快确定了对方主攻目标,也算是在时间上又扳回一城。 各位不必太过担心,最多半月之后郡公那里必有消息,只要那边一腾出手来回援,皇帝的布局不攻自破。你们一切求稳为主,能拖则拖,只要函谷关不失,到时我定为各位在郡公面前好好请功。” “是!” 正如汉人的探子们观察到的那样,皇帝的十五万大军在茅津渡附近重新按渡船被划编了分组。很多北面的胡人都是第一次看见奔腾的黄河,然后很自然地就被眼前的场面吓到了,他们实在是不觉得眼前那一个个看起来并不大的船只能安全地带着他们渡过宽阔的黄河。 花弧自然也是这些被吓到了的人里面的一员,但不巧他所属的骑兵队被安排优先登船了,而多少酸是个小军吏的花弧必须以身作则带头登船。 赶鸭子上架的花弧牵着他的马踏上了那块摇摇晃晃的木板,自己慌得要命的同时还要记得安抚身后的马匹,好不容易人和马都安全上去后,他马上就被安排去了一处挤到让人担心的船舱里待着。 好在此时旁边有个本就住在附近经常往来两边的人,他告诉花弧,他们此行的目标一定是对岸汉人的函谷关,在他再三保证这一趟船只是渡个河不会太久时,花弧才稍稍安了点心。 在船舱已经挤到花弧快透不过气的时候,他终于感觉船只动了,然后这个这辈子没坐过船的牧民就开始在内心向祖先祈祷这一趟能快点结束。然而花弧祈祷着又祈祷着,对岸却始终没有到,直到他旁边那位宣称自己熟悉黄河的弟兄面色也一同凝重起来。 “奇怪,难道我们并不是要直接渡河去对面的函谷关?” 第169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汉人的传令官紧赶慢赶,终于把北面皇帝十五万大军征伐的目标不是北面而是南面的消息送到了临朐。第一封军报到达的时候,即使是平常喜怒不形于色的刘裕,也是在军帐里气到把眼前能摔的东西全部摔了个遍。 “好你的,这局算你赢了,给我等着,下一次就不会这么简单了。”刘裕恶狠狠地瞪着空无一人的北方,放着并没有什么用的狠话,而帐里其他的人都没有打扰刘裕的发泄。 此时刘裕的军帐里只有徐羡之和刘穆之两人,他们作为真正被刘裕信任的心腹,自然是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能让现在的北伐大军直接军心大乱的消息。但与刘穆之一脸忧心忡忡不同的是,徐羡之听到的那个消息只是皱了皱眉后就眼神呆滞起来了。 第315章 “郡公,为今之计——”见徐羡之没有什么开口的意思,刘穆之只好自己先行谏言。 “我们只能撤军回援。司州的兵力还有四成在我们这里,只靠三座关卡和那六成兵力硬守的话,我担心德祖那里撑不了多久。” “这消息到我手里但凡能再早上两天,哪怕一天!”刘裕看着眼前沙盘上已经绞杀在一起的两军分布,终究咬着牙下定了决心。 “下令全军后撤,让那些新兵先退,先保人,辎重保不住的话就丢弃,哪怕断尾求生也要从正面战场里撤出来。” “且慢——”一直在发呆的徐羡之直到此时才下定决心开了口,然而在场其他两人因为熟悉徐羡之,都知道此刻他的脸色可谓面如死灰。 “我们不必去救,司州会没事的。” “你确定?北面这次可是集结了十五万人。”刘穆之突然话锋一转压低声音看向徐羡之。 “你……这次去司州接手德祖的人马的时候顺便看过那里的气运?” 想到那一次虎牢关之行,徐羡之鼻子蓦地一酸,但他还是深吸了口气压了压嗓子:“算是吧,总之……北边这一次会失算的,我们就继续打我们的就行了。” “你这么肯定?等等,你说……司州会没事,所以你观出的气运是惨胜?”刘裕仔细地琢磨了一下徐羡之的言下之意。 “不,司州会有一场大胜,若再加上我们这一场伐燕成功的话,郡公在朝中的地位再无人可以质疑,因此我们必须要和慕容超继续打下去。” “大胜?德祖他凭什么?北边的皇帝人又不傻,他就算久攻不下也会知道撤退,最多也就是个和局啊。何况既然我们这边是大胜,你为什么一张脸垮成这样,德祖是不是事先和你交过底了?”现在连刘穆之也开始琢磨徐羡之的言下之意了。 “你这一次看的究竟是司州的气运还是德祖的气运?”刘裕的脸色也慢慢沉了下来,他大概已经明白了徐羡之话里的关键是什么。 “都在这里了,两位自己看吧。”徐羡之终于还是从怀里掏出了毛将军临行前给他的那封遗书一般的信件,让刘裕和刘穆之他们自己来看。 “德祖这是……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刘穆之匆匆扫了信件一眼,脸上的神色也开始不忍起来。 “还能有什么路,他从头到尾都老实地待在他的虎牢关里没有动,动的是北面的皇帝。真要选别的路走的话那也得去劝北面,但我何德何能,能光用劝的让对面退兵?” “是啊……”刘穆之长叹一声。 “是无路可走,我们汉人难道是真的被苍天厌弃,真就是无路可走啊……” “下令全军后撤。”刘裕沉默许久后却重复了一遍刚刚的命令。 “郡公!” “不可!” 这一次不光是徐羡之,连刘穆之也一起加入了阻止刘裕的行列。 “宗文,道和,我刘裕自问不算是什么善人,更加不会是什么圣人,但我没有拿自家兄弟的命换自己的江山的打算。这样就算成了又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再上三个台阶然后做个孤家寡人罢了。” “我们几个人,从刚入北府军到现在,一路对外经过大小多少征战杀伐,对内又躲过多少党争倾轧?你们几个一直说我有资格问鼎大位,也一直尽心尽力为我筹谋计划,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的位置。现在你们是要我明明有回兵救德祖的能力,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吗?!” “可是郡公,您离大位终究还差了最后那一步。”徐羡之努力让他的话里不要掺杂过多个人感情。 “在这一点上,德祖是对的,您没有北面的那位能拖得起,而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决不能在最后三个台阶前拖累您,哪怕这需要的代价是我们的生命。” “郡公,德祖既然对此已经深思熟虑了两年,那这一切恐怕已成定局。”渡过感情不愿接受的那个阶段之后,刘穆之也只能回归性。 “毕竟德祖的真正本事我和宗文从来都没看透过,我们俩绝不可能在一夕之间解决他花两年都没解决的问题。如今剩下的我们能做的,唯有不辜负他的牺牲而已。” “这场征讨燕国的战争,我们只能继续下去。” 刘裕抬头望着军帐那个脏兮兮的顶沉默良久,好像那里突然之间有了什么通天大道等着他去参悟一样,然而其实他也只是不想在剩下的两个人面前流泪而已。 过了一会后,刘裕走出军帐遥遥地看着面前大片的阵地,刘穆之和徐羡之跟在刘裕身后一起走了出来。 今日和对面的一场试探交锋已经结束,退回来的士兵正在疗伤。而不幸死于战斗的弟兄们被其他人从战场上抢回来放在专门的地方等着被一起掩埋。 “道和,宗文,你们说,这条路上,到底还要死多少人才会够呢?” “我不知道。”徐羡之从身后用他的阴阳眼看了刘裕一眼,还好对方身上的气依旧旺盛,而他知道,在虎牢关里还有个气比刘裕还盛的阿拓,更遑论北面那位真正的皇帝了。 “我只知道,胡人大势已成,我们汉人如果有一步不慎,那要死的人比起眼前可就要多得多了。” 266. 在花弧觉得自己就快要因为晕船而死在舱里的时候,那艘载他们渡河的船终于到地方了,但说是到了地方看,但花弧除了看出眼前这是一处荒郊野岭以外就不知道自己实际在哪了。于是花弧期待地看了看身边那位自称熟悉黄河两岸的弟兄,但对方也仅仅是能看出这里是汉人的地界以外就没有下文了。 第316章 岸边有个汉人打扮的人在那里安排他们这些下船的人的去路,从船上那位军吏和他熟悉的程度看来,这位恐怕算是胡人在汉人这里事先安插的探子。 “走这边。” 由这位开始带着他们这一船的人沿着黄河岸边行军起来,走着走着就带着他们涉水朝着一处暗道前进。这一段路对人来说都不算容易,对马就更甚,好在他们这些先来的都是有经验的骑兵,虽然一路磕磕绊绊,但总算是在这条涉水暗道里摸索出了一条人和马都能走的路。 大约几个时辰的行军之后他们终于沿着暗道进入了一座山的内部,并在山洞里面重新登了岸。带路的人指着前方的一条岔道告诉他们从这里走下去会有一处宽大的洞穴,里面非常安全,他们就在这里安营扎寨,等待后续部队的到达。 当越来越多的士兵们集结到那处山道里的各条主道或者岔道的同时,在虎牢关日常负责瞭望对岸的士兵发出了警报。不用过多的解释,虎牢关占据的地势颇高,在城墙上常年都能将对岸风景一览无遗,所以谁都能看见对面突然汇集起了一大堆人。 “这得有……一两万人吧” 负责报信的士兵和毛小豆都在同一个位置看着远远那一小丛蚂蚁一样的黑点,心里换算了一下挪近后那一小丛的规模到底会有多大。 “你们继续盯着对面,我去将军那里汇报此事。”毛小豆吩咐了城墙上巡逻的士兵进入全力戒备状态,然后急急地奔向了毛将军的所在。 在毛小豆视线不及的对岸天空,一只海东青由黄河的上游一路飞来最终停在了皇帝伸出的手上。他像往常一样解开了海东青爪子上的纸条,看到了“已就位”的讯息,然后他转身看了看身后集结的人马,十五万大军里的十三万人已经同花弧一样在那座山里的各处山洞中待命,而皇帝身后的就是剩下的两万精锐。 皇帝指了指早就已经在渡口等候多时的大量船只,示意他的部队可以陆续登船了。 “儿郎们,多年来你们一路随我出生入死,由鲜卑祖地开始统合大小各个部落,一统北方诸国。如今,偌大天下横在我们面前的唯有一条黄河,黄河对岸就是汉人的虎牢关,而虎牢关后,就是洛阳,是汉人富饶的江山。” “大军听令!随我拿下虎牢关,这天下终将是我鲜卑人的天下!” 当皇帝的人马在对岸开始登船的时候,毛小豆全速冲进了毛将军的书房,又一次因为太过情急而忘记用军衔来称呼毛将军。 “爹!!对岸似乎有不正常的人员集结,玉门渡的渡船集结数量也远超平常,这有可能是敌袭!对面的皇帝真正的目标也许根本不是函谷关而是虎牢关!” 与毛小豆的气急败坏不同的是,此时的毛将军一脸的气定神闲,整个人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毛小豆进来时他正在对着铜镜自己的仪表,在确定自己的束发和衣着看起来完美无缺后,毛将军从一旁取过象征他一州刺史身份的正式进贤冠戴到了自己的头上。 毛小豆此时才发现了毛将军的异常,平常衣着一直很随意简朴的毛将军居然穿上了他的整套刺史朝服。然而这整套繁复的布衣装束却和毛小豆刚刚汇报的军情自相矛盾,于是毛小豆忍不住问了一句。 “爹,敌人有可能正在对面集结,他们马上就要攻过来了,您不披甲上阵吗?” “披甲?不必那么麻烦。”毛将军边说边起身到了书房一侧,他从一个架子上取下一把羽扇装模作样地摇了两记。 “这扇子终究是和晋朝的朝服不相配啊……算了,反正天气也还冷,今儿个就不摇扇子了。” 把扇子放回架子的毛将军却依旧没让毛小豆省心,相反的是,他从最下层的琴架上把他的琴抱了起来。 “今天还是就弹个琴吧。小豆子,你找人帮我把这条案几抬到城墙上去吧。” 毛小豆被毛将军突如其来的这些反常举动吓到了,他以为毛将军因为他自己一连串的在对面皇帝面前的失算,导致一时不能接受后有点方寸大乱了。大敌当前守将第一个乱是什么后果,毛小豆连想都不敢想,所以尽管质疑上级是他平时不会做的事情,但他还是对着毛将军吼了出来。 “您是虎牢关的守将,大敌当前不能自己先乱了分寸。我们的确是被对面虚晃一枪把剩下的兵力里能调动的都送去了函谷关,但也许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也有可能对面皇帝野心太大想分兵同时取下两座关卡呢?” “就凭他手里这点人马,哪怕关里如今只剩五百人了,我们靠着虎牢关要守住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到时候只要函谷关那里的战事有所缓解再回兵来援,我们定能让那些人有来无回。” 毛将军闻言深深地看了毛小豆一眼后,欣慰地笑着点了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到时候别忘了要这么做就行,现在来叫个人帮我把案几搬过去,那个香炉也记得一起带上。” “爹?你到底在说什么?!大敌当前还管什么弹琴啊,您就打算用这个守虎牢关吗?!” 在毛将军认真梳洗打扮和毛小豆疑惑不解的时间里,黄河对面最先出发的那些渡船已经到了汉人这一边。纯粹只是穿过黄河的话,的确是不需要花弧他们那一趟船那样要花去那么多的时间。 而皇帝本人也在第一批到岸的人群里,汉人并未在这边的玉门渡设置任何防御力量,反正不管走哪条路他们都得进虎牢关,只占领一个玉门渡对于胡人来说毫无意义。在胡人到达之前,已经嗅到气氛不对的民间渔船和附近百姓早就跑得精光了,于是留下了一个空空荡荡的渡口留给皇帝来集结他的人马。 第317章 现场一片嘈杂声响,下船的牵马的整队形的各种声音加上黄河的水声混在一起,以及皇帝日常一直深陷在围绕着他的怨灵的各种惨叫声里,按来说这时如果不特别凝神注意的话,皇帝应该已经听不清任何声响了。但是皇帝偏偏觉得自己能听见在远处通往虎牢关的路上,有一串铃铛声由远至近地传了过来。 “叮铃铃,叮铃铃。” 随着铃铛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皇帝奇妙地觉得他的世界也跟着一起安静了下来,这就好像他刚刚才杀过一个人那样。这样的情况过分反常,以至于皇帝不由得看向了铃声传来的方向,然后他就发现,此时早已空无一人的官道上,有一匹木马独自悠闲地朝着他走了过来。 从来处变不惊的皇帝,在看清那匹木马和木马脖子上挂着的一串马铃铛的样子之后,瞬间变了脸色,过分震惊的他甚至连呼吸都跟着乱了节奏。 “小……小魏?” 在毛将军的书房里,此时阿拓也得了消息赶到了,他也是一照面就被毛将军这莫明又隆重的一身惊到了,于是他也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看毛小豆又看看毛将军。 “正好,你也来了。”毛将军对着阿拓点了点头后又转向了毛小豆。 “你刚刚问我到底在做什么,其实……有件事我瞒了你一辈子。” 毛将军敛去在毛小豆和阿拓面前惯有的随意笑容,神色一旦肃穆之后连眼神都看上去深邃了几分,让一旁的阿拓直觉在此时此刻有种重新认识了他的荒谬感,而毛将军的下一句话就证明了兵家人的直觉还是相当可信的。 “小豆子,你爹我啊——”毛将军说到这里话音一顿又笑了,但这一次的笑容里不再有亲和,而是带着运筹帷幄算尽天下的自信。 “其实本来姓的是诸葛。” 第170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这一次诸葛承从昏迷中醒来时阿拓就在他身边,但是不同于以往,守在病人身边的那个看见他转醒时脸上除了一点点欣喜表情外,更多的是一种眼看着一块巨石凌空飞来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这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在诸葛承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互相对视了,但是半天过后依旧没有人率先开口说点什么。诸葛承怕的是他一开口就会坐实那个在他身后安静地喝着母乳的婴儿的死讯,而阿拓怕的是诸葛承一开口就会指责那场鲜卑血祭里展露出的胡人的野蛮和无可救药。 “可汗,大萨满传信来说,血祭事项大致已经完成,还有一些后续的典礼需要可汗您亲自去主持,这样才能安抚亡者和祖先的灵魂,让他们今后也护佑我部战无不胜。” 可惜,又是那个莽莽撞撞的侍者,用一句话打破了诸葛承和阿拓用拙劣的沉默在敷衍和拖延着的残酷真相。 有了外人在场后,诸葛承不想再这么没用地躺着,于是撑着榻边一点点起身。阿拓看他这样虚弱想要去扶他,但是手还没来得及靠近,诸葛承就像炸毛的猫那样试图拍开阿拓伸过来的手。 看着这样大动作的诸葛承惨白着脸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阿拓只能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再要帮忙的意思,由得诸葛承一点点挪动着在床上坐好了。 “可汗?”胡人的侍者实在是缺乏调教,所以读不懂四下这压抑到极点的氛围,眼看着自己的请示半天得不到结果,又再一次打破了沉默。 “让他等着,那些亡灵们反正也已经死了,死人有得是时间!” “呃……可汗?我就……难道就这么回复大萨满吗?”阿拓可以说得那么难听,但侍者还是不敢这么对着大萨满说这种话的。 “就这么回他!他不满意的话就把自己杀了去平息那些亡灵的愤怒好了,让他放心,这一次我绝不拦他!” 阿拓的这一句可谓是无礼到了极点,但是当大萨满在乙弗部用自尽来威胁阿拓的时候,王庭部落的王权和神权之间就产生了嫌隙。大萨满也自知当时他用的手段实在逼迫太过,所以就算现在阿拓说了这么难听的话,只要最后关头他出现在祭礼现场,那么大萨满就会当做无事发生。 知道可汗已经怒了的侍者赶忙离开了,于是又把一个偌大的帐篷留给了阿拓和诸葛承两人。 现在,不管这俩人的身份和立场,至少在对视的视线上,他们做到了相互平等。 “那孩子……走的时候受罪了吗?” 诸葛承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好不容易开了口时,却是选了这么无关痛痒的一句话。难道那个孩子走得万分安详就能掩盖他不过还是个婴儿却被人杀死了这样悲惨的真相吗? 阿拓的想法大概也是差不多的,于是在之前那些快要爆发的沉默里尚且还能维持表面冷静的他被这一句话问得红了眼眶。他要怎么回答诸葛承呢?说他手起刀落,孩子太小,所以血都没有溅到自己身上吗?好像给残忍披上一层用作矫饰的仁慈后,这样的组合看起来比单纯的残忍本身更让人觉得恐怖和恶心了。 “阿承,我——” “为什么?!” 这两个人一起开口,一个无措一个愤怒,然而眼泪同时在两人的眼眶里打转,就好像他们各自都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委屈。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胡人要这么野蛮这么残忍?除了会杀人你们还会干什么?啊?!” 第318章 在诸葛承的质问声里阿拓只能闭上眼睛,于是他的眼眶里再也盛不下他的眼泪。在一片漆黑里他仿佛看见那块巨石终于落了下来,而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当场压得粉身碎骨。这一击太过于干脆,以至于阿拓连垂死挣扎时的遗言都说不出来。 阿拓只是安静而绝望地、流着眼泪。 “天下明明那么大,但人们却总是喜欢打来打去的。我不喜欢这样,但是没有办法。你年少登国,没有足够的时间证明自己的智慧和英武,所以别的部落不服,这有道。苻坚统一了胡族各部,硬是收缴了各族分治的权利又要让他们学汉人的规制礼法,所以别的族裔不服,这也有道。” 诸葛承这会终于记起了他曾经问过的那个无解问题,这个问题现在依旧没有解,而诸葛承只是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当然,人总是会习惯把最困难的、最无解的那一部分放在最后,诸葛承也是一样。 “天下那么大,江山那么美,万里疆域盛世繁华又有谁能不喜欢,谁会不向往?汉人先来了,所以胡人不服,这,这……” 说到这里的诸葛承终于也崩溃了,眼泪决堤之下他又一次哭得很难看,他开始怀念那个在晋阳城遇到阿拓之前的自己。那时在他的世界里,胡人还只是单纯的野蛮的强盗而已,所以他的爱恨简单而直接,他的好恶也容易而明显。 而他和阿拓相遇至今,他们经历了个人的生死也经历了朝代的兴亡。当诸葛承好不容易快要学会从另一面看待胡人的时候,他们又用一个最简单最直接最血淋淋的现场告诉诸葛承,他的挣扎和思考根本是多余的。 胡人的不服是真的,这样的不服里或许也的确有他们的道,但再有道也还是一样的野蛮和血腥。 “那些道我可以学着接受,各方的不服我也可以试着解,可是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那些底层的牧民百姓只不过求个活下去而已,但是那些男人们却被你我这样想着道和不服的人从家里拖出来送上战场,于是那些女人老人和孩子们只能留下来惴惴不安地等。然后等着等着,等到了男人们战败死在了外面,这不是已经足够悲苦了吗?可是那样还不算完,赢了的那一边也有伤亡,也有悲苦,也有亡灵要安抚,所以男人们死了还不够,还要把女人老人和孩子们也一起送下去血祭。” 说到这里的诸葛承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刚刚起个床花了半天的他却一把抓住了阿拓的衣襟。而阿拓一个兵家人,上马举刀万军从里杀得来来回回的人,就这样轻易地让诸葛承抓住了自己,根本没想过要躲开。 “它不过是个还在喝奶的婴儿啊,连话都不会说的它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放它一命,为什么啊!” 268. 诸葛承明明抓住的只是阿拓的衣襟,但他却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张开了口的阿拓却半天都没有发出一个音节,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条离了水在地上盲目呼吸的鱼。 其实诸葛承的这个问题阿拓也想问,当他站在那个血祭的现场里,看着脚步已经在打晃的石虎依旧努力地守护着被他击昏在地的诸葛承,那位母亲和婴儿的头颅滚落在他脚下的不远处。他本人则咬紧牙关抑制着身体的颤抖,不知名的尖叫和恸哭声此起彼伏,阿拓分不清那是来自祭台下那些依旧被砍杀着的乙弗部人还是来自那些死于他刀下的怨魂。 然而在那个乱序而疯狂的世界里,大萨满满面红光地站着,张开双臂拥抱空无一物的上天,也许在阿拓的没法用眼睛看清的世界里,他们祖先的灵魂真的回应了大萨满。 而从大萨满的神情上来看,大概祖先们也很满意现在的这种原始和野蛮,于是诡异的血气一点点从现场的尸体上蒸腾而起,漫过每一个在场的王庭部落战士的身体,他们同样也带着满足的神情将自己沉入进去,直到血气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一些不甚清晰的印记。 同样的待遇阿拓当然也有,身为可汗和血祭的主持,他所能获得的远比其他那些普通人要多。包括那个婴儿在内,所有死于阿拓刀下之人身上的血气一同涌现出来,形成了比其他人身边浓重地多的血色烟雾,红色气浪努力地在阿拓身边上下翻涌,试图钻入他的体内。 这其实有点像是兵家的血杀术,用死亡和人血的煞气来加强自身,所以胡人热衷血祭也并不是完全只出于野蛮的角度,他们也的确可以借由血祭这样的仪式来变强。 天下聪慧又懂得观察总结的人里当然不止汉人,所以胡人自然也有他们的道。而且从这样的道也能成功上来看,道和德本身并没有多大关系,仁义者能得道,卑劣者也同样可以得道。 然而阿拓却从身上散发出大量的杀气,以兵家法门硬生生地包裹自身,那些血雾执着地想要靠近,却被黑色杀气阻拦不得其门而入。胡人的可汗用汉人的传承拦住了来自于胡人自己祖先的馈赠。 “可汗请稍安勿躁,按说血祭已经成功了,部落血印已经成功烙印在众将士身上了,也许您再等待一会血印也会在您身上显现的。” 刚刚一度以自尽威胁可汗的大萨满,在看见那些血雾无法融入阿拓的身体后变得异常地惊惶,没去过汉地的大萨满不知道阿拓是动用了手段自己拒绝了血雾,还以为自己的仪式里出了差错。 第171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第319章 刚刚一度以自尽威胁可汗的大萨满,在看见那些血雾无法融入阿拓的身体后变得异常地惊惶,没去过汉地的大萨满不知道阿拓是动用了手段自己拒绝了血雾,还以为自己的仪式里出了差错。 大萨满之所以敢裹挟着整个部落做出逼迫可汗那样大胆的举动,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笃定血祭后阿拓是能实际得到的好处的。 不像汉人,胡人的部落首领几乎都能成为部落的第一勇士,甚至武力会远胜其他人的原因就在于首领能在类似的血祭里得到最大的回馈。像这次这种连续血祭两个部落的壮举,形成的血印大概能保证阿拓在现有水平上变强至少一成。 然而阿拓依旧选择了拒绝。这不是因为血印是在靠杀戮换取力量,说到底这和兵家的一部分道完全重合,阿拓不可能反对这个,要不然他身上的杀气都会因为道心不合而自动散去。 这也不是因为这一次血祭里杀了太多的人,虽然两个部落的两万多人口的确是个可怕的数字,但阿拓在鬼谷里拿到的可是白起的传承,两万多的死亡在那位的战绩面前还不算是一个值得夸耀的数字。 阿拓之所以拒绝,原因同他在鬼谷回答白起时仍然一样。比起杀不杀,杀了多少,更该问的是该不该杀。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到底该不该杀?一个败军部落首领的直系血脉,未来可能的反叛的借口和诱因,又到底该不该杀? 如果阿拓的答案倾向于前者,那就是天王苻坚对于他们这些亡国血脉的处方案,而这么做的反噬后果阿拓可谓是见证了全程。而如果倾向于后者,那么如何去处比首领身份略微低些的那些战败者的子嗣?如果将军的孩子也要杀,那么副将的呢?更普通的军吏呢?当他一级级追究下去,终究会变成如今大萨满要求的这个整个部落都被献祭的结果。 “我不知道。”尽管阿拓清楚地明白诸葛承想要什么样的答案,然而依旧没有结论的他却不想用欺骗来试图蒙混过关。 “我不知道该不该放他一命,因为我不知道这个婴儿他到底……该不该死,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该用什么标准去给那些乙弗部的人划分罪名。惩罚太轻的话,代表像这两部这样直接谋逆也不必承担太多后果;惩罚太重的话,又会变成只会杀人的残忍野蛮。但整个乙弗部里到底有多少人是该死的,多少人又是不该死的,我根本……说不上来。” 阿拓那个说了也等于没说的答案直接让依旧在流泪的诸葛承笑了出来,不过很可惜,那个笑容里只有嘲讽没有解:“你说你不知道?如果连你都不知道的话,那胡人里又有谁能知道?” “阿承,胡人的部落氏族和汉人的宗亲家族不一样,我们用的伦常体系都不一样,就拿我自己来说,阿若现在是我的夫人、表妹和小姨娘。就算我想学汉人那套九族的规矩去说一切罪孽惩罚到此为止,我也不知道该把那条分割的线画在哪里。” 诸葛承知道阿拓在说的那些,他也明白他有他的苦衷,但之所以诸葛承反应这么大背后真正的原因不仅仅在于乙弗部和护佛候部死了的那些人。终究是他们之间一直在避开的那个话题,才是诸葛承失望的根本原因。 “好,如果说你不知道血祭的这条线该画在哪里,那我就换一个问题。如果终究有朝一日王庭一统周围的胡部各族,同之前的天王一样和汉人比邻而居,以前双方你死我活了这么多次,这一次相遇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善终。” 尽管诸葛承曾经教过阿拓要行王道,但他却依旧对于双方真正遭遇后会发生的事情相当悲观。 “胡人善攻,汉人却善守,无论结果谁输谁赢,这样的战争里伤亡必然巨大。我虽是汉人,却也不敢妄言汉人必胜,若汉人最后不幸失败了,那么——胡人会不会为了安抚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的灵魂,选择将剩下那些失去抵抗力的汉人的老弱妇孺们全部血祭?” 诸葛承用尽力气盯着阿拓的眼睛,确保在他的这个问题上他们各自不再有逃避的空间。 “阿拓,你告诉我,胡人如果攻下一座汉人的城池,却不幸在攻城中产生了大量的伤亡,会不会在那之后一气之下选择屠城?届时满城男女老少会不会被杀到不留一个活口,连根本不懂事的婴儿也只能死?” 269. 对于阿拓来说,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自从阿拓和诸葛承认识开始,他们之间一直横亘着一座高山,他们隔着山慢慢互相了解,进而互相扶持。他们的灵魂在一点点靠近,却始终被这座山分隔着。他们各自凭借努力和见识,试着找一条能绕过高山接近对方的路,一条不通就再换一条。而到了此时此刻,他们终于发现所有的路都是死路,他们能做的只剩下移开高山本身,或者接受双方根本无法靠近的事实。 他们是人杰没有错,但人杰的能力也只是在人群里显得了不起而已,至于移山,那是神灵的本事。以前那些伟大得多的皇帝们都没有移开的胡汉矛盾的大山,凭什么会让区区一个小部落的可汗和武侯的一位后人解决? 于是阿拓只能无奈地仰望着高山,然后承认他们之间真的没有别的出路了。 “我说是的话,你就要离开了是吗?”阿拓从刚刚至今所有流下的眼泪,都在这一个问题里找到了原因。 “我不离开的话,难道要帮着你们去屠汉人的城吗?”诸葛承无法克制的嘲讽笑容,也在这个问题里找到了归宿。 第320章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们一起去建立一个胡汉共存的太平天下呢?”阿拓还想垂死挣扎一下。 “太平?怎么才能算是太平?若只是打下所有的江山,宣告你才是承天运的皇帝,将胡人汉人全部纳入你的治下,这样就太平了吗?” “随你打江山的都是胡人,他们凭什么要尊重身为失败者的汉人,难道他们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只是为了在你的名义之下继续和汉人分治天下吗?这样的太平胡人会认吗?若我们把汉人的财富和土地全部剥夺过来给了胡人,胡人倒是满意了,但这和胡人奴役了汉人有何区别?这样的太平难道汉人会认吗?” “你告诉我,哪里会有胡人和汉人共存的太平天下?”诸葛承明明是在提问,但语气苦涩一如他早已知道了所有的答案。 “我们可以让他们改,等胡人改掉身上的这些野蛮又不尽如人意的缺点,再让以前汉人留在北方的氏族一起参与朝政,这样胡人和汉人就可以分享权利,不会有谁奴役了谁的说法了。”诸葛承早已穷尽结果了,阿拓却还在尝试着其他的可能。 “阿拓,但你是一个胡人,纯血的胡人。其他胡人难道会甘心你把胡人的权利和汉人分享?别忘了大萨满血祭时说过的那句话,所有人都在问他,鲜卑人的可汗什么时候却成了汉人的狗?而他们如此不满的我甚至从没正式参与过你的朝政,就连你留下的那个将军也没完全听我的不是吗?” “要改变胡人自古传下来的那些规矩传统,那根本不是颁布一两个政令,然后等他个一两年就能自然完成的事情。没有人会欣然地接受这些改变,从控制着部落财富的显贵们、到控制着部落信仰的萨满们,甚至是盲目过活只知服从命令的底层牧民们,他们有的是由和借口来反对你要推行的改革。” “而我却偏偏是个汉人,一个以匡扶汉室为己任的汉相的后人,我所说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被有心人扭曲成单纯出于维护汉人的利益而枉顾胡人的历史和感情。还是那一句话,那样的我只是在拖累你而已。在很多政议里我不但无法辅佐你,反而会成为你的弱点和软肋。那些反对你的人不需要针对事情本身,只要抓住我的身份对我无穷无尽地攻击就可以了。” “就如同这一次的血祭里发生过的那样,你是可汗没有错,但你终究无法抵抗除你之外的整个部落的意志。 等到那时你只剩下两种选择,要么把我推出去,成为所有人发泄怒火的对象,然后让你之前所有的改革和努力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要么你选择保护我,替我承受那些攻击,与你的臣民们为敌,直到有朝一日你的可汗声望跌到谷底后众叛亲离,于是你我所有的抱负和努力只能在史书上留下昏君佞臣四个字而已。” 诸葛承一双眼睛周围依旧因为流泪而通红,而眼神里则因为绝望而显得一片空洞。 “我们俩个……想做的事情是让两族能融合共处,却偏偏有一个在各自种族里最纯粹的身份,这大概就是上天残忍的地方吧。” “可就算如此,你也不能把全部都留给我来做,我一个人……根本做不到。” 阿拓明知诸葛承描述的未来没有任何夸张,却依旧不愿放弃。 成王之路是何等孤独恐怖,如同诸葛承判断的那样,不会有其他的胡人会解阿拓的想法和作为,他们只会当他们的可汗过分崇尚汉人的文明,以致于忘记了自己的祖先。他们的抵抗不会像汉人的那些食古不化的老臣那样只是在朝堂上死谏而已,胡人有刀,说不过了就拔刀相向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于是在以后的每一个日夜里,不会再有人和阿拓商量他的政,不会有人在他累极时陪在他身边,用琴声来安抚他的精神给他安慰,也不会有人在他出征时,哪怕自己拼死也要替他稳稳地守住后方。 从今以后,那条令人恐惧的、顶着所有人的不解和反对,只为了要改变自己的种族,让他们能与这个天下和天下里其他的人共存的路——阿拓只能一个人走。 “你可以的,在这一点上,你依旧要相信诸葛家的人看王的眼光。” 诸葛承低下头,试图掩饰他脸上的不忍,他其实明白自己在做一个对于他们彼此来说都过于残忍的决定。但除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曾经说过的话以外,诸葛承说不出什么别的可以拿来安慰彼此的话了。 可这只是阿拓所能预见的悲惨的开始,要当王的人一个人走着他要走的成王路。那么诸葛承又要去哪呢,要当相的人又该如何一个人走向他的成相路? “好,就算我能一个人拼了命最终成了胡人的王,那你呢?”现在轮到阿拓硬是抬起诸葛承的下巴,用质问的眼神逼迫着诸葛承面对自己,不再给他任何回避的可能性,声音因为情绪激动的原因而不自觉变得高亢。 “你留我一个人来面对胡人那些自古传下来的陋习,自己又是要去做什么呢?去汉人里再找一个你看得上的王,然后去做他的丞相吗?!” 第172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不这样的话我又能怎样呢?!”诸葛承于是也跟着一起激动起来。 “胡人的祭天局早就成了,他们已经有了你这个天选的帝王了。难道汉人就该什么都不做?就只配等着你们来打败我们,然后指望着你的仁慈,你的手段能够在短时间内让胡人明仁义通教化,才能从那群动不动就嚷着要血祭的人手里求得一命吗?!” 第321章 诸葛承这句话一出,阿拓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复杂,他有一万个不甘心,却没有哪怕一个合由可以说出口。就像他有他的部落、鲜卑、甚至胡人整个民族的责任在身,诸葛承自然也有诸葛家、大晋朝、甚至汉人的义务要扛。 “所以你就要去晋朝出仕?去臣服那群司马家的人,那群世人都清楚的篡权夺位者的后人,他们又是凭什么?你真的甘心吗?” 阿拓深知诸葛承把先祖的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他那一支从晋朝开国那会就拒绝了朝廷的招揽,然后冷眼旁观着朝廷一步步经历王权倾塌、八王之乱、胡人入关、举朝南逃、世家专权直至大厦将倾。 难道这样一个任谁看都气数已尽的朝代,诸葛家的人却还是只能为了汉人天下再试着去力挽狂澜一次吗?这又要阿拓如何服气呢?姓司马的满门废物,不过只因为占了个汉人的身份,就能轻易的让诸葛承放下过去种种亲自送上门去做他的贤臣。 上天真是何其不公。 “也不一定。”诸葛承反而摇了摇头。 “我这一支从一开始就远离了晋朝朝堂,如今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剩一句祖上是谁了,至于士族朝堂那里早就已经没了联系。按照九品中正的规矩,就算我现在想要出仕,别人能不能看得上我那还两说呢。” “那就别去!等我改正了胡人的那些陋习,然后你就来当我的丞相。” “你真以为对抗祖制是这么简单的事吗?也许终我们一生就只能做个开头,何况你总得让我去试试。” “试什么?试你如何以一个汉相的身份,来和我这个胡王决一死战吗?” 到此为止,阿拓与诸葛承的命运大概达到了各自悲哀的顶峰。他们有类似的政治想、互补的战争技能,契合的灵魂共鸣却依旧做不了君臣。而诸葛承却还得去服侍被他祖先视为宿敌的对手的后裔,最后为了根本解不了他的人来同阿拓为敌。 “如果我足够优秀到成了汉人的丞相,你也足够优秀到成了所有胡人的王的话,也许吧。” “呵,哈哈哈。”在巨大的失望席卷之下,阿拓终于开始发疯似地大笑。 “那样的话,后世人单看史书一定会以为我们生来就是宿敌吧?就像鬼谷里的那些前辈们一样,你觉得我们是其中的第一对意外还是只是另一对受害者?” 此时的诸葛承想起了在鬼谷里诸葛亮和他说的那些他和他的宿敌的故事,当时的他听不明白,现在的他装不明白。 “我不知道。况且知道了也没有用,难道这样就能改变什么吗?” 然后话到这里,他们又再度沉默起来。比起一边情绪冲动一边互相指责那种惨烈的一刀两断式的分开,这种冷静着穷尽一切可能,最后无奈接受的离别说不定更加可怜。他们俩看向对方的眼神里都在隐隐透露着“以后没有了我,你该怎么办”的怜悯情绪。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已经无话可说的阿拓能剩下的也只是倒数日子罢了。 “等我……能走的时候。” “就不能再多待两天吗?等到你完全好了的时候再走。”阿拓明白诸葛承说的能走不过就是指他大概能在小魏背上坚持一天不至于昏迷的程度罢了。 “你伤得那么重,如果你在半途上突然失神要怎么办?” “你也知道我伤得重,要是彻底好大概要几年了,你已经是王了,我要是再耽误个几年,说不定等你统一了北方的时候我还在哪个县城为官,那就压根赶不上和你决一死战了。” “那我是该祝你平步青云,好早日有资格和我刀剑相向呢?还是该祝你碌碌无为,却能安全地在某个角落,看着我去试试能不能让胡人来建一个太平盛世?” “你就祝我长长久久地活着,你自己也长长久久地活着,然后终我们一生都不得机会再见吧。” “看来兵家懂得怎么杀人,墨家却懂得怎么诛心。”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至少我们两家都知道要给人留下点什么,不算残忍到家。” “是吗……如果你是这么觉得的,那就当成是这样吧。” 于是大概在一个多月后的某一天,阿拓硬是摒弃了所有的工作和护卫,同来时一样骑着他的马和骑着小魏的诸葛承一起一路南下,一直到了王庭部落这一圈游牧地的最外围。 “回头吧,阿拓,你再送我的话就会比你的牛羊离你的部落更远了。”诸葛承的声音很冷,冷到明明草原上已经入了夏,却让这两人的身体同时抖了抖。 “可若我现在回头,我们这一世也许都不会再见面了。”阿拓想要努力地克制他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在话一出口的瞬间便哽咽起来。 他们回过头望了望,王庭部落的那些帐篷群此时已经看不见了;他们又向前望了望,汉人的那些房屋住所也是一样的看不见。 于是只有天地见证了眼前这一幕,命运让他们遇见彼此,体会到自己的灵魂同另一个灵魂紧紧相融的滋味,却早在一出生起就把他们放在两条注定背道而驰的路上,等着各自向前走的他们自己撕裂他们早已纠缠在一起了的魂魄。 “那你也要回头,因为我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诸葛承之所以语气平静,是因为他早在过去一个多月的夜里,在发现阿拓已经真的睡去之后,流干了自己的眼泪。 第322章 “那你要好好地活着,活得开心一点。饭菜不合胃口就去找找那些好吃的食肆,要记得多休息少看书,不然伤一辈子都好不了。遇事少用机关术,魂契这种东西用一次伤一次,你要是倒下去没人接住你的话那就太危险了。” “还有……找一个配得上你的女人,生几个可爱的孩子。 如果有朝一日我侥幸成功地让天下太平了,你要是不愿意自己来见我,就让你的女儿带着小魏来找我,我让我的儿子娶她,再把这个太平了的天下传给我们的孙子,让他当胡人和汉人共同的皇帝。” “那如果……在你能让天下太平之前,我侥幸成功,做了汉人的丞相呢?” 271. “那就把我们的故事告诉你的孩子们,这样就算在后人的史书里我们还会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但至少我们最亲近的人会明白我们只是身不由己,我们最大的野心和没法实现的愿望,也不过是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能认出我们的地方,做厨子阿拓和村夫诸葛承罢了。” “我知道了,你也……多保重,没办法要杀人时尽量不要自己动手,你那个杀气和怨魂搅在一起谁都没办法,尽量去找那些道家和释家的传人给你看看,如果有善音律者可以帮你疏导也行。总之不要小看那些怨灵,寒气再积聚下去的话会很伤身的,等药石罔效的时候就算医圣本人出手都来不及了。” 这两个人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余生不再相见,于是想在分开前说完一辈子的嘱托。虽然区区几句言语怎么能抵过剩下半生的重量,但是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做了,只剩下呆呆地互相凝视而已。 时间不会在乎分别的人的心情,它只是自顾自地流逝着,这一点路从天一亮开始让他们送到了日上中天。诸葛承抬头看了看日头,终于叹了口气。 “回去吧,王庭里还有一堆人在等你呢。” 诸葛承原以为他说完这句后阿拓会乖乖回去的,毕竟他们都是知道自己背负使命的人,然而阿拓却一下子翻身下马来到了小魏面前,直接伸手抓起了它脖子上挂着的那串马铃铛。 “现在,你还信命吗?” 阿拓的手指一一抚过那位大娘编织的盘肠结,他好像是第一次看清这些意为相思断肠的绳结,那鲜红的颜色和绳结的不规则凸起在如今的阿拓眼里,看起来就好像是什么乱刀砍出来的伤口。 “我会尽量试着,不用信命地活着。” “活着,然后尽量试着不想我?”阿拓抬起头去看诸葛承的表情,想从那双含泪的眼睛里看清他这话到底是有几分真心。 “不是你说要我找个配得上我的女人,从我找到她那一刻起,心里就会都是她了,自然就不会再想你了。”诸葛承直视着阿拓,哪怕最后证明一切都是他的口是心非,但他至少也算发过宏愿了。 “好,那我祝愿你……早日……得偿所愿。” 阿拓抽出腰间那把佩刀,从这串马铃铛的最旁边一束绳结的最根部将它整束削了下来,那个绳结的最末端也挂着一个小小的铃铛。阿拓把它拿在眼前摇了摇,听见了同其他铃铛一样的叮铃铃声响。 “现在我也有这个了,你猜我会不会信那个相思断肠的命?” “我劝你最好不要,你已经有刘夫人和贺夫人了,再不济去慕容氏的燕国那里再娶一个公主,那都是你们鲜卑族有身份有名望的美人,无论哪一个都足够配得上你的。” 这两人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说着言不由衷的祝福,只是诸葛承太过于急着俯身下去检查自己那串马铃铛,看看它有没有被阿拓的刀锋伤到会让它的绳结整个散架。当诸葛承把这串铃铛重新在小魏身上加固了一番后,阿拓已经把他截下来的那一段塞进了衣襟的最里面小心藏好了。 “既然彼此不会再见面,那我们该说些什么来告别?”阿拓死死地着诸葛承的脸,而后者也是一样,他们都想在最后一刻里牢记对方的一切,再把自己的余生用来缅怀。 “就说祝你平安喜乐吧。”诸葛承努力着扯出一个不算完美的笑容。因为他不想在见阿拓的第一面和最后一面都只有哭泣。 “阿承,祝你……平安喜乐。” “谢谢,也祝你平安喜乐,阿拓。” 然后不再等待阿拓自己转身,诸葛承直接给了小魏一个命令,让它朝着南方一路小跑,等他们双方之间离开足够的距离之后,也等他们终于发现四周静谧、唯剩下他们一人时,这两个人终于各自在自己那一片孤独的天空之下,放声大哭。 第173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等阿拓带着几乎哭肿的双眼回到王庭的时候,那些长老们都不敢来打搅他的心情。 然而自他们打败刘显和窟咄的队伍,又用血祭惩罚了护佛候部和乙弗部之后,这一片草原上应该迎来新的秩序了,一种以阿拓的意志为贯彻的秩序。长老们迫切地希望阿拓给他们一点关于新秩序的结构和方向的暗示,以及他们各自会在新秩序里所承担的角色。 阿拓冷眼从这些来讨封的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即使看穿了对方的心思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他不会如这些人心中所愿那样,建立一个纯粹的胡人的国度,也不会矫枉过正地去否认他们在这个新生国家里的重要性。但在那些官职的封赏之前,阿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323章 “之所以王庭周围还有这么多人图谋不轨,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搞清自己和这个新生的国家的关系。 本国是从代国那里继承了国祚不错,但这不代表本国也要无限制地满足那些代国遗老遗少们的不合要求。所以我认为,为了让他们看清这个新生的国家,也为了让天下人都明白我身为新王的志向,这个国家不能再沿用‘代’作为国号了。” 长老们没想明白,为什么阿拓把那个他们都觉得麻烦的汉人送走后,回来就要折腾这一出。但基于王已经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而他说的那些明面上的由也确实算合,他们也就不打算再去深究这里面可能的深层原因。 “可汗说得有,我们几个都附议,不过请问可汗,新的国号应该定为什么?” 就如那些长老们一眼看穿的那样,阿拓列举的不过是些明面上的由。但是那又怎样呢?尤其是当他硬生生地从自己的生命里撕扯下灵魂的另一半,并目送对方彻底从他余生中离开后,对于其他的一切阿拓都不是很在乎了。 他们在晋阳城的相遇在阿拓的记忆里清晰一如昨日,而他很想做点什么去纪念这次相遇。 “一个诸葛家的人,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跟一个贤明武德志在天下的人成就一番事业,那个人最好是姓刘;然后跟一个值得尊敬却又不得不打的对手斗上一场,那个人最好是叫魏。” 阿拓一直以为自己是来帮诸葛承实现那句话里的前半段的,所以一直试图在对他证明他们两个在一起是多么地君臣相宜。可惜阿拓一直没搞懂那句话里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他不姓刘,生来就不姓,以后也不会姓。因此从他们相遇的第一天起,阿拓就注定了和那前半句无缘。 但好在诸葛承的幸福里还有后半句,而达成那一句的条件又对阿拓过分简单——只要他们各自足够努力和幸运,企及他们心中所想的那个位置,终有一天他们会在黄河边上斗上一场,而阿拓只需要确保自己领导的那个国家叫魏就可以了。 “我看就叫魏吧。” “魏国?敢问可汗,取魏字的话有什么说法吗?” “说法?魏这个字,代表着魏然浩大,是神州上国用过的名字,把代国改成魏国就很好。” 272. 与来时不太一样,回去的路比较好认,只要沿着黄河一路向南就是了。走着走着诸葛承开始走进了他们最初在晋阳城外为了帮那群胡商找回货物的时候进过的那座山脉。不过两年时间过去,这里已经是物是人非,诸葛承不过是刚过二十岁的年纪,这会就开始学会怀念从前了。 那时的他和阿拓之间还没有到现在这样灵魂相通的程度,却也通过短短几日的相处就觉得那个旅伴很有趣。所以有好友搭伴之下,眼前这片如今看来普普通通的山林,在过去的他们眼里就显得生机勃勃,哪怕路上随意烤个兔子吃起来都是珍肴美味。 其实诸葛承跟着阿拓这一路也学了不少野外生存的技巧,只不过这些技巧基本都分摊在机关兽身上了。看时间差不多到了饭点,诸葛承安排了一只石虎出去打点野味,另一只石虎捡柴挖灶埋锅,一只机关鸟取水,然后诸葛承负责把石虎抓来的东西稍稍收拾一下,连着调料一锅炖了就行。 锅里的东西还没熟的时候,机关兽们连同小魏一起突然都看向了一个方向,诸葛承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猎户打扮的人缩在那里一脸惊奇地看着他们。这个猎户看起来非常年轻,皮制的背心里露出精壮的膀子,配上他开朗又英俊的面容,让初次见面的人很难心生恶感。 “我是良民。”发现自己暴露行藏后猎户立马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只是刚刚我打猎时觉得自己看见了从没见过的野兽,好奇之下才一路跟了过来。” “没事,它们长这样,你会误会很正常。”一众机关兽在侧,诸葛承根本不惧生人,反而一看对方的汉人打扮,他更加热心起来。 “要不要过来一起吃点,它们不吃东西,我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男人顺着这个邀请就干脆地坐到了诸葛承身边,他还从自己的行囊里拿出一张饼子分了一半给诸葛承,示意他不吃白食。因为猎户年纪也轻的缘故,他在刚刚坐定时还能勉强记得一些礼仪应对,但没过太久就因为好奇而完全被这些机关兽吸引走了注意力,一边研究一边嘴里啧啧称奇。 “先生一定是那种世外高人,这些木头啊铁石的东西居然可以变成活物一样,真是神乎其技。” 诸葛承也不介意猎户探究的行为,由着他一边就着肉汤泡饼子一边话题却始终不离机关兽,毕竟寻常百姓根本没机会见识墨家的手段,这些活的机关兽对他们来说,和传说中的仙兽也没什么区别了。 “不知道先生晚上可有地方住宿?小人一直是这座山里的猎户,就在翻过这个岭的山那边住,先生不嫌弃的话晚上可以住我那。” 诸葛承倒是真的打算在附近逗留几天,主要是他想去找找当初他们遇见刘琨的地方。如果有缘的话,诸葛承想再去鬼谷那里看看,去确认一下他和阿拓留在那里的牌位。再问问里面的人,他们弄成现在这样,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命中注定?鬼谷选中他们是不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看他们刀剑相向? “如果不打扰你的话。” “当然不打扰,家里就我和我媳妇,如今再加个儿子,不过他才十个月大,晚上要和我们一个屋,先生完全可以在另一个屋里睡,不打紧的。” 第324章 既然猎户这样说,诸葛承自然是道了谢,然后端着他们没吃完的那锅肉汤和他一起回了他家。给他们开门的女主人手里抱着孩子,身上虽然没有什么华丽的布料装饰,脸看起来却是很清秀美丽。 对于丈夫多带了一个人回来,女主人也表现得很落落大方,她对着诸葛承行了个礼就把他引到另一边的客房,又赶紧给他送来了清水布巾之类的起居用品。 “多谢多谢!”对于这一对俊男美女的主人的热情招待,诸葛承实在是有点受宠若惊,他从小魏身体里取出几吊钱准备作为答谢,却被他们一致婉拒了。 “我们就是因为要躲避世俗里那些苛捐杂税,才躲进山里生活,偶尔有需要的东西也是让当家的带着猎物去晋阳城里以物易物,没什么能用到钱的地方。” 见诸葛承满脸的过意不去,女主人想了想就把怀里的婴儿递给了诸葛承,诸葛承哪里能想到这个,长这么大没抱过孩子的人浑身的肌肉都僵了,生怕把手里柔弱无骨的孩子碰了摔了。 “先生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就给这娃娃取个大名吧。先生是读书人,取的名字一定有寓意又好听,他能受用一辈子呢。” 诸葛承稀里糊涂地应了,然后女主人就开始给他解释他们家的来源,原来猎人叫毛兴,和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当时他们约好等毛兴服完兵役回来就完婚,本来这事挺顺利,毛兴当兵三年有惊无险平安归来,于是双方自然是张罗着准备婚事。 然而因为她长相美貌,被一位世家子弟瞧上了要纳为小妾,那个纨绔硬是贿赂了当地军营的主簿,把毛兴的毕役改成了逃役。他们俩小老百姓一个,哪里顶得住逃役的罪名,要是毛兴坐实了罪名那一辈子就完了。 好在当时主簿身边有个护卫是和毛兴是一起在战场上同袍的战友,他连夜跑来把这个消息透给了毛兴。 于是在城里住不下去的毛兴只好来问她愿不愿意跟着他远走高飞,她也明白被那种纨绔纳进房里会有什么下场,两人一合计当即拜别父母逃了出来然后一路北上,一直到了胡人控制的区域附近才到山里开始定居。 这两人凭着自己的吃苦耐劳和勤劳肯干,居然也在没什么人的山里硬是搭出了一间草屋,然后就靠着猎户打猎,女人加工一些猎物身上的材料做成皮子围脖饰物什么的,换别的生存用品。就这样一路生活到现在,这两年生活稳定些了,两人都二十五六了,才敢要了第一个儿子。 这两人自己吃了那么多苦,孩子来得又晚,所以分外想让孩子少受点苦。知道诸葛承是隐世高人,就盼着高人能给起个好名字保佑人能一路逢凶化吉,让孩子今后的日子能顺遂一点。 “那你们现在是叫这孩子什么呢?” “我们没给他起大名,只有一个小名叫小豆子,我们俩家都是庄稼人没读过什么书,也就知道点豆子粟米什么的了,先生莫怪啊。” “姓毛,小名是小豆子是吧,行,给我两天想想吧。” 第174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第二天诸葛承和毛家夫妻说他要去附近山里面看看,大概过一两天再回来,到时一定会给小豆子取个好听又好记的名字,还有机关兽嘴里的这个猎物就算是昨日的谢礼了。毛兴夫妻推辞了一阵,但诸葛承说这于他不过举手之劳,看着石虎嘴里叼着的那只还活着的山鸡,夫妇两谢了又谢后还是收下了。 “那先生请随意,我进山一般也要几天不一定在,但我家婆娘一定在,先生啥时候想回来都无妨的。天色早的话也能把猎物带下来让她给您做,她手艺一直不错的,做的饭比我们这些老爷们做的好吃。” 告别了毛氏夫妻的诸葛承让小魏开始在附近找路,就算只有两年功夫,山里也会有自然的变化。诸葛承又没有阿拓的寻路术,能从上空俯瞰的机关鸟当年还没被造出来也就没有来过,只能凭着小魏在附近慢慢地绕。 就这样大概绕了两天后,它终于带着诸葛承找到了当年他们遇见刘琨的那个山头。诸葛承还借着地上几块散落的石头依稀辨别出了自己布下的那个八卦阵的残骸。 “在下诸葛承,师承鬼谷墨家,小子心中有些疑惑想要请教鬼谷中的前辈,还望附近有哪位能再捎我一程。” 诸葛承高声对着四周空无一人的群山呐喊,因为他那会入鬼谷的方式完全属于意外,所以想要再去一次也只好用这种瞎猫碰死耗子的方式看看能不能撞上。 只可惜他在附近从早上喊到下午,从广武侯刘琨喊到自家祖宗,再到他自己的师父墨家的老祖宗,甚至还试探性地喊了喊司马家的那位祖宗,许了说要给他汇报一下如今晋朝局势的好处,但是这些诸葛承能肯定都在鬼谷的先人灵魂里,没有一个给他回应。 等到天色快要黑了的时候诸葛承才死了心,明白他在这里盲目地喊一群先人英灵没有什么大用。他甚至想用周围那些石块简易地摆个招魂阵试试,想着把自家祖宗招出来问一问也好。然而第一块石头刚刚摆好却无缘无故地裂开了,这种大凶之兆当头,如果诸葛承还敢硬干的话,那就是真的是不把自己的性命和祖宗的安危放在眼里了。 宣告放弃的诸葛承没有走来时的路,而是沿着他们当年找到这处地方的走法找到了那个被他们清干净的山贼的山寨。 第325章 不过两年时间,这里又是灯火通明了,诸葛承听着里面传来男人们的高声吆喝就明白重新占据这里的大概又不是什么正经人。 世事一遍又一遍地轮回,诸葛承身为一个汉人阻止不了胡人行他们的野蛮事,而他身为一个好人也没法阻止坏人胡作非为。一想到自己做什么都仿佛徒劳,诸葛承就歇了什么除恶务尽的想法,慢慢指挥着小魏想从旁边绕过去。 “你们这群畜生,还我的韵娘,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在诸葛承刚要远离那座寨子的时候,听到了一个他有点熟悉但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而他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见了自己最不愿意看见的那一幕,在那座大寨的门口,几个一看就不是好人的男人架着兀自挣扎的毛兴,而另一个男人举着一把刀气势汹汹地走到了毛兴面前。 “混账!”诸葛承边骂边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石头扔在地上,然后那块石头在空中迅速膨胀变化,直到落地后变成了一只石虎。 石虎以自己的最快速度向着山寨大门窜去,奈何诸葛承离对方的距离实在过远,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在石虎还差那么一步之遥的距离里,那个男人将刀尖送进了毛兴的身体。 “不!!!” 在诸葛承的大叫声里,石虎扑上去一爪子一个将那些行凶的男人放倒在地,而毛兴则握着插进身体里的刀慢慢跪了下来。 “毛兴!!”诸葛承努力跑上前去试图查看毛兴的伤势。 “你别动,我可以救你。” “不……用救了,我已经……不行了,那群人掳走了韵娘,求……求先生救她。” 在毛兴说完几个字的时间里,他身上的血沾了诸葛承一身。在确认自己的要求得到了对面的同意后,毛兴慢慢地在诸葛承怀里闭上了眼睛。 “你们……这群该死的东西!” 诸葛承红着眼睛看着闹哄哄的山寨,语气里带着刻骨的仇恨,这一次他没有让小魏撞开山寨大门,而是将剩余两只石虎一起放出来让它们翻墙而入开始杀戮。得了诸葛承命令的石虎们行动飞快,没多久就肃清了整座山寨里面的人,然后其中一只石虎最后回到大门口放下门栓替诸葛承打开了山寨大门。 诸葛承冷着脸,无视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进入了山寨内部,第二次过来的人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寨主所在的大厅。韵娘果然就在这座大厅里,然而在诸葛承看见她的瞬间就几乎不忍地别过脸去。 那群山贼明显是看上了韵娘的美貌才将她掳到寨里要行那些不轨之事,而从现在的状况看起来,韵娘似乎拼死抵抗了一阵,所以身体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刀伤。但即使如此,那群山贼也没有放过她,因为诸葛承明显在那一眼里看见了她被众人侮辱的痕迹。 “小……豆子……” 诸葛承没有想到此时的韵娘还有一口气在,于是他冲上去将韵娘抱进怀里检查对方的伤势。 “小……豆子…兴……哥哥…先生……求……” 然而检查完的诸葛承心又凉了下来,因为韵娘的伤势属实太重,诸葛承也是无力回天。韵娘也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于是挣扎着说出家人的名字并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诸葛承。 “你放心,他们都很好,都很好。” 诸葛承哪里敢告诉韵娘毛兴刚刚死在了寨门外,只盼着临死前能给韵娘一些安慰。果然在听说家里人没事之后,韵娘挣扎着说出了一句“拜托”之后也同样在诸葛承的怀里闭上了眼。 直至此刻,这座山寨又在诸葛承手下经历了第二次全灭的过程。 “呃啊啊!!” 而诸葛承则跪在这座满是死人血腥气的山寨里抱着头尖叫悲鸣。 274. 诸葛承又一次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 如果在他发现这座山寨里又被一些山贼样子的人占据了的那一刻起,就如两年前那个诸葛承那样一腔热血除恶务尽的话,他至少能救下毛兴。而若是他不在那处无人山坳里一味地想要再现自己去到鬼谷时的奇遇,只为了对着里面的先辈们发泄一通他自己的不满情绪,那么韵娘说不定也不用死。 这世道就是这样,在人可以吃人的乱世里,如果有能力的强者不做点什么,那弱者就真的没有任何指望了。如果强者们足够无情,可以冷眼看着弱者在这悲惨世道下怎样用力挣扎却依旧被吞噬被肢解的话,那他们的确不用去在意什么,凭他们的能力,足够他们独自活得逍遥。 可偏偏有些强者身上的道德还没有被这乱世磨干净,于是他们被迫着卷入这场本可以置身事外的悲剧里,将弱者的喜怒哀乐生死存亡一同背负到自己身上。自那一刻起,强者与弱者成了命运的共同体,感情在这具共感的躯体里肆无忌惮地传播,于是痛苦接踵而至,让人甚至分不清来源和方向。 正如诸葛承现在所感受到的那样,他和阿拓作为个人的时候明明是如此的契合,一人耕种一人放牧,一人煮饭一人烹茶,一人弹琴一人舞刀。 可一旦他们和各自的族人绑在一起,成为了一个更为泛指的汉人和胡人的代表,留给他们的可能性唯有一人为我一人为敌,于是曾经的谪仙坠落黄泉,张开眼睛既是阿鼻地狱,六道轮回都不得解脱。 弱者也好,强者也罢,都只能在这样无情的世道里苦苦挣扎。 第326章 一只石虎来到韵娘身边,伏下身体将她的尸体驮了起来,而另一只已经驮着毛兴尸体的石虎也走了过来,这对死亡时间相差不过片刻的夫妻此时再度聚在一起。 诸葛承沉默地跟在石虎身后离开这座寨子,这一次没有阿拓帮他清那些尸体,于是诸葛承得以看清了山贼们的长相。除了在寨主那里对韵娘施暴的那几个男人看起来还算健壮以外,在寨子其他地方到处可见饿得皮包骨头满脸沧桑的山贼们。 如果在其他地方遇见这些人,诸葛承只会当他们是哪个快要被沉重生活压垮了的老农,日日挣扎只为求一个果腹。而事实上差不多也应该是如此,在一切所谓本分的求生手段已经用尽了之后,他们一个个选择落草为寇。 诸葛承当然没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更遑论听过他们的故事和遭遇,他只是在寨门外的时候,在毛兴死在他怀里的那一刻,就已经给山寨里面的每一个人定好了死亡的罪名。 也许他们中的一些人死得并不冤枉,被邪恶世道逼到过不下去的人化身为邪恶本身,他们从其他尚且还善良的弱者手里抢夺活下去的资源,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强盗。但也许他们中的某人今日刚刚到寨里,还没想好未来该何去何从,还在迷茫间就稀里糊涂地死在了石虎的爪下。 这与王庭的血祭何等地相似,诸葛承只是选择了在乎那两个和他更有交集的人,而其他所有的人则被用来陪葬。当强者的内心有了偏爱和归属,那些被划在外面的,不相干的弱者们唯有等死而已。 于是不用再去鬼谷问那些前辈们,站在一地尸体里的诸葛承终于想明白了一切,汉人里有弱者,正如胡人也是一样。而他和阿拓身为各自群体里的强者,因为还存着内心的善良和坚持,于是他们只能站出来,不问缘由也不求因果地站在自己族群里的弱者们那一面,拼死与对面对抗。 “我们……终有一日在黄河边再见吧。”明白自己眼前只剩一条路可走的诸葛承面向北方,说了一句迟早会实现的预言。 第175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然后诸葛承就带着毛兴夫妇的尸体离开了那座山寨,任由剩下那些他并不知晓所以也并不在乎的人的尸身在原地自行腐烂。等他回到那对夫妇的屋子外时,就听见了里面小豆子哭嚎的声音,被裹在襁褓里无法动弹的婴儿醒了却没人喂奶,尿了也没人打,只有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在那里大哭。 “小豆子没事了啊,没事了……” 诸葛承之前抱孩子时还浑身僵硬,这时不知道是因为赶鸭子上架临时开窍,还是因为心思不在这里所以反而本能地选择了正确的应对,整个抱着婴儿哄的姿势就很自然。小豆子虽然年幼,但倒真的不是一个爱哭的娃,发现有人管他后就眨着一双挂着泪珠的大眼睛看着诸葛承。 “是我不对,才会害的你亲生爹娘就这么去了,但是小豆子不怕,我会把你好好养大的,我来做你爹爹好不好?” 小豆子这会还听不懂人话,只是不停地盯着诸葛承看,但因为诸葛承本来就长得好看,如今对着小娃娃刻意露出温柔笑容时看起来就更加的人畜无害,于是小豆子看着看着自己笑了起来。 “小豆子也同意了,好,那今后你就是我儿子了。” 然后就这么突然晋升成了人父的诸葛承开始手忙脚乱地给小豆子换尿布,低下头认真地研究那条在他眼里和破布没两样的东西,是怎么把这个小屁股包得妥妥当当的。诸葛承那劲头就仿佛是在研究什么复杂的机关设计图,而剩下的那一只石虎则是一早就被派出去逮了一只活着的哺乳的母山羊回来,代替韵娘给小豆子提供羊奶。 等驮着两具尸体回来的石虎在毛兴夫妇的屋子后院里刨出两个可以葬人的土坑的时候,诸葛承已经算是一个还过得去的新手奶爹了。他用山里就近取来的木材替那对夫妻造了两口薄棺,中间时不时地还要去抱一抱被放在榻上嘴上咿咿呀呀发着无意义声响的小豆子。 在两天之后,诸葛承终于顺利地让这一对夫妇入土为安了,他自己则抱着小豆子在那两座新立的碑前给他们磕头。 “两位,你们一直说要给小豆子取个好点的名字,但他现在这么小,要是等长大了再顶着个你们不知道的名字,我怕他祭祖的时候你们认不出他来,这样他就没法得列祖列宗的保佑了。所以我就把给他的小名拿来当他的大名了,这孩子以后就叫毛小豆,还望你们两位在九泉之下保佑他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而当诸葛承抱着毛小豆看向北方的时候,王庭部落的王帐里,刘夫人在一声声痛苦的嘶喊声里诞下了阿拓的第一个孩子。 “恭喜可汗,夫人生了一名王子。” 阿拓有些恍惚地看着侍女们将一名还带着血丝的婴儿裹在襁褓里递到他的面前,内心因为他的长子并非出身于贺兰部而微微松了一口气。 “好,孤有王嗣了,赏!” 而此时的阿拓接过侍女手里的襁褓,比诸葛承更快地学会了怎么抱自己的儿子。那个孩子也同毛小豆一样只是在侍女手里时哭嚎了几嗓子,在看见生父的脸后也是同样笑了出来。 “好孩子,笑好啊,能笑是福气啊。”阿拓同样抱着他的儿子看向了南方。 “阿承,我有儿子了,你以前答应过要做他的亚父的,也不知他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你了。你虽然给不了他见面礼,但若是哪天想起来了,记得遥祝这孩子一生顺遂,平安喜乐,那就足够了。” 第327章 275. 想明白前路的诸葛承带着毛小豆来到了洛阳伊河边的那处宅子,当时他和阿拓离开时把房子连同地一起托付给了隔壁大宝家。因为诸葛承他们本来就对大宝家多有照顾,也只要求他们帮自己把地的税交了多的粮食可以自用,所以大宝家一直对那处宅子相当上心。 “葛大兄弟回来了?这孩子是?还有你弟弟呢?”大宝的爹因为和他们俩很熟,所以一看诸葛承独自一人抱了个孩子回来,忍不住好奇地提问。 “弟弟他去北方投奔那里的亲戚去了,我则是在那里娶了妻生了子,只不过妻子难产,只留下了我和孩子。” 大宝爹没想到短短一年多不见,诸葛承这里就出了这么巨大的变故,一想自己冒失提问勾起人家伤心事就一脸的过意不去。 “无妨,都过去了。不过有件事情要和老兄坦白。” 诸葛承既然决定要和阿拓在黄河边再见,那么有些打算就要开始及早地做起来,汉人善守不假,尤其是墨家更是把守御这个概念推上了当世之顶峰。 但防线这种东西终究是死的,诸葛承可以在附近某座汉人的雄关的基础上,堆叠一大堆守城的军械,把它打造成一座没人能通过的铜墙铁壁,但如果阿拓不带着兵马过来的话,那么这些防御工事就算造了也毫无意义。 在诸葛承和阿拓拿伊阙之战作为背景互相推演的时候,阿拓就曾经说过他不会拼死进攻一个由墨家人占领的绝佳防守地形。 兵家打墨家本来就是矛盾之战,既然明知是同归于尽的结局,对于阿拓来说,更为明智的选择是压根就不要陷进这场矛盾的战斗里,一座雄关而已,他总有办法绕过去或者让守卫者自己离开的。 因此诸葛承绝对不能让阿拓知道是诸葛承在守着那座关卡,那么自然他就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来作为掩饰。历来儿子都应该是跟着老子姓,但到了他这里不妨就变通一下,老子跟着儿子姓也不是不可以。 “我们兄弟俩那时候出门在外都用了化名才说姓葛,其实我本家姓毛,这是我儿子毛小豆,小名小豆子,我还有点事得出门一趟,能不能先把小豆子留在这,托你们夫妻照顾一阵子?” “原来如此,我明白的,这种乱世里谁出门都要留个心眼的。毛大兄弟你放心,正好大宝他娘刚给她添了个弟弟,小豆子跟着我们连奶娘都省了。你们俩就跟我亲兄弟一样,我们待小豆子也会和待自己儿子一样,您是办大事的人,您放心去办事,家里这点问题就全部交给我们了。” “那行,那咱们也不用那么客气了,我就叫您一声大哥,您就叫我一声二弟,小豆子就托付给您这个大伯了。” 安顿好毛小豆的诸葛承于是启程去了会稽郡,他之前和洛阳的北府军打听了一下,那位当年与他们一面之缘的冠军将军如今退隐下来后,正在会稽郡的祖宅养老。 因为打定主意要彻底掩饰身份,诸葛承把所有的机关兽都收了起来,改骑了一匹新买的良马。诸葛承以前在阿拓身边时打死也学不会的骑术,在离开了阿拓之后,也不过上路颠了两天就入了门,可见人的学习潜力本来就巨大,端看到底想不想学而已。 前来拜会谢玄的诸葛承今日里特地穿了一身比较正式的世家子弟的服侍,人和衣服互相衬托之下让他一看就是一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再加上骑着那匹良马一路招摇过市,让他一路走来在道上赚足了路过的那些年轻的妇人和小姐的热切目光。 冠军将军谢玄身为谢家嫡系,又是如今的康乐公,那府邸的规模和精致程度比起阿拓那个王帐可是壮观多了。不过再怎么样诸葛承也是世家子弟,他也只是感慨地望了一眼谢府的规模就不再关注了。 “烦请禀告康乐公,洛阳葛一有事求见。” 等到了谢玄府前诸葛承递上拜帖的时候,守门的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来了贵人不敢怠慢,立马就进去报信,不多时就带着喜气出来让诸葛承赶紧进屋,说谢玄正和一位他相熟的人一起在内堂等他。 “刚刚还说是还有一位相熟之人,我猜也是子恭兄了,长安一别,也有一年多了吧。” 门口的人才领着诸葛承走到一半,杜炅就从里面迎了出来。这两人短暂寒暄两句后就由杜炅引路一直带他进去内堂。 “小子拜见康乐公。” 诸葛承刚进内堂时就看见谢玄穿着一身居家常服,手里也是抱着一个小婴儿,显然他刚刚和杜炅两个人在这会面就是为了这个娃娃。 “葛兄弟可真是来得巧了,正好子恭今儿个也在,待会就在我府上一起用顿便饭吧。”谢玄一边说一边逗弄怀里的小孩。 “对了,我之前听子恭说你和你二弟去长安了,他人呢?你又怎么会想起来我府上找我了?” “我的事说来话长,康乐公要不要先把您和子恭兄的事先了了,我看这孩子已经困了,没多久大概就能睡着了。” 因为亲自带了毛小豆一阵子,诸葛承这会对小孩子的行为可以说是相当地了解了。 “那好,咱们就继续说这孩子的事情,正好你也来了,你们墨家有什么手段方法也可以一起用出来帮我参详参详。”谢玄把他手里的娃娃抱到案几上让他坐端正了,才开始同诸葛承和杜炅继续解释。 “他是我孙子,叫公义,是我那个傻儿子的孩子,我就是想你们帮我看看,我这孙子长大后会不会和我那儿子一样傻?” 第328章 不知自己祖父愁苦的谢公义在案几上坐了一会就自己趴下了,一刻也不得安分地婴儿开始抓起案几上的毛笔玩得不亦乐乎。 “孩子抓过周了?”杜炅怎么看这孩子一双灵动的眼睛也不是什么傻子的相貌。 “抓过了,就是抓了支上好狼毫,只是不知道他是真的是个当文人的料呢,还是就是喜欢抓笔玩。”堂堂冠军将军也不免舐犊情深,能对着千军万马面不改色的人对着自己的孙子却是各种小心翼翼。 当然谢玄这个完全就是关心则乱,因为他的这个孙子不但是个文人,而且会成为当世文人之最。天下才华共一石,他一个人可以和剩下所有的其他人各分一斗。 因为这个正甩笔玩的孩子叫谢公义,大了后字灵运,也就是未来的康乐公。 第176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诸葛承和杜炅各施了一些传承下来的手段,两人都再三确认这孩子真的是个天才。见谢玄还有点惴惴不安的样子,杜炅毕竟是正经道家出身,给人算命再出个解方那算是本行业务,他干脆就再给了谢玄一个提议。 “康乐公实在不放心的话,我就带公义去我那道观里住几年,沾点祖师爷的灵气,那就更方便他开灵窍了。” “那好,那就拜托子恭了。”了却一桩心事的谢玄把已经开始打哈欠的孩子交给侍女抱下去,然后转向了诸葛承。 “现在来说说你的事吧,能算计天王的人物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呢?” “是有事要求两位,正好子恭也在,那就不用我多跑一趟。”诸葛承略一停,然后眼看着谢玄和杜炅的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 “两位也都见过和我同行的那一位,知道他也身怀名家真传的绝技,而且想必你们也能发现,他其实是个胡人吧?” 本来还在微笑的谢玄一听到这里瞬间严肃了起来,关于阿拓为什么没来,他开始有点不好的预感。 “我记得另一位是兵家人吧?” “如假包换的兵家真传。”诸葛承点了点头,语气沉重到连杜炅也觉得问题来了。 “我和他游历了一路之后,他还是决定要为胡人效力,于是留在了北方。” “胡人有了兵家真传?!咳咳……咳……”谢玄一急之下开始剧烈地咳嗽,杜炅和诸葛承都赶忙上前帮他顺了顺气。 “老天爷是还嫌他们胡人不够强吗?!原本他们凭着个人武勇已经要让汉人要承受这么大的伤亡了,再给他们一个得了兵家真传的名将的话,这仗要怎么打?!子恭,难道苍天真的要亡我汉人天下吗?” “从观里求的国运签看起来,这两年内应该没有那么严重吧?” 杜炅不像谢玄一直带兵,不知道一个良将能抵千军万马,再结合今年观里代天子求的签解签后看起来还行,所以就算听到兵家真传到了北面也没有慌到谢玄这种程度。 “天王一倒,北面各族纷纷自立,所以这两年北面的重点自然是先整合自身,不会跑来打我们。但一旦整合统一完成之后,如果再出现一个之前天王的秦国那样的国度的话,那之后那些胡人会做什么,康乐公,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诸葛承可没有杜炅那么乐观,顺带给他解释了一下签运还不错的原因,明白后果之后果然这下连杜炅都开始紧张了。 为了避免这俩人继续担心,诸葛承干脆地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所以,我身为一个汉人,也是墨家的真传,必须站出来为汉人守天下,这一次来就是请康乐公能在北府军内为我举荐一个不错的位置,这样能省却一些我在底层大搞人情往来以求上司赏识提拔所要占去的大量时间和精力。” “对,对,你是墨家传人,兵家重攻伐,墨家重守御,汉人有你的话就能和对面正面对抗了,这就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这样,你在我府上等着,我把北府现在几个当家的都喊来,让他们一起给你举荐个位子,去领一个什么将军衔。” “康乐公稍等,这就是我有求于两位的另外一点了。” “什么?”这次是杜炅先开口。 “我在朝里认识的最大员就是康乐公了,你求我我也没法给你推荐别人啊。” “不用,我是想请两位隐瞒我是墨家真传的消息,对外就说我从小有点奇遇碰上几个高人,但学得很杂不上不下那种,康乐公也不用直接举荐我到高位,中层即可,这样不会惹人怀疑。”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谢玄当然明白诸葛承不是随便说说,也不是想要体验一下慢慢积攒资历往上爬的感觉,他这样说一定另有目的。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这本来就是我汉人的策略,就算胡人现在有人会了,但不代表我汉人就不能用了。我知道他是兵家,他知道我是墨家,我知道他在北面得了势,他却不知道我在南边有没有人用。这是我的优势,不拿来用岂不可惜。” 诸葛承说到这里,同样熟读兵书的谢玄已经开始抚着胡须连连点头了。 “所以我恳请两位帮我保住这个优势,让他以为我没看上汉人的朝廷,或者汉人的朝廷没有看上我,这样若等他有朝一日真的攻来我汉地之时,定会以为我汉军里没有能人不加防备,这样我就能凭借这一点隐瞒让他吃上一个大亏。” “好!有你这样的年轻俊才,那我汉人就不是没有希望。” 第329章 “葛兄放心,事关我汉人江山,在下一定守口如瓶,我就当从不知晓你的来历。”杜炅闻言也是站起身来,对着诸葛承深深一辑,脸色郑重地说出了他的保证。 “多谢两位,其实说来也是抱歉,想必两位也明白葛一葛二只是化名,在下真正的姓名因为他已知晓也要同样对着对面隐瞒,故而还是不能告知两位。两位对外介绍,就说在下姓毛,字德祖就行。” “无妨,只要心向着汉人,名字什么的无所谓,只是你用了化名就不能光宗耀祖了,这样也行吗?”谢玄倒根本不在乎诸葛承不用真名和他交往,何况人家是真的有苦衷。 “不要紧,我要是用了真名最后还败了那才是真的没脸去见祖宗了。”诸葛承笑得很是无奈,另外两个人看他这幅表情也就不好追问了。 “那好,既然这样,我就把那个计划再改上一改,你呢还是在我府里待上一阵,我去联系北府那些在朝的要员,说我想看看北府是不是后继有人,让他们把自己看得上的下一代年轻俊杰一起带来我府上聚上一聚,如果看着可以的话就直接由我们做了保去军里谋个一官半职。” “这样就给了他们各自一个举荐的名额,你呢就算作是子恭推荐过来的人才,我们把你混在一堆青年才俊里面安排个不大不小的官。这样不但一点都不显眼,你也可以趁此机会真的认识认识有哪些个同样身负真才实学的同僚,早日互相熟悉起来,等将来你们挑大梁时也能各自有个照应。” 277. 尽管谢玄出面帮诸葛承攒了这么大一个局,等临了那些“青年才俊”都到了以后,才发现事情要办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来的那些人里要么真的有真才实学,要么就是推荐他们的人大有来头。而诸葛承因为要隐藏姓名所以在洛阳和长安的那些光辉事迹一样都不能拿来讲,而他的推荐人杜炅在一众朝廷要员里又实在是没有一点点分量。 “你们看那边那人到底什么来历啊?” 别以为诸葛承自身和推荐人那里两边都不沾就会泯然众人了,恰恰就因为全场就他一人两边都不沾,所以反而格外的显眼,弄不清楚他到底什么来路的人各自在自己的小团体那里议论诸葛承。 “他好像是杜教主推荐的人。” “五斗米教那个杜教主?我只当他观里香火鼎盛,今年连陛下都要他们代求国运。但毕竟化外之人不应插手俗事,现在这样是打算连朝廷用人的事都插手了,会不会过分了一点?” “嘘,你不知道他和康乐公有多熟,我听说康乐公那个宝贝孙子过一阵都要送去他观里当俗家弟子呢。” “你们说这算不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算啊,怎么不算?只是可怜我等要和鸡犬并列,这世道啊……” 这些人虽然议论时大都在窃窃私语,但谢玄什么场面没看过,就看那几个常年混迹建康眼高手低的纨绔们围在一起,眼睛时不时地瞟向诸葛承那边时,就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怕这样下去事情完全脱离预期的谢玄只好频频对着杜炅打眼色,希望他能干点什么来证明一下,诸葛承真的有资格拿到这个推荐名额。 在杜炅这里正头痛,到底是用一般的糊弄手段敷衍一下那几个嘴碎的,还是要动真本事的时候,有个年轻人却走到了诸葛承的面前行了个礼。 “在下徐羡之,今日是由荆州桓刺史举荐来此,敢问兄台高姓大名,何人举荐?” 这会徐羡之也是个刚刚从名门出师,自视甚高的青年才俊。 得了阴阳家真传的他遍访名山大川到处寻龙点穴,想从阴阳家的角度解释一下这些年汉人气弱屡屡挫败于胡人的原因。看着看着总觉得汉人龙脉还在,这龙脉也能佑汉人代有人才出,那问题估计就是出在人和上了,于是徐羡之就动了出仕的心,想去官场看看这个人和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然后恰巧就碰上了谢玄要各地大员举荐青年人才,早就对于在胡人面前力挽狂澜、保住汉人龙脉的谢玄十分推崇的徐羡之,自然是想办法给自己谋了这么一个机会。 但是一到现场后徐羡之就看出了汉人问题的九牛一毛,因为这场宴会上在他眼里除了个别几个人外,真是聚了一屋子的败絮,但这些败絮偏偏自视甚高,硬要拿金啊玉啊的作为自我夸耀和互相吹捧的谈资。 徐羡之对于自己的判断当然是无比自信的,因为他仗着在场没人知道阴阳家望气术,肆无忌惮地开着他的阴阳五行眼从头到脚把在场众人一一打量了一遍。然后这份自信就在诸葛承身上打了水漂,徐羡之对着他看了半天,对方身上依旧是朦朦胧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在别人在观察诸葛承的时候,诸葛承也在观察别人,然后他就注意到了这个徐羡之,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注意到在场有人在用望气术。诸葛家的家传里也有望气术,当然不会有专精于此的阴阳家的来得正宗,但毕竟大家同源同,诸葛承自然是在察觉到在场有人开了灵眼的同时就反应了过来。 能遇见有真才实学的同僚总是开心的事,兴致上来了的诸葛承于是给自己加了个家传防望气术窥视的法门后就开始观察场上,然后就注意到了徐羡之。对方总是先上上下下打量完一个人,然后眼中光芒一闪后就微微地露出一些失望的表情或者小动作。虽然他面上还是对着他打量的对象维持着礼貌的微笑,但诸葛承猜他已经看穿了对方,而且对方估计不怎么能入他的眼。 第330章 接着这两位那互相打量的眼神就在半空中相遇了,诸葛承看着对方的眼神从随意到凝重再到震惊,然后他调皮地对着对方眨了眨眼,一边微笑一边用唇语说了句“怎样,看不透吧?”不出他所预料的那样,徐羡之就走过来自我介绍了。 “在下毛德祖,是由五斗米教杜教主所举荐的。” 徐羡之疑惑地看了杜炅的方向一眼,后者伸出一根食指开始凌空画鉴灵符,这是阴阳家寻龙点穴时常用的辅助手段,道家和阴阳家多少算是同源,在场看破徐羡之的不止诸葛承一人。而徐羡之一看那个画符的熟练程度就知道对方对自己知根知底,不敢再小瞧天下人杰的他遥遥对着杜炅那里拜了拜以示抱歉。 “无妨,杜教主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诸葛承随意替杜炅原谅了徐羡之的冒失,然后去掉了刚刚加在身上的防护法门。 “现在我把障眼法撤了,你再看看呢?” 徐羡之回过身看了诸葛承一眼就吓得赶紧关了自己的阴阳眼,以为自己看见了某个活着的圣人的徐羡之张大着嘴震惊地看着诸葛承,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是好。 “怎样,现在你我能平等论交了吗?” 徐羡之在这一刻几乎是受宠若惊的,内心感叹自己果真没有白来,汉人的龙脉也果真还在运转。 “德祖是你的字还是名?” “那是我的字。” “哦,那你也叫我宗文就好,那是我的字。” 初步完成了互相见礼的徐羡之想要赶紧拉近自己和诸葛承的关系,于是凑上去悄悄透露了一个他在这场宴会之上继看见诸葛承之外,另一件惊到他的发现。 “德祖,你也知道我刚刚用望气术对着这次来的才俊们都扫了一遍吧,我发现其中一个人身上有轻微的龙气。” “轻微的龙气?是哪位旁系宗亲吗?”诸葛承并没有多惊讶,司马家传到如今,旁系宗亲也有一大堆了,家道中落后沦落到要靠人举荐才能出仕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 “不是,我刚刚打听了一下,那个人是由秘书郎王谧举荐来的,姓刘。” “姓刘?”诸葛承挑了挑眉,与徐羡之对视一番后两人各自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那咱们过去认识一下?” “在下徐羡之,这位是毛德祖,今天有幸前来参加冠军将军府上的宴会,得以认识各方年轻才俊。刚刚我俩在那边见两位长得一表人才,内心不由得起了结交之意。如果不冒昧的话,能问问两位在谈些什么,我俩可否也一起加入吗?” “两位过誉了,我们俩也是在这里刚刚认识,也就是在谈谈最近北府军的情况和朝中局势而已,哦对了,我叫刘裕,这位是刘穆之。” 至此,二十年后汉人北府军的几位中流砥柱们完成了他们人生里的初次相识,而他们几个也顺利得到了上层的赏识,被分派到各地北府军里任职。 而诸葛承被委任的位置自然是他自己挑的,司州中兵参军,协防虎牢关。 作者有话说: 这里提到举荐刘裕的王谧就是第九章那里他们下棋时提到的那个快要不行的,但对刘裕有知遇之恩的人 第177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毛小豆真的听不懂他爹今天到底都在说些什么。 什么叫“你爹我其实本来姓的是诸葛”?他爹要是姓诸葛他又为什么姓毛?他如果不是他爹亲生的他爹为什么又不早说?他毛小豆也不是什么不知好歹的人,毕竟“诸葛”将军养他到这么大,教他各种道,也放他去实现自己的想和目标,他们那父慈子孝的过往足够他如同侍奉亲生父亲一样侍奉他爹了,没有道他爹会为了这种顾虑将那么重要的事情瞒他那么久。 “爹,今天可不是什么适合开玩笑的日子,北面的人都已经到眼跟前了,我们能不能先退了外敌再说?” 在这样一个明显已经有了外患的日子,毛小豆压根没有心情再去处内忧。他只是希望他爹能赶紧上城墙看看外面的情况好布置下一步的防御计划,毕竟从他刚刚得报那会到现在,耽误的时间大概足够对岸的皇帝到玉门渡口了。 然而将军现在对于他的琴和琴案的兴趣明显要大于北面来的敌人,在反复叮嘱负责搬运的人小心这些物件后才又对着毛小豆接着解释。 “你爹我呢,本姓诸葛,单名一个承字,真正家里的祖宅是在益州。” 自他回到南边开始算起,诸葛承已经足足隐姓埋名了二十三年。在这二十三年里,他看着那个曾经被他日日抱在怀里的孩子渐渐长大,一步步脱离他的羽翼庇护,有了自己想要走的道,甚至开始反过来替他这个不靠谱的老爹操心。 可惜诸葛承因为要一直隐藏身份,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甚至都不能对毛小豆说一句:“你是我这一生里最高的成就,比什么我有朝一日能守住汉人的江山更值得我骄傲的成就。” “益州?诸葛?”毛小豆迅速抓住了这两个词之间的关联,毕竟如今叫益州的地方一百多年前叫蜀汉。 “武侯?” “没错,小豆子。”诸葛承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表情,然而表情亮了一瞬又暗了下去。 “可惜我没法带你回去开祠堂入族谱,所以诸葛家那些家传的本事就没法传给你了。好在你自己悟性足够,我会的那点法家皮毛也足够给你开蒙,才总算没让好好的孩子在我手里教废了。” 第331章 毛小豆这时候才想起来那会因为太小所以被他忽略掉的事情,从他才刚刚有点记事的那个年纪起,他爹就开始观察他的脾气性格,然后一路变着法子的拿出一大堆互相间说法南辕北辙的启蒙教材,边教导边观察看他更倾向于解其中哪一种。 当时毛小豆看过学过学不进去的就被诸葛承略过了,能学进去的就继续深入,直到最后他在他们洛阳老家的厨房里情急之下用出了人生里第一个律令术,他爹就正式跟他宣布说他入了法家的门。 自那以后,在毛小豆的印象里他爹就不怎么靠谱了,只负责引人入门的诸葛承,怕他的墨家思维会让毛小豆的法家路就此走偏,就再也没有管过他的学业,任由毛小豆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自己琢磨。 等到如今回想起来毛小豆才发现,诸葛承当时是对着四五岁的自己,把诸子百家的入门经典全部过了一遍。这哪里是他本人有悟性的事,任何人有这么一个能在目前已知的所有大道上,都能带你进门而且走上两步的爹,只要他本人不是蠢得和猪一样,都会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道的。 毛小豆今年二十四岁了,可是他才算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爹。不管是从未听说过的他的姓名,从未深入见识过的他的学问传承,还有从未猜透过的他的想法。毛小豆目前只能确定,诸葛承并不是一个表面上他所以为的那样有时候有些不靠谱的人,他所谓的不靠谱,一定是用来掩饰别的什么更重要的事情的。 想明白了的毛小豆再度看向诸葛承,想知道这一次北面来袭,他之所以表现得过分从容,以至于到了这种不正常的地步,那背后究竟隐藏的又是什么? 皇帝因为一匹奇怪的木马而神色惊惶的样子很快就被周围的人察觉了,那几个跟随皇帝已久的部将立刻紧张起来。 因为皇帝有着可怕的战争直觉,他指挥的战役从来就没有失败过,对皇帝有了盲从的部将们立即以为,对面来的应该是什么汉人手里他们没见过的战争利器,于是立马约束自己身后的兵马赶紧退后保持距离。 然而在他们想象中同样应该后退躲避的皇帝却翻身下马,自己迎了上去。 “可汗!” “可汗!” 部将们在皇帝身后惊慌地喊着,尽管内心害怕却依旧忠勇地扑上前,想替皇帝抵挡来自这匹奇怪木马所有可能的进攻。然而皇帝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自己则坚定地继续朝着已经在原地停下后低着头踏步的木马走去。 小魏在皇帝来到它跟前时屈下一条前腿行了个表示臣服的礼。 过去二十三年里,小魏和其他的几只机关兽一道长年被锁在库房的最深处,它的魂契也已经很久都没有被激活了。于是在它的认知里这就像是人睡了又醒了几次,而在他面前的皇帝,也依旧是他除了主人之外最亲近的人。 皇帝像对待真马那样摸了摸小魏的额头,他小时候那会它们之间就喜欢这么干。而小魏也是很自然地像是当年那样在应对,摇头晃脑几次之后脖子上的马铃铛被带着一起叮铃铃地响。 直到此时皇帝才敢托起那串铃铛仔细端详,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本鲜红的绳线自然褪了色,混着二十年沉淀的灰尘一起,变成了几乎是黑色的暗红。那些绳结依旧看起来像乱刀砍出来的伤口,只不过鲜血流过了,止住了,结了痂,留了疤。尽管岁月流逝,伤口看上去却依旧恐怖而丑陋,拿手指故意去戳的话也一样还是会疼。 唯有那些铜铃铛看起来比当年更亮了,黄铜制的器件看起来比新买的时候更加贵重,让看惯了金器的皇帝都晃了一下眼,可见这些年里有人是多么认真地在反复摩挲把玩这些铃铛。 随后皇帝以非常不雅的动作将手伸进衣襟的最里面,从贴身的胸口那里扯下了脖子上挂着的一串东西。长长的皮绳之下连着一截绳结,末端也同样挂着一颗铃铛。当皇帝将那段绳结对回它原本所在的位置的时候才发现,那两段同样分开了二十多年的绳结不但颜色蜕变得一模一样,就连铃铛的亮度也看不出任何区别。 二十三年了,它们就好像是从未分开过一样又再度合而为一了。 279. 皇帝忽然觉得区区一串马铃铛也比他能勘破世间真相。 这些年里看似有很多事情都被改变了,皇帝带着鲜卑人入了关,让一路游牧的民族在中原定居下来开始学习耕种。 他从代王变成魏王,然后扫灭北方众多势力后成了魏帝,把自己那顶简陋的随时都在变更地点的王帐,变成了结构规模上虽然有所不及,但总算是有了三分像他见识过的汉人的未央宫那样,还算过得去的平城皇宫。 部落的长老们一个个有了正经的官职和品秩,上朝时也会学着汉人的礼仪拿块笏板装装样子,至于有时他们会不小心拿反了,毕竟不是自家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皇帝就算是看见了也不会太苛责他们。他也开始大力地任用汉人,那些留在北方的汉人氏族们从开始的不信任,到慢慢试着放出一两个家族子弟试探,再到如今大量出仕,皇帝用数量换质量,好歹也凑了半个朝庭的汉臣。 但皇帝面临的问题本质却根本没有变,只是从二十多年前他们分别时嘴里的讨论变成了每天的现实。 就像是年初皇宫里那场国宴所呈现的那样,胡臣埋怨汉臣,觉得对方分走了自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还用一些听不懂的虚伪道迷惑他们的子孙。 第332章 汉臣埋怨胡臣,觉得无论怎样退让表忠心,在那些野蛮人面前都始终是个外人,道讲不明白非要蛮干,最后却又要自己来承担责任。最后大家抱怨来抱怨去就干脆变成了埋怨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就是皇帝本人。 皇帝想起了这两年他启用的一个叫崔浩的年轻汉人,对于胡汉两族之间的矛盾,偶尔那个人灵光乍现的时候,能提出一些和当年诸葛承还在时差不多的靠谱建议。 那时的皇帝不管是因为有趣也好怀念也罢,会在崔浩身上复现一点点诸葛承曾经的待遇,然后不出意外的,鲜卑贵族们看崔浩的目光简直恨之入骨。而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皇帝开始庆幸诸葛承自己选择了回去,不然的话,他的偏爱大概已经不自觉地害死过对方很多次了。 于是皇帝就像他保留下来的那颗孤独的铃铛那样,被看做是表面的那一部分金光锃亮,糊弄一下的话外人看起来活像是镀了一层真金。但其实作为根结的那一部分早就灰了,暗了,如同皇帝本人一样,这些年来为了平衡两方过得心力交瘁,再过不久就该死了。 本来皇帝还以为这种日子只有他一个人在这么过,因为在他一直很关心南边的细作们发回来的情报里,他从没听见过诸葛承的消息。 从皇帝还只是个北方游牧小国的国王时,他只能偶尔收到的一两个由没怎么受过训练的新手发回的,那些统共就只三言两语含糊其辞的内容;到等他称雄北方之后,有了一支由潜伏在各行各业内的专业人士组成的队伍,他们从各个角度观察记录,发回来的关于晋朝最新的情况,让皇帝能从文字上构建出一个还算鲜明的汉人王朝。 可是皇帝拿着这些情报读了又读,连一些地方小县的报告也认真梳,却从没从那些文字里找到那个他熟悉的名字。 诸葛承似乎就这样消失在了南方。 第178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对于这个结果的解读,皇帝做得相当矛盾。 有时候皇帝会很庆幸,觉得他的阿承在努力过后对汉人失望了,只好选择过回了隐士的生活,于是他们俩的那个成不了的奢侈愿望至少可以实现一半。当了村夫的诸葛承虽然没法在史书上留名,再让“诸葛”这个姓在历史上闪耀一次,但至少他的一生是快乐的。 更多的时候皇帝会怨恨,恨司马家的人代代都懂得怎样才能毁了诸葛家的人。明明诸葛承有一腔热血要拯救汉人王朝,对方却连一个最简单的身份和机会都没给过他。暴殄天物到了这等程度的皇帝和王朝,为什么还会在那里苟延残喘,只不过占了一个汉人身份,难道就能为所欲为到这种地步吗? 极少数的时候,当皇帝在半夜里从一起刺杀里惊醒,随即抽刀杀死了几个已经摸近殿内的不知名的死士,然后在弥漫着血腥气的房间里和几具尸体面对面地发呆。皇帝会觉得特别地惶恐,如果阿承不曾像他这样好运,如果在他前行的路上遇见了某个意外,而他没有顺利地躲过去,那他是不是会就此死在某个角落,永远也无人知晓。 现在皇帝知道了,事实和他所有的想象都不一样,诸葛承原来一直都在,甚至在皇帝的书房里有整整一个架子专门用来放关于这位的分析和情报,因为他是皇帝首选要进攻的州的刺史,手上握着汉人的三座雄关。 这两年来关于这位刺史的情报更是事无巨细深入底层,因为皇帝在他身边安插了整个北面最优秀也是他最信任的一位细作。皇帝从来都不曾怀疑过对方发回来的消息,没把这个有时过于不靠谱,还一直妇人之仁的将军放在心上,也没想过他会成为自己进攻汉人王朝时的最大阻碍。 但现在,仅仅一个小魏就让皇帝明白,其实攻守早在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对调。 诸葛承用整整二十三年做了一个局,他的刺史生涯看起来普普通通乏善可陈,只是不好不坏的平庸,就像眼前这一大堆退了色的绳结,脏兮兮地扭在一起不太起眼。但在那一团乱麻的绳结最后,是那些早已被他磨到发光的铃铛,也是皇帝的细作肯定从没见识过的机关兽大军。 “阿承,本来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还挺担心的,但现在回想一下,这些年里你应该过得还不错,也算是……平安喜乐了是吗?” 皇帝明白魂契一旦激活,每一只机关兽都可以是诸葛承的眼睛和耳朵,所以他现在对着一串铃铛感慨万千的样子肯定也落在了诸葛承的眼里。可是皇帝回想了一下,过去两年里,他自以为得计还不自知的傻样大概已经被诸葛承在暗地里笑了个遍了,所以也就不在乎现在能不能保住最后的脸面了。 小魏在和皇帝玩闹了一阵子后终于想起来他主人的交待,它是被派来引路的,所以小魏转身踏踏蹄子示意皇帝跟它走,而皇帝也自然地翻身上马带着他的两万大军跟在了小魏身后。 而此时此刻在虎牢关上,诸葛承已经指挥那些人在城墙中央摆好了琴案,他一身的宽袍广袖在城头的大风下,被卷得像要得道成仙了那样地飞扬。 而城墙上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守军们,明明各个都带着大战前的紧张,一边深呼吸一边遵循日常的训练检查手里的弓弩,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回过头看他们的将军,又在这种关键时刻搞什么奇怪的幺蛾子。 第333章 毛小豆和阿拓神色复杂地看着诸葛承在已经摆好的琴台前坐好,刚刚才知道他爹来历的毛小豆甚至有空在脑子里想了想,是不是还要给他爹去找两个道童来,好把眼前这出似曾相识的戏码再弄得还原一点。 而诸葛承此时却突然侧过头去,像是在仔细聆听着什么,而片刻之后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是啊……算是。就当做你我都……得偿所愿了罢。” 说完这句的诸葛承闭上眼睛,直接在琴上拨了一个弦音。 280. 虎牢关虽然依靠两侧的山势扼守着北面南下进攻洛阳的要道,但是从关底到玉门渡那段还算平缓,于是皇帝不过跟着小魏来回辗转了几个弯道,虎牢关的正面就已经遥遥可望。而自那城墙之上,断断续续的琴声传到了皇帝和他的大军附近,让人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 诸葛承弹的依旧是那一曲清心调,二十多年过去后,他的琴技自然比起当年更进一步,但纠缠在皇帝身侧的怨魂和寒气也远非当年可比。尽管如此,皇帝依旧觉得随着那一些片段的琴声传来,他的世界是真的,彻底地,安静了。 这不同于杀人过后或者听见刚刚的铃铛声那种饮鸩止渴式的片刻宁静,皇帝甚至觉得,连他的内心也跟着一起平静了,刚刚还在他脑子里盘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此刻全部烟消云散,就连周身缠绕的那些怨灵似乎都远离了他几分。 而后皇帝抬起头看着天上,很多年来他只能感受到太阳的亮了,然而今日在虎牢关前的山道之上,阳光透过密集的云层洒下来,只照亮了皇帝半张侧脸,但他却觉得连心都暖洋洋的。 阳光照散的不光有寒气,还有皇帝周身那浓重到发黑的杀气,他伸出手来静静观察着那些纠缠在他的杀气领域里的怨魂们。它们随着杀气减弱后一点点脱离掌控,然后就如同当年皇帝曾经目睹过的那些超度科仪里的一样,怨魂们的表情逐渐平静下来,最后挣脱了他的束缚,化成点点光芒消散在周围。 所以皇帝笑了,笑得平静又安详,让他周围几个常年跟着他征战四方的将军们露出了惊异的表情。常年在北面只露出杀伐一面的皇帝,在那曲清心调的帮助下重新找回了内心的宁静,收了脸上二十多年的残忍修罗相之后,于是他看上去又像是位慈悲的佛陀了。 其实岁月也并没有唯独厚待诸葛承一人,皇帝看来也只是比二十多年前更成熟了些而已,甚至因为脸上褪去了稚嫩之后,他比以前看上去神性更浓,越加不像是个凡人。所以尽管现在的皇帝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他的那些部下们依旧不怎么敢开口。 “可汗,这个虎牢关看起来有古怪,我们还要往前去吗?”因为皇帝一系列反常的行为,终于有两个惯打头阵的站出来,代表疑惑的一众人等问出了他们内心的疑问。 “去,为什么不去?”事到如今,皇帝连语气都轻松起来。 “别让人家久等了。” 根据御医的判断,皇帝自知自己只剩一年不到的寿命了。 原本他只是想着,能在他有生之年结束那些残忍却必要的野蛮征伐,趁汉人内乱以及出兵燕国的当口,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争取在临死之前拿下建康,先达成一个初步的南北一统,再交由下一代的皇帝去肃清叛乱,安抚新加入帝国的南方汉人。 然而皇帝万万没有想到,在天下雄关里守着的是鬼谷的墨家秘传,于是那个寓言故事就这样成了真,天下至利的矛要攻天下至坚的盾,胜负会如何谁都说不清楚。那样的话别说两个月了,就算给皇帝两年时间强攻他都不一定有信心能吃下这座关口。 所以皇帝也就干脆不急了,既然事已不可为,那不如就当是他终于忍不住来了南边,只为了在临死之前能再见一面诸葛承。 他想他可以叙叙旧,谈谈心,再诉诉苦,把他这些年在调和胡人和汉人的事上的无奈,说给唯一能听懂也能解的那个人听。然后告诉对方,尽管他没有把他的国家变成如他们分开时他口中描述的那样让胡人和汉人都满意,但他是真的已经竭尽所能了。 “阿承……” 在跨上最后那格台阶之后,皇帝终于带着他的人到了虎牢关下。而当他抬头看向城墙之上,诸葛承果然如他想象的那样衣冠端正地坐在那里弹琴。深知诸葛承的“怀祖”情结的皇帝自然知道他在重现哪一段。于是皇帝回过头看了看自己的军旗,连军旗上的那个字都让这一切重现得无比逼真。 所以皇帝因为这过于讽刺的一幕而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里就有了湿意。这本来就是他们的命,不管他们心中有多抗拒多想逃避,终究还是要把命里这些该经历的都经历一遍才能完。 “从前年少,我总觉得凭手中一把刀,什么胡汉相争,什么从刘伐魏,什么相思断肠,就算天命要我们如此,我也统统都能给它改了。” 皇帝收起笑容,高高抬起头只为了留住眼眶里不断渗出的热泪,城墙上坐着的诸葛承依然同他记忆里一样,就连弹琴时喜欢歪头的小动作也没有改。可是为什么一转眼间,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要结束了,他明明竭尽全力挣扎了这么多年,从不想信的命却一点都没有改成。 此刻的天空依旧云一阵晴一阵,阳光和阴影均匀地撒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身上,不分尊卑老幼,也不分胡汉敌我。在凡人将要决定南北两个帝国的未来命运的时刻,虎牢关下依旧清风徐徐,波澜不兴。 第334章 皇帝于是明白,老天爷他压根就不在乎。在对方面前,他的刀犹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现在大了,什么都试过了,南墙也撞了黄河也到了,等心都死了才终于明白,人又怎么可能拗得过天?命这种事,不信不行啊……” “啪”一声,诸葛承的琴弦断了一根,看起来他虽然装着在全神贯注地弹琴,终究心神还是都在皇帝身上。如今装不下去后,他也终于把眼神从琴上移到了皇帝身上。在看见对方周身那些比以前浓得多的杀气之后,诸葛承长长地叹了口气。 “虽然现在这曲清心调对你肯定是没什么用了,但那种分人心神的话你就不能等我弹完了再说吗?” “是我错了,耽误你用空城计了,阿承要不要换根弦再来一遍?”因为诸葛承出口的那句话随意一如当年,皇帝也就跟着放松了心情,就算眼里依然还有未消的眼泪,嘴上却还是能笑得出来。 两军统帅在阵前用一种过分亲密的口吻随意地对话,把他们各自身后的其他人都吓得不轻。 但是这俩人都没想解释什么,诸葛承起身走到城墙最前面,而皇帝也上前一步站到了诸葛承站着的位置的下方。这俩人无言地隔着城墙对视了片刻,终于还是诸葛承先行避开了锋芒,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要我再配合着说点什么吗?”皇帝指了指他身后的帅旗,为了今天这一出连国号都能一句话改了的人当然不在意再多说两句,哪怕言不由心又怎样。 “当年的宣帝要是说过点什么的话,我也可以学上两句。” 历来这两人间相处,诸葛承总是会乱来的那个,但当他现在看着虎牢关城下大军旌旗招展,而旗上的那个“魏”字昭然醒目。诸葛承不得不感叹一句,对面要么不做,真做起来比他能乱来得多。 “不用了。”诸葛承摇了摇头,对着城墙下的皇帝露出一个真诚而开心的笑容。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多年不见,说点我们想说的就好。” 然后诸葛承转过头看向了此刻依旧站在他身后的两个人,从脸上的表情看来,那两个孩子目前的心情都相当凌乱,毛小豆和阿拓的眼神都在诸葛承和虎牢关底下的大军之间来来回回。尤其是阿拓,他脸上的惶恐之情已经到了诸葛承都要替他担心的地步了,不过因为毛小豆现在自己都很慌乱,所以还没注意到这一点。 “毕竟不像当年的司马宣帝,你清楚地知道我身后的真的是座空城,不是吗?” 当诸葛承对着身后的阿拓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那孩子满脸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作者有话说: 虽然空城计是演义剧情,但这个本来就是另一个宇宙的故事,就当那里是发生过空城计的吧 第179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一直在观察诸葛承的毛小豆顺着对方的眼神看向身边的阿拓,这时候他才发现从刚刚开始因为慌乱而一直被他忽略的点。当他刻意走到诸葛承的身边伸着头去看城墙下的皇帝,再回过头对比阿拓,这两人过于相似的面容太能说明问题了,于是听明白了诸葛承到底在问什么的毛小豆绝望地看着绝望的阿拓。 “当着孩子们的面,咱们之间要怎么称呼才好呢?”既然那两人都已经多少明白了,诸葛承也就不打算接着打哑谜了。 “我应该称呼你大魏朝皇帝陛下?还是完整地叫拓跋珪这个名字?”诸葛承虽然提了两种叫法,但似乎哪种都不合他的意。 “我其实还是喜欢叫你阿拓,但是你们两个都是这样叫的话,难免就会搞错了。” “我随意,你喜欢就好。”这点事拓跋珪当然是无所谓的,尽管他如今已是皇帝之尊,但在他心里他和诸葛承始终是两个平等的人,拓跋珪也不会用这套尊卑的礼仪去要求诸葛承。 “原来……阿拓是从拓跋那里来的,那么其实,你应该是叫拓跋……” 自刚刚开始,年轻的那位阿拓就再也没有看向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而如今他听见毛小豆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都不用看表情他就明白毛小豆已经愤怒到了极点。阿拓其实一点都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好像如果他继续沉默,他就可以继续只是阿拓,是一个曾经无家可归,后来在虎牢关找到归宿的简单鲜卑人。 可惜这两年里他在虎牢关训练出了一种服从毛小豆的本能,也可惜阿拓根本不能抛下生下来就加诸于他身上的责任,于是在毛小豆的耐心快要告罄的前一瞬,阿拓还是开了口:“嗣……我叫……拓跋嗣。” “拓跋嗣?大魏朝……齐王殿下?” 毛小豆当然知道拓跋嗣其人,北边朝廷里除了皇帝之外,二号人物就是皇帝的长子齐王殿下了。人人都说这位长皇子能文能武,深得皇帝宠爱,各方评价都说他会在将来继承北面的皇位。 毛小豆突然觉得这一切很好笑,他们虎牢关是不是得了什么奇怪的庇佑或者诅咒,他爹弹着琴断了根琴弦就怪到了大魏皇帝陛下头上,而对面的皇帝二话不说直接认了错;而他本人就更夸张了,他把大魏朝的长皇子,正统的皇位继承人当成亲兵使唤了好一阵子。 今天发生的一切,无论是以为要进攻函谷关的皇帝绕来虎牢关,以为是自己亲爹变的诸葛承变成了养父,还有以为是亲兵的人成了皇子,这些变故对于毛小豆来说都过于荒诞了。而当事情荒谬到了这种程度,除了笑,毛小豆也找不出别的可以用来应对的情绪了。 第335章 “呵呵,哈哈哈……”毛小豆干脆一反常态地当着众人的面狂笑起来。 因为毛小豆疯了一样的笑声,拓跋嗣不敢继续逃避下去,他睁开眼看向毛小豆,嘴里轻轻喊了一句:“德衍……” “德衍?呵呵,德衍?”毛小豆收起笑脸,脸上又恢复成他初见拓跋嗣时候的冷若冰霜,而且现在比起那会来更胜一筹,因为拓跋嗣能看清毛小豆眼里毫不掩饰的恨意。 “德衍是你能叫的吗?我怎么不记得我和齐王殿下熟悉到了可以互相称对方的字的程度?!” 拓跋嗣自来到虎牢关起就一直在等待的结局终于还是来了,他曾经想象过这个结局的惨烈程度,他把他能想到的人间地狱景象全部罗列了一遍,好帮自己提早做一点准备。 然而真正面对的时候,拓跋嗣才发现他的想象力过于贫瘠了。这里现在是人间地狱没有错,但是拓跋嗣却从没有认出真正的阎罗王是哪一位,他在虎牢关呆了两年,见第一面时就觉得“毛将军”人善又好说话,很容易取信,真正棘手的是那个一直对他抱有戒心的毛小豆。 所以当拓跋嗣终于赢得了毛小豆的信任,顺便把自己的心也一起赔进去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在他的细作身份被揭穿时,他会面临的一切后果。他们彼此间的关系当然是再也无可挽回了,而从此以后,陪伴拓跋嗣的也只有无穷无尽的良心谴责。然而无论他个人的前路是如何的一片晦暗,拓跋嗣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的任务能否成功。 自拓跋嗣取得了毛小豆的信任后。 “毛将军”便对拓跋嗣毫不设防,能随意出入对方书房的拓跋嗣每天都能看见大晋朝廷无数的密报。至于虎牢关的军力、布防、训练和军械调配里有很大一部分甚至都是由他来参与规划的,这些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出错的可能。 拓跋嗣压上了自己一生的感情,背叛一个为了他连命都能豁出去的人,他努力做好后半生都活在自我厌弃里的准备,只为了确保拓跋珪能在这次出兵后一举攻克虎牢关,然后快速拿下洛阳,为北面的南征打下一个震慑性的成功开头。 然而拓跋嗣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在虎牢关当了两年细作,经手了那么多情报,见过那么多的人,他曾经从各个角度和来源确认了这些信息的真实性,却唯独没有想到守虎牢关的那个人是“假的”。 如果说“毛将军”从姓毛变成姓诸葛已经让拓跋嗣觉得震惊了的话,那诸葛将军居然和他父皇是旧识,而且从他们之间对话的熟悉程度来看,双方并不是一般的旧识,这对于拓跋嗣来说那简直就是天都要塌了。 拓跋嗣自己知道,从小周围的人就夸他长得多么肖似可汗,就连习武时出色的悟性也是一脉相承。正因为如此,在一众皇子里拓跋珪最满意的也是拓跋嗣。在很小的时候拓跋嗣就被封了王,还被授了车骑大将军的衔,并且由拓跋珪亲自带在身边教授领兵的本事。 虽然拓跋嗣后来和毛小豆一起入了鬼谷,也进了鬼谷兵家的修罗境,并师从兵圣本人,但在那之前,拓跋珪就教会了拓跋嗣很多兵家的传承。可以说,拓跋嗣有两位兵家的老师,拓跋珪给他打了兵家的底,而兵圣则带着他找到了兵家里最适合他的那条“道”。 在兵家的众多传承里,拓跋珪修的是“以杀止杀”,而拓跋嗣修的则是“兵者诡道”。 然而毛将军只用一个姓氏的改变,让拓跋嗣眼里完美正确的情报瞬间变得千疮百孔,于是对于诸葛这两个字的分量,拓跋嗣第一次有了实质性的认知。 “将军……您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来历?” 拓跋嗣此刻已经顾不上毛小豆的一腔悲愤了,反正在毛小豆那里,无论怎么争辩他都值得一个死刑。可是一个人都犯了够得上死刑的大错,总该为了点什么又得到点什么吧,为什么换成是他拓跋嗣来,足足两年的细作生涯,换来的却大概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和你父皇长得这么像,又选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化名,我认不出来才奇怪吧?” 拓跋嗣至此终于明白,足足两年里,自以为藏在暗处在行“诡道”的人,却一直都明晃晃地走在别人的“诡道”里而不自知。那么他不惜赔掉感情,背叛灵魂到底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在别人的眼里演一个自以为是的傻子吗? “哈,哈哈哈……”拓跋嗣也终于被自己这一路的不知所谓,和这一把输到血本无归的惨状气得笑了。 到了此刻,虎牢关上下的两对父子,不管是出于什么情绪和什么原因,都在这么一个两军交阵的严肃时刻里,不合时宜地笑过了。 282. “既然您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那么我那个文书的工作,还有您给我看的那些军报,也都是故意为之是吗?”哪怕已经明知自己是个傻子了,人总还是要亲自确认过一遍后才能死心,在这一点上,拓跋嗣也并没有例外。 “嗯,为了等你取得小豆子的信任,着实花了一点时间。” 诸葛承面带歉意地看向毛小豆和拓跋嗣,这本来是他和拓跋珪之间的战争,但是父辈没有能力在自己这一代手里结束这场悲剧,只能各自把儿子牵扯进来,然后故意把他们送进同一个坑里,再把自己二十多年来承受的痛苦让他们再承受一遍。 “爹……” 第336章 毛小豆不知道他现在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情,过去两年里,当毛小豆对于拓跋嗣的身份还有些基本的怀疑的时候,的确有很多场合是诸葛承硬是把他和拓跋嗣凑在一起,也是诸葛承一直在替拓跋嗣的身份圆场。 曾经的毛小豆以为那是诸葛承过分仁慈,不对身为鲜卑人的拓跋嗣有些基本的质疑,现在才懂他只是在放长线钓大鱼。毛小豆本身对于抓鱼的手段并不怎么在意,毕竟重要的是得到鱼的结果而不是得到鱼的过程,但是当他本人成为了那个挂在鱼钩上的鱼饵,毛小豆就不得不开始自我反省一番了。 在过去两年里,他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若说他做对了,那么他放弃所有性和证据,只不过因为拓跋嗣足够能解他的灵魂,就选择盲目地相信对方,最终引狼入室难道是对的? 如果虎牢关真正的守将是他而不是诸葛承,那么现在就应该是毛小豆措手不及地在这里承担所有关键情报全部泄露的后果。哪怕换一个普通人来评价,毛小豆的轻信和感情用事都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对”字。 而如果说他是错的,毛小豆现在大概也解,诸葛承是在利用他布下了一个针对大魏朝的局。因为他本人起初一直对拓跋嗣很刻薄,反复质疑对方的目的和身份。所以当他放下戒心时,拓跋嗣也完全跟着放下了戒心,随后就踏进了诸葛承的陷阱里。 最明显的证据是,一直等到他们从北面回来后,诸葛承才顺成章地给阿拓升了官,并给了他远超过参军的职权,让他接触了许多南边的机密,而北面的动作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得频繁的。所以如果毛小豆自作聪明,一直没有给阿拓那个机会,他会不会反而坏了诸葛承在下的那一盘棋? “你们不必过分自责,天下之大,人丁无数,但真正可以解你的人却几乎没有,多数人一辈子都遇不见一个。 而你们在这样的年纪里遇见彼此,共同经历过生死,了解了彼此的责任,也思考过各自民族的过去和未来,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想必你们也能明白,有些事情你们双方只是身不由己,但这并不妨碍你们彼此依旧是对方的知己,是灵魂上最想要接近的那个人。” 诸葛承在说这些话时,脸上带着纯粹的父辈看孩子的慈爱表情,无论是对于拓跋嗣还是毛小豆都一视同仁。 “小豆子,嗣儿,你们俩都一样,等再过上几年就会明白,你们的这一生里,有这样的相遇其实是幸运的。不幸的只是——这个世界还没有给出胡人和汉人之间可以和睦相处的方法罢了。” 第180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拓跋嗣因为一个称呼而惊讶地望着诸葛承,他根本没从对方的脸上看见对于暴露了身份的敌人的嘲笑或者怨恨,他的慈爱依旧真诚,同拓跋嗣刚和毛小豆从北面刚回来后,重伤里醒来时看到的那个“毛将军”一样丝毫不加掩饰。然而此刻的拓跋嗣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了,而他过分惶恐的反应让诸葛承又确认了一声。 “嗣儿?” 拓跋嗣之所以惊讶并不是因为没人这样称呼过他,恰恰相反,如果有些事情他完成得很好的时候,拓跋珪会用这样的称呼来叫他。 这是他们父子间少有的亲近时刻,不过那都是在他母亲死之前的事了,自他跪在地上,看着自己母亲的尸体和他父皇手里还在滴血的刀尖后,他对于他父皇残酷本性的恐惧就完全胜过了父子间的孺慕之情了。 后来他被他父皇像弃子一样丢来虎牢关做细作,既没有什么保障也不管他的死活。若初见时毛小豆心狠一点,拓跋嗣一开始完全有可能死在这趟任务里。 后来他和毛小豆熟悉了,对方有时会抱怨诸葛承待自己还像个孩子,他人都这么大了他爹还是爱用小时候的小名来叫他,让毛小豆不好在虎牢关竖立威信。听了那种话的拓跋嗣内心都会叹一句,毛小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而如今诸葛承也是用对待毛小豆同样的态度,同样的口吻叫着拓跋嗣的小名,拓跋嗣却觉得丝丝寒意自背后升起。 对方明明一路冷眼旁观着自己的拙劣表演,甚至放任自己伤害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此刻的拓跋嗣已经连诸葛承是否是真心对待毛小豆都不敢确定了。这样心冷的诸葛承如今却依旧摆出一副慈父模样,拓跋嗣不知道对方如今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不是嗣儿吗?”诸葛承看拓跋嗣一脸的恐慌,好像一句“嗣儿”能要了他的命那样,所以他奇怪地回头看向拓跋珪。 “你平时不这么叫孩子吗?” “倒也不是,我猜是你这一手瞒得太狠、前后差别太大,所以吓到他了。” 从拓跋珪的位置不太能看清拓跋嗣的表情,但他大概也能想象他儿子现在的状态。 拓跋珪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感情很丰富的人,就像刘夫人曾经对着诸葛承描述过的那样,他身上可以称为感情的东西简直少得可怜,而仅有的那些都用在诸葛承身上了,于是剩下的身边人能感受到的,也就是一个严肃冷酷的皇帝了。 在确定拓跋嗣作为自己的继承人后,拓跋珪也效仿当年的汉武帝,定出了子贵母死的规矩,随后他就当着拓跋嗣的面亲手处死了已经升为贵人的刘夫人。不管当时的拓跋嗣如何哭嚎,对于自己的儿子,拓跋珪一向只对他强调他身为皇子应该承担的责任,只有在极少的时候才会单纯地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与他相处。 第337章 于是在拓跋嗣的认知里,拓跋珪一刀就杀了自己孩子的生母,诸葛承明知自己的养子正一步步掉进自己这个巨大的火坑,却只选择袖手旁观。可以说,这两位父辈一人一个把胡人的残暴和汉人的狡猾演绎地淋漓尽致,这又叫拓跋嗣如何能不畏惧他们呢? “那就是你我的不对了,我们做父亲的不该把什么都压在孩子们头上。”不论拓跋嗣此刻心中在想什么,诸葛承依旧说了句很站在孩子们这一边的话。 283. “他们已经不是孩子了,不管怎么说,他们比你我那时候都要大了。”很自然的,诸葛承这种偏慈爱的观点遭到了来自拓跋珪的严厉反对。 “至少小豆子小时候自己想玩的那会,我让他放肆地玩过。”虽然毛小豆小孩子气的时候很短暂,很快就变成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勤学又好上进,后来的日子反倒是他在一直督促犯懒的诸葛承,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可是嗣儿呢,你大概从他能举得动刀那天起就开始逼着他每天练武,然后把你们兵家的那套不停塞给他吧。不仅如此,我猜还有什么汉人的大儒,研究老庄的大家,甚至什么精通佛学的人士大概也都是成天地围着他教吧。” 虽然诸葛承一天也没有参与过拓跋嗣的童年,但因为他实在太了解拓跋珪了,所以随口一说就好像亲眼目睹过一样。于是拓跋嗣看诸葛承的眼神更敬畏了,而拓跋珪却沉默地低下了头。 “我没办法。”拓跋珪思考了一阵后语气里尽是无奈。 “你要是还在,我们两个就能把他教成一个合格的皇帝,可你不在,我只能找很多人来勉强凑数了。” 此时场上的气氛很诡异,双方的小兵们自小就被教育,对面的胡人或者汉人到底是怎样的狠角色,这么多年里双方有着真正的血海深仇。真正遭遇后一看,实际上对面只有比传说中的更加可怕,所以士兵们都一个个握紧手中兵器严阵以待。双方的二号人物则凭着各自成长中的回忆,结合场面上的对话,反复在心中猜测父辈们的关系。而两位真正的老大本人,则在那里认真地探讨育儿心得。 “在他要当皇帝以前,他首先是个人,做人总得有点开心的事,才算不枉来人间走一趟。” “哼,这话你能不能对着当年的你自己再说一遍,或者你要不要问问我这些年有没有过人该过的日子?” 对于诸葛承的话拓跋珪根本就是嗤之以鼻,他从一个小小的拓跋部开始不停和周围各个部落周旋,到如今大事奠定几乎一统北方,无论是面对各部叛乱还是死士刺杀或者群臣逼谏,拓跋珪自始至终都只有他自己。而拓跋嗣再怎么说身后都有他这个当父皇的给他兜底,被派来虎牢当细作也是在拓跋珪觉得他已经学习有成,有足够保护自己的能力以后的事,这两者面临的难度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我们的事可以等会再说,总得先让孩子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免得等以后再没人能和他们解释了。” “所以你也——”拓跋珪自己想了想就点了点头。 “也是,毕竟你连真名都瞒着,想必是什么都没同小豆子说。” 现在毛小豆的脸也和拓跋嗣一样了,拓跋嗣好歹还在虎牢关和诸葛承相处了这么久,不管身份真假,诸葛承叫得亲切一些最多有点奇怪,但毛小豆真的是确定自己从没见过大魏皇帝陛下。别说对面是魏帝了,哪怕他是晋朝的皇帝,突然用这种这么市井百姓家叫小孩的方式,在大庭广众叫了自己的臣下,这也着实很可怕吧? “你还说我吓嗣儿,你自己不也把小豆子吓得不轻。” 诸葛承一边埋怨拓跋珪一边转向毛小豆和拓跋嗣,用只有他们三个能听清的音量简短地解释了一下。 “我之所以一眼就能认出你来,那是因为我和你父皇在二十多年前就认识,那时的他还只是代王,而我也只是一介布衣。我和他的关系大概就如同你和小豆子一样吧,不谈民族和家国情怀的话,我俩绝对是生死之交,真的能换命的那种。” 关于毛小豆和拓跋嗣的那个明明灵魂契合却注定没有善终的故事,诸葛承和拓跋珪早就在多年前一模一样地演绎了一遍。 “但可惜我们先于你们有与生俱来的责任要背,于是我在你还在你娘肚子里的时候就离开了北面。随后在回汉地的路上我遇见了小豆子的生身父母,他们因为我的疏忽皆被山贼所害,小豆子你那时候还是个婴儿,所以我就一路将你带回,当成自己的孩子养大了。” “小豆子,你的父母因我而死,而至于你和嗣儿的事,我为了虎牢关,即使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也不能和你明说,甚至我还盼着你能早点陷进去,好取信于他和他的父皇。在这事上是我对不起你,不配为人父母,所以若今后你不想与我再有瓜葛,也可不必再提起我。逢年过节祭祖时,只要给你生身父母上香就好,他们去时你虽然还只是个婴儿,但我没改你的小名和名字,他们在天之灵应该还能认得出来。” 毛小豆没想过他曾经以为他爹开玩笑说的祭祖时好认居然是真的,现在他才明白那些被诸葛承掩盖在漫不经心的不靠谱行为下的,是多少经过精心衡量和计算的身不由己。关于他的父母的死究竟是何种真相,毛小豆无权置喙,但关于他自己这一生的经历,他绝对可以肯定地说,诸葛承已经做到了为人父母的极致。 第338章 诸葛承从未小豆一定要承担虎牢关少将军的责任,他只是在毛小豆的成长过程里,让他明白了胡汉相争这个天下间客观存在的大势,而后是毛小豆自己选择担下了这些责任。而自拓跋嗣来虎牢关后,诸葛承虽然给他们俩制造了很多同行的场合,但最终依旧是毛小豆自己被对方的灵魂吸引,顺从内心选择了相信对方。 如果这件事情非要论个是非对错,大体的责任也应该是毛小豆自己担,而诸葛承现在不但揽下了所有的错,甚至让毛小豆可以随便怨恨他,哪怕要断绝关系都无所谓。 “爹,你养我到这么大,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吗?” 毛小豆知道诸葛承只是想让他好受一点。但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他可以否认这个从一开始就是来骗取他信任的拓跋嗣。也可以否认那个过于软弱、一心想要和一个能解他的人共同面对残酷的世事,于是迫不及待就对着拓跋嗣和盘托出自身所有的自己。 毛小豆甚至可以否认这个世界本身,说他和拓跋嗣何错之有?优秀的灵魂互相吸引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是这个该死的世界非要将他们生成了对方的天敌。可是毛小豆却唯独不会否认现在守着虎牢关的那位是他的父亲,无论他是姓毛还是姓诸葛,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你是我爹,就算没有生过我也养我至今,你教我本事也告诉我做人之道。因此你从未欠我什么,就算你要赶我走,在我心里你也永远都是我爹!” 第181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在诸葛承对着两个孩子小声说话时,拓跋珪在城墙外面只能傻傻站着,直等到毛小豆这句过分激动的话,才让他猜到些刚刚对话的大概。 “小豆子不必听他的,阿承他就喜欢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以前我们碰上过一队马匪抢劫牧民,我们到的时候,牧民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战死了,他还曾经想过是不是因为他在路上看了风景才耽搁了救人的。你放心,他那个心软的人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哪里会真的赶你走,信不信你再说下去他就该哭了。” 关上的诸葛承努力将事态控制在小范围内,试图将他们这两对父子那些剪不清还乱的过往简短地交待给孩子们知晓。关下的拓跋珪却是一副不怕事大的样子,大咧咧地当着众人的面宣扬着他和诸葛承的故事,揭着诸葛承的短。 拓跋嗣眼看着诸葛承本来还微红的眼眶迅速泛起薄怒,然后他回过头去看了看关下的拓跋珪。从拓跋嗣的角度看起来,诸葛承大概是瞪了拓跋珪一眼,随后他那个在拓跋嗣的心里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动不动就暴怒的父皇,只是在那一眼之下撇了撇嘴以示抗议。 “何况——”拓跋珪安静了没多久终于还是不甘心。 “就算阿承真的不要你了,只要你肯来北面,我给你封侯,等将来你去做嗣儿的丞相。反正法家也出过这么多的千古名相,我和阿承没有统一的天下,交给你们去做也是一样的。” “你倒真是会用人,亲生儿子就被这么一脚踢来南边做细作,要不是小豆子救他,他都被他王叔弄死在半路了,现在你居然还敢来打我家小豆子的主意。” 诸葛承内心是不赞成拓跋珪这种没什么人性的用人手段的,但他自己用毛小豆的方式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也就是浅浅呵斥一句就没有什么下文了。 “我为什么不敢,只要小豆子肯,你问问嗣儿他是不是求之不得?” 诸葛承都不用回头看,就明白拓跋嗣的确是对这个提议心存希冀,但他同样也很肯定毛小豆对这个提议不会有其他反应。于是再假以时日,这两个一个会成为北面的皇帝,另一个则变成南边的将军,然后他们会在虎牢关上把今天的这一出再重演一遍。 “承蒙魏帝陛下厚爱,但我生来就是汉人,对于胡人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也就是解而已,而我自以为的解也在今天宣告瓦解了。我过去既然解错了,将来恐怕也没有能力再解一次。” 被临阵招降的毛小豆,干脆地回绝了北边的高官厚禄。 在诸葛承和拓跋珪的那个年代,他们之间的交往还算是坦诚相见,他们无法达成一致的原因,只是建立在胡汉两个差异过大的民族难以相容整合之上的。 但在毛小豆和拓跋嗣之间,除了依然存在的民族问题之外,更有因为他们被父辈们的谋略牵连,而由此产生的一系列纠葛、欺骗和背叛。可以说,无论是因为外因还是内由,毛小豆和拓跋嗣之间都已经不可能重新恢复之前那样的信任了。 “我还是乖乖地在南边继续做我的汉人,什么封侯拜相的事就不用再提了。毕竟我将殿下当成亲兵使唤了那么久,不敬的事做得多到我都记不清了。就算我现在同意了,等以后殿下成了陛下时,那众臣能用来参劾我的事证可是有大把的,我就不去丢人现眼了。” “德衍,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在乎那些无稽之谈的……” 拓跋嗣还想着为自己辩驳两句,虽然他也知道那只是毛小豆一个推脱用的借口而已。然而毛小豆回过头瞪了拓跋嗣一眼,来自诸葛承亲传的眼刀似乎也继承了同样的威力,于是拓跋嗣也只能撇了撇嘴就收了下文。 “哈哈,到底是阿承养大的儿子。”拓跋珪并不在意他儿子的吃瘪,甚至还因为这一脉相承的应对而觉得好笑。 第339章 “他送回来的情报里提到小豆子的时候,我还想着汉人里人才真是多不胜举,一座虎牢关就让他快要重蹈我的覆辙了。但是现在既然知道他是阿承的儿子,那可就太正常了。” “嗣儿他在给你的军报里夸过小豆子了?” 这两个当爹的好像是把普通人炫耀自家孩子的话全部攒到了今天,虽然二十多年过去,胡汉矛盾看起来依旧离解决之日遥遥无期,但他们各自优秀的儿子却也总算让他们觉得,这一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成。 “他没直接夸,但写了一大堆关于小豆子当守将的话,我进攻时要注意点什么的叮嘱,在我看来也就等同于是在夸了吧。” “那我能问问,他关于我的评价是什么吗?” 拓跋珪想起了那封被他丢进火盆里的传信,那也是让他下定决心要南征的关键,虽然如今想来那只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但拓跋珪却并不打算对着诸葛承隐瞒:“心性软弱,妇人之仁,不足为惧。” 诸葛承问完就笑盈盈地看着拓跋嗣,后者因为自己这个离谱的走眼露出了羞愧的脸色。 “人心总是隔肚皮,别人一心要骗你的话,你们会看走眼其实也很正常。”诸葛承一人一边将手搭在毛小豆和拓跋嗣的肩头。 “这一次的话你们俩都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反正以后的时间还长,等你们自己当家的时候,别再犯这种错就行了。” “哼,就你溺爱孩子,这种错犯一次都是要拿人命去填的,他们还敢犯第二次?”拓跋珪恨不能在此刻自己跳上城墙上加入这三人的对话里,省得他在城墙下面伸着脖子努力地跟上上面的进度。 “难道不是因为你一心想要要南下,他们才会犯这样的错吗?”说这一句的诸葛承还特意提高了声量。 “你要是不想南下,嗣儿根本就不会来虎牢关,小豆子和他压根都见不上面。而嗣儿对我下判断的那份情报最后还不是到了你手里,你不也认可了他的判断吗?” “我可不知道虎牢关的守将其实是姓诸葛!” “你要是知道了你还会来虎牢关吗?” 正因为拓跋珪和诸葛承互相知根知底,也知道对方对一件事会采取的应对,如果拓跋珪早知是诸葛承镇守虎牢关,他会当那里根本就没有可以让人通行的道路,然后想尽办法从别的地方绕过去。 但尽管笃定拓跋珪会绕路,诸葛承却并不能因此净空整个虎牢关。 墨家守城虽强,那些守城的军械却不好随意移动,于是那样的话,不但诸葛承自己会一直白白地被耽误在虎牢关,还会连带着将一部分汉人的兵力和资源一起,被牵制在此处动弹不得。所以诸葛承才会从一离开北面后,就制定了这个隐姓埋名的计划,并在最后于此地等到了南下的拓跋珪。 “好吧,你是对的,那么这一局,我儿子骗了你儿子,你又骗了我——” 拓跋珪无奈地看着诸葛承,又想起他们俩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话,而诸葛承想的显然也是一样的,因为他顺势接了他们当初说过的那一句。 “一来一回,姑且……算是平局。” 285. “可是,我不明白。”拓跋嗣知道拓跋珪的惊讶和诸葛承的镇定总应该有由,但虎牢关里只剩五百人是他反复确认过的事实。 “就算将军您姓的是诸葛,就算您和我父皇是旧识,但这和虎牢关的安危又有什么关系?您刚刚不也说了,我们都清楚这里真的是座空城。” 拓跋嗣说完后,毛小豆也有点紧张地看着他爹,毕竟他从小担心他爹的行为决策已经习惯了。就算他现在明白他爹远比他想象的要有城府,能这样保持镇静必有对策,却多少还是有点担心。 “因为这里的鬼谷秘传不止你们两个。”诸葛承并没有开口解释,反而是拓跋珪在回答孩子们的疑惑。 “我从小教你的本领,你现在应该也知道都是来自鬼谷的兵家;至于阿承,他是墨家秘传,当世钜子,所以他守一座雄关不必需要真人。” “墨家,机关术?” 拓跋嗣虽然提了个问句,但至此也算是死了个明白。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一个身份的隐瞒能让情报的对错差别巨大,让普通人来守虎牢关,用五百人对上十五万那是万万没有活路的,但让墨家的钜子来,五百真人和一大堆军械机关的话,那胜负可就难说了。 “所以德衍在安康时,一轮投石能砸穿对面的城墙,也是因为来自墨家的家传吗?” 知道了真相的拓跋嗣如今倒退回去,还是可以从一些蛛丝马迹里想通一些细节。比如毛小豆曾经说过他爹算学天下第一,比如他在诸葛承书房里看见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算稿,又比如毛小豆那时能熟练地画完卫王那把巨弓的草图。 “那倒不能算,那只是军械司的基本手段而已,连墨家的门都不算摸到,我既然要隐姓埋名,又怎么可能教小豆子墨家的真本事。” 诸葛承从怀中取出一个木质的物件摆在手心,拓跋嗣和毛小豆都认得那是日常摆在将军书房里的一个小物件。有时它会被诸葛承拿来当镇纸用,有时又会滚落在某个角落里,他们俩替诸葛承书房时,都不止一次地帮他从各个犄角旮旯把这玩意捡起来放回他的书案上。 但这一次,这个从来不起眼的小物件当着拓跋嗣和毛小豆的面,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第340章 他们眼看着它像活过来那样,从顶上弹出一截像是脑袋一样的东西,然后团起的底座四散开来变成了八条细腿,它们顶起中间的躯体空出足够的空间,让那个脑袋一样的部分又顺势收回到了躯体前面。只是眨个眼的功夫,那个镇纸就完全变了一副模样,一只巴掌大的木质蜘蛛就这样出现在了诸葛承的手掌之上。 随后木蜘蛛重新蜷起那些腿,做了个蓄力之后一个弹跳,它从诸葛承的手掌上跳到了拓跋嗣的身上,并沿着他的身体一路攀爬到了头顶。尽管内心明知那是只木头做的机关,但异物临身的奇怪感觉还是让拓跋嗣本能地一抖,好险才忍住了开杀气领域将这只蜘蛛直接弄死的冲动。 至此,继毛小豆的律令术之后,拓跋嗣又见识到了一种汉人中让他难以解的名门传承。他将手掌伸到头顶旁,那只木蜘蛛顺势爬到了他的手掌上,而拓跋嗣将它托到自己眼前仔细观察着。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让你来汉人的地界见识见识了吧?” 作者有话说: 正常情况下,一位合格的军事将领要怎样处已知的攻不破的雄关险要—— 请参考马奇诺防线 第182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拓跋珪终于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尽管拓跋嗣在个人感情上注定要重蹈他的覆辙,但至少他的儿子应该也会因为这段感情进而继承他的志向。拓跋珪在他的治下没有找到让胡人和汉人共存的方法,但想必以后当拓跋嗣继位后他会接着去找的。 “是,只有刀兵军势强盛的话,撑不起一个王朝的兴盛,胡人需要学习汉人的道,才有资格问鼎天下。” 拓跋嗣将手中的木蜘蛛放到了城墙上,看着它沿着城墙一路向下,然后爬到了拓跋珪的脚边。而拓跋珪的表现比拓跋嗣镇定地多,他甚至是笑着看着那只小蜘蛛沿着他的身体一路向上,直到他伸出的指尖那里。拓跋珪就像玩着刀那样不停翻转手掌让那只蜘蛛沿着他的手一圈一圈地爬。 “既然你已经想明白了,那么就可以离开了。”诸葛承对着拓跋嗣点了点头,指了指拓跋珪的方向示意他可以下去找自家亲爹了。 “爹!可他是对面的人——”毛小豆还想分辩一番,但是诸葛承用一个手势让他稍安勿躁。 “在你走之前,虽然你现在又改口叫回了将军,无论小豆子心里怎么想,我都明白你的所作所为只是无可奈何而已,你愿意的话依然可以叫我伯父,哪怕叫我亚父都可以。” 尽管拓跋嗣已经对于父辈们的关系心知肚明,但“亚父”代表的分量依旧惊到他了,所以他有点不知所措地看向了关下的拓跋珪,而拓跋珪则是一脸骄傲地点了点头。 “从你生下来那刻起,阿承就应该是你的亚父,就如同自小豆子成了阿承的儿子开始,我就应该也是他的父王一样。无论造化如何弄人,也不管你们怎么看待我们,在我们心中都会把你们当成自己的孩子这一点不会改变。” 拓跋嗣闻言后一脸的纠结,他又看了看毛小豆,然而对方依旧没有什么好脸色给拓跋嗣,所以他只好又转向了诸葛承。 “亚…亚,将军……”拓跋嗣长叹了一口气,在毛小豆那个眼神的凝视下,他终究还是没有喊出亚父这个词,尤其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也确实不像是一个儿子应该对亚父的所作所为。 “在那些我端给您的甜汤里,有……有……” 拓跋嗣结结巴巴,而诸葛承却干脆替他说完了那一句:“有毒是吧?” “你说你干了什么?!拓跋嗣!” “您知道还每次都面不改色地全部喝掉?!” 毛小豆和拓跋嗣一个比一个激动,声调拔得老高,诸葛承却依旧很平静。 “我当然知道,毕竟医毒不分家,我医术不错的事你应该知道的吧。不过你们俩放心,那点量根本是死不了人的,所以嗣儿你要记得,如果我死了,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可惜诸葛承的安慰压根没有人听,毛小豆和拓跋嗣依旧双双沉浸在这个巨大的惊愕里。 其中一个恨声说着:“你背叛我也就算了,还对我爹下毒?” 另一个则已经自我放弃地在那里喃喃自语:“原来您什么都知道,也对所有人包括您自己都狠得下心,我真是……栽得一点都不冤。” 于是诸葛承不得不出言打断一下他们,省得这俩孩子陷入进一步的怀疑和悔恨里:“先别管这点毒了,我们还是来说说让嗣儿离开的事吧。” 286. “爹,他可是魏朝的长皇子,将来最有可能的皇帝,你就这样让他走了?!” 场上这四位,拓跋嗣没有想要抵抗,拓跋珪也一点都不急迫,诸葛承开口就让人走了,就好像只剩毛小豆还记得双方是敌对关系,他可以把拓跋嗣截留在虎牢关上当人质。 “小豆子,人家嗣儿是出自兵家,而且和他爹那个一力破万法的道不一样,我看他走的还是敏捷诡异身法那一类的路。你觉得他一个兵家人只用顾及自己还一心想跑,这天下谁能拦得住?” “我可以用律令术锁定整个空间,大不了……”毛小豆死死地盯着拓跋嗣,但对方似乎已经被诸葛承打击得自暴自弃,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脸带悲哀地看着毛小豆。 “我和你同归于尽。” 第341章 拓跋嗣看着毛小豆的神情,他确信对方刚刚对于自己说的那句话是认真的。如果说胡汉两族是两处接壤的恶土,他们的父辈们就是各自扎根在这两方恶土之上成长后交缠在一起的花,虽表面看着已经长成了并蒂的样子,内里却依旧是各自颜色各自香气的两朵恶花。 至于拓跋嗣和毛小豆,那就是这两朵恶花结出来的恶果,花尚且还能共存一阵,果一混合却只能变成剧毒,他们俩能够一起落地归根,已经算是彼此都可以接受的不错结局了。拓跋嗣于是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与一副神情紧张的毛小豆比起来,拓跋嗣完全是一副摊开双手任由施为的样子。 “事到如今,你再来装作一副听凭发落的样子要给谁看?难道你会觉得这样我就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那么德衍,如果我道歉,或者做点什么别的事情后,你就会考虑原谅我吗?” “原谅?我为什么要原谅一个对我隐瞒身份还对我爹下毒的人?” “所以你看,这些事情即使再叫我选择一遍,我依旧还是会去做,而做完之后也不会得到任何原谅,既然如此,我除了坦然接受现在这个结果,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吗?!” “你!”毛小豆气得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 “不要说得好像你有多大冤屈一样,是你们胡人要攻我们的汉人的地界,我们汉人可没有招惹你们!” “我明白,可是天下总有一天要统一的。”拓跋嗣说这句时甚至越过毛小豆看向了他身后的诸葛承,从那位的眼神里,拓跋嗣甚至看见了一些鼓励的意思。 “不是汉人攻了胡人,就是胡人攻了汉人,从我的身份来说,我只有一个选择……” “好,这可是你说的……” 毛小豆伸出手准备他习惯的那个律令术的辅助姿势,然而架势还没摆好就又被诸葛承拉住了。 “之后要怎么办呢?”毛小豆回过头,诸葛承轻轻摇了摇头。 “我问你,你们俩同归于尽之后又要怎么办呢?” “我们……” 一般如果人都已经死了,后面的事就再与他无关了。但介于诸葛承是毛小豆的爹,所以他不能用一句关我什么事来回答对方的提问。然后毛小豆就支支吾吾起来,因为他的确没想过他和拓跋嗣同归于尽后会发生些什么。 “嗣儿死了,北面还有其他的皇子。据我所知,排在他后面的就是贺兰部贺夫人生的那一位吧。” 对于诸葛承如此了解北面的宫闱内幕,拓跋嗣已经不再觉得奇怪了,他只是点了点头确认诸葛承所言不假。 “那位皇子和嗣儿大不一样,嗣儿的母妃是出身独孤部的刘夫人,她的母族部落早在拓跋窟咄叛乱的那场战斗里,就被皇帝收拾得差不多了。背负着母族罪孽的刘夫人自己也相当识时务,她大概从小和嗣儿之间的相处只有简单普通的母子亲情,不会如其他皇族那样掺杂过多政治手段和权欲熏心的成分。” “而被皇帝和其他汉人学者教着长大的嗣儿,也不会被灌输太多一边倒的胡人至上的论调,所以他来汉地时,才能这样心平气和地看待南边的事情和人,最终才能和你成为知交,才有那些属于你们共同的美好回忆。我说的是吧,嗣儿?” “是,您说的就像是看着我长大一样。母亲的确如您所说,与一般人的母亲并无不同,这也许在寻常人家不算什么,但于我却是弥足珍贵的。她只是单纯地爱着我而已,从来不灌输我必须如何如何,要怎样怎样,在她身边时是我从小到大难得的安宁时光了。” “但是贺夫人的那位皇子可就是另一个故事了。”诸葛承回想了一下当年,拓跋珪为了不让诸葛承落在贺兰部手里被迫娶了贺夫人。 “在你父皇刚刚称王那会,贺兰部是他重要的盟友,也是他不能得罪的外戚势力。贺兰部的那俩位大人,也就是那位皇子的舅舅们,他俩仗着本身和皇帝的亲缘关系以及妹妹的亲上加亲,一个比一个更张扬跋扈,开口闭口都是贺兰部和胡人的荣耀。” “小豆子,如果今天你选择和嗣儿在这里同归于尽。只是嗣儿不会成为北面的皇帝罢了,而代替他的那位又如何呢?”诸葛承并不像一般的父母那样,当孩子心存死志时一副哭天抢地的样子要上去阻拦,只是冷静地继续讲他的道。 “那位眼里只有胡人荣光的皇子,当了皇帝的时候只会当汉人软弱可欺,而因为北面几乎已经统一,在他手里的军力何止是慕容超的数倍。那么今日我们在燕王慕容超身上碰见的问题,来日就会数倍地发生在汉人身上,所有镇守北方的州府都要时不时地面对来自北面的劫掠,边界之地从此再无宁日。” “嗣儿死了,北面只会迎来一个更糟糕的皇帝,但你死了,我还有别的儿子可以替我守虎牢关吗?” 诸葛承边说边悲哀地叹着气,他们四人本来都是如飞鸟般自由自在的灵魂,天地之大,加上他们自身的能力之强,本可以让这几人能四海为家,在哪都可以活得很好很潇洒。 可是偏偏,他们在天上看见了地上受苦的其他生灵,于是明白了自己身上的责任。这些责任沉重到扯断他们高翔的羽翼,让他们只能落在地上与其他生灵一起苦苦挣扎,他们个人的爱情、亲情、甚至生死的自由选择都要被一并剥夺。 “我……”毛小豆因为这个问题沉默了。 第342章 “所以有时候,如果上天让我们别无选择,生来就必须要和另一部分的人对抗到底。那么至少,我们可以选择一下对手,一个你更了解也更了解你的、可以冷静沟通的对手,总好过一个嘴里只有打打杀杀的疯子。” 第183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毛小豆又一次无可奈何地在他父亲的道里放下手,而这一放手他就像是被抽去了某种信念那样一脸颓然,这让他和拓跋嗣的对视里又开始有了种心死如灰的旗鼓相当。 “德衍……” “殿下还请叫我少将军,我和您过去那点纠葛,我不想评也评不了;至于干脆同归于尽一了百了,看来也是行不通的一时意气。那么只剩将来您做您的鲜卑皇子,我做我的汉人参军,咱们路归路桥归桥,再无瓜葛就好。” 毛小豆尽力控制着让声音平稳一些,可以不用太过暴露自己不平静的内心。人类在的天下大势下的无奈滋味在这一刻让毛小豆体会到淋漓尽致,他有满腔委屈,他也可以生死不惧,他的各种情绪已经在他体内积聚到了极点,但他的智却依旧告诉他你要按兵不动。 于是什么都做不了的毛小豆只能看着拓跋嗣,把一切爱恨情仇全凝固在眼睛里,直到眼眶里涌上来的湿意快要出卖他为止。本来毛小豆是想要在哭出来前别过头去的,但在他之前拓跋嗣却先低头了。 拓跋嗣记得在他还是阿拓的时候,毛小豆答应过他,若有朝一日他有事相求时会答应他一件事,但那件事的前提是不危及虎牢关的安全。或许,可以允许拓跋嗣继续叫毛小豆“德衍”算是一个还算合的要求,毕竟以毛小豆在虎牢关的威望,他就算和大魏朝如今的齐王殿下有点超过一般人的私交,也并不影响他带的兵继续保持忠诚。 但拓跋嗣话到嘴边还是犹豫了,人总是不知足的,尤其在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的时候,总想着哪怕能再多一点也好。拓跋嗣能求的太少了,可他想求的太多了,毛小豆想要两人再无瓜葛,可拓跋嗣却不甘心。 如今的虎牢关上,父辈们心平气和地在坦然叙旧,不管拓跋珪是不是真的棋差一招被诸葛承完全算到。 他的神情看起来却依旧是平静安宁的,拓跋嗣很肯定这不是那种为了掩饰内心慌乱装出来的表面平静,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他父皇还有些欣喜的情绪,就如同拓跋嗣记忆里他在对方面前第一次展现出杰出的兵家天赋时那样。 既然父辈们可以在分开二十多年之后,依旧看起来依旧心平气和甚至欢欣鼓舞,那凭什么他和毛小豆就必须再无瓜葛? “我们一定要……从此不相往来吗?” “殿下,这里是虎牢关,不是殿下自由往来之处。” 毛小豆庆幸拓跋嗣的插话给了他沉淀情绪的时间,所以再开口时他又能回到波澜不惊的程度。 “殿下身份尊贵,想来以后定是要长期坐镇北方的;我一介武官,也不会有什么出使北面的机会。若殿下口中的往来成了真,那必然是你我在战场上相见了,这种往来,我想还是不要了罢。” 拓跋珪和诸葛承一语不发地看着他们的儿子们再现着他们当年那种惨烈的诀别,即使是换成了旁观者的角度,他们依然能再次感受到那种灵魂被撕裂的痛苦。甚至因为他们明白这种痛苦并不会在此止步,所以比起尚不知前路艰难的孩子们,他们感受中的痛苦还要更为直观,因为那是已经被过去二十多年的记忆所证明的真。 然而父亲们既没有阻止也没有安慰,这就像是拓跋嗣和毛小豆必须经历的另一场成人礼。在这一刻之后,他们将正式与他们想象里的那个想世界告别,开始在现实的地狱里挣扎求生。终究是诸葛承更心软了一些,在看见拓跋嗣睁着空洞的双眼流下眼泪后,他成了在场唯一一个因为不忍看下去而别过了头的人。 “这样啊……”拓跋嗣虽然正流着泪,语气倒还平静。 “虽然知道你不会接受,但我还是想要道歉,德衍,无论我是多么没有选择,我对不起你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你可以尽管恨我,那都是我……应得的……” “好,我接受。” “什么?” “我说我接受你的道歉了。” 小辈们的分别终究还是有些不同的,如果说拓跋珪和诸葛承的分别是表面看起来惨烈争吵,实则只不过是互相解下的无奈。那拓跋嗣和毛小豆的分别里更多的则是在强装平静,他们只是在强制性地试图用弥平分歧来掩盖内心实质的悲愤。 “本来就是我自己说要相信你,现在错了也只能怪我眼瞎而已,殿下背负的责任和身不由己我也多少可以解。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将来的我们也不要再会——”毛小豆伸出手指着在虎牢关下抬头望着他们几个的皇帝。 “殿下还是就此回到皇帝陛下身边去吧。” “德衍,我——” “殿下!”在拓跋嗣再度试图说些什么之前,毛小豆又开口打断了他,口中喊着“殿下”的人却恢复了拓跋嗣初来虎牢关时在和对方相处中的那种暴君做派。 “殿下的道歉我都已经接受了,我劝您还是适可而止的好。我选择不和您同归于尽并不代表我不想这么做,您在我还能心平气和地说着‘您’和‘走’的时候选择离开,总归还是看起来要更体面一些的。” 第343章 “体面?事到如今你我之间只想求一个体面吗?”拓跋嗣好像终于被那个词逼到了墙角,哪怕身份被揭穿后却还在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个卑微士兵的人,终于不再控制他的王者之气,然而无论是诸葛承和毛小豆都没有在那种气势下表现出丝毫的动摇。 “如果照你所说,我们剩下的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这样的时刻,你心中所求的就还只是一个体面吗?!” “那你要我求什么?!求我恨你?!还是求我恨我自己?!”即使是生平惯用智看待一切的毛小豆,在唯一一次相信内心却遭到空前背叛后,也不可能完全用智来处所有接踵而来的后果。 “如果你觉得我们不要体面,可以让你我从此以后都对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刻骨铭心的话,那可以啊——” “拓跋嗣你给我听好了,认识你是我这一生遇过的最后悔莫及的事,而相信你则是我这一生里做过的最愚蠢活该的选择,你既然是个鲜卑人,我就应该从始至终都贯彻我见到你时最初的决定。” 毛小豆边说边从身边的一位瞄准着关下的敌军的守军手里拿过他的弩弓。 “从现在开始我数到十,在我数完之前,你一个鲜卑人给我滚出汉人的虎牢关!” 288. 毛小豆终于还是直抒己见了,二十多岁的年纪,人能想到一个体面已经足够成熟了,至于什么以后毛小豆已经想不出来了。眼前的皇帝身后站着的大概有两万人,但他知道军报上写着这一次北面一共出动了十五万。 就算毛小豆现在知道他父亲是墨家传人,真正用来战斗的杀手锏从来都不是活人,但法家的毛小豆既然没看过那些机关的实物,就不会觉得这是完全可靠的应对。 既然毛小豆觉得不确定,那就代表随时随地他可能要用律令术进一步补足双方人员上的悬殊差异,那么也许今天就会死在这里。那么至少在他死以前,他是把他此刻内心真实的想法对着拓跋嗣说出来了。 “一!” 毛小豆手里的弩机是用来实战的,大小重量自然比他八岁时那把当做礼物的要大很多,毛小豆单手试了试,还是用另一手将弩机托了起来。 “二!” 拓跋嗣依旧没有动,他只是认真地看着,好像是要重新认识这个发着火的疯狂的毛小豆。而他的冷静不语进一步激怒了毛小豆。 “三!” 一根弩箭没有预警地射到了拓跋嗣的脚边,而拓跋嗣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分出去一点,他的整个视野里依旧只有毛小豆而已。而且似乎,当剩余时间越来越有限,拓跋嗣的观察力也愈发敏锐起来,他能看清毛小豆的眼底因为慢慢充血而开始泛红,他甚至能看清毛小豆因为紧张而在额角那里渗出的汗水。 阿拓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却还在分心在意一些不重要的,又或许,对于只剩下几个数的拓跋嗣来说,只要是事关毛小豆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不重要的部分了。 “四!” 可这样的凝视在毛小豆看来何尝不是另一种无视,于是他这一箭擦着拓跋嗣的脸颊飞过,而无法抑制身体本能反应的拓跋嗣,终于闭上眼转过头做了个躲避的动作。 “呵。” 如果说毛小豆的疯狂更为直接易懂,拓跋嗣的无所谓显然就更诡异一些。当他重新睁开眼平静地笑着看向毛小豆,让举着弩机的毛小豆有一瞬间以为,这只是虎牢关里普通的又一天,而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奇怪的幻觉。 “五,给我滚!!” 而毛小豆拒绝向这种虚幻的平静妥协,他将准心瞄准拓跋嗣的眉心,甚至连精神力也一起用上只为强调他的杀心,他想这样的话拓跋嗣总该会明白自己到底应该干什么。 “六!” 这次拓跋嗣终于明白了,他转过身一步跳上了城头,在他身后举着弩机的毛小豆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而这时的拓跋嗣又回过头,于是毛小豆刚刚放松的眼神直接落在了拓跋嗣的眼里。 “德衍……” 拓跋嗣此刻已经收回了那个轻松的笑容,于是失去掩饰后的表情里只剩下了悲哀。而这两个彻底暴露出内心真实状态的人就这样茫然地站在那里,毛小豆甚至没意识到他错过了数“七”的时机。 “以后,你……要多保重……” 于是毛小豆又一次尝到了他自己的眼泪的味道,他终究不是很擅长那些激烈的情绪,所以当愤怒退下去一点后,他才知道自己同样也是悲伤的,大概命中注定,他在拓跋嗣的面前就会变得这样软弱。 他们明明已经知道对方于自己是会最终化为剧毒的恶果,却还是无法抵抗记忆中相处时那些甜蜜而安心的味道,这让现在肆意流着泪的两人,表现得好像是个被命运抢走了糖果的孩子。 “滚!不用你……操心!”毛小豆明明早就已经瞄准好了,却因为全身颤抖而始终无法扣下弩机的机扩,所以他干脆闭上眼睛吼出了下一个数字。 “七!” 弩箭离弦而出,不知毛小豆是故意还是无心,总之这一箭比之前的那几箭要致命得多,而站在城墙上的拓跋嗣终于被这一箭逼得只能仰面跳下城墙。 “八!” 还在数数的毛小豆睁开眼正好看见拓跋嗣跳下去最后的那一刹那,他本能地扑过去从城墙上探出头,接着和依旧看着城墙上的拓跋嗣又在半空中对上了眼。 第344章 拓跋嗣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要逃出虎牢关一样,他只是张开双臂放任自己坠落,反倒是城墙下北面的将军们看着他们的齐王殿下用这种姿势掉下来一阵紧张,然而拓跋珪一举手压下了他们的骚动,如同诸葛承一样,全程旁观的父亲们压根没有插手的意思。 “你在干什么?!翻身啊,你难道想头着地吗?!” 亲口说要同归于尽的人如今反而一脸慌张,在他动手解开腰间的戒尺前,那根钢丝已经弹出去被指引着朝城墙下飞去了。而看清了那根追着自己来的钢丝的拓跋嗣眼睛一亮,在半空中的他对着毛小豆做了一个清晰的口型。 “九。” “不!!”毛小豆根本说不清,此时在城墙上吼着这句话的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是想要拓跋嗣死还是要他活,他只是看清了拓跋嗣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在离地面不足两丈的距离上,拓跋嗣以常人根本无法解的身法硬是翻了个身,于是刚好错过了想卷住他的腰来缓住他坠势的那根钢丝。转过身的拓跋嗣自然看不见毛小豆此刻的表情了,但他却还能借着如今一点点的高度看清虎牢关一边的黄河。 在这样一个对于他和毛小豆来说本该是愁云惨雾的日子,此刻却是阳光正好,甚至连滚滚黄河都被照耀着泛出一层灿烂无比的金色。 所以拓跋嗣终于明白了那天晚上诸葛承在虎牢关上对他说过的那句话——这该死的天道从来都不会在意人们的死活。上天就是这样,你哭你笑,你生你死,与它何干? 拓跋嗣此时终于想起这句话为什么这么耳熟,因为他父皇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而被两位父辈耳提面命着都没有领悟的拓跋嗣,在亲身经历过后终于彻底懂了。他带着这样的觉悟双脚落到地上,又迅速翻滚一圈卸掉了急坠的速度,而在他的身后,毛小豆的那根钢丝在坠子的带领下一击扎进了土里。 “十。” “十。” 此时已经身处于虎牢关内外的毛小豆和拓跋嗣,各自对着自己数完了最后的那个数字。 第184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恭迎齐王殿下!” 在刚刚起身的拓跋嗣还在浑浑噩噩地想着天道的问题的时候,世人却不肯再给他时间了,随着那一声整齐的恭迎声,虎牢关里虚幻的胡人参军又变回了大魏朝真正的长皇子。而拓跋嗣只是摇了摇头就来到拓跋珪面前跪下了。 “父皇,是儿臣失职,未能查明虎牢关守将的真实身份,致使大军兵临关下却突遭变故,请父皇降罪。” “不必了。”拓跋嗣抬眼看着拓跋珪脸上露出平时少见的神色,冷酷的皇帝难得又变成一名慈父对着他笑了笑。 “这局是我棋差对面一招,不是你的罪过。” 然而拓跋珪的笑容也没有保持太久,就在拓跋嗣看着拓跋珪沉下脸,本能以为又要糟时,拓跋珪却对他说:“你确定……你和小豆子之间……这样的告别就足够了吗?” 哪怕拓跋珪在这些年里早就学会了用冷漠对待一切命运的不平,但在目睹了刚刚那一出发生在他的儿子和诸葛承的儿子身上的悲剧之后,即使是他也觉得他们有点太过于可怜了。 和孩子们现在的情况比起来,拓跋珪和诸葛承当年的分别平和到甚至可以被称之为一出喜剧,而即使如此,在这二十多年的日子里,他却依旧觉得每天都很难熬。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拓跋珪难以想象在这场惨烈的分别过后,他的儿子要怎样再去独自支撑二十年,好继续完成那些他没有做完的事情和更多的拓跋嗣自己想做的事情。 “毕竟……”拓跋珪抬眼看了关上的诸葛承一眼,他此时好像也正在和毛小豆说着什么。 “再见面时你们真的就只能是敌人了。” “不用了,我们和您与诸葛将军不一样。”在拓跋嗣和拓跋珪的身后,那些跟来的大军等人默契地退后一些,不去参与大魏朝最尊贵的两个人如此私密性的对话,于是拓跋嗣也就不用担心他们看见他此刻的叛逆和不敬。 “我和德衍……我们之间从来都只能是敌人。至于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想您比我更明白不是吗?” 拓跋嗣没将自己的质问说得太直白,毕竟他虽然可以算是在他父皇面前受宠的那一个,却也自问只是因为能力足够而被欣赏而已。他自知不可能像刚刚诸葛承表现的那样肆无忌惮,可以随意地责怪他父皇,又或者用一个眼神就让拓跋珪彻底噤声。 但拓跋嗣脸上的不甘和不解也已经足够清晰了,拓跋珪熟悉他这种想要向这个世界讨个说法的表情。可惜关于这几乎于操蛋的命运,他自己也没有找到合的解释,更遑论再给拓跋嗣一个清晰的答案。 最后拓跋珪只能归咎于子女能从父母那里继承的不光是财产,也同样会继承他们的债务,正如同他会把整个北面胡人的江山都留给拓跋嗣,却也会把那个胡汉之间无解的问题一起交给他去头疼。 “我并不比你更明白什么,我只是一个比你早二十多年困在同一个问题里的人罢了。”一向在拓跋嗣面前强势的拓跋珪,这次终于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父皇,胡人和汉人之间,难道真的只能不死不休吗?!” 拓跋嗣虽然语气和情绪都很激动,却总算还记得将音量控制在他们父子之间,别让那群外人听见胡人的长皇子会在这种最最基本的民族问题上,产生不该有的迷茫。 第345章 拓跋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越过拓跋嗣重新走到诸葛承所站位置的下方,正好上面的诸葛承似乎也和毛小豆交待好了他想说的话,重新又将注意力投到了拓跋珪这边。 “现在,陛下,关于我们和孩子们的私事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吧?” 能解释的他们都已经解释过了,剩下的都是一辈子都解释不清的问题,所以也就不必再去解释了。在开口说下一句之前,诸葛承正了正自己的衣冠。 “那么,我们就该谈谈正事了。关于虎牢关的这场战事,还有……你还没到场的那十几万大军的去向。” 在虎牢关那两对父子谈话的时间里,花弧和其他士兵已经在那处阴暗的洞穴里呆了很久了。 这不同于胡人以前进行的任何一次战斗,他们能骑着马匹在草原上奔驰许久,也能忍受一段时间的翻山越岭,但这种深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并且一直在一片黑暗里待命的经历,却让包括花弧在内的许多胡人内心升起一股恐慌的情绪。 虽然每个营地里都点了几支火把,但对于偌大的山洞来说,那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洞里依旧黑得可怕,许多胡人一生都没见过这种景色。有个年轻一点的士兵在视线和山顶上倒挂着的蝙蝠对上的时候干脆尖叫出声了,而他的惨叫经过洞穴里回声的反复加工后,让周围的人内心一阵发毛。 因为这些较大的洞穴是被一些比较狭窄的通道各自连接的缘故,所以原本的大军也是按照洞穴的大小被分成了一堆堆的,缺乏有效的前后军之间的联络,让每一个洞穴里的临时指挥官只好在黑暗中说些他们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话来提振军心。 当人的某个感官被压抑的时候,其他的感官就会顺势变得更加灵敏好应对突发的危险情况。在一片人心惶惶里,花弧听见了洞顶传来的淅淅索索的声响。那听起来就好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正在摩擦岩壁一样。 “你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了吗?” 花弧问了问身边那位自称熟悉黄河的同僚,那位在自己预测几次行军和前路都失败后有点不敢妄下结论了。 “好像是从头顶上?” “上面有怪,怪物啊!!!” 不止花弧一个人听见这种奇怪的声音,有个举着火把的军士将手中火把高举过头顶,正好照到一处离他比较近的岩壁顶端,而在那上面,有一只全身撑开后周身有一个成年男子那么高的蜘蛛倒挂在那里。而被火把照亮之后,蜘蛛头部上的一只只眼珠都在反射着诡异的光芒。 “怪物!!救命啊!!” 人群瞬间恐慌起来,但由于洞穴里大家都站得太紧,所以没有什么逃跑的空间,大家只是一边尖叫一边努力朝着远离那只蜘蛛的方向后退,而当这些人硬生生在洞穴中央腾出一圈空地之后,那只蜘蛛一个弹跳从岩壁上落到了地上。而直到这时,花弧才看清了这只巨型蜘蛛身上与众不同之处——除了头部用来制作眼睛的材料好像是某种发光的萤石以外,这是一只木制的蜘蛛。 于是花弧一个人从人堆里出来走到蜘蛛面前,慢慢伸出手去触碰眼前的这个在众人眼里依旧是“怪物”的东西,而他的一句话也让那只蜘蛛的动作一停后转过头看向了他。 “恩公,是您吗?我是当年被您和可汗一起救了的那个牧民啊。” 290. 如果此刻虎牢关上的人能看见那只巨型的木蜘蛛的话,他们就会发现,那就是之前被诸葛承托在手掌上举例子的蜘蛛放大后的版本。这种巨大的形态才是这种蜘蛛真正的样貌,现在不仅是花弧所处的洞穴里出现了不止一只的蜘蛛,在其他所有屯兵的洞穴内,都有数只蜘蛛沿着岩壁四处攀爬。 这些蜘蛛虽然在人类面前不占数量优势,但凭借他们足够诡异和恐怖的外形却在每一处洞穴里都占据着主导权。 “你的海东青还没回来吗?”拓跋珪没有回答诸葛承的那个问题,于是诸葛承就干脆点破了对面到底在等什么。 事实上这两人并不是无缘无故地在大军面前花这么多时间去叙旧的,这里面顺从他们内心想法的原因只占了很小一部分,更多的目的在于,他们需要时间布局和破局。 本来有着拓跋嗣的情报,拓跋珪几乎第一时间掌握了汉人失去济南后的所有计划和动向,有了诸葛承的分析帮助,拓跋珪完美地预测了刘裕对于这次事件的所有反应和顾虑。所以他故意做出将北面的主力全部压到更北面的柔然的假象,好让汉人以为高枕无忧,从而抽调大量部队前去讨伐慕容超。 在通过虎牢关的军报掌握了汉人行军的节奏之后,拓跋珪精确地选在汉人和燕国主力咬在一起的时间节点之后,才展露出大军真正的目的在于南征。 这个时间控制之精巧,致使刘裕不得不面对一个要么在承受巨大伤亡下硬是中断北伐,退兵回援虎牢关;要么赌司州能凭一己之力扛住北面长时间进攻两难局面。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哪怕刘裕的犹豫只耽误了一点点的时间,对于拓跋珪来说就足够了。 计划的最后一步则是奇袭虎牢关,通过穿越拓跋嗣之前用寻路术发现的那条横通整个邙山山脉的隐秘路线,大魏的主力部队得以直接绕过虎牢关,然后在拓跋珪亲自带着两万人在虎牢关前吸引敌方注意时,以奇兵天降的姿态直接从后方进行偷袭,这样就能以汉人根本无法反应的速度,一举拿下这座雄关。 第346章 第185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一旦成功,拓跋珪就可以截断洛阳以西包括长安在内的两座大城和汉人的实际联系,如能顺手打下洛阳更好,不能的话也能以虎牢关作为新的补给基地直接走兖州去抄刘裕的后路或者干脆忽略刘裕南下直攻建康。 这套快攻计划虽然有着很多的盲点,但只要拿下几座重镇就能一瞬间把汉人打懵,摧毁他们抵抗的信心。 到时候只要拓跋珪放出一些怀柔手段,如同他在北面执政时那样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一部分汉人世家的利益不变,那么自然会有汉人里的既得利益者和投降派替他说服剩下那些想要抵抗胡人到底的人。 到了那个时刻,天下会进入一个虽然局部还有很多问题,但名义上总算是统一的状态了。 可惜还算完美的计划在执行的最后一刻出现了问题,诸葛承漏给拓跋嗣的所有的情报全都是真的,本来他也不可能在军情的真假上瞒过两个兵家人的眼睛。却偏偏只有他自己是假的,于是九真一假的情报下导出的计划,就像是最后一个零件做得尺寸不对的机关一样,明明已经长得像是那么回事了,装起来后却还是动不起来。 在发现虎牢关的守将的真实身份出问题时,拓跋珪第一时间就把手里的海东青派出去了,计划既然早就被一个熟悉自己思维模式的人看穿,那自己这些打仗时惯用的手段恐怕也早就被诸葛承利用着做出了一整套反制方案了。 拓跋珪一时之间无法确定自己到底陷得有多深,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暂且终止计划,通知那些进了山洞的人先退出来再说。然而他们在这里拖了这么久,连叙旧带解释加上告别,什么都做完了后那只海东青却还没有完成任务。 “看来,你果然是知道剩下的那些人是在哪里的。”被点穿后拓跋珪也就干脆地放弃了心中最后那点侥幸,现在主动权交到了诸葛承手里,换拓跋珪开始猜测诸葛承针对他的计划到底做了多少准备。 “能说说嗣儿他是怎么不小心泄露了这条路线的吗?” “什么,不可能?儿臣绝没有泄露过这条路线!” 拓跋嗣的反应异常激烈,虽然他的卧底生涯已经被证明是场彻头彻尾的失败了,但那是属于父辈们的隐瞒而造成的信息差,可以说是非战之罪。在拓跋嗣的内心里,他这两年还是对得起自己身上天生被赋予的责任的,哪怕他在毛小豆的面前真的十恶不赦,对于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他至少做到了绝对地忠诚。 “嗣儿的确没有泄露这条线路,但正因为你什么都没有泄露,所以反而暴露了。” 诸葛承并没有让拓跋嗣疑惑太久,他开始仔细讲解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有那么点借这件事教导拓跋嗣和毛小豆以后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的感觉。 “最初是在你们两个人因为卫王的追杀而昏迷那会,我接手的时候看到小豆子的身上沾着根我从没见过的草。要知道我在司州呆了二十多年,司州山里会有点什么我早就已经看遍了,而那根看起来依旧很新鲜的草我居然会从没见过,那就很让人好奇了。” 拓跋嗣从没想过人会因为一根草而暴露,所以一脸迷茫地楞在那里,而拓跋珪大概是想起了一些诸葛承以前从无关紧要的事情里抽丝剥茧直指问题核心的事迹,于是浅浅一笑后就显得一脸释怀。 “在那之后,我先处好了你们俩的伤势,而后就让小魏跑了一趟,它顺着你们留下的气味逆着嗣儿找到的那条路线一路走到了黄河边。本来这算是兵家寻路术的又一次即兴发挥,我猜你那次也是误打误撞,本意只是想救小豆子而已,直到我打发你们去洛阳老宅看那些行军图。” “那一次,你更正了所有司州已知的、各种大的小的、显眼的或者隐秘的行军路线,却唯独选择隐瞒了这条可以从黄河岸边一路穿山到达虎牢关后方的重要路线。” 诸葛承少有的露出了那种你这个“傻孩子”的眼神看着拓跋嗣。 “嗣儿,你在什么都没说的时候就等同于什么都说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们真正想要的进攻路线是在哪里了。” 拓跋嗣皱着眉头闭上双眼,到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他那短短几年的“兵者诡道”在几十年的“诸葛神算”面前不值一提。 291.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我派去的海东青是被你的机关鸟截杀了是吗?” 拓跋珪可惜地看一下他们正在说的那条路线的方向,那只海东青陪了他很多年了,可以说有些在他后宫里的夫人,在他心中的地位也是比不过这只海东青的。 “那倒没有,你知道我讨厌那些不必要的打打杀杀的。” 诸葛承伸手指了指城墙下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刚刚被他放下去的那只小蜘蛛不知何时已经用比它身体还大的石块垒起了一个石堆。 “这只蜘蛛是个缩小的模型,它能做到的事情只有两件,挖山和填山。它和其它所有的机关比起来没有什么太大的攻击力和智慧,但胜在它的魂契要占用的魂力很少。所以在那条路线上的各个山洞里,大约一共埋伏了上千只大小大概八尺高的这种蜘蛛。” “在确认了你的人全部进入山内后,它们已经把进山口和出山口全部封上了,所以此刻你的海东青大概还在山外面急着找进去的路吧。” 第347章 闻言的拓跋珪身边杀气一阵涌动,拓跋嗣看了一眼后也放开了对自身杀气的控制,同源的力量汇入之后那股杀气瞬间在虎牢关下弥漫,而毛小豆看了下面一眼后望向了自己的父亲寻求对策。 “放弃吧,哪怕加上嗣儿的那一份你也赶不上了。 先不提那两处入口和出口都离这里很远,这边是中原腹地,那些有足够力量的猛兽在附近的山岭里剩下的本来就不多,你就算能招来几只熊或者老虎,也赶不上指挥它们去那两处将巨石推开让里面的人跑出来。” “那么现在,你应该明白你的十几万大军已经在我手里了,让我们好好谈一谈吧。” 在诸葛承说话的同时,那只在花弧面前的蜘蛛抬起两只木质前爪,学着人的模样交叉到了胸口朝着对方行了个礼表示它已经认出了对方。 “真是作孽,恩公,我想着跟着可汗打仗总是不会输的,却没想过可汗的敌人是您。” 那只木蜘蛛虽然不能说话,却能实时地将花弧的话传递到诸葛承脑海里,在对方认出自己后,诸葛承特地在那只蜘蛛的反馈上留了个心。 “对了,我刚刚才听说的是,当年我们救下的那位牧民,他也在你派进山中的那支队伍里。” “那还真是巧。”拓跋珪嘴上这么说着,情绪却并没有什么起伏。 “再怎么说,你我也让他能多活二十多年了,何况这些年,他们这些老牧民只要肯跟着我入关,我一律分给他们高产的良田让他们能适应农耕,我自问从没亏待过他们。” 无论是诸葛承还是拓跋珪,都不可能因为某个当年的故人改变自己的计划,他们的对话也更多的只是在感叹命运无常、牵连众多罢了。 除了花弧所在的这个山洞里,因为有人认识这只蜘蛛,所以其他的士兵们和蜘蛛们保持着相对的克制和冷静外,其他的洞里都已经发生过几场冲突了。 虽然在诸葛承嘴里这些木蜘蛛没有什么攻击力,但那是相对他的其他那些杀伤性机关兽而言的。在几个洞里当有几名士兵壮起胆子试图攻击木蜘蛛时,被蜘蛛能挖开巨石的尖利脚爪一击刺穿胸膛,几只蜘蛛在两条前腿上各挂着一个还在挣扎惨叫的人时又顺着岩壁爬到洞顶。 山洞里有善射的人对着蜘蛛射了几箭,但细小的箭矢对于木质结构的蜘蛛来说根本无关痛痒,灵活的蜘蛛们避开了大部分的箭矢,剩余中了的也只是在身上多了几根木刺而已。在蜘蛛从天上空投了几具反抗者的尸体到人群中央时,人类好不容易提起的反抗勇气彻底消耗殆尽。 在发现自己不攻击蜘蛛也不会主动出击后,那些士兵们自然地老实下来,人们尽量集中在地上的某个区域,而蜘蛛们则在洞顶静静地看着他们,双方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 “本来这一次可汗的军书征召的是我的三儿,就是那时那个天天跟在两位身后玩的小孩子,二十多年过去,他也成家立业,有了媳妇,媳妇也怀孕了。那孩子因为小时候跟您相处过的原因,特别向往汉人的生活,所以在可汗说要带我们学着汉人种地时,我就将大部分的牛羊卖了跟着可汗入了关内。” 花弧的话也从侧面佐证了拓跋珪刚刚说的那些,于是此刻诸葛承身上那些来自文官的血脉暂时压制了武官的那一部分,忍不住关心起北面的内政来。 “要让胡人种地很难吧?” “岂止是难,简直跟要了他们的命一样。”很难想象一国皇帝居然认真地对着敌国的将军在诉苦,然而拓跋珪就是一副憋了很久,终于找到了能听懂他说什么的人那样开始滔滔不绝。 “先是关于土地的大小,那些贵族们非要按照在草原上划分的草场的大小来领耕地,先不说有没有那么多开垦好的熟地可以拿来分,就算有,给他们这么大一片地方他们种得过来吗?” “然后是牧奴,我想仿着汉人佃农的制度,让这些牧奴直接转化成贵族手下的佃农,在租税上让他们也可以保留一部分耕种后得到的粮食。 这样不仅有利于加快部族从游牧向农耕的转化,也能让那些牧奴们获得更多的保障后,多成家立业从而增加更多的人口。因为牧奴转化来的佃农耕田都很积极,哪怕他们能留下的粮食不多,那也是真正能属于他们的东西。同样的,贵族们也能得益于这些佃农的勤恳劳作,在每一亩田地上收到更多的租税。” “这本是件合则两利的事情,结果这些胡人贵族们非要和我说,草原上的规矩,牧奴的一切都是属于主人的,留他们一口饭吃已经可以了,哪里还需要同他们分成。于是扬言反对者有之,阳奉阴违者也有之,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耗了我好几年的光景才算是彻底推广下去,白白地耽误了大量的时间。” “这本来是个很好的计划,但你错就错在,不该让身为汉人的臣下来颁布和执行这个计划。” 诸葛承这些年当然也一直在关心北面的朝政,所以在拓跋珪说了这个牧奴的事情后就立即指出了他的问题所在。 “这本来就是我的旨意,我身为他们的皇帝诏令之下当然是一言九鼎,难道只不过是因为传达的人变成了汉人,他们就可以抗旨不遵?!” 第186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他们也没有抗旨不遵,只是内心抵触罢了。”诸葛承甚至有空替过去的胡人贵族向现在的拓跋珪求情。 第348章 “内心抵触便是不遵,心口不一,其心可诛!” 拓跋珪说到这里,身上杀气一阵盘旋,不要说虎牢关上的汉人士兵买电脑第一次见那个架势,吓得握着弓弩的手不停地发抖;就连他自己身后的鲜卑人,都勒着马后退了两步。 “你这样强硬地对待这些贵族们的话,不就和他们对待自己的牧奴是一样的吗?这样你也就可以解他们到底是在不满些什么了吧。” 如果诸葛承真的在北面出仕,当了拓跋珪的丞相的话,这些直白的由他就不会对着拓跋珪说出来了。毕竟君臣有别,他们就算私底下关系再亲近,这条尊卑的线总还是要守住的。但现在他们分处在两个阵营,所以丞相不能说的真话,敌人反而可以坦荡地说出来。至于要不要接受,那是拓跋珪的事。 “可是……可是我做这些是为了他们好,这和他们那些只想着把牧奴当牛马的人是不一样的!” 拓跋嗣侧过头看了一眼,内心感叹诸葛承到底是不一样的,如果一般人用那种语气说拓跋珪错了,恐怕现在他的头都已经在地上滚了,就算他这个亲儿子也只能浅浅带过地劝一劝。然而诸葛承这么直白地说完了,拓跋珪除了委屈地给自己辩解了一句后,就没有多的了,连那句辩驳本身里也听不出什么生气的成分。 “起念动心上是不一样,可是他们不是你,没法在事情还没开始前就看见结果。他们能看见的,只是原本全部属于他们的东西现在反而要分出去一部分。而且你派的那些个汉人大概在说服他们的时候,引用了一堆仁义道德却唯独不提最终收益。所以这件事在他们眼里看起来,多半会当成是你要学汉人仁义,却在慷他人之慨,牺牲他们的利益,于是他们自然就满心怨恨了。” 拓跋嗣在旁边听了这段后内心充满震惊,因为诸葛承又一次说得就好像他亲身参与过了整件事情一样。 为了推行这个政策,拓跋珪的做法远比他刚刚轻描淡写的几句来得猛烈,中间王庭和贵族们一度爆发了几次冲突,甚至还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叛乱,不但负责推行事项的汉人司农有数位死于暴乱,连几个小部落都连带着被夺去了权利和财产。 但整件事情发酵的过程,的确就像是刚刚诸葛承描述的那样,汉人的司农们带着一种来自更先进文明的高高在上的口吻教育胡人的显贵;而贵族们唯一的反应,就是汉人要来夺取他们的财产,最后双方冲突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后闹到拓跋珪面前,而拓跋珪自认公正的判决,则被胡人普遍认为是偏袒了汉人那一方。 “记得吗?我们说过的,治大国若烹小鲜,你太心急要改变胡人,所以用的火候太过了。” “可是阿承,我也想慢慢来,但我真的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拓跋珪低头反思了片刻,却还是干脆地略过了。 因为他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这时候就算火候有点大,但菜好歹是做出来了,吃不死人就可以了。 “是啊,没有时间到才堪堪统一北方,就想着要南征了。”他们虽然能心平气和地在这里说着君臣间的对话,但事实上他们依旧只是敌人,分胜负也决生死的那一种。 “这天下也总不能一直乱下去不是吗,别说你不想看见天下太平。” “我想要天下太平是为了不要死人,不是为了天下太平哪怕死人也无所谓!” 诸葛承和拓跋珪现实的分歧点大概就在这里了,尽管他们都向往所谓的天下太平,但他们各自愿意为了这个“天下太平”所付的代价是不同的。 “这一南一北,一汉一胡,哪里有不死人就能天下太平的方法?” 拓跋珪不能解诸葛承的点在于,明明他其实什么都明白,但为了实现他的善意,他有时甚至可以掩耳盗铃到罔顾事实的地步。天下一共就这么大,不是胡人统一汉人,就是汉人赶走胡人,拓跋珪觉得在这一点上真的不能怪他心急,他身为胡人的领袖,总还是有些与生俱来的责任要去完成的。 “那我给你一个不用死人的机会。” 诸葛承也知道他要的很矛盾,天下人大都是很简单的,胡汉世仇了几百年,绝不可能大家坐下来谈几句后就能握手言和,然后就此天下太平。但他总想着可以再等等,这种相对平和的日子哪怕能再多上几年呢,也许就会有大能之人,给出新的南北和平的解方。 “你的十几万人既然已经在我手里了,只要你立诏,说三十年,不,哪怕是二十年,只要你立诏说北方二十年内不再南下,我可以放这十几万人和你回北方。” 在诸葛承说这些话的时间里,那只作为模型的小蜘蛛忽然在火光一闪之后原地爆开了,比起它那个微小的体型,它爆开的声音可谓是一声大响,爆炸连带着让那堆本来比蜘蛛体型还大的石头变成细小的碎块,然后这一堆碎石在拓跋珪的面前瞬间塌方。 其实不用实际演示,诸葛承已经算到这种地步了,拓跋珪自然相信诸葛承的机关可以足够制住自己的人马,他是有足够和自己谈条件的筹码的。 但是这场演示也让拓跋珪明白,如果诸葛承真的想要那十几万人的性命,那么他也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哪怕这种蜘蛛消耗的魂契再少,但一千多只一起爆炸的话,诸葛承的灵魂大概也就一起跟着碎了。 可惜即使有这样的代价当头,拓跋珪依旧连深思熟虑都不做,直接对着诸葛承摇了摇头:“阿承,我不想骗你,也骗不过你,所以不行。” 第349章 “为什么不行?!那可是十几万的人命,你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南边?”诸葛承一辈子没当过绑匪,所以不知道怎么处这种对面压根不顾人质死活的状况,他只是红着眼睛看着拓跋珪,指望这样能唤起对方的恻隐之心。 “不行的原因在于,我是皇帝,而你不是。 你在要求的是胡人二十年不南下,我作为胡人的皇帝可以给你这样的承诺,但你们汉人又能给我什么承诺呢?先别说你选中的那位如今还不是皇帝,就算他当了皇帝,你又能说服他影响他到什么程度呢?” “我可以现在就给你保证,可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对等或者接近的承诺,难道我会让胡人陷入二十年不能主动进攻只能被动挨打的局面,就只为了换区区十几万的人命吗?” 拓跋珪抬头直视着诸葛承的双眼,这么点距离对于兵家人来说压根不是问题,他甚至连诸葛承眼里的水雾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然而就算看清了一切,也不妨碍拓跋珪下一句的语气客观而冰冷。 “胜败本来就乃兵家常事,胡人打不过输掉这没什么,但胡人不会还没打就认输,更不会一认就认二十年的输。” 293. “区区……十几万人命?”有那么一刹那诸葛承以为自己和拓跋珪在说两种不同的语言,否则怎么会出现这种听起来不像人话的前后搭配。 “那可是北方的整整一代人,你难道就要这样放弃他们?!” “的确,那是整整一代精壮的汉子,如果我把他们带出来打仗,却又没能力带他们回去,那罪只在我一人。但如果我许了你二十年不再南下,那就不光是我一个人,下一位皇帝也会一并受累,这就是我祸及子孙了。” “怎么就到祸及子孙了,要你们胡人不去打别人是会要了你们的命吗?!”即使是诸葛承这样已经熟悉了解胡人一切的人,情绪来时也会这样简单地去定义胡人,那就不要再说普通人对于胡人那些过于简单的排斥和恨意了。 “我们不打别人,就该轮到别人打我们了,不要告诉我你不懂什么叫北伐,或者,你可以为了眼前的虚假安宁硬是遮住眼睛装作不懂,你觉得那个姓刘的他会不会懂?等他要带着他的天命和汉人的众望所归北伐的时候,你又要拿什么来说服他,毕竟他连你真正的姓氏是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 拓跋珪也不是非要把国家大事和儿女私情混在一起,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实在觉得是天意弄人。 关于诸葛承小时候的那句豪言,其实最一开始的时候,无论诸葛承和拓跋珪都觉得那只是嘴里说说而已。因为那听起来就像是乱世里的一个放牛娃对天发誓,说要终结乱世一统天下那样太过遥远,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诸葛承的那句话要实现起来难度甚至比那个还大,因为那里面不但规定了敌我双方的成就和地位,甚至连他们的姓名也一并做了要求。然而就是这么离谱的一句话,在诸葛承和拓跋珪的双重努力之下,居然快要成真了。甚至因为那句话有点过分地一语成谶,拓跋珪内心已经相信刘裕会成为南边汉人的真命天子。 第187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姓刘的和叫魏的一对世仇隔着黄河,如果不经历一场南北大战又哪里会有真正的天下太平。 于是连很少陷入那种天命不天命的思考里的拓跋珪都忍不住想问问上天,他们俩是不是只是上天眼里的两个笑话。是不是老天爷看一百多年前宣帝武侯昭烈帝的故事似乎还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在一百多年后硬是要让类似的情节再上演一遍。 于是拓跋珪刻意强调着诸葛承对于刘裕的影响力不足,似乎只要证明了这一对虽然如愿成了君臣却不够交心,就能反过来说明他才是天命所归,是各种意义上的真命天子,连带着他坚持挑起的战乱纷争也就有了更为正义的借口。 “可是从八王之乱胡人入关开始,一直到淝水之战老一代康乐公带着北府军奋力抵抗,哪一次不是你们胡人在打我们汉人?凭什么你觉得我只不过要二十年而已,汉人就一定会开始北伐?”比起拓跋珪语气里的笃定,诸葛承的反驳就显得弱了很多。 “那是因为司马家已经从根子里烂了,至于那位姓刘的,如果他没有一点能耐和抱负,你又凭什么选他呢?假如我是他,当了皇帝后如果不一鼓作气匡正汉人的国运选择北伐,将我这种北面来的蛮子从哪里来赶回哪里去,那又怎么配称为是有能耐和抱负的皇帝呢?” 现在轮到诸葛承一肚子的委屈,他既不能替刘裕保证他不会北伐,也说不出从此以后只许汉人打胡人这样的话。当诸葛承开始动用他墨家兼爱非攻的念,把胡人看成是和汉人一样的人,一样长着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的人,那人和人之间的怨恨为什么又可以这样巨大? 曾经拓跋珪在草原上让他看到学到的一切,让诸葛承得以解一些胡人更深层次的需求和动机,他其实内心明白拓跋珪想要南征并没有什么不合的地方。本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刘邦既然证明了这种不分贵贱,那拓跋珪想证明它也不分胡汉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如果刨去北面作为胡人的身份的话,天下大乱后之后最终分成了南北两股势力,然后这两股势力再决一雌雄好让天下定于一尊,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用有些诛心的话来说,诸葛承这样激烈地去抵抗延缓这种大一统,某种程度上来说未必是件好事,那只不过就是他身为一个汉人,单纯不愿意看见汉人输掉这场争斗罢了。 第350章 上天本来就什么都不分,这偌大天下大好河山唯有能者居之,只是习惯了自我定义互相区分的凡人非要为自己的无能找一大堆借口,好把自己的过错和不幸统统归咎于一个和自己不太一样的他人。 “说到底,不过只是因为我是个胡人而已,所以你用尽一切手段只是想要拦住我,可天下早晚是要统一的,只不过在你心里由不得我这个身为胡人的人来做。阿承,事到如今,你还是觉得胡人不配让天下太平吗?” 这句话犹如利箭般一箭直接刺穿诸葛承的胸口,这要他怎么回答呢? 如果他回答是,那么他的由是什么?胡人不配难道是因为汉人天生高贵得天幸,所以曾经属于汉人的必将永远属于汉人?哪怕汉人再倒行逆施祸乱朝纲也不会得到任何惩罚? 可如果回答不是,那就说明胡人也有问鼎天下的资格,这样就该早早地选择辅佐一位明君一统天下才对,也不用管对方到底是胡人还是汉人。那样的话,诸葛承当初选择离开天生帝王的拓跋珪,一路隐姓埋名二十多年只为了在今天可以让对方上这样一个大套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你可以先踏过我的尸体后自己去试一试,成与不成,记得烧柱香来告诉我。” 二十年前没想明白到底想要怎样的天下的诸葛承,二十年后依然想不明白,甚至因为年岁上来了,没了那股冲劲后更想求安稳,他甚至去追求年轻时不屑一顾的南北分治得过且过,希望拓跋珪能接受停战双方再拖他二十年,哪怕只是维持一个虚假暂时的太平也好。 而如果拓跋珪不肯,那么他身为一个汉人至少在这里拦住了十几万胡人大军,能替南边争取个十年十五年的时间,也算是尽到了一个汉人所应尽的全部责任。 最终这两人命运里的一切因果尘埃落定后变成了眼前这样,拓跋珪和诸葛承所有的思考深究和挣扎都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的关系最后还是简化成了最表象也最本质的那样,变成了任何一个后人一望便可知的互为死敌的结局。 “终究,你是个汉人,而我是鲜卑人。” 汉人和鲜卑人,从他们生下来开始,直到濒临死亡,如此简单的烙印却定义了他们的一生。 294. 这几句对话彻底切断了一切可能,拓跋珪和诸葛承各自都有着自己不能越过的红线,所以哪怕他们的灵魂再渴望互相解,最后能做到的也就只有极限逼近后在红线面前一刀两断。 诸葛承并不可惜自己会因为这条红线而死,人固有一死,死得精彩值得与否而已,哪怕是一名暴君都很难让十几万人给他陪葬,在这一点上诸葛承真的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他现在和拓跋珪的所有争辩也只是想为了那十几万生命活着的权利再争取一下而已。 “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这个条件?你们胡人为什么就不能像汉人那样在自己的地界老实呆着?你们现在也有地可以种了,也有书可以念了,你们有的是除了打仗以外的事情可以做,为什么还要执着于一个可以率先发动战争的权利?” “我要的只是你二十年不能主动南征,我又没要你不许防御,就算我不能替郡公给你承诺,但也许你答应下来两边又可以有二十年不相往来的安稳时光了。这些困在山里的男人们,他们也有妻子,也有孩子,他们就都可以回家,不必深埋在异国他乡的崇山里面成为孤魂野鬼,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这样的确是没什么不好。”拓跋珪笑了笑承认了诸葛承的质问,然后在对方反问前说了句更加令人不解的解释。 “只可惜鲜卑人没有太多时间了,如果再耽搁二十年的话,汉人无论如何都会赢的,那鲜卑人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什么?我不明白。” 诸葛承的确没明白所谓汉人的胜机在哪里,在他的估计里哪怕刘裕动手再快,汉人整顿内耗休养生息都还需要一段时间,虽然他也不喜欢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诸葛承确实没看出来这场旷日持久的胡汉相争会以二十年内汉人大获全胜而告终。 “是啊阿承,在这一点上,因为你们汉人生来就在这片土地上,一切犹如道法自然,所以你反而是不会明白的。” 拓跋珪说完这句后用一种略带羡慕的眼光看着诸葛承,诸葛承却没明白他在羡慕什么,所以他侧着头不解地看着拓跋珪,脑子却不自觉地集中到了山里的花弧对着木蜘蛛说的那些话上。 “恩公,其实您离开之后,草原上也一直都有关于您的一些传说。”还被困在山里的花弧并不知道虎牢关下正在发生些什么,他只是自顾自地同眼前的木蜘蛛说着这些年的故事。 “他们说可汗宠幸的汉人曾经指挥着老虎和雄鹰替可汗灭绝了叛乱的部落,最后又因为不服可汗的命令而被赐死在了草原之上。” 人世间永远不缺绘声绘色的以讹传讹,而对于拓跋珪和诸葛承那个惨烈的分别,那些胡人虽然不敢当着可汗的面搬弄是非,却依然私下里流传出了一个足够满足胡人自我欲望的润色版本。 “可是我见过恩公和可汗私下相处的样子,可汗他可能会不同意您说的话,却绝不会心狠到处死您的,看来我猜的没错,您原来是回到汉人这了。” 在花弧和木蜘蛛对话的间隙,木蜘蛛甚至迅速开发出了一套简单的沟通用的肢体语言,如今在听到对面的话后,木蜘蛛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第351章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来这么南边,却不是我第一次和汉人打仗。 我小的时候跟着以前的老可汗劫掠过几次汉人,那几年的冬天特别冷,草原上的牛羊大量地冻死,当时的我想着与其饿死不如冒一次险,然后我就骑着马跟着老可汗劫掠了一个汉人的村庄。那些汉人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就把粮食交了出来,只求我们放过他们一命。” 花弧虽然只是个普通的牧民,但真要回忆平生时也有足够的内容可以讲。而诸葛承的木蜘蛛并没有因为对方说劫掠汉人就奋起暴怒,只是平静地用爪子点了点地示意对方继续讲下去。 “老可汗有个拜把的汉人兄弟,所以对汉人不错,只让我们取了维生的粮食,没让我们伤人性命。那时的我很看不起汉人,觉得他们占了好地方,到冬天不用出屋子到处牧羊也有东西吃。可是比起他们拥有的好东西,他们自己却太弱了,弱到我这个在草原上刚刚长成的孩子都能从他们手里抢东西吃,我觉得他们配不上他们的好生活。” “我带着这样的想法长大,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一直用草原的规矩在草原上生活着,直到我自己也差点死在了草原的规矩之下。 您也知道,我家的老大和老二死在了那场劫掠里,而我则蒙您所救,老实说,本来我的伤在草原上是注定没救了的,而你们汉人的医术对于我们胡人来说就像是奇迹一样,我也是自那之后才明白汉人不是那么简单的。” “再后来可汗号召大家跟他入关,我这种近距离见识过可汗能耐的人自然是第一时间响应了,而三儿因为小时候见了您所以从来就对汉人有好感,很自然地就去虚心请教汉人学了怎么耕地。然后因为可汗给的良田低税和三儿的勤恳,没几年我们就攒够了钱盖了房子。于是我就过上了小时候我既羡慕又看不起的汉人的日子。” “等我们入了关,种了地,住了房子,空出来的草原就给了柔然人,这些年就开始听见柔然人入关劫掠鲜卑人了。 好在那些柔然人就和我们当初一样只在边境晃荡,不会进到大城附近,尽管如此,我还是想了想如果我碰到那些柔然人时会怎么做,思考半天后觉得最稳妥的方法是如果柔然人不乱来,我也就不拼命,把家里的存粮给他们一些,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可以了。” “恩公您看,过上了汉人一样的日子的我,想法居然也和当年的那些汉人一样了,到此我才明白从来不是汉人软弱无用,而是同没有粮食冒险选择劫掠的我们一样,他们也选择了一种最适合他们生存的方法。” “可是恩公,我的前半生像一个胡人一样地长大,能牧羊时牧羊过活,羊死了就冒险去抢种地的汉人的东西;我的后半生却在慢慢变成一个汉人,只想着呆在自己的屋子里哪也不去,想着如果能安稳活下去,哪怕被抢走一点粮也无所谓。那您说,我现在到底是个冒险的胡人还是个求稳的汉人?” 在同一时刻,虎牢关下的拓跋珪和邙山里的花弧同时出口的两句话在诸葛承的脑海里合而为一了。 “我们鲜卑人,正在变成不是汉人的汉人。” 第188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我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过,人们来到这片土地之后,会变成更适应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我知道应该这样,也知道一定会这样,却不甘心只能这样。” 诸葛承生来就是个汉人,汉人早早地就被这片土地驯化,成了天生适应这里的人,所以在诸葛承的概念里,汉人的习惯风俗传统全和这片土地相得益彰,于是他自己感觉不到任何别扭的地方。 但拓跋珪是个胡人,隐藏在他骨血里的东西是配合着草原而生的,而等他带着自己的同族子民落地到了中原腹地,就开始了整个民族性的水土不服。 “那些跟着我进关的人,不论他们是否有这个愿望,都没法在分到田地领到种子的那一刻就从一个牧民变成农民的,这两种技能在根本上南辕北辙,所以即使我半强迫半鼓励,他们也只能变成某种半牧民,除了在田里干点力气活以外,更适合在后院喂喂跟着他们从草原上一起来的那几只羊。” “然后二十年过去了,他们的下一代长成了,比起父辈们他们倒可以算是个合格的农民了,至少什么时节种子什么浇水施肥这些总算都能弄得清了。这从这两年国库的粮仓都渐渐丰盈起来可见一斑。但问题是,仅仅过去一代人,中原的土地就把他们身上胡人的血液清洗掉大半了。” 花弧受限于自己的知识和眼界,他在骑兵营里看到的只是问题的局部。而拓跋珪一个兵家传人,又身在了皇帝的最高位上,他看到的,是他们一整个民族在主动或者被动选择了被土地汉化后引发的自身传统优势的消退。 “以前在草原上征兵,到了束发年纪的男子至少都能做到成为一名合格的骑在马上的兵,也能成为一名会用弓箭的兵,你想必也明白,即使他们能做到这两点,这离弓兵或者骑兵或者更胜一筹的弓骑手还有着很遥远的距离。” “但是入关这些年,我可以征发的合格适龄男丁日益增多,但他们中具有成为骑兵或者弓兵天赋的人的数量却在大量减少,每一年我对外用兵,看着我的精锐骑士们跟着我又变老一岁,却很少能见到优秀的年轻人加入接过前辈的位置,这在我小时候的草原上是很难想象的事情。” 第352章 “年轻人虽然经验不够,但胜在身体好胆子又够大,所以历年来草原上马技最好的总该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可是进了关后的下一代,别说在马背上长大了,能摸到马的也只能是当年那些贵族或者比较富裕的牧民们的后代,而他们能跑马的最远距离,大概也只能是出了城镇半天的路程而已。” “弓兵的情况也是类似,我们的弓弩制造技术一向不如汉人,但胜在臂力够大练习机会也多,于是凭着这两点在射术上也一直能压汉人一头。可惜这一代靠着种地新长起来的孩子,连弓都没摸到过几次,我也就没法指望他们在射术上还会有什么准头。” 当拓跋嗣之前隐藏身份在虎牢关做骑兵参军的时候,汉人政权现有的很多问题通过那些机密文件一起被呈到了拓跋珪的书案上,而如今拓跋珪又亲口将胡人的问题转述给诸葛承听。 “当胡人新一代人身上弓骑两项天赋开始急速减少,我的军队里也开始充斥着大量的步兵。但步兵是需要兵法军械装备这样一连串的东西来从旁配合的,而这些东西无一例外都是汉人的擅长。” “胡人里像我和嗣儿这样有完整的汉人兵法传承的人数量极少,即使我在想方设法地让胡人的下一代学习这些东西,他们依旧打从心底抗拒这些弯弯绕绕。在多数胡人将领的心里,打仗还是凭着一腔奋勇冲过去杀了对面就完事了。” “可我们的祖辈们之所以凭着这样的策略就可以大获全胜,是因为他们有着足够的武力支撑。 汉人的武将就算变阵再快,也快不过精锐骑兵来回的几次冲锋,而他们的城墙哪怕修得再坚固,士兵们只要敢冒头也会被我们的神射手几箭射杀。所以就算我们用计上赢不过汉人,一力降十会之下也能打赢和汉人的战争。” “而现在呢,武力上我们变成了和汉人一样羸弱无用的步兵,但智慧上我们却依旧停在当年入关前胡人的程度。 无论是公开里还是私底下,我一直在听着那些胡人们抱怨汉人的经典有多么难学,他们不想学其实也可以,如果真的有大贤之人能捧来更适应胡人的经典和教义,我就是封他个在世圣哲,然后将他的著作广告天下又有何难?” “只可惜他们写也写不出,学也学不会,于是我们在汉人真正的立身之本上赢不过汉人,又反手丢掉了自己的立身之本,于是越像汉人就越不如汉人,越不如汉人就越是只能学着怎么成为一个真正的汉人。” 在两族的未来这件事上,身为汉人的诸葛承看见的是汉人在下一局死棋,而胡人拓跋珪看见的却是汉人早晚会获胜。这样相互矛盾的观点里至少有一点是不矛盾的,他们都看见了自身种族的不足和对方种族的长处,只可惜即使如此,这样的各有所长在各种原因下最终还是导向了你死我活而不是强强联合。 “然而就算我看清了这些,胡人也已经回不去了。 住过遮风挡雨的舒服的房子后,他们就很难再风餐露宿地将就住帐篷了,习惯有各种瓜果蔬菜搭配的饭食后,也很难再只吃肉和酪就觉得满足了。他们从模仿到习惯,从习惯再到依赖,这片土地让鲜卑人变得不再像是个胡人,而我们却因此愈加地离不开这片土地。” “所以我已经别无选择,或许后世的鲜卑人会忘记怎么骑马,会忘记怎样射箭,会种地胜过会放牧,会防御胜过会进攻,会吟诗作画胜过会舞刀弄剑,会喝好喝的酒,会吃难吃的肉,会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阿承,就如我现在已经做到的那样,我可以承诺给南边的汉人和北边的汉人一样同其他胡人各部一视同仁的地位。在我的治下,汉人不会是胡人的奴隶,不会是二等人,也不会改变现在生活的方式。而原本那些胡人反而会变得渐渐像汉人一样再难以区分,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再有胡人汉人之分,在我的治下一律都是鲜卑人。” “这是我仅有的可以为我的民族保留的东西,他们可以忘记一切,但我至少要让他们不会忘记自己叫什么,作为将长久的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的人,以后汉人就是鲜卑人,鲜卑人就是汉人,他们不过是不同时期的人们自我称呼的不同。这样的我除了实现自己想让天下在胡人手里也能太平的愿望之外,也完成了必须要对祖先做出的交待。” “如果这片土地终将洗清我们身上所有来自祖先和祖地的习惯和传承,那至少应该容许我们保留下自己的名字。” 说到这里的拓跋珪抽出自己的佩刀,而他身后的杀气在众目睽睽下凝聚成了一条龙形,当年的祭天局完成后,胡人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帝星。 “孤乃拓跋珪,大魏天赐帝,鲜卑人。” 296. 于是诸葛承明白了哪怕十几万人质在手他也不可能让拓跋珪就此收手,对于一个追求千秋万代的身后名的人来说,眼前这些恐怕的确只是“区区”十几万人。 但是诸葛承可以解却并不代表他赞同,若他能放任鲜卑人死去区区十几万,再咬咬牙看着汉人死个区区几十万,那二十年的时间恐怕已经够他们两个一统天下了。 可是话虽说得简单,诸葛承却不信这种“区区”之下不会有丝毫后果。当年强如始皇帝,做了这么多功在千秋的事,用的代价是他治下的数个“区区”数量的百姓的死亡,于是除了给他自己留下一个“暴君”的名声外,大秦二世而亡。 第353章 纵使他们这样的人能看见千百年后的世界,但这和普通百姓又有什么关系。一个死字当头的时候,难道还能指望这些人能为了自己压根不能参与的虚无缥缈的未来,放弃眼前真实的自身性命吗? 普通人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独具慧眼,能看清哪些上位者抱有着崇高想,所以不得不让世界跟着一起付出适当的牺牲,哪些只是纯粹在用他人性命成全他自己的倒行逆施。 更何况按照诸葛承那个聪明人更容易“自以为”的结论,就算他承认他也看见了拓跋珪目前看见的结果,但他却也无法证明这是不是另一种的自作聪明。一个连眼前变故的都无法掌握的人又怎么能确定千百年后的一切一定会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而自己现在所有的准备就真的可以如自己所愿? 如果最后证明现在做的一切是无用功或者相反做得更糟,那还不如只把握眼前“区区”这点人的幸福,守住身后“区区”这些汉人的身家性命以及江山。 诸葛承想,大概这就是为什么拓跋珪天生是个帝王,而他却只配做个谋臣的原因。即使拓跋珪与他都无法确信千百年后的结果,人家终究有那个胆子和承担去做,而他却抱着眼前并不完美的短暂平静不放。 但那又如何呢,完美的天下太平终究只是个传说,自有史以来除了三皇五帝那些古早时代圣君治下的年岁以外,又有几年真正的天下太平?最近几百年里伟大的皇帝也出了不少,但活在他们时代里的百姓难道就不用被征去打仗了吗? 所以诸葛承即使在明白一切后依旧决定奋起抵抗,不惜破坏拓跋珪那个鲜卑人就是汉人,汉人就是鲜卑人的完美太平天下的愿景,上天选择了他们两个代表两种不确定的未来,那么诸葛承自然只要尽他所能就好,其余就交给天意吧。 “见过陛下,我是诸葛承,虽然现在于官家公文里是叫毛德祖,但至少官拜晋朝司州刺史,受封辅国将军这是真的,是个汉人这点也是。” 他们又正式地互相做了一次自我介绍,这一次拓跋珪没有隐姓埋名,诸葛承却有了个别的名字。 说完的诸葛承不再等对面回应而是张开双手,手指拨动如同虚空撩了几根琴弦,接着虎牢关城墙上两端本来看起来是装饰的飞檐雕刻就自己活了起来。然后那些石头像是融化一样往下滴落,却又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托在半空形成了两个巨大的球体。 比起那个自爆的小小蜘蛛,这两坨不可名状的液体看起来就要摄人得多,以至于刚刚在拓跋珪的那条杀气巨龙下士气大涨的胡人那边又冷落下来。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个球体上渐渐长出了猛兽的五官,他们变成了两只与那条巨龙气势相当的石虎的头颅。 “吼!” 一龙二虎的吼叫声响彻虎牢关上下,与之而来的还有一层巨大的精神压制,在场众人,无论是胡人汉人都在那股扩散的威压下东倒西歪,只有毛小豆和拓跋嗣各自用自家的法门给自己筑造了一层抵御的结界。然而他们的实力在两位父辈面前就如萤火之于皓月,那层结界颤颤巍巍了好一阵后终于在一阵爆鸣声后彻底破碎了。 好在那一阵巨响就是诸葛承和拓跋珪因为势均力敌所以两败俱伤的标志,虎牢关上下,这两人各自默默咽下那一口冲到喉头的逆血,而在众人眼里更为直观的则是巨龙的消散和那两角巨石的崩塌。 “怎样,我们还要再继续吗?那些山里的蜘蛛早就被我下了命令,在我的魂契断掉的那一刻它们就会集体自爆,所以无论你能不能在这里杀了我,那十几万人都回不去了。” “或者我们也可以选择什么也不管就在这里同归于尽,然后你也可以赌赌看,没有事先交代下嗣儿和小豆子是不是也是个同归于尽的结局。 那样的话,虎牢关上虽然是一片兵荒马乱的结局,但和皇帝和长皇子一起崩逝的北面比起来,那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您猜真到了那个时候,我选的那位姓刘的主公有没有能力抓住属于他的天命?” 诸葛承虽然嘴角带笑,口中却说着最冰冷的分析,这一局死棋他在自己的脑子里下了足足两年,关于局中每一处局面所代表的现实和将来的困顿、每一颗棋子所有可能的出路,他内心中早就已经算完了所有的结局。 “陛下,虽然您对将来的愿景我已经明白了,但关于它究竟能否实现,我并不敢报以期待。一统天下太平盛世固然很美,但是我不确定究竟要多少的牺牲才能换来这样的太平。何况您的承诺很难代表多数的胡人,说不定我们付出巨大代价后只是证明了这是一位暴君和一位奸臣不切实际的幻想。” “所以请恕我不想替汉人冒这样大的风险,在我们看来,眼下这种各自安好两不相干的局面也不是不能接受。我知道您不认同我的过分谨慎,但如同我刚才所说过的那样,不愿接受的话您若干年以后大可以卷土重来,关于这个愿景的最后结果,我也会在九泉之下静候佳音。” “但至少在现在,您可以忽视‘区区’十几万胡人的性命,我却不能坐视我身后那同样‘区区’的几十甚至上百万汉人可能面临的死亡。 这一局无论如何是我赢了,虎牢关依旧是汉人的虎牢关,不容胡人随意将践踏,他们既然来了就不用走了。我希望这一代人的空白时间可以让胡人和汉人之间出现些别的转机,一些……可以不用刀兵相向也能和平共处的转机。” 第354章 “阿承,不要!”知道诸葛承说这些是代表了什么的拓跋珪本能地高喊出声。 第189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嗯?我们的私事也谈完了,公事谈来谈去也就还是这样了,我死以后还得给收拾残局的小豆子留点足够的时间,我看,不如就这样了罢。” 诸葛承说死的语气太平静轻松了,就好像他在说的是他打算去睡一觉,有什么事赶紧说,以至于毛小豆拓跋嗣和拓跋珪都惊愕地看着他。 “爹,您不是困住了那十几万人,也许可以不必……” “不必什么?你还想着能把那十几万人俘获来为我们所用吗?” 对于毛小豆来说,比起获得十几万的俘虏,他的父亲可以不必与之同归于尽才是更重要的事。曾经一度毛小豆以为虎牢关之所以看起来还算安稳,靠的是他自己的努力,因为他父亲在他看来不算怎么靠谱,导致他必须以高度的纪律和不变的制度来维系他心目中虎牢关的运作。 然而现在事实证明,诸葛承表面的不靠谱是为了抓住事情的最本质核心,是一种外松内紧下的举重若轻。而他则刚好相反,只在意表面细节的他反而忽视了身边最大的问题,甚至做出了把敌人当成人生知己来信任的荒唐事情。 所以当诸葛承轻松地宣布他的死讯,并准备把剩下的一切交给毛小豆来处的时候,毛小豆在于公和于私两个层面都陷入了恐慌,事到临头他才发现,他根本就没有他所想象的那样能一个人独当一面,也没有做好同时失去父亲和长官的准备。 “尽管已经有了一定程度模仿汉人生活的经历,但那十几万俘虏身上胡人的气息依旧是太浓了,汉人得了这些俘虏后只能征发他们去做苦力,不然这十几万人是很难和普通的汉人百姓相处的。” “然而他们都是胡人的精壮男子,让他们做苦力的话,真要闹起来哪个地方的官府都管不住。既然我们要不起这些人,对面又不肯同意我的条件好把他们赎回去,那就算再可惜,也只能让他们死在虎牢关了。” 因为毛小豆一向冷静从不感情用事,以至于到了现在,诸葛承以为毛小豆想不通的只是那十几万人的命运走向。 “不是,我是说您……”现在换诸葛承稀奇地看着他真情流露的孩子,然后因为不知道怎么处这种情况而手足无措起来。 “爹,您可不可以不要死?”尽管毛小豆知道自己的提问透着一股傻气,但的确没有别的什么比这个问题更符合他此刻的内心想法了。 “傻孩子,你知道同时启动一千多只机关兽,对于墨家来说是什么程度的消耗吗?”诸葛承偷偷摸摸地凑到毛小豆耳边,分享了这个多少有点损害他刚刚在儿子心目中建立起的光辉形象的秘密。 “这就好比是,你们法家在没有任何外力帮助下,直入朝堂用律令术改当朝律法一样。” 毛小豆瞬间明白那是诸葛承在说他必死无疑,于是他以一种猝不及防的表情看着诸葛承眼泪直流。 “抱歉,这么早就要把虎牢关和守护汉人的担子扔到你一个人头上了,不过别怕,对面的皇帝肯定也有什么秘法维系在山里那些人身上,他们一死,他被反噬下应该也不会太好过。这一次以你身后这点兵力守他们现在这些人是足够的,至于嗣儿带着他们退兵以后,两边也能太平个十来年吧,再之后那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以后爹不在了,你一个人要好好过,就算很难也要尽量坚持,别太早来找我,那在我这算是不孝。” 诸葛承用手指替毛小豆擦掉了眼泪,也顺便完成了他们父子之间的告别,随后他重新看向虎牢关下的拓跋珪,想着要用什么话作为他们两个间的道别。 “所以——在我死以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阿承,不要……” 比起毛小豆的傻气,拓跋珪也没好多少,能在十几万人的生命面前加“区区”二字的人现在却摇着头要去否认一个人的死亡,即使他心里明明知道,这两者其实是一件事情。 “你在说什么呢,阿拓。”到最后诸葛承终于又用上了那个他真正熟悉的称呼。 “你又不肯接受我的条件,又不想要我死,多少年前你就应该明白,天下间不会有这种两全其美的好事的。” “阿承,这回你能不能信我一次?”在说服诸葛承这件事上,拓跋珪从年轻一直失败到现在,可他依旧搜索枯肠在寻找些新的由。 “我已经不是当年刚刚称王那会的我了,军队、朝堂,哪怕那些世家也是一样,大魏朝现在没有人能阻拦我想要的国政政策。阿承,你可以替你身后的汉人们提要求,土地、税制、徭役,我可以给他们汉人的皇帝都给不了他们的仁政。” “我只是个刺史,没法替身后的那些汉人向你提要求,何况你又怎么知道你能给他们的,汉人的皇帝就给不了,再怎么说仁德听上去也不像是只能出现在胡人身上的品德不是吗?” 这种临时想出来的说服的话,毫无疑问的又一次失败了,于是再想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由的拓跋珪只好试着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是……如果你死在这里,因为这事涉及的内情太复杂,北面和小豆子事后都会对一切经过三缄其口。于是世上其他人根本就不会知道你到底为他们付出了什么代价,他们大概只会记得守虎牢关的人姓毛,不知道北面有十几万人被你以一己之力埋在山里,你只会是个死在任上的刺史罢了。” 第355章 “难道你真的甘心……就这样结束一生吗?” 拓跋珪认识的诸葛承,比谁都在意诸葛家昔日的荣耀,他今时今日的所作所为也的确算对得起祖宗的全部教诲。诸葛承用了他的一生为汉人鞠躬尽瘁,而身为胡人的拓跋珪不能容忍,在做出了这样替汉人力挽狂澜的事情之后,史书上却不会替诸葛承保留下一个真名。 “为什么不呢?”比起拓跋珪一脸的不甘,诸葛承倒是坦坦荡荡。 “我想要的要么已经得到,要么早晚会得到,说一句狂妄自大的话。 后世历史的一部分已经要按照我的愿望来写了,比起那三个字的真名本身,我做到的才是诸葛家真正为世人敬畏的部分,哪怕自此以后我那一缕灵魂回归鬼谷,也能对着那里的家祖坦然地说一句,后辈已经尽我所能了。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可以不满足的?” 298.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诸葛承开始觉得控制那些蜘蛛的魂契越来越困难,而真的等到死到临头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从容,尽管他嘴里说着轻松的话,但眼睛却无法离开拓跋珪的脸。 而拓跋珪的表情则更奇怪一些,他仿佛看见在那两条他和诸葛承都跨不过去的线的中间地带里,慢慢竖起一座巨大的京观,十几万的头颅堆叠起一座宏伟又恐怖的建筑。杀神传人这些年明明已经学会了怎么面不改色地面对这样的伤亡,却在看清正对着自己的那张脸后突然进入了道心不稳的状态。 冷漠与绝望同时争夺着主动权,前者试图说服他一切正常,那是他身为一位王者不得不做出的牺牲;而后者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混乱而无序,只是一味地散发着天地崩塌世界末日前的恐慌。 而山里的花弧则比这两个人都要安定很多,在他说完自己的故事又顺便讲了讲他儿子的故事之后就再也找不出什么话了。最后在双方一片沉默的尴尬里,花弧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座山里了?” 花弧奇怪地觉得自己临死前从一只蜘蛛闪着光的石头眼睛里,看见了所谓的“悲悯”的情绪,在那只蜘蛛点了点头后花弧也同样点了点头表示他明白了。随后又是一片漫长的沉默,最后花弧露出了个庆幸的笑容。 “还好这次换成是我来,三儿他就能活下去了,等他也有了儿子,说不定就能送去汉人的私塾里读书,等他学明白了,大概就不用和汉人再打仗了。” 有的时候人没登到高处也有他的好,在拓跋珪或者诸葛承这种一眼看尽前路风景的人绝望的时候,那些什么都看不见的底层人却还能存着简单的美好愿望,而这些简单朴素但稍微缺乏支撑的乐观反而有时候能帮着真正解决问题。 花弧看着那几只蜘蛛眼睛里的红光开始闪烁,哪怕压根不知道机关的运作原,却凭借生本能感受到了警告的意味。随后他不再关注那只木蜘蛛,而是原地盘腿坐下,嘴里以鲜卑语开始念叨一些敬告祖先的祈祷。 一切终于到达了尾声,三位父亲在不同的地点准备迎接最终的结局,而似乎天空到此时也终于想起了“应景”两字的含义,在这个注定充满了死亡阴影的结尾之前,那个灿烂的太阳渐渐被一片阴云遮盖。 “我记得,你登国的那个时候是下了雪。”诸葛承难得从拓跋珪脸上移开一会视线看向了天空。 “现在看来,我死的时候应该是要下雨了。” 绝望在此刻终于赢过了冷漠,拓跋珪颤抖着嘴唇却哭不出来,偏偏太阳被阴云遮住后阴气上升,那些愈加嚣张的阴魂一个个在拓跋珪周围现身。绝望成了他们最好的养料,尤其是当它伴随着那位从未示弱过的君王一同出现时就显得愈加珍贵而美味。 阴魂们像等待盛宴开席那样高声欢笑,甚至凌空舞蹈起来,然而在这一片嘈杂的群魔乱舞里,拓跋珪依旧忽视着一切只是直直地盯着诸葛承。 虽然那些阴魂对于其他人来说并不可见,但诸葛承也能感觉到拓跋珪身边反常的阴气汇集。可是他什么都已经顾不上了,如今那些蜘蛛们都已经爬到了它们事先找好的山洞顶端的结构受力点上,只等着诸葛承主动下令或者魂契被动切断的那一刻引爆自身。 “二十五年了……”诸葛承虽然眼眶通红,但这一次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眼泪。 “从我第一次在晋阳城外遇见你算起,二十五年过去了,那一次我虽然在哭,天却放着晴;到如今既然天要下雨了,我就不该再哭了。” “现在想想小时候的我真是荒唐,怎么会对着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许了一个这么大的愿。 但好在上天垂怜,那个大愿里前半段我靠着自己的努力就快要实现了,至于那后半段,你也已经替我实现了。我自己的心愿已了,又看见了我们各自的儿子也有足够的能力和意志来继承我们的志向。既然我已经死而无憾,那就应该算是场喜丧了吧?” 尽管诸葛承试图用一种玩笑的口吻来淡化此刻的悲伤,但是眼泪还是无法控制地在他的眼眶里汇聚。正常人如果想要忍住眼泪,也许会选择抬头,但在诸葛承人生的最后时光里,他还是选择尽可能的多看拓跋珪几眼。 “我死以后,小魏就留给你了,虽然以后没了魂契它就再也动不了了,但拿回去放在你宫里当个塑像总还是可以的。这样的话,小魏最后归了大魏,所有的人和物就都在他们该在的地方了。” 第356章 那个他们最初见面时,连拓跋珪都觉得不对的演员安排终于在最后的时刻对了,诸葛承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死亡可以比他的更加功德圆满了。 “如果说最后我还有什么想说的话——”诸葛承说到这里突然笑起来,虽然他已经不再年轻,但此刻的拓跋珪依然能从那个笑容里看见最初吸引他的那种纯粹的天真。 即将卸下汉人的虎牢关守将重担的诸葛承,此时又变成了单纯的世家公子。一生浪漫的他小时候许了个不怎么像话的愿望,现在眼看着就快要成了;如今既然快要死了,他为什么不试着再许一次愿呢? 因为在下面那个正在看着他的人是拓跋珪,是胡人天生的帝王,是让诸葛承可以任性肆意地做他自己的那个人,也是能用一朝江山的名字去成全他那个不切实际愿望的人。所以此刻的诸葛承哪怕明知道接下来那个愿望实现起来难如登天,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对着拓跋珪说了出来。 “阿拓,这一生我很满足了,谢谢你,还有就是——” 诸葛承终于还是哭了,以前但凡他认真哭起来时看上去都很丑,唯独这一次,在刻意的控制之下,只流下了一滴眼泪的他,美得不似凡人。 “再会。” 但愿我们能在一个胡汉可以相容的世界里再会,下一次我一定会好好帮你的。 诸葛承闭上眼睛双手握拳,在脑海里对着除了小魏外所有机关兽的魂契发出了自爆的命令。连同花弧所在的山洞的那只蜘蛛在内,所有的蜘蛛都在经由当世最强的机关大师精密计算过的炸点同时引爆,于是原本还算稳定的山体结构开始发生坍塌的连锁反应。 十几万人在自然的伟力面前不值一提,那些胡人的士兵绝望地看着巨大的石块从天而降,花弧保持着他的祈祷姿势,被三块巨石一同击中,祖先保佑了他,让他的死亡在一瞬之间,没有多余的半点痛苦。其他人的痛苦也不过是多持续了片刻而已,在一阵震天巨响里,这一段有人的山体整体塌方,而那十几万人被全体活埋,无一人生还。 这十几万人的死亡原本对外是没什么痕迹的,毕竟这年头也没有谁有能力挖穿坍塌的山脉好找到那些人的尸体。但此刻的虎牢关上,拓跋珪却奇异地看见了很多很多的血,可是他一个兵家人应该是看惯了血的,没道会觉得眼前的血刺目到可怕。 “呃……啊……” 拓跋珪嘴里哼唧着一些不成调的语音,似乎是身体各处连同嗓音一起不受控制,只唯有眼睛还是好的,所以也就有越来越多的血一起涌入眼帘。然后其它的器官也开始运作,拓跋珪的嘴巴尝到了血的味道,他的鼻子也开始闻到血的气味,而他的耳朵里,那些阴魂们开始了狂欢。 那个不可一世的皇帝终于垮塌了。 此刻的虎牢关上是所有魂契碎掉后七窍流血的诸葛承,关下则是阴魂发作吐了一地血的拓跋珪,而毛小豆和拓跋嗣则是分别大喊着扑向他们倒下的父亲们。 “爹!!!” “父皇!!!” 在一片兵荒马乱里,拓跋珪依旧试图推开他的儿子,因为他挡住了自己看向关上的视线,可惜自己也在往下倒的人根本拿年轻健壮的对面没有办法,于是拓跋珪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看向身边。 小魏的眼睛里,最后一束光芒在此刻隐去,如同一匹真正的马那样,它四肢跪地后安静地垂下了头。于是拓跋珪明白了—— 他的阿承没了。 虎牢关上骤雨降临了。 第190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红儿在铜镜前仔细地检查着她的妆容,确保眼睛周围那块的脂粉覆盖地足够均匀,好让外人看不出她那双哭了几天后红肿不堪的眼睛。在确信自己看起来还算正常后,红儿郑重地打开了梳妆台最下面的那个首饰盒子,从里面取出了她最好的一支金钗给自己戴上,于是镜中出现了一位一身红衣盛装的女人。 “这下总够喜庆了吧,如果想要再喜庆点那我只能再加个盖头了。”红儿一脸和她这身喜庆丝毫不符的死寂悲哀。 “虽然我是愿意的,但是想来是会让你困扰的,所以就算了。” 屋里没有一个人,而红儿在这句自言自语后又觉得鼻头一酸,但已经上完妆的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再哭了,所以赶紧闭上眼睛抬起头试图在脑子里想点别的。 “红姨,时刻快到了。”很快门外的声音打破了红儿的胡思乱想,她赶紧吸了吸鼻子从一旁抱起自己的琵琶后开了门。 所有的姑娘们都来了,有些心软的都拿着手帕在抹着眼泪,与红儿不同,这些姑娘们都是一身素缟,因为虎牢关今天治丧。 毛小豆接手后果然没有仔细对外说明那天所有的内情,在这样敏感的时刻,他的父亲最好还是以一名单纯的为国捐躯的汉人将领的身份死去,与北面的皇帝没有任何私交和拉扯,这才是各方最愿意接受的结果。 于是毛小豆果然连名字也没有替他父亲改回来,虎牢关拦住了北面皇帝的南下,对方损失不明后撤退,而我方仅一人伤亡。司州刺史虎牢关守将毛德祖,在人数劣势下依旧死守不退,殚精竭虑后旧疾复发,于战事中死在了虎牢关上。 “你们穿的这么……” 红儿一出来看见这漫天缟素的就想骂人,尤其那几个低着头哭哭啼啼的简直是晦气到了极点,凭什么一个用自己的命救了所有人的人却没法让所有人按着他自己的想法为他送别?但她又想了想,这些人的表现才是人之常情,虽然这种悲伤多少会让毛将军很困扰,但他那个好脾气的大概也不会太介意。 第357章 “算了,反正这几天都不开门,你们就各自散了,爱干嘛干嘛去吧。” “红姨,不用我们也一起跟着吗?” 问话的那个是常年跟着红儿出席这种场合的一位乐伶,这一次治丧虽然红儿什么都不说,但她们自发地想给这位虽然只有几面之缘,却因为拿她们这些贱籍都当人看而赢得了所有人尊重的将军送个别。 “不用了,你们弹不出……他想听的那种调……”说完了的红儿整了整她并没有乱的衣摆,昂首挺胸地抱着她的琵琶走到门口。 “开门吧。” “今儿个是将军的丧礼,红姨您这样出门,怕是——” 其实院里的姑娘们都知道红儿是那个比她们所有人都伤心的人,可是她们也知道路人不知道,而她们这种贱籍本来就地位低下,她实在是怕红儿这样出去招了外人的忌讳。 “怕他们非议辱骂我?要是骂了我能得个什么好,比如能让他在下面舒服点或者以后投个好胎什么的,那不妨多骂一点,我多少也算替他积德了。而要是骂了我也就只是骂了我,我们做贱籍的,难道连骂都受不住吗?” 红儿笑得一脸鄙夷,明明是个卑贱的身份,眼里却是对整个世界的桀骜不驯。于是没有人再劝她,穿得对却与死者不亲的人给穿得不对却与死者更亲的人开了门,而门外果然如那些姑娘们想象的那样都是鄙视的眼神和恶语相向。 诸葛承在虎牢关上的口碑很好,尽管毛小豆对于他的死三缄其口,并且宣称葬礼一切从简不打扰百姓。 可仅有的几个当时在虎牢关上的守军终究目睹了一切,他们虽然在事后被毛小豆警告过不能说出整场战争背后的事实,在面对亲人好友事后的追问时只能一边摇头一边流泪。但他们却还是不忘告诉每个来问的人,是将军用一己之力护住了所有人的性命和虎牢关的安危。 于是在毛小豆的适当的纵容和那些人的刻意奔走之下,今天的虎牢关里人人素服,于是服丧的人们把走在他们中间、一身红衣的红儿衬得像是个十足的无知毒妇。 “到底是勾栏院里出来的,简直不知廉耻到了极点。将军平时是何等照顾你们这些,就换得在他身后你们用一身红衣来庆祝他去了吗?!” “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听说红老板一手琵琶弹得好,难怪无情无义两样俱全。” “呸,不要脸的女人,老子还去过她院里照顾她生意呢,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分不清,还跑出来丢人现眼!” 红儿沉默地向前走着,走得仪态端方从容高贵,就好像她不是一个常年在红尘里打滚的老鸨,而是什么终于要被迎回京城的落难公主。她承受着那些谩骂指责,祈祷着他们的误解伤害会转化成某种功德加持到毛将军身上。甚至她的一部分情绪抽离成了一个披麻戴孝的自己,也在一旁做着和那些人一样的事情。 但涉及情绪的事情通常很难只以谩骂作为收场,对这种不知廉耻的人一般的处方式是丢些身边唾手可得的垃圾,比如菜叶子什么的,而一位颇具正义感的人就是这样做的,只可惜他准头不行,那片烂菜叶划着离谱的弧线急转直下地落到了红儿的身前好几尺的地上。 可仅仅是这失败的一投却点燃了红儿的怒火,被如何谩骂都面不改色的女人猛然转过头来,一脸寒霜地盯着那个动手的。 “你可以尽管骂我,咒我死都行,但你敢弄脏我这一身看看?” 那个丢东西的人被红儿的一个眼神镇住了,那是一种能让人实际感受到杀意的眼神。用一个普通老百姓的视角去形容的话,大概那就是那些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上位者的神情。然而红儿只是一介娼妓而已,露出这种眼神那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好在虎牢关的老百姓都还算本分纯良,所以这种在一些民风不好的地方会进一步激化矛盾的挑衅只被解读成这个女人疯了,那连带着她在一个该穿素的日子穿了红装也就不再显得那么让人难以接受了。 在人群的自动远离下红儿一步步地来到了镇外,她绕过闭了关的主门,走了一旁仅供百姓行人通过的边门到了关外。就在黄河边上一处寂静角落,新晋的虎牢关守将毛小豆将军和不多的几个亲兵正在那里做最后的准备。 可是红儿一看见露天的那堆高高的柴火,以及柴火上丝毫没有遮掩的诸葛承的遗体就彻底崩溃了,她瞪着双眼看着眼前看起来状态也不是很好的毛小豆,质问对方的语气和刚刚那些骂她的路人也差不了太多。 “他就真的这么狠的心,要这么一把火全烧了,连入土为安都不要了吗?!” 第191章 ◎含重大剧透,提前看影响整体阅读体验,慎点!!◎ 毛小豆倒是没有像红儿那样自那天起连着哭了很多天,这不光是因为男儿有泪不轻弹,主要是由于他没时间。 在此之前,毛小豆一直以为虎牢关的军务早就已经全部移交给他了,所以在诸葛承骤然死后留下的那个巨大空白里,他觉得自己至少是能不费太大劲地把公事那块给填上的。 然后他发现自己忙得脚不沾地焦头烂额,毕竟军务只是司州刺史工作里的一部分但并不是全部,现在又多了一大堆州内政务和中央事务在等着他。 好在毛小豆在诸葛承的书房桌案上发现了那封交待一切后事的遗书,他严格地照着那上面教的做以后,虽然有些小错,但大体还是让司州上下平稳运行着,使得一切都在按照诸葛承生前的布局计划进行。 第358章 “红掌柜辛苦了,我爹有特别交待过,有件事他要和你道歉。”毛小豆眼神警告了附近的几位亲兵,那些人虽然也早知道了真相,但还是识趣地回避了。 “我爹他本名其实是叫诸葛承,他因为镇守虎牢关需要一个化名,就用了我这个养子的本家姓当了他的姓。他不是故意对朋友隐瞒,还请您见谅。” 毛小豆用的措辞很恭敬,这位新晋的虎牢关统帅在一个妓院老鸨面前用了个小辈的口吻,因为诸葛承把红儿当成是平等的朋友。 “将军真是折煞奴家了,事关虎牢关安危大事,区区隐瞒我又有什么可介意的。”然而红儿却推辞了毛小豆的恭敬,她和诸葛承是朋友,也仅仅和诸葛承是朋友,她并不打算凭着这层关系在毛小豆面前倚老卖老。 “奴家曾经想过,世间哪有他那样的天才,不但熟知文韬武略,还精通音律雅乐,原来是来自大名鼎鼎的诸葛家,那就难怪了。” “谢谢红掌柜,因为此时前因后果太复杂,所以今后但凡涉及父亲的真实身份,还请您代为保密。” “没有入土为安,对外也不报真名……他为汉人都做到这种地步了,难道就不值得一个让后人铭记吗?”红儿咬着嘴唇红着眼睛看着毛小豆,她知道一切都是来自诸葛承的意愿,可是她不甘心。 “他说……这样……就够了。”毛小豆回过头看着那个高高的柴垛,他其实也是不甘心的,但诸葛承白纸黑字的遗书现在就躺在他怀里,他没有违背的资格。 “比起被身体长久地困在一地,我爹说,还不如化成烟灰,那样天地之大,就哪里都可以去了。” 在毛小豆说话的时候他从诸葛承那里移开眼睛看向身旁一棵枯树的枝丫,一只野外很少见的海东青肃然地站在那里俯视着这场葬礼,毛小豆的视线在空中与它对上,在双方对视了片刻之后,他终于还是选择任它去,什么都不说。 那只海东青当然是有主的,它的主人此刻就在黄河的另一边。 拓跋嗣骑着马带着几位随从,而他身旁则是一辆巨大的马车。在他们一行人刚到黄河边停下,拓跋嗣还来不及翻身下马去迎车驾里的人时,拓跋珪就从里面拨开了帘子。 “父皇,您才醒几日,如今又是车马劳顿,如果再吹了外面的风——” “无妨,下车看看又不会怎么样。”大概是因为病中中气不足的原因,于是皇帝的声音听来反而有种难得的温柔。 “您昏迷足足二日,如今才醒几天实在不可啊!” 要说诸葛承死后毛小豆那里算忙得脚不沾地的话,那拓跋嗣那边就是天都要塌了。这么多年下来不管是因为恐惧还是尊敬,皇帝在北边胡人里的威慑力早就达到了顶峰,而拓跋嗣虽然身为齐王,却因为要卧底虎牢关足足缺席两年,对那些人的掌控根本达不到拓跋珪的地步。 那天在虎牢关上,诸葛承和拓跋珪一前一后地倒下,场面一度吓人到拓跋嗣以为他父皇也跟着一起去了。 可是即使他马上确认了拓跋珪的生存,事情也没有变得好上一点,不像诸葛承这边因为事先预料到事情的发展,所以提前留下了帮助毛小豆善后的计划,掉进诸葛承陷阱的北边手上什么都没有。 当拓跋嗣在他父皇嘴边摸到完全超出他预计的血量后,他只能一手拖着拓跋珪后退,另一手指挥着在场所有的鲜卑人一起撤离。当时城墙上的毛小豆也是完全懵了,如果他能抓住战机,先放诸葛承的遗体在地上躺一会的话,哪怕仅仅依靠城墙上为数不多的几十个弓弩手,也能留下至少上千的慌乱撤退的鲜卑人的性命。 而等拓跋嗣确认所有人大概撤出了虎牢关的射程范围,又把拓跋珪托付给专业的军医后,自己一人一骑又回到了虎牢关前,正好渡过了诸葛承死后第一个情绪崩溃的高峰的毛小豆也起身走到了城墙边缘往下看。 那几乎是和刚刚拓跋珪和诸葛承两人同样位置同样角度的复刻,两个刚刚失去父亲和可能会失去父亲的儿子们隔空相望,彼此都从对方的脸上看见了绝望、无助和悲怆。他们立即就明白此刻的自己应该也同对面一样,这大概是他们的灵魂在这一生里与彼此最靠近和重合的时刻了。 可惜在这之后注定这两人的关系依旧是一刀两断,明明已经接近崩溃的人们,因为各自肩上的责任,拼命要装作自己还能承担的样子,拓跋嗣能感觉到之前胸口那处被说以后都会留下病根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 他们安静地对峙了一会,最终还是决定不要做些无意义的示弱,给汉人和胡人留下些最后的体面。 “德衍,我走了,今后……多保重。” 拓跋嗣等了一会,毛小豆好像要没有要接茬的样子,大概是因为这句他自己都看不上的告别词实在太烂的缘故,看着鲜卑人已经远离的拓跋嗣,终于还是闭上眼睛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慢着!”在毛小豆的喊声里拓跋嗣停下马转过头。 “殿下,从今以后我就是虎牢关的守将了,也许有朝一日殿下会变成陛下。但无论如何,毛小豆在这里提前预祝殿下将来政通人和、长命百岁。”毛小豆到底是个汉人,告别词比起拓跋嗣的体面了很多。 “我曾经说过殿下可以走,可是我也说过,如果你选择走,那么你这一辈子就不准再给我踏上汉人的地界了。” 第359章 毛小豆开始集中精神,有无形的力量自冥冥中笼罩到这两人身上,已经见惯对方使用律令术的拓跋嗣明白,他后面出口的那句话就会言出法随了。 “从今以后,你好好地当你的胡人,我安分地当我的汉人,以黄河为证,我俩今生今世不复相见。