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昔隐回风》 第1章 《我昔隐回风》作者:挺木牙交【cp完结+番外】 文案: 靳樨xi(攻)vs漆汩(受) 靠谱能打寡言冷面将军攻vs机灵倔强王子受 扶国右相逼宫篡位,漆氏王宫血流成河,唯有最年幼的汩殿下不在国中,却依然在劫难逃,在回国途中被授意刺杀。 听闻那日汩殿下的鲜血染红了扶国的界碑。 而后改国号为“易”,获天子册封。 同年,在遥远的南方肜国。 靳上将军还权于密氏王室,告老还乡,肜王将靳家故土沙鹿赐作封地。 长子靳樨终于脱离绎丹王都血雨腥风的氛围,然而无事时总是对着窗下的水池发呆,好像在思念什么。 其幼弟据此坚定地认为,哥哥必定有位没说出口的心上人。 五年后,沙鹿侯府的猫房里多了一只不知来处的小猫和一名看似温顺无害的小厮。 ——那居然是本该与扶国一同尸骨无存的汩殿下。 肜rong 炚gung 全架空,微玄(毕竟重生),带神话幻想元素 2025.1.11完结 一句话简介:神明在上,请赐我与他白首,共赴黄泉。 标签:神话幻想,人生何处不重逢,古风,剧情,宫廷,冒险 第0章 楔子:宁知秋霜后 大殿灯火通明、帷幔垂地,天子高坐明堂,身后灵元神兽图琳琅满目、目不暇接,张牙舞爪,都向着日月嘶鸣,一口一口,将天下撕成碎片。 “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吾愿天子其德不爽,寿考不忘,愿大成孝孙有庆、神保有飨,以介眉寿,万寿无疆。” 【作者有话说】 先开,目前还是周万地发,然后如果存稿多就多发一点(序号好痛苦,但算了)暂定晚上六点更(才发现三万才能开始申榜,又痛苦了) 第一卷 分流汩兮 第1章 枕边有只玳瑁色的小猫。 大成夷天子四年,秋分。 落叶覆满大街。 风里带着逐渐冒头的寒气,从沙鹿城的上空打着旋儿飞过。 沙鹿城地处肜国北边,是个不起眼的边境小城。 城里不仅难以见到外地人,连本地百姓也甚少远行,久而久之,外头的人忘了沙鹿,里头的人也忘了外头姓甚名谁,连新天子即位的消息,还是从回乡的新“沙鹿侯”的下人口中听说的。 这位沙鹿侯大名叫做靳莽,今年也四五十岁了。 他们靳家往上数几辈子,都居住在此地——就是西北角那盘桓数世的、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的老宅,平素与百姓甚少交往,像是守护着什么不得了的宝藏似的,故一直以来从未有人太过注意过。 数十年前,年轻的靳莽单枪匹马地闯入王都,在古老的宫殿下许下意气风发、壮志凌云的誓言,要助大肜开疆拓土、问鼎天下。 当时所有人面面相觑,肜王陛下也踌躇万分,而呆立一旁的二殿下王子章却动容不已,愿以亲身性命为他担保,最后在太子竞的劝说下,肜王终于赐下兵符。 后来靳莽果真领军咬下了盘踞在肜国西方边陲的小国,从此那崇山峻岭也均归入肜国治下。 多年以来,这些国家凭借古怪地势与肜国周旋,从不肯献上王玺称臣,被肜王室看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以血肉之神求得神明显灵,肜王听闻靳莽大胜,大喜过望,凯旋之际亲自增开祭典,将靳莽的名字上禀神明、下呈先祖,足以看出此役功在千秋。 之后顺成章的,靳莽被肜王认作义子,宫廷内外均以“殿下”称呼,太子竞及章殿下也将其视为血肉兄弟。 ——直到这个时候,沙鹿城的人才明白过来,原来沙鹿竟养出了这样一位英勇无畏的将军。 而那座府邸依然沉默着,如同一只沉睡的巨兽,等待着苏醒的那一日的到来。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拎着酒,慢悠悠地从街角踅到一幢不甚阔气人家门口。 门口的匾额上写着“沙鹿侯”的字样,乍眼看威严赫赫,但细看去,却又都是旧物,只有那块匾崭新得发光,侯府近旁也没什么闲杂人等,两名守卫站得笔直,倒像是军中的人,偶尔几只麻雀在没心没肺地追赶飞舞的落叶。 拎酒老者头也没抬,径直走到小门。 守卫见怪不怪,其中一名甚至开口笑道:“靡老,买酒回来了啊。” “嗯啊。”靡明随意地扬了扬手中的酒壶算是回答,接着便进了门,咂摸咂摸嘴里的酒味,脚步稳健地向东南角的猫房里去,在门槛上留下了一撮飘来飘去的杂毛。 这个时候,猫房里十几只猫都像饼一般瘫在院子里假寐,只有尾巴时不时摇摆,散落的毛在风里摇摇欲坠,角落里有名癯瘦的男子正低头填食填水,闻声抬头道:“靡老。” 靡明呼啦喝了一大口酒,转而问:“阿七呢?” 沈焦的动作没停下,屈起的胳膊往屋子里指指:“睡着呢。” “热退下来没?” “差不多。”沈焦答,端着水碗,在冷风里哆嗦一下,“怕是降温降得急,没及时添衣,这才着了凉。” 靡明扫视一圈,刚想问点什么,沈焦抢在他开口之前道:“琥珀在他边上陪着,赶都赶不走。” “这猫——”靡明笑了一下,旋即摇摇晃晃地往屋子里挪。 沈焦盯着老者的身影消失在秋日的阴影里,久久没有动作,直到一只突然蹦到他怀里的小猫打断他的若有所思。 第2章 这只猫浑身雪白,一团糯米丸子似的,咪呀咪呀地讨他摸。 沈焦忙抱起它,给它顺毛:“又被欺负了?” 白猫只顾着呼噜呼噜,没有回答。 靡明推开门,见屋内半明半暗,像一顶硕大的纱帐。 榻上躺着名年轻人,约莫十七八岁上下,陷在被子里只露出煞白的半张脸,颊上的坨红还未散去,一头虚汗,捂得好不可怜,眉头紧锁,起皮的嘴唇偶尔开合,露出隐忍的惊惧神色。 他长得十分好看,如同一块阳光下的暖玉,触手却是凉的。 枕边有一只玳瑁色的小猫,团成一团打盹,睡得肚皮上下起伏。 靡明在床沿坐下,摸了摸小猫的脑袋。 小猫醒了,半眯着眼,毫无戒备地伸了个懒腰,转身朝向少年人的面容,继续呼呼大睡,靡明低头打量少年人未长成的眉眼,伸手摁住年轻人的眉心。 “五年前,也是这几天。”靡明说,“你梦见了吗?” 年轻人在噩梦里挣扎良久,皱起眉头,半晌从口中憋出两个含糊的字眼:“……天、天子……” “五年前,你这样求过天子,对吗?”靡明叹息一般。 “……” “昔年大成先祖令天下归一,自命为天子,将象征权柄的九鼎分出三鼎给予手下力将能臣,即齐、应、扶,此<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拱卫天子之都——西亳。不料两百年前,犬戎南下,意在西亳。月罄关下,扶国首当其冲,被吞了大半土地,几要亡国,元气大伤,过了许多年才缓慢恢复,但早已不复当年之威势。后来的扶国王漆嘒迎娶成室翎公主,膝下有二子一女,长子沅为太子,次女氿上马能战,幼子汩先天不足,得天子垂怜,久居西亳修养。”靡明又道,“传闻蔡疾——如今的易王——曾经也待扶王的三儿女为亲子般,哪晓得会有血流成河的一天。” 年轻人一直眉头紧皱。 靡明叹息道:“既如此,你继续当‘阿七’又有何不可。” 直到夜半时分,高热才倏尔退去,阿七不怎么舒服地翻身不得,遂睁开眼眸。 小猫正蹲在心口舔他的脸。 “我说怎么重成这样。”阿七略无奈地拎着小猫脖子把它挪开,“琥珀,别舔了。” 阿七下床准备烧水洗澡,离开前把弄脏的床被浸在水桶里。 深夜,猫房也寂静无声,阿七尽量放轻了手脚,想着床被便明日起来了再洗,等躺在热水浴桶里发呆时,才开始一点点地回想高热时困扰他的噩梦。 梦里好像也是秋日,寒风凛冽,他嗓子干得快要烧起来,马背颠簸,载着他往前狂奔。 矇昧的天色里什么都看不见,枯叶颤抖不停,身后传来细微的惨叫和血腥味,又被狂风卷走,接着越来越浓,像一床被浸透的棉被,重至千钧,牢牢地把他压住,就连风也吹不散了。 渐渐的,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血腥味越来越浓。 他几乎是依靠直觉往前奔,肌肉酸涨,骨节疼痛,同时身后的杀气越发浓烈,仿佛在死亡之前他已经被铡刀的阴影杀死过一次,他在梦里意识到这有可能就是自己此生的最后一瞬间了,该想点什么呢? 仿佛有很多记忆从脑海里划过,非常迅速,最终他什么都没有抓着。 阿七把下半张脸也浸在热水里,出神地想着什么。 忽然听见一声猫叫,便见琥珀扒着浴桶的边缘,伸出一只爪子,专注地去拍水,仿佛浴桶里有鱼一般。 阿七忍俊不禁,坏心眼儿地往它身上弹水珠,还特地问:“不是怕水么?” “喵!” 琥珀猫眼一瞪,慌不择路地连忙下了地,转头就往外跑,缩小成一小点,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阿七在水里笑得乐不可支,半晌,察觉到水逐渐冷却才慢慢吞吞地站起来,擦净身子,换身里衣,照镜时无意又望见心口处那道浅色的伤疤。 他下意识地用指尖摸索那凸起的伤疤,仿佛还在隐隐作痛,不记得它是什么时候有的。 但阿七本能地觉得那似乎是一场风暴的象征,就如同地动前焦躁不安的动物发出的叫声。 直到他拢好衣衫、重新躺回干净的床上时,还在苦苦思索,而琥珀早已不知所踪,阿七强撑了会,终究是陷入沉眠,被困意打败的前一瞬间,他在心里祈祷:神明在上,请不要让我回到那个噩梦里去。 神明也许听见了,大发慈悲,于是一夜无梦。 阿七再度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出了太阳。 虽然还是秋日里独有的凉风,但日头很好。 阿七睁眼时脑袋发懵,如同塞满了云,阳光也像云,漂浮在半空中,这间屋子不是很大,也有点湿,不过肜国从来都是湿的,换季时雨绵绵不断,如同浸在水里。 在床上发了会呆,阿七听见门外传来细细密密的猫叫声,还听见沈焦仿佛在说话,但听不太清,他拣过床榻边的衣服穿好,眯着眼睛推门出去。 沈焦背对着阿七,不知怎的,他总是显得有些清瘦,个子又高,便显得总是站不住似的,他此时坐在院子中央的树荫里,一面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猫群,一面手里执小刀雕琢什么,木屑飘飘扬扬地落在膝头铺好的麻布上。 沈焦闻声扭头,温和地对阿七笑道:“昨晚怎么不叫我?还发热么?” 他手心里露出一个惟妙惟肖的巴掌大小的木头人,没有五官。 第3章 “太晚了嘛。”阿七笑着说,“已经全好啦——沈大哥这回雕的什么?” 沈焦托起那个穿裙子的小人,展示给阿七看:“小姑娘。” “还挺好看。”阿七凑近打量打量,赞道。 沈焦眉眼开心地一弯,旋即低头转着木头人寻找可以修改的地方,嘴里道:“被子给你洗了,灶上温了碗粥,我给你拿来吧。” 沈焦说完正准备站起身来,阿七忙道:“我自己去,你继续刻罢。” 像是怕沈焦不同意,话音刚落,阿七就蹿了几十步远,沈焦失笑,指尖摩挲着木头人,略一沉吟,下手给那姑娘雕了一支细细的簪子。 “这样才对嘛。”沈焦自言自语道。 阿七正坐在门边矮矮的椅子上小口小口地喝粥。 阳光剔透地照来,风里有秋日里独有的爽快的味道,他微凉的光影分界线处抻开腿,惬意而贪婪地盯着自己被阳光照亮的鞋子尖,觉得整个人都舒展了,舒展成一股水流,在初秋季节里不徐不缓地往前流。 “哟!终于醒咯。” 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 阿七吓了一大跳,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扭头一看到来人,才放下心去,抱怨道:“靡老,您来的时候能出点声儿吗?可吓死人了。” 靡明收手又为老不尊地嘿嘿笑了一声,摸了摸阿七的额头。 “早就不发热了。”阿七说,忽然问道,“靡老,您去过西亳吗?” “怎么?” “西亳有多远?” “那是天子都城,比绎丹城还要远。”靡明指着远方的太阳,“你一眼望过去,看得见太阳,却见不到绎丹、也见不到西亳,那就算远了。” 阿七乖乖看了一会,仿佛想极力看到天地相接的尽头,喃喃自语般道:“我在梦里好像去过。” 靡明笑了:“说什么梦话呢。” 阿七还在琢磨,忽然被靡明一巴掌拍到肩上,又被揉搓了头,靡明道:“待会儿小君子要来看猫,琥珀呢?又跑去哪儿撒野。” “昨晚我弹了它一脸水,怕是在生气。我这就去寻。”阿七被揉完,觉着整只脑袋都在发麻,又问,“小君子何时来?有说么?” “没说,你先去找吧。”靡明指挥道。 “好嘞。”阿七一口答应,举碗把余粥一饮而尽,转身用清水冲冲碗,旋即就冲出去找猫了。 那只名叫“琥珀”的玳瑁色小猫并不是侯府家生的猫。 谁也说不清它到底是哪一天出现的,也没人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只晓得莫名其妙地它就在侯府安了家,混吃混睡毫不客气,仿佛天生这地方就该属于它似的。 琥珀长得只比巴掌略大一些,毛色花里胡哨,颜料打翻了一般,阿七便取了这个名儿,不过也没什么底气说琥珀,他自己也是侯府的新人。 他也像琥珀一般,是只没有来历的、没有过去的“野猫”,不会干活,几乎都是来了以后才学的,笨手笨脚,十分手生,幸亏猫房里的靡明同沈焦都是好人,没有嫌弃他。 沙鹿侯靳莽的元配夫人早亡,之后再未娶妻,听说早年间在战场上受过伤,回来后平时不怎么在人前露面。 府里的主人除侯爷外,还有他膝下的两子。 长子叫靳樨——阿七来侯府后曾隔着人群远远看过一眼,没看清模样,记得生得身量极高,生生高出其他人一大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幼子靳栊才十岁冒头,贪玩爱笑,粉琢玉雕,生性爱猫,休憩时常常钻来猫房嬉闹。 阿七猜小君子长大后必定是位极讨人喜欢的美男子。 阿七在院子里翻翻找找半天,半晌都一无所获,撇开几个企图爬上他后背的小猫。 “你们有没有见过琥珀呀?”他一边翻,一边顺嘴问手边蹲着的小猫。小猫们只管“喵呀喵呀”地捣蛋,把他的衣摆咬得拔丝,阿七也不恼。 一只小猫跳到阿七的后颈上,咬他的头发玩,又格外敏捷灵活地躲开他的手。 这时阿七听见靡明在屋里哼歌,音调古朴而悠长。 让阿七想起肜地祭祀赤帝时会唱的巫歌,他想起巫觋手执荆条围着高台旋转的阴影,一时陷入恍惚,手里的动作也停下,出神地侧耳静听,听那道低吟缓缓地渡进心口。 靡明苍老的声线如吟似诵,词句像半融化的雪水那般缓慢而冰冷,几句重复的“魂兮归来”就像融雪中的青石,只在偶尔间响起。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阿七还在发怔,叼着他头发的小猫忽然从阿七的后颈跳下去,灌木丛的阴影摇晃起来,阿七下意识一头猛扎进去。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完全陷进去,几乎动弹不得。 灌木丛硬邦邦的枝丫戳着阿七的手肘和脸,扎得要命。 “……” 阿七先是对自己的举动无语片刻,才注意到不远处眯着眼睛体体面面舔爪子的琥珀,顾不上生气,忙招呼道:“你出来呀。” 琥珀不。 阿七嘬了好几下,伸手企图勾引。 琥珀不为所动。 阿七无可奈何,开始后悔没有带点琥珀爱吃的零嘴来,还没来得及想到解决之法。 身后有道稚嫩的嗓音好奇地问:“你在干嘛?” 那道声音稚嫩,阿七还算耳熟,闻声忙不迭地往后退,带着一身的草叶,略尴尬地和来人行了个礼—— 第4章 是侯府小君子、靳莽的小儿子靳栊。 靳栊蹲在地上,一身半旧的红袄,披风曳地,脸颊鼓鼓的,瞪着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十分好奇地望着他。 “小人、小人在找猫。”阿七不好意思地说,“在找琥珀。” “琥珀在里面?”靳栊眼睛一亮,说着就也要往里钻,阿七一看这不得了,顾不得尊卑,忙拎着衣领把他拖出来:“别别别——” 靳栊歪歪脑袋,垂着手,十分无辜。 阿七忙松了手,头疼道:“您好好在外头呆着,小人去把它逮出来。” 说毕,阿七吁口气,拍拍靳栊身上的袄子,把他放回地上,自己再度一头钻了进去,只当这荆棘丛是块池塘,自己是条鱼。 不料他刚进去扒拉没两下,前一息还在舔爪子的琥珀立即就不知道钻哪儿去了,他登时气急,忽然又听到靳栊的一声欢呼,便知琥珀自己又钻了出去,只得叹气往回退。 这进来容易退出去难,阿七花了比来时两倍的功夫,才成功地顶着一头一身十分夸张的草片数量,十分狼狈地退了出来。 琥珀已经很自在舒快地在靳栊的怀里喵呀喵呀叫唤个不停。 阿七叹气不已,瞪了一眼不远处的柱子后偷笑的沈焦。 靳栊和琥珀相互蹭着脸蛋,着实像两只小兽互相依偎,场景实在可人,阿七看着看着,内心那股自病倒而起的浊气一点一点地退去。 靳栊又欢呼一声,钻进院子里的猫堆里去。 他和这群猫一起腻歪到傍晚的饭点,催小君子去用饭的人一波又一波地来,最后传来大君子的指令,说再不去他就亲自来提。 靳栊看上去有点怕他的兄长,这才念念不舍地跟猫一只接着一只告别,一步一回头。 阿七失笑,捏着琥珀的爪子笑眯眯地跟靳栊告别。 这一下弄得靳栊好不容易走远了又登登地跑回来,仰头对阿七和琥珀说:“明日爹和哥哥说我可以休息,你能带着琥珀去找我吗?” 阿七对着靳栊的圆眼睛,说不出来“不”字。 靳栊登时眉开眼笑,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阿七回过身,把琥珀举起来,逆着黄昏的金光观察它又圆又小的脸,笑道:“奇也怪哉,小琥珀,你平日吃那么多,还不爱动,怎么也不胖呢。” 琥珀活像听懂了他的话,两眼一瞪,在阿七手里挣扎起来。 阿七稍一松劲,琥珀就又跑没影了。 阿七在原地小声笑骂:“没良心的。” “阿七。”沈焦端着碗探出头,“快来快来,饭要凉了。” 阿七应了声,甩了甩脑袋,溜进屋去。 靡明和沈焦已经开吃,桌上依然是几样素菜。 阿七坐下吃了几口,随口问靡明:“您之前在唱什么呀?” 沈焦腮帮子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道:“什么唱?我、我怎么没听到。” 靡明放下碗,喝了口酒,才慢悠悠地瞥一眼阿七:“你听到了?” 阿七懵懵懂懂地点头。 “我唱的是《招魂》。”靡明慢条斯地开了口,“是古肜国流传下来的为亡者招魂的曲子,你没听过吗?” 阿七想了想,诚实道:“没有。” 靡明清了清嗓子,手执单箸,往矮桌上轻轻一敲。 清脆响亮,如露水坠地,苍老低哑的吟唱随后而起,一如之前阿七所闻: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魂魄啊,回来吧,北方不可以久留! 第2章 大君子许久都没说话。 翌日吃完早饭,阿七又大张旗鼓地在院子里找琥珀。 琥珀总是可以完美地隐藏在各种想不到的角落,久而久之,阿七也习惯了这一点,练就了一副能撑船的心胸,就算找了大半天没有找着也不会生气。 反正琥珀又不会跑,阿七自我安慰,只不过累一点而已。 将近正午,阿七还是没有看见琥珀的踪影,累得在竹椅上瘫成一洼水,这个时候琥珀却又自己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鼓作气地冲到阿七的膝头,像是得意洋洋似的喵了一声。 阿七实在是没脾气了,认命地捏它腮下的软肉,笑骂:“小祖宗!” 琥珀软绵绵地叫了一声,阿七笑着抱起它,出了门走向靳栊的院子。 一路上,琥珀异常乖巧,只在阿七的臂弯里好奇地东张西望,小爪子把阿七已然破破烂烂的袖子抓得更不忍直视,阿七心疼地瞅着衣袖。 侯府里下人不多,阿七没遇到什么其他人,他依稀想起这几日似乎是故夫人的忌日,难怪府里这么安静。 靳栊的院里传来说话声,阿七脚步一顿,没急着进去,捂着琥珀的嘴,小心地探头出去找照顾靳栊的兰婆。 兰婆候在屋外,也瞧见了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也许是夫子来了也说不定,阿七心想,小孩子还是要好好念书,免得…… 阿七一愣,突然忘了自己想到哪里去了,免得什么? 琥珀呆得不耐烦了,要爬去他的肩膀,阿七干脆靠在墙上等,放空了心神,仰头看被墙壁切得方方正正的蓝天。 这时忽然嘎吱一声响,阿七本能地站直,一抬头,刚好对上一袭束袖黑袍。 男人冷淡地瞥过来。 第5章 察觉到这人的视线正飘来,阿七福至心灵,瞬间意识到男人的身份,忙垂下头,匆忙地后退两步,停在一个较为尊敬的位置,口里道:“大君子好。” 大君子许久都没说话,也没有离开。 阿七的视线里只看得到大君子的靴子、整洁的衣摆,以及腰上挂着的玉扳指和手刀。 连装饰的玉器都没有佩,阿七不由心想。 尽管这是阿七自进府以来第一回如此靠近侯府的少主人,但他依然忍不住胡思乱想,没有意识到两人沉默的时间实在长得有些超出常。 大君子不急,阿七更是没这个意识,没一会儿他又想到大君子看身形也是个会且极会武的男子,果真虎父无犬子,没能见识侯爷的英姿,能见一见侯爷儿子也是很好的。 ——不过这就想得有些遥远了。 阴影被雕琢成一朵花的形状,边缘微微模糊,在秋风里坚不可摧。 阿七不知怎的,慢许多地开始有些莫名的紧张,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越发不敢抬头,依稀感觉大君子的视线从自己脑袋上方不疾不徐地移动过去,但他又不知道这到底是真的,抑或其实是自己的错觉和幻想。 终于,大君子开了口:“你……” 声儿还挺好听,阿七再次不合时宜地想,道:“小人在。大君子有吩咐么?” 阿七想做出副毕恭毕敬的模样,但没有察觉到即便是竭尽全力,他的身板、后背都是挺直的,没有丝毫任何弯曲的倾向。 “阿七!”漆栊啪嗒啪嗒地跑出来,身后跟着兰婆。 漆栊软绵绵地对大君子道:“哥哥,他是猫房里来的。” 大君子沉默了一会儿,没说什么,走了。 阿七这才缓口气,觉得后心有些燥热。 琥珀喵了一声,阿七抬头顺着猫的视线望向院门外,看见那抹高大的黑影走在风里,看起来竟有些眼熟。 “阿七,快来快来。”靳栊毫不觉得哪里不对,只是高兴地从阿七的臂弯里捞起琥珀,兴高采烈地蹭蹭猫脸,接着用另一只手扯着阿七的袖子往屋子里走,边走边念念叨叨地说,“我寻来了些好东西,说人家的猫很爱吃,不知道琥珀爱不爱吃。” 阿七被靳栊的话吸引去注意力,只好答应着,随他一起进了屋。 两人都进屋后,院门外复归安宁,那本该走远的身影却突然停下来,回头遥看禁闭的门户,里头的玩笑声与绵绵的猫叫都顺着西北风吹出来,压过了飘落枯叶互相碰撞的声音。 时间过去了很久,靳樨依然停在原地,没有往回走,也没有离开。 靳樨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眼珠子生得极黑,平素又总是板着脸,任谁碰到了都要本能地避开他的眼神,迎面而来的仆人都不敢向前,在远处迟疑好大一会,不明白大君子有什么打算,最终还是决定绕远路。 靳樨就一个人呆在那里,动都没动一下。 过了很久很久,靳樨沉默而若有所思地走向祠堂。 八月中到九月中是亡母的祭月,父亲靳莽习惯性地撇下一切俗务,不分昼夜地扎进宗祠,寸步不出,很多事一半由靳樨负责,另一半交给手下的门客滑青处。 靳樨记得今日天不亮的时候,仿佛从肜都绎丹来了一伙人,却没有大张旗鼓,不知道具体来的是谁像是冲着父亲去的。 靳樨想着,人已经走到了祠堂前。 里头走出位捧着书卷的门客打扮的男人,鬓边生了些白发,颈侧一块硕大的青斑,看模样年轻时定然也是个风流人物,他看见靳樨,道:“是阿樨啊。” “滑叔。”靳樨道。 “你爹就在里头。”滑青努了努嘴,压低声音,“绎丹来人了。” 靳樨不动声色地掀起眼皮。 滑青道:“是太子——懋殿下的人。” 当今肜王密章膝下有二子,长子忌、幼子懋,长子忌为太子,为人仁慈温和,私下里总有人说太子忌像极了密章的兄长密竞,若不是当年密竞病亡,密章不一定能坐得上王座。 因而朝中朝外,都极为看好太子忌。 而滑青却说“太子——懋殿下”。 滑青知道靳樨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吗,并不多加解释,只道:“重立储君的诏书过几日就会送到沙鹿。” 靳樨略想了想,问:“意外?” “嗯。”滑青说,“意外。” 靳樨微皱皱眉,这时,从祠堂里传出他父亲的声音:“是老大吗?进来吧。” “那我……”靳樨对滑青道。 滑青善解人意地让出空位置:“快进去吧。” 靳樨点点头,推开祠堂的门,深色帷幕后的高台上,是靳家先人所有的灵牌,长明灯分列两旁,日夜不息,他的父亲靳莽盘腿坐在蒲团上,望着亡妻与祖先的灵位。 靳樨一撩衣摆,在另一个蒲团跪好,先向母亲的牌位磕了个头,而后道:“父亲。” “我年轻时要离沙鹿而去,那时我的父亲不同意,我没能赶上最后一面,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他极力反对的原因是什么。后来我认识了你母亲,有一天,她也说王都不可久留,我很奇怪。”靳莽忽然笑了一下,“因她从来都是好胜之人,我每次懦弱、要退去,都会在她的目光下感到自己一无是处。但那是她第一次劝我离开,我已准备要辞官了,但还是悔之晚矣。” 第6章 靳樨静静听着。 靳莽却收住话头,缅怀的话一开口就难以结尾,伤痛浩浩汤汤、永不穷尽,灯烛的光影在他逐渐老去的五官上游荡。 “绎丹的人我已令滑青安置。”靳莽说,“你做出的任何决定,我都不会反对的。” “来的是谁?”靳樨问。 靳莽说:“你认识的,是大巫的徒弟。” “葛霄?”靳樨愣了一下,见父亲点头,又问,“在客院?” “嗯。”靳莽莫名笑了一下,“未来的大巫不远万里来到沙鹿,哪能不做点什么。” 靳樨沉默了一会,问道:“陛下的病是真的很严重吗?” 靳莽没说话,过了好大一会,他叹息道:“你去罢。” 靳樨便从蒲团上起身,微微致意,退出去了。 离开时仆人合门,缝隙形成的一束明亮的光线照在父亲孤独的后背上,靳樨回头,发现父亲的右手垂在身侧,好像虚虚握着什么,他恍惚想起母亲在世时永远站在父亲的右侧,父亲就那样牵着她的手,好像能执手到下一辈子的尽头。 沙鹿侯府,客院。 葛霄还没怎么安顿好,先把随从都一股脑赶了出去。 其实也就三个人,都不敢逆他的意,乖乖听命离开,葛霄把暗红色的巫披随手扔到架子上,饶有兴致地打量客房的摆放。 朴素至极,没什么特别华丽的摆件,从进门开始,这侯府显得格外质朴,同绎丹截然不同。 但靳家在绎丹时也这样。 葛霄觉得懋殿下的要求很难实现。 在他看来,靳家重返朝堂的可能性不太大,况且朝里已经有个风将军,要是靳家真回去了,风知那小心眼的家伙还不知道会怎么发疯。 不过君是君,臣是臣,话他带到了,成不成可就不关他葛霄的事。 葛霄喝了一盅沙鹿本地的茶,翘着脚在椅上发呆。 客院的窗户大敞,不知道第几个院子外有棵高大的树,树干上有只四脚毛团在爬啊爬啊爬。 “那是啥啊。”葛霄自言自语,忽然想起来,“老天爷,他们家怎么还在养猫。” 这时,门忽然被敲响了。 葛霄习惯了在外人面前装大尾巴狼,慌忙扯来巫披穿戴好,一挺脊背正襟危坐,把手杖握在手里,才道:“什么?” “大人,大君子来了。”随从说。 大君子是哪位? “请他进来。”葛霄说,但实际上没反应过来指的是谁,再度脑子打结。 “大君子”的脚步稳健,不急不慢地踅过门口的屏风,玉扳指和手刀“叮叮当当”地相互碰撞。 葛霄闻声抬头,旋即松口气,咧嘴笑道:“原来是你。” 靳樨自顾自地坐下,俩人也没见礼,随从没有进来,把门又合上了。 “别来无恙啊大君子。”葛霄笑嘻嘻地说,把巫披一甩,手杖一扔。 “一切如旧。”靳樨八风不动道。 虽知晓自己带来的消息必然已经传到靳樨的耳中,不然他不可能专门单独来见自己,但葛霄还是问:“怎么不问为何是我来?” “没什么可问的。”靳樨说,“大巫怎么样?” “就那样。”葛霄大大咧咧地伸懒腰,瞥了眼坐得十分端正的靳樨,眼睛一转,换了副神情,把嘴角扯上去,眼尾的刺青形似一双撑开的巨大翅膀,斜飞入鬓,巫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问,“你……要不要回绎丹去?” “太子边难道还缺人?”靳樨冷冰冰地反问。 葛霄笑了笑:“干嘛这么干脆地拒绝,不是为了你,太子犯得着遣我来么?别说才过去三年你就准备老死在这边疆小城,我才不信。” 靳樨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这就走了啊。”葛霄笑,“不再叙叙旧?” 靳樨没有停下脚步,葛霄扬声道:“阿栊呢?在什么地方?我还挺想他的。” “自己去寻。”靳樨说。 “嘁!过河拆桥啊你们靳家,怎么,就这么对待客人的么?”葛霄道,冒出一句,“作为朋友,我劝你一句,王君命令不可违,无论是你还是我,无论靳家在不在绎丹,都在肜国的土地上。” 靳樨没回头。 “大君子就走么!”门外候着的随从道,旋即殷勤地为他关门。 靳樨也许应了声,也许没有,葛霄没太听着,他在原地呆了会,开始觉得什么事都干巴巴的、没意思起来。 葛霄把手杖掷弃在地,仗首的灵真神兽依然高昂着头,撑开赤色羽翼,从红宝石雕琢的眼珠里射出睥睨自若的神色。 第3章 “这里装得下三个人!” 同一时间,靳栊抱着琥珀在床上滚来滚去,兰婆担忧地望着他,她是哑巴,说不了话,只得紧紧地护在床侧,生怕靳栊一个不小心滚下去。 阿七盯着一人一猫,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莫名想着大君子的背影。 ——怎么感觉有些眼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阿七!”靳栊突然唤了一声。 “什么?”阿七赶忙回神。 靳栊兴高采烈地让琥珀蹲在他后背上,扬起脸,对阿七道:“过几天我们去郊外为祭祀打猎,你带着琥珀也去好不好?” “侯爷和大君子也去?”阿七下意识问。 “就哥哥去,我求哥哥带我去的。”靳栊道,“他们说我还太小了,不能玩太过,而且哥哥要和那些大人说话,我很无聊的,你去吧去吧,陪陪我嘛!” 第7章 琥珀拱了拱阿七的掌心:“喵!” 靳栊一跃而起:“你看!琥珀答应了!” “……”阿七无奈道,“好吧。” 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阿七从靳栊怀里好说歹说地抱回琥珀,告辞离去。 回去路上,看见一直空着的客院门口竟有人来来去去,有位神情恭敬的中年男人垂手等着,不一会儿,院里出来的人嘴唇动了动,中年男人点点头,进去了。 那是本地神坛的巫官李淼。 猫房也已经开饭,一大群猫都围成一团在院子里抢饭吃,琥珀从阿七怀里挣扎跳下,挤入大队伍,屋里沈焦和靡明相对而坐,给阿七留了位置,阿七忙不迭拍拍身上乱飞的毛,盛饭跑到空位上去。 三人一块安安静静地把饭吃完,沈焦提起:“早上好像府里来人了。” 阿七想起李淼在客院前肃然的模样,于是竖起耳朵听。 “哪里的人?”靡明喝了口酒,往嘴里塞花生米,问。 沈焦:“好像是从绎丹来的,有王旗,但来得悄无声息,也没惊动人。” 靡明摩挲着酒碗:“大概绎丹有事吧,你瞧清楚是什么人吗?” 沈焦:“领头的穿着巫披,年纪轻轻的,感觉也就二十左右。” “原来是他。”靡明立马知道了沈焦说的是谁。 阿七忍不住问:“是谁?” “肜国尚巫,大巫名分上兼着肜国相位。”沈焦解释,见没被靡明阻止,便放心地继续说下去,“大巫灵蒿历经三朝,已经年迈,只有一个徒弟,名唤葛霄,似乎闭门苦修了十几年才开始在朝上活动,若没有意外,自然会是下一任大巫。” “噢,原来如此。”阿七恍然大悟李淼的态度。 “颊上有翅羽刺青。”沈焦道,“就是他了。” 阿七点点头,随即腹诽:好像在猫房里谈论这些有些不合时宜。 靡明道:“大巫唯一的弟子离开王都,风尘仆仆又低调地来沙鹿,想来并不是小事。” 过了一会,阿七问:“过几天侯府要去打猎么?” “打猎?”沈焦明显愣一下,旋即掐指算了算,笑道,“是了,赤帝灵真日差不多是这几天,府里是应当去捕猎祭祀之牲,怎么提起这个?” “小君子邀我同去,说他无聊。”阿七答,起身把用具端端正正地收拾好。 “你和那小崽子倒是投缘。”靡明忽然评价,“他既邀了,你去就是。” “侯爷大概不会去,还没有出夫人的忌日,应当是大君子带着人转一圈便回来,有个样子就是。”沈焦道。 白日里那抹远去的高大背影再度浮现在阿七眼前,仿佛大君子真的要说什么似的。 靳、樨——阿七在唇齿间把这个名字又琢磨一下,终是忍不住问:“大君子……是什么样的人?” “唔……我也不熟。”沈焦想了想,“冷得很,难说会不会好相处。” “你今日遇到大君子了啊。”靡明揶揄。 “嗯。在小君子院门口遇上的,一面之缘而已。”阿七没否认,又问,“之前侯爷没回来的时候,大君子有来过沙鹿吗?” “没有吧。”沈焦想了想,“之前不是在绎丹,就是被侯爷带着出去打仗——阿七,你放着别收拾了,我过会去洗。” 阿七刚挽好袖子,有点犹豫。 沈焦示意他快走:“歇着去吧,小小年纪的。” 三日后的清晨,阿七早早起床,把琥珀从窝里薅了出来,难得有点期待的心情。 沈焦一向起得早,正在院子里用冷水净脸,看上去有些憔悴,对巴巴望着他的阿七说:“靡老说不准什么时候才醒,你去吧,我会告诉他的。” 阿七大喜过望,忙道完谢背着小包袱就溜去侯府门口。 侯府门口已然有不少人了,府兵还挺多。 阿七等了一会,终于在人群中看见兰婆正在提裙登车,于是赶忙叫着“兰婆”挤了过去。 兰婆闻声掀开帘子,瞧见阿七抱着琥珀,乖乖地仰脸看她。 阿七正要跟她上车,不料兰婆严肃地摇头,然后指向马车前方。 阿七朝兰婆的指尖望,看见一顶极好的马车,随即一怔,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视线又疑惑地回到兰婆的脸上。 兰婆执着地又指了指,这时阿七听到靳栊的声音。 “阿七!”靳栊叫,“阿七,这儿!这儿!” 阿七一看,这不就是兰婆指的马车么,靳栊露出白嫩嫩的小脸,正用力地冲他挥手。 阿七卡吧一下,对兰婆迟疑道:“您的意思……小君子让我同他共坐一乘马车?” 兰婆的脸上闪过一丝踌躇的神情,接着立马就转为坚定,同时把帘子一扯,意思是这里没有他的位置。 阿七只好认命地走向靳栊,靳栊招手,高兴得很:“上来上来。” 说着,靳栊抢先一步从他手里把琥珀抱走了,阿七只好撩起衣摆,踩着凳子屈腰爬上去,上半身还没探进车厢,立马意识到马车里不止一个人。 ——他直直地撞进一双极黑的眼眸之中。 阿七愣住了。 “怎么还没进来呀?”靳栊奇道,以为阿七担心太挤了,遂安慰,“没事!这里装得下三个人!” 重点不是这个呀! 阿七在心里呐喊,试探着道:“不然小人还是去另一辆马车吧。” 第8章 “为什么要去啊!”靳栊立即反对,并扯了扯他哥的衣摆,“哥哥,没关系吧!” 阿七简直度日如年,僵硬在那里不敢动,腰已经有些酸了,这才听到靳樨轻描淡写一句:“无妨。” 靳栊便高高兴兴地抓着阿七在自己身边坐下。 小孩子满脑子都是可爱小猫,絮絮叨叨道:“琥珀想我没有?想我没有?” 琥珀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瞥向阿七,阿七余光扫见,总觉得它的眼神里有一丝不屑。 阿七没搭话,也没抬头。 靳樨更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车厢里只有靳栊不停逗弄琥珀的嘬嘬声,车厢不大,阿七总觉得自己稍前一点就能抵到靳樨的腿,也十分规矩地不敢动——从外头看这车厢分明很大的。 车厢外有人请示:“大君子,准备好了。” “走吧。”靳樨说。 于是马车队启程,略有些颠簸,安静的空气中除了靳栊和小猫弄出来的声响,只有车轮子轱辘轱辘滚动的声音。 没过多久,他们到了城中心,外头才传来一些喧嚣的吆喝声和说话声。 阿七觉得这氛围尴尬极了,蜷缩在膝盖上的手指把布料抓得满是褶皱,脑子里无法自控地回想起刚刚那一眼。 好好看啊——他心想,还有点不怒自威的意思,以及……声儿果然很好听。 大概马车队驶出了城之后,人声又都消失了,只有行进的些微声响。 靳樨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七。”阿七忙答,“一二三四的七。” “没有大名?”靳樨问。 阿七摇了摇头,料想靳樨大概是在为弟弟的安全考虑才问这些的,思及此,他飞速地瞟了眼身边的靳栊,然而对方已经在乐此不疲地给琥珀喂点心,猫也乐此不疲地舔舐着。 一人一猫,都指望不上。 这时,靳樨又问:“新进府的?” “小人进府大半年了。” 靳樨默了一会,道:“不必自称小人。” “是。”阿七不明所以,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靳樨。 第一时间又看见那双极黑的眼眸,就像是某种墨块似的宝石,长得也好,车厢里不甚明亮,朦胧中,他的眉眼锋利,鼻梁高挺,睫毛很长,有股寒冽的感觉,若不是据说很能打,看上去倒很文气。 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 也或许是自己在做梦罢。 马车忽然停下来,一男子捧了点心盘乐呵呵地欲爬进来,年纪轻轻,神采飞扬:“大君子,吃点——诶?!” 听着像是方才说“准备好了”的人。 男子震惊地望着阿七。 阿七和男子两眼相对,惊觉怕是自己占了他的位置,一边在心底狂叫一边扯嘴胡乱地笑了一下,感觉要得罪人啊……阿七心想。 “放着吧。”靳樨发话。 “怎么没我的位置!”那年轻男子突然抓狂。 阿七想这可是个好机会逃离这个车厢,刚欲起身让位,男子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拎着后衣领迅速地把他拖走了,连点心也没来得及放下来,转而又一名男子代替前面那人探身进来,把点心和茶水一放,语速飞快地说:“不用管他,您随意、随意。” 接着立即消失了,只有车帘子空荡荡地摆了摆。 阿七:“……” 阿七只好又坐了回去。 车厢不隔音,阿七听到车外那人说:“居然没有我坐的地方!!!大君子明明答应我了!!答应我了!!!” 阿七心说你倒是进来啊我立刻和你换绝对不拖泥带水! “和我骑马没意思吗?”另一人反问,听上去甚至有点委屈,“坐什么马车,你嫌弃师兄?” 那人的气势登时消散,弱弱道:“才没有。” 另一人“哼”了一声。 那人继续弱弱道:“骑马很累嘛……师兄我错了!” 阿七:“……” 靳樨道:“是我的门客,丢人现眼了。” “没有没有。”阿七真的很想立即从车厢里消失,试探着道,“小……我,我可以去另一辆马车的。” “不用。”靳樨干脆利落地说。 阿七只好打住。 靳栊有点困了,打了个哈欠,黏黏糊糊道:“小白哥和小初哥……人……人很好的……” 眼看他就要滑下来了,一只手飞快地伸过来——靳樨托住靳栊困得直往下滑的脑袋,塞了一顶软枕进去。 靳栊沾枕就着,阿七想把琥珀薅出来,不料琥珀也睡着了,只在靳栊的臂弯里露出毛茸茸的后脑勺和一动一动的耳朵。 阿七伸出去的手僵在当场,随即一条毛毯飞来,把靳栊连带小猫都罩得严严实实。 靳樨又拨了一下,给小猫露出一条透气的缝。 “他睡得沉,你随意就是。”靳樨重新端坐,说。 阿七心说这哪里能随意,但嘴里还是乖乖道:“噢,好的。” 靳樨又道:“那点心好吃。” “哦哦。好。”阿七连忙掂一只,没怎么多想就咬了一口。 那点心做成花瓣形状,甜甜糯糯,带着一股花香,又不腻,确实很好吃,吃完一个还有点想吃,阿七斟酌好大一会,实在没忍住,于是抬眸悄悄看了眼大君子。 靳樨坐得笔直,双手搭在膝头,仿佛在闭目养神。 第9章 阿七忙又去摸了一枚吃。 有点心吃总算是没那么难熬,而且靳樨好像也不怎么在意他,阿七终于轻松了些,还喝了两大杯茶,到目的地时那盘点心几乎都被他吃光了,靳樨几乎没怎么睁眼,阿七看着空荡荡的点心盘,不太好意思,又没想出什么借口。 靳栊揉着眼睛醒过来,小小地伸了个懒腰,转头问大君子:“阿七住在哪儿?” ……好问题。 阿七伸出去的脚只好又收回来。 靳樨睁眼,不咸不淡道:“在你帐篷后。” 靳栊欢呼雀跃,靳樨示意阿七把猫抱走,阿七连忙听命行事,下了马车转头就要遛,靳樨又道:“慢着。” 阿七只好又扭头:“大君子还有什么吩咐。” “臧初。”靳樨掀起帘子。 那名自称“师兄”的男子从马上下来,拱手应道:“在。” “你带他去帐篷。”靳樨说,略冷的眼神扫过阿七的脸颊,旋即把帘子放下了。 臧初应了声“是”,转身对阿七说:“您跟我来。” “叫我阿七就好。”阿七忙道,抱着猫跟上去,走了十几步后他回头,看见靳樨已经下车了,双手撑开,把靳栊抱下来。 先前那男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上来,打量着阿七笑嘻嘻地说:“原来你叫阿七啊,我叫公鉏白。” 阿七这才发现原来他笑起来嘴角右侧有梨涡。 “你好。”阿七礼貌道,想了想,决定为自己辩白一下,“对不住,方才……我之前并不知道占了你的位置。” “那事啊……”公鉏白无所谓地一挥手,“不是什么事,就是本来大君子说他若是有空位我累了可以上去蹭一蹭,是我没想到小君子坐上去了,是我的问题,你别放在心上……话说你是干什么的呀。” 琥珀不甘示弱地叫了一声。 “这是你的猫吗?”公鉏白半俯着身子,凑近和琥珀脸对脸互相端详。 “是府里的猫。”阿七说。 领路的臧初停下来:“你是猫房的人?” 阿七点点头,公鉏白重新立起身,像是明白了什么,狡黠地眨眨眼,“原来如此,那么你和小君子的关系一定很好吧!难怪小君子还叫你上去。” “也没有吧。”阿七不好意思地说。 “小孩子心思纯。”臧初说,“和他投缘的人肯定不错。” “其实是因为它。”阿七冲怀里的琥珀努努嘴,“它叫琥珀,有天蹿到小君子屋子里去了,被我发现,这才认识。” “哟小家伙还到处乱跑呢。”公鉏白冲琥珀勾手指,琥珀敷衍地呲了呲牙。 “这里就是了。”臧初指着前面的灰色小帐篷,“这两天可能还要麻烦你照顾小君子。” “有我什么事。”阿七笑说,“兰婆不是在吗。” 臧初笑了下:“也是。” “这前面就是小君子的帐篷,右前方是大君子的。”公鉏白兴冲冲地给他介绍,“我和师兄住在那边,有事可以找我们。” 臧初捏着公鉏白的肩膀,对阿七招招手说:“若有行李应当已经给你放过去了,小白和我就先走了,阿七你自己收拾啊。” 阿七感激道:“好,多谢了。” 他打量了一下据说是靳樨的帐篷,没想到会这么近,也就几步的样子,据靳栊的说法,他们大概会住三天再走,阿七一扭头,意外地望见了一座顶熟悉的山头。 第4章 他看上去就像一只鹰 待公鉏白勾着臧初的颈部,俩人挤挤攘攘、歪歪扭扭地走了,阿七才舒口气,低头用下巴蹭了蹭琥珀毛茸茸的脑袋顶,掀帘走进帐篷。 感觉自己好像不该来似的,他想。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帐篷里什么都有,甚至还用毛皮扎了个小窝,一看就是给琥珀的。 琥珀从阿七怀里跳下,迅速开始它的开疆拓土行为。 阿七倒在床榻上,在马车里颠得骨头酸痛,一躺下就呲牙咧嘴地在心底叫唤,好歹没真叫出来,有心想闭目养神一下,不知为何就是舒不下心,只好盯着帐篷顶发呆。 靡明不是说王都来人了么?怎么侯爷还会放心让两个儿子出来打猎。 靳樨看上去似乎还是蛮好相处的。 阿七最终这样认为,没过多久,便昏昏欲睡,依稀看见一个杂色小毛团跳上来,枕着他的手臂躺下,阿七完全睡过去了。 醒来时快到黄昏,靳栊在帐篷外叫他吃饭。 阿七一骨碌爬起来,忙应了声,脑子不太清醒地到处找猫,一转身,见琥珀就趴在床上,两只爪子交叠,似乎很疑惑地看他:“喵——” 阿七揉脸,走过去蹲下问:“你要去吗?” 琥珀塌腰,蹦上他的肩,霸气十足地用尾巴绕住阿七的脖子。 “好吧。”阿七弯着眼睛笑。 吃饭的地方在帐篷中心,有大而旺盛的篝火,噼里啪啦地响,热热闹闹地挤了一堆人。 靳樨坐在正位,颇有不怒自威的意思,没怎么动筷,只偶尔端起酒盏抿一口,他右侧有两个空位,左侧是公鉏白和臧初,阿七才刚走近,靳樨就敏锐地看了过来。 “哥哥!”靳栊喊道。 阿七低头:“大君子。” 靳樨点点头,眼神滑过阿七和他怀里的猫,琥珀呲牙咧嘴地“喵”回去。 阿七一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靳栊就拉着他找位置坐,阿七惊讶地发现原来靳樨右边那第二个位置居然是留给他们俩的。 第10章 “这不好吧——”阿七企图挣扎。 靳栊快把阿七的袖子扯破了,就要他坐下。 阿七瞥见案上有那种花瓣糕点,不觉心下一喜,刚准备大快朵颐,忽然觉得不对,忙左看右看,见每人的案上都有这么一盘,于是才安心地舒口气。 宴席没过半,糕点盘先空了,还剩最后一块,琥珀被香气引诱得低头去嗅。 “想吃啊。”阿七故意问。 琥珀用那种水光泛滥的眼珠子看他,绵绵地喵。 “嘿,不给!小猫不能吃这个。”阿七把盘子从它爪下抢回来,故作邪恶,随即掂起,一口咬下了好大一块,衔在齿间,慢悠悠地吞下去了,琥珀气得露出牙齿大叫。 “哟,看不出你还挺喜欢这点心的啊。”公鉏白端着酒盏走来。 阿七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这还有两盘呢,都给你。”公鉏白大方地说,“我和师兄都不爱吃这个,刚好拜托你了哦。” 他转头,张牙舞爪地指挥臧初去拿。 臧初没脾气地拿回两盘,都放在阿七的面前,阿七却之不恭,遂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公鉏白问臧初:“他们没出来吗?” 臧初没反应,公鉏白挑眉:“嘁,端什么高架子。” 臧初皱眉。 “我不说就是了。”公鉏白委屈地嘀咕。 席间,大家伙起哄,阿七抬头,见府兵们大叫着臧初和公鉏白的名字,又喊道: “打起来!” “打起来!” 原来臧初和公鉏白在空地上赤手空拳地对上了,借着酒意彼此试探身手,众人一激,竟真的打了起来。 公鉏白敏捷地躲过了臧初的好几拳,遂得意地咧嘴大笑,没成想臧初嘴角一勾,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出了一拳,拳风撩起公鉏白的额发,公鉏白刚好不容易躲过去,落地时下盘不稳,被臧初撂倒在地。 臧初将公鉏白摁在地上。 公鉏白哈哈大笑,嘴角的小梨涡盛着一豆火光,眼眸里倒映着热烈的篝火和臧初近在咫尺的的脸颊。 臧初怔了一下,又好像没有,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把公鉏白松开。 公鉏白一跃而起,拍了拍身上的土,并没有半分打输的丧气,又笑哈哈地同臧初勾肩搭背,要去敬靳樨酒。 臧初有点出神,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和公鉏白并肩站在了靳樨的桌前。 靳樨并不好酒,但也没有扫他们的兴,豪放地喝了一大盅下去,公鉏白大声叫好。 靳栊早已经被兰婆带去睡觉。 靳栊没走多久,阿七一看时间也不早,也抱起琥珀要悄悄溜回帐篷。 路过那群人时阿七没忍住越过人群看了一眼靳樨,见靳樨坐在人群中央,一只手搁在膝盖上,正把酒碗放回桌案上,姿态舒展,衣衫的暗纹在火光的映照下灼灼闪烁,光芒流淌至颊边,唇上还沾了些酒液的水光。 阿七看得心惊肉跳,赶紧加快脚步跑了。 翌日打猎正式开始,日头不错,不阴不雨,阿七出来凑热闹,但没凑太近,只在帐篷的阴影里站着,只觉眼花缭乱的不知道应当看哪里。 嘈杂忽然停了,变得鸦雀无色,阿七旋即意识到是靳樨来了。 果不其然——阿七远眺,望见一身劲装的靳樨,其实也不过是简甲,黑色的皮革裹在小逼上,原本悬在腰中的玉扳指也戴上了手,他看上去就像即将勃发的一只鹰。 阿七于是想起刚进侯府没多久的时候。 也是一个类似的有很多人的场合,他也是这样在角落里,望着在人群里的靳樨,那时靳樨也是这样,虽看不清容貌,但一站出来便先声夺人,独与旁人不同,总带给他……这样那样的熟悉感。 臧初献上弓箭,靳樨不急不慢地拿起,挽弓搭箭,朝向空中,瞄准。 阿七和众人一同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靳樨的手。 不多时,靳樨利落地松开手。 “咻——”利箭破风而出。 箭矢在空中划过的速度极快,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河痕迹,只在瞬息之后,空中传来“咚”的一声极铿锵的声响,在天际波荡,旋即众人大声喝彩,一时汹涌的声潮要把阿七的耳膜震裂。 靳樨淡然地把弓交还给臧初,还是那样不动声色地站着。 沙鹿侯府的小规模秋猎于此正式开始。 侯府没有僭越的心,只不过是走个礼仪的过场而已,这回秋猎压根没来几个人。 小君子年幼,又听说大君子根本没打算下场,只有一些从前的旧部还愿意动一动,策马冲出去了。 公鉏白倒是兴冲冲地提弓上马,臧初看了眼靳樨。 靳樨点点头,说:“你去吧。” “大君子——”臧初有所犹豫。 靳樨伸掌,掌心向内往外挥,意思是“去吧”。 臧初和公鉏白的身影消失后,靳樨问左右:“小君子呢?” “在帐篷里和那位猫大人玩。”小厮答。 靳樨没说话了。 小厮正要退下,又听靳樨示意桌上的花瓣点心道:“小君子爱吃那点心,多拿点去。” 小厮一头雾水地应下了,转身去安排。 靳栊确实在和琥珀玩,趴在床上和它你来我往地拨毛球。 阿七和兰婆守在不远处。 兰婆眼睛不眨地、静静地望着靳栊,掺着白发的发髻梳得整整齐齐,听闻她是侯府夫人当年的陪嫁,之后一直到侯夫人离世也未曾离开,就留在府里照顾靳栊。 第11章 小厮捧来了好大一盘点心。 靳栊瞥一眼,小厮忙道:“是大君子叫小人送给您的。” “喔。”靳栊点点头,还忙着和琥珀玩谁的手掌在上的游戏,没多会,小厮转身就走了,兰婆看了眼那多得瞎眼睛的点心,比划着要阿七吃。 阿七吞了口唾沫,口不对心道:“这不好吧。” 兰婆比划:“小孩子吃太多不好,这么多牙齿会坏掉的。” 原来如此—— 阿七摸摸胸口,就把心放回肚子里,拿了块大的小口小口啃。 兰婆另取了只漆盘,仔细地拨出五六块留给靳栊。 靳栊玩累了啪嗒啪嗒跑过来,一屁股坐在垫子上,琥珀还在原地追尾巴打转,这时又有报信,说大君子手下的人猎到了两头鹿。 “是小白锅和小醋锅吧!”靳栊含含糊糊地说。 “他们很厉害吗?”阿七顺口问。 “很厉害!”靳栊吞咽干净,找帕子擦手,说,“但没有哥哥厉害。” “那侯爷呢?”阿七故意问。 靳栊艰难地天人交战一会,而后很认真地说:“爹以前很厉害,但现在哥哥更厉害。” 靳栊吃饱了又冲过去把琥珀抱在怀里。 阿七边吃点心边听帐篷外的喝彩声和马蹄声,他听得入神,不知什么时候去摸盘子,那盘子已然空了,他下意识地低首,兰婆默默地把靳栊没吃完的小盘子推过来。 阿七尴尬地笑笑,两只手一起摆,又喝了一大杯茶,示意自己不吃了。 “我去外头看看。”他对兰婆说,兰婆比划着手,意思是“别跑远了”。 阿七笑:“就在旁边走走,绝不乱跑的。琥珀就拜托你们了。” 兰婆点头,双手搭在腹前,很温和地望着他。 阿七看着她,不由自主地出了神。 那眼眸里的某种神情,似乎让他想起了某个人,也像兰婆一般——或许比她更加浓炽——坐在不远处,静静地、温和地望着他。 阿七出了帐篷,巡逻的府兵撞见他,大大咧咧地打招呼:“阿七大人啊。” 阿七打量这名府兵陌生的脸,打量打量再打量,确认自己真没见过他,心道:侯府的府兵都这么热情的吗? 府兵笑呵呵地问:“要出去吗?” “随便转转。”阿七说。 府兵煞有介事道:“附近可能会有野兽喔,别走太远了不安全。” 阿七道:“好哦,谢谢你。” “没事!”府兵一挥手,挺起胸膛,轻甲当啷一响,他迈起步,继续巡逻去了。 大君子的营帐就在不远处,阿七隐约能看见靳樨的背影,他似乎回了一下头,但好像没有。 最近怎么老爱想七想八的。 ——阿七挠了挠头,仰头一看天色还挺早,便东拐西拐,绕过府兵,独自一人往山里去了。 第5章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倒也是恰好,翻过这个山头,就是当初他醒来的地方。 阿七还记得,那天他独自在冬向山坡草坪上醒来—— 是一个露水沉重的清晨,清晖如洒,水腥味沉下去,旭日升起来,他睁开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褴褛的衣衫,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在原地一直坐到被日光烘得燥热。 那光芒热烈而温暖,能把他一身虚无的雪都烤干,知道他终于能掌控自己生锈的、疼痛的关节。 他在山里徘徊了不知有多久,以野果为生,每一颗都吃得心惊胆战,害怕自己中毒而死,晚上就盖天席地。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该往哪里去。 后来,他在山间撞见一位瘸腿的猎户。 猎户把他带到自己住的小屋子,给他衣服,给他烧水,问他叫什么。 他沉默许久,绞尽脑汁,最后依稀记起了一个“七”——或许是其他的什么字,他也不知道——便说:“我叫阿七。” 猎户无儿无女,一辈子都呆在这山里,他望着阿七的眼神既温和又慈爱。 阿七在他的屋子里呆到入冬,大雪封山。 猎户没能活到雪融化的时候,临死之际是阿七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猎户说:“就把我埋在山里吧。” 阿七点点头。 “我死后,你就走吧。”猎户仍旧温和地望着阿七,“下山去吧。” 阿七忍不住流下泪来。 猎户干哑地笑了笑,溘然长逝。 阿七埋葬了猎户,立碑、点香、磕头,锁好木屋的门,然后下山去。 呈现在他面前的,就是这座沙鹿城了。 他异常顺利地进了城,人来人往,阿七胆颤地望着他们,忽然像是被刺痛了似的,遂忙里忙慌地冲进了一个小巷子里。 就在那条巷子里,一只杂色小猫出现在阿七的视线里,主动蹭他脏兮兮的腿脚和身上的伤口。 小猫干净得很,毛茸茸的、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很平静,仿佛在说:你终于来了。 也许这是他的错觉。 也许不是。 那小猫领着他来到了沙鹿侯府前,又主动跳进他的怀里。 阿七就这样成为了沙鹿侯府猫房的一份子。 阿七回头看了一眼侯府的营地,一头钻进山林里。 他走了大半个时辰,才依稀找到路,于是扶着膝盖喘气,怀疑起自己的记忆力,于是又过了好久,他才摸回那个小小的木屋。 第12章 那小屋像沙盘上的标注物,像画卷里的墨点,好像不会被时间改变似的。 阿七在门口边踌躇了会,才拧开门闩,推开。 木屋里头灰尘沉着,地上生了些苔藓,其余一如往常,老猎户常用的猎具都挂在墙上,粗糙的火炉和火钳挤在角落,水壶和皮革水袋搁在桌上,连兽皮袄都在。 阿七摸了摸床上略粗砺的铺盖,长长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碰,又锁好门,转身出去了。 之后,他跪在山后的猎户坟茔前,拿出酒袋全都浇在墓碑前,又把糕点端端正正地放好,做完这些事后,阿七面对着坟茔和墓碑,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一切就像是某种梦境,某只看不见的手在推着他走。 阿七跪在墓碑前,不由自主出了会神。 他闭上眼,再度回忆仍旧笼罩一团浓雾的记忆,但依然一无所获,沉闷幽怨的钟鸣和弦音与晚风共响,所有记忆都模糊不清,仿佛他不曾用自己的眼睛看过这世界。 “我……”阿七沮丧地说,“还是不知道自己是谁。” 墓碑上写着老猎户的名字:解平,右下方写的是:孝子阿七敬立。 那么就让阿七作为猎户解平之子存在吧。 阿七想,竭力忘掉梦里的血迹、死亡、兵戈,忘掉高大巍峨的建筑,忘掉他曾经那样绝望地奔波。 山林里传来呼呼的风声,野兽叫吼,远方群山连绵不决。 阿七闭上眼,想象那个作为猎户养子的阿七,他可能在襁褓里就听过野狼的吠嚎,好心的猎户把他抱回小木屋,喂给他米糊和羊奶,后来他慢慢长大,猎户教给他捕猎的技巧,他从山脚跑到山顶,惬意地望着天穹上飘忽不定的云。 真是很好的一生啊。 阿七把一切恢复原样,循来路往回走。 走了一半,忽然感到不太对,后背透心凉,油然而生一种被注视的感觉,顿时毛骨悚然,好像听到尖爪挠土的声响,还有那种隐秘的呼吸声。 是狼?是山虎?还是豹子? 意识到也许他无意误入了某条兽径,阿七出了一身冷汗,手指微微痉挛,风一吹,那汗冰冷彻骨,他从未如此后悔自己不能武,现在要怎么办?跑吗?他跑得过吗?爬树吗? 阿七脖颈僵硬,完全不敢乱动,木着身子用余光到处扫,紧急之下倒是扫到了一棵显得比较好爬的树。 但阿七感觉自己其实也不太会爬树,但没有时间给他乱想,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到底还是深吸一口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向那棵树,抱着就往上爬。 他这边刚拔腿,后面就有树枝被踩断的声响。 阿七不甚熟练地、手忙脚乱地往树桠上爬,好不容易呆稳,忙环顾四周。 他仿佛看见一双金色的“猎手”眼眸在枝桠间一闪而过,吓得双手双脚把自己“绑”在树干上,完全不敢乱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阿七不知道那野兽到底离开了没有,一身热汗被冷风吹得遍体生寒,眼见黄昏将至,总不好一直被困在这里,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 阿七一惊,连忙寻觅声音的来处——如他所料,那果然是侯府的人马。 他一眼就看见公鉏白和臧初,令阿七惊讶的是靳樨竟然也在。 靳樨骑在黑马上,被府兵包围,还是那样冷若冰霜的模样,扳指戴在指上,手里摁着一把长弓。 ——靳樨不是不准备下场么? 疑问从阿七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他没有多想,只想着不要被发现才好,于是艰难地在树干上向左爬了小半圈,把自己更往已然枯黄的树叶里藏紧实了些,又开始紧张猎户的小屋会不会被发现。 府兵要去的方向正好朝着猎户的小屋,阿七不免捏把汗,屏住呼吸观察他们的走向,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步、一步…… 府兵们走过阿七藏身的大树,又再往前走了几十步,忽然,他们停住了脚步,选择了另一个方向,很快就隐没进密密的丛林里去了。 很快,他们的背影都被遮住,脚步声也越来越远。 阿七方才松口气,安心地手脚并用爬下来,揉了揉脸,转身忙向营地赶。 阿七回到营地的时候,靳樨他们还未回,阿七去靳栊帐篷里领回琥珀,没有去吃晚饭,只在自己帐里的床上烙煎饼。 琥珀白天玩累了,四仰八叉地打盹。 阿七盯着它一鼓一鼓的肚皮,神游天外,没过多久也酣然睡去,半夜因没在枕边摸到那团猫而猛地惊醒,跃下床在帐篷里找了一圈都没见着琥珀的影子,情急之下跑出帐外。 营地几乎没有守夜的人,只有几堆孤寂的火把,被略冷的秋风吹得东摇西摆,火星散落四周。 夜已非常深了,但靳樨的帐中还透着微微的光亮——竟然还没有睡。 阿七裹紧外衣,左右环顾寻找小猫的影子。 那杂乱的毛色让琥珀可以完美地融合进任何一团杂草中,阿七找了半天,忽然见远处营地边缘一颗大石头旁侧中叉出一条会摆动的“草”,像是琥珀的尾巴,随着尾巴的动作,草丛也跟着微微晃动。 阿七忙伏低身体,屏气凝神地摸了过去。 那果然是琥珀,用爪子压着毛茸茸的草,一直到阿七来,它还在叼着草咬来咬去,阿七赶紧把蔫蔫的草秆解救出来,又把琥珀按进怀里一顿揉。 第13章 忽然他听到营地里有动静,没多想,阿七下意识抱着琥珀囫囵滚到旁边的大石头后。 琥珀善解人意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耳朵还在动来动去。 借着大石头的遮掩,阿七微微探出头,看见四五个人无声无息地牵着马从营地里出来,都是同一身服饰,破破烂烂的,腰上佩弯刀,月色如迢迢流水,映在那截雪亮的刀刃上。 那一伙人骑上马,为首的人忽然有所感地回头,向阿七的方向看了一眼。 阿七连呼吸都快止住了,连忙缩回石头后,一把捂住琥珀的小嘴,那人什么也没有看见,但转头的刹那间,露出一张朴素的面具。 ——是他! 阿七不知为何一眼就认定这就是靡明口中的大巫弟子,然而那些人已经上马,快速地离开了营地。 那位大巫弟子身形高大,骑在马上的身影同靳樨有些相似,待他们完全消失在地平线尽头,营地那头仍然是平静如水,毫无波澜。 只是靳樨那顶帐篷的灯,终于灭了。 阿七抱着琥珀站起来,营地在沙鹿的东边,而那伙人去的方向正是沙鹿的东南边。 东南边……东南边是哪儿呢? 翌日起晚了些,阿七揉着眼睛和琥珀一起在晨光下的草堆边发呆。 平地上有不少人在活动骨头,阿七听偷懒的公鉏白说,大君子天没亮的时候也出来晨练过,后来人多,大君子又回去了。 阿七想了想,有点想早起来看看,但天没亮也有点太早,还是睡觉比较舒服,于是遂又心安得地放弃了。 营地里一切如常,没有查问、没有寻找、也没有任何动静,显得阿七昨晚所见像是幻觉,他用指尖勾勾琥珀的下巴,轻声说:“不是梦,对吧。” 琥珀惬意地眯眼睛,打了个哈欠,软绵绵地“喵”了一声。 第6章 不知看了刻刀有多久。 不一会儿,臧初负手溜溜达达地从靳樨的帐里出来了,面对府兵铿锵的“臧大人”就敷衍地点点头,立在空处环绕一周似在寻找谁。 很快,他就看见了倚在草堆上正眉飞色舞的公鉏白。 公鉏白毫无察觉臧初的接近。 “我们大君子那可是顶顶能打的人。”公鉏白洋洋得意地吹嘘道,丝毫不以为辱,“能把我揍得满地找牙。” 阿七:“……” 一只手按在公鉏白的肩侧,臧初凑近,明知故问道:“在说什么?” 阿七不好意思地道:“臧大人。” 公鉏白却作势要打臧初:“你干嘛呢又吓我,吓我好玩是吧!” 臧初灵活地躲开公鉏白虚张声势的手,捏着他的肩头,笑了一下,问阿七:“你多大了?” 阿七踌躇道:“大概十七罢。” “那你和小君子一样,叫我小初哥吧,叫什么大人,多生分。”臧初说,歪头瞅着公鉏白,捏了一下他的脸颊,“在说大君子什么坏话?” “才没有。”公鉏白挺起胸膛,接着对阿七说,“师兄当年也打不过大君子!是不是?” 阿七:“……” 臧初嘴角抽了抽:“……是。” 公鉏白高兴了,再进一步:“我们俩加起来也打不过,是不是?” 阿七不忍再听。 臧初忍气吞声:“……是。” 公鉏白遂高高兴兴地溜了,臧初望着他兴高采烈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阿七道:“二位是……师兄弟?” “唔。”臧初道,“是的。我们那师父除了睡觉偷懒什么都不管,他算是我养大的。” 阿七抬眼观察臧初的眉眼,许久才道:“你们俩好像没差几岁。” “噗。”臧初失笑,冲阿七比了个“二”的手势,“小白就比我小两岁,我说的养大也不过是……” 臧初的声音小下去:“……相依为命吧。” 臧初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阿七从这一句话里敏锐地察觉到一些旧事的痕迹,这让他想起昨夜那位大巫弟子策马远去的背影,以及那柄异常寒亮的弯刀。 二日后回府,阿七不想再重复来时的尴尬场景,围着兰婆叽叽喳喳了许久,兰婆终于捱不过,起身去安排,回来时点点头,算是办成了。 阿七松了口气,但琥珀沦为“人质”,被送到靳栊的手上去了。 兰婆乘的车自然没有靳樨靳栊的好,阿七被颠得呲牙咧嘴,黄昏回到侯府时像株异形的梅树,歪歪扭扭地接过睡着的琥珀,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猫房里走。 阿七走到门口,见院子里似有客。 靡明照旧坐在那摇摇晃晃的竹椅上,对面坐着一脸正气的沙鹿巫官李淼,俩人的氛围像是要说什么,却没人开口。 靡明望见躲吧着的阿七,道:“早就听说车队回城了,你躲什么,出来罢。” 阿七只好出来,这时琥珀醒了,打了个哈欠后跳下地去玩,阿七走到靡明身边,李淼的目光一直牢牢追随着他。 阿七道:“李大人。” 靡明乐呵呵道:“李大人甚少出神坛,这还是头回见呢。” 李淼:“这位是?” “阿七。”靡明说。 阿七说:“一二三四的七。” 李淼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看了会阿七的眉眼,不一会才转开,继而起身告辞。 靡明道:“不吃个饭再走嘛?” 第14章 “不必了。”李淼说,“神坛还有事务,如今葛大人在侯府,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 阿七一惊,没料到李淼就这么把大巫弟子的消息宣之于口。 李淼走之后,阿七还在原地发呆,靡明在他身前打了个响指,道:“别出神了,吃饭了么?” 阿七回神:“在马车上吃了——沈大哥呢?” “他那套刻刀钝了,出去找铁匠磨。”靡明边走边念念叨叨,“还不急着回来呢,且让老头子我先把饭吃咯……这年纪大了真了不得,不想吃饭也得吃。” 晚上阿七的梦换了个场景,是座藏书阁。 数不清的卷册存放在昏暗的、沉寂的空气中,阳光里有四分五裂的灰尘和香气四溢的芸草味道。 时不时有人来来去去,更多的人伏在案前执笔,没有人说话。 阿七眼前一片黑,模糊察觉到那些人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没有人顾得上他。 阿七也早已习惯,他就只那样坐着,聆听蘸墨、翻书和衣角摩擦的声响,借由这些声音,他在脑海中重构了一个新世界。 忽然,有一个人从疲惫的官吏中走出来,在他身前驻足。 阿七熟稔地道:“我今日不喝茶。” 说毕,阿七下意识地抬头,想要看看对方的脸,就在视线转换的那一瞬间,现实中的阿七倏尔醒来,心口的伤疤辣辣地疼。 一连数日,这个相似场景的梦成了每晚必来造访的客人,但无论如何,阿七也看不清楚那人的脸。 而这几日靳栊被压在房里诵书,也没机会来猫房。 天气一日比一日凉,庭中树一日比一日疏芜。 这些日子,李淼偶尔会来靡明处喝一碗茶再走,他每回来,阿七都会意识到这又是来拜见大巫弟子,这时阿七又会怀疑那晚所见是否是一个梦,又或是大巫弟子回来了。 倒是公鉏白总是拉着臧初来寻阿七。 公鉏白头回来的时候好奇地在院子里东看西看,道:“我倒是没想着来这儿看看,原来是这个模样。” 公鉏白有心想和猫堆打好交道,但不知是不是和猫气场不合,没一只愿意碰他们师兄弟,皆是隔老远便溜之大吉,就算阿七抱起来递到他们俩怀里,猫也是要在第一时间撒丫子就跑。 于是公鉏白只能是来单纯讨茶喝,心碎不已,艳羡地盯着被猫包围的阿七和沈焦。 臧初拍拍他,安慰道:“你看我不也不受欢迎。” 公鉏白狠狠道:“这不算安慰好吗?!” 臧初不免笑了。 阿七把泡好的茶端来递与他们二人,三人便就在树荫的郎下边喝茶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靡明又出去添酒了,不在家。 沈焦挑了一只白猫抱在怀里,回屋子去了,公鉏白还盯着他不放。 “出去逛逛吧。”坐了一会,公鉏白提议,他的双臂懒洋洋地架在廊椅的靠背上,上下看了阿七一圈,笃定道,“你肯定不常出门。” 臧初肯定地点点头。 阿七确实不大爱出门,或许上辈子是株树托生的罢,他想。 公鉏白一跃而起,望了望天色:“还早着呢,我们且略微逛一圈,吃碗面,恰好晚饭也对付了。” 臧初自然没什么异议,拍拍衣服站起身来,两人便一同望向阿七,征求他的同意。 阿七只得点头:“我去向沈大哥说一声。” 阿七进了沈焦的屋子,公鉏白望着他走后那地方一片飘落的枯叶,皱了皱眉,道:“师兄,他……” “嘘。”臧初竖指抵在唇前,摇头。 公鉏白便把话又憋了回去,少顷,悠悠地叹了口长气。 不消片刻,阿七从屋里出来,身上多了件外袍,笑道:“走罢。” 还未走到大门口,他们一行人撞见李淼。 李淼一愣,眼神在阿七脸颊上荡了一圈,旋即停下来,倒未向公鉏白、臧初行礼。 阿七想他必然是去找靡明的,便好心道:“靡老出门买酒去了,现下并不在,李大人不妨下回再来。” “无妨。”李淼道,转身慢慢走了。 公鉏白面色不良地盯着他,从鼻子里哼口气。 臧初似笑非笑地问阿七:“你知道李大人是来侯府做什么的吗?” 阿七摇摇头:“他来做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臧初痛快地笑出声来,片刻道:“巫官……我最烦这些巫官了,什么神明、什么五帝灵兽,我偏不信,他们若真的存在,也不过是对天下不顾不问的瞎子残废罢了!” 阿七惊悚地望着他,许久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晚间阿七独自归来,夜已深,沈焦屋子却还亮着。 阿七干脆过去敲门,里头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而后沈焦那永远心平气和的嗓音响起:“谁?” “是我。”阿七道。 门开了,沈焦指尖还残着木屑,道:“刚回来?” 阿七点点头,有点犹豫,片刻下定决心,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交给沈焦。 沈焦的瞳仁小小地颤抖了下:“给我的?” “嗯。”阿七说,“靡老说你……反正我路过嘛。” 阿七一鼓作气道:“我最近有闲钱,月俸又无处可用,你便收着吧。” 阿七说完就跑了。 沈焦注视阿七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又看着手里的布包,旋即慢慢地关门、转过身来。 第15章 他在灯下一层一层地拆开布包,露出一套俱全的、崭新的、还蘸着油膏的刻刀,刀锋锐利。 灯影摇曳,照着灯下那两匣子满满当当的木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无五官。 沈焦不知看了刻刀有多久,才把布包一层一层地包回去,妥帖地放在匣子里,动作十分迟缓,像是那套刻刀重抵千均似的。 放好后,他又拿起自己刚磨过的老刻刀,一刀一刀地雕刻新俑。 沈焦眼神专注郑重,灯光在他侧脸晃出一层薄薄的金纱,沈焦一刀不慎,指尖冒出一颗硕大的血珠,沈焦又开始盯着那鲜红如珊瑚的血珠发呆。 这时门却又被叩响了,沈焦约莫猜得出来人是谁,匆匆抹去血,而后起身去开了门。 靡明在门外搓搓手,笑一下:“哟,就知道你没睡,方才阿七来过了吧。” “嗯。”沈焦退一步,让靡明进来。 靡明阖上门,道:“最近睡得可好?” 沈焦点头。 靡明说家常似地说:“阿七那个年纪地孩子,看什么直来直去、一片赤忱的。” 沈焦:“嗯。” “我知你挺喜欢他的。”靡明说,“怎样,改主意了么?” 沈焦低头不答。 靡明仍旧笑着:“若变了主意,可把刀给我——阿七不是给了你一套新的吗?旧的自有它的去处。” 沈焦还是不说话,仿佛哑巴了似的,红烛爆了朵灯花,靡明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 沈焦极慢地抬起头,瞥了眼那慢慢两匣的木俑,终是道:“算了。” 第7章 “曾经有国名‘葵’。” 这天之后下过一场暴雨,再后来,时间走到八月三十,灵真日。 城里处处系绸带、挂灯烛,城门口威势赫赫地立着李淼亲手扎的纸像—— 一只足有四五人高的朱雀,双翅撑开,头颈向南,尾羽飘逸,遍身赤红如火,正是臧初口中五帝灵兽之一,赤帝。 其主要供奉地就在南边,其中以肜为主,也包括从前西边的那些小国家。 接下来,自城门口始,其下又小些的纸像隔二十步一只地领出一条路,那些朱雀皆是声势烜赫、威风凛凛的模样。 这条路径一直通向南边的神坛,那门口的牌楼高耸,雕刻细致,写着“灵真”二字。 在不是沙鹿侯之前,这祭祀本不是靳家的活儿,他们只用记得来参加就行,承办的是城里的士绅,主持的是神坛巫官。 自从得知侯爷受封,士绅们忙不迭地把之前的卷册都送到了侯府上。 靳莽回乡时,首先面对的就是那塞满整一个厢房的卷册。 这天阿七换了身新衣以示庆祝,本想就此作罢,不去神坛凑热闹,只是靡明不停地拿期冀的眼神望他,阿七只好答应下来。 阿七正要出去,却见沈焦没有要出门的意思,问道:“沈大哥,你不去吗?” 沈焦摇摇头:“人太多了,闹得很,我就不去了。” 阿七扭头,对靡明气愤道:“这不公平!为什么只催我去,我也觉得闹啊!” “老头子说什么就是什么。”靡明强硬地说,一手压制了他的手舞足蹈,挟着阿七,说一不二地往门外去了。 阿七面朝后被不情不愿地倒着拖走。 沈焦温文尔雅地垂手立在廊下目送他们。 他瘦得仿佛只剩下一身骨头架子,被未消的雨气紧紧缠绕,那水汽重得很,把阿七的心绪也沉沉地向下一坠,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头,他顿时哑火,眼神紧紧地黏在沈焦身上。 阿七进来后什么也不会,沈焦便什么都教他:教他怎样喂食、怎样梳毛、又怎样观察猫咪的状态,久而久之,阿七便把他当作大哥来对待。 这一刻,阿七忽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沈焦那笑容分明一如既往,却又有些微不同。 但阿七没来得及想清楚,靡明已然把他拖到大街上了。 街道上都是人,阿七被挤得头脑发晕,一路晕晕乎乎地不知怎的就被人潮推到了神坛处,他一眼便看见了身着红色巫披、手持巫杖的李淼。 ——不,还不止他。 阿七向更里边望,发现在里面的席面坐着同样一身红衣的、貌似是大巫弟子的人。 这下阿七终于觉得自己那晚确实是在做梦。 除此之外,阿七还望见了小小一个、乖乖跪坐在席边、难得穿了沉重礼服的靳栊,像一粒即将被压扁的白面团子。 还有一位着华服的男子,腰间坠着复杂的组玉璜,只不过被帷帐遮去面容,不知是靳樨还是沙鹿侯本人。 阿七左看右看,因实在有些远,没分出来。 阿七环顾四周,不见靡明的身影,忽然不知怎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无缘无由的欢呼,在那欢呼里,阿七心头一紧,仿佛嗅到了如同欲来之风雨的味道似的。 夜色渐渐向残存的白日侵袭,阿七在原处愣了愣,登下猛地回身,不管不顾地向外冲去。 是时一声铿锵的钟鸣,令所有人即刻静下来。 阿七没能成功钻出去,只得一身热汗地转回来,只听身侧一名老头抚着花白胡须,叹道:“现今隆重程度真不比往年啊。” 老头旁侧有人道:“怎么说?” “我小时候见着的灵真祭祀哪有这般寒酸,那时的张灯结彩一眼都望不到头,如今怕是只有王都才有那样的阵势。”老头气呼呼道,“竟还有地方连祭祀典礼都没有了,真是人心不古啊——等招致毁城灭池般的灾祸的时候再后悔也来不及,神明保佑、神明保佑。” 第16章 旁边那人好奇地问:“老人家您说的是哪个地方?” 老头仿佛从鼻子里喷火似的道:“自然是新柳了。” 天渐暗,从城门那只巨大的朱雀像开始,每一只都“嚓”一声地燃烧起来,就像一条蜿蜒的火蛇,一路逶迤至神坛。 神坛中央也有一只朱雀像,是铜制的,火焰从喙里烧出来,焰苗冲天。 火光中,李淼舞动起来,衣摆飞扬如鲜红的花瓣,巫歌悠扬而空灵。 帷幔被风吹起,露出葛霄端坐的身影。 他戴了一只铜面具,朱雀头形状,只露出下巴的一小部分,那铜面具反射火光,略微有些发红,脊背挺直,巫披很合身,长长地曳在地上。 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旁人说话他也不,只偶尔点点头。 阿七看着却觉得有些奇怪,多看了几眼,却没看出所以然。 他终于还是决定去找沈焦,于是生生咬牙辟出了一条道,好不容易钻出最拥挤的地方,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只觉得心悸比之前更严重了。 阿七向侯府跑去。 一路进侯府门,再进熟悉的屋子。 “沈……”阿七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口,扶着门框张嘴便唤,但他很快意识到猫房里没有人,一片寂静,外界的喧嚣都未能占据这里。 这里还一如青灯残卷般孤寂。 不安积少成多,阿七闯进沈焦的屋子:那里铺盖整齐,片尘不染。 阿七于是又出来,顿时一筹莫展。 忽然,他发现所有的猫都挤在角落里,唯独只有琥珀在小厨房的门槛上舔爪子,他心头动了动,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竟绕进去了。 灶台的炉火在烧,没有灭。 阿七瞥了一眼那火焰燃烧的模样,忽然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冲到灶口处,险些直接把手伸进去,才开始手忙脚乱地找来火钳,由于太过慌乱,途中不慎跌碎了一只碗。 他对碎片视若无睹,只牢牢地盯着炉腔,用火钳把残柴扒拉出来。 ——果不其然,数只未烧尽的木俑叮叮当当地掉了出来。 阿七的心也跟着一起在灰里脏乱地滚动,木俑上火星还在扑闪扑闪,有的烧了一半,有的烧了一只手,有的却只剩下一只腿…… 都“横尸”此处,一如故事里那些未有埋骨之地的孤魂野鬼。 炉腔里还有更多的木俑,数也数不清。 阿七甚至看见不久前出现在沈焦手中那只新刻的姑娘俑,裙摆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 阿七的心一寸一寸地沉下去,与此同时,更大的焦躁感如浪潮升起,淹没了他。 一瞬间,阿七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找到沈焦,并带他回来。 直到这时,阿七才意识到自己对于沈焦的了解只有一双刻木头的手、一身形销骨立的躯体和一个“沈焦”的名字。 阿七扔下火钳,掉头就跑,刚跑出门外,就见靡明体体面面、心平气和地呆在不远处的檐角下。 “靡……靡老!”阿七焦急地要说清楚情况,“沈大哥他——” “你知道要去哪里找他么?”靡明的声音平静似古井。 阿七的力气忽然就散了,不知所措起来。 “有些人……是劝不回头的。”靡明说,拍拍身上不存在的土。 “他——” “阿七,你听说过一个习俗吗?”靡明不仅不解释,反而反问阿七。 “什么?” “有关人俑的习俗。”靡明怅然道,仰头眺望远处,白发飘舞似要融化,“你可曾知道‘葵’?” 沈焦举着一只红烛,走进一片漆黑的的宗祠。 远方传来轻灵的铃铛声,而宗祠里寂若死灰,墨渍似的夜色将之包裹,仿佛沉默的死灵,祭桌上空空荡荡,一个牌位也不见,沈焦面上却并不见意外之色,他停下脚步,点燃了所有烛台。 宗祠顿时明亮起来。 沈焦仍旧举着红烛,没有回头,道:“出来罢。” 一阵细微得可以被忽略的响动过后,三人并肩从暗处出来——正是没有出现在神坛上的滑青、臧初与公鉏白,滑青文人装束,师兄弟均一身深色劲装,腰佩短匕。 他们出现在此,无疑代表着靳莽与靳樨。 侯府早已知道沈焦的来路与目的——但沈焦也并不意外。 滑青拱拱手,道:“缘悭一面,沈公子。” 沈焦叹口气:“我就知道。” “但沈公子还是来了。”滑青说,灯烛下,他颈侧的青斑就像一块阴影。 “我来了。”沈焦摊开手,“所以你们准备怎么办呢?” 三人彼此沉默了一会,像是企图听清李淼的巫歌似的。 忽然滑青开了口,道:“曾经有国名‘葵’,也即‘揆’,审度的意思,‘乐只君子,天子葵之’。在葵地,有制作人俑殉葬的传统,从上至下无不如是,王室尤其乐衷。每一任葵王崩逝,藏入王陵之时,都以数以千万计的人俑陪葬,每一尊人俑都栩栩如生,如真人一般,拥有自己的名字、户籍、生卒年岁,他们会在幽闭的墓陵里永永远远地守卫下去,事死如事生。葵地人民说,这是他们先祖与神灵对话时神灵下达的神旨,若有一日葵地宗庙被毁、家族覆灭,这些人俑会冲出死地,化作不死之身,夺回葵民之地。” 一直静静听着的沈焦含笑,点点头:“是。” 第17章 “我们查了许多事,只有一件事不明白。”臧初说。 沈焦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臧初道:“葵国王室所有人都有名有姓,登记有册,并没有遗漏的,沈公子你……到底是谁?” “大人是怎么想的?”沈焦反问。 终于,耐不住性子的公鉏白没忍住:“难不成葵王室还有私生子不成?” 臧初一窘。 沈焦忍不住笑了,好不容易才捺住笑意,道:“或许吧……” 臧初:“……” 这又是什么玄之又玄的回答。 滑青道:“若你今日不进此地,侯爷便当没有见过你,无论是继续养猫也罢,或者出远门也没有关系,何必非得来呢。” 沈焦略沉默一会,道:“侯爷好雅量。” “侯爷说,他当承担葵地国破之怨,沈公子倘若愿意,大可提剑去见侯爷——” “不必了。”沈焦说,“我打不过。” 公鉏白再度忍不住开口:“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臧初赶紧把公鉏白拉到自己身后,道:“大君子说先祖无辜,就不受此等罪过了。” 沈焦仿佛听到了什么大笑话似的讪笑起来。 臧初一顿,不知道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只见沈焦止住笑意,掰着手指算:“神明、祖宗、天子、国君、公侯、将军……各有各的不受罪过,那到底是谁该受罪过呢?” 臧初噎住。 “如果不是天天都会做那个梦的话。”沈焦低头,竟笑了下,“我就不来了。” 第8章 “——‘事死如事生’。 “我若是你。”公鉏白说,“我就直接去找侯爷与大君子,最差不过就是死,你又不怕死。” “小时候,我就是如你这般想的。”沈焦并未露出不愉之色,反而苦涩地笑了笑,“可我为了能活下来,就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我的盼头就只剩下这点。” 他们都知道沈焦指的是什么,遂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沈焦却继续说:“我什么都不会,我的那些拳脚功夫,随便哪个府兵都能把我揍得头破血流,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干什么,但还是不能弃之不顾,否则我又该为什么而活?” 不知过了多久,臧初道:“大君子做主,将靳家宗祠与你处置。” “条件是?” “听到那个巫官的声音没有?”臧初十分郑重地道,“那巫官叫作李淼,毫无疑问是大巫麾下,你只管照样办了你想办的,他一会儿自然会来,那个时候,大君子希望你能传一条消息给他。” 沈焦没吭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臧初道:“接下来的话是我自己的意思,沈公子,我知道的事情也不多,但我大胆说一句:这条消息传出去,或许你真能报了灭国之仇。” 也许这句话真的打动了沈焦也说不定。 祠堂里灯影摇晃,沈焦抬起头来,问:“我若是不应呢?” “那就说明有些人时运不好,要逢大难了。”滑青说。 沈焦道:“你们大君子敢把决定压在我身上?他爹知道吗?” 臧初眨眨眼睛:“侯爷也答应了。” 滑青高深莫测地笑笑。 臧初遂从怀里掏出一只匣子,打开,展示给沈焦看。 沈焦呼吸一滞,继而幽幽道:“你们倒是会想。” “过誉了。”臧初微笑。 滑青道:“侯爷也有一件东西托我交给沈公子。” 沈焦抬起下巴,望见滑青找出来的物件,面上终于露出一些讶异。 公鉏白大吃一惊,道:“叔!” 臧初也不赞成道:“大人!” 滑青置若罔闻,仍旧举着那物件,温和而耐心地等沈焦接下来。 过了很久,李淼的吟唱又流转一阙,沈焦终于接了下来,枯井似的眼珠往滑青与这师兄弟身上一扫。 滑青对臧初、公鉏白挥挥手:“走罢。” 他们才没走几步,忽然听沈焦在他们身后问:“人死后会去哪里呢?” 滑青脚步一顿:“我也不知道……或许……” 滑青和沈焦互相背对着,他们一人凝望月色,一人凝望摇曳的火苗。 “或许我们都会去同一个地方。”滑青道,“你们葵人常言——‘事死如事生’,那么不就是说……终究会再见的。” 滑青摇摇头:“今晚像是将要下雨。大雨。” “啪!” 祠堂的门关上了。 “是啊。”沈焦全身的经脉都放松下来,如同某个困扰、压制他多年的枷锁轰然化作碎片,他一点一点地,把自己重新立了起来,仿佛在与空气中看不见的鬼魂说话,“终究会再相见的。” 死去的魂灵在虚空中微微抚过他的脸,托起他的眼泪,出生时吹过的风再度绕过他的身侧。 他合上眼睛,神情安详,宛若婴孩。 “葵人信奉死者只是离开,而非消亡,相互挂念的人终究会在死地重逢。于是在葵地,无论谁死去,送葬的人都会在死者棺材边安放陪葬的人俑。”靡明说。 “人俑?” “嗯,除去王室会多造些实际并不存在的侍奉者人俑,大多数人的陪葬俑,是雕刻成死者亲友的模样——他们并不忌讳,而很自得。毕竟自身不能亲陪,又担心逝者在死地孤单,那些人俑便是替代品,只是为了告诉死者‘等人间事了,我们便能在九幽重逢’,这是一种承诺。阿七啊,如今你明白了吗?” 第18章 阿七如遭雷击,沈焦那几乎时刻手执刻刀的身影、那数只被焚的木俑一并从他脑海里滑过,阿七手指颤抖,好半晌,他听见自己竭作冷静地问:“沈大哥……到底去了哪里?” “你怎样看待他?”靡明忽然问。 阿七从未如此思考过。 他什么都不记得,他企图从眼前寻找消失的过去的影子。 遇到解平,他便想,我的父亲会是这样吗? 遇到兰婆,他又想,我的母亲会是这样吗? 遇到沈焦,他又想,我若有哥哥姐姐,会是这个样子吗? 阿七近乎梦游般道:“我把他……当作我的兄长。” 靡明静静地看了少年许久,阿七自己都没有发现,其实他自己也很消瘦——还没有想起来便如此痛楚,若有一日真的想起来了,你又要如何自处呢?靡明忧伤地想,沈焦、阿七……在靡明眼中,他们的身影逐渐重叠成一个模样。 “……靳家宗祠。”靡明最终给他指了路,说,“你去罢。” 阿七在长道上飞快奔跑,仿佛在重复梦里的场景:秋风、黑夜、酸痛的关节和肌肉。 他十分恍惚。 身后,靡明又开始吟唱那首古老的招魂曲:“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冷涩尖利的秋风从失去名字的、如今已经残垣遍地的古地起发,循着重重山岳流至沙鹿,把神坛的青烟揉搓成奇形怪状的模样。 那端坐的葛霄似乎有所察觉,仰起头来,望向秋风吹去的方位,又在人群里寻觅什么。 那秋风的终点是靳家宗祠。 从祠堂中出来,师兄弟差滑青一步地走着。 公鉏白艳羡地望着滑青背影,臧初说:“过几年,你也会这样的。” “那是你。”公鉏白说,“不是我。” 臧初说:“也可以是你。” 公鉏白没继续纠结此事,片刻又问:“师兄,他真的是王室后人吗?” “不管是不是,现已经是了。”臧初说,脚步一顿,旋过身来,空气里已有沉沉的火油气味,“葵国幼王献印那年,他应当只有十岁左右罢,十岁……真是个能有记忆的坏年纪啊,若他再小点,兴许不会记得。” 公鉏白听他说话,忽然道:“师兄,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年岁应该再小点?” 臧初大力地捏了捏公鉏白的脸,好笑道:“想什么呢。” 公鉏白紧紧抿唇,梨窝处也是平整的。 臧初忍不住用大拇指指腹抚过那凹陷原本的位置,盯着公鉏白外露的一截脖颈,让人很想碰上一碰,臧初的呼吸停滞。 公鉏白一无所知的视线越过臧初的肩头,忽然直了,旋即露出一丝惊愕:“……阿七?!” 臧初猛然回头。 那逐渐靠近的人影,正是阿七。 阿七从没有来过宗祠,他顺着靡明指的路东转西转地跑来,越跑,空气中的火油味愈浓,阿七总想自我安慰是自己草木皆兵,但那火油味已经浓得像梦里的血腥味,无论如何都难以忽略,他没法继续骗自己。 恍惚中,他看见不远处公鉏白与臧初愕然的脸庞。 是这里了——阿七想,踉踉跄跄地停下脚步。 滑青本已走远了,又皱眉回来,打量着他,问臧初公鉏白:“他怎么在这儿?” 公鉏白磕巴磕巴地道:“呃……不知道啊。” 滑青道:“不可外传,必要时要——” 师兄弟忙一同喝道:“不!” 滑青神情奇怪地再看看那少年,继而道:“好吧,我记着了。” 阿七未听清他们三人在说什么,正再次抬起沉重的双腿,企图冲向宗祠。 公鉏白赫然一惊,忙不迭去拉他:“别进去!” “你怎么会来?”臧初问。 阿七动弹不得,抓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揪住公鉏白的衣袖:“沈、沈大哥他!” 公鉏白别开脸,不忍与他对视,双手却牢牢地把阿七挟住。 阿七的脚在地上空踹出好几道纹路。 纠缠中一束极明亮的火焰从靳家宗祠正上头欻地腾起,瞬间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阿七如被一瓢冰水兜头浇下,四肢百骸立马就僵住了。 热浪蓄势待发,而他却如同身处深冬,关节都被冻出冰碴,像是被那火光照成了瞎子,瞬间什么也都看不到了,浓雾重重,仿佛不计其数的恐怖鬼脸在展露獠牙。 不知不觉淌下泪来,阿七两颊冰凉。 这样大的火,分明什么都不该听见。 但阿七还是听到了沈焦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从容,乘着清凉的秋风似水流淌。 幻觉中,沈焦背对着他,虔诚道:“神明在上。” “神明在上……”阿七说,声音嘶哑。 臧初问:“阿七在说什么?” 阿七和着沈焦的声音,一字一顿,连牙齿都在打颤:“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神明在上,赐吾景福。”沈焦祈祷,“吾愿王似栲杻,遐不眉寿,吾愿民如桑杨,万福攸同。” 烈火中,沈焦回过头,轮廓边缘失控颤抖,他温和地对阿七笑了笑,嘴唇一动,那是在说: “再见——” 阿七瞳孔剧烈颤抖,冷汗瀑出,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仿佛有许多人嘈杂地向此处奔来,脚步声如混乱的擂鼓、府兵的轻甲咔哒作响、兵刃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尖叫。 第19章 所有声音争先恐后钻进阿七的脑海,如数柄大锤一同砸来。 “带这小子走。”滑青飞快地说。 “是。”公鉏白扛起阿七,向滑青点头示意,便和臧初一同掠向暗处,很快,滑青也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们前脚刚走,李淼后脚就到了,他拨开救火的府兵,脸色难看,目光沉沉地望着燃烧中的火场。 “怎么回事?”李淼忍不住问。 “李大人。注意言辞。”滑青像一片边缘光滑的阴影,从靳莽身后滑出来。 沙鹿侯靳莽挥手示意无妨,垂眉望着混乱中四处奔波的府兵。 李淼忍不住道:“今天可是灵真日!” 靳莽鬓发灰白,但仍然如暗夜中的松树那样站着,没有说话。 滑青道:“李大人,没有人会火烧自家的宗祠。” 李淼一咬牙,刚想张口。 身后红衣面具的葛霄一整天都没有说一个字,这时却微微加重语气,道:“李淼。” 李淼面部肌肉抽搐,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话憋回肚子里。 这时,宗祠的牌匾被烧得坠在地上,旋即火星飞扬地四分五裂,听得众人心尖颤抖。 靳莽终于开口,道:“把人给我找出来。” 旋即一甩袖子,转身走了。 滑青应道:“是。” 就在众人都盯着火场的时候,一只杂色小猫沿着墙壁边角,毫发无伤地从火场里闪出来,它太小了,故而能完美地藏进阴影里,谁都没有发现他。 葛霄却一转身,不露声色地截住了这只灵活异常的小猫。 小猫叼着什么,发不出叫声,也没法呲牙,从喉咙里滚出一连串呼噜声。 葛霄瞧见它嘴里的物件,还未来得及细察,忽见李淼已经要望过来,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小猫拢来藏在斗篷下,仍旧面不改色地站直了。 小猫徒劳地挣扎片刻,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地收回爪子。 【作者有话说】 终于三万了…………下一章在周四零点一过再更,让我为榜单努努力(感谢 第9章 漆树的漆,决汩九川的汩 当晚,下了一场暴雨。 葛霄在雨中等了半个时辰后,便悄无声息地走了。 最后只有李淼撑伞固执地等在宗祠外,未进半点饮食。 他牢牢地盯着劳碌的人们,不肯放过一丝细节,身上衣裳还是祭祀时的那一套,被雨水浸湿,沉甸甸地压在身上,险些折断他的脊梁骨。 那火是和着火油起的,即便是有暴雨助阵,仍然缠斗到后半夜才灭。 靳家宗祠已经是一团稀烂。 火刚灭尽,李淼就拖着祭衣,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进去。 这座不知道建了有多久的宗祠只剩下一滩奄奄一息的废墟,炭化的木头如同发出最后一声叹息似的,缭绕出一阵白烟。 滑青殷勤地扶着他劝:“李大人别急,该有什么我定然原样呈给您。” 李淼充耳不闻,直到他走到原本是祭桌的地方,才停下脚步。 那里躺着一具已然面目全非的、烧得焦黑的尸体,还保持着跪坐的模样,身上无论有点什么,怕都已在这场火里化作灰烬。 “哎呀。”滑青发出一声嘘唏。 李淼推开滑青,蹲下来,仔细地检查尸体。 滂沱大雨仍不知疲倦地浇下来,把木头泡得湿软,凹陷处积攒的水洼波荡不息,倒映出那尸体紧紧握着的、一直到死都没有松开的、与他几近融到一起的物件。 那是个牌位。 滑青终究没忍心继续望着那牌位,因那牌位写的是……靳莽的名字。 “死去元知万事空。”靳莽将写着自己名字的牌位交给滑青。 滑青却没有第一时间接过。 “他们葵人甚信死后重逢时、彼此定会新如婴孩,肜人也信鬼神。”靳莽说,“那便死后再见罢,他会满意的。” 靳莽用指尖敲敲桌子,平静道:“这也是承诺。” 滑青欲言又止。 靳樨忽然道:“父亲。” 靳莽挥手止住他接下来的话。 滑青叹口气,上前接过牌位,向靳樨点点头,推门出去。 翻找中的李淼动作忽然停住,接着他的肩膀微微颤动,半晌,才缓缓地站直。 滑青回过神,明知故问道:“大人找到了甚么?” 李淼嘴唇哆嗦,愣了片刻,眼睛里爆发出汹涌的狂喜,差点捧不住那东西—— 那是一块晶莹的白玉,如此火烧都没有碎裂,仍然保持着完整的模样,被李淼双手颤抖地用衣袖草草擦拭过之后,释放出莹润的光华。 “陛下!”李淼欣喜若狂地大吼,“天佑大肜!天佑大肜!” 话毕,李淼像个疯子似的,双手将白玉高高举过头顶,迎着暴雨,从人群里冲了出去。 “大人,这——”一侧的府兵没看懂巫官的举止,谨慎地请教滑青。 滑青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举着伞,风轻云淡道:“巫官与神灵通,你我懂什么,休息去吧。” 府兵犹豫道:“可这里……” “又不急,放晴了再收不迟,不必非得淋这一趟雨。”滑青说,瞥一眼那焦黑的尸身,叹气道,“寻副棺椁来,收殓了罢。” 众人应“是”,纷纷收手准备回去了。 此刻,在臧初与公鉏白的院子里。 第20章 昏迷的阿七躺在臧初匆忙收拾的客房床上,短时间发起了高热,面色酡红,眉目紧锁。 公鉏白被他额头的温度吓了一大跳,焦躁地在厅堂里走来走去。 整座沙鹿都陷入烟雨朦胧,冷风呼啸,暴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和地上,动静大得几乎盖过了其他任何声响。 臧初知道外头现如今一定乱糟糟的,但阿七实在不能不管,最终还是说:“我去请大夫。你去告诉大君子一声。” “不必了。”门外传来一道声音,接着响起三声叩门声,在雨声中如同某种定心丸。 臧初忙起身去开门,迫不及待道:“大君子。” 靳樨点点头,却没看他,一直望着屋内。 臧初接过靳樨手中的伞,想起还未告知靳樨,忙道:“不知哪里出了差错,阿七追着沈公子来了。” 靳樨解下湿气严重的斗篷,搭在椅背上,方才走到床边。 臧初与公鉏白这才发现他怀里的毛团。 公鉏白定睛一看,大惊:“琥珀怎么在这儿。” 靳樨没答话,他看了眼床上的阿七,又看向臧初。 臧初又解释道:“发热了。” “去请郎中。”靳樨说,并未在意阿七的突然出现,顺手把琥珀交到公鉏白的手里。 公鉏白手忙脚乱、笨拙异常地给琥珀顺毛,抬头时臧初已然出门去了。 他眼神一转,疑惑地发现靳樨伸出的手悬在离阿七额头一个拳头之外的距离,半晌都没有落下来。 “滑叔看见了?”靳樨突然开口问,手终于落下去,轻轻地碰了碰阿七滚烫的额头,把两撇散发拨开。 “看见了。”公鉏白答,“阿七来得太突然,我们没来得及拦。” “他什么反应?” 公鉏白意识到靳樨说的是滑青,答道:“滑叔只说知道了。” 靳樨从盆里取出一块湿巾,拧干,整齐叠好,放在阿七额上,继而静静垂眸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原本呆在公鉏白手肘里的琥珀忽然跳出来,落在床上,围着阿七走来走去,呜呜咽咽地拱他的颈窝。 阿七没有转醒的迹象,琥珀最后挨着他的脸颊躺下了。 靳樨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我们出来的时候撞见的。”公鉏白不舍地把目光从琥珀身上撕开,紧张道,“或许没听着什么。” 靳樨淡淡地“嗯”了一声。 “可能也不知道太多。”公鉏白想了想,补充道,“晕过去之前,阿七一直在来回说一句话。” “什么?” “神明在上,赐吾景福。”公鉏白学着阿七的语气,搓搓手,“这是什么祷词吗?” 公鉏白没发觉他说这句话的同时,靳樨的脸色一变,嘴角猛地绷紧。 见靳樨一直没说话,公鉏白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多此一举。 少顷,靳樨终于开口道:“没关系,别让李淼知道,猫房里也守好。” “哦,好。”公鉏白答。 不一会儿,臧初带着郎中来了,由头是手下急病。 靳樨起身,把帷幕拉上,自己站到了屏风后,郎中没多想,探完脉息,道:“脉息上看不出有什么事,怕是大人底子弱些,一时受惊过度,吃了药发完汗就好了。” 公鉏白又问:“什么时候能退热?” “脉息上实在没有问题。”郎中答。 臧初见靳樨在屏风后挥了挥手,于是道:“你走吧,多谢了。” 郎中走后,靳樨从屏风后转出来,取来药方看了几眼,方才离开。 臧初捣捣公鉏白:“大君子说了什么?” 公鉏白复述一遍方才的对话,问臧初:“师兄,这什么意思?” “唔。”臧初摸着下巴想了想,“阿七就先留在这里养养吧,我待会儿让人守好猫房那边,李淼不是经常去找那个老头吗?” 阿七沉在梦魇里。 沈焦还坐在院子的树荫里,脚边一群打盹的猫,他低着头,清瘦的身躯似乎都撑不起薄薄的夏衣,他一直在低头雕刻,恍然如生的木俑一个一个出现在他手边。 这一回,所有的木俑都有了清晰的五官。 或巧笑倩兮、或勃然大怒、或不苟言笑、或吊儿郎当。 沈焦望着那些木俑笑,笑着笑着,他的四肢也开始僵硬,渐渐也变成一尊木头人俑。 院子的底色变得赤红,微风逐渐炽热,猫早已纷纷逃走,此地火焰冲天,化作熔炉,那些人俑就在火苗中燃烧、变为焦炭。 人俑张口,却听不见尖叫。 极端的寂静中,只有沈焦犹然祈祷的声音:“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沈焦的声音不停回荡在阿七耳边,犹如一群找不到归巢的归鸟,在阿七的脑海里盘旋,用血肉胸膛撞击意识边缘。 意识里一片昏暗,漫布各色各样的雾障,阿七立在那里,也仿佛被蒙住眼睛。 “神明在上,赐吾景福……”阿七喃喃自语,有一种奇怪而熟悉的鼓噪发生在他的血管、心尖与喉头,引诱着他吐出某一句话。 心神恍惚中,场景折叠,展开在古老的大殿上。 他好像仰着头,尊敬地望着谁。 可他看不清。 脑子里乱得要命,闷闷地钝痛,他感到烈焰焚烧的痛苦,又仿佛被大雪掩埋,恍然间好像有无数虎豹蛇虫在撕咬他的躯体,忽然脸颊传来一道软湿的触觉,像是琥珀在舔他,继而他又像是被谁握住了手,那人的体温很低,冰得阿七仿佛想起了什么。 第21章 对……琥珀! 他是在山野下醒来的阿七,他是给猎户送终的阿七,他是夸赞沈焦手艺好的阿七。 他“阿七”的身份被琥珀所首肯,是而尽管他有时也会放弃追寻“阿七”又是谁。 “阿七”从哪里来。 “阿七”是否有家乡、有亲人。 “阿七”是否有放不下的往事。 他又听见沈焦在轻柔地、呼唤地念叨:“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神明在上……” 界碑的血迹倒流回少年的身体,射出的羽箭重回长弓弦上,汩汩的水流回溯到源头。 刺骨的秋风凝滞,都城沉重的大门拉起,少年回到巍峨的大殿,沾血的飞信传到他手上时已经变得乌黑干裂,他难以辨认字迹。 他猛地起身,旋即眼前一黑,两行湿热的液体顺着眼眶流出来。 再往前,很小的时候,他的寝宫燃着满殿灯烛,长条的宫灯下靠着打瞌睡的小宫女,他在桃花树下睡去,在软锦中醒来,母亲和大哥守在床边,忧愁地看着他。 “去西亳罢。”母亲说,“那里适合你养病,一年住个小半的,也不打紧,天子是我的哥哥,他对我就像你大哥对你一样,他会对你很好的。” 他什么都看不见,仍旧快活地笑着。 “等你好了,我带你去骑马!”二姐骑在马上,威武地对他说,“从缃羽到月罄关,我都带你去。” 他说:“好啊。” “你见到天子啊,要给他请安,你要说祈福的好话。”大哥这么说。 他问:“说什么呢?” “你就说……”大哥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你就说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是什么意思?” “就是祈求上天神明睁开眼,赐予我万千福泽。”大哥说。 那日他离开西亳前,曾跪在天子寝宫之前,徒然面对紧合的大门。 太子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 视线一片黑暗,他磕头,在微冷的风里挺直脊背,眼睛痛得快要爆掉似的,但他仿佛没有感到任何痛苦,口齿清晰地说:“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他听见似有若无的叹息从四面八方传来,他听见刀刃剁进血肉的声音,他听见鲜血滴答滴答。 他听见就在自己被高高的门槛绊倒的那一刹那,扶王宫的牌匾铿然落地,跌得粉碎。 他想起第一日来西亳时,也是这样。 天子高坐明堂,他小小一个,被沉重的重工礼服包裹,仍旧吃力地扳直脊背,扬起下巴,眼神明亮,仿佛能看见景天子身后那骇人的神兽雕塑。 “神明在上,赐吾景福。”他煞有介事地、青涩稚嫩地说,听见高座上传来一声轻笑。 景天子说:“神必据我。” 小时候的他、这些年来定时请安的他、以及告辞的他,都在重复这同样的一段祷词:“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吾愿天子其德不爽,寿考不忘。” “愿大成孝孙有庆、神保有飨,以介眉寿,万寿无疆。” 他是阿七。 他也不是阿七。 他是扶王室最小的孩子。 他的母亲是天子之妹,他的父亲是扶国之王。 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都很爱他。 他的名字,叫做漆汩。 漆树的漆,决汩九川的汩。 五年前,蔡疾窃国,王室覆灭,他死在界碑边上。 那一天,正好也是秋分。 第10章 那是只巴掌大小的木俑 梦境的尽头永远是那座永远安然无恙的、永远燃着暖热熏香的宫殿。 漆汩中途醒过好几回,听见窗外还在下雨,每次都在朦胧中望见床前似乎坐着谁,那高大的身影很像大哥,他嗫嚅着嘴唇,低哑地叫了一声:“大哥。” 床前的人影似乎停滞了一下,但最终没有说什么。 屋内没有一丝月光,漆汩勉强一笑,又睡了过去。 漆汩浑浑噩噩,不知自己睡了有多久,完全清醒时,他看见外间的日光大盛,梦里挥之不去的滂沱大雨已经消失无迹,漆汩迷茫的目光在天花板和家具上游离,张了张干渴的嘴,没能发出声音来,只觉头痛欲裂。 外头有人气势汹汹地在说话:“你从哪里找来的葵地后人?” 而后靳樨极平静的声音响起:“他自己找来的。” “风知那边又是谁动的手?!” “你在说什么?” “你——!” “我早说过,此法不可行。”靳樨说。 “呲啦!” 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漆汩一个激灵地爬起来,一边摁额角一边环顾四周。 ——这地方他没来过,看模样似乎还在侯府里。 漆汩谨慎地没有立即动弹,忽然一团毛球扑到膝上,他下意识一低头,琥珀仰起小脸,可怜兮兮的。 漆汩笑了,挠了挠琥珀的下巴。 琥珀享受了一会,从他手心里逃开,漆汩饶有兴致地望着它钻到边角的棉被里,只露出屁|股和一晃一晃的尾巴,不一会儿,拖出一个物件,又叼又拖地推吧到漆汩手边。 漆汩一定睛,立即愣住了。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木俑,雕得惟妙惟肖,穿着素衫,发髻简单束起,依然没有五官,只是怀里握了一只小小的猫。 木俑低着头,明明没有五官,漆汩却能感觉出那熟悉的气场。 第22章 漆汩颤抖着手,把那小木俑握在手心。 这个时候,门推开了,公鉏白端着药走进来。 漆汩猛一回头。 公鉏白被他眼神和微微发红的眼眶吓了一大跳,旋即扯出一个笑,道:“你终于醒了。” 漆汩没吭声。 “这是我和师兄的院子。”公鉏白说,把药递给他,“喝药吧,你这身体,太虚了。” 漆汩知道公鉏白还是拿他当猫房一个小厮看待,犹豫了一会,把药接过来,捧在手里却未急着喝,半晌道:“我睡了多久?” 公鉏白伸出三根指头:“三天。” 漆汩一阵惊愕,险些把药打翻,公鉏白慌忙地扑来抢过药碗:“祖宗诶!” “沈大哥!”漆汩顾不上那药。 这时臧初进来了,注视漆汩惨白的脸,而后坐下来,叹气道:“现已经是葵王室后人沈焦了。” 漆汩瞳孔颤抖。 臧初问:“你知道葵是哪儿吗?” 不等漆汩说话,臧初道:“二十年前,陈走海路,借道葵地突袭,等朝堂反应过来的时候,陈国军队已然逼近绎丹。侯爷的那条腿就是伤在这场突袭里,当年的太子——竞殿下也因此而死。绎丹之围得解后,先王下令,由侯爷率军征讨葵地,葵地在灵真日那天国破,王室成员于宗庙自焚,幼王献上王印,而后自绝于宗庙废墟前。” “沈焦或许就是王室后人。”臧初抚摸棉被上的褶皱,道,“侯爷下令,想将他葬入葵王陵,死相不好,你还是不要去看了。” 漆汩没有任何知觉似的坐着,眼眶更红了。 臧初又掏出一个布包,欲递给漆汩,但他愣愣的没有反应,臧初于是叹口气,亲自扒开漆汩紧紧相互掐着的双手,假装没看到手掌上的指甲痕,把布包塞了进去,继而起身道:“这是他最后给我的东西。” 漆汩没有反应。 臧初示意公鉏白把药碗放下,对漆汩道:“那药还是尽快喝了吧,药方大君子看过,没有问题,我们俩先走了,你……你节哀。” 直至臧初带着公鉏白离开,漆汩才指尖一颤,噙泪解开布包的系绳。 那是一套完整的、崭新的刻刀。 是他那晚在大街上遇到了、特意买的,想必臧初也认出来了,故而专程转交给他。 漆汩捂住脸,许久都没有动作,一滴泪珠砸在刀刃上。 靳樨送走葛霄,又转头走了回来,见臧初和公鉏白都在院门外,道:“醒了?” “醒了。”臧初答,道,“我把沈公子的物件交给他了,好像受打击挺大。” 靳樨沉默下来。 臧初转移话题,问:“葛大人什么态度?” “他么。”靳樨说,“自然是要把玉带去绎丹,他亲自奉给陛下。” “那新柳?” 靳樨点点头,臧初舒口气,公鉏白高兴道:“那就好。” “暂时的而已。”臧初说,“等缓过来了,还是会出兵的。风知急着要立功。” 靳樨的视线穿过院子里的垂花,一直到那扇不动声色的门窗上,忽然开口吩咐了一句什么,转身离开了。 漆汩抱着琥珀哭了一会,哭出一身汗,忽想起几上的药,一摸,那已经冰冷得跟井水似的,他张口便吞,即便又苦又冷,也一口气喝完,喝完把碗一放,又抱着琥珀继续哭。 臧初几度过来想敲门,都听见里头那绵绵不绝的哭声,实在无奈。 公鉏白把耳朵贴着门上,奇怪地对臧初道:“师兄,阿七是水做的吗?” “积点口德吧你。”臧初锤了一下他肩膀,把公鉏白拉走了。 晚间,那哭声终于停了。 臧初和公鉏白端着食盒,小心翼翼地摸进来,见床上被子鼓起一个小包,琥珀疑惑地围着那个小包打转,时不时用爪子扒拉扒拉。 “阿七啊。”臧初说,“吃点东西吧。” 小包猛地掀开,露出漆汩一张哭得跟花猫似的脸,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漆汩吸了吸鼻子,闷声闷气道:“嗯。” 臧初忙把饭菜摆好,漆汩胡乱了一下头发和衣服,过来闷声不响地吃东西。 臧初和公鉏白对视一眼,公鉏白清清嗓子,问:“阿七,你愿不愿去大君子的书房那儿帮忙?” 漆汩咽下饭菜,疑惑地眨眨眼,心想侯府人也不少,这种好事怎么轮得到自己。 臧初倒了杯茶水推到他面前:“是我们俩去求的,那儿挺好的,月钱多,也不忙。” 公鉏白笑嘻嘻地补充道:“可以带琥珀一起去。” 漆汩含着茶水,在心底想:毫无疑问他分明是死在界碑边上了,如今却又莫名其妙地在沙鹿城旁边活过来,不知到底是上天赐福还是有什么别的玄妙。 独自一人单枪匹马地离开也实在太冒险。 靳莽如今虽然远离肜都,但大巫弟子还特意跑来,想来靳家并不算完全脱离王都风云,靳樨那儿指不定消息不少。 且虽然这师兄弟显然秘密挺多,但人热忱。 自己如今撞见了沈焦的事,靳家却未要他的命,寻个由头放在眼皮下看着倒也能解。 就算他回去猫房,还不是要被看着,或许那大巫弟子还要来寻他的麻烦。 ——等等,那靡明又是谁? 漆汩吞下茶水,迎着师兄弟俩别无二致的关爱眼神,点点头,道:“好。” 第23章 师兄弟俩均放心地松口气。 漆汩又在此处住了一晚,翌日早起一边拿冷毛巾敷肿起的眼睛,一边吃早饭,然后抱起琥珀准备去靳樨院里。 他没去过靳樨的院子,臧初和公鉏白专程从校场回来一趟领他去。 漆汩看着这俩人勾肩搭背的,忍不住问:“我好像没有看过你们单独出现过。” 臧初还没说话,公鉏白嘿嘿一笑:“这就叫好兄弟!” 漆汩嘴角抽抽,心想自己从前和大哥也没有如这般寸步不离过。 快进门的时候,公鉏白掩嘴悄悄对漆汩说:“那讨厌鬼估摸着又在跟大君子吵架,你别管他。” 漆汩也学着他叽叽咕咕:“你说谁?” 然而一进门,这疑问就用不着公鉏白解答了。 因院里有位疯狂砍树的红衣男子,公鉏白冲他努了努嘴,道:“就是他。” 那男子正是面有刺青的大巫弟子葛霄,如今眼里冒火、怒气冲冲地拿着把砍刀,身边已然有四五株倒地的桃树。 他五官还挺俊秀,故而手里那把粗犷骇人的硕大砍刀显得与他格格不入。 面对如此大的动静,靳樨却四平八稳地坐在石桌上喝茶,对葛霄的行为置若罔顾。 漆汩眼角抽搐,听臧初感慨道:“桃树何其无辜!” 漆汩和公鉏白一起非常赞同地狂点头。 公鉏白扯扯漆汩袖子:“这边走这边走。” “哦,好。”漆汩应道,仍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这次靳樨也抬眼看来,漆汩好像从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 “这边。”公鉏白说。 漆汩回过神,迅速侧头,跟着公鉏白走了。 他如今记忆恢复大半,也依然没弄明白对靳樨产生的熟悉感来自哪里。 难不成见过?漆汩猜测。 可之前他应当一年有一半呆在扶都缃羽,一半呆在西亳,并没有来过肜国。 还能在哪里见过吗? 漆汩想着,在公鉏白的带领下走到了一个安静的卧房,公鉏白说:“就是这里了,还挺大的。” “你的行李我遣人收拾收拾给你送来。”臧初说。 漆汩点点头,把琥珀放下,任由它去开辟疆土,公鉏白和臧初正准备走,漆汩叫住公鉏白,问:“大君子一直都在肜地吗,有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公鉏白挠挠头:“是的吧,我也不太知道,好像没出去过。” 没出去过? 这就奇了怪了,难道真是自己幻觉? 漆汩笑了笑,道:“只是有些好奇。” “那我和师兄走了。”公鉏白没放在心上,道,“校场还等着我们回去揍人呢。” 漆汩噗嗤一笑,招手作别:“去吧去吧。” 第11章 大君子为何需要书童呢 漆汩收拾好后出去认路时,靳樨与葛霄都已不在院里了。 空旷的院落里一两个小厮在低头收拾葛霄发怒留下的残局。 漆汩大概能猜出那位大巫弟子为什么这么生气。 那晚葛霄离开营地,靳樨分明就是知道的——可能靳家还充当了某种掩护的角色,这之后就是沈焦出事、葛霄赶回。 沈焦到底是不是真的葵王室后人也许并不那么重要,看靡明的态度,哪怕不是后人,也会和葵国有密切的关系。 而那日宗祠前出现了三个人。 公鉏白和臧初自不必说,代表的是靳樨。 那么那位文士似乎是府上侯爷手底下的那位滑什么的大人,毫无疑问就是代表侯爷。 沈焦出事,导致原本已经离开的葛霄返回。 这样才能说明这场火的意义,不然靳家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宗祠被毁。 但还有一点不能确认。 葛霄明明已经出现在赤帝祭礼上,若那时他已返回,那么何必让三人代表侯爷和靳樨去宗祠呢? 最重要的是,到底有什么事情能逼得葛霄返回,他返回又能代表什么计划的告破,况且大巫弟子来沙鹿的目的自己也不知道。 ……肜都绎丹到底发生了什么? 漆汩心想,不能一直待在这沙鹿,终究还是偏远了些。 小厮们扛着桃树枝走了,院落里再度空无一人,小桥流水,桃树成片。 漆汩发了会儿呆,听见一声欢快的“阿七”,他扭头,看见靳栊从一片灌木丛里探出头,正张着双臂向他跑来,像一只小蝴蝶似的。 漆汩刚好接了满怀,刚要说什么,靳栊却忙不迭地地加重语气“嘘”一声。 漆汩:“啊?” “不要大声!”靳栊东看西看,压低声音道,“我去猫房找你,他们说你带着琥珀来哥哥这里干活了。” “是啊。”漆汩故作正经道,“这叫升迁!” “真的吗?!”靳栊蹦起来,牵着他的手,问,“琥珀在哪儿?” “在房里睡——”话没说完,靳栊就兴冲冲地问他房间在哪,即刻就旋风似的被拉走了。 过午,靳栊仍不肯走,并勒令漆汩不许去告状。 漆汩只好哄道:“我去弄点吃的回来。” 靳栊叉着腰打量他好大一会儿,漆汩再三保证绝不做叛徒,才被允准离开。 漆汩出来后扶额一阵,去厨房拿吃的时候瞧见灶上码了那种花瓣点心,于是扬起乖乖巧巧的笑脸问厨娘:“我可以拿点那个走吗?” 第24章 厨娘正大显身手,也没听清他具体在说什么,自然也没看到他特意扬出来的笑容,头都没扭,浑不在意道:“你随便拿吧,最近做了好多。” 漆汩忙不迭提了一屉高高兴兴地走了。 靳栊随便吃了点漆汩带来的饭菜,不一会儿后又犯困,睡倒在塌上。 漆汩垫着脚小心翼翼地观察他,见他果真睡熟了,于是退到门边天人交战。 突然,窗户纸边显现出一道人影,漆汩吓得后退一步。 那人礼貌地轻轻叩门,漆汩有些猜到会是谁,遂舒口气,打开一条小缝:“大——” “嘘!”靳樨也竖起食指,身披薄斗篷。 漆汩这时候发现这俩兄弟真的长得挺像的,“嘘”的架势也一模一样。 漆汩完全知道靳樨的来意,忙点点头,而后两手合一歪在腮边,示意靳栊睡着了。 不知道靳樨看懂了还是没看懂,眼神停留在漆汩身上的时间实在有些久。 久到漆汩都被看得有点瑟缩,讪讪地放下手,刚预开口,靳樨却又猛地收回眼神,推开门,大步迈进去,一面走一面把斗篷解下来,他停在熟睡的靳栊身侧,俯身,轻而易举地把他捞了起来,又用斗篷把靳栊包成大号粽子。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靳栊嗅到熟悉的气味,不仅没醒,反而把脸埋得更深了些。 靳樨走过漆汩身边时停了一下,低头对漆汩说:“谢谢。” 漆汩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却见靳樨走出两步又回头,很认真地说:“他要去念书,从书房里偷跑出来的。” 漆汩:“……” 我说呢,怎么就这么偷偷摸摸。 “哎。”漆汩在靳樨身后叫道,“大君子。” 靳樨抱着靳栊回头:“嗯?” 漆汩浅笑道:“我向小君子保证过不做叛徒的。” 靳樨一点下巴,继而严肃道:“我自己找来的,与你无关。” 漆汩便对着他的背影一拱手,权当谢谢。 一直到入夜,靳樨都没有再回来院子过。 趁此机会,漆汩在大君子的院落里大约逛了逛,里头几乎没有人,小厮会定时地过来做清,却不停留,是而他惊讶地发现常留的活人竟就只有自己。 晚饭后,漆汩在院子里的桃树边呆了会儿,一转头,忽然发现一名管事服饰的人举着灯,静静地望着他。 漆汩唬得连连后退:“你是谁?” 那管事行了个正儿八经的礼,道:“我叫夏山,是大君子院子外头的人。” 想必是尽管靳樨院子里没留人,但府里好歹会用个人管杂事,眼前的这位兴许就是了。 夏山道:“您是阿七大人吗?” 漆汩点点头,心想为何就成“大人”了。 夏山道:“大君子方才传话过来,说您可以去他书房里熟悉一下,待会大君子就回来了。” 漆汩没动作。 夏山以为他不认路,便又道:“您跟着我来。” 漆汩便跟着夏山走,一面走,一面问道:“大君子是叫我帮什么忙呢?” 夏山专心致志地走路,道:“不知道,大君子会亲自同您讲的吧。” 漆汩想了想,又问:“之前,有前辈吗?” “什么前辈?”夏山惊异地扭头看他,接着反应过来,“哦您指那个,并没有的,侯爷其实早就提过叫大君子请个会读书的文士来,不要只找武人——” “等等等等等等!”漆汩停下脚步,几乎要大惊失色,“我不是来做书童的?!” 夏山比他更大惊失色:“大君子为何需要书童呢?!” 俩人大眼对小眼好大一会,夏山回过味儿了:“您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啊。”漆汩懵懵地说。 夏山徒劳地张了张嘴,而后放弃地道:“算了,还是等大君子回来亲自同您讲吧。阿七大人,您会认字写字吧。” 漆汩谨慎地道:“应当是会吧。” 夏山:“……” 夏山眼皮一个劲儿地抽搐,狠狠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而后破罐子破摔道:“您就在书房里等着吧。” 漆汩:“……” 好吧。 夏山替漆汩点上了书房的灯,留下一壶热茶,便“冷血无情”地阖门而出。 书房里干干净净的,漆汩坐着等了一会儿,不知不觉把茶都喝光了,便无聊地东张西望,听到一股清晰的水流声,他觅声而去,推开一扇窗,见窗下有一弯清流和一只小小的竹水车。 挺好,挺有风韵的,漆汩想,又把窗子照原样合上。 这时,书房的门口投下一道阴影。 漆汩站定,等着靳樨进来,然而对方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推门,漆汩一面觉得奇怪,一面还是规矩地候着,但靳樨仍然一动不动,抬手都抬了好半天—— “咚咚咚。”漆汩终于听到三声叩门。 刹那间,靳樨的举止让漆汩由衷地产生一种荒谬错觉:仿佛这间的书房属于自己,而靳樨才是外来造访的客人。 这怎么可能呢? 漆汩忙把这错觉甩出脑外,恭敬道:“大君子。是我,阿七。” 说完,漆汩上前把门打开。 屋内的灯火倏然间全无阻挡地将漆汩的影子投在靳樨身上,似乎漆汩的手方才抚过靳樨的肩头。 漆汩打破沉默,又叫了一声:“大君子。” 第25章 靳樨慢腾腾地走过他身侧,坐在桌后,示意转身的漆汩也坐下。 漆汩听命而行,而后斟酌着用词,道:“臧大人说我是来帮忙的,但我没读过几年书,怕担不起大君子的青眼。” 漆汩方才想过了,当个书童倒没什么,直接做门客还是激进了些。 说毕,漆汩抬眼观察靳樨。 靳樨一声不吭,正经危坐,右手握着腰上短刀的鱼形刀柄,不停摩挲,衣袖边与腰带上的燮样暗纹在灯下流淌光泽,他这副沉默不语的架势倒不怎么令人讨厌,漆汩反倒从一开始就不觉得靳樨是什么不好说话的人物。 忽地,靳樨好似终于想好了措辞,开口道:“方才那个,是王都来的大巫弟子,叫作葛霄。” 漆汩点点头。 “他来沙鹿,其一是因太子暴毙,嗣君换人。”一鸣惊人,漆汩震撼地瞪大眼睛,而靳樨甚至没会漆汩的震惊,只自顾自地说,“如今王座上的陛下叫密章,立长子密忌为太子,密忌没了,太子位自然轮到密忌唯一的弟弟密懋身上” 漆汩忙磕巴道:“我不用知道这些——” 靳樨却继续说:“葛霄来沙鹿是因为新太子想让靳家重返绎丹,除此之外,还有个原因。” 漆汩已经拦不住靳樨了,他不知道靳樨从哪里开始对自己产生的信任。 靳樨话音刚落,便将一册竹简从桌上挑出来,朝漆汩的方向推过去,简短地道:“念。” 漆汩叫苦不迭,也只能双手取来,在膝上展开,低头看去。 这是一卷方志,属于“新柳”,开卷便是该地地图。 漆汩匆匆一扫,登时瞪大了眼睛。 这新柳——正好就在沙鹿的东南方。 漆汩脑海里蓦然一亮,营地里,葛霄再度带队在月光下策马奔向东南边,靳樨营帐随即熄灯。 “昔者,肜之先祖砍南地荆而立国……新柳之地,本弃绝而后生,原氏治此,迄今有十世……” 可为什么呢? 漆汩一面念一面想,念完两百来字时,靳樨举手示意他停下来,漆汩抬起头,紧紧地盯着靳樨的一举一动。 靳樨沉吟片刻。 漆汩竖起耳朵严阵以待。 少顷,靳樨却蹦出一句:“你识字。” 漆汩:“……” 你连我识不识字都不清楚就敢叫我过来,也是胆子挺大的。 而靳樨似乎只是想确认一下,将手搁在桌上,顺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茶,只倒出来三滴。 漆汩想起什么,忙看向自己的茶杯:“……” 然而靳樨只是慢悠悠、若无其事地将茶壶原样放回,道:“如今的新柳侯,叫做原致。” 漆汩点头。 “他人老了,又犟。”靳樨评价道,“膝下儿女皆死,没有后人,是以——” 漆汩忽然记起在灵真祭典上听说的传闻。 与此同时,靳樨的声音响起:“——不敬鬼神。” 第12章 “若我要去绎丹——” 翌日再起,漆汩发觉路上遇到的人都已把他当作大君子的门客看待。 看来靳樨早已打定主意叫他做门客,漆汩稀里糊涂地就上了侯府的船,这下反倒不好立刻下去,他抱着琥珀围观两只蚂蚱打架,冷不防叹气,心想你们俩虫子还打什么打,等天气凉下来还不是要一起被冻死。 不一会儿夏山匆匆赶来,朝他一揖:“阿七大人,大君子叫我传话,说王都的信使来了。” 漆汩收回眼神,问:“说了什么?” 夏山摇摇头,把一张写满字的绢帛给了他。 是府里的记事。 夏山又递来一张竹片,说:“大人,这是大君子出门时留给您的。” 漆汩一同捻在手里未急着看,顺嘴问道:“夏管事识字么?” “只认得简单的与数字。”夏山道,拱手道,“我先下去了。” 漆汩点点头,低头看记事。 绎丹的信使声势浩大地只传来一个消息,却十分重要: 太子暴毙,二王子密懋被册为嗣君,昭告全国。 漆汩已从靳樨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并不再震惊,只是想到新太子若对新柳动手,也便意味着王室的刀尖或许有一天也会悬在沙鹿的头顶之上。 靳家也不能一直这样偷闲下去。 沈焦。葵。 漆汩又回想起昨夜靳樨的话。 靳樨说肜王重病在床,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病症,肜王在短短一月间便白了头,如一颗砍倒的大树般很快腐朽下去,他很难起身,终日虚弱,不能见风,任何一点着凉都会让他高热几日,无力处任何事宜。 大巫灵蒿曾有所诊断,猜测正是与靳莽一同在西边征战时染上的。 也就是……葵。 “所有葵王室成员出生时都会由巫官调配佩玉,那佩玉中有蛊,可解族中一切毒,可惜当年成员俱灭,是而陛下也只能等死。”靳樨抬眼,似在观察漆汩的神情,而后终于下定决心,说了出来,“李淼在沈焦的身上,找到了这块玉。” 手指不停颤抖,漆汩久久说不出话来,一时竟险些喘不上气。 “他……你们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漆汩的心跳几乎能撕碎他的胸膛。 靳樨没有否认,他道:“如果他不自己来宗祠的话,便可相安无事。” 靳樨的语气流露出不忍和叹息。 第26章 “我……我想……”漆汩说,“再去看看他。” 靳樨说:“好。” “明日我来找你。”少顷他有所犹豫,终道,“若我要去绎丹,你去吗?” 漆汩猛地抬头,忽然意识到靳家必得去王都走一趟了,拜见新太子倒是其次,交代沈焦这件事才是重中之重。 “什么时候?”漆汩问。 “九月初十。”靳樨答,没有立即就要他的答案。 打架的蚂蚱一死一残,结束了战斗。 漆汩闭上眼,沈焦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他眼前,含笑,仿佛还是那天。 事发后,那总是缠绕着沈焦的忧愁和悲伤、沈焦久别人世般的萧索与孤独,都有了答案。 兴许沈焦早就想好了这个结局,只是他眼瞎,没有发现。 漆汩又看向那支竹片,字迹与记事不同,写着:卷册皆可读。 署名一个“樨”字。 应当是靳樨亲笔,字挺好看的,就是那个“樨”字写得有点儿怪。 漆汩把竹片收好,抱着琥珀站起身来,溜达着钻进了靳樨的书房。 他首先想知道这五年内发生了什么,靳樨桌上正好有好的,就放在案桌上,免了他许多功夫。 正如靡明所说,在扶王室覆灭的三个月后,蔡疾就得到了天子的赐爵。 那年冬天,景天子薨,太子姬焰即位,是为夷天子。 在肜国,也是在蔡疾获爵的这一年,靳家退回沙鹿。 现肜王即位已有七年,如今卧病在床,太子忌本摄政日久,宫中还有位鹿后,是远嫁而来的姜国公主。 漆汩想,这天下你打我、我打你,总也没有尽头。 小国依附大国,大国彼此周旋,一面防备着外敌来袭,一面也想着要扩张出去。 自北方犬戎南下、逼得大成后退数百里,天子薨于战场,似乎天下已经不再记得有西亳了。 漆汩叹了口气,把竹简滚回去,又张望了一下这间屋子。 桌边还有一张比手臂还长的布帛,漆汩心神一动,翻开一角,看见墨水画就的疆域与河流山峦,遂趴在地上把它完全展开。 果不其然,是一张地图。 在肜国的标注点西边画了许多山岭,那里头夹杂着不少字。 漆汩右手食指指尖点在其中一个字上——那是“葵”。 他的手指从“葵”字开始,离开崇山峻里,移到占领南方广大土地的“肜”,再移到东边数次向肜地露出獠牙的“陈”,再到陈国北边养精蓄锐的“申”,再是北方大国“庸”,而后是西亳南边的“齐”与“应”,继而是曾经是天下之心的西亳,再然后…… 是阔别已久的“扶”。 想来这张地图有些年头了,保存得极好,如山中那间猎户木屋一般时间凝滞,停留在数年之前。 余光里琥珀一扭一扭地扑过来,漆汩下意识看过去,登时脑袋一炸,手忙脚乱地把琥珀提了起来,然而还是慢了一步,那布帛上留下了一朵娇然绽放的黑色梅花印。 漆汩:“……” “完蛋了。”漆汩束手无策地拎着琥珀的后颈,“你干嘛非得往上爬呢,哪儿沾来的墨。” 琥珀仍旧一无所知地用蘸上墨水的爪子对空气出拳,漆汩只好先用帕子沾水,把它的肉垫擦拭干净,而后自言自语道:“唉,请罪去吧。” 漆汩翻出靳樨留给他的竹片,取笔蘸墨,写道:“恕罪。再稽首。” 把竹片吹干了,夹在布帛地图里,再卷起来,漆汩把地图放回原处,瞪了一眼无辜脸的琥珀:“祖宗!呆会儿跟我一起去请罪吧!小心他把你炖了!” 琥珀充耳不闻,耳朵尖一动一动。 漆汩叹气,心道做一只可爱的猫真是好,如有免死金牌似的。 刚一出门,就碰见公鉏白的身影一闪而过。 臧初抱臂靠在檐下养神,漆汩还未走近,臧初便有所察觉地撩起眼皮,懒洋洋地叫道:“小白!” “诶!” “别找了!人在这儿!”臧初伸了个懒腰,说。 “哪儿呢哪儿呢!”公鉏白转瞬即至,风风火火地上前来揽着漆汩肩膀把他往外带,嘴里笑嘻嘻地道,“走!出去吃顿好的。” “等等,等等。”漆汩简直头大,问道,“大君子呢?” “那谁知道。”臧初慢悠悠地跟在后头,从漆汩怀里把琥珀拐到手里,无情镇压。 漆汩挣扎无果,又道:“那什么,你们不解释解释吗?” “解释什么?”公鉏白惊异道。 他们已然出走出了靳樨的院落,迎面而来的小厮们朝他们行礼,道:“三位大人好。” 公鉏白点头:“好好好。” 漆汩忙趁机从公鉏白魔爪下逃出,待小厮们离开了,便小声道:“我不是来做书童的吗?” “大君子要书童干什么?”公鉏白莫名其妙道,“他又不是不会写字。” 漆汩:“……” 臧初明白了,拍拍漆汩的肩膀:“都一样。” 漆汩哭笑不得:“哪里一样?” 臧初摊手,无辜道:“都是升迁啊,哪里不一样?” 漆汩:“……” 漆汩企图再说点什么,但想不出话来,摁着眉心投降道:“好吧,你们说得都对。去吃什么?” 一炷香后,他们三个人就已经坐在了酒楼的厢房里。 第27章 厢房在二楼,毗邻大街,推开门看去,大街上人来人往,秋风瑟瑟,枯叶一日比一日落得更多,神坛如倒扣的瓷盘,远方山峦层叠起伏,轮廓模糊不清。 公鉏白豪放地噼里啪啦一顿点,听得漆汩无比头大,不由道:“我们才三个人……” 公鉏白一瞪眼,警惕道:“你在暗示什么?府里也算不上穷,大……老大也很大方。” “从此以后你不会穷了。”公鉏白一锤定音,臧初也敷衍地拱手庆贺。 漆汩:“……” 他很想说他真没这个意思。 公鉏白意犹未尽地道:“就这些吧。” 小二记了密密麻麻的一大面,心想这也叫“就”吗?遂忙不迭地跑了。 公鉏白用食指敲着桌面,清清嗓子,严肃道:“怎么能这么想侯府呢!” 漆汩把面前的茶水一口喝尽,拒绝交谈。 臧初说:“大君子要和神棍一起去绎丹,你会去吗?” 漆汩知这是对自己讲的,道:“还没想好。” 臧初转动了一下茶杯:“大君子选了你做门客,自然是想你也去的。” 漆汩:“大君子这么信我?” “有眼缘也说不定呢。”臧初笑着,“我和小白也很喜欢你。” 漆汩含笑着摇摇头。 不多时,琳琅满目的菜式接二连三地上上来。 漆汩赞道:“还挺快。” 公鉏白顿时精神百倍地挽起袖子:“绝对是这家的所有招牌了。” 漆汩心道怎么这么多招牌。 臧初看穿他似的,用口型对他说:“他、不、挑。” 漆汩哑然失笑,从怀里掏出绢子包好的猫食,拣了只小碗,放在已经急不可耐乱叫的琥珀嘴边,方才开始填自己的肚子。 桌上其余倒没什么,只一碗豆腐鱼汤煮得鲜美异常,添味的紫苏极香,令人食欲大增。 漆汩足足喝了三碗,方才意犹未尽地止住动作。 臧初已在喝茶,瞟他一眼,问:“在想什么?” 漆汩正盯着窗外发呆,闻声回过神来,道:“在想……神明是什么?” “我不是说过吗?”臧初说,“神明是天上的瞎子残废。” 公鉏白风卷残云完毕,放下筷子,咕噜一杯凉茶下去,继而满足惬意地道:“吃好了。” 臧初立即把眼神转过去,递给他帕子,问:“回去么?” “回去吧。”公鉏白答。 漆汩这下才想起自己本想去找靳樨赔罪的,给这俩师兄弟一打岔,竟给忘了。 三人收拾收拾,下楼去结账,不料拨算盘的掌柜停下动作,道:“有客人给您三位结了帐。” 公鉏白道:“谁?” “高高大大的。”掌柜比划,“说是您三位的老大。” 臧初眉毛一扬。 “呃……被逮到了。”公鉏白说,不过很快又高兴起来,揶揄漆汩道,“我说了吧,他很大方的。” 漆汩前一刻还在算计这一顿自己要付多少钱,闻言不由一愣,忽然想起来什么,抓着琥珀刚舔过的碗对掌柜说:“这只碗我买下来了,多少?” 掌柜比了个数字,漆汩便认真地把铜板数给掌柜,方才出门而来,公鉏白臧初两人正在门口等他。 “你们要去哪儿?”漆汩问。 公鉏白打了个哈欠:“去睡觉吧,吃完饭就困。” 漆汩:“……” 臧初笑眯眯地说:“确是如此。” 他们俩一说,漆汩也觉得有点困,何况琥珀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 臧初的视线随意地一晃,突然顿住了,以手挟住公鉏白的肩膀,道:“等等。” “什么?”公鉏白已有些困倦了,干脆把身体的重量压在臧初身上。 臧初说:“大君子!” 公鉏白一个激灵站直:“哪儿?!” 只见不远处,靳樨穿过人群,不徐不疾地走向他们。 漆汩看得有点发直,一直到靳樨停在他们三个面前都没有说话。 公鉏白笑嘻嘻地说:“谢老大请客!” 臧初说:“有什么吩咐么?” “我来找你的。”靳樨说。 公鉏白:“啊?” 靳樨垂眸盯向漆汩,道:“阿七。” 第13章 大成信仰五帝神兽。 沈焦的棺椁停在神坛,由李淼亲自唱灵。 神坛自然没有人拦靳樨,靳樨随意抓了个捧着卷册神神叨叨的小吏,问:“李淼呢?” 那小吏还未答话,便见李淼衣着整齐地从廊下出来,道:“大君子。” 靳樨点点头,小吏低头着走开了。 “有何贵干?”李淼问,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漆汩。 靳樨示意漆汩跟上他,答道:“来见陛下的大恩人。” 漆汩:“……” 真是一鸣惊人。 李淼一噎,脸色当即不好起来,到底忍气吞声道:“跟我来。” 两人跟着李淼到了最里间,一幢单独的小屋子,系着白布,满堂长明灯,中间一顶巨大的黑色棺椁,灵牌上写着“沈焦”二字。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靳樨轻声说,“如果他有的话。” 漆汩上前执血亲的丧礼,额头触地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一直都还未有机会为父母姐兄磕头,一时间数种悲痛迎面而来,抬起身时眼眶已然红了,他吸了吸鼻子,从怀里摸出装刻刀的布包,从空隙处轻手轻脚地放进棺木。 第28章 “送礼哪有还回来的道。”漆汩轻声说,“里面还有一些猫毛,我觉得它们也很想你。琥珀也想。” 走过李淼身边时,漆汩问:“什么时候……去葵?” 李淼答道:“三天后。” 那就刚好是靳樨去绎丹的那天。 “我让我弟子执礼、守丧。”李淼注视着长明灯,“唯死乃归乎真,犹如脱桎梏、舍负担。” “葛霄为沈公子盖棺。”靳樨说,“我家为他上香。” 漆汩点点头。 从神坛里出来一直到侯府,漆汩都没有说话,快进门时,漆汩突然说:“我同你去。” 靳樨脚步一顿,旋即回头来看他。 漆汩补充:“绎丹。我去。” 出乎意料之外的,靳樨微微加重语气,对他道:“多谢。” 谢什么? 漆汩觉得有些凌乱了。 这时滑青扶着靳莽迎面走来,靳樨道:“父亲。滑叔。” 漆汩胡乱地向靳莽行了个礼,不知为何觉得靳樨方才还有话说。 靳莽的视线一直黏在漆汩的身上,令漆汩犹如芒刺在身,只好从靳樨身后走出来,再行了个礼,道:“侯爷。” “你就是阿七?”靳莽道。 “是。”漆汩感觉到那位滑大人也正看着自己。 “姓什么?”靳莽问,“家在何处。” 漆汩本想说没有姓,但人行走在世间哪有没姓的人,想了想,道:“宁。宁静的宁。” 他心知必有这遭,自觉道:“幼时见弃,被山中猎户捡回,去岁冬养父去世,便进城来了。” “念过书吗?”靳莽又问。 “会一些。”漆汩说,不敢托大。 靳莽就像一只久不捕猎的猛兽,即便没有动作、带着笑,也让人无法全然放松下来。 “爹。”靳樨开口。 靳莽微微一笑,道:“好吧。” 漆汩忙舒口气,退到一边。 靳莽看向靳樨:“你过会儿来见我。” 说毕,又与滑青转身走了,他腿脚略有些不便,走得极慢。 他们走后,靳樨盯着漆汩,问道:“宁?” 漆汩忙小声答:“刚刚临时想的。” 靳樨看了他好大一会儿,才放过他,道:“那是滑叔,单名一个‘青’字,青色的青。于我和阿栊而言,与亲叔父没有区别。” “是。”漆汩道,心想那滑青同笑面狐狸似的,绝不是一般人。 “你回吧。”靳樨说。 漆汩忙一溜烟儿地走了。 靳樨又像那天在靳栊院外一般,在原地呆了许久,等着漆汩的身影像一只灵活的小猫从他视线里消失,方才转过头,去找靳莽。 靳莽的院里多了一尊铜制朱雀神像。 靳莽在座上喝茶,听到靳樨进来的动静,抬头含笑道:“你眼光不错。” 滑青也笑道:“瞧着挺好的。” “方才滑青说,他进府时是抱着府里的猫进来的。”靳莽道,“你别怪我,我总得稍微问一下,但到底是你自己选的,我不干涉。” 靳樨顿了一会儿,道:“他识字。” 闻言,靳莽与滑青都笑了。 滑青先笑够,道:“算了,不笑你了,看到那个神像没?” 靳樨点头。 滑青道:“这是在宗祠地底下找到的。” 靳莽也不笑了,在正座上不发一言。 这尊朱雀像雕工极好,足有一人半高。 睥睨天下,振翅欲飞,极有神兽的派头,每一只羽毛都如火焰般凌厉。 滑青上前,用匕首柄敲了敲朱雀的眼睛。 众目睽睽之下,朱雀像竟从正中心分开,叮叮当当地一分为二,露出另一尊金色神像。 形似虎豹,鬃毛茂密,额间有一角。 “这是……”靳樨眯着眼睛观察一会儿,道,“獬豸?” 大成信仰五帝神兽,以此自然而然地将天下五分。 灵真赤帝为朱雀,灵亥黑帝为鲲,灵皓白帝为衔玛瑙的白龙,唯独灵始青帝不同些,乃是上古传说中八千岁为一春秋的椿树。 而黄帝所指正是獬豸。 也是天子以及齐、应、扶供奉的神兽,号作“灵元”。 照说,獬豸神像是不太可能出现在非供奉的地界国土,何况南方对赤帝的信仰已经深重到“不敬”可以作为出兵征讨的罪名——正如新柳一般。 若让李淼瞧见靳家宗祠里竟有獬豸神像,若说得严重些,算是有叛变之嫌了。 这边,漆汩去了猫房找靡明。 门口守着的人见是他,只道了一句“大人”便让漆汩进去。 靡明坐在树下的摇椅里闭眼养神,猫依旧打哈欠的打哈欠、睡觉的睡觉、玩闹的玩闹。 漆汩在门口刹住脚步,有种“沈焦会走出来冲他笑”的错觉。 自然不会再有了。 靡明没睁开眼,只抬手指了指面前的另一张竹椅,漆汩晃晃脑袋,走过去坐下,犹豫着不知从何开口。 反倒是靡明率先不徐不疾地道:“升迁了啊小子。” 漆汩没吭声。 靡明的指尖在膝前一点一点:“是好事呢——” “沈焦那孩子。”靡明说,“心眼忒犟了些,三年了,依旧还是那样想的。” 靡明睁开眼,望向沉默的漆汩:“生死乃天命,强求不得。大君子对你好么?” 第29章 漆汩终于开口:“他……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可以做他的门客。” “你当然可以。”靡明嘴角上扬。 “我,我来是想告诉您。”漆汩说,“三日后,李大人的弟子就会扶棺,送沈大哥回葵地。” 靡明道:“很好啊——落叶归根。” “葬进王陵。”漆汩说。 靡明道:“死都死了,这其实不重要,生者暂时行啊。” 靡明的声音突然没了,因老者似乎已经在摇椅上睡着了,白发苍苍如雪满头。 漆汩默默起身,寻了张毯子盖在靡明苍老的身躯上,垂首看着靡明指上的茧痕。 秋越发深沉——离冷冬看似只有一步之遥了,漆汩想。 晚间,猫房里等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 那人来的时候,落叶卷地,靡明在慢慢地喝酒,脚边一只小猫在拱来拱去,来人没有说话,靡明伸手挠小猫的下巴,道:“能再给我找个帮手么?” 来人从阴影里出来,走进灯光的笼罩之下:“自然是可以的。” ——是滑青。 “要个年轻力壮的。”靡明说。 滑青道:“好。” 靡明慢慢只起上肢,与滑青沉默对望,滑青道:“司史大人,侯爷有请。” 他就这样直接叫破了靡明的身份。 靡明笑起来:“你不提起来,我都快忘了,总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正院里,靳莽站在盖着布的神像边一动不动,仿佛也成了雕像似的。 直到门前传来声响,靳莽才抬起头。 “吱呀”一声,滑青带着靡明进门,拱手道:“侯爷。” 靡明微微一笑,暖光笼在他苍苍的白发上:“侯爷怎么突然想起了老头子我。” 靳莽打量着靡明,目光些微冷厉,片刻指着桌上:“先生喝茶。” 靡明摇头道:“人老了,喝不得茶,老觉得心悸。” 滑青嘴角一抽,他对侯府中人了如指掌,还能不知道这老头子一天到晚都是离不得酒的。 靳莽没有勉强,片刻后道:“我找到了一件东西,恐怕府里唯独老先生可看。” 滑青意会着上前,掀开盖布。 靡明神色猛然一变,那布满皱纹的脸庞忽然被某种追忆与思恋所占据,渐已浑浊的眼珠里冒出亲切而灼热的光芒。 靡明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慢吐出,仰起头。 威风凛凛的獬豸神兽站在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睥睨地望向远方。 靡明哆哆嗦嗦地跪下,行礼,而后极度怀念地微笑道:“好久不见。” 他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了。 神兽高高在上,始终如一地一言不发。 “我与我儿觉得这尊像有些奇怪,所以请先生来看一看。”靳莽说。 靡明眼神没有离开神像:“哪里怪?” 靳莽:“感觉缺了些什么。” 靡明闻言将眉头皱成深深的三道竖杠,起身轻声道了一句:“恕罪。” 这才上前近距离仔细地检查神像的每分每寸。 靳莽与滑青没有开口打断他,只一前一后地立在阴影里等。 靡明用执笔写过很多字的手指抚过獬豸的鬃毛、利爪、双眸与额上的角,许久后手停在尖牙边,倏尔摇摇头,苦笑道:“原来如此。” 滑青尊敬地请教:“看出了什么?” 靡明的指腹被神像的尖牙刺破一个口子:“侯爷,你看这里,原本是不是该有其他的东西?” 靳莽的脸色终于变了,他大步向前,身形因腿伤而有所颠簸,但还是沉稳地立在神兽前,不引人注意地轻轻吸了口气,学着靡明的姿态观察獬豸的嘴部,定睛看去。 ——那里的确差了一点什么。 刹那之间,靳莽猛然意识到,这个空处足够一把重剑容身、一把能够名扬天下的剑。 【作者有话说】 漆汩掐指一算:假若南方人不分nl的话那么翎与宁听上去也没什么区别吧(确信)(得意) 众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告你诽谤!(拳打脚踢) 第14章 “拿着防身。” 九月初十清晨,薄雾冷淡,沙鹿侯长子的车架整装待发。 漆汩缩在单独的车厢里,掀起帘子,远远地看靳樨在城门下与父亲弟弟告别。 靳栊紧紧揪着靳栊的衣领狂哭,不肯撒手。 靳樨已然束手无策地僵在那里了。 靳莽哈哈大笑,大力地把幼子从长子身上撕下来,一团裹在怀里,装作严肃道:“哭什么!” 靳栊早已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脏得不行,父亲一开口,他不仅没停,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哇……哥哥!不要走啊!哥哥!@£&!……19——%££6£*——” 靳樨:“……” 靳莽:“…………” 靳莽靳樨的眼角一起抽搐。 这时城门里再次出来一只队伍。 领头的是李淼的弟子,目光镇定,身后有一只载着棺椁的灵车,白布在晨风里飘扬。 漆汩的呼吸猛地滞住,目送那只送葬队伍离开城门,沿着官道向远方的葵地旧都而去。 他仿佛能看到年幼的沈焦跌跌撞撞地从那个地方跑出来,在杂草堆里喘气,懵懵地望着灰暗的天空,不知此生何去何从。 靳樨转向滑青:“叔,拜托你了。” “你爹还用得着我保证么?”滑青依然笑着,“他够厉害的了。” 第30章 靳莽大力地拍靳樨的肩膀:“收好你娘的剑。还有。” “早些回来。”靳莽藏好的担忧终于露出一丝,被靳樨看在眼里,于是他说:“一定会的。” 靳樨的手中多了一把看似平平无奇的长剑,剑鞘、剑柄乃至剑刃,都是黑色的,没有剑铭。 昨夜靳莽将此剑交给他,说:“这是你娘的剑。” 靳莽笑着说:“你还记得她的模样么?” 靳樨点头,靳莽说:“阿栊不记得了,我想你还记得。” “记得的。”靳樨低声说。 “你娘没有来过沙鹿,她更熟悉绎丹。”靳莽道,“你就带着她的剑,去一去她去过的地方吧。” 靳樨走向车队,路过漆汩车厢之时敲了一下。 漆汩回神,探头:“什么?” “他来了。”靳樨说。 漆汩疑惑地望过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靡明的藏身之处,那位老人像一粒沙子般隐蔽在城墙上,目送两个年轻人以不同的形式离开沙鹿,却没有出来告别。 “再见。”漆汩在心底说,想:或许不一定会回来了,他终究要回去缃羽。 一声令下,车队启程。 很久之后再回头,侯府的人似乎还在城门立着,没有离开。 同行的有公鉏白、臧初、李淼和那位大巫弟子葛霄。 半路上公鉏白蹿上了漆汩的车,手里端着一叠点心并一只干粮包袱,问:“饿不饿?” 漆汩本没什么食欲,奈何公鉏白手里是他很爱的花瓣点心,到底还是接过来啃。 “这叫什么?”漆汩想起自己一直忘了问名字。 公鉏白打了个指响:“桃花片!” “有什么说头吗?”漆汩又吃一块,顺嘴问。 “好像是靳家的拿手活,外头没有的。”公鉏白说,“你还不赶紧多吃些,这地方不好扎营,大君子和那讨厌鬼准备晚上再休息,还有些干粮,你饿了记得吃。” 漆汩点头,又问:“你专门来给我送吃的啊。” 睡醒的琥珀呲牙着伸了个懒腰,习以为常地爬进漆汩的怀中。 公鉏白羡慕地看了会,倒下来,直气壮道:“不,我是来睡觉的。” 话音刚落,公鉏白就抓着毯子捂住头,开始酝酿睡意。 琥珀小口小口地从漆汩掌心里吃东西。 公鉏白睡了大半个时辰就精神焕发地重新骑马去了,与臧初一前一后,有一下没一下地闲聊。 车队一直行到黄昏才找到一个适合扎营的地方。 漆汩揉着胳膊下车来,见府兵正敲敲打打地扎帐篷,不远处的篝火旁有只炉子,靳樨坐在一侧喝水,对面是李淼和红衣的葛霄,葛霄没带面具,大剌剌地把脸上的刺青露出来。 靳樨望见漆汩,以眼神示意他过来。 漆汩慢腾腾地走过去。 李淼和葛霄同时抬起头,定定地地望着他,葛霄手里还有一只带着火星的树枝。 “大君子。”漆汩低头,道,“李大人。” 李淼拱拱手,靳樨“嗯”一声,说:“绎丹的巫官,葛霄,见过么?” 漆汩摇头,乖乖地叫:“葛大人。” 葛霄挑眉笑了一下,脸上的刺青就像立刻就要腾飞似的,他用树枝戳戳篝火,道:“这又是哪位?” “宁七。和公鉏白、臧初一样。”靳樨轻描淡写地说,示意漆汩坐他身边来,道,“他们俩去抓鱼了。” “哦。”漆汩点点头,拘谨地坐好。 “是个漂亮人。”葛霄打量漆汩的小脸,转头对靳樨道:“兄弟,你挑属下是看脸么?” “或许吧。”靳樨温温吞吞道,“跟大巫学的。” 漆汩:“……” 葛霄磨了磨牙,狠狠地戳了戳柴火,迸出的火星如天女散花一般。 这会儿,公鉏白和臧初提着四五条鱼回来了,身后乌泱泱一堆府兵,几乎一半的人都提着鱼,剩下的就抓着兔子。 葛霄道:“你们是把那条河的鱼抓空了吗?” 臧初哈哈大笑,公鉏白说:“才没有,那里鱼实在太多了,不抓白不抓。” 府兵散开各自解决晚饭去了,臧初与公鉏白烧水准备煮鱼。 他们四个人就围在火堆边,似乎都在专注地看臧初动手,接着很快利索地把调料倒进炉子里,不久,香气就飘了出来,鱼汤咕噜咕噜,泛成漂亮的白色。 臧初拎着汤匙在炉子里转来转去,公鉏白眼也不眨地盯着,臧初停下动作,转头对眼巴巴的公鉏白含笑道:“差不多了。” “等等。”靳樨忽然说,众目睽睽之下从怀里掏出一枚布囊,把里头的东西添进锅里。 鱼汤里顿时弥漫出一种特别的香气。 漆汩嗅了嗅,是紫苏的味道。 “准备挺充分啊。”葛霄说,“什么时候开始爱吃紫苏的,给说说呗。” 靳樨不答,只原样把布囊系紧,放了回去,漆汩低头装鹌鹑,绝不抬头。 臧初于是多煮了一会儿鱼汤,才开始一碗一碗地盛。 漆汩捧着热腾腾的鱼汤,觉得幸福无比,小口小口地吹凉,慢慢地又吃又喝起来。 眼前一只修长、带着薄茧的手放下一杯温茶,漆汩抬眼,靳樨面无表情、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给自己斟茶。 漆汩咽下最后一口鱼汤,擦擦嘴,端起来慢慢地喝了。 第31章 李淼一直惦记着那块白玉,没怎么吃就回去继续瞻仰。 葛霄和公鉏白拌了几句嘴后就觉得累了,遂回去休息。 公鉏白也拍拍衣服,和臧初不知道溜达着去哪儿了。 最后篝火边只剩下靳樨和抱着猫的漆汩,靳樨静静地喝茶,半晌后,又推了一碟桃花片来。 漆汩眉梢一挑,心道肯定是公鉏白说的,他晚上吃了那么多哪还吃得下,又不是饭桶。 “我……”漆汩收过来,道,“我拿回去当宵夜吃。” 靳樨点点头,似乎并不在意他要怎么处置。 “要走大半个月才到,若吃不消,就告诉我。”靳樨略一停顿,接着说,“或者公鉏和臧初。” 漆汩摸着琥珀的脑袋:“喔。” 靳樨手腕翻动,递给漆汩一把手刀,这把手刀之前一直挂在靳樨腰间,刀刃线条流利,手柄处是鱼形。现在靳樨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一把陌生的黑色长剑,看上去像一位隐忍的刺客:永远着深色衣服,在风沙中压低斗笠的边沿以让它遮住自己的容貌。 漆汩疑惑地抬头。 “拿着。”靳樨简短地说,“你没有武器,拿着防身。” 漆汩犹豫半晌,到底还是接下了。 他甫一接下,靳樨便站起身,好似准备离开。 “等等。”漆汩突然说。 靳樨脚步一顿,微微侧回头来看他。 “我……我忘了说。”漆汩道,“你书房里那张地图,琥珀沾上墨,不小心踩了一脚。” 漆汩喏喏地说:“不好意思。” “没事。”靳樨重新起步前说,“晚上冷。” 漆汩:“什么?” 靳樨道:“太薄了。” 漆汩在靳樨走了几步后,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自己身上的衣服,他怔怔地望着靳樨一路走到帐篷边,掀起门帘,却未急着进去,仰起头来眺望夜空。 苍穹如墨,群星璀璨,忽然有一粒流星自天际坠下,划出一道极其明亮的星痕。 越过崇山峻岭与遥远疆域,众神的目光投向神州大地的最西边。 在那个国度的王都宫殿里灯火通明,恍若白昼,炚王句盼正在弥留之际,双目怎么也不肯合上,仍旧执拗地望着天际。 大臣跪了一地,大殿之上口衔玛瑙的白龙似乎正等着腾云直上,朝向漆黑的穹苍。 阳阿长公主句瞳牵着炚王唯一的孩子匆匆前来,指引她跪在床前。 太女句修战战兢兢地听从命令。 句瞳头覆面具,别说神情,就连一丝一毫的五官都无法被人看见,底下的大臣们心有戚戚,不知道新王到底是太女还是长公主。 句盼仿佛完全没有看到句修似的,她猛然抓住句瞳的手,模糊地想说什么。 句瞳坚定地摇摇头,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以句修的手替代,轻而冷静地吩咐啜泣中的句修:“跟着我念。” 句修任由眼泪成串地掉。 “念!”句瞳加重语气。 句修这才噙着眼泪点头。 句瞳转而重新望着病榻上的炚王,就如望着她的天下,一字一顿地道:“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句修磕磕巴巴地学:“神……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满堂神明请不要闭眼,请赐予我等凡躯万千福泽。请保佑吾王安康,保佑吾民寿久,保佑…… 吾国万年。 太女稚嫩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一如某种神圣的祈祷,殿内所有大臣屏气凝神,殿外大巫缓缓跪倒,仿佛感受到白龙的注视。 句盼枯朽的手放开了句修,在半空中乱抓着什么,她扭过头,固执地直视句瞳,齿关打颤。 “你……你要……” 到底要怎样呢? 直到最后,句盼也没有说出来,那只手重重地砸在锦被上,再也不动了。 句瞳静静地看了她好久,直至丧钟的巨响一声比一声洪亮,最终洞穿大殿,句修的哭声如瀑流倾泻。 这个时候,句瞳才回过神,撩起衣摆跪下,冲她的新王叩头。 句修觉得姨母的双眸就像两枚完美的、华彩的琥珀色玛瑙。 “吾愿吾王,万寿无疆。” 句修听到姨母以万顷平波的口吻说,她却不寒而栗。 大成夷天子四年,秋,炚王句盼,薨。 【作者有话说】 日常乞讨海星(^3^)—☆ 感恩感恩 第15章 “有刺客——!!” 漆汩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开门,门外有小二送来的热水,琥珀用爪子拍着玩,漆汩便顺手给它擦了脸和爪子,翻出猫食献宝般捧到它面前,方才梦游一般洗漱换衣。 走到楼下驿站大堂时,见众人已经坐在堂里吃早饭。 “阿七。”公鉏白咬着饼,朝他招手,“刚说要上去找你。” 漆汩不好意思地加快脚步,坐到了公鉏白身边,公鉏白问:“要吃饼吗?” “粥就好了。”漆汩答,公鉏白便将小菜同熬好的粥推给他。 靳樨不咸不淡地看了漆汩一眼,一言不发地喝完了碗里的粥。 “大君子。”葛霄问靳樨,“今天就能到了吧。” 靳樨:“嗯。” “如果脚程顺利。入夜前大概就能到,只是……”臧初看向窗外天色,“今天的天气不太好,怕是会下雨。” 众人不约而同地加快动作,准备上车的时候公鉏白路过,问漆汩:“你怎么蔫蔫的。” 第32章 “可能是天气吧。”漆汩抖擞抖擞,强打起精神。 臧初也问:“昨夜没睡好?” “等到了绎丹就好好休息,再坚持一天。”公鉏白说。 漆汩点点头,把帘子放下了。 过午的时候低飞的蜻蜓退去,天色暗沉,果然开始下雨。 雨势倒也不是很大,就是密密麻麻的,水汽极重,跟刮骨刀似的一时间剜走了众人的气力,就连马也都没精打采起来,琥珀更是眼也不想睁开,一声不吭地团成一团睡觉。 漆汩抚摸着琥珀的头顶,心里还想着昨夜的那个梦。 还是那个藏书阁,还是有很多人被囚在案牍之苦里,还依旧是那个看不到脸庞的人。 那会是谁呢? 漆汩本以为自己已经恢复记忆,但这时他才发现这记忆里仍旧少了一环。 比如……他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好的。 他先天不足,住在缃羽时每况愈下,后来被母亲做主久居西亳修养,惊人地好上不少,总是少病一些、有精神一些,但还是看不见,眼前一片模糊、药石无医,读书总是由宫人念给他听。 后来不知怎的突然眼睛就好了,才开始慢慢地学起识字。 若真的与靳樨见过面,也许能在那里找到蛛丝马迹——如果真见过的话。 漆汩东想西想,不免昏昏欲睡,雨点声犹如某种催眠曲,让思绪缓缓地飞腾离体、远离他。 忽然,琥珀猛地惊醒,浑身炸毛,塌腰做出警惕防御的姿势,喉咙里挤出威胁的咕噜咕噜声。 漆汩眼皮狠狠抽了一下,倏地听到前方的雨声里夹杂了一声惊叫和马蹄失控的响动,听得他头皮一炸,浑身寒毛倒耸,不自觉地握紧了靳樨给他的那把手刀。 “有刺客——!!!” 一声尖锐的叫喊陡然划破淋漓的雨幕。 透过飘摇的车帘缝隙,漆汩望见十几抹黑影几乎是凭空出现,手中刀射出令人胆寒的光芒。 最外围的府兵倒了一小半。 无主的马匹焦躁地疯狂踏步,血泊与雨水一同淋入湿土。 血腥味瞬间把漆汩带入过去的梦魇里,令他鲜血冻结,顿时满头冷汗,呼吸缩小成细细的一束。 瞬息之间,他居然望见刺客袖下的寒光。 臧初嘶吼:“躲好——!” 他边说边和公鉏白同时抽出剑来,一左一右地飞身跃起。 几乎是下意识的,漆汩抓住琥珀的后颈把它捞进自己怀里,反身迅速躲在车厢的三角区,电光火石间,他看见靳樨飞燕一般从车中掠出,身影如同鬼魅。 没等他多想,旋即暗针齐发,齐齐钉在车厢外,入木三分。 漆汩隔着车厢依旧感受到那可怖的冲击力,还有数根钻过车帘,将原本倚靠的地方钉成了筛子,针头泛出令人发毛的青色。 刃处喂了毒! 漆汩倒吸一口冷气,后背发寒。 外间混乱不堪,刀光、剑影和马的嘶鸣。 突然不知谁吹了一声呼哨,马如有灵性般走起了蛇形,步幅巨大,奔向一侧黑压压的树林。 漆汩被甩到外侧,烧饼似的贴紧车厢,被窗外飘来的雨扑了满面。 马车被削走了小半车轮,飞驰时剧烈颠簸,漆汩觉得自己五脏六腑被颠都得要移位。 在某个急转里,一只沾着泥水与雨滴的羽箭钻过车窗,漆汩紧急偏头躲避,那只箭从他瞳孔前侧不足毫厘之处掠过,削去一截头发。 他还未及后怕,忽然听到窗外有近在咫尺的动静。 漆汩飞速反握刀柄,行动比思维还先行一步,已然将刀尖送出去。 那手刀能被靳樨日日夜夜带在身边,绝对不是凡品,这一刀出去若是能中,兴许能削个鼻子眼睛走。 然而破窗而入的不是别人——正是靳樨本人。 漆汩眼睛瞪得老大,但已经来不及收势,靳樨灵活地躲过刀尖,以左手止住漆汩的手腕,继而搂住漆汩的肩膀,他一身衣裳已然湿透,手里握着那把如墨的长剑,一滴鲜血从剑尖滑落。 这时漆汩的断发才堪堪落地。 忽然马车又一个急转弯,车厢被狠狠甩到到树干上,发出痛苦的惊叫,数不清的树叶飞刀般落下。 漆汩被一头撞进靳樨的怀里,登时有点头晕眼花。 “抓紧我。”靳樨简短地道,旋即一只手搂着漆汩,从车门钻出,砍断连接处,接着飞身上马,让漆汩坐在他前侧。 车厢脱离后狠狠地撞到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登时四分五裂地溅向空中。 “驾——” 靳樨握紧缰绳喝道,马一声长啸,脱离车厢后全身轻松,再度加快速度。 混乱中,琥珀早已不知去向,漆汩上马后忽然反应过来,抓着靳樨的衣袖,在迎面的风雨中说:“武器上有……有毒!” “知道了。”靳樨说,胸膛滚烫,牢牢地将漆汩护在怀里。 漆汩余光中瞥见还有三四个刺客跟在身后,不依不饶地紧咬不放,瞬间心跳声压过了其他一切声响,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了。 左侧一名刺客追上来,举刀便砍,雪亮刀刃削断雨幕,带着一股蛮气。 靳樨猛地勒马,压着漆汩一齐低下头去,那刺客砍了个空,重刀哪能立刻收束回来,靳樨掐住这机会乍起,手里的剑自下而上地刺穿刺客的喉咙,接着利落地抽出。 第33章 刺客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目眦欲烈,血流如注,瘫倒在马上。 那马还载着他往前狂奔,很快不见了踪影。 还剩三个! 三名刺客将靳樨和漆汩围在中央,竟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攻势,他们三人皆蒙面,都拿着一柄平平无奇的刀或剑,锋刃泛绿,雨水一路顺溜地滑下来。 暴雨中,马发出难耐的嘶叫、左右踱步。 四人对峙,彼此沉默,没有人愿意做出头鸟,兜头的大雨犹如千金之坠,将他们压得动弹不得。 漆汩仍旧被好好地护在靳樨怀里,几乎连心跳都要停下来了,刹那间,他忽然听见靳樨微微地叹口气,随即附在他耳边说:“抱歉。” 抱歉什么? 漆汩愕然。 “我家统领,向大君子问好。”中间那人道,“玉在哪儿?” 靳樨摇摇头,不预说废话,旋即一拉缰绳,猛冲上去要取对方咽喉。 那刺客扭成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反身刺来,靳樨抛剑再抓,利落地划过那人的手腕,一阵血沫在雨中爆开,刺客不可避免地痛呼一声,右手手腕软绵绵地耷下来——已然是废了,血流过腕骨,滴在马鬃上。 另两人同时斩来,一前一后毫无躲避之隙。 怎么这架势这么凶? 靳樨架住一剑,手里那柄墨剑如一条黑色的毒蛇,在暴雨里灵活异常,与三人交锋时令人目不暇接,尖锐的兵器摩擦的声响仿佛能割穿漆汩的脑海。 靳樨一剑擦着那名刺客的右手虎口,自小臂一路逼向首级。 刺客被削去半只耳朵,却忍着痛没作声,手中刀没有丝毫退势力,反而刀锋一横,向二人的胸膛处砍来。 靳樨已来不及回挡。 刀锋所向,漆汩首当其冲,他的视线被雨冲刷得一片混沌,只看到近在尺的青色寒光,值此关头,他心一横,竟抽出手刀抵挡。 来势汹汹的刀刃与手刀短兵相接,夹着雨狠狠擦过,发出尖锐刺耳的刮挠声。 漆汩的虎口撕裂般疼痛,感觉骨头都快振碎了,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两只手都死死反抓刀柄,用力之深几能在柄上刻下指纹,方才没让那刀直接让他身首分离。 靳樨抓住机会,黑剑自刺客后颈绕过,利落地一划,刺客登时就软泥般从马背上滑落。 刺客的血和着雨溅到他同伴的脸上,漆汩霍然卸力,还未来得及缓口气,只见最后一名刺客手掌一挥,细针如漫天飞雨扑面而来。 靳樨将刺客还带着余温的躯体从马上抓起来抛向半空,只听密密匝匝的、可怖的“咻咻”声接二连三地响起,紧接着靳樨将黑剑舞得如莲花盛开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细针同刺客躯体一同沉重地坠在地上,扑出一片泥水点。 刺客倾身而来时化作数道虚影,仿佛一人分作千人万人。 靳樨自马上跃起,身姿灵活,四两拨千斤地近到刺客身前。 漆汩看见靳樨将斩骨如泥的黑剑送进刺客的胸膛。 那刺客直至死前最后一瞬,都以野狼般的眼神盯着靳樨,那眼神让漆汩不寒而栗,他忽然捕捉到脚步声,回头一看,那名废了手的刺客踉踉跄跄地爬起,左手高举重刀,从后砍来。 血浸透了刺客的衣服,他仿佛没看到漆汩似的,眼里只有靳樨一人。 不是要问玉吗? 为什么各个都看起来想要靳樨的命? 【作者有话说】 节日快乐啊宝们 第16章 为什么非要杀你呢? 漆汩本以为那些人是以为玉在靳樨的手里,现在看绝非如此,且不说靳樨根本不愿说话,就连这些刺客自己,仿佛也不愿多问一句。 刺客被回身的靳樨狠狠一脚踹翻在地,“嘭!”“嘭!”刺客像只损坏的木桶般在泥地里翻滚,刀不知插到哪里去了,他继而仍旧没完没了、狼狈地翻身站起来,右手棉花似的耷拉在腕上。 他距离漆汩更近了。 于是刺客当机立断,转而将目标转为一直被靳樨保护的漆汩。 漆汩心道不好,连忙要退。 与此同时,靳樨提剑而来,自后心捅穿刺客的心脏。 他还未抽剑之时,刺客拼尽最后的力气似乎要回头看靳樨。 雨势不断增大,让蒙脸布紧紧地贴在刺客的脸颊上,下巴似乎微微一颤—— 等等! 漆汩忽然意识到什么,他几乎是想也没想,从马上霍然跳下,冲上前将手刀刺向刺客的咽喉。 漆汩头一次知道自己能动作这么快、这么准。 只在一眨眼,刺客再无气力,他的脸颊、眼神凝滞,失去对肌肉的控制,捂着汩汩流血的喉咙靳樨终于抽剑,刺客轰然倒地,“扑通”一声,溅出无数血花。 ——漆汩的全身都在剧烈颤抖,觉得浑身都凉透了。 倒地的刺客从口中溢出鲜血。 靳樨用剑尖挑开刺客的蒙脸布,微微张开的口里滚出一粒比牙齿略小的铁珠,被血反衬得异常明亮,如同珍珠。 若非漆汩那一刀,这粒铁珠会在刺客回头那一刹那钉进他靳樨的咽喉。 靳樨收剑回鞘,将手刀从刺客喉中拔出,寻了个稍干净的水洼洗了洗,又用自己的衣服下摆擦拭干净,把呆滞的漆汩带上马。 他脸色惨白,被雨冲刷得如同瓷釉,上马后仍旧在不停打着寒颤。 第34章 “没事。没事。”靳樨说,有些生涩地放轻语气,“结束了。” 漆汩浑然不觉,依然在大口大口地喘气。 靳樨轻轻地把漆汩脸颊和指头上的血渍擦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先让漆汩靠在自己身上,用披风笼住他,企图不让他再冷下去,慢慢地驱马向那片树林走去。 一路上,雨势终于渐渐减小,却未放晴,天色依然昏暗无比,水汽企图将血腥味压下去,却没有成功。 这时,漆汩才终于好像被靳樨拢得暖和了些,靳樨察觉到他僵硬的躯体一点一点地回复正常,漆汩有点回过神来似的一激灵,忽然道:“你身上怎么有血腥味?” 靳樨没吭声。 “受伤了吗?”漆汩焦急地来摸他的手,又魇着一般转身要检查靳樨的胳膊、胸膛和颈侧。 靳樨由他检查,最后才把眼神挪开,摁住漆汩的双手,道:“没有。不是我的血。” “哦——”漆汩倏然松了一大口气,接着又紧张起来,“琥珀呢?” “待会儿帮你找。”靳樨答,安抚性地摸了摸漆汩冰冷的手,把擦干净的手刀塞回他手里,“你的刀。” 俩人刚走了没多远,靳樨忽然勒住缰绳。 漆汩:“?” 靳樨将披风解下,笼在漆汩身上,自己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右侧不远处一棵蓊郁的大树边,弯下腰,抱起什么,继而转回身,对漆汩说:“找到了。” 一身泥巴的琥珀乖乖扒住靳樨的手臂,舔舔爪子,毫发无伤,配合地:“喵!” “琥珀!”漆汩睁大眼睛,终于舒口气,把琥珀紧紧地抱进怀里,和它相互蹭蹭脸,琥珀仿佛也知道他劫后余生似的没有挣扎,反而发出幸福的咕噜咕噜声。 漆汩紧紧地贴着琥珀温暖的皮毛,脸被蹭脏了也没放在心上,终于将悬着的心放回了胸腔。 靳樨不再上马,牵着缰绳慢慢走。 漆汩抱着琥珀情绪,擦擦脸,忽然道:“他们是为了玉?” “或许。”靳樨说。 漆汩问:“为什么非要杀你呢?会是谁派来的?” 靳樨摇头,直接说:“太子吧。” 他说得这样明确,漆汩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半晌,蹦出一句:“你们有仇?” “不知道。”靳樨说,“抱歉,连累你了。” 远远地,树林间亮起几盏微弱的灯火,雨几乎已经完全停了。 靳樨说:“是府里的人。” 侯府的人围着几辆完好的马车扎营,以油布遮雨。 两人刚靠近便被警惕的府兵望见,于是众人都抬起头来,眼神里露出欣喜:“大君子!” 靳樨点点头,转身去把漆汩扶下马。 臧初眼神微微一动,公鉏白紧张地围上来:“没受伤吧!” 漆汩摇头,问:“你们呢?” 空气中有股新鲜的血腥气,臧初以眼神示意旁侧,漆汩这才发现葛霄正紧紧皱着眉头帮李淼包扎手掌。 “怎么了?”漆汩无声地以口型询问。 “右手手指被砍掉了。”公鉏白答。 李淼的右手上全是血,手掌光秃秃的,指头全没了,血还没有完全止住,衣袖边缘绞了一段,被血染成深色。 李淼疼得满头虚汗,脸白得跟冬雪有的一比。 葛霄兀自收拾包扎的东西,答道:“我喂他吃了止痛的药,要是多来几次我可再没有很多这样的好药。” 李淼嘴唇颤抖,却笑了一下:“多谢大人。” 靳樨接过一旁递过来的干巾,分给漆汩一块。 “幸好,玉没丢。”李淼笑,“没有耽误陛下。” 葛霄嘴角抽搐,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漆汩觉得他大概想对李淼说:你有必要吗? 靳樨转头对葛霄道:“刀上有毒。” 葛霄道:“我看出来了,李淼是因为那刺客武器断了中途换了一把,所以没中毒,运气不错,不然救都救不回来。” 靳樨又问:“其他人呢?” “死了十多个,马没了大半,还有些中毒的人,吃了葛大人的药丸,目前看着还行。”臧初语气沉重,问靳樨,“你那边有几个?都杀了么?” “嗯。”靳樨答,“七个。” “没留活口,唉。”公鉏白说,气愤之色尽显于脸上,狠狠地锤向树干,愣是砸下好些树枝和叶子。 “大君子那边七个,葛大人和李大人那边三个,我和小白这边五个。”臧初数了数,苦笑道,“真是好大的阵仗,就没人告诉那人,那玉压根儿不在大君子手里吗?下手犯得着如此心狠吗?” 漆汩还是感觉有点奇怪,发觉臧初不动声色地望了眼入定的葛霄。 太子动手——葛霄会知道这事儿吗? 公鉏白问:“那我们现在?” “趁天还没黑,赶去绎丹吧,不然多一晚上别再来一批。”臧初说。 靳樨同意了臧初的提议。 臧初回头对府兵说:“清点人数,贡品剩多少拿多少,趁天黑之前到绎丹去。” “是!”夏山说,他并未被注意到,倒是除了淋了点雨外完好无损。 众人在夏山的指挥下,花了小半时辰休整好,好歹捡了些上贡的金玉珠宝之类。 因马不够,大多两人共乘一匹,公鉏白正准备邀漆汩时被臧初拎走了,漆汩抱着猫,靳樨停在他身边,将手递来。 第35章 又不是没骑过,漆汩心想,便被靳樨提上马,依旧坐在靳樨身前。 众人轻车简从地做好准备,靳樨一骑绝尘,而后众人纷纷驱马跟上。 冷风阵阵,将漆汩吹得浑身冰冷,然而他却又感觉不到那冷,只觉得热血涌到脑际,靳樨身躯滚烫坚定,如不移之磐石,绎丹的轮廓在雾气中渐渐呈现、渐渐清晰,漆汩忽然想,如若五年前靳樨在他身边的话,他是不是就能逃脱那一发暗箭,顺利地抵达二姐身边? 他们抵达城门口时天刚刚擦黑,即将落锁。 众人下马,臧初前去递帖。 城门口的守卫一下子接到了沙鹿侯府、沙鹿巫官及大巫弟子三张门帖,又看他们一行人十分狼狈的模样,霎时间傻眼。 臧初没好气地道:“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那守卫连连摆手,殷勤地问好,放他们进去。 小兵没看着传说中的沙鹿侯,失望极了。 漆汩好奇地盯着陌生的绎丹城门看。 绎丹建都数年,整座城池显得既巍峨又大方,处处都舍得用料,来来往往的人极多,商人也多,于是显得格外繁华些。 待他们过了城门,守卫的小队长忙压低声音对属下道:“快去禀子人将军,靳家的人到了,葛大人也回来了。” 那小兵撒腿就跑。 与此同时,小队长瞄到另一个小兵也在往城里跑,去向是赤帝总坛。 漆汩不停地打量绎丹的一草一木。 他在书里读到,肜国国土异常广大,如靳莽这样的封君其实也很多,是而王室对国土的掌控力并不太强,商人进出也较为宽松,且王室一贯爱享乐的,上梁如此,下梁自然也学了去,绎丹的软红十丈、富丽堂皇自然不难想象。 听说靳樨算是在这里长大的,这样一想,漆汩总免不了多看几眼。 靳樨在他身侧问:“你想到处看看吗?” 漆汩忙道:“哪能现在就逛。我们才刚来。” 靳樨于是放弃,又迟疑着道:“你别一个人出去。” 漆汩明白靳樨的顾虑,虽然他自己一介小人物也没什么可以过多担心的,不过还是小心为上。 葛霄早已戴好面具,牵着马走到靳樨边,道:“我先带着李淼去再处下伤口,然后拜见大巫,你要去吗?” 公鉏白与臧初也等着靳樨的吩咐。 靳樨沉吟片刻,答:“不必了。” 葛霄点点头,回头找李淼,说:“跟我走吧,我们去总坛。” 李淼知道这是要去见大巫了,忙跟上去。 臧初走来请示:“大君子。” “直接进宫,你们在宫门外等我。”靳樨说。 第17章 漆汩觉得好幸福。 漆汩已经觉得绎丹比西亳、缃羽都更好、更漂亮,但等他真正看见王宫时仍不免看花眼。 那宫城高耸,琉璃瓦遍铺,在暗色里也熠熠生辉,如人间仙宫一般。 漆汩忍不住道:“好漂亮啊!” 臧初笑道:“这就叫有钱。” 禁卫军也得知了靳家进都的消息,走上前来行礼,道:“大君子。陛下、太子殿下已经久候。” 靳樨点点头,说:“来迟了。” 遂松开缰绳,将无名剑往右后方递,漆汩刚好就裹着靳樨给的披风站在那里,一头雾水地接住那柄沉甸甸的剑,再抬头时靳樨已经进了宫门,再叫也来不及。 漆汩又是抱剑又是抱猫的,问道:“大君子怎么把他的剑给我了。” “进宫不能配剑嘛。”公鉏白说,“这么好的剑让王宫的人拿着做甚,给你拿着挺好。” 臧初和夏山花了些功夫,将仅剩的贡品清点好,同宫人做好交接,回来时被无所事事的公鉏白拉着扔骰子玩。 漆汩道:“这剑有名字么?” 臧初摇了摇头:“没。大君子说没有剑铭,就叫它‘无名’好了。” “好重。”漆汩尝试性地掂了掂,“冰得很。” “这才是好兵器,你见识过了吧。”臧初狡黠地说,忽然道,“有点饿了,小白你呢?” “是有点。”公鉏白摸着肚子答,又问臧初,“我们一会儿会去住驿馆?” “不吧。”臧初捻着骰子,“靳家有旧宅在。” “啊——”公鉏白叫苦不迭,“还要重新收拾吗?那几更才能睡啊,大君子还要我们在这儿等。” “不一定。”漆汩冒出一句。 两人同时看向他。 漆汩本是下意识说的,公鉏白、臧初这一眼,他就不得不补充道:“呃……我猜的。” 不一会儿,一名着铠的年轻将军从宫门出来,眉目俊朗,被铠甲衬得意气风发。 他环视一圈,倒也不必着意找,因这么一窝模样狼狈的人堆在宫门前实在十分醒目。 臧初和公鉏白都站直了,端出幅正经仪态出来。 趁年轻将军还没过来,漆汩压低声音悄悄地问公鉏白:“他是谁?” 公鉏白说:“上将军风知的养子,现是禁军之首,叫……” 公鉏白还未说完,年轻将军已经走到跟前来,道:“臧兄、公鉏兄,好久不见。” “子人兄,有何指教?”臧初微笑着问。 这位子人将军道:“指教不敢,只是太子殿下得知你们遇刺,殿下十分愤怒,先让大君子去浴池更衣,也吩咐我带各位去,最近冷了不少,秋天淋场冷雨可不是玩笑。” 第36章 说毕,子人将军注意到漆汩,看向他,微微地打量起来。 这少年站在臧初、公鉏白身侧,看上去似乎地位相当,手里抱着只毛色杂乱炸成一团的小猫——子人真不是不知道靳家爱养猫,只是没想到这来一趟王都也会把猫带上。 少年模样漂亮,眼神明亮如浸水的墨块,下巴尖尖,年岁不大,瘦瘦弱弱的,一身湿淋淋的好不可怜,又裹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深色披风。 子人真拱了拱手,认真问漆汩道:“我姓子人,单名一个‘真’字。这位公子眼生得很,未曾见过,请问尊姓大名?” “宁七。宁静的宁,一二三四的七。”漆汩微笑回礼,“是大君子的新属下。” 子人真说:“那便跟着我来吧。” 臧初笑着说:“既然殿下厚恩,哪有不享受的道。” 于是众人将残存的东西及贡品交托给禁军,公鉏白、臧初利落地交出了自己的剑,漆汩握着靳樨丢给他的剑,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子人真看了看漆汩光滑的手指,于是对禁军守卫说:“没事儿,宁兄弟那把不必收了。” “可以吗?”漆汩忙道。 子人真:“可以的。” 子人真带着他们穿过长长的宫道,一直走到汤泉处,远远的就看到一片热腾腾、似有若无的水汽飘在瓦片上头,光线朦胧的十分漂亮。 漆汩打量着两边,所见之处皆是一片辉煌,险些照瞎漆汩的眼。 他心道自己好歹也是在天子都和别的王都呆过的,怎么还是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子人真把他们带到汤池的门里,宫人早得到消息,已将东西都准备好,又有一名宫人捧着毛毯子迎上来,端到漆汩身侧。 漆汩倏然回神,忙把琥珀挪上去,口里不住地道:“麻烦麻烦。” 琥珀“喵”了一声,漆汩俯身叮嘱它道:“祖宗,别闹人喔!” 琥珀眯起眼睛,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子人真说:“我就先去忙了。” 臧初问:“忙什么?” “靳兄已经将遇刺的地方告诉了我,这是殿下的意思。”子人真答,“靳家和两名巫官在王都外遇刺,这可不是小事,我会尽快处,查他们的来历,等你们安顿好,我再来打搅你们问几个问题。” “好。”臧初口吻平静,“那就麻烦将军了。” “分内之事。”子人真又问,“那些刺客还有活口吗?” “没有。”臧初摊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且若非如此,谁来为府里的兄弟赔命呢?” 子人真也只是问问,本也没有指望这么一出后靳樨还会留活口,只一点头,转头彬彬有礼地走了。 太子懋将王室之外的数十个小汤池子赐给他们用,彼此之间以刺绣的屏风隔开,那已然很大了,各处还点着宫灯和香炉,暖暖的薰香把微冷的秋风都阻在外头,里头仿佛还是春日。 宫人把用几罐姜汤安置在桌上,还拿着小炉煨着,之后便识趣地退下去,不再打搅。 漆汩看得目瞪口呆,实在没料到肜王室这么会过日子。 “发什么呆呢。”公鉏白盛了碗姜汤递给漆汩,自己也到了碗,见怪不怪道。 臧初喝了一大口,道:“小白头一回来的时候也是你这个样子。” “哪有!”公鉏白据力争道,“我明明是冻着了。” “这排场……的确没见过。”漆汩怔怔地说。 不仅是扶王室,就连天子都城西亳,其实都因诸国多年不上贡而财库吃紧,一直沿用过去的老物件,这许多年都没有翻修过,无论再怎么声势浩大,看着也带着一股旧旧的味道,远没有绎丹这样花团锦簇。 府里的人早高高兴兴地脱了衣服扑进汤池子去了,漆汩又觉得要瞎眼,幸亏他们扑得快,没让漆汩瞎眼太久。 少顷,公鉏白喝毕姜汤,便也开始解衣服。 漆汩错开直视的眼神,低头认真喝姜汤,一股暖暖的辛辣感觉冲上天灵盖,喝完时觉得全身都在和汤池子一般冒热气。 公鉏白像只摊开的饼般飞进一个空池子里,臧初也动作慢条斯地跟着走下池子,在其中惬意地舒展肌肉和肢体。 公鉏白把水拍到臧初肩上:“阿七,你怎么还不下来?” “这就来。”漆汩说,但还是不太好意思,“这还有我的位置吗?” “旁边还有一个空的?”臧初友善地提出建议。 漆汩正生怕去人多的池子,臧初这话跟救命稻草似的,刚转头,就听见“哗啦”一声,那仿佛空无一人的汤池子里忽然冒出一抹高高大大的、模模糊糊的人影,映在屏风上。 诶……有人? ……好像有点眼熟。 漆汩脚步顿住,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猜想,谨慎地没有继续迈步。 须臾,果不其然,靳樨拢着衣襟从屏风后转出来,脸被熏得平白多了几分慵色,他起身十分紧急,但还是有好好仪容——尽管比起往常还是显得随意不少。 “大……大君子。”漆汩仿佛被靳樨身上的灼热水汽扫着了似的,开始找不着自己的舌头。 老天爷,幸好没有真走进去。 “嘿哟。”臧初懒洋洋地靠在池壁上,“不好意思啊没看见你。” 公鉏白拨弄着水,狐疑地“咦”一声:“大君子你怎么在这儿?怎么不吭声啊。我还以为你不在呢。” 第37章 靳樨不咸不淡地望了一眼臧初,道:“小白。” 公鉏白:“啊?” “我们会回旧宅去住。”靳樨说,“我给你单独安排个屋子吧。” 公鉏白不明所以:“好啊。” “……”臧初咬了咬牙,举手向靳樨投降。 靳樨遂慢腾腾地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时漆汩如梦初醒般道:“大君子!” 靳樨回头。 漆汩忙从边侧几上捧起一直停在视线里的无名剑,捧去给了靳樨。 靳樨用手指推还给漆汩,摇摇头。 “他拿把剑出入宫禁多吓人啊。”臧初说,“还是阿七你拿着比较好。” “这是什么话。”公鉏白说,“就算大君子拿根竹子照样能大杀四方。” 漆汩:“……” “你到底对大君子有多少幻想。”漆汩忍不住说,“虽然大君子的确很厉害没错啦。” 靳樨走后,漆汩荣幸地获得独泡一个池子的奢侈享受,觉得好幸福。 泡了小半个时辰觉得头晕,遂又爬起来穿宫里备好的新衣,拍了拍衣襟,出去找琥珀。 想必是宫里看不过去,于是漆汩又荣幸地获得了一只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的新猫,再次觉得好幸福好幸福,抱着琥珀险些哭出来。 公鉏白双手交叠在岸边,下巴搁在手臂上,鄙夷道:“至于吗你!” “哪里不至于。”漆汩说,“你不知道我回来路上一想到这猫脏成这样我到底要怎么洗才好的时候,就想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第18章 太子懋回过头来。 沐浴后,其余人被带去休息用饭,靳樨要带着漆汩、公鉏白、臧初去高明殿见太子懋、太子妃,说是太子留饭。 夏山将琥珀小心地接过来,发誓道:“大人放心,我保证不让猫大人掉一根毛。” 臧初“噗嗤”一声:“那你可就错了,这小猫恨不得掉一大篓子毛,你装都装不下。” 肜宫大殿也是金碧辉煌的闪瞎人眼,在黑夜里也湛湛发光。 漆汩跟在靳樨身后,小心地爬上高高的长阶,见着数不清的朱雀纹样盘踞在肜宫每一个角落,振翅欲飞,浑身上下仿佛都冒着火苗——能烧毁一切、又令一切从废墟里复生、从头开始的火苗。 靳樨说:“太子妃叫作翁寿,非是世家女,来历不详。肜王后名叫鹿缨,出身姜王室,今夜应当不会来。” 三人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这时他们已经走到高明殿的门前。 漆汩见王座空置,宫人站了一长排,王座下首有一名年纪轻轻的华服少年,背对他们,正在与身侧的女子说话。 想必这位就是太子密懋。 “太子殿下。”靳樨出声道。 太子懋回过头来,朝靳樨露出笑靥。 那是一张无比凌厉的皮相,柔和的线条几乎难以看见,像是永远不会低头、极度自我的那种人,表情笑着,那笑意却没进到眼底。 “哥。”太子亲昵地说,像是见到亲兄弟那般,“终于来了,摆饭吧。” 宫人纷纷应“是”,漆汩跟着行礼,见那名女子亦是年轻漂亮,髻如青云,腰间环佩叮当,应是太子妃翁寿。 “见过寿殿下。”靳樨又对翁寿道。 翁寿点点头,并不说话。 太子懋拣了正座侧边阶上的座位,对满桌子琳琅满目的菜式兴致缺缺,没怎么动筷。 翁寿与太子懋同坐,只沉静地坐着。 “哥,你放心,我已经叫子人大哥去查你们家遇刺的事情。”太子懋劝慰道,“必定能将罪魁祸首抓出来,我倒要看看是谁胆敢对哥你动手。” 靳樨示意他们三个尽管吃,不必拘束。 太子懋问:“叔父可安好?阿栊好吗?” “都挺好。玉的事情是我家监管不严,才让葵人钻了空子。”靳樨抬眸,“希望不会乱了殿下的计划。” “我能有什么计划。”太子懋笑道,“只是也不错,若不是这玉,你恐怕都不会回绎丹。哥,你未免走太久了,也不回来看看,早些年我与阿寿成婚你也没来,这次不如就安心地住下,住得久长一些,我已将你家的旧宅整修好了,必定与之前一模一样。”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靳樨答道。 太子懋笑笑,不再多言这个,言笑晏晏地给翁寿斟茶。 直到散席,传说中的肜王密章也没有露面,王座空无一人。 漆汩甚至有些罪恶地想那王座上是不是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 “我也好久没见到小初哥和小白哥了。”太子懋转向臧初与公鉏白,道。 “一切安好。”臧初答,“多谢殿下挂怀。” 公鉏白正忙着吃肉,点点头。 太子懋终于看见漆汩,眯起眼睛打量了会儿,疑惑道:“这位是……” “与公鉏他们是一样的。”靳樨说。 漆汩道:“殿下,我叫宁七,宁静的宁,一二三四的七。” “既然同小初哥和小白哥一样,那便也是我的兄弟了。”太子懋端起一杯薄酒,遥遥相敬。 靳樨转身给漆汩斟酒,漆汩入口才发现那是茶。 晚上,太子懋为靳家的人安排了一间久未住过人的安静宫室,众人随意收拾收拾便沉沉睡去,翌日大巫带着葛霄、李淼带着玉来谒见,靳樨一早就去了高明殿。 过了巳时,漆汩、公鉏白、臧初才接二连三地醒来。 第38章 漆汩在院子里揉眼睛,睡眼惺忪地用了准备的早饭。 宫人上前来说大君子叮嘱,若他们想旁观,可自行去高明殿。 这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尽管起得太迟,不过能赶上一点是一点。 夏山带着其余人先出宫去靳家旧宅,三人忙不迭地赶去高明殿。 远远的,旭日的光芒把肜宫照成大号的金子,太子懋及翁寿静坐,靳樨、子人真也坐着,李淼、葛霄陪侍在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身边,皆未覆面。 李淼的右手包着布,面前的托盘里放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白玉。 那王座终于不是空的,漆汩终于见着了肜王的真容。 那就是名行将就木的病人,让人感觉全身的肌肉、骨头都病软了,能被王座硌出不会反弹的凹陷似的,哪里看得出与靳莽差不多年纪的样子。 到底还是武人的身体底子好些,漆汩羡慕地想,又看向站着的靳樨,想他七老八十了大概也能行走如风。 靳樨察觉到他的目光,疑惑地看回来,漆汩忙摇摇头示意没事。 公鉏白扯着臧初和漆汩溜进去,立在靳樨身侧,公鉏白小声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靳樨平静地说:“你们来迟了。” 公鉏白:“?” 靳樨说:“已经准备散了。” 公鉏白登时沮丧地“啊”了一声。 “那就是大巫灵蒿。”臧初对漆汩说,“历任三朝,名义上虽是官吏之首,却几乎不参与政事。就像一个图腾,有些人说他是能动的青铜神像,若不是葛霄开始活动,大家伙儿兴许会将之抛至脑后也说不定。其实我还是觉得大巫是个德高望重的人,像……像不讨人厌的、慈祥的、大方的祖辈。” 大巫端坐,白发三千霜,垂在巫袍上,那袍子如深红色的乌云。 他浑浊的眼珠似乎已经不太能视物清楚,眼神飘忽,像是谁也没看、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倒真像个神明的化身。 葛霄老老实实地陪在大巫身侧,一点也看不出曾在靳樨院里暴怒砍桃树的模样。 “此玉名‘幸’,然而兵书里说‘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大巫说,“人生亦如此,幸,不一定会带来好结果。” “父亲都这么说了。”太子懋对大巫彬彬有礼地躬身,“只能麻烦大巫着力安排,辛苦您。” 大巫叹了口气,拄着手杖在葛霄的搀扶下站起来,对肜王说:“祝我王万寿。” 肜王密章烂泥似的瘫在王座上,表情模糊而不可见。 站在阴影里的漆汩抬起头,恰好与正缓缓走向殿外的大巫对视。 那一瞬间,漆汩的心脏猛地停止跳动。 大巫的眼神明明如此一无所有,他却好像被一眼看穿。 ——他知道自己是谁吗? 怎么可能?! “怎么?”靳樨的声音传来。 漆汩回过神,道:“没什么。” 宫人众星拱月地将奄奄一息的肜王抬回寝殿,动作间,有位女子的裙裾在屏风后一闪而过。 “殿下,那我们先走了。”靳樨对太子懋说。 太子懋说:“好,之后有机会再见。” 靳樨点点头。 “去哪?”公鉏白问。 臧初答:“回家啊。” 甫一出宫门,趁公鉏白、臧初去领兵器,漆汩就赶紧把无名剑交还给靳樨。 在肜王宫外,他们居然看见了葛霄,一身红衣艳丽无比,双手抱臂地倚在宫墙上,抬眼看回来,接着迈开步子,走向他们。 “哟。当柱子呢。”臧初说。 “等人。”葛霄说,然后转向漆汩,“宁兄弟,大巫想见你一面。” 所有人:“?” 你说谁? “葛霄,你挖墙脚?!”公鉏白怀疑道,“你怎么敢挖大君子的墙角?!” 葛霄怒道:“我没有!” “还是阿七长得太好看你居心不良。”臧初扬眉道,“阿七跟你说了什么知心话让你念念不忘,而且诱得大巫也产生兴趣了?” 葛霄漆汩同时:“快住嘴!” 葛霄对漆汩道:“可以吗?” 漆汩迟疑一会儿:“好。” 葛霄又道:“明天,明天午后我来接你可以吗?” “那就叨扰了。”漆汩说,想起高明殿里大巫的那一眼。 葛霄点头致意,转身就走。 靳家的旧宅离王宫不远,门前新匾镌着“沙鹿侯府”四字,整个府邸不算特别大,里头干干净净的,看得出有特意打扫过,连小厮、绿植、陈设什么的都一应俱全。 夏山颠颠地迎上来,行了个礼。 公鉏白看着大门,感慨道:“真是恍然若梦啊。” 臧初拍拍他的肩:“你感叹个什么劲儿,老大都没说话。” 靳樨淡淡道:“进去吧。” 漆汩分到了一间不小的屋子,屋前还有一株高高大大的桂花树,正开着花,香气扑鼻,于是他高兴地在床上翻了个滚儿,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在沙鹿住的那间屋子也就住了三四天。 这天天飘来飘去的,不知什么时候能长久地住在一个地方。 翌日过午,漆汩安顿好琥珀,出来时见臧初与公鉏白在院子里打架,靳樨旁若无人地在喝茶。 夏山捂着胸口心痛不已:“二位大人耶!小心点儿那颗树!那颗树!!” 第39章 话音未落,那颗树应声而倒,把漆汩吓了一大跳。 公鉏白活动肩颈,俯身看了看,满不在乎道:“没事儿,一棵树而已。” 夏山悲愤道:“那是太子殿下赐的树,一共就三颗!” “不还有两棵吗,这么多呢。”公鉏白拍拍夏山的肩膀,“夏管事尽管放宽心,太子殿下还不至于这么小心眼。” 夏山一跺脚,泪流满面地跑了。 公鉏白看见漆汩,道:“你这是准备要去神坛吗?” 漆汩点点头,正好,夏山泪流满面地又跑回来,对漆汩道:“阿七大人,葛大人来了。” 靳樨握着茶杯,叫住正往外走的漆汩,道:“我陪你去。” 公鉏白立马:“对对对,大君子去看着,别让葛霄挖了墙角!” 王宫里,太子懋抛着一颗夜明珠慢悠悠地踱进肜王寝殿内,宫人恭恭敬敬地口称:“太子殿下。” 太子懋心不在焉地打发他们走了,独自停在密章床前。 密章正在昏睡,老态毕现。 太子懋低下头,眯起眼睛毫无敬意地打量父亲,而后觉得很陌生似的摇摇头,道:“神明说,大肜万年啊。” 【作者有话说】 ps: 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吴子治兵》 第19章 那什么才是永恒的? 葛霄已在门外等候,戴着面具,没骨头似的瘫坐在马车边,百无聊赖地望着远处,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看见他的衣着和面具,都知道是神坛的人,走得远远的不敢打搅。 漆汩礼貌地打招呼:“葛大人好。” “你好。”葛霄点点头,眼神一飘,飘到了漆汩身后的靳樨,道:“他也来?” 靳樨反问:“不行?” 葛霄嘴角一抽,而后不情不愿地说:“可以。” 说毕,葛霄身一偏,露出背后的马车:“请。” 漆汩低头爬上了车厢,靳樨随即跟上,将门帘放下。 漆汩有点担心靳樨会不会问他为什么要去见大巫,但靳樨似乎确实单纯只是为了陪着他,一路上都一言不发。 绎丹的神坛自然比沙鹿恢弘许多,人也更多。 神坛中央一只格外巨大的青铜朱雀像,足有九丈多,顶端系着的红绸布如一条漫长的红烟,在微风里飘扬。 漆汩仰起头来,见阳光中的五色光圈戳在朱雀像的喙尖。 这异常高大的神像给予人无与伦比的震撼之感,让他想起西亳那永远关闭门户的神坛。 “自从开国立都那日起,这尊神像就立在这里了。”靳樨说,淡声问葛霄,“李淼呢?” “在书阁里,他那手……写字什么的可别想了。”葛霄对神像一躬身,行了个礼,答,“大巫在正堂。” 漆汩跟着葛霄绕过神像,走过长廊,一直走到神坛深处的正堂,一路上来往巫官甚多,若是公鉏白在这里,只怕是“神棍”叫都叫不过来。 正堂面前站着两名煞有介事的小童,与葛霄相互致意,齐声道:“大师兄。” 葛霄点点头,说:“这是大巫的客人,师父可还在里头吗?” “在的。”小童异口同声地说,“请进。” “你进去吧。”葛霄回头对漆汩道,“我就不进去了。” 靳樨却没停步,有些疑虑地望着葛霄。 “不是我们装神秘,只是师父想单独见见宁七。”葛霄拦住他,笑嘻嘻地说。 漆汩忙道:“我自己就可以了。” 见漆汩战战兢兢地走进去、而后小童关上门,葛霄转头对靳樨做了个“请”的姿势,说:“走吧,请你喝茶。” 靳樨说:“不必,就在这里吧。” “好吧。”葛霄耸耸肩膀,挥手叫人,“上茶!” 走过山水屏风,就见大巫端坐,宽袍大衣,平静地掀起眼皮看他,眼神平静得仿佛万年不变。 屋内阳光灿烂,陈设简单、朴素,一览无余。 漆汩紧张地道:“您好,我是宁七。” 大巫点点头,微微一笑,道:“请坐。” 那张矮几上泡好了热茶,在大巫的注视下,漆汩浅浅地啜了一口,觉得有股淡淡的香气,似乎有些熟悉。 “您找我有什么事呢?”漆汩小心地问。 “没什么。”大巫微笑道,“只是对小友你一见如故,想随便聊聊。” “喔……”漆汩抓了抓衣服的边角。 大巫说:“这泡茶是老夫的藏品,是老夫一位故友所赠。” 漆汩猛地蹙眉,不明白大巫为何提及此事,大巫接着说:“可还顺口?” 漆汩迟疑着点了点头。 “小友还记得老夫的这位故友吗?”大巫笑道。 漆汩一时半刻搞不懂大巫要干什么,既然是大巫的故友,他怎么会认得? 大巫却避而不答,反而指着堂中一只小小的、手臂高矮的神像,说:“这是赤帝像。” “嗯。”漆汩不明所以, “远来之人是为客。”大巫笑说,“可以请你上三炷香吗?” 漆汩听到“远来之人”之时下意识地心头微动,下一瞬间即垂下眼帘,一面不动声色地起身,一面在心底回想这位大巫有没有见过自己。 直到走到供桌之前,他都没有想到任何蛛丝马迹。 漆汩将供桌前备好的香执在手里,点燃,又扇灭,虔诚而谨慎地拜了三拜,将其插入香炉中,继而抬起头,恰好与那只姿态昂扬的石制朱雀像对视上。 第40章 “小友。”这时大巫在他背后慢悠悠地说,“老夫的故友已经起誓不再入世,如今或许真的登入仙界了,是以会渐渐消失在世人的记忆中。他没有名字,常常被称呼为‘夫子’,以单字‘蝉’作代,‘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如果你不记得这个称呼,那么或许……‘了先生’?你记得吗?” 了先生…… 那一瞬间,突然间漆汩面前的朱雀眼睛蓦地一亮,他犹如感受到朱雀的目光,那目光有种莫名的魔力,似乎万古阴阳于其中轮转,犹如一只锐利的羽箭自虚无之处直接射向瞳孔—— 正当此时,漆汩猛地眼前一迷糊,登时失重地昏倒在蒲团上。 昏暗的梦境在一座竭力保持昔日荣耀的宫城里展开,大概是在西亳天子居所——紫薇宫。 因为漆汩听到大概坐在不远处的夷天子姬焰说话的声音,当然那个时候他还是太子,是以漆汩猜测自己应当身在东宫。 漆汩于是自然而然的想起,那一年冬初,西亳里来了一位自称姓“了”而无名的哑先生。 好像是正是扶出事的两年前,一切还保持着温和绵软的模样。 这位了先生衣着素朴,光从容颜上几乎看不出年纪来,说是三十出头也说得过去,说是四五十似乎也勉强可信。 他带着一位少年风尘仆仆地进入西亳城,而后西亳大巫匆匆赶来,把俩人请进闭门多年的神坛里,以盛礼相待。 没几天,便有许多人怀疑他就是传说中的蝉夫子。 姬焰听说了坊间传言,大感兴趣,遂去神坛拜访,听说相谈甚欢,又邀了先生来东宫常住。 了先生进紫薇宫这天,漆汩恰好也在东宫,当时气候已经颇为寒冷,炭木燃烧,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漆汩听见姬焰问:“先生,这位是您的弟子吗?” “不。”那位了先生声音却很年轻,漆汩想起他不能说话,也许是那位少年正替他说话。 少年的声音约莫十七八岁,悦耳得像块温润的墨:“他不是我的弟子,老朽的弟子如今各有去处,都不在老朽身边。老朽只是陪着他一段时间。” “小兄弟什么名字?”姬焰和颜悦色地问。 “骊犀。”那少年终于为自己说话,漆汩眼中,他的身影就像一团在水里晕开的墨团。 漆汩眼睛的毛病并不是完全的失明,他能依稀看到一些斑斓的光影。 他眼前的世界仿佛被蒙上好几层纱,犹如永远身处不真实的梦境,总也醒不过来。 姬焰问:“您准备停留多久呢?父亲也想见您。” “陛下富有四海,不必相见,老朽会来,是因骊犀需要拜见黄帝。”骊犀说,“况且谁都不会永久停留,你我不会,巫官不会,神明也不会。” “那什么才是永恒的?”漆汩忍不住问。 那道声音硬邦邦地说:“是天上的月亮,二位殿下。” 漆汩经常在宫人的搀扶下去紫薇宫的藏书阁发呆,每次都要待上两三个时辰才走。 一开始那些伏案的史官会有些疑惑,后来他来得多了,这些史官也渐渐习以为常,不再放在心上。 这一天他照旧来到藏书阁,让宫人回去,静静地坐在灯烛的光亮找不到的地方,嗅着研磨墨块的味道。 阁里不敢点太多炭火,十分寒冷,漆汩裹了一身极厚的裘衣,还抱着一只小巧的手炉。 忽然有一个人停在他面前,漆汩本以为是比较相熟的司史大人,没想到这人久久不去,漆汩疑惑地抬眼:“谁?” 那人没有说话,漆汩闻到了茶水的清香。 “多谢。”漆汩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说,“但我不怎么渴。” 那人执着地把茶杯推来,漆汩听见极为细微的摩擦声,觉得眼前这人身影似乎有些眼熟。 漆汩不由问:“你是谁?” “骊犀。”那人说,“不烫的。” 漆汩想了一会才想起来,想起这道声音,道:“你是和了先生一起来的公子吗?” 骊犀点点头,继而意识到漆汩看不见,于是道:“是。” 漆汩摸到茶杯,那的确冷热刚好,只斟了一半,他在唇边抿一口,驱去寒意,湿润唇角。 “多谢你。”漆汩说,而后想了想,说,“我叫漆汩,是扶国的王子。漆树的漆……” 骊犀接口道:“决汩九川的汩。” 漆汩笑起来:“是的,决汩九川的汩。” “那么你呢?”漆汩问,“是骊龙的骊?” 骊犀慢慢地说:“是‘骊歌愁绝’和‘心有灵犀’。” 骊犀那天陪他到藏书阁落钥,司史来与他道别,漆汩一一还礼,转身的时候脚一歪,险些没失足摔到,幸好有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多……多谢!”漆汩没料到骊犀竟还未走,站稳后忙挣脱开,好衣服迅速站直。 骊犀没说话,只是退后一步。 “那,那我走了。”漆汩连忙说,转身就拔腿就走,一时之间都没有在意自己会不会摔倒,宫人遂大呼小叫地追上去。 【作者有话说】 ps: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想章节名真的很困难,我直接放弃(._.) 第20章 你一定长得很好看。 第41章 回到寝殿,姬焰带着一桌菜正在等漆汩,见他脚步匆忙,疑道:“这是怎么了?” “表哥。”漆汩刹住脚步,摁了摁眉心,“没事。” “我近来忙得很,好不容易有时间陪你一起吃饭。”姬焰未放在心上,只微笑着说,“快来吧,刚做好没多久,还热着呢。” 漆汩摸索着坐下,姬焰将勺子递到他手里。 饭食不算丰沛,只能算作还够吃,但姬焰与漆汩都对此习以为常。 姬焰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问:“真没发生什么事吗?” “不是什么事。”漆汩终是没忍住,道:“我碰见了那位叫作‘骊犀’的公子。” “骊犀?”姬焰一愣,旋即想起来,“是与了先生一同来的那位小兄弟吗?” 漆汩点点头。 “那小兄弟身手极好,前两天被好事的兵拉去兵营里比武,愣是一次都没输。”姬焰笑起来,“以后必然有所成就。不过他既然能与了先生作伴,那么自然不是一般人。” “了先生真是蝉夫子吗?”漆汩不由问。 “或许吧。”姬焰说,“蝉夫子乘霞光而生,定居在无人可近的桃源,大成先祖立都西亳之时据说就是从蝉夫子手里得到传世玉玺。” 来奉茶的亲信宫人笑道:“那不是可有几百年了?” “蝉夫子之前有四位弟子,分别是开国之初那位十四岁的少相、后来立九鼎的巨力将军、能与天地沟通的巫官、以及北方草原最终隐而不见世的大单于。”姬焰说,“近几年又传,蝉夫子的弟子又多了三位,都是刺客,极厉害的刺客。” “刺客?”漆汩眉心一拧。 “我心道刺客多有舍身取义、玉石相焚之人,兴许不易克终。”姬焰道,“但又想各人各命,如水行道,何必过于忧怀。” “蝉夫子这样的仙人,竟不能说话?”那宫人道。 姬焰笑了下:“也许世外客降临人间,就是有一些桎梏的,不然岂非无所不能?” 后来骊犀常来藏书阁相陪,漆汩渐渐习惯了骊犀的存在,发现他常在下午来,不太爱说话。 漆汩有些好奇他到底长什么样子,曾悄悄地私下问阁里的大人。 那位年迈的司史听罢,笑道:“是位很英俊的公子呢。” “真的吗?” 司史说:“和汩殿下你同样英俊,只是骊公子锋芒更露些。” 漆汩听了却没法想象,十分失落。 有一日,仍旧在藏书阁快落钥的时候,漆汩被宫人搀着,正准备和骊犀说再见,肚子忽然不争气地叫了几声,他想起中午胃口不佳没吃上几口。 漆汩耳际一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漆汩扶着宫人的手,转身预备回寝殿,忽然听见几乎不怎么说话的骊犀在背后唤了一声“殿下”。 漆汩下意识地放慢脚步。 骊犀快步追上来,道:“我做了一种点心,想献给殿下。” 从骊犀的语气中,漆汩听不出任何别的情绪,似乎只是再平常不过的邀请而已,他想了想,说:“好啊。” 于是漆汩察觉到骊犀接替了宫人,他隔着厚厚的衣袖,小心地搀住自己的手,然后说:“殿下。” 漆汩随着骊犀的引导,慢慢地在异常高大的紫薇宫的宫道上行走起来。 一步一步,非常慢,漆汩想说自己其实看得到一些影子,但骊犀仍是无比小心,遇到门槛,骊犀会再次唤“殿下”以作提示。 那天落了一天霜,将无数天光反射进漆汩迷蒙的视线里。 因为看不清,那些数不清的光点就犹如满目星光与万古穹苍的所有星脉。 暂住的宫室里空无一人,骊犀将漆汩领进屋,垂下门帘挡住寒风,又将软垫铺好,引漆汩坐下,像是知道漆汩的疑问似的,解释说:“先生在神坛。” “你为什么没去?”漆汩不由问。 “从两日之交的半夜一直到中午,我会在神坛。”骊犀解释说,然后沏好热茶,又将炭盆推到漆汩不远处,漆汩还在想之前的话,想若如此骊犀岂不是刚从神坛回来就去了藏书阁? “殿下。”骊犀将一盘点心放在漆汩手边。 漆汩瞪着眼睛企图看看清楚,骊犀说:“是片状的。” “可以直接拿着对吧。”漆汩说,刚要伸手,骊犀又突然:“等等。” 骊犀从热水盆里取出布巾,拧干,试了试冷热,对漆汩说:“可以把手伸出来吗?” 漆汩乖乖伸出手,感受到手指一根一根地被热热的布巾包住,被细致擦拭,他登时乐了,道:“你以后要是娶亲的话,这样细心,很讨女孩子喜欢的。” “吃吧。”骊犀说。 那点心入口即化,带着一股花香,爽口不腻,看着似乎是桃红色。 漆汩吃得高兴,问:“这叫什么?” “桃花片。”骊犀说,似乎有些紧张地问,“好吃吗?” “好吃。”漆汩点头,笑起来,“我从没有吃过。” 了先生与骊犀在西亳流连了整个冬天。 那个冬天极冷,西亳下了七场雪,一场比一场大,最后浩荡得似乎能吞没整个西亳,一切都在飘扬的雪花里沉寂下来,将西亳染成白色,紫薇宫仿佛也盖上了雪白的毯子。 深冬之时漆汩冻得实在不想出门,总是裹着厚厚的裘衣躲在塌上,不再去藏书阁发呆。 第42章 骊犀便带着点心在下午来他的寝宫里找他。 点心的香甜气味在熏香和炭火中氤氲、飞腾。 年关之时,沉寂的西亳终于难得热闹,灯笼的光照亮了厚厚的白雪。 先庄天子没有子嗣,于是传给了弟弟,也就是如今的景天子,过了年关,就是即位的第十年了。 宫里的年宴上,景天子叫漆汩来见,漆汩像从前一样,行礼谢过天恩,再恭贺新年。 