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有声》 第1章 [穿越重生] 《碎玉有声》作者:南榆枝【完结】 简介: 【重生共梦】碎玉有声,顺颂时明。 儿时玩伴重相逢,巨商独女杨书玉,如愿嫁给温柔儒雅的林自初。 谁料新婚之夜,她没等来如意郎君掀她盖头,却等来杨府被扣上通敌叛国的帽子,满门抄斩。原来郎情妾意皆是虚假! 林自初借接管杨家事务的便利,暗中将其财库掏空,拱手将钱财送给敌国招兵买马,而留罪证指向杨家…… 临死前,她看到林自初虔诚地跪在面容冷肃的男子面前,漫天火光中,身披洒金大氅的男子伸出手,接下杨家所有的基业。 再睁眼,杨书玉居然回到即将成亲那时,她果断跳出后院高墙,扎进商行中学起经商之道。 入梦时分,她总是被前世的新婚梦魇所折磨,本以为她一生都无法摆脱,可有人却在梦中朝她张开了臂膀。 那人笃定地对她说:“书玉无过,皆是本王之错。” - 向来失眠少梦的高时明每每入睡,则必有一美人入梦。 在梦中,杨书玉对他情意绵绵,有说不完的情话,可她开口却唤自己一声自初哥哥……梦醒时分,杨书玉分明惧他怕他,却又满脸倨傲地戒备他,平常同他的离心旧部牵扯不清。杨书玉总在人前人后赞道:“建章亦师亦友,书玉幸得建章在侧。” 她是照在所有人身上的旭日阳光,却唯独不肯分他一片真心。 被梦境和现实折磨得几近崩溃的他,带着微不可查地谦卑和讨好:“书玉,你看看我可好?” 食用小指南: 1、配角排序就是番位排序。 2、高时明与杨书玉梦境相连,但杨书玉因心魔被困前世的梦境中,今生林自初开篇出局。 3、高时明被迫背锅,与旧部争妻修罗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重生 成长 主角 视角杨书玉、高时明 配角谢建章、林自初 其它:《道山学海》连载中~ 一句话简介:菟丝花的柔弱是误解也是假象 立意: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第1章 重生 “我不要见他!” 花残果小,枝头尚未凋零的花瓣枯瘦而合拢着,裹不住刚显出身量的稚嫩青果。 余晖穿窗而过,落在暖阁的美人榻上。明暗交界处散乱地摆放着绣篮,那刺目的红盖头还没来得及从绣绷拆下。上面圆润饱满的颗颗青梅穿插在龙凤团纹的四角,绣工精细巧致,正是杨书玉连夜挑灯绣成的。 青梅成熟时,穿红嫁竹郎。 那些对未来美好的期许再次浮上心头,意识刚恢复清明的杨书玉陡然意识到一件事。 原来她真的回到出嫁前两个月,眼前再熟悉的景象并不是她饮恨而终所产生的幻觉! 嘶—— 锐利的剪子突然从盖头正中央的龙凤团纹刺入,顺着红绸的纹路,轻而易举地将其撕裂成两半。这方寓意两位新人幼时相伴,少时重逢的红盖头,就这样被杨书玉毁了。 没有任何的迟疑。 “昨晚小姐点灯熬到五更才绣好的,是哪里绣错了吗?好好的,怎么就给绞坏了?” 槐枝捧着热水进来伺候杨书玉洗漱,正巧看见这一幕。 她惋惜地拿起绣绷细细打量,这盖头是按图纸设计好的花样一针一线绣制的,就连最繁杂的凤凰都没有一羽绣错,灵动得不像是只出现在传说中的瑞兽。 “婚期马上就要到了,小姐还打算给姑爷绣腰带,若是重绣一方盖头怕是来不及了……” “若来不及,那便不绣了。” 软糯含娇的江南腔调响起,打断了槐枝的话头,强势的喝止声倒因其腔调而像是娇嗔地在耍性子。 毫无预兆涌出的怒意让槐枝错愕不已,却听杨书玉追问道:“爹爹呢?” “老爷应邀去梁大人府上做客,眼下便要宵禁,老爷怕是明日才归。” 槐枝这才琢磨过来,原来日前准姑爷为去参加诗集而推迟了小姐的踏春之约,杨书玉自然心里不痛快,这是在闹小脾气要同老爷告那他那贤侄的状呢! “明日?那可不成!” 上一世杨书玉可等不到杨伯安兴尽归家,她只记得那年今日自己正满心欢喜地为林自初绣制婚服腰带上的翠竹,家丁突然来报杨伯安被钦差大臣治罪,廷杖重伤垂危的消息,进而杨府走向覆灭的道路。 “快去快去,让家丁快马加鞭,赶在宵禁前把爹爹请回来!” 杨书玉极力掩饰着不安,磕磕巴巴吩咐道:“就说,就说我昨晚着了风寒,高热不退,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她欲往床榻去,却突然回身将软塌上的绣篮塞到槐枝手里:“爹爹说的对,哪用得到我亲自捣腾这些?全撤走,以后再也不准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面对一反常态的杨书玉,槐枝不敢多嘴亦不敢过多揣测。 毕竟装病诓杨伯安回府这样的荒唐事,饶是对娇蛮任性的杨书玉来说,也是破天荒头一遭。 通知前院家丁快马去梁府送信后,槐枝又依照杨书玉的吩咐拿来不少滚烫的汤婆子放在厚棉被中。 乍暖还寒的梅雨季本就湿热难耐,杨书玉如此捂着自己,竟将瓷净无暇的面庞生生捂出潮红来。她额上浸出的点点汗珠,更是让娇柔的少女添上几分病态,见而怜之。 第2章 乱中有序的脚步声渐近,笨重而匆忙。 杨书玉做戏做全套,眉头作势微微蹙起。 “囡囡醒醒,是爹回来了。”宽大的手掌将将覆上杨书玉的额头,杨伯安便惊呼道,“怎么这么烫!” “爹,我没事,一帖药下肚发发汗就好。”杨书玉佯装吃力去握那双被岁月雕琢过的手,经过汤婆子的温热,她的素手着实把杨伯安烫了个激灵。 “不成,马上遣人去城外请葛神医来!” “都到宵禁的时候了,爹执意要将葛神医请来,难免不会麻烦梁大人通融。”杨书玉拽住着急转身离开的杨伯安,“爹爹不是最讨厌欠人情吗?府中既有医侍看护,明早再麻烦葛神医过来也是一样的。” 见杨伯安关心则乱,连高热一夜不治会成傻子都没反应过来,她便试探道:“今日宴会上,梁大人又同爹爹说出资修建堤坝的事吗?” “筑堤背后是各方势力利益勾结,绝非我们商贾人家能参与的,稍不留心就会沦为权贵博弈的筹码。” 杨伯安的脸上写满担忧,“但南方洪涝受灾,粮仓少粮,朝廷让杨商供粮赈灾倒也在情理之中……” “万万不可!”杨书玉否决得太快,又无法将前世种种脱口而出,便忙跟着解释道,“这次灾情百年难遇,去岁大旱,庄稼减产,各地粮仓中仍是往年的陈粮。今年南方大规模洪涝又影响春种,为避免秋收无粒可收的场面,朝廷定会重视此次赈灾,是不会让地方官员主导的。” 前世正是因为杨伯安与梁含私自达成赈灾采买协议,而被卷入震惊朝野的江陵贪墨案中,杨家也由此走向覆灭。 “爹爹仁善,想要救济灾民也该等钦差大臣到了再说……树大招风,杨家真的不能先于朝廷开始行动。”她继而小心翼翼地追问,“爹爹如此为难,不会已经答应梁大人了吧?” “原还在商量其中细节,这不是听到囡囡病倒,老爹我啊,是什么也顾不上啰!”杨伯安含笑轻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不说这些糟心事了,囡囡猜我在宴席上遇见了谁?” 得知杨伯安没有入梁含设下的圈套,杨书玉高悬的心便放回肚子里,开始倚着父亲撒娇:“又是哪家郎君入爹爹的眼?” 砰砰—— 短促而有力的两声叩门声传来,打断房中两人的谈话。 杨书玉坐直身子回望房门,眉头越蹙越紧,脑海里已闪过那只扶在门钹上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细腻,那最是善书一手流动舒展的行楷。 “阿玉,我已命人熬了退热散来,让我进去瞧瞧你,可好?” 门外传来杨书玉再熟悉不过的呼唤声,温声细语中带着急迫,如春江汇入汪洋泛起片片涟漪。林自初的关怀备至能勾着人往深渊中坠。 以至于前世直到杨书玉被覆上盖头送进洞房前,她一直坚信自己倾心相待的郎君是她值得托付一生的好儿郎。 可当盖头被粗暴地挑开时,她才如梦初醒。利剑入腹,所带来的疼痛在她心灵震动面前不值一提。火光贪婪地吞噬整座杨府映红天际,红绸染上热血竟比旭日还要刺目。 原来,红色是可以千姿百态的。 咽气前一刻,她终于听清来人带到的话。 “江陵杨府,通敌卖国,摄政王下旨抄没,灭其满门!” 回想起这些,杨书玉羞愧难当,自己居然从未疑心过林自初会是虚情假意,不疑有他地在杨伯安被牵连进贪墨案后将整个杨府托付于他! 原来林自初宣称为保杨家而断腕求生的大半家业,被他直接充进北凉国库,是她信赖不疑的未婚夫君诚心奉上的。 原来她在洞房花烛夜苦坐到天明,等来的却是被抄家官兵掀起那方盖头,是她倾心爱慕的郎君因事情败露,闻风而逃,独留杨府承接朝廷的怒火。 原来富可敌国的杨家一夜倾倒,人畜老幼无一幸免于火场,是她幼时相伴,少时重逢的竹马精心算计杨家财库的恶果。 “我不要见他!” 杨书玉无比坚定的神情和语气,让杨伯安察觉到她不是简单的置气。 “阿玉同我置气,万不可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门外的声音愈发焦急,林自初颀长的影子跟着映在窗麻纸上,似要夺门而入。 可杨书玉目光沉沉,没有应答。 “你不肯见我,那便依你。”碗勺碰响,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林自初像是将托盘胡乱塞到别处。 “我不进去惹你生厌,你且让人端药进去,唯有见你将汤药喝尽,我才安心!” 林自初鲜少用这种没有商讨余地的口吻同杨书玉说话,或是她先前从未留意过这些细节,又或是她错把对方的强势当关怀。 但她不会追根问底了,脸上直白的厌恶已摆明了她的态度。 杨伯安立马就警惕起来,好声好气地安抚着让她躺下,“囡囡别恼,爹去同自初说。” 见杨书玉的情绪稍有平复,这才放心大流星步离开。 吱呀—— 不一会儿,房门被人轻轻推开,轻而稳健的步子由远渐近。 托盘被人干脆地放在桌面上,碗勺相互碰撞只发出利落的一声。床帘外却没有传来回话声,亦或是转身离开的脚步声。 正当杨书玉心生疑惑时,身后才传来低沉而浑厚的陌生男音。 “气息平稳,中气十足,我瞧杨小姐可不像是病了的样子。” 第3章 杨书玉赫然撩帘看去,猛地对上一双双锐利而冶艳的双眸,竟有一瞬的手足无措。然对方正弯腰去拾那不知何时滚落在地的汤婆子,杨书玉需微微仰头才堪堪与其平视。 很快,她回过神来质问对方:“你是谁?女儿闺阁,你怎可踏足!” 目光慌乱地扫过门口,在对方无波幽深的目光中,她迅速琢磨过来,不可置信道:“是爹爹许你进来的?” 两世算来,杨书玉敢肯定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清隽矜贵的公子哥。 迎着对方锐利的目光,刹那间她便在脑海中将千万种可能都过了一遍,仍无法将眼前人与谁对应上。 第2章 入梦 向来少眠无梦的高时明,竟在初次…… “囡囡莫怕。” 杨伯安说话的声音不大,也不知道用了什么理由便让林自初放弃进房探望的想法。也因此他被绊住了脚步,晚高时明一步掀帘进来。 可他一进来就看见病弱的杨书玉被那高大的影子所笼罩,脑海里自动代入猛兽将稚兔困在死角待宰的场面,忙三步并两步上前解释,将那宽大厚实的身躯生硬地横在两人中间。 虽说走商不如书香世家那般看重男女大防,但他离囡囡也忒近了些! “这位是高公子,受自初相邀,来府中小住几日。” “刚刚是爹急糊涂了,见人才想起来他是懂看脉问诊的,便从槐枝手里夺了托盘,托他进来给囡囡送药。” 送药是借口,外男总不好随意进出儿女闺房。但总得有医者为杨书玉号个脉,他才放心。 就算杨伯安将来龙去脉细说清楚,杨书玉仍戒备来人,只觉得对方周身气势过于凌厉,不藏锋芒,是十分危险的人物。 她斟酌着开口试探:“高公子是林自初的旧时好友?我怎么没听他提起过你?” 江陵才俊或多或少都会与杨府沾亲带故,或是生意中的往来,或是同城生活多年而攀上的情分。哪怕没有林自初作桥梁,杨书玉还是能与之说上几句话的。 因此,她猜测高时明是林自初回江陵前结识的旧友,却又说不出心中那丝若有似无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高时明隔着轻纱撇了她一眼,长而卷翘的睫羽顺势搭拢下来,掩盖住晦暗不明的眸光:“诗会初识,一见如故。” 他与林自初的疏离温润气质不同,周身散发出让人望而却步的凌厉矜贵,带着一股子明晃晃的霸道。 很难想象这样的矜贵公子哥,连书生气都不沾半分,竟会看脉? 杨书玉主打一个憎其人者,恶其余胥。既然对方承认与林自初一见如故,顿时就失了探寻的耐心。 “我不要他看病,爹还是把他请出去吧。” 说着,她拢着被子环抱双膝,像在撒气。 “看病讲究望闻问切,高某虽少了给杨小姐号脉,现下也了然九分。”本就是杨伯安唐突地请高时明进来送药,现在被下了逐客令他自然也不会多留,但他突然起了玩心。 他顺势将拾起的汤婆子放在杨伯安手上,故作高深道:“杨小姐是烦心事太多,着急上火才致高热不退,杨老爷不必担忧。” 高时明刻意咬重高热二次,羞得杨书玉悄悄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在医者面前装病,还被人捉到把柄这种蠢事,她上一世没做过,这辈子大概也只有这一次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她,毕竟前世她也不过比今时多活了两个月而已。 “等杨小姐的心头大事解决了,身子自然利落,杨老爷不必担心。” 闻言,杨伯安狐疑地将视线投向房门上映着的影子,杨书玉立刻像炸了毛的猫儿般弹起身子,强调道:“才不是因为他!” “好好好,囡囡莫生气。” 除了将近的婚事,还有什么值得她犯愁的? 见她反应这么大,杨伯安虽然心里犯起嘀咕,也只能好声好气地安抚着,“来把药喝完,养好身子才是头等大事。” 他端着被遗忘在桌上的汤药,不动声色地将高时明挤得更远一些,献宝似放在杨书玉面前。 杨书玉没有像往日那般攥着杨伯安的手臂,卖乖撒娇不肯吃药,竟反常地接过药碗后,开始落寞地用汤匙搅动着早已冷却的汤药,显得愈发可怜。 药还没入口,两滴清泪就先落了下来。 望着黑得不见底的汤药,她情难自抑地联想到前世杨伯安重病垂危的那段日子。 一碗又一碗的汤药送入杨伯安的嘴里,可杨伯安的身子却没有丝毫起色,甚至日渐有积重难返之势。 然而杨书玉却在那时选择如期完婚,默许林自初掌管杨府,并接手商行事务。只因冲喜成了她心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新婚之夜,林自初既没有许她新的希望,更没有给她坚实的臂膀去依靠。回报她毫无保留的信任,是杨家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阖府在一夜之间覆灭火海之中。 如今杨伯安健在,还为自己随口撒下的谎而悉心照料她。 杨书玉心中更恨了。 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亲疏不分,辜负了最疼爱自己的人。 “囡囡……”杨伯安见她哭,急得话都不会说了,手忙脚乱地为她擦眼泪。 “你……”高时明似是闪过一瞬的错愕,开口不成句终也没再说什么。 他见过太多人哭着跪他求饶,也听闻南方女子性情柔软细腻,却没想过会是这般易碎,真真是比案上的琉璃花樽还要易破碎。 第4章 “我只是突然想娘亲了。”杨书玉稍稍平复心情,却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来。 她的娘亲也是低嫁,曾不顾家族反对只身嫁一穷二白的杨伯安,却不曾被辜负与欺瞒。杨书玉学得她娘爱得纯粹,爱得义无反顾,却终是识人不清,痴心错付。 杨伯安被她破碎的声音刺痛,重重地叹息一声。 倒是杨书玉最先回过神来,狐疑地打量起一旁的高时明。 他不就正是京城方向来的矜贵公子哥吗?和林自初称兄道弟的,也不知道是哪家高门府邸里教养出来的权贵子弟,想来他们也是同类人才能一见如故。 如此说来,林自初回江陵来本就是目的不纯。是故意隐瞒身份,装成落魄书生来接近自己的。 想到这儿,杨书玉都被气笑了。 “囡囡怎么一会儿怒气冲冲的,一会儿又开始傻笑起来啊?”杨伯安慌张地伸手去探杨书玉的额头,“不会真烧坏了吧?” 杨书玉撇开额前那宽大厚实的手,视线越过杨伯安悬在空中的小臂,再次与高时明冷眸对上。 上一世抄家的旨意来得太快,她死得突然,根本来不及梳理事情的来龙去脉,关键人物除了林自初还不知道深藏着多少人。 她现在还十分弱小,不能与之抗衡。况且敌在暗,杨家在明,被鬣狗盯上的肥羊经不起任何的试探,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要了它的命。她深知,凡事只能徐徐图之。 在高时明审视的目光中,杨书玉如壮士豪饮般将那碗汤药饮尽,她的面色因苦而发白却不见她眉头皱一下。 “高公子已亲眼见我将药服下,可以出去同他复命了。” 那个他指的自然是林自初。 在杨书玉眼里,高时明便是他推进来盯自己喝药的。 她怀疑前世喂给杨伯安的汤药被下了毒,自然也怀疑这碗药添了旁的东西,可她还是喝了。 无他,就是想看看林自初到底有多笃定杨府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若是一碗慢性毒药下肚便能麻痹林自初的戒心,那她甘之如饴。 “我并非受他之托。”高时明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解释。 不过是一朵温室娇花,小小女郎而已,在此次行程里无足轻重。 然他却似有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荒,这解释也显得可笑。 房内还未点烛火,随着天边最后一丝余晖消失而晦暗下来,三人神情不再瞧得真切。 “高公子是第一次到江陵吗?”杨书玉再开口打破沉默。 “幼时曾随家父到江陵访友,但已经过去很久了。”高时明不知她为什么要问这个,却也如实回答了。 “时间不早了,既然杨小姐无恙,高某便告退了。” 闻言,杨书玉也不好再说什么,软软应声后就目送走杨伯安和高时明。 空荡荡的屋子随着房门关上而静下来,可她毫无困意,清明有神的一双鹿眼睁得又大又亮,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始终蹙起眉头。 另一边,守在门外的林自初始终连杨书玉的一片裙角都见不到,见高时明出来,他竟也没问杨书玉的身体情况。拜别紧随而出的杨伯安后,他风度翩翩地领着高时明离开了这方小院。 两道颀长的身影被豆大的灯笼引领着,在没入夜色后只剩淡淡荧光在高墙后院中游荡。 杨伯安站在月洞望着那道荧光远去,心中隐隐生出担忧。 他好似也没有传言那般在意杨书玉…… 唉—— 那点荧光彻底隐于墙院,黑暗中便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声。 杨伯安早就说过杨书玉今年才刚及笈,不着急成家的。 眼下,他也看林自初不顺眼了! 残月倚挂在新柳枝头,整座江陵伴着打更声陷入沉寂。 向来少眠无梦的高时明,竟在初次踏足留宿的杨府进入了梦乡。 他的睡梦中,不再是烈焰舔舐着巍峨宫殿,亦不再是血亲相残,稚嫩的他只能守在母妃身边嚎啕大哭……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含羞灵动的明眸隔帘与他相视而笑。 这位佳人他今日见过,就连房间的陈设也与他梦外所见一模一样。不同的是房间已用红绸双喜装饰好,桌案上的龙凤双烛已经燃烧过半,当是洞房花烛夜才会见到的景象。 “自初哥哥。”丹蔻染素手,从红纱帘的缝隙中伸出扯着他的衣袖,杨书玉那软糯含娇的声音继而响起,“酒过伤身,你别被他们灌醉了……” 第3章 欺瞒 她从未想过槐枝会是林自初的一双…… 目睹杨府满门抄斩后重活一遭,杨书玉原以为自己会无法入睡,亦或前眠而被困梦魇,在惊悸不宁度过一夜。 然而她竟睡得昏沉,在梦中回到了和林自初成婚那日。 林自初是杨府招上门的女婿,本是没有接亲之礼一说,是杨书玉怕世人嘲笑林自初是傍上杨府的白面小生,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便安排婚礼依照她嫁他娶的流程来。 没有接亲之礼,她便安排林自初穿红驾马,领着八抬大轿和十里红妆绕着江陵浩浩荡荡走了一圈。没有迎来送往,她便招呼林自初好友同窗都来喝喜酒,推杯换盏到深夜才散去…… 喜娘将她送入洞房宣布礼成的时候,杨书玉还在担心林自初在敬酒环节会被闹洞房的人灌醉,怯生生地从红帐中伸出小手去拽他的袖子。 第5章 “自初哥哥,酒过伤身,你别被他们灌醉了……” 大到锣鼓喧天的迎亲场面,细如红裳嫁衣的花纹样式,无不是杨书玉待嫁时期所幻想过的甜蜜婚礼。一切是如此地完美。 可她又怎么等得来自己倾心相付的如意郎君? 梦境与现实因这个念头而泾渭分明,不惑人心,整个梦境也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紧拽袖角的小手翻上扣住那伸向盖头的手腕,柔声细语却是字字泣血:“强占杨府家业,这便林家宵小同我虚情假意的真实目的?” “通敌卖国的究竟是我杨家,还是你这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杨书玉五指细软,远不能环握住对方的手腕。此时因她情绪激动,五指丹蔻深深陷入对方皮肉中,在地上绽出几多红梅来:“你加诸在杨府头上的罪名,我定要百倍千倍地向你讨回来!” 整个梦境停滞在杨书玉隔帘与之对视的那一刻,继而被她的歇斯底里击得粉碎。 挣脱出梦境后,她失神地盯着床幔,待渐渐恢复清明后,热血回笼冷静下来,她才惊觉自己已是浸出一身的薄汗。 “槐枝,备些热水来,我要沐浴。”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潮湿的清风找准时机随人灌入房中,带起床幔微微拂动。月芽小心翼翼地回话:“槐枝姐姐在厨房盯着小姐的早膳,可要我去寻她来?” 月芽是杨书玉院子里的三等丫鬟,日常负责简单的洒扫事宜,轻易不进房中来服侍。因此,她虽不知杨书玉的喜好习性,却也知道现在时辰还早,并不是杨书玉起床的时间。 她偏头复看了一眼窗外,确定仍是漆黑的天,才敢开口寻问:“现在离天亮还有好些时候,小姐不多睡一会儿吗?” 杨书玉坐起身,并没有追究槐枝当值却不在耳房旁候着的事,只吩咐道:“你让伙房抬些热水来。” 月芽爽脆地应下,便出去交办她的吩咐,也算得办事妥帖没出岔子。只是还未等丫鬟婆子伺候好杨书玉梳洗,就见前院的丫鬟过来传话。 “今儿一早便有小厮递了帖子进府,老爷说是韩大人晌午携夫人登门拜访,让小姐准备着早些到花厅迎客。” 灾情刻不容缓,人人都在传钦差大臣已经策马往江陵来。就算杨伯安有意要躲,却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这梁含隔天就找上了门。 “同爹爹说我马上过去。” 杨书玉总觉得前世杨伯安被钦差问罪与林自初脱不了关系,毕竟他便是借着杨伯安卧病在床的契机开始接手杨家商行,是实实在在的利益获得者。 这一世梁含主动找上门虽有所不同,但她已打定了主意。绝不能让林自初掺和进来! 因此在动身去花厅前,她特意绕道去了听风院。 听风院因多有种植翠竹松柏等四季长青的植物,风穿而过,林吟不止,阵阵风声不至于喧闹,又恰到好处的风雅,故而得名。相应的,视线也会被松柏翠竹遮挡,多了一丝沉闷压抑之感。 杨书玉进来前就免了守门人去通报,她在杨府里自然畅行无阻,哪怕听风院住着的是林自初。甚至无需她开口问话,门童便主动告知杨伯安已派人来请林自初到前厅去。 旁人早已将他们视为一体,只当杨书玉是来寻姑爷一道同行的。 “小姐昨日沉睡到傍晚才醒来,的确没有见什么人。” 听到院中传来熟悉的声音,杨书玉步伐一顿,扶着太湖石才堪堪稳住身形。 她从未想过槐枝会是林自初的一双眼睛。 “倒是有一件怪事。”那厢槐枝立在林自初身后细细回想着,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小姐睡醒后竟直接拿剪子把红盖头给缴了,那分明是小姐挑灯熬了好几夜才绣好的。” 林自初负手立于翠竹之下,身姿颀长而挺拔,因风过茂林发出的簌簌之声,衣袍袖角翻飞而更添出尘之资。他连对着槐枝这样的下人说话都是儒雅风流,有理有节。 如此玉树临风,温润尔雅的矜贵公子,谁能将他与算计杨府财库的伪君子联系在一起? “姑爷,你的腰带歪了。” 林自初垂眸沉思片刻,便摆手让槐枝回去,可槐枝并没有转身离开,依旧是照料杨书玉那样细致入微,语气体贴地提醒对方。 然林自初甚至没有低头去确认一番,竟十分受用且自然地抬起双臂,槐枝则顺势迎上去为他整理仪容。 “莫不是我爽了书玉的邀约,这次她真是气极了?”林自初垂眸定在腰间忙碌地双手上,不确定地反问。 槐枝贴身为他重新束腰带,两人面上规规矩矩的,倒也不见有私相授受的样子。他们本也一人是主子,一人是仆从,哪有什么不该起的心思? 可杨书玉扶着太湖石的手却攥得紧,那细嫩的指腹被磨破了皮也恍若未觉。 “奴婢看着不像。”槐枝系好腰带后,抬手为林自初轻轻抚平隆起的外袍,她的视线始终垂下,不敢与之对视,完事后也毫不留恋地后退几步站好。 “若小姐真是在生姑爷的气,前夜定不肯继续去绣盖头。” 打槐枝六岁进杨府起,她就一直跟在杨书玉身边伴她长大,怕是连杨书玉的娘亲都不敢说比槐枝更为了解她的喜好和脾性。 这也难前世杨书玉才起小情绪,林自初便能巴巴地捧来小玩意儿来哄她开心。有了槐枝给他当眼珠子盯着,杨书玉在他面前便是□□的透明人,什么心思都遮不住。 第6章 杨书玉一想到自己有时会主动在槐枝面前抱怨,又或是诉说自己的小女儿家心思,她都不敢想槐枝是怎么将内容传达给林自初的。 这同她直接对着林自初去说那些难为情的话有什么区别? “杨小姐又不舒服了?” 高大宽肩的身子只是略微向杨书玉倾侧而去,便能投下一片阴影将她笼罩住。 一眼看穿杨书玉猫在太湖石后面是在偷听,故而他的声音也刻意压低了几分,并没有被林自初两人发现。 待高时明饶有趣味地从院中收回视线,正正对上那双因惊惧而湿漉漉的眼睛,那粉雕玉琢的小脸也涨得通红,他似是不确定地嘀咕道:“真不舒服了?” 杨府虽然大,院落也多,但高时明昨晚来得突然,杨伯安又在杨书玉那折腾了许久才想到要给他安排住处,为省事便安排他随林自初宿在听风院。只是杨书玉不知而已,自是被突然出现的外人吓了一跳。 见杨书玉傻愣着也不作答,高时明怀疑起不是自己的突然出现吓到她,而是这人躲在太湖石后面听到了什么惊天秘密。 故而,他复向院中人投去探寻的目光,可这落在杨书玉眼里则变成了自己被林自初的好友现场抓包,正盘算着要如何提醒林自初注意这边。 情急之下,杨书玉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伸手去拽高时明被风带起的衣袖。 昨夜那不为人知的荒唐梦,猝不及防地照进现实,高时明幽深的眸光瞬间定杨书玉脸上。 时光好似被冻结在这一瞬,两人相顾无言,僵持在原地。 可高时明高大挺拔的身型实在难掩于林,他不似杨书玉那般,只需站在太湖石后面便轻易不会被人发现。 “时明兄?”林自初余光扫到竹林掩映之下的轮廓,试探性地询问。他身后的槐枝在察觉到有人来时,就开始变得局促不安。 她终归是心里有鬼。 若没有杨书玉的命令,她如何能踏足听风院? “自初哥哥,是我。” 杨书玉仍是神色惊恐地与高时明僵持着,声音却努力地克制着情绪,用寻常那般软软糯糯,似带着撒娇的意味而开口。林自初闻声眸光变得晦暗起来,然而槐枝现下却是想躲也躲不掉了,她竟如释重负般站在原地,一副坦然要接受暴风雨降临的模样。 在高时明幽深的目光中,杨书玉将微颤的手收回,掩盖在宽袍广袖之下。抬步踱出竹林时,她面上已是昔日那般明媚夺目的骄矜浅笑。 然而她不知道这声娇滴滴的自初哥哥,给高时明带来了多大的心灵震撼。 她似是没有看见槐枝突兀地出现在听风院那般,径自走到林自初面前,却刻意地在几步之外停下。 “父亲惜春,不打算在花厅招待梁大人了,改将私宴设在枕流园中。府门口已经备好了车马,自初哥哥可不要晚了时候,失了礼节。” 杨书玉一本正经地扯谎,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她打定主意将林自初支出去,根本没有留给对方去查证的时间,就算林自初在半路改道回来,一切也晚了。 “可是前院来通传消息的人前脚刚走。” “父亲就是怕耽搁,才让我来寻你。”杨书玉嘴角噙着笑,似是自嘲般反问,“怎么,你不信我?” 林自初仅迟疑了一瞬,便端着和煦的笑迎上来,却被杨书玉后退半步避开。 “阿玉不同去?” 杨书玉回头看向林下华贵闲雅的高时明道:“若私宴设在前院花厅,书玉于理自当列席。” “可我身子尚未大好,偏枕流园地处城郊,还是高公子同你一道为宜,梁大人会谅解的。” 林自初垂眸望着与自己一夜生疏如路人的未婚妻,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异样的情绪,似乎某些事已出现脱离他掌控的苗头。 但他所谋之事牵扯甚广,自己又怎会被小女子绊住脚步?儿女情长当往后放,更遑论他自觉对杨书玉没有儿女情谊。 那厢作为杨府客人的高时明在一开始就没收到梁含要上门拜访的消息,眼见杨书玉同林自初站到一处时他便收了心神,现在听清楚要前往枕流园后抬步便要往外走,没有一丝疑虑和戒备。 “你且等我回来。”林自初匆匆丢下这句话,便去追高时明的步伐。 杨书玉的时间掐得正正好,又是第一次诓骗林自初,她从前对林自初的百依百顺,早已注定了这拙劣的骗局会成功。是以,她几乎是淡然无波地望着两人离开。 “小姐,我……” “你今日也出一趟府吧。”杨书玉开口打断槐枝的解释,吓得槐枝直接颔首跪了下来。 可她的两行热泪根本换不来杨书玉的寸缕目光,只听她软糯的声音中难得地夹带着一股淡然。 “你去把江陵绣坊里的成品嫁衣寻来,无论价格几何。” 槐枝不敢想杨书玉都听到了什么,单凭她私自出现在听风院中便能以背主论处。可杨书玉不但不怪罪,竟还肯用她? 这是她所陌生的杨书玉。 抱着这是最后为杨书玉办事的心态,槐枝带着哭腔追问:“小姐喜欢什么样式的嫁衣?对纹饰工法可有什么要求?” “就按你的眼光去挑便好。”杨书玉似是自嘲般笑了,也不知她是心中苦涩,还是意有所指地反讽,“反正你最是了解我的喜好,大胆去挑便是。” 第7章 第4章 待客 荆杨比王侯,江陵藏千金。…… 天下三分,西有据险避世的古黍国,北有筋信骨强的北凉国,再者便是占据南方大片沃土与河海横带的富庶大黎国。 这三个国家的人文风情迥异,却出奇地在民间童谣中流传着同一句话。 荆杨比王侯,江陵藏千金。 凡是被四民论熏陶过的,都会认为商贾之流最为低下,可偏偏大伙会把江陵杨府排除在外。 无他,只因当财富积累到能令朝廷忌惮,经商涉猎关系百姓民生的地步时,便不能寻常视之。 更别说如今大黎粮仓无粮,朝廷空有真金白银,此次赈灾全指望杨家粮行了。 那么,此时杨府还只是一方富商这么简单吗? 是以,梁含作为一州知府,在政绩和乌纱帽面前,也顾不上清晨不登门的规矩。前脚刚让人递了拜帖,他后脚便敲开了杨府大门。 等杨书玉从听风院赶到前院,月芽早已站在月亮门处等候,正急得在原地跺脚。 “小姐!”月芽一见到救星,便小跑着迎上来,“老爷都已经三次派人来催了,问小姐和林公子怎么还不到。” 杨书玉仰首伸眉,从容不迫地拐过月亮门,裙角带起落花飘飞,尽显骄矜之态,丝毫没有被催促的紧迫感。 “林自初是径直出的门?可有碰上爹爹派来的人?” 月芽仍是十分紧张:“传话的人都被我挡回去了,是我亲自为林公子和高公子引路,他们在上马车前并没有同旁人说过话。” 杨书玉轻轻嗯了一声,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你做得很好。” 她收到前院消息便吩咐月芽去准备马车在门口候着,又强调过她要亲眼目睹林自初和高时明乘马车赶往城郊,不准与旁人接触传递消息。 月芽年纪小不经事,在传话和引路的时候难免会心虚。 可正是月芽的这份紧张,恰好说明这是她对时间赶不及的担忧,从而打消了林自初的疑虑。 最重要的是,月芽是杨书玉院子里最不起眼的丫头,从前她不被杨书玉器重,自然也不值得林自初策反为己用。 此时杨书玉突然让她去做这么一件事,反倒不会惹人怀疑。 正如乖顺娇弱的杨书玉第一次长出倒刺那般,让人措手不及。谁也不会料到她会突然对林自初发难,故意在梁知府登门的时候,将他诓骗去城外。 但今后怕是不会这般容易了。 前院花厅,茶香四溢。 哪怕现下洪涝灾害肆虐,最新的上等信阳毛尖仍赶着时候送进杨府。经过沸水冲泡,茶香将整个花厅熏得醉人。 “爹爹,梁大人,梁夫人。” 杨书玉只身进入花厅,面上扬着甜甜的笑容,朝屋内等候多时的人一一屈膝行礼。 “是书玉来晚了。” 杨伯安见她身后没有人跟着进屋,狐疑地放下嘴边的茶盏,问道:“自初呢?他不是随你同来吗?” 梁含也将目光投到她身上,想求一个答案。 “非得林公子在场吗?”杨书玉一脸天真地反问,似是真的不理解,“他是以什么身份到花厅待客呢?” “是借住在杨府的客人,还是梁大人的学生?” 若他是借住在杨府的客人身份,那么下人没有将梁含拜访的消息通传给高时明,自然也不用通传给林自初。因为拜帖是下给杨伯安的,只有主家才能出面款待客人。 若他是作为梁大人学生的身份,那么他当随梁含一道,作为客人同行登门。既如此,又何须通传他来花厅接待? 偏偏杨书玉只字不提同林自初的婚约。 花厅里的人,有哪个不是人精? 他们只需稍一琢磨,便知道杨书玉是直接将林自初排除在杨府之主一列,是没有资格以主家的身份出来见面会客的。 “书玉。”伴随着微弱的一声碗盖碰响声,杨伯安意味深长地唤了一句。 眸光沉沉,似是在质问她:怎可胡闹? 杨书玉作势又福一礼:“在杨府爹爹是主君,在商行爹爹是东家,女儿实在不明白为何杨府待客一定要不相干的外人在场。” “况且,林公子已经带着高公子驱车前往枕流园赏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她模糊地说林自初已经动身去城郊的枕流园,很容易让人误会是林自初自己安排的行程,而非是因为她传错话有意诓骗对方。 可除了被骗的当事人,谁会去深究呢? 就算杨伯安要深究又如何?难道他会为了林自初,怪罪她不成? 至于梁含便更是不会在意了。 他礼敬林自初,本就是看着杨府的面子。 不管他这次来在求什么,终是要杨伯安点头,而非林自初点头。那么他在不在场,也就无足轻重。 亲疏有别,家中独女和上门女婿的分量,有眼力见的都应知晓两者之间的差距和分量。 梁夫人识趣地起身去拉杨书玉到自己身旁坐下:“书玉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她握着杨书玉的手不肯放,亲昵地问:“听闻你昨夜病得厉害,身子可好些了?” “谢梁夫人挂怀,已经不碍事了。” 有人递话,有人顺承,自然便打开了话匣子,几人不约而同地跳过了那个话题。 至此,林自初像是真的不再重要了。 话题从家长里短很快便过渡到了商行的生意受灾情而波动,自然而然便牵扯到了赈灾上面来。 第8章 梁含也没想着避开妇人,他放下茶盏道:“听闻钦差大臣已快马加鞭南下,杨兄可要早做决断。” “此次灾害波及十四州,灾民又何止百万之众?去岁粮食减产,粮仓中的陈粮也因北凉犯境而消耗一空……” 外面胆子大的,能有市无价地靠卖粮大发国难财,可谁家手上的粮食能和杨裕粮庄比? 这是杨伯安赚得盆满钵满的契机,但也伴随着抄家灭门的风险。就算他同意折价,由朝廷出资采买,也难保朝廷不会秋后算账。 手握烫手山芋,杨裕粮庄早已关门,不对外售卖粮食了,可早晚得脱手自保。 “灾民对粮行虎视眈眈,只有官府出面才能避免暴民抢粮。如此,下官事先筹谋也是为了能第一时间呈给钦差大臣,好争取赈灾的时间啊。”梁含循循善诱,直接点出杨府的短板。 商行家丁伙计千万,却不敌官兵威慑力半分。 他想要杨伯安将粮食交给他处置,虽合情合理,却也暗含隐患。 为保杨家昌盛,粮食是必须得交给官府,但问题是怎么交?交给谁才能庇护杨家? “不瞒梁大人,在下也有此意。”杨伯安微不可查地瞥了杨书玉一眼,见她杏眼圆睁,提着心望着自己,便想起昨晚她说过的话。 至少得等钦差大臣入江陵主事,杨家才好作出反应。 “可是我手中的粮食随粮行铺面遍布大黎,统计造册,开运到灾区都是需要时间的。期间,梁大人可保证粮食在路上不遭暴民哄抢?” “江陵界内,我自然相信梁大人治理有方,其他的……” 梁含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亮:“江陵皆内的粮食可用作第一批拨到灾区以解燃眉之急,后续有钦差大臣坐镇,再去调动其他地方的粮食便可无虞。” 谁都知道,江陵处于水路要塞,横惯大黎东西,又有南北陆路相通,是行商货运之枢纽,自然是杨家商行的转运之地。 他虽然只开口要了江陵的粮食支配权,却相当于要了杨家粮行的近半存量。 “梁大人,其实爹爹也是这个意思。”杨书玉适时开口,“昨夜爹爹已吩咐各大掌柜对库里的粮食登记造册,不出两日便能缓解江陵安置灾民的压力。” 杨伯安昨夜并没有下达这个命令,他心中尚有顾虑。但听她这么说,却也只是含笑品茶,没有揭穿她。 而杨书玉说的两日并不是粮庄的办事效率,而是她清楚地记得,前世钦差大臣已然抵达江陵。 前世的今日,杨伯安受梁含贪墨案波及,直接被钦差大臣治罪发落了。 她要拖两日,便是在等他现身,而梁含还蒙在鼓里,当自己动作够快。 “书玉虽处内宅,却也知道灾民等不得两日。”她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阿娘心善,在我幼时总是带着我四处布施行善。” “我耳濡目染,愿学阿娘善举,在城外支摊施粥,以暂缓江陵之急。” 杨伯安含糊其辞,杨书玉又主动布施,梁含便认为自己的目的达成,连连道好:“如此便同杨兄一言为定!” 自以为达成目的他,连杨伯安开口留他用午饭都回绝了,一口一个政务繁忙,脚下生风而恨不得能立刻飞回府衙去。 在府门送走了梁含夫妇,杨伯安便敛了笑,回身目光沉沉地望着杨书玉。 他一声不吭,在等杨书玉作出解释。 杨书玉颔首屈膝,似在啜泣地请求:“爹爹,书玉自知有错,自请到祠堂认罪受罚。” *那厢从枕流园门童口中得知真相的林自初,立刻决定调转马车回城。他心知肚明,为时已晚。  宣称是一见如故的两位贵公子,没有了私宴上的谈笑风生,马车中死气沉沉。 让人诧异的是,正坐于马车主位的,竟是初来乍到的高时明。 他来去的路上都在闭目养神,周身凌厉霸道的气质给人以十足的压迫感,如黑云倾轧而下,大有摧城灭地之势。 林自初正身坐在他下首,仍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举手投足间却多了一丝恭敬。 少顷,高时明冷冽如皑皑雾凇的声音响起,逼人倒吸一口冷气:“被耍了?” 林自初微微颔首,不答。 “去年,你宣称能本王让见识到你潜入江陵的价值。” 他缓缓睁眼,眸光比以往更为凌厉骇人:“可这两日本王瞧杨府对你的态度,倒也不见得是认可你准女婿的身份。” “这便是你想让本王看到的吗?” 第5章 悔婚 “是自初待你不好吗?” 杨氏家祠,香烟缭绕,肃穆而庄严。 宽阔的供桌上仅摆着一块灵牌,更显冷清寂寥,与院外的阶柳庭花形成鲜明对比。 原先这堂屋是姜荷的居所,在她离世后就成了为她一人设立起的杨家家祠。 杨书玉乖顺地跟在杨伯安后面进来,见他立在供桌前出神,便自觉地为长明灯添灯油。 灯油添满,她又虔诚地燃香叩首,只不过插香入炉后,她又跪回了蒲团,没再起来。 “是自初待你不好吗?”良久,梁伯安开口问道。 他最是知道杨书玉的脾性,刚才在花厅说的那些话,显然不是在耍耍性子,而是她真的将林自初当外人看了。 林自初待自己好吗? 杨书玉也在心中问自己。 答案是肯定的,甚至还有些好过头了。 第9章 细细想来,她都没瞧见过林自初脸上带着怒意,更别说他气急败坏会是什么样子。 就好像他是玉雕的笑面菩萨,无论他面对什么,总是温润清贵的谦谦公子模样。 正如与他重逢时,他为了几枚铜板而去给穷苦人家立木碑题字。他周身毫无穷困潦倒的落魄感,反倒像是谪仙行走于乡间,因缘际会来救赎苦命人一样。 杨书玉在初见时便挪不开了眼,再见时林自初的双眸已满是她的存在。 两情缱绻,令人艳羡。 在抄家的旨意下达前,可以说明面上的林自初,当是无可挑剔的心上人。 可杨书玉深知,那些过往都是林自初用来麻痹她的手段。镜花水月,逢场作戏而已。 “爹爹,娘亲嫁于你时,她是满心欢喜的吗?” 杨书玉明知故问,前世,她也是满心欢喜地嫁给了心上人。 她知道盖头下落遮住面容,五官感知与内心悸动都会被放大无数倍,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感。 “若女儿说不愿同林自初成婚,这桩婚事就此作废,爹爹可会怪我?” 杨伯安半回身,打量她的神情真假,好半晌才开口:“林自初是爹爹旧交之子,爹爹欣赏他的才能,处处提携他都不假。但当初是囡囡开口央求来的这桩婚事,爹从来没有撮合过你俩。” “自初并无大过,他为人沉稳,学识渊博,是可堪良配之人。你如今要悔婚,总要给爹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 杨书玉的手里并没有实证,根本无法揭开假面郎君的真面目。空口说林自初勾结敌国,就算偏向她的杨伯安,她也没有信心能够将其说服。 她垂下眸,似在低声啜泣:“可是女儿当真不想嫁他了。” “左右今年灾情严重,喜帖都还没有来得及送出去,外面最多捕风捉影地编排我几句罢了。” “爹爹若要刨根问底,你就当他不忠于我好了。” 见杨伯安仍是垂眸审视着自己,没有半分要妥协的样子,杨书玉便有些急了。 她朝前跪行两步,握着杨伯安的手郑重道:“女儿知道自己太过娇纵,总是仗着爹爹包容而任性妄为。” “但女儿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任性。” 她的眼眶盛满泪水,如泣如诉地乞求着:“今后我凡事都听爹爹的,可好?只要不是林自初,女儿婚事全凭爹爹作主。” 杨伯安从没见过自己手心里捧着长大的娇儿,会流露出这般哀怨的神情,他的心早就被攥得生疼。 可事出反常,他又不得不铁黑着一张脸追问到底。但到这儿,便是他的极限了。 他叹出一口浊气,弯腰去扶杨书玉起身:“爹是怕你受了欺负,却不敢同我说。” 杨书玉知道要毁了这桩婚事很简单,只需要说服杨伯安就好。 撒娇卖乖,死磨硬泡,一哭二闹三上吊,她总有让杨伯安心软的办法。 可她只是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甚至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杨伯安一瞧见她委屈紧张的样子便妥协了,还在担心是在他不知晓的地方,宝贝女儿被林自初欺负了去。 杨书玉生来便没有家族羁绊,社会关系极其简单,自姜荷病逝后,唯杨伯安这一位至亲。 虽唯此一人,却胜过世间千万。 不计财帛的供养,一让再让的包容,杨书玉何其所幸能托生在这个家中?又何其幸运地能重活一世,再次见到她失去的至亲? 悲愤与庆幸交加,杨书玉眼眶中的泪水再也承受不住,如竹筒倒豆般一股脑儿涌了出来。 她扑进杨伯安怀里,却仍不敢放声大哭,呜呜咽咽地试图掩饰失控的情绪:“不是女儿想瞒着爹,总有真相大白的那天,到时我定同爹爹全盘托出。” “不会太久的,爹爹就再纵容我一回。” 杨伯安极尽宠爱和姜荷孕育的独女,十几年来只要她开口,哪怕是摘星揽月,他都可以不计金银地投入去办,哪见过杨书玉这般模样? 他抬手小心翼翼地为杨书玉顺气,嘴上连连道好,心里却有了一些计较。 这林自初背地里定是做了什么,伤了书玉的心。 香烟弥漫,在供桌上徐徐升腾,攀至最高点时突如飞瀑倾泻而下,四散铺向家祠中站着的一对父女。 待杨书玉稍稍平复心情,她离开了坚实的怀抱,但眼尾依旧殷红。雏鸟脱离庇护它长大的巢穴,她暗自在心里同过去划开界限。 她该学着成长,得学着父亲庇护她那般,去挽救被饿狼盯上的杨家。 “爹爹,我想在城外施粥,需要钱粮,也要人手。” 江陵是行商货运之地,堪比京都的繁华,灾民求生不敢往京都去,因为怕被扣上暴民流匪的名头,所以背井离乡求生的,早早便往江陵来。 好在江陵有宵禁制度,官兵数量远比其他城池要多得多。这才有能力将灾民隔绝在城墙之外,暂保江陵太平。 她打算施粥赈灾济贫,那摊点便不能设在城内,如此她便是带着肉食主动走进虎狼窝了。 钱粮倒是小事,人手才是重中之重,不然如何能保她的安全? 杨伯安倒也没劝她不要涉险,反而问:“那粮庄的烫手存粮可要登记造册?” 他也想看一直娇养在后院的闺女,能做成什么样? 杨家家底足够的丰厚,容许杨书玉尽情去折腾,只是库里的存粮关系朝廷赈灾,他总要过问清楚。 第10章 杨书玉想了想:“先让各大掌柜去统计吧,朝廷要征用已是板上钉钉的事,造册好等钦差大臣来拨派便好。” 把话说开后,父女脸上都扬着温暖的浅笑,融洽和煦的氛围将家祠的凝重都融化几分。 “只是女儿觉着,不能全盘接受朝廷开出的条件。” 杨伯安挽着杨书玉开始往外走,颇为惊讶地反问:“囡囡是想要趁火打劫?国库里的银钱都是取之于民……” “才不是。”杨书玉语气轻快,却不知憋着什么坏,“杨家还缺真金白银吗?我是在想能不能开口要些别的东西。” “比如?” 杨书玉莞尔一笑,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这也能交给我定夺吗?” “囡囡且说来看看是否可行。” 父女两俩相扶离去,在拐角处隐了身形,空余尚未燃尽的一柱高香留下。 杨府人丁稀薄,闹喧只在杨书玉的现身之处,现离家祠渐渐远去,独剩那块牌位受香烟熏陶。 灵牌有人精心养护,光亮如新,上书:先室杨母姜氏荷之灵位。 香火缭绕,供品常新,竟也不显得孤寂。 *昨夜杨书玉虽开口提过要杨伯安陪她几日,可杨伯安还是有些不习惯。  去书房看账本,她在旁边瞪大眼睛去学。去商行见掌柜,她也要跟在后面,当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虽然没有给杨伯安添乱,却哪哪都奇怪。最后他干脆早早回府,直接把粮庄的账本扔给了杨书玉。 “先拿去看,感兴趣就算算账面上的存粮和明日掌柜报来的新帐相差多少。” 杨书玉抱着厚厚一摞账本,眨巴眨巴水汪汪的杏眼:“爹爹这是打算把粮庄先交给我打理吗?” 杨伯安不置可否。 今天折腾一天下来,他若是还没摸清杨书玉的意图,便妄为商业巨贾。 粮行紧系民生,交给杨书玉打理很合适。若不是遇灾,粮食的价格波动不会太大。管理粮庄既发不了大财,也不至于亏损严重,是初入商行的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粮庄要盈利多少,爹爹才能把其他生意交给我?” 杨伯安轻笑一声,脸上满是宠溺:“囡囡若真心想学,爹爹可手把手教。” 宽大厚实的手轻拍账册两下,岁月雕琢过的痕迹暗示了行商的不易。 “这可是要吃苦受气的。” “爹爹大可拭目以待。”杨书玉根本不怯,如获至宝般捧着账册回了住处。 有槐枝的例子在前,她便没了让丫鬟随身跟着的习惯。她独自一人穿梭在硕大的府邸中,脚步轻快且从容,心情愉悦还不时哼起南方小调。 然而这份愉悦行至游廊尽头便戛然而止,她拐过假山,一眼便看到小院门口的林自初。 青衫博带,风度翩翩,一柄紫竹折扇抵在刀削斧凿的下颌处,他光是站着便是一道让人移不开眼的风景。 稍顷,有丫鬟出来传话:“王妈妈说小姐还没有回来,让公子先回听风院歇息。” 经杨书玉的吩咐,府里的下人一夕间全改了口,无人敢称他一声姑爷。 “那等阿玉回来,劳姑娘派人到听风院说一声。”林自初说罢,照例用碎银子打赏。 他对杨书玉很是用心,连带着对她身边的丫鬟下人也出手阔绰。可今日那丫鬟却不敢领受,怯怯地往后连退两步。 杨书玉将这些细节瞧得真切,满意地露出笑来,可见她今早的训话管用。 她身边容不得吃里扒外的人,尤其是已经被林自初收买,分不清自己的主子是谁的。 这假山是连接游廊回听风院的必经之路,她不想碰上林自初,转身欲要往回走。 可万万没想到她身后立有一高大魁梧的才俊,适才正同她望着一个方向看戏。 猝不及防地,转身时她几乎要撞进对方的怀抱,好在她双手捧着账册,身子并没有同对方直接接触。 只是厚厚的账册替她撞向那坚实的胸膛,毫无防备地纷纷往下坠落。 她慌乱地用手去补救,但对方的动作比她更快,以至于她没捞到账册,却实实在在地覆上一只坚实有力的手。 高时明凌厉地眸子微抬,眼见杨书玉脸上从慌乱转为羞愤。她迅速缩回手,差点再次将账册扬飞,好在被高时明稳稳托住才没有落地。 “已近黄昏,杨小姐不回自己住处,这是要去哪里?”他的声音低沉,却带有审视的意味。 “我……”杨书玉顿了顿,伸手去接对方单手托起的账册,“我突然记起还有一些问题搞不懂,想去请教爹爹。” 高时明狐疑地眯了眯凤眸,视线最后落在账册上。 杨裕粮庄。 就在杨书玉将要接过账册时,他突然收回臂膀,让对方捞了个空。 杨书玉不解地迎上那道凌厉的视线,却见对方笑吟吟道:“不知杨小姐有何困惑?高某或许可以为你解惑。” 身后隐约传来脚步声,紧随而来的便是那泠冽如清泉的声音:“阿玉,今日你到哪去了?” 第6章 疏远 如此他便不算食言 若要较真起来,杨书玉对高时明那若有似无的熟悉感并不算准确地描述。 这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并不是来自记忆的缺失,在她脑海中不能准确地定位对方的身份。 更准确来说,那是一种近乎天性的本能,是嗅到危险后一种心生逃离的警惕。 第11章 她怕高时明,哪怕仅和对方简单地接触过三次,并没有结仇。 “这些是杨裕粮庄的账册,不方便给外人查看。”杨书玉努力让自己不露怯,避免在自家地盘上还要矮对方一头,语气不算友善,“还请高公子将其还我。” 迎着对方凌厉的目光,她没有再伸手去讨要,而是从容地掌心朝上,等着对方将账册主动送回。 她和高时明似乎是天生的敌手,都想看对方妥协低头的模样。 两相对峙,谁都不能更进一步,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阿玉。”林自初说话间已站在杨书玉身侧,清雅的冷松香环绕侵袭着对方。 他用余光打量一眼高时明的神色,明明已经猜到对方的意图,却选择站队杨书玉。 哪怕高时明是他的顶头上司,是隐藏身份南下的摄政王,他竟胆敢装作毫不知情,全当对方是自己的同窗好友,可不拘小节,直接伸手接过那些粮行账册。 在明面上,他仍是杨府未来的女婿,而高时明是受他邀约,借住在杨府的白衣书生而已。 外人看不出门道,但这一举动却把高时明气笑了。 “你在外奔波了一天,可用过晚膳了?”林自初拿到两人争夺的粮行账册,却没有直接献给杨书玉。 他如郎君体恤归家女娘那般,手上自然地接过对方的重活,嘴上还不忘嘘寒问暖,欲拥着对方回屋。 可杨书玉不领情。 她知晓林自初的人设是温润体贴的俏郎君,身上没有高时明那股子霸道强势,她仅是伸手示意,果然对方只迟疑了一瞬,便主动双手呈上。 “多谢。”杨书玉眉眼弯弯,笑得天真烂漫,话里话外却没多少人情味,“时候不早了,为避免落人口实,两位公子还是不要在杨府后院多做逗留。” 向来面上平静无波的林自初,难得地蹙起眉头。 她果然还是恼了。 心中生出一股怪异的情绪,但他依旧和颜悦色:“阿玉,我送你回屋。” “有什么话,日后再说吧。”杨书玉不领受,不找理由地推脱道,“我乏了。” 下过逐客令,她故意提高声量,娇软的语气中带着怒意,朝远处观望不敢靠近的月芽道:“今日是谁轮值偷了懒,不好好为两位公子引路,让他们在后院迷了方向?” “还不好生将公子领回住处,再去管家那领罚,也可少挨几下板子。” 难得她治下严苛,话里话外却是在指桑骂槐:“可别欺我好说话,在杨府里失了规矩,忘了谁才是家中的主子。” 杨府有一条无人敢忘的铁律:宁肯疏忽大意怠慢了杨伯安,也不能去招惹杨书玉的半分不快。 她是在点林自初,故意给他难堪。 被波及到的高时明闻言微挑眉梢,视线在林自初和杨书玉之间来回审视,不合时宜地哂笑道:“到底是杨府千金,谁的面子都不肯给。” 杨书玉捏着账册的手指泛白,逼着自己屈膝行一个任谁都挑不出错的礼:“恕不远送。” 从西边烧起的红霞,逐渐蔓延开来,晕染整个天空成血橙色。轻柔的霞光映照在面颊如瓷的女娘身上,不添一分暖调的温情,倒明晃晃地衬出她的冷漠疏离来。 谁会相信,拟在两个月后完婚的他们,在私下见面竟会是如此的生疏? 此时杨书玉待林自初的态度,又与她待高时明有什么不同? 若真要将其区别开来,那便是她对林自初多一层恨,而对高时明则多一分惧,皆掩盖在她的刻意疏远之下。 “阿玉……” “还请林公子自重,今后不要再唤我乳名。”杨书玉正色打断他,不讲丝毫的情分。 此时,月芽领着当值的家丁过来,怯怯地唤:“小姐,奴婢送两位公子回去?” 杨书玉轻嗯一声作答,果断地转身进院,一如她放下对林自初的感情那般,毫不拖泥带水。 立在原地的林自初和高时明,直至她的衣袍裙角彻底消失,才悠悠收回视线。 月芽胆怯,犯了错的引路家丁更是夹着尾巴办事,两人都不敢出声催促,屏息陪在一旁,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大人物斗法,小的遭殃。他们只能在心底祈祷两位公子哥行善,肯早早离开。 “你是小姐院里的?”林自初清冷无波的双眸变得晦暗,薄唇含笑却失了温润。 月芽将头埋得更深:“女婢月芽,是小姐外院的扫洒丫头。” “我记得府里的规矩似乎不是这般。”林自初分明是在笃定地称述。 以往,他可以自由进出那扇垂花门,随意在杨府中闲逛。只不过他知晓分寸,恪守礼节,没有用杨伯安默许的特权行事罢了。 可适才杨书玉话里暗含的意思,分明是在强调从今往后进出杨府的人,引路家丁都跟其左右。 以引路为名,实乃近身监视,限制其去路。 月芽埋头盯着鞋尖,不敢开口。 “带路吧。”高时明似是失了耐心,先一步往游廊去。 负责引路的下人如释重负,跑得比月芽还快,一溜烟去了高时明前边快步领路。 月芽被抛下,林自初沉沉的目光盯着她,几乎当场要哭出来。 好在林自初并没有太过为难她。 毕竟她这样不经事的小丫头,办事全听主子吩咐,喜怒都写在脸上,哪有什么心眼子? 第12章 倒是杨书玉的一反常态,彻底让林自初警惕起来。 他苦行千里,万不能在成功前夕折在娇娇女的任性里,功亏一篑。 一行人踏着夕阳余晖而行,林自初始终比高时明慢上一步,紧跟在后面。 或是为表尊敬慢行一步,或是怀揣着心事步伐沉重,总之他与刚才在杨书玉面前表现出来的姿态完全不同。 在高时明面前,他没有昂首阔步的资格。 在府里三拐五绕,待行至一岔路口,高时明忽然停下脚步,前面负责引路的人闻声也停下脚步回望。 高时明偏头望着另一条路径,目光沉沉道:“你应该走这条道。” “高公子记错了,那是通往前门的小路。”引路人俯身作答,朝原来前行的方向作了请的动作,“这边才是通往听风院的路。” 高时明不语,周身凛然不凡的气度逼人不敢直视。原来他早已在人前收敛了锋芒,现在不怒而危的他才是被世人所熟知的摄政王本尊。 林自初站在他身后,含情桃花眼微眯:“倒是我疏忽了,当去给老师请罪的。” “多谢高兄提点。” 并非高时明出言提醒,而是他不经掩饰地在下命令。 不过碍于还有人在场,他话说得含糊,语气却是毋庸置疑,他是在命令林自初要连夜去找梁含问清楚今日发生了什么。 于是,一行人在岔路口分开,改为月芽领着高时明回听风院,而林自初径直出府,在宵禁之前当是回不来的。 自此,一路无话亦再无波折,月芽轻松地回去给杨书玉复命。 此时杨书玉的房间里已点燃油灯,她正借着烛光认真研读杨裕粮庄的账册。 听月芽回话,她头也不抬,一副对林自初动向漠不关心的样子,却吩咐起另外一件事:“若槐枝回来,便让她回房休息,不必到我跟前伺候。” 月芽不解,却不敢多问,告退后掩门出去。 长夜漫漫,无人再来打扰杨书玉醉心研究那些账册。 可她没学过当家管事,根本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她连算盘都打不溜。 在同一床美人榻上,先前她是挑灯绣嫁衣,现在则是刻苦钻研。纵使受挫,她也没有生出作罢的心,反倒是越挫越勇,一直苦读到深夜。 只是在剪灯芯时,她也会怅然和感概。 她深知自己仍是懦弱娇气的,所以不敢单独面对林自初。 天知道今日她紧张到浸出一身薄汗,却仍要强装云淡风轻。 被心上人算计,她终是委屈难过的,毕竟她曾倾注了所有的真心啊! 烛芯渐渐淹没于灯油之下,在熄灭前挣扎着跳跃两下,影子闪烁在杨书玉的眼角。 不知何时,困倦却倔强着不肯睡去的小女娘,终是趴在案上入了梦,只是悄无声息落下的泪仍映着烛火的光亮。 清风拂窗入户,挣扎着不肯熄灭的灯火突然被一双指节分明的手所拯救。 剪子除去燃尽的灯芯,噼啪作响,室内复又变得光亮起来。 “啧——” 望着杨书玉沉睡的模样,高时明无奈地轻啧一声。 他是为了粮庄账册而来,好不容易才熬到杨书玉入睡,但她竟能不偏不倚地趴在账册上面睡觉,将账册的内容遮得严严实实。 夜深人静,高时明倒不怕有下人进来发现他,但他十分担心那睡不安稳,正垂泪抽泣的杨书玉会突然醒来。 是以,他歇了从护食奶狗的爪子下抢夺账册的心思。 当目光落在杨书玉右手边的札记上时,他顿时来了兴致。 那是杨书玉试图从浩瀚的账目中搜寻得出的一些数字,端端正正地用簪花小楷誊抄好,还特意在某些地方用朱墨标注着某些说明文字。 当是比账册还重要的简讯,却被杨书玉随意地摆在手边。 高时明自顾自地坐在她对面,借灯光端详上面的内容。他一目十行,心算也十分了得,全程没动用算盘,便知道杨书玉哪里出了错。 暗自捡了自己需要的信息记下,他便将札记放回原处。 可在转身离去前,他似是怕对方发觉,故意将蘸墨的毛笔横在札记上。 现场看上去,就像是杨书玉不小心睡着后,手中的毛笔跌落,不慎将墨迹染到札记上。 只不过那些墨迹凌乱地染在好几处,不似一笔染就,高时明却十分满意。 到底他说过要为杨书玉解惑,如此他便不算食言。 第7章 伐树 半梦半醒,她自己都分不清现实和…… 旭日出云,东方破晓。 晨光撒向大地,唤醒沉睡多时的江陵。 “总算又成功渡过一夜。” 悠然转醒的杨书玉,顾不上四肢的酸麻,如是感叹道。 昨日她一直跟在杨伯安左右,丝毫不敢懈怠,就是担心父亲又在她不知情的地方,被钦差大臣直接下狱治罪。 软磨硬泡地让杨伯安早早归家,并保证不再外出,她这才肯回屋休息。 如此算来,那位雷厉风行的钦差大臣,倒是比前世现身得要晚许多。 “账册,我的账册还没看完!” 联想到那位钦差大臣,杨书玉混沌的脑子立刻清明起来。她慌乱地拾掇案几上的东西,却发现一件比账册没看完更为糟糕的事。 挑灯苦读才梳理出来的札记,竟成了鬼画符。娟秀整齐的小楷上面,突兀地布着几道墨迹,或长或短,总之是不能看了。 第13章 杨书玉暗自懊恼,余光瞥见那方砚台的墨水已干,狼毫笔尖也早已凝固。 现在若重新誊抄一遍,不仅费事,更何况她压根儿就不记得那些墨迹遮盖了什么内容。 心里刚生出的那点庆幸,因此一扫而空,惹得杨书玉不甘心地扁扁嘴。 吱呀——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槐枝捧着热水进来。 “小姐,老爷方才派人来请你过去一块用早膳。” “知道了。”杨书玉不动声色地将札记反扣在案几上,起身时又故意将账册背面朝上放好。“伺候我梳洗吧。” 语气与往日并无不同,细节之处却透出她的防备。 在对镜梳妆的时候,杨书玉看似思绪神游,实则她有透过镜子,悄悄地打量忙前忙后的槐枝。 而犯了错的槐枝,既没受到杨书玉斥责,也没有等来管家发落。她时时悬着一颗心,只能把头埋得低低的。 “今日不带钗环。”杨书玉突然开口,打破室内那令人压抑的沉默。 她素手盈盈一指:“戴那朵海棠绒花便好。” 槐枝狐疑了一瞬,便将手中的金钗放回了妆奁。 她细致地将海棠绒花别在杨书玉鬓边,试探性问道:“小姐不是最喜欢那支钗吗?怎么不戴了。” 杨书玉起身,站在镜前微微摆头,仔细地审视起今天的妆容服饰。她本来就冷着脸,现在又不肯回答槐枝的话,无形中便成了一种威压。 槐枝自觉有愧,含泪跪在地上:“槐枝有错,还请小姐责罚。” “现在外面不大太平,身上还是不要佩戴贵重之物为好。”杨书玉软声软气地嘟囔,字面虽是回答了槐枝的疑问,却因为前后两句话有一段时间差,而更像是她在自说自话。 无视,本身就是一中压力。 她依旧没有斥责槐枝,也没有佯装无事让槐枝起身。 莲步朝正厅轻移,杨书玉软糯含娇的声音回荡在房中,平白被放大了数倍:“其实我也有话要同你说。” 槐枝垂头恭听,却听她话锋一转:“但在我开口前,我更想听听你给我的解释。” “小姐……”槐枝“嘘。”杨书玉顿步回身,食指抵着朱唇作噤声的动作,“先别着急开口,你只有一次机会。这几日就不用到我跟前伺候了,且好好想过再开口。”  慢刀子割肉,最是磨人。 注定要挥向槐枝的刀,却不知何时才会落下。偏杨书玉还要她无事可做,不能转移注意力,日夜里都得在脑海里复盘千万次自己的错处。 思想上的折磨,远比直接找管家领板子受罚要狠。 这是槐枝第一次见识到了杨书玉的治下手腕,可到底是自己僭越了。 杨书玉话毕,便独自抱着账册离开。在踏出房门的那一刻,鲜活的空气立刻占据她的脏腑,她似是又重新活了过来。 发落背信的家仆,在旁人看来是再简单不过的小事,但对生来无忧的杨书玉来说,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槐枝是她最信任的人,两人相伴长大,虽有主仆之分,却是有姐妹情谊在的。 在姜荷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槐枝几乎是在扮演长姐的角色开解她。 现在她还做不到沉着利落地发落槐枝,可她既然决定要成长起来,哪怕只是前进一小步,她都觉得格外畅快。 至少相较于过去,情感羁绊已经无法影响她做出决策了。 时辰尚早,负责洒扫的家丁还没来得及彻底清扫杨府院落。 落花枯叶散落一地,在少女翩跹而过时,被其裙摆打旋带起,顺带把清风都熏染上一层独特的香。 行至院墙边,杨书玉忽然顿住脚步。 只见倚着院墙而蓬勃生长的石榴树下,月芽正提着扫帚,仰头查看着什么。稍许,她困倦地打起哈欠,竟还是以仰头的姿态舒展身子。 “月芽,你这是在做什么?”杨书玉走近几步,寻着月芽的视线去看。 除了红得胜火的一树石榴花,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月芽被她吓了一跳,双手将扫帚攥得紧紧的:“月芽,问,问小姐早安。” 见她磕磕巴巴地行礼问安,如受惊兔子般警惕,杨书玉冷了一早上的脸终于绽开了笑容。 在金灿灿的晨光里,这抹笑竟比云边朝阳更为耀眼夺目。 杨书玉总觉得林自初的清俊风流是一道让她移不开眼的风景线,却不知在旁人眼中,她的风姿绰约更加亮眼。连天真单纯的月芽,在此刻也迷了眼,沉醉在她的朗笑里。 “我问你在看什么呢?这么专注。”杨书玉笑着提醒她。 月芽见她温柔和善,便没了拘谨,兴高采烈地给她讲解自己的发现:“小姐你看地上的石榴花。” “昨夜是我轮值守夜,我也没见夜里起风,可是石榴花落得比往日还多咧。” 她弯身在地上捡起一朵石榴花,天真无邪地递到杨书玉面前:“我爹教过我,他说只有这种结不了果的石榴花才会连着花柄一起落地,只落花瓣的便是秋日能结石榴的。” “小姐你瞧,这一地的石榴花瓣,都是不带花柄的。”她像是猫儿闻到了荤腥,馋得不行,“那岂不是今年这颗石榴树会大丰收?” 宅院里种植的石榴都是可以食用的,有闲情逸致的时候,杨书玉甚至会亲自攀梯采摘。但杨府人丁稀少,她每年也就挑选几个品相好的,拿去和杨伯安分享,其余的便让她院里的丫头分了。 第14章 而月芽喜食石榴,又尤其喜欢这颗老树结出的果子。她负责在外院洒扫,自然每天都要到树下视察一遍才安心。 她以为落花满地,是意味着丰收,可杨书玉却不认同。 去岁干旱,今年又遇洪涝,江陵的雨水比往年要多。按理说,今年不会是丰年,这也是朝廷重视此次赈灾,要派钦差大臣南下的原因。 杨书玉当即敛了笑,垂眸观察着满地落红,再次确认道:“你是说今天的落花要比往日多吗?” 在月芽还很小的时候,因家里没钱抓药治病,父母就把她卖进了杨府。她虽是乡下农户出身,却是在杨府长大,对种植收成的认知一知半解的,说不定还不比杨书玉。 她当杨书玉感兴趣这个发现,便颇为骄傲地答是。 “昨夜无风,花落未必是一件好事。”杨书玉在垂眸时有了新的发现。 因为无风,落花分布的位置是可以认定是原封不动的。但眼下,石榴树两侧的落花疏密并不一样,外侧的落花更多一些。 视线顺着树干向上攀爬,最后落在横出的枝干上。粗壮的枝干有小腿肚大小,朝八方舒展出枝桠。那似乎是一个很好的落脚点,她记得以往家丁都爱蹲在那儿采摘石榴。 联想到昨晚的梦,杨书玉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小脸顿时变得煞白。 月芽怯怯地问:“小姐不舒服?需要我去请大夫吗?” “不,不找大夫。”杨书玉缓缓摇头,“你去找管家要府里最善武的护院过来。” 月芽不解,却乖顺地应承下来。在她告退离开的时候,杨书玉又补充道:“另外,你悄悄去一趟听风院,私下问问昨晚住在听风院里的人都什么动向。” 见她一脸严肃,月芽甚至忘记放下扫帚,急冲冲地往前院方向去。 至于杨书玉,全然已经忘了杨伯安还在等她用早膳,竟化身成另一个“月芽”,一言不发地站在石榴树下抬头向上看。 她的睡眠向来不好,昨晚又是趴在案几上入梦,是梦是醒,她自己都分不清。 昨晚的梦仍重复前世与林自初成婚当日的故事,只不过梦境往后推演至官兵抄没杨府,却没有戛然而止。 梦中的利刃刺入她腹部时,她能切身感受到一阵剧痛。 她倒在血泊里,失去了行动力,眼睛仍能捕捉周遭的发生的事。 在低垂的视角里,她看见漫天火光中,有一身披洒金大氅的男子从门外走到她近前,那双巧制的黑色鹿皮靴就停在她三步之外。 她努力地抬头,想要去看对方的脸。可她像是碰见了鬼压床,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亦无法控制自己醒来。 那人只停留片刻,便转身离开了。那步子越来越远,忽然有一阵冷气吹向她的面庞。 是梦境?是现实? 她模模糊糊见到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打开房门,趁夜离去。 “小姐,有何吩咐?” 护院的声音,将杨书玉的思绪拉回。 她偏头打量对方,见对方身材劲瘦,远不能和魁梧沾边,便问:“你轻功如何?” “比拳脚功夫强些。” 若自小习练横功,那必得是一身的腱子肉。他这样的身材,当练轻功巧劲训出来的。 杨书玉指着石榴树横着的枝干道:“你尽可能轻巧地站到那去,替我看看上面能见到什么风景。” 护院只当她是心血来潮,突然好奇起她看不到的高度会是什么景色,便也没多问一句。 在应声后,护院脚尖点地而起,稳稳地落在杨书玉指定的位置。 诚然,他已经十分轻巧地落足了,可石榴树还是会抖落下些许花瓣。 “能俯视小姐的院子。” 杨书玉眯了眯眼,追问道:“可以看到正屋的门窗吗?” “虽然没有正对着,也是可以瞧见的。” “你下来吧。”杨玉书彻底冷了脸,“让管家安排人将这棵树砍了,今后我的院子都不准种树。” 还没等护院落地,她怒气冲冲地丢下这句话,抬步便往前院的方向去。 虽没有实证,但她仍要暗骂听风院那两人蛇鼠一窝。 第8章 请教 她并不觉得这只是一个巧合…… 为方便接见各大掌柜,杨伯安直接将自己的居所设在前院,一个紧挨着花厅与书房的重屋。 派去请杨书玉的小厮已返回复命多时,却仍不见她现身。 杨伯安耐心地等待,既没有先动筷用餐,亦没有再遣人去三催四请。 随侍左右的仆人丫鬟,眼观鼻鼻观心,都伸长脖子去留意大门的方向。 “是小姐来啦!” 有人突然高呼一声,杨伯安立马抬头堆出一个慈爱的笑。 “爹爹。” 杨书玉软糯含娇的声音比人先到,完全没有被石榴树的插曲所影响。 裙摆擦过门槛,少女从晨光中走进屋。 她乖顺地把粮行账册交给杨伯安的贴身随侍,笑弯了眉眼:“辛苦周叔。” 周顺诧异女郎是一个人过来的。如此厚实的账册竟要她亲自拿? 他瞬间变了脸:“小姐院里的人都是懒骨头吗?” “不是的……” 周顺像是听不见杨书玉开口,语炮连珠地骂道:“我早说老张就那点本事,让他打理府宅事务都是抬举他。” “他那口子还亲自看管打理女郎的院子,他们两口子就是这样打理的?连账册都要小姐自己捧过来?” 第15章 “爹爹……”杨书玉插不上话,皱着眉头朝父亲求助,却发现杨伯安身边有位眼生的人。 那人估摸五十多岁,身材瘦削却挺拔如松,面上笑吟吟地,十分和气。 “囡囡过来坐。”杨伯安朝她招手,却是笑着安抚周顺,“你那火爆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府里不是被老张打理得井井有条吗?” 他抬手拉过杨书玉,让她挨着自己落座:“倒有一句话没说错,囡囡院子里的丫头确实不像话。” “若那些丫头用得不顺心的话,回头让王芸换一批。” “东家也别数落周顺了,他和张超平日里惯不对付的,尤其是事关小姐。” 周顺不服气,朝那人吹胡子瞪眼,以示他的不满。 “是我不让她们跟着的。”杨书玉暗自思忖着,又补充道,“不过我确实需要一批新人进府。” 那人的视线一直落在杨书玉身上,慈爱而温和,迟迟不肯移开眼。 “行,爹让张超帮你留意着。”杨伯安见杨书玉被那视线盯得紧,适时引荐道,“这是你秦伯。” 杨书玉起身见礼:“书玉见过秦伯。” “小姐折煞秦某了。”秦初平受宠若惊,弹起身朝她恭恭敬敬地回礼。 “囡囡这声秦伯你受得。”杨伯安斜睨他一眼,满是嫌弃。 杨伯安都懒得拆穿他! 秦初平以往见面就在他耳边埋怨,怪他把杨书玉藏得紧。现在让他见着了,又搁这儿装腔作势,扮一副正经慈爱的长辈模样。 也不知在杨书玉还是女娃时,故意逗哭她取乐的是谁? 杨伯安轻啧一声,最终还是决定给他留点老脸:“你秦伯平时不在江陵,一年到尾南北两地来回跑,所以你不认识。” “南纳谷,北收麦,农闲时还要调配各地粮庄的库存储量……” “那些账册都是秦伯送来的?”杨书玉的眼睛亮晶晶的,可下一瞬她眼里的光就暗了下去。 那本札记,早知道就不一道拿过来了。 此时,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相形见绌这个词的含义。 杨伯安:“杨裕粮庄都是你秦伯在打理,今年灾情有苗头的时候,就开始往江陵赶,今早才得进城。” 秦初平精神十足,衣衫不染尘埃,根本不像长久风餐露宿的模样。 杨书玉面露疑惑,便听他主动解释道:“城外灾民聚集太多,进城盘查要比以往严苛,不免耽搁了两天。” 虽说耽搁,却也是休整,否则怎会如此精神? 这也难怪是粮庄的账册先进杨府,他今早才到。 “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请教你秦伯。在朝廷钦差入江陵主事前,他都不会离开。” 杨伯安抬手示意,便有丫鬟端着早膳鱼贯而入。 “先用饭吧,爹爹特意交代厨房要把羹汤煨足两个时辰,囡囡尝尝。” 杨书玉应声后,便伸手去拿碗勺,却被杨伯安抬手制止。 仅是一个眼神,周顺便心领神会。 他快步走过来,取代布膳丫鬟的位置,一连盛了三碗的羹汤。 先是呈给杨伯安,再是杨书玉。 数量和顺序皆有讲究。 杨书玉捧着羹汤,仔细想了想,转手便递向秦初平:“秦伯请用膳。” 杨伯安含笑不语,秦初平却推拒道:“小姐有敬老之心,然我却不能失了分寸。” 说罢,他转手接过周顺呈给他的那第三碗羹汤。 杨书玉了然于心,知道杨伯安在手把手地教她。 三碗羹汤,便是道明了行商的某些不成文规矩。 周顺是信仆,杨伯安厚待他,两人相处不拘小节,但他仍没有上桌用膳的资格。 秦初平为客,亦是粮庄的合伙人,虽为长辈,身份却在杨书玉这个少东家之下,那便不该接第二碗羹汤。 行商讲究和气生财,交往时远不如官场那般上下级分明。称兄道弟共谋生意是常态,但不代表能忘记自己的身份立场。 商人的威信,暗藏在和善的面皮之下,不可逾越分毫。 如若不然,见面还是谈笑风生,到背地里却连自己为何被踢出局的都不知道。 “书玉记下了,谢爹爹和叔伯赐教。”杨书玉知道他们这是在提点她,起身恭敬乖巧地屈膝行礼。 杨伯安三人对此露出欣慰的笑容,说话逗笑她的同时,都不忘给她夹菜。 可整桌丰盛膳食,杨书玉却食之无味。她全程默默地埋头吃饭,在认真地反思自己。 在杨书玉成长过程中,她并没有家族世交的应酬压力。这十五年来,她在后宅中无忧无虑地长大,出门赴宴也是跟在父母的身边,她压根儿没有独自出去社交的时候。 那满院的丫头说是来伺候她,倒不如说是王妈妈特意为她寻来的同龄人,平日里陪着她疯玩罢了。 至于房中唯一稳重牢靠的槐枝,如今也背弃了她…… 杨书玉暗自藏起这些心事,端着笑容陪长辈用完早膳。厅堂内其乐融融,是杨府少见的和乐景象。 饶是如此,她还是逃不过被检查课业的命运。 杨伯安先开口讨要账册最上方的那本札记,秦初平也凑过去看。 一旁的杨书玉十分慌张,那双小手将袖角攥得紧紧的。 她试图解释一下:“原先是很工整的,但我不小心睡着了……” 第16章 “不错,囡囡很有天赋。”杨伯安指着一处被涂黑的位置,“这是划掉总计后,忘记再次核算了吗?” 杨书玉想说,那些墨迹都不是她的本意。秦初平却根本不给她开口的间隙:“主要的条目都有了,就差些细节。时间仓促,手记有些涂改倒也正常。” 说着,他命人拿来自己新造的一本账册。摊开一看,竟能完全涵盖杨书玉所誊写的内容。 甚至“划掉漏算”的地方,都能在上面找到答案。而某些墨迹细长的地方,隐约还能辨出文字内容,却无法找到新账册对应的内容,大概是“杨书玉认为不重要”吧。 还想进一步解释的杨书玉彻底沉默了。 早起时,她并未生疑,只是暗自懊恼自己的不小心,便将这事翻篇了。 现在看来,那些墨迹似乎是勾画掉杨书玉出错的内容,还如此地精确,杨书玉并不觉得这只是一个巧合。 “这账册重要吗?”她惴惴不安地问,“我是说,如果这些内容被外人看见了,会对粮庄有什么影响吗?” 杨伯安注视她,努力理解她的言外之意。杨书玉被盯得心虚,眼神开始变得飘忽不定。 “登记账册,是为了实时掌握库存数量,以便规划和统筹。”秦初平笑着作答,“外人若想查粮庄的帐,也并不是只有拿到账册翻看这一个途径。” “漕运渡口,入城商税,把粮庄这些记录凑在一块,也能知晓个七八成。” 他话锋一转,没当回事:“只不过费时费力,寻常人很难办到罢了。” 杨书玉闻言长舒一口气,道谢后又一连追问了好几个昨夜参不透的问题。 诸如粮食为何入库不按市斤做计量单位,要以整袋计?为何晒粮后重新入库,会损失这么多袋粮食,还要在账目上写正常入库?秦初平皆一一细致作答。 直至晌午,杨书玉才勉强弄懂看粮庄账册的问题。 杨伯安嘱咐她再有问题,可以大胆去请教秦初平,并正式将杨裕粮庄交给她打理。而秦初平仍是二东家,负责教导和辅助杨书玉接管粮庄事务。 末了,杨书玉提出想去城外粮仓看看,杨伯安也欣然应允,但他推托有事,改为周顺和秦初平两人陪她同去。 杨书玉不依,偏闹着要杨伯安跟她一块去,不然她便不去了。因为她担心出岔子,并坚信杨伯安得在她眼皮子下才算安全。 双方久久协商不下,直至正午。就在这时,下人进屋来报。 “老爷,林公子回府求见。”小厮顿了顿,视线带着请示的意味,慢慢落到杨书玉身上,“林公子想找大小姐叙话。” 杨书玉懒得找借口:“你就说我出府了,不在。” “可……”进来通报的小厮面露难色,慢慢转头看向门口。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知何时,门口立着一位面如冠玉的少年清俊。 那人褒衣博带,有雪竹月松之资,温文尔雅,正神色不明地看向屋内。 来人不是林自初,还道是谁? 前院用作杨伯安居所的重屋并不是规制下的一整座院落,并未设院墙,自然就没有安排看门小厮。 接待外客,也是在花厅中,旁人是不会到此处来的。 但林自初不是旁人,他曾算是半个杨家人。他停步在门口派人通传,便已经算是知礼守节,甚至还稍显见外。 “自初见过叔父。”林自初噙着浅笑走进来,朝着杨伯安拱手问安,而后对秦初平和周顺欠身颔首,以示尊敬。 从进屋开始,他的视线便刻意避开杨书玉,等做完这些他才悠悠将目光投向杨书玉。 他的语速不缓不慢,声音温和而悦耳,开口仍是对杨书玉无微不至的关怀:“书玉,你是打算出城吗?城外流民聚集,怕是不太平,不如我送你去?” 第9章 遇险 那道声音洪亮而有力,她十分熟悉…… 风流才子,杰出清俊,满目柔情却唯他眼前一人。 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如意郎君,若活生生出现在你面前。 试问,谁能招架得住? 林自初便是以这样的姿态,重回江陵,用满眼柔情俘获了杨书玉的心。 可此时的杨书玉,已不再是前世那个天真懵懂的怀春少女。林自初的几句甜言蜜语,浇不灭她想要成长蜕变的心。 她注视着林自初缓步走近,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然对方平静无波,举手投足尽是风雅,似是在极尽包容杨书玉的无理取闹。 “书玉。”林自初轻唤一声,那掩盖在广袖之下的手紧捏折扇,指节泛白,一如他强按下的怪异心绪,未被旁人察觉。 “流民来自四面八方,不乏恶民混杂其中,他们为争一口吃食,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深入剖析城外的现状,更凸显杨书玉的决定是多么的任性可笑。 “有我同行,也可帮你安排好施粥救济一事。” 林自初用最温和的语气,先指出杨书玉的决定欠考量。打压过后,却并不阻止对方付诸行动,而是主动提出解决之道,还要助她行事。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为着杨书玉着想。故而,饶是知晓杨书玉态度的杨伯安,也难免因他这番话流露出赞许的目光。 商贾讲究买卖不成仁义在,就算杨伯安已经答应这桩婚事作罢,也不妨碍他继续将林自初当贤侄相待。毕竟在明面上,林自初并没有犯错,仍一心一意地对杨书玉好。 第17章 他乐享多一人诚心相待自己的宝贝娇儿。 可当事人却有不一样的想法。 已然从这场感情骗局挣脱出来的杨书玉,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话都是林自初精心编织的幻境。 他在有意引导杨书玉往菟丝花的轨迹生长,想让她在潜移默化中依附于自己,最后变成无法独立行走,事事都得仰望他的后宅妇人。 “不必。”杨书玉断然拒绝他的提议,“城外治安混乱,自有周叔调派护院家丁来保护我。” “若是人手不够,那就从商行调配伙计。若还是不够,那就去镖局雇佣人手。这些人虽不是武林高手,总不至于我出城一趟,就任人欺凌。” 她早就想好了,晨起梳妆时,故意没有佩戴值钱的首饰,就是考虑到自身安全。 “至于施粥一事,更不必担忧。”她不服气地轻哼一声,“杨府年尾都会施粥送福,大锅炉灶都在库房里放着,怎就要你来安排才能成事?” 娇柔乖顺的小白花,突然长出了倒刺,已然不愿躲在为她遮风避雨的身躯之下。 林自初面上仍挂着浅笑,那双含情桃花眼却变得灰暗几分:“书玉,不可意气用事。你恼我这几日冷落了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安危来赌气。” “让自初同去吧。”杨伯安一锤定音。 “爹爹!”杨书玉满脸不可置信。 杨伯安抬手制止她开口:“书玉先去,爹有几句话要交代自初。有他跟着,爹才放心。” 杨书玉扁扁嘴,只能安慰自己把林自初放在跟前,算是在紧盯一个隐患。 跟着周顺和秦初平出去时,她三步一回头地去看杨伯安,见对方朝她微微点头,她这才肯放心离去。 今日出城是一早就定下的,因为在杨伯安是否同去的问题上争执才耽搁下来,此时马车已候在大门前。 护院共套好两辆马车,已被家中护院簇拥着等待出发。周顺还担心不够道:“小姐别担心人少,我刚才已派人去各大铺面传话,今日得闲的伙计全赶去西城门侯着同去。” 杨书玉收回视线,却说起另一件事:“周叔是不是也觉着若没林自初跟着,我也能办好这件事?” 她天真无邪地看向秦初平:“有周叔和秦伯帮我,就算我在旁边干看着,这事也能办好的。” 明媚骄矜的少女声音甜美,小嘴捧人来,更是甜得不像话。 周顺对此很是受用,他瞧不上林自初的那点心思,干脆不再掩饰:“那是!我们杨府的小姐,自然是一等一的聪慧。何愁办不成事?” 秦初平有商人的狡黠,因摸不清杨伯安的态度,便开始端水:“林公子的出发点是好的,多一人帮小姐是好事。” 杨书玉心下有了计较,从他们的态度便知谁可以帮她。 故而,在登车时,两位长辈都想搀扶她上车,她却看似随意地搭上周顺的手。 果然等她坐好后撩帘往外看,便能看到周顺正得意地朝秦初平递了一个眼神,而秦初平面上没再挂着笑。 “小姐还有吩咐?”周顺立刻收敛起那得意神情。 杨书玉瞧见林自初缓步走来,长话短说:“周叔,还是留下一半护院跟着爹爹吧。” “最多留三成。”周顺想了想又补充道,“老爷今日不出城,用不着太多人。” “那便留脚程快的,若爹爹有事还能早早知会我们赶回来。” 林自初的视线一直落在杨书玉身上,她匆匆丢下一句话,便放下了车帘。 那道缠人的视线被隔绝在马车之外,天知道林自初看了多久,才肯同周顺和秦初平坐上另一辆马车出发。车轮开始滚滚向前,杨书玉长舒一口气。 杨裕粮庄的仓库分散在多处,城内城外都有。 江陵城内寸土寸金,而粮库又需要配套大而平整的谷场,以备在长期阴雨天后晾晒陈粮,防止粮食发霉变质,所以大的粮仓都是建在城外。城内的粮仓则更像临时存放的地点,虽数量多,但规模小。 秦初平领着杨书玉挑拣顺路的粮仓视察一遍,一行人很快便到了城门处。许是梁含知会过杨书玉会去城外施粥,守城官兵见是杨家的车队,很快就放行了。 林自初本想借机表现,结果却发现根本用不着他下车去和守城官兵打交道,周顺光是用杨书玉的名字便能顺利通行。 广袖之下,他手中的折扇都快被他捏弯了。 此时,他终于肯承认,事实已然脱离他的掌控,而他连杨书玉突然转变心意的原因都想不明白。 为着他爽约转而去赴诗会?还是因为吃酸拈醋?但杨书玉就为了一个丫头服侍他? 一路沉闷的车厢中,他都气笑了,引得周顺和秦初平双双转头看向他。 他敛笑开口道:“我是在想,此行兴师动众地带书玉去城外粮仓,岂不是主动向灾民暴露了粮食的位置?” “城外不比城内,可是没有官兵把守的。灾民都是伸长脖子,日日在等朝廷的赈灾粮,饿狠了难保不会铤而走险。” 他一如既往地有条理,缓缓道出此行潜在风险:“粮庄的伙计能否与千万饥饿灾民抗衡?” 周顺和秦初平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原是他们想简单了,光想着杨书玉难得主动走出府门,戒备着护她往返一趟,定能保她平安。但此后带来的连锁反应,却是没来得及细想。 第18章 若是丰年,自然没有人会打杨府粮仓的主意,毕竟杨府势大,不会有人蠢到为粮食而去以卵击石。可现在是灾年,饱餐一顿是值得走投无路的灾民铤而走险,群起攻之的。 人人都知道,朝廷此次赈灾要指望江陵杨府。那他们与其盼着钦差早日抵达,倒不如紧盯杨府的动作。 秦初平一阵后怕,直接叫停了马车。 “秦伯,发生什么事了?”杨书玉撩帘看向车外,在秦初平身后,已经有灾民聚集在路边,正两眼放光地,死死盯着他们这行人。 灾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处境远不能和护在马车周围的护院伙计比,更别说马车里的富贵人家了。 “小姐,去不得。还是早些回府吧。”秦初平压低声音,视线警惕四周,然而已经有灾民起身朝马车走来。 有人带头,便有人效仿,说话间陆陆续续有人拖着饥饿的身子,一步步朝车队而来。 “善人行行好,赏口吃的吧。” “赏口吃的吧。” 并没有人带头组织,灾民仅看到马车中的富贵小姐露面,便瞬间结成同盟,如潮水向杨书玉的马车涌来。 连黄口小儿都知道,富家小姐最容易心软,所以他们目的心很强,只奔着杨书玉方向来。 护院和伙计始终绷着一根弦,在灾民刚围过来时,便筑起了人墙,将之隔绝在马车一丈之外。灾民挤不到贵人跟前,便齐刷刷地跪地磕头,不断重复着祈求的话。 杨书玉眸光闪动,突然有些慌了,怕是暗自做好的计划没办法继续推动。 “秦伯,若马车再往前走,他们也会一直跟着,是不是?”此刻,她深知自己成了这些灾民的救命稻草,怕是她去哪,这些人就要跟到哪。 秦初平回头看了一眼,艰难道:“今日的灾民比昨天更多,再不返程,我担心咱们会回不去。” 最前排的灾民跪得不算远,隐约能听得见贵人在谈论回城的事,当下就慌了,竟有人带头喊起来:“贵人不要走,不能见死不救啊!” 一语如冷水落入油锅,引众人沸腾起来,推搡间竟开始横冲直撞,想要突破人墙。 “你们不要着急。”杨书玉皱着眉头,“明日会有白粥发放,你们再等等一晚。” 她的声音淹没在灾民的叫喊声中。 此时,林自初挤过人群,直接掀帘进入杨书玉的马车。 在杨书玉诧异的目光中,他护着杨书玉冷静下令:“立刻掉头!” 然而,护院和伙计围出的人墙被灾民不断冲撞,保护圈越缩越小,空间根本不够车夫调转车头。他死死拽着缰绳,马儿却只能在原地踏蹄:“马车走不了了!” 就在这时杨书玉后悔莫及的时候,城门方向传来一阵轻骑奔来的马蹄声,有人高喝道:“何人敢在江陵闹事!” 那道声音洪亮而铿锵有力,她十分地熟悉,并在梦中听过数次。 正是这道声音,在她的前世,在她的梦中,一遍遍高喝道:“江陵杨府,通敌卖国,摄政王下旨抄没,灭其满门!” 第10章 无险 娇养在后宅长大的小白花,突然生…… 为避免灾民涌入江陵,扰乱城内秩序,梁含暂时取消了守城官兵的轮休制度,并下令严守城门。 至于城外的治安,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光是阻拦灾民涌入江陵,他便再也匀不出人马出城巡视治安了。 因而,混战在一团的人群,听到那声高喝后双方都停了手。 他们谁都没想到,竟将城内官兵引来了。 灾民求生而背井离乡,他们怕官兵驱赶,更怕官兵把他们当成暴民处理掉。杨府护院和商行伙计尽责护卫杨书玉,灾民不再涌过来,他们自然按兵不动。 马车外已然安静下来,杨书玉却面色惨白,扶着车窗的玉手在微微颤抖,像是害怕极了。 “阿玉,不怕。”林自初抬手要覆上那只素手,以安慰受惊的佳人,却猝不及防地被杨书玉甩袖拂开。 甚至为了避开他,杨书玉整个身子往后躲开,重重地撞在车厢上。 这时,林自初才发现,她流露出来的神情不是受到惊吓,而是害怕,是触及灵魂,直达她内心深处的那种害怕。 “阿玉,你怎么了?”林自初微蹙眉头,身子朝她倾去,满眼关怀不似作假。 杨书玉回神时,眼见那张清秀俊逸的脸不断在放大。几乎是出自身体本能,她用尽全力将对方推开,逃命般直接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林自初感到后背吃痛,嘴里忍不住发出嘶嘶倒吸声。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再抬眼时,便只见那抹十样锦裙摆滑过车厢门口,瞬间没了踪迹。 而车外众人都觉得车厢是眼下最安全的地方,自然没料到杨书玉会突然下车。没人留意到她跳车,而她又实在是急眼了,竟在落地的一瞬没站稳,不慎崴了右脚,整个人朝一侧倒去。 “当心。” 低沉而醇厚的声音在杨书玉头顶上方响起,她没有直挺挺地跌在地面上吃痛,却因一只宽大厚实的手得救。 来人气宇轩昂,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朝杨书玉俯下身子伸出了手,在她崴脚站立不稳时,给了她一个支撑点。 杨书玉双眼红得委屈,里面盛满了晶莹的泪。不甘心地抬起头时,那声音比她本人还要破碎可怜:“我爹爹呢?” 高时明纵马跟着轻骑小队出城,紧赶慢赶才在出事前赶来。 第19章 他想质问林自初,为何在这种紧要关头,还要纵容不懂事的娇娇女出城玩乐。 可刚拨开人群走近马车一侧,那任性的小女娘竟不肯安分,居然敢跳车跃入这场混乱的中心。鬼使神差地,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伸手扶住了杨书玉。 对上那双委屈至极的眼睛,他实在想不通,为何杨书玉会开口向他要爹? “令尊。”高时明因她涌出的泪而顿住一瞬,语气跟着缓了三分,“自然是在杨府里好好待着。” 杨书玉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松了绳的提线木偶,状似无骨地颓坐下去,好在被闻声赶来的周顺扶住。 因那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出现,她以为是抄家的旨意提前下达,而杨伯安也凶多吉少了。 好在是虚惊一场。 林自初从容下车时,迎面便看见杨书玉双手借力,整个人搭在高时明向下伸出的臂膀上。连他本人都没有察觉到,他那常年挂在嘴边的浅笑已然消失,连那双温润含情的眸子也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脑海里,他突然闪过出门前杨伯安留他说的话:“贤侄,书玉是你妹妹,城外流民匪寇聚集,你当好好护着她。” 是贤侄,而非贤婿。是他妹妹,而非他未过门的妻子。 原预定在两个月后进行的婚礼,竟只有他当了真! “阿玉。”他的声音依旧动听,可对方却毫无反应。在高时明投来的目光中,他彻底闭了嘴。 高时明坐在马上,向下睨着林自初,那审视的目光是他威严气质的具像化,让林自初低头避开,不敢与之对视。 杨书玉在得知杨伯安无事后,便稳了心神。她受周顺的搀扶站稳身子,清明的视线越过茫茫人群,去寻找这队轻骑的管事。 混乱失控的官道,正渐渐恢复平静。 灾民怕官,更怕兵。这队轻骑到跟前时,众人才惊觉他们并不是江陵卫所的人马,而是刀跨腰间,背负强弓,已完整配备整套轻骑装束的正统骑兵。 闹事的灾民瞬间成了雨淋的鹌鹑,安静乖顺得不像话。当骑兵驱散他们时,他们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跑开。若实在没力气的,也要拖着身子回到路边,让出道路来。 “秦伯周叔,那些官爷你们可识得?” 杨书玉的目光紧紧锁定在轻骑头目的身上,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音分辨错记忆中的人,因为那张脸亦未曾变过。 一如他那道从脸颊延伸至脖颈处的疤痕,任风吹日晒,时光荏苒,那道疤痕不会变得模糊或消失不见,就毫不遮掩地摆在那里。 杨书玉就算想忘也忘不掉。 原来前世闯入杨府执行抄家令的,并不是普通衙役,而是骁勇善战的精锐骑兵。也难怪对方手起刀落间,她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 可秦初平和周顺又怎会认识来人? 周顺扶着杨书玉不肯撒手,怕她哪里再伤到。秦初平则瞅准时机,等士兵将灾民驱散开后,便端起那和善无害的笑迎上去。 两人沟通了几句,秦初平便抬手将人引荐过来。 “女郎,是左都尉救了我们。” 杨书玉忍痛离开周顺的搀扶,倔强而艰难地独自完成一礼:“谢左都尉相救。” 脚踝传来的疼痛固然难忍,但给前世闯入杨府抄家灭门的左都尉行礼,更让她心如刀绞。哪怕对方是在执行当朝摄政王的命令,对杨家并无主观恨意,只是一把握在强者手中的屠刀。 “城外有流寇作乱,贵女还是不要出城添乱的好。”左都尉看着武人气质,豪放而不拘小节,说话行礼倒出乎意料地让人挑不出错来。 杨书玉迎着对方的目光,又屈膝一礼,以退为进地试探对方:“书玉任性胡闹,给大人添麻烦了。” 她身子落至最低处时,颔首小声嘀咕道:“若是梁大人肯多交代我一声,我定会听话,不乱跑出城的。” 是啊,梁含亲自登门求粮食,是知道杨书玉要支摊点施粥的,他却不肯多提点一句。甚至出城时,她的马车能畅行无阻。 后宅女眷不知道饥民变成暴民仅需要能饱餐一顿的食物,他也不知道吗? 他为一府的父母官,自然见识过穷苦能将百姓逼成什么模样,但他没有阻止杨书玉。 杨书玉认为,梁含是乐享她在城外出事的。 如此,杨伯安便无心插手调配赈灾粮事宜,而他则有了更多可操控的时间和机会。从杨伯安匆忙赶回府那晚,他怕是就生出了这样恶毒的心思。 可是城外聚集的灾民数量超乎所有人想象,仅一天一夜就翻了数倍。 杨书玉闹着杨伯安同行,便是想用城外存在对他们父女的隐患,逼梁含分出人手护他们出城。但杨伯安推托有事不肯同行,梁含自然不会去管她的死活,从守城官兵直接放行便可以看出。 饶是如此,杨书玉仍要坚持出城,便是打算以她为饵,制造一场混乱去引那位钦差大臣现身。 然她也不值得钦差大臣挺身相顾,这场骚乱只炸出一支三十余人的轻骑而已。 望着目光炯炯有神的左都尉,杨书玉扯出一抹苦笑:“江陵地处海河交汇一带,书玉记得驻守的大军并未设有骑兵。不知左都尉从何而来?又在哪军番下?杨府也好为都尉上书陈情,为您争份军功。” “这……”左都尉没料想到会被追问这些,他垂眸模棱两可地说,“钦差大臣已快马加鞭赶来江陵,我等领旨先行一步,在大人抵达前维护局面。” 第20章 “那想必左都尉已经听闻杨裕粮庄……” “书玉!”林自初快步走上来,伸手想去搀扶杨书玉。 他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可商量的意味:“先回家治伤,这些事不用你操心。” “让她说。” 杨书玉刚想开口反驳,便被高时明低沉的声音打断,她忍不住回身去看对方。可高时明把玩着缰绳,如矜贵子弟纵马入猎场般悠闲,完全瞧不出他打断林自初说话的原因是什么。 与此同时,林自初则瞅准机会上前,一手扶着她的蛮腰,另一只手还要去捉她手腕。 与其说是林自初是想要搀扶杨书玉回马车,不如说他是借杨书玉扭伤了脚,以这个亲密的姿势限制了对方的行动,欲强行把她塞回马车。 坐在马上的高时明眯了眯眼,生出一种被人挑衅权威的不悦感。还不待他发作,就见杨书玉全身抗拒,宁愿自己摔在地上也不要林自初碰她。 周顺还不知道婚约作废的事,所以刚才林自初挤开他时,他作为家仆不敢反抗。现在见杨书玉再次跌倒,他便什么也不顾地直接冲过去,将林自初撞开停在几步之外。 “小姐。”他心疼地扶起杨书玉,十分自责,“是仆不好。” 杨书玉轻轻摇头,鬓边的绒花海棠顺势滑落在地。 她咬牙重申道:“还望林公子自重!” 对上林自初那深不见底的双眸,她一字一句道:“杨裕粮庄的事用不着外人操心,我还有话同左都尉商量,请林公子不要自作多情干涉我行事。” 娇养在后宅长大的小白花,突然生出了刺,将欲攀折她的人扎得鲜血淋漓。 高时明视线看向远处,忍不住轻笑一声,引得杨书玉不满地瞥他一眼。 “左都尉既然是受令来维持江陵治安的,想必也乐见杨府施粥济民。” 杨书玉露出天真无邪的笑脸,说话却没有给对方另一个选择:“明日会由杨府出粮,在城外日日施粥,直至钦差大臣抵达江陵主事。” “那么人手,便有劳左都尉来调配,以免灾民哄抢,再次引发动乱。” “至于位置……”她小手朝视线远处的岔路口一指,“就设在那个路口吧,四面八方的灾民都会经过那的。” 城外官道的交叉口,既是灾民涌来的交汇点,也是监视城中派人去转运粮仓粮食的绝佳蹲点。 前世,梁含同样得到了能够提前调动杨裕粮庄存粮的许可,但他没有用于救济灾民,而是趁夜悄悄搬空了城外的几个粮仓。 那位雷厉风行的钦差大臣一来便见到空空如也的粮库,再加上帐目与库存数量对不上,杨伯安生生被罚了五十个板子,而后一病不起…… 杨书玉想逼他现身,也想守住城外的库粮,但灾民膨胀的数量超乎她的想象,以至于出城为饵这招,太过险要,差点儿就把自己赔了进去。 还好,此行虽没钓到大鱼,却钓了条虾米可供她驱使。假如,左都尉的脸色没有这么黑的话,她当是差强人意地达成了目的。 第11章 夜谈 “江陵要变天了。” 若换作其他人,定要追问杨书玉一句,我等凭什么要听你一个不谙世事的深宅女郎调遣? 可在场的,没有人会去探究杨书玉在说这些话时,是临时起意的大发善心,还是不谙世事的天真懵懂。 他们只需环视一周,便能切身感受到灾民那被她的话而重新点燃,迸发出无限希望的殷切目光。此时,杨书玉的初衷便已经不值得深究了。 她看似轻飘飘的几句话,成功调动起灾民的情绪,逼着左都尉定然配合她行事。 否则,明日杨家前脚刚把粮食运出城门,后脚便会有一群灾民冲上来哄抢。而抢到粮食的灾民,甚至还没来得及烹食,便又会被其他人抢夺走…… 若左都尉不肯配合她,那就会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进而整座江陵陷入不可控的动荡中。 “杨小姐为何执意要施粥呢?”高时明收回视线,目光灼灼地盯着杨书玉。 他坚信杨书玉这看似莽撞的行事,并不是她大发善心这么简单。 正如她执意出城那样,高时明越看越不觉得她这是玩心所致。毕竟轻骑已抵达江陵这件事,在这场骚乱前还瞒得好好的。 杨书玉眨巴着无辜的杏眼,认认真真地回答他:“我娘教导过,无才则心善。书玉自知无才,愿学爹爹行善,暂缓灾民挨饿之苦。” 说着,她还双手合十朝天虚拜一礼,佯装自己真的是率性无知,并没有调动灾民的情绪来逼着左都尉帮她的意思。 她才不会蠢到告诉和林自初是一丘之貉的高时明,自己最真实的目的仅是为了断绝梁含暗中掏空城外粮仓的可能。 在前世那场私宴上,杨伯安直接透露给梁含粮仓的具体位置,而梁含当夜就派人偷偷转运走了城外所有的存粮。 这一世,她先是装病骗杨伯安回府,又故意拖了两日才肯递交杨裕粮庄的账册。可民如何与地方官正面抗争? 最迟明日,杨府若不主动递交粮行统计出来的账册,梁含便会亲自登门讨要。那时,杨书玉还能用什么理由拖着不给呢? 她原想着今日和杨伯安同行出城一趟,逼梁含不得不派官兵护卫他们父女的安全,她便如今日这般,将人强行扣下来助她施粥。 如此,再刨去守城而动不得的人手,梁含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一夜搬空城外的粮仓。 第21章 今日虽然没有按她的计划成事,但意外之下竟能炸出前世灭她阖府的骑兵。有左都尉他们维持施粥秩序,就算没有分走梁含手底下的人,也可防着他生事。 江陵贪墨案,牵扯甚广,那位钦差大臣迟迟不肯现身,怕是因为他手中的证据还不足以对梁含发难。 杨书玉只需静静等待,城外数以万计,日日食不果腹的灾民迟早有一天会逼他现身。 她就是想看,没有杨家做楔子来暴露梁含的野心,那位钦差大臣究竟是如何查案的。难道杨府就合该成为他的鱼饵?杨伯安自愿献出粮食来赈灾还不够,还要他挨上五十大板来彰显钦差大臣的明察秋毫? 可笑至极!若不是他等着鱼儿入网,迟迟不肯现身,杨伯安怎么会被梁含连累?杨书玉就是要保着杨裕粮庄的存粮,看他拿什么来问罪杨家。 马车调头回城的时候,林自初并没有同行,高时明亦然,但这些杨书玉都不关心。 回程路上她仔细地复盘今日的行动,最后得出自己险胜的结论。以及,一个自己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江陵有千金,却不足重。 除了杨伯安重视她,连带着杨家商行的人会看重她,旁人虽明面上敬重她,却皆是看在她是江陵杨府独女的身份上。 娇纵任性,毫无手段,怕是外人早已写好给她的判词。 等杨伯安闻讯赶回府,杨书玉正躺在床上想这些糟心事。深感自己无能的她,把颓然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囡囡。”杨伯安撩帘进来,一脸心疼地坐在床边,抬手抚摸着她那满是不服气的脸,“脚疼不疼?” 杨书玉扁着嘴,那些不争气的泪水强忍了许久,现在统统在她至亲面前涌了出来。 她不甘心地问:“爹爹,我是怎么就不愿意出府了呢?” “记得小时候,我经常缠着娘亲带我去商行寻爹爹来着。” 她越说越伤心,可脑海已淡忘的那些记忆却怎么也搜寻不到:“街上有好多摊贩,样样都有趣。那时杨家的商铺还没这么多,却也撑起了江陵西市。每个铺面都人来人往,我分明很喜欢去看看的。” “怎么后来就不肯再出门了呢?” 若她从小耳濡目染,她也是能成为帮杨伯安打理生意,有能力接手杨家商行的正统少东家的吧。她怎么就甘心躲在后宅里这么多年,最后长成今日的模样? 杨伯安轻叹一声,面上满是懊悔:“囡囡别多想,以前都是爹不好。” 他顿了顿:“以后囡囡想做什么,爹都支持你。” “爹总觉得你随了你娘,现在倒是越看越像是随我。”杨伯安的神情变得落寞,“爹走到今日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杨书玉止了眼泪,惊讶杨伯安会主动说起过往。她过去只知道,父亲是被家族除名,变成了没有宗亲的穷小子。而她母亲执意嫁给杨伯安,也被家族抛弃了。 所以杨府的家祠,是并没有所谓的列祖列宗,至今只供着姜荷那一块灵牌。 “爹爹十七才弃文从商,是从支摊卖字画开始的。等爹爹拥有第一家铺面时,都二十有一了。” “那时爹爹便碰到了来采买笔墨纸砚的娘亲?”杨书玉抽咽着问。 杨伯安敛眸点了点头:“后来又吃了好些苦头,等你出生时,我们家也不过是在城西破巷里有一进小院。” 他目光环视一圈:“拥有现在的家业,又过去了五年。你可还记得,你娘亲第一次抱着你住进这座宅院的时候?” “其实你爹成为一方巨贾,受人尊敬,也就是这几年的事。饶是如此,我平日里也不敢懈怠半分。” “囡囡刚满十五,现在想从商都要比爹爹早两年开始哩,今后定会做得比爹还要好,不用心急的,一切慢慢来。” “是我太过心急了。”杨书玉豁然开朗,却感慨万千,“可是女儿好怕,怕留给我成长的时间太少。” 就如前世那般,她被现实打得措手不及,以至于她慌乱间识人不淑,将杨府托付给了林自初,最终落得全府含冤惨死的结局。 “有爹在,囡囡不怕。”杨伯安的心被攥得生疼,压抑多时的怒气毫无防备地倾泻出来。 “爹也觉着梁含狼子野心?”杨书玉感受到他的怒意,试探性问。 “我敬他是江陵知府,在很多事上多有吃亏,也全当是造福百姓也不同他计较。但他竟敢欺我爱女,他是真调配不出人手护你一程吗?” 杨伯安答应让杨书玉出城,除了不知道城外灾民数量激增的原因,便是笃信梁含拿人手短,怎么着也会在杨书玉出城时派官兵护着她。 根本不需要太多官兵跟着杨书玉,只要有官兵肯跟着她,灾民会受到震慑便不敢上前。 可是梁含没有这么做,他乐享杨书玉在城外出事,而后便能以灾民聚众为患,顺理成章地在钦差大臣抵达前接管杨裕粮庄的所有粮食。 若杨伯安不交给他,那他便能以此治他投机倒把之罪,就连钦差大臣来,恐怕都得支持他英明果断。 “但粮庄的账册还是要呈给他。”杨书玉吸了吸鼻子,坐起身看着杨伯安,“爹爹,你信钦差大臣暗中已经抵达江陵吗?” 见杨伯安不语,她继续解释道:“城外救我的那些骑兵,怕是钦差大臣特意调来江陵的。” “江陵要变天了。” “梁含只是被上面放在江陵敛财的爪牙。”她抬手指了指屋顶,隐晦地阐述前世的见闻,“摄政王特派钦差大臣来江陵,可不是为了赈灾这么简单。” 第22章 杨伯安身为一方巨贾,平日里与当地官员交往甚密,或多或少会知道一些梁含的秘密。他诧异杨书玉为何突然开了智,竟知晓这些事,但他并没有多问。 “爹爹会提前筹谋的。”安抚好杨书玉,他果真在书房里挑灯筹谋着什么,整夜不休。 吐露过心事的杨书玉,终于放下了悬在心里的大石头,喝过药后便酣然入梦。 许是因为城外灾民的围堵,让她又陷入了梦魇中,整夜都将眉头蹙成了川字。 灾民此起彼伏的祈求声,与前世杨府被灭门的叫喊声在她梦中重叠,将她又拉回那个恐怖的婚宴上。 梦境从她闺房转到别处,她竟在梦中见到了闻风而逃的林自初。 不知是今日出城一趟被灾民围攻的影响,还是她对林自初的厌弃到达了顶点的缘故,她竟然在城外的官道上,见到了身着红袍的林自初。 在漫天火光中,她见到如饥民四散躺在城外官道上的一具具尸体,而林自初则出现在画面中央,正虔诚地跪在一位面容冷肃的男子面前。 那男子身披洒金大氅,再加上那不染尘埃的黑色鹿皮靴,一切都令她十分熟悉,似也在梦中见过。 他半回身,朝林自初伸出手。掌心翻天,他像是在和对方讨要着什么。 而林自初则眼含怨恨,不甘心地呈上一把钥匙。 杨书玉知道,那是爹爹掌管杨家财库的象征,是可以调用商行所有钱财的信物。 “小姐你醒了?”负责守夜的月芽听到动静,小心翼翼地端着烛台过来。 借着烛光,她看见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的杨书玉,正惊恐地端坐在床上。 汗水浸透她的亵衣而透出她的肌肤,碎发则潮湿地沾在她那煞白的脸颊上。她瞪圆的双眼失焦无神,也不知梦见什么可怕的事,久久回不了神。 “小姐,你,你可不要吓我。”月芽害怕极了,却没有后退离开,而是伸出手在杨书玉面前晃了晃。 猝不及防地,她的手被杨书玉捉住,那冰凉带汗的手攥紧她手腕时,吓得她原地跳了起来。 “昨夜听风院的人回来了吗?”杨书玉语气森然地开口,“我是说,住在听风院的那两人昨夜都回来了吗?” 第12章 发落 “除此之外,你没有第三条路走。…… “奴婢不知道。”月芽颤颤巍巍地答道。 感受到钳制她手腕的力道卸了劲,她嗖地一下缩回手,引得烛光随她身形晃动不停。 “倒是前夜林公子去拜访梁大人,彻夜不归,听风院便只剩那位高公子宿在厢房,门童也不见他曾外出。” 昨日杨书玉派她去打听消息,月芽还没来得及回禀,她便匆匆去了城外。等她受伤回府,后宅便忙成一团,直到现在谈及听风院,月芽才有机会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杨书玉的意识渐渐恢复清明,面上不如刚才那般可怕,月芽便又壮着胆子问:“小姐,现在时辰还早,要不要再睡会儿?” 话刚出口,她又觉得不妥:“不对,还是小姐先换身衣服?” 冷汗浸湿了杨书玉的衣衫,若不及时换下,怕是要着凉的。 杨书玉讷然地偏头看向窗户,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去烧些热水来吧。” 月芽应声,将房间里的烛台都点燃后才退出去备水。 因为丫鬟婆子都知道杨书玉昨日扭伤了脚,夜里一直小心伺候着。现在瞧见她卧房里亮如白昼,便猜测她这是要起身了,于是三三两两地推门进来等她吩咐。 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所有人都小心伺候着,只因昨日管家特意来训过话,她们都悬着心,生怕被杨书玉遣去别的地方办差。 毕竟整个杨府里,油水最足的便是留在杨书玉身边。她平日不吝啬打赏,也厚待下人,是顶顶好的主子。也不知道这院子里,究竟是谁将事情惹到了张管家面前,让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王妈妈,就戴那朵绢花吧。”杨书玉照镜悠悠开口,她依旧不肯戴贵重的首饰,就连今日的衣服也尽量选素净的来穿。 因着昨日张超的嘱咐,王芸几乎事事亲为,生怕又让不懂事的丫头们怠慢杨书玉。 “小姐,槐枝姐姐带着绣庄送来的嫁衣过来了,你可要见她?”月芽欢脱地从外院进来,她从不深究杨书玉的任何决定,自然也不学旁人的作派,在私下里猜测槐枝不得近前伺候的原因。 杨书玉从镜中瞧见她天真无邪的模样,总觉得是隔着镜面在看小时候的自己。转念又想到槐枝擅离职守那日,整座院子只有月芽留神房中的动静,第一时间进来伺候,她心里便有了一杆秤。 算来守夜这种苦差事,总是安排给月芽来干,她都注意到好几次了。小姑娘定是被先进府的欺压,也难怪她早晨要打着哈欠去清扫外院。 “王妈妈,把月芽从外院调到我房里吧,月钱就按一等丫头放银子。” 王芸手中的动作不停,爽利地应下。房中其他不明所以的丫鬟面面相觑,只有月芽高兴地磕头答谢。 见已梳妆完毕,杨书玉便道:“王妈妈,你带人都出去吧,让槐枝伺候我试嫁衣就好。” 王芸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到她的右脚踝处,面上写满了担心。但她能坐到杨府的这个位置,便是知道不该问的别问,只能犹豫地将人都带出去。 杨书玉面无表情地对镜自照,像是在审视自己的内心。听到房门传来动静,不一会儿便能从镜中见到槐枝捧着一身华服进入她的视线。 第23章 那身嫁衣红得如枫似火,绣工精湛,借着熹微晨光还能看到布面上所折射出来的五彩光泽,当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她的目光,果真是极好的。 槐枝进来后便跪在她身后的几步之外,虔诚地将华服双手举过她的头顶。“小姐的脚伤可好些了?让槐枝伺候你试衣吧。” 她的担忧不经掩饰,否则也不会一早就跑来求见。 杨书玉透过镜子去看她:“你这是想清楚要和我说什么了?” “请小姐相信,槐枝对林公子并无非分之想,女婢绝对不敢染指小姐的心上人。”槐枝似是怕对方不信,又急忙补充道,“我听林公子的吩咐,也是为着小姐和他琴瑟和鸣,许多事我也是挑拣着说与他听,还请小姐信我没有伤害过你。” 杨书玉云淡风轻道:“我想也是。” 她细细回想过,槐枝的确在两人之间充当着调和的角色,以至于她和林自初至今没有爆发过争吵。除了林自初假装包容大度的原因,想来便是槐枝给他透露的消息。因此在杨书玉生气前,林自初便巴巴地寻来小玩意儿哄她开心。 但不忠便是不忠,哪怕是冠以为主子好的由头。 “先试嫁衣吧。”杨书玉在镜中见对方起身走近,又补充道,“我脚上有伤,便有你来帮我试吧。” 她虽崴了右脚,但也没到下不来床的地步。昨夜敷过药后,她便是走路磕磕绊绊的“小瘸子”罢了,调整好重心还是能站立好一段时间的。 但是她偏要槐枝去为她试嫁衣,就连槐枝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怎么肯让旁人触碰她的东西?尤其是嫁衣这种有特殊含义的衣物。 杨书玉在镜中与槐枝对视,目光如炬,那是与平时不同的神情。她目光坚定而强势,给了槐枝肯定的答复。 槐枝不敢再次忤逆她,怯怯地应声,便硬着头皮把那身嫁衣套在身上,只不过贴身的衣物,她真的没有胆子拿来往自己身上套。 杨书玉望着镜中的槐枝,忍不住称赞道:“果然是人要衣装马要鞍,也难怪林自初会给你暗示。” 槐枝刷地一下又跪了下去,火红的裙摆在她身后铺开,煞是夺目:“是奴婢生了妄念,林公子从未向我许诺过什么。奴婢想着能伺候小姐和公子一生,见证你们和睦幸福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杨书玉不置可否,她坐在凳子上转身过来,背对着镜子,任由槐枝扑跪在她脚边。 “槐枝,今日要说的话我只在你跟前讲一次,出了这门我便是不认的。” 见槐枝不敢抬头,却把后背崩得挺直,她继续说道:“我左思右想,你当真是为了我杨书玉的幸福而投靠林自初吗?” “想来想去,唯情字可解。”杨书玉无奈地摇头,“你爱慕林自初,是也不是?” 槐枝不敢回答,用沉默肯定了杨书玉的猜测。 “林自初知晓你的心意,便默许你近他身伺候,若是旁人定会肖想自家小姐嫁给姑爷后,其心腹丫鬟近身伺候姑爷几年,总有机会被抬成妾室。” “林自初也许便是这般认为的,故而才给了你暗示,也不排斥你贴身伺候他。” 槐枝坚定道:“奴婢从未如此想过。槐枝的确爱慕林公子,幼时随小姐出入林府便存了这心思,可我也只那是妄念。我当真没想过插足小姐的姻缘……” 她如泣如诉:“小姐,我真的只想看着你和林公子恩爱不疑。” “可是人心是贪婪的,你也不例外。”杨书玉不信她,“你自幼便跟在我身边,最是知晓我的脾气,若真不存妄念,为何还要去贴身伺候他?” 朗朗乾坤,还是在杨府里,槐枝都敢贴身为林自初束腰带了。这样私密的事,合该是林自初的小厮在更衣间去做。 但那日,槐枝很是享受那种微妙的接触,林自初对此也很是受用。 他们都忘记了杨书玉的存在。他们都知道,杨书玉从来不准别人碰触她的东西。 “你心不忠,你话不诚。”杨书玉没有再给槐枝辩驳的机会,“但我信你确实没有害过我。” “我念你幼时对我有恩,救过我一命,娘亲离世后也是你开导我,所以我会给你选择的自由。” 杨书玉终是愿成人之美的,毕竟槐枝对她的恩情怎么还也还不完。 “你最近应该也能看出来,我对林自初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且再无转圜的可能。” 她突然轻笑一声:“不瞒你说,我恨透了林自初,势必要同他不死不休,我会竭尽我所能,将他踩入尘埃。” 槐枝倏地直起身子与之对视,见杨书玉小脸认真且决绝的模样,她便知这是杨书玉的心里话,并不是一时上头说的气话。 杨书玉伸出食指,强调道:“你可以选择继续留在杨府,但我不会再信你用你,你永远只能做一个后宅听候差遣的丫鬟。只要杨府不倒,便保你一世太平,衣食无忧。” 槐枝听完十分动容,两行热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遇主如此,她真是三生有幸。 “你也可以选择去追随林自初,为自己而活,我会把你分派去听风院当差,以后你便是他的人。从此以后,你与杨府再无瓜葛。”杨书玉又伸出一根手指,示意槐枝的第二个选择。 “我是不会因你念旧的。”杨书玉虽然知道槐枝不会把今天的话外传,但她这句仍旧说得隐晦。 第24章 她要对付林自初,便不会顾及他身边的任何人。 “除此之外,你没有第三条路走。”杨书玉收回手,正襟危坐等她作出选择。 她说得直白,其实槐枝是只有一条路可以选。她不会在任用槐枝,槐枝只能选择林自初。为奴还为妾,得看她的本事。 槐枝不知哭了多久,总算明白杨书玉为何要让她去选嫁衣,又要她为其试嫁衣了。 那嫁衣,原就是杨书玉为她准备的。 杨书玉其实就只给了她一条路走,祸兮旦福,皆看她今后的造化。 槐枝垂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郑重道:“谢小姐成全。” “我是期望你能嫁给心上人的。”杨书玉由衷地感叹道。 如果那人不是林自初就好了。 她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口,释然道:“你直接去听风院伺候吧,稍后我会让王妈妈传达调令的。” 槐枝再叩首,起身时已是不会回头的决绝:“槐枝会永远记得小姐的恩情。” 伴随着房门合上,室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杨书玉忍不住抬头朝屋顶叹出一声,而后吩咐道:“月芽,今日出城施粥,你可愿与我同去?” 月芽见槐枝离开房间,便猫手猫脚地来门前听侯。毕竟王妈妈刚才对她三申五令,强调现在小姐房中的一等丫鬟就两人,让她机灵着伺候。 她不敢懈怠,谁知再小心也还是被杨书玉察觉了,直接将人唤了进来。 “王妈妈说今日小姐去哪,她都要跟着。” 月芽那黑不溜秋的眼睛直转,脸颊滑落的汗似是在提醒她正事:“刚刚月芽去打探过了,昨夜两位公子都没有回听风院休息。” 杨书玉眯了眯眼,嘴角弯起一抹笑意:“这么巧?那你说今日去施粥,会不会瞧见他们?” 第13章 交谈 若是有杨伯安坐镇,谁还敢欺她稚…… 护院在杨书玉定好的位置支起大锅时,还依照她的吩咐,在旁边立起一块牌子。 上面写着杨书玉定下的规矩: 其一,扰乱秩序者,不分粥羹;其二,为众抱薪相助者,可多分半勺粥羹;  其三,所有领受者,需在场食用完毕。 她没有独指望左都尉来维持场面秩序。 这三条规矩便是为了让灾民从被动接受的一方,转变成主动方,进而形成内部牵制机制来维持施粥的秩序。 这时,左都尉反而成为兜底方,在灾民内部的制衡机制失控前,由他手中的刀枪来威慑不安分的生事人。 等杨书玉领着车队,押送第一批粮食抵达既定摊点时,远远她便瞧见高时明正饶有趣味地站在那块牌子前。在他身侧,灾民或站或立,早早排成一列纵队,蜿蜒至下个路口也不见断绝。 高时明依旧穿着昨日那身华服,英气袭人。只是他那新冒尖的胡茬,暴露了他奔波一夜,并无时间休整的状态。 杨书玉远远瞧见他,视线便一直在他身上徘徊,直到月芽搀扶着她行至对方跟前,她才佯装无事地收回视线。 “倒是小瞧你了。”高时明不在意她投来的目光,就好像他本该受众星捧月,承得住所有人对他的仰望。 杨书玉脚步不停,好奇地回头反问他:“你一大早过来,便是来瞧我出糗的?那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她不悦地扁扁嘴:“也是,毕竟昨日我任性出城,惹了好大一场骚乱。你们自然瞧不上我,觉得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是在讽刺高时明,也是在内涵其他小看她的人。 不过她经过杨伯安开导,已全然不在意了。她相信总有让这些人刮目相看的那天,到时旁人才知她的柔弱仅是表象。 “女郎万不可自轻。”秦初平早早出城,有条不紊地主持着搭台支灶等琐事。他一迎上来便听到杨书玉反呛高时明的话,忍不住剜了他一眼。 “秦伯。”杨书玉扬起甜甜的笑,环视一圈问道,“怎么我瞧着和往年搭的灶台不一样?” 高时明默不作声,嘴角却勾起一抹浅浅的笑,他对杨书玉的洞察力颇感意外。 “是左都尉教的。”秦初平笑着指向远处骑马来回巡视的威武将领,“他们轻骑在外行军,讲究日行千里,在干粮不足时,亦或长途奔袭时,支台搭灶都有讲究。” 