若违此誓,无论是你来了南边,还是我去了北边,拓跋嗣,你我之间必有一死!” 301. “怎么了,在想什么?” 拓跋珪看着他儿子一边阻拦他下车一边望了对岸一眼后又开始神游天外,于是也一起跟着望了过去。 黄河没有那么宽,所以这两父子能隔着河岸看见对面大约有几个人影晃动,可黄河终究还是太宽了,他们看得见却实在看不清。 拓跋珪在拓跋嗣犹豫的当口就自己从马车里出来了,拗不过的拓跋嗣只好赶紧从车里取了件披风给拓跋珪披上。 “那天后来……发生了些什么?” 拓跋嗣当时一路带着所有人撤到了附近的一座小城,并以皇帝昏迷,一切日常事务暂缓,京中急事一律由他代为监国为由,临时在那里组了一个很小的朝廷。 拓跋珪醒来后点点头认同了拓跋嗣的处,他并没有询问那天后来发生的事,熟知轻重缓急的皇帝首先要处怎么对内交待十几万人莫名阵亡尸骨无存的事情,皇帝将全部责任揽到了自己头上,把拓跋嗣在这件事上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几天的功夫,京中几个重要官员都赶了过来,一进这座小城中央破落的院子就看见面色苍白的皇帝躺在那里。拓跋珪一边和他们解释他那个版本的整场战事经过,一边因为身体抱恙而咳血连连。在这样的状况下,即使想要继续追问的人也都只好倒过来请他保重龙体,毕竟胜败乃兵家常事,比起承受皇帝驾崩给朝局带来的动荡,十几万人的死亡似乎又是可以接受的结果了。 于是拓跋珪当着众人的面,临时将一部分权限移交给了拓跋嗣,算是给了他补齐了之前几日事急从权下一切决断的合与合法性,并且重新确立了消失两年的齐王在大魏朝的正式地位。 在父子俩忙着和这个临时的朝堂周旋的时候,拓跋珪失踪了几日的海东青飞回来了。于是这两天养病期间连床榻都没起来过的拓跋珪硬是撇开众人,坐着马车带着拓跋嗣又回到了黄河岸边。 在问完那句话后,拓跋珪看着拓跋嗣又一脸一言难尽地望向南面的样子,所以他明白了他的儿子同他一样,这辈子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结局收场。 “你会怪我吗?”拓跋珪即使已经提前预知了结果,想的也不是如何去避免,而只是问问拓跋嗣会怎样归因。 “我如果怪您的话,会显得好像我今后走的路不是我自己要选的。那样的话,我也实在太过软弱,不适合做个兵家人了。” 拓跋嗣摇了摇头,眼神却依旧望向黄河对面,在这件事之后,他们父子俩好像因为相同的境遇而真正的交心了,拓跋嗣说这句话时甚至不用转过头去诚惶诚恐地表现出对于皇帝的恭敬。 “是你爹我无能,所以才只能把自己没走完的路,交给你接着走。”同样的,拓跋珪也没有再自称皇帝,也很坦然地在拓跋嗣面前示了弱。 “以后的大魏和鲜卑……就靠你了。” “父皇!您只是一时气郁攻心,您不会——”在拓跋珪说出那种话后拓跋嗣终于不再看着黄河了,可他才说了半句就被拓跋珪制止了。 “我们学的都是兵家的传承,它会有点什么弊端和反噬你想必也明白,何况我的那套以杀止杀的路比你走的那条更重杀伐。 这两年我都不过是靠着寒食散在压着那些怨魂的反噬而已,原来以为我可以撑到南征完成再把天下交给你的,可惜棋差对面一招,这十几万人一死,你继位几年之内都不宜再大动刀兵了,至于以后——” 拓跋珪虽然没听过毛小豆的那句用律令术发下的誓言,但想也知道诸葛承养大的孩子不会让汉人束手就擒的。而这一次,斗争的双方变成了明牌,那以后拓跋嗣面临的局面恐怕只会比他更难。 “为父只能提前祝你武运昌隆。” 本来就只有这一条路,毛小豆的那句誓言更多的作用不在于阻止那场未来的战争,而只是提前在给那场战争加上一个他们谁都不能承受的筹码,确保他们都会全力以赴。 法家人似乎很热衷于一步到位,于是宁愿选择毕其功于一役而不是反反复复来回拉扯。又或者,毛小豆的一了百了不是来自于法家,而是诸葛承的家传。 “可是将军……这样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 红儿知道她根本说的是屁话,人都已经死了,难道仅靠留住一具尸身和坟墓就能留住什么吗?这么多年他们一起埋下去的那些士兵们,最初的那些连碑上的字都看不见了,他们又是留住了些什么呢? 毛小豆依旧看着那只海东青,法家并不会兵家的那些和动物沟通的能力,他也不确定对面是不是要让这只鸟带来什么最后的口信:“红掌柜,在这件事上,重要的不是我们能做到什么,而是他想要什么。” 尽管墨家崇尚节葬,但诸葛承对身后事的愿望依旧可以算是离经叛道。在其他人自发的一身缟素的日子里,诸葛承人生里真正在意和亲近的那些人把汉人葬礼里的各种大忌全部犯了个遍。 第360章 毛小豆身为儿子,要一把火烧了他的遗体;红儿身为朋友,在葬礼上穿了一身代表喜庆的红衣;至于拓跋珪和拓跋嗣父子两人,没有身份也没法到场的他们只好派来了一只鸟。 可这些才是诸葛承真正想要的,所以爱他的人只在乎怎么让他满意,不在乎世人又到底会如何评判。 “时辰差不多了,麻烦您了。” 只有葬礼开始的时间选择还算照旧,在毛小豆的一句话后,红儿咬着牙抱好自己的琵琶,以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拨了几个轻巧又欢快的音。 “那说好了啊,我要喜庆的,越喜庆越好。” 闭上眼睛的红儿似乎又听见了那时候的诸葛承对他说过的话,一些她以前不解的东西到现在却能够明白了。原来那个时候诸葛承就在准备他自己的死亡了,而那个一向不着调的人给他自己的身后事安排的最出格的配套就是—— 一个四十出头英年早逝还为国捐躯的人,把自己的丧礼定义为喜丧,要在自己的葬礼上听喜乐。 毛小豆扯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接过随从递上来的那支火把,然后打发在场这些帮忙的士兵全部离开,在确保清场完毕后,他手持火把来到了柴垛之前。 “爹请放心,您不必担忧,今后儿子会好好守住虎牢关的。”毛小豆最后看了看他父亲的遗容,又伸手替他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摆。 说完本想点火的毛小豆不知怎的又想起诸葛承最后的那句遗言,于是也不管有用没有,他动用律令术凑到对方耳边最后说了一句:“愿您得偿所愿。” 熊熊烈火在一连串活泼的拨弦下升起,瞬间包裹住诸葛承的遗体。而分别位于黄河两岸的几位对于这场葬礼真正有意义的出席者当中,只有那只海东青因为站在了下风口上,被突然冒起的浓烟熏得流下了一滴眼泪。 第192章 ◎正文完结◎ 对于红儿这么一个在音乐造诣上可以称得上大家的人来说,这大概是她迄今为止状态最好和最坏的一次演奏。 在红儿的解里,音乐的至高境界是为了表达情感,因为情感是一种复杂到无法用语言去完整描述的东西,反到是能够借由音乐作为载体直接传达给听的人自行去解。但有时候连演奏者本身都不太能抓住自身情感的全部轮廓,因此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听懂的知音就显得尤为珍贵。 但是此时此刻,红儿的情感是如此具象又明晰,简直到了可以单独从她体内剥离出来当作一座雕像在原地继续耸立的程度。她现在终于解,以前那个余音绕梁三日的典故是一点都没有夸张,如果任由她自己发挥,她不但能让这一曲在此徘徊良久,而且保证人人听后都能悲从中来。 可偏偏诸葛承给红儿定了一个喜乐的基调,音调和感情的不匹配别扭到就像是让画家拿着一笔朱砂去画松柏长青。但红儿总有一些身为大家的骄傲,于情于她都想要在最后弹一首能让她引以为傲的曲子来送别诸葛承。 红儿拼命地克制着自己,内心努力着试图回想一些她以前与诸葛承相处时快乐的片段,可是火焰里诸葛承的身影已经看不清了,热浪灼烤让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配上红儿那段词不达意的音乐倒是真的让一切有了最后狂欢的味道。而终于找到与自己的情感达成和谐统一的点的红儿,手中的曲调也开始变得既放纵又癫狂。 可惜无论红儿弹得多么努力,拿一把琵琶怎么去对抗一条黄河。于是在对岸的拓跋珪和拓跋嗣那里什么都听不见,在他们眼里,就只能看见平地冒起了一股黑烟。 “父皇!”拓跋珪在那一幕出现的刹那踉跄了一下,却依旧拒绝了拓跋嗣伸过来要搀扶他的那只手。 “你和小豆子,你们俩个入鬼谷的时候,牌位是不是摆在一块了?” 因为离得够远,所以拓跋珪眼里那些烟没有直上云霄而是半途就散了,所以他不禁在想,诸葛承的魂灵是脱离这些烟自己去了更高的地方,还是跟着它一起四散不见了。但无论其中的那一大部分去了哪里,他至少知道,里面有一丝会去鬼谷的那块牌位里。 或许那个鬼谷里的老人家在一开始就预料到了今天的局面,那两块牌位的摆放位置就是天道能给他们两个最大程度的仁慈了,作为一名父亲,他也希望他的儿子至少也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是。”拓跋嗣瞬间反应过来他父亲这么问的深意,于是他不仅点了点头,甚至嘴角还略微带着一点弧度。 “这样看来的话,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盼头。” “这次回去以后,你就着手挑你自己的人马吧,无论将来我们是攻是守,总要提前做好点准备。汉人人才辈出,那个刘裕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何况还有个法家传人的小豆子在守虎牢关,你以后的路不会比我的更好走。” “我们鲜卑人真的如您在虎牢关上说的那样没有多少时间了吗?”拓跋嗣毕竟离开北方太久,又缺乏拓跋珪那个视角,对于危机的感受并没有那么直观。 “甚至更糟,他们毫不费力就学会了像汉人那样享乐,却又不肯花苦工去学汉人努力思考。我怕等你下次来的时候,处境或许会比我这次更危险。” 然后这父子之间就再没有什么对话,只是安静地看着黄河对岸的烟一阵又一阵地升起,直到那点火势开始慢慢减弱。 红儿终于被她的末路狂欢一路带向了绝地,当浓烟开始一点点减弱,火焰中隐隐可以看见白色的人骨。诸葛承的死亡终究不是美丽而欢乐的,无论红儿怎么试图欺骗自己,真相就是如此直白而恐怖。 第361章 “呃啊啊啊!!!” 所有被压抑扭曲的悲伤在这一刻爆发,红儿尖叫着抡起她的琵琶一次次砸向地面。那些用来精心装点她妆容的首饰在这种过分粗暴的动作下一同甩落,没了固定的头发也跟着一起漫天飞舞,在那面琵琶彻底断成两截之后,红儿现在看起来就是个披头散发的红衣女鬼。 当红儿明显地在发疯的同时,毛小豆却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行,这曲子根本不行!我到底是弹了点什么垃圾?!”红儿砸完了琵琶又开始检讨自己,在原地不知所措了片刻后突然眼神发亮地看向那还在燃烧的火堆,她捡起地上碎掉的琵琶,脚步不由自主地一点点上前。 “你等我下去,我下去重弹一次给你听,这次我会弹得真的很喜庆的,你听完再走……” “定!” 在红儿离那个火堆还差一步的当口,毛小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在她的眉毛已经几乎能感觉到火焰的撩拨的时候,在炙热的死亡到来的一步之前,红儿失去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退!” 毛小豆侧目看了一眼僵硬着在律令术里后退的红儿,看到对方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泪流满面后,他吐了口气重新看向了面前的火堆。他那个鲜活的、有趣的、明里看上去不靠谱、暗地里却保护了所有人的父亲,已经是彻彻底底的一具骷髅了。 “焰起!”毛小豆的声音里也终于带上了哭腔,本已渐渐微弱的火焰重新腾空而起,当红色烈火包围一切,毛小豆就可以假装他的父亲依旧是那副有血有肉的样子。 “风卷!” 这一次有了律令术加持的火焰燃烧地十分彻底,在所有可以燃烧的部分都烧得差不多之后,毛小豆像之前从卫王手里逃脱那次一样,在平地制造出了一个龙卷风。 那个风卷一点点带起周围地上的细碎物体,然后移动到燃烧着的火堆旁边,最后的那点火焰染进风卷里,把黄褐色的龙卷风变成了暗红色的火龙卷,连带那些木柴燃烧留下的余烬和诸葛承的骨灰一起卷到天际之上。 “散!” 在虎牢关周围的人开始注意到这可怕的异象时,毛小豆一句话又将它终结了,原本被火龙卷带着一起暗下来的天空重新放晴,除了火堆位置的地面上有焦黑的一滩燃烧痕迹以外,一切无影无踪。 终于,诸葛承如愿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303. 被火龙卷带上天的不光有烟灰,还有一些其他的杂物,比如不远处地上一株不知名的野花。 在被卷上天空的那一刻,野花就被狂风扯散,其中的大部分被一同卷入火焰化成了灰,只有一片花瓣一直在最外端旋绕,又侥幸躲过了毛小豆的那句“散”字律令,在高空中失去所有束缚后开始任意飘荡。 在人类短暂的干预过后,自然又重新接管了一切,那片野花瓣就这样一路被风带着,浮浮沉沉地朝着北面的黄河而去。 本来在火龙卷消散后,拓跋嗣提议说他们该回去了,毕竟他们俩都明白一切都算尘埃落定了,拓跋珪现在的身体也不算太好,再在河边这么吹风也没什么意义。但拓跋珪不知怎的,就是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黄河不肯离开。 就在拓跋嗣想再催一句,实在不行就用点强的时候,他们父子俩同时注意到了那片花瓣,毕竟鲜红的野花在黄河上空翻着滚打圈不算是什么常见的情景。花瓣滚了两圈又开始下落,比起离岸边的距离,它离河面要近得多。 可就在离水面还差几尺的时候,不知又是哪里吹来一阵微风托了它一把将它带起一丈有余,让它得以继续飘荡。这父子俩就这样盯着那片花瓣一路颤颤巍巍,每每快要落水却又硬是飘起一些,就这么一路顽强地向着北面他们所站的方向而来。 “小心!” 一直都站在离水还有些距离的拓跋珪松开拓跋嗣的搀扶,一路迎向那片花瓣。他近乎虔诚地看着不远处的水面,那花瓣离岸已经不足十丈距离了,当它不负所望地又被托起朝岸边送了一点距离时,就连拓跋嗣都跟着大吐了一口气。 拓跋珪在岸边站住,对着黄河摊开掌心,那片花瓣果然如同有灵那般认着那个方向飞来,在拓跋珪仰望的眼神中最后划了半圈弧线,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咳咳。” 拓跋珪想要放声大笑,却不知哪里走岔了气反而开始剧烈咳嗽。 拓跋嗣慌忙从怀里掏出绢帕递给他父皇,然而拓跋珪接过那块绢帕不去捂嘴却小心翼翼地把手心里那片花瓣包了起来。等到咳嗽再也压抑不住,他干脆用一边袖子捂住嘴巴,顺便把咳上来的那股逆血吐在了袖子上。 “我们走吧。”尽管拓跋珪的嘴角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但他的语气却显得很轻松。 拓跋珪将包着花瓣的绢帕藏进怀里,借着拓跋嗣的搀扶重新回到马车里,在拓跋嗣要转身上马前又叫住了对方。 “关于你要挑的那些人——”拓跋珪停顿了一番斟酌了一下他想说的。 “能力固然要紧,能对你脾气胃口才是第一。毕竟他们是要跟你一辈子的人,你赢了,就和他们一起分享这个天下,你输了,以后黄泉路上总归也不会太过孤单。” “我明白了,父皇。” 北岸的拓跋珪和拓跋嗣都走了,南岸的毛小豆和红儿还在那里发呆。按说葬礼已经结束,再耽误在这里也无事可干了,然而这两人毕竟不是北岸的那一对父子,在失去了诸葛承这个共同的交集之后,他们之间变得无话可说了。 第362章 其实本来这也没什么,人生也不是每天都要过得忙忙碌碌才算是有意义。可问题是,在诸葛承走后,毛小豆成了虎牢关的当家人了。 其实在这里升起龙卷风的时候就有人在外面探头探脑了,但因为毛小豆的亲兵们得了他的嘱咐,不论看见什么异象都不要进来打扰,出于对于毛小豆的信任和对诸葛承的尊敬,他们拦住了所有好奇的人。 而当龙卷风升级成火龙卷后,这些看热闹的吓得一哄而散。但解决了一个问题又出现了另一个,那些由于虎牢关不开正门,只能和车队一起暂时停在关外的人也被火龙卷吓到了。 有些人车里装着易燃的货物,看着不远处的地方火都烧到天上去了,自然是一团混乱。虽然那个龙卷才片刻就消失了,却依旧有些人担心它死灰复燃而要求虎牢关开正门放他们进去。而守门的士兵就开始解释因为今日虎牢关大丧,只能开边门,然后两边就开始僵持不下。 而这群困在关外的人里,闹得最厉害的就是一个姓张的,好死不死的,他就是那个因为伪造粮草去向,在虎牢关被乱石砸死的张家管事的儿子。 就算这种事放哪里都是张家不对,但后续处时,虎牢关的士兵就给了他们一张敲满官印的纸,说他爹是因为要逃狱才被就地格杀,他问起他爹的尸身何在,那些官兵都一副不知道也不许他多问的样子。 他们张家再怎么说也是个大氏族,本来是能帮着想点办法的,可惜当时徐羡之一纸命令压到张家,全部人都在为了筹粮和兵役的事情发愁,于是大家都劝他忍气吞声。可是身为人子,连父亲尸身葬在哪里都不知道,这让他怎么会不恨虎牢关的上上下下。 所以好不容易在这里逮到个机会,这个姓张的就开始撺掇周围被困的客商。说虎牢关乱耍官威拦着百姓正常进出,朝廷都没正式传过捷报却,非要说自己打退了北面,据他和周围百姓打听的结果其实是那天根本就没打起来,胡人是看着虎牢关太高自己退的兵。 姓张的这边言之凿凿,那些事后回来的守军又确实不清楚那天的真相,所以怕事情闹大只能跑去毛小豆那里询问。 “请问少……请问将军,那个闹事的怎么处?”说完事情大概的士兵一时还叫不习惯毛小豆的新身份,只能低下头听指示。 “给他开门吧。” “诶?”那士兵怀疑自己耳朵听岔了,赶紧又抬起头疑惑地看向毛小豆。 “我们都在办喜丧了,为什么不给别人开门?难道还真的像人家说的官威太大吗?人都没了又何必给人递话头呢。”毛小豆说着也笑起来,可是只有一边嘴角弯起的笑看上去显得特别嘲讽。 “可是将军,那人口中明显对老将军出言不逊啊。” “给他开门!!” “是,是!” 在毛小豆不耐烦的怒吼里,那士兵慌忙答应完又回去了,而红儿也是一脸嘲讽地看了看那人离开的样子后又沉下脸来转过头看向毛小豆。 “值得吗?你们父子俩这样鞠躬尽瘁舍生忘死,却是为了这群不知感恩的白眼狼们,那些只知享乐的汉人世家和王朝都已经没有救了。” 红儿身为一个老鸨,应该是早就看透世态炎凉了,但此时他却是真心地在为这对父子打抱不平。 “无所谓。”毛小豆的表情也沉静下来,似乎真的如他口中所说那样不在乎了。 “为什么?” 毛小豆这时候才想起拓跋嗣问过他类似的话,而他的内心似乎比上次回答时更为坚定了。 “我守虎牢关,是因为这是我生来就该做的事,是我爹希望我做的事,也是我自己想做的事。至于我守住虎牢关会有无耻小人因而得益,我对此并无什么特别感觉;若是有朝一日我守不住了,有无辜百姓因而遭殃,那是因为人力有时而穷尽,我也只能这样。” 在毛小豆的无所谓里,虎牢关做好了正常的开关准备,两位官兵在另一个人的监督下准备推开城门,让外面的车马可以进关来。只不过按照正常程序来说,那个监督的还得说一点开门前的吉祥话,早就背习惯了这些场面话的人扯着嗓子拖着音就在门后喊了起来。 “三月十八,黄道吉日!” 外面停着的人听见了这声音,一个个都是喜上眉梢,连那姓张的也是一副“看我说得对吧”的那种得意表情。 “婚丧嫁娶,百无禁忌!” 人们重新开始排队,大家因为感谢姓张的带头“伸张正义”,全都自发地排到了他的身后。 “大吉大利,天下太平!” 拓跋珪和拓跋嗣看见了远处迎接他们的众臣;毛小豆对着红儿点了点头,自己起身离开了原地;红儿苦笑一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金钗重新盘起头发;姓张的正了正衣冠,趾高气扬地站在了城门前。 虎牢关厚重的大门在吱呀呀的声音里一点点泄开,从那扇门缝里透出的,不过是无数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的胡人和汉人,以黄河为界,重复着争斗与抵抗的一生。 这天下离了谁还是一样的过,而今天只是虎牢关里,平凡的又一天。 “虎牢关,开!关!咯!!” 正文完结 第193章 ◎一◎ 当拓跋嗣被拓跋珪带去他的禁地的时候,心里就明白他父皇是要交代后事了。 拓跋嗣并不是没有料到这一点,毕竟回京以后拓跋珪每天那剂寒食散的汤药都是由他亲自服侍的。对外别人只以为皇帝南征失利受了点伤,脾气比以前更暴躁更难伺候,其实只有拓跋嗣知道拓跋珪日日进药后都在咳血,他只是在外人面前装作没事罢了。 第363章 但是拓跋嗣终究没有料到,他父皇也就比诸葛承多撑了半年就不行了,现在甚至离年底还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父皇,我是不是再让御医来看看?”拓跋嗣的脸上带着希冀,他同毛小豆一样没有准备好失去父亲,即使比起对方他多了半年时间,但他要面对的,是远比一州之地更大的一国。 “或者您再多休息几日呢?” “休息?你要我躺在床上等死?如果你是我,你愿意这样吗?”拓跋珪不以为然地笑笑,示意负责掌船的拓跋嗣他们到地了。 “进去吧,就是这里面。” 本来拓跋嗣还是想接着再劝几句的,但是在第一次近距离看见那间草屋后人就楞在了那里。而他的疑惑也在拓跋珪替他开门之后彻底找到了解答。 “洛阳。”拓跋嗣在后面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个地方,拓跋珪却突然停下来转过身看过他。 “诸葛将军家的洛阳老宅,不但外面看起来和这间院子一样,里面还留着一间和这个一模一样的厨房。” 然后这俩父子就这样面对着面发呆,彼此都在消化这句话背后所透露出的庞大信息,等到终于想透了想穿了,他们又开始笑起来,带着点自嘲和释然,拓跋珪甚至笑着去厨房储物架上的某个罐子里拿了两个蜜饯扔给拓跋嗣一个。 “小豆子喜欢吃这些零碎东西吗?”拓跋珪看他儿子反射性地接住蜜饯后却在发呆,就自己咬了一口示意对方也吃。 “放心吃吧,这是我做的,绝对没什么问题。” 听到这句话的拓跋嗣,表情反而变得更傻眼了,不过他还是把那个蜜饯扔进了嘴里,结果意外地发现那东西比他吃过的那些做得都要好。 “父皇,您刚刚说您……会做饭?”拓跋嗣长这么大压根没敢想过他父皇身为皇帝会做饭,而且还比御厨做得好吃。 拓跋珪难得看他儿子一脸傻样,于是就笑得更加畅快了。 但他转念一想,在拓跋嗣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那时各种部落叛乱争斗太频繁了,拓跋珪并没有时间好好地去经营他们的父子关系。于是他的儿子就像是一般的敬畏皇权的皇子那样,在和父亲的疏离间长大,就算拓跋珪有着一手精湛的厨艺,拓跋嗣也从未尝过父亲做的饭的味道。 “你去湖里弄些活鱼来,今天来尝尝我的手艺吧。” 拓跋珪兴致既然来了,拓跋嗣也不好反对,好在宫里的人工湖里负责养鱼的远多于会抓鱼的,这么多年下来,里面的鱼已经好抓到赤着脚下去捞一会就能有收获的地步。没过多久,这处禁地里就出现了长皇子抓鱼杀鱼,皇帝烧火煮鱼的奇妙景观。 “我会学这个最早是因为阿承跟我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我要学治国的话不如先从烹饪开始学。不过我现在明白虽然这句话有一定的道,但绝大部分原因还是因为他嘴馋。” 鱼汤要文火慢炖才会鲜浓,所以拓跋珪一边做一边在和拓跋嗣讲他们当年在那间洛阳老宅时的故事。 “那是我第一次亲自耕作,看着不大的一片地,到秋收时却能收获这么多豆子。晒干后保存起来就足够一家人一年的吃食。我也是在那时才意识到我们放牧风险太大,终究是赢不过汉人耕田的。” 拓跋珪边说还边打开各种罐子,除了他做的各种蜜饯外,里面还有各式干果,每一种都拿来给拓跋嗣尝了尝。有几个明显拓跋嗣特别喜欢的,拓跋珪还特地写了名字给他,让他自己以后能让别人接着给他弄一样的。撇开拓跋珪已经病入膏肓的话,这大概是这对父子这么多年来最温馨的家庭时刻了。 “你看着好像对这些零里零碎的也就还好,刚刚问你小豆子喜不喜欢,你也还没来得及说。” “估计一般,反正除了正餐以外,我没看他吃过别的,哪怕正餐也是最简单的那一种。以我在虎牢关那两年的经历来看,就算诸葛将军也是吃得很简单,都是将士们吃什么他吃什么。不过他倒是真的抱怨过因为年轻时吃得太好,结果大了吃什么都像咽糟糠。” 当时诸葛承说这句话时,拓跋嗣听过就当算了,他是万没想到这句话会应到他父皇这里的。就像在洛阳老宅里他和毛小豆两人还一本正经的在那分析,那座被珍视的厨房原来应该属于谁,而两人在那里羡慕来安慰去也根本不可能想到,毛小豆那个所谓的娘,其实原来是拓跋嗣的爹。 事到如今拓跋嗣只能感叹一句,他和毛小豆都太不了解他们的父亲们了。 他以为的他父亲毫无人性,可以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亲娘,但那只是他性格里的一部分,拓跋珪的确还有对人温柔的那一面,甚至温柔到了拓跋嗣无法适应的地步,只是在此之前,他没有对着拓跋嗣展现出来而已。 “那这些看来就只有阿承喜欢了。”拓跋珪看了看他满屋子的吃食想了想。 “这样吧,等我走以后,你把你自己爱吃的那些留下,剩下的就找人供给阿承吧。这么多年只吃军中伙食过日子的话,以他那张刁嘴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大概是受了很多罪吧……” 拓跋珪一边说一边一脸的心疼,他好像是真的确定九泉之下的诸葛承能收到这些零食,还起身去仔细确认了一下几个罐子里的余量。 “哎……可惜今年秋收的那些新货是来不及了。” “父皇!”拓跋嗣想打断拓跋珪的丧气话,但拓跋珪只是摇了摇手就停止了这个话题。 第364章 “正好,鱼汤好了,过来一起吃吧。” 第194章 ◎二◎ 自从这处禁地建成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在这里和拓跋珪分享他做好的美食。父子俩的皇家仪态都很好,哪怕是多刺的河鱼,这两人吃起来也是没有任何的狼狈。 “看来这两年,你人在虎牢关还学会了怎么正确地吃鱼啊。”拓跋珪看着对面干干净净的鱼刺,欣慰地点了点头。 “没办法,毕竟那里靠近黄河,这两年鲤鱼比肉吃得多,不想挨饿的话很快就学会吃鱼了。不过有一说一,父皇做的鱼比起虎牢关的厨子做的那可真是天壤之别。” “喜欢就多吃点。”拓跋珪又从瓦罐里捞了条鱼放进拓跋嗣碗里,脸上带着多年来少有的慈爱。 “和阿承比起来,我肯定算不上是什么好父亲,这么多年也难为你了。” “关于你母后的事……”当时亲自动手杀人的拓跋珪面对崩溃的拓跋嗣根本懒得解释,但到了如今的境地,他忽而又觉得自己多少有义务再多交待两句。 “你也知道当年汉孝武皇帝一辈子都在和外戚打交道,那里面固然有卫青、霍去病这样的能人,但更多的是攀龙附凤寄生在朝廷里吸血的废物。尤其对于继位时尚在幼年的皇帝来说,母后健在时的外戚势力对朝廷来说往往弊大于利。” “外戚势力到了我们鲜卑胡人这里,还有一点比起汉人的情况更为恶劣,因为这些外戚是以部落的形态存在的。 比起汉人单纯的实权外戚,到了我们胡人这里,甚至有还会有一群天然的兵源以部落的形态聚集在这群人身边,而当外戚将朝廷的利益转化为部落的利益,进一步壮大自身那一支部落,那支部落本身就会变成叛乱的根源。” “儿子听明白了。”拓跋嗣听到这里,郑重其事地对着拓跋珪点了点头。 “明白什么了?” “母后出身独孤部,在父皇登国初年独孤部就曾和拓跋窟咄一同勾结反叛,虽然当年的反叛迅速被父皇扑灭,但独孤部依旧是一支大姓,以部落为名凝聚起来的大小氏族数支,人口也有数万。” “若等我登基,母后就成了太后,虽然她本人一向谨慎不碰朝政,但我毕竟还算年轻,届时恐怕挡不住我那群舅舅或者舅公们想要参加朝议的野心。一旦我或者母后那里松口开了先河,这群人就会纷纷钻进朝廷开始分位子,然后将国家的东西当成自家部落的往部族里搬。长此以往,离独孤部再有二心的时候就不远了。” 拓跋珪当着拓跋嗣的面亲自杀了他的生母,这件事总归是这父子俩的一桩心结,如今当他们各自以皇帝的高度去看待这件事后,虽然改变不了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却至少让他们有了某种程度的共识与和解。 “你明白了就好。月儿一向温婉贤淑,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做过不该做的事,何况她也把你养得很好。我这样做只是出于一个皇帝的立场不得已而为之,作为丈夫和父亲,我亏欠你们母子良多。待我身后,你就替你母后追封一个皇后的位子,连她的棺椁一起,把她该得的都还给她,就算已经于事无补,但总还能让她承一柱香火吧。” “儿臣替母后叩谢父皇。” “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那么关于外戚还有一件事——就是你的弟弟和她母亲,还有他们身后的贺兰部。” 这位贺夫人就是当年诸葛承还在拓跋部的时候,贺兰部硬要塞给拓跋珪的那一位小姨娘,虽然有诸葛承给的那些药帮忙,当年是刘夫人先生下了长子,但毕竟贺兰部势力大,拓跋珪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于是她没过多久也就生下了拓跋嗣的弟弟拓跋绍。 可就算贺兰部有了皇次子,拓跋珪的那两位舅舅依旧不知满足,双方在拓跋珪外祖母的葬礼祭奠那一刻几乎撕破脸皮。 彼时拓跋珪根基还不稳,虽然数次带兵击败两位舅舅的挑衅,却终究没有下狠手诛杀他们,以至于如今贺兰部依旧有人一直在鬼鬼祟祟地进出贺夫人和拓跋绍那边,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如今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是我属意的储君,也不知道是谁给他们的胆子,还在打皇位的主意。”拓跋珪随口一句话的功夫,杀气就从他身上散溢开来,他如此痛恨外戚里绝大部分就是来自贺兰部的功劳。 “儿子知道了,一定会盯着他们让他们翻不起什么风浪的。”拓跋嗣也是随意地一笑,微微的杀气沿着他的指尖绕了一圈后被他握在掌心里又散开了。 “盯着他们?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拓跋珪摇了摇头。 “嗣儿你记住,看见火苗最正确的作法不是盯着在那看,看它会不会酿成大祸,而是走上去用雷霆之势灭了它。你动手的时候越早,能用的手段就越多,见效也会更快,后续危险才能最低。” “可是父皇,您说灭了它难道是指——”拓跋嗣有些怀疑地抬起头,人说虎毒不食子,拓跋绍和贺夫人就算有谋反的倾向,但毕竟目前并没有什么证据。 “还能是什么,我修的道可是以杀止杀,比起他们真叛乱起来死伤的人数,杀他们母子两个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父皇,我们没有证据在手,若是直接动手的话,不但朝野上下人心惶惶难以服众,后世史书里也不会好看的啊。” 第365章 “你倒是真的是和小豆子待久了,现在万事都开始讲证据了。” “儿臣不敢!”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就算咱们入了兵家,好歹算是有汉人的传承了,但在那帮文人眼里,兵家也依旧只是会写文章的粗人。真要涉及内政事务的话,还是需要那些其他的百家来参与。用法家治国历来就是很好的手段,你以后当家要是看着有能用的人才,也尽可以用法家的方式来继续梳朝纲,你和他们多讲讲法也不是什么问题。” “再说回刚刚的那两人,我是要他们死,但也不必咱们先动手。” “您要逼他们先动手?可就算这半年来您的汤药都是儿子亲自侍奉的,但您有几次在外人面前发作的事恐怕也早就入了贺兰部那些人的耳了,他们这么频繁动作未尝不是嗅到了一点端倪不是吗?恕儿臣直言,恐怕在那天到来以前,他们是不会轻易动手的。” “的确是没错,所以要他们先动手的话,就得我亲自送上门去了。” “您说什么?!” “我绝不要躺着慢慢等那一天来临,反正都是死,那还不如死得有趣点或者……再有意义一点。” 3. 拓跋珪和诸葛承不愧是能在灵魂上互相共鸣的两个人,在对待死亡的时候都一样不喜欢平淡无趣。但这种多少有点异于常人的诉求,对两人的儿子来说都是不小的挑战,只可惜现在拓跋嗣就算是想要诉苦,也找不到毛小豆那边去了。 “您又要怎么……送上门去?” “做个局给他们吧,给他们个饵,看看他们咬不咬钩。” “父皇可是要儿臣提前回避?”兵家思维都差不太多,拓跋珪开了个头,拓跋嗣就明白了。 “由就拿儿臣思念母后,悲痛不止日夜号哭,因而遭父皇厌弃如何?” “不错的借口,你就这样带着你的人马暂时蛰伏,我会放出风去说对你失望,看看他们贺兰部的人到底会怎么行动。” “父皇,我们把机会都给到这种程度了,再要贺兰部不有异心恐怕很难吧。”拓跋嗣倒不是为了贺兰部求情,他只是觉得如果换做是他的话,这样都不行动也未免太废物了一点。 “哼,他们嘴里口口声声忠诚臣服,怎么就不能言行一致呢?孤人还在就敢有那些想法的话,那等孤死后那就只会更加无法无天,这种不臣之人还是早点抓出来杀干净的好。” 都说伴君如伴虎,一旦皇帝心里有了怀疑的种子,那下场恐怕已经就注定了。 “我们演完那出戏你就出去躲起来,谁来劝都不要见,然后留心宫里的消息。我会找个由头剥夺拓跋绍他们母子两人所有的位份,将他们和几个贺兰部的当家人统统贬为庶人流放漠北。” “若他们忍气吞声地应了,说明贺兰部的脊梁已经断了。 那么等你继位后就直接宣旨起复这群人,到时候他们必对你感恩戴德,这帮人的忠心应该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你也要注意一点,这些人可以用,但不能担大任,断了脊梁的就是奴才,委以重任的话他们说不定将来就会在哪里坏你的事,到时候恐怕悔之莫及。” “若他们忍不下这口气选择动了手,我心中估计的多半也就是这个结果,那么我最初的想法就能实现了。 届时无论你在宫外听见我的什么消息都不必着急,以你的能力,只需稳扎稳打将这群乱臣贼子全部肃清即可。如果我的死能给你的登基扫清一个巨大障碍,让你我二人不必在史书上留下屠杀血亲的暴君罪名,那么我死得就很值得,听明白了吗?” “可是……这样的话,我就见不到您的最后一面了。” 计划是计划,人是人,拓跋嗣可以冷眼看着无数人死在他的计划里,却在轮到自己的时候犹豫了。智上他知道拓跋珪选择了最对的一条路,他的身体恐怕他自己最清楚,也许是真的到了最后关头了,但拓跋嗣一个做儿子的,在父亲真的倒下前,总觉得还能有点时间。 “傻孩子……” 等拓跋珪手指拂过拓跋嗣的面颊时,对面才意识到自己哭了,当拓跋嗣慌张地抬起头想收拾自己的表情,却发现他父亲也是眼含热泪。于是当拓跋珪张开双臂,拓跋嗣很自然地拥抱了他的父亲。两个一辈子都在鞭策自己习惯冷血的兵家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还是学会了抱团取暖。 “爹!!”拓跋嗣没用那些符合他身份的疏远称谓,像个普通的孩子那样,在他父亲的肩膀上痛哭。 “娘死了,亚父也没了,我不想您再跟着去……” 第195章 ◎三◎ “你终于改口叫阿承亚父了,为父很高兴。他要是泉下有知,应该也会很开心吧。”拓跋珪像哄小孩那样慢慢拍打着拓跋嗣的后背,以年龄来说这样做似乎太迟了,但拓跋嗣是真的从这样的举动里感觉到了安慰。 “我这一生,年轻时我努力想让阿承当我的宰相,可惜汉人胡人注定行走在两条道上,而我们只能分道扬镳。 后来我试着将这两条道并成一条,才发现在这条路对于胡人来说很危险,也许还没来得及吃掉汉人,我们自己就先忘了自己是谁。最后我试着一次把问题解决,哪怕过程残暴一点,但好歹能留一个统一的天下给你,至于后面那些民族融合的问题自有你去头疼,可惜我的计谋被阿承看穿反制,最后落得兵败逃走的下场。” 第366章 “嗣儿,虽然一切都是那么不尽如人意,但我是真的已经拼尽全力了。是我能力有限,而现在我累了,剩下的就拜托你了。” 拓跋珪松开了他的怀抱,却依旧没有拉开他们彼此的距离,于是拓跋嗣在一个以前从没试过的角度,看清了他父亲眼角的那些细纹和眼神里的疲惫。 “你就拿现在当成是最后一面吧。至少如今的我还能走能动,能吃能喝,这样比起那副垂死挣扎的丑样子不是好了很多吗?” “我知道了。”眼泪模糊了拓跋嗣的视野,但他依旧死死地盯着拓跋珪,想要努力记住自己的父亲,就连要赴死前都是如此从容而潇洒。 “对了,关于我死后,还有点事要交待你。” 在拓跋嗣能重新控制自己的情绪后,拓跋珪转身将拓跋嗣带到了这座房子的一个角落,他指着墙上某个不起眼的装饰,教了拓跋嗣正确的使用方法,一番操作之后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密道。 “虽然我不觉得你会输给贺兰部,但我还是在这里面给你留了一点钱财,如果你进攻受挫的话可以拿来用,当然等你登基后是取出来另做他用还是继续把这里当成密库都随你便。” 在拓跋珪嘴里是一点钱财的东西,在拓跋嗣眼里则是满地的黄金财宝还有古董字画,相比起来,他见识过的刘毅的那个密库就只能算是小打小闹了。 “这里其他的都归你了,只有这个,等你事后安葬我的时候要把它放在我的主墓室里,别和其他的堆在一起,要像这样让我一眼就能找到它。” 随着拓跋珪把拓跋嗣带到密室里最里面的那个房间,里面的藏品变少了,但珍贵程度却增加了。在各种宝剑名刀中间,一个木马被摆在了正中间的位置,拓跋嗣当然认得它,毕竟那是他父皇还在养病期间他亲自拖回来的东西。 听诸葛承说,这匹木马叫“小魏”。 随后拓跋珪又教了拓跋嗣怎么打开小魏身上的机关,露出藏在最里面的东西,白色的绢帕叠成方方正正地摆在那里,里面隐约透出暗褐的颜色。那是诸葛承葬礼时落在拓跋珪手心里的那片花瓣,半年时间过去,原本鲜红的花瓣已经风干,变成了这样的颜色。 “这个,记得要放到我的棺材里去,千万别忘了。” 4. 如是过了几天,一件震惊满朝文武的事情发生了。 一向圣眷昌隆的齐王殿下因思念母后,召各路法师在府中替母亲做大法事。齐王府内日夜哭啼不止,如此做派犯了皇帝的大忌讳,斥责的旨意到府上后齐王还仗着皇帝的宠爱将传旨的太监打了一顿赶了出去。 如此胆大妄为终于彻底激怒了皇帝,最近脾气愈发暴躁的皇帝直接将齐王赶出京城,把他软禁在城外法寺里让他好好闭门思过。用皇帝的原话则是:“这么喜欢做法事的话就给我滚去庙里做个够!” 朝臣里凡是有替齐王说话的,出来一个停职一个,全部被皇帝赶回家陪齐王一起闭门思过。就这样没几天过去,那些明显倒向齐王的人全部失了势,整个朝堂里众人都噤若寒蝉。 一方面齐王倒了,另一方面皇帝身体又不好,朝会接连取消几次后朝中人心惶惶,而一些心思活泛的就把脑筋动到了皇次子清河王的头上。而这个苗头一起,出身贺兰部的一些朝臣们就开始积极活动,以求拉拢各路支持者。 而在这种宫里宫外气氛都不太对的情况下,皇帝提着刀来到了贺夫人的寝宫。 “贱人!你们怎么敢背着孤做这种事!” 没有任何通报的情况下拓跋珪一脚踢开了寝宫的门,迎上来的一位宫女被他当胸一刀直接砍死。这下连贺夫人在内,所有人跪了一地一边发抖一边请罪。 “孤不过几日不上朝,你们贺兰部的人居然就敢串连替清河王结党。你们是当孤已经死了还是要盼着孤死啊?!” “冤枉啊,陛下,绍儿一向忠厚老实,结党营私这种事是万万不敢做的,请陛下明察。”贺夫人一听是这个罪名,眼泪马上吓了出来,赶紧一边磕头一边解释。 拓跋珪从袖子里掏出一堆书信,直接甩到贺夫人脸上,后者从地上捡起一封看了一眼后就一脸死灰,因为上面写了些如果皇帝不测,贺兰部要如何联合众臣抢在齐王跟前夺取大位的谋划。 “明察?孤就是察完了才过来的,你最近借着思亲的名义招了几次贺兰部的人了?你以为孤什么都不知道吗?本来你们贺兰部的人私下走动一下孤也可以算了,现在居然打主意打到我的朝堂上了,真是不知死活,孤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 “来人啊,传孤旨意,清河王母子与贺兰一部勾结,意欲谋反,其罪不可赦,当斩立决!” “陛下,这些都是臣妾的主意,叫几位族兄弟出去谋划的。绍儿尚且年幼,对此并不知情,请陛下看在绍儿是您亲生骨肉的份上,绕他一命吧。” “饶他一命?他人呢?”拓跋珪不耐烦地环视一圈,随便挑了个宫人回答问题。 “回陛下,清河王一早与几位贺兰部的大人一起出城打猎了。” “这样,如果他肯疼惜你这个做娘的人的性命,愿意自己带着那几人来宫里请罪的话,那孤能看在血缘亲情上绕你们一命。但你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么喜欢闹的话就给我滚去关外闹,这辈子都不用回来了!” 第367章 “你们给我看好她,在拓跋绍回来前,不许她见任何闲杂人等,明白了吗?” “是!” 下完令的拓跋珪就自顾自地离开了,他自然明白贺夫人宫里的那些太监宫女们早被她收买了,他前脚刚走,后脚消息就在往宫外递了。拓跋珪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胸口,希望他们的动作能快点,别让他等太久。 然后拓跋珪百无聊赖地在他的寝宫里等着,终于在临近傍晚时,那只海东青从窗口飞了进来。拓跋珪用秘法和海东青沟通了一会,大概知道一切都在按照他预料的那样发展,他笑了笑从碟子里夹了条生肉喂给那只海东青。 “这是我最后一次喂你了,吃完后你就去城外找嗣儿吧,让他把握好时间,将那群反贼一网打尽,在那之后,你是要自由还是要跟着嗣儿就……都随你。” 拓跋珪温柔地抚摸着海东青的头,能听懂人话却不能言的猛禽眼里露出悲伤的表情不停蹭着拓跋珪的掌心。 “走吧,嗣儿他还在等你。” 终于,海东青看了拓跋珪几眼后还是飞走了,而拓跋珪目送它离开后又打开了架子上的盒子,将从不离身的佩刀解下放了进去。 手无寸铁的拓跋珪如同上朝那样端坐在位子上等着他的二儿子。 等到天黑过后没多久,拓跋绍果然不负所望地来了。但是比起那些久经训练的刺客,二皇子明显在刺杀这种脏活上缺乏才能。 拓跋珪自他入了自己的杀气领域开始就在关注着自己这个儿子的行进路线,然后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犯了一个又一个初学者才会犯的错。同样的事如果换拓跋嗣来干,估计这会已经可以挖坑埋人了,但拓跋绍却还在外面犹犹豫豫。 “既然来了干嘛不进来,要你请个罪这么难吗?”耐心告罄的拓跋珪打算帮帮拓跋绍,于是装作毫无戒心的样子让人进来杀他。 “父皇。”被叫破行藏的拓跋绍终于不再躲了,心一横连刀都不藏就进来了。 “儿子不觉得自己有罪。” “你倒是翅膀硬了啊,不但不认罪,还敢带着刀进来见孤了。就你的那个刀法,比你皇兄都差得远,又能顶什么用?” 拓跋绍没正面回答拓跋珪的问题,反而进门后就开始扫视周围,见拓跋珪手边没有任何武器后,终于松了口气。而刚刚脸上还有些敬畏之情的拓跋绍确定没有危险后,马上换上了一副跋扈的面孔,指挥下属拔刀将拓跋珪团团围住。 “我的刀法是比父皇差远了,但是我听宦官们说,父皇的身体早就不行了,所以我想我还是有胜算的。” “有胜算你就要弑父了吗?你不怕得位不正难以服众吗?” “父皇,不瞒您说,您一向脾气暴躁杀伐过甚,朝廷上下各个部落早就怨声载道了。何况您一心推广汉学,任用汉人为官,很多正统的胡人都是敢怒不敢言。等儿子送您走后,自然会拨乱反正,届时我不但不会难以服众,还能万众拥戴呢。” “看来你都打算好了,那么你皇兄呢,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哼,从小你就独宠他一个,说什么他最像你,要不是他受不了你那子贵母死的规矩,你还打算把皇位都传给他,等我当了皇帝后,自然就是送他下去好好服侍您,省得您一人在下面寂寞啊。” “呵呵呵。”拓跋珪这时笑得分外畅快,而他这幅嘲笑的架势,让拓跋绍气得拔出刀一刀架在了拓跋珪脖子上。 “你笑什么?” “在心狠手辣这点上,你倒真的是我亲生的,不错不错。”拓跋珪根本无视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反而上前几步靠近了拓跋绍,在他耳边轻声耳语了一句。 “所以你有今天一点也不冤枉。” “什么不冤枉?”看拓跋珪这么笃定,拓跋绍又开始犹豫不决。 “想知道吗?等你也下来后为父就解释给你听。” “混账!” 觉得自己被调戏了的拓跋绍一脚踢在拓跋珪身上,早就只剩一身空架子的拓跋珪被一脚踢飞,随即一口血喷在了旁边地上,这一脚终于证实了那个在拓跋绍心目中曾经强大得不可一世的父皇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而就在同一时刻,已经叫开了平城城门的拓跋嗣肩上停着那只海东青,他身后集结着一支足以震慑整个京城各路野心势力的大军。 “我已得到确切证据证明清河王谋反,众将士立即随我杀入皇宫清缴清河王势力,保护陛下。” “是!!” 皇宫里还沉浸在自己即将弑父继位的拓跋绍不知道拓跋嗣快要来了,因为拓跋珪的弱势,此刻的拓跋绍信心暴涨,他提刀狞笑着一点点走到了拓跋珪面前。 “父皇,看来最后还是儿子赢了,您的江山我就接下了。您放心,等您成了先帝后,该有的祭祀儿子绝不会少了您的,还请您在天之灵继续护佑儿子国运昌隆啊。” 拓跋绍笑着握刀朝着拓跋珪胸口刺去,而拓跋珪看着一点点靠近的刀尖,脑子里却在思考另一件事——关于诸葛承的遗愿。 比起最初的那个愿望,这个遗愿可是要难得多了。国号拓跋珪会改,但人死后怎么去来世他却根本不知道,他一个人有来世还不够,还要在茫茫人海里找到诸葛承的来世再和他重逢才算完成这个愿望。 “你老是给我出难题啊。” “不难的,您死以后别恨我就行。” 第368章 拓跋珪的喃喃自语被拓跋绍当成了死前的求饶,但是他没丝毫犹豫,用双手握紧刀柄一击将刀锋送进了拓跋珪的心脏。因为拓跋绍动手够快够狠,拓跋珪没有受太多苦,而在他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脑子里划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我努力试试看吧,阿承,等我。 第196章 ◎一◎ “云起!” 虎牢关一处小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可以用来接水的器皿,一朵自然状态下绝不可能生成的小型乌云随着律令快速地在那些器皿顶上不足两丈的半空中形成。 阵阵细小的雷鸣声从这片乌云内部传来,搭配着明暗闪耀的电光和细如发丝的闪电,倒是显得这片袖珍的乌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朵乌云虽然过低又过小,但在短短的盏茶时间之内,它还是完整地在众人眼前将下雨前该有的步骤都走了一遍。 “雨落!” 不到两丈高的乌云在这句话后开始落雨,而雨点刚落下来就被下面的器皿接住,刚好的就像是半空中有人在拿水壶往下倒水一样。 “噗!” “将军!!” 可惜这种奇妙的景象没有持续太久,随着用律令术的毛小豆一口鲜血喷出仰面倒下,这朵小型的乌云就像出现时那样又快速地消失不见了。 “将军!” 毛小豆闭着眼睛靠在一名副将的怀里,周围围着的都是虎牢关的将士。他在众人的呼唤声里努力地睁开眼睛,继而又想要抬起头去确认那些接水的器皿,却只是努力动了几分之后又倒了回去。 “多了这点水能再撑多久。”没法自己确认的毛小豆只好看向其中的一位将士,后者快速转过头确认了一下后对他比了个五的手势。 多少松了一口气的毛小豆侧过头,一道血线又顺着他的嘴角慢慢淌下。 “如果敌人再攻上来,叫醒我。”勉强交待完这句话的毛小豆因为使用律令术后的反噬,昏迷在了他下属的怀里。 一群一直待在军队里的大老粗们围着毛小豆跪了一圈,却对于他的伤情无能为力,很早毛小豆就和他们解释过,这是他动用秘法必须承受的代价。而对于现在已经彻底断水的虎牢关来说,所有的将士们不得不靠着毛小豆一次次使用秘法透支生命来维系所有人的生存。 “那群混帐鲜卑人,我去和他们拼了!!”终于有人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他摸着刀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周围人又按了下去。 “拼了?你一个人和北面一个国家拼吗?你是觉得我们所有人和将军都是因为贪生怕死才缩在虎牢关里不出去吗?!好啊,你现在就给我出去,少你一个,这点水大家分每个人还能多分两口!” 被同僚这么一吼,那个嚷着要拼命的人也冷静了下来,一个大老爷们却在那里抹眼泪:“我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和一整个国家拼命毫无胜算,可是我不想这样窝囊下去了。哪怕是死,我也不想将军再为了我们这样牺牲了,这么吐血下去他还能撑几次?”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先帝驾崩,新帝又只知玩乐,徐司空他们光要撑住政局平稳就已经费尽心力了,我们这些外放的军人都只能自生自灭。不是我们赢不过胡人,是汉人放弃了我们。” 时光飞逝,距离上一次胡人兵临虎牢关下已经过去十四年了。在这十四年里,刘裕果真成了汉人的真命天子,曹家拿了刘家的天下,司马家又篡了曹家的位置,最后刘家的人屠尽了司马家的后代。 天下事永远都是一个循环,朝局如此,战局亦如此。 就如拓跋珪曾经判断的那样,刘裕称帝后励精图治,逐步启用出身寒门的有能之士,不让他们的才能仅仅因为门阀之见而被埋没。世家垄断朝政的状况一旦得到抑制,从前大量流入世家内部的利益重新向朝廷倾斜,当人员和资材都重新累积到一定的数量后,刘裕于是就有了北伐的底气。 一边是汉人终于止住了长达百年的颓气,重新构建起了自己的民族自信;另一边则是胡人因为之前虎牢关的那场战役损失了十几万优秀兵力,于是双方的攻守形势在这十几年间逆转,变成汉人在北伐,胡人在防御。 可惜继位胡人皇帝的拓跋嗣依旧是正统的兵家秘传,哪怕是只能采用守势也一样跟刘裕周旋了多年。但刘裕毕竟是拓跋珪他们那一代的人,纵使还有壮志未酬,但身体终于还是撑不住了,在去年年中撒手人寰,成了古往今来又一个在北伐路上倒下的英杰。 刘裕一死,拓跋嗣等着的机会终于来了,大魏这些年重新积攒的实力一次爆发,不过几个月功夫就拿下了兖州、青州各郡县,然后由皇帝亲征带领的鲜卑人的大军又一次兵临虎牢关。 然后不出意外的,一路高歌猛进的鲜卑人被汉人挡在了虎牢关下。对此拓跋嗣倒是没有大怒着斥责他的将军们无能,而是干脆地在他们上次退兵的地方安营扎寨准备稳扎稳打,这大营一扎就扎了将近半年。 “报,今日前线司空组织了一场佯攻,但虎牢关应对得当、士气高昂,看起来战力并无明显消减。所以司空当即鸣金撤兵,继续以围代攻的策略。请问可汗,有什么军令要传达给前线各部吗?” “咳咳,战报拿来给我看看。” “是!” 拓跋嗣一边咳嗽一边在看前线的几份奏报,而一旁等待的官兵则神色如常,似乎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可汗身体抱恙。 第369章 按说拓跋嗣和毛小豆如今都是还不到四十的年纪,比起当年他们的父亲们在虎牢关上遭遇时还小了那么几岁。这种年纪应该正是春秋鼎盛,体力经验各方面都达到巅峰状态才对。但无论是毛小豆还是拓跋嗣,两人现在的脸色看起来都比不过当年的诸葛承,甚至也不如当时已经命不久矣的拓跋珪,这也是他们这些年里反复动用秘法造成的后果。 本来拓跋嗣和拓跋珪同是兵家出身,他这一路走诡不走杀,受阴魂反噬的后果其实还应该更小一点才对。 但问题是他年轻时胸口上受过的那个几乎致命的箭伤,当时就被诸葛承断定肯定会留病根的地方,这些年在他不停勉强自己身体的过程里一次次加重,到了如今,哪怕日日以汤药续命,拓跋嗣都知道离他下去见他父皇的时间恐怕也不会太久了。 所以有没有毛小豆发下的那个誓都无所谓了,当年拓跋珪没有完成的事情,拓跋嗣觉得自己至少得往前推进一点点,哪怕只是拿下虎牢关和司州,之后来不及拿下整个汉人的天下,他也足够去黄泉地下和他的父皇交待了。 2. “今天你们去检查过那处水源了吗?” “检查过了,依旧是断水的状态,虎牢关内的那口井保证是打不上一滴水的。” “那到今天是一共——” “虎牢关已经断水半个月了,可汗。” “咳咳,知道了,你下去吧。” 拓跋嗣开始一点点翻看这半个月的战报,时不时的咳嗽弄得他的喉咙很不舒服,当他随意端起放在桌案上的茶抿了一口后突然间盯住水杯愣了一会。 如今的虎牢关里,连这么一杯满盛的水都是奢侈了。 拓跋嗣从没怀疑过虎牢关将士们的战力,毕竟如今虎牢关上正当年的将官们都是在他还在虎牢关那会从的军。同时受过诸葛承、毛小豆和拓跋嗣三人调教的部队怎么说都能排到当世前列,因此哪怕没有毛小豆坐镇指挥,却依旧打得有模有样。 就如同拓跋嗣作为北面的指挥目前却还从未出现在战场上那样,毛小豆这个南面的指挥也没出现在这些战报里。拓跋嗣猜测,除了他想在总决战前避开那个誓言的应验之外,更多的原因恐怕是源于律令术的反噬。 比起十四年前那场诸葛承赢得潇洒,拓跋珪也输得体面的战争,换成拓跋嗣和毛小豆来却着实打得有点过于难看了。 拓跋嗣忍不住会想,是不是因为在他们也参与其中的那场父辈们的战争里,双方把一切想得到想不到的奇谋诡计都用了一遍,所以轮到他们时,只剩下那些连兵法都没读过的人都不屑用的笨办法了。 拓跋嗣用举国之力围困一个州府,并且这一次把他父皇当年都没有成功的绕路突袭关内战术成功付诸实践,虎牢关的里里外外围满了来自北面的士兵。毛小豆的应对则是持续龟缩不出,在原本的虎牢关内又建了三层城墙,只凭着虎牢关层层的地利优势和在魏军看来几乎没完没了的军械消耗苦苦坚持。 就这么在围困中对耗了几个月后,已经是宋军的南朝士气依旧不减。在虎牢关待过两年的拓跋嗣当然知道关里还有一口通往地下暗河的水井,甚至他当年探查情报的时候,连这口井的水源地大概在哪都用寻路术确定了方位。 围了几个月没有进展的部下们请示拓跋嗣作何应对,自己也没有什么招了的拓跋嗣只能叫部下挖山断水。比起当年诸葛承谈笑间指挥着机关直接让一座山垮塌下来的壮烈和潇洒,在拓跋嗣的部队里,只有监军们不停大声催促底下挖土的士兵们,进度太慢会耽误可汗大事的庸碌和狼狈。 但是难看归难看,拓跋嗣终于还是断了虎牢关的水和粮。人断粮还能活个十天半月的,但是断水的话,活不过三五日去,然而虎牢关断水又断粮足足半月,但打仗时和北面依旧是打得有来有回的。可想而知,这里面定有隐情,虎牢关内其实还有一处“水源”。 那所谓的水源自然是来自毛小豆的律令术,毛小豆靠着那几日一次小范围的祈雨不停地为关上补充水源,而那点水续上了虎牢关里所有人的命,可给人续命都是要付代价的。拓跋嗣摸了摸自己胸口的那处旧伤,他的这条命就是毛小豆替他续来的,当时的代价不可谓不重。那么如今呢,毛小豆以一己之力要替这么多人的续命,他哪里能有那么多的命用来还这个代价。 或许,在他们还没等到去践行那句见了面就会有人身死的誓言之前,死亡恐怕就要先来敲门了。 第197章 ◎二◎ “德衍……德衍!!”拓跋嗣突然满心惶恐,他急切地起身走向帐外,那些军报也一起乱糟糟地团在他的手心里。只是刚一出去却只看见一众跪在他身前不知发生了什么的部下的时候,拓跋嗣又突然不再做声了。 “可汗有何吩咐?”拓跋嗣不做声,跪着的人也不能散,许久之后,才有一个平日和拓跋嗣相处较久的部下开口发问。 拓跋嗣终于又想起了他是胡人的可汗,他没有关心一个汉人将领的身份和资格。 “没什么……”拓跋嗣远远地望了望远处耸立的虎牢关,他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熟悉虎牢关的每一处角落,却偏偏躲在最远的位置不敢上前。 “告诉前线再加紧攻击,月底前要给我拔下虎牢这根楔子,我们已经在这里投下了这样大的代价,决不能功亏一篑,那些虎牢关里的汉人不能放走其中任何一个,生死不论,懂了吗?” 第370章 “是,可汗!” “将军!将军!醒醒!!鲜卑人攻上来了!” 毛小豆是被虎牢关里现在年纪最小的一个士兵给摇醒的,如今的虎牢关上,只要是还剩下一点点战斗力的人,全都披挂上阵上城墙上去阻拦敌军了,只有毛小豆每日孤零零地昏迷在他的房间里,被派来汇报的人努力叫醒个一时半刻,关心一下战报再交待两句差不多就又昏过去。 为了治疗这半年来敌军攻城累积下来的伤员,虎牢关里已经没有药了,哪怕毛小豆贵为将军,哪怕他病重到连路都走不动几步,每次醒来时依旧只有半碗混着点粮食的热糊糊勉强维系着他的生命。 可虎牢关的将士们也已经尽力了,在没有将军指挥的状态下他们一次次地打退了敌军,哪怕有几次形势危险到有人攻上城墙,他们都最终坚持着没去叫醒昏睡中的毛小豆。这同样也是为了他们自身着想,没有任何治疗的毛小豆只有休息够了,才能够应付五日一次的律令祈雨,而只有这样,虎牢关才有继续抵抗下去的资格。 只是这两日,北面的魏军开始越发地不计伤亡,而当战争变成了人命对耗的简单数字游戏,自然是数字大的那一边最终能够取胜。所以当一天之内虎牢关已经打退了三波攻上城墙的敌人,而底下等着攻城的人看起来依旧是茫茫不计其数时,谁都明白这已经是败亡之日了。 于是城墙上的老兵们实在没有办法,硬是从前线上挤出一个位置换下这么个一共当兵七个月,其中就包括在虎牢关里被魏军围了六个月的娃子,让他去叫醒将军看看还有什么对策。 “对策?” 哪怕有人扶着身体还在打晃的毛小豆一狠心将他桌上放着备用的水壶里的水一饮而尽,等他跌跌撞撞地推开房门,外面本来还隔着一层的喊杀声瞬间震耳欲聋。 不用再费力登上城楼去检查上面的交战状况,一名关内的士兵被敌军一刀穿心后从城墙上跌落,正好摔在这两人面前,巨大的动静下毛小豆本能地低头去检查状况,而他的眼神刚巧对上了那名士兵死不瞑目的最后一眼。 “你上去通知所有还能动弹的弟兄们,虎牢关已经守不住了,让他们把剩下所有的火油檑木还有弩箭全部用掉,然后抓紧时间随我一起从偏门突围吧。” 3. 此时在虎牢关外面,随着战争进行到尾声,拓跋嗣也已经站在不远处亲自督战了,而他站的位置正好让他看见了虎牢关那一场巨大反击的全景。 大量北魏的士兵身上沾着燃烧的火油从云梯上掉下来,但近看很震撼的场景拉远后就开始失真,和扑火飞蛾被烧掉翅膀后翻滚着下落看起来也没太大差别,再后面跟着的檑木也好弩箭也好看起来也远远没有他们实际上那样具有威胁。 拓跋嗣在某个瞬间觉得眼前的场景看得他有些麻木,甚至内心升起一种儿戏想法,因为那座城墙上站着的是曾经和他愉快相处的同僚,城墙下的则是他忠诚勇敢的部下们,于是记忆交杂中拓跋嗣幻想着此刻大家应该还是在友好相处,眼前一幕只是大家在闹着玩。 直到前线负责传令的士兵来请示:“报!我方短时间内伤亡过重,前线将军请求暂时撤军,请可汗示下。” 拓跋嗣本来还在飞散的思维被强制拉回原点,他本能地想要点头同意,可是大脑急速地思考了一番虎牢关的库存规模、作战策略和毛小豆一贯的思路。 “慢着,让前线先不急着再攻上去,但也不要鸣金收兵,再从后队抽一队人马跟我来。” 熟悉虎牢关上下地形的拓跋嗣带着那队人马绕后到了虎牢关靠近山侧的偏门那里,于是刚好截住试图从那里突围的毛小豆。 一直谨慎地保持着互不见面的两人就在一个不起眼山坳的转角处儿戏般地碰上了。 如果说依托虎牢关的地利优势,让双方的兵力差距看起来还不是那么明显的话,现在那就是彻底的暴露了其中一方的式微,汉人这里最后还剩大概两百来号人,不但人人带伤而且每一个都是一副眼睛充血嘴唇起皮的状态,哪怕是放着不管,这些人看起来都像是活不了太久的样子。 “你……你是那个鲜卑人!!” 像拓跋嗣这样长相好看的人,只要曾经出现在别人的一生当中,就很难彻底被人忘记。当年虎牢关决战时汉人这边真正见证的人不多,事后又被毛小豆严格告诫不许透露任何那一战的细节。所以后来从攻打燕国那一路或是从函谷关回来的人只知道拓跋嗣不在了,却不知道他是北边的长皇子,卧底完成后回了北方。 如今他们和魏军打了许久,一直听说皇帝亲征却从没见过皇帝本人,而突然间衣着华丽的拓跋嗣带着上千人来堵这个不熟悉虎牢关的人多半不知道的偏门出口。这些人才明白,这么多年他们曾经为了拓跋嗣的消失而抱有的惋惜之情完全是喂了狗。 “原来一直都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跟你拼了!!”本来已经看似没什么战力的汉军,因着愤怒又有了拔刀拼命的力气,只是十几人对着几千人冲锋未免太过无谋。 “保护可汗!!”一大堆魏军瞬间把汉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刀阵足够保证每个想要突破的人死上好几回。 “回来!” “慢着!” 好在双方领袖都治军甚严,手下军队都能做到令行禁止,于是随着毛小豆和拓跋嗣一人一句,这场战斗在最后关头被暂时叫停。 第371章 双方人马各自为自己这边的领袖让出一点点空间,但他们似乎没有要走近再对话的意思。 “德衍……好久不见……”拓跋嗣说到这里就不知再继续说些什么了,哪怕他们用看的都能明白彼此的情况不太好。 “好久不见,陛下。”毛小豆只是象征性地瞥了一眼拓跋嗣就移开了视线,身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已经找不回当年那种明明是仰望,却依然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看着对面的傲气了。 毛小豆在自己发出去的求援信全部石沉大海时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输掉这场战争,他也已经尽他所能的凭他手里这点人消耗掉了一部分魏军。毛小豆身为虎牢关守将,能做的他都做了,剩下的就如同当年他同红儿说的那样,只能这样而已了。 而他组织剩下的人一起从偏门突围,更多的也只是想试试能不能给汉人保留下一点善战的种子。而关于他自己,有当年那个誓言在,毛小豆从没想过自己败了后还会有除了死以外的结局。 “其实我应该能想到你能看穿我那点伎俩的,应该让他们和我走不同的路才对,现在这样是不是我连累他们了?” “将军!我等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虎牢关上下誓与将军同生共死!”汉人虽然剩的不多,但里面却没有任何一个懦夫,当他们一起高声起誓,那气势让魏军也不由一怔。 “不,打到这种程度你们都已经尽力了,再打下去只不过是白白牺牲,没有什么意义了。”毛小豆话到此刻才重新看向拓跋嗣,眼神平静却也空洞。 “陛下,我们做个交易吧。” “我还剩下一点律令术的能耐,多少还能造成一点伤亡。 但是都打到了这个份上,再造杀孽也没有什么意义,我就用这点律令术来换陛下放我身后这些人一条生路可行否? 他们统共也不过是两百之数,绝对是影响不了什么胡汉大势的,也阻止不了陛下踏过虎牢关后继续平定天下的大业。我只是求陛下,看在他们中有很多人也曾经与您同袍过的份上,放他们回家。” 虽然和父辈们相比他们这仗打得难看,但到最后依然出现了相似的拿人命交易的环节,只是同样的,比起父辈们十几万的大手笔,毛小豆求的区区两百人实在是太过小家子气了。 “可以。”拓跋嗣并没有犹豫太久就同意了这场交易。 “你们原地卸甲后扔掉手里的武器,孤就让人放你们一命。” “将军!汉人绝不向胡人投降!”可惜刚刚得了北面皇帝特赦的汉人却不领情。 “住口!虎牢关已经丢了,毛家军也没了,你们现在已经是没有军籍的平民了,你们该打的仗已经足够了,给我活着回家去!” 毛小豆一个法家人,本来应该是能为了维护心中的正确目标无视底层伤亡的,何况他手底下的那些人也并没有想要求生。但当毛小豆回过头环视这些面孔,这些几十年如一日和他一起守在虎牢关的人,比起部下,这些人几乎已经是毛小豆的家人了,而毛小豆不想再看见有家人死在他面前了。 “你们都是靠着我才能活到今天的,所以你们剩下的命该怎么活也由我说了算!我要你们从此给我低下头夹着尾巴带着你们的老婆孩子老老实实地种田!现在,放下你们手里的武器给我滚出我的虎牢关!” 第198章 ◎三◎ “德衍,这么多年了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喜欢让人滚出你的虎牢关。” 本来应该是很严肃的一个场合,拓跋嗣却突然笑起来,笑得放松又惬意,笑得让他的部下们一个个惊慌到不知所措。 “抱歉,忘了它刚刚已经易主了,这么多年说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毛小豆的口气也开始随意,让他那些刚才还情绪激昂的部下也傻傻地盯着他。 “还看着我干什么?卸甲啊!” 拓跋嗣甚至带点好笑的看着那些还不明所以但本能照做的人,他其实很能解他们。虎牢关上上下下没人能抵抗毛小豆这种所当然的命令语气,这里面甚至包括了当年的诸葛承和他本人在内。 “给他们让条路,派几个人也通知其他几路,看见这群人后不要为难他们。”既然答应了对方,拓跋嗣当然也是尽力配合。 魏军自动分开一条道,而听话卸了甲的汉人一脸犹犹豫豫面面相觑地走了过去。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准备好死的时候一副豪气干云天地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可有了活路时却又开始没来由地谨小慎微唯唯诺诺。 他们回头看向毛小豆,而后者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们赶紧走,倒是路过拓跋嗣身边时,本该身份高贵的皇帝却还亲切地对他们点点头。 等到这些人走出了一点距离,最中心这块区域只剩下毛小豆一人和一地武器护甲对上大队的魏军,而魏军这边有些人则是看了看拓跋嗣的脸色后默默垂下了刀尖。 “他们回家了,你呢?” 拓跋嗣在确认那些汉人走远后回身看向毛小豆,静下心来一瞧就不难看出对方的气色也很糟糕,毛小豆本来就比一般人白,但小时候那是如玉一般健康的莹白,可现在他看起来却是一脸完全缺乏血色的苍白。 如果再加上他刚刚吼人时带起的湿润眼睛,让这个明明应该是将军的人,此刻看起来却有着和他身份不符的脆弱。但即使是这样脆弱的毛小豆,在拓跋嗣眼里他依旧是美丽的。当然拓跋嗣从不敢开口对毛小豆说过他的想法和感觉,可他却真心觉得毛小豆身上有种超脱了一切的纯粹美丽,令他向往却不可得。 第372章 毛小豆在拓跋嗣的问题里愣了一会,随即他的眼睛看向了虎牢关的方向,接着他长叹一声:“我没有家了。” 只是在拓跋嗣还没来得及为这句感慨生出什么遗憾或者辩护以前,毛小豆就回过头对他笑了笑:“不过这与您无关,陛下。汉人的朝廷如果不想要虎牢关了,那它落到您手里也不过只是早晚的事。” “您已经赢了,即便如此您还能放过那些汉人士兵们一命,我已经很感激了。”也许是上了点年纪的缘故,如今的毛小豆没有拓跋嗣记忆里他们分别时那样凌厉,他勾起嘴角微笑的样子又让拓跋嗣想起了那个江南梅雨季的午后。 当拓跋嗣的思绪开始渐渐飘散在江南的温润美好里时,毛小豆却突然用脚尖从地上勾起了刚刚汉军扔下的某把刀。在魏军大多数人一边惊讶一边举刀准备反击的时候,毛小豆随手将刀架上了自己的脖颈。 毛小豆是闭着眼睛自刎的,人多少都有点畏惧死亡,他的勇气也只能支撑到这种程度了。然而疼痛却没有如预想中那样很快来临,毛小豆觉得他的手明明发力了,可是刀却依然纹丝不动。 “可汗!!” “小心!!” 在一片惊叫声里毛小豆不得已重新睁开眼睛,刚刚还离他一段距离的拓跋嗣如今就贴在他的身侧,那把刀被对方徒手握住,毛小豆眼角余光能看见血正沿着拓跋嗣的手掌一点点滴落。 “放手!” 毛小豆尽量地控制着他的音量,省得那群北面的人听见他用这么不客气的语气命令他们的皇帝。可是拓跋嗣只是静静地看着毛小豆,手上的力道丝毫不见放松。 “我要你放手,听见没有?!”都到了这种时候了,毛小豆之前对拓跋嗣那点虚伪的恭敬终于彻底消失,他看对方的眼神又像是名长官在看身边的小兵了。 “德衍,既然你已经输了,有些事情恐怕就由不得你了。” “不用你再提醒我一遍,我自然明白我该是什么样的下场。我当年既然敢说什么我俩今生今世不复相见,并拿生死来当这句话的赌注,就不会怕自己兵败身死的这一天。你给我放手,就算我不配当你的对手,也至少该给我一个体面的死亡吧!” 毛小豆还在那里慷慨陈词,而拓跋嗣的眼神却渐渐涣散,然后在双方都没有什么准备的情况下,拓跋嗣的下巴一下子靠到了毛小豆的肩膀上。这着实不是一个适合战场的动作,而毛小豆这时候才发现情况不对而转头仔细去看拓跋嗣的情况。 “你是说过我们若再相见必有一死,可你却没说死的一定是那个败了的不是吗?”拓跋嗣甚至还有空对着毛小豆笑一下,然而下一瞬就直接一口血吐在了毛小豆的肩膀上。 他们对比起他们的父辈们的确是毫无新意,连最后北面的皇帝直接吐血昏迷这个结果都要照抄一遍。拓跋嗣一失去意识,整个人的重量就完全倒在了毛小豆身上,尽管如此他却还依旧记得握紧手里的那把刀。 毛小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立即放下刀用双手去托拓跋嗣的身体,他把这归结于只是某种没过脑子的求生本能,而这本能里甚至还包含了一句带着律令术的—— “不要死!” 这一切都太过矛盾了,当年执意立下誓言的是毛小豆,如今想要破掉誓言的依旧是他。可是天道却不在乎这其中的逻辑,它只是一如既往地来索取这个律令术应付的代价。 毛小豆立即觉得胸口一阵剧痛,那个位置刚好是拓跋嗣当年箭伤的地方,这股剧痛就犹如有人在内里撕扯毛小豆的五脏六腑,而他也立即感觉到一股逆血冲上喉咙。 于是本来就撑不太住拓跋嗣整个人重量的毛小豆直接双膝一软,和拓跋嗣一同跪倒在地,因为身体的疼痛和无力他也自然地垂下头靠在了另一侧拓跋嗣的肩膀上。他们一辈子都没这么亲密过,却在一场不留情面的厮杀之后,又被近在咫尺的死亡硬是摆出这副仿佛要一起殉情的可笑模样。 可是毛小豆已经顾不上别人眼里的他们有多扭曲了,当他也把一口血吐在拓跋嗣的肩上,看见眼前的世界又开始变得昏暗时,只来得及调整了一下他们俩的姿势,让那把还在拓跋嗣手里的刀不要再伤到他们。 在四周魏军惊慌失措的呼喊声里,毛小豆和拓跋嗣相拥着倒在了地上,生死不知。 5. “父皇,亚父他人在外面,说想要求见您。” 拓跋焘在拓跋嗣的床榻前跪下,人凑到对方耳边轻轻说了刚刚那一句,但内心却并没有期待会有任何回应。 “太子殿下,陛下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是见不了人了。” 拓跋嗣的榻前目前除了拓跋焘以外,还站着一大圈面色愁苦的御医,他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却没人敢出声,最后还是跟了拓跋嗣很久的宫内总管开口劝了一下。 大魏朝的南征因为拓跋嗣于虎牢关战役后旧疾复发随即戛然而止,于是汉人的政权交迭得以获得另一个缓冲期,幸运地在自身实力不济的状况下,以丢失一些领土为代价维持住了基本的胡汉南北分治的现状。 而至于当时双双倒下的拓跋嗣和毛小豆,得益于那个奇怪又暧昧的姿势,即使大家对于毛小豆的认知还保留在他是汉军的将领,却依旧不敢怠慢地将他和拓跋嗣一起带回了北面。 拓跋嗣收拾烂摊子的方式也是从拓跋珪那里一脉相承,一醒来先确定了长子拓跋焘为太子,将国事一点点交接给他,又和他重点畅谈了一下今后他应该怎样处朝廷内的胡汉,以及整个天下间胡汉的问题和矛盾。 第373章 而一旦谈到汉人的问题,就不得不说说对于毛小豆的安排了。 拓跋嗣同拓跋珪一样并没有同自己儿子分享年少青葱时光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的爱好,所以拓跋焘也不明白为什么前线一下子送回来两个人,还反复建议可汗醒来做出特别指示前最好先善待那位汉人。 那个提醒果然有用,拓跋嗣果然在第一次清醒交待完大事后就问起了毛小豆的下落,并且亲自给这位被俘虏的汉朝将军在皇宫最偏远的角落划定了一个软禁的地点。拓跋焘倒不是惊讶有个男人进了他父皇的“后宫”,他惊讶的是,拓跋嗣说他要叫那个男人亚父。 然后拓跋焘在交接国事之余了解了一点他父皇甚至是他皇爷爷的故事,感叹于虎牢关两代将军如何间接参与塑造了大魏这个国家本身,却又两次挡住了它赢得最终的胜利。大概因为自身并没有参与到这个绵延了两代人的悲剧故事里,没有那么多自身情感的阻挡,所以拓跋焘对于“亚父”这个称谓的接受度显然比起当年的拓跋嗣好了很多。 关于毛小豆这位太子“亚父”在后宫中的待遇也很微妙,名义上他是被软禁起来了,但拓跋嗣特别交代拓跋焘别派人在那守着,他的原话是:“就算是你父皇我,哪怕在全盛时期也不过是个和他同归于尽的结局,他真想走的话,现在的大魏朝里没人拦得住他。” “那亚父他为什么还不走呢?” “因为他无处可去了。” 被评价为无处可去的毛小豆果然在被送进那间屋子后就再没跨出来过一步,那里没有侍者也没有宫女,只有每天固定在饭点给他送去的简单饭食。而这个一度成为整个皇宫议论焦点的男人就这样销声匿迹,再没掀起过任何的波澜。直到半年之后,整个皇宫都因为皇帝又一次旧伤复发陷入昏迷而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气氛里,毛小豆却自己踏出了那个他自我圈禁之地的大门。 也不知道是拓跋嗣的幸运还是不幸,他的长子并没有像当年的拓跋绍那样的值得注意的政治对手,所以他不需要用自己的性命替他的儿子铺路。于是在他拖着日子一再地想要多指点儿子几天怎么处国政和军务后,拓跋嗣终于把他自己拖到了病入膏肓。 他们甚至就连死亡都弄得比父辈们要难看,可已经足足昏迷两日的拓跋嗣已经没有力气再死得轰轰烈烈了。 “那我先去处政务,下午再来探望。” 拓跋焘并没有指望什么,御医已经给他透过风了,他也明白他父皇已经是在数日子了。身为实权太子,比起时时刻刻守在皇帝病榻前等着聆听遗旨,更重要的是提早注意权利交接时刻可能出现的祸端。 “德……衍……” 已经准备要起身的拓跋焘惊愕地回过头去看他的父皇,听故事是一回事,实际感受是另一回事。在他身为亲生儿子都已经无法唤醒他父皇的现在,那人居然能凭着一句求见重新唤回拓跋嗣的灵台清明,可见这两人之间的羁绊之深,这是何等强大的情感支撑。 “父皇,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请亚父进来见您!”拓跋焘急急忙忙地起身,连太子仪态都不顾,生怕他父皇又重新昏过去看不见毛小豆最后一面,然而拓跋嗣却开口阻止了他。 “不用了……你去告诉他……我不见他……毕竟这次如果再见面……和虎牢关那次算不算同一面都很难说……上一次相见……有我来应了那句我们之中必有一死的誓言……这一次如果算又一面……那就没人再能替他挡了……” 拓跋焘震惊地听着拓跋嗣的交待,他本人现在身边也有了几位夫人,其中当然也有他喜欢宠爱的,但他根本无法解他父皇所说的意思,如果是他来当这个皇帝,就算再怎么喜爱一个人,也绝不会想到要替对方挡下生死之灾的。 可是拓跋嗣眼神里的急切不似作假,拓跋焘哪怕再想不明白也只好急急忙忙跑出去把拓跋嗣的话转述给毛小豆听。 拓跋焘在毛小豆面前表现得很是恭敬,除了下跪以外他真是拿出了对待他父皇的全部礼数,而毛小豆也坦坦然然地接下了这份恭敬,丝毫没有一个被俘虏的将军在敌国太子面前应有的谦恭和卑微。 “他是这么说的吗?那你去回他,我来是因为我对他许过诺,有朝一日如果他有事相求,我会答应他一件事,如果他走之前还有什么想交待我的,现在就可以说了。” “难得……他还记得那件事……”拓跋嗣听完转述后扯了扯嘴角想要笑一笑,可惜现在连笑都是一件很累的事了,他只能用他仅有的力气把他想说的话说完。 “告诉他不用在意那件事了……真想要的我也不敢说……就算说了他也不会答应……万一答应了也做不到……就不用再……为难他了……所以……算了吧……” 拓跋焘虽然听不明白,却依旧老老实实地替他的两位“父辈”来回传话,哪怕这两位现在仅仅只是被一座寝殿大门隔开了几丈而已。 当毛小豆听完拓跋焘的转述之后,脸上也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拓跋焘甚至有点替他的父皇感到不值,刚刚那几句哪怕他身为一位旁观者都在为拓跋嗣的深情而感叹,但毛小豆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拓跋焘本来是想追上去再劝几句的,但是寝殿里一片撕心裂肺的惊叫声又把他拉了回去—— “陛下驾崩了!!” 第374章 第199章 ◎四◎ 在拓跋嗣去世六年之后,拓跋焘才又一次站在了软禁毛小豆的那座屋子前。 因为拓跋嗣去时毛小豆的处在拓跋焘看来太过无情无义,所以他并没有像拓跋嗣之前交待的那样,在他身后尽力维系自己和毛小豆的关系。 不过拓跋焘也并没有改他父皇定下来的规矩,于是毛小豆身为一个男人,依旧住在已经易了主的大魏的皇宫里,只是在这六年里他也早就被人遗忘,仿佛他存在的痕迹也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 “六年了,陛下从未来过我这里,想必这次是遇到了什么实在过不去的坎了?” 虽然拓跋焘没有听先皇的叮嘱,但却不得不承认他父皇关于毛小豆的评价是对的。这个汉人有着绝对的真才实学,并且能一眼看穿他所处的困境。 拓跋嗣曾经指点拓跋焘如果他当皇帝之后,朝堂上有任何解决不了的困惑就去求毛小豆,以一个单纯的失去了父亲的孩子的身份去求对方的话,只要不是和汉人打起来的事,毛小豆都有能力替他解决。 “他出身法家,朝堂才是他真正该去的地方,你年龄还小,只要求的时候装得可怜点,说这些为父我都还没来得及教你就去了,他那个面冷心软的……会帮你的。” 这些话拓跋焘本来是信的,但是当他目睹了毛小豆在他父皇驾崩那一天的表现,怎么看都觉得对方其实面冷心也冷。若对方根本不在意他的父皇,又怎么会在意他还来帮他,自己又何必送上门去自讨没趣。 毕竟拓跋焘身为皇帝,哪怕对面真的是他的长辈,对面也真的是位得道高人,但他依旧有着皇帝该有的尊严,不喜欢那种有求于人时的低姿态。何况他也不信,他的朝堂上已经有了这么多的汉人为他忠心耿耿地卖命,又怎么会因为少了一个毛小豆的指点就转不起来。 这种想法成功地践行了五年,然后去年因为连续几年征伐大夏,国内各大粮仓的储备已接近耗空。接着年底的时候,柔然大肆进入关内劫掠,整个沿长城以内的国境线上,各个位于边塞城镇内的百姓无不遭难,无论官府还是百姓的存粮都被劫掠一空,数州请求中央紧急调拨粮食振边。 而到了今年该春种的时候,包括都城平城在内的附近几个州府接连遭遇大旱。司农日前在朝堂上反复提醒,若三日之内周边再不下雨,所有后续的农耕时节都会被耽误,那今年这些州必将大范围欠收,最终酿成举国范围内的饥荒。 