翌日,漆汩要骊犀带他去逛灯会,街上人很多,骊犀生怕他绊倒,紧张万分地跟着。 最后漆汩笑嘻嘻地提了一只五颜六色的鱼灯回来,在汪洋大雪里兴冲冲地问骊犀:“好看吗?” 漆汩莞尔一笑,脸颊在风里被白裘映照得如同新雪。 骊犀的声音许久之后才在簌簌的落雪声里传过来。 “……好看。”骊犀最终说。 到了黄帝祭祀灵元日那天,也即元宵,西亳的雪还未融。 当晚,姬焰与了先生寅夜造访漆汩宫室,骊犀托着一只药罐跟在后头。 漆汩被从床上叫起来,披着外衣,在灯烛下有些困倦地快要缩成一团,感觉要歪倒下去。 骊犀预伸手,姬焰却提前一步扶住漆汩,漆汩迷迷瞪瞪地叫了一声“表哥”。 “本不想这么晚来叫你,可我实在急得很。”姬焰说,“先生说他有法子治阿汩你的眼睛。” “什么?!”漆汩惊坐起,困意一扫而空,登时激动得连话都说不明白了,“您……您……我——” 漆汩险些喜极而泣:“需要……需要我做些什么吗?我该如何感谢先生大恩。” “无须如此。”了先生让骊犀说,“只是此药下去,你会如处……” 骊犀看着了先生的手势,神色暗沉,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姬焰急道:“小兄弟怎么不继续说?” 了先生安静地垂下手,并不催促骊犀。 骊犀吸了一大口冷气,好半晌才继续艰难地说下去:“如处冰火两重天、死生之一瞬,历经三月方止。” “什么?!”姬焰的神情登时一变,“先生之前并未提过……” 了先生打手势,骊犀代他说:“太子不能为别人做决定。” 了先生继而望向漆汩,骊犀比着他的意思,说:“汩殿下,且这并非一劳永逸的法子,之后每到寒冷的冬日,抑或若心神剧烈动荡,还是会变回原样” 骊犀的声线隐隐颤抖,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殿下……你还愿试么?” 苦涩的药香在殿里环绕,过了许久,久到好像时间都好像被拉长,其实也不到一炷香。 寂静的殿里,红烛爆出一朵灯花,漆汩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明白的。” 漆汩深呼吸一次,而后定定地说:“我愿意的。” 他欲伸手从骊犀手里取来药碗,骊犀下意识地一缩手,避开,少顷还是将碗递了上去。 漆汩微微一笑,将药碗抵在唇边,仰头咕咚咕咚,将那极苦的药液一滴不剩地吞了下去。 后半夜,漆汩就开始发热,脸颊变得无比赤红,过不了多久又惨白如纸。 恍惚中他听见姬焰怒气冲冲的声音,辗转时不知天昏地暗、时间流动,经常似乎会看见来骊犀影影绰绰的身影,喂他粥米,用茶水润他唇角。 有一日漆汩精神好些,被骊犀陪着去晒太阳。 “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呢。”漆汩发着呆,随意说道,未几,他察觉到一只长着茧子的手将自己的手提起,抚到骊犀脸上。 漆汩心头微动,微风和煦,他随着骊犀的引导,将骊犀的五官、鬓角、下颔都触碰过一遍。 “你一定长得很好看。”漆汩说。 骊犀将漆汩的手塞回毯子里,说:“殿下好看。” “真的吗?”漆汩说,“我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你别框我。” 骊犀说:“没有骗你。” 漆汩问:“我一直忘了问,你的家乡在哪儿?” 没听见回声,漆汩于是又问:“不记得了?” 骊犀“嗯”了一声。 “还有什么印象吗?”漆汩问, “会梦到……”骊犀想了想,才说,“一只红色的鸟在天上盘旋。” “红色的鸟吗?”漆汩快要睡过去,“……我记住了……” 第21章 骊歌愁绝;心有灵犀。 缠绵病榻的三个月里,漆汩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等终于完全醒来的那天,塌边只有宫人,他一时被复明的欣喜冲昏头脑,什么也没顾得上,自出生以来见到的第一束清晰的光倒映在他的瞳孔。 漆汩贪婪地看着殿中的一草一木,所有的陈设摆件、蓝天白云,桌子的边角、衣裳的纹路。 他急切地想要看见母亲、二姐、父亲、大哥还有姬焰的模样。 对了……还有骊犀! 漆汩跳下床,要去找他。 宫人在后头直追,漆汩凭借着依稀的印象,跑到之前了先生与骊犀暂住的宫室中,然而那里空空荡荡,又恢复了从前无人居住的沉寂模样。 他措手不及,忽然被一种陌生的、从未出现过的失落感击中。 这时姬焰急急赶来,细致查看他的眼睛。 漆汩心里空空落落的,由得姬焰百般检查,怔怔地问:“骊犀呢?” “先生已经带着骊犀离开西亳,已有七八日了。”姬焰答,见漆汩果真好了不由松了一大口气,将一件外袍披在他身上,“这下父亲、姑姑就能放心了,姑姑已经在来的路——” 第43章 “走了?”漆汩还愣愣的,“去了哪儿?” “不知道。”姬焰答,“若有缘,会再相见的。” 姬焰没料到漆汩会有这个反应,这时他忽然想起,虽然了先生离开与来时一般没有预兆,但宫人曾经提过,在离开的前一晚,骊犀曾在漆汩殿中守夜,日出方离。 天地浩大,四野茫茫,漆汩想,除了名字,他对骊犀一无所知。 以后真还能遇见吗? “赤色神鸟。”漆汩小声说。 “什么?”姬焰侧头皱眉,而后道,“是朱雀么?那可在南方呢,一年下不了一场薄雪的南方,冬天不冷的南方。” 漆汩一脚踏空在殿外阶梯上,如坠深渊,失重感令他倏尔醒来,此时此刻夕阳西下的光线柔和地照在窗棂上。 空气中漂浮着茶叶的香气,大巫微含笑意地看向他,悠悠然说:“小友,睡得好么?” 漆汩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未能说出一个字来。 “我见你心有魔障。”大巫道,“一时热心,帮你解了,你觉得可好?” 漆汩心乱如麻,一边摇头,一边向后退去,忽然脊背碰到硬邦邦的屏风边缘,他一个激灵,转身猛地打开门,冲了出去。 大巫望着他的背影,慢慢合上双眼。 漆汩甫一开门,原本在廊下静坐的靳樨敏锐地回过头,陪坐的葛霄转头刚欲说话,就见这大半个下午都没说话的靳樨脸色一沉,弃杯而起,快步将大口喘气的漆汩迎进怀里。 “怎么回事?”葛霄见漆汩神色惶惶,也忙起身去查看大巫。 他在屏风后行了个礼:“师父。” “再过些日子,陛下将下住到神坛来,神坛将关闭门户,减少出入,一概人等能不流动的就不流动。”大巫说,“外间的事务就交由你安排。” 葛霄只得应下:“是。” “那位姓李的后生。”大巫沉吟一会儿,道,“若他愿意多留一些日子便多留吧,若想回去沙鹿就早些动身,陛下一旦下榻,他就不好走了。” 葛霄再度点头,过一会儿又问道:“大约几成能治好呢?” “只有神明才会知道。”大巫答。 这当会儿,靳樨迟疑少许,终究将掌心覆在漆汩冰凉的后颈,悄声问:“怎么了?” 漆汩平复些许,摇摇头,忽然忆起骊犀曾为他披衣。 靳樨不信,认真地观察漆汩的眉眼,漆汩只得再道:“真的没事。” 漆汩仰头,看见靳樨的侧脸和下巴,花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平复下呼吸。 那一瞬间,他脑中闪过许多模糊不清的画面,最后定格在靳樨手写的那个分开老大的“樨”字。 漆汩的手搁在靳樨的胸膛上,感受到他的心跳,眼看周围无人,葛霄也已进屋去了,他忽然很想说点什么。 也许不应当在这样的场景下说。 但兴许就在靳栊院外的那一眼,靳樨就将低着头的他认出来,兴许靳樨也等着自己将他认出来呢? 腰间的手刀硌着漆汩的手,令他想起靳樨将自己从马车里拔出来的那一瞬间。 “骊歌愁绝……”漆汩喃喃自语般说,声音放得极轻,“心有灵犀。” 靳樨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的动作霎时僵住,登时呼吸也空了一瞬。 靳樨没有吭声,漆汩只觉得他的心跳似乎更快了些,但自己也心忙意乱的。 忽然葛霄从门里退出,守门的小童也各自捧着膳盒从连廊处走来。 漆汩终于觉得失礼,忙从靳樨怀里挣脱出来,连连说:“我没事我没事。” “没事就好。”葛霄阴阳怪气地指着靳樨,“你看他那样!” 靳樨猛一回神,拉着漆汩就走。 靳樨力道太大了,漆汩被拉得险些蛾子似的飞起来,幸亏还记得自己和靳樨还在神坛,忙对葛霄道:“那我们就先走——” 葛霄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见那两人已经飞到门口处了。 路上靳樨还随手抢了一匹神坛的马,自己一跃,又把漆汩拎上去,飞速地扬鞭就跑,留给神坛一地扬尘。 “喂!喂!到底跑什么啊!”葛霄追出来莫名其妙道,“干什么这么急?急着投胎还是洞房?” 靳樨回来得急,夏山没接到消息,靳樨利落地下马,又把漆汩扶下来,吩咐守卫把马送回神坛接着低头问漆汩:“去你的屋子还是我的?” 漆汩一路飞驰到这里,思绪早被颠得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闻言也没反应过来,道:“什么?” 靳樨于是又重复一遍。 漆汩还是没有反应过来,眼看夏山已经闻讯而来,慌忙随口道:“我……我的吧。” 话音未落,夏山急匆匆地停在俩人面前,只来得及喘着气叫了句“大君子”,刚想禀报事情,就见靳樨对他视而不见,径直拉着漆汩扬长而去。 漆汩被拉着袖子,扭头对夏山道:“有些急事有些急事,不要紧的。” 夏山:“啊?” 靳樨头也没回地一直走到漆汩屋前才停下来,他们一同站在那株茂盛的桂树下,两相对着,谁都没有说话。 漆汩无故觉得靳樨其实有些话想说,但他明显是个闷葫芦。 现在是要怎么办,直接摊开说吗? 骊犀怎么会是肜国靳莽的儿子?自己为什么死了却又活过来?又为什么会在沙鹿? 第44章 这些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又如何能解释给靳樨呢? 不解释的话…… 靳樨是不是以为自己在特地瞒着他? 说自己不记得了他会信吗? 可从前问骊犀从哪里来他也说不记得了,应该会信吧。 众多想法在漆汩脑子里交相盘旋,犹如急于返巢的归鸟。 两人相互站着,还是谁也没说话,暮秋的风将桂花的花香气扫了他们俩一身。 靳樨来时如此匆忙,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而今真的单独相对了,靳樨却仿佛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沉默起来。 好半晌,靳樨看了眼漆汩的屋子,问:“住得习惯吗?” “很喜欢。”漆汩觉得这话问得有些没话找话,但还是答道,“尤其是这棵桂树。” 他莫名有些紧张,攥紧衣裳下摆。 半晌,漆汩斟酌又斟酌地开了口:“……骊犀。” 靳樨眼眸微微一亮,静静地等着下文。 “为什么是骊?”漆汩问。 “我母亲姓骊。”靳樨答,接着很自然地反问,“为什么是宁?” “和你差不多。”漆汩笑起来,找回一些消失在大雪、生死、梦境中的熟悉感,忽然觉得靳樨和骊犀确实没什么分别,即使他们其实的确是同一个人,他认真解释道,“我母亲姓姬,这个姓不方便随便用的,所以宁念起来和娘的名字差不多的。” 靳樨点点头,是的,漆汩的母亲叫做姬翎,是先太子唯一的妹妹。 “桃花片很好吃,难怪我一直喜欢。”漆汩笑了一下,有些忐忑,“之前眼睛不好使,且浑浑噩噩的记忆不全,没有认出你,抱歉。” 靳樨盯着他,没有吭声。 漆汩想随口开个玩笑,于是又道:“也许你之前多说点话,我能更快认出你。” 靳樨还是没有吭声,漆汩越发忐忑,又胡思乱想起来。 这时靳樨终于开口道:“嗯,无妨。” “你……”靳樨说,又换了个称呼,“殿下。” 漆汩忽然觉得这声称呼恍如隔世似的,差点没反应过来,忽然觉得有些不习惯,浑身不舒服,勉为其难地受了这声“殿下”。 “殿下,你与我刚认识你时,一模一样。”靳樨认认真真地说,又问道,“殿下的眼睛……” 漆汩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笑着说:“神明赐福,似乎是全好了,也许是死里逃生的馈赠吧。” 靳樨一皱眉:“似乎?” 漆汩想说点什么,可惜他自己也不能打包票说一切无碍。 “所以了先生真是……”漆汩斟酌着。 靳樨道:“是的。” “很多人都忘记他了。”靳樨似乎对此有些疑惑,又道,“有朝一日,他会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的。” 这话说得略奇怪,漆汩此时又想起,道:“那么靡老……?” 靡明的声音似乎与那位司史相似。 “靡老确实是西亳的司史。”靳樨答道,“景天子驾崩后第二年,他就隐姓埋名地来了沙鹿,父亲、滑叔与我都知道,靡老也认出我来了,但谁都没有说出来。” “他也认出我来了。”漆汩若有所思道。 靳樨盯着漆汩,忽然说:“抱歉。” “啊?”漆汩忽然一愣,一时竟没有想明白,未几,他突然想,靳樨不会是觉得自己应当早些去猫房见他的吧,他看着靳樨的容貌,当年靡明果然没有骗他,骊犀确实是很好看的一张脸。 漆汩道:“我自己都没想起来自己是谁。” 靳樨没问他当年发生了什么,也没问他是怎么醒来的。 漆汩预想的场景一个也没有发生,靳樨只是一直盯着他看,看得他怎么站都觉得奇奇怪怪,也不知道该把视线往哪里放。 直到漆汩真的受不了了,刚要开口,靳樨恰好挪开眼神,道:“走吧。” “去哪?”漆汩没回过神来。 “晚膳。”靳樨说,漆汩这才发现府里已经开始掌灯。 席上,臧初、公鉏白俩人不知道去哪儿去野了,姗姗来迟。 臧初吃着吃着忽然狐疑地看了好几眼漆汩。 漆汩本想当作看不见,可臧初实在太明显了,于是漆汩清清嗓子,问:“看我做什么?” “有点奇怪。”臧初若有所思道。 “什么?”漆汩完全没听明白。 “大君子……”臧初眯起眼睛,将视线从上座的继续身上缓缓地移到漆汩身上,道,“和你……有点儿奇怪。” 漆汩顿时紧张起来,一时饭不下咽,少许犹疑后选择以眼神示意公鉏白救命。 公鉏白得令,给臧初舀了一大碗汤,指挥道:“什么也没有,吃你的吧。” 【作者有话说】 ps:俩人刚在西亳认识的时候,漆汩十七岁,靳樨十八岁,虽然扶是两年后灭的,但目前重生后,漆汩的身体年龄回到十七岁,而且身体挺好眼睛也好了,现在靳樨二十五岁了哟。 (所以不能是年下) (确实有玄幻元素可以得见了orz) 第22章 意思是打十个就走。 吃毕饭后,漆汩想起什么,提醒夏山说:“夏兄,你先前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告诉大君子?” 靳樨闻声看来。 “险些忘了!”夏山一拍脑袋,掉头冲出门外,不一会儿捧着一封拜帖呈给靳樨。 第45章 靳樨没急着接:“是谁?” 夏山说:“那送帖的人口称‘韶殿下’,我不敢随便处。” 公鉏白奇怪道:“这是什么人?没听说过啊,王室里没有叫‘韶’的吧。” 靳樨瞥了一眼夏山手上的拜帖,说:“姓莒,不是肜王室。” “莒……”臧初想了想,“怎么好像是哪国王室的姓?” “申国。”靳樨道。 “申?”臧初仔细琢磨了一下,想起来了,于是笑道,“原来是申国莒韶,那也是桩奇事。” “什么?”漆汩好奇地打听。 “那老申王临死时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突然要效仿古人禅位。”臧初说。 “让给谁?”漆汩问。 “相国苏缁。”臧初答,“那位苏相国的确雷霆手段,十分了得,其实禅让给他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坏就坏在,当时申国已有太子……也就是这位莒韶。这位太子虽然为人比较窝囊,风评不算太好,但好歹也是册立在宝,平素兢兢业业,从未有过过失,老申王这一临时变卦,让他措手不及。” “于是两相争夺?”漆汩猜。 臧初笑道:“哪有什么夺的余地,莒韶直接被扫地出门,能躲过苏缁的追杀已经很是幸运,后来这位莒韶闯进肜地,陛下那时刚即位没多久,侯爷刚回沙鹿也没多久,陛下顺手就让莒韶留下来了,赐了一座小院子。” 漆汩道:“所以如今的申王,是苏缁?” 臧初点头。 公鉏白奇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侯爷、滑叔、大君子当年都提过,是你不记得了。”臧初扬起眉毛,“或者根本就没认真听他们说话?” 公鉏白支支吾吾,东张西望。 “这位殿下想来见大君子么?”漆汩问。 靳樨读完,点点头。 “见么?”公鉏白问。 靳樨摇头。 “也对,太子当政,不好绕过他。”臧初道。 “就是。”公鉏白说,“平白见上一面倒显得我们要为他讨回王位似的。” 靳樨不置可否。 翌日,靳樨去代靳家拜了前太子密忌的灵位,回来时恰好遇到子人真上门,来请靳樨去禁军卫查看刺客及府兵尸体。 “稍等。”靳樨说,转身寻找找漆汩的身影,却见他已经去找外出的衣服,另拜托夏山照料琥珀。 未几,两人便一同跟着子人真出府去了。 公鉏白盯着俩人背影,奇道:“怎么阿七就知道大君子就是在找他?” 臧初哼一声,掉头不看,好像有全身火气似的看了无辜的公鉏白一眼,说:“打架吧!” 公鉏白:“啊?” “来不来?”臧初挑眉。 “来就来!”公鉏白“嗷”一声扑上前。 进禁军卫时,有几个人在偷偷打量他们,子人真没放在心上,将靳樨与漆汩领进停尸房,他一面看着靳樨在尸体边低头观察,一面说:“刺客们看不太出是哪里来的,刃上喂的是常见的蛇毒,也看不出什么来。” 子人真有些指望靳樨能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然而靳樨面色平淡,一句话也不说。 子人真觑着他神色,实在没忍住,问道:“大君子看出什么了吗?” 靳樨摇头。 “刺客是不是……为那块玉来的?”子人真终于敞开问。 靳樨没有反应。 子人真只得又道:“太子说赐予府兵兄弟们厚葬,你看是要送回沙鹿还是留在王都?” “送回去吧。”靳樨说,“落叶归根。我会叫府里管事来,麻烦你了。” “我义父那边……”子人真迟疑着。 漆汩捕捉到那两个字,想起肜国如今的上将军是靳莽之前的旧部风知。 靳樨头也没抬,平静地:“风将军怎么了?” “我接到他的信,说是原本打算去叩新柳的门,不料被烧了粮草,又被断了桥梁困在断崖边数日。” 靳樨还是不说话。 子人真硬着头皮:“义父一向谨慎……” 漆汩忙喝道:“子人将军什么意思?” “大君子勿怪。”子人真说,“如今大家共同为大肜效力,自然应该众志成城,不要离心了才好。” 靳樨侧过头,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片刻之后道:“这场刺杀不会有指使的人。” 子人真一愣:“什么意思?” 靳樨不答,转身对漆汩道:“我们走吧。” 去时与来时不同,门外不知何时聚集了一大批禁军地张望。 靳樨甫一露面,便见那些人都心想事成般笑了。 漆汩隐约听到有人说:“下半张脸长得像靳将军,果真是他儿子。” “可不是!” 又有几个好事的凑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这就是小靳将军吧!” “靳将军怎么不回绎丹来啊?” “靳将军还回来吗?” 忽然有个大嗓门吼道:“我要向大君子挑战!!” 场面登时一僵,旋即都异口同声地吼起来:“挑战!挑战!挑选!!” 呼喝越发大起来,这下满营帐的还能呼气的人就都知道靳莽的儿子靳樨来了,顿时更加不得了了,云集似的拖着武器或者衣服赤着胳膊就来了。 子人真听见响动追上来,见此景象,暗暗后悔自己本不该从正门进出的。 第46章 “大君子是来办正事的。”子人真皱着眉头。 “将军别觉得我们蠢!”有年轻禁军笑着说,“小靳将军能在绎丹呆多久?能来禁军卫几回?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哪晓得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就是就是!”其余人附和道,“小靳将军露一手嘛!” 子人真阻拦失败,只得转头犹豫地看向靳樨。 此刻阳光热烈,天朗气清,是难得的好天气,禁军卫的校场上摩肩擦踵,皆目光炯炯地看着靳樨两人,又有人注意到漆汩,不免道:“那位小少年细胳膊细腿的怎么也跟在小靳将军边,难不成真人不露相?” 漆汩往靳樨身后缩了缩,心道这是不可能的,你们谁都可以一拳把我揍翻吧…… “这……”子人真无奈道。 靳樨想了想,说:“不是敌人,十个吧。” 子人真糊涂道:“什么十个?” 漆汩探头道:“大君子意思是打十个就走,我们大君子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同人打架吧。” 众兵将漆汩的话听得极清楚,你一言我一语地交头接耳许久。 靳樨耐心地等着回音,漆汩扯了扯袖子,想把靳樨拉近说点话,还没开口,忽然人群一阵喧闹,吓得漆汩险些扯烂了靳樨的袖子。 “好吧!!”众兵说,然后让出一片空地,推推搡搡地推出了十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各个都只有二十岁冒头。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报上名字,靳樨听完,道:“一起来吧。” 旁边有人要给漆汩搬凳子,子人真一挥手,阻止:“用不着。” 靳樨将无名剑解了,漆汩知道他不想动剑,遂上前去接在怀里,看他走进那十个年轻人的包围圈里。 那十个人将靳樨围在中央,彼此谨慎地对视,靳樨也不急,耐心地等着他们出手。 “禁军的人打起来并不如何。”子人真叹着气说,“希望大君子手下留情,别给我打得心灰意冷就是了。” 漆汩好奇地问:“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大君子会很厉害。” “靳叔自不必说。”子人真道,“他母亲单枪匹马可比靳叔还能打,只可惜……罢了,还有无棣关。” 漆汩不由问:“什么?” “六年前的无棣关之变,你知道吧。”子人真道。 漆汩点点头,他知道这个。 六年前的秋天,肜庸两国说是要联盟,于是先庸王及先肜王各携太子前往在接壤的无棣关外会盟。 但不知道怎的,不仅会盟失败,而且两王皆死,两军对峙成平局。 “就在新庸王即位后,曾要再次出兵。”子人真说,“当时靳伯还没养好伤,大君子讨了陛下的旨去无棣关助阵,中途不知怎的得了那庸军的消息,于是带了几百兵冲出关外,虽是一脸血,但杀了他们庸军一个措手不及,故而但凡不是新兵的,都知道他。” “原来如此。”漆汩说,重新看向场上立着的靳樨。 一时喧嚣都停了,靳樨勾了勾手指。 靳樨正背后的年轻人耐不住气性,或许是想着偷袭一把,于是毫无预兆地握着拳头、风似的冲了过来。 但靳樨比他更快,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丝毫不避地直接向后一点,正当心口,看似下手不重,那人却嘭地滚落在地,把其余人吓了一大跳。 子人真叹口气,早知如此似的耸耸肩。 左边来人“嘿”一声踹来,靳樨侧身轻松避过,一掌拍在后心,那人便头冒金星地飞出去。 靳樨或点或拍,面色岿然不变,举重若轻地化解了所有拳脚、偷袭和硬杠,似乎对他来说所有招数都没什么区别,众人只见他牢牢站在原地,轻而易举地打去了所有扑上来的人。 直到所有人都倒在地上闷哼,靳樨拧着最后一个人的手腕,把对方拧得表情扭曲。 此时离靳樨上场还不到半炷香的时间,靳樨的呼吸依然平缓,衣裳没有褶皱,他慢悠悠地松了手。 漆汩咂舌不已,心道夸张点说是不是再来个几百人也没什么用啊。 那小兵呲牙咧嘴地别扭地欲行礼:“谢小将军赐教。” 靳樨挥手制止,平淡地说:“我不是将军。” 说完便好像看到了什么似的一晃神,似乎看见了什么,但不到一息又恍若无事地把视线收回,慢慢爬起来的众人都没有发现。 漆汩看见靳樨一步一步地走下场,然后再向自己走来。 身后所有人的欢呼几乎能掀翻穹顶,连深宫里的王与太子或许都能清晰听闻。 漆汩一时什么别的念头都消失了,只能看见视线里靳樨的身影边缘勾着天光,矫健刚劲,深色的武士服包裹身躯,面容俊美无俦,虽冷冷的,却依然有种使人着迷的魅力,如同某种冻在冰山上的美玉一般,漆汩不由想象子人真口中那名几乎算是单枪匹马就敢冲向一国大军的少年,也许他会穿着沉重的甲胄,眉间像狼般凶狠凌厉,在夜色笼罩的荒原中飞驰。 那年在东宫里如墨般洇开的影子,在五年后的他乡之地,凝结成有血有肉的、正走向他的靳樨。 【作者有话说】 子人真:求你说句话吧!别憋死我! 第23章 我是真的死过一回。 靳樨走至漆汩面前,似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发愣的脸,而后忽然俯身,把距离猛地拉近一大截。 漆汩吓得往后一蹦,撞到柱子,旋即捂着后脑勺。 第47章 靳樨“?” 靳樨正要来看,漆汩忙阻止他探来的手:“没事!没事!” 靳樨的疑惑更重,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拎起漆汩面前的一杯未动的热茶,仰头一口气全喝了,对漆汩说:“走了。” “哦哦哦哦!”漆汩忙起身,与子人真道别,在喧天喝彩的背景音里同靳樨一同离开。 出禁军卫后,漆汩平复心情,又觑着没人,于是凑上来拉了拉靳樨的袖子,小声问:“方才是看到了什么吗?” 靳樨似乎没有预料到漆汩注意到了,片刻后才道:“有个人,但不知道是谁。” “连你都没看出来?”漆汩喃喃问。 靳樨语气平淡地说:“谁说我就什么都能看出来?” “方才子人将军说你曾带着几百兵就破了庸的大军。”漆汩忍不住真心诚意地说,“真了不起。若太子当年知道你这么厉害,或许会求着你留在那儿。” 靳樨道:“你说天子?” “是啊,他如今是天子了。”漆汩笑起来,“我都忘了。” “天子又怎么样。”靳樨满不在乎地说,“他说了我也不会留。” “破庸军的时候,你想起来你的来处了吗?”漆汩问。 靳樨点头:“那年年初,夫子就云游四海去了,而后我再未见过他,于是决定回乡。” “大巫好像同夫子认识。”漆汩突然说。 靳樨说:“是他让你记起来的?” 漆汩点头。 “我不是很清楚,他们似乎没有公开见过面。”靳樨说,“那年,我得病高烧,母亲消失了三个月,将夫子请来,夫子于是把我带走,一边治疗一边周游,拜过肜、庸、炚、陈四国的神坛,最后才去西亳,然后才完全好起来。” “你去过好多地方。”漆汩有些艳羡地说,未几又问,“你去过雪山吗?看过大海吗?” 靳樨答:“嗯。” 一路上,漆汩都盯着靳樨的背影,羡慕得心里冒泡泡。 又过了无所事事的好几天,绎丹立了冬,虽没下雪,却越发冷了。 漆汩上午和琥珀一起在被窝里睡懒觉,下午看看书或者围观公鉏白和臧初打架,天气迅速地冷了下来,而后漆汩又开始贪恋炭盆的火,不爱出去吹风。 李淼曾来过侯府一次,右手手指光秃秃的,他却不见低沉,只说是准备要回沙鹿了。 “知道了。”靳樨说,于是拜托他扶灵。 漆汩在门外遇见行色匆匆的李淼。 李淼看出他的担忧,说:“无妨,形体俱是身外之物。神明会记得我的祝祷。” 第二日李淼就为在刺杀里死去的府兵扶灵,与其同行的还有一架装满书册的马车,侯府的人送出城外,启程的前一刻,李淼下车来,衣裾,跪伏下来,有条不紊地磕头。 他明明没有开口,漆汩就是猜出了李淼要说什么。 “神明在上。”李淼虔诚地说,“愿我王万寿,愿肜万年。” 说罢,他遥遥凝望神坛与王宫的方向,措置有方地起身再度向靳樨告别,转身上车,离开了这座这辈子可能也不会再次造访的王都。 漆汩发现靳樨少见地有些发愣。 “大君子可能想起了夫人吧。”臧初回府后说起。 漆汩于是问:“为什么没有人提起夫人呢?” “夫人死在无棣关的变故里。”臧初深深地看了漆汩一眼,于是说,“你自己去问老大吧。” 漆汩有点犹豫。 “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你问吧。老大会告诉你的。”臧初发誓。 于是漆汩找了个机会,小心翼翼地提起。 靳樨面色多了几分忧伤,但并不见怒色,少顷,道:“我娘叫做骊央。” 靳樨的娘叫骊央,长夜未央的央,来历不明,无祖无乡,靳莽是在草原上碰见她的。 虽然骊央不会带兵,但武功高强,入肜之后从无败手,只靳莽勉强能与之打个小平,故而颇得老肜王看重,也曾受封将军。 于是当年无棣关会盟,老肜王为防无虞,由靳莽陈兵在外,自己和太子密章则与骊央赴约,到了才发现庸也带了一名武士,仿佛与骊央相识。 而后会盟开始,二位太子陪侍在帐外。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二位太子听见刀斧之声冲进去的时候,只见两王皆死,骊央也死在那儿,腹腔正中庸武士的兵刃,与此相对,那位气绝身亡的庸武士,身上也是骊央的剑伤,但最重要的—— “是我娘的佩剑就插在老肜王的胸口。”靳樨说,“就是这把。” 说罢,他将冰冷沉重的无名剑搁在桌上。 一直到晚间,漆汩都依然在想这件事。 臧初告诉漆汩:“两方各有各的说法,都说是对方意图不轨。无论如何,央夫人的佩剑却无法抵赖,那上面沾满了两位国君的鲜血。侯爷回来只见着央夫人的尸体,身上本就有伤,登时就吐血晕过去了,醒来又要自刎,滑叔不得已只得劈晕他,又喂他昏睡的药。当时众说纷纭,许多人都认为央夫人有弑君之罪,但反过来说,她不也替肜解决了庸王?尽管如今的陛下当时顶住压力没有治罪,但还是不得不撸了央夫人的将军名号,她的灵牌上只写了‘央夫人’三个字。” 漆汩默默一会,而后问:“央夫人最终葬在哪里?” 臧初摇头:“说来也是奇事,央夫人去后第七日,有一半仙凭空出现,带走了央夫人的尸身,说是要……去往桃源。” 第48章 半仙?桃源? 是蝉夫子? “侯爷受打击甚重,病倒近有大半年,事务几乎都交给风知,翌年就辞官回了沙鹿。”公鉏白说。 漆汩心想央夫人骑在马上的模样,应当会与二姐很像吧。 臧初忽然眨了眨眼,四处观望,而后神秘兮兮地对漆汩说:“阿七啊,告诉你个秘密!” 见他神色,漆汩就觉得大事不好:“我不听!” “我要说!”臧初道,“我憋了好久了!” 漆汩无奈道:“到底什么?” 臧初掩嘴,压低声音地说:“据可靠消息,我们老大有个神秘的心上人!” 漆汩:“啊???” “阿栊说的。”臧初说,“绝对没错,人亲弟弟说的还能有错吗?就是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咯。” 漆汩猛然间得知了这么大宗秘密,头晕眼花的甚至没听清臧初叫他要保密。 冬至那日,漆汩在寒风撞窗的声响里惊醒。 他睁眼后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呆,翻身准备再赖会儿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手在被子里摸索了一会儿,没摸到往常总会窝在身侧的小毛团,登时垂死病中惊坐起,叫了两声“琥珀”,没听到回音,遂麻利地随便扯了衣服,趿着鞋子推门出去。 门外正在雾蒙蒙的,寒风不歇。 桂花早过了盛放的时节,地上仿佛还残留着浅浅最后一层香气。 漆汩觉得桂花很美,西亳与扶都没有这样金色又灿烂的,在秋天开的花。 漆汩没料到靳樨就在门外,他冷着一张脸,手里却捻着一只狗尾巴草,在逗琥珀玩。 琥珀前爪离地,直起身来不停扒拉,喵啊喵啊地小声叫唤,脑袋上还顶着一小撮草叶。 靳樨开始抓着狗尾巴草画圈,于是琥珀也呆呆地绕起圈来。 靳樨闻声回头看向漆汩的时候,琥珀终于得偿所愿地把狗尾巴草抱在怀里,它躺倒在地,肚皮向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回去穿衣。”靳樨皱眉对漆汩道。 漆汩后知后觉地在风里打了个寒颤,旋即意识到自己还披头散发的,慌忙回屋穿衣洗漱去了。 靳樨看着琥珀卖了好大一会傻,把它抱起来,琥珀倒没挣扎,靳樨拍掉沾在猫毛上的桂花,走进屋,在屏风外的桌边坐下。 屋子里有漆汩洗漱时的水声,他方才随意披的衣服就胡乱地搭在架子上。 随处都可见垂挂的香囊,闻着似乎是干桂花的味道,琥珀呜了一声,在靳樨怀里翻了个滚。 漆汩梳好头发,走出来。 靳樨道:“我来的时候它在树下追鸟。” “它傻得紧。”漆汩说,伸手挠了挠琥珀的头顶,“怎么追得到。” 琥珀像是听懂了似的,不满地用爪子摁在漆汩的手上,不让他再动了。 靳樨说:“陛下明日就会住到神坛去,神坛将会闭门不再见人,今日恰好小雪,太子方才递信来,说晚上有宫宴,请我家的人去。” 靳樨抬眼望着漆汩:“你去吗?” “去吧,”漆汩答。 “那之后呢?”靳樨紧接着又问。 “什么之后?”漆汩一会反应过来,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听你们说申国的事,即便国君换了个人,若是百姓安乐,那么又怎么样呢?”漆汩说,“如果治得好,百姓用不着在乎王位上坐的是谁。如果像莒韶这样念念不忘、执念深重,肜国作为旁观的人,也没几个太在意他吧。” “公鉏没有那个意思。”靳樨说。 “我知道他没有那个意思。”漆汩笑了下,说,“我父亲以前说很多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谁都没有办法回到过去改变往事。如今都这样了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我这些日子回想了许多事,于是想起其实蔡疾很久之前就和父亲有所分歧,很多次都直接在殿上吵起来。大哥每次提起,都忧虑万分,可他与二姐都太年轻了,我无用,也帮不上忙。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其实很多事在很早之前就有了预兆,只是我们谁都没有料到会这么惨烈收尾。” “我爹也这么说。”靳樨说,“他追悔莫及,总想着为什么不早些脱身。” “之后的话……”漆汩说,“我还是想回那边去看看,可能还是我太没有骨气了,像沈大哥一样脊背硬些,兴许更配得上这一回死而复生。” 听到那四个字,靳樨明显地肩膀一僵。 “我没同你说对吧。”漆汩轻轻地说,“我是真的死过一回。” “上天赐予我重新活过来的机会,是想要我干点什么呢?”漆汩问,好像在问自己,忽然一晃神,心想若这是神明的馈赠,会不会有一天会收回呢? 【作者有话说】 受不了了这个章节名称能多给我点空间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24章 你管我长不长毛! 将近傍晚,靳家进宫的马车停在宫门前。 晚霞红得像红绸一般,云翳像完全展开的翅膀。 漆汩想起西亳与扶的新年从十一月开始,正是以冬至为新岁岁首。 他走在灯火通明里,忽然感觉有些寂寞,想念故乡。 不过能在靳家过年,也是很好的,迟了一个月也没什么的。 靳樨换了身稍华丽的深红色的暗纹锦袍,衬得整个人越发玉树临风、气宇轩昂,腰间系着玉带钩,没有佩剑,换了温润的玉琮,最后是垂顺的浅色流苏,更加削弱了他身上的武人气势,使得好些人一时没认出他来。 第49章 自来绎丹后,漆汩觉得靳樨是特意不怎么出门,且有人来拜访也大多推脱,故而听说王都内险些以为靳家回都是个谣言。 路过众人的时候,漆汩仿佛听到有人压低声音说:“嘶——眼睛,眼睛好像那位。” 于是在高明殿坐下来后,漆汩不由得特地看了眼靳樨的脸,内心捂住上半张想象了下,顿时看出靳樨与靳莽轮廓的相似主要集中在下巴和嘴唇,而眉眼处则隐隐显出了另一人的影子,想必那就是央夫人。 太子懋给靳家安排的位置极靠前,这位年轻的太子简直太奇怪了,一面派人刺杀,一面又表现得如此看重,一口一个“哥”地叫来叫去,仿佛还对靳樨的彬彬有礼略含不满。 身着巫袍的葛霄也在,走来与他们说话。 “瞧,殿下多看重你们。”葛霄说。 臧初不满地回嘴道:“这福气给你好了。” 两方都明白彼此的意思,说话保持在客气与否的边界上。 葛霄于是转而过来一只手搂漆汩一只手搂公鉏白,说:“你们府里的人说话各个夹枪带炮的,为什么不能像我们阿七似的温文尔雅一些呢?” 漆汩活像见鬼似的推开他。 公鉏白眼睛瞪得老大,挣脱后开始摸武器,要不是臧初抓住他他就要摔杯子了。 “葛霄!”靳樨皱眉道。 臧初:“你找死?!” 葛霄一看他们神情就知道自己押对宝,以后不用怕靳樨和臧初能毒死人的嘴了,于是乐滋滋地松了手,摸出一枚小小的红玉戒指,塞给漆汩,说:“送给你。” 不等漆汩推脱,葛霄转身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穿过大殿溜回自己位置。 臧初莫名其妙说:“他没事儿吧!” 公鉏白恶狠狠地说:“晚上散了我非得揍死他不可!” 漆汩托着那戒指不知如何是好,求救似的看向靳樨,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靳樨好像想把它砸了。 “是大巫送的。”靳樨硬别开眼神。 臧初同公鉏白同时:“啊?” 靳樨低头喝茶:“你收着就是。” 大巫送的葛霄干嘛弄出那副神态来,真是奇怪死了,老天!不想留在这到处都很奇怪的绎丹了! 好不容易葛霄不来招惹是非了,却又有人端着酒杯来给靳樨敬酒。 漆汩才收好戒指没多久,惊弓之鸟似的抬起头,见那是一位面色苍白的陌生男子,衣着华丽,但蔫蔫的。 靳樨看那男子一眼,手摁在酒杯边,迟迟没有抬起来,男子又唤了一声“大君子”,旁边跟着的人忙道:“这是韶殿下。” 原来这位就是莒韶。 漆汩的心里莫名生出可怜的意思,忙道:“殿下好。” 莒韶完全没看漆汩一眼,他看上去瘦骨嶙峋,眼下乌黑,眼见是吃睡都不佳,想必自苦良久,服饰却还很好,太子懋想来在方面并不会亏待莒韶,反正肜也不缺钱。 莒韶定定地、一眨不眨地看着靳樨,执着地要敬这杯酒,等了许久。 “失敬了。”靳樨终是端起杯来,与莒韶隔空碰了一碰,语气不咸不淡。 莒韶刚张开嘴,正想说话,忽然眼神一飘,把话咽回去,道:“太子殿下。” 与此同时一只手轻轻地拍在靳樨的肩上。 漆汩、臧初、公鉏白也行礼道:“殿下。” 太子懋挪开手,矜贵地上前一步,含笑对莒韶道:“许久未见了,韶殿下有时间也该来宫里多坐一坐。” “不敢搅扰太子。”莒韶道,而后看了看靳樨与太子懋。 太子懋说:“想韶殿下没有见过,这位是沙鹿侯府的大君子,是靳莽将军与央夫人的长子。” 靳樨不悦地皱起眉头,莒韶识趣道:“太子殿下既然与大君子有事相谈,那我便先走一步。” “哟,三位兄弟也在啊。”太子懋的视线扫过漆汩等人,最后盯着莒韶独自回席上坐好,心不在焉地随口对靳樨道,“他可能也留不了多久了。” “你要杀他?”靳樨语气平淡地反问。 “这是什么话。”太子懋不以为忤,还是没有看靳樨,闲谈一般说道,“申国那苏相国在王位上呆了也有点年头,他年纪也不小,有个年纪尚小的儿子。你说他是传给儿子呢,还是感念先王恩荣,效仿老申王,继续禅让给其他人呢?” 漆汩竭力假装自己不存在,听见靳樨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地问道:“殿下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太子懋笑着摇摇头,“苏缁手底下有位得力的下属,名叫百里阑,前些日子百里阑私下里给我递信,想把莒韶迎回去做王。” 靳樨颇感意外:“……他自己知道吗?” “知道他还会来找你?”太子懋嗤笑道,“估摸着已经递了好几次拜帖,是也不是?” 靳樨没吭声,算是默认。 “见一见也没关系,人家也可怜得很。不过……”太子懋说,突然笑了两声话音一转,“不过又不是我家的事,别人家乱一些我好找乐子看啊。” 他的语气轻松,就像在说什么抓蚱蜢的玩笑话。 漆汩:“……” 原来外头是这么做太子的,真该说给姬焰听让他也长长见识。 “一会儿散了,哥,你来找我吧。”太子懋随意地说,一甩袖子,上阶去陪翁寿了。 翁寿不声不响地坐在席上,依然是层层叠叠好几层,华服万丈,宽松的大袖子垂在膝上,簪着华丽的金首饰,颈间一大串红玛瑙长链,端坐的时候如同雕像般不动声色。 第50章 漆汩忽然想起这位寿殿下好像从没有说过话。 席上歌舞唱的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不一会又换成“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太子懋与众臣言笑晏晏,共祝肜王大愈,赐下米酒以庆冬至。 管弦正到胜时,太子懋忽起身,端着酒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出了殿外。 所有人不明所以地都站起来,彼此面面相觑,继而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琴师摁住最后一根颤抖的丝弦,乐声戛然而止,如同突然遇到滂沱大雨的火堆。 三人同时看向靳樨,靳樨默默起身,臧初于是说:“去看看吧。” 殿内炭火烧得极足,突然出殿就像从春突兀迈入深冬,夜风打着旋儿,将宫内的大树刮得哗啦直响。 漆汩才打了个寒颤,靳樨恰好站在了漆汩身前,挡去寒风。 太子懋恍若入无人之境,酒劲之下眼神飘忽,完全没管后头跟着的众人,他的衣饰在灯火的照耀下熠熠发辉。 “这是在发酒疯吗?”公鉏白夹在人群里,极小声地对臧初嘀咕。 臧初闻言想笑,又憋住,“嘘”一声说:“回去再嘴贱不成么?” 太子懋对月敬酒,一饮而尽,将头始终仰着。 众人赶紧为翁寿让出空隙,翁寿从漆汩、靳樨身边经过,目不旁视,一言不发地站到太子懋身侧,太子懋说:“寿儿,你来啦。” 翁寿还是保持沉默。 “你瞧天上的月亮。”太子懋的语气带着微微的醉意,“是不是从来没有变过。” 漆汩顺着太子懋眼神的方向看去,那一轮明月牢牢地钉在夜空上,阒静地散着银辉。 他于是想起,蝉夫子曾经借靳樨之口说过的话,永恒的是天上的月亮,对于月亮来说,千万年也不过只是一个瞬息罢了。 “月亮边有东西。”靳樨忽然附耳对漆汩说。 漆汩下意识地捏了捏耳垂,而后定睛一看,果真瞧见一点朱砂似的红,正从天边飞跃而下。 那就像一粒红色的天外陨石般势不可挡。 “那是什么?”漆汩刚问出口,立即就看见那转瞬即至的“东西”从背后伸出羽翼,发出明亮的叫声。 那是一只只有巴掌大小的、浑身都长满赤色羽毛的——小燕。 看到这只越飞越低的红燕并不只有他们,所有人都看见了这只红燕。 他们震惊地望着它围绕高明殿盘旋三圈过后,越飞越低。 红燕最后悬停在太子懋眼前。 它的姿态如此灵巧,似流风的形状,羽毛的颜色纯粹得连最精致的织物也无法与之比拟,眼睛璀璨如星辰。 太子懋露出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漆汩一时捉摸不透那是什么意思。 只听“叮当”一响,太子懋手中的金杯掉落在地,滴溜溜地顺着台阶滚到草丛里。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太子懋伸出右手食指,那只扑棱着翅膀的红燕竟慢慢停止翅膀的扇动,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最终温顺地收翅落在太子懋的手指上。 太子懋与翁寿并肩而立的背影如同神仙眷侣。 人群后的葛霄瞳孔皱缩,毫无预兆地突然扑通一声跪下,冲着太子懋站立的方向匍匐身躯: “……殿下!” 太子懋哈哈大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红燕的头,口里吟道:“……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大成夷天子四年,冬十一月。 肜得红燕降世,庸王宫的水池里多了一尾从未有人见过的黑鲤,陈国大椿发新芽,炚之摄政大长公主晨起时,见门前白蛇盘踞,口衔玛瑙,献于身前,于是制成项链日夜佩戴。 其后三月天子久待神迹,没有等到。 琥珀又在漆汩怀里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觉,像是怎么躺也不够舒服。 漆汩揉着它的肚子,奇道:“怎感觉入冬后毛都长厚了一圈。” 琥珀张牙舞爪,意思是:你管我长不长毛! 第25章 哥你担心什么。 宴席刚散,臧初和公鉏白立即就溜了,要去堵葛霄。 靳樨要去见太子懋,宫人已在高明殿口久等,靳樨迟疑地看向漆汩,似乎在想如何安排他。 漆汩慌忙说:“我自己先回去吧。” 靳樨犹豫稍许,最终点点头:“好吧。” 此时此刻,葛霄混进子人真与禁军里,狡黠地对瓦上的师兄弟俩人眨眼睛。 公鉏白气不过,直接蹿下去了,臧初也跟着冲进去,禁军顿时方寸大乱,以为是刺客,遂乱七八糟地打起来,叮叮当当兵刃交接。 子人真与师兄弟过了好几招才认出来,忙乎令人住手,惊愕道:“公鉏兄!臧兄!你们这又是在做什么?” 这时葛霄早溜回神坛去了。 神坛里威严得堪比王宫,毕竟有陛下即将下榻,师兄弟俩于是只好骂骂咧咧地空手而归。 王宫里,宫人把靳樨领去了侧殿,躬身道:“太子殿下正在陪寿殿下,大君子稍候。” 靳樨颔首,侧殿里点着灯,也泡好了热茶。 靳樨静静地坐下来,既没有喝茶,也没有说话,眉眼神色一如既往般毫无波澜。 王宫里一片阒静,连宫人走动的声响都没有,灯烛一直摇晃,渐渐接二连三地烧尽了,侧殿里随即昏暗许多。 靳樨仍然是一动不动,连垂眸的弧度都没有变过。 第51章 宫人敲门进来低眉顺眼地点起新烛,正要为靳樨换新茶。 靳樨晃了晃手指,示意不必。 宫人一躬身,退出去了。 又过了许久,靳樨耳朵忽然动了动,猛地抬起头来。 极静谧的夜色中,在毫无动静的王宫里,在宫殿上方突然传来细微至极的脚踏琉璃瓦的声响,那就像耗子爪子轻快地爬过泥地,几乎难以听闻,随即转瞬即逝。 靳樨用食指敲了一下矮几,未犹豫多久,便快速起身推开窗,从中翻了出去,继而轻巧地跃上侧殿屋顶。 他将整个王宫收入眼帘,轮廓在夜色依旧巍峨起伏。 沉寂的夜风将王宫四处的响动推入靳樨的耳际,他在眨眼间确认了那个异声消失的方向,接着便飞速跟了过去。 那个胆敢在深夜、在子人真眼皮子底下出入宫禁的人不知是何方神圣。 对方全身黑衣,身法极快,靳樨险些没能跟上,他一直跟到宫内最长的长廊——那是东宫通向各处的必经之处。 太子懋从翁寿殿中出来,正要去见靳樨,脚步轻松,前有香薰、提灯开路,后侧有羽毛仪仗,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如同刚刚与心爱的人见过面似的。 难道这人的目标是太子懋? 靳樨暗道不对,足下加快了速度,但来不及出声提示。 那黑衣人已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手腕一抖,点到太子懋身前两名宫人喉咙处。 鲜血从那两人喉管迸出,溅上青石板、香薰炉与提灯表面,更兼溅到太子懋华丽的衣摆上。 “来人!有刺客!” “快去叫子人将军!” 侍卫高声示警,团团将太子懋护住:“殿下退后!” 顿时,王宫鸦雀无声的氛围就像一面镜子被摔在地上,再也不复存在。 太子懋淡漠地注视着在空气中小幅度颤抖的软剑剑尖,丝毫不见怯意,那黑衣人独自面对数把侍卫剑,同样一句话都不说。 “什么人!”宫人尖声道。 黑衣人抖开软剑,离弦之箭似的冲出来,侍卫大惊,不由得提剑来挡。 但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黑衣人实在高强,就在他们即将死于其手的电光石火的刹那间,一阵凶猛的掌风从黑衣人身后拍来。 黑衣人鬓边头发一扬,凭借本能硬生生地撇开剑尖,侧身在空中翻转,躲开掌风,无声落下,以手抓地,整个身体像蛇般低低地伏在地上。 这边黑衣人甫一落地,那边靳樨就飞跃而至,护住太子懋,双目沉沉地注视黑衣人。 众宫人并侍卫都如同看见了救世神般惊呼出声。 “大君子?!” “哥。”太子懋弯起眼睛,“你来了。” 因那黑衣人已经再度掠了过来,靳樨没有回应太子懋,随手从侍卫手上抽走剑,迎身上去。 黑衣人身法快似鬼魅,一柄软剑快得看不清具体所在,动若灵蛇,无从猜测,总能找到些刁钻的、不可捉摸的角度,简直防不胜防。 靳樨一口气跟黑衣人过了数十招,始终避其锋芒。 两人犹如风中相互缠斗的落叶般飞舞,从长廊翻出到了外侧的空地里。 软剑如蛇攀柱般缠上了靳樨手中的剑,发出如割磨骨骼般的尖锐鸣叫,令在场众人皆一阵耳鸣,头皮发麻。 靳樨当机立断,登时松手弃剑,转而侧身狠狠一脚踹去。 这一踹用了十足十的气劲,黑衣人躲避不及,实实在在地被踹飞出去,鲜血顿时溢口,却不觉疼似,手中还有余力,将软剑绞住的剑如蛇吐信般投掷出来,正向靳樨命门。 靳樨一个后空翻,同时抓住站在那方向的侍卫掼在地上。 就在那身体砸地的“嘭”一声的同一时间,长剑直接刺穿了那原地的大树。 靳樨猛一回头,就见那黑衣人已经如飞花般朝宫外掠去,不过几息,就完全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赶来的子人真只看见了一抹残影:“太子殿下!!!” 此时一片狼藉,树干被侍卫长剑洞穿,两名宫人的尸体横在长廊下,双眼还未合上,血泊正在逐渐凝固,溅得到处都是。 “大君子!”子人真立马要追,“快!封锁宫门!快去追!!” “是!”禁卫应声鱼贯而出。 靳樨没阻拦,只是慢慢站直身体,摇了摇头,说:“追不上。” “居然还有哥你追不上的人。”太子懋撇开宫人搀扶的手,踩在未凝固的血上,看向靳樨。 靳樨一用力,将扎在树上的长剑拔出,扬手抛给原本的侍卫。 被摁倒在地的侍卫也才回过神来,一翻身,就结结实实地向靳樨叩了个头:“谢大君子救命之恩!” 太子懋问:“你觉得这刺客是谁?” “我不知。”靳樨答,“下手狠戾、莽撞,年岁应当不大,刺客行刺都会有所掩饰,其余所见不能当真。” “好一把出神入化的软剑。”太子懋感慨道。 靳樨说:“殿下回宫歇息吧。” 太子懋挥手屏退众人,说:“我叫哥来,本想说央夫人当日之事。” 靳樨猛一抬眼。 横死的宫人已被抬走,其余众人都极远地站在那里,只独之前翻倒的香灰慢慢地融进暗红的血里。 “我想你这回肯来绎丹长居,定也是为此而来。这些年来,不只靳叔无法忘却,我们密氏亦是。”太子懋慢慢道,“死在无棣关的,也是我的大父,我爹的父亲。” 第52章 靳樨沉默了一会,才道:“那么殿下查出了什么。” “当日那名庸国武士,姓栾,名响,是传说中蝉夫子的弟子。”太子懋说,“据说蝉夫子当世有三位弟子,我亦不知其余两位又身在何处。栾响武功高强,即便能与……央夫人持平,也不该会走向四人皆死的结局,于此,我父亦讳莫如深,无从探知,于是我开始与庸王通信。” 太子懋接着说:“如今的庸王祭闻,与我父年岁相仿。听闻我父重病,他也有所感慨,想必天下英杰皆会彼此相惜。” “庸王说了什么?” 太子懋道:“庸王说当时他确定有另外一个人出现在无棣关,且庸国已经对此有所探知。” 闻言,靳樨的神色终于大变,不由问:“……是谁?” 太子懋却摇了摇头,唇角勾出一抹略显残忍的笑容:“庸王说若要得此消息,须得要一人的头颅来换。” 靳樨:“……” “我不必说你也能猜得到。”太子懋笑道,“哥与阿栊皆是央夫人后裔。因哥当年杀退庸军,故而哥最好,若肜不舍,阿栊也可勉强可替。为此,庸王愿拿无棣关外三城相换,密信已在我的案头。” 靳樨摁捺不住怒气,怒道:“殿下!” “哥你担心什么。”太子懋哈哈大笑,拍拍靳樨的肩膀,说,“且不说无棣关那三城没有防备难以长守,便是没有这份赠礼,也断没有因亡者而连累生者的道。无论是大父、父亲,还是伯父、大哥,都是这么想的。” 太子懋在血腥气的包围下走回东宫,一步一个未干涸的血脚印。 靳樨回府时一言不发,身上的血气把夏山险些吓晕,胆战心惊的一句话也不敢说,靳樨迈过门槛,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冷声吩咐夏山取水和新衣来,夏山忙应“好”。 脱完外袍、中衣,靳樨又将靴子踢了,就着冷水快速地清洗身体。 这时门一开,靳樨没回头:“放外头。” 屏风外说:“怎么不叫烧水?” 靳樨动作一滞,接着狠狠地摁了一下眉心,道:“怎么还没有睡?” “这样冷,你还用冷水洗。”漆汩把衣服搭在架子上方便靳樨取,自己则站在屏风外。 “烧水太慢了。”靳樨答。 “听说太子遇刺了?” “嗯。” “那你肯定累了。”漆汩说,“我叫夏山煎了定神汤,你喝了再睡吧。” 一只强健的胳膊伸出屏风外,取走衣衫。 少顷后,靳樨着衣衫走出来,眉宇间仍有未消的担忧,尽管已经习惯了终年都穿薄些,但仍然披上了漆汩特地取来的裘衣。 漆汩没问,只见靳樨又叫了一声夏山,道:“今日换下来的不必洗,都烧了吧。” 夏山:“?” 夏山看着地上那套那么精致的暗红锦袍,咂舌不已,觑了一眼漆汩,漆汩使眼色叫他听命,夏山只得应了,又说:“阿七大人叫煎的定神汤已经放在桌上了。” “知道了。”靳樨平静不少,“麻烦你熬到现在,去睡吧。” 夏山应了,接着合上门。 寝屋里萦绕着定神汤苦而不涩的香气,漆汩等靳樨将其喝尽,便要走,却被靳樨叫住。 漆汩一时茫然。 靳樨交给他一只绣着桂花的钱囊。 漆汩盯着那钱囊和拿着钱囊的手,心尖微动,迟迟未接过来。 “压岁钱。”靳樨说,“本想子时给你,没想到有意外。” 漆汩的嗓子忽然滞涩一下。 冬至是西亳的新年伊始,靳樨居然还记得。 出来院中,漆汩在夜色下解开钱囊,倒在手心。 里头是七枚铜钱和一枚白玉似的贝壳,莹润发光。 靳樨方才的语气一直环绕在漆汩脑海中,“神明在上,新年喜乐。”靳樨对他说。 这还是漆汩第一次听见有人以神明的名义贺自己新年快乐。 在这个千里万里的……他乡之地。 【作者有话说】 发现前一章刚好3333的字数诶! 第26章 就是非他不可。 红燕落入高明殿的当晚,肜太子懋遇刺。 子人真搜遍绎丹寻找刺客,一无所得。 第二天,肜王王驾在鹿王后的陪伴下被抬进了神坛。 虽然子人真已竭力维持秩序,但仍然无法阻拦已经多年未曾见王露面的绎丹百姓赶来围观。 但驾辇四面都垂着厚厚的帘子,连影子也瞧不见。 只有四只精巧的铃铛在风中摇摆发出清脆的声响,于是百姓只好心想:没关系,我至少听到了王的铃铛,便如同见过了吧,之后各自散开,各回各家。 当日下午,太子懋突发奇想,顶着要为肜王祈福的名义,破天荒地准备了中断好些年的岁贡,要给成室天子进贡。 除金银财宝、丝绸锦缎外,另有粟米数车,一路浩浩汤汤地往西亳去了。 又过了几日,眼看要冷得骨头疼,侯府里开始准备重新启用浴池。 漆汩听到时原本还不信,等靳樨带他真的走到那个刚被夏山带人收拾完、足有一间屋子大的浴池边时,顿时瞠目结舌道:“怎么你家也有这么大的浴池?” 夏山笑嘻嘻道:“滑大人临走前特意来叮嘱我,说府里有个很大的浴池,虽然比较偏,但绎丹冷,记得别忘了用。” 第53章 “老天爷……”漆汩喃喃道。 夏山又补充道:“我看过了,这个池子离王宫引的温泉近,大君子已向太子说过了,我们可以直接引那儿的水来,既干净又方便。” “明天就能用了。”靳樨说。 “大君子说的是!”夏山乐呵呵地道,“且外头这截可以把木板拆掉做成露天的,围上一圈屏风就是了。” 夏山继续走开去忙后,漆汩愣了半会儿神,转身极认真地问靳樨:“你当时去紫微宫的时候有没有觉得那里很空、很旧、很破?” “没有。”靳樨毫无波澜地答,“当时我不记得之前的事。” “所以你要是记得就会那么觉得了对吧!”漆汩大受打击。 靳樨:“……” “反正那只是天子的地方。”靳樨提醒。 漆汩悲愤道:“我家还能比天子家好么?!” 靳樨无言以对。 臧初和公鉏白闻讯而来,臧初手里拎着一壶酒,没听到他们之前在说什么,只当漆汩感慨于浴池的阔气,说:“我就知道早就该浴池开了用,干嘛白白放着做摆设么?” 说完,臧初用小刀撬开酒坛,倒了一碗递给旁边的公鉏白。 公鉏白哗啦啦地只管喝酒,道:“沙鹿也该挖一个的,瞧这多享受。” 臧初和颜悦色地提醒:“可是沙鹿没有温泉啊。” “原来如此!”公鉏白恍然大悟,手里的酒飘出香气,有股淡淡的桂花味,漆汩鼻尖一动,感觉嘴里有点馋。 公鉏白看见漆汩眼神:“阿七要来吗!” 漆汩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师兄!”公鉏白回头颐指气使地朝臧初使眼色, 臧初早就善解人意地取了只新碗,倒了满满一碗,正要递给漆汩,嘴里道:“净会使唤人。” 漆汩也眼巴巴地伸出两只手乖巧等待,眼看那只碗就要到手,不料被靳樨伸手截住,夺到手里,冷冷淡淡地说:“他还小。” “十七岁小个鬼啊!”臧初义正词严地说,“过了年就十八了!” 漆汩趁靳樨不备,飞快地扑上去就着靳樨的手,把嘴凑在碗边,急匆匆地吮走了一大口。 靳樨端着那只剩一半的酒碗,整个人好像有点无奈。 他抬眼,见漆汩的腮帮子鼓成球,得意洋洋地望着自己,眼眸清亮,弧光明丽,因笑意微微弯曲,带着些狡黠的意味。 臧初乐不可支。 这桂花酒并不辣,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桂花雨淋得湿透似的,香得令人醺醺然。 漆汩慢条斯地将酒液吞下,靳樨端着酒的动作半晌不动,瞧着漆汩咽下、还觉不够津津有味地舔了一下嘴唇,方才投降似的默默将剩下半碗递给漆汩。 臧初意味不明地打量靳樨一眼,而后装作浑然无事地说:“这是桂花酒。” 漆汩这回换成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舔着嘴唇道:“尝出来了,好香,哪里来的?” “桂花快落的时候,我和小白一起收了落花酿的,才启出来没多久。”臧初说。 公鉏白兴冲冲地问:“怎么样,好喝吗?” “好喝!”漆汩给予高度评价,和公鉏白相互碰碗。 臧初突然大发慈悲地给不说话的靳樨也倒了一碗,说:“喏,也给你尝尝,省得馋不死你。” 靳樨:“……” 漆汩被这石破天惊的形容给吓着了,险些呛到。 公鉏白咳了一通厉害的,表情扭曲:“没读过书就别乱说话啊师兄!” 漆汩呜呜呜地赞同:“就是!” “哪里错了。”臧初哼一声,扭头揶揄地望着靳樨,“大君子自己说是不是?” 大君子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未几干净利落地接了碗,一饮而尽。 公鉏白问:“好喝吗?” 靳樨说:“还成。” 四人一同瓜分了这坛桂花酒,忽然来了兴致。 夏山于是又抬来好些好酒并小菜,因在家里没什么防备,四人喝到后头均有些上头。 公鉏白仰躺在地上,摊开手,盯着满天星辰发怔,不一会儿轱辘轱辘滚到臧初膝边,小声嘟囔着什么。 臧初没听清,故而低头去听。 公鉏白一张嘴,咬住了臧初的胳膊。 臧初任由他咬着。 “师兄。”公鉏白许久后才松嘴,留下一道清晰的咬痕,眼神失焦地眨了眨眼睛:“我有点儿想师父了。” 臧初一时没说话,少顷,他将手掌盖在公鉏白的眼睛上,问:“要睡觉吗?” 公鉏白没回答,在臧初手掌的掩盖下闭上逐渐变得炽热的眼睛。 臧初等到公鉏白呼吸平稳,于是起身将公鉏白的手搭在自己颈上,打横把他抱起来,动作很熟练,不像是第一回。 “老大,我们走了。”臧初对着靳樨说。 靳樨点头,问:“还准备继续这样多久?” 臧初转身的背影一僵,好半晌才无奈地说:“那也没有法子,不然吓跑他我去哪里追?” 公鉏白的头歪在臧初肩上,嘟嘟囔囔地说梦话。 “……什么感觉?”靳樨问。 臧初想了想,笑道:“就是非他不可。” 靳樨不说了,盯着臧初抱着公鉏白慢慢走远。 等师兄弟的背影消失在连廊里,他方才低头,看向缩在身侧睡得迷糊过去的漆汩,头发已经散开,搭在紧闭的眉眼上,两腮热得发红。 第54章 靳樨迟疑一会儿,伸手碰了碰漆汩的额头。 翌日,漆汩在床上惊醒,摁了摁太阳穴,没想起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他抚去冷汗,跳下床去洗漱换衣,后来又在花园里遇到了靳樨,因府里没有喜欢赏花的人,花园被当作半个校场使,此时臧初与公鉏白正在射箭玩,靳樨就在桌边坐着。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嬉笑着交给靳樨一把弓一支箭。 靳樨并未起身,且斜着坐,轻松地拉满弓,没怎么瞄准就松开了。 “咻——” 箭射出去,正中红心。 漆汩自起床就在狂跳的心忽然就放缓下来。 靳樨把弓放下,活动了一下肩颈,看见漆汩,遂点点头。 臧初与公鉏白正好走开了,漆汩犹豫地说:“我昨晚做了个梦。” 靳樨示意他尽管说。 漆汩想了想,说:“我梦见了一把剑,那把剑也是黑色的剑刃。” 靳樨说:“是无名?” “好像不是。”漆汩摇头,好想忽然明白了自己今天一直在担心什么,“但我觉得那是把很危险的剑,我梦见你遇上它了。” 这不过是个梦,漆汩也隐隐觉得自己因为一个梦就跑过来也有些幼稚,有些不好意思。 靳樨却极认真地说:“我想,我不会那么容易输的。” 漆汩笑了一下:“也是。” “要来试试吗?”靳樨道。 “什么?”漆汩懵懵。 靳樨拣了把轻弓,试了试力度。 “啊?射箭?——我不行。”漆汩下意识地说,“这我怎么能行……” 我又看不—— 等等! 他现在能看清了!!! 漆汩立马振奋起来:“好!” 漆汩接过弓,尝试性地要拉满。 “慢些来。”靳樨提醒,又亲自给他纠正动作。 漆汩兴致勃勃,第一箭落在地上,第二箭偏了一大圈,他只是好玩,自然也没沮丧。 靳樨笑了下,站到漆汩身后,换了把稍重些的弓,抓着漆汩的手把弓拉满,说:“那边树下有个坛子,看见了么?” 漆汩不自在地道:“……看见了。” 臧初不乐意道:“非得逮着我和小白的酒坛子算怎么回事。” “自己找夏山去要新的。”靳樨说。 臧初:“嘁!” 靳樨说:“不要太注重眼睛能看到的。” 漆汩感到靳樨的肌肉绷紧,箭尖特意慢慢瞄准,自己借着靳樨的力气,拉弓弦的时候不觉疼痛,就好像被带着走似的,令人有种走在云端的错觉。 自己还在神游天外,没察觉靳樨倏地放箭。 转眼传来一声清脆的崩裂声,那个空坛子就碎在树根边。 靳樨微微一笑,松手从漆汩身后退开。 漆汩一下子没防备,险些没拿住那张弓,手还麻麻的,他下意识低头看手指,察觉加快的心跳还没有恢复平静。 夏山颠颠地跑来,说:“大君子,门口来了位贵人。” “谁?”靳樨随口问道,用布巾擦了擦手,又从漆汩手里把弓拎走了。 夏山答:“说是韶殿下。” “递拜帖还不够。”公鉏白回头,无语道,“他怎么还自己来了。” “哪有到了门前还不见的道。”臧初道,“大君子还是去见一面吧,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公鉏白补充:“宫宴上看着跟被吸了魂儿似的。” 靳樨以眼神示意漆汩跟来。 臧初把住公鉏白的肩,指尖一扬:“那阿七陪着老大你去就够了。” 第27章 “卟卟卟卟卟——” 还未进门,先从屏风中窥见莒韶静坐的身影,那身影看起来竟有些眼熟,漆汩想了想,觉得既像大哥漆沅,又像表哥姬焰。 靳樨绕过屏风,还没开口,莒韶自己先站起来,平视着靳樨的脸:“大君子。” “失礼了。”靳樨说,“请上座。” 莒韶眼睛一亮,很高兴靳樨如此礼敬自己,也没推辞,便走到上首坐了。 夏山捧着茶壶来斟茶,踮着脚又遛得飞快,靳樨说:“这是宁七。” 漆汩观察精神头依然不佳的莒韶,唤道:“殿下。” 莒韶随意地点点头,仍没有放在心上,盯着靳樨,慢慢地开口说:“一直想和大君子私下里说说话,可惜没机会,好不容易大君子回来。” “多谢。”靳樨说。 莒韶问道:“靳侯爷身体还康健吗?” “很好。”靳樨答,语气仍未有什么起伏。 莒韶攥紧衣服又松开,抿着嘴。 漆汩忙道:“殿下,请喝茶。” 莒韶有些想要转移注意力地抓起茶杯,咕咚一大口。 漆汩趁机朝靳樨使眼色,叫他好歹别老是让话头掉地上去了。 靳樨无奈地耸肩,意思是他并不太会聊天。 漆汩:“……” “殿下来寻大君子是有什么要事需要商量么?”漆汩主动说。 莒韶感激地看了一眼这位年轻少年,好似终于想起在高明殿的宫宴礼仿佛也曾见过,正要询问姓名,漆汩有所察觉,笑道:“我叫宁七,宁静的宁,一二三四的七。” 莒韶报出自己的名字。 漆汩道:“奏‘韶’乐而有凤来仪。” “过誉了。”莒韶像是因此想起这个名字也曾被父亲给予厚望似的,笑得眼睛弯弯,这时忽然感觉有什么在扒自己衣服,低头一看,登时被这活物吓得叫出声来。 第55章 漆汩盯着那两只动来动去的耳朵,顿时万分抱歉:“——琥珀!!!” 琥珀从莒韶的膝盖跳上桌,一边舔爪子,一边脚踩长尾巴,无所谓地“喵”一声,那姿态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像贵人。 “太抱歉了。”漆汩忙爬起来,去把琥珀拎进怀里,“殿下实在不好意思,没看住。” 莒韶满头冷汗地往后靠在墙上,吓得说不出话来。 漆汩一看这不对劲,难不成莒韶他怕猫? “夏山!夏山!”漆汩忙出声叫。 “欸!我在呢!”夏山颠颠地奔进来,见状大惊失色,“琥珀大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快带它回去睡觉。”漆汩忙道,实在有些恼怒,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琥珀的屁|股。 琥珀在夏山怀里被颠来颠去的时候还在呲牙咧嘴。 漆汩再度赔罪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莒韶勉强定神,搀着墙站起来回到座位上,摇摇头。 靳樨不动声色地叹口气。 漆汩为这一段失礼,只得亲自来给莒韶斟满茶给他定神,道:“殿下有何要事?” ……原来靳家是真的喜欢养猫啊…… 莒韶恍惚许久,才慢慢找回思绪,而后道:“我很早就神往侯爷许久,可惜无缘得见,本以为侯爷这次会回绎丹,我有幸一睹风姿,可惜……” “我父已脱朝堂,殿下何必再见。”靳樨直接答。 莒韶不禁眼眸闪烁,未几,直起身子,急急地说:“我知我力量孱弱,只是故国仍在,我……我不想一直像条狗一样寄居在他乡。” 漆汩听了,似乎被莒韶的话点到心尖似的。 “殿下过誉了。”靳樨玩弄着手里的杯子,道,“世上流亡之君并不少见,殿下无须妄自菲薄。” 莒韶又说:“我……我以后可以常来吗?” 他的眼神无比真挚,仿佛面前的人是他的救命稻草似的,这眼神连靳樨都被吓了一跳,一时间都没说出什么拒绝的话出来。 “可以吗?”莒韶饱含期冀地问。 靳樨:“……” 漆汩嘴唇一动,什么话都没憋出来。 莒韶凭着一双比公鉏白还亮晶晶的的眼睛,愣是还在府里蹭了一顿饭才走。 夏山说浴池可以开始用了,漆汩实在心痒难耐,但又想一个人去,且温泉水日夜不息的,想着迟点也没关系,于是专门撑到半夜没睡,抱着新衣裳要去享受。 漆汩走近了见屋里一片暗,心道必没有旁人,遂乐滋滋地打开门。 屋内水汽朦胧,屋子里被蒸得有些热,刚进去就感觉要出汗。 漆汩高高兴兴地把干净衣服放好,开始解衣服。 解了外衣漆汩想起还未点灯,拿起火折子正要点,忽然发现池子边的香炉里有火星闪烁,飘出一股淡淡的香味,和水汽紧紧融合在一起,他之前并未分辨出来,与此同时漆汩忽略的很多细节再度涌入他的感官,比如……同一室内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这么迟怎么会有人! 漆汩一惊,飞速地放下火折子,旋即抓回外衣准备赶紧穿了离开。 “走什么?”池子远处水雾里有人说,声音听上去难得有些懒洋洋的。 漆汩:“……” “嗯?”靳樨的嗓音被蒸得有些湿润。 “大君子怎么不点灯?”漆汩不安地抓了抓外衣,只得说:“我以为这个时候不会有人。” “嗯。”靳樨赞同地说,“我也这么想。” 漆汩只得先把烛台点着,暖融融的灯火将黑暗驱逐,终于在白雾里朦胧地照出一道人影。 老天!他都特地熬了夜且来都来了这时候跑算怎么回事! 漆汩一咬牙,便把外衣搭回架子上,硬着头皮真把衣服解了,试了试水温,小心地一步一步将自己埋进热水里,又停留在与靳樨相隔甚远的边角。 也幸好水雾缭绕得实在太浓,其实什么都看不太着,只能依稀看到靳樨似乎全然放松地靠在池壁上。 热水把这些入冬后钻进骨子里的寒气都驱走,漆汩只觉得一片惬意,香味像春日里的花丛一般,令人全身轻松,如登仙闼。 “绎丹很冷么?”靳樨问。 “确实有点。”漆汩老老实实地承认,“去年我就觉得了。” “去年你住在哪儿?”靳樨问。 因靳樨并没有要过来的意思,俩人秋毫无犯,所以漆汩放松了许多,道:“在沙鹿外的山上。那日,我对侯爷说有猎户的养父的确存在。” “山里太冷了。”靳樨说。 “去年秋天,我在那座山上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该去哪里,那位猎户让我借住了大半年,临终亦是由我送终,也算是父亲了吧。”漆汩道。 靳樨沉默不语。 漆汩压根没放在心上,忽然想起白日里的莒韶,于是道:“没料到韶殿下怎么是这么一个人。” “不会像他表现得那么傻。”靳樨说,“他母亲早亡,自幼与舅舅关系亲近。后来正是这位舅舅和表哥,拼死将莒韶安然无恙地送出申国地界,辗转几轮,陈国、庸国都不愿让他留下。等莒韶入肜时,已是赤条条一个人,衣不蔽体,狼狈不堪,身上只剩下一枚证明身份的太子印鉴。” “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漆汩问,补充,“除开是申太子之外。” 第56章 他能看出靳樨对莒韶总有些怜悯的意思。 “他曾经想拜一位武士为师父,可惜根骨不好未能如愿。”靳樨答。 漆汩觉得这位武士一定很关键:“是谁?” “那名武士在申国未得重用,几番辗转后于庸国入仕,成为庸王身侧第一武士,最后为保护庸王而死。”靳樨说,“死在我娘的手里。” 漆汩想了想,谨慎地猜测:“难不成是无棣关那场变故里,老庸王身侧的武士?” 那位死在央夫人剑下、据说与央夫人相识的庸武士。 “正是他。”靳樨答。 漆汩正想着居然还有这么一段前事,就听见靳樨马不停蹄地甩出一个更加吓人的消息出来:“不仅如此,他还与我娘师出同门,是师兄妹。” “什么?!”漆汩吃了一惊,若是师兄妹,这岂不是师门惨事,“他有名字吗?” “好像姓栾。”靳樨答,“我前几日才从太子口中得知他全名是‘栾响’。” “前几日?”漆汩敏锐地捕捉到这三个字,“太子遇刺的那晚?” 靳樨:“嗯。” 那晚靳樨回来的神色实在不好,故而漆汩也一直未问过当晚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说靳樨曾和那刺客交手过,漆汩道:“子人将军都快把绎丹翻过来了都找不着那刺客。城外刺客若是太子派来的,那么又是谁要来杀太子呢?” “不知道。”靳樨说。 漆汩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我一直猜央夫人会不会是夫子的弟子,既然你这么说……” “对。”靳樨似乎换了个姿势,所在之处传来轻微的水声,“他们都是夫子的弟子。” “表哥说夫子当世只有三位弟子。”漆汩真想掰着指头算,“他还想着可以在西亳见到这些能人,结果一位在肜,一位在庸,那么还有一位呢?” 靳樨又说:“不知道。” “不知道?” 靳樨说:“意思是没有人知道那位是谁,自然也不知道那人在哪儿。” “原来如此。”漆汩若有所思,“那么知道这事的人多吗?” “不多。”靳樨带了些笑意,“可能就四五个吧。” 漆汩顿时受宠若惊道:“这样吗?” 又过了一会儿,靳樨道:“那晚太子说庸王确认无棣关的变故发生之时,还有另外的人在场。” “啊???”漆汩震惊,“还有人?是谁?” 靳樨缓缓道,似乎有点出神:“……庸王不肯说。” 这时水声淋漓,漆汩本在发愣,闻声下意识看了一眼,正看到靳樨露出大半的后背,登时耳际一红,尴尬地转身避开。 靳樨上了岸,披上衣服,脚步声响起,他在漆汩身侧略作停留。 漆汩发现靳樨穿的是一身极宽松的浅色袍子——漆汩从没见他穿得这样松弛,衬出宽阔匀称的身材线条,流水似的,习武而养成的肌肉漂亮而不夸张,是漆汩梦寐以求的男子身姿。 不知怎的漆汩把头往下一躲,装作把嘴埋在水里吐泡泡。 靳樨说:“太晚了。” 漆汩:“卟卟卟卟卟——” 靳樨忽然俯身,在热气氤氲里摸了摸漆汩打湿的头发:“泡太久不好,早些回去。” 漆汩点头,继续:“卟卟卟卟卟——” 靳樨轻轻一笑,松手退开,宽松的袖子沾了温泉水,拖出一条长长的晶亮水痕。 第28章 也是这么一个雨天。 接下来因快到年关,百官渐渐懒怠下来。 神坛里毫无动静,依然闭不见人,葛霄虽然人嘻嘻哈哈的,嘴倒比石头还严,不论谁问陛下,他都说:“问什么问什么,你自己拜拜神灵比什么都强。” 太子懋三日一次地去神坛履行孝道,看望父亲,再与母亲鹿王后一同用饭再出。 除此之外,太子懋有事没事会传靳樨进宫,不外乎是都问靳樨愿不愿意长留绎丹,领个一官半职的,靳樨只摇头拒绝,反而问太子懋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沙鹿。 太子懋只好闭嘴。 对刺客的查探依然没有结果,子人真急得焦头烂额,屡次请罪,太子懋反而安慰他道:“连哥都打不过,我也不指望你能找着。” 漆汩实在纳闷得很:“太子到底要干什么啊。” “谁知道他的。”公鉏白也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要干嘛啊!” 漆汩打听:“那么那只红燕呢?” “被太子养在寝殿里,‘锦衣玉食’地养着,还叫人做了一只金笼子,由专人饲养。”靳樨答,“我每次去的时候太子都在逗它。” 漆汩不由皱紧眉头,道:“这可不太好。” “哪里不好?”臧初问。 漆汩说:“把降临的神迹困在笼子里算怎么回事啊。” 靳樨点点头,露出些许赞同的神色。 臧初、公鉏白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葛大人没有说什么吗?”漆汩问。 靳樨说:“葛霄说过好几回。” 臧初明了:“太子不听是吧。” 莒韶果然有事没事就来侯府做客,见了琥珀总像耗子见了猫似的躲得极远。 琥珀老觉得好玩,撒腿就在院子里追莒韶,莒韶一边呀哇呀哇地大叫,一边在院子里狂奔,他看着柔柔弱弱,倒是比漆汩还能跑。 漆汩心想幸好他没去见“仰慕”的侯爷,不然看到满屋子猫猫爬的场景不得吓得魂飞魄散。 第57章 莒韶就是在侯府里听说了陈申之间开战的消息。 那是个下午,靳樨又正好不在,漆汩把欺负完莒韶的猫塞回房间,听它在门里不客气地磨爪子,正要回去,又发现下雨了,于是找了把伞,回来发现他们已经躲进了屋子。 莒韶的侍从侯在院门外淋着雨,漆汩道:“你怎么不进去?” 侍从抬起头,漆汩无来由地呼吸一滞——这侍卫蒙了面,眼神却带了股无法被忽视的戾气,漆汩摁住不安,状若无事地道:“进去吧,殿下在里头是吗?” “是的。”侍从复又低头,默默跟在漆汩身后,进了门廊又止步。 “阿七,你怎么才来?”公鉏白止住闲聊。 “和琥珀闹腾呢。”漆汩问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臧初答:“在说陈申之间又打起来了。” 漆汩闻声不由得看了一眼莒韶,莒韶想是自从入肜,天高路遥的,除开坊间传闻奇奇怪怪、不知真假的消息,也许久没有听到这些了,遂而竖着耳朵、郑重其事地在听。 “大冬天的打起来,这又是为了什么?”漆汩问,那位侍从依然悄无声息地站在廊下,刚好站在臧初与公鉏白的盲区,与莒韶相互交换了个眼神。 “呃,边境冲突呗。”臧初答,“这两国之间没有天堑隔开,冲突是常有的事。” “这回陈国由一位新人领军。”公鉏白说,“也算是打出名声了。” “是的。”臧初说,“以少胜多,六百兵破申国万余兵,论起来也稍稍可与当年的大君子相比。申国百里阑看轻了他,吃了很大的亏,回朝后被骂了一顿厉害的。” 莒韶听得很认真,问道:“那位新将军是谁?” “不知道陈王是从哪里发现的,叫做戢玉。”公鉏白答,“善使左手剑,好像和大君子差不多大。” “初出茅庐的人总是一鼓作气,总想趁年少做成点什么功业。”臧初说,“百里阑也不是吃素的,他在战场年久,以后还有得打。只不过这回陈国得了好,也许会重新对肜不利,风知不是本来打算回来过年的,这会怕是被绊住脚,没功夫回来了。” 公鉏白嗤之以鼻:“别回来才好呢,完全不想见他。” 漆汩静静听着,没插嘴,视线向外飘去,又看了一眼那位侍卫,旋即再挪开。他看见靳樨的身影出现在太子懋送来的桃树边,没带伞,这时雨势已经加大不少,将视线也变得迷蒙起来,如同烟云漂浮。臧初、公鉏白都没注意到靳樨的归来,漆汩起身走到门边,叫道:“大君子!” 靳樨回头,对着他们随意地点了点头,仿佛有所迟疑,但终究还是在雨幕中向漆汩走来。 靳樨这些日子总是早出晚归的,时常见不着人,漆汩想他总有诸事要忙,比如有关央夫人的事情,他偶尔与公鉏白聊起,他们说其实世间其实没几个人知道央夫人的全名,只以为“央夫人”这三个字就是她为自己取的诨名。 “怎么没带伞!”漆汩嘟囔道,拣了布巾交给靳樨,“韶殿下来了。” 靳樨擦着头发,漆汩往内看了一眼,更小声地凑近道,“殿下带了个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靳樨挑眉看向漆汩,一滴未擦干的雨水从他鬓角滑下,恰好在靳樨眼尾略一停留,而后继续滑落至下颌骨,旋即从下巴滴落。 漆汩一时忽然忘了下言,而公鉏白与臧初已经围了上来,只得先按下不言。 “大君子回来啦!”公鉏白高高兴兴地说,臧初道:“韶殿下也在。” 靳樨微一颔首,示意自己知晓。 莒韶抢在靳樨敷衍行礼之前,起身道:“我今日也来叨扰了。” 靳樨“唔”了一声,视线在旁边逡巡一圈,那位侍卫自然无法逃脱他的注意,靳樨再度凝视莒韶,一言不发,像是在等莒韶说其他的什么事。 公鉏白与臧初顿觉奇怪。 漆汩叹口气,道:“殿下若有什么事,就快说了吧。” 莒韶有些迟疑地攥紧衣服,终道:“我有个人,想带给大君子见见。大君子是否可以屏退旁人?” 公鉏白难得有眼色地正要说我们先走吧。 “不必了。”话毕,靳樨便把布巾随意地丢在一边的架子上,上前坐下,抬眼望向莒韶。 莒韶带来的那名侍从跟进来,走动时留下一道水渍,漆汩略一愣,没说什么,只是将门反手合上。 臧初终于注意到这名侍从,微微一愣,旋即皱起眉。 靳樨示意大伙也坐,臧初的视线一直牢牢锁在侍从的侧脸上,死死不肯离开。 “要喝茶么?”靳樨问,坐下后松了松筋骨。 “不必麻烦。”莒韶道,“大君子是进宫去了么?” 靳樨不耐烦地说:“到底有什么事儿!” 莒韶做手势:“出来拜见大君子吧。” 那名侍从小步地走到靳樨桌前,跪坐下来,双手交叠放在膝前,额头触地,而后仰起头,揭开蒙面巾,朝靳樨露出正脸。 这名侍卫脸上有一道可怖的、狰狞的、足有手掌长短的伤疤。 靳樨的呼吸猛地停了一下。 臧初终于看清了侍从的脸,以及那道疤痕,久违的印象从记忆深处翻出来,他险些捏碎杯子,腮帮子咬得紧梆梆的:“你——!” “多年不见,大君子。” 侍从声音低哑,看面相似乎有三十多了,若没有那条疤,面容也算是很清秀。 第58章 漆汩意识到这男人的身份有猫腻,他觑着所有人的神色,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可是……他是谁? 公鉏白憋不住心思,惊呼:“你是……吴定!!!” 吴定是谁? 漆汩仍一头雾水。 “公鉏大人好记性。”吴定不卑不亢地直起身,“从前大君子说我这个名字不好,不吉利,叫殿下给我改一个,可惜殿下不听,说父母取的名字怎么能随便改。” 吴定勉强一笑:“还是该听大君子的话,我现在果真居无定所,无家可归了。” 靳樨压了一下自己的指骨,漆汩看情况不太对,低声问臧初:“吴定是谁?” 臧初低声说:“是暴毙的那位太子忌殿下身边的人,就是太子懋的亲哥哥。” 公鉏白:“他为什么要来见大君子?” 臧初咬牙道:“我就知道暴毙一说来得奇怪,忌殿下身体算不说多强健吧,也不虚啊,怎么突然就暴毙。” 漆汩想起那晚在沙鹿侯府的书房里,靳樨曾提及太子忌之死,却没提过这会与太子懋有关系,是靳樨没猜中,还是靳樨不方便说?漆汩陡然担心起来,一时责怪自己血亲和睦久了,却险些忘了兄弟阋墙一说…… 若太子懋都能对血亲哥哥下手,那么一个嘴上说说的“哥”又能算得了什么。 只是太子懋若谋此位,这位叫作“吴定”的人居然能从太子手里逃脱,居然还能借住在流亡太子的府中,莒韶又是为了什么? “听闻大君子回王都后曾去王陵拜会忌殿下的灵位。”吴定说。 靳樨道:“相识一场,应当的。” “殿下可还好么?” 靳樨答道:“太子丧仪,自然极尽荣华富贵。” 吴定从喉间蹦出一声低哑、冰冷的笑,臧初不客气地说:“吴大人,恕在下直言,我记得……你当年在太子忌身边,似乎连殿下的面都没见过几回。” 吴定却十分平静:“是的,我无才无能,殿下不看重也是应当的。” “其他人呢?”靳樨问。 “大都死了,或许还有活着的,但除我之外,都离开了肜。”吴定答,“天地广大,何处不能去?” 靳樨习惯性地敲了敲矮几的桌面,问:“你为什么不走?” “原因我已经说过。”吴定说,指的是之前那句“居无定所,无家可归”,说毕,他直视靳樨的双眼,跪下,朝靳樨叩头,“我愿意以项上人头,请求大君子为殿下报仇。” 场面立马沉寂下去,臧初的神色陡然变得冰冷,如处数九寒天,这时好巧不巧一扇窗被冬风吹得轰然而开,雨汽一拥而入,屋内的沉寂顿时被雨声淹没了。 “下雨了……”吴定说。 他当年第一次见到殿下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雨天。 【作者有话说】 十万字了万岁!!! ps:23、25章改了一丢丢小bug,没啥影响 第29章 至少太子懋,不是莒韶 “啪!”臧初转身将窗户一合,威胁地开了口:“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吴定沉稳地说。靳樨敲击桌面的声音如鸣钟一般,在寂静的屋室里显得极为铿锵,他抬眼,慢慢地说:“两个问题。一,我为什么要为先太子报仇;二,他如今是太子,你告诉我,怎么报仇?” “我要——”吴定说,“他的命!” “天爷。”臧初蹦出一声冷笑,“如今太子懋是陛下唯一的血脉,除他以外,王室再无旁人。太子懋已然执掌王印,风知、子人真均是其部下,肜国所有兵马,都听命于太子懋。陛下身在神坛,倘若神明保佑也罢了,若神明无情,陛下一走了之,谁来坐在王座之上?” “这跟我没有关系。”吴定眉毛都没动一下。 漆汩:“……” “密忌柔懦寡断,好恶无决。”臧初不客气地道,“且喜文弃武,不然你吴定百步穿杨,怎会在东宫搓磨多年,现今天子式微,诸国彼此相争,若不能进,与退有何分别。” 吴定咄咄逼人:“你眼中的王,就是可以踩着血亲兄长的尸骨登位的人吗?” “你问我我当然说不是。”臧初冷冷道,“可我的想法有什么用吗,我说的话就可以决定一切吗?” 吴定犟着劲不出声,臧初道:“你吴定的想法能算得上是什么?” 漆汩咳了一声,道:“呃,吴大人,且不说大君子有什么由出手,就说出手后若一击不中,那么侯爷怎么办,沙鹿侯府怎么办。” “我没想让大君子亲自出手。”吴定说,“我只是希望大君子能给我一个机会,不管成不成,事过无悔。” 臧初简直怒从中来,刚要说点什么,靳樨又叩了一下桌子,不让他继续用言语刺人,臧初狠狠地“哼”一声,转头倚在柱子上,别过头不说话了。 “无论成或不成,你都是会死的,那个项上人头有什么意义。”靳樨道,“前些日子太子懋遇刺,那位刺客武器是一把蛇般的软剑,如鬼似魅,他……是不是太子忌的门下?” 吴定摇了摇头:“我不清楚。” 靳樨好似并不意外这样的回答,漆汩问道:“你出过手吗?” 吴定卷起袖子,给他们看自己光秃秃的、还未愈合的右手,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从不出宫,我也进不去王宫。”吴定神色未变,重新将袖子放下来,“我走投无路,没有其他人能帮我了。” 第59章 “我这边得到的消息,是太子忌急病暴毙。”靳樨惋惜地看向吴定,说,“所以真相是什么?” 吴定答道:“毒酒。” 公鉏白:“一杯毒酒,就要了一位太子的命?” 吴定冷笑:“还有风知,我就说风知突然返回绎丹不是什么好事,殿下却不信。” “子人真知道吗?”臧初问。 吴定不确定地摇了摇头。 “或许你听说过。”靳樨再次敲桌面,道,“我进绎丹的当日,全府遇袭,那些刺客训练有度,背后应有高手指点,我不知道那是谁。” 吴定拧起眉头:“大君子都打不过?” 靳樨沉默了好久,说:“……说不准。” 谈话毫无结果,而后大家知道根本聊不出什么,于是稀里糊涂地结束了。 臧初抱臂,目送吴定,道:“你最好找个足够可以与大君子做交换的东西,你的脑袋,不够。” 吴定重新蒙上脸,看了臧初一眼,沉吟道:“知道了。” 莒韶让吴定先上轿。 “韶殿下,你居然敢留下他。”漆汩看着吴定低头上了轿,“我没有其他意思,但毕竟人在屋檐下。” 莒韶笑了一下:“我刚入肜的时候,也觉得太子忌有些优柔寡断,不像是能成大事的,而我总想找个雷厉风行的依靠,好早日回申国去。” “之后呢?”漆汩问。 “嗯……也没什么改变吧,太子懋确实雷厉风行,却也不是我所能依仗的,可知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凡事都有机遇一说,一旦错过,也很难再来了。”莒韶说,“不过我是外人,方才不好说话,现在就阿七兄弟你我二人,我就腆着脸,多说一句。” 漆汩虚虚地行了个礼:“殿下请说。” “臧大人说王室无人,太子懋一旦没命,就找不到储君。”莒韶云淡风轻地道,“但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吧。” 漆汩皱起眉:“殿下是说?” “我父见苏缁才学果决皆胜于我,于是要效仿先人禅让之德,我就算坐上那个位置,也无法做得更好。所以不见得王、就得按照血脉传承。”莒韶侧头,冲漆汩眨了眨眼睛,“阿七,你说是么?” 闻言,漆汩便拿不准莒韶到底是还在不断纠结,还是只是还是有些不甘心。 “殿下说的是,不过也得找到这样的人才好。”漆汩略一失神,拱手,“殿下慢走。” “也是,世上能有几个苏缁,能有几个莒韶。”莒韶自嘲地微微一笑,也上轿去了。 至少太子懋,不是莒韶。 靳樨回房去将湿衣换下,漆汩在门外问:“大君子是怎么想的。” “密家之事,与靳家人无关。”靳樨透出来的音色有些冷淡,“而且太子会不知道吴定的存在吗?” 漆汩一时没说话,在心里叹气,如果太子懋已然知道吴定,那么便是什么都没法做了,未几,漆汩道:“韶殿下走的时候,暗示我们可以学申国般,找能人即位。” 靳樨“啧”一声,冷冷道:“站着说话不腰疼,太子只是懒得莒韶。” “你这几天……”漆汩欲言又止。 靳樨换好衣服推门出来,瞧着外头越发淋漓的大雨,周围没有其他人,他道:“我出去找了些过去和我娘说得上话的人。” “找着了么?” 靳樨负手道:“找着几个,但也没有什么用。” 漆汩想了想,说:“你也觉着当时有其他人在场?” 靳樨沉吟不语。 “当时在场的就只有先庸王及栾响,先肜王及央夫人,连史官都不在。”漆汩喃喃自语,“那么为什么非得密谈呢,他们为了什么密谈。” 靳樨顿了一会儿,说:“我想去拜访大巫,他老人没空来见我,只叫葛霄向我转述一个传说。” “什么?” “据说在天下合一之前,有位大巫曾在雪山上发现一块纯青似墨的异铁,后来这块异铁被一铸剑师所得,便依据五帝神兽之分,铸成五把宝剑,比如朱雀剑、獬豸剑等等。神兵铸成当日,浮云笼罩了那座山,持续多日的暴雨收住,天降异彩,于是世间人都说,若能将这样的五把剑合一,炼成玺印,便能永世太平、子孙帝王万世无忧。” “我也听说过,大成先祖即位后久寻五剑不得,最终蝉夫子献上昆仑玉玺才作罢。”漆汩轻轻地说,“那昆仑玉玺还奉在成室宗庙,但五剑却一直不见踪影,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在没有见到了先生之前。”靳樨淡声说,“你相信蝉夫子的存在么” “你说得是。”漆汩莞尔,“难道当年的无棣关会盟与五剑有关?” 俩人一块绞尽脑汁地想了好久,又开始猜那使软剑的刺客到底是谁,太子懋手下又有哪位不为人知的武士坐镇,但一切仍是半点思绪都没有。 后来吴定又跟着莒韶来过几回,但靳樨仍然油盐不进,只得另寻出路。 赶在除夕那天,绎丹终于下了第一场雪。 就在那早,漆汩起床就见满眼素白,雪沫仍在不停飘落,仿佛吸去了世间一切喧嚣,哪里都沉寂如白色的静夜,枝头因载不住重雪,只得啪嗒啪嗒地摇摆着。 漆汩高高兴兴地在院子的雪毯子上跑圈,留下一地脚印。 琥珀有些嫌弃地看着他,矜持地蹲坐在檐下,不肯碰雪一步,仿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贵人似的。 第60章 “装什么装?”漆汩笑着扑过去狂揉琥珀的脸,把它抱起来。 “咪呀——!”琥珀嘶叫,蹬漆汩的脸。 漆汩的右脸上被踩出梅花印,他浑不在意,仍然镇压了琥珀的行为,把它抱到露天去,好意地没放它下来,让它攀着自己肩膀,瞪着一双水淋淋的眼睛到处看。 “哟,逗猫呢。”臧初和公鉏白从院门外进来。 公鉏白一眼看见他颊上的红痕,震撼道:“怎么又被踩了……” “被小猫踩踩怎么了!”漆汩浑不在意地道,追着琥珀要亲亲,亲了一嘴毛,发上沾着雪粒。 “对了,怎么没听大君子说宫宴的事儿。”漆汩问。 “哦。”臧初曲着手指点琥珀的脑袋顶,“我听夏山说了,大君子拒了太子,没准备去,太子也没怪罪,由得老大去。” 公鉏白撇嘴:“况且跑宫里去吃那个鬼饭,又拘束又要说赞词,烦死了,就在府里安安静静的不好吗?” 臧初噗嗤一笑:“你也会说安安静静。” “是挺好的。”漆汩点头,“一起守岁吧。” 雪落得极多,臧初公鉏白俩人以及所有府兵一起,亲自动手,边唱歌边抓着铲子把雪铲到角落里,唱的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不一会儿不知道是谁开的头,开始唱《国殇》:“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歌声洪亮,被雪花削得有几分沉静安然的意味。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更到现在有哪几段写得还过得去吗,准备咬牙写个自荐捏 第30章 一生一死,一兽一神。 漆汩正认真侧耳听他们唱歌,忽然公鉏白扛着铲子兴冲冲地向他走来,双手冻得通红,冲漆汩一个劲儿地挤眉弄眼。 “?”漆汩糊里糊涂,直到看到了公鉏白自鸣得意的作品,方才乐不可支地笑了——公鉏白居然用雪捏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用不知道哪里找来的干枣充当眼睛,左右各三根草全当是胡须。 “像不像?像不像?”公鉏白兴致勃勃地问。 “像极了!”漆汩一边笑一边说。 公鉏白叉腰,飘飘然地审视自己的杰作,半晌忽然一锤手,旋即小心翼翼地用佩剑把雪猫从地上削起来,漆汩奇道:“这是要作甚?” “我一会儿就回来!”公鉏白说,捧着雪猫撒腿就跑,臧初将铲子往雪地里踩,双手交叠地搭在柄上,解语花似的道:“别管他,他要放窗户下去。” 天黑得极早,夏山终于安排完了年礼,一天忙得脚不沾地,天一黑立即就关了大门谢客,将远处宫城的喧嚣关在门外。 厨房安排了酒肉,把炭盆烧得极旺。 靳樨出来的时候穿得极光鲜亮丽,配饰什么的戴了一大堆,也不嫌繁琐,稍一动作就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他头发束起,鼻梁高挺,被烛火影影绰绰地照出深邃的阴影,双眸应当遗传了央夫人的样貌,睫羽浓密,眼珠如墨玉般美丽,兴许是因为过年,靳樨不像平日那般冷冰冰的,眼眸里露出些暖光,像是要融化了似的。 臧初不合时宜地笑道:“要是穿这样去杀人,十里地外就要露馅。” 公鉏白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记肘击,臧初夸张地“哎呦”起来,公鉏白翻了个白眼:“过年你杀什么人,闭嘴吧你。” 众人请靳樨上座,反正侯爷不在,府里大君子最大。 靳樨没推辞,一走动,腰上的玉饰就极有存在感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从众人的目光中走过,盘膝在堂上坐下,手随意地搁在膝盖上。 “喏。”臧初用手肘捅捅发怔的漆汩,“来,端着这杯酒,你第一个给老大敬酒吧!” “啊?”漆汩茫然地接了酒,下意识地问,“为什么我第一个?” “因为你年纪最小啊!”公鉏白笑嘻嘻地说,“以前都是我第一个,今年终于不是我了哈哈!” “原来是屠苏酒。”漆汩“噢”了一声,闻到酒里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气,端着酒向靳樨走去,刚走两步,险些就踩了自己的脚,忽然感觉整个脑袋不知是不是被炭火熏的,竟有些发晕。 靳樨耐心极了,一面用修长的手指翻转玩弄空杯,一面目光专注地注视一步一步走来的漆汩,这目光令漆汩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漆汩晃晃脑袋,把它甩出去,而后停在靳樨桌前,感觉空气里充斥着过于浓重的屠苏酒的味道,随着炭火一起燃烧,让他没有喝却感觉到醉意。 “新……新年喜乐。”漆汩吞了口唾沫,说。 靳樨继续神色自若地看着他的眼睛,放下空杯,取来一只碗倒满,继而主动与漆汩相互碰了一碰碗沿,他说:“新年喜乐。” 在所有人看不清楚的角度中,靳樨以口型无声地说:“殿下。” 然后靳樨一饮而尽,将空荡荡的碗口朝下朝所有人示意。 漆汩眼里仍是靳樨的神色,呆捧着酒也不知道喝。 公鉏白与臧初笑呵呵地也捧起酒来,与夏山、其他府兵、侍从一起,乌泱泱的二十多个人都挤在正堂里,在漆汩身后对靳樨齐声说:“大君子!新春快乐!!” 这时漆汩才回过神,随着众人的节奏喝了。 靳樨再斟了碗酒,先洒在地上敬亡魂,而后再斟酒扬手遥遥一敬,说:“多谢各位今年的襄助,希望明年……平安。” 第61章 “谢大君子!”所有人都笑嘻嘻地说。 之后大家各自说笑吃东西去了,臧初与公鉏白勾肩搭背、你方唱罢我登场地哄了靳樨多喝了三碗,漆汩实在看不过去,才走了一步,就被公鉏白也哄着多喝了不少,脸颊登时红热起来,他于是想起那晚的醉然,死活不肯多喝了。 每个人都尝过了臧初带来的桂花酒,纷纷说手艺好,又起哄要提前要订明年的酒。 公鉏白气呼呼地说:“不行!明年只做一坛!” “哎呀呀,太小气了!”夏山说,“臧大人分我们点儿吧!” 臧初懒惰地倚着:“小白不给,我能怎么样……” 所有人一齐:“嘁——” 靳樨一言不发地注视他们玩笑,未几起身独自出了门。 漆汩找夏山讨来一枚鸡蛋,敲开在琥珀专用的碟子里,让它自己舔去,琥珀后脚支在漆汩怀里,低头嗅了嗅,而后高兴地舔舐起来,公鉏白似乎觉得害怕舔鸡蛋的样子很可爱,一直看着,说:“小琥珀,新年快乐啊。” 琥珀忙着舔蛋黄,耳朵尖微动,示意听到了但没功夫他。 漆汩抬眼,忽然发现靳樨已不在席上,他咽下嘴里的桃花片,把琥珀抱给公鉏白:“小白哥,我出去一下。” 公鉏白边笑边点头:“行。琥珀交给我吧。” 漆汩撇下琥珀,走过挤挤攘攘的人群,推开门,被寒风冻得一哆嗦,想起自己因屋子里太暖和故而忘了穿裘衣,但又懒得回去拿,所以干脆抱着双臂瑟瑟发抖地寻找靳樨的身影。 府外爆竹声响彻云霄,飞雪静静飘落,全城灯火通明,将白雪照成暖色。 靳樨靠在檐下,仿佛盯着雪粒发呆,随手捻了枚叶子飞出去,将远处的一盏立灯的火削去。 漆汩才走了两步,没经住打了个寒颤。 靳樨听见脚步声便回过头来,并不十分惊讶他的出现,只是皱眉说:“冻不死你。” 漆汩耸了耸肩,唇边吐出白汽。 靳樨忽然转身,去屋里摸了条毯子出来,就像那次裹靳栊般,将漆汩整个人都裹起来。 “你在看什么?”漆汩终于暖和了,心里也松快下来,好奇地左右探头看,什么也没看到。 “看星星。”靳樨懒懒地说。 “星星?”漆汩问,“今夜的星星和以前的星星有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不同。”靳樨答,“万古如斯而已。” 漆汩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件,已经被他的体温捂得热热的,塞给靳樨。 “新年喜乐。第一次送你东西。”漆汩也像靳樨一样望向星空,“别嫌弃,现在你比我有钱多了。” 靳樨低头一看,见这块还带着热意的玉器被雕成花叶的形状,花样是桂花,线条略显粗糙,看起来雕刻的人手艺不怎么样。 俩人居然都不再说话,都仰着头看着夜空。 穹苍万里无止,每一片雪花都湛湛发光,犹如下凡的碎星。 “说甚么悄悄话!”臧初从屋子里伸头大声吆喝,“阿七快回来!你的猫在闹脾气!!!” “来了!”漆汩一激灵,高声答道,遂对靳樨道,“那我先回去了。” 靳樨点头,盯着他裹着毯子生疏的脚步,像只刚学会走路的人俑般,不由一笑,未几听到公鉏白嚷嚷道:“你怎么跟只熊似的蹦过来了?” 漆汩闻声忙把毯子抖开。 臧初勾着酒盏,笑:“暗地里在算计谁呢不肯叫我们知道。” “算计你。”漆汩重新坐回座位上,扯出一个礼貌而狡黠的笑,“怎么?不行么?” 臧初:“……” 漆汩还不肯罢休,兀自捧起琥珀,指着臧初指示道:“快!呲他!” 琥珀听话地露出尖锐的牙齿,嘴边的毛上还沾着蛋液,胡子竖得笔直,全身的毛都炸起来:“喵——!” 臧初:“…………” 公鉏白捧腹大笑,漆汩也笑,低头给琥珀擦嘴巴。 第二天雪停,靳樨再推脱太子懋不得,收拾收拾好,要进宫去拜年,漆汩早早爬起来,等他换礼服,道:“侯爷的信你看了吗?” “看了。”靳樨说,“父亲说他最近忙着在山里寻宝。” 漆汩惊悚:“宝藏?!” 靳樨很平静:“估计是风知异动,父亲不方便在信里说。” “噢……”漆汩揉了揉脸。 靳樨已经换好衣服出来,又恢复了一丁点儿配饰都不带的习惯,他打量漆汩:“怎么就起了。” “要不……”漆汩犹豫着说,“我陪你进宫去吧。” 靳樨挑眉,而后摇了摇头:“桌上是我写的回信。下午我要跟着太子去神坛,中午就不回来了。” 漆汩见桌上放了一只枯枝,没放在心上,只拣了靳樨封好的信,交给夏山送出去,之后无所事事地发呆了一上午,吃过午饭,公鉏白说:“我出去逛逛,谁去?” 臧初自然而然地跟了过来,漆汩想想,干脆也出来了。 绎丹城一片祥和,乌泱泱的人都涌向大街。 隔着数不清的人头,宫门洞开,子人真一身银铠,容光焕发地骑在马上,带领禁军开道,紧接着是东宫驾辇,铃铛清脆,帷幔沉沉,依稀能看见太子懋与翁寿并坐的身影。 这时,又传来几声清脆的鸣叫。 原来太子懋还捎带上了那只美丽的红燕,它足上有一只细细的链子,将它困在方寸之间,由一名低眉顺眼的宫人单独照料,红燕似乎并不感到痛苦,也不感到难过,只是温顺地待在笼子里,面对所有人的仰视。 第62章 这就是神迹,是天子至今仍未等来的神迹。 一如庸层层保护池水中的黑鲤,一如重兵把守的陈国大椿,一如炚大长公主每每执香参拜的玛瑙,都是神灵降世的象征。 就在漆汩的角度,能看见神坛中赤帝神像的头翎,与红燕交相辉映。 一生一死,一兽一神。 第31章 不要回头了。 众位官吏跟在后头,除子人真外,唯独靳樨也同样骑马,在东宫驾辇其后两三步的位置,面无表情,穿得极为单薄,似乎毫不畏冷,冷不丁被看热闹的百姓投了好几朵鲜花,太子懋在轿辇里道:“哥,挺受欢迎的,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嫂子?” 靳樨说:“太子殿下,别说笑。” “阿栊不是说哥你有心上人么?”太子懋问,毫不掩饰他对靳家的打探。 靳樨目不斜视,道:“他知道什么。” “小孩子知道得可不少。”太子懋笑着说,“哥你不是知道吗,我在阿栊这个年纪都念书好久了。” 靳樨驱马走开了,太子懋饶有趣味地笑起来。 车架在神坛门口停下,以面具遮面的葛霄带着所有巫官疾步走出,都身着巫服,恭迎太子,太子懋说:“起来吧。” 葛霄起身:“殿下请。” “明年也要劳烦各位。”太子懋客客气气地在轿上说,慢悠悠地下了驾辇,又回头搀扶翁寿落地,那只红燕扑腾翅膀,从笼中飞出,落在太子懋的肩上。 这幅场景显得奇异又合,仿佛顺天应命。 太子懋微含笑意,满意地听见汹涌的人声汇聚成同一句话——“殿下千岁。大肜万年。” 靳樨甫一下马,便敏锐地回过头。 子人真忙道:“怎么?” 靳樨淡漠地收回眼神,摇头,把缰绳交给迎上来的禁军。子人真警惕地环顾四周,生怕那位鬼魅似的刺客会又突然冒出来,且靳樨好像又并未佩剑。 漆汩注意到靳樨的眼神,心一揪,暗道:要出事! 靳樨为什么会犹豫?他在犹豫什么? 两条街外。 吴定用左手举着一支足有八寸长的弩弓,箭在弦上,他伏在高楼的瓦片上,像一片无人在意的秋后落叶,眯着眼睛,瞄准言笑晏晏的太子懋。 距离太远了。 太远了。 人头模糊成黑点,驾辇也缩小成指甲盖大小的金箔。 吴定曾是太子忌府中最出色的箭士,百步穿杨不在话下,可那一日密懋血洗东宫,他伤着的不止是右手,还有曾经如鹰目般的双眼。 但这也许会是为数不多的机会。 难道他要等到陛下驾鹤西去,太子懋坐上王座吗? 他没有办法进入王宫,短时间内,太子懋也不太可能再出来。 吴定看见有人回过头,他知道那必然是靳樨。 只有面对过生死的人才会对危险保持敏锐的直觉。 靳樨没有点出他来,神坛门口依然无比平静,太子懋细致地做着进门的净手准备。 只要靳樨不会站出来,子人真与葛霄绝不会有机会为太子懋抵挡。 只要……靳樨不动,再不会有旁人。 吴定屏气凝神,吃力地细致调整箭矢瞄准的方向,感到自己的心脏与眼球都在失控地跳动,微风静静绕过他的指根。 三。 二。 一。 就在这一刻,不要回头了。 吴定想,微微地笑起来。 “——咻!” 箭矢破空而出,带着强劲的风力越过起伏的宅邸瓦片,越过人头攒动。 它犹如跨越了时间的阻隔,它到临之时一切仿佛静止,有人说时光与年岁由无数条彼此相连的线条构成,而此箭的到来使一切线条都断为两截,落入死亡的深渊里去。 “殿下!!!” 葛霄与子人真同时怒吼,接下来的一系列事情都像放慢了成千上万倍。 子人真寒毛倒立,下意识地扑上去以身相挡,但终究慢了一步,直接啪地扑空摔在地上,又赶忙要站起来时,子人真看见一把长剑从靳樨手里脱手而出,快如银光,先是割去了驾辇垂下的铃铛,但与箭矢擦肩而过。 铃铛咚一声落地的刹那,葛霄解下的弯刀也飞出来,但仍然没有拦住羽箭的去向,长剑与弯刀迎头相撞,“锵”的发出重鸣,旋即咣当落地。 一瞬间,箭已逼近太子懋的眉心。 所有人都愕然得不知如何是好,仿佛凝成一张不会动的画。 子人真瞳孔皱缩,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变得冰凉。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不知从哪里飞出一枚白影,谁都没能看清那到底从何而来,犹如神灵降世,“嚓”一声,竟硬生生地将箭矢打偏,它转而擦过太子懋的耳际,深深地钉进神坛大门的兽首边。 “砰!” 神坛朱门迸开蛛网般的裂纹,红燕展翅飞起,发出尖锐而急促的叫声,时间随即拉回正常,子人真这时才勉强恢复呼吸,脱力般双手颤抖地站直,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滴入石板里。 葛霄被吓得头冒虚汗,他用脚尖把弯刀踢起,抓在手里,上前把箭用力拔了下来,扭头对子人真道:“是弩。” “怎么会?”子人真嘴唇颤抖。 太子懋把翁寿护在身后,收起了那几乎一直挂在唇边的笑。他眉眼半垂,冰冷的视线扫过所有人,落到子人真上时把这位年轻的禁军首领吓得后背发毛,忙跪下请罪。银铠卡啦一响,禁军也跟着齐刷刷地跪下,紧跟着众官也都低下头来。周遭鸦雀无声,围观的百姓像是被吓傻了,呆若木鸡地站着。 第63章 葛霄把弯刀佩回腰上,前来解围:“殿下。” “寿儿。”太子懋抓起翁寿的手,重新露出微笑,“我们进去吧。” 翁寿微微点头,太子懋看也不看跪了一大片的人群,转身直接进了神坛,葛霄跟子人真使了个眼神,自己则立即跟了进去,太子懋走后,子人真唰地站起身,大怒道:“搜查城里一切高楼,一切!!!” “是!” 一令而下,禁军立刻有条不紊地四散开来,事情发生得太快,遭受惊吓的百姓这时才如梦初醒地一哄而散。人群一时乱起来,漆汩被扯得差点扭脚,公鉏白与臧初一人伸出一只胳膊,死死抓住他,漆汩在混乱中看见靳樨正大步走向自己,他忙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示意靳樨赶紧进去,靳樨拧眉观察了两息,确认公鉏白与臧初的存在,这才转头进了门。 “阿七!”公鉏白喘口气把自己挤过来,“没事吧。” 臧初被挤得简直要喘不上气,皱眉:“我们先回府……这里太乱了。阿七,你在找什么?” 漆汩没顾得上作答,只低头仔细地搜寻一寸又一寸的地面。 “等等!等等!”漆汩下意识地说,袖子和手一起被蹭得脏兮兮的,他摸索了好半天一无所得,公鉏白生怕他被踩成一张纸,竭力提着漆汩的后衣领,气快断了似的:“到底要找什么?” “别催别催。”漆汩头也不抬,好半晌才道,“找到了!” 公鉏白如蒙大赦:“终于!” “走了!”臧初低吼,手里扯着公鉏白,公鉏白拉着漆汩,最后三人跟丧家之犬似的好不容易回去府里,夏山震惊道:“被打劫了?” “差不多吧……”公鉏白气若游丝道。 赤帝神坛内。 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太子懋只字不提,神情平和地带领众臣行完祭礼,礼仪周到无误,听毕葛霄的巫歌,之后在葛霄的陪同下,与翁寿一起去拜5见肜王与鹿后。 众人只好垂手在院里等着。 因方才那遭,氛围有些沉重与肃穆,不一会儿大家伙终于忍不住攀谈起来。 “两次了。”有人说,“殿下已经遇刺两次了。” “禁军怎么干的事!”又有人怒道,“子人真这样怎么配守护宫禁,风知到底是怎么教的人!” “听说靳家进王都时也遇刺。” “到底是谁?!陈?还是庸?” “他……他们家先不提,陈、庸的手哪那么容易伸进绎丹来?” “你是说……”那人压低了声音,却没压住惊谔,“是……先太——” “嘘!” “……” 众人纷纷噤声。 细碎的交谈声漫过耳际,靳樨仍八风不动地饮茶,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子人真疲惫地带着箭矢走过来:“靳兄……” “我不知道。”靳樨答,并不看那支箭,“你不如想想方才是谁挡住了这一箭。” 子人真一愣:“不是你?” 少顷,从屋内走出一位姿态高贵的、略上了些年纪的妇人,子人真忙道:“王后。” 众人立即跟着行礼。 “懋儿要见你,子人将军。”鹿后说,微微侧头,在人群中一眼锁定了靳樨,子人真忙带着箭矢匆匆告退,靳樨抬眼时鹿后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另一间屋子门口。鹿后是姜国公主,如今姜国已经不复存在,鹿后也就没有家可回去了,之后,鹿后便深居简出,再也不在人前露面。 未几,一名宫人过来,对靳樨道:“大君子,王后想见您。” 靳樨点头,放下茶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随那名宫人一直走到鹿后稍作休整的里屋,宫人微微俯身,示意请他进去,自己则守在门前。 鹿后正在室内喝茶,一袭旧衣,没有任何装饰,长发由一支木簪束起,静得像山涧的一潭深水,她将双手搭在膝上,在靳樨进门来的一刹那抬起双眸,仔细地看他的容貌。 靳樨行过大礼,恭敬地唤道:“鹿姨。” “好久不见了。”鹿后平静地说,视线凝固在靳樨脸上,仿佛陷入了经久的梦境,许久之后才梦游一般道,“你的眼睛……很像你娘。” 第32章 “跑……师兄。” “很多人都这么说,这是我的荣幸。”靳樨说,“回来没有特地拜见您,是我的错。” “无妨。”鹿后终于微微地笑了一下,“你爹还好么?阿栊好么?” 靳樨答:“都很好。” “我知道大概都很好,但我总是忍不住,白白多问一句。”鹿后说,忽然问,“找到你娘的尸骨了么?” 靳樨摇头,鹿后道:“有时我想人归何处,总要有埋骨之地的,但我有时又想,你爹未曾随她而去,便是因为她的尸骨还未找到吧。那么……你有梦见过你娘吗?” 靳樨再度摇头,鹿后显得稍惆怅。 “或许我娘会愿意让大家相信,”靳樨道,“她已经归去桃源了。” “桃源么?”鹿后有些恍惚地摇了摇头,道,“我已记不太清了,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你爹总有一天会离开的,也许并无预兆,但他总会离开的,因为你娘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靳樨难得地愣住了,接着不安地看向鹿后。 鹿后说:“我老是会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仿佛有人曾对你爹说,‘等我们重新相见时,我会带你去见她的,在我没来之前,请好好的活下去。’” 第64章 不等靳樨做出回应,鹿后又道:“方才我听见外头动静不小,是懋儿出了什么事吗?” 靳樨这时忽然反应过来,太子懋与太子忌乃是真真正正的血亲,于鹿后而言,兄弟阋墙无异于自己身上的两块血肉互相搏击,其伤害必会加倍,即便吴定如此执念,其内心苦痛也不可能重于鹿后。 鹿后深居简出多年,她会知道太子忌因何而死吗? 靳樨想着,嘴里却答:“只是一些小混乱,殿下一切都好。” “那就好。”鹿后点点头,“我看见你,总会想起你娘,若你有时间,就带着你娘的剑,多来见见我吧。” 靳樨应了,起身准备告退。 无独有偶,就在大年初一的这天下午,太子懋前脚在神坛门口遇袭,后脚王陵就摸进了盗贼,据臧初打探的消息,那个盗贼被王陵守卫围攻,负伤遁走。子人真奉东宫令,全城戒严,巡逻的队伍多了不止一倍,上午还热闹过年的百姓没到天黑就全锁门躲起来,生怕引火烧身。 靳樨听臧初说完,默默良久,漆汩朝靳樨张开手掌,严肃地说:“应该就是这个。” 他的掌心躺着一枚银亮的铁珠。 公鉏白啧道:“阿七的眼神也太好了,这都能找得着。” “但看不出什么。”漆汩泄气,“这种铁珠应该随处可见的,大君子看清了是谁出手救的太子么?” 靳樨仍是摇了摇头,从漆汩掌中把铁珠捻走,指尖的剑茧在漆汩掌心划过,就像曾经琥珀的爪子在挠他似的,让漆汩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好一会儿才重新捡起话头:“子人真、那么多禁军、所有官吏、围观的百姓、神坛的神官。还不知道那个犄角旮旯里可能藏着人,这也实在太难猜了,会是谁呢……” “当时事情太紧急了,没看到也是正常的。”公鉏白安慰地拍拍漆汩的肩膀,“那么今天又是哪位壮士要刺杀太子呢?是老大在王宫遇见的那个吗?” 靳樨:“不是。” “吴定吧。”臧初答,“他以前是箭手。” 靳樨将铁珠捻在指尖,略沉吟道:“太子懋也会猜出来是吴定,吴定若要活命,就不能留在莒韶府上。” 公鉏白问:“太子怎么会让吴定好好地留在绎丹?他要斩草除根不是很简单的事么?” “假若吴定与软剑刺客都是密忌的遗臣,软剑刺客还勉强能说是绞杀有难度,那么要杀吴定那真是一点难度都没有。”臧初自言自语,“到底为什么呢?” 靳樨:“其余都算了,莒韶……太子应当暂时不会动。” 公鉏白:“为什么?” “难道……”漆汩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来,“太子是不是在冬至说,申家有意接莒韶回国,难不成已经……?” “嗯。”靳樨点头,“父亲就是这个意思。” 陈、申以及鹿王后出身的姜国等,都是青帝大椿的信奉地,漆汩恍然大悟:“原来桌上的树枝是这个意思!” 公鉏白不高兴地看他们打哑谜,臧初摸了摸他的脊背,继而问:“还有几天?” “说不准。”靳樨说,将手里的铁珠抛出,又擒回手里,“大概过几天就能到了吧。” 公鉏白又问:“那王陵的那个是?” 臧初刚要说“也是吴定”,但话没出口又犹豫起来,吴定刚刺杀完太子,跑去王陵干什么?总不能是因为刺杀失败去向密忌忏悔的吧。 “那天你是不是跟吴定说,”漆汩扭头问臧初,“说他的项上人头分量不够?” 靳樨捻着铁珠的动作一滞,臧初忽然好像意识到什么,不敢置信地看着漆汩,漆汩认真地说:“是不是王陵藏着什么他觉得一定可以打动你的东西。” “绝对是这样!”公鉏白猛一拍桌子,把其余人吓得一激灵,“不是先王、也不是在围都之战中死掉的密竞,他们的葬礼侯爷都有看过,侯爷知道里头有什么,大君子,是太子忌!” 唯独太子忌下葬的时候,靳家一无所知。 “如果有什么东西陪葬太子忌了呢?”公鉏白激动地说。 臧初微微皱眉:“会是什么?” 漆汩与靳樨对视一眼,他们俩人都想起了大巫叫葛霄转述的传说——如果天下果真有五剑,按照五帝神兽的分布看,那么在肜国的就会是……朱雀剑。 难道朱雀剑就在太子忌的墓室里? 太子懋知道有这把剑吗? “你是说,一把剑?”臧初看靳樨和漆汩意味不明地眉来眼去,不知想起了什么沉思起来,旋即重新恢复正常,道,“大君子既不方便,这件事便由我和小白去查。” 靳樨瞟了他一眼,道:“好。” 臧初便一拱手,拉着公鉏白就出门去了,他们这一走,直到入夜都没有回来,靳樨平静地吃完晚饭,又出了一趟门,摸了一张禁军流通的画像回来,画像把吴定画得惟妙惟肖,连脸上的伤疤都没有半分错漏之处,漆汩骇然道:“太子压根什么都知道。” 靳樨喝着茶,点头,漆汩道:“如果百里家一来,莒韶要回国,吴定怎么办?” “可能会去找鹿后。”靳樨答,“鹿后看在太子忌的面儿上,或许会出手保他。” 漆汩想了想:“我最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会来找你,你们家离开绎丹五年,按照常,他怎么也不可能寄托在你家身上。” 第65章 靳樨轻轻地摇了摇头。 臧初与公鉏白直到第二天入夜才回来,神色疲惫,一路上谁都没有见,径直回了屋,公鉏白洗脸洗到一半靠在臧初肩膀上睡着了,臧初整张脸都写着“丧气”两个字,愁肠百结地望着他的师弟,一动不动,任由公鉏白靠着。 公鉏白呼吸平缓,却似做了什么噩梦一般皱起眉,未几,滚出几个不甚清晰的字眼:“跑……师兄,师父叫我们跑……” 臧初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手掌虚拢着公鉏白的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眼皮子猛一颤,似乎被满目血红魇住了,于是又回想起那个人曾拧着公鉏白的耳朵道:“你师父我,打了一辈子光棍,以后就靠你们俩养老送终了,知道吗?” 知道。 可你还没有老到走不动路就死了,说好的养老呢? 【作者有话说】 目前阿七对其他人(见过的活的)的印象评价: 靳樨:有前途好能打怎么让他陪我闯荡江湖呢 琥珀:乖孩子让我来亲亲 靳莽:敬礼! 滑青:敬礼! 蝉夫子:敬礼!! 臧初:好惨好惨好惨 公鉏白:好惨好惨好惨 夏山:今天也要拜托他帮我喂猫了啊啊 沈焦:没事我很好死了就能再见咯! 靡明:他知道我是谁还不告诉我啊啊 李淼:?那是谁 葛霄:神神秘秘不是好人,嘁 吴定:有点傻啊他 莒韶:看不懂他下一个 太子懋:没见过这样的 看不懂他 下一个! 什么?没有下一个了? 第33章 所有人总会在死后再见 元宵节的前一天,一队车马手持有太子懋印鉴的东宫密信,就那么不显山不露水地轱辘轱辘地进了绎丹的城门。 彼时,莒韶本在书铺里寻些手卷回府抄录,忽然听到车马声,即便早已习惯了失望——那日靳樨的车马进城,他也特意出门来看过——但他仍是下意识地回首望去,莒韶一回头,一面形制、花纹都十分熟悉的旗帜映入眼帘的,他瞬间僵硬,瞬间所有的血液都涌上头,肺里的空气尽数吐出身外,令莒韶几乎感觉头晕眼花,犹如陷入梦境。 旗帜上写的是……百里。 申国的百里。 “公子看上了这本么?”老板殷勤地问,见这位漂亮公子充耳不闻,梦游一般把书丢回摊子上,又神情恍惚地走了,不由一头雾水。 那几架车马停在王宫门前,下来一位身着银红武袍的英武女子。 “哥,你知道她是谁吗?”太子懋站在宫门上头的角楼中,幽幽地开口问道。 角楼里一般甚少有人来,但这间却打扫得极干净,像是太子懋常来,这个地方视线不错,能看到宽敞的大街,午后阳光像金灿灿的浮雾,游荡在各处的屋顶上。 太子懋身后立着两位禁军和刚被匆匆急召入宫的靳樨,黑衣暗纹,衣袖滚着金边,站在阴影里,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刀兵之气,禁军看了心有戚戚,都想起那位沙鹿侯来,不由都没敢站太近。 靳樨盯着“百里”两字,但什么都不说。 “她就是百里飐,是百里阑的女儿。”太子懋笑着说,“听闻兵马功夫一流,就如……嗯,你或者当年的扶国氿公主,只是其父未死,没什么机会立功,若百里阑一朝战死,她会立即掌兵。说起来,那扶国既有氿公主,想来若不是她重伤,蔡疾也不大可能会赢吧,大哥没看清这一点,若没有兵力,文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靳樨只是平和地道:“百里将军是来接韶殿下的。” 太子懋像个小孩子般打了个指响:“正是。” “我以前也想学武。”太子懋说,遗憾地笑了一下,“可惜没这个天赋,射箭从来都射不中。” 靳樨微微地皱起眉,他年幼时常常进宫,与密忌、密懋相处,两兄弟均于武艺一道无甚天赋。 两兄弟中密忌为人温吞,仿佛总是没脾气,颇有密竞的风姿,故而很得大家伙喜欢。而密懋则调皮闹腾不少,他后来仿佛勘破温文尔雅的人会更受欢迎些的秘密——比如密忌,比如密竞——不知什么时候,密懋渐渐收敛了骄纵的性子,活成了密忌的一道影子。 他开始乖巧地唤靳樨叫做“哥”,对所有人扬起温柔无害的笑脸。 而有一天靳樨随父进宫,却恰好见到他用一把未开刃的匕首,生生剁进一只无意间飞入寝殿的麻雀的胸膛,将血抹在写坏的大字上,无所谓地笑起来。 那笑容依然乖巧、无害,与平日里并无分别。 靳莽没有瞒着陛下和先王,据实说了,先王大怒,呵斥密懋不敬鬼神、亵渎神明,密懋因此在宗庙罚跪了一个月,最后还是密忌求的情,不然得跪上三个月。 “武师傅说,射箭深究起来,靠的不是眼睛,而是心。所以我想,射箭从来都不准的人,也许是心盲吧。”太子懋举起手,语气平平地吩咐道,“把弓给我。” 那禁军不明所以,但仍听话地解下弓,双手捧在太子懋手前,太子懋又从禁军箭筒里抽出一支箭,叫两名禁军都出去。 于是角楼里只剩下太子懋与靳樨两个人。 太子懋自己走到窗边,拉弓搭箭,竟将锋利的箭头瞄准了百里飐。 靳樨仿佛又看见了年幼孩童手上沾着血的匕首,他觉得牙根痒痒,甚至琢磨了一下要不要立刻把想一出是一出的太子懋劈晕、再踢回东宫里去。 第66章 太子懋没有管靳樨,他眯着眼睛缓缓瞄准,过重的衣服压得这位太子殿下好像抬不起手,金线绣纹反映着刺目的阳光,光影笼在他年轻俊秀的侧脸上,犹如一层金纱。 “若她死在这里。”太子懋孩子气地说,不知在向谁发问,“百里阑是不是会疯?申国大军会不会压境过来?绎丹会被再围吗?我要不要像叔父一样为这王都陪葬?我死后……又轮到谁?” 眼看太子懋他越说越不像话,靳樨不凉不酸地说:“那就动手吧。” 太子懋轻轻地说:“那天,那个朝我射箭的刺客,是不是就在远处,就像我现在这样,缓慢地瞄准我?” 靳樨反问:“殿下怎么不去说书?” “嗯,可以考虑。”太子懋居然笑了出来,“那刺客准头那么好,想必就算眼神不好了,心里也是无比明亮的吧,真是……” 太子懋顿了一下,才把这句话补完:“……真是令我嫉妒。” 他摇头,手指一松,那只羽箭“咚”一声落地,旋即太子懋将弓拉到他能拉到的极致,朝着百里飐,发了一道空箭。 弓弦显然承受不住空发的损害,嗡嗡地呜咽起来。 靳樨皱起眉。 太子懋大笑,将弓随手丢在地上:“哥!你是在沙场上走过的人,怎么还怕杀人?” “谁都应该害怕杀人。”靳樨语气加重,“殿下,你也应该害怕。” “是么?我不怎么怕诶。”太子懋无所谓地挥了挥手,继而饶有兴致地问道,“若方才拉弓的是你,哥肯定能把那女人的头给射下来,对吗?” 靳樨实在不想他,抬腿要走,太子懋漫不经心地撩袍子直接一坐,闲谈般道:“听说小白哥和小初哥最近忙得很,在忙什么?” “帮我查我娘的事情。”靳樨坦然地答道,什么都瞒不过太子懋的眼目,他都不知道太子懋到底培养了多少个暗卫,说到底还是靳莽当年退走时太过心灰意冷,什么都没留。 “是吗?”太子懋道,“有什么收获?” 靳樨懒得周旋,直接当没听见,于是太子懋撑着下巴,自己开了口:“听闻那个人叫做吴定?啧,这名字……我这里倒是有点关于他的闲话。” “殿下要说什么?”靳樨没会太子懋的嘲讽。 太子懋悠闲地换了个姿势:“大哥呢,陪葬品是按照礼数来的,没有一个多余的东西,不过嘛……” “不过什么?” “哥你知道为什么王陵守得这么严实么?” 靳樨:“为什么?” “之前有个小毛贼。”太子懋自问自答,“闯过一次王陵,往大哥的墓室里放了一个剑匣,之后墓室才完全落封,他自然以为无人知道,但我……阴差阳错地知道了,旧人执念重就重吧,随他去。他倒是厉害,现在又反悔想把剑掏出来,那可不行。” 靳樨略一抬眼,倒也是没想到太子懋会直接说出来。 太子懋略缓了口气,接着道:“至于那个剑匣。唔……不瞒哥你说,我也没见过,想必在小毛贼眼里那是个好东西。大哥既已安息,那么就不要再打搅他了,人世的生与死,就像一条河,过去了就不可能再回头。” 靳樨没吭声。 “哥,不聊了。”太子懋拍拍手,起身走到在门边,抬起手,心情愉悦地道,“我已经让人去叫申太子了。嗯,他乡遇故知,人生之喜,得把史官叫来好好记上一笔。” 靳樨静静地站在阴影里,叫了一声“太子殿下”,太子懋无辜地回过头:“唔……怎么了?哥?” 靳樨:“吴定眼里只看得到忌殿下,他是忌殿下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太子懋重新背对着他:“所以呢?” “言尽于此,殿下。”靳樨说,“无论是谁,在死后、所有人总会在死后再见的。” “当年靳叔第一次站在王宫前的时候,何等意气风发,此等场景,父亲曾多次向大哥和我复述。”太子懋风马牛不相及地提起,语气充满怀念,“那个时候,靳叔差不多也是我这个年纪吧。” 话音一落,太子懋哗地一声打开门,侍奉的宫人恭敬道:“殿下要去高明殿么?申国百里家的人已经进宫。” “去吧。”太子懋说,“申太子呢?” “禀殿下,已经在路上了。”宫人道。 “呀!没想到真有分开的一天,真是舍不得。”太子懋走远了还在笑着自言自语,“给我带来过那么多乐子。” 靳樨独自又在角楼里待了一会才离去,快出宫门的时候,迎面碰上了百里飐,俩人只随意地点头致意,没走开走远,靳樨听见百里飐向宫人打听自己是谁,那宫人道:“是我们以前上将军靳大将军的长子。” “原来如此。”百里飐道,“久仰大名了。” 第34章 他还是想回去的。 两刻钟之前。 莒韶恍恍惚惚地走回院子,见了口唤“殿下”的下人也没有反应,如同葵地陪葬的偶人一般无知无觉地往里走,下人们都摸不着头脑,且早就懒得伺候这外来的流亡太子,平日里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这会儿忙不迭地跑了。莒韶进屋子后不久,吴定从窗户翻进来,默默看着莒韶翻出落灰的礼服换上,认真地戴好高耸的金冠,将红带绕到下巴系好。 如果认真看,能看见整个过程中,莒韶的手都一直在颤抖,打好后,莒韶规规矩矩地坐好,盯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发怔。 第67章 “申国百里家的车马进城。”吴定以确信无疑的口吻道,“他们是来接你的。我看到了,是百里家的少将军。” 莒韶不吭声,又将金冠摘下,除去礼服,动作缓慢地仍旧换上了过去的常服。 从吴定住进府开始,他们时常互相说些诛心凌迟的话,一句一句的,不带停地朝对方抛,力求将彼此割个体无完肤才好。 若有旁人在侧,或许会被伤得要当场上吊。 俩人却面无表情,仿佛还听不够似的,后来莒韶在夜里失眠时会想,大概是因为他们在心里早已表达过比能说出的还难听上千万倍的意思,故而早已经习惯了吧。 “干嘛脱了。”吴定眉毛一挑,奇怪道,“怎么,不准备体面地迎接故人?” 莒韶今天没功夫和他互相剜心,过了一会儿,道:“你怎么回来了?” “告别。”吴定言简意赅地道。 莒韶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子人真已经在找你了,太子也知道是你。我还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动我,原来是因为百里家,原来如此。你……要跟我走吗?” “不走了。”吴定眯起眼睛,说,“就像你一样,我不想死在别的地方。无所谓了。那就死吧。” 莒韶不再劝说,点点头:“好的。” “那么。”吴定微笑起来,“祝你重登宝座。” 他们在空无一人的寝屋里无言相对,直至王宫传出请申太子进宫的消息。 “知道了。”莒韶起身,抚平衣衫褶皱,正要推开房门,忽然听吴定说:“看起来,你的运气还是比我好。” “那可不一定。”莒韶说,声音被开门的声音盖过去了。 传旨的宫人喜笑颜开地躬身道:“太子殿下大喜!大喜啊!!!” “是么?”莒韶反问,解下腰上的一块成色极好的白玉,丢到宫人手上, 吴定为避免让自己被宫人看见,侧身躲进帷幔之后。 那帷幔透出莒韶的身影,他提起衣摆,消失在寝屋门口,然后缓慢走过前庭、大门,一直到上轿,都没有再回过头。 吴定意味不明地看着空荡的寝屋,少顷卷了弩箭,一点地,从莒韶院里离开了。 高明殿。 太子懋站立在关着红燕的金笼边,红燕轻啄他的指腹,他的眼尾愉快地飞起来。 银红武袍的女子大步进殿,身姿挺拔,面容姣好,极为明丽。 “申国百里飐。”女子行了个武将的礼仪,笑道,“见过肜国太子殿下。” 太子懋停止逗弄红燕,转过身来,笑道:“百里将军,请坐。” “我承我父的意思,回来接我申太子回国。”百里飐仍旧笑着。 太子懋道:“我已去通知贵国太子,如今想来已在路上,将军不如坐下喝杯茶,静静等上一会儿。” “谢殿下。”百里飐说。 不到半柱香,百里飐翘首以待的人终于出现在殿门之外,她激动地站起来。 太子懋带着笑意说:“瞧,我们的太子殿下回来了。” 莒韶无由地在门槛停下脚步,又因太子懋的话而重新启步,进入高明殿。 百里飐眼中冒着如洪水般汹涌的狂喜,登时行大礼道:“太子殿下,别来无恙。” 即便早有预料,莒韶仍旧感到了一种令他从头皮到指尖都不断发麻的激动,他的心跳不断加快,血脉里的焦躁聚集、流淌,一发不可收拾,女子衣裳上是申国惯用的纹路,袖子上绣着一片碧叶。 他认得她。 “百里……百里飐。”莒韶齿关打颤,“好久不见。” “殿下身体是否安康?”百里飐关切道。 莒韶竭力平稳血液的鼓噪,咬破舌尖,尝到口腔里的血腥味:“……一切安好。” “那就好。”百里飐缓缓地吐了一口气,继而道,“我父命我迎殿下回乡,这么多年了,不知殿下是否还挂念故土与臣民?” 莒韶嘲讽地看着百里飐崭露的笑意,闭上眼睛。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百里阑与苏缁间有矛盾,他知道若是回国,他很大可能会沦为百里家的一张没有手脚的牌,但百里飐的那句“想念故土”依旧像雷般炸到了他的头上。 莒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太傅教导下的日子,他惊讶地发现那些读过的书、学过的礼节,依然纤毫毕现,仿佛他一直都是……申国的王。 “虽千里之隔。”莒韶睁开双眸,“一砖一石,一草一木,仍挂心头,犹如咫尺。” 伪装出来的面具裂成虚无的碎片,于是莒韶想,他还是想回去的。 “王如此。”百里飐心悦诚服地说,“是臣民之幸。” 啪!啪! 太子懋为这感人至深的王臣相见的场合鼓掌,吩咐奋笔疾书的史官赶紧浓墨重彩地记下,未几撑着下巴,和颜悦色道:“那么,事不宜迟,三日后就出发吧。” “多谢肜太子。”百里飐躬身道。 “待我归国。”莒韶知道自己要许诺什么,“肜与申,合该互不相犯,不起战事,若神灵不佑有这一天,申必当避退三舍。” 百里飐嘴边的肌肉小幅度地一抽搐,但还是没有出声反驳。 “那其实不必。”太子懋笑着说。 百里飐猛地因他带着笑意的话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种不妙的预感萦绕在心口,只听太子懋温和地说:“我听说陈王赐给那位戢玉将军一把剑,我嘛……我就是要这把剑,如果你们能把它献给肜,我甚至可以再送你们点什么。” 第68章 什么意思? 百里飐和莒韶都后背发寒,太子懋的笑容仿佛掺了毒,百里飐这会儿才发现大殿里竟一个宫人都没有,唯有他们三人和一只梳羽毛的红燕,它黑漆漆的眼珠看过来,好像要把一切承诺和誓言传达进神的耳朵。 当晚,太子懋安排了丰盛的宫宴,也没放莒韶回那个小院子,直接都在王宫里住下,莒韶心知他不在,吴定决不会大剌剌地留在那里,肯定去寻别的出路去,说起来好笑,进肜这么些年,在这最后的几个月倒是遇到了说得上话的朋友,可转眼也要各自飘零去了。 莒韶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不得入眠,他盯着雕梁画栋的床顶,胡思乱想了许久,最后索性起来,披着外衣望着月亮发呆。 父亲。 莒韶心道。 父亲,我如果回去,你会不会不得安息呢? 同一时间,沙鹿侯府。 夜色深沉似墨,把府邸染得一片漆黑,漆汩从汤池钻出来,擦净水,穿好衣,准备回去睡觉,路过靳樨院子时忽然看见一抹黑影叶子似的飞了进去,登时一惊,一边推门小跑进去,一边险些喊了出来。 幸好靳樨一个跨步出来,把他拦腰一搂,旋即轻轻地捂住他的嘴。 木盆随即跌倒在地,轱辘地打了个滚,衣袍随之流出来,靳樨的脸颊陡然靠得极近,身上那股墨块似的味道柔柔地绕了漆汩全身。 “嘘——”靳樨轻声说,漆汩愣了一会开始猛点头,只见里间内走出一个人,扯下蒙脸巾:“是我。” 竟是吴定! 靳樨低声道:“我去你院子,没找到你。” “我去……汤池了。”漆汩尴尬地指着身上的衣服和没有擦干的头发,旋即正色道,“你不是该去找王后吗?” 靳樨喉结一滚,放开了漆汩。 吴定脸颊上的长疤反射着一种类似血色的光芒,他顿了一会,道:“我不信她。” “你连王后都不信?”漆汩愕然道,“她可是先太子的娘。” “血亲并不稳固,我更相信没被牵扯的人。”吴定说,看向靳樨。 没多久,臧初推门进来,像是刚才动过手似的微微喘气,对靳樨说:“解决了。” 看来是去解决太子懋的暗卫,靳樨敲了敲案几,睨着吴定,说:“公鉏守在外头,我保证太子的暗卫没法靠近,除非他今天就露底牌,叫那位高手亲自来——你尽可安心说。” 吴定不再犹豫,他抚摸着手里的弩,而后开口道:“殿下离世时,是我陪侍在侧。” 第35章 “我不明白。” 屋内阒静,唯有吴定一人的声音,灰尘环绕,恍若刀兵,令吴定又想起了那天,太子忌嘴角流下的黑血,就滴在吴定他被砍去的手指上。 “殿下将一个剑匣交与我,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放进他的墓室之中,一同陪葬,万不得将之现于人世。于是我赶在墓室落封前,将那佩剑封进墓室,但……我没有料到密懋背后有高手,我以为避开暗卫便可,若有,我自问没有本事瞒过那位,所以……” 漆汩张口:“所以你又去了一趟墓室,想看那把剑还在不在?” “是的。”吴定说,“但我一直都不明白,那把剑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没有打开看看?”臧初问。 吴定摇头,靳樨皱眉,问:“太子忌最后说了什么?” “殿下只道,”吴定满腹疑云了数月,“祝懋殿下‘子孙满堂、儿女绕膝’。” 烛台啪地爆了朵灯花,吴定摇头:“我不明白。” “……” 臧初双手抱臂地靠在柱子上,开口问道:“那么,你今天是想告诉大君子什么?” 吴定深吸一口气,一咬牙:“两年前……不,现已经是三年前了。殿下曾微服简装出过王都。” 此言一出,不只是臧初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连靳樨都微微愣住。 “那是我入东宫后唯一一次有机会襄助殿下。”吴定苦笑道,“当时风知将军不在都,为瞒住众人和子人真,殿下去请葛霄大人扮作他,两人身量本就相仿,殿下略瘦些,多层礼服穿下来,难以辨别,故而此举万无一失。我因素日里不见人前,又有武艺傍身,故而被选作护卫。” 靳樨沉声道:“具体什么时间?” “冬十二月。” “十……十二月……”臧初缓缓地重复一遍。 “问题出在哪里?”漆汩问道,算了一下,三年前,是当今夷天子即位的第一年,靳家早已离开王都。 “三年前,陛下的病情突然加重,昏迷的前一天深夜,陛下曾召太子密忌进殿密谈,因那时密章已经神志不算清醒,且之后太子忌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所以谁都没有放在心上。”臧初说,“没料到……葛霄!竟然是葛霄!” 漆汩心道好厉害,葛霄居然还有易容的本事。 靳樨却不怎么奇怪葛霄,道:“你继续说。” “殿下去的地方,乃是通往西南群山途中的一个山沟……”吴定说着,陷入回忆,却没发现臧初的神色在他开口后陡然冷了下来,仿佛拢上了一层含着冰碴子的乌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来,双眼甚至变得有些赤红,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吐出字眼:“你、说、什、么、地、方?” “就在西南群山的外围。”吴定一头雾水,“怎么了?” 第69章 臧初攥紧了拳头,死死摁捺住自己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气,甚至咚地用头撞了一下墙壁,漆汩吓得要去扶。 “我没事。”臧初冷冷道,“你说,我听着。” 吴定茫然地继续说:“那山沟偏僻得连个名字也没有。殿下到的时候,那地方杂草丛生,却有一座村子的遗迹,即便是在白天,那里仍然阴冷无比,就像——” 就像有无数亡灵未得解脱、还在其中游荡一般,甚至还萦绕一股发臭的血腥味,像是已经成为这村庄血肉的一部分,风吹动枝叶的声音更像骸骨相撞。 “我一看便知道那座村子中人被尽数屠杀,尸骨被随意埋在一座大坑里,我们寻找半天,只找到一张写满了名字的墓碑,字迹粗糙,仿佛稚子。”吴定说,“回去后,殿下便终日愁眉不展,甚至重病半年,缠绵病榻的时候一直偷偷抱着剑匣,从不离身。就是这段时间,让懋殿下有了所当然插手政事的机会,朝寄更深。” “墓碑的最后一个名字。”臧初恶狠狠地开了口,一双眼眸里尽是凶色,“是不是白初?” “你怎么知道?!”吴定吓得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惊谔万分地说,忽然琢磨过来,“所以……所以白初不是名字,是……是……” “对。”臧初闭上眼,“是我和小白。” 漆汩与吴定同时:“啊???” 吴定万没想到这一桩让他疑惑三年的谜语的谜底竟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靳樨皱眉,也愣了,靳莽与央夫人在深冬原野的破庙里捡到快冻死的公鉏白与臧初,那时西南乱得很,他们刚从战火下逃出,饥寒交迫,两人都发着烧,一身伤,衣衫单薄,像两只小兽般缩在一起说梦话,那时公鉏白才十二三岁,臧初也才十五六岁。 “我从小就没有父母,我九岁的时候被师父好心收留,认识了小白,那地方的确偏僻,的确什么都没有,但已经就是我的家了。才三年,不过三年而已。”臧初被怒气冲得手指都在颤抖,“全部都死了!我和小白被师父锁进地窖,不然……不然——” 臧初永远记得那天。 残阳如血瀑,腥味浓厚得甚至可以渗透泥土,从此永世不散地拢在他和公鉏白头顶上。公鉏白被吓得哭叫不出来,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他们过了一天才从地窖里脱身,俩人的手指都挖破了。村庄一片疮痍,所有的泥土都是深红色,在村子东边,那个小孩玩闹老人家闲聊的大树底下,有了个硕大的巨坑,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死尸和残肢,没有一个人的眼睛是闭上的。他们甚至没法找出师父的遗体,公鉏白哭得几乎断气。 公鉏白说一个名字,他就往墓碑刻一个,公鉏白越说越崩溃,跪地哭吼道:“怎么有那么多人啊师兄!” 臧初恍惚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像自己的五感被生生砍碎了,耳边是孩童碎瓷般的哭叫,公鉏白一遍一遍地问:“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为什么……这么多人……?” 师兄也不知道啊——臧初想说,但嗓子被堵住了,他说不出来,于是只好惶然地抬起头,发现群山都在哭丧,湘妃竹血迹斑斑,风声叮叮当当地像骨头风铃,弥漫的血的恶臭味正在腐烂,连同白花花的肉体、师父粗糙温暖的手、他们来之不易的短暂的安稳童年,都腐烂了。 “你师父我,打了一辈子光棍,以后就靠你们俩养老送终了,知道吗?” 知道了。 所以你在哪儿? 臧初怒气冲到极点,开始不由自主地大口呼吸,豆大的冷汗漫出,整个人看起来就像立刻就要发疯的野兽,靳樨看情况不好,果断地一掌劈晕了他。 吴定帮忙把臧初沉甸甸的躯体挪到外间的塌上,一时手足无措:“我……我……” “别说废话了。”靳樨冷道,“还有谁知道此事?” “当、当年一起陪殿下出去的人都死了。”吴定竟然开始嗑吧,“就……就剩我。” “葛霄呢?” “他只知道殿下出去了,但不知道去了哪里。”吴定有些紧张地答,“但我不知道密懋知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那位高手的存在,我只以为是耳目众多,小心避过就是。” 靳樨沉思一会,问漆汩:“你怎么想?” 漆汩好不容易从这天大的震撼里缓过神,半晌才迟疑地道:“我觉得他不知道的可能性不大。” 靳樨:“怎么说?” “我觉得,那个剑匣……应该也不在忌殿下的墓里。”漆汩道,“就如大君子所言,太子已经知道剑匣的存在——不管是之前就知道还是因为吴兄摸进墓室后才知道的,后来王陵守卫加强,也不是为了防止吴兄再去拿。除此之外,太子懋若取走了剑匣,必要查探来历,神坛的葛大人到底是忠于‘太子’还是忌殿下可不好说,何况还有个神秘高手,最大的由是……” 吴定:“什么?” 漆汩看向他,叹口气:“是他没要你这条命啊,吴兄。” 吴定一愣,半晌扭过头,请教靳樨:“照大君子看,王后会帮密懋吗?” “王后出身姜王室。”靳樨说,“当年姜国在陈、申之间摇摆不定,便将儿子送去了西北边的炚国,女儿送来了肜,若不是只生了两个,恐怕还得往庸和西亳再送人。不过还是有些用,起码陈申数年都没有动它,不过后来在炚的儿子死了,再就是无棣关,陈申便趁肜庸对峙无暇他顾,便迅速地吞了姜,为了决定怎么瓜分,还小小地打了一仗。据我所知,王后并不看重血缘,她可能……谁都不会帮。” 第70章 吴定犹豫了一炷香,焦躁地来来回回走,最后忽然变了主意,说:“我去告诉王后。” 话毕,在俩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吴定就已经蹿了出去,漆汩只好作罢,吴定走后,漆汩对靳樨道:“你觉得……” “那村子出事的时候,西南群部还未完全收归肜国,山沟来往复杂,本说不定和谁有关,但既来了密忌这么一出,那么必然和肜的王有关。”靳樨笃定道,“无论如何,王后万无可能会和陛下站在同一边。” “那太子为什么要翻出这件事呢?”漆汩问,“为了朱雀剑?” “不。”靳樨道,“朱雀剑兴许只是他用来请高手的报酬,若非如此,他还有什么能吸引高手投奔的本钱?” 漆汩赞同,略想了想:“朱雀剑之前是藏在那个村子里的吗?” 不然先肜王为什么对征服西南群山如此热衷,给予完成此业的靳莽如此殊荣。 “或许吧。”靳樨道,漆汩道:“城外刺杀,那些人说‘主子’,是什么意思?” 靳樨答:“暗卫营,只听命于肜王室的暗卫营,先王在位的时候暗卫营之主死后,暗卫营就几乎没被用过了,看来是太子懋重新启用,并任用那位高手做首领,而且人数不少。” “那会是谁?”漆汩自言自语。 “我前些日子想去查上一任主子是谁,但也查不出来。”靳樨摇头,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玉短笛,端在唇边,一声明亮清越的笛声飞上天空,不一会,一个熟悉的身影踏着夜色飞跃而来,那是公鉏白。 琥珀忽然“喵”一声蹦了出来,爬上漆汩的肩膀,不停地用爪子抹脸,嘴边有一根残损的红羽飘飘而下。 此时,赤帝朱雀神坛。 鹿后坐在肜王密章的塌边,此刻屋内没有点灯,一片漆黑,窗外无处不在的长明灯的光芒透过来,活像倒了一地冰水。 密章的眉心放着一枚晶莹的血红色的玉——那便是幸玉,那变红的幸玉吐着灿烂的莹亮,中间一团小小的黑影,不像虫,倒像缩小了无数倍的婴儿。 忽然,密章猛地睁开眼,眼眸却依然无光,如同死亡多日的鱼目,显出浑浊的黄色,他的眉骨不停抽搐,少顷,低低开了口:“父亲、大哥……” 鹿后一言不发地看着密章,密章那一张衰败至极的脸颊猛地被戾气占领,朦胧中似乎竟被死灵占领,他不停呢喃: “……” “父亲、大哥,你们又来了啊。” “你和我其实是一样的人,一切不能怪我,父亲。” “没关系,我们会走上同一条路的。” “让我们……” 说完,密章两眼一闭,又驾崩似的陷入沉睡。 鹿后如古井无波,好一会儿才低声接口道:“……让我们,死后再见吧。” 这时窗户微动,一抹黑影从窗户翻进来,就地一滚,鹿后惊起:“你是谁?来——” “是我。”来人露出容貌,鹿后借月色瞧清楚他的脸,骇然道,“我见过你,你是忌儿府上的……” “小人名叫吴定。”吴定说,恭敬地俯下|身来,“拜见王后。” 第36章 像是冻成冰块的龙涎 吴定将他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在夜色里他看不请鹿后的表情,无法判断她的态度到底如何,时间像是过去了一百年那么漫长,最后鹿后的亲信宫人松嬷嬷进门来,把吴定领走了,鹿后依然雪莲般坐在塌边,月光如华,她看着噩梦中的密章,忽然开口:“原来如此。” 密章紧闭双眼。 “果真是父子同心。”鹿后长叹,“来人!” 松嬷嬷安顿好吴定,再度进门,唤道:“公主。” 这个称呼在瞬间把鹿后带回了还在故国的岁月,她想起了双亲,想起了她的兄弟,她的孩子,如今所有人都在幽冥,唯独她还活着,所以他们会不会正在沉默地看着她呢。 “嬷嬷。”鹿后呢喃,“我该怎么办?” 松嬷嬷一躬身:“公主无论做什么,老身都会陪着您。” “无论对错?” “无论对错。” 鹿后的声音就像空气中的灰尘一样漂浮:“密氏的血……” 真的很脏啊。 “告诉葛霄,陛下在三天之内就会醒来,请大巫做好准备。”鹿后道。 “是。” 鹿后默默一会,又道:“明天,叫靳樨带着央夫人的剑来见我。” 松嬷嬷稽首:“是。” 密章又在梦里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大哥和长子。 他们一会儿温文尔雅地看着他,一会儿又变成了夜叉模样:父亲胸前一把利刃,大哥万箭穿心,长子脸色绀紫,从唇边流下乌黑的血。 密章嗅到一股冷香,像是冻成冰块的龙涎。 神坛的水池里划过一道涟漪,蛰伏的暗卫旋即悄无声息地从远处翻出水面,一路轻盈地进了东宫,太子懋正在喂红燕吃果仁,心不在焉地问:“怎么了?” 暗卫半跪着,衣裳的水渍如阴影一般,抱拳道:“有那嬷嬷在,属下不敢靠太近,那箭手被王后收留,陛下似乎就要醒来了。” “唔。”太子懋道,“醒来了也是废物,也就那张嘴还有点用。” 暗卫半跪着等待吩咐,忽然一阵寒风从脑后掠来,他心生不妙,本能地要躲开,但利刃来得比风还快,他来不及躲闪,就脖子一凉,热血喷涌而出,视线顿时歪倒,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太子懋还在悠哉悠哉地逗弄红燕。 第71章 “弄出去吧。”太子懋头都没扭一下,宫人窸窸窣窣地上前清,并不奇怪武士的出现,太子懋看着地上逐渐洗去的血迹,问道:“申太子呢?” “好好地呆在宫里。”宫人答。 太子懋道:“本来约定的三日之后走,你找个由,让他提前走,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是,殿下。”宫人欠身退下。 刚杀了人的武士把藏在袖子里的小刀重新取出来,浸在水里,把血迹洗掉。 太子懋忽然道:“母亲要动手了吧。” “你自己讨的。”那武士不客气地说,嫌弃地看着自己的衣裳。 武士从不问太子懋到底要干什么,只是听命,太子懋悠悠然道:“听说这些日子靳叔都没有着过家,之前靳家为了不让我把新柳的火烧起来,一面献上幸玉,一面使人给风知使绊子,我记得新柳侯原致和靳莽是有一点交情的……在他儿女战死之前。” 武士一脸冷淡:“可以和靳樨过两招,但他身边那两个人没法一起拖住,还有那个宁七,那人应该不会功夫。” “哥实在是太难对付了,靳叔嘛,腿脚不便,加上心气也不如从前了,风知与他当年是结拜兄弟的情分,总不至于坑一把的本事都没有,哥又没在沙鹿,远水解不了近火。况且还有一枚暗棋……可惜一直找不到桃源在哪儿。”太子懋忽然笑着问,“能给哥下药吗?” “你去下。”武士漠然地说,“我会打架,会杀人,但不会下药。” “我说着玩嘛……至于那个宁七。”太子懋若有所思,眸间闪过一丝光,“听说之前是府里养猫的,不知怎的就被哥看上了,我没见过,但总感觉哪里有点眼熟,哎,想不出来,算了。” 武士半晌问:“那个吴定呢?” “不用管。丧家之犬而已。”太子懋说,伸了个懒腰,“那位呢?” “你管得太多。”武士微微拧眉,对太子懋道,“说好的两年,时间快尽了。” “对啊。”太子懋有些出神,“好像你第一天来到我身边的时候,也是春天还未到来的时候,真的不打算留下来吗,我可以给你很多。” 武士轻轻摇头,把小刀收到袖子里去。 “好吧。”太子懋黯然一笑,“那这就是你最后帮我的一个忙了,这两年,麻烦你了。” 这武士知道太子懋扮笑脸扮惯了,压根没把这所谓的“黯然”放在心上,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寝殿。 “没了一个央夫人,还有其他的武士,没有了一个靳莽,还有风知,天下如此广阔,谁都不是无法替代的,哥,没有国家会收留弑君的武士,反之亦然。”太子懋笑着自言自语,问正在梳羽毛的红燕,“神明,你说是么?” 红燕啾了一声,太子懋用指尖摸挠了挠它温热的胸膛。 翌日,靳樨刚练完武,支着一杆长枪站在院子里喝水,夏山匆匆跑来:“大君子,门口有宫里的人。” 靳樨一愣,正要说自己懒得去,夏山忙道:“是神坛。” 是鹿后要见他? 靳樨微微沉思,抬头,看见不远处一位年轻的宫人朝他尊敬地半躬着身子。 在神坛门口,靳樨看见葛霄风风火火地跑出来,跃上轿子,轱辘轱辘地走了,他急得甚至没有看见靳樨,靳樨疑窦丛生,但还是先进了神坛。 还是上次见鹿后的屋子,鹿后依然在里头喝茶,旁边跪坐的是……吴定。 靳樨进门后将无名放在手边,他行大礼:“鹿姨。” “我昨晚梦到了你娘,所以想看看你。我老想起你娘一把剑可以敌过千万人的风姿,让我再看看无名剑吧。”鹿后温和地解释。 吴定道:“大君子。” 鹿后一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有父母情分在,靳樨没多想,直接把无名剑奉到了鹿王后跟前,鹿后的指腹划过无名剑冰冷的剑鞘,用力将剑身拔了出来。那剑刃黑得发红,犹如淬过毒一般,倒映着她已经开始衰老的眉眼,鹿后心想,阿央比自己仿佛小不了几岁,可惜,没能活到老得抓不住剑的年纪,除了阿央,人人都在老去,而这片广阔的天地和山河,是永远不会苍老的。 她忽然想起那年刚认识不久的时候,央夫人同她咬耳朵,央夫人说:“缨姐姐。” ——鹿后全名叫做鹿缨。 “缨姐姐。”央夫人说,“你平日里想得太多了,太累了。人的一生太短,有时候顾得了其他人,就顾不得自己,有可能十年之内我就死了也说不定,但那又怎么样,还是要好好过这一辈子。就权当这一世是一场棋局,下得尽兴就好,结束就结束了,不要太在意你我下场后的故事,那其实和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鹿后说:“你……” “我要即便明日就死。”央夫人握着无名,舞了个剑花,“今天也得快快活活,绝不自找苦吃。” 鹿后有些出神,片刻后将无名剑交还给靳樨,靳樨收了剑,迟疑着开口道:“吴定,都说了。是吗。” “是啊。”鹿后轻声细语地应道,抬手给自己斟茶,“都说了。” “我想知道当年无棣关到底发生了什么。”靳樨直接说,“身为人子,不得不为。” “这些年陛下重病缠身,经常做梦,会说很多很多很多梦话,就像瓷片似的,一小片一小片,说不得是真是假,前言不着后语,这一点,你尽可放心。”鹿后道。 第72章 “我没有不放心的。”靳樨答。 鹿后端着满满当当的茶盏,却一口不喝,半晌道:“所以,得要知道这件事的那个人自己说给你听。” “您的意思是?”靳樨一震,似乎想通了什么关窍,眼里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来。 鹿后还是那样八风不动:“我要你来,是要告诉你,后天日出之前陛下就会醒转,那时若陛下活命,幸玉之功可全数算在沙鹿侯府上,若他死去,懋儿将顺成章地即位。但在最终结果出来前,即陛下醒来之前,会有一段恍惚的时间,不长,只有一炷香,这是你们家唯一一次知晓无棣关具体情状的机会。” 靳樨立马道:“太子他……” “我没说,但懋儿不一定不知道。”鹿后道,“约莫是两年前,一位武士带着数十位人——如今都充进了暗卫营——来到绎丹,自此都中禁军不再多负责太子周身事,懋儿以此为依仗,几乎把绎丹管得跟铁桶一般。” “您见过那位吗?” 鹿后摇头:“不知道到底是谁。城外那场刺杀,或许栽了不少在你手里。” 靳樨问:“对于那个村子。您有什么想法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陛下——如果是他的话——会去屠村,但一切都会在后天日出之前水落石出。”鹿后道,“这是一个轮回,是周而复始。如果没有那块玉,可能就没有这个机会了,也许就是命中注定吧。” 靳樨犹豫一会,开口道:“您有见过那个剑匣吗?” “你怀疑那是朱雀剑?”鹿后反问,而后道,“我也没见过,也许在懋儿手里。” 靳樨略一顿,而后问:“恕我多话,鹿姨,您要怎么对付太子手里的暗卫呢?” 鹿后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一个竟然显得有些明媚的笑容,她缓缓地道:“我有你啊……孩子。” 靳樨愣住,鹿后道:“我帮你家查明真相,不够我雇佣你杀掉一个太子么?” 【作者有话说】 ps:靳樨:呃你们一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37章 所以到底为什么不关门 一直沉默不语的吴定抬起头,对靳樨道:“现在这个分量够不够?” ——“我愿意以项上人头,请求大君子为殿下报仇。”那是那天在堂下吴定说过的话。 靳樨拧着眉头:“鹿姨,他是殿下最后的属下。” 吴定说:“这是我想要的,大君子。” 鹿后极度冷静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自己结局的权力,阿樨,这是你娘教给我的。” 靳樨霎时无话可说。 鹿后又道:“现在这个时候,懋儿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 靳樨猛地:“是葛霄。” “嗯。”她放下杯子,素雅平和的脸颊上没有一丝表情,“没有其他选择。” “你说什么?”太子懋外袍穿了一半,从屏风后绕出来,宫人哗啦啦跪了一地。 葛霄跪地道:“师父说了,陛下后日日出前就会醒转,让我来告诉殿下。” “大巫叫你来的?”太子懋问。 葛霄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答道:“是。” “那么我娘呢?”太子懋又问。 葛霄低着头:“鹿后陪伴陛下三月有余,闻听此事也十分喜悦,赐了许多礼器给师父,昨夜又在赤帝面前磕头问安。” 太子懋合拢衣裳,也露出喜悦的表情,道:“既如此,让父亲回宫住吧,在王宫更符合礼制些。” “是。”葛霄应道,朝缓步走出来的翁寿微微颔首,接着退出东宫。 太子懋自言自语地咕哝:“居然会告诉我。” 臧初做了一晚上噩梦,还没睁眼,他的手就碰到了公鉏白的脑袋,原来公鉏白就趴在他手侧睡着了,臧初自己悄无声息地慢慢坐起来,盯着公鉏白睡得红扑扑的脸,想起自己第一天见到他的样子。 师父生怕自己没人送终,早在收养臧初之前,就把公鉏白养在了家里。 年幼的公鉏白抓着师父的袖子口,小心地瞥着脏兮兮的臧初,师父哈哈大笑,摸着公鉏白的脑袋道:“小白,还是你做小的吧,来,叫师兄。” 公鉏白于是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师兄”,眼睛亮得吓人,臧初耳朵忽然就变得滚烫,师父觑着,揶揄:“这就不好意思啦。” “再叫一声。”师父指挥。 公鉏白提高声量,毫不气馁:“师兄!” 臧初现在其实都不太能记得起来师父具体长什么样子,那逐渐变成记忆里一抹模糊的轮廓,每次出现都像是镜花水月那般飘渺。 他曾说过要保护公鉏白一辈子的,他一直觉得是自己把厄运带进了师父家,带到了师父和小白身边,这些年来,这个念头不断加深,如果他要报仇……是不是要向密家报仇? 臧初摸了摸公鉏白的鬓角,公鉏白习惯性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臧初垂眸看着,外间还未暖起来的寒风夹着清晨露水的味道送进来,门似乎没有关上,还有鸟鸣声。他遭受了一晚上的噩梦折磨,此刻睁眼看到的公鉏白就像一只铁爪,将臧初的心牢牢摁回了胸腔,令他顿时有种断头饭的错觉,同时某个压抑已久的冲动随血液不停掌控地蹿上心头。 公鉏白长得颇有点小面团的模样,和躯体各长各的,脸颊上的肉也消不去,梨涡跟个肉包褶子似的,臧初的拇指挪到公鉏白嘴角边,公鉏白没醒,嘟囔地叫了一声“师兄”,把臧初那股焦躁叫得越发热烈,终于,他实在没能摁捺住,俯身,轻轻地在公鉏白眼角落下一个近乎于没有的吻。 第73章 “哐当——” 门口的漆汩险些没摔个五体投地,呲牙咧嘴地捂住脸,这动静终于把睡得跟真“面团”似的公鉏白惊醒了,揉着眼睛睡眼惺忪:“怎么了?” 臧初不慌不忙地直起身:“阿七来了。” 漆汩:“……” “师兄你醒了!”公鉏白眼睛亮晶晶。 臧初一脸正直地抬了抬下巴:“嗯。” 漆汩恨不得倒转回几息之前,去打折了自己的腿,或者你们师兄弟为什么不关门呢? “阿七来了?”公鉏白立马精神了,又活动了下睡得僵直的脖颈,一边招呼漆汩坐,一边叫人去拿热水。 漆汩爬起来,对上臧初无比平静的眼神,一时觉得牙痒,他没记错的话……这俩都是男的吧,还是谁在女扮男装他没看出来? 漆汩干咳了声,决定暂时不想这个,也不好意思坐,心道臧初肯定是还没说,于是对臧初道:“呃……大君子去神坛了,说要是你们俩醒了,就去等他回来。” 话毕匆匆地跑了,与端着热水的公鉏白擦肩而府哦,公鉏白奇道:“阿七怎么跑了?” “谁知道。”臧初厚脸皮地道,就着热水擦脸,心里也觉得是自己一时没控制住,还叫阿七看见了,有点后悔,但好像也没有特别后悔,片刻后他拍拍塌边:“过来。” 公鉏白乖乖地坐好:“怎么啦?昨天发生了什么,你现在好不好,有哪里不舒服吗?” 臧初深呼吸:“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漆汩跑回靳樨的院子,焦躁地把琥珀搂在怀里,揉得炸毛,终于等到靳樨回来,忙恍若梦醒地又表情古怪地迎了上去,却没说话,靳樨看他一眼:“怎么了?” 还“怎么了”? 你知道你下属在搞什么吗?! 漆汩简直想抓着靳樨呐喊狂摇,恕他见识少,不知道原来还能这样,可关他什么事,他能怎么办,最后漆汩忧愁地心想,所以到底为什么不关门? “到底怎么了?”靳樨又问了一遍,皱起眉,“真出事了?” 漆汩认命地叹口气:“没事。” 许久后漆汩终于忍不住问了句:“臧大人与公鉏大人,都是男的吗?” 靳樨:“???” “没事。”漆汩叹气,打起精神来问,“王后那边?你的表情怎么不太好?” “陛下要醒了。”靳樨道。 “这样吗,原来如此。” 靳樨:“什么原来如此?” 漆汩挠着琥珀的脑袋:“刚宫里传来消息,说今日陛下大愈,明日便会回宫,怎么?” 靳樨还未说话,好巧不巧的臧初带着失魂落魄的公鉏白过来了,他倒是一脸坦然,漆汩青筋一蹦,挪开视线不看他,那公鉏白还陷在臧初那番话带来的惊吓里,梦游似的被臧初牵着袖子走,靳樨让夏山上了茶水,又叮嘱他看紧门户,别让旁人进来,夏山稽首应是。 公鉏白喝茶也恍恍惚惚,一半的水都浇在里衣襟上,靳樨道:“他知道了?” 臧初点头,靳樨又道:“昨夜没说完。” “洗耳恭听。”臧初道,似乎在侧耳听声响。 “外头没耳朵。”靳樨道,“你还记得之前提过的一把剑么?” “你觉得屠村与神兵有关?”臧初过了一夜好歹冷静下来,他想了想,“是有这个可能。” 漆汩道:“你能说说那村子的事儿吗?比如那前后日子有什么不同——设若你还记得的话。” “我师父是个铁匠,整个村子都会炼铁,据说是因为先祖。”臧初组织了一下措辞,比划了下,“我师父他毁了容,一张脸上全是伤疤,他收养小白比收养我早,没有亲眷、没有家室,就像凭空来到这世上似的。要说不对劲,也有,屠村这事发生之前的一年,师父老是会把我、小白和村里的所有小孩时不时赶去一户人家住几天,那几天,整座村都很忙,像是……” “像是在帮谁干活。”公鉏白终于找回了点神志。 漆汩:“是谁?” “不知道。”俩人一起答,臧初道:“如果真与神兵有关,那么那神兵现在在哪儿?” 漆汩:“我和大君子猜,应当在东宫,在太子懋的手上。” 公鉏白闻声便怒道:“我这就去夺回来。” 臧初忙拦腰把他拖回来:“去什么去,那太子懋身边一堆人。” “那就这样不清不楚?”公鉏白怒气冲冲,臧初安抚地捏着他的后脖颈,转移话题道:“大君子刚刚是去见谁?鹿后?” “嗯。”靳樨点头,把一杯茶推到漆汩的手边,将鹿后的话大致重复了一遍,漆汩听得有点愣,倒吸一口冷气,捧起靳樨递来的茶呆呆地吮了口,才道:“好狠得下心……王后怎么如此肯定是那个时候。” 靳樨晃了一下手指:“嘘。” 漆汩咽回去接下的话,心道陛下这“可控”的病情实在叫人疑窦丛生,又心想神坛或者禁军,必有一方是站在王后那边,不然仅凭异国嫁来的王后和早已退走的靳家,怎么能拦得住神坛、禁军、暗卫三个方面的动作。 臧初琢磨一下,旋即眉毛扬起:“她的计划是什么?” 靳樨道:“很简单,等到陛下说完,吴定便直接动手。” 漆汩不由:“怎么是吴定?!” “那不是必死吗?”公鉏白也急呼道。 第74章 靳樨摩挲茶杯,片刻后低声道:“他说,这是他自己选的。” 漆汩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臧初突兀地笑道:“死得其所,不好么?” 公鉏白:“师兄!” 臧初遂摇头不说了,这时靳樨忽然开口道:“今天是元宵。” “元宵怎么?”公鉏白莫名。 漆汩明白了靳樨的意思:“今晚太子会登宫门赏灯会,明天陛下就回宫,有初一那件事,这回他身边应当全是暗卫,暗卫营就只有那么多人,顾得了这头那边肯定就松了那头。” 靳樨轻轻地敲了下杯子,抬起头来问臧初:“时间紧,不稳妥,要试一试吗?” 第38章 他是来给侯爷解惑的。 入夜后华灯初上,城内错落地挂满了灯,一片辉煌。 靳樨与漆汩夹在人群里向宫门走去,公鉏白与臧初跟在后头,路边商贩不少,靳樨买了桂花糖,自己只掰了一小块含在嘴里,其余都叫漆汩吃完了。 眼看宫门近在眼前,两边垂下来的巨大灯帘像发光的城门。 靳樨将一只五颜六色的彩绘鱼灯交到漆汩手里,漆汩有点没反应过来,握着灯杆有点发愣,人头攒动,靳樨有意让太子懋注意到自己,穿得很醒目,眉眼都在发光似的。 四人一同上了离宫门最近的酒楼,拣了临街的雅间,看了会儿街景,像是嫌吵闹似的拉下层薄纱,微微地露出四人的轮廓和靳樨的侧脸与金冠。 忽然,角落的一扇墙板松开了,两名早就来了的府兵探出头,踩着阴影,悄无声息地代替臧初与公鉏白的位置,让他们俩换了夜行服。 靳樨举杯的那只手丝毫未动,只以眼神示意他们去了就是。 靳樨看了眼张着嘴一脸震撼的漆汩,蘸水写道:“我与此家酒楼的老板有旧。” 就在太子懋与翁寿共临宫门赏灯的时候,公鉏白与臧初也悄无声息地摸进了东宫。 眼下陛下与王后都在神坛,太子太子妃在宫门,所有贵人都不在王宫里,像是真没什么可守的,巡逻的侍卫都显得有点昏昏欲睡,东宫里更没什么人,空余满室富丽堂皇的气息。 他们俩在东宫屋顶上屏气凝神地观察了许久,又听到远方传来喧嚣声,臧初这才打手势示意动手,公鉏白轻盈而灵活地翻下来,将巡逻的宫人侍卫三下五除二地劈晕,臧初往屋子里吹迷香,然后俩人就轻轻松松地进了当今太子的寝殿,扫洗的宫人都歪七扭八地躺在地板上。 公鉏白茫然道:“这么顺利?” “管他呢。”臧初皱眉四处打量,“这回就是打的一个措手不及,难得有机会,先找再说。” 公鉏白点头,两人便分散开,像饿极了的狗似的,又嗅又刨,愣把太子寝殿摸得连有几块砖都快数清了,但还是一无所得,也没有发现密室。 太子懋难道能把朱雀剑挂裤腰上到处走么? 臧初没什么思绪,但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他与公鉏白准备原路翻走,这时三名暗卫从阴影里冒出头,像阴沟虫子般钻了出来,他们的速度太快,饶是公鉏白有所准备,还是不免中了一掌,当下一个后空翻,和三人过招起来,臧初冲过去的脚步被一把软剑截住,臧初不得不快步退开,抬头一看,见同样穿着夜行衣的武士手执银亮软剑,冷冷地看着臧初。 这谁? 电光石火之间,臧初终于想到——那场王宫刺杀! 刺杀是假的,刺客本身就是太子懋的人! 那武士一句废话也不说,登时如飞燕般掠了过来。 那把软剑如毒蛇般难缠,而臧初只带了把短刀,占不得半分兵器上的便宜,稍稍过招后就难以支绌,好几次险些被伤到手腕,眼看公鉏白在那边也被缠得难以脱身,再拖下去,或许整个暗卫营外加禁军就要过来了,臧初暗暗叫苦,短刀在武士腕侧砍了个空。 正当此时,一发弩箭破空而来,准头好得犹如神助,锵一下把软剑打得几乎对折起来。 还不等几人反应过来,又一发羽箭钉入暗卫的后心,这下再不用猜,必然是吴定。 臧初蹬上墙壁,飞身跃起,在空手猛一转身,登时直接蹿到了公鉏白身侧,提着他的后衣领,带着公鉏白并肩翻上墙。 “咻——” 又是一发羽箭,武士只得退后拿软剑自挡,每次欲往前走,就又有一只箭威胁性地射过来,逼得他们只好眼睁睁地看那俩人消失在夜色里,武士捡起羽箭,头也不回地说:“追!” “是。” 暗卫四散而开。 师兄弟还没回来的时候,靳樨与漆汩在雅间里怕说漏嘴,只敢随便乱聊了几句,忽然鱼灯的烛火灭了,漆汩摆弄半天,又不舍得直接戳个大洞,顿时长长叹了口气,忽然有只修长的手悬在他面前,漆汩抬头,靳樨勾勾手指,从他手里把鱼灯取走了。 漆汩眨了眨眼,看见他用舞刀弄枪的手点灯,忽然想起来了,想起西亳的灯会,想起靳樨曾经给他买了一只鱼灯。 鱼灯蓦地重新明亮起来,照亮了靳樨墨块似的眼眸,漆汩有些看得呆了,这时有位小二突然在外头谄媚道:“几位贵客是否需要添茶水?” 看来是来打探的,漆汩正想着要说点什么敷衍过去,忽然靳樨张了口,吐出的却是臧初的声音,甚至腔调也十分相似,悠悠然道:“用不着,下去吧。” 第75章 漆汩:“!!!” 漆汩瞠目结舌地与气定神闲的靳樨对视,靳樨把鱼灯还给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这俩府兵是聋子,漆汩心想这是跟谁学的,葛霄么?那葛霄跟谁学的,大巫? 这时臧初与公鉏白没见着吴定露面,也没耽误,刚从宫城钻出来,立即就分头融进人群里,绕了好几个圈,方才回去酒楼,与府兵互换,府兵又带着夜行服从墙板处钻回临间。 这时小二又阴魂不散地来敲门:“几位客人——” 臧初还不知道之前已经来过一回,但也知道太子懋什么鬼德行,奇异地猜到这不是第一次,便挑开一条小缝,露出半张脸,不耐烦地说:“不是说了不要吗?” 小二咽了口唾沫,强颜欢笑:“本店送酒给今天的客人庆上元,可需要吗?” “行吧。”臧初嘭一下把门合上了。 小二摸了摸鼻子,自认倒霉,陪着笑去见楼梯处的子人真,作揖道:“将军你看……” “确实都是臧初的声音,也是他的脸。”子人真对旁边的暗卫道,忽然想起什么一皱眉,仿佛抓到记忆里一根模模糊糊的绳索,却怎么都看不到头,遂只好作罢,拣了枚赏钱丢给小二,“那便上一坛好酒,多余的当赏你了。” “诶!多谢将军!”小二眉开眼笑,片刻后捧了坛好酒进雅间。 “香得很。”臧初先闻了一口,问公鉏白,“你要喝吗?” 公鉏白呲牙捂住胸口,摇头,臧初遂一脸担心地放下手去探公鉏白的脉,公鉏白避开,说:“没事。” 漆汩现在看他们俩咋看咋不对味,额上青筋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靳樨以疑问的眼神看臧初,臧初缓缓地摇头,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剑”与“东”,又将这两个字用一根线连在一起,漆汩轻轻地“啊”一声,臧初又写了个“主”字,询问地抬头看来,靳樨不置可否。 他们四个回府路上遇到巡逻的子人真,子人真看着靳樨和漆汩手上的鱼灯,微微一笑,道:“殿下托我转述,大君子,上元喜乐。” “同乐。”靳樨说,加快步伐,公鉏白路过子人真的时候与他不经意间视线对上。 回去后,又确认周围无人偷听,臧初把当时的场景细致地描述了两遍,公鉏白说:“那当时他去行刺太子是为了刺探大君子吗?那大君子要是没去呢?” “他们都很奇怪。”漆汩摇了摇头,颇为头疼,“我真看不懂。” 公鉏白道:“那剑还会在哪儿啊。” “肯定要在太子懋眼皮子底下。”臧初道,“还能在哪儿?难不成……在寿殿下的殿里?” 公鉏白奇道:“他们感情有这么好吗?寿殿下到底哪来的?” 臧初想了想这位太子妃,发现自己竟然对她一点了解也没有,便道:“那我去查查。” 靳樨点头。 千里之外的沙鹿城。 城外密林。 滑青低着身,从林间悄无声息地溜到靳莽身侧,靳莽紧盯着似乎空无一人的林海,问道:“核准了?” “八|九不离十。”滑青叹了口气,低声说,“新柳侯阴晴不定,在侯府里鞭打下人,熟睡中被十几个寻仇的下人用蘸着血的布,直接勒死了。” 靳莽原本断了风知与神坛里应外合地围攻新柳的路,是为了不叫风知那半个疯子为了攻破新柳乱杀人,除此之外,也有防备另外半个疯子新柳侯原玉石俱焚。风知之前泄了行踪,不好强攻,却一直未走,就把手底下三千精锐压在新柳与沙鹿不远的地方,这边靳莽还没和原致掰扯明白怎么让他弃权养老去,原致就先自取灭亡了,滑青道:“据说在他塌下发现了足以毒死全城人的毒药,原致之前时不时就在就水源那附近打转,还有城里的井什么的。风知应该也得到了消息,就算再慢,这两天也能把新柳拿到手。” 一滴冰凉的露水滴至指间,靳莽没说话,滑青又道:“侯爷啊……风知一旦把新柳拿了,沙鹿可不好说。” 靳莽停顿一会,也许在心想这鸡零狗碎的府兵还能干嘛,于是想起自己已经生锈的骨骼,道:“随便吧。” “……” 靳莽又道:“你五年前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我就这样,什么都不要,直接走了。” 滑青否认:“侯爷是很英勇的人。” “不。”靳莽摇摇头,“不英勇,很懦弱。” 滑青微微一愣,靳莽的眼神有些飘忽,回头看,黑洞洞的夜空里看不太清沙鹿城的轮廓,只远远看到一搓灯火,滑青记起今日是上元,他们却窝在这破林子里抓山匪。那山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也或许一直都有,趁节庆,竟抢走了十几个年幼的孩子,转头就窜进这密林里不知所踪,急得爹娘哭得一团泥般融化在侯府门前,靳莽没法,只得集合了一两百落魄的府兵出来剿匪。 这夜毫无收获,这窝山匪滑得跟泥鳅似的,过了夜半,他们匆匆扎营睡下。 滑青安顿好靳莽,自己随便一躺,困得眼皮重若万钧却睡不着,只呆呆地望着门帘,想着府里没算完的账和出门时有点咳嗽的小君子,还有祠堂的收尾,总得给工匠一些过节的好处,这还没算清楚呢,一名府兵噔噔噔地跑来:“大人。” 滑青收回发呆的目光,疲惫而心不在焉地问:“怎么?” “有人来拜访侯爷。”府兵抹去汗,道,“他说,他是来给侯爷解惑的。” 第76章 滑青的眼神猛地敏锐起来:“谁?” “带着斗篷,瞧不清楚。”府兵小心翼翼地说,“是一位公子和一位姑娘。” 滑青立即坐起,府兵一时追不上他的脚步,险些踩了自己的脚,可快走到营地门口时滑青却脚步一顿。远远的,营火释放着柔和的光线,让那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上,就像两根蜡烛,滑青不由自主又走了两步,那两人同时转过身来,看着滑青。 “滑大人好。”男子说。 “你是谁?”滑青站在洒下的月光之内。 男子取下仿佛浸透风沙的斗篷帽,露出一张被面具遮去一半的容貌,下巴轮廓清晰,唇瓣发白,举止不凡,指间一抹鲜红,微微一笑:“滑大人可以叫我,郑非。我身边的,可以唤她永姑娘。” 滑青闻言一凛,颈侧的青斑就像加深的月色,压得他呼吸沉重,几乎难以说话。 第39章 往出生与埋骨之地去 这边靳莽和衣躺在简单的塌上,双腿不停抽疼,他愣是在这疼痛里睡着了,朦朦胧胧中仿佛看到央夫人骑马驰骋的模样,雾气荡漾,越发浓烈,靳莽在她后头追,却怎么也追不上。 这些日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獬豸神像嘴里那把或许不翼而飞或许从未存在过的神兵,靳莽难得安眠,总是梦到央夫人还在的时候,梦见无棣关,梦见西南群部。 匆匆闯进来的滑青摇醒他,说:“侯爷,有客人。” 靳莽双眼模糊了许久才看清周遭,捂着抽搐的额角,脑袋还在发晕,先是哑声说:“我梦见夫子来接我了。” 滑青一愣,旋即安慰道:“侯爷还年轻。” 靳莽摇头,用胳膊撑着硬塌,哑声问:“是谁?” 听滑青小声说完,靳莽皱眉:“他一说,你就信了?” “他拿着桃源的信物。”滑青说,“侯爷,是一枚红玉戒指。” 靳莽就像第一次踏入冰冷的河流那般全身战栗起来,他发现就在这区区几年里,他却苍老了仿佛十多岁,他觉得自己的时间仿佛跟别人的不一样,仿佛千秋于一昼夜,每天醒来都好像都过去了一辈子。 滑青低声说:“我要安排他们去休息,但郑非执意等你回来,就在门口,侯爷要不要……” 靳莽一言不发,起身拔腿就走,他果然看见一男一女端立在篝火旁侧,暖融的火色给他们的身影镀上一层浅金色。郑非敏锐地抬头,与一身露水的靳莽对视,他彬彬有礼,像是风尘仆仆,却还是一丝不苟,指间果然有一枚红玉戒指,像鲜血那样殷红,刺痛了靳莽的眼睛。 郑非肃然道:“靳侯爷,久闻大名。” “你——”靳莽喉结颤抖,难道郑非就是传说中夫子的最后一名弟子? “侯爷想说什么?”郑非的嗓音温润、克制。 “郑公子说,是来为我解惑?”靳莽一时连腿疼都忘了,“为什么……不是带我去桃源?” “桃源乃是世外之地,将军。”郑非笑道,“夫子之徒,一旦出关,非死不能归。” 靳莽:“那么……” “将军不是猜到了这些山匪与风知将军有关么?”郑非浅笑,“我来的时候刚好碰到他们,那十几个孩子被下了迷药,我就为侯爷翦除烦恼了。” 滑青一机灵:“什么?” “随我来。”郑非笑道,便径直转身走了,那名女子像一抹剑影般跟着他。 靳莽只看得到郑非指间的那枚戒指,一时血液涌上心头,央夫人曾经也有那样一枚戒指,日日夜夜戴在指间,六年前她最后一次从王都赶去无棣关时,却没有戴上。靳莽没怎么犹豫,抬腿便跟在郑非与永姑娘身后,随着他们走进深夜密林的阴影里,他身后,滑青从发愣里缓过神,小跑着先带醒着的守夜府兵跟来,其余人随后再至。 雨后的山径湿滑,一洼一洼的水像眼睛,空气发腥,靳莽总觉得跟不上前面那两个人,他们在山地间行走如履平地,靳莽却越走越恍惚。 滑青走着走着,皱起眉头来——水腥味之中似乎夹着血腥味,他踩到青苔,差点跌倒,靳莽回头扶了他一把,滑青看见靳莽黯然的神情,有股不忍从心底升腾起来。 “就是这里了。”郑非停下脚步,轻声说。 这地往前是一段极陡峭的山壁,怪石嶙峋,每块凸起都像一把刃向上的刀剑,血腥味已经无法被任何人所忽略,滑青震惊地瞪大眼睛,发现山壁旁那狭窄的洼地里躺满了死尸,全都是山匪的打扮,而那些被抢走的小崽子都躺在一个小土包上,鸦雀无声。饶是恍惚的靳莽也愕然地清醒了:“这——” 滑青慌忙带人跑到土包边,俯身一个一个地探鼻息。 “放心。”郑非温声道,“他们是被喂了迷药,一直没醒过,什么也没看见。” 好在确实都安然无恙,滑青回头冲靳莽点点下巴。 靳莽:“那这些山匪……?” 那从未说过话的永姑娘忽然握住了挂在腰上的长剑,她五指修长,掌有剑茧,眉目却甚平和,不见丝毫刀兵之气,没有央夫人那样的张扬感,靳莽明白了,是永姑娘杀的。 “为何要杀?”靳莽问。 滑青把其他人都遣去收拾尸体和接走孩子,再回来时听郑非道:“我到的时候,这些人正准备宰了那些崽子。” “为什么?” 郑非睨着在暗夜中好似深不见底的山涧,平静道:“据当今天子大巫所算,神兵如若降世,朱雀剑会在南,白龙剑在西,椿剑在东,鲲剑在中,獬豸剑在北,但前些日子神迹涌现,肜太子的红燕、炚公主的玛瑙、陈宗庙的大椿、庸王宫的黑鱼,唯独天子久待……没有等到神明现身。” 第77章 靳莽紧盯着郑非从面具里露出的一双眼:“什么意思?” “两百年前……”郑非缓缓地说,“犬戎南下,意在西亳。西亳大乱,不计其数的百姓、贵族、官吏拖家带口地南下,其中,就有靳家。” 靳莽呼吸停滞,瞬息之间双亲口中的先祖漫长而艰难的迁徙涌入脑海:他们从西亳出发,在西亳城外的铜钟处回头眺望,他们筚路蓝缕,经过应、齐、庸,越过大江,再进入肜,那时哪里都乱得很,靳家的先祖却还带着一只猫,那只猫在沙鹿徘徊不前,于是靳家决定就在这座名叫“沙鹿”的小城中停下来,安身立命。 郑非意味深长地道:“你们靳家,带走了本该属于天子的东西。” 祠堂、大火、牌位、秋天的暴雨、焦黑跪坐的尸体…… 靳莽登时天旋地转,双腿疼痛得就像有人在用斧头砍、在用石舂砸,疼得他冷汗瀑身。据先肜王密章转述,他与先庸王祭闻冲进去时,栾响已没了呼吸,而央夫人却还有一丝意识,她留下的遗言是:“神明……” 神明什么呢? “你还不明白央夫人为什么选择了肜吗?侯爷?”郑非唇边泛起轻微的笑意,仿若世外之人,“肜是唯一埋藏着两把神兵的国度。” 靳莽浑身冰凉,听见郑非说:“神兵……他们觉得神兵须得血祭。” 永姑娘伸腿,踢翻了一个胖乎乎的山匪尸体,看似是头头,他死相干净,唯有喉咙一个血洞,被踢翻后仰躺朝天,脸上还有一抹笑,手上还抓着一把银湛湛的剑鞘,泡在干涸的血泊之中。 改换了山匪装束但靳莽认得他,这是风知手下的副将。 滑青有点儿不敢置信:“这……这就是神兵的剑鞘?” 郑非带着笑歪歪头,带点狡黠:“或许?” 山风钻过山涧,发出咝咝的抽气声,靳莽深吸一口气,没有问任何人的意见,撑着他那双残腿就扶着尖锐的石“笋”往下走,闹腾了这么久,东方已然露出一丝鱼肚白,像一道发白的长疤。 次日上午,肜王、鹿后及其车架回宫。 过午,百里飐带着莒韶归国,在城门遇到了送行的靳樨与漆汩,莒韶愁眉不展地掀开帘子,眼下乌青,漆汩笑着说:“要回家了干嘛不高兴,祝你一帆风顺。” “谢谢。”莒韶盯着漆汩的笑脸,挤出笑容,“听说陛下要醒来了,没缘一见。” “不见才好。”漆汩说,忽然问,“你以前有想过去什么地方吗?” 莒韶:“啊?” “就是,想去什么地方看看。”漆汩道,“就像我,我一直想去看看大海。” “嗯……也有的。”莒韶认真地想了想,“想去沙漠看看,听说那里一望无际,尸体千年不腐。一定很壮观的,沙子的大海。” 漆汩顿了一会,道:“神明在上,会保佑你的。” “那么……”莒韶犹豫片刻,轻轻问道,“他呢?”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吴定,漆汩不忍告诉他吴定要去干什么,少顷斟酌道:“他要得偿所愿了。” “是吗?也好。”莒韶摇摇头,道,“大君子。” 靳樨和百里飐两个就都抱着双臂看漆汩和莒韶闲聊,听见莒韶叫他,靳樨于是走上前去,没出声,就这么看着莒韶,莒韶道:“我有个猜测,一直未得验证,所以不方便说。如今既要走了,再见遥遥无期,我便大胆……” 靳樨道:“嗯?” “关于栾响。”莒韶一边沉思一边说,“当日他游历至申国时,我随父亲去见他,欲拜他为师,他看了我一眼,说我生来弱小,不能为王,拒绝了我。后来他走了,说实话,总觉得,他不像会为庸王效命。” 靳樨微微皱眉:“有何凭证?” “没有。”莒韶摊开手掌,“这就是我的直觉,不知道怎么说,但确实就是这样。大君子就当个笑话听吧。百里将军——” 百里飐“哎”一声,莒韶礼貌地向靳樨及漆汩点点下巴,道:“那么我就走了,大君子,阿七,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漆汩说。 百里飐跨上马,莒韶放下帘子,轻轻吁了一口气,忽然听见靳樨在外头说:“太子殿下,神明在上。” 莒韶嗯了一声,也不知道靳樨有没有听见。 百里飐带着申太子莒韶走上归国的路,渐渐的,谈话声、脚步声、吆喝声都脱离耳际,出绎丹之后,莒韶仍忍不住掀开帘子一角,回头看去,绎丹是肜古都,是他徘徊数年依旧陌生的地方,也是……吴定的故乡。 他看见城门处有一条瘦长的黑影,转瞬即逝。 也许只是幻觉吧,莒韶想,在心底悄悄说了一句“再见”。 百里飐策马,银红的武袍像一捧热烈的篝火,在响亮的马鼻响中高声而意气风发道:“殿下,回家了。” 向东边去,向日出的方向去。 往出生之地与埋骨之地去。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存稿用完辽 早知道应该存到20w再开没想到玩游戏太入迷手速慢这么快就用完了哈哈 我看能不能写快点呜呜 第40章 你猜渎神算什么罪? 臧初查了查翁寿,她祖上是一门破落读书人家,并不在绎丹城内,而是在几十里地外的一座城,命不好,家中人丁凋零,就剩个老态龙钟的祖母,没及笄几年祖母就死了,翁寿想起王都里有她娘的手帕交,遂不远万里地来投奔。 第78章 那位手帕交是个绣娘,经营着一家小衣庄,臧初寻去的时候,那绣庄已经转交给独女经营,臧初到的时候对那年轻女子说自己准备成亲,要给对方定件衣服。 女子便问:“要什么样式的呢?” 臧初道:“不拘什么样的,绣点花啊草啊的,就差不多了,他傻,越花里胡哨的他越喜欢,但越喜欢就不爱穿了,天天搁柜子里,也不知道藏个什么劲。” 女子笑个不停,臧初又道:“老夫人从前的功夫好得很呢,她还好么?” 这一听,那女子的神情便黯然下来:“哎,病了快两年了,药也不管用,成日里精神头不清楚,见了谁都说胡话,一会又出去乱跑,赤帝陛下也不听我们的请愿。” 臧初若有所思,片刻挑了块浅青色的布,道:“就这个吧。” 女子忙道:“好。” 臧初一边摸钱一边道:“听说宫里的那位太子妃殿下与老夫人有旧,我家那位也是听了这话才叫我过来买的。” “原来如此。”那女子也没觉得奇怪,“贵人的缘分哪有随随便便就粘得上的,贵人命里就能成贵人,我们家只不过是贵人路过的一个歇脚地罢了。” “太子妃不是许给你们家不少钱财么?” 女子道:“那哪敢用啊,飞来横财。” 臧初付完钱,说好一个月后来取,出来后想想又想去蹲蹲老夫人,遂没有急着回府,去了女子家。老夫人头发还是黑的,却已经糊涂了,眼下就坐在院子里傻笑,臧初一面心道对不住,一面贴着围墙墙看了会,等照顾她的老婆婆去干活了,臧初翻下来,小心翼翼地靠近老夫人,老夫人眨巴着眼睛看他两眼,口水从嘴角滑落,还笑得很开怀:“你就是要娶寿儿的人吗?” 这是把自己认成太子懋了? 好恐怖,居然会被认成那孬种——臧初一阵恶寒,心道算了算了这夫人脑子不好使,便清清嗓子:“呃……是的。” 老夫人笑嘻嘻:“她过得好不好?” 臧初便道:“挺好的。” 老夫人点点头:“那就好。” 臧初无功而返,刚原路从院子里出来,慢腾腾地走着,都还不到一炷香,他都没走出那条巷子,忽然听到院子里爆发一阵喧闹,那婆婆大声叫道:“夫人又跑出去了!!!快!快去找!!!” 臧初震惊地回过头。 靳樨、漆汩刚回去,就见太子懋没提前打招呼,突然带着乌泱泱一堆人和红燕来了侯府,夏山颠颠地过来禀告,靳樨想了想,把无名扔在正堂席边,这才带着全府去接太子懋。 臧初去查翁寿去了不在,公鉏白搁廊下心神不宁地搓了一天狗尾巴草。 太子懋裹着一件绣了金线的裘衣,看起来还挺喜气洋洋,红燕停在右肩,像一撮小小的火苗。 太子懋后边还跟着位一身深色武袍的武士,离太子懋不过咫尺之遥,微微抬起头来,与侯府内的所有人平视,公鉏白的瞳孔猛地睁大:他见过这双眼睛!就在东宫之内,就在不久前!这武士与那晚的软剑刺客身形几乎一致! 公鉏白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像羽毛一般飘落下去,他忙不迭地低头掩藏神情,靳樨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头。 太子懋恍若未觉,笑呵呵地说:“来认识一下。” 太子懋神情正常、言笑晏晏,好似从未发生过王宫遇刺那件事,那寡言内敛的武士对着靳樨一拱手,冷声而快速道:“大君子。” 漆汩因没有见过那传说中的软剑刺客,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靳樨不太对劲,也发现了公鉏白的异常。 靳樨随意地回了个礼:“这位是?” “我请来的门客。”太子懋轻快地弯起眼睛,就像很久之前他在无人处向花园里的树介绍自己的蚂蚁新玩伴一般,“名叫毕秋,秋天的秋。” 毕秋长着一双略显阴沉倔强的眼睛,和他的武器一样如暗夜蛰伏的蛇,靳樨面无表情,不为所动:“缘悭一面,毕大人。” 毕秋道:“久闻大名。” 太子懋一拍手:“这就算相互认识啦,以后要好好相处……对啦哥,怎么不快点请我喝茶。” 靳樨挥手,夏山诶一声应下,众人进去正堂,太子懋撩起衣摆上座,旁若无人地逗弄红燕,红燕“啾啾”地叫了好几声,夏山端了茶来,恭恭敬敬地奉上,太子懋看一眼,没喝,正堂内一片寂静,连屏气凝神走路的夏山都恨不得自己脚是风做的才好。 太子懋不吭声,靳樨也气定神闲地和他耗,公鉏白坐了一会实在憋不住,开始垂着头百无聊赖地玩手里的衣带,系成一个花里胡哨的结又松开。 漆汩正想着太子懋的来意,余光忽然扫见一团杂色的毛团从角落里钻出来,是琥珀!它贴着墙角一路飞蹿,先跳到靳樨身上用他的腰带磨爪子,这才转身蹦到漆汩膝盖上团成一团躺下来。 “小狸奴怎么还是毛炸炸的。”太子懋看过来,奇怪地“咦”一声,“怎不见长大?” 漆汩揉琥珀脑袋的动作一停,霎时也愣了,将呜哇呜哇的琥珀举起来左看右看,奇道:“对啊,你怎么不见长大?” “喵——!”琥珀对着漆汩的手就是一掌,漆汩顿时抛之脑后,心道算了,不长就不长,小小的更可爱。 太子懋没放在心上,扭头打趣道:“门外的桃树怎么只剩两棵了?” 第79章 靳樨不咸不淡地道:“殿下猜?” 太子懋笑:“又是小白哥和小初哥对吧。” 公鉏白捏着一个死结,一面挠了挠头,干干地笑了一声。 漆汩更拿不准太子懋是来做什么的,忽然红燕猝不及防地腾空而起,像一粒天外飞石般仿佛裹着一身烈焰,射向漆汩。 那太快了。 漆汩简直没有时间反应,也压根来不及想为什么目标会是自己。 靳樨拔地而起,脚尖挑起席边的无名反身将无名踢向红燕,“锵”地一下,无名黑色的剑刃蹭着红燕赤羽的边缘,半根羽毛飘然而下,红燕发出高昂的啼叫,无名钉进柱子里。同时又是一声尖利的猫叫,漆汩怀里前一息还在悠哉悠哉舔毛的琥珀猝然炸毛,呲牙咧嘴、一脸凶相地跃到半空中,与红燕狭路相逢。 公鉏白与漆汩不由愕然地:“别——” 天爷!这琥珀要是咬死了红燕这罪过可就大过了。 漆汩手忙脚乱地去抓琥珀,扑了个空,反倒直接撞进迎上来的靳樨怀里,被撞得鼻梁痛死,琥珀却早已无声而轻盈地落地,一击不成,便与红燕在这不算很大的屋子里追逐起来。一猫一鸟身形都小,又都灵活,闹起来简直难以收拾,顿时噼里啪啦的瓶瓶罐罐倾倒、摆件坠落至地、帷幔与帘子都像蝴蝶扑腾翅膀一样疯狂舞动。 闻声而来的夏山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表情五官登时扭曲得没法看,一时都忘了太子懋还在,哭天抢地地捉起猫来,场面登时更没法看了,只能说是“鸡飞狗跳”。漆汩捂着鼻子,被乱七八糟的响动、喵喵啾啾叫和夏山以及府里人的大呼小叫给吵得额角不停抽动。 公鉏白茫然万分地坐在那里,冷不丁挡了夏山的路,被糊里糊涂地推得站起来,又莫名其妙地后退好几步,被红燕啄了头发,被琥珀踩了脚。 靳樨:“……” 靳樨扯开漆汩捂鼻子的手,看了看他红通通的鼻尖,漆汩忙说:“我没事。” 红燕死命扑腾,琥珀死命追逐,猫毛和红羽一起满天飞,太子懋终于喝起茶来,一边喝一边饶有兴致地观赏所有人手忙脚乱的情景,嘴角还勾着一抹笑。 漆汩担心地问靳樨:“要是琥珀把那鸟咬着了算什么罪?” 靳樨还未答,扬泪跑来的夏山欻地路过他们身侧,夏山拖长了声音哭丧道,“阿七大人还不赶紧抓,这可是你养的猫!你猜渎神算什么罪?!” 漆汩实在是抓不住琥珀,毕秋眼里寒光一闪,手放在腰上,眼看就要抽剑,漆汩忙下意识吼道:“不许伤了我的猫,不然我跟你拼命!” 毕秋大概是没想到漆汩会如此声色俱厉,明显愣了一下,太子懋挥手示意他不用管。这时靳樨拉了个下人吩咐了句什么,那下人少顷捧了个竹篓子过来,靳樨扔石子打水漂似的,把竹篓往不停扑腾中的红燕的方向一扔,正好准确无误地把红燕倒扣在竹篓下。这一下来得太及时了,因琥珀转瞬即至,恰到扑到竹篓上。隔着竹篓扑不到,琥珀生气地呲牙咧嘴叫唤起来。 漆汩抹了一下冷汗,心有余悸地把琥珀拎起来,用一块布裹成毛毛虫。琥珀不认输地骂骂咧咧,靳樨听不下去,过来把它嘴捂了,对太子懋说:“殿下,抱歉。” 太子懋哈哈大笑,看足了乐子,半晌才停下来,对靳樨道:“哥,有点事找你,晚上进宫吃顿饭吧。” 靳樨不动声色地道:“什么事?” “一点小事。”太子懋说,“只是在高明殿里讲比较好,何况父亲若是醒了,会很愿意见你一面的。” 说罢,他起身,把红燕从竹篓子里解救出来,悠悠然地走了,毕秋对着靳樨一颔首,接着也走了。漆汩抱着还在蠕动的琥珀:“这是……?” 公鉏白恨恨:“就是他!” 漆汩懵了:“你说谁?那个毕秋?” “就是他。”靳樨一锤定音,“那个软剑刺客。” 漆汩想起毕秋放在把手摁在腰上,仿佛是要拔剑的模样:“这是来挑衅的?” 公鉏白怒道:“绝对是!” “虽然大君子本来也是准备进宫的,但他这么一招呼,反倒有毛病。”公鉏白转头问道,“老大要去么?” 靳樨思索片刻,说:“迟早都是要去的。” 现在还拿不准密章具体会在几时醒来,总该提前去顾着点,省得到时候太子懋作妖不让靳樨去见密章,就白忙活一场。 “一起去吧。”漆汩忙道,“在宫门外等着也成。” 第41章 我们一起长大。 进宫前,公鉏白对夏山道:“师兄要是回来了,夏大哥记得告诉他我们在王宫门口。” “好。”夏山答。靳樨把无名交到漆汩手里,叮嘱夏山:“要是出什么事,你们就立即离开,离开绎丹、离开肜,不管去哪里都好,天地如此浩大。” 夏山:“啊?” 夏山扑通一声就跪下来:“大君子!你要……?!” 靳樨心平气和地抬起头,从这个地方可以看到一点点王宫的屋顶,夕阳的光辉洒下,还不甚暖和的风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他一句话也不说,抬腿出门去了,没有回头。 靳樨在高明殿殿外撞见了太子懋,他独自立在兽首柱子边,眼睛里捕捉到最后一丝残阳,靳樨停下,太子懋侧头,对着靳樨弯眼睛:“来了?” 第80章 “殿下怎么不进去?”靳樨问,但也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下。 太子懋指着高明殿的大门,说:“父亲和母亲在里面。” 靳樨一愣,太子懋接着说:“母亲说父亲是大肜的王,他应该在王座上醒来或者死去,而不是在不通风的寝殿里。” “我在王座上坐过。”太子懋说,“如果是清晨日出之前,坐在那里,就可以抱住第一缕阳光。” 靳樨道:“殿下找我什么事?” 太子懋微笑:“跟我来吧。” 进了高明殿,密章与鹿后果然在里头,密章无知无觉地被厚重华丽的王服包裹,倚躺在王座上,王座之后是一副巨大的朱雀雕画,两只火焰似的翅膀几乎能包裹整座大殿,鹿后素服,沉静地望着靳樨与太子懋。 红燕没有系金索,站在王座桌案的边缘处梳火红的羽毛。 太子懋行了礼:“父亲,母亲。” 靳樨也行礼,过后,太子懋道:“母亲既请了六官进宫,何不出来一见。” 鹿后抬眸看了自己小儿子一眼,笑笑,旋即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和史令从殿后走出来,最老的那位是掌礼的宗伯,肜与天子朝堂设置一致,官中以六官为主,只是更加重视神坛。史令年纪不大,哆哆嗦嗦地在角落的桌子上摊开纸笔,最后走出来的是子人真,他慢慢地走到鹿后身边,对着太子懋抱歉地一拱手,太子懋笑了:“风知将军知道么?” “不知道。”子人真坦然地,“他不知道我是姜国人。” 太子懋点点头,不怎么意外:“对嘛——他是脑子不太好使。” 鹿后道:“你杀了你哥哥。” 史令险些在纸上留下一戳墨点,顿时冷汗全下来了。六官面面相觑,他们午后被禁军举着剑逼着秘密接进宫,持的却是王后手令。先太子的事情他们大大小小也知道不少,又不傻,当日东宫被围,门客尽皆被歼,太子懋却莫名其妙从已经神志糊涂的陛下手里拿到赐死先太子的王命,可那又怎么办呢?陛下重病,王室再无其他人,除却太子懋,还可以是谁? 干脆就这样吧……他们装作瞎子,因为肜是密氏的肜,不是他们的肜。 太子懋摊开手,耸耸肩:“那么谁来作证?” “我。”吴定才从阴影里走出来,跪下,叩头,露出自己光秃秃的右手,“我是忌殿下门下,吴定,我来作证,当日殿下饮了懋殿下送来的毒酒,就死在我的眼前。我的这只手,就是被风知砍下的。” “哦?”太子懋问,“大哥说了什么?” “忌殿下祝殿下——子孙满堂、儿女绕膝。”吴定说,抬起一双眼,看着太子懋。 “好吧,多谢大哥了。”太子懋失笑,“戚戚兄弟,莫远具尔。” 吴定气得浑身颤抖,觉得手腕上的愈合的伤口重新裂开,泛出血腥味,正在腐烂。 那六个官犹豫了半晌,终于互相嘀咕起来,半晌那年迈的宗伯捋了捋胡子,步出一步,艰难地沉吟道:“既如此,那便请殿下写一封责己诏献于先太子陵前罢。” 只是写责己诏,只是献于陵前。 太子懋再度笑了,笑着看了跪着的吴定一眼,吴定闭上眼,片刻后又睁开。 鹿后笑:“是因为懋儿是唯一的王室血统吗?” 太子懋道:“母亲何必同我说笑,我是母亲的儿子,现在唯一的血脉,父亲已然快不行了,母亲不要我,还能要谁。” “是。”鹿后道,“我从始至终都是姜国的人,而不是肜的人。可宗庙中,与陛下同列的不是还有一个人么?” 太子懋笑:“难不成是靳侯爷?” 六官皆惊,同时扭头看向靳樨,靳樨终于明白自己家为什么被鹿后和太子懋同时看中,原来是为了宗庙里那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的确,靳莽论起来确实是先王的义兄弟,当年在宫中行走被称为殿下,可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靳樨道:“你们密家的事,不要牵扯我们。” 宗伯张开口,想说话,靳樨又道:“别忘了,是我娘杀了先王。” 六官:“……” 太子懋噗嗤一笑,鹿后拿那双沉静的眼睛盯着靳樨,靳樨对她道:“鹿姨,我们家的人犟得很,命里不应当建功立业的。” “母亲。”太子懋举起一根手指晃一晃,“我杀了我哥,央夫人杀了大父,说白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太子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靳樨,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哥,侯爷出事了哦。” 看见太子懋的动作,靳樨浑身感觉都不对了,有一种从心里冒出的冰凉像蛇一样攀爬上来,他的脸颊崩得极紧,就像被什么东西束缚着,半晌才伸手接过那张纸,慢慢展开。 这是一封告罪书。 为靳莽而写。 写的是靳家两百年前从西亳南下,追随传说中的神兵而至沙鹿。这就是靳家代代相传的秘辛,并立誓在新的天下之主出现之前,绝不离开沙鹿一步,可惜一切终有意外,比如靳莽的父母早在他能解誓言之前就双双去世。 写的是靳莽发现一条密道,从沙鹿山一直可以通到侯府宗祠,在宗祠之下有一尊獬豸神像,嘴中所含之剑不知去向,靳莽在密道尽头发现一把剑,传闻神兵见童血即可祭起凶性,为此,靳莽竟要丧心病狂地杀尽三十小儿以验证神兵还在否。 第81章 靳樨的手颤抖,众人屏气凝神,只见他迅速地从袖中摸出鱼形手刀,直取太子懋咽喉,顿时惊呼出声,还没等那声尖叫从喉咙里蹦出来,便见一人从天而降,手中软剑“铛”地挑开了靳樨的手刀,手刀像一颗流星似的,钉在了丹墀上。 太子懋笑笑,往后稍退,毕秋挡住他,冷冷地和靳樨对视。 那封信写的是…… 我在靳莽门下多年,见他日复一日愈加凶残,草菅人命,极为不忍。虽相伴多年,如同手足,但人命比天高,道比地厚,我终于决定站出来,禀告陛下及殿下,我将献上靳莽人头以赎其人罪孽,上可禀天,下可告地,祖宗万灵,请听我言,戚哉! “接着!”子人真吼,一面护住鹿后和六官,一面把一柄长剑抛向靳樨。 靳樨再度欺身向前,把长剑用足尖踢到半空之中,继而一脚踹向毕秋心口,踹去了毕秋的冲势,才伸手接住了落下的长剑,与呸了一口的毕秋叮叮当当地过起招来。 其余众人忙退到角落处,将空旷的大殿留给他们神仙过招。靳樨早领教过毕秋,他的路子在于出其不意,在于鬼魅灵活,而不在正面相对,靳樨先是见招拆招,只想着绕过毕秋,杀了太子懋就好,杀了太子懋,再好的暗卫没了主子,世上能有几个死脑筋的吴定? 靳樨好不容易瞄准一个空档,使了个障眼法,从毕秋密不透风的防备中抽身出来,直向丹墀上的太子懋,而他居然躲过了,还躲到了密章身后。密章还在昏睡,浑然不知,靳樨总不能再杀一个活生生的陛下,只得硬生生地别开剑尖,这么一来,就受了追来的毕秋一剑,那软剑尖利异常,要不是靳樨拍案跃至空中,那一剑险些割了靳樨的喉,还是伤到了靳樨撑桌的左手臂。 太子懋不知死活地还在笑:“怎么。不相信?” “他!”靳樨一剑削去了毕秋的一缕头发,咬牙切齿,“他居然是王室的人!” 太子懋道:“当然了。很多事情都是有预兆的,不是所有事都是凭空出现,比如一个从未出门的年轻武士为什么突然想建功立业,为什么敢抛下自己的家单枪匹马地去往王都呢?” …… “你尽管去。”靳莽记得那天,那个人这样说,“我会帮你照顾好这个院子的。” 于是靳莽骑上马,包袱里是那个人准备的地图、干粮、钱币,他说:“以后我建功立业,你就是我的智囊。” 那个人笑起来,说:“那当然。” 我们一起长大,我们亲如兄弟。 “所以……”靳莽耳侧嗡鸣阵阵,昏暗潮湿的山洞里什么都看不见,鼻端萦绕着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气,这双腿,彻底废了,除了那个人,没有谁知道他的腿哪里伤得最严重,哪里一击即毙,靳莽已经不太感到疼了,只有某种冰冷刺骨的寒意,带着他的生命一起缓缓从世间流到虚无。 靳莽抬起头,看向他几十年的兄弟,他们彼此认识的时候还不到十岁,他还记得对方的爹病死的时候,灵堂寂静,只有他过来上香,记得自己父亲暴毙那日,也只有他过来默默相陪。我们一起长大,我们亲如兄弟。对方缓缓走近,山洞有个窟窿,透下来一束透明似银的月光,失血让靳莽产生一种即将晕厥的错觉,说话时嗓子干得像吞刀子。 靳莽问:“你要杀了我吗?” 过了许久,他才缓慢地叫出对方的名字:“……滑青。” 【作者有话说】 本来吭哧吭哧写了两章,结果发现中间缺剧情崩溃死咯!久等orz 惯例求海星55 ps:“戚戚兄弟,莫远具尔。”——诗经行苇 第42章 她要史令记下来。 数十个暗卫从四面八方同时出现,同时将剑尖对准靳樨。 即将落下的太阳被白色的星芒一扫,就像被击中了,旋即缓缓隐没,天色完全暗沉下来,宫墙掌灯、禁军换防,高明殿里不许进人,没人敢乱动,最后是鹿后独自托着蜡烛,一一点亮大殿里的枝形烛台,把朱雀图的眼睛照得如同两块红玛瑙。 人一时来得太多,三四把泛着寒光的剑刃从靳樨身侧游走,为了避开,靳樨不得不退后,并深呼一口气,抬眼一看,那些鬼魅似的暗卫以毕秋为首,将太子懋保护得连只蝇子都飞不过去,比城外那批又厉害不少,太子懋始终微含笑意,站在高高的丹墀上望着他。 “你到底要怎么样。”靳樨从齿缝间一字一顿地挤出字来,“殿下。” 太子懋道:“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是觉得好玩,哥,你不明白吗?” 靳樨明白,脸色微微发青,太子懋大笑起来,而后道:“先不忙着这些,既然不一定现在就要打个你死我活的,这些老大人都还在,犯不着喊打喊杀的,吓着了老大人可不好。” 六官不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但也能猜出不是什么好话,靳侯爷能出什么事,谁是王室的人? 司徒弱弱地:“其实不用管我们……” 话音未落,靳樨一蹬顶梁柱,快得如旋风过境,过处鲜血迸溅,转瞬之间他支剑与毕秋生生撞上,剑刃相撞如金玉铿锵,镇得毕秋虎口都快裂了。暗卫们砍向靳樨后背,靳樨却并不躲避,他把毕秋的剑压得几乎弯折,旋即一路飞速下滑到剑柄处,迸出尖锐的响,就像牙齿啃咬头骨,几近蹦出火花。那声响叫人汗毛倒竖,所有人被这响动吓得心好像都倒吊起来,靳樨受了后背那一剑,鲜血很快浸透了衣裳,这时,丹墀上忽然发出一道平静的嗓音:“住手。” 第82章 是子人真。 毕秋那石塑般的表情终于现出一条裂纹,刚要回头,就被靳樨一剑扎透右手手臂,顿时鲜血淋漓,险些拿不稳软剑。 子人真手持一只箭,不知何时冲上了丹墀,把箭尖按在太子懋的喉管上,那儿已然留下一点血点,面前好几个中箭倒地的暗卫,吴定还举着弩箭,脸色发白,像是受了伤,见此场景,史令已经不会写字了,冷汗漏进眼眶,刺痛眼睛,司寇大吼:“放开殿下!” 靳樨将剑从毕秋手臂抽出来,太子懋在子人真的挟持下一动不动,忽然问:“你要杀我?” 子人真摇头,毕秋要上前,吴定的弩箭缓缓转向毕秋,冷静道:“别动。” 靳樨把剑比在毕秋的心口,毕秋前后两难,只得恨恨地立住不动。 “忌殿下祝你子孙满堂、儿女绕膝。”吴定喘了口气,说,“是因为他看透了你们密家,看到了你的结局。” 太子懋饶有兴致地问:“什么结局?” 暗卫聚集起来,均拉弓搭箭,瞄准子人真。 “他们不怕你死?”子人真问,然后吴定放出了一记鸣镝。 太子懋说:“你不是知道么?他们听命于主子,不听命于我。” 子人真将箭尖更深地摁向太子懋,向后慢慢退去,直至碰到王座,密章还在一无所知地昏睡,只听外头铠甲咔哒咔哒响,鸣镝召来的禁军围在高明殿外,也拉弓搭箭,瞄准暗卫。 “吴大人,你继续说。”子人真微笑道。 吴定说:“三年之前,忌殿下曾秘密离宫,去往西南群山。” 六官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吴定仍然在用那种平静的语气叙述:“那里有个小村子,传说是某位铸剑师之后,全村人都会炼剑。那个村庄被全数屠尽,殿下在雨中跪了七天七夜,为先王赎罪。” 为先王赎罪? 赎什么罪? 吴定抬起头:“你们不是觉得他是唯一的后裔吗?”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还有别人? 鹿后平静地问那白胡子的宗伯道:“宗伯大人在朝中多年,主掌礼法,可曾记得先王有个兄弟么?” 