他搀扶着杨书玉另一边身子,领着她去灶台前细细查看:“这样搭灶可防风聚焰,还不会生出黑烟,可比我们之前用土瞎搭的灶炉子管用哩。” “这是水龙车?”杨书玉新奇地盯着旁边摆放着的车子,眼睛亮晶晶的,像寻到什么宝物。 秦初平笑得慈爱:“也是左都尉从衙门借来的。” “由于洪涝的影响,城外的溪流都已经变得浑浊不堪,只能从附近的水井运水来熬粥。城内的水车数量太少,为提高运水效率,便是这水龙也派上了用场。” 杨书玉默然点头,心里对左都尉,甚至是那位还不肯现身的钦差大臣生出一丝好感来。 总归他们还记得此行南下,是打着赈灾的名头,没有置灾民生死于不顾。至于朝廷派系的争权斗狠,她并不关心,提心防着别再把杨府牵扯进来。 朝阳初升,晨光撒向大地时穿过山雾,让雾也朦胧地泛出金光来,给死寂沉沉的灾民带来一丝生机。 杨书玉迎着微风,笑得张扬,她学着父亲的模样下令道:“生火,鸣锣,放粮!” 第25章 铛铛铛—— 清脆地铜锣声从施粥点迸发而出,传至山谷处则回荡不绝,传至断崖石壁处,则被反弹而形成回音。层层叠叠,久久不息。 杨书玉刚收了鼓槌,便有人从后排开始往前挤。可是熬粥哪有这么快好? 她怒视灾民,却因娇矜明媚而威慑不足,反倒像是在故作腔调地撒娇卖痴:“谁再往前挤,就按扰乱秩序算!第二道锣没响之前,谁也不能向前。” 继而,她用鼓槌指着显眼处的牌匾再次强调道:“今日又不是朝廷赈灾发粮,杨府只放羹汤求个温饱,谁要是等不及就出列。” 她杏眼一转,下巴微昂,满脸不服气道:“你们把我的话向后传递下去,看谁敢乱来。” 这一番话说下来,娇嗔有余,气势不足。惹得前排听得见的灾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反而拿不准该听谁的话。 昨日消息传开,城外的饥民都往这里涌。有官兵震慑维持好秩序,也有老练掌柜安排繁琐事务,就连在一旁看戏的高时明,看起来都比杨书玉有说服力。 如此重大事,怎么会轮到一个娇滴滴的女娘来主持呢?又不是过家家。 杨书玉见状憋着一口气,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那小手攥着鼓槌,都能看见她手背隆起的筋脉。 还没等秦初平呵斥对方,就见高时明一个凌厉的眼神扫去,那些灾民果然开始往后传话。 杨书玉感受到挫败,不悦地将鼓槌交给月芽,便赌气似地蹲在灶台边。 她一个劲儿地往灶膛里扔柴火,就好像灶膛里汹涌翻腾的烈焰,便是她滔天的怒火,能将那些人拾来柴火顷刻烧尽,便等同于将他们本人烧尽那般。 高时明忍不住轻笑出声。见杨书玉懒得搭理自己,他便好心提点道:“杨老爷呢?他没陪你一起来吗?” 若是有杨伯安坐镇,谁还敢欺她稚嫩? 杨书玉自然也知道,所以才故意让杨伯安晚她一步出城。 有些事,她就是要撞上南墙,直至撞破脑袋,用挫败和痛苦来分辨什么是自己挣来的,什么是杨伯安给她的。 外人不会理解她的这份心思,他们只知道杨书玉身后有杨伯安的支持,她的起点和进步都不重要。可是她在意若没有杨伯安帮她,她会以什么姿态开始进步成长。 离开杨伯安,她一无是处,只能为人砧板上的鱼肉。 她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着急,也不理会高时明的冷嘲热讽,专心跟着秦初平指挥护院伙计熬粥。 不同谷物出锅的时间并不相同,粟米粥最快出锅,稻谷则最慢,但是为了不引发哄乱,杨书玉今日运来的粮食都是黄澄澄的新鲜小米。 “粟米粥养胃,灾民久久不得进食,你倒是考虑周到,还能想到这层。”高时明敛了笑意,也不知道联想到什么而神情落寞。 杨书玉斜睨他一眼,没好气道:“朝廷要的是白米,我不敢动,好在他们看不上这些粟米,能让我取巧来为杨家博个美名。” 高时明伸手捧了一捧粟米,任由粒粒粮食从他指缝间流走。 白米价贵,又没有粟米养胃的功效,能照顾灾民的脾胃。可历来赈灾,朝廷派的都是白粥,发的白米白面。 是赈灾官员不知物美价廉的好处吗?非也,反而是他们太清楚其中厉害了,都盼着能借虚高的价格而大捞一笔。 他沉吟片刻,再开口时也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杨书玉:“为什么朝廷就没想过用粟米的来赈灾呢?黍菽麦豆,甚至是芋头,行军作战都吃得,怎就灾民吃不得?非稻谷不可?” 杨书玉正吃力地用大勺翻搅锅里的粟米粥,闻言像是捉住了对方的短视之处,颇有说风凉话的意味:“你当只有赈灾官员不愿用这类粮食来喂饱饥民?” 高时明眸光沉沉,静待她往下说。 “朝廷若是不肯出白粥来赈灾,你信不信灾民能把摊子给掀了?” “怎会?有官兵在场,暴民怎敢造次?”高时明不信。 “要不说你们读书人都懂官场的弯弯绕绕,平日里尽琢磨为官者的勾心斗角去了,连百姓心里怎么想的都不知道。” 杨书玉对这种现象噗之以鼻,她从不把行商看作是最下等:“我看把你丢商行去当几天伙计,多和百姓讨价还价几次,便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了。” 因为站立太久,她有些受不住,那额前的碎发已被汗水打湿,更显她的娇弱。 月芽想扶她去旁边休息,却腾不出手来接杨书玉手里的大勺。她焦急地用眼神去寻王妈妈来帮忙,再回头时却发现高时明已十分自然地接过那锅勺。 威严冷峻的贵公子,面如冠玉而不苟言笑,却极为认真地接勺看管羹粥的火候,当真是别有一番风味,让旁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杨书玉被扶到灶台边的草垛坐下,兴致所至便乐得同他多解释两句:“灾民望朝廷赈灾,存的是索取之心,因为他们是黎国子民,朝廷不能坐视不管。” “可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平日多少百姓人家是吃不上白米的?国库充盈,理应拨款赈灾,怎就不能给他们吃上白米呢?若真不给,那他们便会想是不是官员贪污,那便是揭竿而起,闹到京城去也要讨个说法。” “反观杨府,灾民能求我们什么呢?杨府又欠他们什么呢?发发善心而已,他们还敢挑上了?” 第26章 “这样的观点,我倒是第一次听说。”高时明敛眸注视着锅里的粥,若有所思道。 民风淳朴和百姓贪小利,并不冲突矛盾。世人皆道商人斤斤计较,可百姓为讨生活,哪个又不是掰算着铜板活着的? 杨书玉用手撑着脸,仰头去看他那刀削斧凿的下颌线,嘴角的笑竟慢慢落了下来。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让她觉得不安和恐慌。 就在她思绪飘飞时,猝不及防地,高时明偏头对上她的目光,把她吓了一激灵。 高时明将她脸上的表情变化看得清楚,那不是痴迷难自持的神情,也不是被他拿现后的慌张而羞怯。 那是自我怀疑,是谨小慎微,更是随时后撤逃离危险的警惕。可她刚才分明言之凿凿地奚落他取乐。 “粥熬好了。”高时明轻声道,假装什么也没看出来。 第14章 玉络 “书玉,你就这么着急要同我划清…… 灾民翘首以待多时,前排听不清高时明的说话声,竟意外地觉醒了读唇语的能力。 第二次锣声还未响起,他们不敢上前来,便急得直在原地踏步。 杨书玉收好飘忽不定的心神,改为秦初平击锣。队伍按捺不住有向前挤的迹象时,左都尉便亲率士兵镇压在队伍最前列,倒也算井然有序。 负责掌勺的高时明不偏不倚,不管灾民用来呈粥的器物大小,皆只给一勺,只有带着柴火来的,能多添半勺。 并不是杨书玉不肯接手,只是刚刚她经历过了,灾民欺她稚嫩。若换作她来分粥,灾民定借机说她分配不均,欺她良善,得往他们碗里多添几口才算公平。 反观高时明便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他目光沉沉,周身的凌厉的气势让人敬而生畏,谁敢去招惹他? 虽没人敢质疑高时明分粥的公平性,却总有投机取巧之人,想靠旁门左道多得些粥。 有一还没轮到他上前来的灾民,远远就盯着高时明和杨书玉笑。等轮到他时,他手中的破碗还没递到锅边,便听他妙语连珠地说起吉祥话来:“杨小姐妆安,林公子安好。” 他打听到今日施粥赐福的是江陵杨府,又辅之以听过的闲话,便自作聪明地把高时明认作成林自初。 “林公子一表人才,杨小姐风姿绰约,两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啊!”他谄媚地笑着,嘴里的吉祥话不带重样地往外倒,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盛满粟米粥的锅勺,丝毫没发现杨书玉已变了脸色。 “小的祝两位贵人新婚大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日后儿孙满堂哩!” 就算不是灾年,寻常百姓在遇见富贵人家操办喜事时,也会上前去说吉祥话。对方图个吉利,百姓图点打赏,总归算得上是常见且乐见的一种民风现象。 他本以为自己的一通夸赞和祝福,就算得不到贵人的打赏,也能哄得对方舒心畅快,在分粥时多添给他一勺。 可万万想不到,那盛满粟米粥的锅勺,堪堪停在他碗边,久久不见下一步动作,根本没有盛进他碗里的意思。 察觉到不对劲的他,仍咧着嘴抬头去找原因,却见高时明没什么表情变化,仍不苟言笑地垂眸分粥。故而,他的视线转而偏向旁边,正正与盯着他看的杨书玉视线撞在一起。 杨书玉瞪圆眼睛,嘴角没了笑意,绷紧一张小脸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她的不满用无声的方式表达出来。 她如此直白地表达不满的情绪,根本不用对方去猜她的心思,那人立刻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视线下移,那人瞧见是杨书玉用手攥紧高时明的手腕,以阻止他给自己盛粥。 眼观鼻鼻观心,那人知道自己是惹到杨书玉了。 他心虚地偷看杨书玉一眼,见对方仍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试探道:“祝杨老爷福寿延年,杨小姐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杨书玉仍僵持着不肯撒手,引得高时明侧目而视,两人的手仍搭在一起,没有避嫌的意思。 那人突然就慌了,开始不断躬身去拜杨书玉:“杨小姐心地善良,好人有好报!杨家商行财运亨通,日进斗金!” 杨书玉含怒带琛的目光死死盯住对方,完全没有理会高时明的不解。终于,在那人把杨家夸到再无可夸之处的时候,杨书玉收回了手。 没了她的束缚,高时明便将离锅多时的粟米粥盛到了对方碗里。 刚才差点连最基本的份额都拿不到,那人哪还敢多奢求什么?捧着冷掉的粟米粥就连连道谢。 杨书玉不悦地强调道:“油嘴滑舌,下次再嚼舌根污我清誉,今后你便休想再领到一口吃食!” “是小人多嘴多舌,惹贵女不快。”那人抬手就是给自己一巴掌,另一只手却是将粥护得好好的,一点儿也没有撒出来。 杨书玉的态度已足够说明一切,迟迟未对外宣布的婚礼,到底是外人捕风捉影。 也是,林自初不过是来投奔杨伯安的穷小子,杨书玉金尊玉贵,怎会瞧得上他? 这不,林自初虽是清贵书生,也只有打杂烹粥的份! “书玉,你就这么着急要同我划清界限吗?” 泠冽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不解和懊恼,似在控诉杨书玉的绝情。 围在施粥点四周的人有很多,有人端着粥离开便会有人立刻上前来补齐空缺,根本不易察觉在人群的最外圈,什么时候会多了旁人驻足观看。 第27章 林自初岳峙渊渟,定定站在饥民中央,自有风流雅韵,如淤泥中开出的一朵皎洁白莲,怎么看都是十分惹眼的清俊。 可谁也不知道,他遮掩在广袖之下的手已攥成拳,极力克制着什么。与杨书玉重逢来,他恪守礼节,哪怕已有口头定下婚约,他也未曾对杨书玉有过什么亲密的举动。 然杨书玉却三番两次不顾男女大防,当众与高时明有超出正常交往的动作。这无不是在讥讽他所坚守的礼节,让他的克制成了笑话! 因为怕灾民分到的粥被恃强凌弱者抢走,杨书玉特意规定灾民必须当场食用完,不许带走。故而,在施粥点或近或远处,已有不少灾民正端着热粥一口一口地嘬食,重放精光的两只眼睛还闲不住,看戏似地打量他们。 从林自初的话中,隐约可嗅出一丝地剑拔弩张?这场面,活像是说书人惯挂在嘴边的爱恨纠葛。 可惜,杨书玉并没有满足想看戏之人的心思,她直接无视了林自初的存在,第二眼就看到了他身后的杨伯安。她扬起甜丝丝地笑叫道:“爹爹!” 杨伯安知道她崴了右脚,不方便到自己跟前来撒娇。于是兀自穿过人群,只丢给林自初一句话:“梁大人找左都尉谈事去了,自初你去陪同他吧,没得让不知礼数的冲撞了梁大人。” 林自初敛眸,将所有情绪藏起,爽利地告辞离开了。然围观者都听出了他的身份,现在总算理解了刚才杨书玉为何会对那满嘴吉祥话的人发难。 顾不上莲步娉婷,杨书玉轻一下重一下地迎上杨伯安,亮晶晶地双眸显然是在向对方讨赏。 杨伯安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顺着她的意思夸赞道:“我的囡囡果然厉害,刚才梁大人都夸你能干呢。” 杨书玉也不居功:“左都尉和秦伯肯用心帮我,我自然不能辜负他们。” “高公子也辛苦了。”杨伯安适时补充她话里的漏洞,高时明闻言回以一礼。 “我的囡囡自是顶好的。” 杨伯安实在忍不住又夸赞了一句,引得秦初平和王芸这些看着杨书玉长大的家仆纷纷附和。 倏地,杨伯安蹲下身子,极为认真地在杨书玉腰间束着什么,连高时明都忍不住停下手上的动作去看。 杨书玉今日带着月芽出城,人还在她旁边站着,整理着装这样的小事原用不着杨伯安亲自去做的,可杨伯安没有觉得不妥。 他极为虔诚,因为身型较杨书玉高大很多,他几乎是单膝跪在杨书玉面前,才能勉强为她腰间束带。 待杨伯安重新起身,众人才瞧见杨书玉的腰间多出一物:那是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 准确来说,那并不是一块美玉这么简单。说起来,那腰间挂饰更像是用美玉镶嵌起三枚钱币,再辅之以五彩丝线编织缨络,尾端以天丝流苏结尾,正在杨书玉的裙摆处来回摆动。 杨书玉不解地抬头与杨伯安对视:“爹爹,这是什么?” “商行信物。”杨伯安言简意赅,却揭晓了一件极为轰动的大事,“天南地北的伙计见之,便会知晓你是商行独一无二的少东家。” 周顺在他身后笑弯了眉眼,揣手补充道:“昨天老爷寻来江陵雕工最好的师傅和手艺最好的绣娘,他们赶制了一天一夜才做好的。” “上面的钱币也不简单。”他顿了顿,笑着见杨书玉将玉佩捞起,放到跟前细细观察。 杨书玉扬起天真烂漫的脸,不确定道:“是北凉、古黍和大黎<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的钱币?” 杨伯安笑着纠正道:“是北凉、古黍和大黎三国第一版浇铸出来的最小计量单位的钱币。” 不管是上述的哪个国家,都已历经好几代了,每逢新旧交替之时,便要改年号重铸新币。别说是第一版浇铸出来的钱币,就连前朝的也在市面上少见。 毕竟朝廷有新币发行时,便会开始回收旧时货币,也不能在市面上流通了。然也只有杨伯安会费心思去搜罗齐三国货币,以寓意杨家商行贯通南北,在三国皆有生意往来。 他语重心长地嘱咐杨书玉道:“泼天财富皆是一个个铜板积累起来的,万不可因铜板不如金银贵重而轻视。” 杨伯安是有心当众对杨书玉委以重任,少东家的身份与他的身份无异,一样可调动号召杨家商行下设的所有力量。 这枚玉络的传递,便是他正式将商行传给杨书玉的象征,需她无上的身份地位。杨府的财富,终归不会落到外人之手。 “书玉记下了。”杨书玉意想不到这种大事会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下发生,她稳了稳心神,郑重地对杨伯安屈膝行礼,承诺道,“书玉不会辜负爹爹的期望。” 然而,在一片欢腾叫好声中,领着梁含朝施粥点走来的林自初却神色晦暗,那含情桃花眼变得深不见底。 他的视线越过人群,悄不可查地与高时明对上,仅一瞬,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双双撇开了视线。 佯装什么异样也没有。 第15章 警告 “你我之间,没什么好谈的。”…… 承袭爵位,继承家业,历来都是论嫡庶尊卑,讲长幼有序,再不济也要看子孙的身份地位。 可杨书玉能占哪项呢? 她虽是杨伯安唯一的子嗣,不用论嫡长之分,但她却是女子之身。虽然行商不甚在意男尊女卑,却也道强者能者居其位。否则不善经营导致的亏空,便是成百上千的伙计掌柜拿不到工钱,他们家中大多数可没有田地产出粮食,一家老小都指望着月钱过活。 第28章 于情于理,杨伯安突然将杨书玉抬成商行的少东家,可掌杨家产业经营事务,外人对此自然持怀疑态度。 毕竟以往,从未见杨书玉活跃于商行,众人自然是把她当待嫁女娘看的。 “才两日不见,书玉摇身一变,都成少东家了。”梁含在人群的簇拥下走来。 他面容和善可亲,眼底流露出来的精光却暴露了他心口不一。 杨书玉因挂在腰间玉络所代表的分量而飘飘然,连带着面对梁含也是甜甜地笑:“梁大人好!” “大人是特意出城来视察灾情吗?”她半回身看向正有条不紊地给灾民施粥的高时明,“灾民都会感念大人的恩德。” 她的话说得漂亮,将杨府支摊施粥的功绩都归功到梁含身上,字里行间都在夸赞梁含心怀百姓。梁含对此很是受用。 但这些话落到灾民耳中,却起了反作用。有官兵在场维持秩序是没错,可那是不知道从何处调来的正经军队,至于梁含手中的官差。全被他用在阻拦灾民进城求生了。 如此重要的施粥场合,他若是一心为民,为何不早早出现体察民情?非要推一个小女娘出城来入饿狼窝。也就是杨府家大业大能护着杨书玉,否则现在城外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灾民端着刚出锅的热粥尚还烫手,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他们用视线无声地交流着,决定无视这位父母官的热忱关怀。 毕竟灾民多来自乡野,梁含又不身穿官服,他们目不识丁的,又怎么会认得来者便是江陵的高官? 杨伯安发家于市井,率先觉察到灾民所流露出的无声不满与蔑视。他担心梁含察觉后会将之迁怒于杨府主动施粥上,便让月芽扶着杨书玉去休息,自己则领着梁含到运粮马车处查看。 粟米价廉,又不是朝廷征纳赈灾粮的类目。他是故意向梁含透露一个信息,杨府施粥并不会损害他的政绩。 凡是杨家提供来赈灾的粮食,都会算在梁含头上,毕竟那是他在钦差大臣抵达灾区前,亲自上门游说来的粮食。白米的数量越多,梁含的功绩便越大,说不定论功行赏时,他能借此升到京都去。 若是能悄悄昧下一些,那也足以让他一生衣食无忧。 杨伯安和梁含并行而去,各自在心里打着算盘。杨书玉不放心,想跟上去瞧瞧,好佯装陪同他们巡查,以便偷听。 可她昨日崴了脚,没能第一时间跟在他们身后。她轻拽月芽示意她扶自己跟上去,却发现根本拽不动对方,而月芽似乎还在微微发抖? “怎么了?扶我走啊……”杨书玉不悦地偏头去看,立刻便收了声。 原来月芽扶着她的右手,有人有样学样,竟直接钳制住月芽右臂。 月芽红着眼眶,扁着小嘴在微微颤抖,眼看就要哭了。 然风光霁月的林自初,就这般定定地垂眸望着杨书玉。那双晦暗的眸子深不见底,他虽还没开口说话,却有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你不要为难她。”杨书玉将月芽往自己身边拽,却没拽动。 林自初言笑晏晏,像是没听到对方的话,尔后他倏地放开月芽的小臂:“我知道书玉恼我,不愿让我碰触你。” “可书玉你的脚伤未好,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他开始一步一步逼近杨书玉。 月芽被夹在两人中间,后退也不是,留下也不是,因为林自初再往前两步,她便要挤到林自初怀里去了。 “小姐……我……”她磕磕巴巴说不成话,还好林自初终于肯站定,不再向前。 林自初嘴角噙着笑,眼底却镀上一层寒霜,连带着声音也冷了几分:“即便如此,我还是愿意尊重书玉的脾气。书玉不准我搀扶,那我怎就不能交代你丫鬟两句?” 他直视着杨书玉,却是对月芽冷声道:“你家小姐伤了脚,强撑着站了一早上,也该扶回去卧床休息了。你说是不是?” 那双桃花眼第一次流露出震慑的神情,而话末那句询问,明显不是在询问杨书玉的意思。 因为他身姿颀长,两人挨得太近时,杨书玉便不得不仰着头才能同他对视,平白就少了气势和威严。 杨书玉不服气地轻哼一声:“你在威胁我?” “我是在关心你。”林自初面色温和,却因眼底流露出的寒意而显得阴测测的。 杨书玉转头想去寻人来帮忙,却发现杨伯安已陪着梁含走远,没留意到这边的动向。而秦初平等人忙着指挥施粥事宜,只能时不时抬头确认一遍杨书玉的安全。现如今他们也因为林自初故意走向前的动作,而被遮挡视线,接收不到杨书玉求助的眼神。 “你想怎么样?”杨书玉今日的好心情已然被破坏殆尽,语气变得生硬起来,“爹爹明明和你说过婚事作罢了!怎么?你还想当个入不了赘的怨夫,日日来缠着我点头不成?” 林自初没想到她会如此看轻自己,直接被这番话气笑了:“书玉,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杨书玉不答,因为她知道林自初是冲杨府家财来的,对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儿女情长可言。付出真心的,始终都是她一人而已。 他不会来纠缠自己,但他绝不会放弃杨家家财。 “书玉。”林自初敛了神色,郑重道,“你总不能一直躲着我,就算婚约作废,也该给我一个理由。” 他语气软了几分,带着谦卑去征询杨书玉的意思:“等你气消的时候,同我好好谈谈如何?” 第29章 “不必!”杨书玉断然拒绝,神情冷漠到了极点,“你我之间,没什么好谈的。” 她否认曾今所有过往,那些浓情蜜意皆成了笑话。 林自初微蹙眉头,似在努力地目光去洞穿杨书玉的皮囊,好看清她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杨书玉拉着月芽开始往后退行:“林公子,你借居杨府多时,也该收拾行囊赴京备考了。” “书玉。”林自初没有强行阻拦她们的离开,却暗含警告地劝诫道,“书玉想做什么都可以,但是这几日好好在府养伤,别强撑着出来,好吗?” 杨书玉长而飘逸的裙摆将将覆盖到鞋面上,堪堪露出那精美的云头鞋面。天知道她的右脚踝已经肿大到连云袜都嫌勒的地步,可她从始至终没有哭闹着要回府休息。 她觉得林自初看穿了自己,因她从早上尚还能独自站立,到现在则必须要月芽搀扶才能行走。于是,她逞能地离开月芽的扶助,强撑着道:“我自己的身子,我最是清楚。无需林公子挂怀。” 林自初晦暗的双眸,黑得深不见底,就这样一直瞧着她强能,再目送她离开。 定定地立在原地良久,他才恢复往日的神情,而后像是什么也没发生那般,殷勤地跟在梁含身边,到灾民聚集喝粥的地方去视察。 与此同时,高时明在施粥的过程中,仍不忘用眼光扫视四周的情况。 然而林自初或许是身材不够魁梧,以至于没能完全遮盖住他堵截杨书玉的情形,又或许是林自初故意没防着他,自认为他不会在意自己的私情,因而他将刚才林自初和杨书玉之间发生的种种瞧得真切,嘴角竟扬起一抹玩味的笑来。 “公子仁善,我拿来的柴火是旁人的数倍,炖煮半锅粥都错错有余。”杵在锅前的灾民不肯走,他双手捧着盆大小的碗朝高时明扬了扬,里面晃动的淡黄色粟米粥显得少得可怜。 高时明被他这举动一闹,略微回神,刚想用眼刀剜去警告来人,就正对上一双藏在脏乱碎发下的明眸,正散发出由内而外精明眸光,根本不像挨饿受冻的模样。 “草民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公子赏我满碗的粥也好饱餐一顿啊!”那人语带戏谑地逗弄高时明,丝毫不受对方的威严气质压制。 乍看之下,这人不是在求粥温饱,当是活腻了? 高时明敛眸竟没有动怒,他直接将锅勺交给一直负责添柴的商行伙计,嘱咐道:“这锅粥分完了,你添些水来烧开便盛给他吧。” 杨书玉循着往年施粥的例子,规定熬出来的粥要插筷子不倒才能出锅。因而就算高时明把锅里的粥分干净,多多少少还是会残留一些在锅中。 现在他竟然直接让人兑水刷锅,毫不遮掩地让想要多讨粥的那人喝刷锅水! “诶?这这这!” 那人支支吾吾地朝高时明叫喊,高时明却只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离开时还不忘交代道:“你家小姐立了规矩,这些领了粥的人必须要当场吃完,这另一层意思便是不能浪费,你们可以仔细瞧好了。” 他根本不给对方开口拒绝的机会,这分明是要伙计盯着那人把刷锅水喝光的意思。 跟在后面的灾民目睹那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还一副看起来也不愿意喝刷锅水的意思,便问道:“你要是嫌弃,不如给我?” 有的吃还挑!你要是嫌弃刷锅水,他可不挑。 然那人似是被饿狠了,几乎是咬着牙道:“我喝还不成!” 第16章 风声 “那就破而再立。” 等着分粥的灾民队伍沿着官道延伸而去,像是没有尽头。 第一批出锅的粥已分食完毕,也不见有灾民减少的迹象,那队伍竟不减反增。灾民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眼冒精光,盼望着下一锅粟米粥再次熬好。 新米已经下锅,而那得了刷锅水的落魄少年也嫌弃,乐呵呵地捧着被稀释得可以当镜子照的粟米粥,随意寻了个树根盘腿坐下。 衣衫褴褛,灰头土面,皆难掩其俊秀之资。他那松松垮垮的衣衫微微敞开领口,时不时会随动作露出他那结实的肌肉。再加上他放荡不羁的气质,随性洒脱的举止,竟活脱脱演绎出刚出土的魏晋风流雅士的模样。 杨书玉在乱林见到他时,他正在忘我地享用那碗清汤寡水,引杨书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拿着朱笔的右手悬在空中,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出声打扰对方享用碗中“美味”,可听到对方发出饮水般的吸溜声时,还是忍不住问道:“是谁给你盛的粥?怎么会稀成这样?” “对对对。”那人几乎将头埋到那大碗中,根本停不下暴风吸入的动作,还要告状道,“就是那面黑心更黑的高时明!女娘,你可要离他远点。” 杨书玉犯了难,她想重新给他换碗浓稠的粥,可是又担心坏了规矩,有人效仿反而乱了秩序,便向身后的秦初平投去求助的目光。 秦初平不动声色地微微摇头,她便歇了心思,在回过头来时,那落魄少年正举着碗仰头喝尽最后一口粥。 “女娘心善。”他用破烂不堪的袖口擦了擦嘴,反倒安慰起杨书玉来,“有得吃就赶紧吃啰,挨饿的时候可是很难受的。今天能饱腹一顿,我很是感激女娘的恩情。” 杨书玉抿唇沉思,嘱咐道:“那明日你记得找别的掌勺人给你盛粥,其他的都是商行的伙计,不敢这样敷衍你。” 第30章 她下巴微抬,示意对方伸出右手腕口,少年爽快地照做,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她问:“女娘这是在做记号?” 杨书玉能察觉那道视线并无恶意,多是欣赏的意味在。她便当作没有察觉到,只是垂眸避开,认认真真地给他腕口处画上一个红圈,小声解释着:“我知道城外逢难离乡的人有很多,但不知道会这么多,我担心……” 她不敢将自己的揣测宣之于口,怕旁边的灾民听了误解,反倒误伤无辜的人。 “僧多粥少,杨小姐是担心有人会趁乱混入队伍,重复领粥?”那人随性地甩了甩被作标记的右手,好让那墨迹干透,“杨小姐此举怕是多虑了。” “朝廷放粮赈灾,领受者都要签字画押。”杨书玉不解,却没来由的心虚,“我也是临时起意。” 那少年慵懒地支起腿,满脸笑意地反问对方:“如杨小姐所见,我刚刚将领到的粥吃完,若现在立刻去队伍末端排队,你认为我下一次领到粥会是什么时候?” 他偏头看向施粥摊点:“总共就六口大锅,日夜不停地熬煮,能熬出几锅?” “女娘以为,那些吃饱喝足一顿的灾民,三三两两作伴是往哪里去?”他抬手遥指,那些选择离开这片树林的灾民行色匆匆,也不知道要赶往哪里。 杨书玉略微迟疑:“应该是回落脚点休息去了吧?” 灾民流离失所,但吃饱喝足后自该是休息以保持体力,减少消耗。如若不然,还能去哪? “我说的不对吗?” 那少年低低地朗笑,久久不见停歇。 “女娘可会打算盘?”那落魄少年仍是笑着反问。 “我不太会。”杨书玉垂眸见腰间玉络的穗子在随风摆动,顿时像被拿了短处,“但我近来有在同秦伯学。” 秦初平端着托盘,上面摆放有笔搁砚台,闻言便忍不住帮她辩驳起来:“女娘先前没有学过打算盘看账册,这些天才刚开始学,她学得又快又好。” “那女娘会心算吗?” 杨书玉摇头否认。 她不会,杨伯安也不会,她也没听过商行中有哪位会心算。毕竟心算出错的风险大,商人更愿意相信用算盘一遍遍打出来的数字。 但心算的速度和便利,也着实令人眼馋。 那少年敛了笑,起身站在杨书玉身边时,正经起来竟真成了落难的名士模样:“一锅粟米粥能盛出一百二十勺,六口锅便是七百二十勺。且算没有抱柴来的人,从熬煮到分派完,动作最快也要一个半时辰。” “昼夜不歇,时刻不停,这六口锅一日最多也就能喂饱五千七百六十人。” 杨书玉眨巴着含水杏眼,回头去求助秦初平。只见秦初平从怀中掏出他随身携带的袖珍算盘,吧嗒吧嗒地演算起来,而后肯定地点了点头,对少年投去赞许的目光。 “那女娘可知道城外已聚集有多少灾民?” 没等杨书玉回应,他就笃定道:“今早卯时,便已经有两万之众,听说其他地方的灾民仍陆续不断朝江陵来。” “因此,女娘大可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他将右手腕口的记号展示给杨书玉看,“就算有人马不停蹄地去排队领粥,他们想再次喝到粥,至少也得等上三天半的时间。” 杨书玉像是突然被点醒了一般:“那我再多支几口锅灶,岂不是才能勉强满足城外灾民一天顿粥的量?” “考虑到有人能多分半勺的粥,女娘只需多支十五口锅便好。”那少年扬起笑容来,满不在乎道,“喂饱灾民,总不该全指望你来做。一天一碗粥能让他们温饱,也不至于喂出白眼狼来。” “书玉记下了。”杨书玉对此很感激,她悄悄攥紧手试探道,“若公子没有去处,不知是否有意跟着我?” 她声音娇软,却很坦诚:“我刚走出宅院学着从商,许多事都不懂得,很是需要你这样心算了得的人才来帮我。” 弱小如她,却能直面自己的短处,向所有能者虚心请教,哪怕对方现在只是一个流离失所的灾民。 她向少年许了一个旁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位置和机会。 “不必。”那少年没有任何地犹豫,笑着拒绝杨书玉的邀请,“谢某挨饿受冻的次数太多,所有肯赏我吃食的皆是恩人。” “等今后有机会,我再来报女娘的一饭之恩吧。”说罢,他朝杨书玉弯腰行礼。 他说的不是“今后若有机会”,而是要等一个机会,他是笃定会来还杨书玉这一饭之恩的。 杨书玉从不是强求之人,默声受他一礼,便狐疑地领着秦初平和月芽离开。 因为她实在好奇那少年是怎么算出来的,也就没有跟着秦初平回城去休息,而是让秦初平带着伙计回城去找新锅,自己则守着一口刚熬好粥的锅,认认真真地数着伙计盛了多少勺,又舔了多少半勺。 那厢,饱餐一顿的落魄少年刚送走杨书玉,猝不及防地,他屁股就结结实实地挨了旁人一脚。 来人是左都尉手下的小兵,他下脚却不算重,那落魄少年被踹后也只是往前踉跄了两步。 “能耐啊,谢建章。”小兵抱剑而立,居高临下地看谢建章在站定后,仍浮夸地躺倒在地连连喊疼,“还装?刚才痛骂主子面黑心更黑的人不是你?” 谢建章被他戳穿,干脆也不装了。他起身拍拍衣服上那无处不在的土,收敛起所有不正经:“主子派你来寻我?” 第31章 “主子说该收网了,命你去溪边寻他议事。” 谢建章点头应是,朝溪边刚行几步,突然回头嬉笑道:“覃莽,你别说,这身衣服还真是衬你。” 覃莽心思单纯,竟满脸的自豪,抬手整了整身上的铠甲:“是吧?我穿着是不是特威风?” 谢建章连连点头:“是是是,所以你回去也别换下,这身兵卒装扮正适合你。” 覃莽琢磨着不对味儿,虽没想明白却抬腿便是一脚。然谢建章就像是算好距离才停下的那般,两人相隔的距离,竟让覃莽绷直脚尖都碰不到他分毫,堪堪擦着他的衣服而过。 谢建章趁覃莽的脚还在空中,尚没办法单腿追上他的间隙,他朝着溪流拔腿就跑。 然而周围零星散有正在喝粥的灾民,覃莽想扯着嗓子骂他,却还是顾及着,只得怒气冲冲地抬掌,胡乱劈断那横逸斜出的树枝撒气了事。 等谢建章气喘吁吁地寻到溪边,在他弯腰问好后便得了免礼的指示,他竟直接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溪水浑浊,滚滚向前,倒影着岸边挺拔的青山险峰,以及那矜贵少年岳峙渊渟的身姿。 高时明沉着威严,不动声色地斜睨他一眼,而后从腰间掏出一张早已写好的纸条丢在他身上:“灾民的实际数量远超地方官员报上来的数量,怕是搬空杨裕粮庄的粮仓也不见得能喂饱。” “那就破而再立。”谢建章两眼盯着纸条上的文字,在进行心算的过程中,还不让高时明的话掉地上,“王爷学学杨家女娘,用其他品类的粮食来赈灾不就行了?我觉得这粟米粥挺好喝的啊?” 高时明不置可否,却听谢建章说话愈发胆大:“反正骂名王爷也背得够多了,还会在乎多一条贪享国库?” 不容挑衅的高时明,竟没有动怒。因为哪怕没有经过谢建章核算,他也知道粮食不够的问题。谢建章虽算不得正经,但敢提出这句话,他定是有考量的。 “建章一路走来江陵,饿殍千里绝非危言耸听。”说话间,谢建章已经起身恭敬地站在高时明身侧,“若坚持以往的赈灾方式,杨家的粮食最多只能喂饱灾民数量最多的四府而已。” 高时明沉吟片刻,吩咐道:“那粮食便由你来主持调拨吧,品类数量划定后,按粮庄谷仓的分布就近拨派,覃莽率部押送。” “建章领命!” “杨家……”谢建章难得支支吾吾,“似乎不像林自初密信说的那般,会勾结贪官污吏共谋暴利。” 高时明沉着脸,不置可否。 “建章自请深查,还请王爷肯多给杨家一日的时间,建章定不会影响王爷收网缉拿污吏。”他认真的神情,与先前的他判若两人,就连高时明都觉得陌生。 第17章 暴起 “五月提议,七月才获东家的准许…… 浑浊不见底的溪流滚滚向前,激起盈盈的泡沫欢快地打着旋,瞬间便消失在视线中。 伫立在岸边的两人静默不语,唯有湍急溪流能印证时间仍在向前流逝。 “其实……”谢建章的语气带着迟疑,“刚才我恰巧听到了商行伙计与杨伯安的对话。” 见高时明没有出声制止,他便继续道:“适才商行伙计询问杨伯安,那支由林自初采买婚礼用度而组织起来的商队,商行是否仍要给他们签路引,好让那商队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江陵。” “江陵富庶,杨家商贸又涉及各行各业,想要什么没有?”高时明突然来了兴致,“杨伯安无论是要嫁女还是招婿,其婚礼规制就算比着皇室来,自是轻而易举。怎么还需要从北边新组一支商队来送物品?” 谢建章满脸鄙夷没有任何的掩饰:“许是林自初自幼随家族迁居北境,觉得有什么好东西是杨小姐不曾见过的,特意寻来博佳人一笑的。” “可北方若真有什么稀罕物件,杨伯安会不知道?还寻不来往他娇儿跟前送?就算是林自初有心,那些东西为何不直接让杨家商行的商队捎上,非要自己重新组织一支商队进江陵?” 避世近百年的古黍国,尚且不能自给自足,仍与其他两国存在或朝廷层面,或民间层面的往来商贸,只不过都要守着他们的交付规矩罢了。 北凉与黎国的贸易往来比之更为密切,哪怕两国正在交战,仍不会查封边境互市。因而,商队游走各国互通有无,沿途便有着极为严苛的通关制度,路引便是其中最为重要的证明文件。 诸如商队地属何国,从何地出发,途径何处,所买卖之物,入城入关所交纳关税等信息,皆要详细地记载在路引上。而最为繁琐和严苛的一项规定,便是要求商队所经过的城镇都要有当地商行为其背书签字。 杨家商行能贯通南北,连接东西,很大程度上便是得益于这项背书的规定。饶是如此,对杨家来说想要组织起一支新的商队,那也是十分不易的。 游商在促进各国贸易交往的同时,亦带来了潜在危险。背书便是利用严苛的连坐制度来震慑游商,不至于让商队的流动冲击本地商户和安稳。 “建章惯以恶看人心,怕他此举采购运输商品是假,借机引异乡人入江陵才是真。” 他嫌恶的眸光在眼底一闪而过:“毕竟他一旦与杨书玉完婚,他便可名正言顺地接管杨家商行事务。” “你仍在怀疑他。”高时明波澜不惊,垂眸望着水面。 第32章 “当年林家式微,先皇亲至江陵,恭请林老爷子重回朝堂主持大局,却被他婉言拒绝。而后林家突然决定举族北迁,自此音信全无。” 谢建章满脸严肃,声音坚定而有力:“就算他是拿着林老爷子的亲笔信来投奔王爷,建章仍不相信他这些年来是在苦寒之地韬光养晦。” 北境苦寒,世家名流为何要放弃江陵这块宝地,举家迁居荒芜之地? “本王何时偏听偏信过一家之言?”高时明语带玩味地反问对方,所展露出来的威严高傲让谢建章颔首自省。 “信他,不过是因为他对本王有用,且他一直没露出错处罢了。” 他话锋一转,带着对时局的运筹帷幄,似是对任何变故都满不在乎的样子道:“既然你想深查,那便放手去查,左右明晚便是收网的时机。” “建章定不辱命。”谢建章行礼应承下来,暗想绝不会错过这个撕开林自初真面目的良机。 两人站在岸边又商议一些京都传来的政务,直到天边擦黑才各自散去。 高时明先是呼出随身保护他的暗卫,让其传密信给留守京都的幕僚稳定朝局,而后便利落地翻身上马,扬鞭纵马回城。 在收网之前,他的确需要找个落脚点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否则他也不能保证会有充足的精神和体力,接连几天几夜不休,来应对贪官污吏与赈灾两件大事。 然而他入城之后,竟打马朝杨府直去,而并没有选择回他暗查江陵搭建起来的落脚点。 毫无意外地,历来少眠无梦的他,再次在杨府客居卧榻之上进入梦乡。梦中,他又见到那陌生荒诞的场景,以及他已颇为熟悉的明媚少女。 少女不再灿若初阳,而是毫无生气地伏卧在地。她的眼角,不再有那夜晶莹的泪珠,取而代之的是那殷红的鲛珠。 与此同时,踏着暮色回城的杨书玉,竟在马车中昏沉睡去。连日的劳累,让她犯起高热,不受控制地胡乱呓语。 “爹爹,千万不要原谅我识人不清,害阖府惨死,我有罪……” “觊觎子民私财,处置错案而不查,你枉为摄政朝臣!” “林自初,林自初……” 她一遍又一遍念着林自初的名字,当真是恨到了极处,一如前世她爱之入骨,梦中让她满腔的不甘与悲愤化作泪水,竟不知如何用言语去表达恨意。 今晚她在梦中看得比先前更深,也更为仔细。在城外被截住的林自初满眼不甘,他是被强权压低了头颅,压弯了脊背和膝盖。 他双手呈上杨府财库的钥匙,却迟迟不肯放手,最后直至钥匙被那华贵男子生生夺了去。 杨书玉见此情景,突然陷入困惑。 若林自初最后算计来的财库钥匙,最终被人夺了去,那他先前所说的,让杨府断腕求生的那半家业,究竟被他送去了哪里? “小姐,快到家了。”月芽隔着车窗唤她,将她从梦魇中呼唤回来。 满脸的湿热,让杨书玉恍若隔世。 近来她似乎总在不断地重复经历同一个梦境,然后梦境又会以不同视角展现出她所不知道的细节。多翻经历和细心拼凑后,她便会对前世有新的见解。 “江陵杨府,通敌卖国,摄政王下旨抄没,灭其满门!” 以往她只侧重看后半句话,认定是当朝摄政王下旨抄没杨家,可为何是判以通敌卖国的罪名? 前世杨伯安的的确确有被牵扯进贪墨案中,可哪里来的通敌卖国一说? 杨书玉撩帘问月芽道:“我记得在西市,商行为了集中处理各商队的路引,特意设立有一个据点来处理花押签字事宜?” 月芽诚实地摇头:“小姐,女婢打进府便在后院听差,不晓得外面的事哩。” “无妨。”杨书玉被她的话点拨,心中盘算起要找商行老手跟在她身边的想法,“那等下回府,你便在前院候着,等周叔随爹爹回来,你便来通知我。” 她想了想,当即改口:“算了,还是让车夫直接去西市吧。” 杨伯安亲自将玉络系在她腰间,她已不是养在后宅的深闺女娘,而是能出入商行发号施令的少东家了。 她完全可以直接去据点查阅自己想要的东西。 西市在江陵西边,离杨府有一段的距离,等她赶到西市商行据点,光是从库房翻出这两年的记档,便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 她被迫留在据点翻阅记档,而原本守在据点的掌事和伙计见她来便不敢归家,自然而然地守着她为其答疑解惑。 刚开始杨书玉看商队的记档很是吃力,经过他们的讲解,到后半夜已经能流畅地独自翻阅了。 据点掌事皆是人精,他们围守在杨书玉四周,生怕她有哪里看不懂的。而因身份地位不够,只能站在最后的伙计,则实在提不起精神来。 从街道传来的,或是整齐而沉稳的官兵巡逻脚步声,抑或是那有节奏有规律的打更声,皆催人入眠,让那些插不上话的伙计掩口打起哈欠来。 啪——嘀嗒嘀嗒大堂内突然爆出惊堂木般的拍案声,而后便是珠子散落砸在地上,又弹跳着逃离的落珠声,着实将犯困的伙计吓了一激灵。  “少东家恕罪!掌事恕罪!”有人刚清醒过来便开口求饶,连带着其他伙计争相讨饶,“小的不该犯困偷懒。” 杨书玉刚刚怒气冲冲地砸坏了一个算盘,她面上的天真烂漫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恨意。 第33章 敛了笑意的明媚少女,动起怒来自带威慑的意味,像是要仗着自身的地位和荣宠,但凡她不高兴便要任性地搅弄一番,让所有人都不好过。 然她只是语气娇嗔,极尽克制地反问道:“我何时因你们犯困便出言责怪?” 并没有。 杨书玉失控地砸毁算盘前,她抬头瞧见过有伙计在犯困,但她并没有出言训斥。 据点掌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努力地回想女娘在突然动怒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在问,去年林自初,她明面上的未婚夫婿提议组建北游商队的具体时间点。 北境商队管事答她:“五月提议,七月才获东家的准许。” 管事的话音未落,杨书玉便突然将手中算盘砸在地上,她当真气极以至于失了行事分寸。 旁人不解,或许就连杨伯安也不会理解,为何杨书玉突然就动了怒。 但杨书玉深知,去年五月,她和林自初尚未生出爱恋情谊,两人之间甚至算不得亲近。 那么,林自初为何要以赠书玉礼物为名,提前向杨伯安提议组建商队呢? 除非他对自己势在必得,且隐约在向杨伯安透露出两人关系匪浅,或能成佳偶,他也好早早为结亲打算。 然而杨书玉又怎么会忘记?她彻底沦陷于林自初的温情,分明是始于八月那场意外。但早在七月,他便含糊地哄着杨伯安信他和自己的男女情谊,竟同意了他的请求。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据点正厅,皆面面相觑不敢答话,一时间室内静得落针可闻。 杨书玉不动声色地合上记档,正打算起身离开,却听街道忽然乱了起来。 “灾民暴动,所有人速去城门支援!万不可让灾民进城烧杀抢掠!” 她今日刚喂饱了灾民,他们竟敢暴起抢砸。那她施粥救济,究竟还算不算得善举? 手中的账册滑落在地,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这才反应过来杨府还是被人算计了! 第18章 共骑 “杨家商行的少东家。”…… 江陵城内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守城官兵行色匆匆,如江河入海般往城门处汇集。 因当值官兵皆赶去城门支援,城内宵禁便由此解除,那些不怕被灾民暴/乱波及的大胆之人,肆意在街上晃荡也无人管束。 杨书玉便是如此,她趁着百姓闭门不出,官兵又无暇顾及的间隙,带人立刻回了杨府。在得知杨伯安昨晚并没有回来后,她转头又去了城门口。 几经折腾 ,早就到了开城门的时辰。然而城外灾民突发暴/乱,在后半夜好几次合攻城门,守城官兵哪还敢将城门打开? “绝不是小的刻意为难杨小姐,实在是无人敢做主将城门打开啊!”因为梁含事前有吩咐,守城首领自是认得杨书玉,纵使再忙也要抽出身来向她回话。 杨书玉微蹙秀眉,仍不肯放弃道:“可梁大人不是准我出城吗?” “此一时彼一时……”守城首领抱拳垂头,不敢与之对视,“知府大人此时并不在城内,若我等打开城门放女娘出去,万一……还请女娘不要为难小的!” 他欲言又止,显然是在担心私自将城门打开,灾民趁机涌入的风险。谁也不想为此担责。 “小姐要不还是先回府等老爷回来再议吧?”跟过来保护杨书玉的据点掌事提议道,她也不想江陵城因灾民涌入而陷入混乱。 “可……”杨书玉心慌,总觉得此时情景与前世杨伯安突然被钦差大臣问罪的情景极为相似。 她抿唇不语,静静地伫立在城门前,竟在心里生出钻狗洞出城的念头。 可这不仅涉及她右脚扭伤还没有恢复的问题,就算她能靠爬狗洞出城,光凭两只脚走路也不能及时赶到施粥点,更不能迅速地找到杨伯安。 那么,她出了这城门又有何用? 挫败感与无用感油然而生,占据她所有思绪。她从未觉得自己竟是如此弱小,在突发状况前竟有束手无策,只能回府等消息的份! 腰间的玉络此时如同千斤坠一般,将她拽入无尽的绝望中,让她生出恶寒来,不受控制地躬身颤抖。 如此无能的她,离了杨伯安便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哒哒哒—— 身后那空旷无人的街道忽然传来疾驰的马蹄声,让杨书玉情不自禁偏头去看。 晨光斜照在斑驳的石板路上,马蹄所过之处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气宇轩昂的矜贵公子肆意地扬鞭策马,快速驰来。那和煦的日光映在他的轮廓边缘,倒显得他才是那会发光的破晓初阳一般,璀璨夺目。 杨书玉的目光落在高时明身上,望着他由远及近,不曾挪开脚步。 守城官兵职责所在,见有人疾驰而来便迅速集结好一队人马守在城门口,布置好拒马欲将其拦截。 高时明沉稳娴熟地勒马,让马儿逐渐放慢脚程,堪堪在拒马前停下来。那匹高头大马原地踏蹄,打着响鼻,以表达被拦下的不满,然它的主人却无动于衷,那道凌厉的视线越过官兵去与杨书玉对视。 “高公子能够出城?”杨书玉如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为何要出城?上次,你是同左都尉一道出城的。” 两个问句却是一个意思,高时明绝不会是白衣书生这么简单。 高时明瞥了一眼护在杨书玉身边的男女老少,沉声道:“城外状况尚不明朗,我劝你还是回府待着为好。” 第34章 杨书玉读懂了他的眼神:他嫌自己累赘,从者如云,时刻拖着大尾巴出行。 她不甘地垂眸,顷刻间已下定决心,语气也变得谦卑起来:“我有不得不出城的理由。” “你定是去找梁大人的,爹爹肯定就在他身边。” 高时明闻言微挑眉梢,没有否认她的话。 “望高公子怜我一片孝心,带我出城去。”杨书玉心中没底,她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地去求人。 她的声音沉了下去,城门口的气氛因静默而变得紧张,时间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若我肯带你出城,你又能许诺我什么呢?”高时明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打破了僵局。 杨书玉循声抬头,对上他那双黑稠得不见底的眼睛,听他咬重语气唤了自己一声:“杨家商行的少东家。” “你想要什么?”杨书玉似被他唤醒,突然间有了商人模样,要与之讨价还价。 高时明静默片刻,却转而叹道:“不得不说,你这少东家的身份还是有些许分量。” 他没有回答杨书玉的话,亦没有提出自己的条件,只是神色晦暗不明地同杨书玉对视。他一手持缰绳,一手从容地掏出令牌,向下递出:“可识得?我只需要你们将城门打开一条缝隙,容马匹飞驰而过即可。” 接过令牌的官兵细细辨认着,却有些拿不准主意地和身边人低声商量。许是他们都认为短暂地将城门打开一条缝隙,不至于让灾民冲破城门,他们也就不愿意冒险得罪高时明。 恭敬地归还高时明的令牌后,城门主事者便叫人移开拒马,让手下到城门处候着。 紧接着高时明单手纵马,行至杨书玉面前拦住她的去路。原来杨书玉见他答应带自己出城,当即决定弃乘马车,正一瘸一拐地朝商行管事带来的马匹走去。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杨书玉,任由马儿围着她踏蹄打转,不时还朝她打响鼻。纵然杨书玉有月芽扶着,当马儿疯狂地摇头打响鼻逼近她时,她还是慌张地偏身躲避。 高时明见她那狼狈的模样,忍不住嘴角噙着笑轻啧出声。 瞧杨书玉那娇滴滴的模样,压根儿不像是会骑马的人! “高公子牵着去我马匹的缰绳就好。”杨书玉心虚,仍要逞强,“我把自己绑在马鞍上还不成?绝不会拖你后腿。” “你怕是一次马背都没上过。”高时明说得笃定,不留给她任何的情面,“跟不上我马儿的脚程,要我迁就你的速度,那便是在拖后腿。” 他往后让出一些位置,正声道:“事急从权,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出城。” 这是要杨书玉与他共骑一乘,好最低限度减少因带杨书玉出城而降低的速度。 杨书玉愣住,却很快有了决断。此时她并没有更好的选择,且诚如高时明所说,他肯妥协降低马儿的速度便已然是被杨书玉所拖累。 两人共骑,怎么会比他独自骑马出城快? 迎着高时明坦然且带着试探意味的目光,杨书玉朝他伸出手。哪怕是两人共骑,亦是处于低姿态求人的杨书玉主动伸手,表达这个诉求。 高时明低声朗笑,回握对方,用力一把将人捞到面前坐好。等他欲扬鞭时,杨书玉却突然道:“再等等!” 她并没有给高时明作出反应的时间,径直抬手解开自己的发带,然后用来将那双素手和马鞍扶手绑在一起。 “可以了。”杨书玉的神情被那披散开来的乌发所掩盖,声音低低的,“我绝不会跌落马背,高公子不必顾及我。” 她不想当累赘,也不想高时明顾及自己而放慢策马的速度。 “你要知道,许多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哪怕是骑马。”说话间,高时明左手避开杨书玉的腰肢,直挺有力地握在马鞍扶手的空处,整只手臂像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栏杆护着她。 至少,杨书玉的左边和后边都有了坚实的屏障,可保她不会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高时明目光凌厉,沉稳自持,而那马儿正蓄力踏蹄,随时等着命令开始扬蹄飞驰。再加上杨书玉满脸视死如归的神情,这共乘一骑的亲密举动,竟不沾丝毫的暧昧之色。 守城官兵瞅准时机,拉开门钥,再由几人将沉重的城门打开出一条缝隙来。很快,官兵当面便有一阵劲风袭来,伴着哒哒的马蹄声响过,高时明便已跃马出城。 守在城门外不肯离开的灾民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厚实的城门便迅速关上了,只剩一匹骏马载着清男俊女从城门口飞驰而来。 道路上有灾民聚集,高时明却没有勒马减速,而是右手在空中飞舞着马鞭,故意让马鞭发出恐怖的破空声。 出城后马便没了束缚,它在主人的示意下尽情扬蹄飞驰,再加上阵阵破空声的渲染,其势如劈竹的气势吓得挡路的灾民纷纷后退避开。 而杨书玉先前又哪里能想到尽情奔跑的马儿竟能驰骋得如此迅速?刚才竟生出要自己骑马跟着高时明的愚蠢想法! 劲风划着她的脸颊呼啸而过,那突如其来的推背感让她失了平衡,在马背上东倒西歪,还好被那有力的臂弯护住。 她不肯认输地咬唇强撑,始终不肯哼声,而高时明也当真没再顾及她,一鞭接一鞭地用力策马,两人瞬间将城楼甩在身后。 等他们经过丛林茂密处时,冷不防地蹿出六匹马与他们并行,这直接让杨书玉瞪圆了眼。 第35章 这些是左都尉的手下! “你,你是军中文官?”杨书玉在疾风中开口,话因颠簸而说得磕磕绊绊的。 她强撑着抬头去看高时明,却见高时明一脸严肃,目光灼灼地直视前方。目之所及,满眼荒芜,竟寻不到任何的灾民身影。 高时明没有回答她,蹿出来的轻骑士兵也没有回答她。 “灾民后半夜忽然围攻杨裕粮庄的粮库,左都尉已带兵前去镇压,目前伤亡还不清楚。” 纵马逼近高时明马匹的士兵回禀着,那些人像是都没瞧见他怀中的杨书玉一般。 “灾民同时围攻城门和粮仓?”高时明眸子微眯,如猛兽嗅到危险般警觉。 那人则强调道:“几乎是灾民同时去围攻城门和城外的九个粮仓!” 若无组织无预谋,无人煽动,如何能做到几乎同时! 第19章 别怕 灾民不会感激杨家的一碗热粥 杨裕粮庄在城外共建有九个粮仓,离江陵城或近或远,大都建在地广人稀的城边乡下。 有心之人,若想掌握粮仓的具体位置,并不是一件难事。因为这算不得什么商业机密,且粮庄买地办契都要在府衙留印,有心去查总能知道。 但对于从外地流浪迁徙而来的灾民,他们或许会恰巧路过一两个粮仓,又怎么会清楚地知道九个粮仓的具体位置? 至于他们在后半夜同时攻向城门和粮仓,若不是被人蓄意煽动,那便是更坏的情形:灾民揭竿而起,欲攻下江陵谋逆。 杨书玉由此便想通了江陵出现轻骑兵的原因,原是朝廷早有防范,提前调兵来镇压灾民暴/乱。 见城外有高时明的人马守着,她便提着胆子问:“高公子,你的部下一直在城外监视,他们可否知道我爹爹在哪里?” 她不敢直接问那些军爷,因为他们从始至终就没搭理她,全然瞧不见她颤颤巍巍地缩在高时明的臂弯里。 高时明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用凌厉的余光看向离他最近的那位军官。 “城外乱起来后,守在城外的兄弟都被冲散了。左都尉急着调兵去镇压,现在前方还没有消息传回。” 这六人不过是监视网中,被谢建章置于城门口的眼睛而已。事发突然,他们又被上峰留下来护卫高时明,便只能将城外大致的情形说与他听。 他们哪里会知道这些细节? 杨书玉闻言打了一个寒战,心中没由来地发慌。前世种种,不仅仅是在梦境中折磨她,还会在前世与今生的每一个重合点恐吓她。 梦境与现实,她都被困在那场大火中,成了她无法抽离的梦魇。 清晨的山林间,烟雾混杂着硝烟,让她视线朦胧不清,仿佛见到了杨伯安浑身是血的模样。 “你是要去找梁大人吗?他肯定和爹爹在一块。”杨书玉呢喃地自问自答,在心里殷切地寄希望于高时明会顺路,他俩要找的人若是在一处,高时明便不会嫌她碍事丢下她。 高时明目光沉沉,没有回答她。扬鞭利落,他纵马飞驰,像是从出城起他就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 许是并行的轻骑兵没有休息好,马儿的脚程也不够快的缘故,他们很快就被高时明甩在身后,前前后后保持隔着两三丈的距离前进。 这是杨书玉第一次骑马,还是骑如此烈性的快马,这速度和颠簸让她的胃翻江倒海。好在她今天没有吃早膳,腹中没有东西可以吐,所以她只是掩口干呕几下。 她本想问高时明要打马往哪里去的话,现在也说不出来了。 两人静默无言,林间甚至听不到鸟叫虫鸣,只有清脆地马蹄声不断叩击着大地。 他们打马路过昨日施粥的摊点,那些锅灶已经被灾民砸毁,就连借来的水龙车也被拆开当成柴烧。商行的伙计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他们正在拾掇被灾民捣毁的废墟,扑灭昨晚未燃尽的战火。 杨书玉对那些伙计只是感到脸熟,却不见她亲近熟知的秦初平等人在。而商行伙计也注意到了这支小队,但因为高时明左手能遮挡住部分视线,匆匆一瞥也没人认出马上的女娘是自家少东家。 “我以为有左都尉在,施粥不会有事的。”杨书玉颓然自省,将过错归结在自己的莽撞上。 她自以为已经深思熟虑过,施粥的举动不会引发江陵动乱,只要撑到钦差大臣现身,杨家就能干干净净地摘出贪墨案。可现实告诉她,人心是多么可怕。 灾民不会感激杨家的一碗热粥,他们吃饱喝足后,将魔抓伸向了杨家的粮仓。 高时明垂眸望着那颗矮下去的脑袋,声音低沉道:“未知全貌,你怎知是因为施粥才闹出来的乱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杨书玉突然反问他,“你信不信,为着如何分配杨裕粮庄的粮食,就连京都里的大人物也要吵几架?” “可这些粮食分明是我们家的私产,偏偏谁都要掺和一下。” 高时明收回视线,扬鞭的力道却加重了几分:“且看杨府有没有能力守住,否则仓中余粮便是烫手山芋,迟早得扔出去。” 杨书玉无法反驳,讪讪闭嘴。重新认识到自身有多弱小的她,深知强大和权位决定了说话的分量。 估约马儿又狂奔了十里地,路边已零星可见一些灾民往反方向走。他们再往前,便能见到士兵的身影,以及更多的灾民。 第36章 在人流的尽头,入眼可见碉堡状聚集在一起的建筑群。墙根下乌泱泱地挤着人,谁也动弹不得。 “我适才说过,你这少东家的身份还是有些用处的。” 因为灾民开始变多,高时明不得不勒马减速,好在这处粮仓离江陵城近,左都尉拨派的士兵来得及时,暴/乱已被镇压下来。 灾民没能攻破堡垒状的粮仓,而士兵又不能扣下所有人等着追责,于是灾民干脆耍赖不走,打算围着粮仓等下一个攻进去的良机。 见高时明一行打马而来,灾民不愿多事,早早为他们让出一条路。杨书玉在马上看透了灾民脸上那冷漠的神情。那样子倒像是他们攻粮仓强占不成,是杨府欠他们的。 等他们行至粮仓外面,高时明便让此处的军中管事朝粮仓里面喊话。 “喂!杨裕粮庄的伙计,让你们主事出来瞧瞧是谁来了!” “不管是谁来了,这门绝对不能开!”有人隔着门回应。 仓门是厚实的沉木裹上铁板制成,用于城防都绰绰有余,因而连一条门缝都没有,里面的人也瞧不见外面的情况。 “用不着开门,让你们主事从二楼往外瞧便知。”军中管事说罢,便顺着高时明的视线去看,果然在二楼看到一扇虚开三指通风窗户。 杨书玉了然,大声地朝二楼偷看的人喊话:“你可认得我?” 怕对方不认得,她便低头去解开马鞍扶手处的发带,腾出一只手,提着玉络朝那个方向扬了扬。 静默片刻后,那扇窗户被人打开,有人正拿着两张画向下张望。 “我记得你们杨家商行有专门用来报信的烟火。”高时明单手控缰,状似无意地提醒杨书玉。 “主事,我并不需要你打开仓门。”杨书玉在对方仍在努力辨认她身份的时候,她仰面看了看天空,“我需要知道剩下的八个粮仓是否安全,还请主事点燃白天用的信号狼烟。” “他们看到狼烟后,会回应你的!”她稚嫩的脸上满是坚定,有种让人信服,心怀希望的力量感。 现在旭阳高照,已然不适合用信号烟火来报信。外人只知道杨家商行有独门的报信烟火,以方便商队在夜间用信号远距离沟通,却不知商行其实也有用于白天报信的东西,那便是信号狼烟。 原本还在迟疑的粮仓主事,立刻明白了杨书玉的意思:“少……贵人恕我眼拙,我这就照办。” 瞥见虎视眈眈的灾民在看,他立刻改了口。若杨书玉被灾民擒拿为质,那他们便真是掉脑袋也要把粮仓打开。 好在杨书玉的命令是让他们坚守粮仓,外加燃放一个狼烟报信而已。 等窗户重新关上,杨书玉回头示意高时明离开:“走吧,先回官道等着。” 高时明眯了眯眼,没说什么,双腿夹马腹纵马离开人群。 就在他们掉头离开的时候,碉堡顶端正升起一小股的红色炊烟,在风的吹拂下,那抹红色炊烟渐渐散开,化成大股红烟向上攀爬。 等高时明他们回到官道上时,借着山势眺望,那股狼烟已经变成冲天红云,怕是守城官兵都能瞧得见。 不一会儿,便有其他山谷也燃起一样的红烟,先后来回应第一股升起的狼烟。 杨书玉聚精会神地数着狼烟升起的数量,突然抬手指向不远处道:“爹爹在那!” 没有任何的迟疑,高时明几乎是在她说话的同时,立刻挥鞭让马扬蹄,直直朝她所指的那个方向奔去。 其实,那个方向并不是第九股燃起的狼烟,只是那狼烟的颜色不对,竟是黑色的狼烟。 杨书玉记得秦初平同她说笑的时候谈及,黑色狼烟被商队视为不祥,代表了遇到不能解决的险事。 她控制不住地颤抖,纤细的身子渐渐弯了下去,她的脸几乎要贴近马鞍,像极了受伤无助的失孤小兽。 行进中马遇到一条沟壑,便纵身跳越过去。杨书玉因为躬身失去左边和背面的屏障保护,险些被摔下马背,好在那只有力的臂膀及时将人箍紧。 高时明手疾眼快,单手环握杨书玉的腰,及时将人捞回怀里。当杨书玉的后背重新贴着他的胸膛时,他才发觉杨书玉竟是不停地发抖。 原先,他以为杨书玉是在意男女大防,就算情势所迫要跟他同乘,也要尽量保持和自己的距离,减少接触。 将人揽回怀中,他这才知道杨书玉是怕极了。 杨书玉这副模样,他太熟悉了,这分明像极了年幼的自己。 那场宫变引发的大火,烧尽了他的童真,这十多年来又在他梦中怎么扑都扑不灭。大火分明会带来滚滚热浪,可他身处其中却是冷到发抖,正如现在的杨书玉一般。 “别怕。” 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杨书玉头顶响起,连起后背一阵酥麻。也不知道高时明这声别怕,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幼时的自己。 第20章 重伤 “你不是会医吗?你救救爹爹好不…… 骏马穿梭于林间,朝黑烟冲天的方位飞奔而去。 高时明舍弃了平坦宽阔的官道,纵马钻入野林。若有横出的树枝阻拦去路,他便挥鞭斩断。若实在是单手难敌,他也会尽力用身躯和臂膀为杨书玉遮挡,不伤她分毫。 琉璃浇铸而成,精心养护长大的娇儿,被他当成工具一般来使用。许是他破天荒地生出愧疚之心,竟觉着把杨书玉带回时,至少护她此程平安。 第37章 当快马载着他们蹿出灌木矮林时,视线瞬间清明起来。 焦烟与鲜血浸染大地,满目疮痍,耳边还伴着灾民的不断哀嚎,他们仿佛转瞬进入了无间炼狱。 不远处还有士兵在和不肯缴械的灾民缠斗,而那些没被控制住的灾民则玩命似地往回跑,他们谁都不想被官兵擒拿扣押。 高时明没有停留片刻,娴熟地驾马逆着人流而上。那六条从城门口便跟在他身后的尾巴,已不见踪迹,他们因跟不上高时明的速度而被甩开。 透过缝隙看清周遭,杨书玉敛眸沉思良久。她忽然便明白了高时明在城门前,他说的那翻话是何含义。 高时明坚持要两人同乘,并不是在为难她,而是选择带她出城的最优解。 若是让高时明为她牵马,费事费时不说,她的速度如何能和那六条驭马娴熟的尾巴相比?高时明甚至没有刻意拉开距离,那六名士兵便跟不上了。更何况是她? 念及此,她庆幸自己没有因为男女大防而拒绝同乘,也由衷地感激高时明肯带自己出城。 “谢谢。” “嗯?”高时明语调上扬,傲慢而轻狂道,“公平交易,你还欠一份我酬劳没兑现呢。” “怎么?少东家不会见我适才没想好,就当交易不存在吧?” “不是……我没想赖。”杨书玉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等渡过这场风波,你尽可来找我。” 周遭涌动着灾民和官兵,虽然没人会对他们不利,但高时明仍抬起左手轻抚着杨书玉的鬓发,好让广袖展开遮掩住杨书玉的身形。 昨日有不少灾民都见到过杨书玉,他肯这样做,既是为避免意外冲突,也是为了维护杨书玉的名声。 等马儿行近官兵的包围圈,左都尉一眼便认出来人是高时明。他挥手让手下撕开包围圈的一道口子,放人进来。可高时明却讳莫如深地朝他摇头,不准他上前来行礼汇报。 察觉到马儿的速度放慢,杨书玉忍不住掀开盖在身上的袖子,露出一张惊魂未定的小脸往外看。 原来那黑烟不仅会往天上走,也会向下沉到地面上,以至于越接近粮仓,黑烟越浓,不少士兵的脸上还被熏出碳迹。 高时明带着她朝被焚毁的仓门直去,愈发无法分辨那黑烟是灾民火攻造成的,还是那黑色狼烟下沉导致的。 粮仓内依稀能听到械斗的声音,还有人正忙着提着一桶又一通水赶去灭火,乱糟糟的场面,根本没有人会顾及那些倒地不起的人。 “爹爹!”杨书玉惊恐地大叫一声,不可置信地捂着嘴巴。 台阶上那仰面朝天,满身血迹的华服男子,分明就是杨伯安! 前世,杨伯安也是以这副姿态死在前厅的吗?杨书玉先前不敢想,现在见之泣涕如雨。 高时明微蹙眉头,用力夹马腹加速朝杨伯安而去。尚未勒马止步,他已提前单臂环抱杨书玉的腰肢,将人送下高马。 杨书玉想快步赶去杨伯安的身边,可似乎是脚伤作怪,也似乎是第一次骑马使然,在落地的瞬间,她双脚酸软,连行两步都欲向前摔倒。 可她挣扎着起身向前,最后还是重重地摔在地上,满脸的不甘。 高时明目光环视一圈,没找见谢建章,他再回首时便瞧见杨书玉那倔强又不肯罢休的模样,正一步步挣扎着向杨伯安靠近。 他翻身下马,欲去搀扶起杨书玉,可杨书玉根本等不及他过来,于是她直接改为膝行,最后匍匐着来到杨伯安的身边。 “爹爹!”杨书玉抽噎着去抚摸杨伯安的手,一片冰凉。 她不甘心,克制所有情绪,憋着气将耳朵贴到杨伯安的心口处。 砰砰砰—— 微弱的心跳声,让杨书玉喜极而泣。 她努力说服自己冷静下来,认认真真地检查杨伯安受伤的地方。有一道明显的剑伤,刺于杨伯安左腹处,贯穿而过,大有血流将尽的趋势。 “秦伯!周叔!”杨书玉真的慌了,是从心底直达灵魂的那种骤失至亲的痛楚。 算来,这已是她第三次濒临失去杨伯安了。 前世钦差大臣雷霆之怒,杖责几十棍让杨伯安卧床不起,游走在鬼门关的边缘。再来便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灭门惨案,那次她甚至在死前没能再见杨伯安一眼。 如今杨伯安便躺在她面前,微弱的生命迹象在她的注视下一点点流逝。 “秦柏!周叔!快来人啊!” 这并非战场,混乱让所有人应接不暇。官兵忙着镇压,暴民忙着逃窜,谁又能听见她的呼唤? 杨书玉双手按在杨伯安的剑伤处,悲痛得哭声都发不出来,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般,一颗颗地砸在杨伯安的衣衫上。 她绝望地回首,看着高时明大步踏来,寄最后一丝希望于他:“你不是会医吗?你救救爹爹好不好?算我求你……” 此时的杨书玉,怕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所作所为都出自本能地求生。 她是骤而失孤的小兽,颤抖着无助地守在至亲身边,心神全乱了。 高时明在她绝望而殷切的目光中蹲下,两指并起置于杨伯安脖颈处。微弱的脉搏,让高时明沉着脸道:“气若游丝,又是贯穿伤口,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杨书玉惊惧地打断他的话。 如此情景,要杨书玉如何接受他那番冷冰冰的话? 第38章 高时明目光沉沉地抬头环视周遭,仍没寻到他想找之人的身影。 于是他无奈地轻叹一声:“军中只会简单的包扎止血手段,这里无医无药,葛神医在也不见得能……” 为了避免继续刺激到杨书玉,他把最坏的结果咽了回去,而杨书玉也默契地当没有听到,佯装不知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为了给杨伯安包扎伤口,高时明试探性地握上杨书玉的手腕,稍稍用力,才能将她的手从患处移开。 等高时明用匕首将患处的衣服划开,他才发现杨伯安的伤口远比他预想的糟糕。若是左腹贯穿而过,运气好些还能避开脏腑,仅伤肠道。 可那一剑是从杨伯安侧腰的边缘划过,却又没划破衣服,看起来便像是贯穿伤。可实际上那一剑却是将杨伯安的腹部从侧方划开,剑气伤及脏腑,将腹部从侧边开了好大极深的一道口子。 杨书玉死死盯着那双手,她的呼吸似是凝滞住,只是那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书玉。” 林自初倒扣剑将剑尖钉在地面,发出清脆的一声。他单膝跪在杨书玉身边,扶着杨书玉肩头安抚道:“叔父是为了救梁大人受的伤,可惜……” “你放心,周叔和秦伯已经去粮仓里找驮粮的马车去了。这里离葛神医的住处近,只要我们及时送叔父过去,会没事的。” 他的温声安抚,换不来杨书玉的任何回应。 “书玉。”他眸色灰暗地唤了一声,“这两日我不是让你在家养伤吗?” 待高时明为杨伯安包扎打结时,杨书玉几乎是擦着他的手臂,贴到杨伯安的心口处去确认对方的心跳。 高时明一时不察,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杨书玉已经身子贴着他的小臂俯身下来,他反倒不好抽手离开了。 确认杨伯安暂时无事后,杨书玉在起身时,冷冷地扫视林自初手中的利剑,语气森然道:“我竟不知道林公子尚武。” “礼乐射御书数,乃君子六艺。”林自初温声道,“黎国男子,多半是精通的。” 高时明晦暗不明地起身擦手,似是不愿掺和进来。 杨书玉忽然转身横在杨伯安身前,做出保护的姿态。她双眼垂泪,流露出来的神情却不是柔弱可欺,而是绝地一搏地反扑,叫人可畏。 “士兵持大刀,负强弓,灾民则手无缚鸡之力,最多用棍棒攻向粮仓,而杨家商行伙计的数量众多,朝廷不准佩刀佩剑,所以一向用的是朴刀。” 她的视线顺着林自初手里那把剑慢慢垂下,盯着剑尖的位置道:“那么用剑伤我爹爹的人还会有谁?” “他若不是趁乱重伤爹爹的卑鄙之徒,那也得是趁机作乱的暴匪。” 林自初敛了笑,眸色浓稠不见底:“书玉,有不少刺客混在灾民中,他们持的也是剑。” “哦?”高时明语调上扬,忽然来了兴致,“自初是说,还有旁人的手伸到江陵来?” 林自初破天荒地没有回答高时明的话,而是望着杨书玉语带警告道:“不是早和你说过,这几天留在府里就好吗?为何如此不听话。” “留在府里?”杨书玉觉得好笑,“在府里龟缩着,等你把爹爹的噩耗带回吗!” “还是你期待在爹爹倒下后,我会心中无主,全盘将杨家交给你?” 一如前世那般,林自初用温声细语给予杨书玉安慰与承诺,却私底下却毫不留情地掏空杨家财库,而将叛国的罪名指向杨家。 “你休想!”感受到杨伯安在轻扯自己的衣服,杨书玉眼里闪着泪花,忽然便有了底气,“我才是杨府少东家!” 第21章 钦差 意外相称地同杨书玉梦中的华贵男…… 江陵大乱,钦差大臣现身主持局面,这成了杨书玉此刻唯一的指望。 事态愈演愈烈,已经超出她的预想,完全脱离了前世的轨迹。 前世的江陵并没有陷入动乱,她不信这是杨家心善施粥导致的。 若无人教唆,灾民如何能同时攻向城门口和九个粮仓?又偏生这么凑巧,多数的灾民能够攻破杨伯安身处的粮仓? 联想到前世杨伯安卧病在床疗伤,却不见好转,到后面形容枯槁,杨书玉心中已然有了答案:是她把林自初逼急了。 “书玉。”林自初拄剑起身,居高临下与她相望对峙,语气多了一丝胁迫的意味,“这里太危险,我安排人马送你和叔父先回去避避,可好?” “你只身回江陵祭祖,能安排何方人马?”杨书玉轻笑出声。 也不知林自初哪来的作派,以往他在杨府狐假虎威惯了,竟仍觉得商行伙计听令于他? 与此同时,左都尉带领众将士把包围圈往外推,人群和嘈杂渐渐远离粮仓周遭。除开粮仓内仍零星有械斗声和灭火声传来,仓门前已恢复秩序和平静。 “女娘,你怎么在这儿!”周顺最先着带人从粮仓撤出来寻杨伯安,却在见到杨书玉时大吃一惊。 他快步冲过来欲扶起杨书玉:“是仆来晚了,女娘可有受伤?怎么哭得……” 话不成句,周顺对上那双泪眼,竟哽咽起来。 杨书玉双手回握周顺伸来为她拭泪的粗糙大手,焦急道:“周叔,我没事,是爹爹受了重伤。” 她没有追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杨伯安会身旁无人,要独自躺在这里等死,但她依旧对周顺信任不疑。 第39章 眼角滚落最后一滴鲛珠,她的声音已然平静了许多:“周叔,你去牵一辆运粮的板车来,得快点把爹爹送到葛神医那去。” “好好好。”周顺起身欲离去,却在转身时犯了难,“那女娘你……” 杨书玉身边无人,他不放心。 “我守着爹爹。”杨书玉落寞地回身望向那扇被灾民破开的仓门,门洞里面仍映着火光。 “仆去找人来!”周顺也知道自己没年轻人手脚快,他从带出来的人手中,分了一半留下保护杨书玉父女,其他的都被他撵去找板车了。 从始至终,那些人全然不把林自初看在眼里。 杨书玉朝他递了一个轻蔑的眼神,便挪身到杨伯安身边,将杨伯安的上半身枕到她膝上,好随时检测他的呼吸是否顺畅。 她垂眸静静地等,不再分神理会身旁的人和事。 相似的,高时明负手而立,矜贵儒雅地仰头凝视黑色狼烟,他竟也在等。甚至他也没有理会林自初,莫名地将他晾在一边。 林自初见状,竟被气笑了。可是他在高时明面前,又能怎么办呢?他甚至不知道是算错了哪一步。 这种时候杨书玉怎么会出现在城外! 不多时,粮仓内的械斗声彻底平息下来,火光也不如先前那般大,开始有人往外撤出。 最先走出粮仓的,是压着被俘暴民的士兵,其后竟跟着一位杨书玉眼熟的少年。 她愣神片刻,安置好杨伯安后缓缓起身,狐疑的目光迎着那破落少年款款走来。 此时的谢建章已换下昨日那身邋遢破烂的灾民装束,可他身上的锦绣华服却因大火和刀口,显出别样的窘状来。 杨书玉记得他姓谢,便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在他走近时声泪俱下地行跪礼道:“谢大人,民女有话要说,还请大人肯抽空听我一言。” 谢建章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的视线微不可查地越过她头顶,与高时明相对。 高时明垂眸摇头,他仍不打算暴露身份。 “女娘,先起来说。”与此同时,谢建章在心中暗骂一声:果然是心黑的! 他面上笑吟吟的,眼角却猫着坏:“女娘先说来听听,谢某或许可以筹谋一二。” 林自初见谢建章扶杨书玉起来,杨书玉也不拒绝,他便冷着脸连温润也不装了。他上前欲搀扶住杨书玉,却被杨书玉无情拂开,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他切身感到自己珍视的东西留不住,正如沙粒般飞快流逝于指缝间。 “阿玉。”林自初的声音落寞,渐渐沉了下去。 杨书玉恍若未闻,问道:“谢大人,江陵郡守梁含,梁大人呢?” “你要告他欺压商户,逼杨府交粮?”谢建章脑子转得快,率先猜测她话中的含义,“他已伏法。” 言外之意,梁含的罪责已定,且不容翻案。一如前世那般,以梁含身死而牵扯出举国震惊的赈灾贪墨案。 俗话说得好,只有死人不会说话,可以守住所有秘密。反之细细想来,死人也无法辩驳,那些捕风捉影的罪名也可以切实地栽在其头上。 朝中势力之间的斗争,证据反而没这么重要,重要的是风压吹向何方,谁能执笔写就留史卷宗。 没有升堂,没有会审,梁含静默无声地在江陵这场动乱中伏法死去。 杨书玉含眸,复又跪了下去。她从怀中掏出两张纸,恭恭敬敬地高举过头,呈到谢建章的面前。袖口顺势下滑,露出她被发带磨得血肉模糊的双腕来。 “民女绝非在为自家辩驳,粮庄各地仓储情况皆有记录在案,还请大人明辨……” “帐平了。”谢建章打断她的话,见她抬头满眼不解,便解释道,“所有人都知道这座粮仓被抢被烧,只要其他粮仓的数量之和低于帐面的总量,那么便是平帐了。” “梁含搬了多少,灾民又搬了多少,谁也追究不来。” 一笔糊涂账,既然永远查不清,那便不能说是杨家与梁含勾结,暗中转运走江陵的粮食。或全是灾民抢空的,也未可知。 他顿了顿,神色晦暗地看向地上躺着的杨伯安:“至于是谁想让帐平了,怕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杨书玉原以为只要粮庄账目对得上就好,可听他的话细想,却悟出另一层含义:但凡有证据说明杨府与梁含有牵连,那杨府就别想摘出去,哪怕仅是一仓之粮,不足以影响赈灾的部署。 “为什么?”杨书玉百思不得其解,她情不自禁地紧握双手,纸张被她揉皱成一团。 谢建章拢袖不语,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和杨书玉解释。朝中对立的两派已盯上江陵杨府,都欲借这场洪涝灾害逼杨伯安站队。 他轻叹出声,放眼朝高时明的方向望去,似在眺望远方放空视线,也似是提醒杨书玉什么。 “我还有一事。”杨书玉见对方不愿多说,便也不再追问。 她倔强地将手里的纸往谢建章面前又递了递:“大人且看看。” “这是什么?”谢建章不肯接,垂眸打量起来。他发现那张纸带有毛边,像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 “是商队记档,民女要检举,有人借杨家商队的势力,暗中帮助北凉细作混入江陵。” 杨书玉说着要将纸展开给谢建章看,却不妨被一只大手夺了去。 她偏头望去,正对上一双盛满怒火的桃花媚眼。 第40章 林自初攥着那夺来的纸,语气也冷了几分:“阿玉,别闹。” 啪啪啪—— 三声清脆的掌声在身后响起,众人循声看去,见高时明兴致盎然道:“杨小姐可没有指明她说的是何人,你激动什么?” 饶是掌控江陵全局的高时明,也没料到杨书玉会在这个时间点提及细作一事。他虽怀疑近期朝局不稳,是北凉在背地里推波助澜的结果,却还没有往北凉细作渗透黎国上想。 可杨书玉不一样,她历经前世,她知道两个月后摄政王会查到“杨府投敌卖国”,那她就可以确信北凉细作会与林自初存在某种关联。 在她查到林自初瞒着她,哄着杨伯安助他组建北方商队的时候,她便已能确定九成。 她是人微言轻,但她却可以提前将这个信息透露给朝中重臣,总有人能顺着林自初把真正通敌卖国之人揪出来,还杨家清白。 “我是怕书玉误解了。”林自初不急不缓,“有支商队确实是从北境组建南下的,那是……” “是你为了讨我欢心,特意在北境搜寻稀罕物件来作送我的新婚礼物?”杨书玉忍不住笑出声,娇糯的声音不像是在质问,而是在反讽。 “那你倒说说,我是何时倾心于你,而那支商队你又是何时组建的?” 见林自初目光沉沉,不作答,她继续追问道:“林公子贵人多忘事,不会忘了是哪日在洞中对我许下诺言的?” 林自初望着她缓缓攥紧手,却听高时明突然冷声道:“拿来。” 闻言杨书玉后知后觉,微蹙蛾眉沉思细想起来。 她先看向谢建章,见他垂眸无反应。可杨书玉分明是呈给他细瞧的,高时明开口讨要,他竟默许? 心底生出不详的预感,杨书玉以跪姿向后颓坐,像是突然被抽去所有气力,她不可置信地将目光移到高时明身上。 只见高时明英姿飒爽立与台阶前,他逆着朝阳的光,缓缓朝林自初伸出手重复道:“拿来。” 不容置疑。 刀削斧凿的下颌线透着他身后的光,让人瞧不清他的神情,却意外相称地同杨书玉梦中的华贵男子身影重合。 然林自初也如梦中那般,满脸不甘心又毫无办法,缓缓将手中之物递到那摊开的大掌手里。 杨书玉突然捂嘴惊恐地大叫一声,身子本能地连连往后躲去。 “是你!竟是你!” 第22章 忏悔 “一丘之貉。” 恶寒裹挟着杨书玉,她第一次直面铁腕强权。 那是高时明的一道政令,便可灭她满门的无差别强权倾轧,而她竟把对方当成军中的小小文官,还在许多地方得罪他。 更为重要的是,前世林自初算计杨家财库,是罪魁祸首,而高时明则是执政不查,成了挥刀屠她满门之人。 两个覆灭江陵杨府的罪魁祸首,如梦境照进现实一般,就这样站在杨书玉面前,她如何不怕? 他们虽站在台阶下,视线却是向下注视着她,犹如盯准猎物的凶兽,而杨书玉则狼狈地扑跪在杨伯安身边,弱小而无助。 两方力量悬殊,境遇也截然不同。 这样的对比导致杨书玉慌张地往后退,却又矛盾地试图去拽动杨伯安跟着她往后躲,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然而瘦小无力的她,根本拽不动杨伯安分毫,倒让这场面变得滑稽可笑,像是初生的小猫试图拽走百斤重的肥鱼一般。 这幅画面落到在场其他三人的眼里,却没有人会觉得有趣。因为在他们看来,杨书玉是受了天大的打击,状若疯癫。 “阿玉。”林自初皱着眉头俯下身,试图去安抚杨书玉冷静下来。 “走开!你们都走开!”杨书玉眼睛泛红,失控地去推开他的手,这次就连杨伯安的衣袍她也不准林自初碰触。 留守在她身边的伙计家丁见状,也顾不得林自初杨家未来女婿的身份,忙上前来筑起人墙,将他们隔开。 被人墙所投下的阴影笼罩住,杨书玉似是寻到了一隅可放声哭泣的隐秘角落,晶莹的鲛珠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下,砸在台阶上绽出朵朵湿润的花来。 高时明沉着目光看着她,心里却在反复琢磨她失控前喊的话。 什么叫是他,竟是他? 吱呀吱呀的板车声响起,待周顺和秦初平透过人墙的缝隙,看清杨书玉无助落寞的模样后,他们老胳膊老腿用尽了气力奔来。 “女娘,怎么了?” 杨书玉小心地用袖口去擦落在杨伯安面上的泪,双目失神地呢喃道:“是我眼瞎目盲,自以为是,竟引狼入室!” 前世,高时明并没有出现,而今却被她称病,意外地诓回杨府暂住。 至此她总算明白,那对高时明若有似无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又为何哪日高时明会随左都尉通行出城。 原来她在梦境中便早已见过他屠戮杨府上下的冷血模样,以至于她在回忆里搜索枯肠而不可得,却远不及她身体本能记住的那份对强权的畏惧感。 “走吧,秦伯周叔。” 秦初平和周顺仍喘着粗气,他们狐疑地对视一眼,干脆地应是。 商行伙计在板车上铺了一层稻草,再小心翼翼地将杨伯安转移到板车上。杨书玉尚能走动,却如同提线木偶般,无神无助地被人搀扶上板车。 她依旧是双手撑在杨伯安身边,选择跪着向杨伯安忏悔前世的罪孽。 第41章 直到板车前行,杨家的人再也没有理会台阶上站立的三人,甚至没有一句告辞的客套话。 待板车走出两丈远,杨书玉跪在板车上回望粮仓前目送她离开的三人,小声且轻蔑道:“一丘之貉。” 她从疯癫失控,再到回神冷静下来,不过一刻钟的时间。等她回首看向高时明等人时,她那轻蔑而睥睨的眼神,毫不遮掩地明示对方,有些东西在她心里茁壮成长,对他们的敌意丝毫不经掩饰。 商行伙计和家丁,簇拥着那辆板车离开,缓慢地消失在视线中。 高时明负手而立,目光仍向着板车消失的方位,脸上阴沉道:“不得已提前收网的事,待左都尉镇压下暴民,建章你再来报本王。” 谢建章面上不悦却仍是恭敬地行礼应承。 “至于林自初……”高时明顿了顿,沉声道,“下狱待查,无本王召见,不得任何人探视。” 他竟直接将林自初下了大狱!甚至没有让林自初为自己辩解一句。 林自初无声地轻笑,甚为恭敬地行礼应道:“是,还望王爷怜悯,彻查以还自初清白。” 言外之意,后宅女娘的话,王爷怎可当真? 说罢,他抬眸正巧与谢建章对视上,便志得意满地向他递了一个略带挑衅的眼神。 谢建章忍不住轻啧出声,然而却选择无视。他抬手招来轻骑士兵,将他同那些为首霍乱的灾民一道压回江陵城。 安排好这些,谢建章便迎着高时明入仓视察昨夜的惨状。 那厢,扶跪在板车上的杨书玉已然恢复心绪。 她垂眸紧盯杨伯安因呼吸而微弱起伏的胸膛,脑海里反反复复将前世的记忆捋了一遍。 秦初平和周顺一左一右护在板车两侧,他们眼观鼻鼻观心,暗中不知交换了多少次眼神,谁也不敢开口询问杨书玉到底发生了什么。 板车逐渐远离粮仓,待走上官道便开始遇上败退的灾民。 道路两侧的灾民也许因为刚逃脱官兵的追捕,便再也没有了气力,散漫而没有目的地沿着道路前行,他们却在看见杨书玉一行时瞬间紧张起来。 有些灾民还能生出力气,便加快了前进的脚步。有些兴许实在走不动道了,只得羞愧地偏偏开头,眉梢眼角都在用力,像是在祈祷杨书玉他们没瞧见自己。 杨书玉失焦的双目见到这样的景象,突然便有了精气神,自嘲地挤出一抹笑来。 她和杨伯安虽有华服在身,现下落魄的模样却不会比灾民更好,被旁人当成逃难而来的他乡潦倒富商也说得过去。 可偏偏灾民都躲着他们的视线。 这些灾民多数还是记得杨书玉和杨伯安的,他们大都喝过杨府赠的热粥,所以现在才如阴沟老鼠般见不得人。 “秦伯,周叔。”杨书玉视线扫视着沿路遇到的灾民,悠悠开口,“左右路程还长,你们谁同我说说昨夜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爹爹不肯回家?” 因着脚伤,杨书玉昨日傍晚便先杨伯安一步回城休息,只是后来她改变主意,改道去了西市而已。 周顺作为杨伯安的亲随,比秦初平知道的细节更多,便开口解释道:“送小姐回城后,老爷原是想等换班熬粥的伙计到位后,就回去的。” “可梁大人非说灾民的数量太多,我们支起的灶台和运来的粮食远远不够。于是他派官兵过来帮忙搭灶,却硬要老爷从城外的粮仓运粮过来。” 他叹了一口气:“梁大人说是江陵城有宵禁,晚上不宜开城门运粮出来。” 杨书玉只觉得好笑:“那就方便大开仓门,引灾民哄抢?” “梁大人说,在他治下,又有官兵押运,是无碍的。”周顺的声音沉了下去,连他都觉得这个提议并不可信,“老爷拗不过梁大人,便同去裕丰仓,谁知仓门都没打开,灾民就涌了上来。” 杨书玉狐疑道:“跟去的官兵和护院,竟没能拦下灾民?” “太多了,灾民实在是太多了。”秦初平连连摇头,声音压低几分,“况且老爷根本没有下令开仓门,在混乱中仓门是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周顺补充道:“正因如此,老爷才急忙命我们进仓去寻管事或者证人,他怕混乱中贼人把线索抹除干净。谁知……” 谁知他们在混战中根本寻找不到任何线索,等出粮仓欲回禀时,却看见保护杨伯安的人都死于非命,而杨伯安则重伤倒地。本该在杨府的杨书玉,却出现在裕丰仓外,亲眼见到如此血腥而惨绝人寰的场面。 “仓门是被人打开的。”杨书玉琢磨着这句话,“帐便平了。” 她垂眸望着杨伯安的眉眼,呢喃道:“谢建章意有所指,他分明觉得是父亲下令打开的仓门,好让杨府的帐平了。” 可是杨伯安记得自己的嘱托,对此次捐赈灾粮比前世还要上心,就算不舍弃裕丰仓的粮食,也能做到帐平。 杨伯安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这么做。 “林自初?”下意识将心中的猜测说出口,杨书玉竟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可是除了他,谁还会这么做呢? 就在此时,道路旁的灌木林中突然传出窸窸窣窣的折枝声和马蹄声。 杨书玉对此再熟悉不过,登时警惕起来。 寻声望去,几匹骏马突然钻出灌木丛林,横在杨书玉的板车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第42章 来人气宇轩昂,威风凛凛,竟是高时明。 四目相对,杨书玉面上不显,可攥紧的双手却暴露了她的紧张和恐惧。伴君如伴虎,她前世从未见过他,却被他如踩蚂蚁一般轻易抹杀。 “杨小姐不回城?”高时明微挑眉梢,试探道。 他十分在意杨书玉突然喊出的那句话,在没有暴露身份的前提下,杨书玉如何能说出“竟是你”? 杨书玉坐直身子,不卑不亢道:“高公子,家父垂危,还请你不要阻拦我们的去路。” 她也不愿揭露高时明摄政王的身份,把高时明当成无功名的书生于她有利,如此她便可不顾君臣之礼,大胆去拒绝某些事。 高时明提缰纵马让出道路,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竟放慢马儿的脚程,跟着杨书玉的板车前进。 见杨书玉垂眸不搭理人,高时明意味深长道:“送佛送到西,既然是我将你带出城的,那接下来我再护你一程。” “不知杨小姐,可是要去独峰寻葛神医?” 杨书玉抿唇不语,却听他莞尔道:“正巧,我也有事要寻他。” 第23章 别动 “孟浪子,放下女娘!” 黎国重农,却也从丰盈的国库中体会到商贸带来的好处,近年来在各处修葺官道,以便纵横互通有无。 江陵为商贸枢纽,官道四通发达,却也比不得城内街道平整。 用于运粮的板车驶于官道上,因高低不平的石砖而颠簸得厉害。杨书玉担心板车的颠簸会恶化杨伯安的伤势,便让车夫尽可能放缓速度平缓前行。 因而高时明抄近道追上她,杨书玉并不算意外,只是她想不明白,高时明为何要缠着她。 “杨家已经失去了对粮仓的控制权,经过昨夜暴/乱,左都尉带来的士兵会顺势接管粮仓,我已经吩咐下去,所有人不得违抗。” 杨书玉顿了顿,垂眸道:“钦差已至江陵,粮仓账册我也交代家丁,待其入主江陵后立刻送至府衙,你实在没有必要继续盯着我们父女。” 言外之意,她决意杨家断腕求生,再也不会过问赈灾事宜,任由朝中大人物如何借灾情而发挥,只求不把杨家牵扯进来。 “顺路而已,杨小姐紧张什么?”高时明坐在马背上,迎着日光慵懒道,“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怎就知道钦差大臣已至江陵?” 从他准备在梁含私宴上拿脏起,杨书玉已几次三番坏他部署。若说他为何会相信林自初对杨家的指控,杨书玉的形迹可疑怕是出了不少力。 她对着谢建章喊大人,在明显察觉到钦差已至时,又对着高时明大喊“竟是你”。生性多疑的高时明,很难对这些细节视若无睹。 “若钦差大臣还在路上,梁大人又怎么会死?”杨书玉不服气道,“他死了,谁来主持江陵的局面?” 听见高时明的轻笑,她小声强调道:“我没有这么笨!” 高时明玩味地垂眸打量她,却见她抱着杨伯安的上肢闭目养神,以她那孱弱的身子,来减少板车震动对杨伯安的影响。 娇弱女娘初出后宅,行事虽没有章法,却意外地有用,总能在事情发展的关键环节,将杨府立于舆论的有利面。 梁含求粮,她爽快答应,还积极制册核查各地粮仓库存。城外灾民拦路,杨书玉宣布施粥,杨府成了灾民眼里的救世主。灾民暴/乱,她一改娇气行径,乘板车护重伤的父亲求医,让灾民羞于见她。 可放在高时明的立场,她积极捐赈灾粮,却迟迟不肯交权,钓着梁含围着杨府转,似是要提有利于杨府的要求才肯放粮。城外施粥,她又利用灾民秩序危机,逼左都尉为她所用,将江陵部署全盘打乱。 至于经历昨夜浩劫,杨家彻底成了弱势的一方,出粮赈灾还逢难,今后世人都会念杨家的美名,而不记得朝廷的政绩。 高时明现下实在是拿不准,杨书玉这是歪打正着,还是蓄意为之。 若她真的有意利用灾情抬高杨家声誉,那便算是有意站到太后阵营的意思,毕竟赈灾会是高时明今年最大的政绩。 可她偏偏又检举林自初与北凉细作有关联,给高时明送来一个对抗太后势力更大的筹码。 高时明不得不承认,杨书玉的确引起了他的注意,让他不得不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依旧分神去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脑海里翻来覆去回忆这些事,这行人很快便到了独峰山脚。独峰险峻,骑马只可到半山腰,而板车却从山脚起便是无法上去了。 以杨伯安的伤情,骑马定是不行,杨书玉知道骑马走山道会是何种程度的颠簸。于是她吩咐伙计找来棍材制作担架,欲抬着杨伯安上山。 而后她追问周顺和秦初平,在跟来的人里,谁的马术好,便让人卸了板车,骑马先行一步,好让葛神医提早准备上医治杨伯安的药品。 “驮粮的马匹讲究的是耐力,脚程并不快。”高时明把玩着缰绳,百无聊赖道,“或许少东家还有另一个选择。” 杨书玉脚伤未好,被人搀扶登山,怕是要比杨伯安还慢。至于先行的护院,难道还能比高时明的坐骑更快? 哪怕是简单的止血散,配药碾药煎药,都需要很长的时间,杨伯安苍白的脸色根本等不来。 就在杨书玉抿唇权衡的时候,高时明稍向后坐去,为她让开少许空间,嘴角噙着笑在等。 第43章 “走吧,周叔,我们先上去。” 杨书玉撇开目光,拿定主意道:“劳烦秦伯等担架扎好,再护爹爹上山。” 周顺和秦初平对视一眼,不知道高时明和杨书玉在打什么哑谜,便愣愣地应是。 见状,高时明没有耐心地轻啧一声,利落地抖动缰绳纵马踏步前行。 杨书玉以为高时明因自己拒绝而没了耐心,选择先行离开,这正和了她的心意。却不料那匹骏马没有走上小道,而是灵活地绕过板车,轻快地从她身边掠过。 就在和骏马擦身而过的瞬间,杨书玉忽然觉得腰间被一股力量缠上,天旋地转间她已坐在高时明怀中! 竟是高时明没了耐心,直接将人捞上马背!他没有让杨书玉如先前那般,跨坐在马鞍中贴着他的胸膛共乘,而是直接让杨书玉侧坐在他腿上,整个人只能扶着他的肩稳住身子。 杨书玉反应过来时,骏马已快步奔上山道,而周顺和秦初平还在后面惊呼,“孟浪子,放下女娘!” 她也被惹恼了,一手为稳住身形而扶在高时明肩头,一手握拳不断地砸着他的胸膛:“你做什么!” “你确定杨伯安等得起?” 杨书玉瞬间乖顺下来,在他怀里不闹了。 高时明低头看着她,微挑眉梢道:“我还有话要问杨伯安,可不想他死在途中。” “那你为何非得带上我?”杨书玉不解,羞赧地垂着头。 从出城她便知,高时明若不带上她,行进的速度会更快。 他想救杨伯安,自己先行一步去通报葛神医就好,为何要强行带上杨书玉?还非得以这样亲密的姿势…… “因为……”高时明拉长语调时,故意加重挥马鞭的力道,突如其来的失速感,惹得杨书玉慌张地攀紧他的肩头。 他倏尔浅笑道:“其实我与葛神医并不算熟络,没有杨小姐同行,我担心会被他老人家拒之门外。” 杨书玉从他怀中扬出狐疑的面庞,不解道:“你不是说葛神医对你有授业之恩吗?” 高时明目视前方,敛笑不答。见状杨书玉也不好继续追问,只是仍不停地高时明怀中扭动,试图调整出一个她觉得不这么亲密的姿势以保持距离。 可她还没来得及动几下,就听到头顶上方传来高时明的低喝声:“别动!” 低沉而威严的声音自带压迫感,隔空传来的一阵酥麻感从头部开始侵袭她,竟直接让她缰在原地。 高时明没给她反应的时间,那挥扬马鞭的手忽地环上她的腰肢,霸道地将她调整了一个姿势。说不上舒适,却让两人间隔开寸余的距离。 杨书玉不敢抬头去看高时明,因为她知道高时明的身份使然,上位者的姿态让他不用顾及任何人的感受,坊间传闻他也当是如此地随性而为。 于是,她也不再闹腾了。 很快,跟在他们身后的轻骑兵被甩开一段距离,而后再拐过一道崖弯时,他们便彻底没了身影。 山道愈发陡峭,却不见高时明放慢良驹的速度,只是杨书玉不知道,他们早已行过了半山腰。 等察觉到山路崎岖难行,杨书玉不自觉地环紧高时明,隐约猜到他这是要直接骑马登山。她忽然就回味过来,高时明那句话说杨伯安等不及是什么意思,也理解为何他要用这样的亲密的姿势带着她上山。 “坐好。”高时明右手再次扶上杨书玉的腰肢,左手则缩短缰绳,他竟打算让马匹直接跳过眼前那道近乎成壑的山沟。 良驹在他的掌控下,像是永远不会后退不会回头那般,眼见深沟仍依指示腾空而起,在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稳稳地落在对岸。 杨书玉在马儿腾起的过程中,忍不住往高时明怀中缩了缩,根本没注意到高时明嘴角所扬起的弧度。 待马儿载着他们绕过几处巨石密林,一座清雅别致的三进小院赫然出现在眼前,周遭皆是被开垦荡平的药圃,远远便能闻到药草特有的香气。 这是杨书玉第一次到访葛神医的住处,她诧异得说不出话。这些年来,她竟不知葛神医每次到杨府问诊前,都要走过如此崎岖而漫长的道路。 高时明察觉到她的情绪瞬间低落下去,狐疑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杨书玉倔强地偏开头,小声道,“你把我放下吧,我去敲门。” 药铺的草药仍闪烁着晶莹的露珠,在杨书玉落地时被她那飘逸的裙摆扫落,没入泥土瞬间消失不见,犹如生出灵识的精怪,在见到生人到访时慌张地遁地躲藏。 杨书玉不忍,便提裙而行,那副谨慎小心的模样,生怕踩坏了药圃的一花一草。 高时明放马小憩,再回首时,他见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那山野精怪,竟成了绰约多姿的杨书玉,小心呵护着山野间的生灵。 那厢,杨书玉并没有察觉到停驻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小心翼翼地敲击铜质铺首,唤道:“葛老在吗?我是书玉。” 大门应声打开,相迎的竟是一清丽女童。 “哑姑,葛老在吗?”杨书玉小声地询问,不待哑姑作出反应,一只有力的大手已从杨书玉的肩头越过,死死抵住半开的门,不准哑姑将门合上。 高时明站在杨书玉身后,隔着她与哑姑对视,竟磕磕绊绊道:“你,你何时哑了?” 第24章 共梦 “我不想书玉的名声有损。”…… 第44章 山中无岁月,不问世事变迁。 涌向江陵的灾民,没有浸染独峰的安宁,昨夜的暴乱亦没有波及此处。 开门的哑姑,在见到来人是杨书玉后,登时扬起那天真烂漫的笑脸,如初化而成的精灵般,童真无邪。 她熟络地拉着杨书玉的手,想把人迎进来。 可是高时明突然出现,还态度强势地用手抵着大门,这变故吓得她六神无主,慌乱中拽脱杨书玉的手,她也不管不顾地逃回院中。 杨书玉本就因脚伤而站不稳,现在被哑姑如此拉扯,险些被她拽得向前绊上门槛,面朝地摔下去。 高时明下意识回护,缩回抵住大门的手环住了她的腰身。 “谢谢。”杨书玉双手扶着横于腰间的臂膀,借力站稳身子后,缓缓转身抬眸看向高时明,“你认识哑姑?” 不知是出于何故,高时明既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也没有再管她的脚伤是否会影响行走。他面上竟带着盛怒,先杨书玉一步跨过门槛。 望着那高大的背影快步远去,杨书玉生出不安来。她记得高时明说过,若葛老看见他敲门拜访,怕是不会为他开门…… 扶门而入,再通过沿途的物件支撑借力,她一瘸一拐地行至药堂,还未走上台阶便已听到厅堂中传来的质问声。 “葛神医,她怎就哑了?你分明说过能把她医好的。” 高时明低沉的声音自带压迫感,染上怒气后则威严万分,闻之便能让人生出惧意。 “哑了,也忘了。” 杨书玉扶着槛栏拾级而上,站在厅门前,便见到葛神医背对着高时明正在收拾药箱。 他一边往药箱里装瓶瓶罐罐,一边叹声道:“哑子寻梦,罔作前尘。” 心有苦衷却说不出口,试图把虚无缥缈的梦境当作前尘往事,以麻痹自己。 哑姑忘记了过去,只愿活在她构建的童趣纯真中。 杨书玉扶着门框没有说话,那因逆光而向厅中投去的婀娜身影,吸引住厅中人的注意力。他们双双收了声。 “葛老。”她柔弱可怜地开口,话不成句,心中的担忧和委屈便先随泪水涌出,“爹爹他……” “是书玉啊。”葛神医合上药箱,顺手交给他的医侍,再缓步走到她面前,抬手抚摸她的头顶道,“别担心,我这就去迎伯安上来。” 杨书玉过来时,葛神医便已经在收拾药箱了。可见高时明盛怒之下,在见到葛神医时,他竟是先交代了救治杨伯安的事,寻着间隙才开口问哑姑的事。 葛神医和蔼地拉着杨书玉坐到廊下的躺椅上,安抚道:“我已吩咐徒儿制药,等会儿我亲自去接伯安上山,进门便可直接治伤。” 杨书玉泪眼婆娑,仰着头看他。 “不会有事的。”葛神医轻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抚,“等会儿哑姑来为你治伤,你别乱跑,就在这儿等着。” 他朝药堂内微抬下巴,是在告诉杨书玉,等会儿杨伯安被抬上山,也是在此处治伤,不必乱跑瞎着急。 “书玉信葛老。”仿佛心中被填满某种信念,杨书玉止泪抽噎道,语气中满是坚定。 葛神医满意地点点头,朝被晾在厅中的高时明拱手,不等其回应便带着医侍走了。 杨书玉稍定,试探性地往厅中看去,猝不及防地对上高时明那暗沉得不见底的双眸。朱唇轻抿,她试图寻找那汪深潭下隐藏的情绪,却始终参不透。 两人不知隔空对视了多久,最后以高时明敛眸相避结束。他顺势转身,寻了把太师椅慵懒地坐着,目光散漫地注视前方,似在神游。 身旁传来放置托盘的声音,杨书玉悠悠收回视线,发现是哑姑正蹲在她面前整理药物。 哑姑朝她打手势,问她疼吗?杨书玉看着那双天真无邪的明眸,说不出违心的话。 “疼的。” 哑姑突然恼了,扁嘴不悦,分明是在责怪杨书玉为何弄出一身的伤。 她翻开杨书玉的双手,那腕口被磨出两道破皮见肉的伤痕。那是杨书玉怕自己坠马,紧紧用发带绑死而磨伤造成的。 待褪去杨书玉的鞋袜,脚踝的红肿处被触及摩擦,疼得她皱着眉头嘶嘶倒吸抽气。此时,哪还有什么脚踝?那红肿的脚脖子,都快肿得和她小腿肚一般大了。 哑姑用烈酒擦拭着杨书玉的双腕,嘴里咿咿呀呀不成词句,却看得出她医家心性,在愤懑地责备不听话的伤患。 她看得出杨书玉是旧伤添新伤,是先伤了脚踝还不肯静养,加重了伤处,后面又新添了腕口的两道伤。 “哑姑,又要麻烦你了。”杨书玉垂眸望着忙碌治伤的哑姑,保证道,“这次我一定听话,不把伤养好定不下山。” 说罢,她偏头去看高时明的反应,却见对方保持着刚才的姿态,根本没留意她们这边。 哑姑闻言也静了下来,认认真真地为杨书玉处理伤处。等碾敷料时,她甚至直接将药碾子搬到杨书玉的身侧来,当真是将人放在眼皮子地下看着。 杨书玉瞥见高时明还是没有动静,只是在堂中闭目浅寐,便小心翼翼地凑到哑姑耳边,问道:“哑姑,你认得他?” 哑姑摇头,不似作假。 “那你为什么怕他?” 以往哑姑也见过生人,杨书玉从没见她会如此慌张地逃离。哑姑寸步不离地守着杨书玉,恐怕并不是葛神医的授意。也不知哑姑是要盯着她治伤,还是守着她避开那凌厉的清俊。 第45章 哑姑无辜地抬头与杨书玉对视,仍是不解地摇摇头。 杨书玉抿唇不语,也不追问了。 很快,哑姑就将她的伤口处理好。除了还健全的左脚,她其余手足皆被缠上厚厚的纱布,看起来可怜又滑稽。 不知过了多久,杨伯安在一行人的护送下,总算被抬进了药堂。葛神医一刻也不敢歇,直接将人送进偏厅进行医治。姗姗赶来的周顺和秦初平,气喘吁吁地围着杨书玉打转,仔细地确认她没有少块肉。 “秦伯周叔,我没事。”杨书玉试图扯出以往的灿笑,可心念杨伯安,这抹笑僵硬而勉强,看起来更让人怜爱。 “恐怕还要辛苦秦伯一趟。”她假装看不见两人满眼的心疼,抬手拉着秦初平的袖子示意他俯身下来。 杨书玉凑到秦初平耳边小声说话,还不忘用手掩嘴,防止旁人透过唇形猜她的话。 “好,我这就回去。” “不急这一时。”杨书玉见他着急走,忙拽住他的衣袖,“书玉知道秦伯担心爹爹,还是等葛神医出来后再去吧,秦伯也好休整一番。” 从独峰往返江陵,对于秦初平这个年纪来说,终是吃力的。杨书玉体恤他的身体,他也承其好意,应是后便同周顺寻到台阶,挨着杨书玉的躺椅坐下等待。 太阳微不可查地自东向西,沿弧线划过上空,在迫近西山时,变成那轮橙色金阳才让人意识到时间的流动。 许是为了镇静止痛,葛神医在偏厅点上了某种药制熏香,整日不间断。袅袅香烟透过门窗缝隙,渲染整座厅堂,乃至廊檐,惹人昏昏欲睡。 秦初平和周顺等人的心中紧着一根弦,半合双眸似有困意,却凭着毅力不肯睡去。至于昨晚一夜未眠,又有伤在身需要静养的杨书玉,她一直在强撑着不肯睡去,却终抵不住身体的疲惫,伴着余晖在躺椅上深陷梦乡。 哑姑贴心地为她拿来披风盖在身上,却见她眉目微蹙,似是陷入了梦魇。 在梦中恢复神识的杨书玉,她本以为会再次陷入前世那场灭门之祸的梦魇里,被反复搓磨,却猝不及防地挣脱了心魔,梦见了别的东西。 梦中是前世的八月,她照例坐着马车去城外的千福寺听学礼佛,在归家途中却遇上了山贼。 护院与山贼缠斗在一起,混战中马车陷入山贼提前挖好的深沟中,她便只能弃车而逃。 许是在梦中重新经历一次的缘故,又或许是前世惊惧而忽略了一些细节,杨书玉竟意外发现山贼只奔着她来。 若山贼是奔着钱财而来,在她弃车后就应该冲上去搜刮财物,可他们始终追在杨书玉的后面,再也没有去管那辆马车。 护着她逃亡的人越来越少,护院一个接一个地脱队留下来拖延山贼的脚步,最后竟只剩她一人漫无目的地逃窜。 从弃车起,他们就已经偏离了山道,眼下杨书玉只能在野林里狂奔。粗重的呼吸声,根本盖不住她的心跳声,她彻底慌了。 就在她绝望至极,打算认命的时候,她一脚踩空,直接从山坡上滚落。从失重生出恐慌,到彻底失去意识,不过是呼吸间的事。 等她再次醒来,已置身于一个幽暗的山洞中,身旁不远处还躺着反着高热,口中呓语连连的林自初。 “书玉,别怕。”林自初似是察觉到稻草的响动,哑声开口。 杨书玉环视一圈,发现洞中所有的稻草都在自己身下,狐疑道:“是你救了我?” 林自初撑起身子,靠坐着巨石敛眸看她,不语。 “我只记得有人背着我走了很远。”杨书玉不确定地回忆着。坠下山坡后,她迷迷糊糊醒过,发现自己被陌生人的背上。 察觉到林自初的状态不对,杨书玉小心地凑过去,用手覆上他的额头:“怎么这么烫?” 林自初眉眼含笑,温和缱绻的视线擦着那只素手的边缘去和她对视。 “书玉你忘了,前些日子我正是因为生病,才登门去和叔父告假,那时你还给我奉过茶。” 杨书玉似是被拿到短处,慌乱地缩回手。 洞内沉寂良久,她又问道:“你怎么发现我的?我自己都不记得是往哪里乱跑的……” 林自初宠溺地轻笑出声,惹得他猛咳了几声。杨书玉想伸手去为他顺气,却被他抬手制止,克制守礼的模样。 待他稍加平复,便含笑解释道:“书玉又忘了,在同叔父相认前,我本就是借宿在千福寺的书生。平日若不留在杨府帮衬叔父,我也是要回千福寺住的。” 闻言,杨书玉讷讷地垂头沉思。其实她并不是忘了,而是从未关心过林自初的种种。林自初说的这些事,她自然不清楚。 “小姐!有人在吗!”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杨府家丁的搜救声。杨书玉起身去搀扶林自初道:“走吧,爹爹来寻我了。” 林自初搭上她的手腕,推拒道:“书玉你独自出去吧。” “为什么?”杨书玉不解,试图用力将人拉起来,“你病得都站不起来了。” 林自初回握住她的手腕,微微摇头道:“我不想书玉的名声有损。” 孤男寡女共处野外山洞,杨书玉甚至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外面如果是杨府家丁还好,若是杨伯安向梁含借来的官差,回去后都不知道会传什么风流韵事。 林自初靠着石头呼出一口气,劝道:“书玉去吧,我缓缓可以自己走回去。” 第46章 “那我先出去,回头我让爹爹立刻派人来寻你。”杨书玉满脸纠结,却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 林自初含情脉脉地看着她,模棱两可道:“嗯,我等你。” 梦境在杨书玉的一步三回头中破碎,她在躺椅上悠然转醒,嘴里还呢喃道:“一定要等我……” 几乎是同时,一直在药堂中浅寐的高时明也缓缓抬眸,继而将视线投到杨书玉的身上。 第25章 假意 “你不必可怜我。” 夕阳斜倚西山,夜幕低垂朝大地倾轧而来。 杨书玉记起去年她走出山洞时,眼前也是这番景象。甚至她还清楚地记得,在树林上空,有不少被惊飞的鸟儿盘旋振翅,不肯归林。 可她见着杨伯安时,她说了什么呢? 那时她满眼委屈,凑到杨伯安耳边说:“爹爹,自初病了,浑身烫得像火烧一样,爹爹请位大夫去医治他好不好?” 她没有问是否已将山贼捉拿归案,也没有诉说自己的惊慌与委屈,反而是满心担忧起林自初的病情。 甚至,在马车启程回江陵前,杨书玉还特意让槐枝留下,私下交代她去寻林自初,好送他回千福寺去。 如今隔着一世再回头细想,这些细节落在杨伯安眼里,她例行到千福寺听学礼佛的习惯,也变得心不诚起来。 就好像千福寺成了他们相遇相聚的地方,杨书玉每次礼佛都会同林自初共游那般。 再后来,林自初顺理成章地被接进杨府来养病,客居至今。 “女娘,你的脸色怎么如此差?”周顺听见响动,转身回头便看见杨书玉惨白的一张脸,情绪十分低落地垂头沉思。 杨书玉缓缓摇头,呢喃反道:“葛老怎么还不出来?” 周顺和秦初平哑然,他们也很是担心杨伯安的状态。 就在这时,哑姑捧着一个瓦罐矮下身子,凑到杨书玉跟前,咿咿呀呀地向她献宝。 那瓦罐杨书玉认得,是葛神医让陶瓷工匠连同煎药罐一道烧制好送上山的,平日里用来给病患炖煮药膳。 汤药去病根,药膳调基底。这是葛神医一贯的治病理念,因而经他医治的病人会恢复得格外好。 可是现在杨书玉并没有胃口,她推拒道:“哑姑,让我缓缓吧。” “杨小姐伤在关节处,若调理不好,哪怕伤口愈合无疤,在雨雪天也是会疼痛的。”跟着哑姑来送吃食的少年医侍劝解道,“这药膳是哑姑特意为杨小姐炖煮的,需按时服用才好。” 哑姑闻言连连点头,笑弯眉眼又将瓦罐往前递了递。杨书玉不好意思推辞,便抱放在膝头晾凉再入口。 杨书玉并不认识葛神医收入门中的所有弟子,只觉得来人眼生得紧,于是她便偏头去细细打量这医侍少年。 以往也有承葛神医的恩情,甘愿留在独峰搭把手还恩的病患,更多的还是慕名来拜师学医的后生。葛神医不轻易招收弟子,总会先留人在独峰打杂磨砺几年,考察其心性和资质后才决定其去留的问题。 还恩的病患新旧交替,被拒入门的则下山归家,再加上求学的后辈络绎不绝,因而跟在葛神医身边人,杨书玉也就识得哑姑。 然而这位少年医侍,前后好几次地进出偏厅,他又与哑姑甚是熟络,杨书玉总觉得他的身份不简单。 少年自有风流气韵,举手投足间尽显儒雅恭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去学医的斯文书生,更不像是落魄到要靠打杂来还恩的病患。 那医侍少年将端来的吃食交给周顺和秦初平,一边帮忙将吃食分发给同行上山的伙计护院们,一边道:“山上清苦,厨房只能弄些煎饼子和野咸菜充饥,还请各位不要嫌弃。” 察觉到杨书玉投来的目光,他颇为歉意道:“抱歉,在下忘了自报家门。” “在下润晚,特来江陵寻葛神医求学医理,还请多多指教。” 他拱手朝廊下众人行礼,并没有因主仆之分,而区别对待正在卷着大饼吃的伙计护院,同样有理有节地行拱手礼问好。  “我初来乍到,被葛老分配在药房听候差遣。” 杨书玉微微仰头与他对上视线,略微不安地问:“所以你几次进出偏厅,是进去送药的?我爹他……” 润晚点点头,稍作纠结后才斟酌着开口:“葛老正在全力医治杨老爷,那伤口处理起来虽颇为棘手,但葛老也并非束手无策。” 哑姑蹲在杨书玉面前,不断用手势打吃饭的动作,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天真得像是不知杨书玉正面临着可能会失去至亲的现状,催促着她赶紧动勺喝汤。 “哑姑,灶上还煨有其他药膳吗?也给里面的……”她回头意指厅内的高时明,却猝不及防地与他锐利无波的视线撞上。 那道视线深邃而犀利,藏着无数算计,也不知落在杨书玉身上多久了。 “也好给堂内的高公子呈一碗。”她怯怯地低下头,生硬地避开那道视线。 高时明带她以最快的速度上山,她心中怨怼归怨怼,却不想欠他人情,便想着在这些小事上表示一下。 其他的,便不能再多了。 杨书玉在心中如是告诫自己,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勺子喝着罐中的药膳。 哑姑得了她的授意,欢欢喜喜地跑去后厨。被扔下的润晚似是放心不下她,三番两次抬头去看哑姑离开的方向,后来干脆借着收拾空碗空篮的由头,前后脚便跟了过去。 第47章 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哑姑天真懵懂是真,而润晚看哑姑的眼神着实不算清白。杨书玉对此再熟悉不过,润晚那模样像极了林自初以往围着她转时的模样。 其心有几分真假,杨书玉不由得要暗自考量一番。她识人不清所咽下的苦果,不想让哑姑也赴她后尘,被迫品偿一遍。 吱呀—— 偏厅的房门突然被人打开,氤氲半日而不散的药香青烟作势朝外铺散开来,吸引力所有人的注意力。 杨书玉将膝盖上瓦罐放在脚步,望着神色疲惫的葛神医缓缓起身。她什么也不敢问,怕听到不想听的消息。 葛神医敛眸朝她点头,廊下众人不禁呼出一口浊气,总算把高悬着的心揣回肚子里。 “将伯安移到后院安置吧,今夜我会亲自守着他退热。” 重伤失血的病患,发起高热勉强算是个好兆头,这说明他的身体正在同病魔缠斗。医家最怕的是失血后,伤患发冷发颤,那便真是到了大罗神仙难救的地步。 杨书玉稍安,终于绽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来。可那双明媚的眼睛却不争气地盛满泪水,而她却死犟着不肯落泪,让人见而怜之。 周顺和秦初平带着人去转移杨伯安到后院,杨书玉帮不上忙也要跟在左右仔细守着。这时葛神医便得了空闲,勉强能和高时明在药堂小声地攀谈几句。 杨书玉跟在队伍后面离开药堂,偷偷倚门回头看了一眼,却和高时明的视线撞得正着。 他竟还是光明正大地打量杨书玉的一举一动,根本没有要掩饰的意思,吓得杨书玉慌乱地小跑着追上队伍。 匆忙一瞥,她瞧葛神医和高时明相处的氛围,他们先前虽然有争吵,但当是熟络的。 甚至她觉得,他们两人是那种就算有争吵也不会挂怀的密切关系。可高时明的身份是黎国当政的铁腕摄政王,那葛神医又该是何等不凡的身份呢? 心中存有这个疑问,在安置好杨伯安后,杨书玉并没有回哑姑为她准备的客房休息。 月朗星稀,思绪万千的杨书玉,仰头望天倚坐在廊檐的槛栏上,她的脚边是开得正盛的月见草,阵阵幽香随夜风而起,沁人心脾。 “原来女娘在这儿。” 谢建章踏月而来,一身长衫古朴清雅,城外的落魄潦倒模样难再寻出痕迹。 “我该怎么称呼你?”杨书玉循声看见来人是他,登时就警惕起来。 她正身端坐好,神色冷漠而疏离,哪还有城外同谢建章初遇时的亲切感? 谢建章则十分坦然,似是能号令轻骑镇压暴民的人不是他,伪装难民欺瞒杨书玉的人也不是他。 “谢某无官无职,若女娘礼敬我一分,可称呼我一声建章。” 他直视杨书玉戒备的目光,款步走到台阶下才肯停下,两人被成丛簇拥在一起的月见草花带隔绝开。 “谢公子,你来独峰是来寻我的?”亲疏有别,杨书玉选了另一个更为客套的称呼。 “是也非也。”谢建章言笑晏晏,温顺而顽劣,“我只是想当面追问女娘一句,那日在城外同建章讲的话还作不作数?” 城外施粥那日,两人因缘际遇,杨书玉当他是落魄潦倒,无处安身的才子书生,便问他愿不愿来帮自己。 “你想来投靠我?”杨书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见谢建章浅笑着并不反驳,便狐疑地追问道,“为什么?” 他分明有更好的去处,又或者说他已经有了更好的去处。 “谢某说过,若有机会,必会报女娘的一饭之恩。今后谢某如果没了去处,女娘当日的话可还作数?”他坚定有力地重复了一遍。 “你不必可怜我。”杨书玉扶着柱子起身,垂下视线踱步到台阶之上。 似是起了玩心,她忽然抬头问道:“今时不同往日,那天你已婉拒我的提议,如今想要反悔转而投身杨府门下,可是要拿出诚意来的。” 谢建章自信满满,并不觉得杨书玉有什么能耐能难住他,便轻快地追问:“那女娘想让建章如何证真心?” 杨书玉瞥见从药房先后走出来的两道人影,故作刁难地说:“你且说说看,那位高公子是什么来头?” 谢建章嘴角的笑忽然凝住,十分不解地去探寻杨书玉那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神情。 “他姓甚名谁?”杨书玉故作天真,让人瞧不出她的用意,“你可要想清楚后再作答,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若答对了,我也不去追问你为何要留在杨府。可若是答错了,我也绝非任人戏弄的女娘。” 杨书玉这话分明是对谢建章说的,可她的视线却落在远处。谢建章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竟是高时明站在药房前负手而立,其神情隐于阴影处,分明是打量他们。 “呵,女娘。”谢建章自嘲一笑,对着高时明方向颔首垂眸,低声叹道,“你可真会为难谢某。” 第26章 领命 润晚也是他的人。 独峰险峻,乱石丛生,能修建起一座小院甚是不易。 因而,这方小院修建得紧凑,正厅挨着偏房屋舍,连休整出来的庭院也要精打细算种上具有观赏性的药材。 杨伯安发着高热,仍昏迷不醒,被葛神医安排在挨着药房最近的房间里。杨书玉守在廊下出神,是知道高时明和葛神医一道进的药房。 她不想惹祸上身,去偷听他们的说话内容,但她和谢建章站在廊下说话,高时明已走出药房,是以他们隔得并不远。 第48章 高时明绝对能听清刚才他们的对话,但他没有追问,而是不做声地看着杨书玉,也在等谢建章的回答。 这方庭院突然静了下来,仅有几声虫鸣奏响黑夜,这足以说明很多事。 谢建章隶属高时明之下,所以他回头见到来人便收敛顽劣的笑容,闭嘴不肯多言。而杨书玉似是而非的问话,让旁人根本猜不透她已掌握多少高时明的私密信息,要拿来试探谢建章的诚心。 至于高时明,他则伺机而动,似乎谁都没放在眼里,一副他们无论折腾出什么风浪,他都能掌控全局的模样。上位者的姿态尽显,他有着足够的底气。 “原来,谢公子上山并不是来找我的。”杨书玉意味深长地将视线移到谢建章身上,笑着讥讽道,“既然如此,还请谢公子自重,不要再来寻我开心。” “等等!”在杨书玉转身欲回房时,谢建章回身苦笑道,“女娘先别着急走,我还有有要说。刚刚女娘的意思我明白,左右宽限我几日也好掂量一番。” 