于是走投无路的拓跋焘抱着试一试的心情,终于踏足了这块六年不曾来过的地方。 但六年间不闻不问,一见面就要人出手解决问题,如果对面是自己的臣子那还好说,毕竟无论是君王的重用还是冷落都能用一句天恩浩荡作为由。但对面那位是他要称亚父的人,拓跋焘可以一直不来这里,却终究不好对着父辈颐指气使。 “亚父,我……” 在拓跋焘支支吾吾的同时毛小豆替他开了门,门后的毛小豆表情依然是淡淡的。 当拓跋焘仔细地打量毛小豆,过了六年从少年长成青年的小皇帝至少认清了一点,哪怕此时已经四十出头的毛小豆身上依然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他身上有一种淡然的、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平静,而拓跋焘刚刚还烦躁不已的情绪就在这种淡然里慢慢跟着一起安静下来。 即使是有了六年身为皇帝的阅人经历的支撑,拓跋焘依旧没有在他的前朝和他的后宫看见任何一个和毛小豆相似的例子,于是他也就大概可以解,在拓跋嗣年少的时候与他遇见的毛小豆,是怎样用他的清冷和淡然改变了他父皇的一生。 “先进来再说吧,陛下。” 毛小豆让开身体让拓跋焘进门,但后者刚进门看了一眼就被这房间里的简单程度惊到了。就算这间屋子再偏它也是皇宫的一部分,但除了房子的大小还对之外,里面只有一张床榻,一张书案和一把带靠背的胡床,其他的家具都到哪里去了? “是哪个宫人胆敢如此克扣,孤要治他的罪!” “陛下误会了,这里比较偏,周围住的都是宫里的下人们,他们那人多事杂,东西坏得多却很少能有汰换,我一个人住只用得上这点东西,多余的就不如给他们用了。”毛小豆看了看他的家具又看了看拓跋焘。 “也是,陛下没去过汉地,想必是不习惯汉人那种跪坐的,那陛下坐那一张座椅,我跪坐就好。” “不不,焘儿不能让亚父跪着自己坐着的,不如……请亚父陪我去一个地方。” 拓跋焘本来就是来求人的,又因为自己不闻不问六年让毛小豆一直保持这种生活水准,各种情绪交织下想起拓跋嗣当年的那句交待。 “如果他还不肯同意,那你就带他去你皇爷爷和父皇的禁地那,他看一眼那里就会帮你了。” “看来困扰陛下的事真是挺大的了。” 毛小豆的眼神终于直直地对上了拓跋焘,接着他露出浅浅的一笑,而后者即使有了六年至高无上的皇帝经历,依旧在这一眼一笑中有了某种自己被彻底看穿了的不安。 “我不知道先帝陛下到底是怎么对您说起我的,但其实我和他认识那会我们都还小,也就您现在这般大吧。那个年纪看见什么新奇东西都觉得特别厉害,记在脑子里一年又一年后就容易把它美化再夸大。所以……我恐怕并没有他描述里的那么厉害,也不一定能解决您现在遇见的问题。” 第375章 拓跋焘现在看毛小豆的神奇程度不亚于当年拓跋嗣看诸葛承,两者都觉得明明自己什么都没说,对面却像全程参与过一样复盘出他的某段过往回忆,于是他内心愈加笃定毛小豆会有办法,自己欠缺的只是说服。 “亚父不必介意,焘儿这样做并不只是为了寻求您的帮助。那里本就是父皇嘱咐我要在他身后带您去看看的地方,他说那是皇爷爷和他共有的禁地,那里也同样承载了诸葛将军和您的一部分记忆。” “好吧,那就请陛下带路吧。” 那处禁地底下的秘库里的金银财宝,早在拓跋嗣继位之初就被彻底搬去了皇家内库,于是整座人工岛的唯一用途,只剩下那座复刻后的洛阳老宅让拓跋嗣可以继续缅怀。 而到了拓跋焘继位后,虽然拓跋嗣已经告诉过他禁地上的宅子重现的究竟是什么,但因为拓跋焘本人根本不存在洛阳的记忆,所以也无法引起什么共鸣,他只去过一次发现果然看着普通,就再没去过了。 于是到了拓跋焘这一朝,禁地的样子虽然没有变,却不再严格限制任何人不得踏入,只不过它地处湖心上去不容易,所以除了日常去打扫维护的宫人以外,依然没有别的人上去。 而这一次带着毛小豆去算是拓跋焘人生里第二次踏上这座小岛,同当年第一次来这里的拓跋嗣一样,毛小豆也是在见了那个普通的院子后就脱口而出两个字—— “洛阳。” 7. 虽然拓跋焘已经听过了这个故事里关于他们拓跋家那一路的视角,而毛家那一路的今天却是第一次听。 “我小时候以为我家祖上一直就住在洛阳城外的伊河边上,那里有座和这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院子。后来我翻我爹留下的记事才知道,那是他年轻时和道武皇帝陛下游历到洛阳附近,一同解了那里的危难,洛阳府为了感谢他们而送他们的院子。” “那时候符氏秦朝的天王还在,道武帝陛下于是就和我爹就一直待在这座院子里等待时机。他们每日耕田读书,过着一般汉人的日子,也算是完成了我爹那个要过一段耕读日子的梦想。” “你父皇大概也和你说过了,我是我爹收养的一户猎人家的孩子,我本姓毛是没错的。而我爹祖上就是大名鼎鼎的诸葛武侯,他只是为了要引道武帝中计,父随子姓倒过来跟我姓了毛。所以洛阳的这处宅子对道武帝和我爹来说是段珍贵美好的回忆,对我来说则是家。” 对于和自家长得一样的院子,毛小豆带起路来也很自然,他很随意地打开厨房大门,果然发现了这里面有些瓶瓶罐罐的细微布局和自家的那个不太一样。毕竟有真正会使用这间厨房的主人在,东西的放置来回调整一下也是正常的。 “我到现在还是很难相信,道武帝陛下居然会做饭,很难想象他这样杀伐果断的人会洗手作羹汤。” 毛小豆的手指拂过一些瓶瓶罐罐,想象着当年里面的调料如果变成佳肴会是什么味道。 在毛小豆的记忆里,他爹似乎对于吃食方面没有任何讲究——也不是,这会毛小豆终于记起来诸葛承那次差点烧了厨房的最初原因,他一直抱怨自己跟着他在虎牢关吃不到好吃的,所以想亲自露一手。 “亚父也见过皇爷爷,他是……怎样的人?” 拓跋珪死得早,所以拓跋焘没亲眼见过自己的爷爷,宫里老人不敢多嘴议论先帝,也只有拓跋嗣会对他说几句拓跋珪的事,所以现在难得有另一个见过本人的,忍不住好奇起来。 “你要自己看看吗?” “嗯?” 在拓跋焘还没明白毛小豆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之前,毛小豆已经一掌按在了地上。 “幻时溯。” 如今的毛小豆控制律令的能力不是当年可比,于是哪怕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前的记忆,也一样可以回溯出来。当然,眼前呈现的画面能够如此清晰,甚至还带着断断续续的声音,那还要归功于当时拓跋珪本人留下这段画面时个人情感的强烈了。 “这是——” 拓跋焘睁大着眼睛看着眼前和他长相相似的一个人的虚幻影像,他熟练地在杀鱼、刮鳞、清洗,然后混着各种作料一起,将一条条处好的鱼放进瓦罐里。 “皇爷爷!”拓跋焘惊喜地喊着,但记忆只是记忆,拓跋珪依旧不为所动地做着他自己的事。意识到这点后的拓跋焘有点失落地看向毛小豆,而后者只是笑着对他摇了摇头后又看向了拓跋珪。 于是这俩个后来的人就在原地看着拓跋珪悠闲地将一道鱼汤准备好然后放到火塘上去炖煮,接着跟随着拓跋珪等待的样子一左一右地陪他坐到了门前。 “现在陛下可以和我说说到您底是有什么困扰了。” 第200章 ◎五◎ 反正那段记忆里的拓跋珪也只是独自在思考,毛小豆不如就趁机问问拓跋焘到底有何所求。 拓跋家代代都是兵家,所以传承到拓跋焘这里,也只有兵家的手段。兵家处对外战事得心应手,处自家内政却终究不是专攻。拓跋焘知道兵家源于汉人的诸子百家,只是其中的一种门道而已,其他诸家各有各的擅长,有些就是专攻内政,也各有各奇妙的秘法,比如毛小豆刚刚露的这一手律令术。 胡人当然是没有诸子百家的传承的,为了弥补这个弱势,从拓跋珪那朝起就在朝里引进了很多汉人,到了拓跋嗣的年代也一样维持前例,许多文官职位都已经给了汉人来做。 第376章 这些人当中也有自称某派大家的,什么道啊儒啊的也分门别类,平时在给拓跋焘讲什么圣人道的时候听着都挺像样的。但终究没人像他父皇教他兵家本事时那样,或者像眼前的毛小豆刚刚那随口一句话那般,施展出一些一看就足够折服人的让常人难以解的秘法。 于是拓跋焘也就能解为什么他父皇这么肯定毛小豆能帮他,也确定毛小豆真想走没人拦得住他。他甚至解了为什么崔浩其人在他眼里这么厉害,但他父皇看这位时也就那样。毕竟拿来比较的对象不一样,得出的结论也不一样。 解开内心疑惑的拓跋焘于是详细地和毛小豆解释了一下他目前碰到的问题,其中包括他内心其实很想好好征讨一次柔然避免这种大范围劫掠在今年重演。但按照今年这样下去,别说远征了,就是全年老老实实地在家种田也一样可能会有大范围的饥荒,导致大量人口流离失所、社会动荡进而引发其它问题。 “这件事……本质上来说还是源于你们大魏朝太过于穷兵黩武了。”毛小豆丝毫没有在给皇帝谏言时该有的那种谨慎和分寸感,只是客观地在陈述他看到的问题。 “当然这并不怪你们,从道武皇帝开始北边的版图就是一片混乱,哪怕是到了你手里,大夏的问题也才算刚刚解决。你们拓跋家三代凭兵家手段开拓出北边这一片江山,这的确已经是相当不容易的成就了。” “但历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的粮仓是不会凭空就满起来的。大汉的孝武皇帝能这样一次次大规模北讨匈奴那也是因为文景两位皇帝忍辱负重休养生息的缘故。何况大汉那时可是占据了整个天下,不像你们同我们宋只各分享了半壁江山,少了一半的进项却还是要打一样的大仗,会出问题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可父皇说,这本来就是我们鲜卑人活下来的方法,哪天我们若是连仗都不会打了,那我们才是真的要完了。” 8. 毛小豆一时想起二十年前拓跋珪在虎牢关说的关于鲜卑人的前途的话,强者如他和诸葛承都想不明白的事情,毛小豆不觉得到自己这里就会有解方。 鲜卑人如果想要发挥他们来自胡人血脉和传统的优势,那就最好是一直打仗,但如果他们打仗时稍有不慎输了一场大型战争,又或者即使他们艰难地赢了对手,然而获得的战利品补给根本不足以弥补打仗的消耗的话,那么这个民族最终会陷入穷兵黩武的恶性循环而倒过来将自己拖死。 而如果鲜卑人想摆脱这种高风险的生存模式,转而去适应更加稳当的生活,那么他们必然就要去学习汉人的生活模式。然后就如同拓跋珪说过的那样,学得不好的话那就等着被汉人打败,学得好了又会彻底变成汉人,也就无所谓再被打败的事了。 这样一想的话,其实如今的毛小豆也能解拓跋珪和拓跋嗣的急迫和无奈,解他们想要在鲜卑人彻底丧失优势前打下汉人的江山,解他们那些冷酷无情枉顾他人性命的决定在更长远的角度来看是必要的,只是解归解,站在毛小豆和诸葛承的立场上,该拦还是一样要拦而已。 可是这些东西自己懂了一回事,怎么去告诉才二十来岁的拓跋焘又是另一回事,在毛小豆还在斟酌措辞的时候,本来坐在他俩中间只是一段记忆的拓跋珪却开口了。 “阿承,你是对的。从我们入关选了汉人的土地开始,就会慢慢变成适合生存于这片土地上的人。所以变成汉人这件事本身既没有什么奇怪,也不该被我们所恐惧,这本就是这片土地上运行的天道之一。” “然而我们鲜卑人也是有自己的骄傲的,这些骄傲也许不能以我们擅长的那些骑马射箭的技艺的形式传承下去,但我们至少可以趁着我们还擅长那些技艺的时候善用它们来夺取天下。这样纵使我们最终都会变成汉人,后世子孙已经记不得鲜卑曾经的骄傲,也会记得我们同汉人一样,是这个天下的主人。” 拓跋珪说着说着自己起身向前几步,又转过身来看向厨房里面,但现在的这个角度就像是他刻意转过来要对着毛小豆和拓跋焘说话一样。 “我大魏以武立国,哪怕以武兴也终会以武亡,那也是我们鲜卑人自己选择的宿命,至少我们也和天争过命了。” “皇爷爷,孙儿明白了。” 毛小豆不知道怎么说的问题,却被拓跋珪本人二十年前的感悟说明白了,既然拓跋家自己有他们的念传承,那毛小豆乐得不用再继续多嘴,他只是在确定拓跋珪把一切都想明白后径直去拿火塘上的鱼汤喝后就结束了回溯。毕竟他们俩只能看又尝不到味道,这么巴巴地看人吃饭着实没什么意思。 “多谢亚父,不但让我能看见皇爷爷当年的样子,还顺带解了心中疑惑。” 拓跋焘此时已经下定决心了,反正天若能正常下雨让今年没有粮食的后顾之忧的话,那就年内直接征兵北伐柔然,不行就再攒两年家底再打。穷兵黩武的确是鲜卑的问题,但只要在鲜卑自己拖死自己前干掉所有对手,哪怕日子过得苦一点,一代代的人死得多一点,这些代价都是值得的。 “既然我们能看见皇爷爷当年在这里的样子,亚父能不能……再让我看看父皇之前在这里时是怎样的?”本来解完惑的拓跋焘是可以直接离开的,但既然有这种手段,少年皇帝还是想再见见他英年早逝的父皇一面。 第377章 “哎……” 毛小豆长叹一口气,对于回溯拓跋珪在这里思念诸葛承的场景,他自己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抵触情绪,甚至有点类似于拓跋焘当年看着拓跋嗣哪怕临终时都对毛小豆一片情深那样感慨良多。当知道拓跋珪会在这里保留着他和诸葛承少年时在洛阳的习惯,还会一边思考天下大事一边和记忆里的对方谈话,这些场景对于毛小豆来说都是足以让人动容的。 但毛小豆不确定的是,如果当回溯的片段变成了拓跋嗣,当他从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变成了亲身参与者,他是否还能保持当年拓跋嗣驾崩时刻的那种平静。 “亚父?” 见毛小豆叹了口气后就没有了下文,拓跋焘有些小心地看向他,却见他终于还是摇摇头将手按在了地上。 “幻时溯。” 这一次回溯出来的拓跋嗣不在屋子里,而是在湖水边。 这间屋子对于拓跋珪诸葛承和毛小豆三人来说都承载着某一段的回忆,象征着某段美好的时光,但唯独对于拓跋嗣来说,只是留宿过一夜的某间屋子而已。 严格来说的话,拓跋嗣就是因为在这间屋子里行军图时,刻意隐瞒了那条密道,最后反而向诸葛承暴露了魏军打算进攻的行军路线,这段回忆本身怎么都称不上美好。 但这一间屋子因为能和拓跋嗣生命里最重要的几人联系在一起,而这些人都能坦然地接受拓跋嗣的软弱,自然也就被他当成了在外面逞强到一定极限后,一个可以退回来向记忆里的亲人们示弱而获得片刻喘息的禁地。 当然拓跋珪和拓跋嗣在这片禁地上做的事也是不一样的,拓跋珪回忆的方式是在这里抓鱼、杀鱼、炖鱼,而拓跋嗣的方式则是搬一大袋的粮食在水边喂鱼。 拓跋焘好奇地看着他父皇像小孩子一样手里抓着一大把的粮食洒进这片人工湖里,然后大量的鱼群浮出水面开始抢食这些东西,而拓跋嗣很是满意这种场面,又双手捧起更多的粮食朝湖里洒。 这种略显欢乐又幼稚的场景本来是很破坏拓跋嗣的帝王形象的,拓跋焘不由得看了毛小豆一眼想看看他的反应,然而在他父皇驾崩时都能面色平静的毛小豆,在看见这个场景后不由得双眼瞪大,脸色似乎也跟着白了几分。 毛小豆像是被那个拓跋嗣蛊惑了那样一步步朝着他身侧走去,而不明所以的拓跋焘也跟着站到了拓跋嗣的另一侧。此时沉浸在喂鱼快乐里的拓跋嗣看着眼前越聚越多的鱼群说了一句话,这一句话却让毛小豆一个踉跄差点踩进身前的湖水里。 拓跋嗣说:“都慢点别急,我还有很多很多小豆子,别急,大家都会有的。” 第201章 ◎六◎ 拓跋焘看了看放在拓跋嗣身边的那袋粮食,没去过南边过平民生活的皇帝花了点时间才想明白那是豆子,再联想到他亚父那个不太会出现在朝堂上的平民名字,这时也有点反应过来了。 “亚父?” 毛小豆对于这个有点过于打探他过往的问题并没有特别的闪躲,而是坦诚地对着拓跋焘点了点头:“小豆子是我的乳名,是我那早死的生身父母给我取的。我爹他怕他们认不出大了以后的我,所以把它当做我的大名来用了。但我小的时候不知道,只嫌这名字太小孩子气,还以为我爹只是为了逗我让我开心点才一直用。” “后来你皇爷爷也去了虎牢关,一听完这乳名也跟着叫得开心,大概他同我爹在一道的时候,多少也是有点为老不尊的吧。”毛小豆嘴里说着抱怨,嘴边却笑得温暖。 “你父皇在虎牢关的时候是知道我嫌弃这个小名的,所以他一向叫我德衍,不敢用那个名字叫我。” “大家都有小豆子,就我没有……” 刚刚还喂鱼喂得很开心的拓跋嗣说完这句后自己沉静下来,他双手捧起一把豆子,慢慢张开并拢的手指,任由一粒粒的豆子从他的指缝里滑落,然后扑扑簌簌地掉进水里,又被底下探头的鱼一口吞下。 “我也有过……但还是没有了……” 不论怎么放开手,掌心总还是要比豆子大的。拓跋嗣低眼看了看那些最后依旧对他不离不弃的小豆子,然而他的眼神却开始渐渐不善起来。再怎样,拓跋嗣也是坐拥半个天下、代表一整个民族的皇帝,他不需要手心里区区的几颗小豆子施舍一样的安慰。 于是他的反应是握紧拳头,而后以一个甩臂的姿势将手里残留的几颗豆子甩到远处的湖水里,豆子一脱离手掌就模糊在四周的景色里,只有落下时溅起的小小涟漪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 “是我自己……不要的……” 对于拓跋嗣的宣告,毛小豆并没有什么恼怒的情绪,他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那个生来只有当皇帝或者死两条路可走的人,抬起头闭上眼睛含住眼泪,就连在无人到访的禁地里都不能放肆悲伤。 “德衍,你到现在一定也还很恨我吧……” “最一开始的时候是的,你也明白我这一辈子对谁都冷清,只有唯一的一次头脑一热,换来的结果就是直接坠入万丈深渊。 那时的我恨不得世上从没有过你这个人,我们也从没遇见过,那样我就可以把这个巨大的错误从我的人生里直接掏空搬走,就算那之后的我只能留下一片虚空,也好过你一直留在那里像个毒疮一样不停地化脓。” 第378章 明明使用律令术的是毛小豆,但他好像忘了眼前的拓跋嗣只是过去的一段幻影,开始认真地和幻影对话起来。 “可是,我哪里还有别的选择呢?我生来就姓拓跋,是天下所有胡人的皇帝,一个什么都不是的落魄阿拓可以许你的忠诚和誓言,但对于身为拓跋嗣的我,那些是我无论如何都给不起的东西。” “我知道,后来我当久了虎牢关的守将,接手了司州一个州的事务,被迫着和朝堂上的那些大员们虚与委蛇,我才知道我小时候对身不由己这句话的解还是太浅了。 一天天过去,我以为永远都好不了的疮口悄悄结了疤,疼痛也终于不再整日整夜折磨我了,我彻底习惯了它成为了我生命里的一部分。所以我再见到你在虎牢关下时,除了心里的无奈之外,已经没有太多的恨了。” 说到这里的毛小豆发现自己也有点哽咽了,于是他只好一边狼狈地单手阻止想要过来查看情况的拓跋焘,一边也一样试图靠抬起头憋住眼泪。 “其实你又何尝不是一样,如果说我生来就是为了坐上皇帝宝座,那你生来就是要站到虎牢关上去保护汉人的。假如要你离开那里,是不是连要怎么继续活下去也不会了?可我救不了你,我连自己都救不了。你我都一样,活得不如意,活得很艰难,可我们还是要一直活下去,一路按照父辈们给我们指的那条道走下去,哪怕走得遍体鳞伤痛不欲生,也只能走到这一辈子结束为止。” “我明白,所以我不再怪了……不怪你只能成为你……不怪我也只能……成为我。” 拓跋焘旁观着毛小豆被他终于认清的残酷现实彻底击败,那个他记忆里一直冷清的人突然间就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哭,然后等两种情绪交织到不分彼此时,他又再度冷静下来,但这次拓跋焘能穿透那张无表情的面具,看穿毛小豆眼里的心灰意冷。 “德衍,你应该比我更早知道你们汉人的皇帝驾崩了的事吧,这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自父皇南征那一仗,十几万胡人葬送在了黄河南边,于是我这个出身兵家的皇帝带着一群胡人被迫打了十几年我们不擅长的防御战。” “现在既然汉人的皇帝死了,那就是我们胡人的机会了。青州、兖州、司州都会是我的目标,所以……我不可能不去攻打虎牢关。” “你咳咳咳……” 拓跋嗣本来还想接着倾诉,但话刚出口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痛苦地捂住胸口那处旧伤,身体继而朝前倾倒。毛小豆本能地伸出手想如同上次接住对方那样替拓跋嗣挡一挡,但他忘了眼前的只是记忆遗留的残影。 那个影子如幽灵般直接穿过毛小豆的身体然后狼狈地跪倒在地,而毛小豆站在这个幻影的身体里茫然不知所措。 “你说过……我俩今生今世不复相见,若违此誓,你我之间必有一死。可是德衍,假如我再不去虎牢关,恐怕我自己就要先死了。我不甘心,德衍,我不甘心啊!!” “我不甘心自己主政时被汉人压着打,更不甘心我们父子两代人都拿虎牢关毫无办法,最不甘心我连到死都不能再见你一面!” 拓跋嗣跪了一会后终于又攒起一点力气,由跪换成了坐在地上,而毛小豆也终于记起来要从别人的身体里跨出来在对方身边坐下。 “你以前答应过我,只要我不让你违背大义,也不逼你做不利于虎牢关安全的事,你就会答应我一个请求。” “德衍,你我今生已注定不得善果,接下来我们的那一战就让我们各为其主各凭本事,等我们拼尽全力,那么输了的和赢了的都再怪不了别人。” “可是,若人还有来生,你能不能答应我,来生再让我们遇见一次?那时的我们身上不会再有民族的重担,也没有父辈们的嘱托,更没有解不开的宿命。来生能不能就让我们以一个普通人和另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清清白白地遇见对方?” 拓跋嗣边说边朝眼前的空中伸出手,就好像他要去抓住一样永远都抓不住的东西。毛小豆本已死寂的眼睛里又亮起微弱的光,他情不自禁地也朝着拓跋嗣的方向伸出了手。 “等到那时,我会再对着你承诺一次,我求你再信我一次,下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辜负你了,好不好?” 记忆里的拓跋嗣执着地举着他的手,而现实里的毛小豆的手终于够到了那个虚影,他们隔着阴阳和岁月交握住了双手。 “好。” 拓跋焘看见这一虚一实两个身影,各自朝着对方的方向侧过一点点头,拓跋焘恍然有种他们正隔着七年时光对视的错觉。这两人以惊人的默契同时面带苦涩地笑了笑,然后一同流下了眼泪。 10. 到了如今的地步,拓跋焘已经明白,不能用他对感情的浅白想象去解析他父皇或者他皇爷爷的那一段经历。他本人连最简单的爱是什么都尚且弄不明白,何况更为复杂的命运弄人爱恨参半。 如果他一个旁观的都能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情绪起伏,觉得有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那么那些当事人们,那些早已深陷其中,却还在不断往这些已经分辨不清的情绪里再加上更多爱恨的人,又是如何挣扎着求生的? 历来情深不寿,所以也难怪他们拓跋家两位先帝都短命。拓跋焘小心翼翼地上前,这一次是真的拿出了侍奉亲生父亲的心情想去搀扶毛小豆。 第379章 “焘儿。”毛小豆的叫法也一起改变了,没有了那句陛下的疏离,他看拓跋焘的眼神也变得慈爱起来。 “焘儿在。” “你现在遇见的最大问题是天若再不下雨,今年就该闹饥荒了是吧?” “是的,亚父。” “罢了。”毛小豆挥挥手,拓跋嗣的身影原地消失,然后他借着拓跋焘的帮助原地站了起来。 “若仅仅胡人这里多下一场雨,汉人就要为此灭国亡族的话,那说明汉人本身也不过如此,有没有那场雨早晚都会灭的。” 拓跋焘不知道毛小豆为什么突然提起汉人,他只是看见对方向前几步,站到了湖心岛上比较中心一点的地方。 “你记住,这种逆天而为的解方只能偶尔用用,若想长久稳定地坐好你的皇帝位子,还是要从根本上去平衡你朝内的胡汉两方势力和他们各自代表的利益,外战固然是你们擅长的东西,但没有内政的支撑,它是绝不可能长久的。” “焘儿谨记亚父教诲。” 拓跋焘是个聪明的皇帝,自然不用毛小豆再多废话,毛小豆对着天空举起双手,久违地做出了那个辅助律令术用的手势。 “云起!” 不同于在虎牢关上立竿见影的有朵乌云凭空出现,毛小豆说完这句话后天空依旧显得很晴朗。毛小豆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看着天空。而拓跋焘凭借兵家的传承却能感受到,浩瀚的精神力漫过他的身体,朝着他自身精神力根本够不着的遥远边际一直扩散开去。 又过了一会,四周渐渐开始起风,从微风拂面继而越来越强烈,直到能卷起地上的沙尘刮过拓跋焘的脸颊。这时天也跟着暗了下来,拓跋焘看见天上的云层开始聚集,先是稀稀落落东拼西凑,再慢慢连在一起不断加厚。 太阳开始被云层遮盖,这时不光是宫里的人,平城整个城内城外,直至整个州府和临近的县镇,无数人注意到了天空里的变化。 “太好了,这天看起来就要下雨了,今年的庄稼有救了!” 在无数人注视的眼光里,天上的云由白转暗,闪电出没于云层之间,众人开始忙着寻找避雨的角落,但依旧以期盼的眼神望着天空。 此刻在这场将要下雨的地区的最中心处,风已经大到将拓跋焘和毛小豆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的地步。而毛小豆简单挽起的发髻也被吹散,让他的一头青丝随风飞扬。 “雨落!” 当乌云已经积攒地够厚也够广,毛小豆终于说出了下一条律令。几乎片刻之内,所有盯着天空的人就看见雨点落了下来。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我一直就说我们大魏新朝初创至今,三位可汗俱是励精图治,哪有上天以大旱示警的道。” “是的,这是天佑我大魏朝,天佑我鲜卑人啊!” 民众们都在庆祝,拓跋焘却看见从第一滴雨落下起,上天就开始向毛小豆收取应付的代价。 原本还在空中飞舞的黑发在拓跋焘的眼前一点点染上霜雪,直至变得一片雪白。而毛小豆恍若不知,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以一介凡人之姿,傲然地命令着上天。 那一刻拓跋焘瞬间明白了他父皇和他皇爷爷心中的爱意,若他能在他现在的年纪遇见这样一个人,他哪里还能顾得上对面到底是男是女,是胡是汉,他只知道,这一辈子自己眼里就只会有这个人,就算再多的命运坎坷也一定至死不渝。 可惜凡人终究是有极限的,如同当年的诸葛承一样,拓跋焘目睹着毛小豆开始七窍流血,而他好像再一次回到了他父皇驾崩的那个白日。 “亚父,您快停下!!够了,这些雨已经足够了!亚父!!” 毛小豆面色不变地坚持着,血不停从他的五官各处渗出来,又被倾盆大雨瞬间冲刷干净。而拓跋焘只能看着他的脸一点点失去血色,直到看起来就像是一具还维持着站立的尸体。 “亚父!!!”当年的拓跋嗣和毛小豆一人一个接住了他们各自倒下的父亲,而现在拓跋焘却一人做了两次同样的事。 “亚父!亚父!!” 倒在拓跋焘怀里的毛小豆只剩最后一点点意识了,他勉强睁开眼睛看着天空,得益于他坚持地足够久,自然开始接管后续的一切,雨点落得虽然没有一开始大,却依旧还在下。 可是没过多久毛小豆的视线就被遮住了,拓跋焘努力弯下身体正试图为毛小豆挡住一点还在下落的雨滴。 “亚父,您坚持住,我这就派人护送您回去,回汉人的地方,只要您坚持住不要死,我这就送您回洛阳的家。” 有温热的液体流过拓跋焘的脸颊,也许是律令术下的雨点与自然落下的不同,也许是本该在先帝驾崩那日显现的悲伤延迟到了如今才行发作。可此刻的拓跋焘只知道,他的先辈们一代代将性命献祭到这条胡汉相争相合的道路上,而如今,这条路上只剩下他一人了。 “傻孩子……亚父我啊……早就已经……没有家了……” 毛小豆努力着想要抬起手去摸摸拓跋焘的额头,然而才举起一点点就没了力气,拓跋焘慌忙地抓住那只要下落的手握在手心里。 “那亚父,如果……如果您走了,您想要焘儿把您葬到哪里去?” “你既然认了我……做亚父……那为父的身后事……就随你的意了……” 第380章 “您是说……哪怕焘儿将您留在胡人的地方,甚至是我们的祖地,您也甘愿吗?”拓跋焘说到这里,掩不住语气里的希冀。 “是啊,如果他想的话,那就……随他吧……” 第202章 ◎七◎ 当天夜里,一具没有任何装饰的棺材被用最严密的规格护卫着出了平城一路北上,车队的目的地是云中金陵,那里葬着拓跋家的历代帝王。 拓跋嗣将一方包着花瓣的绢帕放进了拓跋珪的棺材,又将不能动的小魏放在了他墓室里棺椁的正前方。而拓跋焘则更干脆,那具没有任何装饰的棺材最终会被放进拓跋嗣的墓室里,而等了六年的先帝陵至此也终于可以封陵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四人终于能在死后日夜相伴了。 不能戴孝的拓跋焘依旧执着地在手腕上绑了一条白绸,然而偌大的皇宫里,他却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分享这份隐秘的悲伤。 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试图清比起他的皇爷爷和他的父皇,他到底是更幸运还是更不幸的那个。对于毛小豆没有再有一个孩子好和他接着再纠缠一辈子这件事,他到底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 可是这些问题,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又怎么会真的想明白,枯坐了整夜的拓跋焘终于领悟这只是在白费时间。既然他命中注定不会再遇见这样一个人,那就老老实实求个安稳,有些人没有那么惊艳,却至少对他绝对忠诚,可以为他所用。 即使一夜没睡也不见困意的拓跋焘叫来了在殿外待命的侍者:“宣崔浩进宫来见孤,关于他说的那个进攻柔然的事,孤要好好和他谈一谈。” 平城郊外,依旧是那片土地,依旧是那个种地的农民花弧。只是二十年过去,日夜劳作的庄稼人看上去比起他同辈的毛小豆何止是老了十岁的样子,而花弧依旧是愁眉苦脸地望着他的地,不远处他的结发妻子正一脸担心地朝他走来。 “当家的,你看见木兰那丫头了吗?” “不知道,那丫头从小主意就大,自可汗开始发军书要征伐柔然开始,她就经常跑出去一天也不知道干点什么。” “诶,虽说前些日子终于下了雨避免了今年的绝收,但可汗也不歇歇,立即就又开始征兵,上次这么大规模的征兵还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算了,不去想它了,好歹今年的种子都已经种好了,后续该干点什么我也都交待过木兰了。 你们娘俩互相帮衬着点一起照料的话,就算收成不如往年,但总不见得会绝收吧,你们省着点今年应该就能熬过去。如果这一趟我回不来,你就趁早改嫁吧,这点地分一半给你后面的丈夫,再留一半给长大后的雄儿,这样大家就都能活下去了。” “当家的……求你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别哭了,二十年前我就该去从军了,只是那时阿爹代我去了,最后他死在了南边,连尸身都找不回来,这就是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命啊。再怎么说,我也多了二十年时间和你相处,有了木兰和雄儿,也该满足了。” “阿爷,阿娘,木兰回来了!” 在花弧和他娘子正要抱着头一起痛哭时,他们现今二十岁的女儿回来了。 “木兰,你这一身男人的打扮是什么意思,还有这匹马又是哪里来的?” “我一早去城里买的,还有阿爷,我已经领了你的军书去军营里报过到了,今天回来和你们说一声,明日起我就要去营里待着了。” “什么?!你去从军了,你一个女儿家,这怎么使得!!”花木兰的娘还在那里纠结男女的时候,他爹却直接沉下了脸。 “简直胡闹!你跟我来,我们现在就去营里让那些军差知晓你是个女儿身!我这个当爹的不需要做女儿的人拿命来给我尽孝!” 花木兰有些惊愕地看着她的父亲,他从来都没对着自己这样大声过。相反的,因为她从小懂事又机灵,花弧一向不吝啬把一些本该教给男孩子的东西也一并教给了她,小时候花木兰想学射箭骑马,花弧还特地去拜托当年和他爹相熟的老牧民来教自己的女儿。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当这一家人听到可汗的传令官第十二次从军书上读出花弧的名字的时候,花木兰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想就是她可以代父从军。 然而这个在花木兰原本的盘算里算得上是皆大欢喜的解决方法,却换来了一向慈爱的父亲的暴怒,而他的愤怒甚至还在累积,直到完全爆发出来后变成了失声痛哭。 “我花弧这一辈子到底是有多懦夫,所以年轻的时候要自己的阿爹代我从军,老了又要自己的女儿代我从军。木兰,如果你和你爷爷一样从了军最后死在外面,你说阿爷到底还有什么脸面接着活下去?死了又有什么脸面去地下见你们?” 至此花木兰终于知道了她爹娘一直对她隐瞒的故事,她只知道她生出来的那年爷爷死了,可家里人每逢祭拜的日子却只能面向南方点上几支香,原来她的爷爷也是因为跟着以前的可汗出征最后客死他乡。 “阿爷,你要相信木兰,师父一直说我学得很好,骑射的本事就像是从小在故乡草原里练出来的孩子一样。木兰也明白战争的残酷,两军冲杀时一个不小心就会没了性命。我也不怕您生气,比起一辈子都在种地的您来,只有我去才能更好地在危险地战场上活下来,换成您去的话才是真的又要客死他乡了。” 第381章 “同样的,您远比木兰懂得怎样种地,今年的雨下得比往年都要迟,家里的这点庄稼虽然及时都种下去了,但只有您时时刻刻地照看着,才能确保今年的收成不会出问题。” “所以于情于,只有您让木兰去从军,自己留下来种地,才是最好的解决眼前困难的办法。这不是孝与不孝,胡不胡闹的问题,只有这样,我们一家老小才最有希望好好地活下去。” 花弧知道花木兰说的是对的,可是这丝毫无助于帮他缓解自己的悲伤。 “木兰,阿爷舍不得你啊……” “阿爷,阿娘,你们放心,木兰会小心谨慎,我一定会完好无缺地回到你们身边,你们和小弟也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我们一家人一定会有再次团聚的那一天的。” 于是当晚花木兰就告别了全家,牵着她新买的马,带着她刚得的刀,随着拓跋焘的大军一起,踏上了北伐柔然的征程。 作者有话说: 注:一般认为,花木兰打的战役就是拓跋焘在位期间北伐柔然的战争。这里她去顶的也是花弧的名字,所以总结来说,这篇文里北魏两次军帖里最后征兵征到的花弧都不是他本人…… 第203章 ◎凤求凰◎ “报告参军,慕容氏麾下的鲜卑人已经集结完毕,即日可启程东归,大将军段随命左将军韩延顺前来同我方协调大军和百姓的撤退事项。” “叫他进来吧。” 诸葛承如今一身戎装坐在他的军帐里,在谢玄那场举荐新人的聚会过去不久之后,他就被安排到了司州前线,担任中兵参军。 因为背后有堪称整个北府军内最稳的那座靠山,诸葛承一到任就很快获得了实权。老刺史很懂得做人,在收到谢玄一反往常地连续好几封亲笔信关心司州军情,又数次在信里不经意间提到他的新参军时,就知道这位毛参军是康乐公看重的“人才”了。 诸葛承当然也没让老刺史失望,得益于天王倒台后北面胡人各部分崩离析,南边汉人这两年的日子还算好过,偶尔有些边境上的小打小闹,对于诸葛承来说无论是动用诸葛家的传承还是墨家的本事都能轻松解决。 而且诸葛承不但解决了这些麻烦,还做得很有技巧。 他并不表现地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反而偶尔犯点无伤大雅的年轻人都会犯的小失误,然后顺势去寻求老刺史的指点,最后再趁机将功劳全部归咎于老刺史英明上。一来二去的几次以后,这位背景深厚、自身能力过硬、又从不争功的年轻人迅速被老刺史纳为了自己的纯嫡系,在军事上给了他很大的便利和自由。 得到上司的授权和信任后,诸葛承就开始着手完成之前他和拓跋珪没来得及完成的计划——关于彻底将长安城纳入北府军的势力范围。 那时他们着急脱离慕容冲的控制,虽然拓跋珪带领着燕军给了姚苌致命一击,甚至连姚苌也一并被拓跋珪杀死。可惜随着拓跋珪直接被诸葛承的机关鸟带走,原地留下的慕容冲情绪失控几乎发疯,燕军上层没有人能安抚他们的皇帝,只好草草鸣金收兵,没将姚苌留下的残军一网打尽。 随后这两股势力就以长安为中心一直在进行混战,慕容冲仗着之前累积的军事优势占据了长安城。但没了拓跋珪的帮助,他在军事能力上的欠缺表露无疑,以至于诸葛承去了北方一圈,又到南边这么一番折腾下来足足过去一年有余,这两股势力还在那里纠缠不清。 所以当实权在握的诸葛承,背靠着整个南方的汉人势力,以潼关作为据点将当年慕容冲和姚苌联合围困长安城的阳谋再用一遍,这两股正在混战的鲜卑人和羌人就渐渐感觉大势已去,纷纷想要退回各自传统的势力范围。 诸葛承也不赶尽杀绝,只要能答应汉人给出的条件,乖乖地撤离关中平原,那么诸葛承至少能保证他们每个人都能完好无缺地离开。 那两股势力一开始也曾经计划过要在背后搞点小动作,但无一例外都被诸葛承发现后以雷霆之势镇压。几次杀鸡儆猴的策略用过之后,两边都逐渐消停下来,准备老老实实把汉人的故都还给汉人。 “毛参军,燕军这边的准备已经完成,不日即可东归,汉人承诺我们的行动也可以尽快落实了。”在大致同诸葛承交代了一下自己这边的情况后,韩延顺也顺势提出了他们这边的要求。 “在我们给你们让出东归的安全通路前,你先要确保长安城内已经清空,不再有任何鲜卑人的势力了。” “关于长安城……恐怕我们还需要一些时间。”对于诸葛承的要求,韩延顺一副很有难处的样子。 “你们的陛下还是不肯配合东归是吗?” 对于鲜卑人到底在纠结什么,诸葛承其实心知肚明,他自己本就熟悉长安城,再加上现在有整个司州势力的配合,可以说长安城里现在如果发生什么新鲜事,汉人恐怕比鲜卑人知道的还要早一些。 “毛参军,我们——”韩延顺还想辩驳点什么,但诸葛承抬手制止了他。 “这样吧,你继续管你们的撤军事宜,至于慕容陛下那里,我亲自去和他谈谈。” 本来汉人扎营的地点也离长安城不远,在鲜卑人内部的高度配合下,诸葛承第二天便站在了未央宫里皇帝的寝殿之外。 其实从这座偌大皇宫里没有任何侍者来回,就能看出慕容冲这个皇帝早已经名存实亡。 第382章 但韩延顺似乎为了再保护一下鲜卑人的脸面,在诸葛承得以进殿见到慕容冲前,还自己先进去试图再说服一下慕容冲配合他们的撤离,不过从他出来时的一脸怒容就可想而知,慕容冲并没有接受他的要求。 “毛参军请吧,但是请您解,陛下的意见只是陛下个人的想法,这不代表我们鲜卑人也是这样想的。” “我晓得。” 由于诸葛承要求一对一的单独会面,所以鲜卑人全部自觉留在了殿外,就连最后几个愿意留下服侍他的人也被一并赶了出来。 这是诸葛承第一次进入未央宫的皇帝寝殿,这里曾经经历过多位主人,有的励精图治,有的耽于享乐,有的虽有心力挽狂澜却终究力不能及。所以见证过皇帝这一类人的多样性的宫殿若真的会有灵性,想必也并不会在意慕容冲的那点与众不同。 诸葛承进门的时候发现慕容冲披头散发地侧躺在美人靠上。 浑身上下只罩着一件颜色艳丽的纱衣,轻薄织物盖不住他白玉一样的肌肤,连带着他细瘦的骨架也随着姿势半隐半现出一些圆润的关节,微风经由没关紧的窗缝偷溜进来,卷起几片垂落在地上的轻纱,它们像烟雾一样蒸腾起来,在旁人误以为此间是仙境之前又再度坠落。于是看的人也终于能明白,被这一圈轻纱包围的,只是落在了人间的美人,而不是什么出尘遁世的仙子。 什么东西但凡沾染了人间烟火后都带着俗气,哪怕诸葛承能想出一堆华丽辞藻来形容眼前慕容冲的美丽,可那也不过就是一具皮囊而已,除却美丽之后,现在他眼里的慕容冲整个人的做派依旧像一个男宠多过像一位帝王。 “慕容陛下,好久不见了。”诸葛承走到慕容冲跟前不远处站定,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看着这位自暴自弃的帝王。 美人靠上的慕容冲依旧半眯着眼不想搭人的样子,但余光看见有个人站在那里半天不走还是让慕容冲认真地抬眼看了一下对方。就是这一眼让慕容冲整个人的气质陡变,他反射性地起身试图坐出个端正样貌,但因为那件纱衣的不配合,导致整条腿全部露在外面显得他更加的风尘。 慕容冲努力了一阵,但实际效果却离他想表达的差得太远,终于他狼狈地抬起头,用一种带着愤恨的口吻质问诸葛承:“你不是已经赢了吗,为什么还要过来看我的笑话?你抢走他的人难道还不够,还要来抢他留给我的长安城吗?!” 2. 因为那种本能的遇见天敌一样的危机感,慕容冲这一下跳起来的不光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思绪。以至于刚刚韩延顺进来汇报时那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情报,现在又被他捡回来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不对,明明刚刚韩延顺说的是北府军的人在外面,他身为鲜卑王血,绝不可能出现在汉人的军伍里,那么如果你现在是跟汉人混在一起的话……那就说明是他不要你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慕容冲突然又放松了起来,一旦恢复了自信,他血液里自带的天潢贵胄的气势又再度出现,慕容冲慢慢站起身,终于得以用一个俯视的角度看着诸葛承。比起自己众叛亲离的悲惨现状,慕容冲只因为看见面前诸葛承的孑然一身就笑得无比畅快。 “说什么阿承是个对他来说独一无二重要的人,还不是把你一个人丢出来了。可见,你也没有那么重要吧。” 在慕容冲的想象里,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在和拓跋珪灵魂相融后,还能活着将他再从自己的生命中分离出去的。所以他压根没有考虑过诸葛承和拓跋珪是自己主动分开,而是所当然地认为是拓跋珪抛弃了诸葛承。那么既然如此,现在的他和诸葛承都是被拓跋珪抛下的人了,那样的话,慕容冲就可以自我安慰说并不是他本人不够好,只是拓跋珪是颗凡人够不着的星。 “慕容陛下,鲜卑人如今的基业毕竟在黄河以北,以你们如今的形式来看,就算和汉人硬干,长安城也是占不久的。既然连年战乱之下我们双方都需要休养生息,我可以替汉人向您保证,您如果愿意随着族人东归的话,两三年内汉人是不会为难你们的。” 可惜诸葛承根本不接慕容冲的话题,只是就事论事地说着眼前汉人和鲜卑人的问题。 “我没在和你说什么鲜卑人和汉人的事!我在说我的凰帝,就是被你叫成阿拓的那个,他到底怎么样了,他又和你怎么样了?!” 这两个人,一个人谈着自己的家国天下,一个人谈着别人的爱恨情仇,无论哪里都找不到对话交点的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空气一时陷入沉默,直到诸葛承率先宣告放弃,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阿拓他在拓跋氏的祖地登基当了王。” 不同于拓跋嗣刻意地对着毛小豆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姓名,诸葛承几乎是在他们从鬼谷出来后,于那场大傩里发现刘显部落的人在追杀拓跋珪的时候,就凭借自己对天下各势力的清晰掌握推测出了阿拓其实姓拓跋。 本来隐姓埋名只是为了躲避追杀的拓跋珪自然也没有对诸葛承再隐藏自己的身世,从那时起诸葛承其实已经知道了对方的真名。只不过鉴于他叫“阿拓”早就叫习惯了,他们之间才一直都沿用了这种叫法,算是某种独属于两个人的亲昵称呼。 “呵呵,他去当他的王,而你离开了,因为胡人的王身边没法再养一个汉人的男宠了是吧?” 第383章 慕容冲故意挑选了极度冒犯的词汇,然而诸葛承依旧面色不改,丝毫没有被激怒的样子,他的这种淡定平和对于慕容冲来说如同一种宣布自己是胜利者的炫耀。 “回答我啊!他已经不在你身边了,没人再能护着你了!!” 恼羞成怒的慕容冲拔出了放在桌案旁边的一把长刀,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觉得一股大力夺走了他手里的刀。等他再定睛一看,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一只石虎嘴里叼着他的刀站在诸葛承的身后。 自从上次在帐篷里差点被贺兰部第一勇士砍伤,学乖了的诸葛承独处时都会让一只石虎隐蔽待命,果然在慕容冲拔刀之后石虎第一时间跳出来阻止了他的行动。 “慕容陛下,阿拓和我都明白,除了我们自己以外,我们还要对自己的民族交代,虽然这样活着很痛苦,但这是身为上位者必须践行的责任。所以陛下,比起关心我和阿拓的事,您还是应该更关心一点自己的子民,听我一句劝,早日与他们一起东归吧。他日等你们站稳了脚跟,您未尝没有和阿拓他再见面的机会。” 诸葛承试图再用他和拓跋珪能解的那套逻辑去劝慕容冲,但是如果对方是那种把国家和子民放在首位的明君,那从一开始他就不会落到现在这样孤家寡人的地步。 “机会,我还有什么机会,从他选择了你开始,我还能有什么机会?我就只剩下长安了,他临走前亲口说过要把长安给我做礼物的,我守着长安有什么不对?你为什么就连最后这么点念想都要从我手里抢走?!” “先不提长安本就是我汉人的旧朝故都,我身为汉人从你们胡人手里夺回长安是天经地义之事。哪怕就当长安本是无主之物,唯天下有能有德者居之,那陛下也不应该来责怪我为什么要来夺走长安,而是想想为什么您自己保不住它。” 诸葛承其实并不看好自己可以三言两语就让慕容冲大彻大悟,甚至于看着慕容冲这副一往情深求而不得的样子,他多少都有些可怜对方。但天道本就残酷,并不因为慕容冲是个人见人爱的美人就能获得天道多少垂青。身为一名过来人,诸葛承对此也毫无办法,他也干脆不再做些无用的粉饰,希望能用最简单的语言帮慕容冲认清现实。 “虽然您已注定保不住长安城了,但如果您要是有那个自信和本事,阿拓他人现在就在拓跋部的祖地,您东归后是去辅佐他也好,去与他争天命也好,您有的是机会跨过我和他的那段过往继续与他纠缠下去。” “或者您也可以从此断情绝爱不问世事,那么东归之后到处都有地方给您归隐山林,又何必像现在这样,空占着我汉人的未央宫,等着你们胡人的王根本不可能的临幸呢。” “陛下,我给了韩将军一天时间让剩下的鲜卑人全部撤出长安城,您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要怎样才能保留您身为燕国皇帝的体面,我言尽于此,告辞了。” 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的诸葛承转身离开了寝殿,石虎看他走出安全距离后松开了嘴里的刀快步跟了过去。 “慢着!!”在慕容冲的喊声里,诸葛承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你说凰帝他……也就是你的阿拓他……今后会不会成为所有胡人共同的帝王?”慕容冲以为诸葛承不知道祭天局的事,但还是想问问眼前这个汉人,拓跋珪到底有没有胡人的天命所归的资格。 “你是想问,阿拓他会不会成为真正的皇帝是吧?”诸葛承终于对着慕容冲笑了笑。 “以我一个汉人的眼光来看的话,大概吧。” “好,那就好。” 等诸葛承退出殿外换韩延顺再次进去“劝”慕容冲离开的时候,殿里传出了一声嘎然而止的惊叫,因为韩延顺进殿后看见的是已经挥刀自刎还剩下一口气的慕容冲。他眼神迷离地盯着殿内的一处雕刻,那里有两只凤凰鸟正在比翼双飞。 韩延顺倒是没有继续声张,因为本来鲜卑人也已经算是放弃了慕容冲这个人,他只是蹲下来平静地凑到慕容冲跟前,想听听对方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可是慕容冲笑着呢喃了半天,他却听不太明白对方到底在说些什么。 “诸王灭……帝星出……我鲜卑一族如今……也在长安以皇血祭天了……” 在慕容冲的眼里,那两只凤凰慢慢脱离了雕刻本身的桎梏,它们扶摇而上直至九天之间,天地之广任凭他们自由翱翔。其中一只飞在前面的凰鸟发现后面的没有跟上,于是他在半空中原地盘旋,用温柔的眼神凝望着他身后那只凤鸟,直到对方来到他的身边,两只凤凰一起翻腾嬉戏了一番后彻底飞向了远方。 “我的凰帝……你一定要……成为这天下真正的……皇帝啊……” 曾经鲜卑慕容氏最美丽的帝王,能让一代雄主苻坚都为之折腰的美人,那个小名为凤皇的凡人,终于在一片鲜红的血泊之中安详地合上了他的双眼。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帝皇兮,身在北方。 以血祭天兮,成君所望。 魂归九泉兮,长夜未央。 第204章 ◎一◎ “司空,您这边请。” 徐羡之一边跟着引路的内侍一边有些疑惑,这似乎不是通向皇帝御书房的路,而是通往御花园的另一条路。但鉴于徐羡之对待外人一向惜字如金,所以即使内心有点疑惑,他表面上依旧是一副万年不变的镇定表情。 第384章 倒不是说徐羡之不能去御花园那里,在刘裕终于成功登基成为了宋帝的如今,他们那几个从年少时就一直为这番大业努力至今的人,如今就剩刘裕和他一君一臣还活着。这君臣俩人之间的情分当然不是其他人可比的,那徐羡之去趟后殿的御花园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他担心的真正问题反而是刘裕本人。 自化名为毛德祖的诸葛承死后,拓跋珪也在半年之后死在了拓跋绍的手里。迅速处了叛乱的拓跋嗣虽然顺利登基成了新的魏帝,但有了十几万人死在南边,还有贺兰部这样的大部族卷入继位之争后,这些都让大魏的实力进入了一个相对弱势的时代。 刘裕并不想错失这个难得的属于汉人的机会,在他顺利登位,将大晋变为大宋之后,也曾想努力挥师北伐,将胡人赶出关外去。但一来对面的拓跋嗣坚持采取守势没露出任何破绽,二来刘裕登位的时间实在太短,没有足够的时间积蓄实力,所以北伐事项终究是以失败告终。 而壮志未酬的刘裕内心执着的那口气散了之后,身体也如山崩般骤然倾倒。 刘裕的起点实在是太低了,他以一介寒门子弟出身,一路跨过无数根本无法逾越的阶级鸿沟,到达了权利的顶峰,用不到六十年的时间走完了别人无数年都走不完的路。可是六十年时间依旧不够,他能帮刘裕达到个人权利的顶峰,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再让他带着自己的族群再创一次辉煌,一血百年耻辱重新成为天下间唯一的主人。 刘裕这次一病倒,他和徐羡之都明白他的大限将至了。 而仍在病中的刘裕居然不好好待在寝殿内休息,反而把召见地点选在御花园这种室外的地点,多少有点让徐羡之察觉到了不寻常。 “司空,陛下和皇子们在前面的凉亭等您。” 报告完的内侍顺势就退了下去,徐羡之粗略地扫视了一圈周围,凉亭里一反常态的没有任何下人在伺候,只有刘裕的三位皇子,包括太子刘义符在内,笨拙地在那里做着平常下人们该做的端茶倒水的事。 “宗文来了?这边。” 刘裕看见徐羡之来了后用手招呼他过来自己对面就坐,而徐羡之进了凉亭后才发现刘裕的面前放着一盘棋局,而霎那间内心有了领悟的徐羡之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看这棋在你府上摆了十多年,今天也就自己试着摆了摆,果然仔细一瞧,这还真是让人头疼的一局死棋啊。” “陛下,下死局伤神又劳心,您如今病体初愈,还是不宜碰这种费力又不讨好的消遣。” “宗文说得也有道。”刘裕从善如流地起身换了个位置,半靠在事先准备好的一个舒服的观棋位上,把徐羡之对面的位置空了出来。 已经明白刘裕要做什么的徐羡之不开口也不做任何表情,只是出神地看着眼前的棋局。 “这棋摆好了还是要下的,孤下不了的话就换你们兄弟几个来吧,以徐司空的棋力,他一个人要赢你们三个也是绰绰有余,你们不必担心违了规矩也不必着急,三个人一起慢慢商量着该怎么下就怎么下吧。” “儿臣遵旨。” 徐羡之看着三位年少的皇子们开始围着棋盘观察棋局,知道他们还有得看的他自然就有空观察起这几位皇子来。 其实刘裕、拓跋珪还有诸葛承都是同一代人,要论能力的话,这三人都可以算是一代人杰,但要论后继有人的话。面前这三个无论是年龄还是实力,那是远比不上早就已经各自独当一面,年龄也处于经验和能力巅峰状态的拓跋嗣和毛小豆的。 三位皇子里最大的那一位太子刘义符如今也不过十七岁的年纪,两个更小的都只有十六岁。在他们出生的年代,刘裕虽然还不是皇帝却也已经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而以他的年纪来算,这三个都能算是老来得子,刘裕养起孩子来多少带点小心翼翼,也不敢像拓跋珪和诸葛承那样放手让他们经历挫折然后成长。 所以哪怕这三个人努力地在徐羡之面前装成熟,也试图用自己少年的眼光去掌握这局棋的全部,他们的应对在徐羡之看起来依旧是错漏百出。换句话来说,他们的能力还不足以来解眼前这局死棋,这局自诸葛承那里来,又跟随了徐羡之十多年的死棋。 这一年又一年,徐羡之与自己反复博弈,一个自己想证明比起当年的诸葛承,他能找到更完美的解方,甚至于接近解开这个死局的解方,另一个自己则想干脆承认,死局终究是死局,诸葛承的解法已经是在这一众的死亡里,最适合他自己也是外人看着死得最漂亮的那一个了。 现在,上一个问题还没有解决,下一个问题又来了,目前徐羡之要思考的是,这么多死局的下法里,哪一个才是属于他的最佳死法。 到了如今,看见对面那三位各种意见不合又不愿表现出来的皇子们,再看了看靠在椅子上皱着眉看着他们的刘裕,徐羡之知道了当时诸葛承和他说的“有朝一日”是哪一日。所以徐羡之不再掩饰自己的审视眼光,虽然眼前三位的应对看起来字面意义上上幼稚地像个孩子,但他们当中会有一位即将成为天下汉人们的皇帝。 “都听我的,我说了下这里就是这里,这里能杀对面两子,是我们的大好机会。”在几次表达自己的意见都没被两位弟弟立即采纳后,刘义符终于拿出了他的太子威严。 第385章 “你也不能就为了杀两子,就把这一片都送对面手里啊。” 刘义真身为二弟和实权王爷,多少还是有点质疑大哥和太子的勇气的,但可惜他常常为了反对而反对,眼光终究是局限在了刘义符关心的那一部分,碍于刘义符本人的目光狭隘,刘义真也就看不到多少有用的东西。 “两位皇兄,你们觉得下这里如何?” 2. 徐羡之扫视的眼神在刘义隆身上停留了片刻,但那片刻估计也就只有多年以来熟悉他本人的刘裕察觉到了。刘义隆这一子的选地倒是兼顾了进攻和防守,也没有把眼光局限在刘义符的那一亩三分地,以他的年纪来说,算是相当具有大局观的选择。 但是徐羡之毕竟浸淫此局多年,就算他知道刘裕是刻意借这一局棋考验皇子们的能力,也并不急于仅仅在棋局上赢过皇子们,他们的合作还是在逐渐左支右绌的应对里滑向分崩离析。 眼看棋局已经注定走向失败,刘义符和刘义真开始吵成一团,而刘义隆在一旁虽然想要劝架,但无论在年龄上还是身份上都注定有心无力。直到看似已经睡着了的刘裕睁开眼扫了他的儿子们一眼,就这一眼的功夫,三人都像被猫盯上的耗子那样心虚地低下了头。 在确定自己的儿子们连和自己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后,刘裕叹了口气给今天的活动下了个结论:“好了,徐司空本来就擅长棋艺,这局棋他又研究了多年,认真下的话孤都赢不了他,何况你们三个娃娃。行了,今儿个就到这吧,孤也累了,你们退下吧。” 在恭送三位皇子离开后,徐羡之依旧保持着这个行礼的动作没有抬头,他知道真正对他的考验即将到来。 “行了,你就算再低着头,我不问完我想问的也是不会放你走的。”刘裕一眼看穿了徐羡之的打算,非常干脆地绝了他的后路。 “微臣不敢。” “不敢什么,我也知道真论起看一个问题,无论是道和、德祖还是你都要比我看得深,我只是比起你们更不怕代价,也更能放胆子去做罢了。” 刘裕看了看周围这个冷冷清清的亭子,和徐羡之如今脸上再清晰不过的皱纹和一头白发,无奈地发出一声长叹。 “宗文,如今只剩下你我俩人了,我可能也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可是北面的胡人还在,汉人的江山也要在,你同我交个底,以你阴阳家的手段,势必已经如看当年的我那样看过他们三个了。” 说到这里的刘裕扶着把手站起身来,又挥手示意徐羡之不必帮他,如同以往的每一刻,刘裕带着一位足够令人尊敬追随的帝王的眼神直视徐羡之,令后者明白自己再没有任何回避的空间。 “告诉我,他们三个人里,谁是那个能带着汉人在这乱世里生存下去的人,谁是那个能继承我们未尽的事业,将胡人从汉人的中原大地上赶出去的人,谁才是那个能一统天下的真命天子?” 徐羡之确实是用阴阳眼看过了那三个皇子的气运了,可是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谢玄的宴会上,随意拿阴阳眼看人后认识了诸葛承又发现了刘裕的他了。当年的他们相识于微末,胆子够大也有足够的时间去闯,这种本质上是谋逆的事,几个人也可以为了汉人的生存大势硬是把构想付诸了实施。 可现在刘裕让徐羡之看的是三位身份尊贵的皇子,世间的一切对他们来说得来的太过容易,也就必然不会懂得珍惜眼前开拓进取,更不会为了他们还不解的大义接受一些听起来逆耳的忠言劝告。 于是依然看破了的徐羡之不知道怎么去说破。 “怎么,你连对我都打算隐瞒了吗?打算在我眼前演你的惜字如金?!” 这俩人二十几岁开始就是亲近的朋友了,对于徐羡之是真的无话可说还是其实是欲言又止,刘裕一眼就能看透。 可徐羡之看着刘裕满身缠绕的黑色死气,就算没有任何打击那都是在数日子过了。哪怕只出于一个老友的立场,这要徐羡之怎么和一位老来得子的父亲坦白他刚刚看见的那个可怕事实—— 无论太子刘义符还是庐陵王刘义真都没有那个命,这江山终究是会传到刘义隆手里的。 “太子殿下入局时虽然有些好大喜功,但想着多杀敌人的本心总还是好;至于庐陵王他虽然看起来与太子有些不睦,但也终究是为了大局着想。” “这话你能劝过你自己?如果你连你自己那关都过不了的话,还打算拿它来劝我?” “陛下,两位殿下毕竟是您的儿——” “他们首先是汉人的太子和郡王,其次才是我的儿子!如果他们没法带给咱们汉人一个安稳的将来,那孤不但可以废了他们,必要时甚至……可以牺牲他们。” 上一次徐羡之听到类似的这种话还是来自诸葛承,那时候的他选择了放任自流,最后等到了一封从虎牢关发来的讣闻。待得他跟随刘裕成功覆灭慕容超的燕国赶去虎牢关后,只见到一个彻底失去了感情表达的毛小豆,和一个诸葛承已经随着一把火一起消失在天地间的消息 。 所以这一次的徐羡之不打算继续这样下去了,阴阳家的人看了半天的命不是为了就此认命的,哪怕这些人的命里也会一并带上他自己的命也是一样。 “请陛下放心,太子殿下身具真龙之相,庐陵王也有贤臣的才能,他们身为兄弟手足,定能联手将您打下的江山守住,也许还能发扬光大。微臣也定当如同当年辅佐陛下一样辅佐太子殿下,直到太子殿下能够独当一面为止。” 第386章 “罢了,你姑且这么说,我就姑且这么信了……信他们终究能兄弟和睦,也信符儿能收起玩心以江山社稷为重。” 他们之间这么多年的默契,有些话终究不必说开。 虽然刘义符和刘义真是刘裕心底也知道不怎么能成事的样子,但寒门出身的皇帝终究还是带着底层百姓对于家人的关爱,再加上老来得子下的舐犊情深,刘裕甚至有种宁可相信徐羡之说了真话的一厢情愿。 “今日之后,我就把他们都托付给你了,可是宗文,无论在我之后他们真正的表现如何,你总要记得,我们这几个人一辈子的努力是为了守住汉人的江山,不是为了让几个孩子吃喝玩乐享一辈子荣华富贵的,哪怕他们是我的孩子也是一样,你听明白了吗?” “微臣……遵旨。” 第205章 ◎二◎ “陛下,除了眼前这间屋子以外,周围各处都已经搜遍了,没有发现罪臣徐羡之其人。” 四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当年那个在凉亭里低着头看所有人眼色的刘义隆如今一身帝王袍服,负着手看着面前这个一眼就能看出破败的建筑,想象着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顾命大臣,会以何种惊恐的表情等待着来自皇帝的审判。 “知道了,都退下吧,没有孤的允许不准靠近。” “可是陛下,微臣听说他一直有些独门手段,臣恐他狗急跳墙,会对陛下不利。” 在刘义隆站稳脚跟后,将刘裕留下的一众顾命大臣全都清地差不多了,于是上层就空出了许多朝廷要员的位置。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刘裕的人马被清干净了,现在这些臣子们个个都开始力求表现,争取做他刘义隆的人马。 “哼,狗急跳墙?你以为徐羡之是什么人?”然而这位上赶着表忠心的臣子马屁却拍到了马腿上,刘义隆一脸不屑地看着对方,让他吓得不敢多言赶紧告退。 刘义隆是把徐羡之当成对手没有错,但这不代表他会把徐羡之当成一个纯粹的不择手段的恶人,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要摈退众人独自去见对方的原因。 对于那个他印象中永远站在他父皇身后的徐羡之,刘义隆有些惧怕的同时却又有些憧憬。在他的少年记忆里,想的君臣关系就应该是他父皇和徐羡之那样的,他能看出那俩人看对方的眼神里那种全然而无保留的信任。 刘义隆并不傻,和徐羡之下完棋的当天他就明白那是那俩人对他们三人的考校。从徐羡之在刘裕死后的行为看来,当天的他应该完全有能力左右储君的人选,但为什么最后会变成现在这样? 当天的徐羡之没有改变任何事,却在先帝走后,以一个顾命大臣的身份,将他们三兄弟杀到只剩如今的刘义隆一个,用一种几乎是权臣谋逆的方式硬是将皇位传到了他手里。 但刘义隆却也有种感觉,好像徐羡之本人并无反意。在他登位初时也曾想过徐羡之想走权臣篡位的那条路线。 然而他用了一些自认为并没有高明到能瞒过他这种老狐狸的手段试图巩固皇权,徐羡之就像是毫无察觉似的放手让刘义隆施为,然后一年不到的时间里,羽翼未丰的新皇就从这批顾命大臣手里又把权利要了回来。 所以即使满朝文武都已经当徐羡之是个穷途末路的罪臣,但刘义隆本人反而并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现在他的怀里藏着一张无字的圣旨,刘义隆的打算是先和徐羡之好好谈谈,看看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能不能为自己所用,再决定对于他的最终判决。 打定主意的刘义隆推开了面前的房门,这间屋子并不大,还有一只脚没跨进房门时刘义隆就瞄见徐羡之坐在最里面的榻上,榻中央摆着一个矮桌案,上面有盘已经下得差不多了的棋。徐羡之一只手架在案上支着脑袋一动不动,貌似是在打盹的样子。 “咳嗯。”刘义隆清了下嗓子,想提醒徐羡之有人来了,但对方依旧对他的到来不闻不问,睡得那叫一个雷打不动。 这下刘义隆内心开始升起一股压不住的火气,他的确是讨厌那群臣子们一昧的拍马迎合,但这不代表他喜欢徐羡之如此的刻意无视。 从他登位以来,无论刘义隆做什么,无论他们俩人之间的交锋是他略胜一筹还是大获全胜,徐羡之一直表现的就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就好像他这个九五至尊的皇帝在对方眼里只是个在闹脾气的没长大的孩子。 没有任何一个手握实权的皇帝可以忍受这样的对待。 “大胆徐羡之,无论在先帝面前你有过什么特权,在孤面前你只是个普通的臣子而已,你既见了孤,缘何能不跪?!” 刘义隆已经这样大声在吼了,然而徐羡之依旧没有动静,这就实在反常了。刘义隆顾不得摆他的皇帝架子走近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差点吓得他惊叫出声。 徐羡之的不动是真的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的不动,而他嘴角那里流下的一道血痕则能作为另一个角度的佐证——徐羡之死了,死于中毒,而他手边放着的那杯空掉的酒水恐怕就是罪魁祸首。 在皇帝亲自宣判对方的罪行之前,罪臣徐羡之畏罪自尽了。 现在的刘义隆尽力克制着自己发抖的身躯,并不是因为他害怕区区一个死人,更可怕的死相他都见识过,比起他们来徐羡之实在算是死得很从容很体面的那一个。而正是这种悠然得体,就显得连他的死亡本身都像是对于皇帝的某种嘲讽。 第387章 “大胆……徐羡之……你好大的胆子……孤许你去死了吗?!” 那些新当了皇帝的,总会有一些错觉,觉得天下人生死尽在他的掌握里。可事实上,他们能让想活的人死,却没法要想死的人活。刘义隆还没下定决心要徐羡之死或是活,而徐羡之却早就替他下定了决心。 于是刘义隆明白了,自己在对方心里依然不过只是一个小孩子罢了,有些事情大人自有决断,轮不到小孩子做主。 刘义隆气急败坏地掏出他的那张空白锦帛,像是正常宣读圣旨那样对着一具已经无知无觉的尸体念了一遍徐羡之的罪状,又临时判了对方一个赐鸩酒,就好像这样能重新帮他找回属于他的皇帝尊严,把徐羡之替他下的决定变成出于他自己本意的决定。 可惜他的这幅倒果为因除了让他更显得幼稚无力之外别无他用,徐羡之依旧维持着手撑着脑袋闭着眼睛的姿势。对于自己的永眠,徐羡之满意到甚至嘴角都带着微笑,而刘义隆那些临时被塞进圣旨里的强硬措辞根本打扰不了他的安宁。 “为什么,你凭什么可以就这么死了?!身为父皇留给我们的顾命大臣,你难道不应该为我们鞍前马后直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你既然有胆子连杀我两位皇兄把皇位送到我手里,为什么就没有胆子来听听我对你的看法?看我到底愿不愿意相信你这些形同谋逆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大宋,看我够不够一个明君的大量,好容得下你一个忠臣的评断?!” 自顾自发泄的刘义隆这时候才留意到徐羡之手边那盘棋的特别,那是那一天刘裕招他们三兄弟去那座凉亭里时他们在下的那盘死局。 4. 从徐羡之坐的位置可以看出他和当年几位皇子选了同一边,也就是在死局里会死的那一边。年纪还小的刘义隆不习惯身为旁观者的观棋位,既然徐羡之已经坐了一边,那么想要入局的刘义隆只能坐到另一边去。 可是坐下了的刘义隆依然觉得憋屈,因为这局死棋不用他出力就早已经下完了,在棋艺上堪称大家的徐羡之昏招连出把自己给下死了。刘义隆身在对手位随便就能指出几手再明显不过的“臭棋”,他忍不住伸出手想把其中坏事的“一子”拿起来。 在指尖碰触棋子的刹那刘义隆愣住了,他终于想起这一手臭棋是哪里来的,那是他大哥执意要下的其中一手。记忆一旦重新启动,刘义隆顺着那局下完的棋又看见了其他人包括他自己的手笔,徐羡之坐在他们兄弟当年的位置,依样画葫芦地把他们当年的那手臭棋重新下了一遍。 这是什么来自棋坛老手的一种嘲讽吗?就连临死都要告诉刘义隆,他们兄弟那些棋招下得实在乱七八糟,连他徐羡之亲临都救不回来,最后只能下成一盘死棋。 刘义隆一想到这个又开始叛逆心作祟,把本已拿起来的那手臭棋又放了回去,开始思考从他现在的这个“对手”的角度怎么去扳正对面的“胡乱施为”。 然后刘义隆的眼神落在了已经下好的一步棋上,在这一局只有徐羡之的棋里,这个“对手”的位置自然也是他自己下的,而那个棋子的位置和刘义隆的选择不谋而合。刘义隆回忆着他们当年落下的一子又一子,再对照着徐羡之的步步应对,终于在一局棋里复盘出了他父皇去世后这些年的大<a href=https:///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宋朝堂。 新登基的少帝大哥只知玩乐,他二哥又只会为了反对而反对,剩下他一个,所谓的明哲保身也不过只是两不相帮的冷眼旁观。 而徐羡之身为顾命大臣,面对三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明明有着同他们父皇一样的能力见识,却缺乏同样的权威,所以只能处在了一个步步都能赢却步步都不能赢的位子上。可怜他一个棋艺大家,在一局自己琢磨了快二十年的棋局里,遇上三个根本乱来的对手,他一忍再忍,一让再让,直到一切救无可救。 刘义隆其实知道这几年大宋朝局可谓风雨飘摇,他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地在建康当他的皇帝,很大程度上源于汉人还算是得天眷顾。 在他们兄弟三人于刘裕死后那一团混乱的时间里,北面正值壮年的皇帝拓跋嗣虽然趁乱南下,并拿下了包括司州在内的大片中原腹地,但因为这场南征耽搁地够久,他虽然赢了,却在回去后死于旧疾复发。 刘裕虽然姓刘,但在诸葛承那个关于天下大势的少年夙愿里,他还是处在了一个外围的位置上。所以虽然年龄上他和拓跋珪算是同一代人,他们彼此也把对方当成内心最大的对手,但这两人活着时却从未对上过。 真正对上刘裕的是拓跋嗣,在北面整整一代优秀兵源都被诸葛承埋葬于黄河以南的背景之下,拓跋嗣依旧牢牢挡住了刘裕北伐的脚步,让他含恨而终。辈分上同刘义隆刘义符他们一样的拓跋嗣,年龄经验和能力上却胜过这三位不知多少倍,所以刘裕一死,南面立即捉襟见肘丢城失地。 在拓跋嗣围困虎牢关的日子里,他大哥在玩,他二哥在闹,而他在躲。徐羡之手里仅有的那些嫡系军队要用来维系建康的安全,其他的汉人们爱惜羽毛各自为政,只剩毛小豆一个带着他的毛家军以一州之力和一国死战到底。 第206章 ◎三◎ 当年毛家上一位将军在虎牢关上用命抵挡北面的南征,徐羡之身在北面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后来毛家下一位将军依旧在虎牢关上用命抵挡北面的南征,徐羡之身在南面还是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 第388章 所以这局死棋拖到这一刻,看着周围一切都要被一起拖死了的徐羡之终于开始下死手了,可这死手一旦开始,一环套着一环,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于是少帝死在了这局棋里,庐陵王死在了这局棋里,到现在徐羡之自己也死在了这局棋里。留下面前的刘义隆一个,意兴阑珊地看着这局已经结局惨烈却终究还是下完了的死棋。他开始努力回想,如果当时自己没选择那样落子的话,那么这死了的这三人里,他是不是至少能留住哪怕其中一个。 “叔父,是侄儿在您眼里看来终究不像位明君是吗?所以您宁愿自尽也不愿意等等我,给我一个自述的机会。” 这会刘义隆终于想起了他和徐羡之除了君臣之外还有别的称呼,他父皇和徐羡之一向君臣相宜,私底下见面时刘裕甚至还保留了一些百姓的习惯,让这些皇子们称呼徐羡之叔父而非官职。 可是终究这盘棋还是被他们下成了这样,被他父皇留下来做他们“帮手”的人成了他们的“对手”。明明有胡人还在北面虎视眈眈,汉人却还在自己窝里内斗,就这样这半壁江山还能在摇摇晃晃间传到了他手里,刘义隆也瞬间明白了徐羡之到底是有多不容易。 “罢了,叔父既然累了,那就……好好休息吧。” 刘义隆将自己的那张无字圣旨扔进了火盆,终于开始做起一个子侄辈在此刻真正该做的事。 徐羡之是坐着死的,不过好在他死得并不久,所以身体还是软的。刘义隆将徐羡之的遗体搬去床上,开始亲手打他的遗容。他倒没有摆什么皇帝的高贵架子,整个过程都亲力亲为,做得很仔细又很恭敬,徐羡之嘴角的血迹被擦干净了,也摆成了双手交握在胸前安眠的样子。 刘义隆最后还记得帮徐羡之了一下衣襟,然后摸到他胸口还藏着一封信笺。信封上写着的“皇帝陛下敬鉴”和“罪臣徐羡之叩呈”让刘义隆不禁眼眶一热。 于是刘义隆拖来一把座椅,坐在徐羡之的遗体前抽出对方的这封绝笔,开始认真阅读起来。 5. “臣出身寒微,十二岁时受先师赏识,拜入阴阳家学习五行望气。十五岁开阴阳五行眼,十八岁时学识初成,自那时起,天下兴亡世人生死皆在臣一眼之间。” 因为是遗书的缘故,徐羡之不再藏拙,不过寥寥几语间就揭示了他有着左右天下大势的能力。其实像他们这样百家的正统传人,只要找准时间和切入点,在某个时刻都能影响一段历史的进程。这也许并非是百家传人们行事的本意,但至少是他们所必须达到的最低要求。 这些人用他们践行的“道”来试图改善这个并不想的世界,想着用实践去检验他们学习和思考出的论和结论。但有时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人相互矛盾的“道”才是这个世界纷纷扰扰的主因。 “臣学成下山之前,曾借助师门法器和大阵替天下也替我一生卜过一卦。卦象为大凶,主乱臣贼子当道。” 刘义隆读到这里时想了想,从晋朝的结果和他目前所作所为的角度来看,这个卦象倒是一点都没有错。 “以臣所学所能,再加上师门的辅助手段,这卦象一出自然是一语成谶,既不会出错也避无可避。所以臣这一辈子想的只有一件事,怎么把那一副凶卦解出一番太平相来。” 就像善战的将军不光会打顺风仗,也能打逆风局一样,徐羡之这样的阴阳家也不光会解吉卦,还要会解凶卦。 世人天生都不爱听坏消息,可世事本就无常,就算没有被天道刻意针对,导致不如意十之八九,这好事与坏事至少也得是个五五开的局面。而如何把五成避无可避的坏事解到向善向好,那才是阴阳家所追寻的“道”的真谛。 “得益于年轻时遇见先帝和其他几位志同道合的同伴,这事关天下那句的‘乱臣贼子’就有了解方。我们乱晋不乱汉,诛逆党、平世家、抗北魏,在这乱世里行的是拨乱反正之事,终究是奠定了大宋的这半壁江山。” “然则这半壁江山终还是不能让汉人高枕无忧,北面的胡人这些年也是励精图治大势已成。 不像其他的胡人只知野蛮掠夺,拓跋氏有手段也有胸襟,容得下汉人在他们的朝廷出仕为官,也不惧使用汉人的论政治国。我观北面这些年的税赋政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弱点存在,加上胡人入关多年,民心也已经渐渐稳定,因而如果北面不犯当年天王那样的大错的话,恐怕这南北分治还要持续很久。” 虽然徐羡之的话里都是些当皇帝的不爱听的,但刘义隆也明白,自己也不是那种天命所归到坐在那里,北面的胡人就会自行崩溃的帝王。因此恐怕,怎么学着和北面用一种恐怖平衡的方法“和平”相处,才是未来多位汉人皇帝都要经历的事情。 “既然敌人那边指望不上,咱们就更加不能犯错而让对面有机可乘。于是事情就来到了第二个要待解卦之处——关于臣自己人生里的那句‘乱臣贼子’。” “其实陛下想必也清楚,当年凉亭里那局棋局,就是先帝对于三位能否担当大位的考校。而臣自然也在凉亭的那一眼里,看见了少帝、庐陵王与陛下将与臣之间产生怎样的纠葛,以及臣面前这局注定的死棋将会有的走向。” “不怕陛下笑话,即使臣比起所有人都明白卦象不可变,死局不可改,可臣还是想着保存先帝陛下一世英名,不要因臣的一眼就无缘无故废了他钦定的太子。” 第389章 “我与先帝陛下相识于微末,互相之间一直有着足够的信任,对于三位皇子殿下,我也是一路看着你们长大。比起普通的君臣关系,我更想在三位面前扮演一位引路的长者的角色。臣因此还是不死心,给人看命的人却不信命,想要真心试着辅佐少帝陛下,看看能不能就此扭转所有人的命运,请陛下相信。我比谁都抗拒成为这个‘乱臣贼子’。” “说实在的,比起历朝历代那些暴君和权王的所作所为,少帝和庐陵王这点表现真的是算不上什么的。 若放在太平世里,老臣我就是多上几次奏本,等少帝陛下自己过了那个玩兴的年纪,也等庐陵王把反对的重点放在真的该改善的实事上,这皇位的传承就不必这样动荡。那样我到泉下也能对先帝交待,说我这顾命大臣做得虽然不算太好,但终究也没什么太多过错。” “只可惜,这天下不是汉人一家的天下,我们等着看对面会不会犯错,对面也是一样。于是我们容不下只知玩乐的皇帝、和皇帝作对到底的权王、和一手遮天能把皇帝和王爷都送上死路的乱臣。” “所以最后这一局涉及了四个人的死局,下着下着,就只剩下陛下了。曾经有人告诉我,对于一局死棋来说,重要的不是看出它是死局,而是明知前面是死局,却依旧用命去下完它的勇气。” “事到如今,臣凭着一腔孤勇在和命运的对抗里撞了南墙而归,连带着原本大约只是会被废的少帝和庐陵王一起丢了性命。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后,总算把这局难看至极的死局下完了。可是陛下面前的棋局还是要继续,也许没有了臣这样自以为是的人的拖累后,陛下独自下起棋来,会比起之前更好也不一定。” 读到这里的刘义隆苦笑了一声,他知道徐羡之也不过是在安慰他而已。 如果他一眼就能看穿所有人的结局,想必也早就知道了自己可能的想法和选择,而他宁愿选择用遗书而不是当面沟通,不也已经清楚地说明他早就看穿自己身为皇帝的器量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了吗。 “虽然臣这一生是到此为止了,但臣的死依旧能为陛下所用。请陛下千万不要顾念臣的身后名,该落到臣身上的罪名尽可以罗织到臣身上,这样以如今的年纪就得以亲手诛杀权臣的陛下,应该能震慑住朝堂数年时光。” “有了这数年的余威傍身,陛下应该就有足够的时间学着自己做一个合格的皇帝了,就当这是臣身为一位不合格的顾命大臣,最后能为陛下做的事吧。” 刘义隆还能说什么呢,他带着无字的圣旨而来,又在解了徐羡之到底在做什么后要下达一道完全违背他心意的旨意。也许这就是他慢慢学着当一名合格的皇帝的开始—— 学会即使是成了一名皇帝,这世上依然有着一堆的身不由己。 第207章 ◎一◎ 谢灵运听到屋外面传来一些不对的动静的时候就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果然出去一看,遥遥有一队士兵跟在一位官吏身后,直直地朝着他被发配的这座小屋过来了。 谢灵运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虽然他如今已经不是康乐公了,但这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就算最终落魄到了发配岭南,或者眼前还有更惨的事等着,他也不会被区区一队官兵吓到失态。 于是那个小吏一路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看见的却是一个破落院子里一位仙风道骨的人负着手一脸无所谓地等着他。他那种仿佛事不关己的态度瞬间激怒了这个小吏,俗话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那个小吏一发现自己被轻视,瞬间就提高了音调。 “大胆谢公义,都死到临头了还要傲给谁看,还不赶紧跪下接旨!” “看来陛下在我身上的耐心终究还是告罄了,说吧,这次又是哪个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的人,他们在背地里告了我什么黑状了?” “黑状?有胆子造反的人没胆子认吗?” 