那宗伯自吴定说出西南群山时,眼里就闪过一丝犹豫,半晌没回答鹿后。众人面面相觑,先王哪来的兄弟?过了一会,司徒终于有了点印象,试探性地:“好像是有一位殿下,是先王的大哥,不是自小身体不好从不露面,后面又病死了么?” “当然没死。”鹿后自顾自地说,“即位以长幼论,先王的大哥自小痴迷铸剑之术,自愿脱去王子位,追寻传说中的蝉夫子而周游天下,数年没有音讯,于是便称他‘病死了’,对么?” 宗伯还是不吭声,鹿后道:“那被屠的村子里有位不知来处、不知姓名的铸剑师,家里养了两个小孩,一个是捡来养的,一个是自小就养着的,你们猜那个小的,算不算密氏的血脉?” 六官顿时沸腾,五双眼睛齐齐看着宗伯,等待他的否认,等待他否认先王杀兄的罪行,但那宗伯没有说话,几乎算得上是默认,鹿后颇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这时,太子懋开口道:“原来母亲是这么想的。” 鹿后挑眉,禁军的包围圈破开一个口子,簇拥中从外走来一位年纪轻轻的男子,白净,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有一个小小的梨涡,靳樨眯起眼睛,忧愁地看向鹿后。 司徒愕然:“……这不是……?” 这不是那个之前时常跟在靳樨身边的小少年吗? “容我向大家介绍一下。”鹿后打断司徒,道,“当年那两个小孩并没有死,而是侥幸活了下来,后来被征战中的靳莽与央夫人随手救下,大的那个,叫臧初,小的那个……他现在叫公鉏白。” 公鉏白停下,谁都没看,脸色苍白,似要说什么,太子懋道:“我都不知道原来哥家里的两个门客是这样的来历,真是卧虎藏龙。” 靳樨的剑尖微微刺进毕秋的胸膛,道:“那殿下不知道的事情可就太多了。” 太子懋明明被子人真比着喉咙,却不见慌乱,居高临下地对公鉏白微笑道:“那我得叫你一声,哥哥?” 公鉏白还未说话,太子懋接着仿佛是随口道:“想必你们都知道我会怎么对待我的哥哥吧——” 众人的表情都凝固了,连子人真都倒吸了口凉气,血丝从太子懋的喉咙处蜿蜒而下,毕秋眉毛一皱,靳樨警告:“别动。” 史令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握着笔躲在墙角,鹿后亲自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回案前,命令他继续写,她要史令记下来,藏进库里去,很多年后当肜消亡,当有另一群人在这里建立他们的国,也许会从埋藏的库里找到这些文字,然后知晓很多年前,曾有一场血腥的祭剑屠杀,有一场无聊的兄弟相残。 司徒终于找回了点可以说的话,他咽了口唾沫,道:“可是……三年前,先太子怎么有可能从绎丹出去?他从没有离开国绎丹。” 吴定抬头:“可能。” “什么?” 吴定道:“那些日子,由大巫弟子葛霄,装扮成忌殿下,留在王都。你们还记得吗,葛大人的身形与忌殿下相似,层层礼服下来,谁能辨别?” 子人真补充道:“神坛闭门,似是大巫有事交代,我不敢打扰,若大巫事毕,大可将葛大人请来作证。” 司徒艰难地:“……那……那和先王也没关系。” 第83章 司寇颤颤巍巍地开了口:“先王……先王没有由,即便是要杀……那位……也没有必要屠村。” 靳樨看看吴定,看看鹿后,再看看王座上的密章,鹿后笑起来:“他当然有。” 鹿后慢慢走到王座边,低头看了看密章的脸,半晌从他心口拽出一条项链,挂着红色的幸玉,鹿后慢慢地说:“当然有由。” “朱雀剑……” 众目睽睽之下,鹿后一把扯下幸玉,正要把它摔碎,千钧一发之际,公鉏白忽然冲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把幸玉从鹿后手里抢走,护在心口——鹿后与子人真齐齐一惊,万没想到公鉏白居然会做此举,他不是应该恨极了密家么? 公鉏白就地猛翻,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反手插向鹿后脖颈。 吴定立马从倒地暗卫的心口抽箭射向公鉏白,叮的一声把匕首弹开,靳樨暂时弃了毕秋奔向公鉏白,扫踢公鉏白下盘,再抓住他手臂,哐当一下把公鉏白掼到十几步之外。 同时毕秋也冲向太子懋,趁着子人真心神不宁的时候挑走箭,当胸狠狠一踹,子人真梆地一声砸在朱雀图上,碰裂了雕得十分精美的祥云。 公鉏白和子人真都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公鉏白咧着带血丝的嘴角,冲鹿后与靳樨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红色幸玉。 对峙变换形式,但还是一触即发,于是安静得落针可闻,于是所有人都听到了上方传来的异响,以为还要出大事,都草木皆兵地留了余光上望,随着松鼠搬食似的轻响,高明殿屋顶,瓦片被掀开了一个洞,夜色之中露出了两张小脸,齐齐向下望。 接着这两人就跟被雷劈了似的睁大眼睛。 一人捏了捏另一人的脸,恍惚地:“你是你吗?” “我是啊!”那人也十分茫然地答,一会儿又不确定地补充,“应该是吧。” 对面的人往下指指:“那么下面那个公鉏白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存稿用完的窘境哈哈哈哈哈哈 日常求求海星!谢谢大噶! 第43章 这到底都是在干嘛? 司徒活像见了鬼,指着公鉏白“你”了半天没蹦出一句完整的话出来,鹿后也没想到还有狸猫换太子这出,更何况这“狸猫”还抢了幸玉,顿时脸色难看不少。 “装够了吧。”靳樨冷冷地说,“葛霄。” “公鉏白”勾嘴笑了一下——公鉏白从来没这么笑过,趴在屋顶上看得自己都反胃了,“公鉏白”揭去脸皮,露出一张狡黠年轻的脸,公鉏白怒斥:“神棍你找死!” “借你的脸用一下而已。”葛霄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弯刀。 司徒头晕目眩,恍惚中只想到看来忌殿下出宫的事情恐怕再无甚可怀疑的,葛霄今日能扮成公鉏白,那么扮成从不出宫门的忌殿下又有什么不可能? 葛霄道:“王后殿下,不可动陛下。” 鹿后笑了:“这法子可是大巫亲自设下的,他不是说过吗?即便是神明庇佑,陛下也很难完全好起来,既然如此,用不值钱的寿命换一个真相——又有什么不可以?” 鹿后讥诮道:“你以为那块玉是什么不得了的宝物,能够起死回生吗?” 葛霄便垂下眼皮,道:“既如此,那便尽诛了罢。” 语毕,葛霄猛地冲向鹿后,子人真的剑在靳樨手里,靳樨把剑丢还给他,蹬着柱子跃得几有人高,准确地抓住了漆汩丢下的无名剑,那剑被漆汩抱了许久,沾上了他怀抱的温度。两把剑死死架住了葛霄的势头,锵地狠狠一震,如图钟鸣,这时神坛巫官从四面八方而来,一个个都穿着红色的巫衣,围在了禁军之外。 漆汩只觉得诡异,宫墙最外头是禁军,然后这又来了巫官,再里头又是子人真的亲信禁军,再是太子懋的暗卫营,再是太子懋、鹿后等等一干人和瑟瑟发抖的六官,那名握笔的史令看起来快要吓晕过去了。 这都数不清有几层。 公鉏白看得眼花:“这到底都是在干嘛?” 葛霄一个后空翻向后退,然后假意给了靳樨一刀,却脚尖一转,转到子人真身侧,掠向鹿后而去。 鹿后看见葛霄雪亮的刀刃倒映着朱雀图鲜红的眼眸,如同看到了两滴血和红色的月亮,千钧一发之际,“唰”地一声公鉏白从天而降,准确地踩到了葛霄的头顶,接着绞住他脖子,葛霄脸色一变,还未来得及反应,还是被公鉏白绞着脖子嘭地再度摔开。 另一边公鉏白轻巧落地,抻了下身子,道:“早看你不顺眼了,死神棍!” 他是没太看明白,不过管他呢,跟着靳樨干总是没错的。 “你和靳樨一个样,手脏。”葛霄爬起来,抹了下嘴角,看着靳樨,“靳樨,你还欠着我,你记得吗?” 靳樨能欠葛霄什么?漆汩有点懵。 靳樨问太子懋:“我爹还活着吗?” 漆汩没听着之前的事,闻此大吃一惊。通信不便,他们与沙鹿的信件往来通常一月来不了几次,至少七日前侯爷与滑青的来信还是一切如常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子懋含笑不语,靳樨又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听命于你?” 漆汩不由猜靳樨说的是谁?是谁听命于太子懋会让靳樨如此失态? “哥。”太子懋还是用那种天真如孩童的语气,令漆汩毛骨悚然,太子懋说,“他不是听命于我,是听命于王室。” 第84章 太子懋喜悦地指着自己,说:“而如今我说什么,便是王室在说什么。” 这话意有所指,葛霄握着弯刀,皮笑肉不笑,片刻道:“陛下还活着。” “和死有什么两样?”太子懋反问,倏尔一笑,“这一点上我和母亲还是挺一致的,不是吗?” 漆汩:“……” “所以,”靳樨却加重了语气,再一次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有点年头了。”太子懋状若回忆,“至少早在滑青出生之前……” 居然是滑青! 如同一声晴天霹雳,漆汩顿时被惊得血都不会流淌了,感觉就像他知道蔡疾逼宫的那一瞬间,浑身血液倒流,四肢百骸却冰冷无比。他会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思索,成了行尸走肉,他不敢想象靳樨在想什么。他想起沈焦自焚的那个雨夜,滑青用散步似的节奏慢悠悠地走在满地狼藉中,他也想起那次在府门的偶遇,滑青笑起来像狐狸般狡黠,颈侧的青斑像乌云的阴影。 靳樨顿时弃了鹿后,无名出鞘,寒光湛湛,谁都没看清他是怎么掠到太子懋身边的,只是瞬息之间,太子懋的性命好像就被靳樨所掌控。毕秋寒毛倒耸,在场还能传喘气的暗卫如蝙蝠过境,齐齐涌向靳樨,但依然没有能拦得住靳樨。毕秋受伤的右手臂忽然失去了力气一般慢了好些,他只得咬牙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硬生生替太子懋受了一剑,随即歪倒在丹墀上。 就在这时,无人问津的吴定忽然暴起,趁所有人注意力都在靳樨身上的时候,捡起死了的暗卫手边的短刀,捅向太子懋。 这时才反应过来的暗卫一路拦截,刀子插在吴定的腹腔、后心、手臂与大腿,顿时血流如注,但只是让吴定的脚步微微趔趄了一下,手里那把喂过毒的、平平无奇的短刀刀尖依然向着太子懋的喉管。 毕秋瞳孔皱缩,但他被被靳樨死死踩在脚下,动弹不得。 ——危在旦夕之际,一双手凭空而来,竟奇迹般地把太子懋拉出了吴定的攻击范围。 葛霄用弯刀挑开吴定的剑,太子懋被葛霄拉得衣衫凌乱,极不体面,靳樨脑子一嗡,看见了葛霄冷酷的眼神,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葛霄那柄祭过神的弯刀轮廓如月牙般优美,轻而易举地割破了吴定的喉咙。 吴定眼神凝滞,双腿沉重砸在阶陛,梆地沉重一响,响动大得像是膝盖骨都裂开了似的,带着漆汩的心也跟着狠狠一跳,他看见吴定的身影僵硬,旋即是短刀无力落地的当啷声,接着吴定就像砍倒的树一般,挺直地、脸朝下地向前扑倒。 ——滑稽得像在给太子懋磕头。 靳樨明明看见吴定的眼神,看见他仿佛有话想说,但喉咙血沫咕咚,吴定说不出一个字,只发出了咝咝的意味不明的吸气声。 鲜血蔓延开来,吴定像个血人一般躺在血泊之中,双眼始终没有合上。 殿内顿时万籁俱寂,死一般寂静,片刻后史令终于绷不住嚎哭起来,太子懋垂眸,神色冷淡地看着吴定温热的尸体,嘴角动了动,看起来好像在说“废物”,不知道在说谁。 葛霄收起刀,太子懋也没向他道谢,抬起手向内一抓,葛霄下意识地去扶,未料被太子懋抢走了幸玉,葛霄始料未及,愣在那里。 太子懋举起幸玉,踩着开始凝固的血,对着明亮的烛火观察里头那段阴影的形状,少顷道:“像个小孩子。” 鹿后道:“人人都生来为婴,死去的时候也想像婴童般无所顾及。” 她说:“你不觉得这么些年,你父亲糊涂后,却过得比谁都开心么?” “那是当然。”太子懋赞同,“当孩子的时候,总是最高兴的。” 漆汩因这话忽然心里一寒,他觑着烛火在太子懋脸颊上游动的光影,似乎猛地明白了太子懋在想什么。太子懋的孩童时间其实一直都在持续,且似乎永不会结束,他觉得一切——包括生死、血缘——都只不过是用以玩乐的工具,与走马灯、拉丝糖、拨浪鼓没有丝毫分别,有朝一日当太子懋真正坐在王座上时,肜的所有、肜的一事一物都会成为他手上的玩物,可以随意亵玩,不必珍惜、不必在意。 所以他现在其实……只不过觉得自己只是在争玩具而已。 漆汩猝然打了个冷颤,从心里寒冷起来,葛霄忽然问躲在角落里的漆汩:“我送你的东西,你还记得吗?” 那枚红玉戒指? 葛霄又莫名其妙地问:“你会看天象么?” 漆汩摇头,指望一个曾经的瞎子会看天象实在是太看得起他了,葛霄说:“方才穿过太阳的那颗星……” 所有人都等着葛霄的解释,他却不说了,公鉏白从吴定的死里找回点脑子,顿时头热,怒道:“你什么意思?神棍一天不卖弄是浑身不舒服吗?有什么不能直接说吗?打哑谜到底有趣在哪里?长着张嘴除了吃饭你是不知道该怎么使吗?你知道就说不知道就安心当哑巴,非得在这招摇撞骗回去好给神棍的功德簿记账吗?” 公鉏白年轻清脆的声音在大殿里来回穿梭。 六官忽然想起之前的事,那个公鉏白是假的不错,可没说公鉏白的身份是假的啊,宗伯清清嗓子,对公鉏白道:“……殿下……” 公鉏白:“???” “你在叫我?”公鉏白不敢置信,宗伯点头,道:“呃……白殿下……你的父亲是先王的哥哥,所以太子殿下算是您的表兄弟,陛下算是您的叔伯。” 第85章 “什么父亲?”公鉏白完全懵了没听懂,“到底在说什么?” 漆汩暗暗看了眼鹿后,又询问性地看了眼靳樨,靳樨点头,漆汩傻眼了。 没人跟公鉏白解释,公鉏白迎着所有人的意味不明的目光,不舒服得要冒火,漆汩捏了捏鼻梁,把公鉏白来过来叽叽咕咕一会,公鉏白没听完就愤怒至极地吼道:“狗屁!!!” 六官惊着了,太子懋噗嗤一笑,宗伯再度弱弱地:“白殿下……” “殿下你个狗屁!!!”公鉏白扭头便吼,“小爷我被师父收养的时候记得事!我亲爹娘是死了!!!非得给我安别的爹娘是闲得没事干了吗?!!” 六官:“啊???” 公鉏白指着太子懋的眉心吼:“你们家是不是脑子不好到处认什么孙子!!!” 鹿后的表情已经不能只用难看来简单形容了。 【作者有话说】 虽迟但到呜呜,日常祈求海星() 第44章 “今岁几何?” 谁也不知道,或者说,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密章其实见过那个传说中的王伯。 那年暮春的天气不错,暖洋洋的,密章走在乱花迷离的花园里,琢磨着要摘朵花送给鹿缨戴戴,忽然从长廊里走出一个陌生人,是位男子,看起来和父亲年纪差不多,正像是把王宫当自己家似的左顾右盼,密章不悦道:“你谁?” 那人打量密章的五官,毫无畏惧:“你是太子?” “你到底谁?”密章说,有点不相信王宫里居然还有人不认识他,或者至少也该认识他这身衣服吧。 那人伸指弹了一下手边一朵开得正盛的花,仿佛对王宫的一切习以为常,心不在焉地问:“成亲了吗?” 密章心想你谁啊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接着又想,他大婚的消息是没有传遍绎丹吗? 那人回头朝他笑了下,眉眼处带给密章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什么话也不说,哼着歌消失在宫墙上,留密章莫名其妙地呆在原地。 这是密章第一次遇见那人,彼时,密章自己还算是年轻。等再次相见时,密章的小儿子密懋都有十二三岁了,那人也老了不少,这次是在东宫外,密章花了一刻钟才想起这人是谁,看见他险些以为看见了自己的父亲,不过父亲久居王宫,没有他这般风霜深重。 “你到底是谁?”密章站在书桌前搁笔,“那天我查过宫门记录,没有你。” 那人不咸不淡地:“你猜?” 密章许久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人。 那人慢悠悠道:“我方才看见了你的两个儿子,粉雕玉琢,都挺可爱的。” 密章顿时如临大敌地怒瞪这人,对方似乎觉得好笑,道:“你急什么,我还能谋杀太孙不成?” 接着又怀念地道:“我家也有两个孩子,一大一小,算是我漂泊多年最后的牵挂了。” 但密章没有放松警惕,片刻问:“所以……你来给我爹办事的?” 那人懒洋洋地:“唔,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我给你爹帮个忙,如今事情已了,之后就不会再见了。”那人说,语气带着一种密章所不太能解的如释重负。 密章又问:“你经常来王宫么?” “不是很经常。”那人答道,“这里不是我的家。” …… 这里不算是我的家。 密章一直记得这句话,而从这次见面到密章知晓那人身份之间,又过去了不少时间。 他知道了那人的结局,于是又想起那人说起这话的模样,像一粒秘而不发的毒药,蛰伏着,等待发作的时机。 此刻,高明殿的夜晚还在持续。 鹿后率先发现了密章的眉头、眼皮和手指正在颤抖,他还昏迷着,全身的情绪却开始激烈动荡如波涛,与此同时,太子懋手中的幸玉突然变得滚烫如炭,与执火仿佛并无半分区别,太子懋险些握不住,觉得自己掌心皮肉就要被烫得焦黑。 忽然,一只带血的弩箭越过众多人头,笔直如线。 太子懋全副注意力都在掌中滚烫的幸玉上,那幸玉如鬼似魅,他进退两难,竟未注意到突如其来的羽箭,只听“呲啦”一声,太子懋瞳孔中的场景不断扩大,却扩大得难以捕捉。 箭头像一把锤子,举重若轻地将幸玉敲碎。 所有人仿佛听到了婴儿的哭嚎,仿佛来自九幽之地,令人后背发寒。葛霄顺着箭弩的来处望去,居然看见漆汩站在靳樨身后,不知什么时候从吴定尸体手里拿到了那把弩,眼下弓弩还在他手里,漆汩颤颤巍巍、大口喘气,冷汗遍出。 玉碎的一瞬间,时间静止、声音消亡、光影成碎。 婴儿融进夜色里去,王座上的密章蓦然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高耸的殿宇与精致的朱雀雕图,密章睁开眼,仿佛三年时间的流逝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迹,嘶哑地叫了一声:“缨儿。” 鹿后浑身一耸,一片谧静之中,唯有风刮过殿门的声音,太子懋只好跪下来,道:“父亲。” 其余人便跟着跪下,恭恭敬敬地道:“陛下。” 密章甚至缓缓扭头,望着他的妻子、将军、臣民、挚友之子,少顷开口,又继续嘶哑地问:“今岁几何?” “夷天子五年,陛下。”鹿后答。 时间流逝之迅速,在幼子与将死之人身上最得可见,漆汩被靳樨拉得低头,仿佛能嗅到时间在密章身上飞速蒸腾、消逝的味道,密章过了一会,问:“我的忌儿呢?” 第86章 六官都垂下头装鹌鹑,无人敢答他,不一会儿密章又问鹿后:“你的忌儿呢?” 鹿后上前一步,平静而冷漠地说:“我们的忌儿死了,陛下,节哀。” 密章愣破怔住片刻,两息之后胸膛剧烈颠簸,四肢痉挛,双眼里蹦出数以万计的血丝,排得比蛛网还密,“父亲息怒——”太子懋直直地跪地,在阴影中露出眼睛,“大哥死得其所。” 密章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声音就像破风箱,到处漏风,眼前所见皆化作泡影,倏地飘散而去。 “陛下,你看见了谁?”鹿后问,密章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喘气一声比一声大,犹如海浪,密章过了许久才轻缓地对着空气道:“你说……王宫不是你的家。” 幻觉之中的那人还是很年轻的样子,他凝视远方,充满挂念。 “嘿,你的儿子们真可爱。”他说,“希望神明保佑,一生无忧。” 密章道:“所以你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人死如灯灭。”那人没有回头,“如今该你了。” 密章看见他慢慢抬头,风暴突起,他手里好像拿着一把刚出炉的宝剑,还冒着火星,在瓢泼大雨中急速冷却,暴雨如注,密章看不清那把剑的确切模样,却能看见风知手持王令,令手下包围村庄,村民如稻草倾覆,那人把两个小孩锁进地窖,血液融进了泥土里,传说饮血的土地会永记罪孽,沧海桑田,也不能改动分毫。 “你把朱雀剑给了我父亲。”密章喃喃,“你们是朱雀剑出世的最后一批祭品,天意如此。” 子人真步步紧逼:“那么朱雀剑现在在哪?” 密章仿佛梦呓:“就在朱雀眼下……” 第45章 古人以棠棣比作兄弟。 密章将眼皮吃力地睁开,眼神飘忽,从密忌的金冠上头拂过,飘过鹿后,飘过子人真、六官与诸多披甲执刀之人,最后飘到了丹墀下执剑而立的年轻人身上,正是靳樨,他长身玉立,手上的剑如此眼熟,密章记得就是这把剑夺去了父亲的性命,“是你……”密章叹息般道。 靳樨反握住剑柄,拱手不咸不淡道:“陛下。” “你爹呢?”密章问。 听到密章提起父亲,靳樨憋着的怒气顿时走岔不少,握在剑柄上的那只手背上顺间蹦起青筋,漆汩看着他的背影,奇迹地察觉靳樨上那股对王室的愤懑正如滚油满溢,总结起来,漆汩觉得靳樨大概想指着密章的鼻子骂一通,好在……公鉏白替他骂了。 “你们哪来的脸提侯爷?”公鉏白怒发冲冠,“天杀的!快闭嘴我嫌恶心!” 太子懋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密章好似反应过来了,道:“滑青?” “是的,父亲。”太子懋恭敬道,密章又问:“那他还活着吗?” 问的是靳莽。 “这我可说不好。”太子懋完全不顾靳樨难看的神色,忽然一发弩箭擦着他的耳际飞过,在太子懋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太子懋微微诧异地看过来,只见刚刚才一箭射碎幸玉的那个养猫的小子重新举起弩,在靳樨身后,抬起下巴,在万籁俱寂里对太子懋道:“我不喜欢你说话的语气。” 太子懋的表情难得愣怔一瞬,看漆汩的神色也变了,漆汩缓慢地补充:“像没长大、不认字的野种。” 毕秋怒道:“大胆!你怎么敢!我杀——” “毕秋!”靳樨一字一顿,“你算什么东西。” 毕秋愕然,话被堵在嗓子里。 “要杀他?”只听靳樨接着带着浓浓威慑性地道,“你试试。” 公鉏白大笑起来,毕秋手上的软剑倒映着血光,猝然间,太子懋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平淡道:“退下。” 太子懋继而对靳樨笑着说:“抱歉,哥,我不这么说话了。” 鹿后笑了两声,赞同地点点头,像是对子人真实际上是对所有人说:“我就说过,我不会教孩子,小时候我就知道如果有一天要是养孩子,只能教出怂货和长不大的小孩。” 漆汩眼角一抽,心道原来众人口里温文尔雅的先太子在鹿后眼里是个怂货,片刻他又听到子人真在安慰她:“不,殿下,是姓密的血如果不是怂货,就只能是长不大的小孩。” 漆汩:“……” 密章望着半空——仿佛那里有看不见的鬼魂,道:“所以,樨儿,你是为了你娘而来,对吗?你想知道无棣关,对吗?” “是。”靳樨沉声道。 “我要死了。”密章吃力地勾了勾嘴角,道:“死去元知万事空,告诉你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过去这么久,我也没想到,我还记得这么清楚。” 寂静的高明大殿里,灯火摇曳如鬼魅,在这样的夜晚里,死生一线的肜王说起蒙灰的往事:“当年无棣关,父亲与那庸王对谈,父亲带的是你娘,庸王带的是栾响,我与庸太子在帐外静侯。其实除那庸王外,还有一个人。” 靳樨不由:“是谁?” 密章笑起来。 幽深的暗道之中,靳莽看不太清,只能依稀看见滑青捧着一碗酒,滑青把酒摆在靳莽面前的湿土上,轻声道:“我保证,没有痛苦。” 靳莽感觉自己嗓子里堵着一口血,吐不出来,半晌闷笑一声:“我会怕这个?” 这时,郑非走进来,唇边还是带着一股笑,永姑娘寸步不离地执剑相伴。 “她是栾响的弟子。”郑非丢给靳莽一个惊天雷,“靳将军还猜不出来么?” 第87章 郑非用两根手指脱下红玉戒指,在靳莽眼前微微一晃:“这枚戒指是栾响的师门信物。” “你不是蝉夫子的弟子。”靳莽说,靠着后背湿滑毛茸茸的青苔。 “我当然不是。”郑非说,把红玉戒指重新戴回右手中指,淡淡道,“当年无棣关,除却庸王、栾响、肜王及央夫人,的确还有一个人。” 迎着靳莽的目光,郑非说:“这个人就是我。” “那个人自称天子使臣。”密章说,“他叫郑非,来自西亳。” “也就是说……”郑非注视靳莽的眼睛,“央夫人死的时候,我就在那里,目睹了一切。而栾响从始至终一直听命于我,从来不是庸。” “郑非……是栾响真正的主子。”密章说。 如同平地惊雷,靳樨瞬间想起了莒韶离开绎丹时的那句话,原来莒韶的感觉并非空穴来风,原来栾响真的不算庸臣。 原来当年无棣关,真的还有别人。 七年前,无棣关。 秋风萧瑟,天穹如尘,两军在汹涌大河两岸对峙,密章陪同父亲走上无棣关的台子时,听见那心宽体胖的庸王对庸太子祭闻说:“古人以棠棣比作兄弟,‘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这无棣两个字什么意思?普天之下没有兄弟?” 祭闻看上去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密章心想庸王这书算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央夫人腰上别着那把令人胆寒的无名剑,隔着人群,密章发现她与跟在庸王身边的那名武士互相看了一眼,仿佛认识似的,用膳的时候密章对央夫人说:“靳莽就在不远处,你放心。” 央夫人心不在焉地:“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感觉那人眼神像是要咬你。”密章说,“你和他有仇?” “没仇。”央夫人答,轻描淡写,“没见过。就看他不顺眼,没别的。” 密章:“……” 密章咽了口唾沫,紧张地问:“打起来的话,能打赢吗?” 央夫人想了想:“说不好,不过我会尽力的,不行我就跑了。” 密章:“…………” “那不然呢。”央夫人笑,“我才不给你们家卖命呢。到时候我就带着靳莽和我儿子跑了,你就认怂办葬礼吧,没事,这不还有你吗?又没绝后。” 密章:“………………” 央夫人道:“我倒想问,这饭也难吃,为什么还不开始,还在等谁?” 她话音刚落,只见侍奉的人不知何时一个不落地全部退出去,一位黑斗篷的年轻人掀开帘子走进来,风尘仆仆,身边跟着一名执剑女子,年轻人除去斗篷帽,下巴苍白,呼出白汽,笑说:“天冷了,二位陛下。” 【作者有话说】 翻滚求海星orz 第46章 西亳来的,倒是稀客。 这人自称“郑非”,头覆铁制恶兽面具,向肜王、庸王奉上天子赐下的印鉴以示身份,上刻一个朴素的“非”字,一直到入座,郑非也不肯卸下面具,密章始终没有看到他确切的样貌。庸王不悦地哼了一声,郑非倒没放在心上,依然保持微笑,央夫人嗤笑一声,道:“西亳来的,倒是稀客。” 郑非转过身来,向央夫人拱手道:“久闻大名。” 央夫人拱了下手,直接问:“公子是为什么而来。” 郑非道:“夫人不是猜出来了么?” “天下神兵即将降世。”央夫人道,“天子想要收复五剑?” 闻此言,庸王与肜王的眉毛均微微一皱,郑非推开案上的茶水,抬眼:“天子式微,西亳钟声难响。央夫人,我们不说场面话,即便天子真的想要收复五剑,那也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对吧。” 央夫人笑意不达眼底:“公子说得坦然。” “但好歹是祖宗基业。”郑非转头朝向所有人,道,“陛下与太子只想竭力多延长姬氏荣光,一年、十年、一百年,能有多长就多长。” 郑非顿了一下,又道:“至于……后世的事,就等到我们死后再说吧。” “什么死不死的。”庸王用一根箸敲了下酒爵,满不在乎地说,“我要长生不老咧,神明在上,为何不能赐我长生?” 庸王慢吞吞地立起他肥胖的身躯,推开庸太子的手,栾响冷着脸迎上来搀扶,道:“陛下。” 央夫人也站起身,无名剑和桌面轻轻一撞,发出轻响,她低头,终于发现了密章手上裹着的白布,挑了下眉:“你手怎么了?” 密章下意识地捂住伤口处。 “昨晚你拿我剑玩了?”央夫人道,把密章当小孩子看似的,半晌没得到密章的回答,便无所谓道,“算了吧,不会用还拿别人剑玩,该。” 话毕,她便利落地跟着肜王的步伐进入了内台。 最终参与谈话的一共有六个人,没有史官,分别是庸王与栾响、肜王与央夫人、郑非与那年轻女子,密章与祭闻陪在外头,这两个年轻太子互相对坐,一言不发,外间风声、浪声层涌不绝,里头却鸦雀无声,内台里有人一直在规律地敲打金钟以掩盖谈话声。密章百无聊赖地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对面祭闻开了口,问:“听说你有个哥哥?” 密章有点莫名其妙,不一会儿答:“有。” 祭闻又道:“他死了,于是你就成了太子?” 这问法让密章很不舒服,于是便没好气、没风度地道:“关你屁事。” 第88章 祭闻的眼神让密章浑身一震,那感觉就好像找到了同类……或者说是将来的同类,祭闻笑起来,露出尖尖的牙,他上下打量密章,继而嘴角极为轻微地向上勾起。 “我也有个哥哥。”祭闻说,“他也死了。” 密章一噎,接着干涩着嗓子说:“与我无关。” 两国国君到底在里面谈了什么,密章从始至终都一无所知。他只是因为祭闻的话而想起了之前绎丹围城的事情,想起那日日头下沉,乱箭齐射,他的大哥密竞扑过来把他护在身下,断气时万箭穿心,鲜血同时浸透了他们兄弟俩的衣衫。 后来密章做噩梦,梦里都是密竞没合上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他戴上金冠、披上华服、入主东宫,都感觉有那么一双没合上的眼睛,看着他。 “后来呢?”靳樨问。 密章咯血,血滴在金灿灿的王座上。 “在那天之前,我已经知晓了王宫里出现的怪人是父亲的兄弟,是我的王伯,其实不难猜出来,他的眼睛。”密章艰难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实在和父亲的眼睛太像了。反而我和大哥就不是很像父亲,但父亲看起来比他年轻,且他的眼神,并不像王室中人会有的眼神。” 这位王伯逃走多年,最后还是落入了俗世的樊笼。 阴湿的山洞里,郑非慢悠悠地解释:“肜王的那个大哥,在少年时期便远遁王都,本以为可以逍遥到老,没料到侯爷你远征西南群山,后来又攻破了葵,葵王室幼子献印,肜王于是难得离开王都,途中路过了那个离村庄最近的镇子……至此,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大哥。” 也许一切都是孽缘。 那一日,那人恰好地来给公鉏白与臧初买饴糖和糕点,同时车矫里的肜王鬼使神差地挑起帘子,在黄昏柔和的光线里,隔着各色人群,这位肜王陛下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抹布衣背影,认出了这就是他换牙后便没有见过的那个大哥。 郑非说:“肜王悄悄与他相认,后来他也有时回来过王都——不过不多,最后一次,肜王求他帮自己最后一个忙,许诺之后便不认血缘、彼此两散。” 靳莽喉咙里仿佛堵上了浸水的棉花,浑身骨头发冷:“什么忙?” “自然是铸剑。”郑非笑起来,“肜王当时已经得了朱雀剑,他求大哥为他铸一把相似到可以互相替换的朱雀剑来。那人惦记着骨肉相连,花了许久功夫、废寝忘食地终于铸得剑来,几乎一模一样,也许当年那铸剑师亲至都不能分辨,他满以为一切完满结束,然而前脚肜王取走假剑,后脚便让风知来剿了全村。那假剑以铸剑师之鲜血开刃,自当不比朱雀剑差。” 靳莽沉默。 王座上的密章笑了笑:“风知奉父亲王令,前去围剿——他都不知道杀的是谁,那时反正很多不肯降的村子都被风知悄悄地屠了。樨儿,父亲没有找你爹,因为他知道你爹肯定不会做的,而风知……风知他是疯子,他什么都肯做。” 靳樨知道密章什么意思。 当时肜军队有靳莽,禁军名义上以央夫人为首——虽然她懒得管事,风知在哪个方面都被压得死死的,而他不肯屈于人下,于是投向了王室。故而无棣关之后,风知才能如此飞速地掌握军队,又马不停蹄地令义子子人真掌禁军,可以说,在靳莽退出绎丹之前,这绎丹……已经不再有他和央夫人的名字了。 “不对。”漆汩忽然拉住靳樨。 靳樨一面盯着丹墀之上,一面分出心神:“哪里不对?” “先王拿到朱雀剑你爹娘怎么可能不知道。”漆汩小声说,实在犹豫,嘴边肌肉微微一抖,看向靳樨手中的无名剑,那剑刃黑得似乎能吞没一切,而后十分艰难地开口,“无名剑……它到底有没有名字?” 待明白了漆汩的意思,靳樨的身体瞬间僵硬,仿佛有什么东西猛地在脑海中轰地一声炸开了。 【作者有话说】 天!我准时了!以及日常摸爬滚打求海星(^3^)—☆ ps:前面两章有修 第47章 “不要怕。” “所以央儿她……到底是死在谁手上?”靳莽抬起头,丝毫没把瘸掉的腿放在心上,这神态让郑非想起那无棣关那天他裹着斗篷,从兜帽里曾隔着军队远远看过坐在战车里的靳莽。 郑非举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在此之前,你们都忘了一件事。” “什么?” “你们都说栾响与央夫人之间是师兄妹的关系,那么你就能确认他们之间真的相互认识吗?”郑非耸耸肩,“他们的年纪可足足差了一轮。” 郑非道:“央夫人与栾响之间根本就没有见过,也许有所感知,但不能确定,且栾响的戒指……不是在我的手上么?” 在一旁默默听着的滑青仿佛能想象得到,央夫人看见郑非手上红玉戒指时的震惊,她会觉得郑非是蝉夫子的弟子么?是她没有见过面的小师弟?滑青回头看了一眼在不远处守着的永姑娘,难道央夫人是死在她手?是郑非下的命令?无棣关之后,庸肜按来说短时间内无法再结盟,毕竟有着两位国君的血案夹杂其中,但郑非或许从未想到过太子懋性情怪异不说,那现庸王祭闻也不像个正常的,到底之后会怎样,实在难说。 滑青忍不住道:“郑公子,你一直在说朱雀剑,可谁又真的见过朱雀剑?” 第89章 “神兵之利。”郑非慢悠悠地睨向靳莽,“将军想必见识过吧。” 靳莽沉默,半晌在那种令人愕然的静谧中艰涩着嗓子,慢慢道:“阿央的剑,是我见过的最锋利的兵器,它没有名字,阿央管它叫……‘无名’……” 滑青寒毛倒竖,听见郑非轻轻笑了一声,在山洞里极为清晰,继而赞道:“一生如同瞬息,无名者亦无忧无惧。” 郑非接着说:“先太子密忌下葬时,叮嘱属臣吴定一定要拿剑匣为他陪葬,要让这剑再不见天日。然而密懋还是拿到了这把剑,也许他也相信五剑合融的时刻天下就会归一吧。” 靳莽嘶哑着:“朱雀剑在樨儿手里,所以太子才一定要算计靳家?” 郑非似笑非笑,向靳莽示意滑青:“早在滑大人被他的父亲带来沙鹿的那一刻,算计就已经开始了。” 靳莽嗤笑:“你也在算计,天子也在算计。” “我的说法与当时一样,不曾改变。”郑非微笑,“至少在当今天子驾鹤之前,天下还得是姬家的天下。” 靳莽道:“夷天子姬焰,未婚无子,上一辈的幼女公主姬翎嫁与扶国漆氏,如今扶国改号换人,翎公主三子俱亡,真有之后吗?郑公子,你为姬家奔波,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又该如何?” “世上又有什么事不是一场空呢?”郑非似笑非笑,平静地回视靳莽的眼睛,“大家死后都是一抔土而已。” 而此时此刻,高明殿上,靳樨也沉默了一下,问太子懋:“因为这把剑,所以你要动靳家?” 太子懋道:“或许吧。”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清脆动听的玉饰相撞的声响,禁军互看一眼,面对盛装的翁寿冷漠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皆后退一步,丹墀上的太子懋含笑道:“寿儿,你来了。” 翁寿堂而皇之地穿过巫官,站在光华可鉴的地板上,裙裾拖地,下巴倨傲地抬起,长眉入鬓,眼神从拦路禁军脸上划过,有人迟疑地道:“手无缚鸡之力,放进去吧。” “……” 翁寿一言不发,就那么等着,等着禁军为她开道,方才迈过门槛,走了进去,神态自然,不动如山,她走过靳樨、漆汩与公鉏白身边时,当啷扔下一把短刀,公鉏白看一眼直接炸了:“密懋!你动我师兄!!!” 话音未落,公鉏白跟只豹子似的扑上丹墀,毕秋与葛霄一同架住他,公鉏白眼里冒火:“密!懋!” 太子懋把翁寿护在身后,安然道:“他没事,你放心,我只是害怕母亲拿你做文章于是提早未雨绸缪而已,没料到葛大人愿意助我,真是多谢。” 葛霄正要把公鉏白踢下来,忽然靳樨如风,正面给了他一掌,葛霄不得不松开公鉏白,趔趄几步捂着胸口笑道:“大君子,你可是欠我一份情,真的要如此这般么?” “现在这般田地。”靳樨冷冷道,“你要说便说。” 快天亮了,天穹已经开始微微地透光,犹如一盘水银融了婵娟,漆汩心想这一晚是在太漫长了。 “啊——”王座上的密章突然爆发出一声吼叫,像是听到了什么魔音一般全身痉挛、瞳孔颤抖,鹿后下意识地走上来却又在两步外不动了,就看着密章抽搐了足足半柱香,殿内充斥着密章非人而痛苦的叫喊,到最后他身上的虚汗都浸透了厚重的礼服,就像很多年前密竞临死前流出的血。 所有人都被密章突如其来的发病吓着了,葛霄正要找幸玉,忽然想起那玉已经碎了,太子懋置身事外地观看密章发病,犹如在看杂耍,回头平静地对翁寿道:“原来是蛊。” “不……不——!”密章狂喊,同时撕扯着身上的衣服,太子懋一挥手,五六个禁军围上来,把密章死死摁回王座上,角落的宗伯终于憋不住:“住、住手——那可是陛……” “闭嘴。不然杀了你。”太子懋笑着,对鹿后行礼,“还得多谢母亲下手。” 鹿后的手微微颤抖,抿嘴,没有说话,太子懋转向子人真,所当然地猜道:“那东西是你为母亲找来的?” 子人真没有否认,道:“西南群山耸立,自然什么奇事都有。” “不是他。”鹿后突然开口,冷静地盯着发狂的密章,重复,“不是子人真。” 不是子人真还能是谁? 密章语无伦次地道:“大、大哥……” 众人竖起耳朵,只听密章仿佛喃喃自语道:“……你知道了,你知道了为什么还会救我?” 密竞扑过来的那一瞬间快得密章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只是感受到了身上的重量和后脑勺撞击地面的闷痛感,万箭穿心,到底有多痛,为什么太子大哥不闭眼,为什么大哥要对他说:“不要怕。” 为什么大哥要说:“你要当太子的话,我会让给你的,就像王伯让给父亲一样。” 密章浑身冰凉,犹如浸入冰水。 “那蛊……何必下呢?”大哥叹息着问,“我们是兄弟啊。” 是啊,是兄弟啊—— 大哥咽了气。 【作者有话说】 惯例求求海星(^3^)—☆ 第48章 “是你,对么?” 央夫人与栾响大打出手的时候,郑非就在不远处依然规律地敲着金钟。 “铛——” “铛——” 央夫人向后滑退,接着在空中灵敏地一翻,将无名剑插在地板上借力一掠,一脚踢向栾响胸口。栾响暂时弃了武器,双手支起硬扛住她的足尖,央夫人一瞬也不迟疑,当机立断地掷出无名。那无名剑长了翅膀一般,像是飞了起来,化作黑光,绕过栾响的手,刺向他的胸口。 第90章 只听金钟铿锵之中夹杂着剑刃擦风的嗡嗡声,千钧一发之际,郑非笑着又当啷地敲了一下金钟。 声音未落,在谁都没有分神注意的情况下,瞬间风扬起郑非鬓边的头发,他身边一直默默呆着的、如同无物的女子忽然抽剑出鞘,身形如风,掠至栾响身侧,剑尖一挑,央夫人被突然发难的女子激得眼皮狂跳不已,然而无名何等锋利,“嗡!”女子手上的长剑被无名砍出一道豁口。 央夫人一个后空翻退开,头也不回地稳稳接住了无名,剑刃反射的寒光从她的眼眸上滑过。 “我家的出手后,就变成二对一。”郑非对靳莽道,“本来央夫人与栾响几乎是不相上下,也许她可以抽身而退,我想央夫人在对手的时候已经发现了栾响的身法有熟悉之处,但我家出手后这她就走不了了。” 滑青道:“所以最后谁赢了?” “这还不清楚吗?”郑非摊开双手,“谁还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自然就是谁赢了。” 滑青难以置信地道:“你的意思是,先王是……她杀的?” 是永姑娘杀的? 郑非的神情隐藏在面具下,半晌道:“靳将军,把这碗酒喝了吧,喝了后,我就把一切告诉你。” 黑暗中缓缓伸出一只长满剑茧的手,将滑青端来的酒碗捧起,滑青下意识地长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来,紧接着郑非道:“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将军是个很执着的人。” 靳莽嗤笑:“执着什么?” “就比如我只是要说一个将军都不能确认是真是假的真相,但将军还是愿意为此而死。”郑非好奇地问,“将军若是就这么死了,那么谁来为央夫人报仇?” 靳莽道:“你既然来了,我觉得那个人一定会死的,对吧。” 郑非沉默,不一会儿笑了,说:“将军睿智。” 靳莽嘴角向上一扯,接着利落地将满碗酒都吞了进去,然后擦了擦嘴,对滑青平静地说:“味道不错。” 滑青哑然。 “你下手时那么干脆,我还以为是多么冷心硬肠的人,那酒也是你端来的,作甚这副模样。”郑非瞥了一眼滑青,“做什么事都不要不上不下,既不爽快,又会后悔。” 空碗滚落在地,靳莽道:“难道郑公子要告诉我,是你杀了她?” “自然不是——”郑非摇头,“是一个你们根本没有想到的人,你与央夫人一样,都想不到有人会做这样的事,就像你们难以想象先肜王杀了自己同胞兄弟,难以想象……在绎丹被围之前,密章就已经给密竞下过毒蛊,那蛊……还是从葵地所得。” 靳莽的意识已经开始变得模糊,浑身的骨头都在抽疼。 郑非道:“害人者必害己,天昭昭,循环往复,所以密章自己不就也中了这道蛊么?由他妻子——姜国公主鹿缨——下手。” 密章听到无棣关的风声从七年前吹到了今天,他在梦魇中无数次回顾过往,他发出非人的嚎叫,接着双目赤红、失去智地对殿中的靳樨吼道:“还有什么好问的!就是你娘杀了父亲,就是她杀了先王,就是她!” 靳樨愣怔,继而坚决地摇头:“不是。” 太子懋插嘴道:“不是她,难道是那个所谓的天子使臣?” 密章狞笑:“也可能,不然还能是谁?” “告诉我。”靳樨盯着密章,“实话。” 密章吼:“当日那门里只有他们六个人,金钟声停止后,我才和祭闻冲进去,大家都死了,郑非他们却不知所踪,你们说还能是谁?多年来,你们可曾听过天子使臣行走四方?焉知不是姬家的人在破坏一切,否则肜庸若是联军,姬家还能在紫微宫安坐多久!他们家连自己至亲——漆氏——的人都护不住,还给那姓蔡的赐爵!” 密章说完一大堆话后喘不上来气,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颊边肌肉抽搐抖动,好像下一秒就要撅过去似的,尖锐的耳鸣声不断,但他还是听见了靳樨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像年轻时候的靳莽,于是密章感觉就如同靳莽就在殿下质问自己。 “我知道了。”靳樨说,而后回头对漆汩说:“你跟着小白,立刻走。” 漆汩与公鉏白同时:“什么?!” 公鉏白咬牙片刻,做出决定,揪着漆汩领子就往外冲,巫官来拦,禁军与暗卫营缠斗,殿中噼里啪啦地乱七八糟,什么烛台、摆件、屏风、地毯、帷帐都东倒西歪,一个个的跟被土匪抢过一般,这时公鉏白大吼:“缨公主!还不快走!” 鹿缨许久没听到有人还这样叫过她了,公鉏白一边护着漆汩一边道:“公主!走吧!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你待下去的。” 松嬷嬷从天而降,对鹿缨道:“公主,走吧。” 鹿缨问:“去哪儿?” 松嬷嬷护住她,只道:“走吧,公主。” 漆汩心思混杂,眼中只看到靳樨扬剑再度奔上丹墀,葛霄一惊,连忙来拦,这一下所有人终于知道靳樨方才压根儿没认真动手。 只在眨眼间,靳樨就踢飞了葛霄,葛霄像面团似的撞在柱子上,嘭地滚在地上,伏地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他恍惚地抬起头,看见靳樨要杀太子懋,手中无名滴血,毕秋颤颤巍巍地立起来,要保护太子懋。 “你要杀父亲。”太子懋了衣领,露出笑颜,“总不好在我眼前吧。” 靳樨置若罔闻,只是问密章,慢慢地开口:“是你,对么?” 第91章 密章顿时像被扼住了喉咙,从无名黑色的剑刃上看到了自己极不体面的形态。 “是密章。”靳莽闭上眼睛,觉得自己的眼球就像两团烈火。 无棣关。 郑非对女子道:“我们走吧。” 女子打手语:“他们都还没有死,我们就走?” “走吧。”郑非怜悯地看着倒地的庸王、肜王、栾响与央夫人,对女子道,“去向你师父磕头吧,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在金钟声中,女子走向坐地喘气的栾响,放下刀兵,规规矩矩地磕头。 栾响撩起眼皮看她,一句话也没说,片刻后从怀里摸出一枚红玉戒指,慢腾腾地递给女子,示意她交给郑非。 郑非道:“多谢了。” 女子便拣起央夫人手边的剑,看向栾响,栾响点头,女子便一剑捅进栾响心口,顿时鲜血喷涌,栾响看向上方,像是想看看青天,郑非道:“这几天都天晴,不会下雨,西亳敲钟了,也许,你可以回到桃源了。” 栾响嘴中鲜血四溢,微微一笑,垂下头。 郑非将戒指戴在手上,道:“央夫人既为蝉夫子之徒,想必能解栾响的想法。不一会儿那两位太子就会进来,之后会怎样,看他们怎么选。” 央夫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郑非停止敲钟,带着女子离开,片刻密章与祭闻独自冲进来,发出嚎叫。 “我没有走,我就在边上。”郑非说,“我什么都看见了。” 靳樨踹开毕秋,一剑刺向太子懋,此刻丹墀上已经没有人能挡住他了。 “祭闻以为他爹死了,于是扑过去哭,突然察觉到庸王还有心跳。” “他便从栾响身上拔出央夫人的剑,捅进了庸王的胸口。” 靳莽因为剧痛而渐渐歪倒在地,视线不断模糊成影子和色块,唯有郑非指间那抹红色如此鲜明。 “密章也意识到央夫人和肜王还活着。” “肜王点了点密章,又睨向短暂昏迷的央夫人。因为他把那把仿造的朱雀剑交给了自己如今唯一的儿子——他如今最信任的人。” 眼见太子懋即将命丧当场,却不料,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把长剑挑开了靳樨的无名剑,靳樨虎口刺痛,冷不防后退,一抬眼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拦住他的……竟然是翁寿! 翁寿解开了华丽厚重的外袍,内里是一身武袍,她持剑有力,表情冷漠,一只珠钗缓缓滑下,掉落在地。 她手中的长剑上有一道豁口,像一张婴儿的嘴。 漆汩脑子突突地抽动,他被公鉏白扛着终于冲出高明殿,忽然一切得到了解释——毕秋佯刺太子懋时,太子懋正从太子妃殿中出来;那日吴定射箭,葛霄与子人真根本来不及拦,离太子懋最近的……只有翁寿。 “不是毕秋。”漆汩喃喃自语。 公鉏白拉着漆汩狂奔,没听清:“你说什么?” “不是毕秋!”漆汩挣扎着要停下来,“暗卫营之主,从来都不是毕秋,是翁寿!!!” 公鉏白打了个趔趄,险些从屋顶掉下去:“你说谁?翁寿?太子妃?怎么会是她?” 【作者有话说】 日常求海星(^3^)—☆ 第49章 他依然没有从梦中醒来 翁寿骤然出手吓呆了所有人,子人真微微眯着眼睛,也想通了所有事,他没回头,此刻鹿缨在松嬷嬷的护卫下也已冲出了高明殿,犹如冲出了一座樊笼。 靳樨与翁寿缠斗的身影犹如旋风过境,丹墀上的宫灯梆地一下被打碎跌落,顺着矮阶咚咚地滚下去,一束火苗瞬即点燃了沾满血块的地毯,吴定的尸首还跪趴在那里,正前方的朱雀仿佛露出恶相,凶神恶煞得令人胆寒。 那一日,密章与祭闻冲进屋内,瞬间被满溢的鲜血味道冲昏了头脑。 庸武士栾响倚着屏风盘坐,已没了气息,头颅重重地垂落,庸王倒在案前,另一边,央夫人躺在血泊里不知是死是活,肜王也闭眼躺倒。 密章感觉就好像自己脑子被什么重物砸了一下。 他扑通一下跪倒在不知是谁的血里,竭力控制颤抖的手指,缓缓地去探肜王鼻息——还活着。 一口浊气倏尔散去,此刻忽然肜王睁开眼,密章觑见自己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倒映在肜王的瞳孔中。 “父亲。”密章低声道,肜王腰间有一道重伤,血还没有凝固,他看了看自己儿子,睨向密章的腰侧。 密章不知道什么时候佩上了一把剑,剑鞘剑柄都被粗布仔仔细细地裹了起来,看不清什么模样,肜王吃力地撑起眼皮,仿佛想说什么,密章低下头去听,却听不清。 这时身后祭闻的哭声暂停,传来脚步声,密章如临大敌地回过头去。 祭闻正撑着膝盖半俯身在栾响身前,伸出手,拔出了那把黑刃之剑,密章立马认出那就是央夫人的佩剑。 “你要干什么?!”密章说,威胁道,“我叫人了!” 祭闻只是浅浅微笑,就这么举着那把剑,走到隐有喘息的庸王身边——就是他方才大哭的地方——眼睛也不眨一下、没有任何犹豫地捅进庸王胸口,庸王只是闷哼一声,便没了动静。 密章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祭闻一步一步走来,居高临下将那把黑刃剑递来。 肜王发出呜呜的声音。 密章简直就像被什么迷惑了一般……或者就是他一直以来想干的事情也说不定,他平静地接过了黑刃剑,低头再看了一眼父亲惊惧的瞳孔里自己的模样,然后双手握剑,剑刃朝下,捅了下去,鲜血飙上他的脸。 第92章 父亲的表情凝固,死前他会不会想到自己的大哥? 密章不知道。 两位未来的王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密章放下肜王的尸体,拣起栾响的剑,以相同的姿势,杀死了央夫人,央夫人一直都没有睁开眼,指间空空。 “栾响是蝉夫子的弟子。”祭闻开口说了进来后的第一句清晰的话,“央夫人也是吧……对了,她姓什么?” 密章摇头:“不知道。” 祭闻拣来案上的酒壶,倒了两爵,分别滴下自己的一滴血,撩起眼皮看密章,于是密章也割破手指滴血在酒里,二人各执一爵,相互碰了碰,饮了下去,而后密章用清水擦去脸上的血迹,右手慢慢地扶上了粗布裹着的剑柄,重新回到肜王身侧。 下一息,肜、庸二国的随侍一同冲了进来。 密章似乎听到了西亳城外的钟声,沉闷而响亮,蔓延万里。 “铛——!” 翁寿的剑倒支在朱雀雕上,剃掉了一片羽毛,继而借力旋转,刺向靳樨,靳樨一面飞快后退,一面分神接翁寿毫无规律的出剑,刹那间他们二人的交手响彻大殿,一派金玉重响似的。 翁寿真的是很难对付,比毕秋更加灵活而难缠,靳樨一时失了分寸,只想着要把密章与太子懋一齐杀了,翁寿由此逮了不少破绽,使得靳樨挂了不少彩,靳樨为免得毕秋来捣乱,一记重踢让他晕了过去。 葛霄要来助阵翁寿,还未靠近丹墀就被子人真一剑横住。 “你怎么不继续护卫你家公主?”葛霄问。 子人真认真地道:“殿下今天若离,便可自去逍遥,我要保证你们没有人去追她。” 葛霄嗤笑一声。 太子懋半跪在王座前,盯着只会喘气而不能动的密章,道:“父亲,既然如此,那你也没有资格怪我了。” 密章瞪大眼睛。 “父亲把大父杀了兄弟的事情告诉大哥,让他去那村子赎罪为大父赎罪。”太子懋轻轻柔柔地说,“也是为了给自己赎罪吧。父亲是不是没有想过母亲会给你下蛊。母亲当初嫁到肜国,父亲说得好听,却对姜国之灭袖手旁观,给苏缁送了份大礼的同时,却又收留了被追杀的太子莒韶……大哥不赞同这样,是不是?不过我是父亲的儿子,自然会要为父亲实现愿望。父亲放心,百里阑遣其女来接莒韶,我已经把莒韶好好地送回申国去了,除此之外,我还准备了一份大礼。我想,他们会喜欢的。” 密章蹦不出一个字来。 靳樨以蛮力取向翁寿喉骨,翁寿一个后空翻,靳樨陡然转向,扑向太子懋与密章,手中剑刃黑得仿佛能透出红色来,在半空化作虚影,来势极其凶猛。 而太子懋忽然转身,不知抽出了什么,竟生生地架住了靳樨的剑。 靳樨大吃一惊,察觉到无名剑微微一抖,嗡鸣声中带有几分尖锐,就好像……要碎掉了! 怎么会! 朱雀剑怎么会碎?! 只有一个可能—— 太子懋手中的那把剑也是黑刃,剑柄缠绕的粗布一点一点地脱落,露出精致冰冷的剑柄。 与无名剑一模一样。 太子懋居然把剑藏在王座下,瞒过了所有人。 趁着靳樨愣怔的瞬间,翁寿上前取过另一把无名剑,劈头刺来,靳樨下意识地支剑做抵,然而下一刻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只听一声如山间重钟的闷响,两柄几乎一模一样的剑相撞。 “铮——!” 靳樨手里的剑……断了。 断掉的剑刃无声坠地,靳樨根本没料到会有此出,重震撕裂了他的虎口,浊血上涌,翁寿还是那冷冰冰的模样,一剑把靳樨打到了几十步之外。 靳樨擦去嘴角的血,觑着翁寿将朱雀剑交还给太子懋,电光石火间想明白了。 真假朱雀剑——被调包了。 “密章将假剑与真剑调包,肜王的确是死在朱雀剑下,但你们进去的时候,插在肜王胸口的却是先王之兄打造的假剑。”郑非道,“那假剑的确锋利,但设若真假相遇,那么假剑必断。” 滑青不寒而栗,郑非看着倒地几近失去神智的靳莽,对滑青道:“你家殿下吩咐你做的事情,记得要做好。” 郑非摇头叹息:“可惜啊——” “为……为什么……?”靳莽痛得眼球都要爆了。 郑非说:“你家既带走了獬豸剑,却没有守护好它,让我白跑一趟,怎么不能算作是罪大恶极呢?” 说罢,郑非转头便走,滑青小心地跟在这位神秘公子的身边,他们刚走出山洞,便看见风知披头散发地抱臂站在马前,他也是瞧不出年纪的相貌,眼尾上挑,一看就是个混不吝,他向洞内抬下巴:“死了没?” “快了。”郑非答,“他小儿子呢?” “被那哑巴老妇带跑了。”风知浑不在意地叼着草,伸了个懒腰,“一个小崽子而已。” 郑非略有深意地看着风知:“风将军不知斩草要除根?” 风知搓搓手:“滑得跟泥鳅似的,没抓着,算了。” 郑非也便不再多管,在树边盘腿而坐,闭眼养身,永姑娘抱着剑冷酷地陪立在旁,眼看东方既白,新的一日就要到来,片刻后滑青终于忍不住开口:“公子,我有一个疑问。” “什么?” “那真假神剑有没有区分的方法?”滑青问。 第93章 郑非沉默了一会儿,在滑青以为得不到回答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答道:“王血。” 太子懋提剑立在密章身前,密章瞬间以为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身影、神情、甚至握剑的姿势,都这么相似,他们是父子,流着一样的血,一样的……肮脏的血。 接着,密章果然听见太子懋开口问道:“哥,你知道该怎么分别神剑真假么?” 靳樨喉间腥甜,极力地想看清太子懋到底要干什么。 太子懋生涩地抓着朱雀剑,重得抬不起胳膊,声音还是很轻快,像幼童:“你们都不喜欢我,喜欢大哥,这没什么。只是,父亲,你喜欢大哥是因为你对大父的哥哥和竞伯感到愧疚;你不喜欢我是因为你恨大父和父亲你自己,对吗?” 而这时密章倏尔间仿佛回到了幼时,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大哥带着他特地从宫外买的玩具,特地来看他,大哥都还很小,从母亲怀里接过他,“弟弟!弟弟!”大哥欣喜地说。 “王血。”太子懋对靳樨说,“王血可以区分神剑。” 说罢,太子懋举起朱雀剑,找准密章的胸口——而这时密章眼神恍惚,犹如梦中——所有人都听到了剑刃穿过血肉、骨骼,捅进密章心脏的声音。 密章重病的身躯已经沉重得动不了了,只是像抽搐似的微微弹动了一下。 而他依然没有从梦中醒来。 梦里有好多过去,有漫长而无尽的春日,太阳永远高悬,神鸟始终飞腾在祥云之上,梦里无死无生,无怨无悔,无爱无伤。 朱雀剑就像被滚烫的鲜血烫到了,片刻后,那黑色的剑刃上红光越来越炽热,从密章的胸口处,蔓延出鲜红色的红色血纹,就像有生命一般游弋,慢慢地联结成一幅包裹剑刃的、精致繁复华丽、甚至有些诡异的漂亮纹路。 那是一只翱翔天际的朱雀神鸟。 第50章 我儿阿樨亲启。 卷终 密章死后一动不动,太子懋慢腾腾地把剑朱雀剑拔出来,殷红的血色朱雀纹还未消散,就像一道诅咒一般,密章的血渐渐从王座滑落。 朱雀纹终于消失于虚无,仿佛从没有出现过。 王血……原来是这个意思。 真正的神剑遇到王血能显现出神兽图纹,不知道太子懋从哪里探知这个秘密的,看样子也许密章也知道。 靳樨完全没料到太子懋会自己动手杀了密章,愣了两息,忽然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一道雷霆巨响自王座后爆出,震耳欲聋。 “轰——!!!” 朱雀图在烈焰之中迸开,裂成碎片,如火星般四散而开,落进靳樨的瞳孔里,高大的宫殿猛烈摇晃起来,冲力把所有人都冲得要倒翻过去,靳樨感觉自己耳朵几欲被炸穿。 转瞬第二道爆炸声响起,靳樨直接被气流甩飞十多米,砰一声砸地上,余光中正上方燃着火星的一截段木如暗器般射下来,他浑身像是骨头被摔裂了似的,仍旧本能地就地一滚避开,然而仍是半边身子被砸了下,顿时疼得头晕眼花,他一抬头,看见太子懋毫无意外的神情——又是他!!! 烈焰拔地而起,宫殿摇晃不止,满天不堪重负的木头哗啦啦的如流星坠地。 然后像是还嫌不够乱似的,第三声爆炸紧接而至。 高明殿内瞬间陷入极度混乱,谁都来不及再互相打了。 “发生了什么?!” “什么在炸?” “要塌了……不对!高明殿要塌了!!!” “快跑!快跑!要塌了!!!” …… 葛霄怒吼:“子人真你不要发疯!这还打什么打!来人!来人!把那七个大人带走!” 一切却已经太慢,等巫官们晕头转向地去找人的时候,那六个老官已经被砸没了一半,只好风风火火地过去拽剩下的一半,葛霄暗骂一声,拎起离他最近的死猪似的史令往外退,一边跑一边骂:“太子!疯子!疯子!!咳咳咳……疯子!!!” 他的骂声淹没在爆裂与坍塌声里。 然而身后层层起伏的惨叫,三个老者根本跑不起来,接二连三地摔倒,都来不及爬起来,就被从天而降的还在燃烧着的木头压住,便再也动不了。 葛霄跑得喉咙刺痛,浑身冰凉,随即又是一声巨响。 “轰隆!” 一截木头砸下来,葛霄听到史令发出闷哼,他匆匆回头,见那块木头砸得年轻史令胸膛塌陷,满口鲜血,他一愣,又看见王座上密章的尸体被碎屑掩埋,靳樨半跪在摇摇欲坠的穹顶下,好像站不起来。 翁寿拉着太子懋健步如飞,路过的时候一脚把毕秋硬生生踹醒。 没人看见子人真最后冷冷地看了一眼惨状,掉头便走。 整个绎丹都听到了爆炸声。 赤帝神坛内空空如也,只有大巫灵蒿地坐在朱雀神像之下,巨响过后,他睁开浑浊的眼睛,稳稳地朝神像磕了个头。 “神明在上。”大巫灵蒿问,“我错了吗?” 赤帝默默无言,没有一丝回音,大巫自言自语:“彗星贯日的星象啊。” ——彗星贯日,臣杀君,子谋父。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大巫好像听到了清脆的鸟鸣。 靳樨一身火星,不知道哪里被砸伤了,一动便剧痛不已,恍惚间从滚滚浓烟的缝隙里看到被翁寿拽着逃出殿外的太子懋,靳樨咳了口污血,地上有什么东西一闪……是那把鱼型小刀! 第94章 他想也没想,吃力地往前爬,拔刀便掷向太子懋,翁寿没回头,太子懋拖着朱雀剑,没及时躲开,小刀划着他的眼球飞过去,视线化作黑红色,痛入脑髓,太子懋惨叫出声。 “砰!” 旋即靳樨被头顶砸下的梁柱淹没了,火焰翻腾,热得如铁汁,葛霄没看清他最后的神情,他这时刚迈出门槛、呼吸到那口新鲜、冷冽的空气,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幸存的人灰头土脸地从高明殿里冲出来。 “咳咳咳咳咳!” “……” 太子懋捂着脸,鲜血透过指缝流出来,大殿轰隆隆地不停坍塌,恍若地震。 葛霄嗓子干涩,脑子里也轰隆隆的,硬扭过头,问:“子人真他——” 话音戛然而止,他好像看到公鉏白与靳樨家那个小猫侍的身影去而复返,像两只灵敏的小黑猫,没进黑烟中。 “大人是问子人将军吗?”身边的小巫官一边俯身喘气一边疑惑地道,“好像……没有逃出来。” 小巫官没听到葛霄的回音,奇怪地道:“大人?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葛霄过了好大一会才答,眼看屹立数百年的高明殿在烟尘和火焰里化作废墟,滚滚黑烟,火星四射,伴随着噼里啪啦的乱响,滚烟冲天,把低低悬挂的天际都染成灰色,连黎明也失去了色彩,硝烟的味道顺着风传遍了绎丹的每一个角落,宫里宫外乱成一团,所有人都放下其他事转而过来灭火,幸而太子懋还没过于丧心病狂,不然整个绎丹都非得给密章陪葬不可。 一旁的太子懋好像听到了小巫官的话,忽然怒道:“那就当他死了!!” 葛霄回过神,一时气上心头,疾步过去不顾礼仪地揪住太子懋的衣领:“你是不是有病!你竟然敢在高明殿里埋火药!!!死了那么多人!!!” “葛霄。”太子懋盯着他,掂着手里的朱雀剑,“这是神剑朱雀,我是王。” 葛霄一时哑然,忽然一种极其强烈的欲望涌上喉间,他忽然特别想杀太子懋,这时手腕一凉,葛霄顺着剑刃视线上移,毕秋满脸鲜血、充满威胁地看着他。 半晌,葛霄终于放下了手,哑然道:“去请……请医官来。” 太子懋回过头,看向翁寿,早有预料地陈述:“你要走了。” 翁寿衣衫沾满了灰,还是那种四平八稳,似乎什么都不能震惊到他,太子懋道:“翁寿不是你真正的名字,对吧。” 翁寿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像是疑惑他为什么问这个显而易见的傻瓜问题。 太子懋道:“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翁寿顿了顿,突然开口说话,声音清越如玉鸣,而后道:“约定已尽,我该回去了。寿,的确是我的名字。” 今日震惊已然过多,多个哑巴太子妃说话也不是什么大事,葛霄已感到非常疲惫。 翁寿走了两步,却没见毕秋跟上来,于是回头将疑问性的目光移到他身上,毕秋看了看太子懋,迟疑地:“我……” 翁寿将有了两个豁口的剑收回鞘,问:“你确定?” 毕秋略加思索,而后在硝烟味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决定了,我要留下来。” “我知道了。”翁寿说,没有反驳的意思。 毕秋说:“求您替我……向公子告罪。” 翁寿再点头,一跃,矫健的身影便消失在天亮后的第一道灿烂的阳光中。 子人真“啪”一声推开神坛大门,意外地看见那一直明亮的百盏长明灯齐齐灭去,坛内一无所有,白发苍苍的大巫盘腿坐在朱雀像下,身披巫袍,双手屈起、合拢,放在身前,俨然是祈祷的模样,头顶上便是朱雀头颅,他正对着大门,白发垂在冰冷的地板上,他双眸紧闭。 ——也已长眠。 此刻的沙鹿,城外山洞。 闭眸养神的郑非猛地睁开眼,问:“你们听到猫叫声了吗?” 永姑娘摇头,滑青侧耳:“没有啊。” “不。”郑非立起来,骤然想起什么,问滑青,“风知见过太子妃吗?” 滑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应该见过的。” “该死!”郑非拔腿便往山洞里走,他刚走到洞口,风知的背影刚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忽地三人同时都听到了猫叫声,尖利万分,如一把锋利的刀,将黎明一刀两断,三人后背一阵恶寒,旋即冷风刮来,新生的曙光被遮盖。 “——喵!” “喵!” …… 滑青听到了,他听到很多很多只猫在同时嘶叫,可能有二十只、三十只?或者更多。 猫落地无声,但踩过草地的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落入滑青耳中,接着越来越大,所有的猫都在叫,单听并不可怕,那只是一只猫在被抚摸时会发出的叫声而已,伴随着幸福的“咕噜咕噜”,然而那么多只猫同时发声……实在叫人毛骨悚然。 滑青发现自己好像不能动了,就仿佛空中有无形的锁链捆住了他的四肢百骸,连转动一下脸、动手指,都无法做到,不能动的不止他,郑非和神通广大的永姑娘好像也都不能动。 是谁……?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名字显现在滑青的脑海。 转瞬之间,猫群已经出现在他们的余光中,数来几有上百只,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块,比侯府养的所有猫还要多,有黑有白有花,数不胜数。 第95章 滑青打了个冷颤,从中认出不少曾经他也喂过的侯府养的猫。 传闻靳家离开西亳之时,曾受过猫的恩惠,才一路带着它落地于沙鹿。 到底是曾经受过恩惠……还是靳家先祖意识到未来总有一天会收到猫的恩惠? 滑青不敢细想,毕竟据这位郑公子所言,靳家先祖可是带着獬豸剑,那么獬豸剑现在又身在何方? 猫群从他们脚边跑过,涌进山洞,让逼仄的山洞里几乎无法再容纳第三个人,风知忽然扭过头,滑青惊愕地发现……那不是风知的脸! 那不是风知!!! 那张脸看不出年纪、看不出风霜、看不到世间的一切。 这是……是蝉夫子。 蝉夫子从桃源出关了?! 接下来的一切都超脱出了郑非与滑青的想象。 靳莽迷迷糊糊中似乎感觉有人在身前,毒入膏肓,他已不能睁眼,感觉五脏六腑都在躯壳中已融化成血泥。 “是……谁?”靳莽好像听到猫叫声。 “我。”来人慢慢地道。 一个字让靳莽全是打起颤来,犹如激起他最后的力气,恍惚中,一枚冰冷的药丸被喂进嘴里,飞速地化为温灵的水,仿佛传说中的琼枝玉液,猛地把他从生死之瞬中拉了回来。 视线逐渐清晰,彻骨的疼痛如潮水退去。 靳莽睁开眼,看清了来人,眼里爆发出汹涌的欣喜:“夫、夫子!” “嗯。” “您是来接我……去见央儿吗?”靳莽期冀地问,“您有没有告诉她,我很想念她。” 蝉夫子说:“这枚药能延长你的回光返照,但你还是要死。我带你去桃源,你去吗?” 靳莽问:“我们能葬在一起吗?” 蝉夫子说:“可以。” 靳莽觉得浑身一身轻,他感觉所有猫都在温和地看着自己,他甚至毫无阻力地重新站了起来,也不再瘸腿,看起来容光焕发,年轻了不少,度过的年岁化作虚无。 他轻快地说:“那就去吧!” 他跟着蝉夫子,在猫群的簇拥下,带着笑,犹如游魂飘动,从郑非、永姑娘、滑青身侧飘然而过,蝉夫子与靳莽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们哪怕一眼,永姑娘想拔剑,但怎么也都拔不了,他们三个人动弹不得,只能目睹蝉夫子带着靳莽消失在视线尽头。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滑青以为时间已经停止流动,才听到郑非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声。 马蹄声不断,他们不用回头也能知道是真正的风知来了。 “神明在上,赐吾景福。”郑非说,声线平稳,“吾愿天子其德不爽,寿考不忘,愿大成孝孙有庆、神保有飨,以介眉寿,万寿无疆。” 大成夷天子五年,春。 朱雀神剑现世,王宫雷击失火,肜王密章、王后鹿缨,薨。 禁军首领子人真、沙鹿侯长子靳樨、太子妃翁寿葬身火海,亦死。 大巫灵蒿寿终正寝,坐化而归。 沙鹿侯靳莽及其幼子,不知所踪。 越过山头,在离沙鹿最近的肜庸边境线,有一片小树林。 黎明初绽,有位老妇人背着一个沉睡的小孩从远方驰马而来,正是兰婆,靳栊伏在兰婆背上睡得无知无觉,满头大汗——被兰婆喂了安神药。 兰婆看见不远处有条蜿蜒的溪流,忽然特别想去溪流边旁边休息一下。 她疲惫地下马喘气,把靳栊安置在大青石边,走到水流边俯身打湿帕子,想给靳栊擦擦脸。 兰婆拧干帕子,转过身,忽然瞳孔睁得老大,愣了,湿帕从手里滑落。 她说不出话,只能胡乱地打手语。 因为出现在眼前的、居然是本该在沙鹿的靳莽,一身破破烂烂的常服,却好像年轻了许多,意气风发、腿脚便利,神情轻松,身后跟着一位抱着小白猫的…… 兰婆认识,是蝉夫子。 年岁好像根本没有在蝉夫子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蝉夫子身着素衣,不发一言,用手指刮挠着就小白猫的下巴,好像只是单纯地要等着靳莽而已。 昨夜兰婆察觉侯府里有变,当机立断带着靳栊就走,想着怎么着也得护住央夫人的血脉。 “多谢你。”靳莽低头抚摸靳栊软软的脸颊,“多谢你救他出来。” 靳莽欢快地说:“我要跟着夫子去桃源了。” 兰婆瞳孔颤抖,确认沙鹿真的出事了,那么樨儿呢?他在王都,他安全吗? “我要去她埋骨的地方。”靳莽笑得十分开怀,“与她同葬。” 靳莽轻轻拨开靳栊颊边的碎发:“终于等到这一天。只是对不起他们兄弟俩,只能暂且先麻烦你照顾栊儿。” 兰婆打手势:“央夫人于我有恩,是应当的。” “你不知道央儿全名吧。”靳莽说,“她一直不肯告诉世人,其实她姓骊,骊龙的骊。” 兰婆瞪大眼睛,只见靳莽从怀中抽出一封信,将其小心地放在靳栊的心口,就像永别一样笑了一下,继而直起身,对兰婆说:“你可以看。” 话毕,靳莽便跟在蝉夫子身后,就像没有了重量,微风似水,他如落叶,飘然而去,眨眼间就消失在淡蓝色的稀薄晨雾里。 他走了,就跟来时那般无痕无迹,如清风一般。 兰婆怔怔地盯着那封信,好像在企图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第96章 树林里传来鸟鸣声,流水潺潺,她过了半晌才伸手过去,拾起了靳莽留下的那封信,手指颤抖地打开,墨迹未干,想必也就刚写成不久。 「我儿阿樨亲启: 你展信之时,我已远走他方,且不会再回。」 高明殿已经坍塌一半,像一头受重伤的野兽。 去而复返的漆汩火急火燎,一眼便看见簌簌坠落的木头火星里,靳樨似乎受了重伤,被一块硕大的梁木压着,看不清是死是活,视线被火烤得氤氲不定。 漆汩当即就要疯了,大吼:“靳樨!” 说罢,他就一头扎了进去,对烟雾和烈火视若无睹,公鉏白飞速伸手都没能揪住漆汩的衣领,只能看着漆汩的身影消失在还在塌陷中的高大宫殿,他暗骂一声,忽然意识到自己得去准备马。 漆汩刚进入焦黑的浓烟里便被呛得咳嗽不已、泪流满面。 禁军、巫官、暗卫的躯体倒了满地,华丽的摆设、精致的雕刻尽皆化作焦土,那副朱雀雕图整个倾倒,完全盖住了密章,密章至死都坐在他执着追寻的王座上。 靳樨被压得感觉自己骨头大概碎了,呼吸都剧痛不已,一时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像是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知道自己现在非常狼狈,伤口刺痛、血被烧灼后想必意外地被止住,心神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父亲向他伸手,于是张开干裂的嘴唇,想问父亲:“你要带我走吗?” 去见母亲? 他有点遗憾,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也是刚刚开春的样子,在西亳城外,他离开前最后一次去了那人的寝殿,盯着他喝完药方才出来,一路默默无言地跟在蝉夫子身后,直到西亳城外的长亭才再次回过头,看向这座天子古都。 “走吧。”蝉夫子说,“如果有缘,会再见的。” 靳樨问:“会吗?” “会的。”蝉夫子点头,“他与神明有缘,也与这片土地有缘。” 「你娘曾言生命从何处来、便将往何处归,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一瞬而已,亦如朝露,若放之于天地间,轻若烟尘细土,是以聚少离多、喜短忧长自是所应当,不可强求。 阿央豁达肆意,我常自叹不如。 终究是我之过错,未能尽诺,亦不知她的过往来历,才造就此后果。 然而离恨无解,如此数年,我亦心折骨碎,焉能不速老。」 “靳樨!” 漆汩跌跌撞撞地跑到靳樨身侧,啪一下跪倒,仓皇失措地将刚匆匆打湿的半件外衣捂在靳樨口鼻,接着摸索着要把木头推开,心如擂鼓,竭力不去看那些血污。 “你……怎么……”靳樨眼眸终于渐渐聚光,有些被漆汩叫回神来,“走……走吧。” “走个狗屁。”漆汩憋气,使劲地去又推又抬木头,吼,“难道跟我扯上点关系的人都要死吗?!我不信!” “你……” 漆汩在高温里都快喘不过气来,但还是紧咬牙,多番尝试,最后不知怎的,他瘦弱的躯体竟真的奇迹般强行把那截木头抬了起来,接着啪地翻了个面,汗落进睫毛里,漆汩趔趄摔倒在地又很快爬起来,拔起靳樨的胳膊,急急地问:“还能动吗?” 靳樨疼得直哆嗦,还是强翻过身来,让漆汩能驾着自己,说:“能。” 「葵人常言‘死后亦会相见’,又或人间有通幽冥之道,不死又何能知。 你已长大,栊儿亦托付于你,夫子曾说再见时会带我去往桃源,如今心愿将了,我欲寻央儿骸骨,于她埋骨地死,看是否有缘九幽再见。 我心有惭愧,不欲受你兄弟之香火,来年祭祖,念你娘足以。」 俩人一步一歪地朝殿外走去,他侧过头,看见漆汩的头发湿漉漉的,脸颊沾了灰,干净的部分仍白得像是能透光。 骤然间一截断木飞下,靳樨几乎是想也没想,扛着剧痛的身体忽地一转,将漆汩搂在怀里,闷哼一声,无力地垂在漆汩颈间。 “靳樨!” 漆汩鼻端尽是靳樨身上的血污,死死地要推开他又不好下手,只得小心翼翼地抱住靳樨的腰。 俩人几乎算是绑在一起似的,走出了高明殿。 公鉏白牵着两匹抢来的马,焦躁地走来走去,一甩手,也冲进来,他没走几步迎面直接撞见了扛着靳樨的漆汩,欣喜得大叫出声:“老天!幸好!还活着!” 漆汩憋着气,半晌挤出来几个字:“愣着干嘛!还不帮我!” “哦哦哦!”公鉏白如梦初醒,忙帮着分担靳樨的重量,一起把靳樨挪上马背。 “先走!”公鉏白说。 「凡人一生不足百年,本不比金石之固、日月之寿,朝夕晦明而已矣,有生必有终,天地常,不必伤怀。」 漆汩胡乱地翻身上马,乱骑一通,方才推木头受伤的双手在缰绳上留下血渍,两匹马顺着一片混乱的宫街向外飞速狂奔,太乱了,都没人注意到他们。 靳樨靠在漆汩肩上,随马颠簸,嗅着漆汩身上的气味,一点一点地开始犯困,忽然想起方才父亲好像推开了他的手,在同他告别。 天已大白。 「愿我儿此生安康,有可秉之烛、相守之人,与之白首,共赴黄泉。 你父, 靳莽。」 卷一分流汩兮终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两章的量咧,因为实在不好断,所以下一章论上是在15号更(但是我下周比较忙可能不会准时但还是会在20号之前写完榜单的量的) 第97章 本卷完,之后就换地图不在肜了,太子懋的结局不在这在后面(不急不急) 惯例求求海星投喂咧! 第二卷 风雪千山 第51章 “有落脚之处就好。” 密林山道,远处山野起伏,春日里新生的草毛茸茸的,如同野兽的皮毛。 时过正午,一支小型商队正在赶路。 有个骑马的中年男人皱着苦大仇深的脸来回逡巡,是这支商队的主事——至少是明面上的——窦掌柜,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前方,接着驱马靠近中间段那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在窗边叫道:“三公子?” 马车里缓缓地传出一道男声:“嗯?” “前面有水潭,要不要停下来休整?”窦掌柜问,“如果没有意外,日落前应当就能进绎丹。” 马车里的三公子道:“好。” 于是窦掌柜招呼所有人在水潭边停下来休整,窦掌柜赶紧先去清数货物,片刻后商队的人开始收拾着准备午膳。 三公子仍未下车。 窦掌柜清算完,又亲自弄好饭菜,恭恭敬敬地端进车厢里去。 商队里有几个小年轻头一回出门,好奇得不行,眼神一直围绕着窦掌柜和那辆马车,彼此咬耳朵道:“那里头的‘三公子’到底是谁?怎么也不跟我们说话?” “听说是东家亲信。”旁边的人鄙夷道,“东家身边数一数二的人物,我们这样的小喽啰能靠近人家周遭十几尺已经很不得了了,你还想搭话?” “好奇也不行?” “快滚吧你哈哈!” 他们彼此一顿嘲笑,端着碗吃吃地笑起来,有个人看到什么,说:“那儿好像来人了,谁?” 所有人都看过去,只见是个年岁未到二十的少年,生得好看,却神情焦躁怀里竟抱了只巴掌大小的杂色玳瑁猫。窦掌柜与少年说了几句话,转身又走向“公子”,少年就翘首以盼地望着窦掌柜的背影。 窦掌柜去禀了三公子,道:“有位过路的小兄弟,问我们队伍里有没有郎中。” “郎中?”三公子在车里问。 窦掌柜:“那小兄弟问我们是不是要去绎丹,说今日早间,肜王室出了些事,绎丹现下恐怕不是很太平。” “绎丹出事?” 未几,车帘掀开,露出一张俊雅端方的脸。 元璧远远地看了眼不远处的那少年,看到他手臂上打呵欠的小猫,旋即慢腾腾地下了马车,一身白衣,干净得跟什么似的,窦掌柜忙道:“犯不着三公子亲自去见。” “无妨。”元璧说,走到少年面前后,看他一脸焦急,便问:“受伤的那位呢?” 手臂上的小猫轻轻地喵了一下,少年千恩万谢地说:“多谢多谢,您……怎么称呼?” “元璧。”元璧说,“小公子带路吧。” 元璧跟着少年一路走到偏僻之处,瞧见一名高大的黑衣公子歪在浅浅的山洞里,双目紧闭,一身狼狈,有血腥味。 这二位正是从绎丹跑出来的靳樨和漆汩,琥珀是快出城门时捡到的,竟像专门等着他们俩似的。 公鉏白与他们一同出了绎丹后,惦记着还不知下落的臧初,便在当时还未昏迷的靳樨与漆汩的劝说下,终于放下心掉头回去找人。 接着俩人骑马跑了半个时辰,靳樨脸色都白了,出了城又找不着郎中,漆汩急得要命,靳樨挂着冷汗安慰他,说自己身上有三枚蝉夫子留下的药丹,叫漆汩给他喂一枚,吃完才有些精神,但走到这附近的时候还是晕过去了。 漆汩正急得团团转,琥珀却又抓又叫又咬地,把他带到了这支商队的休整处,漆汩看了眼他们,又迟疑地低下头,不太敢信地问正在咬他袖子的琥珀:“你让我去找他们?” 琥珀喵一声,然后爬上了他的手臂。 元璧微微皱眉,走过去俯身探脉,而后察看靳樨的伤处,问:“兄台是被什么东西砸过?” 漆汩忙:“是的。” “小公子安心,兄台想来有灵药。”元璧说,“不然伤得恐怕更厉害些。” 漆汩想起靳樨的那枚药,微微地松了口气,元璧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小药丸,道:“这药虽没有兄台的好,但也海过得去。小兄弟若是信我,就把这丸喂给兄台。” 漆汩略犹豫,琥珀跃下手臂,凑近嗅了嗅元璧掌中的药丸,无聊地挠挠脖子,放他一马,元璧看得唇角弯起,道:“小公子这猫,倒是极为聪明的。” 这时,靠在山壁上的靳樨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微微睁眼,开始寻找什么,漆汩忙握住他的手,说:“我在这儿。” 靳樨点头,这才看向凭空出现的陌生人。 元璧说:“在下元璧,会一点医,兄台伤重,若信得过我愿赌一把——” 他示意手里的药丹。 靳樨打量打量他,合上发烫的眼皮,点头,漆汩便从元璧手里接过药丸,小心地喂进靳樨的嘴里,元璧道:“窦掌柜,取水来。” 窦掌柜便捧了牛皮水袋来,漆汩感激地接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靳樨。 元璧站起身,道:“小公子方才说,绎丹出事了?” “是。”漆汩回过神,暂且还不知道密懋会怎么解释这些事,谨慎地拣着说,“王宫里出事了,似乎是国君死了,王宫失火。” 窦掌柜震惊道:“肜王薨了?” 第98章 元璧皱眉:“小兄弟既是从绎丹出来的,绎丹如今怎样?” “一片混乱。”漆汩说,“不仅是国君出事,似乎神坛、禁军、王后太子妃什么的都牵连其中……还有之前的那个什么,上将军靳家……恐怕要乱上好一阵子。” 窦掌柜忙道:“既然这样,三公子,我们是不是暂时不好去了。” 元璧思索少顷,问:“那便就近先休整,最近的城是哪一座?” “休琊。”窦掌柜道,“少君在休琊城外有座小茶庄,想来可以歇一下,不必等日落,现在掉头的话,两三个时辰也就到了。” 元璧颔首,又问漆汩:“这兄台既有伤,若不介意的话,不如一起同去?” 靳樨捏了下漆汩的虎口,漆汩遂:“太谢谢了!” 元璧笑,问:“怎么称呼?” “宁七。”漆汩说,有点犹豫,“他……他是我兄长。” 元璧了然:“原来是兄弟。” 窦掌柜带来的人帮着把靳樨扶上了一辆单独的马车,商队立即收拾起来,转头往休琊城去。漆汩怕靳樨给颠着,让他把头枕在自己膝头,靳樨片刻后醒转,漆汩:“你醒了!还在发热么?” “好些了。”靳樨说,“是长河家的商队,我看到旗子了。” 漆汩好奇地:“长河家是谁?” “据说是家产比千金还多的行商之人,东家是个叫‘霜缟君’的人。”靳樨道,“家业遍布天下,以‘长河’为名,许多地方都有霜缟君的家业,不过有的不一定都署了长河的名字。” “不管怎样。”漆汩说,“有落脚之处就好。” 靳樨点头,漆汩道:“刚刚一时情急,说你是我的兄长……” “没事。”靳樨说,“就跟他们说,我叫宁犀吧。犀牛的犀。” 琥珀喵了一声,元璧不仅为他们收拾出辆马车,还准备了吃食茶水,连琥珀都有专门的吃的。 “多亏了你。”漆汩摸摸琥珀的脑袋,心想琥珀真的是立了大功。 接着靳樨枕着漆汩的膝头,头朝内,迷迷瞪瞪地又睡了过去,漆汩也不说话了,只偶尔透过帘子的缝隙看看外头。 两个时辰后,商队停了下来,马夫掀开车帘:“二位公子,到了。” “多谢。”漆汩忙道,他一说话,靳樨就醒了过来,漆汩摸了下他额头,觉得好像没那么热了,靳樨要自己下车,但漆汩不放心,小心地扶他下去。 这是一座不是很大的朴素田庄,想来是茶庄的缘故,靠着低矮丘陵。 元璧了下衣服,说:“房子不是很好,委屈二位了。” “不委屈不委屈。”漆汩连忙说,靳樨很想自己站,但实在浑身疼,还是难免把重量压在了漆汩的身上,对元璧说:“多谢元公子。” 元璧示意无妨,而后看着这俩兄弟互相馋着,向安排的厢房走去。 田庄的管事风风火火地奔过来,差点打了个跌,慌忙地一行礼:“不知道三公子竟会驾临贱地,真是失礼,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没事。”元璧说。 管事想了想,又谄媚地道:“不知东家身体可还康健?” “东家年纪轻轻。”元璧斜了他一眼,“你咒谁?” 管事顿觉失语,作势甩自己一耳光,险些要跪下,元璧又道:“这两个人,是贵客,好生照看着,吃食住行、药,都不要短缺了,记在我账上。” “是。”管事忙道,又问,“可要我把账本拿来三公子看看。” 元璧说:“你拿来吧,我若得空就看一眼。” 管事应着退下,左右来人道:“管事,这位怎么会来这儿?” “我就说离王都近总有一天能蹭到什么,看,这不就来了?”管事眼放精光,嘱咐着,“那俩贵客一定要好生招待,三公子这么看重,以后必然不是凡品,千万不能轻待了。” “是!” “热水热饭……还有药,若是三公子若开了方子就好好抓药。”管事道,又把正要走的人叫回头,“还有衣服!找两身干净、舒适柔软的衣服!还有替换的,一定都要好好备好。” “诶!是!” 管事搓搓手道:“要是能得东家青眼,发财还不是一眨眼的事!” 窦掌柜陪着元璧进屋,犹豫着道:“您为何……” “那所谓的兄长不像个普通人,手上有剑茧。从绎丹出来,还知道绎丹出事了。”元璧自言自语地用杯盖拨去浮沫,喝了一口,对窦掌柜道,“啧,茶还挺香。” 窦掌柜毕恭毕敬道:“这儿一直主产茶叶,后头有茶山,三公子若喜欢,不如给少君捎些。” “还不知道几时能见。”元璧说,“你打听着绎丹的事,看是不是真的出事了,具体谁死谁活、发生了什么,之后我再和少君联系。” 【作者有话说】 闪现遁走!周四零点前补完字数,下周会恢复隔日更(本周的榜单是6k字!感谢!) 第52章 “祝福你们。” 休琊在绎丹之西,这座茶庄坐落在休琊城外更西边,多年来一直默默无闻,屋子自然不会华丽到哪里去,他们俩前脚刚进屋,后脚就有人殷勤地捧来了干净的衣衫、清淡的吃食和热茶水。 漆汩看了眼那些东西,又看着扯着一张笑脸的下人,叹口气:“多谢。” 那下人赶紧说:“我们管事说了,您二位尽管养着病,不拘要什么吃什么,都是有的。” 第99章 漆汩一时无言以对,好在那下人也是实在有眼力见,替管事报了功就赶紧溜走,随着门合上,漆汩回头,对半躺在榻上的靳樨一摊手:“他们以为我们俩奇货可居。” “正常。”靳樨说。 “确实正常,平白无故从出事的绎丹跑出来两个人,你还伤着,哪能是老百姓。”漆汩道,扫视桌上的吃食,“你还好吗?” 靳樨说:“还行。” 漆汩震惊于蝉夫子的那枚药居然能有用到这般地步,不一会儿问:“饿了吧,喝点粥怎么样?” 说着,漆汩舀了一小碗端过来,靳樨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碗,道:“你也去吃点。” 漆汩说:“伤患多吃点,我可好胳膊好腿的,指望着你帮我打架。” 靳樨无法,只得把碗里的喝完,漆汩又盯着靳樨吃掉蔬菜和半只白煮鸡,继而自己去填肚子,吃到一半发觉靳樨一直盯着自己,遂咽下肉,抬头问:“你看我做什么?” 靳樨错开目光,摇头。 漆汩奇怪道:“分明就是在看我,别否认。” 靳樨好像在听外头有没有人,片刻后道:“密章是密懋杀的。” “……咳!咳咳。咳!”漆汩差点呛到,路上靳樨只告诉他密章死了没说这么详细,漆汩一边咳一边狂吞水,怀疑人生,“你说什么?!密懋不是他的儿子吗?” “谁说儿子不能杀老子。”靳樨面无表情。 漆汩:“……” 靳樨又道:“我手里的无名,是假的朱雀剑。” “啊???”漆汩难以置信,“那真的呢?” 漆汩看着靳樨难看的神色:“……难道被调换了。在什么时候?无棣关?” 靳樨点头,漆汩不知怎的,奇异地想通了关节,心情顿时无比复杂,猜测着道:“是不是……当年是密章杀了你娘?然后调换了剑?” “……不止。”靳樨虚弱地闭上眼睛,“密章杀了上一个肜王,上一个王下令杀了自己王兄……所以,密章又被自己的儿子杀了,是很所当然的事情吧。” “……”漆汩难以容忍地道,“他家是不是疯了。” 靳樨承认漆汩说得没错。 黄昏的光芒像一条纱,搭在漆汩和琥珀身上,漆汩说:“不过首先呢,先把你这身伤养好吧。再想办法和小白哥他们联系上,看看他……最后怎么解释的这件事,以及……还有你弟弟。” “兰婆会保护好栊儿的,他没死。”靳樨笃定地说,“我梦见了。” 漆汩仔细地把另外半只白煮鸡撕成小条,喂给琥珀:“兰婆是松嬷嬷的姐妹?” “你发现了?” 漆汩答:“长得很像。” 靳樨正要说什么,门外传来敲门声,元璧在门外道:“二位可方便吗?” “方便的。”漆汩一凛神,站起来拍拍衣服,去给元璧开门。 元璧带着管事在门外,彬彬有礼地道:“方才情急,在下再来把脉包扎,也好叫他们去抓药。” 漆汩忙道:“实在太麻烦公子了。” 靳樨嘴唇还是白的,微微颔首致意,元璧抓来了他的手探脉,片刻后若无其事地道:“兄台底子好,又有那灵丹妙药,这些伤不算太要紧,只是好歹也伤经动骨,恐怕得好好修养个月余。” 管事奉上金创药,元璧要揭开靳樨左手和后背业已凝固的衣料,漆汩帮着把外袍褪去,靳樨点点头,元璧便手法利落地把之前漆汩粗糙包扎的布料直接扯了下来。 一瞬间伤口裂开,鲜红的血重新洇开。 漆汩被那动静骇得心惊胆战,脑子里的筋都狠狠抽了一下,靳樨的脸色也瞬息白了十分。元璧神情不动,严肃地取来烈酒,对着后背和左手浇了下去,靳樨疼得闷哼一声,额上青筋蹦起,于是元璧又发现靳樨脑袋好像也被砸了下,他仔细地上好药、再次包扎,用硬木固定靳樨的左手,把脑袋也裹上了,方才回头向漆汩交代养伤抹药的事。 漆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盯着靳樨。 元璧说了一半察觉后叹口气:“小兄弟。” 漆汩忙挪回眼神:“抱歉!” “无妨。”元璧道,耐心地从头再说,回头嘱咐管事抓药。 从房中出来,窦掌柜从逐渐暗沉的天色里跑来,对着元璧一稽首,元璧瞥他一眼:“绎丹真的出事了?” 窦掌柜:“是!据说是朱雀剑现世,天雷击中了王宫,王宫失火,肜王、王后、禁军首领、太子妃都死了,朝中六官也都死了,大巫寿终正寝,也死了。另外前上将军靳莽说是反叛被手下诛去,不过目前的消息是不知所踪。” 元璧问:“靳莽不是有两个儿子么?” “长子在朝中,也死了。”窦掌柜答,“小儿子似乎逃走了。” 元璧点头,朝自己的屋子走去,窦掌柜追着道:“新王月后便会即位,接下来我们……” “不去绎丹了。”元璧说,“乱七八糟的能干什么事,让我们的人先关着门,如果……那个靳家如果有谁没跑出去,就帮一把吧。” “三公子的意思是?” “不是我的意思。”元璧轻描淡写,“是少君的意思。” 窦掌柜一头雾水地停下脚步,没想明白为什么少君会对肜国的前上将军靳家上心。 靳樨喝完药后犯困,很快就睡着了。 漆汩小心地觑了觑他,拿出药,背对着靳樨解开亵裤,一边吸气一面在灯下低头看。只见自己大腿内侧被马背磨得通红破皮,他正要上药,又扭头看了眼靳樨,才将冰凉的药抹在伤处,才小心翼翼地系好衣裳,抱着猫在另一张床上躺下,他睡得不太安稳,半梦半醒间听到靳樨在不远处问:“做噩梦?” 第100章 怎么醒了? 漆汩恍恍惚惚地没能动脑筋,胡乱地嗯了声,片刻后传来脚步声,接着身边微微一重,他下意识地往内缩了缩,让出地方,靳樨单只手把琥珀从漆汩胸口上挪走,侧躺在漆汩的身边,漆汩顿时觉得被窝十分暖和。 “我梦见桃源了。”靳樨说,“开满了桃花。” 漆汩咕哝着翻了个身,再次入睡。 翌日晨光熹微,一睁眼,漆汩险些被琥珀吓死。 只见琥珀大摇大摆地躺在靳樨侧身上,眼看就要扑到伤口处,漆汩什么也没顾上,忙把琥珀搂下来,对它严肃地晃手指,用口型道:“不可以!” 琥珀才不听他唧唧歪歪,挣扎出来,跑走了。 这动静吵醒了睡着的靳樨,漆汩回头,正对上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瞬间愣了一下,忽地往后退,迷迷糊糊想起昨夜好像自己做噩梦,然后靳樨好心过来陪他,也不知怎的噩梦果真没来。 为什么不说话? 漆汩疑惑,于是道:“嗯——早上好?” 靳樨定定地看着他,突然拉近距离,俩人鼻尖相抵不过三寸,漆汩的脸腾地红了,然而更惊人的在后头,靳樨却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眉眼,突然开口道:“你是谁?” 三个字如惊雷一般,把漆汩从里到外劈得焦黑,漆汩捏着靳樨的脸差点从床上一跃而起:“你怎么了?!!” 一炷香后。 漆汩慌里慌乱地请来的元璧坐在正堂,探查过后,对一脸揪心的漆汩道:“不打紧。兄台不是被砸了么,想是昨夜气一顺,吊着的心散了才失忆的。” 漆汩眼巴巴地问:“那什么时候能?” “左不过一个月。”元璧肯定地说。 靳樨从睁眼开始就盯着漆汩琢磨,元璧说了一大堆,靳樨也没有看他,这边元璧刚说完,靳樨就重复问了一遍漆汩:“你是谁?” 漆汩觑了眼元璧,只得道:“我是你弟弟。” “弟弟?”靳樨语气中包含浓厚的不解,接着冷着脸地对漆汩道,“房里有两张床。” 漆汩抬头:“啊?” 靳樨冷脸问:“为什么我要和你躺在一张床上?” 漆汩:“……” 元璧:“……” 漆汩:“…………” 救命! 元璧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漆汩顶着元璧“原来是这样”的脸色,只觉得要尴尬炸了,半晌后张嘴勉强地笑了笑:“呃……亲兄弟躺在一张床,很正常嘛,你不是还受伤了?照顾伤患,应该的应该的。” “哦。”靳樨点头。 漆汩松了口气,心道你快别问了,赶紧起身送元璧走。 元璧善解人意地加快脚步,然而他再快也没有快过靳樨的嘴,元璧脚还没出门,靳樨就道:“不对啊。” 漆汩笑容一滞。 “我们俩长得一点都不像。”靳樨很疑惑地说。 元璧终于忍不住扬起唇角,在关门前一瞬对漆汩轻声地认真说:“祝福你们。” 祝福个鬼球啊!!! 救命!!! 漆汩顿时像被雷再劈了似的哭笑不得,只得再三重复:“你误会了误会了。” “是吗?”元璧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少顷放弃了追求答案,只道,“他若忘了你别急着灌给他,自己想起来比较好,不然刺激太过……况且他也不一定信。” 元璧的目光看起来像是快猜到了他们俩的身份。 送走元璧,漆汩再次坐到靳樨面前,靳樨棺材脸但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如果忽略他固定的左手和脑袋的包扎布,这一副架势还是很能唬人的。 漆汩叹气道:“第一,我确实不是你兄弟。” 靳樨分明神情未动,但漆汩还是从他眼里看出“我早知如此”的意思。 “第二。”漆汩道,“我是你的……嗯,对,下属。” “下属?”靳樨十分怀疑,片刻后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然后漆汩赶紧接着请教:“你要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吗?” “是的。我失忆了。我受伤了。”靳樨自言自语,“算了,不用了,我会想起来的。你叫什么?” “宁七。”漆汩道,“宁静的宁,一二三四的七。” 靳樨:“那我呢?” 漆汩犹豫了一会,道:“骊犀,骊龙的骊,犀牛的犀。” 靳樨表示自己知道了,看起来很满意自己的名字。漆汩道:“我们刚经历了一场……嗯,意外,你受伤了。之后在路边遇到了这位元璧和他的商队,你告诉我他是长河家的人,现在的话,他在帮你医治。” “那么它呢?”靳樨指着正在桌子上偷吃的琥珀。 “它叫琥珀。”漆汩诚恳地说,“我以前顺便在帮你养猫。” 【作者有话说】 没几章就想起来了,给大君子一个可以平心静气养伤的机会吧orz 下一次周五晚六,恢复隔日更的规律 1.17小修 第53章 “我的骨头挺好的。” 靳樨没怎么怀疑漆汩的话,像是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暂时还一片空白的人生,琥珀一跃而起,大摇大摆地占据了靳樨的膝头,靳樨身子一僵,似乎拿这只炸毛的玳瑁猫毫无办法。 漆汩记得之前其实靳樨不怎么与琥珀亲近——或者说,是琥珀不太愿意靠近靳樨周遭,常常只是围着漆汩转抑或自己跑出去撒野玩。 第101章 “你可以摸摸它的头。”漆汩建议,“之前不是还拿着狗尾巴草逗它么?” 靳樨微不可见地簇了一下眉,那就像白玉上晃过一片影子,又很快晕开。 他狐疑地看漆汩一眼,似乎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干这么一档子事,想了半晌,仿佛真的从荒芜的记忆里掏出那么一片两片,照出雪地里他捏着一只狗尾巴草、这只小猫不停转圈的情景,然后他把猫抱起来,转身进门。 靳樨伸出手,轻轻地挠一下琥珀的脑袋,琥珀倨傲地睁眼瞥他,又闭上了。 “多亏琥珀。”漆汩倾身而来,笑眯眯地捋琥珀的后脊背,“多亏它扯着我才撞见元公子,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忽然,靳樨的眉头压紧了,他捏着琥珀的爪子,盯着看了看,道:“它受伤了。” “什么?!” 漆汩忙不迭把琥珀从靳樨怀里抱出来,卡着它的前爪,凑近了仔细琢磨,琥珀喵呀喵呀地开始挣扎,“不许动。”漆汩严肃地说,嗅了嗅,果真捕捉到了一丝盘绕不去的血腥气。 它的左爪不知抓过什么东西,指甲断了,肉垫上有条伤,怪不得不肯走路,漆汩一面念叨着“药粉药粉药粉”,一面跑到筐子那边开始翻找,琥珀就像一张旗子卡在漆汩的臂弯中摇摆,嘴里不依不饶地继续叫唤,似乎非常不服输。 漆汩本心疼不已,这会子却看乐了,手下险些压不住它:“哎哟——” 琥珀灵敏地逃走,后腿刚跃空,却被不知何时起身走来的靳樨牢牢拎住了后颈,爪的那几下把靳樨新衣的袖子刮花了。 “你跑什么?受伤了还跑?”漆汩实在无奈,干脆就着靳樨拎猫的姿势,给琥珀爪子上的伤口清然后涂药,包扎成一个小面团,嘴里絮絮叨叨,“什么时候伤的?怎么不知道叫?和谁打过架?赢了还是输了?” 琥珀用它琥珀似的眼睛倔强地瞪着漆汩,长长地喵了一下。 一个时辰后,有人过来请漆汩去见窦掌柜,漆汩迟疑着,对靳樨说:“我去去就回。” 靳樨正在和琥珀大眼瞪小眼,一人一猫都是左手包扎,看起来确实像一个地方出来的。 漆汩说:“不许它舔爪子。” 靳樨抬起头来看了眼漆汩,点点下巴。 漆汩到的时候,窦掌柜正在屋子里翻账本,抬头看见漆汩笑了下,道:“小宁公子。” “担不起担不起,叫我阿七就好。”漆汩道,“不知掌柜叫我来是……” 窦掌柜合上账本:“是这样,我看二位暂时也没有去处,三公子这回来肜国,就只带了个我,也缺帮手,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们俩兄弟可留下来,” 元璧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在主动地给他们找借口,有什么由不接,琥珀实在是太会找人了,跟着长河家走动也并非不是个破局的好办法——只是接下来去哪里呢? “自然嘛。”窦掌柜自然地继续道,“也不催着你答应,慢慢考虑着便是了。” 漆汩回过神,感激地:“多谢。” “谢什么。”窦掌柜缓缓地道,“还得多谢你们二位的消息,不然我们搅合进绎丹的麻烦事里,兴许一时半会还出不来。” 漆汩心神一动,忙试探性地:“掌柜是说?” “就是绎丹那乱七八糟的事情。”窦掌柜依然皱着那张脸,一通说完,并没有太出乎漆汩意料之外,只从内心觉得密懋真会胡诹,“朱雀神剑现世,王宫雷击失火”这样的屁话也编得出来。 他猜想过也许密懋会宣称远走高飞的王后已经死去,但没料到大巫会在这一日寿终正寝,葛霄会成为下一任大巫吗? 还有翁寿……漆汩决计不信翁寿会这样籍籍无名地死去,兴许翁寿是回到了她原本的生活之中,以后若再见就是另外一个人,作为密懋太子妃的翁寿的确死在了昨日日出时分。 至于侯爷那边…… 窦掌柜道:“那位不得了的靳侯爷嘛,只知道是饮了手下人的剧毒,万无机会生还,但不知怎的,没见尸首。确切消息还没传回来。” 靳莽……想起没见过几次面的侯爷,想起靳樨,漆汩不禁生出悲伤。 窦掌柜提起:“听说尊兄暂时失忆了?” “哎。是。”漆汩说。 窦掌柜捻了捻胡子,道:“其实也好。我听说有许多人在养伤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回避刺激比较大的事情,伤会好得快些。” 漆汩默默,想起自己之前好像也是这样的,浑然不知地在山里度过了一整个冬天,窦掌柜道:“我们家的少君常说万事皆有缘法,何必强求。” “确实如此。”漆汩叹口气,又好奇起来,小心地问,“少君是……?” “宁公子不知道我们是谁?”窦掌柜惊异地反问。 漆汩挠了挠头:“确实不知,恕我之前一直在山里,坐井观天久了。方才您还说元……三公子是独身来肜?” “不妨事,我们是长河,三公子之前一直居住在庸。”窦掌柜取笔蘸墨,在空白的纸上画了一枚小小的六刺雪花,“这是长河家的徽纹,至于少君是大东家霜缟君,自己人都这样称呼的,小宁公子也可以这样叫。” 漆汩盯着那六刺雪花看了会,忽然觉得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片刻后道:“我们运气竟然这样好。” “万事皆有缘法嘛。”窦掌柜道。 第102章 漆汩一面往回走,一面想窦掌柜管元璧叫“三公子”,是排行第三?还是地位第三?那么会有一和二吗?又会是谁? 倒也是想什么来什么。 回去路上,漆汩正好看见那位三公子元璧正在草庐下喝茶看书,看不清表情,温文尔雅,谦谦君子,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月白的衣衫好像融进了茶园的薄雾之中。 走到屋门漆汩心不在焉地一推,竟没推开——门从内被反锁了。 漆汩奇怪地拍拍门,问:“呃……哥?你在里头吗?怎么锁门?还好吗?” 内里没有动静,漆汩心一急,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梆”一脚踹开门就往里就跑。 只见床上空空如也,琥珀四肢瘫开,安稳地呼呼大睡,屏风后隐约传来水声,漆汩循着声响的来处扭头,瞬间明白了靳樨锁门的原因——他在擦身换衣。背影映在屏风上,脊背漂亮,对着一桶蒸腾的热水,正在用布巾擦身,听到动静停下动作,从屏风后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 漆汩握拳咳一下,道:“我叫了你。” 靳樨回头,单只手拧巾,声音夹杂在哗啦的水声里,没太在意漆汩的闯入:“我没听到。” “我来帮你吧。”漆汩说。 靳樨动作几下,然后慢吞吞地开始穿衣:“没事,已经弄完了。” 话毕不久后,靳樨就穿着庄子里准备的深蓝色束袖衣袍拐出屏风,浑身水汽浓重,几处没系好的衣带露出了小半个胸膛,令漆汩想起了那夜在侯府的浴池,记忆倏地卷土重来。 靳樨旁若无人地披上外衣,觑了觑被漆汩踢开歪倒的门,右手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又摸了个空,他挑了下眉,难得的露出有些茫然的神色,盯着自己的右手掌看了许久。 “犀公子好了吗?我来收拾水盆。” 为区分这俩兄弟,茶庄里的人已自发用名来称呼,茶庄里的小厮在门边停步,愕然发出一声惊呼:“这门怎么——?!” 漆汩顿时不好意思,脸一热,想在地上撕条缝钻进去。 靳樨一手扶住他的肩膀,掌心炽热,平淡地对小厮道:“我方才手太疼,没轻重,抱歉。” 哪个伤患没轻重还这样啊——小厮腹诽,倒也不好说什么,反正又不是他付钱,未几扬起笑脸,兢兢业业地修门收拾去了。 叮叮当当的时候,靳樨就正襟危坐地用一只手喝厨房炖的骨头汤,姿态极度认真,见漆汩一直盯着自己看,还大方地分了一半给他。 “不必了。”漆汩无奈道,“我的骨头挺好的。” 但到底没忍住香气,小口小口地啃起骨头来。 两人谁都没说话,靳樨专心致志地喝汤,漆汩专心致志地低头啃骨头,忽然,漆汩听见茶庄外头传来喧嚣和马蹄声,一股不太妙的预感浮上心头,顿时把碗一撇,边见窦掌柜匆忙而来,命令似的道:“三公子说,不要出去。” 漆汩想开口问,只见窦掌柜背后,庄内管事衣衫不整地向大门口奔去,像是午睡才起,整座茶庄都在寂静里被唤醒,飞鸟惊起一片。 元璧也现身,长身玉立地站在廊下,波澜不惊,对远处的漆汩轻轻地“嘘”了一声。 “有人来了。”靳樨也不喝骨头汤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漆汩身后,肯定地道,漆汩下意识回头,见靳樨捏着一张素色帕子,不由分说把漆汩嘴角沾上的汤渍擦掉,神色自然地问,“谁?” “……”漆汩险些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半晌才答道:“是王都。” 是王都的人马。 窦掌柜替他们关门,合紧的最后一丝缝隙中,漆汩正好看见那人踏入茶庄的第一步,他向神色淡然的元璧一拱手,漆汩的瞳孔瞬间扩大——不仅确实是密懋的人马,还是靳樨和他都认识的人—— 是毕秋。 第54章 我是帮他养猫的下属。 毕秋——新上任的禁军首领——正秉新王之令,搜寻逆犯公鉏白、臧初。 没有那个小猫侍。 因为密懋不太记得那猫侍的名字。 自太子妃翁寿“薨逝”之后,暗卫营存活的一撮人也一分为二,有的跟随寿姑娘回去那位的麾下,走得无声无息,另外一半随毕秋效忠新肜王,收归禁军。 至于子人真…… 那也已经是死人了,不值一提。 趁绎丹一片乱的时候,公鉏白胆大到竟敢去而复返,在暗卫地牢里找到了被锁链捆着的臧初,臧初浑浑噩噩,伤了腿,公鉏白背起他,一路拼杀,从地牢出来,奇迹般地消失在人群中。 密懋问毕秋:“你怎么看?” 毕秋想了想,答道:“他们一定是去西南边了。” 高明殿化作焦土,尸体都烧得容貌、身份难以辨别,密懋右眼被牢牢地包起来,已然失明,他亲临现场盯着人仔细查找靳樨的尸体。 毕秋恭恭敬敬地垂手问:“殿……陛下不相信靳樨已经死了?” 密懋不吭声,华服拖地,未几问他:“你不跟着寿儿走,肯留下来,就不怕我之后如我父亲一般过河拆桥么?” 毕秋仍低着头,看起来有种狂风过境也不动弹的执拗感:“良禽择木而栖,为人处事何尝不是一次豪赌,陛下,你眼下需要我,恰逢其时,不可不赌。” 密懋看了他一眼,含笑问道:“所以寿儿赌的是什么?” “我不知。”毕秋答。 第103章 “西南,很好。”密懋笑了下,说,“你也去西南,去葵地一看吧。” 毕秋道:“是。” 密懋侧过头,认真地看着宫人在废墟间拖拽尸体,不远处,新任大巫葛霄浑身金色流苏飞扬,手中金铃随动作发出规律性的声响。 当!当!当!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天际一片湛蓝,那只火红的燕子摇摇欲坠地飞来,落在密懋肩头。 如是刚过午,毕秋便带着一批人,出了绎丹,向西南边去。 一路上一无所获,又在驿馆歇了一夜,直至抵达这座休琊城外。 手下驱马前来,拱手道:“休琊是小城,离西南还远得很,中间还有千顷碧湖。” 毕秋拿着马鞭,指着远处的丘陵山庄,眯着眼睛:“那是哪儿?” “禀将军,是一座茶庄。”手下道,“听说是长河家的产业之一,有贵客驾临。” “贵客?” “似乎是长河本家的人。”手下答道。 毕秋想起来了,这是翁寿还在绎丹时打探的消息,不日前长河本家——排行三至七——的小东家都从庸向各国出发,似乎是长河家大东家——神秘客霜缟君下的内部调整命令,其中奉命来肜的是排行第三的小东家,听闻似乎是叫什么…… 元璧? 毕秋依稀记得是叫这个名字。 手下:“毕将军?” “去敲门。”毕秋说,从怀里掏出密懋赐他的朱雀纹金镶玉令牌,扔给手下,“拿着这个。” “是!” 茶庄的守门人见令牌,立刻就跑着通报管事去了,管事哪里敢不招待,遂恭恭敬敬地毕秋进正堂,毕秋见堂上有位斟茶的白衣年轻公子哥,看起来娇生惯养,生得温文尔雅,一言不发地径直喝茶,也不抬头看自己一眼,手边放着不毕秋的令牌。 “在下毕秋。”毕秋说,“尊驾就是……?” “元璧。” 窦掌柜将令牌小心地奉还毕秋,毕秋随手塞进怀里,盯着元璧的一举一动,说:“竟能在此遇见三公子,实属荣幸。” 元璧啜一口茶,道:“贵国太子……不,是陛下,不是一直知道元某来了么?” 毕秋道:“三公子为何不进都城?” 元璧抬眼静静地望着毕秋,轻描淡写地道:“等绎丹城复归平静,元某会去的。” 毕秋一时不知道元璧知道多少,或许按照原计划元璧本当在这两日进王都,没料到绎丹会有变故,这才掉头暂息——毕秋心想此地离绎丹确实不太远,当如此。 长河家的产业大多在北方,元璧既然排行第三,兴许极得霜缟君看重,霜缟君令元璧来肜,想必有在肜发展的意思,大约陛下也乐见此事——重修王宫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密懋须得为那三下爆炸付出代价。 “毕将军不在王都,是为了追查?还是陛下有什么吩咐?”元璧放下茶盏,轻轻地在木案上一叩,“总不能是专门来见我的吧。元某一介商贩,担当不起。” 在正堂的密室里,有两个人静静立着,透过边角挖的扩音芦管,听着元璧和毕秋的交谈。 毕秋看来一早就知道元璧会来,而且似乎密懋还有意与长河家结交。 漆汩下意识地抬头看了靳樨好几眼。 靳樨:“?” 察觉漆汩的眼神,靳樨疑惑万分地低头看来,他暂时没认出来外头那个佩剑的人是谁,只是觉得不太顺眼。 少顷,毕秋道:“昨日有逆犯数人逃出绎丹,我奉命追捕。” 漆汩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既然毕秋这样说,那么小白和小初一定是逃了出来,也算是大幸。 元璧轻轻地“哦”了一声,不怎么好奇地问:“谁?” “公鉏白、臧初。”毕秋道,“曾是沙鹿侯、前上将军靳莽长子靳樨的下属。” “原来如此。”元璧看起来丝毫未放在心上。 毕秋又道:“若此二人冲撞了三公子,请三公子不要怪罪。这是画像。” 手下将画像奉上来,元璧的视线只在那上头停留了一瞬,便伸手合上,交与身后的窦掌柜,毕秋片刻后道:“既如此,我就先告辞了。” “请便。”元璧道。 漆汩松口气,心道毕秋再待下去他恐怕就要立马带靳樨跑路了。 未料毕秋的脚步像是被什么所阻挠,突然停住,在门槛边缓缓放下,少顷回头,对元璧道:“不知是否能让在下借宿一宿?” 空气凝滞,漆汩后心发寒,隔着密室的墙他看不见元璧的神情,过了一会,元璧不咸不淡地道:“毕将军手持王令,还担心没有地方住?” “相逢即是有缘。”毕秋道,“在下难得能遇上三公子这样的人物,不免心生向往。” “是吗?”元璧起身,对窦掌柜道,“窦叔,安排一进院子,毕将军带来的人多。” 毕秋拱手:“叨扰了。” 毕秋为什么会突然要在茶庄住下? 靳樨一把抓住漆汩的手腕,用口型无声地道:“他、是、谁?” 他好像在颤抖,从“陛下”“靳莽”那些字眼从毕秋口中蹦出的瞬间,难以抑制的颤栗从脊髓爬上脑仁,瞬间冲得他再不能思考,漆汩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之时,靳樨一口鲜血涌出嘴角,双眼略显涣散,摇摇欲坠。 第104章 漆汩下意识地抱住靳樨的腰不让他滑落在地,呼唤被咽进嗓子里,他听到靳樨的心跳声澎湃得如同暴风雨来临。 “尊兄……又受刺激了。”元璧紧皱眉头,叹口气,“我不该让你们旁听的。高明殿坍塌,尊兄的内伤比外伤严重,受伤之前又经历一番缠斗,心绪激荡。” 漆汩听元璧直接挑明二人身份,不免一愣。 昏迷的靳樨死死握住漆汩的手腕,直至被扶上床后都没有放开,五指攥得极其用力,在漆汩手腕处留下红痕。 空气再度冻结上,小小的屋子里阳光缓缓变换角度,洒在靳樨高深而紧皱的眉骨上,良久后,漆汩盯着靳樨的脸颊,慢慢道:“他们都以为他死了。” “如果没有那粒神药,兴许真的死了。”元璧点头表示肯定,“你是谁?你不是公鉏白,也不是臧初。” “我是帮他养猫的下属。我带他走。”漆汩说,“多谢三公子相助。不能再与毕秋正面对上,他内伤太重,短时间不能动手。” “在他眼皮子底下跑吗?”元璧反问,继而望向窗户纸外的人影,道,“俗话说,灯下黑。” 漆汩:“什么意思?” 与此同时,屋外。 毕秋在门前收住脚步,见这间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屋子外竟有数人把手,各个神色警惕,门窗紧闭,不由问道:“那间屋子住的谁?为何这么多人把守?” 引路的窦掌柜道:“哦,那是我们的二当家。” “二当家?” 毕秋吃了一大惊,门内的漆汩听清窦掌柜的话,也愕然了。 元璧平淡地道:“冲撞长河二当家,毕秋还没有那个胆子,或许那个新王会这么干,但毕秋毕竟曾经是江湖人,对吧。” 漆汩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极聪明的法子,既可避免见面,又避免了露马脚让毕秋来四处追查。 毕秋只知道长河三公子入肜,却不知道二当家也来了。想起消息传回来的时候,的确有说商队人数不定,且里头确有个不肯见人的尊贵人物。传闻里相比起三至七的小东家,二当家更像是霜缟君的一抹虚影,与霜缟君一样行踪不定,三至七的小东家谁见了二当家都尊敬得堪比祖宗。 窦掌柜道:“二当家突然想跟着三公子来肜游玩,只是他不喜见人,毕将军莫要打搅,兴许几日之后,二当家自己便走了也说不定。毕将军,请跟我来——” 毕秋收回眼神,跟着走了。 【作者有话说】 圣诞快乐宝子们! 第55章 这是秘密。 靳樨直至黄昏时分才醒,他睁开眼,随即察觉到手里一直紧握着什么,自己像是救命稻草般不肯放开。 模糊的视线渐渐集中在趴在床边打盹的少年。 碎发搭落在他的鼻尖,房中无其他人,少年睡熟了,靳樨一动不动,肆意而大胆地用视线仔细打量他。 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良久后用大拇指轻轻地摁上漆汩的眉心。 漆汩惊醒,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你醒了?” 靳樨状若无事发生地收回手,漆汩口渴得厉害,也没觉着有什么,捏着肩膀迷迷瞪瞪地去找茶水喝,靳樨道:“冷了。” 漆汩咕咚咕咚,含糊着呜了两声,听着像是在说“没事”,喝得茶壶见底方回头问:“你要喝吗?” 靳樨点头,直起身靠在软枕上,看着漆汩敲了两下门,对外头说:“麻烦取些茶水来。” 外头应了一声,靳樨问:“为何不出去?” “三公子假称我们是长河的二当家。”漆汩走回来,顺手帮靳樨掖了掖被角,“你想起了多少?” “那个人,我认识,他提到的人,我也认识,对吧。”靳樨说。 漆汩伸手碰了碰靳樨的额头,说:“会想起来的,眼下你内伤未愈,不好碰上他,他叫毕秋,来自王都。当然,不是说你不厉害啦,等你养好伤,就是最厉害的。” 靳樨安安静静地靠在软枕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漆汩。 漆汩道:“你还看我?” 靳樨挑了下眉,并不答话,还是拿那种非常真挚的眼神盯着漆汩,漆汩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后退一步,支支吾吾:“呃……水到底来了没有。” 遂回头搬了个凳子,捞起琥珀,背对着靳樨坐门边去了。 元璧揣着药、提着膳盒进门的时候瞧他们俩分开得非常遥远,问:“你们在玩什么?” 靳樨缓缓地摇头,于是元璧好奇地看漆汩,漆汩抱起琥珀,说:“什么都没玩。” 元璧不太解,但没多问,只是把膳盒摆在桌上,去给靳樨探脉,片刻后道:“要心绪平和。睡前记得换药。” “多谢。”靳樨道,顿了顿,问,“二当家有什么特征么,我可以——” 说话说到一半,靳樨却茫然地说不下去了,隐约觉得自己仿佛可以做什么,可到底可以干什么呢? 漆汩见他卡顿,忽然想起在绎丹酒楼之中,靳樨似乎可以变换成他人的声音,难道打的是这个主意?来不及想清楚,漆汩解围道:“就是有什么需要我们注意的?怕露了马脚。” “没什么。”元璧不甚在意地说,“随便来就好了。只要别怼到那人眼前就是了。” 漆汩心想什么叫随便来?随便是怎么个随便方式? 元璧声线和缓地道:“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二当家这个人。” 第105章 漆汩:“啊?!” 元璧没会二人的神色,只道:“这个身份是我们自己人乱用的,谁若需要、遮掩点什么,就借来用,有时少君也自称二当家的,这不就显得扑朔迷、难以捉摸了?” 漆汩:“这不就是……” “对。”元璧所当然地道,“就是装腔作势、摆迷魂阵。” 漆汩露出震撼而赞叹的神色,元璧对着二人眨眨眼睛:“这是秘密,不要说出去。” 既然是秘密不好好保管怎么就这么说出口了……漆汩不由腹诽,实在叹为观止。 元璧和漆汩一起盯着靳樨喝药,漆汩有意把方才靳樨看的看回去,所以眼神十分认真,连带着怀里的琥珀也瞪得溜直,靳樨顶着三道视线咽了一口,终于受不住地皱起眉,那神态让漆汩看了有些想笑,在心底哈哈哈笑了三声,扭头对元璧道:“快去忙你的吧。” “行。”元璧拍拍衣服,“一定要喝完,要换药,饭吃完了叫外头的人来收就好。” 话毕,他便走了。 漆汩回头,见靳樨已经把药全喝完了,正准备下床来,漆汩道:“我给你端来?” “我自己来。”靳樨说,十份坚持。 用右手撇开膳盒,里头都是清淡的菜,并又是一盅骨头萝卜汤,另有盘撕成条的鸡肉,一见便知是给琥珀准备的,漆汩才端起那盘鸡肉,琥珀就迫不及待地半立起身子,一边猛嗅,一面用两只爪子不断地扒拉漆汩的小臂。 漆汩:“别抓了祖宗!扒拉什么又不是不给你吃!来这边吃!又没有饿着你你为什么一副饿死鬼的模样?” 琥珀不他,只专注于鸡肉。 靳樨已盛了两碗骨头汤,正襟危坐着,漆汩回来时见靳樨手边有一碗盛得满满的,脚步微微一顿,靳樨似是疑惑他为何不来,挑眉无声地用眼神催促,漆汩过来坐下后,靳樨才动筷,不一会儿道:“有点儿淡。” “淡点好。”漆汩说,“你不是养伤吗?” 靳樨道:“你又没伤。” 漆汩笑了下,说:“我口味淡,都可以的。” “不,你喜——”靳樨说,然后又茫然地望着虚空。 漆汩疑惑地抬头:“?” 靳樨的动作好像僵住了,半晌才道:“……桃……” 接着他换了种笃定的语气:“你喜欢桃花片,喜欢紫苏。这里有桃花吗?” 漆汩回过神,迟疑着:“还没到开花的时候。” “那等桃花开了,我再给你做吧。”靳樨说,极自然地问,“你还有什么喜欢的么?” 漆汩在自己都没有意识的时候开了口,答道:“喜欢桂花酒。” 靳樨点点头,很认真地记下来:“知道了。” 漆汩一时无话,用完饭,靳樨帮着把碗筷拣进膳盒里,由漆汩递给外头的人,不一会儿外头又拎来了热水,漆汩先去洗漱,之后要来帮靳樨的忙,但靳樨坚决摇头,仍是自己独自进了屏风后,布巾刚下水,漆汩就钻了进来。 “至少帮你拧水。”漆汩镇定自若地说,“伤口沾水会发炎的。” 靳樨此刻已经脱了上衣,还是很平静地望着他,肩膀宽阔,线条漂亮,僵持少顷漆汩的意思依然非常坚持,于是靳樨退后做出让步。 漆汩占据了热水桶边的位置,微微侧身,接过靳樨的布巾,过水拧干后递回去,如此重复数次,盯着屏风上自己和靳樨的影子瞧。 谁都没有说话。 两炷香后终于擦完,靳樨才披上衣服,就见漆汩拿着装药粉的瓷瓶回来,靳樨只好把衣服又脱下来,坐在椅子上让漆汩上药。 揭开染血的白布,漆汩看见后背与手臂那狰狞的伤口不免心一颤,嘴里却保持平静道:“幸好天不热。” 靳樨点头,温驯地仰起头,好让漆汩给他包额上的伤口。 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晚上才熄了灯,漆汩心想被褥有些湿冷的错觉,才闭眼忽然听见屋子里琥珀不甘寂寞、在屋里奔来跑去的动静,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好像在跑圈、乱蹿,心里就冷不丁打了个不祥的钟,果不其然,寂静夜色里传来靳樨的一声闷哼。 “你怎么了?”漆汩忙翻身起来翻找火石。 “没事。”靳樨顿了一下,道,“你睡。” “它是不是踩着你了?”漆汩情急之下反而找不着火石,余光扫到靳樨已经翻身站起,月色朦朦胧胧,似湖水清澈,照出他只着中衣的躯体,下一刻,才止住的奔跑声重新响起,漆汩忍不住呵斥:“琥珀!” “咪——” 琥珀大摇大摆地在靳樨的床上躺下来,摊成一张饼,漆汩:“……” 靳樨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同它对峙。 琥珀完全不怕,不仅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还在床上打起滚来,把沾上的灰尘都滚了上去,不仅如此,还留下数朵墨色梅花——漆汩眉梢狠狠地跳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见地上果真有不少墨色爪印,从书案延伸至床沿。 然后一人一猫同时扭头,注视漆汩。 漆汩:“……” 漆汩想了想,无奈道:“夜已深。” 琥珀还在乐滋滋地滚来滚去,似乎打定主意不走了,漆汩无奈地把视线从那团杂毛上挪回来,靳樨点头,正要说“不打紧”,第一个字没说出口,就见漆汩哗啦掀开被子:“这边睡吧。” 第106章 靳樨微微犹豫一会,再次看了眼打滚不肯挪动的琥珀。 漆汩镇定地:“来吧。” 雨夜的风穿过缝隙,靳樨看漆汩打了个冷颤,便不再犹豫,上前占据了一半床,像前夜那般侧躺着。 床铺并没有太宽敞,靳樨躺进来后顿时暖和不少。 漆汩暗暗觉得松快,一时也没有睡意,与靳樨那双寒星似的眼眸相互对视,而后匆匆挪开,同时不甚明显地后移半寸。于是紧接着靳樨就体贴地闭上眼睛,漆汩不由松口气,把脸埋进被子里酝酿睡意,片刻后又睁开眼,不知为何叹了口气,再次合眼准备入眠。 月色中,靳樨猛地睁开眼,久久地看着漆汩散下的墨色长发,好像陷入了很艰难的抉择,但一直到漆汩呼吸平稳、陷入酣眠,他都没有动弹一下。 翌日毕秋并没有走,厚着脸皮在茶庄继续留了下来,过了一日,还是没走,还在午间元璧准备进来时,大阵仗地在外面说想见神秘的二当家一面。 元璧客客气气地回绝了他。 透过窗户纸的光影轮廓,靳樨看见毕秋其实一直未走,盘桓在不远处。 元璧进门后,第一句便严肃地说:“不能这么拖下去。” “那怎么办?”漆汩揉着眼睛在床上问,虽然对赖床不好意思,但不准备放弃赖床,“总不能直接赶吧,他手里还有密懋的令牌。” 元璧道:“他不是去西南有事吗?弄出点动静就好了。他要追捕的那两个人去西南边是要干什么的?” 漆汩一愣,想了想:“如果他们俩去的话,大约是去祭拜故人的吧。” “祭拜?”元璧拧眉微微沉思,继而问,“一定会去?” 漆汩旋转着手中的杯盏,道:“我其实觉得他们不一定会去西南,可能是毕秋猜的,或者毕秋自己想去西南,至于密懋,兴许是更想找……我们。” 可是毕秋为何想去西南角呢? “如果你们没死的话。”元璧补充,然后问,“我若将他引开,然后让你们走。可以吗?” 漆汩:“三公子有法子?” 元璧玉白的手指在桌上微微一敲:“那是自然,长河家虽不怎么在南方做生意,到底在绎丹还是有一二间铺面,弄出些动静还是可以的。对了,那俩人身量如何?” “比他矮一些,互相之间无太多区别。”漆汩示意靳樨,然后问,“那我们能去哪儿呢?” 一直沉默的靳樨忽然道:“可以走水道。” 漆汩元璧同时:“你又想起来了什么?” 靳樨又露出这两天很常见的茫然神色,道:“就……就从陈国当年奇袭绎丹的路,走水路,去庸。”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漆汩问,“为什么去庸?” “不知道。”靳樨有些迷茫,但很坚决。 元璧却欣然道:“去庸好啊,我一直就住在庸国,如果运气好,想少君也在庸,只是不知道具体在哪儿。不过最近庸的东边不是特别太平,但换句话说,不太平的地方容易混进去,倒也不是不行,实在不行,你就打着长河二当家的名头。” 漆汩由衷地请教:“会被你们自家人认出来揍吗?他现在还不能打架。” 元璧露出微微的笑意,温润如玉,很认真地回答他:“不会的,你们拿着我的信物就好了。况且,少君也知道你们,少君心肠好,不会拦着的。” 【作者有话说】 元璧永远:少君心肠最好啦 第56章 今天不分上下,平局。 半夜,毕秋在床上被吵醒,见手下捧着王都的信鸽过来,半跪地道:“将军,是王宫的信。” 毕秋闻言面色陡沉,一面摸着软剑,一面接过了那封信,单手展开。 手下小心地问:“陛下吩咐了什么?” 毕秋道:“绎丹有变,公鉏白与臧初在城墙露面,去了东北边。” “难道是……沙鹿?”手下问,“陛下不是吩咐将军去葵地旧都?如果那俩人去了沙鹿,我们该怎么选?” 毕秋焦躁难耐地揉了揉自己的头,捏着信不知在想什么。 手下询问:“将军,我们是否应当调头?” 毕秋沉着脸,盯着地板:“那二当家到底是什么人物?” “大家都说长河家的东家、二当家都是甩手掌柜。”手下道,“时常游历四方,非常神秘,不喜见人。将军怀疑什么?” 毕秋刚想开口,忽然听到什么,眉梢一挑:“外头怎么了?” 话音未落,门嘭地被推开,又有个手下匆忙奔进来,喘着气对二人道:“不好了将军!走水了!!” 毕秋唰地站起来,夺门而出,没走多远即刻便看到不远处主屋火星四溅,烈焰滚滚,灰色的烟雾弥漫在周遭,有许多人掩着口鼻,乱糟糟地一面喊着“走水了”,一面提着水桶去救火。 手下跟着毕秋跑出来,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毕将军随手抓了个过路的小厮,问:“三公子呢?” “不知道!”小厮焦急得要命,直接大胆地扒掉了毕秋的手。 手下忙:“将军别生气。” “生气个屁。”毕秋的脸颊被火色照得都红了,眼底一片深色,“快去找那公子哥!还有!今晚谁从这个地方走了,必须盯住。” “是!” 手下四散而开,毕秋略一犹豫,紧接着调头去了那个永远被许多人把守的屋子,那些人还守在门外,约有五六人,同时警惕地看着他。 第107章 毕秋也不说话,拔剑便上。 他施展了游蛇般的身法,巧妙地从几人的围追堵截中钻着空子摸了进去,嘭地一脚踢开门,见里头空空如也,鬼影都没一个。 “大胆!” 那五六人同时呵斥道,剑尖刺来,毕秋一皱眉,旋身避开,嘴里道:“你们几个蠢蛋,守着个空屋子还以为自己了不得么?” “又关你什么事?” “二当家的来来去自由,轮不上我们管。” 毕秋嘲讽地笑了声,蹬着柱子翻上屋顶,借着还未熄灭的火光,看见有三辆马车向茶庄外跑去,看方向,一辆是往西南走,一辆往沙鹿走,一辆向北走,紧接着他带来的人自发分成三队,追着马车越来越小的影子。 毕秋的身形消失在夜色之中,看着像是选了一辆追去了。 未几,又有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茶庄角门边,蒙面的元璧左右看了看,回身扶着一人上了马车,那人也蒙面、素衣,完全看不清脸,少顷,马车轱辘轱辘地开动,向休琊城里去。 他们才走,毕秋却毒蛇似的从夜色里钻出来,无声地跟了上去。 火扑灭之后,茶庄已经不成样子,多余的人只好卷了铺盖,准备自寻去处。其中有两个穿得灰扑扑的人挤在四散的人群之中,怀里揣着猫——正是靳樨和漆汩。 过了丘陵,几近凌晨,靳樨和漆汩才换了马车,给他们赶车的是茶庄管事的儿子,还没有漆汩大,叫夏文。 漆汩在马车里说:“多谢你,原来你姓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也姓夏。” “那就是我的福气。二当家。”夏文笑嘻嘻地说。 “叫我阿七就好。害你们没了茶庄,实在对不住。” “这算什么。”夏文嘿了一声,“这座茶庄本就不挣钱,且三公子说等我父亲去了绎丹,能接手大产业呢。您二位尽管休息就是,我们去西南临海的港口,长河家有商船,走水路向东绕到庸是完全可以的。” 漆汩在车厢里笑了笑,回头看了眼闭目养神的靳樨,悄没声地掀了帘子向外一瞅,山野边际渐渐在晨光里明亮起来。 靳樨犹豫了会儿,展开右臂,说:“睡会吧。” 漆汩不明所以,以为他要毯子,于是把毯子递给他,靳樨没接,漆汩便把睡觉的琥珀塞他怀里,狐疑道:“你和它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靳樨:“……” 漆汩裹了张小毯子靠着车厢,一闭眼就睡过去了,再醒来时迷迷糊糊,发现马车停了,身边空的,立刻给吓醒了,忙掀开帘子要叫人,眼前的场景是一条片河滩,靳樨坐在篝火边,抬眼看来。 夏文正抓着把叉子往小河走:“阿七醒了呀,骊大哥说可以停下来休息下,中午了。” 漆汩松口气,扶着车厢跳下来,问夏文:“你去干嘛?” “叉鱼。”夏文说,扬了扬手里的叉子,接着蹲在水边,认真地观察水面,漆汩于是也过去和他一起蹲着看他叉鱼。 漆汩用气声:“为什么不叉这条?” 夏文也用气声:“这条刺多,不好吃。” 漆汩顿时换了种眼神看他:“哇,你懂好多。” 夏文挠了挠头,腼腆笑:“还好吧。” 俩人蹲得脚快麻了,夏文才下叉,叉起了一条据说是刺少的鱼,但有点小,篝火边的靳樨看了眼,问漆汩:“要吃这种?” 漆汩:“我不知道啊,应该都差不多吧。” 夏文说:“还有种刺少、肉嫩的,可惜游太快我抓不着。” 靳樨起身,示意夏文,简短地道:“指给我。” 夏文忙把叉子给他,三人又在河边围成一团,屏气凝神地等了好大一会,然后夏文气声指着说:“就那条就那条!” 靳樨把叉子举出了宝剑的架势。 漆汩:“游得太快了吧!抓得着吗?” 夏文道:“反正我不行。” 靳樨瞥了一眼漆汩的头顶,手起叉落,只听欻一声,水花纷扬,其余的鱼都跑了,靳樨面无表情地把叉子和叉子上那条肥鱼从水里拔了出来。 夏文道:“太厉害了吧!!!好准!!!” 漆汩丝毫没在意脸上被溅上的水,随手抹了把:“太厉害了!” 忽然又是几声水花响,三人扭头,见是琥珀叼着一条巴掌大的鱼出水,也得意地睨向他们。 漆汩摊手:“好吧,今天不分上下,平局。” 靳樨:“……” 琥珀一甩头,趾高气扬又乐滋滋地叼着鱼走了。 夏文瞠目结舌,指着它高高翘起的尾巴:“这么聪明!” 【作者有话说】 琥珀:谁抓鱼能有我厉害!我不信!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第57章 为太子殿下献礼。 半个月后,他们走进了西南群山的地界,云山雾罩,青绿的峰峦重叠,盖着玉白如纱的白云,夏文比着地图,说:“我们不用太深入,到了里头的那个大城就往南走就是了。” “那是什么城?”漆汩问。 “郁城。”夏文答。 靳樨重复了一遍:“郁城?” 夏文道:“是葵地旧都啦,葵是当年此地最大的国家,即便后来被纳入肜的版图,但‘郁城’依然是最大最繁盛的,来往也方便。” 原来如此。 与此同时,护送莒韶回国的车架终于要过申肜边关,准备休整一晚,莒韶才被百里飐扶下车,见边关处有伙甲胄之兵,为首的一脸混不吝的样子。 第108章 百里飐对莒韶说:“殿下,是风知。” 莒韶点点头:“我认识。” 百里飐举剑把莒韶护在身后,因路上已听说绎丹之变,警惕不已,且见了这姓风的就烦得不行,冷冷道:“风知,你来做什么?” 风知没怕她的剑,反唇相讥:“你以为我想来?黄毛丫头。” 百里飐回敬道:“疯狗!” 风知斜眼看她:“你才几岁,叫你爹来跟我打还差不多。” 莒韶拍拍百里飐手里的剑,和蔼道:“风将军有何事?是陛下有吩咐么?” “是陛下。”风知说,无声地嘲笑一声,“乳臭未干。” 百里飐嘴角一抽,心想你骂你家王能不能别当着我们面骂。 这时,从风知身后走出来一位文士打扮的人,颈侧有处阴影似的青斑,看年纪也不小了,比风知要大上好一截,莒韶和百里飐都不认识他,这文士拱手,奉上一个朴素的木匣子,不卑不亢道:“在下秉陛下令,为太子殿下献礼,请殿下过目。” 什么礼? 为什么突然送礼? 等等—— 百里飐想起来了,密懋是说过,说过会给他们一份礼物,但作为交换,密懋要陈国戢玉的那把剑,可密懋也就提过这么一次,直到他们离开也未再提,还以为只是一句戏言,密懋居然认真了。 密懋这人不好捉摸,他的礼物必然有别的代价,且戢玉那把剑乃是由陈王所赐,这不是让他们大败陈国么? 莒韶微微吸了口气,面色上仍看不出有什么其他的神色出来,手虚虚扶在匣子上,文士低着头,莒韶把匣子打开,看见里头有两个卷轴,莒韶取了一个,在手里展开,然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殿下!”百里飐忐忑万分,还以为是什么奇怪物件,走过去一看,也僵了。 那是一张城池图,以及一枚小小的写着“新柳”的印鉴。 文士道:“还有一个,请殿下过目。” 莒韶把新柳城图放回匣子里,打开另一卷,亦是城图及印鉴,继而更加震惊,百里飐惊道:“怎会是沙鹿?” 文士道:“陛下愿予申太子两座城池,新柳、沙鹿,从此归申。殿下归国之后,可遣使者来收,以此两张地图、两印为信物。” 百里飐转而对风知冷笑:“听闻风将军少年时,乃是因遇靳侯爷及央夫人之青眼才升迁至今,如今风将军贵为上将军,靳侯爷及央夫人却死无骸骨,原来世间变化如此无常。” “那可不。”风知道,“有朝一日希望你百里家能有个好下场。” 莒韶慢慢地放回卷轴,盯着文士:“你是谁?” “在下……滑青。” “滑青?”莒韶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风知抱着双臂,说:“他曾是靳莽身边的人,你与其质问我,不如问问这个亲手送去毒药的文人,为什么愿意下手呢?” 百里飐傻眼了,立马换了种眼神看滑青,心道世上竟有如此之人,真是小看了他,莒韶发现滑青脸上虽还是若无其事,但他的肩膀微微一僵, “殿下……”百里飐犹豫道。 “这份礼我多谢肜王陛下好意,这便收下了。不过我还想讨点什么,比如……”莒韶平静道,问滑青,“你愿意跟我走么?离开这里,去申国。” 风知意味深长地看着滑青,笑起来,转头带人走了。 百里飐问:“靳侯爷到底是生是死。” “他的确会死,但他已经去往桃源了。”滑青道,语气带着渐趋苍老的怀念,沾染上黄昏晦暗的光芒,“是蝉夫子带他走的。” 又走了小半个月的山路,漆汩与靳樨终于到了郁城。 郁城依山而建,还能看到不少竹制的老房,一进城,城里有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愁绪感,街道两边还有不少卖木头人的,漆汩看了一眼,想起了沈焦,。 夏文带他们在一家银店落脚,里头一直叮叮当当地敲银制的东西,既有首饰也有器具,漆汩随手拿起一个碟子,发现碟底錾了一朵小小的六刺雪花。 长河家居然在这里都有产业,漆汩一面啧啧称赞,一面放下了银碟。 不多时,夏文带着掌柜匆匆而至,这掌柜姓张,是位三四十岁的妇人,挽着头巾,笑盈盈地一躬身:“二当家。” 漆汩和怀里的猫一起微微颔首。 “不日前刚接到信,说二当家会到,真是蓬荜生辉。”张掌柜道,把有六刺雪花的信件递给漆汩看,“只是三公子那边说,请二位多留几日,有故人要来。” 故人? 这地方能有什么故人。 想元璧不会乱来,或许真有什么事、什么人,兴许是侯爷或央夫人的故人?那倒很有必要让靳樨见一面,他回头对靳樨道:“那我们……就留一留。” 靳樨左手已经好了不少,也不必再天天裹着了,只是活动还不算那么方便,平静地道:“随你。” “那好。”张掌柜的眼珠子在靳樨和漆汩两人脸上来回滚,漾着笑意道,“请随我来。” 俩人随着张掌柜往准备的院子走,边走漆汩问道:“掌柜是本地人么?” 张掌柜道:“不是,我是从外头来的。” 漆汩又问:“最近是什么日子么?我进城来,觉得来往的人都不太高兴。” “二十年前葵破。”张掌柜答,“这几日是葵最后一任王——就是那位自绝于宗庙前的幼主的生辰。毕竟故国追思未过一代,正常的。” 第109章 “请问葵王陵和宗庙在哪儿?” “王陵在城外西北,宗庙烧毁了,遗迹在太守府附近,二当家想去看看么?”张掌柜头也没回地道,“别人嘛自然是难去的,不过二当家若是想去也容易。” “容易?”靳樨问。 张掌柜回头笑道:“此地太守,与我相熟。” “!!!”漆汩张了张嘴,把未出口的“哇”吞回肚子里:真是真人不露相。 张掌柜准备的院子虽小,但五脏俱全,也不显眼,漆汩十分满意,张掌柜道:“二当家——” “叫我阿七吧。”漆汩赶紧说。 “那这位?” 靳樨跟在漆汩身后,简短道:“骊。” “那么二位好好休息,热水吃食会送上来,若还有什么要的,尽管告诉我,阿七大人……若想去那个地方,我便替大人安排。”张掌柜道,对靳樨道,“骊大人也尽可告诉我。” 靳樨点点头:“多谢。” 屋子有两层,夏文高高兴兴地要了楼下的房间,把二楼的两个大房间留给了靳樨和漆汩,漆汩放下琥珀让它去巡视,自己在二楼的窗边向外看,青山白云,如白玉青螺,美丽得如同古画卷,漆汩感慨道:“真漂亮啊。” 靳樨点头表示赞同。 二月的天气,还不是很暖和,早晚在山里尤甚,湿润的水汽无处不在,挂在檐角廊下,寒风瑟瑟,趁日落之前,两人结伴出去走了走。 郁城保持着过去的风貌,肜只是把这里的驻军裁了、糊弄安排了个太守便罢,于是连蔚看起来似乎与作为葵都时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每到国破的日子,纸扎的莲花灯会飘满了一整条河,远远看去,就像条白绸布一般。 俩人出门的时候,也见河面上有不少莲花灯,星星点点。 路过太守府,隔壁就是曾经巍峨的葵宗庙,簌簌冷风在落灰残破、焦黑的宗庙顶不住打转儿,偶尔几只孤鸟落下来,野猫盘踞,打盹的守卫还穿着旧时的衣。 若忽略萦绕的、忧伤的、如连绵雨天般的愁绪,忽略入木三分的葵王室的血渍,这里乍一看简直像另一个“桃源”。 第58章 我不信这个。 翌日天未明时,一直躺在漆汩身边呼呼大睡的琥珀忽地睁开眼,伸懒腰,回头看了眼漆汩,便跳下床,又从窗户的缝隙里钻出去,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即将破晓的天色里。 漆汩醒来,没摸到琥珀,以为它半夜蹿去了靳樨床上,没当回事,遂开始慢吞吞地洗漱,穿好衣去敲靳樨的房门。 靳樨道:“进来吧。” “琥珀在你这儿吗?”漆汩只从门里伸出个脑袋左看右看,有点小嫉妒,“怎么突然这么黏你?” 靳樨穿好衣,还未束发,转身走来无奈地道:“没有黏我——它没在我这。” “没在?”漆汩盯着靳樨的散发看了一会,又转开,嘴里咕哝道,“那我下去找了。” 说毕,他便风风火火地走了,靳樨慢慢走到门口,听见漆汩问夏文:“你看见我的猫没有?” “没。”夏文听上去好像在吃饭。 “啊?”漆汩真的有点奇怪了,心道这懒猫能去哪儿,便这边看看、那边摸摸,夏文吃完饼,拍拍手:“我来帮你找。” 俩人便在院子里猫着腰东翻西找,声音互相叠加: “琥珀!” “小咪——!” 漆汩回头问:“小咪?” “不可爱吗?”夏文直气壮地说,手里提起水缸的盖子,探头,“咦,不在。” 漆汩无言道:“缸里都是水!它怎么可能会在。” 夏文无辜地把盖子盖了回去:“是吗?” 漆汩叹了口气,原地狂揉头发,仿佛又回到了在沙鹿时满府找猫的时候,靳樨默默地下楼来也帮着找,夏文问:“小咪一般会躲在哪?” “各种犄角旮旯。”漆汩说,“而且躲起来也不吭声,难找得要死。” 靳樨道:“以前也这样?” 漆汩点头,连忙告状:“经常我找得狼狈不堪,它还很一脸无辜地看我。” 一上午过去一无所得,午间张掌柜笑吟吟地过来,见三人累得不行,在门边观察了一会,问:“二当家,你这是在?” “找猫……”漆汩有气无力地把脑袋搁在石桌上,乱束的头发又要散了,靳樨拿着梳子过来替他束发,漆汩霎时一僵,感觉自己头发被捞起,刚要推开,靳樨却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语气平常地说:“它可能跑出去了。” “那只小杂色猫?”张掌柜揣着手,平淡地说,“是跑出去了啊,我好像看到它了。” 靳樨:“……” 漆汩:“……” “跑去哪儿了???”漆汩好像雷劈一般立刻抻直身体,险些忘了头发还在靳樨手里,险些被扯痛,靳樨严肃地用手指抵住漆汩的后脑勺:“别动,还没梳好。” “哦。”漆汩只得耐住性子,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 张掌柜笑着,给漆汩指了指路,又准备叫几个小厮帮他们一块去找,漆汩忙:“我们自己的猫,自己找就好,不劳烦你们……对吧?哥。” 本来借了长河家的路已是十分麻烦他们了。 漆汩询问性地看靳樨,靳樨点头,冷淡地:“我们自己来。” “好罢。”张掌柜并未坚持。 好不容易梳完头,漆汩往外跑的时候一时太急,险些被门槛绊倒,幸亏紧跟其后的靳樨眼快手疾,一手拎住了他的后衣领,才幸免于难,没摔个狗啃泥。 第110章 “谢、谢谢!”漆汩抹了把虚汗。 靳樨把他放下来:“要是那里插了根树枝,你这双眼睛、这条命还要不要?” 夏文起鸡皮疙瘩了,搓着胳膊:“骊大哥,你说得好瘆人。” “这不是没有嘛……”漆汩看着面前的泥土,脑海里无端浮现了靳樨描述的场景,接着是自己面朝地倒下,树枝扎穿了……漆汩一阵发寒,忙把那些血腥场景甩出脑子外,满脸责怪:“你不要吓我。” 然后他觉得这话没有威慑力,于是加重语气严肃道:“不许吓我。” 靳樨面无表情:“我没有。” 他们在郁城找了许久,还是没看到琥珀的影子,漆汩气得不停念叨着等找回来了要狠狠揍它一顿,夏文鄙夷道:“你怎么可能舍得打它,嘴上说说罢了。骊大哥你说是不是?” 靳樨还在犹豫,漆汩立刻反驳:“怎么可能?我绝对会打的。” 又回头问靳樨:“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急?说起来那本是你家的猫吧。” “它很聪明。”靳樨只说了这四个字。 漆汩懒得再和他扯,继续去找,他们三人边走边找,突然看到有几只猫从墙头跳下来,有黑有白有黄,争先恐后地凑到漆汩脚边来,漆汩迅速地从中找琥珀的身影,没找到,叹口气,蹲下认命地先摸了摸它们。 猫们喵呀喵呀的,尾巴翘得比天高。 靳樨就抱臂垂下眼眸,认真地盯着被猫围得严严实实的漆汩看。 夏文想开口,但不知怎的,看了看靳樨,又看了看蹲着的漆汩,莫名觉得此时此刻仿佛不适宜开口,于是智地把话又憋了回去。 靳樨突然说:“我相信你是养猫的了。” “我本来就是养猫的。”漆汩撇撇嘴,然后站起来拍拍手,“好了,不摸了,你们走吧,我还要去找我家的小猫。” 说着,便准备绕开它们,不料腿还没抬起来,就有两只猫咬住漆汩的两条腿,把他往前扯。 夏文猜道:“它们,是不是有话要说啊。” 虽然猫要说话很奇怪。 漆汩沉吟,靳樨道:“好像要带路。” 夏文大惊失色道:“这也聪明得有点太过分了吧!” 漆汩却觉得很正常:“也许从我身上闻到了琥珀的味道,算了,来都来了,就跟着走吧。” 话毕,这些猫果真开始带路了。不知道自己走到哪个岔口时,这几只猫喵了几下,瞬间全散开了,靳樨皱眉道:“是这里?” “大约是罢。”漆汩环视周遭。 夏文已经觉得这一切非常的不真实,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俩人觉得很正常,这明明就不正常嘛! 不远处的地方有人似乎在掰扯什么,漆汩停下脚步,见那户人家扯了白布,显然是在办丧事,院子口挤挤攘攘、吵吵闹闹、叽叽喳喳。 夏文道:“这是咋了?” 漆汩摇头,便问同样驻足不前的一名挑扁担的货郎:“那在吵什么?” “哦。”货郎心不在焉地答,“这家的老夫妻没儿没女,前几日手牵手的一起去了,家里倒还有点子积蓄,所以族里旁支的年轻人就过来治丧。这会子怕是为烧衣吵呢。” 夏文不解:“这有什么可吵的?” “习俗是要在路边烧了逝者的旧衣,那些邻居不肯在他们路边烧,所以吵起来了。”货郎道,啧啧地摇了摇头。 此时里头传来一道拔高的声音:“你这老头子!若不同意别受那份红封,现在又反悔是什么个意思!” “我……我又不是反悔嘛——” “这不是反悔是什么?”那年轻人道,“我们现在又去哪里烧?把红封退回来又能怎样?” “这……这地方不是挺多的?” “你这老头子!” “你嚷嚷什么毛头小子!要不是为了他家那几个钱,你能过来吗?” “嘿你这老不死的!”那年轻人似乎要挽袖子了。 “别冲动别冲动!”有位老妇人的声音道,“这话就说得不好听——钱老头,人老了总得积点口德。” 钱老头嗫嚅了下:“反正换个地方烧又不会怎样。” 年轻人暴躁:“我去哪里找新地方!都定好了!你红封都收了!” “我退给你嘛!” “退不退有个狗屁用啊!” 又是一阵喧闹,旋即钱老头大吼道:“我年纪都这么大了你不是咒我吗?!” “那你刚开始就别答应啊!”年轻人毫不示弱。 漆汩没想到这样看似微小的事情也会引发争吵,忽然又有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这有甚可吵的,不如就在我门口烧吧。” 一时寂静,忽然没人说话,不一会儿先前的那位妇人语气温和地开口道:“乐家小郎,你还年轻,又没成家,再考虑考虑吧。” 漆汩抓着靳樨的手腕,拉着他去了人群外围。 “不是找猫吗怎么还管这桩闲事!”夏文连忙跟上,道,“不提前说一声就跑!” 从人头的缝隙里,有位白面书生模样的青年人倚在门框上,无所谓地道:“我不信这个,就在我门前烧吧。” 夏文道:“这么热心的人啊。” 靳樨的手腕还捏在漆汩手里,却道:“他并不热心,只是嫌他们吵。” 【作者有话说】 下一次更新会推迟一天在四号,整体往后推一天,和我榜单要求和解下() 第111章 新年快乐宝子们!24年第一次更新嘿嘿 第59章 所以猫呢?猫在哪儿? 几人窸窸窣窣地商量了会儿,看青年人态度确实不在意这个,治丧的年轻人便把红封交给他,他也没看,知道是习俗也没拒绝,随手塞袖子里往回走,老妇人拣着逝者衣物,随青年人脚步在他家门外停下,点火烧去了。 围观的人群说:“他自然是不怕的,他曾经不是守王陵的吗,王陵都不怕,还怕这个。” “这能一样吗?王是王,无论如何那也是王。” “那你要这么比……好歹这老夫妻还是寿终正寝……当年王室于宗庙自焚,惨烈至极,飞灰把河都搅浑了,犹如下了一场不会融化的大雪。” …… 那青年踱回自己的院子,不一会,院子里响起了和缓的琴音,糅在风里,一时间还真听不出在弹什么。 慢慢的,所有人四散离去,那琴声仍旧绵绵不绝,如桐间露落、柳下风来, 夏文终于茫然道:“所以猫呢?猫在哪儿?” 漆汩一激灵,回过神:对啊!琥珀呢!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忽然靳樨把住漆汩的肩头,以眼神示意那院子的墙头,轻轻道:“你看。” ——什么? 漆汩眨了眨眼,果然看见团杂色毛影,在长满藤蔓的墙头一闪而过,旋即“咻”地跳下去了。 跳进了青年院子。 是琥珀! 夏文惊道:“真是小咪!” 话音未落,就见漆汩风一般急不可耐地冲到青年的院子口,砰砰敲了两下门,道:“你好!你好!有人在吗!打搅了打搅了!” 琴声戛然而止,少顷传出那青年的声音:“谁?” “我……”漆汩犹豫着道,“我的猫跑丢了,找了一天。方才在尊驾墙头看见了它,不知是否跑去了尊驾的院子里?” 里头一时没说话,再过一会,那青年隔着门问道:“是……什么样的猫?” “玳瑁猫。”漆汩尽力描述,“小小一只。毛色有一点点的杂。” 靳樨冷不丁开口评论道:“像烤糊了的焦饼。” 漆汩:“……” 夏文:“额,倒也没有那么……好吧。” 未几嘎吱一声,院门打开,漆汩下意识向后退一步,直接撞到靳樨胸膛上,被靳樨扶住后脑勺,白面书生抱着只屁|股冲外的玳瑁猫,温和地问:“是它么?” 琥珀慢吞吞地扭过头,毫无跑丢的自觉,金黄色的双眸无辜又腼腆。 漆汩愣是听到自己额头咔啦一冲,顿时怒道:“琥!珀!!!” 琥珀朝漆汩软绵绵地喵了一下。 漆汩顿时心软加倍,再开口叫“琥珀”时明显已经没那么生气了,夏文小声掩嘴道:“我就说吧!” 靳樨没会他,只见门下那书生长得文雅清俊,一袭素布衣衫,头发用黑色木簪束起,手里捋了把琥珀的尾巴,抬眸看向漆汩:“琥珀是它的名字?” “是。”漆汩点点头。 书生便笑了,把琥珀递到漆汩手里,说:“名字很适合他。还给你。” 漆汩接来,对着琥珀弹了个脑瓜崩:“找了你一天!你到底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 琥珀不客气地在他怀里打起滚来。 书生道:“看来确实是你的猫,它很可爱。” “在下宁七。”漆汩说,“幸好找到了,我都快急死了。” 靳樨忽然开口道:“劳驾,是否能讨杯水喝?” 漆汩虽没明白靳樨的意思,但也笑道:“我们找了一天了,实在是……” “没事。”书生道,“进来吧。” 看样子这书生是一个人住,院子也简单,廊下摆着一把黑色的素琴和咕嘟咕嘟的小火炉,琴身细窄而长,想必方才的琴音就是出自这把。 漆汩道:“阁下的琴,很好听。” “小技而已。”青年说,坐在席上,从炉上斟了茶,分给他们三人,“我这里少有人来,招待不周了。” 漆汩忙说:“这是哪里的话。” “它……琥珀。”青年收了手,垂眸看着漆汩怀里的琥珀,琥珀从漆汩手里钻出来,走到青年膝边,揣手蹲下了,青年伸手挠了挠它的脑袋,“今天睁眼的时候它就在我房里,我差点以为是闹鬼。” 夏文噗嗤一笑:“它那双黄澄澄的大眼睛,确实挺像闹鬼的。” 琥珀怒气冲冲地呲牙:“喵——” 漆汩连忙伸手安抚,又佯怒道:“你还好意思生气!” 靳樨沉声问道:“敢问尊名为何?” 青年啜了口茶,微笑道:“乐玄。” 粗粗喝过茶,告辞出来后,夏文道:“这位乐公子看起来真不一般啊,和三公子一样风华无双。” 漆汩:“……风华无双是这么用的吗?” “不是吗?算了不管了。”夏文完全没放在心上,道,“不过一看他就非凡品,怎么会甘心在这小院子里弹琴。” 漆汩摸着琥珀的头:“兴许人家就想默默无言地呆一辈子呢。” “大人不也说,‘兴许’?”夏文撇撇嘴。 靳樨突然道:“郁城之前是葵都,葵破之后郁城便渐渐没落,肜报了都城被围、太子身死的仇,便再没有兴趣多看郁城和葵一眼,长此以往,它便被忘了。” 漆汩抱着琥珀,不吭声了。 第112章 夏文忙:“是是是,骊大哥又想起来了一些?” “那把琴的尾部有焦痕。”靳樨道。 漆汩扭头看他,靳樨自顾自地继续道:“那把琴是用被烧过的木头斫的。” “什么?”夏文一愣。 漆汩咂摸一会,想起来:“看热闹的那些人是不是说过,这位乐玄,是王陵的守陵人之一。” 靳樨迎着漆汩的目光点头。 夏文则依然迷茫道:“王陵怎么了,王陵也没有烧过的木头吧——等等,烧?王陵?二位大人,你们不会说他用的是……” 漆汩与靳樨的沉默代表了回答,夏文猛抽一口冷气:“居然用宗庙的木头斫琴?!” 二十余年前,葵王室于宗庙自焚。 乐玄本来就是葵王陵守陵人的一员,又拿故国宗庙的木头斫琴,难道他会是第二个沈焦? 还是不要了,实在很惨烈。 摸回银店的路上先是夏文带路,走叉了好几回,于是又换做漆汩带路,漆汩凭本能、凭感觉,但还是走不对。 郁城半架着山坡,四通八达,一会上一会下,难以捉摸。 寻路无果,夏文垂头丧气地蹲下来戳路上的石头,漆汩头疼地晃悠琥珀:“有没有猫来给我们带路啊——” 琥珀困得要死,打了个哈欠继续睡觉,才不他。 漆汩继续摇:“你再叫几只来!叫嘛叫嘛叫嘛!” 琥珀不耐烦地伸爪要挠,爪子刚举起来,被一只修长的手指擒住,捏住了爪垫,漆汩一抬头,果然是靳樨,漆汩愣愣地:“哥?” “跟我来。”靳樨说,松开了琥珀的爪子。 漆汩惊喜地精神抖擞起来:“你记得路?” 靳樨不答,转头挑了个岔路,走了几步回头疑惑地看着没动的漆汩,漆汩忙:“来了来了——夏文别踢石头了!快走了!” “哦!等等我!”夏文道。 靳樨健步如飞,择路快速而准确,但他们摸回银店的时候,天还是漆黑了。银店的伙计、小厮都已回去,只开了一道小门,是为他们仨留的。 漆汩最先进去,走了两步突然停步,于是靳樨也不走了。 走在最后的夏文疑惑地一歪头。 漆汩“嘘”了一声,抓起靳樨的手,正要低头,先看见了靳樨在黑暗中仍是灼亮万分的眼眸,半晌才回过神,用食指在他掌心快速写道:有客。 隔着屏风,三人看见烛光边坐了一个男人,正在和张掌柜说话。 “大人来再多次,我的态度也不会变的。”张掌柜彬彬有礼,“大人请回吧。” 第60章 像是不像? 那男人叹了口气,说:“我明日还会再来的。” 话毕,男人了袍子,从屏风后踅出,漆汩一时进退两难,男人看他们一眼,张掌柜声线柔和,道:“这是我家贵客,许多事,须得贵客点头才能成事。” 男人听毕,态度微变,没说什么,径直走了。 张掌柜跟出来,在男人离开之后,说:“这位就是郁城太守,万丰。” 漆汩道:“原来如此。” 张掌柜又道:“二当家明日想去王陵看看吗?” “可以吗?”漆汩问。 “自然是可以的。万太守如今有求于我们,自然无不可的,下午如何?”张掌柜笑眯眯地道,看了一眼漆汩臂弯之中的琥珀,“找回来啦——我还在担心你们再不回来饭凉了该怎么办,现在正好,刚出锅没多久。” 漆汩道:“那便多谢了。” 张掌柜安排的晚膳简单素淡,吃完后,漆汩接了靳樨倒的茶漱口,问张掌柜道:“这里的习俗,看望逝者是要带点什么呢?” “是朋友吗?”张掌柜问,没等漆汩回答又笑着道,“带一壶酒吧,心意最重要。” 漆汩想了想,问:“可以请人雕一只小猫的俑吗?我不太会这个。” “当然可以,雕它么?”张掌柜说,睨向琥珀。 “是。”漆汩笑道,低头看舔毛的琥珀,温声道,“琥珀说好不好,好的话喵一下。” 琥珀停下舔毛的动作,果真悠悠地喵了一下。 漆汩笑弯了眼睛:“好琥珀!” 翌日一早,漆汩便早早地起来准备洗漱,本以为自己已经起得很早了,不料推门准备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见靳樨已在廊下,望着远处青山出神。 听到响动,靳樨回过头来,沉沉地望了他一眼。 靳樨实在生得好看,一双漆黑双眸含着星斗之芒,眸光锐利而又内敛,但当他认真地看来时,锋芒便尽皆化作春风,他两手空空,漆汩只觉得应当配把宝剑才好。 譬如,要有一把和朱雀剑不相上下的剑。 “冷。”靳樨说,“回去穿衣。” 漆汩果真一阵寒颤,慌忙奔回屋穿衣洗漱了,琥珀不急不慢地游荡出来,靳樨俯身将其捞到怀里,耐心地在门边等着。 草草地吃了早饭,一切做完,夏文还在睡大觉,漆汩叹口气,对靳樨道:“我们走吧,不叫他了。” 靳樨自然同意,又去张掌柜那里说了一声,拿了一包重重的钱囊回来。 漆汩看了看,没吭声。 二人一同去街上找雕木俑的师傅,张掌柜在背后道:“午后他就来了,记得早些回来。” 那个他自然指的是那位万太守,漆汩点头应了。 雕工师傅也刚出摊,眯着眼睛看看他俩,乐呵呵地说:“二位小公子要买什么呢?” 第113章 他摊子上有三四排已经制好的木俑,男女老幼皆有,穿着各色服饰,表情也惟妙惟肖、各有不同,漆汩瞅了瞅,没碰,举着琥珀对师傅道:“我想雕一只猫,就是它。” 靳樨补充道:“银钱好说。” “好可爱的小狸奴。”师傅凑近和琥珀对上眼,琢磨了一会儿,摸出一块深色的木头,选了刻刀。 漆汩好奇道:“哇。都不画底稿么? “雕得多了,手就熟了。”师傅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都在脑子里呢。” 老师傅掌上、指节、指尖都有层厚茧,执刀起来却很灵活,俩人头并着头,一齐看老师傅动手,连琥珀也认真地垂着爪子看,一声也没叫唤,眼睛湿漉漉的含着一湾水似的。 街上嘈杂,老师傅雕木头的声音细微却又很明显,木屑散落在案上,被金色的阳光包起来。 漆汩站得有些脚酸,眼神就飘了,靳樨发现摊子下有矮椅,便问师傅能不能坐。 “坐吧。”师傅头也不抬地说,轻轻地吹了一口手指上的木屑。 师傅雕得精细,直到快到正午才雕好,小小一个,拳头大小,活灵活现,落地就能跑似的,漆汩左看右看,喜欢得紧,师傅擦了擦手,笑眯眯地问:“像是不像?” 漆汩握在掌心,爱不释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像极了。” 又用胳膊捅了捅靳樨,道:“付钱付钱。” 靳樨便把那个钱囊拿出来,看了看天色,摸了一半,将其余另一半都倒在师傅案边,师傅一看不得了,立即摆手:“用不了这么多!太多了!” 靳樨看了一眼正兴致冲冲比对琥珀与木头猫的漆汩,说:“无妨。” 付过钱,靳樨走去对漆汩道:“外头吃了再回去罢。” “好啊——”漆汩把木头猫塞进兜里,“给钱了不曾?” 靳樨答:“给了。” 漆汩想了想,委婉道:“那是张掌柜的钱。” “是长河家的钱。”靳樨面不改色地道,“那三公子既愿意逆着王室相助,那么自然便是在下赌注。凡事有舍有得,长河今日舍此小钱,来日你我必得千般万般回报,既然如此,今日多花些也就花了,他们还缺这么些小钱么?——这家酒楼如何?” 漆汩:“……” 这家酒楼一看就很贵的样子。 漆汩叹口气:“好吧。挺好的。” 靳樨管小二要了间厢房,又面无表情地把据说是卖得好的菜式都要了一份,最后问漆汩:“酒还是茶?” 漆汩道:“……茶吧。” 靳樨提醒道:“他说他们家的酒很好,要一壶吧,你的朋友不是需要么?” 漆汩道:“差点忘了!那就来一壶吧。” 靳樨点点头,又对小二道:“再来一盘白煮鸡肉,不必加调料,煮熟即可,给我家猫吃的,到时盘子我一并买去,劳烦。” 这家酒楼菜确实做得不错,鱼汤里竟还洒了些紫苏,香得人直犯迷糊。 漆汩吃得肚子浑圆,靳樨倒没吃多少,最后俩人一块耐心地等琥珀吃完鸡肉,靳樨把余下的钱都付给酒楼,拎着琥珀用过的盘子,与漆汩一同往回走。 银店门口的站着的竟是夏文,有点昏昏欲睡,漆汩拍了下他肩膀他才清醒。 夏文甩了甩头,摸着脑袋喜道:“回来了!那位正好还没走,张掌柜在这叫我等你俩,说是若想听直接进去即可。” 二人进门,郁城太守万丰就坐在堂内,昨夜夜色深,看得不清楚,这时候才看清他的容貌,这位郁城太守年逾四十,养得极好,心宽体胖,想必是生活优渥。 万丰又在和张掌柜说话:“世事多变,此一时、彼一时,现今新陛下就要即位,哪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难道还要让郁城就此默默无闻下去?” “万大人到底是为了郁城,还是为了大人自己,我们彼此都知晓,就不必说这些车轱辘话了。”张掌柜道,笑了,“且我也并非本地人,不过是为上头东家跑活罢了,郁城如何,又与我有何关系呢?” 万丰不说了,抬眼看向漆汩与靳樨,道:“是你们——昨晚有眼无珠了。” “万大人。”漆汩拱手道,没有报上名姓,靳樨则一脸冷漠,看上去拒人于千里之外。 万丰探究的视线来回数次:“听掌柜说,你们二位想去王陵?” “嗯。”漆汩道,“我家师门与葵王室有旧,承老人家心愿,如今既路过,没有不祭的道。” 万丰道:“那好办,去就是了——来人!” 门外守着的小兵进门来,道:“大人。” “带他们二位去王陵。”万丰道,“同孙大人说一句,就说是我的吩咐。” 第61章 葵王族?怎么姓沈? 小兵牵来了一架马车,他们正要上车,夏文叫着“骊大哥”“阿七”奔过来,喘了两口气,道:“掌柜要我把这个给你们。” 他拿着的是两个精细的银制鬼面,青面獠牙。 漆汩接了,说:“替我多谢掌柜。” 小兵带着他们出了郁城城门,向城外西北而去。 葵地也信仰赤帝,等到了王陵外围,就已有朱雀石像,唯独双眸赤红如火,而后终于进了葵王陵,最后马车停下来。 “万大人今日怎么有功夫来王陵?”外头有人道,作了个揖,“万大人好。” 第114章 小兵:“这不是——” 话音没落,靳樨把鬼面扣在脸上,掀了车帘,平静地看了眼那人。 那人身着红色巫袍,年纪轻轻,竟是神坛中人,小巫官一愣,话不过脑地道:“几日不见万大人瘦了这许多?” 漆汩:“……” 小兵只得道:“不是万大人,孙大人呢?” “是我看错了看错了。”小巫官臊得脸红,“孙大人想是在打坐,我去通报一下罢。” “这两位是万大人的贵客,应我家万大人的吩咐……”小兵道。 “路过贵地。瞻仰一下。”漆汩也戴了鬼面,抱着猫下车来,笑眯眯道。 小兵没有进来,由小巫官带他们在大而空旷的王陵里遛了一圈,此时仿佛他们口中的孙大人出来了,这小巫官便有点蠢蠢欲动。 “快去罢。”而后漆汩体贴地道,“我们自己看会儿便走了。” 小巫官笑了笑,一溜烟地跑走了,他跑去的方向有好几个另外的巫官,围着孙大人,那孙大人看起来莫名有些眼熟,不过沈焦的坟茔已近在眼前了。 “沈、焦。”靳樨念道,“葵王族?怎么姓沈?” 沈焦的坟茔是最新的,附近有一株粗壮葱郁的大树,他下葬还不到半年。 靳樨道:“这就是你的朋友?” “没人知道他的真名,或者这或许的确是他的名字,不过人已去,这些纠结下去又何必。”漆汩点头,让琥珀落地,问它,“记得他么?” 琥珀围着碑石打转:“喵——” 漆汩便揭了酒的封口纸,将酒尽数浇在碑前,没说话了,半晌才又将木头猫淋上火油,烧了,等它被烧成灰烬,便对靳樨道:“我们走吧。” 回去路上远远地又看见了那位孙大人,实在眼熟,漆汩在树后停下,仔细地在脑子里想了想。 孙大人年纪亦轻,驻足不前,将一朵纸莲花轻轻放入水池,隔得略远,看不清神情。 靳樨见漆汩突然停下来,疑惑地端详漆汩的眼睛,问:“怎么?” 漆汩抬头,长长地吸了口气:“我们走。” 靳樨没明白,但还是乖乖地被漆汩牵着手上了马车,往回走。 漆汩道:“你不问问我?” 靳樨有点疑惑,但没说话。 漆汩低声道:“那个人认识你,我记起来了。” 那位孙大人是李淼的弟子,是当日李淼派来为沈焦守灵的弟子,他们离开沙鹿时,正是这个人为沈焦扶棺送灵,漆汩没想到他没有走,而是一直在郁城葵王陵,他必然认识靳樨和自己的容貌,还是不要碰上为好。 回到银店,下车时漆汩问那小兵道:“敢问王陵的孙大人是?” “是沙鹿过来的巫官。”小兵答,“似乎是为一个葵王室后人守灵,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漆汩又问:“孙大人叫什么?” 小兵答:“孙启。” 王陵内,孙启放好纸莲花,四处巡了一番,见新修不久的沈焦坟茔前有烈酒与灰烬,便问道:“这——” “是万大人方才的客人来过。”旁边的小巫官道。 孙启点点头,问清是什么样的人,继而转身回房去了。他单独住在一间小楼里,进门后顺手把门合上,只见黑暗里还坐着一名正在喝酒的老者,白胡长长,孙启一躬身:“靡老。” 若漆汩在此时此地,想来会惊讶地叫出声。 他是靡明,是大成司史,是沙鹿侯里的猫侍。 还未过年关的时候,靡明便辞别沙鹿侯府,辞别靳莽和面带愁绪的滑青,一边走一边停,远游至此,敲开了孙启的门,带来了李淼留下的信,说是来找东西,孙启便遵从李淼的命令,让靡明在王陵暂居下来。 靡明问:“遇到了什么吗?” 孙启道:“方才有人来看望沈公子了。” “哦?什么样子的人?” “两个人。”孙启道,“带着一只猫。” 靡明的目色在黑暗里蓦然一沉,快得让孙启以为是错觉,少顷,孙启道:“您认识?” “不认识。”靡明摇摇头,又道,“明日我就走了。” “这么快?”孙启一愣,这消息未免太过突然,他担心地,“您年岁已大,不如就此安定下来罢。郁城虽小,但还算安宁。” “安宁么?”靡明道,“不见得吧。” 孙启语塞,忽然想起绎丹与沙鹿,想起二十年前的郁城。 靡明道:“听说绎丹的大巫灵蒿已经坐化了?如今的大巫是葛霄?” “是。” “沙鹿呢?”靡明问。 这些天,靡明从未问过绎丹与沙鹿,仿佛一切并未发生,孙启低声说:“沙鹿侯饮了毒药,师父说,蝉夫子带走了他。” “死在桃源,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靡明说。 孙启这两日右眼皮跳个不停,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于是在赤帝像下打坐的时间长了一倍,昨日直到深夜,他都还没有离开,孙启叹口气,总觉得心慌得厉害,于是又打算去赤帝像下。 他刚转身,就听见靡明在身后说:“我一直不赞成过度地参拜神灵。” 孙启疑惑地回头。 “这话我也跟你师父说过。”靡明说,“神灵就像天边的云,不会一直停留,不会为谁驻足,而人是月亮,无论阴晴圆缺,总还是在那里。” 第115章 孙启轻声问:“我师父什么反应?” 靡明默默了一会,然后道:“他说他生在神像下,也会死在神像之下。” 孙启突然后心生寒,恍惚想起,那位灵蒿大巫不也是坐化在赤帝像下么?不知咽气时高高在上的赤帝有没有低下头,看一看祂的信众。 “那您要找的东西,还找么?”孙启问。 “不找了罢。”靡明道,“如果真找不到,便是时机未到,那便不找了。” 靡明声音低下去:“总会有人找到的。” 孙启不知道靡明到底是要来找什么,这些天来,靡明去过宗庙、王宫、去过郁城的大街小巷,去过那些流言出现的地方,每当他出去,便如泥牛入海,无从寻觅,回来时看起来依然一无所得。 “一年前,郁城闹鬼,传言都说是王室心有不甘,化鬼归来。”张掌柜像是早知漆汩会有此一问,漆汩才开口,张掌柜便和盘托出,“那晚上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宗庙、王陵、幼主奉印的那条路、还有废弃的王宫,都有不去的脚步声和喃喃的‘神灵在上’的呓语,宗庙里的铜钟无故响起,吓坏了人,于是那年的纸莲花足够填满整条河。据说啊,那王室中人将宝物埋入郁城,形如恶煞,不过众人以讹传讹,倒不一定是真的。” 王室后人、“神灵在上”,无一不令漆汩想起沈焦。 他微微颤抖的手指被靳樨轻轻握住,漆汩喉头微酸:“……什么宝物?” “不知道。”张掌柜摇头,“万丰觉得也许是葵王室的传世宝,毕竟葵建国多年,也许许多钱宝都被肜拿了去,又经历战火,但兴许总归还有点呢?贵重的送去绎丹,讨讨太……新王的喜欢,旁的能自己留点——万丰大约是这么想的。他快把郁城全部翻过来,可惜一无所获。在下不才,懂点堪舆之术,他便觉得我兴许可以找到。” 第62章 式微,式微。 当夜又下雨,雨幕淅沥,半夜三更,乐玄仍未入眠,在床榻辗转反侧,听见夜雨敲响了廊下的铃铛,连那响声都充斥着湿漉漉的水汽。 他烦躁地揉了揉头,披衣而起,坐于案前,手指从琴焦黑的尾部开始,抚上丝弦,心神微微一动,继而奏起《式微》来: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琴音微小,似被夜雨囚禁于此,犹如回到了幼时,回到空旷的王陵,回到另一晚雨夜……一切汇聚于此时此夜的雨水之中,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遥远得仿若昨世。 这时有人传来敲门声,夹在檐铃的响声之中,乐玄对敲门声置若罔闻,但敲门声非常执着,一炷香后,乐玄觉得麻烦似的皱眉,终于按弦止音,撑伞开门。 门外赫然是位撑伞的白发苍苍的老者,身上还有酒味,他拎着一壶小酒壶,乐呵呵地看着乐玄。 乐玄道:“我已说过——” “老夫是来辞行的。”靡明说,“老头子年纪大了,你何苦叫我在冷雨中久站呢?” 乐玄一言不发,走回廊下。 “琴非常好听。”靡明慢吞吞地跟上,片刻道,“老夫在西亳,也没有听过这么好的琴声。” 乐玄不为所动,只在靡明提到西亳时眉毛极小幅度地微微上扬,还是不吭声。 靡明捋了捋胡子,道:“我从沙鹿来,我要走了。” 乐玄道:“你不找了吗?” “有人来了,他们会找的。”靡明拔开酒壶的塞子,吮了口,“老头子本就是替他们找的。一年前的那个小子,其实能算我半个徒弟罢。那晚,你也在抚这首《式微》,吸引他而来,对么?他无处可去,无处可归,总要把东西托付给谁,因为你手里这把宗庙木所斫之琴,他决定给你。我想你大约不会答应或是懒得管此事,于是他就说,‘那你便扔了,或者融了’。对吧?不必回答,我来过这么多次,你都不愿松口。” 乐玄没有反驳。 “我要走了,我想你也要走的。”靡明没等乐玄的回音便道,“郁城太小了,装不下你,你想去找位主君效命,但又迟疑,对么?” 乐玄沉默一会,檐铃仍旧和着雨声不停响,好半晌,他才开口道:“是。” 靡明微微一笑,却不问是谁,他喝完了酒,重新撑起伞,说:“好了,我走了。” 乐玄这一回罕见地把靡明送到院门口,在靡明即将走的前一刹那,问道:“您要去哪?” “夹山桃花,流水潺潺。”靡明笑着说,“小子,以后怕是没机会再见了。老头子最后提个醒,不必拿着你所有的筹码去觐见主君,有时倾尽全力,也许反而会满盘皆输。” 翌日漆汩和靳樨站在葵王室的宗庙前,是张掌柜带他们去的,守卫的人没有拦。 宗庙里有残损的祭台,曾经摆满葵王室所有先祖的灵牌,后来随着后人一同葬身烈焰,还有一尊极大的朱雀像,烧毁了一半,还剩半边身子:撑起的一只翅膀和一只晦暗的眼眸。 漆汩在这里左转右转,没有发现任何沈焦留下的只字片语,只得想象着那个雨夜,闪电把天际劈成白色,沈焦走进来,注视死去的亡魂。 宗庙内焦黑的木头似乎还保持着之前的样子,有面半破的木板,錾了些纷乱的字迹,一片杂乱,又被雨水浇得模糊不清,漆汩皱眉仔细辨认,一字一顿:“神明……神明在上……” 第116章 “神明在上,赐吾景福。”张掌柜上前来说,“这是葵地子民之前常用来祭祀祈祷的祝词。‘神明在上,赐吾景福。吾愿王似栲杻,遐不眉寿,吾愿民如桑杨,万福攸同。’看,至少很虔诚吧。” 蓦然之中,虚无的火焰凭空出现,冲上天际,金色的焰心之中浮现沈焦的轮廓,他的脸色那样苍白,唇瓣一开一合,虔诚地望着漆黑的天际,念道:“神明在上——” 看漆汩有些恍惚,张掌柜体贴人意地佯装挥去漂浮的灰尘,道:“这灰实在太多了,我在门外等你们吧。” 说罢便带着笑,一点下巴,走出门外,漆汩心知是张掌柜不愿打搅,感激地笑了笑,伸手将那数行字上的灰全数扫尽了,琥珀围着断裂的木头边缘嗅来嗅去,靳樨皱起眉:“这句话……” “全天下的神灵祝词,都是从这四个字开始。”漆汩笑了笑,“譬如黄帝祝词,是‘神明在上,赐吾景福。吾愿天子其德不爽,寿考不忘,愿大成孝孙有庆、神保有飨,以介眉寿,万寿无疆。’我有时想,也许大家也不是真的相信神灵的存在,只是习惯了在艰难的、开心的、美满的、悲伤的或者更多更多的时刻,祝福未来的自己更幸福一点罢。” 靳樨在他的话里又渐渐想起什么,微拧眉,不多时又道:“你是想找你那个朋友的东西么?你觉得传言里的那个人,是他?沈焦?” 漆汩被猜中了心思,只得道:“嗯,是他。” “他一定带了什么东西来。”漆汩喃喃地说,“会是什么呢?” 靳家会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专门回来一趟吗? 漆汩想,若是他回来了,定然要来一次宗庙的。 靳樨不由:“你说什么?” “我这个朋友一直呆在你家。”漆汩说,“他兴许是拿了什么东西回来。” “呆在我家?”靳樨有点疑惑,道,“从我家?” 漆汩道:“大概吧。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靳樨看起来并没半点在意漆汩这位“未蒙面的朋友”拿走了他家的东西,只是想了想,道:“如果一直没被发现的话,应该是我家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东西罢。” “你是说——”漆汩想起在肜王宫读到的滑青之信,还没想出个什么所以然,忽然张掌柜在门外道:“二当家,我进来一下。” “进来吧。”漆汩捉回跑远的思绪,扭身看向张掌柜。 张掌柜手里拿着一封信,道:“这是门外一个小孩子,说是一个人叫她给你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没敢拆,二当家……?” “给我吧。”漆汩接过,也很疑惑,展开来看,里头除信外,还有一张拓片,漆汩眼皮微颤,当他看清字迹的时候立即惊谔地睁大了眼睛,忙,“那孩子呢——” “还在门外。”张掌柜不明所以。 漆汩拔腿就跑,跨过门槛,靳樨连忙追上来,只见有个小孩表情紧张地呆在小兵身边,漆汩竭力平复心绪,问:“小妹妹,请问给你信的人呢?” 小孩蹭了蹭脚,鼓起勇气道:“他……他昨夜给我的,叫我今天送给你,我……我跟着你们来的……不……不敢敲门……但我……但我饿了……” 靳樨跟出来:“怎么?” 漆汩知道已经追不上了,只得念念不舍地把天际的云挨个看了一遍,才低头把这封信递给靳樨,写信的是靡明。 “故人的信。”漆汩说,“我们的故人。” 「阿七亲启: 许久不见,你一切无碍,我心安矣。 我为寻物而来,与你沈大哥有关。 此物无名,天下称之为‘獬豸’剑,乃黄帝獬豸之宝,另外亦有‘朱雀剑’‘椿剑’‘白龙剑’‘鲲剑’,数百年前大成先祖平定九州,欲求此五剑而不得,现前后出世,何尝不是上天之兆。 沈焦于靳府得此剑,立即返回故土,将之埋于此,陪葬王室,是而赴死时无所罣碍。 然而如今时局动荡,五神剑不得不启,我之前亦为此离西亳而来,如今我虽未寻得,你与大君子却到此,不可不谓意外之喜,想是此物应为你二人所得,我便就此去了。 不应寻我,我今岁已过古稀,时日不多,于天子都盘桓数年,了无趣味,能游于四方是为大幸。 闻天下茫茫、四海苍苍,此心安处,唯有桃源而已矣,若有幸寻得桃源,死而无憾。 切记,兵器只为兵器,一莫过分在意,二莫因此染血,不然,大憾矣。 只青山犹在,未尝不有峰回路转之际。 靡明。」 靡明的信背面画了一副郁城地图,在某处点上了一个墨点,拓片上则是四个字,笔迹还非常稚嫩。 写的是:“式微,式微。” 式微,式微。 胡不归。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我人目前在外地一周了,找不到时间写, 这是之前写好的最后一章,下周如果没按时更新就是还没写完,我找时间写一章发一章,会在下周四零点前写完榜单字数,非常非常感谢。 第63章 你们能给我什么? 靳樨隐约又记起了些记忆中的场景,但却又不太分明,比如一位轮廓模糊的白发老者,在院子的躺椅之中闭目养神,脚边有数不清的猫在懒懒地打盹。 片刻,一名小少年从树影后走来,抱着一只花色杂乱的小猫。 第117章 漆汩的声音拉回了靳樨的心绪:“……掌柜之前说,万丰是要寻宝吗?” “?”张掌柜仍旧一脸懵,“对啊,怎么?” 漆汩:“关于具体会是什么宝物,万丰有没有什么猜测?” “不知道。” “那么掌柜你呢?” 张掌柜答道:“兴许是礼器?或是金玉之类的。” 漆汩仿佛陷入沉思,少顷摇摇头,扭头对靳樨道:“哥,你——你在看什么?” 靳樨将视线从粗糙的地图上挪开:“这地方有些眼熟。” 漆汩闻言也再次看了看,也感觉一二眼熟,但鉴于郁城的地形实在过于诡谲,以及地图也实在简略,就算真眼熟,也看不出什么,于是与靳樨相互看了一眼,心有灵犀地达成共识:还是自己亲自去摸一摸好了。 走了两步想起什么,漆汩回头叫了一声:“琥珀!” 一抹杂色小影流矢一般投向他的怀抱,蹭了漆汩一袖子墙灰,漆汩被撞得往后退了少许,靳樨以手掌抵住,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向张掌柜点头致意。 张掌柜含笑着目送两人并肩离开了葵地荒废的宗庙。 宗庙不远处的街角,不知是谁放了几朵沾着露水的花,鲜艳欲滴。 一年前,沈焦拿着在靳府取得的剑,去而复返,回到自己阔别的家乡,在暴雨中朝宗庙磕头,却说不出什么。 二十年前,他从这里离开,在墙边留下了自己歪歪扭扭的“式微,式微”。 也许是为了告诫自己:“胡不归”吧。 街上一片宁静,漆汩轻轻叹了口气,道:“又是桃源。” 靳樨:“嗯,又是桃源。” “桃源啊——”漆汩仰起头,看着湛蓝色的天空,“大……不。” “大什么?”靳樨奇怪地问,敏锐地挑了下眉毛,“你以前是这么叫我吗?叫我什么?” 漆汩无奈地道:“叫大君子。” 靳樨没声儿了,漆汩只听见轻微的靴子踩在石板地上的声音,疑惑地回头望了一眼,靳樨眼神镇定,轻轻“嗯”了一下,再问:“什么?” “???”漆汩觉得自己方才说得很清楚,靳樨怎么会没听到,只得又道,“大君子。” 靳樨缓慢地点点头,有些满意的样子。 漆汩糊涂了,想了想自己之前叫大君子的语气,没忍住自己默默弯了弯嘴角,靳樨盯着他的嘴角看,漆汩遂迅速正色,问:“你觉得沈大哥会把东西藏在哪里?郁城这么大。” 靳樨放过他:“不是宗庙,就是王陵罢。” “也对。”漆汩道,“只是不知道他怎么放进去的,具体在哪里,这不是一直有人守着么。” 靳樨道:“也许有人帮他。” 循着地图一直走,两人越走越觉得奇怪,漆汩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道:“怎么有点熟悉的样子。” 靳樨不答,少顷二人停步,漆汩道:“我说呢。这位乐玄,从前就是守陵人。” 此地他们不久前刚来过,正是乐玄的院子。 靳樨眯起眼睛,看向猫,漆汩把琥珀举过头顶,蹭了蹭它的肚子,说:“你是神仙转世吗?怎么这么灵?” “是你们啊——”乐玄在他们身后道。 两人一齐转身,乐玄拎着本书,疑惑地道:“猫又跑丢了?……嗯,又找着了?” 漆汩迅速反应过来,佯装无可奈何地拍拍琥珀的头,饱含歉意道:“是啊是啊,追了半天。” 一面在心底对琥珀嘟囔道:“对不住你了先背背这个锅吧。” 乐玄笑了:“我这里到底是哪里好了,明明破成这样。” 漆汩道:“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乐玄大剌剌地“梆”一声踹开门,说:“既然来了,进来喝杯茶再走?” 漆汩用手肘捅捅靳樨,连忙跟上:“劳烦了。” 俩人一进院落,便看见院子有些意外的整洁,乐玄将手里的书丢在琴桌上,正好就在那把素琴旁侧。漆汩看了眼,字全不认识,犹如天书一般,是一本乐谱,乐玄看见他眼神,随口解释道:“是本破乐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漆汩抱着琥珀在案边坐下,乖乖地看着乐玄烧水。 乐玄等水烧开,看着琥珀,说:“可以让我抱抱吗?” “当然可以!”漆汩简直求之不得,冷酷地把琥珀的爪子从自己袖子上扯走,塞给乐玄。 琥珀认命地瘫在乐玄臂弯上,长长的尾巴绕在他的手腕。 “还是挺可爱的。”乐玄说,“我以前喜欢蛇,可惜它们都喜欢咬我——当然,不是它们的错。” 漆汩:“……” 漆汩嘴唇抖了抖,因为很怕蛇,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呃……也许长毛的也挺可爱的,对吧。” 乐玄笑了笑:“确实,你家琥珀就很可爱。” 靳樨突然道:“乐兄要出门?” 乐玄微微一笑,没否认:“骊兄眼力非常。” “出门?”漆汩很紧张,看向墙边的书墙和 乐玄一面揉猫,一面仰头望天际的游云:“我自小在郁城长大,总要出去找一找我要找的东西。二位也有想要找的东西么?” 靳樨摇了摇头。 漆汩露出几丝迷茫的神色,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重回世间是为了什么。 “总会找到的。”乐玄说。 靳樨问:“乐兄想入仕何方?” 第118章 正好炉中的水烧滚了,咕咚咕咚起来,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无比鲜明,乐玄倾身斟茶,不动声色地道:“二位觉得呢?” 靳樨还未想起来,便不吭声了,看向漆汩。 “肜不行。”漆汩真心诚意地道,“密懋不是个适合效命的国君。” 靳樨补充道:“阴晴不定。卸磨杀驴。是个疯子。” 乐玄露出笑意:“看来二位吃过他的亏。那么庸呢?” “庸的国君叫祭闻。”漆汩说,“为人不太了解。庸一直占据中土,疆界有所变化,但一直不太大。” 乐玄的素色衣摆垂在座上,慢慢道:“祭闻似乎不肯把权柄交出去,至今未封太子,唯一的后代是个儿子,见他如鼠见狸猫,怕得不得了,听说也是懦弱昏聩。申、陈之间摩擦不断,加上庸、肜的插手,陈有戢玉,申有百里家,也算是旗鼓相当。” 漆汩道:“看来乐兄也不打算去庸。难道要去……更北边?” “天子姬家失势已成定局。”乐玄道,“从前的扶与应、齐围在西亳周边,与姬家也最为亲厚,只是家底不厚。” 那么……还有哪里呢? 漆汩于是想起西边的炚,炚如今的国君还年幼,朝中由长公主主政,似乎是叫做,句瞳。 乐玄不往下说了,余光睨着二人,忽然道:“说吧,二位,今日你们为了什么而来?” 又道:“若不是这猫,我还不一定会与二位相识。” 漆汩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他不知道乐玄到底认不认识靡明,靡明有无与他相见过,还是靡明一直在暗处。 乐玄自顾自地道:“是个老头,对吧。” 漆汩:“……” 乐玄觑着他的神色,已得出结论,遂道:“他走了,是吗?” 靳樨开口道:“是的,他走了。” 乐玄若有所思道:“去了哪儿?” “桃源。”靳樨答道,“乐兄听说过么?” “听闻天下有仙,自名为‘蝉夫子’。”乐玄揉着琥珀的脑袋,语气平静,“听说他长生不老,居住在无人可近的‘桃源’,如世外仙闼,那里常春、安定,远离尘世,仙雾缭绕,桃花盛放如红潮,池水清澈,群鱼如游动在天。” 靳樨道:“传说里的确如此。” 乐玄道:“既然是神仙,就不该多插手红尘俗世,高高在上才是神仙,若是低头了,与我们凡夫俗子不就没什么不同了吗?对了,还未问过尊兄名讳。”乐玄对靳樨道。 靳樨答:“骊犀。” 乐玄低下头,又道:“那么他呢?” “靡明。”漆汩犹豫半晌,还是说了,并用手指蘸了滴在案上的茶水,写出这两个字,“他老人家久居西亳,曾是天子座下司史。比起活人,他在史书里见过的死人更多。” “原来如此。是西亳的大人物。”乐玄说,却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原来他说的人就是你们,他没找到的东西,要你们来找。” 靳樨道:“乐兄愿意告诉我们吗?” “那人来时如鬼似魅,想必拿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乐玄道,“只是一面之缘,也不知道他是谁。” 漆汩突兀道:“他在郁城。” 乐玄终于觉得有些愕然,话一顿:“你说什么?” “他回来了。”漆汩重复道,吁口气,“就在郁城,就在你的面前。” “什么?”乐玄又问。 “沈焦,听说过这个名字吗?”漆汩道。 乐玄的眉头微微皱起,接着想起年前扶灵的队伍,片刻后露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神情,点了点头:“也好,也好,这样就不会再走了。” 然后乐玄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们俩:“那么你们呢。你们是谁?是长河的二当家?还是有其他的身份?” 乐玄道:“沈焦。沈焦以葵王室后裔的身份葬入王陵,据说他在沙鹿烧了靳莽的宗祠,即便我坐井观天,也知道靳家突逢大劫,如今也四散飘零、死生不知。” 靳樨道:“乐兄既然已经猜到,我是靳家的儿子,我是靳樨。” 漆汩道:“他受伤了记忆不全,不全能记起来。” “可以解。”乐玄了然,俊秀的脸颊露出一两冷意,“如果我把那东西留下来,算是我投奔新主君的底牌,我为什么要给你们?那老头没有给我一个值得的答案,那么你们呢?你们能给我什么?” 第64章 别别别!好汉!别别别 琥珀脱离了乐玄的手,跑到树下追鸟去了。 三人同时扭过头去,看着琥珀蹦蹦跳跳地追逐麻雀,快乐得跟什么似的。 乐玄感慨道:“做一只猫,可比什么都快乐吧。” “可惜我们是人。”漆汩道,然后沉默地开始喝茶,一面心想自己仿佛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予乐玄的。靳家已经无甚留存,而他说穿了,不过是个没名字的魂灵。 靳樨一直把杯盏握在掌心,缓缓地旋转,片刻后道:“我如今,也没什么可以许给乐兄的。” 乐玄笑了一下:“听说靳莽之妻,唤做央夫人,武功卓绝,曾从师于蝉夫子,有军功在身,受封将军,享有爵位,数年前于无棣关杀了肜庸二王,‘名扬天下’,功名利禄均化作乌有,我想她的儿子也不会是凡人吧。” 漆汩想靳樨如今还未完全想起来,许多东西于他不过是一个词语,靳樨垂眉不语,依然缓慢地旋转着茶杯,漆汩担心地扭头看他,这时靳樨忽然一挑眉,道:“不对。外头有人。” 第119章 “有人?”漆汩没反应过来。 就在这时靳樨飞速地拽住漆汩衣领,把他往怀里一拉,漆汩被靳樨的胸口撞得眼冒金星,忽然听到滋啦一声杯子碎掉,同时嗖嗖的箭鸣不断传来。 漆汩被靳樨牢牢地护在怀里,视线里只能看到靳樨的下巴尖。 三人退到门内,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门外的箭雨才止住。 漆汩从靳樨的怀里探出头:“怎么回事?哪来的箭?” 然后他看见乐玄抱着琴缩在门后,脖子和手臂都有好几道伤,漂亮的脸颊上蹭了不少灰,也不装腔作势了。 乐玄怒道:“你们来的时候没看有没有尾巴吗?” 靳樨冷冷道:“我又不瞎,没有人跟来。” 漆汩忙道:“别吵别吵。” 然后他想了想,看来是靡明走之前给乐玄摆了一道,把消息同样传到万丰耳朵里去了,靡明这一手实在有点上不得台面,他叹口气道:“乐兄啊,你该答应靡老的。” 乐玄下意识:“怎么?” 话还没说完,乐玄就回过味来,脸色顿时难看了,斥道:“这死老头。” 门外传来万丰得意洋洋的声音:“里头的那个谁!那个乐玄!还不赶快把东西拿过来,本官已经站在这里,你还想逃吗?” 乐玄看起来很想骂人,但又不太会骂,憋得表情不好看。 “不论什么东西,还不赶紧呈上来,本官自然有重赏。”万丰越发自信的语气,“我这府兵已经将你的院子完全围住了,你也无处可逃。哦对了,你爹娘早逝,现在孑然一身,一事无成,穷困如此,还有什么不肯给的。” 漆汩窝在靳樨怀里,听得狂皱眉,万没想到万丰居然是这种鲁莽的性格。 万丰又喊道:“不要装不在家,本官看着你进去的。来人!再射一轮!” 乐玄简直服气了:“他就不怕射死我吗?!” 漆汩道:“他但凡还有一点脑子,就不会直接围门。”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的箭矢如雨飞降,靳樨在不断的箭头钉进门板的咚咚声里冷冷地问乐玄:“现在我不给你承诺,你也该把东西给我了吧。” 乐玄额上青筋一抽,咬牙道:“你趁人之危!” 靳樨反问:“到底谁在趁人之危?” 漆汩:“…………” “别吵别吵。”漆汩头都大了,只得又重复一遍,又问乐玄,“你这里有地道什么的吗?” 乐玄身后的门板已经被钉成刺猬,他在箭矢的冲击力下说:“谁家平头百姓会修这个东西?” 靳樨把漆汩牢牢护住,睨向乐玄,道:“你不会武,我可以带他走,然后你就自便吧,现在你已经露在了明面上,不走也得走了。万丰到底是太守,是此地的地头蛇,你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快下决定。” 乐玄:“……” 乐玄问:“你不要那个东西了?” “没有那把剑,我难道就是残废了?”靳樨道,“什么剑都能用,重要的不是剑,是用剑的人。” 说毕,靳樨便佯装起身要走,漆汩摊摊手示意自己无能为力、你自求多福吧,乐玄咯嘣咯嘣青筋迸起,箭羽没有丝毫停止的趋势,万丰想是喊累了,换了个底下人在外头叫乐玄的名字,乐玄听得心烦意乱,在靳樨已经找到一根火钳时终于开口道:“好吧!” “你是读书人。”靳樨冷冰冰地道,“应该不会出尔反尔。” 靳樨掂了掂火钳,眼睛微微眯起,漆汩忙道:“你别杀了万丰,太引人注目。” 靳樨于是轻描淡写地说:“那便不杀了。” 说毕,靳樨把火钳向外一投,咚地一下敲断了门口的锁,大门立刻被冲开,露出人群后万丰的脸,万丰歪了歪头,喝止住叫乐玄名字的下人,正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忽然两道人影从天而降,一把剑旋即横在了万丰温热的脖子上。 万丰立即变色。 周围人纷纷,也不再射箭了:“大人!”“是谁!”“大胆贼人!!!” “我是太守!”万丰下意识嚎,“你怎么敢!” 来人没说话,只是万丰脖子上的剑更加用力了些,摁出一道新鲜的伤口。 “别别别!好汉!别别别!”万丰立刻认怂,吓得脸都白了,话都说不清楚,双手乱舞,声音颤抖,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物,只知道那把剑冰凉彻骨,“这、这位、好、好好、好汉!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呵。”来人道,“你蛮嫌命长的。” 另外一个人说:“叫他们住手,退开。” 万丰一面疯狂使眼色给从属,一面惊慌地道:“好!好!好!快快快快走!” 两人挟持着万丰进了乐玄的院门,澎一声把门踢上了。 门外的府兵也不敢走,只好一起候在门外,彼此面面相觑。 漆汩探头,顿时惊喜道:“小白哥!小初哥!!!” ——居然是许久未见的公鉏白与臧初,漆汩一想就明白过来,这肯定就是元璧所说的故人了,元璧真是用心良苦。 “阿七!”公鉏白笑咧咧的,俯身抱起躲在木桶里的琥珀,“小琥珀,好久不见呀——” 琥珀:“咪——” 乐玄抱着琴试探道:“你们认识?” 公鉏白道:“这小白脸是谁?” 乐玄:“你说谁小白脸?” 第120章 “自己人。”漆汩忙道。 公鉏白笑嘻嘻地行了个礼:“大……老大!” 靳樨微微皱眉,一脸茫然,公鉏白看出不对劲了,疑惑地问漆汩:“老大怎么了?高兴傻了?” 漆汩掩嘴小声道:“他失忆了好多。” “啊???”公鉏白大惊失色,指着自己凑到靳樨近前,道,“还记得我吗,我是公鉏白,他是我师兄,臧初。” 靳樨冷酷道:“我是失忆,不是傻了。” 公鉏白捂着胸口,安心道:“熟悉的味道。” 臧初挑了下眉,问乐玄:“小白脸,这你家吗?你家有绳子吗?粗点的、结实点的。” “你说谁小白脸!”乐玄道,小心地把琴摆回桌上,转身翻出一捆绳子来,扔给臧初。 万丰吓得两股战战,恍惚中只看到了漆汩和靳樨的脸,险些跑上去抱住漆汩的大腿:“二当家啊!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二位在这里!不然我怎么也不会来的!” 臧初不给他这个机会,冷哼一声,利落地用绳子把他捆成一条虫。 “你是谁?”公鉏白抱臂打量乐玄。 “乐玄。”乐玄说,又装回了那副矜持的书生模样。 臧初守着万丰,叫他们进门说话。 公鉏白道:“哟,还会弹琴。琴师?” “算是吧。”乐玄道,扭头对靳樨道,“我答应的事情,不会反悔。” 靳樨颔首:“多谢。既如此,我们礼尚往来,我许你一个承诺。” 公鉏白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 臧初道:“嘘。” 漆汩问公鉏白:“你们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出事?” “有伤也养好了,不是大事。”公鉏白说,眨眨眼,“我们来之前去了师父的村子祭拜,才迟了点。长河三公子元璧来绎丹后,把密懋的注意力全引了过去,于是长河才得了漏洞把我们送出来了。你们俩真是不得了,遇上贵人了,他们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呢。” 公鉏白贴近漆汩问:“听说你们之后要走?去哪?” 漆汩说:“去庸。然后可能……我也不知道吧,我自己大约会去西亳一趟,你家老大我就不知道了。” 公鉏白不悦地道:“什么我家老大,是我们家老大,我们,我、们!” 漆汩:“好好好,我们家。” 公鉏白哼一声:“那是自然,我和师兄也跟着你和老大去庸吧。” 漆汩看了眼外头地上蠕动不止、涕泪俱下的万丰,忽然心神一动,转身去靳樨身侧,拉了拉他的袖子,靳樨以眼神回应他,漆汩小声道:“我有个想法。” “你想让他们俩留在郁城?”靳樨直接说。 漆汩点点头:“郁城是个好地方,南边有港口,往东是肜,往西北虽然难走些,但能走到炚,当年你父母为了打下这里也费了不少力气,只是现在肜不重视。我觉得,是个机会,万丰是个好掌控的角色,我觉得确实适合让他们师兄弟留下来,也算预防不备。” 【作者有话说】 还债成功!后天见!恢复正常规律,我回来咯!海星评论磨多磨多(^3^)—☆ 第65章 天杀的! “你们俩在编排什么?”公鉏白耳朵抖一抖,敏锐地看过来。 漆汩还未开口,张掌柜忽然从墙头跳下来,顺手了发髻,仍旧是那副利落的掌柜模样,盈盈一笑道:“二当家——” “原来掌柜还会功夫。”漆汩快步走出来,震惊了,旋即难过道,“怎么就我不会……” “一点拳脚功夫,小巧而已。”张掌柜道,又转向公鉏白与臧初,“二位大人手脚真快,哟,这不是万大人吗——” 万丰被臧初在嘴里塞了块布,一看到张掌柜便呜呜嘤嘤起来,奈何张掌柜只是走过场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任他如何扭来扭去,她也没看一眼。 万丰:“……” “门外可热闹得要命。”张掌柜说,朝漆汩挤了挤眼睛,“不愧是二当家的朋友。” 臧初把布从万丰嘴里抽走,万丰呸了一大口,旋即泪眼婆娑地:“张姐姐啊,你可没说你家贵客在这里!” “万大人又没问我。”张掌柜笑盈盈的,又道,“我劝过大人,做事前多多思量,看来大人至始至终都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万丰一时忘了自己还被捆在地上,不服气道:“我明明思量了,我叫了人来!” 臧初忍不住道:“你脑子呢?” “要是知道张姐姐的贵客在这里。我绝对不会来的啊!张姐姐,你替我说和说和,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有眼不识泰山!我没想针对这……这二位公子!”万丰慌忙地道,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是真的后悔了,他也没听说这个乐玄居然会和张掌柜的贵客能扯上关系啊。 乐玄凉凉地道:“那就是要针对我?” 万丰嚎道:“你早把东西交出来不就没事了吗?!” 漆汩啧啧地摇了摇头,一回头没见着靳樨,便这里看看那里找找,少顷后,靳樨捏着两枚丹药从屋内走出来,一步一步地走向万丰,气势骇人,万丰被唬得往后缩了缩,舌头打结道:“你……你要干什么?!” 靳樨面无表情,越走越近。 “你你你你你——你别过来!!!”万丰寒毛倒竖,“我是太守!我是郁城太守!!郁城太守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121章 靳樨停下脚步,俯身漠然地捏起他的下颔,手指极其有力,飞速地将丹药塞了进去。 万丰急得冒烟,奈何一急,竟咽喉一动,吞了。 “呜——” 万丰喉头一腥,正要吐血,没料靳樨漠不关心,旋即塞进去了第二枚,万丰不肯吞,靳樨便屈指在他咽喉处敲了一下,万丰瞳孔皱缩,喉头滑动,全吞了。 然后那只钳制他的手抽离,靳樨起身,在一侧的手巾上擦了擦手。 万丰脱离控制,赶紧捂着喉咙疯狂咳嗽,又抠自己的嗓子眼,趴在地上,欲把丹药呕出来。 “别试了。”靳樨冷冰冰地说,“是剧毒。” 万丰心神动荡,哇地一声开始哭嚎,臧初本抱臂在旁认真地看公鉏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被吵得眉头狠狠皱起,欻地一下把万丰哑穴点了,万丰一下子哭又哭不出来,叫也叫不出声。 公鉏白虽不知道靳樨喂了什么,但还是很相信他,没耐心地对万丰道:“这不是没死吗?” 万丰立刻卡顿了一下,泪眼朦胧地找救命稻草,最后定在了看似无害的漆汩身上。 漆汩蹲在万丰面前,耐心地道:“放宽心,你不会现在死的。” 万丰:“呜!——啊!” 靳樨道:“第二枚是解药。” 万丰:“???” “没错。”漆汩狡黠地一笑,“嗯,每月十五,我们会给你解药,然后呢你就不会死了,很简单,对不对?” 万丰两眼一翻,正要晕过去。 “毒发时你会全身剧痛,七窍流血,骨肉坏死。”漆汩语气阴森,脸上却笑眯眯,“现在我让小初哥解开你的哑穴和绳子,然后你不要叫了,叫你的人回家去吃饭,忙了一天,也累了,是吧。” 万丰哪还敢说不是,小鸡啄米似的狂点头。 “我保证——”靳樨逆光而立,冷声威胁,“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你绝对找不出还有第二个人,能解这个毒。” 万丰浑身一抖,眼泪汪汪地继续点头。 漆汩满意了:“小初哥。” 臧初提着剑应声而来,把绳子割了,又解了穴位。 万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乐玄见状嗤了下。 漆汩温声鼓励:“去开门吩咐你下属吧,万太守。” 万丰哑巴吃黄连,欲哭无泪地往院门走,公鉏白、臧初门神似的给他开了一条缝,外头人翘首以待许久,立刻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道:“大人!!!” “大人你还好吗!” “他们有没有对大人怎么样!” “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贼子!!!他们怎么敢!” “大人你一声令下,我们立刻冲进去,让他们好看!” …… 公鉏白嘴角抽了抽,旋即听到万丰不顾自己一身草土,刻意拔高了声音,立刻打断了手下的话,道:“闭嘴!什么贼子!什么贼子!怎么说话的?!” 那些人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后一齐露出了极其疑惑的神情:“啊???” 寂静后,有个人试探性的:“不是贼子那是……?” “恩人!恩人你懂吗?!”万丰顶着后脖丝丝不断的凉风,斩钉截铁道,“救命恩人!如同再生父母!” 又是一阵寂静。 少顷,万丰的手下回过神来,忙跟着道:“原来是大人的救命恩人!” “原来如此!” “哈哈哈!真有缘啊!” 万丰强道:“你……你们回去吧!我……我还有话和本官的恩人……嗯……秉烛夜谈!对!秉烛夜谈!” 乐玄:“……” 漆汩揣着手,眼睛笑得弯弯如月,嘴唇不动地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靳樨:“喂的什么?” “不知道。”靳樨面无表情地说,“从乐玄屋子里找到的补气血的药,他说自己常吃,有人参,贵,最后两粒了。” 漆汩若有所思:“所以才吐血。我就知道。厉害!” 公鉏白嘴角抽了抽,勾勾手指示意臧初,臧初把耳朵靠过来,公鉏白用气声道:“实在太——狗腿了!” 臧初歪头时,嘴唇不经意地擦过公鉏白的耳垂。 偏公鉏白毫无意识,还以为是自己错觉,下意识地揉了揉耳朵。 看清了一切的漆汩笑容凝滞:“……” 他怎么还把这茬忘了,天杀的! 靳樨侧头:“嗯?” 【作者有话说】 怎么会有人忘记申榜……emo到现在 第66章 我还以为乐兄文武双全 “没什么。”漆汩立刻摇头,扭头问张掌柜,“请问船什么时候能出发?” 张掌柜答:“随时都可以,船早就到了,就等着二当家的吩咐。” 漆汩若有所思道:“从这里去港口,需要多久。” “马不停蹄的话。七日可至。”张掌柜答道,忽然一拍脑袋,“对了,三公子还有件事传消息来了。” 漆汩问:“什么?” 张掌柜道:“三公子说找到了你们二位义弟的足迹,说得不明不白,我也不确定。” 什么义弟……? 等等——难道是靳栊? 公鉏白猛地站起来,憋住要吐出口的名字,臧初把他往身后一拉,摇头示意无事,靳樨有点恍惚,漆汩忙问:“在哪儿?” “庸地的东侧,有一地名为‘诸浮’。”张掌柜道。 第122章 万丰耳朵尖听到了,无比积极地道:“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地方——不对,准确说是庸的东边好几个人造反,造了好几年,最大的头子就在诸浮。庸朝廷一直没镇压下来,庸朝廷里缺将军。” 公鉏白奇道:“这你都知道?” 漆汩问乐玄:“怎么样?这可是个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乐玄文质彬彬地翻了个白眼,“看不出我是文人。” “噢——”漆汩佯装奇怪地道,“我还以为乐兄文武双全。” 乐玄:“……” “万大人说得不错。现诸浮里的叛军头子叫‘任引’,不是个善茬。”张掌柜笑,“三公子说,前不久,自家的人瞧见一位婆婆带着疑似二当家义弟的小孩子出现在诸浮,但具体去了哪,却没找到。” 漆汩捉起靳樨的手,背过去,在他掌心写:“是你亲弟。” 靳樨盯着自己的掌心,半晌没有说话。 乐玄走到他们二人身侧,已然平静下来:“我本打算这两日就走的,看来你们二位也有事要忙,既如此,事不宜迟。” 公鉏白和琥珀同一个茫然脸:“你们在说什么?” 漆汩不答,问臧初:“小初哥,你和小白哥对这里熟么?我是说,郁城。” 臧初道:“在那三年前后,我经常来郁城。” 漆汩想了想,示意臧初与公鉏白来,靳樨任他安排,冷冰冰地挡住了万丰好奇的视线,张掌柜笑话他:“万大人吃鸡不成蚀把米,就莫要再乱用你这双眼睛。” 在靳樨那道视线的陪伴下,张掌柜这话如同威胁,万丰忙不迭闭眼。 乐玄侧头,安静地喝茶。 公鉏白二人被漆汩拉到屏风后,公鉏白道:“要说什么?” 臧初想了想:“老大和你不想我们俩跟上去?” 漆汩被猜了个正着,公鉏白险些跳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没嚎出声:“什么啊!” “郁城所在的地方这么好。”漆汩道,“也算是另一类上的四通八达,不然肜当年怎么可能吃了这个的亏,可惜密家那父子没把这里放在心上,只记得去发疯,岂不可惜。沙鹿……” “沙鹿被密懋送给申国了。”臧初打断他,“就是莒韶。莒韶顺便还要走了一个文士,我们俩来时路上听说的消息。” 漆汩:“你是说……滑叔?” 臧初点头,漆汩:“什么时候的事?” “小半个月前。”臧初答。 漆汩道:“难怪。” “难怪什么?”公鉏白问。 漆汩不答,心道怪不得这次绎丹出事天赐良机,却没听说陈国有出手的消息,想是被申拖住了,庸那边兴许就因那些义军自顾不暇,不然本就知道一些内幕的祭闻怎可能对肜的更新换代无动于衷。 “沙鹿果然不太可能回去了。”漆汩道,“我觉得,以后兴许这里会成为避风之地,会成为一个很重要的地方。” 臧初听懂了,皱眉:“你想我和小白留在郁城?” 臧初皱眉:“你想让我们留在这里?” 公鉏白立刻:“那怎么能行?你不会武,老大还没想起来——” “他会想起来的。”