他拾阶而上,站在杨书玉的身边,微蹙眉头对上她的明眸说:“是林自初的事,他已下狱,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林自初是被杨书玉告发的,可手上光有组建商队的线索并不够。想查清敌国细作渗透始末,他需要更多的线索和追查的方向。 “林自初回江陵时,以书生的身份借住在千福寺。后来他客居杨府,平日得闲会到商行帮父亲的忙。” 杨书玉垂眸认真思忖着:“我会吩咐下去,往后谢公子无论是要去杨府,还是商行进行查证,都能畅通无阻。” 谢建章玩味儿地扬起一抹笑容,反问道:“女娘怎料定会是我来查林自初?” 他和林自初向来不对付,高时明必不会让他来查案,不然难免有趁他病要他命的嫌疑。 对付死敌,谢建章睚眦必报,他自觉从不是光明磊落之人。 “哪怕不由你来主持,你也不会袖手旁观吧?”杨书玉清楚记得,谢建章在粮仓前看向林自初的眼神,嫌恶而轻蔑。 “若你有心,查出实证后交给主审人就是了。” 前世高时明盛怒之下,一夕灭了杨府满门,杨书玉不信高时明存疑心后,不会详查林自初。 可她并不知道高时明究竟带了多少左膀右臂随行,但谢建章既然能指挥轻骑兵平乱,那他便是说得上话的人。 他开口追问搜查方向,杨书玉信他不会作势不理。 “其实……”杨书玉顿了顿,转而追问起另一件事,“昨晚的那场暴/乱,可有山匪参与?” 谢建章垂眸审视她认真的神情,点头道:“有的,混在灾民里,虎口和掌中的厚茧可做不得假。” “如此便能说通了。”杨书玉自嘲地轻笑出声来,“去年我出城礼佛遇到山贼袭击,我怀疑是林自初的安排。” 她眨巴着无辜的杏眼,试探性道:“若山匪是林自初培植的势力,左都尉领兵将其生擒活捉,不成问题吧?” 谢建章不说话了,连嘴角的笑都凝住不动了。 眼前的小小女娘,要远比他想象中有主意。 赈灾过程中,剿灭山匪□□地方安宁也算政绩之一,高时明没有理由拒绝如此正当的提议。 她是故意说给高时明听的,然高时明面色阴沉立于庭中,如夜幕中植草凝露般,没有情绪变化却镀上暗夜的寒气,让人生畏。 杨书玉透过谢建章的反应,便能猜到高时明的神色。她的话点到为止,转身回了房间。 “都说了我无官无职,怎的还要为难我?”谢建章站在原地自我嘲弄一番,转身时已端正态度看向院中的高时明。 借着月光,他看见高时明不动声色地睇他一眼。也不知高时明在葛神医耳边小声嘀咕了什么,而后他抬腿往外走。 谢建章不敢怠慢,三步并两步追上高时明的步伐。 等出了小院,高时明已经翻身上马,正纵着坐骑原地踏蹄,似是不耐烦地在等他。 “王爷赎罪。”谢建章在马下躬身告罪,开口却先倒打一耙,“在粮仓,是王爷先露的马脚,杨书玉会有所察觉,也不能全怪我不是?” 高时明轻笑出声:“何以见得?” “将士见王爷策马而来,自动就让开了。明面上王爷伪装成林自初好友,可林自初根本不敢反抗王爷的命令。” 他抬指挠额,语气尴尬地揣测着:“那么,杨书玉最多能猜到王爷是钦差身份吧?” 杨书玉曾对着他喊大人,在高时明压制林自初销毁证据后,她便只肯叫一声谢公子。显然,她已经意识到高时明的身份尊贵,是主事之人。 当然,这是他们自以为是的猜测,毕竟摄政王离京这样的大事,就连京中也没有几人知道,谢建章自然不敢往这层来猜。 可高时明却不置可否,他自己也觉得心中的想法荒唐无稽。 “江陵的状况如何?” 谢建章闻言抽回思绪,正色回禀道:“暴/乱已被覃莽平定,带头闹事的灾民,多数被左都尉擒回府衙关着。如今城防已换成我们自己人,王爷可放心入江陵主事了!” “捉到的山贼呢?”高时明把玩着缰绳,目光凌厉地扫向药圃中央的院子。 “先前只当他们是寻常山贼,便同灾民一块关入大牢……”山风吹过,恶寒瞬间爬上谢建章的脊梁,他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第49章 若真如杨书玉所言,山匪是林自初暗中培植的势力。现在将他们关在一处,当真无碍吗? 高时明沉声下令道:“深查林自初一事交给你来办,赈灾事宜便由润晚推进。” 去年,他不仅只派了林自初入江陵潜伏,润晚也是他的人。 “建章领命!” 说罢,高时明策马扬鞭,在夜色中稍稍放缓马匹的脚程,连夜回了江陵。 谢建章领命回头去寻润晚时,杨书玉正和哑姑守在炭炉边为杨伯安熬药,润晚则在她们身后无声地拨弄簸箕里的药材。他的嘴角噙着笑,眼中满是似水柔情,好一派安逸闲适的景象。 他透过窗沿,无声地与润晚对视,示意他脱身出来说话。 大抵是白天见过高时明的缘故,润晚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他将簸箕放在架子上,凑到哑姑身边嘱咐道:“哑姑,这几日江陵不太平,你好好在山上呆着,哪儿都不要去。” 哑姑不以为意地点头应下,杨书玉却警觉地问:“你要出远门?” 润晚笑着反问:“这不是杨小姐的意思吗?” 见杨书玉不解,他解释道:“你让秦掌柜大力收购苍术、附子等药材,就没想过谁来验药配药?” “自然是药房的大夫和伙计。”杨书玉想当然又不确定地回答,她也实在不需要清楚这些细枝末节,自有药铺掌柜听候差遣。 润晚笑弯了眉眼,继续反问她:“那你要配的可是普通的药方?” 杨书玉要的方子是找葛神医开的,是用来治疗瘟疫的方子,那并不是寻常的方子。 洪涝灾害,死伤受灾民众不知繁几。翻阅史书便知,灾害之后多伴有瘟疫发生,更何况她重生一世,听闻过江陵的惨状。 江河汇集于江陵,平日里成就了发达的水路贸易。在遇上洪涝灾害时,也会带来各地的瘟疫。家禽人畜死后,携瘟疫顺着水路而下,再被江陵截停,轻易便能通过水源给江陵带来灭顶之灾。 以往朝廷有粮仓可喂饱灾民,却从未听说过设有药仓。就连京都的太医院,虽能集齐世上绝大多数品类的药材,却也不见得能治活一城百姓。 药材储量在于市,杨家虽有药铺,却也拿不出足够所有江陵百姓服用的药材来。 见到葛神医后,杨书玉才记起要提前备好药材的事。她交代秦初平去安排收购药材,却是在杨伯安情况稳定后才拿到的药方。 葛神医派润晚去药铺帮忙配药,倒也说得过去,毕竟在山上是他在管理药房,负责配药送药。 但为何偏偏是现在? “润晚在这儿啊?”秦初平的声音,打断了杨书玉的思绪。 他难掩疲惫,走进来吩咐道:“葛神医已经将库房里,能给我们带走的药材列好数目,你收拾一下,明早同我们一道下山吧。” “好。”润晚笑容浅浅,复看向杨书玉道,“杨小姐还有什么疑问吗?” 杨书玉自觉理亏,羞赧地朝他屈膝致歉:“那便有劳润公子把关制药。” “叫我润晚便可,我可不是哪家贵公子。”润晚拱手回礼,十分自然地告辞离开。 等他绕过正门,便见谢建章百无聊赖地抱臂靠墙,顽劣地朝他扬起下巴,似是赞他:可真能演! 润晚不动声色,偏头示意他跟自己走。 “秦伯,你可认得在府衙牢房当差的人?” 闻言轮到润晚停步不动,学着谢建章听人墙角。 “识得自是识得。”秦初平颇感为难,“女娘是想找人关照林自初?” 他听到林自初被下了大狱,却拿不准他所犯的罪责。 无论杨书玉指的是哪种关照,在梁含已死,江陵主事人尚未露面的现状下,他都不赞成将杨家把手伸到府衙牢狱。 “怎会?”杨书玉声音甜美,在暗夜中竟有一种诡谲的感觉,“我只是想找人日夜不离的看着他,不是官差也没关系。” “秦伯能把监视他的人,塞进他隔壁牢房也成,左右我不信高时明会真的治他罪。” 仅一墙之隔的润晚和谢建章对视一眼,无声地作口型:杨书玉在提防王爷包庇林自初。 杨书玉亲自告发林自初,却同时觉得高时明会包庇他的罪行。 看似矛盾,却足以说明她的目的不是打击报复,她是想挖出林自初背后交织的那张网。 第27章 圣旨 “国玺不出京。” 独峰远离城镇,山上生活颇为清苦,却胜在恬淡安逸。 杨书玉待在山上养伤,除了日出西落,她根本察觉不到光阴在飞快地流逝。 秦初平听候差遣,暂代杨书玉行少东家的职权,出面主持商行事务。自他下山起,每日都会有商行伙计上山来传话。 第一日,伙计说钦差大臣雷霆手段,江陵已恢复太平,灾民也得到了安置。但因军队调度粮食占了渡口,商行关了许多铺面。 回话末了,伙计凑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女娘想安排的人,已经塞进去了,秦掌柜让女娘安心。” 第二日,那伙计一大早便登独峰,却没着急汇报商行事务,进门就着急说:“女娘大事不好!昨夜官老爷提审,发现牢中的人被换走了,就连我们的人也被踢了出来。” 杨书玉兴致缺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她与林自初已经撕破脸,对方无须继续装柔情来骗取杨家的财库,留在江陵难保不会真的被高时明问罪。 第50章 可她想不清楚,前世的高时明究竟扮演什么角色。为何林自初闻风而逃后,最后却是将财库钥匙呈给了高时明? 那么,今生呢? 城外暴/乱,杨伯安至今未醒。当时林自初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杨书玉回后宅呆着,仍打着前世的算盘,想趁机接管商行。 杨书玉告发他与细作勾结,害他下了大狱,难道高时明就没有打过杨家财库的主意?抄没杨家,可丰国库,若有这个机会,他高时明就能当圣人? 因着前世记忆,她惯以恶看人,竟生出高时明是故意让杨家背下林自初勾结敌国的罪证,在除去林自初的同时,还昧下了杨府家财的想法。 等又过了两日,杨伯安终于退了高热,杨书玉稍安,便求了葛神医放她下山去。 葛神医拗不过她,只是让她把哑姑带上,说是哑姑能照管她的伤口。杨书玉仍要推拒,葛神医便说她若是不听劝,便让她下山时把杨伯安也抬下去。 杨书玉讪讪闭了嘴,不再反驳。 除了独峰,她不放心把杨伯安放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等秦初平安排人马来接她下山,她的右脚已经消肿,不急行时根本看不出问题。她手腕仍缠着纱布,为了不留疤,哑姑格外费心养护着,但到底杨书玉比来时要见好了许多。 因而,下山回城比登山求医更快,只是杨书玉没想过会在城门遇到谢建章。 她以为会是秦初平领着人来迎接,可站在护城河畔的,是衣袍袖角随风翻飞的谢建章。 他拢袖而立,身后站着一队士兵,远远就望着杨书玉的车马由远及近。 “杨小姐,请下车接旨。” 马车停在谢建章面前,杨书玉刚想撩帘问候对方,就听他饱含笑意的声音响起。 杨书玉虽然疑惑不解,但还是被搀扶着下了马车。 “什么旨意?” 谢建章翻手高举一直藏在袖中的卷轴,明黄色的圣旨成了最刺眼的光,让在场所有人低头敛眸,避开视线,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陵府杨氏,为民国而忘家,利不苟就,捐粮以平黎国洪涝之灾,特宣诏入京,评定功绩,以示皇恩,钦此!” “谢主隆恩。”杨书玉被这道圣旨砸得发懵,谢恩时行礼却挑不出错。 谢建章似笑非笑地说:“这道圣旨本应该由杨伯安接下,但他受伤病重,那便是杨家商行的少东家来接了。” 杨书玉自接下圣旨后,视线便一直停在落款处。那并不是摄政王的玺印,而是真正的国玺印。 “国玺不出京。”她声音低低的,满是不可置信,“所以你们从京都出发时,便带有这道圣旨在身?” “还是两道?” 杨书玉突然笑出声:“若杨府放粮不爽快,想借机拿乔,那另一道圣旨是什么?要我爹爹入京问罪吗?” “只有一道圣旨。”谢建章拢袖敛笑,难得正色道,“钦差大臣亲抵江陵,有先斩后奏之权。” 难怪杨书玉没听说过这道圣旨的存在,因为前世杨伯安是直接被高时明治罪重罚,这道圣旨根本没有面世的契机。 朝廷从一开始就打算强征杨家的粮行存粮,要借着犒赏的名义宣人进京,让世人山呼恩浩荡。 “我知道了。”杨书玉将圣旨收好,小心攥在手中。 “论功行赏要等灾情解决之后,经早朝上商议讨论才定下,所以女娘不必赶着进京。” 她抬头迎着谢建章的目光,追问道:“林自初呢?” “跑了,比兔子还快。”谢建章的声音沉了下去,心虚得不敢看她。 “高时明不肯深查?”杨书玉语气微扬,说得笃定。 谢建章摊摊手,无奈道:“灾民里混有他的人,那小子趁乱偷溜的,还找了一个替身作障眼法,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见杨书玉不说话,他又试探性道:“我日夜不停地查,最多也查出他觊觎杨家家财。手上没有勾结细作的实证,也不能广发通缉令……” 杨书玉点点头,似在沉思:“我听闻他借新婚贺礼的名头,组了一支商队往江陵来。” “你的手脚要是比林自初快,随便找个由头把人扣了吧。” 她也只是怀疑而已。 前世把商行交给林自初后,他谎称断腕求生,靠散银钱守住杨家,凭空挥霍了大半个杨家家底。现银总要运走的,还不能走银票,那么支商队来去江陵的时机就很微妙。 正好是杨家出事后,林自初和她大婚之前。 杨书玉颔首告退,在钻进马车前偏头对谢建章道:“我总觉得你和高时明不是一路人,在山上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今后也依旧作数。” “你想好要怎么回答我之后,可以来商行找我。” 谢建章拱手行礼,躬身送走了杨书玉的马车。待马车行远,他抬头朝城墙上看去。视线所及之处,已经看不见原先的人影。 他没有选择回府衙,而是亲自带队去了杨书玉提及的商队所休整停留的城镇。那是深查林自初的最后一条线索,他不敢懈怠片刻,唯恐晚对方一步。 杨书玉乘坐的马车摇摇晃晃来了西市,秦初平率领所有掌柜出来迎接,将整个西市牌坊挤得水泄不通。 “少东家!” 没有人敢怠慢和轻视杨书玉,这便是杨书玉腰间玉络的分量。 第51章 她若不懂,商行掌柜可以解释可以教,但绝不会轻视她小小年纪,妄议她不堪重任。 杨书玉下车后也承他们的情,颔首以示尊敬:“书玉初来乍到,很多事都不懂,还请各位掌柜多有担待。” “少东家尽管发话,我们任凭差遣!” 秦初平迎上来,解释道:“如女娘所见,商行的人手实在太多了,不便到城门相迎,还请见谅。” 杨书玉缓缓摇头,吩咐道:“今日我主要想来看看药铺生意,各位掌柜先去忙吧,不用陪着书玉。” “都散了吧,回去看顾好各自铺面的营生,少东家这里由我作陪。”秦初平扯着嗓子把她的话重复一遍,先人群散开将人迎进药铺中。 “秦伯不着急。”杨书玉见他把自己往后院带,便停步说,“还有一件事更为紧迫。” 秦初平不解:“女娘且说?” “让人帮我寻笔墨纸砚来。”杨书玉自顾找位置坐下,环视出来相迎的药房掌柜和伙计,“润晚呢?怎么不见他?” 哑姑一直跟在她后面,听见她提到润晚,眼睛圆不溜秋地乱转,也想找人。 “他教会伙计配药煎药后,便回山了啊?”秦初平不解,又强调道,“昨日早上就告辞离开了。怎么,他没回山?” 哑姑抿嘴不悦,杨书玉拉着她的手以示安抚,只道:“先派人去寻,总不至于江陵太平后还会平白无故地丢大活人。” 秦初平连声应是,转身安排人去寻。 很快,月芽捧着笔墨纸砚过来,眼睛湿漉漉地看她,嘴里呢喃着“小姐”,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让你们担心了。”杨书玉接过毛笔,顺带摸了摸她的头,“府里都还好吗?” “有王妈妈在,府里都好好的,没有跟着乱起来。”月芽抽噎着为她铺平宣纸,“就是槐枝姐姐不见了。” 杨书玉嘴角的笑凝住,狐疑地看向月芽:“就算有鸡鸣狗盗之徒趁机在城内生事,杨府有护院看着,怎么会把大活人丢了呢?” 月芽点头如捣蒜:“小姐说的是呢!有人趁机潜进杨府行窃,都被护院扭送衙门了。后院分明好好的,可槐枝姐姐就不见了。” “罢了,让王妈妈撕了她的身契,是福是祸便是她的机遇了。” 对于槐枝凭空消失,杨书玉心中还是警惕的。暴/乱那晚,她没有回府,林自初亦然,无人知道是谁带走了槐枝。 但槐枝愿意不辞而别,趁乱离开杨府,除开林自初派人去接她,杨书玉想不到还会有谁。 正如先前在房中密谈那般,槐枝若决定追随林自初,她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她聚精会神地在纸上作画,笔锋所过留下粗细不一的墨痕,最后在纸上勾勒出一副风光霁月的贵公子肖像图。 画中人正是栩栩如生的林自初,他鲜活得像是躲藏在纸中,视线在往外瞧,眼里满是柔情。 杨书玉将纸递给秦初平:“秦伯,辛苦你把这张画像送去书生聚集的地方,一张画像一百文钱,让他们照着画,但要画得像。” 秦初平迟疑地问:“要这么多林自初的画像做什么?” 世上还是穷书生多,平日里借住在佛寺或窄巷中,靠抄书挣些笔墨钱。杨书玉开价比市面高,只要放出话去,画像便会如雪花般飞来。秦初平看不懂杨书玉的用意。 杨书玉不疾不徐道:“爹爹赠我玉络时,也把我的画像分发给江陵的商行管事人。” “我想着外地的应该还没来得及送出去,那便连着林自初的肖像一道送去,让所有掌柜伙计留意着。” “若是发现了林自初的踪迹,不必打草惊蛇,派人紧紧盯着就好。” 杨家商行遍布天下,商队往来各地官道,听候她差遣的人数难以估量。 既然朝廷不肯张贴林自初的通缉令,那么便由她来! 第28章 奚落 “高大人识人不明,任奸佞为亲。…… 入主商行后,杨书玉并不敢懈怠。 她事必躬亲,虚心好学,这些日子几乎整日扎根在商行中。各大掌柜见她刻苦耐劳,并没有面上那般娇弱懵懂,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恨劲儿向学,都十分认可她。 因而,他们平日格外地耐心教授她。采买盯帐,决策营生,他们恨不得一股脑儿,全部从脑子里倒给杨书玉。 时间在忙碌中飞速流逝,杨书玉疲而不倦,乐在其中,并以此为养料,茁壮成长着。 期间唯有两件事,她始终放心不下:一是林自初的画像如蒲公英般,被送至各商行据点,再吹散至杨商所经之地,至今仍没有消息传来。二是哑姑惦念的润晚始终寻不到人,她回独峰看望杨伯安时,只好将哑姑送回,亲自同葛神医讲清楚了来龙去脉。 她也曾留意过高时明的动向,只不过受灾的不仅仅是江陵。身为钦差大臣,高时明平定江陵动/乱后,便随军队压着粮食去了其他受灾的地方。 本以为在入京前,两人不会再相见,可江陵初现瘟疫的苗头时,高时明竟亲自来了商行寻她。 与之同行的,还有润晚。 他如影子般紧跟在高时明身后,其余亲随则排在他的后面,可见他的地位斐然。 杨书玉被人请到商行据点时,她的视线径直越过高时明,始终打量着润晚。 啪嗒—— 茶盖下落,敲击杯身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吸引了杨书玉的注意力。 第52章 高时明潇洒闲适地放下手中的茶盏,意有所指道:“怎么,少东家瞧不见本官在此?” 凌厉的目光审视着杨书玉的一举一动,娇弱的小女娘几日不见,竟还是一惊一乍的。 想起案头被探子呈来的林自初画像,加之杨书玉进门便盯着润晚不肯移开视线,他心中没来由地烦躁。 杨书玉顺势朝主位上的高时明屈膝行礼:“小女见过高大人。” 没等高时明出言免礼,她复看向润晚,呢喃道:“润氏一族,国承天道,崇尚文学。先前是小女眼拙,竟没瞧出润大人身份贵重。” 她心中有气,阴阳怪气地为哑姑鸣不平。 现下还有什么不明了的?林自初是高时明安排的人,润晚也是。一个心思深沉藏在杨府,诓骗她真心,一个伪善藏于独峰,欺哑姑天真赤诚。 她知道江陵重要,可万万没想到会值得大人物耗费这么多心思来安插人布局。 “杨小姐误会了。”润晚风度翩翩地朝她拱手行礼,颇为无奈地解释道,“润某亦无官无职,得高大人垂怜罢了。” “况且我的身份,葛神医也是知晓的。” 怕杨书玉不信,他从袖中掏出一张药方递了过去,正是葛神医的笔迹。 “算来,这张药方要比葛神医写给你时更早。” 杨书玉回想起高时明跟着葛神医进药房的细节,困惑道:“所以高大人上独峰,是为了求此药方?” “求来药方有何用?” 高时明靠着椅背,高傲地睨着杨书玉:“少东家的动作如此迅速,竟是本官小瞧了你的本事。” 这并非是他第一次出面赈灾,自然知晓洪涝过后的瘟疫有多么可怕。因而他亲上独峰,就是为了求昔日葛神医救治瘟疫的药方。 他忙于公务,收购药材的事自是交给手下去做。可润晚复命后便提醒过,杨书玉也在大力收购药材。 在京办事的跟班,哪能跟商贾相比?果真负责采买的手下总是晚一步,最终药材都流向了杨家商行下设的药铺。 这便是他迫不得已,亲自到商行来寻杨书玉的原因。 “原来高大人是为这事儿来的啊。”杨书玉了然,颇有掌控全局的从容感。 她缓步走到高时明下首的位置坐下,手中拨弄着茶盏,不疾不徐道:“说来,我不仅欠着高大人的报酬,配药救治瘟疫也是我们共同的目标。杨家是不会借机拿乔,靠卖药来大发国难财的。” “粮食都无条件给了朝廷,药材亦然。” 高时明眸光深邃,观察她精明的双眸所藏不住的算计。他沉声道:“商人不做亏本买卖。两清如何?” “是吗?”杨书玉笑着反问,天真地试探道,“可城外守粮仓的人并不认得高大人的身份,你也是靠我才得以敲开葛神医的大门。” “相互利用,也该两清了。”她手心浸出细汗,面上却从容淡定,“我虽不清楚你们同葛神医和哑姑的关系,但你们挑哑姑回山后才上门找我,当是两清了。” 杨书玉原本只是猜测,见对方不反驳,便当是猜对了。 葛神医执意让哑姑守着杨书玉,怕就是让高时明躲着她远点的意思。他们有愧于哑姑。 “那少东家想如何?”高时明沉声开口,俨然有了讨价还价的意味。 杨书玉故作深沉地摇头,有种人小鬼大,故作深沉的反差感:“先前我说过,我下令收购药材,为的也是救治百姓,并不想靠这个发财。” “事关林自初,我心中有两个疑问,想求高大人诚实相告。” 高时明沉着脸撇开视线,默许了,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润晚得了授意,心下了然道:“女娘且说来听听,润某或许能为你解惑。” “林自初……”杨书玉敛眸斟酌着用词,落在堂中其他人眼中,则成了她回忆往昔,沉醉其中。 高时明不屑地轻啧一声,将视线投向门外。 议事堂外,列队站着岿然不动的,是他的亲随。另一边则是跟着杨书玉过来的各大掌柜,一个两个正不断伸头探脑往里面偷瞧,生怕她吃了暗亏似的。 秦初平在杨书玉身后,拢袖而立,并没有要干预和提醒的意思。他对杨书玉行事的态度,以支持辅助为主,从没有怀疑过她的能力。 长辈看小,满眼欣慰,杨书玉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他在京城是什么身份?”杨书玉声音低低的,像是怀春少女,怯生生地在打听心上人的背景。 “他回江陵,究竟为了什么?我不信他是回故里祭祖的。” 润晚将直线落在高时明的侧脸上,仔细观察他的神情来斟酌回话:“林自初与我同为高大人府中的门客,无官无职,听候高大人差遣。” “那谢建章也是如此。”杨书玉琢磨着他回答中暗含的信息,向后颓坐在太师椅上。 她突然觉得很没劲儿。 林自初是高时明派来江陵布局的,不仅把她耍得团团转,一样也把高时明给骗了。那她还来试探高时明对杨家的态度做什么? 润晚怕她误解,补充道:“林自初故作深情,诓骗女娘,这可不是高大人的吩咐。” “呵。”杨书玉轻蔑一笑,带有十足的嘲讽意味,“我一无知的后宅女娘,被虚情假意的浪荡子骗了又如何?” 她打量着高时明的神情:“怕就怕在,林自初真如我所言,暗中与潜入黎国的细作有瓜葛。” 第53章 “高大人识人不明,任奸佞为亲。”她看向润晚强调道,“你也不例外。” “京都高官,到头来还不是和我一样受小人蒙蔽?” 她起身掸开裙摆,好整以暇道:“罢了,我也懒得在高大人面前三番两次提起这件事,倒像是我胡乱攀咬一样。我会吩咐伙计把分装好的药包交付给你们,届时你们派人直接加水熬煮即可。” “既然圣上让杨家进京领赏,高大人也无须和我谈什么价金,全都拿去即可。” “那么,小女便告退了,高大人日理万机,还请自便。” 杨书玉施施然行礼离开,大有奚落高时明一番,踩着他的脸面嘲弄的意思。 “大人息怒。”见高时明的脸色愈发阴沉,润晚惶恐地行礼道。 高时明望着被人簇拥着离开的少女背影,绽颜一笑:“激将法。” 润晚见状,把腰压弯得更深一分,唯恐哪里不周,激怒高时明。 “建章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建章传信说,已经商队的人和货物扣下,正加紧时间排查。” 润晚唯恐遗漏了什么,补充道:“这次怕又有人跑了,在入狱时建章全给下了软筋散。” 高时明幽深的视线仍盯着门外,语气低沉而平和,似有调笑的意味反问润晚:“你说她是怎么看出建章是林自初死对头的?竟三番两次帮着建章深查林自初。” “属下不知。”润晚躬着身,微抬视线跟着高时明看向杨书玉消失的方向,“但属下以为,杨家女娘的柔弱表象极具欺骗性,不该小觑她。” 从山上初见起,润晚便知杨书玉不可小觑。 独峰上往来求学的后生晚辈这么多,杨书玉根本认不全。润晚都见过好几次她叫错旁人的名字,可她唯独就喜欢紧盯着自己。 若说是哑姑的缘故,润晚也是不信的。哑姑天真烂漫,独峰上的人都喜欢哄着她纵着她,存有其他心思的也绝非他一人。 “那润晚以为,她对林自初的态度,可是想借刀杀人?” 林自初有异心已是板上钉钉,但他是勾结山贼图谋商贾家财,还是勾结细作图谋不轨,两者是截然不同的论断,后者是灭九族的重罪。 无论是哪个结论,高时明已成了杨书玉的刀,谢建章仍在深查林自初便是最好的解释。她拿不出实证,却逼林自初叛逃自露马脚,高时明是不想深查也得继续往下查。 “当是有的。”润晚诚实地回答,又不确定道,“或许杨书玉是在保杨家,借了大人的势而已。” 他怕隔墙有耳,仍用大人称呼高时明。 高时明却不怕,他嫌弃地放开拨弄茶沫的杯盖,激得茶水星星点点溅在案上。 “所以由她进京,反倒更容易扳倒太后,杨伯安……” 他收了声,起身吩咐道:“赈灾的后续事宜继续由你跟进,本王也该动身回京作准备了。” “是!”润晚领命,大着胆子试探道,“建章那边……” “他要走,本王不留。”高时明半回身,那凌厉的目光继而扫向润晚,威压迫使润晚将脊梁压得更深。 “你,是去是留?” 润晚躬身不答,只听高时明迈着稳健的步子越走越远,空留他在原地浸出一身冷汗。 第29章 萧勖 “建章的真心可鉴日月。”…… 白花花的赈灾银撒下去,就连滔天洪流都能截断。 少了粮食和药材两项支出,朝廷拨派的赈灾银宽裕许多。养济院、病患安置所等救济场所短时间内拔地而起,就连争论不休的修建堤坝也跟着提上日程。 杨书玉担心沾染上瘟疫带到独峰,所以在灾情平息前她都留在江陵城中,跟着各大掌柜学习如何行商。 月余时光匆匆而过,江陵展现出欣欣向荣的气象,也到了杨书玉动身去京都的时候。 第一次出远门,她打算跟着商队同行北上,护卫脚夫都是商队现成的,也就省去不少麻烦。 出发前一日,杨书玉特意登独峰,拜别葛神医等人。 杨伯安仍处于昏迷的状态,平日里只能勉强进些米糊流食,他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 “爹爹,书玉来看你了。” 杨书玉望着杨伯安凹陷下去的脸颊,缓缓颓坐在脚踏上,她将侧脸贴在床沿处,忍不住去握杨伯安的手。 刚握住那只无力的手,她甚至觉得硌。 “爹爹,你快些好起来。”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委屈,腕口那浅粉色伤痕,似在提醒她的处境。 “书玉学得还是太慢了,粮庄和药材生意都亏到关门歇业了,爹爹你怎么放心把杨家交给我打理,却躺在这不动啊?” “不过爹爹放心,明天我就去京都给爹爹挣美名,谁亏谁赚还不一定呢!” 杨书玉自说自话,视线没有聚焦点,无比落寞地落在杨伯安那枯瘦的手上,竟没注意到杨伯安的眼皮有一下没一下地抖动,似在努力睁眼。 “掌柜们都夸我能干,爹爹见了也会以我为豪吧?” 杨书玉有些心虚,她也拿不准在京都会是什么等着自己。那本应是杨伯安要面对的,可如今落到了初出后宅的杨书玉肩上。 她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多半应付不来。可除了硬着头皮进京,她还能怎么办呢? 记忆中,她甚至没有出过江陵,饶是听过京都的繁华,也是十分陌生的。 第54章 愁绪爬上心头,明媚活力的少女似是被抽走了一缕魂,如被搁置在床沿的布偶那般,静静地陪着杨伯安。 她想出发前都陪在杨伯安身边,心中仍存一丝希冀,望他能早日转醒。这种至亲游走在鬼门关的感觉,她前世经历过,今生依旧不能坦然面对。 以至于她的指尖要比杨伯安的手冰凉,她要不知足地握紧眼前那只大手,久久不肯放开,以索求那份微不足道的温暖。 “小姐,有一位谢公子上山来寻你。”月芽推门进来时,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像是怕极了会吵醒沉睡中的杨伯安。 杨书玉微微起身,狐疑一瞬间才道:“知道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杨伯安的手放回被子里,又将被子整理得满意才跟着月芽离开。 再见到谢建章时,他正背对着厅堂的大门抬头伫立,一袭月白色斗篷遮掩住所有沾染尘土的衣袍袖角。 谢建章风尘仆仆并未梳洗过,那些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细碎胡茬,无声地强调着他的疲惫。尽管他的一双含情眼,从杨书玉进门时,就神采奕奕地迎着对方探寻的视线。 他举止闲雅地行至杨书玉身侧,宽大垂坠的斗篷将他的手遮掩得严严实实。 “谢公子有结果了吗?”杨书玉径直坐在主位上,抬手挥退跟来的月芽和奉茶的药童。 谢建章始终站着,垂眸看她,无比坦诚道:“那只商队十有九人是北凉细作,可谢某用尽手段,他们也说不出在江陵接应的人是谁。” 杨书玉想了想,迟疑道:“也是,他们听令行事,哪会知道大人物的身份背景?” 线索又断了,她却莞尔一笑,似是毫不在意。 “论罪需要实证,可作出判断却不需要。”谢建章拢袖而立,眉眼低垂道,“林自初望风而逃,他组建的商队还查出细作,九成冤枉不了他。” “可惜了,但我总不能等他开始搬空杨家,我才出来揭穿他。”杨书玉的指腹沿着杯口来回摩擦,陷入沉思不再开口。 谢建章掏出一团布满折痕的桑皮纸,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徐徐将之展开,厅堂中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而后桑皮纸被他压平,擦着桌面送至杨书玉的面前。 他垂眸打量着杨书玉的神情道:“女娘将杨济药铺的招子印在桑皮纸上,当真是好法子,受益的病患都在念你的好。” 杨书玉初掌商行,虽大方地将粮食和药材交给朝廷来赈灾,却万没吃哑巴亏的道理。 城外施粥,天下人都知道朝廷赈灾,借的是杨裕粮庄的存粮,而济世救人的药方,杨书玉又怎能白白送给朝廷呢? 因而在药房伙计开始配装药材前,杨书玉特意找来版刻师傅,让其用木头章将杨济药铺的招子刻好,用来给分包药方的桑皮纸上印戳留痕。 无论是灾民领到朝廷分派的药包,还是朝廷亲自派人熬煮再分发给灾民,旁人只需一眼,便能瞧见桑皮纸上那大大的油墨“杨”字。谁不会记杨家的恩? “都说为商者重利,我瞧女娘还真有了国而忘家的气度。” 杨书玉抬手嘛擦着案上那张桑皮纸,指腹缓缓描摹着杨字的笔顺道:“名声亦是利。” “父亲行商至今,俨然已成三国巨贾,倒还真用不着我去赚取更多的银子。” 她收回手,正色道:“倒是此次朝廷要借杨家的势,却不肯摆出应有的态度来,我心眼小,实在是气不过,定要为爹爹争一争这救世济民的美名。” 朝廷的粮仓无粮,国库充盈却还要强硬征粮。若是杨书玉行错一步,那更是要直接治罪杨伯安。 拿着杨家的粮食和药草来救济灾民,用一卷圣旨招她入京论赏,便要她跪着山呼皇恩浩荡。当真是好没道理,世人该记得江陵杨府的恩德才是! 谢建章拢袖站好,明清的双眸灼灼,却澄澈无底。杨书玉瞧不出他的城府有多深,只一味地同他对视,不肯避让分毫。 若她去过北境,必然知晓一个贴切的词来形容堂中的景象:熬鹰。 今日若不是她驯服城府深不可测的谢建章,那便是谢建章收了她做自己的提线木偶。总归要有一方退让诚服,才能结束这场双方试探。 谢建章站着同她对视,杨书玉坐在主位上微扬下巴以下位的姿态仰视来人,却丝毫不减气势。 “都说人生突遇变故,会叫人转变心性。多日不见,书玉俨然蜕变成能独当一面的少东家了。” “城外灾民毁了粮仓,杨老爷也在这场动乱中重伤。书玉,你不恨他们吗?为什么还要亲自收购药材,转而赠与他们祛除瘟疫?”谢建章温声细语,却带着顽劣的调笑意味。 “瘟疫在江陵肆虐,我能得几时好?况且爹爹重伤昏迷,根本经受不住半分瘟疫的威胁。” 她收回视线,嘴角扬着笑意,志得意满道:“压制瘟疫蔓延开来,于我也是有好处的,还能顺道收了美名,我何乐而不为?” “至于我爹爹的伤,那便更没有什么地方要怨灾民的。” “灾民□□烧,多用的棍棒砖石,就算夺了守仓护院的武器,那也该是朴刀。” “可爹爹的伤是利剑所致,愚民盲从,饥饿又折磨着他们,灾民不过是被人利用了而已。他们既没有伤我爹爹,也不是主谋。我何需怨怼?” 谢建章自顾自与她隔桌坐下,叹声道:“女娘的胸怀比谢某要大,倒是我狭隘了。” 第55章 杨书玉偏头追着对方的视线,声音清脆动人:“你的问题,我都如实答了,那么我的问题,你又打算如何作答?” “你来寻我前,没去同他复命吗?” 谢建章微微摇头,眼神不躲不避:“去信一封,他知我心意。” “那你要怎么回答我?”杨书玉再次强调道,“你只有一次机会。” 谢建章望着她沉吟片刻,只道:“高时明,的确非他名讳。” 杨书玉抬手打开茶盏盖,视线落在桌面上。润晚是被高时明安插在独峰上的人,她并不确定暗中还有没有别的耳朵偷听。 况且,直呼皇室中人的名字为大不敬,杨书玉没有要逼谢建章不敬前主的意思。一个简单的动作,暗示了谢建章她心中有标准答案,并非是诓他卖主,透露不为人知的信息。 谢建章噙着笑,抬臂越过桌案,用手指沾着杨书玉的那盏茶,而后一气呵成在桌面写下“勖”字。 两道视线落在茶水写就的勖字上,谢建章闲雅地收回手道:“时明是他的小字,高姓是从他母族。” 黎国国姓为萧,而拥年幼帝王为政,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则单名一个勖字,其母妃则是世家高氏的嫡系独女。 是高时明,亦是萧勖。 杨书玉悠悠收回视线,望着门外道:“好,我不问你跟着我的缘由,图名图利,且看你自己挣。” “报一饭之恩嘛。”谢建章轻笑出声,顽劣的神情骄矜而风流。 厅堂中气氛稍缓,不时有清风混杂着药香贯穿而过,耳边传来谢建章坚定而温柔的声音。 “书玉大可猜忌我,怀疑我,试探我,但迟早你会相信,建章的真心可鉴日月。” 清风带走了他轻柔的话语,也吹消散了茶水写就的勖字,堂中静默不语。 第30章 连梦 “书玉又错了。” 北上入京,无法乘船行进,因而杨书玉此行随着商队,慢走官道。 她邀秦初平同行,又在商行点了近期熟络起来的掌柜伙计六人。离开前,她将杨府事务全交托给周顺看顾,近身只带了王妈妈和月芽跟着。 再加上谢建章,她这一程也就往商队的队伍里多塞了三辆马车而已。 然负责押队的凌征保长,却不敢掉以轻心。他直接从其他商队中匀出五十名护卫同行,生生把队伍编排成超大型的商队,怕是匪寇见之也要退避三舍。 “书玉又错了。” 马车中啪嗒啪嗒的拨算盘声戛然而止,随后紧跟着响起杨书玉极为气恼的叹息声。 谢建章低低地朗笑出声,如林中清泉淌过山石般动听悦耳,就连月芽也忍不住躲在王妈妈身后,咯吱咯吱地偷笑。 “八归,八五六余二。”谢建章抬指去拨弄杨书玉搁置的算盘,他嘴角仍带着笑,极为耐心地将算盘珠子拨到正确的位置,“书玉无需急于学成心算,等你能将算盘打得比所有掌柜好。那算盘的模样也就长在了你心里,这心算,你没刻意去学,便也会了。” 从杨书玉苦练打算盘起,她便寻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型算盘随身带着。可她一旦脱离了算盘,在进行心算时,却总是出错。刚才,她便是在用算盘来验证自己的心算,只不过她又算错了。 谢建章耐着性子教,杨书玉却越发没了耐心去学,因而她心算时频频出错,现在彻底没了继续锻炼心算的想法。 “你会骑马不会?”杨书玉的脸上仍带着自己不争气的恼意,她扬脸朝谢建章简单问话也成了娇蛮的姿态。 “秦伯和凌保头不准我骑马,但是我还是想学。左右官道平坦,这一程要走上月余,到京都前我总能学会吧?” 秦初平他们不准杨书玉学骑马,一是因为他们被她腕口的伤痕吓到,不敢让她学骑马遭受搓磨,二则是行走在外,哪怕是走官道也不好太过招摇。杨书玉生得明艳绝俗,怕她被旁人盯上,遭人惦记。 谢建章倚靠着车壁,眉头舒展,眼含笑意,好一派风流雅士的模样。他打量着杨书玉,反问道:“若是我也不肯教书玉骑马,你当如何?” “你是我的谋士!”路上被闷坏的杨书玉登时来了脾气,竟耍起了小性子,“你不听我的话,倒听他们的?” 秦初平他们是长辈,同杨伯安有交情在,又占着为她好的绝对优势,杨书玉不敢同他们当面争辩。但谢建章算是杨书玉亲自收在身边的谋士,她是可以率性而为的。 毕竟学骑马,着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谢建章垂眸盯着染上怒气的杨书玉,久久不答话。杨书玉被他盯得心虚,悄悄抬眼去偷看对方的神色。 王芸将算盘连同账册收好,适时劝诫道:“小姐若是想学骑马,不如等入京后寻一处跑马场让凌保头教你。毕竟……” 马车车轮压上路面翘起的石块,让整个车厢晃荡了两下,里面坐着的四人也随之摇摆,靠扶着车厢壁才能稳住身形。 “毕竟官道也不算太平。” 她一语双关,既是在说偏离城镇的官道年久失修,不算平整,亦是再说灾情刚过,难保不会有受难的百姓落草为寇,蹲守在官道两侧伺机而动。 委婉的劝诫,让杨书玉冷静下来,沉闷地不做声。 谢建章眼瞧她的情绪低落下去,也不再逗弄她取乐。只见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环成一个圈,放在唇边竟吹出尖锐的哨鸣声。 第56章 不远处传来骏马的嘶吼声,似在与之呼应,而后便扬蹄踏着石砖哒哒地奔来。马儿在车窗前放缓脚步,与之并行,连连对车窗打起响鼻。 杨书玉圆溜的杏眼顿时亮了起来,忍不住撩帘去看,欣喜之色怎么也藏不住。 “是踏川。” 杨书玉撩帘的手不肯放下,她笑弯了眉眼回身看向谢建章,便撞入对方恣意洒脱的目光中,也不知他副姿态盯着自己看了多久。 “踏川温顺听话,你骑它无碍的。”脱离高时明后的谢建章,毫不遮掩他的情绪,一举一动皆是儒雅多情,又带着少年特有的鲜活与顽劣。 杨书玉微微敛眸,嘴角的笑也压了下去,竟生出几分局促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暗自祈祷自己是多心多想了。 月芽不谙世事,根本没留意两人情绪的细微变化。她从包袱里翻出襻膊,天真地在狭小的车厢中拉直展开,兴奋道:“小姐,月芽帮你搂起衣袖。” 王芸忍不住瞪了一眼月芽,似在警告她不准纵容杨书玉胡闹。月芽跟在杨书玉身边已有一段时日,胆子愈发地大,竟敢朝王芸吐舌头,直接凑到杨书玉的身边寻求保护。 杨书玉笑着转身背对月芽,刚想抬臂让她帮忙缚袖,才意识到谢建章仍在看着自己,便朝他递了一个不解的眼神。 “我在外面等你。”谢建章无奈地宠溺一笑,转身干脆地撩帘出去,坐在车夫身边安静地等待。 此时太阳西斜,已近黄昏,可商队距离驿站仍有一段距离。凌征便下令商队停下来休整片刻,好一口气趁夜赶至驿站投宿。 谢建章见杨书玉久久不掀帘出来,便先下车安抚好踏川,而后寻凌保头讨了一匹备用换乘的马匹。 轻扬马鞭,他潇洒轻快地纵马而来。金碧辉煌的夕阳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了一层温情柔意。 杨书玉抚摸踏川鬃毛回首时,见到的便是这幅潇洒闲雅的名士纵马图。 先前披散的长发被她结成蝎尾辫,搭着右侧肩头垂在胸前。襻膊束起她的广袖,发带鬓花随风而动,更显少女的娇俏。 绰约多姿的明媚少女扬着头,颇为委屈道:“我上不去。” “左脚用力,先让王妈妈扶着你上马。”谢建章知道杨书玉的顾虑,便没有下马,而是眼含笑意,视线里藏着谨慎,紧盯王芸托举她上马。 杨书玉身姿轻盈,王芸托举她上马并不是什么难事。等她落在马鞍内坐好,谢建章双腿轻夹马腹,纵马凑近踏川,自然而然地牵起缰绳。 他始终快踏川几步,一手控缰,一手为杨书玉牵马,两人双马稳健地沿着官道踏余晖前行。 细碎的马蹄声,呼应着少女不时的朗笑声,在夕阳的勾勒下,他们成了让人移不开眼的风景。 因着有过骑快马的经验,杨书玉对这样的颠簸和速度并没有恐惧感,而是十分享受学骑马的过程,跟着对谢建章的警惕也松懈了几分。 夜幕笼罩大地,骑马累坏的杨书玉谢过谢建章后,在秦初平吹胡子瞪眼的不满目光中回到马车休息。月芽为她翻出薄被御寒,疲倦感瞬间朝她袭来,她在马车的晃悠中,沉沉地进入梦乡。 与此同时,在三城之外的京都,高时明金冠华服,斜靠在书房的罗汉床上。他手中捻着一纸信笺,神情威严而从容。 润晚立于下首,垂眸不语,长袍尾端露出黑色皮靴沾染尘埃,还没有得及换洗,在光线昏暗处仍十分显眼。他快马加鞭赶回京都,恰好晚谢建章传回的信一步进王府。 现下,他是连回禀赈灾事务也要斟酌着开口了。 “建章出京前,便说此行结束,要留在江陵还恩,原来他竟是要投杨家。” 高时明语调微扬,带有调笑的意味,可周身的气度却冷得压坠了润晚的头。润晚敛眸垂头,不敢答话。 “天色已晚,若无急事回禀,润晚先去更衣用膳吧。”不知过了多久,高时明用手撑着案几打量着润晚道。 饶是谢建章提前请示过,他心中仍存有异样的情绪,因而他对着润晚,也多了几分试探的意味。 润晚沉吟片刻,言辞恳切道:“人各有志,润晚斗胆,恳请王爷宽恕建章的任性。朝堂庙宇,终不是他所求。” 高时明晦暗不明的双眸,闪动着烛火的光斑。沉默良久,润晚躬着身不敢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抬手挥退润晚。 房门重新合上,独留高时明一人在昏暗中陷入沉思。痛失臂膀的他,在夜色的侵袭下,自回京起第一次陷入梦乡。 他以为会回梦孩提时光,可在梦中拨开云雾后,置身之地却不是那座熟悉而冰冷的宫殿,竟是假山流水,曲径通幽的江陵宅院——杨府。 “自初哥哥!” 甜甜的呼唤声,未见其人而先在耳畔响起,而后便见杨书玉笑弯眉眼,从月门拐角处小跑过来。 她在三步之外止步,天真烂漫地抬手覆盖上高时明的额头,却关怀地问他:“自初哥哥,你好些了吗?” “北地凄苦,你都挺过来了,怎么反倒是回了江陵,你就水土不服了?” 杨书玉收回手,半回身招呼跟在她身后的槐枝过来。 “我让厨房给你熬了牛乳米粥,就是不知道府里的厨子和北地的厨子手艺有何不同,你看吃不吃得惯?” 槐枝将手中的食盒放到听风院中的石桌上,仔细地布膳。杨书玉见林自初不动,便上前一步拽着他的袖子往石桌去。 第57章 林自初半推半就,在杨书玉期待的目光中用勺子喝粥,可他没喝两口,竟忍不住反胃吐了出来。 杨书玉紧蹙眉头,困惑道:“是不合胃口吗?” “江陵产的牛乳太过咸腥,不如岷山牛的鲜香味好。”林自初用帕子掩口,在察觉到杨书玉的失落后,又补充道,“是我挑剔了,书玉原谅我大病初愈,暂时受不得这味道,可好?” 他话音未落,许是想到了什么,当即改了主意:“是汤药苦坏了我的舌头,竟偿不出是书玉的手艺,这粥是美味的!” 说罢,他端起粥就要喝,却被杨书玉拦下。 “喝不下也无需勉强自己。”杨书玉苦恼地坐下,自言自语道,“可是我得从哪里给你找岷山牛呢?” 砰砰—— “王爷,覃将军回京述职,请求觐见。” 高时明斜倚罗汉床,在呼唤声中悠然转醒,波澜不惊的双眸深不见底,他沉声道:“进来。” 不时,覃莽推门而入,行单膝跪礼,呈上奏帖道:“覃莽叩见王爷,还请王爷过目。” 高时明慵懒地抬眸看他,却不疾不徐地问他:“岷山牛,你可知何处可寻?” 第31章 进京 “掌柜何出此言?没得吓着我家女…… 商队从江陵出发, 慢悠悠地走了一个半月才至京都。 因着商队在进城前,官兵会对货物进行盘点,以收取城门税, 杨书玉一行为节省时间,便在城外驿站提前脱离商队,分流入京。 三乘锦绣马车,被二十余名护卫簇拥着, 混在行人的队伍里格外显眼。 谢建章高坐在踏川背上, 百无聊赖地顺着踏川鬃毛。肆意风流的眉眼微抬, 他纵马与车驾并行,朗声道:“书玉, 京都到了。” “是吗?” 少女特有的娇俏语气隔窗回应他,轻快而悦耳, 满是藏不住的兴奋与好奇。 谢建章没等来杨书玉开窗往外探寻,那被震得簌簌抖动的车帘,突然被一只纤长素手抬起,继而露出一双湿漉漉的杏眼, 正转悠着她那乌亮的眼珠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从地平线升起, 正一步步同比放大的雄伟城门。 行人往来不断, 或三两作伴急于进京, 或言笑晏晏踏着晨光出城游乐, 其中不乏有纵马疾驰的驿使信差, 他们扬起一路尘烟,高举着令牌迅速通过城门的关卡,消失在城门的另一端。 “怎么?”谢建章纵马与杨书玉并行,垂眸打量她的神情, 含笑问道,“京都与你想象中的不一样吗?” 杨书玉兴致缺缺,偏头看他道:“京都的城楼巍峨屹立,气势磅礴,的确十分气派。就是……” 她低头斟酌着用词:“就是稍显破败?” 谢建章闻言,忍不住朗声大笑。 “你笑什么?”杨书玉不服气,抬手指着角楼处重檐道,“角楼的垛口缺了也不见修补,更别说上漆维护了。” 映入眼帘的雄伟城楼,房梁屋檐处竟没有涂漆养护,看上去灰蒙蒙的,杨书玉都不奢望工部会在房梁上进行雕绘。 世人都说京都繁华,富贵迷人眼,宵禁之下也是灯火璀璨。如今看来,杨书玉竟觉得京都还不比江陵。 “三朝古都,百年而过,这城墙不知经历了多少烽火,是书玉严苛了。” 谢建章抬指示意那缺失的垛口处,解释道:“那垛口并非无人修缮,而是工部故意维持现状,以警示后人。若书玉走进细瞧便能发现,那垛口周遭还扎有不少箭矢,无不在细说当年的惨烈。” “警示?”在杨府后宅,鲜少有人会和杨书玉提起京都,她自然不知道谢建章的话是在指哪件史事。 她登时来了兴致,追问道:“箭矢尚存,看来是没几年的事?” “十二年前……” “闪开!北凉使团进京,行人避让!” 就在谢建章想开口解释的时候,一匹快马从后方疾驰而过。马上的人挥旗高呼,其他行人纷纷躲避,就连远处的守城官兵也要列队相迎。 谢建章眸色微沉,却仍是温声细语道:“书玉,我们恐怕要耽搁一会儿才能进城了。” “京都大人物多,规矩也多嘛。”杨书玉娇嗔地嘀咕道,却仍是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瞧。 她寻着谢建章的目光去看北凉使团,可她蹲坐在马车门口,视线要比谢建章矮太多。因而她只能等到北凉使团经过他们车马时,她才勉强看到来人。 北凉使团浩浩荡荡一行,竟比杨书玉同行北上的商队的人数还要多。 旌旗招展,上书遒劲有力的北凉二字。高头大马载着威猛的北凉人,押送一车又一车封箱贴条的贡品进京。 可在北凉使团队伍的核心位置,并不是华贵马车承载贵人,而是一矜贵男子姿态优雅地驭马前行。 那人身着紫袍贵冠,覆以半幅银制面具,身材比其他北凉人更为颀长瘦削。他气度不凡,矜贵万分,只需一眼便能在人群中看见他的存在。 不知怎的,杨书玉在见到他时,竟挪不开眼了。 那男子似是察觉到杨书玉的目光,在两拨人马擦身而过时,他虽没有放慢行进的速度,却肯垂眸去同杨书玉对视。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在一起,直到那男子远去,头跟视线到达极限时,他才肯正首改为直视前方,将视线从这场擦肩而过的对视中抽离。 “书玉,怎么了?” 谢建章收回视线时,便看见杨书玉失神地望着北凉使团离去的方向,不免有些担忧。 第58章 杨书玉垂眸深思,只道:“无事,进京吧。” 因着有朝臣在城门负责迎接北凉使团,安排他们进京和安顿等一应事务,杨书玉他们并没有耽搁太久,几乎是跟着北凉使团后脚进京的。 原本杨书玉打算住在商行的后院,可谢建章却不赞同,生怕委屈了她。毕竟商行的掌柜伙计多是男性,又鱼目混杂,不似江陵商行那般知根知底,便诚邀她到自己的私宅小院小住。 杨书玉起初还在犹豫,后来还是被王芸劝服,因而这行人在城中又分为两路。 西城乌巷,清静幽雅之地,多是风流名士的居所,谢建章的私宅小院便在乌巷的尽头,正背倚护城河而建。 小院一进两院,正门匾额上刻“墨心古厝”四字,古朴的外观设计与京都风貌不同,顿时让杨书玉眼前一亮。 “你的私宅,倒别具一格。”她抬头望着正门匾额,赞叹道,“像是百年书香门第的老宅。” 谢建章淡笑不语,做着请的手势将人往里迎。 “东院常年无人居住,望书玉住得习惯。” 府门大开,有一老翁出来弯腰见礼。谢建章颔首,对杨书玉解释道:“这是许管家,府中无下人,平日里都是他老人家在打理。” 杨书玉对此感到震惊,却不想唐突地追问缘由,便客套道:“书玉有王妈妈和月芽照料,借住是我们叨扰了。” 谢建章含笑摇头,将人请进屋。他亲自领着杨书玉主仆三人去了东院,虽提前申明东院常年无人居住,可房中却一尘不染,就连院中的花草也被照料看护得极好。 杨书玉只觉得有说不出的怪异。 在墨心古厝稍作休整后,杨书玉打着唐突登门,许管家来不及准备膳食的名头,邀谢建章到抚仙楼下馆子。 那是杨家的产业,亦是京都最繁华的酒楼,她也想假装成食客,顺道去探探扶仙楼的经营状况。 谢建章依旧骑着踏川,在马车前面领路。京都街道人流涌动,却都是有眼力见的人,远远就给他们让开了道路。 此时,扶仙楼高阁雅座中,高时明正抱臂靠在朝街边的窗户把玩酒盏。他睥睨而下,熙熙攘攘的街道尽收他眼底。 润晚端着酒壶,立在他身后,担忧道:“王爷,北凉使团在这个时候进京,怕是来者不善。” “太后想打擂台,自是要有底牌的。”刚才高时明便是在窗边,目睹了北凉使团游街而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北凉绝不是来议和的。 “王爷是说,北凉使团是太后请来的?” “本王去江陵这么久,给足了太后筹谋的时间。”等高时明从江陵回京,北凉要派使团进京的国书已经摆上御案,朝会上也讨论过好几次,根本没有他回旋的余地。 他将手中的酒杯举起,润晚自然而然地往里斟酒。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盖过街上的喧闹,一马一车最后停在扶仙楼前不走。高时明闻声看见来人,手举酒杯竟凝滞在空中。 润晚察觉有异,跟着朝窗外投下视线,他不可置信道:“是建章?” 扶仙楼前,谢建章翻身下马,亲自到马车后方端来踏脚凳放好,举止恭敬风雅地为车中人撩起车帘。 灵动的少女从车厢中探身而出,她一改往日装扮,那从肩头垂至胸前的蝎尾辫更显俏丽,忽闪忽闪的明眸满是欣喜,连眼尾都是风情。 杨书玉顺势虚扶谢建章的小臂,从容地下了马车,而后月芽蹦跶着下车。王妈妈没有跟来,她打算留在古厝依杨书玉的生活习惯去收拾东院,好让杨书玉住得舒心。 除去马夫,也就谢建章与杨书玉主仆二人来扶仙楼用膳,那熟络亲昵的样子,倒像是一双璧人出门玩乐。 高时明轻笑一声,手里的那杯酒却被他重重地搁置在窗沿,激出半杯美酒洒落。 “原来是杨家千金进京了。” 润晚微微蹙眉,将酒壶搁置在桌上,跟着高时明出了雅阁。 那厢,杨书玉进扶仙楼后只觉得新奇,眼珠转不停地打量酒楼内部陈设。极尽奢华,却幽静雅致,那是她对扶仙楼的第一印象。 谢建章熟络地对掌柜道:“一间天字号雅阁。” “客官楼上请!”小二唱念着要将他们往楼上引,却被掌柜阻止。 掌柜堆起谄媚的笑,朝杨书玉恭维道:“原来是少东家进京,恕陈某眼拙,竟没有出城相迎。” 杨书玉闻言蹙起眉头,垂眸看着空落落的腰间。在下马车前,她早已将玉络取下。 谢建章心领神会,反问道:“掌柜何出此言?没得吓着我家女娘。” “原是江陵千金,我道扶仙楼怎的如此热闹?” 娇软勾人的声音响起,伴着轻而稳健的下楼脚步声。掌柜闻言侧开身子,只见一贵女被丫鬟小厮簇拥着下楼。 “贵女可吃好了?”陈掌柜笑着迎上去,致歉道,“是陈某疏漏,竟堵了贵女的道。” 在陈掌柜让道一侧时,杨书玉终于看清来人,她竟惊得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地扯住谢建章的袖子。 那位贵女的眉眼处,竟与杨书玉有五分像! 第32章 杨府 “我家女娘初出后宅,总要有人护…… 扶仙楼是京都里数一数二的销金窟, 往来食客非富即贵。 因而就算楼梯口发生冲突,也只是引人注目,并没有掀起什么闲言碎语。 第59章 旁观看戏的目光, 不断在杨书玉和站在楼梯上止步的贵女之间来回扫视,这让杨书玉愈发地不安。 她下意识攥紧谢建章的袖子,面上却镇静自若。谢建章察觉到袖口传来的拉扯感,左脚横跨半步, 看似在为贵女让道, 却直白地将杨书玉护在身后。 “杨小姐, 别来无恙?”他敛眸寒暄,却没有礼节周到地行拱手礼。 杨书玉听到他这声杨小姐, 那清明有神的双眸闪过一丝惊诧,而后变得晦暗起来。 天下长得相似的人难寻, 因缘际遇的两人又恰巧都姓杨,那便十分值得推敲了。 众人已经为杨姓贵女让出道路,她端庄稳重,举止得宜, 仆拥婢从地朝门外走。但在行至谢建章面前时,她却顿住脚步。 那道淡漠疏离的视线, 随着她的身子转动, 缓缓落在谢建章的身上。 “谢郎君, 别来无恙。”她的声音婉转悦耳, 如夜莺轻啼, 轻易便能将人勾了去。 视线越过谢建章肩头,与杨书玉探寻的目光对上,她敛眸行万福礼道:“小女杨清浅,看来与江陵千金颇有缘分, 没想今日竟在此遇上。” 旁人已道穿杨书玉的身份,她矢口否认,反倒显得忸怩作态。所以她虽没猜透对方的目的,还是回礼道:“在下杨书玉,初来乍到,对京都人地生疏,还请贵女多多指教。” “有谢郎君在你身边,何须他人指教?” 杨清浅的声线平稳,轻柔如丝,让人听不出她话中的态度。但她整个人都是清冷袭人的,带有一种轻柔无形的尖锐感,杨书玉对此感到不适,便不做声。 “你我有缘,后日府上设有赏花宴,不知江陵千金可否赏脸光临?” 啧—— 谢建章散漫地轻啧一声,横身遮挡住杨清浅的视线道:“杨小姐不该如此心急的,我家女娘最是天真烂漫,可不懂你们京都贵眷里的弯弯绕绕。” 他毫不遮掩自己的嫌弃之色,又大大方方地宣誓对杨书玉的袒护,竟让端庄稳重的杨清浅微蹙眉头。 “杨小姐诚心相邀,书玉自然是要赴宴的。”杨书玉轻轻扯动谢建章的衣袖,示意他不必这样挡在她身前。 谢建章听话侧开身,却噙着笑回头去看杨书玉,根本不理会杨清浅展露出的怒意。 “那便劳烦杨小姐遣人将帖子送到……”杨书玉先前着重留意墨心古厝,并不记得是哪条街巷,便抬头向谢建章投求助的眼神。 谢建章比杨书玉高出许多,两人处得近时,他总需要垂眸才能看清杨书玉的神情。因而杨书玉刚抬起头,便惊讶地发现谢建章竟一直款款深情地在看自己。 他似是在等杨书玉抬头看他,两人的视线撞到一起时,他直接低低地笑出声来,仍不开口回话。 杨书玉突然恼了,忍不住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乌巷。”谢建章得逞后,露出志得意满的神情,似是觉得不够,他刻意咬重补充道,“墨心古厝。” 果然,杨清浅的脸上闪过震惊,继而是盖不住地怒意,最后竟是选择落荒而逃。 “她……”杨书玉望着杨清浅溃逃的方向,忽然觉得她心中的疑问最好不要宣之于口,便抿唇不言。 “书玉想问她是谁?”谢建章语带玩味地凑到她跟前,强行将她的视线截断。 “她是……” 见谢建章嘴角的笑忽然凝住不动,杨书玉便循着他的目光转身去看,正对上楼梯顶端那道凌厉的目光。 高时明负手立于栏杆边,将刚才大堂发生的一切看在眼里,他身后的润晚却是阴沉着一张脸,震惊地看着谢建章,似是想不通谢建章为什么还会回京都来。 稳健而轻快的步伐踏来,木质楼梯被高时明踏得咚咚作响,也一步步踏在杨书玉的心里。 终于,杨书玉在权贵集结的京都,要直面褪去谎言的高时明,那个权倾朝野,以一卷政令灭杨府满门的摄政王萧勖。 若是重来一世,他与杨家井水不犯河水,杨书玉是可以不恨的。可他偏偏将圣旨带去了江陵,造成如今她替杨伯安入京的局面。 愤恨和担忧交织,杨书玉根本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高时明。 高时明稳步下楼,最终停在三人面前,就连八面玲珑的陈掌柜也躬身退到一边,唯恐惊扰贵人。 抽离书生假身份的高时明,华服金冠,气势威严,那凌厉的眸光无需再掩藏,如鹰隼般锐利骇人。 他审视着谢建章,目光又落在杨书玉倔强倨傲的脸上,最后垂眸落在杨书玉攥着谢建章袖子的手上。 盈盈素手,隐约可见肤下因血液回流而涨起的手背青筋。 他实在是好奇,能对着林自初喊自初哥哥,又能同谢建章谈笑风生的杨书玉,对他究竟哪来的恨意? 林自初也好,谢建章也罢,先前都是他的幕僚,是他王府中的门客,杨书玉何以要区别对待? “建章见过王爷。” 谢建章从容地行拱手礼,带动杨书玉的手在高时明眼前晃了晃。杨书玉因这一个动作而稍稍回神,她迅速缩回手,也跟着谢建章屈膝行礼,却没有开口。 看上去,他们俩竟像是谢建章主外,她不过是跟着对方的动作,双双朝高时明行礼问安一般。 “离了本王,你倒是沉稳了许多。”高时明声音低沉,视线却落在杨书玉垂眸相避的小脸上。 第60章 谢建章知道他是在说反话,藏在骨子里的肆意不羁宣泄而出,忍不住腹诽道:“我家女娘初出后宅,总要有人护她入虎狼穴的嘛。” 他亲自将圣旨交到杨书玉的手上,自然知道引杨书玉入局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杨伯安尚吊着一口气,仍在病床上与阎王爷争寿数,怎么就非得杨书玉领旨入京? 分明是可以等杨伯安醒来后再请出圣旨的,可高时明却还是安排他去宣旨。 那道凌厉地眸光扫向谢建章,吓得身后润晚忍不住开口转移怒火道:“王爷,礼部官员还在府中等着回话,不妨……是……” 高时明抬手制止了润晚开口,却到底没有继续为难谢建章。 他复又看向杨书玉,嘴角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少东家也觉得她的眉眼处,与你有几分相像?” 杨书玉警惕抬眸,却见对方笑得放肆,带有上位者的威严和审视。 “杨仲辅。”高时明语带诱惑,身朝杨书玉微倾,似是为了更好捕捉对方的神情,“那是杨清浅父亲的名讳。” 伯仲叔季,小儿都能辨别其中关系。 杨书玉朱唇微张,竟什么话也说不出。 “赏花宴那日,本王也会去。” 丢下这句话后,高时明如顽劣子捉弄懵懂女娘般,志得意满地离开了扶仙楼,留杨书玉原地陷入震惊,久久不能回神。 至于她后来怎么坐在雅阁里,又是怎么放任谢建章点菜安排,她已经完全不记得。 “杨清浅哪里和书玉像了?”谢建章不屑哼声,十分不满地抱怨着,“我看他们都是眼瞎目盲,竟不识书玉的美貌举世无双!” 月芽小心地为杨书玉看茶,闻言忍不住白了谢建章一眼:怕真是眼瞎目盲的,仅他一人! “那杨仲辅呢?”杨书玉回神,焦急之下,情不自禁地去扯谢建章的手,求证道,“那他可与我父亲相似?” 谢建章在城外施粥摊点远远见过杨伯安,也在粮仓门前见过重伤不醒的杨伯安。 饶是真心觉得杨书玉与杨清浅毫不相似的他,竟没有第一时间否认,也没有犹豫片刻,假装在心中对两者进行比较。 杨书玉紧蹙眉头,语气娇蛮地追问他:“到底像不像!杨清浅和你是旧识,可别说你没见过她爹!” “见过自是见过,但是和杨清浅无关。”谢建章难得语塞,却急于撇清和杨清浅的关系。 他抬指挠额,艰难开口:“杨大人和令尊也就气韵不同,连胖瘦都是一样的。” 杨书玉不解地收回手,冷声反问道:“你既然知道京城有这么一个杨家等着我,怎么从未同我提起过?” “京都的杨府,与江陵的杨府有什么关系?”谢建章正色反问。 他难得正经地回话,似想点醒刚入局便迷了眼的杨书玉:“令尊从未提起过京都的杨府,清明寒食也无宗祠为列祖列宗设祭,书玉当真要如此在意他们的存在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 杨府家祠自改建成算起,便只有姜荷的那一块灵位而已。 谢建章见她稳了心神,便将茶盏推至她的面前,循循善诱道:“令尊从未提起,京都杨府多年亦无书信问候,当年真相如何,我们无需深究便知是苦大仇深。” “当年如何?”杨书玉双手捧握茶盏,无助地她似想通过这杯茶汲取温度,安稳她的心神。 谢建章却只道:“传言书香门第杨府,当年其主母诞下双生子,满月宴得皇家赐名,一为策安,一为政辅,对这双生子寄予厚望。” “可后来,杨府长子还未及冠,却遭宗族除名,就连皇室也没有追究,去过问原由……” 杨书玉迎着他的视线,见他一字一句强调道:“所以书玉要记得,江陵杨氏是江陵杨氏,京都杨府是京都杨府,两者并无瓜葛。” 第33章 断义 “书玉敬谢建章悉心教导。”…… 天字雅阁, 熏香烟雾缭绕,不时有断断续续的丝竹之乐穿墙而来。 才子佳人,连席而坐, 相顾却无只言片语。 谢建章目光灼灼,他耐着性子在等。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杨书玉便参透他所强调的深层含义,也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素手斟美酒, 杨书玉执杯对谢建章真诚道:“建章刻意没有提前告知我此事, 是为了让我铭记遇变故时的慌乱。” 她顿了顿, 低头自嘲浅笑:“我承认,刚才的确被他们乱了心神, 一时迷了心智,不辨亲疏。” “这杯酒, 敬谢建章为我苦心筹谋。” 若谢建章早早同杨书玉提起京都那显赫的杨府,她定不会放在心上。 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她只有切身体会过突遇变故的慌乱,才会知晓稳住身心去拨开迷雾找出本相的重要性。 “和在江陵时比, 书玉已经进步许多了。”谢建章意有所指, 噙着笑接过她递来的酒杯。 杨书玉知道他在暗指粮仓前自己状若疯癫一事, 但她无从辩驳, 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垂眸努力避开对方的视线。 她很想追问谢建章,为什么会放弃前主高时明,转而选择跟在她身边相帮。可是她承诺过不会追问缘由,便只能强行将这个念头压下。 经过月余相处, 她能看出谢建章待她很是耐心,真诚而赤热。可前车之鉴,她真的太害怕自己会重蹈覆辙,始终对他存有戒心。 第61章 怕是她自己还没察觉到,自己已对谢建章换了称谓。 她暗自思忖着心事,抬手为自己斟一杯酒,却猝不及防地被谢建章的大掌压下酒壶。他温声朝月芽嘱咐道:“为你家小姐换盏新茶。” “书玉不必勉强自己,有我在,你可以慢慢成长,直至能独当一面。” 杨书玉确实不会饮酒,但生意场的推杯换盏难免,她总要迈出一步。 她壮着胆子,偏头去悄悄打量谢建章的神色,试探道:“就喝一口?” 谢建章眯了眯眼,终是将手拿开了。 杨书玉并不托大,酒斟三分,将将一口便能抿完。她举杯与谢建章碰杯,再次郑重道:“书玉敬谢建章悉心教导。” 叮—— 清脆的碰杯声在雅间里被放大数倍,这杯酒恰似他们迟来的结盟酒。 谢建章缓缓将酒送入口中,仰头时他半合双眸,视线紧紧盯着杨书玉的表情变化,专注而深情。 可惜杨书玉眯着眼睛将酒强灌入口,进而被酒的醇香和辛辣刺激到,整张小脸皱在一处。待美酒入腹后,她忍不出侧开身猛咳起来,根本没察觉到谢建章投来的目光。 “辣嗓子,辣嗓子!” 杨书玉气恼地将酒杯置在桌上,眼尾呛出的殷红夹带着泪,更惹人怜爱了。月芽想上前为她顺背,却慢谢建章一步。 在点菜时,他就已交代伙计准备好蜂蜜水,如今正好端到杨书玉面前。他脸上挂着顽劣的笑,却好声好气地安抚道:“书玉喝这个缓缓。” 杨书玉接过后一口气灌了大半杯,但嗓子仍是火辣辣的,便不解反问他:“又苦又辣,这酒究竟有什么好喝的?” 谢建章闲雅地坐回位置,却意味深长道:“建章愿书玉永不知酒的滋味,一贯厌弃酒才好。” 杨书玉不解,总觉得他话中有话。虽说借酒消愁是人间常态,可若是家有喜事,必也少不了酒的存在。 单说嫁娶之礼,新婚夫妻礼成之前的最后一道仪式,便是饮合卺酒。只不过前世杨书玉并没有等来林自初掀盖头,尝一尝杨伯安为她窖藏多年的女儿红罢了。 因而,她并不排斥饮酒,可谢建章这话却似是藏有极深的隐喻。她双眸仍闪着泪光,忍不住却捕捉谢建章的淡漠神情。 然谢建章的失态仅是一瞬,等杨书玉看过来时,他已恢复往日肆意洒脱的面貌,浅笑反问道:“这扶仙楼的陈掌柜不简单,书玉作何打算?” 杨书玉的画像是和玉络样式图,一块经商队路线传开的,她能理解有人能认出自己。可陈掌柜只一眼便道出她的身份,甚至没有往她腰间确认一眼,太过刻意,像是在特意宣扬杨书玉进京的一样。 那道圣旨并没有张榜宣告天下,她也没有传信让京都的掌柜伙计准备迎接,陈掌柜却认定了她一定会来。 正常反应,当是他三番两次开口询问杨书玉的身份,最后以玉络为信确认过才对。 “先晾着着他吧。”杨书玉垂眸望着满桌佳肴,语气轻快道,“既然他把我当绣花枕头,那我只好配合他,伪装懵懂无知一段时间,等他放松警惕,我再着手料理他。” “欲擒之,必先纵之。”谢建章将扶仙楼的招牌菜太白鸭送至杨书玉的面前,“书玉愈发有少东家的风采了。” 杨书玉回以一笑,便招呼月芽跟着她动筷。谢建章在旁细致地介绍菜肴,再经她们主仆二人品鉴,一顿自设自请的接风宴,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宴罢,谢建章亲自将杨书玉送回乌巷,在古厝门前嘱咐她好生休息,并承诺改日再带她赏玩京都风貌后,他便借口有事要处理,独自翻身上马,再度离去。 杨书玉扶着门框目送他出了乌巷,到底没有追问谢建章去往何方。 诚然,她对驭人之术还不算熟稔,自知离摸透谢建章城府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她也知道绝对的坦诚并非好事。 她需要谋士相帮,却不想将对方的尊严践踏于尘埃。只要谢建章安分守己,她是能接受对方的顽劣不羁,亦可信他心诚。 谢建章并不知道杨书玉进了宅门后,又回头目送他离开,因而他纵马狂奔出乌巷时,他并未遮掩面色的凝重。 此时,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某种默契——无声地纵容。一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对方私自行动,一方讳莫如深,要瞒着对方扫清前途障碍。 怀着这样的想法,谢建章扣响了王府的大门。 侍卫闻声开门,见到故人,一如往昔地恭顺行礼道:“谢郎君,王爷一直在书房等你。” “有劳。”谢建章朝他朗笑,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可对方却笑不出来,苦涩的滋味在侍卫喉间翻涌,满院侍卫仆从皆在偷偷打量他,视线不敢与之相接。 因为王府早已传遍,谢郎君易主,他不再是王爷的幕僚,亦不再是他们同甘共苦的手足。 谢建章便是这般面上吟吟浅笑,顶着阖府不解的目光,孤身一路从大门行至前院书房的。 覃莽知晓他会来,早早守在书房外面。八尺高的健壮武将,竟也红着眼,拦在谢建章面前,用剑柄顶着他的心口,咬牙问他一句:“为什么易主?” 谢建章抬指抵开对方的剑柄,有些好笑地反问道:“你们不是一早便知道我要离开王府吗?” “王爷待你不薄,你自幼伴着王爷捱到今日……我以为你是在说笑!” 第62章 “覃莽。”谢建章正色唤对方的名讳,带有警告的意味,“可我说了不止一次,你们该当真的。” 覃莽的话被堵在喉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过去,谢建章的确说过许多次要离开王府的话,或醉或醒,他都说过类似的话。可他平日顽劣浪/荡惯了,与王府所有人打成一片,称兄道弟,竟没人觉得他说的是真话,除了高时明和润晚。 “你我各为其主,私下仍可是兄弟……” “不必!”覃莽厉声拒绝他的提议,决绝道,“我们王爷走得艰难,身边容不下背主之人!” 武人的心思简单,爱和恨都皆为纯粹。但凡换个人,譬如林自初,都不会让他如此难受。谢建章走的,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谢建章轻啧一声,带着些许无奈。 “覃莽,让建章进来。”润晚的声音隔着房门传来,波澜不惊,如往日他从中调和两人矛盾那般温柔敦厚。 谢建章抬步绕过覃莽,空中留下他轻飘飘的话:“那便全当不认得我。” 从容稳健的脚步声渐远,覃莽似也下定决心。两人相背而行,无声且坚决地告别彼此。 谢建章推门而入,面上是鲜有的郑重。高时明靠坐于主位,矜贵悠闲地用手撑颌,眼见他推门而入,眼见他在自己面前行大礼。 高时明默不作声,凌厉霸道的气质自带威慑力,审视着谢建章的一举一动。 润晚立在他身侧,默默闭上眼,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放低。若是可以,他也不想见证这场谈话。 “建章叩谢王爷恩德。”谢建章举止从容,书生意气,自是洒脱不羁。 “你报哪门的恩?”高时明饶有兴趣,目光如炬盯着来人,“是杨伯安?还是杨家女娘?还是已故姜荷?” 谢建章忽然笑了,掷地有声道:“自然是书玉的恩德。” 高时明眸光深邃如海,竟在掂量这话有几分真假。 “建章命好,得再遇恩人。” 在高时明的默许下,他掸袍起身,不疾不徐道:“书玉不曾狭恩图报,可建章却日夜不敢忘怀。” “时至今日,我却想问王爷一句。”他抬眸迎着高时明锐利如锋的视线,分毫不让,“为何建章至今都不肯入仕为官?” “原因我记得比谁都清楚,可是王爷,您是否还曾记得?” “建章放肆!”润晚闻言,忍不住出声呵斥他无礼,却被高时明抬手拦下。 高时明竟没有发怒,他就这般与谢建章用视线对峙,久到润晚都为谢建章捏一把汗。 位高权重者,最是忍受不得手下易主,尤其是谢建章这种亲信,他知晓王府太多底细。为安稳计,哪怕是仁君也会下令将其诛杀,更别说高时明这种以铁手腕上位的权臣。 从谢建章迈进王府开始,在旁人眼中,他便是在一步步走向死亡。覃莽拦他,是在拦他赴死,可谢建章宁死也不肯回头。 “本王乏了,都下去吧。”高时明讳莫如深地摆手,示意润晚和谢建章告退。 谢建章撩袍跪下,郑重地给他叩首,三叩九拜,至高大礼。高时明看在眼里,最后合眸默然受了他的大礼。 等润晚和谢建章并肩跨出书房时,低沉而浑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他们顿在原地。 “既然本王给不了你,那便证明给本王看,她可以给你。” 第34章 再遇 “小时候,我是不是有一个自初哥…… 日暮时分, 骏马载风流,踏着落日余晖归家。 谢建章寻到花厅时,杨书玉正对着两张不同的宴帖犯愁。 他有意逗弄杨书玉, 故意停步在门槛边,等着她发现自己的存在。 许是谢建章的视线过于灼热,杨书玉茫然地抬头往门外瞧,正对上他那双含笑眉眼。 金辉映照在他的身上, 将他的温柔缱绻衬托到极致, 恍若降世赐福的仙君。 杨书玉呼吸一窒, 慌乱地举起两张宴帖,僵硬地问他:“杨清浅遣人送来两张宴帖, 是为何意?” 她手中的宴帖,样式颜色截然不同, 就连字迹也不相同,一张下给杨书玉,一张下给谢建章。 谢建章含笑走近,兴致缺缺地抽取下给他的那张宴帖, 甚至没有翻开,去查看里面的内容。他只是简单地扫了一眼封面, 便满不在乎地将其丢在一边。 “书玉回帖时, 只需说明建章同往即可。” 见杨书玉面露迟疑, 他便补充道:“杨府众人都认得我, 书玉不必纠结这些虚礼, 就算没宴帖,我想去便能去。” 想着谢建章曾是高时明的幕僚,京都的高门朱户自都认得他,杨书玉便讷讷地点了点头。 “王爷那边……”她犹豫开口, 想到扶仙楼重逢时的场面不太好看,转而隐晦地问谢建章,“他不会为难你吧?” “书玉在担心我?” 杨书玉怕他误解,硬着头皮扯谎道:“是怕他盛怒之下,会累及我。” 她说得小声又心虚,实在没什么说服力。谢建章看破不说破,笑得越发张扬道:“若上面劈下一个雷以示惩戒,建章向书玉保证,这道雷必先劈在我谢建章身上。” 杨书玉被他热烈而深沉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感到他今晚格外奇怪,便捏着宴帖戒备起身,微不可查地往后退避开。 那小心谨慎的样子,倒还真像谢建章会被提及的雷劈中,紧接着会连带劈到她身上。 第63章 “夜深了,我明日再回帖,你奔波一天,也早些休息。” 杨书玉慌乱地逃离花厅时,天际尽头的西山上还挂着残阳。当余晖斜照在她脸上时,她脚步一顿,继而听到身后传来毫不克制的朗笑声。 谢建章肆意的笑声,气得她头也不回地快步往东院走去。 待杨书玉的脚步声渐远,再也瞧不见其身影,谢建章的朗笑瞬间化作愁苦。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天空出神,直到夜幕低垂他才肯起身,摸着黑回房。 那张被他随意搁置一旁的宴帖,被黑暗吞噬,再也无人记起书写它的人,还在盼一个回复。 墨心古厝的东西两院,以一湖山水亭台打造的花园相隔,细节之处皆透露着气派。整座小院恰似小门套大户,丝毫不比深宅大院差。 杨书玉借豆灯之光写好回帖,忍不出撑着脑袋看向窗外发呆。 蝉鸣点萤,繁星在空,清风送来丝丝暑热,静谧而安宁,全与她所认知的八月不同。 月芽有一下没一下地为她用团扇送风,舟车劳顿的困意让她控制不住地打哈欠。 “月芽,你觉得京都如何?” 杨书玉望着庭院自说自话:“京都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繁华和喧闹竟比不上江陵。” “若江陵得了商贸的势,赢在繁华。那京都占了黎国大权,胜在哪里呢?” 她不解地回头,正见昏昏欲睡的月芽,手里扇风的幅度与频次逐渐减少,怕是下一秒就要倒地睡去。 至真至纯,怕是月芽根本就没有认真观察过京都。 杨书玉夺了她手中的团扇,将人撵回房休息,只交代她明日记得把回帖送到杨府。 王芸上了年纪,整个下午又在拾掇东院,是以杨书玉一早便让她回去休息。没人在房中伺候她,收拾笔墨,铺床规整,都需要她亲自动手。 等杨书玉好不容易能卧床休息,这赶路月余所积攒下的疲倦和劳累,瞬间侵袭她,那厚重的眼皮是再也抬不起来了。 陷入梦乡前,那紫袍金冠的华贵男子身影,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银制面具遮挡了他的部分视线,却将那含笑薄唇展露在外。 若有似无的熟悉感,让杨书玉分外不安。 在识海超脱她的控制时,整个梦境转变成江陵城外的景象。 与今时的暑热不同,梦中是细雨初歇,万物争春的时节。 摇摇曳曳的马车中,杨书玉撩帘望春,却被杨伯安含笑按下那只不安分的手:“囡囡,不急,马车还要行过一段乱葬坟坡,可别吓着你。” 杨书玉天真无忌,清明时节也不避鬼神之说,她好奇地反问杨伯安:“爹爹信鬼神之说吗?” 杨伯安神采奕奕的双眸,登时暗了下去。 他同杨书玉想到了一处。 “若真有鬼神之说,娘亲为什么从来没有回来看看我们?” 素手抬帘,她失落地透过车窗,去打量山坡远近堆起的土包。有些被茂盛的灌木遮掩住,让人无法分辨出底下有一座孤坟。 “若有恶鬼,他们怕早已潜入人间作恶。”她顿了顿,神色落寞道,“可若是心存善念的魂魄从地府归来,他们当是没有能力离开坟地的范围。” “那他们就这么孤零零地,等着亲人来扫墓祭奠?” 话音落,她又觉得不妥。 那些灌木丛生的坟包,怕是好几年都没有人来扫墓了。 这些都是等不来所盼亲人的。 杨伯安神色戚戚,语气却十分宠溺地笑骂一声:“人小鬼大!” 杨书玉顽皮地朝他眨了眨眼,偏头继续饶有趣味地探寻窗外的景象。 忽然,她视野里闯入一抹月白亮色,在嫩绿斐然的郊外格外亮眼,惹得她的视线停驻在那人身上,头也跟着马车行进而缓缓旋转。 她竟看见一玉面郎君,正蹲在土坟前,神情极为认真地在用毛笔沾漆,为木碑描字。 俏郎君剑眉星目,薄唇轻抿,俊俏得似是山间勾人精魄的妖物。 甚至杨书玉匆匆一瞥,还能看见他抬腕描字时,袖子下滑而露出小臂内侧的那颗小巧秀痣,更添一抹出尘的气韵。 “怎么了,囡囡?” 杨书玉慌乱回神,如蝴蝶扇翅般眨巴着那双圆润杏眼,似是在确认自己有没有眼花。 她狐疑地看向杨伯安:“爹爹,山野不会真的有精怪吧?” 杨伯安被她的反应逗笑了,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他打趣道:“难不成精怪幻作清俊,来勾囡囡了?” “爹爹惯会笑我!”杨书玉嗔怒道,却是直接扑进杨伯安怀中撒娇,“我们快些走,书玉想娘亲了。” 她嬉笑打闹,是她以自己的方式去安抚杨伯安的落寞。两颗残缺的心拥在一起,弥补失去至亲至爱的那份温度。 姜荷被葬在远离江陵的一处福地,杨书玉虽不问,却也猜得到那山清水秀的半湾,当是父母的洒满回忆的地方。 杨伯安平日忙碌,得空也是守着杨书玉纵她玩闹,因而一年也来不了半湾几次。 杨书玉撒娇撒痴,硬说是自己想念娘亲,闹着在半湾逗留到下午才肯打道回府。 因而,等他们再经过那段野坟坡时,夕阳已然下沉,将天边晚霞烧得通红,山间竟生出一种妖冶的诡异感。 来时还百无禁忌的杨书玉,在这种氛围中,竟生出惧意,哆哆嗦嗦地去拉杨伯安的袖子。 第64章 噔噔—— 突如其来的一阵颠簸和失重感袭来,杨书玉的额头因身形不稳而撞在车壁上。等马车停下来,她才发现整个人向后半躺在后车壁上。 原来马车因陷入泥坑,差点翻下山坡,现在半个车厢都是悬空的。 “老爷小姐,你们没事吗?”周顺在外着急地询问,“护院已经稳住马车,你们快些出来!” 杨伯安护着杨书玉,先把她送下马车。因突然少了一个人的重量,马车的重心改变,又往坡下坠了几分,车中不少物品落下去被砸个稀碎。 这山坡足足有两层楼高,人摔下去不死也残。 杨书玉虽担心,却没有本事帮忙,她抽噎着鼻子站到远处,唯恐妨碍到护院搭救杨伯安。 “山间夜凉,这披风拿去给你家小姐披上吧。” 杨书玉闻言回头,来人竟是晌午在路边见到的那位俊俏书生。槐枝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一时竟不知书生递来的披风该不该接。 “小生林自初。”林自初顺势将披风搭在小臂上,朝杨书玉躬身行礼,“女娘受了惊吓,再吹风着凉,怕是会一病不起。春日病症,最难疗愈。” 他忽然蹙起眉头,视线垂落在袖口和披风沾染的墨迹上,为难开口道:“在下粗心大意,这污脏的披风倒不配给女娘御寒了。” “我并不介意,只是……”杨书玉委屈地噙满泪水,“书玉谢公子好意,我用不上。” “囡囡!” 杨伯安被护院救出来后,第一时间便是要找杨书玉,确认她是否安全。 刚才出事时,他眼见杨书玉的额角被磕起鼓包,后面他虽手快护着,也只能护她不再被磕碰。现在脱险,杨伯安实在放心不下。 杨书玉听到这声呼唤,连简单告别的话都没说一句,转身就跑去杨伯安的身边。围着他转一圈,确认他无事才躲在他怀里求安慰。 周顺调配了马车,只留几个护卫处理悬空的马车,先行护送杨书玉父女回江陵。 等马车经过先走一步的林自初时,杨书玉才发现他是步行回城。 她忍不住趴在车窗前去看,林自初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后,大方地回以浅笑。 两人擦身而过,杨书玉却久久不能收回视线。夕阳将林自初的影子拉得很长,等她看不见人了,便垂眸看道上所投下的黑影。 原来,他叫林自初吗? “爹爹。”杨书玉困惑地半回身,“小时候,我是不是有一个自初哥哥?” 她曾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杨伯安会误解那段情缘是她主动求来的。 另有企图的再遇,连她开口也是被算计好的。 第35章 月渚 “北凉使团也要赴宴吗?”…… “京都地势, 西北高而东南低。” “西山区域,峰峦叠嶂,河海遍布。因其地形地貌复杂, 前人便将居所修建在更为平坦,却远离水源的东南方向。” “至于后来能发展成三朝古都,则离不开杨府先烈的功绩。” 谢建章缓缓将马车的窗帘落在,悠然收回视线去捕捉杨书玉的神情。 只见杨书玉双眸似有星辰, 从中透出特有的灵气。她微微皱眉, 催促道:“后来呢?” 谢建章噙着低低的笑声, 不再学着说书人的模样去逗她,开口将杨府的深厚背景娓娓道来。 “杨家先祖主持修建水利, 引西山水,西折南转, 过雁屏山至水角门入京都,汇于司南津,至此漕船可驶入城内,也可保障护城河一年四时不枯竭。” “水势环转, 再从东南水门出,向东入浮白河。” 杨书玉了然地点点头:“司南津, 我听过。爹爹常叹, 若有纵流河渠连接江陵, 往来商贸至少繁盛五倍。” 她不解地看向谢建章:“这和今天我们要去的花宴有什么关系?” 谢建章眉眼含笑, 不疾不徐地说:“江水在汇入浮白河之前, 在城郊蜿蜒沉淀形成月渚。” “天恩浩荡,先皇将月渚赐予杨家,以彰表其千秋功绩。” 他下巴微抬,骄矜地示意杨书玉手中的宴帖:“我们今日要去的, 便是月渚。” 杨府感念天恩,在月渚之上修建洪筠馆,正是今天举办花宴的地方。 “其用意,书玉可能猜到?” 杨书玉被他问住,有些心虚地试探道:“总不至于是炫耀吧?” 她自觉答不出正确答案,便首先排除最不靠谱的错误答案。对于京都,她知之甚少。 京城世家,自有其深厚的底蕴,门楣彰显着身份地位。何须炫耀? 谢建章无奈地含笑摇头,嘱咐道:“书玉要记得,你是江陵杨氏女,登洪筠馆是来作客的。” 杨书玉似懂非懂地点头,天真地反问他:“建章不同我一块吗?” “男女分席,我总有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月芽歪着头插嘴道:“没事,我会跟着小姐啊!” 闻言,马车中的人笑作一团,都被月芽的天真烂漫所感染,这是他们话中谈及的对立面。 小心算计与城府,这是谢建章提醒杨书玉的言外之意。 马车平稳地行驶出城,道路前后,隐约可见其他赴宴的车马。 杨书玉扶在车窗发呆,眼见一队轻骑快马从后追上,又迅速地擦肩而过。 为首那人一身彰显尊贵的冷艳绛紫色宫装,将银制面具映出紫光,高冷而矜贵。 第65章 “北凉使团也要赴宴吗?”她不解地问。 谢建章倾身过来,伸手替杨书玉撩帘去看那支小队远去的背影,身上的冷香裹挟着杨书玉,两人紧紧挨着。 他薄唇敛笑,眼角猫着权衡算计:“皇上尚未宣旨召见,杨府却先一步宴请笼络,也不知得了谁的授意。” 等彻底看不见那队北凉轻骑,他潇洒撤手,任车帘滑落在空中大幅度地抖动几下,渐渐趋于平静。 “无妨。”他释然地靠回先前的位置,空留杨书玉僵在原地,“反正王爷也会去,北凉人翻不出什么风浪。” 他倾身过来查看是呼吸间的事,撤身离开也十分自然,杨书玉竟拿不准他这举动是不是故意为之。 是以,杨书玉讷讷地点头,应声:“原来如此。” 车厢内静默无言,直到马车行至洪筠馆的对岸。 此时,沿着道路已经整齐地排列好十数辆马车,远处的平原草地和河流岸边,还有马夫三五成群地牵着缰绳放马休息。 谢建章下马车后,依旧行马夫之责,从后面端来脚凳,伸手欲扶人下车。 可先从帘后钻出来的,是机灵古怪的月芽。她朝谢建章咧嘴灿笑,谢建章则回以浅笑,并没有生出任何不悦,亦没有区别对待。 他温柔体贴地扶月芽下车,却没有给月芽让开位置,仍是笑吟吟地等杨书玉出来。 果然,杨书玉掀帘看见仍是谢建章抬手接自己下车时,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她很快便藏好小心思,大大方方地搭手上去。 车马停在对岸,需要转乘杨府派来的船只才能登上月渚。 月芽将宴帖交给负责调配小船的府丁后,三人便各怀心思立在岸边等。 月渚俯瞰成月牙型,近岸面水域种满芦苇。那座洪筠馆如同飘在水面上的一般,在芦苇荡的掩映下,恍若仙境。 “各位贵人,实在对不住。由于现在登月渚的人太多,一时调配不来船只接贵人上岸。” 府丁急匆匆地跑过来,卑躬屈膝地致歉道:“我家小姐也刚刚登船,上面还能容纳两人乘坐。小姐传话询问,不知贵人可愿拼船登岸?” 杨书玉心生疑窦,不解地打量谢建章,口中喃喃重复:“两人……” 他们一行三人,若只能接纳两人登船,那要么是杨书玉和月芽成行,要么便是谢建章独自登船。 总不能将月芽从她身边拆开,反倒要她在岸边等着月芽登岸吧? 谢建章微挑眉梢,看向另一艘船问道:“那船也坐满了?” 府丁为难道:“上面坐着北凉使臣……” 大人物,都惯会为难小人物的。 府丁颇为紧张地用袖角擦汗,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一句。 谢建章复看向杨书玉问道:“我们不如再等等?” 杨书玉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应好,就听府丁提醒道:“可是贵人,快开席了……” 他就快直白地把“你们必须分开乘船”写脸上了,刻意得不像话。 杨书玉垂眸思忖着,便听谢建章道:“杨清浅是想书玉同她成行,书玉愿意吗?” 他将决定权交给杨书玉。 可杨书玉缓缓摇头,总觉得杨清浅意不在她。 “罢了,登船而已。” 杨书玉想确认心中的疑惑,拉着月芽走向北凉使臣的船道:“我借乘北凉使臣的船。” 谢建章虽不放心,但见她下定主意便只好嘱咐道:“那书玉要小心。” 两人分别后,在府丁的引荐和领路下各自登船。 可杨书玉怎么也没想到,北凉使臣正闲雅地靠坐在船舱内,身边仅有一位护卫跟着。先前那队轻骑,少说也有十人,他竟只带了一人赴宴。 更何况船舱内宽敞,除去船夫,再塞四人也绰绰有余。 杨书玉紧了紧扶在月芽小臂上的手,想回头唤谢建章过来,再不济她们也要下船去,不能这样被府丁支开。 “船开了。” 北凉使臣目光悠悠地看向水面,骨节分明的手抵在下颌角,慵懒而华贵。 他的视线转向杨书玉,冷冽而悦耳的声线响起:“女娘不坐好吗?” 杨书玉警惕地盯着对方,在月芽的搀扶下寻了一个角落位置坐好。 两道视线在船舱中交汇,杨书玉先行败下阵来。她垂眸沉思,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落在对方撑颌的右小臂上。 可惜,以她现在的角度根本看不见对方的小臂内侧,于是她干脆地收回了视线,不再同对方搭话。 现在,她只盼着杨清浅没有为难谢建章。 与此同时,在驶向月渚的另一艘船上,谢建章肆意地放声大笑,可眼里却没了往日的温度。 “谢郎君,你为何不肯回我宴帖?” 杨清浅看着他走进来,眼见他的双眸在进入船舱的瞬间被冷意取代,仍是不甘心地问。 谢建章笑着走过她身侧,振袖坐在船头,反问她:“这船只能坐下两人?杨府教养出来的嫡女,便是这般安排花宴,如此怠慢客人的?” “建章,是你躲着我。” 杨清浅抿唇,紧紧盯着他的背影,追问道:“为什么?” 江风拂过谢建章的面庞,将他的发带吹起,在空中伴着衣袍袖角翻飞成舞,意气风流。 “那日你守在扶仙楼,是在等书玉?” “错了。”杨清浅移开视线,语气带着一分委屈,“是日日守在扶仙楼,从摄政王回京起。” 第66章 谢建章合眸假寐,语气透着寒意:“好厉害计策。” “若是杨伯安赴京,杨尚书是盼着他能看在你的相貌上,能对你多一丝耐心?” 他轻啧出声,带着鄙夷:“可惜,书玉替父进京,你们打错了算盘。” 杨清浅正色道:“建章失算了。” 见对方不做声,她自顾自道:“早在灾情平复前,京都的豺狼虎豹便知晓会是杨书玉赴京。” 谢建章缓缓睁眼,眸光浓稠似墨,仍是没有搭话。 杨清浅失了克制,质问道:“我特意支开人,告知你这些事,你就不肯正眼看我?” 对方仍是不答。 等船只靠岸,杨书玉早已在岸边等着。 清明有神的双眸,远远便打量起宽敞明亮的船舱,她发现杨清浅甚至连婢女都没有带着。 她关怀问道:“建章一切还好吗?” 船未停稳,谢建章便借力跳上岸,这个动作带起船只剧烈晃动,让刚起身的杨清浅险些跌倒,慌乱地抓东西扶住才能稳住身形。 谢建章站在杨书玉面前,已然变回以往的意气书生模样。他温声反问道:“北凉人可怕吗?可有吓到书玉?” 杨书玉摇摇头,有些气馁。 “杨书玉,书玉。” 杨清浅上岸后,客套疏离地唤她名字:“我长你一岁,可以唤你一声书玉吧?” 杨书玉面露不解,却听她继续道:“花宴男女分席,我带书玉进去吧?” 她面上端着得体的笑容,却冷得淡漠,带着不容拒绝去拉杨书玉的手。 此时,候在门口的婢女仆从围上来,以杨清浅为核心将她们合拢起来。 她偏头对谢建章笑道:“谢郎君,我会好好照顾书玉的。” 毫不遮掩她的不怀好意。 第36章 花宴 “书玉怎敢?” 丝竹雅乐悠扬, 有阵阵浪涛与之应和。 空中偶尔传来几声白鸥的啼鸣,竟生出几分诡谲的紧迫感。 杨书玉僵硬地扯出笑容,不动声色地从杨清浅的钳制中抽回手。 她现在要是仍分辨不出亲疏敌友, 那便枉费谢建章这两天对她的教导。 “杨小姐,您先请。” 谢建章与她对视一眼,微挑眉梢,噙着笑侧开身子, 朝杨清浅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杨书玉让他放心, 他自然也相信杨书玉能独自应对。他们主动踏足杨府的地界, 便是想看对方要耍什么把戏。 既已应召入京都,许多事便由不得他们意愿, 见招拆招方为良策。 至于杨清浅有意支开谢建章,杨书玉也想看看她会怎么为难自己。 从泊船口行过庭前, 家丁侍从候在门前听令,管事在见到杨清浅携人过来时,高声唱道:“大小姐来了!” “见过大小姐!” 他们朝杨清浅整齐划一地弯腰行礼,就连声音的高度都有刻意训练过, 给人以十足的压迫感。 杨书玉落后杨清浅一步,见状微微蹙眉。她回头去看谢建章, 却发现杨清浅的婢女仆从将他隔得很远。 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 她猜想杨清浅打算叫她见识见识, 什么是高门朱户的规矩和不可逾越的身份。 “何管家, 谢郎君就劳烦您老人家带路。” 杨清浅缓慢从容地跨过门槛, 在转身沿回廊深入庭院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可谢建章佯装不知,施施然朝杨书玉眨了一下眼睛。 “走吧,书玉。”杨清浅语气波澜不惊, 仍旧端庄持重,走在人群的最前方。 可杨书玉却看见,她的手紧紧攥着帕子,隐忍而克制。眼观鼻鼻观心,她只当没看见。 跟着杨清浅沿着抄手游廊往洪筠馆深处走,穿过数道屏门后,杨书玉才惊觉洪筠馆是以中心对称结构修建的。 她们从正门入,走右侧抄手游廊深入,男宾则走左侧游廊。在庭院相接回廊的地方,甚至能隔着庭院和楼宇看见谢建章的身影。 这与寻常大户人家待客规矩很是不同。 高宅大院通常以垂花门分割出前后院,男宾入前院,女宾入后院,设席的地方也要用山水庭院隔开。 如今看来,倒像是男宾女宾要去往同一个地方。 杨书玉不理解。若在江陵,没有这些条条框框还说得过去,可杨家给她的感觉是刻板守礼。 杨清浅如此安排,不会被其他世家暗嘲吗? 许是看出杨书玉的困惑,杨清浅淡然开口道:“洪筠馆并非宅院,没有内外院之分。” “平常并没有人住在这里,多是用来设宴款待客人,诗会雅集花宴皆有,亦或是……” 她浅笑吟吟地止住话头,示意杨书玉往下猜。 杨书玉根本不关心洪筠馆的用途,含糊道:“月渚水光潋滟,有飞鸟徘徊停驻,至清净,至淡雅,如画卷一般,的确是举办宴会的绝佳场所。” 她恭维道:“是书玉借杨小姐的光了。” 杨清浅含笑不语,带着她跨过最后一道屏门,她们便置身于月渚的另一侧岸边。 月渚的另一侧是半湾,洪筠馆的建筑群则沿岸而建,无论登哪座楼台都能一览半湾风光。 最引人瞩目的,当属半湾中心临水而建的琉璃水榭。 那琉璃水榭三面环水,阳光洒下,被水榭点缀的琉璃折射出七彩光斑,整座水榭便如被夜明珠点亮一般,在白日里也煞是夺目。 第67章 脚下的甬道连通水榭台阶,杨书玉忍不住偏头看向另一端。男宾走过的甬道尽头,是一座楼廊,可直通水榭二楼。 是以,杨书玉尚未进入水榭,便有谈笑声入耳。有男子嘈杂的交谈声,也有女子娇柔的浅笑声。 “是清浅来了!” 有眼尖的世家女见到杨清浅,登时说了出来。闻言,同杨清浅交好的各家小姐都围了过来,她们相互寒暄,晾了杨书玉好一会儿,才有人故作惊讶道:“清浅,这位是?” 杨清浅若有心引荐,她们在寒暄之初便会提及杨书玉,而不是这样将她晾在一边,像是突然才发现杨清浅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可她们分明是同行而来。 其心思不言而喻。 众人将视线投在杨书玉身上,她却笑弯了眉眼,直勾勾地看向杨清浅,等着对方来回答。 杨清浅也不好明面为难,便温声细语解释道:“这是杨书玉,她是……” “是住在乌巷,墨心古厝的一介女娘。”杨书玉找准时机,笑着打断道。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扶仙楼那日,她亲眼目睹谢建章用这句话气走杨清浅,如今她也有样学样,面上只是带上几分得意,便足够让杨清浅失了风度。 她猜测,谢建章和杨清浅之间有龃龉,并且杨清浅是理亏的那方。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些等着看她笑话,想借机嘲笑她商贾之女的人,都如鹌鹑般闭了嘴。 她们偷偷去打量杨清浅的面色,又狐疑地去观察杨书玉,谁也不敢再说话。 杨书玉立于台阶之下,天真懵懂地反问道:“各位小姐不入水榭坐着吗?” 这话问得竟有一丝主家待客的味道,让杨清浅的面上更不悦几分。 她紧紧抿着唇,良久才道:“我们先入席吧。” 众人应声,簇拥在杨清浅身边离开。 杨书玉被她们落在后面并不气恼,也没有抬步跟上。她站在台阶之下仰头,正对上谢建章那双含笑眉眼。 谢建章立于二楼的栏杆处,手中拿着一白瓷酒盏,他当是比杨书玉提早抵达水榭。 如此看来,他应该目睹了其他世家小姐欲奚落杨书玉,却反遭杨书玉扼住咽喉的整个过程。 杨书玉学着先前谢建章的样子,朝他眨了眨眼,谢建章则举杯隔空敬了她一杯。 见状,她莞尔一笑,心中莫名生出淡淡的快意来。 她想回头去唤月芽跟着她进水榭,当视线从谢建章身上滑走时,却意外看见栏杆拐角处的那抹绛紫色身影,那人竟也在看她。 杨书玉登时敛了笑,但很快她便假装无事,领着月芽走进水榭宴厅。 世家贵女均已入席就坐,见杨书玉进来,数道视线都在上上下下打量她,期间不乏有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爱玉石者,盯着她腰间的玉络,羡慕地努嘴。 爱首饰者,望着她鬓边的绒花点金步摇,垂涎欲滴。 就连她身上最清雅的罗裙,在水榭所折射出彩光下,都似绽出朵朵会发光的花。 她穿戴的分明不是金银重工之物,却样样都是低调而奢华,且十分少见的物件。所有人都能看出,皆是有市无价之物。 当然,被人打量最多的,还是杨书玉的脸。 眉眼五分相像杨清浅,那细嫩透红的玉肌配上黑曜石般明亮的双眸,灵动温婉的杨书玉,竟比清冷疏离的杨清浅更像坠入人间的仙娥。 然杨书玉并不理会这些或友善,或妒忌的视线,她兀自去寻自己的位置。 “书玉,过来坐。”杨清浅已恢复端庄持重的模样,笑着朝她招手。 眼见宴厅内除了主位并没有其他空位,她只能依杨清浅的安排,坐在主位下首,与杨清浅一左一右坐在主位的两边。 看上去,杨书玉倒像是杨府二小姐,可同杨清浅平起平坐,身份却比杨清浅贵重。 歌姬舞姬听从指令,踩着乐点入场。宴厅众人却没有兴趣欣赏,而是交头接耳地猜测杨书玉的身份。 有胆大的娇小姐借敬酒问道:“清浅,你旁边这位贵女是?” 她说得迟疑,小心睨着杨书玉道:“我怎么从未见过?” “不应该啊!”杨书玉已厌倦贵女们的文字游戏,她不等杨清浅开口,便颇为不解地讽刺对方,“难不成这位官家小姐,连街边的乞儿都不如?” 那人也不生气,又或是她能将情绪藏在笑容之下:“贵女此话怎讲?” “荆杨比王侯,江陵藏千金。” 杨书玉一字一顿反问道:“这句民谣,你没听过吗?” 她施施然起身,朝众人行礼:“小女江陵杨氏,名唤书玉,这厢有礼了。” “我初来京城,幸得杨家小姐相邀赴宴,不然怎知这花宴如此精彩?” 杨清浅偏头看向她,不解道:“书玉话中有话,是为何意?是在责怪我招待不周吗?” “书玉怎敢?” 杨书玉将视线投向半湾的水面上。整个半湾被植满荷花,接天莲叶,却还没有到荷花盛开的季节。 名为赏花宴,却无花可赏,处处皆透露出操之过急的刻意。 她意味深长道:“若不是此次花宴,我竟不知人比花娇,这京城中的美娇娥,竟是可当花来赏玩。” 将花枝招展的世家小姐比作花宴上的花,她却用赏玩一词,字里行间都是对杨府的嘲讽之意。 第68章 “太夫人到!” 听到侍女的传唱声,杨清浅也顾不上反驳,忙起身相迎。杨书玉随其他世家小姐起身见礼,她却知晓对方其实一直侯在门外。 她将视线投向半湾时,便见人站在门外了,也不知道何时开始听她说话。 “祖母。”杨清浅迎上去,扶着太夫人进来,那杨府太夫人则一直阴沉地盯着杨书玉。 手中的拐杖落在地板上,咚咚作响,她脚步虚浮却给人以十足的威严感。 她打量着杨书玉,待落座于主位上才道:“伶牙俐齿,竟没学得半分谦逊!” 第37章 折花 “清浅,给书玉道歉。”…… 由于杨府太夫人的到来, 琉璃水榭的乐声也透出一丝拘谨。 先前掩唇小声议论的贵女们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看向主位上凛若冰霜的太夫人。 若说杨府对子女门生严苛,在京都是出了名的严以治家典范, 那这太夫人当居首功。 实则不仅仅是杨府,上至皇室后宫,她也是可以插手整治。 因为当今太后,是太夫人庶妹。太后还在闺中时, 便最为礼重太夫人, 多年如一日, 至今不曾改变。 若哪家小姐在太夫人面前失仪,今后怕是连门都不敢出, 只等着被爹娘送去当姑子,也就一生望到头了。 偏偏杨书玉不怕, 她施施然屈膝行礼道:“书玉长于民间,粗鄙不堪,不懂何为贵女的温柔贤淑。” “今日得太夫人教导,书玉觉得这花宴很是有趣, 竟比听女学究授课还要有用。” “可惜书玉只在京都停留月余,如若不然, 我还盼着杨府能多办几场宴席, 好生规训书玉一番。” 她垂眸正色, 似是无比真诚地致歉。 可话里话外, 她竟是一点脸面也不肯留给太夫人。 举办花宴的是杨府, 邀请她赴宴的是杨清浅。她既是客人,哪有主家一见面就数落她不是的道理? 太夫人是身份贵重,可她能以什么身份来挑杨书玉的错呢?口角之争,也配拿礼教训她? 京都权贵盘根错节, 在座其他人不敢当面给太夫人甩脸色,可杨书玉是外来人,是不必曲意逢迎的。 太夫人双眸深邃如无波寒潭,缓缓从杨书玉的脸上扫向其他世家女,沉稳雄浑道:“你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小女不敢。”世家女纷纷起身行礼,极尽卑微。她们正是适婚年岁,日后姻亲会成为其母家繁盛的助力,她们不敢得罪杨府的太夫人。 太夫人面露满意地偏头去看杨书玉,杨书玉却笑脸盈盈,不做声。 见杨书玉满不在乎的样子,她颇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可杨书玉知道,在太夫人的授意下,京都贵女再无人敢与她结交。她轻飘飘两句话,便让京都贵眷们共同孤立她这个外乡人。 这是杨书玉长在江陵,从未见识过的手段,不见锋芒却吃人不吐骨头。 她都不敢想,若她今后长居京都,会面临怎样的局面。 在她敛眸沉思时,太夫人以为她得了教训学乖了,便大手一挥示意花宴继续。 歌舞雅乐,作诗唱词,这座琉璃水榭好不热闹。 可杨书玉却没有什么兴致。 案上的膳食虽名贵而雅致,她却食之无味,甚至她觉得味道还不如江陵的酒肆。因为先前尝过酒的辛辣,哪怕宴席间换了八种名酿供人品鉴,她也滴酒不沾。 很快,她便借口更衣,拉着月芽离开水榭那是非之地。 沿着半湾的弧度,她慢慢沿岸走向月渚芽尖。清风徐来,荷叶随之颤颤,偶尔露出刚出水的荷花苞来。 远离聒噪的宴厅,她才真的生出几分赏花玩乐的心思。 “月芽,你去找根长长的树枝来。” 月芽不解道:“小姐要树枝来做什么?” 她循着杨书玉的视线,见她盯着含苞待放的荷花笑:“小姐想摘荷花,月芽凫水下去摘就好了!” 说着,她开始弯腰去脱鞋。 江陵水道交错,熟知水性的人没有十成,也有九成。月芽连横渡波涛汹涌的河道都不怕,更别说这平静无波,可植荷花的半湾了。 月芽以为,甚至用不着凫水,以荷花生长的高度,这水深最多与她腰齐平。 “等等。”杨书玉拽着她不给她下水,嗔怪道,“这是杨府,你要是把衣服弄湿了,可没有干衣服换下。” “去找根树枝来。” 月芽讷讷地点头,很快找了根枝桠过来,看断面该是她直接从树上折下来的。 杨书玉微微皱眉,打量着她手上的树枝,极力辨认她是不是将哪株名贵的观赏树种折下,确认无事后才让她用树枝勾着荷花近身,再一把折下。 她寻了一块厚实的湖石坐下,耐心而细致地将月芽摘来的荷花花瓣,一层一层折叠起来,最后折成一朵盛开的荷花模样。 “好看吗?”杨书玉起了玩心,将折好的荷花递到月芽面前,“是娘亲教我折的,折好后便能供在佛前。” 她说得轻快,眸色却难掩失落。 杨清浅说不过她,太夫人就急着出来回护。被太夫人刁难,她并不觉得难受。 可她见杨清浅祖孙情深,还是想娘亲了,甚至她在担心独峰上日渐消瘦,却迟迟不肯醒来的杨伯安。 是以,她想亲手为杨伯安折一束荷花,好在回程路过感业寺时供在佛前。 第69章 “书玉,你的手真巧。” 杨书玉面朝半湾专心地折花,月芽则新奇地蹲在她脚边,睁圆双眼去观察她的巧手,主仆二人都没察觉有人走近。 直到杨清浅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杨书玉手中停下折花瓣的动作,膝上所摆放的荷花,因她转身的动作而滑落几支。在落地之前,花枝被一只干瘦有力的大手接住。 那人弯腰去接滑落的荷花,面上慈爱而亲和地低头,笑着看她。 一时间,就连杨书玉都恍惚了,还以为眼前人是杨伯安。 杨仲辅果然长得和杨伯安一般无二,只是他相对贵气威严,处处散发着经官场浸润的痕迹。 白鸥啼鸣,划空而过,杨书玉稍稍回神。 她从容起身,合抱膝盖上的荷花朝杨仲辅行礼问好:“书玉见过尚书大人。” “玩心所致,书玉未经允许,私自攀折半湾荷花,还望尚书大人勿怪。” 杨仲辅将接住的荷花交还给杨书玉,温声道:“杨府设宴,对书玉招待不周,该是本官望你莫怪。” 杨书玉眨巴着水汪汪的杏眼,伸手去接对方递过来的荷花,动作迟疑而谨慎。 “谢大人。” 杨仲辅不似杨清浅那般刻意拉拢,亦不似太夫人那般强势且带有敌意。慈眉善目的纵许态度,叠加上与杨伯安一模一样的脸,杨书玉愈发恍惚。 “清浅,给书玉道歉。” 杨仲辅回首时,已然冷着一张脸,透出十足的威严,俨然是京都杨府家主的模样。 杨清浅面上闪过不甘心,但她很快便找回以往端庄持重的模样,朝杨书玉行屈膝礼:“清浅为长者不知进退,怠慢了书玉,还请书玉海涵莫怪。” 杨书玉朝月芽递了一个眼神,示意她去将人扶起身,而不是她本人伸手,虚扶以示亲昵。 她扬起天真的笑容,客套而疏离:“书玉此次赴宴,玩得很是开心,杨小姐并无怠慢之处。” “是书玉僭越了,私自攀折半湾的荷花。” 杨仲辅回以浅笑:“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荷花品种,能得书玉青睐也是一件美事。” “是本官教女无方,冷落了客人。” 杨书玉不接话,垂眸去看怀中的荷花。 他话锋一转,问道:“书玉可知,你走到了何处?” 这话问得唐突,杨书玉初次到访,哪能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杨书玉缓缓摇头,等着他往下说。 杨仲辅兀自远离水边,转身往园林之后的建筑走。杨清浅亦步亦趋地跟上,见杨书玉仍蹙眉立在原地,便摆头示意她跟上。 杨书玉有些为难,却找不出婉拒的理由,便只能抬步跟上。 待四人绕过亭台,入目便是一座巍峨的大殿,匾额上书强劲有力的“杨氏先贤祠”五字。 杨府在修建洪筠馆时,竟将家祠修在月渚山水风光最好的地方,这也当是先前杨清浅未言尽之处。 杨仲辅领着杨清浅走进去,杨书玉却抱着荷花停在门槛边,怎么也迈不动脚了。 杨清浅从供桌上取来香烛,借着长明灯点燃。 双手俸香,高举于额前,她合眸道:“清浅不孝,愧对父亲教导,自请跪家祠,保证今后绝不再犯。” 她说得无比虔诚,就连跪蒲团的姿势也让人挑不出错来,根本没有丝毫委屈,是被逼认错的样子。 杨书玉轻轻抿唇,竟看不懂杨仲辅此举是何用意。 少顷,杨仲辅立在杨清浅的蒲团边,半回身看向门槛外的杨书玉,温声试探道:“既是天意,书玉不进来祭炷香吗?” 他问话隐晦,让人摸不清其深层含义。 若要深究,他像是在说杨书玉避开人群寻乐,意外走到杨氏先贤祠附近,实乃巧合。 没有人暗示她要往这个方向来,是她漫无目的地游玩寻来的。 她微不可查地握紧手,险些将怀中那些脆弱的荷花杆折断。 可直觉告诉她,这家祠不能进,这香亦不能敬。 在她谨小慎微地准备开口回绝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强势:“杨尚书让本王好找,竟躲在这儿不肯出来相迎?” 杨仲辅正色看向庭院,深邃的双眸眯了眯:“王爷不在水榭吃酒,怎寻到这儿来?” 高时明负手前行,闲雅而散漫道:“本王吃醉了酒,竟找不到回水榭的路。” 他停步在杨书玉身边,身上的松香直往杨书玉鼻子里钻,竟毫无酒气。 侧目斜睨杨书玉,他轻笑出声道:“怎么?杨尚书是想私下里劝杨少东家,不要接纳朝廷的赏银吗?” 杨书玉懵懂地眨眨眼,循着高时明的视线向祠堂里看去。 “还是说……”高时明笑得肆意,“来你杨府做客的,须得祭上一炷香?” 第38章 阳谋 杨府认回你,好替她嫁去谢家………… “敬请王爷崇安。” 回过神后, 杨书玉怀抱莲花,携月芽侧开身,恭恭敬敬地屈膝行礼。 高时明抬脚跨过先贤祠门槛时, 闲散地抬手示意她免礼。 杨仲辅身为臣子,在见到他时便行礼问安。杨清浅则垂着头,姿态端庄地在蒲团上打了个转,面朝高时明俯身跪安。她的裙摆在地面上铺开, 如春花般绚烂。 高时明闲庭信步, 悠然打量着先贤祠中的画像和牌位, 视线最后落在层层叠叠的供桌上。 第70章 “本王礼敬先贤,供炷香倒也无妨, 只是不知杨府香案,能否受得住本王供上的香火。” 他饶有趣味地盯着杨仲辅看, 却见杨仲辅扯出笑容,打趣道:“王爷此话真真折煞下官了!” “王爷贵步移贱地,便已是杨府的无上荣光,哪有让王爷给臣下敬香的道理?” 高时明目光深邃, 如日光直射也照不到底的一汪寒潭水,盯的杨仲辅败下阵来。 “尚书大人所言极是, 本王的确没听过, 登门作客需敬供香火的道理。” 他低低地笑出声, 似是被祠堂的氛围熏染, 透出阴森恐怖的气息。 “这洪筠馆又不是寺庙宫观, 哪有入门须请香供奉的道理?” 杨仲辅听出他的嘲讽之意,冷了面色,目光却依旧柔和。他看了一眼站立不动的杨书玉,拱手垂眸道:“王爷说的是。” 敲打完杨仲辅后, 高时明又垂眸看向跪着的杨清浅,语气散漫道:“听闻今日花宴是杨小姐筹备的?” 祠堂中无人敢应声。若没有家主的授意,尚未出阁的嫡女,又如何能举办如此盛大的赏花宴? 高时明兴致缺缺地转身离去,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诛心的话:“如此,也难怪尚书大人会罚你跪祠堂。” “听闻北凉使臣也到了。”他缓步朝外走,视线落在杨书玉身上,“尚书大人不与本王同去?” 杨仲辅低头看了杨清浅一眼,应声跟上他的步伐。 此地不便久留,杨书玉跟着他们离开先贤祠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祠堂内光线昏暗,几盏豆灯渲染出凄然之色,无声地诉说着杨府百年兴衰始末。 适才高时明发过话,就连杨仲辅也不能轻易叫她起身。 此时杨清浅已经转身朝香案跪好,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一动不动跪在蒲团上,如雪中竹,如月下松,清冷而倔强倨傲。 杨书玉猜不到她心中所想,但还是能感受到她的不甘,忍受罚跪祠堂更像是她无声地质问。 “小姐,走吧。”月芽小声地提醒,不断朝前递眼神。 原来见她落后一步,杨仲辅站在庭前回身在看她,高时明见状也停了下来,他们竟都在探寻杨书玉对杨氏先贤祠的态度。 看上去,杨书玉似是流连和不舍? 杨书玉笑容浅浅,低头避开他们的视线,提裙下台阶,快步跟了上去。 高时明负手信步,慵懒散漫地沿着岸边走在最前方,杨仲辅则紧跟其后。两人谈笑风生,多是在做表面功夫,甚至有时高时明敷衍地用一个嗯,来回答杨仲辅的提问。 饶是没经历过官场人情世故的杨书玉,仅跟在他们的身后片刻,也能判断出他们政见不和。现在是硬将他们凑在一处,怎么看都别扭。 杨书玉心中感到奇怪,既是如此,高时明还肯屈尊降贵来赴宴? 等他们四人步行回到琉璃水榭,宴席环节已经结束。公子贵女们成群结队从水榭涌出,转在户外玩乐。 有人结伴投壶,有人摊纸作画,有人一把短笛成为全场焦点。 但这美好和谐的画面,仅限在高时明出现之前。 笛声悠扬,婉转动听,却突兀地断在曲子最为精彩的曲破部分。 谢建章将短笛凝在唇边不动,目光深邃而迷离,望着高时明携杨书玉走近。 与他相识交好的贵公子和世家小姐,亦作不解,循着他的视线去看。不多时,高时明几人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气氛骤降,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人敢再开口说话。 摄政王英姿,不仅可止小儿啼哭声,亦可止花宴喧闹。 杨书玉暗自腹诽,晃眼间准确地在数道视线中,与谢建章的眸光相接。她习惯性地扬起往日的笑容,眉眼弯弯,灵动可人。 佳人怀抱莲花走来,朝众人莞尔一笑,谢建章的眉眼便不由自主地舒展开来,心中深藏的情绪在此刻疯狂生长,他几乎便要控制不住。 “叩问王爷圣安。” 有人率先反应过来,领着众人山呼问安。 可杨书玉却敏锐地察觉到,圣安一词竟会被用在高时明身上。她微蹙秀眉,对京都的权势有了新的认知。 高时明抬手示意免礼,在人群中搜寻着润晚的身影。视线上移,他这才瞧见水榭二楼朝他拱手行礼的润晚。 在他身边,俨然是绛紫宫装华服的北凉使臣。银纸面具遮掩住那人的所有情绪,他右手成掌搭左肩,隔空朝高时明行了北凉的礼节。 “王爷请。”杨仲辅抬手,欲将人往水榭二楼引。 高时明沉眸颔首,抬步离开前却十分突然地回身,正瞧见杨书玉扬起甜甜的笑容,快步朝谢建章走去。 他微挑眉梢,却不动声色跟上杨仲辅登楼廊。 与此同时,骤冷僵住的花宴,在他离去后渐渐恢复生机,重新变得喧闹起来。 “见到尚书大人了?”谢建章见杨书玉走近,便顺势将短笛别在腰间,温声含笑问她。 杨书玉穿过人群走到谢建章身边,点点头道:“建章,我们早些回去吧?” 她将怀中的荷花拢了拢,声音中夹带着微不可查地委屈:“我还有另一个地方想去。” 谢建章眯了眯眼,思忖片刻才道:“好,但书玉且等等,我去递个话就走。” 杨书玉讷讷地点头,领着月芽到角落找了一方石桌坐好等他。 第71章 先前没来得及将所有荷花折成盛开的模样,她便趁这个间隙继续。月芽悄摸摸地拿了一朵花苞,站在她身后有模有样地学她的动作。 “杨家千金。” 突然有人出声唤她,一抬头便瞧见是先前在席上问她身份的那位贵女。 她天真热忱,竟没有因杨书玉席间呛她而不快。 “清浅呢?尚书大人不是让她去寻你吗?” 杨书玉狐疑地打量她,见对方并无恶意,便垂眸继续折花回道:“杨大小姐吃醉了酒,找地方休息去了。” 那人了然地点头,自顾自坐到杨书玉身边:“我是苏君芷,是当朝太傅家的幺女。” 见杨书玉没心思搭理她,她也不气恼,解释道:“刚才席间我并无恶意,我是当真没见过你嘛。” 温声细语,却透着娇蛮,像是在对着杨书玉撒娇。 “爹爹总说娘亲和兄长把我的性子宠坏了,若有得罪书玉的地方,还请见谅。” “无事。”杨书玉头也不抬,嘴角却噙着笑,“若不是她们存有私心,合该在宴会开始前就将我介绍给大家。” “既不是真心待我,那今后少往来便是。” 她说得轻飘飘的,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苏君芷却惊讶道:“尚书大人不是欲将你认回杨府吗?” 见杨书玉冷着脸抬头看她,她着急解释道:“都是尚书大人说的,他还当众劝太夫人不要苛责你。” “他说你好不容易归家,莫要让府中规矩压着你喘不过气。” “他杨府的规矩,与我何干?”杨书玉掷地有声,虽是在反问,语气却十分坚定。 苏君芷愣了愣,磕磕巴巴道:“那谢郎君不是跟你……” “建章?” 这下轮到杨书玉犯糊涂了,她追问道:“这又同建章有什么关系?” 苏君芷抿唇不语,水灵灵的杏眼中满是不解,打量着杨书玉的神色。 杨书玉只好按心中的猜测去试探:“建章他是不是和清浅……” 她面露难色,故意将话只说一半,吊着苏君芷。 苏君芷以为她都知道,便好声好气地安抚她道:“书玉莫恼,此事的确是杨清浅不对。” “她原是要嫁谢建章的,可你也知道谢家落没了,以至于清浅及笄一年多,也不见两家交换庚帖。” 她压低声音凑过去:“京中都在传,太后有意把她抬进宫,清浅便想杨府认回你,好替她嫁去谢家……” 见杨书玉和谢建章同行赴宴,杨书玉又坐在主位之下,苏君芷当真以为杨府已认回杨书玉,举办这场花宴便是为了让她在京中露脸的。 杨书玉并不知道京中风向,她手中的动作顿住,皱着眉头问起另一件事:“谢杨两家曾是世交吗?” “你不知道?”苏君芷哑然失笑,“那你道谢郎君的名号是如何来的?” 杨书玉缓缓摇头,再开口时,连对方的称谓都变亲近了:“君芷心善,便仔细同我说说建章的事嘛。” 她惯会用撒娇的语气求人,却根本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在林荫小道上,正有三人驻足听她们的谈话。 “王爷,书房要往这边走。”杨仲辅站在岔路口小声提醒。 可高时明似是没听到,深深看向凑到一块咬耳朵,在说悄悄话的两位女娘。他的嘴角没了弧度,似镀上一层寒霜。 他身侧的北凉使臣轻啧一声,竟透出微不可查地烦躁和不耐烦,他也同样在探寻杨书玉的神情。 第39章 迷眼 “江陵杨氏,自然要走自己的路。…… 花宴鼓乐齐鸣, 公子贵女们在户外散开活动,雀喧鸠聚,好不热闹。 苏君芷凑到杨书玉耳边, 将谢家衰败始末挑拣着说与她听,都没注意到不远处驻足看她们的三人。 这个距离自不能听清她们后来的对话,可先前杨书玉撒娇卖乖,追问谢建章的身世却实实在在落入三人耳中。 杨书玉竟直接无视杨府对她的算计, 转而去追问一些无关紧要的过去。 究竟是她心大到看不出杨府在打什么算盘, 还是她更为在意谢建章这个人? 在场众人, 只有月芽不在意这些弯弯绕绕,她是无事挂心的纯真小丫鬟, 此时正对着自己折坏的荷花犯愁。 她将那支折坏的荷花举起来皱眉端详,余光意外瞧见不远处伫立不动的三人, 见他们神色各异,皆盯着杨书玉细细打量。 “小姐……”月芽磕磕绊绊开口提醒,她一紧张直接将手中那脆嫩的荷杆折断,发出一声脆响。 杨书玉狐疑地回头, 视线最先与高时明撞在一起,她呆愣的神情在视线与北凉使臣相接时, 转为粲然一笑, 美得灵动可人。 她落落大方地起身, 朝着三人的方向屈膝福了一礼。苏君芷慢她一步, 却也没有出糗失礼。 高时明嘴角噙着笑, 笑意却不达眼底。 若要认真清算杨书玉对他的态度变化,可在杨伯安重伤一事分划开来。 在此事之前,杨书玉戒备他,明面上亲疏有别, 却还愿意搭理他。而此事发生后,杨书玉便是再也不将他放眼里,哪怕她已然知晓他摄政王的身份。 思来想去,他竟不知杨书玉对他的恨意从何而来。总不至于是因为那荒诞不经的梦? “尚书大人,不为在下引荐一下?” 北凉使臣优雅散漫地回以北凉礼节,他迎着杨书玉的目光,语带玩味道:“登月渚时,在下与这位女娘有缘,幸得同船共渡,我还不知女娘的芳名。” 第72章 杨仲辅迟疑地将目光投到杨书玉身上,沉吟后刚准备开口,便见高时明抬步拐往通向书房的小道。 “苏君芷,是太傅家的幺女。”他温声回道,抬手做了请的动作,竟打算混淆视听。 北凉使臣勾起嘴角,转身时波澜不惊地看了杨仲辅一眼,不疑有他地跟上高时明的步伐。 杨仲辅意味深长地复看向杨书玉和苏君芷,正好瞧见苏君芷不服气地跺脚嘟囔道:“本小姐何时与北凉蛮子同渡?凭他也配?尚书大人莫要冤枉我!” 他没有理会苏君芷的不满,全当没听到她的不满。就在他转身离去时,杨书玉的嘴角立刻落了下去,目光也跟着冷了下来。 直至三人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不见,她也不曾收回探寻的目光。 “书玉,回去了。” 杨书玉闻声回头,见谢建章站在水榭廊下唤她,其后跟着润晚和一位面生的贵公子,看起来要年幼许多。 她朝苏君芷无奈道:“今日匆忙,得空书玉请君芷到扶仙楼相聚。” 苏君芷不解地问:“你这就回去了?还没开始争彩头呢?” 杨书玉含笑摇头,毫不在意这场花宴的样子。她福身告辞,将桌上采摘的荷花拥在怀中,在苏君芷十分不解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她停步在栏杆外,与谢建章三人隔栏相望,最后目光落在那位面生的贵公子身上,带着警惕来回打量他。 “杨文先。”谢建章抬手引荐道,“是杨府的庶子,亦是家父最小的门生。” 杨文先顺势朝杨书玉拱手行礼,温润如玉,与谢建章和润晚的气韵有六成相似。 