小吏来前自然是把事关谢灵运的卷宗读得明明白白的,他知道面对的曾经是什么样的大人物,于是这种难得的能把真正的天之骄子踩在脚下的机会让他暗自热血沸腾。小吏反复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在对方面前露怯,一定要扎扎实实地落实对方的罪名,让他明白岭南这种乡下地方也是有正经读过书能办事的官吏的。 “我造反?”听见这种罪名的谢灵运脸上非但没有害怕的表情,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那样笑得很开心。 “说给我听听,我到底是怎么造反的?” “你!大胆狂徒,造反这种杀头的事你还笑得这么开心。好,我今天就让你死个明白。”小吏一手指着谢灵运的鼻子,开始历数他在卷宗上看到的对方的离谱行径。 “秦郡府将宗齐受报告说,今年他途径桃墟村时抓捕了六七个拦路抢劫之人。 这些人其中有一人叫赵钦,他本是山阴县人,招供说是去年九月初。 有个叫薛道双的,通过本村人联系他说你这个做过临川内史却最后被发配广州的人许诺要给他们钱财,让他们购买弓箭刀枪还有盾牌之类的武器,并让薛道双集结乡勇,在三江口截救你,只要成功了,大家都能分你的赏金。只是最后这事没成,他们回去的路上太饿了,才会沿路抢劫。” “桃墟村?”谢灵运虽然这辈子游览了很多名山大川,但天下实在是太大了,大到这个桃墟村他真是闻所未闻,也就更不用谈这村里的那几个莫名其妙的无业游民了。 第390章 “那地方有什么特别的吗?特别到我还要特地去那里找几个人来救我?” 也不怪谢灵运觉得好笑,那些给他构陷罪名的人现在真是连一个像样的故事都懒得编了,而比起这个故事自身的错漏百出,皇帝竟然愿意相信这种荒唐的由,拿这个作为定他罪的根据,可见对方已经彻底对他失望了。 “是啊,既然我不能为陛下所用的话,那还不如死了的好是吧,这就是您所谓圣君的气度吗?”谢灵运抬起头对着上天感慨了一句,完全无视面前小吏脸上那个气急败坏的表情。 “大胆,竟然还敢妄议圣上,怎么,说你造反难道还冤枉你了?” 谢灵运终于拿正眼扫了那个小吏一眼,但这一眼里的气势就让刚刚还义正词严的小吏露出了恐慌的表情。 “你……你你……我警告你啊,我身后可有一整队正经士兵,我只要一声令下,就算你又找了一群乡勇来,他们也是救不了你的。” “乡勇?”谢灵运的眼睛里满是不屑。 “就为了对付区区这几个人?” “你这个狂徒,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叫区区几人,你一介书生,就算有些文采好了,就想和一队士兵对着干吗?” “一介书生?看来岭南这种地方没有出过真正读透了书的人,好教你见识一下,真正悟了道的读书人,一言一语间能抵千军万马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死到临头反而心情很好的谢灵运,居然不像平常那样,看见小吏这种普通的庸人连多看一眼都嫌弃。常年眼睛浮在云端的人,这次终于低下头看向脚踏实地的普通人,开始耐着性子给对方传道解惑,就连他的笑容这会看上去都温柔善良了许多。 谢灵运伸出手摆了个拈花的姿势,一双丹凤眼微微下垂,配上他人到中年后微福的脸颊中和了年轻时过分张扬的美貌。现在一脸笑容温柔的谢灵运,那一副面貌倒是有了些学佛之人都有的“慈悲法相”。 “一切有为法——”随着谢灵运诵了一句偈语,小吏和他身后的那队士兵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景色晃动了起来。 “如梦幻泡影。” 在他们的眼睛里,谢灵运身后那座普通的茅草院子晃动了几下,然后就像泡沫被戳破一样。 “啪”地一声消失了。而院子里一株细瘦的看不出品种的树苗,却开始抽芽长高,在这些人惊讶的眼神里,短短片刻之内,这棵树长成了一株参天大树。 “如露亦如电。”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本来还郁郁葱葱的大树开始落叶,上一刻还绿得生机盎然的树叶就这么凭空落下,在每个人的脚边堆成一堆。而在大家还没来得及感慨生命无常的时候,已经空落落到只剩枝丫的树木却突然长出了花苞,然后这些花苞瞬间绽放,碗大的火红花朵开满枝头,这时众人才看明白这是一株木棉。 可惜这棵木棉的花期也没有比叶期更长,饱满的花朵没多久就开始凋谢坠落,暗红的花朵落到墨绿的叶子上。 接着比起房子消失,幼树一瞬间长成更惊人的事情发生了,那些落在叶子上的花朵将一堆叶子聚合在一起,它们无风自起,在空中旋转了一阵后原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身穿绿裙头戴红花的精怪。 这些精怪一伸手,绿叶做成的飞镖脱手而出,打在那群士兵手持的武器上。明明铁质的武器却在花叶面前表现得不堪一击,在几镖之内碎成一地的废铁渣滓。于是早就被眼前这一幕幕吓破胆的众人抖着身体跪倒在地,被几个明明长相很好看,却一脸怒气的花叶妖精围在中间。 “应作如是观。” 随着谢灵运念诵完最后一句,眼前一切幻象又凭空消失,众人又发现他们回到了那座普通的茅草院子前,而那棵开出了木棉花长出了一众妖精的树苗依然还是那样细瘦。只是众人手里的武器不知不觉早就被他们丢在了地上,而他们也腿软地坐倒在地动弹不得。 “阿弥陀佛。” 只有谢灵运依旧做着拈花的手势,似笑非笑无悲无喜地看着他们,而众人这才看清,他的手指间,不知何时起真的捏着一片木棉花瓣。 2. 在一群人为这见所未见的奇迹感叹的时候,谢灵运却看着手里那朵已经蔫掉了的木棉花瓣露出了难看的脸色。他不会面前那些人而是走到了院子里的那株树苗跟前,在他的手指触摸到细瘦树干的刹那,树苗上看似健康的叶子稀稀落落地掉了下来。 “看来我终究还是着相了,不得其门而入啊……” 谢灵运看着眼前这棵看似还活着,其实早就被透支了生命力的树苗,悲叹一声后摇了摇头。刚刚那几句偈语如果是真正的得道高僧来念,那一切就是真的如一场梦幻泡影一般,那棵树能照旧长大,谢灵运手里的那片花瓣也只会消散而不是凋谢。 只是看似细微的差别,在真正得道的人眼里就是云泥之别。天才如谢灵运,虽然至此在儒释道三教上都有了自己的涉猎,在普通人眼里看来真是才华横溢,可是他自己却明白他只是窥见了这三教的大门,却终究没有迈步踏进任何一家的门内。 “德衍,还是被你说中了,最终我依然连要走哪条道都没有选定。既不屑于与这满世界的庸人为伍,却又不够格与真正的高人们平等论道,高不成低不就,真是没有比我更矛盾的人了。” 第391章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求教结交了这么多高僧,以为自己终于能摆脱那个‘庸’字了,可惜,那个字终究是要变成我一生的注解了。” 当年谢灵运和毛小豆在江夏城外的江边上论道,结果自诩天下才华他独占一斗的天之骄子被毛小豆一语点穿既非儒又非道,连自身真正想走的道路都还没厘清的人压根没有和人论道的资格。 当时的谢灵运虽然认可了毛小豆的说法,可是傲气如他却硬生生地憋着一口气。既然毛小豆说他非儒非道,那他也就不屑再敲这两家的大门,于是二十多岁后生生转向了释家,也不过几年功夫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佛学大家。 这些年里他和别人讲经论佛的时候,也有像高僧讲经时那些舌灿莲花的场面,谢灵运虽然没有特意去印证,但内心总还是因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而心安的。如今看起来,这种为了求道而求道的行为本身,不就是他着相的最好证明吗? “这道啊,究竟是什么呢?”谢灵运看着天空,问出了一个听起来简单却根本没人能回答的问题。 “罢了,看起来这辈子是无望了。”谢灵运看了会天就自己放弃了,他看向那几个还在心有余悸的人。 “说吧,对于我这个高不成低不就,既不能为他所用又在他看来不够忠诚的人,陛下最后的判决到底是怎样的?” 那个小吏在经历过刚刚那一幕后也明白,宗齐受那个谢灵运找几个乡勇买点普通刀剑的故事纯粹是在瞎编诬告。人家随便念四句话就能让一棵树变成妖精,哪里还会需要什么都不会的游民。只是皇帝的判决终归到了州府,他们这种底层小吏除了照旨执行外没有别的置喙的余地。 “圣上要我们……就地……就地将你……” 本来气势汹汹的小吏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生怕谢灵运一怒之下将他和他身后那队人马全部一起干掉。那样虽然坐实了对方拒不伏法的罪名,但那都是他们这一队人身死之后的事情了。小吏只是吃朝廷一口饷银勉强养家糊口而已,也没有到了要为了朝廷大业拿身家性命去陪葬的地步。 “就地正法?”倒是谢灵运实在看不下去,替对方补完了那句判决。 “呃……嗯……是的……”小吏虽然吞吞吐吐,但还是给了个肯定的回答。 “呵呵,哈哈哈。”谢灵运听着自己的死亡判决,脸上从释然到好笑,最后变得癫狂,笑够了才发现自己的眼角那里都被逼出了眼泪。 “原来这就是我谢灵运的一生了吗,我这一生到底是在求什么,又得了什么呢?” 这种问题聪明如谢灵运都想不明白,那只读了点诬告的卷宗就来了的小吏就更搞不明白了。但谢灵运也没有想要临死再为难普通人的意思,他只是在叹了一口气后问了个问题。 “虽然陛下的判决里写了要将我就地正法,但应该没写具体时刻吧,临死前我总还有写首诗的时间吧?” “诶?你……你不反抗?”小吏听着谢灵运话里的言下之意好像是要认了罪的意思,想不明白他明明知道自己是被冤枉的,为什么不反抗而选择等死,所以虽然自己是来行刑的,却倒过来问罪犯为什么不抵抗。 “反抗?陛下既然判了我死刑,那就算我现在反抗了杀死你们,还会有下一波被他送来杀我的人的。而且以我对他的了解,你们杀不了我的话,他会派更多、更强的人,一轮不行后再来一轮,直到我无力抵抗为止。” “既然无论怎样我最后都是个死,又何必在死前徒造杀孽,还牵扯连累一堆普通人呢。何况我现在自己都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如今我已经身在岭南之地了,再要逃去哪里苟活呢?这样看来,我就算死了又有何妨呢?” 对于小吏这种普通人来说,只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所以很难解谢灵运他们这类天才对于生命真正意义的追求。但他至少听懂了谢灵运不打算为难他们,所以自己这群人的安全无虞,于是连带着对于谢灵运的好感倍增,连说话也客气起来了。 “那,既然您不打算反抗,只要不太离谱,您要多点时间写多几首诗都可以。您如果想给熟识的人都写封信告别也行,小的到时都会替您送去驿站的,我们就在屋外等着,您随便写,哪怕写到明天也不成问题。” 在小吏的概念里,写诗这种要人费尽心思的活计很需要时间,但普通人终究无法解天才,在文采方面只把七步成诗的曹子建放在自己前面的谢灵运,写首诗或许要比对方多走个几步,但怎样也要不了一天的程度。 “不用,你就在这等着,我一会就写好了。” 作者有话说: 到此为止这种会死一个人的番外就是最后一篇了,毕竟正文里出现过的所有重要人物到这里就全死了,不过之后还会有其他的番外。 也不是我要把每一个都写成这样,主要是这群人里历史上死得最好的两个死法一是英年早逝一是客死他乡,剩下全部死于非命,甚至番外里面下一代两边的皇帝也都是死于非命,拓跋焘是被宦官杀的,刘义隆是被他儿子杀的。所以这种乱世里连这样的上位者都一个个不得好死,就别提老百姓的日子了。 顺便注:关于谢灵运的具体罪状这一段是参考的百科。 第208章 ◎二◎ 到人临终时,这诗其实好写也不好写。好写的是生死关头,总有万千思绪涌上心头,难写的是,这些思绪纷纷扰扰,不知道哪些才能最好地概括表达他的这一生。 第392章 谢灵运一生涉及儒释道三家,这三家虽然渗透到汉人社会的方方面面,但真要细究的话,三家的念可是完全不同的。但既然要回顾一生,谢灵运自然是三家都要顾及一番。 谢灵运生在谢家,身体里也流着纯正的王家的血,这两家把持晋朝朝政多年,也能算得上是满门大儒。而谢灵运自己与大宋朝的新帝关系也不可谓不亲近,于是谢灵运想了想,就以儒家作为他一生总结的开场吧。 “龚胜无余生,李业有穷尽。嵇公既迫,霍生命亦殒。” 当谢灵运在纸上用寥寥几笔写下四位前人的悲惨人生,融入了他儒家所学的字里行间,有隐隐的白色光芒闪耀,当儒家的浩然正气和释家的生死幻灭相合,那四个人临死时从容而又坚定的样貌开始在纸上的空白处若隐若现。 之所以选择这四人,是因为谢灵运觉得自己从他们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又想出仕又不能出仕的人,最终大概都会在帝王面前落得个身死的下场。 想起来,谢灵运觉得当今陛下和他一样都是一个很矛盾的人。自几年前陛下从顾命大臣徐羡之手里夺回亲政大权之后,也像是个正常的明君一样颁布了很多有利于国家民生的政策。 然而在谢灵运看来,在真正关键的重臣的位置上,刘义隆并没有给予那些他的肱股之臣们足够的信任。一开始谢灵运觉得大概是徐羡之的大权独揽连杀皇帝的两位兄长,留给刘义隆的阴影实在是太大了,所以连带着皇帝本人也变得多疑而敏感了。 可是后来谢灵运和刘义隆的君臣关系一路发展,刘义隆某天对着他吐露了心声,他是在寻找一个能像徐羡之忠于刘裕那样,只忠于他一人的能臣。 而谢灵运看着刘义隆望向他时期待的眼神,心中只是觉得无比的荒唐,因为皇帝试图在他身上寻找一种哪怕遭受天下众人的误解,却依然可以为了和皇帝共同的政治想而选择和天下为敌的坚定。 谢灵运身上的确是有着一种和天下人不太对付的味道,但那并非是源于他的坚定,相反的,那是因为他很迷茫。 像每一个足够聪明的人一样,谢灵运发现了这个世界本身的不完美。不像那些明确目标在哪里,也走在了去往目标的道路上的人,他们可以边走边遵循自己的道路的指引,改变自己适应世界或者改变世界来帮助身边的人。 谢灵运入不了道更多的原因在于,他不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是像儒家那样入世去兼济天下,是像道家那样遁世去升华自身,还是像释家那样出世去超脱轮回? 而刘义隆的矛盾则在于另一方面,他明确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却没有看清正确的通往目的地的道路。 他想要的是继续刘裕的改革,对抗世家和门阀贵族,将已经固化在那个庞大阶层里的利益重新取回帝王的手里。为此,刘义隆必须寻找一个足够聪慧也足够忠诚的盟友去当他挡人道路的绊脚石。 谢灵运倒是有着足够的智慧和才能,这在刘义隆第一次看见谢灵运写的字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这点。但刘义隆没想明白的是,谢灵运是士族门阀血脉的集大成者,哪怕他有时不屑去参与那些士族们的聚会,但他依旧是这些人心里的精神标杆。 而刘义隆的政治想也无非就是把现在是别人的东西重新夺回到我和我自己的人手里,也并没有伟大高尚到足以打动谢灵运这样的聪明人,哪怕赴汤蹈火背叛自己出身的阶层也要去实现它。 所以看明白了皇帝暗示的谢灵运果断地舍弃了自己那一点点的儒家情节,他多少是想帮助一下受苦受难的天下人的,但那不是以将自己认识的亲朋好友全部献祭作为前提的。 于是乎入世不成的谢灵运开始想着明哲保身,去做一些看着出格却又不至于到什么滔天大罪的荒唐事。然后他做了一连串擅离职守、铺张浪费、张扬扰民的事情,接着顺带的,得罪了一批忠于皇帝力求表现的庸碌官员。 “凄凄陵霜柏,纳纳冲风菌。”当谢灵运写完这一句,纸上又开始浮现被这残酷世界的寒霜和狂风摧折的可怜生灵。 谢灵运当然明白,得罪了人是会有后果的。可是有些东西本来就是天生的,当他说出什么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的时候,固然是表达了一个我是天才,曹子建是比我更天才的人的意思。 但谢灵运真正想说的,是普天之下到处都充斥着一群庸人,你们这种合在一起才值一斗的人就别来打搅我的宝贵时间了。所以就算知道他的藐视行为最终会让那些人怨恨他报复他,他依旧没法掩饰自己那个眼高于顶的习惯。如今看来,自己也算自作自受,别人的手段虽然不怎么高明,但他拒绝皇帝在前,得罪小人在后,自然最后也就会落到现在这样的下场。 “邂逅竟几时,修短非所愍。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下泯。” 提笔写到这里,这张纸上开始浮现出很多面目更为清晰的人影。比如文才上能和他共鸣的灵运四友;又比如在佛学上带他入门的慧远大师,以及后来与他交好一同论经讲道的高僧们;再比如—— 曾经在彼此生命中极其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在每个人的认知里真正认同了彼此成为自己的知己,承认对方能在才华和能力上同自己并驾齐驱,也能一起做一些真正影响天下局势的大事的毛小豆和拓跋嗣。 第393章 只可惜,后来的谢灵运才发现,他们三人的出身、道路、想和目的简直是天然的南辕北辙,最后他们的经历也同样证明了他们生来就注定的分道扬镳。所以有时候谢灵运不禁会想,如果像他们这样的人放弃世俗世界的一切,干脆归隐山林不再受这些约束,会不会这一生就能变得更幸福一点? 然后现在谢灵运明白了,就是因为他是他们三人当中最犹豫的那一个,所以他才是他们三人中唯一悟不了真正的道的那个人。 4. 谢灵运会知道毛小豆那个过分优秀的亲兵“阿拓”其实是北面的皇帝拓跋嗣完全是因缘巧合,因为在拓跋嗣率军围困虎牢关的毛小豆那时,谢灵运本人刚巧在嵩山的山神庙里研究前朝碑文。 知道虎牢关守将是毛小豆的谢灵运,仗着在野外山林里没有人能找到自己,就想着用他的道家手段帮毛小豆探一探魏军的虚实。到时候整合一份情报发去虎牢关,也算是他为了朋友尽了一份心力了。 可是他用来侦查敌情的水镜刚刚开了个气口,甚至水镜里对面魏军的画面都还在那摇摇晃晃,魏军中军里众人拱卫着的一人突然转过头看向了那个气口的方向。而当谢灵运刚刚看清稳定下来的水镜里的画面,就吓得一挥手撤掉了这面水镜。 “阿拓?!” 别说谢灵运本身就是个远离朝局核心的人,虽然官职加身,但是三天两头擅离职守跑出去游山玩水;就算他认真上朝做事,他一个南边的文官也是没有机会见到北面朝廷的皇帝的。这会他看见当年毛小豆身边那个鲜卑人亲兵,一身华丽铠甲处在整个北面军队最核心的位置,直接被惊到半天说不出话来。 “阿拓是取自拓跋的话,加上这一次北面是皇帝亲征,所以阿拓他是北面的皇帝?” 这边谢灵运还在震惊自己的发现,那边天上已经有一只海东青朝他飞过来了。嵩山离战场的位置实在太近,几乎都在拓跋嗣的秘法覆盖范围内,所以不一会他就发现了那个偷窥者的行踪。 谢灵运看着那只根本不会出现在这种山里的猛禽爪子上抓着一张纸条落在他跟前时,就知道藏也没什么用了。尤其当对方那张纸条上写着他谢灵运的大名,又用仿佛依旧是朋友的口吻问他这些年可安好时,他也只能无奈地笑一笑了。 所以他干脆也掏出两张纸写了点话,又临时画了两张传讯符,一张发去给毛小豆,另一张发去给了拓跋嗣。 “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个亲兵现在是对面的皇帝?” “所以当年你隐姓埋名去德衍身边是做细作的吗?” “嗯。” “嗯。” 这三人都熟知传讯符的操作,于是谢灵运很快就收到了两张一模一样的回应。 “那要不要我帮你给北面传个话,毕竟大家以和为贵,南北分治了这么些年不也挺好,为什么非要打起来然后死那么多人呢?” “你既然都是皇帝了,为什么不好好回去享你的荣华富贵,你是知道德衍的能耐的。当年你们打不下虎牢关,现在就能打下来了吗?大家都平平安安活着不好吗?” “这事与你无关,你就别管了,该回建康就回建康,别在附近待着了。” “打得下打不下总要试一试的,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是躲远点继续玩你自己的吧。” 当年他们三人一起行动的时候,那两个就一直无视谢灵运的意见。过了这么些年到了如今,虽然各人的身份都有了些变化,但不变的是谢灵运依旧是被无视的那个。谢灵运看着那两个打生打死的人发来的两张异曲同工的纸,嘴里恨恨地抱怨起来。 “我真是跟你们八字不合,想劝你们活着怎么都这么难。我就该专心过我的逍遥日子,不该管你们的死活。” 虽然谢灵运嘴上是这样说,但终究没有离开嵩山。那时候魏军对于虎牢关的围困才刚刚开始,拓跋嗣和毛小豆都还有点时间可以回谢灵运发过去的传讯符,然后他们就对谢灵运说了拓跋嗣上次离开虎牢关时毛小豆用律令术发下的那个誓言。 “你们……你们真是……生怕自己这辈子活得还不够艰难吗?” 谢灵运是真心拿他们两个当朋友,却也是真心搞不懂他们两个。明明像现在这样他在中间充当中转的时候,三个人都心平气和的在那如同老朋友叙旧。但每次他一开水镜观察两边的战况,却又发现双方都是一副你死我活的惨烈景象。 等到拓跋嗣开始指挥他的部下开山断水,谢灵运实在看不下去发了句质问阿拓的传言:“你为什么要狠到这种地步,难道德衍他不是你这辈子最亲近的人吗?你就非要下这么重的手,非要他这样死在虎牢关里你才满意吗?!” “我没有办法,这一辈子,这就是我们俩个的命。”传讯符里只传回来这样一句回应,但是不久之后,那只海东青又飞了过来,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 “听说你入了释家的门,释家讲究因果轮回,你觉得我和德衍之间,来世还会有希望吗?” “那你们也要种善因才能得善果啊,你们现在一个比一个出手狠辣,发这么毒的誓下这么狠的手,难道这种执念到了来世就能消解吗?听我一句劝,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收手回去北面,只要大家都还活着,就会有希望的。” “没有了,御医说我大概也就只剩几个月的时间了。你说我们有执念,我想确实也是,如果像你所说的那样,来世也是无望,那还不如在今生好好做个了结。现在看来,不是我见德衍一面就会死,而是死前我想再见德衍一面。” 第394章 然后谢灵运就再也没从拓跋嗣和毛小豆那里收到任何音讯了,明明该是在灵魂上最为亲近的两个人,却被命运裹挟着互相残杀。谢灵运没法再继续旁观这场世间最鲜血淋漓的生离死别,终于还是接受了最初那两个人同时给他的建议,灰溜溜地连夜离开了嵩山。 而如今轮到他自己准备告别这个世界,他才开始解当初毛小豆和拓跋嗣的选择。 “朝闻道夕死可矣,比起那条自己正在坚持着行进的‘道’,性命的确就显得不再重要了。至于明明已经遇到了能和自己产生灵魂共鸣的人,却偏偏生来又要注定和对方走上不同的道路,那也只能算是造化弄人,你俩注定今生有缘无分。” “这样看来,的确无论是你们的愿望还是我要寻找的‘道’,都只能寄希望于来生了。但愿来生我们都能种善因,结善果,各自得偿所愿吧。” “送心正觉前,斯痛久已忍。唯愿乘来生,怨亲同心朕。” 谢灵运提笔写下最后的诗句,也在字里行间埋下了对于他们三人来生的祝福。至此他的临终诗稿已经完成,谢灵运提着笔墨还未干的纸张走回了院子。 “您这么快就写好了?” 外面那个小吏刚坐下来准备慢慢等待,没成想谢灵运就带着一篇诗稿走了出来,他就瞥了一眼上面的字,就被那行云流水的笔迹和诗稿里隐隐显露的异象迷住了心神。 “好了,你们现在可以动手了。” 而谢灵运似乎对那副在小吏眼里是无价之宝的东西并没有太多留恋,随手就把那张纸丢到了对方手里,吓得小吏赶紧将纸张展开抚平小心翼翼地捧着。 “请问,您这首诗稿,我们要送去给谁?” 已经准备从容赴死的谢灵运反而被这个问题问得难住了,在他看来,这世上有资格接这首诗的人有两个,那就是毛小豆和拓跋嗣。可惜拓跋嗣在攻下虎牢关的当年就死了,而他听说毛小豆虽然没死在当年的战役里而是被俘虏去了北面,但在几年前却也已经客死他乡了。 “是啊,这要送去给谁呢?我已经是最后剩下来的那一个了……”谢灵运仰天长叹一声,最后露出了一个无所谓的笑容。 “你就把它拿去呈给陛下吧,管他是要看完毁掉还是要让它继续传世,就都随他的意吧。” 第209章 ◎一◎ “陛下驾到!” 外面通报的内侍话还没有说完,着急的拓跋珪人就已经走进去了半路。很快内殿里面就哗啦啦地跪下来一片伺候的人,而唯独殿内坐在床上的那个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心安得地看着他手里的奏疏。 “前两日都还病着的人,现在看这个干嘛,你是想要病情复发再吓死我一次吗?” 拓跋珪二话不说抽走了对方手里的东西,只是换来对方一个瞪眼。然后拓跋珪本能地低下头看了眼手里的那本奏疏,发现就是那些千篇一律的无聊歌功颂德,就直接双手一合把它丢去了一边。 “阿承,你的病情才刚刚有了点起色,要多休息才会好的。”拓跋珪说到这里给低着头候在一边的御医使了个眼色。 “你来说,是不是这样?” “陛下说的是,丞相的病是长期神魂受损,因此最忌伤神,这些书卷之类的,还是能不看就不看的好。” “陛下也说了,这不就是一本普通奏疏吗,看这个又哪里会伤神?何况这篇里夸你夸得挺好的,我看着也挺开心的,为什么不让我看?” “阿承!”因为诸葛承的不配合,拓跋珪难得的拔高了一点音调,但是马上自觉语气太冲了又放软了调子。 “你现在的脸色也是很差,阿承,算我求你了,咱们好好休息,不看那些没用的破东西了好不好?” 对于他们的皇帝这样语气温柔甚至低声下气地和他的丞相说话,宫里的人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两个人的关系早就超越了普通的君臣,他们不但是最坚定的政治盟友、最合拍的同袍战友,也是最亲近的灵魂伴侣。这些人都知道,诸葛承就是拓跋珪的命。 “我是一国丞相,陛下让我连一个字都不能看,那我还当什么丞相,你要我来干什么?” 然而面对拓跋珪的哀求,诸葛承却是皱着眉红着眼眶,拓跋珪最看不得他这个样子,却又不敢在这种关键的事情上遂了他的心愿,只好把语气放得更软了。 “我要你好好活着,长长久久健康快乐地活着,好不好?” “呵,就靠我少看几个字,是能多活个几天?陛下是不是忘了我本人也略通医术了?” 当诸葛承说完这句话后,现场陷入了一片沉默,尤其是拓跋珪因为情绪不稳,开始控制不住体内的杀气,随着黑色的气雾弥散开来,他整个人连带着周围殿内也渐渐开始冷了下来。 “静心!别让杀气和怨魂占据上风,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刚刚还在自暴自弃的诸葛承看见拓跋珪身上的异样,瞬间收敛了脾气要起身去查看对方的状况,还没等他坐起来凑近拓跋珪,对面就硬生生地把这股散逸的杀气又压了下去。 “我没事,你好好躺着。”拓跋珪缓过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才起身了一半的诸葛承又按了回去。 “我们两个还真是……算了,不看就不看了吧,哪怕再多活几天也是好的。”重新躺好的诸葛承这会终于老实了,但说出来的话依旧不免带着一丝悲凉。 第395章 “我这一病,迁都洛阳的事又要耽搁了吧?” “耽搁几天算得了什么,反正现在天下初定,只剩下益州那里还有些零星反抗。不过嗣儿说那边不用多久也能平定下来,届时就是真的天下太平,胡人汉人不用再打仗,百姓也能安居乐业了。” “所以阿承,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我们的想就快要实现了,好日子才刚刚要开始。” 做任何事情都是需要代价的,像一统江山天下太平这种,要的代价就更甚,无论是现在诸葛承面色苍白只能整日卧床休息,还是拓跋珪一激动之下整个人就浑身冰冷,那都是他们这么多年南征北战下来动用自家秘法后需得承受的代价。 这两个同时身为鬼谷秘传,又是一个主攻一个主守,所以做起战争计划来经常会出现一些超出正常人想象的极限操作。就比如年轻时拓跋珪大军出征拓跋窟咄和刘显,只留一点点人马给诸葛承镇守后方的事情就发生了不止一回。 虽然这种极限操作让他们在短短二十年内基本结束了天下间长达百年的乱世,却也给他们各自的身体留下了无可挽回的伤害。然而到了他们这样的位置,只要还想要做事,就会发现各种天下大事接踵而来。 天下既已统一,那么平城这个过于北面的位置就不再适合作为都城的选址了。何况从龙脉的角度来看,平城比起长安或者洛阳来说也是远远不如。 拓跋珪和诸葛承的默契自不用说,在刚一发现这样的问题后,两人当即就决定迁都。而面对长安和洛阳的二择其一,两人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却因为小时候在洛阳那段平静的耕读岁月,不约而同都选择了洛阳。 等最关键的都城选定后,这两人又陷入了庞大的迁都准备工作里,诸葛承身为皇帝绝对信任的丞相,各路官员一有事都会来请示他。然后诸葛承脚不沾地忙了数月,等好不容易准备工作都做得差不多后,心神一松的他被一场简单的风寒击倒,一连昏昏沉沉地病了一个月,最重的时候甚至一度昏迷了两日。 诸葛承人是倒在了丞相府里的,以至于那段日子里的拓跋珪每日宫里相府两头跑,整个人的弦崩到了最紧,一双充血的眼睛看谁都是一副血海深仇的样子。 总算拓跋珪还有最后一丝智记得诸葛承老劝他帝王之怒不可轻用,否则朝中人人噤若寒蝉,哪里还能听得一句真话。也记得要给病中的诸葛承积德祈福,不可轻易见血光以免坏了福气。 就算如此,那些大臣们上朝觐见依旧每个人都战战兢兢,无论是报喜的报忧的都不敢随便多说一句,生怕哪一句说得不好就犯了拓跋珪的忌讳。但还是有些话说得不小心的,直接就撞在了拓跋珪的刀口之上,轻则训斥重则治罪,总之朝野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那段时间里,朝中众臣无不祈祷丞相吉人天相赶紧早日康复,好把那个眼看着离暴君只差一步之遥的人,重新变回他们那个虽然有点严肃,但总归还算是通情达的开国明君。 2. 其实拓跋珪是反对诸葛承一直住他的丞相府的,这些年里他一直希望诸葛承晚上和他同睡一间寝殿。原因倒不是方便他们做那些简单的情爱之事,这种事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不行,但大多数时间里他们都累得没时间顾得上这些。 拓跋珪之所以这么坚持,是因为他们这一路走来树敌无数。 关于他们那个胡汉融合的政治想,说得好听点叫不偏不倚保持中立,实际上则是两边得罪人。拓跋珪因为他的“偏袒”汉人的政策,让一堆胡人贵族不满到整个部落举族叛乱。而诸葛承则因为的“帮助”胡人屠杀汉人,一步步侵占汉人最后的土地和家园的行为,导致他的家族彻底与他决裂了。 诸葛家本来隐居的那一支的族人纷纷开始去南边的朝廷出仕,各种诸葛家祖传的手段尽出,只为了拦住诸葛承“南侵”的脚步。所以这也是为什么现在益州还没最后统一的缘故,蜀中之地身为诸葛家的大本营,被经营得好似铜墙铁壁一般。诸葛承的叔伯兄弟们甚至请出了当年诸葛亮留下的保命大阵,而目的则是对抗他们家自己这一代最杰出的一位直系成员,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巨大的讽刺。 因此无论是胡人还是汉人,在朝还是在野,这世上想对他们不利的人数都数不过来。只不过他们各自身为天下至强的矛和盾,彼此配合默契让敌人找不到弱点,才在短时间内,力压一众反对势力达成了他们的目的。 可是他们的敌人里不光有那些正大光明的要在战场上和他们决胜负的人,也有很多想走那些阴暗路子的人。所以他们也经常要面对深夜熟睡时,有人摸进来要暗杀他们的情况。 拓跋珪既不放心将诸葛承的安危托付给那些在他看来没半点用的侍卫们,也不敢完全依赖诸葛承自己的机关兽独自守夜。他恨不得日日夜夜都能把诸葛承栓在身边,也好在万一有事的时候能亲自保护对方。 拓跋珪打算的很周到,可惜诸葛承有他自己的考量。 在他们离一统天下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时候,身为丞相的诸葛承就开始替他的皇帝打算他的身后名了。 这个问题自拓跋珪还在关外时就一直纠缠着诸葛承,直到他终于想明白,他们俩个已经在太多大事的原则是非上违逆世人的愿望了,那么在私人感情这种相对来说小一点的事情上,就应该适当地做一点让步。 第396章 纵然他们是,纵然他们想,纵然他们已经权势滔天可以满不在乎,却依旧需要堵天下人的嘴和笔。所以不知何时起,诸葛承只称“陛下”不再叫“阿拓”,不管讨论事情到了多晚,都要坚持起身回他的丞相府。 拓跋珪其实明白诸葛承的心思,他们也为这件事辩论过很多次,拓跋珪甚至难得的对着诸葛承怒吼过。 “我们这一辈子能让天下一统胡汉归一已经是足够得偿所愿了,为此你我都已经是遍体鳞伤了,难得剩下的一点点只属于我们的时间,我们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地按我们想要的方式去过?我已经是皇帝了,你也已经是丞相了,那种虚无缥缈的身后名难道还能比得上我们活着时片刻的安宁幸福吗?” “可是……你真的是个好皇帝,本就配得上所有的那些歌功颂德,我想让世人都知道这点,也想让今后的历史也能记得。” 当诸葛承红着眼睛用他过分柔软的声音提出请求,拓跋珪只能宣告投降,再没有强逼诸葛承留宿皇宫。只是他还是忍不住想听诸葛承叫他阿拓,而诸葛承也能解对方的心思,于是私底下在被哄到心情极好或是逗到快要生气时,都会如拓跋珪所愿继续用阿拓来称呼对方。 可是这一次诸葛承的病来势汹汹,他一路昏昏沉沉根本没有几分清醒。以前诸葛承神魂受损时只是昏迷着没有反应,这一次却是带着高烧嘴里反复呓语着:“阿拓,我疼。” 诸葛承嘴里每无意识地说一次,拓跋珪就觉得像是被无形的利器砍了一刀,他们两个几乎就是一个躺在床上熬,另一个坐在床边熬。而好不容易熬过来的诸葛承彻底清醒后,看清拓跋珪满脸憔悴的样子,还以为是对方病入膏肓了。 等到御医终于说诸葛承的身体情况可以移动后,拓跋珪迫不及待地把诸葛承带回了皇宫。而诸葛承也难得的没有再反对,这才让拓跋珪时隔许久后终于睡了几天安稳觉。 可是拓跋珪的安心还没过去两天,下朝后就看见闲不下来的诸葛承又在那里看奏章了。拓跋珪是真的怕诸葛承会重蹈他家祖宗那个累死自己的覆辙,却又不知道到底什么才能说服对方停下来好好休息。 犹豫之际,拓跋珪突然想起拓跋嗣送来的军报里还提到了一件私事,于是像每一个关心自家孩子的父亲那样,想把这事和拓跋嗣的另一位父亲赶紧好好商量一下。 “对了,嗣儿来的军报里还说,这一次他出征路过虎牢关时,遇到了一个和他同龄的能人。他说对方是法家的鬼谷秘传,之前一直跟着他那个在前朝做将军的爹在虎牢关那里当参军,只不过后来随着他爹败给我后,他就跟着他爹一起退隐了。” “嗣儿遇见对方时正好因为因缘巧合,对方不知道他是本朝太子,这俩人于是一见如故十分谈得来。所以嗣儿来信说这一次平定益州后,他打算在虎牢关那里逗留一阵,务必要说服这个叫毛小豆的法家秘传出山帮他。” “守虎牢关的?”诸葛承果然感兴趣地看着拓跋珪。 “是之前那个司州刺史毛德祖吗?我记得你拿下司州后,对方不肯归顺我朝,最后选择告老还乡了,他还有个儿子是法家秘传?” “就是他,其实毛德祖打仗虽然不如我,但也算是中规中矩,麾下士兵也是训练有素,他本人也算爱兵如子,虽然为人过分仁善了些,但做刺史正好适合如今天下初定人心不稳的状况。所以他执意告老不肯为我所用,我还一直可惜了很久。” “于是你打不了人家老子的主意,嗣儿转身就看上了对方的儿子?” 第210章 ◎二◎ “嗣儿这不是从小就看着你我的相处方式,又是崇拜鬼谷秘传的能耐,又是羡慕我们这亲密无间的关系。所以见到了一个他觉得合适的,又和他一样也是鬼谷秘传,忙不迭地想要和对方的关系变得像是你我一样,也是很好解的啊。” 拓跋珪说得眉飞色舞,因为无论后世如何看待,他自信在自古至今的君臣关系里,他和诸葛承真的是已经算是最优秀最完美的其中之一了。 拓跋嗣作为他们共同选定的继承人,从小被他们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他怎么成为一个好皇帝,又怎样去挑选出好的臣下。而拓跋嗣想要和毛小豆再次复制这种优秀的君臣关系,那也是绝对自然又正确的选择。 “鬼谷秘传哪有那么好说服,哪一个不是认准了自己的道就不会回头。 更别说他一定或多或少受他爹的影响,对本朝恐怕还有意见,这种人哪里会轻易因为嗣儿的一句提议,就乖乖出仕来当他的贤臣?就好比你我当时,你忘了我们差一点就因为那次部落血祭而分道扬镳的事了?” “我怎么可能会忘,就只差一点点,我们就要做一辈子的敌人了,你知道每一次夜深人静我一个人睡不着的时候,想起这件事会有多么后怕吗?还好最后我们有惊无险地渡过了这道坎,要不我都不知道我这一辈子会有多悲惨。” “我知道,我知道,你都说了多少遍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不,你不知道,才会病都没好就要在这里看奏疏,你这是嫌我还不够担心是吗?” “是是,我错了,我这就躺回去,每天吃完了睡睡完了吃,这总行了吧。” 诸葛承这句话配上他那个多少有点耍小性子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成熟稳重的丞相能在帝王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但这就是他和拓跋珪之间的关系,那里面一直有一种区别于他们自身惯有形象的反差。 第397章 拓跋珪本就感情淡漠,加上走了以杀止杀的道路,丝毫不在乎于任何时刻将任何其他人的生命作为代价送到他自己的道上献祭,却偏偏在诸葛承面前小心翼翼,一遍遍地用语言和行动向对方表达他到底对自己有多重要。 诸葛承则刚好相反,奉行兼爱非攻的人对谁都一团和气很好说话。但唯独对于拓跋珪,一到这种环节老是羞于表达,尤其是在他们俩私人相处的小事上,拓跋珪十个要求他至少能打回去五个,剩下五个还要删删减减看他心情。 这样长久下来,就变成了大魏朝的朝臣们都觉得丞相和皇帝两位合作无间,可谓君臣合作的典范;但大魏朝皇宫里的侍者们都觉得皇帝多少有点怕丞相,只要丞相一板起个脸,皇帝要么开始哄要么就讨饶,这算不算是某种程度上的“惧内”? 但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这种只对于彼此展现的个性上极其少见的另一面,恰恰是他们才是彼此灵魂伴侣的最好证明,就连他们身上最后被隐藏起来的那一点点自我的东西,都在对方的身上获得了完整。 因此他们从来就不掩饰这一点点的性格反常,诸葛承在拓跋珪面前随意任性,而拓跋珪则是尽情地温柔示爱。而周围宫里的人对此早就见怪不怪,眼观鼻鼻观心就当自己不存在了。 所以对于诸葛承那个不耐烦的应对拓跋珪根本浑不在意,对他来说只要诸葛承肯听话躺回去好好休息比什么都强。而诸葛承刚刚也的确是过度逞强了,明明是赌气躺下去的人,竟然没过多久就真的睡着了。 拓跋珪看他的精神依旧如此不济,刚刚有点放松的表情又瞬间凝重起来:“让你们去找的那位医圣真传有消息了吗?” “这个……陛下,我们只知道对方二十几年前曾在洛阳出现过,剩下的就……” “那就再加人手,再加悬赏,把皇榜给我贴遍每一座大小城镇的城门,只要他人还活着,就算穷尽天下每一个角落都要给我把人找出来!” 虽然拓跋珪作为皇帝的意志很快得到了贯彻,但天下之大,他们这种大海捞针式的找人行为一直不太顺利。这样耽搁着就又过去了半年,直到朝廷已经迁都到了洛阳,诸葛承的身体却依旧只能称得上好一阵坏一阵。 而就在众人都一筹莫展的当口,那位医圣真传却自己出现了,可惜他人是出现了,不代表事情就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丞相的伤来自于成年累月的神魂受损,这种本来就只能依靠静养。可是两位多年征战,哪里有彻底静养的时间,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结果就是,丞相虽然人现在看着开行,但其实就像是个到处都裂了缝的水杯。” “这个水杯不装水的话也许还能假装维持一段时间,可一旦往里添了水,无论热水凉水半杯满杯,不是漏水就是爆开,注定就是个碎掉的结局。可是若把神魂比作是水杯,那人活着就是在不停往杯里倒水,是没有不倒水只小心放着这么一说的。” “丞相如今这样日日静养,也不过就是把原本激烈的一会冰一会烫的水,改成了更温和些的水罢了。但事到如今才开始静养着实已经太迟了,就算养得再好,不喜不悲不恨不爱,最多也就剩下个半年左右的时间了。” 医圣真传因为年轻时就认识拓跋珪还有诸葛承,再加上真正有医德的人不会因为对面是皇帝这种权威就说些“吉人自有天相”的屁话的,所以一开口就等于宣判了诸葛承的死期。 对于这样的判决,诸葛承倒是泰然自若,他反而是担心地看向了拓跋珪,在看见对方脸上自己从未见过的天塌了的恐慌表情后,才露出了一些痛苦的不甘神色。 “不过陛下也不必太过伤心惧怕。”熟悉诸葛承和拓跋珪感情的医圣真传也是真的不怕得罪皇帝,知道说出真相后自然有诸葛承保他的医者,又干脆冰冷地点出了拓跋珪自己的健康问题。 “您若是再这样日日靠服食寒食散过日子的话,大概也就只剩一年性命了。” “你说什么?!” 4. 本来还躺得好好的诸葛承直接坐起身去抓拓跋珪的手腕,拓跋珪当然是能轻松躲掉的,但不知是因为刚刚的两个死亡倒数太过于震慑心神,还是因为他被诸葛承那声惊叫吓到了,总之他就这么呆在原地,任由诸葛承在号他的脉。 “你……你……我不是让你别碰药性那么烈的东西吗?!”诸葛承的医术虽然不如医圣真传那位那样望一眼就能看出来,但切了脉后该知道的也就都知道了。 “那是能要了你的命的东西啊!!” 随着诸葛承人一激动,他的脸色不是变红而是逐渐发白,拓跋珪这些日子也是熟悉诸葛承的身体状况了,知道再这样下去的后果不是失神就是昏迷,所以吓得拓跋珪一把抓住诸葛承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 “阿承,就算寒食散能要我的命,那也是一步步慢慢来到一年后的事了,但你要是现在有个三长两短,你觉得我还能心平气和地再撑一年吗?” “我……我……”诸葛承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可是眼泪先从他的眼角流下了。 “让开!” 这时医圣真传一声高喝,拓跋珪立刻乖巧地让出位置给对方,对方几枚金针下去,诸葛承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可惜血色虽然上来了,他眼睛里的困倦却依然没有褪去,诸葛承几乎是用留恋的眼神望着拓跋珪,然后慢慢闭上眼睛睡去了。 第398章 “他真的……只剩半年了吗?”确定诸葛承不会听见后,拓跋珪就不再掩饰自己的哭腔了。 “陛下,是人就会有这一天的,就算是始皇帝、汉高祖或者武皇帝,不也一样在生死面前无能为力吗?” 医圣真传话里有遗憾也有后悔,在过去的十数年里,他曾经是不解诸葛承的选择的。因为随着他四处行医,只目睹到哪里都有战火,哪里也都有死亡,胡人的步步紧逼之下是汉人的节节败退。 汉人的民间都在怪诸葛承,说汉人的丞相却背叛了汉人,跑去做了胡人的走狗。若是丞相一心为汉在南边的朝廷出谋划策保家卫国,那么纵使我们不能驱除胡虏光复大汉,至少还能有个南北分治势均力敌。 这位医者曾经一度也是赞成这种观点的,于是前几次诸葛承因为同样的原因病倒时,无论拓跋珪开出的条件多么真诚,这名医者始终躲得远远的,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可是这两年天下初定,医者的观点却有些改变了。因为很讽刺的一点是,太平就是太平,不管它是由谁带来的。对于很多底层的汉人来说,只要家园还是那个家园,那么上层的血统到底是胡是汉远没有无穷无尽的兵役和因战争重赋造成的饥饿来得有真实感。 再加上拓跋珪的胡汉融合绝不是嘴上说说而已,他不但把胡人的衣冠礼仪全部换成朝汉人靠拢,并且朝廷上大量的职位由原先的汉人继续留任。 在原本汉人的地盘上,哪怕最高长官是个胡人,拓跋珪依旧会给他分派一位汉人副手去平衡当地的矛盾。胡人的孩子们被强制性地送进汉人的私塾里学习汉字和汉人的文化,力求让战后出生的下一代,从小就不分彼此。 在双方说着一样的语言引用一样的经典,并且为一个朝廷效力之后,医者有时看着露出憨厚微笑向他道谢的胡人病人,想不明白之前那上百年的你死我活到底是为了什么。直到此刻,医者才解了拓跋珪和诸葛承到底想要什么,用以杀止杀结束的乱世再用兼爱非攻来治,太平之后也许盛世就会来临。 所以这一次,当医者又在一座城镇的大门口看见皇帝的召唤,他当即放下一切直奔洛阳而来。只可惜,他来得终究是太迟了。 “陛下,是草民罪该万死,如果能再早一点的话……”医者这一次跪得心甘情愿,是他的傲慢和短见耽误了一代明君和贤相的病情,如果因此会对还是雏形的太平天下造成什么后果的话,那一切都是他的错。 “你知道吗,阿承他一直拿一句话来劝我,他说像我们这样的能人,终有一天要学会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现在同样的话我也送给你,不要因为自己是医圣真传,就觉得天下所有的疾病你都能救,所有的死亡都与你有关,我们只不过是人而已,我们其实没有那么强大。” 流着眼泪的拓跋珪看着医者,不是以一个君王的姿态,而是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伤心的病人家人的样子。医者总以为自己看了这么多年死亡,早就对这样的场面没有感觉了,此刻却不知为何也从心底泛起一阵酸楚。 “做下那些要人命的进攻计划的人是我,明知那会要人命,还接受了我的计划的人是阿承,我们都知道那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但我们还是去做了。我也不是在后悔我们的决定和选择,只是没找到你确认之前,多少有点不甘心罢了。” 拓跋珪边说边开始咳嗽,他只记得不要弄脏周围让诸葛承醒来时看出端倪,所以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捂。 “陛下!” 医者硬生生拉开拓跋珪的手,又是几针下去,然后拓跋珪堵在喉头的那口血几乎当即喷了出来,随后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血,半天后憋出了一句:“看起来,至少我只剩一年应该是真的了。” “陛下,您的身体草民还有办法,只要您断了寒食散,再配合草民的方子好好将养,再拖个三五年总还是能够的。”这一次医者说得甚至病人还急,生怕拓跋珪不信他的手段和能耐。 “阿承都要没了,你要我再拖三五年?”拓跋珪脸上还有没干的泪痕,嘴边则都是刚刚吐出来的血,所以他带着虚弱的语气反问医者的时候,对方竟连一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你帮阿承看看,也帮我看一看,有什么能让我们少受点罪的方子,尽可以开出来,孤会恕你无罪的。” 第211章 ◎三◎ 自那之后拓跋珪对于诸葛承就没管得那么严了,他真的想看点什么解闷的话,时间不长也就由得他了。反倒是诸葛承开始管起拓跋珪来,老说闻到他身上有寒食散的味道,还说什么喝了寒食散就不准他碰自己的床。 拓跋珪倒是笑着任由诸葛承闹,他能闹就说明他今天精神不错,这对于拓跋珪来说就是个好消息。至于寒食散他其实已经停了,那位医者给他换了更温和的对抗寒症的药,只不过那个药也只能缓解一下症状,对于真正的病灶没有任何帮助罢了。 反正这两个人默契地不再提死亡的事,仿佛这样就能有助于延长他们彼此的寿命。而多年以后,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在洛阳的时光,整日混在一起无所事事,就连时间似乎也跟着一起慢了下来,让他们有了一种死亡还离他们很远的错觉。 “醒了?今天这么早?” “你今天,没去上朝?” “也是时候让嗣儿监国了,反正他不是把那个毛小豆带回来了嘛,他们两个鬼谷秘传换咱们两个,一来一去那就没什么差,咱们都兢兢业业上朝这么多年了,现在既然儿子争气,那就该好好多休息两天。” 第399章 本来皇帝这种不思朝政的行为当丞相的是该谏言两句的,但是诸葛承自己都告病大半年了,也好像没什么资格来说拓跋珪。 “那……我今天想喝鱼汤。” “放心,今天不但让你喝到鱼汤,还是伊河里现捞的那种。” 诸葛承好奇地看着拓跋珪,他已经很久都没听过对方这么振奋的语气了,上一次他这么兴奋还是在他们就快要拿下建康的时候的事了。 “今天有什么喜事发生吗?”诸葛承还在那疑惑的时候,拓跋珪就从侍从手里接过了一套便服和披风,诸葛承瞄了一眼后发现是他自己的衣服。 “我今天,可以出这个殿门?” “嗯,不过先把衣服全换上,不能再着凉了。” 拓跋珪的兴奋好像也感染了诸葛承,于是他连精神都变得比平常更好,很快这两人一起换了便服上了一辆马车。 “我们出宫去哪里?” “你猜呢?” “我记得那间院子……已经在连年战火里毁掉了……”诸葛承也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体,离开洛阳太远压根不现实,而在洛阳城附近,唯一值得他们再去的,也只有年轻时待过的那间院子了。 “毁了可以再修啊,我特意画了图样让他们按照原样重新造了一间出来。” 拓跋珪等了一会,没有等到诸葛承的回应,他低下头看了看,诸葛承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不喜欢重修的?那——” “没有,我只是在想,我们刚住进去的那时候,我总觉得这房子造得挺好,怎么也能支撑许久吧。这房子本来是你我俩人的,但反正你也已经有了皇宫了,那就干脆都归我了。我本想着,将来把它传给我们诸葛家的后代当祖产,他们要是愿意来洛阳,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结果,还没等着我们打过黄河,那房子就毁于一场大火。 而我本家的叔伯兄弟侄子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和我断了关系,最后一个个都在和我的争斗里死去了。我想拿来要当祖屋的东西最后还没我支撑得久,我想要传承的亲人全都与我反目成仇,现在想来,连祖宗都没有了的人,要祖屋也没什么意思是吧?” “阿承,别这么说!嗣儿这次在益州发现诸葛家还是剩下了一些旁支的,他们说诸葛家已经重新开了次祠堂,把你加回族谱里去了。他们到现在终于明白,你做到了当年的武侯都没做到的事,终结了百年乱世,重新给了天下太平。” “阿承,你这一辈子,从没有对不起‘诸葛’这两个字过。” 对于拓跋珪的安慰,诸葛承只是回了一个无所谓的笑。 这些年里诸葛承圣眷昌隆,官职上又是相国又是大将军,爵位上先是国公后来又封了异姓王,哪一样都足够和当年的诸葛亮并肩了。虽然胡人汉人里也有嫉妒他这一系列封赏的,但因为他膝下无儿无女,本家嫡系那一支又几乎死绝了,一想到等他一死,这些封赏自然又还回皇家,这些嫉恨的也就听之任之了。 “罢了,不管对不对得起,等我到了老祖宗面前,大家一起算吧。”诸葛承说到这里掀开马车帘子看了看,发现他们已经是到了城外的伊河边,那处院子就在不远处了。 “果然,你把它修得和以前一样啊,真是怀念啊……不行,这么好的院子,我一定要把它当成祖屋传给谁才好。” 诸葛承压根不在意拓跋珪硬塞给他的那堆封赏,嘴馋时能指挥皇帝亲自给他做饭的人,压根就不在乎那些公爵王位之类的虚名,甚至在得了封赏之初就把那些东西的继承人全部定成了拓跋嗣。 但现在看来,这处院子不在那些他不在意的东西的行列里,它甚至美好到诸葛承想找个继承人好好地替他守着这处院子了。 “要不……再过两天让嗣儿带那个毛小豆过来看看,如果是个好孩子的话,我就认他当个干儿子,那么这间院子也好,还有一些其他我自己的东西将来都可以传给他。那样,等嗣儿准备重用他的时候,别人就不会说他没有根基了。” “你以前还说嗣儿看上人家的儿子,嗣儿只是要他出仕,你到好,别人家的儿子你要直接认来当自己的儿子了?”拓跋珪嘴上笑着调侃,手上却不停帮诸葛承把披风又再拉拉好,别让车窗里灌进来的风吹到他。 “怎么?不行吗?你不是说据你观察,嗣儿和这个毛小豆之间,也有那么点当年我们俩之间的味道。那无论从哪边算,他都应该是我儿子了。既然如此,不如干脆我就直接认了人家就好,也省得嗣儿瞎折腾了。” “不过话说起来,毛小豆听着不像是个世家子弟的名啊,他这个爹看起来也是个妙人,这孩子在家里的小名不会是小豆子之类的吧?” “陛下、丞相,我们到了。” 在诸葛承还在车里编排毛小豆的名字的时候,却被替他们驾车的侍卫临时打断了,刚刚看着没离多远的院子,这会功夫自然就到了。 6. 拓跋珪挥了挥手让侍卫先行离开,自己先下了马车后转身又把诸葛承抱了下来。他们俩少年时都曾经以平民百姓的身份在天下游历过,因此并不像那些天生的贵人那样时时刻刻需要前呼后拥。 相反的,这样没有旁人的平淡独处才是对于他们来说弥足珍贵的时刻。 拓跋珪牵着诸葛承的手进了院子,在怕他受风和让他多看一会风景之间犹豫着选择了后者。倒是诸葛承自己在院子里张望了一下后就自己主动进屋了。 第400章 “带我出来看这座院子,又让我在院子里站着看了那么久的风景,你这么由着我,反倒让我觉得我好像要没有明天了。” “阿承,我不是……”拓跋珪想要解释,却又确实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还怕自己越描越黑让诸葛承陷入这种忌讳的想象里,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补救。 而诸葛承却在这时用掌心轻轻地挡住了拓跋珪的嘴唇,那个过分轻柔的捂嘴动作让拓跋珪一时愣在了原地。 “没事的,阿拓,我现在想喝鱼汤了,好不好?”任何时候,诸葛承的笑容就是能带给拓跋珪安定的力量,让他的思绪在一片愁云惨雾里找到光明的方向。 “好,你先好好坐好,我去给你炖鱼汤。” 如今的拓跋珪自然不需要亲自钓鱼了,下人们早就把今天伊河里新鲜捕获的活鱼养在了厨房的水缸里,甚至因为伊河里没有什么名贵鱼种,他们又去别的地方搜集了几条好鱼放了进去。 但是真正的好厨子是不会挑剔食材本身的,何况在他们的回忆里,本来当年吃的也就是拓跋珪随手钓上来的各种杂鱼。所以拓跋珪依旧重复着当年的选择,从鱼缸里捞起几条普通的鱼处起来。 很快炖鱼的前期工作都已经完成,再三确认了火候没什么问题后,怕诸葛承一个人待着无聊的拓跋珪就赶紧又去了诸葛承那里。 而此时的诸葛承在对着一块沙盘发呆。 “阿承!!”以为诸葛承又失神了的拓跋珪几步冲过去从背后抱住诸葛承,换来对方奇怪的一眼回视,而拓跋珪干脆也不掩饰自己的惊惶未定,甚至还把诸葛承更用力地往自己的怀里带了带。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又失神了。” 诸葛承也不介意拓跋珪的一惊一乍,毕竟他现在的确像个捧在手里都会自己碎掉的瓷器。于是他干脆换了个更舒服的角度靠在对方怀里,更坦然地接受了对方的小心翼翼。 “你连这块沙盘也找人重新做过了?” 第212章 ◎四◎ “当然,这里是咱们的家,家里原有的东西,能找回来当然是尽量都找回来才是。” “当年,属于我们俩个的……伊阙之争,你打得很漂亮。”诸葛承的脸上出现了怀念的神情。 “后来我记得,类似的调虎离山之计,被你用到了和司州的毛德祖那一场的战斗里去了?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早有准备?” “算啊,怎么不算?幸好你提前和我演练过一遍,毛德祖所有的应对都没有超出你当年的那些反应,所以最后我这仗也打得还算有惊无险。” “伊阙,就像是一座天门一样横在伊河两端,这天地造就了多少鬼斧神工的美景,可惜我们这些做人的只懂大煞风景,成天的只拿这些美丽山河当作是我们打来打去的战场。” “可是以后就不会了,在我们之后一代代的胡人和汉人只会比现在更加和睦共处,他们终究都会变成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我们两族不会再有过去那样的血腥厮杀,而伊阙也只会变成都城旁边的一处风景名胜,而不是什么血流成河的残酷战场了。” “风景倒是真的……至于名胜的话,就凭两座光秃秃的山,山上什么都没有,那恐怕有点困难吧。”也不是诸葛承故意要说些大煞风景的话,只是做丞相的,本能的就会思考一些计划的可行与否而已。 “那还不简单。”拓跋珪似乎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为此他还起身调整了一下坐着的位置,好让诸葛承面对着自己。 “我就让工匠们在伊阙上开凿佛龛,这样来的人又能看风景,又能拜佛上香,这样风景名胜不就都齐了。” 拓跋珪说到这里,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计划,他认真地看着诸葛承的脸:“我就让他们按照阿承的样子造一尊大佛,让每一个人都来诚心礼拜,说不定这样就能感动上天,为你祈福延寿呢?” “算了吧,咱们也是入过鬼谷百家的人了,我怎么从没听说过释家有这种能耐呢。现在天下初定,有这点钱干什么不比造个虚无缥缈的佛像来得有用?再说了,就算有用,你是要我一个人活到天荒地老去吗?” 如果对于拓跋珪来说,没有诸葛承的人生哪怕三五年都是折磨的话,那么倒过来也必然是一样的。 “那如果是不造大佛像,用一样的钱造两尊小的,你一尊,我一尊,咱们一起延年益寿呢?” 诸葛承难得的犹豫了,但是他思索了片刻后还是皱着眉摇摇头:“应该是不太可能,要不这种好事轮不到你我来,前面无数的皇帝早就该干了,咱们还是不要浪费这个钱了。” 拓跋珪被诸葛承这个认真思考的样子逗乐了,这个世界明明这么残酷,他们的人生也是一路荆棘,但诸葛承却依旧有本事在不惑之年明明看透了世事,却还保留着一块最简单的天真。 “你看,你刚刚是真的动心了吧,我那个天下为公的丞相也会有一己私心的时候?” “好啊,你居然故意挖了个坑等我跳下去,快去看看我的鱼汤好了没有,别烧干了既毁了鱼又毁了你这个名厨的一世英名。” “全天下也就只有你敢劳动我这个名厨,我这个英名毁了也不用怕,等你什么时候又嘴馋了,它自然就会回来的。” 虽然俩人都在轻松地开着玩笑,不过拓跋珪依旧乖乖地起身去看他的鱼,刚巧那鱼是真的到了差不多的火候,拓跋珪就顺势把整个瓦罐一起端了出来。 第401章 “来,阿承,鱼汤好了,赶紧趁热喝一点。” 7. 拓跋珪的手艺依然很好,诸葛承今天的心情也很好,本来这两者相加足以让人胃口大开的,只可惜如今身体实在太坏的诸葛承还是在喝了浅浅一碗鱼汤后就再喝不下去了。 “没事,做太多了,我其实喝这些也够了。” 拓跋珪看着诸葛承面露难色的样子,直接收走了他面前那个碗,连带着自己那份也干脆不喝了。而诸葛承抬起眼看了看瓦罐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放着我过会再试试喝一点,多吃点总归对身体有好处。要不要……再让那位来看看,如果他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再多活个一两个月呢,哪怕要受点罪,至少你就能——” “阿承!别说了,我哪里会有什么事。” 拓跋珪手指拂过诸葛承的脸颊,趁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流泪前帮他擦干眼泪,年轻健康的诸葛承能承受那种真性情的难看哭法,但现在他的状况还是最好不要这样大喜大悲的好。 “如果要你受很大的罪才为了多拖一两个月,我宁愿你无痛无灾地平静离开,我不会让你再受苦了。” 诸葛承顺着拓跋珪的胳臂倒进他的怀抱里,俩人就这样不出声地抱在一起。要诸葛承来说的话,现在恐怕就是他人生里最满足的时刻,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世间独留下拓跋珪一人后的孤寂。 “对不起……阿拓……丢下你一个人……” “瞎说什么,这些都是天命由不得人。”拓跋珪抱着诸葛承的手指上不自觉的用力,而那种几乎是要嵌入皮肉的疼痛反而让诸葛承觉得有点心安。 “阿承,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的话,不如现在提前答应我,把你的来世也一起许给我。” “真贪心啊……”在拓跋珪看不见的角度,诸葛承露出了一个幸福的微笑。 “不过好吧。对了阿拓,虽然喝不下鱼汤了,但我给你煮杯茶吧。” “好啊,好久都没喝到阿承的茶了。” 于是在拓跋珪的协助下,诸葛承开始慢慢地煮茶,原本这一套礼仪就是慢悠悠的,现在诸葛承的身体不好,做起来就比平常更加慢。拓跋珪也不在意,诸葛承在动的时候他看诸葛承,诸葛承发呆的时候他就看烧水的火苗,或者沸腾的水壶里冒出的蒸汽。 四周静谧无声,连鸟叫虫鸣也一起隐去了,所以如果突然间有杀意逼近得话,感觉就会特别明显。 “阿承,有刺客过来了。” 拓跋珪的语气很无奈,哪怕现在都还偶尔有不开眼的人怀念旧朝要过来行刺他们。拓跋珪其实早就已经习惯了,倒不是说刺客本身有多难对付,只是他实在不愿意打破现在这样美好的两人场景。 “阿承!”可惜诸葛承似乎又陷入了短暂的失神里,任由拓跋珪怎么喊都没有回应。 无奈的拓跋珪只好自己起身把四周的门窗都关好,确保诸葛承比较安全地呆在屋子里,自己则先去了院子外面等待刺客靠近。 拓跋珪闭上眼睛,杀气弥漫开去,覆盖了周围十来丈的范围。于是在两个刺客的身影如午夜明灯般清晰,可怜他们此刻还躲在自以为隐蔽的角落里,实则只是拓跋珪不想离开他守着的地方罢了。 拓跋珪也不去点穿他们,只是闭着眼睛勾勒他们可能的进攻路线。没有多久,一位刺客终于按耐不住出手了,他的行动路线果然如拓跋珪事先预料的那样,于是拓跋珪以一个轻巧的转身躲过了对方积蓄了半天力量的致命一击。 “偏爱汉人的混账暴君,给我死吧!” 另一个刺客恨恨地喊了一句,然而拓跋珪浑不在意,无论是论看清天下大势还是论个人能力,对面只是个愚蠢的废物,这种注定只是个输家的人引不起拓跋珪的任何兴趣。 果然那个人的攻击也被拓跋珪轻易躲过,只是他一击不成后并没有像另一个人那样选择隐藏自身,而是顺手攻击了拓跋珪身后院子的大门。 “咔!”随着刀砍木头的声音落下,那座院子连带里面的房舍开始不正常的抖动。 “住手!” 不要碰它,阿承还在里面! 另一位刺客似乎也发现了皇帝应对的异样,于是他又出一刀,在如他所料地没有劈中拓跋珪后又攻向了阿拓身后的房子。 “停下!” 这幢房子不但自身开始晃动,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解体,有什么东西砸到了拓跋珪身上,让他差点睁开眼睛去确认。 “阿承!”拓跋珪转身朝着房子的方向喊了一声,但是还在失神的诸葛承没有回应。 “阿承!!” 刺客们至此已经明白皇帝的软肋不在他自身而是在那座茅草屋,于是两人举起刀乒乒乓乓开始认真攻击房舍。整座院子里地动山摇,拓跋珪听到有什么东西塌下来的声音。 “住手!” 阿承,阿承他人还在里面,你们两个混账别来打搅我和阿承!! “给我住手!!” 皇帝终于张开双眼,只是眼前的时间突然从白天变成了黑夜,而皇帝凭着身体的记忆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刀,一刀砍出后正好架住面前朝他砍来的另一把刀。黑暗中刺客的脸并不清晰,但两人的距离太近了,所以拓跋珪依旧看清了对面惊恐的眼神。 “死不足惜的东西。” 第402章 杀气从拓跋珪的刀上弥漫而出,缠绕上对手的脖颈。拓跋珪以绝大的力气将架在一起的刀往刺客的方向一推,刀气顺着杀气的路径越过刺客的脖子。 “咕……”刺客本能地扔下刀去捂自己的脖子,却止不住从喉头喷射而出的血液。 “你这个暴君,活着的恶鬼,我和你拼了!!” 另一个刺客顾不上同伴的情况,用力从床架里把他劈歪的刀抽出来后砍向皇帝。之前在他们眼里,熟睡中的皇帝哪怕身在睡梦中,依旧躲开了他们的所有攻击,那些落空的攻击劈向了周围的家具,只带起大量木屑和织物的残骸把四周弄得一片狼藉。 可惜刺客的全力一击被拓跋珪轻轻一挑破解,刺客手里的刀打着转飞了出去,最终插在了他身后的地板上,而在他尚未反应过来前,拓跋珪的刀尖就点在了这个刺客的喉结之前。 “知道你们到底犯了什么样的死罪吗?孤差一点就能喝到阿承亲手煮的茶了!” 直到此刻,拓跋珪终于清醒了,从来都没有什么多年的君臣合作无间,诸葛承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离开了他。 刺客不明白皇帝究竟在抱怨什么,但他也不用困惑太久了,拓跋珪手起刀落,刺客的头颅干脆利落地离开了他的身体,落地后顺势滚到了他的刀旁。 “阿承……还好你没事。”拓跋珪看着满殿的狼藉,闻着空气里浓烈的血腥味,脸上露出了一个和这场景并不相配的庆幸笑容。 虽然诸葛承从来都不是他的丞相,他自己到现在也没有成功地统一天下,但至少诸葛承现在应该安全而健康地活在这世上的某一处安宁的地方,不用因为常年征战而伤病缠身导致他只剩半年寿命了。 想明白了的拓跋珪把两个刺客的尸体踢到一处角落,又用刀随便扫了扫床上留下的各种打斗造成的残骸,然后就着这一片狼藉又躺了回去。 趁着现在拓跋珪还有睡意,如果他睡得够快的话,也许那个梦还能继续下去,梦里的那杯茶应该也还未凉,时隔二十多年,他就终于能再尝到那杯茶的味道了。 闭上眼睛的拓跋珪带着那个庆幸的微笑重新睡着了,而此时距离他兵临虎牢关下,发现虎牢关守将毛德祖其实就是诸葛承的日子,刚巧还剩下半年时间。 作者有话说: 注:现实中大概率是照着拓跋珪的样子造的佛像不在龙门石窟,而在云冈石窟的第20窟。而龙门石窟里最有名的就是照着武则天造的卢舍那佛,这算是爱祂就给祂造个佛像吗 第213章 ◎一◎ 诸葛承今天依旧是坐在洛阳那座院子的大门口看着门前那条小路发呆。 他至今还是有点不适应告老还乡的日子,毕竟之前还隔江对峙的胡人汉人像是突然被打通什么关节一样,在短短几年内不但约定了两国之间的二十年和平互不侵犯的盟誓,并且两国同意互派质子来监督和保证这项约定能顺利进行。于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版的天下太平就这样简单地实现了。 大概是因为攘外前先须安内的缘故,北面的拓跋氏经历了太多次的部族叛乱,从外戚到宗亲再到重臣,一堆人和他们的家人成了拓跋珪的刀下亡魂。而南边也是一样,在刘裕大权独揽的背后,是世家的势微、皇权派的挫败和司马家的垂死挣扎。 于是两个面对自家后院一片乱糟糟的冤家,只好放下各自恩怨难得的握手言和了。而在上面的人言和之后,诸葛承的人生目标似乎至此已经可以算是完成了。深知北伐在目前形势下并不可行的他于是就动了告老还乡的念头。 好在刘裕并没有强留他这名得力手下,所以在确定司州事务由毛小豆一应接手后,他就退隐到了洛阳郊外的这处“祖宅”。只不过因为一时间不太适应身份的骤然转换,退下来的诸葛承习惯于每日无所事事地坐在院子门口发呆打发时间。 不过比起平常来,今天的诸葛承等在那里还算有点目的,因为毛小豆前两日托人来信说今天要来洛阳办一点事,办完后就会回家待一天。所以诸葛承未时过了一点就开始坐在这里等着,生怕错过毛小豆回来的时辰。 在离天黑还有半个时辰左右的时候,诸葛承终于远远地看见了毛小豆的身影。 诸葛承本人不是个很喜欢排场的人,同样的家风也一并传到了毛小豆身上。所以远远望去,毛小豆本人骑着马,另外就只带了另一个也骑着马的人跟在他后面。 诸葛承有些奇怪地望着毛小豆身后那个人,虽然看不清脸,但他总觉得没在虎牢关上见过这样身型气质的人,也许这是他退隐之后才开始在虎牢关当兵的人吧。 “看来小豆子挺看好这人的,我才退下来多久,这就和他同进同出了?” 诸葛承随口分析了个原因就起身迎接儿子,只是在看清对面来人的脸后,本来喜悦的脸因为惊讶而定格在了发愣的表情上。 “爹,我回来了!”毛小豆喊了一声发现诸葛承没什么反应,不由得拿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 “爹?” “哦,小豆子回来了啊。”诸葛承立马重拾笑容补上了一句,但还是禁不住在后面跟了一个问题。 “你后面的是?” “哦,他叫阿拓,是我新捡来的亲兵,是个鲜卑人,他家部落长辈起兵反抗被皇帝镇压了,剩他一个人逃出来到了我们这边。哪怕现在两边言和了,北边也依旧没有他的退路,我看他底子不错,是个人才,又可怜他的身世,于是就让他干脆在虎牢关当我的亲兵算了。” 第403章 诸葛承此刻内心觉得无比违和,这孩子长得和年轻时的拓跋珪几乎一模一样,用的化名也一样是阿拓。看他年龄也是毛小豆的年纪,按说应该就是他离开之后刘夫人生的大皇子拓跋嗣才对,怎么会出现他的家人被当了皇帝的拓跋珪全部镇压的事情来? 但目前形势还不明,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呢?所以诸葛承却还是硬着头皮接了下句。 “阿拓是吗?家里长辈都被北面皇帝镇压了?” “是的,毛老将军。阿拓本来已经走投无路,幸而毛将军收留,所以为了我报答将军的恩情,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做一名亲兵,希望能护得将军安康。” 自称阿拓的年轻人的回应又让诸葛承一愣,因为他叫他“毛老将军”。此刻诸葛承才反应过来对外他都是自称毛德祖的,哪怕是毛小豆都不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孩子,毛老将军其实并不姓毛。 所以为什么我放着好好的诸葛不姓要姓毛? 在诸葛承还在自我反思的当口,毛小豆似乎已经等不及了,几乎以平等方式相处的毛家父子之间没有当父亲的不发话当儿子的就等着的习惯。 “行吧,我爹又在想他自己的什么事情了,阿拓你先跟我进屋,我带你去今晚你睡的那个屋。” 毛小豆说干就干,一会的功夫,他和阿拓对话的声音就从里屋后院那里断断续续传来了,独留浑浑噩噩的诸葛承一个人杵在门口依旧在思考他为什么从姓诸葛变成姓毛的问题。 我之所以对外宣称姓毛是为了给北面一个措手不及,当年的我和谢将军保证说拓跋珪只要一统北方后一定会南下,届时汉人里能拦住他野心的唯有我而已。而我要不惜一切代价给拓跋珪设局,让他在军事上产生误判,这其中就包括了隐瞒下虎牢关守将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他熟悉的墨家传人这一事实。 可是北面和南边已经握手言和了啊,不说两边已经约定的二十年互不侵犯,连互送质子的环节也已经完成了不是吗? “小豆子!”诸葛承叫得凄厉,所以本来人在后院的毛小豆立即丢下阿拓跑来问诸葛承出了什么事。 “你这一次去建康,看见了北面送来的那名质子了,他是谁?” “爹,冷不丁的你问这个干嘛?你不都已经告老还乡了吗,这种朝廷上的事你也不用这么一直操心了。” “我也就是好奇问问,北面送了哪位皇子来当质子?” “哦,是齐王拓跋嗣。要说北面这次也的确有足够的诚意了,都说皇帝最看好的传位对象就是这个齐王,现在能把他派来这里,足见对于这个和平盟约,北面是当真的。” “那这位齐王殿下,这个拓跋嗣,他长什么样?” “爹,你什么时候对这种事这么上心了?” “你爹我毕竟是以前的司州刺史、辅国将军,对一辈子的敌人北面有点好奇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 “行吧,这个齐王就是一般胡人的长相啊,年纪倒是和我差不多大,但已经是一脸横肉长得五大三粗的样子,幸而谈吐还算文雅,否则看起来就和那些草原力士差不多啊。” 不可能,拓跋珪明明长得那么好,刘夫人也是我亲眼见过的温婉美人,没道他们的儿子独独长成了一副粗野大汉的样子啊? “那你觉得北面的皇帝拓跋珪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差不多也就是和齐王那样,就是更高更壮,看着就能吓哭小孩那种吧?” 不是的,不对,小豆子没见过拓跋珪,所以不知道拓跋珪是何等的仪表堂堂,他怎么会生出那样的儿子,明明这个跟小豆子回来的阿拓才更像是拓跋珪的儿子—— 莫非,建康的那个齐王是假的? 那么,就连二十年和平盟约也是假的吗? 2. “爹,你怎么还站在门口,家里晚上有点什么吃的吗?” 虽然毛小豆对外是不苟言笑一板一眼的将军,但回家了在一手拉扯他长大的父亲面前就不用这么严肃。看诸葛承还在门口发呆,毛小豆穿过房舍朝着前院那里喊了一声,直接惊醒了还在质疑阿拓身份的诸葛承。 “哦,在厨房灶台里热着呢,自己去拿来吃吧。” 诸葛承本人会吃,但却实在是不会做,即使告老还乡后被迫在这间厨房里学起了厨艺,目前依旧维持在把生的东西弄熟而已的阶段。所以说,有些话纯粹是诸葛承编出来糊弄拓跋珪的,什么治大国若烹小鲜,有的是能治大国的人在烹小鲜上一窍不通。 好在毛小豆这孩子从来不挑,行军打仗时更不能入口的东西他都吃过,何况他爹至少已经弄熟了的正经吃食,只不过因为诸葛承弄得实在不算好吃,毛小豆脸上也没有什么愉悦的表情就是了。但诸葛承的关注点显然不在毛小豆身上,自这俩孩子开始吃饭起,诸葛承就一直在观察阿拓。 “你一个鲜卑人,吃得惯汉人的吃食?” “回老将军,我们这种背井离乡出来逃命的,有的一口吃的就不错了,也就是这两年两边消停了后情形好了些,再加上将军他收留,才能每顿都不饿着。以前真饿的时候那可是有什么吃什么,连牛皮都啃过。” “是吗?你也是个可怜孩子啊……这乱世里,到处都是像你这样颠沛流离的可怜人,万幸两边议和了,老百姓才有太平日子过啊。” 诸葛承嘴上在感慨阿拓的不幸遭遇,眼里深处却在打量剖析眼前这个年轻人。 第404章 按说如果这人是齐王拓跋嗣,那他应该是一辈子没过过一天苦日子的人。不像拓跋珪当年六岁就面临家国破碎,身为王子却被迫托庇在别人的部落。什么看人眼色被人追杀的事拓跋珪在十几岁的年纪就已经通通经历过一遍了。 可是拓跋嗣生来就是王长子,而且为了王权不被贺兰部左右,拓跋嗣应该是一路被拓跋珪护着长大的孩子。 可是现在诸葛承眼里的阿拓,吃起饭来就是一副真正吃过苦后懂得珍惜得来不易的粮食,无论味道好坏都吃得一副狼吞虎咽胃口大开的样子,似乎一点都没嫌弃这些连诸葛承自己都嫌弃的吃食。 要么就是我多虑了,要么就是他是一个绝佳的细作,身为皇子的他居然能在这种细节上也毫不含糊,那就是执意要把身份伪装到底了。那么不同于一般的微服私访来南边体验民情,齐王本人和他背后的皇帝恐怕所图甚大。 “阿拓你是鲜卑人的话,学过鲜卑人的武术吗?” 等到毛小豆和拓跋嗣吃完,大家无聊坐在院子里随便聊聊的时候,诸葛承顺着话题就拐到了这个上面。 “当然,鲜卑人无论大小部落的男儿,从小都是要学武的,我自然也是从小被家里长辈教过。” “那,比划两招来看看?” 第214章 ◎二◎ 反正在座的都是军人,聊天聊到武力展示环节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阿拓不疑有他,接过毛小豆随手递给他的充当长刀的木棍抬手就舞了起来。 阿拓展示的并不是多么精妙高深的刀法,但是一招一式之间也能显示出他扎实的基本功,属于那种毫不含糊的快速杀人技法。这样看来,他能被毛小豆看重直接提拔成亲兵也算是实力使然。 然而诸葛承却注意到了阿拓舞刀时的一个小动作,那就是他收刀时手腕会有不自觉地一抖的动作,这是拓跋珪自年轻时就会有的习惯,当年他和诸葛承解释说这样是为了能够甩掉一点刀上沾染的血迹,方便后续对刀身的保养。 到这种程度就绝不可能是巧合了,那是他自己悟出来的东西,只有他手把手教养着长大的孩子才会这样原封不动地继承那个习惯。 是的,建康那里的齐王是假的,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齐王拓跋嗣,大魏天赐帝拓跋珪的长皇子。既然他是拓跋嗣,那么他接近小豆子的目的就再明显不过了,北面看来对虎牢关肯定是另有所图,那个盟约一定是个幌子,北面依旧亡我之心不死,几年之内必定南下。 那么,要不要提醒小豆子让他注意防着他身边的这个亲兵呢? 不行,虽然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北面在打虎牢关的主意,但他们的计划是什么,会有什么配合,目标只是司州还是整个南边尚且都不清楚。此刻就提醒小豆子的话,万一那孩子露出什么破绽让齐王看出来,岂不是打草惊蛇坏了大事? 可是,如果不说的话,难道就这么看着小豆子一步步踏进火坑里去吗? 在诸葛承还在一个人天人交战的当下,毛小豆和拓跋嗣已经提前告退准备就寝去了。这两个人似乎真的很投缘,诸葛承等到他们熄了蜡烛后特意兜到他们俩住的那侧厢房外面,还能听见两个人在里面低声聊天和轻笑的声响。 这样看起来,他们就好像诸葛承和拓跋珪当年一样,明明熄了蜡烛准备睡觉,也明明知道明天还有事要办,却偏偏有聊不完的话题。 从天文地到社会民生,当时的他们是真的无话不谈,也是真的不吝于向对方袒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也正因他们太过于了解和赞同彼此的想法,所以才会在那个最根本的点上出现矛盾时,分得这么撕心裂肺。 阿拓,一出悲剧要在我的面前上演了,孩子们作为我们那场悲剧的延续,在你的授意和我的漠视之下,大概又要重复一遍你我年轻时的故事了。你说,如果有朝一日他们得知真相时,到底会怎样看待这伴随着他们的出身而来的、混账一样的命运呢? 最终诸葛承依旧选择什么都没有说,因此不知道昨天这一晚到底掀起了他父亲多少思绪的毛小豆,无事人一般带着拓跋嗣离开了。独留一个冷眼旁观自己的儿子开始滑向深渊的父亲坐在大门口陷入自我厌弃的情绪低谷。 然后坐着坐着,远处又出现了一个人骑着马,慢悠悠地朝诸葛承的方向而来。等那人再走近一点,本来还在发呆的诸葛承却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看着那人骑着马停在他的面前。 马上的人有着和拓跋嗣相似的容颜,只不过因为岁月的痕迹看起来更加成熟而威严。 “阿……拓?”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的阿拓,而自诸葛承嘴里叫出来的那一位自然就是拓跋珪。 “阿承,明明我这么久都没回家了,你却还记得坐在门口等我吗?” 