漆汩说,“我……” 他却又不再说了,觉得现在把自己的来处告知这师兄弟似乎不太好,至少时机不对,朝万丰的方位努努嘴:“那个太守,没有什么脑子,且性子急,我想张掌柜在这里也是为了看住他——” 臧初摁住公鉏白的肩头,道:“张掌柜会做得很好,阿七,我和小白不是为了其他的什么来找你和老大的。” 漆汩一顿。 臧初语气平静:“我们当老大是朋友,也当你是朋友。” 漆汩看着他,总觉得臧初的变化也不小。 “就是!”公鉏白忙道,“我们就一起吧,如果有什么事也不至于孤军奋战。要是再碰上绎丹那样的事,如果没有我和师兄,你们能出来吗?以及,你们这不是还要找小君子么?他才那么一丁点儿大,你们俩可怎么带?” 公鉏白越说越有底气,漆汩又想起如果自己有一天原因不明地突然消失掉,靳樨怕是只能孤身一人了,少顷漆汩败下阵来,只得道:“……好吧。” “你说的算数吗?”臧初问。 漆汩叹口气,说:“算数。” 片刻后,漆汩又不由道:“之前靡老在这里。” “哪个靡老?”公鉏白下意识反问。 漆汩道:“就是我们都认识的靡老。你待会就知道了,这人叫做乐玄,他会带我们找到一样东西,拿到了之后,我们就走。” 这时,乐玄已经整衣走至门前,怀里还抱着那把焦木琴,道:“事不宜迟,走吧。” 靳樨道:“多谢。” “交易而已。”乐玄说,“去王陵。” 漆汩遂从屏风后踅出,对靳樨摇头,示意自己建议失败,继而对万丰彬彬有礼道:“那就只好麻烦万大人了。” 万丰脸上五彩纷呈,只得陪着笑,说:“不麻烦不麻烦。” 那些人见万丰态度大变,也不好说什么的,纳闷地各自离开,就留了个师爷打扮的中年男人,还在门外等万丰,万丰开门吩咐他去安排车驾,不多时,师爷果真牵来了一辆马车。 万丰在众人的目视下颤颤巍巍地爬上的马车,只见他表情像是生吞了极苦涩的果子,咽不下去又不好吐出来,那师爷既不敢说什么,也没轻易要跟上来。 第123章 漆汩扣上鬼面,张掌柜笑吟吟地给公鉏白、臧初奉上另外两只,俩人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接来戴上,公鉏白抓着缰绳,和臧初一左一右地坐在御座上。 走过靳樨身侧的时候,公鉏白做作地哼了一声,以表达靳樨与漆汩胆敢合谋另觅去处的不满,把琥珀塞给漆汩。 臧初说:“这又何必。” 公鉏白道:“你管我。” 靳樨翻身上马,漆汩抱着琥珀,与乐玄也进了车厢,把万丰夹在中间。 “去王陵。”乐玄又重复了一遍,手指抚摸琴囊。 马车轱辘轱辘地动起来,忽然,公鉏白把缰绳丢给臧初,掀开帘子回头问:“忘了问,他怎么没在?他去了哪儿?” 漆汩正从帘子的缝隙里看靳樨扣上鬼面,继而策动马,被金色的阳光笼罩,令漆汩想起除夕夜里靳樨满身饰品,衬得容光焕发,不过靳樨一身朴素的窄袖武服,也是好看的。 他看得很认真,一言不发,就像是在发呆。 公鉏白等了半晌都没听到答案,有点泄气,想合帘的时候,忽然听到漆汩开口,年轻的嗓音平心静气地道:“桃源。” 又是桃源。 第67章 最近是该弹弹琴,去吧 王陵里还是那样安静,漆汩来时路上出去了一下,挤在御座,向臧初与公鉏白解释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情,臧初挑眉道:“我说呢,他当时突然离开侯府了。” “你们知道?” “知道。”公鉏白道,“因为滑……滑叔叮嘱我们要小心看着猫房。老大应该也知道,但是他没有亲自来看过。” 漆汩心道如果靳樨亲自来过,应该就能早点认出自己了,不觉有些惋惜,他钻回车厢,想了许多,想那剑会在哪儿,会在沈焦的陵墓中吗,还是在葵王室哪个先祖的棺材之中,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不会再让他感到吃惊了。 远远的,驻留在王陵的孙启听说了动静,整着袍子匆匆走来。 隔得还算远的时候,公鉏白与臧初一眼就看出了他是谁,公鉏白一拍脑袋:“我怎么没想到他会在这里,阿七,怎么办?” “进来吧。”漆汩说,示意万丰出车厢去应付。 万丰表情复杂地爬出去,乐玄也抱着琴钻出去腾位置,换成公鉏白和臧初进来,不多时,靳樨也挑帘要进来,但是车厢里已经坐满了,靳樨如此高大,压根没他的地方,他一挑眉,觉得很麻烦的样子。 公鉏白不讲道地道:“怎么没大点的马车?!” “这是制式啊!”万丰探头回来,大呼冤枉,“关我什么事?” “别吵别吵。”漆汩又赶紧和稀泥,又对靳樨道,“这你一直躬着不难受吗?” 靳樨这么个高个子这么蜷着实在看不过去。 靳樨无所谓地道:“无妨。” “这有什么难的。”公鉏白没万丰,心大,果断地起身,坐臧初腿上去了,挪出个不小的位置,他身体把臧初挡得刚刚好,漆汩余光扫见臧初似笑非笑的,说不上来是什么个表情,不好意思让公鉏白让,于是自己也站起来,要让靳樨坐。 公鉏白把漆汩往下一摁,说:“我都让了你还让什么?” 臧初的手虚虚环在公鉏白腰侧,一挑眉,坦然道:“就是。” 靳樨便坐在了公鉏白让出的位置,紧紧地跟漆汩挨在一块,漆汩歪头一看,靳樨倒和臧初以及腿上的公鉏白留出了一定的距离,琥珀钻出来,一半身子搭在靳樨腿上,另一边搭在漆汩腿上。 他们好不容易安排好,听见车厢外传来似乎是孙启的声音:“万大人有什么吩咐?” 孙启一开口,漆汩忽然想起一件事:靡明来这里多日会藏在哪里? 俗话说灯下黑,孙启是李淼的弟子,靡老与李淼的关系仿佛不错,如果说靡明要寄居在孙启这里——如果有李淼的发话——就很正常了,外人也很难知晓。 万丰只哼哼了一下,旋即乐玄沉稳道:“我来给葵王室抚琴。” “噢——是你,那位琴师守陵人。”孙启看清了乐玄的脸和他手上的琴,想起来了,“最近是该弹弹琴,去吧。” 乐玄微微俯身致意。 孙启没有再多问,向后退一步,侧身把路让开,漆汩从车帘的缝隙里看见他微微低头,一幅似是知道点什么的表情——如果靡老一直住在他那里,兴许孙启真知道点什么。 乐玄把他们带到了沈焦的陵墓前,那上面甚至还有漆汩焚烧猫俑的焦黑痕迹。 石制墓碑上写着沈焦的名字,旁边有一株葱郁粗壮的大树。 乐玄站定,先是从琴囊里取出素琴,盘坐于地,奏了一曲陌生而凄凉的曲调。 万丰说:“这首我听过,叫《式微》。” 秋风一般的琴音从他们所有人的耳际流过,漆汩盯着那把有焦痕的琴,对沈焦为什么会“随便”地把剑交手给乐玄这个问题,忽然有了个猜测。 琴曲终毕,乐玄十指搭载琴弦上,等待回音也俱消散,才悠悠道:“先前那东西被我埋在院子里,一直没有人来找过这东西,我寻思很久,觉得这东西到底应当归属王室——当然我至今不知道到底应该归属谁,但账还是算到了王室的头上。后来这位据说是王室后人的棺椁扶灵至此,巫官及这位万太守找人为他雕刻墓碑,后来找到一对老夫妻。” 听到这里,万丰惊道:“这怎么还跟我有关系。” 第124章 漆汩反应过来,上前一步:“等等,你说的是——” “对。”乐玄说,“他们前几日刚刚驾鹤西去。” 就是乐玄隔壁的那位老夫妻。 “他们无儿无女,有时我会给他们送点东西。”乐玄说,“于是我劝服他们,把剑藏在了……这尊墓碑之中,就此树立在此处,我便想,事情结束了,到此为止了。” 刻着“沈焦”名字的墓碑淋在夕阳下,发散一种不属于石头的辉光。 “当时的我不知道,给我东西的人和长眠于此的人。”乐玄直视着墓碑上的字,“竟是同一人。” 漆汩喉头微涩,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大哥,你会料到剑最后会藏在你的墓碑之中吗? 乐玄回头,微笑道:“所以你们愿意劈开他的墓碑,取得剑吗?” “那还不赶紧——”万丰很激动,饶是他自己得不到,也愿意凑这个热闹,开这个眼界,但令他意外地是——没有人有回音,所有人都静寂了,露出一种忧伤的神色,万丰登时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搓搓手,挤出个笑容,支支吾吾地迟疑道,“你们……你们怎么不动手?” 公鉏白说不出个好字,那场火、那具焦黑的尸体还存在于记忆中,没有像每首琴曲的尾音一般俱会流散。 片刻后,臧初抽出剑:“我来吧。” 公鉏白:“师兄——” 但臧初才走了一步,忽然两只手指伸来,轻而有力地摁住臧初的剑刃,侧头看,是靳樨的侧脸。 靳樨没说话,意思却很明确。 光洁的剑刃倒映一簇炫目的夕阳,把靳樨的手指都照得明亮起来。 臧初对靳樨道:“你不要剑了?” 靳樨摇头,继而对漆汩认真地说:“不要了。” 漆汩握起的拳头渐渐松开,像是也松了口气:“好,不要了。” 第68章 一路顺风。 长久的寂静过去后,夕阳缓缓垂落,夜色向上蔓延,最后乐玄抱琴起身,一挑眉:“想好了?” 漆汩察觉到靳樨用大拇指抚过自己的虎口,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点头:“想好了。” 公鉏白一时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想法。 臧初道:“但是……唉,算了。” 乐玄片刻后大笑出声,他走向墓碑边的那株葱郁茂盛的大树,树影牢牢地将墓碑和大半个坟茔框起来,犹如一顶大伞,它中间有条深邃的凹痕,两侧树枝像章鱼的触手般伸将出去。漆汩眼拙,瞧不出来那棵树是什么品种,只见它的树干就像挨过闪电般微微发黑,乍一看与乐玄手里的焦木琴十分相似,乐玄背对他们而立,半晌道:“阿七,你上前来。” 漆汩不明所以,然而他还没有迈步的时候,琥珀已经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三步并作两步地窜上枝头,绵绵地叫了一声,双眸明亮,就像在给漆汩保证。 乐玄笑了一下。 漆汩与靳樨一齐走向那棵大树。 乐玄轻轻说:“仔细看。” ——看什么? 漆汩狠狠眨了下眼睛复又睁开,依稀从枝叶的缝隙里看到一抹银光,那银光并不十分明净,反倒像是生了锈一般。 等等…… 银光?! 靳樨眉心一拧,那束不好捉摸的银光像一抔湖水,在他双目之中晃荡。 “怎么?有什么发现?”公鉏白上前来,准备探头看,也看见了那抹银光,诧然道,“我看看我看看。” 公鉏白眼睛亮亮地盯着那银光的来处,伸手在臧初腰上抽了把锋利的匕首出来,三下五除二地跃上树顶,把琥珀拨开,又将杂乱的树枝尽皆削去,刷刷地落了一地。 万丰见状好奇得要把脖子抻个几倍长,活像只公鸡,忽然颈后一阵阴风袭来,冷不丁后颈遭了一记掌刀,万丰眼白翻起,“扑”地一声,晕倒在地。 臧初踏着万丰腾起来的灰,表情不变,拍拍手,仰头问:“发现了什么?小白。” 公鉏白对树下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背对着他们,声线已然波荡起来:“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 公鉏白的声线须臾后已经开始激动得开始跌宕起伏,有些音甚至无法说准:“老大!师兄!这是、是一把剑!!!” 什么?! 臧初忙道:“你可别急着碰。”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伸了手?”公鉏白瘪嘴。 漆汩意识到什么,忙扭头看乐玄,然而乐玄依然只是抱琴静立,微笑不语。 “灯下黑。”漆汩道,“俗话说,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乐兄真是熟谙这一点。” “过誉了。”乐玄微微颔首。 靳樨瞳孔微动,迅速翻身上树,公鉏白连忙往侧边一让,琥珀被挤得不满乱叫起来,漆汩招手说:“琥珀,下来!” 琥珀不高兴地塌腰跃下,落进漆汩的怀中。 靳樨靠近注视,那枝桠之中有条裂缝,露出一点剑柄与剑刃的寒光,倒像是与树干长为一体般,他沉吟少许,伸掌一点一点握住露出的冰冷剑柄,作势一拔,那剑却纹丝不动。 漆汩道:“所以那对老夫妇也是骗我们的?我想万大人即便下令,但他贵人心大,也不会知道那夫妇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一切由得你说。” “长河家的二当家和张掌柜在此,我怎会说谎。”乐玄嗤道,“这一点倒是真的,不过我独身居住,与邻居再如何也不过点头之交,怎会有如此情份?” 第125章 漆汩想起靳樨那日在门边,说:“他并不热心,只是嫌他们吵。” “说起来我还是后悔。”乐玄的话扯回了漆汩的注意力,乐玄道,“那日我要是没有弹琴就好了,不然哪来这么多麻烦事。” 漆汩拧眉,道:“所以剑在?” “如你所见。”乐玄仰头看向枝桠之中的靳樨与公鉏白。 “你耍我们。”臧初冷声道,只听嚓的一声,臧初抽剑而来,将剑刃横在乐玄脖颈上。 漆汩忙:“别——” 乐玄毫无惧色,只道:“你家老大不是还允了我一个承诺,要反悔?” 这时,只听梆地一声,靳樨一掌拍在树干上,大树摇晃起来,树叶簌簌而落,树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树干以剑为中心,撕裂开来。 靳樨欻地拔剑而出,那剑嗡鸣不断,清脆悦耳。 此剑通体有三尺余长,剑柄以铜皮包裹,剑镗形似山峦,阳刻神兽恶相,周围则以花穗、缠枝为饰,剑刃寒光湛湛,在树干中埋没甚久,都没有丝毫折损的迹象。 漆汩仰头问:“找着了?” “嗯。”靳樨道,落下地来,顺手舞了个剑花,修长的手指自剑刃抚过,朝漆汩点点下巴。手中剑甚有分量,乍一看却平平无奇,靳樨微微别过剑刃,倒映夜色来临前的最后一丝耀目天光。 漆汩道:“想必这剑自始至终都在这树里?” 乐玄微笑,片刻道:“好剑配英豪。” 这便是……獬豸剑了。 忽然,琥珀从漆汩怀里蹦出来,炮弹一般弹去靳樨手里, 竟露出獠牙发起狂来直哈气,鼻子紧紧皱起,后背炸毛,利爪在靳樨手背上一挠,靳樨手一动,不经意地把血痕蹭在光洁的剑刃上。 漆汩吓得够呛,上前捞猫。 “无妨。”靳樨捂住伤口,低头与琥珀对视,眉目忽然紧拧,片刻后脚步竟也虚浮起来,继而晕厥过去,整个人像棒槌一般倒向漆汩,琥珀害怕被砸到,迅速爬到漆汩头顶团起来。 漆汩:“诶!诶!诶!” 靳樨的额头敲在漆汩肩上,鬼面也随之脱落。 公鉏白与臧初同时瞳孔睁大:“老大!!!” 夜深人静,乐玄院中。 张掌柜回去处铺子,此刻早已离开,留下的人听说他们回来,又听说靳樨又有状况,于是先是安排送走万丰,接着遣来夏文与一位郎中。 夏文冲进来,匆匆道:“骊大哥这是咋啦?” “不知道啊。”漆汩答,靳樨昏迷时仍不撒开漆汩的袖子,漆汩只得抱着獬豸剑扭曲地坐在床边,郎中见状十分茫然,只能当作没看到,探脉完毕后,一面包扎琥珀抓出来的伤口一面道:“无妨,休息一夜便可。” 又委婉道:“这狸奴,还是该好好管教一下。” 漆汩听毕赏了琥珀一个爆栗,横眉冷对:“听到没有!” 獬豸剑剑刃光滑寒亮,毫无曾蹭过血痕的痕迹,即便没有证实,漆汩也觉得是神剑无疑,在树干里藏了一年犹然与新的没有两样——乐玄确实会藏东西,这藏在树里果真是难以发现,王陵中可没有会上树捉鸟的小孩会无意间发觉树上藏着剑。 公鉏白松了口气,回过神来,上下打量夏文:“你是谁?” “哦,我是三公子派来的。”夏文傻乎乎道,挠了挠头,想起来了,“你们二位就是掌柜说的,骊大哥和阿七的故人。” 臧初:“嗯。” “我叫夏文。”夏文说,“二位怎么称呼。” “白。”臧初示意公鉏白,又示意自己,“初。” 靳樨皱眉昏睡,如同沉眠,漆汩却直觉,兴许这次醒后靳樨就能把记忆里那些缺漏全都想起来。 因靳樨一直不肯撒手,攥袖子实在攥得死紧,公鉏白于是把晚膳的食盒端到床边,好让漆汩吃,后来漆汩又困得要命,袖子抽也抽不出来,干脆把靳樨往里头一推,自己则躺上去,直接在靳樨身侧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公鉏白溜进来,推醒了漆汩。 漆汩睡眼惺忪地:“怎么了?” 公鉏白小声说:“那个琴师,说要走了。” 漆汩一急,正要起身去看,冷不丁爬到一半被靳樨扯着袖子拽回床上,再试更是一尺也动不了了。 “这是醒了还是没醒?”公鉏白不解道,片刻后指着放在床头的獬豸剑,向漆汩建议,“不然,把它割了?” 漆汩迟疑稍许,狠下心来,拽着自己袖子在獬豸剑刃上磨来磨去,割下后登时跳起来,跑出门外去了。 不一会,臧初推门进来,问:“老大松手了?” “没。”公鉏白摇头。 臧初边走边道:“那怎么——?” 他甫一靠近,便很容易地看见靳樨手伸出被褥外,攥着一截袖子角。 公鉏白自言自语道:“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臧初:“……” 漆汩甩着一只断了的袖子跑出门外,乐玄穿着素衣,刚好被着一只小行囊和一把琴,站在大门外,听到声响回头无奈道:“本想悄悄地走掉的。” “你……”漆汩匆匆停步,“你要走了?” “不是说了吗?”乐玄拍了拍衣摆,语气平静,“我要去闯荡江湖了。” “现在?” “现在。”乐玄点头道,“这院子暂且留给你,想住多久住多久,走时记得替我上把锁就好。” 第126章 漆汩只好道:“一路顺风。” 乐玄唇边泛起笑纹,一整衣领,便大大方方、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漆汩目送他离开,回到房内,臧初道:“如何?” “走了。” “走去哪了?”公鉏白问。 漆汩摇了摇头。 乐玄的屋子简陋,几乎算作只有一间,也只有一张床,他们四个都只好打了地铺,胡乱睡去。 翌日漆汩却独自在床上醒来,枕边团着琥珀,见地上的铺盖也已收拾好,床边有温水,漆汩起身洗罢脸,少顷后靳樨端着食盒进来,淡声道:“醒了?” 漆汩刚醒来有点迷糊,下意识地:“你想起来了吧。” 靳樨点点头,把食盒放在桌边,道:“起来么?我们今日便去港口,怎么样?” 漆汩并无不可。 于是这天日出前,他们就辞别了张掌柜,万丰自然留给张掌柜处,张掌柜听完那“毒”,便拍胸脯道:“尽管放心,我保准他一定乖乖的,决不出乱子。” 漆汩想起一直忘了问张掌柜的名姓。 张掌柜倾身笑盈盈道:“张英。” 夏文也在郁城门口与他们分开,准备仍旧回绎丹,去帮父亲料铺子,漆汩道:“替我们多谢三公子。” 夏文笑嘻嘻地:“那是自然。一路顺风,阿七。” “一路顺风。” 出了郁城,路还算好走,一路快马加鞭,两日后四人便抵达了西南的港口,顺利地登上了长河家的商船。 【作者有话说】 年关规律不了一点,但字数会写足的,感谢! 第69章 在商量卖了你,高兴不 这艘商船并不十分的大,船头雕着标志性的六刺雪花。 据船长介绍,这艘货物主要是些瓜果,送给达官贵人们的。 入夜后,一片海域茫茫,海面上漂浮着蒙蒙的雾气,甲板上点着灯,时不时传来守夜船员走路的声响。 漆汩洗漱完毕后爬上床,靳樨还没回来,桌上摆着獬豸剑,剑刃用布巾紧紧裹起来,琥珀已经开始打盹了,漆汩一时兴起,伸手挠它的肚子,琥珀没睁眼,倒摊开了四肢让他揉。 这时靳樨推门进来,捧着一篓子洗净的青枣,轻轻放在几上。 “什么?”漆汩抱着琥珀问,一人一猫同时探头看了眼,漆汩又问,“哪来的?” 靳樨说:“花钱和船员换的。” 他微微加重语气强调道:“很甜。” 漆汩想到什么,确认般问:“和小初哥一起?” 靳樨点头,转身去洗漱。 漆汩心道那么臧初一定是给公鉏白换的,一面想一面爬下床,趿着鞋坐在几边捉了一枚啃起来,琥珀过来好奇地嗅了嗅,不感兴趣地摇着尾巴跳回床,在枕边团起来。 没多久,靳樨浑身水汽,换了身中衣过来,将二人的脏衣收拾在篓子里,放在门边,预备明日去洗净。 漆汩吃了一半擦擦手,又爬回床上去,面朝墙壁。 靳樨看看他,自己坐下慢慢把另外的吃掉,不多时,走到床边,把獬豸剑搁在枕边,掀开被褥自己也躺了进去。 床随着船,在波浪里轻轻摇晃。 半夜时,漆汩口渴醒来,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和靳樨面朝面的躺着了,他想起身,却头皮一疼,借着月色瞧了瞧,发现是靳樨睡时一直抓着自己的头发,只得戳了戳靳樨的脸。 靳樨立刻醒转,在夜色中用视线捕捉漆汩的脸。 漆汩头发被抓着不好起来,撑着身子,小声说:“我想去喝水。” 靳樨看起来有点发蒙,一言不发地盯着漆汩,窗户里漏出的月色洒在他的双眸上,显得他的眼神如此明亮,不知是不是因为被窝里太热了,漆汩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烫。 片刻后,靳樨悄无声息地松开手里抓着的头发,放他下床。 漆汩赶紧摸下去,匆匆去喝桌上的冷茶,靳樨看似要起身烧水,漆汩嘴里是茶,没法说话,连忙招手示意没必要。 全程靳樨就一直那么盯着他,什么话也不说。 漆汩又有点被冷到了,哆哆嗦嗦地往回爬。 回来时一时不察,踩在靳樨双腿中央,心下立刻暗道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了,毫无意外地被绊倒,趴在了靳樨身上,下巴撞到靳樨的胸膛,下意识地“嘶”了一下。 一只手托起漆汩的下巴,漆汩随力张嘴,见靳樨眉头紧皱,确认他没有咬到舌头后才松手,靳樨的手指有薄茧,抚过下巴的时候有微微的剐蹭感。 漆汩的目光游移不定,忽然集中在靳樨的嘴唇上,忽然心跳得有点快,好半晌才佯装清嗓子地轻咳一声,默默滚回被窝,面朝墙壁。 片刻后,漆汩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睡觉也把剑放在身边吗?” 没有回答。 身后靳樨翻了个身,因漆汩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敏锐地发觉自己的头发仍然被动了一动,像是又被靳樨抓在掌心。 靳樨什么意思呢? 漆汩乱七八糟地想着,也不好意思动,也不好意思问,脑海里还是靳樨的那双眼睛,少顷,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可惜自己的指尖没有茧。 翌日醒来时,靳樨已经出去了不在屋里。 漆汩披上衣服,洗漱完毕后出去甲板上,见公鉏白正在和船员对弈,臧初在旁边抱臂很认真地看着。 第127章 阳光很好,金灿灿的,把海面照得如同金箔一般。 公鉏白输了,乐呵呵地要再来一局。 臧初一面付铜板一面无奈道:“一早上连输六局,还要来?” 对面的船员笑了一阵,道:“几个子玩个花头,怎么,你师兄心疼这几个铜板?” 公鉏白哗啦哗啦地收棋子,撇撇嘴道:“小气鬼。” 臧初说:“哪家小气鬼做成我这样啊,小白。” 公鉏白看见漆汩,眼睛一亮,道:“阿七,你要来一局吗?” “不来。”漆汩直摇头,“我比不了你,我身上就那么几个子,输了就全没了。” 臧初建议:“你把老大卖了吧。” “好啊。”反正是开玩笑,漆汩就干脆顺着他说,“你买不买?你们买不买?” 船员笑个不停,摇手道:“买不起买不起。” 公鉏白道:“我才不要买他。阿七,你把那只小猫卖给我吧。” 臧初摇着钱囊说:“这个好,这些都给你,够不够?” “我倒是想卖。”漆汩正色,“就怕我前脚刚卖,它后脚就回来了,你岂不是人财两空?” 这时,靳樨走来了,臧初挑眉:“正主来了。” 靳樨:“?” 臧初说:“我们在商量怎么卖了你,高兴不?” 靳樨:“……” 片刻后他镇定道:“缺钱的话,把你和小白卖到不同地方去吧。” “那可不行。”臧初指着自己和公鉏白的手腕,笑道,“我和小白在这里系了一根看不见的线,不管怎么样都是要绑在一起的。” 公鉏白没听明白,但立刻:“师兄说得对。” 漆汩忧愁地望着公鉏白鼓鼓的脸颊,心道:傻子啊! 他们四个人在船上呆了大半个月,从始至终公鉏白没有胜过一局,仍旧每天上午找人下棋,后来那些船员已经怜爱地不收铜板了,下船的前一天,更是放水让公鉏白赢了三局。 公鉏白高兴得跳上臧初的背摇他的肩膀,手里还捏着赢回来的三枚铜板。 “下来吧你。”臧初笑骂。 “不要。”公鉏白说,“你小时候也这么背我的。” 臧初背着公鉏白下了船,漆汩盯着他俩愣愣地看了一会,片刻后靳樨过来,低低地问:“你要吗?” ——要什么? 靳樨侧头,看他一眼,睫毛被阳光淋成金色。 漆汩猛地明白过来,忙说:“不要了吧。” 靳樨端详了一会,右手穿过他的腋下,左手抄起他的小腿窝,一鼓作气地抱了起来,漆汩忽然被抱起,下意识地搂住靳樨的脖子,琥珀无语地转而蹲去靳樨的肩头。 漆汩哭笑不得地说:“没说就要这个嘛。” 靳樨只说:“抱好。”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抱都抱了,漆汩想得很心大,破罐子破摔,忽然靳樨颠了颠,漆汩只得搂得更紧了些。 他们是二月末下的船,下船后又搭上长河的商队。 等走到那反贼头子的地界的时候,刚好是三月三、上巳节。 ——正是春暖花开、祓禊除秽的日子。 虽说“诸浮”是反贼窝,但出乎他意料,诸浮平静而安静,白云不慌不忙地踱步而走,城外甚至有不少衣着朴素的少男少女结伴出游踏春。 商队主事也把漆汩当作“二当家”,他们没有进诸浮的计划,便停在城外的一条溪流边,与漆汩他们客客气气地道别,然后留下了一封信。 漆汩目送商队走远,听到身后传来踏着青草的声音,知道是靳樨,顺口问:“你猜是什么?” “关于任引。”靳樨淡声答。 漆汩道:“我想也是这样。” 上游有不少人家正前赴后继地在河水中投下熟鸡卵庆祝上巳节,浮浮沉沉,犹如宝珠,漂到公鉏白身侧时候,公鉏白便兴冲冲地倾身在河里捞了两枚,乐滋滋地擦了,分给臧初一枚:“喏,给你。” 臧初佯装嫌弃:“不要。” “谁乐得给你。”公鉏白做势要收起,“不要就不要,我自己吃。” 臧初笑笑,又道:“你不给老大和阿七?” “差点忘了!”公鉏白又撸袖子。 臧初眉毛一扬,拉住公鉏白,努嘴道:“他们俩忙着呢,我们自己吃。” “哦。”公鉏白看了看不知道在研究什么的靳樨与漆汩,信了,臧初拿走一枚,与公鉏白手里的另外一枚相互轻轻敲碎,而后两人脑袋凑一块儿慢悠悠地剥起壳来。 几步外,漆汩开了封,展开信,垂眸看去:“果然是写任引的。” 任引,原不是这个姓,出身不明,祖先不明。 据说他左手有一条骇人的伤疤,看似烧伤,兴许是年少时经历过走水。 八年前,四处游历的任引路经诸浮,当时的诸浮侯犹如靳莽,也是上将军出身,却又如新柳侯般,后裔皆死尽。 诸浮侯甚为看好任引,好话说尽,将他留下,做了个门客。 任引武功不错、又聪明灵泛,不仅得诸浮侯喜欢,诸浮侯的旧部和诸浮城里的百姓也喜欢,不到两年,诸浮侯有心收其为义子。 诸浮侯告老后,后来的上将军名叫简巳,原是个江湖人,说到底,打仗并不太行,他与诸浮侯算是个忘年交,听说此事后,曾写信给诸浮侯,劝说他多加权衡,万勿快速做下决定,但诸浮侯没有听进去,还是把任引收为义子,改姓为任。 第128章 两年后,诸浮侯死了,任引继承了他的爵位。 任引来庸王都栎照面见庸王祭闻之前,太子祭鋆偶然见得,惊为天人,这个小太子窝囊多年,头一次鼓起勇气与任引结交,没料到引狼入室。 ——任引在大业殿朝觐的时候刺杀庸王闻及太子鋆。 因大巫及其弟子强加阻拦,没能得手,但太子鋆重伤,大巫及弟子皆死于其手,后来任引逃出栎照,同时诸浮侯旧部起兵造反,被简巳击退,这些旧部最后一直驻扎在东边,以任引为首。 而简巳因此一直驻兵在必经之路上,与任引对峙。 但也有传言称,简巳与任引之间有私交。 年关时各地神迹突现,就在红燕飞落密懋肩头的前后,庸王宫出现了一尾没人见过的黑鲤,顿时栎照神坛人山人海。 不多时,诸浮的任引声称自己得到了灵亥黑帝的神旨,诸浮神坛之中也有黑鲤现世,以此指责庸王弄虚作假,争论不休。 第70章 要不要来我店里喝茶? 漆汩捏着信怔了怔神,片刻后公鉏白与臧初拍了拍手走过来,三下五除二地将信读了,臧初挑眉道:“兰婆为什么要带小君子来这儿?” 靳樨摇头,不一会儿轻描淡写地:“兰婆是松嬷嬷的堂亲。” “哪个松嬷嬷?”公鉏白惊讶地反问。 臧初:“姜后身边的松嬷嬷?” 靳樨微微颔首,旋即扭头看向诸浮城门,似乎在想着怎么进去才好。 公鉏白冲来摇漆汩的肩膀:“阿七你知道?” 漆汩被摇得眼冒金星,勉强道:“那次见着松嬷嬷,见她的容貌有几分相似,我、我便猜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 公鉏白咬牙道:“松嬷嬷从来不出宫。” “而且你没仔细看。”忽然臧初拉住公鉏白的手,说,“放过阿七吧,他头发都被你摇散了。” 漆汩头晕眼花道:“就是就是。祖宗,饶了我罢。” 靳樨原本一直盯着他看,突然浑身警惕起来,如鹰般环顾四周的密林和旁侧的流水,然后目光迅速定在西方,眉头微微拧起,握剑的手微微加重,骨节突出。 漆汩扶着发髻:“怎么?” 靳樨道:“有人在看我们。” 公鉏白与臧初闻言警惕起来,扶住剑柄,三人把漆汩护在身后,均面色不善地盯着西方。 少顷,西边林中三支羽箭破空而来,漆汩眼睁睁看着它袭来,化作视线之中的三个威慑力十足的黑点,冷汗瀑出,然而他未习过武,只能看着来不及躲避,心有余而力不足。 就在此时千钧一发之际,靳樨反应迅速,将漆汩一把搂进怀里向侧边躲避,竟奇迹般地躲过了。 羽箭两支都射进泥土,余下一支落在水中,夹在鸡卵之中缓缓漂浮。 漆汩后怕不已,在原地冷了好几息回过神来。 公鉏白顿时怒目而视,厉声喝道:“谁?!” 他话音刚落,一顶马车悠悠地从西方的林中出来,驾车的是名年纪约在十四五岁上下的少年,身着便于行动的装束,手里还拿着一把弓。 少年话不多说,将弓随手放下,便腾空而起,赤手空拳地跃过来。 公鉏白解下剑,扔给臧初,道:“我来会会。” 说罢,少年也不出声,从天而降,第一下就直击公鉏白胸口,身法利落,连丝毫花架子也无,公鉏白捉他手腕使了个巧劲向回推,旋即抬腿就是一脚,竟被少年硬生生地用双手挡下,足底更是纹丝未动,旋即抓住公鉏白脚腕向外一甩,力气大得吓人。 公鉏白抓住树干,像水车般转了一圈,把树枝摇晃得叶片零落,雨丝般纷洒在草地与水流上, 漆汩下意识地摸了摸琥珀的脑袋,看得咂舌,虽看不太明白,但也看得出这少年身手不凡。 臧初死死盯着交手中的俩人,道:“他功夫非常好。” 靳樨看了会,道:“小白打不过。” “他才多大。”漆汩震惊地说,“小白打不过?” “打不过。”臧初也说。 靳樨对臧初道:“你去,不好看。” 说话间,俩人已经过了上百招,公鉏白确实有些支左诎右,而与之相对的是那小小少年气息仍然平稳如初。 公鉏白猛扑下来,右手半抓状,企图去捉少年咽喉,那一手分明必中,然而少年不知如何运作骨骼,居然诡异地避开了,转瞬立刻反手就是一掌,那掌风强劲,竟毫无收敛之意。 眼看公鉏白已经无路可走,只得正面迎上时,臧初终于无法忍受,飞身来捉。 几乎是同一时间,从马车里传出一声清丽的女声:“住手。” 少年立刻收势,臧初也提着公鉏白后退到十步开外。 臧初冷声道:“尊驾是谁?” 少年跃回御马座后,马车的帘子慢慢挑开,漆汩屏气凝神地观察,只见里头竟是一位看起来挺斯文的紫衣姑娘,她从窗中含笑看着他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般开口道:“几位公子是远来之客,要不要来我店里喝茶?” 靳樨一拧眉,还未答话,那少年不知从身后摸出什么,扬手便抛来,靳樨看也不看伸手牢牢接住,定睛一看,竟是一把崭新的剑鞘,点缀兽纹。 漆汩顿时意识到这剑鞘的归处,靳樨也意识到了,迟疑片刻,最终将将裹着獬豸剑的布巾拆开,接着把剑刃插入鞘中,最后“叮”的一声,剑鞘与剑镗轻轻相撞,居然分毫不差,犹如天生一般。 第129章 “见面礼。”紫衣姑娘的声音响起,漆汩不得不多看了几眼,她容貌昳丽,面似银月,眉若远山,眼如果杏。 漆汩从靳樨身后探头,看着少年和她,又看了看那把剑鞘,忽然好似猜到她的身份了,于是扯了扯靳樨的袖子,靳樨微侧头,漆汩掩嘴用气声道:“她会不会……” 然后好像不小心碰到了靳樨的耳垂,立刻神色大变,心里直呼救命,面上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地继续说:“是长河家的哪位……?” 可能是长河家的哪位小东家吧。 紫衣姑娘道:“我身后还有顶空马车,若四位公子信任,我可带公子们进城。如今任引那厮猴子称霸王,若不是本地人,可不好进去的。” 任引的名字被她轻易提起,公鉏白与臧初也觉出她身份的不寻常,对视一眼,又立马看向靳樨,等待他的决定。 靳樨握着剑鞘,拱手道:“多谢姑娘相赠。” 紫衣姑娘微微颔首。 漆汩道:“敢问尊姓大名?” “我无名无姓。”紫衣姑娘的唇角微微勾起,“他们都叫我,少君。” 少君?! 长河家的少君?! 大东家……霜缟君?! 想必臧初、公鉏白也在路上听说过少君的名号,顿时也露出惊讶的神色。 从长河家的话语中,那少君必然是个极其重要又神秘的人物,难道就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时间点、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少君不应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么? “元璧说,你们应该到了。”霜缟君仍然坐在马车里,笑吟吟地道,“我本来见了个人,是要走的,忽然想起元三的话,于是想等你们来。” 漆汩也没想到霜缟君会这样突然出现,半晌道:“可是方才少君家的商队已经走了。” “治家产不是件易事。”霜缟君道,“自然也应该各人有各人的位置,各司其职,那一队走的就是这条路,卖海货去庸腹地,也挺赚的。” “原来如此。”漆汩干巴巴地说。 “上车吧。我们进去落脚了再说。”霜缟君道,扭头看向漆汩,“我想,你就是阿七,对吗?” 霜缟君邀请靳樨与漆汩同乘,漆汩看了眼即将落下的太阳和严查的城门,靳樨率先上了车,回头递下一只手,漆汩遂不再犹豫了,抓住靳樨的手掌便爬了上去。 公鉏白和臧初挤不进来,便上了后面一顶,驾车的是商人模样的人,长得眼熟。 霜缟君眨了眨眼,说:“是张英的弟弟,叫张苹。” 那少年掩上帘子:“驾——” 琥珀好似对霜缟君十分感兴趣,在她衣服上嗅来嗅去,既然是霜缟君本人,漆汩确实很好奇,偷偷打量她,霜缟君衣饰并不算特别繁复,紫色的锦袍,小口大袖,垂搭在膝盖上,手指修长,没有饰品,颈间一长串绿松石,发髻用一支简单的玉簪盘起,扎着发带,看上去也并不像富可敌国的大商人。 马车准备进门,小兵一个个地分外殷勤,隔着马车道:“少君回来了呀。” 霜缟君打开马车角落的一个不起眼的木匣子,金光灿灿地简直快闪瞎漆汩的眼睛,只见她随意从中摸出一把小金稞子,从窗子里递出去,飞速地被小兵分干净了。 漆汩:“……” 这也忒富贵了些。 霜缟君并没把这些放在心上,马车顺利地进了城,最后停在一家生意兴隆的酒楼前。 张苹过来请他们下车,这家酒楼叫做“梅风楼”。 霜缟君问:“上房收拾好了么?” “收拾好了。”张苹恭敬道,“两间天字房是空着的。” “四个人,刚好,两两一间吧。”霜缟君道,“我住一间,琥珀住一间。” 漆汩正抱着猫四下打量,敏锐地捕捉到琥珀这两个字,打盹中的琥珀听到了,以为在叫它,迷迷糊糊地喵了一声,漆汩万份疑惑,少顷扯过跟来的一个小二,小声问:“劳驾……那个琥珀是?” 小二只把他们当霜缟君的贵客,遂答:“就是后面那位少侠。” 漆汩回头,见那位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在喝牛乳茶。 漆汩:“……” 怎么还撞名字了。 霜缟君注意到漆汩的神色,于是挑眉问:“怎么?” “没什么。”漆汩好笑道,“就是……就是我这只猫,也叫琥珀。” 人琥珀一口牛乳茶喷出来了,小大人似的哼一声。 猫琥珀还挂在漆汩手臂上打盹,肚皮睡得一鼓一鼓。 霜缟君一愣,旋即抚掌笑道:“那可太有缘分了!” 张苹迎上,他的眉眼与张英极为相似,拱手道:“四位想必没有用膳,我们先去进晚膳吧。四位可有行李?” 他们四个光溜溜地在大地上游荡,自然是两袖清风,什么也没带。 张苹安置的厢房十分靠里,安静而静谧,他们才入席没多久,小二们就将膳盒提了上来,放在各自的案前,另外每人各备了果酒,闻着十分清香可人。 霜缟君看上去没什陈规,坐下后自己先干了一壶果酒,方才活过来似的叹口气,人琥珀坐在她手边,一落席便自顾自地开吃了。 “我没规矩惯了的。”霜缟君笑道,“随意吧。” 靳樨这才放下剑,漆汩把猫摇醒,看见了桌上多的一小碟猫饭,遂推给琥珀让它自己去舔。 第130章 吃毕后漱口,漆汩从怀里掏出元璧交予他的二当家的凭证——一枚指节大小的青玉牌,预备交换给霜缟君,道:“实在多谢一路照顾了。” 霜缟君摇晃着酒杯,晃手道:“算不得什么,反正我有钱。” 漆汩听这话听得有点牙根发痒。 霜缟君笑了两声,并没有接过来,只说:“这东西他们几个人人都有,你拿走就是了,我到时给元三补一个就完事了。” 既都如此说了,看她满不在乎的样子,漆汩只得又收了回去。 “他是阿七,那么你是……?”霜缟君问靳樨。 “三公子不是说过吗?”靳樨放下酒杯,平静道。 霜缟君眨了眨眼:“这个我自然知道,可是现在你已经不太好做以前那个你了,如今要如何称呼。” “骊犀。”靳樨说,“骊龙的骊,犀牛的犀。” “你原本那个樨,是桂花的意思,对吧。”霜缟君盘腿坐在席上,像是对他失去了兴趣似的,兴冲冲地转头对漆汩道,“我想,不如就把二当家的名号直接送给你好了,怎么样?小阿七?有分红的。” 漆汩吓了一跳:“这大可不必。” 第71章 这没人提过啊。 “不要吗?”霜缟君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你知道旁人有多想要我二当家的这个位置吗?” 这时人琥珀吃饱了,蹭过来,在霜缟君身侧打了个哈欠,继而直接躺下开始打盹。 霜缟君摸了摸他的头发,接着对漆汩道:“不过我这个人比较大方,这个位置就留给你,你要是想用呢,就用吧。” 漆汩说:“那怎么好意思!” 猫琥珀也吃饱了,懒得挪,就在食盘旁蜷缩睡着了。 “你就当我闲得慌。”霜缟君笑道,“或者说,是个大好人。” 然而四人面面相觑,却没法认为只是如此。 于是霜缟君道:“以及,或许骊公子不知道。” 靳樨一直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闻言疑惑地看来。 霜缟君:“你见过的一位将军算是我的好友。” 靳樨一怔。 漆汩不由:“将军?哪位将军?” “百里家的将军。”霜缟君笑道,“百里飐。” 百里家的女儿,那位接走莒韶的小将军——原来如此。 靳樨轻描淡写:“只是一面之缘。” “有人曾向我提过你的名字。”霜缟君道,“让我觉得你们很有趣。” 这时霜缟君又问:“这菜式怎么样?” 每人二荤一素,米一碗,羹汤一碗,酒一壶,已经算是比较丰盛了,漆汩道:“挺好,怪不得生意好。” “生意好有时和味道关系也没有那么大。”霜缟君道。 公鉏白诚实道:“就是有点淡。” 霜缟君笑了:“是,你们来自南边,许是吃不惯,这几天我叫他们做重口些,只是一时半会也找不着肜国的厨子,只得诸位多担待。” 臧初道:“少君别听小白乱说,既已远行,自然吃不到从前的口味,也太正常了。” 霜缟君点点头,又问漆汩:“对了,你们想不想见一见任引?” “其实……”漆汩说,“我们是来找他的弟弟。” 靳樨道:“张掌柜的消息说,舍弟曾在附近出现过。是一位家里的婆婆带着他,不知少君有无听闻?” “哦是。”霜缟君道,“我想到了,是有这么一回事,这附近有些乱,想来不太好找,与其求助我,不如求助这里的地头蛇。” 霜缟君这两段话连着说,就是十分想要他们见任引了。 只是不知道这个任引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与霜缟君相交,还让霜缟君在此停留。 只见霜缟君敲敲桌山的铃铛,少顷之前退出去的张苹推门进来,恭敬地垂手道:“少君。” 霜缟君问:“任引回来了么?” “还未。” 漆汩忍不住问:“这位……嗯,侯爷,是去干什么了?” “自然是去挑衅上将军简巳,给他找点不痛快。”霜缟君自然而然地道,看似司空见惯,“年节简巳都没有回栎照——就是庸国王都。” 这话有些奇怪,上将军年节就非得回都城么? 霜缟君看出漆汩的疑惑,解释道:“这是因为简巳是王后的情人。” 漆汩:“???” 这没人提过啊。 公鉏白试探着问:“那么庸王知道不知道?” 霜缟君悠悠然地品酒:“自然是知道的。” 漆汩:“……” 一个时辰后,暮色苍茫。 侯府的小厮捧着热茶走上西城门,见不远处有位面容俊美的文士装扮的男子静坐,手边一支碧色的竹笛,几上的吃食几乎未动,案上摆着一叠文书,小厮忙奉上茶,低首道:“王大人。” 文士王黔“嗯”了一声。 小厮把纸卷呈上去,王黔展开一看,有些意外地挑起眉。 “大人,不如回府等吧。”小厮说,“侯爷兴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不。”王黔把纸卷扔进烛台,注视它烧成灰烬,在夜色中恢复平静地神色,道,“侯爷已经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远方山谷的阴影之下,一队骑兵驰马而归,领头的男子手执长枪,身后一面旗帜,看不清写的什么字,但小厮知道,那写的是“任”。 第131章 守城兵忙惊喜地道:“侯爷回来了!快开城门!” 王黔站起身,拍拍衣服,取笛抵在唇边,吹了一曲。 此曲悠扬,被夜风吹得似流水一般。 任引着铠骑马,手拿长枪,带着三百骑从远方回来,还没下马就看见王黔在城门下等他,一脸正经地握着竹笛。 “等我作什么,吃饭了吗?”任引骑在马上,一面摘头盔一面问,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把头盔和长枪递给王黔,王黔却没有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任引有点奇怪:“发生了什么?你不高兴?” 王黔不说话。 任引越发奇怪了,左右环顾,威胁道:“谁今天惹他不高兴了,站出来,让我揍一下。” 左右支支吾吾,最后推了一个人出来,小心道:“今日什么也没有发生……” 终于,王黔接过头盔长枪,开口:“简巳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任引乐得看他转移话题,“我骂了他三百句,他一句都不回,只晓得射箭,嘁,没意思。” “今日上巳节,他见不着江氛肯定正烦,你偏要去找他的不痛快。”王黔道,“该你的——” 江氛就是庸王后。 王黔数落的话突然顿住,因为任引低首把脸凑了过来,笑着说:“他们看不着,不然我们亲一下?” 王黔:“……” 任引生得一张人见人爱的脸,笑起来的时候就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王黔把头盔长枪随意一扔,伸手拂开任引额上的碎发,继而反手扳住任引的下颌,往下一拉,任引顺势凑得更近了些,俩人嗅着互相的鼻息,王黔眯着眼睛打量了少许,眼神显得有几分危险的意味,接着亲了下来,一口咬住任引的嘴唇。 任引立刻“嘶”了一声,下意识地想直起身。 王黔用力了稍许,没让任引跑成,任引心道自己一个从武的人居然拗不过读书人真是丢脸,但不知为何又鬼迷心窍地舔了一下,王黔遂把任引亲得险些没喘过来气,方才慢悠悠地放开。 其余人:“……” 下次能不能提前说一声,他们好跑。 任引直起身,粗声粗气道:“看什么看。” 旁边的人默默过来拣走了被王黔扔在地上的头盔和长枪。 话毕,任引向王黔伸手:“上来,我们一起回去,所以到底吃了没有?” 王黔抓住任引的手,借力跃上马背,坐在他背后:“没。” “我也没。”任引撇撇嘴,说,然后一直没有策马,像是在等什么。 王黔顿了一会,只得无奈道:“买了鱼。” 【作者有话说】 哇段评弹幕好高级! 第72章 我已有心上人。 “鱼不错。”任引这才满意地点头,单手抓着缰绳缠在手上,“好了吗?” 王黔两手往前伸,熟练地搂住任引的腰,嘴里却语气平静地道:“你准备当街纵马?” “有什么不行?”任引无所谓地说,“反正现在诸浮是我的诸浮,放心,我厉害着呢,绝对伤不着人。” 说罢,任引夹紧马肚,喝道:“驾——” 马儿飞驰过大街,夜风凉爽,俩人贴在一起,此时街上几乎没有行人,露水如镜,临近梅风楼的时候,里头正喝酒的霜缟君突然道:“回来了。” 她拍拍人琥珀的肩头。 少年立刻转醒,望着她。 “去吧。”霜缟君温和地说,“拦住他。” 少年就地翻起,几步就利落地翻到窗户处,开窗后,眼也不眨地直接跳了下去,如风一般,他下去后那马蹄声几乎立刻就停了。 漆汩靳樨对视一眼,见霜缟君没有反对的意思,两人走到窗户边。 紧接着公鉏白和臧初也过来了,四人同时看下去。 只见少年正与街上一个着铠的男子过招,那男子看样子也很年轻,像只新生的狼王,过招下来眼里的星光越发明亮,但笑起来的时候有几分邪气,却并不叫人心生不喜,总的来说,是副不错的样貌,加上习武之人精神头很好,不难解原诸浮侯对他的赞赏。 一匹黑马停在不远处,无聊地踏着步,马上还坐着位执笛的文士。 漆汩一震,扭头看向坐得安稳、还在喝酒的霜缟君,这位擐甲人士的身份不言而喻,应该就是那位任引。 霜缟君未免也太莽了,竟然直接就这么当街拦。 少年与任引都没有使兵器,只听得到拳对拳、腿对腿的闷响。俩人大打出手,乍一对上,竟像是决不出胜负,任引看起来反而越打越兴奋,一个翻身站定,抻了下手臂,看起来要认真打了。 漆汩小声问靳樨:“那少年的功夫如何?” 靳樨低头对漆汩耳语道:“无论谁,在与这个小少年交手的第一炷香内,都很难有胜算。” 言外之意是说,一炷香开外就不一定了。 果不其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少年看起来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改攻为守,这时那马上观战的文士冷笑一声,扬声道:“……我说那位,有话直说,何必弄个小孩过来打,每回都这样,烦不烦?” 霜缟君闻声踱步而来,撑着窗户道:“开个玩笑而已。” 漆汩:“……” 看来见面叫人打架是霜缟君的恶趣味。 文士看她一眼,微微皱眉,而后恢复正常,道:“要是能让小孩随便打赢,他还怎么混?” 第132章 “也是。”霜缟君颔首,欣然道,“琥珀,回来吧。” 少年丝毫不脱泥带水,闻言立刻使轻功飞到了屋檐上,离开了任引的攻击范围。 任引见状缓缓收了势,道:“我今天正好没得打,手痒,小琥珀,多谢了。” 少年不吭声。 “有何贵干啊,这位……”任引仰头问,“……姑娘?” 他微微在“姑娘”二字上加重语气,不知是何意味。 “二位用过饭没有?”霜缟君道,“我请二位吃个晚饭吧。” 任引道:“本来准备回去能吃点某人亲手做的饭,但既然姑娘都邀请了,自然是却之不恭。” 这时张苹已经下到梅风楼外,拱手迎道:“大人。” “掌柜带路。”文士说。 待少年翻窗原路进来后,霜缟君含笑关了窗,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四位回席罢。” 四人互看一眼,霜缟君这先斩后奏的作风实在是让人招架不来,便先各自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不多时,张苹带着任引和那文士进门来。 任引没料到里头还有别人,竟一下还有四个人,神色一凛,端起来,入席时扭头看文士并没有太意外的神色,遂用口型道:“你知道?怎么没告诉我?” 文士平静道:“没来得及说。” 任引:“……” “在下骊犀。”靳樨率先道,“江湖人士。” “宁七。”漆汩紧接着道。 “公鉏白。” “臧初。” “诸浮侯,任引。”任引随意地拱拱手,也入座了,“他是王黔,我最信任的人。” 王黔微微颔首:“既然是少君的朋友,就不能算是普通的江湖人士。” 张苹窸窸窣窣地上膳盒,王黔替任引解甲,动作十分熟稔,当啷一声扔在席边。 “梅风楼的伙食还是很好。”任引打开膳盒,说,“少君的厨子那么多,分我们行伍一位又能怎么样呢?” 霜缟君笑道:“我雇人通常是有钱有情,不知你有什么?” 任引看似十分惋惜:“钱确实没几个,人情倒是不少。” 任引自顾自地直接吃起来,那位王黔则显得斯文许多。 漆汩发现了,这世间还是要一文一武比较好,就像是靳莽有滑青、密懋之前有翁寿现在有毕秋、大哥漆沅有二姐漆氿。 吃得差不多后,任引抬头,忽然拍了下桌,筷子飞起来,像箭似的飞向靳樨——他竟然突然发难! 靳樨表情未动,同样拍桌,茶杯飞起,正好被筷子从中截断,瓷杯一分为二,“啪”地掉在案上。 任引飞身而来,试图夺靳樨案上的獬豸。 ——啪! 靳樨一掌把剑拍飞,任引扑了个空,转而直取靳樨咽喉,靳樨直接右手卡住任引的手腕,左手在身后接住落下的獬豸,俩人交手速度飞快,令人无法看清,靳樨分毫不差地拦下了任引所有招式。 二人的身影被烛火放大了两倍,映在墙壁上,此刻因烛苗乱舞,也无规律的胡乱摇晃,犹如魑魅魍魉。 “哧”一声,任引的掌风扇灭了靳樨案上的烛苗。 任引本没有决胜之意,不得手便退去,收手回到了自己之前坐着的位置。 王黔这时才吃完,平静地漱口擦拭唇角。 任引道:“身手不错,骊兄弟。” “彼此。”靳樨道。 “少君的朋友果然没有普通人。”王黔抬头,对霜缟君道。 霜缟君道:“那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王黔:“难道不是?” 片刻后,王黔起身,对霜缟君道:“我有话想与少君单独说。” 霜缟君便与王黔另去了一间屋,张苹推门进来,替靳樨点上熄灭的灯,又悄没声地出去了。 任引斟满酒,慢慢地转着酒杯,眼神却一直定在漆汩与靳樨身上,片刻之后问道:“诸位可有娶亲?” 漆汩看他沉吟半天,以为要问什么了不得的问题,却听到了这个,不由哭笑不得。 任引又问:“今日上巳节,四位可遇上了心仪的姑娘?” 一时无人说话,漆汩悄悄看了靳樨好几眼,靳樨一脸与他何干的神色,不一会儿臧初拿起酒杯,道:“我已有心上人。” 公鉏白:“???” 他的表情五颜六色,看起来若不是场合不对,就要拿刀搁臧初脖子上问是谁了。 第73章 你信眼缘一说么? 靳樨示意公鉏白不要再摇臧初脑袋了。 公鉏白不情不愿地收手,口型逼问臧初:“谁?!” 臧初摇摇头,挑眉朝公鉏白勾了勾手,公鉏白半信半疑地靠近后,却见臧初露出那种讨人嫌的笑容,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低声道:“你、猜?” 公鉏白顿时轰一下怒火中烧。 漆汩连忙:“二位好汉!回去再掐成不成?” 公鉏白:“看老大和阿七面子上饶过你!” “看来我是没法钻这个空子了。”任引暧昧地一笑,觑着他们神色,了然于心,接着独自啜酒,片刻道,“既如此,我们说点其他的。” 漆汩吁了口气,遂道:“侯爷请说。” “我与简巳对峙半年,他有顾忌,我亦有顾忌,如此一直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任引说,“简巳所占据的地方是古时的龙江关。地势易守难攻,数百年之前,天子分封于一对同姓胞亲,称东庸与西庸。龙江关便是二庸的分界点,两庸先是亲如一家,后来又彼此仇视,又安好,又分裂,最终东庸吃了西庸,龙江关便成为遗迹。” 第133章 漆汩道:“兴许庸王原本是想把将印于你的,侯爷。” 任引笑了下:“他或许有这个意思,或许没有。你信眼缘一说么?” 漆汩:“自然。” 任引手指轻轻一敲:“我见到庸王的第一面,就知道我与他合不来。而那个小太子如同绵羊,只会咩咩叫,哪里入得了我的眼。” 漆汩:“……” 还真是自命不凡。 他一时拿不准说话的尺度,怎么感觉任引是把他们当门客看了? 片刻后漆汩转掉话题,道:“我有一位小师弟流落在外,前些日子听少君的消息,说曾经在这附近出现过,故而寻来。” “小师弟?”任引挑眉,“我这里来往的人很少,宁兄弟的小师弟有无进城?” 漆汩摇头:“不清楚。” 任引道:“那么宁兄弟可将画像与我,我遣人去寻上一寻。” 漆汩去开门,途中安抚性地摸摸靳樨的手,靳樨点头,漆汩客气地对守在门外的张苹道:“劳烦掌柜送笔墨过来。” 片刻后漆汩执笔画像。 绢布上,靳栊还是那副粉雕玉琢的模样,两腮鼓鼓的,穿着一身旧衣,梳着小儿的发髻。 这些日子未见,也不知有没有瘦。 漆汩吹干墨渍,交与任引,道:“多谢了。” 这时王黔与霜缟君再度进门来,看样子像是说完话了,任引蹦起来,王黔对霜缟君微微致意,道:“那么我们就走了。” 霜缟君微笑:“慢走。” 王黔又转身对漆汩等人道:“今日天色已迟,我家侯爷忙了一天,也累了,若诸位有意,不如明日过午在侯府相见。” 靳樨淡淡道:“好。” 王黔与任引离开后,霜缟君连带着人琥珀的身影也没了,张苹道:“少君就是这样,我们也没办法。若是诸位累了,可以各自去休息。” 听这话,漆汩也只得捺下不提,抱起已然睡熟的猫琥珀。 张苹领他们去厢房,正好是两间,公鉏白与臧初自然是要一间的,进门前靳樨忽然后退一步,扭头询问张苹:“可有浴池?” 张苹道:“楼下便是,现今晚间无人,公子可自去。” 靳樨道:“多谢。” 稍微收拾过后,靳樨看着漆汩转来转去,突然道:“去吗?” 漆汩没听到他和张苹的对话,抱着琥珀回头茫然道:“什么?” “张苹说,楼下有热水池。”靳樨道。 漆汩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没说话,隔壁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漆汩顿时紧张起来,才扭头,不知靳樨是不是解错了,飞速伸过来一只手,握住漆汩的右手,那温度简直像把漆汩给烫了一下。 然而那只手又很快松开了。 靳樨平静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打架而已。” 漆汩搓了搓手指,咽口唾沫:“呃……哦,是,打架而已,无所谓。” 靳樨稍一停顿:“去吗?” 漆汩没拒绝——可能也没找到不能去的由。 浴池里热气氤氲,没有其他人,熏香暖融融的。 靳樨走在前面,“咔哒”一声放下剑,神色坦然地脱了衣服踏进浴池,烛火在他脊背上划出极明显的阴影线,犹如翅膀羽衣。他回头示意漆汩,漆汩有点紧张地没有动作,靳樨又体贴地转回头去,也幸好热气实在过多,遮掩了许多视线,漆汩这才慢慢地除去衣物,慢慢地踏进浴池。 这感觉有些像在沙鹿侯府的时候。 热水松快了筋骨,漆汩双手拢水冲了把脸,甩了甩头,有些欲言又止。 靳樨道:“外头没人。” 漆汩遂问靳樨:“你觉得……任引他……” “心肠或许挺狠。”靳樨答,“他意应不止在庸王室。” “原来你也这么觉得。”漆汩笑了,“他和简巳一直在这里僵持不下,又是因为什么?不是说庸无将么?那么简巳……” “简巳和庸王后的这层关系我并不知。”靳樨说,“但外人听的话不一定真算数。就算简巳果真无大能,好歹也是正统王军,又占了龙江关,能匹敌一二也并无不可能。只是——” “只是你没有想帮他。”漆汩接口。 靳樨点点头。 “那么你弟弟……”漆汩问,“兰婆还会在这里吗?” 靳樨摇头,靠在浴池壁上,头发散下来,在水里浮动。 漆汩叹口气:“我只是好奇,兰婆为什么会选择来庸,她现在是觉得你也死了,所以天底下没有可以托付小……” “叫他阿栊吧。”靳樨说,“是你师弟了。” “我方才胡说的你也当真?” “没什么不能当真的。”靳樨所当然地说,“做你师弟岂不是没那么显眼?” 漆汩只得:“好吧。我想问的是,难道兰婆有什么故人在此处吗?还是你父母的旧友?还是……那位?” 消失的鹿缨? 靳樨迟疑少许,而后道:“我没有听说过。至于那位,我更偏向于她自由了,以后若有机会再见,也许就不是以前的她了。” 漆汩沉吟:“我总感觉,霜缟君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靳樨道:“她明明什么都没说。” 漆汩无奈道:“你分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些。” 顿了一会,靳樨抬起手,漆汩下意识地缩了缩,不知他要干什么。 第134章 然而靳樨只是极轻地笑了笑,说:“放心,我打得过他们。” 【作者有话说】 谁来助力我上三百(i _ i) 第74章 什么大变活人? 翌日漆汩一早爬起来,迷迷糊糊往床下蹦的时候险些把自己扯秃头,顿时“嘶”了一下。 幸亏靳樨反应得快,跟着坐起来了,不然漆汩真就要扯掉自己头皮。 只见他自己的头发不知为什么——可能是睡前犯懒没擦干——和靳樨的头发纠缠在一块儿了,漆汩脚下一滑,栽倒的前一瞬,靳樨的手臂横过他的小腹,有力地把他捞回床上。 漆汩揉头,眼泪哗哗地:“多谢!” 靳樨手臂从他小腹前缩回,却不答话,漆汩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动来动去,回头一看,果然,靳樨正盘腿低着头解他们二人缠在一起的头发,见他回头,便道:“别动。等一下。” “喔。”漆汩正襟危坐,无聊地把还在睡的琥珀捞到怀里。 靳樨解了半天没解开,这时门外咚咚咚传来脚步声,旋即梆地一下门被踢开,露出公鉏白大惊失色的脸庞,以及手臂搂着他但并没有拦住的臧初。 臧初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认命地松开了手。 公鉏白:“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大变活人!!……欸?你们俩在干嘛?” 漆汩:“……” 靳樨:“……” 臧初:“……” 公鉏白浑然不觉,跳到床边好奇地看过来,打量半晌。 漆汩在他纯洁无暇的眼神里真要咬人了,阴惨惨地问:“看出什么了?” 公鉏白眨眨眼睛,说:“昨儿你们俩谁梦游?” 漆汩:“……” 老天! 靳樨捏着头发,道:“臧初。” “在!”臧初闻声赶来,憋着笑,拎住公鉏白后衣领把他往门外拖。 公鉏白抓着臧初的手,无辜地叫道:“拉我干什么,我还没说大变活人的事儿!” “一时半会不说又憋不死你。”臧初头也不回地很冷酷,“快点出去。” 臧初拉走公鉏白后又梆地一下用脚勾着,把门合上了。 漆汩等靳樨解头发又等了好大一会,建议道:“不然直接剪了吧。” “马上了。”靳樨道,空出一只手在漆汩肩膀上轻轻抚了一下。 又过了一会儿,漆汩等得浑身长了刺般不痛快,终于,靳樨的声音传来:“解开了。” 漆汩只觉得靳樨这句话如同神赦,大喜不已,他刚要跑,却意识到靳樨还没松开头发,遂头僵硬着问:“现在是在……?” “急什么。”靳樨说。 漆汩抱着猫视线乱飞,从不远处的铜镜里看见他们俩影影绰绰的影子,靳樨手里拿着把木梳,正在替自己束发,他束得不急不慢,简直叫人心里痒痒,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梳好,慢悠悠地插了支木簪进去。 靳樨终于大发慈悲地说:“好了。” 漆汩不知怎的完全没想继续呆下去了,似乎有人在烧他屁股似的从床踏蹿下来,接着又着急忙慌地穿衣洗漱,手都没擦,湿漉漉地就抱着琥珀冲下去了。 琥珀对他手上的水十分不满,对漆汩直哈气。 张苹恰好走过,仰头道:“早上好,宁公子。” “早上好。”漆汩匆匆刹步,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平和地笑了一下,扶住扶手,一步一步地循着楼梯往下走。 走到一半,漆汩看见厢房里,那名叫“琥珀”的少年又在喝牛乳茶,身侧有位年纪轻轻的公子哥,捏着把扇子,不急不慢地摇晃,然后臧初和公鉏白神色各异地缩在另一边吃东西。 漆汩突然想起来公鉏白方才是不是说了句……大变活人? 什么大变活人? 公子哥仰头对他扬起一个笑,自来熟地合起扇子在掌心轻轻一敲:“早上好,小阿七。” 等等,这口吻是不是有点耳熟? 这笑容也很眼熟。 这是谁? “呃,您是?”漆汩谨慎地问道。 公子哥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啪地一下展开折扇,掩住了口鼻,只露出那双明亮的双眸。 这时公鉏白在公子哥背后,表情不停变幻,五官乱飞,支支吾吾,漆汩挑了下眉,感觉他非常奇怪,于是看向他身边的臧初,企图得到答案。 臧初瞥了瞥公子哥,嘴形夸张地一张一合,然而好不好的张苹过来了,挡在他们师兄弟俩和漆汩中间,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都看不着了。 漆汩:“……” 张苹问:“宁公子想吃什么?” 漆汩:“随便即可。” 靳樨穿着整齐地下楼来,在漆汩身后站定,疑惑地看了看公子哥,继而看向漆汩,漆汩摇摇头,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终于,公子哥“噗”一下没忍住笑了下,指挥张苹道:“随便弄点上来就是。” “是。”张苹垂首道。 漆汩心道张苹的态度也蛮眼熟的。 刹那间,他内心忽然产生了一个非常、极度荒谬的念头,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后退一步,又不太敢确定,靳樨扶住他的肩膀,打量含笑的公子哥一会儿,语气平平地道:“霜缟君?” 漆汩:“!!!” 直接就这么问? 公子哥扇了扇扇子,含笑不语,此中之意不必言传。 第135章 公鉏白小鸡啄米般狂点头,啪地一下拍了下桌子,意思是这就是他想说的事,漆汩只觉得有些天旋地转了,这难道就是霜缟君一直能保持神秘的秘密?他不敢置信地搓了搓自己的脸,半晌道:“这张……是你自己的脸么?” “自然……”霜缟君故作高深地卖了个关子,接着才道,“不是!” 漆汩好奇心胀成个球,小心翼翼地道:“那……那我……我能看看吗?” 霜缟君合上扇子,把脸凑过来:“喏,来看吧。” 漆汩没上手,就直凑近仔细看了看,这张年轻公子的脸白净、俊秀,像个偷偷跑出门四处游玩的富家公子,同昨日紫衣姑娘的脸毫无半分相似,只是笑起来的嘴角弧度能将二人联系在一起,漆汩仔仔细细地看来看去,霜缟君甚至体贴地站起来转了个圈,然而毫无破绽,身高甚至还高了半个头。 这功夫实在厉害,似乎比葛霄厉害不是一点点。 张苹和人琥珀脸色都十分寻常,人琥珀又续了杯牛乳茶,接着咕咚咕咚喝起来,像是见惯了。 霜缟君指着自己的脸示意:“你可以来捏一下。” 漆汩看了看自己的手,有点迟疑,然而霜缟君笑眯眯地伸脸在等他,实在很热情。 靳樨突然开口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去见诸浮侯?” 霜缟君便略显失望地收回自己的脸,坐下,两条腿交叠,双手撑腮,道:“有什么想问的,问吧!” 【作者有话说】 宝们除夕快乐! 第75章 我为诸位备了三份礼物 大成夷天子五年。 初春,倒春寒。 庸国王都,栎照,庸王宫。 灯烛彻夜未眠,医官群涌如潮。 王宫的水池就在王后江氛的宫殿外,据说若是江后醒来时刚好能遇到鱼群出来换气,便能舒服一整日,晚间也能安睡,但水池里的鱼已经有七天没有露面了,那尾据说是神明化身的黑鱼也不见踪影。 十六岁的太子鋆呆呆地守在江氛床前,眼眶通红,身侧医官、宫人络绎不绝。 江氛一直病容缱绻,这时却面色红润得与往日截然不同,犹如扑了粉,犹如年少的桃花阔别数年再度抚摸她的脸。 在宫殿内的铜镜搭着素布,忽然烛影熄灭,太子鋆目光转变,蓦然一怔,好像在铜镜之中看见了层叠如涟漪的暗光,仿佛有一尾漆黑的小鱼正无声无息地露出脊背,鳞片外的光泽如五彩的炫目水晶,薄薄地附着在身体外侧,它只有一支簪子大小,好像在沉思,用它黑珍珠似的眼睛盯着宫殿内部。 不知过了多久,江氛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唯一的孩子,于是露出笑意。用气声浅浅地问:“鎏儿,是你。” “是我。”太子鋆竭力平复语气,“是鋆儿。” “天亮了吗?” “还没有。”太子鋆一整晚都没有说话,此时开口,声音无比嘶哑。 此时宫殿里只剩下江氛与太子鋆。 江氛陷在柔软的被褥里,说:“简……简巳?” “在龙江关。”太子鋆说,“父亲不会愿意让他回来的。” “你吃过任引的亏,你们都吃过。我知道。” “对不起,娘,我无能,我没办法——”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江氛叹息着道,“你爹呢?” 太子鋆吸了吸鼻子,答:“在政,我瞧见了,灯还没有熄,他会来的。” 江氛看着他,笑了笑:“你的眼睛,多像我啊。” 江氛还想说点什么,但看着眼眶通红的太子鋆,也说不出来,当年她与祭闻成婚的时候,是真心的,只是后来大家都变了,她知道祭闻如今依然喜欢自己,只是兴许没有过去那么喜欢了,以及还有她身后的江家…… 半晌江氛道:“那么,就替我转告他们两个,这些年多谢了。” “娘——” “不要相信、任何人,如果有可能,你就走吧。” “我怎么能走?”太子鋆惊慌道,“我、我是太子,我还有祖父,还有小姨,我怎么能,怎么能……” “唉……”江氛叹息,不笑了,说,“罢了,鋆儿,你去为我采一束桃花来吧。” 太子鋆犹豫良久,终于抓着衣摆站起来,着急忙慌地跑出殿。 夜风冰凉,吹得人心底发寒,水池依然平静如镜,那数十尾锦鲤没有一条露面,黑洞洞的水面像深渊的眼睛,他有些害怕,又没功夫细看,手不停哆嗦,摘了一束含苞待放的桃花,捧花匆匆往回疾跑,在殿门口满头热汗地举起花枝:“娘——” 然而没有回声,烛影摇晃。 铜镜上又有一抹光影一闪而过,同时他的心沉沉地向下坠去,仿佛已经去和水池里的鱼群作伴去了,地板如此冰凉,瞬间腿上的伤又开始酸痛、刺骨,险些支撑不住。 太子鋆手足无措地抬起头,瞳孔颤抖,只见江氛面容沉静地睡在床榻上,只像是睡着了,手上有一枚指节大小的细长鱼形墨玉玉坠,太子鋆不敢置信地望着它,他认识这个,江氛自出生起就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没有一时一刻分离过。 太子鋆呆滞了,整个脑袋也变成木头,血液停止流动。 所有宫人与医官均匍匐下来,独他站立,未几,庸王祭闻姗姗来迟,站在殿外,没什么表情,最后对他说:“你祖父和侄子进宫了。” 第136章 “殿下。殿下。” 太子鋆猛地惊醒,手里还握着玉坠,他花费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从母亲离去的那一晚清醒过来,才慢慢地“嗯”了一声。 “有人求见殿下。”宫人说。 “谁?” “是位公子,他说,可以帮殿下夺得诸浮。” 太子鋆:“……” 太子鋆:“还有呢?” 宫人答道:“他说殿下请错了人,才办不成事,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只好原话禀告殿下。” 太子鋆默默一会儿,问:“离龙江关还有多远?” “至多一个时辰。” “他人呢?” “就在眼前。” 太子鋆闻言掀开帘子,几步外的大树下站着一位头戴面具的素衣男子,指间一抹红,身侧还有一名背对着他们的女剑客。 “叫他上前。”太子鋆目光一直定在那男子身上,嘴里说。 宫人依言转告,少顷男子带着剑客走上前来,男子驻足,他头覆铁制恶兽面具,看不出相貌和年纪,只从身量看,应是个年轻人。 但令太子鋆震惊的不是这些,而是这名女剑客。 “辱没使命,抱歉,殿下。”女剑客率先拱手道。 “你……你——”太子鋆说不出话来,“你不是……” 死了吗?! 太子鋆一下子头晕眼花,险些晕过去。 王后江氛离世后,祭闻秘不发丧,太子鋆昼夜不眠,想了半天只想出个“刺杀”的法子,这时恰好一位武功高强的剑客出现在栎照城中,愿意收下太子鋆的百金以刺杀庸王祭闻。 这位剑客自称为“寿”,是位姑娘,刺杀失败后死在他眼前,但现在—— 寿姑娘却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此时此地。 太子鋆忽然明白过来,瞳孔骤缩,看向面具男子,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她是你的手下!你算计我!你到底是谁?!” “我名郑非,太子殿下,我是来助你的。”郑非微笑道,“我想让你在陛下与诸浮侯的游戏中夺得一命。若我没有猜错,殿下身后的马车里,坐着的是已故王后氛殿下的侄子,江奕,对吗?” 梅风楼内,张苹闻言又退了出去,拉上了厢房的门。 熏香寥寥,弥漫着春日的桃花香气,琥珀跳上桌,以十分端庄的姿势蹲坐着,瞳孔放得老大,好像在看着霜缟君,好像在打量他。 靳樨扶着漆汩的肩,和他一起坐下,沉吟片刻,道:“兰婆和我的弟弟到底在哪里?” 霜缟君讶然道:“原来那婆婆叫兰婆?” “不必装这些,少君。”靳樨道,“他们到底有没有来过这里,或者他们又去了哪里?” 霜缟君敲了敲桌面,片刻道:“你母亲不是蝉夫子的徒弟么?你父亲不是被蝉夫子带走了么?” “被夫子带走?”漆汩睁大眼睛。 他本以为靳莽下落不明是密家的托词,难道是他想错了?难道靳莽真的下落不明?或者靳侯爷有机会还活着么? 霜缟君明白漆汩的意思,摇头道:“他确无生机。将军的手下下手极狠,那透骨的毒,无论谁——哪怕是夫子——也不会有能生还的机会。” 靳樨面容无异,放在膝上的拳头却狠狠握起:“少君的意思是?” “你为什么不怀疑,你弟弟或许也去了桃源?去了夫子所在之地?”霜缟君问他,语气莫名,“世人所求皆为虚妄,唯有桃源才得安宁。桃源没有时间流动、没有风雨晴雪、没有神灵的目光。你懂这意味着什么。桃源之徒,除死不得归,当年无棣关,你母亲气绝身亡之时,反而是她能回到桃源的时机,你父亲和你幼弟都是沾了你母亲的光,不然夫子决计不可能多看你一眼。恕我直言,若世间无你幼弟讯息,那么他的去处只有可能是,桃源。” “少君知道的不少。”漆汩幽幽道。 霜缟君哈哈大笑:“我的商路四通八达,大成没有一处地方我的消息不能抵达,我当然什么知道。除此之外,我还知道……数年前,无棣关出现了一位自称天子使者的年轻公子,同时,他佩戴着蝉夫子徒弟标志的红玉戒指,所以你们都怀疑,他会不会就是夫子七徒之末,是吗?” “他的名字,叫做‘郑非’。”霜缟君说。 靳樨:“你见过他?” 霜缟君轻轻点头。 漆汩:“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郑非终年蒙面不见人,他身边通常跟着一位武功极高的女子。”霜缟君说,“据我探知,那其实是双生子,一人在外头,一人随身保护郑非。她们俩应当是栾响的徒弟,至于栾响……” 靳樨道:“我知道,是我母亲的师兄。” 霜缟君道:“郑非真实身份不明,他游走天下,只有无棣关那么一次是自称为天子办事。所以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全然为天子办事,他为很多人办过事。申国的事你们听说过吧。” 漆汩靳樨互看一眼,漆汩道:“关于申国的谁?” “据说申国老王死前一年,曾秘密与郑非密谈,出来后,老申王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太子莒韶及其母家,看重朝中两员,文看苏缁,武看百里。之后怎么样你们也知道了。”霜缟君耸耸肩,“苏缁意外即位,莒韶远遁。” 霜缟君笑道:“我对他十分好奇,我想要看看他的本事。” 漆汩警觉,像只刚探出洞的小猫:“什么意思?” 第137章 “数日之前,庸王后江氛死了。她一直孱弱多病,依靠庸王祭闻悉心照料,简巳在各地驻军时,也时常寻来各种珍贵药材延绵她的寿命。但人终究无法胜天,江氛一死,简巳与祭闻依靠江氛维系的关系也将破裂。若我预料不差,简巳得知消息后大约会立即向王室请辞,或是殉情、或是去守灵。祭闻兴许情深不至此,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就在这几日,庸太子祭鋆将会抵达龙江关遗址,就在对面。”霜缟君轻描淡写地说。 漆汩瞪大眼睛:“庸王放权了?!” “是啊。”霜缟君浅浅点头,“虽然大约不是庸王自己的意思,但祭鋆终究是出来了,谁也没想到,视王权如命的庸王有朝一日居然会放权,人心幽深如此,难以揣度。” 靳樨指节曲起,敲了敲桌子:“太子至龙江关,是为了对付任引。我虽未见诸浮军队,但既然任引有本事从栎照出来,有本事与简巳对峙。那么想必是个英雄。诸浮驻军多少?” “应该不到三万。”霜缟君道。 “少君叫我们二人来,是有什么安排?”漆汩淡淡地道,心想既然任引有将才、有兵力,没有由一直安安分分地呆在诸浮,那么任引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说不上什么安排。”霜缟君笑道,“太子鋆这一次来,是因为他的祖父江开,即王后江氛的父亲,他是庸国老贵族之首,早前曾有一个女儿,也是寿数不长久,留下个小儿子,故而江开视幼女江氛为珍宝。江氛死后,庸王为了暂时留住简巳而暂不发丧,而江开则决定一定要将祭鋆的太子位稳固下来,送上王位,于是好说歹说,让这位小太子第一次离开栎照。如果太子鋆若能获得胜利,他在王室内部的风闻兴许会好上不少,毕竟庸王还年轻力壮,不一定不会再成婚。” 漆汩问:“少君站在哪边?” “我嘛。我哪边都不站。我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想让几位,搅一下这局势,让它更乱一些。”霜缟君啪地展开扇子,“骊公子,你之后其实还是会回到肜的,不是吗?既然如此,你作为骊犀,也想闯出名声吧,这不是双赢么?换句话说,即便他郑非真是夫子之徒,你是央夫人的孩子,何尝不算夫子传人。央夫人的姓氏会通过你来传承,这不是很好吗?” 靳樨陷入沉默。 臧初与公鉏白都没有说话,他们在等待靳樨的决定,漆汩侧头去看他,只见靳樨英俊的眉眼与唇形被晨光勾勒出漂亮的轮廓,虽然场合不对,但漆汩仍一时不由得又看呆了。 “没有谁比夫子传人更适合搅局了。”霜缟君打破沉默,道,“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为诸位备了三份礼物。” “一。”霜缟君伸出一根手指,“便是长河二当家的身份。正如我之前所说,长河家遍布大成各个角落,向北甚至能探出月罄关,消息、钱财,都是一大财富,我担保,大成没有谁比我更善于此道。” 漆汩:“那么二呢?” “二,琥珀,叫张苹进来。”霜缟君道。 少年琥珀正抱着双臂靠在墙门板上,和蹲在桌上的猫琥珀互相怒瞪呲牙,就好像他不是人,猫不是猫,听到霜缟君的话,少年琥珀才不甘不愿地收回眼神,用手肘杵了杵门。 张苹闻声进门,身后跟着四个人,抬着一架盖着黑布的半人高的笼子,与笼子一齐放下的,是特质的皮质护肩与互臂,漆汩隐约听见里头传来的低鸣:“这是——” 靳樨神色微动。 “是海东青!”公鉏白惊喜地站起来,一时嗓门没控制住,激动地抓住了臧初的袖子,“师兄!海东青!” 臧初暗道:“这份礼可不轻。” “正是!”霜缟君露出殷勤好客的神色,拍手道,“我家的人在若英关外捕得了这万鹰之神,还未开驯,只是这海东青灵性甚足,等闲之辈无法近身,想是也是神明垂怜,碰上了骊公子你,怎么样?还看得上吗?” 靳樨还不为所动,漆汩试探着道:“少君说三份礼物?” 霜缟君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用两只手指夹着,朝他们挤了挤眼睛,接着作势要递给靳樨,靳樨还没有接,漆汩想了想,上前接在手里,封蜡上印着六刺雪花,他掂了掂,对靳樨道:“只有纸。会是谁写的?给你的?” “可以打开看看。”霜缟君建议道,笑得像狐狸。 漆汩用眼神询问靳樨,靳樨踌躇片刻,点点头,漆汩便小心地撕开封蜡,才一展开,他就呆了,连嗓音也颤抖起来。 靳樨有所预感,敏锐地看来:“怎么?” “是、是你父亲的信。”漆汩卡吧道。 “我儿,阿樨……亲启……” 第76章 好的不来来坏的 「我儿阿樨亲启: ……是以聚少离多、喜短忧长自是所应当,不可强求。……然而离恨无解,如此数年,我亦心折骨碎,焉能不速老。……看是否有缘九幽再见。……有生必有终,天地常,不必伤怀。……愿我儿此生安康,有可秉之烛、相守之人,与之白首,共赴黄泉。 你父, 靳莽。」 靳樨愣在那里,手指微微颤抖,好半晌才从漆汩的手里把信接过去,低下头去,仔仔细细把信从到尾完完整整读了三遍。 霜缟君耐心地等待着,斟茶自饮。 公鉏白有些想看靳莽写了什么,却又知道这不是询问的时机,他正担心着,臧初握住了他的手,安抚性地捏了捏。 第138章 半晌,靳樨抬起头,板着脸,把信叠起来,用指节摁住纸的边缘处,认真地将它压平,随后放回信封,收进怀里,他的眼皮微微垂下,遮住了眸光。 “……你……”漆汩轻声开口。 靳樨摇头,示意自己无事,抬头看向霜缟君,语气平常:“我会考虑的。” “好咯。那就等骊兄的好消息。”霜缟君耸耸肩,“不过我送礼从来不往回收的,这俩礼物就算见面礼了,骊兄自可收下。” “不必。”靳樨冷静地道,眼神没在盖着黑布的笼子上停留,片刻后偏头问漆汩,“我们去见任引,怎么样?” 漆汩点头。 然后二人站起来,公鉏白与臧初见状也起身欲跟上来,漆汩想起来琥珀,却没看见它猫影,顿时疑道:“琥珀呢?” 少年睨来:“?” 漆汩反应过来,立即道:“说的是猫,猫,抱歉。” 少年指了指笼子,漆汩奇怪地看过去,琥珀居然真在那,正把前爪搭在笼子黑布上,整只猫立起来,似乎是很好奇地打量笼子,察觉到漆汩的目光,它小声地喵喵起来。 漆汩:“……” 霜缟君问:“它什么意思?” 漆汩无奈道:“它觉得海冬青有意思,想玩。” “还挺有追求的小猫咪。”霜缟君呵笑。 海东青和你平常追着玩的小雀儿那能一样吗? 琥珀你真是胆子大得有点过分。 “我们走了琥珀,别招蜂引蝶。”漆汩说,伸手去捉猫,却没想到捉了个空。 漆汩茫然地抬头,见琥珀不仅避开得异常灵巧,而且猛地开始对笼子里哈气,笼子里的海东青立刻不安地鼓噪起来,漆汩立刻意识到不对,然而琥珀溜得实在又快又难以控制,追逐间不知怎么的,笼子的插销咯嘣一下崩开。 那一声莫名十分响亮,传入了所有人的耳际。 打开的笼子口冒出一团白影。 漆汩余光扫到,内心不由咯噔一声,心中忙道:不好!!! 他的坏预感果然成了真。 那还没见光的海东青抓住机会,立刻从笼子口钻出来,旋即哐当一声,笼子歪倒在地,海东青浑身雪白,羽尖带黑,双翅出笼时猛地展开,乍一看竟像是有五六尺长,双眸锋利如刀,发出骇人的啸鸣。 小小的琥珀在不远处就像可以随意揉搓压扁的毛团,没有丝毫自保之力。 “琥珀!!!” 刹时漆汩的脑子全白了,仿佛都能看见小猫在那海东青的利爪下血肉模糊的样子,什么也顾不得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探身去抓,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自腋下横在他胸口,把他如萝卜般整个往上一拔。 漆汩下意识地扒住那只手:“???” 他抬头,看见靳樨的鬓角。 靳樨把漆汩抱起,又放在身后,让他站在自己的阴影里,简短道:“等着。” 少年手持一把短匕,小豹子般将霜缟君护住,霜缟君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这一切。 “少君!” 张苹带着一堆人应声“哗啦啦”地推门冲进来,他们一进来便被悬飞在屋内的海东青给吓了一大跳,顿时如临大敌,后面的护院忙把霜缟君和少年团团护住,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摸出了棍棒刀枪,严阵以待。 然而琥珀并没有躲,在海东青这样的猛禽之前,它没有后退半步,反而睥睨意味十足,仿佛站在那里的不是一只猫,而是只森林里的威猛老虎。 漆汩登时在心底狂叫,又怕激怒了海东青,一下要了琥珀的命。 海东青翅羽翻飞间掀起的风如同从草原而来,带着一股无边无际的寥阔感与青草的腥气,它眼眸漆黑,漆汩猛地瞥见海东青的双眸,险些以为看见了靳樨的眼睛,同样明亮、锋利,他下意识看向靳樨。 靳樨正飞速地给自己套上桌上的厚实护臂,绑紧护臂后,屈指抵在唇边,吹了声显得有些尖利的呼哨。 海东青闻声,那颗圆滚滚的头果然扭了过来,旋即还来不及大家伙反应,它就忽然发难,离弦之箭似的猛地冲刺上来。 漆汩不由失声:“小心!” 靳樨侧身撑案翻过桌面,伸手将地上的琥珀捞在怀里。 海东青撑开双翅疾停,竟没一头撞上墙,它顺利而灵敏地转身,快得只有残影,谁都没法看清。 它没有放过靳樨的意思,掉头后毫无犹豫地卷土重来,两爪前伸,爪尖锐利如铁刺,离后倾的靳樨皮肉只有两三寸,眼看就要钻破靳樨的肩头,漆汩的心一下子吊在嗓子眼,幸好靳樨及时转身,用套上护臂的右胳膊挡住了海东青的利爪,他后腰抵着的桌板向后撞到墙面,狠狠地“咚”一声。 漆汩被揪住的心脏猛地一松,一时泄力得后心发寒,险些没站住。 靳樨使力与海东青僵持,它爪子尖已经钉进了护臂,向后拉的时候竟像是要把靳樨往上拉——它的拉力实在恐怖。 臧初勾起脚边的一把椅子,“啪”地一下踢向海东青,海东青只得暂时放弃靳樨,松了爪子飞起来,腾跃避开椅子,双翅扇动极其有力,欲追上去的公鉏白与臧初只得用手臂挡住眼睛。 木椅劈劈啪啪滚落在地。 张苹低声询问道:“少君,我们……” 霜缟君举起手示意不必再说,接着抱臂笑道:“正好这海冬青没有被驯好,去见任引的事可以不急,先把这猛禽驯下来再说。” 第139章 公鉏白忍不住怒斥:“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漆汩怒道:“哪有就这么打架驯鹰的!” 臧初问:“有弓箭吗?!” “没。我又不打仗,随身带什么弓箭。”霜缟君慢悠悠地看着,“诸位可想好,这海东青可不是寻常禽鸟,即便是若英关外,能逮住的机会也极少,这样就杀了岂不可惜?” “要命还是要鸟?!”公鉏白怒道,他与臧初回过神后已经抽剑上去。 靳樨却道:“别来!” “老大!”公鉏白担心地道,“你可以吗!” 海东青一声长啸,再度扑上来,靳樨翻身之余支起未出鞘的佩剑,眼明手快地抵住每次啄击,只听叮叮当当好几下,几像是金玉铿锵之鸣,一次不落、全无缺漏地都挡了下来。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那名少年更是眼也不眨,神色异常认真。 漆汩猛地想起什么,忙扭头问:“有没有皮绳?” 没有人回应。 臧初揪住看似护院头子的衣领厉声道:“问你们呢!有没有皮绳!!” 那护院头子大梦初醒:“哦哦哦!有的!有的!有的!皮绳呢?皮绳呢?快拿来!” 其余护院忙不迭地把一束皮绳翻找出来,公鉏白一把抢过,与漆汩同时开口:“老大!” “骊犀!” “皮绳!!!” 公鉏白这边刚把皮绳抛过去,那边靳樨反身伸手接住,呼啦一下在半空甩开,先是当了个鞭子使,落地时发出响亮的“啪”一声。 漆汩又想起来,忙道:“浇点水!有没有水!” 霜缟君道:“听他们的。” 众护院于是紧急抬了外头养莲花的缸子,花也没来得及捞,往前一倾,直接就浇了过去,霜缟君看着他们忙碌,平静地摇头可惜道:“我的莲花啊——” 皮绳浸了水,拍打的时候在地上留下好几道深色的痕迹,靳樨拿着皮绳,海东青愣是没找着机会扑上来。 它扑腾了一会,忽然调转目标,在天花板乱转。 登时屋内一片杂乱,桌椅倒的倒,趴的趴,人也跑来跑去,挂着的帘幔被海东青的爪子抓得抽丝裂开,外头似乎也听到了这里的动静,也乱了起来,然而霜缟君完全不为所动,仿佛和他没关系似的,只是在众护院和少年的保护下,饶有兴致地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漆汩看见他神态,只觉得这位少君想必非常乐见这场乱局。 没人知道海东青冲着谁来的,只得先顾着自己,只见它一路猛冲,忽然莫名停了一下。 漆汩藏在人群里突然莫名地心底生寒,一片乱糟糟中直接和海东青锋芒毕露的眼睛对上了,他不由内心一嗡:运气没那么差吧! 总不会是自己吧! 漆汩下意识向后退,然而腿都还没有抬起,好的不来来坏的,那猛禽仿佛真盯上了他,就像猎物被猎手盯住,漆汩如同被某种极致的寒冷冻住了。 海东青在半空一个大转身,蓄足了力,漆汩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开,千钧一发之际,一抹毛绒绒的花影蹿出来,小而坚定地定在漆汩身前—— 是琥珀! 它浑身炸毛,对着海东青冲来的方向哈气。 那边海东青才刚冲出十几步远,一条皮绳如长蛇从阴影里袭出,仿佛生了灵智把绞住海东青的爪子,紧紧地捆在一起,接着狠狠向后拉。 皮绳嗡嗡嗡地在半空中抖动起来。 紧接着靳樨踩着墙板,哒哒几步,自海东青背后跃出,使了个巧劲,要绑住它的翅膀。 这时漆汩急中生智,把地上一个装筷子的竹筒哗啦地倒空,胆子一鼓,像只蛤蟆似的扑上前,运气非常好地,用竹筒精准框住了海东青的口喙。 这下连海东青都愣了一下。 不止是海东青,谁都没想到漆汩会来这么一出。 公鉏白呆呆地道:“哇,阿七你好厉害……” “呃,谢谢。”漆汩双手一起用力,死死摁住竹筒,那竹筒被梅风楼的伙计用布和麻绳缠过许多圈,竟异常坚固,他看见公鉏白还傻站着,一时非常无奈,“别光顾着看了小白哥!能不能过来帮忙?” 公鉏白登时:“哦哦哦哦哦!来了来了来了!” 【作者有话说】 开始还债囧rz 第77章 可真是一、腔、真、心 臧初与公鉏白也来帮忙,四人齐齐扑上去,犹如某种抢食游戏。 公鉏白还扯了笼子上的黑布过来,盖住海东青的眼睛。 海东青原本挣扎得非常厉害,这边正忙活,羽毛飞扬,也不见霜缟君的人过来帮忙,四人七手八脚地焦头烂额。 漆汩:“笼子笼子笼子笼子笼子!” 公鉏白:“这这这这!用点力气师兄!” 臧初:“用了!!!” 四人齐心协力,一齐把海东青塞进笼里。 “终于——”公鉏白拍拍手,擦擦汗,“老天!这什么命!” 靳樨把插销重新安好,确认稳固,隔着笼子,这下他们终于可以轻松点地好好看一看这只海东青。 海东青进了笼子,忽然变得非常温顺、无辜、乖巧。 两只眼睛水汪汪,黑葡萄似的,微微偏头,似乎毫无伤害力,犹如一团棉花,刚好它白花花的,其实也非常相似,一点瞧不出方才凶神恶煞、张牙舞爪的样子。 第140章 好像只是一息的差别,也许只是上天悄又轻地拨动了一下看不见的琴弦,它仿佛就那么一下子就非常突兀地放弃了挣扎和抵抗,变得非常安顺。 就好像…… 它看到了什么似的。 漆汩半蹲下来,凑近去看,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漆汩没抬头地道:“骊犀,你觉不觉得它变乖了?怎么突然变乖了?” 靳樨没吭声。 公鉏白摸着下巴赞同地点头:“说实话我也觉得。师兄,你怎么看?” 臧初抱着双臂答:“不觉得。看着还是很气人。” 然后四人齐刷刷地扭头,同时看霜缟君,霜缟君应着四道目光,摊手:“不知道。没见过。” 漆汩把下巴搁在手臂上,侧头嗤道:“少君刚刚热闹看得挺开心啊。” 公鉏白道:“就是!这不是少君你的梅风楼吗?你这不用收拾烂摊子?” “有这么明显?”霜缟君无辜地歪歪头,随即哈哈笑道,“而且我有钱,没关系。而且这不是看诸位神通广大,没有我们的份嘛!” 漆汩的手臂一柔,低头看,原来是琥珀,它用爪子扒拉他的手臂,漆汩放下手臂,让琥珀能顺着爬到自己肩膀上来。 琥珀爬上来后,一边舔爪子,一边懒懒地开始打哈欠。 公鉏白真是服了:“它怎么一点都不怕?” 漆汩瞪他:“我们小琥珀当然什么都不怕,对吧。” 臧初用胳膊捅靳樨:“你看看!你看看!” 靳樨面无表情。 琥珀又打了个哈欠,蹲在漆汩肩膀上,懒洋洋地看着笼子里的海东青,仿佛正与它对视。 海东青则乖乖拢翅,站在笼子里,只偶尔用口喙梳羽毛,一声也不肯吭,眼睛滴溜溜,乖巧得要命。 漆汩看着它,咽了口唾沫,再看了看一动不动的、突然状似乖巧的海东青,内心倏然生出道些微荒谬的想法,他看看琥珀,又看看海东青,抬头对靳樨道:“虽然我这个猜测很没道,但是我觉得,也许,我说也许哦,它可能……认了你。” 公鉏白:“什么?!!” 靳樨挑眉:“嗯?” 公鉏白:“阿七?你在开玩笑?” 臧初:“你绝对在开玩笑。” 公鉏白好奇道:“你还通海东青语?可它这也没叫啊怎么沟通的?哑语?眼神?不是吧!” 臧初捂他嘴:“别说了,我叫你哥,行不?” “不行!你是师兄!” 漆汩蹲着,歪头问霜缟君:“怎么知道它听不听我们话?” “不知道哇。”霜缟君说,“我只会做生意,不会训鹰。不然,阿七你和它再沟通一下?” 公鉏白呜呜呜地挣臧初的手掌:“呜呜呜?呜呜呜?” “?”漆汩不由,“你呜什么?以及我真的不懂海东青语啊。” “真的不懂?”霜缟君很惋惜的样子,“或者你喂它吃点肉?鸡肉什么的?” “这个靠谱。”漆汩忽略他的反应,欣然道,“厨房里有吗?” 张苹道:“这个有。” 片刻后一盆切好的生鸡肉便被放在了桌子上,靳樨用筷子夹起一片,透过缝隙伸进笼子里,海冬青歪头像孩子似的,也不急着吃,只定定地望着笼子前的漆汩和靳樨。 公鉏白挣开臧初,忙问:“这是什么意思?” 漆汩建议道:“感觉在等你?” 靳樨对海东青道:“吃吧。” 他话音刚落,海东青便一伸头,叼走了鸡肉一口吞下,接着靳樨便一筷子一筷子地喂起来,海东青一口没拒绝,乖乖地全吃了,他几乎喂了四五只整鸡的肉量,海东青才饱了似的停下。 全部目睹的公鉏白震撼道:“还真这样?!” 少顷,霜缟君啪地拍了三下掌:“恭喜。我想,虽然骊兄不准备收,但我这份礼,还是送成了。” 琥珀:“咪呀——” 因这场意外,去拜访任引的计划不得不推迟了许多。 霜缟君着人将装着海东青的笼子送去靳樨与漆汩的房间,他们四人略了一下,又看日头已经不早,干脆用过午膳才准备重新出门。 靳樨早踏出房门之前,用黑色的布将獬豸剑的剑鞘剑柄都缠了起来,让它看起来更加平平无奇。 出门时风波停息,梅风楼里正在戏舞,客满厅堂。 有位刀枪剑戟、灿若霜雪的王头戴冕冠,从画满山河沟壑的台上迈过。 漆汩莫名被吸引,驻足抱猫凭栏,恰逢那位王整合山河领土,在欢呼喝彩里返回王宫,最终寿终正寝,溘然长逝,旋即鼓乐齐鸣,悠扬婉转。 靳樨走到他身侧,搔了搔猫的头,问:“好看?” “没见过这出。”漆汩答。 靳樨一只手搭在栏杆上,侧头问道:“演的什么?” 霜缟君翘着二郎腿,坐在二楼正面最好的位置上,正一边吃点心一边喝茶,悠哉游哉地说:“这是庸穆王的事,昨儿任引不是说过?” “说过?”公鉏白纳闷道,“哪里说过?” 臧初道:“就是那个东庸西庸?” “合并西庸就是这位庸穆王的功绩。”漆汩道,“所以,那块假山指的就是……龙江关?” “正是如此。”霜缟君打了个指响,“这都是老生常谈。等你们有时间,可以看完。” “那暂时告辞了。”漆汩说。 第141章 霜缟君高高兴兴地挥手:“去吧去吧。对了,太子要来的事情我还没告诉他呢,你可以说一说,顺便,来的不止小太子一个人。” 漆汩奇道:“还有谁?” “小太子的表兄,就是王后早逝姐姐的儿子,叫江奕。”霜缟君心不在焉地盯着楼下戏台换了一本故事。 走了没两步靳樨忽然转身,在咚咚的鼓声里,忽地开口问道:“少君打算怎么搅局?” 霜缟君捻起一块白绵绵的糕点,扔进嘴里,头也没偏地道:“财富、威势、百姓、天下、神明、兵器……诸人所求,不就这些?唔——这点心有点太甜了,再改改吧。” “是,少君。”伙计道。 出了梅风楼,沿着大街向更中心走。 诸浮城内算不得上人气旺,街上也不见许多人。 亲自来赶车的张苹微微侧头,看见漆汩与公鉏白露出来的两双眼睛,解释道:“这里与其说是治好,不如说是碍于诸浮侯本人的名头没人敢乱来,并不算是诸浮侯有多上心。” 公鉏白道:“原来如此,还有多远,远吗?” “不远。”张苹答道,“侯府在城中心偏西,是老房子——至于我们梅风楼,当然位置是最好的。” 漆汩问:“老房子?” “老房子。”张苹道,“就是诸浮侯府的老地方,任侯爷从老侯爷的手上接过来,并没有动过,似乎连主院他都未住,还是一直睡在偏院。” 漆汩缩回车厢,靳樨抱着剑闭眼养神。 “在想什么?”漆汩压低声音问。 靳樨睁开眼:“我在想,是不是任引他们在找东西。” 漆汩想到霜缟君在楼上的话,道:“你是说,他们在找鲲剑。” 臧初:“鲲剑?” “朱雀剑在密懋手里,据说前不久陈国戢玉得剑,也许是椿剑,如果诸剑皆……”漆汩若有所思道,“那么是鲲剑,确实有份量搅局。” 靳樨道:“少君就是这个意思。” 不久后,马车停下,张苹跳下车:“四位公子,到了。” 诸浮侯府果如张苹口中的古朴,房子建的年岁也久,灰墙青瓦,并不豪华,门口的守卫皆带兵甲,一片肃然。 张苹和守卫们互相点点下巴致意,看来相互认识。 也许长河和任引来往不少。 “张掌柜。”还没下车,外头守卫便道,又齐齐将目光移向正逐个下车的四人,漆汩抓着靳樨的手臂,最后一个跳下来。 张苹回礼:“这四位是侯爷的客人。” “侯爷早有吩咐。”守卫礼貌地道,“诸位,请随我进来。” 靳樨道:“麻烦。” 才走了没两步,就见王黔衣饰繁复地立在廊下,抓着碧色笛子远远地道:“这儿。” 带路的守卫忙停步,拱手道:“王大人。” “你们去吧。”王黔对守卫道,将笛子抵在唇边,“你们动静挺大,侯爷听到了。” 漆汩:“……” 靳樨冷冷道:“侯爷耳力极佳。” 漆汩仔细盯着他们俩的脸,真心诚意道:“忽然觉得你们俩可以竞争一下。” “竞争什么?”公鉏白兴冲冲地问。 漆汩歪歪头,两手一摊:“谁是冷脸之王。” 公鉏白立马:“那必然是老大赢。” 臧初:“……这个输赢有必要争吗?” “侯爷还有点事,稍等。”王黔似是觉得他们十分无聊,冷冰冰地转回头,垂眸吹响了第一下响亮的笛声,随即笛声悠扬,犹如春水,回荡在春日的风里,和王黔本人的冰冷截然不同。 漆汩冷不丁心想:要是他们自己也能吹吹弹弹就好了——可惜四个乐盲。 院子里的桃花好像要开了,星星点点的红,像落雨,和王黔竹笛上的红穗子相互辉映,这调子是南音,犹如巫官的吟唱。 一曲终了,漆汩捧场地拍了两下掌。 但是王黔不睬他,掉头就走,径直进了门。 公鉏白:“嘁!这臭脾气!” 任引果然在里面,没穿铠,一身玄色束袖武服,头发束起,在案前不怎么规矩地盘腿坐着,看起来邪气重重,眉眼间有股别样的魅力。 王黔进门后就在左上首坐下,沉默如松,不吭声,把其余席位都留给他们。 靳樨示意漆汩坐去上首,以示他是霜缟君中意的二当家,自己则撩起衣摆,挨着漆汩坐了,上茶的也是士兵,只是撂杯简单的热茶,便走了。 “果然是你们。”任引道,一挑眉,“我听说今日梅风楼挺热闹的。” 靳樨道:“侯爷耳力果然极佳。” 任引道:“哟,点我呢。少君这么个大神仙在我们诸浮,可不得好好呵护着,怜香惜玉嘛,有点什么我这主事的知道也挺正常。对吧。” 听到“怜香惜玉”这个词,他们四个不免一起眼皮一抽,难以遏制地想到了霜缟君那一出神出鬼没的大变活人戏法。 任引瞥见他们神情,与王黔互看一眼,一口饮尽茶,用手指勾着空茶杯,在桌上哐当转了一圈,挑眉道:“你们终于发现了。” 王黔云淡风轻道:“看来少君今日不是女子。” 公鉏白:“???” 臧初:“你们知道?” “等等,等等。”漆汩有点头大,“恕我冒昧,今日不是女子,王大人你的意思是……?” 第142章 “我再没见过有谁的易容手段比少君更厉害。”任引把杯子一撂。 王黔道:“少君今日是年轻女子,明日可能是和琥珀一样的小少年,或者刚及笄的小姑娘,或者比你我都大许多的公子哥,这都是可能的。只要少君自己不主动说,谁都发现不了少君到底是谁。” “意思是也没人见过少君真实的样子?”臧初问。 “是咯。”任引挑眉,微微颔首,“性别、年龄、真名、相貌。总之……一无所知。非常神秘。长河大东家嘛,富得流油,可以解。听说长河家三当家就好相处许多,不知为何不来管庸的事情,兴许是嫌弃我们罢。对了骊兄。” 靳樨掀起眼皮,看向任引:“嗯?” “骊兄手上拿着的,不是普通佩剑吧。”任引道。 漆汩心一紧,这是认出来了?怎么认出来的?任引见过五神剑? 靳樨泰然自若道:“侯爷马上征战,自然也有自己趁手的兵器。” 任引摇头:“我单打独斗,也只能算得上是马马虎虎,不算很厉害,其实什么兵器在我手里都没什么区别,能打就行。” 臧初笑道:“这一点上,侯爷很有高手之风。” 王黔从怀里摸出一张折起来的绢布,起身交到漆汩手里,微黄的绢布透出来一点点墨痕,画的是一个古关隘,用朱砂点了九点红通通的印记。 “侯爷前不久得了这个图。”王黔站到了任引身侧,双手揣在长长的袖子里,“所谓狡兔三窟,这宝物厉害,有九个藏身地。” 任引道:“宁兄骊兄不妨猜一猜,我们在找什么?” 漆汩把绢布递给靳樨,靳樨垂眸看了看。 “听闻今年年节时,天降神迹,庸王宫的水池里出现了一尾黑鱼。”漆汩道,“是灵亥黑帝的神迹吧,你们不是也有?” 任引无所谓道:“其实没什么。我诹的。” 公鉏白:“这还能诹???” “我找了好久那黑鱼,真的很难找。”任引真诚地道,“又费钱又费力。” 漆汩听明白了,原来这是任引为了不落王宫下风,所以掰出来的。 任引两手从心口翻出,特做作地说:“没办法。人活着,就是为了争一口气。” “所以侯爷要找的。”漆汩骤然开口,道,“是鲲剑。” 王黔与任引互看一眼,少顷,任引叹息道:“果然,你们知道。” “不久前,新肜王密懋得了神剑。”王黔道。 漆汩道:“是,密懋拿到的是朱雀剑。” “我又听说,其实好几年前,朱雀剑就已经现世了。”任引道,“和肜国那位上将军靳莽有关。” 忽然从他口中听到靳莽的名字,靳樨下意识地仍是眸光微微闪动。 “所以,你们觉得兴许鲲剑也提前现世了,只是大家都不知道。”漆汩忙道,“这张图哪儿来的?” “哪儿来的不重要。”任引完全没注意到靳樨的眼睛,大剌剌地说,“重要的是五剑之间,据说,是有感应的。” “是吗?”靳樨冷笑,反问,“侯爷就这么确认我手里的是神剑。” 任引耸耸肩:“赌一把。” 漆汩道:“若是,侯爷觉得是哪把神剑?” “椿剑、獬豸剑、白龙剑,不外乎此。”任引幽幽地说,抬眼道,“还是说,就是鲲剑。” 靳樨冷不丁道:“也有可能是朱雀剑。” 任引乐了:“那你们可就太厉害了,能从肜王宫里全身而退,这事能干成的人可不多。” 漆汩揶揄道:“眼前可不就有一位现成的吗?” 任引拍案,哈哈大笑:“多谢你夸我。” 漆汩问:“侯爷想从哪儿开始找?” 王黔踱步而来,用笛子指了指绢布下方三个点,道:“这三个地我们已经找过了,什么都没有。” “这个忙我很想帮。”靳樨道,“只是可惜,我这把,确实不是五神剑之一。” 话毕,靳樨“铛”地一声,把缠着布的佩剑撂在桌上,语气平常,神色淡然。 漆汩也道:“如果你们不信,可以来自己验证。” “是吗?”任引微笑,却没有动手,一是昨日已经交手过并没有得手,二是…… 他们也并不知晓该如何验证。 反正这里也没有王室后人,漆汩心想,同时他开口道:“就算我们承认,侯爷你就真敢信吗?” 任引微微一怔。 靳樨清了清嗓子,开口:“既然你知道朱雀剑和靳莽有关,那么你就该知道有真剑与假剑的区别,你捏造了假神迹,还要拿把假剑,那实在是太凄惨了。” 王黔开口,非常赞成:“说得对。” “说得对吗?”任引挑眉,“这样吗?” 漆汩:“……” 你是要做假做到底? “我们来之前。”漆汩想了想,说,“少君说有道消息托我们传给侯爷。” “什么?”任引心不在焉地问,眼睛还意味深长地盯着靳樨案上的佩剑看,又勾起茶杯转着玩。 “庸国太子,已经抵达龙江关。”漆汩说,突然觉得好像周围不太对,此言一出,任引食指勾着的茶杯咣当一声滚在桌上,表情凝滞裂开,以及漆汩明显能感觉到提到“庸国太子”四个字时,原本面无表情的王黔的目光瞬间立刻尖锐起来,整个人的气质都有点不太一样了,就像是忽然披上了一身刺。 第143章 “???”漆汩有点莫名其妙,四处看着试探,“怎么不说话?” 任引还是不吭声。 终于,王黔大发慈悲地开口:“为什么会来?祭闻不是不肯让他儿子出门?” “王后没了。”漆汩还是觉得很奇怪,但还是答道。 “王后……”闻言,任引忽地激动起来,“简巳他人知道吗?不对,不知道,不然他不可能还能乖乖呆在龙江关,早就跑了,这可是个大软肋。” 王黔沉吟少许,道:“江王后身去,祭闻也不可能随便让他儿子出来。还发生了什么?” 靳樨道:“与太子同来的是他的表哥。” “原来江奕来了。”王黔顿时了然,“是因为江开所求。” 漆汩靠近靳樨,掩嘴悄悄用气声问:“刚才是怎么了?” 靳樨也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 “庸国太子。大人物。”王黔冷冷地说,“来找侯爷?” 任引挠了挠头,表情古怪:“”应该。应该来找我报仇吧,应该没别的什么事。” 王黔揣手站得笔直,侧头向下,看了一眼坐着的任引:“报仇?” “对!报仇!”任引非常笃定地说,伸手拽住了王黔宽大的袖子,“你信我。绝对是报仇。当年险些费了那小孩的一双腿,这还不记恨我,这肯定记恨着我呢,绝对是报仇。” “那就报仇吧。”王黔毫不动色,冷冰冰板着一张脸。 漆汩觉得王黔怪怪的,任引也怪怪的。 任谁都能感觉到这股浓厚的、犹如腌入味的古怪感,因此他们极为聪明的谁都没说话,春风啪地把窗户吹开了。 这时候王黔幽幽地开口道:“听说当年侯爷入栎照,掷果盈车,微服出宫的太子殿下一眼就看中了侯爷,特地使人送了一桌好酒好菜加黄金珍宝,后来又屡次登门拜访,不是东宫就是赞住的府邸,白日谈心,深夜喝酒,可真是一、腔、真、心。” 任引:“………………” 漆汩、靳樨、公鉏白、臧初:“……” 天爷,怎么一股子莫名其妙的酸味,是他产生错觉了还是在做梦?漆汩大惊失色地心想。 任引好半晌才弱弱的:“不……” “不?”王黔视线落在拽着他袖子的任引手上,“是好酒好菜错了?还是黄金珍宝错了?还是没有拜访过?没有在白日谈心?没有在深夜喝酒?没有一腔真心?” 任引:“…………………………” 任引表情非常精彩纷呈,无可言说,半晌后破罐子破摔道:“哎呀确实是这样,我没什么可辩驳的,差不多就是这样。之前的事已经过去了,怎么还翻出来说,又不是我叫那小孩过来的,况且……这不是确实有仇。” “嫌我说多了啊。”王黔忽然化身话唠,阴阳怪气,妙语连珠,“没什么可辩驳的。现在连辩驳都不辩驳一下,果真是诸浮侯,上马能战,武功高强,白马银枪,桃花多多,我说都不能说一下。” 漆汩越听越不对劲,心道:啊?这是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赶死线我真的是服了! 第78章 世界好像有别的解法。 空旷的屋内顿时陷入了非常可疑的沉默,就好像王黔的声音还在回荡,而他已经不说话了,目光如冰,岿然不动,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给诸位新客人造成的震惊,半晌,又缓缓地冷哼了一声。 漆汩:“……” 臧初的目光在一坐一立的俩人身上,瞬息之间好像解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眼神忽然变得微妙起来,扭头看了一眼公鉏白,公鉏白仍旧一脸傻,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臧初叹口气,同不动声色的靳樨交换了一个眼神。 漆汩用眼神问:你们俩在互相看什么? 靳樨摇头。 任引呆在那里,手还扯着王黔的袖子,半晌之后用另一只手抹了把脸,好像要把自己的面子抹回来似的,然后再度开口:“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在栎照的时候那小孩才十五岁,能发生什么,你不要多想。” “我多想?”王黔反问,“十五岁也不影响人家对你芳心暗许。人家差点跟你跑到诸浮来,你要是多停留几天,都没必要刺杀了,他怕是会心甘情愿地把命拿来给你。” 听上去任引很像一个偷心贼。 还是不自知的那种。 漆汩自认为不露痕迹地打量任引的眉眼,不得不承认的确算是张好相貌,那股似有若无的邪气就像暗香幽浮,非常吸引人。 任引再次长长叹气,恳求道:“之后再说?可以吗?” 王黔睨他:“你不躲?” 任引发誓道:“绝对不躲。” 王黔幽幽端详他,然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 漆汩还是有些糊涂,但是他的手被碰了碰,便下意识地扭头,是靳樨。 靳樨微微侧身,把嘴唇凑到漆汩的耳际,漆汩冷不丁被呼吸扑到了,耳廓发痒,有些出神,手里不自觉地开始挠琥珀的脑袋,听到靳樨低低道:“把戒指拿出来吧。” 漆汩道:“你确定?” “嗯。”靳樨点点下巴,呼吸像一把小扇子,挠着漆汩的耳朵,把他好不容易归回来的思绪又给挠远了,片刻后被靳樨重新拉回来,“既然郑非敢说他是夫子弟子,那么我们也可以是。反正有凭证在。” 凭证——红玉戒指。 第144章 至于为什么央夫人的戒指会在大巫灵蒿手上,他们已经不再细究了。 漆汩笑:“如果夫子出关来找你的麻烦,怎么办?” “找就找吧。”靳樨无所谓道,“好歹我是他徒儿的孩子,不至于大发雷霆。如果真要发怒,也应该去找郑非才对。” “行吧。”漆汩说,再次确认,“那我拿出来了噢。” “拿出来吧。”靳樨说,旋即重新端坐回去。 任引松了口气,他脸皮厚,面上没什么异样,松开了王黔的袖子,轻轻一咳,重新端起诸浮侯的架子,刚想开口,余光瞥见一直乖坐着的宁七似有反应,任引神使鬼差般地没有动作,想看看宁七要拿什么出来。 漆汩揉了揉还在发痒的耳朵,然后低头从胸口摸出一根黑色的编绳——这是船上靳樨无聊,顺手给他编的——绳子末尾坠着一枚红似焰火的玉戒指。 “这是——”王黔皱眉。 任引忽然想起传说中的蝉夫子,想起夫子的弟子据说都有一枚作为凭证的红玉戒指,顿时呼吸一滞,看向四人的目光立刻变了。 “这是什么?”任引再次问。 漆汩松手,任由鲜红得似乎在发光的玉戒坠在胸口,平静地说:“侯爷不是看出来了?” 任引的视线几乎凝固在红玉戒指上,蓦地一笑,道:“我说呢。” “原来是夫子弟子,失敬。”王黔冷冰冰地说,从他的神情上可以猜出他怕是解了自己为什么会是二当家。 “我可以帮你们寻找鲲剑。”漆汩说,“我出来也是为了寻觅神剑的,这是……我师父的命令。” 漆汩撒谎撒得神色自若,眼也没眨一下,同时顶着两人的视线。 公鉏白扭头,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 王黔问道:“代价是?” “没什么代价。”漆汩看起来非常坦然,胡诹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天下风云变荡,我得确保神剑的下落,但不会掺合进去的。” “不掺合进来?”任引道,“我仿佛记得,夫子大徒可从来没有单来走走、只看看风景的。” “眼前不就是有一个么?”漆汩道,“我胆子小,办完事就想回桃源去了。此间诸事,与我何干。” “我会保护他。”靳樨说,示意手中剑,“这是夫子给的。” 任引再沉吟少顷,看起来便暂且信了,问道:“寻剑是为了带回桃源么?” “怎会?”漆汩笑,“它是属于人间的,至于其他的……这就不必过问了吧。” 任引赞同地点点头:“那倒也是。” “侯爷手里的这张地图,是老侯爷的旧藏。”王黔道,“他直至逝世前最后一瞬,才将地图交与侯爷。” 靳樨问:“老侯爷自己没有找过吗?” “自然是找过的。”任引哈哈笑答,“一无所获。” 漆汩道:“兴许这张图是假的。” 任引道:“或许吧,只是我没法确认。” 漆汩犹豫,最终并没有将甄别神剑真假的法子告诉这两位。 这张图显示,龙江关地如其名,曾经有过一条江,后来江水断流,那个地方成了一片巨大的沼泽,这也是简巳能够与任引对峙的原因之一。 他们从侯府告辞,回去梅风楼,梅风楼的客人已经四散,张苹在门口朝他们打招呼,说回来啦,可以来吃晚饭了。 漆汩点点头,还没坐下,便听门口大街有动静,便忙与靳樨去门口一看,远远地一眼瞧见着铠执枪的任引驰马而来,威风凛凛,带着一小伙人一路向城门口狂奔。 “那边……”漆汩抱着猫。 靳樨道:“就是龙江关的方向。” “这是去验证了吧。” 霜缟君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在柱子后探了个头,笑嘻嘻地说。 “嗯。”靳樨点头。 霜缟君道:“聊得如何?” “没聊什么。”靳樨道,“任引埋了眼睛在梅风楼?” “是咯。”霜缟君没放在心上,“到底是他的地方,不埋眼睛简直不应该,无甚所谓,饿了吗,来吃饭吧。” 靳樨问:“有鱼汤吗?” “怎么还要求上了。”霜缟君装作无奈地道,“小张,有没有?” “有。”张苹毕恭毕敬地道,然后负责地问道,“是给猫大人的吗?” 漆汩:“……” “那倒不是。”靳樨气定神闲地道,“是我要吃。” “哦——”霜缟君拉长了声音,“原来如此。” 开饭后,张苹果然捧了一锅香喷喷的鱼汤过来,刚准备捧到靳樨案上,靳樨却用手指抵住了器皿,道:“忽然不想吃了。阿七,给你吧。” 漆汩忙装作受宠若惊的模样:“不好吧。” “挺好。”靳樨说。 霜缟君朝张苹使了眼色,张苹便没有多话,把鱼汤捧到漆汩桌上去了。 “河里的鲜鱼。”霜缟君指指点点,“又嫩又香。” 饭过三巡,漆汩想起侯府那两个人的事情,终是没忍住,问道:“少、少君。” “嗯?”霜缟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就是,我想问一下,为什么太子来了,侯府的王大人为什么会态度怪怪的。”漆汩问。 此言一出,公鉏白也咬着筷子好奇地看了过来。 靳樨与臧初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 霜缟君含着一口茶,先是闷闷地笑,然后越笑越厉害,越笑越厉害,然后果然得了报应被茶水呛住,扶着桌子直不起来腰,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第145章 少年又在咕咚咕咚喝牛乳茶,闻声扑过来搀扶霜缟君。 霜缟君边咳边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得四个人都莫名其妙,实在没明白有什么好笑的,漆汩迟疑着:“少君,您这是……?” “不、不好意思!”霜缟君好不容易正色起来,忍住笑,“实在是很好笑。” “哪里好笑?”公鉏白不由得问。 霜缟君所当然地道:“看人出糗不是件特别好笑的事情吗?” “糗在哪里?”漆汩问。 霜缟君敲敲桌子:“虽然那小太子的年纪小,可也算得上是任引的桃花债——至少王黔是这么认为的。” 漆汩思考后由衷地问道:“太子几岁?” “今年应该十六。”霜缟君眨了下眼睛,“二八年华。一年多前遇到任引的时候,就是十五岁。” 霜缟君悠悠然道:“据说——顺带说一句,其他人的据说可能是道听途说,但我的据说就非常、十分、特别可信——” 王后江氛与庸王祭闻成婚得很早,后来关系也破裂得早,自祭鋆有记忆以来,就没怎么见过江氛和祭闻说话,几乎算得上是形同陌路。 祭鋆胆子小,又被祭闻管得严,从不出宫。 任引入王都拜见本只是走过场,不怎么出头的。 祭鋆那日据说是文章没写好,被祭闻大大训斥了一顿,心情十分抑郁,当时上将军简巳也在都中,刚好时常进宫看望江氛,发现了一个人哇哇哭的祭鋆,于是简巳便带他出宫散心,包了酒楼临街的厢房。 公鉏白狐疑道:“那也是你的酒楼?” 霜缟君支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那当然咯。” 漆汩听到这里,觉得这情节好像有点耳熟。 “上将军简巳,我们王后的情人,自然也是我们长河的贵客,来包房,还带了位十几岁的小少年,掌柜又不傻,怎会觉得是寻常百姓。”霜缟君打了个指响,“当日我们掌柜挑出来是最好的位置,能看到临街的所有风景。” “我听说,简将军同任侯爷有旧交。”靳樨道。 霜缟君微笑颔首。 漆汩想到,于是说:“所以……就是那天,太子见到了任侯爷?” 漆汩说着说着,又想起任引刺杀庸王、太子的事情,忽然觉得似乎十分凄惨,听上去好像任引伤害了小太子的一腔少男心。 “确实。”霜缟君伸出根手指摆了摆,“再具体嘛,那就只有他们本人才知道始末了。不过依我看——” 漆汩忙问:“少君怎么看?” “就是王黔那厮心眼忒小,说风就是雨,还阴晴不定。”霜缟君道,“任引拿他没有办法。不过话又说回来,小太子毕竟年纪小,任引应该没那么禽兽,说得最过分,也不过是人家对任引有点小孩子的仰慕之心罢了。也就是王黔,心眼比针眼还小,什么都在意,什么都要管。当年任引是一个人去的栎照,王黔没有陪同,愣是惦记到现在。” 漆汩听着听着,仔细回味了一下任引与王黔的相处,终于回过了味,与此同时一个念头猛地窜上他的脑海: ——难道、难道任引与王黔是……? 头晕目眩间,一个曾经发生过的场景再度重现。 那个似乎平平无奇的早晨,他无意间撞见了臧初低头亲吻沉睡的公鉏白。 “还好吗?”靳樨低声问。 “挺好的。”漆汩摆手,心神恍惚地说,“就是感觉这个世界好像有别的解法。” “什么解——”靳樨才刚说出一个字,就突然明白了漆汩在说什么,沉默了下去。 “等等、等等!”公鉏白忽然一脸纯真地道,“可是即使发生了这些,关王大人什么事啊?他作什么生气?还那——么生气?” 他用手挥了一下,以作强调。 臧初:“……” 公鉏白缩缩脖子,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你们……干嘛这么看我?” 靳樨、漆汩同时将视线挪去了臧初身上,臧初耸耸肩,然后叹口气,示意自己无能为力。 于是靳樨就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语气淡淡地问:“汤好喝吗?” 公鉏白:“?我没喝汤。” 臧初幽幽道:“没问你。” 漆汩举起手说:“挺好喝的。” 霜缟君左看右看,觉得更好笑了。 半夜三更时,漆汩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敲门,挣扎着要睁开眼。 他到底是死过一回,一旦睡着,若不是自己自然睡醒,就会异常难受,犹如被梦魇住了一般。 一只手掩住他眼睛,靳樨在半梦半醒的漆汩耳边说:“我去看看,你继续睡。” 漆汩抓着被褥,把脸往里头更埋了一下,紧接着靳樨披衣离开,让床褥显得冰冷了好几分,漆汩睡得昏昏沉沉,竭力没让自己继续困撅过去,好半天才等到靳樨回来,在床边站了站,才重新上来,漆汩下意识地往他身侧挪了挪。 “冷?”靳樨问。 漆汩没有作出反应,含糊着问:“谁?” “那个叫琥珀的少年。”靳樨把被角掖好,把趴在漆汩身上的琥珀拎走,“说任引负伤回来了,没什么别的事,睡吧。” 靳樨有规律地拍着漆汩的后背,没多久,漆汩的困意就失控了,他倏地睡去。 翌日吃早饭时漆汩终于想起这回事,问霜缟君:“听说任侯爷负伤了?” 第146章 靳樨抬眸,没吭声。 霜缟君今天还是小公子的模样,正在大口大口地喝稀粥,漆汩大胆地对此发问时,霜缟君掐了掐自己的腮,笑说:“我很喜欢这张脸啊。” 这时漆汩问起任引的事,霜缟君闻言也像是刚想起来似的,道:“是咯。” 漆汩怪道:“和谁动手了?” “这我不知道。”霜缟君道,“不过我猜、他兴许是去和小太子打招呼了。” 他这话说的,漆汩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王黔那张冷冰冰的脸,嘴角一抽。 “王大人也肯?”果不其然,臧初开口问出了他所想,于是漆汩赶紧看向霜缟君,等待对方的回答,只见霜缟君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可叹又可怜地道:“没办法啊。” 靳樨放下筷子,神色自若地问:“得手了吗?” 霜缟君动作一滞,勺子清脆地撞击了一下碗壁,片刻后也若无其事地道:“什么得手。” “任侯爷难道不是去杀太子的?”靳樨反问。 霜缟君微微一怔,然后笑起来:“你看出来了。” 靳樨遂肯定道:“所以没得手。” “确实没得手。”霜缟君道,然后扔出了个虽然没想到,但确实合的答案,“据少君我的可靠消息,郑非他的人或者他本人,应该就在龙江关。” 公鉏白的嘴角抽了抽:“他怎么阴魂不散。” 靳樨冷不丁道:“只怕会一直阴魂不散下去。” 漆汩也有这个预感,赞同地点点头。 这时漆汩往窗外看了一眼,忽然觉得街上的人好像变多了,有一种熟悉的热闹预感正在城内弥漫,犹如一场即将开场的好戏,竟像是比前几日上巳节要热闹得多,他低声问靳樨:“今天什么日子。” 靳樨想了想,想起来了:“过几日是黑帝灵亥日,三月十二。” 第79章 有什么好掩饰的。 诸浮侯府。 王黔拿着一杯温水,走到任引床边,递给他。 任引面有疲色,但也没有大碍,笑眯眯地接下来,捧在手心,对王黔扬出一个大而纯粹的笑脸:“多谢。” 见他没事,王黔才有心情冷哼道:“见面了没有?” 任引无奈道:“我要说多少遍,他个毛头小子,真的和我没什么!” 王黔依然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任引无可奈何,空出一只手,抓住王黔的衣领把他拽下来,王黔被拽得险些一踉跄,微微躬身,任引的嘴唇在他脸颊轻轻碰了一下,道:“放过我吧!” 王黔保持着这个姿势,半晌才慢慢地直起身:“放过你?” 任引忙不迭地点头:“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就是去栎照的时候,没有带上你。” “真的?”王黔确实对此耿耿于怀。 任引振振有词地说:“真的。” 王黔终于暂时按下不提。 任引吁口气,拐回正事,道:“失算了。” “遇见了谁?”王黔问。 任引啜了口茶水,眼睛微微眯起:“是位年轻姑娘。” “姑娘?”王黔喃喃问,想了想有哪位名气比较大的、会打架的女子可能会在这个地方,旋即立马反应过来,道,“是郑非。” 任引“唔”了一声,低头盯着水面,沉思起来。 “宁七和郑非。”王黔问道,“到底谁才是真的夫子传人。” “其实也没什么所谓。”任引忽然道,“无论真假,都无所谓,反正他们俩都有那枚红玉戒指,我就当作他们都是吧。况且谁能知道夫子有没有新弟子,万一俩人都是真的呢?” 王黔不置可否,嗤道:“你非得自己去。” “毕竟还小,死也要死个明白嘛!”任引道,伸了个懒腰,“不过没得手就算了,以后再见分晓吧。” “以后再见分晓。”郑非也这么对太子鋆说。 天色阴沉沉的,虽没有下雨,但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一种湿意,让太子鋆的腿脚隐隐作痛。 太子鋆坐着,寿姑娘负剑,冷冰冰地站在郑非身后。 屋里简巳也在,没有着铠,微微皱眉地望着他们,因太子鋆是江氛的儿子,他好歹爱屋及乌,对太子鋆多有照拂,虽然简巳现在也没明白为什么太子鋆会突然来龙江关,对此,江弈与太子鋆的说辞都是:江氛的意思。 太子鋆手里甚至有一封江氛的手书。 简巳没有怀疑。 况且他前不久才收到了江氛的信,看起来江氛心情不错,但即便如此,他心底还是有一种潜伏的阴霾,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正在发生或者已经发生。 太子鋆前脚才到龙江关,任引后脚就敢来行刺。 “他也太狂妄了。”简巳说。 太子鋆犹然记得冷不丁看见任引双眼的恐惧感。 那日在大业殿,任引也这么看着他,听他激动地向祭闻举荐任引,然后笑着,从卷轴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只听噗地一声,血溅在他惨白的脸上—— 任引在众目睽睽之下要了大巫师徒的命。 太子鋆记得那把匕首扎进自己膝盖的痛感。 任引来的实在突然,幸亏寿姑娘一直在,拦住了任引,简巳知道任引的功夫不低,而寿姑娘竟能伤着他,必然也是个高手,所以……简巳打量着面具不离身的郑非,非常怀疑他的身份,既然蒙面,想来面容一定有所蹊跷,本想试探,但有寿姑娘这位高手在,实在是不好再明着做试探了。 第147章 但郑非的所作所为,就好像他一早就猜到了任引会对太子鋆的到来有所察觉,也猜到了他会动手。 简巳道:“为什么他会知道殿下的行踪?” “眼睛到处都是。”郑非道,“城里的商铺、路上的驿站和商队,哪里不都是人?简将军要多注意。” “怎么?”简巳问。 郑非笑了笑:“四通八达的商路和耳听八路眼观四方的商人,不然鋆殿下的消息是如何传出去的?” 简巳心道这也没法完全区分,毕竟不可能完全避开别人。 他想郑非指向的到底是谁,到底谁会透过商人的眼睛看着他们。 任引的眼睛难道能分布到那些人里吗? 据他所知,简巳觉得任引有这个能力的可能性较小。 江弈比太子鋆年长不少,对半路莫名出现的郑非抱有很大敌意,十分担心他的表弟会上当受骗,话没过心地道:“你不也知道?” 郑非似笑非笑,他衣饰朴素,身形先后也未带什么贵重物品,手无寸铁,然而站在这古朴的屋子里,面对着太子与上将军,却完全不落下风,双手揣在袖子里,微长的发丝散在肩膀上,闻言并不动容,只看了看他们所处的屋舍,道:“两百年前,犬戎南下。穆王陛下当年就是在此地,将东庸西庸合为一体,回朝后没几个月就病逝了,就好像,他生来就是为了做成这件事的。” 太子鋆看起来也对这位先祖抱有敬意。 “龙江关……”太子鋆呢喃着,突然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三月五。”简巳回答,“殿下怎么忘了,过几日是黑帝灵亥日。” 龙江关的小巫官们正忙得如火如荼,太子鋆一路上心思沉重,竟完全忘却了这一件大事。 接下来几日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就是诸浮城里正在准备灵亥日的祭礼。 然后漆汩的猫又跑丢了好几次,像是不太喜欢屋子里的海东青,一鸟一猫似乎在闹别扭,漆汩与靳樨甚至公鉏白、臧初只得花费了许多时间在各处找猫,后来整个梅风楼加上诸浮侯府,都知道这几个人只要是不见踪影,就是去找猫了。 就在找猫的过程中,漆汩被靳樨抱上屋顶好几次,有次无意间发现了侯府的秘密,他示意靳樨:“看,有人出城了。” 靳樨也看见了,他们藏在夜色里,几乎算是无声无息。 靳樨再次把漆汩抱起来,脚尖离开屋顶,快速地向东城门去,然后藏身在一棵树后。 那是个十几人的小队,悄无声息地、影子似的穿过城门,然后飘向龙江关。 这个点正是半夜三更,明月大如玉盘,城门口有个神秘的身影,似有所觉,回过头来——是任引。 诸浮侯任引。 他这时也面无表情,不笑不语,没有点灯,看起来邪气翻涌,有如枭雄。 远远望去,那片巨大的沼泽还有些树木,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在其间浮动,犹如一团巨大的乌云,兴许白日还能有所察觉,此时深夜,任何走进去的人都像是失去了踪迹。 任引注视着那队人消失。 漆汩大气也不敢出,赶紧攀住靳樨肩膀示意快回去。 才回厢房,他们却愕然发现,罪魁祸首琥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占据了他们俩的床,正呼呼大睡。 漆汩真是气不起来了。 “他要干什么?”漆汩自言自语,却也想不出来,他蓦然记起那一日猜到梅风楼,霜缟君曾经与王黔单独聊过。 靳樨也没有头绪,于是摇了摇头。 然后第二日、第三日,每天他们俩都在半夜出来看,都能看到有一小队人进入沼泽树林,有时是任引,有时是王黔,目送他们离开。 三月十一的那天傍晚。 黄昏的光线柔和地将梅风楼的檐角和大门披上一层金纱。 霜缟君没什么姿态地正在咔吧咔吧吃蚕豆,琥珀在旁边杵着,像根柱子,霜缟君一抬头看见任引笑嘻嘻的脸,王黔自然也跟着,腰上别着一支竹笛。 “你来做甚?”霜缟君重新低头往嘴里塞蚕豆,姿势动也没有动一下。 琥珀抱臂,十分具有威胁性地看着俩来人。 “自然是来照顾少君你的生意。”任引示意自己没有恶意,顶着琥珀的视线,大咧咧地撩袍子坐下,道。 霜缟君挑眉:“伤好了?” “是谁?是谁在夸大其词?”任引装模作样地竖起眉头,徉怒道,“明明是小伤,小伤你懂吗?属于再迟点跑回来路上就会愈合的那种。” 霜缟君鄙夷地“嘁”了一声,并一眼看见了任引脖子上的红痕,于是对着王黔指指点点地说:“你可真凶。” 王黔不为所动。 霜缟君又道:“又不是舞刀弄枪的武夫,怎么这么凶?” 三人一起并肩坐着看梅风楼内的人来人往,少顷霜缟君道:“明天祭神。你今天闲得慌没事干?” “我是老大。”任引道,支起二郎腿,“老大自然是指挥别人干活,哪有老大自己亲自动手的。” 张苹奉上两盏茶,王黔没动,听任引说完遂凉丝丝地说:“你嘴也没动。” 任引不以为意,耸耸肩,端起茶,道:“好吧。对了,宁七呢?” 霜缟君呸地一声吐出蚕豆皮,狡黠地挤眼睛,道:“玩鸟呢。” 任引险些被茶水呛死,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怀疑人生道:“咳!咳!你说、玩、什么?” 第148章 “玩鸟啊!”霜缟君所当然,脸不红气不喘地说。 角落里张苹嘴角抽搐,愣是不明白为何少君要开这个下流玩笑。 王黔淡淡地开了口:“是海东青吧。” 任引这才反应过来,一拍脑袋:“对对对对,海东青,我怎么给忘了。” “你怎么都不掩饰一下?”霜缟君说,在桌子上轻轻一敲,“哪有你这样的。” “有什么好掩饰的。”王黔意味深长地说,“我们知己知彼。” 任引道:“就是嘛!他们在哪间房?” “三楼尽头最里面那间。”霜缟君道,开始赶人,“要去就赶紧去,别在这里碍我的眼,我还要继续认真吃豆子。” 任引站起来,无语地睨他:“吃个豆子要什么专心致志,嘁。” 话毕,便带着王黔表情冷酷地上楼去了。 还在走廊里、没进门,就先听到热热闹闹的翅膀扑腾声和交谈声,王黔刚要敲门,抬起的手却被任引拉住了,他扭头用眼神表达疑问。 任引拉着他的手,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笑得像只狐狸。 王黔只好叹气,往后退了一步,但没忘记用被拉着的手指勾了勾任引的耳廓,任引没避开,但明显注意力已经完全放在了屋子里头。 这间屋子似乎只有宁七和骊犀两个人,或许,还有一只鸟和一只猫。 宁七无比慈爱地道:“它吃了它吃了,好乖。” 骊犀没吭声。 宁七又道:“它还会眨眼诶,好可爱。” 骊犀道:“有吗?” 宁七反问:“没有吗?” 骊犀于是又不吭声了。 任引听墙角听得十分上头——虽然什么都还没听到,一回头,见王黔十分无奈地看着他。 “别听了。”王黔说,竟没压声量。 任引急得去捂王黔的嘴:“别啊——” 王黔任由他动作,但坚持地说:“呜呜呜呜呜呜。” 任引没听懂:“什——” 话没说完,就见身前的门啪地一声猛地拉开了,然后就见骊犀拉着一张和王黔某种程度上有点相似的表情的脸,站在他们面前,冷冰冰地望来。 任引一时梗住了。 王黔抓着任引的手腕,从自己嘴上挪开,说:“我说,他已经发现了。” “是谁?” 是漆汩的声音。 靳樨盯着他们,语气不咸不淡地道:“任侯爷和王大人。” 任引挺起胸膛:“二位仁兄。” 漆汩手还放在海东青的脑袋上,支起脑袋,好奇地偏头看来。 靳樨问:“有何贵干?” 漆汩道:“先进来说吧。” 于是靳樨让开,放他们俩进来了。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果然还有一只鸟和一只猫,那只猫小小的,高傲地坐在床上,似乎眼里全然没有他们,只是在慢条斯地舔爪子,那只海东青则在吃肉,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之前毁天灭地的模样,反而显得很乖巧可爱。 任引看了看,啧啧称奇道:“品相真好。” “是吗?”漆汩现在十分喜欢这只海东青,怎么看怎么顺眼,听到任引夸赞,他倒是像自己被夸了似的,乐滋滋地说,“谢谢。” 靳樨把门关上,慢慢地走到漆汩身侧,又问了一遍:“有何贵干?” 任引道:“你们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靳樨与漆汩暗暗交换了个眼神,漆汩道:“黑帝灵亥日,怎么?” 任引委婉地道:“我们嘛,缺一些巫官。” 漆汩:“……” 漆汩心想你真是作假作惯了,怎么巫官也要人假扮? 琥珀长长地喵了一下,钻进被子里去了,听起来竟莫名有些不满。 漆汩无奈道:“你们连巫官都没有?” “有啊。”任引道,朝王黔努努嘴。 漆汩明白了,同情地看看没表情的王黔,心道这位可怜的王大人的活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漆汩指着外面装饰得差不多的大街:“你们这不是都准备得很好?” 任引握拳抵唇,咳了一声:“遇事不露怯,是英雄的本能。” 漆汩:“……” 靳樨冷冷道:“歪。” 漆汩道:“为什么找我们?” 任引打了个指响:“可能因为我看你们顺眼——好吧,我觉得可能会出事,还是提前准备下比较好。” 第二日灵始日祭祀开始,城里也跟之前的沙鹿似的,处处系满绸带、挂灯烛,城门口也威势赫赫地立着纸像—— 一位院墙般大小的黑鱼,摇头摆尾,十分活灵活现,鳞片熠熠发光,尾鳍如纱又如烟,看起来有种神秘的美感,就好像空气如水,整个天下都是祂的海域。 这便是五帝灵兽之一的黑帝,灵亥,主水。 庸就是祂主要的供奉地,街道上的每一面旗帜都画着简而不略的鱼水图,一直通向神坛。 神坛以一方大水池为中心,牌楼高耸,两尾游动的鱼顶着日月同照。 靳樨穿上黑帝的巫袍,戴上铜面具,刻着许多鱼鳞形状的纹样。 漆汩歪头看着他,莫名觉得很眼熟,仿佛曾见过他穿过巫袍似的,靳樨穿戴完毕后,转身帮漆汩穿戴,姿态异常认真,认真得让漆汩产生一种错觉:这并不是简单的一件巫袍,而是冕服。 诸浮为灵亥日的布置实在是有些敷衍,大多均是形似即可。 第149章 仪典开始前,穿戴好的王黔过来看了他们俩一眼,他的衣服繁复许多,也许承担的是大巫的身份,只是还没有戴面具。 任引满眼欣赏,坐在高台上望着王黔舞动,脊背挺得笔直,不知是在高兴地看神明还是在看王黔。 神坛中心的大水池里,游鱼也在汇集,有尾黑鱼似有非有,许多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自己看到了,便都齐齐高兴地欢呼着。 这边开始唱巫歌之时,龙江关也开始唱巫歌。 龙江关许久没有迎来王室子弟,如今太子鋆驾临,巫官们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办得实在是场面浩大,比诸浮用心太多,太子鋆乖乖地坐在观礼席,被礼服压得几近动也不能动一下,组玉璜复杂沉重,压在满绣的衣襟上。 太子鋆抬起头,仿佛听到了从诸浮城传来的巫歌吟诵声。 两边都微雨朦胧,水汽浮动,连颜色也灰灰的,犹如长了青苔的一场梦境。 “鋆儿。鋆儿。” 太子鋆仿佛听到低矮的云层里传来母亲呼唤的声音。 紧接着简巳也抬起头,露出迷茫的神情,他伸手抚摸自己胸口的衣襟,那里放着他前几日收到的江氛的信,简巳隔着衣服摸着信,就好像透过信在抚摸江氛的脸颊。 郑非藏身在屏风后,没有穿礼服,还是那样一身素衣。 太子鋆道:“能得手吗?” 郑非摇摇头,轻描淡写地道:“不能,但是礼尚往来。” 太子鋆便再次陷入沉默。 郑非道:“不管我们动不动手,反正任侯爷是一定会动手的,殿下不是知道么?”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一名斥候匆匆奔来,险些扑倒在简巳面前。 简巳顿时觉得不好:“发生什么了?” 斥候嗓音颤抖道:“不好了将军!起火了!!!” 【作者有话说】 应该可以规律了吧)))) 求求海星投喂 感谢感谢! 第80章 这一晚诸浮城彻夜点灯 “将军,是沼泽,沼泽起火了!”斥候匍匐在地,嗓音颤抖地道。 话音未落,简巳猛地抬头,看向了沼泽的方向,他几乎头晕目眩,只觉得不敢置信,沼泽地怎么会起火? 太子鋆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起火???” 黑云在细雨之中翻滚和涌动,烟雾与水汽交杂,灰蒙蒙的,空气中传来一股灼烧的气息,整个天际都被淹没了,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依稀看出一两点明亮的焰尖。 郑非缓缓起身,淡声道:“来了。” 太子鋆愕然:“可那不是沼泽地吗?!” 江弈后退一步:“沼泽地不都是水吗?” “‘泽中有火’、‘上火下泽’。”郑非道,“怎么不可能?” 太子鋆并没有太从他脸上看出什么震惊的感觉,郑非从面具下露出一小截下巴,碎发被风吹起,他抬起手,手指微微张开,静静地感受了一下,继而说:“起风了,东风。” 东风。 风会把烟雾吹向龙江关,兴许会把火也引来。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他们不再关注高台上的活动,只有巫官还在尽职尽责地舞动银铃,声音清脆,极为规律,衣裳上的丝绦轻轻摇晃着。 郑非轻声道:“找人,去把火场外围的草给除掉。” 简巳终于回过神来,连忙吩咐人按照郑非的话去做,继而示意部下去疏导百姓。 前一刻还围在神坛周围的人一涌而散,像没头的苍蝇似的掉头便跑。 城里登时乱了起来。 “殿下向后退。”简巳匆匆披挂,转头带人去了城楼。 太子鋆刚想动作,就被表兄拉住了手腕,江弈匆忙道:“我们走。” 见太子鋆呆呆的,他恨铁不成钢地斥道:“你到底在犹豫什么!难道你还期望着那个姓任的能干什么好事吗?他明明就是这么一个人!!”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火势若是蔓延至龙江关,那么城里的百姓毫无意外会受到牵扯。 江弈狠狠地一跺脚,使劲地拉动太子鋆,太子鋆被拉着走了两步,忽然定住不动了,旋即挣脱开江弈的手,先是快步走,然后走着走着跑起来,腰上的玉佩叮叮当当摇晃作响。 江弈哎呀了一声,回头看见郑非事不关己的样子顿时来气:“你不拦着?” 郑非不为所动地看过来:“他是你的殿下,又不是我的殿下。” 江弈看他哪哪都不顺眼,也懒得再跟说话,一甩袖子,认命地跟上太子鋆的脚步。 郑非面色淡然,目睹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少顷也慢慢地逆着人流走动起来——他知道太子鋆要去哪里。 城楼。 这边太子鋆爬上城楼,一路上没有人拦他,他才从城楼露头,就看见看见沼泽地里火势蔓延,正在张牙舞爪地随风向龙江关逼进,鼻端的味道简直又熏眼睛又熏人,跑出去的士兵手忙脚乱地在处边缘的草木,已经清出了一点空白处。 而简巳面带不愉地观察着一切,嘴里还在跟部下不停说话。 部下看见了太子鋆,忙停下交谈,道:“太子殿下!” 简巳闻声回头拧眉道:“殿下怎么来了。” 太子鋆把目光从沼泽挪回来,问:“怎么样了?” “来势汹汹。”简巳叹口气,说,“任引居然会这么干。” 第150章 之前长达一年的对峙,任引从来没有攻击性如此强过,有时简巳想不通任引到底要干什么,如果不打,又为什么要主动挑衅。 太子鋆嘴唇微张:“是……是因为我吗?” 落后一步的江弈忙说:“你别——” 郑非姗姗来迟,冷不丁道:“确实不仅是因为你,殿下。” 简巳把手搁在栏上,喃喃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简将军。”郑非半垂下眼眸,说,“集结军队吧。” 简巳闻声猛一回头,盯着郑非不放。 太子鋆忽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难道,就在今天?这么快?这么急? 诸浮城内也有人发现了外面的烟雾,产生了些微的波澜,但台上的任引还在笑,主祭的王黔动作的手也非常稳固,没有停顿哪怕一息。 空中传来海东青的长啸。 漆汩一个转身,立马发现了在天空中浮动的黑烟,愕然地扭头与靳樨对视,这时候两人都穿着巫袍、戴着面具,藏身在巫官队伍之中,公鉏白与臧初则在人群里,察觉到不对之后便开始各种探头探脑地寻找漆汩与靳樨的身影。 “任引干的?”漆汩趁队伍变幻时擦身,悄声对靳樨道。 靳樨微不可查地点点下巴。 巫官队伍再度变幻位置,漆汩跟着移动,想起了之前夜里不停出城的人,那烟……有点像起火了,可是沼泽也会起火吗,他正思索着,忽然看见巫官之中有个人踏错了一步,但反应极快,竟像飘着似的。 从这个角度很难分清到底是巫官中的哪一个人。 这只是短暂的一眼,本不值得在意,但漆汩不知为何内心嗡了一下,直接打乱了步伐,冲靳樨疯狂地挤眼睛。 靳樨猛然间竟心领神会,也从巫官之中脱身而去,眼神一扫,捕捉到了其中的那个人,他这边刚动,那人便也察觉到不对,率先出手,转瞬间便窜上了祭台,身如飞燕,右手作抓状,探向了祭台上的王黔。 “王黔!”漆汩喝道。 王黔不会武,但反应力惊人,在漆汩出声的瞬间竟一躬身避开了。 紧接着琥珀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一拳锤向了来人的臂弯内侧,那人挨了这一记,闷哼一声,只得退开。 与此同时靳樨飞身而至,伸手欲抓对方的肩膀,宽大的巫袍如蝶翅飞舞。 与琥珀与靳樨同时对打实在不是个好主意。 那人也立即明白了这一点,短暂交手后便掉头离去,最后一回头,从手里掷出一柄雪亮的飞刀,刹那间漆汩的呼吸都停滞了,只见靳樨下意识地将手里的银铃投出,一击即中,将飞刀的去势打得狠狠偏开。 飞刀把帷幔切断,扎在高台的空座上。 漆汩一抬头,本在观礼的任引竟然已经不知所踪,座上空余一杯残酒,明晃晃地照耀着扎在空座上的飞刀。 琥珀也不见身影。 任引不在这里,他在哪? 什么时候走的? 还是压根儿没有来过? 刺客离去的刹那,往水池的方向里撒了一把粉末。 附近的几个年轻人躲避不及,正好吸去了些,表情瞬间便凝固住,紧接着口鼻溢出鲜血,倒在地上,剩下的那些落进水池里,不过几个呼吸,水池里便浮起一群死鱼,其中确实有一尾黑色的,鳞片暗暗发光,有种非常奇异的感觉。 王黔愣是没想到这人袭击不得居然会补这招,他好像是愣住了,少顷竟难得地吼出声:“鱼!!!” 漆汩被这一嗓子惊得原地一蹦,心道这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鱼? 忽然漆汩被一只手懒腰搂起,全身腾空,他惊讶的情绪很快退去,因为搂他的人是靳樨——靳樨不知何时抢了匹马来,漆汩在他身前坐定,靳樨拉紧缰绳,马头高立,他回头,对着公鉏白与臧初道:“保护他。带他回去!” 臧初匆匆比了个好的手势,然后和公鉏白一齐跃上高台,将王黔围在中央。 随即靳樨策马在一片乱的场地上调转方向,一夹马肚:“驾!” 他们匆匆奔向城楼,漆汩半靠着靳樨的胸膛,问:“是谁?” 虽是这样问,但漆汩莫名的已经有了猜测,果不其然,靳樨道:“是寿娘,或者她姐妹。” 是曾经化身太子妃的翁寿,是郑非麾下的寿娘。 奔驰过程中靳樨吹了个响亮的呼哨,海东青随即出现在云层之中。 这一日沼泽大火还未散尽,任引便与简巳于龙江关前交锋。 任引的军队早已做好准备,一声令下,三万精锐便驰马而出,绕过沼泽地的范围,簇拥着投石车,震得地面晃动,如同卷地风。 这三万军队大半都是老诸浮侯的旧部,副将也均是旧部。 任引驱马驰骋在先锋队伍之后,手持长枪。 此时,火还在烧。 靳樨在城墙外也懒得再爬楼,便弃马使轻功,搂住漆汩的腰带他三两步地蹿上了城墙头,这时大军已然直奔龙江关,只能捕捉到大军的背影,如风卷残云一般,一头没入那黑得实在非常严重的烟雾。 漆汩从未见过任引带兵,乍一看,只觉得乌泱泱的十分骇然。 不管怎么样,灵亥日的黑帝祭祀算是进行不下去了。 靳樨与漆汩准备去侯府看一眼,他们总觉得既然是寿娘,大约不会立刻回城——即便那边已经在交战。 第151章 果如所料,还没靠近侯府,便听见里头有打斗的声音。 靳樨下马得非常迅速,是直接搂着漆汩下的马,俩人步履匆匆地进门,只见里头一片混乱,伤患倒了一地,想都是任引留下来保护王黔的人,都没有斗得过寿娘。 漆汩走得前脚追后脚,几乎飞起来,见状心已经悬了起来。 那师兄弟应该……应该没事吧。 靳樨拧着眉,抽剑做警惕状,走到深院中,恰逢寿娘利落地拍开公鉏白、臧初,手里只有一把没有手臂长的短刀,欻地一声朝滚地的王黔脖颈捅去。 她脱了累赘的巫袍,整个人就像只灵敏的燕子。 千钧一发之际,王黔的瞳孔都缩成细细一条,只有那锐利得吓人的锋刃近在咫尺,连空气都在震颤。 寿娘实在下手得毫无回旋之地。 漆汩完全没法把她与肜王宫中端持有方的太子妃翁寿联系起来。 就在这时,靳樨把手里的剑飞了出去,铛地清脆无比,撞上了短刀刀刃,寿娘捅下来的角度便生生偏了,擦着王黔毫无保护的脖颈划了过去,同时靳樨加快步伐飞身而至,一脚踹向寿娘的手,这一脚用了十足十的气力,却踹了个空——漆汩都看不清她是如何翻身起来的,那简直就像一阵旋风。 漆汩不禁想,若是夫子在此,想必愿意收她为徒。 靳樨的足尖生生在地上摩擦出痕迹才停止,立刻转身,与寿娘对打起来。 漆汩瞅准时机大胆地冲上去,把王黔拖到一边。 王黔已是一身冷汗,而臧初与公鉏白也加入战局,眼见情况不利,寿娘又虚晃一枪,抽身离去,靳樨捡起晕倒士兵的弓箭,丝毫没有犹豫地拉弓搭箭,羽箭嗤地划过长空,追着寿娘的身影。 “中了吗?”王黔捂着脖子问。 靳樨保持着拉弓的姿势,少顷摇摇头:“难。” “多谢诸位救我性命。”王黔拱手道。 靳樨收弓放在一旁,没应声。 侯府里的管事看似乎没有危险了,终于出来处,一个一个地安排伤患,又给王黔取来了药。 关门后,漆汩看着王黔在案前给自己上药,他的伤除了脖子上那一道,手臂、腰腹、腿脚都有不少,到底是个不太会武的文士,又撞上了寿娘,衣裳虽然乱了,但神情还是十分沉静,片刻后漆汩终于忍不住问:“外头的火是?” “是沼泽。”王黔直接道,咬着给自己手臂上的布打结。 “沼泽?”漆汩下意识重复了这个词,继而摇头道,“沼泽和其他地方不一样,沼泽一旦起火,持续几天都是可能的,或许是天底下最不容易熄灭的火之一,你们可真是……” 下手狠。 难怪这烟会浓重成这个样子。 公鉏白对臧初发问:“什么意思?” 臧初正翻来覆去看公鉏白有没有受伤,闻言低声答:“就是火是他们烧的意思。” 公鉏白的嘴张大了。 王黔唇角拉得平平,说:“总要试一试的。” 漆汩有点想问他,任引为什么会一定要在这几日拿下龙江关? 因为太子鋆的到来? 但漆汩换了个问题问:“是少君出的主意?” 王黔没吭声,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算是默认。 “今天在台上的,也是少君?”靳樨问。 既被看出来了,也没什么好再瞒的,于是王黔点点头:“是。” 没过多久,侯府的下人来叩门,对王黔道:“大人,梅风楼的张掌柜来了。” 张苹来做什么? 王黔眼睛一眯,道:“请他进来。” 未几,张苹揣着袖子进了屋,没对靳樨等人的存在抱有疑惑,只是利利落落地对众人一拱手,然后道:“少君离开了,来不及辞行,叫我告知诸位一声。” 公鉏白:“啊?” 漆汩:“……” 霜缟君不辞而别,以其神龙见首不见尾而言,倒也不算是什么意外事件。 只是霜缟君出了这么个主意,然后事发就走的做派实在有点……不太好说。 “这是少君留下来的。”张苹过来毕恭毕敬地说,呈上来一张纸条,漆汩犹豫良久,取来展开,只见上面写着的是: 有缘再见。 “少君说一切如旧。”张苹意味深长地说,然后一躬身,对着漆汩道,“二当家。” 这一晚诸浮城彻夜点灯,金戈之声不绝于耳。 张苹问他们要不要回梅风楼休息,四人正在沉吟,王黔开口邀请他们几个暂住侯府。 思及寿娘不会轻易放手,王黔的危险还没有消失,漆汩答应了,王黔遂点头称谢,去屏风后把破破烂烂的衣裳换了,还重新束了发,接着回到座上传了饭。 吃毕饭,漆汩又讨了点肉把海东青和小猫都喂饱,粗略地洗漱过后,坐了一会觉得困,小鸡啄米似的头一点一点,靳樨便用手护着他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就这么睡了过去。 凌晨时天蒙蒙亮,外头叮叮当当、哇哇啦啦,寿娘去而复返,靳樨只得抓起剑又出门对付,一柱香后才回来,说是打跑了。 漆汩嗅到露水的气味,揉着眼睛,已经没有那么惊讶:“这也太执着了。” 王黔沉默地端坐着。 臧初摊手道:“看来是一时半会都离开不得了。” 靳樨道:“设若王大人死于其手,任侯爷想必一定会疯魔的,就算没急中出错,至少也能让他心神不宁。这一招,乃是攻心。” 第152章 王黔蓦然抬头,盯着靳樨问:“那么骊兄预测这一战的结果如何?” 第81章 不问自取 说到底,庸国如何、龙江关如何、诸浮如何,与这几人何干。 所有人都看向靳樨,靳樨轻轻敲了一下桌案,晨曦挤着门缝溜进来,如同一尾游鱼,照耀在他修长的手指上。 靳樨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眸微微地露出光来,淡声道:“想必会大胜罢。” 王黔笑了:“大胜不大胜的,本没有那么重要,且看之后。” 龙江关毕竟是庸王室曾经的荣耀之地,它的所属又怎会不重要。 可是胜与不胜又会有怎么样呢? 任引会想要直捣黄龙,取代王室?还是就此为止,继续在诸浮做他的地头蛇,抑或是自立为王,若是自立……任引会想要得到天子的赐爵么? 莫名想到这里,漆汩赶紧摇了摇脑袋,意识到自己实在想得太偏太远了。 如今天下北方依然是齐国、应国和取代扶国的易国拱卫西亳,以月罄关为区分塞外塞内,中心位置则以庸国为主,再南便是肜国,往东则是申国、陈国针锋相对,除此之外,西北若英关外,是句氏占据的炚国以及同样是塞外蛮族的地界。 庸国建国极久,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以天子近臣的身份建国的。 若说齐、应、扶是姬家的亲属,那么庸国就是姬家最得力的臂膀,这与后来征服北蛮的炚国、征服南蛮的肜可截然不同的关系,可在炚、肜声量越发蓬勃的情况下,庸却依然平平稳稳、不声不响。 靳樨又道:“天下之将才并不多,有名者更少。” 王黔示意自己正洗耳恭听。 “细数来,不过是……”靳樨说到这里,看了漆汩一眼,漆汩于是知道他想说二姐,心跳加快,牵起嘴角笑了一下,靳樨收回眼神,接着道:“不过是已逝的炚王句盼、陈国戢玉、申国百里阑、肜国靳莽,以及任侯爷。” 他平心静气地历数。 王黔点了点头,似乎很赞同,然后道:“还有曾经的扶国氿公主。” “是的,氿公主。”靳樨道,“如今六者存三。” 王黔看来也对他们有所耳闻:“句盼死后,谥号武,其幼女即位,但是国中无论事情大小,俱交与长公主决断。” 漆汩不由得问道:“长公主?” 炚国在若英关外,相较而言,众人确实对其知之甚少。 “句瞳,封号是阳阿。是炚武王的妹妹。”王黔解释道,“她今年应当也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早些年在外学武,这几年句盼病重后,她才返回王室,辅佐幼主。年前关外大雪漫天,是难得的雪灾,关外部落一一躁动,便是由她出兵镇压。” 这他们倒是不知道——漆汩与靳樨交换了个眼神,漆汩便很钦佩地道:“炚武王的威名算是有后继之人了。” 王黔却道:“不仅如此。” 漆汩:“怎么说?” 王黔道:“据说这位瞳公主的行事作风与炚武王迥异,她下手狠辣、果决,铁石心肠,沉默寡言,我瞧着,觉得她像是经受过什么大变故,但是经少君探查,她的从师过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一点确实有异,但也不能否认有天生冷血的人存在。 漆汩忽然道:“若我是炚国,必然要先占据若英关。” 王黔亲自取来一副皮制的地图,展开在案上,上面除开标注山河表里、群国之外,还标注了几个有名的关隘,如扶国之北的月罄关、他们此时所在的龙江关、庸肜之隔的无棣关、如今已被废弃的西南群山口的松叠关、以及西北若英关。 若英关毗邻庸国与齐国,与炚国之间存在有一道长长的峡谷,有这峡谷存在,算是天然屏障,庸齐难以逼进,炚国也难以占据若英关。 靳樨突然道:“其实庸早就准备联合齐、肜,讨伐炚国。” 王黔点了点头:“是,可惜被侯爷搅合了。” 倒是有自知之明。 “说回去。”王黔道,“陈国戢玉得了王室赐剑,虽然无法与神剑比拟,到底是个大利器。他为人也颇有名将之风,年纪轻轻便可令百里阑吃了两回瘪。” “事不过三。”靳樨道。 王黔道:“百里阑虽年岁日长,但其女百里飐也颇有风范,想必有成才的一日,只要百里阑能顺利撑到她长成。” 那威风凛凛的着武袍的年轻女子身影便出现在漆汩与靳樨眼前。 “至于靳莽……”王黔终于提到,“靳莽算是被王室算计了。其子面容不熟,说不上什么,如今下落不明,也是世事如烟……” 靳樨平心静气、与己无关似的道:“是。” 漆汩不由得想,他本人现在就坐在你面前呢。 王黔没察觉到什么,接着道:“不过肜国好歹还有个靳莽亲自提拔的风知,他打仗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毫无廉耻,不知道靳莽是看上了他哪里。” 王黔语带不屑,语气微微一顿,像是想起来了谁—— “你的师姐。”王黔看向漆汩,后者顿时明白他在说谁,“央夫人”,漆汩还没做出反应,王黔又提到了另一个令他心神动荡的人。 “最为可惜的,就是扶国的氿公主了。”王黔叹息道,“竟死在蔡疾手里。据说当年先天子陛下见到漆家三子,一一赞叹,说长子漆沅温文尔雅,气度不凡,而次女漆氿耀眼夺目,可于马上取天下,小儿漆汩虽天生不足,但自有一番风流,长居西亳,一板一眼地,虽小小一个,站在景天子与太子焰身侧,丝毫不减风采……” 第153章 漆汩未想到会在这个时刻听到自己的名字,实在是恍如隔世—— 不,已经确实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他忽然又回到了那些草长莺飞的年岁。 二姐和大哥总是轮流来西亳,他们会带一些不同的东西给他,即便看不清,也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温柔如春光,一旦站在那样的目光里,什么病痛、什么寒冷、什么痛楚都消失了。 “总有一天。”二姐和大哥他们向他保证,“你的眼睛会好的。” 漆汩小时候因为眼睛痛,总在一个人小声地哭,然后抓挠自己的眼皮,痛恨自己为什么会长成这样,有几次他都把自己的眼皮抓出了血,恰逢第二日二姐来看他,他不敢见二姐,在被窝里装睡,二姐没有戳破他,只是在漆汩的枕边放了一朵香香的桃花。 其实漆汩并不是从出生起就看不清。 他天生不足,常常发热病倒,许多人都说他活不过十岁。 六七岁时有一次,漆汩又病倒了,烧得浑身滚烫,鼎沸如炭,却一身冷汗,冰冷刺骨,他烧得骨头都快融化了,无数次握着母亲的手,说自己好痛,好痛,甚至说:“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让我——” 母亲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出那个字来。 漆汩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觉得口中呼出的气息都是灼热的,恍惚间有道声音自虚无传来,他已忘了说的具体是什么,只记得他烧了一天一夜后,竟活了下来,无论是巫官还是医官都震惊不已。 只是这一次再醒来,漆汩便不再能再看清东西。 后来二姐说,也就是那一次,大巫建议将他送到西亳,说如果在紫微宫,他会活得好一些。 再后来,漆汩就移居西亳,从此与表哥太子焰熟络起来。 从此之后,即便是病倒也不过是小病小痛,至少不会要了他的命。 漆汩稍长大些,总是会疑惑地摸着自己的眼皮,感觉很奇怪,就像眼睛比他自己本身提前老去,甚至在他出生之前他的眼睛就已经老态龙钟,他在光晕中生活了这么多年,有时觉得世界上有另一个活物不问自取地借走了他的眼睛。 靳樨打断了王黔的话,说:“少君出的主意不止放火吧。” 王黔脸色微变,不吭声,扭过头,看着天际,仿佛正在发呆。 靳樨冷酷地道:“你们就不害怕风会转向吗?” “总要赌一赌的。”王黔摇头,手里捧着一杯已然冷掉的茶,仿佛从平静的茶水表面瞥见了霜缟君那双眼睛。 三月三,上巳节那天,王黔与霜缟君密谈,听毕霜缟君的话,王黔沉吟不语,霜缟君把两张写满字的纸交与他,道:“一个叫你们的人提前服下,一个放在火中。” 王黔迟疑少许,才缓缓伸手,接下来。 霜缟君笑了,语气意味深长:“做与不做,都在你,只是若要做,就好好准备,时间不远了,那一日,风必定会从东边刮来。” “如果风向一但……” 王黔回过神,听到漆汩的声音:“……偏转,这就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法子,这件事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靳樨问:“解药呢?” 公鉏白又懵了:“什么解药?” 王黔慢慢地旋转着手上的杯子,面色上看不出什么毛病,好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我们已经将解药投进城中水井,如果还没能服下……” 话外之意便是,如果没有服下的百姓,只能是自求多福了。 一直听着的臧初脸色骤变,一拍桌子:“你们!!!” “什么事都是有代价的。”王黔猛地扭头,冲他道。 晨光越发明亮了,初升的太阳试图点亮整个天际,然而东风还没有停下,还在不停地刮,黑云在龙江关上方席卷,使得呈现了半边天黑半边天白的奇异景象。 火焰有时高有时低,烧了一天,还没有熄灭的意思。 盘桓的烟雾淹没了整个龙江关,那烟雾黑得发亮,像没有止境的噩梦,而不算太大的龙江关内居然一片安静,城墙被石头砸烂了,露出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豁口,旗帜燃着余烬,在风中吹得啪嗒啪嗒作响。 “请随我来。” 三月,这里的空气还浮动着不舍离去的一丝两缕的寒意。 乐玄在带领下缓步走进府邸,长发用一支朴素的木簪束起,背着一把素琴。 这座府邸使用的纹样显得有些粗糙,四处也没有安置得精致漂亮,路边栽着自生自灭的野花野草,服侍的人穿着宫里的服饰,举止肃穆,走起来衣袂翻飞,却一点声响都没有。 他没有看周围环境和陈设,乌发飞扬,人却沉静自持,犹如在白昼出现的月光。 “殿下稍后会来。”下人带他走进正堂,说,“先生稍候。” 乐玄将琴囊抱在怀里,没有吭声,下人稍一欠身,离开了。 案上朱色漆器的图腾古拙自然,仿佛从不肯侧头看一眼面前的凡人。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乐玄听到脚步声,正堂的屏风后终于缓缓浮现一道身影,仿佛正在打量他,乐玄任由对方的视线透过朦胧的刺绣屏风在自己身上游走,许久后那人才缓缓地道:“听闻你,执意要见我。” 乐玄道:“是。” “你从哪里来?” “南方。” “你看见过海吗?” “未曾见过。”乐玄摇头道。 第154章 “既是琴师,先抚一曲与我听罢。” 乐玄遂跪坐下来,下人献上琴桌,让他解开琴囊,将琴放置好。 “殿下想听什么?”乐玄揉搓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继而问道。 “随意即可。” 少顷,乐玄指尖响起了第一声,正是那一曲《式微》,屋外乌云垂落,缭绕缱绻,这位殿下静静听完乐玄奏完上阙,打量他手下素琴焦黑的尾部,待他奏完,殿下便在绕梁的余音中问:“你的琴,非常漂亮。” “宗庙之木。”乐玄语气平稳地答道。 “我看了你写的策论,字不错。”殿下道,这位殿下穿着利落,没有赘余的装饰,只偶尔阳光扫过胸口,会反射出一束晶莹的光芒,“年前我这里多了一批塞外三部的俘虏,有点聒噪和碍眼。” 月罄关外有草原七部,若英关外则有塞外三部,乐玄知道殿下说的正是年前这位殿下的新战功。 “有人建议我,杀了他们,或是赶回去。”殿下轻描淡写地说,“主要是忒能吃了,很费粮食。” 听人用这种语气嫌弃别人,换个人过来,兴许能当场笑出来。 但乐玄还是八风不动,端坐在琴桌前跟个彻头彻尾的琴师似的。 殿下倏地收回话尾,掀起眼皮。 “不必杀了。”乐玄听上去甚至有点诚恳,“毗邻西北三部不是个好干的活,总要牺牲点什么,既然有人能过来做这个肉垫,殿下何必拒绝。” 殿下轻笑了一声,少顷道:“……此举有伤天和。” 乐玄面不改色:“主意是我出的,自然算是我有伤天和。” 这回殿下真心地再笑了一下,片刻后,殿下从屏风后缓缓踅出,堂内空无一人,这位殿下一直走到琴桌面前,俯身,用略显冰冷的手指掰住乐玄的下颌,抬起来。 殿下胸口挂着的是一块像冰块似的物什。 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玛瑙,中心的纹像条白色巨龙。 乐玄顺势抬高下巴,直视面具后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 “长得不错。”殿下评价,“你叫什么?” “乐玄。”乐玄说,“瞳殿下。” 阳阿长公主,句瞳,保持着这个姿势打量乐玄许久,面具遮去了她的所有表情,过了好大一会儿,句瞳才松开手,径直向门外走去,对门外的冷脸侍女说:“我要进宫。” 下人微一欠身,便快步流星地离开了。 瞳公主说:“你,跟着我。” 乐玄自然明白她在和谁说话,随即撇下琴,起身,影子似的跟在瞳公主身后,公主府只安排了一辆马车,瞳公主上车后,冷脸侍女——名叫叶屏——示意他也上去,然后马车摇摇晃晃,进了炚王宫。 炚王句修今年才十二岁,还在学写字。 她的教书师傅三月前病死了,如今还没有顶上新的,已经翻来覆去看过去的东西许久,时不时背书给姨母听,此时听到宫人通传,说姨母来了,在书房里皱着脸边打哈欠边写字的句修立即正经危坐,眼神也变得无比认真,脊背挺得比即月殿的顶梁柱还直。 瞳公主进书房后,隔着珠帘对句修道:“陛下。” 句修装模作样地说:“嗯,有什么事么?” “我找了一个人,来教陛下念书。”瞳公主说,“还会抚琴,陛下可以一人两用。” 乐玄于是跪下,双手展开,又在额前合拢,俯身下去,这是一个大礼,他口中道:“见过陛下。” 句修这才发现原来姨母的身后还跟着个年轻男子,她没什么异议,她还没有长大,母亲临死前托孤给姨母,教书师傅在句修看来自然不是没什么大事——即便有点突然。 “好。”句修说,然后在桌子上找来了一张空白的卷轴,捏着笔慢腾腾地写了封诏书,写到一半忽然抬头问还跪在地上的男子:“卿……叫什么名字?” 瞳公主微抬下巴,示意乐玄。 乐玄于是起身,撩起珠帘,走到桌前,用另一只笔蘸了墨,在空白的笺上写好自己的名字,双手奉给句修。 句修看了一眼,然后和瞳公主发出同样的评价:“字很好看。” 乐玄道:“多谢陛下。” 句修把他的名字填进诏书,找来玉制的王印盖上章,那玉印雕琢成白龙在云间翻滚的样子,威势十足。 就在这天,新上任的乐太傅给炚王说了一下午的书,瞳公主就在一侧边看文书边静静地听。乐玄注意到瞳公主确实毫无会摘下面具的迹象,面具里露出的眼睛非常漂亮,她坐在一旁不说话的时候,就像一把不出锋的利剑,那块玛瑙挂在胸前,不起眼,却很明亮。 傍晚时,小陛下把乐太傅看顺了眼,大发慈悲地赐了晚饭,之后,瞳公主便带着乐玄原路返回公主府,在马车里,瞳公主看起来有点累,手指点着额角,闭眼养神,一路上都没他。 公主府简直就是挨着王宫建的,乐玄怀疑如果瞳公主轻功不错的话,应该可以在瞬息之内来到即月殿。 就在叶屏要带着乐玄去准备好的院子前,瞳公主道:“每日卯时上朝,一旬一休,你可以不必去,但辰时左右进宫,去给陛下上课,用完午膳再回。” 乐玄道:“是。” “今晚给我奏疏。”瞳公主又道,“还有准备教陛下念什么书的打算,之后若我有事,会传你。” 乐玄道:“是。” 第155章 瞳公主点点头,天色快黑,提着灯的下人为她开路,她很快消失在廊下,因为不戴配饰,走起来像猫一样没有声音。 叶屏应该是瞳公主的亲信,看起来不近人情,对乐玄道:“请随我来。” 乐玄点灯写奏疏,半夜方才写好,拜托守夜的下人送去瞳公主的书房。 入眠前,乐玄听见门外传来埙声,呜呜咽咽,正是他白日奏过的《式微》,而后又转成一首他没听过的曲子,像是从北方传来的曲调,苍凉而悠长,未几,埙声突兀地停住,继而,一晚幽静。 翌日醒来时,新制好的令牌已经送来,刻着他的名字和职务名,接着乐玄就听说了自己的奏疏在早朝引起的轩然大波——让俘虏做人墙,虽说也不能阻止三部南下,但终究能让军队少死几个人。 隔着面具,众臣没法看到瞳公主的脸色,但是看得出她已然决意如此,陛下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终成定局,最后所有人只记住了新太傅的名字。 乐玄。 不像是好人的名字。 在宫门出示令牌时,乐玄觉得守卫的眼神都有些意味深长,宫里走来走去的臣子更是皱着眉看他。 乐玄被那些人看得浑身起毛,然而上了瞳公主的贼船哪还有轻易下来的道,只得看见当作没看见,强令自己转动脑子,边走边想,瞳公主在等什么呢? 如果要入主中原,必须要占领若英关,年前针对塞外三部的仗虽在意料之外,完全是大雪所逼,却非常合适,瞳公主一战之下,三部元气大伤,他们打仗总是一抢就跑,实在作风不佳,如今短时间内总不会再逼近,这已经是个极佳的好时候,那么瞳公主还在等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回来咯 感谢! 第82章 还要拐走你的猫。 龙江关最终在黄昏时分宣告城破。 火也灭了,而后下了场短暂的暴雨,浸透了每一寸土壤。 上将军简巳带着太子鋆退出龙江关,并向王都及最近的一支军队求援,伤亡不算重,任引没下重手,只是己方失去了抵抗的能力而已,下的药只是单纯的让人掉眼泪,至多肚子不舒服,退走的时候大多数的人简直是一边吐一边走的。 简巳脸黑得能蘸墨写字,太子鋆扶正了自己的头冠,眼神闪烁。 江奕终于对传说中不要脸的任引有了新的认知,此刻正在喋喋不休地狂骂。 简巳忽然问:“你娘她……” 太子鋆完全明白他在问什么,手指掐着关节,答道:“晚上爱喝茶,喝多了睡不着,就爱去池边看鱼。” 简巳不再问了,神色也柔和下来,他闭上眼睛,蓦然想起少时在黑帝神坛的墙头上头一次看见江氛,彼时她年纪尚少,乌发雪颜,正与太子祭闻并肩观鱼,两人青梅竹马、金童玉女,令人艳羡。 相识的巫官在墙头另一边问:“你在看什么?” “那是谁?”简巳问,“一位姑娘。” “你说谁?”巫官莫名其妙道,“哦对,今日太子殿下来了,你说的大概是江家女吧。” 简巳又问:“那是谁?” 巫官说:“是未来太子妃,自然也是王后。” 简巳定定地看着,一声不吭。 二人离去后,简巳在水池边逡巡,撒下鱼食,锦鲤遂兴高采烈地围上来,瞬间水面格外热闹,纠缠间似有一尾黑鳞现身,灼灼地注视远方的庸王宫,细看下去却又一无所有,数年后简巳在龙江关听说黑帝降下灵迹,总觉得并非如此,也许早在很多年前,黑帝就已经降临,用祂的双眸观看世界,就犹如他们在池边观鱼一般,只是凡人的感应太迟,而神明的动作太快。 诸浮军如溪水般流进龙江关。 任引带着手下大摇大摆地在龙江关里转了一圈,站在古老的城墙上,引弓搭箭,箭头朝着王军撤退的方向,像是瞄准了谁,却最终放弃,他对左右说:“听说当年穆王收拢二庸,就是在这里竖起王旗。” 左右以为他要换旗,手已经争先恐后地伸出去。 任引笑了,摆摆手说:“没这个意思。” 正说着,手下提着一名瑟瑟发抖的宫人过来,禀道:“侯爷,这是跟在太子身边的人。” 任引似笑非笑地回过头,从上至下轻飘飘地瞥了宫人一眼,这位年轻侯爷脸上不知道在哪儿擦了道血痕,看起来像茹毛饮血的野兽。 “我……我不会告诉你的。”宫人梗着脖子抢先说。 “告诉我什么?”任引“啧”了一声,一脚踏在倒塌的一根柱子上,觉得好笑地伸手啪啪两下轻轻拍了拍宫人沾满灰尘的脸,“那小孩的位置?为什么我会想要知道这个?” “你、你放尊重点!”这宫人居然怒了,“那是殿下!” “这龙江关我不打算要。”任引说。 宫人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任引一眼。 “况且——”任引眯起眼睛,“他们还能退到哪里去?” 他指的是龙江关西侧一个原本用来交易物品的小镇,一时没人记得起那个名字。据说穆王本人也在那个镇子隐姓埋名过好长一段时间,用以观察当时还隶属于东庸的龙江关的状态。 那个小镇的地势完全适合他们驻扎。 任引用手中长弓的一头抬起宫人的下巴,说:“你去给我报信。” “报……报什么信?” 第156章 任引这回看向的是另一个方向,不是王都,也不是太子鋆和简巳驻扎的地方。 雨渐渐停下来,夜色沿着天幕攀爬。 靳樨与漆汩等人也在任引的盛情相邀下登上龙江关的城墙,看向东侧那些不甚明亮的光点。 “那儿就是小太子和简巳。”任引刚打完一个哈欠。 “听起来你现在没打算杀了他们。”靳樨说,海东青乖乖呆在他的肩头,与漆汩怀里的琥珀两相对视,然后一鸟一猫同时困了。 任引耸耸肩:“不一定吧。庸王肯放手把小太子放出来,你不觉得他就是放了头猎物给我,并且还把刀交给我了。” “狠心的爹。”王黔评价。 任引啧啧道:“我也一直没想明白。我不是老侯爷的儿子,他都肯把一切留给我,那小崽子明明是他的亲儿子,而且据说还是他爱的人生下来的,居然也会这么狠心。” 说罢,任引摇了摇头。 可能就因为是亲儿子吧,漆汩想,注意到靳樨一直在看向远方,于是问:“在看什么?” 靳樨抬了抬下巴:“那儿有人。” 闻言,任引的哈欠打到一半戛然而止。 刚好在弓箭射程之外的夜色里,居然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人只露出斗笠的半个边缘,马车的帘子微微掀起,什么都看不到。 王黔盯了一会儿忽然道:“是那个人?” “应该吧。”任引眯着眼睛辨认许久:“他怎么还在这儿……等等,他去那小子那边了,我说那小孩手下哪来的功夫这么好的刺客。” “你们在说郑非?”漆汩突然道。 “不……”任引对上二人的眼神,明白过来,惊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漆汩摇头,“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 “城墙上是任引和王黔?还有谁?” 寿娘道:“又是他们。” “央夫人的儿子?”车厢里传来郑非平静的声音,他没有掀开帘子去看,“密懋也是个废物,” “是他。”寿娘说,“还有他的三个属下。” “公鉏白、臧初,还有一个宁什么……” “宁七。”寿娘道,“似乎是养猫的。上次靳樨入绎丹,随身还带了一只猫。” “养猫的?靳家对猫的喜爱还爱屋及乌么?不过我现在很、很不喜欢猫。”郑非的语气冷下来,顿了一会,“找到她和靳莽的小儿子了么?” “还没,感觉总是有谁在护着。会是夫子么?” “夫子他老人家闲心可真是多。”郑非道,“也不一定,追不着就别追了,也不是很重要的事……“哪儿都有他们,烦得很。” “您的意思是?” 寿娘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郑非的下一句话。 忽地,远方似乎传来一声呼哨,接着一个黑点腾起,寿娘抬起头,看见一只海东青远道而来,在他们头上盘旋。 寿娘听到郑非轻轻笑了一声,她问:“射下来么?” 郑非未答,片刻后从窗户里递出一张纸条,不等他们示意,海东青就通人性地俯冲下来,灵敏地从郑非指尖叼起纸条,转头飞向城墙,郑非说:“回去吧。” “是。”寿娘答,驱马驶回驻地。 车厢里,郑非的手指拂过一个平平无奇的长匣。 海东青很快回到靳樨肩上,抖抖脑袋,把纸条丢下来,漆汩拿着了,想了想,与靳樨对视一眼,没打开,直接丢给了任引,任引懒得看,扔给王黔。 “说了什么?”任引注视着马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郑非说祭闻不可信。”王黔道。 “我还能不知道祭闻不可信?”任引挑了下眉,“能把自己儿子弄出来找死的能好到哪里去,可是祭闻不可信又怎么办,难道我要干的事儿就不干了?” 漆汩听这话不免心里嗡了一下,心道任引他到底要干什么。 王黔说:“郑非要保太子。” 任引莫名其妙地说:“保太子?那个没事就哭来哭去的小孩?他有病?” 王黔说:“也没别人了。庸王室。” 任引挠了挠头:“江氛要是身体好,还不如给她呢。祭闻到底在发哪门子的疯……” 漆汩和靳樨互看一眼,然后漆汩开了口:“就是,打断一下,我这里有一点小道消息。” 任引王黔双双看过来:“什么小道消息?” “关于祭闻的。”漆汩说,“老庸王不是死在无棣关么?” 王黔若有所思:“是。和老肜王一起死的。我记得是……二当家……你的师姐。” “咳。”漆汩说,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传闻有点小小的偏差。” “偏差在哪里?”任引问。 “这两位陛下,其实都是死在自己儿子的手里。”漆汩三下五除二地总结了一下,“暗示”性地看着他们,摊开手,“唔,我师姐是背锅的。” 任引:“……” 王黔:“……” 俩人冷不丁被这桩王室秘闻给震撼了一下,半晌后王黔才道:“嗯,说得通。” “确实说得通了。”任引则转成同情的目光看向漆汩,点点头,非常赞同,“那么祭闻怕自己儿子就很说得通了。” 他们暂时地、主动地忽略了肜国那个死在火里的国君。 任引道:“还说了什么?” 王黔打了下顿,任引于是从他手里取来纸条,一看,看乐了:“小太子邀请你进学宫?” 第157章 任引笑嘻嘻地用胳膊肘戳了戳王黔,道:“要去么?” 王黔面无表情。 “我去栎照的时候,那小孩好几次叫我去参观琴台学宫。”任引叹道,“那学宫实在太大了,人也很多,光上大夫就有四十多个,食宿行走,都舒适又豪华,看看你,我这里恐怕是有点穷。金鳞岂是池中物。” 王黔道:“命不好,先遇到你了。” 任引哈哈大笑。 漆汩转头问靳樨:“琴台学宫?” “庸王宫外有座高台名琴台,先庸王曾经在那里办了座学宫,但一直意意思思的,没怎么重视,直到祭闻即位后大力开办,也就是这几年开始兴盛的。”靳樨答道,“里头的人不任官职,但享有上大夫的头衔与待遇,吸引了不少人。” 王黔卷起纸条:“他也知道简巳不可靠,想知道你愿不愿意和他合作,走另一条路。” 漆汩现在还没看清楚任引现在准备走什么路。 任引沉吟着,王黔眼神深邃地望着他,二人谁也没有说话,但莫名又像是说了点什么。 靳樨突然俯身,没打商量地把漆汩给扛了起来,招呼不知在角落里窸窸窣窣说什么小话的公鉏白和臧初,道:“我们走了。” 漆汩突然腾空,对于自己忽然变成萝卜,很摸不着头脑地“哎”了一声。 因靳樨的动作而无法抱住的琥珀及时醒来,对着靳樨一顿呲牙,跳下地走了两步又嫌累,于是爬上了公鉏白的怀里,公鉏白高兴得一顿揉。 海东青第一时间腾空,大方地原谅了这个占领枝头的另一个主人。 任引没有挽留他们。 漆汩挣扎几下,然后放弃了让靳樨把他放下来的想法,走下楼梯的时候回望一眼,他们两人的影子还印在绰绰的灯火下,互相说着话。 “我……”守卫实在没忍住,上上下下地看了扛着漆汩的靳樨好几眼,漆汩只得木着脸,竖着“这很正常”的眼神看了回去,然而不知守卫想到了什么,所当然地点点头,彬彬有礼地道,“……叫人送各位回诸浮。” “不必劳烦了。”靳樨道。 臧初道:“我来驾车,给我们一顶马车即可。” 见到马车,琥珀第一时间脱离了公鉏白,钻进车厢里去了。公鉏白委屈巴巴地叹了口气。 靳樨把漆汩塞进车厢里,自己也撩袍钻了进去。 师兄弟俩没有进来。 漆汩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马车起步一颠,就在他的脑袋险些在厢壁上狠狠一磕之前,靳樨把他往自己怀里一拉,没叫漆汩直接撞上去,漆汩回过神,忙:“多谢啊——” 靳樨缓缓地松了手,大拇指在漆汩的虎口轻轻擦了过去。 漆汩被擦得浑身一激灵,莫名喉咙一滚,旋即像是转移注意力似的,赶紧收手捞起琥珀抱进怀里,问道:“郑非是不是拿到了鲲剑。” 靳樨靠着厢壁,缓缓地点了点头。 “郑非想用鲲剑保下太子的命……”漆汩喃喃,“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任引的目标不在庸国之内。”靳樨答。 “不在庸国之内……”漆汩重复了一遍,“那么就是、就是——” 漆汩的瞳孔倏然睁大,他的思绪瞬间从这辆马车脱离,高飞在云层中央,居高临下地观望整座龙江关、诸浮城,然后向北飞去,越过高山、峡谷和澎湃的大江,最后落在大成六百年古都,落在他许久未归的紫微宫。 西亳。 任引的目标是西亳 是天子。 恍惚间,他好像又走在紫微宫长长的宫道之中,两侧墙壁高耸,几乎遮住了云影和阳光,远处,被累赘而旧的华服包裹的夷天子姬焰,正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冠冕遮住了他半张脸。 一切暂时还风平浪静,晨钟暮鼓都在风里盘桓。 因为这个念头,漆汩一直如同梦游般,下车时也险些跌倒,公鉏白狐疑道:“伤着了?有刺客?不能吧。” 靳樨叹了口气,过来把漆汩拦腰抱起,漆汩终于回神,慌乱中搂住靳樨的脖子,又“哎”一声:“怎么又来?!” 靳樨不,抱着他一脚踹开梅风楼的门,径直上楼去了。 琥珀小步小步,形影不离地跟在他们身后。 臧初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转头一看,公鉏白正眼巴巴地望着靳樨的背影,臧初:“?” “在看什么?”臧初问。 公鉏白道:“阿七很轻吗?为什么老大扛得这么顺手?” 臧初:“……” 臧初的眉梢一跳,舌尖舔过后槽牙,还没想到要说什么,又听公鉏白道:“我下次也试——” “现在就试吧。”臧初打断他,走过来,搂住了公鉏白的腰。 公鉏白没躲,只认真地道:“你可以吗?我比阿七重,应该?” 臧初凉丝丝地道:“再说话我就咬你。” “为什么咬我?”公鉏白莫名其妙。 臧初放弃了说话,只是左手抄起公鉏白的膝弯,把他抱了起来。 “哟!”公鉏白对臧初的情绪毫无觉察,被抱起来也乐呵呵的,甚至不慎熟练地吹了声口哨,“你挺可以的啊。” 臧初:“……” 海东青这时才飞进屋来,拢翅降落,再度大方地原谅了所有不管它的人,它辨认了下厨房的方向,想起那里有肉吃,于是拍拍翅膀,自己觅食去了。 第158章 靳樨把漆汩放在床上,没急着离开,双臂撑在漆汩身侧看了他的眼睛许久,漆汩被看得不好意思,身体撑起来向后挪了挪,靳樨配合地直起身来,神色不变地道:“我估计郑非确实拿到了鲲剑。不是噱头。” “跟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人。”靳樨说,“你记得吗?那原来是一对姐妹。” 一人名“寿”,一人名“永”。 漆汩的注意力立刻被引开了,抓住靳樨的手:“能不能,能不能……” 靳樨安静地看着他,漆汩松了手:“算了。” “从庸到西亳。”靳樨说,“还要经过齐国与应国,如果这两国不插手,同时让路,才能打到西亳去,或者……” 或者齐、应也准备反水。 他们都在等天子犯错。 “每代庸王,都向天子发过誓,永远侍奉在侧,永不逆反,永远忠诚,他们在神像面前发过誓。”漆汩自言自语般地说,蓦然再度意识到扶国的覆灭只是一个前兆,姬家公主下嫁,扶国与姬家姻亲仍在,姬家却无法作出什么反应,反而只能为窃国者赐爵。 当年大成平定四海,诸国进贡的场面早已风流云散,再不能得见了。 “神明在上,赐吾景福。”漆汩说起那些祝词,声音放得低低的,每位国君进入西亳向天子问好时都要这样说,“吾愿天子其德不爽,寿考不忘,愿大成孝孙有庆、神保有飨,以介眉寿,万寿无疆。” 靳樨只是安抚性地看着他,眼神十分温柔。 二人沉寂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漆汩喃喃道:“我想喝酒了。” 靳樨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片刻后漆汩听到他的脚步声和开门的声音,漆汩道:“要烈一点的。” “好。” 未几,门再度打开,靳樨拿着两大罐酒坛来,先给漆汩倒了一碗。 漆汩看着他动作,问:“你陪我么?” 靳樨迎着他的目光,点点头。 漆汩尝试性地吮了一口,果真是烈,辣得他瞬间从脖子红到耳根,他一边吸气一边问靳樨:“你酒量怎么样?” 靳樨也给自己倒酒,答:“一般。” 漆汩像是松了口气,又问道:“你之后准备去哪里?如果郑非已经拿到了鲲剑的话,你还是要去追霜缟君,找你弟弟的吧。” 靳樨“嗯”了一声,举碗喝了一大口。 没等漆汩说什么,不知不觉间,靳樨自己就喝完了一整坛,脸上终于浮出一丝酡红的醉意,头发也有点散乱,但抬眸看向漆汩的眼神还是非常认真,犹如一面铜镜,隐隐压抑着几撮火焰。 漆汩其实没喝几口,他害怕自己酒量差,但几口下肚,整个人还是烧了起来。 靳樨看起来有点晕了,眼皮挣扎几下,不可救药地垂了下去。 “困了?”漆汩凑近,轻声问。 靳樨摁了摁眉心,低低地“嗯”一声。 “那去睡吧。”漆汩建议,他将靳樨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一点一点地把他扶了起来,靳樨身上越发浓郁的酒香将二人围起来,一时漆汩也分不清楚那酒味是从哪里来的,是本来就是自己的么?漆汩微微侧头,能看到一点靳樨的侧脸,非常近,散下的一点头发遮住了摇晃的光影,他的鼻梁很高,眉眼深邃,睫毛异常浓密,使得他看人的时候,有时会渗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漆汩不知道是不是从酒意里升出来的幻觉。 他没花多少力气,就把靳樨扶去了床上,因为不得要领,自己也摔在床上,下巴在靳樨胸膛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 漆汩爬起来,双手撑在靳樨的身体两侧——不久前,靳樨也是这个姿势看着他,就是此时靳樨酒意上头,没有像他一样避开。 “大君子……”漆汩莫名叫起了这个称呼。 靳樨已经迷迷糊糊了,闻声却又掀起眼皮,含含糊糊地道:“殿下。” 漆汩抿起唇。 看了一会,他下定决心,正要下床,未料被靳樨扯住手腕,又栽了回去,手忙脚乱找支撑点之间,漆汩的手撑在了一个……不太好说的地方。 漆汩:“……” 天爷! 他像碰到了什么滚铁般,连忙收手抬头,如临大敌,见靳樨没什么反应,才暗暗又松了口气。 “哎。”漆汩说,“我没什么朋友,大君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靳樨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倒是没醒。 漆汩摸摸索索地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回头对上琥珀的眼睛,他用气声打商量:“嘘——不要叫,你要跟我走吗?” 琥珀舔舔爪子。 “那你跟我走吧。”漆汩下定决心,转而心道:对不起,还要拐走你的猫。 于是抱起猫的漆汩在烛光之中微微地叹出一口长气。 有缘会再相见的,神明老是这样说。 漆汩回头再看了一眼床上的靳樨,从胸口摸出二当家的玉牌和红玉戒指,想了想,一并放在靳樨枕侧——反正就算是蔡疾,兴许也不会想到自己,做完这一切后,漆汩留下封信,悄无声息地吹灭烛火,自己抱着猫推门出去了。 他没意识到就在他关上门的一瞬间,本该醉酒的靳樨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那眼神十分清明,并无半分醉意。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海星和鱼粮!!(鞠躬 第159章 第83章 不好意思咯,辜负你了 公鉏白咕哝着,翻了个身,不轻不重地推了把臧初:“去开门!” 臧初坐起来,无奈地看了眼公鉏白的后脑勺,起身把门一开,登时惊了:“怎么了?你脸色这么难看?” “他走了。” 走廊漆黑一团,几步之外有一盏孤苦伶仃的灯烛,光影摇晃,靳樨衣着简单,臧初甚至看见他没来得及系好的衣服,站在夜色中,眼眸垂下。 “谁走了?”臧初忽然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道,“阿七?” 靳樨并不欲多加解释,道:“你们俩留在这里,看着任引,便宜行事,可以吗?” 臧初心领神会:“你要去追?你知道他会去哪儿吗?” 靳樨掌中露出戒指的一抹红色光华,紧紧地抿着唇,未几,他稍稍点点头:“只有那里。他只会去那里。” 臧初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毫无睡相的公鉏白,眼底微暗,转过头来,道:“那你去吧。记得给我写信。” 靳樨点点头,转身就走,身影很快消失在台阶上。 臧初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地叹了口气,公鉏白感觉到床榻一沉,遂迷迷糊糊地睁开一只眼:“……谁?” “没事。”臧初把公鉏白的散发微了,声音轻柔,“睡吧——” 公鉏白安定下去,呼吸渐渐重回平稳。 臧初听见楼外传来一声呼哨。 翌日晨起,公鉏白打着哈欠走下楼,听见厨房里非常热闹,伙计叫叫嚷嚷地:“谁偷了我的鸡!!!” 公鉏白:“???” 他好奇地去看热闹,还没进门便惊了,只见厨房放生肉的角落里乱糟糟的,厨房伙计叉着腰,锐利的目光扫过所有人,似乎坚信偷鸡贼就藏在这些围观的人里头。 公鉏白再次看看那些痕迹,觉得有点眼熟,以及一点与己有关的心虚感。 接着有人在他身后站定,紧紧地贴着他,气息很熟悉。 “是老大的鸟。” 公鉏白:“……” 靠!我就知道……等等,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臧初恍若未觉,用拣到的羽毛挠了挠公鉏白的掌心,用气声在他耳边说,防止被大家伙儿听到。 公鉏白的那点心虚感立即就落实了,紧张起来,摸摸鼻尖,正想问问接下来该怎么收尾,未料臧初一把把他拉出人群。 “你拉我干嘛?”公鉏白道,“对了!老大呢?他干嘛去了!” “嘘。” “你嘘什么嘘?”公鉏白不满地说。 “掌柜来了!” 这时有人叫道,张苹拨开人群,钻了进去,伙计连忙对他告状道:“有小偷!” 小什么偷!公鉏白一皱眉——分明是小偷鸟!和老大有什么关系!况且那鸟还是你们霜缟君送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张苹举起双手制止伙计的大喊大叫,严肃道:“停停停!这件事已经解决了,到此为止。” “什么就解——” “这是少君的意思!”张苹摆出霜缟君的名头,道,“已经叫人重新去买了,回去吧回去吧,都围在这里算什么事?!——什么?你们还怀疑我?我还会假传少君的话吗?再说,这肉也是楼里的肉,那就是少君的肉,少君都说没事了,那不就结了吗?” 人群只好渐次离开,伙计嘟嘟囔囔地重新开始干活。 公鉏白问:“怎么回事?” “昨天大家都忘了它。”臧初心平气和地说,“所以它饿了就自力更生去了。” 公鉏白:“……” “感觉上有一点惨是怎么回事?”公鉏白道,“哦对了,怎么没看到老大和阿七,连猫和鸟都没看到。” 臧初说:“他们走了。” “哦,原来如此。”公鉏白说一半,突然反应过来臧初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了什么话,险些离地三尺地跳起来,“什么走了?走哪去了?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不叫我?干嘛走啊?” “你好多问题——”臧初说,“老大有点急事,带阿七走了。” “不行不行不行!”公鉏白压着声音说,“那怎么能行!我们——” “鲲剑还在这里,况且那个郑非还不知道要干什么,如果追着老大走了,会给他们使绊子的,我们在这里看着才不会出事。你别急——”臧初拽住风风火火的公鉏白的手,安抚道,“他会给我们写信的。” 公鉏白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他说:“是昨晚么?” 臧初“嗯”一声。 公鉏白如果有尾巴的话,这会儿已经耷拉了下来,但臧初觉得这样的小白非常可爱,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头,说:“放宽心,而且不管怎么样,至少我们俩还在一起,这也很好。” “哦。”公鉏白搓了搓自己的脸。 张苹走过来,笑着问:“那两位公子呢?” “神出鬼没去了。”臧初无所谓地答道。 张苹长长地“哦”了一下,想了想,说:“既然如此,告诉你们二位也是一样的。” 公鉏白问:“怎么了?” “那边准备和谈。”张苹说,“定在午时,在龙江关下设帐。” “谁出席?”臧初问。 “任侯爷、王大人、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的表哥,还有简将军,以及……神秘人士。”张苹道。 “知道了。”臧初说。 第160章 张苹报完消息,毫不留恋地转头就走了。 “和谈什么啊?”公鉏白又开始发问,“有什么好和谈的,难道不打了?” 臧初沉吟不语,半晌道:“我们去看看吧。” 午时太阳直射下来,简巳护送着一队人马来到和谈的帐篷,为了防止再出现无棣关的事——死就算了,谁下的手还说不清——帐篷只有个顶,四面围着纱帐,兵马围在五十步开外,气势汹汹。 简巳下马后,远远地看见任引与王黔并肩站着,一个笑眯眯,一个冷冰冰,但看着都不怎么顺眼,遂嗤之以鼻地自顾自哼了声。 “好久不见啊简兄——” 任引不以为意,笑呵呵地打了招呼。 简巳撩开车帘,头一个下来的是太子表兄江奕,最后才是太子鋆,太子鋆才露面,便正好与任引的眼神撞了个正着,然后看见了任引身边的文士装扮、腰间有支竹笛的王黔。 好久不见了,太子鋆想,忽然记起在栎照时,他鼓起勇气,邀请任引去琴台学宫里做客。 任引习武,太子鋆以为他兴许不会有兴趣,但没料到的是他竟答应了。 “没见过。”任引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就去看看呗。” 琴台学宫里人才济济,有座藏书量可与西亳相较的藏书阁楼,还有座专门用来辩谈的高台,他们去的那天,恰好有几个年轻人在那里争了起来,说得唾沫横飞、神采飞扬,任引便好奇地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太子鋆那会儿自己也没怎么听明白,但还是郑重其事地问任引的评价。 任引蓦地在明亮的阳光下笑了—— 小太子登时就被这个笑容晃乱了心,一时竟忘了听对方在说什么,片刻后任引的话才迟半拍地落进他的耳朵。 “……唔,我不太懂这个,不过没我的下属讲得好听。”任引说,语气却完全不似在讲下属。 下属? 太子鋆下意识地在栎照温暖的天光里问:“……是谁?” “一个冷冰冰、得不饶人的人。”任引说,“他有提到过你们这座学宫。” 太子鋆忽略了“你们”的说法,问:“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任引眯起眼睛回想。 先想起了一个带着茶香的吻。 “那是个好地方。”王黔给他倒茶,“对天下、对后世都有益,唯独对庸……则说不定。” 任引看着小太子鼓起来的肉肉的脸颊,话到嘴边却咽回去了,太子鋆只得放弃,任引问他要了本古书,也没看清楚写的是什么,就乐滋滋地塞进兜里去,应该是准备送给谁的。 就是他吧——太子鋆心想。 “那就是王黔。”江奕看出他的心思,便道。 简巳低声道:“殿下,小心。” 太子鋆收回目光,道:“知道了。” 远远地,任引拱了拱手:“太子殿下。” “殿下。”王黔也道,没什么表情。 太子鋆颔首,没有回声,江奕把太子鋆扶下车,带着忧愁道:“昨夜那个姓郑的说,不要和谈,虽然我觉得那姓郑的实在太怪了,可这句还是有点道的,鋆儿,你何必……” “任引不会是那种随便动手的人。”太子鋆说。 简巳道:“我认识任引比较早,我也这么觉得。” “难道当年在大殿上刺杀陛下、大巫和你的不是他?杀了大巫及其弟子的不是他?至今都没有新的大巫。”江奕道,“这还不算是胆大包天、阴晴不定?” 简巳笑了一声:“江公子,你兴许不知道,陛下想处巫官很久了。” 不只是江奕,太子鋆听这话也愕然地抬了抬头。 “先王……”简巳回忆着,也没什么顾忌,“先王离世前半年,殿下母亲无意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忙住嘴了。 “无意间什么?”太子鋆追问。 简巳不答,勉强笑了笑,道:“我先去安置,殿下不急。” 江奕目送他背影,疑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吗?不然我回去问问爹。” 这时一个带着银面的男子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吓得江奕差点叫出来,江奕道:“你走路没声儿吗?!” “有声。”郑非无所谓道,“二位贵人想得太入神了。” 江奕不满地:“嘁!” 郑非揣着袖子:“殿下好奇的话,可以问我。” 江奕不信地:“你知道?” “唔,我确实知道。”郑非言笑晏晏,“江公子去问江大人他也不会说的,这不是个好事,当年知道的人也不算多,况且我大概知道的比江大人多噢。” 太子鋆道:“你说。” 郑非却笑着看着江奕。 江奕只好憋着气,后退一步,说:“你们说吧——姓郑的,你别耍花招。” “我怎么会呢?”郑非道,“这可是太子殿下。” 江奕跟在五六步之外,警惕地看着他们,太子鋆道:“还不能说?” “可以说了——简而言之,就是殿下那位早夭的弟弟,叫什么来着,是鎏?祭鎏?殿下可还记得?” 太子鋆:“……” 他遽然刹住脚步,恍惚回到母亲离世的那一晚,母亲对着他叫“鎏儿”。 太子鋆确实有个弟弟,叫做“鎏”,未及一岁便死了,本就不祥,名字都没有上宗庙,这个名字自然也甚少人知晓,可没想到停灵的时候,灵殿起火,一切都烧成了焦炭,于是王室便当从未有过这个小王子。 第161章 他的父母也因此离心。 “你提他做什么?”太子鋆语气危险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殿下兴许到现在还觉得鎏殿下是病死的吧。”郑非说。 太子鋆:“不然呢?” 郑非说:“若我说……鎏殿下的离世与先王有关,殿下信是不信?” 太子鋆花了会功夫解郑非在说什么,紧接着直接直接一脚踩空,幸亏郑非还记得记得扶了一把,太子鋆迷茫、震撼又灰头土脸地回头看郑非:“你在说什么?!” 郑非耸耸肩。 “不然殿下觉得陛下为什么会死在无棣关呢?”郑非道,“也算是重要原因罢。” “那和巫官们有什么关系?”太子鋆喉咙发干,先没管先王的死因。 “先王曾经得了一种病,巫官进言,要用后代童子的命祭药,所以……”郑非笑了笑,“九年前,灵殿大火,殿下弟弟的遗体自然是被调换了,然后被偷偷拿去祭了药,而殿下的父母一直被瞒着,陛下与王后殿下也因为这一子而离心,陛下甚至默许简将军常常入宫侍奉在侧。” 太子鋆还处于震惊之中,脑子已经不太能动了。 “王后殿下心结难解,简将军便去调查,好几年后,简将军查到这遭,报给了你母亲,这才陛下与王后殿下才恍然大悟,于是陛下策划了无棣关之事,顺成章地即位,后来多次压制巫官,殿下你难道没发现么?”郑非说。 太子鋆嘴唇颤抖:“我……我只以为是父亲、看不惯巫官……” “看不惯巫官的国君难道只有你父亲一个吗?”郑非嗤笑,“为何只有你父亲甚至不愿意见他们一面。” 太子鋆:“……” “这算是庸建国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国君与巫官分道扬镳,即便巫官他们多次试图弥补裂缝,但是已经不可能了。” 太子鋆只觉得晕眩,大口大口吸着气。 但郑非还没有停下来:“任引杀了大巫和大巫弟子,这本就是陛下乐见其成的,不然为什么大巫位置会空悬。但殿下,我要说的不止这些——” “你到底要说什么?” 郑非说:“我听闻殿下曾对任引青眼有加,不知殿下有没有观察过任侯爷的手呢?” 任引的手? 太子鋆的记忆一路回拨,回拨到那年任引入都,他从琴台学宫的人手里接过书册,露出的左手上—— 有一条状似烧伤的疤痕! 太子鋆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仿佛看见了九年前的大火:“不、不、不——” “看来殿下知道我在说什么。”郑非温柔地搀扶着太子鋆,“任引出身不明、来历不明,殿下还记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出现在诸浮的?” “八、八年前。”太子鋆磕磕绊绊地答,几乎要晕厥过去。 “是啊。”郑非笑起来,好像长辈在善意地笑孩子的幼稚,“八年前才出现在诸浮,那么他之前的人生呢?” 之前的人生? 太子鋆出了一层细汗,不长久的记忆里任引的印象不断肢解、化成碎片,最后只剩一只又一只的左手,左手上有条分外灼眼的烧伤的疤痕。 “他出身不明、来历不明,没有父母兄弟,没有血缘亲情,殿下就没有好奇过在成为任引之前,他是谁么?”郑非贴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温柔而又引诱地说,“他经历了什么?他是靠什么活下来的?他有没有为什么人办过事?又为什么可以从那个人的手下离开呢?……他之前,有名字吗?” “殿下,想想吧——任引为什么刺杀后还能完整地从王都出来,安然无恙地返回诸浮,陛下为什么一直和任引对峙,而不是开战呢?”郑非温柔至极的话语像一条锁链,把太子鋆紧紧地捆起来,他脑子里一会儿是沼泽的火、一会是灵殿的火,还有大业殿任引刺来的匕首,他笑起来带着冷色的嘴角弧度,还有王黔,那个能和任引并肩的、冷脸的、腰上有竹笛的文士。 “……唔,我不太懂这个,不过没我的下属讲得好听。” “一个冷冰冰、得不饶人的人。” “给我本书吧,他喜欢这个。” “不好意思咯,辜负你了,殿下——” 太子鋆恍恍惚惚,汗浸透了鬓发与睫毛,刺得他眼睛都无法睁开,灼亮的太阳光在天空旋转,远方的云层里似乎有母亲那一句“鎏儿,是你”,然后变成了简巳抚摸着他母亲的信笺,他喂她喝药,和她说话,逗她笑。 一切都变得那样不顺眼,犹如长满了芒刺。 这时,太子鋆察觉到长而宽大的袖子里,郑非递来一把不过手臂长的短剑,十分冰冷,塞进他不停颤抖的手掌之中,冻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引导着他一点一点地握紧。 “这可是神兵。”郑非的声音犹如含着甜美的毒药,道,“神兵之利,削金断玉,足可弑王,他一个无名之人算什么。殿下,我言尽于此,就送殿下到这里。殿下,前路茫茫,互相珍重。告辞了。” 说罢,甩了一记大雷击的郑非便微微一笑,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陪侍的宫人之中。 太子鋆紧紧握住冰冷的剑柄,好像在胃疼。 江奕只看到郑非亲昵地扶着太子鋆,而后太子鋆弯下腰去,二人附耳说了些什么,郑非继而微笑着消失了,但太子鋆还弯着腰,定在原地。 “鋆儿!”江奕忙冲上去,招手从宫人手里拿过一方帕子,一点点地替太子鋆擦掉汗,担心地道,“不如我们先别去了,鋆儿,你……” 第162章 “我、我没事。”太子鋆勉强道,几乎把所有力气都压在江奕身上。 “我们回去吧。”江奕再劝,“你看起来真的不太好……” “不——”太子鋆摇头,一字一顿,坚定地说,“扶我去!” 帐篷边的简巳半天没等到太子鋆,正觉得奇怪,任引瞧着他走来走去,好玩地说:“坐下来歇息歇息吧,简兄。” 简巳瞪他:“你说说,你说说,你就不能安分点,我还想回去陪……” “陪谁?”任引哈哈大笑,挤了挤眼睛,然后装腔作势地打了个指响,对身边的王黔说,“我要吃那个,喂我!” 王黔冻着冰块脸,但很听话地拣了块喂到任引嘴边,还端来了茶水。 简巳:“……” 任引冲他挑眉。 “去死啊!”简巳怒吼,“滚!滚!滚!” 太子鋆终于姗姗来迟,简巳看他脸色不对,连忙:“殿下,你……” 太子鋆黑着脸拨开了简巳的手:“我没事。” 说毕,他完全没顾简巳的脸面,拎着衣摆上了台,简巳觉得不太对,但眼见太子鋆已经走到台上去了,却也不好再问,只来得及问了江奕一句怎么了。 江奕也是一头雾水,估摸着道:“他知道你没说完的话了。” 简巳后悔自己没管住嘴,但这个小太子最多被打击下吧,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简巳想着。 太子鋆落座后,任引与王黔都对着他称了一句:“殿下。” 太子鋆的目光落在王黔身上,道:“你是?” “我的下属。”任引说,“王黔。” “我来记今日和谈。”王黔不卑不亢地说,铺开笔墨,这边则由江奕执笔,一模一样的配置,和王黔相对而坐。 他们所在的帐篷果然没有围起来,两边兵士互相面对,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生怕当年在无棣关的事情再一次发生。 任引还是觉得太子是个诱饵,无论如何他都不要着庸王的道,毕竟他的目的不在庸国,他想了想,道:“当年穆王于此一统庸国,我也没有要继续打下去的意思,何必叫我们都被困在这里,罢战罢,我不出兵,你们也不出,把诸浮留给我就好,我们合作——我知道,你们王室也老早想动肜了。” 太子鋆冷冷道:“如何罢战?” “签订盟约,由双方巫官互换如何?”任引说,“我听说你们新培养的下一任大巫如今十岁,刚好,我们这边的黑鱼也需要养的。” 太子鋆出门前被庸王给予了便宜之权,这点做主的权力还是有的。 任引饶有兴致地盯着太子鋆,觉得他的眉眼确实长大了不少,然后冷不丁被王黔掐了下大腿。 任引小声:“嘶——轻点啊你。” 王黔目光直视前方,偏也没偏一下。 “好吧。”太子鋆说,“不然父亲叫我来干什么。” 他起身,简巳备好了歃血的酒上来,太子鋆拎起衣摆,走到酒盏边,任引也坐下,割破手掌,滴进酒液,双方端起,正准备饮酒,忽然,一阵寒风袭来,任引下意识地抛掉酒盏,向后一避。 “当啷!” 铜盏滚在地上,混了血的酒撒了一地,任引胸前一凉,低头看去——他所传的锁子甲乃是最上乘的,竟被太子鋆手里那把不足臂长的短剑完全割开了! “你们反悔!”任引怒道。 “侯爷!” “鋆儿!” “殿下!你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如果有海星我会非常感谢的!!!! 太子鋆(我服了版):歪,反zha中心在哪里!能不能把姓郑的逮走! 第84章 命若悬丝 卷终 “你们反悔!”任引怒道。 王黔丢掉笔,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至任引身侧,扶住任引。 豁然间诸浮军见主帅遇袭,齐齐举起武器,唰地拉弓引箭,与之相应,王军也做出准备进攻的姿态,瞬间氛围变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犹如被压得薄薄的纸。 太子鋆咬牙不吭声,手里却没收住势,继续向任引刺去。 “怎么还来!” 任引实在不明白他在发什么癫,先把王黔推开。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太子鋆虽武功不强,却手执利刃,且出手无所顾忌,丝毫不介意自己的死活,而任引却怕不小心伤了他完全坏了盟约,处处受制约,还被划了好几刀,最后终于没收住力气,一掌拍在太子鋆胸口。 太子鋆向后飞出,噼里啪啦地撞倒了屏风。 任引额上青筋猛地一蹦,心道:不好! 那一瞬间变得无比漫长、无比安静。 太子鋆在地上滚了几圈,然后喷出一口鲜血,居然晕过去了。 天爷!!! 任引的目光凝固在太子鋆嘴角鲜红的血上,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尘嚣卷土重来,顿时王军躁动—— 东宫亲卫大叫道:“太子殿下受伤了!” “诸浮侯打了太子殿下!” “为太子殿下报仇!” “任引狼子野心!” “为太子殿下报仇!” “任引狼子野心!” 完了—— 任引的心猛地坠入了深渊,刹那间简直眼前发黑。 一片哗然,简巳还未吩咐,王军就已咚地敲响了第一下战鼓,犹如火上浇油,一瞬间,声势淹没了所有人,一切一发不可收拾,谁都没有指挥的情况下,王军就已开拔。 第163章 “操你祖宗!”任引见状口不择言地对简巳骂道。 简巳咬牙道:“我都说过了他们不听我的!” “现在怎么办?”江奕扶起太子鋆,整个人都懵了。 “还能咋办!”任引当机立断地吹了声尖锐的呼哨,拣起印鉴,诸浮军听命终于开始迎击,任引破罐子破摔道,“打吧!” 