许是年纪尚小的缘故,他的稚嫩给人以强装大人的感觉:“文先有礼,见过杨少东家。家姐不在,那便由小生送建章兄和少东家一程。” “有劳。”杨书玉迟疑回礼,视线却忍不住往润晚身上瞟,“所以润晚也是谢家门生?” “女娘聪慧,我们曾有幸受教于谢府公学。”润晚拢袖,淡淡地回答她。 谢建章抬手示意先离开此地,于是他们三人沿着屋檐缓步朝外走,杨书玉和月芽则在台阶下跟着他们离开。 他刻意放慢脚步,与杨书玉并肩同行,却因廊檐被地基抬高,两条路的落差让他不得不低头看她。 “杨府百年荣耀,延续到这代子嗣稀薄,今日你所见的便是杨府全部人丁。” “刻板严苛的太夫人,功成名就的尚书大人,世家女典范杨清浅。” 谢建章顿了顿,打趣道:“再来,便是要担负杨府未来兴旺的杨文先。” “建章兄莫要揶揄我。”杨文先一着急,孩子气便再也藏不住了,气鼓鼓地看向他。 杨书玉瞪圆杏眼,左左右右确认没有旁人能听见谈话的内容,她才惊讶地反问:“还没出洪筠馆,你怎么敢说这些?” 她戒备地仰头斜睨润晚:“况且还有润晚在。” 润晚是高时明的谋士,于公于私,都不应该在他面前说太多。 谢建章却毫不在意,他低笑道:“润晚心中有数,至于文先,你更不用担心。” “闻道犹迷,敢为文先,这是父亲为他取名的寓意。” 他收敛起散漫神情,正经道:“在杨府认回文先之前,他自幼长在谢家,受教于父亲,和我情同手足。杨府的人,你只可信他。” 杨书玉闻言愣住,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杨文先不得重视,且与杨府离心。 难怪她在离开前才见到杨文先。 她讷讷地点头,听谢建章问起另一件事:“书玉在花宴上可遇到什么奇怪的事?你爽快答应杨清浅的邀约,可寻到想要的答案了?” “自然。” 杨书玉拾阶而上,与三人汇于抄手游廊并行。相互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算疏远也不算亲近。 “杨清浅假意露出破绽,先是面露不甘心,又不得不低头拉拢我的样子。再是太夫人唱红脸,花宴上当众贬低我。她们此番都是为了铺垫杨大人登场唱白脸,在扰乱我心绪后由他出面安抚我。” 她无奈地扯出一抹苦笑:“我承认,在见到杨大人的时候,确实恍惚了,险些失了警惕心。” “难为他们老少三代共唱这出戏,险些把我骗得团团转。” 杨清浅在扶仙楼出现,成功勾起杨书玉对京都杨府的好奇,也算准她会答应邀约赴赏花宴。再由太夫人当众搓磨杨书玉的脾性,好让她迷失在杨仲辅的关怀中。 一环紧扣另一环,若谢建章不曾强调过两个杨府同源不同心,杨书玉根本看不出其中的陷阱。 “杨大人带我去了先贤祠,还让我敬香。” 她颇有控诉对方的味道:“难不成花宴过后,他们便对外放出风声,说我已然认祖归宗?” 谢建章含笑问道:“那书玉打算怎么做?” 杨书玉灿笑,得意地迎着他柔和的目光道:“风声在市井,等会儿我就传信给秦伯,让他放出风声,说杨家商行的少东家抵达京城,名下产业皆有优惠。” “我倒想看看,是谁放出的风声刮过市井,能留痕迹。” “书玉做得好。”谢建章笑得肆意飞扬,语气一贯的潇洒,“但如此还不够。” 杨书玉愣住,停步不解地看向他。 “书玉应该看得更远些,不能只盯着杨府看。” 杨书玉狐疑问:“比如?” 第73章 “比如杨府为什么明面上没有过问你的意思,便要借着花宴,故意制造你认祖归宗的假象。” “比如令堂重伤,王爷却选择明旨宣你入京。” “比如此番入京,书玉可想好要如何选边站队?” 谢建章拢袖前行,身后跟着润晚和杨文先,他竟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 在杨书玉震惊的目光中,他继续浅笑道:“杨清浅同我透露,在你接旨时,京城重臣便知是你替父进京,而圣旨是在出京前便拟好的,改为由你入京,是王爷制造的变数。” “我不明白。”杨书玉根本没想过这么深,闻言她却关心起另一件事,“若杨裕粮庄做不到平帐,事情会如何发展?” 前世,杨伯安会被重罚,再后来都是林自初在外奔波,她并不知晓执棋手给杨家预设的走向。 “杨伯安被会下狱,而他必须在狱中作出决定。如今这个选择延后,落在少东家手中。”润晚淡然道,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秘密。 “可是……”杨书玉不解,却被他的回答堵得说不出话。 前世林自初在接管杨家后,他便一直留在江陵,直到与她完婚,再到牵涉卖国冤案而被灭门。 她原以为度过了危险。 如今,江陵的风波已平,她回头看竟只是开端。 谢建章只当她的困惑来自看不清局面,便耐着性子解释道:“只要你首肯,这场花宴便可以是你回归杨家的信号。” “宣召的圣旨是王爷亲笔草拟,再由圣上落印,只要你肯领受来日的封赏,便代表江陵杨府站在皇上的阵营里。” 谢建章叹然出声,目视远方:“王爷和太后缠斗数年,双方都急需引外力进京改变僵持不下的局面。放眼大黎,便只有江陵杨氏有资格入局。” “杨家富可敌国,商队纵横三国,商船远扬海外,而且还同京城杨府渊源颇深,这对双方势力都有极大的吸引力。” 他看向杨书玉,语气轻快得像是在同她玩乐。 “如今在京都对垒多年的两大势力,皆已对你伸出手,书玉可想好要如何入局?” “可是……”杨书玉的眉头越蹙越深,“可是为什么是我?” 润晚淡然开口:“少东家可掌杨家事务,由你入京,年幼而不知世事,便是迷惑太后派系的利器。” 言外之意,高时明看重杨书玉的能力和特殊性,所以临时改为宣召杨书玉进京。 难怪谢建章说这些根本不避开润晚,原来只有杨书玉一人看不清局面。 杨书玉被杨伯安保护得太好,这些纷乱先前都被杨伯安挡在江陵之外,如今直白地摊开在她面前。 她面上闪过一丝错愕,很快便拿定了主意:“既如此,我不能走第三条路吗?” “建章,我要走第三条路。”她讲得笃定,重复强调道,“江陵杨氏,自然要走自己的路。” 第40章 画轴 可谢建章却说,杨清浅可憎。…… 丝竹雅乐于身后渐远, 又不甘心地乘上夏风,断断续续地追上提前离席的四人。 杨书玉站在屏门前,悠然转身, 带起裙在空中打起旋儿。 “王爷的意思,书玉明白了,还请润晚转告王爷,江陵杨氏微不足道, 难于京都立足, 更遑论依附任何党派。” 她施施然朝润晚屈膝行礼:“公子送我们到这儿, 便可以了。” 既已表明立场,她当即给润晚下逐客令, 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便当着润晚的面讲。 润晚看向谢建章, 见她的话也在谢建章意料之外,可谢建章却是朝他颔首点头。 “润晚会将女娘的话悉数转达。后日宫中,皇上设宴款待北凉使臣,少东家也在受邀之列。” 他提示得隐晦, 见谢建章了然点头,他便转身回去寻高时明复命。 杨书玉缓缓起身, 视线偏转, 她歪着头打量杨文先问:“他在, 当真无妨?” 谢建章浅笑道:“无妨。” “杨府断定我是没见过世面的普通后宅女娘, 以亲情诱我站队, 他们甚至没有许诺利益,便觉得我会选择他们。” 她顽皮地眨眨眼:“所以,我刚才配合杨大人唱戏,故意在祠堂前流露出神往的模样。” 谢建章满意地笑出声:“书玉做得好。” “明日宫中设宴, 王爷必会许你利益,书玉可打算推拒?” 杨书玉摇摇头,迈过门槛往外走:“杨家乃商贾之家,要以重利诱之。可王爷忘了,商人最善讨价还价。” “我要的,可远比王爷打算给的多。” 谢建章偏头看她,目光柔和:“朝中党争日渐加剧,不涉党争的官员,尚无法保证绝对中立。书玉打算如何入局?” “他们想拉拢爹爹,却并非有意让杨府迁居京都。” 杨书玉抬头迎着对方的视线,芙蓉面透出十足的认真:“杨家产业散在各地,谁要将爹爹圈在京都,那便是自断了杨家的助力。” “杨家为他们在外奔走,那才是效用最大的利器。” 杨家的钱财倒是其次,重要的是消息的流转和灵活的资源调控能力。商队强大的水陆两路构建的网络,将三国连接在一起,战时便是连军队的粮草辎重也运得。 既然杨府的优势和舞台不在京都,那么圈定在京中的权贵,自然无法真正掌控江陵杨氏。 “跳出京都,在党派倾轧的夹缝中求生,发挥商人左右逢源的能力,再徐徐图之。” 第74章 杨书玉莞尔一笑,半开玩笑道:“说不定,最后他们反要来求我呢!” 谢建章不置可否,温声道:“如此,建章拭目以待。” 杨文先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等把人送上船才开口:“建章兄,你存放在我这里的画轴,我已命小厮提前放至船舱。” 他微抬下巴,示意舱内案几旁边的一个木箱:“都在里面了,烫手之物,还是建章兄自己保管为好!” “多谢,改日来古厝寻我讨酒喝。”谢建章坐定后朝他摆手,尽显潇洒。 杨文先在岸上拱手,目送小船泊出,桨橹有节奏地在湖面上荡出同等间距的波,泛出潋潋水光。 等换乘马车后,杨书玉才凑到木箱前。那木箱做工巧致,绝非俗物。 “梨花木,嵌百宝。”她忍不住曲指,在木箱顶上轻扣两下,木箱发出沉闷的两声,“里面都是什么宝贝?” 对上她澄澈好奇的目光,谢建章下意识将手覆在木箱的顶端,似在犹豫要不要打开。 “画轴。”他温声细语,喉头跟着滚动两下。 杨书玉直起身,试探性问:“里面是什么稀世名作?方便打开给我瞧瞧吗?” 琴棋书画诗酒茶,她唯痴迷一个画字。京都谢府,书香世家,想来能被谢建章珍藏的画轴,必然神乎其技。 杨书玉爱画,她从登船时便惦记上了,捱到这时才开口,算她能忍。 谢建章仍在犹豫,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可对上杨书玉那双湿漉漉,透露着请求和探寻的目光,婉拒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木箱里并非丹青妙手之作。”他顿了顿,“是我闲时所作,来磨练画技的画稿,存着全当念想。” 杨书玉依旧兴致盎然,仍好奇地望他。 “如此,书玉还要看?” 杨书玉点点头:“想看。” 谢建章无声地笑了笑,将木箱打开,里面放满了被精心裱装好的画轴。根本不像他说的那般,是随笔画来的画稿。 杨书玉试探地将手伸向最上层的一卷画轴,同他确认道:“当真无妨?” 谢建章无奈地笑了,视线紧锁在杨书玉的手上。绳结被素手缓缓拉开,在画轴摊开前一刻,他突然反悔了,急忙伸手去阻止:“书玉,等等!” “晚了!”杨书玉突然拿着画轴转身,避开了他的手。 先前杨书玉动作迟缓,意在试探谢建章。可画轴拿到手,他还反悔,杨书玉便干脆利落地躲开,尽显孩童的顽皮心性。 谢建章的手停在空中,他的心跟着提到嗓子眼,呼吸一滞,他紧张地在等杨书玉开口评判。 “这不是你的画。”杨书玉根本没见过谢建章的画功,却说得笃定。 她面露不解,举着画轴给谢建章看:“题字落款是杨清浅,字迹也是她。” “难怪杨府送来的两张宴帖不一样。”杨书玉一边将画轴递还给谢建章,一边回忆道,“原来下给你的宴帖是杨清浅亲笔。” 啪嗒—— 谢建章冷着脸将木箱合上,还顺势落了锁。 杨书玉从没见过他生气的模样,当即止了话头。她以为是自己玩心起,惹恼了谢建章,便小心翼翼开口道歉:“建章,书玉错了……不过我只看到题词部分,还有大半画轴没有展开呢!” “无妨。”谢建章抬头时,已然扬起一贯的笑容,只是他的笑意不达眼底。 “许是文先大意,将他人的画作混了进来。等我回去检查一遍,再拿来给书玉看。” 他将手中的画随意折起绑好,十分干脆地掀帘扔了出去。画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扑通一声入水,又迅速钻出水面,随着江波沉沉浮浮。 “若我事先知道有这玩意儿,便不会让书玉看。” 杨文先知道他的性子,必不会掺杂旁物放进木箱。所以是有人瞒着杨文先,故意放进去的。 能在杨府神不知鬼不觉做到,又有闲心去付诸行动的,也就杨清浅一人。 杨书玉眼观鼻鼻观心,选择闭口不接话。 可谢建章却怕她误会,主动解释道:“书玉许在花宴上听过一些风声,说和谢杨两家有婚约在……” “我知道建章对杨清浅无意,可她对你有意。”杨书玉打断他的话,不解道,“谢杨两家乃世交,看你对杨文先的态度,我便能猜到一二。” “你和杨清浅合该是青梅竹马,关系怎会闹得如此僵?” 闻言,谢建章眉眼跟着染上笑意:“书玉误解了,我同她并没有半分情谊,对她态度冷淡,也只是想叫她断了念想。” 见杨书玉狐疑不信,他语气中连一丝体面也不肯给杨清浅:“于我而言,她甚至不如陌生人,从初见她便是可憎的!” 杨书玉倒吸一口气,下意识追问:“为什么?你和她发生过不快吗?” 意识到这个话题过于私密,她又连连摆手道:“我随口问的,建章不必在意。” 谢建章笑出声,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书玉想知道?” 他偏头看向木箱:“下次我拿画轴给你看,便说与你听。” 杨书玉回忆着苏君芷的话,她说谢建章和杨清浅两情相悦,因为谢家落没才被迫拆散。 可谢建章却说,杨清浅可憎。 在花宴上,他是众星拱月的存在,围在他身边的公子贵女们,或欣赏,或崇拜,或爱慕,总归他和颜悦色,温柔以待。他除了直白表现出讨厌林自初,再者便是杨清浅。 第75章 杨书玉参不透,又实在好奇,便点头应下:“也好,建章选择成为我的幕僚,我也想知道建章的过去。” 她想知道谢建章面对家族倾覆,孑身年幼的他,是如何一步步站稳京都,最后被人尊称为谢郎君的不易。 “那书玉的过去,又是怎样的?” 杨书玉先是一愣,立刻打开了话匣。她从姜荷在世的杨府后宅家常讲起,月芽不时也要插上几句,两人叽叽喳喳,直到马车抵达感业寺山脚还说不停。 而后三人弃马车改步行,拾阶上山。在杨书玉将荷花供于佛前时,谢建章则掏出荷包,一股脑儿将里面的银钱倒入功德箱中,里面甚至还混了不少金锭。 见杨书玉投来探寻的目光,他含笑解释道:“我来还愿。” 难怪他的香火钱给得如此潇洒,原来他是来还愿的。 他们相视一笑,便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地跪在蒲团上。 杨书玉诚心祈祷着:愿父亲早日醒来,健康长寿。 谢建章却在心中祈求神佛:书玉失了一段记忆,求神佛怜爱,别让她记起。 香烟缭绕,檀香静雅。他缓缓睁眼,能清晰地听到他内心的声音。 他的私心,还是希望杨书玉会记起那段记忆。 第41章 谋皮 江陵杨氏皆可听皇上王爷调派。…… 一纸小笺, 散着墨香,从墨心古厝而出,直接被送至望京口街市。 而后不出一个时辰, 京都无人不知江陵杨氏的少东家抵京,随之进京的商队还带来不少新货物,要以极优惠的价格售卖。 一时间,涌入望京口的车马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谁都不想要被挑剩下的东西。 就在众人被堵在主街动弹不得时, 从皇宫出发的一小队内宫太监恰巧经过, 各家车夫连忙避开,好让出一条路来。 街道顿时乱作一团, 人仰马翻,但等内宫太监经过后, 谁都要伸头去看,他们都想知道内侍要去哪家传口谕。 等内侍进了墨心古厝的大门,杨书玉的名号便算是响彻京都,这个过程仅用了半天。 人人都道, 江陵杨氏的少东家身份贵重,布衣之身亦可赴宫宴。 翌日, 杨书玉在谢建章的搀扶下, 在宫门前下马车, 就连守门的侍卫也忍不住偷偷打量她。 宣她赴宫宴的内侍, 特意吩咐她申时入宫。此时已有眼熟的太监候在宫门前, 对着她吟吟浅笑,正是昨日传口谕那人。 炽热的太阳洒下金辉,带起夏日燥热难耐的暑气。 马车中放有冰鉴解暑,杨书玉一路过来倒也不觉得炎热。如今刚站在阳光中, 她的鼻尖已然浸出点点细汗,闪着细碎的光。 “今日真是极好的日子!”她举着团扇遮阳仰面看天,由衷地感叹出声。 月芽搀扶着她,忍不住嘟囔道:“天气这么热,哪能算什么好日子?” 杨书玉假装用团扇扑她,娇嗔反问道:“王妈妈出门前交代你的话,都给忘了?” “少说话,别乱看,跟着小姐哪都不要去。”月芽努努嘴,不高兴地朝宫门看去,“这不是还没进宫吗?” 此时谢建章已同守卫打好招呼,正领着人过来。 他朝杨书玉温声道:“东西交给守卫检查,等会儿自有宫人帮书玉送到殿上。” “有劳。”杨书玉屈膝福礼,示意月芽将准备好的碎银交给守卫,“天气炎热,一点碎银给各位官爷喝茶解暑,是书玉的小小心意。” “贵女客气。”守卫们笑着接下,转身麻溜地去马车上搬东西,殷勤得不像话。 “走吧。”杨书玉见木桶平稳落地,她才收回视线,“怎么宫门前的马车这么少?” 去月渚赴花宴那日,她们到时路边已经停了不少的马车。今天的宫宴不知会比月渚花宴盛大多少倍,此时宫门前竟只有她们孤孤单单的一辆马车。 谢建章倾身过去,压低声音道:“王爷会单独宣召你,所以强调申时入宫,旁人当是稍后来。” 杨书玉了然地点点头,扬起灿烂妩媚的笑对宫门前的内侍见礼。简单寒暄后,内侍便将他们三人领进宫去。 宫墙深重,宫殿楼台多以甬道相连,杨书玉望不尽深宫尽头,却能看见方方正正的天。 她生怕出错,举止端庄地跟着内侍身后,好奇使然,让她忍不住用余光去探寻这座会吃人的皇宫。 “请贵女独身同洒家来。”内侍站在甬道的分叉口,低眉顺眼道,“谢郎君会在宫宴等你。” 杨书玉不动声色地同谢建章对视一眼才道:“有劳。” 内侍指派他身后的小太监为谢建章领路,月芽为难地看着杨书玉,终是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离开。 紧接着七拐八绕,入目是相似的巍峨宫殿,却一样的气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等杨书玉被内侍领到勤政殿前,她才开始有初入宫城的紧张感。 “贵女,有请。” 杨书玉小心试探道:“请问公公,是摄政王要见我?” 内侍躬身浅笑,并没有回答她的话,仍是极为恭敬地将人往殿内请。 杨书玉抿唇,整颗心沉了下去:“有劳公公带路。” 她硬着头皮走进勤政殿,殿内白檀香缭绕,夹杂着微不可查的研墨的声音。垂眸敛眉,她的视线堪堪能控制在足尖往外一丈的范围内。 饶是如此,她的余光仍能看到正殿中只有内侍在桌案旁研墨,根本不见高时明的身影。 第76章 狐疑间,她的胆量也莫名壮大了几分,竟敢抬头去看。只见主殿中央设有两方桌案,挨得很近。 装饰以明黄绸缎的桌案,当是圣上的,而另一方桌案则被堆满奏折,当是摄政王的。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杨书玉从容地提裙跪下,俯首道:“民女杨书玉,参见摄政王。” “起来说话。” 身边传来稚嫩清脆的少年之音,极轻,一如他的脚步,轻易就能被高时明的脚步声盖住。细细辨认后,杨书玉竟能从中听出高时明一贯微扬的语调,透出上位者的威严。 “民女谢皇上恩典。” 待她抬头起身,不及高时明胸齐的少年帝王已落座好,而高时明正站在他身侧神色晦暗不明地看她。 “敬请圣上、王爷崇安。”她又重新行了一次大礼,任谁来都挑不出错。 “免礼。”少年帝王萧彧挥退殿内的内侍,“江陵杨氏,赈灾有功,少东家想求什么赏赐?” 杨书玉敛眸屈膝,极尽谦卑:“有道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能为此次洪涝之灾贡献绵薄之力,此乃杨府之幸。” “若皇上要赏,金银财帛都是其次的。”她话锋一转,反问道,“不知民女所求,皇上皆会应允?” 她的视线缓缓从年少帝王的袍角,移到高时明的脸上。 四目相对,高时明勾起嘴角轻笑一声道:“少东家想求什么?” 杨书玉施施然又跪了下去,她的脊背挺得笔直,骄矜自得:“民女想为爹爹求一文散官职,主持开挖京都连接江陵的运河。” 高时明想靠拉拢江陵杨家打压太后一党,无非是想通过打压杨仲辅,以削弱京都杨府对漕运的管控。这是利国利民,千秋万代的大事,若高时明无法做到,京都杨府迟早会继续往南通沟渠。 可此等大事,谈何容易?银钱人力都是问题。 “由江陵杨府出资出人开挖,两头并进,定能早早完成南北水路的连接。” 饶是初显帝王沉稳之像的少年帝王,在听到杨书玉的请缨后,面上也藏不住欣喜,偏头仰视去看高时明的反应。 高时明眯了眯眼,威严万分,开口声音仍是低沉而有力:“你的条件呢?” 商人重利,杨书玉绝不会掏空家底依附他,只为杨伯安求一文职虚名,去干最累的活。 “朝廷要免去江陵杨氏运河上漕运税收三十年,沿途渡口至少三成要在江陵杨氏手中。另外……” 杨书玉话锋一转,对着高时明道:“另外爹爹的官职必须挂在户部统领的四司之中,有上达天听的奏请权。” 虚职挂在户部之下,并非是对京都杨府示好,反而她是掣肘杨仲辅的一步棋。 开凿运河,银钱不从国库出,却脱不开工部的协助。跨部门协作,杨仲辅身为户部尚书也不得不低头,他少不得要给杨伯安调配资源。 另外,这也是一条退路,江陵杨氏可随时和京都杨府合二为一,意在威慑高时明。 此为杨书玉的夹缝生存之道。 墙头草虽遭世人唾弃,可栽于墙头价值千金的名花,便成了人人争抢的对象,偏偏那花立于墙上,不轻易能被攀折。 “少东家的胃口会不会太大了?”高时明笑得更深,散出的威压让少年帝王的唇紧抿成一条线。 “茶马、丝绸、皮草、粮食……”杨书玉不疾不徐,迎着对方的视线道,“北凉产的,古黍出的,南北东西的货物商贸,江陵杨氏皆可听皇上王爷调派。” “这桩买卖不亏!” 殿内静默片刻,她才勉为其难地开口:“若王爷实在觉得不妥,民女愿再献上一份大礼。” “嗯?”高时明语调微扬,来了兴致。 可杨书玉偏要故作姿态,意味深长道:“民女自知所求颇多,皇上王爷不好轻易应允,若宫宴上民女呈的礼入不了王爷的眼,大可随意打发了江陵杨氏。” 言外之意,若高时明还满意她备下的礼,当满足她的请求。 与虎谋皮,强装也好,故弄玄虚也好,总归是得和老虎同为一方霸主,这才能坐下来商谈。 高时明不置可否,凌厉的双眸直直盯着杨书玉,可她面对威压,连脊背都不曾弯曲,垂眸在等。 “本王等着看。” 等杨书玉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他招来暗卫问:“杨书玉带了什么进宫?” “一谢郎君,一女婢,一桶酒。”暗卫单膝跪在地上回禀。 萧彧起身看着高时明,百思不得其解:“皇叔,一桶酒能算什么大礼?再如何名贵,那也不过是酒,可满足口腹之欲罢了。” 高时明垂眸看他,轻飘飘道:“皇上若同杨府太夫人一样,只把她当作初出后宅的女娘,是会吃亏的。” 杨伯安在暴/乱中重伤不醒,杨书玉所求自然不是他教的,而谢建章怕是不赞同杨书玉与虎谋皮。 杨书玉能说出这样的话,又怎能小觑? 第42章 献酒 “好久不见,自初哥哥。”…… 宫宴设在麟德殿, 杨书玉跟着内侍到达时,殿内已经有不少大臣携家眷等候。 韶乐典雅庄重,与巍峨气派的麟德殿相得益彰, 无人敢大声喧哗。 殿内众人在低声交谈,不时发出浅浅的笑声,但笑声很快便会被韶乐所掩盖,追不可得。 杨书玉的到来, 引起殿内片刻的停滞。所有视线在她跨过门槛时, 不约而同地汇聚在她身上。 第77章 明亮的眼眸缓缓扫过, 只有未经世事的娇小姐在视线相接时,避开她的视线。 “书玉, 先入席。”谢建章起身轻声唤她。 杨书玉收回视线,朝他点点头。在内侍转身告退时, 她爽快地塞了些碎银打赏,俨然已有了京都贵女的风范。 也不知是高时明有意抬高她身份的缘故,还是礼部官员顾及她与京都杨府关系的缘故,她的席位竟不算偏, 正设在杨仲辅的斜对面。 连杨清浅也只能以家眷的身份,坐在杨仲辅后排, 可她却能坐在第一排的位置, 她的左右皆是朝廷官员。 也难怪她进京的消息刚传开, 大殿内的人都认得她, 还毫不遮掩地盯着她看。 “北凉使臣到!” 伴着高亢洪亮的唱报声, 矫健英挺的北凉使团快步走进麟德殿,瞬间成为另一个视线聚焦点。 北凉使臣为首者华丽宫装加身,巧致的银制面具纹饰透出北凉特有的野性文化,将他的闲雅气度和强势凌厉平衡得极好。 他目视前方, 高傲而绝俗,似是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落座时,他却状似无意地向杨书玉的方向看。 因有面具遮掩,连他近身的人也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 杨书玉是所有人中最先收回视线的,不带一丝留恋。她凑近谢建章,小声道:“等下我要送建章一份大礼。” 谢建章停杯,狐疑地偏头看她:“哦?书玉终于肯告诉我在谋划什么了?” 杨书玉以扇掩笑,只露出那双灵动有神的明眸弯成月牙,娇俏明媚,谁也瞧不出其中藏着的坏。 宫乐渐止,而后凭空传来更为高亢洪亮的奏请声。 “圣驾光临!太后驾到!摄政王驾到!” 礼官高声奏请入宴,乐官奏中和韶乐。殿中御座镝黄麾,群臣俯首恭迎圣驾,而后萧彧为先,黎国最尊贵的三人径直入座,继而乐止。 在礼官的唱念声中,众人起祝,行跪拜大礼,山呼万岁千岁:“恭请皇上圣安,太后金安,摄政王崇安!” “众卿平身。” 萧彧那稚嫩的孩童嗓音响起,与他初显少年英姿的样貌形成巨大反差,然而帝王浑然天成的威严之气,自带威慑力。 “谢主隆恩。” 宫乐齐奏,众人落座,宫娥舞姬适时踩着鼓点鱼贯涌入。水袖轻盈飘飞,随笙乐舞动,舞姬的盈盈细腰,竟比满席珍馐要勾人味蕾。 可世上总有不识趣,不懂风雅之人。 “歌舞美则美矣,却如同摆上来的菜品一般,华而不实。” 萧彧为尊,左右又有高时明和太后坐镇,他尚没有下令开席,北凉使臣已忍不住讥讽黎国外强中干。 开口之人,是北凉使臣方阵后排的一位武将,豹头环眼,一副典型的北凉勇士的模样。 根本不用尊者示意,便有文官举杯,笑吟吟地起身回敬他:“使臣自北凉而来,不知礼仪之邦的宫宴底蕴倒也情有可原。” 此时,不少人附和他,低低地掩唇而笑,极尽嘲讽之意:北凉蛮荒,怎懂得欣赏礼乐之仪? “文以昭德,武以象功。”那文官的嘴角噙着笑,眼底满是鄙夷,“宫宴先演文舞,表黎国以揖让安天下……” “江右副都御史,此言差矣!” 坐在其上首的同僚笑着打断他的话,明着是责怪江珣说话不严谨,实则是在附和他,讥讽挖苦北凉乃蛮荒之地。 “北凉以征伐定国,至今各部落仍在暗斗,侍臣怕是更加偏好稍后上演的武舞!江右副都御史,你可莫要曲解了使臣的意思。” “也是。”江珣施施然坐下,轻蔑道,“下官只是担心使臣看惯了北凉豪迈的歌舞,连黎国的武舞也瞧不上。” 他豪迈一词用得委婉,在座同僚皆知道他在暗示:北凉侍臣是山猪吃不了细糠,根本欣赏不来礼制熏陶下而排演的歌舞。 于是,所有人都无奈地朝他笑着摇头。一出指桑骂槐的即兴演出,实实在在打在北凉使臣的脸上,气得北凉那武将不甘地哼声,愤愤地将酒盏置于桌上,激得杯中美酒洒出。 然北凉使团的为首者气定神闲,丝毫不受影响。 那紫衣华服的神秘使臣闲雅地起身,他举杯遥祝,声音温润如春风化寒冰,大有调和之意:“副使心直口快,还望皇上不要怪罪。” 萧彧泰然自若,悠悠地看着他开口。然高时明从始至终没向北凉使臣投去寸缕目光,根本不把他们的口舌之争放在眼里,他饶有趣味地透过宫娥去看杨书玉和谢建章,似在暗忖他们在说什么悄悄话。 他从未见过谢建章凝眉的样子,似有什么事难倒了那名满京都的谢郎君。 “得皇上设宴款待,臣下倍感荣幸。宿在四方馆这些日子,我还道此行难见天颜,终了只得一纸国书归去。” 银纸面具下,使臣勾起一抹浅笑:“倒是臣下忘了,黎国重礼,又怎会随意打发了我们?” 为震慑北凉使臣,磨其脾性,礼部特意晾了他们几日。杨府举办花宴,虽给他下了宴帖,可那到底算不上是国家层面应给予的礼遇。 他如今旧事重提,又是在那些文官强调黎国以礼治国之后,礼部的“疏漏”竟成了回旋镖,有力地驳倒了对方。 “是臣下小人之心,胡乱揣测。”他倨傲地举杯,竟把自己和萧彧放在同等位置,试图同萧彧推杯换盏,“这便自罚一杯,望皇上海涵。” 第78章 说罢,他举杯而尽,根本没有给萧彧反应的时间。 按照使节陈规,有同等同级的对等原则。 若使团为首者身为他国皇子,则负责接待的主礼官,也当是皇子。如今他强调礼部的疏漏,没有安排对等的官员接待他们,这并未让他感到不受重视,反倒给了他越级同萧彧对话的借口。 如此,黎国理亏,平白被北凉使臣压了一头。 太后冷眼扫过,将礼部尚书盯得额头浸出点点细汗,他一味埋首不做声。 按理说,北凉自有其风俗文化,哪怕派使团出使黎国,凡事要按照黎国的规矩办,但外邦人如何会知晓此等细节?因而礼部才敢怠慢他们。 刚才北凉的主副使一唱一和,似是故意等在这里,以借着文官的话来踩朝廷的颜面。 现在无论是萧彧还是太后,谁都不好开口,但凡他们接了北凉使臣的话,便落了下乘,是自降身份。满殿官员,则需要斟酌开口,就怕再给对方递台阶。 至于那杯酒,萧彧年幼,尚未婚配,更遑论有子嗣,席间竟没有人够格,能出面反击对方,代萧彧饮下那杯酒。 “使节豪迈,民女也想回敬阁下一杯。” 杨书玉朱唇轻启,江陵语调自带娇蛮的韵味。她执杯起身,学着对方道:“北境无战事,使臣到访以示两国友好,书玉敬谢北境的茶马互市能得贵邦支持,一年四时皆可互通有无。” 言罢,她也举杯而尽,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好一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以布衣之身敬谢北凉使臣,大有北凉使臣刚才越级,去碰瓷萧彧的气韵。 满殿的清流文臣,又岂会责怪她不知礼数? 殿内纷纷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比起皇室自降身份,他们更乐见江陵杨氏拿茶马互市去堵北凉使臣的嘴,就连太后的眉眼也跟着舒展开来。 “民女听闻北凉好烈酒,宫宴的佳酿怕是不和使节的口味。” 杨书玉越是极尽谦卑,去强调她的布衣身份,便越是显出北凉使臣的不重要。名义上设来款待使臣的宫宴,她不仅可以入宫赴宴,还能起身开口说话,可见谁为臣下。 她抬手招人,缓缓踱步绕出坐席,立于二层平台上,不一会儿便有内侍领着护卫官抬着一桶酒上殿。 此时正巧文舞毕,舞姬躬身退出麟德殿,杨书玉自然而然成了全场的焦点。 她毫不怯场,朝萧彧盈盈一拜:“民女愿为佳宴添香,为皇上献上枣集美酒一坛。” “此乃家父私藏,听闻是孔夫子饮后,感叹出‘惟酒无量不及乱’的同炉佳酿,是窖藏几百年而不可多得的名酿,世间仅此一坛。” 杨书玉献酒,又提及孔夫子,她以小见大,将黎国源远流长的文化底蕴展示得淋漓尽致。 今日,黎国君臣可在宫宴上共品几百年前的名酿,然北凉几百年在做什么呢? 北凉拿不出几百年前的美酒,甚至说不出几百年前的历史本源。彼时的北凉尚未开化,仍是只知狩猎充饥的蛮夷之地。 萧彧闻言,展颜一笑,其他官员意会,不再掩饰对北凉使臣的嘲讽之意,用笑声将北凉的颜面踩在地上,且揉碾稀碎,再无拾起的可能。 没有什么反击,比源流上的绝对俯视更为有力。 杨书玉笑颜如花,似是真的意在献酒,她示意内侍开封启坛。 木桶被内侍小心敲开,内有尘土泥块掉落,露出被尘封已久的酒坛。封口处的贴条,仍能辨别出是孔夫子时期使用的文字。 原来木桶是将酒坛周围的泥土尽数封存,以尽可能保证酒坛没有接触空气,而因连封条的文字也没有消失。 除尽土封,再由杨书玉掀开封盖,整座麟德殿立刻浸入酒香中,未饮先醉三分。 她用酒提子盛出,交由尝膳太监用银针当众试毒,再由他当众饮下。而后才让宫娥盛出,按地位尊卑和品级依次摆上桌。 但北凉使臣有所不同,是杨书玉亲自领着宫娥送去。 她一笑百媚生,纤纤素手托举酒樽递到北凉使臣面前,娇声细语道:“使节远道而来,定没尝过此等佳酿,这酒是书玉敬你。” 清明无波的眸光,透过面具注视来人,一如满殿君臣注视着杨书玉的一举一动。 她言语上打压北凉过了头,现在殷勤地近身献酒,明眼人都等着看她在憋什么坏。 是以,那华贵闲雅的侍臣眯了眯眼,没有立刻抬手去接。 可若是迟迟不接,杨书玉将杯中酒倾倒在地上,以祭奠的方式敬酒,那场面更是不好看。 “多谢。” 权衡之下,北凉主使缓缓开口道谢。未避免杨书玉给他难堪,故意把酒弄洒一地,是以他双手去接,带着十足的戒备。 众人瞩目下,杨书玉春山如笑,托举着酒樽等对方接下。就在众人以为她要倒扣酒樽折辱对方时,她竟将酒朝侍臣的右小臂泼去。 侍臣始终戒备着杨书玉的动作,见状迅速缩回右手。电光石火之间,他还不忘用左手扣住袖子,生怕对方下一瞬借酒弄湿自己地衣袖,伸手来探查什么。 叮—— 随着一声清脆银器落地声响起,就连始终岿然不动的高时明,此时也忍不住阴沉着脸坐直身子,而谢建章更是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只为将殿内的突然状况瞧得更真切些。 谁也没料到,杨书玉竟会毫不犹豫地抬手,去掀开对方的面具。 第79章 那银制面具如白昼流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跌落在台阶之下,展露出那面如冠玉的绝世容颜。 “今日真是极好的日子!” 杨书玉笑容如旧,语气却失了温度:“好久不见,自初哥哥。” 今日真是极好的日子,这话她已叹过两次。 今日原是杨伯安为她挑选的婚期,宜嫁娶。 第43章 圣意 “我情愿认不出你。” “书玉,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娇蛮任性。” 林自初在浅笑,却笑意不达眼底。 “你是何时对我起疑心的?是同船共渡,是在花宴上, 还是更早?” 月渚花宴,林自初曾在水榭二楼远远打量过她。京都城外,他们也有过短暂的四目相对。 但林自初自省,他并没有暴露身份的举动。甚至高时明与他近身对谈多时, 高时明都没能认出他来。 细细算来, 仅是四次再潦草不过的见面, 杨书玉便能断定他的身份。 “我情愿认不出你。” 蚊蝇般的细语借风入耳,杨书玉说罢便转身回座。 随着那张面具落地, 宫宴的氛围跟着骤降,一股冰冷压抑的气息笼罩着麟德殿。有片无形的乌云压于顶, 殿内再无先前的愉悦。 林自初曾是高时明的幕下臣,京中不少人都认得他,自也知晓他的身世背景。 两年前,林自初拿着其祖父的亲笔信入京, 一跃成为高时明的左膀右臂,直到去年他突然销声匿迹, 被高时明暗中安排去了江陵。 他能不费吹灰之力立足京都的原因, 无他, 唯那封手书而已。 林自初的祖父, 林声远, 是黎国数一数二的名师大儒。他著书立说,至今都是文林的执牛耳者,他所留下的思想和言论仍在影响世人。 为世人熟知的书香门第,润林谢杨四族, 其中谢杨两家算是被林声远推举出来的后辈门生,承其志,受其恩。 是以,林自初以林氏后辈的身份回京,哪怕不是高时明,其他权贵也会给他大展身手的机会。 可如今,他作为北凉主使入京,那么许多事便值得进一步推敲了。 难怪北凉在统一各部落后,会组建起王廷。 难怪北凉会日渐兴盛儒学,不再排斥汉室文化。 难怪北凉十几年来不曾侵犯北境,一直在大力发展茶马互市…… 北凉在林氏一族的指点下,这些年来在暗中不断积蓄力量,不断学习黎国的文化制度,以加强北凉国力。 慓悍的高马,健壮高大的北凉臣民,再加上智者的加持,麟德殿内的君臣都不敢细想,下一次北凉和黎国交锋时,会是何等惨烈的战况。 “我早就说过,林氏一族已南迁到江陵避世,后又何须再举族到北境?” 谢建章等杨书玉落座后,他才肯收回视线,语气冷若冰霜:“北境苦寒,林氏祖上从未出过武臣,他们迁去北境做甚?难不成是想建功立业吗?” “我只知道,从无到有的恩情比天大。”杨书玉垂眸盯着桌案的枣集美酒出神,“举族迁徙谈何容易?总归是林氏主动投向北凉,而不是有人拿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逼着他们往北走的。” 她突然忆起幼时,林自初同她分别那日。林自初白皙的小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喜悦,兴致高昂地同她说要等他荣归江陵。 可是后来,她等到林氏一族在北境遭到流寇洗劫,林老太爷死于非命的消息,自那起文林名门只出现在世人的追忆中。 演绎武舞的宫人,持遁甲长剑入殿,伴着钟鼓之乐,庄重肃穆,声声扣人心弦。可观众总觉得今日的武舞失了力道,竟有了文舞的神韵。 佳肴美酒,食之无味。天籁之音,也变得嘈杂刺耳。席间,不计其数的眼刀落在林自初的身上,纷纷恨不得将人洞穿。 然林自初举止投足间,仍是闲雅华贵。杯中的美酒不断,他是全场唯一有心欣赏舞蹈与乐曲的人,丝毫不受杨书玉发难的影响。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更遑论现在无战事,北凉又肯递国书示好?” 谢建章轻蔑地浅笑出声,他按下心中的恨意问道:“书玉是如何认出他的?” “我似乎有点理解,酒为何能浇愁了。” 杨书玉答非所问,仍盯着那杯酒,却不肯举杯畅饮。 朝夕相处一年多的同僚认不出他,恨他入骨的谢建章认不出他,唯杨书玉认出了他,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至少对杨书玉来说,她觉得不是。 “江陵杨氏女,上前听旨。” 宫乐减息,有内侍高唱出声,可杨书玉没反应。于是,内侍提高音量又唱宣一次。 谢建章曲指,在杨书玉案前轻叩两下,提醒道:“书玉回神,皇上有宣。” 杨书玉闻声收拢心绪,抬头环视一圈竟发现有不少人在看她。 她从容起身,俯首跪拜在大殿中央:“民女杨书玉接旨。” “江陵杨氏,国而忘家,此次赈灾有功,特赐皇商名号,赏黄金万两,掌盐业专营。” 萧彧稚嫩的语气平淡无波,可每每吐出字句,便能掀起麟德殿的议论之声。 尤其当听到他将盐业专营权交给江陵杨氏,连太后也忍不住皱眉看向他,带着警告的意味道:“皇上,切莫意气用事。” 她是怕高时明为拉拢江陵杨氏,许下太重的承诺,不值当。 第80章 萧彧不动声色地看了高时明一眼,继续道:“鉴于江陵杨氏,事国君甚恭,请天命甚诚,大有保国安民之风范,朕特允其开挖运河之请,以通南北江河。” “今着即册封江陵杨氏伯安,为通奉大夫,正三品,隶属于户部度支,有专属直奏上达天听之权,钦此!” “民女杨书玉代父,叩谢隆恩。” 在道道灼热的目光注视下,杨书玉三跪九叩,叩谢圣恩。 免杨氏商行的运河漕运税三十年,以及渡口所属权都是后话,萧彧不便明着说,可杨书玉也知道那些已是杨家的囊中之物。 故而她是诚心地跪谢隆恩,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萧彧会将盐业专营权也给江陵杨府。 “圣旨会同赏赐一同赐下,礼部也需要几日来准备令尊的任命文书,还请贵女稍安,多留京都几日。” 圣驾近身的内侍提点道,见杨书玉点头谢恩,他便开口唱念宫宴结束。 在众人的请退声中,萧彧率先起身离场,太后则失了端庄,快步在他身后追。倒是高时明起身后,他目光晦暗地垂眸与杨书玉对视良久,直到杨书玉垂头避开他的视线,他才转身离开。 月芽过来搀扶杨书玉起身,她这才敢长舒一口气。 林自初领队从杨书玉身边走过,在擦肩时停下侧眸看她。 “书玉,任性过了头,是会招来横祸的。” 谢建章将杨书玉拉到身后护着,冰冷的双眸让人颤栗。 他直视林自初,不让分毫:“与我为敌,以往尚有王爷护你。如今你与黎国为敌,我劝你晚上睁着眼睡觉,多长颗心好多苟活几天。” 杨书玉被他挡得严严实实,而林自初的笑容愈深,竟丝毫不觉得暴露身份后,自己已深陷龙潭虎穴。 “我这条命,有本事你就来拿。” 林自初散漫地抬步离开,他身后的北凉使臣皆怒目而视,纷纷恨不得将杨书玉拽出来扒皮抽筋。 “没了我,北凉还有我的族人。而你,孤身一人,要如何抗衡?” 夏风送来林自初漫不经心的话,空气中的暑热直接点燃谢建章心中的怒火,险些让他失了风度,几欲抬步追上林自初,去同他斗个死活。 “建章别急。”杨书玉手疾眼快拽住他,“我们的机会还有围猎,王爷也不会放过他。” 后半句是她压低声音说的,她没有通天的本事,在京都去对付林自初,却能平心静气地分辨敌友。 对于料理林自初,高时明可为她友。因而,她才会选择在宫宴上揭露林自初的身份。 可旁人听不见她的谋划,目睹整个过程的世家贵女,只当她躲在谢郎君背后装柔弱,博同情。 “柔弱娇气的菟丝花,凭父亲的功绩进京出尽风头。如今攀上谢郎君,怕是连如何行走都不会了。” 杨书玉在宫宴上风头无两,最后萧彧亲口宣诏的旨意,更是将江陵杨氏的富贵荣华中的“贵”,变成了权贵的“贵”。 嫉妒使然,自有人扭着腰肢离场,嘴里还不忘在言语上奚落杨书玉一把,好显得她并没有被比下去。 可杨书玉哪里受过这等委屈? 月芽一个健步冲上去将人拦下,杨书玉则缓缓迎上那人:“这位小姐当自幼饱读诗书,不想目光却如此短浅。” 她作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也是,京都在北,少见菟丝花,是以你认为它柔弱无力,要考攀附旁人才能活下去,倒也情有可原。” “书玉长在江陵,见过太多被菟丝花缠上的植被,小姐可知那些植被的结局是什么?” 尚未离场的人闻声,忍不住停步看向她们。这样面对面地争锋,是京都贵眷中少见的。 自然,也有人暗骂那人是蠢货。 就比如苏君芷,她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还不忘对杨清浅嘟囔道:“孙筱有病吧?这么快,她便忘了书玉比文官还要骂得狠?” “攀附而上、侵入寄主、缠扰绞杀、索取养分。” 杨书玉盯着孙筱慌张的双眸,一字一顿道:“凡是被菟丝花缠上的植被,皆会凋落、枯萎,无一例外地被它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吸尽最后一丝精气,用来壮大它自身。” “如此,你还觉得菟丝花娇柔吗?” “若菟丝花娇柔,那你们这些攀附门楣而上,借高枝来耀武扬威的凌霄花又算是什么?菟丝花春风吹又生,无穷无尽,而凌霄花只会在花期后,开败在后宅庭院中。” 说罢,她回身对上林自初的明眸,他也驻足回头在看她。 “若真有人能成菟丝花,那他定看起来人畜无害。可仅凭他一人,他也能将整座高门大户拆骨入腹,蚕食得干干净净。” 一如前世的林自初,不动声色地灭杨府满门。 第44章 干政 “自初心悦书玉,真心天地可鉴。…… 残阳没入西山, 余光浸染天际,渲染出静谧夺目的宝蓝天幕,与绮丽的云霞交相辉映。 宫城森森, 萧彧乘轿撵径直回了勤政殿。 他没有停步等太后,可太后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沉着一张脸跟着他后面进殿。 太后挥退所有宫人,勤政殿中的烛台还未来得及全部点亮, 以至于殿内光线昏暗。微弱的烛光, 明明灭灭映照在母子俩的脸上, 双方神情皆瞧不真切。 “彧儿!你是我皇儿!怎可与我离心离德,各行其是!” 第81章 “放肆!”萧彧似乎听到了什么刺耳的话, 他失态地挥袖扫落御桌上的茶盏。 “朕虽未亲政,却为正统, 太后怎可不敬!” 太后愣住,不可置信地颤声道:“不敬生母,皇上,此乃大不孝。皇上怎可唯萧勖马首是瞻, 你我才是母子?!” 萧彧掀袍坐在鹿角椅上,他俨然收好心绪, 那笔挺的脊背透出帝王的威严。 沉着的视线隔空与太后相接, 他一字一顿道:“先君臣, 是太后教朕的。” “何为不孝?忤逆太后的意思, 便是朕不孝?” 太后隔空望着自己怀胎十月, 难产三日才生下来的萧彧,竟觉得十分的陌生。血浓于水,在他们这对母子身上并不适用,萧彧从未与她亲近。 “太后难道还没有意识到, 你已然干政吗?” 萧彧冷声道:“赏赐江陵杨氏,任命杨伯安,此乃朝政,太后无权干涉。” “还是说,太后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让江山跟着你从杨姓?” 他甚至不是用母后来称呼对方。 太后失神地看着萧彧,沉吟片刻才谈道:“皇上真是长大了。” “朕自小承教于太皇太后膝下,太皇太后驾崩,下旨亲封皇叔为摄政王,教导和辅佐朕。” 萧彧自顾自说着:“朕倒是不知,处理政务还需向太后请示。” 他竟连母子和睦的表面戏码也懒得演了。 或许从江陵杨氏入京拉开党争的序幕开始,他们的母子缘分已尽,注定要剑拔弩张。 太后自嘲地笑出声,连连往后退几步,她竟被萧彧的话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烛光摇曳,泛出和煦的暖光,在这种氛围中并不合时宜。 忽然,有烛光照亮太后苍白的面庞,引得萧彧和她皆回头去看。 不知何时,高时明持烛台走进殿内,由他接续内侍未完成的事务,他正悠闲散漫地点亮余下的烛台。 是以,勤政殿内的烛光越来越亮,只是方才殿中的争吵掩盖了他的脚步声,让人不察。 “皇上与太后离心,摄政王当很是得意了。”太后幽幽开口,满是怨恨。 高时明轻笑一声,无所谓道:“皇上不喜欢同太后亲近,太后今日才发现吗?”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从生下萧彧起,太皇太后便将他抱走,亲自教导养育他。为避免外戚干政,京都杨家独大,太皇太后在最后的年岁里,她用高墙深院困住了太后,在朝堂上也刻意打压杨家和太后母族周氏。 等太后拥杨府崛起,萧彧的心智已经长成,而他选择跟着高时明,逐渐收拢太皇太后的势力,最终发展成两党分庭抗礼的局面。 明明是亲生母子,却分在两派阵营中。萧彧避太后,犹如避蛇蝎。 “来人,太后乏了,送太后回宫!”萧彧高喝道,双眸迸出凌厉威严的光,叫人生畏。 宫人应声涌了进来,簇拥着失态哑笑连连的太后,硬生生将人请了出去。 沉重的殿门重新合上,高时明正好将所有的烛台点亮。他将手中的烛台放在御桌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皇上,太后一党不足惧,迟早会被拔除干净。” 高时明垂眸望着失落的萧彧,语气也跟着柔和了几分:“如今该烦忧的是,林氏一族投了北凉。” “皇叔。”萧彧将头垂低,虽看不见他的神情,可他语气中的落寞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太后会称朕一声皇儿,可自朕记事起,便只听过皇叔敬称朕为皇上。” “先君臣。” “后呢?”萧彧自嘲地追问,他根本没想过高时明会回答。 他深知没有“后”,他们叔侄不配拥有旁的东西。 君臣困住他们的童年,也将困住他们一生。所以他们是一路人,注定落在同一个阵营里。 高时明依旧垂眸望着萧彧低垂的脑袋,眼里多了一丝不一样的情绪。可他终究做不到伸出手,像寻常叔侄般,去揉一把晚辈的颓丧的头以示安抚。 “皇叔,大臣们在外等候多时,让他们进来吧。” 萧彧再抬首时,已经恢复了往日帝王的傲然之姿。 “宣。”高时明沉声开口,不多时便有朝中重臣井然有序地入殿问安。 多数是他们阵营里的权臣,但杨仲辅也在列,甚至太后亲信也在列。 萧彧的眉头微动,他趁臣子叩首行礼时,抬头看了高时明一眼,见对方神色如常才开口免礼。 商量应对林氏一族投北凉的对策是真,宫宴上借封赏江陵杨氏放出风声也不假,大抵高时明也有要借太后皇上争吵,吹响党争死斗号角的意思。 萧彧跟在高时明身边长大,知晓他的诡谲多变和铁血手腕。这便是他要逼着江陵杨氏,选择依附摄政王一党的意思。 太后皇上不合的消息,今夜会乘风传到宫外,导火索便是江陵杨氏。再加上宫宴,萧彧亲口当众对江陵杨氏进行封赏,江陵杨氏就算不是摄政王一党,便也只能是了。 至少明面上,世人都会这么认为。 他突然就想通了高时明将盐业专营权给江陵杨氏的原因。 高时明不显山不露水,为江陵杨氏做了选择。 在高时明的主持下,勤政殿灯火通明,君臣有来有往地商讨国事,直到戌时才散去。 “皇叔是要出宫吗?”萧彧跟在高时明身侧,见他没有往宫殿的方向走,不解地问。 第82章 因为萧彧年幼的缘故,高时明身为摄政王,皇宫中仍保留了他的宫殿。多数,他会宿在皇宫中,宫外的王府是他用来议事的地方。 皇宫戌时落锁,他没往宫殿的方向走,这便是要回王府休息的意思,可平日里他会亲自盯萧彧的功课至亥时。 从江陵回来后,他倒是经常宿在宫外。 “果然皇叔还是无法在宫中入睡吗?” 高时明轻啧出声,散漫道:“皇上不该关心这种小事。” “朕曾无意听润晚感慨过,他说皇叔近来睡得很是规律,亥时未过皇叔便能陷入沉睡。”萧彧狐疑地点头,语气轻快道,“如此也好,皇叔也不用再喝太医开的劳什子安神汤了。” 私下里,他的话总是又碎又多,竟没察觉高时明的脸阴沉得能挤出水来。 “若皇叔在宫中少眠多梦,回王府睡也是一样的。朕已长大,皇叔不用担心太后趁机渗透。” 啧—— 高时明不耐烦地啧声,吩咐道:“送皇上回寝,今日将太傅留的功课做完,再让皇上休息。” 萧彧讪讪闭了嘴,刚才在勤政殿,高时明分明说今日不用做策论的,现在又变成了所有功课都要做完。 他吸了吸鼻子,又不敢哼声表达不满,孩子气地快步离开。 高时明则浑然不受影响,目送萧彧被人簇拥离开后,他径直出宫回了王府。 润晚仍守在书房等他,可他沐浴后只盯了滴漏一眼,竟遣人去打发润晚,传话叫他明早再来回话。 润晚对此表示诧异,可细想也觉得没有什么急事,便恭顺地回房休息去了。 萧彧虽然一知半解,但他有一句话却说对了:高时明从江陵回京后,睡得又早又规律。 若是换在以往,他过了子时仍在挑灯批阅奏章,更不会让等着回禀事务的润晚第二日再来。 少眠无梦的他,竟也会守着时间入睡。 今夜伴着虫鸣,他在梦中回到了江陵杨府的花厅。 他已习惯了在梦中见到杨书玉,可今晚却有所不同。他是以杨书玉的视角,见到了林自初。 杨府花厅,杨书玉右手执扇,从侧门轻步而入。她的左手轻轻抚上屏风,沿着屏风透出的轮廓细细地描摹着。 那是林自初站在光亮处,被日光所投上屏风的身影。 “自初见过叔父。”林自初浑然不觉屏风后有一道倩影,正隔着屏风看他。 他举止闲雅自得,不疾不徐地对上座的杨伯安弯腰行礼。 “今日叔父唤自初过来,不知有何事要吩咐?” 杨伯安搁下手中的茶盏,却没有让林自初落座的意思。 他望着庭院出神,自言自语道:“当是等不来了。” “叔父是要等谁来?” 杨伯安不答,视线缓缓落在林自初的身上。他沉吟良久,突然问道:“你对书玉是何心思?” 林自初坦荡地迎着对方的视线,真诚而热烈。他有条不紊地撩袍跪下,掷地有声道:“自初心悦书玉,真心天地可鉴。” 屏风后的杨书玉忍不住弯起嘴角,先前她的视线一直跟着林自初的动作,看着他如何抬手,如何撩袍,跪时又是哪个位置先触地…… 从始至终,她竟没去看林自初的神情。 梦境至此,高时明或许能猜到,杨书玉认出林自初的原因了。 第45章 梦春 “江陵杨氏女只招婿,不外嫁。”…… 少年的情话温柔缱绻而坚定, 似是爱慕合该如此直白而热烈。 藏在屏风后的杨书玉见状,第一次生出少女的娇羞姿态。 暧昧的红晕爬上她的脸颊,就连耳朵也被打上了一层薄胭脂, 而这些暴露心思的痕迹,统统都被她用团扇半掩住。 可她嘴角的笑,怎么压都压不下来。 郎情妾意,本就是怀春少男少女所希冀的。 “青梅竹马重相逢, 侄儿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 书玉会忘了我, 可……” 林自初顿了顿,眉眼含笑, 在日光的照耀下,他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 说话都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可书玉还记得我,侄儿真的欣喜不已。” 杨伯安不动声色,垂眸看林自初跪着述说对杨书玉的心意。他面上没了往日的和善,连笑容都带有几分审视的意味。 “侄儿自知无才无家世 , 配不上叔父的掌上明珠,故而对书玉恪守礼节, 事事以礼相待, 从未有过逾矩的事……” 杨伯安抬手制止了他的自白, 冷声道:“若你存了不轨之心, 我早已命人将你打了出去。凭你是谁家的儿郎!” “叔父教训得是。”林自初惭愧地低下头, 一副听凭发落,视死无悔的模样。 旭日渐高,屏风上的身影遁入地面消失不见。庭院树上传来几声蝉鸣,带来初夏的暑热, 与花厅内冰冷沉闷的氛围截然相反。 不知过了多久,杨伯安轻叹一声道:“江陵杨氏女只招婿,不外嫁。” 林自初如释重负地轻笑,洒脱道:“自初年幼遭难,早已没了家族的牵绊。” 他很早就说过,林氏一族北迁途中遇流寇洗劫,族亲死伤无数。他孤苦伶仃,了无牵挂,此番回江陵是为了祭祖。 “若能得叔父首肯,同意自初追求书玉,那是自初之幸,功名利禄亦可弃。” 他遣词造句极尽谦卑,甚至不敢奢求能成杨府赘婿,只盼杨伯安肯同意他和玉书更进一步。 第83章 杨伯安神色晦暗地望了屏风一眼,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爹爹。” 杨书玉甜软娇羞的语调响起,给沉闷的花厅带来一丝暖意。 “爹爹莫要为难自初哥哥。” “这就舍不得了?”杨伯安不悦地反嘲,回应他的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杨伯安无奈地叹声摇头,毫无预兆地起身离开了花厅。 “爹爹都走了,自初哥哥还不起来?” 林自初难得成了糊涂虫,愣神片刻后,自嘲地笑了起来。 “你别过来。” 林自初行至屏风的两步之外,便被杨书玉出声喝止住。他不解地轻声问:“书玉不想见我?” 见杨书玉低笑不回话,他转而问道:“书玉何时来的?” 似是联想到什么,他顿时失了往日的风度,变得局促起来。 他右手虚握成拳,放在唇边干咳两声,试探性问道:“书玉都听到了?” “听到了。”杨书玉语气轻快,欢脱地背过身去。隔着屏风只能瞧见她朦胧的影子,俏皮活泼之余,还带有娉娉袅袅的轻盈之资。 不忸怩,不羞怯,坦荡得似是他们早已互通心意,谈婚论嫁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 因而,杨书玉并没有注意到去而复返的身影,亦没注意到林自初眼底藏着的狡黠。 “可是叔父…… ”林自初面露迟疑,没把后面的话说下去。 杨书玉是杨伯安的心头肉,如珠似宝地被娇宠着长大成人。在知晓林自初的心思后,杨伯安竟没有一分好语气,直接甩袖走人。 是以,林自初的担忧并无道理。 可杨书玉却并不在意,她只是意味深长地说:“爹爹是舍不得我。” 言外之意,若来日她成婚,她是要在继续留在杨家的,绝不外嫁。 林自初读懂了她的意思,温声询问道:“那我也留在江陵可好?” “你不进京考功名了?” 杨书玉好奇地回身去看。林自初在明,她在暗,所以她尚且能看到似被笼上一层薄雾的林自初,眉目自有风流,浅笑吟吟,正凝神看她。 “他日若能高中,我必跪求一个恩典,将我外派来江陵。” 若林自初放言要弃文从商,只为博杨书玉芳心,会显得十分刻意和油嘴滑舌。十年寒窗苦读,只为来日金榜题名,他如此安排则正正好。 真心由此可见,舍取与妥协并存,是连杨伯安都会赞许的一份诺言。 见杨书玉不做声,林自初含情脉脉道:“书玉真的不出来见我?” 说着,他抬手抚上屏风,似乎想穿过屏风的阻拦,去抚摸上杨书玉娇俏明艳的面庞。 杨书玉勾起明媚地笑,右手持扇缓缓抬起,在将要与林自初的手隔帘碰上时,她飞快地改用团扇去扑林自初的手心。 “才不见你!” 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少女飞快地转身跑开,扬起的裙摆飘逸而灵动,银铃般的笑声散在空中,不绝于耳。 林自初跟着低低地笑出声,应和着她。 那被她扑到的手心也泛起一丝痒意,等佳人消失在视野里时,他才低头去看,嘴角的笑意如春风般温暖和煦。 似是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他的笑,一点点化开了。 —— “小姐醒醒,小姐?” 月芽紧张而小心的声音,将杨书玉从梦境中拉了出来。 “小姐又做噩梦了?”月芽小心地用帕子为杨书玉拭去额上的汗珠,眼里满是心疼。 涣散的双眸渐渐恢复清明,杨书玉望着她喃喃道:“若是槐枝在侧,她是否能认出林自初来?” “啊?”月芽瞪圆眼睛愣住,还以为是她听错了。 杨书玉落寞地移开视线,朝里翻身背对月芽道:“那是一定的。” 槐枝心细稳重,说不定会比杨书玉更先认出林自初来。 尽管林自初用面具遮掩面容,不再刻意压制说话和举止习惯。如今的他周身气度华贵,与那个风光霁月的玉面书生截然不同。 可杨书玉怎么会认不出他呢? 甚至林自初本人都没意识到的细节,昔日全落在杨书玉的眼里,而他本人浑然不觉。 他下跪行礼时,撩袍惯用三指,膝盖骨前端最先触地…… 他举杯敬酒时,无处安放的小指,惯爱摩擦着杯足圈口…… 他执筷时,搭在虎口处的筷子会稍微高出一小截…… 若这些都是巧合,那当杨书玉将酒泼向他的小臂内侧时,他忙于回护好,这个细节便成了最有力的证明。 杨书玉曾满心满眼都是他,又怎会认不出他? 可杨书玉的真心成了笑话,过往种种皆成了剜她心头的钝刀。梦中的情意绵绵不再甜蜜,都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夜夜折磨着她。 所以杨书玉宫宴上对他说:“我情愿认不出你。” 她多想和旁人一样,认不出林自初,可也好在她认出来了。 “小姐。”月芽小心地凑过去,“刚才谢公子来过,他问明日要去围猎,小姐可备有骑装。” 杨书玉进京只带了月芽一个丫鬟跟着,她自然比谁都清楚杨书玉的物件。 “小姐之前都不会骑马,这骑装我们今日得去买现成的。” 本不打算出门的杨书玉,闻言还是起身坐直,她抬眸看窗,外面天已大亮。 第84章 “建章呢?秦伯今日可会过来?” “谢公子出府去了,没说去做什么。”月芽挠挠头,“秦掌柜一直在商行,说是等着小姐前去看帐。” 见她为难的模样,杨书玉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等杨书玉拾掇好出门时,谢建章仍没有回来。料想是因为林自初暴露的缘故,他或许在谋划些什么。 因而杨书玉不打算追问,只是在出门时和管家交代了自己的去处,并留话给谢建章,让他回府不必去寻。 等到天黑回府,谢建章已经静坐在前厅等她,桌案上还摆放有一个扁匣,竟比那日他用来装画轴的箱子还要做工精细。 “书玉回来了?”他声音温柔,满是关切,却少见地没有挂起浅笑。 “嗯。”杨书玉面带疲惫地应声,她抬步跨过门槛,视线始终落在那方扁匣上,“这是什么?” “不是我寻来的。” 谢建章的语气冷了下来:“是太后派人送来给你的。” “我?” 杨书玉狐疑,与谢建章对视一眼,见他也很是不解。于是,她伸手启开扁匣。 扁匣内赫然折放有一身如风似火的飒爽骑装,竟是宫装样式,华贵庄重。 “我不明白。”杨书玉收回手,任由扁匣合上,发出啪嗒一声。 “宫宴上,江陵杨氏明显是得了摄政王一党的好处,太后想拉拢我……” 她轻拍扁匣两下,摇摇头坐在太师椅上呢喃道:“赏赐衣服首饰,太后真把我当小女儿家了?” 更何况她住在谢建章的私宅里,京都中早就在传谢郎君投了江陵杨氏,太后不会不知道这个消息。 退一万步讲,就算杨书玉小女儿心性,可以用这些物件来讨好,谢建章又怎么会不提醒制止她? 总不至于,太后送这身骑装来,只是为了示好?可在宫宴结束时,太后看向杨书玉那怨毒的目光,丝毫不经掩饰。 谢建章亦是不解,赞同道:“太后与杨府太夫人并称周氏双姝,其谋略和手段不输谋臣,不然其势力也不会占据半壁朝堂。” “宫装服饰,何人可穿?”杨书玉知道宫中规矩多,却不清楚具体细节。 宫装大到衣服样式和花纹图案,小到女眷能簪什么花,戴什么首饰,宫规都有规定。 如今杨伯安有文散闲职在身,她跟着算是官家小姐,却不一定有资格穿宫装。 “皇室宗亲可穿,受封朝臣可穿,御赐亦可穿。” 谢建章皱皱眉:“倒是明日围猎,这身衣服是太后赐下,书玉不得不穿。” 杨书玉偏头看着扁匣,心中没来由的不安。 第46章 西山 “我离京那时,你可还记得你在哪…… 西山重峦叠嶂, 活水成江河蜿蜒湍急而下,汇入洼地则成湖淀泥沼。 是以,走兽隐于深林, 飞禽汇于浅滩,让西山成了世间不可多得的围猎好去处。 皇家狩猎场,自然占去西山最佳的区域。景色秀丽自不必说,鸟兽虫鱼也是不计其数。 杨书玉坐马车抵达西山时, 只撩帘一眼, 她便被眼前的山川草木所吸引。 此时, 离猎宫还有一段距离,她果断下车改骑马前行。 谢建章昨日回府时, 踏川后面跟着一匹金鬃骏马同归,只不过那匹金鬃性子烈, 并不是谢建章为杨书玉准备的。 “小姐,我想跟着你。”月芽不会骑马,此时委屈巴巴地站在马车旁,看着杨书玉翻身上马。 杨书玉轻巧地跃上踏川的背, 顺势落入马鞍中坐好。素手执缰,万般风情自是飒爽。 她轻蹬马腹, 任由踏川在原地转圈, 带起她的发梢和衣袂随风飘飞。 “行啊, 你学会骑马我就带着你。” 月芽不高兴地抿着嘴, 无法反驳。她玩心大, 却不会骑马,也没人耐着性子教她骑马。 “凌保长和建章跟着我就行,护卫都留给你。” 杨书玉抬头高声吩咐道:“你们先去猎宫安置,若有人来寻我, 找借口打发了便是。” 许是宫宴上出尽风头,京中想要结交杨书玉的人激增。仅昨天一日,来墨心古厝送拜帖宴帖的小厮,几乎快把门槛踏平了。 幸好杨书玉早早就去商行看帐,来人都被许管家挡了回去。她不喜京都,也不想与京中权贵有过多牵扯,所以她应邀来狩猎也尽可能地避免交际。 马鞭在空中扬起,落在踏川的后腿上,杨书玉一马当先蹿出车队。谢建章含笑纵马跟后,最后才是凌征简单地交代护卫两句,扬鞭追上他们。 待三人身影彻底消失在山道时,月芽才跳上马车,她与车夫一左一右坐在车头。马车重新启程,月芽难得地得了片刻轻松,忍不住哼唱起江陵小调来。 “月芽姑娘哼得真好听。”赶车的王德忍不住夸赞月芽。 闻言,月芽圆溜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追问:“是吧?我也觉得好听!小姐以前绣嫁衣时总爱哼,可惜我好久没有听过了。” 西山风景虽好,京都亦昌盛繁华,可她却更喜欢江陵。 又或者说,她不喜欢如今日夜提心掉胆,跟在杨书玉身边去闯京都权力场的生活。 她怀念那个在小轩窗下,低头绣嫁衣的温婉杨书玉,也想念江陵杨府那平淡无波的后宅日常。就算替院中其他丫头守夜,那时她也是开心的。 月芽没有大智慧,可她日夜守在杨书玉的身边,是最了解杨书玉状态的人。 第85章 她见过杨书玉在白日里大杀四方,在江陵城外救济灾民,在京都宫宴舌战使臣,似乎就没有能难倒杨书玉的事。 可她也见过杨书玉夜间被梦魇缠困,连流泪哭泣都用尽气力。 月芽不知道杨书玉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在她眼里,杨书玉好似成了踏川,被莫名的东西所驱策,只晓得一往无前。 刚才策马扬鞭的杨书玉,活泼明媚,与她记忆中的杨家小姐重合,惹得天真至纯的月芽陷入沉思。 记忆中的那个杨家小姐,究竟何时才会回来? 月芽在心中无限感慨着,手却不受控制地向后摸出食盒,不甘心地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 糕点的甜腻安抚了她的烦闷,让她的眉头舒展开来,她双脚露在马车外,此时也忍不住晃悠起来。 就在她学着享受山川风光的时候,车队后方传来零碎的马蹄声,由远逼近。 月芽察觉不到危险在靠近,仍在享受地吃糕点。车夫操控马车靠边而行,骑马同行的护卫也并为一队,好为后面追来的人让路。 很快,轻骑小队追来,在双方擦身而过时,为首的高时明偏头看了一眼,而月芽正狠狠地咬下一口糕点。 骤然与那鹰隼般锐利的视线相接,月芽直接被糕点噎住,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差点没喘上气。 砰蹬—— 王德腾手去为月芽拍背顺气,因他分心,马车的轮子不小心陷入路边的坑洼中,险些翻车。 也好在有这一下颠簸,月芽因祸得救,噎住的糕点借势被她咽了下去。紧接着她忍不住地猛咳,余光却在偷瞟高时明。 她澄澈的目光在说:煞神怎么还不走? 可高时明从放慢马儿的速度,变为勒马止步。高坐在马上的他,竟勾起一抹笑盯着月芽问道:“你家小姐呢?” 月芽张着嘴愣住。 “在车里?”高时明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谢建章也在?” 月芽赶紧点头如捣蒜,可她很快就想到了什么,连忙改为摇头。 高时明却没有耐心等她回答,在她第一下点头时,便扬长而去,纵马的速度竟比先前还要快,不少跟着他的护卫和下属甚至都追不上他。 月芽嫌弃地用手扇了扇被带起的浮尘,困惑她许久的问题似乎有了答案。 一切都是从高时明出现在杨府那天开始的! “哟,轮子还坏了。” 覃莽下马后挠着头,打量陷入坑洼的轮子。 他转头看向月芽问道:“你们就安排了一辆马车?” 月芽轻哼一声,直接无视了覃莽的话。 她爬进马车,将太后赐下的扁匣抱出来,对车夫道:“王叔,修缮马车就交给你了。你留两个护卫回城去寻人,我跟着板车先去猎宫为小姐安置。” 覃莽摸着下巴恍然大悟:“原来你家小姐不在车上啊?” 月芽不理他,抱着扁匣跳上后面运送箱箧的板车。等车队重新启程,路过覃莽时,月芽忍不住冲他做了一个鬼脸。 覃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不过他去追高时明前,留了四个手下跟着月芽的车队同行。 与此同时,在山道的江边浅滩,杨书玉正学纵马涉水。 “猎场多泥沼滩涂,骑马要格外小心些。” 谢建章压制着金鬃暴烈的脾性,小心翼翼地护在杨书玉身边,金鬃只能不断打着响鼻表达不满。前方则由凌征探路,以确保杨书玉前进的安全。 “可是我马术再好,最多也只能在猎场跑跑马。” 杨书玉突然有些气馁。她记得林自初会武,那他势必会下场。 “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你们都会。”她勒马看向谢建章,“建章也会下场同北凉人比试,对不对?” 她的视线落在金鬃鞍前挂着的箭袋强弓和长剑,微微皱眉。 谢建章昨日特意带金鬃回府,它高大而健壮,和踏川的俊美温驯截然不同,身上处处透着力量感。 “驮粮的马匹讲究耐力,脚程不快。”杨书玉顺着踏川的鬃毛,视线却盯着金鬃出神,“建章择定踏川作为坐骑,看重的是什么?去围猎换成金鬃,又是为什么?” “为了赢。” 谢建章语气轻飘飘的,眼神却十分笃定。 在杨书玉愣神时,他转为温声安抚:“就算是将门之女,也鲜少有人能下场去与使臣比试,尤其对方还是北凉人。” “书玉不必懊恼。” 他策马前行,将其中利害关系剖开来说:“若是寻常围猎,世家子弟下场比试,图彩头图名利,结局总是和乐喜气,并没有为胜死斗的说法,那我自会带着书玉下场。” “可有北凉人在,围猎则成了两国的较量,更何况北凉本就是世代长在马背上的民族。” “没有把握能赢的人,是不会下场的,在两国较量面前,谁也不敢托大。” 正因为杨书玉明白这个道理,她才格外焦躁,纵马而来,她愈发没了玩乐的心思。 如果可以,她想亲眼看着林自初在猎场落败,在北凉人最骄傲的地方落败。 “罢了。”杨书玉轻叹一声,将视线投到远处。 她想起高时明带她纵马穿梭在野林的那一次经历,突然就释然了。 要强如她,也不得不承认若自己强行下场只会是拖后腿。 “建章只和林自初比狩猎?” 第86章 既如此,为何要配剑? 杨书玉倏尔一笑:“我原以为你只学文。” 就如林自初给她的错觉:书生单做好文章即可扬名天下。 谢建章含笑摇摇头:“书玉为何不问我同王爷的关系?” “好奇过。”杨书玉十分坦诚,“听说你是他的伴读。” 她自是听苏君芷讲起过,话及此事,她忍不住追问一句:“所以,王爷要学的,你都得跟着学?你伴着他长大,形影不离?” 既如此,为何要转投她门下? 话到嘴边,她还是咽了回去。她答应过不追问的。 谢建章等不到她的话,挑眉道:“也不是形影不离。” “曾有一年半的时间,我……” “是我忘了,措辞不当,建章莫怪!”杨书玉慌忙打断,面上满是歉意。 在谢家倒台时,谢建章不知所踪,他被高时明找回京都时,阖府便只剩他一人在世。 苏君芷一句话,潦草带过谢建章的这段经历。可杨书玉听到他能准确地讲出分散的时间,便知自己一句形影不离,已触及到对方的痛处。 她慌忙致歉,却见谢建章面上云淡风轻,甚至嘴角还带着笑,目光灼灼地垂眸看她局促不安。 “书玉。”谢建章轻轻唤她,话到嘴边,他却是在问,“一同跑马吗?我带着你。” 杨书玉不明就里,讷讷地点了点头。 谢建章纵马走近,十分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马缰:“书玉抓稳扶手。” 金鬃涉水先行,踏川紧紧跟在其身侧,它们扬蹄激起水花,带起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住谢建章最后的话。 “我离京那时,你可还记得你在哪里?” 远处山道,高时明策马而来时,正巧见他们相伴远去,举止亲密,并行纵马而配合默契。 “他昨日来求本王时,可不是这副模样。” 润晚勒马急停,收回视线垂头道:“王爷,若说世间谁最恨林氏一族,非建章莫属。” 高时明看着远方,不答。 “王爷,谢建章之心明日可证。”润晚纠正了措辞。 “是吗?”高时明把玩着马鞭,语带玩味道,“林自初还与杨书玉有过婚约,他更恨了吧?” 第47章 国书 他说理当是你杨书玉嫁去北凉为他…… 夏猎为苗, 且意在款待北凉使臣,好让其见识到黎国恢弘的狩猎场景。 因而此次西山猎宫围猎,礼部仅安排了三天时间。 第一日安顿为主, 以篝火晚宴点亮围猎的序幕,第二日才是开场礼。 等杨书玉纵马尽兴,踏着暮色抵达猎宫时,朝臣贵眷早已到齐休整。 西山猎宫依山而建, 宏伟壮丽, 透出与皇宫宫城截然不同的硬朗的力量感。宫娥内侍穿梭其中, 正有条不紊地准备着篝火晚宴,忙碌给猎宫添上一丝烟火气。 杨书玉分得一座院落, 月芽早已将主屋拾掇好等她入住,厢房自然留给了谢建章和凌征。至于跟来的护卫, 和其他人的下属一样,要在猎宫周围安营扎帐,围拢着这座猎宫。 月芽仔细伺候着杨书玉更衣,为晚宴作好准备。 她半蹲着为杨书玉整理裙摆, 嘟囔着:“小姐,刚才苏小姐和杨家小姐过来寻你, 说太后召京中贵女品茶叙话, 她们来邀你同去。” “太后?”杨书玉拨弄耳铛的手一顿, “你怎么打发走的?” “实话实说啊!”月芽懵懵懂懂地抬头看她, “我就说小姐骑马赏玩西山的美景去了, 至晚才归。” “太后……” “传圣上口谕,请贵女出来接旨。” 杨书玉刚想开口,便被庭院传来的内侍声音打断。 她偏头咋舌道:“整座猎宫布满眼线,我到没到猎宫, 他们怎会不知?太后又何苦叫她们来唱这么一出戏,想做给谁看?” 她按耐住心中的不快,施施然出去接旨。可来传旨的郭公公却抬手去虚扶她,不让她跪下接旨。 郭公公端着阴柔的笑,躬身开口道:“皇上宣贵女到广阳别宫伴驾。” “伴驾?”杨书玉不可置信地重复确认一遍,“郭公公没传错旨意,确定是宣我伴驾?” 少年帝王宣她伴驾的消息,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就能传遍猎宫。晚宴在即,她这个时间点过去,势必要跟在萧彧身后同行赴宴,这只怕会引发旁人的猜测。 伴驾这词,可太值得推敲了。 若不是杨书玉和郭公公打过几次照面,知晓他是摄政王的人,她都要怀疑郭公公是太后找来坏她名声的。 “贵女请吧。” 郭公公恭敬地作出请的动作,在杨书玉探寻的目光中,他依旧老谋沉稳,没有露出任何的破绽或线索。 此时谢建章闻声从厢房推门而出,他站在廊下与杨书玉对望,亦是不明白伴驾这个词是如何来的。 太后召杨书玉品茶叙话,皇上则召她别宫伴驾。怎么江陵杨氏在择定阵营后,她反而更抢手了? 照理,太后该对她发难才是。 “郭公公先请。”杨书玉面上不显,朝谢建章点了点头,打算跟着郭公公离开。 “贵女孤身前往即可。”郭公公拢袖躬身,视线带着笑意看向月芽,让月芽刚抬起的脚又落了回去。 杨书玉参不透其中关窍,便垂着脑袋跟在郭公公身后离开,而她的身后又跟着四名内侍。乍眼望去,竟有一种杨书玉被人扣押去广阳别宫的错觉,绝了路上她会同旁人搭话的可能。 第87章 伴着口谕被传开,也有不少人在宫道上见到了杨书玉的倩影,各种风声如野草般在猎宫中迅速滋长。 但随着她抬步跨入广阳别宫的大门,那些风声悉数被拦在她的身后,再也听不得闻。 “贵女稍后。” 在正殿的台阶之下,郭公公笑眯眯地回身让杨书玉静立等候。 杨书玉屈膝应承,心里却十分地不安,大有事态会超出她掌控的感觉。可左思右想,她复盘不出自己有何处遗漏。 直到她听殿门应声打开,抬眸眼见林自初从殿内走出来,她才从混沌的思绪中隐约搜寻到一条线。 似乎无人知晓林自初为何会出现在京都,还担着暴露林氏一族投靠北凉的风险。 林自初脚步顿住,如芝兰生于玉阶般,高雅而坚韧,却生错了地方。他立在台阶之上,垂眸看着杨书玉,目光灼灼,里面盛满勾人心绪的情谊。 杨书玉不动声色地垂眸,避开那道灼热的视线。她提裙拾阶而上,从容优雅,似是不认得眼前人。 可那道视线,始终落在她的身上,黏稠得不像话。似是江陵相处的那些时日,全是林自初的真心流露,而她有所误解。 “书玉。”擦身而过时,林自初开口唤她,“我……” 杨书玉并没有理会,她快步径直入殿,留林自初话都来不及说完,呆愣在原地自嘲一笑。 “臣女参见皇上,参见摄政王。” 随着殿门合上,杨书玉将刚才发生的小插曲抛到脑后,依次朝殿中端坐的两人行礼问安。 “平身。”萧彧坐御案,头也不抬,他正提笔在铺开的宣纸上描摹着什么高时明则散漫地靠坐在一旁的罗汉床上,手中卷起书册,正百无聊赖地翻阅着。听声见人进来,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他们闲适的样子,愈发让杨书玉看不懂了。 “杨书玉,你上前来伺候。” 杨书玉小心谨慎地偷看了高时明一眼,见他岿然不动,这才敢应声上前。 她垂眸思忖着接近御案,正欲拿起墨条为萧彧研墨,便听萧彧开口道:“用不着你做这些。” 萧彧左手虚拍一旁的卷宗两下,双眸仍在专注地作画道:“你先看看这些。” “是。”杨书玉顺承地应声,视线却趁他们的不注意,大胆而迅速地来回扫视御案。 御案上有堆积如山的奏折,有正在画就的山河图,有厚实的陈年卷宗,还有被单独搁置在一旁的北凉国书。 她随意拿起被摆在最上层的卷宗,视线却一直落在北凉国书上。 林自初刚从殿中出去,那国书当摊开商议才是,怎合得如此好? “你对北凉国书更感兴趣?” 高时明突然出声,杨书玉慌张地抬头看去,正见对方噙着笑看她,显然已将她的小动作捕捉得一清二楚。 杨书玉垂眸避开,手中的卷宗打开也不是,不打开也不是。高时明有意逗弄她,偏她还发作不得! 心中生起一股恼意,她将手中的卷宗攥得更紧了。 “北境无战事,两国商贸互联互通,江陵杨氏对此再清楚不过。” 高时明闲雅洒脱地将书扔在罗汉床上,起身走向御案:“是以,本王也十分好奇,北凉派使臣来求些什么。” “依少东家对林自初的了解,你觉得他会求什么?” 他这句话说得不带一丝情绪,冷峻而威严,甚至让萧彧手中的笔一顿。听起来,他更像是在讯问杨书玉? 杨书玉不敢抬眸去看他的神色,抱着卷宗回禀道:“臣女识人不清,被林自初蒙蔽良久,并不了解他的真面目,自是难以猜测其狼子野心。” “你不了解?”高时明有些发笑,周身流露出的压迫感,让萧彧搁下笔,诚惶诚恐地抬头去看他。 高时明垂眸与他对视,便听他抱怨道:“皇叔,不是说好先谈开挖运河的事吗?” 见状高时明不动神色,依旧神情淡漠地垂眸与萧彧对视。萧彧败下阵来,选择闭嘴不言。 “你若不了解他,如何能认出他的身份来?” 谢建章在宫宴后会问杨书玉,就连林自初本人也会问她,是如何认出来的。可高时明不同,他竟直白地摊开来讲。 正是因为杨书玉对林自初有十足的了解,几次潦草的相遇,便足以让她认出对方来。 杨书玉有些无措地抬头,四目相对,她竟觉得高时明那锐利的双眸能洞悉一切,让她无地遁形。 “我……猜的。” 她磕磕绊绊,嘴里蹦出的字,连她本人都知道不可信。 “很好。”修长有力的手指抵在国书上,高时明阴测测地反问道,“本王只问了你一句,你便丢盔弃甲,那当你知道国书上所求,又当如何自处?” 他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国书,盯着杨书玉的表情,等她作答。 杨书攥着卷宗的指节泛白,她自嘲出声,心虚地试探道:“总不会……和臣女有关吧?” 高时明不答,她的心跟着沉了下去。 他们两人分左右,隔着御案立在案边对峙。萧彧则坐在中间,正饶有趣味地抬头打量他们的神情变化。 稚子顽劣之心有,高时明的授意也有,他含笑开口道:“别的不提也罢,重要的是北凉求娶我朝公主。” 杨书玉迟疑地看向萧彧:“可黎国皇室凋零,并无公主……” 第88章 历经十多年前的那场京都浩劫,黎国皇室血脉,竟只有她眼前这两人,且皆为男子。 那便只有择选良家贵女册封为公主,代为和亲。 娇俏的面庞登时镀上一层寒霜,她看向高时明问道:“为什么是我?” 难怪在宫宴之前,北凉使团没有呈上国书,众人对其来意各说纷纭。 难怪国书递到御案上,太后和皇上都抢着将杨书玉往自己的身边请。 若择定是杨书玉去和亲,为显关系亲厚,他们自是要将杨书玉带在身边,这自然成了朝中两党的又一争端点。 高时明哼笑一声,用指弹开北凉国书,指着上面杨书玉的名字道:“是北凉择定的你。” “林自初拿出了你们的合婚庚帖,他说理当是你杨书玉嫁去北凉为他妻。” 招婿原是不用走完六礼的,可杨书玉怕世人嘲笑林自初,便央着杨伯安走完六礼。 她不辨林自初的虚情假意,根本没想到他匆忙逃离江陵,还会带走那方庚帖,而他现在竟用来威胁自己外嫁。 高时明眼看着她的脸色惨淡下去,仍紧紧地追问道:“如何?你可要为黎国献身,嫁去北凉?” 第48章 揣度 “若你仍是不行,本王不介意代劳…… 夜幕低垂, 虫鸣鸟啼皆掩于水声林涛之中,若有似无。 猎宫借山势抬高,那繁星盖顶, 似也变得触手可及。 林自初凭栏望天,山风轻拂而过,为他的清雅高贵平添了一丝出尘的气韵,恍若谪仙。 突然, 沉重的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发出沉闷的声响, 似有凶兽在暗夜中低嚎示警。 循声望去,他的视线径直越过为首的萧彧和高时明, 轻落在杨书玉的身上,并带起嘴角一抹浅笑。 心事重重的杨书玉, 少了几分灵动可人,连她那半垂的眼皮都满是愁容,惹人怜惜。 如提线木偶般,她失神地跟着队伍前行, 却在行至林自初身畔时停步不前。 “你刚才想同我说什么?” 她的声音极轻,几乎要没入夜色中, 让人分辨不出她的情绪。 “我并未负你。” 林自初的声音比晚风还要轻柔, 字字强调着:“书玉, 我并未负你。” 他朝杨书玉倾身, 行北凉礼节, 虔诚得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祷告,明月清风都在应和他。 原来粗犷的北凉礼节,竟也可以举止有度,举手投足皆是如此风度翩翩。 可杨书玉连轻蔑地浅笑也没有回给他, 只当夜风贯耳,不必为此停留。 她落后高时明一步没入黑夜,跟着队伍去往晚宴场地。 因礼制有定,皇上需要等太后驾临再一同入席,以共同接受臣民朝拜。 可杨书玉也被留在偏殿候着,要等着太后一同入席。是以,她竟比林自初还要晚出现在宴会上,连她的座位也被安排在高时明的下首,登时她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篝火摇曳,舞姬奔放而欢脱,围着跳跃的火焰随之起舞。少了皇城庄重感的压制,月下的舞蹈和曲乐都变得热情洋溢,透着欢乐愉悦的气息,当真有了几分臣民同乐的味道。 可在座众人,无不在偷偷地打量杨书玉,根本无心晚宴。他们暗自揣度君主的用意,谁也不敢开口探听。 谢建章的位置并不算偏,却同杨书玉隔了一段距离。 见杨书玉似被抽去魂魄,机械呆板地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低头对月芽交代了几句,再回首便是朝她扬起一贯的朗笑来。 杨书玉神色不变,眼见他遥祝自己一盏清酒,还自顾自喝了个精光。 她不喜饮酒,此刻竟鬼使神差地学着谢建章的模样,在举杯起祝后,直接将那盏清酒饮下。 辛辣袭喉,转而变成醇香回甘,可她眼尾被呛出来的泪光,也不知是不是清酒入腹造成的。 “小姐。”月芽沿着晚宴外围圈,小心翼翼地来到杨书玉的身边。见一路没有人阻拦,她后怕地长舒一口气才继续开口说话。 “谢公子让小姐心安。” 借着桌案的遮掩,她悄悄将谢建章托她转交的木盒塞到杨书玉手上,还不忘扫视一圈,看都有谁在盯着她们。 杨书玉抚摸着木盒,抬头去看谢建章,见他点点头,她便犹豫地去打开木盒。 木盒刚被她开启一条缝,便隐约见光亮透出。随着缝隙变大,有点点萤光从木盒中飞出,一闪一灭地散在夜空,如繁星留恋人间,迟迟不肯回归天幕。 待萤火虫全部飞出,木盒中静静躺着一支银哨,借着篝火泛出潋滟的光泽。 她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萤火虫围在她四周飘飞,她心中莫名就安定了许多。 杯觥交错的篝火晚宴,只在杨书玉跟在高时明身后出现时,泛起一丝波澜。欢声笑语间,无人察觉时间的流逝,残月已当空。 从木盒中挣脱得自由的萤火虫,在空中明明灭灭,让人难猜行迹。 豆点萤光,攀空而上,混入繁星点点,继而转为东边的旭阳,最先照亮整片西山山脉。 高头大马卷山岗,踏蹄起势连带着地面跟着震动,机警的猎犬被人用绳索制约着,眼里却闪着野性的光。 那些兴致昂扬的围猎手们已然蓄势待发。 萧彧在马背上挽弓搭箭,朝天空射出一箭。白羽划过,没入山林,伴着阵阵欢呼声和马蹄声,正式拉开了猎宫围猎的序幕。 第89章 从营地最先钻入山林的,自然是北凉人。他们带来的坐骑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马匹的速度和爆发力皆绝佳,因而北凉人顷刻便没了身影。 继而便是谢建章和一众京中武将紧随其后,相较之下稍显逊色。 杨书玉将银哨挂在脖子上,坠在胸前,她驾驭踏川,紧紧跟在高时明的身侧。她没有配带弓箭,也没能力参加围猎,只是乖顺地跟高时明而已。 奇怪的是,高时明也肯放慢速度带着她,而不是尽情纵马疾驰,在山野间享受围猎的快意。 围猎手散入山林,激起飞鸟离巢,盘旋在空而不敢归林。看漫天飞鸟振翅,便可知围猎手都分布在哪里。 “谢建章没告诉你银哨是用来做什么的?” 高时明百无聊赖地把玩缰绳,头也不回问道。 杨书玉敷衍地摇摇头,全神贯注地驭踏川避开障碍物。对她这种刚学会骑马的人来说,在山林里纵马的难度和考验并不小。 可又不是她闹着跟来。也实在不知高时明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非逼着她跟来! 恰巧行至山坡,在此处可俯瞰整座山谷茂林,高时明倏地勒马停步。在杨书玉反应过来前,他已回身拽住踏川的鞍勒,强行让踏川止步。 杨书玉一时不察,身子往前倾去,恰好又被高时明臂膀拦下。 她立刻坐直身子,蹙眉不悦道:“王爷这是何意?昨晚臣女事先说过,臣女骑术不佳,也对狩猎不感兴趣……” “想知道林自初在哪里吗?”高时明噙着笑打断她,“你从未参加过狩猎,又怎知自己不感兴趣?” 杨书玉一愣,没着急反驳他的话。 她知道谢建章必会有行动,因此她自然对林自初身处何地感兴趣,甚至巴不得去他身边看戏。 至于围猎,她的确没接触过,但她料想自己应该是不喜欢的。 于是,她敷衍道:“那便等我学会围猎,再答王爷的问话。” 这话跳过了林自初,无声地道出她的本心。 高时明微挑眉梢,骄矜而顽劣道:“你吹响银哨试试。” 杨书玉戒备地看着他,静坐在踏川背上岿然不动。 “试试。”高时明语气中藏着强硬,又恰似语带玩味地引诱,“不试试,你怎么知道?” 杨书玉不甘心,鼓起勇气又追问起昨晚殿中的问题:“王爷为何偏要我参加围猎?” 高时明轻啧出声,彻底没了耐心,他翻掌向杨书玉讨要银哨。 杨书玉抬手摩挲着银哨,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不肯给。在他伸手欲强行夺走的时候,杨书玉毫不犹豫地银哨吹响。 但气息不足,哨声并不响亮,她仍在犹疑。 “再来。”高时明都被气笑了,“若你仍是不行,本王不介意代劳。” 杨书玉联想到什么,后怕地将银哨握得更紧了。她乖顺地再吹一声,哨声比刚才洪亮许多,在山谷中不断回荡,久久不绝。 可惜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杨书玉心虚地觑高时明一眼,不等对方再次开口,她便心领神会地又吹响一声,比先前更为响亮更为持久。 她本以为高时明在那她寻开心,心中还在盘算着该如何摆脱他,可一声嘹亮高亢的鹰呖声划破天空,彻底扰乱了她的思绪。 矫健的黑影从山峰蹿出,直击云霄。它在山林上空盘旋长啼,突然地迅速俯冲而下,再振翅击空拔高而上。 如此反复,它竟将空中的飞鸟尽数驱散。 不,那只雄鹰并不是为了与之争夺空中的地盘,而去驱散飞鸟。 对雄鹰注视许久的杨书玉,终于回味过来:那只雄鹰是在追踪山林中逃窜的猎物,并不断用叫声警示它的主人。 昨晚谢建章同她说过:“吹响银哨,书玉便能看见林自初落败溃逃的模样。” 她原以为这话是谢建章说来安抚她的,就如谢建章借那点点萤光,意在告诉她京都困不住她。打开一条缝,便锁不住萤光,撕开一道口,便拦不住点萤回到夜空。 “海东青。”高时明适时开口,“谢建章把他狩猎的眼睛给了你。” 他半回头,看向着迷于海东青的杨书玉:“如何?你是想在营地看他如何跳窜,还是想亲自下场感受围猎?” 杨书玉攥紧缰绳,不答,只陈述事实道:“我不会围猎。” 此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高时明的话外之音。 “无妨。”高时<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她伸出手,“正好本王也有一笔账要找他清算。” 杨书玉心生疑窦,狐疑地问他:“王爷和建章都商量好了?” 高时明微挑眉梢:“他没同你说起?” 见杨书玉缓缓摇头,他有些好笑地说:“谢建章孤家寡人,可为刀。” “本王默许他在猎场对林自初出手,而他则承诺为本王取下林自初的首级。” “林自初的身份是北凉使臣……”杨书玉话说一半就闭了嘴。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那是从国家层面说的。 谢建章无官无职无功名在身,他又同林自初结有仇恨在先,天然是一把为除去林自初而量身打造的利刃! 剪除林自初,是高时明对叛臣细作的处决,而由谢建章扛住北凉的责难,他自是省事许多。 可谢建章的结局,当真无人在意吗? 杨书玉突然下定了决心,她将手交给高时明道:“王爷昨晚的提议我应下了。” 第90章 第49章 围猎 高时明迎着杨书玉恼羞成怒的目光…… 鹰唳长空, 惊云彻谷,声声回音皆透着海东青特有的磅礴力量。 晨光穿云破雾,漫射在西山上, 将断崖绝壁裸露在外的岩石渲染成金色,为壮丽的西山景色增添了一抹亮色。 空气中浮有一丝暑热,将杨书玉的指节处烘得透出桃色来。 高时明轻轻回握住搭上来的素手,而那被马缰新磨出来的茧子, 硌得他十分不舒服。 他眉头微动, 欲翻开杨书玉的掌心细看。杨书玉见状立刻往回收手, 却被他紧紧反扣捉住,几次三番杨书玉都无法将手抽回。 “躲什么?” 高时明迎着杨书玉恼羞成怒的目光, 他的手指还不安分地去摩挲那新长成的薄茧。 “你倒是要强,肯下苦功夫学骑马。” 如果循序渐进, 就算杨书玉的手再如何的纤细娇嫩,也不容易在短期内磨出薄茧子。 可她的要强藏在表面的娇弱之下,她硬是要在进京的路上学会骑马,那么掌中生新茧就很难避免了。 “臣女出自民间, 自然不能和京中贵女相较。” 杨书玉皱着眉头用力抽回手,仍旧没能挣脱桎梏。 她总觉得高时明的眸色过于凌厉, 既危险又强势, 让人不敢直视。放弃抵抗的她, 只能不甘心地撇开视线, 改为远眺山谷风光。 可她能抱怨什么呢? 高时明只是朝她伸出手, 邀她同去围猎,是她自己将手搭上去的。 若真要较真儿起来,那也合该是她气自己,先被围猎的氛围感染, 生出想下场的心,后又被高时明哄诱,鬼使神差地递出了手。 “走,本王教你围猎。” 杨书玉心情不悦,没有回应他。而后杨书玉感受到那被他牵制住的手,传来一阵拉扯感,似是在试探。 可她还没来得及回瞪过去,突如其来的一阵天旋地转,她已从踏川的背上,被高时明半拉半抱,转为斜靠坐在高时明的胸前。 这个暧昧的姿势,早已超出寻常交往的距离。 “你……!”杨书玉一时语塞,竟不知从何骂起。 高时明在江陵佯装书生时,他骨子里就是藏不住的傲慢骄矜,清高又强势,似是不把任何人放眼里。 后来知晓他的身份,杨书玉便叹他合该如此。那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本就不需要看任何人的眼色行事。 “山林路难行,少东家可要坐好了。” 高时明垂眸看杨书玉那阴沉的玉面,笑弯的嘴角藏着坏:“本王没什么耐心,如何围猎只教你一次。” 他松开对杨书玉的钳制,可那握着缰绳的手却仍刻意横在杨书玉的身侧,呈围护状。 因此,杨书玉无法跳下马背。转念一想,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同乘一骑,杨书玉立刻就释然了。 她抬起左腿横扫跨过马鞍,改侧坐为正坐,落于马鞍之中。她还趁机和高时明稍稍隔开一些距离,让两人没有直接的接触。 见她乖顺地坐好,还自觉地扶稳马鞍的扶手,高时明低低地轻笑出声,而后他利落爽飒地扬鞭,驭马冲下山坡,朝山谷而去。 踏川虽无人牵引,却十分有灵性,温顺地跟在他们身后。 宫装样式的骑装,无论男女,皆配有长袍斗篷在身后。此时,他们的两色斗篷裹挟着袍角,纷纷被山风卷起,不断地翻飞飘扬,缠裹在一起,连带着发丝都绞缠着。 哒哒的马蹄声,在山谷中有节奏地响起,在策马进入山林前,高时明突然抬手吹响了口哨,然后他们身侧开始陆续汇聚有装备精良的猎手。 又或者说,这些听侯高时明指令现身的人,并不是寻常的猎手,而是他的亲卫暗卫。甚至杨书玉还认出了覃莽和左都尉。 他们一行人循着海东青的声音穿山越林,却没有直奔海东青所在方向而去的意思。 杨书玉偏头去看左侧上空,正在振翅爬空的海东青,不解地问:“他们不是在我们的左侧方向吗?” “何为围猎?” 高时明目视前方,高马在他的操纵下又快又稳,连他的声音都没有受到一丝颠簸,低沉稳而如山。 “四面合围而狩猎,是为围猎。” 他突然朝前倾身,去够取悬挂着的强弓和箭羽。热气铺洒在杨书玉的耳畔,还有她被坚实胸膛碰触到的脊背,都泛起阵阵酥麻感。 好在高时明很快就起身离开,连同他身上那不断侵袭杨书玉的松针檀木香也一并撤离。 弯弓搭箭,一气呵成,马儿的速度也不曾降下来,他看似轻轻松松便将箭射出,顷刻没入草丛。 在疾驰而过时,杨玉书瞥见,在草丛中有一只毛色光亮的大尾红狐被箭羽钉在地面上,那蓬松的大尾巴还在倔强地翻腾着,试图挣脱却越发没了气力。 “少东家不会以为,围猎就是骑马追着猎物满山跑吧?” 见杨书玉分心,高时明直接将弓塞给她:“那你可要瞧好了。” 他抬手对后面的人打手势,跟在身后的猎手迅速分为三波人马,朝不同方向钻入深林,顷刻没了身影,依稀能听见嘈杂的马蹄声远去。 “猎手形成包围圈,不断把猎物驱赶进围场,让其惊慌失措地逃窜卸力,在落入围场时精疲力尽,最后再一箭射杀。” 杨书玉微微蹙眉,总觉得他的话意有所指,而且她内心对围猎的手段,竟有一股莫名熟悉的感觉。 第91章 “若是遇见擅长在林野灵活逃窜的鹿,你可知要如何猎杀?” 杨书玉摇摇头,心中仍在揣摩他的前一句话。 高时明抬手指着一片湖泊:“既然在山林里追不上鹿,那将其赶下湖,水会大大降低鹿的逃跑速度,它连躲避箭羽也变得迟钝,任尔射杀。” “我们离海东青越来越远了。”杨书玉看向他遥指的方向,目之所及,已无雄鹰在空的影子。 “他会主动走进本王的围场里。” 杨书玉还在试图理解他的话,他却突然在一处山坡勒马止步:“我们就在这里等。” 这山坡的落差并不高,坡底是肥沃松软的泥地,现已植满野草,因而就算跌下去,也不会有生命之忧。 山坡延绵在一起,似乎更像是后天陷落下去的一片天坑。□□的岩石留在原地,松散的泥土陷落而形成断坡。 杨书玉怎么看都觉得有些熟悉。 “等在围场的猎手,要有一击必杀的能力。” 说话间,高时明倾身过来,他用手轻握住杨书玉的手。就连杨书玉本人都没有发觉,在她听高时明讲解狩猎时,她会情不自禁地握紧强弓。 坚实有力的大掌,缓缓带着杨书玉的手竖起强弓,瞄点时,高时明凑在杨书玉耳旁,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 他认真地移动杨书玉的手,以摆正强弓的位置。他的面上不带笑意,亲密的动作因他的神情而并无旖旎之色,害人想入非非。 “搭箭。” 杨书玉心中满是疑惑,却乖顺地照他的话去做。伸手从箭袋中摸来一支箭,她学着高时明的样子将尾端搭在弦上,食指拖着箭头。 可她根本拉不开强弓,再如何地用力也仍是不行。 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高时明的右手自然地覆上来,裹着她的手,代她挽弓。 “王爷,这不合适。” 高时明没有撤手,他专注地调整弓箭的位置道:“他会从这儿出现。” 杨书玉想问为什么,突然头顶上空传来几声嘹亮的鹰唳声,划破天际,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 在她察觉不到的地方,林自初竟然在向他们靠近。 “这是少东家的猎物,你可要瞄准好了。” 高时明对海东青的靠近并不感到意外,他语带玩味道:“不知从山坡上摔下来的猎物,会不会是一位懵懂无知的娇小姐。” 杨书玉心中大骇,记忆中的细节也变得清晰起来。 可她来不及细想,便有刀剑交击声如瀑倾落而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直到有人坠马,正是从他们用弓瞄准的山坡处滚落,那人竟真的是林自初。 几乎是同时,高时明瞬间带着杨书玉放出利箭。 低沉的声音擦着她的耳畔贯入,笃定而威严:“书玉记住,这就是围猎。” “谁为猎物,谁为猎手,你可要分清了。” 第50章 搭箭 “北凉之请,本王驳了。”…… 围猎, 向来不是附庸风雅之事。 牵黄擎苍,疾驰骏马,以雷霆万钧之势, 围追猎物驱赶至绝路,最后一击杀之。 纵然冠之以礼,依旧无法掩盖其暴力血腥、主宰生死的本质。 而被围追击杀的林自初,与西山猎场其他被盯上的猎物并无不同。谢建章带头将他的北凉随从冲散, 冷箭明刀, 毫不留情地对准他的命门。 匆忙逃窜, 他辩不清方向,步伐凌乱, 他险些失了往日风度。甚至在坠马跌落断坡时,他的呼吸都是乱的。 江陵城外的猎手和猎物, 在今日换位相对。 杨书玉立刻便被高时明的话点醒,她看向林自初时,便是在看江陵城外遇匪寇落难的自己。 “林自初!” 羞愤难当的杨书玉高喝一声,让还在警惕分辨冷箭袭来方向的林自初, 瞬间在茂林中捕捉到潜伏猎手的准确位置。 刚刚那支流矢擦着他的面颊飞过,近半没入身后的岩石中, 身处险境, 他也能很快恢复往日的沉着冷静。 四目隔空相对, 林自初定定看着杨书玉拈弓搭箭, 竭尽浑身力气去试图拉开强弓对准自己。 那张弓是高时明遣能工巧匠量身打造的重磅强弓, 放在军中也不见得能有几人可以轻易拉开。就算有人能够拉开,也不会撑住太久。 因而杨书玉举起强弓便已十分吃力,无论她再如何地尝试,也无法单凭她射出刚才那般狠戾的一箭。 昳丽娇俏的面庞被憋得通红, 只将她双眸的怒火烧得更旺,惹得她和拉不开的强弓叫上劲儿,急得她的眼尾都开始泛红了。 周遭的打斗声渐止,林自初的近卫被控制住后,谢建章带人围了上来。山坡上,断坡底,满是高时明的人马。 此时,林自初真的成了困兽。可他毫不在意,风度翩翩的他立在山坡下,正仰头注视着杨书玉的一举一动,面上神色不显。 所有人都在等候下一步的指令,唯有杨书玉没有顾及,她连林自初北凉使臣的身份也不顾了,只想用最简单的暴力手段,一箭射杀他以报新仇旧恨。 因为用尽力气她也无法拉开强弓,她整个上身便开始颤抖起来,可她却死犟着不肯放手。 就在这时,宽大有力的手覆上她那通红颤抖的素手,带着她轻松引弓,弓弦继而紧绷,蓄满骇人的力量。 嗖—— 箭矢如流星,划破空气,直直没入岩壁中,较先前一箭,更深入三分。 第92章 整个过程中,林自初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仍是定定的望着杨书玉。 拉弓的是高时明,瞄准的则是杨书玉。若不是她初次拉弓搭箭,没有准头可言,那她当是奔着林自初首级去的。 “少东家心软了。” 高时明带着笑意调侃道,可语气却凛若冰霜,透着十足的威严。 他倾身去够取箭羽,将杨书玉的身子压弯些许,错开了她和林自初对视良久的视线。 左肩挨着高时明的下颌,杨书玉只能往右侧身,稍稍往左回头。是以,她的后腰抵在高时明的小臂上,半回首时,高时明那棱角分明的脸便在咫尺之间。 眉骨饱满,鼻梁直挺,他那凌厉的眸光,随着杨书玉的动作自然垂下,沉静无波地注视她。 可杨书玉突然忘了要恼他什么,只一味地蹙着眉头。 高时明微挑眉梢,嘴角的笑意愈深,在杨书玉还没有回过神时,便自然地带着她的手重复拉弓的动作。 “正中眉心,才无生还的可能。” 再次抬眸瞄准时,高时明的眸光专注而深邃,沉着如蓄势待发的凶兽,见之先怕三分。 林自初眉头微动,察觉到危险后,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他跨步以脚尖点地,顺势带起因坠马而脱手的长剑,起势戒备起来。 “西山地形复杂,密林浓翠,北凉使臣不慎被流失击中,坠坡遇难。” 每吐出一个字,高时明手中的弓便跟着弯曲一分,待强弓蓄满力量,他反问道:“这个结果,少东家以为如何?” 他看似是在征求杨书玉的意见,实则是对林自初遇难身亡的判词,不容任何人辩驳。 “阿玉。”林自初仰头唤杨书玉,全然没把高时明的威胁看在眼里。 他语气温柔轻快,一如在江陵那般,似在询问她用膳的喜好:“书玉当真想要我的命?” “是。”杨书玉无悲无喜地同他对视,就好像刚才失态高喝的人不是她。 毫无犹疑且不带情绪的一个是字,足以说明她态度。 林自初紧了紧手中的利剑,粲然一笑:“可是我不能死在京都。” “啧。”高时明轻啧一声,满是不耐烦,“那且看你的本事。” 电光火石之间,利箭破空射出,与林自初的利剑交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一声。 叮——砰—— 不等高时明有下一步动作,空中突然绽开白日烟火,虽不见火树银花,却胜在声音极大,借着山谷被放大数倍,直透云霄,连海东青也受到了惊吓,不断在空中扑腾尖啸。 林自初戒备地望着高时明,见他继续拈弓搭箭,便笑着反问道:“王爷当西山只来了你的人马?” “你果然是太后找来的。” 高时明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他瞬间就想通了那枚报信烟火的作用。太后的人听见声响后,会迅速集结过来,若能当场捉住他的把柄,便能借机对他发难。 “你既以生死诱本王出手,可见太后对你的生死不甚在意。” 他将弓拉满,眸光冷冽,直视着林自初:“太后与北凉合谋,为攀咬本王,你合该死在这场围猎中才能将事态扩大化。” “可我惜命。”林自初挽剑护身,“所以我只需要坚持到太后的人来即可,届时王爷还走得了吗?” 难怪被谢建章穷追猛击时,他迟迟不肯发送信号烟火,原来是要等高时明现身。 高时明轻笑出声,拉满到极处的强弓却没有收力。权衡利弊,他应该立即下令撤退,可他没有。 两相对峙,紧张的气氛笼罩着这一片坡谷,没有人敢放松。 嗖—— 利箭终于破空而出,在离弦前却被高时明临时调转方向,朝密林直去。几乎是同时,有人闷声从树梢落地,当是一直藏在暗处,找准时机放信号的北凉暗卫。 “本王不想顺太后的心,便多留你两日。” 高时明收了弓,横起手臂交给近卫。其他合围过来的人见状,立刻收起武器,只有谢建章不甘心地哼笑一声,重重地归剑还鞘。 近卫纵马靠近,恭敬地呈上北凉国书。高时明接过后看都不看,轻慢地飞掷下断坡。国书打着旋急下,落在林自初的几步之外摊开,露出落款尾页。 “北凉之请,本王驳了。” 他倨傲威严,十足的上位者姿态:“北境安定不过十年,倒叫你们忘了黎国为何以关凌河为界。” “北境有关隘,关凌河要还往北去十六里。”他睥睨而下,审视着林自初,“北凉是被北信军赶去河对岸的。” “如此,北凉也配用种马和岁贡,来求娶我朝公主?” 国书被他随意丢弃在地,连说话也没有顾及两国邦交的颜面,他竟是直接将北凉一国的尊严踩在他的脚下。 “国书所请乃朝政大事,王爷怎敢不上朝讨论便独断?”林自初似是没料想他会直接驳回,还是以他个人的名义用朱批驳回。 高时明目光如炬,冷冷地垂眸看他:“本王代理摄政,有何不可?若是不服,且看太后一党谁敢置喙!” 这话掷地有声,怕是连太后在场也无法反驳。 太后拉拢朝臣占据半壁朝堂,却只能居于幕后,她并没有摄政之权。朝堂之上,自是以少年帝王为尊,以高时明为尊。既如此,又哪里能算是独断? 近距离直面强权,杨书玉只感到一阵恶寒,继而便是心中涌起无尽的怅然。 第93章 她在高时明的臂膀中缩了缩身子,小声道:“臣女多谢王爷成全。” 高时明垂眸看她,只见她耷拉着脑袋,局促地寻找间隙翻身下马。 他默许了杨书玉的动作,等她落定在地后,便见她行礼乖顺道:“王爷且等上几日,臣女做的只会更多更好。” 视线相接时,他看见杨书玉双眸所透出的决绝,与昨夜在广阳别宫截然不同。 时间回溯至高时明指着国书,质问杨书玉是否要为黎国献身嫁去北凉时,那时她的眼中满是迷茫。 但她缄口不言不答,已然表明了态度:她不愿意。 殿内陷入沉寂之中,久到光线变得昏暗,瞧不清彼此的神色,她才开口。 “一国公主,受臣民供养,享金尊玉贵之福,联姻也罢,和亲也罢,都是她的命数与使命。” “民女得黎国庇佑,生而免于战乱之苦,杨家得世间太平,行商而发家,但杨家名下产业,每年向朝廷缴纳的商税不计其数,亦可相抵。” “王爷命民女去北凉和亲?”杨书玉垂眼看着国书,带着稚气和天真反问道,“是打算强压着绑去吗?” 高时明轻笑出声,抱臂看着她道:“本王是在问你要不要去。” “既然少东家不愿以身许国,代为和亲,那便可坐下来详谈。” 他似在故意逗弄杨书玉,发笑道:“谈生意而已,你慌什么?” 第51章 解惑 “我是书玉丢失的一段记忆,江陵…… 日光穿林而过, 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影。山风阵阵,拂动枝梢丛叶,引得光影随之摇曳。 一声鹰唳响彻山谷, 海东青敛翅穿梭于林中间隙。鹰爪最先探出,落在枝桠上,而后它扑扇两下羽翼,收翅落定, 那圆睁凌厉的眼珠, 滴溜溜地转悠起来。 踏川在浅滩边抬首, 朝海东青栖落的乔木嘶鸣一声,便继续埋首饮水小憩。 突然浅滩水面荡起阵阵涟漪, 涟漪源头正是金鬃涉水而来。 “王爷久居高位,不容他人忤逆, 书玉今日可是受委屈了?” 谢建章勒马止步,垂眸望着抱膝静坐在磐石上发呆的杨书玉。 见对方出神久不回话,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先放了金鬃自由去休憩, 他则寻了杨书玉身侧的位置坐下。 “还是说,书玉难过是因为林自初?” 他睫羽半落, 将渐渐冷下去的眸光遮掩得极好。 杨书玉含糊地摇头否认, 却又觉得自己不可信而自嘲地笑出声来。 是以, 她跳过了林自初的话题, 诚恳道:“王爷并没有强迫我做任何事情。他总是将选择摆在我面前, 任我抉择,只是我没有能力去选更好的路。” 若她善骑射,她则无需和高时明同乘一骑。若她善谋略,她则无需答应高时明的条件, 凭自身能力免去和亲之忧。 “可是我想不明白,既然王爷打算驳了北凉之请,为何还要我杨家入局?” 她偏头迎着谢建章的目光:“为何王爷会默许你对林自初出手?” 谢建章眉头微动,问道:“王爷提的条件是什么?” 杨书玉的三言两语,他瞬间便猜到了是一桩交易。高时明驳北凉和亲之请,需要杨书玉付出相应的代价。 只是谁也没料到,高时明竟将北凉国书的所有请求一并驳回了。 “王爷要我关闭北境茶马互市。”杨书玉眨了眨眼睛,补充道,“两年。” “我听父亲说过不下数次,朝廷迟早要收回北境茶马互市,所以王爷开口时,我只当王爷认定了时机。” 起初北境的茶马互市规模并不大,本也是民间私下里的互通有无。后来茶马交易日益扩大,出现“资于戎狄,杂畜被野”的盛况,互市交易的物品种类随之增多,朝廷便设茶马司管控茶马互市。在茶马交易的繁盛期,黎国甚至能从北凉补充战马的需求。 但茶马比价问题敏感,轻易点燃了北境的战火,两国兵戎相见自然关闭了茶马互市。乃至战罢,任何一方都没有松口开市的意思,一时间茶马司形同虚设。 可两国百姓饱经战火多年,再加上停战对峙的几年,两国百姓对商品货物有很大的需求和渴望。于是,茶马互易又小规模在民间流行起来,但在当时的环境下无法成市。 彼时杨伯安当机立断,调动他多年积攒的身家,尽数投入北境,重新打通北境茶马互市。自那时起,茶马互市的话语权便一直落在杨家。 但因北凉不再向黎国提供马匹,交易货品仅限牛羊、兽皮和药材,杨家则是提供商行产业下售卖的所有品类的货物,所以朝廷并不急于收回茶马互市的管辖权,世人也只当那是杨家商行在北境交易的延伸而已。 他们甚至都忘了江陵杨家把控北境茶马互市多年,南下东走的杨家商队将北凉的货物售往黎国各处,朝廷采买也需要过杨家的手。 “可北凉国书上奏请以马匹,甚至不惜用种马做岁贡,也要同黎国交好。” 杨书玉讷讷地缓缓摇头:“马匹做岁贡,那可比茶马互市更有诱惑力。” “岁贡是进献求好之意,茶马互市则是实打实的一桩交易,我把茶马互市交出去,朝廷也要付出对等的东西才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朱唇紧抿成一线,黑曜石般的双眸满是求知的欲望。 “看似矛盾,其实不然。” 第94章 谢建章收好马鞭,温声同她解释道:“北凉不肯俯首称臣,说是愿献上岁贡,史上出尔反尔的国家不在少数。” “北境多年无战事,北凉王廷又得林氏一族的助力,此番派使团出使黎国,怕是试探的意味居多。” “南方洪涝灾害虽已平定,可粮仓无粮世人皆知,还有大把官员被查,内忧外患,王爷自然不能叫北凉小看黎国国力,事事被北凉牵着走。” “王爷叫书玉关闭茶马互市,先断北凉民生,保黎国商贸,再顺势收回茶马司的权力自是水到渠成。” 他无奈地轻笑一声:“至于册封书玉代为和亲,那更是不可能了。” “啊?”杨书玉后知后觉,不安道,“我被他算计了?” 谢建章回以和煦一笑,反问道:“书玉以为,你的亲事无人过问?” 杨书玉抿唇不答。 先前她与林自初定下亲事,都是杨伯安筹谋安排,她只知道世人对穷书生上门为婿,坊间流传出许多不堪入耳的话。 “他日若书玉嫁入京都,少不得宫中过问。”谢建章说得淡然,似是在说什么不切实际的假设,“无他,光是杨府家财堪比国库,便足以让世家忌惮。现下你只身入京,足以打乱京中的平衡,可见杨家实力不容小觑。” “若书玉嫁去北凉,那与用金银扶持北凉兴旺何异?” 杨书玉落寞地收回视线,嘟囔道:“难怪父亲那日会如此生气……” 她话未言尽,满眼已是悲凉凄然。 难怪前世高时明查出杨府与北凉“勾结”的线索后,直接下令灭了杨府满门。 “多谢建章为我抽丝剥茧。”杨书玉从容起身,将视线投向远方,“这下,我心中最后的顾忌便没有了。” 谢建章跟着她起身,不解地问道:“什么?” “建章可知,为何父亲被家族除名后离京,他会选择去江陵?” 谢建章只会比她知道得更多:“知道,令尊是追着林家大儒,他的授业恩师去的江陵。” “林氏一族离京,举家迁回江陵,便是林老太爷的决定,令尊承其志追随而去江陵立身。” 杨书玉点点头:“我虽然不清楚京中发生的过往,可我自幼便知林老太爷是父亲最敬重的人。同林家交好,也是因这层师生关系的缘故。” 她垂眸压低了声音:“我还对林自初有所保留,始终拿不准主意要如何对他发难,便是因为我无法衡量他在父亲心中的分量。” “他是林老太爷的贤孙,是父亲看着长大的贤侄。”她皱起眉头,“后来在我的央求下,他差点成了父亲的贤婿。” “我怕我任性妄为,在将林自初踩入尘埃的同时,也给林老太爷沾染上污点。” 所以在林自初下狱时,她只是安插杨家的人马日夜盯着他。林自初出逃时,她只是命人追查林自初的下落来回禀她。就算在京都察觉林自初的身份,她也只是揭露林自初的真面目,等着旁人对他发难。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对林自初出招,只是一步步逼着林自初露马脚而已。她想等杨伯安看清林自初细作的身份,等着杨伯安去处置林自初。 可是杨伯安至今未醒,她也等不下去了。 杨书玉突然转头,她迎着谢建章灼热的视线:“可是看建章置林自初于死地的模样,我又觉得不怕了。父亲当是能理解你对林自初的恨意的。” 他们的父辈承教于林声远,师出一脉,秉承同志。 “所以,建章你为何这么恨他?” 杨书玉跳出后宅,眼界和胸怀却不能在一夕改变。这过程不像是登山,在问顶时,视线自然随之开阔起来。眼界心胸的养成,需要岁月的熏陶,需要良师益友的引导。 因而,她还无法理解谢建章的恨意,那种宁愿担下罪责也要追着林自初出死手的恨意。 “王爷许我在他出现前对林自初做任何事,但我没想过你会出现在终点。” 谢建章的眸光暗了下去,声音也染上几分凄凉之意,与这个炎热的夏日并不相宜。 他自知不是光明磊落之人,可他也不想在杨书玉面前展露不堪的一面。 “王爷只是教我围猎而已。”杨书玉含糊其辞,将心中的想法藏了起来。 高时明更像是在借围猎,隐晦地提点她林自初的狼子野心,那次城外际遇皆是林自初的谋划算计罢了。 可是她不想说,她嘴上仍不愿承认对林自初的情动始于一场算计。 “往事不可追,我早已忘记恨从何处来,只记着去恨了。” 谢建章也开始含糊其辞,不愿承认他心中的不甘。 “但我知道,伯父一定不会饶恕他,无论是他投身北凉,还是算计书玉。” “建章帮我写一篇文章吧。”杨书玉含笑道,她语调微扬,带有撒娇的意味在,“就谈谈林老太爷的功绩,而后书局会把这篇文推到每位读书人手中。” “林自初叛国,他不会再翻身了。”谢建章明白她话中的深层含义,对林自初的处境下了定论。 闻言,杨书玉舒展眉宇,今日的谈话让她鼓起勇气问:“建章,我们先前是不是见过?在施粥赈灾之前,或是更久之前。” “嗯。” 谢建章应声,若杨书玉问起,他从未想过否认和回避那段时光。 山风送来谢建章温柔的言辞,如飞鸟掠过湖面,那飘零而下,缓缓落在水面的轻羽。 第95章 “我是书玉丢失的一段记忆,江陵,是我去晚了。” 第52章 界画 原来高时明刚才表露的怒意,竟没…… “可我完全没有印象……” 白鸥掠过水面, 振翅带起的风声,轻易便盖过了杨书玉的呢喃。 儿时许多事,的确随她年岁的增长而逐渐淡忘, 她原以为这再寻常不过。 如今谢建章的一席话,却让她郑重地审视起来。 “在江陵?” “不对。”杨书玉心虚地偷看谢建章的神情,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你说江陵来晚了,那之前当是没来过。” 她自顾自说着, 眉头也随之蹙紧。 可她生于江陵长于江陵, 在来京城之前, 出城最远也只是清明去给姜荷扫墓,且当日便归。 如此, 谢建章又是在哪里遇见过她? 搜索枯肠而不可得,杨书玉向谢建章投去不解求知的目光, 抬眸正正撞入那柔情似水且带笑意的双汪清潭中。 谢建章情不自禁地朝杨书玉微微倾身,垂眸开口柔声道:“书玉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我望你来日能记起,日夜静等。”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他盼着杨书玉能记起, 而非由他告知。若杨书玉珍视那段记忆,又如何会忘?于他而言, 便是日夜不敢忘却分毫, 那些记忆也随着时间的流逝, 越发地清晰。 澄澈而真挚的双眸宛若漩涡, 透出他心底的期许, 又藏着几分失落凄哀。 杨书玉朱唇轻启,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微不可查地往回丝丝吸气,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后躲, 似想逃避谢建章的盛情。 两相对望,静默无言的他们竟僵持在原地,谁也没有进一步动作。 嗖—— 长箭破空,瞬息穿林而来,杨书玉愣神抬头时,正是一场紫丁香花雨,混杂着绿叶簌簌落下。 花枝入怀,恰是她遥遥与高时明隔林对视之时。 箭羽折断花枝,不改方向,径直没入湖面也不见减速,更不见有箭矢浮起,只是在湖面泛起一个水泡,带起一阵涟漪。 杨书玉眨巴着灵动的杏眼,后知后觉起身,朝高时明的方向曲膝福礼。 那紫丁香花枝顺势落从她怀中滑落,在曲膝时被她伸手接住。 恍惚回神,她竟不曾察觉身侧有一株成乔丁香,怒放于山谷中。 高时明端坐在骏马背上敛势收弓,他威仪棣棣,气宇轩昂,居高睥睨而视,透出他骨子里的倨傲。 “请贵女移步,回广阳别宫伴驾。” 高时明一言不发,他身侧的近卫高声道明一行人的来意。 杨书玉心生疑窦,却只能蹙眉应下。可高时明却没有立刻转身回猎宫的意思,仍是定定地垂眸看她。 “什么意思?”杨书玉小声向谢建章求助,面上却努力地维持着端庄稳重。 谢建章缓缓摇头,七巧玲珑心如他,竟也猜不出在驳回北凉和亲之请后,为何还要宣杨书玉伴驾。 见高时明迟迟没有打马离开的动作,杨书玉动作迟缓地转身去牵踏川,期间默契地和谢建章交换了眼神。 她利落地翻身上马,踏川不住地原地踏蹄,激起片片水花,可丝毫没有影响她一气呵成的动作。 纵马离开前,她朝谢建章点点头,两人心照不宣地说好分头行动。 等跟着高时明回到猎宫,已是正午。举办仪典的看台已经被人撤去,自然不会有人顶着烈日遥望围猎盛景。更何况密林掩映,留守在猎宫也着实看不到什么。 因而不下场参加围猎的人早已散去,萧彧回到广阳别宫休憩,等着晚间围猎手回营,他再出面论功行赏。 殿门打开前,杨书玉便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她缓步走进别宫,又见萧彧埋首于御案挥墨泼毫。 先前她也留意到萧彧善工笔,可那晚却被北凉国书牵走所有心绪,倒没留意萧彧在画什么。 “皇叔!” “臣女见过皇上。” 他们几乎是同时出声,又十分默契地将视线从御案上移走,只不过是一人抬头平视,一人垂眸颔首行大礼。 后者的动作尽数落在前者眼里,惹得萧彧会心一笑。 那同为画痴才能看穿对方的视线轨迹:看笔看墨看色,皆能推出画手的心思。若是绘制青绿山水,岩彩的研磨调色又需要特殊的器具,更别说就放在他手边的界尺了。 “杨书玉,你过来。” 他出声招呼杨书玉近身探讨作画,连高时明上午处置林自初的结果都没有问,引得高时明不耐烦地轻啧一声。 这下不仅是萧彧被施法定住,就连杨书玉也顿在原地,前进也不是,退回高时明身后也不是。 她自知没有话语权,心安理得地闭嘴低头装鹌鹑。可怜萧彧小小年纪,被他吓得连君王的威严都快端不住了。 萧彧顶着稚嫩的童声,面上露怯打量着高时明的神色,僵硬地搁下手中画笔,问道:“皇叔,晌午的围猎可还顺利?北凉使臣是否知难而退了?” 不知是不是杨书玉在场的缘故,高时明并没有如往常那般,严厉地训斥他只晓得醉心作画,身为执棋手,却没有时刻洞悉风向变化。 在高时明审视的目光中,萧彧乖顺道:“请皇叔责罚。” 鹿皮黑靴踩在油亮如镜的金砖上,竟也能如鼓点般震人心弦。 第96章 萧彧默默垂下视线,若不是规矩和教养拘着,他定会心虚地抬手摸摸鼻尖。杨书玉则用余光盯着地面映出的身影,默数着步数,看着离她远去。 可在三步之外,高时明突然停下了步伐。 “怎么不跟上?” 高时明半回身看着杨书玉,那黑曜石般的瞳仁映出他高大的影子,写满了不解与迷茫。 原来高时明刚才表露的怒意,竟没有涵盖她? “是。”杨书玉丈百思不得其解,小声地应承,跟着高时明走近御案。 “此事既然由皇上主持,那便要做到最好。”高时明抬指抚过墨迹已干的地方,最后撑指在镇尺边不动,“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这是他为萧彧量身选定,可立身立命的一桩千秋功绩。 “这幅界画繁复细密,皇上的画技越发精妙了。” 他前一句话往萧彧的肩上加了千钧重,可最后发自他内心的赞美,却让萧彧脸上绽出青涩少年的喜悦笑容。 那是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被长辈夸赞后,想按下却因本能而藏不住的欣喜,他澄澈的双眸也因此而泛出细碎的星光。 “当真?”萧彧语调上扬,似在央求高时明再夸他一遍。 可高时明全当没听见,目光沉沉地盯着未完工的界画出神。 “这是……”杨书玉似是寻到什么宝贝,语气变得轻快起来,“西山,京都,月渚,浮白河。” 她的视线从左上,随之扫过她点到京都风貌,最后落在御案坠落的界画画幅右下处。素手抚过仅存在画中的河渠,她呢喃道:“这是今后要开凿的运河。” 这纸三丈三,不腐不驻,历经一百零八道工序才能制成,是市面上最大幅的宣纸。 经萧彧悉心画就,上面赫然呈现的是黎国水运图。 山川湖泊,城池渡口,疏密有致,就连来往船只也被他细细刻画出,能清楚地看见商船上的舵工如何扬帆操舵。市井百姓,往来客商,各有特色,皆被他描绘得栩栩如生,大大增加了界画的层次感,黎国的人文风貌跃然纸上。 