这个拓跋珪穿着如同当年流浪时一样的普通胡服,骑着一匹普通的瘦马,就连腰间佩刀也是黯淡无光的黑铁式样,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彰显他对面皇帝身份的物件。而这样的拓跋珪翻身下马站在诸葛承身前,神色轻松地就好像他只是在早上出门打了个猎,无奈运气欠佳于是空手而归。 “我回来了。” “欢……欢迎回家……阿拓……” 3. 诸葛承本能地说完这句欢迎的话后才意识到不对,于是他又一步横跨过来挡住了正要进门的拓跋珪。 第405章 “不对,你怎么……你怎么会穿成这样,还有空离开你的都城?” “如今天下太平了,既然你可以告老还乡,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拓跋珪一脸带笑说得无比真诚,但是诸葛承就是认定他没说实话。 “天下太平?你是指你派了个假的齐王去建康做质子,然后把真的皇子送来虎牢关隐姓埋名当一名亲兵?你是觉得没有人能识破你的狼子野心吗?” “隐姓埋名,要论这一点的话我可不够看啊,到底是谁在虎牢关一呆就是二十年,然而对外却说自己是叫毛德祖的?一样的事,你既然能做得了初一,我自然可以做十五,又是哪里来的狼子野心这么一说呢?” 拓跋珪早就过了因为简单的黑白分明非此即彼的胡汉逻辑而自我审判的年纪,所以诸葛承的质问非但完全没有奏效,反而被拓跋珪抓住最关键的一点反驳了过来。 是啊,他为什么会识破我的真面目,明明知道我和这处宅邸关系的人都已经被我交待过要隐瞒我的真实身份了。就算他的人再怎么打听,也只会得到一个这家原主人把屋子卖给了一家姓毛的人这样的结果。而我几乎从不在这座宅子露面,所以就算他们打听到了宅子的主人姓毛,也无法把这座普通宅子的主人和司州刺史家联系到一起去。 “这不合,明明昨天的嗣儿都没有认出我来,你又是凭什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凭我看见了你们南边送来的那个同样是糊弄我的狗屁质子啊……要说没有和平的诚意的话,你们汉人这里也是一样的。” “胡说,我们明明是真心的,郡公他把……他把……” 诸葛承说到这里的时候自己顿住了,因为他根本想不起刘裕的儿子叫什么。而他想不起的原因也很正常,因为时至如今,刘裕的长子才刚刚出生,一个未满周岁的婴儿才刚有个乳名,自然不会有什么正式的称呼或者对外的尊称。 不对啊,郡公的就这么一个儿子,而且他还只是个婴儿,难道我们送了个还没断奶的孩子去对面当质子? “不是的,我们是有诚意的,我们没有期望要重启战端,郡公他……郡公他……” “你看,你还在叫他郡公,那个姓刘的就算在汉人里只手遮天了,也不过只是个权臣而已。他家的公子凭什么和我的嗣儿平起平坐,要知道嗣儿不但是我的长皇子,还是我亲封的齐王,这项盟约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对等。” 是啊,为什么会有这种盟约呢,郡公现在大事未成,急匆匆地就和北面议和不是给了司马家再喘息的机会吗?何况就算签了,要送质子也该是从司马家的人里挑,怎么会把他自己唯一的刚出生的儿子送过去了。 “这种一看就有问题的盟约,你们汉人这边却好像当了真。你这个堂堂司州刺史、辅国将军为什么就凭这一纸文书就相信以后会有二十年的太平日子过?你难道不觉得你这个告老还乡实在是告得太早些了吗?” “我想着要看看到底是谁一把年纪行事却这么天真,就派了几个细作来司州打听。随后他们随便一问就问出了老将军退隐到了这处宅院里,又远远地记下了你坐在家门口发呆的样子。”然后你觉得就凭着这处宅院和这张画像,我看到后要是再认不出这个毛德祖就是你的话,那岂不是和眼瞎了一样?” 是,我辛辛苦苦隐藏了多年的身份,还等着有朝一日在北面露出南侵的动向的时候可以打他一个出奇制胜,但为什么这个好不容易的先手这么简简单单地就被我放弃了。我还天天坐在这座拓跋珪也熟悉的宅子面前发呆,这是生怕没人去告诉拓跋珪真相吗?我为什么突然间变得这么愚蠢又短视? “阿承,既然你已经认出了嗣儿的身份,我也不怕告诉你,他就是我派来打虎牢关主意的人。 但现在,虎牢关的底牌是什么我早就已经清楚了,而你们汉人的重臣里,被如今的一纸盟约欺骗自己放松警惕的大有人在,所以即使你现在已经知道真相,再去提醒他们也不会有人信你的,汉人注定是要败给我们胡人的。” “这不可能,汉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败了?就算败,不也该败得轰轰烈烈,怎么会败得这样没有道!” “为什么汉人败起来就一定要有道?你们汉人是比其他人高上一等还是有什么别的特别之处吗? 这世间弱肉强食本来就是最基本的道,草原上每天有多少动物出生,又有多少动物死在了比它们更强大的动物的嘴里,你猜它们关心的到底是自己什么时候失败死亡、如何避免死亡,还是它们的这个失败本身够不够轰轰烈烈,有没有什么道?” “我真是受够了你们汉人的这些自以为是,胡人是落后的野蛮的吗?我不否认。我签了盟约却不想执行,这种行为卑劣吗?我也不否认。但野蛮和卑劣者就不能获得胜利吗?这又是哪里来的道?阿承,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样天真,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拓跋珪过分的一针见血让诸葛承呆愣在原地,从昨天他意识到毛小豆带回来的化名阿拓的人其实是拓跋嗣开始,一切就开始滑向荒谬和不可测的深渊,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一样。 “对,噩梦,这是一场噩梦,所以一切才会变得这样不可收拾,这只是一个没有道的噩梦罢了。” “阿承,对你来说,见到我,看我回来,只是噩梦一场吗?”刚刚还在不屑的拓跋珪此刻突然又转换成了一脸深情又哀怨,那表情同他们分别时简直如出一辙。 第406章 “是,这是一场噩梦,所以梦里的我们比起我们自己,更像是代表着我们这整个民族在对方眼里的第一印象,于是我一味地天真愚蠢,你又一味地野蛮卑劣。你难道不觉得这个梦里你不像你我也不像我吗?” “可是我只是想回家啊,你刚刚不也欢迎我回家了吗?” “阿拓,我们的族人所在的地方,才是我们真正的家,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你儿子既然已经来了,我想离我们再见之日也不会太久了。只是这一次,我不是以诸葛承而是以毛德祖的身份出现在你的军报里,届时大概你会觉得不止有一点点的‘惊喜’吧。” 在噩梦里意识到了这是噩梦的诸葛承平淡地睁开眼睛,原来他是刚刚设计完一张机关兽的零件稿后累得睡着了。此刻有名士兵在外面说自己有急事禀告,诸葛承于是把他叫了进来。 “什么事这么着急,你叫门叫很久了吗?” “也没有,就几声。我来禀报是因为少将军在校场考校那个新来的鲜卑人的武艺,一开始那家伙还瞒着自己的实力,被少将军看出来后一阵批驳,最后硬是被逼着使出了真功夫。” “这不挺好吗,说明这个鲜卑人有真才实学啊。” “可问题是……这个鲜卑人现在在校场上压着少将军在打啊,我怕这样下去不好收拾了,将军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诸葛承出了房门找了一处高地观摩了一会那两个孩子的打斗,眼光更多的是落在了拓跋嗣的身上,在确信自己从那些刀法里看出了拓跋珪的影子后,诸葛承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看来嗣儿那个孩子这会就要显出点真功夫,以求吸引小豆子的注意,好进一步接近他了,那看来我是得去帮他一把,以免小豆子一怒之下就把他赶出虎牢关了。 阿拓,既然这一局事关天下的棋你已经开始下了,连亲生儿子都被拿来当了你的棋子,那我也别无选择—— 唯有奉陪到底了。 第215章 ◎一◎ “齐王殿下到!” “母后她没在午睡吧?”本来一脚已经跨进殿门的拓跋嗣突然停了下来,和门口通传的太监打听了一下里面的情况。 “殿下放心,知道您这个时辰会过来请安的,娘娘一早就醒来等着了。” 刘皇后宫里都是些用着顺心的老人了,这些宫女太监们哪一个不是一路看着拓跋嗣从小长大的。所以在拓跋嗣和这些人的对话里,除了他们对于长皇子必要的恭敬之外,还有掩藏不住的亲切之情。 而拓跋嗣对于这种家人般的亲切最是受用,说了句“好嘞”就一溜烟地跑了进去。 一路留下几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和太监忙不迭地跟在身后喊:“殿下慢点,慢点,刚擦了地,别摔着!” “儿子给母亲请安。” “快起来。”刘皇后身为草原上长大的皇后,也没汉人那么多礼仪规矩,拓跋嗣的膝盖还没触到地板就让她叫了起来。 “看你这一路走得都要带风了,封王了这么高兴?” “高兴什么呀,尽是麻烦事。” 倒也不是拓跋嗣不知宫廷险恶,说话口无遮拦。 主要是在他还很小那会,实质上应该是他的竞争对手的二皇子拓跋绍,还有他的母妃贺夫人,就因为他们的娘家贺兰部妄想外戚专权在朝堂上一手遮天,被刚刚站稳脚跟的皇帝和丞相联手铲除了。 没了对手的拓跋嗣自己本身又争气,把皇帝的兵家秘法和丞相的治国念全都学得像模像样。两个当权的一看他这样孺子可教,直接确认了他的继承人身份,所以现在还没到弱冠的年纪,拓跋嗣就被早早封了个齐王。 这样的拓跋嗣在自己从小长大熟悉的宫殿里,在自己的亲生母亲面前,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不用搞帝王心思让人捉摸不透的那一套。 “你都开了府,有了自己的地方,送去伺候你的人也都专挑那些你早习惯了的。就这样没有人管束的自由自在的封王日子,你有什么可麻烦的?”刘皇后也是奇了怪了,特意靠过头来一副等着拓跋嗣仔细解释的样子。 “我给您算算啊,每日晨起练功,除了例行的那几套练气的步骤外,首要的就是和亚父的机关兽对练增强实战经验。”拓跋嗣边说边往自己嘴里塞了块点心,刘皇后和拓跋珪都不是那么嘴馋的人,拓跋嗣这一点,倒像是随了他的亚父诸葛承。 “但是我人去了齐王府,亚父的机关兽不能去啊。 您也知道父皇他多宝贝亚父的机关兽,哪怕和我对练的不是带魂契的那种,父皇都不许它们出了他的眼皮底下,生怕它们有个丢失损伤又伤到亚父的神魂。于是一样的练功时辰,一样的练功地点,但我起床的地却远了一刻多钟,加上那些零零散散的进宫手续,现在我得提前半个时辰起床了。” “嗯……那倒是有点麻烦。”当娘的总是心疼自家孩子,一听说拓跋嗣少睡了半个时辰,刘皇后也不免一脸担忧。 “这还不止呢。”拓跋嗣抱怨归抱怨,倒是不影响他的心情。 “德衍这两日去参与编纂法条了,原来找他是去丞相府,还算和回齐王府顺路。现在他都留宿学府那里,那就是皇宫西边了,我得先绕去那,完了德衍还不准我也留宿那边,于是到了晚上我就只好再绕回齐王府,您说这有多麻烦。” 第407章 “哦,我当你是在抱怨什么呢,原来其实是嫌去找小豆子比原来麻烦了?”听出拓跋嗣言下之意的皇后刚刚脸上的担忧之情一扫而空,连语气也跟着调侃起来。 在刘皇后还是刘夫人的时候,她同拓跋珪和诸葛承三个人就一直很有默契。 在对外的事情上,拓跋珪和诸葛承一向料得漂漂亮亮的,一路从草原上一个小国家开始开疆扩土直到平定天下。 而在对内的事上从来都是刘皇后一人负责,没了母家的她也没什么多余的政治野心,只一心帮那两个人一起维持后宫代表的各势力间的稳定和谐。当然那两位也给予了她全权的信任,只要她汇报的后宫里的问题,那两位都点头由她自己处。 刘皇后本人从不追求皇帝的感情这种她从小就没得到过的东西,于是日子过得太平又舒心。而拓跋嗣从小被两位父亲一位母亲一起教育着长大,因为那三位之间关系融洽,所以从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毛小豆成为诸葛承的养子是他五岁那年的事,那年拓跋珪和诸葛承南征,留守后方的诸葛承发现对面有埋伏,但苦于他的机关兽全在对敌的紧要关头,没人能替他传递讯息。这个时候一个过来拾荒的孩子自告奋勇接了这个活,他仗着自己是个孩子没人会把他当回事,成功穿过埋伏包围圈把消息递了进去,救了好几万大军的性命。 这么机灵又忠义的孩子当即就让诸葛承动了收养的念头,在问明白毛小豆无父无母,也没有亲戚可以投靠后,这个五岁前还在到处流浪的小孩一跃成了丞相府的公子。 自那时候起,拓跋嗣终于找到了同龄人里能和他平等对抗和交流的存在。同拓跋嗣一样,毛小豆从小也是个天才,被诸葛承带着启蒙后小小年纪成了法家弟子。而在前年他和拓跋珪一起的一次出门游历里,俩人也一同被鬼谷选为有缘人入了鬼谷的正道。 这俩小的就这么一路在三位大人的看护下长大,毛小豆除了叫诸葛承爹外,对拓跋珪和刘皇后也是父皇母后的这么叫。所以等拓跋嗣这会长大了终于在感情上开了窍,然后一头扎向毛小豆那边时,三个大人也是丝毫没有意外。 “天都已经黑了,甚至还在下雪!我也是好心去帮他校对文稿才会弄这么晚的,德衍他居然不留我,还让我赶紧回府,慢走不送。” 拓跋嗣这一段充满怨气的发言直接把刘皇后逗笑了,他也是一点不给亲生儿子留面子。 “人家小豆子这是律人者先律己,学府那里人多嘴杂,你们俩在外面还是注意点的好。都是在同龄人里要立威的时候,外面那些小孩子还多半都在死读书的年纪,自命清高的他们眼里是容不下一点沙尘的。虽然你们两个自问君子坦荡,但外人不知道啊。” “为了避免那些有才的愣头青,只顾着作为表象的那些圣人礼法,有点闲言碎语就要么弹劾要么挂冠的,你们现在的确还是暂时先少做点这种落人口实的事情为好。” 2. “可是,我找德衍,真的是为了在编纂的《魏律》,这明明是正事啊。” “母后也明白啊,所以没让你不去,而是要让你照着小豆子的话做。这样你还想准时回府的话,要么是小豆子辛苦点,你提早走,剩下的让他一人干完;要么你自己辛苦点,干完后晚点回你自己的府里去睡。反正两者都行,端看你要不要心疼小豆子了。” “这又是为什么,我们俩明明问心无愧,却还要去迁就那些迂腐世人?若那些读死书的不懂我和德衍共同的志向抱负,将来不愿意为我们所用,那他们就自己干脆回家种田好了,我大魏也不是离了他们就要废了。” “是不会废,可是那些原本他们有能力也有资格去做的那些事情,就要落到你和小豆子头上了。你们俩就算比一般人能耐,但到底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这样的话结果还是一样,要么累死你自个儿,要么就累死小豆子。” “或者,你不要启用这些还有风骨的读死书的人,也可以挑一些个曲意逢迎,媚上又欺下的人做臣子。但那样的话,以后你和小豆子俩人本着想和信念做出来的政策,其中还有多少能传达下去直至民间,那恐怕就很值得商榷了。” “可是难道我们就不能像父皇和亚父那样,又当一对世人眼里合格的君臣,又在剩下的时间里好好的简单地过我们想过的日子吗?” “你以为你父皇和你亚父就是这么一帆风顺的过来的吗?” 刘皇后觉得到了拓跋嗣现在的年纪,他能找到灵魂共鸣的知己固然是件幸运的事,但也要让他认真到这毕竟违反普通人认知里的世俗伦常。尤其是当别人想要反对你的时候,重要的并不是你做的事到底有多伤天害,而是你做的事情本身有没有什么可反之处。 “这些年朝堂之上,光当庭死谏的就有好几个了。 最惨的那一阵,他们俩刚颁了一条胡汉融合的法令,前朝就撞死了一个部落时代草原上一直享有清誉的长老。 好巧不巧后面跟着来了一场十年没遇过的大旱,然后民间就开始传陛下和丞相的关系不正,这条法令本身只是为了博君一笑讨好汉人,忘了胡人的立国根本,就这样惹了祖宗才会被上天示警的谣言。” “而后宫里面也不消停,民间的流言传着传着越来越不对劲,慢慢里面出现了一些他们本不该知道的宫里的情况,我一路从几个侍女太监开始查起,最后发现后宫嫔妃里面,凡是出身鲜卑几支大部落的,几乎人人都有参与。” 第408章 “我们一个皇帝、一个丞相再加上一个皇后,怎么都该算是站在大魏朝权利巅峰的人了,最后却还是在法不责众和部族矛盾前败下阵来。我就只是杖毙了几个下人算把事情做个了结,他们俩把已经颁出去的政令又多加了几条例外,确保了那些核心部落的利益后,事情才慢慢平息下来。” “所以嗣儿,你不要以为你是天之骄子就可以目中无人了,世上的确有像你和小豆子那样才华横溢抱负远大的人杰,这些人或许不求名不求利,只求得以在正确的位置施展自己的才能造福天下百姓。但更多的却是有些能力却也有自身欲望的普通之才,而这些人才是真正撑起整个大魏朝的大部分人。” “你如果要当一个合格的上位者,不光要善用天才,也要善用平才。而为了能够用好平才,有时候你不得不向他们的‘想’适当妥协,即使那些想在你看来不过如此,你听明白了吗?” 拓跋嗣只是年轻气盛,实则足够聪慧有悟性,经过刘皇后一点拨,他很快就收起了自己的少年性子,低下头开始思考起来。 “这次修法固然是小豆子的一个机会,但也为他招了很多敌人。本来就有很多人不满意他小小年纪领那么重要的差,简单点的就会说丞相包庇;再乱来点的就把你拖下水说是走了你的门路;更不怕死的,就把皇帝和丞相一起拖下水,说你们儿子肖父,把该学的不该学的全学了个遍。” “可这些人在意的是你们的关系本身吗?不,他们在意的是你和小豆子要修的法条里哪里不合他们的意了。这时,若你们有那群本心不错只是迂腐了点的学子作为后盾的话,他们至少能看清你们修法是为国为民,那么个别几个小人传出来的一些流言蜚语很快就会过去的。” “但若你们连这些人一起得罪了,当着他们的面故意去挑战他们的‘清高’底线。那你们面对的就不会是简单的流言蜚语,而是各种圣人大道和口诛笔伐,那样的话,你们光是应付这些就会疲于奔命,连带着这次的修法大概也就一起失败了。嗣儿,你一个学兵法的人,孰轻孰重不用母后再接着说了吧?” “儿子明白了,我会好好注意保持和德衍之间的界限,绝不会有落人口实之事发生的。” “你明白就好了,小豆子从小就成熟稳重,不用我们额外提点,倒是你一股子真性情,容易小不忍则乱大谋。其实等你们做到像你父皇和你亚父那样,对外四海臣服,对内政通人和,自己有本事,子嗣也看着争气。有这种明君贤相的盛世日子过,大家都回家烧高香了,谁还能管你们私下里做什么呢。” “儿子懂了,来日方长嘛。那母后我就先告退了,儿子我啊,既舍不得德衍辛苦,也不想自己受累,只好早点去再快点干,争取尽早对完今天的那一份,就能提早回府歇息了。” 刘皇后一看拓跋嗣又开始语气调皮了,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离开。得了母亲允许的拓跋嗣匆匆行了个礼就打算出门了。 “等等,把这盒点心一起带上,小豆子这孩子忙起来常常忘记吃饭,他自家那个爹在这种事上也很不上心,指望陛下就更不可能了。学府那里又不是我这个管后宫的人该管的地方,只能靠你多盯着点了。” “得令,您放心,您的两个儿子啊,我一定都替您照顾得好好的,保准个顶个的白白胖胖。” “退下吧退下吧,赶紧走。”拓跋嗣一边卖乖一边挤眉弄眼,刘皇后则是嘴里埋怨着脸上却止不住的笑。 “真是的,我生的儿子性格怎么越来越像他诸葛承了。哎呀,还是我的小春狸好,来,快到这儿来。” 兴趣已经转到猫身上的刘皇后,自然是不会晓得拓跋嗣临走除了带走那盒点心外,又顺走了果盘上的几个水果,不过就算知道了,她也是乐得那俩孩子多吃一点就是了。 第216章 ◎二◎ “今儿个我早到一刻钟!” 拓跋嗣声音比人先到,等学府里的夫子学子们都看见了那个探在门口张望的脑袋的时候,门口的侍从才匆匆忙忙地喊了句:“齐王殿下到。” 本来虽然忙忙碌碌但几乎没什么声音的学府内部因为这句话乱了套,学府里求学的学子们虽然已经算是这个年龄里最优秀的孩子们了,但毕竟之前没有这种如此近距离接触一国储君的机会,应对起来也有点手忙脚乱。 “参见齐王殿下。” 学子们忙着行礼,求好心切之下这个礼却反而失去了从小练出来的那种庄重,再加上里面还有一多半是胡人家的孩子,家里大人没那么重视礼仪这种事情的训练。 于是现场一片乱七八糟,好一点那几个只是动作太大,衣袖被甩得呼呼作响,更冒失的人则是行礼时没看周围,袖子直接带到了一些放在旁边的笔啊典籍的什么的,于是人是跪下去了,后面还叮铃哐啷地跟着一些杂物落地的声音。 同龄人里只有毛小豆的礼行得标准到当世大儒都挑不出一点错处来,法家的严规法度让毛小豆的这个礼几乎精确到了毫厘的程度,让旁边几个一起跟着跪下的夫子们都不禁暗中点头称赞。 人的好坏其实是比较出来的,毛小豆那个礼放在一群上朝几十年的老臣里,最多被不咸不淡地赞一句孺子可教,但和其他这些乱七八糟的同龄学子一比,那就真的是鹤立鸡群。而正是因为毛小豆在各方各面细节之处表现出的异于常人的优秀,才让这些原本自视甚高的学子们对他的评价由原本的齐王跟班变得更加独立正面起来。 第409章 “咳咳,众位请起。”拓跋嗣也没想到今天学府里人到得这样齐,所以原本只是打算和毛小豆吼一嗓子的人,这会不得不又端起长皇子的架子来了。 “编纂律法一事,涉及到我大魏朝的后世子孙,是功在千秋的一件大事。故而需要在编纂前查阅历朝历代胡汉各朝各种相关典籍、校阅并逐本修订,以求尽可能地继承前人智慧。小王也知道这些工作量大又繁琐,是个辛苦差事。” “臣等能为朝廷的差事尽一份薄力,是臣等的福分,谈不上辛苦。”被派来做领头工作的夫子们除了毛小豆外,大都有官职在身,这些官场应对也是早就熟悉了。 “小王不能免了诸位的辛苦,但至少能以一己之力加入诸位,若各位有什么问题或者意见,也可以一并同小王说,我们一起参详参详。” “殿下以身作则,实为我朝大幸啊。” 拓跋嗣一番站深明大义的话说得几个老臣又是热泪盈眶地想要下跪。 这倒是不是单纯的马屁使然,任何人知道这世间经历了百年战乱,然后终于等到了有一天在一位明君的领导下过上了不同以往的太平日子,并且又发现这位明君的继承者大概也会是又一位明君,他多少都会有点感动的。 一番应对之下,拓跋嗣终于让其他众人继续自己的工作,自己去角落里找毛小豆去了。因为毛小豆也算身份尊贵,所以哪怕他自己再三说不需要,负责统筹的人还是把他的桌案安排到了学府僻静处一个被屏风隔开的类似隔间的地方。 拓跋嗣一到那里坐下,本来还在请教毛小豆问题的两个学子马上自觉告退,很快就留下毛小豆和拓跋嗣两个。而一发现没人注意了,拓跋嗣马上放下刚刚的严肃表情,整个人又变得鲜活了起来。 “怎样啊,德衍。” 可惜毛小豆的注意力依旧放在眼前的典籍上,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在一旁挤眉弄眼的“齐王殿下”。 不过拓跋嗣也是早就习惯这种场景了,在毛小豆面前脸皮尤其厚的他只当对方是没听清,可他正准备开口把那个问题再问一遍的时候,才吸了口气就听见毛小豆回了一句:“还行,就那样吧。” 已经话都到嘴边却又要硬生生咽下去的拓跋嗣一急之下呛到了,他才咳了一声这下毛小豆倒是立即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我没……咳咳……事,呛到……咳咳……了……”怕毛小豆担心的拓跋嗣硬是要在咳嗽的间隙里夹上几个字的解释,带来的结果就是呛得更厉害了。 直到刚刚还很沉稳的毛小豆终于是长叹一口气,嘴里一动手上也不慢,丢下卷册就起身去帮拓跋嗣拍背。等拓跋嗣自己终于消停下来,觉得在毛小豆面前丢人丢大了的他,耳根微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其实你刚刚说得很好,但我只是觉得,如果说了实话的话,你会在我耳边长篇大论半天,影响我校对典籍。”毛小豆说完又倒了杯温水递给拓跋嗣,示意对方润润嗓子。 “不过现在这样看起来,不说实话更浪费时间。” 拓跋嗣和毛小豆两人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明明是拓跋珪亲儿子的拓跋嗣,长大后私底下性格活泼得像诸葛承;而该是诸葛承养子的毛小豆,对人不假辞色的样子倒更像是随了拓跋珪。 而且比起拓跋珪来,毛小豆更加青出于蓝,好歹拓跋珪在诸葛承面前还是很亲切随和的样子。而毛小豆哪怕面对拓跋嗣,有时都能说得对方哑口无言。 不过好在拓跋嗣不但从诸葛承身上学会了活泼,也有兵家人一贯擅长的“坚韧”,自己在那尴尬了片刻后就缓了过来,对着远处候着的侍从招了招手。接着过不一会儿,一大盘各色点心还有几样水果就摆得漂漂亮亮地端到了毛小豆的桌案上。 “你这是还没开始干活就烦得要吃点心了?” 毛小豆不知道前面刘皇后那里的事,只当拓跋嗣自己嫌这活无聊带了点零食来吃。其实这种修法本来就是他们法家人分内的事,之前也是拓跋嗣硬要加入毛小豆才给他也派了点活,他要无聊的话毛小豆也很解。 “说什么呢,这是母后特意叮嘱了要给你带的,说你老是忙起来忘记吃饭,要我盯着你别让饿着的。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是我不耐烦干活了,这可是法家人带头要造冤假错案了?我可冤枉啊!” 4. “原来如此,那是我的不对,我给殿下赔罪了。” 在毛小豆的概念里并没有太多情趣或者打闹的想法,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了的他非常干脆地起身要给拓跋嗣下跪行礼赔不是。 “诶诶,不是不是,不是在说你不对,是我不对,是我没说清楚,你别跪啊德衍!” 天下万物也算是一物降一物,拓跋嗣血统高贵能力优秀,从小就集各路宠爱于一身。只有一个毛小豆,在他面前还是坚持以服人,从来就不看他的脸色。然而他偏偏还就这样栽到了毛小豆身上,堂堂长皇子常常要看毛小豆的脸色,属于毛小豆批评他时不敢回嘴,毛小豆批评他自己时反过来还要心疼对方。 “咱们不说这个了,先来吃个橘子,这块糕也好吃,你赶紧尝尝。” 在拓跋嗣的一阵糊弄下,毛小豆终于憋不住那张一直严肃的脸,而他一笑起来,拓跋嗣就歪过头来一边看着他一边也冲他笑。 “德衍你笑起来真好看,就像仙——唔——”毛小豆及时把刚刚拓跋嗣推荐的那块糕点塞进他嘴里,以免他一得意忘形后,又在学府这样严肃的治学之地说些不该说的话出来。 第410章 不过好在他们的位置本来就在角落,加上拓跋嗣这句也只是私底下轻轻地说,所以没人注意到他们俩人刚刚的一举一动。而毛小豆塞了对面一块糕后,干脆也是放弃继续查看典籍,跟着一起拣了块点心吃起来。 “话说我们今天应该早点结束回相府吧?”拓跋嗣这会才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转头开始向毛小豆确认。 “回相府?为什么?”毛小豆的诧异显得很自然,拓跋嗣不明白为什么话都说到这了他还没反应过来。 “今天是你的生辰啊,父皇母后和亚父都会在丞相府替你庆祝的啊。” 拓跋珪和拓跋嗣因为是帝王和皇子的缘故,所以他们的生辰是不能简单操办的,但他们本人其实更喜欢一家人家宴式的简单庆祝。尤其平时皇帝是绝不可能下厨做饭的,除了某些特别值得庆祝的事情发生时以外,固定日子的话也只在诸葛承和毛小豆的生辰那日会露一手。 所以和诸葛承一样嘴馋,又没法像诸葛承那样能临时叫动拓跋珪下厨的拓跋嗣,一向最期待这两天,早早地就开始惦记。 “可今天不是我的生辰啊。” “怎么可能,今儿个是七月初九,就是你的生辰,这是我们小时候一起抓阄决定的啊!” 这倒是真的不能怪拓跋嗣胡说,因为堂堂相府公子,自己的生辰真的是抓阄决定的。因为身为孤儿的毛小豆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生辰,他跟了诸葛承后拓跋珪也试着帮他摸过骨,但他也只能判断个大概岁数,没法确定具体日期。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在私事上一向不着调的丞相一锤定音,决定让毛小豆自己抓阄,看跟哪个日子有缘就算哪天生。 而自毛小豆来到丞相府起就和他黏在一起的拓跋嗣一听还有这种新鲜事,立马自告奋勇也要参与。 那时也在场的拓跋珪怪不了诸葛承乱来,但总能管自家儿子,于是赶紧斥了一句“胡闹,别人家的生辰八字你瞎掺和什么。” 谁知诸葛承反而站在了拓跋嗣这一边:“没事,让嗣儿一起,他们本就有缘,这样抓出来更准。” 当然后来拓跋珪是一点都没看出来准不准,只看见这俩孩子从一开始还遵守抓阄规则慢慢变成自己在那选日子,最后千挑万选下定了个“七月初九”,也不知道这俩个数是哪里合了孩子们的意了。但好在这么一闹,三个大人两个小孩都牢牢地记住了这个日子,有时生辰宴上还会拿当年的事出来当做一段趣事回味。 拓跋嗣不认为自己会记错这么有意义的一个日子。 “不是啊,我的生辰是三月十二,七月初九又是什么日子,你怎么会记混呢?” 到了此刻拓跋嗣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根本没有心情再完成今天编纂工作的他直接拉起毛小豆的手出了学府,直奔丞相府而去,然后他又一次在丞相府前愣住了。 今天的丞相府是看着不同于往常,但绝不是生辰宴的张灯结彩,而是在治丧的漫天缟素。 “谁……谁没……不可能,不可能啊,我刚去过母后那里请安,若相府里出了事,母后不会不说啊!” 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景象的拓跋嗣拔腿冲进府里,但很奇怪的是,偌大一个丞相府,这一路过来没有任何一个下人。 而随着拓跋嗣不停狂奔,更多的不合性开始自然展现,这座相府虽然奇大无比,但里面的房屋却一进比一进破落,丝毫不像盛眷在身的相府的规格,到了最后干脆只剩下了一个被人工湖围着的茅草屋。 拓跋嗣记得这里是皇帝的禁地。 可这里又为什么是皇帝的禁地? 拓跋嗣不敢去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却依旧被一种对于未知的奇怪探究驱使着踏上了那座湖心岛。他也明白一旦揭开这个未知之后,一切就再无挽回,但一个兵家传人,就是再怎么样也要有直面恐惧的勇气。 可是未知向来是超越人类想象的,拓跋嗣以为自己小心推开那座宅院的大门之后,看见的应该是一具棺材之类的景象,但他看见的却是三个牌位。 这三个牌位分别属于他的父亲、母亲和亚父。 仅仅在不久之前还可以称得上是这世上最幸福之人的拓跋嗣,只是打开一扇门的功夫就失去了自己所有的长辈。 “不会的……这怎么可能……德衍!!” 拓跋嗣猛然回过身,在确认了毛小豆还在的时候长松了一口气,只是毛小豆人并没有踏上湖心岛,而是站在了湖岸边望向对面的拓跋嗣。 “德衍,你为什么不过来,为什么要离我这么远?” “因为我本来就离你更远啊,拓跋嗣,是你自己搞混了。好好想想,今天究竟是七月初九还是三月十二,是谁的生辰,还是谁的死忌?” “德衍,我听不明白,总之你先过来,你先过来好不好?” “不,我不能过来的。” “为什么?” 在毛小豆和拓跋嗣的对话里,他身处的那个湖岸逐渐升高,变成了一座宏伟的雄关。等拓跋嗣拉下视线看了一眼关口上写着“虎牢关”后再抬头时,毛小豆已经从少年模样变成了一个青年。 那个成年后的毛小豆张开双手,又摆出了那个水滴形的姿势。 “因为有一句话你要记得——” “从今以后,你好好地当你的胡人,我安分地当我的汉人,以黄河为证,我俩今生今世不复相见。若违此誓,无论是你来了南边,还是我去了北边,拓跋嗣,你我之间必有一死!” 第411章 “醒来!” 不知道是因为律令术的缘故还是拓跋嗣单纯被吓到了,他直接睁开双眼,而早就在一旁候着了的太监立即上前询问。 “陛下醒了?现在离早朝还有半个时辰,奴才是否现在就服侍陛下洗漱更衣。” 拓跋嗣此刻依旧躺在他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头上的帐幔,他需要些时间适应自己从没有过这么幸福的童年,现在也只是一个孤独的帝王这样的现实。 “今天是什么日子?” “回陛下,今儿个是七月初九,是大皇子的生辰。” 拓跋嗣的大皇子拓跋焘因为生下来时也算天有异象,也就顺成章地被拓跋嗣当成了继承人来培养,宫里的人懂得看眼色,自然会在这时提醒拓跋嗣。 “哦,焘儿啊。” 已经彻底清醒了的拓跋嗣这时起身开始洗漱更衣,以他的性格本来话到这里就该结束的。然而拓跋嗣忽然很想要吃一口他在梦里没吃过的那桌家宴,也想看看被父亲关爱的童年是什么样子。 太监做好分内之事后已经准备告退了,然而拓跋嗣在这时突然开口了:“去杜贵嫔宫里传个话,让他们多准备点菜,今天晚上就孤和他们母子一起,一家人简单吃个家宴,就当庆祝一下焘儿的生辰。” 第217章 ◎一◎ 虎牢关前,旌旗猎猎,然而无论是关内的城墙之上,还是关外的空地之上都是空无一人,这种奇怪的景象让原本应该显得庄严威武的场景不可避免的带上了一些诡异色彩。 这种情形持续了一阵,直到虎牢关的大门突然打开,毛小豆穿着一身布衣孤身一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虽然如今的他已经快到四十岁的年纪了,但是他的那种削瘦清冷的骨相属于小时候看着成熟,但大了反倒不显老的那一种。 所以虽然十几年过去了,但乍一看去,这些岁月没给毛小豆带来任何改变,他依旧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毛小豆一个人站在了关口向周围望去,没有被人为清过的地方依旧保持着自然界原始的风貌。现在正值夏日,黄河岸边的小树林虽然没有那种长到遮天蔽日的巨木,却依旧算得上是茂盛。 一阵夏日微风吹过,吹起毛小豆的袍袖,也扬起他几缕从发冠里掉出来的碎发。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宁静平和,只是少了点日常里熙熙攘攘进出虎牢关的人群做点缀而已。 曾经的江南烟雨季里,独自站在船头的毛小豆带着困惑却依然生机勃勃,如今中原夏日凉风里的毛小豆行动举止虽然看起来一派轻松,可眼神却时不时地暗下去变成一片死寂。 “我在我爹留下来的笔记里看见,兵家有一招叫做草木皆兵,就是能将兵阵周围不动的山石草木也在敌人的眼里变成士兵。不过修诡道的也许比修杀道的在这招上更进一步了。我看陛下的这一招,可以称之为兵皆草木了吧。” 毛小豆对着小树林的这番话因为无人回应而显得有些尴尬,不过毛小豆非但没有被打扰心情,反而对着眼前的林子微微一笑。 “可惜什么秘法不过都是天地律法的不同运用而已,你说是吧,陛下?” 毛小豆伸出双手抚过眼前,就好像是掀开了一卷人眼看不见的帘子。而眼前本来平静的景色就在他的简单动作后开始了不正常的抖动。 “幻形止。” 毛小豆轻轻念了三个字,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静止,就像是冬天的寒冷冻住了河面,原本随着微风轻轻摇摆的树叶固定在某个位置上就不再动弹。然后他将右手伸到这幅静止画面的中间,伸出食指点在了视线的最中央。 “破。” 这一个字就如同在镜面般的湖水上投下一颗石子,眼前的一切景色开始泛起涟漪,随着画面自己扩散扭曲,一切被隐藏的部分自表面开始剥离脱落,然后幻象褪去,留下毛小豆面前密密麻麻的北魏大军虎视眈眈地围着他一人。 毛小豆脸色平静地扫过面前这些鲜卑人,因为这个汉人敢独自一人离开虎牢关,并且两句话破了可汗的秘法,鲜卑士兵们尽管数量占据绝对优势,却每一个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有些弓箭手甚至已经上弦准备拉弓,眼神死死锁定住毛小豆身上的要害部位,只等可汗一声令下就迅速一击致命。 但是在一群士兵们各自紧张的同时,拓跋嗣却并没有露面,只是人群里走出来一个传令官走到毛小豆的面前。 “可汗说,如今南北胜负未分,毛将军来此所为何事?” 胜负未分?毛小豆回头看看他身后的虎牢关,刚刚同样没有什么人的城墙在幻象褪去后倒是出现了一些守城的军人。但毛小豆自己知道这些人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已经到了极限了。数月的限制饮水和饮食让他们的体力降到了谷底。而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他们还要日复一日地应对魏军的进攻。所以在双重压力之下,如今的虎牢军士兵几乎人人带伤,每一日都会有伤病被军医放弃,化成一个报到他面前的冰冷数字。 毛小豆其实明白,虎牢关的败亡只是个时间问题。 他也觉得现在的少帝是个不堪用的,而徐伯伯在建康那里哪怕能管住他不要乱来已经是费尽心力,所以应该是顾不上来救前线的自己了。所以与其窝在虎牢关里等死,毛小豆不如来个最后一搏。 “如果我说,我是代表司州和虎牢关来向魏人投降的呢?这样的话,你们的可汗能否赏光一见?” 第412章 毛小豆的话让四周的魏军一阵骚动,但好在拓跋嗣治军也很有一套,他们虽然议论了一阵,却没有忘记继续围住毛小豆,哪怕刚刚毛小豆露的那一手让他们明白,眼前这个人恐怕和他们的可汗一样身怀绝技,不是他们可以抵抗的对象。 那个传令官很快又原路返回了,毛小豆依旧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脸上丝毫看不出一个刚刚向对手发表了投降宣言的将领的羞愧之情。 过了一会,原本密密麻麻围着毛小豆的军队从中间分开了一条小路,一身鱼鳞甲的拓跋嗣朝着毛小豆一步步走来。 两代魏朝皇帝虽然都是兵家,长相也是无比相似,但因为各自选择的道不同,所以在武器和铠甲的配备方面还是不太一样的。 走杀道的拓跋珪更重力量,一把环首长刀配上黑铁明光重铠就是他征战四方时的标准配备。轮到拓跋嗣的时候,走诡道的人更需要灵活和出其不意,于是他的选择就变成了适当牺牲防护性的鱼鳞甲和杀招更加诡谲的两把短刀。 如今的拓跋嗣,两把短刀依旧插在腰两侧的刀鞘里,他就这样空着手走到毛小豆身前。对于身为死敌的彼此来说,拓跋嗣走得实在是有点太近了,但在鲜卑人那边还没来得及说出几句“可汗,小心那个汉人!”前,拓跋嗣和毛小豆之间就只剩一步之遥了。 “德衍,听他们说,你要见我。” 这样的距离让他们之间的身高差再度显现了出来,毛小豆微微抬起头迎上略略低下一点头的拓跋嗣的目光。时间好像就在这一眼对视里开始倒退,四周人潮隐去,他们回到了当年那个偏僻小村的大树之下,那时的他们还没有如今这样显贵的身份,只是一个少年汉人参军和他身边的鲜卑人亲兵。 “那么如你所愿,我来了。” 作者有话说: 如果按照游戏里划分的话,拓跋珪是全力加点的战士,拓跋嗣是全敏加点的刺客,毛小豆和诸葛承大概都是全智加点,只不过前者是法师后者是机关师(召唤师) 第218章 ◎二◎ 自拓跋嗣出现那刻起,毛小豆觉得自己脑子里有根筋在突突地跳动,似乎是要时刻提醒他,应誓的时候到了,他和拓跋嗣之间,有一人即将迈向死亡。 “十几年不见,陛下看着倒是别来无恙。” “彼此彼此。” 尽管关于他们当中某个人的死亡已经在倒计时了,但他们偏要逞强地装作无事发生。一个频繁遭遇律令术反噬,另一个被旧时伤口拖累的人,此时各自刻意挺直腰背、眼神用力,不想泄露一点点疲态叫对方知晓。 “从陛下断我虎牢关最后一处水源开始,现在已经满十八日了,想必不用我说,陛下也明白虎牢关已经无以为继了。” 拓跋嗣的眼神缓缓地扫过毛小豆,从表情上他当然是看不出这句话的真假的。他们在年轻时就比同龄人有城府,到了这会,哪怕下一刻人就要死了,这一刻眼神里也看不出任何惊慌的样子。 但是拓跋嗣了解毛小豆,从动机上来考虑的话,拓跋嗣无论如何不相信为虎牢关献祭了自己一生的毛小豆,会在最后关头就这么放弃它。 “无以为继你就要投降?德衍,我了解你,这不是你们法家的生存之道。就算是时运不济,你们哪怕法天令地,也会给自己找出一条能走的道来的。说实话,你的这句投降,我看怕是有诈。” 拓跋嗣了解毛小豆,毛小豆又何尝不了解对方,虽然十几年前的毛小豆没有勘破对方的身份之谜,但这差不多是唯一被拓跋嗣隐瞒起来的部分了。向来谎言九真一假最能惑人,要不是其他时刻拓跋嗣一向真性情流露,毛小豆也不至于在他身上做出唯一的那次非性以至于错误的判断。 “也是,你一个入了诡道的人,看着别人做的决策,的确是哪个都能看出点阴谋诡计的味道,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不是就是说的你这种人?” 毛小豆这句话可谓说得毫不留情,但身为皇帝的拓跋嗣听完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任何愤怒的表现。 “你有所不知,诡道并非只有简单的诡诈之术,也并非一味欺瞒就算入了诡道。说到底,诡道想要计算的是复杂的人心,虚与实只是表象,重要的是了解自己和对手会做出的判断和选择。” “德衍,你不是一个会向死亡屈服的人,你一定会选择做点什么,而不是投降。” 在拓跋嗣的质疑声里,毛小豆回头看了虎牢关一眼:“如果我说我投降是为了他们呢?” “为了他们?虎牢关里现在还能剩多少人,满打满算能有三百个吗?你要为了这区区三百人违背你遵循了一生的律法?” “陛下高估虎牢关了,没有三百,只剩两百人了……”毛小豆本来想用简单一点的语气说这句澄清,但奈何这绝不是一个让人轻松的事实,所以越说到后来语气就越沉重。 “您也有所不知,我对于律法的恪守和维护,最终还是为了人。并非一味去死扣法条就算是入了法道,天地间本来就有自己的规则,若排除人为的作用,只顾顺应天地,那是道家的事。” “而我们之所以在天地规律之上加上那么多人间律法,想要规训人们的行为也只是表象,要教化众人那是儒家的事。法家之所以制定出那套规则,甚至再定出一套严刑去维护那套规则,是因为我们坚信在这套规则的运转之下,更多的人可以过得更好。” 第413章 “在今日之前,我带着司州将士们凭借虎牢关殊死抵抗魏军的进攻,看着他们一个个为国捐躯时,我的内心只有尊敬没有惋惜。那是因为我明白,一个司州将士的命能换数个魏军士兵的命,而那每一个魏军士兵的减员又能换得将来数个汉人百姓的生存,那是在牺牲少数人的性命换取多数人的幸福。” “而现在,当我们已经无以为继时,再战斗下去他们就只是在白白送命,既杀不死敌人也救不了自己人,那么哪怕他们现在的数量只剩下区区两百,对我来说也已经是代表着多数的人了。我不投降,为的是多数的人,我投降,为的也是多数的人,我遵循的法从始至终都没有变。” “那么陛下,这样你还会觉得这其中有诈吗?” 说完这句的毛小豆平静地看着拓跋嗣,眼神里透露出一丝笃定。在拓跋父子有意的推行之下,胡人的社会开始向着汉人靠拢,这在让他们变得更“文明”的同时,也给他们加上了许多的如同“枷锁”的限制。 而这些限制里有一条就是万事皆要师出有名,而这个“名”就是有自古以来诸子百家众多先贤辩论和实践得来的“道义”。 于是在道义的规则之下,胡人打仗时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当毛小豆当着魏军将士的面说出他身为一位将军在乎自己部下性命的“道义”,那么就算拓跋嗣还心存疑虑,也不能在表面上否定毛小豆的说法,以免互相映衬之下,会显得他这个一国之君暴戾无情,没把部下的性命放在眼里。 “好,我接受汉人的投降,虎牢关上下,只要原地丢盔卸甲,我可以饶他们一条性命。” 汉人这边因为毛小豆早有交代,在拓跋嗣的许诺一出口后就照着他的话做了。卸完甲后每个士兵人人带伤,里面还有很多伤口上还在渗血的人。这样看来,毛小豆的确说得没有错,他们已经没有什么战斗力了,徒留在虎牢关里也只是在等死而已。 等这些人从虎牢关里出来,稀稀落落地聚成一小堆,拓跋嗣示意魏军那里同样分出一小股人马来看住这些投降的俘虏。 一切看似如尘埃落定一般平静,拓跋嗣也好像放松了警惕,就在这时变故却猝不及防地发生了。毛小豆突然又做出了那个辅助律令术的手势,嘴里说出了一句拓跋嗣从未听说过的律令。 “时胡停。” 就好像在鬼谷里韩非在万法殿中对着毛小豆演示过的那样,在场包括拓跋嗣在内,所有胡人的时间诡异地停住了,在时停的影响之下,他们的身体保持着原有的动作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而就在这片刻胡人压根没法做出反应的时间里,仍旧保持正常的汉人俘虏们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分配散开了跑向了胡人军阵中人比较集中的区域。 在顺利进入人堆之后,每一个汉人都引爆了事先被他们握在手里的雷火弹。 3. 红色火光几乎在四面八方同时爆开,炽红火焰带着被强烈冲击炸碎的血肉一起四散而开。而这些能夺人性命的火球在炸开到一人大小的时候却慢慢减缓下来,因为每个火球的光芒边缘开始触及到胡人的身体了。 扭曲的法则干涉在这一刻集中体现,这些火光就像滴入清水的墨汁那样,以缓慢却不容逆转的趋势包围它们触及到的每一个胡人。火舌和热浪裹挟着人类脆弱的身体,却又不急着去破坏它们从而露出包裹在皮囊内的血肉。于是此刻,火光中带着各色表情的人类被一个个衬托地好像从哪里落入凡间的神明正在集体显灵。 一件明明是要人性命的事情,却在时间的几乎停滞之下,被反衬出一种生机勃勃的美。这样看来的话,法则也并非是在确定下来的那一刻后就一成不变了。 “噗。” 这一幕美丽又致命的画面在毛小豆喷出那口血后戛然而止,维持不住律令术的毛小豆双膝一软直接在拓跋嗣面前跪了下来。但他想他已经坚持地足够久了,这些时间足够那些汉人们跑到远处最边缘的军队那里,将每一枚雷火弹的效力发挥到最大。 爆炸带来的轰鸣声由近至远一级级传递出去,但毛小豆却只靠双手撑在地上才维持着没有朝下扑倒在地。不过这也只是个片刻的事了,在如此大范围地干涉了时间和那么多人的性命后,哪怕全盛期的毛小豆也抵不住这个律令术的反噬,何况之前他在虎牢关上多次祈雨的伤也根本就没好。 “德衍……” 在毛小豆终于撑不住要倒在地上时,拓跋嗣过来扶了他一把。借助着拓跋嗣的力量,毛小豆得以抬起头确认了一下他刚刚这最后一击的成果。但仅仅这一眼,就让毛小豆瞪大了眼睛全身僵硬。 眼睛所及的近处当然是一片血腥残忍的画面,雷火弹爆炸造成的巨大破坏力让前排的千人队几乎伤亡殆尽,一眼望去已经没有活口了,只余残肢与血肉散落满地。 如果这个场景除了纯粹的恐怖和恶心外还能说明点什么的话,那就是胡人和汉人不但外表上看着一样,内里也毫无区别,是由一样的血、一样的肉和一样的骨组成的一样的人,所以在碎成零件之后,就再也分不清彼此了。 然而毛小豆眼光聚焦的并不是前面的这些惨象,而是这千人队之后空空荡荡的树林。在一片惨烈的死得密密麻麻的前队之后,是空无一人只有树枝碎叶散落的后方。 第414章 这些在汉人最后的敢死队中占据绝大部分数量的人,依靠着毛小豆透支生命换来的时间跑向了胡人大军的中路和后方,带着一种虽死犹荣的决心炸响了自己手里的雷火弹,换来的却是和周围的山石树木一起毫无意义的同归于尽。 “你……趁着我们对话的同时……又用了一次……草木皆兵?” 毛小豆知道自己在第一次拆穿拓跋嗣的兵皆草木的幻象的时候,显露出来的确实是真正的胡人,可是之后胡人的前队就压了上来,遮住了他们身后大部分的其他人。拓跋嗣应该也就是在那时借着这些人的掩护重新把后队撤回并改用草木代替,又在幻象被揭露的基础上重做了一次幻象。 “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德衍,这是你老师的原话,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毛小豆并没有回答拓跋嗣的话,因为他甫一张口,鲜血比话语更快地涌了上来。 “德衍!” 只有上天知道这俩人怎么会活成今天这个矛盾的样子。 发下两人之间必有一死誓言的人是毛小豆;为了规避这个誓言,不得不用诡道骗出毛小豆最后的律令术的人是拓跋嗣,而等毛小豆现在因为律令术的反噬到了垂死边缘时,带着哭腔抱紧他的也是拓跋嗣。 他们走的每一步都出自于他们自己的意愿,然后被这每一步造成的后果逐渐压垮的也是他们本人。 “德衍!!” 拓跋嗣颤抖着手去接毛小豆吐出来的血,却怎么接都接不完,明明血是温热的,拓跋嗣却觉得他的四肢百骸冰冷一片。 毛小豆死到临头似乎终于放下了自己的倔强,他一头靠在了拓跋嗣的胸膛之上,但这样的动作似乎还不能满足毛小豆。脸上五官都在流血的人挣扎着举起手臂环住拓跋嗣的后背,攀着他的肩膀用力抬起身体凑到对方耳边。 “也好……到最后……我没有背弃我的法……你也没有放下你的刀……” 毛小豆的身体开始抽搐,拓跋嗣对此毫无办法,只好更加用力地抱住对方。这两人垂死相拥的样子,就像是快要沉溺的人死死抓住最后求生的浮木,可是在命运长河里早已失去浮力的两个人,抱得再紧也不过就是拖着彼此一起沉入万丈深渊。 “我们……还是成为了……我们自己……成为了……我们本来就该有的样子……” 毛小豆与拓跋嗣,这两个生来就在不同道路上的人,终究还是沿着他们各自的路走到了尽头,成为了彼此的宿敌。 “你说得对……战阵之间……不厌诈伪……” 一只小小的木蜘蛛从毛小豆的袖子里爬了出来,这只蜘蛛的样子同过去的虎牢关上被诸葛承拿来向拓跋珪演示用途的那只一模一样,原本是诸葛承留下来给毛小豆当纪念的小玩意,在被毛小豆研究了多年后终于用法家的门道重新启动起来,这会它照着毛小豆的指示从拓跋嗣的后背一路爬到了他心口的位置。 本来以拓跋嗣兵家人的敏锐,这只蜘蛛哪怕动作再轻也不可能不被发现,但现在毛小豆自己的手也攀在拓跋嗣的背上,浑身又在不规律地抽搐,拓跋嗣哪里还会注意到一只小小蜘蛛带来的轻微违和感。 “老师的教诲……我又怎么会忘记呢……” 毛小豆是说过他们之中必有一死,可那并不代表他们之中只会有一死。同样的,毛小豆身为法家人能用法家的秘术杀人,但那也并不代表毛小豆只能用法家的秘术杀人。 随着一声轻得多的声响,那只木蜘蛛在拓跋嗣的心口处爆炸了。 过近距离的杀伤让拓跋嗣脸上惊讶的表情仅仅维持了一瞬,然后他就以抱着毛小豆的姿势朝着一侧倒下。早已到了强弩之末的毛小豆终于也不再苦撑,几乎在头颅接触到地面的刹那,他也一同闭上了眼睛。 这两个天生是宿敌的人,用殉情的姿势抱着共同奔赴死亡。 而死去的毛小豆看着眼前的一片漆黑,耳边却听见有人在喊他“将军”。 那一声又一声急切的呼唤又生生把毛小豆从死亡里拉了回来,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看着起死回生的部下们和虎牢关将军卧房里的各项摆设时,才明白刚刚只是他濒死昏睡时的一段幻梦。 “我……昏了多久……” “六天。” “是吗……关里水源……又不够了……对吗……” 刚醒来的毛小豆挣扎着想要起身,他的部下们慌忙来扶,然后有一人发现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毛小豆的鼻血就流到了他一侧的肩膀上。 “将军!!您的身体——” “无妨……不过就是那些老花样……扶我去祈雨的地方吧……” “将军,我们投降吧,守军只剩两百多个了,您也为了几口救命的水快要生生被我们拖死了。汉人已经守不住虎牢关了,您也已经尽力了,求您投降或者干脆放弃我们自己离开吧,别为了这个注定守不住的地方陪葬了。” 一个几乎在虎牢关上呆了三十年的老兵此时已是老泪纵横,他不在乎自己死在虎牢关上,却不忍再看着一代人杰的毛小豆生生被他们拖累着一起葬送在这里。 “投降?”毛小豆终于知道自己梦里的那一出是哪里来的了。 “我们还有多的雷火弹吗?” “没几个了,哪怕我们省了再省,这种关键时刻能用来打退敌人攻城兵力的好东西又怎么还能剩下。” 第415章 “也是……” 毛小豆笑着摇了摇头,自嘲地想自己到底是在做梦,不但虎牢关上剩下的雷火弹凑不够梦里的规模,他爹留给他的那只木蜘蛛也从来没被他研究透过,到现在也依然只是个镇纸的样子放在他的桌案上。 “走吧,还是先去祈雨,我们能再坚持几天就再多坚持几天,后来的事后来再说吧。” 说完的毛小豆就在部下的搀扶下去用律令术祈雨了,那个没法实现的梦也随着他祈雨后的昏迷一起被他抛诸脑后。 而毛小豆不知道的是,仅仅五天之后,他那个不切实际的梦里至少有一点成真了,那就是他和拓跋嗣抱在一起一副殉情样子,在众目睽睽下他们一起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第219章 ◎绿酃醉◎ 拓跋嗣第一次喝到汉人那种酃酒是在他十二岁那年的冬天,在那一天之前,他是魏国的长王子,而在那一天之后,他变成了大魏朝的长皇子。 那是皇始三年的冬天,拓跋珪在称帝后的那个夜里把拓跋嗣叫进自己的寝殿,然后叫人给他端上了这种酒水。 “尝尝看,喜欢吗?” 尽管拓跋嗣年纪还小,但草原儿女向来自由奔放,虽还没到喝醉的程度,但马奶酒的味道他早就已经熟悉了。可尽管如此,在第一口酒下去的时候,拓跋嗣依旧稍稍愣了一下。 “嗯?”像他们这样的习武之人不会放过别人一点点的犹豫,拓跋珪自然是第一时间发现了儿子的反常,但他也不心急,好整以暇地等着拓跋嗣的评价。 “好像……酒的味道更浓?”拓跋嗣也不是什么尝遍天下美酒的年纪,所以只干巴巴地评了一句。 “这是什么酒?” “这是汉人酿的,叫酃酒,从今以后它就是我大魏朝的贡酒了。” “汉人的东西……” 拓跋嗣好奇地举起手里的杯子,对着里面剩下的半杯酒左看右看。他是出生在草原上的孩子,很小的时候也见过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和一直连到天边的壮丽草原。但随着他父王的南征北战,他跟着王庭部落逐渐南迁,慢慢的眼里除了单纯的草原和帐篷之外也看见了农田和房舍。 然后他们就来到了平城,已经当了十二年王子的拓跋嗣至此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宫殿。 “汉人的酒你觉得如何呢?” 关于拓跋珪的这个问题,拓跋嗣有点拿不准主意该怎么回答。在他的记忆里,汉人是一点一点渗透进他生活里的方方面面的。 在拓跋嗣更小的时候,他只知道父王征战某个部落又胜利了,获胜的将士们带来无数的战利品、还有很多俘虏的人口和牛羊。然后突然某一天,他看见了几个穿着打扮和附近各种部落都不一样的人进入了父王的帐篷。 那些人叫他们自己汉人。 小时候的拓跋嗣以为汉人只是来自某个远一点地方的打扮奇怪的部落,直到拓跋珪给他指定了几个汉人的老师。从此王子的课程里除了舞刀射箭骑马兵法,又多了很多儒释道法。 对于当时的拓跋嗣来说,这些嘴里长篇大论着他听不懂的圣人道的老师简直就像是另一种生物。虽然大家都长着两只眼睛一张嘴巴两条腿走路,但这大概就是他们彼此相似的极限了,就好像狗和猫,也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四条腿走路,但它们就是不一样的。 后来拓跋嗣从各个方面知道了,汉人的确是另一种人,是不同于他们这些以部落和游牧形态生存的胡人的另一个种族。 “那我们和汉人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小小年纪的拓跋嗣用一个问题把他的老师们问得满脸惶恐哑口无言,于是他又带着这个问题去问他的父皇。而拓跋珪也是沉默良久,最后答了一句:“虽然我想证明我们和汉人之间的关系可以有别的解释,但目前来说,我们彼此是宿敌。” 宿敌这个答案对于拓跋嗣来说太过于不可思议了,从字面上来说,它是比敌人更加厉害的字眼,那么对待宿敌应该比起对待敌人更狠才对。然而拓跋嗣的老师一向教导他可汗对于敌人执雷霆手段,这些年来被他灭掉的部落少说也有十来个,那为什么对待更危险的宿敌时,反倒是叫了几个那边的人做了皇子的老师? 而意识到这一点后的拓跋嗣也开始留心四周,然后发现在他的生活里,汉人的东西出现的频率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变本加厉。汉人的丝绸布帛、汉人的茶叶点心,汉人的道、汉人的老师、甚至于汉人的臣子。 在年纪还小的拓跋嗣黑白分明的敌我划分里,汉人就像是个格格不入的污点一样不断弄脏他干净纯白的胡人世界。于是他终于鼓起勇气问拓跋珪:“汉人不是我们的宿敌吗,为什么还要用这么多汉人的东西和人?” 面对的他的提问,拓跋珪则反过来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汉人是我们的敌人没错,但那就代表汉人的东西都是坏东西,汉人的人也都是坏人吗?” 拓跋嗣在这个问题下想到了被他珍爱的各种精巧器件,也想到了教他各种道的学者大家,在一阵的矛盾和质疑里,他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 现在差不多的问题又出现了,汉人的酒又是如何呢? “就只有酒味更浓一些,这就算是好酒吗?” 难道这种程度的好就足以支撑酃酒成为大魏朝的贡酒,让皇室子孙世世代代都喝汉人的酒吗?拓跋嗣不太明白拓跋珪这个问题的意图,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第416章 “呵呵,那看来你将来也不会是什么嗜酒之人了。” 拓跋珪的语气还挺高兴,毕竟如果拓跋嗣不嗜酒的话,将来应该也就不会因为喝酒误事了。虽说人无完人,一个人很难没有缺点,但既然拓跋嗣被当成未来的君王培养,那么拓跋珪自然希望他的弱点越少越好。 “那么这样的话,是不是好酒对你来说就不光在于美酒本身,也在于陪你喝酒的人了。” “陪我喝酒的人?我现在这样算是在陪父皇喝酒吗?” 拓跋嗣毕竟只有十二岁,有些事情似懂非懂,而这些只能将来让他自己体会的问题,拓跋珪也不打算现在就和儿子解释,他只是端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眼神迷离地盯着某个角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得不到回答又不敢追问的拓跋嗣只好自己也陪了一口,依然只是觉得这酒就是没有那么多奶味,多了点纯粹的酒味,仅此而已。 “等有人陪你喝酒的时候,你就知道好酒不光来源于它自己的味道,更多的则在于回忆本身,只有这样的美酒才更容易醉人啊。” 拓跋嗣是直到多年以后才明白拓跋珪这句话的真正意思的。因为到了那时,每一次拓跋嗣喝下酃酒时,脑子里想起的不光是更纯粹的酒味,而是在姑孰的那个夜里,在他怀里的沾着酒气的毛小豆的味道,和对方恕他无罪时那个带着希望的眼神。 果然,带着回忆的美酒才会醉人,而那时候的拓跋嗣终于和当年的拓跋珪一样,如愿以偿地喝醉了。 第220章 ◎魏为敌◎ 拓跋珪称帝的那天晚上,诸葛承独自去了虎牢关的城墙上。 在天王苻坚和他的秦朝垮台之后,北面群雄并起了那么几年,又再次定于一尊了。于是从今往后,南边汉人主要的对手又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北面鲜卑人建立的大魏朝。而诸葛承身为一位汉人的将领,此时站在城楼上望向北方,不是满脸担忧而是面带微笑,这不光是源于对拓跋珪成功本身的满心欢喜,也同样是欣喜于自己看人的眼光没有错。 拓跋珪真的是帝王之姿,他成了北面的胡人们共同的皇帝。而他的皇朝从此以后也将成为汉人最大的敌人,史册上会记载下这个在黄河北面和汉人隔河相望的朝庭,它的名字叫做魏。 诸葛承第一次以一个南边臣子的身份听见北面那个国度的消息时是在数年以前,那时的他才刚刚确认自己找到了政治上值得投注的对象,成为了聚在刘裕身边的又一位既年轻又有学识的青年志士。这时北面鲜卑部拓跋氏将其国号由代改称魏的情报就混在了其他一众值得汉人注意的胡人各国情报中间传到了他们手里。 “呵呵,魏者,大名也,神州之上国,这个拓跋氏倒是会选字,有点意思。”徐羡之只是望了一眼那个字就开始分析,阴阳家出身的人总是喜欢帮人看字批命,尤其像国号这种,更是可以预示着一个朝代的命运。 那时候他们几个还只是刚刚被北府众位前辈举荐出仕的青年才俊,才开始踏入南边的官场,没有后来各个身居高位后的谨小慎微,点评天下众人时,还带着有才华的年轻人敢和天下争先的自信。 “就是不知道这个拓跋氏族脉硬不硬,能不能压得住这个‘魏’字了。”刘裕也随口接了一句,以他们现在的职位,能收到的情报实在有限,于是正经事商议完后就只能在有限的情报里自己找点有趣的谈谈。 “说不定人家拿了这个魏字真正用意是直指我们南边的汉庭,毕竟我朝到底是怎么来的人尽皆知。”刘穆之一向擅长分析,这一句话虽然还没触及拓跋珪的本意,但大方向和思路都大致正确了。 “那照你这么说,你们最早用来说服我的那句浑话不也是差不多的意思吗,就因为我是楚元王刘交的二十二世孙,正经的大汉刘氏子孙,所以天然的有些正统的资格?” “德祖,你怎么从刚刚开始就一言不发,是哪里不太舒服吗?”徐羡之这时转过头看着从看见这条消息后就一直楞在那里的诸葛承,嘴里的语气多少带着点担忧。 “我没事,就是……困了。”诸葛承一时想不出什么别的更好的由,只好推脱是精神不济的缘故。 “困了?那倒真的是你能干出来的事,哎,终究是我们现在位子低、事情少,给德祖身上的担子压得太轻,你才能无聊到困了。” “是我错了,没听你们仔细聊,宗文兄、阿文,你就别在那挤兑我了。” 那件事最后在徐羡之和诸葛承的玩笑之下就这样过去了,所以其他人不知道,他们的戏言曾经如此接近事实的真相。 诸葛承当然明白这个“魏”字的由来,它不光是魏然浩大的意思,而是出于他之前的一句狂言—— 诸葛家的人,就该给自己找个姓刘的主公,再认一个叫魏的对手。 对于这句狂言,诸葛承能想到的是,终究有人可以解他的轻狂背后所承接的志向和想;而诸葛承没有想到的是,有人不但能够解这句狂言本身,甚至敢用国号作陪,只为了替他实现这句狂言。 对此诸葛承当然是感激又感动的,他何其有幸,在他的人生里能遇见这样一个与他灵魂契合的人;他也何其有幸,那个人仅仅用一个字就足以对着全天下昭告,也让后世得以铭记他们的灵魂的契合。 诸葛承恨不得能告诉每一个他遇见的人,大魏朝之所以叫大魏朝是因为他,是因为他们的皇帝了解他、尊重他、也愿意成全他。他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身为胡人皇帝的拓跋珪深爱着一个叫诸葛承的汉人,爱到敢用一朝江山讨他欢。 第417章 可诸葛承却谁也不能说,因为此时他已经是毛德祖了。成了司州刺史、虎牢关守将的毛德祖是北面皇帝首要的攻击对象,他们两个注定是要为敌的。 拓跋珪和诸葛承,他们俩是上天赐予彼此的完美敌人。 命运替他们把最佳的对称位置安排好,并将整个天下铺在他们俩个的中间,只为了让他们以各自的国家和族人为注对弈一局。在命运面前,他们的相亲没有用,他们的相爱也没有用,他们只能相互为敌,直到其中一方倒下为止。 所以看清了前路的诸葛承终于隐去笑容流下了眼泪,而一旦诸葛承开始哭,他是不会克制自己的悲伤的。这个世界已经对他足够残忍了,凭什么不许他肆意流泪来稍稍发泄呢?就算他身为一个将军不该这么软弱了,但毕竟在这样的深夜里,这么一个无人光临的城墙角落,谁又会知道呢? 诸葛承就这样独自一人蜷缩在角落里,对着夜空放声大哭。 “爹?” 本来正起劲的哭声因为这一声戛然而止,因为停得太快诸葛承倒吸一口冷风,于是生性地开始打嗝。大概在这世上,能被自己十三岁大的儿子倒过来吓出哭嗝的人就他一个了,诸葛承因为这过分丢人的表现而楞在那里。 “爹。” 年仅十三的毛小豆语气已经很成熟了,诸葛承甚至能从这一声里听出对方的担心。 天生法家人的毛小豆少年老成,很早就懂得帮着自己那个大事不算含糊,小事却很不靠谱的爹打生活起居。今天到了这么晚而诸葛承还没回房休息,毛小豆在几个可能的地方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人后自己找到了城墙上来。 “我……我没事……嗝……”试图找回父亲尊严的诸葛承依然败在了一个冷嗝下。 本来还在尴尬的诸葛承没有想到毛小豆什么都没说,反而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抱住了自己。虽然现在的毛小豆还是少年时细瘦的身躯,但他的怀抱也足够温暖了,而诸葛承因为震惊于他那个向来一板一眼的儿子此刻的反应,不知不觉间忘记了打嗝的事。 “你是不是想起娘了?” 在毛小豆眼里,他爹虽然有时不太靠谱,有时又太过良善,但绝不是个软弱的人。他只看过一次他爹这样肆意流露出伤感的情绪,那是在洛阳祖屋那边的厨房那里。在毛小豆的解里,那间厨房的主人应该是他那过早死去的娘亲。 “啊?嗯……”诸葛承能解释什么呢,就当是毛小豆解的那样吧。 “你还有我,儿子会替代娘亲,一直好好陪着你的……” 毛小豆同样也是在多年之后才明白诸葛承真正是在为谁流泪的,只不过那时候已经是换成他独自一人在深夜里站在曾经诸葛承选定的角落静静地望向北方。 可是不像诸葛承那样,已经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毛小豆连怎么放肆哭泣都不会,他只能慢慢抬起头闭上眼睛,任由夜晚从黄河北面吹来的风一点点吹干他溢出眼眶的泪。 第221章 ◎一◎ “哎……”诸葛承大清早的头也未梳,人坐在榻上视线却望着自己的两根手指,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又接了一声。 “哎……” “阿承,这一大早上的你都已经叹了三回气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拓跋珪人贴着诸葛承后背坐在靠里侧的榻上,也是一头散发的早起模样,他一手伸在前面被诸葛承搭住脉门正在号脉,另一只空闲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在用手指给诸葛承梳头。 “什么叫没什么大不了的!”诸葛承之所以在那唉声叹气的,原因就是这个他正搭着的拓跋珪的脉象。 “寒食散是什么万灵药吗,值得你一剂又一剂给自己灌那么多?” 虽然诸葛承说得语气沉重,但拓跋珪依然心情很好,翘着个嘴角的他眼里只有诸葛承的头发。拓跋珪一只手还在诸葛承手里,而梳子又在那边的梳妆台上,还想赖在榻上的他为了不弄痛对方,只能手指跟着诸葛承的脑袋来回地转,小心翼翼地顺对方睡过一夜后有些打结的长发。 “我给你号着脉呢,你手别乱动!” “你有白发了……阿承。” 这俩人同一时间一起开口,在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后又同时一愣。诸葛承本来放松地靠在拓跋珪怀里的身体微微一僵,他放下拓跋珪的手转过身看着他,然后他的手指穿过拓跋珪的散发,撩起其中一缕举到对方眼前。 “若说我有了白发的话,你不也一样嘛。” 拓跋珪从诸葛承手里接过那一缕头发,用小指一钩从其中取出一根已经全白了的头发,然后随手把它拔了下来,随后他捏着这根头发举到诸葛承眼前,并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放肆的笑。 诸葛承因为招架不住这个过分直白的笑容而轻轻别过脸去,但拓跋珪依然能从那半边脸孔上看清他压不住的嘴角。诸葛承自己边笑边捞过来自己的一把头发,也从里面挑了根白发随手拔下,然后他从拓跋珪指间抽出他那根白发,把两根头发并排归在一起认认真真地打了个结。 于是换成诸葛承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而拓跋珪则睁大着眼睛盯着这个结。 “阿承,你知道这是那个意思吧?” “知道啊,结发共白首嘛。” 拓跋珪一把将诸葛承拉进怀里,闭上眼睛感受着怀里属于真人的温度:“如果这是个梦,你能不能叫醒我?我真的怕我宁愿睡死在这个梦里,再也不愿醒来了。” 第418章 诸葛承靠在拓跋珪的颈侧,在呼吸间感受着对方的脉搏,眼神也是先从疑惑慢慢变得坚定。 “我最早也以为这里只是个梦境,可是你我已经互相印证过了,我们在虎牢关上生死相搏的记忆是共同的,我明明该是死在了虎牢关上了。”诸葛承并不忌讳将死字挂在嘴上,毕竟在他自己的记忆里,他早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然而我自以为死了之后就奇怪地出现在了这里,接着当我在这里独自生活了半年时间之后,你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我家门前。” “什么你家,这里现在是我们家才对。”拓跋珪捏了捏诸葛承的脸,对于这个家的归属问题显得特别在意。 “我也记得自己是被拓跋绍那个逆子一刀穿了胸口,但再一睁眼却发现自己坐在咱们家门前,我刚想起身问问这是哪里,你就从屋子里开门出来了。” 这个让这俩人同时都觉得神奇无比的家,长得倒实在是普普通通,要论陈设的话,连他们以前一起待过的那间洛阳城外的宅子都远比不过,更不要提能配得上他们一个刺史一个皇帝的高贵身份了。 然而这座普通的家所在的地方却一点都不普通,先来半年的诸葛承转了一圈后发现它位于一座巨大的山谷里,整个山谷内侧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肥沃平原。而山谷本身被圈在数座望不见顶的高山之中。 那些山高到什么程度呢,反正诸葛承的机关鸟顺着山体一路扶摇直上一直飞了一个日夜,飞到已经要完全脱离诸葛承的魂契控制,居然还是看不见山顶到底是在哪里。 从那些高山之上,有细细的水流一路而下,水脉在平原之上形成大小正合适的水网,天然地将肥沃的土地分割成一块块适合人类耕种的大小。然后水网在一处汇集成一条河流,流向一个看起来是谷口的地方。 河流的两岸有着一大片的桃花林,但诸葛承无论试着从哪里走进去,都会在林子里兜兜转转一天后又从原地绕出来。 知道林子里大概是有什么迷阵的诸葛承于是来了兴趣,然而他用尽诸葛家奇门八卦的手段,和墨家勘破机关的法门,都没看出这片林子的玄妙之处。它就如同任何的野林子一样简单直白,每一棵桃树也能被顺利地做下标记,然而就是等到诸葛承的人或者机关兽深入到某一点时,他们下一步就会回到林子门口。 选择走水路也是一样的结果,明明小舟已经顺着水流到了桃林中央,下一刻它就会随机出现在谷内某个支脉的岸边了。 诸葛承非常肯定这处压根没有道可言的山谷不在华夏大地上的任何一处,要不然他遍历过的众多典籍里不该没有关于这里的只言片语。可偏偏是这么一处他认为不是故乡的地方,有着百来个比他们先到这里的故乡之人。 那些人说这处山谷叫桃源乡,而他们称自己为秦人。据他们所说,在始皇帝和六国的征战还未了结的时候,他们的祖上为了躲避暴政就开始四处逃亡,某一天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出现在了这里,然后就开始在此处落地生根。 数百年来也不是没有好事者试着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乱世到底结束了没,但是这些人的各种经历只是反复验证了一个事实——桃源乡是一个无比适合人类生存,却又把人牢牢困在原地的绝境。 “所以这里并非是鬼谷?”诸葛承本来的猜测是这么超出他认知的地方,大概也就是他小时候碰到的鬼谷才能配得上了,如今对不上号的他言语间自然有些疑惑。 “鬼谷,你是说张相和苏相出身的那个鬼谷?”那人一听诸葛承的问题满脸的惶恐。 “那是那些大人物们才去的地方,我们这些当小老百姓的也不知道他们学了点什么,就知道他们动不动要我们又是服徭役又是交赋税,最后还不是成天地送别人去死。” “大兄弟,你听我一句劝,鬼谷这种地方还是离远点的好。桃源乡虽然进来了就出不去,但咱们这种小老百姓一辈子不就是稀里糊涂地过嘛,在这里有吃有喝又没有苛政杂捐,已经是几辈子都求不来的人间天堂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于是在那天之后,世间少了一位姓毛的将军,桃源乡里则多了一个姓诸葛的村夫。 2. 桃源乡能让一名将军安心当村夫,自然也可以叫一位皇帝甘愿做厨子。拓跋珪甚至省略了诸葛承那一大段探索解桃源乡的过程,仅仅在看见诸葛承开门那一刹那后就接受了这里是他的家的现实。 整个桃源乡的物产极其丰富,山上有着各种猎物、草药,桃林里有丰富的水果和灌木,河里鱼虾蟹贝应有尽有,山谷里还有大片未开荒的土地。 诸葛承人刚来的时候,其他的村民纷纷慷慨解囊帮他安定下来,他也是投桃报李经常用医术和简单的机关术帮其他村民们解决困难。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诸葛承靠着机关兽和其他村里人的帮忙盖完了他自己的那座院子,归整出一大片土地种上了庄稼和瓜果蔬菜,也开垦出了一座常用药草的种植园。 然后在某天下午诸葛承准备把新收的药草拿去院子里晾晒,边走边又一次心想这样的日子要是有拓跋珪相伴该有多好的时候,就发现了坐在他大门口睡得正香的拓跋珪。 而拓跋珪果然不负诸葛承的期望,他来了之后迅速地补上了打猎捕鱼和畜牧饲养的这一块短板。最重要的是,原本面对无数食材却碍于手艺不佳只能吃个原味的诸葛承,口腹之欲迅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第419章 从拓跋珪来了开始,一连一个月诸葛承就没吃过两道一样的菜,而给他准备的零食更是迅速存下了满满一个柜子。这让诸葛承每天都在感叹桃源乡真的是人间天堂,他们俩现在过的日子就是神仙来了都要羡慕。 而做人嘛,饱饭后自然是要思的。原先这俩人受累于国家和民族,每天殚精竭虑不敢有丝毫松懈,命运像只洪水猛兽在他们身后追赶鞭策他们,他们也只能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努力向前。 而如今他们每日吃饱喝足无所事事,自然是身体灵魂一起水乳交融了。拓跋珪甚至对着诸葛承感慨过,原来君王不思早朝是这种感觉,他倒是有点可惜,现在外面没有一个一脸愁眉苦脸的老臣天天没眼力见地来劝他“陛下要以社稷为重”了。 曾经多少年都没有过深沉睡眠的拓跋珪,现在每天醒来都是这样要赖上好一会的床。诸葛承非但不制止,也是跟着一起赖,这俩人每天为了谁先起床还能搞出几个游戏来,也算是把闲的没事玩出了花。 只是诸葛承赖归赖,每天一睁眼第一件事总是要拉拓跋珪过来给他号脉,但是每天拓跋珪的脉象也都还是有问题,所以诸葛承也总是像今天这样号着号着就开始唉声叹气起来。 “阿拓,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按说,如果桃源乡连生死大事都能逆转的话,这点小病小伤就不该被它漏过去才对。或者,如果桃源乡所做的是逆转时间,那为什么我们身上因为鬼谷秘法所累积下来的伤病大约回到了十年前状态的同时,我们的身体本身却没年轻十岁呢?” 第222章 ◎二◎ 诸葛承其实也不算是真的偷懒,自拓跋珪过来开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已经摸清楚了他们俩身体的基本状况。但是知道状况是一回事,解决状况又是另一回事。 虽说他们现在的病症没有像拓跋珪之前那样严重到只剩一年寿命,但该有的症状一点都不少。他们人在外面的时候有得是更要紧的事要顾,但在桃源乡里没别的事可做,于是诸葛承一门心思就在怎么替拓跋珪治病上了。 “想不明白不要使劲想,别忘了我们现在有得是时间。你自己神魂受损的事情比我的阴气入体更麻烦,想想两天前你走到一半突然失神,差点脑袋磕石头上的事,你现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是真的会被你吓死的知道吗?” “知道啦知道啦,这两天里都念叨了十来遍了。”诸葛承不轻不重地推了拓跋珪一把,自己顺势挣脱了对方的怀抱。 他起身走向自己摆放药材的柜子,在打开每个格子检视一遍后回过身看着拓跋珪。 “要不今天你再陪我进山看看,我试试能不能找到些更珍贵的药材,好再给你换一副药试试。” 诸葛承既然提了要求,拓跋珪哪里还有二话,他迅速替两人梳洗完毕做好了进山的准备,带好足够的干粮饮水就和诸葛承一起进了山。 如果忽略这几座山都有着高不见顶的诡异的话,它们放在外界都能算是相当灵秀的名山。他们俩个仅仅往上爬了不足百丈高,就看见了一堆大大小小的各式兽类和鸟类,诸葛承的采药篓里也新添了数十株他的药园里还没种植的药材。 “阿拓,快看,那里有一株人参!” 诸葛承手指着远处一块凸出的山崖,在崖体朝外的一块岩石之下的石窝里有一株人参斜着长了出来。虽然只看上面的叶子看不出它的年份,但就凭它能长在这么要人命的地方,大约就对得起它那个天材地宝的身份了。 “你拉我一下,我去把它挖出来。”诸葛承举着他的小药铲,一脸找到宝的兴奋样子。 “算了吧,那里看着太危险了。” 哪怕人参本身再珍贵,拓跋珪当皇帝时见得也不少了,就为了要挖这株人参,诸葛承就得半个身子斜在悬崖外,就算后面有自己拉着,在拓跋珪看来那也是绝对不值得尝试的危险买卖。 “采人参本来就是危险的活计啊,真的采参人还有拿绳子绑在树上把自己吊到悬崖一半去采参的呢,不然你以为你宫里的那些人参都是从哪里来的,大路边可捡不到这么好的药材。现在在桃源乡里你可不是动动嘴就什么都有的皇帝陛下了,所以这人参还是得我们自己亲力亲为去采才行。” “那也不该是你去,把药铲给我,我来挖。”眼看着诸葛承已经探头探脑地在悬崖边估算距离了,拓跋珪吓得揽住诸葛承的腰又将他往里拉了几步。 “就你那个手起刀落的挖法,一铲子下去,人参的须都给我挖断了,到时候药性直接少一半,我还怎么把它入药?听我的没事的,你要是担心就再拿根绳子绑住我的腰,我一会就挖好了。” 拓跋珪拗不过诸葛承,只好照着他的话在他们两之间绑了根绳子,又一手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腰带,诸葛承对拓跋珪倒是很放心,拿手拉了两下绳子试试力道,然后直接半个身子斜了出去就开始挖人参。 整个挖参的过程倒是非常顺利,诸葛承手法很熟练地刮开根须上的表土,一点点将一株完整的人参取了出来。 但变故也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在诸葛承的位置只能看见石窝里面向他的那一面,等他把人参拿出来时才看见石窝里面的角落盘着一条蛇。本来还睡着的蛇被诸葛承那一连串的动作弄醒了,因为失去人参这个遮挡物,这一人一蛇大眼瞪小眼对看了一瞬之后,那条蛇主动发起了进攻。 第420章 “嘶!” “阿承!!” 3. 拓跋珪第一反应就是先把诸葛承拉了回来,而在身体被大力后拽的过程中,诸葛承却看着自己的手指在发呆。他确信自己被蛇咬到了,诸葛承甚至望了一眼那条蛇好确定对方到底有毒没毒,但是在他思考要把血挤一点出来的同时,手指上的那个小血洞自己就开始愈合了。 “你没事吧?阿承?阿承!!” 因为诸葛承背对着拓跋珪的关系,拓跋珪看不见他在发呆,但他确实看见了那条蛇攻击诸葛承的那一下。无论是被毒蛇咬中还是陷入失神都是很糟糕的情况,于是他一急之下也开始杀气失控。 诸葛承是被周围明显散溢的寒气重新唤起注意力的,在发现周围弥漫的浓重杀气时,诸葛承不太抱希望地看了一下自己刚刚到手的那株人参,果然因为杀气的缘故,这株本来新鲜的人参已经迅速枯死了。