说毕,两人各自上马,任引拨了支亲卫保护王黔,接过副将抛来的长枪,匆匆跟王黔说了一句:“我没用力!” 王黔道:“我知道。” 话音未落,第一波箭雨就来了。 “保护好自己。” 王黔与任引几乎同时开口,而后互相深深地看了一眼,紧接着任引策马,独自走了。 江奕手忙脚乱地把太子鋆扶上马背,把印鉴揣进袖子里,保护着他往回退。 那张没成的盟约被风一吹,扬在半空,像一只受伤的白色大鸟,最后不知飞去哪里了。 江奕被吓得整个人都在下意识地抽搐,有时都呼吸不过来,竭力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太子鋆身上,期盼能顺利带他出去。 刀光剑影不断,没走多远,东宫亲卫就被打散了。 简巳一刀将冲向江奕与太子鋆的士兵斩落,江奕在他投下的阴影里抬头,如蒙大赦:“将军!” “回去!!”简巳怒喝,拨来自己的亲兵,“护送殿下回营!!!” 马蹄声密集如雨,江奕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着要把昏迷的太子鋆送回去,眼看已经很近了,眼前忽然冲出了一个身着王军服饰的蒙面人,江奕大惊失色,措手不及地勒住马。 “滚!”亲兵道,“不要拦路!” 来人不答,缓缓抽出一把雪亮的刀。 江奕嗅到了危险的意味,忙道:“护驾!护驾!” 来人足尖一点,破空而来,亲兵连忙笼住江奕及太子鋆,与其缠斗起来,然而此人武功异常高强,三下五除二便打得亲兵都滚下马,江奕的心掉在了嗓子眼,然而他却束手无策,只得徒劳地弓下|身,护住太子鋆的上半身。 只听“锵”地一声。 两把剑同时抵住了来人的刀,将其弹开。 江奕没等到预料中的刀刃,带着一头冷汗抬头,发现是两名陌生男子救了他们,他吞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地道:“你、你们是谁?” 年纪稍轻的那位对他“嘘”了一下。 另一位则对刺客道:“许久未见,该唤阁下什么?” “不必称呼。”刺客开口,竟是清亮的女音。 江奕认出来了:“你是、那个姓郑的手下的人!” 寿娘不答,一转手腕,再度冲了上来,臧初暗骂一声,提剑迎去,公鉏白忙示意江奕:“带他走!快!” 江奕恍若梦醒,把太子鋆护在身前,连忙甩鞭:“哦哦哦!驾——” 少顷,只有一名亲兵灰扑扑地爬了起来,骑马追了上去。 公鉏白吁了口气,瞅准时机,窜过去帮臧初的忙,好歹是把寿娘给拖住了。 寿娘抽空拣起地上的弓箭,回头就是一箭。 “唰——” 这一箭极为精准地射向太子鋆的方向,江奕察觉到身后有异,可他压根反应不过来——这下真的完蛋了! 江奕心想我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 但是预料之中的疼痛没等来,江奕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是那名王军士兵咬牙扑了过来,替他们挡下了那一箭。 江奕瞬间冷汗全下,后怕不已,他身边已经没有护卫了,只得再次加速,这时,离大本营已经非常近了,江奕只恨不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如果自己会飞就好了。 “来人!开门!我乃江家江奕,速速开门迎太子殿下!” 江奕急得喊破了喉咙。 然而在几乎只有一臂之遥的时候,江奕看见了一个非常不想看见的人在,这让他冷汗淋漓地想再度勒马,然而马冲得热血沸腾,已经拉不住了,身边也没有其他亲卫。 眼中鬼面的笑容非常诡异。 ——那是郑非。 他依然带着鬼面,站在简陋的城楼上,居高临下,已经将弓弦拉满,搭上了三支尖锐的羽箭。 毫无犹豫的,三支箭射出。 江奕连忙把太子鋆的头往下按,但怎么会快得过箭,连着三声,它们尽数没入太子鋆的胸膛。 江奕整个人的气全部走岔了,双眸赤红地吼道:“殿下!!!” 城门上的郑非微微一笑,整个人已经不见了。 江奕脑子里嗡嗡作响,本想任引为何会下手如此之重,一掌就把鋆儿打出了血。 还有鋆儿手里凭空出现的、能破任引锁子甲的利剑。 现在他联想到方才的刺客和现在瞄准他们的郑非。 ——一切都是郑非的意思,他就想俩方打起来,内斗之后,庸国再无余力向外,犯了杀太子的任引,怎么能轻易地夺得王权呢? 大本营打开门,迎太子鋆进门,却见太子殿下的头无力垂下,胸前钉有三箭,他的护心甲完全没能止住郑非如此凶狠的三箭,再加上任引一掌,完全奄奄一息了。 江奕失去智地吼道:“医官呢!医官呢!快传医官!” 营内乱成一团,江奕撑着站了一会,嗅见自己指间太子鋆的血味,片刻后道:“来人!我要写信!” 深夜之后,战局稍停。 第164章 任引在龙江关上眺望着远方灯火通明的王军营帐,道:“我要知道太子的消息。” 王黔道:“那四个人都不知去向。” 任引狠狠地拍了下城墙,思索着,道:“那小子为什么忽然会要攻击我,他手上的剑……你觉得呢?” “我觉得或许就是鲲剑。”王黔冷静道。 任引骂了句脏话:“要是太子真死了我们得打多久?哀兵必胜。” 忽然,手下通传道:“侯爷,有人求见。” “谁?”王黔问。 “是梅风楼的人。”手下道。 王黔心神微动,说:“带来。” 任引侧头看向他:“希望有点确定的消息。” 臧初与公鉏白爬上来,也没行礼,任引道:“是你们!” “是的,我们俩暂留,但带来的并非好消息。”臧初直接说,“太子回营的时候遭遇刺杀,我们俩人拖住了刺客,但是太子在营前中箭,现今全身高热,凶险万分。” 一时场面陷入沉默。 王黔在凉丝丝的夜风里开口:“能活吗?” 臧初略迟疑,摇了摇头。 任引狠抓墙头的手蓦然松开,少顷涩声道:“送二位回去休息。” 臧初点点头,带着公鉏白事不关己地走了。 师兄弟俩走后,王黔一直看着任引,片刻后对他一拱手,道:“没办法,恶名既已经担了,必须先下手为强,虽然缺德,但是有用。侯爷,听我的罢。” 任引没怎么犹豫,闭上眼睛:“好,听你的吧。” “统计伤亡。”简巳大步回营,利落地跳下马,将沾满血的头盔与长枪交给副将,步履匆匆,问,“统计伤亡。太子殿下呢?我都尚且不会与任侯爷单打独斗,何况他一个毛头小子。” “这……”副将追着简巳的脚步,斟酌着说,“殿下回来时身中三箭——” “什么?!”简巳脚步一顿,“怎么会中箭?!带我去见他!” “据江家公子说,是那位郑大人和他手下的刺客动的手。”副将只觉得简巳走得快要飞起来,“如今殿下高烧不止,医官说……不一定挺得过去。” 简巳在帐篷门口险些晕过去。 事已至此,定了定心,他撩起帘子,走了进去。 帐篷里充斥着血腥气,点着昏昧的灯烛,简巳视线扫过,看见榻边有三支断掉的、浸满血的箭头。 太子鋆正躺在床榻上,双颊烧得绯红,却又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没有血色的惨白,医官满面愁云惨淡,江奕更是肿着眼睛。 简巳慢慢地走近,看见昏迷不醒的太子鋆就像看到了江氛。 医官忙侧头:“将军。” 简巳挥手止了他的行礼,道:“殿下他——” 医官低声道:“内外伤兼有,伤很重,如果今夜烧不退,兴许、兴许……” 医官看了眼江奕,不敢说完。 江奕握住太子鋆的左手——他的右手还紧握着那把短剑,怎么也不肯松开,一声不吭,片刻后江奕突然道:“是郑非!绝对是郑非!” 他的语气带着一股浓稠的、化不开的愤懑与怒气。 “谁?”简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是殿下的人吗?” 江奕粗糙地揉着自己的头发,声音低沉:“不是……他就是来搅浑水的。” 他算是看清了。 “去帐篷之前,郑非私下里和殿下说了好大一会儿话。”江奕说。 “说了什么?” 江奕摇头:“郑非没让我听。” “你猜是什么?”简巳问。 江奕继续摇头。 简巳对太子鋆算是爱屋及乌,一想到江氛会因此伤心,他就觉得心慌,第二次的失子之痛,谁也扛不住。 简巳抹了把脸,闷声道,“算了。” 简巳陪了一会儿,被一波又一波的人催着出门去统筹巡视,只得吩咐了人仔细照顾,自己出去处军务,快凌晨的时候,实在困得要死,合衣眯了半炷香,梦中依稀回到了栎照、回到了在王宫。 江氛在池边观鱼,他静静地陪着。 他一直注视着,犹如注视自己在劫难逃时的藏身之处。 简巳醒来时不停揉着额角,仿佛听见空气中传来似有若无的歌声,眯着眼睛问:“你们听到了吗?” 一旁的副将道:“呃,将军,听不太清。” 简巳正要遣人去打听,未料有人来帐前求见。 “是谁?”简巳问。 “殿下帐里的人。” 副将会意:“叫进来吧。” 那人脚步匆匆,人还没进来先开口,语速飞快:“太子殿下似乎要醒了,公子叫我请将军过去看看。” 简巳听语气不对,问:“怎么了?” 见来人欲言又止的模样,简巳睡意消散于无形,随即心里一咯噔,就像被锤子狠敲一回脑仁,一个最坏的想法浮上心头:怕是回光返照。 这该如何收场,该怎么和祭闻与氛儿交代。 简巳狠狠地吐了口浊气,正准备去太子鋆帐中,才掀开帘子,忽然前方的斥侯登登登冲了过来,忙不迭单膝跪下道:“龙、龙江关那边……” 盯着斥侯,简巳又有了不祥的预感。 “那边怎么了?”副将喝问道,“说话稳重些!” 斥侯低头:“报!龙江关挂丧旗了!还……还唱了招魂的歌。” 第165章 副将完全听不下去,顿时大怒:“殿下还好好的,任引怎么敢挂丧旗!他什么居心!将军,这也太挑衅了,我们……嗯?将军,怎么不说话?” 简巳完全站住了,副将侧头询问他的意见,只见简巳动也不动,嘴唇紧紧抿起,眉头紧皱,颊上淋了半脸摇晃的光,少顷他忽然迅猛地上了一匹马,说:“我去看看。” 看看? 看什么? 那太子怎么办? 副将一愣,旋即抢马追上去:“将军!将军!” 简巳越跑那招魂曲越来越清晰,比夜风的姿态更悠扬、也更忧伤:“魂兮归来——” “我姐姐年少时去肜国玩,她告诉我,在那边的一些偏远地区,村民们会为离去的亡者吟唱招魂的歌,那歌是这么唱的——”江氛轻轻地唱起:“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就在即将冲出己方防线的前一瞬间,简巳终于回神,狠狠地勒住了马,马发出一声长啸,前蹄离地,高高抬起,简巳全身热汗,被风一吹,瞬间变得冰凉刺骨,冻得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副将气喘吁吁地追来,上气不接下气:“将、将军!我们要去打听打听吗?” “你听清楚在唱什么了么?”简巳问。 副将仔细辨认:“好像,好像是什么‘魂兮归来’?” 简巳深吸一口气。 招魂曲唱完了一遍,又从头开始,随风轻轻抱住了整个营地,让这里无端伤痛了好几倍。 简巳策马回帐,路途中,见王军都把这个视作太子鋆即将撒手人寰的丧音,人人都丧吧着脸,见他来,不少都大胆地凑上来问:“将军!殿下他——” 简巳阴沉着脸,没说话。 副将皱眉道:“一个个哭丧什么脸?!殿下好着呢!” 说着,副将跟上简巳,问了好几句,都没得到简巳的回答,简巳沉默寡言地走到太子营帐,下马,把缰绳交给守兵,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招魂气息进了帐,像一位深居简出的巫官。 江奕灰暗得像个假人,回头看见他,也只是点点头,说:“你来了。” “嗯。” “殿下等着你。”江奕说。 命若悬丝的太子鋆仰面躺着,双目似张又闭,多了几分不自然的生色,见他来,含含糊糊地笑了一笑。 太子鋆的眼睛与他的母亲非常相似,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像,他躺在这里,跟在简巳身后的副将一愣,副将没见过王后几面,但这一笑实在是太像了,让副将好像看到了弥留之际的江王后。 思及简巳与王后的关系,这个想法让副将下意识担心地看向了简巳,见简巳面色阴沉、冷酷,无意间竟有几分泣意。 简巳在窗前站定,开口便十分漠然地道:“任引他们挂了丧旗,唱了送给亡灵的招魂曲。” 他冷下脸来的时候其实很吓人,然而数年来简巳只是把将军当份不得不为的活来干,几乎没怎么上心过,是而未曾有人见他认真过,连副将也很少看到,论起来,简巳准备进宫时是他最正儿八经的时候。 “哦?”太子鋆轻飘飘地,有点些微的、嘲讽的笑意,“为我么?” 江奕忙道:“怎可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简巳打断了江奕,冷冷道:“我觉得不是给殿下的。” “你说什么?”江奕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说——”简巳重复,直视太子鋆的眼睛,“不是给你的。” 江奕终于从简巳的语气里听出不对劲了,但想拦也已来不及。 终于,太子鋆嘴唇微张:“简将军什么意思?” “告诉我。”简巳说,不肯错过太子鋆脸上的任何一丝神情,“实话。” “什么实话。”太子鋆笑了起来,“简将军啊,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江奕心道:说出去什么都没救了。 简巳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不信。” “简将军。”太子鋆的语气虚弱,却带着一股恶意,“你还在想着回去见我娘吗?” 简巳脸上神情堪称可怖,像是僵住了,又像是被烈焰灼烧,半晌他道:“这不可能。” 太子鋆气若游丝:“怎么不可能,不然我会来这里吗?就算你现在赶回去,连母亲的遗体都见不到。” 简巳猛地扭头,看向江奕。 江奕骑虎难下,也知道瞒不住了,只得硬着头皮说:“姨母确实、确实……” 简巳看似十分冷静地道:“任引他们也知道?” 太子鋆嘴角一勾,默认了。 简巳沉默了,副将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忽然听见简巳闷笑起来,那笑声简直从胸腔里传出来的,听起来比哭还难听,他笑得乐不可支,手指剧烈抽搐,脚也站不住了,险些软倒下去。 “哈哈哈哈哈!”简巳笑得捂住眼睛,“你!祭鋆!任引!祭闻!” 简巳边笑边摇头:“你们瞒得极好、极好!” 副将:“将军!” “别扶我!”简巳撇开他的手,想自己揩去眼泪,却怎么也揩不净,他猛地刹住笑意,“你们一个个的,真是好,全都瞒着我,还准备瞒我多久?瞒到我以为可以回去见她了,结果连棺材都见不到吗?!!祭鋆,你和你爹,真的有得一比。” 说罢,简巳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第166章 “简巳!”太子鋆叫住他,问,“任引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简巳在门边顿了一下,接着冷漠地说:“不知道。”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太子鋆倏然冷笑起来,道,“果真是我的劫数。” “没什么?”江奕一头雾水,站起来,问简巳,“你要去哪儿?” “你说呢?”简巳讥讽地说。 “你要回去?!”江奕简直不敢置信,声音也大了起来,“现在这紧要关头,你要回去?你居然要撇下所有人,你要回去?” 简巳的眉毛微微一扬:“不然呢?” 江奕急切地吼道:“你走了殿下怎么办!” 简巳背对着灯火,冷道:“干我何事。” “简巳!”江奕呵斥道,“你是上将军!” “哦。”简巳不为所动,“本来一开始也不是。”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掀帘而出,一边走一边卸掉铠甲,铠甲铛地随意弃在地上,最后简巳就只留了一身简单的长袍。 ——他竟是立刻就要走! 副将吭哧吭哧地追了出去。 江奕一跺脚,回到太子鋆床前:“鋆儿,你怎么能放他走。” 太子鋆道:“本来也瞒不住。” 他合上了自己红涨的眼皮,太子鋆知道自己是个很平凡的人,担不起什么大任,若自己还有个兄弟姐妹,也很好,至少还有旁人,可惜没有。 也许他爹是真心派他来和任引洽谈的。 可他有点累了。 可惜没杀了任引。 “娘。”太子鋆无声地唤了一句,谁也没听着,他的视线越来越含混,眼皮烧得滚烫,眼角流出的泪却又极冷,冻得他自己都一颤。 接着思绪飘远,看见栎照,看见任引——是那年骑马走进栎照的任引。 看见母亲与鎏儿呆在一起,互相笑着。 最后他看见一尾黑鱼,比天和海洋还要大,默默沉入星海里去了。 卷二风雪千山终 【作者有话说】 感谢感谢感谢! 有宝施舍海星喵(;Д`) 第三卷 光阴过客 第85章 那么就只有你好久不见 三个月后,北方某驿馆。 一名年纪尚轻的少年把马交与小厮,风尘仆仆地走进门来,他脸庞白皙,眼球漆黑,身形单薄,肩膀上趴着一只毛色杂乱的、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猫。 正是漆汩。 抹布搭在肩上的小二笑吟吟地迎上去,还未说话,视线先被那只烧糊了的猫吸引住了,下意识地心道:这么糊? “劳烦给我的马喂最好的饲料,再来几个菜。”漆汩说,“半只白煮鸡。” “好嘞!客官这边请——” 漆汩在大堂的边缘坐下,提着琥珀的后颈把它安放在自己膝上,等菜上好,漆汩从包裹里扒拉出出琥珀专用的小碟子,把鸡肉撕开拨给它吃,方才开始动手填自己的肚子。 隔壁桌正在说庸国的事情,谈话声正好传入了漆汩的耳朵。 自从三月前庸国太子祭鋆死于龙江关会盟,王室与诸浮侯之间瞬间势如水火,算是再无平和相处的可能,恰逢上将军简巳不知怎的临时撂挑子,非要去给王后守灵,王军有军无将,且战且退,看似丝毫没有反攻之力。 “所以炚国就是趁庸国军队全线东移,才一鼓作气拿下了若英关?”有人猜道。 “正是如此!”同桌啧啧赞道,“那位长公主殿下果真神勇无敌,不知世间有何人能与之并肩。” “那庸王室也太憋屈了吧,好歹是天子的旧封王。” “之前是挺憋屈的。”那人煞有介事地道,“现在么?可就说不定了” 对面便竖起耳朵:“怎么说?有什么新消息么?” “嘘!”那人压低声音说,“这也是我最新才从商队那里听说来的,据说是……庸王室有了新将军,把庸军整合起来了。” 漆汩闻言,叼着菜梗竖起耳朵。 “新将军?哪来的新将军?”对桌道,“这消息靠谱吗?” “千真万确!”那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据说庸王再三去请简巳都请不出来,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这新将军,似乎还挺厉害的。” 对桌问:“原来如此,可就算挡住了炚军,那么诸浮侯怎么办?” “这就是庸国新将军的好处了。”那人故作高深,“因为新将军——有两位!一位向东一位向西,你看,这可不就刚好?” 两个? 除了靳樨还会有谁? 漆汩一边想一边咽干净菜叶,低头一顿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干净净,擦擦嘴,码好碗筷,耐心地等琥珀吃完,琥珀吃得肚子滚起,用爪子洗干净自己的脸,然后顺着漆汩的手臂爬上他的肩膀。 付钱时,漆汩问掌柜:“请问这里离西亳还需要多久?” “骑马的话,入夜前也可到了。”掌柜答,“客官是外来人?” “从南边来的。” “原来如此。”掌柜笑说,“只是天子近来缠绵病榻,许久未曾见过有人要去西亳了。” 漆汩吃了一大惊:“……天子病了?” “对啊。”掌柜说,“具体怎样我们也无从知道,只是听说,应是不妨碍性命的。” 漆汩冷不丁听说姬焰病了,已心急如焚,欲拔腿就跑,却不妨又听说了第二个令他无比惊愕的消息,只听掌柜说:“现下政务皆有王后做主。” 第167章 “王后???”漆汩瞠目结舌,“我、我未曾听说天子娶妻。” “确实未娶。”掌柜笑道,“但是虽未成礼,也差不太多了,这位王后,还是大巫名义上的弟子呢,这些天来也是王后亲自照料天子陛下的病。” 漆汩:“……” 大巫又是什么时候有的弟子? “多谢。”漆汩最后只得道,然后付好钱,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摸摸马头,利落地跨了上去,不出片刻,就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现在居然还有这么心系天子的人——掌柜腹诽,见有新客来,又笑开了:“客官,要点什么?” “半只白煮鸡。” 漆汩心系姬焰的病,跑得飞快,还未及黄昏便看见了西亳城的轮廓,犹如一座庞大的铜钟安放在辽阔的天地间。 夏末的风呼啦啦地吹,漆汩弛马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就像是在散步一般慢吞吞地往前挪,他看见了城外的古钟与长亭,在所难免地陷入了旧时的记忆之中:模糊的视线、长长的宫道、温柔香甜的熏香和母亲的温言细语。 趴在肩膀上的琥珀不知何时醒了,异常有精神,神采奕奕,双眸亮晶晶、水汪汪地望着西亳的方向。 “没来过吧。”漆汩举手捏了捏琥珀的屁股,“这就是天子都城,西亳。” 琥珀很神秘、很冷酷、很高贵地甩了甩尾巴:“咪——” 漆汩嘴角一勾,笑了,呼了口气:“我们进去吧。” 西亳城里同漆汩记忆中的样子大差不差,就好像连时间在这里都失去了流逝的意义,许多年没有修缮过的城墙、民居、街道,就连深处的紫微宫也是灰扑扑、落满了灰尘的样子。 漆汩在街道站定,莫名觉得自己似乎没有离开过,他摸出行囊里的银面具扣在脸上,有点头疼。 姬焰一向身体强健,怎会生病,现在自己肯定是不能直接闯进紫微宫去找表哥,那位表嫂也没见过,不敢随意出现在对方面前——该怎么见到天子呢,况且死人忽然复活也实在不太好解释,漆汩浅浅地叹口气。 还是先找个地方落脚吧,漆汩心想,在街上随手找了家客栈订房间,正和掌柜说话时忽然发现柜台的角落有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六刺雪花。 漆汩:“……” ——居然又是长河家的产业,霜缟君真的是家大业大。 掌柜看他忽然发愣,奇道:“客官?” “哦,没事。”漆汩回过神来,“麻烦给我买一身衣裳来、还有热水。” 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再次走在西亳空寂的街道里,视线没有集中地飘忽在街道上。 忽然,一抹人影闯进了漆汩的目光。 一见此人,漆汩顿时就像被扼住了脖颈一般,险些冻成雪人,他完全没做好这个准备,只是不想和那人正面撞上,便下意识地钻进左手边的陋巷里,贴着墙角,只露出一只眼睛,看着几步开外。 只见一位少年——似乎十五六岁上下——带着一位小厮,神神秘秘地从一家首饰铺里走出来,这少年的轮廓完全遗传了他的父亲,这种相似让漆汩遍身发寒,瞬间似乎回到了六年前的秋分,失去意识前一刻,他看到这位少年的兄长走到自己的面前,俯身确认自己的死亡。 这是蔡放。 是当年杀了他父母兄姐的、新易王蔡疾的幼子。 蔡放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狐疑地幻视周遭,碎发一跳一跳。 “殿、公子,时间不早了,我们快回去吧!”跟着蔡放的小厮催促说。 “知道了。”蔡放道,拎着衣摆,爬上了马车,马车轱辘轱辘地向前驶开。 蔡放居然会在这里。 漆汩收回眼神,靠着墙角,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心跳如擂鼓——他不得不承认,在看到蔡放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漆汩有那么一瞬间,从心口涌出了无比浓烈的杀意,为什么父亲母亲、大哥、二姐都死了,而蔡家却可以好好地活着。 为什么?! 那股冲动沸腾了他的血液与心脏,就像一把无法熄灭的熊熊烈火。 “汩哥哥好!我是小放,见信如〇,我好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回缃羽来啊!” 数年前的西亳,漆汩靠在榻上,听姬焰念完信,好笑道:“想来又是写得歪歪扭扭罢。” 姬焰道:“小蔡公子年纪还小嘛,以后还有得进步呢。” 漆汩眼底赤红,一瞬比一万年过得还久。 肩上的琥珀安慰地舔舐他的脸,漆汩狠狠闭上眼,再睁开,放弃了什么,转身循着马车驶走的方向尽量隐秘地追去。 好在马车也没有掩人耳目的意思,漆汩只消静静跟着,时不时跑上几步,很快就看见了马车停下的方向—— 一座离紫微宫不远的小院落,名叫“艾园”。 蔡放肯定不是悄悄来的西亳。 漆汩心想,说不定蔡放就是蔡疾放在西亳的质子,姬焰性子好,不会薄待他,其实如果没有大的劫难,住在西亳并非就是坏事。 如果能混在蔡放的队伍里进宫呢? 可是万一被蔡放身边的人认出来了呢? 漆汩在艾园远处蹲了三天,三天后的深夜,他刚回到客栈,困得上下眼皮打架,慢吞吞地爬楼梯,在房间门口打了个哈欠。 还未推门,琥珀忽然尖锐地贴着漆汩的耳朵叫了一声,全身炸毛得像朵蒲公英。 第168章 琥珀从来不会这么如临大敌。 漆汩心里警铃作响,连忙忙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里头的人似乎意识到漆汩不会进门了。 ——门猛地打开。 一把尖锐的匕首从黑暗的屋内刺出。 漆汩竟运气好地避开了,匕首擦着漆汩的脸过去,挑开了他的银面具,漆汩登时吓出一身冷汗,银面具当啷一声落地,而杀手飞身而出,手中匕首尖在空中流利地打了个回转,再度朝他刺来。 漆汩意识到自己躲不过去了,瞳孔缩成针尖大小。 死亡前的时间流速放慢了百十倍,能让人一瞬间回顾一遍自己的人生——居然会独自死在西亳的客栈吗? “锵!” 电光火石之际,一把未出鞘的剑强硬地挑开了匕首,紧接着一抹身影如天降神兵一般出现了,漆汩全身冷汗还未收敛,他被大手揽进怀里,大力得就像要被揉进骨血里似的。 漆汩瞬间呆楞住了。 来人很快把漆汩安安稳稳地放在角落里,转身进门迎战。 漆汩还在震惊地发愣,听见屋子里传来的过招声,片刻后楼道传来脚步,似乎是守夜的人来了,他恍若梦醒,连忙扬声道:“不好意思,梦游摔着了!不必来看!我没事!” 守夜的人抱怨说:“大晚上的,安定点罢!” “抱歉抱歉!”漆汩连连道歉,拣起面具,进房间后紧紧合住了门。 脚步声停了。 杀手手里雪亮的匕首反射了一束月光,刚好照在漆汩的眉眼处。 杀手猝然停住动作,然后就被男人快速缴了匕首,继而当胸就是一脚,便“梆”地一下飞去了墙板上,滑倒在地,听得漆汩嘴角一呲,正要重新扣上面具。 “是你!”杀手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哑声道。 男人说:“你在问谁?” 漆汩的动作瞬间定住,这声音—— “我认出你了!你不要否认!”杀手压着声音道,“我认出来了!” 男人闻言冷道:“闭嘴!” 嚓! 漆汩叹口气,点亮了烛台,屋内瞬间明亮起来,照亮了屋内三人。 漆汩没先看向杀手,反而将视线投向突然冒出来救了他的命的人——他正死死地踩着杀手的胸膛,左手拿着被布裹好的佩剑,右手还用匕首抵住杀手的喉管。 衣饰简单,眉眼锋利,鼻梁高挺,睫毛很长,有股寒冽的感觉,却又很斯文,正是三月不见的靳樨。 本以为在庸国的靳樨却鬼魅似的出现在眼前。 不知为何,漆汩心情有些复杂,无法辨别其中成分,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非常地、极度地想要给靳樨一个拥抱。 可惜还有个不速之客在这里——漆汩只得硬生生地忍住这个冲动。 杀手虽被靳樨制住,却并未看他,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着漆汩,嘴角溢出鲜血。 漆汩手持面具,放弃了遮面,无可奈何地道:“哥,放开他吧。” 听到漆汩的话,靳樨打量杀手片刻,问漆汩:“你确定?” “我认识他。”漆汩吁了口气,“我确定。” 靳樨这才缓缓直起身,欻地一下把杀手匕首扎进一侧的桌子上,防备地站在他与漆汩之间。 “好久不见。”漆汩看着杀手,道,“钟夙。” 蔡家武士——钟夙翻身而起,似乎要凑近触碰漆汩,靳樨用拇指别开佩剑出鞘,威胁地盯着他,钟夙只得停住脚步,没怎么犹豫地单膝下跪,但语气仍然十分激动,还带着颤抖:“殿、殿下,是你——你没死!你没死!你没死!” 漆汩默然不语。 “我罪该万死,险些伤了殿下,殿下好好的,没有死,小放一定非常开心。”钟夙抬头,祈求地道,“殿下想要见小放吗?小放一直非常、非常、非常想念殿下。” “想念?”漆汩反问,打断他,“时至今日,就不必拿这个词寒碜我了。钟夙,我提醒你。他姓蔡。六年前姓蔡的杀了我全家,我还没忘。他是我仇人之子。” 钟夙狂喜的表情猝然凝固,似乎才意识到这桩横膈上漆汩与蔡放之前的血仇。 漆汩冷漠地看着他。 过了许久、许久,钟夙支吾地、呆呆地道:“小放当年才十岁,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什么都不知道,殿下,殿下……” “我没有要与他寻仇,至少现在没有。”漆汩说,“你最好也不要透露我的身份。” 钟夙还想说什么,看见漆汩的神情,只好又吞了回去,讷讷道:“我以为殿下跟着小放,是要见他。” “我没有要以漆汩的身份见他。”漆汩直接否决,问,“现在,蔡放认得出我吗?” “小放六年前生了场大病,不太、不太记得殿下的模样了,陛——”钟夙想起蔡疾的王位是怎么来的后,忙不迭地改口,“蔡大人也不想他记起来,就把殿下们在缃羽的画像都藏起来了。” “天子呢?” “天子陛下也没有给他看过。”钟夙道,“陛下甚少见小放,也从未在他面前提到过殿下。” “那么其他人呢?”漆汩进一步问,“艾园的其他人。” “都是新人。”钟夙低头说,“只有我认识殿下。” “不必再叫我殿下了,你起来吧。”漆汩终道,“钟夙,一切都变了。宁七,我现在叫宁七。” 第169章 钟夙慢慢地站起来,然后看了一眼抱着剑站在边上的靳樨。 “他是我的……”漆汩一时不知如何在钟夙面前介绍靳樨。 靳樨拔出匕首,抛给钟夙,利落地道:“帮手。” 漆汩笑道:“是。是帮手。” 钟夙把匕首收回腰间,还是用那种不信任的眼神看着靳樨,但片刻后又转向漆汩,问:“殿下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我都可以说。” 不问白不问。 漆汩想了想:“蔡放为什么会在西亳?” “五年前就来了。”钟夙老老实实地说,“我一直跟着他。” 蔡疾希望蔡放能代替曾经漆汩在西亳的位置。 然而一切强求不得。 姬焰虽然接纳了蔡放,蔡放却没像漆汩一样住在紫微宫里,而是常年住在艾园,姬焰也没经常见他。 “那位王后呢?”漆汩问,“陛下的病是怎么一回事?” “王后名长鱼午,是大巫庆兆的记名弟子。”钟夙说,“陛下的病是年后有的,据说是因为神迹未至,刚开始只是虚弱无力,现下天天昏睡在床,政务皆由王后做主——只是需要天子做主的事情不多,所以也没什么,朝里大人都老了,也没有新人,所以也没人说什么。” “你觉得呢?” 钟夙迟疑半晌,然后答:“似乎于性命无碍,但其他的……我也看不出来。抱歉,殿——” 钟夙叫不出名字,最后只能道:“公子。” 他殷切地道:“还有什么吗?” 漆汩与靳樨互看一眼,然后漆汩道:“你先回去吧,替我保密,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 靳樨抱着剑开口道:“我会替他去找你的。” 漆汩点点头。 “好吧。”钟夙流连地看了漆汩好几眼。 靳樨忽然道:“等等——” 钟夙看他。 靳樨从怀里摸出一枚药丸,放在桌上,示意他来拿,明白地说:“毒。” 钟夙生锈的脑袋终于还是明白了漆汩现时对他的不信任,遂丧头巴脑地拣了来,直接吞下去了,自觉地发誓道:“殿、公子的秘密我谁都不会说——以性命为誓。” “蔡放也不行。”漆汩提醒。 “小放也不会告诉。”钟夙道,最后无比丧气地从窗子里翻走了——就像他来时一样。 碍事的人终于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漆汩与靳樨两个人。 靳樨说:“毒是假的。” 漆汩丝毫不意外地道:“我知道。” 光影摇晃不止,两个人互相盯着看,最后反而是靳樨受不住地挪开了视线,接着,漆汩咧着嘴笑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把自己投进了靳樨的怀抱。 靳樨接得有些措手不及,没手拿剑了。 獬豸剑只好可怜巴巴地“铛”地砸在地上。 漆汩抱了个满怀,脚都离地了,把全身重量都压在靳樨身上,他抱着靳樨的脖子,狠狠嗅了一下靳樨身上熟悉的气味,非常高兴地说:“你居然来了!” 靳樨顿了一会儿,才道:“我一直在。” 靳樨说话的时候鼻尖扫过漆汩的锁骨,痒痒的鼻息让漆汩花了一会儿才解靳樨的意思,他下意识地问:“什么……” 什么叫“一直在”? “三个月叫好久不见么?”靳樨抱得更紧了些,怀抱也很滚烫,语气却很平静。 “算、算是吧。”漆汩答。 “那么就只有你好久不见。”靳樨抱着漆汩的手一点一点往上挪,刚好覆在他的后心,“我没有。” 漆汩很想说点什么,但嗓子有点微堵。 随之而来的是不好意思,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两个人抱得有点太紧了,于是推推靳樨的胸膛,低声说:“放我下来吧。” 靳樨依言把他放在地上,一双寒星似的眼眸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漆汩。 漆汩心乱如麻地避开,道:“他、他叫钟夙。” 靳樨:“我已经知道了。” “以前他在扶国,我、我救过他。”漆汩囫囵一团地说,“以前是给蔡疾和他长子蔡叙干事的,现在不知道怎么的,跟着蔡放了……蔡放,就是蔡疾的小儿子,他以很喜欢我。” 靳樨点点头,还是看着他。 漆汩找不出废话来说了,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左右按压,知道躲不过,左右思量最后还是只得硬着头皮,说:“那晚,不好意思。” “你说我是最好的朋友,但你灌醉我,还跑了。”靳樨心平气和地说,“但没关系,无所谓,我会追上来的。” 【作者有话说】 ps:见信如〇——蔡放不会写“晤”这个字。 过半咯! 第86章 表哥喜欢这样儿的? “但没关系,无所谓,我会追上来的。” 靳樨说话的语气无甚起伏,却异常坚定,带着某种必定为之的执念感。 漆汩突然从他的话里琢磨了点其他的味道来,惊地一跳:“我、你,你那晚没有睡?” 靳樨点头。 漆汩顿时傻眼了。 这时候刚好窗外起风,还有些猛,把钟夙走时没合稳的窗子吹开了,啪一下撞在墙上,又弹回来。 夜色静谧,这一下如平地一声惊雷,把两个人都吓着了。 也像某种定海神针,霍地把夜色之中某种翻涌的浪潮压了下来。 漆汩摸了摸鼻尖,觉得脑门有点冒汗。 第170章 琥珀在阴影里百无聊赖地看了许久人类相斗,似乎觉得很没意思,它跳下地,翘着尾巴围着漆汩和靳樨转,边转圈边蹭二人的脚踝。 靳樨伸手摸它小小的脑袋,然后顺着脊梁一路捋到了尾巴。 琥珀高贵冷艳地:“咪——” “很迟了。”靳樨一把把琥珀揣进怀里,对漆汩说,“睡吧。” “喔。”漆汩呆呆地应道。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漆汩本以为会跟之前一样,靳樨也许会和自己挤一挤。 他慢吞吞地洗漱、脱衣,往床上爬,没几息就要看揣着猫的靳樨一眼,注意力牢牢地钉在对方身上,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生平第一次,漆汩连自己也看不懂了。 然而对方毫无动作。 漆汩背对靳樨躺着,本来有点困,但仍然是硬张着眼皮,看着墙上照出的靳樨影子,猜靳樨要干什么—— 靳樨一言不发地在案边摸了半天的猫,琥珀困得都快晕过去,已经有点嫌弃他了。 准备摸一晚上吗? 漆汩紧张地继续观察: 时间流动得极慢,就像挤满了某种粘稠的粘液,不急不慢地向前挪动,漆汩等到后面,已经完全没脾气了,终于,平静被靳樨摩擦的衣摆搅动。 他终于站起来了。 漆汩紧张地听着他的响动。 靳樨走到床榻边,把软绵绵的猫拎到漆汩枕边,琥珀刚落下就睡着了,他转过身,把漆汩脱下的衣服拣好,之后才踅过屏风,洗漱去了。 房中有隐隐的水声。 漆汩扭头看了一眼屏风,又转回来,用被子罩住头,心里不知怎的非常痒痒,遂微不可查地蹬了蹬被窝,翻身往墙边挪了挪,让出一个非常微妙的地儿出来,在被褥里睁着眼睛发起呆来。 水声渐止,又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薄薄的被褥外烛光微晕,脚步声轻微,又再度停在床边,一只手悬在空中,似乎在观察哪里才是漆汩的脸。 他要干什么? 漆汩屏息以待。 少顷,悬空的手掌终于落下——靳樨只是碰了碰泻出来的乌发,隔那么远,漆汩还是能嗅到他身上的水汽。 但靳樨到底还是没有爬上床,轻手轻脚地在地上铺了个简单的地铺,吹灭烛火,和衣躺下了。 月影印在地板上。 漆汩从被窝里露出眼睛,盯着地上的铺盖,咬牙切齿地心道:硬不死你。 然后他伸手把琥珀拉进被窝。 琥珀没明白他在发什么癫,赏了漆汩一爪子。 漆汩姿态强硬,不许它反抗,琥珀也懒得动,暂时认输,漆汩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开始酝酿睡意。 翌日漆汩醒得极迟——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这么长的时间了,醒来时已经快中午,阳光很热烈,他猛地站起来。 打盹的琥珀耳尖一动,掀开一只眼睛,懒洋洋地看着他。 漆汩意识到房间里没人。 一切都很整齐,灰尘在阳光里飞舞,银面具好好地躺在案上。 昨晚难不成是个梦? 其实他压根就没有见到靳樨,钟夙没有来客栈杀他……或许,钟夙其实压根儿就不在西亳? 漆汩脑子一团浆糊,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歪歪扭扭地站起来,胡乱地洗漱一通,又回到桌前,端起桌上的冷茶咕咚咕咚地吞咽下肚。 脑子还在想七想八。 这时门忽地被推开了,漆汩正神游天外,完全没准备,登时一惊,呛了水,弯腰疯狂咳嗽起来。 提着食盒进来的靳樨:“……???” 靳樨把食盒撂地上,大步跨过去,一手揽着漆汩肩膀,一手轻轻地拍着漆汩的后背。 漆汩:“咳!咳咳咳!我……咳!没事!!咳咳咳!……” 靳樨欲言又止,桌上倾倒的茶杯回答了靳樨的疑问。 靳樨:“……” 漆汩咳了好半晌才缓过劲来,整个人都咳清醒了,他无辜地抬起头,瞪着一双咳得通红、外加有点湿润的眼睛,看向靳樨。 靳樨的呼吸一滞,立马放开了漆汩,后退一步。 漆汩不明所以,自己揉揉眼睛,呼口气,说:“原来不是梦啊。” 他咳了这么一通,嗓子显得有点哑。 “梦?”靳樨转身去提被遗忘在地上的食盒。 琥珀正好奇地绕着食盒走来走去,认真地嗅从缝隙里飘出来的香气,用爪子扒了扒,还没扒出什么结果,冷不丁被提着后颈拎了起来,它竭力地转身,看见靳樨的面孔,于是控诉地叫了起来。 靳樨冷酷、不为所动地说:“不许。” 琥珀:“咪——” 靳樨把它拎去空盆子里,才把食盒提上桌,一面向外端菜一面解释道:“我去盯那个小子了。” 漆汩正饥肠辘辘,眼巴巴地望着,双手紧挨着并排放在桌子上,也没怎么认真听,没过脑子地问:“小子?谁?” “蔡。”靳樨简短地蹦出一个音节,摆好了饭菜。 “哦,蔡放啊。”漆汩说,语气还算平静。 琥珀咪咪呀呀地溜达了过来,靳樨也没有意外,等漆汩摸出它专用的小碟子后,往碟子里拨了好些白煮肉,兑了些温水,在圆桌上给它在留了一个位置——如同同伴,琥珀这才满意地低头撕咬起来。 俩人都没有吃饭时说话的习惯,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地可以听见落针声。 第171章 饭毕,漆汩擦擦嘴,用茶水漱口。 靳樨看着他——随着离西亳越来越近,渐渐的,漆汩曾经熟悉的做派正在恢复,尤其是真正地回到了西亳。 西亳被宫墙分作紫薇宫与城池,前者漆汩呆了许多年,后者他几乎未曾来过,只知道从城门口的那条大街一路走,就可以进入到天子居所。 漆汩推了一杯温茶到靳樨手边,没怎么抱希望地问:“有知道什么吗?” 但是靳樨居然说了一句“有”。 靳樨回过神,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扶住茶盏:“我听见艾园里的人说,长鱼午明日会去神坛看望大巫——他和王后的关系好像不错,义兄弟一般。” 漆汩:“……” 可怜漆汩蹲了三天,还没有靳樨半天的收获大——漆汩略苦涩地想,其实也可以解,会武的靳樨肯定能比自己靠得更近点。 长鱼午……长鱼午是谁来着? 哦是,是王后,是嫂子。 没想到姬焰也会成亲的漆汩有点好奇,表哥会娶一位怎么样的王后,长什么样子,性格如何。 “明天我带你去看看吧。”靳樨说,“另外,天子的病,我打听了一下,并不十分严重,就是虚弱了些,王后与天子形影不离。” 漆汩点头,安心了一些。 安心之余,他终于想起来两个被自己遗忘的人,略心虚地问:“小白哥和小初哥呢?” 靳樨没在意那点羞愧,修长的指头敲了敲桌面:“在庸国。” 庸国? 漆汩忽然想起,驿馆的人说,庸国多了两位将军? 他试探性地道:“将、将军?” 靳樨没吭声,默认了,漆汩看着他,立即就明白,如果靳樨不是跟着自己出来了,那么庸国的将军之位——必定是面前这个人的,是靳樨的。 “你……”漆汩吸口气,又改口,“我……” 他抬头,正好与认真看着自己的靳樨四目相对,忽然的,漆汩就有些恍惚,内心忽然冒出一个没头没脑的疑问:从前他看不清,数年前靳樨在西亳之时看向自己的眼神也会是现在这样的么? 没有答案,漆汩默然无语。 翌日午后,漆汩扣着面具,和靳樨一起去神坛。 天子王室供奉的是黄帝獬豸,威风凛凛,如虎似豹,雕像上落了灰,门可罗雀的神坛门口也没什么人,三个小巫官穿着打着补丁的巫袍,神情认真,一炷香后王后车架抵达,下来了个…… 男人!!! 漆汩一脸如同雷劈,恍恍惚惚地转过身,指了指那名年轻男子,问靳樨:“我、我看错了?!” 靳樨否认:“没有。” 漆汩垂死挣扎,吞了口唾沫:“不然,其实那不是王后?” 靳樨还没答,就听那三个小巫官齐声行礼,脆生生地道:“午殿下。” 漆汩:“……” 漆汩绝望地捂住脸。 靳樨低头看着他的头顶,说不清什么情绪,片刻后道:“你不是见过么?” “不一样啊。”漆汩仍旧捂着脸,“我、他是我哥,等等,你让我缓一下,我可以接受的,让我缓缓。” 靳樨:“……” 内定的王后,长鱼午,生得俊秀绵软,脸也白净,一副极好脾气的模样,一下车便是春风满面地笑着,叫人实在生不出什么不好的猜想。 长鱼午同三个小巫官随便说了几句话,便拎着衣摆,走进了大门。 漆汩还在说服自己,转头准备用头撞撞墙清醒一下,额头还没碰上墙呢,一只手就伸过来垫住了,漆汩一愣——他没打算找死,只是想装模作样地捧一碰而已,靳樨这一伸手,倒显得自己有点像疯子。 “别缓了。”靳樨说,抬了抬下巴,“你‘嫂子’进去了。” 漆汩:“啊???” 靳樨没多解释,把面具扣在漆汩的脸上,直接揽住他的腰,使轻功掠了出去。 漆汩只觉得全身一轻,回过神来时就已经飞上了天。 靳樨挟着漆汩轻盈地落在屋顶,只有轻微的声线,欻欻再几步,就蹿到了神坛中心,于是回头确认长鱼午的位置。 长鱼午对神坛还算熟悉,七弯八拐后进了一进院落——应该就是大巫庆兆的居所。 靳樨跟了上去,漆汩总算暂时缓了过来,和靳樨一同伏在瓦片上。 守门的巫官向长鱼午行礼:“午殿下。” 长鱼午笑道:“何必非要称殿下,我至多框得诸位一声‘师兄’,就已经很愧疚了。” 那名巫官动作微微一滞,嗫嚅着,叫了一声:“长鱼师兄。” 长鱼午满意地笑起来,然后迈过门槛,走到门里去了。 伏在瓦上的漆汩还在纳闷:“ 表哥喜欢这样儿的?” 靳樨:“……” 靳樨无言以对,摸了摸漆汩的头。 长鱼午进门后肯定是看不着了,不过一炷香不到,长鱼午就春风一般地重新飘了出来,巫官这回知道改口了,问:“长鱼师兄要在神坛用饭么?” 长鱼午风度翩翩:“那就麻烦诸位了。” 说毕,这群人又慢吞吞地离开了大巫居所,长鱼午面色和蔼。 靳樨问:“追不追?” 漆汩趴着想了想:“不追。” 靳樨就不动了。 漆汩说:“我和大巫以前关系还好的,大巫他老了,但是个好人。” 第172章 遥想当年他母亲姬翎决定嫁给父亲漆嘒之时,庆兆曾提出忧虑——这是漆汩听别人说的,总结起来,便是大巫惯例筹算,但结果朦朦胧胧、吉凶掺半,于是先帝决定由翎公主自己决定。 翎公主听罢,心平气和地道:“尘世万事,如何不是吉凶掺半,祸福轮转,哪里有全然好、或者全然坏的事情。” 于是还是照旧。 后来自己出生、重病,再重返西亳,大巫也曾来看他,每次相见,都是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有一次漆汩不信邪,偷摸着自己出门,然后摔倒在不知道紫薇宫的哪个角落,惶然不知如何是好,紫微宫虽大,侍奉的人却极少,大部分的宫室都没有住人,空落落的,年久失修,长满了杂草,落满了灰尘。 那日大巫恰好进宫来见先帝,撞见了他,一见漆汩就知道他为什么而哭。 大巫道:“小殿下,我的眼睛也看不清了。” 漆汩:“真的吗?” “真的。”大巫说,“因为我人好,一两年前撞见了一个婆婆,她做针线活,把自己眼睛熬坏了,于是我就说,‘你比我更需要一双看得清的眼睛,我们换一换吧’,所以我们就换了。” 漆汩:“啊?” 大巫牵起漆汩的手,带着他缓缓地朝正殿走,风中传来西亳城外铜钟钟鸣,铿锵而悠远,大巫说:“小殿下心肠比我还好,必定是把自己的眼睛借给了别的人使。等他们不需要了,小殿下就能重新看得清了。” “真的吗?” “大巫从来不骗人。”大巫说,然后抬头看见了什么,笑道,“太子殿下找来了,小殿下快回去吧。” 话音未落,对面就跑来了一位戴着小金冠的少年,他一停下来,身上戴惯了的组玉佩碰撞的轻脆声响也停下来了。 姬焰从大巫手上接过漆汩,半蹲着,拍拍打打他身上的灰尘。 “表哥……”漆汩嗫嚅地说。 “跑哪里去了?”姬焰道,“找不着可急死人了。” 漆汩低着头:“对不起,表哥。” 姬焰确认他确实无事,才后知后觉地收拾回来礼数,对着大巫道:“大巫好。” “太子殿下好。”大巫笑眯眯地说。 靳樨看出了漆汩的意思,说:“想进去见他?” 漆汩犹豫一息,继而肯定地道:“嗯。” 靳樨没问他为什么,只一颔首,下一息便身形敏捷地翻了下去。 守门的就一个巫官,百无聊赖地发着呆,冷不丁后颈一阵冷风,接着便两眼一翻,软绵绵地倒了下去,靳樨托着他,让这名巫官靠着墙打瞌睡,再上屋顶,把漆汩接了下来。 漆汩路过巫官的时候,瞧见他本来发呆望着的方向正有一群蚂蚁排着队爬—— 居然无聊到看蚂蚁的地步,也算是没救了。 屋里什么别的人也没有,大巫独自躺在床上,似乎在睡觉。 漆汩小心翼翼地靠近,等真正同大巫打了照面,仍旧是惊讶地站定了脚步。 大巫更老了,而且老去的速度快得超出漆汩的想象。 此时还算有点风,微微地穿过窗棱的缝隙,让里头没那么闷热,年迈的大巫睡得好像一尊雕像,像是凝固了,胸膛没有起伏,似乎连呼吸都没有,阳光里的灰尘都停止了飞舞,定在空中。 漆汩顿时像吞了一大口苦果那般苦涩。 他靠近的速度堪称无比缓慢,连乌龟也比不上,然而没想到离床沿大概一步半距离的时候,大巫却蓦睁开了眼睛,双眼浑浊却又明亮——如此矛盾,竟像一只山林的野兽突然嗅到了猎物的味道。 漆汩下意识刹住了脚步,大巫的眼睛…… 他一看就知道大巫的眼睛不行了。 当年大巫诓他的时候,眼睛其实特别好,如今却是真的“借给别人”了。 漆汩迎上他没有实质的目光,不知道对方到底看没看见自己,一时怔住了,没出声。 没料到大巫开口,带着笑意,却又苍老嘶哑:“小殿下,你回来了。” 隔着银面具,大巫仍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实在超出了漆汩的想象,他喉头一堵,竟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小殿下。”大巫说,“你过来。” 漆汩走了过去,拖住大巫干枯的手掌,摘下面具,将对方的手放在了自己脸颊上,大巫用指腹拂过他眉眼、鼻梁、下巴:“果真是你。” 漆汩哑然,半晌才道:“大巫。是我。” “你从哪里回来的?”大巫问。 “南方。”漆汩说。 大巫意味难猜地重复“南方”两个字,然后道:“我寿数将尽,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之期。” “听我说,小殿下。”大巫示意他莫要说话,用那种枯树般的声线道,“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还未到来,一切都说不定,小殿下,神迹未至,不是陛下的错,你、你替我告诉陛下,除了自、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 大巫再“自己”两个字上狠狠地加了重音。 漆汩心神动荡。 “夫子说得对,世间万物变换不停,不变的只有风与月而已。”大巫深吸了一口气,又说:“天命不顾。至少为人者,不要因此责怪自己。神兽其实已经离开西亳很久、很久了。” 离开? 很久? 大巫好像看到靳樨,眯起眼睛:“你也回来了,小骊公子。” 第173章 “好好好。”大巫一叠声地道,“来了就好,小殿下、小公子,你们要……救——” 大巫就像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般瞪大了眼睛,全身抽搐起来,迫不得已把未尽的话吞了回去。 他面孔如此震惊,就像看到了……妖魔鬼怪。 不,不是妖魔鬼怪。 苍老的老人眼中除了震惊之外并没有害怕,没有恐惧,只是震惊,只是震惊而已,就好像看到了什么一生的夙愿得偿,在梦境里羽化成仙。 瞬息之间,漆汩意识到大巫看的方向是自己身后,他连忙回过头,想捕捉什么,然而他只看到一扇合拢的窗户和摇晃的树影。 一直守在不远处的靳樨见状不对,立马上前,握住大巫的手腕,然而什么异象都没感觉到,无奈地朝漆汩摇头。 “看见了什么?”漆汩问,“您看见了什么?” 大巫没有回答,他“嗬”地倒了一口气,身躯绷紧像是找回了自己的灵魂,然后僵住,漫长的一瞬间过去,他才缓缓地重新开始呼吸,万没想到的是,大巫扭过头,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嘶哑的字音“……谢谢。” 漆汩唰地愣住了。 谢谢? 为什么一会儿救、一会儿谢? 救谁? 又谢谁? 可是没有答案,说完这没头没脑的两个字后,大巫已然重新昏睡了过去,怎么也叫不醒了。 漆汩呆呆地看着大巫苍老的面孔。 离开时,他再看了一眼当时大巫看向的方向,那里只是一块草地,长着野草野花,一片静谧,什么也没有。 果真什么也没有。 大巫到底看见了什么? 他原本想说什么来着? 这天晚上,漆汩对着烛光发呆,有一下没一下地喂肉干给琥珀吃,漆汩喃喃地说:“我哪里帮过大巫吗?我记得没有啊。” 天大地大,对猫来说,吃饭最大——所以它专注于啃肉干,尖耳朵一抖一抖,可爱地叫人简直想咬一口。 漆汩叹口气,用手指拨了拨琥珀的耳朵:“还是当猫好啊。” 琥珀暂停啃肉,抬头长长地喵了一声。 “傻猫。”漆汩笑骂。 第87章 “真心最要紧啊。” 靳樨洗漱好回来,看着漆汩目光放空地发呆,手指轻轻地搔着琥珀的脑袋。 “如果有什么事情能让西亳的大巫心系于心。”漆汩似乎意识到他回来了,于是开口道,“那就只能是天子了,对吧。” “你想先隐瞒身份去天子边待着么?”靳樨问,语气却淡淡的,没什么很强的疑问意味。 靳樨身上带着朦朦胧胧的水汽。 漆汩冷不丁出了一下神,又赶紧逮回来:“嗯,这时候直接告诉表哥我是谁不知会引发什么乱子。” 靳樨走来,坐下:“艾园。” “你说蔡放?”漆汩略品了品,懂了,“你意思是借钟夙,不,是蔡放,先想办法去见陛下一面?” 靳樨点头。 思及此,漆汩狠狠地叹口气,忧伤地道:“怎么会是个男人呢?” 靳樨避开这个问题,再道:“去洗漱吧。” 漆汩揉了把自己的头发,“喔”一句,起身臊眉耷眼地走了。 靳樨静静地坐在那里,琥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无聊地在桌子上打滚,靳樨一手直接摁住它的肚皮,琥珀凶狠地朝他呲牙,但是靳樨却没放手,垂眉面无表情地看着它四肢朝天地扑腾好半天,才放了手,琥珀立刻翻跳过来,装模作样地咬了靳樨的手一口,方才睥睨天下地跳回床上,团起来打盹。 等漆汩回来的时候,发现靳樨还是打了地铺,登时就有点不太爽了——难道这张床很小吗? 但他不会说出来,只会在路过靳樨的时候怒瞪一眼对方的后脑勺。 靳樨有所感应地回过头,带着疑问看向漆汩。 他的眼睛真好看——漆汩又是一晃神,然后摇拨浪鼓一般摇头,目不斜视,一本正经,抓起被褥狠狠一抖。 靳樨狐疑万分,终是没追究,掌风砍熄了蜡烛,一夜无梦。 翌日,艾园。 蔡放养了一院子的猫,此刻蹲地上正低头观察一窝刚断奶的猫崽,钟夙等在一边,似乎正在发呆。 “钟大哥!钟大哥!”蔡放指着其中一只三花,兴冲冲地道,“把这只送去宫里,怎么养?” 钟夙回过神来,提醒道:“午殿下说喜欢玳瑁色的。” “可是最近分明没有玳瑁色的出生嘛,等了好几窝了。”蔡放嘟嘟囔囔,“三花这么好看,有什么可值得嫌弃的,而且跟玳瑁也差不太多吧,这只已经是最漂亮的一只了。” “算了,就这只吧。”蔡放盯了一会儿,果断地下定决心,“实在不行你去炉子里滚一圈,也算是花里胡哨的玳瑁,有这么两样!” 小三花在地上滚来滚去。 “真可爱。”蔡放笑弯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放缓声线。 微风旋过,几只猫扑腾着追逐飞起的草叶,钟夙眼神轻柔地看着小少年,忽然耳尖一跳,意识到什么,对蔡放道:“我离开一会儿。” “嗯嗯嗯。”蔡放心绪全放在猫身上,丝毫没注意钟夙说了什么。 钟夙匆匆绕过回廊,正好撞上管事吕冬。 吕冬捧着点心,笑眯眯地说:“钟大人。” 钟夙心痒难耐,憋气道:“吕管事。” 第174章 “一会儿要一起用饭么?”吕冬十分尽心尽责地问。 钟夙道:“再说吧。” 吕冬也不多问,只微微颔首,去找蔡放了。 钟夙松口气,抬头看见一抹影子从天际蹿过,紧接着一枚竹片朝着他的面孔飞过来,钟夙连忙伸手截住,定睛一看,竹片上只写着“未时一刻”四个字。 是谁相约,答案不言而喻。 靳樨从艾园回来,递给漆汩一支顺手折的狗尾巴草,又喝了碗茶,对漆汩道:“蔡放也养猫。” 漆汩正拿着狗尾巴草逗琥珀,闻言:“啊?” 以前似乎没这个爱好。 “一院子的猫。”靳樨说,“还听到长鱼午想养猫,玳瑁猫。” 漆汩:“……” 这么巧? 他忽然冒出个主意,掂着狗尾巴草的手一滞,盯着琥珀左看右看,到底放弃了,惋惜道:“可惜我有点不舍得。” 琥珀前爪扒住狗尾巴草,张嘴咬去:“喵——” 未时,钟夙鬼鬼祟祟地从艾园离开,确定无人注意他才去客栈,见窗户刚好开着,便原路翻窗进去,恰好看见漆汩在案前喝茶,不知名的男子坐在他对面,二人一起回过头,看着他,钟夙一见漆汩便眼睛一亮,说:“殿下!” 漆汩抱着猫,没太固执地要求对方改口,直接道:“有件事想麻烦你。” “什么?”钟夙忙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当年若不是殿下救我一命我哪能……” 一说到这里,钟夙就开始眼露水光。 漆汩忙打断道:“没有那么严重,我、需要先近距离看一眼天子。” “殿下的意思是……假扮艾园的侍从?”钟夙想了想。 漆汩问:“蔡放进宫通常是谁陪着的?” “我。”钟夙道。 “那刚好。”漆汩正要点头。 靳樨却道:“不,我要借你的脸。” “我的脸?”钟夙狐疑,视线在二人身上逡巡,见漆汩微微地颔了下首,转头打量靳樨。 靳樨姿态放松,神色自若地任由钟夙打量,他身着一身朴素的深色武袍,袖口用皮质护臂束起,显得十分干练,面容俊美冷淡,身材高大挺拔,佩着一把用布裹住的长剑。 定然不是一般人,只是不知姓甚名谁——钟夙想起在夜色之中的过招,收回目光,问:“不会被认出来?” 靳樨的拇指轻轻地划过桌案的边缘,声音没什么起伏地答:“没有这个可能。” “好吧。”钟夙答,“三天后,刚好也是未时,小放会进宫。” “进宫干嘛?”漆汩多问了一句。 钟夙道:“送猫给午殿下养。” 漆汩:“……”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养猫的?”漆汩问。 钟夙无奈地答道:“就是病好后就开始了……” 于是三天后的未时,蔡放抱着三花,登登登地跑出艾园的门,正要爬上吕冬准备好的马车,却未见着钟夙的影子,遂左顾右盼道:“钟大哥呢?” “一大早就没看见人。”吕冬说,刚要遣人去寻,却刚好见钟夙迎面走来:“钟大人终于来了,等了许久。” 钟夙点点头,在蔡放上车后直接坐上了御座,抓起鞭子后又皱皱眉,露出十分麻烦的表情,于是鞭子一扔,从侍从里随意点了个人,令道:“你来驱马。” 侍从低着头:“是。” 吕冬端着笑脸,目送马车走远。 马车悠然自若地走在大街上,单膝坐着的钟夙——靳樨——眉目冷峻,低声对一旁的侍卫道:“我来吧。” 驱马的侍卫——漆汩——甩了下鞭子,道:“没关系。” 漆汩十分想挠脸。 一个时辰前,靳樨自己易容完毕,从屏风后走出来,倒是吓了漆汩一跳。 实在一模一样,毫无破绽。 “你这跟霜缟君是一路的么?”漆汩负手在背,微微扬头凑近打量。 靳樨道:“算是吧。” 漆汩蹦到靳樨身侧,实在摁捺不住,扬着脸,眨巴着眼睛一脸渴望地道:“我能摸一摸吗?” 靳樨顶着钟夙的长相,露出的眼神却依然是独属靳樨的味道。 对视一息,漆汩甚至已经伸出了手做足了准备,眼睛实在太亮,于是靳樨落败,微微俯身,把脸颊贴到漆汩手边来。 漆汩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靳樨的五官和脸颊。 “可以捏一下。”靳樨说。 “可以吗?”漆汩不敢太用力,但还是抵挡不住诱惑,轻轻地捏了一下腮边——软软的,以假乱真,“哇!摸也摸不出来!” 靳樨拉住漆汩的手腕:“我来帮你做一张脸。” 漆汩顿时非常好奇,跃跃欲试,主动地坐到镜子前,闭眼道:“来吧!” ——早知道不这么雀跃了,漆汩想,虽然像,但实在是不舒服,漆汩又摸了摸自己的腮,侧头看了靳樨一眼,见他实在无事的模样,忍不住道:“你不痒吗?” 靳樨摇头。 “到了没?”蔡放掀帘子,狐疑地道,“什么痒不痒的?” 靳樨直接忽略,道:“马上就到了。” 三花从蔡放的衣领子里探出头,眼神春纯洁、湿漉漉,耳朵软软,浑身毛茸茸得堪比棉花,漆汩顿时想起某位小祖宗,蔡放摁着猫头缩回车厢之中。 又走了一会儿,紫微宫近在眼前,门口禁卫还穿着旧时制式的轻铠,手拎旧时的长戟。 第175章 会被仔细盘查吗? 漆汩一时没顾得上近乡情怯,反而很紧张地盯着。 随着马车越来越近,走出一名禁卫,开口前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睡意浓重地道:“谁?” 蔡放笑呵呵地露脸道:“是我!” “是放殿下啊。”禁卫又打了个哈欠,挥手道,“放行!” 漆汩:“……” 这么随便? 好像有点高估了。 “在想什么?”靳樨低声道。 漆汩欲言又止,摇头道:“其实可以直接飞进来……就跟你带我去神坛一样。” 蔡放跳下车厢,怀里的三花跟着喵了一声,靳樨上前扶了一把,蔡放问迎上来的宫人:“午殿下呢?” “在花园。”宫人答道。 漆汩有点想知道天子在哪儿,幸好蔡放顺口问道:“陛下呢?” “也在花园。”宫人答,“殿下随我来。” 蔡放点头,路过低着头的漆汩。 乍一下距离拉近不少,漆汩看见他的侧脸,恍若隔世,上次见面时,蔡放跟靳栊的年纪差不多,现今一下长大不少,个头和自己差不多,虽然是娃娃脸,但是轮廓看起来实在是太像蔡疾了。 简直一模一样。 蔡放的哥哥蔡致似乎完全就不太像蔡疾。 漆汩想起蔡放之前——或者更小的时候甩着鼻涕——常常跟在自己与大哥二姐身后跑,叫着“哥哥姐姐”的样子,太遥远了,竟像上一辈子的事情。 他正思绪万千,谁料明明已经走过他的蔡放原步退回来,漆汩的心猛地吊起——蔡放转过脸,和怀里的三花齐齐盯着漆汩这张不属于自己的脸。 漆汩非常紧张。 “不知道为什么。”蔡放忽然开口,“看你十分顺眼,你是园子里的?” 没认出来就好,漆汩微微压了压嗓子:“是。” “叫什么?”蔡放似乎对他特别感兴趣。 漆汩一时支吾,答不上来,心道:这个没有编啊! 靳樨开口,他的声音如同天降甘露,在几步开外道:“殿下,先进去吧,莫要午殿下等。” “好。”蔡放说,又把脸转回来,“等回府后,你来找我,做我的近身侍卫吧。” 说毕,他就小步跑着,进了紫微宫。 漆汩摸摸脸,苦笑。 跟在蔡放身后,靳樨也和漆汩踏入了紫微宫。 紫微宫里还是没什么变化,一模一样,漆汩发现以前绊了自己一跤的石板的缺角都还在,没有人去修。 偌大的宫城里寂静无声,似乎空寂无人,走了好大一会,漆汩正要转弯,忽然瞥见什么,倏地一愣——他看见了自己住过的宫室的金顶。 “这边。”靳樨悄悄地扯了下他的手腕。 花园在紫微宫的深处,花草树木颇有野蛮生长的架势,池塘边的亭子里,显露了两道颀长的身影,一坐一卧。 旁侍两名沉默的宫人。 漆汩很快认出来,是姬焰和长鱼午。 天子姬焰躺在一张小塌上,只着便服,膝上盖着薄被,看上去确实带着病容,但精神头还算好,面容没有改变太多,只是成熟了不少,依然是面如冠玉,同漆汩记忆里那位太子表哥还是一模一样的。 长鱼午亦是一身素净的长袍,相貌白净斯文,眉眼亦平和温静,水墨描过一般,握着姬焰的手,二人正在耳语什么。 故人重逢,漆汩的心里腾起心悸之感,一时脑子都有些烧,忽然后劲传来冰冷的触感——靳樨借着树影的遮挡,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后颈。 “陛下。殿下。”宫人带着他们走到近前,福身道,“放殿下来了。” 长鱼午止住耳语,回过头,温柔地笑道:“小放来了,吃过午饭没有?” 声音也好听,令人春风拂面。 “吃啦!”蔡放高高兴兴地说,探头看看微闭着眼的姬焰,关心地道,“陛下万安!” 姬焰很给他面子,不仅睁开眼,还颔首道:“卿亦安好。” 天子的视线从在场诸人身上划过,然后不动声色地又收了回去——看来是没认出来,漆汩又松口气。 蔡放捧起猫,献宝似的大声对长鱼午道:“我来给殿下送猫!” 三花非常配合地喵一声,眨眨眼,显得非常漂亮又非常可爱。 长鱼午眉毛一扬,佯怒道:“我明明要玳瑁色的。” “殿下每天放它去炉子里滚一圈,久而久之,就变成玳瑁色了!”蔡放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你看它这么这么乖。” 长鱼午没忍住,噗地一笑。 姬焰闻言也露出浅浅的笑意。 蔡放期待地看着长鱼午:“殿下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长鱼午板起脸来。 蔡放顿时愁眉苦脸:“真的没有看见玳瑁猫出生啦,我这也没有办法嘛!” 长鱼午揣着袖子,偏头狡黠地笑,问姬焰:“陛下觉得如何?” “别强人所难了,小放又不是神仙。”姬焰的语气很温和、很家长里短。 “既然陛下都发话了。”长鱼午伸出双手,含着笑意,“那还不让我抱一抱。” 蔡放等反应过来后,登时就喜笑颜开地将三花奉上,一面递一面道:“你要好好听话啊混个太子——哦不,太女当当。” 三花果然非常给面子,乖乖地落进长鱼午的怀里,乖乖地趴在他的手臂上。 第176章 长鱼午揉了揉它的脑袋,转身把它放在姬焰的手边,开玩笑道:“来看看太女殿下。” 姬焰的笑意一闪而过。 回到客栈,钟夙已经等得不知道转了多少圈,漆汩和靳樨从窗户翻进来,刚一进门,漆汩匆匆地去找水盆,撂下一句:“你解释。” 话毕,他便迫不及待地去洗易容了,靳樨已提前备好了洗脸的药水,终于洗好的时候,恢复了脸上什么都没有的状态顿时轻松无比,再出来,钟夙已经听完解释走了,靳樨顶着他的脸,在喂猫。 “你也去洗洗吧。”漆汩觉得这样看着靳樨实在太别扭。 靳樨点头。 漆汩一屁股坐下,咕噜噜喝茶,边喝边想,以后非必要绝对不易容,闷了这么一大半日实在难受。 “什么想法?”靳樨擦着脸出来,问。 漆汩想了想:“感觉是真心的。” 至少长鱼午是真心的。 长鱼午的神态和语气,实在做不得假。 靳樨说:“你说长鱼午和天子?” “嗯。”漆汩低头盯着自己的足尖,叹息道,“真心最要紧啊。” 靳樨默不作声地在他身侧坐下。 “只是这样一来,就不知道到底大巫在担心什么。”漆汩道。 靳樨道:“我现在去给紫微宫递帖子。” 漆汩脑筋一下子没转过来,问:“递什么帖子?” “我来过这里。”靳樨提醒他。 漆汩灵光一闪——对啊!姬焰分明见过靳樨的,而且也是以“骊犀”而非“靳樨”的名字,还顶着蝉夫子的名号,他顿时高兴地抓起靳樨的手腕,道:“那么我就是你的师弟,可以吧师兄!” 靳樨任他抓着,少顷道:“可以。” 傍晚宫门落钥之前,紫微宫里的长鱼午便接到了署名为“骊犀”的名帖,这时天子刚吃毕药睡下,长鱼午掂着名帖,烛光在他眉眼摇晃,他微微皱眉,问:“骊犀。他是谁?” 长鱼午案边立了一位女子——若是漆汩在这里,应当认识。 这位是靡明的弟子,名叫晋兰,也是史官之一。 晋兰不卑不亢地道:“这位骊犀数年前曾随蝉夫子来西亳游历,在紫微宫居住过数月。与漆汩殿下相熟。” 长鱼午压根没怎么听说过漆汩的名字,这时几乎忘了,晋兰提起,他都没怎么反应过来,眼里带着迷茫,见状,晋兰只得补充道:“是扶国的小殿下。” “喔!”长鱼午恍然大悟。 晋兰尽职尽责地再度补充:“漆汩殿下的眼睛就是夫子治好的。” 长鱼午道:“这几年间,再有没有过夫子和这位骊犀的消息?” 晋兰摇头:“并没有。他们二位甫一离开西亳,便如泥流入海,再无消息。漆汩殿下曾经拜托陛下打听,也没有结果,再后来,便是扶国出事了。” 长鱼午还是皱眉,盯着骊犀两字:“那为何突然会独身返回西亳,还带了一位……师弟?他是夫子的弟子么?” 晋兰答:“当日蝉夫子假托‘了先生’之名入西亳,拜见灵元黄帝陛下,曾与先王陛下长谈数日,后又与当今陛下长谈,虽未明说,但上下已经认定他为夫子无疑。骊犀当日未至弱冠之年,并未称呼夫子为师,只称先生。夫子也说他并不是自己的弟子,而是命运指引他来拜见五帝——听闻来西亳之前,他已经分别拜见过其他四帝,西亳是最后一地。之后再无消息,陛下曾说,也许是去桃源了罢,他身手很好,陛下青睐有加。” “至少那就不是夫子弟子了。”长鱼午明显松口气,“不是就好。再来个夫子弟子搅局,时局只会越来越麻烦——如今已经够麻烦的了。” “陛下最近已经好了不少了。”晋兰安慰道。 长鱼午叹气。 晋兰问:“那么要见这位骊公子么?” “见吧。”长鱼午说,“不仅要见,我亲自去见他们,以表诚意。” 才过巳时,一向少无人烟的客栈门口就停了两辆明显是宫里制式的马车并四名宫人,宫人进了大堂,客客气气地对掌柜道:“你这里是不是有两位公子住着,一位姓骊,一位姓宁。” 掌柜一头雾水:“是、但是——” “这可是贵客。”宫人笑眯眯地道,“我们家贵人就在外头等着。” 宫人翻出钱袋给这两位结了帐,又给了些赏钱。 掌柜一面哈哈接过,一面立即递眼色让小二去敲门。 骊姓公子屋子敲了半天没人开门,反倒是宁姓公子的门开了,漆汩打着呵欠问:“怎么了?” 他身后的靳樨走上前来,把外袍披在漆汩肩上。 小二懒得在想为什么两间屋的客人会住到一间去,想着底下不知道何方神圣的贵客,他急得险些化身跳蚤,但蹦了半天没蹦出个具体的字来。 靳樨却看出了点什么,淡漠地看了眼楼道,道:“宫里来人了?” 小二拼命点头。 漆汩呵欠打到一半咽回去,惊道:“这么快?!” 小二急道:“您二位快些吧!宫里的贵人就在底下等着!” 漆汩更惊了,没顾得上跟小二再说什么,立刻砰地一声把门摔上,转头对靳樨道:“贵人?!谁亲自来了?!” 难道不应该下帖召人入宫觐见么? “应该是长鱼午。”靳樨把漆汩没束起的头发往后撩了撩,把他的下巴一抬,示意他合嘴,平静地说,“乖——去收拾收拾吧。” 第177章 【作者有话说】 诶嘿!五一快乐!感谢鱼粮和海星投喂(i _ i) 第88章 绝不可以相让的。 漆汩匆匆忙忙换好衣裳,一转身,眼前多了一张冰冷的银面——漆汩扬着脸,任由靳樨动作,一面认真地承诺:“我会尽量不说话的。” “嗯。”靳樨小心地替他扣好面具,点点头,抓起桌子上的佩剑。 宫人在底下站了一排,耐耐心心地等着。 大堂已经清过场,什么闲杂人等也没有,只有掌柜并小二站在一旁陪着笑,二人甫一露脸,便有人跑去外头的马车上通报。 未几,马车帘子掀开,下来一位身着湖蓝色垂袖长衣的年轻男子,乌发束起,头顶玉冠,禁步叮叮当当,清脆有声,步履不徐不疾,极有风范,眉目舒展,毫无等待的不耐,带着温和的笑意进了门,对掌柜道:“劳烦斟壶茶来。” “诶,好好好!”掌柜忙道,除了一壶清茶,又极有眼色地收拾了两碟点心来。 这人二人已经不算陌生,果然是长鱼午。 漆汩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察觉到手被靳樨轻轻地握了握。 长鱼午掀了衣摆随意在一张桌子边跪坐下来,朝二人颔首,不动声色地确认了靳樨的容貌,自然注意到了他手中的佩剑,继而心平气和地道:“骊公子,请坐。” “恕我眼拙,不知尊驾是——”靳樨拱手,慢吞吞地下了楼,带着漆汩一齐坐在长鱼午对面。 之前靳樨的信帖是直接递给当今陛下的,毕竟在消失数年的“骊犀”眼中,他只会认识天子姬焰一个人。 “长鱼午。”长鱼午解下玉佩,当的一声放在桌上,朝二人推去。 靳樨伸手摁住,垂眉看去。 玉佩上刻着长鱼午的名字以及灵元黄帝獬豸兽纹,右下角的枝蔓汇成了一个小小的“姬”字。 一旁随侍的宫人解释道:“午殿下是陛下未过门的王后,如今主宫中朝中大小事务。” “陛下病弱,不宜出宫。”长鱼午含笑道,“只得我来了,希望骊公子不会觉得失礼,见谅。” “原来如此。”靳樨点点头。 “想来这位小兄弟就是骊公子的师弟罢。”长鱼午收回玉佩,看向漆汩。 “宁七。”漆汩自报姓名,道,“见过殿下。” 见长鱼午的目光定在自己的面具上,漆汩于是低声道:“师命难违,不得露面,请恕罪。” “既然是师命,自然无妨。”长鱼午的视线转回来,笑容未变,掂起茶盏轻啜一口,带着些许感慨,“陛下还说呢,数年不见,竟还有重逢之日。我曾经常听陛下提起,说公子武功高强异于常人,且得夫——先生教诲,想来前途无量,得公子这样的高手回到西亳,也是我等的缘分。” 漆汩嘴角抽了抽。 靳樨平淡道:“过誉。” “说起来。”长鱼午接着道,“我亦敬慕先生,不知……” “先生并未前来。”靳樨直接道,“先生自有他的安排,万事随缘,殿下若有缘,自会有机会相见。” 长鱼午也未见失望,点点下巴:“也是。” “既然是陛下故人,自然也是紫微宫的贵客,哪有一直住在客栈的道。”长鱼午依然还在笑,眼眸中却泄露出一丝两丝黯然,“不如随我住到宫里去,与陛下相见也方便,也是……陛下现在不太适合出宫吹风了。” 说毕,长鱼午抬眸,静静地看着这一对师兄弟。 二人彼此对视,漆汩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自然是求之不得。”靳樨片刻后开口,“只是我养有一狸奴,是否有碍?” “哦?”长鱼午挑眉,“这便巧了,我昨日才得了一只小猫,还未养熟。不打紧的,紫微宫大得很,只要小心别跑丢就是了。” “师兄,我去拿东西。”漆汩小声说,站起来,冲长鱼午一点头,转头上楼去了。 待他走后,长鱼午与靳樨相对无言,少顷长鱼午觉得实在太沉默了,于是破冰般没话找话地对靳樨道:“宁兄弟似是有些腼腆。” “他从未出过远门。”靳樨解释,余光不经意地向后飘去,又飘回来。 长鱼午含笑道:“二位关系极好。” 没过多久,长鱼午听到脚步,下意识地抬头,见骊犀的小师弟拎着一个小包袱、抱着一只猫慢吞吞地下楼,那只猫似乎还没睡醒,在漆汩怀里迷迷瞪瞪,长长的尾巴环绕着他的手臂—— 居然是一只玳瑁色的猫! 长鱼午的目光登时直了。 靳樨只当没看见他的神色,自然而然地站起来,从漆汩的手里接过包袱,转身对长鱼午简短地道:“走罢。” 长鱼午回过神来,艰难地把视线从小猫身上撕回来,道:“请。” 长鱼午准备了两辆马车,二人钻进了第二辆马车,上车后漆汩扯了扯靳樨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他方才是不是一直盯着琥珀?” 靳樨点头。 漆汩与怀里的琥珀对视一眼,顿时油然而生一种危机感,立即警告靳樨:“你一定要跟他们说,琥珀就是你的命根子,绝不可以相让的。” 靳樨:“……” “死也不可以。”漆汩强调,继而奇怪地伸手指在靳樨眼前晃了晃,“为什么不说话?” 靳樨伸手摁住漆汩的手指,无奈地道:“放心罢。” 第178章 微风缕缕,仿佛正要到正午时分,马车驶过宫门的时候速度也未减,径直向宫中驶去,但没过多久,马车忽然又停了下来,外头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长鱼午温和的声音:“将军。” “原来是午殿下。”有男人说。 漆汩谨慎地让自己藏身在角落里,眼睛亮亮的,问靳樨:“怎么了?” 靳樨将帘子挑开一条缝:“好像是禁军的人。” 微一顿,靳樨迟疑地道:“有些眼熟。” “眼熟?”漆汩疑惑地借着靳樨挑开的缝,也小心地露出一只眼睛悄悄看。 靳樨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认识?” 漆汩道:“确实认识。是褚飞,他爹之前就是禁军统领,大概是子承父业。” 靳樨也想起来了,数年前确实有位禁军统领,姓褚,曾与他打过架,然后急不可耐地觐见先帝与还是太子的姬焰,说这少年必然是前途无量。 靳樨摁了摁漆汩的脑袋:“藏好。” “哦。”漆汩揉揉鼻尖,听话地缩了回去,靳樨放下帘子,无意露面。 褚飞冷哼一声:“殿下这又是去做甚?” “奉陛下令。”长鱼午道,“迎客入宫暂居。” 褚飞讥诮地笑:“哦?客?如今紫微宫还能有什么客。” 所有人都看得出褚飞对长鱼午的态度不怎么样,甚至还带了点不屑,但长鱼午还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笑意不变,道:“是多年前的故人,褚将军若好奇,大约可以去问褚老将军。” 褚飞嘁道:“才懒得问。” 他慢腾腾地走过靳樨漆汩所在的马车,上下打量,然而车帘紧闭,没有丝毫露面的意思,褚飞的神色沉了下来,有点生气,但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扬长而去。 长鱼午的近身宫人走来,在车厢外道:“午殿下先行去陛下寝宫,令我先引二位大人去落脚之地。” 靳樨道:“麻烦了。” 旋即,两辆马车分开走去。 悠悠然走了小半柱香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下,靳樨先下车,漆汩正准备下来时却发现站着的靳樨有些微愣,他抬头看清殿门,写着“萼华”二字,顿时明白了——这座萼华殿,乃是旧年靳樨与蝉夫子所居之地。 “就是这里了。”长鱼午的宫人道,“午殿下觉得还是要住熟悉的地方比较好。” 靳樨片刻后道:“多谢殿下好意。” 寝殿门口站了两名陌生宫人,齐声道:“大人。” 靳樨略皱眉,回头对长鱼午的宫人道:“不必叫人服侍了。我知道宫里的人不多。” 如今姬家式微,诸国上贡近似于无,紫微宫里无所修缮,仅尽可能地延续已经腐朽的旧日荣光,宫室尽皆空置,除却天子等的近身之人,已是不经用,哪里来的人手。 “是。”那宫人一愣,挥手叫那两名宫人离去。 “杂事也不必多加照料。”靳樨又补充,“我们自行解决即可。” 宫人咬咬牙,知道这人不愿做面子上的事,遂无可奈何地道:“那公子便自行料,每日巳时初、酉时初各有一餐,勿忘了前来东殿,若要洗浴,浴池不远,公子兴许……” “我知道地方。”靳樨说。 宫人道:“午殿下也是这样说的,午殿下还说,今日的昏餐时陛下会与二位相见。” 靳樨点头。 宫人福身离去,顺手给他们合上了殿门。 周遭立刻空寂下来,远处也没有什么声响,安静得像世界被施下了噤声咒。 院内有一株巨大的银杏树,不知长了几多年,未到叶片发黄的季节,还算郁郁葱葱,在地面投下蓬松干爽的树影。 琥珀早已迫不及待地要去四处巡视,在漆汩臂弯里做足了准备,漆汩只得告饶放下它,琥珀才下地便跑了个没影,倒像这本就是它的地方似的。 漆汩盯着它一溜烟的影子,却对靳樨叹道:“你半分面子也没给。” 靳樨负手站在他身侧,不客气地道:“都这样了,还要什么面子。” 说毕,他走上台阶,砰地一下推开寝屋的门——尽管已经提前收拾过,但屋内仍然还是家徒四壁的模样,有桌有案,屏风后的塌上有干净的被褥,箱笼内也有干净的衣裳。 漆汩走来走去,道:“已经很好了。” 靳樨问:“一会儿你要去吗?” 漆汩摇摇头,道:“还是算了。” “天子应当不会日日都在东殿用膳,之后不一定会碰得到。”靳樨安慰,“我给你把饭带回来。” 没人在,漆汩把面具摘下来放在一边,在席上坐下,露出脸,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你是不是没打算告诉天子你的身份。”靳樨坐在他身边,问。 漆汩把双膝并拢,双臂折叠放在膝盖上,又将下巴挨了上去,有些出神。 靳樨并不催他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 半晌,漆汩嗅着殿宇半腐朽的味道开口道:“我当日去求先帝——我知道没有用,也来不及,但是我没有其他的办法,表哥那时也没有办法,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借我马,送我去缃羽。” 漆汩顿住,低头把脸埋在臂弯里,闷闷地道:“我现在想,我兴许是有、有一点……” 有一点恨。 他没说出来,少顷靳樨伸手,轻柔地揉了揉漆汩的鬓角和耳朵。 第179章 快近酉时时靳樨出门赴宴,一个时辰后才拎着食盒回来。 回来时寝屋鸦雀无声,树影歪斜,似要融化在逐渐升上来的暮色之中。 靳樨放轻了脚步,悄悄推开门。 还未进门,先看见屋舍深处有一片衣角露出屏风之外,影子印在屏风上,朦朦胧胧,靳樨把食盒轻放在案上,踅过屏风。 琥珀不在,漆汩背对着他躺在塌上,似乎睡得正香,乌发散下,衣衫乱七八地纠葛在一起。 一切看起来静谧而安宁。 原本在床沿两步开外站定的靳樨不知察觉到什么,忽然眉间一皱,一步便跨去床边,明明焦急,但力度却又万分轻柔地把漆汩搂起来。 果然状态不对,漆汩不是在睡觉。 ——漆汩的身躯软绵绵的,虽闭着眼睛,但一脸惊惧不安,眉目紧簇,似是噩梦缠身,满额冷汗,鼻息发烫。 靳樨呼吸一滞,漆汩竟是发热了! “殿下?”靳樨轻轻拍打漆汩后背,“殿下?殿下?” 漆汩软软地靠在靳樨的胸膛,神智不清,毫无反应,浑身既滚烫,又冰冷。 怎么会毫无预兆地突然发烧? 明明方才还是好好的。 靳樨蹙眉沉思,果断地摘下床边的斗篷将漆汩囫囵裹住,又给他扣上面具,抄住膝弯一把抱起,一阵风似的夺门而出,跑了没两步便心焦如焚地直接使轻功蹿上了屋顶,身影快得无法用视线捕捉,然而走过之地瓦片稳稳当当,连晃也未晃一下。 好好走在宫道之中的褚飞忽然皱眉回头。 旁边的禁卫请示:“将军,怎么?” 褚飞问:“是不是刚有人飞过去了?” 禁卫道:“并不曾看见。” 褚飞摇摇头:“许是我眼花。” 【作者有话说】 本周会努努力更新个1w5出来哒! 第89章 “我哪里要吓他了!” 好似沉入无底深渊,一切随波起伏,视线朦胧,隔着一层纱,漆汩疲惫地合上眼,一度想要完全沉睡过去,然而眼中突然平白无故地出现了一些似乎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继而清晰起来。 是谁? 漆汩睁开眼睛,居高临下地遥遥看见一座辉煌古旧的大殿,天子端坐于下,冠冕的珠子轻轻摇动。 ——是紫微宫的云汉殿。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先帝默然片刻,问道,显得十分苍老。 先帝对面还坐着一名男子,面容掩在纱帐之后,看不清,一开口后漆汩就认了出来,是蝉夫子,缓缓点头,引得先帝一声长叹。 “天命不顾。”蝉夫子说,“人力不可违。” 先帝急道:“那么就这样认命?” “天命是天命,人生是人生。”蝉夫子莞尔一笑,意味深长地说,“无论身处如何境地,人莫要自苦才是。恕我直言,陛下对殿下有些苛刻了,只怕结局不好。” 先帝沉默,生硬地说:“天子之子,别无选择。” 他起身,意欲离开。 蝉夫子神色自若,又道:“陛下,就算收集五剑,也改变不了什么,神兽尚且只能端坐高楼,何况五把剑、一块玺印,不过是死物而已。” 先帝脚步一顿,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蝉夫子独坐,隔着纱帐,漆汩察觉到对方抬头,正看向自己—— 不,漆汩明白过来,自己看见一切的视角十分奇特,高高在上。 而蝉夫子正是在寻找自己这个视角的来处,接着他找到了,嘴角勾起,袍离座,一步一步地走来,悄无声息,漆汩有意想看一看蝉夫子的长相,然而随着蝉夫子的靠近,视野突然再度模糊不清,蝉夫子越靠近,他却越看不清。 漆汩努力让视线集中,然而由不得他选,视线左摇右晃,继而集中在蝉夫子的手上。 ——那是一只完全未沾过阳春水的手。 手抬起,伸向“自己”的眼睛,最后轻轻抚过眼皮,轻柔如风。 漆汩分不清蝉夫子到底在抚摸谁的眼睛。 他闭上眼,再睁开。 视野晕染散开,转换至另一座殿宇,依然是居高临下的视角。 士兵都站在殿外,挡住了一半的光线,长相陌生的男人提着沾血的剑,一步一步走上丹陛,抬起头仰视,看向“自己”。 对视的瞬间,漆汩心里“嗡”的一声,犹如被锐利的尖刺刺入大脑,尖锐的疼痛占据脑海,所有感官如潮水倏地退去,留下的只有疼痛,唯有疼痛。 父母的眼睛,大哥的眼睛。 他们都躺在腥热的血泊里,那血似乎流进了漆汩的眼中,令他难以呼吸,又是秋风,又是夜奔,又是界碑模模糊糊的影子。 怎么办?! 他真的死而复生了吗? 还是其实只是死前的美梦。 靳樨。 靳樨。 靳樨。 ——“殿下!” 犹如一刀斩断巨江,无尽的痛楚、鲜血与梦魇戛然而止,一双手把他从冰冷刺骨的忘川之中拉出水面,继而拉回温暖的尘世。 漆汩猛地睁开眼。 他瞳孔睁大,冰冷刺骨,恍恍惚惚甚至没分清梦里梦外,只在逐渐暗下的天色之中辨认出眼前此人的面孔。 是靳樨。 漆汩直接与靳樨担心的双眸对视,在他的眼眸深处看见了自己的脸,电光石火之间,不知是什么点燃了内心的篝火,漆汩一时犯傻,猛地坐起,继而伸手搂住靳樨的脖子,一把抱住。 第180章 搭在额上的湿布滑了下去。 靳樨手臂僵硬,半晌才摸了摸漆汩散下的头发,虽不知发生了什么,还是安慰道:“没事了。” 扑通。 寂静的内室之中,漆汩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二人的心跳逐渐合二为一,他心悸不已,好久之后才缓过来,终于察觉到周围环境不对,立刻吓得松手,想说话,却察觉到自己嗓子干哑得发痛,犹如刚吞下一块焦炭。 “我、”对视一会儿,漆汩还是决定开口,“怎么了?这是哪儿?” “你突然发热了。”靳樨说。 发热了? 明明没有受凉,为什么会突然发热,漆汩百思不得其解,他浑身上下还带着一些酸软之意。 遥看窗外东方,已渐渐漏出曙光,漆汩道:“我也不知道。” “没事。”靳樨说,起身去了外间。 这间屋子充斥着浓浓的药香,桌上有盏油灯,光芒温柔,少顷靳樨的影子重新出现在薄被上,他端来一碗药,试了试冷热,看着漆汩,有些犹豫,问,“有力气吗?” 其实漆汩倒是有力气,但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可能会有点苦。”靳樨低声说,坐在榻沿,舀起药汤,吹了吹。 勺子抵在漆汩的唇瓣上,他呆呆地开口喝尽,确实有点苦,但只是下意识地皱皱眉,没有说话。 靳樨又舀起新的一勺。 他喂药的动作极有耐心,甚至说得上是一丝不苟,还会时不时停下来,替他拭去唇角的药渍,指尖有握剑磨出的薄茧。 靠近的时候,漆汩甚至能数一数靳樨的睫毛。 可惜数量太多,数不清。 漆汩搭在薄被上的手指蜷起,本不应当在这个节点乱想,但他还是神出九天之外地借此构筑小时父母坐在他床边的场景,温柔美满得像一场梦。 一碗药喂完,靳樨拣了块饴糖出来,漆汩还有点发呆,不知怎的,竟未等靳樨喂,便探了探脸,从他指间衔起饴糖。 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漆汩猛地定住—— 靳樨收回手,若无其事。 漆汩在嘴里用舌头乱顶饴糖,觉得自己烧应该还没有退完才是。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因为他喝完药不一会儿就又犯困,眼皮困得几有千钧之重,模模糊糊地看见靳樨拧了新的布巾来,搭在自己额上,冰冰凉凉,十分舒适。 漆汩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若是不困,兴许能与靳樨说点其他的事情。 ——至于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但是漆汩无法抵挡潮水般涌来的困意,再三挣扎,也只得看着靳樨盯着自己的身影渐渐朦胧,继而完全地沉入了酣眠之中。 这次没有梦。 再醒来时天色大亮,漆汩还恍恍惚惚时,听见外间似乎有第二个人的呼吸声,顿时警铃大作,立刻醒了个干干净净,一身冷汗地立即翻身坐起,满床找面具。 面具呢?! 不会没带来吧! 漆汩趴着满床找,找得手忙脚乱,又手脚酸软,最后还是一无所获,脑袋嗡嗡地呆坐着。 来的人是谁? 如果外头来的人是姬焰,漆汩想,那就完蛋了。 漆汩的心沉下去,但转瞬间,外头的人开口,将他的心安回胸腔里。 是长鱼午。 长鱼午声音隔着屏风传来,笑道:“我听说宁小兄弟病了,可曾好些?” “劳烦殿下惦记。”靳樨答道,“只是有些水土不服,不碍事。” 怎么说漆汩也在西亳住了这么久,如今分明是重回故地,居然会被冠上“水土不服”的名头,漆汩心情十分复杂。 长鱼午又关切地道:“宁小兄弟醒了么?” 说着,便响起了脚步声。 他竟是要亲自来看。 漆汩赶紧盘算,不知把脸埋进被褥里能不能敷衍过去,他赶紧蜷起来,右手掀起被子把自己整个都包了起来,一丝缝隙也不留,视线灰暗,他屏气凝神。 靳樨:“殿下。” 长鱼午的脚步声停下。 “我师弟还没有洗漱,”靳樨波澜不惊,“他脸皮薄,殿下还是给他一些面子吧,若是真叫人瞧见了,他怕不是要在这里哭一场。” 漆汩:“……” 什么叫哭一场? 长鱼午哭笑不得,嘴角一抽,倒真的没有绕进来。 片刻后,靳樨终于送走长鱼午,转过屏风,瞧见榻上窝起一个圆滚滚的包,不由站了一息,才道:“出来吧。” 被窝包窸窸窣窣地露出一条缝,像打开的扇贝。 漆汩唰地露出脑袋,满脸警惕:“真走了?” 靳樨点头。 漆汩还是没动。 “我去拿饭时碰见的。”靳樨解释,“长鱼午似乎早就知道了。” “人都在宫里了,也瞒不过。”漆汩咕哝,掀开被子,尝试着动了动,觉得自己浑身有力——遂大喜,活过来了! 脸前突然出现一只手,漆汩盯着它,向后微微退去,又及时停住,靳樨就像没发现他退后过一般,碰了碰他的额头,语气自然地道:“现下退烧了。” 漆汩摸摸鼻子:“是吗?” “去洗把脸吧。”靳樨说,“吃完饭,我们就回去。” 漆汩点头,他粗粗洗漱一番,束起头发,回来时靳樨已经打开了擅盒,拿出了两人份的膳食。 第181章 “你没吃?”漆汩好奇道。 靳樨低头答:“以后都拿回来再吃。” 二人坐下,谁也没说话,安安静静地填饱肚子,继而一起站起来收拾碗筷。 漆汩扣上面具,回头看,见靳樨正在门口静静等他。 回去的路比较漫长,也没遇到什么人,路上经过杂事堂,宫人进进出出,靳樨止步,看了漆汩一眼,漆汩说:“我在外面等你。” 靳樨点头,便拎着膳盒进门。 才进去没多久,原本靠着宫墙发呆的漆汩发觉视线里出现一双靴子,立刻站直,褚飞出现在眼前,长相有一股莽气,眉眼确与其父肖似,正抱臂睨着他。 “你是那个骊犀的师弟?”褚飞粗声粗气地问道。 漆汩没吭声,只拱了拱手。 “不会说话?”褚飞打量。 漆汩犹豫,然后摇头,乌黑的额发垂下,银面掩住了他的面颊与五官,只看得清一双极黑极亮的眼眸,莫名显得阴郁、不易相处,独自站在高高的宫墙下,身形消瘦,披着半身暗影。 正对漆汩的褚飞忽然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不由自主地放下抱臂的双手。 漆汩以眼神表达疑问。 褚飞回过神,清清嗓子:“昨日……” “昨日什么?” 一句话打断了褚飞的询问,二人同时扭头。 靳樨才踏过门槛,冷冷地盯着褚飞,眼神如锋似刃,右手按在剑柄上,手指一根一根地展开,又握紧,遍身散出一种暗藏风波的气势。 褚飞身不由己地后退半步——意识过来自己竟想退开之后,他吞了口唾沫,强迫自己改退为进,道:“你就是骊犀?” 靳樨对他视而不见,眉间微皱,对漆汩道,“没事?” 漆汩摇头。 褚飞觉得这对师兄弟怪怪的,难以解地道,“犯得着吗?贵师弟又不是小孩子,我又不是坏人。” 靳樨不,把漆汩挡在身后,转过头,看着褚飞,又问:“昨日什么?” 褚飞:“……” 靳樨:“嗯?” “昨天在宫墙上头跑的。”褚飞皱眉看来,“是不是你?” 漆汩心道这是兴师问罪吗?可是长鱼午都没有怪罪……等等,既然褚飞发现了,那就说明长鱼午是从他这里知道的,看来这俩人关系也没有那么差。 靳樨八风不动,不急不忙地问:“什么?” 褚飞重复:“昨天抱着人,在宫墙上跑的,是不是你?” 这一次他咬字极为标准,一字一句,清晰得不行,一双眼狠狠盯紧靳樨。 顿了一会儿,靳樨慢吞吞地道:“说什么?听不懂。” 漆汩:“……” 褚飞:“……” 绝对是故意的! 褚飞额上青筋咔咔蹦出三条,又见靳樨用一种不信任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只觉更怒,靳樨继而问道:“你是谁?” 褚飞:“……” 漆汩:“……” 靳樨气人的功夫实在一流,漆汩叹为观止——明明昨天在宫门口就碰见过,况且褚飞这时还穿着铠甲,腰间配有名牌,上书“褚飞”两个字。 褚飞一时不便发作,又觉得靳樨功夫确实不错,只得忍下来,硬邦邦地道:“禁军统领,褚飞。” “原来是褚将军。”靳樨拱手,慢悠悠地道,“在下骊犀,请问褚将军找我师弟做什么?” 褚飞已经不欲纠结昨天在宫墙上飞的到底是不是骊犀了。 ——也没有别的可能,他只不过是过来确认的。 靳樨道:“我师弟第一次出门,初来乍到,又内向腼腆,怕是受不得将军的吓。” “我哪里要吓他了!”褚飞实在受不了地吼道,“我只是想找你打架!打架你懂吗!” 靳樨挑眉道:“打架?” “三天后午时,禁军营。”褚飞直视靳樨的眼睛,说,“来不来?” 靳樨问:“你受了伤?” “?”褚飞莫名其妙,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没有啊。” “既然没有。”靳樨侧身而立,伸手朝褚飞勾了勾手指,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何必要等三天之后?” 漆汩闻言,默默地蹭着墙角,躲到一边去了。 第90章 不然是什么在戳他? 长鱼午在蓬莱殿中听闻褚飞与靳樨在宫道之中打起来了,顿时头疼不已,撇下文书正预备出门去,却听到床榻上有动静,忙回头。 姬焰平静地侧头看着他,面容略有疲色。 “醒了?”长鱼午欣喜道。 姬焰道:“怎么这样急?” 长鱼午见姬焰醒了,也顾不上去看人打架,连忙回身去扶姬焰,在他腰后塞了一个枕头,完全把打架抛之脑后地坐在榻沿,眼也不眨地含笑看着姬焰。 姬焰道:“还没说怎么了。” “哦。”长鱼午才想起来似的,“褚飞和骊犀打起来了。不过没事,估摸着也不会怎么样。” 姬焰笑:“万一骊犀下手过重呢?” 长鱼午戏谑:“陛下就这么觉得褚将军一定会输?” 姬焰道:“能被夫子带在身侧的人,会是一般人么?” “说这个做甚。”长鱼午道,“想吃点心吗?” “不吃了。”姬焰伸手撇了一撇长鱼午的头发,“你还是去看一眼吧。” 长鱼午见姬焰态度坚决,只得起身准备去当和事佬,走前他回头道:“陛下若是精神不好想睡觉,千万别硬捱着等我回来。” 第182章 姬焰说:“我什么时候捱过。” 长鱼午挑眉:“没有吗?” “……”姬焰转过身,说,“我困了。” 长鱼午遂从善如流地弯起眼睛,拍拍柔软的被子,说:“那我走了。” 隔着两个弯,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就传入了长鱼午的耳际,他脚步微顿。 宫道上已经围起了不少人,长鱼午疑惑地踅过墙角,才冒头,只见看热闹的人群一声惊呼,旋即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道,从中一柄长戟唰地刺空而来。 漆汩忍不住道:“殿下!!!” 长鱼午一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瞳孔骤然缩成一个细点。 什么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就是了! 褚飞眼看自己脱手的长戟竟冲向了长鱼午,这距离怕是神仙也飞不过去,登时面如死灰。 靳樨递过来的眼神表示:你完了。 也许是天命顾人,长戟铛地一声戳在长鱼午足尖三寸之外,正好钉进了石板的缝隙间,左右疯狂弹动,嗡鸣不断。 褚飞吊在嗓子眼险些吐出来的心顿时安回了胸腔,恍惚中竟像听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脸上都写着:“上天庇佑!神明庇佑!幸好!幸好!” 漆汩也心想,若是一场比斗竟伤了未来王后,多么无辜且不说,不知该如何收场。 长鱼午注意到众人都看着自己,惨白的脸终于抓回了些血色,后退一步,离冰冷冷的长戟更远一些,勉强笑道:“几位是在做什么?” 没人敢动褚飞的长戟,任它直愣愣地戳在那里,比长鱼午还高。 这把威风凛凛的长戟是褚家的传家宝,褚老将军也曾支着这把戟站在紫微宫外,褚飞哐哐当当地立即奔来,猛一下从地上抽出长戟,单手支在地上,低头行礼,难得的完全放低身段,也知险些闯了大祸,道:“我冒犯!殿下恕罪!” 长鱼午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半晌才道:“我没事,褚将军请起。” 褚飞没动。 “凡事皆有意外,既未酿成苦果,便算作上天庇佑,将军且宽心。”长鱼午亲自将褚飞扶了起来,又侧头,对一步步走来的靳樨道:“听闻骊公子正与褚将军切磋武艺?” “已经切磋完了。”靳樨踢踏一声止步,拱手,“原来殿下也有兴趣。” 长鱼午佯装什么也没发生,好奇道:“不知结果如何?” 说这,长鱼午视线转回,仔细确认褚飞的状态,这一看顿时看出了蹊跷:褚飞一脸灰扑扑的,后背、手肘、小腿,皆蹭满了墙灰,而对面的靳樨则一脸泰然,长剑还未出鞘。 长鱼午见状心念转回,结局一览无余—— 褚飞输了。 “我输了。”褚飞脸色铁青地说,握着长戟的手指用力过度,关节凸起。 长鱼午想起自己和事佬的身份,拍了下手,笑道:“切磋而已,何必认真。骊公子,褚将军是我们姬家最好的武士,如今有幸与骊公子切磋一二,也是难得机会,彼此均有进益。” 靳樨点了点头:“嗯。” “输了便是输了!”褚飞忽然沉声道,“何必遮遮掩掩!” 说罢,他竟是伸手拽下腰间统领腰牌,要扔给靳樨。 长鱼午更惊,连忙命人去拦:“褚将军这是干什么?” “我发过誓,谁打赢我,这统领之职,我就给谁!”褚飞沉声道。 长鱼午欲劝,却看褚飞态度无比坚决,非叫不可,一时进退两难。 漆汩暗叫不好,要早知道褚飞要发这样的癫,他是决然不会让靳樨出手的,哪晓得褚飞竟继承了其父这一根筋的脑子,哪有一场输赢就决定禁军统领之位的,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切磋前。”漆汩插嘴道,“师兄并不知道统领有这一誓言。” 长鱼午立即接口道:“的确如此。” “殿下见谅。”漆汩遥一拱手,道,“师兄与我到底是才来的外人,哪里敢染指紫微宫的防务。陛下将宫防交予将军,自然是看重将军的调度统领之利。师兄虽招式上稍胜一筹,到底是江湖人,对宫廷诸事一窍不通,对诸位禁军兄弟也一无所知,若有一两意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到时一筹莫展反倒不好——照我说,褚将军还年轻,武艺之后自然还有进阶之处。一时的胜负哪能当真,人生漫长,岁月悠远,一切皆无定期。若将军有意,我师兄自当扫门以待,武士之间切磋自然是两项助益,将军进益惠及一军,也算是我等为陛下、殿下所尽绵薄之力,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靳樨挤出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哼”,又勉为其难地点头:“嗯。” 长鱼午笑着合掌:“那便如此吧。” 褚飞见无人愿意收他的腰牌,只得自己收了回去,掉头就走。 长鱼午惦记着姬焰,说了几句场面话,匆匆就走了。 靳樨忽然想起什么,又钻进杂事堂,少顷出来后手里多了一个包袱,他拉着漆汩一路疾走,漆汩看着方向不太对,遂问:“去哪?” “洗澡。”靳樨说。 紫微宫的浴宫在东北侧,除却少数宫殿有自用的小浴池外,多半均是来此解决。 漆汩从前久居紫微宫,知道这浴池乃是紫微宫处自带的一处温泉泉眼,中心在天子寝殿,供天子所用。 据传大成开宗之祖决定定都立宫的那夜,灵兽入梦,在一地徘徊不前,翌日起来便听闻梦中之地忽然冒出一处暖流,汩汩流动,呈北斗状,在冬日里催得周围的鲜花都开了,鸟语花香、狸猫嬉戏,着实是大吉之兆,于是便决定以此为中心,建造紫微宫。 第183章 浴宫热气氤氲,白雾弥漫。 靳樨熟门熟路地走进浴宫,把包袱和剑扔在一个小案上,便三下五除二地除尽衣物。 漆汩甚至没来得及问那个包袱里是什么,就见靳樨已经脱光了,愣一瞬的时候,靳樨已经扑通一声下了水,半晌没听到动静,还回过头很疑惑地看了眼漆汩。 包袱散开,原来是新衣。 漆汩咽了口唾沫,别别扭扭地解下腰带,把面具放在一边,磨磨蹭蹭地走进浴池里去。 “从前来就想说了。”靳樨突然开口。 “想说什么?” “西亳地势低平已是万分奇怪,为何紫微宫会安在低洼处?”靳樨问。 漆汩遂将温泉泉眼之事告知于他,靳樨若有所思:“原来如此,既然是神灵所选,应该是有庇佑的。” 两日后,姬焰赐下一道旨,封骊犀为英武将军,是一个虚衔,又赐宁七客卿之位,两个人居然能领得到姬家的俸禄。 于是宫里见到靳樨皆称将军,见宁七皆称大人。 谢恩的时候,漆汩终于又见到了姬焰。 他和靳樨站在光华的云汉殿内,遥向姬焰行礼谢恩,长鱼午笑吟吟地站在姬焰身侧,似乎变成了姬焰的眼睛、嘴和手,成了他的化身。 行毕礼,姬焰终于说了他们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西亳欢迎二位。” 漆汩心神微动。 便暂且在紫微宫安家。 漆汩依然是不怎么出门,由靳樨带饭回来,再洗好交回膳房,或是在靳樨收拾起来的小厨房里随便煮一锅。 时不时的,褚飞会约靳樨去禁军营切磋,且越挫越勇,还叫上休息中的禁军一起打。 褚飞甚至会忍不住来找漆汩,对着一脸警惕的漆汩扭扭捏捏地问:“你会打架吗?你打得怎么样?” “你把我师兄当陪练,还要来诓我一起去?”漆汩尽管不会打,但还是难以解,砰一下甩上门。 褚飞碰一鼻子灰,但毫无不气馁,哐哐哐地狂拍门:“阿七!阿七!别关门啊!不会打也可以去品鉴嘛!只是看看!看看不会掉块肉的!” “不去!!!”漆汩用后背抵门,吼道,“想!得!美!” 姬焰长日无事,精神头好的时候会召靳樨过去蓬莱殿聊天,聊来聊去也无非是蝉夫子、桃源与诸国,有时长鱼午也会陪同,然而聊不了多久,姬焰就会困倦。 靳樨待他睡去,便会拣起姬焰赐下的点心,带回来给漆汩吃。 漆汩表扬说:“是过去的味道。” “等桃花再开了。”靳樨递过去一块手巾,“我就给你做桃花片吃。” 漆汩低下头,咬了一口:“……好哦。” 日子忽然又平淡下来,恍惚如同在沙鹿平静度日的时候。 琥珀在紫微宫如鱼得水,宫里叫它大猫大人,管长鱼午的三花叫小猫大人,见了都笑眯眯的十分喜欢,它到处撒欢儿,只有晚上会回来睡,后来晚上都不回来。 一次三四天都不见琥珀的影子,黄昏时漆汩坐立难安,无论如何都要靳樨去找到。 天气到了最热的时节,屋子里放着靳樨贵价买来的冰块——紫微宫每到冬日里会留存冰块在冰窖里,夏日起出来用,只是量不算太多,若非天子,想用只得花钱去买。 没其他人时,靳樨几乎是大剌剌地敞着衣襟,闻言只得重新拢好衣服,跑出去找。 两个时辰后,漆汩听到门开的声音,忙不迭叫着“琥珀”去迎接。 然后他看到靳樨怀里有两只猫,一只自然是琥珀,另一只……漆汩和靳樨怀里的三花大眼瞪小眼:“这不是长鱼午的猫?你去偷猫了?” “……”靳樨很无奈地道,“长鱼午说,琥珀基本都赖在他那里,赶也赶不走,和这只三花好得跟什么似的。” 漆汩:“出息!!!” 两只小猫前后落地,小三花跟着琥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爬了一会银杏树,于是累了,又跟着琥珀去了它的小窝,两只团在一起,噗噗地打呼噜。 三花还小小的,琥珀这几年也未见长大,依然是小奶猫的样子,小小一团。 长鱼午第二日下朝后来接三花回去,靳樨一大早就被褚飞死乞白赖地请去了禁军营,只顾得上替漆汩换了新冰块才走。 院子里只有漆汩一个人,抱着两只猫睡得死沉死沉,好不容易被晨钟吵醒,吃毕靳樨离开前留下的饼,逗完猫,就迎来了长鱼午,漆汩饱含歉意地道:“是琥珀不懂事。” “猫懂事的话,还叫什么猫。”长鱼午丝毫不放在心上。 漆汩沏好茶端来,正好长鱼午得空,遂留下和漆汩说话。 聊天中,漆汩才知道长鱼午的来历,他原本是无根飘蓬之人,游历来此,与神坛大巫庆兆一见如故,后来又因此认识了姬焰。 漆汩道:“那大巫可算是媒人!” “这么说的话……确实。”长鱼午失笑,眼里闪着细碎的光,“陛下是一位很温柔的人。” 漆汩默默点头,的确如此。 又听长鱼午道:“骊将军也是温柔的人。” 漆汩糊涂,为什么会突然扯到骊犀,他没太在意,试探着开口:“陛下的身体……” “只是一时之虞。”长鱼午坚决地说,“一定会好的。” “那是自然。”漆汩说。 长鱼午重展笑颜,亲切道:“我看你不爱出门,在宫里头无聊吗,要我叫蔡放来陪你么?” 第184章 ——大可不必!完全不行!不要! 漆汩顿时如临大敌,但还是装着不认识的样子,问:“蔡放是谁?” “哦,你还不知道。”长鱼午说,“是易国蔡家的小王子,与你年岁相仿,小几岁,应该合得来。” 漆汩道:“谢殿下关心,我……太孤僻了,不习惯见人,还是算了吧。” “主动说自己孤僻的人。”长鱼午意有所指地说,“可不一定孤僻。” 漆汩:“殿下也说‘不一定’,兴许我就是这个‘一定’。” “好吧。”长鱼午抱起三花站起,忽问,“你和骊将军住两间屋子么?” 漆汩点点头,虽然不太想,但确实是分开住的。 把长鱼午送到院门口,两只猫还恋恋不舍,长鱼午又回头问:“阿七有心上人么?” 漆汩红了脸,摸摸鼻子,闷声道:“没有。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没事儿,随便一问。”长鱼午笑,“莫放在心上。对了,陛下晚上赏饭,在云汉殿,你要去么?” 漆汩摇头:“不去,怕见人。” “那我就单请骊将军了。”长鱼午依然是一笑,并不勉强,扬长而去。 晚上,靳樨回来时果然说,陛下赏饭,说宫里所有人都有吃的,只是他现在有个虚衔,怕是得坐得显眼一些,漆汩闻言立刻坚定了不去的念头,靳樨说:“那我给你带点饭回来。” 漆汩想想,说:“太热了,我想吃冷淘面。” 靳樨:“我去做。” 他在粗糙的小厨房里生起火,叫漆汩盯着火,自己出门去膳房买了一把槐叶水调和好的面条。回来时水正好开了,咕咚咕咚地冒泡,把面条煮熟,接着捞出,又转身从屋子的大冰块上凿了几块下来,把煮好的面条冲洗一番,再配上切得薄薄的肉片与调料,扮好后放在案上,叫漆汩来吃。 漆汩抓着筷子,一面慢吞吞地吃,一面看着靳樨铲灰把火压熄,继而打了一桶水,在院子里冲凉洗脸换衣,收拾齐整,最后站在门前,说:“吃完了放那,不洗也成,我回来洗。” 漆汩咬着凉爽的面条,“唔唔”地点头。 吃完后,他还是自己找水把碗筷冲干净,整齐地撂在柜子里。 夏日里容易犯困,漆汩回到屋子里后就困了,窝倒在榻上眯了一会,因屋子里冰块融完被热醒,天色已经暗了,靳樨还没回来,估摸着宴席还没结束,屋内逐渐热起来,盛着冰块融成的水的盆子还在不远处。 漆汩在床上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地准备去点灯。 一开门却吓了一大跳,看见院子里坐了两个人,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来,安静得落针可闻,因天色暗沉,并没看清脸。 漆汩想也不想地梆地合门,把面具扣上,才重新打开一条缝,警惕地道:“你们谁?” “阿七大人。” 两人站起来,异口同声地说。 漆汩这才发现这是一男一女,没等他有所动作,其中的男子就自觉地去点亮了檐下的灯。 借着渐亮起的光芒,漆汩才看清二人的脸,均是年轻貌美,容貌姣好。 男子面容白皙,眉眼如墨染,唇红齿白;女子雾鬓云鬟,眸似秋风剪水,桃腮杏脸。 “我们是午殿下派来的。”女子说,声如银铃。 说罢,二人出示了长鱼午的令牌,漆汩道:“午殿下有吩咐?” “嗯。”男子道,“不如让我们进去详说。” 漆汩犹豫少许,还是打开门,让二人进来,两人一前一后,走路姿态也十分漂亮,经过他的时候,漆汩被二人身上的熏香冲得鼻子发痒,不由满腹疑团,不知长鱼午到底是要干什么。 女子去点了灯,室内忽地明亮起来。 “你们到底……”漆汩皱眉转身,然后惊诧得喉咙梗住。 只见这二位美丽的一男一女均除下了外衣,柔软地垂曳在地板上,只着一身单薄的里衣,因紧贴躯体,从而显现出明显而玲珑的轮廓,言笑晏晏地同时看向漆汩。 漆汩惊吓之下,不小心推倒了盛满水的盆。 顿时哐当一下巨响,水泻了满地,似乎将屋内的热度略降了些下来。 “对不住!!”漆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炸起毛来,“你、你们这是干什么???” “奉殿下令。”女子笑颜如花,“来侍奉阿七大人。” 又像是犹嫌惊吓不足,男子又补充道:“殿下不知道大人喜欢女子还是男子,特令我们同来,由您挑选,她或我,皆可。” 漆汩犹如被雷凌空劈下,脑海里显现出白日里长鱼午离开前似笑非笑的神情,瞠目结舌,一时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男子道:“若大人想一起来,也是好的。” 他面容平淡,带着并不引人嫌恶的引诱之意,仿佛并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吓死人的话。 漆汩只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 事已至此,长鱼午有什么打算但凡不是傻子怎么样也能看明白了。 他脚步一顿,脑子一片空白,舌头也打结,眼看这两人已经准备解系带了,漆汩才如梦初醒,当机立断地转身就跑。 “阿七大人!”一男一女在背后唤道。 别说应声,漆汩头也不敢回,一时什么也没顾上,跑出萼华殿外许久,才想起自己应该去找靳樨,便转头朝记忆里云汉殿的方位跑去。 第185章 紫微宫里每到晚上,除了必要的地方点灯,其余的地方都黑得要命,漆汩依靠自己的记忆找路,又因为心神不定,不太能确定自己跑对没有。 踌躇之时忽然天降黑影,捂住他的嘴就往一边隐秘的岔口一拉。 漆汩本来就被吓得够呛,忽然来这么一遭,被触碰的第一瞬息他险些叫出声,接着猛地嗅到了熟悉的气味,扑通狂跳的心就被摁回了胸腔。 被抵在角落的宫墙上,漆汩努力平复方才狂跑出来的心跳,还是抑制不住地喘着气,全身燥热。 热气一口一口地扑在捂住他的嘴的手掌上。 这只手大却柔软,手指修长,有薄薄的剑茧,不久之前,这双手才为他做了一碗冷淘面。 周围暗沉沉的,灯光似乎远在千里开外,一双黑亮的眼眸显露暗色之中,让漆汩的心跳无端端空了一瞬。 靳樨的身躯化作更深更沉的影子,将他完全笼住,背后是冰冷、硬邦邦的宫墙。 他还是在喘气,完全无法平复。 漆汩有些难为情,可是身体的反应从来不听他掌控,他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听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极端的寂静之中,他很轻易地发现——靳樨也在喘气。 “是我。”靳樨喘着气说,他的手掌较之以往格外的滚烫,不知道是被漆汩染就的,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漆汩狂点头。 靳樨这才慢慢地放下手,转而挪到漆汩的肩膀上,仍旧把他摁在宫墙上。 漆汩没有反抗。 “你怎么在这里?”靳樨问,声音有些暗哑。 漆汩深呼吸,然后轻声红着脸——反正也没人看得见——说:“长鱼午,嗯,找了两个人,来,嗯,来找我,说,说……” 靳樨敏锐地明白了:“两个人?” 漆汩点头,意识到靳樨看不清,于是呢喃着道:“嗯,一位公子,一位,嗯,姑娘。” 靳樨:“……” 漆汩看他沉默,倏地明白了——大概长鱼午也这么“招待”了靳樨,今天的晚宴分明就是个幌子,他忽然想,如果靳樨如果没有出来,是不是就……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开口:“你也……” “嘘!”靳樨却突然打断他,仿佛听到了什么。 漆汩听话闭嘴,似乎正从夜色里听到了禁军的响动,由远及近。 闻声,靳樨靠得离漆汩更近了些,漆汩后背紧贴宫墙,身前似乎又与靳樨几乎嵌在了一起,他果然浑身滚烫,呼吸粗重——这回换做靳樨的热气一口一口地扑在漆汩的耳际。 嗡地一下。 漆汩脸色全红了,幸好天色深,不然落旁人眼中,他怕是像根烧红的铜柱。 不止是禁军,夜色之中还传来了褚飞异常高大的嗓门。 “为什么要找骊犀?开什么玩笑!”褚飞怒道,“大晚上的又没有灯,紫微宫又这么大!鬼才找得到!” 有人弱弱地道:“是午殿下的意思。” 褚飞哼:“他自己来找!别怪我找不着!” 说罢,禁军们的响动又渐渐变弱了。 似乎完全没人注意到角落隐隐中紧贴着的二人,靳樨一直没动,似乎要把遍身的温度都传给漆汩,漆汩也脑袋晕乎乎的不动弹,夏日里衣裳单薄,磨蹭之间,一些地方直接是皮|肉|相贴,漆汩觉得自己更晕了、更烫了,一抬眼便能看见靳樨的嘴唇就在不远处。 原本闷热的夏风却像是凉凉的。 不知过了多久,靳樨才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们不直接回去。” ——好像更哑了。 漆汩想,艰难地解靳樨的意思,然后点点头,也许是真的脑子被煮晕了,他突然神使鬼差般地道:“你是不是……那个了?” 不然是什么在戳他? 第91章 “你跑什么?!” 就在漆汩脱口而出的一瞬间,靳樨的呼吸凝滞住了,就像有什么看不见的薄壳被漆汩的这句话给捅破了。 ——不该说的,漆汩见状想,飞速却徒劳地觉得无比后悔,恨不得那句话变成可以吃的点心,由他一口一口地再吞回去,然后便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漆汩一面神游天外地想着,一面微微侧头,有些躲避靳樨视线的意思,仿佛不忍看他的神情,于是错过了靳樨微微闪动的目光。 靳樨似乎幡然醒悟般,喉结很明显地上下一滚,接着后退、放手。 两个人隔开大约半臂的距离。 没有东西在戳他了。 风还在吹。 漆汩忽然获得了重新自由呼吸的空间,然而那股燥热并没有消失——可恶的、附骨之疽的、如影随形的妖魔鬼怪彼此叫嚣着,徘徊在他们二人周围的黑暗之中,他看见靳樨的脸颊透出往日从未瞧见的浅红色,与月色调和成在池塘里被水一点点冲淡的朱砂模样。 “对不起。”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连语气和节奏都分外相似,仿佛出自同一人之口。 都沒有想到对方会道歉,于是再次陷入沉默。 现在这个情况应该说什么? 需要关心一下……靳樨的那个吗? 或许应该顾及靳樨的脸面及时闭嘴,但是…… 真的很想关心一下啊!漆汩默默地想。 时间在不声不响地流逝,漆汩拽回乱飞的思绪才觉得两人呆着这里实在有点久,不应该,他深呼吸,故作镇定地道:“既然不回去,那么我们去我以前住的地方躲一躲,怎么样?” 第186章 靳樨抬眼确认他的神情。 漆汩笑了一笑,张开双臂:“我不会飞,你带我。” 他竭力想包装成云淡风轻的模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然而话音收尾时还是险些飞上天去了。 漆汩勉强维持的若无其事的表象因而瞬间裂开一条缝,他不信邪,自欺欺人地希望靳樨不要发现,或者至少莫要指出来。 夜色里靳樨也许看了他许久,也许也只是轻易的一瞥。 但最终靳樨没有提出异议,上前——就像那天在神坛——揽住了漆汩的腰。 漆汩松了口气,配合地靠近靳樨还很炽热的躯体。 远处宫道之中有禁军活动的痕迹,不过有些遥远,不知是不是褚飞故意的,没人发现他们,靳樨没花多少功夫,辨识方向的时候几乎没有迟疑,轻而易举地就将漆汩带回了故地。 “你居然还记得?”落地后,漆汩惊异地问。 “嗯。”靳樨飞速地送了手,别过头,似乎不想再让自己的呼吸烫到漆汩。 “嗯”是什么回答啊!漆汩在心底怒吼,强令自己分出心神打量这座空置的宫室,他能看得出这里许久无人造访,处处落灰,弥漫着寂寞的气息,但仍然还是过去的样子:落寞的熄灭的宫灯、张着青苔的湿滑的台阶与垂下的斑驳的竹帘。 漆汩定了定神,走进去。 灰尘漂浮在殿宇之中,空空荡荡,旧日的痕迹依然遗存,他才重获光明之时学写字用的毛笔也好好地挂在书案上。 就好像他只是出门了一趟。 但是…… 到底是七年过去了。 漆汩呆呆地出了一回神,发觉身后空空——靳樨没有跟进来,发现这点之后,漆汩立刻掉头,重新走出去,倚着檐柱问:“怎么不进来?” 这副神态、姿势与语气……突然变回了以前的漆汩——他自己都没发现这一点,就像退潮时无法避免的会露出来的石头尖。 漆汩问,却回想自己以前看不清的时候有没有这样问过靳樨。 他想了半天,似乎没有。 靳樨依然站在廊下,身姿挺拔,眼也不眨地盯着漆汩,隔着少许距离,那眼神犹然深邃而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令漆汩心里一叮。 “席上的酒里掺了鹿血。”靳樨道,语气平静,却微微暗哑,“是我没在意,直到后面长鱼午又单独宣我进偏殿,我便去了。” 漆汩不由自主地被他带着走:“然后呢?” “屋子里有个人在等我。”靳樨说,顿了一下。 这个停顿让漆汩的心立马吊了起来。 靳樨斟酌出来的措辞是:“我想,应该同你差不多。” 漆汩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嗯”了一下,他立刻对喜欢“嗯”的靳樨感同身受起来,原来“嗯”这么好用。 靳樨垂下眼眸:“那个人说,如果不确定喜不喜欢的话,可以吻一次试试看。” 我天!!!这又是哪门子的胡话! 漆汩顿时对此目瞪口呆,长鱼午找来的人怎的一个赛一个豪放。 太吓人了! “那那那、”漆汩紧张地吞了口唾沫,“你你你,试、试了吗?” 靳樨摇头。 漆汩的内心深处渗出了些微也许可以称之为喜悦的酥麻感,但他迟钝得没有立刻辨别出来,又开始束手无策,期盼靳樨能给个答案。 靳樨从他眼神里看出这一点,一点头,主动地说:“我去解决一下。” 漆汩忙不迭点头,盯着转身离开的靳樨,搓了搓发热的耳际。 夜已深,他无所事事,粗粗擦过脸后,和衣躺在榻上,外面的虫子还在一个劲儿地叫,吵得令人心烦,漆汩在榻上烙饼,翻来覆去没有睡意,心跳还很汹涌,蓦地翻身坐起,心想靳樨怎么还不回来,呆坐一会儿,又无可奈何地躺回去,尽力不去想靳樨到底去干什么了。 乱麻似的思绪中,漆汩突然想起——靳樨方才说,屋子里有个人在等他。 有个人? 为什么只有一个人,为什么自己就有两个人。 为什么会不一样? 那名美男子的话再度在他脑海响起。 “殿下不知道大人喜欢女子还是男子,特令我们同来,由您挑选,她或我,皆可。” “若大人想一起来,也是好的。” 为什么靳樨会不用面临两个选项。 长鱼午在笃定什么?难道……漆汩攥紧衣角,无意识地搓来搓去,难道长鱼午知道靳樨喜欢男子还是喜欢姑娘,为什么刚刚不问清楚到底是谁在等他,天啊自己脑袋应该是出了毛病,今天不是多问就是该问的没问,要死啦! 有脚步声。 靳樨终于回来了。 漆汩赶忙闭眼装睡,殿内一片晦暗,夜色朦胧。 他竖起耳朵,听见靳樨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呼吸也越来越清晰,还是很粗重……难道没有解决好? 脚步声停在榻边,呼吸伸手可及。 漆汩不可抑制地又开始胡思乱想,一面心痒难耐地将眼皮睁开一条缝。 漆汩看见一只手,悬在自己脑袋上方。 手的主人似在犹豫什么,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况。 靳樨原来会是这么迟疑的人吗?漆汩悄悄观察他的手,然后想,印象中的靳樨不应该果决又冷漠,就像失去记忆的自己第一回在沙鹿侯看见他的样子。 第187章 靳樨终于将手落下,轻飘飘地落在漆汩的下巴。 就像有只小爪子轻轻地挠了下漆汩的心尖。 靳樨见漆汩没反应,长茧的手指大胆地抚向他的唇角。 也许鹿血真的催化了什么——漆汩想,靳樨已经很久不跟自己睡一张床了,明明之前从肜出来之后一直是睡一间的。 漆汩一面继续装睡继续想入非非,幻想了两个场面。 其一,他从睡梦中醒来,打开门,发现是等在门外的是靳樨,看着自己笑,然后进门,然后解衣服—— 其二,偏殿中,喝了鹿血酒的靳樨燥热地走进殿来,发现暖融的烛光下站着一个……自己? 手又离开了,克制得令人惊愕。 漆汩舔了下齿尖。 那个人说什么来着! 如果不确定喜不喜欢的话,可以吻一次试试看。 可以吻一次试试看。 吻一次。 虽然没人教过但应该差不离,就是嘴对嘴吧!应该没什么难度! 如果靳樨胆敢跑出去吹冷风的话…… 他还在想,未料靳樨真的站起来欲往外走。 我去!你还真走! 当我洪水猛兽还是妖魔鬼怪?! 漆汩顿时怒从心起,脑袋再度发晕,心一横—— 靳樨才转身要去外间坐着,便发觉身后原本乖巧躺在榻上的漆汩突然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他对此完全没防备,于是漆汩一把拉住靳樨的手,轻易地将他转了回来。 二人面对面地站着。 靳樨知道漆汩没睡着,他分得出呼吸。 “明明是你戳到我了!”漆汩怒气冲冲地质问,“你跑什么?!” 靳樨愣住,似是完全没想到漆汩的这副反应。 漆汩更进一步问:“那你是解决了还是没解决!” 靳樨的手腕仍旧是滚烫的。 漆汩眼睛转了一圈,故居的地板被月色占领,勾画出朦胧又有着异样美感的阴影,靳樨一言不发,任由漆汩握紧他的手腕,漆汩没等到回答,勇气却更炽,他抬头用目光比对了一下二人的身高,气势汹汹地抱怨:“你太高了!” 这一抱怨来得毫无道,饶是靳樨也一时没拿准他的意思。 “烦得要死!”漆汩咕哝,然后松开手腕,转而扯住靳樨的衣领,把他整个人用力地向下一拉—— 靳樨下意识配合地俯身,还没反应过来,唇角就多了一抹温热的软意。 他惊愕地瞪大眼睛,好似完全僵住了。 面前少年的五官放大,水洗过一般的白净脸颊和时不时会露出狡黠的笑意的嘴唇与眼眸。 月色变换角度,脚底的阴影轮廓像一朵巨大的花,如同他其实一直就未能沉寂下去的欲念,完全地盛放了。 【作者有话说】 周末好!依然求求海星(i _ i) 第92章 我只看得到你。 漆汩觉得靳樨的嘴唇有种奇怪的滚烫,他的呼吸也是。 他不得要领地轻轻吻着靳樨的唇角,在寂静里等待对方的反应。 或许是激动?或许是拒绝? 但是在前几个瞬息,漆汩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眼巴巴地等了一会儿,只好离开,后退一步,重新站直,耳朵红通通地想说什么,开口的前一刻,漆汩却发现靳樨似乎只是僵住了,视线凝固在……自己的唇瓣,似乎欲言又止。 漆汩:“……” 他又等了好大一会儿,吞了口唾沫,道:“你、你不说点什么?” 几年前漆汩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在业已落灰的抱真殿,去吻一个不知道长什么样子的“ 陌生”的外来客,世间万事果然不可捉摸,他那时还以为自己会安然无恙地在视线模糊的世界里好好生活很久,和父母,和姐姐,和大哥。 月光一点一点地挪动,阴影像一朵真正的花,盛放又收拢。 靳樨的眼眸被点亮,犹如潮水退去后露出的银器,雪亮又历久弥新,里头好像藏了许多不可言说的东西。 漆汩忽然觉得靳樨一直在等,等自己踏出这一步。 如果自己不动,那么靳樨兴许一直到许多年后,都不会透露出这丝情愫。 “说什么。”靳樨终于道,嗓音微哑。 漆汩以为他在问自己,眨了眨眼,糊涂极了,靳樨却没等他的回答,便直接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说,我很心悦你。” 漆汩猛地抬头——什么?! 靳樨的神色很平静,眼皮却微微颤动:“说我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我却只看得到你。” “看不到我的你。” 声音却极轻、极柔。 犹如喟叹。 犹如一阵夜风在静潭翻出涟漪,倏地这股悸动循着经脉瞬间走遍漆汩的四肢百骸。 漆汩喉结一滚,却哑然无声,想象不出靳樨竟然也会这样说话,和他腰间冰冷的剑、手中粗糙的茧截然不同,古人说“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忽独与余兮目成。 我只看得到你。 他们又呆愣愣地面对面站了颇久,谁都没有说话,暗而静谧的屋舍之内,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好像都能听得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忽地,靳樨一动,漆汩的目光顿时被他的右手吸引去,眼睁睁地看着靳樨的拇指移动,最后摁在自己的唇瓣上,摩挲了片刻。 粗糙的触感让漆汩倏地一麻。 第188章 靳樨的眼眸透着难得一见的炽热,简直叫漆汩难以直视,觉得自己的血液正慢慢地、咕噜咕噜地沸腾起来,但他又忍不住地想多看一眼,纠结之下眼神显得十分闪烁,吊得不知不觉下靳樨又紧紧地和他贴在了一起。 “你困么?” 靳樨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但没有给漆汩机会回答,他的手挪动,继而轻轻抬起漆汩的下颌骨,接着低头,凑近,蹭了蹭漆汩的鼻尖,呼吸压住漆汩的脸,他左手搂住漆汩的腰,更深地吻了下来。 漆汩眼睛瞪得太久,下意识地眨了下眼,他之前只是贴住便觉得头皮发麻,但似乎靳樨知道要怎么更进一步。 嘴里猛地闯入了一股新的气息,刮走了漆汩的智。 唇齿交缠中,突如其来的全身一轻猛地捉回了漆汩已经飘得不知道飘去哪里的思绪,他推了推靳樨的胸膛,呜咽一声。 靳樨没放开手,把他抱起,让漆汩坐在屋子里那张桌上,身体刚好卡在漆汩腿间。 漆汩下意识搂住了靳樨的脖颈,感觉到什么。 “你……” 漆汩艰难地抽出呼吸来说话。 但靳樨没给漆汩这个机会,双手撑在桌面,与桌面摩擦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他将漆汩禁锢在怀抱中,又重新擒住漆汩的嘴唇,仿佛对自己的反应毫无察觉,他的手掌恰好摁住了漆汩的几丝乌发,低头缓慢地舔舐,几分焦急退去,转成缓慢而彻底的纠缠。 帷幔扇动,细尘飞舞。 翌日,还没来得及找长鱼午算账,靳樨一觉醒来,和漆汩窝在一起,犹如两只打盹的猫,然而靳樨的手一紧,眉宇皱起,伸手碰了碰漆汩的额头,发觉他又发烧了。 又发烧了。 脸庞红扑扑的。 也许是靳樨的手比较凉快,漆汩睡梦中主动地蹭了蹭靳樨的手掌,靳樨抽开后,又遗憾地把脸埋进衣襟里去。 漆汩自回来西亳,总是时不时发个小烧,医官说是没什么事,每次也是睡一觉就好了,但实在毫无缘由,来无影去无踪的,怎么都没法让人安心。 靳樨打横抱起漆汩,扯来外袍盖上,拣起面具踩着屋顶掠回萼华殿。 结果萼华殿门口正好等着个褚飞。 褚飞等了许久,看见靳樨凌空而下,迎上来道:“你们去哪儿了?昨晚是怎么得罪的长鱼午?大晚上非得让我找你们,但找不到又莫名其妙地收回命令。他当我不用休息的么?” 可惜漆汩还睡着,靳樨又懒得他。 靳樨脚步飞快地往屋子里走,遮住漆汩的脸,漆汩在他的臂弯中露出红通通的脖子。 褚飞惊道:“又发烧了???” 靳樨点头,梆地一脚踹开房门,径直走进屋子里,俯身把漆汩小心地放在塌上,盖被时被酣睡的漆汩迷迷糊糊地抓了把手,靳樨捏捏他的虎口,塞回被褥里,又细心地抚走散下的头发,摩挲漆汩的耳际和下巴。 旁观的褚飞见状忽然生出一点怪异的感觉。 没等他确认这个感觉的具体模样,靳樨就直起了身,转身去支炉子熬药。 褚飞回神,追上去:“阿七怎么发烧得这么频繁,是不是需要查查。” 靳樨熟手地拣出药包和药罐,拔开火折子,点燃了炉膛内的柴火,摇头。 “什么意思。”褚飞道,“医官看不出来?” 靳樨看了眼紧闭的寝屋门,点头。 褚飞闻言皱眉,碎步地在靳樨周围徘徊,靳樨旁若无人地先煮了一锅滚水,再行煮药,屋内很快被沉沉的药香笼罩,靳樨哗啦啦地掺了一盆温水,用手指试好冷热,才端起来往回走。 褚飞目送靳樨走进寝屋,浸透布巾又绞干,轻柔地擦拭漆汩的额头、脸庞和脖子,又粗粗地擦过背和手心。 师兄弟有这么亲昵的么? 褚飞那种怪异的感觉越发浓重,他下意识地没有再进门,就站在门口,仿佛听见漆汩呓语了一声,靳樨淡淡应声。 等靳樨擦完又出来,褚飞没忍住拉住靳樨。 靳樨扬起眉毛。 “咳!”褚飞毅然决然地换了个话题,“虽然或许没用,但我想说。” 迎着靳樨八风不动的神色,褚飞试探着道:“你要不要去拜见一下黄帝陛下。” “旁的我也不多说,你认识夫子,你比我知道得多。”褚飞指指天际,压低声音,“虽然神鬼不可言,阿七总这么发烧,医官却没个说法,总不是个事儿。既然暂时人事不力,我觉得兴许神明那里有出路,总不能看着他一直有事没事就发个烧。” 靳樨沉吟,没擦净的水珠自他指间滑下。 这时屋外传来声响,褚飞闭嘴转身,看清来人,立即鼻子朝天地哼了一声:“哟!是午殿下啊!” 长鱼午含笑站在萼华殿外,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温和道:“褚将军怎没休息。” “是啊。”褚飞阴阳怪气地道,“某人大晚上叫我的时候可没想到我要休息。” 长鱼午仍旧笑着。 褚飞像是见不得他的脸,回头对靳樨飞快地说:“考虑下我的建议吧。” 说罢便匆匆离开。 长鱼午目送褚飞走远,才转回头,对靳樨道:“我是来赔罪的。” 赔的是什么罪已不言而喻。 靳樨没有回应,冷淡地瞅他,道:“我和他,都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而留在西亳。长鱼午殿下,莫要再起此等心思。” 第189章 长鱼午一点一点仔细观察靳樨的神情。 靳樨却没留什么时间给他,转身进屋去,倒让长鱼午吃了个闭门羹,门口随他而来的宫人一时担心起来,长鱼午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一名史官装束的女子从一旁走出。 晋兰无奈地道:“殿下,我一开始就说,这个法子不可行。” “试一试嘛。”长鱼午道,心平气和。 晋兰觑一眼萼华殿内,好奇:“骊将军那位师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十七八岁上下的少年。”长鱼午道,回忆起来,“腼腆、内向,不爱见人,师兄弟关系……嗯,非常好。” 晋兰:“非常好?” 长鱼午笑得眼睛弯弯:“嗯,非常好。” 长鱼午转身,向蓬莱殿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说:“据陛下说,南边肜国朝堂大变的时候,大名鼎鼎的沙鹿侯靳莽并不是死了,也并非失踪,而是被蝉夫子带走的,据说,带去了桃源。他明明已经饮下剧毒走到人生末路,夫子却依然能将他毫发无伤地带走。” 晋兰若有所思:“夫子确实……似有非人之能,世人皆以‘桃源’为心之归处。” 她话音一顿,难以自抑地想起师父靡明辞官要离开西亳的时候,他摸着她的脑袋,已然白发苍苍,说:“兰儿,为师要去寻找桃源了。” “……此心安处,唯有桃源而已矣。” 桃源…… 世间到底哪来的桃源,谁又能真的找到。 “有人说,他其实是神明使者。”长鱼午道,“你信么?” 晋兰从记忆里脱身,定定神,道:“神明之说,到底……颇为虚幻。” “或许吧。”长鱼午说,意有所指,“各地均有神迹,唯独西亳没有,我有时想,是不是因为我们未曾见过,才一意孤行地觉得都是假的。” 晋兰一怔,忽见长鱼午停下了走路的步伐,蹲下身来,笑眯眯地道:“原来是琥珀呀!” 晋兰疑惑地探头,看见一只小小的毛色像烤糊了的奶猫大大咧咧地走在宫道正中央,同当家作主般威风凛凛,只是身体太小了,还是只奶猫的样子,毛也软茸茸地炸开,反差之下显得极为可爱。 晋兰只见其名不闻其声,疑道:“这是骊将军的猫?” “唔。”长鱼午俯身搔搔琥珀的脑袋,“叫琥珀。” “殿下不是一直想要一只这样的玳瑁色的猫?”晋兰说。 “对啊。”长鱼午笑起来,“这就是命了。我找也找不到,人家却正好就有一只。喏,小咪很喜欢它。” 小咪就是长鱼午的那只三花。 果不然不远处,一只三花翘着尾巴颠颠的、傻乎乎地跑来,与琥珀对唱了一会儿山歌,接着亲昵地蹭琥珀的脑袋,小咪微大的身躯把琥珀蹭得向一边倒去。长鱼午看得直乐,好心地扶住琥珀,让小咪蹭了个心满意足,接着才抱走小咪,对琥珀说:“你不回家吗小琥珀。” 琥珀呲牙:“咪——” 才安分下来的小咪紧跟着也咪一声。 长鱼午哭笑不得。 琥珀甩甩脑袋,绕过这群烦猫的二脚兽,径直跑向萼华殿的方向,晋兰道:“倒真是回家的。” 长鱼午摸摸望眼欲穿的小咪:“别看啦,我们去见陛下好不好。” 但小咪仍旧眼也不眨地盯着,直至琥珀消失在长道尽头才不情不愿地转过头。 琥珀一路玩一路慢悠悠地跑回许久没回的萼华殿,见大主人正好出门来,靳樨一愣,见它像见久未谋面的陌生猫,琥珀不由得非常气恼,出几天门而已就不认了吗,于是打定主意若是靳樨摸它,它一定要狠狠咬一口。 但是靳樨没有摸。 他只是回头把门打开了,示意琥珀自己进去。 琥珀失望地用爪子耙耙地,靳樨耐心等待,不为所动,完全不急,一人一猫僵持不下,最后琥珀落败,扭扭屁|股地跳过了门槛,靳樨这才重新合门,去膳房领饭去了。 琥珀发现小主人又在塌上睡觉,真是非常非常懒惰。 它嗤之以鼻,但大方原谅,跳上塌后左右钻钻,在被褥里钻出个位置,要挤进漆汩怀里,漆汩迷迷瞪瞪地张开怀抱,琥珀遂称心如意,也团起来睡了。 这回也跟之前差不多,漆汩喝完药捂着被子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时就好得差不多。 漆汩睁开眼,发觉自己回到了萼华殿,不仅如此,许久不见的琥珀居然就乖乖地呆在自己怀里睡觉,肚皮一鼓一鼓,而且靳樨正在几步开外看书,屋内寂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 “醒了?”靳樨说,弃书过来,碰漆汩的额头,才放心些许。 “我又病了?”漆汩讷讷地问。 靳樨点头,又摇头:“不是什么大事,没事的。” 这三天两头一病,让漆汩想到小时候,不过小时候每一回都比这个严重,现在不过是烧一烧而已,漆汩乐观地想,比起来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尽管靳樨必然不是这个意思。 靳樨冷酷地把琥珀从漆汩怀里拎出,搀他坐起,端了杯温水来。 漆汩小口小口地啜,靳樨就侧坐在塌边,很认真地看着他,待漆汩喝完,道:“要吃点东西吗?” 桌上有只膳盒,漆汩还没说话,肚子突然极响亮地叫了一声。 漆汩:“……” 靳樨自觉地要去拿膳盒,漆汩摸摸肚子,自己站起来,坚持:“我自己去吃。” 第190章 现在已经过了时辰,但膳盒里的羹汤都还是温热的,定然是靳樨时不时拿去温一下,漆汩心神微动,下意识地看向靳樨的眼睛。 “冷了?”靳樨误解了。 漆汩连忙摇头。 吃完后,漆汩忽然想起:“长鱼午来过吗?” 靳樨点头:“绝不会有下一次了。” 漆汩看靳樨似有话说,问:“有什么事吗?” “褚飞建议我们,去拜一下黄帝。”靳樨说。 “因为我经常发烧?” 靳樨:“嗯。” 漆汩原地想了想:“我以前在缃羽也是经常生病,到西亳就好了不少。现在怎么来前好好的,反倒来了西亳就生病。” “若非人力。”靳樨说,“或许和神明真的有关也说不定。” 漆汩发觉自己内心深处真的很难拒绝这个提议,略微思索,道:“去吧。试试也好。” 这一晚夜深之后,漆汩在塌上抱着琥珀瞪眼睛,瞪了半晌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靳樨,他唰地坐起,眼睛亮亮:“怎么?” 靳樨错开眼神:“我的床被泼湿了。” 漆汩腹诽居然还要找个由,面上仍是一片惊讶地瞪眼睛:“这样吗?” 只穿了里衣的靳樨瘫脸点头。 漆汩故作沉吟,继而勉为其难地朝内里挪一挪,拍拍床铺,大方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挤一挤吧!” 靳樨毫不留情地把琥珀扔去它自己的窝里,堂而皇之地占据了漆汩留出来的位置。 这一次同床共枕的感觉和以往感觉完全不同。 漆汩装了一会儿睡实在睡不着,略一动作就会碰到靳樨的躯体,有时是手,有时是腿。 他一碰即离,偷偷地觑一眼靳樨合眼的双眸,然后又悄悄、装作意外地再碰一次,如此几番,就像玩乐一样非常让人着迷,漆汩玩得兴致勃勃,见靳樨没有反应,呼吸平稳,似乎真睡熟了,越发大胆了起来。 终于在一次捏靳樨手指的时候,靳樨猛地睁眼,漆汩来不及反应,“哎”一声便被面对面地压在了靳樨的身下。 靳樨双眸明亮如星辰,漆汩看得失神。 靳樨用手臂撑起自己,居高临下地看漆汩的脸。 “你没睡着啊。”漆汩尴尬地低声说。 靳樨俯身,蹭蹭鼻尖,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 翌日一早,靳樨和漆汩出宫去神坛,刚好碰到钟夙陪同蔡放进宫来,真是很不巧。 钟夙一眼就看见了漆汩,漆汩疯狂使眼色,然后躲到靳樨身后,检查自己面具是否歪了。 蔡放一面跑一面蹦,忽然看见靳樨,停下脚步:“你是谁?” 靳樨还没说话,蔡放就猜到:“你是不是,那个,英武将军,骊将军?是不是?” 靳樨严严实实地挡住漆汩,露出疑惑而戒备的眼神。 钟夙忙道:“这是易国的小殿下。” “蔡放!”小少年自报姓名。 “放殿下。”靳樨拱手。 蔡放艳羡地盯着靳樨和他腰上的剑看:“听说你打赢了褚将军?还是很轻易的那种?” 靳樨道:“过誉。” “好厉害啊—— ”蔡放咕哝,眼睛亮亮地问,“可以教教我吗?” “殿下还年轻,好奇……”钟夙又忙道。 靳樨盯着蔡放看了一会儿,意有所指地问道:“殿下为什么会想学?” “如果会打架,就可以保护想保护的人了!”蔡放拍拍胸脯,发辫荡了起来。 钟夙倏地明白靳樨在问什么,无言以对地闭了嘴。 果然,靳樨幽幽问:“保护谁?” “保护——!”蔡放声音拔得很高,却戛然而止,他头脑忽然一片空白,似乎有个名字怒吼着、挤压着、追逐着要蹦出来,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找出那个名字,对啊,他学打架是想保护人,保护谁来着?保护谁?有谁需要自己保护? 蔡放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靳樨再拱手:“殿下还是先想想,想要保护的人是谁,再说这话吧。” 说罢,他便拉住漆汩的手腕,头也不回地并肩走出宫门,漆汩回头看了一眼,见蔡放呆愣愣地站在原地,钟夙的眼中则均是忧愁。 出了紫微宫几十来步,沉默的漆汩突然道:“其实不必如此的。” 靳樨却道:“神坛要往那边走。” 他们上次来是跟踪,这次是正大光明,神坛的年轻巫官看过名牌,便请他们进去,领路时遗憾地道:“大巫病了,起不了身。” “无妨。”靳樨说,“我们只是来祭拜黄帝。” 靳樨曾经跟着蝉夫子来过,因而还算有些印象,巫官惊讶道:“将军认识路?” “曾经来过。”靳樨说。 “原来传言竟然是真的。”巫官顿时记起那些环绕着“骊犀”这个名字的事情,“原来夫子真有其人。” 走过落寞的园林,到了祭坛。 仰头可见一尊巨大的黄铜獬豸像立于圆形祭坛正中,周围俱为符文,獬豸塑像几乎比周围的屋顶还要高,看来塑造年代已久,就算细心呵护,也不免露出岁月痕迹,獬豸为怒相。 就在踏进祭坛的一瞬间,靳樨悄悄抚了抚剑柄,趁巫官走远,轻声对漆汩道:“方才剑震了一下。” 漆汩低声:“你之前去肜祭坛,那把剑……” 靳樨摇了摇头。 第191章 原来那把赝品剑的端倪早已露出,只是他们不明白其中关窍,如今看来,至少靳樨手上的这把獬豸剑决然是真的。 漆汩呼了口气。 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一步一步走到獬豸塑像前,犹如第一次参拜黄帝的场景,那时他还小,亦一身病痛,母亲祈求神灵庇佑,让她的孩子能健康地活下去,活久一点。 如今神明仍在,人却已非。 漆汩不禁想,也许来参拜黄帝依然是个错误。 他没有跪,只是双手合十,抬头直视獬豸塑像的双眸,默念陌生而熟悉的字眼。 “神明在上。” “吾愿天子其德不爽,寿考不忘,愿大成孝孙有庆、神保有飨,以介眉寿,万寿无疆。” “……神明在上。” “赐吾景福。”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眼前忽然眩晕、倒转,周围忽然变得一片惨白,声音退去,静止下来。 好像所有的一切就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漆汩就像被突然从一本书里抽了出来,孤独地站在世事之外,模模糊糊而又高高挂起地注视一切的发生。 他回头,看见了一抹既苍老又年轻的身影。 那人缓缓踱步,扬长而去,上一息还很近,下一息就走了很远,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他的去处被浓重的桃粉色阴影包裹,就像…… 一片没有尽头的美丽桃林。 往事翩跹如蝶,数不清的数万只从他眼前瞬间掠过,犹如一片光点,令人眼花缭乱。 杀父杀兄的王,弑君的臣子,枉死的刺客。 还有……旁观的世外之人。 “那什么才是永恒的?” 不变的只有天上的明月。 不仅如此,在遥远的边际,还有一片晦暗的地界,界限分明地与世隔绝,那里黑雾弥漫,一条冰冷的、翻着荧光与江雾的水穿梭而过,似在潺潺流动,却又似凝滞如镜,漂浮着一句一句的飘渺的尘世吟唱: “魂兮归来!”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所有灵魂都涌向那条冰冷的河流,众声和鸣,唯独有那么几缕魂气正逆流而上,回到尘世。 是谁? 是你。 界碑的血迹倒流回你的身体,射出的羽箭重新搭回弓弦,汩汩的水流回溯到源头。 “把你的眼睛借给我。” “我会允你再来一次的机会。” “这是……神明的赐福。” 如此不容置喙。 那双从漆汩这里接走的眼睛注视着先天子,也注视着当今天子,注视着扶国血流成河的大殿,注视蝉夫子,注视一切。 “神明在上。”蝉夫子抚过已经不属于漆汩的眼睛,喃喃以求,“把他的眼睛还给他吧。” “时间也到了。我就要离开紫微。” “您要去哪里?” “他不是已经来到我的面前了吗。” 【作者有话说】 褚飞:师兄弟有这么亲昵的么?(疑问)(不解)(没见过世面) (公鉏白&臧初:嗯,有。微笑.jpg 本来不打算取名字但是貌似分不清楚不好描述所以修了修前文,给每个住处取了名字(不必在意 第93章 这消息迟了!! 古老的城池外,年轻武士向蝉夫子告别,问:“夫子,我还能见到您吗?” “我一直都在桃源。”蝉夫子递给他一支不知从何处摘来的桃花,瞧不出年纪的面容显现出一种出尘的风度。 年轻武士与蝉夫子分开,掉头向南走去,蝉夫子站在萧索的风中,静静目送,后来自己的身影也消失在雾气之中。 腾云驾雾的獬豸神兽正从浑身冒出火焰的朱雀背上跃出,与白龙奔向未开之混沌,下方的巨树葱葱郁郁,黑色巨鱼自穹顶扑下。 一切都融化,最后汇集成一团不停流动、不停旋转的金色烟尘。 漆汩脑子被完全弄糊涂了,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神明真的存在?这世间真的有五帝? 他胡思乱想,后退一步,谨慎地道:“你、您是谁?” “如你所见。”金色烟尘缭绕着,那声音完全无法被记住,就像一阵风,飘进了他的耳际,留下意义,却没留下痕迹。 漆汩吞了口口水。 他隐约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兴许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能与神明,亦或是祂的化身面对面说话,但是漆汩并不知道自己该问什么。 问一切都会走向哪里吗? 问姬家的结局如何吗? 金色烟尘搅起的风四处流动,无可捕捉,轻抚过他的脸颊与眼皮,少顷退开。 漆汩的眼神失焦,未能作出什么反应,便被无根而起的风推了一把,向后倒去。 在远处的巫官眼中,那位戴着面具的年轻的客卿大人似是出神了一般,在神像下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继而竟是失力要倒下去,靳樨眼疾手快地把漆汩搂进怀里,正好捕捉到漆汩迷茫的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星光,显得十分神异。 漆汩踉跄了一下,却霎时忘了刚才所见。 靳樨:“阿七!” “我没事。”漆汩摇头,“什么都没发生……” 他怔怔地转头,重新看向獬豸像,它依然气宇轩昂,周遭平静而安宁,仿佛自己忘了什么。 靳樨干脆抄起腿弯抱起漆汩,漆汩哎呀了一声,躯体离地,心里那种虚幻感倒瞬间退去了大半,他的手挨在靳樨胸口处,能感受到靳樨扑通扑通的心跳,沉稳而又真实。 第192章 “回去了。”靳樨宣布,对巫官点头告辞,便大步地走离神坛。 走到大街上,漆汩回过味儿来,看来来往人群,各个都有几分好奇地看他二人,却又不好意思多看,眼神躲躲闪闪,立即挣扎着要下来,靳樨却不让,提醒:“衣服要踢脏了。” 漆汩只好停下来,嘟囔:“这也太不像话了!” 靳樨充耳不闻,淡定地顶着噗嗤噗嗤在天上飞的各色目光,就这么抱着漆汩走在大街上,漆汩执拗不过,庆幸地心想自己好歹带了面具,不必抛头露面——要是给他爹娘知道自己被一个男人抱着在大街上大摇大摆,真不知会不会给气晕过去。 靳樨走过了一家酒楼,又倒退几步驻足。 “饿了吗?”靳樨问。 漆汩还在向天上的爹娘道歉,还没反应过来,没等他回答,靳樨就径直进了酒楼,要了间二楼临窗的雅间,把漆汩安放在桌上,半俯身问:“想吃什么?” 漆汩盯着他眼睛,有点不知如何自处:“随、随便!” 一路跟上来的小二连忙扬起笑脸,语速飞快地介绍起本店的招牌菜。 可惜靳樨不大想听,随意地点了一批荤菜素菜,叮嘱要在鱼汤里加紫苏,小二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打断:“在鱼汤里加紫苏是什么做法,客人,我们从没这么做过啊。” “个人喜好,个人喜好,反正又不是毒,对吧!”漆汩趁机从桌面翻下——哪有坐桌上的道!他比划手指:“紫苏撕成碎,最后撒进去就好了。” 小二小二应是,狐疑地退开。 漆汩把雅间的窗推开,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却觉得更热了。 “宫里的东西不好吃。”靳樨说,“多吃些罢。” 漆汩嗯嗯两声。 这倒是真的,靳樨自己也只会做些能饱腹的简单吃食,宫里更是以节省为上,自然是什么便宜用什么,能勉强挨上规格就已万幸。 没等多久,桌上就满满摆了一桌,香气扑鼻,原本不太饿的漆汩都不由得馋心大动。 靳樨简单吃了没几口便放下筷子,只看着漆汩吃,偶尔才将目光挪向窗外。 漆汩即便有些急迫,进食的时候仍旧姿态不错,慢条斯,举止有度,吃得七八分饱的时候便恋恋不舍地停筷,最后喝了一碗飘着紫苏碎的鱼汤,才满意地收工。 一杯漱口用的茶水自对侧推来,漆汩端着茶盏,忽然听见熟悉的翅膀扑腾的声音。 漆汩的耳朵尖动了动:“我好像听到……” 话音未落,靳樨神色蓦地一冷,圈指含在唇边吹了一个响亮的呼哨。 漆汩似有怀疑:“怎么?” 靳樨:“海东青来了。” 漆汩惊:“霜缟君送的那只海东青?” “当日我将它留给公鉏白和臧初,若传消息,会更快些。”靳樨说,“现在它来了,必定是坏消息。” 海东青花了会儿功夫确认他们的位置,翅膀撑得老大,像颗巨石般在百姓惊疑的目光中飞进窗来。 靳樨摸了摸它的头,将桌上一盘没怎么动的鸡肉推给它吃,它先各自蹭了蹭靳樨与漆汩的手,仿佛与故友打招呼,才去吃东西,靳樨从海东青的足上取信,展开来看。 漆汩紧张地看见靳樨的脸色沉下去,忙问:“到底怎么了?” “小白败了。”靳樨说。 败了是什么意思? “受伤了?!” “他不为庸卖命,是小伤。”靳樨摸着獬豸剑剑柄,道,“当日祭闻听说太子丧命,震怒不已,誓与任引不死不休,欲御驾亲征,但朝臣不让。” “也说得过去。”漆汩道,“储君之位空悬,国君再离开王都实在危险,所以小白哥小初哥才有适当的时机,插手庸国军务?” 靳樨:“小白在若英关一线。” 漆汩哑然。 庸太子祭鋆死后,庸国军队尽数向东,与任引开战。 西面则薄弱不已,长公主一鼓作气,领军夺下若英关,若英关是中原西北的关窍,这是炚国建国百多年来头一次正式踏足中原地界,如今则全靠公鉏白带领不足十万驻军驻守,且炚国骑兵众多,马上作战世上无双。 那么现在的意思是…… 漆汩手一抖:“炚军要东征中原???” 说出这话的一瞬间,迷雾倏地散开,方才所见终于重新冲进脑际:金色烟尘、蝉夫子、年少的靳樨,还有栎照、大军、围城、刺杀、逃出的异姓太子。 不对! 这消息迟了!! 他想起了刚刚在幻觉中看见了什么。 金色烟尘搅起的风四处流动,无可捕捉,轻抚过他的脸颊与眼皮,少顷退开,亦如大浪淘沙,照出一座巍峨的城池来,插着白旗黑鱼纹,是鲲旗。 城墙上写着“栎照”。 数十万的大军兵临城下,威风凛凛,打起白龙旗,整齐而训练有方,没有任何异响,后方的作战车中,帷幔遮住了一名女子的身形。 一名国君服饰的男人头戴冠冕,走上城墙,他看上去比真实年纪更加苍老,鬓边已有白发。 难道是祭闻? 随侍的是一名年轻人,扶着祭闻,焦急道:“姨父,东边的大军根本赶不回来!” 能叫祭闻的人,自然只有江奕。 自祭鋆死讯传来,江奕重返栎照,几乎与祭闻形影不离,状如父子。 第193章 “句瞳在下面?”祭闻哑着嗓子问。 句瞳? 炚国执政长公主? 江奕宁可自己瞎了看不清底下那乌泱泱的、看不清的士兵:“是。是她。” “好年轻。小瞧了句家人,听说句瞳年纪轻轻,胸中沟壑万钧,因炚一直在若英关外,无缘得见,未料到头次相见,竟是这样的时机。”祭闻道,“本来是蛮荒之地的人,竟也敢踏入中原。” 江奕苦求:“姨父,您就听爷爷的,就走吧!禁军一定可以把您送出城。” 城墙下,将军半跪在作战车下,对句瞳说:“殿下!昨夜庸王令人行刺,如此挑衅,现下取栎照如探囊取物,殿下何时开拔?” 句瞳只是嗯了一声,身侧乐太傅道:“行刺并未成功。” “那是殿下武艺过人!”将军道,“乐太傅随侍殿下身侧,却让殿下身处险境,该当何罪?!” 乐玄从善如流地跪下:“殿下恕罪。” 句瞳摇了摇手。 乐玄道:“殿下,我以为,昨夜行刺之人并非庸王派出。庸王若有此等刺客,太子祭鋆便不会轻易死掉,他也大可派其去杀任引,不必任由公鉏白与臧初这俩初出茅庐的人,不必等到现在才用,若不查清,实在不安。”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将军道,“余下可以之后再议,殿下!” “陛下!走吧!” 台阶处宫人臣子跪了一地,祭闻苍凉地看着城下炚军,想起江氛离世那日他曾经走在殿外,看着祭鋆伏在江氛身上大哭,想起简巳斥他无情,想起自己将刀捅进亲父身体中的那种心悸的感觉。 “去哪儿呢?”祭闻问。 江奕道:“至少别留在栎照!总有再起之日。” 祭闻侧头看这名年轻人的脸,少顷竟伸手触摸,仿佛从他眉目间看到了祭鋆的影子。 江奕:“陛下!” 祭闻忽地道:“你愿意姓祭吗?” “什么?”江奕没明白他的意思,未几反应过来,当即脸色大变。 江奕之祖江开已经年迈,仍然穿上铠甲,匆匆赶来,恰好听到这么一句,顿住。 祭闻回头,看一眼江开,又重新看向城下,语气平静:“岳父,你觉得呢?” 江开转瞬之间就明白了祭闻的意思。 江奕僵硬地转头:“爷爷……” 江开的白发在风中飘了飘,立即作出决定,当机立断地跪下,结结实实地朝自己的孙儿行礼,江奕害怕地后退一步,江开却不他,直接站起来,吩咐禁军:“陛下有令!送太子出城!!!” “是!!!”禁军齐声道。 祭闻仍旧站在城楼。 江开带着混沌一片的江奕赶到空无一人的大业殿,取出王印,用布包好,塞进江奕的怀里,江奕呆愣愣地道:“爷爷,我怎么能?” “闭嘴!”江开骂,“我现在不是你的爷爷。你是祭家的人!” 禁军奉上一件禁军武服,江开吩咐:“穿上,然后走!” 江奕:“那你呢?” “我不走。”江开说,“快穿!” 江奕:“我不!” 啪! 江开甩了他一个巴掌,江奕头偏向一侧,愣住了,江开一边喘气一边盯着自己的孙儿,露出几分柔情:“活下去,重新建国。” 江奕嗓子无比嘶哑:“我……我不行。” “你只能行!”江开斩钉截铁地说,握住江奕的双臂,“你是我的孙儿!你的母亲,你的姨母,都是天底下最勇敢的人,相信我,你也是!” 江奕:“……” “需要帮忙吗?”一女子忽地出现在殿外,无声无息,犹如一道影子,腰间佩剑。 “你是谁?”江开警惕地护住江奕,庸禁军也瞬间拔刀严阵以待。 江奕却认出来,失声:“你是……你是郑非的武士?!” 江开:“谁?” “她很厉害!”江奕来不及解释,孤注一掷道,“可以信任!” 江开仍旧怀疑。 “我昨夜刺杀句瞳失败。”寿娘淡声道。 江开瞳孔放大:“昨夜刺杀句瞳的是你?!为什么?!” “公子说,庸国不能灭。”寿娘道,转向江奕,“你现在是太子。我杀不了她,但是我可以带你走,我能保你平安。” 城外喧哗如浪潮翻起,时间紧迫,来不及反应,江开一推江奕,吼:“开始攻城了。走!!!” 说罢,江开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只是伸手招了招——像小时候逗江奕一样,身形微微佝偻。 靳樨看漆汩眼神不对,连忙扶住手不断颤抖的他:“阿七!看着我!阿七!” 漆汩冷汗瀑身,靳樨的手迎上去,让他抓住自己的虎口。 “发生了什么?”靳樨放缓声线,将漆汩紧紧地拥进怀里,“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在。” 漆汩透过皮肉,又感受到了靳樨的心跳,那心跳如此真实,能带领他冲破一切虚幻的迷沼,靳樨轻轻拍着漆汩的背安抚,过了许久,漆汩疯狂的心跳终于缓了下来,失力一般靠在靳樨脖颈上:“我方才,好像见到了神,看见了夫子和你。” 靳樨并不感到意外似的,手掌仍旧有规律地轻拍漆汩的后背。 “要告、告诉姬焰。炚攻下了栎照。” 靳樨:“什么?” 漆汩迷茫失神,呢喃:“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了。祭闻不愿走,最后一刻将王位、王印给了江奕。句瞳亲自围城,还有、还有乐玄……乐玄在炚。” 第194章 他合上了滚烫的眼皮。 【作者有话说】 先更一章,我努力码码字呜呜(因为某些原因这周要更1w7,对龟速的我来说真的很苦痛) 第94章 将军可曾听说过长河? “你说炚长驱直入,打下了栎照?!”长鱼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在蓬莱殿的高阶上来回地走,蓦地回头,睨向靳樨,“骊兄,这事不好随意说笑,你确定是真的?” “我有我的消息渠道。”靳樨冷静地说,“殿下可自去验证。” “我会告诉陛下的。”长鱼午又神色沉沉地走了三四个来回,扬声唤道,“晋兰!” “殿下。” 帷帐后走出一位身着史官那老气横秋的官服的女子,拱手行礼,又向靳樨稍稍福身:“骊将军。” 靳樨回礼。 “这是司史的晋兰。”长鱼午介绍,旋即扯下腰牌,抛给晋兰,眉宇重锁地道,“你去城里东侧那间干松客栈,直接找掌柜,提我的名字,打听庸国事宜。” “是。”晋兰接过腰牌,转身向靳樨稍稍颔首,离开了蓬莱殿。 长鱼午放缓语气:“那骊兄……” 靳樨:“我先回萼华殿,其后若有事,随时叫我。” 长鱼午松口气,道:“多谢骊兄。” 回到萼华殿,漆汩正在院子里坐立难安,撑着腮帮子拨动琥珀的胡须玩,闻声放开琥珀,站起:“说了吗?” 靳樨推门而入,点头。 “什么反应?”漆汩紧张地问,“陛下信了吗?” “陛下似乎昨夜又病了,现下还未醒。长鱼午来见的我,我告诉他后,有所怀疑,去验证消息的真假。”靳樨答,“长鱼午身边有一亲信史官,名为‘晋兰’。” 漆汩:“晋兰?” “有何不妥?” “晋兰是靡明的弟子,幸好没见过,她认得我。”漆汩摸摸胸口,道,“然后呢?” 靳樨道:“长鱼午叫那位晋兰大人去城中一家客栈验证消息,好像叫‘干松’,这名字耳熟,似乎就是你之前落脚的客栈。那家客栈与霜缟君有关?” “那客栈的叫干松么?”漆汩完全没注意到客栈的名字,接着又反应过来,顿时有点不好意思,“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在那里发现了六刺雪花的印鉴,的确是长河家的产业。我想,长河家的消息应当会很快。” “庸是老国,国祚绵长,一旦出事,必然天下侧目。”靳樨示意漆汩坐下来再说,“先前祭闻听说太子丧命,震怒不已,誓与任引不死不休,欲御驾亲征,但朝臣不让。” “也说得过去。”漆汩重新坐下,道,“储君之位空悬,国君再离开王都实在危险,所以小白哥小初哥才有适当的时机,插手庸国军务?” 靳樨:“嗯。” 漆汩看着烛光下的靳樨,有些出神。短短几月,世间已渐渐知晓公鉏将军与臧将军的名号,靳樨的武艺远远高于他们,曾经在沙鹿盘桓数年,如今更是不以“靳樨”之名行事,他也会在等扬名天下的时机吗? 靳樨挑眉:“嗯?” 漆汩忙地收回目光,哗哗摇头,低声道:“炚会将威势煊赫地走入这个战场。” 炚国坐落西北若英关外,收拢散乱部族之后借以立国,求得天子赐爵,信仰白帝灵皓——一条噙玛瑙的白龙,自先国主句盼即位以来更露头角。 句盼的王后是姜国人,姓鹿,与肜国之前的鹿王后是同胞兄妹,身体不好,早早亡故,膝下一女名修,正是当今国主,年纪尚幼,由句盼之妹——长公主句瞳执政,亦有将才,也正因如此,之前若英关才能易主。 靳樨道:“庸国栎照若陷落,接下来,炚军要么向右与任引交战,向南可与肜,向北的话,就是应与齐,越过这二国,便是西亳。” “唇亡齿寒。”漆汩说,“齐应联姻多年,应该不会轻易为炚放行。况且这许多年来,尽管秩序崩坏,还没有人直接向天子挑战,无论是谁,至少头一个不应该是炚。” 漆汩苦笑了一下,看向靳樨:“如果一切都是我的梦,一个噩梦呢?” 靳樨抬手,摸了摸漆汩的眼皮,温声道:“你的眼睛,不是梦。” “多谢你。”漆汩顺便用脸颊蹭了蹭靳樨伸来的手,问,“若你是江奕,你会去哪儿?” 靳樨若无其事地用手指刮刮漆汩的下颌骨,答:“若是我,我会去找任引。与任引合作,以庸国新君之名,聚集散落军队,往西讨伐。” “然后派出使者,想办法与肜、陈、申、齐、应、易六国达成合盟,以防句瞳与其余诸国合作。”漆汩道。 靳樨摇头:“难。” “的确。”漆汩道,“比起其他人,兴许密懋他更愿意与句瞳合作,搅得天下更乱一些。对了,他一定会向天子求一道旨意,以全其名。” 倏地,他沉默下来,过了许久,问道:“有谁和炚交过手吗?” 靳樨道:“和句盼有。” 漆汩叹息:“王黔说句瞳下手狠辣、果决,铁石心肠,沉默寡言。陈国戢玉、申国百里家、还有诸浮侯任引,看谁能与她匹敌,若是二姐还在……” 萼华殿的门被挠了挠,接着安静下来。 漆汩扭头瞅一眼,抬起眼,果然看到一只又大了不少的三花蹲在墙头,炯炯有神地盯着院里的一猫二人,漆汩好笑地拍拍琥珀的屁股:“有猫找你!” 第195章 琥珀在他怀里睡了一个下午,迷茫地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 三花跳下来,翘着尾巴走到漆汩跟前,又站住了,“咪”了一声。 琥珀伸懒腰:“咪。” 三花不依不饶地又“咪”。 漆汩摇琥珀的脑袋:“唱山歌?” 琥珀软绵绵地“摇头晃脑”,继而在漆汩怀里转了个身,将头埋进衣衫的褶皱里去,靳樨打了个指响,三花叫得一声更比另一声高,琥珀却毫无下地去玩的意思。 靳樨皱眉:“病了?” “不像啊。”漆汩拨弄着琥珀的脑袋,“不想出去玩?人家都来找你了,好歹一吧。” 三花生气地叫了一声,嗓门极其大,骇得漆汩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忙把琥珀从怀里掏出来,放在地上,生怕再听到三花的控诉声,便拉着靳樨走进屋里,将院落留给那两只猫。 由它们玩去。 然而琥珀却一直没有出萼华殿,就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和三花嬉闹。 黄昏之时,门被敲响。 漆汩透过门缝看了一眼,正是白日里提到的晋兰,比记忆中年长了不少,他瞬间消声,抱起琥珀就往回跑,正好撞到出来的靳樨胸膛上。 靳樨一手揽住,用眼神问怎么了。 漆汩踉跄一下才站稳,接着以手比划半天,靳樨看懂:“有人来了?” 漆汩小鸡啄米样地点头,然后在头上比了个女子发髻模样的手势。 靳樨嘴角一抽,道:“……晋兰?” 漆汩为这心有灵犀而满意点头,接着煞有介事地拍拍靳樨的肩膀,转身一溜烟,猫腰钻进屋子里去。 靳樨回头凝望他的身影和脚下追着的三花,摇了摇头。 门打开,晋兰拱手道:“骊将军。” “晋大人。”靳樨回礼,问,“有结果了吗?” “还没有。”晋兰微笑,“那间客栈是长河家的产业,将军可曾听说过长河?” 屋内,漆汩将耳朵紧贴在窗户上,琥珀绕着他的腿走来走去,最后有样学样,也将小耳朵贴在墙壁上。 靳樨平静地道:“不知。” “长河家行商天下,足迹四通八达,谁的消息也没有长河的消息快。”晋兰道,“他家的大东家被称为少君,二东家则行迹不定,三东家元璧被称为三公子,今年年初的时候去了肜地。” 靳樨道:“哦?” 晋兰意有所指地看着靳樨,道:“骊将军认识吗?” “或许吧。” “客栈掌柜道消息还在打探,这话我本不该讲,二位是陛下、殿下的贵客,但我又实在好奇,连长河家都未得到的消息……”晋兰问,抬起眼皮,“不知将军是如何知晓的。” 靳樨道:“许是我在庸地有自己的人。” 晋兰盯着他,靳樨的神色一丝波动也无,犹如一潭净水,许久之后,晋兰终于放弃,道:“干松客栈的掌柜却知道骊将军,还说,明日三公子会抵达西亳,约将军与午后相见。” “元璧?”靳樨挑眉,“没见过。许是来找我打架。” 漆汩险些已经忘了这位在绎丹城外偶遇的谪仙般的三公子,他居然已经从肜出来了,不知为何会至西亳,难道是霜缟君的意思? 元璧会带来栎照的消息吗? 晋兰从靳樨神色看不出什么破绽,只得放弃,笑道:“我听见有猫叫的声音,不知太女殿下在不在这里?” 太女殿下? 晋兰补充:“就是那只三花猫。” 漆汩也反应过来,连忙把门打开一条小缝,指挥三花出门去,三花明显没玩够,恋恋不舍地围着琥珀喵喵直叫,好像在叫它同去,然而琥珀只一心一意地舔爪子,对其视而不见。 漆汩心道琥珀最近实在是非常爱着家,一面无奈地推了推三花的屁股,小声说:“你明天再来嘛。” 三花喋喋不休地叫唤一会儿,见琥珀无动于衷,只得放弃,猫脸伤心地皱成一团,亦步亦趋地越过门槛。 晋兰拢袖拍拍手:“太女殿下!” 三花见了熟人,又高兴起来,蹦蹦跳跳地飞着一身乱毛奔向她。 晋兰抱起三花,向靳樨告辞:“将军,天色不好,待会怕是要下雨。” 靳樨道:“多谢。” 晋兰走后不久,果不其然下起了蒙蒙细雨,随即一切被夜色晕染,沉了下去。 蓬莱殿。 姬焰慢悠悠地醒来,殿中不见人,只远远地点了几盏暗灯,湿气弥漫,细密的雨声不断,他的额角暗暗发痛,顺手扯动垂在手边的金铃。 铛—— 一名宫人闻声匆匆进殿:“陛下,您醒了?” 姬焰有点头昏脑涨,哑声问:“他呢?” 宫人道:“陛下安心,殿下外出,已经遣人去唤。” 姬焰摸着额角,没说话,宫人也静静等着。 殿中萦绕着淡淡的药香,这位天子周身晕在柔和的光芒中,只着里衣,年纪尚轻,还在壮年,即位才第五年,眉宇间却荡着一股快朽的气息,未几,姬焰问道:“殿里还有其他人吗?” “并没有其他人。”宫人一头雾水,“陛下睡着嫌吵闹,我们都在殿外候着,不曾进来。” 姬焰幽幽问:“是吗?” “是的,陛下。” “褚飞呢?”姬焰问。 “褚将军当值,两刻钟前刚刚经过蓬莱殿。” 第196章 “那英武将军呢?” 宫人虽不明白为何要提这位,但道:“如今在萼华殿,未曾出来。” “原来如此。”姬焰道,未置可否,只道,“掌灯吧。” 与此同时,得了消息的长鱼午仓促回宫,在蓬莱殿外不远下轿,一边疾走一边问宫人:“陛下什么时候醒的?” “两柱香之前醒的。”宫人道,“殿下小心别淋了雨。” 长鱼午并没太在意飘下来的雨点:“醒来后说了什么?” “并没说什么。”宫人紧跟长鱼午的步伐,语速飞快地道,“只问了殿下在不在,又问殿中还有没有其他人。” 长鱼午步伐一顿,猛地侧头:“为什么问这个?” 【作者有话说】 再更一章 等醒来我努努力(你有没有为谁拼过命.jpg 第95章 天地辽阔 宫人亦是弄不明白长鱼午为何会对这么平常的一句话有反应。 长鱼午重新转头,看向黑蒙蒙的蓬莱殿顶与点起的一溜宫灯,道:“为什么陛下会问起这个。” “兴许是睡梦中被吵着了,年纪小的孩子没个数。”宫人迷茫,“殿下恕罪……” 长鱼午打断,道:“殿中有人么?” “宫人们都怕扰着陛下歇息,不敢进去的,并没有人进去。”宫人道,“我会再命人查查有谁经过,吵着了陛下。” 长鱼午沉吟一会,旋即轻声:“许是我想多。” 宫人垂头等命令。 长鱼午少顷道:“请褚将军加强巡逻,问问他今夜是否有闲,能不能过来给陛下守个夜。我实在不大安心。” “是。”宫人道,转头退走。 在蓬莱殿门口站定,长鱼午迟疑片刻,没第一瞬间就进内殿,而是吩咐宫人取件外袍来,话毕,姬焰扶着宫人的手慢慢走出来。 “陛下?”长鱼午抬眼睨他,把沾了雨的外袍脱下,递给一旁的宫人。 姬焰静静瞧他的一举一动,脱去外衣又换上干爽的新衣。 “外头还下着雨。”长鱼午道,“雨不小,我身上全是湿汽,别累陛下病了。” 扶姬焰的宫人识趣退下,带走了其余的人,蓬莱殿中只剩下两个人,姬焰勾勾手指:“来。” 长鱼午乖乖地走姬焰身前,眼底印出笑意。 姬焰用眼神描摹长鱼午的五官,亲自帮他系上衣带,打了个结,道:“要病早病了,还能怕这个。” “这个结真漂亮。”长鱼午低头夸道,伸手摆弄了一下。 姬焰失笑:“这也能夸?” 长鱼午狡黠地笑:“寻机会多夸一句罢了,这个难道也不让?” 姬焰摇头,无奈道:“我让的何止这个。” 长鱼午装模作样地行礼,嘻嘻笑:“陛下宽仁。” “吃饭了吗?”姬焰似是顺口问道。 “还没呢。”长鱼午答。 “那就陪我吃点吧。”姬焰说,牵起长鱼午的手往内殿走。 二人在已经摆好饭的桌前坐下。 长鱼午知道姬焰的习惯,食不言寝不语,是姬家人一直以来的习惯,也没急着说话,亲自替姬焰布菜,二人静静吃了一顿堪称素净的饭,接下来,长鱼午依然不急,又等姬焰漱口净手,残桌也已撤去,方才开口问:“陛下睡得好吗?” “极好。”姬焰欣然道,“雨天最适合睡觉了。” 长鱼午靠近,替姬焰轻柔地揉起额角,姬焰闭上眼睛,松弛下来,手里捏着长鱼午的袖角,空气沉寂下来,长鱼午细致而又规律地摁揉着,忽地,姬焰道:“我想起第一回见你的时候,你说,天地辽阔,为人不该只呆在一个地方。” 长鱼午一愣,道:“陛下……” “我当时想,真好啊,能到处走走,可我没有这个命。”姬焰叹息,“连累你陪着我一起坐牢了。” “这样的牢也不是想坐就能坐的。”长鱼午故作轻松地道,放低声音,“我说过的话,我都记得,绝对不会食言。” “你知道我有个表弟么?”姬焰道。 长鱼午说:“那位漆汩殿下?听陛下的意思,他似乎是位很有意思的少年。” “可惜也都不在了。”姬焰幽幽道,“我从前读书,读到南方葵地信奉事死如事生,坚信如果死时有好友亲眷的人俑随葬,那么死后一定能相见。” 长鱼午忙道:“陛下春秋还盛。” 姬焰嗤笑了一声,按下这事不提,长鱼午好不容易放下心来,半晌又听姬焰道:“今日英武将军来过?” “嗯。”长鱼午答,“来求见陛下。” “这倒离奇。”姬焰笑,“他不是一向不来,怎么今日突发奇想,竟主动想见我?” 长鱼午犹豫再三,心道瞒也瞒不过,道:“骊将军说了个不太好的消息。” 姬焰:“什么?” 长鱼午尽数转告,姬焰听毕,面沉如水,手一抖,方巾落在了地上,唇边肌肉绷得极紧:“怎么会?” “骊将军语气十分笃定,不像作假,且他步履匆匆,像是知道此事后立刻赶来,不像胡扯。” “他来宫里之前去了哪儿?” 长鱼午道:“去过一趟神坛。” “神坛?” “我们如今消息太慢。”长鱼午劝道,“未尝不是真的。” “若是真的,果然是天不让我长命。” “陛下!再说我就生气了。”长鱼午佯怒。 第197章 姬焰举手示意自己投降。 长鱼午亦皱眉,神色缓和下来:“城里那间干松客栈,陛下还记得么?” “记得,那是长河家的地方。”姬焰道,“已有数年未曾接触过,长河的大东家,太过诡谲,不像长久之道,若是之前几朝也就罢了,我如今并没有掌控他们的能力。” “我知道陛下的意思,一直就当他们不存在,相安无事,但是如今……” “你去求证了?”姬焰一言挑明。 “是。”长鱼午道,“我自作主张,去问了。他们说,明日,长河家的三公子会抵达西亳,会带来最新的消息,自会为我们解答,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 长鱼午叹口气:“这位三公子,指名要见骊犀。陛下,长河与蝉夫子有联系吗?” 姬焰不语,长鱼午道:“是我问得不对,夫子联系了谁自然是没人知道的。” “如果是因为夫子,也不是没可能。”姬焰道,“但这次,骊犀的消息要更快,那就不是同一个渠道了。” “陛下说的是。”长鱼午捡起方巾,塞回姬焰掌中,道,“骊犀此人,同夫子一样神秘,他武功高强,我们却不知道他的父母,他的来处。” 姬焰沉吟许久,方道:“我想想。” 后半夜,长鱼午无由地惊醒,睁眼发呆。 雨仍在下,淅淅沥沥,没有月色,比往日更暗些,叫人心生烦躁。 长鱼午侧头看了一眼枕边熟睡的姬焰,掰开姬焰搂在自己怀里的手臂,翻了个身,闭眼酝酿睡意,也不知过了多久,长鱼午心绪颇沉,始终未能睡去,时间过得悠长而毫无意义。 忽然,姬焰推了他一把,把长鱼午自蒙昧中惊醒。 长鱼午砰地一声被推至床尾,心跳顿时失序,回头看去,却立刻失声——只见一把雪亮的短匕恰好插在塌上,刀锋冷寂。 姬焰亦坐起,一推已用尽了力气,额边泛起涔涔的冷汗。 “走!”姬焰低吼。 一黑影不知从何处掠出,剑锋直朝二人,长鱼午却想也不想地双臂撑开,挡在姬焰身前,瞳孔缩成一个细点,脑内嗡嗡直响,紧急之下竟没发出任何声音。 雨停了。 萼华殿。 咔咔的铠甲响动自四方传出,简直笼罩住了整个紫微宫,紫微宫像一只被梦中叫醒的兽。 漆汩被吵醒,发觉身边是空的,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道:“怎么?” 靳樨从窗边回来,攀上床:“天子遇刺。” “哦。”漆汩的睡意倏地消散得一干二净,声音陡然放大,“天子遇刺???” 天子于寝宫遇刺,长鱼午被捅了一剑,刺客被及时赶来的褚飞毙于当场,紫微宫直闹到日出,风雨欲来。 漆汩完全睡不着,靳樨出去打探消息,回来道:“幸而天子无事,长鱼午那一剑未伤着要害处,医官说也无事,是外伤,并不严重,但城内宫内都已四处戒严了。” 漆汩遂稍稍放心,心又吊起来,问:“那刺客谁派来的?” 靳樨摇头:“不知,毫无线索。” “确定是来刺杀天子的?” “是。”靳樨道,“若不是长鱼午挡着,那一剑就向天子去了。” 漆汩顿时被疑惑笼罩,非常想不通,到底是谁会在这个当口刺杀天子?又是为了什么? “会和炚有关吗?”漆汩自言自语,“可是炚没有必要来刺杀天子,这并没有好处。” 他隐约觉得这跟自己带来的消息有关,但一时又没找到联系点。 翌日快过午的时候,仍在思索的漆汩与靳樨准备出门赴约。 原本不打算带着琥珀,不料前一秒还在床上睡得歪七扭八的琥珀一阵烟似的飞了出来,三下五除二地攀上漆汩的手臂,漆汩只得从命。 紫微宫内禁军的响动不绝于耳,褚飞安排的禁军巡逻越发勤快。 才出萼华殿,迎面又碰上了带着宫侍的晋兰。 靳樨眼明手快地替漆汩戴上了兜帽。 漆汩:“?” 靳樨道:“晋大人。” 晋兰一丝不苟地行礼,道:“将军,大人,一个时辰前,三公子已经进城。我奉殿下令,护送二位过去。” 漆汩一骇,幸好裹着斗篷,表情也被戴着的面具藏住,他捏了捏靳樨的手,没说话。 靳樨于是道:“好。” 宫侍亲自驾车,晋兰同乘,在宫门口碰见了褚飞,褚飞至今未眠,一脸疲色,靳樨挑帘,朝车内看了一眼,褚飞会意地探头,立马拱手:“晋大人也在。” 晋兰回礼:“褚将军辛苦。” 褚飞道:“西亳四处不宁,诸位出宫,多加小心。” 靳樨道:“多谢。” 马车带着三人走出紫微宫,一路上,晋兰都悄悄观察漆汩,疑惑地眨了眨眼,对靳樨道:“宁大人如此沉默寡言?” 靳樨道:“是。见到人就烦躁,还是不要见人的好。” 晋兰又道:“听说二位和褚将军关系不错?” “他来打架。”靳樨直气壮,“我接受挑战,仅此而已。” 晋兰尝试着又道:“宁大人来过西亳吗?” 漆汩摇头,靳樨道:“偏僻山林猎户的儿子,才出师门,没见过什么世面。” “原来如此。”晋兰道,“总觉得与宁大人并非初见。” 第198章 漆汩暗暗紧张,手里没个把门,捏了琥珀一把,琥珀不悦地反身轻咬他的手指一口,于是被靳樨接了过去,挠了挠猫头,轻声道:“放心。没事。” 这话显然是对漆汩讲的。 马车停下来,宫侍在外道:“晋大人,到了。” 晋兰收回视线,颔首,率先掀起门帘跳了下去,漆汩松口气,扶着靳樨的手下车,果然又回到了眼熟的地方,抬头见匾额上果然写着“干松”二字——他当时确实未曾注意到。 这时,客栈的掌柜迎上来,先对晋兰行礼,道:“晋大人。” 而对漆汩与靳樨行礼时,掌柜只温和地笑,却没有具体称呼。 晋兰道:“三公子到了么?” 掌柜道:“一个时辰前到的。请随我来。” “多谢。”靳樨说。 客栈又清场了一回,大堂光洁得可以照出人脸,掌柜领他们进门,道:“三公子在楼上。” 晋兰有点好奇传说中的三公子长什么模样,但又知道自己并非今日的正客,遂对掌柜笑道:“有茶么?” 掌柜便道:“我这就去准备。” 晋兰示意漆汩靳樨上楼,自己则撩衣摆,坐在了堂中桌边,等掌柜斟茶来。 靳樨与漆汩并肩上楼,转过熟悉的木梯,琥珀先他们一步走上二楼的走廊,笔直地走在阴影分界线上,不远处一间厢房门大敞,露出一截雪白的衣角。 “故人重逢。”房内传来熟悉的声音,“何不进来一同饮茶?” “元公子。”漆汩道,与靳樨并肩进了门。 果然是元璧,独自坐在屋内,依然一身白衣,俊雅端方,噙着春风般的笑意,道:“好久不见,阿七,骊兄。” 接着抬手邀请二人落座。 “没想到元兄来了西亳。”漆汩道,“数月未见,三公子舟车劳顿,一切安好?” “实在特别好。”元璧弯着眼睛,呀一声,疑道,“阿七你裹这么严实是……?” “装模作样而已。”漆汩说,摘了兜帽与面具,对元璧笑笑,“这样就像世外高人了,能骗几个算几个。话说元兄在肜国已经事毕了吗?” “差不多了。”元璧说,“我又不必事事躬亲。事情一了,我便慢悠悠地北上,也算是放个假,休息休息。” 漆汩颔首:“原来如此。” 元璧一面给琥珀顺毛一面说:“你们走后,一场雷火里死了一众老臣,密懋即位,如今肜是他的一言堂,毕秋为他监视朝臣、风知为他守卫国土。” 漆汩看向靳樨,靳樨神色冷淡,“哦”了一声。 “看来骊兄并不在意。”元璧看向漆汩,“我多话了。” “既是故知,多说一句也没什么,三公子,只是如今他是骊犀。”漆汩笑着,微微加重语气,“只是骊犀。” 漆汩迎着元璧的仔细打量,唇边笑纹的弧度一丝弧度也没变,少倾道:“听闻元兄邀约的时候,我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听说西亳紫微宫里凭空出现了一位骊将军的时候,少君与我也吓了一跳呢。”元璧也道。 三人对视一笑,按下不提。 元璧一手撩起宽袖,起身为二人斟茶,道:“这是我从肜地带来的茶,骊兄尝尝,可还适口。” 靳樨品了一口,无动于衷地道:“还不错。” 元璧笑笑,俯身欲抱琥珀,问漆汩:“可以吗?” “它说可以,就可以。”漆汩说。 琥珀现在心情不错,任他抱了,元璧满意地重新坐下,道:“二位见到少君了,是吧。” 语气肯定。 “少君真乃奇人。”漆汩想起那位神秘的霜缟君。 “少君也说,二位的前程远大。”元璧道。 “那便借少君吉言。”漆汩笑道,“可少君也跑得太快,没给机会正式告别。” “有缘总会再见的。”元璧无奈地摇头,“而且少君就是这样的性子,谁也抓不着,且身边有琥珀——你们知道的,那个孩子——陪着,自然也没什么危险,如今我也不知道人在哪里。我来时听说二位身在西亳,便想既然有缘,既然我来了西亳,那么约故人喝盏茶,未料到……” 漆汩问:“未料到什么?” 他敏锐地发现每当元璧提到霜缟君,眼底都会生出似乎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 元璧从腰间抽出一封蜡封的信,点在案上,推向靳樨。 靳樨掂起,见信封上写着“天子亲启”。 【作者有话说】 还在努力! 第96章 情来不自禁。 这封信被蜡封得严严实实,靳樨与漆汩对视一眼,没有轻易动作,而是放回了桌上,淡声道:“什么意思?” “这本是我想呈给天子的消息。”元璧有些失望,“然而我还没到,便听说我要卖的这个消息,天子早已经知道了。我们这种行商的人滞了销,岂不是人生大痛。” 漆汩道:“什么?” 靳樨道:“不妨直言。” “二位应当是得天子信任的,我便直言不讳。”元璧道,“月前,炚突破了庸国防线,长公主亲自领兵,一刻不停,走边路,奇袭栎照。栎照陡然被围,无力抵挡,庸王殉国,新庸王改名祭江,如今投奔诸浮侯,若炚军继续西行,将与任引决战。” 漆汩心道那果然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发生过的,适时露出震惊的神色。 第199章 “这就是这里头的消息,我废九牛二虎之力北上来卖消息,不料天子的消息竟然会比长河还快。”元璧叹息,“看来天子九鼎犹在,是我们小瞧了陛下。” 靳樨冷冷道:“节哀。” 漆汩明知故问道:“这样大的消息,天子怎么会知道?” 元璧微笑不语。 少顷,漆汩又道:“天子知道了又如何。” 元璧并不答,却伸出四根手指,道:“这样的信,我手底有四封。” “那其余的呢?”漆汩问,下意识地看向信封,未几回过神来,“你已经卖出去了?” 元璧道:“是,宁兄不妨猜一猜,我卖给了谁?” 还能卖给谁,还能卖给谁。 漆汩道:“齐、应、易。对吧。” “先前齐、应、扶三国拱卫西亳,结成大成最古老的盟约,一直以来以扶国为首,后来蔡家取而代之,亦想成为盟主,但是应与齐是老国,自然后来居上,不愿意让出此位,也咬了这好几年。” “联军?”靳樨道。 “三国联军,需要名头,所以昨夜陛下遇刺,罪魁祸首只能是炚国刺客。”漆汩想明白了,低声道,“我说怎么这么恰巧,却又下手不狠,刺客又这样轻易地就擒获了。” 元璧道:“合情合。” 一直坐着的靳樨霍然起身,啪地一下推开窗,微风袭来,送来些许街上的异响,他皱眉,转身示意漆汩来看。 元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漆汩疑惑万分,起身去看。 只见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先是聚拢,复又分开,其间挤出一名禁军,疯也似的拨开人群向紫微宫狂奔,嘴里还叫着:“让开!快让开!” 这名禁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铠甲“咔哒咔哒”狂响,百姓们交头接耳,左右顾盼,漆汩看这情形,了然,回头,看向还在静静喝茶的元璧,叹道:“你们手脚太快。” 元璧莞尔:“我昨日已经在城外了,就为了多拖这么一日。三国使臣齐聚西亳城外,觐见天子,怎样,是不是十分壮观。” 漆汩:“……” 靳樨冷不丁凉凉地道:“要在西亳开论道会?可惜夫子不会来。” 元璧:“骊兄说笑。” 晋兰听闻长日寂静的西亳突然有所响动,也喝不下去茶了,正要起身去看,又惦记着楼上的三人,举棋不定,这时恰好楼上有人叫道:“晋大人。” 她回头,见漆汩与靳樨匆匆下楼,漆汩语速飞快地道:“消息已经确认为真,劳烦大人赶紧回宫,告知陛下,齐应扶三国使臣就在门外,正是为此而来,越快越好!” 西亳已经数年未曾迎来使臣,就连姬焰即位,都没收到什么贺礼。 晋兰面色骇然,知道轻重,连忙跑了出去,摇摆的衣角如同蛾子一般。 报信的禁军离开后不久,紫微宫立即就有了反应——两队禁军跑出来清场,让看热闹的百姓尽数退入小巷。 清场之后褚飞终于出场,着铠完整,骑在马上,身后跟着一百来个禁军。 靳樨揽着漆汩的腰,蹲在楼顶。 没过多久,三辆挂着同样獬豸图腾灯笼的马车轱辘轱辘地由远及近,褚飞骑马开路,向紫微宫行进,帘子拉得极紧。 围着的人群中,漆汩看见了钟夙的身影。 少顷,钟夙确认了易国的车架,连忙回神向艾园跑去。 “若是炚军东行,与任引打完之后,联军能去收尾。”漆汩低声道,“三国联军,哪里来的统帅。他们必然不会互相认同的。” 靳樨道:“有。” 漆汩:“嗯?” 靳樨转头,认真地道:“我。” 夫子最后一位弟子仍遍寻不得,骊犀是世上已知的、最后一位活着的、与夫子有关系的人。 漆汩讶然。 使臣未在宫门下车,一路走向云汉大殿,旋即便听说云汉殿于晚间设宴款待,姬焰并未出席,长鱼午养伤中,也未露面。 三国使臣并未第一时间见到天子,均安排在紫微宫歇息,当晚,晋兰驾着马车,自干松客栈将元璧接去紫微宫觐见天子,夜深之时,晋兰又来萼华宫传召靳樨去蓬莱殿。 漆汩送到蓬莱殿门口,目送靳樨进殿。 天子姬焰在内殿独自坐着,身形萧索,蓬莱殿里点满了烛台,一片明亮。 “陛下。”靳樨行礼。 “我昨日病着,错过了你的消息,后来小午都告诉我了。他无名无实,替我安排一切实在劳累,如今还连累他为我受伤。若之前有什么差错的地方,还请你莫要在意。”姬焰道。 靳樨:“不敢。” 姬焰隔着烛火看他,“我看到你,就会想起小汩,你还记得他吗?” 之前相见,姬焰从未提起漆汩,就像他们之间从未存在过这个人一样。 这是来到西亳之后靳樨第一次从他人口中听到漆汩的名字。 靳樨垂下眼眸:“我记得。” “他是我的兄弟。”姬焰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小汩来到西亳时还很小,姑母请我多加照顾,父亲亦说,我可以把他当作兄弟看待。我寂寞已久,早期盼着能再有个玩伴,哪怕比我小上许多岁也无所谓。他看不见的时候,我给他念书,生病的时候,我给他喂药。后来你来了,小汩也有了小汩的玩伴,再后来你与夫子离开。三个月后,小汩清醒过来,重见光明。我去见他的时候,他问我你在哪,又问你去了哪。” 第200章 “陛下是如何答的?” 姬焰笑起来:“我说,若有缘,会再相见的。” 靳樨默然。 “然而天不遂人愿,风云不测。”姬焰摇头,笑容泛出几分苦涩,“扶国剧变,谁都没有想到,易国蔡疾来请旨的时候,父亲不愿意那成为我即位后的第一道旨意,于是替我下了决定。我知道,终究是我对不起小汩,灭了他家族的人,我们反倒只能赐其爵位。” 姬焰猛地刹住话头,自嘲地笑了笑,道:“你还会想起他吗?毕竟他死的时候,还那样年轻。” 靳樨沉默片刻道:“在我心中,殿下从未死去。” 姬焰一愣,点头:“是吗?” 他紧接着就开始剧烈的咳嗽,靳樨没有照顾他的意思,静静地等着,姬焰许久后才缓过来,喝了口清水,又道:“我听小午说,你与你那位师弟情谊颇深?他说他还乱点了两次鸳鸯谱,冒犯了二位兄弟,我想,我没有办法用联姻留住你们了吧。” 靳樨摇头。 姬焰并不意外:“我也知会是如此。” 靳樨须臾后才缓缓道:“我爹的遗信里说,期望我会有位相守之人,可与之白首,共赴黄泉。” 听闻此句,姬焰一愣,眼神微动,片刻后道:“……就是他?” 靳樨点头。 “决定了?” “决定了。”靳樨说。 “好吧。”姬焰又笑起来,“我将以天子之名,祝福你们二位。” 姬焰是漆汩的表哥,亦是血亲。 靳樨郑重其事地行全礼:“多谢陛下。” “行什么礼。”姬焰道,“说正事罢。骊兄弟你带来的消息如果是真的,后果怎样,想过没有。” “想过。” 姬焰道:“我虽足不出户,也很有兴趣,是否能告知于我。” 靳樨略沉吟,道:“炚大概还是会东行,与诸浮侯决战。” “在哪儿?” 靳樨不假思索地答:“龙江关。” “龙江关啊……”姬焰话音一转,“有件事我想拜托你,骊兄弟。” “因为白日里那三国使臣?” 姬焰沉默一刻,继而道:“我还没有见到他们,但我差不多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了。” 双方都明白未开口的请求是什么。 三国联军将会南下与炚作战——无论诸浮侯是输是赢。 姬焰苦笑道:“之前,姬家尚有漆氿可以依靠,你知道她吧,小汩的二姐,可惜天妒英才。” “陛下。”靳樨却道,“据我的看法,您应当再去打听南边的肜、陈与申的状况。庸国一蹶不振,陈国失去依仗,必然大乱,陈国戢玉,年轻力盛,亦是员大将,他无论加入哪一方,都是极大的助力。” 姬焰认真听,却道:“我并无这个能力。” 他道:“我只是个空壳天子,我麾下什么也没有。” “您有兄弟,我也有。”靳樨道,“我的兄弟在任引军中为将。” 姬焰迷茫了一瞬,轻轻“啊”一声:“公鉏白与臧初?你的兄弟?” 靳樨点头,道:“我可以领军,但我不能将刀对向自己的兄弟。” 姬焰摇头:“如果是你,不会到这一刻的。” 烛影摇晃,夜色愈沉, 漆汩仍在殿外,伸长了脖子紧张地等。 宫人看得好笑,道:“大人不如在旁边喝杯茶,慢慢等。” 漆汩摇手,那宫人觉得好玩,想逗他说话,然而只听蓬莱殿中传出一声“阿七”。 “怎么样怎么样?”漆汩的注意力立即全部集中在来人身上。 靳樨瞥那宫人一眼,宫人觉得吓人,急忙避开。 漆汩疑惑:“怎么不说话?” “回去再说。”靳樨突然俯身,咬着他的耳朵道,接着揽过靳樨的腰,足尖一点,竟直接从蓬莱殿里飞了出去。 漆汩闹得脸红,道:“怎么不走路?” “今夜月色好。”靳樨所当然地道。 漆汩:“……” 漆汩诚心求教:“请问,月亮呢?月亮在哪儿?” 昨夜下过雨,白日里天色依然阴沉似墨,灰扑扑的,就像是病色未褪,仿佛正有暴雨酝酿在浓云之中,隐而不下。 靳樨挟他回萼华殿,一落地,便抓住了想跑的漆汩的手,把他抵在了门上。 萼华殿内没有掌灯,漆汩后背紧贴门窗的凹凸,靳樨的影子投下来,仿佛又回到了不久前的那晚、那条没有人的宫道。 靳樨的鼻息扑得漆汩脸热,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衣襟,佯做镇定地道:“怎、怎么?” 然而嗓音里的颤抖依然出卖了他。 漆汩的视线向下,眼神有些飘忽不定,靳樨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既不主动,也不离开,只是渐渐的,漆汩觉得距离已在不动声色地一路缩短,几乎道了毫厘未有的程度。 靳樨还是不说话。 少顷,漆汩终于忍受不住将目光转回了靳樨的脸上。 靳樨沉默着,紧盯他,仿佛能完美捕捉到他每一丝微小的改变,直接看透他的心脏,看透他的脑海,看清他做过的、想过的和没能做的一切事情。 靳樨的眼眸释放着一种内敛的引诱之感。 虽然不能解释,但漆汩确实这样认为,靳樨的眼睛像一颗完美的、可以吸收一切光芒的宝石,是一座深潭,落网者只有漆汩一人。 第201章 情来不自禁。 俗话说,情来难自禁。 漆汩仰脸,把唇贴上了靳樨的唇瓣,尝到了一滴露水的味道,对方立刻急不可耐地捕获了他,就像一名布网的猎手。 亲着亲着,漆汩又察觉到一点奇怪之处。 他小心地欲避开,但靳樨似乎会错了他的意思,纠缠下来却只捱得更近,于是所当然地也跟着一起变得奇怪了。 靳樨看出漆汩不用心,用了些力,拽回他的思绪。 这一拽回去就再也拉不回来,漆汩只得随奇怪之处继续奇怪去。 兴许是哪根筋没搭对,分开的时候险些一个踉跄跌个狗啃泥。 漆汩搓搓脸,肃然道:“一定是下雨了地滑。” “嗯。”靳樨说,唇角微翘,有枚小小的齿痕,眸中盈着一汪笑意。 “我跟你一起去。”漆汩说,满意地又亲一口。 第二日,三国使臣上云汉殿陈词。 姬焰穿起了许久未着的礼服,带着冕冠,显得病气去了好几分。 “拜见陛下!” “愿大成神保有飨,愿陛下万寿无疆。” “免礼。”姬焰欣然道,在三国使臣开口前,姬焰率先开口,“诸卿莫急,我有位自家的武士想介绍给诸位认识。” 应国使臣:“谁?” 靳樨大步出殿,朝姬焰拱手行礼,他一身利落的黑色武士袍,头发束起,个子高大,腰配长剑,一派器宇不凡、凤表龙姿之态。 三国使臣互相递眼色,都不认识此人是谁。 齐国使臣:“陛下,恕我眼拙,请问这位是。” “骊犀。”靳樨冷冷地报出名字。 易国使臣不解:“骊犀?” “这位是我朝的英武侯。”姬焰的语气带着几分笑意,一字一顿,咬字清晰,在大殿中回荡,“曾跟随夫子学艺,数年而归。” 夫子二字一出,顿时大殿鸦雀无声,众多眼神集中在骊犀身上,又转到他腰间的佩剑。 夫子。 传说中桃源的,夫子。 【作者有话说】 哈哈!我完成了!哈哈!(神志不清 ps:取英武两个字是因为念起来很像鹦鹉啊哈哈哈!鹦鹉侯哈哈哈哈! 赐我点海星吧呜呜感谢各位 第97章 这把剑能够削金断玉 晋兰入宫时刚好是姬焰拖着沉重的衣冠去云汉殿上朝的时候,姬焰不咸不淡地瞟了她一眼,道:“他若未醒,莫要打扰。” 晋兰福身:“遵命,陛下。” 然而等她绕进蓬莱殿,长鱼午却已然醒了。 “殿下怎的就醒了。”晋兰道,“天色还早,我本预备帮您处些杂事的。” 长鱼午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陛下上朝,我哪里睡得着。” 半晌后,宫人一路小跑,将云汉殿上诸事报予长鱼午。 此时时辰尚早,晨雾弥漫,长鱼午正喝完宫人呈上来的粥,靠在塌上看一卷书,他的脸色微微发白,胸膛被包裹了起来,透出水下潜游般的血腥气。 长鱼午听毕,沉吟不语。 晋兰屏气凝神地等他的下语,未几,长鱼午才道:“昨夜陛下曾单独召见骊犀。” “说了什么?” “大约就是殿上的话。”长鱼午道,一会儿问道:“你见到了那位三公子了么?” “见到了。”晋兰道,“我送他去觐见陛下的。” 可知受伤的长鱼午错过了多少事,平日里紫微宫什么闲事都没有,他折腾来折腾去,不过是处些老掉牙的杂务,毫不新鲜,不成想受伤一回,倒出了这许多新鲜事。 “他是怎样的人。”长鱼午问。 晋兰想了想:“看起来很清净。清澈的清,干净的净。” “清净”这词用来形容人着实怪了些,但好在长鱼午知道她在说什么。 晋兰犹豫少顷,到底还是道唏:“三国军队皆已备好,陛下这边忽然来了这么一出,恕我多言,骊犀的分量还是轻了些,即便有陛下天恩,但……” 长鱼午无所谓道:“到了阵前危急之时,自然是谁有能耐便听谁的。” 云汉殿上依然沉默得落针可闻,天子的神情藏在白玉冕旒之后,微微能瞧见一点春风拂面的笑意。 这位天子即位五年,面临的是从未有过的惨淡局面。 就像看到已经向下如浪潮滑动的泥石,有灭顶之灾,却无能为力。 着实如此,天子依然保有史书上记载的归拢九州、问鼎天下的姬家人的不凡气度。 打破僵局的是两声猫叫,众人一惊,不知云汉殿哪来的猫,下意识地回头找去,只见靳樨面无表情地一指——一只大一点的三花带着一只巴掌大小的玳瑁踩着地板、翘着尾巴跑过光滑可鉴的大殿,由远及近,最后在所有人的脚下绕圈玩。 “哪里来的狸猫!”有人暗声道。 齐国使臣一边躲避一边道:“来人!来人!” 应国使臣也蹦着青筋道:“它为什么要抓我!” 云汉殿内顿时乱作一团,靳樨有意没管琥珀,任凭它欢快地跑来跑去、抓来抓去、冲来冲去,姬焰观望了好大一会儿,看他们都束手无策了才道:“诸卿莫慌。” 没人他,姬焰又慢吞吞地道:“是我的猫,平日里野惯了。” 众人均是暗暗地磨起牙来。 “小咪,上前来。”姬焰发话,没过一会,三花带着琥珀从犄角旮旯里颠颠地跑出来,轻巧地越上丹陛,同时越上姬焰的膝盖,一左一右护法般卧在他的怀里。 第202章 没人能和猫过不去,只得自己认命,窸窸窣窣地重新站好。 “数年前,我、父亲有幸与夫子长叹,便是由骊卿陪同,初见之时我父便深感骊卿前度不可限量,愿以侯爵相待。”高座上的姬焰抱着猫如此说道,极有信服力地惋惜一叹,道,“只是当日夫子认为骊卿修行未果,执意带其离开,父亲坚信总有一日骊卿回来,如今果然求仁得仁,岂非幸事?” 以西亳朝堂老臣为首,对着姬焰深深一躬,道:“陛下说的是!” 三国使臣:“……” 他们也只好随着一起行礼。 从未有人听闻过夫子来过西亳,更未曾听闻姬焰、先帝曾经与夫子长谈,夫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先帝也已崩逝,谁知道这是真的假的! 天子既然如此发话,见此,三国使臣只好依礼见过,口称:“英武侯。” “诸位大人好。”靳樨道。 寂静的云汉殿中,齐国使臣迟疑少顷,终于没忍住问出口,道:“恕我多嘴,骊侯是夫子最后一名弟子吗?” 他问出了其余两国使臣都想问的问题。 传闻当世,蝉夫子有三名弟子。 一名在庸,名栾响,不知下落,传闻已经死了,但无从确认;一名在肜,只知道被称为“央夫人”,姓名不知,确认因弑君而死;至于第三名也是最后一名,则一直没有现身过,有时大家也怀疑此人是不是一直在桃源根本未曾入世,亦或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人。 但现在,难道这个谜题的谜底就要在此时此刻揭开了吗? 众多期盼的眼神固定在靳樨身上。 少顷,靳樨却摇了摇头。 齐国使臣:“什么意思???” “我只是随夫子学艺。”靳樨缓慢道,“并非入室弟子。” 众人的失望之情若能化作水,必然汹涌得可以将云汉殿在内的整个紫微宫全给淹了。 易国使臣似笑非笑:“哦?” 应国使臣哼了一声,明显不太信,他转头,向姬焰揖手:“天子陛下,我等前来,是因为句氏的事情。” 姬焰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问道:“发生了何事?” 应国使臣终于把话题转回正事上,刚要乘胜追击,然而身侧的齐国使臣先他一步,扑通一声跪下,面容悲痛,语带哭腔:“天道无眼!天道无眼!陛下可知,半月前庸国王都栎照已被句氏占领!庸王已然殉国!!!” 应国使臣:“……” 姬焰的反应不负众望,他瞪大眼睛,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震惊地站起来:“怎么会这样!!!” 白玉冕旒相互碰撞。 应国使臣哭不出来,只好也跪了下来:“庸王临死前将王位传给了他的侄子,将其送出城外。” 姬焰道:“他还有侄子?” “是王后姐姐的儿子。”应国使臣只好打断解释,“本来姓江,因即位一事,改名叫祭江。” 说罢,应国使臣深吸一口气,正要豪情万丈地嚎一声,然而姬焰再次打断了应国使臣,好奇地道:“他现在人在哪?” 应国使臣差点没给自己噎死,但也只能认命地再度解释:“在诸浮侯任引那里。” 姬焰道:“那现在的情况是?” 应国使臣再吸一口气,热泪盈眶地道:“句氏本是若英关外蛮族,若不是大成天子心胸似海、施仁布泽,为其立国立宗,句氏到现在还是无家无国之人。如今句氏辜负天子厚恩,未得天子允准越过若英关,踏足中原已是大罪,竟还不知足。庸国与我等血缘相连、守望相助,闻此噩耗,我王悲痛欲绝、涕泪满面,誓要为其报仇!” 姬焰走来走去,不住地点头,很配合地道:“所应当。” 齐国使者不甘示弱:“我王亦然!陛下,如今是庸国,下一个或许就会是自己,句氏一旦正式踏足中原,怎会轻易返回,大成之危,已近在眼前矣!” 姬焰眉头深重,似乎已被说动,好半晌,他重新坐下,清清嗓子,道:“诸位的意思是?” 应国使臣直接了当地道:“我们想向陛下求一道‘伐句令’,如此,便算作师出有名。” 齐国使臣大声道:“正是如此!我们三国之间的盟约古来有之,即使……” 齐国使臣想起了扶国之变,语气微微一顿,众人呼吸一急,紧张起来,齐国使臣心道其他人紧张也就罢了,新来的英武侯你瞪我做甚!于是乎赶紧调整好呼吸盒语气,像是什么也没发生地顺溜地接了下去:“即使有所波折,我王相信,我们之间的情谊不变,为陛下赴汤蹈火的决心与忠诚永远也不会改变。” 姬焰微笑道:“我自是相信。” 应国使臣道:“我王将会集结所有力量,助力陛下讨伐句氏,将其赶回若英关外,还中原、大成一个安稳的天下!” 齐国使臣道:“我王亦是!” 易国使臣幽幽道:“我王亦然。我国小王子还居住在西亳,我王永远心系陛下,问陛下是否安食好眠。” 姬焰点头:“安好,劳卿记挂。” 易国使臣露出松快的神情,恭敬地将额头触碰地面:“如此,我王便可安心了。陛下一人之身影响天下,愿陛下身康体健、万寿无疆。” 应国使臣:“……” 齐国使臣:“……” 姬焰适时地露出感动的神情,声音也放得更轻柔了,道:“有卿如此……” 第203章 西亳朝堂老臣又齐齐躬身,道:“陛下万安!” 姬焰捏捏自己的鼻梁,道:“我也十分心系老臣。庸国建国百十年来,上对天子恭谨,下对百姓爱如亲子,不会有更好的王与更好的臣了。这样的噩耗……确实。” 姬焰非常长地叹了口气,然而靳樨已经看出他已然疲惫、演不了多久了,若不是长鱼午受伤,这样的大戏怎么会让姬焰亲自来,实在太挑战一位病人了。 果不其然,这回姬焰只是简单地绕了几个来回,便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意思。 便是,伐句令可以,联军可以,但是他这边要出一个人。 众人想起姬焰一开始那么介绍骊犀,便知道候选人除了此人再没有别人了。 这可不是之前他们所想的。 齐国使臣一愣,咬牙道:“陛下贵为天子,何必亲自安排。我王定然不负陛下所托。” 姬焰笑咪咪地说:“骊卿是夫子的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应国使臣一时没想出什么话,期盼地看了一眼易国使臣,然而易国使臣却并没有说话,而是低头,向侧面后退,众人正疑惑着,却听易国使臣身后使团里一名年轻人道:“我做主,易国同意了。” 姬焰眸光如漩涡流转,盯着这名说话的年轻人。 对方拱手,道:“陛下!” 齐国、应国使臣未见过此人,只觉得天子态度奇特,于是面面相觑,这是谁? 散朝之后,靳樨从云汉殿出来,远远便看到漆汩在不远处的一根柱子后边等他,靳樨脚还没抬起来,忽然听到三位使臣不约而同地叫道:“英武侯!” 三人团团围住了靳樨,扬着差不多模样的笑脸。 靳樨脚只得止步,漆汩也只得将探出的头缩回柱子后,巴巴地看着被围着的靳樨。 “英武侯留步。”齐国使臣微笑着道,“不知尊师可在西亳?我久闻大名,甚是想去参拜。” 靳樨道:“不是说了吗?我只是随夫子学艺,不算弟子。至于夫子身在何处。” 靳樨话音突兀地一顿,引来众人的注意,不仅是这三名使臣,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只听靳樨语气平淡地道:“你猜。” 所有人:“……” 齐国使臣僵着笑脸道:“哈哈。英武侯真幽默。” “过誉了。”靳樨道,“还有何事?” 忽然,应国使团中站出了五名武士,齐刷刷地抽出剑来,应国使臣微笑道:“我国也有许多武士,英武侯年少英豪,请赐教。” 五名武士同时喝道:“请赐教!” 引得禁军们一正长枪,当啷直响,褚飞出现在众人面前,尽量脸色和缓地道:“诸位!诸位!这里是西亳云汉殿,是天子陛下上朝的地方,怎能失礼!” 五名武士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 应国使臣笑道:“切磋而已。怎能算得上失礼!” 褚飞气得脸色发紫,其余两国使团早想看看靳樨有什么能耐,不仅暗戳戳看着,甚至还想开口撺掇撺掇。 靳樨示意褚飞一切无事。 褚飞深吸一口气,挥手让禁军退开。 那五名武士一字排开,气势汹汹,靳樨右手拇指按在佩剑剑柄上,心平气和地道:“请!” 其中一名武士“啊”一声,率先冲出去,和靳樨缠斗在一起。 使团中一名侍臣走到应国使臣身边,悄悄地耳语了什么,应国使臣一面听一面打量被五人围攻的靳樨。 漆汩倒不担心靳樨打架能出什么乱子,便将目光挪向一直没怎么吭声的易国使团。 易国使臣看着很眼熟,漆汩在自己落灰的记忆里挖了半天,想起来此人名叫崔临,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好巧不巧的,钟夙也在他身旁,嘴唇不断张合,不停地说着什么,应当是在向崔临介绍靳樨。 漆汩心想,总得要给靳樨找个靠山。 除了天子那张一戳即破的名号之外的靠山。 这三国中,可不是易国最为合适吗? 崔临饶有兴致地观看靳樨的打斗,赞赏地点点头,未几,他回头问了钟夙一句什么,钟夙丧脸摇头,崔临露出几分调侃嘲笑的神色。 靳樨踹翻最后一名还站着的武士,结束了这一场无缘无故的比武。 褚飞生怕还要继续打下去,忙道:“既已分出胜负,便到此为止。” 应国使臣阴阳怪气地道:“英武侯果然威武。” 使臣一挥袖子,被打趴的武士们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回到了使团之中。 齐国使臣打哈哈道:“怪不得英武侯能得陛下青眼。” 崔临却抱着双臂,笑道:“果然!” 靳樨皱眉看着此人,崔临却撂下话头便转身离开,毫不拖泥带水,钟夙跟着转身,无意中瞟见藏身在柱子后的漆汩,顿时脸一寒,慌乱地陪了个笑脸。 这飞速的一笑没能逃出崔临的眼睛。 崔临循着钟夙的视线看向柱子,也看出了那里有个戴面具的少年,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方才在殿上开口的年轻人忽然从崔临身后站了出来,问道:“那是谁?你认识?” 此人一露面,漆汩立马让自己整个人都融进了阴影之中,他靠着柱子,非常意外——他怎么会来? 蔡疾怎么会让他来??? 钟夙无从隐瞒,只得道:“是骊犀的师弟。” 第204章 “师弟?”年轻人盯着那抹阴影,“也是夫子座下?” “……”钟夙小心翼翼地道,“骊犀并非夫子座下,这位自然也不是。” 年轻人扭头问崔临:“你看清楚了吗?” “闪那么快,谁看得清。”崔临摇头,满不在乎地道,问钟夙,“他叫什么?” 钟夙道:“宁七。” 靳樨摆脱了闲杂人等之后,在柱子之后找到了满脸紧张的漆汩,一皱眉,道:“怎么?” 漆汩有点晃神,被靳樨叫了好几声“阿七”后才缓过神。 “没什么。”漆汩笑了笑,“殿上发生了什么?” 靳樨于是简短地描述了一番,说到那名站出来的年轻人时,靳樨面上带着些微的疑惑,看上去也有点怀疑那人的身份。 