怎一句鬼斧神工了得! 这是杨书玉赏鉴古今大家的画作,也不曾见过的神迹。 “水运从西山起,往南延伸至江陵才止。”她已猜出这幅界画的用处,“怎么画面堪堪停在浮白河开挖的起点?” 聊到作画,萧彧的话便止不住,又多又碎:“朕没去过江陵,如何下笔?” “皇叔说你也善丹青,江陵往北开挖的河段自然该由你下笔。” “朕并不是不信皇叔。”他的话顿了顿,“实在是三丈三的画幅太小,再难容下江陵的风貌。” “你便另起一卷吧!” 他竹筒倒豆般将安排脱出,面上的神情却分明是不信任杨书玉的画技,一副怕她下笔会破坏自己画作模样。 见杨书玉愣神,他用眼神示意御案不远处叠放的卷宗:“那些卷宗你当用得到,全是京都杨家先辈挖渠引水留下的。” 杨书玉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是昨晚她还没来得及翻阅的卷宗。 “怎么,有难处?”高时明的声音冷不防响起,“这差事可是你主动讨要的。” 开挖运河,连通南北漕运,这不仅是百姓盼望的,亦是为政者谋求的。如此浩大的工程,想要推动谈何容易? 是以,无论是高时明一党,还是太后一党,在江陵杨氏进京前,这件事都不敢摆在明面商讨。 待杨书玉开口后,有分担国库压力的财力支持,高时明是可以迅速往下推进的。但以这幅界画的完成程度来说,没有两三个月,萧彧如何能作出? 这只能说明,他们早就料定杨书玉,会拿开挖运河一事来为杨府谋生机。 换而言之,他们并不在乎江陵杨府选择的立场,他们最终目的是推动开挖运河。 意识到遭人算计后,杨书玉微微蹙眉,开口却关心起另一件事。 “书玉深居后宅长大,在江陵也鲜少有人知道我痴画善丹青。” 高时明是去过她的闺房,可就连林自初都不知道,在杨府的后院,杨伯安单独为她建了一座画阁,旁人不得进出。她将这个爱好藏得极好,从不在外人面前展露,就连画上落的名字,甚至都不是杨书玉三字。 她抬眸迎着高时明的目光,颤声质问道:“王爷是如何知晓我善丹青的?” 第53章 颂文 “似是纵着他们闹的意思。”…… 在黎国宗族社会背景下, 想要名声远扬,只能靠口口相传。 那么,丹青妙手的发迹途径便屈指可数。 最常见的便是因师承加持在身的荣耀光环, 且丹青师承多来自家传,启蒙之初天然就会吸引外人的关注。 可杨书玉师承百家,技法博众家之长,被杨伯安聘请入府授课的名家多借客居之名, 她自然没有受到师承荣耀的荫庇。 再来便是画手入选朝廷画院, 杨书玉千娇万宠长大, 自然不会走上此途径。 最后剩下的,便是逐渐积攒名声。需要频繁地参加诗会雅集, 在人前作画,与文人雅客赏鉴画作, 甚至或赠或卖,须得借机将自己的画作流传出去。 可杨书玉既不爱赴宴,亦无心在人前博美名,痴画善丹青自然而然成了她“避人”的爱好。 哪怕是在杨府, 为避免他人打扰,画阁则严禁任何人进出, 平日收拾打理都是她亲力亲为。 第97章 就算后来与林自初有过浓情蜜意的时日, 她也羞于在林自初面前展露。 如此, 高时明又如何得知?还如此笃定她善画? 杨书玉抬眸对上那藏着坏意, 袒露挑衅的目光, 高时明摆明是要她尽可去猜。 “你又没有刻意隐藏。”萧彧语气轻快,带着稚子不顾他人感受的天真,“哪怕有规矩拘着,你的视线不还是黏在朕的画卷上了?” 说者无意, 听着有心。 这话虽不能解答杨书玉的困惑,却戳破了她一直忽略的细节,让她那明媚的脸登时沉了下去。 她并未刻意遮掩,就连谢建章也能看出她喜爱赏玩画作。借住在墨心古厝的时间不长,他已往东院送去不少珍藏画作。 反观林自初就连她展露出来喜好都看不出,可见林自初对她也谈不上用心。不知她善于作画,就连她喜好赏玩画作也看不出吗? 尽管她沉着脸,心里却谈不上失望。她交出的真心,已在搭弓瞄准林自初时便收回了。 高时明将她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了然地微挑眉梢,没多说什么,默然地纵着萧彧不顾帝王威仪,呱噪地撬开杨书玉的嘴。 两大画痴相谈甚欢,从笔墨纸砚到颜料技法,到内侍出声提醒萧彧和高时明移步主持围猎封赏时,杨书玉闭口收声才意识到高时明一直在场。 她刻意避开高时明探寻的目光,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后面前去赴宴。 此次围猎,北凉使团被高时明设计羞辱,虽有太后的人解围,却难以改变国书被驳的局面。他们面上不悦,在晚宴上并没有多生事端。只是林自初冷峻的目光,在席间反复落与谢建章交谈的杨书玉身上。 待喧闹散去,各路人马散场时,凌征拿着杨书玉加封的密信,连夜策马回了京都,欲赶在打开城门时最先进程传信。 圣驾回銮,众臣跪送,是以等西山回归平静,各府车马陆续回京时已是未时。 然而,京中风向已然变了。 街道熙熙攘攘,各府管家小厮混杂在人群中,翘首等待自家主子归来。百姓交谈声不断,却同以往笑谈带来欢快戏谑氛围不同,似有一股不可遏制的愤慨情绪,在京中迅速扩散开来。 “老爷!” 京都杨府的官家最为急切,马车刚进入视线,他便小跑着迎上去截停车队。 “老爷,出事了。” “何事?”杨清浅侧坐靠车窗,她闻声抬帘,露出端坐在正位假寐的杨仲辅来。 围猎是武臣的主场,文臣亦要携家眷作陪。杨清浅自幼丧母,由太夫人带大,她参加围猎便只能跟在杨仲辅身后,闲时则要去与太后作陪,如此她不便与京眷交往互动。 人前人后,她虽端庄有度,却少了这个年纪的活力。 因而,杨清浅连着几日都兴致缺缺。 “老爷,小姐,请看。” 杨府管家朝上往车窗递了一张毛边纸,这种纸张不常用于书写记录,边缘处甚至还沾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油墨。 杨清浅不解,管家递来的毛边纸还没来得及细看一眼,她便转递到了杨仲辅面前。 “老爷,京中书生围了四方馆,太学生也去不少。” 杨府管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似乎这事已经人尽皆知且不需要避讳。 “祭酒大人的马车刚过城门口,就改道去了四方馆,眼下还不知那边闹成什么样。” “这是?”杨仲辅垂眸扫视毛边纸上印刷的文字,眉头跟着越蹙越紧。 “江陵杨家产业下的书肆墨斋,甚至其他铺子都在派发这篇林老的颂文。书肆还放出林老著作的白棉纸印本,折价售卖,引书生文人争相购买,林自初的身份便也跟着传开了。” 他垂头叹道:“眼下都挤在四方馆闹呢!” “宫中作何反应?”杨仲辅通篇读完颂文,心里连连称赞。 这篇颂文旁征博引,随笔者崇敬之情而陈述林声远的一生,斐然成章,通读则心生澎湃。 京中才子,也就谢建章有如此锋发韵流的笔力。 若不是用版刻印刷而成,以求速度和数量,杨仲辅都能预想,谢建章那俊秀飞逸的字迹会有多么添彩。 杨仲辅收了飘飞的心绪,抬眸仍不见管家回话,沉声道:“圣驾回銮,摄政王满城耳目,无人将消息递到御前吗?” 北凉使团下榻在四方馆,如今被书生围堵,该太后党着急才是。可他开口却问高时明的反应,这矛盾的反应惹杨清浅错愕。 “有王府小厮在城门口拦了圣驾。”杨府管家垂下头,“但圣驾径直回宫城,并没有遣人到四方馆。” “似是纵着他们闹的意思。” “既如此……”杨仲辅顿了顿,合上深邃的眼眸,“回府吧。” “爹?”杨清浅轻唤一声,见杨仲辅岿然不动,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便垂下睫羽,落车帘道,“管家,回府吧。” 她心中酸涩,被失落感涨满,是愈发看不懂带她疏离的父亲了。 京中何人不知,她从小受教于祖母,又得太后看中,实在不知她的父亲为何会渐渐疏远自己。 明明在幼时的记忆中,杨仲辅亦是慈父形象,下朝归府会张开双臂将她高高举起。 马车徐徐前行,她却再也没有心情去阅览那篇颂文。纸张被她小心折好,也是将她的心思和低落情绪收好。 第98章 稍晚于他们回京的杨书玉一行,马车中是截然不同地氛围。 月芽摆弄着小几案上的茶盏和点心,似是受到感染,她小声地哼着江陵小调。 她身侧的车帘被卷起,杨书玉从主位倾身靠近,伏在车窗打量愤恨不满之风刮过的京都。 “建章的颂文写得真好。” 杨书玉面上扬着明媚无害的笑,似是这阵搅弄京都的风并非出自她手。 “林老太爷文人楷模,梅竹风骨。”她回眸一笑,“怎么会有投靠北凉的子孙后辈呢?” 谢建章浅笑连连,温声道:“是林氏后人不争气,丢了林老的风骨。” 他的声音似散在春风中,轻柔而悠扬:“书玉宣扬林老的功绩,是让林自初在大黎再无立足之地。” 那篇颂文没有贬低林氏后人,谢建章只是从内心真挚的感受出发,赞扬了林老在文儒界的千秋功绩而已。 甚至颂文没有只言片语提及林自初,可风声刮过,会将林自初是林声远贤孙的消息带到各处。 两相对比,他越是赞扬林老的文人风骨,便越是让林自初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 北凉蛮荒,单靠北凉国力和环境,就算有林氏一族助力,也很难在短期内追上大黎的国力。 与颂文一同传回京都的,还有杨书玉加盖私印的亲笔手书。关闭北境茶马互市的消息,怕是早已快马送去北境。 杨书玉在手书中还强调,要赶在秋冬前闭市,断了北凉采买物资过冬的退路。茶叶断供尚可忍耐,布匹棉花和粮食,都是北凉国土无法产出的。 她是顺着高时明的指示,要将北凉逼入绝境。 林氏一族在大黎臭名昭著,断无回归的可能。而被林氏牵连的北凉人,在捉襟见肘地忍过一个个冬天后,杨书玉很想知道,他们求贤若渴的心,是否依旧坚定?对他们,还能不能做到礼遇有加? 念及此,杨书玉忍不住轻笑出声,在月芽的哼唱声中,如银铃般悦耳,带有江陵女子的娇俏明媚。 “可是太后呢?” 她突然问道:“太后将林自初请进京都,是为了牵制摄政王。” “兵权在摄政王手中,北凉进献种马,是想撕开一道口子,让太后党的人插手军营。” 谢建章回程路上为她分析朝局,却没推演到太后的下一步动作。 她微微蹙眉:“摄政王驳了北凉之请,如今林自初有难,她若是作壁上观,定得不到北凉的支持。” “如此,太后党拿什么和摄政王斗?” 谢建章不着急,接过月芽手中的茶壶为杨书玉添茶:“京中皆道,江陵杨府站在摄政王的阵营中,有充盈的银钱开挖南北运河。太后党自然不能与之抗衡。” “可是书玉也说了,若是得不到北凉的支持,太后党迟早要被王爷肃清。” 他嘴角的笑冷了下去:“林氏一族无荫封,族中亦无人出仕为官,举族投靠北凉,世人可骂其辱没林老风骨。” “可太后私下与北凉交好,甚至能为她提供助力,书玉可知这叫什么?” 杨书玉一滞,心中的答案不敢宣之于口。 “这叫通敌卖国。”谢建章冷声强调道,“其罪当诛。” 第54章 大势 将乱的,又何止是京都?…… 百姓聚族而居, 安土重迁。 举族远迁,转投他国史上少见,若途中被府衙查获还会予以严惩。 可无论如何, 布衣百姓外迁的罪名,重不至通敌叛国。 但受万民供养的太后,亦或是依附她的朝中群臣不同。 在北凉与大黎交恶的前提下,任何指向他们私下与北凉交好的实证, 都足以判处通敌之罪。 通敌叛国四字, 刺痛杨书玉的内心深处, 她状似无意地将视线投向车窗外。 纤长的睫羽如蝶翅轻颤,她嘟囔着:“难怪王爷会驳北凉之情。” “两国敌对, 就算太后党搭上北凉势力,可北凉远在北境之外, 是很难插手京都党争的。” “除非他们肯劳民伤财,为太后党挑起战事来分担京中的压力,逼王爷不得不离京北上平定战事。调虎离山,太后党纵然能掌控京都, 趁机与皇上亲近,但兵权却牢牢握在王爷手中。” “如此, 也算不得上谋。” “书玉更希望王爷赢?”谢建章轻声打断杨书玉的自说自话, 神情淡漠了几分。 杨书玉登时噎住, 她垂眸沉吟良久, 察觉心中竟对这个说法并不排斥。 “朝堂波诡云谲, 从来不是谁家的一言堂。世族大家,此消彼长,此道更古不变。”谢建章的思绪随他轻柔话语而飘远,忆起年幼经历过的朝堂动荡。 “先太皇太后临终前, 力排众议册立王爷为摄政王,王爷不过舞勺之年。面对太后一党的疯狂反扑,王爷折了一个谢家,堪堪守住半壁朝堂。” 他语气轻巧,似是在权力斗争中覆灭的谢家,非他本家。 “王爷苦熬到这两年,锋芒已有盖过太后党的趋势。”他顿了顿,抬眸注视杨书玉的侧颜道,“两党倾轧相争,如今正是关键时刻。” “建章私心,是盼着王爷完胜的。书玉将祸水引向投敌的林氏一族,给了王爷布局的契机。” 他察觉杨书玉眼底的情绪,从志得意满转变为落寞怅然,便暗自猜测其原因。 “王爷……” 杨书玉顿了顿,斟酌着字句道:“倘若林自初如愿入赘我杨府,父亲大抵会逐渐将生意交给他打理。” 第99章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暗中掏空杨家的产业,来供养北凉囤兵买马,怕才是他回江陵真正目的。” 她言辞恳切,似是在用假设推演林自初隐藏身份回黎国的野心,然而她深知这些,前世实实在在发生过。 许多细节她参不透,又没有办法将前世种种说与谢建章听,便小心翼翼地代入假设去问谢建章的看法。 “如此,江陵杨氏最终结局,怕不仅仅是通敌叛国四字。可……” “不会的。”谢建章笃定地打断她的话。 杨书玉蹙眉侧目,对上谢建章的坚定而温润的眸光。她想问为什么,开口却是把刚才断开的话说完。 “可他日杨府得以沉冤昭雪,王爷灭了我杨府满门后才知道是为林自初担罪责,王爷当如何?” 经围猎一事,杨书玉已经知晓高时明和林自初各自的立场。 原先她以为林自初是高时明的心腹爪牙,他虚情假意接近自己,为的是助高时明夺走杨家私财。她甚至怀疑过,通敌叛国的罪名不过是他们为达目的而设的局,毕竟那支在北境组建起来的商队算不上实证,这是谢建章亲自查验后,不可辩驳的。 如今再看,高时明对林自初效力北凉一事,他分明不能容忍。 那么,她在梦境意外窥见的最后一幕——林自初不甘地将钥匙跪呈给高时明,便十分值得进一步考究。 谢建章并没有答话,仍是目光灼灼地同杨书玉对视。 两相对视,心下骇然。杨书玉突然便想通那句坚定的不会的原因了。 她终于想起在前世,死前她亦未曾见过谢建章。 可按照重生后的轨迹,在那段时间里谢建章必然是江陵的。 是以,她反应过来谢建章那句笃定的不会,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谢建章见杨府落难,他定不会袖手旁观! 迷雾散去,飘渺的梦境在她脑海里变得愈发清晰。 她才注意到高时明伸手去接那把钥匙时,有一血衣书生,广袖长袍静立在侧,他手中的长剑在晨曦中泛着肃杀的寒光,从剑身滚落凝成的血珠,正一滴滴地砸落在地上。 “若书玉要问我,王爷算好算坏,我应该没办法回答你。” 谢建章第一次在杨书玉面前败下阵来,他垂眸避开对方的视线,继续道:“好坏二字,无法直接评价王爷的为人处事。” “作为摄政王,王爷悉心教导年幼的帝王,君圣臣贤,王爷从未有逾矩之处。在朝堂上,王爷严而御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铁血手腕前太后也要避其锋芒。” 他为难地顿了顿:“诡谲多变是他,算计人心是他,腌臜手段若有事半功倍的效果,王爷也不会嫌弃,会默许下面的人去做。如此,倒也称不上正人君子,算不得是贤王。” “可若说王爷为了权力而踩着无辜之人的血肉前行,我也从未见过。亦正亦邪,毁誉参半,或许更贴合王爷。” 许是为了活跃马车中稍显沉重的气氛,他散漫地朗笑出声,向后靠在车厢壁上,戏谑道:“若王爷真冤了杨府,我倒是好奇那些平白无故丧命的人,究竟会不会入他的梦!” 杨书玉半信半疑地偏开视线,只当他在打趣高时明:“王爷那般铁石心肠的人,还会在意这些?” 她无法解释重生一世的因果,但是凭借从梦中窥见的城外景象,便猜测前世不会因为她的死而停止时间的流转。 谢建章会为杨府平反,他依旧会不死不休地纠缠林自初,就如今生这般。 那接下杨府另一半家业的高时明,又会如何? 既然杨府罪名不成立,那杨府私银断没有充入国库的道理,否则他无法服众,太后党也绝不会允许发生那样的事,两党自然会为此事相争。 杨书玉的思绪飘得很远,等意识到是杞人忧天,她突然自嘲地笑出声来。 前世,早已与她无关了。 只是她突然意识到,高时明并不是她刻板印象中的狠戾权臣模样。至少现在,她变得愿意对高时明多几分关注了。 与此同时,勤政殿内正在批阅奏折的高时明,似是有所感应,他手中的朱笔凝在空中迟迟不落。 那刚舔饱墨汁的笔头猝不及防地落下一滴朱墨,在奏折上砸开一朵正盛的红梅来。 高时明眉头微动,立在殿中正回话的润晚立刻闭嘴不言,垂眸等候下一步指令。 “皇叔?”萧彧狐疑看去,“纵许书生围堵四方馆,可有不妥之处?” 高时明搁下笔,泰然自若地吩咐道:“将这本奏折送回通政司,叫通政使好好自省,别什么奏折都往勤政殿送。” 殿中伺候笔墨的内侍,忙不迭上前撤走奏折,躬身应承后连连退几步,这才麻溜地转身去通政司传话。 萧彧并非没有亲政的权力,反而是高时明要求他每日都要将通政司呈上来的奏折通读一遍,票拟意见待高时明审议,奏折才会流转下去。 所以,萧彧狡黠地猜测道:“是礼部侍郎奏请选秀,充盈后宫的奏本?” 高时明冷冷地斜睨他一眼,他却理直气壮道:“驳回不就好了?” 他票拟上的确是以自己年幼而驳回礼部侍郎之请,可见高时明的神情,他忽然又不确定地小声道:“有人为杨清浅造势又如何?朕就非得迎她入宫吗?” “继续说。”高时明沉眸地望着天真的少年帝王,却是开口示意润晚继续往下说。 第100章 见萧彧闭口不言,重新端坐在案,润晚才敢开口道:“林自初虽一路被人围堵,可在北凉人的掩护下,还是安全地回了四方馆,此后便再也没了动静。” “书生和民众不肯散去,国子监祭酒也劝不动太学生离开,人人都要林自初出来给个说法。” “眼下围堵四方馆的文人书生在静坐示威,已将四方馆周遭的街道堵死。”他微不可查地叹声,“也不知要闹到怎么收场。” “商行的信使去往北地了?”见润晚应是,高时明重新拿起朱笔舔墨,他吩咐道,“西山归来,太后身体多有不适,让其在长宁宫静养吧。” 润晚错愕一瞬,意识到高时明是要切断太后同宫城外联系的意思,他忙领命告退,急着去找覃莽商议宫防细节。 “皇叔。”等勤政殿恢复安静,萧彧虚心求教道,“为何?” 高时明垂眸批阅奏章,云淡风轻道:“太后想要迎进后宫的,怕不止是杨清浅。” “比起这件事,早点掌握太后党同北凉勾连的实证才是当务之急。” 他示意通政司将此类奏折压而不发,便是阻止太后借选秀一事正面插手朝堂。 风雨将至,他必须掌握先手。 同样察觉到风雨欲来的杨仲辅,在杨府门前下马车落地后,他便望着杨府门楣伫立良久。 杨清浅不解,上前问道:“怎么了,父亲?” 杨仲辅只留给她笔挺宽阔的后背,连说话也不带一丝情绪:“这几日你便守在母亲身边侍奉,没有我的允许,哪都不要去。” “为什么?”杨清浅黛眉紧蹙,她不解地质问只换来杨仲辅抬步离去,径直迈步进府,甚至不肯回头看她一眼。 杨仲辅经过门防护院前,还特意强调了一遍近期不允许太夫人和小姐外出,其中自然也包括她们院中的心腹下人。 另一边,杨书玉的马车绕到四方馆看了一眼后,这才肯打道回墨心古厝。 待夕阳下沉,金晖铺满人间,古厝的侧门被月芽打开,她拿着杨书玉的亲笔坐马车出门。 一封请帖被她送至苏太傅的府宅,一封亲笔家书先流转到商行,再由专人快马加鞭送回江陵。 谁也不知道京都风雨何时会至,可提前察觉的人,亦或是有意煽风点火的人,都已提前部署了有利于己方的举措。 天下大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将乱的,又何止是京都? 第55章 听宣 “到了适嫁年纪的贵女,又何止她…… 许是四方馆聚集了太多文人书生的缘故, 扶仙楼跟着变得冷清不少。 苏君芷拿着请帖赴宴,刚迈过扶仙楼的门槛,入眼厅堂, 十座六空。 这哪里是一座难求的扶仙楼会出现的景象? “苏小姐,今日哪阵风将您吹来了?” 陈掌柜眼尖,见到来人,他立刻从柜台后迎出来, 脸上满是谄媚的笑。 “苏小姐不跟着去四方馆瞧瞧热闹?” 眼下的京中聚焦点, 非投敌卖国的林氏后人莫属。 围在四方馆不肯离去的人, 有义愤填膺的文人书生,也有跟风瞧热闹的看客。其中, 也不知混杂有多少不便露面的官家闲散子弟。 苏君芷竟然没有跟着她兄长去四方馆,反倒来了扶仙楼, 这倒与她的作风习性相悖。 “陈掌柜,杨家小姐到了吗?” 她脚步不停,在仆从的簇拥下往楼上走:“书玉约我在天字阁相见,她人不会还没来吧?” “少东家昨日派人来传话, 天字阁早就拾掇好盼着贵人来。” 陈掌柜将人往雅阁引,陪笑道:“小人不知是苏小姐前来赴宴, 怕是厨房准备的食材不和苏小姐的胃口。” 苏君芷的脚步顿住, 她娇蛮地反问道:“不会连太白鸭也没有吧?” “淮南鱼羹, 蟹粉狮子头, 诗礼银杏, 洛阳酥。”陈掌柜报上一串菜名,陪笑道,“苏小姐一贯爱点的这些菜,今日扶仙楼还是有备下的。” “平日这些都是为清浅点的菜, 本小姐又不喜欢!” 苏君芷气鼓鼓地回身,恰巧对上一双灵动杏眼:“书玉,你怎么才来?” “落后你一步进来而已,怎就怨我来得晚了?”杨书玉站定在楼梯口前,笑盈盈地抬头看她。 陈掌柜见状,忙下楼走到她身边见礼:“是少东家来了。” 杨书玉轻轻嗯了一声,在同他擦身而过登楼时,不动神色地打量了他一眼。 “君芷喜欢太白鸭这道菜?”杨书玉熟络地迎上去,“可惜今日文人书生都去了四方馆,陈掌柜许是担心没有食客点这道菜,便没有准备。” 苏君芷轻叹一声,甩开帕子无所谓道:“来扶仙楼没有太白鸭,也就少几分趣味罢了。能吃上书玉的席面,那才是真真少见。” 说话间两人携仆入雅阁,只见雅阁内熏香袅袅,整洁几净,就连红炉上的茶水壶也在咕噜咕噜地沸腾冒着热气,好方便来人随时烹茶。 落座后,杨书玉不疾不徐地提壶泡茶,可苏君芷却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去看她优雅地泡茶动作。 “书玉今日请我来,不会只是为了要同我用膳吧?”她往窗外瞟了一眼,“离午饭还有一段时间呢!” “既然没到用午膳的时候,那便聊聊天如何?” 杨书玉将泡好的茶推到苏君芷面前,开门见山道:“去西山围猎,太后派人请我前去叙话,但由于种种原因,我到底是拂了太后的面子……” 第101章 她顿了顿,讪讪道:“得罪了太后,我内心怕得不行。这不,想从君芷这里探听些风声。” “你和杨清浅形影不离,定知道些什么?对吧?” “原来如此,这说来也简单。”苏君芷了然地抿了一口茶,“书玉可知,清浅早已及笄?” 杨书玉点头嗯声,等着她往下说。 “京中过了及笄之年,到了适嫁年纪的贵女,又何止她杨清浅?”苏君芷指了指自己,“可是谁家长辈敢为她们定亲事?” 杨书玉思索片刻,仍百思不得其解,她试着猜测道:“难道是因为选秀?可……” 苏君芷俏皮地眨眨眼,认可了她的说辞。 “清浅以后会是后宫之主,这是大伙心照不宣的事,可清浅到底年长圣上几岁,自然是要挑选择定适龄的宫妃,同她一块进宫的。” 她洒脱地将茶盏放下:“西山围猎,所有世家女都被太后叫到跟前,好挑人呢!” “等入宫的名单定好,这才轮到世家自由婚配。” 杨书玉垂眸呢喃道:“那与我何干?” “你……” 砰砰砰——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苏君芷开口。 陈掌柜隔门高声道:“少东家,宫中来人传旨,请您移步下楼听宣。” 杨书玉起身后先走到窗户前,垂眸眼见宫中轿夫正在调转方向,她不由心下一沉。 若他们是从墨心古厝改道来扶仙楼寻她的,那自不必调转轿撵的方向。 所以,竟是直接来扶仙楼寻她吗?还来得如此快,专挑她独自出门的时候? — “太后口谕,杨氏书玉跪请听旨!” “臣女接旨。”杨书玉漠然地行礼跪下,扶仙楼的伙计和食客都跟在她后面跪下听旨。 “杨氏书玉,温婉娴雅,敬上心虔恭谨,怀少宽厚平和,堪为姝女典范,特宣其入宫侍疾左右,以著孝悌之美。” “臣女领旨。” 杨书玉在心中反复盘算着,这突如其来的旨意。 太后的口谕来得奇怪,尤其是孝悌一词,倒容易让旁人误会,又似是在暗示杨书玉被隐去的家族背景。 若杨伯安没有脱离京都杨氏,那杨书玉在私下里也当和杨清浅一样,能乖顺地唤太后一声姨祖母。 “劳烦公公行个方便,容臣女交代陈掌柜几句。” 杨书玉起身后立在原地,不肯往外走。虽然是商量的语气,可她所流露出的淡然神情,却是在等来传旨的一行人去扶仙楼外面等着她的意思。 月芽得了她的眼神授意,怯怯地将银锭塞在传旨太监的手里:“有劳公公。” 传旨太监抬眼朝杨书玉一笑,握着银锭拱手弯腰,爽快地跟在月芽后面,领人出去等着她。 “陈掌柜。” 杨书玉缓缓回身,清明灵动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陈掌柜的身影。 “少东家,老陈在。”陈掌柜从人群外围挤到杨书玉的跟前,惹得苏君芷嫌弃地睇了他一眼。 “原来陈掌柜还认得我才是你的东家?” 杨书玉冷冷地哼笑出声:“我还道这扶仙楼,原是京都杨府的产业呢。” 陈掌柜错愕一瞬,面上仍是谄媚讨好的笑:“少东家说的哪里话?我……” 杨书玉懒得听他忽悠,抬手制止了他的话:“也不知你肯叫我一声少东家,是否存着几分真心。” “但陈掌柜既然担不起扶仙楼掌柜的职责,那么还是早早请辞离开,光明正大地为你背后之主效力吧。” 杨书玉端着温婉的笑容,眉眼弯弯,却无端给人一种压迫感:“陈掌柜,你觉得如何?” 陈掌柜揣着明白装糊涂,依旧打算插科打诨糊弄过去:“少东家说的什么话?我老陈哪敢一心二主呢?” 他摊摊手,视线扫过正在看热闹的食客:“老陈我不敢说能力有多么出众,但绝对没有辜负东家的信任,这些年来将扶仙楼打理得井井有条……” “是么?”杨书玉不屑地抬眉,讥讽道,“我邀请苏小姐赴宴的请帖封好后,被径直送入苏府。京中知晓我今日会来扶仙楼的,除了你便再无旁人?” 她抬步向陈掌柜靠近,威压之下,陈掌柜似乎这才意识到,她并非看上去的那般,是位不知世事的懵懂天真女娘。 陈掌柜下意识地跪地求饶,因为他深知若杨书玉真的辞了他,那么京中便再无人敢用他。 京都是权贵云集之地,可他到底只是在贵人手下卖力求生的平头百姓。因着在杨伯安手下做事,他这才比普通百姓过得富裕宽松些,同时也赚足了体面。 若他失了扶仙楼掌柜的身份,那便得回到以前做苦力讨生活的泥沼里挣扎后半生。 身体下意识的动作,要比他的话来得快,可杨书玉却没有留给他辩驳的间隙:“陈掌柜能料到今日客人会减少,就没料到我要请的人,并不是杨府贵眷吗?” “可惜了,你今日备下的菜是按着杨清浅的喜好来的,她却不来。” “少东家……”陈掌柜额上浸出细碎的汗珠,“是我糊涂,自作聪明闹了笑话,还望少东家宽宏大量,肯给我一次改正的机会!” “陈掌柜哪里是糊涂了?”杨书玉不赞同地连连摇头,“是陈掌柜聪明,知道两家杨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想要两边讨好。可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第102章 她轻叹一声,提高音量道:“叫诸位看笑话了,今日由我杨书玉做东,望诸位吃好喝好,没被扰了雅兴。” 说罢,整个大堂响起喝彩声,但食客们并没有回座畅饮,仍在关注杨书玉周遭的动静。杨书玉对苏君芷投去满是歉意的目光,惹得苏君芷紧缩眉头。 “清浅她……” 苏君芷迅速将话咽了回去,因为她立刻意识到,杨书玉当众处置陈掌柜,便是要同京都杨府划清关系的意思。 那她开口为杨清浅说话,便是她不识趣了。 “陈掌柜,你等会儿在账上支取这个月的工钱,此后便不必再来了。 “扶仙楼今日起,正式歇业整改。”杨书玉的素手盈盈一指,“在我进宫期间,便劳烦二掌柜费心。等独仙楼里的客人尽兴离开后,劳二掌柜将还剩下的食材烹制好,送去给四方馆的书生。” 话里话外,竟是她已做足扶仙楼长期歇业的准备。 “小姐。”月芽进来请她出去,扶着她的手欲将人往外带,“公公叫我来请小姐上轿进宫。” 杨书玉搭上月芽小臂的手稍稍用力,她暗示道:“月芽留下来,帮我送苏小姐回府。” 她轻轻咬重回府二字,是在提醒月芽回墨心古厝寻人。 “时候不早了,还请贵女移步。”传旨太监在门外高声道。 顾不上月芽是否反应过来,杨书玉迈着沉重地步子走出扶仙楼。 入轿前,她遥望宫城方向出神,似是在做此次进宫被太后扣下的心理准备。 无论是太后送来的那身宫装,还是今日宣她侍疾,太后的动作实在诡异,这着实让她不安。 第56章 侍疾 后宫,从不掌握在朝臣手中。…… 皇城的外围宫防, 牢牢掌控在高时明的手中。 奈何太后派人去请杨书玉进宫的时间安排得巧妙,不仅卡在侍卫换防的间隙,还正值早朝。 此时距离下朝尚需要一段时间, 朝堂热议无外乎是四方馆的闹剧。太后被软禁在后宫中,并没有大动作,只是派人出宫去喧晚辈进宫侍疾,自然算不得什么。 这等小事儿, 负责监察风向的耳目们, 自然没有打断朝会, 贸然上殿传达的打算。 至于宫外,苏君芷敏锐地察觉到杨书玉的暗示, 在月芽着急为难时,她果断让自家的马夫将月芽送回墨心古厝寻人, 王德则被安排去商行送信。 可惜马车追不上快马的脚程,谢建章早就骑着踏川去了四方馆。等月芽在人群中寻到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谢建章马不停蹄赶到宫门时, 已换了一波守卫,杨书玉的轿辇也早就不见了踪迹。 他适时勒马, 以免踏川冲过宫防的警戒。可踏川的速度太快, 突然被缰绳勒住, 它只能不断嘶鸣着打圆踏蹄。 “覃莽你就是这样当差的?” 谢建章高坐在马背上, 厉声朝宫门口的方向质问道:“可知你的手下刚才放了什么人进去!” 巡查到此处的覃莽, 本来在听副将汇报公务,他远远便注意到谢建章快马驰来。见谢建章这么说,他登时警惕起来,侧头去追问副将。 “此处宫门离长宁宫最近!”谢建章面露愠色, 温润君子竟也会染上狠戾,“覃将军还是早早候在金銮殿外,等着下朝对王爷告罪吧!” 言罢,他调转方向,扬鞭而去,马蹄荡起阵阵尘埃,声音渐远消散。 “谢公子!”月芽下车前,只来得及撩帘唤他一声。见他头也不回,月芽努努嘴下了车。 她对苏府的马夫告谢,目送走人后,她默默在街角寻了一个能看见宫门的摊点坐下。突来的变故,已远远超过她的能力范围,现下她只能等在宫门口,抓耳挠腮干着急。 其余的,她便只能指望谢建章筹谋了。 覃莽已经得知变故,转向宫门的步伐临时改了方向,朝月芽而来。 “小丫头在这里做什么?走走走,回府上等着去!” 他语气中的不耐烦,也不知是冲着月芽,还是冲背着他闯出祸事的手下。 此时恰巧伙计为月芽端上粗茶,陶制茶壶粗糙且廉价,被他随意地放在月芽面前,甚至他没有为月芽倒一盏茶。 无论是伙计的态度,还是茶摊简陋的环境,处处透着寒酸气,与宫城的繁华形成鲜明对比。 可恰恰是这样的摊点,为守在宫门口,等各府大人下朝的随从仆人,提供了休憩之所。若是家境清寒的宫城守卫,往往也爱来这样的摊点喝茶寻食。 因而这种茶摊的氛围,并不输热闹的街铺。并且摊点支在皇城边,天然有种不可冒犯的秩序威严在。 “官爷同坐?喝茶还是吃面呐?”伙计热情地招呼覃莽,笑脸上不见与高官权贵近距离说话的怯弱和畏惧。 天子脚下的百姓臣民,与有荣焉,生来自有优越感,位卑于底层也自觉胜过旁人。 覃莽撇了伙计一眼,抬手按住茶壶制止月芽倒茶的动作,复催促道:“小丫头脾气还挺倔?” “周遭全是各府眼线,轮得到你这小丫头在这里蹲着?” 月芽不服气地努努嘴,梗着脖子道:“那小姐出宫,都没人接她!” “一时半会儿人出不来。”覃莽半回身看向宫门,“你先回去,谢建章那边需要人手。” 月芽颇为震惊地抬手指了指自己,好笑道:“我?” 就她这样,还能帮上忙? 第103章 覃莽被她这幅模样气笑了。 说她迟钝,可她竟还知道自己去帮谢建章,无非是帮倒忙。说她聪明堪用,的的确确又说不出她现在能帮上什么忙。 覃莽十分无语地轻笑一声,摆摆手示意月芽自便。在他大马金刀地阔步跨入宫门前,他偏头朝副将小声嘀咕了一句。 那副将抬眸朝月芽的方向看了一眼,把覃莽的话吩咐下去,他才快步追上远去的覃莽。 月芽悠然自在地斟茶喝,灵动的一双黑曜石滴溜溜地转,一瞬不错地盯着宫门看。 谢建章刚才说了,这处宫门离长宁宫最近,那便是离杨书玉最近。若闹出点动静,她不至于什么也察觉不到。 在茶摊休息的仆从们三三两两起身离去,开始慢悠悠地转向午门接人,月芽见状有一时分神,但很快又集中好注意力,继续观察宫门口的动向。 另一边,覃莽候在金銮殿侧门,礼官唱罢下朝时,他立刻迎了上去。 少年帝王走在高时明的前面,见覃莽急匆匆赶来,便故意慢了一步近高时明的身旁静听。 “末将叩问皇上,王爷圣安。”覃莽拱手执跪礼,忐忑告罪道,“末将无能,一时不查竟让太后趁机将人接进了长宁宫。” “杨清浅?”萧彧面露不悦,“让太后好好养病,倒叫她老人家有了借口将人接到身边来。” “还有……”覃莽的头低了下去,不敢把话往下说。 高时明敏锐如鹰,侧目冷声道:“说。” “太后也将杨书玉喧进宫来侍疾了。” “很好。”高时明微挑眉梢,淡漠的语气满是危险的气息,“若再让太后的手伸出后宫,你这武卫将军也不用做了,自请降为百夫长吧。” 覃莽叩谢,重重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道:“末将谢王爷开恩!” 见高时明面沉如水,却径直抬步离开,没有下一步吩咐,萧彧不解地追问道:“皇叔,太后将人扣在长宁宫,不派人去救杨书玉吗?” 在他的认知里,杨书玉可谓是倾尽家财相助,早就站在太后党的对立面。 于情于理,高时明都不该如此漠然。 高时明在廊下顿住脚步,放眼远眺,他的视线却被重重宫墙阻挡住。 “太后将人接进宫已有一段时间,为何她还没有下一步动作?” 萧彧追着他的视线看去,不解地缓缓摇头。 “皇上以为太后在等什么?” 高时明朝勤政殿迈步:“太后选在她的主场反击,若皇上出现在长宁宫,反倒如了太后的愿。” 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他的权力辐射范围亦有界限,受他羽翼庇护的萧彧亦然。 高时明的政令,最远可号动镇守在边境的大军,可震慑朝堂,可掌控皇城宫防,但唯独不能插手后宫。 尤其是后宫之主仍是太后的前提下,他没有任何法理依据干涉后宫事务,少年帝王亦然。 册封杨清浅为皇后,此乃国之大事,国之根本,他尚可用朝堂牵制。可太后若要先行册封宫妃,太后的懿旨便能办到,且无须奏请朝议。 那么,谁能干涉置喙? 后宫,从不掌握在朝臣手中。 近午时分阳光明媚,夏风穿堂而过,带来的暑气对比出高时明周身所浸出的绵绵寒气。 在批阅奏折票拟时,萧彧今日格外地谨慎,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无端为高时明的怒火添把柴,让现状变得更遭。 - 长宁宫正殿,太后斜倚在贵妃榻上,用手支颌。三十出头的她,保养得宜,风韵犹存,若褪去凤冠,说是艳冠六宫的宠妃也不为过。 哪里有半分病气? 杨清浅则乖顺地坐在她腰侧,正一勺又一勺地喂她喝东西。看起来她的的确确在侍疾,但玉瓷碗中盛的分明是冰镇梅子汤。 若如此消暑也算侍疾的话,那放出去的风声倒也不虚。 杨书玉暗自腹诽着,却不敢用余光偷看惺惺作态的两人。此时她正在跪抄佛经,打着为太后祈福之名。 当然,这自然不是她心甘情愿做的,而是太后的心腹嬷嬷故意刁难她。 从进长宁宫起,太后就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全是嬷嬷发号施令,一来就堂而皇之地叫她抄佛经。 佛经抄了一遍又一遍,嬷嬷总能挑出错来,是以杨书玉仍是猜不出太后的心思。 “太后娘娘,时辰差不多了。” 杨清浅将碗中梅子汤喂完,小声地提醒道:“真的够了。” “清浅心善。”太后懒洋洋地支起身,睥睨榻边跪着的杨书玉,“你受三分罪,旁人合该受九分才是。” 原来是太后将杨清浅在月渚被罚跪,全怪在杨书玉的头上,见面打算挫她锐气,太后便先为杨清浅出口气。 杨书玉不动声色,依旧心无旁骛地下笔。 但她也来了脾气。 现在她虽受制于人,在强权面前没办法正面反抗,一直忍气吞声受人挫磨,却也不是她的脾性。 少顷她搁下笔,却不露痕迹地毛笔轻搭在笔搁的边缘处。双手呈上抄好的佛经,她轻声道:“请太后娘娘过目。” 无需太后示意,立在一旁的嬷嬷主动上前接过。 可没等到嬷嬷开口挑剔,嬷嬷的衣摆便扫到案几,将虚靠在笔搁的毛笔带落,在佛经上印出一条墨迹来。 “皇寺供奉的佛经!” 第104章 杨书玉佯装惊呼伸手去阻止,起身时许是因为她跪坐太久,她身形不稳,栽倒撞向近身的嬷嬷。 那嬷嬷欲躲开她,反倒不小心撞翻了案几。这下不仅是毛笔着墨滚过佛经,砚海也因此被她打翻。 为了挫磨杨书玉,嬷嬷故意罚她一遍遍抄写佛经,特意没准备砚台,而是砚海。如今砚海已翻,溅起的墨点甚至染在了太后的衣服上。 杨书玉佯装无辜道:“嬷嬷,这可是皇寺供奉的佛经,珍贵无比,怎么嬷嬷记得叮嘱我仔细些,自己倒没注意?” “如此,可是大不敬,是不详之兆!” 她学着嬷嬷一开始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狠狠嘲讽了嬷嬷一把。 然后她迟疑地看向太后,狐疑道:“咦?原来,太后娘娘竟有美人痣吗?” 太后凤眸微眯看着杨书玉,而杨清浅顾不上裙摆溅上墨点,她拿出帕子要为太后擦拭,却被太后抬手拦下。 殿中气氛骤降,太后冷声道:“宫中自有千百种法子,叫你受罪,而外人瞧不出分毫。怎么,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杨书玉状若无知幼儿,天真地反问道:“可是太后娘娘,臣女不明白。” “若太后真能随意处置臣女,那为何要用外人瞧不出的手段来对付我?” 她言笑晏晏,人畜无害的模样继续道:“难道太后娘娘是在顾忌什么吗?” 递敬酒的是她杨书玉,可不是太后。 第57章 示好 “萧勖冷心冷面,的确不会为你来…… 日头渐高, 夏蝉伏于树梢,开始声声清鸣。 长宁宫正殿内,气氛凝重焦灼。杨书玉故作懵懂的一翻话, 更是将殿中的氛围推至冰点。 太后那双淡漠无波的凤眸,叫人瞧不出底色,似是她已看透俗世,再也激不起一丝波澜。 可她的心腹却深知, 当那道视线落在杨书玉身上, 久久不肯移开时, 她便是动怒了。 “放肆!” 突然,掌事嬷嬷大喝出声, 立刻便有宫人和内侍上前,配合她将杨书玉的手臂反扣着, 逼她跪下告罪。 杨书玉事先并没有防备,她那娇弱的身板也的确抵挡不住三人的暴力钳制,所以她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只能任由他们扣压跪在太后面前。 刚才杨书玉是站着和太后对视, 颇有居高临下去反讽太后的意味。如今她被人压着跪下,正好同斜卧在榻上的太后平视。 杨书玉的双瞳澄澈而坚定, 透着她的倔强倨傲, 气势竟也没有因此而减弱几分。 “臣女不过好心提醒嬷嬷留神佛经, 不知是何处惹恼了太后, 还请太后明示。” 因膝盖磕在地而传来痛感, 让她挤出来的泪眼真切了许多。 她的语气满是委屈,似是无助的晚辈对着长辈撒娇卖乖,她竟打算顺着太后诏她进宫的名头,欲将这场祖慈孙孝的戏码演到底。 “臣女礼敬太后, 不曾有逾矩之处……” “伶牙俐齿。”太后不耐烦地打断她装腔,“本宫能走到今天,在后宫什么没见过?” 她伸手缓缓抬起杨书玉的下巴,迫使杨书玉对上她那道灼热的审视目光。 “殿内都是本宫的人,你摆出这幅样子给谁看?” 指尖用力,她突然放开的动作将杨书玉的脸带偏,她嫌恶道:“想着有摄政王撑腰,就觉得本宫不会对你用刑?” “太后娘娘怎会?”杨书玉眉眼低垂,面上恭顺,“臣女是当着百姓的面,被太后派来的人请进宫的,若臣女不能完好出宫,那岂不是会累及太后娘娘的名声?” 太后轻蔑地轻笑:“若你不再出宫呢?” 杨书玉抬眸不语,认真揣度她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小小商户女,抬你为和亲公主已是无上荣宠,可惜你竟然不识抬举。既然有人替你出头,来坏本宫好事,总要有人承担后果才是。” 京都杨府是太后一系,因着太夫人的关系,两者甚至可以视作一体。 如此,从京都杨府脱离出来,自立一方的江陵杨府自然入不了太后的眼。她的贬低之意,丝毫不经掩饰。 只是她口中所谓的好事,着实值得进一步深究。 “若不是以你为饵,你有什么资格到本宫跟前放肆?” 杨书玉沉吟片刻,开口道:“诚如太后所言,臣女不过小小商户女,哪值得王爷费心?太后娘娘的算盘,怕是要落空。” “萧勖冷心冷面,的确不会为你来长宁宫,找本宫讨要人。” 太后垂眸赏玩新作的蔻丹,漫不经心的语调,欲将她心底的酸涩遮掩住。 “但他为了皇上,定会来找本宫要人。” 那道册封皇商的圣旨上,写的是杨伯安的大名,被封为通奉大夫的,也是杨伯安,与杨书玉有关,却绕了一个弯。 这消息早已传遍大街小巷,只等着明旨宣发,同礼部的文书一道送去江陵,完成最后的任命。 在这个流程中,没有杨书玉一样能流转起来。她能代表江陵杨府表明立场,却不能完完全全代表江陵杨府的所有。 若她一直被扣在宫中,那道圣旨一样会送到江陵,自然会有商行的管事去办,只是这场博弈的效果会大打折扣。 杨书玉突然就明白了太后赠她宫装的用意,甚至在西山猎宫,太后为何会全程默许高时明宣她伴驾。 因为太后有意造势,将杨书玉伴在君侧的画面展示给众臣看,而这些手段是高时明他们这种权臣压根儿看不上,也很难注意到的细节。 第105章 少年帝王早已生出自我意识,他会刻意避开杨清浅,却忘了和杨书玉保持距离。 太后送去的那身宫装,其实和萧彧的骑射服饰更配。 直到杨书玉被请来长宁宫,陷入圈套的他们这才有所察觉。 “萧勖能阻碍清浅的路,他还能拦住本宫为皇上收你入宫?” 太后语气微扬,嘲讽道:“他想要你全须全尾出宫,需得拿清浅的皇后之位来换。” “否则,本宫一卷懿旨,封你为美人收进后宫,他也休想彻底将江陵的势力收入麾下。” “顺利开挖运河?他得掂量着无主指挥的商户管事,敢不敢背主动土。” 后宫,向来掌握在最尊贵的女子手中,现在是太后,将来是皇后。若杨书玉被抬入后宫,那她便成了被囚后宫的人质。 这对摄政王党的威胁不大,无非是割舍部分江陵势力,延期开挖运河,但杨书玉的存在却可以永远钳制杨伯安,以制约江陵杨府来重新调整两党的平衡点。 “况且萧勖对册立皇后一事,他能做的无非是拖着罢了,他又能拖得了几时?” 杨书玉双眸随着她的话暗了下去,她冷冷反问道:“太后娘娘是想折我羽翼,困死在后宫?” “良禽择木而栖。”太后毫不在意道,“你倒不如再次权衡利弊,考虑换一方支持。作那后宅妇人,会比成为后宫贵妃好?” 她意味深长道:“女子总归要嫁人,那倒不如嫁给世上最尊贵的男子。” 太后党按捺多日,半强迫半诱惑,终于对杨书玉示好,愿许她贵妃之位,以求江陵杨府归附。 杨书玉只觉得滑稽可笑! 太后的示好傲慢而无礼,是她打心底里看不起江陵杨府,把贵妃之位当作恩赐。潜台词是太后招招手,江陵杨府就该巴巴地上前讨好,求着被京都的杨氏宗族认回。 最可笑的是,太后竟认为杨书玉甘心一辈子居于后宅,而那贵妃之位便是杨书玉的最高去处。 杨书玉面上不显,生怕自己控制不住而大声笑出来。她装作仔细在考虑太后提议的样子,试图缓解自己处境。 在离开长宁宫前,她也不想受到太多刁难挫磨。 “太后娘娘。”杨清浅适时开口,“书玉到底年幼,不妨让她好好考虑几日。” 见太后没有说话,她继续道:“现已下朝多时,勤政殿仍没有动作,想来这场较量不会结束得太快。” “不妨让书玉静思细想,可好?” 太后睨她许久,叹声道:“清浅心善,今后掌管后宫,万不可这般心软。” 杨清浅低下头,不做声。 她知道太后大可不必为难杨书玉,只需要将人囚在长宁宫便可。太后默许嬷嬷挫磨杨书玉,其实多在为她出气。 月渚被罚是一事,杨书玉进京后便夺走她风头又是一事。 太后和太夫人是多么骄傲的女子,她们是京中最出色最尊贵的一门双姝,被她们教养出来的杨清浅,自然不允许被杨书玉越过去。 因此,杨清浅也不是在为杨书玉说话,她是在掩饰自己的不堪。 太后盯着杨清浅片刻,摆摆手吩咐道:“带去偏殿吧。” 嬷嬷应声,松开对杨书玉的钳制。在宫人的簇拥下,离开正殿前,杨书玉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正正对上杨清浅的目光。 那五分相似的眉眼,与前几次对视不同,杨清浅眼中竟透出些许的羡慕和茫然? 杨书玉被安置在偏殿后,门外有内侍严密看守,室内有宫女近身看护。虽然没有在吃喝用度上薄待她,但她连睡觉都要在四双眼睛的注视下入梦。 若不是如此程度的软禁,杨书玉险些错估了自己的重要性。 她被软禁在长宁宫的第一日,京中无风波,焦点仍是四方馆。只不过偶尔会有人谈及扶仙楼送来的美味佳肴,戏谑地猜测杨书玉同京都杨府的关系。 到第二日结束,便开始有人觉察到不对劲:扶仙楼歇业,杨氏商行下的铺面尽数关门,对外说是少东家不在,需等着她回来整改再开门做生意。 东西两市,不过一夜功夫,竟关门闭店了大半,冷清得不像话,这还没有算上其他不在市集上的杨商产业。 第三日,第四日,依旧如此。 起初,倒也没有人觉得不便,只是当权贵们发现膳食的品种在减少,惯喝的参汤也变了口味,想要购置的东西找不到店铺采买时,他们才意识到杨书玉进宫许久了。 多事之秋,自然也没人注意到空中,那些飞进飞出京都的鸽子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 勤政殿内,萧彧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地将他重新票拟的奏折递过去。 “皇叔觉得将祭酒撤职不妥?” 四方馆的对峙愈演愈烈,竟已经发展到国子监祭酒不仅无法规劝太学生离开,反被太书生质问得哑口无言,帮林自初解围便是失了文人风骨的地步。 “传话让太傅出面去平息风波,北凉使团该回去面对茶马互市关闭的局面了。” 高时明垂眸看着朱批吩咐,不耐烦地合上奏折。 “杨尚书连日求请入长宁宫看望太后,太后仍是不许?” 萧彧噤声,看向殿内的覃莽,他回答道:“太后还是称病不见。” “谢建章呢?他请得动杨仲辅入宫作说客,就没有进一步动作?”高时明抬眸,那冷厉的视线让覃莽压低头避开。 第106章 “今日……”覃莽顿了顿,“谢建章一早就快马出了京都,不知往哪里去。” 他知道最好的选择是继续僵持下去。 太后强扣杨书玉在长宁宫,她迟早会因杨商罢市而受到非议。 杨书玉在入宫前,特意交代了扶仙楼关门歇业的事,其实她是给留守在商行的秦伯暗示:只要她没有平安出宫,那便罢市施压。 可杨书玉已经被软禁在长宁宫五日了,接连五夜,高时明都不曾入她的梦。 “他倒是走得干脆。” 高时明说罢起身欲往外走,见萧彧也要跟上,他偏头道:“皇上还是留在勤政殿为好,如果皇上不急于立后的话。” 长宁宫有杨书玉,也有杨清浅,一旦萧彧踏足,难免太后不会借题发挥。 “可是皇叔,你去就能确保全身而退吗?” 他们看不上后宫的阴私手段,却不得不承认那些手段让人防不胜防,并且还十分有用。 太后摆明了已经设好陷阱,等着他们去长宁宫。无论是高时明去,还是萧彧去,她都做足了准备。 可高时明全然不在意,他轻蔑道:“就怕太后耐心有限,已经对杨书玉下手了。” 第58章 顺贞 “若无母族拖累萧勖,皇位怎会轮…… 清和门连接着前朝和后宫, 普天之下能自由穿梭而过的,只有高时明和萧彧叔侄俩。 其他外臣贵眷,非诏不得入内, 且就算是太后,也只能走清和门旁边的顺贞门通行。 自谢建章随杨仲辅入府密谈后,杨仲辅日日下朝后都要往长宁宫递问安帖。若无政事急需他亲去处理,他甚至会守在清和门外, 无声地给太后施加压力。 “杨尚书, 你倒是记挂太后的身子。” 高时明从勤政殿过来, 身后只跟着内侍宦官,就连他的亲随护卫也没有带。 杨仲辅回身, 恭敬地行礼:“微臣见过王爷。” “小女顽劣,离家久久不归, 如今家母病重,微臣特来接她归家。” “太后和太夫人倒是心契相连,姐妹俩先后都病了。”高时明在清和门前站定,抬头望着门额沉吟道。 杨仲辅低声浅笑, 并不反驳,他自觉地站在高时明身侧静候。 彼此都是朝堂上的千年老狐狸, 两人简单的一话一搭, 已然心照不宣地达成共识。 先是高时明开口试探杨仲辅日日求见太后的目的, 他的语气轻蔑, 算不上友善, 问杨仲辅是否因太后一党的身份而进宫求见。 可杨仲辅却极为恭敬地朝他行礼问安,开口表明他的立场,道自己是来接杨清浅回家的。 杨清浅同样是被太后以侍疾之名召入后宫,她被父亲接回府照顾病重祖母, 于情于理再合适不过。既然自幼受教于太后的杨清浅不在长宁宫侍疾,那杨书玉又以何名义留下? 杨仲辅是在示好,至少在这件事上,他肯站在高时明这边。 随后高时明看似讥讽的暗嘲,实际上却是在表明态度,他知道太夫人身体无恙,是杨仲辅下令将其软禁在后宅,一如太后的处境。 由太后尊位而凝结成党的一群人,也不见得坚不可摧。随着少年帝王渐渐长大成人,拥太后守皇权的说法早已出现裂痕。 还有谁记得京都杨府的家主是杨仲辅? 他已蛰伏太久,而他绝不会错过杨书玉闯入京都,打破京中平衡的这个契机。 “杨尚书,请吧。” 高时明望着清和门的匾额良久,率先抬步穿过。守门侍卫早已打开宫门,等着他的这个动作。 — 长宁宫正殿,正闭眼浅寐的太后似有感应,她缓缓睁开眼,望着空荡荡的院落道:“什么时辰了?” 杨清浅摇扇的动作不停,乖顺地答道:“回太后娘娘,已是申时三刻。” “清浅有心了。”太后抬手轻拍杨清浅的肩,示意她不必再为她送风纳凉。 她支起身子,举止神态处处透着高贵淑华:“勤政殿还没有动作吗?” “回太后,覃将军严整宫防,近来我们的人不好传递消息。” 帝王年幼,无妃嫔侍妾,而多年前发生的宫变,也没留下太妃在世,这偌大的后宫竟只有周太后一人在。 可若是无法穿过宫门传递消息,与前朝宫外互通消息,那么太后把持后宫,又有什么意义? 无非是笼中雀,牢中兽罢了。 “世人都说在后宫只能看到四方的天,送女嫁皇室便是将其送入金丝笼中。” 太后轻叹,面上并无她话中的凄哀之色:“如今这后宫,倒真成了牢笼。” 在一侧的嬷嬷劝慰道:“过段时间会打通的,太后莫要忧心。” “京中权贵,或文或武,各掌权势。”太后意味深长地轻拍杨清浅的手,“说到底,还是兵权更好啊!令人安心。” “如今细想,当初哀家把萧勖赶去北境,倒是走错了一步棋。” 杨清浅静静垂眸,看着置于膝盖上的团扇出神,不敢接话。 当初太后刚刚站稳朝堂,正值北境不稳,她果断联合朝臣,在朝会上逼着年仅十五的高时明离京北上,以摄政王之身稳定北疆。 可太后党压根儿不想让高时明活着回京都——摄政王为江山社稷死在北疆,太后她好顺势将年幼帝王接回身边教导,继而垂帘听政,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所以年幼的高时明北上后,不仅朝中压着不拨付钱粮,更有数不清的杀手死士趁乱要取他的命。是以高时明腹背受敌,整个人如坠虎狼窝,连身边人都不敢轻信,日日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 第107章 但是谁也没想到,最后高时明还是回来了,并且还牢牢掌控了北信军。只是他回京时,谢家已倒。在那场同太后党的正面博弈中,他被硬生生断了朝中臂膀。 摄政王党失了纯臣谢家,而太后党则永失兵权。 龙虎死斗,双方重伤却又决不出胜负。自那时起,两党的对峙之势便成定局,争斗只在朝堂的暗流涌动中,至今谁也不敢有大动作。 “覃将军……”太后执起杨清浅的纤纤素手,似在打量什么精巧的摆件,“哀家记得他未曾婚配。” “他主子不近女色,覃将军他……”嬷嬷讥讽地笑出声,“覃将军跟了那样的主子,家中又无长辈关怀,自然没有人会操心覃将军的婚事。怕是又要劳太后费心了。” 太后轻笑,不置可否。 杨清浅端庄地坐着,垂眸看着太后把玩她的手,她语气真诚地求教道:“太后娘娘,清浅愚昧。” “若婚事真能制约权臣,甚至可为己所用,那王爷也早过了娶妻的年纪……” “清浅怎可混为一谈?”太后宠溺而慈爱,似是将她为人母对子女的爱,都倾注在杨清浅的身上。 “兵将最是重感情,美人柔情在心,不怕他不听话。将士戎马一生,军功荣宠皆在圣恩,枕边风吹多了,他该知道支持谁掌权。” “反观皇室,太祖以武定国,为了皇后一人,在位时不设后宫。可几代过去,也就太祖爷能做到罢了。” 太后语重心长道:“守江山不比开国,讲究雷霆之势。宫中日夜漫漫,你若守不住,来日便是他人坐其位。” “权势要争,位份要争,此消彼长是常态,处处不可掉以轻心,但唯独情爱是最不重要的。” 太后抬手轻抚上杨清浅的秀发:“知道为何本宫属意你为后宫之主吗?” “因为清浅是京都杨府的嫡长女,祖母所教所盼,清浅从未让祖母失望,成了京中的闺贵女典范。” 太后含笑摇头:“这些远远不够,周氏族中也不乏乖巧听话的后辈,可本宫没有择人进宫教导。” 见杨清浅面露不解,她继续道:“本宫知道,你自幼爱慕名满京都的谢郎君。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不知多少情窦初开的少女倾慕于他。” 杨清浅垂眸颔首,没有否认。 “但清浅懂分寸,从未和谢郎君有过不拒之处。最重要的是,你懂得自己的高处在哪里,能藏得住心意。” 太后满意地赞叹道:“这会让你在后宫的路好走太多。” “萧勖久居高位,深谙这个道理。权位在前,他是绝对不会容许自己耽于女色。” “美人计对他,并不管用。”太后将视线投向庭院,冷眸冷声道,“从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罗刹,手段谋略俱佳,若无母族拖累萧勖,皇位怎会轮到我儿坐?” 话音未落,便有外院太监急步进来传话。在她的注视下,那太监着急地同候在殿门口的女官小声交谈,而后便见女官蹙眉上前跪禀。 “太后娘娘,摄政王携杨尚书朝长宁宫来了。” 她没有说求见,可见高时明气势汹汹,无人能拦。 凤眸闪过狐疑之色,太后挥退女官,转而对杨清浅道:“你去偏殿,待在杨书玉身边。” “清浅领命。”杨清浅拜别太后,从容的步伐却在入偏殿时顿住,她忍不住往正殿的方向看去。 众所周知,帝王年幼,特许摄政王在宫中保留幼时居住宫殿,但那所宫殿与空置东宫对称,均建在清和门之外,在前朝后宫的中央地带。 这次,是高时明第一次主动踏入后宫。 “都下去吧。” 杨清浅见偏殿中众人面面相觑,却没人肯动,她厉声道:“我不习惯生人在旁伺候,叫你们都下去,是眼盲耳聋了吗?” 眼盲是讥讽她们看不清杨清浅在长宁宫的地位,耳聋是质问她们为何不听她差遣。 此话不可谓不重。 掌事宫女立刻称是,带着殿内监视的人鱼贯而出。 等殿门重新合上,杨书玉仍一动不动地抱膝坐在床上。 “几日不吃不喝,你就一直这么坐着?”杨清浅走近,“你在等什么?” “哪有?昨日不是动筷了吗?”杨书玉埋头在膝,声音闷闷的。 不知怎的,杨清浅觉得她眼下像极了在狩猎时,旁人献给她的西山夜莺。 被囚在金丝笼的林中鸟,失了鲜活和生机,羽翼凌乱无序,只晓得埋首于翅膀下,不吃不喝,宁死也不向囚它之人低头讨食。 可杨清浅将那西山夜莺放飞时,它扇翅生风,一往无前地高飞远遁,小小的身子似蕴含着无限的力量。 “无论你在等什么,都别等了。” 她脱下外袍,将其掷在杨书玉的面前,带起一阵清风。 杨书玉抬头看她,只见她还在继续脱衣服。 “你这是什么意思?” “入夜后光线昏暗,你扮成我离开长宁宫,旁人分辨不出自不会拦你,但能否顺利出宫,得看你的本事。” 杨清浅手中的动作不停:“御林军也有太后的人,你需得小心。” 杨书玉接过她递来的衣服,不解地皱眉追问:“你为何要帮我?” 杨清浅一顿,却避而不答:“给你机会就快走,省得我反悔。” “不瞒你说,太后娘娘已经拟好册封你为嫔的懿旨,她从未打算放你走。” 第108章 嫔乃一宫主位,册封的旨意当过前朝,当举行册封大典昭告天下。如此,江陵杨府的立场便不再明了。 太后针对的是摄政王,并不是与她离心的儿子萧彧。既然开挖运河的功绩是萧彧立足的起点,那么太后不介意借机将江陵杨氏划给萧彧。 还有什么比江陵杨氏独女入后宫更有说服力呢?为了杨书玉,杨伯安也得掂量着日后的路。 将杨书玉扣在长宁宫,不过是太后在逼高时明出现疏漏罢了。成年外臣不召而入后宫,这便是罪。 “只要你不在长宁宫,太后便无法明旨,而有摄政王在,懿旨就出不了后宫。” 杨书玉捉住她的手腕,追问道:“那你会如何?” 杨清浅疏离地拂开她的手,自嘲般道:“我也想知道。” “你要知道,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你。” 第59章 往事 “子随母,有好手足芳卿的癖好?…… 余晖细碎, 步履如织飒沓来。 周太后好整以暇,端坐在长宁宫正殿的主位上,目迎高时明昂首阔步闯入她的宫院。 跟着他过来的内侍宦官, 无须他人授意,自然而然地站在长宁宫上下的宫婢身旁,与其形成对峙之态。 “太后宫中的奉茶宫女失职,本王明日便给长宁宫拨派人手。” 高时明入殿后简单地朝主位拱手行礼, 便径直坐在太后的下首。 他闲雅而散漫地拨弄空茶盏道:“省得太后连杯热茶也喝不上。” “微臣恭请太后金安。”杨仲辅谨守臣子本分, 行礼问安都挑不出错。 “为杨大人赐座。”太后凤眸冷厉如冰, 盯着高时明道,“在朝臣面前, 摄政王还肯给本宫几分薄面。” “如今来长宁宫,摄政王竟然连表面功夫也不肯做了吗?” “做到礼敬具备, 明日朝会便没有文臣参本王德行有亏吗?”高时明淡然地放下手中的茶盏,偏头直视太后。 他气势凌厉,更胜太后几分天家威严。 太后轻笑:“王爷既知,为何还肯移步长宁宫?总不至于是为了吃本宫的一盏茶吧?” “又或是……”她语调微扬, 顿了顿,“子随母, 有好手足芳卿的癖好?” 高时明轻蔑地低笑出声, 他周身凌若冰霜, 将那笑声渲染得妖冶迷人, 处处透着危险的气息。 “太后日日盼着皇上和本王无事时, 来长宁宫坐坐,原是在盼这些事吗?” 他语带调笑,如矜贵的顽劣子般在说笑:“看来尊位已经不能满足太后了,对吗?” “可本王不比皇兄仁善。”凌厉的视线扫向太后, 他笑着讥讽道,“什么人都可以往王府抬,尤其是入不了本王之眼的。” “太后到底年长本王一轮,这些模棱两可,惹人非议的话,还是莫要宣之于口为好。” 他闲散地靠坐在太师椅上:“毕竟太后已经择定皇后的人选,而本王既冠之年,不娶妻可不代表不挑。” 高时明从不怕有人拿他生母来说事,浑不吝的他会借题发挥,当下便将脏水泼回去。 既然太后暗讽他觊觎自己的美貌,学得他生母的不知廉耻,那他便要句句强调太后年长,他根本看不上。 话题提及皇后的人选,一直佯装耳聋目盲,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杨仲辅,赶在太后开口前道:“太后大病初愈,静养为宜。” “犬女顽劣,恐再留太后宫中会叨扰太后静养。”他不卑不亢道,“因而,微臣特来接清浅回家,毕竟母亲病重,需要清浅在床前尽孝。” 太后凤眸微眯,几乎是气笑道:“连你也要胳膊肘往外拐?” “为臣者,岂敢?”杨仲辅恭顺地低头告罪,却转而意味深长道,“当初从太子良娣直接被尊为太后,微臣能理解太后对某些东西的执念。” “但还请太后不要将其加诸在小女清浅的身上。” 他抬眸迎着太后清冷无波的视线,自有文臣敢于直谏的气韵:“况且,太后再次对杨氏女出手,当真不用顾及故人吗?” “原来你们是合伙来逼宫的……”太后思忖着他话中的含义,缓缓收回视线,却在意识到什么后,她突然再次将视线投落在杨仲辅的身上。 太后面上一闪而过的惊诧,被高时明敏锐地捕捉到,这不得不让他往更深处细思。 杨仲辅从容起身,举手投足尽显文雅有礼:“还请太后准许微臣携女出宫。” “故人?”太后已恢复往日的端庄得体,半试探半遮掩道,“多年前京都发生的那场风波,已带走太多故人。” “若不是周杨两家姻亲关联,杨氏女如何能自幼入宫听训?本宫上不愧皇室先贤,下未薄待周杨两门,何来为难杨氏女一说?” “故人?本宫可不记得需要给哪位故人薄面。” “杨府月下梅林。”杨仲辅点到为止,冷眼看着太后面上的血色消失,他再次重申道,“还请太后准许微臣携女出宫。” 两相对峙,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太后闻言不敢追问,却也不肯松口放人,而杨仲辅则气定神闲,一副笃定会胜的模样。 啪啪啪—— 几声清脆的拍掌声兀然响起,将殿内紧张的氛围打碎。 高时明咋舌叹道:“原来封后请旨是假,针对江陵杨氏才是真。太后这手暗渡陈仓,玩得可真是妙极了。” 他不仅敢肯定杨仲辅暗指的杨氏女是杨书玉,甚至他还十分确信这件事是谢建章告诉杨仲辅的。 第109章 如若不然,杨仲辅如何敢跟着他来长宁宫讨要人? “江陵杨氏,本王尚要礼重三分,太后当真有把握能用一卷懿旨,便轻易将其拿捏住吗?” 他微挑眉梢:“太后可知,杨书玉进宫几日,京都东西两市便罢市几日?这烫手山芋太后敢藏在长宁宫,就不怕引火上身?” 太后轻笑一声,全然不把他的话放心上。 “唤清浅过来。” 她的这句吩咐,无疑宣告了杨仲辅的胜利。 掌事嬷嬷应声后,从侧门退身而出,顺便挥退了殿内其他的宫女内侍。 见殿内只剩下他们三人,高时明揶揄道:“还好今日杨尚书与本王同来,否则明日也不知会传出什么污糟话。” 此时,他不是在暗讽太后攀咬自己德行有亏,而是在试探杨仲辅口中的秘密,那个能让太后忌惮的,在杨府梅林发生的过往。 可惜太后和杨仲辅心照不宣,达成了对那件事闭口不提的默契。 高时明无趣地轻啧出声,转而问道:“太后仍想扣着杨书玉不放?” “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本宫给了她天底下最好的去处。”太后对上高时明略带挑衅的目光,“不怕她不点头。” “是吗?”杨仲辅反问道。 世间的变数太多,无人敢断言。一时间,三人竟没人再开口接话。 不多时,掌事嬷嬷去而复返,面上带有焦急之色。进殿后,她俯身凑到太后耳边,小声道:“杨氏女趁清浅小姐不备将其击倒,趁暮色换上她的衣服混出长宁宫了。” “奴婢已经吩咐宫人去搜寻,但……”她用余光偷瞟下首的高时明,“但摄政王在后宫也有耳目,奴婢怕打草惊蛇,不敢大张旗鼓地搜人。” “市井之女果然粗鄙不堪!”太后压低声音道,“派可信心腹往各处宫门沿途搜寻,她定着急出宫。” 掌事嬷嬷应声称是,却没有着急退出宫殿,交办给他人。因为高时明仍在场,她不想有多余的动作,惹得高时明生疑。 “清浅,过来。” 杨仲辅乍看见杨清浅露面,便开口唤她:“到为父身边来。” “爹爹是来接我的?”杨清浅说着,刻意缓慢了脚步,她向太后投去问询的目光。 见太后垂眸默许,没有开口留人,她才敢站在杨仲辅的身边。 “既如此,微臣不便叨扰太后圣驾,恳请告退出宫。” 杨仲辅携杨清浅行礼告退,但高时明却在起身离开时,意味深长道:“本王瞧着太后还有事情要处理,那本王便不留下来用膳了。” 没等太后开口,三人先后转身离开,只不过杨清浅一步三回头,满眼的无辜和羞愧。似是放走杨书玉的,不是她。 等人群彻底消失在长宁宫的大门,周太后不再克制心中滔天的怒意,她抬手砸了最心爱的茶盏。 “去找!赶紧把人给本宫找回来!” 她决不允许杨书玉在她手中逃脱二次! — 夏夜晚来,夕阳沉下西山后,整个天空被染成湛蓝色的天幕,久久才被黑暗吞噬。 杨书玉装成杨清浅的模样,从长宁宫小厨房旁边的偏门浑水摸鱼,得以脱身。 因为大人物不会走这样的偏门,这一般是供外院粗使宫女太监穿梭干活用的。那么这些人自然无法将她和杨清浅区分开来,所以她借为太后掌看晚膳的事由,轻松地混出了长宁宫。 但她并没有着急逃窜,而是将杨清浅的广袖外衫扔在了相反的方向,以防有人发现端倪来追她。 可是她先前到底没有来后宫,她并不清楚具体方向,因而她选择躲开宫人,等入夜后伺机而动。 还好后宫空虚,现在只有太后一位主子在。是以,空置的楼台宫院不知凡几,而内务府每处只安排有一两个洒扫宫女太监看护,整个后宫巡防也不如前朝区域那般严密。 杨书玉借着暮色,轻松地避开人寻好藏身之处。静等到宫人掌灯,她才敢鬼鬼祟祟地往灯火通明处挪动。 进出宫门会被侍卫盘问,也需要进出宫门的令牌,她不敢赌自己能一路避开太后的人,顺利出宫。 所以她换了一个思路:要去找能带她出宫的人。 皇宫巍峨,却也要节俭宫中用度。因此,入夜后能密集点灯的地方只有三处:太后的长宁宫、皇上的勤政殿、摄政王的寝宫。 其中自然要数少年帝王生活的建筑群最为亮堂,其次便是长宁宫。 摄政王在宫外有王府,近来鲜少留宿宫中,是以他寝宫点的灯当是三处宫殿最少最暗的。 于是,杨书玉站在假山的凉亭中,很轻松便找到了要去的方向。 只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第一反应会是去找高时明。 后宫和前朝区域用厚实的宫墙隔开,为避免刺客有落脚点,宫墙周遭甚至没有种植乔木。 杨书玉能借后花园假山高势辨清要去的方向,可等她摸到宫墙边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翻墙逃脱的能力。 甚至因为连日的少食,她已经到了筋疲力尽的边缘。 细碎而匆忙的脚步声伴风传来,她回头甚至能看见宫人提灯照出的浮光,似正朝着她的方向搜寻。 她心中着急却没有化解的办法,只得不甘心地原地跺脚撒气。就在她转身欲走时,却听头顶上方传来噗呲一声轻笑。 第110章 惊吓有之,心中更多的是欣喜。 笑声的源头,正是高时明蹲坐在宫墙之上,整个人逆着月光正低头看她。 月光将他镀上一层银边,那深邃精致的五官完全隐在暗处,可杨书玉都能想见他那张扬傲慢的笑。 “书玉若是回头,可出不了宫。”高时明笑着朝她伸出手,“可要上来?” 杨书玉眼眶发热,有些委屈道:“宫墙太高了……” 第60章 翀昊 灼热感自小臂传来,她有些庆幸现…… 宫墙高筑, 庄严环绕。 其高度,任杨书玉奋力跃起,她也无法触及高时明递出的手。 是宫墙太高了, 不仅拦住她的去路,也困住她不得自由。 然而这几日被软禁在长宁宫,她未曾表露出怯弱和屈服。可不知怎的,如今见到高时明, 她说话的语气中情不自禁地带着委屈。 就好似, 倔强倨傲非她本性, 她仍是那个在江陵被娇宠长大的杨家女娘,当她受到委屈时, 可以无所顾忌地撒娇卖乖。 “太后如何为难你了?”高时明飞身而下,在杨书玉面前站定, 低沉冰冷的语气也跟着软了几分。 杨书玉埋首摇头,并不答话,试图将她那些不可控的情绪尽数藏在夜黑中。 “要来人了,先走?” 高时明深邃的双眸闪着细碎的光, 似藏着浩瀚星河,垂眸静静地望着杨书玉, 等她回应, 丝毫没有他话中提及的紧迫。 夏风拂面, 皆是夜晚仍未消散的暑热, 他们所处的宫墙角, 氛围变得愈发燥热起来。 虽说杨书玉先前和高时明有过肢体接触,可等她平稳心绪,理清现状,她忽然对高时明的提议生出了抵触的情绪。 更准确来说, 她是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自己又说不出原因。 “啧——” 高时明看破她的心思,暗夜中无奈地轻啧出声,带有明晃晃嘲弄意味的笑。 见状,杨书玉眉头微动,杏眼圆睁,恼怒地抬头瞪他。可高时明却没有收敛顽劣的打算,他仍是戏谑地含笑低头,去同杨书玉对视。 细碎的脚步声渐近,就连杨书玉不曾习武,也能听出人已至不远的拐角处,她整颗心重新悬起。 千钧一发之际,毫无征兆地,高时明俯身下来,竟直接将杨书玉打横抱起。 杨书玉受惊,心中顾及宫人已在不远处,她不敢出声,只是下意识地抬手环上高时明的脖颈。 灼热感自小臂传来,她有些庆幸现在是身处黑夜中,如此便无人会发现她面颊晕染上的红霞。 失重感让她一时慌张,不自觉地往高时明怀里钻,这种无措在高时明稳稳地将她托举而得到缓解。 只见高时明脚尖点地而起,完成两次向宫墙借力,便灵巧飘逸地带着杨书玉越过宫墙,飞旋而下。 两人的衣摆在空中绽开成花,不分你我,似是先前他们之间并没有隔阂或误解。 “冷?”站定后,高时明立刻将杨书玉放下,“今晚的风都是热的,怎你的身子如此凉?” 杨书玉混出长宁宫后,便将杨清浅的外衫脱下,扔在反方向作饵。剩下的夏日中衣,高时明覆掌在她的后腰,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从紧绷到放松的过程,更别说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体温了。 可事急从权,迫不得已用这样暧昧的姿势将杨书玉抱过宫墙是一回事,他直白地将其点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毕竟话里话外,都暗示着他们的关系不一般。 两人意识到这层涵义后,尴尬地对视一眼,双双迅速移开视线,想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衣冠不整的杨书玉,忽然生出了窘迫感。她一时觉得自己穿着不得体而人无仪,一时又觉得发髻散乱而不像话。 就在她忙碌地埋首整理自己的着装时,一件宽大的外衫突然盖着她的头罩了下来,将夏夜清晖尽数遮住。 高时明顺势将那件外衫微微下拉,调整着为杨书玉披好,只是那双灵动的杏眼映着月光,猝不及防地重新对上,梦境与现实重叠,他登时顿住手上的动作。 喉结微微滚动,沉默不言,似有不可名状的力量内敛着,压抑着。 “夜里凉……” 杨书玉愣愣回神,手足无措地接续他未完的动作,打断道:“我自己来就好……” 她的声音比拂面的晚风还要轻柔,低着头小声道:“多谢王爷。” 高时明收回视线,右手成拳抵在唇边,生硬地转移话题道:“谢建章今日早早出京,你可知道他要去哪里求援?” 杨书玉将他给的外衫穿好,宽大的衣袍罩着她,倒像是穿了一件不合身的斗篷,但总算不再是衣冠不整的狼狈样。 她略微思忖,仍垂着头不敢同高时明对视:“不知道……” “入宫前,我只来得及授意秦伯将京中的铺子关停。”她顿了顿,发笑道,“是书玉天真了,罢市威慑不了京中权贵,受制约的只有平民百姓。” “倒不必自扰。” 月光如银霜,高时明步履稳健,领着杨书玉漫步于宫道。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一前一后的参差身影,竟在冰冷的皇城中生出几分岁月静好来。 他周身的威严敛于夜色中,因此语气也难得地沾上人情味:“杨家商行突然罢市,京中受到影响的权贵不在少数。” “京中奢靡成风,豪门巨室并没有囤积货品的习惯,尤其是每日的新鲜名贵食材,京中多数依赖杨家商行的供销。” 第111章 他偏头看向杨书玉,见其低头听得认真,便继续道:“因此你自救的手段,思路并没错……” “但毫无效果。”杨书玉略微气馁,声音闷闷的,“太后当众传召,我总不能抗旨不遵。” “权贵奢靡的生活虽受到了罢市的影响,在心中对太后生出不满,但这不足以让他们在明面上站在太后的对立面,去为你争一条出路。” 高时明并不反驳,毕竟太后将人扣在长宁宫,饶是他也鞭长莫及。后宫之事,明里暗里他都不便插手。朝野上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出错,怕是他自己都算不清楚。 萧彧或许可以出面,可太后身边又放着杨清浅制约他。 今日要不是杨仲辅相伴,高时明赌他在此事的立场和太后相悖,高时明也不见得敢踏足长宁宫。 他位高权重,自然懂如何衡量得失,京中其他权贵亦然。 江陵有千金,却不足重。尤其是在权贵云集的京都,那几分忌惮不至于让他们肝脑涂地。 “谢建章不会坐视不管。”高时明突然顿住脚步,转身同杨书玉对视,“所以,本王暂时不能送你出宫。” 若谢建章出城是为求援,杨书玉却连夜出宫,那既是给太后寻到她的机会,也可能影响谢建章所做的筹谋。 杨书玉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跟她不敢往宫门跑是一个道理。 “那……”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亮晶晶的双眸满是小心翼翼的试探,“那我接下来藏在哪里?” 前朝不比后宫,在朝会之后有不少忙于政务的臣子往来。除开东宫、翀昊宫和萧彧的寝宫,无诏不得入内,其他地方都有大量的太监和侍卫日夜巡视。 杨书玉就算有心躲藏,可前朝既无花园,也无造景,她不见得能躲过一个日夜。 “去翀昊宫。”高时明垂眸注视着她,抬手遥遥虚指,“明日太后必借口去寻皇上,你在本王的寝宫藏好,无人敢闯。” 他既冠之年,在皇宫中仍保有自己的寝宫,这体现出他的无上荣宠和地位。 这道旨意是太皇太后在世时,亲自在朝会上颁布的,至今无人敢置喙。加之他多年来在朝堂上的雷雳手段,能有几人敢擅闯? 至于他人求见,又或是高时明主动召见,那更是先前没发生过的事。 杨书玉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除了顺从地应是谢恩,她也知道自己没有其他选择。 形影交织,踏月而行,她随着高时明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翀昊宫,颇有狐假虎威的味道。 原本她还担心会被太后的眼线发现踪迹,哪能料到侍卫内侍纷纷主动避开高时明,就算有无法绕道避开的,他们也得朝高时明行大礼。 夜色如墨稠,月光淡如水,直至进入翀昊宫正殿,竟都没人注意到高时明身后跟着的,不是太监,而是一位被宽大外衫罩着的女娘。 杨书玉环顾四周,入眼景象甚至用清贫来形容都不为过。殿中除了器物都是新造的,完全没有皇室华贵的气韵,她实在不能把这所宫殿和高时明联系在一起。 高时明在江陵借宿杨府时,生活习性,饮食习惯,处处透出矜贵之态,完全没有半分清廉节俭的模样。 似是看出她的困惑,高时明坐在主位上兀自斟茶道:“翀昊宫是重建的,本王无事也不会留宿于此。” 他将热茶推到杨书玉面前:“此地煞气重,新修成这个样子,正好。” “煞气重?”杨书玉端着茶暖手,她动作自然流畅,像是在友人家做客。好奇心使然,她竟忘了道谢,而是自然地同高时明闲话家常。 “有点像……”她犹豫地顿住,见高时明目光灼灼地静等才敢往下说,“杨府后院也有一间院落翻修成这个样式。” “古朴典雅的纹饰,简单肃穆的布置……”杨书玉的视线缓缓扫过提及的地方,“那是我娘亲生前居住的院落,后来被父亲修成了家祠。” 素手覆上御案,她若有所思道:“正屋中心的供桌上,只有一块娘亲的牌位。” 高时明微挑眉梢,饶有兴趣道:“差不多。” 见杨书玉面露不解,他继续道:“父皇、母妃、兄长,皆殁于此。” “一场大火将翀昊宫的一切烧个干净,可太皇太后却下旨重建,赐予本王。” 他面色不显,一字一句道:“看似荣宠,实则警醒,好叫本王永远也忘不掉那场大火。” 提及宫廷秘辛,杨书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了分寸,她忙不迭地低下头,装成恭敬耳聋的样子。 “怕了?”高时明冷声失笑,反问她,“今后藏身在翀昊宫,睡时书玉可敢入梦?” 第61章 入梦 那只素手不躲不避,正正覆在武侯…… 明月清辉, 夏夜微风,让挣脱牢笼的杨书玉,得了片刻的喘息。 因而, 她难得在高时明面前松懈下来,能轻松欢快地对方闲话家常,不再学着去装京中贵女的端庄淑雅。 娇俏顽劣,活泼无邪, 这才是她最真实的模样。 高时明指尖一下下轻点桌面, 垂眸看着她收起外露的真性情, 迅速切换上刻板无趣的贵女面具。 这个过程中他不发一言,那道凌厉敏锐的目光落在杨书玉身上, 直盯得杨书玉发怵,如雨中鹌鹑般将头埋得低低的。 “稍后自会来人伺候你起居, 有什么需要同他们开口即可。” 第112章 “出宫也可以吗?”杨书玉扬起天真的笑脸,正对上高时明一脸玩味地看她,“我说的是,过阵子……悄悄地……”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后面找补的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歇了吧。”高时明起身道,闲庭信步地往外走, 轻快而稳健。 这倒是叫杨书玉看不懂了。 鸠占鹊巢, 她这是占了摄政王的宫殿, 将人“赶”到别处去了? 等殿门合上, 她不解地朝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抿抿唇, 转而开始重新打量起这座巍峨的翀昊宫。 京都建筑讲究对称之美,端庄大气,与江陵建筑的步移景异不同。皇宫各殿又与身份地位挂钩,因而与东宫以宫城中轴线对称的翀昊宫, 在各个层面上都意义非凡。 可是殿中的陈设布置,甚至比不上西山猎宫。杨书玉私以为,这所宫殿更像是皇陵,又与她娘亲居所改建的家祠氛围截然不同。 这所翀昊宫,清冷孤寂是常态,偶尔的喧闹也是为了设坛祭奠亡灵。 疲倦而紧绷的神经,因高时明的离开而彻底松懈下来,杨书玉开始不受控制地捂嘴打哈欠。她还没等来宫人将澡池灌满热水供她沐浴,沉重耷拉的眼皮率先将她带入了梦境。 杨书玉伏案而眠,梦中的蝉鸣与庭院中纺织娘的吟唱重叠,拂面清风如出一辙的燥热。 —— “母妃!” 树梢簌簌抖动,地上的光斑随之摇曳,茂密的叶林中突然窜出一张稚嫩天真的面庞。 灵动鲜活,朝气蓬勃,丝毫没有受到皇权侵染的迹象。若非杨书玉留意过御花园,她甚至会误以为是京都谁家权贵的小公子。 “母妃!”高时明兴奋地举起左手,朝树下挥了挥,“母妃,瞧!儿臣捉到了天水牛!” 站在树下的华贵宫妃掩嘴轻笑,她的眼角眉梢尽是风情:“如今子勖手握吉祥和长寿,可是打算将其送给……” “儿臣要将它送给父皇!”高时明眼里闪着细碎的光,写满激动与兴喜,“这只天水牛比父皇玉带上的那只还要神气!” 高贵妃顷刻收了笑,不复刚才那副慈母模样。她抬眸看着高时明,语气无波无澜更显冷漠:“母妃日夜教导皇儿悌睦忠信勇,凡事敬爱兄长,竭力扶持太子。” 她语气生出几分怨怼:“你倒好,平日里尽想着在皇上在面前表现。” 年幼的高时明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情绪转变直白地写在脸上,他还没学会将不合时宜的情绪隐藏好。他垂眸看着手中挣扎的天水牛,讷声失落道:“皇儿知错了。” 手脚的动作比思维快,他左手还握着天水牛,双脚已开始一点点往下探。不等他寻到落脚点,枝桠却先承受不住他的重量,高时明裹挟着断枝落叶极速往下坠。 “四殿下当心!” 周围的宫娥内侍乱作一团,吵嚷惊叫声远远盖过了高时明弄出的动静,就连旁观视角的杨书玉也不免跟着揪心。 在场的唯有高贵妃岿然不动,甚至不曾表露出担忧,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冷眼旁观高时明如何失去平衡,如何狼狈地坠落。 劲风卷过,带起高贵妃的裙摆袖角,还有她嘴角那明媚温婉的笑。 “四殿下当心。” 沉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高时明在落地前,被有一只宽厚的手掌托住了后颈处。他的头身部位虽没受冲击,但双腿却结结实实地摔在鹅卵石路上,叫他连连吃痛。 “子勖顽劣,叫侯爷费心了。”高贵妃含笑款步而来,端的是温婉娴雅。 此时众人的焦点在高时明身上,唯有置身事外的杨书玉,留意到高贵妃在扶起高时明,准备上演母慈子孝的戏码前,那只素手不躲不避,正正覆在武侯的手背上,甚至还曲掌轻握了一下。 两人神色如常,甚至不曾有过片刻的眼神交流,杨书玉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待高时明站定,他忍着疼痛拱手道:“多谢武侯相救。” “此乃为臣本分,四殿下折煞下官了。” 武侯不敢领受,伸手托起他,流露出的眼神却是杨书玉看不懂的慈爱。 目光落在高时明的左拳上,武侯依稀能看见那只天水年仍在挣扎。可见高时明突然坠树的过程中,仍在顾及它的死活。 “这是……”察觉到对方的视线,高时明顿了顿道,“是我要送给皇兄的。” “礼数不可废,子勖当称一声太子殿下。”高贵妃训诫道,似是她对有关太子的一切总是格外严苛。 高时明轻轻点头,垂下去的小脑袋再也没有抬起来。 “离太子下学还早,四殿下不妨与微臣一道去勤政殿候着?” “罢了。”高时明朝他伸出手,不舍地将天水牛递出,“劳烦武侯代为转交。” 武侯默不作声,那只分明比高时明大上几倍的宽厚手掌,却在接过天水牛时,让它得了喘息的机会,快速地振翅高飞逃离。 他抬头望着天水牛消失的方向,意味深长道:“四殿下当将它牢牢抓紧才是。” 高时明眨巴眨巴眼睛,年幼的他根本听不出弦外之音。 “贵妃娘娘今日不去接太子下学吗?”武侯回身垂眸,说话间刻意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今早皇上赐本宫同用午膳。”高贵妃静静看着武侯低垂的眉眼,“那就有劳武侯,护送本宫一程。” 第113章 她斜睨高时明,淡漠而疏离道:“子勖,母妃近来少眠,听闻荷塘的白荷开了,子勖可愿为母妃攀折几枝来插瓶?母妃知道,吾儿子勖最是乖顺。” “崔嬷嬷。”她没有等高时明开口答应,便直接给了崔嬷嬷一个眼神。 继而高贵妃率先转身离开,武侯无法,只能携内侍和随从跟在她后面离开。等浩浩荡荡一群人离开御花园,四方的御花园也变得宽敞起来,而瘦小的高时明身边,就只剩下年迈的崔嬷嬷,显得如此滑稽。 甚至在崔嬷嬷走动时,杨书玉都能看出她不良于行。 稚嫩懵懂的孩童,年迈跛脚的嬷嬷,还有那足以溺毙成年男子的荷花池,高贵妃真如面上那般宠溺高时明吗? 身为旁观者,杨书玉能分得清她的用意,年仅八岁的高时明也能分清吗? 果不其然,仅眨眼的功夫,崔嬷嬷被高时明远远甩在身后。那道鲜活的身影,匆匆拐过宫墙,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 月倚角楼,西北宫门外,茶摊伙计正忙着熄灭灶台中的炉火。旁边的桌上摆着几大碗刚出锅的馄饨,葱香混着肉香随热气飘散出来,在炎热的夏夜也一样勾人味蕾。 月芽望着刚出锅的馄饨,不争气地吞了吞口水。 “月芽姑娘,来接你的马车也没到,要不匀你几个?” 自杨书玉进宫后,月芽日日在宫门口守着,一来二去自然与这家摊主和伙计熟络起来。 “不了,那些都是留给下值侍卫的吃食,可不敢缺他们的口粮。” 月芽伸手从荷包摸出一块点心,往嘴里送道:“况且我今晚吃过了。” 伙计端来一只小碗放在她面前:“那姑娘就当解解馋,左右今日多剩了几个。” “谢谢林哥,那我就不客气了!”月芽的眼睛登时亮起来,她笑着往桌上多添了些铜板。 没等她伸手取竹筒里的干净筷子,已经有一双筷子递到她面前。 “覃将军下值这么早啊……”月芽避开面前那双筷子,伸手去新拿了一双,“今日也来吃馄饨?” 见她婉拒,覃莽也不恼,旋腕改递筷为正握,朝伙计招招手,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只是伙计端上馄饨后,并没有着急走。他先是一个个捻起桌面上的铜板,再是将桌子擦了又擦,无事找事的动作太多,压根儿不像是着急在宵禁前收摊的人。 覃莽大快朵颐地吃着馄饨,余光却在偷看月芽埋头吃东西。他试探道:“今日不打听你家小姐的消息了?” 月芽缓缓摇头,那只小碗并没有盛太多的馄饨。可她吃食的动作越来越慢,眼皮也渐渐变重,几乎眯成了一条线。此时覃莽已将大碗中的馄饨吃掉大半,而她还在和那只一直夹不起来的馄饨较劲儿。 “倒。” 啪嗒—— 月芽应声扑倒在桌上,她碰落的茶杯碗筷被眼疾手快的伙计接住,覃莽则是瞬间扬起身后的披风,将月芽罩得结结实实。他还不忘朝四周扫视了一圈,生怕谁盯着这边不起眼的街边小摊。 伙计尴尬地挠了挠头,陪笑道:“覃头,是你说的,蒙汗药少放些。她若是再不倒,我就一掌劈过去了,定不会耽误事!” 覃莽斜睨他一眼,面上是往日不常见的威严:“等商行的马车来,知道怎么说?” “小的记得,月芽姑娘今日提前走路回府了。” 第62章 萧雩 “母妃不喜我。” 刺眼的日光渐渐逼近鞋尖, 暑气灼热,侵袭人的所有感官。 高时明站在廊下放空,他的鼻尖浸出点点汗珠, 泛出细碎的光,更显孩童的朝气。 “子勖,怎么在文华殿外傻站着?” 高时明闻声回头,两人的视线还未相触, 已有绵软的汗巾覆在他的额上, 对方认真而细致地为他擦汗。 “正午太阳毒辣, 子勖怎么还在外面瞎跑?伺候你的宫人呢?”萧雩浅笑垂眸,温润而不失风华, 质问宫仆去处时,俨然有一国储君的威仪气度。 “皇兄, 母妃是不是还在怪我?”高时明嘟囔着垂下头,“母妃虽然日日陪着我玩闹,可我总觉得她不像父皇和皇兄,真心待我好……” “小小年纪, 瞎想些什么?”萧雩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脑门,语气却在酷暑中冷了几分, “母妃能怪你什么?” “自然是怪我克手足, 克六亲……” 高时明抬脚开始断断续续地踢路边碎石, 他不安地继续往下说:“若不是我赖着不肯出生, 在母妃肚子里还抢走皇妹的供养, 皇妹也不会只啼哭了三声就……” “母妃不喜我。” 稚子无知,却最是赤诚热烈,他们对善恶真情天生敏感。高时明看不懂高贵妃默许之下的危险,却能敏锐地感知母妃待自己远不如萧雩。 他参不透其中原因, 便只能从宫人口中试图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当年高贵妃身怀双胎,国师曾断言此乃祥瑞降世。可高贵妃难产生下来男孩健壮如虎,女胎却出奇的羸弱,再加上在腹中耽搁太久,她甚至不曾大声啼哭,便匆匆离世。 宫内宫外皆在传,是高时明夺了皇女的气运,要将龙凤天命归集于己身。霸道强势,从他降世起就成了他的代名词,随他成长而来的,便是日坐孤辰,六亲缘浅…… 似乎世上所有美好的修辞,均无法与他相对应。声明传至江陵,杨书玉从小听的便是凶残暴烈的乖戾摄政王了。 第114章 可若是要较真地追问一句,谁又能说出高时明执政以来,究竟做过什么天理不容的恶事?就算是前世的杨府灭门错案,他亦受了林自初的蒙蔽,不察而成了林自初手中刀。 “子勖是嫌皇兄待你还不够好吗?还是嫌父皇不够偏宠你?父皇可是在你刚满月,就把翀昊宫都赐给你作满月礼了。” 萧雩顽劣地去捏高时明的小脸,在他松手后高时明的脸颊直接晕红一大片。 他负手而立,佯装发怒道:“人小鬼大,整日闲着无事爱瞎想,不如明日起你来文华殿陪皇兄听谢太傅的教导。” “小脑袋里多装些学问,看你还瞎琢磨什么?” “倒是爱在你面前嚼舌根的人……”他话说一半,往旁边递了一个眼神,东宫的掌事太监自领旨而去。 “勤政殿来人通报说父皇与武侯在议事,想必父皇现下没空考教孤的功课。” 萧雩揽着高时明的肩,领着闷不作声的孩童沿着长廊并肩而行。他大高时明八岁半,身高体型都远远优于高时明。乍眼看去,誉满朝野的皇长子和偏宠骄矜的皇幺子,便是对他们最贴切的描述,光从外形气度便能看出。 许是为了哄幼弟开怀,萧雩躬身凑到高时明耳边,以极小的声音说了些什么。 高时明登时抬起头,狐疑而兴奋道:“真的?皇兄莫要诓我!” 萧雩含笑连连,默认了。但很快高时明的兴奋劲而就消散了,他眉头微动,似懂非懂地问:“皇兄不是说,太子侧妃是杨家为了巩固势力,硬塞进东宫的吗?” “因为侧妃,皇兄和皇嫂还生出嫌隙……” 饶是秉节持重的萧雩,此刻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皇兄笑什么?”高时明有些羞恼,“这些分明都是皇兄同我说的啊!” 萧雩仍在笑,他揉搓着高时明的头发,宠溺而亲近。两人看起来更像是寻常家的至亲手足,而不是要时刻算计对方的皇室兄弟。 他弯起嘴角,意味深长道:“等子勖到了娶妻纳妾的年纪,自然而然便会明白。情爱之于皇家,是最不要紧的。” “可是以往皇兄总会慨叹太祖爷与文心皇后鹣鲽情深,哪怕文心皇后英年崩殂,太祖爷后来亦不曾纳妾封妃……” 高时明若有所思道:“我以为夫妻相处之道,当是太祖爷和文心皇后那般。” “的确。”萧雩顺着抚摸高时明的乌发,眸光流露出他心底的羡慕,“子勖今后只需要当好一个清贵王爷,自可以做到太祖爷那般,一生一世只待心爱之人好。” 懵懵懂懂的高时明对他的话一知半解,讷讷地点头。 那日阳光正好,夏风徐送蝉鸣之声。东宫平淡而温馨的氛围,让萧雩破天荒地生出叛逆之心。 在和高时明用午膳后,他竟带头逃学,纵着幼弟在宫城中,避着人尽情玩乐了整个下午。爬树捉蝉,下池采花,凡是高时明想做的,萧雩都纵容他去玩闹。 欢乐的时光可贵,流逝速度也是格外地快,而身处其中的两人,都不知道这将是留给彼此最后的美好记忆。 笑容在跨进翀昊宫正殿时,兄弟俩的笑容双双冻住。萧雩不动声色地横跨一步,将高时明护在身后。 “贵妃娘娘怎么会来子勖这儿?” 高贵妃施施然从主位上起身:“本宫已经坐等子勖两个多时辰了。” 她面上端庄淑华,风情依旧,语气却满是遮掩不住的怒意:“怎么?子勖还要本宫跪下请安不成?” 先君后家。她以贵妃之身,不能直接管束萧雩,因为萧雩贵为太子,位同副君。可高时明却不一样,他尚年幼,甚至还不曾受封,可任由高贵妃搓圆捏扁。 高贵妃明面上在责问高时明,实际上却是在质问萧雩今日的荒唐。 “儿臣见过母妃。”高时明不想萧雩为难,他从旁边绕出来,乖顺地行礼问安。 但高贵妃并没有出声免礼,由他跪着,那他便无法起身。 萧雩微微垂眸与高贵妃的视线撞在一起,一方眸光淡漠而疏离,一方则是子不争气而生出的滔天怒意。 “贵妃不是最疼爱子勖吗?父皇不在,贵妃便舍得让子勖跪着?” 萧雩不动声色地伸手将人拉起来,眼神始终在与高贵妃对峙。母子三人给人的感觉,竟是说不出来的诡异和微妙。 高贵妃轻哼一声,避开视线。在王者风范尽显的萧雩面前,她先一步败下阵来,又或者说,她选择隐忍而先一步向对方妥协。 视线落在萧雩半臂怀抱的一束荷花上,高贵妃啧声讥讽道:“原是太子被顽劣子迷了心性,午后跟着同去御花园赏荷。皇儿有心了。” 她伸手欲碰触入夜收拢的荷花,却被萧雩侧身避开。 “这些是子勖采来为贵妃娘娘助眠的。”萧雩微挑眉梢,“孤觉得白荷清冷高洁,配不上贵妃的万般风情,便劝子勖改采红荷。” 他将荷花递到高贵妃面前,冷声反问道:“贵妃娘娘瞧这束红荷如何?” 种植白荷处池水深,不如红荷紧挨着岸边更为安全,他似是全然看穿了高贵妃的心思。 “莲子心苦,太子可晓得本宫的怜子之心?” 母子二人皆是皇宫养大的千面狐狸,后宫中那些污糟的手段,他们不用刻意去学去领悟,也能知晓七成。 萧雩自幼便知道,当年若不是为了复宠,高贵妃根本不会冒险怀胎。他也知晓高贵妃因为双胎只剩男胎而对高时明心存芥蒂,甚至高贵妃在年幼的萧雩面前,曾多次抱怨为何活下来的不是皇女。 第115章 多年来,他总是格外怜惜被高贵妃迁怒和怨怼的同胞幼弟,因为他深知当年的高贵妃身子不宜有孕,是高贵妃用药强行怀胎。既然如此,高贵妃又有什么立场去迁怒高时明? 可他万万想不到,高贵妃为保他太子之位无任何威胁,竟一次次引诱高时明往死路上去。 究其原因,高贵妃平日里是如何偏心偏宠萧雩,皇上便是如何宠溺高时明的,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萧雩能理解高贵妃对此事的不安和惶恐,却实在理解不了为何高贵妃可以对亲子痛下杀手。 虎毒尚且不食子! “文华殿空置,孤自会向父皇请旨,今后由子勖伴孤同受谢太傅教导。” 他将红荷塞在高贵妃怀中,可对方没有接。红荷悉数散落在地面上,残破的红荷一如他今晚亲手撕破的母子情谊。 “贵妃娘娘久居深宫,想来对教导子勖也力不从心。今后此事便不由娘娘费心,自有谢太傅操劳。” 他朝身后招招手,冰冷的视线始终落在高贵妃身上:“前朝多有外臣涉足,即刻送贵妃娘娘回宫。今后后宫嫔妃无诏不得出顺贞门,贵妃娘娘也不得例外。” “太子好大的威风,是要替你父皇管治后宫了吗?”高贵妃满眼不可置信,她根本想不通萧雩为何会突然与自己的生母离心。 “孤自会向父皇陈情。” 可无人应声,亦无人进殿来。 静,整座翀昊宫静得出奇,耳边只有夏夜虫鸣声此起彼伏,将翀昊宫今夜的诡异反衬出来。 高时明回身望着庭院,小声提醒剑拔弩张的两人道:“翀昊宫何需这么多的士兵值夜?” 众人闻声将注意力转向殿外:偌大的庭院内,翀昊宫的宫门外,入眼可见皆是带刀侍卫。 高贵妃的近侍,萧雩的护卫,乃至翀昊宫所有的宫人,不知何时起已被这些带刀侍卫逼至庭院的角落,根本无人不敢出声提醒殿中陷入争执的各方主子。 扑通—— 猝不及防地,有一人被直接从正门扔进来,摔在庭院中央一动不动。狼狈不堪的模样,毫无尊严可言。 若月下看不清那身衣服是刺眼的明黄色,众人乍眼看去,只当他是任谁都可处置的罪奴…… 第63章 身世 “子勖是意外,雩儿才是你的孩子…… “父皇!” 借着月光看清那被扔进庭院的人, 高时明急忙冲过去,却被萧雩死死拽住,护在身后。 “皇兄, 那是父皇啊!”他试图挣脱桎梏,却在萧雩隐忍的神情中平复下来。 萧雩鲜少会展露心中的怒意,刚才他同高贵妃对峙,亦是一贯的华贵气度, 不曾外露他心中的情绪。 可现在他死死攥住高时明的臂膀, 已失了手中的力道, 叫高时明疼得直皱眉头。深沉而隐忍的双眸死死盯着宫门口,那泛红的眼底揭露了他的愤怒和不安。 越是如此, 越不能自乱阵脚,他的克制影响了高时明, 就连高贵妃也不敢轻举妄动。 远处有火光燃起,刀剑交击声犹如四周雨落,由星星点点转而变密。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变,在夜幕下疯狂展开。 “关门!” 武侯单手提重剑, 被人簇拥着走进翀昊宫。剑身不断向下滚落血珠,在他经过不省人事的皇帝身侧时, 他轻蔑地踹了一脚地上的人。 紧跟在他身后的副官, 提着皇帝的衣领将人拎进正殿。那人不由分说, 直接拿起桌上的冷茶将人泼醒。 武侯越过众人于主位落座, 而落败的皇帝半昏半醒, 被人驾着跪在武侯面前。为了让武侯看清他的面容,副官甚至粗暴地揪着他的发髻,强迫他仰面朝上,连最后的一丝体面也不肯给他。 高时明见状红了眼眶, 因为他自小引以为傲的父皇,现在正如破败的人偶,任贼子作践和摆弄却无能为力。 他和萧雩的处境并没有更好,亦成了武侯手中待宰的羔羊。 皇帝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哪怕强行被茶水泼醒,也只能了无生气的半抬眼皮,倔强地去同武侯对视。甚至他无法吐出简单的字句,连他的吐气和呼痛都叫人听不真切。 “皇上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武侯斜睨对方,语气轻蔑,“今日种种,怪不得我。” “谋逆重罪,就算今夜武侯你控制了整个京都,来日要如何承担黎民的怒火!”萧雩掷地有声,“各封地的王侯,绝不会认你为君主!” “无需太子操心。”武侯横剑轻笑,情绪平静之下皆是嗜血疯狂,“今夜就算大业不成,我也要你萧家为我陪葬!” 他用剑尖抵在皇帝的下颌处,只需要稍稍往前送,他就能直接了断一国之主的性命。 “帝王落败,太子在手,至于其他皇嗣宗亲根本用不着我亲自动手,他们在今夜都会被我的人无差别抹杀。” 在众人以为他要翻转手腕结果对方时,他突然收剑还鞘。 此时放眼整座翀昊宫,妇幼伤残,竟无人有还手之力。 掌控在场者的生死,武侯很是受用,也由此生出了几分耐心和恶趣味。 “武家世代忠烈,是从太祖爷手中接下的北境,就算落得子嗣凋零的地步,亦不曾生出反心。” “可皇上是怎么厚待武氏一门的呢?” 皇帝没有气力回应他,而萧雩知道内情,却也不能为他的父皇辩驳几句。因为他无从开口,理亏则生愧。 第116章 “父帅战死北疆那年,我刚满十岁,皇上以收回侯爵之位来胁迫,逼我母亲挂帅北征。” “朝廷当真无可用之人了吗!分明是皇上忌惮武氏一族在军中的分量,非要逼着为国死战到只剩下孤儿寡母的武家上战场!” “我们武家,可是剩得不分嫡庶旁枝了,皇上还想怎样?难道在我母亲出征前,皇上没同她许诺过,会厚待她挂念的幼儿吗?” “皇上又是怎么做的?” 武侯颓然地靠着椅背,此时他是主宰者,也是守不住家族荣耀都的失败者。至亲至爱,至忠至勇,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今夜发动宫变,他毁了武氏一门仅剩的忠烈纯真,唯留千古骂名。 “母亲遂了皇上的心愿,与北凉战死北境,战报传进京都的那日,皇上可有大笑出声?” “皇上想取代武家在军中的地位,只可惜最后还是要交还到我手中。” 他仰天吐出一口浊气,半回忆半感慨道:“我临危受命远赴战场时,也不过十五岁。” “先烈教诲不敢忘,那时我也曾一腔热血,心存报效大黎的志向。” “延误军情,克扣军饷,朝廷就连将士的御寒冬衣也要偷工减料!难道北境防线是为我武安志而守吗?” 他轻蔑地看着皇帝笑出声,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扔在地上:“为君你罔顾忠臣,为尊你夺臣之妻。若非我死撑到今日,怕早已是你手下的一缕亡魂!” “若你亲手杀了他和孽子,我便可既往不咎。今后吾儿为新帝,由我胯刀镇前朝,仍拥你为太后。”视线缓缓同高贵妃对上,武侯冷声道,“又或者……你愿以宫妃的身份同殉先帝?” “母妃……”高时明呢喃着,成句的话也说不出来,一股不安油然而生。 哈哈哈—— 萧雩突然爆发出近乎癫狂的笑声,打破了殿内诡异的沉寂。 他抬手指着武侯,哑声失笑道:“逆贼你胆大包天,竟敢与高氏珠胎暗结,混淆皇室血脉。” “孤道你怎敢逼宫,还要杀尽皇室宗亲?原是存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贼心!” “高氏?”始终静默不言的高贵妃,重复着萧雩对她的称呼。 从母妃生疏到高贵妃,再变成现在的高氏,她根本想不明白自己捧在心尖,护着长大的太子,缘何同她生分至此! “子勖与孤乃同胞手足,哪怕是为了皇位,也不该发展到母杀子的地步,除非……” 他双眉紧蹙,咬牙艰难道:“除非子勖,他不是在你的期待中降世。” “奉旨成婚那晚,你的嫡亲幼妹同我说,当初是你自请进宫。” “原来高家家主是打算送她进宫的,是你连夜求了父亲和族老。”武侯不耐烦地将匕首踢到高贵妃的脚边,“生子固宠也好,费心讨好去争宠也罢,过去的事我不想深究。” “但你万不该频频向我求好,却在为我生子后又处处针对他!” 阴骛的眼神紧紧盯着萧雩,武侯毫不遮掩他心中的疯狂:“今日,我不仅要你们萧家断子绝孙,我还要把我儿推到至尊之位上,坐拥你萧家的江山!” 萧雩身为皇长子,母妃高氏也有过多年宠冠后宫的风光,太子之位在他出生时,便几乎算是他囊中之物。皇帝亲自费心栽培他,高贵妃也极为疼爱偏宠他,甚至在和武侯暗通款曲时,也没有刻意对他设防。 很早以前,萧雩就怀疑过高贵妃和武侯的关系,但他并未声张。一是因为他从没有拿过实证,只是暗中留心观察两人,怕自己多心,二是大义灭亲的确需要莫大的勇气,他仍在犹豫和观望。 所以他能做的,只是渐渐疏远自己的母妃,任由心中怀疑的种子疯长成林。 直到今日武侯逼宫,一切的不合理全都有了解释。 武侯怨高贵妃在他北上时,受诏入宫为妃,却又拒绝不了高贵妃后来的示好求怜,所以才半推半就,也不拒绝高贵妃的亲近。 若不是武侯亲口说出来,他根本不敢想两人竟敢珠胎暗结,将孩子生下来混入皇室! “雩儿你虽已成家,却不曾为人父,母妃能理解你不懂我的苦心。” 高贵妃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控制正殿的士兵并没有阻拦她。 寒光出鞘,划过更为冰冷的面庞,将高贵妃的妖冶衬托到极致。她把玩着匕首,痛苦自嘲道:“武侯可以指责我薄情寡义,天下人可以指责我不守妇道,但是唯独雩儿,你不能怪我分毫……” 高时明何其敏锐,自然能从他们的对话中,判断出谁是武侯口中所谓的“孽子”,谁又是血脉不纯的皇子。 觉察到危险后,他趁萧雩这一瞬的错愕,奋力挣脱了钳制,扑在他父皇的面前。 等萧雩反应过来时,再想去抓他,却被武侯亲卫拦住。 但没有人敢去拦高时明,就连武侯也只是垂眸看着他,无声地纵着他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挡在落败皇帝面前。 “放开父皇……”高时明红了眼眶,试图拨开副官那只扯着发髻的手。 副官只是偏头看了武侯一眼,便松手后撤。 高时明又去拨开架着皇上的其他侍卫,他们也一一松手后撤。当皇帝瘫软着,压在高时明肩头时,高时明的泪水便再也止不住了。 这些人的动作,无不是在证明他的猜测。 原来爱他宠他的父皇,是他偷来的一场梦。难怪高贵妃不喜他,因为他血统不正,还分走了父皇对萧雩的宠爱。 第117章 高时明是这样认为的,武侯亦是这样认为的:高贵妃因需要仰仗萧雩而偏心偏宠,又因为高时明血脉不纯而厌弃他。 “子勖哭什么?” 高贵妃连连发笑,惯用那慈爱的语调说出残忍的话:“很快,你就要陪你父皇同下地狱了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武侯眯了眯眼睛,似在理解她话中更深层的含义。 高贵妃迎着他的目光,绽出苦涩的笑容:“我从未负你。” “子勖是意外,雩儿才是你的孩子。” 一语如春雷,惊得所有人愣在原地,只有高时明那稚嫩的抽噎声不停,呜呜咽咽地在偌大的宫殿中回荡。 “父皇,要是这样也很好。”他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是抬手回抱他的父皇,试图寻求一丝安慰。 “活下去……” 皇帝附在高时明的耳边,那声音轻得让高时明以为自己是幻听。 “子勖,要活下去,兵权,皇权,都,夺回来……” 他断断续续地往外吐字,似是回光返照那般,在他咽气前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子勖不要怕,不要因为你母后而否认情爱,宫城森森,总会有人陪你走下去。” 留在世间最后的话,是他想高时明活下去,不丧失爱的能力活下去。因为他深知一位丧失情爱的帝王,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因情爱而沦为败者,但他却不愿高时明经此变故后,成为一个麻木冷血的主宰者。 或者说,这是一名父亲对儿子最朴素的祝愿,他盼自己离世后仍有人爱重他挂念的幼子…… 第64章 真相 “生时孽由我而起,今时果也当由…… “志安, 我从未负你。” 昏暗的大殿内,烛火跳动。高贵妃眼角泛出泪光,与烛火相映, 闪烁着似在诉说她多年的委屈。 “一直以来,是你从不肯听我解释。”她噙着泪,缓缓地朝武侯移步,“宫规森严, 每每与你相见, 在人前我不能言明。” “能单独与你说话的机会少之又少, 往往总是我刚开口,你转身就走。” “恐落人口实, 我亦不能书于纸上送信出宫……” 说不清高贵妃的语气是委屈更多,还是埋怨更多。她垂泪泣血, 字字句句皆出自内心,好不惹人怜爱。 高贵妃莲步轻移,慢慢地靠向武侯,似要追回他们蹉跎的时光。可武侯却不动声色地垂眸, 避开了她那灼热的视线。 骤然得知当年真相,武侯甚至不敢直视高贵妃。 他怕自己多年的怨愤没了支点, 连他起兵逼宫的理由都站不住脚。 若如高贵妃所言, 萧雩是武侯的孩子, 那么她进宫时便已知有孕。更何况, 高贵妃并未否认她幼妹的说法, 当初是她主动要求进宫的。 至于将侯掌兵权与帝王的猜忌,本就是两难全的博弈之局,很难找到两者的平衡点。从武氏一门在北信军中不可取代的地位来看,本就极为不合理。 这种兵权旁落的现象, 无论置身哪个朝代,历任君王绝不会容忍。易位而处,武志安也绝不会放任将侯一门独大。 念及此,他那些掷地有声的质问,自然被削弱几分。他的野心和不臣之心,便再也没有掩饰和借口,着实怨不得人。 视线落在啼哭不停的高时明身上,他挥挥手示意殿内其他人全都出去守着。副将横扫一眼高贵妃手中的匕首,领着侍卫鱼贯而出。 “志安,你还是在怪我?”高贵妃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高时明,“子勖是意外……” 她并没有太多的底气。 何为意外? 既然她选择进宫,如何能不争宠?想要宠冠六宫,她又如何能避免侍寝逢迎?难道那一碗碗避子汤喝下去,她多年来的曲意逢迎和刻意讨好,便可全当没发生吗? 要知道,她怀龙凤双胎本是为了复宠,换而言之,生下高时明本是她刻意而为,意在挽回圣心。 既如此,意外二字,甚至说服不了她自己。 “当初你匆匆奔赴北境,粮草辎重途中受阻,不能如期运至营地。这导致你带兵与北凉血战数日,最终被困刺峰了无音讯,众人都说…… ” 谈及当年进宫的真相,她无亚于是在自剖陈年伤痕,让她整个人陷入痛苦的回忆中。 她皱起眉头,艰难继续道:“他们都说你命丧边境,再也回不来了。” “那时我腹中已有雩儿,我必须将他生下来!” “你我深知,皇上忌惮武家,打压高家,定不会准许掌管南北两境的武高两家联姻。自你战亡的消息传回京都,我便打定主意要进宫。” “我要借他之手,站在权位之上,好为你讨回公道!我还要……” 她悠悠转身,与陷入迷茫的萧雩对上视线:“我还要我们的儿子入主东宫,最后继承大统,让萧家就此覆灭!” “我多次恳求你为太子少傅,便是想你们父子二人多亲近亲近。可谁料你们父子俩是一个脾性,执拗得不肯多听我一句劝……” “西山猎宫。”武侯注视着高时明,突然开口道,“在猎宫的那些深夜,当真是你守在我床前?” 年幼的高时明呜呜咽咽哭个不停,眼中却没有害怕和畏惧。他像是被抽离魂魄的痴儿,言行举动全都是发自内心的情感和本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罢了,追问无益。”武侯突然起身,战靴踏响地砖如战鼓雷动。 第118章 他停在高时明身边,垂眸注视着跌落泥潭的落败小兽,似在审度他的生死。 声称要萧家断子绝孙的武侯,在此刻竟然也会犹豫。 他在京都蛰伏的这些年,明面上他对权力和朝政并不关心,待人接物也都是淡淡的。可唯独对高时明,他总能多生出几分耐心。 或暗示或教导,他盼着高时明长大成材,甚至试图在高时明心中种下夺权争位的种子。再加上高贵妃薄待高时明,他也由此心生怨怼,让两人之间的误解越来越深,始终不肯接受高贵妃的求好。 然而这些,全都是建立在他误将高时明认作自己私生子的前提上。今夜真相大白,他的震惊并不比任何人少。 从见不得光地偏心爱重私生子,骤然转变成仇人之子,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今夜所行乃谋逆大罪,他绝不能心慈手软,斩草要除根。 高贵妃看出他的犹豫,却误解了对方的想法,她误以为武侯仍心存芥蒂。 “志安,是不是我杀了他,你就能原谅我的过去?你我之间,便再无嫌隙?” 她正握匕首,与武侯比肩而立,两人组成高大的人墙挡在高时明的面前,所投下的阴影将高时明笼罩住,犹如死亡阴影拉着他往无间下坠。 可高时明不躲不避,甚至不曾闭眼认命。他的眼泪虽不受控制地淌下,目光却死死盯着这对豺狼虎豹。 若真下了阴曹地府,他现在便是尽全力记住两人的面貌,死后也要变成厉鬼,好回来向两人索命。 或许是心存不忍,又或许是给高贵妃证真心的机会,武侯没打算亲自下手,他转身要往殿外走,默认了高贵妃的话。 在路过萧雩时,他也仅是侧目看了萧雩一眼。浸润朝堂多年的父子俩,在权位面前是无需多言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武侯不怕萧雩陷入死胡同。 萧雩身为太子,早已上朝参政,他当懂得审时度势。眼下他无需去做什么,未来的天下自会是他的,就算他不喜武侯,也不该横生枝节。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打斗声,武侯危险地眯了眯眼,而后他眼见翀昊宫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用撞木顶开。 殿外的撕杀打斗声,完全盖过了他身后匕首刺入脏腑的声音。唯有高贵妃突然的一声尖叫,这才让他回身留意身后的变故。 高贵妃和武侯一样,他们从未怀疑过自小接受帝王教育的萧雩,竟会毫不犹豫放弃至高无上的权位,转而去抓虚无缥缈的皇室亲情。 “雩儿!” “皇兄!” 萧雩猝不及防地挡在高时明面前,随之应声倒地,但他却欣慰地笑了。 “糊涂!”高贵妃错愕而慌张,颤抖着双手试图去为他止血,却被萧雩不留情面地拂开,就好似他嫌恶有什么脏东西碰触自己一样。 锋利的匕首刺入他的腹部,几欲贯穿而出,只留有手柄在外,可见高贵妃是下了死手。 哪怕高贵妃心存有一丝丝的不忍,萧雩都不会伤得这么重。倒下前,他甚至心存侥幸,只可惜他错估了高贵妃的狠心。 他慢慢滑坐在地,倚着高时明勉强支起半个身子,他抬头仰视高贵妃,满眼倨傲又带着释然。哪怕落于下位而威严不减,这倒显得慌张的高贵妃更像是溃败者。 “子勖。”萧雩挪开视线,挂着浅笑看向宫门,望着冲进来搏斗撕杀的羽林卫,他仿佛看到了生机。 “生时孽由我而起,今时果也当由我担。” “皇兄,子勖懂得,这怨不得你……” 萧雩无力地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打断自己的话:“子勖,你听。” 他眼含笑意注视着高时明,如往日同幼弟说笑玩闹般诱哄着对方:“有人带羽林卫冲进来了,定是皇祖母来平乱了。” “若此番得救,皇兄盼你待我如旧,今后与我兄友弟恭,不生隔阂嫌隙。可若是……”他顿了顿,依在高时明的耳边,“若我命丧于此,望你许我以父皇长子的身份,将我与父皇同葬皇陵。” “但侧妃肚子里的孩子,就不要降世了……” 他后半句话说得隐忍,也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免得他身世不清,又走了我的路,对父辈祖辈的恩恩怨怨,自苦自怨而备受煎熬。” “对不住。”他抬手回抱住奔溃大哭的高时明,“我们子勖合该是被所有人宠着的幺儿,这么多年,是皇兄叫你受委屈了……” “雩儿,是母妃错了,你快让我看看!” 高贵妃扑跪上前,却被武侯强硬地拉起来:“快走,有人调动了城外驻守的羽林卫!大局为重!” 在亲卫的掩护下,他连拖带拉携高贵妃撤离。打斗中有人掀翻了烛台,火焰舔舐着纱帘,最后燃起一大片火海。 无助的高时明跪立在火海中心,守着他最亲近的父皇和皇兄,只能眼睁睁看着武侯逃窜撤离。 也有人想趁乱对他下手,却被飞来的长枪贯穿整个身子,直挺挺地扑倒在高时明身旁。 “子勖,是姨母。”萧雩轻笑出声,而后他便闷闷地倒在高时明身上,自此再也没醒过来。 后来的事则人尽皆知。 武侯拥兵自重,伙同高贵妃则里应外合,起兵谋逆。叛军趁夜血洗宫城,屠尽皇室宗亲,唯有高时明侥幸逃脱。 高老将军收到次女武侯夫人的密信,及时联合太后调兵遣将,从翀昊宫开始一路对武侯一党围追堵截,最后将其围困于城墙上,武侯和高贵妃万箭穿心而亡。 第119章 那一夜的战况何其惨烈! 尸山血海一路从皇宫延伸至城门,就连武侯伏诛的城墙处,那墙垛被不计其数的箭羽摧毁,至今没有进行修缮,以警示后人。 那夜翀昊宫燃起的火海,照亮了整座宫城。烟尘散去,最后只剩一片焦土,无不昭示着这场宫变的残忍和无情…… —— “走,快走!翀昊宫要倒了……” “小姐?” 有甘霖浸润干涩的唇瓣,进而滋润杨书玉的喉间。梦中被人提来扑灭大火的水,不断浇在火海里却不起作用,似是转而变成点点甘霖,一滴滴的落入她的朱唇。 怪诞和不安感,陡然让杨书玉从梦中抽离出来。 她倏地真开眼,入眼竟是月芽端着茶壶看她,正试图用地漏的方式喂她喝水。 “小姐,你好像又梦魇了……”月芽怯生生地将茶壶放在床头,谨慎地垂眸看着床沿,暗示她什么。 杨书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登时她便慌乱地坐起来。一阵眩晕感袭来,她摇摇欲坠,却被一只宽大有力的手,牵握住她的小臂而稳住她的身子。 原来,高时明坐在她床尾,而杨书玉困于梦魇时,竟情不自禁地去紧紧牵握住他的手! “翀昊宫为什么要倒了?” 高时明面色不显,也没有撤回手,只是悠悠地垂眸看着她:“你昨晚都梦见了什么?” 第65章 添茶 暗夜困兽,不该妄图朝阳。…… “我……” 两相对视, 杨书玉没来由地心虚和胆怯,她嗫喏半天,也不知从何解释。 以往她从不关心京都的传闻, 那些真实而又具体到细节的画面,她都不知缘何入梦。 甚至她不敢开口去试探或求证,怕被高时明怀疑自己重生一世的荒诞。 “我怎么会在床上。”杨书玉紧攥着被子,眼神闪躲, 偏头看向月芽那低垂的脑袋, “月芽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没让你进宫啊……” 月芽摸了摸鼻尖, 心虚而含糊道:“被拍花子绑来的,醒来就见着小姐了。” 高时明无声地笑了, 自然地抬手去拨弄杨书玉被冷汗打湿的额发。经年累月磨出的指腹薄茧,若有似无地擦过少女的肌肤, 传递而来的灼热感,让她本能地看向对方。 “其实,你有说梦话的习惯,刚刚是本王多余问一句。” 他有心逗弄杨书玉, 本不打算深究,却故意佯装一副了然的模样, 以诱对方胡思乱想。 “夏日炎炎, 将你的梦也点着了。现在时间还在早, 再睡会儿。” 说罢, 他兀自起身离去, 徒留杨书玉愣在原地,连他动作之亲昵也没留意到。 “小姐?”月芽伸手到杨书玉跟前挥了挥,“可是梦魇吓着小姐了?” 杨书玉讷讷地回神:“我当真有说梦话的习惯?刚才我都胡说了些什么?” 她秀眉微蹙,湿润的双眸直视月芽, 仍能看出她对梦境的后怕。 月芽努努嘴,边回忆着边去淘洗热帕子:“以前我值夜的时候,没听过小姐爱说梦话。” 她小心翼翼地为杨书玉擦汗,斟酌道:“但是小姐从闹洪灾开始,好像就没睡好过。” “似是被梦魇困住了,夜晚入梦总会呓语……” “我都说些什么?”杨书玉焦急地捉住她的手,不安的目光暴露出她内心深处的担忧。 重生后每每入睡,她都会被困于前世梦魇。 若她呢喃与林自初的过去种种,最多是被人误会成她还没放下那段孽缘。可若是咆哮前世的灭门之痛,亦或是高时明年幼时的遭遇,她都不敢想外人听到后,会如何联想! 尤其是心思深沉,手段狠戾的高时明。 杨书玉后怕地抬手摸上脖颈,追问道:“那刚刚呢?” “刚刚……”月芽愣了愣,似是想不通她的思维为何如此跳跃,“刚刚我站得远,听不清。” “是王爷说小姐要喝水,我才敢近身伺候。” 说完,她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巴,尴尬地朝杨书玉傻笑。 从昏迷中醒来,意外见到杨书玉,她原是欣喜的。可高时明严肃地坐在床位守着,她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靠近。 胆大忠仆,她还是欠了些,仍担不起。 “罢了,梦嘛,真真假假的,谁又说得清?”杨书玉气恼地努努嘴,面上却并没有她话那般释然。 这句话更像是她在宽慰自己。 “建章呢?” 她掀被下床,随意地踏屐而走:“我进宫的这些日子,建章和秦伯肯定忙坏了吧?” “小姐被太后接进宫那日,谢公子去找了杨大人,然后他就开始忙进忙出,不过我没听他说起都在忙些什么。” 月芽斟茶倒水,将茶杯送到杨书玉跟前:“昨日谢公子骑马出京,我便没再见过他了。” “出京?”杨书玉撑着脑袋,亦是不解,“他出京做什么?不过宫墙阻隔,他留在京中也不见得有办法接我出去。” “这宫墙可真高啊……” 月芽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屋顶,赞同道:“就是!在京都远不比我们江陵!” “我也不喜欢京都。”杨书玉垂眸附和道,怀念起江陵无忧无虑的时光。 经此一遭,她算是切身体会过,什么叫山高皇帝远了。 在江陵,凭着杨府的根基,就无人会如此薄待杨书玉。可是在京都,在皇城,在绝对的皇权面前,江陵杨府位卑人轻,可任上位者搓圆捏扁。 第120章 提及江陵,主仆俩便打开了话匣子,没头没尾地说着体己话。 一墙之隔,高时明倚着梁柱垂眸沉思,夜风将房中主仆俩的悄悄话,悉数送入他耳中。 “王爷。”覃莽小声凑近,“杨家小姐也不知道谢建章出京去做什么。” 高时明冷冷地横扫他一眼,他讪讪道:“算属下无用,盯人没盯紧。” “拍花子?”高时明轻哼出声,揶揄玩味的目光审视着覃莽,而后在对方的不解无措中大步离开。 月芽说自己是被拍花子绑来的,那覃莽是她口中的拍花子,身为覃莽主君的高时明又当是什么? 然而覃莽较之此,更惊讶于高时明竟有心情同他说笑!以往高时明不叫他连夜查清跟丢的人去向,那都算高时明仁慈。 他凭直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那扇半掩的窗户透出跳动的烛光,少女的笑闹声从缝隙中漏出来,似在暗示着什么。 可他不敢深想,只是犯愁地挠头,转身快步跟上高时明的步伐。 - 待到天明,起初杨书玉并不敢在翀昊宫中胡乱走动。见衣食器物都有人按时按需送来,她领着月芽在正殿门前来回试探到下午,主仆俩这才敢跨出正殿的门槛。 除了侍卫会阻拦她走出翀昊宫的宫门,其他宫人侍女并不干涉她的行动。翀昊宫上下,麻木而不失错漏去回应她,真不愧是大内统一栽培的宫人,动作神态都是一模一样的。 日日对着连回话语气都分毫不差的宫人,杨书玉竟生出被关在造景箱的错觉来,好像就连她也不过是翀昊宫中的一只人偶。 无人在意,也无人记起。 这样无趣的日子其实才刚过三天,但杨书玉则感觉自己是生熬了月余。 她心中似有无名火,用午膳时也心不在焉,无端地为难起面前那道鱼糕。