他甚至又再瞄了那条蛇一眼,结果发现杀气瞬间抽干了这条蛇的生机和血肉,让它成了一条风干的<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 “阿拓,冷静一点,我没事的。”背后的拓跋珪抱得太紧,诸葛承只能抬起头用手去够对方的脸。 “我没事,你放松一点,阿拓……” 拓跋珪的皮肤摸起来冰冷,但好在他身上的杀气没有继续扩散。诸葛承的双手摸索着找到了拓跋珪的脖颈,掌心贴上对方的颈侧,用他自己一点点的温暖去温热拓跋珪过低的体温。 虽然他们两个之间现在的姿势奇怪又扭曲,但拓跋珪的脉搏依旧通过这个姿势传递到诸葛承的手心。习惯性地开始评估脉象的诸葛承这下是真的觉得不太对,所以他开始用力挣扎,试图掰开拓跋珪的一只手好给他正经号一下脉。 “阿承?”因为诸葛承的反常挣扎,拓跋珪反而更快地迫使自己冷静了下来。 “你刚刚怎么了?” “我没事,你先别动。” 诸葛承匆匆安慰了拓跋珪一句后又沉浸在对方的脉象里,拓跋珪倒是真的没再动了,然后诸葛承搭了会脉后又转过身将双手贴紧拓跋珪的颈侧。 “你现在觉得冷吗?” “本来是冷的,但阿承这样给我捂着就不冷了。” 拓跋珪见诸葛承真的没事的样子,回应的时候不自觉地就带上了点玩笑语气,然而诸葛承一脸严肃地看着拓跋珪,又郑重其事地问了一句:“我是说真的,你现在到底冷吗?” “多少……有点?”拓跋珪仔细琢磨着诸葛承的表情,斟酌自己的回答到底是该大事化小还是实话实说亦或者夸大其词,但在诸葛承认真严肃的表情下,最后还是选择稳妥点说实话。 “冷,但还不至于要命。” “那就奇怪了,你的症状也很明显,你自己也有感觉,那为什么脉象上一点都号不出来?你的脉象就和今天早上的时候一模一样,一点都不像是寒气入体发作了的样子。” “号不出来不就是没事的意思?”只要诸葛承人没事,拓跋珪就觉得天塌不下来,他这会过了点时间后也觉得身体没有那么冷了,所以干脆拉起诸葛承准备离开这块被他的杀气糟蹋地没法待人的地方。 无论是诸葛承自己刚刚的不药自愈,还是拓跋珪的脉象不显,无不显示出桃源乡的另一种反常,但诸葛承暂时对此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好顺从地跟着拓跋珪远离刚刚出事的地方。 “虽然我们人都没事,但这点药全糟蹋了。”等诸葛承有空检查自己的药篓的时候,果然发现刚刚拓跋珪的杀气是谁都没放过,这里面的药一株都不能用了。 “呃……那趁现在天色还早,我陪你再找找?”为了将功折罪,拓跋珪动用了一点兵家秘法,然后幸运地发现不远处山坳里应该有一个鹿群。 “人参没了,鹿茸可以吗?” “鹿茸?哪有鹿?” 果然诸葛承一听后就跃跃欲试起来,在拓跋珪的引路之下,这俩人绕到了那个山坳的上方,为了怕惊动鹿群,他们一起躲在一块巨石后方探出头来观察下方的鹿群。 “嗯,现在的时节不太对,鹿群是有了,但没有鹿茸啊。” 诸葛承的眼睛扫过底下的鹿群,一共十来头雄鹿都还没脱角,每一头都顶着已经硬化分叉的骨质角倒是看着很威武雄壮,却根本不能拿来入药。 “没有鹿茸吗?” 拓跋珪的声音很尴尬,他也只是知道有鹿茸这味药而已,至于鹿茸到底是什么样的生长规律他是完全不懂的。得知本来想用来将功折罪的东西如今毫无用处,还让他们巴巴地多走了一个多时辰的路,拓跋珪也只好摸摸鼻子自认倒霉。 “那我们就先回去吧,一会天就该黑了。你刚刚不是也给我号过脉了嘛,哪怕发作了都号不出来,说明也不严重,所以这药就算不换也不要——” 拓跋珪还在那里安慰诸葛承的时候,却被诸葛承一个手势噤了声:“嘘,那头小鹿头上开始长角了,那可是初角茸,应该是最能对你的寒症的那一种了。” “你等着——”拓跋珪刚要取下背后的弓箭时又被诸葛承拦住了。 “取鹿茸可以不必杀生的,难得别的鹿都没还没长茸角却只有它长了,偏巧又是最难遇见的初角茸,可见这只小鹿和你我有缘,我们又怎能卸磨杀驴倒过来取它性命呢?” “行吧,左右就是多费点功夫的事。” 第421章 有拓跋珪的兵家手段在,整个取鹿茸的过程还算顺利,虽然诸葛承一开始手法不太对让小鹿的角上多挨了一刀,好在他调整的及时,大概也就是今年会在小鹿的角的根部留下一条痕迹,到明年等它自己换完角后这条痕迹应该也就自然消失了。 诸葛承在弄完后还拍了拍这只小公鹿:“你别害怕,过几个月角会再长出来的,这片山林里你能吃的东西多,但会吃你的猛兽也多,你要小心点躲过它们,这样才能顺利地长大,以后你也会有和其他同伴们一样漂亮的分叉大角的。” 那头小鹿自然听不懂诸葛承到底在说什么,但因为拓跋珪的秘法还在生效,所以它即使被割了角也没有暴躁到想要攻击诸葛承和拓跋珪。在确定小鹿没有其他问题后,诸葛承又把它放归到它的族群之中。 “我们也走吧,有了这根鹿茸再加上几味药材,你的这个寒症我就能想想其他办法了。” 第223章 ◎三◎ 可惜世事总是难料,诸葛承用的药是上等的好药,方子开得也很得药,而拓跋珪在遵医嘱这一点上也绝对是说一不二,指东不打西。但即使如此,连续几程的药喝下去,连带诸葛承还接着调了几次方子,拓跋珪的脉象依旧和一开始一样没什么变化。 “没道啊,我治寒症虽然肯定不如医圣传人擅长,但也不至于一点效果也没有啊。”诸葛承双手抱着头坐在屋内一角正在懊恼,拓跋珪也跟着坐到旁边把诸葛承带到自己怀里。 “你往好了想,说不定本来我的寒症是要恶化的,多亏是吃了你的药才能维持住现在的情况。反正你也号过了,我现在的身体没有大好但也不坏不是吗。既然如此,就不必太过担心,与其担心将来,不如感激现在我们还活着这个奇迹本身。” 诸葛承本来就不是特别纠结的人,只不过是因为事关拓跋珪才关心则乱。如今被他开解后发现果然是这个道,也就不再特别执着,他依旧会认真顺着药给拓跋珪开药,但并不再去强求自己的药能立竿见影了。 就这样,他们在桃源乡里平静又快乐地过了三年普通人的生活。这三年里,桃源乡送走了一位老人,迎来了一名新生儿。而在这三年里,拓跋珪和诸葛承已经完全和桃源乡原本的住民打成了一片。 连汉朝和匈奴都不知道的桃源乡住民自然也不知道拓跋和诸葛这两个姓氏代表了什么,对于这些人来说,拓跋珪和诸葛承只是非常有本事的医者和猎人而已。他们因为自身的能力对于桃源乡贡献良多,自然也能获得桃源乡众人的肯定和尊敬。 “诸葛兄弟,诸葛兄弟!!快,出事了!” 桃源乡众人几乎都住在一个村上,诸葛承他算后来的,但房舍也是盖在离村边不远处。这一天还没到中午,诸葛承照旧在自家院门口摆弄他的药材,大老远就听见村里有人在喊他,立马跑出屋子迎了上去。 “快,跟我去老吕他们家!” “出了什么事?”诸葛承边跟着跑边问那个来报信的村民。 “老吕家的儿子今儿个上午去山里采山货,被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咬了,起初他还以为没事,扛着山货自己下了山,但刚进家门东西还来不及放下人就倒了,这会正一边抽抽一边口吐白沫呢,您赶紧去瞧瞧吧,去晚了我怕他命就要没了。” 在村民简短的交待里,诸葛承了解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桃源乡的村子并不大,一会功夫他就到了吕家。诸葛承进门后果然看见吕家的儿子正躺在床上抽搐,而他爹娘在一旁早就已经吓得失了魂。 诸葛承简单检查了一下病症和伤口,确认是毒伤后示意来叫人的帮他握住病人的下巴,而他自己从带来的药箱里先取出一粒常备的解毒丸给人喂了下去。 虽然那粒药不算特别对症,但好歹稳住了对方的病情,等诸葛承开始施针的时候,闻讯的拓跋珪也赶来了。 “情况怎么样,要我做什么?”拓跋珪进屋后就自觉站在了诸葛承身后,等着他吩咐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忙出力的地方。 “现在用不上你,他中的毒我已经暂时拿一般的解毒药压住了,但他这个中的应该是桃源乡特有的金花银羽蛇毒,总之不太妙啊……” 这三年里,随着诸葛承研究了这几百年里桃源乡原住民们记载的各种笔记和典籍,对于桃源乡的了解也就更加的深入,然后他发现这里有很多外面根本听也没听过的东西。 “那我儿还有救吗?”因为诸葛承的急救措施,这会病人已经暂时稳定住了,他的爹娘这时才回过点神询问状况。 “真要彻底解毒的话,就得去给他找七鳃九眼鱼。” 好在桃源乡里面还是符合了天地万物相生相克的道,尽管病人中的这种蛇毒是外面听也没听过的东西,而它的解药也一样对于从前的诸葛承闻所未闻,但那东西恰好也能在桃源乡里找到。 “这就需要你帮忙了,毕竟钓鱼这种事情,我这辈子也不会擅长了。” 在诸葛承安抚好病人家属,说他和拓跋珪会尽快把解药找回来后,俩人回家收拾了些野外用得上的工具就一起溯着水源进了山。 诸葛承按照他读到的那本笔记里的描述找到了一处水势比较平缓的水潭,他让拓跋珪专心负责钓鱼,自己则是在做一些安营扎寨的后勤工作。根据那处笔记里的描述,七鳃九眼鱼极其稀有,那人是在这里待了足足十天才最后钓到了一条。 第422章 好在他们俩当年在外面带兵的时候,在野外安营扎寨是常有的事,所以这种户外生存对于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等诸葛承支起帐篷点燃营火的时候,天色也已经快要黑了,而拓跋珪这里虽然没有钓到七鳃九眼鱼,其他普通的鱼倒是钓到不少,足够他们两个用来当晚餐了。 已经准备好长线作战的拓跋珪很干脆地收起鱼竿,趁着落日前最后一点余晖把他挑的几条鱼处干净放进瓦罐里开始炖汤,自己则起身坐到了诸葛承的身边。 “我怎么早没想到还能这样出来过夜,咱们俩已经多久没像这样在野外的帐篷里住了?”拓跋珪望着眼前的营火,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也有二十多年了吧,那都是在嗣儿生下来以前的事了。”诸葛承的语气里也满是感慨。 “我倒是还好,你呢?先是迁都平城这么久,后来又在桃源乡待了三年,你还怀念当年草原上你们胡人那种幕天席地的游牧生活吗?” “说一点都不怀念那是假话,毕竟我人生里将近有一半的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拓跋珪倒是没有掩饰什么,尽管是他选择带领胡人摒弃以往的生活习惯,但那并不表示胡人的生活比起汉人的没有一丝可取之处。 “你看,我们这种生活方式更贴近天地自然,而且每次都能挑个自己喜欢的地方安营扎寨。不像汉人一旦安了家就再也挪不了半步了,每天都得盯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动也不能动,安稳是安稳了,但多少也有点无聊不是吗?” “这样啊……”诸葛承低头沉思片刻,然后认真地看向了拓跋珪。 “你也是觉得桃源乡有点太过安稳和无聊了是吗?” 5. “不是,阿承你别误会!”拓跋珪原先还懒懒地靠着帐篷,这会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桃源乡的生活虽然简单平静,但这不正是我们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吗?至少我一点也不怀念以前当皇帝的日子,连睡觉时手里都要握着刀的日子有什么可怀念的。” 诸葛承什么都没说,只是握住他的手让他环住自己的脖颈,而后又顺势靠上他的肩膀,这是他能给拓跋珪的最直白的安慰。 在最初来桃源乡里的一年里,拓跋珪不止一次在夜里惊醒后杀气弥漫,而诸葛承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的处变不惊,最后发现这是最好的安抚对方情绪的方法。 直到这个时候,诸葛承才真正明白在他离开之后,拓跋珪一个人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紧紧拥抱,而诸葛承能感受到对面那具躯体压抑着的颤抖。原来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拓跋珪就是这样一夜一夜地独自熬过来的。 一样是孤独一人承受一切重担,但一国的重量与一州毕竟是不同的。诸葛承身边还有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分担,虎牢关也算天高皇帝远,日常事务有毛小豆替他担着,所以那二十年里诸葛承除了偶尔有些忧郁伤感外,大体上他还是那个诸葛承。 可拓跋珪有什么呢?意图谋反的兄弟,张扬跋扈的外戚,不解他的族人和同样不解他的外族人。也难怪诸葛承在桃源乡待了仅仅半年之后就遇见了后来的拓跋珪,他不过是表面装作无事,内心却早就千疮百孔了。 “我也知道桃源乡很好,甚至好到不太真实,所以有时候我会想,我们真的配得上这样幸福安稳的日子吗?我们留下整个天下的重担和依旧一团乱麻的胡汉矛盾,把它们统统丢给小豆子和嗣儿去处。他们现在一定都过得很糟吧,我们又怎么能在明知他们过得很糟的时候这样心安得地幸福安稳呢?” “可是我们试过了,桃源乡没有出口。”拓跋珪拍了拍诸葛承的背作为安慰。 “天黑了,你就又爱多想了,天下也不是我们两个人的天下,嗣儿和小豆子也都好好地长大了,我们既然已经放了手,就该静静地等着看他们能把事情做到怎样,无论好坏,那都是他们努力的结果。” “天不会因为没有我们就要塌的,何况桃源乡里眼前有人更需要我们帮助,明天我们还要接着钓七鳃九眼鱼呢,嗯?” 第224章 ◎四◎ 他们俩就是这样,在彼此面前软弱,又因为对方而坚强,大概对于他们俩来说,对方在自己的身边的时候,哪里都可以是他们的桃源乡。 之后的一晚如同他们睡在自己家里那样平静,第二天起床时俩人都默契地略过这个话题,拓跋珪一大清早地匆匆弄了点吃食就坐到水潭边抛竿钓鱼了。 诸葛承也拿了根钓竿在一旁陪着钓,但年轻时就没这个耐性的他到了如今依旧还是一样。眼看着拓跋珪在旁边一杆一杆的上鱼,除了把今天要吃的留出来以外其他的又扔回水潭里,而诸葛承跟在他后面连他扔回去的都钓不上来。 “你用兵家秘法了?”气不过的诸葛承决定把一切不利归咎于拓跋珪做了弊。 “我能用早用了,你看我的杀气根本透不进水里,所以我的精神力也只能覆盖眼前这一小块区域,连潭底都到不了。我只能确定这一块里没有七鳃九眼鱼,至于这个水潭里的其他地方或者山石缝隙里有没有,我是压根不知道,只好在这里用笨办法一杆一杆地钓啊。” “你这是笨办法的话,那我这算什么?”诸葛承赌气地提起自个儿的鱼竿,果然前方的饵料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吃完了,而钩子上依旧空空如也。 第423章 “这算这群鱼不识好歹,不知道阿承的好,所以不上你的钩。”这几年里,拓跋珪不但重拾年轻时哄诸葛承开心的技能,并且迅速举一反三后水准突飞猛进。 “要不你在这等着,我赶紧回去一趟给你拿两本书来解解闷?” “不了,鱼不知好歹,我可得知好歹,人家人命关天的事等着我们救呢,我帮不上忙也就算了,别一会还耽误你干正事。你先慢慢钓着,我去旁边山林子里转转吧,要是有什么别的药材,也能顺便再采一些回来。” “行,不过你得让机关兽跟着你,要不然我不放心。” 于是诸葛承让一只石虎在前面开路,自己则跟在后面进了山,山里还是一如既往地物产丰富,虽然没有好运到再碰见人参灵芝之类的名贵药材,但普通的药材诸葛承依旧找到不少。而在他自己埋头挖药的同时,诸葛承交待了一下石虎让它在周围巡逻一下,如果看到什么毒蛇猛兽就自行驱赶就行。 石虎听话地出去溜达了,但没过一个时辰又回来了,诸葛承好奇地和它联了一下魂契,发现石虎遇见了一个鹿群,是回来问他到底是要驱赶还是捕杀的。 “鹿群?带我去看看。” 虽然鹿茸对于拓跋珪的病情没什么用,但也可以用来治疗很多其它疾病,如果能找到一支备用总是一件好事。 等诸葛承看到那群鹿的时候又一次失望了,明明现在时节正确,但那群鹿的鹿角都已经长成了没法用的骨质大角。 “咦,那里的那头小鹿……”就在诸葛承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注意到了鹿群里有只没长角的小鹿。但是与其说是没长角,它倒更像是角被人割掉了。 “小心点把它抓过来,别弄死。” 石虎废了点劲才完成了诸葛承的托付,整个鹿群也被追得四散奔逃,而那头小鹿终于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被石虎咬住后颈,提溜到了诸葛承面前。 因为怕石虎用力会继续伤到小鹿,诸葛承飞速地检查了一下对方的角的位置,然后确信它的鹿角就是被自己割掉的,因为他当时不慎留下的那条痕迹依旧还在。 诸葛承在发现了这一点后就整个人楞在那里,在同一座山里遇见自己割过鹿角的小鹿这本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但问题是,三年过去了,这头鹿的鹿角都没有重新长出来,而比这更奇怪的是,三年了,这头没有成年的小鹿依旧没有成年。 难道桃源乡里有些人和动物被固定在了某种状态? 6. “过来张嘴。”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诸葛承让石虎到他面前张开嘴蹲好,随后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深吸一口气后将手伸进了石虎嘴里。 “别乱动啊,还有别去阿拓面前告状,不然他肯定又念叨个没完。” 交待完毕的诸葛承一咬牙一闭眼将手心凑到石虎的利牙之前,自己用力刺破掌心后顺势又拉出一道长口子。 诸葛承一边疼得嘴里倒吸冷气,一边迅速把手缩回来检查,果然在他眼看着的时间里,那道伤口一点点地愈合了。 “回来啦,找到什么好药了吗?” 拓跋珪人还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鱼竿,却能第一时间发现诸葛承从身后的林子里穿出来了。 兵家人本就对他人气息极其敏感排斥,但诸葛承则是例外,这几年里拓跋珪甚至觉得包裹着诸葛承的杀气领域才是最完整强大的那一种,因为那时的他才有着绝对不能退缩和战败的决心和由。 “阿承?” 通常这个时候,无论诸葛承有没有收获都该开始显摆了,但背后过久的沉默让拓跋珪放下鱼竿回过头确认。诸葛承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事,只是拓跋珪还是能从他的眼神里发现事情不太对。 “出了什么事了吗?” “没有,就是在想……有没有更好的钓七鳃九眼鱼的方法。”诸葛承当然没有在想这个,但鉴于他自己还在试图出一个头绪,就暂时没和拓跋珪说刚刚的事。 “哦,有吗?”因为诸葛承时常这样突然间胡思乱想,所以拓跋珪也不疑有他,只是用一个问题帮对方迅速得出结论。 “没有……” 诸葛承果然叹了口气宣布放弃,又乖乖坐到拓跋珪旁边拎起鱼竿,只可惜在钓鱼上无论运气还是技术诸葛承是一样不占,在眼看着拓跋珪又拉上来三尾鱼后又一次耐心告罄。 “算了,我还是干点别的吧。” 诸葛承看了下四周想想还有什么他能帮忙的,然后就看上了拓跋珪在旁边一个瓮里养着的几尾待会用来当饭菜的鱼。 “要不今儿个你专心钓鱼,饭就由我来做?” “你真能做?不谈我看你做的那一次,我可是听嗣儿说你给小豆子做饭的时候差点把屋子都给烧了,还是亏得这样他才第一次用出了律令术不是吗?” “可恶,小豆子怎么连我出的这种丑都和嗣儿讲,我那时就是一时失误,今儿个绝对不会了!” 虽然拓跋珪对于诸葛承的保证依旧将信将疑,但一看他的脸色就能明白自己要是再不同意一会儿对方该很生气了,这通常就代表拓跋珪得哄很久了。 罢了,不就是一顿不能吃的鱼吗——再怎样阿承做的也不至于能吃死人。 想明白利害因果的拓跋珪决定由着诸葛承自己来,在问明白他连自己帮忙杀鱼都不要后,拓跋珪怀着忐忑与期待参半的心情继续钓他的鱼去了。 第424章 诸葛承其实也知道自己水平有限,但墨家人解决问题向来有一招百试百灵,所谓技巧不够工具来凑,诸葛承为了杀个鱼掏出了一大堆器件来。 诸葛承当然没办法像拓跋珪剖鱼那样用一把小刀不深不浅划一刀,手指就能够伸进去掏出所有的内脏。于是他干脆换了个思路,用裁刀把鱼整个对剖开来,这样不但掏内脏容易,洗起来也方便。至于因为他手法拙劣有几条鱼裁了好几刀后看起来都有点破烂了,诸葛承只好动用了“缝补”技能,拿铁签穿过鱼肉把它重新固定回一条的样子。 一共没几条鱼,等诸葛承弄完后都老半天了,随后他取出几张铁网,上下夹住这几条已经摊平了的鱼,把它们一起架到火上去烤。 诸葛承当然是不懂火候到底怎样才适合的,于是只好辛苦点不停地翻面,一时之间,他忙忙碌碌的样子看起来也像模像样的。等火堆将鱼肉一点点烤热,鱼肉中的油脂开始滋滋作响,而鱼肉的香气也随着一点点飘散开来。 诸葛承吸了吸鼻子,确定他的鱼目前味道不错,接着他打开自己带来的小包,从里面挑出些瓶瓶罐罐,打开其中几个闻了闻后,各自把里面的粉末撒了一些到他的烤鱼上。 诸葛承一向认为药食不分家,也不是每一种药材的味道都让人难以忍受的。平常他药材时就特地挑选过一些药性不强,但有各种比较好的香辛味道的部位磨成粉末储藏起来。他也试过给拓跋珪推荐这些可以用来调味的粉末,但拓跋珪拿不准它们各自的药性,怕加了后犯冲就一直没怎么用过。这一次诸葛承打算借由这道烤鱼,向拓跋珪证明这些调料的正确用途。 加了这些香料后,烤鱼的味道闻起来更香了,这下连还在钓鱼的拓跋珪都暗自馋虫大动。他想着待会吃的时候该给诸葛承先道个歉,看来是他过分先入为主了,诸葛承现在正在准备的这道菜,就凭闻的也知道一定会好吃的。 而有的时候事情一旦顺利起来,就会不止一个方面顺利,诸葛承那里眼看就要成了,拓跋珪这边也觉得这一次咬钩的鱼好像有点与众不同。 拓跋珪暗暗使力试了一下这条鱼咬钩的拉力,一掂之下果然发现这条鱼比他之前钓上来的那些要大上个好几倍。于是拓跋珪一边慢慢将杀气领域布局到水面之上,一边试着把咬钩的鱼溜到杀气领域的范围之内。 “阿承,阿承,过来看一下,是不是它?” 一听到拓跋珪叫他,诸葛承赶紧放下手里的铁网,跑去拓跋珪那里确认。这会溜了一阵之后,这条鱼已经时不时会靠近水面了,而诸葛承借着这个机会看了一下后兴奋地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七鳃九眼鱼,但是阿拓你要小心,只能控制不能伤到它,我们得用活的鱼来救人。” “活的?那就比较麻烦了。”拓跋珪本想着把鱼溜进自己的杀气领域直接弄死拖上来,现在看来只能继续在这个范围内持续消耗它的体力。 “那你拿好抄网在旁边等着,我这个领域只能覆盖水面,为了防止它脱钩游回水底,最后还得靠你把它捞上来。” 交待完的拓跋珪开始专心和这条鱼斗志斗勇,一点点消耗对方的体力的同时,却依旧给它一种可以挣脱鱼钩重获自由的假象,而诸葛承则是拿着抄网在一旁严阵以待。终于等拓跋珪把七鳃九眼鱼溜到半翻肚皮露出水面的时候,他对着诸葛承吩咐了一句。 “可以了,阿承快捞!” 诸葛承果然没有辜负拓跋珪的期望,一捞一提就把七鳃九眼鱼弄上了岸装进了事先准备好的另一个瓮里。直到这时紧绷着的精神才彻底放松的两个人,闻到空气里有股不太对的味道慢慢飘了过来。 “糟了!” 诸葛承顺着味道看向了自己正在烤的鱼,果然发现大事不妙。因为长时间不翻面,有一侧过度加热的烤鱼上有小小的火苗正在升起——烤鱼它着了。 “我的鱼啊!!” 第225章 ◎五◎ 诸葛承下意识地看见着火就去找水,所幸鱼旁边还留着刚刚他处鱼后留下来的养鱼时的瓮,以诸葛承的懒劲里面的水当然还没来得及倒掉收拾,这会正好被他拎起来就往鱼身上倒。 “阿承……别……” 拓跋珪因为手里还有一堆渔具所以来不及去处这个突发情况,但才刚来得及喊一句诸葛承一整罐水都已经倒鱼身上了,这时才听见拓跋珪无奈喊话的诸葛承一脸受惊地转过身来看着拓跋珪。他大概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处错误了,但不知具体原因的诸葛承手里捏着的瓮罐子也不知道该接着提着还是放下。 “刚刚其实直接把那个铁架子取下来把火扇灭就行了,着火那部分最多就是焦了,把那部分扒掉其他的都能吃。现在你这么一罐水浇下去,所有的鱼都沾过生水了,不但原来烤好的部分软掉了,也没办法直接吃了。”反正已经被诸葛承听出言下之意了,拓跋珪只能尽量就事论事地解释了一下。 “这样就……都不能吃了吗?”看着诸葛承满脸的失望和后悔,拓跋珪有瞬间觉得根本就是自己说错话。 想要找补的拓跋珪立即扔掉渔具上前检查那些烤鱼的状况:“没事,阿承,还有救。” 虽然烤鱼都湿了,但好在诸葛承用铁网固定得很牢,所以那些焦黑的部分没有被冲散沾得到处都是,拓跋珪将那些部分一点点挑干净,然后找了个浅浅的陶盆把他们带来的那些蔬菜切碎了加些油炒了一下。 第425章 “你的那些香料给我。”拓跋珪估计鱼肉上的焦味弄不太干净,于是打算用浓重一点的调味去压住残留的焦味。 诸葛承听话地递过他的那些瓶瓶罐罐,拓跋珪打开都闻了下后,选择了几种比较接近的闻起来比较刺激的香料一起下到陶盆里,经过热油爆炒后,那些香料粉末沾在了蔬菜上一下散发出迷人的香气。 这时拓跋珪浅浅往陶盆里倒上一点清水,只让它堪堪没过那些蔬菜一半的样子,已经过了油的蔬菜在热水里慢慢变软,连带着沾在表面的香料一起融进水里变成了一锅烩汁。等烩汁开始翻滚冒泡,拓跋珪将所有的烤鱼从铁网上拿下来浸入这锅烩汁里让它们吸饱味道丰富的汤汁,顺便连鱼表面上沾着的生水也一起加热到沸腾。 “好了,阿承。”这些鱼本来就是熟的,所以拓跋珪只让它滚了一会就连带着整个陶盆一起从火堆上端下来放到旁边的石堆上,还顺手撒了一把切碎的胡荽上去。 “尝尝吧。” 在拓跋珪一番妙手回春后,这点鱼看起来甚至比原本更加诱人了,诸葛承夹了一筷子鱼尝了尝,瞬间睁大着眼睛看着拓跋珪。 “好吃吧?”拓跋珪本来只有七分自信,现在看了诸葛承的表情后直接化成了得意。 “我就说有救吧。” “那些边上的鱼肉,咬上去甚至都还带着点脆性,让这鱼吃起来真的很特别。” 诸葛承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口感,那些鱼肉在被他遗忘的时间里已经完全被烤干了其中的水分,而拓跋珪只是简单地将它们浸回汤汁里后没重新炖煮太久,所以鱼肉边缘的焦脆口感就这样保留了下来,而浓重口感的烩汁又巴覆在这层焦脆的表面上,让它吃起来远比单纯的烤鱼要来得入味。 “实在太好吃了!阿拓,你一定得给它起个好点的名字,它一定能成为传世名菜的!” “这是你做的菜,要取也是你取啊。” “我?可我差点毁了它啊,最后还不是全靠你。” “话可不能这么说。”拓跋珪手指了指养着七鳃九眼鱼的瓮。 “你觉得这条鱼是我的功劳还是你的功劳?” “当然是你的啊,不是你钓上来的鱼吗?” “是啊,可是阿承中间也帮了忙不是吗?”拓跋珪又转回这道鱼。 “一样的由,这鱼是阿承烤的,调味的香料也是你准备的,甚至最后我选择用这种做法也是因为你给它浇了水。所以这道菜里我最多也只能算是帮了个忙,功劳得归阿承啊。” “那……我就给它取名了?”诸葛承手指点着下巴想了想。 “嗯……就叫它诸葛烤鱼好了。” “就这样而已?不放点更霸气的字吗?” “从来大道至简啊,何况都有‘诸葛’两个字在里面了,还不够吗?” “那倒也是。”拓跋珪被这个自信的诸葛承逗笑了,于是这道菜正式被命名成“诸葛烤鱼”,而这俩人也是津津有味地分食了全部的鱼。 既然七鳃九眼鱼已经顺利到手,这俩人休息了一夜后就带着鱼回到了桃源乡。中毒的那位病人依旧如他们离开时那样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而他家父母一看他们回来了,立即就把他俩迎进内屋。 “大娘,您放心,我们已经找到七鳃九眼鱼了,他中的毒就有救了。” 诸葛承一边解释一边检查病人的伤口,被毒蛇咬伤的地方四周的皮肤黑紫,手指轻轻一碰的话会有深红色的脓血慢慢渗出。 “把鱼给我。”在诸葛承给人看诊时拓跋珪一向充当旁边的助手,这会得了吩咐的他把自己抱着的那个瓮递了过来。 诸葛承从瓮里将这条名字奇怪的鱼抓了出来,它不但名字奇怪,长得也奇怪,泥鳅一样的鱼离了水后拼命扭动身体,它缠绕在诸葛承的手臂上,乍一看如同一条蛇一样。在它的身侧,一共可以看见七个气孔在一张一合。 而它的头则更奇怪,七鳃九眼鱼没有普通的鱼该有的嘴巴。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圆形的吸盘,吸盘里面如同成熟的向日葵那样排布着细小的倒钩装的牙齿,在这些密密麻麻让人头皮发麻的牙齿中间,隐隐散步着九个珍珠一样的光点,这九个光点连同那七个气孔就是七鳃九眼鱼的命名来源。 “诸葛先生,使不得啊!!”病人的娘亲看见诸葛承抓着这条怪鱼,一点点把它看上去就无比恐怖的吸盘靠近病人的伤口就忍不住惊叫出声。 “吕大娘放心,这条鱼平素就喜欢吃金花银羽蛇,尤其喜欢吸食这蛇的毒液,所以我们可以借由它的这个习性让它把蛇毒吸出来。” 诸葛承边说边把鱼嘴对准了伤口,说也奇怪,刚刚还在拼命挣扎的鱼接触到毒血后就安静了下来,在场众人就看见它开始不停吸吮,脓血进入吸盘流入鱼腹,众人能通过鱼皮下若隐若现的食道看见脓血的颜色。 等那个颜色由深转成正常血液的红色后,七鳃九眼鱼自己停止了吸食,随后它就像是人喝醉酒一样身体一伸后从病人伤口上落了下来,被诸葛承一把捞起放回了瓮里。 此时再去看病人的伤口,周围皮肤的颜色已经正常了,只是有点失血过后的苍白而已,七鳃九眼鱼虽然看上去恐怖,但它吸食时造成的伤口却并不太大,只是有一个圆形的范围内密密麻麻的血点留在了病人皮肤上,看起来像是被密集的针扎过了一样。 第426章 诸葛承特地留在原地观察了许久,尽管那些伤口一个个都非常细小,但那么多时间过去了,它们丝毫没有像那条在他手心里的伤口那样有快速愈合的现象。 “好了他没事了,还是要多休息,另外注意吃点补血补气的食物就好。” 在吕家一家千恩万谢里离开的俩人当中,拓跋珪注意到诸葛承频频看着自己的掌心若有所思。 8. “你有心事?” 等俩人回到自家屋子把带出去的各种工具重新归整好以后,拓跋珪终于提起了这个他一早就注意到的问题。 “阿拓,你先坐好。”正好诸葛承也在心烦要怎么开口说这个事,就不如摊开来大家一起讨论一番吧。 拓跋珪听话地坐好了,但诸葛承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去厨房拿了把片肉的小刀。在拓跋珪还在想诸葛承到底要用刀干什么时,后者非常干脆地一刀割开了自己的掌心。 “阿承!!” 拓跋珪事先没有任何防备,此时才从位子上跳起来要去拉诸葛承防止他做傻事。但诸葛承就明晃晃地将受伤的手掌摊开举在拓跋珪眼前,而就在拓跋珪冲出去的几步路里,那个伤口自己愈合了一半。 “这……”拓跋珪自己楞在那里,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剩下的那一点伤口消失不见了。 “我也是才确定我身上会有这种情况的,而你的话——” 诸葛承看着拓跋珪依旧带着震惊的表情拿过那把刀也干脆在自己的掌心上划了一刀,而在他身上,伤口愈合的速度比起诸葛承来显得更快,在刀尖刚划到下一个位置的时候,前面刚留下的伤口就已经愈合了。 “这是为什么?”尽管这种异象目前看起来是件好事,但拓跋珪已经过了盲目相信上天会随意对人馈赠的年龄了,他的重点更多的是放在了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异象上,以及还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其他现象。 “我不知道,但我猜,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年里你喝的那些药没有任何起色的原因。”诸葛承也在回想这些年里桃源乡里的各种异象和它们可能的解释。 “也许我们在桃源乡里处于某种不可改变的状态。” “不可改变?就我们俩?” 拓跋珪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他甚至动用了杀气检查一下全身,都没察觉出什么异常。 可以说在这一刻前,拓跋珪只当自己是个捡回一条命的正常人,而这样想的他却刻意忽略了一个最反常的事实,人哪有可以起死回生的,就凭他们都记得自己真的死了这点来看,桃源乡就绝对不可能是个简单的正常地方。 “其他人难道都不是这样?” “他们要是这样,吕家的儿子怎么会中毒等着我们去救,张家老伯又怎么会死,而徐家的小子是我接生的,这两年你也看着他长大了。” 拓跋珪闻言只能点了点头,徐家的房舍就在他们对门,他家孩子的确是拓跋珪看着一天天长大的,要论熟悉程度比他自己的那些皇子都要深。上个月拓跋珪还从山上给那小崽子抓了只兔子当玩伴,在那孩子身上的确是看不出丝毫人被固定在了某种状态的样子。 “你是说,桃源乡里只有我俩是个例外?”就算有徐家崽子的例子,拓跋珪依旧不信那个邪。 “也不仅是我俩,还记得三年前我们抓住的那头幼鹿,我割了它的鹿茸的事吗?前两天我又在山里撞见它了,三年了,它一点都没有长大。”诸葛承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没道,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也没有胡说什么。 “结果我们和鹿一样?桃源乡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这个问题或许应该倒过来问,我们把桃源乡当成什么了?”诸葛承话锋一转,直直地看向了拓跋珪。 “我们——”拓跋珪果然被问得楞在那里,有些东西他和诸葛承都不愿意去触碰,但那并不表示那些东西不存在。 “你难道忘了我们都是怎么来到桃源乡的了?” “我没忘,我只是——” “我甚至同你确认过,阿拓,至少我是真的死了,你的海东青参加了我的丧礼,而你本人也在黄河对岸亲眼见证过了,我交代过小豆子死后把我直接烧了就好——真正的我早已经化为灰烬了。” 说到这里的诸葛承将他的双手摊开举到他们眼前:“那你告诉我,既然我的身体已经被烧掉了,连借尸还魂都做不到的我现在到底是什么?” “阿承,这里是桃源乡,桃源乡本就没有道,我们的伤口自愈只是这众多没有道里的另一桩罢了,何况维持现在的状态不变不也是一种好事吗?” 眼看他们的讨论开始触及那一处不可说,拓跋珪干脆放弃再去探究他最初的疑问,想着就这样干脆接受现实就好。 “现状?阿拓,我们的现状究竟是什么?是别人生老病死,而我们如同一个活着的幽灵一样只能冷眼旁观?” “我们没有冷眼旁观,该救的该送的我们都去做了,至少对于桃源乡的其他人来说,我们参与过他们的人生。 何况桃源乡很奇怪这件事我们又不是今天第一次知道,该试的我们都已经试过了,桃源乡就是一个有点奇怪的好地方。阿承,我对我们的现状很满意,如果桃源乡还能让我们不老不死,我不会觉得它有什么不对,反而只会对它更加满意,这里就是天堂!” “是,这里没有纷争,没有饥饿,也没有压迫,甚至也许我们在这里就是不老不死的。这里的确是天堂没有错,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就该一直待在天堂吗?或者我换一种问法,我们真正想要的,是这种天堂一样的生活吗?” 第427章 “我们难道是不想要这样的日子吗?我们为什么不能过这种天堂一样的生活?!我就想和你一起过几天平静的安生日子是犯了什么天条了吗?!”拓跋珪其实也曾经扪心自问桃源乡的生活是不是过于美好到不真实,但正因为他体会过了桃源乡的平静美好,才更加拒绝过去那些腥风血雨的日子。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选择这样的生活?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凭我们俩的本事,只要随便去哪里划出一片地方,哪里就能变成我们的桃源乡。任世事如何纷乱,胡汉怎样斗争,我们都能在那片土地上不受干扰地活着。” 每一次当拓跋珪想要粉饰太平,总是诸葛承站出来提醒他世事的冷酷和残忍。 “是我们自己选择放弃了桃源乡,选择了我们各自的责任,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之后,我们连年轻的自己都不如,宁愿这样掩耳盗铃般在这个没什么道的桃源乡里一直得过且过吗?” “可我们都已经为了那些责任死过一次了!阿承,除了桃源乡,我们无处可去了……”拓跋珪其实也不喜欢逃避,可桃源乡好就好在给了他一个完美的用来逃避的借口。 “是啊,我们都已经死了,所以阿拓,哪怕桃源乡再美好,我们也该向前走了。” 第226章 ◎六◎ “向前?哪里是前?你当我们俩个是什么死后怨气过重所以阴魂不散的鬼魂吗?” 拓跋珪因为诸葛承的这句话而激动起来,他抄起刚刚他们用来试验的那把小刀,一甩手将刀射飞出去。小刀直直地飞向他们用来养着七鳃九眼鱼的那个瓮,从靠近顶部那里穿入又从对面穿出。 因为拓跋珪的力用得恰到好处,粗劣的陶瓮并没有因为这两下而全部碎掉,只是在顶部留下了两个方形的孔洞,瓮里的水从那两个孔洞里流出来,然后渗入地上的青砖缝里。 “我听说,鬼魂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鬼魂之前,是有能力干预这个世界的。难道你觉得现在我们一起生活在这里,周围那些和我们打招呼的普通人,还有这些花鸟鱼虫,这些器皿瓦罐,都只是来自于我们的臆想或是幻觉吗?” “如果你不满意桃源乡,不觉得我们配过上这样的好日子。那么好啊,那你现在就来超度我,让我看看我死后的黄泉路上到底有多少追来索命的怨魂,让我看看配得上我这个暴君的地狱景象!” “阿拓!!”诸葛承见拓跋珪越说越接近失控,直接上前一步搭上他的肩膀。 “我不是那个意思,何况要论人命的话,拉了十几万人陪葬的我,真要下地狱的话去的地方应该比你更深。” “阿承,别……别再说了……”不怕自己下地狱的拓跋珪却真的害怕诸葛承陷进去。 “我们就当桃源乡是真的好不好。” “你还记得吗?最一开始的时候,你说如果桃源乡个梦,要我记得叫醒你。阿拓,桃源乡到底是什么,是天堂还是地狱,或者只是桃源乡本身,我们总要往前走了才能知道。” 拓跋珪没有回答诸葛承,取而代之的是将他紧紧抱进怀里,毫无保留地将他恐惧和颤抖通过肌肤相贴传达给对方。 “好吧,你是对的。只是——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一旦我们往前走了,得知这里是天堂也好,是地狱也罢,阿承,这次你能不能别留下我一个人。” “也许……这次我们的确不用分开。”诸葛承对于怎么往前走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按说这样自己也迷茫的前路是不适合做任何保证的,但诸葛承总有种预感,他们就快要接近桃源乡一切不合道的本质了。 “我猜,桃源乡大概就是鬼谷。”因为至少这解释了他们各自死后,为什么可以在桃源乡重逢。 “可是这里的人不都说这里不是鬼谷吗?”拓跋珪曾经也有类似的疑惑,但因为桃源乡里人人都说这里不是鬼谷,所以他就接受了这种说法。 “也许,桃源乡是鬼谷,鬼谷不是桃源乡。”诸葛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同样是鬼谷,你和嗣儿进去后看见的是兵家的修罗境,小豆子去的是法家的万法殿,我直接去了老祖宗的草庐,而老师授我道时干脆就是在草庐外的路边,根据老师的说法,我们墨家也有一个类似的地方叫机关所,只不过我没去过而已。” “仅仅我们四个,就去到了鬼谷里这么多的地方,也见过里面有些没有把牌位供在鬼谷的普通人存在。也许这些普通人就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叫万法殿或者机关所的地方,却不知道那些地方都是鬼谷的一部分。” “我明白了,可既然如此,我们一进鬼谷的时候为什么不是各自去自家的修罗境和机关所,反而是一起来了桃源乡?” “那就得先看看桃源乡到底是不是鬼谷了。” 在想定了大致的方向后,这两人一起全副武装地来到了桃源乡的最外面,也就是那片桃林的位置。诸葛承虽然嘴里说着要向前走,但其实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向前走的方法,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么一个笨办法。 “反正看起来我们在桃源乡里不会受到什么伤,那就不要保留,全力以赴,我就不信等我们把这片桃林夷为平地后,桃源乡依然没有出口。” “好!” 拓跋珪和诸葛承一人一边对着桃林的远方一指,在他们身后各自跑出一支机关兽大军和一支活的巨兽大军,这些活物或者机关一起分工合作,靠着蛮力撞向某棵桃树将它拦腰撞断,或者用尖利的爪子在树根的一侧刨坑,借助自然的力量让桃树朝另一边倒下。 第428章 很快他们俩面前的桃林变得一片狼藉,但异象也同时在发生,倒下的树自己竖了起来,断掉的部分重新接续再生。 “阿承,怎么办?” “我们继续,它修复的速度没有我们破坏的快,我们耗得起。” 这两个人边说边将各家传承的秘法运用到自己召唤来的大军身上,得了加持的机关或者活物们破坏地更加起劲了。桃林修复的速度开始明显跟不上他俩破坏的速度,然后他们将那条被破坏的线一点点推进到了桃林里老是把人移回桃源乡内部的区域附近。 “你们两个臭小子,还毁个没完了,快点给我住手!!” 诸葛承和拓跋珪惊讶地看着彼此,因为他们的确都听见半空中传来一个没听过的男人的声音。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个声音之前,半空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洞,那看起来深不见底的洞后面似乎隐隐有光亮传来。 那个黑色洞口在甫一出现后便传来巨大的吸力,诸葛承率先被吸力拉得朝前跌去。 “阿承!!” 拓跋珪二话不说放开自己随手抓住的桃树树干转而去拉诸葛承,他脚步一动后也同样抵抗不住空中的吸力,但拓跋珪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那个洞口另一边就算真的是地狱,他也不会放开诸葛承的。 于是这俩人以拓跋珪紧紧抱住诸葛承的姿势被拉向半空,直到跌进那个黑色的洞口里。随后的过程在拓跋珪的记忆里不过一瞬,下一刻他就如同从大概桌子上的高度被抛出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阿拓,你没事吧?” 那股吸力在突然出现后又乍然消失了,诸葛承确认了屁股下的地面后就想接着去确认拓跋珪的状况,但头刚一抬却看见自己正在他去过的那间草庐里,而自家祖宗安然地坐在墙边一边微笑一边摇着羽扇。诸葛亮身边还坐着另一个诸葛承没见过的男人,只不过那个男人的注意力全在面前桌子上的一个沙盘上。 “老祖宗?!” 拓跋珪在诸葛承的这一声里惊讶地回过头来,也看见了诸葛亮和另一个男人坐在那里,而此时那个男人终于从沙盘上移开目光瞥了拓跋珪他俩一眼。 仅仅就这一眼,就让拓跋珪觉得自己被什么雄鹰或者恶狼盯上了。 10. 现在摆在诸葛承面前的同时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他猜的没错,这里的确就是鬼谷,那么他们猜测里最坏的变成鬼魂而不自知的那一部分就不会发生。 但坏消息是面前的人既是诸葛承的祖宗,也是他崇拜的对象,而在诸葛亮面前,他现在却和拓跋珪抱在一起跌坐在地上,简直在一瞬之内把礼仪和廉耻全部丢了个干净。 于是诸葛承着急慌忙欲盖弥彰地起身,努力好自己的仪态仪表,然后又端端正正地跪下后重新叫了一句:“承儿拜见老祖宗。” 按说诸葛承自己也是一把年纪了,但他在诸葛亮面前永远都是个孩子,那副忐忑不安的样子和他小时候来这里时根本一模一样。 到了这会拓跋珪也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诸葛亮了,但是他起身后的状况简直比诸葛承更加尴尬。 倒不是说他以帝王之身不能下跪,但问题是他没遇到过这种能再见百多年前去世的祖宗的情况,而他和诸葛承之间的关系也不是可以毫无负担地随意向世人宣扬的那一种,哪怕跪了也不是很能和诸葛亮解释清楚为什么要跟着跪。 所以拓跋珪茫然地杵在那里,站也不是跪也不是,而诸葛亮身边那个男人满眼阴鸷的眼神一直在上下打量他,让拓跋珪要花很大的力气压制身上的杀气不自动反击对方。 “行了不用跪了,要不然以鬼谷里到处又是皇帝又是祖宗师父的,一个个跪都跪不完了。” 那个男人比诸葛亮先开口,而拓跋珪他们一听之下才发现他就是刚刚他们在桃源乡里听到的那个声音。 诸葛承除了见到自家祖宗惯有的激动外,当然也留意到了这个男人,联系了一下诸葛亮自身的经历,再看看这男人这副鹰视狼顾的面向,所以诸葛承边顺着对方的话起身边轻声问了一句:“阁下可是宣帝陛下?” “呵,诸葛家的人好像是都有几分聪明——”既然诸葛承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司马懿也就干脆点了点头。 “只是给自己选主子的时候怎么都是一股傻劲?” 司马懿的话里也带着一样的阴狠刻薄,这里一共两个姓诸葛的,他一句话把两个人都骂了一遍。 “哪里傻了?”这时候一直只顾摇羽扇的诸葛亮也开口了。 “承儿选的刘氏子孙可是快要把你家的朝堂再翻回来了。” “那是那群废物自己无能!”本来情绪不起波澜的司马懿被诸葛亮一句话破了心境,却依旧不肯放弃刚刚自己的观点。 “何况这不妨碍你们本身的傻,放着身边的帝星不选,偏要舍近求远求什么汉室和汉人的存续。但凡你们没有这些傻劲,天下早就一统了,无论是归了晋还是魏,都是一样的太平盛世,也不用死那么多人了。” “呃……两位……祖宗难道知道现在外面的形势?”诸葛承似乎从诸葛亮和司马懿的相处里品出了一些他和拓跋珪之间的味道,但比起打探他们的真正关系,他更好奇已经死了一百多年的人怎么会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首先,承儿以后不用叫我祖宗了,按照鬼谷里的规矩,我既然是你血脉上的直系先祖,而你是我的孩子里第一代进入鬼谷的人,那么从灵魂上来看,我就是你的父辈,你以后只需要叫我爹就可以了。” 第429章 诸葛承因为这个混乱的辈分认知张大着眼睛看着诸葛亮,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而诸葛亮只是微笑着点点头确认他没在开玩笑。 “你以后在鬼谷待得久了就会明白,这种灵魂上的传承对于我们来说远胜于血脉的传承。 当你时隔百多年看见自己血脉传承的孩子,并且在未来会与对方相处成千上万年,那么那个孩子对于你来说,哪怕血缘上稍微隔了几代,但比起亲生的都要亲近许多,就同自己养大的没有区别了。” 诸葛亮说完这句后又看向了拓跋珪:“毕竟鬼谷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珪儿你这么幸运,父子两代同时都有资格入鬼谷。像我这样能有后代再进来的已经是很好的了,更多的人则是像他,因为子孙的不争气,鬼谷里只有他一个孤家寡人。” “现在再来解释你刚刚那个问题,在你们俩灵魂的一部分进入鬼谷的那一刻,你们的记忆也跟着一起进来了。至此鬼谷里所有的先辈们都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这三年里,各家对你们那一战的复盘也已经做出来好几局了。” “那在这三年里,我们所在的桃源乡到底是……”因为诸葛亮过于亲近的称呼,拓跋珪这会的感受也是五味杂陈,直到现在他终于彻底解了在虎牢关上当诸葛承叫拓跋嗣“嗣儿”时,那孩子满脸纠结的表情究竟从何而来了。 诸葛亮没有直接回答拓跋珪的问题,他只是转过头又看向桌子上的沙盘。诸葛承和拓跋珪自然顺着他的眼光也一起看了过去。这俩人看了一眼沙盘上的地形后瞬间都是一脸的震惊,因为那个过分详细的缩略沙盘上所有的场景,正是他们熟悉的桃源乡。 “难道这三年里,我们俩个是生活在这个沙盘里?” 诸葛承和拓跋珪凑到桌子前想仔细研究这个沙盘,但是司马懿只随手一挥,那个沙盘就消失不见了。 “以后研究你自己的去。”司马懿对着拓跋珪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就你们最后出来的那一下,我的桃源乡至少有十年算是白养了。” “桃源乡是宣帝陛下自己的……东西?”诸葛承愣了很久,还是没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桃源乡。 “嗯,那是他们帝王家的传承,名字叫帝王空间,等过两天仲达会带珪儿去认认门,他早晚也是要学的。” “那我们俩一入鬼谷不是来这里而是先去了桃源乡,也是两位安排的吗?” “这也不是我们单独的安排,所有入鬼谷的灵魂都会有这么个类似的环节,被安排去某位帝王的空间里待上一段时间。只不过因为我们俩算是你们的长辈,仲达一个被追封的皇帝也是正经帝王家的人,所以鬼谷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来弄了。” “鬼谷安排我们进入桃源乡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虽然诸葛承这会出来已经有一会了,但和诸葛亮的几句对话里,他对于鬼谷的不解好奇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你觉得你们在桃源乡的日子开心吗?那是你们向往的生活吗?如果是的话你们又是为什么放弃了桃源乡?” 诸葛亮的三个问题大约就帮诸葛承他们回顾了在桃源乡里的心路历程,而诸葛承也隐隐明白了鬼谷这样安排的用意。 “对于我们这些入了鬼谷的人,生前哪一个不是被世事折磨到恨不得遁世了事,所以桃源乡这样的地方给了我们的灵魂最好的休息场所。 但鬼谷之所以选择我们不是为了让我们安逸地过自己的小日子的,即使有桃源乡这样的逃避和安息之所,我们依旧会选择背负自己的责任和那随之而来的痛苦一路向前,这才是能进入鬼谷的人必须具备的资质。” 诸葛承和拓跋珪因为诸葛亮的这番解释各自沉思,而诸葛亮则笑着提起了另一点:“但你们只在里面待了三年这已经算很短的了,之前我和仲达打赌,他说你们要花十年才愿意离开,我就算更看好你们,也估计你们需要五年时间。” “祖……父…亲……您过奖了。”对于称呼的问题,诸葛承依旧在那里别扭,但好歹磕磕巴巴地念全了。 “主要是我发现我们在桃源乡里不会受伤,才敢放胆乱来。” “对啊,我就一直说你的帝王空间还差得远吧。”从诸葛亮这个随意的语气来看,诸葛承对拓跋珪的那个态度说不定是来自家族遗传。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哪家的帝王空间能实质地影响到另一个正经帝王,哪怕他还不算入了帝王家的门,但在我的天下里我才是掌控一切的人,这本来就是帝王家的本能。” “那个……”眼看着诸葛亮和司马懿好像要吵起来了,诸葛承想着赶紧找点别的来转移话题。 “这三年里我们在桃源乡里的生活起居,您和……宣帝陛下都在一旁看着吗?” “你是说你们的那点事是吧?”诸葛亮听诸葛承支支吾吾脸色泛红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别担心,关键的时候我都没有看,你的……亚父我也打发他去干别的了。” 诸葛承闻言后抱住头一脸沮丧懊恼的样子,果然他和拓跋珪在桃源乡的那点事两位长辈都知道了。但诸葛亮那句“亚父”又给了诸葛承一个巨大的安慰,如果大家都差不多的话,那自然也就能够互相解了。 “那阿爹,亚父,关于鬼谷,承儿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在这层解之后,诸葛承的称呼出口起来也变得顺利很多。 第430章 “我知道,接下来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跟你们俩慢慢解释,关于鬼谷到底是什么,有多少家的传承,又是为什么而存在。不过在那之前——”诸葛亮打开草庐的大门,指了指门外的那条河后又转向拓跋珪和诸葛承。 “那个诸葛烤鱼到底是什么味道,今晚你们俩就再做一回,咱们一家人一起尝尝。” 作者有话说: 从桃源乡可以看出,在这个故事世界里,死亡并不是一些人生命的终点,鬼谷的实际用途也才只显露出一点。诸葛承问的这些问题在本篇里是不会有答案了,但会在其他鬼谷系列的故事里慢慢揭晓。到此本篇关于他们俩的故事就差不多了,还有三篇小番外和他们俩本人关系不大,但和整个系列要说什么比较有关系。 预计还一万字左右这一篇就会完结了,下一篇鬼谷系列是关于<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的阴阳家的故事了,还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227章 ◎出埃及◎ 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 ——《出埃及记》20:3 “好强的……帝威……” 在诸葛承用一枚西面的大秦帝国的金币召唤出一个他从没见过的金发白皮肤的翼人的时候,那名翼人睁开双眼看见的却是一片没有信仰的土地。 “吾乃上主座下天使菲蒂利厄,如今降临于这片无信仰之土。尔等无信罪孽之人,竟敢亵渎神选者君士坦丁大帝的徽印,还不速速俯首认罪,接受地狱业火的惩罚。” 当时在这位天使面前的诸葛承和拓跋珪自然是听不懂祂到底在说些什么的,他们两个甚至不知道这种长着翅膀的鸟人到底是什么奇怪的生物。 而这片西方天使心目中的无信仰的土地,实际上也并非如祂想象中的那样蛮荒,对于自己的命运,这里的人们早就做出了他们自己的选择。在菲蒂利厄降临之后,鬼谷迅速启动了它的防御机制,就近呼唤出了最靠近这片地域的鬼谷御者刘琨来抗衡这位西方天使。 在天使降临东方的那一瞬间,从诸葛承他们所在之地一路往西,直至他们心目中那个西方大秦的所在,或者我们至此应该用另一个它更为世人所熟知的名字来代替—— 罗马帝国,埃及行省,亚历山大港。 所有的高阶神职人员几乎在同一时刻一起望向东方,他们脸上的表情先是疑惑继而迅速转变为惊喜,有几人当场对着东方跪了下来,嘴里喃喃地说着祈祷的词语。 一名神官步履匆匆地走向一座教堂,在向几位修士点了点头示意后他直直地进入了教堂最深处的一处房间。 “狄奥菲鲁斯教长大人,您感受到了吗?” 狄奥菲鲁斯本人也正在看向东方,在听到问题他回过来对着这位神官点了点头:“是的,我的孩子,神迹在东方降临了。” “太好了,我们果真没有弄错,以我们的位置来看,更东方的话是否是在圣城耶路撒冷或者小亚细亚那里?但不知为何这一次的神迹给我一种既强又弱的感觉,或许是某个虔诚信徒引发的神迹。但即使如此这也是很大的功绩了,您觉得那两个教区的教长得了这个神迹后会不会影响您在罗马教廷的评价?” “孩子。”狄奥菲鲁斯微笑着拍了拍神官的肩膀。 “你要明白,重要的是我们侍奉神的本心,而不是罗马教廷的评价,毕竟我们都只是神的仆人罢了。” “是,谨遵教长的教诲,我对于神的虔诚也是一如既往。”神官尽管是教长的嫡系,这会也是受教地做出一副忏悔的表情。 “不过你也可以放心,这次的神迹并不是发生在任何一个教区里面,你之所以觉得他强是因为这一次至少有一位天使化身降临现世了。” “天使?!”即使对于罗马来说,天使降临那都是难得的大事,也难怪这位神官一脸的震惊。 “可为什么我的感受会这么微弱。” “那是因为天使降临之处在东方,遥远的东方。” “您是说,位于大海尽头之处的那个神秘的东方帝国?” “是的,我能感受到天使的愤怒,对于那一整片无信仰的蛮荒之地的愤怒。” “教长大人,您是说,神已经对于东方的无信之地发出了不满,于是派天使降临了?那我们是否要着手开始准备圣战?毕竟不能光靠天使作战,一切信仰之争还是要依靠虔诚的信徒们。” “不,我恐怕这只是个意外,无论是罗马教廷的通信还是我们从祈祷里聆听的神谕里,都没有提到近期会有远征东方的计划。 陛下才刚刚颁布敕令要在帝国范围内,全面将帝国百姓转化为基督徒,各大教区目前的首要任务都是清除教区内的异教徒和伪神崇拜。至于东边的无信之地,那是我们巩固完偌大帝国的信仰之后的事情了。” 像是为了证明狄奥菲鲁斯的判断之正确,此时有一股巨大的悲怆之情突然在这俩人心中爆开。而实力显然更弱一点的神官被这股悲怆之情感染,直接生生地落下泪来。 “教……教长大人……” 狄奥菲鲁斯此时也是一脸震惊,但他再三感受了刚刚那个传来的讯息之后,不得不悲叹一声:“天使在东方陨落了……” “异端!!居然胆敢屠戮神使,那片无信之地必须受到惩罚,教长大人,我们是否要向教廷建议针对东方开启一场圣战。” 第431章 “稍安勿躁。”狄奥菲鲁斯伸出手安抚了一下激动的神官。 “虽然被杀戮的只是天使的一个化身,但仅仅这点时间就能做到这种程度,就说明东方这片土地上也有伪神庇佑。” 说到这里的教长看向了房间里的神龛,在神像之下垫着的名贵布料正是来自东方这片土地上出产的丝绸:“是啊,能做出此等工艺的国家,又怎么会没有自己的神明护佑呢。” “可大人,我们难道就任由伪神这样屠戮天使,而没有任何反击的作为吗?” “伪神横行,这又岂止是发生在遥远东方的事情,我的孩子,你别忘了,仅仅从这处教堂出门不远处,就有一处属于伪神塞拉比斯的神庙,这可是发生在你我眼皮底下的异教崇拜。” “是的,如您所说,即使皇帝陛下的敕令已达,那群胆大妄为的学者依旧宣称这处神庙是大图书馆的分院,说里面藏着大量的人类智慧与文明的结晶,不允许我们靠近神庙。” “帝国给予那群学者们太多的优待了,让他们有充足的闲工夫可以研究他们的那堆异端学说。什么人类智慧与文明的结晶,不过是以前众多伪神信徒们的狂言和妄想罢了。无论西方还是东方,世界终将归于神的治下,一切伪神异端,早晚都会被清除的。” “如您所说,大人。”神官因为狄奥菲鲁斯慷慨激昂的发言而一同激动起来,天使陨落的阴影也似乎淡薄了一些。 “你记住,信仰的传播是一项长久的事业,我们教区的首要任务依旧是眼前这些看得见的伪神们。今天就到这里吧,布道时记得向信众们宣告神的光芒已经远及东方,多加强神迹的宣传。但切记不要提天使陨落之事,以免信徒们丧失信心。” “是,教长大人!” 就这样,因为诸葛承盲目窥探罗马帝国气运而惹出来的事,虽然在东西两方都引起了一些注意,但绝大部分的普通人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亚历山大港的清洗计划依旧在继续。 仅仅七年之后,已经荣升成大教长的狄奥菲鲁斯如愿地毁掉了塞拉比斯的神庙,同神庙一同葬送的还有众多狄奥菲鲁斯嘴里的伪神信徒们的狂言和妄想。这里面有荷马的诗作、亚里士多德的研究、欧几里得的算稿、欧里庇得斯的剧作,还有那位女王克里奥帕特拉的秘方。 以神的名义,它们在一片地狱业火里毁灭了。 作者有话说: 大图书馆指的是亚历山大大图书馆,这里的塞拉比斯神庙是大图书馆没落之后亚历山大港的学术研究基地,有些原本是大图书馆馆藏的东西可能也转移到了其中,然后神庙于公元391年彻底毁于基督教狂热者的手里。 第228章 ◎打羊鞭◎ 在拓跋珪定都平城的第八年,他的朝堂上来了一位特殊的使者。 这位使者是由一位留在鲜卑人祖地的老贵族陪着一起来的,他身穿着对于鲜卑人来说有些奇怪但仍能看出胡服式样的衣装,操着一口口音浓重到几乎无法辨别的胡语,这位使者对着皇座上的拓跋珪行了个部族间表示平等尊重的礼。 “见过鲜卑人的单于,我是匈人单于的使者,奉单于之命前来问候匈人的兄弟。” 拓跋珪看了那个使者一眼,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鲜卑人早已不称单于了,你可以跟着他们一起称可汗,或者你也可以学着称陛下。” 拓跋珪用胡语说完了整句,只在“陛下”这个词的时候换成了汉语。 “陛下?单于刚刚是在同我讲汉语吗?我原本对于在草原上听到的一些传言还是有些怀疑的,但如今看来,传言还是过于简单了。鲜卑人可真是忘记了匈奴祖先们的荣耀和仇恨,轻易地被汉人迷惑,让这些宫殿和财富磨去了本该有的血性。” 朝堂上的汉人虽然听不懂这位使者在说什么,但多少能从他的语气和行的礼察觉出他的不敬,纷纷皱起了眉头看着那个使者。而在场能听懂的胡人反应就直白简单得多,你一言我一语纷纷用胡语开始指责起这位使者的无礼来。 然而这位使者却并未因此而表现出丝毫的惧怕,一位使者如果胆敢在另一个强大国家的朝廷上表现得如此傲慢,那大约只会有两种原因——要么是这位使者实在太过愚蠢,看不清现实;要么是他有所倚仗,于是信心满满。 前一种只是让人觉得这个使者如同夜郎自大一般的可笑,因为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不知道强大国家的天子一怒会有什么后果。但后一种就很值得让人警惕了,因为这可能引向一个很不好的结果,说明使者来自的国家同样实力强大,并且很有可能怀有敌意。 “孤倒是听来经商的粟特人提起过西边游牧的匈人部落,既然你这样说,想必你们是把匈奴祖先们的传统都好好继承下来了。” “那是当然。”使者的表情极尽自傲。 “匈奴的子嗣们驰骋在西边的草原之上,无论是阿兰人还是哥特人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好了,我想你大老远来此,也不会是单纯为了评断鲜卑人的生活方式或者夸耀你们匈人的成就的,直说你们的来意吧。” 随着拓跋珪这些年里越发地依赖寒食散来对抗寒症,他对自己脾气的控制能力也是直线下降。这位使者不过寥寥数语已经让他开始很不耐烦,但又碍于不清楚匈人的真正实力,所以只好努力忍耐着。 第432章 “我们想回到祖地,回到祖先们生活过的地方。汉人曾经将祖先们逐出了他们的土地,使他们不得不一路西迁。如今汉人既然失败了,那么祖先的子孙们自然应该回到自己的土地上生活。反正鲜卑人已经忘记了祖先的生活方式,选择向汉人靠拢以汉人的方式活着,那么匈人身为祖先的其他子嗣,应该就有权利继承祖先的土地和草场。” “什么?!” “大胆!!” 一时大魏的朝堂之上出现了不太适合出现在朝堂的一幕,已经被拓跋珪要求着装和礼仪向汉人靠拢的胡人们有的开始撩袖子握紧拳头,有的则是把手里的笏板换了种握法,让它看起来更像个能用来敲头的钝器,大家都是一副随时准备冲过去和使者干架的样子。 而听不懂这个使者到底说了什么挑衅之词的汉人大臣们,本着要在这个脏兮兮的蛮猴子一样的匈人面前展现出新生的大魏朝已经向文明礼仪之邦靠拢了,三三两两地拖住身边冲动的胡人大臣们,嘴里还在劝着“稍安勿躁,一切凭陛下定夺”。 “可以。”拓跋珪轻轻两个字让满朝文武楞在那里,也让那个使者本人一愣。 本来使者看见大魏朝的规模之后想着他的要求可能不会轻易被答应,想来是鲜卑人学了汉人的生活模式后,连脾气也开始像汉人那样软弱了。然而这个使者还没来得及欣喜,拓跋珪就补上了下一句。 “最好的那些草原是鲜卑人的祖地,现在也依旧是我们的土地。至于剩下那些更北面的苦寒之地,那本来就是鲜卑人不要的地方,现在被那些软弱的柔然人占着。不需要的土地给谁不是给呢,何况匈人的确是兄弟。想来你们既然有能力打败阿兰人和哥特人,那么打败柔然人自然也不在话下,到时候两家兄弟再次成为邻居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本来还群情激动的大臣们听见拓跋珪的这句话后,各自神情轻松起来。虽然胡人更崇尚使用单纯的武力解决问题,但汉人的这种驱虎吞狼让狗来咬狗的计谋,如果是自己这边使用的话,的确是有另一种不同于直接喊打喊杀的快感。 “好啊。”然而使者的城府也远超这些大臣们的想象,也许匈人部落是真的有些实力,大臣们又开始疑惑地打量起使者来。 “只要我部可以打败柔然人,陛下就承认柔然的土地归我们了对吧?那我就这样回去禀报单于了。” “这样吧,今年例行对柔然的那场征讨就在近日了,使者既然赶上了,那就一起参加吧,也能顺便探探柔然的底细,到时候一起给你们的单于带个信去。” 拓跋珪一句话给这件事敲定了一个结局,然后挥挥手让使者退下去了。 “陛下,如果放任匈人回归,他们和柔然争地之余,会不会对我朝造成新的威胁?”胡人入关之后经过汉人的一些熏陶,思维模式总算没有那么简单了。 “既然他们已经有了想法,如果他们真有实力,孤即便不同意,他们也一样会攻打柔然。而如果他们没有,在看了柔然的战力之后自然就会知难而退。无论怎样,我们熟悉的柔然都会成为衡量我们不熟悉的匈人的一道标尺。匈人部落到底是强是弱,总可以从那人看完那场战争的反应后窥见一二。” 得知皇帝意图的众臣们恭敬地行礼,顺便再奉上一个“陛下圣明”作为结语。 “记住,最好的土地永远是留给最强者的,众卿只需继续努力,让我大魏朝事事不落于人后,自然就能无惧一切变数。” “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2. 当匈人使者随着大魏的军队来到草原的时候,他才确切感受到国家和部落在进行一场战争时的规模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真正到达战场的北魏军队的数量并不比匈人自己开启一场战争时的人数更多,但整个战争准备过程当中所使用的人数是完全不一样的。 匈人部落里一旦开战,所有成年男子能骑马的统统都需要上战场,每个人携带好自己的弓箭、刀斧、马匹和干粮就直接向目标地点行军了。 但鲜卑人的作战要远比这复杂得多,融入了汉人文化的鲜卑人也开始注重装备的配备。使者眼看着一人一马的骑兵背后有数倍于他数量的辅兵负责运输武器、护甲、弹药、粮草等等一切资材。 而这些资材的先进程度也让匈人使者实际感受到了蛮荒和文明之间的差距,如果说使者目睹辅兵们开始为骑兵穿着整套全身甲的时候,眼里流露出的只是羡慕的话,等辅兵们拿出战马的全身甲的时候他脸上是根本掩盖不住的震惊。 “战……战马也要披甲,这难道不浪费吗?”使者看着面无表情在一旁督战的拓跋珪,想弄清楚这是不是只是鲜卑人为了夸耀自己的财富而做的无用功。 “你,带上你的一队人马出列。”拓跋珪点了点先全副武装完毕的那个骑兵队的队长,后者带着他那一队的其余四十九人一同站出来到了队伍跟前。 “对面的部落应该够一个千人部,你一个小队足够击溃他们了吗?” “回可汗,请给我一刻钟时间。” “那去吧,其他人就一边准备一边在这里给你掠阵,你若是一刻钟内不拿下对面,那这个队长你也不必再做了。” “请可汗放心。”那位队长行完礼后就回过身取下了马匹上挂着的一副弩弓。 第433章 “全队执弩弓准备,跟我冲。” 本来柔然的部落被鲜卑人堵到后还在整队阶段,他们本想着鲜卑人这里也仍旧需要一点时间,谁知道队伍里面却突然冲出来一队人马。 尽管重甲骑兵在近距离看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无比震撼,但是老远望去五十人的规模是远远不及千人队的。所以柔然也好匈人的使者也罢,内心都升起了一股这群人在找死的想法。 “每人各自瞄准目标,开始散射。”在目测进入有效射程后,在队长的一声命令之下,整队骑兵放下缰绳双手执弩开始射击。 因为鲜卑人手里的强弩有效射程要大于柔然人手里的弓箭,而拓跋珪虽然没有得到汉人的诸葛连弩那种夸张兵器,但也给他的精锐骑兵队配备了快速上弦的机关弩。所以在观战的使者看起来,鲜卑人这里单方面射了两轮之后双方才进入了对射阶段。要不是五十对一千的数字对比太过夸张,刚刚那两轮散射过后鲜卑人就可以原地庆祝胜利了。 而这还仅仅是鲜卑人这边装备碾压的开始,当对面的柔然开始还击,鲜卑人连躲也不躲,骑着马匹就朝着箭雨的方向冲锋,被特别设计用来防御流矢的护甲很好地发挥了它的优势,让这五十人没有任何伤亡地冲到了对方阵前。 此时的鲜卑人早就已经将弓弩挂回去换成了执刀的姿势,而全身重甲的第二个优势在此时此刻彻底展现。骑兵们压根不在乎对面柔然人的队形,只是认准一处人马密集的地方就直接撞了进去。有重甲保护的马匹带着近乎倍于对面的重量撞上肉身的马匹,痛苦的嘶鸣声此起彼伏。而骑兵们如闲庭信步般顺手补刀,或人或马,他们所过之处不留任何活物。 “恶鬼,你们都是恶鬼!!” 在穿插进行了几次同样的扫荡之后,这一队骑兵如今人人浴血,在剩下的柔然人眼里,他们就是地狱归来的索命恶鬼,于是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这一整个部落的柔然人彻底崩溃了,他们丢弃同伴,不顾家人,以一种疯狂的方式驱使身下的马匹离开此处。而那整队骑兵在点杀了几个射程范围内的败军后选择控制住剩下的老弱妇孺。 “启禀可汗,敌部主力已经溃败,除少数人等逃离战场之外,其余尽皆伏诛,总共耗时一刻不到,幸不辱命。” 脸上都是血的队长在对着拓跋珪报告之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旁边的使者一眼,边看还边挑衅地舔掉了自己嘴唇上属于敌人的热血。曾经断言鲜卑人已经丢掉祖先血性的使者在双方的对视里迅速败下阵来,他别过脸去不敢再直视这位鲜卑勇士。 被这一战的战果震慑住了的使者迅速向拓跋珪表示,匈人的东归也许还是个不成熟的考量,他会将此行所见所闻回去禀告他们的单于,请他三思而后行。 已经达成自己目标的拓跋珪自然不会告诉对方,要凑成这样一队重甲骑兵需要的代价极大,整个大魏朝也没有几队这样的人马。不管如何,至少几十年之内,大魏朝不用担心西域那一块再出现什么强劲的对手了。 数月之后,已经回到匈人部落里的使者在和他们的单于汇报此行的所见所闻。 “是这样吗?东方的帝国强大到匈人无法战胜吗?” 此时此刻,匈人部落的首领乌尔丁脸上露出了一阵既向往又落寞的神情。向往的是他想亲眼见证他的使者口中那支无敌之师能强大到何种地步;落寞的是因为这支无敌之师的存在,匈人恐怕再也回不去祖先所在之地了。 “是的,单于,他们远比我所能形容的要更强大。” “那依你之见,有什么是我们能向鲜卑人学习的吗?” “我觉得匈人不能再以松散的部落状态存在了,我们必须建立我们自己的国家,这样才能像那些鲜卑人一样更好地发挥出匈人的力量。” “报!”此时一个传令兵从远处飞驰而来。 “报告单于,您的儿子蒙杜克差我前来禀报,他的女人又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想请单于为您的孙子取一个名字。” “名字?”这并不是乌尔丁的第一个孙子,何况他正在因为回不去东边而内心感伤,他望向身边的那条河流,心里想的却是他的子子孙孙恐怕只能一直生活在这条河流边上了。 “就以这条河作为他的名字吧,在阿提河边诞生的孩子,就取名为阿提拉吧。” “是,单于。” “东边去不了的话,也许可以试试去西边,那群白皮羔羊应该不会像东边的鲜卑人那样强大,你觉得呢?” “单于说得有,白皮的羔羊们天生就该被牧人驱赶和宰杀,而匈人自然就该成为这个牧人。” 一切就像乌尔丁和使者计划的那样,匈人开始建立属于他们的帝国,然后一代代一路往西,等到那个叫阿提拉的孩子长大后,整个欧洲都恐惧于这位牧羊人手里的铁鞭,他们给了阿提拉这样一个称呼—— 上帝之鞭。 作者有话说: 关于匈人帝国到底是不是匈奴人的后代其实是有争议的,这里就权当他们是了。以及阿提拉名字的来源也是有多种说法的,这里取了其中一种,阿提河就是如今的伏尔加河,也就是毛子的母亲河,这么一来就比较显得这条河边诞生的人对欧洲有特攻buff。 我国的重甲骑兵巅峰期差不多就是南北朝的北朝一直延续到大唐,这比西欧那群铁皮罐头要早几百年,在冷兵器年代人马俱甲基本上等于陆地坦克,实际战力可查。北魏分裂成东西魏后有场战役里有一段就是西魏带着60骑铁甲军冲东魏中军,然后把对面整个阵型直接撕开了。这场战役最后结果是一万对二十万大军胜利。 第434章 第229章 ◎汉朝与罗马◎ 公元395年1月,西方,米迪欧兰尼恩。 地中海的冬天其实并不寒冷,出太阳时站在阳光底下会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可惜今日的米迪欧兰尼恩依旧阴雨绵绵,这天气就如同禁宫里的气氛一样让人觉得压抑。 皇帝寝宫里的侍者们大都低着头步履匆匆,在见到向皇帝寝殿走去的西里修教皇本人时,侍者们大都是一愣之后又露出了惊惶的表情。他们每一个人都明白,在这间寝宫最深处的房间里,他们伟大的皇帝正在慢慢死去,而教皇此行,恐怕是为了安抚陛下的灵魂,让之顺利进入神的国度。 西里修在进入寝殿的大门后就听到床上的狄奥多西垂死的呼吸声,这位军人出身的皇帝曾经健壮地像一头公牛,但如今,他的肌肉被经年累月的病痛掏空,只留下一层皮包骨在高级的丝绸寝被下苟延残喘。 “西里修……你来了……”狄奥多西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走到他床边的教皇。 “你说……我能平静地回归主的怀抱吗……” “当然,陛下。”西里修俯下身子跪坐在皇帝的床边。 “您的虔诚有目共睹,主一定会派遣他的天使来迎接您回归神国的。” “是吗……那就好……” 这位皇帝在位之时宣布扫清帝国之内的一切旧时伪神的痕迹,于是亚历山大港的图书馆没有了,奥林匹亚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也没有了。无论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活跃过的诸神会如何悲叹自己给人类留下的遗产被一一清,狄奥多西至少做到了对他的上帝,他唯一的神绝对的忠诚。 “那么……我对于身后之事……只剩下一个遗憾了……” 狄奥多西努力地抬起手招了招,将本来待在房间一角的几人一同叫了过来。 一位青年和一位少年各自站在了狄奥多西卧床的两侧,而另两位军人打扮的男子则站在了床尾的位置。 “阿卡迪乌斯……弗拉维乌斯……我的孩子们……在主的见证之下……我将罗马分给你们俩兄弟共治。” 以这两兄弟的年龄而言,成为一个偌大帝国的皇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当这个帝国中军队、权臣、教派各种势力互相牵扯、各种关系错综复杂的情况之下,这着实有些强人所难了。 这两兄弟一个十八,一个十一,虽然更早前就各自有了统治罗马所需要的头衔,却并没有与头衔相称的能力,他们只是茫然又悲伤地站在那里,一人握住他们父亲的一只手掌,嘴里不停祈祷着愿神庇佑。 “鲁菲努斯……斯提里科……你们是我最信任的将军和副手……” 一直神情肃穆站在床尾的男人们各自下跪行了一个军礼,而后就被狄奥多西叫到床头的位置,让他们一边一个站在皇子们的身边。 “我正式……任命你们为帝国摄政……以后我的两个儿子就靠你们辅佐了……从今以后……东边的罗马将交由我的长子管辖……由鲁菲努斯将军摄政……而西边的罗马则归属于我的次子……由斯提里科将军摄政……愿神保佑你们……荣耀归于……罗马……” “父皇!!” “陛下!!!” 自那天之后,西边那个由罗马人建立的帝国正式一分为二,分为了西罗马和东罗马。 三年之后的十二月,东方,平城。 汉人的礼官们在检查最后的仪式部署,连细节之处都再三确认,以免犯下任何的错误。因为这场接下来的仪式对于整个国家来说尤为重要,关系到上天是否能承认这个国家的正统性和合法性,使它得以一代代在这片土地上传承。 今天是拓跋珪登基称帝的典礼,在今日之后,魏国将会变成大魏朝,而继南面的晋朝皇帝之后,北面又多了一位魏朝皇帝。 拓跋珪看了看现在这个典礼的仪仗,不得不说汉人做起这些来比鲜卑人要擅长得多,在多了这么多的步骤和礼器之后,它看起来就不像是拓跋珪最初登国时候那副草台班子的模样了。连带着众人看拓跋珪的样子也觉得信服了许多,人还是同样的那个人,但从王上变成陛下之后,似乎有种威仪自拓跋珪的周身散发开来。 “陛下,吉时已到。”被提醒的拓跋珪站上属于他的位置,而台下的礼官们开始诵读他登基时一同颁发的诏书。此时的拓跋珪望了望眼前的上天,心里想的却是一句古早的谶言。 “诸王灭,帝星出。” 这些年里拓跋珪灭掉了一众部落,并与鲜卑的另一支王族慕容氏数场大战,随着慕容氏的雄主慕容垂病逝,慕容氏的燕国迅速崩塌最后倒在了拓跋氏的魏国之下。直至此刻,鲜卑人终于定于一尊,胡人迎来了他们的帝王。 随着典礼的进行,拓跋珪一步步走到了他的皇座面前,君王面南背北是为光明。但拓跋珪的眼里不光有光明本身,还有越过一切阻碍,直至黄河以南的汉人江山。 自那天之后,东边那个由汉人建立的帝国也正式一分为二,分为了北朝和南朝。 这两个帝国,东边与西边,汉朝与罗马,大汉因为汉人而成为大汉,罗马因为罗马人而成为罗马。可是汉人与罗马人,各自沉溺在他们祖先的荣光之下,纵情享乐、不思进取,于是东边的帝国陷入一片混乱,西边的帝国变得混乱一片。 而后北面的野蛮人来了,他们骑着马匹手拿弯刀,用铁和血让那些沉迷在财富和内斗中的文明人清醒过来。一切似乎已经太迟了,东边的汉人最终弄丢了他们的长安和洛阳,西边的罗马人弄丢了他们的罗马和米迪欧兰尼恩。 第435章 可是一切似乎还不算太迟,因为东边的汉人还有他们的建康,西边的罗马人也还有他们的君士坦丁堡。上天也终究偏爱汉朝与罗马,因为拿走了长安和洛阳的鲜卑人想成为汉人,拿走了罗马和米迪欧兰尼恩的日耳曼人想成为罗马人。 而后历史至此走向了分岔,在东方和西方几乎一直同步地跳着同样舞蹈的两个帝国,于一个转身之后走向了不同的方向。东边的道武帝、太武帝、孝文帝,一代代的皇帝们前赴后继,将鲜卑人彻底变成了汉人。而西边的查、路易、洛泰尔,堂兄弟们各自分道扬镳,神圣罗马既不神圣,也非罗马。 在那之后的东方与西方看起来就好像是截然不同互为反例的两个个体了,只是换了主角名字和时代背景的类似故事在之后的一千多年里反复上演,主题永远都只有一个,统一的东亚和分裂的西欧。 汉朝与罗马,这两个帝国有着一样的开端,却有着不同的结局—— 大汉之后皆是大汉,罗马之后再无罗马。 作者有话说: 至此鬼谷系列第一本彻底完结,关于鬼谷到底是干什么的,天使又是出来干嘛的,就请关注其他鬼谷系列的故事吧。 米迪欧兰尼恩是米兰的古称,这里提到的奥运会指的是古代奥运会,我们现在的奥运会全名是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是近代才恢复的,原因就是这个罗马皇帝中途把奥运会叫停了。叫停的原因是奥运会本身带有很强的祭祀目的,但祭祀的对象是希腊罗马诸神,也就是基督教概念里的伪神,所以身为虔信徒的皇帝就把古代奥运会废止了,这和毁灭大图书馆是一个道。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