漆汩默然一会儿,还未来得及解释,忽然发现琥珀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正在扒他衣摆,漆汩不免失笑,俯身将它抱了起来。 “它方才带着三花在殿里捣乱。”靳樨道。 漆汩:“???” 但看靳樨的表情,又似乎什么事也没有。 不管怎么说,事情应当是定下来了,二人准备先回萼华殿再说,未料到才出云汉殿外不远,他们便被崔临等人截住了,漆汩大惊失色,靳樨眼疾手快,但还是没来得及——已经正面和那年轻人迎面撞上了。 几人相对,都像被雷劈了一般。 钟夙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满脸抱歉。 年轻人盯着他,整个人都像跌在地上的花瓶一般,瞬息之间碎成了一地。 崔临的表情也像冰封了一般,愕然地失去了掌控。 每一息都无比漫长,时间仿佛凝滞,最后崔临终于想起场合不对,好不容易对面色不善的靳樨挤出个笑脸,道:“我、不知英武侯住在哪里,是否可以拜访一下?” 漆汩的身形被靳樨藏了一半,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几乎有些头晕目眩——他实在想不到,会在这里露馅。 靳樨拉起漆汩便走。 萼华殿。 进来后,靳樨锁上门,侧耳听了听,确认周围无人,才点点头,直接问那年轻人:“你是谁?” “你——”那年轻人却没有他,也不知道要坐,他像只木偶,一路木然地跟来,木然地听命行事,方才在殿上的气宇轩昂都像压根没有存在过似的,他直直地盯着漆汩,表情骇人不已,似乎想用目光将漆汩脸上的面具摘下来,似乎口舌干燥至极,瞳孔不停抖动,像是想问什么,却又不敢问出口。 一路上已经缓了不少的崔临盯着漆汩,语气颇怪:“你没有死?” 他一句话,便戳破了几人还没说出口的虚罩。 紧接着钟夙便在门边单膝跪了下来,崔临挑眉,转身:“你知道?!” 钟夙低头不语。 年轻人呢喃:“你、你没有死。” 靳樨将漆汩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年轻人:“你是蔡致?” 是蔡疾的大儿子,是蔡放的哥哥,是如今易国的太子,蔡致。 蔡致被叫了名字,才渐渐回过神,他依然盯着漆汩,却隐约找回了神智,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又道:“你没有死?” “不。”漆汩无奈地道,“我确实死了。你可以当作……我死了一次,又活过来了。” 蔡致:“我、我……” 他说不出什么。 故人相见,彼此隔着血仇。 秋天、血腥、箭头、大殿。 平复的心潮又再生波澜,漆汩拍拍一脸肃然的靳樨的肩膀,手挪到了他腰间的獬豸剑上,漆汩面无犹豫,唰地一下,拔出了雪亮冷涩的獬豸剑,并直接将它抵在蔡致颈边。 靳樨没有阻拦。 “殿下!” 钟夙一声长呼,急忙站起,跌跌撞撞而又慌乱地扑上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声又一声地祈求漆汩:“小殿下,求求你了,小殿下,小殿下。” “你叫我殿下。”漆汩笑,“又叫他殿下。” 钟夙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他一根筋的脑袋,无法处这么复杂的事情。 而蔡致全身颤抖,分明是想躲,却硬生生捱住了,没有躲,被冰冷的剑锋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未消的暑气中遍身发寒。 “这把剑能够削金断玉。”漆汩道,“你信不信。” 蔡致看着漆汩的眼睛,还有什么看不懂的。 “我信。”蔡致道,“我信。多谢你放过我弟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支持!啵啵! 第98章 “你在做梦!” 蔡致清晰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整个脑子都滚烫起来,噗呲噗呲地向外冒热气,冰冷的剑锋上聚起了一层白白的雾气。 他看着漆汩的容貌,耳鸣不断,冷汗刷地掉了一地。 怎么会这样? 漆汩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不是确认过吗? 瞬息之间,蔡致似乎重回旧地,沾血的界碑,小殿下在他眼前一头栽了下去——他手指微颤,去试探对方的呼吸。 漆汩的容貌一如既往,毫无改变,犹如亡灵再生。 因为父亲,蔡致从前常常进宫,拜见漆嘒和姬翎,也带着弟弟蔡放和漆沅、漆氿说话,他比太子漆沅的年纪略小,在家中他是兄长,在王宫中他却有了一个哥哥。 曾经父亲还开玩笑,叫他入赘王室。 第205章 他和蔡放甚至都是在王宫里和太子公主一起启蒙。 蔡致忽地心想——是否死亡就是凝固,死去的人将永不会再改变,即便重回人世。 六年前的旧事是梗在他心头的刺,不提起的时候,它就在那里隐隐作痛,偶尔会在午夜梦回将缃羽染成暗红色,时过境迁,一朝翻起来,故人的身影足够让这根刺把他整个刺穿、再架在烈火上炙烤。 为什么旧事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埋进土里? 为什么还要出来作怪! 他怎么能结束在这里?! 蔡致突然被毫无由的怒火围剿。 崔临悄悄地打了个手势,钟夙旋即一咬牙,右手握拳,欻地冲了过去,身手已足够快速,然而还未近漆汩的身,就被靳樨当空截住,一个有力的肘击,钟夙下意识地举手格挡,靳樨面部表情地侧身飞起一脚—— 钟夙踉跄地向后撞上门,与此同时,崔临一面推到角落一面圈指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哨,带来的十几名东宫亲卫正要冲进萼华殿时,又来了位不速之客。 褚飞:“谁敢放肆!” 一杆长戟凌空而至,当啷一声戳进萼华殿院子里开裂的地砖之中,止住了蔡致亲卫的脚步,旋即五十来个紫微宫禁卫出现在萼华殿外,两相对峙住了。 靳樨解决完钟夙,回头征询漆汩的意见。 漆汩还把剑抵在蔡致喉管上,蔡致被石破天惊的现实撞晕的神智终于开始缓慢恢复,他动着似乎生锈的脑子,咬牙道:“你要现在就摆明身份吗?!” 他算是看出来了,漆汩是瞒着身份回来的,不然姬焰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恢复漆汩的身份,还会让漆汩悄悄地待在所谓“骊犀”的身侧? 漆汩稍稍用力,长剑果然锋利,轻而易举地就在蔡致喉咙上压下一道伤口,血登时就涌了上来。 “小殿下!”钟夙囫囵爬起来,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俩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受死。 漆汩却道:“有何不可?” “你来啊!!!”蔡致突然道。 钟夙愕然。 蔡致忽然热气上涌,充斥着他的脑海,一时都没顾得上脖颈的刺痛,青筋咯嘣咯嘣地凸出来,就好像这些年没机会说出口的话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口子:“你杀了我,三国联军就此打住,盟约亦作罢,他们说的没有错,总有一天,姬家会亡于诸国之手——一家之言根本做不得数!你以为你们漆家一直拥护西亳就能保住天子荣光吗?你以为将扶国粮食、钱财、税赋甚至兵力用以供给西亳就能相安无事下去吗?” 蔡致盯着漆汩的眼睛,带着浓浓的喉音低喝:“你在做梦!” 漆汩一惊—— 蔡致的眼睛黑黑沉沉,一如那晚他来查看自己呼吸时冰冷的夜色,他的脚步声是自己离世前最后的记忆。 蔡致冷笑:“你们一意孤行,要让整个扶国给姬家陪葬,难道不是自寻死路?!就算不是我们蔡家,也会是其他人,至少我和爹没有毁掉你们的宗庙!” 钟夙凄然地吼道:“太子殿下!不要再说了!” 崔临也道:“殿下!” 然而蔡致翻涌的血气一时半会儿下不去,反而变本加厉:“你们漆家要给姬家续命,哈!好了不得的心愿!你们数过没有!犬戎南下欲越过月罄关的次数越来越多!每年的冬天都比上一年更冷!草原上冻死的人、死的牲畜越来越多!总有一天!扶国总有一天会被耗得滴血不剩!总有一天犬戎会再次南下!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又给姬家续下一个一百年吗?!” 漆汩:“……” 钟夙探手企图再次靠近,却还是被靳樨利落地捉了右手一把摁在地上,扭动挣扎而不得。 “天要下雨,水要东流。”蔡致气喘吁吁,浑然不觉,一字一顿,几乎是咬着舌尖说,“没有谁能妄想改变!即使你是从地府回来的人!也不行!” “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漆汩冷冷地打断蔡致,把剑压得更深了些,乌黑的瞳孔透出一层冷涩的薄光——蔡致霍然打了个寒颤,只听漆汩十分冷静地问道,“既然自认正,那么我问你,那天晚上,为什么要手抖?” 为什么要手抖? 蔡致聚起的一口气刹时就泄了出去,胸膛不断起伏,眼神里露出不合时宜的茫然:“我没……” 他什么时候手抖过? 蔡致想反驳,然而在反驳的词句吐出之前,那句语气如此平静的疑问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划开了他以为早已模糊的记忆:周遭虫鸣不断,马屁低低嘶鸣,月色明朗,他走到漆汩的面前,附身确认对方的死亡,他深呼吸,觉得无比寒冷,也许是冷吧,他探鼻息的时候手指不小心颤抖了一下。 也许是冷吧。 见状,漆汩的嘴角嘲讽地向上一勾。 凶手和死者,到底谁会记得更牢? 这时门外传来刻意放重的坚定有力的脚步声——一听就属于武士,二人不约而同地同时偃旗息鼓。 褚飞在门外站定,没鲁莽地立即推门,大声道:“英武侯!易太子!发生了什么?” 崔临从阴影里探出个头,瞥瞥二人,扬声道:“无事,底下人不晓事,惊着了将军。” 褚飞没有动,还在等待什么。 靳樨这才皱着眉说:“无事。” “那就好。”褚飞这才放下心,“我在院子门口,有事叫我。” 第206章 说罢,恢复了正常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崔临一摊手:“得了吧各位,就此收手,今天什么结果都不会有。” 漆汩与蔡致都陷入了沉默,蔡致脖颈上溢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衣襟,少顷,长剑一点一点地离开蔡致的脖子,一束削断的黑发飘落在他肩头。 剑尖垂下,漆汩吐了口炽热的气息。 钟夙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 崔临略有动容地看了一眼漆汩。 靳樨放开钟夙,从漆汩手里接回佩剑,安抚地捏了捏他右手的虎口,漆汩摇摇头,朝门口走去,正好与抱臂站在门口的崔临四目相对。 崔临常年挂在脸上混不吝的笑容似乎暂时隐形,不笑的时候,眼神中含着一层薄雾,遮住了他具体的情绪。 “崔临?”漆汩道,看似才认出来。 崔临便又笑道:“小、小公子还记得我?” “自然记得。”漆汩道,“崔大人不是曾在太子的府上行走吗?” 此太子非彼太子。 崔临笑容凝固,漆汩别过头,目不旁视地走出了屋子。 蔡致仿佛被漆汩施下了定身术,漆汩彻底离开屋子后,他才溺水之人浮出水面一般缓过气来,觉得手指都在发麻。 “太子殿下。”崔临走上前来,弯腰从地上拣起了那束削下来的头发,语气竟带有一丝轻松,“以发代首,恭喜殿下。” 蔡致似乎花了会功夫,才在悠长的耳鸣里抓到崔临的声音。 他一抬头,对上了那位阴沉着脸的骊犀,顿时冷汗又掉了一地。 靳樨啪地一下归剑入鞘,也没说话,只那么不吭声地盯了蔡致一会儿,便撇下他们,大步追着漆汩的脚步去了。 崔临又道:“我们走吧。” 蔡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形微晃。 钟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浸透冷汗的鬓发,急忙爬起来扶住蔡致:“殿下!” 蔡致看上去无力说话,褚飞为防又出事,在门口等着蔡致,被他脖颈上的伤口和血吓了一大跳,好容易才捺住疑问,视若无睹地手一伸:“我送殿下出宫。” 蔡致有气无力地道:“多谢将军。” 蔡致一直沉默到离开萼华殿、甚至离开了紫微宫的范围,才猝然问钟夙:“小放知不知道?” “不知道。”钟夙答,“他不让我说。” 蔡致还想问什么,但瞥见了紫微宫宫口一名熟悉的少年影子,立马闭上嘴——是弟弟蔡放。 蔡放带着吕冬无聊地坐在马车边东张西望,他们才露面,蔡放就蹦蹦跳跳地扑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哥哥”,就被蔡致脖子上的血迹和伤口吓得原地蹦地三尺高:“怎么受伤了?!钟大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钟夙嗫嚅不知如何回答,求救地看向蔡致,蔡致语气平淡:“比武时被误伤了,不是大事。” “没事吗?”蔡放十分狐疑。 蔡致疲惫地摸了摸蔡放的脑袋:“回去吧。” 蔡放本来是想和蔡致去西亳酒楼吃饭,这一下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小心翼翼地把蔡致扶上车,又忙里忙外地叫吕冬驾车的时候稳点,后面又干脆抢过缰绳:“我来!” 崔临冷眼旁观,忽然叫了钟夙一声,钟夙知道此人现在是太子门下、东宫亲信,不敢怠慢:“崔大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支持!啵啵 第99章 就是今夜 “什么时候知道的?”崔临的唇瓣微微睁开,额发被风撩起。 载着蔡放和蔡致的马车走远,准备回艾园去,崔临在原地并没有动,使臣服饰臃肿而沉重,似乎把他压成了一座铜钟,钟夙看看马车的背影,又看看他,第一时间没没反应过来崔临在问什么,呆呆地“啊”了一声。 崔临眼神淡淡地侧过头,又看他一眼,没有重复。 钟夙终于回过神。 “有些时日了,当时他们还没有进紫微宫,应该是刚到西亳没多久。我是在艾园门口发现有人盯梢,追上去才发现是小、”钟夙硬生生把殿下二字咽了回去,“是他。” 崔临打断他:“动手了?” “动了。”钟夙老老实实地说,“那个骊犀就在他身边,我打不过。” 崔临:“看出来了。” 钟夙闹了个大红脸,面露忧愁。 崔临又语气平淡地道:“他是看见了放殿下,是吗?” 钟夙点头,迟疑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问崔临:“崔大人,小、他会回缃羽报仇吗?” 如果漆汩要报仇,缃羽势必还要沾一回血。 崔临似是被风吹迷了眼,微微眯起,并不答话,钟夙没得到答案,奇怪地盯着他,只见崔临一甩袖子,利落地翻身上马,正要离开时忽然驱马走到钟夙身边,居高临下地问道:“你还记得之前的太子殿下是谁吗?” 钟夙一头雾水,答道:“漆沅。” 崔临点点头,一扯缰绳,在马的嘶鸣中掉过马头,头也不回地驰马离开,宽大的袖子像一双巨大的飞蛾翅膀。 萼华殿内。 褚飞去而复返,告诉靳樨易国使团已经走了,又实在忍不住,对靳樨道:“这到底是怎么了,这个当口和易国太子干起来能有什么好处。” 靳樨惦记着漆汩,顺口说道:“不顺眼。” 褚飞:“???” 褚飞想起云汉殿前的比斗,自顾自地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第207章 靳樨疑惑地挑起眉毛,褚飞语重心长地道:“之后动手的时候小心点。” 说罢,褚飞便溜溜达达地离开了萼华殿。 靳樨送走褚飞,拐去了银杏树下,漆汩正独自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发着呆,他身侧的桌上放着一束头发,正是从蔡致头上削下来的,被崔临走之前放在了桌上。 银杏树葱葱郁郁,犹如一片低垂的深绿色云团。 靳樨就坐在漆汩的身侧,静静地陪了一会。 俩人都没有说话,少顷后琥珀睡醒起来,颠颠地跑出来左顾右盼地寻找,一溜烟地蹿出来,围着漆汩的腿脚不停地蹭来蹭去。 漆汩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琥珀的到来,它忧伤地举爪欲挠,忽然被拎着后颈提了起来——靳樨把琥珀扔进漆汩的怀里,转身离开,漆汩心不在焉地揉琥珀的脑袋。 “烧了吧。” 漆汩听到靳樨的声音。 靳樨将一个刚烧起来的火盆端过来,示意桌上的头发。 漆汩霍然惊醒,后知后觉地发觉视线里银杏树的轮廓、靳樨的脸庞都变得模糊不清,他抹了把脸,心尖还是闷闷的,盯着火苗看一会儿后,一口悠长的叹息从他口中飞出,终于还是拣起头发让它落入火盆中。 獠牙的火苗欻地一下就把头发吞没了,火星红似鲜血。 空气中浮动着灼烧的难闻气味,虚无缥缈,随风而逝。 “他。”漆汩想咽下喉中的酸涩,道,“当年是他奉命追杀我。” 靳樨默然无语,单膝跪下,视线比漆汩微低,注视漆汩的双眼。 漆汩也看回去,一种压抑已久的苦痛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 靳樨便微微扬身,将漆汩抱进怀里,漆汩顺势搂住他的脖颈,下巴搭在靳樨肩膀上,鼻酸无比,也顾不得挤在他们之中的琥珀,全身力气一松,腰顿时弯了下来,任由自己被靳樨紧紧拥抱。 漆汩低下头,把脸埋在靳樨的颈边。 少顷,院子内爆发出一阵极其汹涌的哭声,靳樨的衣襟被泪水染成深色。 “为什么……”漆汩一边哭一边说,“为什么啊!” 那些年他们分明亲如家人,难道都是假的? 靳樨一言不发,抱得更紧,接纳了漆汩的泪水和哭泣,挤进漆汩的双腿,把他直接整个抱了起来,一手托着,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漆汩的后背,不住地亲吻他的鬓发,在树下来来回回地走。 漆汩哭得脑子发蒙,忘了时间的流逝,只记得后来靳樨在他耳边不停地说:“我在。” “我在。” 西亳仍像一名沉默的老人,看到一切,却什么也不说。 这天深夜,姬焰忽然从梦中惊醒,牵动了长鱼午,他的眼皮不安地颤抖起来,姬焰摸了摸他的眉心,掖好被角,忧愁地盯着窗外的远方。 这一年的夏夜将尽,无端端地萧瑟起来,仿佛秋天的寒风已经在看不到的地方聚集、合拢,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今年的秋天怎么感觉会比以往地来得更早一些。”王黔说。 走在他前面的是如今名义上的庸王,更名为祭江的江奕,他与王黔共同登上龙江关的城楼,神色暗沉,还带着伤未愈合的虚弱之感。 远方星野漫步,仿佛能看见一点白龙旗的阴影轮廓。 城楼上已经站了两个着铠甲的年轻男子,闻声同时转过身来,拱手道:“陛下。” “臧将军。公鉏将军。”江奕道,眉间重锁地看着西边。 臧初看向王黔:“任侯爷已经准备好了?” “是。”王黔道,“据消息,还有多久?” “至多两个时辰。”公鉏白答,他与臧初如今是庸国王军之首。 庸王都陷落之后,一伙禁军以及剑客寿娘保护着江奕向东走,一路被句瞳派来的追兵刺杀,几乎全员阵亡,最后只剩下寿娘与江奕两人,堵在大江边。 寿娘断后,江奕怀抱王印,身中一箭,落入湍流。 江奕醒来时全身湿透地躺在江岸,寿娘已不知去向,他一咬牙,拔了箭,又困又累,又伤后落水发热,却不敢停留,在密林间停停走走。 与此同时,臧初就在十几里外驰马带军疾行奔来救驾,忽然瞳孔皱缩,亲卫连看都没有看清的时候只见臧初霍然勒马,马被拉得几乎直立。 “嚓!” 电光石火之间,只见臧初拔剑一砍,快得几乎留下残影—— 一支羽箭被砍成两截,落在地上,骏马落地后发出一声响亮的鼻响。 亲卫登时大惊,吼道:“有敌袭!警戒!!!” 臧初的视线里有个人影一闪而过,速度极快,无法捕捉,他心中顿时有了几个猜测,同时,他看见被自己削落在地的羽箭后带着一张卷起来的纸。 军队集结为抵御的阵势,却没看到袭击的人在哪。 亲卫扭头,看见臧将军居然下了马,低头看着一张纸条,眉头紧紧得皱了起来。 天色将明时,臧初在密林边找到了抱着王印、发着高烧昏迷的江奕。 若不是之前见过,简直无法认出来这居然是江奕,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不知是被树枝还是被其他的什么划的,浑身滚烫,头发也乱七八糟,沾着草屑与土粒,箭伤没有包扎,还在流血。 江奕再次醒来时,躺在简陋的马车中,一睁眼,神色冷峻的臧初便映入眼帘。 第208章 “是你?”江奕还来不及惊讶,脸色忽然一白,鲤鱼打挺,惊慌失措,直到臧初将王印塞到他的怀里,才松口气,才把剧烈跳动的心脏按回胸腔。 臧初改口道:“陛下。” 江奕一惊。 “我见到了那位剑客。”臧初说。 江奕昏昏沉沉:“那位姑娘?” “是。”臧初点头,“是她报的消息,让我来找你。” 江开与祭闻的的神色顿时飞入江奕的脑海,同时出现的还有那座巍峨的城池,他顿时从昏沉中惊醒,伤也丢之脑后,立刻急切地道:“王都……陛下……爷爷……炚……!” 然而越急他越是说不清楚。 “我知道。”臧初一脸深沉,“我都知道。” 江奕简直要哭出来,全身颤抖,不知如何是好。 时间一点一点地向前走,马车摇摇晃晃,江奕听见外面开始下雨了。 过了许久,江奕才愣愣地道:“怎么办?” 臧初替他盖好毯子:“我们现在去找任引。” “谁?”任引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错了。 “任引。”臧初重复。 龙江关上,江奕看着任引和臧初,恍惚回到了那日,后来臧初放出信鸽,他们掉头向龙江关赶,在龙江光前与公鉏白汇合,再派出使者与任引和谈。 本以为还需要交涉多时,未想到任引一确定消息无误后,便带着王黔亲自开门相迎,称江奕为“陛下”。 “陛下。”王黔轻声唤了一声。 江奕眉宇间愁云密布,手持一把王剑,有些不确定地道:“就是今夜?” “就是今夜,陛下。”王黔说,“瞳公主在主力军里,先锋叫做卞云,难道要等到主力军来么?” 江奕不语。 “王大人说得对。”臧初道,“既然非打不可,就要先出手为强。炚王军行军多日,无论瞳公主再怎么厉害,军队的疲累她也没有办法,何况他们才打完栎照就行军多日,粮草、军马、人员损耗都无法避免。” 江奕握紧了王剑剑柄。 王黔叹气道:“鲲剑是真的不知下落?” 祭鋆在盟会上以鲲剑刺杀任引失败,那把鲲剑在乱军中不知下落。 江奕摇头——之后确实没有找到,鲲剑是五神剑之一,到底能去哪里。 第100章 我没答应!我反悔了 一把神剑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乱局之中。 会在哪儿呢? 王黔皱眉沉思,少顷回头看向臧初与公鉏白,他还未开口俩人便知道要问什么,均扬着无辜茫然的笑脸,底气十足。 晚风呼啸,夜色中忽地开始跳动,空气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钩子,钩得王黔抬起头:“给我。” 跟着的小兵连忙翻出一只护臂,王黔接来低头绑好,未几,一羽黑鹰扑打着翅膀从天而降,落在王黔的手臂上。 江奕的眼皮狠狠一跳,又听王黔语气平静地对小兵说道:“去吧。” 小兵一点头,揣着军刀消失在阶梯边,一炷香的时间不到,龙江关的大门便轰隆隆地打开,任引一马当先,手持长枪,铠甲锃亮,威风凛凛。 他回过头,向上仰望。 王黔心有灵犀地上前一步,扶着城墙探出头,与任引交换了一个眼神,任引瞧见他便放下心来,眼眸明亮,极其热烈地勾唇笑起来,用唇形说:“等我回来。” 王黔点头,一旁的江奕看了此情此景,莫名想起自己的那个小表弟起来,有一晌他忽然无来由地解了祭鋆年少时的心情。 “驾!” 江奕正神游天外,任引已经带着一队人马,离弦之箭般冲向无边的黑夜,离开后王黔仍久久凝视,目送他们离开,臧初也带着公鉏白也一拱手:“陛下,王大人,我们也走了。” 江奕的手微微颤抖,也许又想到了栎照,他久久未得好眠,眼下乌青一片,面色亦显得萎靡不振。 半晌,他从唇中挤出低沉的一句话:“神明在上。” 臧初一愣,旋即低声道:“神明在上。” 江奕一动不动,连王黔请他回“王宫”的话也充耳不闻,他的注意力似乎被那浓稠的夜色牢牢攫取,一丝不剩。 按照计划,会由任引主动袭击炚王军先锋,同时公鉏白与臧初各领一军,从南北两个方向合围,而王黔陪同江奕坐镇龙江关,在龙江关竖起庸王旗——黑鱼旗号令残余庸王军。 东方露出曙光的时候,行军中的炚王军的平静被蓦地撕开—— 一名斥候火急火燎地向大军驰马而来,离大军还有百来步的时候那匹马终于支撑不住地前蹄一歪,带着斥候“咚”地一齐栽在地上。 斥候仿佛没觉着痛一般迅速扒拉着爬起来,带着一身血、一身灰和被箭戳了个对穿的胳膊,跌跌撞撞地接着向前跑去。 “殿下!报——” “先锋军遇袭!!!” 句瞳头戴面具,心口处坠着一枚白玛瑙,冷冰冰地开口:“卞云这个废物!” 而远方的西亳在日出之前开始落雨,雨丝漂浮,导致天色昏暗,空气沉闷,看不见日头的痕迹。 蓬莱殿中,姬焰被长鱼午叫醒,缓缓睁开双眼。 他做了一夜的噩梦,途中惊醒数次,在凌晨时才堪堪睡去,被长鱼午叫醒时觑见外头的天色,以为还在晚上。 “什么时辰了?”姬焰缓缓坐起,拂了一下鬓边的冷汗,嗓子哑得发疼,“你怎么就起来了。” 第209章 “已经过了晨饭的时辰。我看陛下睡得沉,昨夜又没睡好,所以未曾吵醒陛下,只是……” 长鱼午的神色并不好,他取来一杯清茶,递到姬焰唇边:“先喝杯茶吧。” 姬焰看他神色不对,并没有急着喝茶,反而一把握住了长鱼午的手:“到底怎么了。” “陛下,听我说。”长鱼午垂下眼睛,温声道,“大巫不好了。” 姬焰瞳孔皱缩。 “师兄师姐们遣人来报,说大巫想请陛下在神坛见一面。”长鱼午低声道,“陛下要去吗?” 一刻钟之后,天子驾辇悄无声息地落在神坛门前,在伞的掩映下,长鱼午与姬焰一前一后地进入神坛,被巫官引向大巫庆兆的寝屋。 庆兆卧床近两年,清醒时刻已经非常稀少。 多数时候都在沉睡,安详而静谧,却并不像是生病,仿佛只是简单的睡觉而已。 巫官们都面带哀戚地围在寝屋外。 二人已经做好了庆兆不省人事的准备,然而一推门,却见庆兆神采奕奕地坐在桌前,衣着整洁,发髻完整,浑浊的眼眸亦清明万分,唇边还勾着一抹和蔼可亲的笑容。 姬焰一愣,瞬息之间时间犹如日晷倒转,一路倒回了很久很久之前。 倒回他还小,庆兆亦不算苍老的时候。 长鱼午唤了一声“师父”,旋即退出门去,让庆兆能与姬焰单独相处。 姬焰略加犹豫,才缓缓坐下。 只见庆兆捋着白白的长须,轻轻颔首:“陛下,请往外看。” 姬焰同时扭头,那窗外有一汪碧池,水里盛着莲叶,在雨里跳动,嶙峋的石头淋着雨,泛出水色的凝固而湿润的光芒。 他盯了好大一会儿,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老夫昨晚做了个梦。”庆兆开口,“梦见了夫子。后来老夫一直疑惑,是否夫子真的来过西亳,是否一切都是老夫的胡思乱想。” 姬焰道:“不是幻觉。” 庆兆看向他。 姬焰道:“翁爷,您还记得夫子身边带着的小少年吗?” 庆兆盯着天子,一言不发。 “他回来了。”姬焰说,“我已经封他为英武侯,他将以天子之命……” “陛下还没有放弃?” 姬焰沉默,半晌道:“怎么能放弃。” 庆兆缓慢地道:“世无万世之君,陛下。” “我何时求过万世!”姬焰霍然激动起来,“我所求不过一世二世而已!我只求……不要在我手里完蛋!翁爷!死后我要去见列祖列宗的!我得有个交代!” “翁爷,我做梦都梦到他们质问我!怪罪我!” 姬焰听见自己上下齿颤抖着相互碰撞,呼吸急促,一时没控制住,低头剧烈咳嗽起来。 “没关系。”庆兆说。 姬焰按住自己起伏的胸膛,疑惑地抬起头,只听庆兆用极度平静的语气说:“陛下想和先帝说什么呢?老夫可以为陛下传达。” 姬焰猛然间明白了庆兆的言中之意——他要死了,他会提前去死地,思及此,姬焰的语气突然失去了力气,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语气放软:“翁爷……” 庆兆的语气还是十分平淡,他仔仔细细地看姬焰的五官:“每当看到陛下,老夫就好像看到了……当真相似。” 姬焰一顿,呼吸停滞下来,避而不答:“翁爷,你想谈什么?” 与此同时,漆汩裹着衣服缩在萼华殿里昏昏欲睡,一到下雨天,睡意就如山倒,压得他束手无策,漆汩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泪珠,忽地被阴影笼罩,他睁开眼,发觉靳樨近在咫尺,眼不眨地近距离盯着自己。 鼻息灼热,二人互相看了一会儿,靳樨凑得更近,轻轻用鼻尖蹭了下漆汩的鼻梁,弄得漆汩有点痒,下意识地笑起来。 靳樨疑惑地:“嗯?” 漆汩吊起精神,鼻音浓厚地说:“明天就走,你不去准备准备?” 靳樨不答,反而问道:“能吗?” 漆汩没明白能什么,亲一下吗?他们难道不已经亲过了吗?不过眼看靳樨几乎是贴着自己说的,漆汩无所谓地把靳樨的问题放到一边,轻敌地把自己的嘴唇送上去,便毫无抵抗地被捉着了。 靳樨的动作像是要从漆汩这里夺取点什么。 漆汩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给出的,不过反正一切由靳樨决定,靳樨要什么,他便给什么。 靳樨把他没束起的乌发拨去耳后,顺手一路捋下去,最后捉住发尾握在掌心,漆汩的发丝缠在靳樨指尖,柔顺而温和。 漆汩被咬了一下,借力仰头避开一个空当,边吸气边道:“你可别扯痛我。” 靳樨从喉咙里滚出“唔”的一声,扶着漆汩的后颈把他放平,自己踢掉靴子,又追了上去。 屋内静谧,雨声漫漶,琥珀也不知去哪了。 他们安静地互相交换,时不时发出的声响几乎和雨声融为一体,慢慢的,漆汩觉得自己全身血液流动的速度加快,心脏跳动的幅度好像就要破出他的胸膛,令他昏昏然然,如在云间行走,好像被什么极热的物什包裹住了,还有自己头发的触感。 “你……你在?”漆汩急促地一顿,面颊炙热,“放开我!” 靳樨拒绝,漆汩推了几下没推动,然后不管不顾地放弃了抵抗,靳樨细细密密地研磨着,偶尔才给出让他透气的口子。 第210章 漆汩微微眯起眼睛的时候视线模糊起来,犹如那年第一次在紫微宫遇到靳樨时对方那张朦胧的面孔。 雨下得越来越猛,漆汩额边的汗也越来越多。 猛的,漆汩呼吸停住,一时间都听觉也仿佛同时消失了,好半晌才恢复正常,旋即一边要去擦一边怒道:“靳樨!” 靳樨离开,蓦地一笑,轻声道:“我问过。” 漆汩险些被笑容迷得失神,幸好及时清醒过来,挣扎了下,宣布:“我没答应!我反悔了!” “不行?”靳樨问。 漆汩斩钉截铁:“不行!” 靳樨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皮,片刻后漆汩心一软,清清嗓子,谈判似的严肃道:“下次。” 靳樨沉思,接受了这一谈判成果,俯身亲了亲他的唇角,转而抓住漆汩的手,示意了下。 漆汩用发昏的脑子想了想:“啊?” 靳樨意味深重地扬起眉毛。 “……”漆汩陷入极其艰难的抉择困境,但等待结果的那一方也极其有耐心,一不让他动,二不让他躲,把他禁锢在现场等待答案。 良久,漆汩被磨得心口发痒,迟迟疑疑地道:“呃……呃……好吧……?” 【作者有话说】 有人看我专栏新发的短小小短佩喵( ̄ ̄) 第101章 “确实便宜我了。” 漆汩笨拙地按照靳樨的节奏,动作不得章法,好在二人对此都不太介意,发丝纠缠在一起,犹如某种奇怪而神圣的仪式,靳樨低头和他接吻,同时伸手又来帮他。 漆汩的呼吸乱了节奏,咬紧牙关,踢人的时候愣是没踢动,找不到目标地滑了下来。 靳樨将左手拇指抵在漆汩齿边,叫他咬着。 漆汩根本没来得及多想便狠狠咬下,眼角和腮边都泛出隐隐的红色来,这个情况下他早已忘了之前答应了什么。 靳樨便轻轻在他耳边进行新的交涉,手指一挑。 漆汩被烫了一下,旋即从混沌惊醒,立即松了齿关。 “放心。放心。”靳樨贴近,缓声安慰,“我不会弄伤你。” 漆汩心里有点害怕和不确定,犹豫半晌,问:“你确定这样也行?” “能行。”靳樨答,极有耐心地保持着这个状态等他的回复,眼眸深沉,漆汩隐约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和神情,甚至能看到自己颊边的一束微湿的头发,压抑着丝丝暗光,如同凝固在浪潮的最高峰,万般亟待时间的重新流动,他的唇瓣濡湿,还留有漆汩崭新的齿痕。 “……” 漆汩舔舔自己的嘴唇,终于松开了手。 靳樨又吻他一下,让他翻过身,面朝下地趴着。 漆汩紧张万分,恰好看见靳樨的手,便不由分说地又一口咬住,完美地复刻了之前的印迹。 “殿下……”靳樨贴着漆汩的耳朵说,又深呼吸一口,道,“阿七。漆汩。” 漆汩心神剧烈晃动,雪狮子见了火般。 就在出神这会儿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腰,向上抬起,漆汩只来得及“嗯”了一声,便被捉去了汪洋之中,提心吊胆地夹在担心和沉溺之间,随时当心靳樨会突然反悔——他虽还不太懂,却本能地感觉到近在咫尺,只有一线之隔。 人不能一头扎进欢乐里,而忘了千钧一发的危险。 漆汩的心脏扑通狂跳,咕咚咕咚不停咽口水,简直感觉屋子与床榻都开始跳动了,他觉得很不好意思,想把头埋进被褥里里,靳樨却不让,抽出手指扳过他的下巴,盯着扫了好大一会儿,才俯身下来。 有种完全令人心慌的失控感包裹着漆汩,就像靳樨笼罩下来的阴影,而与之一起袭来的,却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是周遭风浪里最安稳的一只小舟。 “靳樨……”他说,眨了眨湿润的睫羽,扭头给予,并很确信就在这两个字出口的一瞬间,靳樨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顿时更加激动,叼着漆汩的头发去亲他。 “不——” “我没有。”靳樨主动把小瓶子丢到角落里,含含混混地说,“你看,我确实没有。” 漆汩溃不成军,幸好敌军靳樨是个靠谱又守信的将军。 雨下得时大时小,沿着屋檐一路滑落,坠在地上,融进土里,雨声犹如波涛与海浪,一会随飓风攀上高峰,一会又坠入沉寂,连响动也是时大时小,仿佛抽泣。 停战后漆汩一激灵,推开靳樨去换衣服,头也不肯回一下。 靳樨伸手捡衣服,漆汩眼疾手快地一脚踩住:“干嘛?!” “拿去洗。”靳樨自然而然地说,“脏了。” 漆汩不肯松脚:“我自己来。” 靳樨揪着衣摆,建议:“我去烧水,你出汗了。” 漆汩:“……” 漆汩的眉梢狠狠一跳,靳樨扯扯衣服催促他回答,漆汩眼一闭,咬牙道:“好吧!” 靳樨一笑,愣是从他脚底把脏衣揪了出来,又把床上被褥团成一团,抱着正要出门,又回头语气自然地说:“我把浴桶挪进屋子里来,你不用再穿了。” 为什么你看起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一样自然啊! 漆汩汗颜地一指门外:“快去!” 靳樨这才停止回答,用脚踢开门,出去了。 半晌后靳樨搬来澡桶,又烧好水,一桶一桶地添进去,漆汩躲在屏风后,探头看靳樨动作,然而他没穿好的衣裳缝隙里总是时不时露出一点漂亮的肌肉线条,漆汩只好又背过身去,听见走来走去和哗啦啦的声响。 第211章 少顷,声响停下来。 漆汩靠着屏风还在想入非非,冷不定被摸了下手,登时吓得一蹦,回头却看见是一脸无辜的靳樨,于是乎惊魂未定。 “可以了。”靳樨道。 漆汩:“哦。” 靳樨靠近一步,漆汩刚好看清有一粒水珠从他的下颌骨滚下,经过喉结、锁骨,最后钻进了衣裳里,顿时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靳樨没在意他飘忽的眼神,问:“我帮你?” 漆汩:“!!!” “不、不用了!”漆汩赶紧拒绝,打商量,“你出去,行吗?” 靳樨眉毛扬了扬,没坚持,提着木桶出门去了,还特意把门给合起来,把屋子留给他。 漆汩瞥着靳樨的人影从窗纱后缓缓走过,这才松口气,除了衣服,把自己浸进温暖的水里,发红的地方碰到热水,有些微痛,漆汩羞恼地低头看了眼,旋即自我欺骗地尽数忽略,但终归还是忍不住,把有点发烫的脸也埋进水里,“卟卟卟”地吐水泡。 忽然发现了之前被丢掉角落里的小瓶子,白白的,异常显眼。 漆汩一怔,还是没明白那个瓶子是做什么的。 男子之间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差不多了吧,难道还有下一步吗?他虽然说下次,但也没觉得下次还能干什么。 等二人都处干净,靳樨也沐浴过,还洗干净了衣物,再进来时也带着一身湿润的水汽味道。 漆汩正在塌上昏昏欲睡,头发擦到一半差点睡过去。 靳樨叹口气,臂一揽,把漆汩抱了起来,跟抱孩子似的托住,自己坐下,让漆汩跨坐在自己腿上,用方巾帮漆汩继续擦没干的头发。 漆汩则搂住靳樨的脖子,心安得地把工作交了出去,一边打哈欠一边把下巴靠在靳樨肩窝里打盹。 等擦完头发,靳樨还继续抱着漆汩,起身把方巾搭在架子上,又在屋里来来回回地缓步转悠,用脚尖把墙角的小瓶子踢起来。 “这是什么?”漆汩从镜子里看到,疑惑地道。 “我找长鱼午要的。”靳樨说,一脸严肃地把小瓶子收进袖子里,“我想他一定有。” 漆汩还是一头雾水:“到底是什么?” “你有看过那种书吗?”靳樨问。 什么那种书? 漆汩还是没听懂,靳樨于是抱着他去了桌子边,路过一扇关上的窗,便顺手推开了。 “还在下雨。”漆汩说,“你开窗做甚,雨会飘进——” 靳樨道:“有气味。” 漆汩的话被呛回去,顿时不说了。 靳樨从一柜子史书策论兵书的角落里翻出一卷薄薄的书册,啪地铺开给漆汩看。 漆汩本是无所谓地扫一眼,紧接着震惊地瞪大眼睛:“你你你你——” “也是长鱼午给我的。”靳樨严肃地说。 漆汩一半脑子在惊讶长鱼午竟有这些书,又难以控制地想到姬焰身上,顿时起了一声鸡皮疙瘩,另一半脑子则想象靳樨面不改色地端坐在案前翻阅这卷书的场景,觉得实在怪异,憋了半晌最后憋出一句:“你就把它夹在这些书中间???” “嗯。”靳樨道,“不也是书吗?” 漆汩:“……” 好正确的话。 “下次。”靳樨又道。 漆汩又瞥一眼,伸指把它合上,状似满不在乎地说:“知、知道了。” 靳樨安抚地梳漆汩的长发,又摸了摸漆汩的后颈,把他摸出一身鸡皮疙瘩,漆汩正准备下来的时候,忽然听到屋外传来四声钟响,仿佛也被雨声给晕染了一遍,显得模糊而不真实。 漆汩心头一惊,顿觉不详。 不等漆汩说出口,靳樨就匆匆地把他放回塌上,安抚道:“我去打听。” 一柱香不到,靳樨回来了,漆汩正踌躇不安着,站起来:“怎么?” 靳樨抚平漆汩的眉宇,低声道:“大巫没了。” 这消息像一根尖刺刺中了漆汩的脑筋,他竟没反应过来,茫然地道:“什么?” “天子和长鱼午出宫去见了最后一面。”靳樨尽量和缓地道,“听说那时大巫回光返照,还很精神。人离开后不久,大巫就不行了,没多久就西去了。” 空气中只听得到漆汩清浅的呼吸与雨声。 “我寿数将尽,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之期。” 靳樨安静地等待着。 过了许久,漆汩颓然地坐回塌上,狠狠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十分艰涩地道:“果真、果真……” 翌日,北方的易军在雨中抵达王都,晚间,缠绵的雨终于停了。 再一天,靳樨以三千天子亲军为嫡系,拜别天子后与易军正式开拔。 易军的将领是蔡疾在这六年中新提拔上来的薛音,英姿焕发,气宇不凡,挺拔高挑,百花战袍,使一把长刀,身骑赤马,活脱脱第二个漆氿,对靳樨拱了下手,道:“骊侯爷。” 靳樨点点头——他们在前天已经互相见过,薛音对他的身手很感兴趣,虽没有鲁莽地要求切磋,但还是忍不住问过三次他的武艺是否由蝉夫子传授。 “薛将军。”漆汩道。 薛音的视线挪到漆汩身上:“这就是尊师弟?” “是。”靳樨道。 薛音好整以暇地问道:“你也会武么?看着不大像。” “不大会。”漆汩答,看着她,很难不想到二姐,琥珀从他特意准备的布包里探出个小小的脑袋,打了大大的哈欠,左看看右也看看,又缩回去继续睡了。 第212章 靳樨身上穿的铠甲是姬焰特赐的,黑色深得不似凡物。 姬焰令长鱼午送来的时候传话说:“卿既已有不凡剑,我便赠尔铠甲。” 漆汩认得此物,一直收藏在紫微宫内,相传是蝉夫子第二名弟子——开国之初立九鼎的巨力将军的铠甲——倘若不是漆氿身为女子穿不上去,这铠甲原本是准备赐给她的。 漆汩当时睁大了眼睛,最后戳戳靳樨的手肘,说:“你运气好,便宜你了。” 靳樨看了眼他,道:“确实便宜我了。” 听起来不像是在说铠甲,漆汩反应过来,立马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靳樨:“去你的。” 这时新上任的大巫敲响了古铜大钟,当啷一声铿锵有力,细听却又极度苍凉,悠悠地传远开来,似水中涟漪,仿佛可以随风一直吹到大成地界的尽头。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远处的角落里,马夫很眼熟——是干松客栈的掌柜。 漆汩心下了然,示意靳樨,便驱马去到马车那边,果然在马车上看到了一枚小而不起眼的六刺雪花的印记。 【作者有话说】 过会儿还有一章~感谢支持 啵啵 第102章 生涯在镜中 “三公子也来送行?”漆汩勒紧缰绳,缓声开口。 掌柜自觉地转到另一边扮演石刻,须臾后帘子挑起,露出元璧的半张脸,乌发尽数束起,一根白玉簪,依然是极度洁净,漆汩见了他的装束,莫名觉得似比少君更加匹配“霜缟”这两个字。 霜雪之净,缟素之白。 但想想他的名字是“璧”,白玉壁,也是相配的。 元璧和蔼地道:“还以为二位注意不到,毕竟今日这么热闹,这么多人。” “一眼脱俗,自然瞧得见。”漆汩说。 元璧道:“这次分别后,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了,我还是觉得与二位十分投契。” “我相信我们之间有缘。”漆汩笑着说,“毕竟我从未想到绎丹分别后,能在西亳与元兄相见。” 元璧一顿,叹道:“是啊……缘分……” “除了送行外。元兄还有什么话叮嘱我等吗?”漆汩诚恳地问。 “叮嘱谈不上。”元璧道,“此去长路漫漫,俗话说事以密成,言以泄败,虽然炚的战事算不上是需要掩藏的秘密,但早知一步、晚知一步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漆汩笑起来,已经猜到了元璧要说什么:“三公子有何见解?” “你们也知道,少君的消息要飞得更快一些。二位在去的路上,若我这边有战事的新消息,就遣人送来。”元璧道,“算我们朋友之间的守望相助,如何?” 漆汩盯着元璧的神情,半晌道:“多谢。” “那便祝二位心想事成。”元璧说,扬了扬下巴,“回去吧,骊侯爷一直在瞪我。” 漆汩:“……” “再会。”漆汩道,调转马头离开。 掌柜从石刻的状态解除,听见元璧问:“天上有燕子吗?” 掌柜抬头奇怪地看来看去,道:“三公子,没有啊。”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元璧放下帘子,吟了一句,道,“回去吧。” “别看了。”漆汩走近后,无奈地在靳樨的眼前晃晃手,“是元璧。” 眼看元璧的马车启动,慢慢地重新回城,靳樨皱眉:“有新消息?” “还没有。”漆汩道,声音的小得没法被第三个人听到,“他只说如果有新消息,中途会派人告知我们的。” 靳樨想着,说:“也好。” “他们的消息怎的走得如此之快,简直难以相信。”漆汩叹道,“看不懂少君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走一步看一步。”靳樨说,“凡事都是火烧眉毛、且顾眼前的。” “你说得对。”漆汩道,“什么时候走?” 靳樨还没回答,薛音突然朗声道:“陛下来了。” 漆汩惊讶地抬起头,竟真的在城墙上看见了峨冠博带的姬焰,珠串摇晃,看不清神情,他身侧立着笑眯眯的长鱼午,一起来的还有齐国、应国使者,以及崔临与易国太子蔡致。 “拜见陛下!陛下万年!” 三千西亳兵率先道,骑兵低头,步兵单膝跪下,向天子行礼,神情恭敬,音声如钟。 见状,薛音挥挥手,易军也照葫芦画瓢地参拜过,又在薛音的指引下,朝蔡致道:“拜见太子殿下。” 蔡致脸蔡致色苍白,勉强提起精神来,回以一笑。 不知为何,就在西亳兵齐声道“陛下万年”的时候,姬焰却莫名想到了庆兆对他说的那句“世无万世之君,陛下”,他站在高而古朴的城墙上,远看古铜大钟,新任大巫站在那里,却又好似庆兆苍老的身影。 姬焰居高临下地看着也许是最后一批信任姬家的军队,手里不停地摩挲着一枚小小的铜镜,庆兆说,生涯在镜中,他看去,看见自己冕冠的珠串摇晃在镜面中,光芒、日影皆似河川般流动。 在风中,他又开始思念自己已离开的血亲。 姬焰说不出什么话,最后他只道:“神明在上。” 姬焰目送军队离开,神色疲倦不堪。 长鱼午觉得非常奇怪,自姬焰见过大巫最后一面,就一直这样忧心忡忡,手里还多了这样一枚铜镜,不由问道:“大巫是不是说了什么?” 第213章 姬焰摇了摇头。 长鱼午回头想想,那天除了这件事也没什么其他的差错,就是他与姬焰从神坛出来的时候,恰好茶摊掌柜的儿子正背书被背错了被爹娘狠狠地训斥了一通,声响有些大,惊了驾,除此之外真的再没有什么了。 姬焰倏地看到了什么,扭头问长鱼午:“英武侯身边的那个是谁?” 长鱼午看了眼,笑道:“就是英武侯的小师弟啊,陛下。” “怎的戴着面具?”姬焰一顿,语气变了调,“他一直在西亳?” “是,陛下。”长鱼午答,“说是不爱见外人,甚少有人见过他呢。” 姬焰的脸色唰地苍白下来,如水洗一般,长鱼午眼看他状态不对,一摸全是冷汗,手指颤抖,齿关抽搐,顿时大惊失色,正要出声叫医官的时候,却被姬焰狠狠握住了手腕——长鱼午从未见过姬焰使如此大的力气。 “别、别——”姬焰的眼眶滚烫,“不要叫医官!” 长鱼午只得从命,紧紧扶着姬焰的手:“怎么了,还撑得住吗?” 说着他感觉到触手的粘腻,同时嗅见了血腥味,慌忙低下头,却见那枚铜镜不知是没磨好还是怎的,竟把姬焰的手掌划破了一道口子,血正不停涌出,将衮服袖口金线绣的神兽图纹染成了深红色。 “陛下——!” 而姬焰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完全不眨眼地盯着正在远去的军队,一言不发、简直要落下泪一般看他们走向昏昧的原野和浓雾。 联军一路不曾停留,在齐国、应国地界接收二国军队,汇成最后的联军阵容。 依照约定,以天子臣——英武侯骊犀为首,三国将军分别是易国薛音、应国连乔、齐国罗蒙。 连乔与罗蒙都看得出,薛音非常支持骊犀,他们也曾与扶国二公主漆氿打过交道,亦能从薛音身上看到漆氿的影子。 刚到齐、应、庸三国交界处的时候已近黄昏,考虑到一路急行,没得休息,商量过后,还是确定在原地休整一晚。 连乔摇着酒袋主动过来,在靳樨的帐子门口问:“骊侯,要一起来喝点酒吗?” 不等靳樨答话,又补充:“只喝一点,过个嘴瘾,不影响明天行军。” 靳樨看了眼漆汩,漆汩代他答道:“好啊。就来就来。” 连乔放下帘子,走了,靳樨却一直看着漆汩,漆汩推推他,说:“去说说话,熟悉一下情况。” 靳樨却道:“你受伤了。” 漆汩嘴角一抽,扯了扯裤子,骑马的时间太久,他又不是那种习惯了骑马行旅的人,那地方磨破是很正常的情况,然而周围人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他要面子,不肯承认。 靳樨便上前不由分说地把漆汩掀翻。 漆汩手忙脚乱地挡,说:“干嘛!诶!我自己来!你去喝酒!人家都等着你!” 靳樨嘴唇抿得平直,翻出药膏,牢牢地压制住了他。 漆汩再挣扎片刻,最后还是干脆妥协了。 靳樨严肃而仔细地给漆汩被马鞍磨破的地方涂上药,药膏清清凉凉,非常浓厚的草木香气,伤处也不那么痛了,是出发之前朝长鱼午讨来的。 本来简单的涂药时间变得非常漫长、非常难捱。 漆汩好不容易等靳樨的手指离开,立即蹦起,慌慌张张地穿好裤子,推着靳樨就往帐外走,走到一半有个小兵招呼他:“阿七大人,刚捞到了鱼,要给小猫大人吃吗?” 漆汩眼睛亮亮,探出头的琥珀也眼睛亮亮,便撇下靳樨去吃鱼了。 营帐中间有一堆较大的篝火,中间挂着一锅白水正在烧,不仅是连乔,薛音和罗蒙也都在这儿。 连乔招呼道:“骊侯,这儿!” 靳樨略有犹豫,到底还是去了篝火那儿。 他坐在连乔身侧,连乔三十多岁,斯文许多,分了一壶酒给他,说:“自家酿的,清爽可口,一点也不醉人。” 靳樨嗅一口,又尝了,果真清香,口感清雅。 连乔期待地问:“如何?” 靳樨点头:“好。” 连乔笑。 “骊侯不知道,连兄这酒只有见上面才喝到到,珍贵得紧,单要还要不着,卖也不肯卖。”薛音道,“总是吊人胃口。” “可不是吊你胃口。”连乔晃晃手指,“家里酿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再者说这酒是我家里那位酿的,闲时才做,并不是时时都有的。” 最后来的罗蒙年逾四十,身形粗犷,用铁钳挑着柴火,火星四溅,瞥向靳樨:“你是夫子的弟子?” “不是。”靳樨说,“只是随他学艺,未曾入门。” 连乔道:“即便不入门下,能得夫子指导,是多少人梦里也期盼不到的。” 薛音吞下酒液:“有机会切磋一下?” 这话自然是对靳樨说的,靳樨也没什么拒绝的必要,爽快地应了,连乔哈哈大笑,打了个指响:“那你可小心,薛将军的刀可是出了名的利落。” 四人有一下没一下地闲聊,火焰的光芒在他们脸上不停跳动。 俄顷,锅里的水开了,咕咚咕咚地冒着泡。 连乔拣出五壶没开封的酒,一壶接着一壶地放进滚水里热着,侧头问靳樨:“你那小师弟呢?” 靳樨道:“喂猫去了。” “感情这么好啊。”连乔感慨,“我瞧他也不像是常动作的人。” 第214章 靳樨一愣。 连乔朝他挤眼睛,把最后一壶要热的酒放进去,道:“一眼就看出来了。” 靳樨难得的怀疑自己领会错了意思:“嗯?” “师兄弟能在一块,必然是一起长大的,是吗?”连乔笑弯了眼睛,“我和我家那位也是一起长大的,不过她是姑娘,行医的,忙得不得了,懒得我。” 靳樨迟疑一瞬,敬连乔酒:“百年好合。” 连乔:“哇!多谢!!!你们也百年好合!” 薛音好奇地道:“你们在聊什么?” “在聊家里人。”连乔一本正经地说,“你们不懂。” 对面薛音嘴角抽搐。 连乔又指着酒说:“也拿两壶给你那位,放心,真的不醉人。” 话音还未落,靳樨敏锐地捕捉到密林里的一抹寒光,自对面而来,就是薛音盘坐的方位,连乔笑容瞬间消逝,薛音也不含糊,立即拔刀,直截了当地砍了下去,破空而来的飞箭应声而断,而锃亮的箭头竟被靳樨只用两指就牢牢地别住了。 薛音脸色沉下来:“是谁?!” 【作者有话说】 ps: 1、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诗经燕燕》 2、生涯在镜中——李益《立秋前一日揽镜》 第103章 ——你居然犹豫! 靳樨眼疾手快,仅有两指便牢牢地将箭尖卡在指间,连乔不由暗暗喝了一声彩。 薛音还保持着砍下的姿势,大军被这声响惊动,不由嘈杂起来,一小队手持弓箭的士兵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出来,机警地围在外围,搭箭引弓,为首的小心地问道:“将军?” 罗蒙拔出重剑,那剑几有他大半个身子那么长,冲薛音背后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儿。” “是谁?”薛音重复地厉声问道。 连乔道:“既已展露痕迹,何必再藏头露尾!” 夜风疏朗,没有回音,惟有枝叶在漫天星光下摇晃不止。 等了一会儿,薛音低声说:“看起来不像是行刺的。” “行刺不会这么雷点大、雨声小。”连乔低头瞧了瞧箭羽,“也没什么特别的记号,箭头喂毒了吗?” 没人回答,三人奇怪地看向靳樨。 “上面有什么?”罗蒙问道,只见靳樨竟从箭头解下来一小卷纸,低头看了一眼,继而肯定了薛音的说法:“确实不是刺客。” 众人一愣,薛音道:“骊侯认识?” 靳樨神色自若,不像是在唬人,三人互相交换眼神,莫名松懈下来,连乔问道:“那上面写了什么?” 靳樨还没开口,却见漆汩抱着猫哒哒哒地跑过来,琥珀的胡须上甚至还有一点水渍:“怎么了怎么了?我听说有刺客?” “不是刺客。”靳樨说,将纸条递给漆汩。 三人的视线牢牢凝固在纸条上,随之移动,而漆汩却像是丝毫无觉,扫了一眼,旋即笑道:“原来如此。” 罗蒙粗声粗气地道:“什么原来如此?” 靳樨挥手叫弓箭手撤下。 “是情报。”漆汩道,“炚军先锋遇袭败北,又在龙江关与任引展开决战,未料到被一支骑兵从后偷袭,还烧了粮草。” 连乔:“???什么骑兵?哪里来的骑兵???” 薛音也道:“庸地除了任引,还有第二支势力吗?” “不是本地的。”漆汩摇摇头,把纸条递给离他们最近的罗蒙。 罗蒙将重剑插进地上,读道:“骑兵打的旗帜是……朱雀旗?!” 说到这三个字,罗蒙的声量猛地提高不少。 “朱雀旗???”连乔惊道,“怎么会是朱雀旗?!” 薛音道:“密懋怎么有精力插手这些?” 不怪连乔惊讶,肜经历了换主死臣,肜庸联盟再无完好如初的可能,必定会乱上一段时间,居然还有会精力来插手庸地的事情,实在令人惊愕。 薛音问:“谁领兵?” “没有通报姓名,但这里说十有八|九……”罗蒙说,“是上将军风知。” 罗蒙把纸条转给连乔,连乔和薛音都看了,连乔又读道:“炚军正在回撤栎照。” 薛音道:“这消息属实吗?” “是长河的消息。”漆汩说,“若不是他们家的人,怎会送个信而已,却如此难以捉摸。” 众人便不吭声,各家的国君都曾多次在长河家手上购买消息,自然没什么可怀疑的。 纸条又转回靳樨的手中,被他掷进篝火,燃作灰烬。 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过后,连乔道:“年关时,句瞳趁天降大雪,收拾了关外蛮族,大开杀戒,又以俘虏作人墙抵御。我知道今年年内句瞳必有举动,却没想到她竟敢在羽翼未丰之时就越过若英关,染指中原。幸好,现在中原棋局之上并不乐见多一位下棋人。尽管栎照覆灭,任引也愿意以诸浮军供养新王,无论肜军北上是何用意,至少确实给予了炚军当头棒喝。” “若我们此时南下,没准能碰上回撤的炚军,看能不能咬上一口。”薛音说,吩咐,“取地图来。” 亲兵领命,取来随军地图,铺在地上,硕大一张,堪比地毯。 薛音收刀入鞘,那把刀中等宽窄,却异常的长,她用鞘尖在龙江关的标志上画了个圈,继而一路划到栎照,中间乃是庸国腹地,以平原为主,少山,连小山丘也很罕见,只有一条大江,一到春夏季节便汹涌澎湃。 第215章 “据消息,他们来时便是从这座桥走的。”罗蒙指着地图上的那座悬桥,“会不会原路返回?” 薛音抬头看靳樨:“骊侯觉得呢?” “这地方过江太过冒险。”靳樨道,“虽然路程近。” “骊侯说得是。”连乔点点头,“即便有桥。要是桥断了,岂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若在平稳处渡江,就算桥断船翻,也能泅水过江。” 薛音在地图上点了好几点,道:“平稳处有好几处,句瞳会选在哪里?” 漆汩忽然用手在上流某处指了指。 “要么走直线过江,要么绕远路,在平稳处过江。”先锋卞云说,受伤的胳膊吊在脖子上,“该死的任引,我非得宰了他不可!” 周围人哄笑一阵。 将军魏自不客气地驱马和他并肩,道:“你还有脸说,打不赢任引很有脸面么?” 卞云脸一沉:“三对一我说任引才是不要脸———旁的也就罢了,那个风知,那个狗风知!天晓得南肜怎么会突然跑出来搅局,他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风知行兵跟靳莽学的,又有央夫人的风范,来无影去无踪,栽他手里也算正常。”太傅乐玄在马车里道。 “乐太傅什么时候也与民同乐一下,出来一起骑马?”卞云道。 “完全没这个想法。“乐玄头也不抬,“殿下特赐的,做甚下来,有福不享是傻子。” 卞云:“……” 魏自特别大声地嘲笑,忽然马一惊,被卞云的马鞭打着,马蹄蹬天上去了,魏自顿时一身冷汗,连忙勒马安抚,扭头就骂:“你搞什么鬼!脑子被马踢了?!” 卞云怪怪一笑:“打的就是你!” 于是换成乐玄:“……” 乐玄揉了揉眉心,无声地叹口气:“差不多得了!” 卞云做了个鬼脸,道:“这次东征失败了,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乐玄捏着鼻梁:“有殿下在,你还怕没有下一次?” “那倒是。”卞云哈哈大笑,“日子还长着呢!” 乐玄眼里只有地图:“直线过江太过冒险,只是不知殿下会选在哪里过江。” 卞云瞅一眼乐玄标注的几个位置,说:“这几处能有什么大区别,干脆让殿下猜拳决定好了,挺鬼神不测的。” 魏自鄙夷道:“脑子不会用就少用点,省得惹人笑话!” 卞云又要张牙舞爪,忽然一名劲装女子从另一辆马车旁驱马走来,众人都认得,这女子是在句瞳身侧服侍的人,卞云吹了声口哨,揶揄地说:“乐太傅,殿下找你!” 乐玄连忙斥道:“闭嘴!” 卞云作势捂嘴,乐玄和颜悦色地对女子说:“殿下有何吩咐?” 女子将一枚锦囊掷入马车车厢,正好落入乐玄的手中:“殿下的命令。” 乐玄道是,女子离开后,卞云才放下捂嘴的手,问:“殿下决定好走哪条路了吗?” “应当是。”乐玄答,解开了锦囊,旋即眉间一凛,锦囊里有一卷纸条,不是句瞳的亲笔,只有三个字。 “灵乌渡。” “什么地方?”卞云莫名其妙,“什么灵乌渡?没听说过啊!” “灵乌渡是什么地方?”薛音问,她对庸地不太熟悉,“小兄弟为什么会觉得是那里?” “那里太远了罢。”连乔道,“貌似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有什么由吗?” “叫我阿七就好。”漆汩诚恳地说,“没有由,是我的直觉。” 连乔苦笑道:“直觉可做不得真,骊侯觉得呢?” 靳樨反问:“难道现在不是在赌?” 连乔:“……” 漆汩见状拉了拉靳樨,小声道:“我说的不一定会对,你不然再想想?” 靳樨捏捏他的手:“本来几个适合渡江的点彼此都差不多,大家都是在赌。” “如果错过了呢?” 罗蒙哼一声,道:“那就白费功夫,白出来一趟。” 连乔撑着下巴打量:“那倒也不一定。若不是阿七兄弟,谁能注意到这个地方还能渡江——实在太不显眼了。为求安全,走这里也是可以解的。” 这一通怪居然能这么说,漆汩叹为观止,众人想着再思量思量,约定日出出发时再最后决定,于是各自散开睡去。 窝在帐篷里,漆汩咕咚咕咚把连乔留给他的酒全喝尽了,满意地摸摸肚子,感慨道:“好香!好好喝!” 只着里衣的靳樨过来梳他的头发,顺手摸了摸漆汩的耳垂,趁漆汩被摸得一激灵的时候又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漆汩轻轻踢了下:“干嘛!我自己会走!” 靳樨说:“想占占便宜。” 漆汩:“?” 漆汩忍不住:“这话能直接说吗?” “不能吗?”靳樨反问。 漆汩:“……” 靳樨把漆汩放床上,继而用眼神无声地询问。 漆汩觉得这个神态实在可爱,遂好笑地搂上去亲了亲靳樨的下巴,慢慢地亲到他嘴唇,靳樨还没来得及捉住,漆汩却噗嗤一声把自己给亲笑了。 靳樨双手撑在他身侧,问:“笑什么?” “没想到会有今天的意思。”漆汩道,又忍不住问,“你不觉得怪异?” 靳樨:“哪里怪异?” “就……”漆汩戳戳靳樨的胸膛,“我们这样。” 第216章 靳樨想了想,没回答。 漆汩心里顿时怒火中烧——你居然犹豫! 漆汩踢靳樨的腿,靳樨回过神:“我没有觉得怪异。” “那是什么意思?”漆汩瞪眼。 靳樨亲亲漆汩的眉心:“我以为这句话,会是我来问你。” “你……”漆汩心一软,回想过去,他总觉得兴许当年在西亳时靳樨就看上了自己这个半瞎,自己没准也是呢,只是互相都看不明白。 “好吧,没什么区别。”漆汩嘟嘟囔囔,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你知不知道小初哥……” 靳樨:“嗯?” “我当时……”漆汩正准备描述,忽然反应过来,忽然捉住靳樨正恋恋不舍玩自己头发的手,“等等!你知道!” 第104章 我就像一阵轻盈的风 “一开始就知道。”靳樨懒洋洋地说,手指绕着漆汩的一缕头发打了个结,松开后,黑发恢复原样。 “你居然不告诉我!”漆汩拯救回自己的头发,狂摇靳樨衣领,控诉道,“害得我撞见小初哥…..那个小白哥,吓得我魂都飞了!” 靳樨嘴角微微上扬:“那个?” “就是那个啊!”漆汩说,“就在绎丹的时候,喝了酒的那次,我不是第二天去找小白哥吗?” 说到这里,漆汩的神色有些微妙:“我看见……” 看见臧初偷亲公鉏白! 还不关门! 漆汩正陷入回忆不可自拔之时,忽听到靳樨道:“小白还不知道。” 漆汩一愣,旋即茫然道:“啊?” 什么意思? 不知道? 看他神情,靳樨又解释道:“臧初不肯说开。” “……”漆汩立马懂了,“要等小白自己明白?这实在……” 实在前路艰险。 公鉏白那个没救的粗神经,该怎么得了。 思及此,漆汩双手合十,诚恳地道:“祝福他。” 靳樨嘴角上扬,俄顷终于想到问起:“为什么觉得是灵乌渡?” “真的是直觉。”漆汩道,“大军渡江,不能没有船只或者桥。以前我在西亳觉得烦闷的时候,家里有时会送来些乱七八糟的杂记,叫人念给我听。我记得有一本提到灵乌渡,说那里曾经是一个大水寨,后来当家的追随庸王脚步投靠王室,却没能得个好结果,水寨也销声匿迹。” “似乎有印象。”靳樨道。 “关窍不在此处。” “你说。”靳樨请教。 “在舟桥。”漆汩说,“灵乌渡的百姓都是当年水寨从人的后裔,据说藏有一支完整的舟桥。” “舟桥?”靳樨怪道。 “河两岸架设铁牛,中间以船体相连,分开时是船,合并起来是桥。”漆汩用手指在靳樨的掌中比划,“如果句瞳选了从这里走,就一定是知道它的存在。” 帐篷外开始呼呼地刮风,听起来就很萧瑟。 琥珀幽幽地喵了一声,接着溜溜达达地爬上来,挤进二人中间,硬生生啄出个位置,漆汩便把它抱在怀里,自己则缩进靳樨怀里,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冷?”靳樨问。 “还好,不冷。”漆汩道,“秋天不是慢慢来的,它一瞬间就到了。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还在沙鹿呢。” 靳樨说:“明天多添件衣服罢,这里会比南方冷。” 漆汩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忽然想起:“明天就是月夕节了。” “嗯。”靳樨说,“本该是团圆的日子。” 漆汩略一沉默,道:“没事,我也相信死后会再相见,所以他们都在天上看着我们。” 靳樨没回答,仿佛在思考什么。 “你信不信,我有这段记忆。”漆汩又在靳樨耳边说,“我就像一阵没有重量的风,任意东西,被所有活物忽略,从沉重的身躯上飞出,漂浮在水面、树枝和云间,最后融入星辰与日月,正要化作这世间的一部分的时候,却被拽了回来。” 他的声音轻柔而和缓,犹如吟诵,慢慢地,他睡了过去。 漆汩睡着后,靳樨又把他的头发捉在指间,缠绕着,犹如戒指。 句瞳的炚军走到灵乌渡时也已近深夜,远处水面平展,在夜色里像一块乌黑的绸布,看不清对岸有什么,村落很小,静悄悄的,沿着青石板分布在河东,时有犬吠,村口点着一盏幽幽的灯。 月色朦胧,寒风瑟瑟,木叶尽脱,一地金黄。 “又是一年月夕。”魏自说。 其实一入冬,无论怎样,怕是都要回去一趟,天晓得若英关外会出什么事。 卞云左看看右看看:“这里就是灵乌渡?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魏自观察着江面,说:“这地方风平浪静的,确实是个过江的好地方。” 卞云还是一头雾水,难道是为了出其不意?连自己人都觉得奇怪,那的确算出其不意了。 魏自:“我去问殿下看是不是要等到日出。” 乐玄就在句瞳的马车边,低声说着什么,见魏自驱马前来,乐玄对句瞳道:“时间不等人,现下就开始吧。” 魏自踌躇满志,但:“开始什么?” 句瞳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叫村长起来见我。” “是,殿下。”魏自说。 这个村庄平凡的午夜被霍然搅醒,村长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骤然在酣梦里被叫醒,险些当场撅过去,穿着里衣、头发也没梳好的就出来了,一肚子气又满腹警惕地被带到中央空地上,那里已经聚集了村中老少,一个不落,纷纷道:“村长!” 第217章 村长气得发疯,厉声道:“你们是谁?土匪???你们要什么都可以给你们!千万不要伤害村里人的性命!” 卞云哈哈一笑,亲自取来王旗,在众人面前一抖。 村民们面面相觑,有的认出了那旗帜的图案:“白、白龙旗!!!” “白龙?灵皓白帝??” “你们是句家的人!”村长后退一步,大惊失色,“这里是庸国的土地!” “栎照如今是我们的地方。”卞云洋洋自得地道,“庸国应分一半给我们。” 当年东庸西庸以龙江关为界,庸穆王推翻的时候,可曾想到今天? “别急,我们贵人要见你。”魏自说,抛了件外袍在村长身上,却并不多解释。 村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村民们被士兵的铠甲和兵器照得瑟瑟发抖。 少顷,魏自忽然道:“贵人来了。” 众人屏息以待,村长疑惑极了,不知来者何人。 只见一名劲装的年轻女子施施然走过军队,身后跟着一名文士与两名武士,这两名武士除佩剑之外,一人带长弓、一人带箭囊,女子一人气势足以与千万人比拟,即便带着恶兽面具,风姿神采亦是卓然出众,与旁人不同。 按来说,村长应当惧怕才对。 然而她却瞪大了眼睛,如见故人,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是你?!” “又是一度秋色。”句瞳未摘面具,微微一笑,道,“布姨,好久不见。” 此言一出,村民们也议论纷纷起来。 “你、你、你是句瞳?!”布姨置若罔闻,“那么、那么,你的姐姐就是、就是——” 炚国先国君,句盼! 卞云和魏自还懵懵的时候,乐玄已经想明白了。 据说句瞳少年时外出学艺,是被句盼亲自带回来的,兴许……就是在这里,就是在灵乌渡。 布姨舌头打结,眼睛瞪得比村口的灯还大,连话也不会讲了。 卞云看看她,再看看句瞳,道:“竟然是故人?” 这段往事无人提起,谁也不知道,众人只知句盼出了趟远门,便把亲妹妹带了回来。 “当年多谢布姨收留。”句瞳说,用手拨弄了一下心口配着的白玛瑙,“如今我带大军来此,也是为了向您借道。” “借道?”布姨下意识地问,“去哪?” “自然是回我们的地方去。”句瞳的声音冷下来,“下次再来!” 布姨被她话语中的冷意所震慑,一时没了话头。 半晌,她重新开口:“你们要渡江,哪里不能渡,偏要来这里?” 乐玄见状,挥了下手,所有士兵齐齐后退十五步,将中央留给布姨与句瞳二人。 句瞳的视线发冷,从整齐的士兵们身上划过,道:“这次是我大意了,没料到他们竟然会离开南方。布姨,你死过一次吗?” 布姨没听懂:“什么?” “人之一生,有如过江,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句瞳说,手指还是紧紧摩挲着那枚皎洁如月色的白玛瑙,“你们当年救了我,我铭记于心。” 布姨好不容易找回舌头,打量着她,说:“一度秋来一度过,竟然是你。” 句瞳道:“能否能为我卜上一卦。就像当年月夕节你为姐姐所卜的那样。” “你既已肉食执杖,也要占卜?”布姨摇头,叹息,“我当年用的占卜之法,名为‘听镜’:在重要的节庆、祭祀或是将死之夜晚——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吟诵祝词祷词,抱镜出门去,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占卜的答案。” 句瞳眼神微微一动,说:“姐姐当年听到的是什么?” “我如何会知道。”布姨说,“贵国主当年出门向东,那里人口多之又多,七嘴八舌,除了她自己,我想大概没有人知道她听到了什么。” 句瞳沉吟良久,时间倒转,仿佛回到离开这里前的那一晚。 “你就是我的妹妹。”句盼坐在她床边,微冷而瓷净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替她扣上恶兽面具,“跟姐姐回家罢。” 句瞳愣愣地看着她:“我是么?” “你是。”句盼的语气那样坚定,仿佛磐石般不可转移,“回来罢,我的阿瞳,你的眼睛,太漂亮了,像玛瑙那样。” 记忆里的句盼还能骑马、能走动,能悄悄地越过若英关来到庸国腹地,寻回她的姊妹。 “真是太狡诈了。”句瞳低低地说,“就这样骗走了我的下半生。” 布姨:“什么?” “没什么?”句瞳摇摇头,道,“既然如此,布姨,我要借用那艘舟桥。” 布姨的表情倏尔一白,眼边的肌肉极小幅度地抽动了一下,没能逃过句瞳的眼睛,句瞳神色平淡地说:“何必瞒我,我已经知道了。” “古来为君死的人大都没有好下场。”布姨一顿,语气也冷涩下来,“如果你们顺利过江,之后庸王和诸浮侯来找我们麻烦,又会怎么样?你看这个地方,还有当年水寨的那么一丁点样子吗?” 句瞳不语。 “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留在这里,不问世事,安枕而卧。”布姨说得自己情绪激动,于是抚了抚心口,又低声道,“我听说蝉夫子居住在无人可及的桃源,我们是凡人,去不了桃源,于是自造了一个,长公主殿下,你也行行好,放过我们罢!” 第218章 【作者有话说】 ps:求求海星() 明天绝对有更 我尽量早点 一度秋来一度过——卢琦《寄衣》 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文及翁《贺新郎》 第105章 两只羽箭越来越近 句瞳穿的是一身深紫色的织金袍,外覆轻铠,在夜色中灼灼发亮,犹如一支金箭。 “桃源?”句瞳重复,忽地一笑,“不过是说说罢了!” 布姨惊愕万分。 句瞳冷冷道:“这世间压根就没有桃源!没有神明!” 布姨看她神情不似作伪,不由心下一寒。 “蝉夫子也什么都不是。”句瞳来回踱步,就像要把某个看不见的人给剥皮抽骨,一口吞下,“即便是屹立不倒的巨舟,也不能截断河流的涌动。他是圣人又怎样,如果掺合了进来,那还能算是圣人吗?” 任何柔光映在句瞳的面具上,都冷似冰雪刀剑,丝毫看不出当年她救出的那个姑娘的样子。 布姨不得不再次想到这人早已不是那个才醒来的姑娘。 而是一国执政长公主,是句瞳。 此时此刻,她也不由得好奇起来当年那位据说是句盼的人到底听见了什么,那一卦的结果到底是什么。 “自造的桃源?”句瞳猛地停步,嗤笑,极度挑衅地直视布姨的双眼,“还不是薄如蝉翼,我就算要毁了它,你又能如何?” 布姨气极:“你——” “你们的舟桥。”句瞳转过身去,“我要定了。” 乐玄等三人退下后,便听不到句瞳和村长具体在说什么,火把的光芒笼住俩人,一如当年,直到有人来到这里,将句瞳带往新的人生。 卞云扯了根狗尾巴草咬在齿间,吊儿郎当地说:“殿下果然博闻强识,足下千里果然比纸上万里还厉害!” 魏自抱着双臂,靠在自己的马边,审视着那二人。 那边谈话了将近三刻钟的样子,然后他们看见村长呆立当场,紧接着句瞳转身下来,从侍女手里取过自己那把华丽的长弓,搭了一只箭,瞄向远处。 众人不知她要干什么。 箭尖所向,只有一片浓稠的黑暗。 “我来时看见那间屋子的窗边有一盆花。”句瞳突然说。 乐玄猛地明白了她的目的。 句瞳将弓弦拉满,几乎像是没有瞄准一般就松开了手,举重若轻,羽箭极度轻盈,在夜色中划出惨白的影子,就像黑夜的一条裂缝。 风送来那道细微却又如此明显、清晰的花盆破碎的声音。 人群中发出压抑的惊呼声。 布姨还来不及惊诧,却见句瞳迅速重新搭箭——却足足有三箭,她依旧拉满弓弦,弦绷得难以在地面投下影子,句瞳将箭尖对准了村民们的位置。 “许久不见,不知道你家的孩子长了多高。”句瞳说。 布姨浑身的血液瞬间变得冰冷,明明才入秋,她却如同身处寒冬。 句瞳静静地等待答案,她的手那么稳,丝毫晃悠也没有,众人不得不坚信只要她愿意,想要谁的命就能要谁的,易如反掌。 “布姨!”村民们恐慌地叫道。 “娘!” 而此时,几名年轻人却站了起来,面对锃亮的箭头,捺着惧意,特意高高扬起下巴,语气微颤地说:“放、放了布、布姨!” “布姨!我们死了也不打紧!没事儿!” 句瞳还没发话,卞云却左手抽出剑举起来:“哪里轮得到你们!” 这几名年轻人却梗着脖子,不肯退后,秋风凛冽,一枚落叶卷过卞云冷涩的剑锋,四分五裂地落在地上。 “你要我杀了他们?”句瞳不疾不徐地问道,“多年轻呐。” 布姨动作迟缓,眼球滚烫,少顷,她终于在那三箭的威慑以及众村民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声音嘶哑:“……我答应你。” 句瞳微微一笑。 布姨才喘了口气,却见句瞳并没有放下弓,而是手指一松。 三箭刹时离弦而去,布姨的呼吸被硬生生吓得断崖,瞳孔骤缩,村民们骚乱不已,不约而同发出惨叫:“啊!” 那几个年轻人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眼睁睁看着羽箭破空而来。 ——他们却都没有见血。 三支箭精准地擦过他们的耳际,“咚”地插进了村民后方的草堆上。 “这就是桃源?”句瞳讥诮地勾起嘴角。 舟桥藏在村庄旁侧一个被芦苇遮住的山洞里。 整整齐齐,由铁链锁成一体,布姨举着火把,站在湿润的泥土里,心想一去不复返了,那些桃源岁月。 “这是什么?”卞云从未见过,好奇地上前触摸。 乐玄恍然大悟:“原来是舟桥。” 黑夜随水逐渐流逝,玉盘似的明月东移、隐没,清晨的薄雾与露水已在聚集。 东方迷迷蒙蒙,已有了日出的迹象。 河岸的铁牛也早已被芦苇淹没,长满了锈,句瞳抚摸着铁牛那近似鲜血的锈味,看着卞云与魏自安排搭建中的舟桥一路向对岸延伸。 这时,被捆住的某个年轻人突然怒吼一声,冲将过来。 他甚至还碰不到句瞳的衣角,就被侍女一脚踹翻,难堪地滚了一地湿泥。 天刚刚明亮起来,大军开始沿着临时搭建的舟桥过江。 这天的江雾尤其大,弥漫四周,浓密得能凝出水滴,完全看不清对岸的境况,只能看到脚下的船面,率先过江的先锋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哨。 第219章 太安静了,只有水声与风声。 句瞳走到一半,忽然察觉到什么,抬起头:“鹰呢?” 亲卫连忙吹呼哨,召唤飞鹰下来,然而过了良久,仍没有驯鹰的迹象,但仍有一点在上空盘旋,他们不禁愕然,互相看了一眼:“天上是什么?!” 句瞳才伸手,侍女就把弓箭再次递来。 句瞳动作迅捷地搭弓射箭,射向天际,然而这一箭竟被那鹰躲了过去,凌空一翻,迅速降落,谁懂没想到这一箭居然会落空,她眯了眯眼睛:“是海东青。” 与此同时,前线吹起号角:“注意!敌袭!!” 乐玄跟在句瞳身边,下意识地抓住船舷,无比惊诧:“他们怎么会猜到我们会走这条路!是谁?!” 数百支点了火的箭飞来,密密匝匝如雨一般。 舟桥犹如地动山摇,剧烈晃动起来,犹如失控的长蛇,江水被惊得动荡不已,一时水花飞溅,所有人衣襟全湿。 句瞳话也不说,仿佛在江雾消散的瞬间看见什么,利落地又射出一箭。 “咻——” 这一箭无视江雾与人头攒动,直向对岸,势如破竹,破开所有迷障与阻碍,句瞳隐约看见海东青停在一身黑铠的男人肩上—— 就是这个人。 然而就在句瞳弯弓搭箭的瞬间,靳樨也同样看见了她,同样弯弓搭箭,毫不含糊地一箭射出。 两只羽箭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当空相冲,箭尖蹭出火花,犹如两只恶兽狭路相逢,利齿咬住对方咽喉,发出凄厉的、嘶哑的、最后一博的尖叫,同时坠落在江面上。 句瞳一愣,握弓的手指蜷紧。 “是谁?”漆汩赶紧问,他们脚边是海东青猎下的七八只黑鹰尸体。 “跟紧我。”靳樨说,“是句瞳。” 薛音皱眉:“句瞳箭法这么好?” 天将明时,回撤的炚军在过江处被三国联军堵住,只得当江作战。 三国联军人并不少,但炚军的人也很多,狭路相逢勇者胜,句瞳瞬间就明白了这一点,换成鸣镝向天际射去,紧接着便从队伍中央爆发出一阵响亮而又昂扬得似乎要冲破天际的号角声。 号角声下,炚军很快恢复了镇定,竟无人指引地同时呼号出:“炚万年!” “炚万年!!” 漆汩被他们的英勇气息所震撼,未料炚军竟是如此的千人同心、豪迈万丈。 太多人聚集在舟桥上,受伤的或被踩或被挤入江中,顺流而去,而几百步开外,则是一座高高的瀑布,哗啦啦的水声如雷贯耳,水流里掺杂着稀释的鲜血,染成日出后的第一泼赤色。 舟桥左右波荡,看似古老,意外的稳固。 岸边的铁牛也不知历经了多少时光,即便生锈,还是牢牢地钉在湿润的泥土之中,往下掘也依然是足铁,无法移动。 “啊!”罗蒙怒喝一声,挥舞重剑砍向铁链。 一声巨响,犹如爆炸,罗蒙的虎口裂开,重剑连带着右手在震颤中嗡嗡直响,而铁链稳固如初,只有一点小小的、不足为道的伤口,在嘲笑罗蒙的渺小无力。 忽然传来一声口哨声。 只见一名炚将军打扮的男子手持长枪,甩开剑上的士兵,血淋淋地当空刺向背对着他的连乔,连乔依靠本能直接以剑当刀砍下,同时脚一踩,把血染的红缨枪踩在脚下。 “你是——”连乔眯起眼睛。 “魏自。”男子利落地报出姓名,同时一掌拍出。 这俩人在士兵乱斗中艰难地对起招来,连乔还顾及着自家的兵,束手束脚,而魏自却毫不在乎,杀了就杀了,甚至拉了好几个人替他挡连乔的刀。 另一边,卞云瞅准了靳樨:“就是你。” 卞云行事与过招一样大开大合,靳樨接了几招后便悄悄给漆汩递了个眼神,漆汩旋即躲在薛音身后,绝不冒头,海东青再次腾空,指引漆汩。 句瞳发现海东青再次腾了空。 句瞳再连射三箭,都被海东青躲了过去,乐玄一直紧跟她身侧,道:“殿下,它一定是在保护某个很重要的人。” “你跟着她们。”句瞳丢掉弓,抽出腰间王剑。 这柄剑是炚王室代代相传,不比中原王剑的礼仪之用,炚王室的王剑是真真正正的宝剑。 两名侍女毫无异义,立刻一左一右地站在了乐玄两侧,乐玄瞳孔一张,下意识地揪住句瞳的衣角。 他当然抓不住——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句瞳单枪匹马地冲进了血雾之中。 句瞳坚信杀人要杀王,她一面砍人一面辨别服饰,有齐、应,有姬家的亲军,甚至还有易国的兵! 她深吸一口气,飞脚将好几人都踹进水里,抽空确认海东青的位置。 忽然,一名黑铠将军映入了句瞳的眼帘。 正和他过招的是卞云,句瞳很明显地看出卞云处于下风,被压着打,何况卞云的伤并没有好。 就在那将军一剑刺向卞云咽喉时,句瞳暗暗运力,瞅准时机,当机立断地直接把手中王剑投掷出去,同时趁那黑铠武士举剑挡避的时候,她三步并作一步,拉住卞云脚踝,把他拖了出来。 卞云大喜过望:“殿下!!!” “句瞳?”靳樨收剑,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戳在三人之间的王剑。 “正是我。”句瞳冷哼道,上前拔出王剑,“那只海东青是你的?你是谁?” 第220章 “我是骊犀。”靳樨做了个起势的动作,“英武侯,骊犀。” 【作者有话说】 我昨天居然敢大言不惭地说今天会尽量早点…………………………(狂跪 第106章 “滚!” 尘土与飞扬的水滴交织成一起,意外结成极为美丽的虹彩。 句瞳眉毛微微扬起,眼前这个初次见面的英武侯明明皮相不错,却莫名地让她看不顺眼,就像……就像一个人走在路上,忽然撞见了一名路人,这位路人明明什么也没干,却让人觉得状似未来会要打劫自己家,于是无来由的火冒三丈,非要当街打起来不可。 ——这就是句瞳现在的想法。 见状,卞云的后背腾起一阵寒风,不知这英武侯如何得罪了句瞳,他忽地预感这回殿下恐怕要认真打,于是后退了一步。 果不其然,句瞳在面具下露出阴惨惨的笑容,举起了王剑。 只听“锵”的一声重鸣,王剑与獬豸剑硬生生地撞在一起,刀兵相接的一瞬间,俩人的虎口都险些震裂,不知有什么闪过靳樨的视线,让他蓦然一愣,句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趁机撩起剑柄,变换角度,让剑锋一路划下,刺向靳樨的心口。 “叮——!!” 黑铠堪堪招架住了王剑的剑尖,靳樨回神,借势挑开剑尖,稍稍退后。 靳樨微微皱眉:“你……” “你竟敢分心!”句瞳打断了他,寒声道,再度冲将上去。 不过三招,卞云与赶来的连乔齐齐神色一变——这二人竟是一时间分不出胜负,不相上下! 英武侯是有蒙夫子指导,那句瞳呢?她又是什么来历?得了谁教导? 连乔依稀记起,说长公主句瞳曾经在外求学多年,才被句盼寻回朝,难道句瞳才是夫子的那名小弟子? 两人早已缠斗在一起,任何靠近的物什,哪怕是水滴,都要被二人削成丝,刀光剑影飞掠而过,嗡鸣不断,带起凛冽的冷风,句瞳的织金袍在晨光中越发明亮,与靳樨形成鲜明对比,一明一暗,几乎揉在一起,叫人目不暇接。 “你得罪过她么?”连乔拖着剑,难以置信地大吼,这分明都是不留情面的杀招。 靳樨看上去也弄不明白,不吭声,一面架住句瞳的剑,一面用余光扫了一眼,看见平静盘旋的海东青方才放心下来。 句瞳招招狠戾,以剑插地,身体在空中飞速转了一圈,一脚狠狠踹向靳樨。 连乔应付着追上来的魏自,恰好捕捉到句瞳的一个空档,想也没想抽剑来战,被撂下的魏自顿时怒不可遏:“何处去?” 句瞳闪避得快,但衣袍还是被连乔削去一个角,来不及报仇,靳樨已经以剑尖挑起脚边的一柄长枪,掷了过来。 连乔暗道可惜,一转头,却与卞云打了照面,卞云哈哈一笑:“先来战我!” 说罢当头就是一剑。 魏自也红缨一抖刺了过来。 眼看就要陷入以一敌二的局面,连乔难以支绌,正觉头疼,正好一把重剑嗡地当空舞来,险些将魏自的长枪砍断。 “多谢!”连乔求之不得,一口气立即顺了,精神一震,便执剑与卞云斗起。 魏自一个回身,紧急收枪,将红缨那头握在手里,不必回头便知道来人是谁,冷笑道:“罗将军。” 罗蒙哼了一声,扛起重剑。 长枪舞起来如蛇一般,迅疾得几乎只能看到残影。 罗蒙竟乒乒乓乓地用重剑全挡了下来。 正当此时,漆汩躲着刀剑,手里有一把靳樨给的剑,虽然比不得神剑,但也是宝剑无疑,奈何他不太会使,就只好当个棒槌用,更多地还是躲来躲去。 薛音被一众士兵缠住了,手起刀落地大杀四方,回头找人,一看心脏险些跳出胸腔之外,只见漆汩勉强地支剑抵挡着面前的几个人,然而他身后正有一名亲兵打扮的人执枪捅来,没被他注意到。 是句瞳的贴身侍女中的一名。 这侍女武艺高强,并不是寻常服侍的宫人,亲自来替句瞳杀人,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派来保护漆汩的几名士兵。 “宁七——!!!”薛音喝道,手一抖,刀锋寒涩,飞身便去。 漆汩混乱中压根听不着薛音的声音,但不知为何,他后颈忽地一阵发凉,朦胧中好似有人对他当头喝了一句:“漆汩!” 听不清具体是谁,那声音就像被包裹在云层之中,简直是直接钻入他的脑袋,立时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爬遍漆汩的全身,瞬间鸡皮疙瘩顺着脊髓攀上脑袋。 漆汩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速度扭过头,发现了身后的那名女子,枪尖寒星一点,锋芒毕露。 但发现了又能怎样,漆汩知道以自己约等于没有的功夫,是完全躲不过的。 漆汩喉咙干涩,无法发出声音,周遭事物全然停滞,以慢了几百倍的速度行动,那股战栗始终未曾离去,不依不饶地沿着他的四肢百骸蔓延开去。 忽然之间,漆汩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扯线木偶。 手、脚甚至身体和呼吸都不再受他控制,那种十分奇异的感觉难以形容——恍惚中漆汩意识到什么,瞪大了眼睛。 薛音本以为自己能赶到、全须全尾救下漆汩的概率很低,这侍女手脚实在太利落了,一看就是句瞳亲手调教出来的,但立刻,她就震惊地看见漆汩回头就是一剑,手法娴熟得堪比剑客,更不像漆汩能使出来的。 第221章 “你——”这一手让那侍女也愕然了,当机立断一个后空翻躲过漆汩的剑。 漆汩如神仙上身,眼神格外茫然,但手起剑落毫不含糊,脚下踏步玄妙莫测,瞬时时局倒转,换作漆汩进攻、侍女躲避不及,哪里还像英武侯那个文文弱弱的小师弟。 薛音看傻了,险些中了敌军的伏击,幸好及时回过神,一刀砍了。 漆汩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觉得身体已不由他控制,左刺右击,几乎是本能,这副功夫都能和靳樨过招了,就好像突然变成了绝世高手一般。 侍女被漆汩割了手臂,只得离去。 漆汩并没有追上去,反而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和剑刃上流下的鲜血。 “怎么回事?”漆汩自言自语。 薛音撇下其余想法,抓起他衣领便跑,跑到一半又有一名侍女天神降临,一剑刺来,漆汩顿时怒道:“怎么又来!” 薛音把漆汩扯到自己身后,问漆汩:“你还能打吗?” “不能。”漆汩尝试地扭扭手腕,全身关节正过度使用了一般酸软无力。 薛音隐隐有猜到,叹口气,上前一步,双手握刀,二人瞬间缠在一起。 漆汩勉强地拿着剑护住自己,忽然有人拿着一把短刀刺了过来,电光火石之间,这人和漆汩双眸对上,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讶异。 “是你?!!”二人同时喝道。 原来这人竟是久未蒙面的乐玄。 漆汩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与乐玄重逢,当日在郁城,乐玄与他们告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我要去闯荡江湖了。”乐玄当时这样说。 乐玄到底还是收了刀势,落地:“居然是你。” 他方才并没有看见靳樨,现在看见漆汩便对方才句瞳看见了谁了然于心,道:“看来骊兄也来了。” 漆汩仍愣愣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薛音边打边吼道:“他是炚王的太傅!!!” 那侍女到底敌不过薛音,再次退下,薛音趁机又拉起漆汩便跑,漆汩跑到一半回头看去,见乐玄仍在原地,一袭文官服饰,袖口衣缘都绣有银龙的纹饰,毫无疑问是炚国的官服,远远地朝他看了一眼,接着随面冷似水的侍女走了。 薛音赶到大本营才发觉一团糟,被炚军服制的人占领了,难怪战场乱成这样! 薛音急忙刹住脚步,气得骂了一句祖宗:“一群废物!” 她气得跳脚,只好调转方向,还未及判断好方向,忽然被漆汩拉了一把。 漆汩指着天际盘旋的海东青,提醒道:“应该是那个方向。” 二人穿梭过一片混乱的战场,终于赶到真正的后方,薛音抬脚就暴怒地把驻守的校尉踹了个狗啃泥,那校尉爬起来,丧着脸说:“那伙人突然就出现了,实在没挡住啊!” 薛音指着校尉骂道:“让人端了老窝你们倒还有脸说话!” 校尉垂头听训。 漆汩一头雾水地听了,反应过来,应该是句瞳一眼就看穿了后方所在,另派了一支小兵,穿过层层人群,鬼魅一般袭击了联军后方,大本营只好临时改换地方。 薛音喘口气,回头上上下下用疑问的眼神打量漆汩:“你会功夫?” 语气里满是质疑。 “我不会啊。”漆汩比她更茫然。 薛音快被疑问的洪水淹没了:“那方才怎么?” 漆汩道:“我真不知道。” 薛音陷入了到底谁在骗她的困境,片刻后干脆不想了,又问道:“你和句瞳有仇?” 漆汩依然很茫然:“不应该啊,没有见过面。” “那那个太傅?那个侍女?”薛音可是看见了乐玄半途而废的刺杀。 漆汩一怔,旋即道:“萍水相逢。” 薛音意有所指地道:“他是句瞳给炚幼主找的太傅,极得句瞳的信任。” 海东青结束了探路,拢翅落了回来,薛音观察战场,片刻后道:“一时半会打不下来。为了赶上这时候,终究还是走得太急,将士们太累了。” 己方中有一伙人格外突出,是姬焰亲派的御林军,薛音看了两眼,有些意外,便说:“御林军被训练过。” “军队不应该都被训练过吗?”漆汩还是非常茫然。 薛音笑笑,摇摇头:“不是军队的训法。” 漆汩:“那是什么?” “是刺客。”薛音答,“没有道德、没有判断、没有惧怕、也没有喜好,有的只有目的,为了目的可以不顾一切。” 刺客? 漆汩从不知道姬家竟会豢养刺客,又是谁在负责训练?无论是姬焰还是舅舅,还是母亲也好,谁都没有提过有刺客的存在。 漆汩越发糊涂,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一直都是外人。 他视线模糊起来,有些站立不住,后知后觉地发觉方才过度使用肌肉的代价来了——即使漆汩都没有找到原因。但他无所抵抗,思绪也不受控制,隐约看见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舔舐他的脸颊,漆汩还没来得及想琥珀怎么找来的,头一歪,就这么睡了过去。 这一觉黑沉得吓人,让漆汩以为自己又死了一次。 迷蒙地睁开眼睛,漆汩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的是靳樨的斗篷,他猛地坐起,正好撞上靳樨清明的眼眸,许是为了方便,他没有卸铠,獬豸剑就靠在一边。 连乔、罗蒙都在,但是都睡在帐子的另一侧,离他们很远,也俱是一脸疲色。 第222章 帐子里点着不甚明亮的灯,竟有一丝安稳的味道。 漆汩摇摇脑袋——已经入夜了。 靳樨凑近来,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头吻了一下漆汩的嘴角,低声解释道:“暂时鸣金,炚军退回了东岸。” “你受伤了?!”漆汩闻到血腥味,顿时警觉地要扒|衣服。 靳樨握住漆汩的手:“没事,一点小伤。” 漆汩怀疑地看来,靳樨发誓地说:“皮外伤。” “没骗我?” “我不骗你。”靳樨道,伸手搂来,“让我抱一会。” 靳樨怕自己硌着了漆汩,动作放得极轻,漆汩倒不在意他坚硬的铠甲,往后移,叫靳樨也躺塌上来,窝进他的怀里去,束甲绳摇摇晃晃地垂下来,漆汩顺嘴要咬一下,熟料被靳樨捏住了嘴,皱眉说:“脏。” 漆汩连忙摇头不咬了,靳樨才放手。 “听说句瞳派人来刺杀你?”靳樨问。 漆汩无奈地道:“也许是以为我是什么重要人物吧,谁让海东青一直跟着我。” “怪我。”靳樨便道,“但我不放心。” 漆汩唔唔两声,支起起身子,扭头摸靳樨的下巴,在他脸上啄了一口,因还有外人在,也不敢闹太大动静。 靳樨眯起眼睛,扶住漆汩的后脑勺,却说:“他们睡熟了。” 漆汩:“你为什么不睡?” 靳樨笑了一下,却不答,不容置喙地吻了下来,漆汩象征性地挣扎一下便罢,好不容易等到靳樨放开才急急地吸气,听靳樨冒了一句:“幸好……” 他的嗓音有些嘶哑,又后悔。 漆汩听明白了,道:“我这不是没事儿吗。” 靳樨粗糙的指尖擦过漆汩的下颌与脸颊,嘴唇微动,想问什么。 漆汩看出靳樨是想问为什么他突然有了武艺,遂道:“别问了,我也弄不明白,就像那件事一样。” 靳樨点头。 漆汩看了看夜色,道:“睡会儿吧,你一定累了。” 靳樨确实累了,漆汩醒来后他心中的大石就落了地,不多时就沉沉地睡了过去,漆汩没太在意靳樨和句瞳到底谁赢谁输,反正靳樨现在还好好的就无所谓了,他尽量调整了一下靳樨的睡姿,让他尽量舒服些,旋即也睡了过去。 翌日天还未明又吹起了号角。 漆汩惊醒,不见靳樨人影,薛音和衣睡在不远处,百花袍已经沾了许多脏污,少顷连乔掀帘子进来,轻声道:“醒了?” 漆汩点点头,昨夜没看到薛音,想必她一定是守夜,此时也小心地不敢打搅她睡觉,随意地收拾了下便轻手轻脚地出了帐。 大本营已被再度修整过,连乔道:“罗兄与骊侯已经出战了。” 漆汩想到会是如此,眺望江雾弥漫的对岸,那边村落已经紧急变成了一座堡垒,连乔塞给他一些干粮和水,漆汩道:“会有其他人来吗?” 连乔摇头:“诸浮军想来是不会离开龙江关的,风知那伙人也不知道在哪儿。” “消息不通太受掣肘了。”漆汩由衷地说。 “是啊——”连乔负手而立,忽然道,“若是长河肯为我们所用……” 漆汩一愣,探进衣襟抚摸二当家的身份玉牌,不由汗颜。 连乔又感慨道:“真不知长河的大东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要是能见一面也好。” 漆汩:“……” 他不由腹诽道:就算你见过,怕也不会知道霜缟君是什么样的人啊—— 午间,薛音醒来,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去洗脸,这时罗蒙赶回营帐,面无表情地对翘首以盼的漆汩道:“别等了,骊侯两个时辰后才会回来。” 漆汩:“……” 漆汩于是问清了医帐的位置,去帮医官们处伤兵。 医官之首是名明明长着软软的腮肉、年纪轻轻行事却很老派的小少年,名叫“海阳”,精力十足地在伤兵之中跑来跑去,像一只精力充沛的小兽。 海阳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包扎、上药、熬药,在医帐里拥有无可置疑的权力。 听了漆汩的来意,海阳叉腰瞥他一眼:“你会多少?” 漆汩想了想:“皮毛。” 只读过一些医书医典什么的,完全纸上谈兵。 海阳遂得出结论:“哦。什么也不会。” 漆汩:“……” 海阳到底还是留下了他,照海阳的说法,是看他顺眼。 漆汩忙到黄昏才回帐,这时候靳樨已经回来很久了。 刚好看见斥候走上北上的路,营地里新搭起了几顶营帐。 漆汩略一踌躇,不知是哪一顶,靳樨却心有灵犀一般打了帘子站在门口,他终于把铠甲卸了,眉目间也轻松许多,朝漆汩招手。 漆汩连忙走了上去。 “以后分开住。”靳樨道,让漆汩进来。 这帐子和路上搭的帐子没什么区别,漆汩道:“是要僵上一段时间,对吧。” 他算看出来了,句瞳太厉害了,压根不可能达到大败的结果,如此只剩一条路。 靳樨嗯了一声:“商量过后,怕是一时半会打不下来。” “炚军出来肯定没带那么多粮草。”漆汩掰着指头算,又想到什么,“况且现在入秋了,等天气凉下来,句瞳肯定不能放着关外不管。” 就这么耗着,看谁耗得过谁。 晚上烧了热水,靳樨要来一桶,让漆汩去洗,又怕他不好意思,便把帐子里的蜡烛吹了。 第223章 蜡烛一吹,漆汩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了,见靳樨也没有出去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飞速地脱去衣服钻进桶里,胡乱地洗了一通,又飞速地穿好衣服,清清嗓子,说:“我好了!” 靳樨扬起眉毛,略微奇怪地看他。 漆汩重复:“真的好了!” 靳樨端详漆汩的神色,片刻后点点头。 漆汩呼口气,把自己摔到塌上,头埋进被窝,熟料背后传来水声,他从被褥里钻出个头,登时:“???” 靳樨一脸正色,看了他一眼,意思是:“怎么?” 漆汩吞了口唾沫,令自己的目光从靳樨身上或旧或新的伤口移开:“……那个水我用过了……” 靳樨:“又不脏。” “……”漆汩一时脑子堵住了,半晌才找回舌头,“凉了!” 靳樨:“没事。” 说罢,靳樨已经撩起了长发。 漆汩呆呆地用欣赏的眼光看了许久,靳樨无所谓地任由他看,漆汩看了好大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这样似乎很冒犯,又把脑袋缩回被子里。 一旁睡醒的琥珀一头雾水地看着塌上的小包,以为漆汩在跟他玩,于是喵呜一声,欢欢喜喜地钻了进去,直到洗好的靳樨跪着上床来,冷漠地把琥珀丢到地上去了。 漆汩发现四人已经养成了轮流去守着的不言自明的规矩,靳樨能隔日休息一天,漆汩却要每天去医帐报道,忙得脚不沾地,看上去倒比靳樨还忙些。 海阳生活在齐、应两国交界处,是当地有名的医药世家的后代,且是这些年轻人里最好的那个,通常在两国之间游走行医。 漆汩想既然来都来了,机会难得,便向海阳请教医道。 海阳颐指气使,支使他做这个又做那个,漆汩都乖乖去做了,没半点废话,海阳这才开始东一脚西一腿地对他说医道。 漆汩对之前看过的医书几乎都还记得,只是书上写的与现实做起来是有差别的,差别还不小。 这天中午,海阳在旁边看漆汩尝试开出的青涩药方,有些不悦地撇撇嘴:“你还挺有天赋。” 漆汩受宠若惊道:“是吗?!” “不是!”海阳变了脸色,扬了扬下巴,道,“你男人来了!” 什么啊???——漆汩下意识地扭头,看见隐隐合上的帘子后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其余的几个医官笑起来,连在场的伤病们都揶揄地笑了,几个胆子大的已经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漆汩无奈地笑骂道:“滚!” 【作者有话说】 三次太忙了啊啊啊 ps:以及一周不见为什么cp大变样啊完全看不懂啊! 第107章 有伤天和。 活差不多干完了,漆汩踌躇地站在那里,有点左右为难。 海阳搓搓脸,嫌弃地说:“快走快走。” 漆汩还有所犹豫,周围人又异口同声地说:“快去吧宁大人!” 漆汩:“……” 海阳:“放你休假总可以了吧!” 漆汩只得转身,挑起帘子。 门口的靳樨背对着他,正眺望远处的河面,腰间配着从不离身的剑,此时此刻,舟桥还安稳地如蛰伏的水龙一般呆在河面,水面倒映出灿烂的阳光,如同铺了一层粼粼的金箔纸。 漆汩站定,不由自主地欣赏了一会儿。 靳樨却意识到什么,回过头:“还早,怎么出来了?” “我看见你了。”漆汩说,下意识地露出笑容,旋即视线下移,然后看见了靳樨怀里的…… 琥珀。 琥珀还是在睡觉,尾巴缠在靳樨的手臂上。 它从昨晚开始就不见踪影,也不知是去哪里玩儿了,不过照他们的经验来说,无论去哪,琥珀总还是会回来的。 漆汩“咦”一声,奇道:“你从哪儿找到的。” “它在河边抓鱼。”靳樨答,捏了捏琥珀的爪子,它湿漉漉的毛发顿时映入漆汩眼帘。 漆汩:“……” 琥珀无辜地“喵喵”叫起来。 “今天没什么事吗?”漆汩说,他分明记得早上天不亮靳樨就起身了。 “嗯。”靳樨道,“不过闲不了太久了。” 漆汩想了想:“也是。” 他一直在琢磨为何那日自己会突然如有神助,竟能反伤句瞳的手下,后来漆汩特意挑了个精神头好的时候找靳樨练手,靳樨满脸无奈。 漆汩:“万一我确实有习武的天赋呢?” “……”靳樨只好说,“来吧。” 漆汩壮志凌云,屏气凝神,大声地“嗨”一下,朝靳樨冲了过去。 然而即使是靳樨放了三条大河的水,还是轻而易举地把漆汩翻倒,又在他翻到的前一刻捞了起来,捞进怀里。 路过的薛音和连乔疑惑地停下脚步,连乔将双手搭在木桩上,笑而不语,站得跟竹子一样直的薛音疑惑道:“你们在斗牛?” 漆汩:“……” 好毒的嘴! 漆汩咳咳两声,从靳樨的手臂挣脱出来,继而立马捂住了靳樨的嘴,道:“没有!” 连乔继续笑而不语,笑容有点微妙,招呼薛音忙去了,薛音满脸莫名其妙,跟着连乔的脚步渐行渐远。 靳樨指指自己的嘴,漆汩忙不迭松开手。 “看来确实没有。”漆汩遗憾地道,“那为什么我会突然能打呢?” 那一瞬间的感觉实在过于奇妙,仔细描述起来,漆汩道:“就像我之前的筋脉都搭错了路,只在那一瞬间才走对一样。” 第224章 靳樨听罢,沉默少顷,忽然道:“会不会……?” 漆汩稍一迟疑,即刻便明白了靳樨的意思,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顿时茅塞顿开,确实如此,或许是真的有“神”在助,只是不知道是哪尊神,也许就是祂,既赠予了自己第二条生命,还在危机时刻救过自己一命。 也许这不是唯一的一次。 漆汩于是又记起——马上又是一年秋分了。 靳樨轻轻地叫道:“阿七。” 漆汩一笑,伸手摸摸靳樨獬豸剑的剑柄,低声说:“神明在上。” 半夜,琥珀忽然惊醒,凑过去舔漆汩的脸颊,漆汩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见靳樨从床上飞了起来,匆匆披挂执剑,正要走时又转身拢住漆汩后颈,低头亲了他一口,走了。 帘子带起一阵寒冷的夜风,漆汩的睡意立即跑得影也不见。 今夜是薛音带人守夜,帐外的嘈杂声不止,少顷一声长号:“——敌袭!” 这一次两军又僵持到日上三竿方才不情不愿地鸣金收兵。 没休息多久,句瞳又命人吹起了号角,又是一次冲锋。 炚军跟不要命似的冲上来,血性极足,战马也皆是关外之马,昂扬嘶鸣,有一股不可忽视的蛮气,漆汩发现他们的军甲、武器,都有关外蛮荒的风格,简洁适动,尤其适合炚军善于单兵作战的风格。 鸣金后,又是一轮冲锋,冲锋后又鸣金,又冲锋。 魏自与卞云高马立在对岸,逆着光,能看出嘴角的一抹冷笑。 如此几般,犹如令人痛苦的循环,节奏完全掌握句瞳手里,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日出,大家实在是被冲得劳累不已,唉声叹气,上下眼皮打架,靳樨一身血,收剑入鞘,在一次短小的间隔里见了都足有十二个时辰没有合眼的罗蒙、连乔和薛音。 罗蒙道:“句瞳一定是没有什么粮草了。” “比当年的氿公主还要人命!”连乔道,“我们的兵实在受不了他们的节奏,这样的话肯定会被打散的。” 薛音道:“太发疯了!他们自己不累吗?” 众人沉默,远处传来似乎又是炚军呼喝的声响和不甚整齐的脚步声。 连乔道:“必须要主动权抓回来。” 漆汩从医帐走出,他亦一脸疲色,眼下带着乌青,身上沾满了别人的血。 在门口站定,守兵替漆汩掀起门帘,漆汩也在想破局的事情,看见明亮的河面,犹如烈焰一般。罗蒙正把重剑拄在地上,顿了一会,忽然道:“火油有吗?” 此话一出,几人都怔住了,漆汩亦愕然地下意识止步,此处山林遍布,秋日即将到来,干枯的落叶是最好的柴禾,一旦烧起来简直无处可脱,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漆汩回头,似乎能看见江对岸的临时哨岗上站立的乐玄。 账内,四人的站位刚好东南西北各一位,罗蒙顶着三人视线,仍一脸面无表情,漆汩忽然发现他的眼神犹如一柄冷酷的剑。 薛音皱起眉头:“罗兄,有伤天和。” 罗蒙摇了摇头,似乎早知如此。 连乔道:“这还是……罗兄,实在不必如此。” “心慈手软。”罗蒙语气淡然地道,反问道,“你们敢确保句瞳不会这样做吗?” 靳樨作了一个停止的手势,然后拧眉道:“那么若是风向出了问题呢?” 罗蒙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死士带着火油突击过河,接着箭上点火射过去,这不是很容易?” 薛音:“……” 连乔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说了一声“不”。 靳樨:“火油如果流到了河上,风向又变了呢?” 罗蒙冷冷地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诸位不会不知道这个道吧。” “不、不不不……”连乔连连摇头,“不能这样……” 罗蒙冷哼一声,再不多话,转身出帐,恰好与门口的漆汩打了个照面,也没说什么,简短地一点头,便离开了。 少顷,薛音与连乔也出来了,一前一后地各自快步离开,最后出来的是靳樨,站定,看着罗蒙的背影融进众人之中。 漆汩上前一步,问:“罗将军他……” 靳樨却道:“我其实也这么想过。” 漆汩仔细地打量他的眉眼,知道靳樨并不是说笑,漆汩倏然叹口气:“其实……” 其实某一刻,他的心中也划过了这个想法。 罗蒙是齐国的上将军,三军规模本就差不多,只有靳樨带着的姬家御林军人数最少,罗蒙本就拥有决断的资格与地位。 “况且……”靳樨道,“如果他不动手,瞳公主也会找其他法子突破的。她没有时间再和我们在这里耗下去了。” 于是这天白日里,连乔与薛音开始尝试夺回主动权,虽然打乱了句瞳的节奏,但句瞳看似还是没有太受影响,罗蒙冷眼看着,没有什么反应。 薛音忍不住找魏自单挑,卞云吆喝着赶来,靳樨见状也只得抽剑策马过去。 卞云用剑指着靳樨,语气十分挑衅:“哟!你就是英武侯?” 靳樨一言不发,以剑作刀,凌厉地砍了下去。 一个小孩就在这时闯入了营帐。 士兵们将武器对准她,小女孩瑟瑟发抖,瞳孔颤抖,脸颊上本就有泪痕,忍不住立刻嚎哭了起来:“哇——”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况?! 第225章 当时帐中只有漆汩,漆汩听到通报,刹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愣:“什么?” “一个小孩。”士兵说,“吵着要见主将。” 海阳在替伤兵清洁伤口、涂药、包扎,那士兵已经痛晕了过去,海阳手下一丝不苟,忙得脚不着地,竟然还能分出心神听了一耳朵,随即嗤笑一声,说:“战场哪来的小孩?说笑呢吧!” “是真的小孩!”士兵忙不迭地分辨道,手里比比画画,“八九岁的样子,女孩,见了人就一直哭。” 漆汩看士兵态度信誓旦旦,又被海阳的话一激,心想战场上定然是没有小孩的,如果是小孩…… 定然是有别样的来历。 他在旁边的盆里洗了洗手,对海阳说:“我去看看。” 海阳手里忙活着,头也没抬,敷衍地说:“知道了。” 那小女孩被御林军接管,带到了漆汩与靳樨的帐里,站在门口,漆汩还听见她小小的啜泣声,士兵陪笑道:“送了吃的喝的,那小孩不碰,实在没有办法。” 漆汩叹了口气,低头看看身上的血迹,又实在没有时间换衣服,只好匆匆地披了件新外衫,方才掀帘进去。 小女孩正坐在坐塌边低头抹眼泪,她目测确实是八九岁左右,衣裳朴素,头发梳成小鬟,上上下下都有些乱,还沾了泥,闻声敏锐地抬起头,手边有一碗没动过的糕点。 漆汩扯出一个慈爱的笑:“小妹妹……” 小女孩立刻从塌上蹦了起来,非常紧张而又警惕地盯着他,犹如一头小兽:“你是谁?” “你不是要找主将吗?”漆汩双手一摊,“他们都在外面,但我是英武侯身边的人,你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小女孩仍一脸担忧。 漆汩又尽量语气温柔地道:“这就是英武侯的帐篷,你知道他吗?他是陛……是天子派来的掌军的人,是个侯爷。” 小女孩来时听见了众人的称呼,面色略和缓了些,双眼睁得大大的,盯着他:“那你是谁?” 漆汩一时语塞。 小女孩声音稚嫩:“为什么要戴面具?” 漆汩无法,只得把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他年轻、俊秀而白皙的脸,鼻梁高挺,双眸非常明亮,带有一丝温和的柔光,唇红齿白,道:“我是英武侯的文士,嗯,现下也帮忙处下伤患。” 小女孩见了漆汩的脸,被打动了几分。 漆汩一时没有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正色道:“若非如此,我怎么会在这儿,他们怎么会找我来。小妹妹,如果你有事完全是可以告诉我的。” 说罢,漆汩语气一转:“是要帮忙找娘亲吗?” “不、不是!”小女孩攥着衣角。 漆汩尽可能耐心地等待着,但他不知道要等多久,然而冥冥之中他亦有种感觉,这小女孩兴许会是转机,他思量良久,从桌上提起一封文书,交给小女孩,又提笔写了一句一模一样的,又提了自己的名字,让小女孩看:“是不是长的一样?” 小女孩迟疑地点点头。 “这里的文书大部分都是我写的。宁、七。”漆汩说,“这是我的名字。你可以叫我,阿七。” 就在这时,琥珀溜溜达达地从门外进来,不明所以地看了看陌生人,但并不在意,舔了舔漆汩的手算是打招呼,遂径直跳上塌睡觉去了,仿佛什么人世的争夺、对抗,都与它没有关系。 不知是什么说服了小女孩,她看看小猫动来动起的尾巴,又看了看漆汩的脸,抿着唇,作出决定。 “我、我姓布。”小女孩磕磕绊绊地说,“是从那边来的。” 漆汩:“!!!” 他怎么忘了!灵乌渡那地方有一个村落!那么就有当地人!如今看怕是被句瞳控制住了,但是一个小孩从众多村民中消失实在是个太不容易被察觉的事情。 漆汩的呼吸险些窒住了:“你、你怎么过来的?” 他觉得小女孩要说出一个不得了的大消息出来。 小女孩抬起头,露出她被草叶划破的脸颊:“……瀑布,那里有条路。” 漆汩掐了自己一把,几乎有些头晕目眩,竭力才让自己的呼吸没有完全乱掉,内心有个声音在说这个姓布的小姑娘说的一定是对的,但智告诉他,还是要确认一下。 “你可以,带我去看一看吗?”漆汩直视小姑娘的眼睛,问。 小姑娘还是有些害怕,视线左右移动,道:“……好。” 漆汩问:“你叫什么?” “布桃。”小姑娘说,“娘生我的时候,村里的桃花开了。” 漆汩立马跟守卫的人说了一句,马不停蹄地便与布桃出去了。 瀑布在下流,离灵乌渡并不太远,在营帐中偶尔寂静时就能听见水声。 布桃在乱七八糟的草林中辨别方位,灵敏异常,的确有独自一人摸过来的能耐,很快就带着漆汩到了瀑布处,水声汹涌,这里比其他地方更凉,落水处映出一道飞虹。 漆汩看着眼前的场景,怔住:“真的能过去吗?” “能。”布桃肯定地点点头,手一抬。 漆汩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布满了藤蔓,布桃上前竟然把藤蔓拨出了一个空档,露出之后的足让一人通行的通道,他抹了把脸,澎湃的狂喜涌上心头。 “快!”漆汩一回营帐,便火急火燎地叫人去通传靳樨,“让侯爷尽快回来!我有要事!!!” 第226章 黄昏时分,靳樨赶回来,风风火火地踏进营帐。 “阿七。”靳樨喊道,话音未落忽然发现帐篷里头多了个低头吃糕点的小姑娘,整个人一愣。 漆汩等得心痒难耐,一脸喜色:“你回来了。” “她是?” “布桃,是灵乌渡来的孩子!”漆汩说,“找你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有条密道。”漆汩语气十分认真地说,“你还记得那边有个瀑布吗,瀑布下有条密道,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大河去对岸。” 靳樨一愣,眉眼上四溢的戾气。 漆汩简短地解释来龙去脉,靳樨没听完就出帐去,向天空射了一箭鸣镝,是他们约定的要事信号。 漆汩无奈地道:“哎——我还没说完。” “待会一起说。”靳樨把弓随手放在地上,补充道,“我信你。” 一个时辰内,薛音、连乔、罗蒙有先有后地来了,薛音人还没进帐,声音就先传进来:“看情况不对,句瞳怕是要出损招。” 罗蒙冷哼一声,抱臂道:“听我的不就行了,谁损谁还说不定呢!” 连乔恰好进帐:“?” 漆汩见状忙清清嗓子:“诸位先莫吵,我这里有个新消息,应当有用。” 漆汩便用最简洁的话尽量将事情描述了一番,强调道:“我去过,确实是真的。” 三人半信半疑。 薛音道:“那个孩子呢?” “领下去吃点心了。”漆汩解释,“她叫布桃。” 罗蒙顿时欣然道:“若是真的,那么连死士突围也不必了。” 连乔忍不住道:“罗兄,就不能不冒这个险吗?况且真的太伤天和了。” “你和我论天和还有的论。”罗蒙语气冷酷地说,“难道你还要和句家论天和?他们知道天和是什么吗?年初句瞳大败关外三部,将俘虏绑在城外当肉垫子,三部靠近才发现,自己射的箭才射在了自己亲友身上!血染红了城墙啊!她不把人命当命,她知道天和两个字怎么写吗?!” 连乔:“这……” 漆汩突然在这瞬间想通了什么,叹气,然后道:“可是罗将军,我们是天子之师。” 仿佛点醒了什么,众人纷纷看向他,漆汩语气笃定、自然而带有一种无可名状的说服力:“如今这世道,诸位兴许可以不要这个面子,但天子得要。” 薛音念叨:“……天子……” 漆汩掀起眼皮,冷淡地问道:“如果没有这个面子,天子还能为什么而存在?” “哦?”罗蒙似笑非笑地说,倏地抽出重剑,直指漆汩,剑风把漆汩的额发掀起,转而一把剑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抵在罗蒙的喉咙。 “放下。”靳樨说,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薛音和连乔异口同声:“骊侯!” 靳樨不为所动,语气危险地重复:“放下。” 连乔连忙去按罗蒙的手臂,罗蒙却不动,直视漆汩面具后的眼睛,逼问道:“别说大话!你们就没有这么想过吗?没有吗?!宁七,你连脸都要藏着!” 靳樨闻言,眼中怒火已不可忍耐,犹如即将爆破。 罗蒙扭头,看向薛音:“贵陛下杀死扶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天和?天和是什么?是笑话?还是你们维持的虚假的表象?!!神是什么?神又在哪儿?!” 薛音顿时愤怒地抽刀:“罗蒙!!!” “哎呀!消消气消消气!”连乔又去按薛音的手臂,头都大了。 不等他们争个胜负出来,忽然又是一次冲锋的号角,同时—— 琥珀好像嗅到了什么危险一般低低地叫起来。 众人脸色一变,罗蒙立刻转身夺门而出,连乔回头对靳樨说:“那边的路,靠你了骊老弟!” 说罢,连乔就追着薛音和罗蒙的影子出去了。 这次冲锋异常厉害,简直如杀神一般。 当夜,一轮冲锋之后的间隔,乐玄站在哨岗上,军中只有他还在穿宽袖的文士袍,看见伤兵一批接着一批被背回来,面上隐隐笼着忧愁。 “心软了?”身后传来脚步声。 第108章 桃源 乐玄行礼道:“殿下。” 句瞳没有侧头,站在身侧,亦看着江对岸:“问你话呢。” 乐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我没有。” 句瞳不知信了没有,淡声道:“那天你没有下手。” “那人并不是哪个王、或者太子、王子。”乐玄顿时明白句瞳在说什么,道,“只是英武侯的人。” “你认识骊犀?”句瞳问,“我听说他曾经去西亳,又随夫子学艺。” 乐玄道:“我之前来投奔殿下的路上,遇到他过,一面之缘,一直没有联想到英武侯,直到见面了方才记起,殿下,抱歉。” “人一生要遇到太多太多人了,有时你以为能相伴一生的人也许会突然离开,而且每个人都带着面具。”句瞳道,指了指自己的面具,“有时你以为是值得信赖的人却会在背后捅你刀子,以为是知己,后来才发现是仇敌,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乐玄不明白句瞳具体指的什么,所以没有吭声。 句瞳语气淡淡:“如果有一天,我要你的命,你会给吗?” 乐玄完全看不懂句瞳,她于他就像一团迷雾,一团游走的云,他看出她的野心,却没看出她真的想要什么,他永远在想,永远在探索,即使句瞳就像站在对岸,她面具遮住了她的所有表情、所有喜乐,只露出冰冷而毕露的锋芒,令所有人只能倒退到匍匐的地界去。 第227章 最终,他道:“圣人云,君子从道不从君。” “所以呢?” 乐玄低头,闭上眼, 道:“殿下是我的道。” 句瞳默然少顷,乐玄一直低着头没有抬起,直到句瞳再次开口:“我叫人带了你的琴来,有没有心情弹上几曲。” “是,殿下。”乐玄完全没法拒绝,只能应下。 侍女一身戎装,却捧了他的琴来,乐玄盘腿坐下,将琴放在膝上,拨动了几下琴弦,又问:“殿下想听什么?” “就弹初见时的那曲罢。”句瞳说。 初见的那日,在长公主府中,他弹的是一曲《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侍女又捧了香炉来燃起,草木的香料熏走弥漫的血腥气,乐玄一面弹着,一面注意到句瞳业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与此同时,漆汩与靳樨带着一小队御林军来到瀑布跟前。 狭窄的洞口长满了青苔,靳樨三下五除二地削去藤蔓,让洞口完全露出来,并不是平路,而是一个向下的洞口藏在几步开外。 “走吧。”靳樨说,示意漆汩跟在自己身后,自己则打头阵,跳了下去,不一会儿道:“下来吧。” 漆汩小心翼翼地抓着凸出的土块往下走,继而所当然地落进靳樨的怀里。 靳樨抱着他,道:“前面是平路。” 漆汩点头,小声道:“放开我。” 他们安全后,小队才跟了进来,走了没两步,琉璃似的瀑布就在眼前倾泻而下,水滴四溅,此地凉爽得厉害,甬道看不出是不是自然形成的,触手之处与脚底都打滑得要紧,又非常窄小,只有两臂不到。 弯弯曲曲地走了将近两刻钟,又看到一个向上的洞口,应该是到了。 出来后,果然就是对岸,靳樨拨开藤蔓,探出身,把漆汩拉了出来,漆汩回头看,仍是一座大石头,并密密的深绿色藤蔓。 他们屏气凝声,按照布桃的话,绕过了一座山坡,远远地看到了灵乌渡,笼在夜色之中,带着不甚明亮的灯火。 他们一共带了十个御林军不到,动静不大。 后方也有岗哨,但不算多。 靳樨带了弓箭来,自己弯弓引箭撂倒了最近的哨岗。 漆汩余光瞥到一伙人,连忙拉了拉靳樨的袖子,低声疾呼:“那儿有人!” 不等那几人反应过来,靳樨就把弓一背,飞速地掠了出去。 “你是——!” 那巡逻兵一共十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靳樨放倒了,靳樨低头剥掉他们的铠甲,示意御林军几人都穿在身上,又各自扣上头盔,他和漆汩还是一身夜行服,作了个手势,众人便闯进炚军营帐之中。 远远地,他们听到了琴声。 在此地听到琴声实在是不合时宜,又御林军怒道:“还有闲情逸致弹琴!” 漆汩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见了乐玄的身影。 此时此地,他一人一身洁白的文士服,竟在焚香奏琴。 那天回来,漆汩也同靳樨说起乐玄的存在,二人都很震惊,并同时陷入了沉默,他们并不怀疑乐玄此人,包括他的志向与才华,却依然疑惑为何乐玄放着中原几大国不管,反而投奔了句氏,还是这位瞳公主。 听闻句瞳还算宠信他,会不会句瞳就在乐玄身侧? 不然乐玄这琴总不能是仅仅为了他自己弹的吧! 漆汩腹诽着,左右环顾。 靳樨示意御林军出发,他们的任务是漆汩调出来的药,一味绊在草料里,一味投到井和厨房里,虽然不知道炚军到底喝不喝井里的水,但是放倒一个算一个。 靳樨抱着漆汩在帐中游走,忽然停下。 漆汩:“怎么?” 靳樨道:“火油的气味。” 漆汩透过窗棂,看见堆满了屋子的火油桶,登时瞠目结舌,旋即猛地扭头,和靳樨在夜色中对视一眼,漆汩遂无奈地叹气,心道其实罗蒙说得对,句瞳比他们狠,而且她也并不在乎天和不天和。 这下不能想着把粮草烧了,不然和罗蒙想干的也差不多了,漆汩想着,搂紧了怀里的火折子。 “幸好布桃来了。”漆汩说,“不然真等瞳公主动手就没有回头路了。看见村民被关押的地方了吗?” “还没有。”靳樨答。 “小姑娘今天才出来,不至于。”靳樨答,“你放心。” 鉴于布桃今天才逃出来,村民们应当没有被杀,小姑娘已经不太能描述好具体位置,只有个模模糊糊的方向,他二人只得一个一个搜寻过去,几次三番险些被发现,令漆汩刺激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有一次避不开,靳樨抱住漆汩一起滚进了稻草里。 夜色朦胧,星光四散,忽然凑得这么近,又是危机时分,叫漆汩无由地激动起来,盯着靳樨的眉眼,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然而这时巡逻兵没有发觉到异样,按部就班地走了,靳樨从稻草堆里翻出来,又把漆汩拉出来。 漆汩还在有点儿心猿意马,靳樨疑惑地扬了扬眉毛。 终于,在一个偏远的村庄角落里,有个废弃的破旧小楼,门窗都锁着铁链,有几个巡逻兵——应该就是这里了。 靳樨避开巡逻兵,带着漆汩翻上屋顶,掀开瓦片,里头有人惊醒,小声道:“谁?!” 第228章 “布桃。”漆汩小声说。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便道:“下来吧。” 二人遂轻手轻脚地从屋顶落下来,看见一堆人挤在一起,差不多有二十个人,都带着镣铐,均都十分警惕地望着他俩,没有点灯,只有微明的月色。 漆汩嘿嘿一笑,主动道:“幸亏这楼修得不怎么样。” “见笑了。” 众人让开,露出一个慈祥亦有威严的中年女人。 “您是……?”漆汩顿时正色起来,恭敬地问道。 “我是村长,姓布。”布姨说,“布桃是我的孙女。” “原来如此。”漆汩道,向靳樨使了个眼色,“我和他都是英武侯的手下,接到布姑娘的通信特地赶来的,多谢布村长相助。” 靳樨遂拿出一张纸,上面盖了英武侯的印鉴。 “谈不上相助。”布姨看过,冷酷地道,“水寨当年吃过亏,我们本没有掺合进你们大人物的意思。多年以来,我们一直留在这里,留在自造的桃源,现下句瞳打碎了桃源,我们没有办法。” 漆汩:“桃源?” “你们那位英武侯不是曾经随夫子学艺吗?”布姨说,视线移到靳樨的身上,仿佛看出了他是谁,“我、不,是我们想问,这世间,到底有没有桃源?” 其余所有人沉默不语,都在这一瞬间齐齐望了过来,那眼神在黑暗之中仍然十分明亮,就像星辰,令人难以忘怀,带着极致的渴望、期冀与梦想,让漆汩瞬间失去了语言,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眼神, 世间如此之大,怡然自乐的桃源到底会在哪里,蝉夫子没有给过谁真正的答案。 那么多人厌倦了红尘,纷纷前去寻觅桃源,但又谁真正地找到了,毕竟,一切没有答案。 找到桃源的人不会再回来,没有找到桃源的人却可能死在了路上。 于是靳樨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那一封信。 漆汩沉默少顷,他们进来的那个屋瓦的口子刚好扣下了一片星空与夜色,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吗?”布姨如同叹息,苦笑了一声。 “很久很久以前,夫子说,谁都不会永久停留,于是有人曾经问夫子,世间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漆汩道,似乎在叙述。 有人忍不住道:“是什么?” “夫子说,是天上的月亮。”漆汩说。 众人沉默下来,不知各自陷入了怎样的沉思。 “我见过许多人去追寻桃源,踏遍千山万岁,即使已老,即使近死,也要去找。我不知道他们找到了没有,我也曾听说有那么七个人从桃源出来,踏入尘世,我依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愿意出来——如果桃源意味着极致的安宁与幸福,为什么他们又要出来呢?”漆汩露出忧伤的笑容,想起自己跪在紫微宫的时候。 他那时凭记忆与习惯,奔入宫道,向天子寝宫奔去,两侧宫人无人敢拦,眼睁睁看着他数次被门槛绊倒,摔在地上。 众人默默。 “桃源也许在吧,也许真的存在,但就算真的存在。”漆汩说,“也不可能一直存在的,就像夫子说的,没有什么能永久停留,桃源不是天上的月亮,总有一天它也会消失,也会无人问津。” 布姨语气颤抖,手指也颤抖:“那我们……” “我们怎么办?” “你们不是在自造桃源吗?”漆汩道,“这很好,也不一定要住在灵乌渡,不是吗?你们觉得桃源在哪儿,它就在哪儿,在任何地方。即使它不叫这个名字了,也是另一种‘桃源’,而这种‘桃源’和月亮就没有什么分别了,永远也不会消失的。” 漆汩的话音落下,一时没有人说话。 月色与星光不停移动,将夜空映在地板上。 不知过了多久,布姨终于道:“几年前,句瞳是在我们这里,被她姐姐接走的。” 漆汩:“!!!” 这句话立马解答了他们对于句瞳为什么会找到灵乌渡的疑问,但随即,另外的疑问也蹦出来了:当年,一国之君的句盼居然曾经越过若英关,来到中原,还接走了她的妹妹。 以及,句瞳又竟然是在中原学艺? 还是在灵乌渡遇到了姐姐? “当时我还不知道他们是谁,只知道是一对姐妹,当年月夕节,我还曾经为姐姐占卜,用的是‘听镜’。”布姨说,语气平静。 漆汩不由问:“什么是听镜?” “在重要的节庆、祭祀或是将死的日子,抱着镜子同时吟诵祝词祷词出门去,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占卜的结果。”布姨接着说,“姐姐当年出门是向东的,那里是灵乌渡交换东西的地方,人口多之又多,太多人同时在说话了,所以除了她自己,我想大概没有人知道占卜的具体答案。” 漆汩:“……” 布姨仰起头:“句瞳说,人之一生,有如过江,果然啊——” 三年前,一名年轻女子路过了灵乌渡,因大雪封山,于是在此停留。 她头覆面具,寡言少语,但行事利落,武艺高强,只穿一身轻巧的武袍,自一进入灵乌渡便被布姨所注意到,时常叫她来自己家里吃饭,当然,这女子并不太愿意来。 布姨打探过她的来历,她不肯说,也许是因为之前过得不好吧,布姨想。 不知名字,无法称呼,村民们就专门管她叫做“姑娘”,一旦提起姑娘,就必定是在说她。 第229章 此时此刻,灵乌渡还是像世外桃源一般无忧无虑,时间在这里似乎也走得比其他地方慢,白云像丝绸一样环绕在山腰与山顶,好像放慢十万倍亦或是柔和了十万倍的瀑布。 布姨非常喜欢这里,喜欢自己的家,喜欢这个“桃源”。 有时她会发现姑娘坐在廊下对着山顶发呆,她能看出这名女子心带戾气,手里的剑亦有血腥气,寒冷和游历并没有让这股冷厉消失。 可是布姨真的很喜欢她,她由衷地希望姑娘能发现此处多么令人心安。 但是终究没有,灵乌渡像一个多雾的梦境,布姨与村民们希望这里能成为真正的桃源,希望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能流连忘返,希望所有人都能找到归处。 但就像有人离开了夫子的桃源。 姑娘也终究离开了灵乌渡。 【作者有话说】 40w了 三分之二了!鼓掌! 第109章 只要心在桃源 炚军令行禁止,一片鸦雀无声,实在是军令似山。 然而等漆汩与靳樨正要走开的时候,却忽然听到有个小兵窸窸窣窣地在哭,即便压低了声音,但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极为明显。 “别哭了,先睡吧。”旁侧另外的一人道。 漆汩忙拦住靳樨,无声地“嘘”了一声。 “我也不想哭啊。”那人抽泣着狠狠吸了一下鼻子,“再不回去,我就见不着我娘最后一面了。” 对面没吭声,也许是在安慰那人。 “家里只有我一个小孩了。”那人忧愁地道,“没人给娘送终啊。” 漆汩静默地呆了一会儿,道:“我们走吧。” 靳樨道:“快到了。” 在山后,投药的御林军已经等了有好大一会儿,圆月硕大,月影徘徊,难得的寂静,终于等到漆汩回来,靳樨扛着个硕大的麻袋跟在后边。 御林军却什么也没问,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确如薛音所说,更像刺客。可是姬家培养刺客做甚,又为什么要把刺客安排为御林军? 靳樨把麻袋往地上一放:“扛回去吧。” 御林军道:“是。” 说罢前头的人便一声不吭地把麻袋扛了起来。 众人正要撤退,忽而漆汩踟蹰道:“那些人呢?怎么办?” 扛着麻袋的御林军又平静道:“敲晕了。” 说罢,这人遥遥一指,漆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立即发现那小树林下有一堆黑黑的三角阴影,放倒的巡逻兵已经被御林军互相叠着垒成了一堆。 “……”,漆汩不由问,“不会被发现吗?” 靳樨答:“只要日出前发兵,就不会。” 御林军又跟着齐齐点头。 漆汩摸出一包药粉:“以防万一,添点迷药吧。海阳做的,保准醒来也头晕头疼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 说罢,漆汩上前,药粉洋洋洒洒如下雪一般。 漆汩道:“多睡一会儿吧。” 靳樨顺手抚平漆汩衣服的褶皱,漆汩小声问他:“布姨和村民们能及时走吗?” 靳樨出来前揣了把短刀在手里,方才离开前留给了布姨。 “只要愿意,就可以。”靳樨道。 漆汩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的村庄,忽然又想起了布姨的话,灵乌渡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隐居地。 也是。漆汩心想。只要心在桃源,自然会找到下一个桃源,希望他们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罢! 靳樨对漆汩道:“走吧。” “小心点。”漆汩担心地看着他,终于道。 靳樨拧眉,似是对着御林军想说什么,漆汩注意到他神情,遂灵光一闪,忙道:“天子万年!” 御林军的神情终于有所不同,少顷后同时开口低低地道:“天子万年。” 回到营帐时还早,除了连乔在巡夜,薛音和罗蒙都在帐子里等着,漆汩进来便伸手要笔墨,案上已铺了一大块绢布,罗蒙打量着麻袋,说:“抢了个什么回来?钱?” “没事,不用管他。”漆汩屏气凝神地开始画图。 “怎么样?”薛音问。 “转了一圈,没被发现。”漆汩一边画一边说,“侯爷本想去刺杀一次句瞳,但有些太打草惊蛇了,侯爷就隔着老远看了一眼。” 以防被发现,当时漆汩并没有探出头来,小声问:“你改主意了,要刺杀?” “不了。” “还要更近点吗?” “不行。”靳樨道,“这是极限了,再靠近一定会被发现。” 漆汩惊道:“瞳公主这么厉害么?” 靳樨道:“同你姐姐差不多。” “那两个将军呢?”漆汩问。 靳樨点了点旁侧的两个帐子:“魏自,卞云。” 漆汩花了一刻钟的时间画好了四份草图,又一一勾上标注,薛音与罗蒙头凑在一起看,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着什么。 “许多炚军有关外血统,野性不能服。”漆汩道,“这是炚的优势,当然,凡事有两面,利刃有时也会刺向自己。句瞳为人做事……冷酷了些。” 连乔道:“这自然。” “把御林军单独派出去作先锋。”漆汩道,“就走瀑布下的路。” 薛音:“这……” “薛将军不是说御林军像刺客么?”漆汩头不抬地说,蘸了蘸墨,在装满火油的屋子处勾了一个圈,“那就去当刺客罢!” 第230章 “这里是?”薛音问。 “火油。”漆汩答,“一屋子的火油。” 薛音:“……” “骊侯,你——”连乔掀帘子闯进来,恰好听到漆汩的话,顿时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愣道,“什么火油?” 没人回答他,四下一片寂静,少顷罗蒙抱起双臂,面上带着不屑,冷哼道:“我说过了吧!句瞳难道是好人?” 漆汩呼呼地吹了吹绢布,认真地道:“所以待会儿不能用火。” 连乔连连点头:“是!是!不该用!” 罗蒙:“啧!” “届时……”漆汩将下语咽回喉咙里,问连乔,“对了,将军方才要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来着……”连乔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对了!骊侯的鸟在外面。” 所有人:“???” 漆汩:“……” 连乔被众人的眼神一瞪,觉得氛围不对,后知后觉地倏然反应过来:“不不不,我是说,骊侯的海东青回来了。我什么别的意思也没有,我们都是讲礼数的人。” 漆汩的嘴角一抽,确实好久不见海东青了。 连乔左看右看:“骊侯呢?” “擦剑去了。”漆汩道。 连乔道:“哦!” 众人领了图离开各自去忙,漆汩从御林军里选出三百精锐,一一换成夜行衣,又各自多背了把斧子,准备率先过河。 “拜托你们了。”漆汩道,补充道,“天子万年!” “天子万年!” 御林军严肃地点点头,便像影子似的悄无声息地融进夜色之中去了。 海东青在夜色之中打着圈徘徊,漆汩带好护臂,吹了声呼哨,海东青双翅一展,开始降落,最后精确地落在漆汩的手臂上。 漆汩“嘶”地抽了口气,道:“好重!” 海东青无辜地用喙梳羽毛,漆汩载着他进帐,海东青对漆汩准备好的肉无动于衷,东张西望,叫了一声。 “不吃吗?”漆汩道,“可是琥珀在睡觉诶。” 海东青扇扇翅膀。 漆汩道:“好吧。” 漆汩将海东青脚上绑着的信解下来,便放海东青在帐篷里到处玩,它察觉到琥珀就在屋内的角落里,高兴地扑腾翅膀四处找,琥珀缩在床底睡觉,海东青发现了就非要钻进去找,又钻不进去,焦急地叫出了声。 “……” 这场景看得漆汩一阵头疼,只得亲自弯下身,把琥珀从床底扒了出来。 琥珀一直缩着、假装没看见海东青,如今被漆汩捞了出来,登时恼怒地咬住漆汩的手。 “人家喜欢你啊!”漆汩说。 海东青在地上焦急地跳来跳去,眼里只有琥珀。 琥珀的毛还是软软的,摸着很舒服,它仍是一个幼猫的大小,能蜷缩在人的巴掌之中睡觉,耳朵尖尖,尾巴细长而柔软,双眸像葡萄一样水润,是金黄的色泽,犹如黄金一般。 漆汩忍不住低头亲了一下琥珀的额头。 琥珀嫌弃地:“咪——” 琥珀的叫声绵绵的,温暖的爪垫踩在漆汩的手腕上,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很舒服的声响。 “好了,玩去吧。”漆汩说,依依不舍地让琥珀落地。 海东青终于满意了。 漆汩带回来的麻袋御林军给扛了回来,安放在帐子里,用铁链锁住了,一动也不动,像块石头立在角落里。 这封信是臧初写的。 意思是就在不久前,郑非派遣身边的姑娘,不知是寿,还是永,曾经私下里同任引见了一面,密谈一炷香,接着还是又离开了龙江关,不知去向。 臧初猜测应当与句瞳有关,要么是西亳,要么是关外,若英关外。 郑非此人,一定与西亳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只是局势不定,不知道郑非到底怎么想的,实在过于神秘了。 “就是关外。”漆汩喃喃自语,“一定是关外。” 如今句瞳不在国内,只有个幼主在王都,不知郑非到底会怎么搅弄风云。 东方微微透出曙光,开始整队,对岸还没有动静,一切亟待发生,等待的过程中,连乔看见漆汩独自骑在马上,于是驱马走近,问道:“骊侯呢?” “马上就来了。”漆汩心不在焉地答道,他穿了一身轻铠,目光灼灼地盯着对岸。 “有信心吗?”连乔又问。 “说不准。”漆汩答,一笑,“我觉得有。” 金灿灿的日光正一寸一寸拨开云雾,速度极慢。 “这几日那边已经开始有点浮躁了。”连乔勒住躁动不安的马匹,“瞳公主太急了。如果她能再筹谋几年,等到中原更乱些,炚再强些,我们都拦不住她。” 正前方背着刀的薛音道:“可她为什么这么急?”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句瞳就好像对中原抱有纯粹而发自内心的恶意与仇恨,就好像曾被辜负与伤害过,于是一有机会,便迫不及待地冲进中原来。 “她与此间有仇么?”漆汩自言自语,却想不出来,毕竟说起来他自己更有原因举兵,却未曾起这个念头,兴许是因为猎户解平,因为那座山空寂而洁白的冬天,因为靡明,因为那些猫,因为沙鹿侯府,因为靳樨。 片刻后,土地微微震动起来。 “开始了。”漆汩低声说。 薛音抽出刀,道:“你好好躲着,别冒头。” 第231章 漆汩忙道:“知道!” 灵乌渡两侧的山林上,突然滚下许多巨石以及砍下的树木,如此突如其来,简直地动山摇一般。 巨石与树木在山坡上越滚越快,梆梆当当地发出巨响,惊雷一般,还不等巡逻兵叫醒所有人,要么被撞,要么被压,已经倒地了。 登时营帐一团混乱,烟尘腾起,还不等下一步动作,又是新的一轮巨石和树木。 魏自和卞云急急忙忙冲出来。 卞云一冒头便被面前如履无人之地的巨石给吓得向左一跳避开,喊道:“怎么回事?!哪来的石头?!” “你傻了吗?”魏自骂道,“敌袭啊!是敌袭啊!” “我操!人都死哪儿去了!”卞云怒骂道,“死了吗?没醒的浇醒!还睡睡睡睡死了吗?” 醒着的兵一间一间地踹开门,把活着的拽醒,胡乱之间,能听到外界的喧嚣。 “啊——” 三百御林军怒吼着拔剑出鞘,从山坡上冲下来,吼声震天:“天子万年——” 【作者有话说】 回来了!现生实在太忙,跪倒哭泣,挨罚两周,这周有两章,然后下周我就重新有榜了。 第110章 “好像见鬼了。” 一片混乱之中,卞云终于反应过来:“是姬家的兵!我操,是姬家的兵!殿下呢?!殿下在哪儿?!” “不!知!道!”魏自道。 “殿下!!!”卞云嘶吼道,一剑刺入路过呕吐中的士兵胸膛。 剑抽离,血登时从那人胸口迸出,士兵抱着头盔,软软地倒在地上,众人顿时惊骇万分。 “聋了吗?!还不快去!”卞云吼道,唰地亮出兵刃,回头问魏自,“殿下呢?” “我们先冲。”魏自道,“殿下有自己的打算。” 这时,卞云眼尖看见一名御林军“啊”地一声,举着剑从身后冲向魏自。 卞云眉毛一跳,眼疾手快地举刀斩去,刀还未及血肉,忽然,他后心一凉,旋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缓缓地回过头。 “你——!!!” 卞云双眼一翻,双膝跪地,倒在地上。 “就是现在!”连乔道,举起剑,意气风发地大声吼,如平地一声惊雷,“将士们!杀——!!!” 登时大鼓擂动、号角滔天,也不知是为何,就像一把利刃撕开了夜幕,夜色瞬间退得一干二净。 “走啦!”连乔拍拍马头。 薛音也道:“走了。” 罗蒙冷哼一声,也策马上前,看样子还没有放弃他的放火计划。 炚军很快清醒过来,飞速整队,一时兵荒马乱,一些人焦头烂额地过来和魏自报告,说马发狂了,有些人也叫不醒。 魏自被水泄不通的联军围着,左右支绌,似是想要赶到句瞳身边。 远处,乐玄跟在句瞳身后,忍不住道:“殿下,您单独离开吧。” 句瞳猛地回头,冷冷道:“连你也觉得我这次输了?” “本还不到时候,殿下。”乐玄忽然异常平静,“关外还没有安定,陛下亦没有长大,军队没有训练好,中原之火亦在燃烧,天子仍在。” “……” “这次出来死了太多人了,殿下。”乐玄道。 句瞳嘲讽地笑,那笑声就像从她的齿缝中逼出来的:“又是背叛。” 乐玄一怔,紧接着听到句瞳蹦出一句:“他人呢?” 乐玄第一瞬间没明白过来指的是谁,但他发现句瞳冷冷的目光越过一团乱的营帐与赤色的水面,在人群之中寻找着什么。 靳樨。 是靳樨。 她在找靳樨,但不知为何,靳樨并没有出现,众军之中可以看见连乔、罗蒙与薛音厮杀的身影,却不见靳樨。 靳樨在哪儿? 乐玄觉得有些不详,却又说不出来,只见句瞳吹了声响亮的呼哨,右手把住看台的栏杆,灵活地一翻,整个人就像银光一般劈下,恰好她的马听命冲将过来,句瞳迅捷而利落地跨坐在马背上。 “驾——”句瞳吼道。 好不容易重新聚合起来的炚军在句瞳的呼号下开始重新整合,又勉强反击,舟桥再度剧烈摇晃,两波军队如洪潮相迎,继而亦如火星四散,吼叫与兵器交接之声似乎成了世间唯一的声音。 句瞳手持崭亮的王剑,像一只箭冲破了围追堵截,靠近魏自,喊道:“卞云呢?!” “刚被打散,现在不知道在哪儿!”魏自亦喊道,“殿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句瞳一剑砍过,刚要吩咐说点火,却远远瞥见御林军竟然已经抢先占领了火油所在的屋子,顿时怒道:“射箭!” 正好听到这句的乐玄眸光一闪,嗓音颤抖道:“殿——” 句瞳充耳不闻,她的两名侍女顿时从人群之中脱身,轻巧地在人头之上越过,弯弓搭箭,箭头“噗”地点起了一束火苗。 乐玄想说什么,他知道那一屋的火油如果燃起来会有多厉害,但是此时此刻,他也只能看着那两枚点火的箭头瞄准了火油所见的屋子。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就在此时,那两名侍女的身影突兀地僵在空中,旋即摔落在地,在地上滚了两圈,哇地吐出鲜血,箭头亦不知飞去了哪里。 火油所在的屋子被越来越多的御林军团团围住。 人群中,魏自慢慢地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侍女,又重新将目光集中在句瞳身上。 第232章 侍女捂着心口,愤怒地吼道:“魏自!你竟敢背叛殿下!” 句瞳牙关紧咬。 “不是背叛。”乐玄却道,盯着魏自,“你是谁?” 魏自一言不发。 “接剑!”薛音驱马而来,将一把剑隔空抛给魏自,那把剑在天际划出一道寒光,魏自将手里的剑往地上一插,头也不回握紧在手,重新又做了个起手式。 众人从未在魏自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仿佛换了个人,落在乐玄眼中,他感到万分眼熟。 蓦然间,与对岸那名黑铠年轻人重合起来。 乐玄的瞳孔缩成一个针尖大小—— “……”句瞳咬着齿关,“是你!” 魏自——靳樨——仍不说话。 “是英武侯!”联军们吼道,“是英武侯!!!” 句瞳高高在上,举剑,道:“单打独斗,你敢吗?你打得过我吗?” 靳樨干脆利落地出剑,句瞳冷笑一声,一个翻身,从马上跃下,支剑迎了上去,,两人速度极快,残影一般,就像迎风相向的两支箭,毫无保留地撞在一起,“锵”的一声重响,如同响雷,两人的虎口都被震得发麻。 刀光剑影四射而出,阳光铺在泛红的水面。 没有人敢插手这二人的决斗。 于是没人再管那屋子被囚禁的村民们。 灵乌渡的村民们悄悄地逃了出来,彼此搀扶,簇拥着布姨,稍远处,布桃从树上跳下来,朝着布姨高高兴兴地跑了过来:“阿婆!阿婆!” 布姨把她抱了起来,蹭蹭脸。 “我做得好吗?”布桃说,可怜巴巴地望着布姨。 “阿桃做得很好呢。阿桃好聪明。”布姨道,“我们另外去找地方住,好吗?” “好啊。”布桃说,“阿婆去哪里,阿桃就去哪里。” “村长,我们搬去哪里?”有村民问道。 又有人笑道:“您说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哪儿都行,哪儿都好!” “那么……”布姨望着天幕,“去南方吧。” 说罢,她把靳樨留下的短刀插进土中,转身带领老老少少的村民们向南走去,就像一片向南飘动的云。 魏自摇了摇脑袋,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呀!醒了!” 魏自听到一个声音,他对晕过去之前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视线逐渐清晰,接着,他看见了两名少年、一只猫和一只海东青,其中一名少年还戴了面具。 “习武的人抗药,没办法的事。”海阳俯身,拨了拨魏自的下巴,回头问漆汩,“还要下药吗?” “还没打完呢。”漆汩答,“再下点吧。” 魏自:“……” 魏自:“???” 眼看少年已经捻着一块药香扑鼻的白布探来,魏自赶紧尝试了一下,然而他确实无法挣脱开,顿时一激灵:“不!别!你们到底是谁?我在哪儿?” “再睡会儿吧。”海阳说,强硬地用白布捂住魏自的口鼻,不过一眨眼,魏自又晕了过去。 海阳拍拍手:“大功告成!” 琥珀踩了踩魏自的大腿,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骊侯居然还有这一手。”海阳啧啧称奇,“一定能瞒过瞳公主么?” 漆汩随意地答道:“短暂地装一下应该可以吧!太久肯定会露陷儿的。” 海阳道:“我好像听到有人在欢呼,你家侯爷了不得啊。” 漆汩汗颜:“呵呵,还好还好。” 漆汩一脸忧心忡忡,连坐一会儿也坐不了,时不时就在门口往外望一眼,然而人潮汹涌,场面混乱,实在看不出什么。 海阳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白瓷瓶,塞给漆汩,道:“喏,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漆汩接过,晃了晃。 “仙药。”海阳狡黠地眨了眨眼,“送你的。” 漆汩知道海阳在开玩笑,但都说是“仙药”了,肯定是好药,顿时要塞回去。 海阳却佯怒道:“送都送了,不然你给猫吃好了。” 琥珀歪头:“咪?” 漆汩只得收下,看着低头逗琥珀的海阳,很心虚,瞒了身份,不能坦诚相待,实在是对不起他,少顷漆汩试探着道:“小师父。” 海阳:“嗯。怎么?” “如果我不是我,你还是小师父吗?”漆汩问。 海阳奇怪地瞥他一眼:“什么是不是你不你我不我的,我还不是海阳呢,你信不?” 漆汩一愣,旋即笑起来。 这时,琥珀忽然狂叫了一声,就像一把尖刀,斩碎了帐子里的平静。 俩人均被吓了一大跳,漆汩还来不及问查看琥珀到底怎么了,它就像闪电一般蹿出门外。 “琥珀!”漆汩吓得要命,想也不想地追上去,“琥珀!回来!!” 主人和猫动作都太快,海阳没及时拦住,连忙掀开帘子叫守卫,“来人!来人!快去跟着!” 守卫是御林军中的一员,犹豫地一点头。 琥珀甫一钻入战场,就不见了踪迹。 漆汩跑得太快,很轻易地就走出了自家的营帐范围,他裹着尘土跌倒,再爬起来时怎么也找不到那团小小的影子,一种难以言喻的危险而不详的预感裹挟了他,就像阴沉沉压下来的天空。 “琥珀!”漆汩下意识地叫道,“琥珀!” 没有它的身影。 第233章 不对……不对…… 倏然间他什么也都看不见了,仿佛一切都在离他而去,到底哪里不对,哪里不对,狂躁的感觉将漆汩淹没,他的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如同擂鼓。 那边海阳看见了独自回来的守卫:“没找到???” 守卫沉默着摇头,然而海阳发现事情好像不太对,乌泱泱的人仿佛定在了远处,僵成塑像,海阳脸色一沉,手指攥紧,又道:“那边又怎么了?!不是快赢了吗?” “不知道。”守卫茫然,“好像见鬼了。” 见鬼??? 海阳一头雾水。 第111章 琥珀落地,走向他。 的确是见鬼了。 众人害怕地后退,漆汩却拨开人群逆流而上,停在河边,一头冷汗,险些直接栽进去。 “这不是宁大人?” “宁大人!回来啊!宁大人!小心!” 漆汩却充耳不闻,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见河水变了颜色,深沉仿佛无底深渊,水面突然出现了数个漩涡,突然之间就像变成了神话之中的魔窟,令人哪怕只是看上一眼就从内心油生深入骨髓的害怕。 舟桥简直变成了悬崖之中的铁锁桥,在急流之中显示出异常疯魔的摇摆,上头的士兵各个栽进水里,连话也没说上一句便被淹没,如同水底有水鬼在拉他们。 士兵们胆寒地纷纷后退。 就在这时,那原本无论如何也没法移动的沉重铁牛忽然动了,一声疾呼,众人离开原地,目瞪口呆目睹这铁牛被拽离了原地,飞上了天,明明重若千钧,却像轻巧的风筝,随即扑通一声巨响,破开水面,沉入水底。 而这只是序曲,旋即混乱蓦然在人群之中爆发: “救命!” “跑!快跑!!” “这是神迹!” 联军军队士气全无,所有人都被眼前所见吓得失魂落魄。 水面忽然升高,飞速而无法遏制地往上攀升,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水汽四散,扑起的水花把近河的人都淋了个湿透,连海阳都看见了那水幕,骇然地钉在原地——这哪是人间能有的景象?? 众人顿时哗然。 然而更不可思议地还在后头,水幕之中忽然浮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阴影,像一个大脑袋,有分叉的鹿的犄角。 连乔惊愕得快拿不住武器:“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龙。”薛音瞳孔不断颤抖,“这是龙!!!” 忽然大家都想起来,句家所供奉的不就是灵皓白帝——一条口衔玛瑙的白龙吗? 被押着的卞云之前被靳樨重伤,此时却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哈哈大笑:“天助我也!” 这毫无疑问是神迹,是白帝灵皓的神迹。 局势陡变,不知是谁率先跪了下来,就像燎原的火,点燃了其余人的头脑,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向其叩拜,一发不可收拾。 连乔骂了句脏话,又吼道:“起来!起来!不许跪!” 薛音亦吼道:“你们是黄帝的属民!是天子的属民!给我起来!跪什么白帝!起来!起来!起来听到没有!!” 但是没有人听他的。 “这可怎么办!”连乔道,摊手苦笑,“现在连我也有些想跪倒了。” 他说的是众人心声。 黑帝灵亥、赤帝灵真、青帝灵始都显现了神迹,现在连西北的白帝灵皓亦有,还就展现在现在,就在他们眼前。 五帝神兽,只有黄帝灵元没有。 只有黄帝没有。 忽然之间,他们觉得自己就像是无根之木,就像生活在极其贫瘠的土地之时,别人却有肥沃的土壤,有雨水。有阳光;就像仰头只见黑暗的时候,别人手里却有一盏明灯照亮一方土地。 简直叫人无比嫉恨,心中亦是一片荒凉。 “传闻就是在五帝的庇护下,很久很久之前的人们才开始生存,我们身上都留着五帝神兽的血,这已成为默认,是不容易被改变的。”连乔喃喃道,“可现在……” “这要怎么斗?!这要怎么斗?!”罗蒙吼道。 薛音忽然道:“黄帝……能不能现在显个灵?” 罗蒙一时怒上心头,抢过一只燃烧的火把,向火油的屋子掷去,然而不知从何而来一支冰凝成的、琉璃似的“箭”,在火把还未到达屋子之际,就准确地射中了它,火把咕噜咕噜地在沙土上滚,只点燃了一点枯草。 那种不详的预感像一只恐怖的手,攥住了漆汩的心脏。 更多的这样的箭从河面下的阴影射出,如一场暴雨临下,瞬间就扭转了局势,顿时众人大骇,惊惧地躲避不及,许多人就被冰箭钉在了地上,不过顷刻间,周遭的血腥气浓郁得能滴出水来。 而就在此时,连乔发出一声几乎要破音的疾呼:“英武侯!小心后背!” 那句话就像某种尖锐的刺,刺入漆汩的心口,他猛地扭头,却只看见句瞳的背影,看见靳樨被一支白色的“箭”从后心扎了进去。 漆汩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靳樨的身影僵住,继而头晕目眩,那箭冰寒得像从死地射来,冻得他浑身哆嗦,眼前发白,他想握紧自己的剑,然而那箭让他的血都被冻住了,手完全不听使唤,只能摇摇晃晃地松开,全身的体温飞速地下降,就像被冻在深冬的冰块里。 獬豸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第234章 “你——”靳樨竭力想出声,却有更多的血从他的口鼻溢出。 瞬息之间,那口血让世间其他所有都失去了颜色,漆汩眼中唯有那抹红色,刺痛他的双眼。 漆汩四肢百骸都在发凉,似乎都不知道该怎么动了,连眼睛也不会眨。 好半晌——也许只有一个呼吸——他迈开腿,跌跌撞撞地向前跑,他跑过疯狂摇动的舟桥,跑过血色染红的河面,他捡起从靳樨手中掉落的獬豸剑,混混沌沌地拔起,握在掌心。 他始终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一切仅凭本能,他没法分辨具体的场面,他也看不清谁在身边,他只看见靳樨的易容已经融开,脸色惨白,倒在地上,血浸透铠甲与衣襟,融进土里去。 而句瞳已经举起剑,剑尖朝下,正要捅进来。 一触即发。 ——谁都没想到一个什么武艺都不会的少年会鲁莽地举着别人的剑,闯进两大高手的对决之中,连句瞳都没有料到。 他就像抹影子,突然的就这么出现了。 漆汩站在句瞳身后,双眼干痛得几乎能滴出血来,耳边嗡嗡作响,他就像回到了那天如神上身的状态,遍身带着一股奇异的杀气。 句瞳千钧一发之际感觉到了这一杀气,本能地下意识地向后一剑,正正好好、不偏不倚地架住了漆汩的剑。 又是一声“锵”的巨响。 句瞳转过身来,看见漆汩,脸上冷酷的神色一变,竟然显得有些呆愣,紧接着就像看到了什么魔鬼似的。 然而面具遮住了一切,两人都带着面具,况且漆汩正双目赤红形似疯癫,智全无。 一击不中,獬豸剑的剑锋与王剑剑锋像两条毒蛇,互相狠狠绞在一起,紧接着漆汩一用力,“嚓”的极刺耳的摩擦声,如破陋嗓子的尖叫,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捂住耳朵,句瞳皱眉,然而漆汩面无表情、更用力地往下压,继而很有技巧地松了手,手腕飞速一转,自另一边捉住剑柄,狠狠一刺—— 句瞳大惊,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似的,直至那寒光都快触及她的喉咙时,她才后知后觉向后一翻避开锋芒。 靳樨企图掌控自己的声音:“回、回去!” “你是谁?”句瞳开口,目光深沉地盯着漆汩。 漆汩却依然看不见她似的,又是几招漂亮的连招。 句瞳却只是飞速地侧身躲避,没有进攻,视线牢牢钉在漆汩的面具上,又逼问:“你到底是谁?!” 漆汩充耳不闻,紧接着从河面的阴影中又射出一支锋利的冰箭,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完全顾不得背后的事情。 但是靳樨看见了,吼道:“小、小心身后!” 靳樨原本冻僵了似的动弹不得,登时不知从哪里捞得的力气,竟撑起身来,用尽所有力气向前一扑。 “扑通!” 漆汩被靳樨扑倒在地,用身体牢牢地护住,他的双眼放空,视线里什么都没有,倒映着灰扑扑的天空。 ——然而想象中的冰冷刺骨的剧痛并未到来。 “咪——!” 靳樨全身僵住,刹那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错,他听到了什么?猫叫?一声极尖锐的、极巨大的一声猫叫。 这里怎么会有猫? 等等—— 那声猫叫无比凌厉,就像一把利刃插入漆汩的噩梦,噩梦之中,白龙自水底直起身来,形容乖张,亮出尖锐的獠牙,它周身全是白雾,如同仙闼。 然而恍惚中,漆汩越过靳樨的脊背,看见一只杂色的毛团从人群之中如利剑一般射了出来,但除了漆汩,没有任何人看见它,它从所有人的视线里偷走了自己的身影,独自与白龙搏斗。 小小一团,却蚍蜉撼树,一口狠狠咬上白龙轮廓。 不知怎的,毛团才下口,水幕像一条蛇被巨兽咬住了七寸,剧烈地扭动起来,水龙扭曲、挣扎、发疯,地动山摇,天际劈下一道响雷,随即乌云奔腾着,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就在灵乌渡,在他们上方,降下瓢泼大雨,狂风大作,山林舞动得如鬼似魅,就像一只猫在与一条白龙在进行搏斗。 所有人都不得不捂住眼睛。 漆汩却瞪大了眼睛,似乎看见白龙撕咬着、挣扎着,却最后倏地消散为水滴。 然后时间静止,漂浮的树叶凝固在半空,水面的涟漪也一动不动,似乎变成了琉璃雕刻。 然后琥珀落地,走向他。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了(i _ i) 第112章 我生之后,逢此百忧 琥珀落地,走向他。 就像很多次它朝他讨要鱼干与鸡肉,就像很多次它困了,要在他的怀抱里打盹,就像很多次它玩得尽兴了,回来喵喵喵地叙说自己玩了什么,他听不懂,但知道它很高兴。 “琥珀……” 漆汩嘴唇之中挤出这两个字,仿佛梦游一般。 琥珀高高跷着尾巴,走到他的手边,用毛茸茸的头顶和耳朵蹭他的手指和小臂,咪呀咪呀地叫着,充斥着眷恋与不舍,像歌唱,也像告别。漆汩忽地想起传出的流言中,说靳樨的父亲是被蝉夫子和一群猫迎走的,他又想起琥珀,想起琥珀这几年一直没有长大过,它一直小小的,就像刚出月的幼猫,毛软绒得不可思议,只有巴掌大小。 几年来,它的同伴都长大了,有的变胖,有的变得暴躁,只有它,只有琥珀,被时间慈悲地放过,失去了长大和变老的机会。 第235章 漆汩的眼泪唰地落下,他嘴唇颤抖,手指亦颤抖,小心地抚摸琥珀的头顶:“是你吗?” 是你吗? 借走我的眼睛的,是你吗? 带我从死地走回的,是你吗? 漆汩在沙鹿做噩梦的那个秋风,是琥珀在床边,压碎了他的噩梦;是琥珀指引他发现了离开的葛霄,也是琥珀带着他发现沈焦的木俑。 是琥珀,一定是琥珀。 不……也许它并不只是一只猫。 漆汩在凝滞的时间河流之中与小猫对视,他不意外地发现小猫投下的影子无比庞大,就像一座山,就像…… 一头神兽。 他从小猫金色的眼眸之中看到了与外表极不相符的温柔与欢喜,少顷,它又咪咪呀呀地叫起来,软而温热的掌垫贴在漆汩左手的虎口处,印上一个圆滚滚的爪印,然后它又踩在靳樨的右手,亦印下爪印。 它笑起来——漆汩确认它就是在笑。 “我生之初……” 小猫含糊着说了一句什么,那句话和着叹息,像风一样,无痕地刮过漆汩的心口。 漆汩已经失去了做出回应的能力,他呆愣愣地望着小猫,任由小猫的声音冲刷过他的脑袋。 小猫说:“再见啦。” 小猫说:“现在我要走咯!” 小猫说:“谢谢你的眼睛。” 恍恍惚惚中,漆汩仿佛看见小猫打着哈欠、咬着尾巴,带着它烤糊的毛色喵了一声,摇摇尾巴,高高翘起,那么大的雨,一滴也没沾上它的毛,它依然炸着一身软毛,就像它无聊时去追蝴蝶一样走了,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雨幕之中。 没有人会发现世间少了一只猫。 水幕消散后反射出无数彩虹,然而周围的气温却倏地寒冷下去。 时间继续停滞,直到…… “啪!” 一滴冰冷的雨水摔碎在漆汩的脸颊上,摔碎了梦魇与幻境,他倏地清醒过来,旋即对上靳樨靠得极近的眼睛。 漆汩的嘴唇颤了颤。 靳樨终于松口气,手臂失力,跌在漆汩的身上。 饱胀的雨点一连串地滚落,雨幕中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难以被捕捉,靳樨替他挡下了大部分的雨,他自己则在颤抖,浑身冰冷得像雪人,不停发颤,连眉毛、睫毛、脸颊都被冻得结了一层白白的寒霜,嘴唇发紫,血色全无,漆汩觉得自己就被一块冰块儿压着,唯有一点温热的……那是靳樨的血! 迟来的记忆被这温热一点点磨回,漆汩终于记起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靳樨!” 漆汩哆哆嗦嗦地丢下獬豸剑,着急地捂住靳樨的脸,靠近,用自己的脸去贴、去摩挲,就好像这样他就能暖和起来似的。 靳樨实在有点支撑不能,勉强道:“没、没事。” 漆汩语无伦次地呼唤:“靳樨?靳樨!靳樨!!!” 靳樨喃喃地说了句什么,紧接着失去了意识。 “什么?”漆汩几乎把自己的耳朵贴在靳樨冰冷的嘴唇上。 但下一瞬间,嘈杂的雨声中传来靴子踩地的声音,漆汩的动作刹时僵住。 那个人停在漆汩与靳樨身侧,雪亮的长刀拖在地上,靳樨挡住了他大部分视线,漆汩看不见是谁来了,但是他能猜到是谁。 “要杀我们吗?”漆汩闭上滚烫的眼,有气无力地说,“瞳公主。” 句瞳没有回答。 “你们看!”连乔在远处失声道,“河面在结冰!!!” 乐玄在侍女的保护下,紧盯河面异常快速的结冰速度,电光石火之间意识到什么,忙厉声吼道:“殿下!!” 句瞳还是没有动作,她紧紧盯着拥在一起的靳樨与漆汩。 隔着一臂远,乐玄仿佛都能听见她乱颤的指节咯嘣声,句瞳眼神愤怒而复杂,竟叫人无法看懂,句瞳花了一会儿功夫才明白他的意思,旋即瞳孔一抖,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当机立断:“整队!撤退!!!” 一声令下,能上马的上马,能跑的跑,炚的残兵迅速整合起来,洋洋洒洒,有人发现冰面非常结实,结实得吓人,于是吆喝着,越过结冰的冰面,全须全尾地在曙光之中向西北奔去。 卞云挣脱了压制,带着受伤的手臂,抢了一匹马,也翻身而上。 “殿下——”卞云一点儿没把胜负放在心上,毫无阴霾,反而撮指吹了一个大而响亮的呼哨,“等等我!!” 在群马奔腾之中有两个紧抱着的人,漆汩已经爬了起来,艰难地把靳樨拉到安全处以躲避马蹄,他被踩了好几脚,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棵能依靠的树,噙着眼泪不让其落下,竭力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靳樨,他用手掌捂住靳樨的脸颊,紧紧抱着,雨水含糊了漆汩的视线,他抬头也只能看到句瞳微弱的轮廓,好像虚空中她也回头看了他一眼。 马背上的句瞳将目光从那两人身上收回,突然说:“我会再回来的。” “是。”乐玄很快应道,一双眼睛认真地、动也不动地盯着句瞳,一字一顿,“殿下说什么,我都信。” “难道就这样???”罗蒙难以置信道,“就这样结束了???” “放箭!!!”薛音吼道,可联军无力再反击,动作慢得不可思议,箭矢真射出来的时候已经没能追上炚军的脚步,均密密麻麻地扎在地上。 “好吧。”连乔知道大局已定,再如何可惜也无济于事,耸了耸肩,放下弓,只得道,“只能这样了。” 第236章 他们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炚军浩浩荡荡地渐行渐远,向夕阳的方向涌去,他们的脚步声让大地还在不断震颤,犹如心跳—— 他们输了,句瞳走了,她会重新回到若英关外,回到炚国地界。 也许有一天,她还会卷土重来。 联军三三两两地呆立在雨中,他们还没能解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危机又是为什么消失,是谁勘破了这一战局。 “等等!”薛音突然想起来,“英武侯呢?御林军呢?” 薛音看见了他们的身影,似乎都受了很重的伤,她正要过去,连乔却用剑柄挡住了她,“嘘”一声,怜悯地回头望去。 薛音好像明白了什么。 罗蒙亦没掺合进御林军的事情之中,道:“薛将军,不关你的事。” “他的命令?”薛音说,难以置信。 只见不远处,漆汩还在企图唤醒昏迷的靳樨,忽而不知为何背后猛地刮来一阵寒风,他内心一咯噔,还不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体就已带着靳樨向后一倒,跌进泥水之中,然后就地翻了一个滚。 谁? 发生了什么? 脏得像个泥人的漆汩猛地扭头,看见一名御林军正把一把剑从地上拔起,那儿正是他们方才靠着的地方,甚至那颗树也被他们砍倒了,在雨中歪斜,沉重地塌下来。 数不清的眼睛从头盔的阴影下露出,一个一个都冷酷如冰,锋芒毕露,雨线顺着他们的盔甲滑下,融进已经被踩得极度泥泞的地面中。 他们像山般压来,甚至昨日午夜,他们还听从靳樨的命令,称他为侯爷。 等等,漆汩发现事情不对。 不。这些御林军看着的人,不是靳樨。 不是靳樨。 而是漆汩。 “要杀的,是、是我?” 漆汩齿关打颤,他的脸上、手臂、身上伤痕累累,又被雨水淋得湿透,几次想要抓住獬豸剑又抓不起来,最后那剑不知道被哪个御林军给踢走了,当啷一声撞在一块石头上。 “放走他。”漆汩说,“你们要杀的是我!” 御林军们冷漠而不答话,却道:“天子万年!” 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长剑挟住冷风,切开雨幕,冷冷地刺了下来。 他们是刺客,姬家豢养的刺客。 天子万年! 这四个字就像裹挟着冰粒的寒风,霎时就把漆汩冻成了一尊雪人,他的心坠入深渊。 那一瞬间,从前的记忆如洪流般涌来,那是他的太子表哥,母亲说,姬焰会像他的亲兄弟那样对待他,他记得姬焰年少时佩戴的玉佩互相撞击的清脆声响,记得姬焰的声音,记得他礼服金线粗糙的触感。 现在他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还惦记着要给他成亲的礼物。 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要杀我? 靳樨还是没醒,他的躯体越来越冰冷了,简直就像个死人,而漆汩勉强躲了几剑,先是中了一剑在手掌,一剑在大腿,又被御林军的剑直接刺穿肩膀,鲜血瞬间溢出,滴滴答答,比雨滴还要大。 漆汩痛得完全没法挪动身躯,靳樨就在很近的地方,他竭力地伸手去勾靳樨的手指,没勾到,于是又想起了被一击毙命的那个午夜,他的父亲死在好兄弟手里,他也要死在兄弟手里吗? 漆汩倏然明白了琥珀在离开前说的是什么。 它说的是:“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 卷三光阴过客终 【作者有话说】 ps:“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诗经兔爰》 omg差点忘了要更新! 最后一卷咯最后一卷应该也不会很长捏感觉写不到60w cp可以让章节名长一点吗好心痛 第四卷 吾谁与归 第113章 “比如汩殿下?” 西亳。 紫薇宫。 淅淅沥沥的秋雨总是时有时而没有,西亳的天气渐凉。 长鱼午在蓬莱殿里不见姬焰,只看见了在塌上舔毛的小三花,于是俯身把它抱在怀里,宫人说,陛下往抱真殿里去了。 长鱼午一愣:“抱真殿?” “抱真殿似乎是从前汩殿下在宫里的住处。”晋兰走上前来。 长鱼午道:“我知道,我只是在奇怪,为什么陛下会去那儿?” 晋兰摇了摇头,这几年间,姬焰从未提起过漆家小殿下。长鱼午离开蓬莱殿,顺着宫道,恰好能看见萼华殿的一点屋顶,忽而心神一闪,仿佛又看见了那只活泼异常又趾高气扬的小玳瑁。 英武侯和阿七怎么样了呢?他不由默默想到。 才走到抱真殿的大门口,所有宫人都守在外面,鸦雀无声,见他来,才恭敬道:“殿下。” 长鱼午点点头:“陛下一个人在里头?” “是。”宫人道,“陛下不许人陪着。” 长鱼午没有放在心上,抱着猫进了门,自然没有人会拦他。 姬焰独自坐在正殿中,手边有一卷书,指间夹着一枚小小的铜镜,闭着眼,睡着了。长鱼午认识那枚铜镜,自大巫去世后,这枚铜镜姬焰几乎从不离手,连就寝都捏在指间。 “陛下出去后,听见外头人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此算的结果。”大巫说,气若游丝,“神明在上……天子万年。” 第237章 姬焰梗了梗,没说话。 “表哥。”少年坚定地说,唇边溢出鲜红的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要回缃羽。” “好。”他听见自己沙哑着嗓子,回答。 长鱼午才走近了几步,姬焰就倏然睁开眼睛,像是吸了一口凉气,半晌才悠悠道:“你来了,过来吧。” “陛下不在蓬莱殿里,叫我好寻。”长鱼午回过神来,笑着说,抱着猫,走过来坐在姬焰身旁,姬焰伸手拨了拨三花猫的脑袋,它咕噜咕噜,耳朵尖动了动。 姬焰的目光不在书上,反而一直极平和地注视散下的竹帘与珠串似的晶亮雨幕。 长鱼午斟了一杯温茶,推到姬焰的手边。 姬焰端起,润了润干裂的嘴唇,用怀念的语气道:“我小时候听见神坛的小巫官们玩笑,说若是灵元陛下突然降临,也许会化作很普通的小兽,比如小猫小狗什么的,悄无声息地呆在人群之间,与己无关地看着世事如潮涌动。” “至少不会是三花的样子。”长鱼午便道,“它很蠢呢。” 三花凶凶地叫唤起来。 “嗯,是有点傻。”姬焰苍白的脸露出微微的笑意,“没有英武侯的那只聪明。” 长鱼午:“英武侯——” “小午。”姬焰打断他,“我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老了。我突然觉得时间好像变成了能看见的一卷书册,带着令人无法解的裂缝在我眼前缓缓展开。” 长鱼午一怔,未曾想到会从姬焰口中听到这句话,少倾道:“……怎么会?” 姬焰顿了一会儿,惆怅地道:“我忽然开始念旧了。” 长鱼午环顾落寞又一干二净的抱真殿,鬼使神差般道:“比如汩殿下?” “嗯。”姬焰道,又问,手里仿佛还在摩挲着什么,“你听说过他么?” 长鱼午点了点头,漆汩,漆家的小王子,这座紫微宫欢迎所有的鬼魂,包括漆汩。 “我把他看作亲弟。”姬焰笑了笑,指着殿中的矮几,“从前他就经常乖乖地坐在那里发呆,或者听我念书。” “他很喜欢喝汤,两只手端着碗,咕咚咕咚,像小猫。” “他小时候一出门就害怕,走路时喜欢攥着我的衣角。” “我答允姑母,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护着他,就像护着我的亲弟一般。” “……我对不起他啊……” 秋风呼啦呼啦地吹,长鱼午没有打断姬焰的回忆,片刻后姬焰又道:“小午,你一定很喜欢他。” 长鱼午笑道:“是吗?那实在是我来得迟了些。” 姬焰沉默下去,雨声淅淅沥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忧伤而沉重的意味。 长鱼午于是转移话题,看向案上的书册,问:“陛下在看什么?” 长鱼午只看见了开头的“白云在天”四个字,还没看完,姬焰蓦然开了口,道:“不迟。” 姬焰的声音唤回了长鱼午的注意力,长鱼午抬眼看他,没能解姬焰的意思,然而姬焰却又沉默了,长鱼午耐心地听着,姬焰目光平和,那目光就像一块蒙蒙的纱幕,笼住了滴滴答答的雨,说:“又是一年秋天。” 长鱼午脑子嗡了一声,遂想起那汩殿下出事的时候,好像就是秋天。 雨滴打在檐铃上,叮叮当当地响起来,长鱼午怀里的小三花变了个姿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长鱼午不知为何有些心里有些发慌,黑沉沉的天空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一道雪白的闪电自上而下,将雨幕劈成两截,映在刀刃上,清晰地倒映在漆汩的瞳孔中,他被剑抵着喉咙,就好像全身的血液都被这冰冷的兵器给吸走了,被秋雨冻得不停颤抖,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得他无法呼吸。 难道颠来倒去,他还是要在秋天再次离开这个世界吗? 靳樨…… 漆汩在心中默念靳樨的名字,不甘心,不甘心要死第二次,冥冥之中,痉挛发麻的手指好像在地上摸到了一个什么坚硬的物什,他想也没想,运起最后一丝力气,拿起来就往面前这名御林军的眼球砸去。 哧——鲜血迸出。 漆汩连忙趁机翻身向外爬去,他没能看见,身后御林军的刀兵已经再次举起。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剑飞掠而至,将一切打断。 “铛!” 几乎划出火星,御林军手里的长剑被硬生生打出几十尺外,虎口裂开,手腕都被打得“咔”的一下软绵绵地向一侧歪倒。 漆汩察觉到身后的冷风,不及他回过头,忽然整个人都被扛了起来。 出其不意的来者用黑布蒙着脸,五官轮廓仍然十分眼熟——软软的腮肉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怎么、是你?!”漆汩用嘶哑的嗓子说。 这个人来救他的人竟然是海阳! 漆汩晕头转向,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他软软的肚子硌在海阳的肩膀上。 海阳小小的身板竟然能把他扛起来! 海阳身形迅速,颇有盗贼之风,扛了漆汩便纵身跃起,毫不留恋,与此同时,又有一个人轰然落地,手持一把不知从哪里捡的长枪,握在他手里却跟神兵似的虎虎生威,斩灭一批后,御林军终于稍稍停住,不再轻易上前。 雨滴渐小至无,泥地已经被血浸成深红色。 御林军中有人喝道:“什么人?!” 海阳闭口不答,反而吹了声长而响亮的呼哨,只见两匹马嘶鸣着,从远方冲将过来,海阳扛着漆汩,足下几点便跃去了马背之上,漆汩被颠得眼前发黑,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哇地呕出一口血,含着血沫道:“骊犀!” 第238章 “知道!”海阳道。 他身后,少年亦扛起昏迷的靳樨和地上的獬豸剑,同样甩在另一匹马上,同样上马,向后将长枪用作标枪投掷而出,嗖地扎在泥地上,御林军们正要追来,只见周围树木摇晃,漫天箭雨哗啦落下,只得急急刹住脚步。 海阳又问:“我给你的药呢?” 漆汩耳边嗡鸣不断:“什、什么?” 海阳吼道:“药!!!” 漆汩这才想起来那个小瓷瓶,他全身一动就痛得要命,冒着冷汗半晌终于从怀里摸了出来,海阳一把抢过,拔出塞子,倒出两粒药丸,一丸鲁莽地塞进漆汩嘴里,另一丸当空扔给少年,也不用嘱咐,那少年就心有灵犀地塞进了靳樨的嘴里。 那药丸带着清新至极的药草香,一进嘴便融化了,瞬间,浑身的刺痛都好像被看不见的手安抚下来。 “吁——”海阳勒住缰绳,回头朗声道,“告诉你们的陛下!他的命!我留下了!” 话音刚落,海阳一甩袖子,手里突然飞出数枚暗箭,争先恐后地冲向御林军们上方。 暗箭爆开,漫天药粉如雨降下,地面上瞬间腾起深色的雾气,辛辣得叫人落泪,涕泪俱流,咳嗽不止,药雾浓浓,遮住了海阳他们离开的痕迹。 海东青也不见了。 宽阔的河流上方折射出绚烂的彩虹。 漆汩微微捕捉到虹彩,不及多想,沉入无边梦境。 他好像又看见了紫微宫,看见了姬焰。 他看见姬焰与长鱼午坐在抱真殿里,看见姬焰苍白的脸颊,他还看见自己,看见姬焰太子冠冕的光芒。 然后他终于想起来了。 想起离开西亳那日,姬焰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目光扫过联军,突兀地闪烁起来。 漆汩从那目光里看到令人惊愕的杀意,在西亳古旧的风里来回盘旋。 他仍不明白为何姬焰要杀他,他不想看了,想闭上滚烫的眼睛,于是他化作鱼,循着时间的河流向上游,他似乎看见了黄泉,看见了忘川。 三天后,靳樨醒来。 室内已经开始烧起了炭火,暖融融的,还是白天,他的记忆停留在被森寒的“箭”射中的一瞬间,仍是混沌一片,微末的智牵扯着他的眼珠移动,看见枕边安睡的漆汩侧脸。 紧绷的心松懈下来,靳樨挪动手指,碰了碰漆汩的手指,旋即再次睡去。 等全然清醒,又过了一天。 靳樨睁开双眼,立刻侧头看漆汩,只见对方闭着眼,脸色苍白,呼吸还算平稳,和靳樨上次醒来时所见一模一样,漆汩全身上上下下都包着,屋子里全是药香和隐隐的血味。这之后,一名撑着腮帮子、百无聊赖地掂着狗尾巴草在床沿上画圈圈的少年映入眼帘。 靳樨怔道:“琥珀?” 琥珀丢了狗尾巴草就一跃而起,话也不说,旋风似的扑出门外,趁这机会,靳樨打量他们所在,是个灰扑扑的木屋子,似乎在二楼。 少顷有人进门来,说:“侯爷这么快醒了啊。我就说要和阿七搁一张床上,醒得快。” “……”靳樨道,“原来是你。” 海阳——霜缟君——微微一笑,在床边坐下,道:“放心,海大人好得很,估计还在睡觉。” “阿七他……” “身子骨没你好。”霜缟君把漆汩的手塞进靳樨的手心里,道,“不过有我在,不算什么,包他活蹦乱跳。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好养着吧!” 靳樨一看到霜缟君,便立马知道事情没有他晕过去时那样简单,道:“发生了什么?” 琥珀遛进屋子来,把药一放,席地而坐,又开始无聊地画圈圈,霜缟君将目光移回来,言简意赅道:“姬焰要杀阿七。” 靳樨一咯噔,握紧漆汩的手,一种莫大的恐慌再次将他笼罩,电光石火之间思绪飞速地转动起来,句瞳、神迹、琥珀,还有御林军,半晌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救命之恩,多谢。” ”哦?”霜缟君好整以暇,“这就想明白了?” 靳樨缓慢地点头,又摇头,声音沙哑:“这是哪儿?” 霜缟君话音一转:“侯爷猜猜?” “不用叫我侯爷了。”靳樨说,“不是中原吧。” “魏自被俘,瞳公主带着卞云、乐玄和剩下的人现在就在这里修整,准备回都。”霜缟君的声音平静,“你没来过的地方,这里是若英关。” 【作者有话说】 来了!最后一卷!冲冲冲! 第114章 为什么天子要杀你? 若英关在中原与西北的交界处,直到年关的时候,句瞳才接管了这里。 靳樨猜想自己和漆汩住的地方应该也是长河的产业之一,如此看来,霜缟君的手没准早已经伸向了炚王都——弦桐。 后来靳樨听霜缟君把那天的事情翻来倒去仔仔细细地说了好几遍,说得霜缟君自己都烦躁了,消失了好几天,回来时已经变成了位姑娘,真是扮什么像什么,若不是有琥珀跟在她身后,任谁也猜不出来。 句瞳回了弦桐,除了礼官,路上没有欢迎,冷冷清清的大道,百姓藏在窗户后,神色各异,卞云看不过去,骂骂咧咧,但句瞳策马走在最前方,一言不发。 王宫前,句修在几个陪读的陪伴下等着句瞳,高高兴兴地张开双臂,句瞳便下马行礼,再上前把句修抱了起来。 第239章 “好想你呢姑母。欢迎回来。”句修攥着句瞳的衣服,又回头朝乐玄一点头,“老师。” 一路上句瞳面沉如水,乐玄不知道句瞳在想什么。 靳樨用了半个多月的功夫从睁眼到下床、恢复行动能力。 然而漆汩一直没有醒来,安安稳稳地睡着,就像只是在做梦。 靳樨拧干布巾给漆汩擦脸和身子,细致地梳了梳头发,才起床的霜缟君带着琥珀路过,本来都走过去了,却又原步退回来,从门缝里偷看,牙酸地连连摇头。掌柜上楼后看见的就是霜缟君偷偷摸摸地凑在门缝边的场景,头发也没梳,不由汗颜,刚开口:“东——” 霜缟君充耳不闻,琥珀严肃地站在她身后,听她道:“哟哟哟哟哟!亲了亲了!!” 掌柜:“……” 琥珀好像有点想问什么是亲,霜缟君半恭着身体,两只手的拇指比在一起碰了好几下,眨眨眼,说:“这就是亲。” 掌柜无法继续忍受霜缟君对琥珀的荼毒,拔高了声音,再道:“东家!” “嘘!”霜缟君一脸正色,一动不动,“声音小点,没看见我正偷窥么?” 掌柜:“……” 掌柜心道里头那位难道察觉不到您老人家在外头吗,这恶趣味到底是从哪里养成的!但话虽如此,他还是听话地压低声音道:“三公子到了。” “哦,到就到了呗,爱到不到,等等,谁?”霜缟君扭头。 “三公子。” 霜缟君立马精神了:“走走走。” 琥珀早已经跑下楼去了:“三哥——” 元璧在会客厅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他还是一身雪白的衣襟,平素八风不动的表情竟显得有些紧张,陪侍的小厮小心翼翼地看了两眼,发现三公子还是非常正经的,于是怀疑紧张的应该是自己,少顷,霜缟君到了,琥珀率先闯进来,扑进他的怀里:“三哥!” 元璧掂掂琥珀,左看右看:“长胖了。” 霜缟君在门外撇撇嘴对琥珀说:“怎么天天扮雪人。” 元璧耳朵尖,听到了,无奈道:“东家,我没聋。” “知道你没聋。”霜缟君笑嘻嘻地说,抬腿进门,“就是说给你听的。” 元璧:“……” 霜缟君道:“换件衣服颜色吧,你看看我,每天都不一样多新鲜啊!” 掌柜听得眉毛狠狠跳了一下,难以抑制地腹诽道那仅仅只是颜色不一样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摁着自己抽搐的眼皮,低眉顺眼地带着小厮们全走了,把门合上, “大半年没见了,西亳那儿怎么样?”霜缟君瘫坐下来,裙摆摇摇晃晃。 琥珀对元璧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把自己软软的小脸凑到元璧的手边,元璧搓搓他的脸,视线追着霜缟君在走,半晌才答道:“我查了天子,查不出他有什么要杀骊侯的必要。” 霜缟君未置可否,屈指一弹案上的茶杯。 “唯一有可能出问题的就是西亳大巫。”元璧接着道。 “庆兆?”霜缟君睁开眼,用手支着额角,“他怎么了。” “庆兆咽气的时候,天子悄悄出宫,陪在一边。”元璧说,继续捏琥珀的脸,“我们的人没能进去,但是我来来回回仔细问了盯梢的人好几遍,没问出什么。” “有记下来吗?”霜缟君毫不怀疑元璧的细致程度。 “记了。”元璧说,松开琥珀的脸,从一边的行李里翻出竹简,交给霜缟君。 霜缟君翘着腿一点一点地看下去,元璧等着,空气里只有竹简翻动的声音,元璧又搔琥珀下巴,像搔小狗一样,琥珀被摸得高兴,扶在他膝上昏昏欲睡。一柱香后,霜缟君还在看,元璧遂问道:“少君?” “看不出来。”霜缟君说,合上竹简,让琥珀去烧掉,琥珀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走了,元璧想了想,转而问道:“骊侯和阿七呢?” “楼上。”霜缟君指了指天花板。 “伤重不重?”元璧问。 “重得很,没我就完了。”霜缟君得意洋洋地说,“天底下除开夫子,舍我其谁?小阿七还没醒,不过总会醒的。” 乌黑的头发垂在霜缟君脸侧,这张脸是位年轻姑娘的脸,十分秀气貌美,然而皮相对于霜缟君而言只是个幌子,是纯然虚幻的,元璧把视线移开,又挪回来,霜缟君挑眉道:“嗯?” “我帮你把头发梳了吧。”元璧说。 当晚晚饭时,靳樨才发现霜缟君梳了个有史以来最漂亮的发髻,还编了小辫子,桌上还多了个人,元璧笑眯眯地问候道:“英武侯,别来无恙。” 靳樨怔了怔,没什么惊讶之色,缓慢地摇头道:“不是英武侯。” 正在旁边喂琥珀喝汤的霜缟君扭过头来,和元璧交换了个眼神,微微笑了一笑。 “阿七还好么?”元璧问。 靳樨道:“会好的。” 等漆汩醒来,又过了大半个月,他一睁眼,靳樨就醒了过来,“阿七……”他在漆汩耳边说,漆汩沙哑地“嗯”了一声,靳樨抑制住那种悸动与心跳,撇开散在漆汩脸颊上的头发。 还没天亮,靳樨下床去点灯,一扭身,看见漆汩茫然地眨了眨眼,他的脸被笼在温柔的烛火光芒中,像一块触手即暖的白玉,显得有点瘦弱,靳樨的动作突兀地一顿,半晌才端来了一杯温水,将漆汩搂起,把水杯递到他唇边。 第240章 漆汩顺从地吞了些温水,皱眉,推开:“苦。” “是白水。”靳樨安慰,眼眶微微发红。 漆汩再次张开嘴,润了润嗓子与嘴唇,才道:“靳樨?” 靳樨搂着漆汩肩膀的手指紧了紧:“是我。” 漆汩举起的手放在靳樨的肩头,向上移动,抚过靳樨的喉结、下巴、脸颊与眉眼,他呆呆道:“你好吗?” 靳樨低声答道:“我很好。” “那就好。”漆汩笑了笑,“我们在哪儿?” “若英关。”靳樨答,低头吻了吻漆汩的鬓角,“我去叫少君。” “还没有天亮。”漆汩道,“你陪我睡一会吧,疼。” 靳樨哪有不答应的道,也舍不得再离开,便让漆汩躺在自己怀里,掖好被子,漆汩偎在他胸膛上,慢慢地打了个哈欠,刚习惯性地想问琥珀在哪儿,还没开口就想起来琥珀已经走了,有些黯然。 靳樨把漆汩的脑袋摁向自己,四周极度静谧,后来油灯烧尽了,屋子里又暗了下去,谁都没有动,漆汩睡不够,似睡非睡地闭着眼睛,直到曙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时候,漆汩才浅浅地睡过去。 霜缟君一睁眼就听说漆汩醒了,忙慌慌地赶来,看见靳樨刚从门里出来,面寒似霜,霜缟君一愣:“不是醒了吗?怎么还不高兴?” 靳樨许久后才抬头,涩声道:“他看不见。” “看不见?”闻声赶来的元璧也是愣住,顿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会看不见,他同霜缟君互看一眼,然而连霜缟君也是一副出奇意料之外的样子,少顷后霜缟君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我先去看看。” 漆汩在里头床上坐着,被子盖住了下半身,外头松松垮垮地披了件靳樨的外袍,头发如瀑泻下,听见进门的声响,漆汩觅声看来,微微侧头,猜测道:“少君?” 霜缟君停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狠狠地拧起了眉,他对漆汩的伤了如指掌,里头完全没有失明这一条。 “是少君吧。”漆汩又道。 “少什么君。”霜缟君恢复轻松的姿态,“叫我师父!” 漆汩笑了,从善如流地叫了声师父,霜缟君乐滋滋地“哎”一声,在他床边坐下,在他眼前挥挥手:“看不见了?” “不是看不见。”漆汩说,“是很模糊。” 这对漆汩来说十分熟悉,并非不能接受,就像做了一个梦,总会醒,他现在相信也许是琥珀有急事,又借走了他的眼睛,没什么大不了的。 霜缟君抱臂道:“这就奇了怪了。” 漆汩抬手搓搓脸:“也没什么,至少还活着。” 霜缟君打量他少顷,突然问道:“趁骊犀不在,你不如告诉我,为什么天子要杀你?” 漆汩还没开口,霜缟君又补充道:“犯不着蒙我。我当时都看见了,御林军要杀的是你,不是英武侯。” 【作者有话说】 8号会送一章七夕番外,感谢! 第115章 白得如同鬼魅 漆汩沉默下来,霜缟君一面等待回答,一面上手查看漆汩的眼睛,从他的角度,漆汩眼神空洞,仿佛万事万物都无法在他的瞳孔中留下影子,霜缟君心不在焉地道:“可以先别急着回答我——你这眼睛多好看,瞎了真可惜,很模糊具体是什么意思?” “能看见光。”漆汩松了口气,乖巧地任她翻动自己的眼皮,“嗯……就像蒙了很多层很多层的纱帐。” “疼吗?” “不疼。”漆汩说,霜缟君低头仔细观察漆汩的瞳孔,从中看到一闪而过的烛火光芒,漆汩被极黑的长发遮住的脸颊白得如同鬼魅,霜缟君忽然联想到了什么,手指一顿。 一瞬间,空气好似忽然凝滞下来。 霜缟君久久未动,漆汩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亦察觉了周围氛围的变化,但他没有动作。 那突如其来的想法如一道惊雷,霜缟君的瞳孔皱缩,不知多久过去,霜缟君浑身凝结的冰霜忽地一碎,像是被自己的想法惊着了,忽地放开漆汩,后退一步,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漆汩就这么“看”着她走了,无动于衷。 靳樨还在门口等着,和元璧一齐抬起头,元璧惊道:“少君!” 霜缟君看上去异常的烦躁不安,靳樨见状以为情况不对,忙不迭闯回屋内,元璧觑着霜缟君的神色,问:“阿七他——” 然而霜缟君还是没有回答,她走出去数十步,元璧一步不离地跟在她后面,少顷后走远了,踅过墙角,才听到霜缟君语调堪称奇怪地问道:“阿璧,你相信有人能从死地回来吗?” 元璧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少君?” 霜缟君握住栏杆,发了会儿呆,陷入了某种沉思,元璧不敢打搅,绞尽脑汁地思考霜缟君的意思,但没有结果。 靳樨闯进屋,漆汩还全须全尾地躺在塌上,靳樨不放心,紧紧抿着嘴唇把漆汩上上下下翻看了一遍,漆汩温顺地听从摆弄,无奈地道:“我没事,只是她可能……猜到了什么。” 靳樨松了口气,重新把披在漆汩肩上的外袍拢好,颊边肌肉绷得紧紧的,语气却很平静地安慰道:“她是少君。” “也是。”漆汩一笑了之,“是少君啊。” 等漆汩彻彻底底地把伤养好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靳樨出门去山里猎了只狐,托人制了张狐裘让漆汩披着,他的身体就好像回到了年少时的状态,时不时受寒,时不时发热,眼睛亦没有什么改善,霜缟君气得三天撞一回墙,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有几回都看见几个小二拉着元璧,元璧又死死拉着霜缟君,霜缟君却怒发冲冠地嘶声力竭道:“别拉着我!老娘要去撞墙!!!” 第241章 霜缟君转而又抱着元璧的腰嚎哭,哭声震天。 手下的人在后面排成两行,眼皮、嘴角一起抽搐,琥珀见怪不怪,严肃得像在练功似的在窗边……磕瓜子,而那只海东青就在窗户外扑腾翅膀,从琥珀掌心抢瓜子吃。反倒元璧十分淡然,下垂的眼眸带着几分隐晦的温柔,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一抬头,恰好与门外扶着漆汩的靳樨来了个对视,两个人都没说话,霜缟君还在专心嚎哭,漆汩疑惑地歪头道:“怎么了?” 靳樨道:“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几日后,来了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你说谁?”霜缟君坐在桌前又让元璧替她梳头,语气懒洋洋的,手上翻着一本杂闻集子。 “他说他姓乐,带着位小公子。”掌柜答道,“直接说要见东家您。” 霜缟君抬头,似笑非笑地:“姓乐,还小公子,怕不是把小陛下给拐来了吧。” 元璧道:“瞳公主应该知道您在这里了。” 霜缟君撇撇嘴:“想得到,我又没有隐藏行迹。” 元璧问:“少君见吗?” 霜缟君把集子放下,手指在桌面点了点,不答反问:“我们在弦桐的铺子开起来了吗?” “弦桐管得太严,进展非常缓慢。”元璧答道,他来若英关之后开始着手接管西北的事务,才知道那些句家的人有多狠,头一回开铺子居然如此艰难,弦桐恨不得一天都查上三回,如此下来实在难以暗渡陈仓,弦桐的一应事情他们都不是很清楚,盲得跟什么似的。元璧他替霜缟君把最后一束头发蓖好,簪上花钗:“王室规矩太多。” “这钗子好看,你买的?眼光不错。”霜缟君拾起小铜镜睨一眼,评价道,“看吧,其他地方也就罢了,在和官府、王室打交道之前还能混个底子,而弦桐你看看,慢成这样,这可是我们曾引以为傲的行当。” 掌柜忙道:“您说得对。” 元璧敏锐道:“您的意思是要先和王室合作?” “再看吧。”霜缟君不置可否, 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怕不是要睡觉的时候就有枕头拿过来了。” 乐玄牵着一名十多岁的小公子走进来,被小二请去会客厅,厅里暖融融,炭火筚拨筚拨,小二端来茶水和点心,乐玄检查后把点心推给小公子,小公子粉琢玉雕,脸颊鼓鼓的,圆眼睛滴溜滴溜直转,开始低头吃点心,乐玄把他嘴角的碎屑抹了,说:“急什么,慢慢吃,我难道饿着过你?” 小公子呜呜两声。 少顷一名雪白衣襟的年轻男子走进来,乐玄站起,拱拱手,元璧回礼,直截了当地道:“乐太傅。” 乐玄虽然低调来此,但并没有隐藏身份的打算,因此被点明了身份也没有感到意外,他听闻过霜缟君的大名,听说这人不知男女、不知容貌,每次出现都是新面孔、新身份,他并不能确认眼前这人是不是霜缟君,只能试探着道:“少君?” 男子微微一笑,并没有否认,撩袍在上首坐下,彬彬有礼地道:“贵客驾临,有失远迎。” 乐玄道:“我奉瞳公主之令而来。” “瞳公主有吩咐?”“少君”不咸不淡地问道。 乐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放在“少君”手边的桌子上。 “少君”瞥了一眼,看见了一枚小小的白玉印鉴,神色蓦然一动,少顷掀起眼皮看向乐玄,不动声色地道:“这什么意思?” 乐玄正襟危坐:“这是王室的印鉴,有了这个,少君您在炚国境内开铺子将不会受到任何阻碍——您也知道,我们炚的百姓野惯了,为了维持秩序,只好管得严些,不是针对长河,省得出乱子。” “少君”平静地望着乐玄。 “瞳公主想同您合作。”乐玄叹气,又道,“炚久居关外,消息不通,处处受人掣肘,这次入关遇挫,瞳公主痛定思痛,决议要寻找盟友。” “哦,找盟友找到我身上了?” “长河举世闻名,遍布南北,我想世上没有谁还能比少君您更消息灵通了。”乐玄道,“我在郁城见过您手底下的人,记忆深刻。” “少君”换了个姿势,淡淡道:“那时乐太傅你还是位琴师。” “世事流转。”乐玄耸耸肩,“人各有志。” “少君”没有对这句话做出评价,视线转移到还在专心吃点心的小孩子,眼睛眯起,乐玄注意到他的视线,遂介绍道:“这是瞳公主的养子,也是为陛下挑选的伴读,叫龙西。龙西,来叫少君。” 龙西把一满口点心吞咽下去,乖乖开口:“少君好!” “听闻您没有收过徒弟。”乐玄道。 “少君”的目光在乐玄、印鉴和龙西身上来回逡巡,最后终于笑了。 这时候,门忽然被大力推开,年轻姑娘在门口哈哈大笑,乐玄登时怔住,不知发生了什么,皱眉站起,忽见疑似少君的男子也站起,把上首让出,这一举动让乐玄对来人的身份有了猜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的猜测完全成了真。 姑娘大大咧咧地在男子让出的位置上坐下,一抬手:“乐太傅你坐。” 之前的男子则陪站在旁,神情严肃。 “原来你才是少君。”乐玄肯定道,感觉被戏弄了也情绪平稳,反倒说,“据传少君神龙见首不见尾,是我太肤浅,眼拙,想当然了。” 霜缟君笑而不语。 第242章 乐玄又看着之前的男子,请教:“请问这位是?” 元璧道:“大家管我叫三公子。” 乐玄:“……” 霜缟君冲龙西招手:“小子,过来,让我看看。” 龙西看向乐玄,乐玄点点头,龙西才蹬蹬蹬地跑到霜缟君手边,仰起小脸,又乖乖叫了一声“少君姐姐”,霜缟君扑哧一声笑了,说:“下回见面我就不一定是姐姐了。” 这明显超出龙西的解范围,他无比茫然地眨了眨眼,元璧看不过去,委婉道:“少君,他还小。” 霜缟君这才收手不逗人了,她摸了摸龙西的眉眼,又掂了掂他的筋骨,评价:“长得不错,我喜欢皮相好的,底子也不错。可惜——” 可惜什么? 乐玄竖起耳朵,却只听霜缟君慢条斯地说:“我不收徒弟了。” 闻言乐玄刚想再争取一下,却见霜缟君扭头看一眼元璧,道:“你来吧。” 元璧还没应声,龙西已经反应极快地端起桌上的茶,脆生生地喊道:“师父!” “够机灵的。”霜缟君失笑,向元璧递了个眼神,元璧便用另一种眼光打量打量龙西,片刻后缓缓接过龙西手里的茶,啜了一口,算是认下了。 【作者有话说】 待会儿还有一章 第116章 热烘烘地簇拥过来 乐玄的神色缓和下来,起身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这就走?”霜缟君道,“要不要留下用顿饭,我这里有南边的厨子。” “没事,我先走了。”乐玄摸了摸龙西的头,道,“龙西就跟着三公子了,我暂时还会在若英关盘桓一阵,住在驿馆内,少君和三公子若有什么事,尽可来找我。” 霜缟君道:“来人!” 掌柜应声推门而入,霜缟君转口问道:“琥珀呢?” 龙西的眼神闪了一闪,掌柜还未答话,元璧一言不发地推开了窗,紧接着琥珀倒吊着探下来一个头,道:“哥哥。” 乐玄:“……” 这又是哪方神人。 龙西喃喃了一句什么,但乐玄没听清,但是刚好落入了元璧的耳际,使其偏头看了这个小萝卜头一眼。 “这位又是?”乐玄又虚心请教道。 霜缟君不以为意地道:“我小弟。” 这位明显身手不凡,长河家真是藏龙卧虎,霜缟君示意了一下龙西,琥珀遂看过去,霜缟君道:“你三哥哥热腾腾刚出锅的徒弟,怎么样?” 琥珀像只壁虎似的爬进来,认真道:“好玩。” 好玩又是什么奇怪的评语啊!一旁的掌柜腹诽,不忍直视地挪开眼神,已经可以直视龙西被玩弄于掌心的未来日子了,这时听到霜缟君吩咐道:“安排屋子,嗯,再安排一顿饭。” 掌柜忙应“是”。 乐玄半俯身对龙西道:“可以给瞳公主、陛下或者我写信哦。” 龙西可怜巴巴地咬着嘴唇,但却没有哭出声来,霜缟君又扭头对琥珀道:“带小龙西去吃饭吧。” “好。”琥珀认真地点点头,拉起龙西的手一溜烟地就走了,掌柜连忙颠颠地追过去,霜缟君问道:“这孩子的父母……?” “是弦桐城里一位婆婆的孙子,父母双亡。”乐玄道,“那位婆婆挺合陛下眼缘,请进宫里做事,于是这孩子便陪着陛下念书,可惜前不久婆婆去世了,于是瞳公主便做主收做养子了。” “原来如此。”霜缟君道,眼里闪过一丝光芒。 元璧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是江湖人,守江湖的规矩,你放心。” “三公子如此说,我便放心了。”乐玄笑了笑,道,再略坐坐,也彬彬有礼地告辞了。 房间再度空闲下来,元璧道 :“您竟然答应了。” “嗯”霜缟君道,眼睛微微眯起,“你不觉得这小子长相很眼熟么?” 元璧怔道:“你是说?” “龙、西。”霜缟君笑道,“骊犀的弟弟叫什么来着?” 元璧想起方才龙西喃喃那么一句“是人啊”,如此才反应过来,不久后又道:“您对骊犀很看重,是吗?为什么?” 霜缟君却不答,闭眼养神起来。 元璧的眼神微微颤抖,霜缟君一向就是这样,没人能摸准她的心事、想法,没人能知道她想做什么,没人能知道她来自哪里、又要去向何方,她是谜语,是雾气,她的眼神缺乏着力点,自己和她一起呆了这么多年,见过无数个不重样的她/他,但还是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 一想到这些,他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少君……元璧终于大胆地注视闭上双眼的霜缟君,心里有点难以言喻的苦涩感,自己还要多久才能从中少君的形象里窥到真正的少君,哪怕只是一个侧面、一个不值一提的碎片也好,他还忍不住幻想,如果有一天他们都垂垂老矣,或是到了生死关头,少君会大发慈悲地让他看一眼吗? 一眼也好。 元璧正处于无边苦水之中,出去后看到漆汩和靳樨亲亲密密凑一块在院子里散步之后这种心情更是达到了巅峰,饶是看不清的漆汩也察觉到了这种目光,忍不住问道:“是谁在瞪我?” 靳樨平静道:“没事,不用管。” 漆汩:“……” 这时龙西吃完饭了,跟着琥珀出来到处逛,龙西正是对什么都感兴趣的年纪,左看看右看看,忽然瞥到院子里两个身影,他年纪小小的脸蛋露出了惊愕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停下了脚步。 第243章 琥珀察觉到龙西没跟上来,疑惑地回头望去,却意料之外地看到一双快沁出泪水的眼睛,顿时:“???” “那是谁?”龙西问道。 琥珀想到龙西已经是元璧的徒弟,那就是自己人,于是答道:“是哥哥的徒弟。” “我——”龙西想说什么,可他毕竟年纪轻,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几乎是束手无策地看着院子里缓缓动作的身影,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梦里,刷地,无数陈旧的记忆从自己的脑子里如走马灯般闪过,那幢苍老的宅院、似乎永远平静的边陲小城、那些无穷无尽的猫咪、以及那个至今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夜晚。 他的父亲,那些血,和马背上颠簸的记忆。 还有兰婆去世前的那一瞥。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自后背把他轻轻一推,霜缟君的声音响起:“去吧。我知道你们是谁。” 龙西——不,是靳栊,顿时两眼一红,一开始是慢慢的走,最后变成了狂奔,他的嚎叫和眼泪一齐迸出:“哥哥——!!!” 这道声音变成了一道惊雷,劈在靳樨的头上。他就像被一阵凛冽的寒风给冻了起来,浑身的关节都好似生锈得难以运作,靳樨花了那么几息才分辨出这一嗓子并不是他臆想的,他异常缓慢地旋过身,看见一个人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过来。 漆汩也认出了这是谁的声音,下意识愕然地屏住呼吸。 靳樨:“阿栊?!” “哥哥!!!”靳栊更大声地回应道,带着鼻涕和眼泪飞速地投进哥哥的怀抱里去,继而爆发出一阵嚎啕大哭,靳樨本能地把失而复得的弟弟迎进怀里,眼眶也红了起来。 靳栊一面哭一面手指紧紧地攥住靳樨的衣襟,眼泪夺眶而出,快硬生生地把靳樨整个人都给淹了。 “小君子?”漆汩说,嗓子颤抖,这剧称呼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靳栊的视线已经被眼泪糊了个完全,亦嚎道:“阿七!!!” 不知何时霜缟君负手前来,站定,感慨道:“兄弟重逢,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过了许久,三人才渐渐平静下来,正要过来要谢霜缟君,霜缟君却摆摆手,把乐玄所说一应托出,说:“谢不着我。” 难怪找不到,原来是去了弦桐。 靳樨牵着靳栊的手,闻言怔道:“兰婆她已经?” “两个月前走的。”靳栊吸吸鼻子,小声地道。 靳樨狠狠地闭上眼睛,漆汩握住他的另一只手,靳樨深呼吸一口气,平静下来,眼睛里充斥着红血丝。 晚上靳栊吵着要跟哥哥一起睡,霜缟君在旁边乐不可支地大笑,代替二人回答道:“不可以。” 