筷子翻翻捡捡,就是不肯下筷。 “不合胃口?”高时明顶着日头掀袍入殿,径直坐在太师椅上与杨书玉遥遥相望。 杨书玉面上闪过一瞬凄哀,本就没胃口用餐的她,索性搁下筷起身。 “臣女见过王爷。”她蔫蔫巴巴地行礼,“鱼糕的味道不对,是臣女想家了。” 不仅是鱼糕的味道与江陵风味相差甚远,而且训诫她的人也不在身边,更不知现状如何。 以往她这般挑食的时候,杨伯安总会问她是不是不合胃口,总是用最关怀的语气来“训诫”和提醒她不合规矩。 或许她刚才执着地为难那道鱼糕时,便是妄想杨伯安的提醒会如旧传到耳边。 高时明不经意的一句话,叫她恍惚,所以抬眼看见来人是高时明而非杨伯安时,她是难过和失望皆有,甚至回话时,鼻音还带上了几分委屈。 有宫人上前奉茶,高时明接过却不饮用。他目光沉沉地望着杨书玉,也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盏沿,他紧绷的下颚微动,沉声道:“既然不合胃口,那便别吃了。” “我不是要绝食的意思……”杨书玉试图解释。 被囚长宁宫和暂避翀昊宫,两者的差别她能分得清楚。刚才她不过是委屈上心头,没能克制住自己的小性子而已,完全没有要得寸进尺,试图挑战高时明底线的意思。 “出宫回家再用膳。”高时明出声打断她道。 见杨书玉张着嘴愣在那里,什么话也吐不出,他便一字一句补充道:“有人来接你出宫,书玉可以回家了。” “是建章啊……”杨书玉愣愣回神,忽闪忽闪的眼睛是她藏不住的欣喜。 她前后情绪变化之大,高时明都看在眼里,烦闷地撇开视线不答她的话。 许是天热的缘故,高时明慢悠悠地饮茶止渴,既没有要送她出宫的意思,也没有安排人送她出宫的意思。然而杨书玉也不着急,乖顺地从桌上端起茶壶,走到他身侧。 “王爷需要添茶吗?” 高时明被她能屈能伸的狗腿子行为给逗笑了,偏头低低地笑出声,气氛融洽不少。 杨书玉被他的笑声感染,再加上将要出宫的喜悦,她跟着灿笑,虽仍身在宫中,也变回了那个江陵无拘无束的明媚少女。 少顷,她郑重地给高时明行了大礼:“书玉多谢王爷出手相助。” “我在书案上给王爷留了谢礼,望王爷不要嫌弃。” 高时明语带玩味地反问:“你知道自己今日能出宫?” “有备无患嘛!”杨书玉笑弯了眼睛,理所当然道,“皇宫总不能困住我一辈子。” 似是被她的话刺到痛处,高时明突然敛了笑意,变得威严迫人,周身散发出丝丝寒气。 见状,杨书玉识趣地正了神色。就在她犹豫要不要请罪的时候,高时明突然冷声吩咐道:“来人,护送杨小姐出宫。” “杨小姐请。”首领太监领命,端着假笑上前,将不知所措的杨书玉往外请。 “王爷,民女告辞。”杨书玉不安地告退,动作却干净利索,像是生怕高时明反悔那般。 她领着月芽跨过门槛,这才鼓起勇气回身道:“书玉无状,言语冒犯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书案,王爷可别忘了。” 在高时明晦暗不明的目光中,杨书玉终是快步领着月芽消失在翀昊宫。 她是有多么迫不及待地出宫,明眼人一看便知。 或许旁人只道她不喜皇宫的拘束,唯有高时明却会多想一层:杨书玉的迫不及待,有几分是奔着谢建章去。 第121章 见到月芽,杨书玉开口便问谢建章的动向。听到可以出宫,她更是下意识地以为是谢建章来接自己出宫…… 念及此,高时明怅然若失地朝寝殿的方向看去。 暗夜困兽,不该妄图朝阳。 他心中清楚明白自己与杨书玉是皆然不同的人生,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希望那片朝阳能照在他的身上。 可他光是站在杨书玉面前什么不做,杨书玉就本能地闪躲…… 第66章 暗示 “建章亦师亦友,书玉幸得建章在…… 空旷的正殿内, 帘幕摇曳。 夏风越窗灌入,卷着冰鉴散发的冷气,迎面给人带来彻骨的凉意, 为孤寂的翀昊宫平添诡谲而怪诞的氛围。 高时明踱步到内室,径直停步在书案旁。有一卷画轴摊开在书案上,那是杨书玉唯一留下的痕迹。 干净整洁的床榻,洗洁如新的器具, 从各种细节都能看出, 杨书玉无时无刻都准备着离开翀昊宫。若无眼前这卷画轴, 她似是从未来过。 修长的手抚过画轴,上面的墨迹早已干涸, 却无声地浸润了高时明枯槁多年的内心。 画中,有一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 他站在花园中央仰头灿笑,好不风流倜傥。在他身侧的清俊则神色紧张,正张开双臂似乎想接住什么。 顺着他们的视线,焦点可汇集在一处。那恰有一顽劣孩童, 从茂密的树冠中探出半个身子,得意洋洋地朝树底下的人伸出手, 似在炫耀着手中的东西…… 看清楚画中人后, 高时明突然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 他已然恢复了往日凌厉迫人的眸光。 “本王果然没听错!” 他拿起画轴, 缓缓放在火桶中,而后亲手用火折子点燃。眼睁睁看着火舌一点点将画轴吞噬,他面上无一丝情绪波动。 “杨书玉,你未免太小瞧本王了……” — 正午最为炎热, 太阳似是抵在颅顶,胁迫着人们还在户外奔走。 暑热烧灼着人们的寸寸肌肤,使得汗珠止不住地浸出,盼行人停在阴凉处歇一歇,好缓解身子的不适。 可杨书玉依旧步履匆匆,竭尽全力地逃离皇宫的禁锢。 穿过狭窄的甬道,众人行至前庭广场处,视野豁然开朗,杨书玉却开始一步步慢放了动作。 “高公公。” “润公子折煞奴家了。”高公公不敢受润晚的礼,只能将身子躬得更深,“王爷交代奴家亲自送杨小姐出宫。” “见过润公子。”杨书玉福身回礼,起身时正对上润晚的视线。 但对方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移开了视线。 “高公公受累,这最后一程便由我代劳吧。”润晚语气平和,温润如春风,就连暑热也被他驱散几分。 高公公面色不显,沉吟片刻才躬身道谢:“那便有劳润公子了,洒家这就去给王爷复命。” 杨书玉虽心生疑窦,却不敢在出宫的最后关头随性子胡来。既然高公公已松口,当是无碍的吧? 因而她忐忑地朝高公公福身告谢,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高公公领着其他宫人折返。 “请吧,杨小姐。” 润晚抬手作出请的动作,杨书玉缓缓点头,总是慢他半步跟着,月芽也润晚的眼神提示中,在不远处跟着。 君子端方,温良如玉,举手投足皆恰得其分。杨书玉再是心焦,也只能随着润晚的步伐,在太阳底下慢慢地往宫门的方向走。 “杨小姐可知道刚刚那位高公公的来历?” 杨书玉的视线落在远处,思绪飘飞,她连语速也比平常慢了许多:“高公公在御前伺候,达官显贵在他面前,也得客客气气的。” 润晚侧身看了她一眼,继续抬步往前走:“不知杨小姐可曾听闻十二年前的那场宫变?” “不知多少人因此丧命,又不知多少人在事后被一并清算。血洗皇城四字,根本道不出当年的惨烈。” “那么,杨小姐以为既是罪魁祸首,又是救驾功臣的高家,当如何赏罚?” “你是指……”凭借梦中见闻,杨书玉迟疑地看向他,“高公公便是高氏后人?” “润公子到底想同我说什么?” 杨书玉不解润晚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过去,她生在江陵长在江陵,与京都翻涌的风云毫不相干。哪怕追溯老一辈的恩恩怨怨,杨伯安也是在那场宫变发生的前几年离开京城。 出宫的路上,能在前庭碰见润晚,这显然不会是巧合。 比起怀疑润晚是太后派来截胡的,杨书玉更愿意相信他来是话要说,而不是现在这样看似散漫地同她闲聊。 “高将军南疆戎马一生,封侯挂印已在朝堂议程之内。他膝下育有两女一子,儿子虽平庸无名,立冠之年不过是军中的小小校尉,但高氏双姝却声名在外,那时也不知多少朱门贵户登门求娶。” 低沉的嗓音缓缓叙述着过去,润晚气质悠然,兀自吐出平淡的叙述,竟也能引杨书玉沉心静听。 两人先后踏上横亘在金水河上的白玉拱桥,恰似跨步进入当年风谲云诡的京都,虽眼不得见,却也能从文字叙述中感受其惊险。 “后来高氏长女奉旨入宫,仰承圣恩,专宠多年,诞下皇长子被立为太子,后又孕育皇四子,独得圣心,在所有皇嗣中最为受宠。人人皆道,她已稳坐凤台,废后另封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第122章 “至于高氏幼女,后嫁入簪缨世家,与武侯举案齐眉,亦成一段佳话。” “那时王爷年幼,有天下最为尊贵的父兄教养,有掌握中宫实权的母后关怀,有强大的母族庇佑……无忧无虑,矜贵无双!” 梦境虽真实,唯当事人知晓其中真假。杨书玉抿唇不言并没有反驳纠正,只是一味地视线低垂,侧耳静听。 再退一步说,若如梦中那般,就算高时明失了高贵妃的疼爱,他仍是京中最骄矜的少年,被所有人呵护娇宠着长大。如此,润晚倒也没有说错。 “可那场堪称大黎浩劫的宫变,使得主副两君一夜同陨,皇室遭反贼血洗,仅剩先太皇太后和年幼的四皇子幸存,高氏双姝死斗,最后与武贼同归于尽。” “高将军平了宫变,却因骤失爱女和门楣蒙尘而溘然长逝,自此京中最显赫的高武两门武臣世家一夜覆灭。” “随宫变掀开的皇室丑闻紧跟着传开,世人开始质疑王爷的血统。若无太皇太后力保,再加上先太子的遗腹子是位皇子,王爷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王爷是纯正的皇室血脉。”杨书玉娇软的声音低低传来,却是十足笃定,“不容置疑。” 润晚诧异地侧目看了一眼,有些讶异于她的笃定。 关于高时明血统的争论,就连先太皇太后也不敢断言。为守护皇权不旁落皇室旁支,她虽心存疑虑,却仍要力保高时明以稳朝局。 好在宫变后萧彧顺利诞生,还是位皇子,否则太皇太后必不会放弃高时明这张牌。 润晚收回视线,继续道:“为保高氏一族不被株连,高公公自请入宫赎罪,遵从其父亲和幼妹的遗嘱,尽心尽力辅佐王爷。” “在那场宫变中活下来的人走到今天,无论是谁都过得十分不易。王爷则更甚,无时无刻不是如履薄冰。” 他话锋一转,突兀道:“润某身为旁观者,清楚王爷和建章的成长经历,他们有着许多相似之处。” “出身高贵,生来就极尽世人的瞩目与亲眷的荣宠,却在幼年突逢家中剧变,眼见家族一夜倾颓覆灭。童龀之年,明明是连四书五经都还没有通读一遍的年纪,他们就要置身朝堂,在风云中心重拾先祖的荣耀。” “他们惺惺相惜,有着非同一般的默契,更相互扶持走到今日,其关系绝非简单的主从情谊可以简单概括。” “建章亦师亦友,书玉幸得建章在侧。” 目之所及,已清晰可见宫门外矗立不动的身影,可杨书玉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遥望那道来接她回家的身影,声音中依稀能听出她的委屈:“王爷隐藏身份巡视江陵,起初我只觉得王爷奸狡诡谲,并不可信。” “建章持中守正,至真至诚,留在王爷身边当个谋事,实在过于屈才。当建章向我投诚时,念及此我才会同意他留在我身边。” “可润公子若要将他们分道扬镳的原因归结在我身上,我杨书玉不认!” 润晚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愠不怒道:“杨小姐曲解在下用意了。” “杨小姐待建章坦诚,润晚知道,可你有细想过他的心思?他也如你一般坦诚吗?他为何离开王爷的身边,执意留在你身边,你不过问也不曾疑心?” “我答应过他,不会追问……” “是他要求,还是你不追问?”润晚罕见地打断杨书玉的话,“又或者是,你当真看不出他眼里流出的情谊?” 杨书玉静默,不敢答。以往她不敢往深处想,现在她怕去细想去分辨。 “王爷待你特殊,京中有目共睹。” 润晚顿了顿,谈及高时明只能说得隐晦:“润某绝非胡乱揣测,只是这样在意一个人的王爷,润某从未见过。” 他偏头去看杨书玉的侧颜,眸光真诚不似作假:“润某僭越,本无心干涉杨小姐的私事,只是无论是王爷,还是建章,他们于润某而言胜似亲人,润某不认他们沉沦迷失。” “故今日润某所言意在提点,望杨小姐多分一丝精力去留意他们,你也好早做决断。” “他们肩担重任,明事理懂进退,待知晓杨小姐的心意后,必不会纠缠下去,还望杨小姐早做决断……” “润公子的意思,我知晓了。”杨书玉朱唇轻启,侧头对上他的视线,“所以润公子是瞒着王爷来的。” “有友如此,也是他们之幸。” 润晚谦逊地抬手朝她躬身行礼,郑重道:“润某愧不敢当,只望真心不负。” “多谢润公子送我出宫。” 杨书玉既没有回礼,也没有福身拜别,而是悠悠转身。 在视线触及那道身影的时候,她似是没了枷锁和桎梏,轻快如新燕还巢般,迫不及待地提裙朝宫门跑去…… 第67章 尝试 尝试去接受杨伯安的安排,也不见…… 司制房绣制的宫装华贵端庄, 让身着宫装的贵人或动或静,皆与宫城的庄严肃穆相宜。 少女迈开轻盈的步伐,飘逸灵动的裙摆随之高高扬起, 严苛的宫规礼仪再也无法束缚来自江陵的春风。 雀跃欢脱的杨书玉飞奔穿过前庭广场,明媚鲜活的她与周遭伫立不动的守卫形成鲜明对比,给沉闷的宫城注入一抹鲜活气,让在场众人情不自禁地把余光投向她。 “囡囡, 爹来接你回家。” “爹爹!” 第123章 润晚站在原地, 注视着杨书玉朝宫门外跑去, 故她能畅通无阻,一路都没人敢阻拦她。 起初双方还离得远, 瞧不清杨伯安的神情,待杨书玉一步步跑近, 记忆中那张慈爱宽厚的脸如旧,随两人的距离缩短而越发清晰。 精神矍铄的杨伯安,笑中满是对杨书玉的宠溺和关爱,面上瞧不出半分受过重伤的痕迹。 委屈有之, 欣喜更甚,杨书玉几乎是控制不住地随她本能涌出鲛珠, 她口中一遍又一遍唤着爹爹, 怕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杨伯安则笑容依旧, 不厌其烦地去回应她。 父女俩劫后异地相见, 心有百味, 以至于杨书玉根本没注意到杨伯安身后站着的谢建章。 向来儒雅风趣的谢建章,多日不见倒是添了几分沧桑,他的眸光比江陵城外相遇时更显疲惫。 “爹爹!” 本应顺势扑进杨伯安怀抱的杨书玉临时止步,她的目光缓缓下移, 盯着他受伤的腹部问道:“爹爹无碍了?” “无碍了。”杨伯安笑得温和,抬手摸着杨书玉的鬓发道,“这段时间囡囡受委屈了,爹爹来接你回家。” 湿漉漉的双眼仰起,紧盯着他,杨书玉见他继续吐字道:“跟爹爹回江陵。” “嗯。”杨书玉小声地应声点头,她在杨伯安面前无需隐藏内心的情绪,压抑了几个月的担忧和委屈,瞬间伴着她的泪珠倾泻而出。 杨伯安耐着性子安抚她,如她年幼时哄她入梦般,抬手轻拍着她的后背。 随从将马匹和马车从偏巷牵出,谢建章并没有接过踏川的缰绳。他上前开口道:“正午暑热,伯父和书玉不妨先上车回府?” 杨伯安认可地点头,拥扶着杨书玉踩踏凳上车。谢建章为她撩起车帘时,她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谢建章骨节分明的手上。 在他的食指处多了一枚翡翠戒环,通体碧绿,温润出胶,强光下也不见任何瑕疵,饶是见惯珠石玉器的杨书玉,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扶门钻进车厢前,杨书玉像是终于想起谢建章这号人物,她回头与他四目相对时,竟是满心满眼的狐疑不解。 “回府!” 待杨伯安坐定后,立刻厉声下令回府。谢建章的视线没有收回,仍在隔空与杨书玉相对。直到车帘下落隔绝了两人的视线,他才翻身上马,骑马走在最前面领路。 “书玉看见了?” 杨书玉垂眸小声道:“看见了。” 黎国文人雅士皆爱玉,古黍国盛产玉石,开采的矿坑多是和田玉或青玉。翡翠则在市面上十分少见,一是连古黍国也尚未能寻到翡翠矿脉,二是赏玩翡翠尚未成风,甚至很多人还认不得翡翠。 也就是杨家商行遍布五湖四海,杨伯安在早年碰巧得到一块上等的翡翠原石。他命工匠切割出翡翠色带处最佳的部分留用,其他飘花或高透的部分则早已转赠他人。 那些被他自留的翡翠石料,再经过能工巧匠的精心打磨和镶嵌,最终成为世间绝无仅有一整套的翡翠首饰,头面钗环等凡所应有,无所不有,一直被锁在杨书玉的库房中,说是姜荷为她备下的嫁妆。 其中包括有一枚男子佩戴的戒环和配套的把玩件,不用说点明,也知道是为谁准备的。 马车缓缓行驶在平坦的街道上,虽然平稳,却规避不了因车厢摇曳而发出细碎吱呀声。车厢中静默良久,杨伯安拉过杨书玉的手轻拍。 “是爹爹来晚了,助你出宫这件事都是建章这孩子在外张罗。” 杨书玉垂眸静听,并不答话,杨伯安便自顾自地往下说:“飞鸽送信回江陵,来回最快也要十天。若是接到消息就立刻启程,以最快的速度进京也要走上二十多天。” “早在一个月前,爹爹便乘车进京。收到你出事的消息时,我还在路上,离京城尚有一段距离,紧赶也还是来晚了。” 他轻拍杨书玉的手背以示安抚,颇为感慨道:“要是没有建章在宫外筹谋,先是力劝杨尚书进宫为你争取时间,又联合周围的五大城池罢市给京中施压,太后恐怕还是不肯放人。” 京都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东西两市停摆,权贵的日常生活虽受到了影响,却无人敢出头发声。可当有其他城池的百姓被牵扯其中时,地方官员递来的请示奏折便是迫使朝中尽快明晰态度的绝佳契机。 杨书玉不曾沾染强权,从未想过将无辜的百姓牵扯入局,相反谢建章深谙其道。他果断用民生问题挑明太后的心思和手段,迫使朝堂百官不得不在明面上争个高低。 一旦后宫的阴私摊开在太阳之下,无论太后用什么借口去粉饰,试图将其合理化,她已然落于劣势。 就算杨伯安没有及时进京,谢建章的筹谋安排,迎杨书玉出宫也是时间问题。 “地方折子快爹爹车马一步进京,这两日朝中两党为书玉的事争得面红耳赤,听建章说太后懿旨都已请上大殿,却生生被摄政王扣下不宣……” “没人质疑杨家商行动机不纯吗?”杨书玉思绪飘飞,想绕开谈论谢建章的话题,“民不与官斗,这样大规模的罢市,文武百官当怀疑我们是在威胁左右朝堂才对。” 杨伯安越是夸赞谢建章,杨书玉心中越是不安和烦躁。 至于将杨书玉捧在手心娇宠长大成人的杨伯安,虽心有所感,却佯装不知。 他沉吟片刻垂眸看她,哑然开口道:“若我这么多年积攒下的家业仍不能让他们心存忌惮,护你安乐一生,死后我又有何颜面去见你娘?” 第124章 他生死未卜时,京中权贵欺杨书玉年少无知,几次三番设局试探杨书玉,亦或是如太后一般,全当她是懵懂的后宅女娘强摁她屈服。 可当杨伯安强势进京,光是站在宫门前一言不发,他就足以让朝堂上争论不休的百官重新考量自己的主张,自然无人敢说他罢市威胁朝堂这种话。 突然提及姜荷,杨书玉自然而然便想起父女俩在家祠中的对话,想起她说出口的承诺。再联想到谢建章食指上新添的戒环,以及润晚的话,她似是清醒过来,并成功说服了自己。 “是书玉天真了,行商也好,进京也好,远没有我想象中简单。今后,书玉会乖乖听爹爹话的。” 尝试去接受杨伯安的安排,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反观杨伯安没有将话挑明,给彼此都留有余地,杨书玉再是心中排斥,也不得不试着去接受谢建章。 “太后党已不成气候,京都怕是要乱。” 杨伯安心照不宣,只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杨书玉的手背,便岔开话题道:“当初因皇上年幼而选择支持太后的官员,眼见皇上在摄政王的教导下成长起来,他们的想法已然松动。” “经此一事,不知有多少太后党要脱离太后的掌控,摄政王党逐渐掌控整个朝堂已成势。京都怕是不日要乱……” 他似是征询杨书玉的意见道:“爹爹知晓你想重整扶仙楼,可眼下我们先回江陵如何?” “可是……”杨书玉突然抬眸对上那坚定锐利的双眸,想要推迟离京或反驳的理由她却无从说起。 待在京都的这段日子,她天天念着江陵的好,分明对京都的一切都心中生厌。但突然要她离京,她又不知心中的不愿意从何而来。 杨伯安只当她不愿意撤手扶仙楼,出声安慰道:“爹爹会安排妥当,等京中风云平息,囡囡若还想亲自上阵重整扶仙楼,爹爹可以陪你再度进京。” 杨书玉讷讷地点头,轻声道:“书玉全听爹爹的。” 似有不甘心,她追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明日。”杨伯安想也不想,“圣旨也好,任命文书也好,叫他们遣人送去江陵。没得让京中众人忘了我的脾性,再来招惹江陵杨氏!” 旁人自是不敢主动去招惹他,他这话是想让在京都养尊处优的权贵们,记得欺辱杨书玉的代价。 软禁杨书玉一事,绝不会以放人而简单收场。 杨书玉从未见过杨伯安疾言厉色的模样,想要再细细商量的话便被她生生咽回肚子里。 就在车厢中静下来的时候,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伯父,书玉,到家了。” 谢建章的声音轻轻传来,而后便见他熟练地抬帘候在车边。杨伯安率先下车,等轮到杨书玉时,她却愣在了车门处。 “哑姑?” 望着墨心古厝门前,笑颜如花的哑姑,她混沌纷杂的思绪突然有一丝清明。 她拉着杨伯安的袖子,开口求证道:“爹爹,哑姑她是不是姓武?” 杨伯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淡然开口道:“前尘旧事,哑姑既然选择忘记,囡囡又何必重提?” 杨书玉闻言看向谢建章,见他亦是了然于胸的样子,便越发地确信心中的猜测。 “书玉,千万不要去深究。” 谢建章意有所指道:“在那场浩劫中,并没有人需要沉冤,如今已是最好的安排。” 第68章 离京 “建章私心只盼书玉一生欢喜,长…… 由武侯掀起的那场宫变, 其实并无赢家,幸存下来的小辈则承担了那场浩劫带来的所有苦果。 高家为赎罪和表忠心,家中唯一的男丁自请入宫, 以最决绝的方式断了高家的嫡支血脉,这才得以保全高氏旁支。 至于那在京中鲜少露面的侯府千金,她则幸好在那场宫变中香消玉殒。 如若不然,她将如何在京中自处? 人们不会记得她母亲首告和带兵救驾的功绩, 只会唾弃她父亲起兵谋逆, 痛斥她是逆贼血脉。 杨书玉几乎是瞬间便理解了谢建章话中的深层含义——如今已是最好的安排。 “葛神医说哑姑忘了旧事, 究竟是哑姑自己选择忘记的,还是有人想叫她忘记的?” 她记得在独峰, 高时明见到葛神医时,曾质问对方为什么没把哑姑医治好。甚至高时明未设想过他们再见时, 她已成了哑姑…… 千娇万宠的侯门千金,被迫隐姓埋名离开京都,哑姑个人的意愿暂且不谈,杨书玉都可以想见她当时撤离京都的狼狈模样。 杨伯安垂眸看着她黛眉紧锁, 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缓缓开口道:“平定祸乱之后, 高老将军曾长跪于殿前去为哑姑求情, 夺爵抄家诛九族, 高老将军甚至可以亲自带队去办, 唯求圣人怜悯留她一条小命。” “高老将军愿意告老还乡, 带着哑姑远离京都这是非之地,可……” 他无奈地摇摇头:“可皇室和朝臣不敢赌,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明面上不能斩草除根,背地里上赶着有人去做。” “与其说哑姑是被迫离京的, 不如说她是濒临生死,在绝境中偷生。” 说话间哑姑已扬起灿烂的笑容走近,她上来就拉着杨书玉的手晃了又晃,似是在撒娇询问对方:你怎么才出现? 杨书玉由着她去,只是心中突然明了她那不谙世事的天真源自哪里。 第125章 杨伯安似是能看透她的想法,补充道:“倒也不是外人刻意要她忘记过去,是她醒来便成了如今的模样。” “无病无灾,不受往事所困,于哑姑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谢建章虚扶杨书玉下车,劝慰道,“许多事,若真要较真起来,那便是自苦,倒不如全然忘了。” 他像是在说哑姑,也像是暗指旁的。 杨书玉不明所以,只是讷讷地抬眸同他对视。许是有杨伯安暗示过的原因在,杨书玉竟觉得自己无法再承接他那赤热真诚的温柔目光,只一眼便匆忙避开了视线。 “今日书玉好生休息,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回江陵。”杨伯安含笑看着哑姑围着杨书玉转,似是刚才压低声音谈起的秘密主角,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而不是眼前人。 杨书玉点头应是,在她随哑姑玩闹着转身离开时,却听杨伯安不动声色地轻咳一声。 她狐疑回头,这才瞧清谢建章面上难掩的憔悴。 谢建章连日在为谁奔波,不言而喻。 “建章多有劳累,今日也要好好休息。”杨书玉小声吐字,郑重地福身道,“书玉谢过建章的费心筹谋。” “不必言谢。”谢建章作势要去扶她起来,却被她不动声色地起身避开。 “我倒愿意书玉和从前那般,对我坦诚相待,这般道谢显得生分。” 杨书玉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含糊地说着知道了,便告辞离开。 杨伯安望着她和哑姑月芽两人谈笑离开,低声对谢建章安抚道:“许是书玉受人欺瞒在前,如今变得有些畏首畏尾的,对这等事儿尤为谨慎。” 他没有明说是在指谢建章和杨书玉那看似荒唐的娃娃亲,给彼此都留有余地。哪怕在祠堂杨书玉曾立誓,保证会听从他安排的婚事,可他仍然盼着杨书玉能遵从本心,寻一门她自己想要的婚事。 过去他同姜荷走的路,他不想杨书玉也走一遭。 可他也盼着谢建章能成杨府贤婿,但是马车中他旁敲侧击过,观察出杨书玉的反应并不乐观,故而语气多了丝请求的味道在。 “望贤侄担待,多给书玉一些自处的时间。” 谢建章拱手垂眸,嘴角牵出一抹苦笑:“建章私心只盼书玉一生欢喜,长乐无极。” “至于旁的,便顺其自然吧……” 莫强求,真心作伴,是他给杨书玉最诚挚的诺言。哪怕她眼里看不见自己,他也是愿意的。 —— 沉寂清冷多年的墨心古厝迎来它最热闹的一日,也是烟火气最足的一夜。 他们各自回房午睡休整,晚膳再齐聚一桌,而后谈笑玩闹至深夜才结束。那道古朴院墙,似是隔绝切断了京中纷扰,让这方古厝盛满了欢乐。 以至于翌日清晨出发时,每个人的脸上仍洋溢着欢笑,丝毫没有受杨书玉被囚皇宫所影响。似是进京一遭,本就是他们来游玩的。 如今兴尽而归,车马轻快,他们自然成了最早出城的那波行人。 “伯父,杨大人似有话同你说。” 伴着谢建章温润绵长的声音穿窗传入,马车跟着停了下来。 杨书玉好奇地抬帘往外看,顺着谢建章的目光往城门口的方向细瞧,正见本该上朝的杨仲辅,身姿挺拔如青松,静候在城门边。 “书玉走吧。”杨伯安开口唤回她的思绪,“私下里你当叫他一声叔父。” “私下里?”杨书玉咂摸着话中的含义。 她原以为杨伯安与京都杨府决裂,当是与杨仲辅不和的,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这次你叔父出了不少力,你当亲去道声谢。” 起身往外走时,他似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建章也寻了好友帮忙,回程途中我们也当去致谢。” “晓得了。”杨书玉眨巴着神采奕奕的双眸,乖顺地跟在杨伯安身后去见杨仲辅。 让人挑不错的礼节,较先前更为亲近的语气和态度,她在两位长辈那如春阳和煦般目光中,满怀真诚地给杨仲辅道谢。 在月渚没完成的认亲,好像得到了延续,杨仲辅忍不住笑着连连道好。许是日光晃眼,他眼角隐约可见细碎的光。 “书玉回车上稍候,爹爹有话同你叔父说。” 杨书玉点头应是,在转身时却见杨文先也不知何时凑到了谢建章身边,两人低声说着什么。 愉悦舒畅的心绪突然冷了下来,她踏凳上车时,鬼使神差地朝宫城的方向看了一会儿。 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的失落从何而起。 “我意已决,为官非我所求,更何况如今朝局已然明朗,我留在京都无益。” 谢建章远远注视着杨书玉的一举一动,将她的小动作全盘看在眼里,答杨文先的话也一句不落,毫不敷衍。 “闻道犹迷,敢为文先,自家父为你起名时我就知道,这世道读书人的文心全然变了。” “文人墨客读书不再为了增长学识,继往圣绝学,而为的是党争夺权,功名利禄,是以‘文先’都成了对晚辈的祝愿和期盼。” “这不是家父想看到的文林,更与老太爷穷极一生掀起的文风相去甚远。” “我自幼追随辅佐王爷,既是听从家父的遗愿,也是存了私心,想为谢府满门讨个公道。如今太后一党式微,我不想被京中风气同化,趁早抽身而退本就是上策,何来的可惜之说?” 第126章 他名满京都,是人人称道的谢郎君,从仕则前途无量,可这非他所求。 杨文先十分惋惜地顿足叹息,艰难开口问道:“那谢兄今后作何打算?” “听闻田里的庄稼或果树若染了病害,庄户会立刻清除,待来年再栽种一批新苗。” 畅想今后要走的路,谢建章的语气跟着轻快起来,带着从容的笑:“既然现在的读书人过早沾染上官场习气,追捧钱权蔚然成风,那我便把老太爷的文心播撒在天真无邪的孩童心中。” “林氏一族迁出京都后,林老太爷为传扬家学,曾在江陵设学。后林氏一族北迁,林老太爷便将自己生命余晖所建起的书院转托给伯父打理。” “可惜伯父常年奔波劳碌,忙于商行事务,江陵书院虽有金银支撑,暂没有破灭的风险,可到底多年来没作出成绩,连中进士的学生也少。” “谢某不才,虽未下场参加科考,却愿意去江陵书院寄余生。” 他抬手拍了拍杨文先的肩,语重心长道:“倒是你……” 继而他凑近杨文先,压低声音道:“等太后党落幕,无论结局是不是王爷交权,由皇上亲政,加设恩科已是板上钉钉,你还不抓紧温书,好来年下场一举夺魁?” “谢兄……”杨文先连连摇头,无奈地笑出声来,“你惯会打趣我!” 他先前的惋惜和郁闷一扫而空,面上复呈现出鲜活少年的张扬来。 “以前我总以为林自初回京,他可以同你争高下。谁料他竟是北凉细作,没得叫人膈应!” 杨文先嫌弃而轻蔑地轻啧道:“叛国之徒,如何对得起清烈公?他甚至不配站在谢兄跟前!” “是吗?”谢建章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他离开京都也有一段时日了吧?” 因为杨书玉被囚困在宫中的事,他多日奔波,倒没空去关注林自初一行。现在提起他,也不曾听到什么风声。 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被杨书玉故意宣扬过,转投北凉的林氏后人,不当如此悄然离开。至少北凉使臣回程的途中,当不断引发大大小小的骚乱才是。 可安静平稳得不像话,顺利畅通得不像话。 也不知是被掩盖在商行罢市的风波之下,还是生了其他变故。 刚才还在谈笑风声的两人,双双沉了下来,不知他们各自在考量揣度些什么…… 第69章 崇峡 “京中乱了,摄政王倒了!”…… 来时磨磨蹭蹭一路玩闹着进京, 杨书玉心中从未生出厌烦。 可回程他们一行要改道拜访谢建章的友人,沿途的风景人文虽不全然与来时相同,回江陵的路不过才走了几日, 她已经开始觉得归途漫漫了。 车马抵达崇峡时,已是午后。 下榻休整,备礼送拜帖,谢建章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 就连北地的特色小食, 他也不忘遣人送到杨书玉房中, 好给她垫垫肚子。 但杨书玉兴致缺缺,她的指尖捻起那香酥的麻角又慢慢放下, 转而端起月芽为她新沏的热茶小口慢饮。 “小姐没有胃口吗?”月芽盯着盘中的麻角,十分收敛地吞咽着口水。 杨书玉缓缓摇头, 心不在焉地将小食推到月芽面前道:“许是连日的马车颠簸,我实在没什么胃口。” “多谢小姐赏!”月芽嬉笑道,把装满麻角的高足盘抱在怀里,却不着急吃, “那小姐为什么不骑马了?” 见杨书玉抬头看向自己,眼中满是不理解, 她便补充道:“就像来时那样, 小姐若是觉着闷了, 就同谢公子去纵马, 觉得日头晒了, 就在马车里猫着。” “我听说马儿跑起来后很是平稳,坐在马背上并不颠簸,所以小姐进京时并没有因颠簸而难受……” 见杨书玉听着垂眸皱眉,她渐渐收了声, 嘟囔道:“好像小姐同谢公子,也不如先前那般亲近了……” “吃东西还堵不上你的嘴?” 杨书玉没来由地烦躁,抬手作势要夺月芽怀中的麻角。可月芽的手比脑子快,她下意识地护着麻角往后躲开,等杨书玉的手抓空,她才后怕地察觉自己失了分寸。 “月芽知错了,请小姐责罚。”她心虚地垂下头,忐忑不安地将麻角往前递,眼见她膝盖微曲就要下跪讨饶。 “无妨。”杨书玉虚扶她的小臂阻止月芽的动作,笑着打趣道,“京都重礼教,到底身处其中的人都会耳濡目染,就连你也不例外。” 她收回手,不断摩挲着茶盏杯壁,用指尖感受热茶传递给她的温度。 “记得在江陵时,你总会撒泼耍赖,每次都吵着要我在人前多分你一些石榴,等到私下便无人敢夺了你的份。” “那时,你哪有现在这样?” 她垂眸神游天外,语气颓唐自省道:“来京都经历太多,我只是变得不知要如何面对建章而已……” 谢建章交底后,她先前可坦诚相待。 诚然,她不仅欣赏谢建章的才华横溢,而且十分感念谢建章在她孤立无援时,给予她的帮助和守护。 正如她说的那般,谢建章亦师亦友,她幸得其在侧。甚至她根本挑不出谢建章身上存在令她反感的缺点和毛病。 也恰恰因此,谢建章这样无可挑剔的人,在得到杨伯安的默认后,她连抗拒这桩婚事的理由都没有。更别说她曾主动在姜荷牌位前主动立下誓言,今后的婚事她任凭杨伯安做主。 第127章 饶是深知这些,她还是会不着痕迹地避着谢建章,同谢建章交往互动,她也更为拘谨小心。 她想,她大抵还是不愿意的。 可她实在分辨不清楚这种抵触心理,是因为这桩婚事来得突然,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 砰砰砰—— 轻缓的敲门声唤回她的思绪,只听对方隔门小声关怀道:“书玉,歇下了吗?” 杨书玉呆楞失神地望着门口的方向,不想答。 没来由的,她怕自己会沉溺在谢建章的关怀备至中,还没等自己理清纷杂的思绪,就已经陷了进去。 “谢公子。”月芽眨巴眨巴眼睛,她虽然搞不清状态,却也还算机灵。 只见她凑到房门前,轻声道:“我家小姐刚睡下,谢公子可是有什么急事?要不要我……” “无妨,让书玉歇息吧,不要叫醒她。” 谢建章收回扶在门上的手,在门窗投下一片清晰而颀长的身影。 “卢府送来回帖,说卢大人去了临县议事,等会儿伯父会同我一道去寻他。” 杨书玉皱皱眉,对这套说辞感到莫名熟悉,但却是暗含某种她所畏惧的危险在。 “等你家小姐醒了,记得将此事告知她,最快明日,最晚不过三天……” “等等!”杨书玉突然开口打断。 谢建章顿了顿,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如春风入般清润:“是我吵醒书玉了?” “没有。”杨书玉惭愧地避开视线,连隔着门窗都不敢向他,“我同你们一道去。” 谢建章何其敏锐,他早已擦觉杨书玉的刻意疏离,眼下自然也是。 但他并不在意,悉心嘱咐道:“书玉稍后下楼,我在门前备车等你。” “劳烦。” 杨书玉再次将视线投向门窗时,只匆匆看见谢建章行完拱手礼后转身离去。然后便是一脸无措的月芽,手中仍端着一盘麻角,呆呆地立在门前好奇地打量她。 她自嘲地轻笑:“是不是觉得建章以赤忱之心待我,我却过于敷衍和冷漠了?” 月芽摇头否认,她也说不上是哪里奇怪。 总之,她心中那个无忧无虑的杨府娇小姐,似乎开始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就算是当初林自初惹恼了杨书玉,也不见她是如今这般模样。 当然,她这些心里话,是打死也不会同杨书玉说的。 —— 在旅店谈不上休整,他们浩浩荡荡一行人很快就重新出发。 路上杨书玉靠着杨伯安浅寐,等到达临县,她总算补足了精神。但县里不比城里,在入夜后烛火辉煌。撩帘下车,除了天边的一轮明月,便只有零星的几支火把在为他们照明。 这一次,谢建章罕见地没有提前下马,守在车旁接人。夜色浓稠,杨书玉看不清他是被谁牵绊了步伐,但谢建章没过来,她心中便多了几分轻快。 “怎么了,囡囡?” 杨伯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因夜色而没看清她细微的表情变化,自然而然就理解错了她的意思:“卢大人有公务在身,这才在临县奔波,我们突然到访多有叨扰,建章是该先顾着卢大人那边。” “没有,书玉并没有挑剔建章作为的意思。” 见谢建章已经领着人过来,她迅速结束话题道:“书玉只是好奇,深夜来接我们的是谁。” “伯父,书玉,这位是治理崇峡的卢小大人。” “大人就大人,怎么还小大人?”卢青人还跟在谢建章的身后,就开始没好气地呛声道,“是是是!我是卢小大人,我爹是卢大人,我祖父是卢老大人,这行了吧?谢小郎君~” 他站定在谢建章身侧,收回给对方的眼刀,转而对杨伯安恭敬拱手道:“晚辈卢青,见过杨伯父。” “这声伯父,杨某倒也应承得。”杨伯安仔细打量着卢青的面貌,是长辈见晚辈那般,满意地抬手拍了拍卢青的肩。 “长得像你娘,清秀,不枉你爹把潼秋诓去京都。” “家母仍是住不惯京都,父亲索性上了折,自请去南方巡查,这也算是风水轮流转,轮到处尊居显的抚台大人被反诓去南方了。” 杨伯安笑笑:“性子随你爹,顽劣。” 卢青咧嘴一笑,得意地朝谢建章挑眉,正撞见他压着嘴角憋笑。果不其然,杨伯安接下来说的话,没一句是他爱听的。 “怎么,子青好像对卢小大人这个称呼很不满啊?” “你祖父官拜宰相,告老辞官后朝廷为表尊重,甚至不惜空悬宰相一职,后来不得以才组建起内阁来处理政务。” “你父亲现已是二品抚台,待党争平定回京,仍有上升的空间……” 杨伯安一顿,加重力道拍了拍卢青的肩:“无论从年龄阅历,还是从官职政绩来说,世人称你一声卢小大人,并无不妥。” “子青不敢托大,这不是在努力了吗?”卢青摊摊手,“谁家的世家子弟像我,是从乡长做起的啊?” 他语气无奈,夹杂着讨好的意味道:“从父亲把我丢在乡里历练起,子青一路升到崇峡知州,已经很难得了……这点杨伯父别学我爹,总想着我能一步登天,改明儿就得了调令,回京升个大官!” 杨伯安低声笑着摇头,无奈道:“你啊你!” “书玉见过卢大人。”杨书玉适时开口,朝卢青行礼道,“书玉被困,多谢卢大人相救。” 第128章 闻言卢青倒吸一口冷气,他几乎瞬间抬手去制止杨书玉行礼的动作,可似是想起什么,他突然又缩回了手。 待杨书玉行礼毕,他面改正色,严肃朝谢建章道:“叙旧也好,道谢也罢,都已经依你的办完了,现在该轮到办我的事了。” 他朝杨伯安拱手道:“杨伯父,现天色已晚,更深露重的,您先带书玉回房休息吧,旁的事明儿个再说!” “我带他们回房,你在书房稍后……” “别!我亲随会安顿好杨伯父他们的。”卢青严肃地打断谢建章的话,“你最好是马上跟我到书房来,若知道密信的内容,你当比我着急!” 谢建章淡然一笑,反问道:“天塌了?还能发生什么让我着急的?” 卢青无语地轻啧一声,瞥眼看了看杨伯安和杨书玉,见身边也无外人,他仍压低几分声音道:“京中乱了,摄政王倒了!” 第70章 约定 “我会在江陵等你。” “怎会?” 几乎是下意识的, 杨书玉脱口而出,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 高时明那无论置身何时何地,面上总满是运筹帷幄的傲气, 始终在她眼前挥之不去。似乎于高台之上睥睨天下的高时明,合该是权力场上的胜者。 还不待她回神,这反常的举动,已引得众人纷纷侧目看向她。 “我……”杨书玉支支吾吾, 说不清缘由, 索性抿唇垂头, 避开旁人的视线。 她不敢再开口了。怕越描越黑,也怕等自己理清埋藏心底的种种, 会是她溃逃的结果。 “书玉年幼,尚不经事。”杨伯安抬手轻搭上她的肩头安抚, 熟络地为她遮掩道,“京都乱了,不代表大黎即刻进入战乱。即便是整个大黎都乱了,或避战远走, 或迁居邻国,为父总能护你周全。” 他轻描淡写地将杨书玉的不安归于对战乱的担忧, 慈爱地重复道:“书玉莫慌……” “嗯。”杨书玉茫然地抬头应声, 与杨伯安视线对上时, 见对方了然地点了点头。 “伯父。”谢建章温声开口, “为安全计, 明早当尽快启程,转水路南下直奔江陵,以防生变。” “若太后一党强势反扑,难保不会派人围追堵截……” “怎么?你还要跟着去江陵?”卢青眯了眯眼睛, 语气带着几分急切,拽着他的小臂道,“不是,现下京都乱成什么样还不知道呢,你当真要走?” 谢建章朝他递了一个眼神,他立刻收了声,无奈地抬头观星宿。 “伯父,书玉,崇峡夜深会起冷风,这个时节起薄霜也是常有的,实在不宜在户外久立。要不你们先行安寝?旁的事,有建章盯着。” 卢青适时回身,招他的亲随上前,吩咐道:“领伯父和杨小姐到客房休息。” 有人提灯上前,躬身作请,欲为杨伯安父女俩领路。杨伯安点点头,慈爱地嘱咐两位晚辈当注意时辰,不得熬夜伤身,便领着杨书玉告辞离开。 在转进宅院时,杨书玉跟在他身后,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并肩前行的两道被月光拉得颀长,转入拐角时投在院墙上犹如树影枯瘦一闪而过,其步伐之急促不言而喻。 “书玉。” “嗯?怎么了爹爹?”杨书玉闻声收回目光,脚下加快两步追在杨伯安身后。 杨伯安目光沉沉,直视着前方不曾回头:“不知怎的,爹爹我突然想起你娘亲了。我同她相识的时候,她也是你这般年纪。” 他鲜少主动提起少女时期的姜荷,或者说他每次谈及便会陷入回忆中。是以杨书玉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轻声应着,乖顺地等他往下说。 可杨伯安并没有将回忆摊开来说,他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当年你娘亲为了嫁给我,吃了不少苦,后来也得罪了亲族,彻底交恶不再来往。” “爹爹文人出身,并没有入仕为官,而是一辈子钻进钱眼里,没日没夜地研究商贾之道。哪怕已然成了一方巨贾,仍不断地向外扩张分号,为的就是我离开京都后,仍能在世占有一席之地,旁人说话做事前总要顾忌江陵杨氏几分。” “白手起家的不易与艰辛,爹爹甘之如饴,你可知道爹爹所求的是什么?” 杨书玉垂眸细思,盯着裙摆处若隐若现的绣鞋尖,认真而诚恳道:“爹爹日夜操劳受累,为了的是娘亲和我一生衣食无忧,不受世俗所困,不受生活所苦。” “书玉说的都对,但爹爹更想你随心所欲。哪怕做错了,选错了,仍有底气和条件重新来过,万事皆有你爹兜底。” “爹不会代替你去做任何决定,也不会以过来人的身份,狭隘地为你指出哪条路才是所谓的归宿。” “你要自己去分辨判断,感情一事犹是,今后伴你一生的人当经得起任何考量。如今这般畏首畏尾的囡囡,绝不是爹想看到的。” 杨伯安停步侧身,重重地拍了拍杨书玉的肩:“有些苦我和你娘吃过了,就不想你再尝一遍。” “爹爹只需告诉你,哪怕是他,你也选得,重要的是书玉要清楚自己的心。不要因为选错过一次,就因噎废食,林自初不值当拿我至纯至性的女儿去换。” “我没……”杨书玉局促地把话咽了回去,低头小声道,“书玉知道了……” 情窦初开的少女,尚说不清什么是情爱,可她心中悄无声息蔓延的情愫,早已以本人尚未察觉的方式,或影响或支配着她的情绪和姿态。 第129章 然而这些细节,又悉数落在那些关注她一举一动的人眼中。 杨书玉因这番话而陷入沉思,她虽没有如杨伯安盼望的那样,再生出一往无前的勇气来,她或许依旧会因为和林自初的过往而踟蹰不前,但现下她却无比清楚了另一件事。 至少此刻,她是担忧高时明处境的。但这种担忧是男女之情吗? —— 月落日升,从晨起到用膳,杨书玉总不见谢建章的身影,甚至卢青都能抽空与他们同桌用膳。就是在她问及谢建章时,卢青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直到杨书玉坐在马车中等待启程,也不曾见谢建章露面。她怀疑,这是谢建章刻意在躲着她。 “书玉。” 当杨书玉暗地腹诽时,那道熟悉而温润的声音隔窗传来,她想了想便收回准备掀帘的手,打算起身下车。 有些话,还是说开为好。 “书玉不用下车,几句话而已,我说完就走。” 杨书玉顿住,迟疑地掀开车帘,正对上谢建章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很显然,他怕是又劳累了一整夜,但他神采飞扬如旧,神态跃然,没有一丝的疲惫之态。 反倒是杨书玉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书玉,接下来我不能同行了。队伍分两队南下,你与伯父走水路……” “你要回京都?” 沉静的目光越过车窗,谢建章注视着杨书玉缓缓道:“我知道你关心京中变故,但我暂不打算回京。”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离开京都的时候,形势不是一片大好吗?”杨书玉没有否认,大大方方地说出疑问。 “突生变故,具体细节尚不清楚,也待考证。目前传出的消息是北凉使团在原阳凭空消失,朝中派去探查的人也有去无回。等奏报再传入京都便是有两队北凉铁骑,越过北境防线沿濮江一路抢杀掠夺。速度之快,以至于驻军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 “北境防线犹如铜墙铁壁,铁骑能凭空出现在后方,只能是原阳为他们大开便利之门。” “摄政王为整肃北境军纪,亲自北上。可他刚离开京都,太后就抱着不省人事的皇上出现在朝会上,声声痛哭摄政王狼子野心,勾结北凉谋权篡位,不仅下令幽闭太后,甚至不惜对皇上下毒。” “太后声称那两列铁骑能在濮江如入无人之境,都是摄政王默许的缘故,笃定是王爷有意放任北凉掠夺今年冬日的所需物资。太后党借此反扑,得到不少持中的官员的应和,更别说坊间了……”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杨书玉的神色变化,继续道:“更糟糕的是也不知是为了接应铁骑,还是意欲趁乱挑起战争,北凉大军压近北境防线,因此北信军自然有所动作设防,但这却让朝中百官猜疑王爷起兵谋反,私自调集兵马。” “消息传开后,王爷也没了踪迹,一时间京中群龙无首,其麾下的官员将领也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反击,难免让太后党占尽优势。” “京都怕已在太后的掌握中,等你们启程后我会径直去原阳,那是变故的源头所在,而原阳都尉是王爷一手提拔的将领,我不信他会叛变。” 他言罢等着杨书玉开口,可对方却只是沉默地伏窗,抬眸同他对视。相顾无言,唯有头顶低沉翻滚的黑云隐隐作响,不时有细丝雷电在云层一闪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杨书玉突然伸出素手,遮在谢建章双眸前,阻隔了两人的视线。 正在谢建章疑惑时,杨书玉又缓缓收回了手,朱唇轻启,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昨晚爹爹同我谈起娘亲,我意识到自己似乎缺失了一段记忆。” 杨书玉落寞地收回目光:“我心念娘亲,清楚记得过去的每一个清明寒食,也记得幼时她带我往来于后宅和商行之间。甚至,更早更模糊的记忆我都能记起一些。” “可是建章,我竟然不记得我娘亲是怎么离世的……” “书玉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谢建章敛眸,声音温柔如旧。 “许多事我仍不确定,但直觉告诉我,脑海里空白的记忆或许也包含有你。你也曾问过不是?” 谢建章睫羽微颤,不置可否,心中早已翻起惊涛巨浪。 杨书玉沉吟良久,继续道:“我见过你在京都贵公子中央傲然挺立,如鹤舞清风,也见过你在卢青等好友面前谈笑风声,放浪形骸的模样。但总之不该是在我面前这样,拘谨着,处处收敛起自己的脾性。” 她忽地皱眉去同谢建章对视,反问道:“你在王爷面前回禀公事,也会是今日这般吗?” 谢建章一愣,仍注视着杨书玉不发一言。 “当日我许你留在我身边,并没有同你约法三章,我也承认怀疑和戒备过你,可也未曾干预过,可奇怪的是你在我面前日渐内敛端正。” “我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但书玉真心希望你能取下这张面具。你想去做什么,大胆去做,无需征得我同意。我想知道京中发生什么,自然会寻你开口问,而不是你这样斟酌着措辞主动告知我。” “你并不欠我什么,于师于友,是书玉欠你良多。” “爹爹的意思我知道,也幸得你我尚还年轻,在有关一辈子的问题上,并不着急给出最终的答案。” “我会在江陵等你,再见时,希望你做回那个洒脱不羁的谦谦君子。” 第130章 若分辨不清时,先迈出一步试一试,这未尝不可。 对此,杨书玉并不排斥。若是她又错一次,大不了回头再来,总归要好过现在这样,左右摇摆不定,耽误彼此。 晨光熹微,有清风拂过,仍夹杂着昨晚的寒气,卷起行人衣袍袖角翻飞。两道轻笑散于风中,细听也不可得,唯余才子佳人弯起的嘴角。 长睫掩住双眸流露的情绪,谢建章半晌才轻笑出声道:“那书玉可要等我啊……” 第71章 角逐 “可万一他们就没打算回撤呢?”…… 林涛阵阵, 山风顺势荡入低谷,发出细碎的回声。空中不时有高亢的啸叫声传来,与之遥相应和, 声声尽显北地苍凉之态。 但崇峡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北地。 其地形地貌更像是北境山脉过渡到平原的中间地带。 崇峡乃崇狄山脉绝陉之地,是以无江无河仍被世人称为“峡”。沿陉谷向南,地势豁然开朗,一马平川。在其以西的两城之外, 南北走向的蒲江汇入漳淮, 津渡发达, 水路相通。 得天独厚的位置,让崇峡成为大黎举足轻重的交通要塞, 尤其是行商货运的行经之地。因此,谢建章对于卢青连夜收拾行囊, 打算同他一道去原阳,他是十分不理解的。 于公于私,卢青选择离开崇峡都不是明智之举。 “你这是要把崇峡让给太后党?”谢建章的视线仍跟随着渐远的车队,他的语气并无半分离别的低落, 反倒更像是解决了后顾之忧,透出轻快与自信。 “光是收拾京都的烂摊子, 就有得够他们忙了, 真当王爷多年培植的势力是摆设?若他们胃口真大到要将手伸向崇峡, 能不能还吞下另说, 单是即将进驻崇峡的北信军就不会答应。” 北境两军对峙, 战事一促即发,北信军照惯例会把军眷与百姓撤到后方。而由高时明整肃起来的北信军,自然贯彻他的行事风格——在护送军眷后撤时,会以换防之名强势“接管”各大重城要塞, 以防止战时腹背受敌,而崇峡自是其中之一。 这也是卢青不在城内处理公务,而是多日留宿在县城的原因。 此地离军营和城池都不远,正方便他将部分管治权移交出去。崇峡民生事务仍在他治下,但路障设卡、城防治安,乃至军需调度所涉及的方方面面都会移交给军中的官爷管理。 如此,在战时像卢青这样的地方官员,也就形同虚设了。 卢青抱臂凑近谢建章身侧,眼带笑意地顺着看向同一个方向,揶揄道:“人都没影了,还看呢?” 见谢建章不搭理自己,他转而悄摸摸问:“王爷的下落,建章可有头绪?” “北境。” 谢建章说得笃定,他缓缓收回视线,抬步往相反的方向走:“比起京都乱起来,王爷更无法容忍军中被旁人渗入。” “原阳异动怕是表象,北信军指不定里子烂成什么样了。” 他侧身看着沉思的卢青道:“卢家世代中立,太后党和摄政王党斗得正酣时,卢大人干脆自请外放南方巡视……你此番跟着我去原阳,怕是不站王爷,也会被太后党一并清算。” “你就不怕有违卢氏祖训?” 卢青轻哼出声,负手无所谓道:“要不总说我父亲刻板守旧呢?” “既入朝为官,朝堂党争是他想避就能避开的吗?纵使避得了一时,如今已是两虎相斗,谁能独善其身?还是他想等斗争平息,再回京分一杯羹吗?” “就算胜者掌权初期百废待兴,还肯重用他,那也要问一句跟着厮杀过来的官员肯不肯,那些人能否容下旁人来摘桃子!届时京中,还有卢家的一席之地吗?” 历来政党为名为利而聚,不知多少官员为了赢到最后,举全族之力投入党争中,哪怕中途折了败了,饮恨退场,也还会有力争上游新贵前赴后继。 党争从来不是太后和摄政王叔嫂两人之间的争权夺利,一直以来都是无数官员权贵之间的斗争。最后无论是谁赢了,论功行赏也该是那些参与者,而绝非所谓的“中立之士”。 “单是为了我自己的仕途,如今已是两党决胜之争,我岂能作壁上观?若我选错了,只当卢家出了一个不肖子孙,旁枝仍有后继者托举门楣。” “你倒是想得透彻。”谢建章浅笑吟吟,双眸却无半点往日的温润之色,“怕是在更早之前,你就投入王爷门下了吧?竟是把我也瞒了去。” 卢青双手一摊,做作地大喊冤枉,却也没有否认。 谢建章目视前方,细细回忆道:“当初选派任职崇峡的官员,两边吵得不可开交,结局都说是鹬蚌相争,让你得了便宜……” 卢青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喟叹道:“卢氏世代中立的形象深入人心嘛……倒也不是诚心瞒你,当初你劝我不可过早涉入党争,王爷便只让我当一枚暗棋,未曾吩咐过我。” 高时明的势力范围,远比谢建章认知的要大。 见谢建章浅笑依旧,却不答话,他抬手指着路边不远处的护卫,转移话题道:“这些都是我身边最精良的护卫和招揽的门客,此番北上,我们就化身寻找动乱后失联商队的少东家,轻装简行也不惹人注目。少东家,可好?” 路边立着练家子十二人,武器各异,但从衣着和气势就能分辨出哪些是府中训练出来的护卫,哪些是招揽上门的闲散侠客。这些人凑到一处,倒还真有几分商行鱼龙混杂的样子。 第131章 认真打量过后,谢建章扬声笑道:“此行护好你家大人,别叫他一文弱书生折在北境,末了让旁人摘了桃子。” 这些人并不通文墨,听不懂谢建章话语中的调侃之意,便齐声应是。 “诶?”卢青不满地啧声,最后不住地无奈摇头浅笑,“多年不见,嘴上你还是这么爱占我的便宜。” 他似是妥协,难得地没有同谢建章呛声:“行,我尽量不拖少东家的后腿。” 谢建章利落地翻身上马,坐骑却并不是踏川。马鞭高扬,随着清脆的噼啪声响起,他一马当先地蹿出。马蹄飒沓激起阵阵烟尘,那沾染笑意话便落在他身后,清晰地落入其他人耳中。 “已经落后了,还不快走?” “刚才到底是谁黏在原地不肯走的?”卢青不甘落后,纵马去追,“若不是你,昨夜我都出发了!” 回应他的只有哒哒的马蹄声,先后凌乱地响起,声声错落,急促而稳健,统一沿着陉谷深入崇山峻岭,惊起飞鸟出林。 后紧随着有雄鹰高啸,振翅在空,沿途驱赶那些受惊的飞鸟,它追着疾驰骏马的行迹,振翅高飞。 就好像连海东青也是如此地迫不及待,它也想要回到北境,好投身加入这场逐鹿之战中。 - 车队行至漳州城郊官道,已是傍晚十分,澄黄的落日洒满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将路面的凹凸处用明暗交界清晰地标注出来。 “商行年年出资修缮,然这路况还是一年不比一年。” 就算货运往来的车马频繁,这条官道磨损的程度,早已超出常年修缮维护后该有的样子。加之有崇峡官道在前做对比,很难让人接受相连相通的官道的差别居然如此大。 崇峡至漳淮,是各大往来北境的商队绕不开,由陆路转水路的必经之路。同样的车马经过崇峡,自然也会经过漳州。没道理漳州的道路比之崇峡,会破败成这副模样。 杨伯安放下车帘,将眸中晦暗之色隐去。他垂眸望着伏首于膝的杨书玉,关怀道:“书玉在想什么?” 闻声,杨书玉抬起头乖顺地答:“爹爹,我在想林自初。” 见杨伯安敛眸紧抿着唇线,她连忙解释道:“爹爹不要误会,书玉只是有些事实在想不明白。” 杨伯安抬眸望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杨书玉挪了挪身子,凑到杨伯安身边,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地细数:“爹爹你可能还不知道,林自初在江陵府衙的地牢凭空消失后,化身北凉使臣在京都闹了好大一通。” “自然,他没能在摄政王手下讨到便宜。”她含糊而心虚地略过让林自初被打成过街老鼠的始末,却不知杨伯安早已从谢建章处知晓她进京都的所作种种,“最后北凉使臣匆忙离京,那一行人在穿越北境防线前,在原阳却没了踪迹。” “与此同时,两队北凉铁骑,能无声越过北境防线,出现在濮江一带,很难说他们不是为了接应林自初一行人。” “说是掠夺物资,可铁骑满载又能运送多少金银?更别说粮草之类的物品了。” “可我总觉得……”杨书玉无意识地把玩着腰间的玉络,不安的情绪萦绕在她心间,“若北凉铁骑真是为了接应林自初倒还好,他们把人接回北凉,关起门来京都权贵要如何去斗,那也只是大黎内斗。就怕他们如野鬼一般,可畅通无阻地穿梭在北境防线后面,伺机觊觎旁的东西。” 杨伯安抬手抚摸靠在肩头撒娇的少女,好笑道:“掠夺物资怕只是幌子,铁骑接到林自初一行,自然要回撤,否则北信军重整攻防,到时候他们不能越过防线,自然就成了瓮中之鳖,能藏在山野几时?” “可万一他们就没打算回撤呢?” 杨书玉皱着眉头,赌气似地说:“如果是太后赢了,以北凉相助,调兵给北境施压防止北信军进京的功劳,林自初他们还怕回不去北凉?” 她甚至内心以为,太后为了赢甚至可以默许北凉借机吞并边。与虎谋皮,总要许以更大的利益。这样的例子,史书上并不少见。 “那他们藏在后方,还能做些什么呢?”杨伯安若有所思,“两队人马,既不能攻城掠地,也不能运送可观的财帛粮草,还要冒着被围追堵截的风险,潜藏敌国后方……” 他吐字越来越慢,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视线也慢慢投到杨书玉身上。 “除非,有体量小,却能调取无数金银财帛的东西……”杨书玉似有所感,缓缓抬起头同杨伯安的视线对上,“又或者,人……” 是啊,林自初当初设计入赘杨府,前世直接造成杨家的覆灭,不就是奔着杨书玉来的吗? 暗中的谋算败北,他便会歇了这个心思吗? 杨书玉的手不自觉地攥紧玉络,她在杨伯安眼中看出同样的猜测。 夕阳落入西山,夜幕低垂,黑暗迅速笼罩大地。起初还微不可闻,如今车厢陷入沉寂,声音似被放大,父女俩谁都听得真切。 四周传来的细碎马蹄声,还有外邦人乌啦啦的呼喊声渐近,似已经给了他们最有力最直接的回答。 “弃车!” 第72章 被俘 “我同你走,不准再追了!”…… 来者不善, 此时弃车是最明智的选择。 回程杨书玉一众本就是轻装简行,除了安排有三辆马车供人路上轮番修整,护卫随从皆是骑马守卫前后。 第132章 谢建章甚至还考虑到马匹负重疲乏, 若不时停下休整会耽误行程,他便在队尾特意备上多匹空马随行,以便适时轮换,最大限度避免出现人疲马乏的状态。 因此他们立刻弃车改骑马突围, 不仅马匹充裕, 借夜色尚可一搏脱困。 “此地离驿站不远, 会功夫的全部随老爷和小姐往漳口突围,其余人找机会分散开来, 钻林逃生。” 在凌征的安排中,所有人迅速行动起来。诸如月芽等不会御马的人, 或四散钻林求生,或与他人同骑往其他方位逃窜,默契十足地远离杨书玉父女,不敢耽误他们突围分毫。 哪怕是心思单纯的月芽, 她也懂得那些合围过来的人马,绝不是寻常打家劫舍的匪徒。 这些人是直奔杨伯安和杨书玉两人来的。 砰—— 天空突然炸开一团巨大的烟火, 而后化作细碎碎星, 发出此起彼伏的噼啪声。那是凌征第一时间释放的商行信号, 驿站接应的人看见自会赶过来。 “爹爹, 快走!” 杨书玉翻身上马, 边说边扬起马鞭,纵踏川带头而出,干脆利落,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她怕自己回头等上一瞬, 就会拖累突围马队的速度。 哒哒的马蹄声紧随其后,环绕在她四周。就在此时,身后不远处响起刀剑交击的声音,既密且急,如暴雨扑窗,仅凭声音也知出手之人皆是下了死手。 “有人在为我们争取时间。”杨书玉闻声回头,除了漆黑山谷,摇曳林涛,什么也看不见。 杨伯安慢她半程,不曾回头,他沉声道:“贼人怎肯被他们绊住脚步,下手自不留情。” “撑不了多久的。”凌征侧耳分辨着刀剑声,“敌众我寡,他们只牵制住前锋那小部分的贼人,后面的人径直绕过双方交锋的地方,追来的速度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杨书玉收回视线,心中生出不安。 此等境况,她似已经历过许多次。在江陵城外,在西山密林…… 显然,这一次她又成了被围猎的对象。 借着稀薄的月光,杨书玉见在不远处的官道拐角,道路左侧有一断坡,在往前她猜测还有其他土坡。 那是极好的设障之地。 心中有了猜测,她不动声色地驱驶踏川行在队伍的最左侧。随着拐角越来越近,她开始放慢了踏川的脚步,甚至她在坡底还稍作停留。 “书玉?”杨伯安不解地回头看她,差点便要勒马等她,这时她又纵马追了上来。 “爹爹别担心,我没事,只是刚学会骑马,担心天黑过弯从马上摔下来。” 求稳而在拐角处放慢脚步,这并不算拙劣的借口,杨伯安并没有起疑心。 只是他不知,此时站在坡顶的人无声弯了嘴角。 “世子,错过在此处拦截,前方不远便是驿站了……” 为首之人抬手制止身旁人的提醒,坡顶那些随时准备将巨石圆木等路障推下断坡的人,见状便也撤了手。 “活捉,不可伤人。” “是!”众人得了授命,齐声应是,转身上了马背。不知是谁朝天射出鸣镝,潜伏在各处的人马立刻动了起来。 弯刀壮马,皮革缚身,鞍边还挂有强弓箭袋。很显然,他们较鱼龙混杂的杨家商行护卫更善骑射。 若不是为首者要的是活人,刚才杨书玉一行转过拐角时便无人生还了。 前后左右几乎同时响起马蹄声,好不容易甩开距离的追兵似是突然出现在他们周遭,这让沉着的杨伯安也皱起了眉。 凌征始终没有放松警惕,经过仔细分辨马蹄声的方位后,他指着右侧道:“老爷,转小路,在不远处我记得有一条小溪,虽然湍急却水不深,鲜少有人知道可骑马蹚水过溪,加快速度或可在对方合围上来之前,从那突破包围圈!” 杨伯安侧头看了一眼杨书玉,对方迅速领会了他担忧。 “爹爹放心,路虽难行,我抓死踏川的缰绳也不至于掉队。” 杨书玉有自知之明,她自身的骑术根本不能与他们这种行商走货老手熟练,骑马跟着走小道也没什么自信,但她相信踏川的脚程。 只要自己不摔下马,她总不会掉队被俘,这可比临时改凌征带她同骑要快。 不过换小道突围,他们便是舍弃了与见信号赶来的人第一时间汇合的可能。 “改道,冲过去!” 在官道被围追堵截,改小道尚可突围的两个选择里,杨伯安当机立断选了后者。虽然他心里难免会担心杨书玉逞强,却也知道情况危急。 对方有备而来,难说没有安排拦截援兵的人马。 随着他们转向没入丛林,随之暗夜中便上演了一场激烈的追逃大戏。 双方虽未碰面,凭借马蹄声也可判断对方的大致位置。追兵有条不紊地朝杨书玉一行加速的方向合围上来,凌征则带着护卫们早早拔刀亮剑,死死把杨伯安和杨书玉护在中间。 “若不得不交锋,我等誓死为老爷小姐拼出突围口,还请老爷小姐快马离开,不要回头!”凌征隐约看见追兵暗夜浮动的身影。 视线中的追兵虽还是形单影只,可纷杂而来的马蹄声告诉他,那人身后还有不可估量的人数。 杨书玉偏头顺着凌征视线看去,立刻皱起眉头。林间小道并不平坦,她挥鞭而上,勉强与杨伯安并行。 第133章 “爹爹,我们不能同时落入北凉手中。” 杨伯安沉眸同她对视,默认了她的说法,以及她的言外之意。 其一,来人十之八九是那两支行踪不定的北凉骑兵;其二,北凉马匹在战场要优于大黎军马,那么他们被追上也是迟早的事。 很快,视线中出现越来越多涌动的黑影,说法便得到了印证。 杨书玉的语气被快马带得起伏,却透出坚定:“若爹爹为保我而受俘,怕是与受死无异,毕竟一个无亲在世,又身坐财库的孤女更容易被有心之人操控。” “他们会以爹爹为要挟,让我交出财库大权,却不会真的放爹爹平安归来。书玉虽明理,可真的做不到明知是对方的要挟,仍对爹爹的生死不管不顾。” 前世,杨伯安无声死在病床上,便是前车之鉴。 铛—— 话音落,弯刀与长剑交锋,在暗夜中发出尖锐的交击声。凌征提剑,格挡住最先追上来的北凉人弯刀。 杨书玉和杨伯安没有放慢分毫,骑马在队伍的最前面,身边的护卫已根据视线中可见的追兵数量转变位置,好随时迎接追上来的人出招。 “换位而处,无论是召集人马救援,还是游说各方势力施以援手,书玉自信爹爹更有能力早早将我救出。” “同生共死这样的话,最是没有用了。若我们都能脱困最好,再不济也要保一人突围出去。” “你又如何能保证自身的安危?他们一样会以你来要挟我,你爹我就可以放任你的生死不管吗!”杨伯安攥紧缰绳,控制不住地低吼出声。 他这一生经历过许多惊险的大场面,可眼前的死局却让他平生第一次生出无力的感觉。 见状杨书玉无声地摇摇头,平日里她撒娇卖乖,面上满是笑意,此刻却流露出杨伯安那种沉着来。 “比起骄纵无知的幼女,世人更警惕叱咤商海多年的杨伯安。我若被俘为质不假,他们为拿捏爹爹,也不敢薄待我太多,否则爹举全力必不会让他们好过。” 此时周遭已经响起杂乱的打斗声,杨书玉的动作没有放弃突围,话中却做足了准备:“若情况危机,还请爹爹断腕求生,舍书玉为饵脱身离开,以保存自身,好早日接书玉回家!” 杨伯安收回视线,望着前方不远处泛着月光的溪流,咬牙道:“还没到那时候!” 只要再拖一会儿,只要更进一步,那条溪流就会成为他们的助力,哪怕挡住一瞬追兵,他们都可以逃脱,再往前便更接近驿站了。 围上来的追兵越来越多,随行的护卫则越来越少,或陷入缠斗,或丧命刀下,此时居然剩下不到五人。 杨书玉没有再劝,她也知道现实并不是她能随意选择的。对方的打算,显然是生俘他们父女两人,如此杨家财库便是囊中之物。 合围而来的追兵并不恋战,甚至有人带队快马绕了大弯,眼见就要打横拦在溪前。 杨书玉借着月光眯了眯眼睛,继而加重了扬鞭的力道:“请爹爹向前不要停!” 踏川似有所感,加快速度,带着杨书玉冲在最前面。其他人则二三成楔状,护着杨伯安随后继续往前冲。 月光下,溪前围成弧状的人马逐渐增多,马背上还不时闪出兵器的寒光。 “还不束手就擒!”有人厉声喝道。 杨书玉闻声速度不减,电光火石间竟直接骑着踏川,朝最中间为首那人撞了上去。那人不躲不避,两人的马儿双双在相撞后扬起前蹄。 护卫见机,着重格挡开右侧的弯刀,保杨伯安冲了过去,他飞马越向溪流中央,仍不见减速。 在马的嘶鸣声中,杨书玉身行不稳,摇摇欲坠,而对方那人却手疾眼快地拽住踏川的缰绳,帮她稳住。 “书玉,别闹。” 林自初的手拽着踏川的马索,在踏川稳住时恰好可以同杨书玉在马背上对视。他声音轻柔如旧,似是在耐心安抚耍脾气的女娘。 此时,格挡弯刀的三名护卫也被斩下马,仅杨书玉身后的两个护卫紧随杨伯安,顺势突破了包围,涉水而去。 因为另一侧的林自初根本没有出手,甚至他的剑始终纹丝不动地悬在马鞍处。 见状有人立刻掉转马头去追杨伯安三人,杨书玉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簪抵在喉间。 “我同你走,不准再追了!” 林自初并不应答,他冷眸注视着杨书玉,轻抖缰绳纵马踱步向前。 杨书玉也是在赌,迎着他的目光,倔强隐忍。踏川的马索在对方手上,想动也动不了,只能不安地在原地踏蹄。 待林自初与杨书玉并肩,他仍不说话,这打量与威压让杨书玉不安。 因为他无声,便也没有阻止涉溪追击的北凉人。 砰—— 空中炸开熟悉的信号烟火,那是商行接应的人在报位置。 杨书玉望着那团烟火失神,祈祷着父亲能顺利与接应的人碰上。就在她分神的片刻,后脖颈突然吃痛,她瞬间就陷入了昏迷。 手中的簪子落地,发出的小小声响隐没在打斗声中,而她身子一歪,顺势滑入林自初的怀中。 林自初则稳稳地接住了她,而那出手击晕她的士兵却惶恐地低下了头,不敢同林自初对视。 踏川突然没了钳制,嘶鸣着往前冲,沿途掀翻两个还在溪中的北凉人,彻底没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第134章 林自初仍用目光打量那士兵,一言不发。四周的打斗声渐弱渐稀,最后归于夜色平静。 威压之下,那人的额上浸出细汗,下马膝跪:“世子恕罪!” “收。” 林自初冷冷吐出一个字,带着杨书玉朝北离开。 夜色沉沉,吞没一切锋芒,终将之归于平静。 第73章 陷困 “国事还是私情,你可要三思再做…… 混沌, 昏沉,失去对四肢百骸的感知,虚虚实实难分辨。 但杨书玉清楚, 自己又陷入了前世那往复的梦魇之中。 满地横尸,血流成河,一夜倾覆的杨府……可杨书玉的心境,却与几月前大不相同了。 犹如骷髅幻戏般, 她麻木地任那不知起点所在的悬丝, 操纵着她一遍遍走过那些既定剧情。 “父皇!皇兄!” 歇斯底里的呼喊声兀自在脑海响起, 刺目殷红渐渐幻化作贪婪的火焰,跳跃着烧向天际, 逐渐吞噬掉一切。 呼喊声与热浪侵袭而来,杨书玉顿感无处可逃。就在这时, 她的唇瓣传来丝丝的凉意,继而浸入细细清泉润其喉间,这才将她解救了出来。 “小姐,多用些水吧。” 耳畔传来熟悉的江陵音语, 瞬间将杨书玉拉回闺中梦醒时分。 “我自己来,槐枝。” 迷糊中, 杨书玉一手接过唇边的茶盏, 一手试图支起身子。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 茶盏脱手, 摇摆着渐渐停稳, 盏中清泉四溅。少许水珠直接渐落在皮肤上,清凉瞬间让杨书玉警醒起来。 此时,槐枝跪坐在杨书玉的身侧,不慌不忙地拾起那只茶盏, 再次将水囊里的清泉倒入,而后递到杨书玉的唇边,槐枝的视线也随之同她对上:“小姐体内的软筋散还未散尽,还是槐枝来服侍小姐吧。” 闻言,杨书玉那刚清明起来的双眸,快速地扫视一圈。 狭窄逼仄的空间,堪堪可容纳四人,是普通马车车厢无疑。那晃动的车帘,依稀透出黄澄澄的日光,外面并无人声喧闹,这马车当行驶在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岭。 探寻的视线缓缓扫视,最后同久别重逢的槐枝对上,杨书玉细细思索着对方的话,而后垂眸盯着唇边的茶盏不做声。 “这水里什么也没加。”槐枝知晓杨书玉的脾性,索性将茶盏和水囊全搁在茶案上。“现在我们已行至边界,公子说不必叫小姐日日陷入昏迷中。” 她如往常那般,动作轻柔地扶起杨书玉靠坐起身,抬手顺势为杨书玉拨弄整齐额边的碎发:“昏迷的这些日子,小姐消瘦了许多。” “软筋散加蒙汗药……”杨书玉轻蔑地笑出声,拂开槐枝的手反问道,“就这么怕我跑了?” 见槐枝心虚地避开视线,她哪还不知道在被俘的日子里,是谁贴身照顾自己,又是谁将那些药喂入自己口中的? “我昏睡了多久?” “入夜便是第五天了。”许是愧疚使然,槐枝的姿态放得极低,从小伴着杨书玉长大的她,竟也会局促地攥紧双拳,试图缓解她的不安。 杨书玉看在眼里,索性将视线投向车窗,却只见车帘簌簌晃动,被之隔绝。 “这是要去哪?北凉?”她顿了顿,“林自初呢?” 说着,她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想抬帘看看外面。尽管她已有所预料,外面会是她所陌生的山野,她还是想看一眼。 “等晚些时候,公子会来见小姐的。” 槐枝没有阻拦,也不知道她是挑拣着答复,还是她身份尴尬,没人会告知她行程的细节。 “公子总要亲眼确认过才会安心。” 见杨书玉只是弯唇浅笑,毫不在意,她便转而问道:“小姐可要用些干粮?等停车安顿,奴婢再去为小姐做些热乎的吃食。” “林自初安排你寸步不离地监视我,按理说我不该再多问你一句。” 不用动脑也知道,周围负责看守杨书玉的人都是林自初的心腹,槐枝也在其中,可见林自初也是信得过她的,这才敢放在杨书玉身边。 杨书玉靠着车厢壁,语气轻快,似是同槐枝谈天说笑:“你离开杨府的时候,江陵尚陷入动乱,你后来可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事?” “知道。” 槐枝垂眸,坦然答话,倒是叫杨书玉一顿。 “后来林自初隐瞒身份进京,你也知道?彼时,你又在哪里?” “知道。”槐枝不敢直视对方,声音闷闷的,“公子同意我留下,却不肯让我相伴。” “他安排我在漳州的一座小院候着。” 她小心翼翼地抬眸观察杨书玉的神色,继续道:“公子说到时候小姐会一道回来,吩咐我提前备好小姐的日常用物……” 杨书玉面色不显,心下却一沉。 原来林自初不仅知晓她会被宣召进京,或骗或虏,还打着将她带回北凉的算盘,甚至还如此笃定! 那么,突然出现在北境防线后方的那两队北凉骑兵,便不奇怪了。 依林自初在江陵的计划,北凉骑兵深入防线后方,要么是为了接应大后他向北凉输送的财物,要么便是为了侧应北凉使臣进京的变故,亦可作为接应他回北凉的坚实力量。 这安排虽然十分大胆,却也合理。 念及此,杨书玉到底还是懊悔自己小瞧了林自初,低估了民间力量和正经军队的悬殊之别。 第135章 “小姐不问公子为什么肯留下我吗?”槐枝试探性问,将杨书玉的思绪拉回。 她合眸假寐,淡然道:“早说过的,今后种种皆是你个人的造化,你离开我的院子便与我无关了。” 话音落,车厢中寂静无声,一路再无言语。 北境多荒芜之地,人烟客商往往攒聚在边塞小镇。如今大黎内忧外患,一路上更是少见行人住户。 因而,车队在黑夜中前行,似乎也不用顾忌些什么。这行人直到后半夜停车休整的时候,甚至没有生起篝火,往马车里送个炭盆子,便算是传达停歇的意思了。 月黑风高,空谷回音,杨书玉在夜暗中甚至分辨不出看管她的人马有多少,只晓得林自初并不在队列中,而且这些人也不是围猎她的骑兵。 第二天行至傍晚,他们便入住在一猎户家中休整,听槐枝的回话,似是要在此等林自初汇合后才再次上路。 至于这主动把小屋让出来的猎户,当是北凉安插在边境的探子了。再往前走,怕是就要进北凉地界了。 想清楚这点,杨书玉便越发焦躁。 可这些人中,除了槐枝会对她有所回应,旁人却是理都不理她,而槐枝在这群人中着实说不上话,连求些新鲜食材做饭,她都要低三下四,三催四请才能拿到。 杨书玉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救的法子,毕竟她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偏房中,四周都是佩刀的壮汉日夜守着。 唯一的慰藉,便是目前没有人敢伤她分毫。暂时得以保全自身,也算对得起她同杨伯安的约定了。 话说另一边,那夜杨伯安在追击中惊险脱身后,顺利地同驿站前来接应的人汇合。他随即召集人马往回搜救,可除了救回受伤的护卫和四散的家丁仆从若干,却寻不到杨书玉的丝毫踪迹。 他甚至连夜去登漳州知府的门,一方面是为了将飘忽不定的北凉骑兵的动向层层上报,一方面则是求官府出人去搭救杨书玉。 可惜他在第一时间里已做了所有能做的,却收获寥寥。 消息不能停在漳淮境内,他命人快马追去谢建章,为了提醒其在原阳一带留意一二,他还传讯命北方杨家商行的人马加紧往漳淮集结。 对方把杨书玉掳走,总不会是单纯为了她这个人,最后还是要联系杨伯安的提出诉求的,届时他不能指望官兵出手前去救援。 混乱之中,无论是出击的林自初一方,还是受难的杨伯安一方,他们似是谁也没注意到在交手时出现的第三方势力——第一时间拔剑阻击追兵的那支小队。 也许是这支小队进场快,撤手更快的原因,又或者是他们在那场围猎中没起作用的原因,双方都忽略了他们的存在。 唯有他们自己,不敢忘记身上的使命——护送杨书玉父女安全回到江陵。 显然,他们有辱使命,自当领罚。 这本没有什么可辩解的,哪怕敌众我寡也不能作开脱的理由,但问题是他们这队暗卫该去何处领罚? 高时明,也就是他们的主上,如今隐匿了行迹,他们连复命的去处都没有。难不成要他们回京城吗? 于是乎,他们先杨伯安的手下一步,在原阳找到了谢建章。 客栈中突闻变故的谢建章,微微蹙眉,追问道:“是单你们那路被劫掠,还是两路车马都被劫掠?” “建章急糊涂了。”卢青抱臂敛笑,面上是少见的严肃,“王爷的暗卫都能知晓杨书玉父女走哪一路,林自初手中有正经的骑兵调度,又怎会不知?” 他轻拍谢建章的肩头:“倒是对方不会在北境待太久,我们已失先机,动作再慢些的话,怕不是他们便回了北凉,再来同我们叫嚣?” “我自然知道。”谢建章正色,回身在桌案上摊开舆图,“整个北境戒严,边境还有大军对峙,而几个茶马互市早已关闭,除了山间小路,目前还能出关去北凉的地方并不多。” 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原阳划过,他继续道:“原阳纷乱未平,就算埋有北凉的细作接应,他们也不敢再从原阳走。” “王爷还没有露踪迹,但他定是要肃清原阳的,不知有多少人马暗藏于原阳伺机而动。” 卢青依次点过舆图三处:“乌山口、北裕关、黑沙河,你觉得他们会从哪里走?” 不待谢建章开口,他两指重复敲击着原阳的位置,正色道:“放弃清查原阳,全力去搭救杨家小姐,你打算选哪个?” “国事还是私情,你可要三思再做选择。” 京都已尽在太后党的掌握之中,开始逐渐向地方伸手。若不能在太后党的人到来前肃清原阳,北境便算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助高时明反扑便更困难一重。 至于杨书玉,若她流落北凉,轻则北凉便可以此来拿捏杨伯安,日后会有数不清的财货流向北凉,重则影响两国国力的差距,而其根源便是各国鼓励农桑而轻商贸的本质了。 商事贸易流动性强,且官府难以管控,杨伯安为救独女大开商贸之门,你耐他何? 但这些危机都是日后才能显现的连串效应,眼前反倒是看不出来,如此杨书玉眼下反而没有性命之忧。若调遣人马去追,反而更像出自私心。 一句国事还是私情,足已表明卢青的立场。 谢建章心里清楚,这才愁上眉头,抿唇不言。 可是若他不去,谁还会去杨书玉呢?虽无性命之忧,可林自初若要强娶呢?那人在京都又不是没透露过这种心思…… 第136章 第74章 质询 “我记得你是林老太爷最看重的小…… 北地的秋, 来得早走得迟,萧瑟气清能写满整整一季。全然不似南方的秋,一闪而过, 忽地便从夏日入了冬。 停下休整的日子里,杨书玉始终被限制在一间狭小的偏房中,不得随意走动。 许是为了山中防风防寒的原故,这偏房的窗户只有寻常窗户的半扇大小, 若不是槐枝拿来足够的灯油供白天点灯, 杨书玉都以为自己是被关进了地牢里。 更让人郁闷的是, 那窗外毫无景致可言。乱石枯草歪脖子树,胡乱地凑到一块, 牵强些便算是堆叠之美了。 杨书玉盯着瞧了这么些天,也就只能瞧出此处是北地荒山。且不说她没到过北境地界, 就算她是当地人,也不见得能猜出此处离哪座城镇较近。 更别说对逃脱一事,她还毫无头绪了…… 沮丧与烦闷,几乎占据了她整个人。 好在正值初秋, 山里的野物忙着抓紧时间为过冬作准备,杨书玉便轻而易举地用粮食吸引到了这些怕人的山灵于窗前。 起初只是一群吵闹的山雀, 后来松鼠也跟着寻到她的窗前, 甚至入夜后她还见过狐狸狍子的到来。这些野物同她讨食, 多少给她暗无天日的被囚生活注入了鲜活之气, 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身后的木门发出嘎吱的刺耳声, 惊起窗前啄食的山雀,杨书玉头也没回,复往窗外洒了一把稻谷。 “把饭放在桌上就好,我现在还不想吃。”听见托盘放到木桌的声音, 她继续道,“槐枝你试着给我寻些栗子榛果来,实在不行,花生也可以。” 见山雀仍立在歪脖子树上观望,叽叽喳喳地却不肯靠近,她便将稻谷洒得更远些,试图引诱它们上前。 但山雀依旧停在树梢观望,她身后的人也没有如往常一般应声后速速离开。 杨书玉微微蹙起眉,半抱怨半撒气道:“我不求你们这些北凉人能看管得松泛些,但站岗尽职时,别惊着我的雀就这么难吗?” 不说在江陵,当初在京都,她也没受到过这样严密的看管。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把窗外盯梢的撵走,然而看守她的北凉人哪会考虑她的感受? 杨书玉自然知道没人会听从自己的话,就连槐枝也是面上满是愧疚,实际却坚定不移地执行另一人早吩咐好她要做的事——贴身照顾杨书玉起居,旁的事便是低头沉默,决计不会回应的。 实在是心里烦闷,杨书玉忍不住对槐枝撒蛮几句罢了。 “山里的野物罢了,哪值得书玉不悦?” 温润轻柔的嗓音于身侧传来,温和如其人身上散出的柏子香,隐隐透着醇厚。 来人从容地站在杨书玉身侧,动作娴熟而默契,突然上前虽靠得极近,却仍未有所碰触,是两人相识很久重复多次才能掌握的。 以前杨书玉觉得此乃君子举止得宜,如今她只会因对方的刻意试探而厌烦。 终于等到林自初现身,杨书玉没有怒气冲冲地出声质问,只是指尖反复捻着那几粒谷物,目光仍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山雀。 就当她还没准备好要如何面对林自初好了。 尤其今时不同往日,沦为鱼肉的她,实在没法像从前那般,娇蛮高傲地挑剔林自初种种。 骨节分明的手自然地伸向盛稻谷的碗碟中,杨书玉不躲不避,只是在对方的衣袖擦过她右手时,将手悄悄垂下。 林自初随意地抓了一小把谷物,漫不经心地散出窗外。远远望去,一高一低的才子佳人并肩而立,时光好似回到了江陵的那段日子,那时他们也总如这般一块在池边喂鱼。 但终是全然不同了。 不仅仅是山雀机警,洒出的稻谷没有引来鱼儿争食的差别,就连杨书玉也不会再将盛装饵料的碗碟偏向他了。 出乎意料的,杨书玉紧随着他的动作,在下一瞬便尽数将稻谷泼洒出了窗外。 房中陷入安静须臾,窗外的山雀叽叽喳喳,蹦跶着一步步试探靠近。待山雀安稳地啄食起窗外散落的稻谷,却忽地被一声轻笑惊起。 “若书玉实在喜欢得紧,得闲我套个陷阱,捕捉几只山雀予你。” 林自初负手而立,目光深沉无波,随着杨书玉看向窗外:“这日子着实无趣了些,等书玉同我回了北凉便好了。” “套陷阱将它们捉来,再找个笼子关起来,就同我一样吗?”杨书玉望着欢脱的山雀,毫不遮掩她的不满。 林自初垂眸盯着她看了许久,方才开口:“书玉当真恼了?可若非如此,书玉怎肯跟我走。” “怕还在江陵时,你便已经不愿在同我走了。” 林自初伸手接过杨书玉手中的空碗放在架上,也不等对方开口,自顾自道:“不过没关系,我并不在乎书玉缘何转了性,不念你我之间的情谊。” “书玉出去看过闹过,无论做什么,只要最后还是回到我身边,都没关系。” “心不在也没关系吗?”杨书玉冷声反问,仍不肯向林自初投去寸缕目光,就好像窗外的山雀远比他有趣多了。 见林自初不答,杨书玉也不想在这种痴男怨女才会纠结的问题上多废口舌。她往窗前踱了两步,与林自初拉开距离:“林公子,林长使?我现在该尊称你为什么?” “褪去北凉使臣的身份,林公子也早已不是当初借住在杨府的落魄书生,不当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吗?” 第137章 杨书玉斜倚窗户,瞥眼见窗外看守的人并没有因为林自初的到来而回避,她便知道周围都是林自初的心腹,因为林自初没有顾忌隔墙有耳。 “我还是希望书玉如从前那般唤我。” 回以林自初的,是杨书玉的一声轻笑,混在山风鸟鸣声中若有似无。 杨书玉依旧望着窗外,转而道:“林公子派这么多人来看管我,是不是很怕会有谁来偷偷将我救走?可你们的行踪如此隐秘,谁能找得到呢?” 她顿了顿:“又或者说,你很怕我会想办法出逃?” 林自初缓缓道:“他们都是留下来保护书玉的安危罢了。” “停在山谷里的这些日子,他们一定觉得我会绞尽脑汁地在想要怎么逃跑。” 杨书玉下巴微扬,满脸不屑:“所以他们夜间值守人数是白天的两倍,就是防我趁夜出逃。” “但其实我想得最多的,却不是要怎么逃跑。”她双手一摊,自暴自弃道,“且不说我没在野外生活过,没有逃出山谷的能力,就是现在你们放我走,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寻人。” 她突然回身,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含情桃花眼:“所以你猜,我最近都在想些什么?” 两两相望,熟悉却又十分陌生。 林自初沉吟良久不得解,顺着她的话问:“所以书玉都在想些什么?” “我在回忆儿时。” 杨书玉坦然道:“又或者说,我在回想林老太爷,还有你。” “时间久远,儿时的记忆我许多都记不清了,可我还记得你。” 她微微蹙眉,神态和语气都没有平日那种对林自初恶意和冷漠,更像是在同旧友谈心,追忆往事。 “我记得你是林老太爷最看重的小曾孙。” “虽然你是林氏旁支偏房所出,却没有因身份而被薄待。甚至你幼时和其他林家儿郎一同受教,每每我去林府寻你,都只有你一人承教于林老太爷膝下。” “你天资聪颖,在一众儿郎中尤为上进,继而得以优待,这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可是为什么?” 杨书玉的眉头蹙得愈深,真诚地问对方:“你本应该是这世间,最能够当得承继林老太爷风骨之人。林老太爷的学生遍布天下,可有谁能比得上你受教于他老人家的?” “哪怕谢建章出身名门,他也不过是承继家学,未曾得过林老太爷的指点。” “理学虽无国,然士大夫当恤国事,为天地生民兴利除弊。”杨书玉字字铿锵,逼问林自初,“杨老太爷的话,你全然忘了?”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帮北凉做事?不,这些人都听你号令,我当问你为何会叛国?” 林自初神色不变,连声音也同往日一般无二:“的确出乎我意料,我从没想过书玉会考虑这些。” “远不止这些。”杨书玉缓缓摇头,“我还记得林氏一族决定北迁时,爹娘曾带我过府拜别。” “那天我见到了你,可我们都没有见到林老太爷。” “北迁是借口,遇袭是幌子,北凉蛮荒,林氏一族当是被请去做客卿的,居左至尊!饶是如此,林老太爷高风峻节,他是万万不会首肯族人北迁去投靠北凉的。” 杨书玉分明是在质询自己的猜测,但她语气却十分笃定,更像是在阐述她知晓的内幕:“所以,林老太爷早就不在了吧?他并不是死于北迁那场不存在的意外,而是还在江陵时他老人家就已经……” “书玉。”林自初温声打断她,眼底却是冷的。 沉吟良久,他终是轻叹一声,将眼底的冰霜化了干净。 “荆杨比王侯,江陵藏千金。”山风吹起林自初的额发,低沉的嗓音将人的思绪带去远方,“京都,书玉也曾去过,那是怎么样的地方你是知道的。若非大黎皇室单薄,你便会亲眼目睹,荆杨比王侯绝非虚言,甚至是他们不能同书玉相较。” “世间能像书玉这般顺心如意长大的,怕没几人。” 林自初将视线投向远方,也不知道感慨谁的命运:“身份要争,地位要争,机会要争,一个人要争,整个家族更要争。为活下去,为活得更好,争这个字就避免不了。” “唯夫不争,不过潦草平庸一生,可一族不争,再三而退,会是什么结局?” “只一点书玉说错了。”不等杨书玉反应过来,林自初继续一字一顿道,“北迁入凉,的确是太爷爷首肯的。” 第75章 争论 “对书玉的承诺,我向来是认的。…… 若从始至终, 毕生都在践行自己所主张的理论,并将知行合一贯彻了一生的先贤,你却说他临了时, 背叛了曾经的自己。 这如何让人信服? 杨书玉被此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甚至没有开口质疑一句。 莫说林氏子孙,但凡知晓林老太爷名号的白丁,都不会出言不逊, 脏污他老人家的身后名。 林自初说得坦然, 也不管杨书玉作何反应, 自顾自地往下说:“当年林氏一族迁离京都的原因众说纷纭,却从无定论。祖父威望素著, 各大世家倒也没有深究内情,非要判个是非对错, 皆诚心诚意邀祖父带领族人迁入。” “他们猜到祖父离京后会开设书院,皆盼着林氏家学浸染一方,复又熏陶出一个崇尚文礼的燕赵之地来。” “可现实又当如何?” 林自初摊摊手,自嘲道:“书玉细想, 如今的江陵哪里还有什么林氏家学在?” 第138章 “理学广传不灭,书院犹存, 可世人提起江陵时, 却只会喟叹江陵杨氏的富庶。又还有谁会记得, 那方书院仍在声声传颂理学呢?” “就算往前倒回几年, 祖父还在世的时候, 众人也只会说林氏一族最后迁往的地方是江陵,便再无其他。” 他似在无奈叹息,更似无所谓一般道:“从离开京都起,林氏一族便彻底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而后会渐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后世翻开史书,只会知晓林老太爷波澜壮阔的一生。” “可林氏族人尚存,并且还要一代代地延续下去。若不争,被先人万丈荣耀所笼罩着的我们,又该以何种姿态活着?” 杨书玉能理解世家想要代代守护家族荣耀的心,尤其在她重生后,她曾切身体会过家族一夕覆灭的无力感与懊悔。 饶是如此,她仍苟同林自初的说辞,直觉告诉她,林自初的话不能自圆其说。 “就算林氏一族当初遭驱除出京,先皇并没有明令禁止林氏后人入朝为官。”杨书玉不解,语气却十分铿锵有力,“你们要争权势地位,后人可以参加科考,风风光光地打马游街,堂堂正正地入仕为官。这对你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至少比寒门学子要容易太多。” “再不济,你们也可如建章一般,以白衣之身为枢臣谋士。” 见林自初面色不耐,她顿了顿继续往下说:“你也和他共事过一段时间,就算是初出后宅的我,也知道谋士亦可执棋搅弄风云!” “不一样的。” 林自初目光沉沉,直视杨书玉眼底。明明是在和她对视,却又没有聚焦,而不是在看她。 “书玉,不一样的。”林自初低声重复着,“你生来便家境优渥,万事皆有叔父为你遮风挡雨,你所经历的、看到的一切都和我们有着天差地别。” 杨书玉下意识想开口反驳,她想说重生一事的怪诞,也想说女子跳出后宅投身商行的不易,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无他,她一路走来,也算不上很长时间,前后不过大半年的光景,的确比千千万万人要顺利得太多,以至于她连反驳的底气也没有。 更为重要的是,杨书玉根本不知道林自初是如何在北凉长大成人的。 外邦之人,却可号令北凉大军。在失联的那些年里,他究竟要经历什么,才能爬到如今的地位? “今日既然要开诚布公,解除你我之间的误解,我也无需隐瞒书玉什么。” 林自初稍稍回神,拢袖而立:“当年匆忙离开江陵,像我这样的小辈,甚至是说不上话林氏旁枝,皆是不知内情,就算知情在族中也说不上话。” “祖父病重,家主听命传话召集族中主事,突然便下达了要迁族的决定。直至进入北境,多数族人也只道是回归故土。” 他将视线移到窗外,那些山雀不知何时已经靠近,正欢脱地啄食地上散落的稻谷。 “遇袭也不是障眼法,府衙皆有卷宗记录在案,做不得假。那些死于骚乱的族人就葬在这座山上,书玉可要亲自去看看?” “林老太爷……”杨书玉开口想问,心中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林自初上前两步,站定在窗前。他与杨书玉站得很近,咋一看像是并肩而立。 “书玉可曾听过不战而屈人之兵?” 房中片刻的安静,似是让两人回到了过去,林自初耐着性子继续解释着:“起初我也曾迷惘,不知道为什么家主会答应北凉的请求,举族迁往蛮荒之地,去当那什么劳什子帐中客卿。” “后来,我眼见北凉人主动学习中原的文化与制度,渐渐我也就理解了。” “千秋万代,北凉不仅仅会是在文化上的认同,在生活习性方面,他们也会渐渐脱去骑装,着我汉衫,放下弯刀,认认真真地读圣贤书。久而久之,被同化的他们与我们汉人有何异?若真有大一统的那天,这便等同于北凉主动归顺我黎国!” “届时,我林氏一族背负的叛国骂名也可自清,对两国臣民而言,道一句千古功臣也不为过!” 杨书玉眉头微动,并未被他所畅想的宏图伟业吸引,反而问起林自初或刻意避而不谈的一个关键。 “以身饲虎,届时大黎何在?大黎焉在?” 林自初面色不显,垂眸注视着杨书玉不语。 “巧言令色,满口的家国大义,分明都是你们用来遮掩叛国行径的借口!” 杨书玉不回避对方的审视,在对方的沉默中反而读出其他意味。 秀眉忽而紧促,她恍然大悟道:“在林来太爷病重时,你可有侍奉在侧?你可有亲耳听到林老太爷同意林氏一族转投北凉?” “不,不对!” 顺着这个思路,杨书玉心中的困惑顿时消散了,她气愤道:“谋划叛投北凉的人是狼子野心不假,但也不见得你们顺应形势,随迁北凉的族人无辜!” “或许你们也有过怀疑,但你们从未深究,更没有去质疑向族人传递北迁消息的真伪,这才叫你们半推半就,多年来心安理得地襄助北凉谋求私利!” “主谋也好,相从也罢,你们一个个默许作出投敌决策的名头强摁在林老太爷的头上,欺他老人家在泉下有口难言,收拾不了你们这群逆子孽孙!” 杨书玉刻意提起林老太爷,好勾起两人儿时共同的回忆,盼着怀旧能让林自初顾念几分。甚至她还心存幻想,若能凭着两人在江陵的那段情缘,让林自初心软动容几分,她就算学着虚情假意也无妨。 第139章 可这番交谈下来,她才知道对林自初最大的误解,竟是自己仍把对方当成世人口口相传的林氏门生! “你还在骗我!”杨书玉近乎是朝林自初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到如今你还试图诱骗我!你还当我是无知的后宅女娘吗!” 面对杨书玉的情绪失控,举止端方的林自初也失了分寸。 他突然抬手握住了杨书玉的下颌,另一只手钳制住杨书玉的肩膀,面上却仍是清雅有礼:“我还是不习惯你锋芒太甚的样子。” “书玉这般聪慧,怎么不多想想?”他捏着杨书玉的下颌,逼迫对方仰视自己,“林氏以才学传世,当真是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让野蛮好斗的北凉人肯听命?” “就算国主有求贤之心,愿请林氏一族为帐中客卿,其他部落的首领臣民便会信服吗?” “子弑父,叔杀侄,部下猛将弑君夺权,在大黎大逆不道,合该在史书中遗臭万年的罪行,却在北凉极为常见。在北凉,猛者为王!” 他注视着倔强倨傲的杨书玉,面上分明没有愠怒之色,却着实让人心生惧意。薄唇轻启,他波澜不惊地重新反问那句话:“书玉以为,我是凭什么让他们肯听令的?” “在我还能耐着性子哄你,还能顾忌你的感受,编织借口谎言的时候,你就该顺着台阶下来,而不是挑战我的底线。” 话音未落,钳制杨书玉的力量便散了干净,让她猝不及防地跌落在地,惊起窗外山雀飞远。 不知过了多久,杨书玉视线落寞,没有焦点,也不知她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先前你答应过我,等诗会回来就会带我游春,这话还做不做数?” 杨书玉跪坐在地,突然委屈至极地扬起面庞,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林自初。 深秋已至,再提游春,中间都不知道隔了多少时日,期间又发生了多少事。 但杨书玉如在江陵旧日那般,蹙眉质问林自初为何推拒同自己游春,反倒要去参加什么诗会。 杨书玉前后态度的陡然转变,让林自初怔愣片刻。恍惚间,他竟觉得后来发生的种种不堪,皆是他荒唐的梦境。 可他知晓,那些事的的确确发生过。 他见过尖锐的杨书玉,也明知杨书玉作此姿态是在麻痹自己而有所图。但他也只是一瞬的迟疑,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沉沦。 在杨书玉的虚情假意下,他反而成了那个顺着台阶下,不合时宜地跟随杨书玉,“回到”两人没有感情破裂的时候。 “对书玉的承诺,我向来是认的。”说这,林自初朝杨书玉递出手。 哪怕黄粱一梦,迷途幻境,他仍想要与杨书玉重修旧好,哪怕是做戏他也不计较。 杨书玉抿唇不语,像是不服气,执拗地没有搭上林自初朝她递来的手,却又像是还在闹别扭的眷侣,只肯拽着林自初的袖子起身。 适才还是剑拔弩张的两人,因此缓和了不少。若选择忽略那不可言说的怪异感,看作两人默契选择重修旧好也是可以的。 唯杨书玉知道,她赌对了林自初的自负。 被囚期间,她想过各种脱身的可行性,却只意识到自己的弱小无能。但过去偶然在杂谈中读到话语,再加上林自初的亲身教导,刚才情绪失控的瞬间,杨书玉便有了新的主意。 “菟缕无叶,落地则生根,随风招展,攀缘草木,继而夺其精气,缠绕而生缢痕,终则成网,草植大为菟累……” 杨书玉拽着林自初的袖子,巧笑倩兮,便是要攀附他,麻痹他,利用他……一如前世的林自初前世,寄生于杨府,悄无声息将杨家推向覆灭的那般。 第76章 容许 林自初擒住那只不安分的手,终是…… 房中两人爆发了相识相知以来, 最为激烈的一次争吵,双方都毫无保留地将最真实的内心展露出来。 这次争吵让杨书玉不再心存幻想,因为林自初的君子假面之下, 是一颗欲壑难填的野心。过去种种,皆为虚情假意,对方连柔情语气都是装出来的。 这与她对林氏子弟的刻板印象,与她对幼时的自初哥哥的记忆太过割裂, 以至于刚才她失了心中方寸。 跌坐在地时, 她稍稍冷静下来, 又暗自生出了些许庆幸。 所幸林自初完完全全地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可以让她恨一个人可以不顾昔日情谊, 世家交情。 “林老太爷也是死于那场意外吗?” 杨书玉自然地转换话题,两人似在闲话家常, 根本没有红脸争吵后的模样。 “他老人家也葬在这座山上吗?”她下巴微扬,示意窗外,“我想祭奠一下他老人家。” 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她唯记得那位和蔼可亲的林老太爷与幼时玩伴林自初。但见林自初沉默不语, 她便知晓记忆中的两位故人皆已不在,连怀念都无处宣泄。 “我原以为你们林氏后人当以林老太爷为荣, 世代传颂, 立为族中赶超的榜样, 却没想过你们甚至不肯为他老人家收殓著碑。” 杨书玉神情落寞, 也不顾林自初阴沉的脸色, 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只身重回江陵时,爹爹也问过你,你只是说族人在北境遭难,被贼人冲散后寻不到其他幸存亲人。” “现在看来, 林老太爷怕是路上,不,或许更早,早在你们动身离开江陵前,他老人家就已经溘然长逝。他老人家的遗骨,不知被你们如何随意处置?” 第140章 “林老太爷生前保你们平安富贵,死后却连方寸净土也没有,你们可真真是世上罕见的孝子贤孙。” 面对杨书玉的讥讽,林自初并未恼怒,静默地全盘接受。 许是思及祖父,他心底也有愧意,只是他要争那家主之位,就必须与掌权者的立场一致,多年来半推半就,依从他们将做出投靠北凉决策的帽子扣在林老太爷的头上。 外邦客卿要坐稳北凉高台,还要在千里之外拨弄黎国风云,无休止地明争暗斗中,林氏族人多年来只知道琢磨如何更进一步,谁还会去追究林老太爷死于何时,葬于何地? “范城立有衣冠冢,清明寒食皆祭他老人家一缕香火。” 林自初淡漠开口,也不知是在辩解,还是在掩饰:“离开江陵那年我未满十岁,我感念祖父的恩情比书玉只多不少,但我当年能做的终究有限。” “对已经过去的事,书玉实在不该过于苛责。” 沉吟片刻,他继续道:“当年的知情者,早在我进入家族中心时就已离世,内情究竟如何已然不可考究。我不是没去追查过。书玉要知道一个庞杂的大家族,并非面上那般和气。” “嫡庶亲疏皆有别,拉帮结派暗流汹涌乃是常态……” “罢了。”杨书玉懒得听他的说教,“再说下去,是不是又要提你的不易?” 她朝房门口抬手指去,娇矜而任性道:“我只知道现在他们听命于你,显然你是有话语权的。那么,你把我掳走,是要带回北凉以要挟爹爹,还是打算一直这样关着我,坐等爹爹俯首听命于你?” “游春的话既然还作数,那你什么时候才打算放我出门透透气?” 林自初仍垂眸看着撒蛮的女娘,并不理会门外看守的护卫骚动,只无奈道:“书玉想上山逛逛?” 他没有给杨书玉开口的机会,直接点出对方的心思:“还是书玉想说,初次来北境,你更想看看北地风俗人文?哪怕现在边境不稳也无妨。” 杨书玉忽而笑出声来,她完全没有被点破心思的尴尬,反而是伸手拽着对方的袖袍撒娇道:“只要有自初哥哥在,这些都会安排妥当的,是不是?” 望着那双忽闪忽闪的杏眼,林自初语气轻柔缱绻,他抬手为杨书玉理了理额边碎发,开口说的话却石破天惊,让杨书玉险些维持不住笑容。 “我知道你作乖顺姿态是想要麻痹我,我也知道你并非真心实意,借口春游或要踏秋,不过是你想寻机逃脱,又或趁机传递消息引人相救。” “书玉的心思,我全然看在眼里,可我心中的打算,书玉却猜不出分毫。” “所以,就算如书玉所愿又何妨?” 林自初眉梢舒展,浅笑依旧,举手投足皆是风雅。他描摹着杨书玉的眉眼,似在安抚对方的不安:“书玉不必忍到北凉,大可尽力去尝试一番。” 不知怎的,闻言杨书玉脑海中,忽然有了猫戏老鼠的画面——辛苦围猎得来得猎物,不急于将其生吞活剥,而要玩弄于股掌之间。 要看她在自己的戏耍中一点点崩溃,要看她千方百计试图逃脱却无济于事,最后丧失自我意识,学会屈服,听凭生死。 杨书玉徒然生出一股恶寒,面上的笑便再也维持不住了。她破罐子破摔道:“你是知道的,我向来娇蛮,更是在爹爹的羽翼下千娇万宠着长大。如今离了爹爹,你总不能日后叫我委屈,逼着我转了心性!总不能待在你身边,我连出门都不行!” 她这副倔强倨傲又任性的模样,倒是叫林自初也分辨不出她是在做戏,还是真在使性子了。 但林自初很是受用,他忍不住像江陵旧时那般,轻柔地捏了捏杨书玉的面颊,整个人跟着柔和了起来。 “听到了还不去安排?” 林自初说着,转身开始往外走,全然又换了一副神态。门外侍卫应声离开,也无人敢劝阻,就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杨书玉的心思,但所有人都不在意,默认她出门翻不出什么风浪。 自然也无人留意落尾的杨书玉嫌恶抬手,正擦拭着林自初刚才碰触过的地方,那半合的眸子闪着精明的光。 此时他们在不知名的荒山上落脚,马车马匹充足,被有序地拴在林边。那些护卫并不是高大的北凉人,他们的体格与掳走她的轻骑兵不同,看上去更像是林氏培植的家兵护卫。跟着林自初来接应的人不少,与先前看管杨书玉的汇合在一起,竟也有一队之众。 这几日衣食用度并未短缺,伙食上更是隔三差五添新食材,因此杨书玉猜测过此处离城镇不远,不多时护卫套好马车可整肃出发,便算是印证她的猜测了。 林自初选择与杨书玉共乘马车,她并不意外,倒是槐枝会策马随侍叫她大吃一惊。 顺着杨书玉的目光看去,林自初解释道:“许是将她留在北境留候,她日日无事可做,受本地民风的影响便学会了骑马。” “我还以为是你吩咐的。”杨书玉收回视线淡淡开口,全然不在意,“当初我放她自由,便已料到她能留在你身边。” 或者说,从看到槐枝能近身伺候林自初开始,她便有了这种想法。 “书玉为何不问我为什么会留下她?” 杨书玉径直钻进马车,戏谑道:“槐枝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你们可真是心有灵犀。” 被她落在身后的林自初眉头微动,复又看向不远处的槐枝。 第141章 “你们该不是想对我说,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林自初自嘲地笑了笑,没有答她的话,紧跟着也钻进马车,扬声吩咐车队启程。 车厢中,林自初一动不动,饶有趣味盯着对面的杨书玉,而杨书玉虽任由他盯着,但似是被林自初戳破心思后,她连装乖顺都懒得装了,不时还会反瞪回去。 十分不合时宜的,林自初肆意地笑出声来,那笑声如鸾铃般清脆爽朗,惹得杨书玉皱了皱眉。 “我果然还是更喜欢书玉率性而为的样子。”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慨叹道:“只有自小被将养得极好,才会是书玉这般烂漫无邪的模样。” 见杨书玉不搭理自己,他少有地越界,伸手便要去拿杨书玉腰间的玉络。杨书玉反应很快,勉强才能按住他的手。 “这是我爹爹给我的!” 见林自初没有要撒手的意思,杨书玉也恼怒起来:“按你所说,今后这玉络会是我唯一的念想,你连这个也要拿走吗!” “你拿走它又有什么用?玉络只是信物,商行的人都是见人行事,手持玉络却不见我人,你也无法号令调遣他们!更何况大家伙肯定都知道,我已经落入你们手里,你此时打玉络的主意,就不怕它是一道催命符?” “书玉懂的道理,我岂会不知?” 林自初从容移开那双按住自己的手,一边缓缓解开玉络,一边噙着笑道:“只是这玉络太过显眼,等会儿进城,书玉还是不要展于人前为好。我替书玉收着,可好?” 等腰带上的绳结解开,杨书玉速度从他手中夺走,紧紧护在怀里:“我不展于人前就是。” 她的语气染上几分委屈,像是收爪乞怜的猫:“面纱、帏帽,你准备了就拿来,我乖乖戴好就是。别拿走我的玉络……” “这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林自初收回手,默许了她的示弱和服软。 但惯爱对杨伯安做戏以讨巧的杨书玉,对着林自初耍小脾气也是得心应手。顺着对方的默许,她小声地试探道:“难不成,你打算不许我下马车?” 林自初垂眸看着她的小动作不语,她耍无赖般道:“我听话收好玉络,在乖乖戴上帏帽,你就别再戴那面具了。” 她学着大殿上的样子,虚空在林自初的面前,掀开根本不存在的银饰面具,发笑道:“要是我们两个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旁人会把我们当逃犯的,那岂不是要盯着我们看,非得辨认个清楚?” 林自初擒住那只不安分的手,终是无奈笑道:“好,依你。” 第77章 问梦 “每梦到一次,你们的缘分就浅薄…… 自两国休战以来, 北境全线安稳多年,但到底是国门边防,道路和城楼等设施虽然不断地修缮加固, 却仍不能与后方城池相比。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因路面的坑洼而不时颠簸震荡,叫车中假寐的人无法稳住身形,轻易就暴露她的心思。 每每杨书玉因马车的颠簸而被摇醒, 她总能对上林自初那双似笑非笑的明眸, 这叫她更是郁闷了。 好不容易熬到进城盘查, 哪怕还是被林自初挡在身后,她也能够呼出一口气来, 得喘息的间隙。 边防重城设置重重关卡,守城小吏盘问过往行商, 也要其他地方详细严格。 隔着帏帽轻纱,杨书玉抬头看着城门上的匾额,上书遒劲有力的“朔方城”三个大字,行书运笔竟有种某名的熟悉感。 她虽然从未到过北境, 却也知道朔方城以北,便不再是黎国地界了。那是一片荒芜且地形地貌杂乱的区域, 实实在在的两国交错区域, 匪盗斥候多有出没。 混杂之地, 对两国军民百姓来说, 皆是危机暗涌。 杨书玉对能够独自逃脱一事, 早已经不抱幻想。她闹着林自初进城,不过是想要拖延一二,要是能寻机传递出消息也是极好的。可偏偏来的是朔方城,这让她的算盘彻底落空了。 因为他们一行报请晌午从朔方城南门进, 傍晚东北角门出,便可过关接近北凉势力范围了。 “眼下边境情势紧张,随时都可能起战事,百姓客商一个个拼了命地往南撤,早就跑得没影了。怎就你们还要往朔方城来?”小吏手拿过关文书,斜眼打量起眼前弯腰陪笑的年轻人,呵斥道:“还不老实交代!” “这不是上面还没下令封禁关口嘛……”林自初的亲随冯尤小声说着,偷偷往守城小吏的手中塞了一锭银子,“正因为战事一簇而发,而我们老爷月前领着商队往黑沙河走货,突然失了音信。” “现下边境不稳,连镖局的人也不敢接下这寻人的活计。” 说着,他无奈地侧开身,示意他身后的林自初方向。见林自初顺势朝守城小吏点头问好,他才继续道:“我们家公子收到消息,便马不停蹄带人寻了过来,就是怕下令关口封闭时,我们家商队还被拦在关外,到时候打起仗,真就彻底没了指望。” “要不是我家老爷生死不明,旁人不敢帮着寻人,这也用不着我家公子亲自涉险。”见对方仍在犹豫,冯尤又往小吏怀里塞两枚银锭,“还请官爷行个方便,好叫我们早去早回。” 守城小吏接过师爷递来的一沓画像,犀利的目光扫视一圈,似在认真地比对林自初一众与画像中人的长相。最后他摆摆手,还是示意士兵搬开路障并搜查对方行装,又命师爷签押文书后予以放行。 第142章 杨书玉被俘是在京都动乱之后,官府不会散发她的画像寻人也在情理之中。倒是林自初的身份已人尽皆知,却也不见守城官爷认出林自初来。 心中如此想着,等步行入城后,杨书玉便将心中的困惑问了出来:“那位官爷是你们的人?” 林自初侧头,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才摇摇头道:“如果太后没能成功逼退王爷,我的画像自会传遍全国上下,各个关口的守卫巴不得我这个军功自己送上门来。” “可如今王爷自顾不暇,京中由太后掌权……”他轻笑一声,斟酌着措辞道,“明面上我仍是北凉使臣,未曾犯事,通缉令上又怎么会有我?守城官吏就算知道我的存在,又从何得知我的样貌?” “就当太后没有对你赶尽杀绝,可北境终是军营辖制,是王爷的势力范围,你如此高调入城,就不怕探子暗桩注意到?王爷只是藏在暗处伺机而动,不是死了也不是废了,北境到处都是他的人。” 杨书玉抬手指了指自己:“况且还有我在你身边,这和你主动表露行迹有什么差别?” 林自初隔纱与她对视片刻,反问道:“这不正是书玉想要的?” 杨书玉一噎,沉吟片刻才回过神来:“你拿我当饵?” “太后放你一马,在明面上不阻碍你过关回北凉,可王爷的人在明在暗,皆会留意各处行踪。所以你我作饵,是想引王爷出动?” “各取所需。”林自初好整以暇,用这四字堵得杨书玉再不言语。 太后党勾结北凉,这不早在京都便已现端倪吗?也难怪那位权倾天下的摄政王,此次交锋会直接选择隐于暗处。 杨书玉以为自己能影响林自初,可现在她才明白过来,林自初对她的顺从,不过是清醒地纵容。是林自初的自负,是他对掌控局面所有的绝对信心,所以林自初会答应杨书玉进城而不加以阻止,所以他手下的人也未曾开口劝过不要多生事端。 可笑杨书玉还误以为她能把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 - 平时来北境走商的客商,为的都是坐桌商谈的大生意,因而朔方城商铺并不丰富,更别说现在人去城空,空荡荡的街道一眼便能望到头,逛起来更是索然无味。 好不容易在破落街角寻到一家杂货铺,杨书玉只能尽可能地拖延时间。一方面,她希望有杨家商行的伙计注意到她,好给杨伯安传信。另一方面,她也希望高时明的人马能注意,至少别落入林自初和太后共设的圈套。 “这镶嵌了绿松石的匕首倒是精致。” 杨书玉一眼就看中货架上的匕首,那银制匕首巧致而做工精良,上面还有北凉惯用的凶兽图纹。 “姑娘好眼光!这由北凉的巧匠打造,自从茶马互市关闭以后,像这样的精品更是少见。姑娘要是喜欢,不妨开个价?”掌柜热情地推销,试图讨好杨书玉能卖得好价钱。 毕竟他一眼看去,店中其他人可不像是会买东西的顾客,但眼前的女郎不一样,至少为首者的目光总爱停留在女郎的身上,像是个会为她主动掏钱的主儿。 “书玉喜欢?” 杨书玉兴致缺缺抽出匕首,利刃在阳光下泛着森寒的光。她声音淡淡的,隔着帏帽都能想象她如何板着一张脸:“我若喜欢,你就同意我留在身上?” “还是你要说匕首锋利,于我而言太危险?” 她将匕首放回远处,同掌柜道谢后便要转身离开,林自初则紧跟着与她并肩走,掌柜心中着急,想跟上前留客,却被冯尤挡了回去。 “还是你要说,范城有技艺更精湛的能工巧匠,到时候你再给我?” “都不是。”说着,林自初回头示意冯尤,“书玉喜欢便留着吧。” 其实,杨书玉并非真的想要,她只是兴致不高,对失了生机的商市提不起兴致罢了,但她没有开口拒绝,只是讷讷地驻足原地。 “种种无名是苦根,苦根除尽善根存。但凭慧剑威神力,跳出轮回五苦门。道以无心度有情……”(1) 站在街上等冯尤折返的时候,声声木鱼敲击着节奏,伴有唱诵声从巷尾处,隐隐约约传过来。 杨书玉望着那个方向,鬼使神差地挪步走了过去。林自初不解,其亲随担心是暗哨接头或传递消息的某种方式,下意识伸手想要阻拦杨书玉,却被林自初一个眼神阻止了。 还不等杨书玉在摊前站定,那道士唱完小结,头也不抬便开口道:“贫道不算卦,不看相。” “福生无量。”杨书玉见礼,认真打量这不起眼的摊子问道,“那不知道长支摊为何?” 道长见她不走,这才抬头看她,四目相对时,他却忍不住皱了皱眉。 “道医义诊。” “姑娘步伐稳健,气息平和,不像是需要义诊之人。恕老道多管闲事,姑娘更像是需要开坛祈福之人。” 闻言,杨书玉心中微动,也不顾林自初站在她身侧,径直便坐了下来。 “贫道说了,不会算卦!不介入他人因果!”那道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要炸毛跳起来,开口强调的话也是牛头不对马嘴。 杨书玉微微一笑,翻手搭在脉枕上:“那就劳烦道长为我看诊。” 见老道吸了吸鼻子,没再推辞,杨书玉垂眸细语道:“近来我多眠少梦,也不算是睡不安稳。” 她犹豫了片刻才喃喃开口:“曾今频繁入我梦来的人,也许久未见了。” 第143章 “再详细些?”道士为难地捋着胡子,也不见他未杨书玉诊脉,只是一味地隔着帏帽也要盯着杨书玉认真瞧。 “说来奇怪,在我们相识之前,我早就在梦中见过他许多几次,后来更是……怪诞不经。梦境种种,真实得像一个镜像世界……”杨书玉认真斟酌着用词,也不敢轻易说出重生这种词。 “若姑娘频繁地梦到一个人了,预先梦到一个人,那并不是对方在想你,又或是你思念太甚,以至于对方频频入你梦。” “这是因为你们之间有姻缘,但本应该有交集的你们,却因为不可抗力的因素,而导致两个人缘分浅薄,很难有相见相知相守的机会。” “姻缘所在,必须寻求化解和了结之法,所以对方才会一遍又一遍地在你的梦中出现,其代价就是每梦到一次,你们的缘分就浅薄一分,直至殆尽。” “所以,每次梦到就是在同他告别?还是和过去告别?”杨书玉怅然若失,又问,“那他也会因这姻缘所在,也会梦到我吗?” “这就要看你们姻缘深浅了。” 老道捋着胡子,仰天呢喃道:“有些姻缘,两人需修相知相守,越发地亲密,而有些人则是修得两不相欠,亏欠消减一分,两人的姻缘便越是浅薄一分……” “我记得前几天有一人也同你这般,来找我寻因问果,但他为人温和敦厚,倒不像你这般深受其困……” 他捻须皱眉,似是无法理解那人,也像是他的判词不够贴切:“他倒是挺享受这种羁绊?” 第78章 哄抢 其心之困扰非厌烦也,乃是他人许…… “那么姑娘你呢?” 猝不及防地, 老道士清明的眸子流转到杨书玉身上,直勾勾盯着对方追问:“因姻缘而生的梦境牵绊,姑娘如此烦忧, 是想寻求化解之法,还是因为那人近来没有入梦而不习惯?” 自从杨书玉发现梦境不仅会重现前世,还能不时窥见高时明的过往,她始终没有正视过自己对这怪诞不经的现象是什么态度。 她似乎早已经习惯在梦境中反复推敲前世所忽略的细节, 并以此拼凑出更完整的真相, 避免此生重蹈覆辙。 那么对每每入梦来的高时明, 自己又是什么态度呢?是习惯使然,还是毫无办法, 这么久以来便任由他入梦呢? 突然被老道士追问更深一层,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未曾自问己心。被林自初控制后,她想的最多的便是要如何自救,或如何传递消息方便他人搭救。 空闲之余,她才恍惚地意识到, 高时明许久未曾入梦了,也不知道他如今过得如何…… “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 姑娘若实在想梦到他, 心里多念着他几分不就行了?何必在乎因何入梦?” 老道士似乎练就了一双看透世人的慧眼, 隔着帏帽他也能看穿杨书玉的闭口不答, 是出于姑娘家的羞赧。 其心之困扰非厌烦也,乃是心念之人许久未曾入梦而烦忧也。 “既然如此,姑娘可要惜缘!”老道士了然,呵呵地捋须笑着。杨书玉竟也没有反驳他的话, 只低声说句“知道了,谢道长指点”。 一直站在身旁的林自初见状,突然动了怒。他把着杨书玉的臂膀将人拉起来,强迫对方看自己。 “那人是谁?”他的声音低沉,透着一股威胁之意。杨书玉轻笑不答,激得他手也控制不住而加重几分力道。 “想来还会是谁?除了谢建章,又还能有谁!自他出现在江陵,你便突然转了性子,可还记得你我有婚约在?” 他倒不是全然信了老道的解语,要用姻缘来诠释男女之情。是如今,他再也不能将杨书玉的突然转变,简单地归因于小女子的任性。 两人的一问一答间,杨书玉已然亲口承认梦中有了别人的身影,她的心中实实在在藏着别的人。 那么,他们先前的浓情蜜意莫名地戛然而止,这又算作什么 看着林自初情绪彻底失控,杨书玉只觉得令人发笑。惯会虚情假意的伪君子,竟还有脸谈起他们的那段情缘,作出一副痴情人被辜负的模样,反过来质问她? 她似是拿到对方的短处,故意讥讽道:“建章就是处处比你好,我幸得他相伴在侧。” “如果不是崇峡分别,那晚他凑巧不在我身边,难道你还能……” “闭嘴!” 