靳栊天真地问:“为什么?” “小孩子不许问。”霜缟君正色了不到两息,又开始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漆汩:“……” 明明没有什么,但霜缟君这么一说就觉得很有什么是怎么回事。 “因为你的哥哥不是一个人睡的啊——”霜缟君边笑边说,元璧赶紧过来拉霜缟君,霜缟君被拖走的时候还在笑,笑声绕梁三日。 漆汩捂住脸:“……” 靳栊茫然地看逐渐远去的霜缟君、哥哥和阿七,一言不发,用他的小脑袋思索起来。 靳樨只得临时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安置靳栊,靳栊眼睛亮晶晶的睡不着,月上西楼了忽然侧头对靳樨道:“阿七就是哥哥的心上人吗?” 黑乎乎的屋子里,这一句如石破天惊,靳樨顿时不知如何回答,半晌轻声问:“为什么这么说?” “哥哥以前经常对着窗户外的水池发呆,就只有我发现了,就像爹说起娘时的神情一样。”靳栊说,带着隐隐的自豪,“哥哥发呆的眼神和刚刚看阿七的眼神一模一样。” 靳樨没有否认,沉默下去。 靳栊又问道:“阿七的眼睛是不是看不见了。” 靳樨:“……嗯,以后会好的。” “那在好之前,哥哥要对阿七好一点。”靳栊坐起来,张牙舞爪地说,“如果有人欺负阿七,哥哥要狠狠地打回去。” 靳樨揉揉靳栊的脑袋:“会的。” “爹说,如果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就一定不能放手。”靳栊仰脸道,“哥哥回去吧,阿栊已经长大了!阿栊也有自己喜欢的人了。” 说着,靳栊蹭了蹭靳樨的手掌。 漆汩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几次,没有睡意,月色通过他的瞳孔投来,让他眼前的“帷帐”变成银线织就,他脑海里构筑靳家兄弟相拥的图景,一点一点勾勒清晰,转而想起自己与姬焰,不免一阵荒凉。 漆汩抹了下自己眼角,思绪像一片浮在半空的羽毛,到处飞来飞去,这时忽然听到门打开的声音。 “怎么回来了?”漆汩问,作平静道,“小君子睡着了吗?” 靳樨不吭声,沉默地拉紧窗帘,然后走过来,把一个什么东西放在了床头,轻轻地“哒”一声,继而俯身直接结结实实地亲上漆汩的嘴唇。 “?” 漆汩疑惑地眨眨眼,嗅到一点酒气,调整自己的呼吸以配合靳樨,他抵住靳樨的肩头,直到喘不过气了才伸手推了一把。 靳樨却加重力气攫取两息,才缓缓推开。 即使看不见,漆汩却依然能感受到靳樨灼热的眼神。 “你喝酒了?”漆汩喘|息两口,问。 第244章 “一点点。”靳樨说,“你知道我的酒量。” 漆汩确实能感觉出靳樨现在十分清醒,只是“激动”得有点太过明显了,他硬着头皮动了动,想避开,靳樨却一把把他拉到身下,没有让他离开。 “不要离开我。”靳樨哑声道,就像掰开蚌壳一样把漆汩剥了出来。 自从窗帘拉紧后,漆汩几乎完全失去了视觉,那种模模糊糊的最后的视觉也不见了,若不是靳樨就在他身边充当他的安全墙,也许漆汩会真的忍受不了。但是看不见的这些日子,让漆汩的感官正在恢复当年的敏锐程度,任何触碰的刺激都得到了百倍的加强。 他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每一下都让跳动的筋脉跳出身体之外,变成癫狂的琴弦。 靳樨没有进行下一步,他双手撑在漆汩身边,注视着漆汩。 好像在等待某种答案。 空气仿佛也便成了通道,对方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体温都热烘烘地簇拥过来,漆汩被围在靳樨的气息内,似乎明白了靳樨这次的问题发生了变化。 “靳栊看出来了。”靳樨在漆汩耳边说,问,“现在能不能算见过‘高堂’了?” 漆汩听罢,有史以来第一次觉得靳樨竟然让他生出哭笑不得的感觉。 “算吗?”靳樨又问。 漆汩晕乎乎的有点头晕发麻,整个人都有点麻麻的感觉,他挣扎地摸索了两下,手被靳樨抓起,放在靳樨的身上,紧接着,靳樨伸手从床头拿来他带的瓶子,哧地一下拔去塞子,漆汩嗅到酒香才知道靳樨带来的是酒。 “你——”漆汩的喉结上下一滚。 靳樨在夜色中笑了一下,但没被漆汩看见,靳樨喝了口烈酒,长着薄茧的手指扳住漆汩的下颌骨,抬起,俯身将口中的烈酒渡了过去。 第117章 犹如某种刻骨的血誓 夜色如潮,哗啦哗啦的上下起伏,洁净的月色一览无余,都被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屋外。 此时此刻,小屋内弥漫着浓厚的酒味,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幽微的腥气。 漆汩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想要取回自己的眼睛。 他想看清靳樨的神情。 然而视线矇昧,一片荒芜,他好像被钉在了这张塌上,不断吸气,每次企图离开,都被抓着脚踝拉了回来,兵荒马乱中,他抓住了冰冷的木质栏杆,留下清晰可见的指痕。 半晌靳樨微微抬起身,维持着这个姿势,只见漆汩的嘴唇微微启开,因充血而变得赤红,连这张脸颊都微微发红,渗出密汗来。 漆汩看不见,故而靳樨那种幽深的眼神无人欣赏,只能一同交付于这个寂静而深远的午夜。 靳樨的指腹眷恋地从漆汩的眉骨、眼角摩挲而过,哑声问:“酒好喝么?” 然而此时漆汩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烈酒的气味也麻痹了漆汩的嗅觉,他一口气没倒上来地顿住,似乎已经遗忘了该如何呼吸。 “什、什么?”他恍惚地问,一滴清泪从眼角渗出,滑进鬓发里去。 靳樨于是慢条斯地又问了一遍,却不及漆汩回答,又拦腰把他捞了起来,按进怀里,这一下可谓是翻天覆地,漆汩险些以为自己五脏六腑移了位,眼前不住发白,感觉全身的毫毛都炸了起来。 “你——” 漆汩搜肠刮肚地寻找骂人的词汇,但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只听靳樨带着点不寻常的微妙笑意在他耳旁问:“我怎么?” “……” 漆汩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干脆一口咬在靳樨颈边。 靳樨扶着漆汩的脑袋,由着他咬,涌出的鲜血也沾在了漆汩的身上,犹如某种刻骨的血誓。 快日出的时候才勘堪消停下来,漆汩困得要命,只记得被抱着过去擦了擦身子,连什么时候重新躺回来的都已经不记得了,他在靳樨怀里翻了个身,嘟嘟囔囔。靳樨低头仔细辨认,然而那些只是无意义的梦呓,但靳樨还是觉得很好听地笑了笑,手中拢着漆汩的长发,在他鬓边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翌日清晨,靳栊和琥珀你一口我一口地在饭厅里分点心,靳栊腮帮子鼓鼓,眼睛瞪得老大,少顷终于忍不住问道:“哥哥呢?” 靳樨不是一贯起得很早吗? 闻言,在旁白喝汤的霜缟君的嘴角压不住,继而所当然地呛了一口,剧烈咳嗽起来,元璧慌忙扑过去奉上一杯清水,继而轻拍她的后背,霜缟君今天从露面开始,就带着一脸古怪的笑容,靳栊和琥珀面面相觑,靳栊茫然道:“我说错话了吗?” 元璧欲言又止。 霜缟君哈哈大笑道:“没说错话哈哈!问得很对!小崽子,你昨晚睡得很好是不是?” 靳栊:“?” 霜缟君抚着胸口笑个不停,元璧在她的笑声里眼皮抽搐,靳栊仍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霜缟君的笑好半晌后才微微止住,旋即摸了一把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元璧看不下去,指挥靳栊去不许问了去看书,靳栊看一眼霜缟君,又看一眼元璧,乖乖地“噢”一声,跳下椅子,和琥珀一起走了。 元璧转身无奈道:“少君……” “嘘!”霜缟君竖指,意有所指,“不要假正经,你昨晚没听到吗?” 元璧:“……” 霜缟君道:“去包点钱来,我要送红包!” 元璧:“……” 霜缟君突然又道:“打个赌吧,过了正午这俩人能不能起来。” 第245章 元璧推脱不得,只好从私库里拿钱和霜缟君打赌,然后他赌输了——霜缟君午觉睡起的时候才看到靳樨人模人样地走下楼来。 “春宵一刻值千金。”霜缟君打了个哈欠,明显已经没有早上那么有精神了,在虚空中朝着靳樨点了点,“但你这春宵未免也太长了点。” 靳樨脸色平淡:“有吃的吗?” “有点心。”掌柜忙道。 不一会儿,靳樨收拾了一些好消化的点心并粥,又上楼去了,霜缟君啧了两下,瘫倒在桌上,这会儿,靳栊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左右环顾,又问:“我哥呢?” “陪嫂子呢,小孩子自己去玩。”霜缟君随口应道,却见靳栊并不惊愕,奇道,“你知道了?” 靳栊疑道:“我看起来很傻吗?” 霜缟君悻悻道:“小孩子懂的还挺多。” 靳栊想了想,请教:“少君姐姐,几岁才能找新娘子?” 霜缟君的精神瞬间去而复返,来劲儿了,神采奕奕道:“什么新娘子?你也要找新娘子?谁?我认识吗?能看看吗?” 被一箩筐问题砸了一脑袋的靳栊用那种不信任的眼神瞅瞅霜缟君,霜缟君连忙发誓道:“我嘴最严,绝对谁都不说!” 靳栊还是警惕地后退一步,蹬蹬蹬地跑上楼去找他哥了。 霜缟君眼睛咕噜一转,也撩袍跟上楼去。 屋子里一直没通风,窗帘亦没有拉开,似乎凝固在昨夜的那几个时辰,有某种不可言传的氛围萦绕着,漆汩昏昏沉沉,又因稍稍一动便觉得不舒服,连眼皮也不想掀开,靳樨知道他醒了,捋起他如瀑的长发,贴着耳朵低声说:“我去拿点吃的来。” 漆汩依然没有什么反应,含糊地嗯了声。 听到靳樨再次回到屋子、踩在地板上的动静,漆汩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只觉得跟换了副身躯一样,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对劲,他听见清脆的碗碟碰撞的声音,仿佛能在脑海里勾勒出此刻情景,不觉气又消了,但是——漆汩吸了吸鼻子,下意识道:“什么味——” 话没说完,他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顿时噎住了,恼羞成怒。 “什么?”靳樨停下动作,问。 漆汩闭口不言,别开靳樨扶他的手,呲牙咧嘴地爬起来,靠在软枕上,自以为无人在意地搓了搓发热的耳朵尖。 靳樨将视线从漆汩耳边挪开,装作没有看到,只舀了一勺米粥,尝了一口,继而要喂给漆汩。 漆汩拒绝无果,只得倾身一点一点啜去了勺中的粥。 喝了小半碗,倏然,长发从耳际滑下,靳樨于是空出一只手,将那缕头发别回漆汩耳后去。 “哥哥——!” 就在这时,嘎吱一声门打开,靳栊不知轻重地闯进来,身后跟着霜缟君,漆汩慌乱之中含着粥呜呜一下,旋即靳樨了悟,飞速掀起被褥盖住了他,只露出一张脸。 靳栊在门槛打了个趔趄,忽然生出一种“不该在此”的感觉。 屋子里某种氛围像那种熏香,将年纪尚小的靳栊染了个脸红,他什么都没看见,却本能地做了一个决定:转身就跑。 靳樨:“……” 霜缟君目送小孩子跑远,觉得很有意思似的嘴角勾起,接着倚着门框,意味深长地抱臂道:“二位,需要一位现成的郎中么?” 靳樨还没吭声,漆汩斩钉截铁地用沙哑的嗓音说:“不!需!要!” 但最后霜缟君还是探了脉息,留下医嘱,又把靳樨单独叫出门去,上上下下地看来看去。 “……”靳樨道,“您有什么要说的?”。 霜缟君朝内里抬抬下巴,笑道:“他还没养好,容易发烧,你悠着点。” 靳樨:“……” 靳樨终道:“知道了,多谢。” 两日后,乐玄又来了,说是应瞳公主之诏,要回弦桐,临行前来道别,靳栊在门口迎他,乐玄浅笑着摸摸靳栊的头,抬头对元璧道:“三公子好,阿龙听话么?” 元璧利落地点点头。 乐玄坐下后喝了两盏茶,霜缟君看出他神情的犹疑,挑了挑眉,主动道:“乐太傅有话不妨直说。” “哎!”乐玄终道,“不知少君有没有听说过英武侯如今身在何方?” 忽然被点了名,隔间旁听的靳樨顿时拧起眉头,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身边漆汩的手,漆汩亦是惊愕,心道难不成句瞳还要追杀? 其实当日句瞳离开后联军亦撤离,最后灵乌渡边只剩下御林军。 炚的消息不通,并不知道最后是以什么样子结尾的。 霜缟君闻言笑了笑,指尖在扶手上微微一叩,似笑非笑地道:“哦?你说骊犀?” 乐玄点点头。 “我知道瞳公主惜败英武侯之手倍感惋惜,可是英武侯现在被天子盖棺定论反叛,反杀御林军,怕是不好找。”霜缟君语气平淡,“难不成瞳公主气未消?” 乐玄:“殿下寻他不是为了报仇。” “那是?” 乐玄笑道:“少君也知道,我出身郁城,有幸曾与骊兄相识一场。殿下不是心胸狭隘的人,胜败乃兵家常事,殿下并不耿耿于怀,如今炚缺兵少将,我知道骊兄志向高远,如果少君有英武侯的消息,请替殿下询问英武侯,是否有意前来弦桐,殿下许以上将军、侯位。” 说罢,乐玄起身,深深一揖,语气郑重。 第246章 靳樨与漆汩双双呆住——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句瞳会突然通过霜缟君向他发出邀约?难道临别那一眼不是仇敌与不死不休? 第118章 渡给他人世的温暖。 两刻钟后,霜缟君送走乐玄,乐玄在门口处回头望了一眼,抬起眸时松开了靳栊的手,继而他的眼神从整座别院上空拂过,包括似笑非笑的霜缟君与一脸冰霜的元璧。 元璧一蹙眉,刚要开口,乐玄已经适时地收回目光,彬彬有礼地道:“少君。三公子。在下告辞。” “再会,太傅大人。”霜缟君说。 乐玄道:“再会。” 元璧觉得乐玄的这两个字含义比霜缟君表达得要更多。但乐玄已经跟着掌柜离开了,他文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层次不齐的墙头之间,霜缟君倏然看了一会儿,头也没回地道:“乐玄此人,处世如奏琴,一着必有一响。” 元璧忍不住说:“少君,他是不是……” 霜缟君挥挥手打断他,果不其然,下一刻,会客厅隔壁的门打开,靳樨搀着戴了头纱以抵御灼烈日光的漆汩走出来。 “旧朋友又来了。”霜缟君问道,“二位自己怎么想?想去么?” 漆汩沉默一下,继而道:“我们会考虑的。” 霜缟君揣着袖子,秋风吹起她没拢进发髻里的碎发,她自顾自地道:“南方的肜你们回不去,庸失了太子一蹶不振,与任引之间还有的纠缠,中部可以想见的不太平。据我所知,骊兄的二位兄弟还在任引座边为将,之后瞳公主若想再度越过若英关,以现在而言,还不够。” 霜缟君微微一笑,扭过头来,道:“我想瞳公主也意识到了。” 漆汩不吭声,二人正准备转身回去,忽然霜缟君唏嘘道:“天子走了一着烂棋啊,不知道还有没有弥补的机会。” 漆汩瘦弱的肩头紧紧绷起,好像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定住了,少顷,他才在靳樨关切的神色中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继而同靳樨一齐并肩回了房。 霜缟君不以为忤,眯着眼睛笑了笑,忽地一甩袍子,凌空而遁,就像只矫健的鹰般瞬间窜出去极远,元璧一时没防备,刚起身要追,却远远的传来霜缟君的声音:“回去罢!” 元璧只得刹住脚步,手无意识地搭在木质栏杆上,用力得几乎要捏碎栏杆,他狠狠地闭上眼,再睁开,拔高音量喝道:“琥珀!!!” 琥珀从房间里探出头,像刚长出来的蘑菇,嘴里还叼着一节红薯干。 一看元璧的神色,他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忙不迭叼着甜津津的红薯干,也飞身跃起,追了上去。 靳栊搔搔头,不明所以。 靳樨把漆汩扶去塌边,仔仔细细地用一张狐裘裹紧,卸下面纱,一口一口地喂他喝药,又捧了蜜饯喂进嘴里,俯身在漆汩嘴角落下一吻,才低声问:“你怎么想?” “瞳公主要动朝堂。”漆汩轻轻的嗓音在寂静的屋中响起,“她会不会已经知道了龙西是谁,也知道了你是谁。” 靳樨一愣。 不然被送来拜霜缟君为师的怎么会刚刚好就是龙西? 世界上会有这么碰巧的事儿吗? “你想去炚吗?”靳樨认真地问,“你想去,那就去。” “我只是觉得太荒谬了。”漆汩涩声道,“我明明……是不是从一开始情谊就不曾存在,曾经蔡疾也和我爹亲如兄弟。” 靳樨紧握他冰冷的手,渡给他人世的温暖。 炚王都,弦桐。 长公主府。 “殿下,英武侯真的愿意来弦桐吗?”卞云不禁问道,其实他更想问的是,句瞳是怎么知道那个谁和霜缟君在一块的。 句瞳没有回答,她身着素服,乌发简易地挽起,心口前有一枚莹亮的白玛瑙,在高殿上来来回回地走,扭头只问:“可曾见到少君本人?” “见到了。”乐玄作揖道,“确如传闻所言,不知男女、不明相貌,神秘至极,这回我瞧见的是位年轻姑娘。” 卞云:“啊??这居然是真的?” 句瞳若有所思,乐玄瞧了眼她身影,主动道:“殿下是不是在怀疑什么?” “没什么。”句瞳说,又问,“龙西他被收下了么?” “少君并未收下。”乐玄一躬身,答道,“但三公子收下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殿下放心。以及正如殿下所言,我觉得英武侯本人确实就在若英关。” “三公子?”卞云愣愣问,“长河三东家?” “正是。” 卞云大吃一惊:“意思是说,长河大东家、三东家以及英武侯竟然都在若英关?” 好像这句话间有什么字句挑动了乐玄的思绪,他的眼珠轻轻滑动了一下,但没说话。 正座上坐着年纪尚幼的炚王句修,裹着金光闪闪的袍子,乍一看像是金人化了形,踩不到地的双脚摇摇晃晃,嘟囔着说:“老师,小龙要去多久啊?什么时候能回来?” “陛下。”卞云额角一抽,道,“人家是去拜师父不是去玩啊!” “他还把我师父带走了好一阵!”句修瘪瘪嘴,扭头看向来回踱步的句瞳,“姨母,那个什么什么鹦鹉,喳喳喳,是谁?” 这话问得很好笑,堂堂英武侯变成了个鸟侯,卞云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笑一半又看到句瞳的眼神,遂硬生生地憋了回去,连忙正色起来。 第247章 卞云:“咳……那个陛下,英武侯就是没多久前被天子封侯的骊犀,风光一时,可惜天子命里配不上有良人襄助,这不,当众反叛,惹得御林军联合绞杀,竟还没拦住!不过以我来看,那英武侯也不像是随随便便就杀得了的,还是天子自己没数啊。” “嚯!”句修好像明白了,迷迷糊糊地点头,又轻轻踢了下桌案,问,“可是这和小龙有什么关系呢?” 卞云狂点头,也想问这个问题。 句瞳冷笑一声,道:“龙西是他弟弟。” 卞云愕然,语气直接劈叉:“什么?!” 句修:“啊?” 乐玄也震惊了,但刹那间心念电转,自龙西出现之后就油然而生的疑惑与猜想瞬间得到了答案——怪不得,怪不得他看龙西如此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英武侯是靳樨,那么龙西就是靳莽和央夫人的小儿子。 央夫人……尽管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但就此来看,兴许她的真名叫做骊央? 不然骊字的骊从何而来? 至于阿七,长河的二当家阿七,他们一定也在一起。 阿七难道只是简简单单的属下么? 他又是何时与靳樨走到一起的? 瞬息之间,乐玄忽然想到,英武侯反叛到底是不是真的?天子是真的要杀英武侯么? 句瞳一甩袖子,冷冷道:“难道你们以为那姓骊的就只是姬家的客人吗?” 卞云好似从句瞳的语气中嗅到一股浓浓的杀气,与此同时,后背窜起一股寒流,奇怪为何句瞳一面要迎骊犀进都,一面又恨不得要杀了他似的,卞云忍不住瞥了太傅乐玄一眼,只见对方亦面沉似水,到底怎么了,卞云看不懂,茫然不知汹涌的暗潮到底在汹涌什么——还是出去带兵比较好。 于是卞云想起被虏的魏自,他还活着吗? “卞云。” 猛然被点名的卞云一激灵,下意识道:“在!” “今夜别睡了,替我办件事。”句瞳已经收敛了嗖嗖冷气直射的神情,语气平淡地吩咐道,卞云不敢敷衍,直接单膝跪了下来:“殿下吩咐便是。” 夜半时分,弦桐,神坛。 现任大巫楼罗正值壮年,正在神像面前入定。 炚国尊的是白帝灵皓,化相是一条口噙玛瑙的白龙,年关时天降神迹,一条白蛇将玛瑙呈至句瞳府邸前,而那日在灵乌渡,就在白龙惊天动地的神迹再度降世之时,大巫楼罗在神坛内吐出一口鲜血,晕死过去,七天七夜后才醒转,从此失去了算卦之力。 ——这也被列入针对长公主句瞳的罪状之中。 然而长公主一力镇压,国内没有外戚, 陛下也还全然信任着长公主。 寂静的夜色被打破,弦桐如今执行严格的宵禁制,不许点灯、不许行走,连说话也要尽量压低了声音,以防被城防军揪出来论罪,如此般的嘈杂实在过于稀奇了。 楼罗在夜色中缓缓睁开双眸,静静地等着。 果然,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一名巫官便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师父!!不好了!” “慢慢说。”楼罗道,语气极度平静,“急甚么。” 巫官跪在地上,汗珠凝结,一颗接着一颗点进地板上:“卞将军亲自带禁军将神坛围住了!说是要……” 楼罗拍拍长袍,站了起来,他的眉目冷冽犹如西北冰霜,即使在寒冬腊月,这位大巫也只着单衣,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单衣在雪地中行走,能安然无样地在塞外茫茫雪原中返回。 “我知道会有这日。”他说,“不必反抗,带我去见长公主殿下。” 禁军将神坛围得水泄不通,火炬星星点点,巫官们都被圈在一个圈里,有些甚至是被从床榻上拎起来的,其中有位身形颀长的女子,非常平静地望着楼罗。 楼罗停下来,看着她:“丹儿……” 文丹福身:“我知道的,师父。” 炚建国二百年,而近三百年前,这座神坛就已经在此建立,从来没有人敢用强兵围堵,句瞳是第一个,也许也是最后一个。 楼罗看着朝他走来的卞云,看着夜色中王宫的轮廓,浅浅地吐出一口长气。 第119章 如赴深谿,虽悔无及 地牢内昏暗无光,楼罗被安排的单间还算整洁,有床有桌,天亮时,楼罗听见外头响起了脚步声,他没抬头:“长公主殿下。” 来人在牢房外站定:“大巫。” 嗓音如清浅溪流,瞬息便把糟污的牢房洗涤了个干干净净。 门锁解开,句瞳走进了牢房,守兵尽皆退走,牢房里只剩下两个人,楼罗盘坐在简榻上,还穿着宽大的巫官服制——银线绣龙,犹如碎月,句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蓦然说:“我并不是第一天有要把你请到这里来的念头,楼大人。” “我知道。”楼罗点了点头,心平气和地道,“从殿下回到弦桐的那天开始,就已经有这个念头了罢。” “我回来这么久,还没有和大巫长谈过。”句瞳并未否认,一展宽大的袖子,在草垫上坐了下来,银面在昏黑的地牢中熠熠生辉,“人我都已经遣走了,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楼罗道:“殿下想谈什么?” “与大巫,自然是谈‘神’。” 楼罗笑了:“我等凡躯,怎能随意论神。” 第248章 “怎不能论神。”句瞳反问,“如果你相信神迹的话,那么我见过神,不止一次。” “神……神不过是一群天上的兽而已,殿下。”楼罗认真地道,“祂并不能对世事产生什么影响,祂们不过是高坐殿上,即使想要影响什么,你看,祂们并不能下凡。凡尘的事情,还是只能由凡人解决。” “我们?” “就像春水要向东流,神们就算改变了地形,但是众流归一后还是要东行;就像神们给我们建造了屋子,蒙蔽了我们的眼睛,可是在我们看不到的遮蔽之外,还是日升月落,没有分毫改变。” 句瞳语气严厉起来,道:“难道要我认命?!” “并非认命。”楼罗说,“而是不要强求。” 句瞳直视楼罗,问:“你知道龙西是谁吗?带他来弦桐的那个女人,是你安顿还一直照顾,你知道那女人是谁?他是谁吗?” “为什么不知道。”楼罗语气平缓,“我知道他是央夫人的小儿子,既是故人之子,随手帮扶一下,有何不可。” 楼罗也认识央夫人! “好——”句瞳深呼吸,却转而问道,“大巫,你相信有人能从死地返回吗?” 楼罗一噎,又沉默了下去,句瞳也不催他,不知过了多久,楼罗深吸一口气,手掌交叠放在身前,开口道:“前不久,天子突然宣称英武侯反叛,派遣随性御林军绞杀,那原本是联军里独独完全听从英武侯的兵力。事发当时,联军已经全然撤走,殿下您……也已踏上回国的路,所以具体发生了什么,除却英武侯以及御林军、天子,谁都不知道。” “不。”句瞳道,抬起眼,看向牢房中开的小口子里溢进来的阳光,却没继续说下去了。 楼罗不知道她在否认什么,片刻,他试探着道:“殿下怀疑英武侯是一个死人?” 句瞳嗤笑一声:“他死不死的干我何事。” “难道殿下没有遣乐太傅前去招揽?”楼罗道,“殿下您执政四方,自是不适合屡次亲自出战,而卞云将军、魏自将军似乎并不是您所认可的,不然到现在,为何炚的上将军之位还是空悬?天底下能被殿下看上的人何其之少,我斗胆猜测,比如申国百里飐、陈国戢玉以及诸浮侯任引,不过这些都不大可能来弦桐。现在…… 殿下应当有人选了罢,听说这位英武侯与夫子渊源不浅,如今被天子追杀,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机了。” 句瞳不置可否,冷冷地勾起嘴角,又问道:“大巫如此为我着想,就没想过你自己的下场如何?” 楼罗含笑道:“正如殿下所见,我已经不能卜算天命了。” 句瞳注视楼罗的眼睛和他逐渐老去的容颜,二人都没有说话,仿佛正在为某件事而对峙,最后谁都没有输,句瞳站起来:“我会封存神坛,我想它永远也不必再开张了。” 楼罗的眼神微妙地一闪,他看着这位长公主,知道她的一切决定都没有回接的余地,半晌唏嘘道:“千古第一人啊殿下。” “很多人也许都生过裁撤神坛的心思。”句瞳道,“但下这个命令的,只我而已。” 她转身离去,没走两步,楼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殿下,我有一弟子,名文丹,她不算巫官。她比乐太傅适合那个职位。” 句瞳冷道:“看来你早想到有这一天了。” “是的。”楼罗欣然道,“殿下,您既然同意了与先王一同回来,坐上今天的位置,开弓没有回头箭,殿下,不能后悔。” “行不可不孰。”句瞳在原地站定,忽然开口,接着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 行不可不孰,不孰,如赴深谿,虽悔无及。 楼罗淹没在地牢潮湿而霉湿的黑暗中,好半晌,才幽幽地传出一句似有若无的叹息。 一夕之内,全国上下所有神坛均被封存,巫官变作平民,斑驳陆离的白龙塑像静静地沉睡在也许再没有人会来光顾的古老殿宇内。 大巫楼罗被关进地牢后就再没有消息,不知生死。 句瞳正要回长公主府,在离府邸还有一拐角的距离时,车架忽地停下,旋即侍女朱照、蓝典双双拔剑出鞘,喝道:“你是谁?!” 两柄剑横在来人的脖子上,这人和句瞳一样,戴着面具,看不出表情,但就姿势来看,并没有半点害怕,朱照、蓝典互相看一眼,心有所疑,这是谁? “长公主殿下封了神坛,不就是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吗?”那人道,指间一抹鲜红,笑起来,“既然如此,何不一见?” 句瞳没有掀开帘子,只吩咐道:“请公子进府。” 那人客客气气地朝二位侍女颔首:“麻烦了。” 不远处的屋顶上,坐着一名老头和他的孙子,遥遥看过来,若是乐玄在这里……不,他在这里也认不出来。 这是霜缟君和琥珀。 “果然是他。”霜缟君定定地看着那人被朱照、蓝典请进公主府,不满地啧了一声,道,“该死,没逮住。” 琥珀像一只准备捕猎的猫一样跃跃欲试,没心没肺地问道:“要杀进去么?” “嗐!”霜缟君忍不住回头敲了琥珀一个暴栗,“杀杀杀,年纪轻轻,心中怎么杀气如此之重,真是罪过!” 琥珀捂着脑袋不吭声。 “算了,我就知道是他,这样也行吧。”霜缟君喃喃自语,又戳戳琥珀的胳膊肘,努嘴道:“看到那块漂亮的白玛瑙了吗?” 第249章 琥珀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就是白帝神迹的象征。”霜缟君捋捋假胡须,惟妙惟肖地表演了一番老年人的唉声叹气,但眼睛却还是亮亮的,“不知道能不能入药呢。” 琥珀不动脑子,只会表达对对对。 七日之后,文丹登上即月殿,在众人的注视下接过国书与使节,当上了一直不知会花落何家的使臣之职,许多人以为瞳公主一定会派乐玄,乐玄没有回应,他出现在为文丹送行的队伍中,祝她一路平安。 文丹不见喜悲,她连能不能再见一面楼罗都没有问,就平静地出发了,亦没有对即将要遭受风尘仆仆表示过忧愁。她将从弦桐出发,先去西亳,预备去接被俘的魏自,再南下去见任引、肜国密家、申国陈国,这之后才会重新回到弦桐,这一去,不知要有多久,漫漫长途。 句瞳遣了贴身侍女朱照随她一起前往,保护在侧。 使臣团队叮叮当当经过若英关的时候,正好也是漆汩、靳樨一行人准备去弦桐的那天。 “龙公子?”朱照奇道,勒住了马。 若英关城门边,裹得像个球似的靳栊仰起脸来脆生生叫了一声:“照姐姐。” 朱照左看右看,狐疑道:“你怎么在这?” 文丹在车厢里问:“怎么了?” “是龙小公子。”朱照应道,半躬身揉了揉靳栊被兔毛簇拥的脸,问,“有什么事吗小公子?” “我师父有东西要我给你们。”靳栊说。 朱照瞬间意识到靳栊说的是谁——是长河的三东家元璧,难道他此刻就在附近?朱照立起身,环顾四周,这时靳栊指了指边上停着的马车,又说:“师父说,有人托你们将这个东西送给天子。” 有人? 还会是谁? 朱照还没有多问一句的时候,靳栊已经功成圆满地自顾自穿好衣裳,对她挥了挥手以示告别,朝反方向颠颠地跑去了,只见尽头有一白衣男子在等着他——那个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朱照与文丹同时看去,元璧并未靠近,只远远地朝她们一笑,接着牵起靳栊的手,在萧瑟的寒风中缓缓走远了。 “车厢里是什么?”文丹不禁问道,透过帘子的影,仿佛是个人形。 朱照用未出鞘的剑挑开了,瞅一眼,神色严肃,文丹又问:“到底是?” “是一副铠甲。”朱照眉头紧拧,又扭头看元璧与靳栊离开的方向,“我见过有人穿着它。” 文丹一愣,仔细地想了想,紧接着不可置信道:“难道是……英武侯的黑铠?” 在盔甲边,夹了一枚小小的绢片,由漆汩凭手感以朱砂写了一个鲜红的“漆”字。 元璧牵着靳栊走远了,那里也停着几辆马车,马车里头铺着毛皮,薰香缭绕,炭火筚拨,两人并肩坐着,帘子挑开,元璧揶揄地挑了一下眉:“那可是天子赐的铠甲,真不要了?” 靳樨摇头,正经危坐,他身侧的漆汩穿得极厚,但还是脸色惨白。 “铠甲一还,确实到此为止了。”元璧说。 漆汩问:“使臣是谁?” 靳樨答道:“似乎是位女子。” “文丹。”元璧道,“是大巫楼罗的弟子。由朱照护送。” “朱照?” “朱照姐姐和蓝典姐姐都是瞳殿下身边的人。”靳栊道。 元璧道:“算是宫中的女官。” 靳樨说:“你见过的,在灵乌渡。” 漆汩眯起眼睛,想起来了,又问:“瞳公主既然封了神坛,将大巫下狱,怎还任用大巫的弟子?她有什么特别的吗?” “文丹虽自小在神坛长大,虽是大巫弟子,但并不是巫官。”元璧解释说,“许多人也没想到会是她当上了这一职,说实话,我也以为会是乐玄。” 元璧上了后面的马车,把靳栊留在二人这里,靳栊欢快地挤在两人中间,打了个滚,渐渐地睡去了。 “瞳公主这个人实在太难捉摸。”漆汩顿了顿,又道,“我总觉得她似乎对你抱有一种敌意,为什么?” 靳樨诚实地道:“不知。” 这也是靳樨一直所迷惑的地方,照说,如果是因为灵乌渡,记恨也就罢了,为何还会派乐玄来行招揽,如果不是因为灵乌渡,还能因为什么? 因为自己,还是因为漆汩? “我没有去过弦桐。”靳樨说,“夫子当年说,还不到时候。” “当时炚还乱得很,句盼被塞外三部缠得厉害。”漆汩回忆,“当年也没人意识到句瞳的存在——她那时还没有回朝。” “我有种预感。”靳樨摸了摸漆汩的眼角,“也许会对你的眼睛有好处。” “是吗?”漆汩轻声说,垂下眼帘,“希望吧。” 靳栊睡得肚皮向上,脸都睡红了,夹在他们俩人之间,忽然吸了吸鼻子,转头把脸埋进了漆汩的怀里去。 漆汩:“……” 靳樨正要把靳栊拎起来,漆汩却阻止他,手覆在靳栊乱糟糟的头发上,道:“算了,琥珀不在,他一个人怪没意思的。” “元璧在后面。”靳樨说,却也没再动靳栊,只是皱着眉看了他弟弟一眼,扯过折好的白狐裘,把漆汩和靳栊都裹了个严严实实。 【作者有话说】 ps:行不可不孰,不孰,如赴深谿,虽悔无及。——吕氏春秋 前几天佩子修数据 掉得伤害了我的心 囧rz 第250章 第120章 给我们做媒么倒不必 “呼!”漆汩打了个寒颤,“好冷!” 靳樨没吭声,但漆汩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凝重万分地在自己身上刮来扫去,像是在说“这狐裘怎的不保暖”,漆汩忍俊不禁,按住了靳樨摸来摸去的手,“我还好。”接着又怅然道,“弦桐,比我想象的要冷好多。” 比西亳还冷,潇潇的风里没有一丝湿润的味道。 马车停下,被叩了两下,接着元璧的声音响起来:“二位,我们要进城了。” 漆汩应道:“好。” 元璧又问:“是立马进宫还是?” 靳樨道:“先不急,再慢慢说。” “那么我们先去见少君。”元璧笑着说,转身指挥车队进城。 弦桐城古朴而简洁,很难见到高楼,灰瓦白墙,檐下凝结洁白的冷霜,大街小巷时不时有风吹过,犹如乐音震颤、一声锋利的笛啸。 经过城门的时候靳栊醒了过来,问道:“到了吗?” “到了。”漆汩说,摸了摸他的脸。 靳栊掀起帘子的一角,双手扒在窗棂上,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背,看来看去。 马车经过大街小巷,最后停在一家位置显得隐秘的布坊,应该就是长河在弦桐的主要据点,此家掌柜很快就迎了出来,请几人下车,拱了拱手:“四位公子,请随我来,东家就在里头。” 元璧率先下车,仰头看了看,深呼吸一口气。 靳栊嚷着要靳樨抱,靳樨把漆汩扶下来,有点不耐烦地看着他弟,最后还是单手把小少年拎了下来,靳栊的大呼小叫传进漆汩的耳际,他听得很高兴,好像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也曾被大哥抱着下车。 “来了啊。”霜缟君在屋子里把玩一只白瓷杯,琥珀趴在他膝盖上打盹儿,见元璧进门,他抬了一下下巴全作招呼——这回他是个年纪轻轻的小青年。 琥珀迷迷瞪瞪地叫了声“三哥哥”,又侧脸过去继续睡了。 元璧紧盯着堂中那个支腿盘坐的俊美青年,对方唇边勾着风流倜傥的笑,一只手勾着瓷杯,衬得瓷盏如玉,另一只手随意地覆在蜷缩睡成一团的琥珀脸上——元璧眼底浮过一丝阴翳,转瞬即逝,没入虚空之中,到底还是低下头:“少君。” 靳樨将这位三公子的神色变幻收入眼中,没有说什么,平静地挪开视线。 “少君。”漆汩没察觉到这些,听见霜缟君换了视线,便知道又变样了,遂含笑叫了一声。 霜缟君笑眯眯地诶一声,示意他们落座,向前倾身,问漆汩:“需要我作个‘媒’么,二位兄长。” 漆汩眼皮抽搐。 靳樨语气平静地道:“给我们做媒么倒不必,有人更想要媒人。” 闻言,一直闷不吭声的元璧猛地抬眼,眼神锐利,然而靳樨视而不见,霜缟君颇感兴趣地问:“谁?” 靳樨抬手举起茶杯,抿一口,只觉得对面射来的视线越发灼热,难以忽视,漆汩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即使看不到,也好奇地侧过头来,靳樨却一直不说,慢条斯地把茶液吞了,摇头不语。 霜缟君抓狂:“这可不厚道!哪有说一半不说了的!” “我随口一说。”靳樨不以为意,“何必当真。” 翌日,应该是听说了有长河的车驾进城,乐玄一大早就亲自上门拜访,彼时几个人都在睡觉,唯独靳樨起来练功,寒意凛然,他只穿了单衣,打着赤膊,在院子里将一杆枪舞得虎虎生威,削去绿植今年最后一点绿意。 掌柜愁眉苦脸地在霜缟君门前等,不敢敲门。 靳樨拎枪走过来看了一眼:“怎么了?” 掌柜急得跺脚:“朝里大人来了,少君这还没起……公子啊,您能不能?” “不能。”靳樨冷淡地打断他的话,继而道,“你去敲你们三公子的门。” “啊?”掌柜呆滞,“可三公子不是也没起么?” 靳樨意味深长地道:“你现在叫少君,他可能会生气,你去叫三公子,他绝不生气,他来叫少君,无论少君生不生气,他都高兴,也和你没有关系。” 靳樨难得说了这么一大堆,掌柜绞尽脑汁,没怎么明白,但转了两圈后还是咬咬牙,去找元璧了。 靳樨啧一声,拎枪去冲了个冷水澡,紧接着回房找漆汩。 一进房,炭火烧得暖暖的,如春日里一般,靳樨在隔层外烘热了手,才慢慢走进来。 漆汩窝在被褥里睡得不省人事,但姿势却还很板正,五官舒展, 嘴唇红润,乌发遮在额前,好像蹭得他有些痒,于是不安地眨眨眼,蹭了蹭被褥。 靳樨倾身替他把散发拨开,静静地看着。 如果漆汩此时睁眼,能看到一双足以将他吞没的静默海洋。 与此同时,掌柜替自己鼓劲,胆战心惊地敲响了元璧的门,少顷,元璧道:“谁?” “是我。”掌柜硬着头皮说,“朝中的太傅大人来了,少君还没醒——” 话音落下,不见回响,掌柜等得左右为难,正要离开时,门打开了。 元璧披着外衣,简单地梳了梳头发便道:“我去叫。” “哎!”掌柜喜出望外,连忙小跑着便跟了上去。他盯着元璧的背影,不由想到——不愧是三公子,真是有一副冰雪玉容的好皮相,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出来,也是好看得不行,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相好的? 第251章 乐玄在堂中极有耐心地等着,喝了三盏茶,问陪侍的小厮:“你们大东家是昨日来的么?” 小厮装作听不懂:“大人还要喝茶吗?” 乐玄笑着摇了摇头,不再问了。 没多久,霜缟君终于打着哈欠走进来,睡眼惺忪:“我说乐大人,大早上的搅人清梦啊。” “对不住。”乐玄听这语气就知道是霜缟君,又见那位三公子黑着脸跟在这陌生公子身后,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道,“实在是我听说诸位来了,实在激动。” 霜缟君:“哎呀,就我和老三,称不上诸位。” 乐玄并不在意,又道:“殿下想请少君喝一盏茶,不知可否?” “知道你家殿下金枝玉叶,可我就是随便找个人来请就能请得动的么?”霜缟君晃了晃手,身上披着的袍子滑落在地,元璧只好捡起来抖了抖,又给他好好披上,霜缟君道:“有什么事,让你家殿下亲自来说。” 乐玄的神色不见波动,又试探着道:“那位……来了么?” “你说谁?”霜缟君歪歪脑袋,也作听不懂的样子——与方才的小厮真是如出一辙,可见是“家”学渊源。 乐玄心中有了答案,旋即道:“今日来,还有一事请求。” 霜缟君心不在焉地:“什么?” “我家殿下生辰在即,我想定一件衣裳与殿下。”乐玄深深俯身,“除却宫内作坊,弦桐自无人可与少君的布坊相较。” “我是生意人。”霜缟君笑,“送上门的生意没有不做的道,来人,给我们乐大人好好介绍一下。” 元璧敲敲门,等在外头的掌柜连忙大步进来,引乐玄走了。 霜缟君揣着袖子,突然道:“我是不是忘了跟他俩说,郑非在这里?” 元璧一愣:“……” 这也能忘?! 乐玄的马车大剌剌地停在布坊门口,驾车的是宫内女官,蓝典。乐玄掀帘登车,只见车厢里还坐着一个人,头戴面具,身着素衣武袍——看上去就是名彻头彻尾的武士,完全看不出就是长公主本人。 “殿下。”乐玄恭谨地说,“确如殿下所言。” 蓝典驱马,一直闭目养神的句瞳蓦然睁开眼睛,睨向乐玄,忽然问:“你觉得我和骊犀,谁赢?” 乐玄想了想,谨慎道:“不相上下罢。” 句瞳哧地冷笑一下,旋即掀帘:“把剑给我。” 蓝典想也不想地即刻从命,句瞳抓着蓝典的剑,足尖几点,越上墙头,继而一溜烟地没入布坊的院子里。 “殿——”乐玄下意识地要说出声,蓝典蓦然伸手拦住他,语气郑重:“殿下就是殿下,大人请敬守臣子之责,莫要过界。” 蓝典似是话中有话,乐玄一向不动如山,微冷的风拂过他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拨开了迷雾,第一回在他脸上出现了茫然的表情,他好像明白了蓝典在说什么,也是同一时刻,他也明白了自己在想什么。 真是一场劫数啊——乐玄竟然笑出了声,摇了摇头,说:“是。” 然后抚着自己的心口,静静退回车厢。 那边,句瞳身形迅速如游龙,很快摸进了布坊的院子,长河家处处有人守卫,如今有三大东家齐聚,自然不会有所懈怠,若非句瞳亲来,必然才靠近就被发现了。 这时,漆汩才慢慢醒来,由着靳樨给他擦脸擦手。 靳樨擦一半忽然动作滞住。 “怎么?”漆汩敏锐地问。 靳樨不声不响地继续擦完了手,继而平稳道:“想吃什么?面行不行?” 漆汩:“都行啊,我不挑。” 靳樨点头,然后端水出去了。 后院里背剑站了一人,回过头来,目光立马锁定了靳樨,面具下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靳樨把盆放下,慢吞吞地从墙边捡起一把普通的剑,握在手里,道:“长公主殿下怎么有心,亲自来此?” 被一句叫破身份,句瞳也不恼,话也不说一句,下一瞬直接冲了过来。 顿时“锵——”。 两柄剑磕在一块,压着向剑柄飞速滑动,擦出无数火星。 第121章 竟然是你—— 院子里的动静很快引来了霜缟君和元璧的注意,靳栊站起身,很快认出了这是谁,瞳孔一缩,一扭头,看见了闻讯而来的霜缟君与元璧。 霜缟君准确地对上了靳栊的目光,微笑,竖指抵在唇前,无声地作“嘘”的嘴形。 掌柜低声问元璧:“三公子,这——” “叫他们都下去吧。”元璧说,眼也不眨地盯着二人。 这还是元璧第一次见到句瞳。 掌柜只得带着所有家丁离远了,把院子留给对打的二人。叮叮当当的兵器交锋声不断,很难看清他们的手法,忽地靳樨逮住空档送出一掌,句瞳陡然一闪,游龙似的瞬间退开,脚勾在院里那棵叶子落净的清瘦树干上,旋风似的一转,一剑转瞬即至。 靳樨向后一仰,同时当空切中剑刃。 “铛!” 句瞳直接弃剑抛起,手腕一转,在下方将剑柄握住,剑锋寒光湛湛,重新刺向靳樨喉咙。 这一剑角度诡异而奇特,直指喉咙。 靳樨瞳孔睁大。 仿佛已经能看到血液四溅的场景,靳栊终于没忍住地叫出声:“哥哥!” 说罢,他冲了过来。 “回来!”已经朝前冲的琥珀和靳栊同时被霜缟君拎住后衣领向后抓回来,像拎小鸡崽似的,看似清癯的手腕愣是把二人抓得动弹不得。 第252章 靳栊:“我哥他!” 琥珀无辜地回头,见霜缟君面上笑意盈盈:“放心吧,不打紧。” 果然如同其言,靳樨迅捷地侧头,同时反手用剑柄击中雪亮的剑刃,清亮的一叮,眨眼不到便换手落下一道凌厉的斩式。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剑刃交锋,嗡鸣不断,靳樨虎口发麻,众人最后只见两剑刃死死地咬在一块,竟互相都砍出了一道豁口。 元璧吐出一直屏住的长气。 万籁俱寂。 簌簌寒风打着旋儿,卷走落叶,在冰冷的剑刃上一滑而过。 靳樨透过面具想识别句瞳的神色,然而对方冷极如冰雪,半分都看不出来。 双方都不肯收手,半晌后,霜缟君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姿态放松地拍了拍手,走上前:“来即是客,切磋点到即可。” 说什么切磋! 句瞳下手可半分不见只是切磋的模样! 霜缟君终于松开了俩小孩的衣领,靳栊连忙跑过来,抱住靳樨的手臂,紧接着霜缟君踱步而来,看着句瞳,慢悠悠地道:“殿下不请自来,我倒是失礼了。” 说罢,霜缟君半分不惧句瞳的气势,伸手在她的剑刃上屈指轻轻一弹,颇有四两拨千斤之势,而更令人惊愕的是——句瞳竟然也真的收手了。 见状,靳樨也把剑放下,随手抛在地上,铛啷一声。 豁口尖锐,闪着令人胆寒的光芒。 霜缟君凑近看一眼,啧啧道:“殿下手里的这把剑还不错,可惜了。” 句瞳轻轻摇头,刚想说什么,只见回廊外显出了一道人影,他扶着柱子,摸索着栏杆,一点点地向前挪动。 不知踩中了什么,竟似要一头栽倒。 “阿七!” 靳樨登时色变,方才还泰山崩于眼前的人立马不见行迹,转头就几步就蹿了过去,一把将人揽进怀里。 “咦,我没事。”漆汩摇摇头,扶着靳樨有力的手臂。 “怎么出来了?” “我听见有动静。”漆汩歪头,“是谁来了么?” 阴云散去,一览无余,廊檐将日光切成规整的几块,漆汩墨似的长发被照耀得微微生辉,这里的阳光灿烂得极为纯粹,点漆的瞳眸没有焦点,显得迷茫万分。 句瞳紧紧盯着被阳光照耀的两人,不知为何,霜缟君察觉到她身上透出的一股杀气,登时颇感古怪地看了过去,然而对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后退两步,然后转身,跃上墙头。 “是长公主来了。”靳樨低声说。 “哪儿?”漆汩一惊,担心地抬起头,靳樨回头时,只看见句瞳的身影已然远去,成为一个小点,很快消失在群涌的屋顶瓦片之间。 靳樨沉默一瞬,干脆俯身抄起漆汩膝弯抱起来,走向院内,漆汩一声惊呼,又因看不见,缺少安全感地下意识搂紧靳樨的脖子,继而道:“已经走了。” “啊?”漆汩一头雾水,“长公主来做甚?” 霜缟君抢答道:“来打架。” 闻言,漆汩立刻就要挣扎:“打架?怎么突然要打架?受伤了吗?伤着了吗?” “没受伤,没输。”靳樨立刻道。 “真的?” “不骗你。”靳樨说。 霜缟君笑了笑。 漆汩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人多,不好意思起来,踢了两下靳樨,但没踢动,靳樨不动如山,稳稳地抱着他,于是漆汩思量再三,只得任靳樨去了。 于是第二天,乐玄再度上门,送来一把宝剑,全作赔罪,再请四人入宫一叙。 “好啊。”霜缟君乐呵呵地说,答应了。 漆汩问在旁边吃点心的靳栊:“瞳公主和陛下是什么样儿的人?” 靳栊咽下一口点心,擦了擦嘴角的碎末,斩钉截铁地说:“是好人!” 三天后,六人随车驾进入炚王宫。 处处都是白龙戏“珠”的纹样,群鸟飞过,悠长的钟鸣响彻云霄,大殿牌匾刻着“即月”二字,又是游龙,仿佛这两个字是被白龙衔来的。 脚踩在洁白的长阶上,漆汩长呼一口气。 乐玄瞥了好几眼漆汩,见他似乎目力有损——明明灵乌渡时还没有毛病的样子。 靳栊精神无比,穿得极威风,跟在元璧身后。 跨过高高的门槛,锃亮的地板被阳光照得几欲燃烧,王座上坐着一名喜眉笑眼的小姑娘正在往嘴里塞橘子吃,乐玄第一个进殿,深深躬身:“陛下!” “太傅啊。”句修含含糊糊地说,听声音,应当同靳栊差不多大。 众人便一起行礼,道:“陛下。” “姨母马上就到了。”句修说,“起来吧。” 靳栊脆生生的声音夹杂在其中,显得尤为醒目,句修也是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靳栊,笑嘻嘻地道:“小龙,上来吃东西吧!” 靳栊撒腿就要走,到底还记得看了元璧一眼。 元璧颔首,靳栊乐哈哈地摇着尾巴就跑到丹陛上去了,漆汩听见靳栊的脚步声,心想换到任何一个地方,这丹陛上都不是轻易取得的,看来这里确实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正想着,忽然靳樨在他的耳边响起:“卞云也在。” 话音刚落,卞云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诸位别来无恙。”卞云抱臂道,“特别是……英武侯。” “天子的铠甲、玺印都已经还了回去。”漆汩道,嗓音清润,“如今江湖布衣而已,怎称得上是英武侯?” 第253章 卞云显然也认出来了他,却道:“这位小公子是谁?” 漆汩不见怒色,淡然道:“我是宁七,长公主殿下既然请骊犀来,还不认识我么?” 卞云一噎。 “哪个是你师父啊?”丹陛上,句修悄悄问,手里分了几个橘子给靳栊,“你吃,很甜。” 靳栊剥了一个放在句修手边,又剥了一个才自己吃,道:“白衣服的,姓元,是三当家。” “那个就是大东家?”句修不以为意地把靳栊剥的橘瓣仍进自己嘴里,朝霜缟君努嘴,“真能一会儿男人一会儿女人?” 霜缟君察觉到句修的目光,遂莞尔一笑,句修回以一笑,觉得很赏心悦目,印象不错。 “能。”靳栊点头。 “那你师父会吗?能教你吗?”句修撑着下巴,诚恳问。 靳栊为难地摇了摇头:“好像不能。” “这样啊——”句修也没不高兴,又问,“那你以后就住在弦桐吗,没事进宫来找我玩吧。” “好啊!!!”靳栊喜出望外,但又,“但我好像不能随便进宫。” “这个给你。”句修从腰上解了块玉佩,塞给靳栊,“我还以为你要在外边呆很久,拿这个就进来,我平常太无聊了。” 靳栊双手捧起玉佩,乐滋滋地握在手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进袖子里,句修怪道:“你笑啥啊。” 靳栊刚要说话,忽然又有脚步声,继而有人冷声道:“放肆!” 卞云立刻住嘴,对着殿门躬身:“殿下!” 众人回头,只见一银白束袖武袍女子逆着光从外跨门而进,发髻利落,面覆面具,心口有块剔透的白玛瑙,她一进门便接下剑,随手抛给随侍宫女蓝典。 乐玄再行礼:“殿下。” 所有人中,唯有漆汩一人在句瞳那两个简短而利落的字一出口的时候,便像被雷击中了似的当庭愣住了,刹那之间所有的声音都如潮水褪去,一瞬如同一万年那么漫长,他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了,耳际唯有那句“放肆”来回游荡,他嘴唇、肌肉都在抽搐,血液从脑海跑到四肢百骸,只觉连指尖都在发麻。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不敢置信。 灼热的呼吸好像要把眼泪都烤出来,关节像生锈了般动弹不得,漆汩眼睁睁地听见“句瞳”一步一步,极为昂扬地走向王座,她身上的玉佩叮当,听见句修叫了一声“姨母”,他甚至仿佛能听到一寸一寸,阳光移动的声音。 漆汩知道此时自己不应该呆呆地立在这里。 漆汩想起众人都说句瞳自回朝开始就戴着面具,从不露出真容,他亦想起在灵乌渡与句瞳近距离交手时自己神智不清,想起她莫名放过了靳樨,想起她对靳樨的招揽和杀意,想起前几天句瞳来到布坊,话也不说一句就走了。 原来如此。 “阿七!”靳樨早就发觉他的不对劲,捧起漆汩的脸,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漆汩充耳不闻,只觉得头晕目眩。 是你—— 竟然是你——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是谁呢? 第122章 我情愿冒险。 “陛下早膳用了么?”句瞳一面示意众人起来,一面跨上丹陛。 句修身边的靳栊说:“殿下好!” “乖。”句瞳说,顺手用手指搔了搔靳栊的下巴。 句瞳笑了笑,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直视殿中众人,王座后是一条腾飞的白龙,珠玉莹亮如月,正与句瞳心口前的白玛瑙交相辉印。 霜缟君慢条斯地拱手道:“原来是长公主殿下。” “少君。”句瞳嗓音清越,无端显得有些冷意,“缘悭一面。” “缘悭一面的应当是骊兄才对。”霜缟君提醒道。 发怔的漆汩终于从梦游之中解脱出来,恰好听见霜缟君的话,他轻轻推了一把靳樨,示意自己没事。 靳樨打量好几眼才挪开视线,带着未散去的疑云旋身对句瞳称道:“殿下。” “骊、侯爷。”句瞳说,靳樨能感觉到那审视的视线从自己身上一寸一寸地刮过,几乎像是能刮出血来。 看来句瞳不愿提起昨天的事,于是众人都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漆汩一句话也没说,静静地听句瞳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恍如隔世。 “本朝的上将军之位空悬已久。”句瞳突然道。 闻言,乐玄早有准备,但卞云登时色变,忍不住开口道:“殿下,怎能——” 句瞳却没他,定定地看着靳樨,径直道:“你可愿意?” 靳樨没第一时间答应,句瞳也没催,众人开始寒暄,从始至终,漆汩都竖起耳朵,捕捉众声喧哗中句瞳的声音,她并不怎么说话,异常沉默。 最后句修打了一声哈欠,乐玄适时开口:“陛下先去歇息罢。” 句修点头。 句瞳带着句修回寝宫,但漆汩的脚似乎黏在了地板上,好半晌反应过来,扶着靳樨的手慢慢向外走。 靳樨知道他有话说,安抚地撩起他垂落的长发。 而后漆汩忽然:“我一直没问过你,当时你认出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靳樨呼吸一顿,他想起了沙鹿侯府的院子,漆汩抱着猫。 那天同往常的一天到底有什么区别,他怎么会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其实就站在门外就站着,对他说:“大君子好。” 第254章 “像梦一样。”靳樨终是道,低哑的嗓音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卞云恨恨地盯靳樨他们离开的背影,咬得几乎牙碎,扯住乐玄的袖子,问道:“殿下到底是什么个意思?!选谁都好,为什么要选他?!” 乐玄半晌才把视线收回来,瞥他一眼。 卞云:“怎么不说话?他那厮可是在灵乌渡——” “嘘!”乐玄打断他,“殿下难道是介意那种事情的人么?” 卞云立刻意识到自己有所失言,但仍怀有希望地道:“真的没有回旋余地么?” “没有。”乐玄轻描淡写却又不可置疑,“殿下一直在等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他,除非你把蝉夫子的弟子找来。” “夫子……”卞云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漆汩恍如梦游地走出即月殿、出宫,坐在马车上还魂不守舍,手指紧紧地攥住布料,都快抓烂了都没放开,靳樨连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反应。 靳樨握住漆汩的手,一根一根手指地掰开,低声问:“阿七,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好么?” “不……” “什么?”靳樨问。 漆汩忽然好像惊醒了一般,失魂落魄地说:“带我去见句瞳,去长公主府,我想,单独见她。” “确定?”靳樨扳过漆汩消瘦的下巴,紧盯他没有焦距的瞳眸。 漆汩肯定地:“确定。” 旋即,靳樨利落地抄起漆汩,抱着他跳下马车,几下就掠向别处。 霜缟君跳起帘子,奇道:“二位干嘛去啊?私奔?” 靳樨不,霜缟君无聊地“嘁”了一下,打量他们的背影:“这个方向……” “好像是长公主府。”元璧说。 霜缟君似乎在思忖什么,紧接着,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漆汩窝在靳樨怀里,有点疲惫又有点茫然地说:“靳樨。” 靳樨:“嗯?” “她不是句瞳。”漆汩附耳在他耳边说,“我知道她那时候为什么放过你了。” 靳樨的脚步一顿,接下来漆汩吐出的名字让他也震惊地立在了原地。 王宫。 句修被句瞳牵着手,慢慢地走在宫道上,踩过许多殿宇的阴影,跟着的人都离得很远,留给她们说话的空间,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句修忽然问道:“他与旁人,与魏将军、卞将军有何不同?” “他是夫子弟子的儿子。”句瞳答道,“也受过夫子教导。” “哪个弟子?” “央夫人。”句瞳说,“陛下听说过吗?” “哦,南边的,杀过一个王。”句修点点下巴,轻描淡写地道,“那么他爹是?” “他原名叫做靳樨。”句瞳并没有瞒她的意思,“他是肜国曾经的上将军靳莽的儿子,龙西是他的弟弟,原名靳栊。” 句修:“原来如此。” 句瞳问:“陛下觉得他没有资格?” “那倒不是。”句修摇了摇头,“母亲让我信任姨母,除了姨母,我也没有其他人可信了。只是我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姨母还有其他由。”句修的语气轻快无比,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而已。 “是么?”句瞳轻声反问,脚步一顿,又抬眼看太阳柔和的光线,说,“又一年的秋天快过去了……” 走到寝宫门口,句修挥挥手:“我自己进去就好,姨母。” “今日没上课。”句瞳说,“乐太傅明天会来的。” “知道啦。”句修说,蹦蹦跳跳地回去了。 句瞳望着句修,又想起句盼带她来弦桐的时候了,她们母女的眉眼真像啊,她想着,然后出宫,乐玄在宫门等她:“殿下。” “找到了么?”句瞳问。 “未曾寻到。”乐玄说。 “其实我并不怎么在意白龙剑。”句瞳的指腹划过句盼给予她的王剑剑柄,道,“不过是一把剑而已,但是,它即便不在我手上,也不能在其他人手里,明白吗?” 乐玄毕恭毕敬地道:“明白。” 马车回府,长公主府里的管事在马车还没停下来的时候就迎上来:“殿下,有客来了。” “谁?”句瞳漫不经心地问。 “骊犀和他身边的宁七。”管事为难地道,“早就来了,正在厅里喝茶。” 蓝典愕然道:“他们怎么来了。” 句瞳眼里露出微微的光芒,但并不十分惊愕,命乐玄先行回去,一撩袍子便进门去见客。 遥遥的,她看见正殿里坐着两人,一人更年长些,武士做派,威武高大,长相俊美,而句瞳的眼神几乎没有在他身上停留一息,她径直看向了另外一个。 年少些的那人规规矩矩地坐着,微微低头,清瘦而白皙,眸如点漆,一言不发,手边的茶都失去了温度,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他的眼睛怎么了?灵乌渡的时候明明还视物无虞,为什么会变回这样?骊犀不是和夫子有关系吗?当时在灵乌渡,姬焰针对的真的是骊犀吗?他受伤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个人的时候有没有伤心过? 句瞳的脚步越发慢了下来,走着走着,油然而生一种近乡情怯的味道。 蓝典从没在句瞳身上见识过这样的情绪,刚要开口,却听句瞳不容置喙地说:“所有人退出去,不许任何人近前,不然,杀无赦!” 第255章 语气如此狠戾,蓝典知晓事情的不同寻常,内心虽然晃过疑问,但没有多问,只是当机立断地立即停步,带人离开,于是奉茶的宫人也悄无声息地走了。 一瞬间寂静下来,耳中鸟鸣、风声和枝叶摇晃的声音。 句瞳踏上地板,多少次,她坐在这里,满心都是仇恨与鲜血,满心都是无与伦比的恨意,为了遏制自己的杀意,她不得不凝化成一尊冰雪的塑像,她发誓,她一定要越过若英关,一定要去西亳,一定要杀掉那些人。 可是,还有人还活着。 他就坐在她的眼前。 “阿七。”靳樨敏锐地道,“她来了。” 漆汩抬起头,失焦的视线在四处寻找,半晌,唇中泄出一句叹息。 “殿下。”靳樨对她说。 句瞳呼吸急促,心跳也失去了规律,停在漆汩身边,她摁下漆汩企图站起来的肩膀,就这么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问道:“你的眼睛……” “会好的。”漆汩开口,一如当年,“就像很多次你告诉我,一切都会好的,不是吗?” 句瞳连指尖也在发麻,然后她听见漆汩语速拖得极慢,仿佛企图捕捉那些已经消失在似水流年中的物什:“二姐,好久不见。” “我很想你。” 面前这位说一不二的长公主突然忘了该怎么说话,时间好像凝固住了,她很久后才抬手,慢慢地解开面具,露出鼻子、嘴唇、下巴……都与漆汩极为相似,唯有眼睛,唯有漆汩继承了母亲的眼睛,点漆般黑如墨玉,黑白分明,澄澈透亮。 她眷恋地看着漆汩的眼睛。 而漆汩则望着她如浸水的玛瑙般的琥珀色瞳孔。 漆氿极为缓慢地道:“我以为……” 以为你们都死了。 “我也以为。”漆汩说,嗓子微有滞涩,“二姐,你是不是在灵乌渡认出我的?” 漆汩之前一直阴差阳错地错过了与“句瞳”正面相对的机会,不然只要一见面,他必然能认出来那绝不可能是什么句瞳。 当日在灵乌渡,漆氿本要对靳樨痛下杀手,然而电光石火之间,她看见一双那样熟悉的眼睛、令她魂牵梦绕的眼睛,那种瞬间如同雷击的感觉、那样复杂,惊喜交加,后来漆氿自己都很难具体回忆。 他也回来了? 漆氿梦游一般想,原来她的小弟……没有死?也像她这样,活了下来?宁七,原来宁七不是别人,是她弟弟。 翎,漆。 她这么一想,浑身就颤抖起来。 漆氿即将回到若英关的那个时候,日头沉没,她一晚未睡,就在等待一个崭新的日出。 她本来想把申国的百里飐或者陈国戢玉收揽来,而非西亳或是肜的某人,但最后,她还是对乐玄说:“我选骊犀。” 与漆汩相似,漆氿也是醒在无边荒野,不知自己是谁,又身在哪里,她在荒野中游荡了许久,直到往事像风一样刮上她的心尖,灵乌渡如同世外仙境,仍没有削去她心中的仇恨,反而愈演愈烈,直到后来,句盼来了。 句盼确实是出来找妹妹句瞳的,当时,她收到妹妹重病的消息,才急于出关,然而走得再快仍没有追上死亡的速度——她没能赶上句瞳最后一面,只能心如死灰地把句瞳的尸身迎回。 在灵乌渡,句盼遇见了漆氿,遇见了一个和她妹妹如此相似的人,于是决定把她带回炚国。 “你就是我的妹妹。” “跟姐姐回家罢。” “回来罢,我的阿瞳,你的眼睛,太漂亮了,像玛瑙那样。” 句盼就这样给她定下了身份。 从此,她就是句瞳了。 封号是“阳阿”,所谓朝阳所经之地。 “那真正的句瞳呢?”漆汩问。 “已经葬入王陵。”漆氿道,“她死前,把她女儿托付给我,我发誓不会背叛她。” 三人都知道这个“她”是在指谁。 漆氿仔细地看久别重逢的小弟的脸,忽然想到什么,呼吸一滞,漆汩下意识地要问怎么,却只听见唰的剑出鞘声,紧接着就是一声“锵”! 漆汩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去摸索漆氿的手:“二姐! “闭嘴。”漆氿道,冷冰冰地看向靳樨,而对方一息之前反应极快地拇指一挑,用半出鞘的剑柄挡住了漆氿的剑锋。 “哦。”漆氿愣愣地应了一声,旋即立马反应过来,“别打!” 话说得慢了些,因为漆氿已经又刺了出去。 这回靳樨没躲,任由漆氿的剑刃抵在他的喉管上。 漆氿硬生生刹住剑锋,眯起眼睛,看靳樨越看越不顺眼,挤出一声冷哼。 漆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又叫了“二姐”。 “没死,你急什么,”漆氿冷笑,眼神如冰刺一般刺向靳樨,慢条斯地说,“我打听阿汩,和你,我听见了一些有点奇怪的消息……” 漆汩:“……” 有点奇怪的消息是有多奇怪,漆汩想着想着忽然反应过来,惊愕地眨了眨眼睛,感觉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顿时哑巴了。 “阿汩,我问你,”漆氿追问道,“我杀他,你求什么情!” 漆汩:“……” 难怪,难怪。 难怪之前漆氿老想对靳樨动手。 漆汩哑口无言,半晌,一抹红色从他的耳下一路烧到白瓷似的脸颊上,连话也不会说了,见状,漆氿怒到极点,对靳樨喝道:“来立生死状!” 第256章 靳樨不吭声。 漆氿冷笑:“怕了?” “之前不知道,”靳樨开口,漆汩下意识觉得恐怕要惹漆氿生气,但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靳樨极其认真地道,“你是姐姐,我不动手。” 说罢,靳樨低了低头作行礼状。 这可算是默认了,漆氿怒火中烧,但瞥到低着头的漆汩,他苍白而消瘦的脸颊显得极为孱弱,想起他的眼睛,漆氿又心一软,只得用尽全身力气,憋住怒火,压着声音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漆汩嗫嚅:“呃……嗯……” 这该怎么解释二姐才不会生气? 漆汩绞尽脑汁都没想出该怎么答话。 “是不是、”漆氿颤抖道。“是不是……?” “他没有逼我。”漆汩立马道,但声音又低了下来,“是我自己、自己。” 他声如蚊呐,越来越低,然而下一刻,他的肩膀被靳樨揽进怀里,道:“在西亳的时候,我就认识殿下了。” 突然被叫了一声“殿下”,叫得漆汩寒毛竖起。 靳樨坦荡地看着漆氿:“二姐,我们相识多年,我是真心的。” 漆氿咬牙切齿:“我就不该……” “当时在西亳,无缘拜见二姐一面,是我的错。”靳樨说,“我那时年纪还小,不懂事。” 漆氿觉得自己要气得喷火了,当年她偶尔也会去西亳一趟,听说有人来了,但也没在意,早知道当时就应该去把人砍了再说,她忍了又忍,对漆汩说:“你真的要信他?” 漆汩知道漆氿想说什么,无论是漆嘒、漆沅、漆氿还是靳莽甚至他自己,谁不是被信任的人所伤。 “世上除了自己。”漆氿冷而轻地说,怜悯地看着自己的小弟,“谁都不可信。” “不——” 出乎漆氿意料之外,她听到漆汩的声音,瞳孔微微放大。 “我情愿冒险。”漆汩说。 此话一出,靳樨都瞳孔一颤,漆氿不可置信地看着漆汩,如同在看某种不可思议之事,半晌之后,漆氿终于认命地放下剑,重新上上下下地打量靳樨,好半晌,她终于像是勉强认了似的,对靳樨道:“你是骊犀?” 靳樨:“我是。” 漆氿:“你是靳樨?” 靳樨:“我是。” “我会杀了你。”漆氿深呼吸一口气,带着威胁地道,“如果有那一天,我一定会杀了你。” 靳樨答:“不会有那一天的。” 第123章 必须杀了他! 蓝典在外头候了一个多时辰不到,就见长公主出门来,靳樨、漆汩二人跟在她身后,漆氿吩咐道:“送客罢。” “是。”蓝典应道,毕恭毕敬,仍有些奇怪地抬眼看了看这两人,只见他们一派淡然,似乎什么事也没有,遑论漆汩的脸已经被洁白的面纱遮住,只有一截下巴,若隐若现,身上披着一件狐裘,似乎尤为怕冷的样子。 站在长公主府门口,漆汩拒绝了蓝典安排的马车,说想走回去。 蓝典古怪地想起他的眼睛,但忍住了看一眼的冲动,有些迟疑:“可是殿下……” “没关系。”漆汩说,刹那间,蓝典莫名觉得这语气竟然与漆氿有些相似,她一眨眼,将这个奇怪的念头掷出脑外,又踌躇一会儿,终道:“好吧。” “多谢。”靳樨说,转而低声对漆汩道,“可以么?” 蓝典听得一头雾水,心想什么可以不可以。 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漆汩却愣是听懂了,点点头,靳樨伸手把漆汩微冷的手拢进掌中,捏了捏他的虎口,紧紧握住,蓝典这才看懂原来靳樨问的是可不可以牵手,不由下意识地汗毛耸起。 “告辞。”漆汩礼貌地道,“蓝大人。” 蓝典口称“不敢”,目送二人并肩走下石阶,融进大街里去,她脑中闪过许多调查出来的消息,她能看出长公主对二人的看重,能看出今天恐怕也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长公主心肠的某事,但具体是什么,她却看不出来。 少顷,蓝典无言以对,遂叹了口气作为她对这个谜题的解答。 弦桐城的大街犹如干枯的落叶,来往萧瑟,看不见几个人,漆汩小步小步地往前挪,步履稳重,上半截身子又被面纱遮了个七七八八,看不出眼睛有毛病。 他们走了一会儿,在一家茶铺子坐下,喝了盏热茶,漆汩嗅到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在冷风中显得尤为突出。 “好甜。”漆汩说,“是烤栗子么” 靳樨:“想吃?” “有一点。” 靳樨正要起身去买,又有些迟疑地看着他,漆汩察觉到这目光,笑起来,说:“去吧,没事。” 靳樨亦步亦趋地离开,漆汩继续喝面前的茶,他们的位置临街,不一会儿,有位年轻的卖花女迎上来,笑嘻嘻地问:“这位娘子要买花么?” 话音刚落,一阵微风掀起面纱的角,露出漆汩的下巴,卖花女才发现自己弄错了,遂尴尬地道:“原来是公子。” “无妨,我——” 漆汩有些心神恍惚,心道这时节怎么还有花,又想这声音有点耳熟,他下意识地一瞥,没看到鲜艳的颜色阴影,忽然某种不详的预感卷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往后一避。 一股寒涩的冷锋擦着他的脸颊掠过。 面纱被削去大半,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同时他察觉到袖子里似乎多了一个什么东西。 第257章 是刺客! 卖花女手持匕首再次朝他的喉管割去,但紧接着,她的匕首被突如其来的石头“铛”的一下硬生生弹开,紧接着,靳樨飞身而来,獬豸剑立刻出鞘。 “有没有事?”靳樨问,把买来的烤栗子塞进他的怀里。 漆汩抱着一兜子烤栗子,忙道:“没事。” 靳樨点点头,与卖花女在狭小的茶铺里斗了起来,瞬间所有客人都吓得跑出去了,茶博士战战兢兢,只见木桌木质哗啦啦倒了一地,碎瓷遍布,茶液留得遍地都是。 漆汩终于从恍惚里回过神来,慢半拍地沁出冷汗,喝道:“去报官!” 人群如梦初醒,连忙有人颠颠地跑了出去。 交锋声只持续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没过多久,远处传来城防军的脚步声,卖花女见状不对,毫不犹豫地施了个假身法,转头就从窗户里撤离,她走后,啪的一声,摇摇欲坠的窗扇终于完全掉落下来。 靳樨没有追,堪称锋利的眼尾微微上翘,继而利落地收剑入鞘,回过头,见漆汩正从怀里摸出钱袋,放在一张幸存的桌子上,温和地对胆战心惊的茶博士说道:“抱歉,拿去修缮罢。” 靳樨不想现在和城防军接触,待漆汩给完钱后,他一把抄起漆汩的膝弯,也“飞”走了。 茶博士看了半天,仍不知发生了什么,犹豫半晌,他颤抖着手打开了桌上的钱袋,掂了掂,里头的银钱足够修两个茶铺了! 这时,城防军终于赶到。 大街上空无一人,无论是刺客还是苦主,都不见踪影,统领问茶博士,茶博士还热泪盈眶地捧着那钱袋,却没敢收,奉给了统领。 “不认识……是两位公子,”茶博士说,“这、这是他们留下来的。” “怎的苦主还这么大方。”手下奇道。 统领又问:“杀人的是谁?” “好、好像是位卖花女。”茶博士毕恭毕敬地答道。 统领一头雾水,想了想,又想起此处离长公主府近得很。 “要追吗?”手下请教。 “追吧。”统领说,手下正准备离开,又听见统领吩咐了一句,“报告卞将军一声。” “是。”手下领命离开。 统领把钱袋子扔给茶博士,对方连忙小心翼翼地接了,统领道:“人家既赔了给你,接了便是。” 一回生二回熟,漆汩已经非常习惯被靳樨抱着,问道:“ 那人是不是我认识?” “是寿娘。”靳樨说,用肯定的语气道。 “是她?!”漆汩旋即明白过来,“所以郑非一定在这里。” 难怪声音听上去有些莫名的耳熟。 俩人内心都升起一个疑惑他们已久的疑问:郑非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阴魂不散、哪里都有他的影子? 漆汩犹犹豫豫地向靳樨示意自己的袖子:“她好像给了我个什么东西,你替我看看。” 是个小小的纸卷。 此时此刻,霜缟君正请了琴师在后院里听曲,一曲奏毕,霜缟君拍掌,继而问道:“好曲!不知先生的琴技与乐大人相较如何?” “公子过誉了。”琴师规规矩矩地垂手道,“怎能与乐大人相较?” “是么?”霜缟君淡淡道,又倾身问,“听闻乐大人首次拜见长公主殿下,用一曲夺得青眼,传为美谈。” “是。” “不知那一曲是什么?” “《式微》。”琴师答道。 “式微式微,胡不归。”霜缟君叹道,遂请琴师抚此曲来,一时间,泠泠盈耳,这时,靳樨没走大门,抱着漆汩径直落在后院,突然从天而降两个大活人把琴师吓得不轻,险些直接原地蹦起,一不小心把琴弦都弹断了。 “别怕啊。”霜缟君捏着扇子在虚空中转了一圈,砸吧砸吧道,“是自己人,自己人。” 琴师汗如雨下:“我失礼了。” “既如此,先生先回去罢,我来日再请你过来。”霜缟君说,琴师抱了自己的琴,颔首准备同掌柜离开,又听霜缟君吩咐道:“赔先生丝弦罢。” 掌柜:“是。” 琴师忙道:“多谢公子。” 琴师走远后,霜缟君复把视线挪回来,问道:“怎的不走正门?……好香,买烤栗子了?” 靳樨小心地把漆汩放下,漆汩拣了几个烤栗子分给霜缟君吃,靳樨把剩下的接了,剥了起来,把剥好的拢在漆汩手中,漆汩吃一个,他剥一个,霜缟君见状愤怒地想元璧不在就算了,琥珀怎么也不在! 三人先是这么静静地吃了一会儿,靳樨突然道:“郑非在这里?他在哪儿?” 霜缟君收敛了笑意,问:“发生了什么?” 漆汩确认:“他真的在?” “确实在。”霜缟君说,“我之前提前来这里,就是因为他。” 漆汩:“怎么说?” “他应该是藏身在大巫楼罗家中,后来句瞳应该察觉了此事,才令人提早查封神坛,现在,应该在句瞳的手里。”霜缟君道。 “方才在街上,郑非手下的寿娘当街刺杀我。”漆汩道,“少君,郑非到底是什么人?他真是夫子的徒弟么?” 霜缟君沉吟片刻,摇头坦诚地道:“我不知道。” 连长河的霜缟君都不知道郑非的来历,莫非真的和蝉夫子有关系? “他,我只知道很久之前就出现了,我只知道和姬家有关系。”霜缟君想了想,“大概有七八年不止了吧。或许寿娘觉得,杀了小阿七有助于郑非吧?” 第258章 “不。”漆汩却否认了,一顿,接着把寿娘给他的纸卷递给霜缟君,“少君请看。” 霜缟君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掩盖得非常好,一瞬即逝,他面色平静的接过纸卷,翻开,只见上面写着…… “她要和我们合作?!”霜缟君道,确实觉得有点意外了。 靳樨道:“她要把郑非救出来,送回来处。” 可问题是……来处是哪里? 霜缟君仔细思量,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扶手,半晌又说:“见一见吧——对了,阿七。” 漆汩:“什么?” “关于你的眼睛,我有一点猜测。”霜缟君说。 三天后,一名年轻女子走进一家小小的点心铺,对挽起袖子揉面团的掌柜说:“有水么?我渴了。” 掌柜动作一停,抬眼看她:“什么水?” “去年的雪水。”女子答。 掌柜正色,擦了擦手:“姑娘,请跟我来。” 姑娘点点头,正是寿娘,寿娘跟着掌柜进入后院,不知掌柜怎么捣鼓了一下,后院井里清亮的水瞬间被吸走,二人抓着绳子落进井里,继而钻进一个躬身才能走的暗道中。 钻过暗道,进入到另一个井里,再爬上去,正是布庄后院。 四人站在那里,同时看着她,寿娘一言不发,从井里跳出来,抚平了衣襟。 “寿姑娘,早闻大名。”霜缟君微笑着说。 领路的掌柜抱拳:“少君,那我先回去了。” 原来这位就是霜缟君,寿娘心想。 “去吧。”霜缟君说,眼睛弯弯,“今天麻烦你。” 掌柜原路返回,跐溜一下就没入了井中,他的身法极利落,与臃肿的体格似乎格格不入。 再次如此近距离站在一起,漆汩听寿娘的声音,很难找到他一开始所知晓的那位太子妃的影子。 然而从始至终,她从来都不是那位太子妃,她从来都不是翁寿。 “我名寿,没有姓。阿七公子、靳公子,别来无恙。”寿娘打破沉默,坦然地道,“见过少君,见过三公子。” 寿娘行了个武士礼:“郑公子受姬家雇佣,为姬家办事,我没有其他想法,我只想他能回到桃源,我也想去桃源——这是我师父的遗愿。” 霜缟君扬了扬眉毛:“你师父?” “栾响。”寿娘冷静地道,“他是央夫人的师兄,是夫子的弟子。” 紧接着,她转过身,仔细地看着漆汩:“我知道你是谁。” 没等人反应过来,寿娘直截了当地开口道:“你姓漆,你是扶国最小的王子,对么?” 语速快得没人能拦得住。 漆汩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纹:“……” 元璧:“???” 元璧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你是漆汩???” 霜缟君看向漆汩的眼神完全变了个样子,重新审视漆汩,半晌幽幽道:“你竟然没死?” 这一出暴露简直是措手不及,之前漆汩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出,他绞紧靳樨的袖子,无话可说,无可解释,只能叹道:“应当是……算是没死成。” 靳樨把剑锋抵在寿娘脖颈上,她不为所动:“你不好奇为什么天子突然想杀你么?因为他认出你了。” “这我知道。”漆汩苦笑了一下,“何必戳我痛处,寿姑娘。” 元璧喃喃:“原来如此,所以在西亳,你一直避免进宫。” “城墙上一眼。”漆汩解释,摇了摇头,“他认出我了。” “不仅如此。”寿娘冷酷地道,“认出来又怎样?堂堂天子,难道会杀一个没死成的亲密表弟,各中缘由,汩殿下,你不好奇?” 漆汩沉默了一瞬,抬头涩声道:“为什么?” “具体我不知道,只知道那日姬焰见了大巫最后一面,从神坛出来时——”寿娘忽然住口,问,“汩殿下,你听说过一种叫做‘听镜’的占卜办法吗?” 旁边一言不发听着的霜缟君眯起眼睛,想起了什么。 千里之外,西亳,紫微宫,云汉殿。 长鱼午确认姬焰的裘衣是否披好,关切地问:“陛下又做了噩梦?” 姬焰想起他的梦,梦里他又回到庆兆去世的那天,回到神坛。 濒死的庆兆气若游丝,白发流淌在枕头上,手臂老朽得像风干的木头,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却那么有力,庆兆一句又一句地重复,很久之后,他脑中永远回荡着那句话。 犹如诅咒,也如神谕。 “杀了他!” “为了姬家、为了大成、为了神明、为了天下。”庆兆语气郑重无比地重复:“陛下,必须杀了他!” “可是,”姬焰呼吸急促,“世上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庆兆把一枚小小的铜镜塞进他的手里,说:“陛下出门,听听外头的人在说什么,记下来,那就是他。” 姬焰失魂落魄地走出门去,长鱼午担心地扶住他的手,却见姬焰在上轿前动作一滞,忽然问:“你听见了么?” “听见什么?”长鱼午不解,竖起耳朵,终于捕捉到远处传来的一点童稚的吟诵声,他仔细辨认,道:“仿佛是一个孩子背错了书,在被责骂呢。” 多么平淡的声音,他却看见姬焰的脸色惨白。 场景变换,姬焰又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居高临下,看见拥挤的人群之中,站在他刚封的英武侯身边站着一个人—— 第259章 庆兆给予的铜镜竟然锋利得可以割破他的手掌。 “没事。”姬焰说,这时宫人传话,说炚的使者已候在殿外,姬焰点头,长鱼午道:“传罢。” 没多久,文丹手持使节,大步走进云汉大殿,行了臣子礼:“神明在上,天子万安。” “起罢。”姬焰说,看见文丹竟然把巨大的匣子抬进了大殿,“这是……” “我替陛下的一位故友转交的东西。”文丹说。 姬焰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 下一刻,匣子打开,里头是一副极黑的铠甲,兽纹狰狞,显着墨块似的华丽光芒,还有一张封好的绢片。 姬焰还算平静,等他看见绢片上那个猩红的、刺目的、由朱砂写就的“漆”时,气血顿时上涌,如同压抑已久的地动震破了山林,滚烫的岩浆喷涌出来—— 那个年纪的小少年在虚空中含笑回过头来,认真地说:“神明在上,吾愿天子其德不爽,万寿无疆。” “哇!” 姬焰再也抑制不住,呕出一口鲜血,眼前发白,星星点点,溅在金制的獬豸神兽眼睛上。 “来人!来人!”长鱼午蹦起来,焦急地吼叫,“宣医官!救驾!救驾!!!” 姬焰什么也听不见了,尖锐的耳鸣戳破了他的耳朵,遥远的童音仿佛是从岁月无望的间隙里飘过来的,占据了他所有听觉。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但同时,“生涯在镜中,”庆兆在他耳边说,“杀了他!”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陛下,必须杀了他!”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更,应该在晚上(感谢! ps:“白云在天,丘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复能来。”——《白云谣》 第124章 这辈子,就是他了。 云汉殿兵荒马乱,医官扑上来。 文丹与朱照面面相觑,不知道那张绢片到底插中了天子哪根肺管。 晋兰一直陪在长鱼午身边,忧愁地望着獬豸兽头溅上的血点。 她看见长鱼午捡起滑落在丹陛上的绢片,那个令人触目惊心的绢片上写着的朱砂“漆”字已经和姬焰呕出的血混作一团,同样血腥,难以区分。 长鱼午抬起头,脸色苍白得有些可怖。 天子病重退朝,再没有出过蓬莱殿。 第二天文丹单独求见长鱼午,以为见不到,但出人意料的是长鱼午答应了,让她在蓬莱殿的侧殿等候。 文丹踏进紫微宫,在众多古旧的殿宇中望见一两维护得极好的宫殿。 “那里是住了哪位殿下么?”文丹问亲自带路的禁军统领褚飞。 “不是。”褚飞答,“那里是之前英武侯的住处。” “还有呢?” 褚飞默了一瞬,这原也不是秘密,他叹道:“是扶国小王子的住处。” 文丹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想起那位小王子来,仿佛单名一个“汩”字? 蓬莱殿里弥漫着浓厚的药香,有一股黄昏将至的暮色苍茫的味道,众人皆屏气凝声,寂静得不闻落针之声。 文丹在侧殿等了没多久长鱼午就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名史官服制的女子。 “午殿下。”文丹行礼。 姬焰没有子息、兄弟姐妹,他病倒之后,自然是这位还未过门的“王后”替他行事。 “不必多礼。”长鱼午说,“那副黑铠是蝉夫子第二名弟子——开国之初立九鼎的巨力将军的铠甲,如今既然用不上了,多谢文大人转交之功。” “小事而已。”文丹道。 长鱼午觑他神色,遂温和地问道:“是文大人还有什么事么?” “我王想把魏自将军迎回。”文丹说。 长鱼午:“这怕是……” 文丹接着道:“若陛下不愿意放魏将军回国,那就请您杀了他。” 长鱼午惊住了。 同一时间,西亳地牢。 这间牢房有床有桌还有烛台,也很干净,盘坐在一束阳光下的魏自忽然睁开眼,看见有人走近,停留在外围。 他眯着眼睛,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怎么是你?” 直立在牢门前的居然是朱照,她打量魏自,道:“日子过得还不错。” “是殿下来让你接我回去的吗?”魏自激动起来。 “是。”朱照冷淡地盯着魏自,却道,“可是天子不会叫你随便离开。” 魏自心中的火苗摇曳一灭:“什么意思?” “铛!” 朱照拔出腰间的短刀,扔进牢中,魏自盯着那锋利的刃口,好像在盯着毒蛇的毒牙,直到眼睛完全干涩,他都没有眨眼,朱照道:“继续困顿下去,还是狠心一刀,魏兄弟,‘熊’与‘鱼掌’之间,你自己来选。” 魏自只觉得自己眼睛热得似乎在冒火,仿佛都能看见句瞳下命令的场景。 众多场面在他眼前盘旋而上,最终魏自咬了咬牙,起身捡起短刀,像捡起一块极寒的冰,突然问道:“有没有酒?!” “有。”朱照说,又接下酒囊,递过去。 魏自用牙齿咬掉塞子,灌下一大口,叹道:“好酒!” “给你带了最烈的酒。”朱照道。 “多谢。”魏自说,仰头咕咚咕咚,把囊中的烈酒三下五除二地全灌进肚子,整个身体都烧了起来,脸色坨红,连眼角都刺出了眼泪,脑袋也被麻痹了似的晕晕乎乎,连日来地牢的阴湿瞬间消失于无形。 第260章 魏自左手拿刀,右手放在木桌上,烛影摇晃,仿佛都看不清动作了,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微微地比划了一下,继而对着自己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 三。 二。 一。 他狠下心,闭上眼睛,手起刀落,剁了下去。 鲜血顿时喷溅而出,顺着木头纹路,深深地渗进桌子里去。 “报——”小兵匆匆地从远到近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对褚飞说,“将军!不好了!” 守在蓬莱殿门口的褚飞疑惑地扭过头,听罢,眉头紧紧拧起。 他立马走到侧殿门口,高声道:“殿下,我有事要奏!” 若不是十万火急,褚飞决计不会贸然打扰,长鱼午朝晋兰使了个眼神,晋兰于是抬脚去见褚飞,文丹岿然不动地站在殿内,脊背挺得比竹子还直,长鱼午眼里闪过一丝忧虑,不到片刻,晋兰便重新进殿来,步履比出去时要快得多。 “殿下。”晋兰低声说,“天牢传信,方才魏自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把短刀,把自己右手的三根指头剁去了,如今失血过多,已经晕死过去,医官正在救治。” 长鱼午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文丹还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模样,心平气和地问道:“如今,我们可以接魏将军回去了么?殿下。” 长鱼午内心大骇,他在原地踌躇了一刻钟,终于无可奈何地道:“我真是佩服你们。” “殿下过誉。” “接回去罢。”长鱼午说,“看他有没有那个命活下来。” 文丹福身:“多谢殿下,多谢陛下。” 文丹迎着冷风慢慢地走出殿门,长鱼午一直盯着她的背影:“晋兰,他们炚的人,都这么狠么?——魏自的刀哪儿来的?” “褚将军来的时候报,就在之前,有个刺客闯进了地牢。”晋兰道,“身形……应该就是文丹进西亳时身边带着的侍女,也是瞳公主的心腹。” 长鱼午想起姬焰,又道:“你见过那位汩殿下吗?” 晋兰摇了摇头,长鱼午又问:“宫里还会有谁见过?” “许多老人都没了。”晋兰道,“也许陛下还记得。” 姬焰当然记得——长鱼午想,又听晋兰迟疑着开口道:“不知是不是我记错了,是否陛下一直握着一枚铜镜。” “是。”长鱼午敏锐道,“怎么?” 晋兰犹豫一下,道:“我这几日去神坛翻书,翻到了一个少人所知的占卜办法,名为‘听镜’。” 长鱼午眼睛直了,晋兰解释完,又道:“陛下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可以作占卜的话?在大巫作古那天?” “没——”长鱼午刚开口,忽然想起那日似乎有个孩童,在远处吟诵一首歌谣,是什么来着? 长鱼午恍惚着回到蓬莱殿,望了一眼还睡着的姬焰,忽然起身,走进一直没有甚少踏足的天子书房。 白、白云……? 白云什么来着? 琳琅满目,他让所有人留在门外,头一次,他翻动起姬焰的东西。 长鱼午找得满头大汗,可是什么都没找到。 他又回到姬焰床前,忽然想起了骊犀身边的那个小阿七,想起他的面具,会不会……长鱼午心中腾起虚假得几乎称得上是荒谬的猜想。 长鱼午握紧姬焰的手,喃喃道:“陛下,你真的是要杀骊犀么?” 姬焰紧闭双眸,不能回答。 弦桐。 靳樨上书,求见漆氿,没过多久,蓝典上门,接他们一众人去见漆氿,却径直过了长公主府,没有停下来。 靳樨道:“这是去哪儿?” “莫急。”蓝典道,“殿下的意思,我只是传信。” 霜缟君笑呵呵地说:“无所谓啦,长公主殿下又不会把我们卖了。” 琥珀又歪在他身上发呆,安静温驯得让漆汩想起了琥珀猫,不知它归位后是否过得好,可惜神明之事,凡人难以置喙。 马车最后停在不远处的另一家宅邸,没有挂匾。 “这是……?”靳樨问。 蓝典不答,只道:“进去吧。” 里头亭台楼阁皆有,许多植株,想来到夏日一定绿意盎然,中央的水池如翡翠一般,倒映着湛蓝的天空与棉絮似的白云,伸出去的水台上,漆氿背对着他们盘坐。 “来了。”漆氿说。 霜缟君走马观花,嘻嘻道:“这是殿下哪座私宅?” 当着霜缟君的面儿,漆氿不好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问霜缟君:“少君说有事求我,是什么?” “我想求殿下的这块玛瑙一用。”霜缟君说。 漆氿下意识握紧玛瑙:“为什么?” “殿下的这块玛瑙,兴许可以救他的眼睛。”霜缟君说,指了指漆汩,同时子息观察句瞳的神色,原本以为需要辩论一番,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漆氿直接拎起手边削水果的小刀,干净利落地割掉了挂绳,抛给霜缟君。 蓝典:“!!!” 漆氿轻描淡写地道:“给你了。” 蓝典失声:“殿下!” 霜缟君:“殿下就这么给我了?” “不过是一块石头而已。”漆氿道,示意蓝典噤声,嘲讽地笑了笑,“能有多要紧,何况……” 何况什么,她却没说下去。 漆汩懂得她的言外之意,垂下眼皮:“多谢殿下。” 第261章 “这院子不错,我留了许久。”漆氿突然说,将一张地契掏出来,看也不看地扔进靳樨的怀里,说,“赐给你了。” 靳樨展开地契,见上面写的是“宁七”的名字——是送给漆汩的,遂点头,道:“谢殿下。” 漆氿没吭声,不满地又看了眼靳樨。 靳樨又道:“殿下,关于上将军之位,我并不适合。” 闻言,霜缟君惊愕地抬起头,看向靳樨,他仍一脸淡然。 “哦?”漆氿觉得有点意思了,“那你觉得谁比较好?” “陈国。”漆汩插嘴说,“戢玉。” 漆氿若有所思,不再说话,转头带着蓝典离开了。 翌日,句修的旨意下来,只封靳樨为将军,但同时给予了侯为,把若英关作为他的封地,作“若英侯”;封宁七为少傅;霜缟君与元璧享客卿之尊,却不必入朝,各自给了一座宅邸。 漆氿不情不愿地给老早就选好的院子赐了若英侯府的牌匾,在旁边挑了个小院子,也写的是宁七的名字,靳樨说:“不然干脆反过来上牌匾吧。” “太扎眼了!”漆汩哭笑不得,出主意让靳樨请人把两府打通,半月后就搬了进去,仍旧睡在一处,漆氿来逛时发现了,气得又跟靳樨打了一架,靳栊看得乐滋滋地狂拍掌。 元璧说要送他们乔迁之礼,没几天,一辆马车把一个人送进了若英侯府,当时正好三个人——漆汩、靳樨、靳栊正在吃午饭,那人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喜极而泣,伏地道:“大君子!小君子!” 恍如隔世的称呼,靳樨执筷的手顿住,慢慢地扭过头。 靳栊直接跳下桌子,一把抱住了那人:“夏叔!!!” 竟然是沙鹿侯府的管事,夏山! “大君子!小君子!”夏山抬头,激动得话也说不清了,“元公子说骊犀就是你,我、我还不信,原来真的是——” 元璧笑着进门来:“哎呀,夏大叔听说你封侯了,非得还来给你们做管事呢。” 靳樨之前向元璧打听了当时沙鹿侯府诸旧人的去向,元璧说打探后说都还好好的,也安身立命了,靳樨便也放心下来,没有再打搅。 除此之外,侯府的祠堂里立了靳莽、央夫人的牌位,央夫人写的是骊央,密室里则是漆嘒、姬翎以及漆沅的牌位。 漆氿来的那次,特地朝漆嘒、姬翎、漆沅磕了三个响头方才离开,一句话也没说——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也跪下来。”漆汩突然说,靳樨直直地跪了下来,和漆汩一同额头触及地面三次,香气缭缭,漆汩认真地说:“爹、娘、大哥,虽然你们也许不太同意,但是我决定了。” “这辈子,就是他了。” 漆汩的声音清晰而响亮地回荡在寂静的密室中。 靳樨一怔,又见漆汩回过头来,对他露出粲然一笑,语气温和却又笃定:“待会儿你也带我去跪跪你爹娘,好么?” 第125章 你甘心么? 天气渐凉,成日里阴沉沉,难得见一回太阳。 寿娘没有再来找过漆汩,也没有找过霜缟君与元璧,她好像人间蒸发了,而据说,漆氿一直留着郑非的命,囚禁在牢中。 霜缟君自拿到白玛瑙后就天天看不见影子,每每趁接送靳栊的时候问元璧,他一问三不知,也说不清楚。 东边传来消息,申国上将军百里阑病倒,新病旧伤加诸一体,很快就去世了,申王苏淄来吊唁时被莒韶一刀捅中心口,血溅灵堂,紧接着,莒韶就在百里飐的扶助下即位,申国王位再次回到莒家人手里。 据说莒韶曾经遣人回肜国四处探查一人,无功而返,不知道在找谁。 于是陈国戢玉逮住机会,与申国开战,并且打赢划走了三座城池。 又过了些时日,魏自回来了。 他回朝的那天是难得的晴天,驰马由远及近,仿佛看见弦桐城外仿佛站了好些人,魏自在城外勒马,利落地跳下来,只穿了一身简单朴素的武袍,右手裹着白布,还隐有血腥气。 “魏兄!!”卞云眼含热泪,冲上前来把魏自狠狠地勒进怀里,“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回来了。”魏自说,嗅到属于弦桐的气味,他拍拍卞云的肩膀,继而将目光挪到静静站在旁边、穿着文武袖的靳樨,皮笑肉不笑地直视靳樨的眼睛,说,“别来无恙,骊侯倒是一切如旧。” 上一次相见还是在灵乌渡互相搏杀,恍如隔世。 魏自的语气听着似乎有些不大对,乐玄内心微微一动,幸好靳樨对魏自的挑衅视而不见,心平气和地称呼了一句:“魏将军。” “劳你来接我。”魏自带着些嘲讽的说,“是我的荣幸。” 靳樨道:“既是同朝,有什么所谓。” “魏兄还朝。”乐玄赶紧出来打圆场,示意魏自,“看那儿!” 魏自慢腾腾地扭头,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宫里的马车。 乐玄笑着轻轻催促道:“还不快去拜见殿下。” 魏自没料到漆氿竟会亲自来接,一踌躇,右手伤处还未好,隐隐作痛,还带着微微的痒意,他在西亳剁指后发了一场高烧,险些死在那里。 这时卞云才发现魏自的手,大惊失色:“魏兄!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魏自淡淡地说,撂下他们,迈步向马车走去,卞云张大嘴,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天子会轻易地放魏自还乡的原因了,秋风袅袅,他眨了眨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看到有一滴猩红浓烈的鲜血从魏自右手裹着的白布里坠落,啪地一下,融进弦桐的土里。 第262章 “魏将军。”蓝典拱手,退后半步。 魏自单膝跪下,低着头:“殿下安好。” “回来了就好。”马车里传来漆氿平静的声线,“魏卿依旧是我的将军。” 魏自扯动嘴角,笑了一下:“谢殿下。” 这天后,天气终于不可控制地凉了下去,空气里吹来的都是寒霜,魏自照旧还是朝里的将军,他开始尝试着用左手举剑。 左手如此笨重,他站在萧瑟的院落之中,盯着自己的左手,半晌忽然将剑柄转向右手,仅剩的两根手指根本没办法握紧沉甸甸的佩剑,魏自勉力支撑了一会儿,摇摇晃晃,终于哐当一声,配剑掉在地上。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就是在这个庭院,他第一次抓起这把剑,他花了好多年,才能够随心所欲地掌控这把剑,然而一切依然化作乌有,魏自笑了笑,笑容复杂得他自己也弄不懂其中的含义了。 忽地,院墙上突然现出一个人影,和着秋风,说:“魏将军。” “谁?!”魏自抬起头,和来人的眼睛对上,他一愣,“……是你?” 转天,卞云一大早便直奔魏府来,他惦记着魏自的伤势,总是经常来,又时不时的喂招与魏自。 然而魏府的管事却道:“将军还没醒。” “什么?”卞云大为惊异,“他平日里不是起得比鸡还早么?” 管事摇头作不知,卞云略想了想,也不见外地说:“没事,我去他房里叫人,你自去忙吧。” 卞云来得勤,管事也习惯了,应声“好”。 卞云径直往魏自的卧房里去,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魏兄!魏兄!太阳打西边起了,你居然还会睡懒觉?” 然而他看见魏自披着外袍,有些发愣地坐在床边,屋内萦绕着一种忧伤而低沉的氛围,自成一体,仿佛卞云的闯入毁坏了魏自的安全心绪,他暂不明白,但本能地停住脚步,在外间,愣愣地开口:“你醒了?” 魏自仿佛这才辨认出他是谁,勉强地扯了下嘴角,他们俩一同长大,一同练武,这些日子魏自低迷不振的模样,卞云从未见过。 罪魁祸首是谁? 卞云不会怪漆氿,毕竟那是长公主,是王室的人。 他怪天子?可是天子又不在这里,天子也不会永远是天子。也许不要多久,或许百年之内吧,姬家就会从这片大地上消失殆尽,徒留史书与传说。 还是怪那两个人,怪靳樨和漆汩,还是怪乐玄,还是怪朱照、蓝典,怪文丹……好多人,怪不过来。 魏自忽然道:“阿云。” 卞云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阿云,我们听命于瞳殿下,是因为什么?”魏自轻声问他。 卞云在心底翻来倒去将魏自的话颠了好几遍,还是一头雾水,他呆呆地道:“因为……她姓句?因为她是长公主?” 魏自笑了一下,摇头:“是啊。” “到底怎么了?”饶是卞云再迟钝也觉出不对劲来了,他的心脏仿佛被攥住,三步并作两步,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问,“发生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魏自却道:“是不是快到先王的忌辰日了?” 先王句盼死去也已经有一年了。 “是。”卞云仍摸不着头脑。 魏自盯着卞云:“昨日有个人来找我。” 卞云仔细地观察魏自的神情,几乎是本能的从中察觉到接下来魏自的话一定十分重要,而且也一定出乎意料。 但即便是做好了心准备,但真正听到的时候,他还是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 为了先王句盼的忌辰,宫中也已经忙碌了许久,往常这种祭典都会由大巫主持,这回神坛被封,巫官全数变为白衣,由乐玄操办。 在授课开始前,乐玄给句修讲解祭典过程的时候,句修仰头问了一句:“那楼爷爷呢?” 乐玄动作一顿,他之前多次去向漆氿通报祭典事宜,听漆氿的意思,知道楼罗铁定是不会出现的了,句修年纪还小,乐玄委婉地道:“楼大人给先王写了一篇祭文。” 楼罗也知道自己没有出去的可能,确实写了篇祭文,从狱中传出,漆氿并不放在心上,随他去了。 句修不再继续问下去,仿佛知道了什么,她点点头,翻出她头天写的文章,让乐玄看。 午后,句修在花园里碰到轮值的卞云。 “参见陛下。”卞云看见句修就直接跑了上来,神色有异,看起来竟有些紧张,句修奇怪地看他几眼,卞云深呼吸一口气。 句修的五官、神情都依稀可见先王句盼的影子,眉眼平顺却有毅色,眸色发棕,是一副果敢倔强的面容,卞云脑海里浮现永远头覆面具的漆氿的身影,冰冷得无从靠近。 “有事?”漆氿奇怪地问。 卞云半晌都没有憋出一句话来,拱手告退了。 忌辰前夜,漆氿一身夜行衣,寅夜翻墙进宫,句修寝宫灯已经灭了,漆氿轻巧地走进殿去,果然看见没睡的句修歪在塌前翻弄她的木头玩具,闻声抬起头,眼睛亮亮地说:“姨母!” “来吧。”漆氿说,张开双臂。 句修立马扑进她的怀中,漆氿抱起句修,原路翻出王宫,空无一人的寝宫帷帐翻动作响,她带着句修从庞大的王宫上空掠过,直接飞身跃至一匹黑马上,夜色如梦,句修被安放在身前,她紧紧抓住辔头,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第263章 “驾!”漆氿说,带着句修直奔城外而去。 她们最后在王陵祭宫停下来,门口等着的是一位提灯的老婆婆,她是句盼的乳母,她看着句修,笑起来:“小修儿。” “竹婆婆好!”句修乖巧地说。 “随我来吧。”竹婆说,至始至终,都用那种舐犊情深的眼神看着句修。 句修点上香,规规矩矩地在句盼灵前跪下磕头,跪坐着,双手垂在膝上,说:“娘,我来看你了。” 满室烛火摇曳生姿,晃在她小而白净的脸上。 “我过得还不错。”句修认真地说,“我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以后也会好好的。” 句修话音一收,半晌道:“我很想你,母亲。” 漆氿抱臂在一边,看着小小的句修磕头说话,她打量着句盼的灵位,仿佛又看见那个女子温柔地看着她的样子了。 在句盼灵位的背面,有一间密室,常年由竹婆守着,打开门,又是一方牌位。 这次写的是——炚国句氏女,句瞳。 句修以拜见长辈的礼仪祭拜过,口称:“姨母。” 漆氿摘下面具,用自己的脸也拜了句瞳,上了三炷香,然后句修又回到她娘的灵前坐着了,竹婆和漆氿都没有打搅母女相处的时刻,不约而同地转出门外。 “我会一直守在这里,守到死。”竹婆说,浑浊的眼球在烛火光芒下显出惊人的光芒,“她们都是我的孩子。” 漆氿用两根手指拎着面具,淡声道:“百年之后,我不会葬在这里,她的位置永远是她的。” 竹婆道:“你甘心么?” “我只是意识到,已经逝去的不可追回。”漆氿抬起下巴,不知想起了谁,“好像现在我已经没有那么愤世嫉俗了,也许还有,但没有那么强烈。” “盼儿离世前说你很像瞳儿,我不信。” “现在呢?” “现在也不像。”竹婆说,“但我信守诺言,你放心,没有人会知道你到底是谁。” “我也是。”漆氿说,“你放心。” 【作者有话说】 虽然离完结还有一段时间但我下一本想写鬼攻然后短小一点感情线多点的嘿嘿 第126章 祝你好运。 更深夜阑,漆氿听见屋子里安静下去,推门看去,句修果然已经伏在蒲团上睡着了,漆氿扣上面具,把句修抄起,抱在怀里,小声对竹婆说:“我先送她回去。” “去罢。”竹婆说。 迷迷糊糊的句修窝在漆氿怀里,蹭了蹭漆氿的衣襟,这样温暖的怀抱,让她在梦里想起自己的母亲。 漆氿把句修从原路送回寝宫,盖好被褥,要离开了,句修仍紧紧抓住她的衣角不放,漆氿踌躇许久才轻轻地扯走自己的衣服,她借着月光看句修的脸颊,用手指挑开碎发,脑海里浮现漆汩小时候的样子。 翌日,先王忌辰。 天牢中,楼罗一夜未睡,远远的听见空气里传来的有些模糊、悠扬的钟鼓声,他站起来,透过狭长的窗户缝眺望,只看得见犹然阴沉的天色。 忽然,他转过头,道:“居然会是你。” “楼大人,跟我离开。”对方说,“陛下需要你。” 钟鼓声传到长公主府,地牢中的郑非也听见了,他不是第一次目睹王的逝世,但忌辰还是头一回,竟显得有些陌生。 片刻之后,门口传来声响。 他抬起头,看见寿娘正在门外看着他,手里一把锋利的短刀。 “终于来了啊。”郑非说,扬了扬衣袖,站起来。 寿娘不动声色地望着他,神情在阴影下显得影影绰绰,未几轻声道:“接下来,公子想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郑非不答反问。 寿娘说:“我想去桃源。” “桃源?”郑非闷笑两声,仿佛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笑话似的,“桃源在哪儿?夫子在哪儿?你知道吗?” 寿娘仍然定定地望着他,一言不发,郑非不为所动,他的五官消瘦, 显得有些讥诮又刻薄,漫长的对峙过后,寿娘终于伸手砍断了门锁,铛的一声坠在地上,她又把郑非手上的铁锁一并砍断,才把短刀收入鞘中,问:“她看见你的脸了吗?” “你再迟来一天,她一定能看到。”郑非甩了甩手腕,满不在乎地说,伸手向寿娘讨要面具,寿娘把面具递给他,郑非扣上,和寿娘一起走过遍地的家丁与守卫,直接走出门去,整个长公主府都躺着人,郑非连呼吸都没有变动一下,漠然地走在宽敞的长公主府上。 “句瞳多么矛盾,她一边相信,一边不相信,所以左右为难,前后支绌。”郑非说,眯起眼睛看天上的太阳,仿佛在自言自语,“她以长公主的名义来获得掌控权,如果有一天,她不是句瞳了,那么她还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吗?” 寿娘不语,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走出长公主府,门口有一辆马车,驾车的人看向郑非:“原来你就是郑非。” 郑非含笑拱手:“见过将军。” 将军道:“寿姑娘是否能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 “自然。”寿娘道。 郑非道:“传说中有五神剑,鲲剑在诸浮侯任引手中,椿剑出世后被陈王赐予戢玉,朱雀剑在肜王密懋手中,獬豸剑在……” “在哪儿?”将军问。 郑非笑了笑,说:“自然是在若英侯骊犀手中。” 第264章 将军眼中露出惊愕之色,还未反应过来,旋即又听郑非道:“将军,去找白龙剑吧。” 这时,将军背后的马车传来一道苍老的声线:“郑公子,你要往何处去?” “给你们找麻烦去。”郑非微笑着答,“楼大人,祝你好运。” 楼罗并不答话,转而,将军催马而动,马车向王陵飞驰而去。 寿娘翻身上马,拽着缰绳,问:“公子,你去哪儿?” “草原。”郑非说,“我去草原。” 月罄关外有七部,若英关外则有三部,郑非残缺的袖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寿娘眼里露出一丝怜悯,很快消失于无,她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驾马追随马车而去。 郑非一直目送,紧接着也跨上马,向更西更北的方向奔去。 王陵祭宫。 竹婆单独站在离人群很远之外的地方,看了一眼句修和漆氿,转身离开,她慢吞吞地走在木叶尽脱、寂寞至极的王陵中,仿佛所有王室亡灵都在注视着她。 她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竹大人。”那人唏嘘着说,“原来你没死。” 竹婆动作一顿,转身道:“我也惊讶,你居然逃了出来,楼老头。” “天不绝我,不是么?”楼罗笑道,他把脏兮兮的袍子换掉了,又恢复了之前做大巫似的神情,盯着竹婆的一举一动,连她最细微的表情都不放过,“先王陛下离世前,让瞳殿下扶主监国,我没有意见,但是——” 竹婆道:“但是什么?” “你我相识多年,也算旧相识。”楼罗说,“有什么好瞒的,这位瞳殿下到底是不是瞳殿下,真正的瞳殿下又在哪里?先王不是傻子,陛下也不是傻子,怎能容忍一个鸠占鹊巢之徒?” 竹婆顿了一会儿,缓缓道:“你怕是老糊涂了。” 她从身后缓缓地拔出一把刀来。 祭拜完毕后,句修去一旁的偏殿休整,她正饥肠辘辘地在塌上喝茶,忽地,靳栊捧着一叠点心遛了进来:“陛下!” “小龙!”句修又惊又喜,招手道,“来来来!你头发上沾的是什么?” “草吧。”靳栊不以为意,随手扒拉了一下头发,颠颠地把点心捧到塌上,句修确实饿了,嗅到甜味立刻拇指大动,一气吃了大半盘,她吃完后,靳栊才拣了剩下的吃了。 “你哥知道你来了吗?”句修问。 “知道。”靳栊鼓着腮帮子道,“他忙着照料阿七哥哥,没时间我的。” “啊?”句修没太解这句话,但没放在心上。 俩人聊了会儿天,句修看看时辰有些迟了,催靳栊离开,靳栊拍拍手,恋恋不舍地带着自己的碟子原路回去。 他身量还小,像来时那样一头钻进了灌木丛,灵活得像只猫。 靳栊前脚刚钻进去,后脚忽然看见一个人裹着黑色大斗篷朝句修暂息的屋子的方向走去。 靳栊有些犹豫,但又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觉得自己应该是有点大惊小怪,磨磨蹭蹭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又看见了卞云与乐玄,他们的说话声渐次传入他的耳际。 “……回去的护卫你去看过了没有,没有问题吧,再过一个时辰就准备回宫。”乐玄说,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没问题。”卞云终于回过神来,呆愣愣地摇头,又道,“知道了。” “那就好。”乐玄松口气,正要离开时,忽然被卞云叫住。 卞云突发奇想,问:“你见过殿下吗?” “这是什么话。”乐玄奇道,“难道你没见过?” 卞云吞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我是说,殿下不带面具的样子。” “……”乐玄的语气冷酷下来,扭头看卞云,嘴角常有的那丝笑容也消失了,他冷冷地道,“殿下受过伤,你难道不知道?” “我——” 卞云还没说话,乐玄已经道:“小心说话。” 卞云只得道“是”,继而深呼吸一口,强作笑容道,“知道了。我去看看护卫。” 于是这俩人分道扬镳,各自离开。 这两个人为什么也怪怪的? 靳栊心事重重地回到漆汩身边,漆汩头发散了,靳樨正在给他梳头发,淡淡地瞥了一眼靳栊,靳栊径直在矮桌边坐了,漆汩招手笑道:“小君子,跑哪儿去了?” 他的嗓音温润而语气温柔,叫靳栊放松了一些。 “刚发现我的点心少了一叠。”漆汩揶揄道,“去找陛下了?” “嗯。”靳栊攥紧衣角,老老实实地承认了。 漆汩心想这兄弟倒确实很像。 靳樨又瞥一眼靳栊,好像在说:人难道缺你这盘吃的么? 靳栊还是一派心思深重的模样,他还在想那个裹着大斗篷的人,为什么看着身影那么眼熟呢?难道是他见过的人?会是谁? 漆汩虽然看不清,但隐约觉察到似乎哪里不太对,于是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靳栊还在思索,然而电光石火之间,他突然认起来了那是谁。 “我看见楼大巫了!”靳栊从原地弹了起来,大声说。 刹那间,漆汩与靳樨都同时愣住,继而同时看了过来,靳栊仰着脸,十分坚定。 “你确定?”靳樨问。 靳栊比划着说:“他裹着斗篷!去找陛下了!” 楼罗不应该在天牢里吗?他为什么会出来?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265章 “一定是楼大巫。”靳栊生怕他们不信,语气急促,“哥!信我!” “我们信你。”漆汩抓住靳栊的手腕,又焦急地问,“还有什么?你还看见了什么?” “我……”靳栊想起了乐玄和卞云的对话,连忙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 漆汩表情一瞬间扭曲,才叫了声“哥”,靳樨就已经明白了过来。 “你呆在这里,我去一趟。”靳樨说,把梳子塞到漆汩手中,加重语气,“你放心。她不是平常人。” 说毕,他立刻从屋子里蹦了出去。 “没事、没事。”漆汩重复,安慰靳栊,也仿佛在安慰自己,他抓着梳子,指腹无意识地从梳齿上拨过,整个人都好似凝固了下来,靳栊没敢出声打搅。 卞云、楼罗、魏自…… 安静的屋子里,灰尘轻轻地在半空飞舞。 漆汩突然问:“小君子,你今天看见过魏将军吗?” 靳栊下意识摇头,转而意识到漆汩看不见,忙道:“没看见。” “没看见……”漆汩喃喃自语,又道,“小君子,你替我写一张笺子,好么?” “好。” 靳栊忙不迭满屋子找来了笔纸,叮叮当当地码好,问漆汩:“阿七哥,要写什么?” “写给你师父。”漆汩说,“请他去长公主府和魏府看一眼。” 靳栊舔舔笔尖,低头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写好后,漆汩吹了声呼哨,姿态和靳樨别无二致,靳栊打开窗,一只雪白的海东青从天而降,靳栊把纸卷好,塞在海东青的足边,海东青扇动翅膀重新腾上天空,立马和天空融为一体。 “陛下她……”靳栊忍不住道。 “会没事的。”漆汩说,郑非与寿娘的名字在他脑海一闪而过,拨开了迷雾,漆汩陡然大悟,不,这事和句修没关系。 ——他们其实是冲漆氿来的! 第127章 装神弄鬼。 漆氿身上虽然多有诽谤,然而都还不算太重要,如今唯有一条,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还能拿来做文章。 那就是她最大的秘密。 她的身份。 漆汩已经没精力再想他们是从哪里开始怀疑起漆氿的身份的,但事情眼看已经千钧一发,他坐立难安,觉得血又涌上了心头。 此时此,句修暂息的屋子门口站着一队宫人,突然,靳樨闯进来,宫人们道:“骊侯爷怎的来了?陛下还在歇息不便搅扰的。” 靳樨直接就往里头冲,宫人们连忙拦着说:“侯爷!侯爷!陛下在里头!不得擅闯啊!” 靳樨充耳不闻,懒得多话,直接一脚踹开了禁闭的房门。 哐当一下,门大敞,里头空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 宫人傻眼了,呆呆地问:“陛、陛下呢?” “还不去找?”靳樨猛地一回头,抬眼看来,宫人、禁军一哄而散,登时兵荒马乱,靳樨抓住一个,问:“你们卞将军呢?” “去拜见瞳殿下还没回来。”禁军忙说,忽然手上一轻,那若英侯来去如闪电般,已经不见踪影了。 王陵祭宫上方有一副巨大的石头浮雕。 白龙腾空,祥云环绕,双眸凌厉,口衔玛瑙。 忽地,烛火熄灭,整座祭宫昏暗了下去,众臣均是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 “什么情况?!” “怎么了?” 一片嘈杂中,乐玄忙厉声道:“镇定!” 众臣只得摁捺住话头,乐玄凌厉的眼神扫过所有人,挥手吩咐身边的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还有,若英侯和宁少傅怎的不在,去找。” 那人应下来,还没走开,祭宫深处传来一声铿锵又悠远的金鸣之声:“咚——!” 众人惧是一惊,此声虽然极为明亮,却在此时此刻显出一种阴幽的味道,令人后背发毛。 连吹过耳畔的风似乎都挟带股阴寒彻骨的冷色,仿佛从九幽之地传来。 漆氿眸光微闪,负手而立, 长至膝下的玉叶禁步叮叮咚咚地相撞几下,盖过了金鸣。 乐玄小声道:“殿下——” 漆氿挥手止住他的话头,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没事,让他们演一回。” 只见虚空中有人幽幽道:“放肆!” 这一声好像被某种器具放大了数倍,带着回响,在空旷的祭宫上方来回传动,乐玄觉得这嗓子有些不对劲,他却没能想出哪里不对,眼里却见漆氿的脸色瞬间便暗沉了下去,转而露出咬牙切齿的阴郁与冷厉。 …… “这……”有人好似听出了什么,迟疑地开口,他的话头立马被更高的一嗓子给抢了过去:“这、这是先王的声音啊!!!” “先王陛下显灵了!” 此言一出,如石破天惊一般。 刹那间,众臣乌泱泱地潮水似的跪了满地,满身热汗地大呼:“先王陛下!” 声动四野,好像大梁都配合地嘎吱响了一声。 跪着的脊背仿佛水中沉石,唯有漆氿、乐玄与卞云还一枝独秀地站着,显得极为突出,守在外面的蓝典面沉如水地正迈步进来,见状在门槛边惊愕地顿住了,紧接着,她看到漆氿面上的冷色,深呼吸一口,好不容易稳住心态,疾步走到漆氿身边,附耳道:“殿下,陛下找不见了。” 只有靠得近的乐玄与卞云将这话收入耳中。 卞云的眼眸微不可见地闪了一下,乐玄瞬间脑中闪过无数想法,句修怎可能不见,句修可能去哪里,今日祭宫这糟难不成是句修的主意? 第266章 可句修还那么小—— 蓝典以为漆氿会发怒,但出乎她意料之外,一息之后,漆氿竟然慢慢地笑了出来,她恰好站在外头照进来的阳光之内,只见她笑着,却后退了一步,退进阴森的黑暗中来。 众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句盼”也一时没有再说话。 终于,有臣子颤颤巍巍地开口:“殿下!先王陛下显灵,殿下怎能失礼?” 漆氿冷笑,不以为意地剜了他一眼。 这臣子险些以为这一眼如利刀,把他身上的血肉都割了一块下来。 这时“句盼”仿佛许久未见地感慨道:“免礼——众卿别来无恙?” 那臣子瞬间伏在地上,仿佛祈求庇佑一般:“陛下!” “陛下万岁!”众臣齐齐道,犹如回到句盼还在朝的时候,额头都挨在锃亮的地板上。 漆氿岿然不动,听见许多嗡嗡地如蚊子叫的声音,先小后大,乐玄喝了好几声,但议论声很快无法遏制地掀了起来。 “——殿下也太放肆了,先王显灵,她怎么动也不动?” “殿下之前封了神坛,囚了大巫,这还不能算是大不敬么?” “句家的基业就要埋没在她的手里了!” “闭上你的狗嘴!”蓝典忍不住大声斥道,“殿下做什么,轮得到你多嘴?!” 众人又噤了声。 “装神弄鬼。”漆氿冷冷地说,抬头一睨,“你是从哪儿来的妖孽?” 众臣闻声大惊:“殿下慎言!” “一堆蠢货。”漆氿嘲讽地吐出这四个字,对“句盼”道,“既来了,要说什么就说罢,省得白来一趟。” “句盼”笑了两声:“阿瞳,姐妹一场,为何对我如此不敬?” 漆氿却道:“你配么?” 闻言众臣又是大惊,七嘴八舌起来,甚至有人大着胆子上前要摁漆氿的肩膀,被漆汩直截了当地一脚踢翻—— “我当日把你从师门带回,想着我若亡故,有你匡扶我儿,未料一朝大意,竟引狼入室。”“句盼”叹息着道,似乎还摇了摇头,众人还没从“引狼入室”四字的冲击里回过神来,紧接着,“句盼”又立马唏嘘道,“仅仅是引狼入室也就罢了,算我有眼无珠,竟没看出你的狼子野心——鸠占鹊巢日久,你还要继续瞒下去吗?神明在上,白帝陛下在上,谎话说得太久,是不是你自己都当了真。” 鸠占鹊巢?谎话? 顿时一石惊起千层浪,好像点着了爆竹,所有人都几乎在同时说起话来,议论的声浪高可翻天,数不清的怀疑的、惊惧的目光都殊途同归地定在漆氿脸上——尤其是她的面具上。 “说起来,她回来后一直带着面具……” “不是说受伤吗?” “即使是受伤,也不会见不了人吧。难道有谁见过她不带面具的样子吗?” “没有。” “我也没见过。” “谁见过?” 众人面面相觑:“好像没人见过。” “乐太傅恐怕都没见过吧,” …… 这些话也飞进了乐玄的耳际,许多画面瞬间腾上心头,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宁七,那个同样成日里带着面具的宁七,想起漆氿对他反常的信任以及随之而来的对靳樨的任用。 他的视线中,看见漆氿摇了摇头,叹道:“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殿下,王室之血不得混淆,既然殿下本是王室中人,何不摘下面具,给我们一记定心丸?”有人壮起胆子道,“谣言自然不攻自破——听闻瞳公主与先王长得颇为相似。” 乐玄想说什么,但一时众多心绪涌在心头,堵得他竟没说出话来。 然而突然有人拔出匕首,巧妙地绕过了乐玄与蓝典,直接扑上来,漆氿下意识向旁边一避,本能飞起一脚。 “咚!“ 那人确实被当胸一脚踢到了十几步开外,然而手里的匕首却及时脱出,等漆氿意识过来的时候,面具已经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显出一张凌厉的面庞,双眉修长,瞳孔漆黑,唇角的弧度平缓而冷酷。 也的确是张好面貌,但问题在于—— 和句盼截然不同,更看不出句盼父母的影子。 她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是句瞳。 连蓝典都惊愕不已,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蓝典后退了一步。 “我最恨背叛。”漆氿冷道,吐出那人的名字,“卞、云。” 卞云伏在地板上,背靠天光,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既恍惚又好像尘埃落定般说:“你、果真不是瞳殿下……” 他的话如一锤定音般。 “你不是瞳殿下!” “来人!还不绑了这贼子!” “真正的瞳殿下在哪儿?你杀了殿下?” …… “谁敢?!!”漆氿厉声喝道,然后捡起那匕首,飞身以膝盖压在了卞云胸口,眼里有怒火在烧,她直接下刀,干净利落地割断了卞云的脖子。 “咳……” 鲜血如泉涌,卞云眼睛瞪得溜圆,最后一眼是自己极度陌生的“瞳殿下”的脸,他坚持了不到一瞬,紧接着瞳孔涣散开来,无声地呢喃了一句“……魏兄……” 不知什么时候那些怀疑的声音咽了声。 鲜血从地板上漫出,沾湿了前列几个人的脚底,他们满脸惊惶,看着漆氿如同在看着一只恶鬼。 第267章 漆氿掷下刀,道:“楼罗!出来!!” 空气中静谧无声,漆氿也耐心地等着,一炷香过后,身着黑色斗篷的楼罗从浮雕后旋出,先是俯身对白龙浮雕行礼,接着才极有风度地回过头,对漆氿一笑:“这位姑娘,我该唤你什么?” 他居然在说“这位姑娘”?! “先王既然把我带回,亲口承认了我的身份。”漆氿道,“那么无论我是谁,我都是句瞳。楼罗,我后悔没有杀了你。” 楼罗不置可否,问:“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外间传来兵甲轻微的声响,漆氿面无表情地说,“你觉得禁军就能足够翻盘吗?” 楼罗道:“万事终须一试。” “不对。”乐玄想起一事,问道,“陛下到底在哪儿?” . 句修撑着腮帮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打量着外头一脸沉重的人,忍不住问道:“魏将军,你在担心什么?” 魏自瞥她一眼。 句修自顾自地道:“既然你们已经计划好了,那还怕什么?” 魏自不她,好像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莫名的心慌,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句瞳’窃国,陛下为什么不担心。”魏自道。 “我为什么要怕,她是我的姨母。”句修闻言睨他一眼,仿佛觉得这话很好笑,她被楼罗虏来这里,自始自终没有露出丝毫担忧之色,反而自得其乐似的。 看来句修什么都还不知道。 魏自安慰自己,但是冥冥之中,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犹豫半晌,他心神不宁地开口:“陛下,你知不知道……” “知道什么?”句修问。 魏自在阴影中深吸一口气,换了种问法:“‘句瞳’回朝之前,陛下见过她么?” 句修半晌没说话,不知过去了多久,句修嘴角一勾,灿烂地笑了起来。 “见过啊。”句修道,嘴角一勾,笑容极为天真烂漫,“我当然见过。” 等等—— 见过! 魏自猛地一起身,霍然被巨大的恐慌包裹住了—— “见过?!”魏自嗓子眼里烧了把火,把他的智焚烧殆尽,他失去智地一把握住句修的手腕,“什么叫见过?见过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句修还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丝毫不惧魏自要杀人的眼神,欢快地说,“就是,我知道她是谁的意思。” 魏自的瞳孔剧烈颤抖,手上用力过度得快把句修的手腕都握成两段,耳鸣重得什么都听不到,连句修的脸庞都变得模糊起来。 然而,句修的笑容却依然那么刺目。 “魏将军。”句修甚至晃了晃脚,问,“我知道她是谁,魏将军,那么你知道她是谁么?” 魏自耳边嗡嗡直响,紧接着,门被狠狠踹开的声音叫回他的灵魂。 靳樨冲了进来。 第128章 但必然没有安息。 “哐当!” 破门而入的声响如平地一声惊雷,屋内低迷的氛围瞬间被撕成碎片,簌簌而落。 挂着的锁链经靳樨粗暴地一踹,整个从门上掉了下来,门板也歪成了一个弧形。 靳樨收回脚,平静的视线扫过屋内的场景,最后停留在魏自身上。 “魏将军。”靳樨说。 门外,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院子人,靳樨的剑刃反映刺目的日光。 句修晃晃脚,笑了起来,脆生生地叫道:“骊侯。” “陛下。”靳樨点了点头。 句修看向靳樨的背后,似乎完全没看到倒地的人,只歪头问:“小龙来——” 她想问靳栊来了没有,话还没说完,靳栊已经扯着嗓子流星似的撞了进来:“陛下!!!” “回来!”靳樨不客气地说,抓着靳栊的后领就硬生生把他扯了回来。 靳栊脚离地三寸,张牙舞爪地顺手打了他哥一把。 靳樨无声地嘁了一下,无可奈何地松了手,靳栊一落地便向句修飞奔过去。 这时,漆汩施施然扶着门框走了进来,面具坚硬,兽纹狰狞,他本人却白得不可思议,就像一块玉似的,心平气和、温温吞吞地道:“陛下,我们来迟了。” “倒也不算迟。”句修说,很少年老成似的,“宁少傅好。” 漆汩听着她的声音,觉出了一丝古怪的感觉。 她和靳栊的年纪相差无几,靳栊时常像精力充沛的小狗,在府里、宫中窜来窜去,不像句修。 漆汩转头又对魏自道:“魏将军,回头是岸。” 他们旁若无人地说话时,魏自就呆呆地站在一边,整个人都好像生锈了一般,这时才好像被漆汩点醒了一般,喃喃道:“宁七、靳樨,你知道她是谁吗?” 这里的“她”指谁不言而喻。 “不知道。”漆汩平静地说,又向前走了几步,揣着袖子反问道,“魏将军,殿下是谁到底重要吗?你是真的在意她是谁吗?” 魏自一怔,眼底现出血丝。 “她是被先王陛下亲自带回来、亲口承认的句瞳,至此便已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漆汩说,“我虽然不知道先王陛下的性子,但朝中的敬重与尊敬不是假的,我想,你们怀疑殿下的身份,是在怀疑殿下自己,还是在怀疑先王陛下的决定,还是觉得——先王陛下就那么轻易的会被蒙骗?” 第268章 魏自没吭声。 漆汩又道:“你们的证据是什么?是殿下的容貌?” 漆汩笑了起来,仿佛觉得是个笑话似的很不可思议:“别自我欺骗了,先王陛下要带回自己的妹妹,她就不会摘开面具自己瞧上一眼么?” “到底是先王陛下认错了人、还是殿下鸠占鹊巢,还是你们……”漆汩的声音冷下来,“压根就不在意殿下到底是谁!” 漆汩的话就像刀子雨一般降了下来,剐得无处躲避的魏自话也说不出来,站也站不住了,摇摇晃晃的,像是一触即碎。 “就算殿下确实是瞳公主,你们今天也许还是会有这么一遭,或许是另一个由头。”漆汩残忍地说,“其实你们就想有个由——不论是什么——只要能把殿下从高座上扯下来,就好了,是么?” 魏自咬牙不语,少顷,他的手腕微微动了一下。 漆汩自然无所察觉,靳樨却是一惊,立刻上前拦腰把漆汩向后一拉,同时向前送出一掌。 魏自竟从椅边拔出了一把长剑,他硬生生吃了靳樨这一掌,觉得胸口前的骨头都在这一掌的冲击下断裂、扎进心脏里去,但他仍没有后退,左手颤抖,剑尖却很明确—— 句修只来得及瞪大眼睛,终于显露了一丝符合她这般年纪的情感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靳栊小小的身体向前一扑,扑通一声把句修扑倒在地。 魏自的长剑擦着他的脖颈而过,扎在地上,在靳栊的颈侧留下一道血痕。 靳樨转瞬即至,伸手向前一捉,狠狠地攥住魏自的手腕。 魏自是拿左手使的剑,笨拙异常,被靳樨捉住后很快无力的一松,剑滚落在地,靳樨迅猛地把他双手反剪在背后,一膝自后背将魏自哐当一下死死按在桌上。 “!”魏自的颧骨直接撞上冰冷的桌面。 靳樨的手如同铁钳一般,魏自整个人都动弹不得,右手的伤口又裂了,痛楚刺激着他的心脏,犹如凌迟,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句修与阎王擦肩而过,有惊无险,表情呆愣。 靳栊连忙一骨碌爬起来,急切地问句修:“没有伤着吧!” 句修呆呆地扭头,眼里一道刺目的红痕,她嘴唇相互一碰,问:“你的脖子……” “啊……”靳栊这才发现自己脖子受伤了,他抹了一把,后知后觉地开始感到刺痛,但处于句修的目光下,他又不想说自己痛,于是硬着头皮笑,说,“哎呀没事!小伤!小伤!破个皮而已!我平日里练武,受伤不是常事么?不打紧!不打紧!” 那笑容显得有点傻气,靳樨瞥一眼,立即平淡地滑走了。 漆汩叹道:“魏兄你……” 魏自却忽地激动起来:“他们呢?!” “你问谁?”句修凑近端详魏自发丝凌乱的脸,轻声问,“楼大巫?” 魏自明显不仅是在问这个,然而瞬息间,他却哑了声,恍惚地沉默下去。 “去找姨母吧。”句修终于回过神来,说,她的头发已然有些乱了,她用手拢了拢,不见成效,遂扯去簪子重新梳,草草地挽起。 他们来到了祭宫的外围。 噪杂不断,兵器交锋声不断,祭宫里已经被鲜血占领,漆汩嗅到那浓重近乎化作实质的腥味,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仿佛能想象到那具体场面,仿佛看见了曾经的扶王宫,想起了他的父亲与母亲,想起了噩梦一般的过去。 呼吸停滞,一瞬间,漆汩甚至有些倒气。 他觉得脚底有些粘腻,是不是他已经踩在了凝固的鲜血上? 漆汩不敢细想,恶心感从心底猛烈腾发出来。 他再也忍不住地干呕起来,眼前金星点点,头晕脑胀,太阳穴胀痛不已,血管一鼓一鼓。 “阿七——!”靳樨扶住他的一只手臂,从腰间拣出水壶,拔去塞子,亲昵地喂了他好几口。 漆汩勉强吞下,终于好过了些,挥了挥手,干哑道:“我没事。” 堂前绑着一名老妇,竹婆抬起头,满脸血污,衣裳脏乱,却一眼就看见了句修,她的眼神浑浊,隔着满堂血腥,慈爱却又复杂地望着句修。 靳樨回头问道:“她是谁?” 谁?漆汩不由心想。 “她是我母亲的乳母。”句修平静地说,抬腿便走。 靳栊连忙伸手拉她:“就这么进去?” “不然呢?”句修道,视线不离竹婆,声线似有些微颤抖,靳栊以为她是害怕,但句修还是大步径直走了进去,干净的靴子踩在微微凝固的血泊上。 有几个禁军没认出她,杀红了眼地一刀砍了过来。 “滚!”靳樨冷厉地说,剑出鞘,瞬间要了这几个禁军的命,他摸出随身带的短笛,端在唇边,催动内力,尖锐地吹出声来,那声笛音高而厉,几乎要破音,就像某种恶鬼的尖叫,瞬间将祭宫的声浪削去了大半。 “停手!!!”漆汩扬声道,“陛下在此!还不来迎接!!” 少顷,躲在边角瑟瑟发抖的几名臣子在血雨腥风中很快认出了句修,立刻破音地大吼:“陛下!” “是陛下来了!” “陛下来了!!!” …… 拼杀中的人不约而同地停止挥舞武器,通红的眼睛冷静了些,还活着的臣子从藏身处探出头,继而连滚带爬地追着句修而来,噙着泪水,看句修的眼神好像在看神明。 第269章 他们齐齐跪倒在句修脚边,跪着鲜血和尸体,不住地磕头,磕得额间全是血。 “参见陛下。” 呼声一声接着一声,遥遥地传开,好似一扇接着一扇打开的大门,一路传到了祭宫,瞬间所有人都定了下来。 楼罗的表情不自然地裂了一瞬。 他细微的神情没能逃出漆氿的眼睛,她此时此刻亦一身血污,脸颊上也擦着血,蓝典跟在她身后,然后是乐玄,以及十多名漆氿的亲兵,但被禁军团团围住——他们杀得已经麻木了。 漆氿嗤道:“怎么,你们自己不知道控制好句修?” 楼罗狠了狠心,说:“动手罢!” 这不是已经动手了吗?还能怎么动手? 蓝典一头雾水。 乐玄却瞳孔颤抖地吼道:“殿下!小心!” 他说得再快还是说迟了,漆氿的亲兵里忽然踅出一人,这人蓝典认识,性格不错,能吃能喝,能说会道,漆氿曾经准备把他提为身边的副将,却在此时此刻,他拔出剑,刺向的是漆氿而不是敌人。 说时迟那时快,漆氿吃够了后背受刺的苦,敏锐异常,她微一侧身,巧妙地躲过了那人的剑尖,并用剑刃架住。 那人一击不成,默然又是一剑。 二人就在这狭窄的范围里交起手来,那人越打越狠,下手越发不要命起来。 “你是谁?”漆氿盯着“他”的眼睛,“我知道我下属的功夫,他没有你这么好,你是谁?” “开弓没有回头箭!”楼罗大声道,“今日既已动手!不生便是死!神明在上!灵明皓洁!保佑我等!句家的传承只能落在句家的血肉身上!她是谁!她只不过是先王错认的一块顽石而已!顽石怎配高坐明堂!陛下若圣明睿智,必会知晓我等的忠诚无二!她若不死!怎能保证我王的王道之路!怎能维护先王陛下的基业不落于外人之手!!今日若她不死!来日必将我等挫骨扬灰!!” 眼看漆氿节节败退,她的亲兵皆死于禁军之手。 唯有蓝典还在苦苦支撑,她完全慌了:“陛下怎么还不进来?!她在等什么?!” 可是—— 陛下又是站在哪一边的?陛下知道她家殿下其实并不是句瞳吗? 乐玄吼道:“你去帮殿下!” “你怎么办?!”蓝典亦大吼,快崩溃了,“骊犀他人呢?!!!” 电光石火之际,殿门打开,一个小小的人手里拿着一把滴血的匕首,跨步进来。 楼罗一惊,不敢置信地盯着句修手里的匕首:“陛下?!”、 “停手吧。”句修不他,朗声对殿里的人道,“现在停手的人,我以句家先灵为誓,不追究罪责。” 半柱香之前。 祭宫外见句修来了,大半的人都停手,选择向句修下跪磕头。 昏了头的都被靳樨抹了脖子,他们一路走过鲜血遍布的庭院,身后渐渐汇聚了一大对吓破了胆的臣子。 他们径直走到堂前那名被绑着的老妇身边。 句修驻足,叹道:“竹婆婆。” “我……我老了。”竹婆的嘴唇颤抖,露出了些凄惨的笑容。 句修眼皮低垂,与竹婆对视良久,紧接着,她问靳栊要匕首,靳栊以为她要割断绳子,连忙把身上的小匕首解了下来,递给句修。 “我对不起你。”句修突然说。 竹婆摇了摇头:“我知道,只有死人才能保住秘密。” 句修又说:“可能有点疼。” “没事。”竹婆说。 句修割断了绳索,竹婆松了松手腕,接过句修手里的匕首。 漆汩听她们二人的语气不对,刚要出声,忽然听见一声轻轻的噗嗤声,那样轻微,好像只是戳破了一个球,漆汩瞬间有了不详的感觉。 “陛下——”靳栊的声音都变了调。 到底怎么了?! 靳樨握住漆汩的手紧了紧,低声说:“她自杀了。” 漆汩呆住了。 几步外,句修忧伤地望着倒地的竹婆身边,匕首扎在她的喉管上,她望着句修,从句修五官身上寻找句盼的影子——那是她从小带大的孩子啊。 死后会相见吗?盼儿?你是不是早已投胎去了,还是说,你一直在天上看着。 很快,竹婆就没有了呼吸,意识亦沉入无边黑暗里去。 句修等竹婆咽气之后,伸手拔出匕首,将竹婆的血抹在自己的衣襟上,然后她扭过头,推开了大门。 句修到来之后,靳樨亦露面。 漆氿一个不小心,眼前的那个“下属”就像影子没入阴影中,立即就不见踪影了。 ——她走了?! 楼罗见状,又听完句修的话,殿中渐渐消停下来,眼看大势已去,但他犹然想:眼前这个确实就不是句瞳,铁证如山,陛下应当称赞他清君侧才对——只是今日确实有点过分了,他想。 于是楼罗施礼,说:“陛下有所不知。” “哦?”句修淡淡地反问,“大巫说说,我不知道什么?” 楼罗连忙道:“眼前这个女人,她根本就不是句瞳,陛下细看她的脸,可与先王有半分相似?!况且方才先王显灵,亲自诘问于她,神灵、祖先、礼法皆在,她分明就是鸠占鹊巢,狼子野心,怎能容忍她以长公主之尊,立于明堂之上?!” 漆氿冷笑了一声。 第270章 句修又问:“还有呢?” 楼罗一时情绪过热, 智打了对折,还以为句修就站在他这边,慌忙补充道:“有先王乳母竹婆为——” “她死了。”句修打断楼罗的话。 “什么?”楼罗骤然被打断,瞬息间竟没能解句修的意思。 句修抬眼看他:“竹婆已死,人证不在,你还有什么证据?” “可方、方才先王陛下显灵……” “那不是我母亲。”句修直接说,语气格外冷漠,“如果她是我母亲,为何要在我不在的时候显灵,是我配不上做她的孩子,还是她自知不配做我的母亲?!” “陛下慎言!”漆汩连忙说。 楼罗终于觉出不对劲了,他脑中思绪万千,最终汇成一句:“……你知道?” “什么我知道。”句修定定地看着他,“楼爷爷,你还不明白吗?姨母就是我的姨母,姨母是我母亲金口玉言承认的妹妹,她拜过句家的宗庙,点过句家祭祀的香。无论是对我母亲,还是我,还是所有人。” 在楼罗不可置信的目光里,句修一字一顿的用她犹显稚嫩的声音说:“她就是我的姨母,是瞳公主。” 楼罗徒然地张了张嘴。 漆氿拖着剑,直接走到他的身边,听见他不停呢喃:“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她明明就不是句瞳。” “我就是句瞳。”漆氿低头对楼罗说,十分残忍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就是句瞳。” “不可能!!”楼罗怒发冲冠,眼底血丝不断,双眸中满是疯狂与癫狂,愤怒与不可思议潮水般汹涌,冲击着他的血管,“这不可能!” “是谁在帮你?”漆氿对他的疯狂视而不见,“是郑非,对么?他假意与我合作,实际是借你的手扰乱大局,刚刚出现的是谁?是不是他身边的剑客?是寿,还是永?现在他是不是已经离开弦桐了?他要去哪儿?” 楼罗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拔去冠冕,疯狂地揉搓自己的白发。 “我知道他听命于姬家。”漆氿说,直起身来,怜悯地望着楼罗,“你今年将近古稀之年,我念你年岁已大,不然封禁神坛的那一瞬间,我就会杀了你。楼罗,你这么大的年纪,还有活力闹出这等麻烦。” 楼罗似哭还笑:“不、不、不,你不是句瞳。你不是句瞳。” “如今,我要杀你。”漆氿把剑比在他的喉咙上,“你有意见吗?” “不——”楼罗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大叫,“你不是句瞳!!!” 话说到一半,顿时干瘪地哑了声,血液喷涌四溅,把楼罗穿了数年的大巫袍浸成脏污的红色,他的瞳孔渐渐失焦,最后一眼,他看见漆氿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 “我确实不是句瞳。”漆氿说,“我是扶国的二公主漆氿,站在那里的宁七宁少傅,是我的幼弟,漆汩。” 楼罗眼睛发直。 漆氿说:“我们都是从死地回来的人,告诉你,楼大人,死后长眠,但必然没有安息。” 楼罗睁着眼,至死他的表情凝固在最癫狂的、最不体面的、最扭曲的状态,。 转而,魏自被拖进殿内。 楼罗扭曲的死相直接撞进了魏自的视线,他一进来就就险些被绊了一脚,下意识看去。 他看见了卞云的死尸,眼睛还没有合上,白得可怖,五官失去了活力,显得如此陌生。 瞬息之间,魏自听见自己的脑袋、自己的骨骼、自己的心脏爆炸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都听不见声音、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眼中只有卞云。 卞云怎么死了呢?他怎么会死? 他不应该还是十多岁的模样,他们一起去出门踏青吗,他不应该还在墙头看着他,老是一副笑脸,有两个圆圆的涡吗,他不应该大大咧咧地往他身上扑水,坏心眼地喂他酸酸的果子吗,他不应该老是逗他笑,在学堂、在武师傅跟前吗,他不应该长命百岁,和他一起变成老头子吗,他不应该和他一起驰马在无边草原上,繁星落下他们都不会停止吗。 等等,这么多他,到底哪个才是他? 阿云,我害了你是不是? 我来了,你一定要在死地等我,然后趁我还能觉得痛的时候,多杀我几回,以报你痛楚的万分之一。 阿云,我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中秋但我没更新不好意思说节日快乐,所以今天来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所以今天说应该也可以(?)中秋快乐宝子们!感谢支持!每次订阅和评论都是大大的动力! 第129章 又开始含糊地骂人。 漆汩只听见一声轻微的扑哧声,轻微得极容易被忽略。 继而,漆氿意味不明地发出一声嗤笑。 漆汩一怔,觉察到靳樨的呼吸停滞了一下,紧接着,靳樨腮边的肌肉绷得极紧,手背的青筋跳起。 “魏自自尽了。”靳樨说,“在卞云身边,卞云他……” 靳樨的声音一滞,没有继续说下去。 漆汩耳际嗡的一声,他视野里一片浑浊,依然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跪倒的影子和刺目的红色。 他没想到卞云已经死了,也没有想到魏自就这么干净利落地自我了断。 长刀穿透魏自的胸膛,他跪在卞云的尸首前,右手秃秃的手掌停留在卞云的脸颊边,布巾早已松开,血块发黑,好像还想用曾经的手指再碰碰卞云。 第271章 突然那种莫可名状的怪异感将漆汩一整个吞没了。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若不是靳樨一直在身后护着,兴许会被门槛直接绊倒,漆汩的思绪像无数匹野马般奔驰而出,将他远远地甩在身后。 到底哪里让他觉得怪异? 他却说不清。 渐渐的,众人从惊愕和恐惧里回过神来,纷纷告退,许多人在殿内殿外来来回回地走,泼水擦洗的声音不绝于耳,却没人说话,所有人都沉默着,一言不发,血腥气渐渐散去,漆汩却觉得它永久不会消失。 小小的句修就这么站在白龙塑像前,举起手,认真地用袖子擦去白龙身上粘着的血渍。 漆氿回头瞥了一眼发怔的乐玄,道:“你不问我些什么?” 乐玄低头不语,最终摇了摇头。 漆氿她身上的礼服已经破了,沾了血,她提着长刀,注视句修的背影,却道:“我听说,你是从郁城来的。” 这让乐玄想起了很久之前他来到弦桐,第一次走进长公主府时的情景。 你想回去的话,就回去吧。 ——漆氿突然想这么说,也许因为漆汩回来了,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但她没有说出口。 乐玄也没有走。 句修走回来,仰着头,看着漆氿,道:“姨母,我们回去吧。” 漆氿深吸一口气,把刀扔给蓝典,擦擦手,摸了摸句修的头顶,刚要开口时候,忽然听到周遭突然哗然,就像是有一块石头被投进了平静的水面,紧接着有人慌乱地叫了一声“宁大人!” 这让漆氿瞬间回忆起了无数不好的画面,她猛地扭头—— 只见靳樨正将一把小刀飞掷出去,墙头上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漆汩软绵绵地倒在靳樨的怀中,肩头插着一支羽箭,刺目的红色让漆氿所有的思绪都在瞬间中断,智全无,登时一阵天旋地转,所有蛰伏的梦魇去而复返,魑魅魍魉一般围堵上来,眼前突然发暗,只有漆汩的血那样的刺目而真实。 不、不! “来人!”漆氿失去智地怒吼,“去追!死也给我追回来!” 漆汩脸上带着的面具滑落,靳樨眼疾手快地将他整个人都摁在自己的怀里,没让任何人看到他的脸,紧接着,靳樨在人群中准确地对上漆氿的眼睛。 漆氿放在身侧的左手下意识地攥起,旋即,她意识到靳樨是要去找霜缟君。 句修发现漆氿竟在微微颤抖,少顷,她听见漆氿又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但依然能听出其中的戾气,漆氿隔着人群,对靳樨道:“你去!” 靳樨立马抄起漆汩的膝弯,把他抱在怀里,直接迅速地跃上墙头,忽然居高临下地回头,远远看了一眼想要跟上来的靳栊。 “我——” 靳栊看见哥哥的眼神,立刻想要说些什么,身后伸来一只手,把他拨去了乐玄身侧。 是漆氿。 “你跟着乐玄。” 漆氿吩咐,眼神却半分没落在靳栊身上,她径直望着靳樨,靳栊知道这是靳樨的意思,望了又望,最终还是只能无精打采地垂下脑袋:“是。” 抱着漆汩的靳樨眨眼间便消失在祭宫墙头。 天际一片晴朗,万里无云,广袤无际的天穹尽头金光闪闪,像剥落的金箔,不像弦桐,反而像他们在紫微宫与扶王宫能瞧见的景色。 漆汩有那么几瞬间感受不到痛楚,迷迷糊糊的又想起从前了。 想起他还小,很多事情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寝殿的熏香甜而静美,冬日里也会弥漫着一股像春日里的味道,二姐、大哥,母亲,父亲,所有的人都在,他们都在笑,那种场景经过记忆与时间的美化,变得极度美好而不真实,带着一股令人沉溺的魅惑力。 但是所有的身影都融化了,化作无穷无尽的血色阴影,混成汪洋大海,潮水般涌向他。 颠簸的身躯,迎面的风,漆汩险些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秋天,身后追兵与暗箭都隐匿在触手可及的黑暗里。 他到底为什么非要回去? 明明一切无可挽回,他为什么非要回去见证那个结局? 漆汩剧烈地挣扎起来,四肢百骸都在燃烧,肩头撕裂的剧痛好像长出了一张恶兽的嘴,不停地撕咬、吞噬他的血肉。 直到一只手掌将他安稳的摁向一个温暖的胸膛,漆汩微一停顿,听见靳樨的声音,他睁开眼,一抹鲜亮的天光划开混沌,奔向他。 弦桐城门口。 元璧正带着长河家的人准备往祭宫去,未料到刚出弦桐,就看到有人驰马而来,浑身都带着一股戾气,怀里抱着一人。 “——怎么是你?”元璧一勒缰绳,继而看到了靳樨怀里的漆汩,登时直了眼,“阿七?!!怎么受伤了?!” “……是她。”靳樨似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口腔里遍是血腥气,“寿娘!是郑非!” “我看看。”元璧连忙过来查看。 只见漆汩脸色惨白,额前都是冷汗,嘴唇也惨白一片,肩头的血浸透了衣襟,箭杆被靳樨削去,箭头还没有抽,扎在血肉里,伤口有些微微的发紫。 元璧大惊:“有毒?!” 靳樨眼底满是血丝,不一会儿道:“我会杀了他!” 元璧凑近瞧了瞧,又思及漆汩的身体情况,不敢贸然下手,先从随身的药囊里取了枚药丸出来,道:“止血化毒,不敢说多有效,起码绝不会让伤口恶化,先喂他吃了,得去找少君出关。” 第272章 靳樨点头,拇指摁住漆汩冰冷的嘴唇,让他张开齿关,抵住药丸推进去,漆汩皱了皱眉,只是含住了,没吞下去。 “有水么?”靳樨又问道。 “有、有。”元璧说,手下一人忙递了个水囊过来,靳樨接过后含了一大口,捏住漆汩的下颌骨,低头哺了过去。 周围一圈人眼观鼻鼻观心,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 霜缟君被元璧叫醒的时候还在睡觉,睡得昏天黑地,不知身在何方。 他嘟嘟囔囔地开门,鼻音浓厚:“叫我作甚!不是说没事别来烦我吗?” 元璧一脸深沉,靳樨脸色阴郁,霜缟君的哈欠半途而废,看见漆汩,睡意瞬间消失于无形。 “抱他去床上。”霜缟君说,也沉下脸,“你们都出去——” 门合上,靳樨被挡在门外,手上还是漆汩的血,他有些呆怔地望着紧闭的门,元璧叫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反应。 元璧见状,拔高了声音。 靳樨迟钝地扭头,看向他。 “郑非确实跑了。”元璧说,“被楼罗放跑的。他们也够能闹腾的。……阿七想得没错,确实是寿娘在为郑非走动,也是她主动找上魏自的——” “魏自死了。”靳樨利落地打断他。 “啊?”元璧意识到事情的结局也许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等等,死了几个?” “魏自、卞云、楼罗。”靳樨冷静地数,“还有竹婆。也就是句盼的乳母。” “……”元璧徒劳地张了张嘴,“真惨烈。” “一切等他们回来了再说。”靳樨道,“反正这不是我的国度,这也不是我的世界,我在意的只有……” 靳樨的视线落在自己染血的手上,少顷再度看向紧合的门。 元璧默然,接着吩咐人上水叫他洗手,靳樨没有动,还是揣着那双染血的手立在那里,脊背挺直如翠竹。 不一会,琥珀端着盘子出门来,呈给一直等着的靳樨看。 那盘子上放着一支箭头,发黑而闪着阴晦的光芒,旁侧有血——是从漆汩肩头取下来的血。 靳樨满脸阴鸷地盯着箭头,他举手,只见手抚过的地方,那箭头硬生生断成几截。 ——他竟然用内力把箭头震碎了! “的确是毒。”霜缟君严肃地出门来,道,“不是什么无解的毒,只是阿七现在身体状况异常,他的眼睛你也知道。” 这话是和靳樨说的。 靳樨乌黑的眼珠紧紧盯着霜缟君,用肯定的语气道:“你有办法。” 霜缟君不吭声。 靳樨进一步道:“是那块玛瑙。” 霜缟君闭关至今,就是为了那块所谓“神迹”的玛瑙。 他盯着它,似乎能从中看到白龙的轮廓,看到祂腾飞的姿态。 “……是的。”霜缟君终于说,“事急从权,我之前一直在研究那块玛瑙,我发现中间有鳞片模样的东西,也许能治阿七的眼睛,但是鳞片只有一片,我没有办法试。毒已经侵入他的眼睛,靳樨,你作决定。” 说着,琥珀捧着那块晶莹的玛瑙过来了,小小一个,光泽皎洁得就像月亮的一块碎片。 “我也想不信神。”霜缟君说,“但是很明显,阿七的眼睛不是人世的病,超脱人世的疾只能用超脱人世的药来医,靳樨,这块玛瑙一旦用了,炚王室若是治你的罪……” 靳樨一声不吭,从琥珀手里接过玛瑙,没有犹豫,唰地拔出獬豸剑。 那块玛瑙在獬豸剑刃下仿佛只是泥做的,一削便碎成两半,落地的动静仿佛碎玉,露出其中包裹的片状物体,霜缟君快步上前,俯身拾起,一愣:“怎么才半片?” “半片?”靳樨反问,“不够么?” “怎么只有半片……”霜缟君有些神经质地捏紧手里的鳞片,没有说什么,利落地一回身,重新走进屋子里。 ! 门又合上了。 等漆氿随驾回都,乔装而来的时候,已是夜半,靳樨还在门口等着。 “他……”漆氿忍不住开口。 庭中无人,屋内灯火通明,刚开始还有人不断来去,最后也沉寂了,只有琥珀还在照霜缟君的吩咐,来回拣着什么。 站在门外的靳樨一动不动,身上沾满了露水。 “他会好的。”靳樨说,从身上摸出已经碎成两半的玛瑙,扔给漆氿,“要治罪的话……随便吧。” 漆氿看了看玛瑙,拢进手里:“给他用?” 靳樨:“嗯。” “那就这样吧。”漆氿淡声答,又说,“我发出了郑非的悬赏令,你觉得他会去哪儿?” 靳樨没说话,漆氿也没有等待他回答的意思。 快日出的时候,蓝典来请漆氿回府,漆氿走时看了好几眼靳樨,道:“我晚上再来。” 靳樨没有回答她。 漆氿走后不久,霜缟君重新开门,看见靳樨,说:“去把手擦干净,交代你一件事情。” 混混沌沌,恍恍惚惚。 眼球无可控制地抽搐着,仿佛有谁想要把它剜出来,又重新按回去。 就好像是许多年前夫子来时的那一段时日的重演。 有时全身冷得血管似乎都冻了起来,有时却又热得像一头栽进了滚烫的铁水中去。 迷糊中,漆汩听见靳樨的声音,数年前与数年后的声线合二为一,仿佛中间的许多时日都不曾发生过。 第273章 一醒来,还是紫微宫,还是骊犀。 漆汩略有了一丝神思,眼神迷离,半张着,努力捕捉视线里的那个人影。 靳樨抱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向药池。 热气氤氲,药气中带着一丝辛辣,漆汩手指微动,混沌的思绪并不能确切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隐约察觉到危险,于是下意识地摸索靳樨的手臂。 “我陪你。”靳樨说,除去外衣,抱着漆汩,和他一起走向药池。 那分明是热水,漆汩一沾,却像碰到了岩浆,烧得骨头缝都冒起了烟,五脏六腑都要在这样的灼烧里化作飞灰似的。 漆汩失去了智,手脚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登时水花四溅,靳樨险些没压制住,一身全部湿透了。 倏然间,霜缟君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一定要泡。”霜缟君斩钉截铁地说,“每三天一次,这是必行之法,不管他怎么拒绝、挣扎,一定要泡。” 不—— 漆汩下意识地要远离那个令他痛楚的药池,他要哭喊,要尖叫,但发出的哭声却像某种幼兽般缺少力气。 亮晶晶的泪水浸满了他的脸颊,一颗一颗,融进药池里去,眼睫也被浸得湿漉漉的。 靳樨极有力地把漆汩圈进怀中,不住地亲吻他的脸颊、鬓角与眼尾。 漆汩呜呜咽咽,仍在挣扎。 “王八蛋!”漆汩哭着说,“放我走!王八蛋!我不要在这!” 他以为他骂得很清楚,其实那非常含糊,只是另一种呜咽,他的挣扎简直出自本能,极为剧烈而不顾后果,就像要把没流过的泪水翻上几倍尽数流尽,整张脸都哭红了,眼球也肿了起来。 “带我走——”漆汩呜咽着叫靳樨的名字。 漆汩哭得一抽一抽,力气在靳樨面前并没有太多反抗之力,很快,他尽可能蜷缩起来的身体不情不愿地舒展开,整个人不得不像个小猴子一样,挂在靳樨的身上。 “我在。”靳樨说了又说,“殿下,我在。” 这池药水对他而言,也无异于岩浆,与漆汩所感受到的痛楚不遑多让。 靳樨没有露出痛苦之色,牢牢抱着漆汩,和他一起沉入无边的烈焰中去。 漆汩还在哭,还在挣扎。 为防他咬到舌头,靳樨叫他咬着自己的手掌,漆汩一面咬,一面狠狠地抓靳樨的后背。 漆汩的双眼一热,留下两行血般的泪水。 指甲深嵌入肉,靳樨的手掌、后背也印出血痕。 池边的烛火仍在烧,渐渐的,漆汩好像习惯了这一痛楚,用以挣扎的力气也消耗殆尽,虽然他仍在哭,但力度渐次变小,好像认命似的。 靳樨挑起漆汩的下巴,低头吻住急促换气的唇,两人都好像都要借以从对方的手里抢走什么。 一个时辰后,靳樨终于在水中捞起漆汩。 漆汩已经疲惫得又要睡去了,嗓子哭得有些发哑,他又开始含糊地骂人。 靳樨仔细地听,摸了摸漆汩的脸颊,说:“骂我吧。” 漆汩好像意识到了,又好像没有意识到,他湿漉漉的长发缠绕在靳樨指间,靳樨用宽大的布巾包住他,认认真真地擦拭干净水滴,穿上柔软的衣裳,最后替他揉擦长发。 靳樨从漆汩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于是停下动作,认真听完,继而取过琥珀悄悄放进来的药碗,就像在弦桐城门口喂水那样,一口一口地哺给他。 那药苦得紧,好不容易安分下来的漆汩皱起眉,下意识地推却。 还是被靳樨不容置喙地喂了进去。 紧接着,几滴药汁从漆汩的下巴滑落,靳樨冷静地擦干,漆汩迷糊地还想再骂几句,最终还是没受控制地陷入了酣黑的梦境。 第130章 ——他为我流泪了 靳樨一步一步把沉睡的漆汩抱回房,安放在床榻上,掖好被褥,注视他脸上未干的泪渍。 昏睡中的漆汩不安地皱了皱眉,靳樨抚平他的眉宇,这才披了外袍出来。 霜缟君和漆氿不知何时都站在门外,一前一后,同时抬眼看来。 “他睡了?”漆氿更深地看了一眼靳樨背后合上的门,余光扫见靳樨手掌上很明显是被咬出来的痕迹,微微皱起眉头,略瞪靳樨一眼。 “嗯。”靳樨答,转而问霜缟君,“少君,药浴要持续多久,他药浴过后就能恢复吗?” 霜缟君沉默了半晌,沉默得仿佛月光的移动都有了声响,见状,靳樨漆氿二人都皱起眉头。 “不能。”霜缟君终于说,“那毒虽然常见,但阿七的体质不常见,况且……” “况且什么?”漆氿问。 “那玛瑙里只有半片鳞片。”霜缟君无可奈何地说。 “半片?”漆氿没料到有此出,她知道靳樨砸了玛瑙,知道霜缟君从中取出了疑似白龙龙鳞的物件,但是怎么会只有半片呢? 靳樨一怔。 “那另外半片鳞片在哪儿?”漆氿问。 霜缟君面沉如水地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靳樨缓慢地重复了这句话,紧接着,他抬起头,“谁会知道?” 在这满天繁星的夜晚,月影如水,三人相对而立,迟疑半晌,霜缟君终是开口,吐出了俩人意料之内的一个名字。 “蝉夫子。”霜缟君说,“他一定会知道。就算不用这龙鳞,也只有夫子才会知晓根治之法。当年,不就是夫子出手,恢复了阿七的眼睛么?” 第274章 “放屁!”漆氿暴脾气地打断了霜缟君的话,“普天之下,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半仙之躯。少君,我实在不知道还有谁能主动找到蝉夫子?” 霜缟君陷入了沉默,他不是没看出漆氿对漆汩态度奇特,但从来没有开口问过原因是什么。 “少君。”靳樨却问道,“你这么说,是有什么办法吗?” 漆氿的呼吸一滞。 “传说……”霜缟君又沉默了好半晌,才吐出一口长气,道,“传闻中,夫子有几名弟子,各个有通天之能。” 夫子弟子……? 还未等漆氿想清楚,霜缟君紧接着无比肯定地说:“琥珀能。” 霜缟君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这么一句无论谁听到了都会觉得自己耳朵怕是出了毛病的话。 琥珀能? 琥珀为什么能? 琥珀是谁? “……” 万籁俱寂,漆氿内心突然腾起了一个如此怪异而荒谬的猜测,那一瞬间,她似乎能与突然知道她身份的蓝典与乐玄感同身受。 还有谁能找到夫子。 答案不言而喻。 “琥珀其实才是夫子最末的弟子。”霜缟君深吸一口气,说。 漆氿难以遏制地瞪大了眼睛:“什么?!” 还不及面前二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霜缟君随即打了个响指,身形敏捷的小少年从墙头猝然蹿出了头,紧接着飞去紧邻的一颗树上,从树干上一路滑了下来,乖乖地把自己的脑袋伸去了霜缟君的手下,霜缟君揉揉他的头发。 靳樨倏地想起来琥珀的样子、动作,老让漆汩想起他们之前的那只猫。 漆汩有时晚上睡觉总会无意识地在床上摸,似乎下一息就能摸到那个巴掌大的、毛茸茸的小躯体。 “怎么是他?”漆氿不敢置信地看着这少年,“怎么可能???” 兴许是她的语气过于惊愕,琥珀不高兴地看了过来,呲了呲牙。 “这不可能。”漆氿后退半步,全天下的人都在寻找的夫子弟子,郑非数次都要顶替的身份,居然最后落在这半大小子身上,她扭头问靳樨,“你信?” 出乎她意料之外,靳樨却反问道:“为什么不信?” 靳樨的视线却一直牢牢地锁定在霜缟君身上。 “琥珀。”霜缟君对靳樨的目光视而不见,低头轻声问琥珀,“你愿意去找夫子吗?” 琥珀认真地说:“我听哥哥的。” “去哪找?”漆氿问,“去桃源?” 她吐出“桃源”两个字时的语气,显得有些嘲讽。 “夫子不一定在桃源。”霜缟君说,又问了一遍琥珀,“你愿意吗?” 靳樨的眼神微微一闪,紧接着道:“我跟着去。夫子在哪儿?” “在很遥远的地方。”琥珀比划着,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可以带你去找,找夫子。” 漆氿还以为这少年是个哑巴,她打量琥珀少许,抱臂问:“怎么证明你没有骗我。” 琥珀抬起下巴,骄傲地朝她勾勾手指。 漆氿微怔。 靳樨说:“一炷香之内,你赢不了他。” 语气如此肯定,叫漆氿有些意外,她想了想,一拳捣了过去。只见琥珀双手抓住她的手臂,整个身体轻巧地向上一翻,犹如飞燕一般轻巧地踩在了漆氿的手臂上,小兽般笑了起来—— 漆氿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漆氿完全无法逮住乱窜的琥珀,却吃了他好几招偷袭。 “果然人不可貌相。”漆氿收拳,道。 琥珀笑嘻嘻的,从衣裳里头掏出了一根长长的丝绳,末端坠着一枚极精致剔透的,红玉戒指。 红玉戒指。 靳樨见过,央夫人也有这样的一枚,郑非手里也有这样的一枚——后来他与漆汩曾猜想,郑非手里的那枚应该来自于央夫人的师兄栾响。 “世人多处寻找。”漆氿显然对这枚戒指印象深刻,幽幽道,“却没人想到夫子的最末的弟子竟是这么一个孩子,就在少君你的身边。” “缘分罢了。”霜缟君摸琥珀的脸,说,看向靳樨,“药浴需要七次,既然靳兄愿意亲自前往,那真是再好不过。” 三人走后,靳樨在院内静站许久,忽地起身,拣了匹马出府,飞驰过空无一人的大道,最后停留在空寂无声的神坛。 靳樨定定地望着神坛的牌匾。 “若英侯?!”留守的士兵一头雾水地迎上来,“天色这么晚,侯爷这是——” “我进去看看。”靳樨说,守卫们彼此交换眼神,斟酌着跟了上去。 “不必跟上来。”靳樨说。 他们只好止步,眼看这位年轻的侯爷沉默不语地伸手抚摸封纸,接着身若利落地翻过墙头,没入黑暗之中,守卫们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已经不见若英侯的身影了。 墙内,靳樨落在神坛的茂密草地上,环顾四周。 这才多久没人打,这里就已经有了荒草丛生的架势,碧色的池塘表面漂浮着四碎的枯叶与草片。 靳樨分辨方向,径直拾阶而上,走向正殿。 殿内空旷而静谧,不远处传来水滴落地的轻微声响,硕大的龙头矗立在黝黑的夜色中,眼睛上缀着的宝石在阴影中焕发出无限光华,如日如月,龙角锐利如刀,口中衔着一枚拳头大小的白玛瑙。 第275章 靳樨倏地刹住脚步,隔着阴影,与晦暗的雕塑互相对视。 白帝陛下…… 他在心底说。 神明在上,让我的殿下好起来吧—— 靳樨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深深地俯身下去,一抹星光从白龙塑像上静静滑过。 白日里漆汩或昏睡,或发呆,就像冬眠的某种兽类,若是眼睛不疼的时候,他的情绪还算稳定,也还会有几分智。 每三日一次的药浴,漆汩都要哭上那么一遭,渐渐的,他不挣扎了,实在灼得要死的时候,他就咬靳樨一口。 于是靳樨的肩膀、手臂、手掌,处处可见漆汩的牙印。 幸亏漆汩看不见。 日子还是一天接着一天过,天气愈发寒冷,寒风凛冽,大雪似降不降,成团地凝结在弦桐上方。 最后一次药浴的前一天,宫里传信来,说漆氿希望靳樨能进宫一叙。 靳樨本没打算去,他恨不得天天都在漆汩身边呆着。 来传信的是蓝典郑重地道:“是北地三部出了些事情,殿下希望侯爷一定要去。” “你去吧。”漆汩说,“我今天挺好的。” 靳樨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蓝典,换身衣服出门,他离开侯府后没多久,琥珀探头探脑地就来了,半张脸露在窗户上,蹑手蹑脚的样子也很像那只猫。 “谁?”漆汩听见声音,翻身起来,将面孔朝向半开的窗口。 琥珀呜了一声,漆汩好笑道:“琥珀?你怎么来了?” “小龙不在吗?”琥珀双手扒在打开的窗户上,问。 “去宫里陪陛下了。”漆汩答。 琥珀“哦”一声,正准备走,漆汩突然问道:“侯爷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琥珀不会撒谎,他歪了歪脑袋,严肃地想了想:“是指我们没多久就要出门吗?” “出门?” “去找夫子!”琥珀答,“我答应哥哥了,我一定会带他找到夫子的。” 漆汩呆住,等琥珀嘎吱地合上窗,走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不由捏紧被子,意识过来靳樨要出远门去找蝉夫子。 还能为什么——漆汩抬手摸了摸胀痛的眼睛,滋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 另一边,即月殿上。 众臣汇聚,句修高坐于上,竟然还在身侧给了靳栊一个站立的位置,他一脸严肃地站得笔直,仿佛真的有什么职责在身。 直到走进殿内,靳樨方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若英关外有塞外三部,其中以棘部势力最大,三部一直以来都是炚的死敌,你进我退,我退你进。 大成的这个西北的边境,其实一直是句氏在守。 “棘部内乱,小王子即位,不日便要南下。”漆氿简短地宣布这件大事,即月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漆氿看了眼不动声色的靳樨,如果不是出事了,这一役不是魏自卞云,就该是靳樨领军,她自己本来打算坐镇中央的,现在——漆氿知道绝不可能留下靳樨,她也不愿以漆汩为代价。 “……这回。”漆氿顿了一下,说,“我亲自领兵。” 众臣不约而同地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靳樨,不明白为何不派这位新若英侯去。 靳樨倒是一脸平淡,完全看不出情绪。 漆氿平静的视线扫过众人,紧接着吩咐道:“乐玄——” 乐玄连忙出列:“在。” “我不在朝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辅佐陛下。”漆氿说,简单明了地吩咐了一通,继而众人三三两两地退开,靳樨正要一同离开,又被漆氿叫住了。 漆氿一步步地走下来:“我知道你要出去,我不拦你。” 靳樨以眼神发出疑问。 漆氿道:“棘部本有世子,小王子年幼,老王一直不做他想,然而一夕之间,世子与王俱亡故,这难道不奇怪?” “殿下的意思是说,”靳樨道,“郑非和寿娘在那里?” 漆氿微微颔首:“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原因。” “你照顾好他。”她又道,看向殿外,心口前以金镶嵌回来的白玛瑙依然熠熠生辉,“我会想办法杀了他们。” 犹如承诺。 漆氿看着殿外的云,说:“天要下雪了,我必须在大雪之前走。” 靳樨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大步迈出殿门,消失在灿烂的金色阳光中。 靳樨匆匆回府,才从马上跳下,正好撞见夏山六神无主地跑出府,瞧见他眼睛一亮,看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立马迎上来:“大君子你终于回来了!我正要去找人进宫!” 靳樨顿觉大事不好,果不其然,夏山下一句便道:“阿七他……” 没等夏山说完,靳樨已经飞一般往府里跑。 只见家丁都水泄不通地围着门,内里传来砸器皿的声音。 夏山喘着气,一路小跑着追上来,吆喝道:“快让开,侯爷回来了!” “是侯爷!” “让开让开,侯爷回来了!” 闻言,所有人都忙不迭地让出一条路,露出一条清晰的通道。 靳樨的瞳孔骤缩。 漆汩正把几上的器具扫下地,刺啦地碎了一地,旋即他把被褥、枕头也一并甩到地上去,发出惨叫。 家丁围着门,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拦,而床上那个只穿了白色中衣的年轻人,正举起一把锃亮的金色剪子,正准备刺进自己的眼里。 第276章 夏山:“阿七大人刚醒来就这样,我们实在拦不住——” 靳樨飞扑进门,直接拦腰把漆汩抱起来,把他放在床上,手腕一转,便利落地缴走了他手里的剪子。 夏山连忙上前拣走,脚步飞快地带着所有人离开了。 漆汩还在挣扎,还要用手直接扣走自己的眼睛。 “是我。”靳樨说,“是我,嘘,阿七,是我。” 靳樨一把强硬地把漆汩的手摁在身体两侧,亲吻他胀痛撕裂的眼球。 “好痛——”漆汩哭着说,认出来了他是谁,下巴高高抬起,用自己的脑袋不停地咚咚敲着床,“剜了它,好不好,求你了,求你了!让我剜了它!剜了它啊——” 一滴眼泪递在漆汩的脸颊上。 那不是他的眼泪,漆汩纷杂不可把控的智中忽然翘起一角,分辨出这滴眼泪的不同寻常之处。 “你……”漆汩挣扎的欲望瞬间烟消云散,满脑子都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为我流泪了,漆汩呆呆地想。 靳樨垂下的长发扫过漆汩的眉眼、脸颊和嘴唇,就如同某种叹息,他把手掂在漆汩脑后,察觉到漆汩安静下来后,他用指腹擦去漆汩意识不清醒时渗出来的眼泪。 漆汩靠过去,把脸埋进靳樨心口前的衣襟中,手指攥紧又分开。 “还痛吗?”靳樨问。 漆汩用干哑的嗓子不答反说:“你要去找夫子,对吗?” 靳樨松开钳制的手,反而捉住漆汩的手腕,举至唇边吻了吻,允诺道:“不会很久的,我保证。” 漆汩抬起脸,扬起头,主动亲吻靳樨的嘴角,他的唇齿里还弥漫着一股药味。 靳樨一顿,接着扶着漆汩的后脑,有些贪婪地吻了回来。 漆汩闭上眼,让迷蒙的视线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他听见满室寂静,唯有俩人的呼吸焦灼得几乎化作实体。 翌日天不亮,漆氿悄悄过来看了沉睡的漆汩一眼,转而离去。 大军乘着初升的日光出发,乐玄在城楼目送那一抹银铠,什么也没说,牵着句修的手,带她回宫去。 “先生。”句修突然问道,“是不是合该有把白龙剑?” 乐玄嗯了一声:“如果是五神剑,自然该有白帝陛下的一把。” “白龙剑在哪儿呢?”句修问。 乐玄摇了摇头:“等到它真正出世的时候,我们才能知道吧。” 漆氿走后半月不到,弦桐酝酿已久的初雪终于降落,满城雪白。 这日二人窝在温暖的卧室之中,安心地拥在一起,并不愿意出去,漆汩枕在靳樨的手臂上,心里数了数,觉得药浴的次数也该完了,扭头一看,只见靳樨还定定地看着自己。 你什么时候会走呢? 漆汩想问。 但张了几下口,他都没问出来,混混沌沌地又睡迷了过去。 寂静之中,雪粒落地的响动都那样明显,夏山正在府门口检查过冬的物件,忽然听见门口有动静,他一看,只看到一名年轻的陌生面容的姑娘闯进门来,径直抓住他的衣领,脱口就问:“你们家俩孩子呢?!” 夏山懵了一瞬,直到看到姑娘身后匆匆跟来的元璧,才恍然大悟这姑娘是谁,忙道:“还没起呐。” “太阳都要晒屁股了还不醒?!”霜缟君难以置信地道,风风火火地就往卧房里跑,夏山一看这不得了,刚要拦,又被元璧一把揪住,急得一跺脚。 元璧云淡风轻道:“你也拦不住。” 夏山:“……” 元璧向外睨了一眼:“贵客来了,你还不赶紧准备招呼去。” 夏山下意识追着元璧的视线朝外看,只见外头还停了一辆外观普通的马车,帘子紧拉,似乎有人在内,黑马喷了个响鼻,御座边琥珀屈腿坐着,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不知为何,夏山忽然油然而生一丝敬畏,仿佛与生俱来。 霜缟君走得急如风,熟稔地绕过回廊和花园,哐当一下直接推开了卧房门,巨响把室内安静的气氛瞬间给打破了,阳光倾泻而入,皑皑白雪一片白。 只见床上隆起,漆汩还在睡,靳樨的姿势就像用自己的身体为漆汩划出了一片安全地,而漆汩还紧紧地攥着他的袖子。 霜缟君进门的声音一响,靳樨就已经睁开了眼,眼神清明不见睡意。 霜缟君的双手撑在门上,由于太过激动了,第一下甚至没说出话来。 靳樨:“?” 霜缟君缓了口气,跨过门槛,不顾靳樨的神色,直接道:“睡睡睡!还睡!” 嗓门尤其大,靳樨眼疾手快地去捂漆汩的耳朵,但还是迟了一步,漆汩已然醒了过来,下意识地揉了揉脸,含糊地“啊”了一声,打了个寒噤。 “少君来了。”靳樨只得贴着漆汩的耳朵说。 “少君?”漆汩一头雾水,已然习惯了霜缟君的忽男忽女,“少君来干什么?” 还没等有人说话,霜缟君已经飞一般掠了过来,随手把搭在边上的裘衣抓起,把漆汩的被子一掀,整个胡乱糊了上去,恨铁不成钢地催促道:“快起来快起来快起来。” 漆汩:“???” 漆汩无比茫然,被拉起来裹住裘衣后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靳樨倒不怀疑霜缟君有什么别的想法,但她的一举一动看起来实在过于奇怪,不免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277章 “你——”霜缟君的动作一滞,耳边的珠花微颤,她抬眼看向二人,低声道,“你不用去找了。” 霜缟君一顿,眼里竟隐有泪光,一字一顿地道:“他来了。” 这个他是谁? 漆汩脑子懵了一瞬。 与此同时,夏山叮嘱好人奉茶,抚平衣襟,毕恭毕敬地走到马车前,稽首道:“这位先生,我家侯爷就快出来了,可要进府来吃茶?” 车厢里没有传来声音。 夏山硬着头皮,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等到回答。 这时,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惊讶地看见靳樨扶着还气虚的漆汩一同出来了,二人并肩立在府门,靳樨不敢置信地盯着马车,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光如新镜出匣。 半晌,漆汩惨白的脸色浮出一层血色,抖着嗓子,扯住靳樨的袖子,开了口:“是他吗?” 靳樨道:“是的。” 帘子一动,终于拉开了。 【作者有话说】 回来噜! 第131章 只是种了几株桃花 琥珀挑起帘子,寒冷的空气等待不及地立马溜进了车厢。 夏山眼也不眨地盯着门帘——他现在还是不知道到底是谁来了,但哪怕是句修、长公主,恐怕大君子都不会同意病中的漆汩出来亲迎,这辆普通至极、丢进人堆里谁都分辨不出来的车厢里坐着的会是谁。 夏山绞尽脑汁想了又想,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一个准确的答案。 少顷,一只苍白的手伸了出来,紧接着,一个人探出半个身子,琥珀抬头,脆生生地叫了声“先生”。 “小琥珀。”那人笑着说,揉了揉琥珀的脑袋,声音轻快,给人种烈日下绿叶茵茵的感觉。 元璧迟疑地抬起手,似乎觉得应该去扶一把,然而霜缟君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主动把手递了过去,那人微微一笑,看了一眼霜缟君,妥协地接受了她的搀扶,先生清瘦的手背沾着雪粒,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了下来。 夏山觉得这位先生身上有种古怪的、不属于人世的冷涩感,就像是那种历经时间洗礼的石头,无论是在风雪里,还是在烈焰里,都能保持岿然不动,他身形清癯,脊背挺直,感觉不到寒冷似的只着青色布衣,鬓边微微发白,却毫无疑问还是乌黑的,他的年纪无法分辨,介于苍老与青春之间,某些角度看过去仿佛永远不会苍老,某些角度又清晰地显现出时间造访的痕迹,实在矛盾,但又如此明确地同时出现在他身上。 靳樨惊觉,流水迢迢般的时间过去,夫子与当年却并没有丝毫分别。 夏山看到漆汩在靳樨的搀扶下,执着地向前又走了好几步,他先是轻轻地叫了声“先生”,继而抬高音量,郑重地行礼,叫:“先生。” 蝉夫子已经飞速走到他身边,好像踩着云似的,打断了他的话:“当日在西亳一别,近来可好?” 漆汩陷在混沌之中,被夫子的话击中,才恍若梦醒,蝉夫子的声音和着雪声,让他陡然想起了那个梦,回到了那个蝉夫子与先天子对谈、伸手欲抚神兽眼眸的瞬间。 蝉夫子转向靳樨,笑而不语。 靳樨哑声:“先生……” 夏山好像明白了什么,整个人都呆了,似乎在原地冻成了冰雕,眼睁睁望着“先生”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侯府里去。 雪又重新下起来,飘飘而动,此人的出现凝固了时间,如今,时间又重新流动起来。 正堂里炭火融融,蝉夫子带着笑意,在正中坐下。 夏山把门窗紧紧地合上,紧接着转身出去了,连元璧也没有进来,一直站在门外,堂中坐着漆汩、靳樨、琥珀与霜缟君,雪粒扑在窗户纸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蝉夫子没有说话,他的双手搭在膝上,被袖子掩住,侧耳认真聆听簌簌下雪的声音。 “真暖和啊。”蝉夫子轻而带着春日般的笑意说,“我几次途经弦桐,却都没有进来。” 漆汩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起,他终于颤抖着嗓子开口:“夫子……” “我听说瞳殿下不在都中,对么?”蝉夫子仿佛不经意间提起,漆汩能感觉出他正在注视自己,直至现在,他依然不敢相信蝉夫子会出现,分明靳樨已经决定启程的时候,夫子他却如此突然地出现在门前,就像他正是为了他们来似的,与此同时,漆汩又能感觉出——蝉夫子知道所谓的“句瞳”到底是谁。 他一定知道句瞳的来历,句瞳的身份。 他也并不奇怪漆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就仿佛他知道万事万物,即使他很少开口。 “孩子,过来。”蝉夫子招了招手。 靳樨有力的臂膀挽住漆汩,扶着他走到蝉夫子跟前,屈膝坐下,蝉夫子伸手抚过他的眼球,手指温暖,漆汩的眼皮被触碰的刹那就好像冰块碰到了暖流,将笼罩他眼睛的寒冰都融化了。 “泡过了药浴,对么?”蝉夫子问。 坐的姿势颇像上书房的小孩子似的霜缟君忙答:“是的,夫子,我从瞳公主的玛瑙中发现了半片龙鳞,如果是一整片的话,他的眼睛一定能好的。” 蝉夫子慢悠悠地说:“是,的确如此。” “夫子。”靳樨忍不住追问道,“为何玛瑙里只有半片龙鳞,您能告诉我另外半片在哪儿吗?” 蝉夫子道:“既然是神的恩赐,论什么为何不为何。” 第278章 他平静的目光掠过台下众人,最后重新看向漆汩,慢条斯地说:“孩子,你知道我的意思。” 漆汩紧张得手心冒汗,他想起那只杂色的玳瑁猫,想起昂扬的神像,想起混杂的梦,想起自己的亲人,想起那条长长的河和古朴的渡口。 “我……”漆汩的嗓子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了,他道,“我知道。” “知道就好。”蝉夫子点了点头。 霜缟君的视线扫过眼前对坐的三个人,不自觉地眯起眼睛——他想得没错,漆汩的身份一定不只是个猫侍那样简单,夫子也不仅是因为靳樨而来。 “可是没有那半片龙鳞。”靳樨问,“他的眼睛怎么办?” “老夫这不是来了么?”蝉夫子道,“神以他及他的家人死而复生,偿还借走眼睛数年的情分,老夫是来替祂收尾的。” 霜缟君:“夫子?!” 漆汩从惊愕中回过神,郑重其事地行礼:“多谢夫子。” 蝉夫子没有避开,他受了这份大礼。 夜晚,雪还没停,靳樨独自去见蝉夫子,蝉夫子的房中只有一豆灯火,摇摇晃晃,靳樨进门的时候,察觉到了另一个人刚刚离开的蛛丝马迹,也许是琥珀,他的弟子,靳樨心想,只见蝉夫子盘坐在案边养神,睁眼道:“你来了。” “嗯。”靳樨拍走身上的雪,撩起长袍,坐在蝉夫子对面,就像他之前跟着夫子历练时一样,为蝉夫子斟了杯热茶。 蝉夫子接过来啜了两口,靳樨道:“夫子,我父亲他……” “他已经死了。”蝉夫子有些冷酷地说,“生死天命,你节哀。” 靳樨沉默不语,蝉夫子道:“你看到你父亲留给你的信,就应该知道,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那我的父亲,他与母亲合葬了吗?”靳樨问。 蝉夫子点了点头:“你放心,就在桃源山门外,坡前没有遮掩,四四方方,能晒到温暖的太阳,我知道,所求不过如此。” 靳樨低头,接着摸出一枚红玉戒指:“这是我娘的,夫子,你带走吧。” 然而蝉夫子只是瞥了一眼:“你替央儿拿着吧。” “世人只以为这是我门的象征,其实并不然。”蝉夫子微笑,“其实只是纪念而已,纪念他们曾在 桃源生活过,也许过于平淡,过于死气沉沉,于是他们作为活人,决心投入生命的潮流之中,尽管也或许会得非所愿,但毕竟是一场活过的证明。” 靳樨问:“桃源……到底是什么样子?到底在哪儿?” “只有一直追寻不到的地方,才是最好的。”蝉夫子答非所问,“等他们真的找到了,却又会觉得那个地方只是一片死水、种了几株桃花而已。何必过于执念。哪里不是桃源。” 靳樨又问:“琥珀……他是您的弟子吗?” “琥珀?”蝉夫子将这个名字在舌尖品味少许,玩味地一笑,道,“他是这样说的么?” 靳樨:“是。” “那就算是吧。”蝉夫子说,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功夫的样子,他伸了伸手,“獬豸剑带来了吗?” “带来了。”靳樨说,毕恭毕敬地将随身的长剑递与蝉夫子,蝉夫子的指尖从腱鞘炎上划过,接着嚓地一声,拔剑出鞘,他历经世事的眼睛落在雪亮的剑刃上,莫名显得有几分杀气。 “是这把。”蝉夫子说,又将剑按回鞘中,和蔼地望着靳樨,“央儿离开我的时候,也给我看过她的剑,那把朱雀剑啊,如今还是落入了密家人的手里。” 靳樨刚要说什么,蝉夫子没等他开口就率先道:“如果我不来,是不是你要出发去找我?” 靳樨点头,蝉夫子道:“虽然我来了,你还是要出远门。” “去干什么?” “句瞳需要他。”蝉夫子说,“你应该去把戢玉带来弦桐。” 靳樨一愣,他这些日子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漆汩身上,几乎已经遗忘了外界的风云变幻,不禁问道:“戢玉不是趁申国争位的时候夺走了边境三座城池吗?” “是。”蝉夫子说,“戢玉的成功就会是他霉运的开端,趁陈王没有赶尽杀绝的时候,靳樨,你把他带到炚来,这里是他最适合来的地方。” “为什么?”靳樨问。 “戢玉是陈国唯一可以与百里飐抗衡的人,然而陈王昏聩,一直怀疑戢玉有不臣之心,戢玉独自一人苦苦支撑,本就不能长久,如今,百里家出了个馊主意,釜底抽薪,陷害戢玉,陈王已经决心必须要诛杀戢玉,他一旦倒台,陈申之间的数年恩怨要不了多久就会尘埃落定。”蝉夫子意味深长地说,“而戢玉之才,无故消磨,亦是大憾,我思来想去,此地将会是他最好的去处。” “何况,弦桐已经收容了太多从死地回来的人们,多上一个两个,也不妨事。” 靳樨有所迟疑,蝉夫子一见便知他在担心漆汩,便道:“我当日说,你与那漆家小子之间有缘,必然会有再见之期,如今你心愿已了,老夫一言九鼎、驷马难追,从不说空话,我既然说小殿下会好好的,那么他就是会好好的,享常人之寿,与你白首,如何?”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 第132章 他又回到了原地。 雪停之后,靳樨收拾行囊,带上海东青,预备东去,漆汩送到弦桐城外,终是受不住寒风,掉头走了回来。 第279章 蝉夫子远远地看着披着大氅的漆汩慢腾腾爬上车。 陪在一边的霜缟君忍不住道:“夫子,您为何非要骊犀出去不可?” “照你看。”蝉夫子问,“你觉得骊犀与他,会一直留在这里么?” “会吧……”霜缟君道,“毕竟句瞳会一直在这里。” 蝉夫子笑起来,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靳樨离开的第二天,蝉夫子开始着手诊治漆汩的眼睛,霜缟君勤勤恳恳打下手,用着句瞳的守令,亦有句修点头,王宫库房对他们大敞。 又过了三天,宫里的句修听说有客来访,好奇至极,即日便宣称自己要休息,打发走了靳栊,又脱掉王服、梳起头发,藏进靳栊的随从中,混着出了宫,靳栊跳下车进府后发现不对,回头便发现了藏在侍女中间的句修,句修也不藏了,直接颐指气使地命令靳栊带她去见人,靳栊说:“我也还没见过呢。” “不管。”句修说,瞪靳栊,“我就要见。” 靳栊无法,只得从自己房里找了件厚狍子出来,让句修披着,再和她一起去找,俩人像小猫一样偷偷摸摸地钻在草丛里,让靳栊回忆起了很久以前在沙鹿看阿七钻草丛找猫的场景。 “那就是夫子?”句修藏了半张脸在草丛下,盯着远处那个在窗下喝茶的男人,撇撇嘴,道,“看起来跟旁人也没有两样嘛。” “哥哥和阿七都说是的,师父和少君也说是的。”靳栊说,“陛下若想见夫子,和少君或者太傅说一声,他们自然会安排的。” “宫里太没有意思了。”句修说,“一到冬天更没意思,我无聊死了,出来玩玩罢了。” 接着,一道声音幽幽地在二人脑袋上响起:“能有什么不同,不都是人么?——陛下。” 句修一个激灵,径直翻过身来,直接踩到了靳栊的手,靳栊哎哟一声,句修才反应过来,连忙把脚撤开,幸好她踩得不重,靳栊垂着手疯狂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句修讪讪地笑了笑:“先生,元先生。” 站在俩人面前的是元璧和乐玄,投下的影子刚刚好把句修和靳栊给罩住。 句修前脚进了侯府,乐玄后脚就追了过来,在门口遇到了元璧,一拍即合,将两个崽子逮了个正着。 乐玄伸手捻走了句修肩膀上的泥土,道:“陛下出宫我从来没有拦过,为何不知会我一声,陛下不知宫里已经乱成一团,四处都在寻陛下吗?……鞋子湿了么?” 句修自知不占,没有吭声,只摇了摇头。 靳栊刚想开口,元璧抱臂道:“小龙,你也不劝,跟着瞎闹。” “又没去别的地方。”靳栊小声道,“反正都在自己家里,怕什么……” 句修道:“就是!” 琥珀蹦蹦跳跳地叼着狗尾巴草过来,看了他们好几眼,道:“先生请几位进去说话,要下雨了。” 此时此刻,天朗气清,雪停了几天,元璧抬头,丝毫看不出会下雨的意思,但没说什么,道:“多谢。” 说罢,他带着靳栊抬腿往屋里走。 句修赶紧跟了上去,乐玄听说了“夫子”来了,但是传来传去,弄得乐玄也有些茫然。 蝉夫子正在屋里坐着,漆汩眼睛上覆着一条浸了药的布条,躺在屏风后面,霜缟君从屏风后走出来,对蝉夫子说:“瞧着不错。” 蝉夫子幽幽地啜着热茶,点点头。 琥珀打了个哈欠,一进屋便找霜缟君,要躺在她膝盖上睡觉,霜缟君轻轻地推开他的脑袋,说:“我这里有事,没得你躺的。” 琥珀有些失望,但乖乖地转过头,转而躺去蝉夫子的膝盖上了,蝉夫子很喜欢他的样子,大方地张开手臂,琥珀咧开嘴笑了,飞快地蹿了过去。 琥珀脚步飞快,简直就像长了翅膀,几人没能追上,进屋时只见琥珀已经舒舒服服地蜷缩躺在“蝉夫子”的膝上,那位蝉夫子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琥珀的脑袋,闻声抬起头,微笑地望着他们。 乐玄愣愣地看着这人,产生了一丝荒谬之感。 瞬息之间,他竟然会想起那个老头,那个在雨夜里离去,说要去寻找“桃源”的老头。如今真真正正从桃源里出来的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那他呢?他现在在哪儿? “夫子。”元璧说,主动介绍道,“这是我朝陛下,另外一位是乐玄,本朝太傅。” 句修眨巴眨巴眼睛,看蝉夫子,毫不见外地道:“先生就是夫子?” “陛下认为是,那就是。”蝉夫子说,笑起来的时候,眼角露出扩散开的皱纹。 句修又问:“夫子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活了很多很多年?” “是。”蝉夫子并不否认。 句修想了想,问道:“那么你能看到未来发生的事情么?” 蝉夫子闻言笑了笑,答:“陛下,就算老朽能看到,也没办法告诉陛下。” “你能一直活下去吗?” “不能。”蝉夫子平常地答,“只有天上的月亮才能永存于世。” 句修嘟囔:“听起来也不是很像神仙嘛——” 乐玄忽然问:“你见过一位老者吗?” 蝉夫子看向他——实际上他一直看着乐玄,问:“谁?” “他说要去找到桃源,让他心安的地方。”乐玄道,只有霜缟君和元璧知道他在说谁,句修傻乎乎地晃了晃脑袋,仰头看她的先生。 第280章 蝉夫子却没给他一个回答,反问道:“乐大人也想去?” 谁不想去桃源,这个问题还用问吗?但就在答案要脱口而出的前一刹那,乐玄却迟疑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 靳栊轻轻地“呀”了一声:“下雨了!” 乐玄怔了怔。 似曾相识的对话隔着屏风,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飘然地吹到漆汩的耳际,他昏昏欲睡,蝉夫子点的香又热又甜,足够他忘却痛苦,在寂静里沉溺下去,做个好梦,迷蒙中,他不停想着靳樨现在走到了哪里。 两个月后,在一片半山腰上的树林,居高临下,可见到一座城镇的轮廓。 夕阳日暮时刻,一名猎户两手空空,神情懊恼地准备下山去,走到一半,忽然瞥见有只野鹿的身影从枯木间奔过,他心下大喜,连忙举弓搭剑,眯起眼睛瞄准,野鹿的斑点一闪而过,速度飞快,猎户空放了两箭都空了,第三件箭才搭上弓时,一只箭不知从哪个角落射了出来,抢先射中了那只野鹿,准头精得吓人,那只飞一般的鹿登时一个趔趄,倒进枯草里去。 猎户失望地收起弓箭,左顾右盼,不知是谁有如此箭艺。 少顷,一名年青男子牵着马出现在猎户眼前,腰间配剑,另一只手拎着弓,抬眼看见了猎户,猎户艳羡地看了看男子全身,忍不住道:“壮士射艺非凡!” 男子“唔”了声。 猎户看见他走向倒地的野鹿,又想起今天完全没有收获,羡慕极了。 男子打量猎户几眼:“你想要这只鹿?” 猎户下意识地一点头,又摇手道:“这怎么好意思,这是你射中的。” 男子不以为意地哧啦一声拔出箭,在旁边的枯草上擦了擦,说:“没事,你拿走吧。” 猎户还要拒绝,男子晃了晃手,说:“你拿走就是。” 猎户登时喜笑颜开,见男子态度坚定,也不再推脱,扛起野鹿,这时,天际传来一声飞啸,猎户一惊,只见男子示意没事,猎户抬起头,看见一只雪白的鹰在天际盘旋,丢下一只野兔,紧接着又飞远了,男子神色淡然地走去捡起——原来还养了这么一只烈鹰,猎户更加羡慕,眼看男子又要走远,他忍不住说:“天色不早,不如我们结伴下山,山下就是沙鹿城——” 然而男子并没有回头,只挥了挥手,便轻盈地跨上马,拎着兔子,策马而走了。 ——真是神人,猎户心想,不知道从前的靳侯爷会不会就是这个样子呢? 时移势易,沙鹿与毗邻的新柳归了申国管,之前靳家的痕迹自然也随风而逝了。 靳樨骑马上山,沿途路过废弃的靳家营地,又路过一片树林,旋即自然地想起那日漆汩在这里被野兽吓得爬上树的场景,还往后藏,以为他看不到。 往事历历在目。 这么久,他又回到了原地。 再走,一幢小小的木屋在山中露出了头,不情不愿,好像如果不主动去找,它将会在这里独自化作时间的灰烬。 屋边有一个小小的坟墓。 靳樨把马系在树干上,抬腿往坟茔走去。 墓碑上写着老猎户的名字:解平,右下方写的是:孝子阿七敬立。 光看这刻痕,靳樨都能想象出当年漆汩认真的模样。 靳樨半跪下来,解下酒袋,尽数倒在墓碑前,行了晚辈祭拜之礼,他没有进正屋,只隔着窗缝看了一眼,各色物什一应俱全,厚厚的灰尘,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天色昏沉下来,靳樨草草地生了一堆火,把野兔剥皮烤熟吃了,天色完全黑下来后,海东青回来了,看起来也吃饱喝足,立在不远的树上,双目晶亮。 靳樨便斜倚在石头边,看着星空,想着漆汩,睡熟过去。 第133章 一生心血尽付东流 昨夜下了场暴雨,山路湿滑,黑夜中难以辨别,丰昌一脚踏错,心中顿时一咯噔,身体失重,歪倒过去,轱辘轱辘地顺着山坡向下滚,擦啦地压倒了无数灌木,胸口撞上石头,登时新伤旧伤相加,哇地吐出一口腥血,继而昏倒过去。 “嘿,老大,这儿有个受伤的!” 丰昌迷迷糊糊,头痛欲涨,也许是发热了,听到有人在说话,接着,冰冷的刀尖挑起他的下巴,又有人笑着说:“哟,还是个小子” 换作从前的丰昌,铁定要一巴掌甩过去了,然而此时此刻,他受着伤,实在没有那个力气。 “老大,怎么搞?” “他身上有没有钱?”那人问。 丰昌像块肉饼,被翻来翻去,手在他身上摸索着,丰昌哪还有什么财物,连衣服也破破烂烂的,那些人遍寻不得,盯上了他的佩剑。 “这剑瞧着不错——”那人说,“应该能卖几个钱。” 不行! 丰昌烧也似的脑袋忽地清醒过来,死死地握住了剑柄。 这剑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该死。抓那么紧!”那人骂道,“来人,把他的手给老子剁了!” 丰昌心下无比悲哀,他死在这里不打紧,可是将军,将军怎么办—— 眼看弯刀即将落地,丰昌闭上眼,忽然刀刃铮地一下被整个打偏了过去。 “谁?!”这伙草草组织起来的土匪瞬间哗然,片刻后传来轻微的脚踩枯叶的声音。 “放开他,你们走吧。”一名男子冷静而淡然地道。 第281章 众人面面相觑,犹豫少顷,他们一共五六人,一合计,觉得打得过,于是齐齐举起刀兵,吆喝着朝来人奔过去,丰昌支撑着爬起来,甚至没怎么看清,就见来人剑未出就轻而易举地把土匪尽数打倒在地,没下死手,他们哎哟哎哟,又爬起来,骂骂咧咧地放了些纸老虎似的狠话,脚下打滑似的一溜烟儿就跑了。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眼也没看那些土匪一眼。 丰昌打量他,见男子牵着一匹马,生得丰神俊朗,不像个坏人,对方抬眼看他一眼,没有主动走过来,像是要让他放松,只问:“能走?” 丰昌嘶地抽了口气:“不……不能。” 对方点了点头,视线挪到丰昌手里死死抓着的那把佩剑,丰昌见状连忙把剑藏进怀里,好在对方对此并不感兴趣的模样,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这儿……”丰昌张开干裂的嘴唇,他一路赶路,也不太确定到了哪儿。 靳樨看着丰昌道:“你从沙鹿城出来的?” 沙鹿如今是申国地界,丰昌闻言一缩头,支支吾吾,目光重新警惕起来,靳樨没打量多久,就自顾自地在不远处坐下了。 丰昌在原地缓了一缓,没回答,还以为对方会继续问下去,哪知他只是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没多久,倒是丰昌自己没忍住,问道:“公子是……” “我姓宁。”靳樨直接答,“过路人。” 丰昌迟疑少顷,道:“于,我姓于。” 靳樨点头,自然知道互相都在乱编,便没放在心上。 丰昌在一旁不停胡思乱想,曲起膝盖抱住,手指摩挲剑鞘,少顷靳樨起身离开,留下了马,像是一会儿还会回来,丰昌摸不透,便没有擅动。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靳樨带着两只野兔和简单的柴火回来了,沉默地生了火,丰昌看他熟练地剥皮烤熟,肉香味飘出来,他喉结上下一滚,靳樨取走一只,留了一只给丰昌,丰昌没有拒绝,上前低声说了一句“多谢”,便拿来吃了,吃完后,靳樨摸出一个小瓶,掷给他,简短地道:“药。” “药?”丰昌拿着,有点呆怔。 靳樨道:“内子做的,放心。” 丰昌讪讪地“哦”一声,心说我只是想问问是什么药,他有些迟疑,最后倒出圆滚滚的药粒,张口吞了,一股温润的清凉抚慰了他伤口的痛楚,丰昌一抬眼,见靳樨已经去解缰绳,看似要走。 眼看他要走了,丰昌捧着药瓶和剑追了几步,停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狠心一咬牙,旋即快步追了上去。 “宁公子!”丰昌叫着,“留步!宁公子!留步!” 靳樨停下来,扭头:“嗯?” “我……”丰昌额上有密密的汗珠,他很紧张,鼓起破釜沉舟的勇气,直接跪下,磕了个响头,道,“公子大慈大悲,求公子救我家将、公子一命!!!” 闻言,靳樨眯起眼睛,重新看定丰昌怀里的佩剑。 “你知道这是哪儿么?”沙鹿太守笑眯眯地敲了下囚车的栏杆。 栏杆里被锁链锁住手脚的男子一身褴褛,俊朗的脸上沾了泥土和血痕,一声不吭。 “嘁!”沙鹿太守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唾了一口,“连个屁都不放,这真的是陈国的那个什么戢玉?” “画像对得上,一定是。”旁边的管事笑呵呵地奉承,“大人好福气,这戢玉偏偏跑到大人的地界上,落到大人的手中,待送到陛下、百里将军那里,定然是大人的首功!” “那是。”沙鹿太守得意洋洋地捋了捋胡须,重新展露笑容,“玉将军没来过,哎,这里可是曾经的沙鹿侯府,就是那个靳莽的府邸,后来不也一家子全没了么?姓戢的,你自以为是英雄,看我们不上,没成想到底落进我们这种小人物的手里了,有何感想?” 被捆在囚车里的,就是曾经陈国的上将军,戢玉。 沙鹿太守异常自得地审视这囚车和里头的戢玉,呵呵,戢玉,大将军戢玉,多么风光,多么不得了,最后还不是自己手里的囚徒,一想到自己会亲手把这位大名鼎鼎的将军送上死路,他就高兴得要死掉了。 戢玉冷笑一声,道:“纵使一生心血尽付东流又如何,不就是一死么?我戢玉即便死了,也是恶鬼,人生谁不死,我就在九幽之地,等着你们!” 他的眼神锋利如刀,骇得那沙鹿太守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紧接着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骂天骂地一大通,用词恶毒无比,听得他背后的管家都露出无奈的表情,沙鹿太守骂痛快了,终于恢复了之前的心情,登时一袍襟,吩咐重兵守好,前脚追着后脚走了。 没多久,有人丢了碗不知道乱七八糟的饭过来,粗声粗气、阴阳怪气:“上将军,请用!” 戢玉看了一眼,只见里头都发了霉,知道是这太守故意的,他嘲讽地笑了笑,骂了句“蠢货”,没动那个饭,继续闭目养神。 沙鹿城旧貌如故,寒风瑟瑟,席卷而过。 深夜,城墙边窸窸窣窣,丰昌猫着腰,担心而又低声地说:“公子,这怎么能进得去?” 靳樨不声不响地睨他一眼,丰昌顿时噤声,靳樨收剑回鞘,他那把剑不知是什么神兵,削铁如泥,竟然在石子上留下了清晰的字迹,但天色昏暗,丰昌看不清,不知道宁公子在卖什么关子。只见迎面一个小队长带着巡逻兵走过来,举着火把,暖色的火焰照亮了小队长的脸,宁公子竟然什么掩饰都没有,曲指直接将那枚石子弹了过去。 第282章 丰昌吓得脸色惨白,呼吸停滞,一瞬间他的后悔简直要把他给淹没了——难道这个宁公子是和申国一伙的,也是来杀将军的?! 那石子力度极小,小队长下意识地停步,很快从地上拣了起来。 丰昌在那几息中几乎要向将军自尽领罪了,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小队长竟然没有叫出声,只是将石头握在掌心,同旁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接着,他们都走了过来。 随着他们越走越近,丰昌狂跳的心脏立刻就要跳出嗓子眼,然而靳樨还是一脸淡然,完全看不出什么。 “公子——”丰昌忍不住拉靳樨的袖子。 哒!哒!哒! 眼看巡逻兵只要转过墙角就能看到俩人了,丰昌脑中轰隆隆炸个不停,巡逻兵眨眼间已经站在俩人跟前,丰昌要跑,却被靳樨用剑身抵住后心,动弹不得,半晌,丰昌发现不对,巡逻兵并没有大声示警,也没有要抓人的意思。 小队长目光炯炯地望着靳樨,激动得瞳孔颤抖:“是、是你吗?大君子?” 他身后的所有人都望着宁公子,火把的火焰摇晃,他们看起来泫然欲泣。 大君子?!!! 丰昌的脑子完全宣告停止旋转了,大君子,在沙鹿城,还有谁能被称作是大君子,沙鹿划给申国后,百里家并没有驱赶,于是沙鹿侯府的旧人好多留了下来,没有离开。 靳樨挥了挥手,似叹非叹道:“是我。” 小队长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泪珠几欲夺眶而出。 直到丰昌换上了巡逻兵的铠甲,和靳樨一起走在巡逻兵之中,他仍然晕晕乎乎,恍然如梦似的,怎么自己竟然运气好到能遇到已经“死掉”的靳家大君子呢?他居然没有死,居然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沙鹿城外,简直是神明庇佑。 将军这回一定有救了! 小队长小声地对靳樨解释:“新来的太守是申国人,蠢得很,许多事情都是管家做主的。” 靳樨问:“滑、滑青呢?” “滑大人当日跟着百里将军与陛下去王都了,并不在这儿。”小队长答,“大君子问的那个人应该是关在侯府里,侯府一直留着没人动,所以掩人耳目些。大君子是为他而来的么?” 靳樨“嗯”了一声。 一路上畅快无比,没有遇到任何阻拦,靳樨如回己家,很快,侯府到了,远远看去,门口的匾额上写着“沙鹿侯”的字样,乍眼看威严赫赫,但细看去,却又都是旧物,匾也被风刮得旧了,门口站了五六个守卫,没有麻雀,也没有飞舞的落叶。 “守的人这么多。”小队长道,看向靳樨。 靳樨道:“我自己来,你们先回去吧。” “好。”小队长应了,一队人看靳樨的眼神都热切无比,带着不舍。 丰昌见状后退几步,捂住耳朵,装作聋子。 靳樨想了想,问道:“你们想跟我走吗?” “去哪儿?”小队长忙问。 其余几人道:“我们都没有成家,去哪里不是去。” “大君子愿意带上我们就好——” “如果……”靳樨说,“如果你们愿意走的话,就带上愿意走的人在城外等我,天亮之前,我带上那个人出来,然后我们一起走。” “好!我们都愿意!我这就去通知他们”小队长大喜过望,等不及地说,其余几人也喜得原地跳起。 “大君子不知道,我们等了太久了,早就不想继续呆在这里了,一开始,我们就是为了侯爷来的,他们说侯爷心怀不轨,我才不信,一定是陷害,对了,小君子还好么?” “好得很。”靳樨也有所触动,哑声答,“他有师父了,我也有夫人了。” “夫人?” “大君子有夫人了!” “嫂夫人长什么样子?” 靳樨露出由衷的笑意。 其余人实在忍不住,七嘴八舌地要继续问下去,被小队长推开:“大君子还要办事,你们快回去收拾东西,以后有的是时间!” 说着说着,小队长的语气也高兴得要飘起来了,众人排着队同靳樨抵了下拳头,转头三三两两喜不自胜地跑了。 “要是将军的手下也像这样就好了。”