及时赶回的冯尤厉声喝止住杨书玉,怒目死瞪着杨书玉以示警告,而后软下语气劝林自初道:“公子,莫让外人看了笑话,和少夫人有什么矛盾回去关起门再说。” 他余光扫向捻须不动,正垂眸沉思的老道士,半暗示半警告,而杨书玉能清楚看到从他眼底流露出来的犹豫和杀意。 更为细节的是,林自初竟然被他劝住了。 可见跟在林自初身边的护卫,并非全然听从信服林自初的调遣,至少冯尤不一样,他在林自初面前有一定话语权。又或者说,冯尤背后代表的势力能让林自初有所顾忌。 见有机可趁,杨书玉对冯尤刚才呵斥自己的不悦,瞬间便消散了。她语带挑衅,翻手问道:“我要的东西呢?” 冯尤一愣,她则理所当然继续道:“你家公子不是让你去给我买东西吗?东西呢?” 说着,她的手跟着朝前伸了伸,做足了挑衅的模样。 林自初尚且还要顾及一二分薄面的亲随,一队护卫之众的首领,她当众把人当下人来使唤,可真真是将对方的威严踩在脚下。 第144章 与文人雅士不同,武生最看重人前威严,杨书玉此番仗着林自初撑腰壮胆,可谓做足了狐假虎威姿态,直接将冯尤气得双目圆瞪,却不得不憋着而气息不稳。 从冯尤那怨毒而狠戾的目光中,杨书玉猜想若现在身处北凉,对方一定会手起刀落,快速了结眼前这个挑衅他的无用女娘。 可如今顾着林自初也好,免去引发骚乱吸引巡逻守卫也好,最终冯尤只能咬牙切齿地将那把匕首递到杨书玉的手中。 “你们肯定不放心我留下自己的东西给道长,怕我留下的是线索和踪迹。” 杨书玉缓缓转了半个身,将匕首放在摊桌上:“所以道长也别嫌弃,得闲便将这把匕首换成银子,便算作是我的供养吧。” “道长本不必介入我的因果,如今也算是被我连累了。” 林自初没有阻止,但是他现在必须站出来调停部下和杨书玉之间的矛盾。 因为杨书玉的缘故,他的部下早已经心生不满,现在完成在朔方城露面的计划,顺利抛出鱼饵,他便不能再迁就杨书玉,去引发更多矛盾了。 “行了,我们该走了。”他把着杨书玉的手腕,目光却是紧盯老道士的举动,似在思索揣度对方的真实身份。 对这行反常的客商,已经猜出一二的老道士闲当无事人,他拿起木鱼,目中所空,又开始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起来,嘴里开始继续唱诵先前所中止的经文。 “不生亦不灭,欲生因莲花。超凌三界途。慈心解世罗……”【1】 “朔方城书玉也看过了,我们该出城了。”林自初收回视线,强硬地拉着杨书玉离开。 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杨书玉一步三回头,而那老道士却没再开眼看过自己,她便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暗桩或眼线,单纯只是一个云游到此的游方道士而已。 “很失望?”林自初侧头看她,嘴角噙着笑道,“朔方城早就空了,这座城历来是战时的阵前回撤地,等战事起伤员都会往这里送,前不接战,后无补给,实在没有埋太多暗桩的必要。” 杨书玉摇摇头,视线盯着路边三五成群的残疾乞儿道:“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能力,可以在你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我本来就只是想尽量拖延时间而已。” “朔方城暗防松泛,却是走商贩卒行经的地方,若有商行的人认出我便是极好、极幸运的。” “进城这小半天,我自然能瞧出朔方城不是什么很重要的边防重城,或许是因为商人走货总爱在此处落脚,这座小城才渐渐壮大成规模,护城守卫巡视森严也是因为要保证友商的安全。” 她坦诚得不像话,让林自初都捉摸不透,便定定地侧头看她。 停在街道岔路口不前,她悠悠开口道:“护城军不仅要防北凉蛮人,还要防混入城中的地痞流民,怕他们窃取抢夺游商的财帛细软,否则边境好不容易才发展起来的贸易很容易就被击溃。” “少了商税关税,北境城镇的粮饷,难道要全指望着京都国库吗?若是如此,北境还能牢牢掌握在王爷手中?” 林自初直觉不妙,盯着她一瞬不动道:“所以书玉想说什么?” 杨书玉轻笑一声,开口道:“我想说,尽管力薄,我仍愿一试。” 不知何时,她偷偷将玉络握在手里,一直掩在袖下。话音未落,她竟直接将玉络朝路边的流民乞儿掷了过去。 玉络应声落地,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随即炸碎成几块四散开来,如冷水滴溅入滚热的油锅,群情沸腾,刹那间便引发了一场不可控的哄抢与骚乱…… “我仍愿赌城中有杨家商号的势力。” 第79章 黄雀 “我的玉络碎了,自初哥哥能帮我…… 水滴炸贱, 落入滚热的油锅,群起沸然。 街边乞儿、地痞流氓,甚至是周遭的商铺小贩也不顾自家生意, 激昂地投身加入这场碎玉争夺中。 边塞终是太贫寒了。 风沙之地种不出足够的粮食,哪怕客商往来行色匆匆,带来的营收也不过叫朔方城的百姓勉强度日,略优于其他边陲城镇而已。 朔方城百姓见惯形形色色的客商, 天然地拥有一双识人辩人的眼睛, 能轻松看得出杨书玉一行, 属于是手缝间漏点也能叫他们富足的那一类人。 因此,杨书玉掷过去的玉络, 众人根本来不及瞧个真切,便蜂拥而上。众人的哄闹抢夺, 更像是杨书玉往鱼池里撒了一把鱼食,引群鱼翻涌争食。 至于引发这场骚乱的罪魁祸首则语气轻快,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景象,她语调微扬, 同林自初哀怨道:“我的玉络碎了,自初哥哥能帮我重新嵌好吗?” 嵌好的前提是要先将所有碎掉的部分集齐, 而现在那些碎片, 已经不知道被转过几次手, 又被何人揣在怀中, 飞快地朝哪个方向跑远了。 纵她语气再软再甜, 却根本不是在撒娇卖乖,是明晃晃的得意和挑衅。 林自初眯了眯眼,刚平复下来的情绪又有了新的波动。 “书玉向来娇纵爱胡闹,自初哥哥也是知道的, 不至于为此生气吧?”杨书玉见状也不怕,睁着圆溜溜的杏眼无辜地看他。 “何人喧闹!” “是巡逻守卫。”变故发生得太快,等冯尤反应过来,城中的巡逻守卫军已经被骚乱吸引过来,他忙上前阻拦刚准备开口的林自初,“公子,我们得赶紧出城,不能再耽搁了。” 第145章 “在朔方城停留半日,实在耽搁太久,这足以让萧勖有所行动!再晚一步,我们怕是走不了。” 他实在忍不住,略带着责备和埋怨 ,追加一句:“本来我们只需要露面就足够,实在不用在朔方城多耽搁这半日的。” 林自初清眸横扫,冯尤瞬间低下头。于是,他近乎粗暴地扯着杨书玉的手腕转身离开,低声呵道:“走!” 步伐匆匆,杨书玉勉强只能在转出街头时,回头看一眼被巡逻守卫镇压下来的喧闹人群。 也不知道她用力摔碎的玉络,究竟碎成了几块?但只要有一块能落到寻她的人手上也是好的。 很快,杨书玉被裹挟着离开朔方城。她几乎是被林自初塞回马车里的,但林自初居然没跟着上车。他牵过马匹,选择与冯尤策马先行,杨书玉依稀能听到他们在用柔然语说话,情绪都不如平常那般和缓。 杨书玉扒着车窗,挥手召来槐枝,目光仍紧紧盯着先行于车队的那两人背影:“他们说的柔然语,你可听得懂?” “听不懂,没人教我。”槐枝的骑术谈不上好,走在乱石小道上勉强能与马车并行。等稳住身形,她又补充道:“在黎国境内,就算是私底下,也不见他们柔然语交流谈天。” 在三不管地带,官道什么的设施自然没人来主持修建。来往商队踏出来的小道,在晴天里勉强算得上平坦,遇上雨雪天气那便是寸步难行了。 因此,脚下这条曲折蜿蜒的小路,朝视线的尽头延伸而去,地理条件看起来也不允许他们金蝉脱壳或者是兵分几路,得到消息但凡想追,策马便可急追而来。 杨书玉参不透林自初的葫芦里卖着什么药,明显是一副想要对方追来,又全然不怕的模样。 槐枝却以为她在思忖冯尤这个人,便凑近小声解释道:“小姐,据我观察,冯尤这人的身份似乎比其他人尊贵些,不是寻常家生子或者府卫管事这么简单。” “小姐昏迷的时候,我就听到过冯尤和其他人数落林公子多事,常常不按家主的命令行事。” “家主?”杨书玉狐疑看她,像被这个词刺到,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狡黠又无辜地眨巴着眼睛。 槐枝十分确定地点点头,半是猜测道:“冯尤更像是林氏家主派来协助林公子的得力干将,他之所以没有常伴林公子左右,是因为他负责在北凉和黎国之间互通消息,传递调令。我见旁人总是额外尊敬他,有时像半个主子。” “就像……就像秦掌柜那样。” 分别太久,她甚至没机会见证杨书玉的成长,仍像闺中那样耐心而细致地为自家小姐作解释,生怕自己没有解释清楚,便寻了一个较为贴切的比方。 “我看不见得。”杨书玉意味深长,并不认可槐枝的猜测和类比,她放下车帘,端坐回车厢里,娇柔婉转的嗓音隔帘传来,“秦叔可不敢违逆爹爹的决定。” —— 赈灾时,若遇到饥民哄抢食物,场面之混乱大抵便是眼下朔方城的状态,只不过会稍有不同。 侥幸抢到食物的饥民,会拼尽全力逃离躲避身后追着他的人,在跑的过程中,还不忘大口大口地将食物塞入。至于哪些跑不动的,也不敢细嚼慢咽。因为稍晚一会儿,其他眼冒精光的灾民就会扑上来抢夺。 食物入肚,顶多被人捶打几拳泄愤,那些人便离开了。 但是朔方城中掉落的是绝世美玉,待第一人看清楚以后,这场无休止地追逃抢夺游戏就此展开。 那些美玉,最先会被附近观望的百姓拾得,然后被迫交到铁腕强拳的地痞流氓手中,在刀枪的威慑下,又流转到武者手里…… 直至最终,杨书玉的玉络必然会落在朔方城的强者手中。 西市偏巷,不知在过山墙后躲了多久的一位刀疤脸,神情警惕地绕出来,再三确认周围没人蹲守他以后,他便大胆松开扶剑的手,借力跃身而下。 落地时他踉跄两步,待站定后他还来不及露出得意的笑,一柄利剑已然横在他的颈边。 不上不下的功夫,让刀疤脸行走江湖多年也没能混出名堂,如今局势紧张,走镖压货的营生跟着缩减,他也不得不加入这场哄抢中。 平日里,教训地痞流氓他尚可游刃有余,对于突然出现在身后,出手便拿住他命门的武学高手,他自知是没有反抗的余地。 几乎是剑横在颈的瞬间,他便摸出从无赖手中抢来的碎玉,那碎玉估摸有平安扣大小,被他举在肩头,他甚至没有开口求饶,两人便默契地达成了某种协议。 身后的人取走了那块碎玉,顺势收剑,而刀疤脸也没有回头去看清来人的面容。没了利刃的威胁,他径直走出暗巷,心甘情愿地退出这场争夺赛。 可还没等那人将碎玉收入怀中,一道如鬼似魅的暗影便从身前闪过,刹那间便将他手中的碎玉夺了去。 还不待他反应过来,后脖颈吃痛,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等他因为吃痛而恢复意识,身体先是本能地从地面挣扎起身,右手摸上腰间空空如也,下一刻他的随时利剑就被俘虏他的人掷在面前。 伴着铿锵的利剑落地声回荡在厅堂中,他这才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忙不迭地伏首跪下,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砖上。 八尺高余的强手武人,竟也会颤着声音告罪:“属下万死,有负王爷的吩咐!” 第146章 高坐上首的高时明并没有理会,他正饶有兴致地将属下呈上来的碎玉拼凑在一起,最后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他不开口,厅堂中便没有人敢有多余的动作。 京都失势落入太后的掌控中、军中尚且不知还藏有多少敌手,这段时间里,就连风光无限的摄政王,也只能在暗中流转于北境各处。 等高时明收到消息出现在朔方城中,他便算是将一片能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乌云带来,叫驻守朔方城的、随侍听令的所有人,皆悬着一颗心,憋着一口气小心在侧听候指令。 “确定都在这里了?”高时明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桌面,震得较为圆润的碎玉在托盘中转了一个圈。 四分五裂的玉络虽然遭到哄抢,却没有机会在当天流出朔方城,很快就被高时明的属下搜罗起来。负责搜罗的人不敢直接回话,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覃莽。 可惜覃莽不是谢建章,他更不会像谢建章那样化解高时明散发出的威压,所有他见状便凶狠地回瞪那人,就好像在说“王爷问话,你不回话看我干什么”。 自从谢建章请辞离开后,底下的人都不太好过,难道覃莽他就好过吗?他才不要当出头鸟,去触主子的霉头。 见覃莽的反应,那人便知道没人能救自己,十分自觉地跪到厅堂中还请罪的人身旁,“属下甚至将绳穗都拾回来了,大抵是全在这了……” 高时明凌厉的双眸缓缓移动,视线落在他身上的刹那,他登时改了口:“卑职愚钝,还请主上明示。” “缺了一枚钱币和古黍一角。” “卑职无能。” “罢了。”高时明薄唇轻启,审视的目光游移到仍以额触的暗卫身上,“倒是江衡你该好好向本王解释一下,你此时为何会出现在朔方城中?” 指节扣响桌案发出咚咚两声,犹如重击地叩在江衡的心上,叫他羞愧得将身子和头埋得更深。 “这玉络又为何会出现在本王案上?” “王爷容禀,江衡甘愿领受任何责罚。”江衡言辞恳切,得到高时明的应允后,他竹筒倒豆子般,把杨书玉一行离开崇峡后所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复盘一遍。 护卫不力,有负主上的吩咐是他的罪责,但敌方在人数上的巨大差距也是实情,他没有辩解一句,只是客观而详实地复述了一遍当晚的情形。能为杨书玉他们拖延片刻的时间,跟去的大多数暗卫还能全身而退,这已经算是江衡指挥得当了。 见高时明不动神色,他便又仔细地将自己如何寻到谢建章和卢青的,出于何种考量又被谢建章派来朔方城等,后来发生的事也一并说了。 只不过他快马赶来朔方城,恰巧与杨书玉错过,堪堪赶上碎玉争夺的尾声。否则他必要尾随杨书玉出城,继续履行暗中护卫杨书玉的任务。 再后来便是他碎玉还没捂热,就被认识他的同僚强掳来受审的事了。 太后党起事掌控京都后,高时明刻意隐藏了行踪。因为想趁机挖出藏在北境的暗桩,一直是高时明按自己意愿,单线联系他想要联系和传达命令的人,而那些试图传递消息的人却很难联系上高时明,比如说谢建章和江衡。 在边境不断流失住民和客商的情况下,南边方向的消息很难逆流而上传到北境,而高时明并没有刻意留意杨书玉父女的消息,毕竟他早早就派有一小队暗卫,在暗中护送杨书玉归江陵,届时他只需要等江衡归来复命即可。 谁又能料到,北凉的那两队轻骑兵绕过边防,沿途打家劫掠不过是幌子,暗地里竟是奔着杨书玉父女来的呢? 因此,高时明几乎是同时得知林自初行踪和杨书玉被俘的消息。现在再听江衡重述细节,他也没什么波动。 江衡说罢仍不敢起身,问责也罢,动怒也罢,却不见高时明开口。他心中万般焦急,额上跟着浸出一层薄汗。 不知过了多久,江衡只觉得时间流逝得比四时还长,这才听到高时明如往常那般,不辩喜怒道:“都起来回话。” “谢王爷恩典!” “谢王爷恩典!” 高时明不知从何时起,眸光又锁定在托盘里的碎玉上,也不知心中在盘算些什么:“建章他人在哪?” “谢郎君带人去了黑沙河,卢小大人则领队去了乌山口,他们分析北凉的两队骑兵想要在北境戒严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避开巡逻北归,便只能走这两个地方。” 听见高时明嘴角逸出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他顿了顿,声音跟着弱了几分:“两位大人带人去拦截轻骑兵,便叫我在朔方城留意其他动向,以便回援。” “叫你的人去通知建章折返,就说本王召见。” “是!”江衡本欲抱拳领命离开,却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那两队骑兵不追了?” 覃莽忍不住指着他,破口大骂:“蠢货!有王爷坐镇北境,他们还想溜,没门!” “林指挥使。”高时明冷不防开口,覃莽也不敢太过放肆,骂完一句便收了暴脾气。一时间江衡走也不是,留又难堪,讷讷地杵在原地。 一直在旁边垂头听令的朔方城指挥史闻言,立刻出列,没等他跪下去,高时明便抬手制止,语调微扬问道:“本王吩咐的都准备好了?” “按王爷的部署,昨日我们的人马便已经在城外埋伏好,只等王爷下令便可收口,借着山谷地势来个瓮中捉鳖!” 第147章 “好。”高时明从容起身,掸平衣袍,冷峻的面庞满是不容置疑的魄力,“覃莽,传本王令,即刻起开始拔除军中查证查明的暗桩,北境全面戒严,边防城镇封城,无令不得擅出!” 林指挥使困惑地看着高时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听高时明继续道:“至于林自初,本王要亲自率队擒拿回来。” 林自初以己为饵,暗中不知设下什么圈套等着高时明往里钻,殊不知,高时明也早早为他设下埋伏,就等着他出现。 一时间,怕是他们自己,也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猎物,谁才是猎手。 第80章 追击 “书玉就这般自信,能驾驭北凉的…… 马车颠簸不停, 闹得杨书玉坐立难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国土,心中焦虑连乖顺也不愿意装了。 她无休止地抱怨,吵嚷着不愿走, 可是马车从未因她的不安而停下过。但旁人听着烦躁,她这样的娇纵任性,远远超过北凉人脾性所能忍受的程度,所以只能派人去将林自初请了过来。 林自初抛下锁眉沉默的冯尤, 策马快速往回走, 不待靠近, 他远远就能听到杨书玉在马车里吵嚷个不停。 “自初哥哥人呢?他说了不会薄待我的!” 动怒的小女娘把案几拍得砰砰作响,蛮不讲理道:“要选这么颠簸的路走, 怎么不提前备好厚垫子?” “还有你们北凉盛产的厚实皮草呢?是我不配用吗!” 杨书玉全然不管外面的人有没有理会她,更不会体恤如今是在荒郊野岭赶路, 旁人要去哪里给她寻什么垫子或皮草。唯一还会关心她感受的槐枝,也因为没有话语权而不得不低头沉默。 马车周遭,但凡能听到她声音的人都紧紧蹙着眉,他们不仅嫌弃江陵女娇弱, 还嫌弃杨书玉一幅认不清现状的无知。 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杨氏女娘呢? 说白了杨书玉如今不过是他们北凉的阶下囚,仗着林自初的私心, 多得几分关照, 还尤嫌不够, 竟想同往日那般作威作福! 在属下怨怼和隐忍的视线中, 林自初抬手叫停了马车。他兀自掀开车帘, 还不等他开口训斥杨书玉的无理取闹,乍一掀帘,就见杨书玉噙着一汪清泉,委屈至级地唤他:“自初哥哥, 他们都欺负我……” 刚才还张牙舞爪,蛮横不讲理的暴怒小狸奴,在见到你的瞬间便收起了利爪,开口就是糯糯地倾诉起自己的委屈,试问谁能顶得住? 饶是林自初做足了心里建设,打算佯装训斥杨书玉一番来安抚属下,在两人四目相对时,他还是会不可控制地柔软下来。 “书玉这是怎么了?”怕是林自初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语气柔得想春日里的风,借着和煦的日光而轻柔地吹拂万物。 杨书玉落寞地垂下眸光,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倒是没有继续抱怨:“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黎国了?” 林自初一噎,什么强硬的话怕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是不是我再也回不去江陵了?”杨书玉小声嘟囔着,眼看就要落下泪来。 “等大业……”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杨书玉开口打断,又不甘心地別过脸去,“到时候我肯定头发都花白了,那爹爹……” 她说得真情实感,也不知道是同林自初作戏已经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还是暗中埋怨杨伯安动作太慢,她都离了国土也不见有人来救。 林自初浅浅勾起嘴角,抬头扫视了一圈还在观望的属下,历来克制又清明的他,索性再放肆一回,他眉眼低垂地问:“那书玉想如何?” 杨书玉身子往前探出,扶着车门娇娇弱弱地问他:“林伯父和伯母身体可还康泰?若我不能再回江陵,自初哥哥能不能让我与伯母同住?” 她半害怕半委屈,眸光缓缓扫视着周围,满是恨不得用眼神刀了她的北凉蛮人。 “我不想这些人天天在我眼前晃荡。”说着,她作受惊吓状,左手捂着胸口,“不然我吓都要被吓死,不长命的。伯母慈爱,定会和幼时一样真心对我好。” 林自初不知道被她哪句话刺到,眸光暗沉了下来,说话的语气也带着不耐:“书玉不要胡说。” 杨书玉似是被他的反应吓到,一时愣在原地,呆呆地抬眸看他。 见状林自初稍稍回神,又是一派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做派。他轻柔地抚上杨书玉的面颊,勾唇浅笑道:“就依书玉所言,到时候不叫他们在你眼前晃悠。” 他没有正面回答杨书玉的问题,但杨书玉从他的反应中,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见好就收,她便不再进一步试探,转而卖乖道:“马车太颠簸了,咯得我生疼,我能不能也骑马……” 在林自初探寻审视的目光中,她继续说:“你是知道的,我的骑术尚可,肯定不会拖慢行程进度。” 令人意外的,林自初想都没想,一口便应允了她。点头之痛快,让杨书玉心中大吃一惊。 就不怕躲了马匹,再一拍马屁股,一溜烟儿开始往回跑? 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林自初笑弯了唇:“天底下要论驯马一事,怕是无人能比得过北凉人。” “书玉就这般自信,能驾驭北凉的骏马,从马群中跑脱?” 杨书玉心虚摸了摸鼻子,笑着不做声。 林自初继续往下说:“本来计划中便要弃车而走,不过提前一些罢了。” 第148章 “嗯?”杨书玉敏锐地察觉出林自初的话,暗含话外之音,反复思索却不得解,而对方也没有继续要往下说的意思,她便没有继续追问。 在林自初的授意下,有人牵来马匹供杨书玉骑乘。骑马的速度远比马车行进要快,所以等杨书玉反应过来,身后的队伍已经分成了两拨人马,而落后的马车队伍已经被他们远远甩在山坳那边。 货商车队踏平的山间小道多是泥沙,马车压后留下的车辙,可以完美地掩盖骑马先行而留下的马蹄印。 林自初这是一早就算计好了,难怪他曾笃定地说:杨书玉的心思他全然看在眼里,但他的打算,杨书玉却猜不出分毫。 思及此,杨书玉深深地望着林自初的背影,秀眉不自觉地紧蹙。在她察觉不到的地方,槐枝又策马向前,用身形将其他紧盯杨书玉的视线遮住。 *边境局势紧张,随时都可能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对外有虎视眈眈的北凉大军,在内则是太后党的奋力一击,很难说不会从京都起兵变。  到时候这些北境军一面要对战北凉,一面又要分兵勤王。一时间竟不好掂量不出轻重缓急,两边都是顶顶重要的国家大事。 可今年黎国先遇洪灾,继而粮食产量减少,为了赈灾,粮库和粮商手里的粮食早就耗光了,哪里经得起大军内外同时作战? 因而,随着高时明的军令从朔方城传递出去,全北境的军营立刻陷入战时状态。朔方城更是罕见地被打造成铁桶,无高时明亲笔诏令不得进出。 至于林自初,他们本就是少见的向北而行之人,军令又下达得很快,所以他们便是最后一支出城北去的行人。路面所留下的车辙都是清晰完整的,不沾风沙丝毫侵扰。 高时明与覃莽仔细勘察着路面上留下的车辙与马蹄印,似受到了某种指引,两人都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北方。 “王爷,叫末将说,此行本不必劳动您亲自带队擒拿。”覃莽手拿马鞭插起腰,不屑地望着北边,“林自初那小子带的人不多,有我就足够了!若王爷嫌我太糙,行事不够小心谨慎,还可以派林指挥使同行。” 见高时明不开口,他便没了底气:“也不是我高看林自初,只是出了城再往北实在是混乱。万一他们有人前来接应,王爷此番岂不是涉险?” “连你覃莽汉都能想到的,本王会想不到?” 高时明甚至没有分他寸缕目光,莫名其妙地反问他一句:“你可知道世家少主意味着什么?” “啊?什么?” 覃莽没料到高时明会问这些,登时愣住。要是谢建章在侧,他肯定能回答出来。但他覃莽出身乡间草莽,哪里能懂得世家的弯弯绕绕?能在军中挣有功名,成为高时明跟前的0得力部将,这已经是他覃家烧了十辈子高香也求不来的。 他无法跟上高时明跳跃的思维,抓破脑袋也回答不上来,只能等着高时明往下说。可高时明只是意味不明地轻笑,急得他直挠头。 “传令,即刻向北急行!” 下令时,高时明飒爽而迅速地翻身上马,身后的披风在空中随风打了一转,飞舞飘扬于身后。动作之流畅,如行云流水,加之一身巧致精细的轻甲衬托,将他锐利与飒爽烘托到极致。 宽大繁琐的朝服,将他的强势夸大多年,以至于他高坐庙堂之上,威名仍可远震四海。这叫人们早已忘了,曾今那个鲜衣怒马的皇四子,如今不过是年逾弱冠,依旧善于弯弓御马统帅三军的主帅。 除开他眉眼多添了几分沉稳,与当年的皇四子何异? 一路策马扬鞭,急行北追,直至下半夜,他们便已经追上了林自初一行的马车。 更准确来说,是追上一辆被俘获空的马车。 等高时明勒马止步,自有副将上前来回禀。那副将见来人不是自己的上司林指挥史,只是略微差异便抱拳跪地:“末将见过王爷。” “说。”高时明没有下马,眼下的景象他扫一眼便猜出了七七八八。 不算焦灼的交战现场,地上甚至连一具死尸都没有,除了满地箭羽和火把,交战地的正中央突兀的立有一辆马车…… 还问什么问呢? “我们怕伤着马车里的人,一开始只敢射箭逼停车队。”副将把头埋得更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双方才交上手,那些人便果断地四散开,撤入山野逃窜,马车更像是被故意丢下的。属下已经派人去追了,只是……” 只是夜已深,加之野外作战,怕是会让全须全尾对方跑了…… 第81章 快逃 “槐枝从未背叛小姐。”…… 夜风凛凛, 荡入空谷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声。 路面点燃有零星几簇火堆,那火舌跳跃着,照明将士脸上的浩然之气。 “起来吧。”高时明坐在马背上, 不辨喜怒。 虽然早就料到此处关卡不会有什么大的收获,可真当颗粒无收时,他心中难免会生出一丝担忧。 林自初的人马能全身而退,且果断撤得个干净, 那只能说明交手后撤入深山密林, 这是他们一早就计划好的。 事情正朝着最麻烦、最耗时耗力的方向发展。 从副将的描述中可知, 林自初和杨书玉皆不在碰上的这支队伍里。那说明他们此前便兵分两路,一队潜入山野, 所以高时明带人追来未曾碰面,而一队则沿着道路前行, 直至遇到林指挥使设下的关卡,交手后便立刻钻如山里。 第149章 很明显,这是一计诱敌深入。 林自初先是带着杨书玉高调进出朔方城,明晃晃试探高时明的心思。 要不要分心来堵截, 还是要专心应对太后党? 在明知林自初与太后暗中勾结的前提下,高时明派人来追, 如今又要不要跟着他钻山越岭? 之所以说朔方城之外是三不管地带, 就是因为这一大片区域乱石浅滩交错, 各类地形地貌混杂在一处, 既不便于百姓居住, 也不方便军营驻扎。两国大军若在此处交战,周围城镇的驻军则无法及时来援,选此作为战场,那都是会自伤的存在。 但若是换成阻击战, 却又大大不同。 复杂的地形地貌,是天然的城防工事,取胜的几率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这片区域的熟悉程度。这也是为什么非战时,两国都喜欢往这片区域派遣斥候探查的原因。 望着死寂的夜色,高时明沉默片刻,挥鞭的同时下令道:“按原计划进行,朝回雁口收缩包围圈。” 不管出于何种考量,他肯定是不能放任林自初不管的。 在夜色的掩映下,将士们听令整肃编队,除留守设卡的人手外,其余皆随着高时明出发追击。 交错纷杂的马蹄声,夹杂着穿林的簌簌声,这行人更像是动作敏捷的一道道暗影,在黑夜中自由穿行。 高时明的部署也很简单。 早在他抵达朔方城之前,他便传令周遭城防将领,要求分派人手在这片区域重要的关卡设兵把守。一旦与林自初一行交手,便可以往回推进。 他通过设卡切割的方式,试图逐步把林自初一行逼入绝境。若是能像林指挥使想象的那样,凭借山势能瓮中捉鳖自然也是好的,但如今对方警惕,已窜入深山,便可以通过不断缩小包围圈的方式,合拢擒拿。 虽然这种部署有耗时耗力的弊端,可优势也是十分明显。通过设卡切割后,合围圈会向林自初踪迹所指收缩,合拢越紧密,人手便会越来越多,胜算则会随之增大,直至最后林自初成被困之兽。 由此可见,高时明本意是想活捉林自初的。 *夕阳斜依西山,倦鸟知还。  在更早一些时候,一路上小心留意路面坑洼的杨书玉,徒然发现一个细节。 朝东的影子不知何时起,悄然落到了她的右边——山间难辩方向,不知何时起他们便开始往南走。 原来,林自初竟在绕路往回走,而并不是抄近道直奔北凉。 她好像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林自初持信物回京,短短几年就能得到高时明重用,甚至可以与谢建章比肩而立。 才华、学识、谋略、城府…… 由世家大族精心培育出来的新秀,方方面面都是拔尖的。更何况林自初是以族中旁枝的身份,在众多小辈里脱颖而出。 念及此,杨书玉忽然没了自救的底气。 在气馁之际,她又抬头看看周遭不善的目光,忽然忍不住笑出声,复又有了信心。 还好林自初足够优秀! 若是纨绔子弟为她冲冠一怒,旁人是不会在意的。她要的就是向来审慎自持的少主,为红颜知己犯糊涂,这能让属下为林自初愤愤不平。 显然,杨书玉连日来的无理取闹发挥了作用。以冯尤为首,他们一个个心中都憋着浊气,皆为林自初被杨书玉耽误而失望心寒。 “书玉想到了什么趣事?” 林自初听到声音回头看她,自然也察觉到其他人射向杨书玉的眼刀。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不过是让杨书玉好过几分,本质上并没有误事。 难道非要将人打晕,横跨在马背上掳回去才好吗? 那是莽人行径,他不屑于这么做。 杨书玉苦笑两声,开口却提起另外一桩事:“先前你们不是都要问我一句,为什么你会同意槐枝留在身边吗?” “现在我突然明白过来了。” 她抬手用马鞭指过周遭一众,皆是孔武有力的武生,她发笑道:“群狼环伺,就为了看管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小女娘。不觉得可笑吗?” “你留下槐枝,倒也不是为我的名声着想吧?” 杨书玉直勾勾地看着林自初,不肯放过他任何的微表情变化:“合该是你为了自己的名声才对!你需要一个干净的姻亲,而不是一个被掳回北凉的女人。” 也不怪她突然阴阳怪气,暗讽骂林自初的虚伪,要怪只能怪北凉人的名声太臭。历来他们南下劫掠,财货钱粮要,女人也要。 林自初也好,林氏一族也好,想挟制杨伯安最好的纽带便是姻亲,偏偏他们还要摆出书香门第的谱,来证明他们“带回”杨书玉同北凉人不一样。 那么曾今是杨书玉贴身丫头的槐枝,自然成了最好的遮羞布。以后他们对外说,杨书玉是自愿去的北凉都有了依据。 “你……你真是越发不可理喻!”林自初冷下眸子,带着愠怒丢下一句话,便扬鞭而去。 杨书玉无所谓地眨眨眼,任其他人凶狠地瞪她,而另一个被提及的槐枝,则默默垂下头,也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若所料不错,杨书玉接连不断地作天作地,大小姐的娇蛮做派成功激怒了其他人,如今她又当众让林自初下不来台,人群里的规劝者,必然会找林自初直言相劝,从旁协助者,则会找林自初谈话以表示不满。 总之,他们内部是避免不了一顿正面的争吵了。 第150章 她的预判,在后半夜休整时便得到了验证。 杨书玉又以山间夜寒为由,闹着要生火取暖。可对于逃匿之人来说,生火不就等于主动暴露行踪? 她让林自初故作为难,林自初的属下自然忍不住想要教训杨书玉一番,而林自初又怎会舍得? 所以在杨书玉好奇的目光下,林自初顶着压力,阴沉着脸,领着一众不满的手下到不远处交涉去了。 他们仍是在用柔然语交流,听不懂却也猜得到,左右不过是在指责林自初意气用事,过于纵容杨书玉的娇蛮。 也许为了眼不见为净,留下看守的人也自动远离了杨书玉,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呆着,仍能保证杨书玉在视线的范围内。 连日相处下来,就算杨书玉胜于天人之资,也无法再入北凉人的眼。对着她那张脸,生不出半分涟漪,只会被气得牙痒痒的。 娇蛮柔弱的江陵女娘,实在是可恶又磨人的大麻烦! 就在杨书玉乐于看戏的时候,槐枝悄然凑近:“小姐,饿了吗?” 杨书玉诧异地偏头看她,不做声。自主仆俩重逢以来,槐枝鲜少主动与她说话,又或者说是因为羞愧而不敢与她说话。 “山间夜凉,我去为小姐准备些夜宵来驱寒暖身?” “我不饿。”杨书玉不明所以,便拒绝了。 她从来没有食用夜宵的习惯。况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闹着生火取暖是在撒蛮耍脾气,毕竟林自初给她的斗篷足以把她裹成团子。 槐枝为难地皱起眉,伸手就要去为杨书玉解披风。杨书玉下意识往后躲,就见槐枝伸手把着杨书玉的肩,不让她动弹。 在凑到杨书玉身边时,槐枝用耳语说道:“这里离朔方城只隔了两座山,再不走明天就改道绕往原阳了。” 杨书玉诧异地看着她,心中掂量起她话中的几分真假。 “小姐不试试?”槐枝为她解开披风后,顺势将披风挂在树杈上。借着月光远远看去,似是一个人形靠坐在树干上休息。 “小姐不是一直想试试逃走吗?无妨的,就算再被捉拿回来,家主下了死令,他们也不敢伤了小姐。” 杨书玉:“你怎么知道?” 槐枝知道她这是被说动了,便绕到她身后遮挡住林自初投来的视线。 她年长杨书玉几岁,常年干活在杨家又不缺吃穿,所以身形要比杨书玉高大许多,轻松便能将杨书玉遮住。 那边林自初见无事发生,便收了视线,继续听属下抱怨。 槐枝见状,悄悄拉着杨书玉往营地边缘走,那有守卫三五成群正在聊天。她边走边说:“我们没有办法骑马,北凉人训的马都会听哨令,我们只能走回朔方城去,最差也要走到官道旁,等着黎国斥候或者巡卫兵路过,再向他们求救。” “你有办法逃开?他们不会放松对我的看管,实在不行你先逃走去传信……”杨书玉想说去找谁传信,可一路过来,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向谁求助。 “试试看,无妨的。”槐枝轻拍杨书玉的肩膀,安抚道。 槐枝将人藏在身后,缓步靠近边缘的守卫,杨书玉半信半疑,眼见不远处的那几个守卫只是玩味地看着槐枝,且默许她靠近,杨书玉便将心一横,决定无论是什么办法,跟着槐枝试试看看。 有人轻佻地朝槐枝吹了一声口哨,可能也是忌惮林自初,他也不敢大声调笑:“又来找你达哥?” 槐枝垂头不答那个人话,只是在被簇拥着的守卫跟前停下:“小姐体寒,我来替小姐讨口酒暖暖身子。” 刚才吹口哨那人还不肯放过槐枝,凑上来便问:“那你需不需要暖暖身子?” 油腻嫌恶的语气,杨书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还不等杨书玉发作,那个被称作达哥的,抬脚便狠狠踹了上去。那人被踹也不生气,回头不怀好意地笑笑,便识趣离开了。 其他人心领神会,呵呵地跟着笑,三三两两挪步离远了些。但那种玩味的笑声仍不断传来,直叫杨书玉浑身上下不舒服。她气恼地扯着槐枝要往回走,却被槐枝用力把住。 “你家小姐还能喝酒?”胡达将酒递给槐枝,语气里满是轻蔑。似是不可置信,那娇滴滴的江陵女娘,竟能和烈酒联系在一块? 槐枝点点头,接过酒回身递给杨书玉,杨书玉生着闷气接都不肯接。她搞不懂槐枝为什么要做这些!更搞不懂分明说好两人再无瓜葛,自己却还会因此气得不行。 “你家小姐不领情。”胡达斜睨着杨书玉,话却是对着槐枝说的,“她以往也这样作践你心意?” “没有,小姐待我很好。”槐枝说着,在转身时打开了酒囊,又羞怯地递还给胡达。“小姐不喝,那请达哥用些吧,山里夜间怪冷的。” 胡达也不客气,接过酒便仰头猛灌几口。可是不知怎的,平日里饮酒如饮水的他,竟觉得今晚的酒太烈,不过几口下肚,自己的眼皮便跟着变重起来。 杨书玉没有留意槐枝和胡达的互动,始终面朝其他方向兀自生闷气。等槐枝突然使劲把杨书玉按弯腰,快速藏在胡达的身后,她这才反应过来事情有变。 其他守卫会不时瞟一眼这边的动静,此时却只发现槐枝被胡达“抱”在怀里,两人正倚靠石头靠坐着休息,却寻不到杨书玉的身影。 等再往原先的地方看去,又只见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形,他们还以为是杨书玉不领情,独自回去休息,而槐枝还被胡达留在身边亲热。 第151章 然而事实是,槐枝刚才总是有意无意地遮挡住杨书玉的身形,其他人又知道她和胡达的关系,不会一直盯着看,夜色下也很难发现杨书玉没有转身离开。 所以当她把私藏的软筋散放入酒中哄胡达喝下时,旁人都不知道杨书玉还在旁边站着。 在打扰胡达和槐枝幽会之前,其他人就算疑心杨书玉的行踪,也是先去检查那个斗篷拢出的身形,而不是贸然打扰胡达与槐枝亲热。 因而,槐枝瞅准时机,再三确认其他人没有盯着她这个方向看时,她便拉着杨书玉悄声后退,然后转为往密林深处奔跑…… 杨书玉的步伐似有千斤重,因为她知道这次机会是以怎样的代价换来的。旁人的打趣,说明了这样的事早已发生过多次,所以其他人才没有疑心,放心地留槐枝和胡达独处。 所以她不能慢,更不能任性。她一边用力奔跑,一边哽咽着呢喃:“槐枝,你不必为我……” “小姐不必有任何负担。”槐枝开口打断,仍拉着杨书玉往前走,“达哥待我很好,是我利用了他。” 星河璀璨,幽谷昏暗,轻盈而纷杂的脚步声,被她坦然话语盖过:“槐枝从未背叛小姐。” 第82章 坦诚 情之一事,最是难解。 山间野物, 大都昼出夜伏。太阳落山,飞鸟还林,如今又被林中穿梭的响动惊起, 复又栖回枝头。 夜间视物不清,她们此刻只想尽可能地逃离那伙贼人。不知是因为奋力逃跑而身子不支,还是因槐枝的话而哽住,杨书玉的喉头像是被一块炭火堵住, 开始发痛生疼, 连带她的整颗心都是滚烫的, 自己却什么字也吐不出来。 白日里她们被绕得晕头转向,又是在全然陌生的地方, 什么方向和方位她们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晓得拼尽全力的同时, 仔细看好能落脚的地方快跑。 至于两人心中酸涩的话,谁都说不出口。现在也不是倾心交谈的时机,因而杨书玉和槐枝心照不宣,没有将这件事继续聊下去。 空气中散发有少女汗水带出来咸香, 有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声,皆在脚步声中清晰可辩。 前方是何处尚不明朗, 但得以逃脱, 两人心中便满是奔向自由的喜悦。直至有细弱的溪流落涧声传来, 她们才舍得放缓脚步, 就着砰砰的心跳声, 认真地辨析水流的方位。 两人气喘吁吁地弯下腰,用双手撑着膝盖恢复体力。当狼狈地望向对方时,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角所闪烁的晶莹星光。 忽而,两人默契地笑了。 不合时宜, 却如轻柔和煦的春风,可消雪化冰。某些话,也不必再说了。 “快走。”杨书玉拉着槐枝,往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先想办法下山,跟着水流往下游走总没错。但他们也容易跟着找过来,所以我们要快。” 槐枝喘着气嗯了一声,互相搀扶着探开灌木丛,小心地往水声的方向挪动。 溪水潺潺,伴着落涧回响,槐枝的心也安定了几分。她忽而开口道:“拜别小姐后,我的确是第一时间就去找林公子。” “我选择去找林公子,并不是因为我想获得他的垂怜,而是我知道继续留在杨府后宅,自己不会再得小姐信任,那大抵会混吃等死,潦草一生。以林公子对小姐的重视,我留在他身边,也许还能再和小姐相逢。” “离开杨府时,我甚至天真地以为待在他的身边,可以为小姐查清楚一些事情。”说着,槐枝为自己的无知笑出声来。 “那晚我找到他时,其实一开始他并不打算留我在身边。就在江陵府衙外,他默许了救他的人向我挥刀,只是最后那把刀没有落下来而已。” “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准确来说,杨书玉实在不明白,林自初和槐枝为什么一直都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至少她是浑然不在意的。现在槐枝再次提起,她便顺着问一句。 槐枝走在前面挂着笑,自顾自地往下说:“那一刻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当那把刀挥向我的时候,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将成为江陵祸乱中唯一横死街头的人。” “我本能地举手闪躲,自己都不记得手里还拿着小姐的那张婚帖。” “而林公子看到了婚帖,便替我拦下了刀。” 她顿了顿,也不敢回头去看杨书玉的反应:“槐枝虽然不够聪明,但也能看得出来林公子对小姐的真心实意,所以离开杨府时,我只拿走了婚帖,还好被我歪打正着了。”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之所至,槐枝的语气也染上浓稠的哀伤,她不愿回忆过去,便往下说,“等再次见到小姐,他们要我给小姐日日喂药,我不答应,他们就要强灌。虽然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听话照做,可我真的是日夜难安。” “若我有能力而不去帮助小姐逃脱,我怎么能对得起小姐?我又怎么能对得起夫人?” “或许小姐已经不记得了,当初是夫人把我带进杨府的。夫人对槐枝有重造之恩,槐枝片刻敢忘,又怎会做对不起小姐的事?” “槐枝不敢为自己狡辩,年少时的确思慕过惊才绝艳的林公子,毕竟他是我此生所能接触到的最为耀眼的郎君。可槐枝从未生出僭越之心,每每向他传话,也是为着小姐好的,同他一起变着法地逗小姐开心……” “我知道,是他利用了你的心意。”对于过去的事,杨书玉早就不想去分辨出子丑寅卯来,当初在房中就这件事也说开了,没必要再深究。 第152章 她反而宽慰槐枝道:“你留在他身边,也吃了不少苦吧?可看清了他的为人?还念着他吗?” 槐枝摇摇头:“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我方明白过来,为何小姐突然转了性子,突然和他分道扬镳了。” 杨书玉垂下目光,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答话。 但槐枝仍絮絮叨叨地往下说,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就好像主仆分别后,她变得沉默就为了今晚的开诚布公。 “离开江陵后,林公子就把我仍在北境,没人愿搭理我,他们也不许我出门。那段日子我就像是被人遗忘的家畜,给口吃的,还活着就行。” “只有达哥……”她带起笑意,认真而诚恳地同杨书玉说,“达哥教会我骑马,也最大限度许了我活动自由。” “小姐,我是愿意的,就算后来你没有出现,我也是愿意的。” “所以小姐,你不要为此有负担。” 就算没有嫁娶之礼,槐枝的确是心甘情愿地与胡达在一起。毕竟对她这样的人来说,遇到两情相悦的人,本来就是很难的一件事。以她这样的身份,以她在那群北凉细作中尴尬的处境,她能求来的不多,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有一颗真心相待,便足以让槐枝沉沦。 笑意随着声音消散在夜风中,槐枝眼角滚落晶莹的泪,在月光下耀眼夺目。 她痛苦地说:“我才是辜负他的人,我无耻地利用了达哥待我的真心,但我并不后悔。” “我们殊途陌路,我一开始就知道和他迟早要分开的……” 说到这里,槐枝几乎泣不成声,直接立在原地掩面而泣。杨书玉觉得心中酸涩,便上前抱住她,抬手轻抚她的后背。 情之一事,最是难解。 槐枝在残酷的现实中看清了林自初,曾今高不可攀的清辉朗月消磨殆尽,但她又幸得在深渊中遇到了真情。命运之得失,叫她这样的小人物痛不欲生,她只能选择亏欠良多的杨书玉,而负了胡达。 她可以不言后悔地利用胡达对她的信任,可她总要为这段注定不得善终的感情而痛哭一场。 杨书玉就像槐枝幼时安抚自己的那般,默然地顺着槐枝的后背,没有催促,甚至暗暗鼓励她放肆地宣泄情绪。 因为从槐枝断断续续,看似跳脱的话语中,她已然拼凑出槐枝离开江陵后,压抑而苦闷的遭遇。 “走吧,小姐。”槐枝呜咽着收了情绪,动作比思维要快,她都没看清脚下的路,就着急要走。 “小心!”杨书玉手疾眼快,在她踏空断坡前,用力把人往回扯,自己却重心不稳,被乱石伴住,顺势朝一侧摔了下去。 “小姐!” 等槐枝顺着坡去寻滚下去杨书玉,她止住的泪又涌了出来。 “不哭了。”杨书玉躺在乱石灌木的堆叠处,苦笑着抬手为槐枝擦泪,“福祸相依,古人诚不欺我。” 幸运的是,她们意外找到了一条近道,直接抵达了水涧边。不幸的是,水涧多有野物出没,有猎户安放了补兽夹,现在正死死咬住杨书玉的右脚踝。 “我就知道逃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不然那晚身边有这么多人,我也不会被林自初捉住了。”杨书玉忍不住腹诽两句。 还好捕兽夹不大,不是套野猪或老虎那种大家伙用的,要不然杨书玉和把脚送进铡刀里自裁也没差别了。 可捕兽夹设置有锁扣,两人尝试了半天也没办法打开。虽没伤到骨头,却也使得杨书玉无法正常行走了,更别说戴着捕兽夹继续走了。 就在两人愣神,琢磨着要怎么办的时候,林中惊起的飞鸟久久不愿还巢,又生动形象地告诉她们,什么叫祸不单行。 “你先走,你走脱了才有希望。我先藏起来等你,就算不幸被他们找到,我也不会有生命之忧。”杨书玉忍着疼痛,扶着巨石靠坐下来,“这里会出现捕兽夹,说明附近不远处有猎户居住,但你要小心对方是不是佯装成猎户的探子。” “不要直接带人回头寻我,要让他们先送你回城中,你去找守城官兵来救我。” “可我怎么能说服他们?士兵小卒不会理我的。”槐枝自然也知道自己被捉住,只有死路一条,哪怕有杨书玉求情,那也不可能保下她。 那些北凉人早就对杨书玉不满了,他们不能对杨书玉如何,还不能杀鸡儆猴,拿槐枝的命去杀一杀杨书玉的心气吗? 槐枝心知肚明,她也没有推拒,但她真的不知道要如何说动官兵派人钻入深山,就为了来找杨书玉? 杨书玉对此也犯了难,她忽而想到自己摔碎的玉络。若信物还在,槐枝找求援也比现在容易一些。可是没有如果,她身上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了,就连过关路引也是林自初属下准备好的,上面是什么名字她都不记得。 “如果你能找到军营,你试试着说要寻一个叫高时明的人……” 杨书玉打心底觉得这个名字没什么分量,可这算是她与那位摄政王唯一能对上的暗号了。除了试试,还有其他办法吗? 槐枝也知道情势危急,她先将身上的外袍脱给杨书玉御寒,又搀扶杨书玉藏在水涧后的一个石缝中,便一刻不敢耽搁地离开了。 听着脚步声走远,最后归于死寂,杨书玉只能在心中为她祈祷一路平安,而后又无能无力的,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了神明,盼神佛垂怜,给她一线转机。 第153章 就在她用祝告的方式捱过满满长夜时,她还不知道她心中所愿,都朝着最坏的方向飞速发展。 尽管槐枝刻意避开水边,可她的脚程远比不过马蹄飞驰的速度。这片山野于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但对林自初他们来说,却是经过斥候探查千百次而描摹过的,更别说他们队伍中还藏有多次往返这片区域的人带路。 所以当槐枝在幽谷中逃窜整夜后,天光破晓时分,她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包围圈里打转。 无论是往东还是往西,她都能看到有人在合围过来,被惊起飞鸟嘶鸣着,盘桓不停。 槐枝绝望了,每每站在命运的交叉口,她总是倍感无能无力。世间也不会再有姜荷那样的人出现来解救她了…… 可她要是放弃,她家小姐又该怎么办? 第83章 寻人 是杨家小姐要找高时明,她也只信…… 朝暾初露, 天朗气清。林间浮起飘渺的山雾,随轻风流动,描摹出山岚起势。 天地万物, 都浸染在金黄色的晨光之中,静谧无垠。 然定睛细看,则会发现异常之处。 视线尽头,树梢簌簌颤动, 驱鸟兽四散, 其行进速度之快, 首尾默契地呼应着,一看就是训练有方的队伍在山间极速推进。 当槐枝发觉自己是在山中打转后, 她果断弃了山路,选择往山顶跑。而马匹受制于坡度, 林自初他们发现杨书玉逃跑,势必骑马追来。 如此,只要槐枝爬得够高,沿着山脊陡峭的地方走, 就很大程度上能不被他们发现。弃马去逐一搜寻,是十分费时费力的, 槐枝可以等那些人离开, 再寻找机会突围出去。 但这个办法的弊端也十分明显。 饶是常年钻山越岭的猎户, 向上攀山的速度也不会太快, 更遑论槐枝这样的后宅女娘, 力气甚至比不过常年在田间劳作的妇人。 当她筋疲力尽时,堪堪才怕到半山腰,但那支队伍的先锋前哨已经来到了山底。好巧不巧,前哨下马探查路况, 放任马匹在溪边饮水小憩,看来是要休整,不会轻易离开的样子。 槐枝借着灌木丛和乱石的遮掩,蹲着藏匿身形,仔细地打量来人的着装,心中说不出的诡异感。 若说他们是林自初的人马,单看衣装,他们与胡达一行的百姓装扮又不一样。胡达曾和她透露过,城外安排有人接应,所以槐枝也不敢断定他们是不是胡达所指。 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对方行事风范整肃严密,一看就是接受过精心训练的行伍之人。 怕被对方察觉,她躲着不敢动弹,本想猫着等他们离开,却不料头顶嗖地一声鸣镝,划破了晨间的静谧。 “别动!” 槐枝惊恐回头时,竟不知身后的五步之外已然站着一名猎户,又或者说是伪装成猎户的年轻精壮武生。 “你是何人?怎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 那人右手扶着剑柄,居高临下,审视着槐枝的一举一动。似乎只要槐枝给出的回答,稍有让他不满意的地方,他就能顷刻拔剑而出,再将其一剑封喉。 槐枝紧张地吞咽口水,却是口干舌燥,苍白无力地做着吞咽的动作。“我……” 危急之下,她哪里还能回话!她惊惧交加,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没听清楚对方的问话。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槐枝本能地回头去看,却发现山下的那几个人在听到鸣镝后,径直登山,很快寻了过来。 惊惧的泪沿着面庞滚落,身体本能要比脑海组织不来的谎言更为诚实。 “我道是什么!” 江衡大马金刀的站定在槐枝的身侧,待看清槐枝面貌后,忍不住破口大骂:“蠢货!命令说的是一见到杨家小姐便鸣锋镝示意,不是叫你见人就鸣镝!” “白叫老子高兴一场!” 他可是连水也没来得及喝一口,下马听见锋镝声后,便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山。 还以为是他将功补过的机会来了! “哪家好姑娘独自一人在山上猫着啊?”猎户憨笑着挠挠头,刚才槐枝眼中他那骇人的气势随之消散,竟朝槐枝道,“抱歉啊姑娘,吓着你了。” 也许是心境上的转变,槐枝听出对方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便没有刚才濒死时见人就害怕的状态了。 但对方看上去,也着实没有能和“良善”这个词挂钩的地方。那猎户吊儿郎当地说了一句抱歉,便斜着眼问江衡:“那她怎么处置?” 他完全没有真感到抱歉的意思。 江衡垂眸沉思片刻才道:“先带回去审审,这个当口仔细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说罢,江衡转身要走,这便轮到槐枝焦急了。 显然,她眼前这群人的首领就是身侧的江衡,于是她着急去拦,却只能扑跪着扯住江衡的刀鞘。 “大人,你们是黎国的将士?” 江衡谨慎地扶刀,旋身带动刀鞘从槐枝的手中抽出。他皱着眉:“也不算?” “你们……你们是北凉探子?”槐枝会错了意,误解成江衡他们是伪装成黎国士兵的北凉人。那这的确也不能算是黎国将士的范畴。心中一片冰凉,她声音登时便弱了下去,反而不想再求对方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了。 谁料江衡和猎户闻言,双双皱紧起眉头,并嫌弃地啧声。 “有你这样问的吗?”猎户反问,吓得槐枝身子跟着他的声音往后缩了缩,“怎就如果不是黎国的将士,就必须是北凉探子了?” 第154章 “我们就不能是黎国的英豪,黎国的俊杰,黎国的壮士?倒是该我问问你是不是北凉的探子,大早上的就出现在这荒山野岭!” 江衡不想浪费时间,他可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带队走先锋的差事,想将功补过的。所以他直接瞪了一眼猎户:“是叫你带回去审,不是在这儿审!” 就在两人说话间,槐枝听懂了猎户的言外之意——他们可以是任何身份,却不会主动向她挑明,并且他们必定是黎国人,绝不能被误解成北凉人折辱他们。 “等等大人!”槐枝再次开口,江衡却没再理会她,兀自迈开大步下山,槐枝便只能提高了声音,“大人说的杨家小姐,指的可是江陵杨家?” 杨姓是普天之下的大姓,光是世人口中,能算得上号的杨家就不止几个。京都杨家、江陵杨家、淮安杨家、皖南杨家…… 可槐枝偏偏提的就是江衡他们要找的江陵杨家!众所周知,江陵杨家只有一家主一小姐,简简单单的两口人。江陵杨家小姐,还能指谁? 这可不就是江衡苦寻的线索? 所以江衡几乎是听到槐枝问话的瞬间,就抬步折返。他盯着槐枝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再三确认槐枝并不是杨书玉身边那个形影不离的小丫头后,便皱着眉问道:“你知道她在哪里?” 槐枝目光闪躲,也不敢贸然将杨书玉的状况托出,再回想到杨书玉的嘱托,便有了主意:“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只是路上碰到过她,同她十分谈得来。” “她知晓我要回朔方城,便托我寻人。不巧我同夫君进山捕猎,不小心迷了路,同夫君走散了,因为远远见你们人多,便只好先躲起来等你们离开。可还是被这位英豪发现了……” 说着,她小心地偷瞄猎户一眼。她也不知道猎户是从什么时候发现她的,也是怕自己拙劣的谎言被猎户戳穿,她连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果不其然,对方仍是满脸的怀疑。 这也不怪江衡他们谨慎,而是槐枝的话实在是错漏百出。 且不说杨书玉是被人掳走的,身边肯定有人严加看管,不许生人靠近。她自称是籍籍无名的猎户妻子,因何随行进山暂且不论,她偶遇过杨书玉,又是怎么能同杨书玉说上话的? 更别说杨书玉进出朔方城,路引上用的名字都不是本名,又怎么会和无关紧要的人说自己是江陵杨家的小姐? 江衡和猎户对视一眼,默不作声,都装出一副没看穿她谎话连篇的样子,等着她往下说。 “刚才问大人是不是出身军营,是因为杨家小姐要寻一个士官。”她顿了顿,猜测道,“也可能是将军。” “既然你们是黎国的英豪,行事作风处处透着行伍之气,我便大着胆子问问大人,若大人是在找江陵杨家的小姐,我向您传个话,也算是完成了杨家小姐的托付。” 槐枝说话,拐着弯夸赞江衡他们,可江衡仍戒备,神色无常地顺着她的话问:“你遇到的杨家小姐要找谁?” “虽然我们不是军营出身,但平日里也是同不少士官将领同桌吃过酒,也许正好认识你要找的人呢?” 他甚至没有跟着说是杨家小姐要找人,而是心中将槐枝当成细作,怀疑她是奉命来攻取某个重要边城将领来获取情报的! 美人计什么的,这些年来北凉细作惯爱用的手段,这次拔除的暗桩细作,少说有四分之一是从军军眷。他越打量槐枝,便越肯定这个想法。 槐枝到底没有对方老辣,没看出对方的真实想法。她盯着江衡小声地试探:“不知大人认不认识一个叫高时明的人?” 高时明曾在江陵杨府小住过几日,但那时恰好是杨书玉转了性子,不仅与林自初分道扬镳,还十分排斥槐枝近身伺候的时候。 所以槐枝压根儿没注意到,那时与林自初同住的高公子,其实是以高时明这个名字出现的。 她不知道杨书玉为什么要她去找这个人,还以为高时明是杨书玉后来认识的某位俊杰,掌兵握权,能派兵进山实施救援。 已经将槐枝判为细作的江衡,在听到高时明这三个字时,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 什么认不认识?他可是太认识了,太熟悉了! 旁人定不知道,可他却再清楚不过。高时明,是那威名赫赫的摄政王在微服时,惯爱用的名字!甚至谢建章都同他说过,这是王爷取了母族的姓,再加上长辈赐的字而组成的,好心叮嘱他在外面千万别给喊错了! 这满身嫌疑的女郎,竟开口就要找自己的主上,这着实打了江衡一个措手不及。 他挠挠头,语气也敛了随意,带上谨慎:“你找他做什么!你可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物?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话毕尤嫌不够,他甚至凶狠地大喝一句:“还不从实交代!” 槐枝毕竟没接触过什么大人物,现在面对锋芒毕露的江衡,当场就怂了。自来百姓怕官,尤其是江衡这种看着就不好说话的武官。 “我……”槐枝支支吾吾,最后一咬牙说起真话,她反而不犯怵了,“不是我要找!是我家小姐要找!” 情急之下说错话,她又连忙改口:“不,是杨家小姐要找高时明,她也只信高时明会救她!” 第84章 探查 “山里的野兽都算好的,若是被那…… “老大, 这丫头说话全是漏洞,指不定还是现编的,你别叫她给骗了。” 第155章 猎户装扮的乔兴年歪着头说, 面上满是对槐枝的怀疑。他掌握的情报没有江衡多,压根儿就没听过军中有高时明这号人物,眼见江衡着了槐枝的当,他赶忙出声提醒。 江衡觑了他一眼, 转头对着槐枝道:“你身上可有什么信物?或者能呈上去证明的东西?” “我自是不能直接将你领到高大人的跟前, 若人人都说要寻他, 就能如愿见到他,这像话吗!” 他的气势收了几分, 却仍吓了槐枝一哆嗦。这大概也是槐枝心虚的缘故,她甚至不清楚高时明和杨书玉之间后来发生的事, 她连靠复述故事来自证都做不到。 江衡看出她的窘迫,心中刚生出的欣喜,立刻因槐枝拿不出信物而消散。他只当槐枝在胡乱攀关系,根本不识得什么高时明。 又或许就是这么恰巧, 在北境大军中真有一个同名的高时明,那才是槐枝要找的人。 如此, 那槐枝故意攀咬上江陵杨家小姐来吸引自己的注意力, 好叫他帮着寻人, 这实在可恶! 念及此, 江衡忍不住哼出声, 顺势抬步离开,不愿在槐枝的身上浪费更多的时间。 见状槐枝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也不再疑心。毕竟当初在江陵府衙外,来营救林自初的北凉人可是直接挥刀要砍杀自己, 眼前这些人不过是凶悍些罢了,也没说要她的命。 “大人且慢!真的是杨家小姐,杨书玉要找高大人!是真的!” 槐枝眼见留不住江衡,便奋力去拉扯对方,但江衡的手下有前车之鉴,手疾眼快直接将人拿下,槐枝连江衡的袍角都没碰到。 望着江衡越走越远,槐枝也是顾不得了,声泪俱下地喊道:“是我家小姐!她被林自初设计掳了去,就藏身附近!” “我们昨晚趁夜逃跑,小姐逃跑路上不小心被捕兽夹伤了脚,现在也不知被他们搜到没有。小姐只认得高大人,她叫我先逃回城,好找高大人求救!” “请大人行行好!真的,我没有扯谎!刚才我是怕你们是城外接应林自初的人,才不敢说实话。” 一夜疲于奔波,槐枝有些脱力,边哭边絮絮叨叨说着,完全没注意到江衡又半蹲在她的面前,似在认真辨析她话中真假。 模糊的泪眼对上江衡冷峻的眉眼,还不待槐枝反应过来,就听江衡道:“三番两次戏弄我,接下来你嘴里再没一句实话,我就一刀剐了你!” 若说先前江衡是威严十足的上位者,对槐枝只有身体上的震慑,那么现在江衡面无表情的警告,更像是阎王点卯,在宣读她的生死判词。江衡语气明明没带着情绪,却能在心灵层面给槐枝强有力的威慑。 槐枝认命般的点点头,泪珠盈睫,她已经下定决心,除了杨书玉的藏身之处,别的都如实交代。 “你说杨书玉是你家小姐?”见槐枝被自己拿捏得服服帖帖的,江衡心中又是一阵喜悦,早就忘了要把人带回去再审的命令,自个儿倒是先审上了。“可我怎么在她身边没见过你?” “我是江陵杨府的家仆,本是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后来江陵动乱,我便跟林自初林公子离开了江陵……” 见江衡眼底漏出的鄙夷,槐枝的声音也跟着弱了下去。虽然有内情可陈,但因背主而遭杨书玉厌弃也是不争的事实。像江衡这种统御兵马的首领,最是见不得背主吧? 好在江衡他们没有人开口打断槐枝说话,槐枝便在各色目光中跪直了身子,挑拣着将杨书玉和林自初的恩怨说了一遍,又细说了杨书玉被掳到北境,现在要被压送往北凉的事。 说白了,槐枝说的事,无论是发生在江陵,还是发生在北境,对于江衡来说,都是不能证真辩伪的。因为江衡接触杨书玉大都在京都,奉高时明的命令暗中保护她。 而槐枝提及的事,几乎全是江衡不在场时发生的事。况且,也没什么可用的价值,何须他来辩证伪? 想到这层,江衡不耐烦地抬手打断槐枝,直接挑明了要害之处:“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是否知道杨家小姐现在藏身何处?” 见槐枝为难,他哼笑道:“你别打主意把我们诓骗过去,结果全是陷阱等着我们!” “不会!”槐枝果断反驳,但又底气不足地垂下眼。说实话,她也不确定能不能准确找回杨书玉。昨晚她可是在原地打转的,哪还记得什么位置? 就在双方各有疑虑的时候,一声凄厉的鹰啼划破长空,让江衡收了神。他摸出哨子,朝天急促地吹揍几声,竟是模拟出鹰啼作出回应,而后一只雄健的雀鹰便穿过林叶,稳稳地落在江衡的肩头。 江衡是高时明的暗卫统领。从本质上来说,这支暗卫是皇家私兵,发展到现在便只能算是高时明王府中的私兵。 所以他先前回答槐枝说不是行伍之人,倒也没错。 这支暗卫大都在暗中活动,护卫只是他们微不足道的一项职责,多数时候他们需要布控极大一片区域,以侧应高时明调遣军事或行动。 派人占据险要点,拉网式布控便是他们惯用的一种手段。那么点与点之间,及时有效的沟通就尤为重要,雀鹰传信便很好的解决了这个问题。现在高时明把暗卫撒在朔方城外,便是因地制宜设卡布控,而乔兴年便是老早被安插在这个山头上的盯梢人,就等着网格合拢过来。 现在雀鹰立在肩头,江衡不用取出信筒塞的纸条都知道王爷是要问鸣镝的事,他忍不住又剜了乔兴年一眼。 第156章 “我会将你说的事报上去,见不见你,那是高大人的决断。” 乔兴年摸了摸鼻子,不可置信道:“老大,你要往哪报?现在去哪里给她找那高什么的,不捉人了?” 见江衡龇牙回瞪,他又指着槐枝:“那她呢?派人先带回营吗?” 闻言,槐枝皱起眉:“我家小姐伤到实处,等不了太久。大人肯传信,槐枝感激不尽,来日再报答大人,但还求大人发发善心,不要扣下我!” “就算我寻不到人,我也不想留小姐一个人在山里。”说着,槐枝又要落下泪来,“山里的野兽都算好的,若是被那群北凉人发现……” 江衡扶刀沉默了片刻,立即有了主意:“反正你到了高大人的跟前,不过是将这些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那你倒也不必去高大人面前哭唧唧了,这些话便由我转达。” 他迅速取了雀鹰脚上的纸条,对乔兴年道:“你带上几个人跟她继续往前面探路,若有杨小姐的踪迹或其他变故,立刻遣雀鹰回来报知我。” 乔兴年诶了一声:“老大你现在去哪找什么高大人传话?” 他的话音未落,就被江衡一巴掌煽在后脑勺:“平时叫你多读点书,好好同谢郎君学学为人处事之道,你也不至于每次都在山头猫着盯梢!” 乔兴年满眼委屈,却只能巴巴对上江衡的目光,任由他继续气急败坏地骂:“现在能劳动我亲自到他跟前传话的,还能有哪位大人物?一张纸条飞回去就能了事的,还用老子骑马哒哒地往回跑?” 他也不管乔兴年的反应,迈开步子便带走亲随下山,而后他寻了自己的马迅速带队离开。 乔兴年捂着的后脑勺仍有阵阵火辣的痛意,但这力度也仅是将他打蒙了,并不影响他没能参出高时明是何许人也。 余光瞄见槐枝在看他,他便收了笑:“听见了还不起来?” 槐枝不喜欢江衡这种风风火火的行事风格,就像是一点就着的爆竹,你根本猜不出引信燃尽之后,是炸上夜空的烟花,还是冒出一股白烟的哑炮,做事没有章程逻辑可寻,却总是稳稳地一锤定音,关键是自己现在也只能仰仗他了。 再三和乔兴年确认不会伤害杨书玉的性命后,槐枝向他讨了一匹马,便带着剩下的前锋探哨,总共十二人往记忆中的方向去。 她打着好死不如赖活的心态,先不管乔兴年他们是什么人,至少比杨书玉藏在水涧后自生自灭,或者被林自初他们捉回去要强。再差也不过是换一批人看管她们罢了。 等他们绕过同一个坳口四次,乔兴年终于忍不住了。他在马背上回身,朝皱着眉的槐枝道:“玩我们呢?可别说你记不得了!” 槐枝自己也着急:“我可能记不清了……昨晚我只顾着往山下跑,连方向都辩不清。” 她向乔兴年投去求助的目光:“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 “我只记得小姐摔落在一个水涧边,周围有茂密的细竹林,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脚就已经被捕兽夹咬死了。那个水涧落差两层楼,水面却不大,大概有一间厅堂的大小,再向下的溪流因为乱石阻挡的缘故,水流变得和缓不少。” 乔兴年冷冷地看着她:“还有呢?” 槐枝搜索枯肠,讷讷地吐出:“没了。” 乔兴年一噎,招手唤来其他前哨。这些人里有两个朔方城的斥候,本是负责带路的。可等槐枝重新描述了一遍那个水涧的特征,就连那两个斥候都没办法清楚对上某个方位。 于是斥候拿出舆图,按槐枝描述的水涧特征,推导出周围三个步行可至的位置。乔兴年照例将三个位置用雀鹰送了消息回去,接着将队伍分散成三拨人马逐一搜寻。 前哨探查,只需要尽力往前探查消息传回即可,所以乔兴年没有细想槐枝是不是故意拆散他们一队,他只想着尽快传回确切的消息。 最重要的是,乔兴年打算亲自跟着槐枝去寻,不怕对方有诈。 山重水复疑无路,就在槐枝陷入绝望之时,恰夕阳斜倚,余光洒落,为她照出那片熟悉的水域。 槐枝恨不得立刻从山坡这边飞过去! 挥动马鞭时,她却突然被乔兴年扣住了手腕。 “别过去。” “为什么?”槐枝不解地侧头去看乔兴年,见他突然阴沉着一张脸,便不安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入目只见澄澈的夕阳洒满山野,飞鸟盘旋在空,啼鸣不已。 那片水域映着红霞漫天,有一玉树临风的贵公子立马在岸,周围都是他放马喝水,正在小憩的手下,或坐或立,围绕在他身侧。 而那贵公子正迎着山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所在的方位。 林自初也发现了槐枝他们的存在! 第85章 槐枝 群狼观蝼蚁,生死已定。…… 山坡离河谷并不算近, 策马疾驰仍要一盏茶的时间。 林自初一行熙熙攘攘地分散在岸边的各处,立马在山坡上眺望过去并不惹眼,但乔兴年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们。 就在槐枝不知所措的时候, 乔兴年以最快的速度吹响鹰哨。先前,他身边的雀鹰被他派遣回去送信,跟来的前哨后又被他一分为三,以至于现在他手上没有可用的雀鹰。 鸣鹰哨, 不过是想召唤来离他最近的其他暗卫的雀鹰罢了。 暗卫布控的区域很广, 像他那样, 一人监控一个山头的分点式暗哨有很多。他没办法直接调用盯梢的暗哨离开盯梢点,却可以召来他们的雀鹰为己所用。 第157章 另一边, 几乎是他吹响鹰哨的同时,林自初闲雅抬手, 远远用马鞭指向他们。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仍是立马在岸边,但冯尤等人得到他的指示后,立刻如离弓利箭般, 迅速朝乔兴年他们所在的山坡扑来。 “先走!”乔兴年扯着马儿的缰绳调转方向,见槐枝仍绝望地呆立原地, 他左脚从马镫松脱而出, 一脚蹬在槐枝坐下的马屁股上。 “还不走, 等死呢!” 倒不是他爱说扫兴的话, 只是当下处境, 他可没有盖世武功,自信能从这么多人手里全须全尾地逃脱。这种情境下,就算他先前没有下令将前哨分散,大伙儿不赶紧跑脱也是要死的。 “小姐……”槐枝猝不及防马儿受惊, 差点摔下马背,嘴里仍是对杨书玉安危的担忧。 “先活下来再管别的!” 乔兴年是不通人情世故了些,但于策略战术一道,还是十分优秀的。在转身的瞬间,他就有了应对之策:“他们看见我们出现在这里,肯定能猜到杨大小姐就在附近,所以只分了一部分人来追拿我们。” “剩下的人,怕是要开始仔仔细细地搜山!” 槐枝一听就慌了,可是现在他们尚且无法自保,她再如何着急,也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主动暴露杨书玉的位置。 “要往反方向跑吗?”话已出口,槐枝便反应过来,他们这五人现在往哪个方向跑都无关紧要了。 适才放眼朝河滩方向望去,人数太多,你甚至需要反复清点几遍才能得出一个准确的人数。但乔兴年他们一共才五人五马,甚至不需要有数这个过程,就能得到的准备的数字。更何况女子仅槐枝一人,看一眼便知道杨书玉并不在列。 那么,他们出现在这个地方,显然是槐枝特意带人来接应杨书玉的,而他们这点人数,也不是为了围捕林自初他们而来。 就算没有槐枝带着杨书玉逃脱的事,光为了隐匿踪迹,林自初和冯尤都不会放过他们五人,且他们还有足够的人手留在水源附近,继续搜索杨书玉的行踪。 “分开跑。”乔兴年指着斥候道,“你熟悉地形,带着兄弟们绕路摆脱他们,再想办法绕回水涧去接杨大小姐离开。” 他偏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槐枝:“你也知道他们是冲着你来的,尽力逃脱就是,脑子里别想什么替你家小姐吸引火力,平白送死的蠢事。” 槐枝眉头紧锁,郑重地点头应是,乔兴年便没再多说什么。 就着下坡的间隙,五人先后策马跃出,在落地时自动分散,朝两个相反的方向飞驰逃窜。 槐枝控马落地时,险些从马背上跌落,后来穿梭在山野中,她也总是慢乔兴年一步。也不怪她骑术不佳,实在是寻常人难以和常年习武且训练有素的行伍之人相较,更别说是和暗卫中的翘楚乔兴年之流比。 见她吃力,乔兴年只能稍稍放慢速度等她,逃窜途中,他甚至还有余力吹响鹰哨继续求援。 嗖——嗖嗖—— 长箭破空,直朝他们袭来。北凉强弓的威力尽显,利箭射中山石,没入两寸有余,若击中树干,更是直接可以将其贯穿。 乔兴年在听到破空声的瞬间,便拔出配剑格挡箭雨,因此两人逃离的速度又被压慢了许多。 槐枝眼见追击的人要合围上来,也不敢再拖累乔兴年:“我技艺不精不能拖累大人,大人不必再护着我。” 乔兴年沉默不语,只是面露纠结之色,动作上仍利落仔细地格挡开朝他们射来的利箭。 于情于理,他对身边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娘已经足够仁至义尽了,如果换成是其他暗卫兄弟,在这种情形下也足以做出断腕求生的决定了。 他所接受的训练中,除了护主上生死可肝脑涂地外,其他的,哪怕是亲如手足的同侪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舍弃。 护槐枝至此,足矣。 “大人的恩情,槐枝来世再报,您逃脱了才是槐枝所有的希望!”说话间,槐枝的马儿被利箭擦伤,嘶鸣着渐渐放慢了行进的速度,见状她郑重地嘱托道,“我将我家小姐托付给你们了,还请大人一定要救她回去!” “保重!”乔兴年做了一番挣扎,便果断在槐枝的策应下,扬鞭驾马离开。 追上来的人把槐枝团团围住,他们仍有足够的人手继续追击乔兴年。对于冯尤来说,槐枝自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不过是顺手抹杀干净的小喽啰罢了,所以他根本没有停留,径直领着人去追乔兴年。 至于瘦弱而不堪一击的槐枝,她的骑术在这些北凉人面前都不够看的,根本不足为惧。 环伺槐枝的北凉人神色各异,有戏谑地等着看戏,有凶恶地蔑视瞪着她,群狼观蝼蚁,生死已定,谁都能轻易了结她的性命。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在众人以环绕的方式来审视槐枝,不断给她施压的时候,有人故意惊了槐枝的马,让本来就紧张不安的马儿失控,直接将槐枝掀翻在地。而后马匹头也不回,往某个方向嘶鸣着飞奔而去。 马蹄错落,扬起阵阵烟尘,在夕阳中起落浮沉。 没有人开口说话,可周遭一道道淬了毒的目光,已然宣判了槐枝的结局。 “达哥。” “达哥。” 在一声声达哥中,人群自动撕开了一个口。胡达逆光骑马而来,他那强健的身影被夕阳投在地面上,轻松便将槐枝整个人笼罩住。 第158章 胡达的神情隐在挺立的五官投射的阴影中,槐枝看不清真切,只听见胡达的声音中透着森森寒意:“是杨大小姐逼你的?” 许是西沉的日光仍是刺眼,槐枝摇摇头便垂下了眸子:“是我向小姐提议的,也是我自愿的,我想要这么做的。” “先前和你诉说的那些委屈,也是因为我想套你的话,小姐一直待我很好,我怎么舍得让你们将她掳去北凉?” 她尽可能地去扮演一个蓄意勾引,无情利用胡达的凉薄之人,可颤抖的声线和躲避的目光早就将她出卖了。 不知胡达是出于愤怒,还是无法面对自己被玩弄感情的现实,他立在马上,竟一句话也吐不出。 反倒是与他交好的其他人出离愤怒,质问槐枝道:“达哥对你还不好吗!也不看以往是谁罩着你,才叫你过上舒坦日子!” “如果没了自我,甘心整日做一只随身挂件便是好,那我情愿不要!” 也许是临了,槐枝自知没有挣扎的余地,竟也敢大声反呛回去:“在北境潜伏下来当细作的日子难捱,胡达一开始也不过把我当个玩物!” “而你们,一个个也是把我当笑话看,何时有把我当人看?我是人便会有私心,虽没念过几本书,却也知道汉贼不可两立,殊途陌路的道理!” “胡达把我当玩物,那我凭什么不能利用他!” 温顺柔弱的小白花,突然亮出了叶片下藏着的针刺,让被她扎伤的人久久不能言语。 有人见状下马想给槐枝教训,却被胡达的漠然的眼神给震慑住,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要如何僵持下去。 槐枝还想说些狠话激怒胡达,可那人只是沉默地站在她面前,她便什么也说不出了,愣愣地低头,出神地看着投在自己身上的那道影子。影子遮住了残阳余温,于槐枝而言却很是温暖。 场面渐渐达到一种诡异的平衡,双方都碍于胡达不明朗的态度,不敢有进一步动作。 这种氛围持续了很久,久到夕阳完全沉下西山,久到天空泛起璀璨的宝蓝色,而后又迅速被夜幕吞噬。 “都愣在这里做什么!” 冯尤无功而返,见到眼前这种场景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胡达,别忘了世子的命令!” 什么命令?自然是寻不回杨书玉,此次行动的人都要问责,罪魁祸首更要杀无赦的命令! 在林自初和冯尤面前,胡达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百夫长而已。他的属下和同级别的小将平时敬重他的为人,都爱称他一声达哥,这不代表他可以冲冠一怒为红颜,更别说事情纰漏出在他身上,他能心安理得拉着其他人受罚。 冯尤居高临下,甚至没再多说一句,仅仅是用审视的目光看胡达,就足以逼迫胡达机械地从马鞍上取下弯刀,而后一步步靠近槐枝。 “也好,你得给我陪葬!” 猝不及防地,槐枝大声喊出这句话后,便趁众人不防,起身朝胡达扑去。 刚才冯尤一派以无形的威压,逼迫胡达亲自了结槐枝,而其他人和胡达昔日交情在,难免生出恻隐之心,都恨不得帮胡达了结那个玩弄他感情的女子。 是以,谁都没有防备槐枝会突然有所动作。毕竟在这群彪悍的北凉人眼中,槐枝此时应该是畏惧怕死,却只能等待死亡的状态。 等众人反应过来,都以为是槐枝身上藏有利器,打算垂死挣扎一番,拼死也要拉着胡达陪葬。当槐枝撞在胡达弯刀上时,周围离得近的人便瞬间拔刀,不留余力地砍在槐枝的后背上。 但实际上槐枝只是扑到了胡达的怀里,而后什么也来不及说,便在胡达怀中软下身子,带着笑意合上了双眼。 胡达听到她最后那句话时,则是面露释然,像是厌倦了世间纷争,觉得死在槐枝同归于尽的报复下也是不错的选择,因此他甚至故意旋开了刀锋。 可等槐枝扑过来的时候,他才发觉槐枝是奔着他的怀抱来的。两人相拥时,槐枝不过是像以往那样,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腰,实际上真正让槐枝丧命的,是其他人出于对胡达安危的考量而胡乱挥下的刀。 胡达的表情从释然到错愕,再到痛悔,不过是须臾发生的事。他绷直的脊背随槐枝软下去的身子而弯曲,最后抱着槐枝滑跪坐在人群中央,埋头在槐枝身上时,无人发现他滚落的泪…… 冯尤鄙夷地哼声,带着人驾马离开。只有胡达在意,也只有胡达知道,从槐枝喊出那句话奔向他开始,槐枝便成了这桩孽缘的“罪魁祸首”,而胡达会因为槐枝的死,彻底被洗刷成一个遭人玩弄感情的可怜人,临了还险些被拉去陪葬的倒霉蛋。 唯有如此,冯尤他们才不会怪罪和为难胡达了吧! 第86章 记忆 明明这个怀抱并不温暖,可杨书玉…… 马蹄声声, 在空气中渐渐消散,然无数马蹄铁纷踏地面而带起的震动,却可以清晰地传递得很远。 半梦半醒间, 杨书玉感受到地面传来的震动,拖着受伤疲乏的身子,努力地往岩洞的更深处挪动。 最里侧的石壁清凉,上面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水层, 使得整个石壁潮湿而滑腻。 杨书玉将半个身子贴在石壁上, 冰凉的触感驱散了些许她的昏热, 反倒叫她好受了很多。 黑漆漆的岩洞内,只有凝聚成珠, 继而滴落在石壁上所发出的破碎声响,以及杨书玉微弱而有节奏的呼吸声。 第159章 山间的劲风, 洞穴的湿冷,再加上伤口的恶化,让杨书玉的意识变得沉重而模糊,身体上的种种不适都在告诉她, 自己已经发起了高热。 即便如此,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已经记不得槐枝离开了多久, 更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陷入梦境前, 她迷迷糊糊地念着离开的槐枝, 随之而来, 便在梦中搜寻到一段被她遗忘的记忆—— “糖人, 娘亲,阿玉要糖人。” 杨书玉仰着稚嫩的面庞在撒娇,那圆糯的小手伸向姜荷讨要一个怀抱,但那黑曜石般的眸子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街边的糖人小摊。 姜荷垂眸, 宠溺地笑出声,而后俯身去将齐腰的杨书玉抱在怀里。彼时还不是杨府后宅主管的王妈妈的王芸,见状立刻上前:“夫人,还是将小姐给我来抱着吧。” “不嘛,我就要娘亲。”说着,杨书玉黏糊糊地搂着姜荷的脖子不撒手,惹得姜荷又是一阵轻笑。 姜荷若风扶柳之姿,又出身书香门第,她双手怀抱着七岁半的杨书玉,还是十分吃力的,但她仍是走几步路,便将杨书玉往上颠一下以调整姿势,就是不愿撒手。 等她抱着杨书玉走到糖人摊前,杨书玉这才闹着要下来,好近距离看糖人阿爷画糖人。 晶莹透亮的糖汁在小勺的带动下,日光下流动潋滟,最后落笔成画。杨书玉津津有味看着,不时口中忍不住发出哇的赞叹声。 “杨夫人,杨小姐。” 街市上的商贩大都认得杨伯安一家,画糖人的阿爷与她们更是熟络。见她们来光顾,便自然地攀谈起来:“夫人今儿个又带小姐出来巡铺子呐?” “前头还有五个小孩等着吃糖哩,恐怕要耽搁你们啰。” “没事的阿爷,您先忙。”姜荷温婉一笑,慈爱地抚摸着杨书玉的头,“书玉是更喜欢看阿爷画糖人,可不是真爱吃糖哩。” 杨书玉小手扒着摊子,入迷地看着糖汁落成画,全然没有听见两个大人家的调侃。 画糖人的阿爷闻言嘿嘿笑着,朴实的面庞上也难得地流露出自豪感。甚至在落糖汁勾画时,他运手生风,颇有故意给钦佩他的女娃娃炫技的味道。 姜荷和王芸也不催促,只是笑着陪杨书玉一起等属于她那支糖人成型。期间街市发生过骚乱,姜荷她们也只是将杨书玉看护得更紧些,倒也没去好奇发生了什么。 至于满心满眼都被糖画吸引住的杨书玉,更是不关心街市上发生了什么热闹。 等她接过糖人,甚至都不再闹着姜荷要抱了。她一只手拿着糖人,另一只手伸出圆润的食指,饶有趣味地描摹起那糖画阿爷一笔勾勒成型的技法。 见状,姜荷和王芸对视一眼,无奈地笑笑,也没打断杨书玉的注意力,两人只是改为一左一右并排,好护着她走路。 “臭丫头,还敢跑!” 前方拐角处围着一大群人,嘈杂中仍能听见妇人粗俗的叫骂声,还不时混杂着巴掌声和棍棒殴打声。 姜荷秀眉微蹙,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还有一个丫头呢!还不快给我去找!” 等打扮艳俗的妇人从人群中走出,她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健壮的打手,其中有一人肩上还扛着一个被打得陷入昏迷的女孩,姜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又是被卖入花楼的女孩,她们拼了命逃到外面,却还是躲不过被捉回去的宿命。 当那群人路过姜荷她们时,姜荷眉头紧锁,她还能听到那女孩在陷入昏迷后,嘴里还逸出“妹妹快跑”四字。 “夫人……”王芸欲言又止。她想说这种事太多了,就算今日姜荷能救下这个女孩,也管不了世间千千万万像她们一般遭遇的女子。 可是眼见姜荷母女的视线皆锁在那女孩的背影上,王芸就劝不出口了。她无奈地叹气,姜荷闻声也不免苦笑连连,主仆俩就这样心照不宣,达成了某种默契。 王芸放开了杨书玉的后衣领,转身便去追那位花楼妈妈去了。 就在姜荷她们原地等着王芸回来的时候,隔壁小巷一阵吵闹,也传来打骂声。 “再跑,老娘打断你的腿!敢断你娘的财路,我看你是活腻了!” “还敢咬我!大伙快帮我拦下我家妮!” 伴着错乱的撞击声和货摊被撞翻在地发出的响动,一个衣衫破旧且浑身脏污的女孩从地面爬起来,一边拼命地跑,一边绝望地哭。她眼神环顾着四周冷漠的百姓,似在找什么人。 她哭嚎着说:“阿姐!阿姐!是娘卖了我们!是娘!不要回家!不要回家!” “娘要把我们送回去!” 女孩涕泪横流,寻不到她的阿姐,仍想用声音提醒她的阿姐逃脱以后不要回家。讽刺的是,她身后便是那个叫骂不停的亲娘。 眼看妇人马上要追上那可怜女孩,偏那女孩时运不好,恰巧被路面松动的砖头绊倒。她本能地抬手捂脸摔下去,却意外地摔入一个香甜的怀抱,恰似闯入一个美梦。 “实在抱歉,夫人,我家妮儿不听话,我正教训她!免得她不懂规矩,日后冲撞了贵人。”那妇人跟过来,看见女孩已经弄脏了姜荷的华裳,登时变脸陪着笑。显然怕姜荷计较,要她赔钱。 “妮儿,还不过来?”妇人语气里满是威胁,让姜荷怀中的小人害怕地抖着身子。可她已经抓住了救命稻草,又怎会轻易松开? 第160章 她从家中一路被妇人提溜到街市,前后也挣脱过几次,可路过的人眼神怜悯她,却无一人出手救她。如今有人肯伸手帮她,她便是死也不肯松开姜荷的衣服,紧跟着姜荷的衣服上印出了她的手印,更别说姜荷的衣襟早已满是她的泪水。 妇人看得清楚,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上手就想来将两人分开。 “不许碰我娘!”杨书玉气鼓鼓地冲在姜荷和女孩的前面,拿糖人指着那妇人,“你敢碰我娘,我就告诉我爹!” “夫人。”姜荷也是一惊,她拍拍杨书玉的肩膀,为她捋顺炸起的毛,开口仍是有理有节地对那妇人道,“你既然已经将她们卖了,那她们便不能再算是你家的人。至于我杨府的人如何,还轮不到你以母亲的口吻来说教。” 说着姜荷扶正怀中的小女孩,又顺势将杨书玉拉到身后,将两人护好,自己则挺在最前面去与那民妇对峙。 “什么你杨家的人!有钱就了不起啊!她是我家的妮!就算告到衙门,我也是她娘!” “更何况她们跑了,春风楼老板来找我要银子咋办!说是你家的人,难道那银子你来给?” 那民妇常年劳作,生得也比姜荷高大,她扯起嗓门来,旁人都怕她给姜荷一口吞了。 可姜荷不卑不亢,傲然如迎寒风的梅:“你将一双女儿卖入春风楼,如今她们的身契是在谁的手里,你大胆去求证。今后你再敢胡乱攀咬我杨府,我便只能请官老爷来分辨清楚究竟是有理。” “弟妹。”有人隔着人群喊姜荷,而后便见那人艰难地从人群中挤进来,身后还跟有几个抱着书册的白衣书生。 “发生什么事了,可需要我喊伯安过来?”林江枫带着学生路过,正好看见姜荷与妇人发生口角,他便急忙挤进来帮姜荷。 人数上的压制,再加上对方着装华贵,妇人登时便矮下气焰,她梗着脖子丢下一句,“春风楼要人就找你们要”,便灰溜溜地离开了。 等大人们三两句说清楚事情的经过后,姜荷回头才发觉身后的两只小人已经熟络起来,而杨书玉正笑着往那小女孩的嘴里塞糖人。 察觉到大人的目光,杨书玉侧头相对,她笑弯了眉眼,甜甜地叫了一声:“林伯伯!” “是书玉呐,林伯伯再给你买一个糖人可好?” …… “是书玉!” 梦境里的温声呼唤与现实中的惊呼交叠,杨书玉疲累地掀动眼皮。 可岩洞中视物不清,她涣散的双眸也无法看清来人是谁。还不待她的神智恢复清明,便有人将她拥入怀中,克制而隐忍。 轻甲隔着湿润的衣服传来阵阵凉意,恰到好处地裁剪勾勒出来人的宽肩窄腰。明明这个怀抱并不温暖,甚至轻甲经过昼夜不停的长途奔袭而沾染上寒意,可杨书玉就是贪恋这个怀抱,整个人跟着往来人的怀里缩。 她艰难地抬起手,回拥来人,无力地在那人的胸膛前轻笑道:“是王爷啊……” “是我。” 高时明的声音有几分急促,他分出一只手将身后的披风扯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杨书玉裹住。 咔嚓——哐当—— 锁扣被人用暴力拆毁,而后是铁器掷地,在黑暗的洞穴中发出几声减弱的轻响,杨书玉也忍不住闷哼出声。 “建章也来了……”她吐出几口浊气后,轻声说。 闻言,高时明的动作一顿,轻轻嗯了一声应她,继续刚才的动作,轻柔地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 其实,最先发现杨书玉的是谢建章,也是他出声唤醒杨书玉。只是有人的动作比他快,他就比对方迟在呼唤杨书玉而停滞的那一步。 如今他就站在两人的身边,只是洞中黑暗,谁都无法瞧清彼此的面容和情绪。 “槐枝呢?” 杨书玉许久没有喝水进食,当下还发着高烧,她说话吐字十分艰难,但仍能从中听出她的担忧:“是槐枝带你们找来的?” “我记起来了,槐枝还有一个姐姐,她没跟着入杨府吗?” 水击石壁,声音不停,沉默被黑暗放大了无数倍。 高时明和谢建章皆没有回答她的话。 第87章 林氏 “有埋伏,不要去。”…… 强有力的心脏在耳畔咚咚作响, 如战前擂响的鼓点,盖过了水涧周围的一切声响。眸中模糊的光晕渐渐合拢,最后凝成一粒粒点缀夜幕的繁星。 晚风拂面, 杨书玉因寒意侵袭而清醒了几分。她仰面望着天,第一次发现北境的星空要比江陵美。 “不是槐枝带你们来寻我的吗?”她执拗地再问一遍,语气中带有某种怅然若失。 高时明步履沉重,来时走几步便可在深处找到杨书玉, 现在往外走时, 却觉得这洞穴像是没有尽头。好不容易绕出洞口, 他身上的重量似又因杨书玉这句追问而加重些许。 “她碰见了探查前哨,大致将你的处境说了一遍, 但消息传到后方需要时间,她没等我们赶来就着急回头寻你。”高时明叙述得不带任何情绪, 难得在末尾会停顿一瞬,“但在途中她不慎被北凉人发现,便落入他们手里。” 他故意说得含糊其辞,没有挑明乔兴年脱险后, 孤身与赶来的高时明一行汇合,而后他立刻便带人回去找槐枝。可天不遂人愿, 乔兴年在和槐枝分开的地方, 只见到一地凝干的血迹, 更别说救人了。 第161章 杨书玉先是皱眉错愕, 然后从心脏开始涌起一股重大的痛意, 瞬间便传递到四肢百骸。眼泪比她的话先落:“是我的错,我总是无意害了许多真心为我的人。” “不要这样说。”高时明眉头微动,轻轻收拢双臂,拢紧怀中的人, “是我来晚了,书玉不要自责。” “王爷。”谢建章站在他们身后三步之外,半阖眼眸,将眼底的失落尽数掩盖在他那长长的睫羽之下,“建章自请领兵继续追击林自初一众。” “别去!”杨书玉抢在高时明沉思之际开口,“有埋伏,不要去。” “林自初不除,大黎难安,他已经是林氏的少主了,已然成了黎国的心腹大患。” “王爷,你先放我下来缓缓,我有话同你们说。”杨书玉收了悲伤的情绪,圆圆的眼睛还噙着泪。那稚嫩的小脸严肃起来,再加上因高烧而发烫泛红的面颊,实在是叫人见而怜之。 高时明却像是没有看到,很快寻了一处空地,将杨书玉放下来,让她倚靠着树干坐着。谢建章向手下讨来水袋,凑上来时却被高时明顺手拿走,那人竟十分自然地亲自在喂杨书玉饮水。 趁杨书玉小口小口抿水喝的间隙,高时明借着月光,低头细细为她检查脚伤有没有伤到骨头。此时的谢建章仿佛像个局外人,也因此他看得格外清楚——高时明的手在破除捕兽夹的时候,也被划伤了,但此刻他本人却浑然不觉。 “我不知道你们在北凉有没有安插探子,但林氏一族绝不是被请去做王帐客卿这么简单。” 杨书玉垂眸看着高时明细心地在为自己包扎,思绪又飘回江陵动乱那时,但仍不妨碍她继续说正事:“那些北凉人在情急之下,曾当着我的面称林自初为世子。” “朝廷建制你们比我更清楚,但饶是我也知道,世子乃是诸王公侯嗣子之称谓。” “林自初声称,他们林氏一族投靠北凉,会帮助北凉完成两国的文化交融,未来将以汉制统御北凉,宣称这种现象是同化敌人为己方,大一统汉制便相当于是北凉主动投靠黎国,大抵存了一统天下的雄心才会这样说。” 连续说了许多话,杨书玉不免轻咳几声,谢建章借着这个间隙,道出自己心中所想:“难怪北凉王会赐王侯爵位于林氏,北凉想要南下入主中原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有林氏出谋划策,北凉便不用像过去那样,企图靠大军砸开北境城防长驱而下。仅仅是林自初这样一个小辈,便可代表北凉中枢决策,潜到黎国搅弄风云……” “如此,更不能放林自初回去了。”高时明说着,同谢建章对视一眼。 杨书玉摇摇头,缓一口气道:“还有一件事值得注意。” “林自初生在旁枝偏房,在偏房中都说不上话,历来在家族中是很难走到家主继承人的位置上。林氏一族还在江陵时,林自初便颇得林老太爷的偏爱,总是独自教授指点他,但饶是如此,也未能改善林自初一家在族中的地位。” “可林自初这世子的身份,显然已经得到了林氏一族的认可,乃至于北凉朝廷的认可。” “我怀疑迁入北凉前,林氏一族遭遇的那场祸事,是林氏家主谋划的一轮大清洗,其中林老太爷的死大有蹊跷。”杨书玉顿住,斟酌着措辞道,“以我对林自初的父母的记忆,他们是父辈中对书院最为上心,若他们还在世必然宁折不弯,不会同去北凉。我曾试探过林自初,林伯伯林伯母已不再人世,或许他们是在那次大清洗中丧生的,又或者是林自初被列为继承人考量范围后,他们在北凉遭到家主的谋害,去父去母以掌控年幼的林自初。” 她又细细回想林自初与自己在山间小屋中的争论,直言道:“我个人更倾向于前者。” “林自初被家主选中,那说明族中的后辈远不如林自初的资质好,所以他们才会选中林自初。” “看管我的人多数是跟着林氏一族同去北凉落地生根的汉人,他们私下里自成一个团体。北凉人与他们貌合神离,对林自初也没有嘴上那般尊重。” “典型便是以胡达聚集起来的小团体,他们并不如冯尤之流对林自初言听计从,停下休整时总是凑在一块,骨子里看不起汉人,其中也包括能号令他们的林自初。” 提到胡达,杨书玉便想到了槐枝,心底不敢直面的猜测让她抿唇不再言语。 “照书玉所言,林氏一族在北凉立足不稳,后辈良莠不齐,并且林氏内部也是矛盾重重?” 杨书玉点头嗯声:“再加上北凉游牧,气候和环境都不适合发展农桑,经济贸易又远不能与淮水一带相较,就算短时间内效仿黎国组建王廷和朝廷,也不会显著改善北凉的国力。” “我猜测林氏一族快要耗尽北凉王的信任了,作为家主亲信的冯尤,他便没有林自初那般从容,在许多小事上都会督促和说教林自初,一副生怕林自初感情用事,坏了家主全盘谋划的模样。” “林自初盯上杨家财库,又去京都和太后勾结谋事,他们急需做一桩能叫北凉臣民心服的丰功伟绩,这才不惜时间和人力物力布下这大一个棋面。” 她抬头去看谢建章,却见谢建章欣慰地朝自己笑,像是夫子在看得意门生。她强撑着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强调:“所以不要去追了,他们调集了所有能调动的资源,在前面设下圈套伏击。就算不追,林氏一族在北凉也不会长久的。” 第162章 “现在最重要的是黎国境内不能乱,不能起纷争,如若不然,反倒叫北凉趁虚而入。” 她又偏头看看高时明,对方竟也是一副不听劝的模样:“王爷当真不回北境坐镇,非要冒险去追林自初?穷寇莫追的道理,还用我来说吗?” “不是王爷要追。”谢建章淡然开口,“是我要去追。” “历来世家的倒台并非毫无征兆,大都是族中青黄不接的缘故。诚如书玉所言,林氏一族如今全靠一个中生代家主苦苦支撑。”他娓娓道来,目光灼灼地同杨书玉对视,“但书玉没有兄弟手足,不知道世家要培养出一个继承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事,那几乎是倾尽族中所有资源向着一个人倾斜。” “林自初能占着世子之位,显然是因为他远远优秀于其他人。若放他回去,现任林氏家主一旦交权给他,反而会让他们林氏挺过这个危机。” 见杨书玉要反驳,谢建章抬手打断:“你也是清楚林自初的为人,城府谋略自不必说,利益切割他也可以做到不受任何因素影响,他甚至是什么都可以当作筹码,用来进行利益交换的人。林自初,方方面面都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林氏离京,仍要重创我谢府的原因,那时他们甚至不惜对年仅八岁的我赶尽杀绝。我尚且有软肋,他可有?” 谢建章难得执拗,唯在家族遭林氏设计,险些绝户一事寸步不让。 “只算我和他的旧账,我也是要追的。”他正色看着高时明,撩袍跪下,“望王爷准建章所请。” 现在杨书玉已经脱险,他们对追击林自初一事便再无投鼠忌器的考量了。高时明望了杨书玉一眼,在她担忧的目光中点头,准了谢建章所请。 得令的谢建章,似是全然没有后顾之忧,谢恩后恨不得立马带人往林自初逃离的方向去追,也像是在躲什么人。 “建章,等等。” 身体比理智更听话,几乎是听见杨书玉的呼唤的瞬间,谢建章就停了下来,可他却不愿回头,只道:“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吧。” 杨书玉一愣,明白他暗中所指。那自然是崇峡分离时,她对谢建章说会在江陵等他的那些话。谢建章是觉得杨书玉反悔了,所以现在不想听。 “没有。”杨书玉心虚地看了高时明一眼,却被对方逮了正着,“我是想说,你们要留意暗手。” “林自初到底不屑于小人行径,但他身边的冯尤却是无所不用其极,他好像瞒着林自初私藏了什么东西,你们交手时千万要小心!” 谢建章应声后,清点人马匆匆离去,树下便只剩下高时明和杨书玉两人。等高时明收回目光,垂眸便发现杨书玉不知何时便体力不支,已经靠着树干昏睡了过去。 高时明不会放任她这样睡着,本打算将人抱起往回找地方落脚,却在凑近时听她又在呢喃梦中细语。 她说:“娘亲,是建章呐……” 第88章 夏枳 “建章是书玉的夫君呐。” “娘亲, 是建章呐……” 杨府花厅,杨书玉窝在姜荷的怀中,仰着天真无邪的面庞, 突然插了这么一句。 姜荷微愣,忍不住捏了捏她面颊,嗔笑反问道:“我们阿玉还认得建章呀?” 经杨书玉这么一闹,花厅中紧张愁苦的氛围稍解。就连一直阴沉着脸的杨伯安, 此时嘴角也跟着微微弯起, 他跟着打趣道:“那书玉可知道建章是谁?” “是书玉的夫君呐。” 杨书玉理所当然又一脸认真的模样, 把杨伯安和姜荷逗得哈哈大笑,两人久久停不下来。不知道哪里说错话的小人见状登时恼了, 她气鼓鼓地从姜荷怀中脱身,朝两位笑个不停的大人家叉腰质问道:“这不是爹爹和娘亲说的?我都听到了。” 黑曜石般的眸子一转, 她气愤地又补充一句:“爹爹还说明年要催建章来江陵下聘,早几年定下也无妨,但必须赶在自初哥哥前面。” 姜荷没料到和杨伯安的谈话,会被杨书玉听见, 她恼怒地瞪了杨伯安一眼,弄得杨伯安也不敢继续笑了。 杨书玉将满八岁的年纪, 早就开始自个儿在房间里睡觉了。平时, 姜荷习惯坐在她床边守着她入睡, 便悄悄回自己的院子。可前阵子接连的雷雨天气, 杨书玉非要闹着同姜荷一块睡觉。 姜荷自然不会拒绝杨书玉这样合情合理的诉求, 那天晚上替杨书玉沐浴后,便直接抱回了自己的房间,将杨书玉安置在床铺的最里面。 昨日才从外地走商回来的杨伯安,好不容易处理完积攒的事务, 大半夜提着灯笼回房安置,便是见到这幅母慈女孝的场景。他难免有些吃味,打趣道:“明年我就去信京都,叫建章那小子早点来江陵下聘,两家早几年定下亲事也是极好的,省得书玉闹你。” 姜荷为杨书玉掖好被角,确认她睡熟才转头回瞪杨伯安道:“我还想多留书玉几年呢,等以后书玉及笄了,也不着急催她出嫁。” 似是想到什么,姜荷话锋一转:“不过我见林家那小子也不错,和书玉两小无猜的,江枫他们和我们也亲近,两家离得也近,若真嫁去京都……” 一想到杨书玉有可能远嫁京都,单论杨家内部的糟心事,就让姜荷气恼不已,忍不住锤了杨伯安胳膊一拳。 “建章那小子我见过,做书玉的夫君,夫人定会满意。”杨伯安正了神色,他兀自褪了外衣,躺下盖起姜荷留给他一人盖的薄被子。 第163章 “都说三岁看老,建章八九岁的年纪,便已经是十足的名门后生模样,在京都那样的地方,他也担得起冠绝京都的存在。” “我不是不知道谢家的厉害,也不是怕你乱点鸳鸯谱。”姜荷眼神落寞,侧头去看身边熟睡的小人,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我就是舍不得书玉嫁这么远……” “那就不急。”杨伯安隔着被子凑近姜荷,用下颌抵着她头,将整个人圈住,来回轻蹭以示安抚,“到时候全看书玉自己的心思,我们给她备足嫁妆,大不了我们跟着搬家嘛!我实在舍不得那么优秀的建章,以后不来做我家女婿。” “我得想想办法,要给他种下早和书玉有婚约的思想,省得他年岁渐长,以后在京都拈花惹草。” 换而言之,杨书玉可以不选谢建章,但他必须想办法让谢建章为杨书玉守节! 父母总是格外偏袒自己的孩子,尤其是杨书玉这样,被捧在手心长大的独女。杨伯安竟如此理直气壮地算计谢建章,要求谢建章远在京都,也要为杨书玉洁身自好。至于对杨书玉的亲事,却说今后可全凭杨书玉的心意做主。 姜荷听他打算盘,真是又气又笑,心中忍不住腹诽“书生终是沾染铜臭,竟也学些奸诈手段”,但两人说说笑笑,姜荷倒也没有掰正杨伯安的想法。 那晚之后,杨伯安天不亮就动身出发去北地,可才过了两天半,他就又折回江陵,并带回京都谢家被问罪下狱的消息。至于那个被视作谢家下任家主的继承人谢建章,则不知所踪。 杨伯安是回来辞行的,他打算暂缓商行所有事务,改道去京都为谢家周旋。这样就难免会卷入京都的纷争中,所以他不得不亲自回来同姜荷解释清楚。 当他提到谢建章失踪的时候,杨书玉忍不住插话。谁料那晚夫妻俩的谈话,竟都被杨书玉听了去。现在杨书玉还当着两人的面说出来,着实闹了一个大尴尬! 许是孩童的天性使然,杨书玉尚不能理解夫君的含义,只是记住了那个叫谢建章的人同自己有缘分在。 “书玉,这些话可不能到外头去说。”姜荷正了神色,把杨书玉拉到面前,认真地同她解释,“女儿家的婚事是很重要和很严肃的事情,要嫁什么人,今后和谁结亲,都不可以随意,更不能成天挂在嘴边谈笑。” “为什么?” “因为这世道对女子严苛,嫁娶于男子来说是锦上添花,于女子来说则相当于重生。” 姜荷忍不住搂着杨书玉耐心解释:“我们投生时,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而世间多数女子嫁人时,却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夫君。天地君亲一拜,两人便要绑在一起过一辈子,是福是祸,很大程度上是由所嫁夫君的品行决定的。贫穷或富贵,在夫君品行这层面仍要后退一步,再进行考量。” “若嫁的郎君品行端正,就算做不到恩爱两不疑,也能修个相互扶持。可若是嫁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他虽没有对你拳脚相加,也会叫你生不如死。等你反应过来,想要挣脱婚姻的桎梏,在这世道下,饶是天家贵女也得脱层皮。” 许是联想到自己和杨伯安一路走来的不易,她后怕又心疼:“爹爹和娘亲之所以早早为你相看,是担心你日后吃亏,但你的亲事还是要你自己好好地挑选,择一意中人,三思之后再点头准嫁。爹娘永远都支持你,在你身后做你的底气。” 年幼的杨书玉无法深刻理解,讷讷地点头。 这些千百年不变的世道存在于无形,众生开智明理时便都知晓了,却总要切身体会过才会深刻记得。 杨书玉便是这样,姜荷对她的语重心长自无形的世道来,最后又对于无形,甚至她后面淡忘了许多事,唯记得不在人前提起谢建章这个名字。后来,她与林自初重逢,情窦初开的少女更是没有契机想起这个许久未提到的名字了。 花厅谈话之后,杨伯安马不停蹄地赶去京都,但他抵达时,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太后党夺权,怕夜长梦多,几乎是隔天就拟了罪状,抄家接着问斩,甚至不敢等到秋后。 杨伯安从中斡旋,为受冤而死的谢府满门收尸安葬,阖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在京都城郊他选的山头甚至安葬不下,有些旁支和被连带姻亲,需要被他迁回谢家老家安葬才算完结。其间,他还求助过各路人马,多方探听谢建章的下落。 可世人谁都不知道谢小郎君究竟去了哪里,似是一夜蒸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不等杨伯安回到江陵,南方便生了洪灾。那段时间商行事务,多是姜荷在打理。洪灾和灾民流窜影响到江陵时,姜荷还要筹措物资,协助当地官员安置灾民,实在是无暇顾及杨书玉。 当杨书玉领着夏枳和槐枝在府里鬼打墙般转了小半个月,她终于忍不住了。 在用午膳前,她盯着面前的夏枳问:“我记得娘亲取名字时候,是按你们出生时节来的?” 夏枳和槐枝便是先前在街上被姜荷救下的一双姐妹。她们年长杨书玉三四岁,俩姐妹之间也只相差一岁多,是那民妇赶着生男丁而接连怀胎产下的姊妹。平日里被唤二丫三丫,她们没有名字,更没人会记得她们的出生时间。 姜荷当初派人去打听清楚,但手下只能从村民口中得知俩姐妹出生的大概时节。回禀给姜荷听时,她皱眉沉默了良久,便决定让在夏末秋初出生的姐姐唤为夏枳,在槐花落后变得郁郁葱葱的时节出生的妹妹称为槐枝。 第164章 姜荷盼她们今后如树木高乔,郁郁葱葱,欣欣向荣之态,此生有花亦有果,绚烂一生。这是她对夏枳和槐枝最美好的祝愿。 王芸将夏枳和槐枝安排在杨书玉的身边,名义上虽是丫鬟,可实际上是杨书玉的玩伴。经过大半年的相处,三只小人已然是形影不离的伙伴了,俩姊妹也脱胎换骨,在杨府变得活泼而明媚。 若说还有什么不尽人意的,那就是夏枳和槐枝过于听从杨书玉的话了些。杨书玉招猫逗狗,这两姐妹都要把猫狗的四肢绑住,做到任杨书玉玩得尽兴的那种程度。 所以当杨书玉现在冷不防地问夏枳,她们还没反应过来杨书玉要做什么,就已经老实地点头。继而就被杨书玉拉到后宅的某个偏门,三人鬼鬼祟祟地蹲在门洞处小声说话。 “趁现在王姑姑去给娘亲送东西,不在府里,等会儿夏枳你去把看门的小厮骗走,我和槐枝先溜出去,然后你再找借口出来寻我们。” 杨书玉猫着身子,认真地同比她还高的夏枳分派任务:“我们偷偷溜出去给夏枳过生辰,晚饭前回来就成,王姑姑肯定不会发现。”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你们瞧,我攒了这么多铜板和碎银呢!” 第89章 乘船 纹银二两半,正是当初杨伯安离开…… 平日里, 杨伯安和姜荷并不会拘着杨书玉,府里也没有不让她出门的习惯。而且杨书玉也爱跟在姜荷的后面,母女俩一起往街市里钻。 只是如今情况特殊, 姜荷分身乏术,不得不将杨书玉拘在府里,特意留下王芸照看她。谁又能料到,杨书玉会突然生出偷溜出府的想法? 众人不防的前提下, 杨书玉又特意挑了王芸暂时出府, 去城外给姜荷送东西的间隙, 因而门房小厮听见夏枳说自家小姐摔伤,她寻不到人来帮忙, 那小厮便匆忙落了门闩,急匆匆地跑去帮忙。 因而三个小人十分顺利地混出了杨府, 迈开短腿直接往人多的市集钻。那时江陵还没发展出东西两市,热闹便是集中在后来的东市地界上。 此前杨书玉跟着姜荷来过许多次,街市上的很多商铺是杨府的产业,她自是不怕的。熟络且大摇大摆地领着夏枳和槐枝走街串巷, 这倒是把认识杨书玉的人吓了一大跳。 “阿玉,你娘亲呢?” 这是旁人见杨书玉时, 问得最多的一句话。对方都不等杨书玉回答, 便自问自答道:“也是, 姜娘子去城外施粥, 自然不得空。但怎么也不见家大人跟着你?” 身后就跟着两个和她一般高的小女娃, 这像什么话? 杨书玉总是咯咯地笑着,对于她们独自出府玩闹一事格外欢喜,刺激又兴奋。每每被认出来,她就胡乱说一句“娘亲不得空”, 便又哒哒地领着两条尾巴跑开了,像春日吹起的风,胡乱招惹天地幽幽,叫沉寂了整个冬日的万物活络起来。 “姜娘子,姜娘子!” 有人顺道去城外,脚程倒是比商铺伙计先回杨府求证再出城来寻姜荷快。外人见到独自一人的姜荷时,更爱尊称一句姜娘子。 “你家姑娘好像偷偷溜出府,身边也没个大人跟着,这可咋成?现在涌入江陵的灾民这么多,鱼龙混杂,若是遇见坏人可怎么办!” 姜荷连日奔波,忙得连有片刻的休息,也只顾得上喝半盏茶水。累得脸色惨白的她,在听到杨书玉偷溜出府后,差点两眼一闭就原地昏死过去,她身侧的王芸更是惊恐万分。 王芸出门前分明有交代过,她今日傍晚才归。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前脚刚到城外,杨书玉在街市玩闹的消息也跟着传到了城外?那只能说明,杨书玉是跟着前后脚出的府门! “姜娘子也别着急,街市的掌柜们得到消息,便派人去找了。姜娘子,你别急。” 姜荷稍稍定神,郑重道过谢后,又嘱咐粥棚几句,这才忙不迭地带人赶回城。路上她们碰到来传信的家丁,不过也是奇怪,刚才还人人得见的杨书玉,等反应过来的家丁和闻讯赶来的伙计自发地散开去寻杨书玉,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三只小人的身影了。 杨府的人马大都撒在城外,协助府衙赈灾,姜荷尽可能地抽调人手回城搜寻,还特意叫城外的人仔细留意着。 可从日头正盛到夕阳西斜,再到月升星起,期间林氏闻讯也分出不少人力来帮忙,他们几乎将江陵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杨书玉的身影。 倒是在某条暗巷,他们找到几个倒地不起的伙计。 姜荷将人叫醒询问才得知,这几个伙计原是一开始就跟着杨书玉三人后面护着的,但是突然窜出来的流民,将杨书玉三人强掳进了暗巷。等这些伙计追上来也没能寻到人,反而是被人从身后一棍子敲晕了。 有会武艺的护院去查看这些伙计的伤口,一眼便能看出动手的人绝不是因受饿而生贪念的灾民。动作之利落,一棍便能放倒一个强壮的伙计,还能做到没被路人和伙计本人看见他们的面容,这明显是佯装成灾民的练家子所为。 姜荷的一颗心沉到了底,她甚至想不出这伙人是寻常绑匪,还是别的其他什么人。若是绑匪倒还好,欺她母女,再散些家财还能赎回杨书玉,可若是权贵特意将手伸来江陵呢? 专门挑杨伯安不在的时候,还专门挑弱孺杨书玉出手! “弟妹!”林江梧领着学生从山上赶来帮忙,他将人散开后,凑到姜荷身边小声提醒,“现在城门都有官兵把守,就算是拍花子也不好带着书玉走陆路出城。” 第165章 “你是说,书玉还在城内?” 姜荷刚动了要将人散出城外搜寻,大小官道她甚至还想派人一路追去。但话问出口,见林江梧不做声,她就直觉不妙:“你怀疑是京都那边?” “伯安这两个月一直在京都运作,就算不是那些人,也难免说他近期的动作会得罪什么人……” 这也正是杨伯安出发京都前,要特意折回同姜荷说明的原因。 见姜荷的眉头紧缩,他又补充道:“去码头看过了吗?” 情急之下,姜荷竟忘了这种地方。 因为汛期,江陵码头泊载量早已大大缩减,后来洪灾水位上涨,许多小船更是不敢航行,而各地受灾后便支撑不起大船的货运量,所以现在的码头渡口几乎是闲置的状态,大小船只都不敢起锚下水。 再者,去京都走水路不可直通,中途需要改换陆路,并非去京都的首选路线,但也绝非不可能。 姜荷不敢耽搁,带着人又马不停蹄地去码头寻人,谁料还真有一艘大船停在渡口。那一艘船的吃水量很浅,根本没有装载货物,却在这种非常时期下水。 而能这般不计成本调动大船的,非富即贵,若真是奔着杨书玉来的,姜荷竟生出一种束手无力的感觉。 她吩咐王芸折回去和林江梧递信,自己则上前询问甲板上的船夫道:“船夫,请问这艘货船驶往何方?运的什么货物?” “向北。”船夫孔严修头也不抬,站在甲板边上,认认真真地理着渔网,“夫人是要乘船?但我这艘船小,至多还能再搭乘一人。” 姜荷回头环视跟来的家丁和伙计,心中盘算着如果一拥而上,怕是大伙还没有摸到船板,大船就可以立刻离岸,到时候这些人便只能掉进湍急的江水中。 退一步讲,就算有人能在大船离岸前登上甲板,寻常府宅护卫或商铺伙计,可是武艺高强的“绑匪”的对手? 正在姜荷犹豫之际,那船夫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子,他将钱袋中的碎银铜板倒在手心开始数数:“船价我也不多收夫人的银钱,坐到此行的航程尽头,我最多收夫人纹银二两半,如何?” 江风将船夫的话吹散开来,姜荷竟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瞪大美眸,朱唇微启,蓄在眼眶中的泪水险些涌了出来。 那只荷包她最熟悉不过,是她在为杨伯安绣荷包时,杨书玉瞧见便也闹着她绣一个。杨书玉小小的人,哪里用得到荷包? 但姜荷还是为杨书玉绣上她最喜爱的兔子缠花枝团纹,后来杨书玉有样学样,总爱变着法地往荷包里塞钱币,将好好的荷包变成了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至于那纹银二两半,正是当初杨伯安离开京都时,身上所有的家当。 “有劳船老大送我一程。”姜荷几乎是哽咽着说。 “夫人这艘船一看就十分可疑,万万不可啊!” 家丁和伙计都在劝,姜荷却无声地摇头,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她选择孤身登上贼船。 她刚站定在甲板上,孔严修便下令移开船板,即刻起锚发航。整个江陵城,逆着江水的流向飞速倒退,瞬间便消失在视线里。 姜荷朝孔严修伸出手,那人便自觉地将荷包放到她手心,给她细细查验。 “夫人确认过了?”孔严修大马金刀地坐在船仓口,“夫人勿怪,我也是奉命行事,好生将你们母女请去京都,不会为难你们的。” “我要见我女儿!”姜荷才不管这些虚话,她已经自愿登船了,必然要在第一时间确保杨书玉是安全的。“我们母女跟你走就是,另两个娃娃你在下个渡口放回去,何必为难她们!” “你先让我看看她们!以女胁母,实在为君子所不耻!” 孔严修也是没法发,家主下了死命令,他奉命来江陵这么些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今日这个机会。见姜荷情绪激动,他也能理解。 他的人将三个娃娃打包绑走,也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谁叫迷晕三个娃娃时,她们还死死抱在一处?他手下是在闹市出手的,也是怕被路人发现,只能囫囵一麻袋打包装走,她们三个女娃娃加在一起,还不如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如此也是顺手的事。 将人绑上船后,将人安置在船舱,也无人关心多绑了两只小人上船来。现在听见姜荷的诉求,他愿意卖她一个面子,十分爽快地同意了。 当他领着姜荷进入船舱后,入眼便是昏暗狭小的通铺,上面正躺着三个昏迷不醒的女娃。姜荷见状立刻落下泪,双手捂着嘴呜咽着哭出声。 “杨夫人不必担心,我们不过是用了些蒙汗药,未曾伤到大小姐分毫。” 孔严修眼神示意,让手下将其中的两个娃娃带走:“也不必等着下一个渡口,我派小船送那俩女娃上岸。趁离江陵还不远,她们也好自己回去。” 姜荷已是阶下囚,孔严修还肯让步,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默默点头后,姜荷道了谢。当她正欲挪步坐到通铺的床边时,却吃惊地发现孔严修手下竟是一肩抗着槐枝,一手独环住杨书玉就欲离开船舱。 他们认错了人!竟误把身量稍高的夏枳,错当成杨书玉! 就在姜荷纠结要不要开口留下杨书玉在她身边时,夏枳缓缓睁开眼睛,朝她伸手委屈道:“娘亲……” 第90章 九江 “就算这样做,我还是不能再入你…… 第166章 虽然是打着为夏枳庆生辰的名头, 杨书玉撺掇夏枳和槐枝跟着自己出府,但她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她带着俩姐妹钻进闹市,除了放肆地吃些平常姜荷不许她们多吃的东西, 买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还比着自己的生辰,又是为夏枳置办绢花和首饰,又是拉着她去布庄挑选华美的成衣。 甚至她还要求老板娘为夏枳梳妆, 将买来的衣服首饰全让夏枳穿戴上。 夏枳越发惶恐, 既不敢违逆大小姐的命令, 又心疼杨书玉荷包慢慢瘪下去。 再加上杨书玉对花钱没有什么概念,出手阔绰, 夏枳难免有心理负担。想到过去自己总是帮忙把家中的东西送到集市上叫卖,她便顺理成章地接管了杨书玉的荷包, 付款前往往还能省下几个子儿。 因此,等孔严修的人闻讯盯上杨书玉她们时,个子稍高且打扮精美富贵的夏枳,自然会被那些人认作杨府的大小姐。 姜荷从知道杨书玉出事后就一直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 甚至失了往日的从容和分寸,还要林江枫提醒才找来渡口, 因而刚进船舱, 根本没注意到夏枳穿戴的特殊之处。 等回过神来, 她便明白了对方为什么会认错人。 “娘亲!”夏枳挣扎着起身, 朝愣在原地, 犹豫不决的姜荷伸手求抱,“我怕……” “等等!”姜荷上前把夏枳拥入怀中,回头看着孔严修道,“你们将孩子送上岸, 能否行个方便将人送到江陵城外?” “她们还这么小,连日都是雨天,她们要如何走回去?” 孔严修睨着她,试图在她身上找出破绽:“夫人都自身难保了,还担心府里的两个小娃娃呢?” “壮士尚未为人父吧?”姜荷仰头和他对视,不卑不亢道,“她们本是命苦才被卖身到杨府的,我怜她们同书玉一般的年纪,这才将人留下。不然,叫人安排去绣房或庄子,也有顺遂富余的一生。” “你高抬贵手行个方便,后面的路程你我也不必为难彼此。” 见姜荷态度强硬,孔严修也觉得没必要纠结,去为难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他转身出去前,还是撂下话道:“把她们放在有人的地方。” 若把人送去江陵城外,则有被杨府人马发现,继而反向追踪的风险,那么将两个女娃放到有人的地方,能不能自己找回去,就全看她们的能力和造化了。 也算是一个折中的法子,姜荷虽然还是不满意,但她到底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夫人。” 夏枳在姜荷怀中动了动,姜荷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紧张而把夏枳抱得太紧。双手松了力道,她再次确认那些人已经离开,并且将房门反锁后,她才压低声音问:“夏枳,这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不是没睡醒才叫我娘亲……” 生母的常年打骂,让夏枳和槐枝做噩梦时,她们都不会在梦中喊娘亲来救,所以刚才夏枳的那两声娘亲是她故意的。 “对不起夫人,夏枳不敢了。”夏枳会错了意,以为是自己说错话,惹了姜荷不悦。 姜荷摸了摸她的头,在自己身处困境,尚需担心杨书玉安全的情况下,艰难地扯出一个温和的笑:“我不是在怪你。” “夏枳,你们三个中,你是年岁最长的,也就属你最稳重,我知道你叫我娘亲肯定事出有因,现在他们走了,你可以告诉我吗?” 夏枳点点头,悄悄凑到姜荷身边耳语道:“我昏迷前都听到了,他们说捉住杨大小姐就是任务成功了大半,若杨夫人还是不好下手,带不回母女两个也没关系,煽动灾民制造意外,趁机让杨夫人丧命就行。” 如此看来,对方认为能把姜荷母女带走是最好的,去母留子也可。姜荷身边总是跟着很多人,出府也总是在公众面前露面行事,他们不好对姜荷下手,便盯上了杨书玉。 总之,她们母女是逃不了的。 “所以夏枳想让书玉下船,自己代替她涉险?”姜荷见夏枳一脸小心翼翼,等待表扬的神情,忍不住轻笑出声,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夏枳做得好,我替书玉谢谢你。” 紧接着,她无奈地叹出一声:“那就辛苦夏枳,接下来都要作的我女儿,同我一起吃苦了。” “夏枳不怕的。”夏枳贪婪地回抱住姜荷,明明是要入虎狼窝,她却十分欢喜。 自有记忆起,她不曾感受过什么叫亲情,从遇见姜荷起,她便知道了什么是母爱。意外成为杨书玉的替身,代杨书玉涉险,她心甘情愿,甚至有些侥幸心里,如此她便能光明正大唤姜荷娘亲了。 大船顺江流而下,在河流的分叉口转而北上,等杨府的管事安排船只来追,却只见江水汤汤,寻而不得丝毫踪迹。一时间,谁也不知道姜荷她们究竟被掳去了哪里。 派来追寻姜荷母女的人马,更不会料到,那些人半路将大船的副船放下,有人扛着两个女娃娃乘副船脱离大船,在江陵下游的九江县扔下那两个女娃娃便离开了,其中便有两方人的目标之一杨书玉。 同等药量的蒙汗药,对不同体型、不同体质的人,效用也会有所不同,所以身量最高的夏枳最先苏醒过来。而等杨书玉清醒时,槐枝已经守在她的前面,不断对围观的人说:“我们不是要卖身!我们只是走丢了!” 杨书玉拉了拉槐枝,等槐枝回头,她才发现语气生硬,不断地拒绝心怀不轨之人的槐枝,其实早已泪流满面。 第167章 她着急地为槐枝擦泪,继而环视一圈——陌生的环境比江陵破败陈旧,陌生的围观者也不如江陵人和善。 “各位好心人,请问这里是江陵的哪里?是出城了吗?”杨书玉着急地求助,却招来旁观者地嘲笑。 “江陵?这里是九江,可比不了三十二里地外的江陵!”众人哄笑后散开一些人,嘴里还不断调侃着那两个水灵灵的女娃脑袋瓜不太灵光,买回去也不顶用。 但还有人留在原地,假模假样地问她们:“小娃娃是江陵人?正好,过几日我要去江陵办事,要不要我顺道送你们回去?” “不了。”杨书玉嫌恶地皱着小脸,本能地感觉出这些人的不善,因为谁家好人上来就问女娃卖不卖身啊? 还不是因为九江贫苦,这些人见路边无人照看的两个女娃长得水灵,有人想买回去当童养媳的,也有想骗走再卖进花楼的。总之,他们脸上那种奸诈鼠气和不怀好意地笑都懒得藏,还以为杨书玉当真好骗。 槐枝的力气小,扛不动和自己一般大的杨书玉,她醒来以后便只能硬撑着。也好在围观的人多,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也不敢当众直接将她们绑走,也是怕槐枝哭闹引来麻烦。 现在杨书玉拉着她走,槐枝麻溜地起身,也不会因惊慌失措而哭个不停了。两个女娃几乎是跑走的,虽然还是甩不掉身后那些心怀不轨的大人,可她们边跑边问路,最后还是成功找到了衙门。 尾随的人见她们进了衙门,也不敢在门口逗留,最后也都散了。 让杨书玉和槐枝措手不及的是,九江这种偏僻穷苦的地方,连衙门也是个摆设。她们道明来意后,不仅遭到了衙役的嘲笑,在没人去通报县太爷的前提下,衙役直接将她们轰了出来! 身无分文的她们,站在衙门前看着夕阳洒落金辉,街道人来人往,却无人朝她们伸出善意的手。意识到她们闯下大祸,马上要露宿街头,她们终于禁受不住,害怕地抱在一起痛哭出声。 *“怎么又哭了?”  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的杨书玉,仍在高烧。 她的病情在谢建章离开后便开始恶化,随行军医嘱托了她不能再吹风,否则病情加重大概率会烧坏脑子,高时明便没有带着她策马回城。 因为那个水涧恰好在朔方城和北林城的中间,快马赶回也需要一个日夜,杨书玉现在这种状态肯定经受不住。所以他带着杨书玉到斥候惯用的一个落脚点,山洞中用树木搭建起来的小床,铺着厚实的稻草,便算是目前能为杨书玉找到最好的遮风挡雨的养病落脚点了。 借着篝火看完卢青的奏报后,高时明半回身,视线正好能下落到杨书玉的脸上。刚开始他只是在沉思,眸光涣散地盯着杨书玉看却看不真切,可等杨书玉呜咽地哭出来,他的注意力便瞬间被那昏睡的女娘吸引住了。 鲛珠滚热,那是杨书玉此时的高热温度,将高时明的手烫得顿住,眉头也跟着拧在一起。 “你梦见了什么?” 高时明似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语诱意识昏沉的杨书玉说实话,可回答他的只有流得不停的泪水,和杨书玉痛哭而绝望的神情。 就算眼睛闭着,高时明也能感受到她的痛苦。 他无奈地叹息,附身下去,将自己的额头和杨书玉相抵在一处,两只大手捧着杨书玉的脸颊,既摩挲着留个不停的鲛珠,又强迫着杨书玉尽力贴着自己。 “就算这样做,我还是不能再入你梦吗?” 第91章 自初 “自初,勿忘初心啊!”…… 北凉盛产的高脚马耐力强、爆发力高, 在战场上屡屡让北境军吃亏,但是现在同处地势地貌多变、错综复杂的混沌区域,高脚马反而失了其优势。 向西北方向追击的第四天, 谢建章带队趟过一片洼地,成功与从北面合围而来的人马汇合。 此时,他们终于在前方能发现一些清晰的踪迹,那是林自初等人匆忙逃窜时, 根本来不及扫尾而留下的新鲜印迹。 于是谢建章下令, 让所有参与追捕的士兵暗卫原地休整。不仅要放马饮水吃豆粮, 人也要喝水休整吃干粮,而后一鼓作气, 整肃朝林自初逃窜的方向,以最佳的状态奔袭。 谢建章带人一路追来, 并非没有遭受伏击,他带来的人马在交手时损失过半,自己也受了几道伤。 但高时明的计策周密,地毯式覆盖, 以点成面合围,不仅将林自初提前设置的连环陷阱切割破解, 而且随着合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还可以补充因清剿或遇袭而损失的那部分兵力。 追击至此, 林自初已有落败之像, 故而逃窜途中, 他们连遮盖清扫行踪的空隙也没有了,一味地朝北凉国界逃窜。 月落星沉,东方破晓,随着一声高亢的鹰唳划破黎明, 那声音惊空遏云,闻之肝胆生颤。 只见一健硕的海东青悬停在空,待它再次爆发出石破天惊的尖啸声时,由谢建章带头,万箭齐发,箭雨接连不断地朝海东青所指示的方向射去。 寻常军队编制,骑兵配箭四十支,但此次出城围剿的士兵皆配重箭五十支,尽可能地规避林地对弓箭的制约。 林自初等人的行进速度,因需要分神格挡箭矢而被压制下来。等所有重箭发射完毕,这片山谷已是满目疮痍,或死或伤者过半,最重要的是谢建章已率先带人追上,拔出武器与对方交手。 第168章 刀剑相交,迸发出清脆铮鸣之音,回荡在山谷中继而带起此起彼伏的回音,似暴雨扑窗,又快又急。你甚至分不清入耳的,是刀剑相碰撞发出的交击声,还是山谷传回的回音。 谢建章身着劲装,手腕缚着皮质护腕,除此之外再无甲片护身。褪去书生意气的他,那常年隐于广袖博带之下的劲瘦身材尽显。在他挥剑时,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的肌肉起伏变化。 在冯尤等人护卫下突围时,林自初策马回身,正看见谢建章面无表情地挥剑,以排除挡在他面前的障碍。他眼下溅染着一股鲜血,在朦胧的黎明中,他活脱脱是现世的玉面修罗,哪里有一星半点的温文尔雅谢郎君模样? 就在林自初回头分神的片刻,一直盘旋于空的海东青展翅,随即迅猛俯冲而下,它将勾起地利爪直朝林自初的双眼刺去。这是老鹰搏杀较大体型猎物时,惯用的手法,往往一次不成便迅速折返,继而再次俯冲搏杀。 林自初没有防备,他闻风声闪躲,勉强避开要害,让鹰爪从眼下皮肤划至鼻梁,豁开的口子顿时鲜血直流。 当海东青俯冲而过时,先敛翅划过,复又迅猛扇翅拔升,它强劲有力的翅膀将林自初的发冠掀落。 平日里被挽得一丝不苟地飞瀑青丝倾泻而下,后又随风飞舞,林自初险些摔下马背。 举止闲雅的贵公子,竟也有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 事之成败,往往在某个拐点便可初见端倪,然则大势既定,再无转圜的余地,偏偏局中人在当下没有察觉到。 等林自初意识收拢,他的三步之外,冯尤已经抽刀为他挡下谢建章的奋力一击。 双方交手后,战斗之激烈体现在须臾间的变化,前后会是截然不同的危机。 正如冯尤抽刀,铖地一声格挡住谢建章的攻势,下一瞬谢建章的亲随、乔兴年、江衡等猛将,便会迅速地接替谢建章左右的位置,继续扫清诸如冯尤等人的顽抗,而谢建章本人则再次挥剑,几乎是瞬间便到了林自初的跟前。 电光火石间,林自初抽剑应对,然大势已去,几个回合后,他就被谢建章逼落马背。 周围还在酣战的将士见状,皆爆发出阵阵欢呼声,山谷中登时士气高涨。 自此胜负已定。 林自初挣扎着起身,谢建章则立马刺剑,那剑尖没入林自初的右肩近乎贯穿。 此时,旭日东升,天光大亮,面上沾染的血迹,于谢建章而言,不过是状元簪花般的点缀之色。 那位骇人的地府阎罗,早已随暗夜的消散归去,他依旧是京中那位手无折扇自风流的谢家郎君。 “你知道今日的败局是从哪一刻便定下的吗?” 谢建章高坐在马背上,俯视着狼狈不堪的林自初,他目光凉薄,似是看穿了林氏一族的凄惨命运:“今日之后,你林氏一族在北凉再无起复之日!在大黎更无立足之地!” 话罢,他手腕翻转,带动剑尖横扫而过,林自初白皙的脖颈处便多了一条红线,止不住的鲜血随之喷射而出。 他其实并不关心林自初是如何落败的,他要的只是除了林自初这个心腹大患! “世子!” 随着冯尤凄厉地一声呼喊,林自初应声倒地。天旋地转的刹那,他没有悔恨为何会身死落败,他甚至没有想起杨书玉,反倒是那些不愿意直面的记忆,如潮水般袭来,在他咽气前,譬如昨日事在他眼前重演一遍。 *“来,到祖父这儿来!”林声远拄拐站在廊下,朝门洞处招手。  “祖父……”林自初怯生生地踱步靠近。 林声远慈爱地笑着,细心地林自初擦掉脸颊上沾染的泥,继而露出那红扑扑的脸蛋。 “那几个臭小子又在背地里欺负你?” 林自初抿嘴,小脸满是委屈,却仍是倔强道:“没有,兄长们只是想和我切磋……射艺……” 见老者白眉弯弯,淡笑不语,林自初没有把刚才族中手足拿弓箭驱赶他的顽劣行径说出来,但还是倔强地补充道:“孙儿并没有吃亏!” “很好,自初是个好孩子,受得住委屈。” “也不要怪你爹娘人微言轻,知道你受了委屈,还叫你忍让。” 林声远摸着孙儿的后脑勺,抬头眺望远方:“世人崇礼明德,讲秩序,守法度,偏偏正是因为这些东西稀缺少见,才会显得珍贵。若真做到了天下大同,再看匡扶正义,便是稀疏平常的事,那自然无人会为之振臂欢呼了。” “孙儿不懂。” 林声远哈哈大笑两声:“从小家看国家,你如今所遭受的不公,今后只会成百上千倍增加。” 他垂头尽可能与林自初平视,语重心长道:“自初,切记祖父为你取名的用意,勿忘初心啊!” *族学课毕,所有小辈来不及收拾书箧,匆匆与夫子拜别后,也顾不上举止端方,皆急匆匆地跑到家祠外围观。  林自初年岁小,跑得慢来得晚,只能凭借那小身板往前硬挤。未见得祠堂中景象,就听林氏家主高声宣布:“老太爷病重,为长远计,决定十日后举族迁往北境故里修养,不得有违!” “我请求面见老太爷!”等到林自初挤到最前面时,就见自己的父亲林江枫撩袍跪下,铿锵有力道,“江陵书院是老太爷的心血,我不信他老人家能够舍下,决定再次举族北迁!” “林江枫,你别忘了谁才是家主,族中决策是该听谁的令!” 第169章 “若兄长执意如此,也该问问在座叔伯是否同意!”祠堂中有身份的林氏宗亲各怀鬼胎,但无一人开口,见状林江枫冷笑一声,附身跪地道,“既如此,诸位宗亲也在场,若兄长不愿请老太爷露面,也不愿说清原委,我林江枫自请分户,即日起全家迁出林氏一门,留在江陵搭理书院!” “你罔顾礼法,藐视宗亲,你道你是那杨伯安吗!来人,给我家法伺候!” 世人称赞的文林楷模,书香门第林氏一族,其家主口说无法服众,竟直接下令动用武力镇压异议之声! 但这些不堪,尽数被宅院的高墙大门隔绝了,世人无从得知。 无数家丁护卫听令动起来,有人来关家祠的大门,有人扯了布堵住林江枫的嘴,还有人顺势将他摁倒在地,请出家法往他身上使劲招呼。 祠堂的大门彻底关闭后,没人听到家主到底下令动林江枫几鞭,唯有林自初在一片嘈杂中默声数着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那是整整六十八鞭! 以至于到达北境前,林江枫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而他们家在迁徙中,也只能分到两辆板车,林自初和周氏便是一路坐在板车上贴身照顾林江枫的。 夏末初秋多雷雨,林自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雨中赶路的。 他只记得板车的吱呀声和母亲周氏路上的呜咽声,这些细碎的声音分明应该被雷雨声盖过,却如此清晰地萦绕在他此后的日日夜夜。 *“夫人,兄长仍是执迷不悟,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北境驿站的一间破偏房中,林江枫握着周氏的手,竟与周氏一样垂泪:“在京都时,他急功近利,总想着超越老太爷,不惜结党营私,公然挑衅皇家权威,若不是老太爷舍了功名利禄,自请举族离京,怕是迟早要落得满门抄斩。” 林自初被他们吵醒,路途的劳累,让他困倦地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便继续睡。林江枫听见动静,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便没有继续同周氏说下去,但是房中窸窸窣窣地响动,却一直闹得林自初睡不安稳。 再后来便是驿站着火,却无人组织救火,混乱中不同的卧房大门被人推开,林自初挣扎起来查看,隔着床幔却只听到滋滋的水声,似是什么喷薄而出的液体浇到了大火上…… 林自初还没来得及掀开床幔去看发生了什么,他便突然吃痛失去了意识,等他醒来时,他们已离开了黎国国土。 马车中,族学里惯爱欺负他的兄长和他说,驿馆遭悍匪抢掠,是当地官员勾结悍匪设计的,想侵吞林氏一族的财货。 幸得北凉王子启在探查北境时路过事发地,他们出手搭救才得以侥幸活下来,家主为报大恩,接受了王子启的招揽,带着幸存的族人去北凉求生。 再然后便是林氏一族抵达北凉范城,立足的同时,他们匡扶王子启夺位。期间林自初仍遭受族中薄待,又外加北凉人的轻视和刁难,在长大成人的那些岁月里,林自初如虎似狼般争夺林氏资源,争夺北凉权位。 面上的风光霁月,掩盖了他内心的扭曲,不知何时起,他变得对权势和地位痴迷而执拗,最终成了一个城府极深的阴暗伪君子。 *多年后的初阳下,林自初临死才恍然大悟,那日与祖父的最后一面,林声远的话究竟在说什么,那也是林老太爷授与他的最后一课。  “自初,勿忘初心啊!” 可惜,他只记住了祖父对世间不公的哀叹声,却忘记了对方语重心长的嘱托——自初,勿忘初心啊! 第92章 囹圄 只是槐枝再也寻不到杨书玉了………… 自京都生变, 高时明隐匿行踪以来,北境全境的军报便只能积压着。 那些军报继续往京都送不合适,中枢已经由太后党把控。倒是想试图往高时明的身边送, 可他们的主上压根儿就没漏消息,成堆的军报便压在手里只能干着急。 因而,当接到封锁北境和拔除细作的军令时,那些个火烧眉毛的将领, 恨不得立即拿包袱兜住军报, 连夜往朔方城赶。 但军令不可违, 他们再如何着急,也要动作迅速地处理完自己辖区内的事务, 再快马赶来朔方城,这最快也要五六日。从朔方城内辗转到山洞里, 又得多上一日。 好不容易得面见高时明,饶是守卫了北境半辈子,那年迈的顾将军也是倍感诧异。 昏暗的山洞内燃有篝火,行军所用之物基本也被高时明的亲卫安置得当, 乍一看,这与以往行军途中临时搭建的帅帐并无差别。 只是行军床前, 特意用帐篷布悬立隔绝开来。火影在篷布上不断跳跃着, 外人连高时明的影子都瞧不见。山洞回荡着细碎的声音, 像被撞碎回荡的风, 幽幽之音, 细不可闻。 “军报留下给润晚,本王自会批阅。” 熟悉的声音从帐篷布后传出,前来商议军情大事的四位将军,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心中难免泛着嘀咕。 王爷都已经传令了,还需要搞“美人半遮面”这套? “如今京都情势尚不明了,北凉逼近国界又虎视眈眈,加之国库空虚,粮仓见底,是十分紧要的关头。本王知道你们心急,是来要钱要粮要军需的,甚至还想找本王要人。” 最为年长的顾将军迟疑地辩解着:“我们并非不知道当下的处境,只是从年初开始,军中便吃紧。守着军田库粮苦熬,撑到明年也无妨。但若要调动大军御敌,军需钱粮不到位的话,实在为难诸位将士。” 第170章 如何调动军队应敌暂且不说,粮草调度的损耗要算,折损的武器甲衣要算,甚至还要提前考虑到殉战士兵的抚恤金…… 凡此种种都是避不开的,也不怪有人说打仗就是打钱粮。 顾将军甚至不敢提招兵买马的事。眼下这种情势,难道高时明还能先去各地征兵,再调拨给他们训练上战场吗?可若不在战前,为麾下的士兵多争些配额,他们这些做将军的岂有脸回去叫他们赴汤蹈火? 高时明:“你们先回去拟好条陈,估摸后日,北境诸位将帅也该到朔方城了,届时开堂会再行商议。” 说是商议,哪次不是要哭穷,最后吵得面红耳赤?谁还顾得上平日里的交情? 就在顾将军暗自腹诽时,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下,回首四目相对,他被身后地人推出来,开口关怀道:“不知王爷是受伤了,还是不便见人?怎……” 高时明低沉的嗓音在山洞中被放大,稍显沉闷和压抑,却问起其他不想干的事:“顾将军闲时可去过茶馆听口技?” “啊?王爷何意?” 帐外的人皆是一愣,就听高时明继续道:“听说善口技者,可以模仿各式各样的声音,甚至还可以同时发出不同的声音,本王倒是还没有机会得见。” 他知道外面的人不得亲眼见他无事,是起了疑心才会这么问。眼下情势,可容不得半点差错。 “罢了,你们先回朔方城,等召开堂会,本王自会到场。” 帐外的将军们没再说什么,齐齐见礼拜别后,便退了出去,留一室寂静。 高时明坐在塌边,半搭下来的黑色睫羽,遮住他眸中涌动的情绪。 眼前的小女娘,怎么还在哭个不停? 如今竟是连哭声都发不出来,只一味地在流泪。 他手上动作不停,不断用沾了烈酒的汗巾,小心为杨书玉擦着手心和额头,好为她降温。 “还没将人寻来吗?” “回王爷,属下再派人去催。” 帐后沉默,等同于默许,那人得了命令便立刻转身去安排。 高时明微微皱眉,将一串108颗珠串戴在杨书玉左腕上,那串珠打四圈还十分松落。 而后,手掌轻轻抚上杨书玉的额头,轻柔似羽落,如此的力道,又如何能抚平那皱起不松的额眉呢? “你到底梦见了什么……” *梦中,杨书玉 仍陷在幼时的那场祸事中,无法自救。 九江衙门外,抱在一处哭泣的两个小女孩,几乎是被人轰赶出门的。 众人皆知,江陵有一新起的富商姓杨,可杨姓也是大姓。 两个齐腰高的女娃娃,无凭无据的,身边还没个仆从跟着,进衙门便说自己是那杨姓富商家中走丢的孩子。富商家的千金会到这种小地方来? 谁会信! 九江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小镇,大伙知根知底,谁家孩子丢了,不出半日就传遍了。至于谁是生人流民,见面则可分辨。 一来没大人家报案,二来杨书玉所言过于荒唐,那些衙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自然是轰出去就算了事。 “先走。” 杨书玉察觉到街上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顿时收住眼泪,拉着槐枝转身就跑。 那些人还是不肯放过她们,就这么一直守在衙门外面,看是否有人领走杨书玉和槐枝。夜幕低垂,那些潜伏在暗中的猎手们伺机而动,影子一般追在杨书玉她们的身后,连装顺路的表面功夫都懒得装了。 先前槐枝也被人这样追过,那时盯着她的有些是青楼的打手,有些是人贩子想捉她去讨赏。总之,寻常百姓犯不着为不想干的女娃,去同那些硬茬对上,所以往往选择漠视,如今也是一样。 可要是没有目的地逃窜下去,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她们迟早会被追上。在足不出户的夜晚,那些人甚至不会有任何顾及和心理负担,生拉硬拽都能把大人绑走,更别说她们两个小女娃。 于是,槐枝学着夏枳的办法,将杨书玉塞在街角的摊子下藏着:“小姐,我去引开他们,你听外面没动静了再离开。” 意识到之前夏枳引开人,是为了让槐枝跑回家中求助,而现在杨书玉并没有去处,槐枝便马上改口:“小姐先藏好,天亮前把自己扮成乞丐,会没人注意你的。” “那你呢?”杨书玉拉住槐枝,着急又害怕。 槐枝拍拍她的手,也是害怕得发抖:“我跑得比小姐快,会没事的。” 原来相同的处境下,她们曾做出过一样的选择。只不过九江这次,结局却出乎了槐枝的预判。 槐枝的确跑得比杨书玉快,再加上之前有逃脱成功的经验,那些人最终没能捉到槐枝。第二天,她也顺利地混入了小乞丐的队伍,只是她再也寻不到杨书玉了。 直到后来杨伯安接到飞鸽传信,日夜兼程赶回江陵主持大局,他们才在乞丐堆里发现扮成假小子的槐枝。 至于杨书玉,运气则实属不佳。 那伙人的确瞧见了槐枝的身影,但其中有一人敏锐地察觉少了一个女娃,他便没有去追,而是选择留在原地搜寻,果不其然,他逮到了角落里浑身发抖的杨书玉。 后来杨书玉因为药物,路上总是半睡半醒,也不知被人牙子倒卖过几次。那些人瞧她的皮囊样貌好,总能往更好去处卖个更高的价钱。 第171章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被关在一座私牢里时,她终于有神智清醒的时候。之前,她受过几次教训,路上也不敢再说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些做人口买卖的生意人,是不会在乎手中的货物是什么来处的。他们辗转把人运走,甚至不需要路引,等到了最终的去处,随便一张卖身契就能将货物先前的身份洗清。 杨书玉再多言语,或利诱或求助,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不听话,想多讨一顿打一顿饿罢了。 但杨书玉十分悔恨,她知道自己的一时冲动,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恶果,但她不能自暴自弃,她现在只想脱身回家…… 昏暗的牢房中,杨书玉仔细观察了两天,这日等看守的人巡值离开后,她小心翼翼地凑到栅栏前,冲隔着一个走道的对面牢房喊话。 “你是谁?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杨书玉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间牢房里只关着自己一个小人,其他的牢房则是混杂着,将不同的人关在一处。现在她只关心对面那个牢房中,被单独关押,身上似乎还有伤,且不被允许吃东西的男孩。 说来也奇怪,他的那间牢房像是临时改造过的。只有杨书玉这间牢房的一半大,空间都匀给了两边的牢房,而那男孩就这么静静地俯卧在牢房的最中间,而两边的人隔着栏杆,时不时总爱伸手去够他。 “年轻真好啊!不然我也能顿顿吃上这么好的白馍。”有人缩回手,扶着栏杆转头去看杨书玉,这人眼冒绿光,嘴角勾着怪异的笑,给人以说不出的恶寒感。 有人跟着舔了舔唇,也盯着杨书玉道:“外面天灾人祸,全是饿死的人,他们还肯给你顿顿吃白馍,看来,是给你许了一个好去处吧?” 杨书玉被这些森寒的目光盯得害怕,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权贵喜欢的东西,当然要好好养着,要细皮嫩肉的才好。”有人在暗中附和着,嘿嘿地低笑起来。 杨书玉硬着头皮,重新凑近栏杆,她从怀中掏出藏着的馒头,又朝那男孩道:“我进来就没见你吃过东西,你还有力气吗?” 那些围守在男孩两边的人看见,顿时便转了方向,争先恐后地朝杨书玉扑来,若不是有走廊和栏杆阻隔着,那些人怕是连杨书玉的手都要扯掉。 若说杨书玉为什么选择同那男孩搭话,那便是因为男孩濒死却仍亮着一双倔强不屈的明眸,在黑暗的牢房中亮如一团代表希望的火焰,吸引着杨书玉主动向他靠近,主动向他求援,尽管对方同自己一样身陷囹圄。 “有得吃就别挑了,他们都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饿肚子是会死人的。” 在一片嘈杂声中,杨书玉对上那双晶亮的眸子,鼓足勇气道:“你接好,我可没有第二个!” 说罢,她对准栏杆的间隙,将馒头扔过去。馒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顺利地进入男孩的牢房,而后在地面弹起一下。还不等其他人伸手去抢夺,那男孩像是攒了所有力气,猛地起身去抢占那个馒头。 有人在扒拉他,有人在拍击他,嘈杂混乱声中不乏粗俗的叫骂,可他皆不管不顾,竟一边流着泪看着杨书玉,一边大口大口地把馒头干咽下去。 若他被呛得反咳出来,旁人定能发现,他所咽下去的馒头已经划伤了他的食道,上面混有他自己的血…… 第93章 设赌 此时他正阖眸侧躺下来,用手轻拍…… “你也能感觉到, 这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吧?” “你也能猜到,他们口中所谓你的好去处,绝非什么好去处吧?” 墙面上方, 碗碟大小的透气口漏下一缕月光,恰恰照在少年的身上。 银霜柔线勾勒着他精致的轮廓线,他的五官皆隐在投影之下,只有他那双眸闪着倔强不屈的光, 像伺机而动的新起孤狼, 更像矿坑中漏出玉质的璞玉原石, 耀眼夺目。 沙哑的声线无法掩盖他温和,一字一句在嘈杂中传入杨书玉的耳中, 激起心底冰凉一片。 牢房中的其他人见少年将馒头吃干净,便没了什么指望渐渐静默下来, 这时杨书玉才开口道:“大抵是风月场所?烟花之地?” 八岁出头的年纪,她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些是什么地方。之前姜荷救下夏枳和槐枝时,曾沉重地同她说过几句,大多是怜悯苦命女子在世道面前的无力, 并没有详细为她解释清楚。 少年无声地笑着,没有任何嘲笑的意味, 单纯地在为杨书玉这份纯真而动容。是那种行走世间的苦行僧, 看破世间所有不堪后, 回首仍能瞧见被人呵护守望之下的纯真。 “六博樗蒲, 风月淫邪, 历来是剥离不开的……” “听不懂。”杨书玉真诚无比地打断对方,她心虚地避开少年的视线,尴尬地吐字,“什么是六博樗蒲?什么是风月淫邪?” 少年无奈地轻笑:“那你可知道赌坊?” 杨书玉仔细想了想:“以前和娘亲路过, 里面很热闹,但娘亲从来没有带我进去。” “这么说吧,现在你眼前便设有一盘赌局,你觉得谁会赢?” 杨书玉眨眨眼,直接懵了:“哪里有?” “大人物之间的赌注我们无从得知,但赌局是已经设好的。” 少年甚至不愿看围在两边栅栏的人群一眼:“寻常赌徒,不过是在赌桌上掷骰子,吆五喝六,就算不入局的,也喜欢凑在旁边凑热闹。” 第172章 “但某些权贵往往看不上这种赌局,他们喜欢能彰显自己身份和格调的,自己的一句话便可定他人生死,能带来绝对快感的赌局。” “《后汉书》有载。”少年靠着墙壁坐起身,目光隔着两层栅栏和走道同杨书玉对视,“三辅大饥,人相食,城廓皆空,白骨蔽野。(1)” 他的声音慢了下来,染上幽暗的牢房特有的诡异惊悚感:“就比如说,他们现在想知道,人相食在什么情形下更容易发生。” “究竟是在我饿死前,食不果腹的饥民会将杀戮之手伸向同牢房的其他人,还是他们都能忍到我饿死。” 说着,他目光轻飘飘扫过左右两边牢房:“又或者是我奄奄一息时,他们会被我的身躯血肉所引诱,开始争相啃食。” 每一个字杨书玉都听清听懂了,但是凑到一处,她却像是在听天书。眼下她只觉得这个世界发生了龟裂,漏出地狱的一角。 她鹿眼圆瞪,干巴巴地吞咽着:“他,他们怎么敢?” 少年微微侧头,无波无澜反问:“你问的是他们怎么敢吃人?还是问他们怎么敢设这种赌局?” 自然是两者都有疑惑。 但少年却起了顽劣之心,语带玩味儿道:“你说他们啊……你就没发现我身边被分成两波人吗?” “我右边这些人,便是现在外面随处可见的灾民。他们背井离乡求生路,至于是死在了逃难的路上,还是被有心人捉来此处,自然是没人关心和追究的。” “至于我左边这些人,也就是之前在打量你的这些人。”少年视线横移,一一滑过双目圆睁且布满红血丝的眼,“他们算是在蛊罐中存活下来的蛊王,你若实在好奇,不妨问问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余音未落,那些人便不约而同地嘿嘿笑起来,在幽暗的牢房中显得尤为可怖。 更有胜者,直接朝杨书玉那边高声道:“斗兽场小姑娘见过吗?人与人互相搏杀,人与凶兽互搏,要是大人物兴致来了,人和动物也是可以欢好的。” 其他人不怀好意地笑出声,那笑声有气无力,却十分绵长,回荡在整座牢房中森然可怖,登时让杨书玉惊惧恶寒而哭了出来。 她边哭边抽噎着说:“这里是地狱吗?我要回江陵!” “你是江陵人?”少年也不安慰她,直白地将世间的丑恶揭露给这小小女娘看,故意破坏她那份被保护好的纯真。 等到杨书玉不哭了,少年才再次开口道:“所以别指望着别人来救你,你若想出去,就只能自救。” 可笑,少年他自己也被囚禁在这座牢里,濒临死亡,怎么还能说出要杨书玉自救的话? 但八岁多的杨书玉却没想这么多,她本能地顺着对方的话问:“那我该怎么做?我要怎么做才能回去!” “你和我们是不同的。”少年艰难地撑着膝起身,缓步走在靠近走道的栅栏处,他破败的衣袍带动牢房中的稻草沙沙作响,像是响尾蛇发出的警告声。 “到时候他们会把你接走,然后清洗干净,再好好打扮一番。届时你千万不要被他们的所作所为麻痹,误以为是他们打算放你一马,更不要想着还能逃出去。” “见过地狱的蝼蚁,是不配活着的,只有死人不会说话生事,如此,这片地狱才能长久地存续下去。” 杨书玉眼睛里的光淡了下去,她终于听懂了:她会死,还很惨。 “所以你最喜欢吃什么?” 少年突然一问,杨书玉没反应过来就道:“蟹酿橙。” 少年定定看了她一眼,而后低头扯下衣服的一角胡乱打成结,朝杨书玉的牢房丢过去。 杨书玉懵懵懂懂,没有一把接住,只能俯身去捡:“这是什么?” “他们不会让你饿肚子服侍,你可以求洗漱的丫鬟婆子帮你弄道蟹酿橙。”说话间,少年又靠坐回原来的位置,“当然,前提是她们能将你手中的东西典当出去。” “干这种营生的人都是为了求财,她们是不会介意手里的银子更多一点,为你死前添道菜还是可以做到的。” 少年说得不算隐晦,也不怕牢房中的其他人告密,毕竟断头饭这种东西,大伙都能理解。 那边,杨书玉已经解开布结,在一角处摸索到一个圆乎乎的硬物,大概有平安扣大小,看样子这便是少年要她拿去换钱贿赂人的东西。 “那你最喜欢吃什么?” 已经在闭目养神的少年闻言一愣,不解地看向杨书玉。 杨书玉干巴巴避开对方的视线:“我没胃口,什么也不想吃。” “所以你喜欢吃什么?我叫她们买来给你。” 少年没料到她还有闲心关心旁人,无声地笑着摇头,表情无奈至极,带有些许自嘲的意味。 他想,或许自己刚才不应该故意吓她取乐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书玉顿了顿,“阿玉,我叫阿玉。” “你呢?”她身子往前探,扶住栅栏,真诚地看着少年问,“你叫什么名字?” —— 朔方城内的将军府,人进人出,虽忙碌却不失秩序。 日前,杨书玉高热稍退,高时明便快马抱着她赶回朔方城。先前他已经派手下通知杨伯安,等朔方城堂会已经吵了两天还定不下来时,杨伯安便带着月芽和哑姑抵达了。 第173章 但杨伯安只来得及匆匆看了昏睡的杨书玉一眼,便动身去了前厅堂会。 在搭救杨书玉一事上,杨伯安不问也知道高时明费了多少心思,甚至还搭进去不少人马,于公于私他都应该有所表示。 况且单算高时明派暗卫护他们回江陵,在粮草银钱的问题上,无关政治,杨伯安也该作出表示。是以,他参加堂会,双方都乐见其成。 杨伯安回了高时明的恩情,各位将领也有了作战的底气,因而堂会的争吵便随杨伯安入座而消散,改为和和气气地商讨。 高时明坐在上首,听着渐渐失了耐心,他懒得在杨伯安和诸位将领之间调停,一声不吭地起身离开。堂中静默一瞬,在座想到他劳累多日便没人多言,继续朝杨伯安卖惨伸手要钱要粮。 “你家小姐怎么样了?” 头顶上方冷不防冒出的问话,让蹲在床前的月芽和哑姑具是一惊,两人险些跌坐在地上。 月芽起身让开,揪着衣袖,磕磕巴巴道:“小姐魇着了,一直在出冷汗。” “离开江陵以后,我就没见小姐再梦魇啊……” 高时明狐疑地看着她:“书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梦魇的?” 月芽偷偷瞟了哑姑一眼:“好像是王爷来府那日,我记得小姐梦魇醒来便把盖头绞了。那时槐枝姐姐忙着服侍小姐,她就把绣篮交给我,叫我去厨房烧了,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闻言,高时明垂眸沉思片刻,顺势坐在床边。也不知他沉默地看了杨书玉多久,忽然有人拉住他的手,往手心塞了一个小东西。 他回首,正对上哑姑弯弯的眉眼。 哑姑指了指他手心的糖,比划出一个笑的动作,似是在安抚他。 “你是想说书玉没事,不用太担心?” 哑姑点点头,从腰间拿出一个蜡包裹住的药丸,炫耀似拿在高时明的面前晃。 “倒是我忘了,你是葛神医的徒弟。”说着,高时明无声地扯出一抹笑,哑姑也跟着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拉着月芽离开。 月芽本不想走,她一步三回头,对上高时明那双凌厉的眸,又什么也说不出,几乎是被哑姑半推着走出门。 谁知她们刚把门关上,转身就迎面撞上从前厅过来的杨伯安。 “书玉怎么样?”杨伯安随口一问,作势要推门进去。 月芽动作比嘴快,直接张开双臂,拦在房门前。杨伯安不解地垂眸看她,等着她解释。 “老爷,小,小姐她,我们刚给她擦洗完身子,现在您不方便进去。” 月芽慌忙解释,把自己说服后也有了底气:“对!我们正打算去给小姐拿干净的衣服,老爷不防晚些时候再来看小姐?而且我们赶路这么多天,老爷也累了,不如先去换洗一番?” 杨伯安觉得合情合理,便没深究月芽的反常举动,他点点头转身就走。 等他离开,月芽长舒一口气,就见哑姑忍不住,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你别笑我!”月芽嗔怪地推哑姑一下,后怕地仰天叹出一声。 眼下这种情形,她还能怎么做呢?放杨伯安进去,就能撵走那位摄政王吗?这还是他的地盘呢! 然而,险些酿成大祸的高时明,对门外发生的事毫不知情。此时他正阖眸侧躺下来,用手轻拍着杨书玉的背,像是妇人在哄睡孩童,而杨书玉就窝在他怀里。 他那低沉而浑厚的声音,轻轻哼唱着江陵小调,给人以一种绝对可靠感。 “春归燕儿回,昼夜涨池水,昨夜春雷惊江水,湍流向东不再回……” 缠绵梦魇的女娘,果然在声声哼唱中,舒缓了眉眼。 第94章 真相 “建章他定不想看到你如此责难自…… 朔方城紧挨着边境线, 虽然算不上是苦寒之地,但生活条件的确也算不上富足。 单论城中最气派的将军府,甚至比不上京都偏巷的一座三进院落。 如此条件下, 杨书玉仍能独占一间相对宽敞的厢房,只是那床铺瘦长,勉强能横卧两人。 高时明为了让杨书玉睡得安稳些,几乎是紧挨着床沿侧卧。 他用棉被将杨书玉裹好, 连人带被子, 虚虚地拥入怀中, 抬手起落皆随他所哼唱的江陵小调韵律,轻缓地拍着杨书玉的后背安抚她。 在他的曲调中, 杨书玉舒缓眉眼,而后动了动身子, 往他怀里钻,就像陷入冬眠的小动物,下意识地往温暖心安处钻。 杨书玉隔着棉被主动相拥,动作十分自然且亲密, 恍惚间让高时明有些失神和落寞。 也不知他脑海在想些什么而走神,他不自觉地将哼唱改为简单地轻哼曲调。慢慢地, 疲倦席卷而来, 他也跟着进入了梦乡。 进入那个他心驰神往的梦乡——杨书玉的梦乡。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些记忆如幕布上的皮影戏一般走过, 最后在年幼的杨书玉询问牢中少年姓名处戛然而止。 或许杨书玉认不出, 但高时明无需将注意力停留在少年的脸上, 便已然认出了他的身份。 “建章!是建章啊!” 哗啦—— 一声惊呼醒来,手腕间珠串瞬间断开,随着杨书玉起身的动作,有不少珠子被她带动滚下床铺, 反复在石砖上弹跳几下,最后散落在房间的各处。 杨书玉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出了一身的冷汗,两行热泪无声地流淌着。意识回归现实,她楞了愣神,稍微侧身便瞧见高时明已经坐起身,正拧眉看着自己一言不发。 第174章 “王爷。”杨书玉忽而涌上一阵委屈,她没在想身处何地,没在想为什么高时明在自己的身侧,而是本能地双手掩面,试图止住泪水。 她抽噎着不断呢喃:“是建章啊!我都记起来了,我全都记起来了……” 高时明睫羽下落,掩盖所有翻涌的情绪。 “王爷,建章呢?我想见他。” “他带人去追击林自初,尚未归来。” 两人挨得很近,因而杨书玉掩面躬身时,不知是凑巧,还是她下意识寻求依靠的动作,她几乎贴靠着高时明的胸膛。 高时明微不可查地叹出一息,抬手轻拍着杨书玉的后背安抚她。 可以说两人此时的动作很是亲密,算得上是杨书玉和他之间,在清醒之下最为亲密的动作。可他看不见杨书玉的神色,只听见怀中女娘不断抽噎着,嘴里还在关怀其他人,他又觉得两人从未如此遥远过。 杨书玉埋首在他怀中,声音闷闷的:“王爷,我要见他,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 高时明想说他派人将杨伯安接来了,他想说谢建章事成自会归来,他还想问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见谢建章。 可话出口,他却只有一个简单而沉重的“好”字。 以杨书玉的身体状况,尚且无法独自行走,下床都需要人搀扶她,更别说放她骑马。 当杨伯安知道她醒来就闹着要出门,倒也没有多苛责她,而是亲自抱她上了马背,选择父女同乘一骑,一同赶往那片野地。高时明领着亲卫带路,快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路上,杨书玉裹在厚厚的斗篷中,轻柔的话语碎在风中,她仰着头问:“爹爹,娘亲和夏枳究竟是怎么死的?” 不知是马儿颠簸使然,还是她情绪波动的原因,她的尾音带着颤:“我都记起来了,书玉幼时顽劣,偷偷带着夏枳和槐枝她们溜出府,然后等我再回到江陵时,便只见娘亲的牌位了……” 杨伯安目视前方,扬鞭的动作不停,左手却死死攥紧了缰绳:“不是书玉的错,他们有心针对,与你无关。就算书玉哪天没有出府,他们也会想其他办法。” “书玉想知道真相,更不该忘记,还请爹爹将事情原委告诉我。” 杨伯安静默片刻,缓缓道出当年实情。 “当年有两拨人马从京都潜去江陵,都是奔着你们母女来的。” “在出事之前,京都谢家内斗,丢了族中骄子,子辈只晓得一味地内斗,孙辈又失了家族的指望,这让本就病重的谢太傅直接卧床不起。” “恰逢太后联合朝臣,将王爷逼去北境整顿边防,朝中的三股势力自此失衡,数太后党独大。” “当时皇上还在襁褓之中,选择扶持太后听政而打压王爷的各大势力,其实各怀心思,如今也不见得他们的利益一致。” “其中的参知政事许兴哲便存了私心。他也是林老太爷的门生,但他一直和谢家不睦,林氏一族离开京都后,文林中就数谢家风头最盛,许兴哲想要取而代之的心思几乎是人尽皆知。” 京中许兴哲对谢家虎视眈眈,族中却无后起之秀,家族荣耀已面临倾塌的危机,子辈还在内斗,甚至不惜将手伸向谢建章,这也难怪谢太傅会气急攻心。 “谢家内部一盘散沙,谢太傅又病危无法主事,自然成了许兴哲发难的时机。我闻讯匆忙赶去京都为谢家周旋,明里暗里多有龃龉,便触怒了许兴哲,可他拿我没办法,便想要掐着我的软肋,逼让我放手,这就盯上了江陵。” “你也知道,京都杨家是太夫人说了算,她自是全力扶持太后争夺权势。杨家可以默许许兴哲打压谢家,甚至默许他趁人之危,设计铲除谢家,但是太夫人绝对不会允许阿荷和你落在许兴哲手中。” 谈及生母,杨伯安只是轻飘飘地跟着世人,称一声太夫人。 “许兴哲派来的人挟持阿荷和夏枳,半路却被杨家的人马堵截。太夫人不喜阿荷,想要去母留女,再以你为要挟,逼我回到她的掌控中。但两拨人交手后,场面混乱,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谁失手杀了阿荷。” 毕竟两波人都有动机——太夫人本就存了去母留女的心思,而许兴哲派去的人被半路堵截,若无胜算,很有可能会选择鱼死网破,趁乱将人质杀死,让对方也讨不到好处。 后来杨伯安去查去问,死伤者无数,谁又能分辨清呢? “夏枳则被杨家的人带回京都,可太夫人一看便知道不是你。等她意识到失手后,为了扫清痕迹,她便命人将夏枳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 “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快,且从江陵到京都一路不断发生变故,等我收到消息往回赶时,已经无力回天了。” 杨书玉迟疑道:“那个许兴哲现在?” 她待在京都那么长的时间里,根本没接触到什么姓许的人家。 “后来王爷大胜回京,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清算许家,这世间自然便再也没有什么许家。” 现在文林仍以林老太爷的理学为首,谈及书香门第也是润林谢杨四族,哪有什么许家? “爹爹无能,虽周旋良久,但到底无官无职无权,做不到为好友重审旧案,还失去了……””杨伯安带上几分哽咽,“还好书玉没事,还好书玉平安归来,不然我真不知道往后要如何活下去。” “再后来,书玉回到江陵,见到阿荷的牌位当场便昏死过去。城中的大夫换了个遍,你也还是高热不醒。我将葛神医请来江陵,他说你这是心病,是你将所有人的死难尽数归结在自身,因为郁结于心,无法原谅自己而造成的。” 第175章 年幼孩童的弱小身体,根本无法承受长时间的高热,烧坏脑子都是轻的,更常见的是直接送命。 所以杨伯安和葛神医一致同意,对杨书玉用了会遗忘的药。 也可能是出于身体本能的自我保护,杨书玉对创伤性记忆选择了遗忘。总之,杨书玉醒来后,失去了那段记忆,但她后来却再也没有主动出过府门。 很难说她是真的忘记了,若真的忘记,又该如何解释她潜意识里,选择畏缩在宅院中不肯出门? 杨伯安也不勉强她,任她在府中安静长大,任她将自己关在画室十天半个月不露面。 甚至会为她结交江陵的大小官员,用杨家的财力影响江陵官员的决策,就为了等杨书玉有朝一日主动出府时,外面是一个安全有保障的江陵。 世事难料,天不遂他愿。 随着江陵杨府财力日盛,成为黎国举足轻重的首富,其他势力便开始潜入江陵,暗中算计着,将矛头再次指向杨书玉。 等杨书玉愿意出府时,外面是林自初交织好的陷阱网,是京都势力朝江陵倾轧而来,要他杨府选边站队。 “可是书玉,当年种种并不是因为你踏出府门造成的。归根结底,是狼子野心的许兴哲及其党羽,是心狠手辣罔顾人伦的太夫人,甚至是朝中的明争暗斗,但绝不会是你的错。” “爹爹……”杨书玉感觉自己整颗心被大手攥住,所有情绪卡在喉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她回抱着杨伯安,泣不成声:“可是有好多人因为我而死,是书玉无能,总躲在他人的羽翼下。” “在京都时,我以为自己脱胎换骨了,定会让爹爹刮目相看,可实际上我依旧无能!” “若建章再因为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 “那是他的选择,就算书玉没有被掳走,他也还是会去追林自初,甚至会带人追去范城。” 杨书玉不断重复着:“可是我忘了他,是我忘了彼此的约定!” “他不会怪你的。”杨伯安笃定道,“他定不想看到你如此责难自己。” 鹰飞唳天,凄凉哀婉,上达九天。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这声声哀婉的鹰啼吸引了注意力。寻声看去,是他们熟悉的海东青。 杨书玉的脖子上挂着那支哨子,她试探性地吹响。空中的海东青立刻受到感召,朝她的方向飞来。它仍不断地高声啼鸣,声声泣血,似是无助茫然中寻到了救主,奋力振翅飞来。 得了它的指引,杨伯安和高时明快马当先,几乎是跟在海东青的正下方赶路的。 大概是翻越半座山的距离,首先与他们迎面相接的,是一匹失了主人的战马。 马鞍被去了箭袋和重弓,甚至连佩剑和甲片都被卸了干净,若不是马臀上的军队烙印,他们根本认不出是北境军的战马。 见状众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若没有发生重大变故,何须战马卸甲,以如此轻便的姿态急行赶路呢? 很快,他们就在山脚溪边得到了答案。 风流俊俏的谢郎君面南而跪,凌乱飞扬的发髻昭示着他跌落马背的狼狈和无力。 溪水拍打着他的衣摆,将他身上流出的乌黑血液带入溪流,扩散传递,而后消散无踪。 “建章!” 石雕般的玉面郎君,在旁人呼唤他时没动,却在杨书玉晃动他身子时,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谢建章无力地扯出一抹笑:“我还在遗憾就差这么点路就能赶回,没想到上天怜我,让我在死前仍能见到书玉。” “不是书玉,是阿玉。”泪水早已蓄满杨书玉的眼眶,她扶着谢建章将倒的身躯,郑重道,“对不起,建章,我都记起来了。” “是吗?”谢建章笑若春风,释然道,“那么,建章此生无憾了……” 第95章 建章 “书玉,看我,至少现在看着我。…… 乌黑的血液不断从谢建章小臂处汩汩流出, 汇入溪流而后消散无踪,一如他渐渐消散的生机。 高时明为他检查伤口,撩袖可见纵横两三寸的十字豁口, 并不算重伤。 可他的血液始终无法凝结止住,仍在不断地往外涌出乌黑的血液。也不知道他一路往回赶,到底流干了多少血液。 “伤处已经做了简单的处理。”高时明放下他的袖子,眼底流露出哀伤之色, “北地怎么会有蛊虫?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爷。”谢建章艰难地偏头同高时明对视, 缓缓开口道, “我赶回来是想再见书玉一面,具体情况后面的人自会向您禀明。” “现在, 可否准许我同书玉单独说说话?” 高时明沉默须臾,松开了手, 沉默着起身离开。 “伯父。” 就在杨伯安跟着起身要走时,谢建章轻声开口请求道:“我不要葬在京郊孤山,建章恳请叔父,将我的尸身葬在江陵书院的后山上。四季风过, 我好聆听朗朗书声。” 过去,他总觉得来日方长, 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赶赴江陵, 可临了却发现是自己放弃摆在面前的机会。 纵已错过, 他却不悔, 至少死后魂归, 他仍能伴着那方书院。 “好。”杨伯安的眼睛酸胀,渐而泛红,声音也跟着哽咽。亲自为谢家满门料理后事的他,此时也只能叹一句:“是天妒英才, 是命运薄待了你。” 杨书玉挂着泪,愣神看着杨伯安跟着高时明走远,她实在不擅长直面生死,尤其是亲近之人将死。 第176章 忽而,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她的面颊,轻柔无力却试图转动她的朝向。 “书玉,看我,至少现在看着我。” 此时谢建章已是弥留之际,刚才说这些话,似已经耗光他仅剩的气力。 杨书玉同他面对面跪坐着,他仍比杨书玉高出一个头,无力垂腰颔首时,他几乎是靠要在杨书玉的肩上,可他仍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姿态。 “我都记起来了,你给我的墨玉籽看起来是黑色,可对着日光照看,却通体透成墨绿色,上面还刻有一个谢字纹徽。” “那个答应帮我把玉籽当掉的婆子骗了我,她并没有给我买蟹酿橙,也没有给你送腌笃鲜。” 杨书玉断断续续说着拾回的记忆,苦笑出来:“一定是建章料事如神,猜到那婆子会私吞墨玉籽,去典当时还特意避开了暗门中的产业,这才让在找你的人得到你的行踪。” “在你得救后,你第一时间派人找到我,后面你还特意绕道,亲自把我送去江陵,一路上你对我悉心关照,甚至在船上还亲手为我做了蟹酿橙……” 她彷徨无措地避开谢建章的视线,却始终没有提及两人在年幼时许下的约定:“可是建章对不起,是我忘了誓言,是我忘了你的存在,我甚至还……” “无妨。”谢建章呛咳一声,唇角溢出乌黑的血,“书玉可知,杨谢两家当结姻亲?你不知道,江陵一别,伯父每年都会派人将你的画像送来,我知道结亲对象是你,你都不晓得我有多么欢喜。” 难怪谢建章与杨书玉并无联系,却会拥有一整箱杨书玉的画像,那里面不仅有杨伯安送来的,更多是他亲手画就的。 当年杨书玉流转在人牙子的手中,渐渐学会隐瞒自己的身份自保,所以她甚至没有告诉谢建章自己的名字,只叫他唤自己阿玉。 谢建章亲自将她送回江陵,她也没让谢建章送自己回杨府,两人在街市上匆匆作别,她自己去杨家的铺面找熟识的人。 而谢建章与她分别后,便立刻去杨府拜谒杨伯安。他刚为姜荷点上一炷香,商铺的伙计就匆匆回府在杨伯安耳边低语,他甚至没来得及开口言明来意,杨伯安便火急火燎地准备出府,嘱咐他在客房稍候。 京都仍乱作一团,他本就无法在江陵逗留太久。然而杨书玉回府,见到姜荷的牌位便当场晕倒,整座杨府便跟着人仰马翻,根本无人有心顾及谢建章的存在。 于是,他留话给杨伯安请辞回京,恰恰与杨书玉擦肩错过。等杨书玉康复,她已经什么都记不得了,谢建章倒是爱托人往江陵送东西。 但那些东西失了某些回忆映衬,混杂在各路人马送来的礼物中堆在库房,从未引起杨书玉的注意。 逢时而缘浅,一次微不足道的擦身错过,却让两人兜了如此大一圈,再也没有机缘践行当年之诺。 “其实,我在京都还有其他宅院,带你去墨心古厝,是我存了私心,试图虚构美梦,得一时的妄念贪欢。” 谢建章用拇指摩挲着杨书玉的面颊为她拭泪,那枚玉扳指在日光下如此透亮耀眼,甚至比那粒粒鲛珠更为夺目。 “我盼着庚帖上的生辰八字是我谢建章,可我满心满眼皆是你,又怎会不知你究竟心悦谁?” “这么多年来,我无法抛开一切奔向你,这都是我所做出的选择。家族荣耀、国事朝局,甚至是个人恩怨,都绊住了我。谢家满门独留我一人,若我真能抛开这些去江陵寻你,那又如何能对得起族人先贤流下的血泪?” “我是书玉忘却的一段记忆,书玉不必为此自苦自怨,这段时间里能为书玉所用,建章虽死无憾。” 谢建章的声音渐渐微不可闻,他也因脱力而将头枕在杨书玉的肩上:“建章盼你平生喜乐康泰,若是不再忘记建章,那便更好了……”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想起来的,我不该忘的!”杨书玉歇斯底里地呼唤着,她向高时明求助,她向杨伯安求援。 可纵使神佛在侧,也难让谢建章起死回生。 好在谢建章是面带微笑,是了无遗憾地解脱这一世磨难——临死前,他如愿见到了杨书玉,而杨书玉也记起了他。 如此,他悲壮的一生,也算得了上天的眷顾。 *待返回朔方城,高时明他们似是将乌云压回,凝重的气氛氤氲着整座城,汇集各大帅将的将军府死气沉沉,再无决战起复前夕的昂扬姿态。  仵作很快给出了谢建章的死因,与先前高时明的预料相差无几,他死于毒虫蛊。经过细致的检查,谢建章不止是小臂被咬伤,他的腿部和后背皆有伤口。 观其患处,甚至仵作可以判断出是不同的蛊虫所致。 翌日,追击林自初的人马陆续返回朔方城。 为首者,覃莽、乔兴年、江衡三人,进府便捧着谢建章的佩剑求见高时明,见面三人便跪倒在地。 覃莽将剑高举过头:“请王爷降罪。” 杨书玉闻讯而来,被搀扶进正厅时,见到的正是如此场面。 高时明冷冷抬眸看了杨书玉一眼,并没有开口,正如守卫眼见杨书玉过来,没有阻拦一般。 “覃将军,究竟发生了什么?” 覃莽不敢抬头,更不敢起身,八尺高的壮汉竟带着哭腔开口:“谢郎君是为了救我才被蛊虫咬伤的。” “林自初伏诛后,谢郎君下令要我们杀尽被俘虏的北凉人,故意留林氏府兵一条生路,让他们带着林自初的尸身回范城复命,好引得北凉王室猜忌他们林氏有异心,暗中投靠王爷联合设局,诱使北凉大军在不宜作战的条件下,将军队压边境导致后方空虚。” 第177章 黎国的国库不丰,粮仓见底,游牧而生的北凉,又如何能有足够的粮草起兵作战? 谢建章想借林自初的死,离间北凉王启与林氏之间的关系,给他们本就摇摇欲坠的合作关系添码。 “本来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我们甚至卸了林氏府兵的胳膊,防止他们生事,可是谁知道那些北凉人中藏有林氏的心腹,他趁我们不备放出蛊虫……” 覃莽虽勇武冠三军,却是粗心大意的,他只留心注意冯尤这样的林氏府兵,根本没注意手下在清理北凉人时,有人会耍阴招。 “通婚,林氏一族迁入北凉后,适龄族人与北凉人结姻亲,自然有外貌体格符合北凉人特征的后代产生。”杨书玉回忆着平日里围在冯尤身边的人,后知后觉道,“难怪我找不到冯尤口中,说不得已再用的东西,原来根本不在他身上!” “建章察觉到的时候,那人已经打开了五毒袋,他为了救我们,割血为引,以吸引蛊虫……”覃莽痛哭道,“我们哪里知道要如何应对蛊虫这种东西?要不是建章,我们这些莽汉怕不是当场就死了。” “后来在外围接应林自初的人紧跟着赶来,我们简单交了手便听令往回撤,蛊虫造成的死伤虽然是小范围的,但被蛊虫咬伤的都没能活下来。” 话音落,满厅寂静。 杨书玉嘱咐过谢建章要小心阴招,可这么多人马去围追堵截,总有疏忽大意的人。 想来冯尤他们也摸清了谢建章的为人处事作风,知道他定会舍身取义,便没有把五毒袋放在冯尤这种重要的亲随身上,而是放在不起眼的小卒身上。 一旦五毒袋被打开,他们根本不需要在场的人全死,他们只需要谢建章为救他人而死即可。就像谢建章与林自初不死不休一样,单除掉谢建章便是断高时明一臂。 敌国少一个举足轻重的谋士,抵得上干掉对方的一支军队。 “呵——” 杨书玉忽而笑出声,自嘲有之,释然有之,透出渗入骨髓的阵阵寒意。她接过覃莽举着的剑,在月芽的搀扶下一步一顿离开。 她说:“建章所愿,乃黎国昌盛太平。” 唯社稷大安,方可保书院书声朗朗。 幸好,杨书玉的存在,从未影响到谢建章践行其心愿,他始终坚定而无畏,写下自己在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96章 解释 “我如此想着,便来寻王爷了。”…… 北境固防, 军需调度,林林总总诸多事宜,皆等着高时明定夺。将军府厅堂的烛火, 往往要燃至深夜才会熄灭。 至于粮草筹措,转运分派,又叫杨伯安脱不开身。汇集在朔方城的众人中,只有杨书玉此时“最为空闲”。 因此, 由杨书玉为谢建章守灵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谢建章辅佐高时明多年, 平日里宽于待人, 许多人都受过他的善意,因而临时在前院搭建的灵堂, 接连不断地有人赶来吊唁。 日薄西山时分,颀长的影子先人一步进入灵堂, 在月芽的搀扶下,杨书玉熟练地起身相迎。 “杨小姐,建章他可有话留下给我?” “卢,卢大人?” 面对胡子拉碴, 风尘仆仆赶来的卢青,杨书玉楞了瞬才垂眸缓缓摇头。 “也是, 那混小子怎会想起我?” 卢青咬着后槽牙, 低声抱怨着, 可手上点香添香纸的动作不停, 甚至弯腰行礼的动作一丝不苟得过分, 他眼底流露出来的哀伤却克制不住。 “终归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今后清明寒食我有他一祭,也算我全了这份情谊。” 等他起身,杨书玉依制回礼, 她软声解释道:“再过些时日,我们便起身回江陵。” 见卢青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看,似是没理解她的意思,她又小声补充一句:“建章他想葬在江陵。” 卢青忽而笑了:“当真是冤家,死后他也要远离京都!” 杨书玉垂眸不做声。 “书玉别挂心,建章就是这样口是心非的人,成天嚷嚷着要撂挑子当个逍遥白衣,可实际上又什么事都爱往身上揽。如今他不在了,连一份追授的哀荣都没有,葬去江陵,倒是真叫他称心如意了。” 江陵路遥,生者也难相见,卢青便只能郑重地再揖:“往后,建章就拜托你了。” 杨书玉不敢受他的礼,虚扶他起身:“书玉亏欠建章良多,本就是我该为他做的。” 两人算不上熟识,话落双方都不知道要接什么话。可卢青并没有主动离开的意思,杨书玉也不好开口问。 尴尬的气氛比火盆香烟还要袭人,杨书玉甚至都能感受到一旁月芽求助的目光。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不是听到从江陵刮进京都的闲言碎语。” 杨书玉猜测着试探道:“因为建章?” “嗯。”卢青闷闷地应声,而后抬眸看向杨书玉,坦然道,“我私下里猜测过,他与你很早就相识了,不然建章他也不会如此用情至深。” “京都说来也就巴掌大,说得上名号的各家大族,其实私底下都有来往。” “我们这群人,在幼时便念同一个书房,长大成人也是在帮王爷做事,彼此知根知底,关系十分亲厚。所以,他与你相识,是在他消失离京的那段时间,对不对?” 杨书玉点头应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不记得他了。” 第178章 卢青盯着杨书玉看,沉默须臾他开口道:“我还要向王爷回禀公务,告辞。” “卢大人。”杨书玉回神,唤他留步,“是不是那两队轻骑的事?” 卢青:“你想知道?” 见杨书玉点头,他便简要地概括道:“一队全歼,一队负隅顽抗,被围困在山里,他们没有足够的粮草作支撑,最后大多被生擒了。” “杨小姐大可放心,此行回江陵,不会再出现上次的情况。” 林自初已死,北凉伸到黎国的手便算是断了。再加上那两支骑兵没能走脱,落在高时明手中,若不顾及京都局势,他完全可以向北凉讨要说法,甚至是以此直接开战。 倒是北凉王室,反过来要好好掂量下一步要如何应对,凡事要三思后行。 因为现在还能牵制高时明的只有京都,若是京都平乱,他会放过北凉的人吗? “多谢卢大人。”杨书玉福身,目送疲惫不堪,失了往日鲜活气的卢青离开。 月芽小声在她耳边嘟囔道:“小姐,卢大人怎么又不继续问了?” “我看是你想知道吧?”杨书玉直接戳穿月芽,而后跪坐回蒲团上,顺势往火盆里添了些香纸钱。 火舌被晚风卷起上燎,火星点点散在空中熄灭化灰,反倒是那肉眼看不见的烟气,熏得杨书玉双眼泛红。 “最近我总在想,为什么建章从未向旁人提起那段过往,就连王爷、卢青这样亲近的人,他也不曾提起过。” 她静默一瞬:“我想,大概那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对谁都不愿再提吧。” 那段记忆,又何尝不是杨书玉她人生的至暗时刻?然苍天慈悲,让两个陷入泥潭的人相遇,成为彼此在黑暗中寻到的寸缕之光罢了。 不过,区别在于谢建章坦然接受并独自挺了过来,而她,却是遗忘多年后被迫直面,被迫学会去接受。若是命运的轨迹朝上一世发展,她甚至永远不会想起来。 如此,她与谢建章感同身受,自然不会同外人再提及当年的事。 待入夜后,前来吊唁的人开始变少。哑姑端来调理的药膳,她肩上还挂着药箱,欢脱地寻了过来。 她强硬地将药膳塞在杨书玉手中,才不管杨书玉现在有没有胃口吃东西,而后她便哼着小曲,蹲下身去为杨书玉换药。 “哑姑,最近碰上什么开心事了?”杨书玉随口一问,谁料哑姑仰头就是灿然一笑,无形笼罩着朔方城的阴霾,完全没影响到这位至真至纯的姑娘。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糖块,塞进杨书玉手心,比划着得吃过药膳才能吃糖。接着,她伸手在杨书玉嘴角扯出笑容,亲昵地安抚杨书玉要多笑笑。 “咳咳。” 隔着屏风,杨书玉闻声抬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润晚?”她迟疑开口,“是王爷让你过来的?” 润晚:“也不算,顺路过来传话而已。” 哑姑嬉笑着绕出屏风,不知道同润晚比划了什么,很快又回来,开始动作麻溜地继续为杨书玉换药。 “杨小姐,明日你们就要启程回江陵了。” 隔着屏风,里间依稀能看见润晚站得笔直的身影,他散漫的语气又像是闲暇时,同好友谈笑风生:“等杨老爷回江陵安置好你们后,他会南下筹措今年新收的粮草。王爷下令在军中精挑细选,凑齐一支小队,明日混入你们的队伍同行,也好保障你们的安全。” 杨书玉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讷讷地反问:“是不是马上要打仗了?” 润晚:“不一定,京都守卫军那点人马,在王爷统御之下的三路大军面前根本不够看,最大的难题是确认皇上的安全。” 他顿了顿,叹声道:“据线报传来的消息,太后临朝以后,皇上便没有在文武百官面前露面了。” 话音落,哑姑正好在为杨书玉系结,她抬头笑,正好撞入杨书玉落寞的神情中。她唔了一声,再次伸手牵动杨书玉的嘴角,试图扯出对方的笑容。 见状,杨书玉无奈地笑了,哑姑这才心满意足地开始收拾自己的药箱。 屏风外的润晚听见动静,自然地绕进来,伸手熟练地接过哑姑的药箱背在肩上,另一只手牵着哑姑开始将人往外带。 “走,我带你去买糖。”润晚满心满眼皆是哑姑,他甚至没有同杨书玉她们作别,但话里又暗戳戳提及她,“这次不许再分给旁人了。” 哑姑笑着摇头,任性又俏皮。绕出屏风前,她干脆挣脱润晚的手,转身把身上藏着的所有糖块,全都塞到月芽怀中。 她打着手势,一定要月芽盯着杨书玉用完药膳才能吃糖,这下她满意地同润晚离开。 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前,里屋还能听到润晚无奈叹气声:“那些糖酥都是我从京都带来的,你怎么全塞给了旁人?” “罢了,下次分给别人前,你记得给自己留着些。” 哑姑笑着点头,边往外走,边甩着两人紧握在一处的手,而后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 杨书玉搅动着炖盅里的药膳,食之无味,便仰头当汤药灌下。她将喝空的炖盅放在桌上,转头问月芽:“沈道长将东西送回来了吗?” 见月芽困惑地点头,她便道:“取来给我。” *明月斜挂树梢头,夜风扫尽空中云,整个天幕自被月光照得透彻沉静。  从前厅漫步回住处的高时明,免了亲随值夜,借今夜月光而独行。缓慢沉稳的脚步,暗示着他的疲惫。 第179章 在步入小院时,他倏地停步不动,再三确认后他才敢相信,廊下栏杆处正静静坐着一人。 杨书玉百无聊赖地仰头看月,察觉到动静后收回视线,恰恰与迎面而来的人对视上。 “王爷。” 她试图起身问好,却被高时明一只手按肩,她顺着力道又坐了回去。 确认杨书玉被裹在厚实的斗篷中,高时明垂眸对上那双晶亮的眸子:“不在灵堂待着,也不回房休息,来这里做什么?” 杨书玉抿了抿唇,语气待着些许委屈和试探:“王爷是不是有意躲着我?” 高时明静静地垂眸看着她,没有动作,也不回话。 “明日我要同父亲回江陵了。”杨书玉低头避开对方的视线,“书玉是建章的学生,自当为他扶棺安葬。” “王爷去祭奠建章,为什么要挑我不在的时候去?” 她肯定地重复道:“书玉觉得,王爷有意躲着我。” 杨书玉下落的视线,正好停在高时明的手腕处。见高时明始终沉默着,她便鼓起勇气牵起高时明的手,将先前断开的珠串套了上去,而后很快又缩回了手。 她仰头重新同高时明对视,真诚道:“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对外界并不是毫无知觉的,梦境转换的间隙,我其实能听到王爷的声音。” “我承认,因为建章的离世,我有些失神,但若是叫你误会了什么,那便该我来找你解释清楚。” “我如此想着,便来寻王爷了。” 她忽闪忽闪的眼睛藏着试探,认真而细致地观察着高时明的微表情变化,最后将她得到的结论化为一笑。 “所以,我猜对了,是吗?” 第97章 心悦之人 她放纵自己主动环抱住对方的…… 月华如霜, 无声洒落人世间。 深深庭院,月华用银边描摹出那道笔直挺立的身形。 高时明缓缓转动右手腕,仔细打量杨书玉突然套上去的珠串。借着月光视物, 他仍可清晰地看见,顶珠已经被替换成朱砂刻制的混元珠。 “有一颗珠子,怎么都找不到了。” 杨书玉也跟着他动作,盯着珠串看:“其实, 你同沈道长的谈话, 我都听到了。” “道长设坛度魂那晚, 我以为你回避了。”高时明顺势坐了下来,他挨着杨书玉不远不近, 但两人的衣摆垂落,在阴影中纠缠在一处。 “不是那晚。”杨书玉不满意地纠正道, “是更早之前,是我来朔方城之前。” “那时你在巷口遇见沈道长,你问他世上可会出现两人的梦境相联,你问他为什么会在梦中重现他人的记忆。” “在我昏睡时, 你总在猜测我梦见了什么。” 迎着高时明的目光,她的身子倾向高时明:“王爷, 你在梦里也见过一些奇诡的景象, 是不是?” “比如说, 梦中会出现一些你根本没经历过、与你毫不相关的事。” “不算毫不相关。”高时明注视那双盛满月华的眸子, 语气透出缱绻, “皆与你有关。” “所以,你知道幼时我和建章相遇的过往,是不是?” 高时明沉着嗓子嗯了一声,而后僵硬地错开视线:“你们的约定, 谢杨两家的婚约,我都知情。” 更重要的是,他似乎看清了杨书玉的心。 杨书玉有些发笑,话锋一转道:“王爷,你知道吗?其实一开始,我很是惧怕你。” “知道,在异世界里,我下令抄了杨府,世人惧怕我,也是天然的。” “那不是异世界,那也不是梦境,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杨书玉若有所思地抬手抚上腹部,前世那把利剑从她腹部贯穿而过,夺走了她的生命。 痛到灵魂的记忆、惊惧无措的坠落感,皆刻入杨书玉的骨子里,是做不了假、真实存在的过往。比起沈道长解释的异世界,她更愿意相信时光逆转,她带着记忆重活一世。 “在我们相遇前,你笃信父亲通敌叛国,若没有变故发生,王爷早已做好了下令抄没杨家的准备。” 她说得肯定,高时明亦没有反驳。 “我许久没梦到那场大火了,书玉在京都期间,我又梦到了。”高时明忽而开口,语气如杨书玉一般笃定,“所以,那些也是你的梦?” “是,我都知道。” 杨书玉娇声软语,温柔得像是在哄孩童:“所以我知道王爷的苦楚,世人误解了王爷的无奈,惧怕你也是我对你最大的误解。” 她将视线投向远处,望着夜空,低声诉说起过去的故事:“宫变之前,皇四子自幼便得父皇偏宠,得其皇兄悉心教导和庇护。在这样的氛围下,皇位之争根本不存在。那时,人人皆道皇四子日后会成为威武将帅,意气风发地做他皇兄的左膀右臂。” “可世人不知,皇四子平日里与高贵妃相处最多,却并不得高贵妃疼爱。他千方百计地卖乖听话,想博得母妃的怜惜,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的母妃打心底厌弃自己。” “一场宫变霍乱,皇室凋敝,四皇子侥幸活了下来,却失去了爱护他的父兄,还要承担母妃秽乱朝纲,遗留下来的所有骂声。” “背地里,世人称你一声摄政王,当面也是毕恭毕敬地敬称你一声王爷,从没有人提及你的封号。” “太皇太后薨逝,下旨册封皇四子为亲王,摄政辅佐新帝,封号为佐。”杨书玉说着,忍不住皱起眉头,“何为佐?辅佐为佐,主位之左为佐。” 第180章 “太皇太后她明知道谁才是皇家血脉,却还要用这样羞辱人的封号,来时刻提醒你摆正的立场。” 高时明淡然开口打断道:“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书玉以后不要再说了。” “我偏要说!” 杨书玉执拗起来,像是在耍性子:“太皇太后下令为你修缮宫殿,却故意命人装潢成祠堂的模样,她让你住那座宫殿中,何尝不是将你困在当年那场宫变中,好叫你时时刻刻煎熬着,铭记当年的屈辱!” “分明出事的时候,你如此年幼。她将你放在身边亲自带大,却狠心地逼你在血海中极速成长自强,最后却只册封你为亲王,这难道不是她的私心吗?” “因为太皇太后清楚明白,她知道那场宫变给你带来不可磨灭的创伤,所以她选择放大你的痛苦,逼你在痛苦中用强势包裹自己。她知道你不想要那个位置,便用摄政王的身份,逼你站在权位之颠,利用你放心不下襁褓之中的皇侄沦为太后的傀儡,在她死后还心甘情愿地辅佐新皇。” “不可否认,太皇太后是卓越的政治家,可她绝不是一位好祖母。” 她偏头看向高时明,对方不知何时起早就暗着眸子注视着她:“她是在用你的苦难,你的血泪,在无数日夜中喂养出一个强悍的猛兽,好让凋敝的黎国皇室撑过这个拐点不至亡国。” “我知道,强势霸道皆是世人对你的误解,你不过是在保护年幼的自己。” 她试探性覆上高时明的手背:“饶是如此,你还是将皇上教养得很好,至少你经历过的这些苦难,没让皇上品味半分。你甚至有在小心地培养他的喜好,默许皇上在功课之余,潜心钻研画技。” “画技这样的东西,对于今日黎国皇室而言,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她晃动着高时明的手腕,示意他回应自己,“其实,你很疼爱自己唯一的皇侄,你心底也十分渴望亲情,对不对?” “世人口口相传,可止孩童啼哭的摄政王,其实是一个内心柔软的人。” 高时明挣脱她的手,避开她的视线道:“这种无用的东西,不该出现在皇室之中,守江山不需要这些无用的东西。” 他的父皇便是毁在情字上,他日夜以此警醒自己,却无法控制自己守护萧彧的童心,甚至也无法避免自己偏向杨书玉的心。 “可你不是打算借这次内斗还政于他吗?”杨书玉重新握住他的手,“如此,你还是要甩开我的手?” 高时明沉默不语,也不再看她。 “因为建章对不对?” 杨书玉虽是问话,却是肯定的语气。 “幼时,我从没想过要争权位,因为皇兄是最优秀的太子,文可安邦,武可平乱,可最终,权位还是落在了我的头上。” 世人误解高时明许久,从他出生起,世人就冠给他争夺龙凤气运的帽子,后来他的名声也多是残暴强势之类的词,他从未辩解过,甚至会刻意借此树立威信。 可眼前人竟然看破了他的伪装,他便尝试着为她剖开自我,直视自己在杨书玉面前生出的自卑感。 “我曾卑鄙地借手中权势去争取过,如今建章去了,我反倒觉得争不过他了。” 杨书玉早就猜到他误解了自己,所以能坦然大方道:“我承认,我的确会格外地欣赏一类人,但是情爱这样的事,我却绝不会是爱上同一类人。” 她扬起浅笑,豁达道:“等我意识到自己有了心上人,我爱上的,定是一个具体而特定的人。” 话中所指,不言自明。 “我无法否认对建章的钦佩,与父亲为我请来的夫子相较,他的确教会了我许多。我会为他的死而难过失神,可我明白,那绝不是爱意。” 她十分清楚高时明的回避,源于何处,她也十分清楚自己的心意。 在水涧后的洞穴里重逢时,她已然看清自己的心——那时,她心中念着高时明,等高时明真的出现时,她是欢喜的。 因而,她可以热情而大方地反问高时明:“难道你就能说清楚,我是什么时候走进你的心吗?等你偏向我事,等你默许我可以出入你身边时,你还能否认心中没我吗?” 情爱中的卑微者,遇见了热情似火的主导者,那他便再无什么防线可言。在杨书玉的坦然面前,高时明几乎瞬间溃不成军,他再如何想要回避,也是无处可退。 可他的理智,仍在警醒自己:“你在江陵等我,等京都……” “不,我不要!”杨书玉突然高声打断高时明开口,固执地解释道,“不要在分别时许下约定,我怕他朝生变,今日期待皆落空。” “我知道你打算以身犯险,润晚已经暗示我了。所以我不要等,就算要分别,我们也要把话说清楚,我不要再留遗憾了。” 她执起高时明戴着珠串的右手,温柔地抵自己额间,垂眸虔诚道:“书玉愿你平安凯旋。” 高时明顺势张开手,抚摸着杨书玉的面庞,深情地垂眸注视她。 杨书玉没有抗拒,反而轻轻蹭回他的手心,以此表明自己的心意。 可高时明却只愿当她的动作是在暗示,是在蛊惑。咫尺之间,他能清晰地感知对方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他毫无犹疑地俯身,轻柔地吻在杨书玉的朱唇上。 杨书玉没料到他的动作,等反应过来时,高时明已经与她额头相抵,他急促的呼吸近乎是扑在自己的肌肤上,所有感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放大,连轻抚在面颊上的手也是滚热的。 第181章 “我放过你了,今晚是你又来招惹我的,往后你都逃不掉了。” 高时明压着嗓子,说着看似强硬的话,语气却满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在情字面前,他并不自信,但仍要装腔作势:“当朝摄政王权势滔天,无论你逃到何处,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他不等杨书玉反应,又或者说他害怕听见杨书玉说些不中听的,他自欺欺人般,加重力道复又吻了上去,比先前更为强势。 杨书玉知道他内心的不安,所以她没有反抗,甚至试着回应对方。 她放纵自己主动环抱住对方的腰肢,也放纵高时明的疯狂索取,她任由两人在月下纠缠着,好借此将两人的命运缠结在一处…… 第98章 别离 “若王爷肯还政,归于江陵,爹爹…… 翌日清晨, 军商两方结合而成的队伍在将军府外集结,将在朔方城守卫军的护送下,一路向南过关卡离开北境。 杨书玉昨夜回房晚, 并没有足够的时间休息,今早起床,她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月芽和哑姑围在她身边,生怕是她病情恶化, 接下来无法承受舟车劳顿的疲累, 可她还要死撑着。 对于夜晚偷溜去找高时明一事, 杨书玉有口难言,也羞于向旁人解释, 只能悄悄瞪向高时明以示不满。 然而,作为迟迟不肯放杨书玉回房休息的罪魁祸首, 高时明却没有半分愧疚。甚至在确认杨书玉的心意后,他似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不再患得患失,在人前也足够张扬地表达他对杨书玉的偏爱。 就比如说, 以前他会默许杨书玉自由出入他管控下的任何场所,人人都能看出他对杨书玉的纵容, 可他并不会作解释。 如今他却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 俯身去为杨书玉摆弄踏马凳, 在杨书玉被月芽搀扶出来时, 理所当然地接过杨书玉的手, 亲自搀扶她登马车。 灼热的视线与惊诧犹疑的视线交织,尽数投射在杨书玉的身上,让毫无防备和心理建设的她有些不知所措,继而面颊泛起红晕, 在憔悴病容上清晰可见。一时间,她竟连顾不上对高时明的恼怒了。 杨书玉扶上车门,便想迅速躲进车厢里。可高时明根本没打算放过她,竟在她撤手时反手紧紧拽住,还放肆地在众人的视线中,反复地用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 她瞪向高时明,对方却弯起嘴角轻笑,倨傲又矜贵,一副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模样,气得杨书玉牙痒痒的。 用力挣开高时明的手,杨书玉这才敢心虚地扭头,去看了杨伯安一眼,而后她径直钻进车厢,隔着车帘抱怨道:“都怪你!爹爹都瞧见了!” “不算过分,他不敢干预。” 杨书玉倏地掀开帘子,杏目圆瞪反呛道:“那王爷说,我爹敢不敢关起府门,让你吃个闭门羹?” “王爷有本事,往后可别到江陵去求爹爹点头。” 高时明不做声挑眉,仍是志得意满地看着杨书玉,直到杨书玉回味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这才羞赧地放下帘子,又做起了缩头乌龟。 “我只是不舍。” 沉闷的声音隔着车帘传进车厢,带着离别时最能惹人感伤的怅惘:“月落星沉,旭日初升,前后左不过四个时辰,你我便要别离。” “这总让我觉得不真实,昨夜更像是一场梦。” 闻言,杨书玉也缓和下来:“你不要多想。” 她嘱咐道:“你潜回京都后,千万要注意自身安全。京都副督统叛归太后,说不定还会有其他人这么做,王爷一定要留心,需得仔细甄别其他人有没有叛变。” “此行回江陵,我也会注意安全,绝不会因为赶路而不顾风险,不想再成你的累赘。” “你我……”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最后归结成一句,“我们各自做好分内之事,也好来日早相见。” 她能理解高时明在离别前的放纵自我,那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乐心态,而是在孤注一掷前,存着不留遗憾的心。 所以当杨书玉说,不要在离别前许下承诺时,高时明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又何尝不在担心自己许下诺言他日落空? 随着车队启程,诸将领命散去,热闹一时的朔方城又恢复往日的肃穆。 行至傍晚入住驿站,杨伯安如杨书玉料想的那般,借着送晚膳的名义,遣走了月芽和哑姑,要同她单独相处。 整个用膳的过程,杨书玉拘谨地端着碗筷吃饭,可直至两人吃完饭,也不见杨伯安开口。 “爹爹。”她放下碗筷,主动开口道,“你是想问王爷的事吗?” 杨伯安摇摇头:“我想问书玉可都想清楚了,认准了?” 见杨书玉面露不解,他便解释道:“若他是寻常高门大户的公子哥便罢了,爹爹还能护住你。可若是和皇家沾上关系,你日后若是再想退亲,或要全身而退,那便难了。” 杨伯安从未责怪过杨书玉突然和林自初退婚一事,但如果对象换成高时明,杨伯安并无自信能保全杨书玉。 “虽说如今皇室凋敝,左不过王爷、皇上、太后三位,可君为上,书玉日后委屈也只能咽进肚子里。” 杨书玉正色道:“若王爷肯还政,归于江陵,爹爹会同意吗?你还会有这样的担忧吗?” 杨伯安诧异:“是王爷亲口向你承诺的?” 杨书玉摇摇头:“爹爹已经为我操劳太多了,书玉本不该任性,但至少在这件事上,书玉明白自己的心。” 第182章 “书玉也不瞒爹爹,在崇峡时,我的确想过要试着去接受建章作为我未来的夫婿这件事,试着像其他女子那般接受父母安排的婚事。” “可是意外落在林自初手里,我想的最多是如何逃跑,要如何离间他和属下,再者便是在想他。” “每每和林自初接触,我都能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厌恶。有了鲜明的对比,我才知道自己和建章相处,和王爷相处,其实是截然不同感受。” “这让我意识到,自己对建章离世的伤感和对他的愧疚,是无法转化成爱意的,就像王爷救我于危难,我对他的感激之情也与爱意无关。” “我之所以接受王爷,不是因为他于我有救命之恩,而是因为我意识到心中早已有了他。” 她一口气说完,这才敢抬头去看杨伯安的反应:“爹爹,若这段感情没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书玉也信得过王爷的为人,他不会为难我的。” 出乎意料的,杨伯安只是笑着缓缓摇头:“对于你的论断,你爹我可不敢苟同。” “在他还是四皇子的时候,他就执拗得可怕。今后若你想离了他,他是折了你的翅膀,也要把人绑在自己身边,如若不然,他也走不到今天。” 他伸手摸了摸杨书玉的头:“爹说这些,也不是阻拦你。见你张扬,爹才方觉得这是你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你不该是畏缩在杨府后宅的乖顺模样,也不该是强装老成持重,非要肩挑杨家商号的模样。爹从不信一个人可以在一朝一夕间就完成蜕变,成长当是漫长而持久的。” 他不确定杨书玉是否记起全部记忆,也不确定杨书玉是不是心血来潮,但是他身为最关注杨书玉的人,他是再清楚不过杨书玉转变的旁观者。 幼时被掳、姜荷离世的打击,于杨伯安而言也十分沉重,然康复的杨书玉却依旧天真活泼,可是她却再也没有主动出过府门。此后七年里,她无事发生般,甘愿在后宅的四方天地中打转。 突然提出与林自初退婚,她又变得十分冒进,恨不得把先前落下的东西,一下子全都揽在肩上,逼自己做到挑起杨家重担的模样。 唯有此时,杨书玉才有几分十六岁女郎该有的模样,天真烂漫地为与心上人的未来辩驳,大胆无畏,不失少女含羞。 “若有朝一日,你在亲事上首先要权衡利弊,其次才会正视自己的心意,我反而觉得是爹没有保护好你。如今,爹很欣慰。” 杨伯安起身要走,郁结在心多年的那口气,因杨书玉的转变而吐出来。他也有了开玩笑的心思:“大不了爹爹去找葛神医给你弄颗药,若是书玉在宫中委屈了,假死脱身也是极好的。” “爹爹……”杨书玉嗔怪地唤了一声,被无限包容和宠溺的感觉,让她所有话都堵在嗓子里,什么也说不出,她眼眶含泪,涨得红红的。 杨伯安又摸了摸她的头顶,慈爱地嘱咐道:“不要多想,顺其自然,记得早些休息。” —— 朔方城一别,杨书玉一行向南转水路回江陵,高时明则是往京都的方向去。 师出无名,高时明虽有调整诸位将帅的位置,下令整肃三军,但这些活动也仅限军区范围内,因而他只带了一小支人马,悄悄潜回京都。 是夜,杨仲辅提灯从后院回到书房,一进门就看见桌案后的高时明,他正饶有趣味地翻阅白天自己在看的书。 他登时跪拜下去:“微臣参见王爷。” “听说杨大人同本王一样,赋闲在家。本王今夜特来拜访,不知可有惊扰杨大人?”高时明眼皮都没抬一下,翻手让杨仲辅起身回话。 杨仲辅起身后,先是遣散了书房外候着的人,这才恭敬地站回高时明的面前。 “听说杨大人是为本王说话,便被太后斥责而免职的?公然在朝堂上指摘太后垂帘听政有违祖训,杨大人真是好大的胆啊。” “太后仁善,只是命下官回府静修,等下官什么时候想通了,一切照旧。” “那么,杨大人明日便复朝吧。” 高时明终于肯搁下手里的书,粗砺的大掌拍了拍书封:“反正杨大人闲在家中看山水游记,还不如复职去为太后分忧,罢佐亲王封号,除其爵位降为庶人,如此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微臣惶恐。”杨仲辅被这话惊住,惶恐地撩袍又要跪下。 “本王可不是在说笑。”高时明开口打断他的动作,“就算此事如了太后的心,她就能收回兵权吗?” “这……”杨仲辅又是一愣,心里有答案却不能说。 谁都知道,合虎符可调动大军,但虎符与高时明若同时存在,却会是另一番景象。 摄政王能做到与太后党分庭抗礼,其权威从不在亲王爵位上,而是在他手中厮杀后整肃集合起来的三军兵权上。 当年皇室遭到血洗,虽有太皇太后出面稳住局面,推襁褓之中的萧彧登基,勉强平息黎国的浩劫。可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孤儿寡母,一老两少入主皇城,地方手握重兵的将帅,难免会生出其他心思。 很快军中出现内斗,相互争夺权势,甚至还有人公然哗变称帝称王。那时京都朝政尚且如履薄冰,更遑论去平定军中明里暗里的斗争? 这样混乱的局势,一直持续到太皇太后离世,年幼的高时明被迫北上,领兵出战北凉,而后整肃黎国南北三军,这才得以将兵权收归中央。 第183章 更准确来说,是收归高时明的麾下。这也是他离开京都多年,归来仍能与太后党争锋的底气。 如今,太后手中捏着萧彧,靠策反京都防御副都统,得以在高时明前脚出京,后脚控制住京都。 双方皆投鼠忌器,这才僵持着。 太后党怕高时明不顾起兵谋反的骂名,直接下令发兵京都,而高时明则是担心太后真的会对萧彧下手,毕竟萧彧这个亲儿子与她并不亲近。 念及此,高时明忽而开口道:“听说你仍扣着杨大小姐在府中?” 杨仲辅不明所以:“还请王爷明示。” “你尽可遂了太后的心愿,日后不再联合其他朝臣施压,任由她罢黜佐亲王。”高时明指节轻扣桌案,强调道,“但这道圣旨,一定要你们眼见皇上平安无事,在朝会上当众宣读。” “如今,皇上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 以萧彧的性子,他习得高时明的三分执拗,定不会听从太后的摆布。眼下北境已定,北凉不敢冒然出兵,两方政党对峙正是白热化的时候,很难说太后,甚至是其他太后党的人,要用非常手段逼迫萧彧表态。 若萧彧表明自己扶持太后一党,那么高时明做得再多,最终也只会是乱臣贼子的结局。 所以,他必须首要确定萧彧平安无事。 “至于杨大小姐。”高时明顿了顿,“放她进宫去伺候太夫人吧。” 杨仲辅皱着眉,难得反驳道:“如此,岂不是正合她们的意?” 太夫人和太后,早就想撮合杨清浅和萧彧的婚事。就算杨清浅的年龄稍大,她们也不在意,反而觉得如此,杨清浅能更好地让年幼的萧彧听她未来皇后的话。 “看来杨大人为人父多年,却从未看清自己的女儿啊。” 高时明话毕,起身要走,在路过杨仲辅时,重重地在对方肩膀上按了一下。 “杨大人当只有你承得杨伯安的几分骨气吗?与太夫人决裂,脱离对方掌控这样的事,杨大小姐早就敢想敢做,偏你浑然不知罢了。” 第99章 宫变 “战久不还都,勿念罪君安危,佐…… 夜访尚书府, 高时明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反而是堂而皇之地坐在书房中等杨仲辅。 因此,周太夫人留在府中的眼线, 几乎是跟在高时明的后面,前后脚出的杨府侧门,很快便将摄政王回京的消息传递进皇宫。 周氏双姝连夜召集重臣商讨,却仍是拿不准高时明如此胆大妄为的原因。 若是因为城外有大军扎营, 时刻听候他的诏令, 那么军队异动绝不会是悄无声息的, 京都外围的城镇总有她们的人能侦查到。 可事实上,并没有相关的线报传入京都。 莫非高时明并不在意萧彧的安危, 他压根儿没把京都看在眼里?从他能轻松绕过京都城防,便可知他在京中的势力仍有影响力。何时挥兵京, 不过是他拟诏下令便可的事,他自信到能在京都等着大军集结过来,露面不过是在戏耍太后党罢了。 可若是如此,他又何须潜入京都行事? 还没等他们得出结论, 这个消息已经飞出皇宫,等早朝点卯时, 几乎成了人尽皆知的事。 尤其是众人看到杨仲辅来上朝, 心中最后的那点疑虑, 也因此打消了。 “杨大人, 王爷当真回来了?” “王爷可有指示?” 与杨仲辅交好的大臣, 忍不住凑过来套话。 至于那些坚定的摄政王党,则是挺直了腰杆子,高昂着下巴,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风雨将至, 连蝼蚁都能敏锐地察觉到,更别论这些人精一般的中枢大臣。就连那些摇摆不定,或是长久保持中立的大臣,也必须在这样关键的节点选边站队。 如若不然,他日京都安定,他们就得将位置让出去,分赏给有功之臣。 平迁暗贬、明升暗降,朝中多的是虚衔虚职,但凡重要的官职,理所当然该是那些功臣来坐,不然为党争冲锋陷阵的诸臣,何须压上全部身家卷进来? 这样吵嚷的景象,一直持续到点卯完毕。文武官员分列两队,站在东西二大华门前静候鼓三严,再由礼官唱入班。 今日朝会,仍不见皇上的身影。 珠帘后落座的周太后,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杨仲辅的身影。 在京都实际掌权者与文武百官的僵持战中,太后作为趁高时明离京,强行控制京都的临时上位者,她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手段去拉拢所有中枢要员。 对于坚定的摄政王党,她无法一口气全部罢黜。在这段时间里,只能找由头让他们淡出权力中心。 对于观望不前的中立官员,他们仍在权衡,等待时机。纵是太后主动示好,也不见他们靠过来。 在这种情形下,杨仲辅的态度便尤为关键和敏感。 他是周太夫人的亲儿子,本该与有着姻亲关系的周太后天然在一条船上才对,可他日前竟为了摄政王,当着朝臣的面顶撞太后。散朝后,他更是与周太夫人在府中大吵一架,气得年事已高的周太夫人当晚便搬进皇宫。大有京都杨家,内部决裂的态势。 若不是考虑到杨仲辅的特殊性,周太后命言官参他一本大不孝,便可轻而易举地除他官职。 但问题在于,杨仲辅作为京都杨府的家主多年,哪怕是在周太夫人的制约下,依旧培养出了他自己在朝中势力。 第184章 若不能收服杨仲辅,站在太后党的阵营里,其他那些观望的人,又何谈靠向她呢? “杨卿。”太后和颜悦色地唤杨仲辅出列,“哀家观你气色有所好转,可是回府静心颇有成效?” 杨仲辅不卑不亢地作揖道:“回太后娘娘话,微臣愚钝,在府中日夜苦想才能体谅太后的苦心。 “眼下虽无实证说明王爷举兵谋反,但太后担忧王爷拥兵自重,却不无道理。况且皇上已年满十三,按礼法也该择适龄秀女入宫伴驾。” “考虑到皇室血脉稀薄,为巩固国本计,择定未来国母入主中宫,也是极好的。” 外人听来,杨仲辅更像是当众与太后谈条件。 谁都知道高时明潜回京都,昨夜与他在书房密谈。今日朝会,他便暗示太后封杨清浅为皇后,很难说他不是在主动示好,在两党中间为自己谋一个更好的条件。 一言以蔽之,高时明给出的条件,他并不满意,所以他愿意向太后示好。 至于册封杨清浅为皇后这事,正合周太后的意。外人旁观,也只会腹诽一句皆是姻亲利益。 然而,杨仲辅没等太后笑着应下,他便继续道:“中宫可立,如今正好也是皇上亲政的时机。如此,帝后大婚,皇上亲政,岂不是好事成双?” “依微臣愚见,可遵太皇太后遗旨,提前促成皇上大婚后亲政,并收回佐亲王统摄朝政之权。至于是否废黜佐亲王,其谋逆之嫌,可待佐亲王查实辨明后,再行商议。” 出乎意料的,杨仲辅居然带头高呼,要罢免高时明的摄政之权,但他给出的前提是皇上要亲政。那么,在这个前提下,他便是在要求太后也不能再垂帘听政。 这并不是推到一人,改立他人的主张,而是提出另一种全新的假设,要将两方政党排除在摄政之外,推举小皇上萧彧亲政的全新主张。 于中立党而言,这是一个不错的折中选择,甚至可以说,这是最公正不阿的保皇党行径。 若年幼的帝王亲政,那就相当于两大党争各退一步,以和平的手段对京都进行一轮洗牌。且杨仲辅虽在推举自己的女儿为后,但也主张大选秀女入宫。 届时,前朝后宫,人人大有可为。 那些摇摆不定的官员,以及杨仲辅自己的势力,甚至是依附于太后的势力,闻言纷纷出列表示“杨大人言之有理”,大有太后不点头,就是她藏有私心,意图牝鸡司晨的舆论趋势。 甚至摄政王党羽也跟着琢磨,认为杨仲辅的提议极有可能是高时明的主张。 摄政王还政,却不谈及兵权,而太后退居后宫,看似双方各退一步,留一方新天地给皇上和文武百官运营。可高时明退仍手握重兵,进仍可把控朝局,反倒是太后麾下的党羽散了干净。 毕竟权衡之下,人精似的中枢官员,哪甘心扶持太后当朝? 那他们不如转而扶持年幼的帝王亲政,还能赢一份扶持之功,更别说皇上本就与高时明更为亲厚些,相当于卖人情给高时明。 这个想法,或许早就有人在心中盘算着,可问题是他们不能提出来,必须是手握重兵的摄政王提出来。否则,京都欢天喜地筹备着皇上亲政,摄政王闻讯而来,那这些大臣还想有好果子吃? 眼见情势急转而下,周太后顾不上仪态,愤愤起身,她指着杨仲辅,险些要骂他一句狼心狗肺。但在文武百官面前,她也只能愤怒地拂袖而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1】这句古话,在各朝各代皆在印证,在朝堂上尤甚。 被限制在御书房中的萧彧,听到早朝争辩细节后,笑得前仰后合。可突如其来的推门声,打断了他的笑声,未见来人,他已改换成一张冷肃的脸。 “母后……”他的话头突然卡住,皱起眉看向来人。 “皇上?”杨清浅回身,确认自己是孤身前来的,她将托盘放在御案上,“朝会上的事,皇上都听说了?” 传话的太监,还站在萧彧的身侧,闻言他将头低得更深。可皇上没让他出去,他便不敢动。 萧彧忍不住讥讽道:“怎么,你就这么想做朕的皇后?早朝只说要选秀,你就巴巴跑来了?” 杨清浅不动神色,垂眸望着托盘道:“太后命人拟了一道旨意,遣我送来呈皇上过目。” 萧彧阴沉地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乍然开口便石破天惊:“你没怀着身子吧?” 殿中所有宫娥内侍,闻言纷纷伏跪在地。 “臣女懂得礼义廉耻,向来洁身自好,未曾与外男有过逾越之举!还请皇上不要折辱臣女!”娴雅的杨清浅面带怒意,极力克制着自己想要离去的冲动。 萧彧倏地一笑,像那顽劣子在闯祸后,试图用笑容掩盖一切。 “朕说笑的。” 他摊摊手,无奈道:“外人有所不知,而你是知道实情的。母后对外称朕得了急病,需要静养,可其实上是她将朕软禁在此。” “现在皇叔回来了,朕也是怕历史重演。担心母后她狗急跳墙,安排一个什么遗腹子,便要以此断了诸位大臣支持朕亲政的想法。” 杨清浅缓和下来,只当萧彧年少不知事,情急之下说错话。她劝诫道:“虎毒不食子,太后娘娘已经同意诸位大臣之请。” 她用眼神示意托盘上静静躺着的圣旨:“还请皇上过目,若无错处,还请皇上签押,臣女也好回去复命。” 第185章 太后派杨清浅送圣旨过来,是想让她和萧彧缓和关系。眼下的局势,周氏双姝已处于劣势,唯一可争的便是杨清浅为后,往后再徐徐图之。 但杨清浅却似乎有着自己的打算,她模棱两可提起另一件事:“皇上签押完毕,臣女要拿回给太后印上国玺。” “再由臣女的父亲作为天使,携旨向佐亲王传达,命他回京赴审。粉蜡笺轻薄,这个过程中若不慎破损,那可是臣女的罪过。” 萧彧琢磨着她话中的含义,面上阴晴不定,最后干脆挥退所有人的同时,松口命杨清浅备膳同食,而后再拿圣旨回去给太后复命。 不过一个白昼,京都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太后式微,选择向朝臣妥协,退居后宫;皇上接受亲政,也接受了杨清浅为皇后的安排。朝野上下,皆为之振奋。 但高时明观其风向,心中警铃大作。翌日,等他从杨仲辅手里拿到圣旨,他更是满面沉重,久久没有言语。 润晚与杨仲辅悄悄对视一眼,皆没看出哪里不对劲。如今的局面,已经很难得了,高时明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杨仲辅:“王爷,可是哪里不妥?” “你们不觉得少了什么?”高时明眉头微皱,垂眸盯着圣旨。 润晚又看了一眼杨仲辅,猜测道:“王爷是在担心兵权?” “北凉仍未退兵。”高时明思忖着,沉声道,“太后暗中勾结北凉,没道理北凉什么都没捞到,也没道理北凉没有退兵,太后就乖乖退步。” “绕过北境边防的轻骑,真的只有两队吗?” 不等房中两人开口,他回忆着:“我记得林自初借大婚之名,组建了一只商队?真的只有那一支商队南下向江陵?” 润晚:“如果换我,意在京都,更早之前就会将自己的势力侵入京都。” “当是如此才对……”高时明沉吟片刻,恍然大悟道,“若太后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而被人捏在北凉奸细的手里,那情况可不妙了。” 他能轻松潜回京都,那是因为守卫军中仍有他的旧部。可皇宫却是被太后清洗干净,成为牢固的铁桶一个,外面根本无法探查进去。 他看向杨仲辅,再次确认道:“杨大小姐,当真亲眼得见皇上平安无事?” “不敢欺瞒王爷。”杨仲辅忙作揖请罪,“微臣斗胆,敢问王爷何来此担忧?” 高时明后靠着椅背,也是犹疑不定:“如今太后最大的筹码是皇上,其次便是北凉为太后施压,将大军压在北境边境上。如今大军迟迟不退,太后却轻易点头退步,杨大人不觉得反常吗?” 他是怕林自初早安排,放细作潜在京都,趁着他离开京都这段时间,轻易便能派细作借着太后的手控制整个皇宫。这样的话,便是将太后和皇上被捏在北凉的手里。 表面上高时明和太后各退一步,能将黎国的危机以和平的方式揭过去,可京都离北境相隔这么远,这也是北凉趁京都政权过渡期,举兵南下的绝佳时机。 高时明不得不提前防备。 就在他犹豫是不是自己多心时,圣旨卷起的一角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圣旨一般写在粉蜡笺上,这种纸平滑细腻,造价高昂,但十分轻薄。为了长久保存,往往书写完毕会装裱在明黄色的丝绸上,背面往往还秀着栩栩如生的龙纹。 像这样会卷起一角的拙劣裱装技艺,不绝不会在宫中出现。 高时明命人寻来装裱书画的大师,在大师的操作下,成功地剥离出一层写着罢免佐亲王摄政之权的粉蜡笺。在这层粉蜡笺之下,还有一张尺寸更小的粉蜡笺,上面是萧彧的亲笔,而国玺也因为粉蜡笺轻薄,在下印时也印在了下层的粉蜡笺上。 “朕于襁褓,奉承洪业,未敢松懈朝夕。然朝局不稳,敌寇压境,皆咎在朕无大义灭亲之德。今朕痛思己过,安能因母妃之生恩,而无视其暗通敌寇亡我黎国欤?” “太后周氏,思慕北凉王启,两人暗有书信往来,今欲合凉黎二国为一,宣扬汉室之正统,意欲携朕以令诸卿。大黎危矣!” “故朕亲发诏令,命佐亲王总揽三军,即日发兵以正清北境。战久不还都,勿念罪君安危,佐亲王自可取山河自重,以续黎光。” 千算万算,众人都没料到太后与北凉王启是旧交! 那些压在北境边上的大军,根本不是为了等一个开战的时机,而是等着两国合二为一,他们南下接管重新划定的防区! 太后与北凉王启的关系暂且不论,北凉肯拥萧彧为帝便已经足够迷惑周太后,这听起来很像是北凉甘愿臣服于周太后,未来两国的江山都将是她儿子“萧彧”的。 可天下哪有这样的美事?打开国门只是一个开端,后面紧跟着便是亡国灭种。这是连萧彧都能看透的拙劣谎言,周太后竟然信以为真。 得到萧彧密诏的他们,很快便做出了反应。高时明不得不立刻赶回北境,他将京都和萧彧的安危都交给杨仲辅,命他借帝后大婚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而他则是要以快打快,先发制人,帅兵逼退北凉大军,再回援京都。 所幸这段时间里,杨伯安按照说定的计划,积极筹措粮草和军需,水路陆路合理利用,以最快的速度在既定的位置设仓储备。 一直压在边境的北凉大军,没料到高时明会选择暂缓起复京都,而是亲自上阵,带兵杀了个回马枪,夜袭敌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甚至北凉没能派出得力大将,便在他的攻势下匆匆退兵到乌山口以北。 第186章 线人快马加鞭,战报堪堪在大军直指京都前送入宫城。那时,周太后仍在后宫做她千古一后的美梦。 京都孤立无援,周太后只能下令踞城而守,然而此时萧彧却在皇宫中凭空消失了。 此前在太后的授意下,副都统曾对京都守卫军进行清洗,北凉王启派来看护周太后的细作也被安插在守卫军中。说是寡不敌众也好,无实战经验也好,高时明压来的大军攻城只用了两天时间,而后两军巷战只持续一天。 在京都陷入战火的第四个晚上,高时明一马当先,在旧部的掩护下攻进了皇宫朱门。 熊熊烈火燎烧着大小宫殿,几乎将整个夜空照亮。厮杀声,叫喊声不绝于耳,一直持续到下半夜,他的人马才得以彻底接管这座宫城。 “皇上呢?去找!”高时明的轻甲上满是血污,火光印在他的肃容上明明灭灭,尤为可怖。 按计划,萧彧会在杨清浅的掩护下藏好,等待大军攻破京都的日子里,他们在尽力扮演一对举案齐眉的帝王夫妻。 可如今周太后畏罪自裁,萧彧仍是不见踪影,这不会是单纯地掩人耳目,全然在计划之外的。 他下令京都戒严,安稳秩序,还要仔细地搜宫。这不仅为了清除余孽,也是要把京都翻过来找到萧彧。 在一片混乱中,高时明突然想到了什么,提着红缨枪直往翀昊宫去。他步履所过,皆印下乌黑的血脚印,纷乱嘈杂的皇城和零星响起的打斗声,全被他抛在身后。 带着战场杀敌的一身煞气,他抬脚踹开翀昊宫的大门。月华混着火光,在黑暗阴沉的大殿中央,分割出一片明亮的区域。 入眼可见,有一抱着包袱的内侍太监,他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惊吓而回头。然后,高时明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 手中的红缨枪穗子已经被鲜血沾湿,紧贴在枪身上,他沉眸望着扮成太监的萧彧安然无事,没死在细作的手中,便如释重负地将红缨枪掷在地上,双手仍有黏腻的触感。 铖—— 撞击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宫殿中,那声音不断被放大,继而带走高时明在心底给自己卸下的担子。 他面上难得轻松,瞥眼瞧见萧彧身边还躺着两名死去的宫娥,他叹道:“还好皇上平安无事,也懂得护着自己了。” 萧彧沉默起身,怀中的包袱顺势滚落在地。里面不是国玺之类的重要物件,竟是书画笔砚、岩彩斑斓,零零碎碎在地面上四散。 “外面还需皇上主持大局,走吧。”高时明转身要走,但身后却响起了金属碰击地面的声音。 “皇叔。”萧彧在高时明身后,沉着脸捡起刀剑,在高时明震惊不解的目光中开口,“你不该来此处的。” 许久不见,萧彧再开口,竟没有那稚嫩的嗓音,取而代之的,是男子成熟,变声后的沙哑低沉。 翀昊宫的肃穆,又为他的声音添上几分阴狠。 第100章 金乌落于盘龙角 他们在晨光…… 自朔方城一别, 已将近两个月过去。 在此期间,杨书玉从未收到高时明传来的只言片语。 有消息传回江陵,说帝后不日大婚, 那时杨书玉刚安葬好谢建章的棺椁。 有军报说北疆开战,摄政王亲自领兵退敌,那时杨书玉负责押送北上的粮草。 可等杨书玉在北境完成粮草交接,绕道崇峡时, 她又听卢青说, 高时明带大军围困京都, 说不定已经在攻城了。 于是,杨书玉打算留在崇峡等消息, 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她便不敢停留在此地了。 她又梦见了高时明年幼的那场大火, 但主人公却换成了如今的高时明。 有人趁他迷失在翀昊宫火场时,偷偷在他的身后动剑。利剑刺穿他的胸口,在他倒下时手腕上的珠串崩断,顶部的朱砂混元珠滚落反复弹跳, 继而将整个地面染成刺目的血红色…… “江大人!” 杨书玉惊醒后,慌忙套上外衣, 也顾不上冷汗浸透她的额发, 就这么狼狈地屐鞋跑出去。 “江衡在。”江衡闻声赶过来, 匆忙地避开视线。 杨书玉一边束好外衣, 一边简单挽起散发, 直奔主题道:“我心中不安,我担心王爷,我要马上动身去京都!” 江衡有些拿不准主意,他解释道:“杨小姐现在赶过去, 最快也要两天,很可能碰上京都巷战。” “若现在赶过去,路上定会戒严,你有办法过卡吗?”杨书玉只在乎能不能快点赶过去。 “可以是可以……”江衡为难,“杨小姐的安全为上,江衡不敢冒然带你过去。” 杨书玉皱皱眉:“就算你不跟我同行,我也是要去的!” 见江衡仍面露难色,她缓和语气道:“王爷带兵所过之境必然安全无虞,大不了京都未平,我听你的安排,在城外等着就是。” “但我是一定要去京都的!” 江衡拿她没办法,请来卢青相劝。谁料卢青也劝不动杨书玉,他反而被杨书玉劝动,要同他们一起进京,而不是守在崇峡苦等。 在杨书玉的催促下,这行人连夜出发,她本人早就忘了自己同高时明做的保证。 —— 皇宫的打斗声渐息,唯有宫人灭火的叫喊声震天动地。 其中水花溅向大火,发出的嘶滋声依稀可辨,然不得亲眼所见的人,是无法分辨出那是灭火的浇水声,还是处决余孽造成的血管爆裂发出的血溅声。 第187章 庄严肃穆的翀昊宫在对此下,当真是静得可怕。 高时明回身直面萧彧,沉着嗓音道:“皇上这是何意?” 萧彧不语,紧紧握住他刚从地面拾起的利剑。 “皇上的功夫,是我一拳一脚教出来。怎么?皇上有何不满,如今想向我讨教一下吗?” 他垂眸瞥了一眼刚才掷在地上的红缨枪,抬脚将其踢飞,红缨枪受力在空中旋了一圈,正正钉在萧彧的脚边。 “北凉大军,我亲自驱逐至乌山口以北,就算北凉王启重新集结大军压来,军中仍有悍将可以御敌。” “太后周氏自戕,其党羽尽归皇上麾下,京都再无可以阻碍皇上亲政的政党。” 他向前一步,加重语气质问道:“臣为皇上做到如此境地,皇上还有什么不满的!” “难道你现在就想要兵权?三年,待皇上坐稳京都三年,我自将兵权奉上。” 萧彧被他的气势压迫,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的动作后撤一步。但萧彧很快便镇定下来,强硬地挺在原地,他手中仍死死捏着利剑,扯着嗓子道:“皇叔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 高时明眸色晦暗,锐利骇人的眸子,盯着萧彧一瞬不瞬:“绝无可能!” 说罢,他又迈步向前:“你是我一手带大的,该知道国事为重!还是太傅没教过你何为君道?” “别过来!”萧彧将利剑横于颈前,见高时明不为所动,还在迈步向前,他便加重了力道,竟在自己脖颈处压出一道红线,顿时鲜血淋漓。 他近乎是在哀求:“皇叔,你别过来。” 高时明定在原地,如鹰隼般盯着萧彧看。 “皇叔,你为黎国做得足够多了,你为我也做得足够多了。可正是因为你说的这些,我才没办法继续占着这个皇位!” “没错,我的确是皇叔一手带大的!”他嘶哑的嗓音,犹如困兽之吼,“可猛虎养大的猫儿,再如何张牙舞爪,又如何能与猛虎相较!” “这江山就该是皇叔的!” “萧勖!”萧彧用利剑抵着自己的脖颈,大声呼唤着高时明的大名,“皇叔休想将我架在京都,今夜就算我在你的手里死不了,往后的日日夜夜,皇叔就能保证可以看住我,阻挡我寻死吗!” “北凉大军虽退,但他们很快便会重新集结,再次压境。朝中倒了一个周太后,还有无数个中饱私囊、利欲熏心的官员,他们今日因杨大人的教唆而倒向我,他日亦能倒向其他人!” “朝堂不稳,四境难安,北凉在侧虎视眈眈,凭什么皇叔你就能功成身退!凭什么你有能力有本事,却不肯坐稳这个江山!” “太傅不曾教我为君之道,我只晓得皇叔教我如何看朝局、辩大势!分明皇叔才是最佳的帝王之材!” “若是皇叔心存一丝对侄儿的怜惜,就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趁乱放我出宫。宫变中死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皇帝,古往今来再正常不过。皇叔背负了这么多,还在乎多担一个弑侄夺位的骂名吗?” “可若皇叔不肯松口,那么皇侄于公于私,甘愿一死,换你继位!” 萧彧自比为狸奴,高时明并不认可,能做到用死逼他的,也就是他亲自教养出来的幼兽了。 “彧儿,我可以留在京中辅佐你至及冠,我们一起肃清朝纲。”高时明软了几分语气,因为他知道萧彧这点学足了自己,绝对是说到做到,“届时,运河也该挖通了,南北连通,商贸发达,黎国自会河清海晏,区区北凉不足为惧。” “不!站在悬崖边的黎国,需要的是强大的君主,而不是我这样无能的懦夫!” 萧彧情绪激动,手上加重了力道,刚止住的伤口又添新伤,这让高时明闭起眼,无奈地叹息一声。 “皇叔。”萧彧染上哭腔,“母后都告诉我了,父皇并非皇祖父亲生。” 高时明倏地睁开眼。历来世人只会质疑皇四子的血统,这一秘辛向来瞒得极好。 他的反应在萧彧的意料之中,萧彧继续道:“本来就不该我坐皇位,是太皇太后担心黎国亡国灭种,故意扶持我登基为帝。” “她立你为摄政王统揽朝政,负责教养我,又扶持母后结党营私与你相争,就是想在她老人家薨逝后,两党相争,黎国仍能延续下去。” “皇叔你说我自私也好,说我懦弱无能也罢,于法理而言,我非皇室血脉,以才干而论,我远不如你。无论是从国事上,还是从家事上来说,都不该是我继续占着皇位。” “你想过为什么母后愿意相信北凉王的谎话吗?”萧彧倏尔冷笑了一声,“因为她嘲讽父皇,说父皇是一个混入皇室的野种,却还被世人称赞为史上罕见的贤德太子,至今不知有多少人,仍在为他不能登基为帝而遗憾!” “母后说先人都能做这样的事,为何她不能与北凉王合谋,共图大业?今后谁会去查证,究竟是谁家的种坐在皇位上?只要我肯听话,她就能保证我坐在黎凉两国新建的皇位上!” “周太夫人听后,气急而亡。”热泪滚落,萧彧无助地看向高时明,“现在皇叔你说,母妃所言,对吗?” 高时明沉默不答。他推举萧彧称帝,是以他清楚明白萧彧血统不正为背景。 那么,若他仍坚持说无妨,那周太后所倡导的血统纯正与否无碍,再撮合黎国同北凉合并,新建大国的提案则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第188章 可若是他反驳,那他又凭什么说萧彧血统不正,却可是黎国君王呢? 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他找不到最优解。就好像萧彧掌握了真理,这个皇位就该他萧勖来坐! 叔侄两人僵持不下,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见高时明不肯让步,萧彧绝望了。 他道:“侄儿谢皇叔多年悉心教导,望皇叔珍重,就当我以死殉国吧!” 哐当—— 电光火石之间,高时明飞身向前,一掌击落了萧彧手中的利剑,也击碎了他未来的一切可能。 萧彧不是在装腔作势,他刚才抱着必死之心自刎,就算高时明出手再快,他还是在脖颈上留下很深的一道口子。 他捂着脖颈试图止血,泪雨比伤处涌出的鲜血还猛。他跄踉着往外走,在越过高时明时开口:“侄儿多谢皇叔,我会日夜为你祈祷的。” 高时明没有说话,耸立成一尊没有情欲的雕塑,他面朝里,也不知道空荡荡的翀昊宫有什么可看的。 “等等。” 江陵软语突然响起,高时明不可置信地回头,正看见杨书玉抬手拦下往外踱步的萧彧。 高时明什么话也说不出,他又能说什么呢?说自己放弃了去江陵的希望和可能,今后只能做黎国国都的一只镇兽吗? 他眼尾泛红,喉头滚动着,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来。 “等一下。”杨书玉卸了自己的衣带,仔细认真地为萧彧缠好受伤的脖颈,她边缠边嘱咐道,“世间广阔,任尔东西,往后也没必要避着我们,闲时也可以多给我们来信。” “你还没看我画好的另一半江山图呢!”她系结后,双手搭在萧彧的肩上,展颜一笑,“路过江陵时,记得来看。” 萧彧不敢回身去看高时明,刚才的争吵用尽了他这辈子所有的孤勇,如今老老实实地点头:“谢谢,我会去的。” “一言为定!”杨书玉将他的内侍帽子往下压,“去吧,出了宫城再换身衣服。” 萧彧闷着嗯了一声,迈步离开。在跨过门槛后,他突然转身跪地,朝殿中重重扣足三个大礼,这才大步逃离这座宫宇。 “时明。”杨书玉目送萧彧离开,轻声唤着,她转头正对上高时明深邃的眸子。 若说思念的具像化是什么,那一定是少女奔向心上人时所扬起的裙摆。 她扑入高时明的怀抱,将所有思念化成一句:“时明,我很想你。” 高时明回抱住她,埋首在她肩窝处,闷声道:“对不起。” 杨书玉在他怀中缓缓摇头,却道:“陪我看日出吧。” 她从怀抱中挣脱出来,拉着失神的高时明走出翀昊宫,两人就这么坐在台阶上,看向大亮的东方。 “书玉什么时候来的?” “你们争吵的时候。”杨书玉想到什么,补充道,“我远远听到一些词,就让江衡卢青他们在远处守着了。” “大火都灭了吗?”高时明偏头望着杨书玉,落寞无助,根本不是在询问对方,“太阳也要起来了,怎么我还是觉得这么冷?就和当年那场大火一样的冷。” 杨书玉侧身靠在他的膝上,带着笑意道:“那是因为时明将心中的温暖都给了别人。” 高时明搭手环在她的腰上,顺势低头,在她的脸颊上落了一个吻。 “王爷是一个很温暖的人。”杨书玉的视线仍在东方,两人并坐相拥的姿态将她窈窕的身姿遮挡住,从远处看,像是高时明一个人坐着。 “爹爹说,你会折断我翅膀,也要将我绑在身边。” 杨书玉忽而起身,双手捧着高时明的面颊,注视着对方道:“可是你明明有千万种手段将皇上绑在京都,用药也好,软禁也好,你总归会有办法的。” “可时明还是放他走了,选择成全他,而不是束缚他。所以我知道时明知我心,必不会阻拦我的步伐,也不会将我圈在宫中。” 高时明的眼尾染上一抹红,他像是在等待宣判的囚犯,辩无可辩,命运握在杨书玉的手中。他明白,是他违背了两人的约定。在他们确认彼此心意后,甚至没有一段独属两人的甜美记忆,他总以为今后有大把时光。 因为幼时的变故,杨书玉缩在杨府四四方方的后宅多年,如今心魔化解,她也见过广阔的天地,如何能甘心余生从一四方后宅,再换成更大一点的四方后宫呢? 陌路殊途,高时明在击飞萧彧手中利剑时,就知道这个结果。可他仍心存侥幸,只要杨书玉还肯要他,还接受他,那么他…… 那么他能怎么样呢?他真的能抛下内忧外患的黎国吗? 他不能。 绝望,冷凝血液,深入骨髓。 “世人觉得你权势滔天,可以肆意妄为地走任何想走的路,可他们却不知你脚下往往只有一条路,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命运在推着你向前走。” 杨书玉瞧出高时明眼中的绝望,忍不住昂首啄在他紧抿的唇线上,像是在同他做最后的道别。 高时明慌了,一味地回握她的手,有一滴鲛珠,悄无声息地从他眼角滑落。 “不要怕,你做你的帝王。”杨书玉心疼地为他拭泪,“我做你的眼。” “我会走遍山河,去见证你打造的河清海晏!” “我会回来看你的。” 早就料到杨书玉不会妥协,可高时明还是像获得恩赦,他俯身死死拢住杨书玉,郑重道:“我会做到的,你不要忘了我。” 第189章 他想说,你不要像忘记谢建章那样忘了他。 可他说不出口,因为在这份情缘里,他是卑微的乞怜者。只要杨书玉还在意他,他便别无所求。 阔别两月的眷侣,在晨光熹微中相拥,在战乱初歇中相吻,同对方许下一个荒唐的诺言,并用一生去践行。 碎玉有声,顺颂时明。 —— 黎有金乌,状如飞仙,衔珠翠流光以示盛世华章。 黎有盘龙,威震八方,正朝野纷乱以定海晏河清。 寒来暑往,金乌不栖,游山川海河,证民康物阜,还巢落于盘龙角。 啼鸣婉转,畅其所见,然盘龙虽困于垓心,可耳聪目明矣。 —— 全文完 ——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