丰昌声若蚊呐,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赶上了!万岁! ps:应该最多六七万就完结了 希望完结前好歹能蹭到一个首页播报(就是首页播小灰字的那行)宝子们如果有多余的海星求求了orz祝大家生活愉快! 第134章 第一句便是:戢玉? 丰昌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种泥潭似的情绪里,靳樨转过身来,问:“你叫什么?” “什么?”丰昌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傻傻地反问道。 “你留这儿等我,我一个人进去。”靳樨说。 丰昌忙不迭说:“我可以一起——” “不行。”靳樨一口回绝,显得非常冷酷,同方才说起夫人的时候判若两人,他什么也没解释,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我一个人。” 丰昌还欲争取,开口前又很有自知之明地黯然把话咽回嗓子,把剑抱得更紧了些,少顷低声道:“昌,昌盛的昌,我的名字。” 靳樨点了点头,示意他藏好等自己出来,忽然又问道:“你原本是打算去找谁的?” 虽然他不知道戢玉身边有什么人,但是戢玉既然让身边的人带着椿剑逃出来,应当是已经想好了它的去处,他话音刚落,丰昌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但是靳樨也没等他的回答,足尖一点,飞身攀上墙头,瞬间就消失在楼宇间,动作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第283章 想必这位就是沙鹿侯的亲子吧,丰昌心想,他曾经数次听戢玉提起此人,原来是这样一个能人,相较之下,自己果然又窝囊,又废物,他艳羡地望着靳樨消失的墙头,想起将军虎落平阳、无可奈何落入那太守手里的时候,自己不但没能帮上忙,还劳烦将军在千钧一发之际把自己推走,这是何等的不忠诚,丰昌笃定地认为这也是一种背叛,实打实的背叛。 如果……如果当时跟在将军身边的不是自己就好了。丰昌想,在将军众多亲随之中,自已无疑是最无能、最没用的那个。 他失魂落魄地抱紧冰冷的长剑,在角落的木桶后藏好,将自己缩成一团,额头抵着膝盖。 夜空静谧,时不时有巡逻士兵走动的脚步声从远方传来。 风打着旋儿从丰昌脚边踅过,有些冷,丰昌打了个寒噤,想起将军的大氅曾那样温暖地罩在自己的身上。 戢玉饥肠辘辘,饥寒交加,胸口前痛得发冷,呼吸都仿佛带着血沫,只稍稍一动,那沉重的锁链便会发出声响,于是他几乎没有改变过自己的姿势,那馊了的饭菜早已冰冷,少许,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戢玉眼也没睁,心想那兴许是老鼠。 丰昌跑走了没有,他还带着那把剑吗? 戢玉有点后悔把剑给丰昌了,这么轻易地把神兵给这么一个小奴出身的人手里,他什么也不会,怎么教都学不会,后患无穷,忽然,戢玉脑海里浮现出一张高烧得红通通的少年面孔,他花了会儿功夫才想起这是第一次见到丰昌时的场景。 夜半三更,所有人都在昏昏欲睡,沙鹿太守在梦中嘟囔了一句,挠挠下巴,一无所知地翻了个身。 侯府的守兵几乎在门口睡过去了,忽地,突如其来的骚乱将睡意挥得片叶不存,囚笼中的戢玉倏地睁开了眼,动乱并没有持续太久,不过小半炷香的功夫便已经止息。 未几有人蹬蹬蹬地跑过来问:“人还在吗?刚有人劫囚。” 守卫过来看了戢玉一眼,见他还盘坐在地上,眼睛也闭着,仿佛事不关己地在假寐,遂放下心来,说:“还在,好好的,这里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人也没来。那劫囚的人抓住了么?” 劫囚? 戢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丰昌,难道他没有走,难道他蠢得一个人回来劫囚? 倒也不是没可能。 “抓着了。”来人答,“大人还睡着,已经送去让管家发落。你们也警醒点儿。” 戢玉也说不清内心的一团混乱是因为什么,他竖起耳朵,听见一个答道:“知道了。” 那人走前又呢喃了一句:“看着柔柔弱弱,也学别人搞劫囚,真是开了眼。” 柔弱? 戢玉好像有些僵住了。 他再次试了试锁链,实在又重又紧,他借着外面传过来的烛光看了看自己的手,面无表情地伸手握紧左手,酝酿着什么,一瞬间,守兵面前的火把忽地轻轻一晃,就像有人在他们面前挥了挥手似的,他们毫无察觉,戢玉却警惕地抬起头。 又是谁? 心想今晚到底要来几波? 那么刹那间的功夫,一抹身影从门口闪进,率先把火把踢翻,四周瞬间陷入黑暗,几个守兵还没来的及发出警告,就三下五除二地全被撂倒了,戢玉听到几声扑通扑通的闷响,在瞬息之间就结束,又是一片阒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戢玉终于捕捉到呼吸声,似乎只来了一个人。 这等身手,难不成还是百里飐抑或是风知亲自来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么快。 来人的脚步声渐近,一步一步,脚步沉稳,最后在戢玉的囚笼面前站定。 会是谁? 戢玉适时抬眼,与来人对视,夜色勾勒出这个人的轮廓,全然陌生,戢玉想了半天,确定自己绝对不曾见过。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靳樨上下打量,开口第一句便是:“戢玉?” “你不认识我?”戢玉冷道,视线从靳樨腰间的剑上挪到他的脸上,“你是哪边的?百里?还是风知?” 靳樨道:“都不是。” “都不是?”戢玉反问。 “有人托我来救你。” “谁?” “昌,昌盛的昌。”靳樨说,唰地抽剑出来,獬豸剑锋利无比,剑刃反射的寒光照出他的双眸,只消轻轻一拨,囚牢的锁链就被削断,铛地一下掉在地上—— 靳樨来到戢玉跟前,下手把捆住他手脚的锁链也一并割断了。 “他叫丰昌……”戢玉突然道,又问,“这是什么剑?” “你觉得呢?”靳樨反问。 戢玉仔仔细细地观察,没继续问下去,他的右手伤势重一些,忍着痛,正准备跟着靳樨离开时,问:“刚才还有个人来救我,是谁?” 太守府里,披衣起来的管家打了个哈欠,拢紧衣服,慢吞吞地走出来,借着光打量被抓到堂下的人,一身凑凑合合的黑衣,嘴里塞着布条,正愤怒地瞪着管事。 看着有点眼熟——管事心想,旁边的人请教:“要禀告太守大人吗?” “别扰了大人的清净,没必要。”管事一挥手,“这人到底什么来历?” “他死不开口。” “无所谓,真是什么重要人物也不会派这么个杂碎来救人。”管事站起来准备走了,“不过以防万一,干脆还是杀了吧。” 第284章 闻声,门口附近站在黑衣人附近的两个守兵互相对视一眼,眼神微微闪烁,应了声“是”,遂一左一右俯身把那人架起来,朝门外拖去。 黑衣人挣扎不能,呜呜咽咽,双脚乱踢,憋得脸都红了,也只能徒劳地望着管事睡眼惺忪地慢慢走远,回房去了。 “你觉得那是丰昌?”靳樨一语道破。 “……”话到嘴边,戢玉突然生硬地改了口,“他死不死的关我什么事,但是我的东西还在他手上,得拿回来。” 靳樨:“……” “行吧。”靳樨说,“跟着我。” 靳樨轻车熟路地带着戢玉翻出侯府,出来第一眼没看见丰昌的身影,戢玉的心神不宁显得更加明显,把自己憋得呼吸都急促了好几倍,刚拔腿往太守府要走,忽然有道熟悉的声音惊道:“将、公子!” 戢玉猛地扭身。 丰昌揉了揉眼睛,抱着剑,像只激动的兔子一样从角落里蹦了出来,险些直接撞到戢玉的身上去。 戢玉的嘴角抽了一下,用完好的左手抵住丰昌的额头,拦下他。 丰昌讪讪地摸了摸刚被戢玉碰过的地方,郑重其事地怀里被他捂热的长剑交还到戢玉手里,戢玉接过来,掂了掂,不由自主地望向了靳樨手里的剑。 靳樨不咸不淡地望了两人一眼,戢玉竟没有察觉到,倒是丰昌反应过来,忙向靳樨道谢,靳樨抬了抬下巴,道:“你没去救他?” “什么?”丰昌茫然地说。 戢玉也终于回过神来:“你在这儿,那么刚才谁救的我?” 三人面面相觑,忽地,墙角又闪出两个人头:“大君子!” 在叫谁? “大君子”是谁? 正当戢玉一头雾水的时候,两个穿着沙鹿守兵的人吭吭哧哧地拖着个麻袋出来,看样子里头是个人。 戢玉:“……” “谁?”靳樨问。 “刚有个人劫囚,被抓了个正着。”其中一人抹了把额头,“管家省事叫杀了,我们俩拦了下来,大君子请看——” 另一人把绳结给解了,露出个乱糟糟的脑袋出来,此人年约四十,手无缚鸡之力,光看外表,决然看不出是个会劫囚的人,此时还昏迷着。 戢玉一看,又是个面生的人,完全不认识,他看了眼丰昌,丰昌也摇摇头,示意自己没见过。 然而靳樨却皱眉道:“怎么是他?” 戢玉:“你认识?” “这是之前沙鹿的巫官,李淼大人。”守兵压根不在意戢玉的出现,只道他与靳樨有交情,笑呵呵地解释,“自从沙鹿划给了申国,赤帝陛下的神坛被封,巫官被赶走,不知去向,我们也有许久没见过李大人了,瞧见的时候还吓了一大跳。” 肜国都城,绎丹,肜王宫。 密懋因为没找见红燕发了雷霆大火,说自己疼痛难忍,乌泱泱的宫人跪了一地,葛霄跪在碎瓷间,一声不吭,瓷片粘着他的血,他的衣袍宽大如飞蛾,颜色鲜红得像染血了一般。 炚国都城,弦桐,若英侯府。 漆汩原本什么梦也没做,干干净净,毫无思虑。 酣梦像温和的流水一样拥抱着他。 少顷,迷蒙的梦境突然清晰起来,影影绰绰,线条抖动,渐渐稳定下来,汇集成一座熟悉的城。 那是沙鹿城。 怎么会突然梦到沙鹿城呢? 梦里的漆汩也非常疑惑,他竭力想要看清,想要找到原因,他的视线像附着在某种鸟类身上,在沙鹿城的顶端翱翔、盘旋,视线一会儿拉远,沙鹿变成一个小方块,一会直插云霄,沙鹿城就被朦胧的云帐给掩住了。 一切都自发而动,如同某种祭舞,台上人的动作飞速得看不清楚,未几又慢得好像钉在了半空中,扬起的裙摆百年才能落得下去。 视角旋转、旋转,线条变成色块, 让观看的人晕头转向。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安稳下来,漆汩一眼看到视角边角的靳樨,他正抬头望着腐朽静止的木屋,手里的烈酒浇在墓碑前,画面霎地一转,丰昌、戢玉、守兵、沙鹿太守、那个管家、李淼……尽数出现在漆汩眼前。 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跌跌撞撞地跑向太守府。 他敲响了管事的房门。 管事这晚第二次被吵醒,已经没有好脸色,开门不耐烦地说:“什么事!” “快去叫醒大人,我看见大君子回来了!” “什么大君子,哪个大君子?” “就是靳樨,靳樨!他没死!” 管事像兜头浇了一身冰水,顿时清醒了过来。 漆汩的视线像只小鸟,飞啊飞啊飞啊,飞过管事的头顶,飞过屋檐墙头,飞过打盹的守兵,他发现自己落在沙鹿城的武器库中。 漆汩有些迷茫,他轻轻地打了个喷嚏,喷出一个小小的火花。 咔擦一声,火星四溅,把漆汩自己给吓了一大跳。 沙鹿太守迷迷瞪瞪地被从床上拖出来,像一只木偶似的塞进架辇,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问旁边的家丁:“到底发生了什么?” 家丁支支吾吾地没敢答。 管事却听到了,回过头来,冲着太守展露笑容:“逃犯跑了,例行抓捕而已。” 太守从凳子上蹦起来:“戢……他跑了?废物!看守的人呢?全给我杀了!!杀了!!!” 第285章 没人应他,周遭鸦雀无声,片刻后管事抚慰道:“我等为大人分忧,大人安心即可。” 每一次管事低眉顺眼地侍奉在太守身边的时候,脸上都是这副表情,但头一次,太守觉得这个笑容特别怪异、刺目,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后背隐隐发毛。 “随、随你。”太守握紧了扶手,跌回去,硬着头皮说,“那就好。” 管事莞尔一笑。 太守左思右想,终于觉得事情有点超脱他的想象,隔着帘子看,跟着的士兵全都是陌生面孔,太守一点印象都没有。 少顷,太守听见管事声音低低地叫人去调兵,说:“一定要把他留下来,不论死活!” 半柱香前。 所有准备跟着靳樨走的人已经收拾好,集聚在城门前,人实在不少。 戢玉发现靳樨盯着虚空,神情异常认真,似乎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然而他面前只是一片空,什么都没有,他被丰昌搀着走上前,意味深重地说:“我没想到丰昌运气这么好,直接就找到了侯爷。侯爷,我该称呼你什么?侯爷,还是大君子?” 一开始见面,戢玉猜想他就是那位骊侯,然而此刻看众人态度,戢玉终于明白过来所谓骊犀,与曾经沙鹿侯长子靳樨,其实是同一个人。 “都可以。”靳樨这才回过神,答,心想事情终于办完了,可以早日回府。 戢玉觉得靳樨的态度有些奇怪,异想天开点说,像是特地来找自己的。 “这么声势浩大,不太好吧。”戢玉望向众人,他们正把守城门的人打晕了,几人一起合力拉开城门。 “没办法。”靳樨说,“人不可能凭空消失。” “听说侯府里有条密道,可以直通城外?” 靳樨答:“我爹在那段路被风知算计过,谁人不知,和走正路的风险差不多。” 门拉开了,几人跑过来向靳樨禀告,他们跃跃欲试,甚至都没问靳樨准备去哪儿,靳樨点了点头,跨上马,戢玉与丰昌合乘一骑,正当他们准备出发之时,身后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 “大君子衣锦还乡,怎的不通知我们大人一声。”管事也骑在马上。 众人回头,没几个瞬息,火把纷纷点起,照得如同白昼,不知哪里来了一堆人,堵在他们后面。 靳樨不慌不忙地调转马头。 丰昌有些瑟缩,被戢玉掰正肩膀,丰昌的后背抵着戢玉的前胸,一时间也无路可退。 管事的目光在几人间逡巡了一圈,最后定在靳樨脸上。 靳樨的样貌毫无修饰,被认出也并不放在心上,平淡地道:“说得不错。那你们家大人呢?” 有家丁把帘子掀开了,露出太守被吓得惨白的脸。 戢玉“噗嗤”一下笑出声,笑道:“这是你们家大人么?我怎么瞧着像狗一样。” 太守竟然没有反驳,四周断断续续地响起一些不太明显的笑声。 “太守大人今年几岁?”靳樨牛头不对马嘴地问。 太守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老老实实地答:“三、三十五……” 丰昌不明所以,回头疑惑地望向靳樨,见他面无表情地开了口。 “年纪不小,眼睛挺瞎。”靳樨不客气地说,“家里边多了邻国的兵,你也什么都没察觉到吗?” 太守这才惊觉,一声惊呼,两只眼睛像老鼠一样跳了跳,左右一看,险些当场晕过去。 周围人实在没忍住,全都笑了起来。 戢玉皱起眉头。 管事道:“大君子这是说什么话,这些都是申国的兵,上将军难道不识得。” 戢玉嗤笑:“睁眼说瞎话。” “风知培养一个心腹不容易。”靳樨举起手指向车架里的太守,“叫你伺候这么个废物,你倒也甘心。” 顿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管事终于一寸一寸地收敛了笑容,冷冷地说:“大君子颇有虎父之风,不如就此留下罢!” “就这么几个人,也想留住我?”靳樨轻描淡写地说。 管事:“我已调兵……” 话音未落,只见沙鹿城东的方向倏地冲天一束烧得发白的火苗,瞬间点燃了整座武器库,热浪扑开,浩浩汤汤,一切发生得毫无预兆,管事猛地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瞳孔里倒映着冲天的火苗,把天际染得黑里发红。 “那、那、那是——”管事身边的人磕磕绊绊地道,“那是武器库,大人,那是武器库!” 第135章 急着回去见吾妻。 漆汩猛地张开眼,有些分不开梦中梦外,他吁了口气,慢慢地撑起身子。 下一瞬间,门打开,蝉夫子手持一支烛台,走了进来。 “醒了?”蝉夫子说,把烛台放在床头的几上。 “嗯。”漆汩说,他已经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人影了,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复明,天还没亮,月亮还挂在当空,明亮异常,“您没睡?” “我都活了多少年了,不差觉睡。”蝉夫子敛袖坐在床侧,确认了一下漆汩的脉息,又道,“你做梦了,对吗?” “……”漆汩眨了眨眼,“是。” “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靳樨回了沙鹿,在沙鹿找到了戢玉。”漆汩仔细地描述给蝉夫子听,他并不知道靳樨现在在哪,“我还梦见我变成了一只打喷嚏能打出火的小鸟。” 蝉夫子沉默了一会儿,眼里闪着漆汩看不清的复杂色彩。 第286章 半晌,他轻轻地问:“你干了什么?” “有个管事要调兵去追靳樨。”漆汩把自己说笑了,“我在梦里迷迷糊糊的,一急之下,打了几个喷嚏,把他的武器库给烧了。离开前,我去找靳樨,他好像看见我了,但是我没法跟他说话,真可惜,然后我就醒了。” 漆汩说完,蝉夫子又沉默了许久,久得漆汩也不安了起来。 “哪里不对么?”漆汩轻声问。 蝉夫子很久之后才轻笑了一声,说:“孩子,那恐怕是真的。” “什么?”漆汩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的确告诉那孩子戢玉就在沙鹿城。”蝉夫子的声音在明月的照耀下莫名显得有几分空明,轻轻的,非常柔和,“一只会喷火的小鸟,孩子,那还能是什么?” 漆汩瞠目结舌。 沙鹿城。 突如其来的烈火将整座武器库都裹在掌心,炽烈燃烧起来。 城里一片哗然,百姓们也醒了,焦急地探头,生怕祸及自己,连守兵也乱了起来,镇定不再,管事的额头咯地绷起青筋,百姓簇拥着奔出门,互相挤着,向城外跑去。 戢玉没料到事情一下子变得如此简单,他愕然地问靳樨:“你叫人点的?” 靳樨沉默一会儿,道:“不是。” 紧接着,靳樨一马当先,大声道:“我们走!” 众人回过神来,忙大声应了,连忙追着靳樨的身影,也向城外跑。 丰昌惴惴不安地等待戢玉的命令,片刻后,他感觉到戢玉深呼吸一口气,道:“走吧。” 数以万计的人挤着向外跑,尖叫、催促、挣扎,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太守一看不得了,再也顾不得脸面,连忙往下跳,也要跑,还没跑几步就被一脚踹了后心,扑进泥土里,一时没防备,挨了好几脚,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要被踩出来了。 管事气急败坏,怒道:“把箭给我!” 家丁们艰难地把弓箭递过去,管事一个翻身,立在太守的车架上方,弯弓搭箭,箭头瞄准,只有一箭的机会,到底是靳樨,还是戢玉? 管事一咬牙,箭头瞄准了戢玉。 “嗖!” 羽箭越过人头,割破夜色,戢玉余光瞄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愣是没动,硬受了这一箭。 “将军!”丰昌察觉到什么。 “我——我没事。”戢玉憋着血沫,道,“继续往前走!” 靳樨眯起眼睛,圈指吹了一个长而尖锐的呼哨。 管事吁了口气,望着跑出射程的众人,心想绝对中了,到底能给风将军一个交代,他才轻松了两息,突然听到一声长啸,在众多喧哗中显得异常突出,管事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一抹雪白的影子像流星一样砸了下来,双翅撑开,伸出两只尖锐的爪子。 不好! 管事一眼认出这只烈鹰,抬手想躲,海东青快如闪电,管事再快也来不及,瞳孔里只见海东青尖锐如刀的爪尖,刹那间眼前一凉,剧痛迟钝了两个呼吸才姗姗来迟。 “啊——” 众人听见管事发出一声凄厉非人的惨叫。 他捂着眼睛,鲜血不住地从指缝间渗出来,痛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几近昏厥。 沙鹿太守险些没给踩成肉泥,虫子一样蜷缩着,护着脑袋,一点点地蹭到墙角,终于没几个人猜他了,他一点点地抬起头,一身衣服脏得不成样子,才抬起头,两粒圆圆的、红红的、白白的圆球滴溜溜滚在他脚前,太守一开始没怎么注意,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呼吸顿时滞住: ——竟然是两颗带血的招子!!! 太守毛骨悚然,连滚带爬,发出第二道骇人的尖叫。 招子滚着血和泥,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众人面面相觑,心有余悸地望着那只雪白的海东青越飞越远,爪子上还挂着血,瞬息之间便消失在云层之中。 管事还在惨叫,太守还在发抖,招子还滚在泥地中。 天亮之时,红燕终于飞回了肜王宫。 密懋这才堪堪睡去,这才有人去扶葛霄起来,葛霄拒绝了宫人的搀扶,一瘸一拐,带着浑身的冷霜和冻僵的身体,扶着宫墙,踏着曙光,一步一步地向外走。 快走到宫门口时,迎面遇到身穿铠甲的毕秋。 “葛大人。”毕秋停下脚步,注视葛霄,“我接你回府吧。” 毕秋伸手欲扶,被葛霄咬牙一把推开。 “滚!”葛霄说,抬头怒视毕秋,“你来干什么?看热闹?” 毕秋一双手撑在半空中,悬了许久才落下,他淡声道:“我没有。” “你了不起,受陛下爱重,希望你会有好下场。”葛霄说,接着再不看毕秋一眼,继续按照之前的路,扶着宫墙,慢吞吞地往外走。 毕秋一直站着原地,目送葛霄的身影慢慢变小,变成一只小小的红色飞蛾,不停地飞到宫外去了。 火烧到天亮也停了,城中百姓焦急地回城,惊讶地发现那场火好像有什么神力,只圈了武器库小小的范围,之内一切烧成焦土,之外什么都没有变化,连一丝火星都没有,在草地上划出了一道非常明显的分界线。 有老人说:“这是赤帝陛下在保佑我们!” 又有人说:“其实是侯爷在保佑我们,对吧!” 有人想起昨夜梦里见过一只红色的晶莹小鸟,有人想起乱糟糟里听见靳樨的名字,侯爷的孩子没死,他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的。 第287章 靳樨带着人跑了数十里方才停下,在一片河滩停下修整。 丰昌勒马,动了动肩膀,戢玉想是睡着了,这么沉,他轻声说:“将军,将军!” 戢玉低沉地嗯了一声,然后整个人重心不稳,直接翻下了马。 丰昌惊愕地回头,这才发现戢玉背后的箭,顿时血都凉了—— “大君子!将军他!”丰昌急得要哭,也不敢动。 靳樨走过来,俯身探了探鼻息,又见血色微微发紫,眉头一皱,这时一抹白影落下。 是一只雪白的海东青。 周围人还没见过这只鹰,不免紧张,靳樨道:“没事,是我的鹰。” 海东青叫了两声,靳樨听懂了,回头道:“有人在附近?” 海东青又叫,靳樨又听懂了,说:“是自己人。” 话音未落,有人拨开灌木杂草,露了个头,道:“我说谁呢,原来是侯爷!” 这人不是别人,是离朝已久的朱照! 朱照既然在这儿,那么以文丹为首的使团一定在周围。 靳樨电光石火之间明白为什么戢玉要来沙鹿城,想来他就是为了炚使团而来的,但是互不通消息,很难恰好遇上,迟了一步,戢玉就会被沙鹿太守送回申国,或是被风知送到密懋的手里。 见众人如临大敌,朱照主动收剑见礼,道:“在下朱照。” 靳樨道:“是自己人。” 朱照看见靳樨伸手倒在地上的戢玉,明白了什么,道:“我是追着海东青来的,文大人在后头,使团里有医有药,不出一刻钟也到了,侯爷稍等。” 说罢,她又闪身不见了。 靳樨转身对一脸担心的丰昌说:“她带的医官是长河家出来的,你放心。” 丰昌吸了吸鼻子,点头。 士兵们把还在昏迷的李淼也拖了出来,和戢玉摆在一起,才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 “为什么叫大君子侯爷啊,是哪个侯?” “还是沙鹿侯吗?” 还没个结论,朱照已经带着人回来了。 叮叮咚咚,车队越走越近,朱照走在最前方,之后是使团的车子,上面扬着旗帜,众人定睛一看,又哗然了——怎么是炚国的白龙旗! 马车停下,一名穿着医官服饰的人匆匆跑下,谁也没看,径直去看伤患了。 朱照道:“大人,到了。” 车厢中“嗯”了一声,未几,帘子掀开,下来一名眉眼寒凛、衣着朴素的女子,她抬眼扫视了一圈,靳樨知道这就是文丹,但是文丹并没有见过自己,遂主动上前,道:“文大人。” 文丹了然,便笑道:“若英侯。” 若英侯! 众人呆呆地张开嘴,半晌也没合上,道:“若英……是炚的那个若英关的‘若英’吗?” 旁边的人也呆呆地道:“天底下没有第二个若英了。” 医官察看完毕,过来回话,道:“大人、侯爷,晕倒的那个挨了顿打而已,没有大碍,中箭的那个箭上有毒。” 丰昌一白:“什么?!!” “能解吗?”靳樨问,示意丰昌不要激动。 医官答道:“换别人不行,我们家的话就可以。” 因救治不能多加移动,靳樨与文丹商议,决议在此地扎营,盘桓几天,至少等戢玉醒了。 靳樨问了问铠甲的事情,文丹说已经交给了天子,又说天子当庭吐血,她离开西亳的时候天子都还没能下床。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 靳樨既没有向文丹说她师父楼罗干了什么,文丹也没有出声问受伤的人是谁、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大家心照不宣。 翌日,李淼终于醒了。 睁开眼,看见帐篷,听见外头有响动,李淼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身上敷的药有些痛,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他想了想,揉了揉头发,还是走出帐篷。 只见一条潺潺的小河向前奔流,有锅有人,熙熙攘攘,其中有些人李淼认识,那是沙鹿的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淼的记忆停留在被管事吩咐说杀了的那瞬间,谁救了自己? 有人认出他来了,笑呵呵地打招呼说:“李大人!” “诶。”李淼下意识地应道,真是恍若隔世的称呼。 那人扭头喊道:“李大人醒了!来人!去通知大君子!” 李淼敏锐地捕捉到“大君子”三个字,刹那间觉得激动得浑身血流动的速度都加快了好几倍,脑袋轰隆一声:“你说谁?!!” “大君子啊!”士兵道,又反应过来,“噢,你没见着,就是侯爷的儿子,大君子啊。” “他没死?”李淼着急地说。 “我没死。”靳樨说,不知何时他已经过来了,一身黑色的武士袍,腰上佩剑,站在五步开外,像极了靳莽,也像极了央夫人。 李淼呆呆地望着他:“你……你没死……” 过午,丰昌背着那把重重的剑,小心翼翼地提着热水,走进帐内,戢玉还睡着,脸上无甚血色,他身上的伤医官都已经处好了,说是新旧相加,又被箭毒一催,才彻底罢工,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解药已经喂了下去,等他醒了,就会好很多。 丰昌仔细地调好水的冷热,才沾湿布巾,认真地帮戢玉擦去血污。 手指、胸膛、脖子,最后是眉眼,露出戢玉俊美的容貌,丰昌不免发了会儿呆,真好看啊,将军一定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第288章 这时,有人在帐外说:“小昌!你和你兄弟的饭我给你放外头了啊,急得趁热吃!” 丰昌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忙应道:“知道啦,多谢!” 丰昌等了一会儿,才掀开帘子,把食具拖进来,是肉糜粥,切得细细的,令人拇指大动,丰昌端起一份,开始犹豫该怎么喂给戢玉吃,舀了一勺,细细吹冷,抵到戢玉唇边,半晌,戢玉都没有动作。 丰昌一筹莫展地蹲了会儿,狂揉起自己的头发。 闭着眼的戢玉:“……” 戢玉等了好大一会儿,但丰昌还在揉他那个发黄的头发,最后戢玉终于忍不住了,睁眼道:“给我,我自己喝。” 丰昌一激动,膝盖还磕在地上,当即要膝行过来了,戢玉的眉毛一跳,说:“小心粥!” 丰昌讪讪地收了手。 戢玉慢吞吞地撑起身子,丰昌连忙在他后腰塞了团毯子,戢玉伸手:“给我。” 因为戢玉醒过来而太傻乐的丰昌没反应过来。 “……”戢玉说,“把粥给我。” 丰昌这才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把粥交到戢玉手里,又递了杯温水过去,戢玉漱了漱口,方才开始喝粥,用眼神示意丰昌自己也喝,丰昌安下心来,食欲也好了,端起碗吸溜吸溜,戢玉喝得慢条斯,目光扫过丰昌背后的剑,不显山不露水地笑了一下——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靳樨听说戢玉醒了,下午的时候过来见他,丰昌刚要走,被戢玉叫了名字,他疑惑地回头,戢玉面无表情地说:“你不用出去。” “啊?”丰昌说,“可是……” 戢玉不耐烦地:“废什么话!” 丰昌只好:“哦……好的。” 靳樨并不在意,等他们掰扯完了,才说:“我们留几天,再走。” 戢玉双手搭在毯子上,觉得靳樨的眼神有点莫名其妙的前辈味道是怎么回事,明知故问道:“去哪儿?” “门外就是炚的使团,主事是长公主钦定的文丹,曾经是大巫的弟子……当然,炚现在没有神坛。”靳樨说,“朱照是长公主身边的心腹,来陪同文丹的,玉将军,你不就是为了找使团才来沙鹿的么?” 戢玉沉默了,半晌笑起来:“谁告诉你的。” “我有眼睛。”靳樨说,“有人来托我带你去弦桐。” 戢玉还没说话,靳樨又道:“不,不仅是你,还有你的剑,我知道那是什么。” 闻言,丰昌护紧了剑,戢玉反问:“侯爷到底在急什么?” “我离家太久。”半晌,靳樨给出了个令戢玉意外的回答,他说,“急着回去见吾妻。” 戢玉:“……”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们俩主角的人设是:猫/鸟语达人 降温了大家注意身体,不要像我:咳咳咳…… 第136章 只剩下“喵喵”两声 靳樨拍拍手升仙般走了,戢玉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愣在原地,半晌扭头问丰昌:“他夫人是谁?” 丰昌抱着剑,摇拨浪鼓般摇头,亦非常迷茫,嗫嚅着猜测:“也……也许是句家的美人计?” “美人计能这么有用?”戢玉难以置信道,继而耳朵一动,“外头什么声音?” 外头确实传来了细微的骚乱,很容易被忽略,丰昌分出一只手,将帘子掀开一个小角,只见营地之外确实来了一队守兵,为首的是个疑似穿着师爷袍子的人,所有人穿的衣服都很眼熟,丰昌花了会儿时间琢磨是谁。 戢玉问:“怎么了?” “嗯——我想起来了!”丰昌唰地扭头,着急道,“不好,是沙鹿太守府的师爷,我见过!” 戢玉倾身按住丰昌的肩头,越过他,往外望去。 “我们正在追查逃犯,你们这些异乡人来历不明,谁知道会不会包庇逃犯,实相点的话快给大人让开——” “退下!”师爷斥道,“瞎了眼的,看不出来这是炚国的旗么?” 这位师爷便是一开始向府里管事通风报信的人。 那人讪讪地退下了,师爷又扬起笑脸,对使团的人道:“冒犯了,我们是从沙鹿来的,求见你们使臣大人。” 对峙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朱照从营地里走了出来,雷厉风行,众人一见她便分作两行让出位置,师爷知道此人地位不同,于是笑嘻嘻地做了个揖,眼睛不住地朝营地中瞥:“手下的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炚国的大人们,恕罪恕罪。” “凭你也想见我们大人。”朱照不动声色地道。 师爷的笑容一僵,又道:“实在是有逃犯逃出,还伤着了我们府里的人,罪大恶极,望大人见谅。大人贵姓?” “逃犯?”朱照不答反问,“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 师爷自然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出戢玉与靳樨的名字,又思及炚使团正是从陈申而来,不知道见没见过戢玉,他想了想,咬牙作出决定,挥手令人取来戢玉的画像,呈给朱照。 朱照只垂下眼帘扫了一眼,便用剑柄推开,语气冷淡:“这什么人,没见过。” 师爷的表情又是一僵,道:“我们一路过来,未曾见到其他人,怕是逃犯藏进了大人的使团里。” “关你什么事。”朱照呛道,“你还有胆子搜使团的人吗?你算什么人物?” “不敢不敢。”师爷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垂在身边的手指轻轻地晃了一晃,紧接着,他带来的追兵里有个人当机立断地抽出一只箭,眼也不眨地往自己喉咙就是狠狠一捅,动作之迅速让朱照也没来得及拦,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明白了师爷的意图,果不其然,师爷的嘴角扬起一丝得逞的笑容,然后他道:“既未出申国地界,就算是申国的客人,保护客人的安全,是我们应尽之责——来人,有刺客!!!” 第289章 那个中箭的人已经一言不发地倒在地上,热烘烘的鲜血洇透了枯黄的草地。 朱照骂了句脏话,立刻抽剑出鞘,抵在师爷的喉咙上。 “莫急莫急。”师爷一点也不急,举起双手,笑着示意自己引颈就戮、手无寸铁,“大人何必着急,若逃犯不在,我们自然也就走了,大家相安无事,岂不是两全其美?” 朱照不悦地磨了磨后槽牙,心道这师爷不要脸的做派简直、简直像极了那个叫风知的疯子!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走出帐篷,轻声道:“朱姐姐。” 朱照回过头,师爷也一并看过去,看见一名素衣女子,揣着袖子。 “大人。”朱照道。 这一定就是使臣大人了,师爷眼睛又是一转,谄媚地叫了一声“大人”,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文丹便自顾自地道:“客随主便,既然你要查,那就查吧。” 朱照一愣,那三个人可还在营地里! 文丹抬眸,看向师爷,轻飘飘地说:“如果你找不到呢?” 师爷下意识打了个寒噤,朱照笑了,道:“皇天后土、青帝赤帝白帝陛下在上,如果你找不到,那就把命赔给我们吧。” “有风知的性格,却没他的骨气。”帘子下的戢玉看着师爷摇摆不定的样子,摇了摇头,说,“如果是风知,大概一点犹豫都不会有就会直接应下来,到底是央夫人和靳莽的徒弟。” 师爷左右踟蹰,最后不知怎的,还是咬牙答应了下来。 朱照遂提剑跟在师爷后头,跟着他一个又一个地掀开帐篷的帘子,掰回每一名随从的肩膀,察看他们的脸。 师爷一直能感觉到朱照森寒的剑刃跟在自己身后,就像头顶随时都会落下来的铡刀,走着走着,这种心就愈发严重,只觉得自己的后心一直在冒冷汗,十分心神不宁,一开始还算看得仔细,后面几乎是走马观花地一遛烟儿的就过去了,白日里灿烂的天光照得他视线遍是光晕。 一颗豆大的汗珠落在了地上。 一声轻快的哨声,立即消失于无。 奇怪,他怎么听到了有猫在叫? 师爷在众多人头中,终于看见了戢玉的脸,他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直接掰住对方的肩膀向后一别,大声道:“找到你了!” 他喜不自胜地松开了满是汗的手掌,激动地大吼:“快!来人!把他给本师爷给绑回去!” 然而周遭鸦雀无声,没有人应承。 师爷:“???” 有人试探着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大人,这不是……那名逃犯啊,您仔细看看。” “……怎么可能?”师爷缓慢地眨了眨眼,定睛一看,那摇晃的“戢玉”的脸继续晃动,继而变成了一张陌生的脸,他一惊,下意识地松了手。 怎么……不是? 不是戢玉。 那么戢玉在哪儿? 他又听见了猫的叫声,绵绵软软,像天际线一样绵长。 还有唱歌一样的哨声,飞扬得像长了翅膀。 师爷继续往前走,他又掰过另一个人的脸,于是又看见了戢玉。 左右小声道:“大人,这也不是。” 师爷一言不发,面带癫狂,脚步逐渐变得快了起来,他路过的所有人的脸在他眼中都变成了戢玉的模样,都冷冰冰的,看仇人一样看着他。 这么多戢玉,到底谁才是真的戢玉,还是说,戢玉压根儿不在这儿? 他晕晕乎乎,身后传来了一声属于朱照的冷笑。 “你在发什么癫?”朱照冷冷地问,“你家主子平日里也是这么发疯的?” 师爷甚至没能解这句话,剑已经重新搭在了他的喉咙上,他丝毫未觉,眼里只有数不清的戢玉的脸,所有脸庞都像鬼魅一样摇晃着靠近过来,又像泰山一样压了下来,愣是逼出了师爷的一声尖叫,旋即,他原地晕了过去。 朱照:“???” 朱照略显无辜地呆在当场,头一回遇到没下手自己晕了的,旋即清了清嗓子,说:“还不赶紧带你们废物主子滚回去?” 师爷的手下群龙无首,还抓什么逃犯,只得灰溜溜扛起口吐白沫的师爷,飞奔一样走远了——甚至还带走了自己那名无辜死去的同袍。 一枚碧色叶片从文丹的袖子里飘然而下。 朱照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嗤道:“有病!” 话音刚落,丰昌扶着戢玉慢慢走了出来,与文丹、朱照点头见礼。 戢玉皱着眉头,莫名道:“他这是怎么了?” “见鬼了吧。”文丹淡淡地道,转头招呼道,“侯爷也来了。” 靳樨点了点头,文丹的视线不可控制地向他手臂移动,忍不住:“这是……” 众人的表情均是一滞,只见靳樨的手臂上竟然躺了只黑乎乎的小奶猫,毛炸炸的像海胆,触感却像棉花,鼻子、耳朵、爪垫也都是黑乎乎的。 “……哪儿来的猫?”朱照一愣,不免问道。 “自己钻进来的。”靳樨简单解释,看起来不想细谈,伸手搔了搔黑猫的脑袋,向猫介绍,“这是戢玉玉将军。” 黑猫:“喵。” 戢玉更莫名其妙了,但是靳樨已经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了。 戢玉想起来,听说曾经的沙鹿侯府里有许许多多的猫,他翻出来的时候甚至还路过了那间如今空置的院子,大树的叶子也落尽了,显得分外萧条。 第290章 戢玉向朱照打听:“听说骊侯在弦桐成了亲?” “成亲?”朱照露出微微惊讶的神情,心想没听说靳樨有亲近什么女子,遂答道,“并未曾听说。” 文丹道:“我们离开弦桐的时候,骊侯还未进都,离朝以来,通信不便,或许有什么变动,朱姐姐也不一定知道。” 靳樨专门抱着黑猫在营地里结结实实地转了三圈,仿佛在显摆什么,才尤嫌不足地回到自己的帐篷,黑猫撒欢儿地跳下来,在地毯上磨了磨爪子,才重新回到床上去。 靳樨盯着它的一举一动,眼里露出纯粹的、温柔的笑意。 两刻钟前,弦桐的漆汩闭上眼,听见蝉夫子说:“再睡一觉,醒来就好了”,他甫一闭眼便立刻沉入了梦境,梦见了久久未曾见面的琥珀,还是小小的一只,在一面巨大而浅薄的水面上戏耍,这片湖泊像足够笼罩整个天地的镜子,清晰地倒映出流动的云团和湛蓝的天际。 无边无际地延展开来。 远处雾气弥漫,被微风吹开,有一株翠绿的人高般的小树,树枝上栖着一只火红的燕,树干上缠着一条白如雪的蛇,还衔着一块明亮的石头,水面下有一尾半个手臂长的黑麟小鱼,看起来纹丝不动,却时不时地瞬间就窜到十几步开外去了。 而眼前,只有漆汩和琥珀,没有别人。 琥珀回过头,金色的眼眸闪着梦幻的光芒,看起来似乎很高兴,咪呜一声,咕噜咕噜地疾奔着冲向他,身后甩出一串水珠,淅淅沥沥地泛出七色彩虹。 “琥珀。”漆汩想叫一句,然而话一出口,只剩下“喵喵”两声。 【作者有话说】 完球 没写完 更一章再说 感谢 第137章 反正也没掉块肉。 漆汩惊愕地低头,水面涟漪阵阵,他看见了一只活像在墨水里打过滚一样的小黑猫。 他呆呆的,不知作何反应,水面映出来的黑猫也呆呆的一副囧样。 他扒拉自己的脸,小黑猫也傻乎乎的用爪子揉脸蛋,还下意识地舔了舔爪子——不是,怎么这么顺手,这么舒服? 漆汩还没适应,面前的琥珀已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长长的一声“喵——” 漆汩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竟也“喵”了回去,闻声,琥珀高兴地要疯了,然后两只猫就喵喵喵地滚作一团,漆汩从来不知道原来打滚儿是这么美妙的事情,一路喵喵喵的,兴致高得险些失了神智,整只猫滚得失去了重心,忽地浑身一轻,他落进了一片柔软的枯草地里。 咦?! 漆汩炸了全身的毛,赶紧爬起来,一张口:“喵?” 咦?!! 漆汩完全傻了,在原地当了好半晌的猫雕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前面不远就是一条小溪,于是迈着完全陌生的四只爪子,乱七八糟地甩着耳朵和尾巴,跑了过去。 澄澈的小溪里果然照出了梦里那只黑乎乎的奶猫。 老天!这是真变猫还是假变猫了?! 还在做梦? 漆汩傻呆呆地啃了啃爪子,又吭哧一下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嘿呦,有点疼! 漆汩立马松开嘴,茫然地抬起头,心想,原来猫的视角是这样的。 不远处的嚷嚷吸引住了漆汩的注意力,他转过身,藏在一块石头后面,探头探脑,只见一名师爷带着人过来,走出来的是——朱照?! 福至心灵,漆汩瞬间猜到自己在哪儿了。 在沙鹿边上。 豁然间他又想起自己变成红燕喷火时候,曾与靳樨对视了短短的一刹那,那么……靳樨现在也在这儿?! 一想到这点,他惊喜得原地跳了起来。 可是这么多帐篷,靳樨会在哪一顶? 漆汩觉得变成猫之后他都不聪明了,原地绞尽脑汁许久,忽地一抹白影从天而降,漆汩向后一蹦,又抬起头,看见海东青就站在他藏身的石头上面,歪着头看他。 漆汩激动起来,海东青一定知道靳樨的位置! “喵喵喵喵喵——”小黑猫张牙舞爪,急得要说话。 海东青岿然不动,接着打量他。 漆汩更急了,疯狂叫起来。 几番“交流”下来,海东青终于好像真的懂了他的意思,张开翅膀飞了起来。 漆汩松了口气,连忙抖擞精神,驯服四肢,追着海东青飞翔的方向蹦蹦跳跳地跑去了。 他跑得那样快,旋风一般,隐秘地穿梭在草丛间,谁都没有注意到还会有一只小猫藏在草丛里。 少顷,海东青在一顶帐篷前收翅膀——应该就是这儿了,漆汩心想,来了个急刹,对海东青喵了两声表达感谢,紧接着扒拉帘子,用脑袋顶开,钻进帐篷。 帐篷并不大,只有靳樨一个人,他正盘坐着闭目养神,獬豸剑就在他的手边。 两月不见,只觉得有好久好久了啊,漆汩心想,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久,加起来可不得百八十年了。 漆汩放慢了脚步,摒着呼吸走了过去,新驯服的四肢还走得不太灵便,快靠近靳樨时由于分心,他还是扑通一声地摔了一跤。 靳樨适时睁开眼,垂下眼帘,仿佛在说:“哪里来的猫?” 漆汩一对上靳樨眼神,险些要哭出来,全然不知现在的自己看起来有多么可爱。 就像两团棉花倒在地上,两颗大眼睛跟葡萄似的湿润,表情还带着一点傻气,尾巴却翘得极高。 第291章 靳樨没有犹豫,伸手把呆呆的小黑猫拢进自己的怀里。 移动的过程中,漆汩弯成了一顶拱桥的形状,甫一落进靳樨的怀里,被那种熟悉的气味所笼罩,漆汩几乎是瞬息之间便松弛了下来,眯起眼睛,惬意地喵了喵。 靳樨伸手勾了勾漆汩的下巴,又给他顺毛。 漆汩伸了个懒腰,爪垫开了朵花,不由自主地打起小呼噜。 靳樨突然动作一停,叹息着道:“阿七……” 虽然极不可能,但这只黑猫的眼睛,看向自己的眼神,确实让靳樨想起了漆汩。 “你是从沙鹿出来的吗?”靳樨问,“你的兄弟姐妹们呢?” 漆汩知道靳樨一定是想起了沙鹿侯府那满院子的猫,虽然不知道,但很认真地喵了几声以作回答,心想猫喵喵叫果然是为了哄人的。 一人一猫旁若无人地呆了好一会儿,温柔乡让漆汩几乎忘记了自己原本是谁,流连忘返,况且靳樨的手法真是好得不得了啊!他一时懈怠,翻了个身,把自己软而柔嫩的肚皮露出给靳樨,靳樨揉了几把,手往下滑,然后停在某个地方。 脑子里嗡的一下。 神游天外的漆汩瞬息间几乎全身都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望向靳樨,却听靳樨平淡如水、一脸严肃地说:“哦,是只公的。” 漆汩:“……” “喵——”漆汩张牙舞爪,挣扎着从靳樨膝头翻了下来,警惕地往着靳樨的脸,而靳樨还是一脸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举起两只手作投降,看着他。 漆汩气势汹汹地哈了好几口气,以表示自己的愤怒。 “不能摸吗?”靳樨语气特别奇怪地道。 不!能! 太变态了! 漆汩继续怒气冲冲地哈气,外头越发靠近的喧闹忽然提醒了他,漆汩反应过来,连忙环视周遭想找个能写字的东西——但是帐篷里既小,又四壁空空,什么都没有。 只有…… 只有靳樨的手边还有杯凉掉的白水。 漆汩前肢伏下,双眼瞄准茶杯,状似捕猎。 三。 二。 一。 冲! 倒数结束,漆汩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去,一把就把茶杯扒拉了下来,刺啦一声,白水四溅。 靳樨完全见惯了猫闯祸,还是一脸平静无波的表情,然而下一刻,他的表情终于变了—— 只见小黑猫用爪子蘸了水,跳到另一片的干燥地面上…… 写起了字! 用猫爪子写字简直是天底下第一难事,漆汩一面颤颤巍巍地写,一面疯狂腹诽,一开始他还打算写自己名字,现在因为笔画太多放弃了,退而求其次地写了“阿七”两个字。 好不容易写完,他跳到一边,重新看着表情严肃的靳樨,轻轻地喵了一声。 “喵喵喵喵!” 我是阿七! 为防止靳樨不信,漆汩尝试着单用后肢,像个人一样站起来,喵了好大半天,待看靳樨还是呆呆的没反应,漆汩又在心底骂道:“怎的平常看起来聪聪明明,现在傻了,难道我表达得还不够清楚吗?!” 漆汩急了,又要蘸水再写字。 低着头,爪子还没碰到水,忽然一个硕大的拥抱扑了过来,把漆汩死死按进怀里,漆汩猝不及防,就好像突然被大灰狼抓进黑乎乎的山洞里了似的。 他屏住了呼吸。 “殿下——”靳樨轻声说。 “喵。”漆汩终于放心了,用毛茸茸的爪子戳了戳靳樨俊朗的脸颊,心道怎么背地里叫“阿七”,见面又叫“殿下”了,真是的。 紧接着漆汩又皱起眉头:“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快忏悔你刚刚的冒犯行为! 但是靳樨听不懂,只是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漆汩的脸蛋。 漆汩不由自主又晃了下神。 靳樨的神色忽而严肃起来,漆汩还未回过神,就见靳樨猛地靠近,他的脸在漆汩的视线里扩大了无数倍,却还是挑不出不顺眼的地方,漆汩稍稍一怔,就听见靳樨说:“还能变回去吗?” 漆汩闻言也呆住,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 “能变回去吗?”靳樨再问了一遍,语气郑重。 漆汩无法敷衍,靳樨的眼神太认真了,只得咬着尾巴,猛地点头。 靳樨:“真的?” 漆汩接着一边“咪一边点头,小鸡啄米似的。 靳樨的视线逡巡再三,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一说法。 忽然,一声尖叫扯回了两人的心绪,漆汩回过神,连忙推着靳樨的手,从他怀里钻了出来,跳到地上要出门,他走了几步没见靳樨跟上来,于是回头给以疑惑的眼神。 “不去也没关系,相信她们。”靳樨说,张开手掌,“回来吧,让我抱着你。” 漆汩犹豫了,心软了。 靳樨说:“我有两个多月没有抱过你了。” 语气还带着一点落寞是为什么?! 漆汩百分之一千地犹豫了,心软了。 最后他妥协,跳到靳樨膝盖上,仰头喵了几句,大意是“出去”和“抱着”其实也不冲突,漆汩用爪子按了好几下靳樨的手掌,又指向门外。 意思特别明确,靳樨还没脸皮厚到装听不懂,只得揣了起来,走向帐外。 这时师爷已经晕倒着被扛走了,文丹评价:“见鬼了吧。” 第292章 遂和靳樨打招呼。 漆汩躲在靳樨的手臂里,露出的尖耳朵晃了晃,他盯着从文丹袖子里掉下去的碧色叶片,又看看她平静的、与己无关的神色,心道楼罗的弟子果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方才……方才是给师爷下了药么? 漆汩嘴角一抽,心道这一手倒是高明……只是有点,嗯,下里巴人,不过能达到目的就行。 “这是戢玉玉将军。”靳樨说。 “喵。”漆汩看了看,立马记住了戢玉的脸——没办法,长得是真不错,然后是他身边的那个小亲随,以及……亲随手里的剑。 一个猜想腾上心头,也许这就是那把椿剑了。 靳樨没说几句话就要回来,临回帐前,又突然改了主意,特地去营地各处转了一圈,引得所有人都看着他和他怀里的猫,不仅看了,有几个还跑上来问猫的名字,问他从哪儿找的猫。 漆汩觉得特别丢脸,于是在靳樨的手臂上转了个身,将脸埋进衣裳里,却顾头不顾尾。 靳樨倒是非常泰然自若,甚至还有点洋洋自得,他还捋了把漆汩的尾巴,幽幽地望着他的尖耳朵和长尾巴。 漆汩感到莫名其妙,但是靳樨极幽深的目光还是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干嘛啊这幅表情,漆汩气不过,一爪子就挠了过去。 靳樨及时避开,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漆汩软软的爪子,似乎觉得手感特别好似的捏在掌中,漆汩试图拔了几次没拔出来,遂也干脆放弃,就这么让靳樨捏着。 捏一捏爪子而已,反正也没掉块肉。 第138章 祝你心愿得偿。 沙鹿城。 一身夜行衣的女子站在沙鹿侯旧府的门口,抬头看牌匾。 “姑娘别急,管事派出去的人马上就回带那个人回来了。”太守谄媚地陪着笑站在侧面,心里暗暗叫苦,管事瞎了眼现在还生死未卜,现今又来这么一个祖宗,叫他怎么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女子半晌后终于收回仰望的眼神,轻描淡写地说:“你确定来的是靳樨?” “绝对是的。”太守立马斩钉截铁地道,“我听管事说了好几遍,他现在还说,一定是那个姓靳的。” “那算了。”女子说。 太守呆呆地“啊”了一声,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没有谁可以从他手里把戢玉带回来。”女子回头,觉得特别好笑似的回头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太守,“即使是你那管事的主子也不行。” “什么?”太守还是没有反应过来,管事的主子不是自己么? 女子嘲讽地笑了一下,太守还未回过神,这来姑娘就像她来时一样,无影去无踪,顷刻间便在暮色中失去了踪迹。 漆汩躺在岸边,一边打盹一边借着晚霞看靳樨挽起袖子一脸严肃地对付滑不溜手的鱼。 水珠四溅,在黄昏柔和的金色光芒中亮得如同宝石一般。 正好一根不懂事的草叶在眼前晃来晃去,扰了漆汩的视线,他极其不耐烦地用爪子按倒,忽地觉得牙齿痒痒,遂一口咬住,哼哼唧唧地磨着,一下子忘了继续看靳樨。 李淼由远及近,慢慢地踱了过来。 他在不远处抱着膝盖坐下来,看着靳樨,恍如隔世,漆汩咪咪两声以示自己的存在,成功地把李淼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李淼于是蹲下来,折了手边的一只狗尾巴草招了招。 漆汩企图抵抗本能但没成功,倏尔朝狗尾巴草扑了过去。 李淼不禁笑了,想起沙鹿侯府那曾经满院满院的猫,好像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 正值这空当,水里传来声响,一人一猫都扭头,就见靳樨面无表情地直起身来,剑上插着一尾肥鱼,他把衣服好,迈腿上了岸。 漆汩疑惑地眨了眨眼——靳樨之前捉了半个时辰都没抓到,他才刚刚扭头,怎么这就捉到了? 李淼站起身,眼神微微闪烁:“大君子……” “嗯。”靳樨点了点头,“李大人。” “已经算不上是大人了。”李淼苦笑道,“出事后不久,靡老也离开了侯府,大家都走了,这里空无一人。” 靳樨不置可否,俯身把漆汩揽在臂弯中,漆汩知道挣扎无果,打了个哈欠听之任之,靳樨径直问道:“你知道你要救的人是谁吗?” “知道。”李淼答,“他是戢玉,我……”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觉得没有必要瞒着靳樨,便道:“如今朝中诸臣以三人为首,分别是风知、毕秋,还有……” 还有谁? 漆汩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下一瞬间,仿佛心有灵犀,靳樨开口笃定地道:“葛霄。” 李淼没有否认。 靳樨盯着李淼:“你救戢玉是葛霄的意思?” 李淼点点头,搓了搓手,没有解释为什么,只说:“我是来告辞的。” 漆汩停止舔爪子,视线从靳樨身上挪开,转而看向李淼,发现他瘦了许多,鬓边已有花白的发丝。 靳樨片刻后才开口:“你想好了?” “嗯,想好了。”李淼说,“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沙鹿。这里是我的家。尽管它现在归了申,但……它依然还是我的家。” 漆汩怔怔地听着,一动不动。 靳樨:“好。” “靳侯爷是好人,央夫人是好人,滑青他……其实也是好人。”李淼说,“你们都是好人,大君子,我现在也不是巫官了,不过,我还是想祝,大君子,祝你心愿得偿。” 第293章 靳樨眼珠不转地打量李淼,最后他道:“多谢你。” 李淼在晚饭前便离开了,独自一人踏上归途。 漆汩站在帐篷顶上,眼也不眨地望着李淼枯瘦的背影。 “下来吃饭。”靳樨在下头喊,想了想,“咪咪。” 漆汩叹了口气,绕下来,轻巧地向下一跳,正正好好地跳进靳樨张开的手臂中。 靳樨没让别人插手,自己亲自下厨,煮了一锅香喷喷的鱼汤,端回帐篷,又把鱼肉吹凉、剔去尖刺,撕成一条一条的,拢在一个开口小碗里,推到漆汩的面前。 漆汩低头嗅了嗅,立刻大快朵颐起来。 吃得很饱,肚子都圆滚得像颗球,然而小猫的身体太小了,靳樨准备的鱼他压根没法吃完,又还是觉得特别香,吃饱后还是艳羡又可惜地一直望着。 靳樨看懂了他的眼神,说:“没事,我可以一直做给你吃。” 漆汩龙心大悦,欣慰地喵了一下。 晚上睡觉靳樨也不肯让他一个人睡,愣是不容置喙地把漆汩塞进了毯子里,漆汩腹诽了几句,没拒绝,从毯子里冒出一颗小脑袋,看着赤着上身的靳樨把炉子烧得更旺了些,又把灯吹灭,才翻身上来。 “喵喵——”漆汩点评了几句靳樨的身材,仗着反正靳樨也听不懂,然后顺从地躺在他的手臂上。 帐子里特别安静,只有炉子的烧火声和偶尔来回走动巡逻的脚步声。 靳樨的呼吸像飞蛾一样在帐子里飞。 很快,漆汩昏昏欲睡了,团成一个小小的球。 靳樨却开口,问:“你的眼睛怎么样了,好的话,一声。” 漆汩呢喃着喵了一声。 靳樨凑近,亲了亲他毛绒绒的头顶,漆汩的脸颊一下子腾地变红,幸好一身黑毛什么也看不出来,靳樨又揉了揉漆汩的头顶,捋着他的尾巴,在他耳边说:“我很奇怪。” 漆汩:“喵?” 靳樨道:“你说人为什么不能长尖耳朵和长尾巴呢?” 极度的寂静,漆汩至少花了三个呼吸才明白了靳樨的言外之意。 漆汩:“……” 漆汩:“!!!” “喵!”漆汩愤怒哈气,耳朵向后压,回头不轻不重地啃了口靳樨的下巴,用爪子捂住他的嘴巴。 靳樨笑了,捏开漆汩的爪子,道:“对不起,我错了,不说了。” 漆汩这才重新躺好,连再给靳樨一个眼神也欠奉。 “睡吧。”靳樨轻声说,“明天见。” 漆汩敷衍地叫唤,以示回答。 “等有一天。”靳樨在黑暗里轻声道,“我陪你回缃羽看看。” 漆汩一怔,没想到靳樨竟然也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他没有回答,听到两颗心跳动的声音,扑通,扑通,跳得他的心也乱了,漆汩将软软的爪子按在靳樨的唇上,闭上眼睛,想象翌日的朝阳。 晨光熹微,漆氿登顶,遥看远方的敌营。 金色的曙光照在她乌黑的发髻上,原本习惯性脚步飞快的蓝典走到离她两步的地方,忽然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 “——什么事?”漆氿仿佛脑后长了眼睛。 “殿下。”蓝典回过神,将手里封死了的信递到漆氿的手中,“王都来信了。” 漆氿用手刀削开火漆,展信一看,信里什么也没写,只描了一块完整的玉璧图案,她的眼睫垂下,好像想起了什么,片刻后微微地笑了,将信纸用两根手指掂在手里,悬在一旁的火把上方,嚓地从信纸的角落燃起火苗。 “我们派出去的杀手怕是没得手。”蓝典又道,“一个也没回来。” 漆氿点了点头,并没感到意外,她眯起眼睛,问:“你看见了没?” “看见什么?”蓝典有点摸不着头脑,循着漆氿的视线一同望过去,只见笼罩的晨雾如梦一般泛金,似乎有个人,身长玉立的,亦望过来。 “那是……”蓝典一愣。 “郑非。”漆氿笃定地说,信纸化作灰烬,从她指尖飞扬开来,她转身,眉毛一挑,“他给我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蓝典仔细地想了想:“殿下,您见过他吗?” “我想我没有。”漆氿慢吞吞地说,“真奇怪啊不是吗。” 对面,郑非也望着远处的漆氿,也对永娘道:“我一直觉得,这位瞳公主其实是故人。” 永娘道:“公子为何这样说?” “不知道。”郑非说,“也许是直觉吧。——陛下怎么样了?” “西亳寄来的信里说,陛下天体欠安,久病不起,午殿下日日侍奉在御前,陛下……陛下希望公子能回去一趟。” 言外之意,怕是命不长久了。 然而姬焰无子,王室无人,若是姬焰离世,又该由何人即位。 郑非的眉梢狠狠地上下一跳。 “回去?”郑非的情绪少见地出现了起伏,嗤笑道,“我回去能做甚,我又不是神仙。我自十三岁就离开了西亳,离开了紫微宫,这么多年来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难不成陛下还羡慕在外头‘自由’的我?” 永娘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郑非的下言。 郑非深呼吸一口气,竟然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从西亳出来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这辈子不可能再葬回祖地了,毕竟我手上那么多条人命,毕竟……我姓郑。” 永娘犹豫再三还是劝道:“公子,不若还是回去瞧上一眼。” 第294章 “有什么必要。”郑非一挥袖子,近似于喃喃自语,“一生心血最后都会落得随水东流的下场,谁不会死,谁都会死,早晚而已,无论我与他之间谁先死,都无所谓,死后总会再见的。” 永娘还要说什么,忽地郑非又开口打断了她:“不用说了,就这样吧。” 永娘只得将没说出口的话咽进口里,忧愁而又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感,看着郑非。 “戢玉死了吗?”郑非问道,却没有看永娘。 永娘摇了摇头:“还没有消息。” 郑非身披一件深色的大氅,双手揣在袖子里,犹如草原上的一根劲草,似乎看见漆氿已经披挂整齐,英姿焕发,手持王剑,郑非眯起眼睛,说:“开战吧。” 第139章 世事无常却有常 “开战吧。”漆氿吩咐道,“是时候了。” 闻言蓝典什么也不问了,立马站直,抬起下巴,利落地应了一声“是”,便转身朝大军走去。 晨雾散开之后,只听“咚”的一声鼓响,两军先锋竟几乎在同时从阵营中冲了出来,像约好了似的,顿时呼号震地,声势冲天,像两把锐利的弯刀迎面相撞,擦出的火星几乎能淹没整座平原。 咚! 咚! 咚! 进击的鼓声只一露面就被人潮完全压了过去,犹如激流中起伏的几粒青石,很快就不见踪影。 漆氿斩杀无数,想起扶国,想起父亲母亲,想起大哥,想起许多年前,在月罄关外,她也曾见过无数类似的景象。 看来说来说去,其实一切都是老调重弹——世事无常却有常,发生的都是同一个故事罢了。 与此同时,西亳紫薇宫低迷一片,乌云压顶。 蓬莱殿。 一天一夜未曾合过眼的长鱼午支撑不住,黎明时在姬焰的床边睡了过去,不知睡了有多久,忽地在梦中抽搐了一下,蓦然惊醒。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视线有些混乱。 “殿下。” 长鱼午视线僵直地移动,看清了眼前的身影:“是你啊。” “晋兰拜见陛下、殿下,。”史官晋兰半跪下来,轻声劝道,“您还是去榻上歇一歇,好歹把精神头养足。” 长鱼午摇头。 晋兰瞥了一眼沉睡的天子,又道:“陛下……一时半会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 床榻上的姬焰病容深重,浑身掺杂着浓厚的将朽味道,干瘦得像气血已然在短短时间内被抽干了,好像连被褥与寝衣都承受不住,都能轻易地将他压地动弹不得,任谁来看,也不得不承认积重难返……时日不多了。 长鱼午握了握姬焰的手,没吭声。 “您知道的。”晋兰有些迟疑,但还是没有掩饰,“现下……事情已经不会变得更差了。” “我方才做了一个梦。”长鱼午打断晋兰的话,“我梦见北边的草原上在打仗,雪光皑皑,几乎要把我的眼睛照瞎了。” 晋兰顿了一顿,细细的眉簇起:“我得到消息,西北的炚国句瞳与棘部大军已经在边关对峙上了,不日内就会开战。” “难不成我还梦见了千里之外的事情?”长鱼午笑着摇了摇头,纯当听了个笑话,遥遥看向大殿之外,“姬家在此立足数百年,我有时总会想,到底一切会如何结局。” “恕我多嘴。”晋兰低声说,“陛下没有子嗣,百年之后将如何,殿下得有个打算。” “哪还有百年。”长鱼午唏嘘,“当日我与他初见,便提起过这一点,陛下却说,他有子无子都没什么区别。” “怎么会没有区别呢?”晋兰一愣。 “陛下说……”长鱼午的脸上也带了些疲色,“因为谁都不可能能改变什么,即便是有子嗣,也不过是来这世上受罪的,何必呢。” 晋兰再看了姬焰一眼,又看了长鱼午一眼,无话可说,她只好沉默了半晌,继而告退了,从蓬莱殿出来,她脚步一顿,仰头看一望无际的天空,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肃穆,微微地叹出长气。 殿内又只剩下长鱼午与姬焰两人,少顷,睡梦中的姬焰眼皮一阵抽搐,眉头深深地皱在一起,形成三道竖纹,长鱼午抬手想抚平那纹路,却只是徒劳。 幽魅而空旷的蓬莱殿里,姬焰倏然嘴唇翕张,好似在说什么,长鱼午听不清,于是俯身将耳朵贴在姬焰唇边。 姬焰说的是:“郑……回来吧,郑……” “郑非。” 这个名字就像一记晴空霹雳,把长鱼午整个人都从白日梦里敲醒了。 郑非…… 郑非!!! 长鱼午记起自己听过这个名字,此人时而自称天子使臣,时而又称作夫子弟子,时而又变成了草原来客。 仿佛处处都有他,他就像只不懂事的野兽,四处冲撞,却不知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郑非到底是谁?他浑身上下那么多个所谓的“来处”,到底哪个是真。 为何姬焰深陷噩梦,却能如此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 长鱼午正在深思,不料刹那间,噩梦中的姬焰倒了口气,猛地惊醒,掀开眼皮,双眸无神似陪葬的人俑。 “陛下!”长鱼午连忙道,从旁白的水盆里绞干布巾,仔细地擦去姬焰额上同脸颊上的冷汗,擦至唇角时,他没忍住,凑过去在那灼热得有些病态的唇瓣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第295章 姬焰却没什么反应,只是虚虚地看他一眼,那眼神无比悲哀,叫长鱼午看得骇人,却不知从何问起,只得转移话题勉强笑道:“陛下要进些点心么?” “小午。”姬焰干哑地说,“你去看看宫里的那眼温泉怎么样了。” 姬焰又强调道:“你亲自去。” 这个问题可大大出乎长鱼午的意料之外,据传紫微宫的这眼泉眼是大成开宗之祖经灵兽入梦指点,才借此真正敲定了紫微宫的具体所在,数百年来,温泉汩汩,热气腾腾,呈北斗七星之状。 长鱼午望着姬焰苍白的脸,温顺地道:“好。” 说罢,他放下束着的袖子,慢慢地退出来,令宫人近身伺候,自己则走向许久不曾去过的泉眼。 泉眼平素里承担了整座紫微宫的热水,包括漆汩、靳樨暂息此地时用的浴宫,而最中央则毫无疑问就坐落在紫微宫中心、天子之位。 长鱼午还没走到泉眼跟前,那儿还是一样,天子独享浴池,旁侧则是妃嫔的,长鱼午正要迈步,忽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四处似乎太过安静了—— 他下意识停住脚步,思量少顷,连迎上来的宫人的行礼声音都没听到。 长鱼午猛地想到一种可能,脸色顿时一白。 管事宫人不明所以,只看见长鱼午的脸色变幻万千,一会儿白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然后竟然不顾礼节地拎起衣摆,迈步奔向泉眼。 怎么了? 管事宫人满脑子雾水,而长鱼午瞪大了眼睛,瞪着眼前那一湾静澈的水流,几乎是动也不动。 管事宫人看了一眼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然而,再一眼,宫人的脸也吓得白了。 那七星形状的泉眼静得像一块宝石,清澈见底,波澜不惊。 ——完全没有流动了。 长鱼午几乎是站也站不住,下意识后退一步,脚一崴,险些直接栽进泉眼里去。 他狠狠地闭眼,继而睁开,眼球发热发胀,然而泉眼还是静静地呆在那儿,如同神灵高高在上,不论人间事。 当日紫微宫落成,这一汪泉流自发而出,转而过去这许多年,日月轮转,天赐的泉眼竟然也有流尽的这一天。 长鱼午知道大事不好,知道自己竟没有勇气回去告诉姬焰这件事情。 他脑中嗡鸣不断,眼前发白,周围跪了一圈宫人都在低低地哭,哭声迟了许多才穿进长鱼午的耳朵。 “哭甚么?”长鱼午轻轻地说,“总会这样的。” 他这样说,滚烫的泪珠却顺着脸颊,径直坠进正在缓慢冷却的斗柄状溪流中。 盘桓三日之后,靳樨一行与文丹分别开来。 文丹还要按照句瞳的意思,继续南下,一直走到绎丹去觐见密懋。 而靳樨则带着戢玉走上去弦桐的回程。 路上,靳樨还一直带着那只格外惫懒的黑猫,几乎片刻都不曾离身,靳樨骑马时它就坐在靳樨的肩膀上,或者窝在他的斗篷中呼呼大睡。 来时单枪匹马,去时三人一猫,倒也是只小队伍。 有一天入夜,丰昌眼巴巴地望着戢玉换药,又端过去一碗汤,戢玉别开丰昌的手,示意自己饱了,转头看着靳樨:“大君子。” 靳樨还在低头小心翼翼地喂黑猫吃鱼肉,闻言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下。 “炚的长公主瞳殿下——”戢玉问,“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漆汩停止啃咬,把鱼肉按在肉乎乎的爪子下,抬起头。 靳樨见他怎么也不肯吃了,也只好作罢,放下鱼肉,淡淡道:“我还以为玉兄不关心这一点。” “须知一人单独独斗,决计只能一事无成。”戢玉耸耸肩,故作轻松道,“我已经为此吃过大亏,俗话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总不能在同一道坎里栽两回。” 漆汩看了一眼靳樨,转头就要走——感觉自己留在这里听靳樨评价姐姐有点儿怪怪的,到叫靳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然而他才直起身,又被一双大手稳稳地给原地按了下去。 不消说,自然又是靳樨。 漆汩略挣了挣,便从善如流地放弃了,用爪子捂住耳朵,示意自己什么也不会听。 靳樨笑了笑。 戢玉看过来看过去,不明白靳樨在和一只猫忙什么,疑惑之色一览无余。 “长公主句瞳。”靳樨开口,眯起眼睛,“不好相与,不是个好主君。” 戢玉一愣,又听靳樨继续道:“若你想尽自己的抱负,怕是没甚可能。但若你只想着助她,用她的脑子,听她的话,倒是很好。若你们发生了分歧,不要想着改变她,要么听她的,要么去死,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众人均是呆怔,未料到靳樨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出来。 第140章 月罄关 正在漆氿在西北被棘部绊住脚步时,月罄关下了一场极大的雪,满天蔽地,将一切都所见都染成缟白,叫当地的人不由想起了曾经有位公主殿下的血染红了这里的土地。 于此地镇守的乃是易王蔡疾的亲信伍图,监军是太子蔡致身边的崔临,伍图是从未发迹时就跟着蔡疾的人,自视甚高,对于后来才来的——譬如崔临,就是很瞧不起。 崔临原本还是前扶国太子漆沅的幕僚之一,虽然不曾受过重用,也不曾听说有什么极了不得的才能,后来蔡疾,这个姓崔的不知怎么的就成了东宫一员——莫说蔡致似是还十分看重他。 第296章 伍图曾不屑地说:“谁知道用了什么伎俩才混得的,也不过是个尸位素餐的,老夫就是看不得这种绣面小子,跟个什么似的,难保……” 伍图的下属自然知道伍图下一句要说什么。 左不过嘲崔临怕是爬的衣裳下的功夫,总之……不是正途。 因而崔临奉命来月罄关监军的时候,伍图很觉得没有脸面,如何朝中叫了这么个小子,还监军,焉知不是来他头顶拉屎的,惹他不痛快,伍图跟蔡疾久了,没放在嘴边说,心里到底是觉得蔡疾怕是年纪大了,眼睛也没年轻时那样好使了。 故而崔临抵达的那日甚至没有见到伍图的面。 崔临倒也没露出什么生气的表示,乐呵呵地同各个参军、小将军打招呼,见着伍图也是一声极温驯的姿态,配上顺耳的“大将军”,让伍图无处发落,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伍图没有那么粗鄙,崔临也乖乖的,从不忤逆,性格温和,故而竟然相安无事到现在。 伍图甚见不得有人祭拜曾经的那位氿公主,下令不许闻见香味,于是只有些许胆大的念念不忘,在大门内插上一支树枝,也便算作祭拜了。 今年冬天冷,原本伍图以为草原七部定然耐不住性子,大概不须多久便会挥兵南下烧杀抢掠,便也做足了准备,然而等了又等,一等再等,竟一点南下的影子都没有——怕是见了鬼了。 伍图的属下挑选着字眼,谄媚道:“怕是那些蛮子听了将军大名,远比那个什么公主要响亮多了,故而吓着了,哪里敢来。” 伍图喝得脸颊通红如赤铁,大笑着踹了这下属一脚:“狗屎!闭嘴吧你!” 面上笑吟吟的,哪有怪罪的意思。 那下属忙翻身起来,又斟杯酒迎上去,作势拍了一下自己的脸:“瞧我这狗嘴,将军勿怪将军勿怪,不过这可是我心尖儿上的话,、将军再怪,我也说不得假的。” 旁边人陪着一起笑,不知是谁搡了崔临一把:“崔大人说,是不是?” 崔临被搡得手上的茶水都洒了,神情却无虞,另斟了杯酒,一笑,道:“将军说得极是——” 那嗓子极好听,悦耳如叮咚的溪水声,倒让众人均是心里冰冰爽爽,竟有下酒的功效,一时间,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崔临这个瘦弱的文人身上,他今日束发,青衣宽袖,瞧着格外干净,与兵营格格不入。 醉醺醺的伍图视线都晃乱了,只看见崔临白白的脸,那只捻着瓷杯的细长手指,心道容貌倒确实可人,滋味不错,百转千回之间,忽地又想起自己之前的猜测来。 不知东宫的床铺好睡不好睡? “崔大人。”伍图神使鬼差般道。 崔临没想到伍图竟然会开口点自己的名,惊异不过一瞬,又很快收敛好,笑着答:“大将军。” “我有个疑问,想请你解答。”伍图说。 崔临越发觉得奇怪,但众人的视线像灼热的箭,把他牢牢地钉在原地,他无路可逃,便道:“大将军请说。” “我就奇怪啊——”伍图眼睛也被酒熏得滚烫,头晕脑热,竟然就这么把“东宫的床铺好睡不好睡”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到底还顾及着蔡致的面子,于是把东宫的主语换做了之前那位。 也就是……漆沅。 众人掌声雷动,笑成一团,揶揄的、欲望的、邪恶的视线变幻无穷,要把那地儿上安安静静坐着的崔临给射成筛子。 崔临虽然还笑着,眼底却乌黑一片。 然而这里的人都醉了酒,什么智都荡然无存,自然看不出崔临的笑容下是什么。 “崔大人说说、说说吧。”有人说。 “怕不是崔大人害羞呢!” “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害羞的!”有人不满道,“崔大人何必隐瞒,告诉我们好了,也让我们见识见识!” 又有人只想着捧伍图的场:“大将军说是不是?是不是?” “极是、极是啊——”伍图带着一点不加收敛的恶意道。 半晌,万众瞩目中,崔临放下了酒,用手指一点一点地转动着杯盏,好似要开口,众人便听见崔临春风似的声音。 “哎呀,我同之前那位太子殿下是在上巳节认识的。”崔临笑说,“他那时要仿造南边办什么……哦,对,学宫,想着上巳节有吟诗赏春的传统,便素服出宫,如此,就让我给遇上了。” 众人心想——这还竟是个“一见倾心”的戏码? 但崔临却道:“我瞧见了他,他却没瞧见我,后来我……嗯,去了东宫,也未曾见过几面太子,他应当还没有记着在下,想是我容也平凡、才也平凡,哪有机会得太子的青眼。” 众人道:“倒也是。” 伍图啧啧摇头道:“不识好歹啊不识好歹,难怪没有好下场。” 一听便是在说漆沅。 散宴之后,崔临拖着一身酒气的衣服,摇摇晃晃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一进门,那些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瞬间即散,换做冷意,他摸了摸自己酸酸的脸颊肌肉,口腔里竟然都是血味,又腥又甜。 崔临的脑海里一扇接着一扇闪过那些人的笑容,把手里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腰带狠狠地丢在地上。 恶心,太恶心了,崔临心想,抽出匕首,挥手便在自己手臂上划下深深一道 ,鲜血很快浸染了衣服,直至把酒气盖了过去,崔临这才松了浑身的力气,靠着墙软软坐下,竟就这么在刺痛和血里昏睡了过去。 第297章 寿娘从崔临房间边转出身来,心道这也不像第一回,这位姓崔的大人倒颇能忍。 黄昏时分,崔临又醒了过来,见更漏的水已滴尽,他匆匆包扎好伤处,换了身衣,从门口的灰尘里又拣起那条腰带,抓在手里,走过回廊,径直走向伍图的卧房。 门口有两名守兵,见是他,其中一个奇道:“大将军已然睡了,崔大人有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儿。”崔临轻描淡写地说,举起腰带示意守兵,“大将军给了我这个,我来还给大将军。” 守兵定睛一见:那腰带是伍图的—— 那名守兵还呆呆的,另外一名却点了点头,赶紧推了同伴一把,狂使眼神,故作正经地对崔临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大将军一定有要事,崔大人快进去吧。” 他在“要事”上暧昧地放了重音,朝崔临挑眉一笑。 崔临岿然不动,颔首,独自走进了卧房里。 待他的身影消失,守兵才转头不解道:“腰带怎么了?” “笨死了。”同伴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他一个脑瓜崩,附耳一说。 守兵细细听了半晌,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伍将军回来时衣裳也没有穿好,他想着崔临的脸,军中的那些言论瞬间占据了他的大脑,倒是所当然。 时辰钟敲了两回,这位年轻俊秀的监军大人才红着脸又出来了,急匆匆地一溜烟儿地跑了。 “哦呵呵呵。”其中一名守卫看着崔临的背影啧啧道,“大将军这么厉害啊,看,他走路都不稳当了。” “那是自然。”另外一人道,又感慨道,“原来当太子的都喜欢这种味道。” 寿娘觉得很不寻常,她想了想,还是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夜色很快降临,各处都寂静万分,什么动静都被大雪消泯了。 深夜,军营里尽是酒气,醉倒一片,崔临已经进入了城门楼,不好混进去了,寿娘正要停步,走着走着,忽然意识到什么,心里一咯噔,暗叫不好,连忙回神就往伍图的卧房里赶。 门口的守兵自然拦不住她。 寿娘冲进门,走过屏风,冰冷的风把血腥味松进她的鼻腔里。 她一步走、一步停,连呼吸也都放清了,然而干涸的血渍还是撞进了她的视线,那么红、那么腥,炭火已熄,那些血已经被冻成碎冰。 伍图倒在床塌上,双目圆睁,情景暴起,肿胀的眼球几乎要跳出眼眶之外,舌头拉得老长,犹如讨命鬼,恐怖得不行。 他的脖子上—— 是崔临拿来的、属于伍图自己的腰带,被拉得纤维变形、断裂,能看出下手的人多么狠戾,多么不留情面,多么……多么恨他。 崔临忍了伍图那么久,还能继续忍下去,为什么非得今天动手? 思及崔临现在所在,即使再不明白缘由,寿娘也在瞬息之间意识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敌袭!” 冲锋声—— “敌袭!” 投石声—— “蛮子来了!!!” 听不懂的草原话—— “将军呢!将军在哪儿!快整军!” 箭矢破空的动静—— “那小白脸在干什么?!” 长枪刺进胸腔的声音—— “快找将军!将军呢?将军——” 很快,又有一道更惨烈的声响冲破寂静,狂吼出声:“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城门开了!!!!” 寿娘几乎失去了移动的力气,她想起崔临的笑容,脑中混沌一片。 月罄关只在三百年前失守过一次,导致中原损失惨重,扶国几乎灭国,却未曾想到扶国直至灭国都死守月罄关不曾破过,如今月罄关还是没能逃脱这个噩梦。 寿娘手脚冰凉。 第141章 事已至此我劝你认命 “易国蔡放,求见天子陛下——!!” 蔡放跪在蓬莱殿外,狠狠磕头。 咚!咚!咚! 门口石板坚硬粗糙,蔡放的脑门很快就见了血。 蔡放在家中接得一封信,接着马不停蹄地就急匆匆闯进宫门,听见消息的褚飞赶到的时候,蔡放已经在蓬莱殿外磕头磕得几乎晕过去。 这幅情景似曾相识,年纪略大些的宫人表情怪异。 天还未亮,禁军在一旁压着互送蔡放进宫的那个护卫,没人去抓蔡放,护卫已然在冲宫的过程中重伤,他的眼睛还紧紧盯着蔡放。 禁军请教褚飞:“将军,这个人怎么办?” 褚飞依稀记得这个护卫似乎姓钟,道:“先不管他。” 又道:“放殿下有说是为了何事吗?午殿下醒了吗?” “且不说陛下如今病着,就说这个时辰,也没人会醒吧。”禁军道。 话音未落,蓬莱殿的门嘎吱一声开了,蔡放连忙直起上身,眼神明亮起来。 出来的是简单披上外跑的长鱼午。 “陛下呢?”蔡放问,使劲往长鱼午的背后看。 “陛下前半夜好不容易才睡着的。”长鱼午暂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像往常那般声音温和地道,“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长鱼午未料到自己才一开口,眼前这个年轻少年的眼泪唰地就落了下来,一颗两颗,滴滴答答地砸在曾被无数眼泪浸没的地方。 蔡放仰起头,失魂落魄地望着长鱼午:“月、月罄关破了——蛮子直冲缃羽,求陛下见见我,赐我一个恩典,发兵相助吧!蔡家对陛下、对姬家忠心无比啊——” 第298章 月罄关破了!!! 众人一片哗然。 月罄关一破,易国甚难守住,若是齐国应国没能拦住,那么蛮子不消数天,就能直抵西亳了。 那时他们都活不下去。 长鱼午顿时大惊失色,他最近愁肠百结,又被泉眼干涸吓了一大跳,感觉自己也要病了,心脏的重量仿佛翻了好几倍,任谁也没法扛住。 但长鱼午不懂打仗,话还没出口就卡壳了。 晃乱之际,长鱼午想起了骊犀,若是……若是骊犀还在这里…… 褚飞上前一步,当机立断道:“这是大事,劳烦午殿下去请陛下起身,我去宫外通知其余大人们,还有齐国、应国的留守的人手。” 长鱼午晕晕乎乎的,转身进殿。 褚飞也回头出宫。 冷寂的紫微宫,宫灯接二连三地点亮,却没能温暖这座孤独的宫城。 灯光在蔡放的脸颊上晃动,影影绰绰。 长鱼午不知如何作答,然而殿内就像旧事里曾经发生过的那般,一道嘶哑的嗓门开了口:“进来……” 蔡放吸了下鼻子,连忙哎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扯着乱七八糟的衣裳,就这么赤脚奔进了昏暗的天子寝宫。 在门槛边留下了一个血脚印。 紫微宫顿时鸡飞狗跳,众人之中,有个年老的宫人却没在战事之内,忍不住开了口:“曾经那位殿下跑进这里的时候,脚也踩伤了……就在同一个位置,瞧。” 她在这里的年头太久,想起了另外一个曾经也跪在这座蓬莱殿前的少年。 那个少年眼前一片漆黑,曾经凭记忆与习惯,奔入宫道,向天子寝宫奔去,两侧宫人无人敢拦,眼睁睁看着少年数次被门槛绊倒,摔在地上。 直至脸上、手上、身上全是划痕与擦伤,全是泥土与灰尘。 等他跪在天子寝宫之外时,也和蔡放一样狼狈得不成样子。 “汩殿下啊,陛下已经睡下了,有什么急事,明日再来罢。” 他置若罔闻,利落地磕了三个响头:“陛下!请允准臣回国奔丧。” 宫里没有响动,不知过了多久,那里面才传来一道苍老嘶哑的嗓音:“你……去罢。” 但门仍旧没有开。 没人听到她的声音,只有蔡放的护卫——钟夙,他被禁军按得关节几近扭伤,现在又没人管他了,他身上的伤口也数不尽了,宫人的话清清楚楚地穿进他的耳朵。 钟夙死死地盯着那个血脚印。 还有谁? 还能有谁? 他的恩公也曾这样痛苦地跑过长长的宫道,磕破了头、撞伤了手、踩烂了脚,走到这里,向当时的天子磕头,请求帮助的吗? “我罪该万死,险些伤了殿下,殿下好好的,没有死,小放一定非常开心。” “殿下想要见小放吗?小放一直非常、非常、非常想念殿下。” “时至今日,就不必拿这个词寒碜我了。钟夙,我提醒你。他姓蔡。六年前姓蔡的杀了我全家,我还没忘。他是我仇人之子。” “小放当年才十岁,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什么都不知道,殿下,殿下……” 自己简直是个混蛋!!! 自己怎么能说出那么不要脸、那么不是人的话?! 钟夙狠狠抓住自己的头发,倏尔爆发出一声怒吼,在其余莫名其妙的视线中,他在冰冷的石阶上痛苦地卧倒,蜷成一个死虾米的形状。 蔡放走进蓬莱殿里,看见榻上的姬焰,顿时骇得险些叫出声来。 他不料数月不见,姬焰——堂堂天子——竟然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干枯得像鬼一样,凸起的血管好像爬满全身的青色长虫。 “小放。”姬焰开口。 背后是沉沉的纱帐、明亮的烛台和古朴的獬豸塑像。 “蔡放拜见陛下。”蔡放连忙跪倒下来,“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求陛下施恩!” “具体是什么情况?”姬焰仿佛已经被打击麻木了似的,语气竟然很平和,蔡放被他一影响,竟然也觉得这蓬莱殿里的时间流速应当比外界慢上好几倍,不然何以短短数月,姬焰身上却像过了数年的样子。 “我……家里的信来得太急,说得不是特别清楚。”蔡放吞了口唾沫,接着道,“那蛮子趁守军疲惫的时候突然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而且……” “而且?”长鱼午问。 接下来的话有损颜面,但情况紧急,蔡放也不隐瞒,直接说:“出了叛徒,开城门放敌进来,是而、是而……” 是而这漆家守了几百年的月罄关,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攻破了。 长鱼午的第一反应是:简直太荒谬了! “呵——”姬焰忽然冷笑了一下,双手握紧,“驻守的是谁?” 蔡放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但也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伍图。” “哦,伍图啊。我记得。”姬焰的嘴角带了些嘲讽,蔡放低着头没看见,却落进了长鱼午的眼中,他暗暗心惊,只听姬焰又道,“这位伍图将军曾经声称自己是当世第一,谁都看不起,还曾公开嘲讽之前镇守月罄关的氿公主,是不是?” 蔡放羞愧得耳根通红,猛地磕了下响头:“求陛下怜悯!” 还不及姬焰开口,蔡放想起了家中的教导,于是又磕了一个头,带着哭腔,道: “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第299章 “吾愿天子其德不爽,寿考不忘,愿大成孝孙有庆、神保有飨,以介眉寿,万寿无疆。” 电光石火之际,姬焰怔住了。 他看着蔡放的脑袋顶,时间仿佛瞬间停止,然后慢慢倒退,一直回头向前狂奔,直至调转到许多年前,他披衣站在阴影里,等着表弟从父亲的寝殿里走出来,那个孩子的脚步那样沉重,好像溺水了一般。 “表哥……”漆汩的语气痛楚,“给我一匹马,让我回缃羽。” “我们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 等等,这句话怎么不像是对自己说的,姬焰心神恍惚,过去躺在这里的父亲和如今躺在这里的自己,像是隔着数年被尘埃、鲜血浸没的年岁也亦重合起来,每个轮廓都恰好符合,一丝不苟。 同一段祝词,同样的夜晚,同样的獬豸神像。 就好像当时在漆汩面前的不是父亲,而是自己。 就好像现在躺在这里、在蔡放面前的不是自己,而是父亲。 大殿灯火通明、帷幔垂地。 天子高坐明堂,身后灵元神兽图琳琅满目、目不暇接,张牙舞爪,都向着日月嘶鸣。 一口一口,将天下撕成碎片。 “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姬焰突然道,然后再也不掩饰,笑了起来,声音之大、之撕裂,让蔡放都惊愕地抬起头,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你知道曾经有谁跪在这里吗?” “陛下赐教。”蔡放不明白姬焰在笑什么,而重病的姬焰笑得自己剧烈咳嗽起来,每一口都是满腔的血腥味。 “蠢货!蠢货!蠢货啊——”姬焰说,“当年漆汩跪在这里,不过是求我父亲放他回国。” 蔡放突然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哈哈哈!!!——”姬焰锤着床又继续狂笑起来。 “陛下——” 长鱼午也道:“陛下——” 姬焰晃了晃手,别开长鱼午,扭头带着笑出来的眼泪看着蔡放:“蔡家的果然都是蠢货!” 蔡放一时吓得怔住了。 “如果蔡家不是蠢货,当年就不会要杀漆家夺位,难道扶国是什么好地界吗?没那个能力还想着夺那个位置,不是蠢货是什么?!” 蔡放被骂得脸都白了。 长鱼午也惊愕地呆住,完全没想到久病的姬焰竟然会在爆发出如此强烈的情绪。 “当年漆家三子,一人可治,一人可战,一人可守。”姬焰倏地收了笑意,冷冷地道,“蔡疾这一招不仅是灭了扶国,更是生生把我姬家的天下收走了一百年,蔡疾之罪,罪在千秋。而你更是蠢,蔡放,你蠢得不得了,当年漆汩跪在这里,不是求我父亲相助,而是我父亲放他回国,这只是因为,他知道我们姬家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了。什么、也做不了。” 蔡放被骂得脸色青白交加,几乎要站不住,令人感觉他要羞愧得自尽了,但转而,他又被姬焰后面一郎当话给砸得头晕眼花、人鬼不识。 “陛、陛下——陛下什么意思?”蔡放急切地向前膝行几步,整个人几乎匍匐在窗前,完全的臣服姿势,也不顾之前被狂骂了。 “意思是……”姬焰还是那样冷若冰霜地望着他,带着恶意的怜悯和某种折磨人的心态,他说,“你求我没有用,我手上没有兵、没有人、没有大家的心,事已至此,我劝你认命。” 姬焰居高临下地宣判了蔡家的死刑:“你们蔡家夺来的短短几年的好命,也就到此为止了。” 蔡放浑身的鲜血在姬焰的话出口的那一刹那就停止流动,继而一点一点地冻结成冰霜,简直像几辈子也不会再流动了似的。 蔡放尖叫一声,在姬焰榻边晕厥过去。 而姬焰只是冷冷地看着,就像很多年前,他父亲也这样冷冷地看着漆汩。 漆汩什么都知道。 漆汩从没指望过他们。 第142章 你我各自珍重 夜色沉寂,星辰晦暗,时间缓慢移动, 褚飞在蓬莱殿外走来走去,好不容易终于听到那轻微的“嘎吱”一声。 蓬莱殿的殿门再度打开。 褚飞耳朵一动,猛一回头。 那声响也惊动了蹲在地上失魂落魄的钟夙,他忽地醒过神,连滚带爬,扑到殿门前:“殿、殿下!” 殿门半开,阴影如锋利的铡刀,直愣愣地戳在蔡放还未长成形的五官上。 他仿佛已经冻住了,面无人色,惨白犹如白纸一般,在寒风之中摇摇欲坠。 “殿下?”钟夙见状血都凉了。 蔡放维持着那个姿势许久,仿佛忘记了如何操纵四肢,好半晌他才回过神,迈过门槛,勉强扯动嘴角,对钟夙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陛下没答应?”钟夙战战兢兢地问。 蔡放充耳不闻,他一步一步,蹒跚着向紫微宫的大门走去,长长的外袍拖拽在地,刺绣被磨得抽丝,失去光泽,露水湿润,在长发、睫毛上结堆。 钟夙没等到回答,心头一嗡——事情必远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糟糕,又觉蔡放神色有异,也再想不得其他,只得疾步追了上去。 “放殿下。”褚飞突然心神微动,远远地道,“我安排人送殿下回去吧。” 蔡放的脚步一顿,哑声道:“不必了。” 这时长鱼午从殿内转出来,从神情上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褚飞回头叫了一声“午殿下”。 第300章 “小放。”长鱼午下意识朝外走了半步,担心地说,“我叫人送你回去吧,不必急着回家,留得青山在……” “我确实蠢。”蔡放头一回打断了长鱼午,长鱼午微微一愣,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情况已经不同以往了,他望着蔡放,只觉得对方的身影似乎在一瞬间拔高了不少,仿佛岁月的步伐可以人为调节,恍惚之间,长鱼午又想起了曾经的漆汩,情形如此相似,也许当年漆汩也是这样走在这里的。 当时姬焰的心情又是如何? “当年漆汩是不是也像如今的我一样?”蔡放充满嘲讽意味地反问,又道,“他确实比我聪明,谁都比我聪明,可是他不还是死了?人力确实比不过天命,我现在知道了,所以我要走了。” “殿下,您要去哪儿?”钟夙连忙说,才从蔡放尖酸刻薄的话里回过神,只觉得眼前这人已经陌生得不认识了似的。 “回缃羽。”蔡放说,抬手拍了拍钟夙的肩膀,带着一分冷意道,“钟大哥,结局已快到了,既无法更改,好歹不能作逃兵。” 不等钟夙说话,蔡放又头也不回地道:“哥哥,前途未卜,你我各自珍重。” 长鱼午怔住了,一晃神的功夫,那两个人已经一并的消失不见了。 蔡放回府匆匆收拾了东西,未等天亮便领着钟夙并几个府兵出了城门,褚飞目送那些人走远,回过头,竟产生了一丝幻觉,觉得城楼上仿佛还站了一个人,依稀看去,似是年轻些的陛下,他双目忧愁,身影过一会儿也便消失不见了。 草原七部果不其然,越过月罄关后直冲缃羽城下,途中由薛音领兵抵挡,因寿娘当时觉得事态不可收拾,跑死了两匹马,冒险闯进薛音的驻军营地告知事情变化,比往常的消息走得更快,是而薛音还有所准备,不至于手忙脚乱,给后方以喘息之机。 不然易国必然溃不成军。 蔡放奔波在路上,近午时远远碰见了应国与齐国联合派去救援的军队,领兵的是连乔和罗蒙,只是稀稀拉拉的,没见有多少人。 蔡放猛一勒马,钟夙惊道:“怎么只来了这些人。” 蔡放一夜未睡的眼睛里爆出血丝,没回答,冷笑了一声。 “要结伴走吗?”钟夙问。 “不。我们单独走。”蔡放含着冷意道,“结伴也不过是多说几句废话,你瞧他们,哪里有一丁点儿急的样子。” 钟夙只觉得万事均已改变,心头沉甸甸的,仿佛棉花浸了水,不上不下的悬在那里,令人万分膈应。 到缃羽时已近黄昏,城门口已经攘了群要逃出城的达官贵人,挤得像瓜瓤子,水泄不通的,蔡放冷眼瞧着那群人,心寒得笑出了声。 钟夙拨开人,把令牌给守兵们看了,守兵们方知是二殿下回宫,忙不迭叫来首领,首领忙糟糟地奔来,汗颜道:“殿下恕罪!恕罪!” 又连忙要迎明显心不在焉的蔡放进宫。 缃羽之内已是草木皆兵,要逃去的人挤了一整条街,处处人仰马翻,街边的店铺十间有九间都关着,蔡放过了城门百步,突然又停下来,从首领腰间抽出剑,转头就走。 他举动既突兀又快,没人拦得住,首领“哎”了一声,一跺脚,只好又跟了回去。 蔡放明显已经入了魔,他拨开人群,哎呀呀的声音不绝于耳,众多陌生的面孔在他视线里如水泡泡一般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挤在一块几近变形,五颜六色变幻不停。 “这谁啊——” “拦什么拦什么,你谁啊?!” …… 蔡放一言不发,把住了挤在最前面的一个人的肩膀,直接把他掰了过来,令对方面朝自己。 那人莫名其妙地觑着他:“你有病啊!” “你要走?”蔡放问。 “不走难道等死?”那人嗤笑,别开他的手,一想就来气,便泄愤似的遂又朝着别人道,“我算是看出来了,这缃羽压根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不是你流血就是我流血的,争来争去没个定,转年兴许草长莺飞,万马奔腾!也没我们立足的地方了。” 众人虽没说出口,只看神情竟也都像是也这么想的,纷纷点了点头。 钟夙又气又急:“你、你们怎么能这么说!” 那人不屑的眼神从钟夙脸上飘过,把他气得够呛,眼看那人得了目光的鼓励,还没说够,正还要继续说,忽而话音一噎,整个人都僵住,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忽然那人嘴里溢出血沫,转而像块石板一样扑通一声砸在地上。 露出其后拎着剑的蔡放,一溜鲜血从那剑刃上滑落下来。 “杀人了!!!” 不知谁点出了这一句话,便有守卫要来,首领挥了挥手令他们下去,周围一圈人同时向后一退,不约而同地离事故地远了些,全都吸了口冷气,被吓得惊着了,皆又惧又怕地望着这白面小少年。 首领呆怔怔的,也倒抽一口冷气——小二殿下才如此年纪,从来未曾听说有这么心狠手辣的。 钟夙嘴唇慌张地一张一合:“殿下!” 他陪同蔡放这么多年,怎会想到蔡放还有这一面,哪里还是需要他保护的人。 “我叫蔡放。”蔡放谁也不看,眼神焦点仿佛没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只冷冷地道,“传我的令下去,城门紧闭,只许进不许出,谁若要出,便是只能横着出去——杀无赦。” 第301章 闻讯而来的太子蔡致坐在两百步开外的马车上,听着蔡放的话,缓缓放下了车帘。 车边的亲信道:“二殿下此举冒失了些,太子殿下怎的不拦。” “有甚可拦。”蔡致道,“不过如此而已,他独身前来,可见是姬家不管了。” “这倒是在预料之中,只是如今……外头的消息传来,那应国与齐国只派了几千人来,杯水车薪,实在是过分,也不知薛将军能抵挡多久。” “没事,父亲把有钱的几个大户都禁在宫里了,粮草还能再撑些时日。日前应齐二国的风向全变了,说,姬家的天下坐得实在太久,拖拖拉拉的不是办法,幸而现有个好机会,便这样也就罢了。”蔡致冷哼一声,阴影遮住了他的眉眼,冷得似是要结霜了,“就是炚国的使团去那边转了一圈开始,真是下三滥的一招,我从不知道那女人舌灿莲花到如此地步,真是小看了。从前三国好歹是唇亡齿寒,现在就都等着入关把姓姬的天下夺了,全当一把斧头把僵局斩了重新开局,谁还管咱们。北边的蛮子占不了多久只能重新回草原去,死的死亡的亡,他们想怎么干都行,就等着让我们当柴火而已,让小放出口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人当年也是跑,这会子又是跑,那就都别跑了,早死晚死都是死,拖一个下水也没什么。” 亲信低眉顺眼道:“只是没想到崔临那厮……开了城门又在门口自尽,简直是来讨债的。” “他的尸首呢,还没找着?” “听说有个白衣的游方术士摇着铃路过,他的尸骨便不见踪影了,实在寻不着。” “狗—杂—种。”马车里传来蔡致难得一闻的骂声,又沉浸下去,仿佛在平稳情绪,片刻后又道,“你查了崔临吗?到底他是为了什么,我们平白死他手上,好歹死也得死个明白。” “实在查不出。”亲信道,“只是听说因他长相不错,有些人言语手脚上不干净。” “若死这头上,我倒也认了。”蔡致说,地砸了一下手边的小几,冷道,“无妨,那就等死后再作清算吧!” 果不其然,半月后漆氿在若英关外大获全胜的时候,转头就听见缃羽陷落的消息,漆氿整了整袍襟,饮了一碗冷酒,眉宇间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知是可惜还是兔死狐悲,蓝典半晌后听见她道:“终究还是等到了这一天。” 蓝典低着头,又听漆氿问:“骊犀呢?到了吗?” “已按照殿下的吩咐,在申国边境上陈兵未出,宁少傅也去了。”蓝典答。 第143章 生不了孩子了 半月前,靳樨抵达弦桐,刚好是月罄关破的消息传来之时。 过了若英关,戢玉掀开车帘。 在前头驾车的丰昌左右看看,扭头对戢玉道:“这地方同我们那里也没什么不同嘛。” 戢玉便赏了他额头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不都是人住的地方,能有多大的不同。” “不过倒是真冷啊。”丰昌诶呦一声,讷讷地揉额头,“‘若英’,就是侯爷的封号来源罢。” 戢玉嗯一声。 丰昌道:“不知那位长公主殿下会给将军什么职位。” “能活着已经很了不得了。”戢玉心不在焉地道,“这些身外之物算甚么。” 眼看离弦桐越来越近,靳樨已经肉眼可见的着急了不少,他路上一直陪着的黑猫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于是这位若英侯身上的那点情绪起伏便随着消失不见——又开始修闭口禅了。 戢玉想起靳樨曾说“妻”,想是离家太久思念家眷了,只是不知道他的妻是何许人也,降服了这等人物,又砸吧砸吧心道靳樨这么一个人居然也沉溺于儿女之情,果真情海纷纷,见者皆沉。 果不其然,快到弦桐城门前的时候,已见了一抹颀长的人影,裹着雪裘。 丰昌眼尖瞧见了,连忙又回头看戢玉,努嘴道:“快看快看,那一定是他娘子了。” 戢玉也看见了那人,只是看丰昌的样子不过,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爱瞧人房—中—事,便故作姿态地“嗯”一声,装作自己不感兴趣:“看见了。” 虽如此说,戢玉也还是不免上心地一直觑着那人影。 车外随着靳樨一同回来的人,也瞧出了靳樨的归心似箭,说了几句闲话后便打起趣来,道:“大君子,那就是我们嫂子么?” “嫂子可见是对大君子上心,这都迎到门口了。” “定然是因为大君子离家太久。” “正是,大君子写家书了么?” 靳樨只得举手示意他们住口,笑了一下,道:“写过了!好了别说了,他脸皮薄,你们脸皮太厚了。” “看来感情极好呢。”丰昌说,眼看人影越来越近,他却忽地像蚂蚱一样弹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 戢玉:“怎么了?” “将将将将将军!”丰昌震惊地说,“是个男人!!不是姑娘!!!” 戢玉:“什么????” 戢玉觉得怕是自己的耳朵、亦或是眼睛坏了。 靳樨的妻怎是个男人? 可那确实是个男人,是位俊秀的小公子,乌发半束,玉雕的一般。 不仅是丰昌看到了,之前起哄的人也看到了,均是悚然一惊,竟接二连三地响起了扑通扑通的声音,戢玉闻声下意识地掀帘一瞧,只见那些人都四仰八翻地摔在地上,他们的马在旁边打鼻响,那些人揉腰的揉腰,揉眼睛的揉眼睛,哎哟哎哟地爬起来。 第302章 “那……” “那不是府里的阿七吗?!!” 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着靳樨一马当先,眼里再没其他人似的。 漆汩微笑,双目微弯,看着靳樨驰马到自己跟前才停下来,极潇洒地翻车下马,还不等漆汩说话,直接将他搂进怀里。 “哎——” 漆汩不是没看到靳樨后面跟着人,没做好亲近的准备,靳樨这么直接一抱,倒把他给抱得不好意思了,甚至微微踮了踮脚,无奈地道:“才有多久没见面啊。” “很久了。”靳樨强调,“很、久、了。” 漆汩赶紧把靳樨的下巴别开,不想白日宣—淫,同时他瞧见靳樨后面那些人都摔了个七七—八八,微微眯起眼睛,觉得有点眼熟:“咦,这不是侯府里的人么?” “嗯。”靳樨敷衍地应了应,大手摁在漆汩的后脑勺上,用力按了按,不多时手又上移,揉了揉他的头顶。 漆汩奇怪道:“你干嘛?” “摸耳朵。”靳樨所当然地答。 摸耳朵怎么往头顶摸,漆汩莫名其妙,对上靳樨意味深长的眼神后,他突然反应过来指的是什么,遂刹那间嚓地一下耳朵红了,半晌嗫嚅道:“滚吧!” “好。”靳樨欣然道,但手却没放开,双手拦住漆汩的腰,向上一举,把他挪去了自己原先骑的马上,叫漆汩侧坐着。 漆汩纠结一番也便从善如流,由得靳樨替他把裘衣好,牵起缰绳。 这个时候,之前摔下来的人已经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了,人人都带着有点尴尬的笑容,眼神乱飘,朝漆汩一拱手:“嗨呀嗨呀,原来是阿七啊!” 漆汩辨认了一下,原来他没看错,真是从前沙鹿侯府里的人。 “好久不见啊。”漆汩说,总觉得这些人的眼神不大对劲,是而也觉得自己陪出来的笑也怪怪的。 靳樨道:“他如今姓宁,是太子少傅,不养猫了。” “呵呵,是的,不养猫了。”漆汩继续保持自觉怪怪的笑容,怎么调整肌肉也自然不了。 靳樨视若无睹,又对漆汩道:“后边的马车上是那位。” “哦好好好,先去我们府里安歇吧。”漆汩忙说,娃娃脸的丰昌驾车上前,好声好气地道:“宁大人好!” 戢玉掀开帘子,上上下下地看漆汩,心道没错,这确实是个男的。 于是换了种眼神看靳樨。 靳樨平静地看了回去,刀枪不入,戢玉啧了一声,对漆汩拱手道:“宁少傅好,在下……在下戢玉。” “久闻大名。”漆汩说,陪以完美笑容,心道:其实已经见过了。 在我是只猫的时候。 漆汩骑在马上,靳樨为他牵绳,走在最前头,就这么把乌泱泱的一堆人带进弦桐,弦桐犹如被雪染过一遍,所见之处都泛着白光似的。 见他们饶有趣味地左看看右看看,靳樨瞧出不对,回头看漆汩一眼,漆汩明白了他的意思,遂俯身—下来,听靳樨问:“夫子还在这里吗?” 漆汩一怔,接着叹息道:“你看出来了。” “什么时候走的?” “就是我变回来的那天。”漆汩道,那天他闭眼时还窝在靳樨暖呼呼的肚子上睡觉,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回到了弦桐,而天色未明,夫子站在窗边,回头道:“小子,你醒了。” 漆汩开口险些直接“喵”一下,摁着额角回过神来,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从千里之外回来了。 “你……”夫子微笑道,“那小子还好么?” 蝉夫子的眼神幽邃似井,又被月色镀上一层银,再发生如何不可思议的事情,漆汩现在都不会被震惊到了,于是定了定神,如实以告。 夫子也没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只微微抚摸漆汩的眼皮,道:“眼睛如何?” 漆汩眨眨眼:“挺好的。” “那就好。”夫子叹息着说。 “然后我又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府里人就说,夫子已经独自离开了,什么话也没留。”漆汩对靳樨附耳说,“来无影去无踪,就像梦一样,也没办法,不过我老觉得心神不宁,怕是要出事儿。” 靳樨想了想:“公主那儿怎么样?” “我也想到了。”漆汩说,摇了摇头,“但是现传来的消息极好,公主的能力怎么样我心里也有数,总觉得是其他地方。” 靳樨皱起眉头:“你是说……” “对。”漆汩道,又略带忧愁道,“只是你不在,我不好说这话。” 他们俩在前面咬耳朵,咬得丰昌眼睛一闪一闪地看了半天,咬得沙鹿侯府的旧人都神色闪烁,看着还是在聊天,其实眼神都凝在那两人的身上,嘴上还乱七八糟地东拉西扯着。 好不容易等那俩人说完了,两颗头终于分开。 旧人们纷纷松了口气,这才发觉队伍已经停下来了,抬头一看,是“少傅府”,便知是漆汩的府邸,亭台楼阁的十分煊赫,夏山迎上来:“大人,回来了。” “咦!是夏山!” 夏山一愣:“是你们!!!” “大、侯爷去了沙鹿,我们实在呆不下去,就跟过来了。”那些人七嘴八舌地与夏山解释,“你不知道,现今的那个主子有多么废物,又卑鄙,实在忍不下去。” 夏山听了一会儿,觉得时间仿佛完全没有动过,一切又回到以往了,脸上挂起众人都熟悉的笑容出来。 第303章 一时间众人都忘了之前的事,互相簇拥着进了府,靳樨便把漆汩从马上抱起来,旧人们欢欢喜喜地在院子里走了好大一会儿。 “这院落未免太大了。”有人还是忍不住嘀咕。 “哦。”夏山顺嘴道,“现在这里是若英侯府的院子了。” 众人脚步一顿,表情又开始五颜六色起来,被旧人相见的欢喜冲掉的尴尬又东山再起,彼此面面相觑,有人小心翼翼地问:“什、什么意思?” 夏山没明白他们在问什么。 “额,两间府邸打通了?”那人问道。 “那不然呢?”夏山摊手。 旧人们的表情僵住了,所有人都哭丧着脸,流下泪来。 夏山:“???” 漆汩:“???” 漆汩难以解地道:“你们在哭什么????” “大君子喜欢男人,生不了孩子了,这还不值得哭吗?”那个人泪眼汪汪地噙着泪反问。 漆汩:“……” 他看着所有人的哭脸,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之前他们在尴尬什么,现在自己岂不是变成了拐走他们家大君子的狐狸精? 漆汩束手无策,瞪了靳樨一眼,轻轻地踹他一脚。 靳樨躲不过去了,只得上前一步严肃道:“你们所有人——” 旧人们下意识地听从命令地竖起耳朵,只听靳樨发号施令道:“转身,走,倒数三个数,消失在我眼前。” “三。” “二。”靳樨拉长了声音,带着命令的语气。 “一。” 话音刚落,那些人果然影子似的消失不见了,一根汗毛都没留下来。 漆汩发愤地锤了靳樨的胸膛一下,靳樨任他动手动脚,只严肃地道:“瞧,手脚很快,挺适合做影卫的。” 漆汩忍俊不禁地笑了,靳樨遂上前一步,抄起漆汩的膝弯把他抱起来,漆汩便顺手搂住了靳樨的脖颈。 夏山见怪不怪地揣手笑眯眯地望着,极有眼色地悄悄地退走了。 靳樨抱着漆汩掂了掂,说:“瘦了。” “瘦你个鬼。”漆汩被掂得只好搂得更紧,忍不住笑骂,“哪里就瘦了,你就诓我吧。” “明明就瘦了。”靳樨严肃道,沿着石子小路走近路回了卧房,伸脚就把门踹开了。 第144章 “瞧,我师兄咬的。 一进门,靳樨直接就把漆汩放倒在卧榻上,单膝跪上去。 “我觉得真的瘦了。”靳樨说。 “滚啊!”漆汩说,事已至此何尝不明白靳樨打的什么坏主意,毕竟好久没这么近了,被靳樨一碰,觉得接触的地方一阵发麻,都传到脑子深处里了,手心微微发了点汗,湿漉漉的,仿佛沾水的猫毛似的,为了掩饰那点不好意思,漆汩直接朝着靳樨凑过来的胸口踹了过去。 这一脚没成功,反而把脚腕送到了靳樨手里。 靳樨抓了抓。 漆汩:“松手!” “不。”靳樨直截了当地拒绝,并顺势分开,膝行压了上去,居高临下地望着漆汩,忽然认真地道,“要是偶尔长长耳朵和尾巴就好了。” “……”漆汩额上的青筋咯嘣一跳,随手扔了个枕头过去,“那不就成妖精了!” “想想而已,又不是真的。”靳樨不以为意,侧头亲了亲,“尾巴和耳朵都软软的,我抱着你的时候,尾巴就缠在我的腰上,或者缠着别的地方也好。” 漆汩听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闭嘴!” 靳樨依依不饶,问:“你不想用它缠着我吗?” 漆汩觉得出去一趟仿佛点亮了靳樨什么奇怪的爱好,为阻止他继续放肆地说下去,漆汩仰起脸,抢先送出自己的嘴唇。 靳樨满意了,几乎是一点点咬着漆汩的嘴唇,舌尖滑过牙齿,津液溢出,沾得嘴唇又红又亮,漆汩觉得他们俩的睫毛好像在打架。 半晌,靳樨终于好心让漆汩喘气,俯身去亲—胸口、喉—结、下巴、耳垂,一路密密匝匝地亲到嘴角,继而再度堵住漆汩的呼吸。 布料像瀑布似的落在锃亮的地板上,谁都没有在意。 再分开时,漆汩有点儿微喘。 离得那样近,只有不到一指的距离,仿佛就只是隔了层纱,只要想,什么都碰得到似的。 两人双眸相对,一只手伸了下去,半晌,靳樨忽然低声道:“你喘气—喘—得很急。” “哪、哪有。” “怎么不睁开眼睛看我?” “我就在看你。”漆汩嘴上不肯落败,靳樨说一句,他非要答一句,咬着嘴唇也要把话说出口,于是不免泄出点其他的声音。 靳樨听得有点开心,低头咬了下漆汩的鼻尖。 漆汩不自觉地微眯着眼,眼泪哗哗的流,汗流得越发多了,亮晶晶的,跟镀了层碎金碎银似的,倒映在靳樨的眼睛里。 “你、”漆汩这下说不了话了,下意识像虾米一样要蜷起来,却因被摁着,未能成功,嘴唇、脸庞比点了胭脂还红,简直像从云彩里刚泡完澡似的。 漆汩猛地弓起身,长久的压抑后终于迸出一声哭腔,接着脖子又扬起,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 靳樨在漆汩的下巴上留下一道清晰至极的牙印。 漆汩没力气地骂了一声,不舒服地扭了扭头,于是靳樨替他把乱散的头发拨开,举手舔了舔,漆汩看直了眼:“你有病啊!” 第304章 靳樨不以为然:“还好。” 于是再度寻找漆汩的嘴唇,漆汩忽然觉得嘴里多了点东西,仔细一看,居然是自己的头发,又火了,还不等他的火正儿八经发出来,靳樨就往上一搂,便钉了进去。 漆汩:“……” 可能靳樨真的哪里有点毛病,只是之前没看出来。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等他们胡闹完,已经过午了,漆汩推了靳樨一把,叫他出来,再起来,靳樨不肯,说还要呆一会儿,漆汩气得咬了一口狠的,不由分说,张牙舞爪地愣是把靳樨赶了下去。 靳樨只得作罢,好脾气地起来收拾又叫水。 漆汩藏在屏风后不肯露面,靳樨最后又端来饭,喂漆汩吃了,俩人又帮对方梳了头发,这才准备出去见见客,或是其他的。 只是还没走几步,夏山面带惊慌地又奔进来:“乐大人来了!” 太子太傅乐玄紧跟其后,面色沉重,将手里的信交给靳樨:“骊兄,恭贺你平安回来,本想接风洗尘,但是……紧急军报,你看吧。” 那信已经解开过,靳樨一看,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漆汩瞧他脸色不好,忙瞟了一眼,紧接着,就像被一通冰水兜头浇下,顿时血液发凉,四肢瘫痪。 那上头写的是: 崔临叛变,开城迎客,月罄关失守。 月罄关失守了??? 漆汩怎么也想不到还会有这一天,上一次月罄关失守,他们漆家几乎付出了所有能付出的代价,所有人都记得那一遭,刻骨铭心,犹如经久不去的噩梦,夜里梦一回,白天就不愿提起,那伤疤一碰就痛。 漆氿曾经常年久驻月罄关,就是不想让这个悲剧重演。 然而……然而…… 漆汩摇摇欲坠,后退一步,脸都白了,声若蚊蝇:“怎、怎么会……” “这个消息实在惊骇。”乐玄严肃地说,“事情紧急,不容多让,骊兄,抱歉,没工夫让你休息了,你恐怕要立刻整军出发。” “去哪儿?”靳樨问。 “是去救驾么?”漆汩勉强扯回心绪,问道。 谁人都知道,但凡月罄关失守,草原七部打到西亳几乎只是时间问题,何况姬家手里根本毫无兵力, 如今姬焰甚至缠绵病榻,又无子嗣——郑非,漆汩不由心想,郑非,你想到了这一天么?你预备如何应对呢?你现在在哪儿呢? 郑非掀起西北的战事缠住漆氿,可未曾想起还会有月罄关的崔临。 崔临为什么会叛变?漆汩还记得崔临曾经作为东宫宠臣站在蔡致身边的样子,那样的丰神俊朗,神采飞扬,怎么会叛变? 主动开城迎敌??? 漆汩觉得这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笑话。 然而乐玄却没回答漆汩的问题,这时,戢玉从门外走进来。 乐玄闻声回头,皱眉:“这一位是……?” “戢玉。”戢玉仿佛下定了决心说,“抱歉,我听到了,如今我的病差不多好了,骊兄,我同你一起去吧。” “原来兄台就是骊兄请回来的大名鼎鼎的玉将军。”乐玄说,拱手,“在下乐玄,太傅。” “乐太傅。” “按照玉将军的能耐,本该大展身手,可惜前段时间我国那两位将军病故,如今公主殿下在西北,骊侯爷要去西亳,恐怕……”乐玄的话音一顿。 戢玉:“大人直接说。” “公主殿下知道玉将军回来,早有吩咐。”乐玄行了个礼,“请玉将军不要外出,镇守弦桐,事急从权,天下大变,只得期盼玉将军您保护都城了。” 戢玉也严肃下来,郑重地一抱拳:“是!” 靳樨便去紧急整军,当夜便从弦桐出发,漆汩随军一同而去,直到他们离开,乐玄都没有告知他们任务到底是什么。 而走到任引势力范围的边界时,他们遇到了久未谋面的故人。 臧初和公鉏白。 “大君子!”公鉏白神采飞扬,远远地就朝他们挤眉弄眼,臧初驱马在侧,微微一笑,两人的打扮差不多,同之前没有什么差别。 漆汩这回没有戴面具——已经没有必要了。 靳樨跳下马,漆汩也翻身下来,对面公鉏白与臧初也亦跳下马来,四人再度聚首,支了简易的小帐篷,放下帷幔。 公鉏白笑嘻嘻地跳起来,一把搂住漆汩的肩膀:“终于见面了!” 臧初与靳樨交换了个眼神。 漆汩道:“你们也是去救驾的吗?” 臧初收了喜色,严肃道:“再救驾也没什么必要了。” “什么意思?” “之前你们句瞳安排了个使团行走天下,是吗?”臧初道,“那个使臣叫什么,文丹?” “是的。” 臧初叹了口气,手里一点点地转着一根狗尾巴草:“那文丹嘴皮子太好了,说动了所有人——也不知道句瞳是从哪里翻出来的这等人才——如今,怕是谁都不会主动去救驾了。” 漆汩觉得这话简直荒谬绝伦,天底下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公鉏白道:“师兄说得不错,任引的确不是派我们来救驾的。” “那能是来干什么的?”漆汩简直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手脚冰凉。 “鹬蚌相争,坐收渔利。”臧初有些残忍地道,“没有谁还想继续假装世上还有个天子了,只是之前谁都不想出手,如今既然有人肯来背这个黑锅,那么再好不过了,只不过需要付出一个……易国的代价而已。” 第305章 只不过…… 易国…… 代价……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原来、原来漆氿作的是这样的打算,只要天子一死,成室荡然无存,平衡被打破,棋局便又重新开幕,每个人都必须上场,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棋子还是执棋人。 漆汩想起蔡放、蔡疾、蔡致。 漆氿的复仇简直没有留下任何余地,这便罢了,可是如果易国亡国,里头的百姓岂非尽数沦为牺牲品? 那么姬焰—— 漆汩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掉,被靳樨稳稳扶住,他意识过来,漆氿叫他们出来守在这里,定然也不是叫靳樨去护驾的,定然也是为了收那“渔利”。 可是自己又能做什么,他既非炚的掌权人,亦无法远隔千里朝漆氿谏言。 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臧初还在说:“我这边得到应齐的消息,他们俩国没办法不救驾,但是据可靠消息,他们只不过派了些许散兵杂将,随便凑个数敷衍一下而已。” 漆汩已什么都听不下去了。 暮色降临,漆汩摇摇晃晃,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吃毕晚饭,公鉏白主动来找漆汩说话,当时,漆汩正望着北方的夜色出神,冷不丁被公鉏白拍了下肩膀,漆汩吓了一大跳,支起精力勉强对公鉏白一笑。 “我看见了。”公鉏白揶揄地挤了挤眼睛。 漆汩一头雾水:“什么?” 公鉏白隔空指了指漆汩的脖子:“你自己没发现吗?不是吧,一定是大君子坏心眼,没告诉你。” 漆汩:“???” 公鉏白好心地递上一面小铜镜,漆汩对镜一照,果然发现自己脖子上有块红痕,想是靳樨没注意留下来的,漆汩一阵耳热,遮掩道:“被虫子咬的。” “嗯嗯嗯。”公鉏白不住地点头,“一只姓靳的大虫子。” 漆汩还欲再辩,公鉏白却一挥手道:“干什么瞒我,我已经都知道了。” 说罢,他大大方方地扯下自己的衣领,亦露出一块红痕,对满脸惊愕的漆汩乐呵呵地道:“瞧,我师兄咬的。” 第145章 “书到用时方恨少” 公鉏白十分招摇地向漆汩展示他身上的红痕,位置很是微妙,在恰好在锁骨上,漆汩嘴角抽搐——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儿是不是有个新鲜未消的牙印? 漆汩略感牙酸,欲言又止,半晌才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什么什么时候?”公鉏白笑嘻嘻地松开衣领,拍了拍漆汩的肩膀,“昨天啊!” 漆汩:“……” “没问你这个!”漆汩忍不住咬牙,道,“我是问,你和小初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哦!”公鉏白这才恍然大悟,略作思忖,状似苦恼道,“就是有一回师兄喝酒上头,于是又哭又闹,在地上打滚儿说喜欢我。” 漆汩:“……” “怎么?”公鉏白侧头看他。 漆汩道:“我看起来很好骗么?” ——臧初哪里像会在地上打滚儿的人。 “没骗你。”公鉏白无辜地回望过来,“师兄一打滚儿,我就心软了,心想也不掉块肉,喜欢就喜欢罢!” 公鉏白的语气轻松,带着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得意,看起来就像只偷腥的猫。 漆汩倏尔道:“小白哥,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公鉏白答,撑着腮帮子,“反正我想从生到死,都和师兄在一块,虽然一开始我没往这里头想,但是也不坏,反正现在这样既遂了师兄的愿,也遂了我的,这不是皆大欢喜么?” 漆汩见公鉏白笑容真挚,放下心来。 公鉏白又嘿嘿笑了两声,搔搔脸颊,伸出两根大拇指,彼此贴着碰了碰:“他这样的时候我觉得很高兴!” 漆汩:“……” “没看出来。”漆汩忍不住说,“你还挺奔放的。” “是吗?”公鉏白道,笑得露出牙齿,“过誉过誉。” 正好不远处臧初不见公鉏白出来寻,瞧见公鉏白远远地同漆汩坐在一起,脚步一顿,没立刻上前,视线不左不右地定在公鉏白身上,公鉏白谈笑起来的时候,右腮的梨涡明显许多,不深不浅刚好能嵌进去一枚小小的花骨朵——臧初想,思绪不受控制,忽地想岔了什么,眼神有点不自然地一飘。 这时,他身后传来靳樨的脚步声,然后是靳樨惯常的平静声线:“恭喜。” 风声萧索,冷意肃然。 北方星辰遍布,不见灯火,一片静谧。 “同喜。”臧初说,并不奇怪靳樨看了出来,他把视线从公鉏白身上撕下来,转身朝靳樨一点头。 于是靳樨上前一步,与臧初一起看坐在不远处聊天的两人。 臧初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本以为这辈子都没这个想头了” “好歹是个好结果。”靳樨道,两人均一同想起了在沙鹿的那个醉酒的晚上。 臧初的脸上浮起一抹稍显心思沉重的笑容,心事重重的模样。 “既然已经成了,何必想那么多。”靳樨突然道,他甚少说这样的话,臧初有些愕然地望了他一眼,靳樨继续道,“人世间活一日少一日,快活一天是一天,即使明天就要死,今日也不该浑浑噩噩地过。” 那边不知提起了什么,公鉏白哈哈大笑起来。 不约而同的,靳樨和臧初都同时望了过去,神情均放松下来——小白笑了,那就很好,臧初想,兜兜转转,思来想去,所求不过如此。 第306章 “你说得对。”臧初说,“但是我总觉得如果不是我这么天天缠着小白,他兴许会遇上更好的人。他同我一起,就永远是从那个山村出来的人。” 靳樨不语。 “我真心希望他可以离那个过去远一点。”臧初吸了口气,然后说,“但我心底又不希望他离开我,多么自私,对吗?” “谁不自私?”靳樨反问,“我瞧着他十分开心。” 臧初垂下眼皮,即便不用睁眼看,他也知道公鉏白现而是个什么神情,他甚至能凭空描摹出那个小小的梨涡的深度,无数日日夜夜,他眼里心中,都是那双笑眼,那个梨涡。 臧初沉默半晌,继而收拾心情,对靳樨道:“不说这个了。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他睨了漆汩一眼:“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阿七怕是极惦记西亳,看样子不想让天子就这么没了——话说,他为何对西亳如此介意?” 靳樨心平气和地说:“他想如何,就如何吧。” “你的意思是,你都陪着?”臧初道,听靳樨语气,似乎他已经想到了漆汩会做什么,臧初遂生有种预感,他们这回重聚,怕是聚不了多久。 “嗯。”靳樨所当然地道,“我都陪着。” “阿七,你是不是很担心天子。”公鉏白问道,“感觉你特别在意,不想就这么结束——这倒稀奇。” 漆汩这才想起,公鉏白这对师兄弟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等他说话,公鉏白忽地又道:“忘了问。” 公鉏白狡黠地笑着问道:“那么你和大君子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下漆汩自觉心虚,有点耳热。 公鉏白:“嗯?” “就是有件事儿要告诉你。”漆汩小小声说,“之前一时忘了说,况且也不好传信告诉你们的……” 漆汩赶紧解释了一番,公鉏白听罢,看漆汩的目光摇身一变,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仿佛他整个变了个人似的,漆汩被看得不好意思,扭捏道:“怎么了?” “没怎么。”公鉏白慢慢吞吞地说,神色有异,突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出手,捏住漆汩的耳朵,略有狞色,“你就这么一直瞒着我!” “哎哟哎哟,饶命!”漆汩被弄了个措手不及,连忙讨饶,“饶命啊好汉!” 公鉏白半压着漆汩,装模作样、咬牙切齿道:“那么你和大君子也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吗?那么早?为何我一直看不出来?” 居然在意的是这个。 ——且不说当时压根就没开始,漆汩一边继续讨饶,一边呲牙咧嘴地想:就你那可怕的、迟钝的感知力,就算真有什么,又能看出点什么出来。 他智地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怎的不说话——”公鉏白没等到回答,拔高声音,半威胁地问,架势还没装完,忽然后颈被人捏了一把,触感非常熟悉。 公鉏白作出来的架势瞬息之间便烟消云散,不用回头也惊喜地道:“师兄!” 漆汩见了救星般道:“小初哥!” “嗯。”臧初说,把没反抗的公鉏白提了起来,公鉏白乖顺地站直后忙扭头,指着漆汩向臧初告状,“师兄你看他!” 漆汩发现靳樨也在,站在臧初身边,遂不好意思地对他看了一眼,用嘴形无声地道:“已经告诉他了。” 靳樨无所谓地点点下巴。 漆汩赶紧逃去靳樨身边,刚要去捉靳樨的手,就被主动伸手出来的靳樨抓了正着——漆汩挠了挠靳樨的手心。 臧初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公鉏白正要开口,又匆匆忙忙地回头朝漆汩确认:“我能说吧。” “那必然。”漆汩说,耸耸肩无奈地道,“我难道会觉得你会瞒着小初哥么?” 公鉏白兴高采烈地正要开口,忽然想起什么,又气势汹汹地别开臧初的手,对他道:“你走远些,我有些事儿要跟阿七说。” 漆汩、靳樨和臧初同时一愣,然而公鉏白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也不许靳樨跟上来,高高兴兴地扯着漆汩的袖子就走,漆汩只得松开靳樨的手,撂下一句“没事”,便跟着公鉏白朝漆汩预备住的帐子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公鉏白一言不发,等俩人好不容易走到帐子跟前,漆汩终于没忍住,疑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这儿有人吗?”公鉏白撩开帘子,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 “没人啊。”漆汩一头雾水地道,“平常没人服侍我们俩的。” “你们这次出来,句瞳都没让人叫跟着你们?”公鉏白道,和漆汩进了帐篷,看着漆汩掌了灯,“她对你们这么放心?” “应该吧……”漆汩不好说句瞳的身份,敷衍着便过去了,转而问道,“你到底想问什么?这里没其他人了,靳樨和小初哥也远得很,再不说我就去睡了!” 说罢漆汩作势要离开,公鉏白眼疾手快地拦住他:“诶诶,别走啊,我说我说。” 公鉏白的态度太古怪了,漆汩想了个遍也没想到还能有什么能让公鉏白这个态度——公鉏白挠了挠脸,扭扭捏捏了半天,漆汩才从他蚊子叫似的声音里捕捉到什么“那事”的字眼。 漆汩:“???” 漆汩:“‘那事’是什么事儿?” 公鉏白继续抓耳挠腮,脸色难得的有点发红,最后左手手指圈成一个圈,右手食指往圈里戳进戳出。 漆汩和公鉏白面面相觑,懵了几个瞬间,紧接着福至心灵,倏地灵光一闪——漆汩猛地明白了什么,红色像潮水一样染红了他的腮颊。 第307章 “我不知道问谁。”公鉏白讪讪地说,“男人跟男人怎么做那事啊——” “你怎么问我。”漆汩下意识说,然后瞬间收声,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愚蠢至极的问题。 “我也没别的人可以问了。”公鉏白继续讪讪地道,如果忽略他脸上的红热的话,他们之间确实像在问什么正经问题,漆汩心想难怪公鉏白要避着人,帐子内寂静无声,漆汩的眼神一飘,就飘到了塌上,继而他耳朵一麻,想起出门前,自己曾靠在这里同靳樨接吻,不免思绪走差了。 “……所以你和大君子做过这事吗”公鉏白问道。 漆汩正不好意思地要否认,继而神使鬼差地改变了主意,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那就是做过了!”公鉏白大喜过望,上前一步捧住漆汩的两只手,眼睛亮晶晶,诚恳地请教道,“为什么进不去呀!你们是怎么进去的?” “你就不能委婉点说吗?”漆汩脸热得要烧起来,公鉏白的话也太直白了些。 “这还不够委婉?”公鉏白道,“我们试了好几次,师兄就是进不去,我已经够放松了!” 漆汩硬着头皮说:“你不懂,小初哥也不懂?” “嗯,他好像也不太懂。”公鉏白拍了下大腿,沮丧道,“什么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我现在算是知道了。” 漆汩狠狠搓了搓脸,眼神乱飘,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也许需要借助点儿什么其他的东西。” “还有其他的东西?借助是什么意思?”公鉏白虚心而郑重其事地道,“先生!请你教我!” 漆汩迟疑少许,跺了跺脚,一狠心:“就是……你等会儿啊!” 公鉏白“喔”一声,就见漆汩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转过身,蹲着在墙角疑似行囊里翻翻找找,片刻后终于捧出一个半个拳头大小的小罐子,见不得人似的鬼鬼祟祟塞进公鉏白的手里,道:“你们用这个再试试。” 公鉏白虽不明白是什么,但见漆汩藏藏掖掖的,下意识也学着这么干,在袖子里掂了掂那罐子,低声问:“这是什么?” “一……一种油膏。”漆汩答。 公鉏白问:“管用么?” “应该吧……”漆汩难为情地说,然后实在是解释不下去了,遂不由分说地把公鉏白转了个面,把他推到帐子外去,“你快回去吧回去回去。” 公鉏白:“诶,我还没问完呢!” “你快走吧!”漆汩不知哪里爆发出的力气,不容置喙地道,“你们俩这么聪明就没有那个灵性去悟一下吗?” “等等!”公鉏白已经被糊里糊涂地推到门外了,一回头,只见帘子已经被漆汩拉得紧紧的,一丝缝隙也不露,不管怎么叫,漆汩也不应声,被烛光投映出的影子一动不动,公鉏白只得撇撇嘴,无可奈何地放弃了,把小罐子珍惜地摩挲摩挲,藏进怀里,赶紧去找臧初。 漆汩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远,松了口气,独自坐在塌上,搓了搓发热的脸。 不知何时,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你回来了。”漆汩说,甩了甩脸,似乎这样就可以把脸上的热度甩掉似的。 “嗯。”靳樨说,绞了条手巾过来给漆汩擦脸,漆汩乖乖仰起头,靳樨突然说:“刚才小白兴冲冲地把臧初拉走了。” 虽然靳樨的语气平铺直叙,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是“罪魁祸首”漆汩还是忍不住脸热。 未料靳樨一点情面都没留,下一瞬便直接问道:“你们聊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恶魔低语:你们聊了什么? 第146章 你为什么不张嘴? 漆汩卡卡巴巴、东一榔头西一锤地也没解释清楚。 靳樨一挑眉,干脆去翻那明显有翻找痕迹的行囊,漆汩看他行动,低着头仿佛自己的脚尖特别好看似的,这时,传来靳樨意味深重的声音:“原来给了小白那个东西。你怎么知道我放在这里的?” “啊。”漆汩下意识道,“你不就放在衣裳的夹层里么?” 出门前他可是亲眼看着靳樨收拾东西的时候,一脸严肃地把几个类似的小罐子收拾起来。 靳樨继续望着漆汩。 顶着那眼神好大一会儿,漆汩一激灵,才倏地明白过来自己被调戏了,遂忍不住瞪靳樨一眼,拎起毯子裹吧裹吧,把自己往榻上一团,不人了。 靳樨把手巾丢在一边,俯身伸手梳漆汩的长发,微微粗糙的指腹不经意间拂过漆汩的额头和脸颊,痒得令人想笑。 漆汩往里挪了挪,靳樨会意地脱掉外袍,亦躺了上去。 “等等。”漆汩忽然扭过头来看靳樨,道,“你也知道他们俩的事?” 靳樨“嗯”了一下,指间缠绕着漆汩柔软的发丝:“小白跟你说了。” “说了。”漆汩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指了指自己的锁骨,“他还给我看小初哥的牙印。” “炫耀?”靳樨漫不经心地说,忽然凑近,把漆汩的衣领一扯。 漆汩:“?” 靳樨不轻不重地在漆汩的锁骨上咬了一口。 漆汩“嘶”的一下,浑身爬过一阵战栗,下意识地推靳樨的脑袋。 靳樨顺从地离开一个手掌的距离,就不肯再动了,满意地注视自己的牙印,道:“你也同他炫耀去。” “……”漆汩哭笑不得,轻轻踢去一脚,“滚吧你!” 第308章 靳樨顺手把脚踝抓着了,漆汩又挣扎开,靳樨顺手互助按着漆汩的后心往怀里一摁,俩人窸窸窣窣地相互挤在一起,等到被窝里开始变热后,漆汩又道:“你知道他们俩是怎么说开的吗?” 靳樨搂紧了怀里的人,道:“小白怎么说的?” “……”漆汩用那种确定自己被欺骗的语气道,“他说有一回喝酒喝高了,小初哥在地上打滚儿,说喜欢他,于是小白哥就答应了。” “嗯……”靳樨的声音非常平静,“差不多。”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反过来就是真的。” “反过来……”漆汩一琢磨,笑了,“所以是小白哥喝高了在地上打滚儿啊哈哈哈!” 原来靳樨之前同臧初聊的时候,臧初曾提起诸浮侯任引同他身边的文士王黔是一对。 “任引为人你也知道,不拘小节的,既然和王黔有事儿,就不可能遮遮掩掩。而且那个姓王的,长着一张脸皮薄的相貌,实际上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和任引有一腿,哪会避着人。”臧初说,“反正他们亲—热的时候从不避着人,小白撞着好几回,问我为什么他们两个男人要啃在一起,后来……后来不知道他怎么的听谁说我要是娶了妻,就不会天天和他在一块儿了。” “况且……”臧初苦笑了一下,“也算是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当时不是当着你们的面儿说我有心上人么?小白据此肯定我一定不久后就会结亲。” 那段时间公鉏白每天都忧心忡忡,问他发生了什么也不说,天天耷拉着个脸。 臧初试探了他好几回,也问不出什么,只得作罢。 而后终于有一天,公鉏白偷偷摸摸拎了壶下了药的酒放在臧初面前,桌上摆着小菜,府里的人都被公鉏白给赶了个干干净净。 靳樨:“你没察觉出来?” “之前是没怎么想到这点,入口就发现了。”臧初说,“我倒想知道小白想干什么,就顺从地喝了下去,那药加得不多,我还没中招,结果小白自己就先醉了——” 公鉏白啪地栽地上的时候,臧初吓了一大跳,不顾自己略有发昏的脑袋,低头去扶公鉏白。 未料公鉏白醉眼朦胧地看他一眼,张嘴哇地就在臧初的手臂上啃了一口。 然后死不松嘴。 “师兄……师兄……”公鉏白黏黏糊糊地说,“你是师兄,对么?我知道你是师兄。” “是,我是。”臧初无可奈何地说,公鉏白的躯体重似千斤,好不容易被臧初抱起来,然后他自己脑袋也发晕,一时没站稳,于是两人扑通一声互相叠着,倒在了地上。 公鉏白磕到下巴,“哎呦”了一声,整个人跌在臧初的胸膛前。 臧初急匆匆地赶紧去扳公鉏白下巴:“没咬到舌头吧!” 公鉏白双眸浸着泪光,可怜巴巴地望着臧初,张大嘴,示意臧初自己去看。 臧初担心地观察公鉏白的牙齿和舌头,什么伤痕也没看到,才松了口气。 由于靠得太近,公鉏白的眼神逐渐迷糊起来,好像飘着云一样,他双手撑在臧初身体上,雾中看花一般巴巴地看了臧初许久,那淡色的唇瓣泛着一层水光,飘来淡淡的酒香,舌—尖飞快地舔了一圈,眼眸里露出一点点笑意,就像小兽看到了食物一样——臧初还没看懂那眼神的含义,忽地眼前熟悉的脸庞扩大,鼻尖相碰,臧初的瞳孔骤缩,唇上传来熟悉的触感。 他曾经实在忍不住,在公鉏白没意识的时候唐突过师弟一两次。 每一次都怀抱着极大的悔意与禁忌感,臧初觉得自己就像十恶不赦的小人,他半跪着、或者俯下—身,闭着眼,将自己的唇瓣轻轻地贴上去,如此虔诚与珍视,就像小时候在破庙里,他饿着肚子,把最后一点冷掉的吃食送到师弟的嘴边那样。 而一切也像以前那样,师弟不肯吃,愣哭闹着要他吃掉一样。 臧初自以为无人得见、一厢情愿送出去的礼物,就在今天,公鉏白回礼了。 臧初完完全全地僵住了,公鉏白四肢着地,像不通世事的小兽一样紧紧贴着臧初的嘴唇,他似乎一点儿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但又不肯离开,只好恋恋不舍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而臧初觉得一切如梦,一动不动,仿佛只要自己的呼吸略重了些,就会打破这个来之不易的白日梦。 过了好久好久,在臧初眼中似乎过去了一辈子那样长。 公鉏白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但仍然保持着一指的距离,望着臧初。 他十分不得趣,微微皱眉,不满地嘟囔道:“你……你为什么不张嘴?” 臧初脑中一片混沌,药力终于上来了,再加上公鉏白不住地喷在他脸颊的、充满酒香的呼吸,几乎让臧初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公鉏白非常奇怪,他看任引扭头和王黔接吻的时候,都是张嘴了的。 “小白……”臧初抚上公鉏白的脸颊,喃喃地道,“你有心上人了,是不是?” 不知道哪个字眼刺激到了公鉏白,公鉏白的脸颊赤红,猝然又靠近,“叭”地在臧初的唇上啃了一口,这下没留情,愣把臧初咬出了个口子,瞬间,俩人都尝到了血腥味。 公鉏白:“没有心上人!” “师兄……”公鉏白威胁地眯起眼睛,“师兄不许有心上人。” 臧初脑子热得停止了运转,四肢百骸的血液都热烈地向同一处跑去。 第309章 “为什么?”臧初低声问,和公鉏白的唇瓣若即若离,仿佛投下的诱饵,公鉏白往前探了探,迷迷糊糊地答:“因、因为……” 臧初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指腹按压公鉏白柔软的唇瓣,那是个颇具鼓励意味的动作:“告诉我,小白,为什么?” “因为……”公鉏白终于上钩,“因为我想一直一直……和师兄在一起。” 臧初一愣。 公鉏白又仰着头看他,傻笑道:“师兄亲我好不好?张嘴好不好?” 臧初暗骂一声,脑子里那根名为“智”的弦被公鉏白的呼吸拉着,越拉越紧,最后实在承受不住,“咯嘣”一声铮然一崩,泰山崩顶一般,土石哗啦哗啦,狂潮一般滚落下来。 公鉏白话说完,他的呼吸就被堵住了,由于力气太大,甚至向后仰了一仰,有种失重的错觉。 不过…… 公鉏白傻笑得弯起了眼睛,顺从地躺在师兄的手里,脑子里盘旋着唯一一个年头——师兄终于张嘴了。 “这就是小白哥说的,打滚儿?”漆汩手指颤抖地指出。 “也差不了许多吧。”靳樨严肃地道,看着漆汩一张一合的嘴唇觉得诱惑力太过,忍不住低头亲了一口,“他为什么来找你要那个罐子?” 漆汩捂住嘴,声音闷闷的:“因为他们俩还没有做过那事。” 本还在继续黏黏糊糊的靳樨动作一顿,忽然闷笑起来。 “你笑什么?”漆汩奇怪地松开手。 “臧初怎么会不懂。”靳樨道,“也就小白这个傻子信了。” “……那为什么?”漆汩问。 靳樨道:“臧初想让小白再想想,留给他后悔的机会,这下小白得了那个罐子,看来势在必得了——” 漆汩:“……” “他们就两个人吧!”漆汩忍不住道,“怎么那么复杂。” “心眼子多。”靳樨无所谓地道,又低头问道,“阿七,你预备怎么办?” 漆汩知道靳樨在问什么,这个问题无法逃避,他也一直想对靳樨说清楚,靳樨给了他足够的时间组织措辞,热热地窝着他,极度耐心地等他开口。 “姐姐的想法我没法干预,我也没有办法改变天气,改变那些人的南下。”漆汩低声说,“我只是想,再去见表哥一面,我想,保住他的命。” “即使他想对你动手?” “是的,即使如此。” “好……我明天陪你北上。”靳樨说,“不要担心,我陪着你。” 靳樨起身放飞了足上绑着信的海东青,复又回来和漆汩一起躺下。 翌日天不亮,二人收拾着起来。 晨雾笼罩,寒意四溢。 臧初眼下挂着微青走出来,面色不虞。 漆汩裹着裘衣,东看西看:“小白呢?” “缠了我一晚上,好不容易才睡着了。”臧初说,瞥了一眼漆汩,“阿七,你可真不厚道。” 漆汩:“……” 靳樨心下了然,赞同道:“这儿确实不是个好地方。” 臧初:“不仅是这个原因!” “那就确实是原因之一。”靳樨用一种“你瞒不过我”的语气说。 臧初:“……” 臧初叹了口长气,看了看二人的打扮,道:“你们放心的去,这里有我。” 漆汩有点儿感动,刚要说什么,忽然,靳樨目光如炬,猛地扭头:“谁?!” 几人同时警惕地环顾四周。 “骊侯,你要去哪儿?” 有位女人朗声道,在寂静的驻地里显得分外清晰。 第147章 一念之间 漆汩觉得这道声音非常耳熟,但一时没想起来。 但靳樨瞬息间便认了出来——因这人他不久前就曾见过。 是朱照。 她既然被点破,也不再隐藏了。 不多时,一位武袍打扮的女人便从阴影中走出来,右手按着剑柄,脸上挂着笑容。 句瞳两位心腹中,朱照比蓝典笑得更多,看起来更亲和—— 但只是看起来而已。 “谁?”臧初问。 “瞳公主身边的人。”靳樨答,“朱照。” 臧初眯起眼睛,暗道不好,他并不知道句瞳和漆汩的关系,只知道句瞳为人狠厉,对下头的人怕是信任不够,本来他就在奇怪句瞳居然没有叫人盯着他们俩,如今朱照的出现便落实了他的忧虑。 果然…… 果然句瞳还留了人防备着靳樨与漆汩。 朱照又走近一步,依旧笑着,又问了一遍:“骊侯,你准备去哪儿?” 靳樨把漆汩护在身后,道:“公主殿下令我们按兵不动,我等自然听从她的吩咐。” “然后主将自己准备离开吗?”朱照笑着反问,眼里射出一道锐利的光,她摇了摇头,“殿下的吩咐可不是这样的。” “你……” 漆汩突然明白了什么,神情呆呆的,迟疑着终于开了口。 “是……殿下叫你来的?” 漆汩心间猛地生出了点微不可查的酸涩,这时,朱照才像看到了他似的,微笑道:“宁少傅,你也在,你要一起走吗?去哪儿?”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寒风均化成利刀,朱照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却仿佛能从她身上看出句瞳的白色身影。 仿佛站在这里的是句瞳的化身。 “如果我们今天偏要走呢?”靳樨凉丝丝地反问,右手亦按在了獬豸剑剑柄上。 第310章 朱照寸步不让,脸上的微笑连弧度都没有变过一下,道:“二位极得殿下青眼,自然和旁人不同,望你们还是不要辜负了殿下的信任才好。” 臧初识相地后退一步,感觉他们要说一些似乎自己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朱大人,你一直陪着文丹大人。”漆汩突然道,“文大人走遍天下,一手造就了如今的局面。” 朱照温文尔雅地道:“这亦是殿下的吩咐,我与文大人也只是找命令行事而已。” “现在你回来,一定是确认文大人能完成最后一件事情了,对吗?”漆汩轻轻地笑了起来。 朱照一讪。 漆汩安静地看着她。 “密懋为人多疑、冷酷,却又像孩童一样幼稚。”朱照慢慢地说,“殿下觉得由他继续把肜引向陌路再好不过,而肜朝堂分作三派,苦苦支撑的巫官——葛霄;唯密懋是从的毕秋;还有谁都看不惯的大将军风知,危如累卵,想要做点什么易如反掌不是吗?何况,经霜缟君的消息确认,曾经的肜国鹿太后已经病故,陪伴身侧的子人真将军是时候重新入局了。” “与蚌相争,渔翁得利。”漆汩说。“我想也是这样——那么玉将军那边,也是殿下的手笔,对吗?” 陈王虽然一直看不惯戢玉,戢玉亦然,但是互相隐忍,相安无事多年,那局面即使薄如蝉翼,也还能持续一阵,未料一朝信任突然破灭,荡然无存,想来其中必然有文丹的功劳。 文丹出身巫官,甚至是楼罗唯一的亲传弟子。 楼罗与漆氿如此不对付,还在祭宫里狠狠算计了一把漆氿。 然而文丹此人,竟成了漆氿人在千里之外搅弄风云的一只大手。 时局发展到如此地步,全然超乎了漆汩的想象。 漆汩道:“现在玉将军已经顺利地到达了弦桐,是不是……即使没有骊犀,也没有关系了呢?” 朱照的笑容一僵,但道:“殿下的心思,我怎能猜得到。” 她能察觉出来,漆汩这句话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问千里之外的句瞳。 而她并不能代替殿下回答这个问题。 就像……她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殿下和宁少傅之间的关系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殿下原本的计划,并不会因为宁少傅的突然出现而改变——即使,她曾经确实犹豫过。 “嚓”的一声,獬豸剑冷然出鞘,靳樨飞身跃起,见状,朱照收敛了情绪,也拔出剑来,两人当空打在一起,叮叮当当,惊醒了公鉏白,他提剑风风火火地奔出来,立马就要上前相助,未料被臧初拦住。 臧初道:“你要相信大君子。” 公鉏白焦急地望着交手的身影,一跺脚,扭头听命了。 而不过几十招,朱照就落败下来,以剑驻地,仰起脸来道:“殿下有令!” “住手!!!”漆汩吼道。 獬豸剑猛地停下,堪堪停留在离朱照瞳孔不过毫厘的距离。 靳樨冷道:“你说。” “殿下早想到了你们不肯安安心心地待在这里。”朱照道,“如果你们真想去,那就去吧,殿下不拦,只是,你们只能单独走,不能带一兵一卒。” “我们……”漆汩开口,好像极疲极累,“本来谁也不想带。” “那就好。”朱照道,“那去与不去,就在宁少傅一念之间了。” 公鉏白听着,总觉得这段对话仿佛某个天平,句瞳,漆汩与靳樨各自压了一面在天平之上,彼此添加砝码,互相试探。 最终,漆汩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那么替我向殿下道别,等回来会再见面的。” 朱照眼神里有一丝的同情,又很快消散,又看向靳樨:“那么你呢,若英侯。” 靳樨将獬豸剑收剑回鞘,毫无迟疑地道:“我也是。” 炚,弦桐。 靳栊穿着半旧的红袄子,腰间坠着一串玉组佩,兴冲冲地跑向王宫,预备去陪句修念书。 他到寝宫时,句修已经梳洗完毕了,正一口一口地吃早饭。 “陛下,昨夜安否?”靳栊行了礼,问道。 “极安。”句修懒洋洋地答道,瞥他一眼,“你看起来不怎么样。坐下吧——” 靳栊乐呵呵地在几边坐下,宫人照旧捧了膳盒上来,一一端出。 靳栊挠挠头:“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我的娘了。” “央夫人?”句修起了兴趣,露出向往的神情,“央夫人一代英豪,可惜无缘得见啊,你哥哥倒是有她几分神采,偏你不像。” 靳栊扁嘴:“哪里不像了。” “她必然没有你这么贪吃。”句修举着筷子指点河山般道。 靳栊难为情地望着眼前的膳食,摸摸肚子,下定决心以后要少吃些。他低头的模样落进了句修的眼里,她忽而想起蝉夫子离开弦桐时曾来宫里见她,一看她便笑,说:“极像你娘。” 句修道:“夫子见过我娘?” “我见过很多人,在他们都没意识到的时候。”蝉夫子笑着说。 句修仰起小脸,又道:“大家都说夫子您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没有谁能无所不能。”蝉夫子道。 句修眼睛一眨一眨,颇童真:“那么夫子可以替我算一算,白龙剑在哪儿吗?” “天下五神剑,獬豸剑已在弦桐,椿剑不日间亦会来此,炚得其二,有何不满足的。”蝉夫子说,笑了,“白龙剑或许早就出世了,只是还没到那个时候,陛下莫要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总之,它会来的,在陛下需要它的时候。” 第311章 一大一小俩人对视,句修的眼角眉间露出不符合年纪的成熟来,蝉夫子什么看不出来?但他没有点破,哈哈一笑,便离开了。 “等有一天……”句修突然对靳栊道,“等我找到了白龙剑,就赐给你。” 那样郑重其事,是一个王的许诺。 靳栊便从昨夜的噩梦里惊过神,开心得喜色像金箔,从他的眼角眉梢簌簌而落。 要等到有用的时候才能出来吗? 句修继续往嘴里塞饭,若有所思。 朱照果真没有再拦,漆汩和靳樨畅通无阻地北上,与纷纷而下的人群截然不同,仿佛逆流而上,进了西亳地界后更是十室九空。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说了缃羽陷落的消息,又听说棘部不知怎的,急于掉头去和北蛮子打,便吃了漆氿一个好大的败仗。 “这定然是郑非的运作。”漆汩听罢道,“倒是苦了他了。” 本来准备在西北绊住漆氿的打算,没想到漆氿会釜底抽薪,直接剑指西亳。 毕竟当年文丹出使诸国的时候,不过寥寥几人,谁能想到能掀起如此风波? 漆汩想来自己与文丹的一面之缘,也确实看不出她有这本事。 靳樨点了点头,在漆汩耳侧道:“这可拖不了多久。” 郑非想要逼北蛮子回程,然而北蛮子在山穷水尽前每多走一步,都是对姬家极大的打击,这代价姬家和郑非都承担不起,是而郑非的手段有些乱了。 郑非到底是姬家什么人? 他们睡在当日漆汩赶往西亳时住过的驿站里——虽然,这里已经没人照管了,空荡荡的房屋,只有急于南下的人挤在一起落脚。 漆汩想起自己上一次到这的时候,还给琥珀点了一盘白煮鸡,不觉物是人非,神色黯然下来。 晚上点起灯,便不停的有人忍不住七嘴八舌、窸窸窣窣地谈论起来。 漆汩虽然困倦,和靳樨窝在角落里,盖着毯子,仍竖起耳朵聆听。 “蔡家也是心狠。”有人说,“他们的那个小王子天天拿着把刀站在城门口,谁敢出去,就砍谁。” “太狠了吧……” “大部分人都没能逃出来,硬生生死在蔡家禁军手里。” “我说蔡家真不是个人,既然打也打不过,守也守不住,放大家伙儿出来又能怎么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多活几个难道不是好事儿,难不成非要全那个名儿吗?” “什么名?蔡家有什么资格提‘名’?” “嗐!他们蔡家的权柄就来路不正,当年那个漆家,不就被他们杀了个遍么?若是曾经的那位公主还在,不知道挡不挡得住。” “恐怕行,不是说那公主特别厉害吗?” “再厉害有什么用,人家若是重新投胎,现在都到能走路的年纪了。” “那蔡家的两个王子还活着么?” “那个王和两个王子都在王宫自刎了——不是我说,争来争去又得到了什么,还不是转瞬即空。” “倒是刚烈。” “刚烈听着是好听,有什么用?” “倒是天子仁慈,西亳的人大大小小能逃的都逃了罢。” “是,就那些太痴的人不肯走,说什么,要和姬家同生同死,真是愚蠢。” “说得是,什么都没有命重要。” “天子的手里有一块玉印,不知还在不在,若是被北蛮子抢走就太耻辱了,无论给谁都行啊,如今齐、应都在,你们猜,会给谁?” “老兄,你还在逃命,还有心力管这些?” …… 二人静静听着,谁都没有言语,少顷,靳樨安抚地在夜色里吻了吻漆汩的鬓角:“睡吧,天亮再说。” 漆汩心尖沉甸甸的,即使有靳樨在侧,亦然几近日出时方睡着。 第148章 “表哥,我回来了。 翌日经过齐、应二国少得可怜的驻军后二人终于进城。 西亳比之上回所见,又萧索了不少。 凝滞的时间又开始重新流动,这次走得飞快,将这座古城无可奈何地带到毁灭的绝境。 门口甚至没什么士兵在守,时不时有人拖家带口地从城里走出来,各个神色匆匆,纷纷南下。 漆汩和靳樨轻易地过了城门口,看到有一尊落灰的獬豸神像,正对城门中央。 漆汩脚步一顿,无端端地腾起满心痛楚,仿佛与黄帝陛下同苦同痛,祂怜悯地低垂着头,望着一切,就如同当年祂在先天子的身后,望着跪倒的他一样。 空寂的街道上,寒风凛冽,只有他和靳樨像凝固住了一样,仰头望着神像。 “居然还有人记得神灵。” 有道苍老的声音在一边说。 漆汩转过身,看见了位意料之外的中年人。 倒也不是意料之外,漆汩本该知道,他并不会离开西亳。 这位中年人鬓发微霜,却精神矍铄、耳聪目明,体格健朗,颇有武将之风,漆汩一转过身,他一愣,紧接着瞳孔剧烈颤抖,欣喜过后,渐渐泛出泪光。 “……是你?!” 漆汩也是一惊:“褚老将军!” 竟然是褚飞的父亲。 褚老将军并不知道他还活着的消息,乍一见,顿时又喜又急,竟然脚下一滑,险些跌倒。 “殿下,您还活着……”褚老将军抹了把老泪,握住漆汩的双手,不住地摩挲,仿佛他一松手,漆汩就跑了。 第312章 “……我还活着。”漆汩说,一时亦悲上心头,抽出一只手,轻轻地拍褚老将军的后背,替他顺气,褚老将军抬起头,惊喜地说:“陛下知道吗?您见过陛下吗?” 漆汩想起那场追杀,心头思绪万千,半晌,他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没有。” 上一次来的时候自己只是叫阿七。 那么这一次,就算是“漆汩”这个人真的回来了吧,从前种种,亦已成烟。 连姓蔡的人都尽数死了,漆汩不知道人活在世还能痴缠什么,不就是那些认识的旧人、旧事。 不过如此。 褚老将军握着漆汩的手,亲自把他送去紫微宫的宫门口。 褚飞当值,除他之外的士兵也是寥寥无几,他连忙迎了出来,眉宇间愁色愈浓,一声“爹”没说出口,首先看到的却是一直跟在褚老将军与漆汩身边的靳樨:“骊犀!你居然回来了?!” 褚老将军一头雾水:“什么骊犀,不是殿下么?” 褚飞也一头雾水:“什么殿下,不是骊犀和他师弟么?” 父子俩面面相觑,忽地,褚飞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愕然地望向漆汩,脑子里一团乱,都不会说话了:“你你你你、你是……?” “再认识一遍。”漆汩叹口气,无奈地道,“我姓漆,单名一个汩字,漆树的漆,决汩九川的汩。” 褚飞一寸一寸地石化。 褚老将军这时才发现旁边站了个骊犀,旧日记忆漫上心头,眼睛瞪得溜圆:“你是……你不是走了吗?” 漆汩打断了褚老将军的话,对褚飞道:“事已至此,带我去见陛下吧。” 褚飞还有什么不答应的,连忙亲自带进紫微宫,褚老将军在宫门外目光深重地目送漆汩。 一路上经过漆汩与靳樨曾住过的萼华殿,还有更早之前,漆汩独自住过多年的抱真殿。 紫微宫空空荡荡,安静得仿佛有鬼魂在行走,几乎没有宫人了,也没有人打扫,路过的许多殿宇散落着摆件、瓦片,一看就是被抢夺过,宫墙上的獬豸雕塑也失去了凝视祂的目光。 漆汩仿佛听到紫微宫发出了一声沉重的、行将就木的叹息,他牵住了靳樨的手。 “你实话告诉我,”漆汩对两步开外的褚飞说,“陛下到底病得怎么样了。” 褚飞他似是还不能接受漆汩的身份转变,默默良久,脚步也更沉重了,半晌才道:“弥留之际了,撑不了多久了。” 褚飞倏地收去话头,眼圈有点儿红,吸了吸鼻子,哑声道:“你……你自己去看吧。” 终于走到了蓬莱殿。 长鱼午前脚刚得消息,说是漆家小殿下死而复生了,他慌慌忙忙地迎出来,还以为自己被骗,却迎面碰到褚飞和漆汩、靳樨。 “午殿下。”褚飞规规矩矩地行礼,道,“汩殿下回来了。” 说罢,他侧开一步—— 长鱼午无数次听说“漆汩”的名字,从老人口中、从大巫口中、从姬焰口中,说这位小殿下死得惨烈,从没想过还有亲自见面的机会,还是在这个穷途末路的时候。 他捏着门框,连眼也不眨,一寸一寸地看着“漆汩”的身影从褚飞身后露出。 然后,他看见了个并不陌生的身影。 “阿…… 阿七???”长鱼午愕然得咽了声,视线不受控制地望见靳樨,震惊像巨石一样砸在他的脑门,“骊犀????” “表嫂。”漆汩说,“我是漆汩。” 姬焰病得身体重似千钧,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未进米水了,耳朵不停嗡鸣,什么也听不见,眼前不断发晕,好像被浓雾笼罩,额角时不时传来剧痛——无论他清醒与否,后来,他已经习惯了额角的抽痛。 至少那证明他还活着。 他知道自己命数无多了,这辈子,还没有再见到那人一面,他舍不得死。 这辈子,使命太多,他太无用,终是一事无成,徒然耗费这许多年华。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混沌中,姬焰却清清楚楚地听到蓬莱殿的殿门口传来那少年清晰至极、清润如玉的嗓音。 “我是漆汩。” 那少年说。 “我回来了。” 姬焰的呼吸一瞬间停滞,瞬息之间无数曾经的时刻卷土重来,把他的情绪冲得变回了活人,然而最清晰的,还是漆汩决定住到西亳,抵达西亳的那个时刻。 他亲自去接,跟在父亲身后。 而漆汩小小一团,被姑母牵着,已经昏昏欲睡得小鸡啄米了,但还是硬撑着抬头来给他行礼。 “表哥。”漆汩脆生生地说,话中带着浓重的睡意与鼻音,华丽的衣裳沉甸甸得压在他的双肩上,仿佛用尽了力气才能撑起来似的,这境况竟有些熟悉,让一向沉默的姬焰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还有那城墙上的一眼。 他记得铜镜划破掌心的痛觉。 我难道真的想要杀掉他的表弟吗?在表弟死而复生的时候? ——姬焰想,可是他也弄不明白,长久以来他变得越来越不是他,他心头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巫官的话变成了救命稻草,变成了必须为之的必经之路,他几乎别无选择。 也许真的是他糊涂了罢! 可事已至此,不可回转。 少顷,他的表弟轻手轻脚地独自走进昏沉的大殿里来,然后停在姬焰的床边。 第313章 漆汩看了一眼,大骇,同时又有无穷无尽的悲哀漫上心头。 “陛下。”漆汩先说,继而又叹息着换了个称呼,“表哥,我回来了。” 姬焰的呼吸像拉风箱一样时大时小、时有时无,毫无规律,嘈杂得像菜市一般,他仿佛费劲了身体里残存的力气才能扭过头,在虚无中盯着漆汩模糊的影子。 漆汩袍,慢而细致地行大礼,额头触地,他道:“漆汩拜见天子陛下。” “吾愿天子其德不爽,寿考不忘,愿大成孝孙有庆、神保有飨,以介眉寿,万寿无疆。” 多么熟悉的字眼,漆汩曾经也在父亲的座边这样说。 漆汩站起来,道:“我们年幼的时候,我曾说,表哥若是即位,一定要受我大,如今算是全了从前的承诺。” “我……”姬焰嘶哑着说。 漆汩听不清,只好又上前一步,俯身,才听见姬焰眼神失焦地在说:“……我……对不住你……” “都过去了。”漆汩说,又道,“陛下听见北蛮子铁蹄的声音了吗?” “听、听见了。”姬焰说,甚至想牵起一个苦涩的笑容,但是失败了,“大势已去啊。” 漆汩垂手听着。 “如果、如果我不死。”姬焰急促地吸着气,“那么棋局压根就没有开始……我知道的,我必、必须死,我只是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你、你们不、不要陪我。”姬焰却答非所问,“我、我只想……一……一个人。” 长鱼午从外面进来,恰好只听到了这最后一句,就像一记重击,他怆然泪下,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已经跌坐在了冰冷的大柱边,泪流满面。 姬焰重新昏睡过去了,漆汩只好出来,安慰地按了按长鱼午颤抖的肩膀,走进阳光里。 褚飞还等在外面,靳樨正在问兵力部署的事情,褚飞道:“齐、应二国加在一起派来的人,还没有三千,我们自己能用的只有最后一点禁军,也不过几百而已。” 褚飞的语气已经带上了“必败”的颓丧感。 “没事。”褚飞望向天空,苦涩中带着一丝无所谓道,“我们姓褚的从一开始就住在这里,死也死在这里,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靳樨道:“齐、应派过来的是谁?” “连乔、罗蒙。” “倒是熟人。”漆汩道,便自然而然地站在了靳樨身侧。 忽然,一名禁军小跑着到褚飞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褚飞皱眉听毕,对靳樨、漆汩摊手道:“倒是来了个难兄难弟。” 漆汩和靳樨交换了个眼神,漆汩:“谁?” “之前易国的薛音。”褚飞说完才记起易国和眼前这位“汩殿下”的恩恩怨怨,不免一顿,又见漆汩神色自若,似乎没什么干系,才放心地继续说了下去,“薛将军带着两千易国残兵南下,就在城外,请求开门——这是放还是不放?” 风险毫无疑问也是有的,若是薛音已经投敌,又或是残兵之中有间谍。 漆汩还没说话,长鱼午了情绪走出来,虽然眼睛还红红的,脸上还带着哭过的痕迹,但已经体面了不少,他苦笑道:“放吧!还能更差吗?不过是早晚的差别。” 靳樨道:“薛音将军我识得,腰杆子硬,不是随随便便低头的人。” 话外之音是:可以冒险。 得了两人首肯,褚飞便一狠心,道:“好!” 说罢,褚飞正要离开,又被漆汩叫住,漆汩道:“烦你请连将军、罗将军一同来。不管多少,总之好歹有些人,帮得一点是一点。” 褚飞也一同应下,转身风风火火地走了。 长鱼午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硬邦邦地道:“二位知道,无论如何挣扎,也不会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了。” “我知道。”漆汩转身,却道,“可是人不能白白的死。” 长鱼午默然,又听漆汩道:“方才表哥的话,您也听到了,若有机会,还是……” 长鱼午甚至与姬焰没有正式成婚。 姬焰的意思,确实是想让长鱼午平平安安地离开——他是被无辜地卷进这场风雨里来的, 长鱼午却打断了漆汩,凄怆地笑了笑:“我……” “我不会走的。” 【作者有话说】 这下是真写晕了……明天(周四)上播报,烦请宝子们支持支持呜呜呜 第149章 蚍蜉撼树 薛音出现诸人面前的时候,显得狼狈非常,已经完全不是之前漆汩俩人印象中的薛音了,连乔、罗蒙都不太敢认,许久之后,才听到连乔不确定的嗓音响起: “薛将军?” 进殿前薛音已经重新梳过头,正过衣冠,但疲惫还是从她的眉宇间跑出来,掩藏不住,无法遮蔽,漆汩闻到药味,紧接着还有药味都没能盖住的血腥味。 “连兄,别来无恙。”薛音苦笑着说,又与诸人见礼,然后她看见靳樨、漆汩,霎时一愣,漆汩笑了笑,薛音的视线在他们身上多停留了几瞬,才转向长鱼午,长鱼午身后的晋兰朝她行礼,薛音倒是毫不意外没有见到姬焰,行了个礼,“午殿下。” 长鱼午点点下巴,神色平静:“陛下暂时没法儿见薛将军。” 薛音也知道有关姬焰病情的传闻,应承下来,没有多问。 “你受伤了?”罗蒙问道。 第314章 薛音按了按自己的肩膀:“劳罗兄担心,后背中了一刀,不用担心,还能动。” 罗蒙与连乔交换了一个眼神,连乔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此情此景,谁都笑不出来。 “蔡家的事,我很遗憾。”长鱼午开口,结束了云汉殿内长得有些过分的沉默。 薛音摇了摇头:“人间事没有能长久存在的,我并非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但是它真正来临的时候,无论是殿下,还是我,其实都没有做好这个准备。其实我们就像闭眼装作自己是瞎子的人,好似一闭眼,天就不会黑。” 她的嗓音清润,如雨似风,杂着尘土。 薛音向着连乔、罗蒙道:“如若我没有猜错,二位的王其实并不想插手这件事,能在这里看到二位,我感到非常意外。” “是的。”连乔没有否认,叹口气,“但是作为‘连乔’,我总归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在可以接受的结果范围之内,我尽力,多余的,恕罪——” 罗蒙也严肃地点了点头。 话说得清楚明白,没有什么含糊的,薛音感激地笑笑,遂介绍了自己带来的残兵:“不多,但是手脚俱全,不是伤兵,多多少少还能再战一场。” “俗话说,哀兵必胜。”长鱼午安慰道,虽然他并不太懂。 薛音道:“胜倒胜不了,别输就成了。” 说罢,褚飞将一大张地图展开在殿上,几人都围上去看,靳樨也抬步而去,薛音瞅见他,侧身让出位置,低声道:“比起看到那两位将军,我更意外的是见到了你们,看来陛下接受了你们,二位,骊兄,你不是去西北了么?你在这里,是以什么身份?” 靳樨简短地道:“亲属罢。” “亲属?”薛音愣住,而靳樨却不再解释,漆汩竖起耳朵,正在听褚飞梳兵力与粮草。 这个讨论持续到日暮方止,从云汉殿出来,漆汩被长鱼午叫住:“殿下……” 连乔与罗蒙走得早些,才出来的薛音听了一耳朵,惊愕不已,第一反应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转头看看,不见有什么“殿下”,然而下一刹那,转身的却是漆汩,他无奈地道:“殿下,叫我‘阿七’便可。” 眉眼清秀、眼眸明亮,不卑不亢,脊背挺直。 薛音惊愕地忘了眨眼,精神有些恍惚,忽然感觉自己其实一直忽视了跟在靳樨身后的这位“师弟”,靳樨说“家属”,谁的家属?而在这偌大的紫微宫里,谁还能被称作“殿下”?阿七到底是谁?她仔细地望着漆汩的背影,蓦然腾起无数个猜想,每一个猜想都那么虚假、不可信。 长鱼午的神色明显是有话要说,他欲言又止,于是漆汩握了握靳樨的手,主动走向长鱼午。靳樨没有跟上去,退开十几步,独自立在褪色的大柱边,一言不发,腰侧的长剑泛着冷冷的光。 “薛将军,您的刀。”宫人说,把犹带血腥气的长刀呈上来。 薛音从胡思乱想里回过神,却是放弃了追问,只是把长刀抓在手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谈话并没有持续太久,至多一刻钟不到,漆汩就重新站出来,天色寒冷,他的鼻尖冻得有些发红,一说话,热气就喷洒出来,晋兰跟在后面。 靳樨把大氅披在漆汩身上,他一笑,牵起靳樨的手:“我们走吧。” 长鱼午一开始准备收拾抱真殿,但漆汩拒绝了,说萼华殿便好,晋兰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径直把二人引向萼华殿,途中,漆汩没忍住道:“晋大人,你出生在西亳吗?” 宫道上空无一人,颜色变得苍白。 冷风将摇晃的瓦片掀翻在地,啪地一下,极为清脆。 “是。”晋兰答,“靡老是我的老师。” 漆汩一阵发愣,他也有许久没有听到“靡明”的名头了,他在哪儿?他找到了桃源了吗? 绕过墙角,就是萼华殿。 收拾得倒是干净,水井静静地立在院子里,银杏树的叶子尽数落尽,影子戳在灰暗的天空中。 “我就送到这里。”晋兰在门口停步,道,“三日后便是冬至,新岁岁首,午殿下准备了宴饮,如果一切还平安的话,请二位来赴宴。” 漆汩心神微动,应承下来。 “宫里的泉眼干涸了,热水只能再烧,二位若是要热水,要提前说。”晋兰又道,说罢,便一拱手,离开了。 她的语气平淡,漆汩听着却不寒而栗,紫微宫的泉眼建宫之时自然而出,绵延百年,竟然也会有干涸的一天。 二人吃毕晚饭,稍稍梳洗,漆汩换好寝衣,回来时看见靳樨正在灯下写字。 “写什么?”漆汩随口问,扑通一声迎面倒在塌上,打了个滚儿。 炭火筚拨筚拨,靳樨回头看他,露出柔和的神色:“你猜?” “我猜?”漆汩四肢大张,打了个哈欠,“你是不是在和百里飐写信。” 虽然是疑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靳樨笑了,说:“你猜到了。” “那换你猜猜。”漆汩说,“午殿下又跟我说了什么?” 靳樨放下笔,走到塌边,俯身—下去,手掌几近漆汩后腰处,向上一抬,漆汩“啊”的一声惊叫,全身顿时失重,连忙伸手搂住靳樨的脖子,像溺水了似的。 “我不猜。”靳樨说,鼻尖磨蹭着漆汩的下巴,向上游走,嘴唇擦过漆汩的耳垂。 “痒!”漆汩赶紧推靳樨的胸膛,痒得笑了起来,脖子耳下有点儿发红,“说正事儿呢!” 第315章 靳樨从善如流地退开,从上至下凝视着漆汩。 漆汩别开视线吸了口气,又挪回来,说:“午殿下希望能悄悄把陛下带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陛下走,他就走,他已经和陛下提过,表哥一直拒绝,但最近不知怎的,忽然不说话了,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你哥的身体。”靳樨皱眉。 “我知道。”漆汩说,食指指腹搭在靳樨唇上,叹口气,“但是毕竟是长鱼午美好的愿望,不是吗?” 靳樨稍稍沉默,便道:“如果百里飐肯来的话,她会把陛下接走的,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 漆汩道:“我也这么想。” 俩人又沉默了,靳樨半晌不动,漆汩忍着密密匝匝的痒意再一次推他:“你写完了吗?写完了赶紧送出去。” 靳樨炽热的手掌按在漆汩后心,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意愿。 “下去下去。”漆汩催促。 然而靳樨还是不动,仍然眼也不眨地定定地望着漆汩。 最后漆汩没扛住,在他唇边亲了一口,才叫靳樨乖乖起身,把信叠好,吹了一声呼哨,海东青从天而降,带走了信,它雪白的身影和银白的月色融为一体,很快不见了,漆汩撑起身子,出神地望着,直到完全看不见它。 忽地,窗户“啪”的一下紧紧闭合,那盏灯被靳樨的掌风一扫,灭了。 紧接着,靳樨再次欺—身而来,夺去了他的呼吸,逼迫漆汩和他保持一致,几次,都是漆汩掐住了靳樨的皮—肉,才叫他不情不愿地微微放缓节奏。 “你——”漆汩呼呼地喘气,怒道,“慢点行吗!” 靳樨的热度若即若离,掀起漆汩的衣—摆,却不完全解开衣带,松松垮垮地—探了进去,漆汩全身过麻,却又在靳樨嘴唇的追逐下忘了控制靳樨的手,直到他被完全撩—拨起来,靳樨还只是认真地把吻—印上来。 “明天还要早起。”靳樨在间隙处解释。 漆汩的脑袋一阵发昏,险些没能解他在说什么。 “那、那怎么办?”漆汩晕晕乎乎地说,看起来什么都能给。 靳樨松了口,卷起漆汩的发丝咬在齿间,眯起眼睛,对漆汩说:“合起来就是。” 漆汩不明所以,眼睁睁地看着靳樨把腰—带松掉了。 翌日漆汩慢吞吞地醒过来,摁了摁闷痛的额角,还没从梦境里脱身,然而一翻身就“嘶”了一下,霎时完全清醒了。 靳樨还没醒,闭着眼,漆汩咕哝几句,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低头看了一眼,顿时怒上心头,刚要回头把靳樨搡醒,然而一转头,却看到靳樨清明的眼神。 “你醒了还装睡!”漆汩怒道,怒气冲冲地掀开被子给自己套衣服,从背影也能看出他气哼哼的。 一只手搭在他的后颈,继而抚—摸了一圈。 靳樨镇定地说:“不是没进去吗?” 闻言漆汩更气,一把甩掉靳樨的手,匆匆整好衣裳,逼迫自己忽略地上的衣物,径直出门洗脸去了。 然而靳樨却慢悠悠的,漆汩忙活完只得在门边坐着等靳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漆汩一面心里翻来覆去地揍“靳樨”小人,一面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昨晚的梦来。 这个梦的风格十分熟悉,就像又是神明引着他翻过时间,用足够勘破世间一切谜题的、属于“神”的眼睛望见陌生的缃羽,他还没能回去的故乡。 曾流过漆家血液的大殿如今又染上新的血。 他看见了蔡疾双目无神地在王座上停止了呼吸,不知他死前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想起自己的父亲与母亲。 视线流转,楼房一会大一会儿小,他随着蔡疾迷茫的眼神看见遥远的一片血腥的沙场。 迷蒙的烟尘与风沙中,露出被推倒的“月罄关”三个字出来。 漆汩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心脏狂跳,扑通扑通,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听觉。 刀戟、铠甲、马匹,深色的土地,乌鸦嘎吱嘎吱地盘旋,每个人都缺少了一只耳朵,嘻嘻哈哈的,被塞进牛皮袋里去,而后来,远处,一名血肉模糊的、缺胳膊少腿的人仰躺在别人的尸体上,竭力睁开肿胀的、被血糊掉的眼睛,望着天空。 高高的、遥远的、永恒的天空。 与无边无际的浮云。 漆汩不知道怎的,仿佛能听到他的心里话似的。 这人落进漆汩“双眼”的第一瞬间,漆汩就认了出来,毕竟几个月前,就在萼华殿里,就在这里,崔临还陪在蔡致身边,衣冠整齐,语气、眼神都颇怪地望着漆汩,说:“你没有死?” 他为什么会突然背叛呢? 就没有一点点原因吗? 崔临也许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还在努力地看,仿佛在天空与浮云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有其自身的、独一无二的意味,足够引来他翘首以待的某个答案。 漆汩忽然从他的心灵里品尝到游丝似的怀念与浓稠的悲伤,他闭上眼,好像就死去了,然而一睁眼,他又活了过来。 ——人的一生好像也没有一场梦一样漫长,崔临漫不经心地想,仿佛看到不可名状的东西冲破了天空的限制压下来,那个东西叫做“死亡”。 如果在死之前,是否还能再见一面呢? 漆汩突然听到从崔临破碎的心脏里升腾起这么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又虚无缥缈的愿望。 第316章 谁? 漆汩不禁问。 然而没人能给他答案,一切还是走向了结局,在呼吸消竭的刹那间,时间忽地停止运转。 血液凝滞在半空,犹如透明的宝石,飞扬的尘土亦刀锋一样扬在凝固的寒风之中。 硝烟散尽的平原尽头,雾气蒸腾如梦境,有抹白色的身影漂浮过来,长发微垂,依然是初次见面时的样子,高高在上,温和却又不可靠近。 漆汩没认出那是谁,只觉得无端端的熟悉,然而崔临却笑了,认出故人的身影。 于是他全身力气一松,困住他一生的枷锁倏尔松开。 就在那人伸手过来的时候,崔临停止了呼吸。 云汉殿依然是薛音、连乔、罗蒙以及褚飞四人在等,漆汩与靳樨到后不久,长鱼午才带着晋兰姗姗来迟,抱歉地说:“我来迟了。” 他身上的药味浓厚,众人都知道是去照顾姬焰了,均没有多说什么。 薛音也重新沐浴、上过药,看着至少比前一天精神许多,咳嗽一句,道:“我们仔细算了如今的兵力,要想寻常的守城之法肯定不行,主动出击怕是也只是自投罗网。” “说实话。”罗蒙略显冷漠地说,“这就是蚍蜉撼树。” “怎说得这么难听。”连乔截住了罗蒙的话头,道,“月罄关草原七部本是互相成敌,现而多了个名义上的‘可汗’,叫沫赫,年纪轻轻,野心颇大,行事鲁莽不知未雨绸缪,我得到消息,塞外三部其中有一部正在疯狂攻打可汗本部,即使这样,沫赫也丝毫没有回去救援的架势,可知他势在必得了。” 褚飞暴躁地道:“你这话和罗将军说的有区别吗?” “你们那位崔临崔大人,是和沫赫有勾结吗?”沉默的漆汩突然问薛音。 薛音还在疑惑他到底是谁,望过来的眼神颇为复杂,少顷她道:“我不知道……” “查不出来?”漆汩皱眉问。 “没查到任何蛛丝马迹。”薛音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没半分预兆,且崔临……他一直听命于蔡致,是亲信,我实在想不到,他能有什么由背叛。一切、一切就好像突然就这么发生了,就像他只是突发奇想,忽然变了个人似的——” “不!”漆汩突然说,“不,不是。” 所有人都同时望着他,漆汩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误,回过神来后放松了语气,勉强笑道:“我曾经在这里见过他,我觉得他并非这样的人,一个人如果做出决定,一定是有原因的,怎么可能无缘无故……” 沉默少顷,薛音道:“好吧,或许是的,但是现在提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一讪:“等我死后有朝一日给我们写悼文,再追寻这些吧。” 第150章 愿不愿意同我结亲? 薛音的话一说出口,就让云汉殿又陷入了新的一轮沉默。 连乔侧过头,幽幽地叹出一口长气。 “话已至此,我们就别说废话了。”薛音最终道,堵回了所有人余下的叹息,她问,“诸位有什么想法吗?” 没人说话。 长鱼午焦急的视线在众人脸上逡巡。 终于,靳樨上前一步,道:“既然寻常路走不通,便破罐子破摔,走些不入流些的法子怎样?” 众人都看向他,长鱼午微微拧眉:“你的意思是?” 靳樨说完后,长鱼午脸色变了,立马说:“我去与陛下说。” 接着,他匆匆地风一般地走了,剩下来的人都看着靳樨,少顷,连乔无奈地道:“这法子太破罐子破摔,不像尊父尊母的手笔。” 骊犀乃靳莽与央夫人之子,这已经是不是秘密的秘密。 靳樨不为所动:“站在这里的不是我父亲我父亲,是我。” 却是薛音站出来:“我同意。” 她转身看着连乔与罗蒙:“反正二位只负责扫尾,不必负担过重。” 一炷香后,长鱼午去而复返,站在门槛边轻轻地吐出几个字:“陛下同意了。” 掷地有声。 接下来的三日,众人便忙着整肃军备,巩固城防,以及按照靳樨的想法四处布置,人人都忙得脚不着地,漆汩与靳樨只在深夜才能见到一面,天不亮又匆匆分开。 西亳以冬至为新岁岁首。 冬至前一晚,蓬莱殿。 姬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昏暗,夜色朦胧,细雪飘飘。 长鱼午大概是梳洗去了,不在,殿内没有其他人。 仿佛是嗅到了什么别样的气味,姬焰吃力地要坐起来,一只手恰当地出现,扶住了他的手臂,把天子牢牢地扶起,塞了一个枕头在他腰后。 姬焰并不奇怪这人的到来,他只是温和地用视线描摹这人的五官,说:“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我脑子坏掉了而已。”来人冷酷无情地回答道,居高临下地打量姬焰,“这么多年没见过了,你也跟之前没有两样,还是一样蠢,一样懦弱。” “是吗?”姬焰面不改色,慢吞吞地说,“我觉得还是还是有区别的。” “什么?” “我要死了。” “你——!!!”来人一阵发怒,来来回回地在姬焰榻前来来回回地走,越走越快,越走越急,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倏地脚一点地,停步猛地扭头望向姬焰,“真的来不及吗?!” 每个字都憋着隐而不发的怒气,像一个追着一个争相爆裂的炮竹。 第317章 姬焰心平气和地说:“来不及。” “你真的不走?” “不走。”姬焰说,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嘲讽的笑意,“就算走,我又能去哪儿,没准半路上就死了,有这个必要吗?” 沉默。 “我看见你那个表弟了,他竟然回来了。”这人嘲讽地在寂静中开口说,“你真的信他对你的刺杀毫无芥蒂?他现在可是句家的少傅,他身边的那个靳樨,如今是句家的若英侯——句瞳把若英关封给了他。我有时怀疑句瞳同你有仇,若不是她……想来我原本明明可以——” “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这人说,“你当时就那么脑子一热下了手,想过今天吗?你有时简直无情得可怕!” 放在被褥上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姬焰尝到自己喉咙里弥漫起来的血腥味,手指上的伤痕仿佛还在做痛,没有痊愈。 “事已至此,不必多言。”姬焰打断了他,“也就这样了不是吗?” 来人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换了种平静的语气,说:“你不是给自己找了个媳妇?” “小午?”姬焰却是真挚地笑了,他扭头望向门的方向,仿佛能看到长鱼午高高兴兴地跨门过来,站在明媚的阳光里,整个人浑身都散发着令人灼目的温暖,姬焰知道,长鱼午是被他无意间捉下的飞鸟,是他怀着恶意捉下来的,明明知道自己劫数难逃,却还是逞能,不舍得放长鱼午离开,只要长鱼午站在他眼前,他就觉得很幸福,其实一切也不过是水中捞月,什么也捞不到,最后还是要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 “我确实很喜欢他。”姬焰轻声地说,十分坦然,继而加重了语气,“非常、非常喜欢他。” 来人一愣:“你居然会……真的动心?” “那不然呢?”姬焰说,“我也是人。” “就算是为了他,你也不肯走么?” 姬焰收回眼神:“不,他是时候飞回去了,他本来就不该在这里。” 这座囚牢,他一个人坐已经足够了。 来人一只手撑在柜子上,突然开始闷笑,那笑声越来越大,带着无比凄楚的意味,来人笑出了眼泪,看着姬焰:“果真是要绝种的天子,竟然爱上了一个男人,还这么……这么……舍己为人,你甚至没给他名分,百年之后,谁都不会知道最后一任天子曾经有个爱人,你舍得吗?你甘心吗?姬焰,你真的太懦弱了!” “一个名字算得上什么?”姬焰反问,“所有史书于你我而言,不就是囚牢吗?把他的名字留下有什么用,纪念我曾有个难兄难弟吗?” “难兄难弟?”那人讥诮地笑了声,“这叫‘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姬焰终于被噎了一下。 那人语气间的冷意与姬焰颇为肖似,倒像是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少顷他质问道:“你既然想得万全,为何还叫我回来?” “来为我送行呗。”姬焰无所谓地说。 来人完全被姬焰的态度激怒了,转身就要走,还没迈步,又被姬焰叫住,这人回过头,瞅见姬焰双手搭在身前,面色苍白如纸,几乎叫月光在他脸上融化,而来人则完完全全站在阴影里,盖住了五官。 “为我保住他,好吗?”姬焰说,几乎算是恳求了,“我不想让他跟我一起送死。” 两人对视良久,最终来人终于投降,问:“你打算怎么办?” 两刻钟后,长鱼午返回蓬莱殿,见姬焰依然平静地躺着,似乎睡着了,他没有打搅,轻手轻脚地在姬焰身边躺下。 他没有看到,阴影中有人望着他们,不满地啧了声,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这人离开之后,一只肥墩墩的三花猫从角落里蹿出来,疑惑地朝那人身影消失的方向望了望,继而很熟练地爬上床塌,不见外地躺在姬焰与长鱼午中间。 翌日冬至,姬家新年。 紫微宫里最后一次挂上庆贺的红绸与宫灯,浩浩汤汤的徜徉而出,每个人尽量拣了新的衣裳穿,打扮得体体面面,花枝招展。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也不会发生似的。 天上依然还飘着细雪,时不时沾在众人的肩膀与头发上,但天色泛蓝,光线明亮。 漆汩起得早早的,带着靳樨去给姬焰拜年。 还未进门就遇着了长鱼午,穿着朱红的暗纹圈毛织金袄子,广袖华衣,肩膀与手肘处的布料豪放、柔软而舒适地堆积起来,都发髻用金冠束起,乍一看,十分尊贵醒目。 漆汩一愣。 长鱼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清清嗓子,道:“怪怪的吗?” “不怪不怪。”漆汩连忙摇摇手,“特别好看,我还是第一次见殿下穿这么漂亮。” 长鱼午摸了摸衣摆:“这是陛下昨晚刚给我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找人做的,确实好看呢。” 闻言,漆汩的笑容卡顿了一下,又飞快地恢复如初,他热情洋溢地笑着,大大方方地给长鱼午行了个礼,说:“嫂子新年好!!!” “哎哟。”长鱼午被惊得向后退了一步。 漆汩扯扯靳樨,靳樨于是也顺从地行礼,用他那张冷吧吧的脸对长鱼午道:“嫂子新年好。” 长鱼午后退两步,腮边羞得绯红:“你们这是做什么……” “拜年呀!”漆汩说,眨眨眼,“表哥醒了吗?” 第318章 “醒了。”长鱼午忍俊不禁,“快进去吧。” 漆汩跨过门槛时没认真看,像是踩住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顿时失重,面朝下地跌下去。 幸好靳樨眼疾手快,拎着后衣领把人搂进怀里。 “吓死我了!”漆汩后怕地拍拍胸口,两人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定睛一看,却是一只胖乎乎的三花路过,疑惑而无辜地瞪着那双同琥珀肖似的眼睛。 漆汩一怔,继而认了出来,连忙戳戳靳樨:“这是那只天天跟在琥珀身后的小三花。” “啧。”靳樨睨了一眼,评价道,“有点儿胖了。” 那三花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突然炸毛,凶凶地“哈”了一声,接着在长鱼午还没赶来的时候,瞬息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凶。”漆汩嘟囔,连忙从靳樨的身上下来。 长鱼午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抱歉地道:“它神出鬼没的,谁也管不着。” “没事没事。”漆汩连忙说,“猫嘛——都是这样的。” 说罢便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朝里走,找姬焰去了。 姬焰正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里头的衣服也是红色的,正在慢慢地喝一碗稀饭,早就听见外头的动静,回头笑道:“小汩……” 他就这么坐在这里,脸色不错,慢慢地喝汤,犹如一切都未曾改变,漆汩不免眼一热,又搓搓脸,走上去拜年,姬焰笑眯眯的等他拜过,又看向靳樨。 靳樨犹豫少顷,姬焰却止住了他的动作,换了种语气重新打量靳樨:“我听说了你们两个的事情。” 漆汩:“哥——” “不是要拆散你们的意思。”姬焰说,又道,“我现在也没那个资格。” 漆汩又欲说什么。 姬焰没给他张口的机会,对靳樨道:“骊犀,不,靳樨。” 漆汩不明所以。 姬焰一手拉起漆汩的手,另一只手捉起靳樨的手,然后叠在一起。 漆汩怔怔地抬头看向姬焰,只见姬焰露出真心的笑容,郑重其事地说:“我以天子之名,祝你们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四个字轻飘飘,而又重似千钧地落下来。 姬焰的笑容无端端显得有些忧伤,继而,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红色的绣花小荷包,塞进漆汩的手里,说:“压岁钱。” 漆汩吸了下鼻子,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还有从姬焰手上拿压岁钱的机会。 姬焰摸摸他的脸颊,笑:“别哭。这压岁钱明天才能打开。” 漆汩点头。 姬焰强调:“一定要明天才可以。” 漆汩掂着那只小小的荷包,沉沉的,有些疑惑,没等他问清楚,姬焰便又道:“有件事麻烦你。” 漆汩的注意力登时被转移走,不由问:“什么?” 姬焰一笑,接着抬高声音,唤了一声“小午”,长鱼午应了下,很快就进殿来,笑道:“聊完了么?” “没聊什么。”姬焰说。 漆汩扬了扬手中的荷包,笑道:“表哥给了我压岁钱,特别多,把嫂子的份儿也一起给了。” 姬焰笑着笑着,视线不停地在长鱼午身上移动,长鱼午穿了新衣裳,正是不好意思的时候,略低了低头,却听姬焰直接道:“你穿这身真好看。” 长鱼午一愣,像是没想到会从姬焰口里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夸奖。 漆汩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儿,心道:有事!便赶忙后退一步和靳樨并肩站着了,和靳樨咬耳朵说:“感觉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呢。” 靳樨握紧了漆汩的手,多看了一眼长鱼午身上的红色,才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 “你陪了我这么多年,辛苦你了。”姬焰温和地说,双眸里只有长鱼午一个人,他道,“我无能,不能给你一个盛大的成婚典仪,今日从简,小午,你愿不愿意……” 长鱼午瞪大了眼睛,听见姬焰那温柔的问句收尾。 “……愿不愿意同我拜堂?” 刹那间,一股澎湃的情绪冲击了长鱼午的大脑,被这个问句冲得头昏眼花,几乎在他都没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圈就已经本能地红了,眼里只有含笑的姬焰一个人,他确信,无论姬焰是什么身份、来自哪里、姓姬还是姓别的什么,他都愿意陪着姬焰,一直陪着。 见没有回音,姬焰温柔地又问了一遍:“小午,你愿不愿意同我结亲?” “愿意!” 话音刚落,长鱼午就颤抖着嘴唇迫不及待地说,径直冲了过去,扑进姬焰红色的怀抱里,他这才发现姬焰黑色大氅之下,也是赤红的布料,织金的兽纹,二人如同新婚夫妻一般。 漆汩也没想到姬焰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就在天色昏暗,下一刹那就会完全暗沉下去的时候,姬焰却点起了一盏尽管也会一起熄灭,却更明亮的灯盏。 “小汩,你替我们作证吧。”姬焰笑着说,吃力地站起来,黑色大氅滑落,两件极为相似的红衣似乎点亮了仿佛已经褪色多年的蓬莱殿,他在长鱼午的搀扶下,转头慢吞吞地跨过门槛,走出殿门。 “去祠堂。”姬焰温和地说,“宣告你我结为夫妻,可好?” 长鱼午还有什么不答应的。 漆汩和靳樨慢了一拍才跟上,他忽然想起什么,翻来覆去地查看姬焰给他的荷包,面露惑色,靳樨问:“要打开看吗?” 漆汩却想起姬焰的强调,犹豫半晌,还是放弃了,揣进怀里:“没事,听他的话吧。” 第319章 天子已经许久没有走在紫微宫的宫道里了,更别说二人都一副即将结亲的模样。 红衣灼灼,像两束火焰燃烧在雪原之中。 姬焰走得极慢,长鱼午也耐心地搀扶着他,俩人似乎希望这条算不上多漫长的路能就这么一直慢悠悠地、安安稳稳地一直走下去,走一辈子才好。 晋兰就等在殿外,褚飞听到消息亦赶过来,还带来了他的父亲,接着便是薛音、连乔、罗蒙,和禁军、在紫微宫里忙碌一生的老宫人与朝中的老吏。 渐渐的,跟着的人越来越多。 不远不近地跟在姬焰、长鱼午身后,用目光一直护卫着。 尽管宫中只有过年的简陋红绸。 尽管西亳内外鸦雀无声。 在姬焰与长鱼午眼中,却依然是仪仗千里,整座西亳都洋溢着祝福的声音,血亲含笑,巫官唱着庆贺的歌,跳着庆贺的舞,在队伍之前开道,吹奏的乐声上可达天,连天上的神明都会高高兴兴地睁开眼睛,为他们祝福。 这是有史以来最简陋的、最奇怪的、最仓促的天子婚礼。 但是新人并不在意。 他们的手紧紧牵在一起,眼里只有彼此,什么死亡、命运,都不会在他们走向幸福的路上留下痕迹,他们确信在未来的长久的人生中,除了快乐,将没有其他任何答案。 即使这个所谓的“之后”,其实只有一个月、一旬。 或者哪怕只有一天而已。 终于,他们终于走到了用以安放先祖灵位的祠堂。 灯火通明、帷幔垂地,烛火盏盏,目不暇接,仿佛天上的星辰来到了人间,汇聚成暖色的火焰海洋。 “来——” 姬焰牵着长鱼午的手,眼眸里仿佛盈了弯映着月色的溪水,既明亮,又温柔,长鱼午自觉要溺毙在那秋水般的眼眸里,久违的,他再次看到了当年令他魂牵梦萦、一见钟情的神色——原来从来不曾消失过。 他们紧紧抓着手,在灵位面前摆好的蒲团跪下。 “先祖在上。”姬焰说,语气虽轻,却极其沉稳,“不肖子孙姬焰携妻长鱼午,拜见祖宗万灵。” 他的话音微微一顿,长鱼午心神微动,察觉到姬焰的呼吸急促。 姬焰想起谁,叹口气,最后说:“愿大成孝孙有庆、神保有飨,以介眉寿,万寿无疆。” 说罢,他深深地俯下—身,额头触到自己的手背。 灵元神兽的塑像睥睨四周,宝石镶嵌的眼珠一闪一闪,锐利的阳光探进殿内,像一只巨大的翅膀,照在他们二人的头发上,犹如笼着一层金纱,好半晌,二人才直起身,瞧见彼此眼里的泪水痕迹,却还是笑着。 “哭甚么?”姬焰轻轻地说,屈起手指在长鱼午的眼角刮了一下。 “没哭。”长鱼午稍侧过脸,说,“我在笑,陛下。” 晋兰临危受命,小心翼翼地捧着红线系着的两瓣匏瓜走进殿内:“陛下,殿下,请同饮合卺酒。” 二人各自接过,仰头饮下,酒液入口香甜,掺在匏瓜微苦的气味里。 “共饮此酒,同甘共苦。”晋兰说,“祝陛下、殿下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承你吉言。”长鱼午高兴地说,这是他自来到西亳后最快乐的一天。 姬焰又笑了下,道:“我们去宫门上吧。” 按照以往的惯例,天子及王后是应该站在紫微宫宫门上接受民众祝福的,可惜此时此刻,西亳人烟稀少,几乎快成了一座空城,浮云正不徐不疾地飘过一望无际的青空,仿佛还能看到远方的硝烟。 姬焰毫不在意,长鱼午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 众人远远地看见宫门上头立着的一双璧人的影子,如此佳偶天成。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嘘唏,紧接着就被眼疾手快的褚飞拉走了,褚飞好不容易解决了一人,回头一看,看见自己的父亲也一副要垂泪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火烧眉毛,且顾眼前。”靳樨却打破沉寂,开口说,“事已至此,珍惜这一刻罢。” 晋兰颔首:“说得是。” 漆汩稳住情绪,笑道:“紫微宫一向攒着陈年好酒,时机难得,晋大人不如去取了分给大家,乐上一乐,如何?” 晋兰颇惊异地看漆汩一眼,道:“殿下与陛下想到一块儿去了。” 果然,不过一刻,仅剩的宫人便开始四处分发紫微宫里窖藏的最后一批好酒,权当喜酒。 那酒极香,香得漆汩的眼泪也差点儿掉出来。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评论打赏和海星!根据我的预估,应该至多下个月月初差不多就能完结了,非常感觉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本又写了一年多orz我有罪啊!还又写了这么长,也糊得要命(哭晕)下一本准备写短点儿的,还没确定好主角名字,开头改来改去的,可以确定的是鬼攻,现代灵异神怪背景,到时候开了的话,如果可以,球大噶支持一下,球球了球球了。比心~ 第151章 简直美色误人! 姬焰和长鱼午在宫门上方站了好大一会儿,直到刺骨的寒风掀起天子的额发,他不禁呛得咳嗽了好几下,方才听话地随长鱼午回去蓬莱殿歇息。 二人的身影消失,漆汩回过头,对其余人道:“大事已毕,忙去罢。” “是。”众人道,便分散开去。 漆汩呢喃自问:“不知道午殿下能不能说服陛下。” 第320章 “你觉得呢?”靳樨问。 “恐怕难。”漆汩道,叹了口气,“我们总不能把他打晕了扛走。” “有何不能?”靳樨所应当地反问。 “你啊——”漆汩笑,又压低声音,道,“希望午殿下能成功吧,兴许表哥会看在今日这件事的面子上,我确实未曾想到表哥会这样,也许……” 漆汩却也无法拿准主意。 事的殿设在云汉殿的侧殿,靳樨已经走出去了,又去而复返,漆汩已经坐下,正准备看盘子里卷起来的消息,面前忽地落下阴影,他头也没抬:“你怎么回——?” 话音未落,一双手扶起漆汩的下颌。 漆汩呆呆地顺从抬起头,唇上传来温润的触感,紧接着靳樨离开,一脸严肃地整好袍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扬长而去了,背影潇洒,极具大侠风范。 剩漆汩与一脸惊愕的褚飞还留在云汉殿侧殿内。 褚飞:“…………” 漆汩干笑,低头掩饰神情,终是没忍住摸了下唇瓣。 简直美色误人!漆汩心想。 然而有这个想法的不止漆汩一个人,还有褚飞,只是褚飞一时不太能确定到底是谁被美色误了。 褚飞嘴角抽搐。 然而漆汩拆阅完盘子上的消息,脸色迅速难看起来,褚飞心内焦急,登时忘了什么其他劳什子事儿,问:“怎么?” “他们太快了。”漆汩捏了捏鼻梁,“或许……不是今日就是明日,请诸位做好准备。” 这消息虽然坏得要命,但已经算是他们预想中的事情了,褚飞难以摁捺心头的苦涩:“他们后面不是有棘部的人在追么?” 漆汩道:“他们的追兵已经停了下来,约莫是准备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或是直接回去打下沫赫家中算完。 “停了???”褚飞难以置信地,声量拔高,“他们怎么会停下来???为什么停???!” 棘兵之前莫名紧咬沫赫不放,就像是他们与沫赫有着深仇大恨似的,但也不知怎么的,就在不久前,棘部似乎意识到自己太莽,突然停下了步伐,一改之前的风范,似乎完全不打算跟沫赫对上了。 这一来一去变得太快,看来是他们自己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然而漆汩却觉得,仿佛之前是有人在极力促成什么,却功亏一篑。 至于这个人到底是谁,漆汩的眼前不禁浮现了龙江关那个夜晚。 隔着沼泽与沉沉的夜色,那是他与郑非离得最近的一次,他想,郑非到底长什么模样,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赌上一切的为姬家延续生命呢? 那么,现如今,生死存亡之际,郑非又会在哪里? 郑非还会有起死回生的回春妙手么? 漆汩隐隐有一种预感,也许就在不远的将来,他与郑非还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褚飞又觑漆汩神情,遂问:“你……殿下是还在等什么吗?” “还叫什么殿下。”漆汩说,摇了摇头,“我只是……还在等一个消息……” 过午,熟悉的海东青从天而降,径直飞进侧殿,漆汩唰地站起,伸手抓住飞鹰掷下的纸卷,读毕,神色松了些许,侧头对焦头烂额的晋兰道:“能否请大人去见午殿下一面?问问他有没有消息。” 晋兰的视线划过漆汩手里的纸卷,没有问是什么消息,只说:“好。” 说罢她将手边的冷茶饮毕,继而起身,朝殿外走去。 漆汩遂将纸卷丢进毕毕剥剥的炭盆里去,注视它化作灰烬。 又将海东青放走了。 下午,褚飞将最后的百姓送出城去,由连乔与罗蒙安排保证路上的安全。 西亳顿时完全空掉了,几不闻人声。 曾经住过的客栈也空无一人,漆汩往里头一看,黑洞洞的昏暗一片,地上落了一层薄灰,只见长河家的人离开时亦将镌刻的六刺雪花的纹样磨平,只留下一团杂乱的痕迹,线团一般。 漆汩幽幽叹气。 回宫时路过蔡放住过的艾园,木叶尽落,池塘水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像湿漉漉凝结水雾的铜镜。 褚飞站在他身边,自然知晓漆汩与蔡家的恩怨。 漆汩正抬起头看牌匾,雪光映在他削瘦的脸颊上。 “殿下你……”褚飞抓耳挠腮,笨嘴拙舌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都已经过去了。”漆汩道,“褚将军,你知道夫子来西亳的时候,曾经说过什么吗?” “什么?” 那时候褚飞还没进宫,只听说过夫子的大名。 “他说,除了天上挂着的月亮,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漆汩说,伸手拔去了攀上柱子的藤蔓,“我后来才明白。” 无论想要如何延长这一天,夜色还是不可避免地来临了。 晚饭时分大家一同用饭,算是一场简易的新年宴饮,暮色四合,晚间的西亳寒风凛冽,连呼吸也能被冻住似的。 漆汩在云汉殿门口遇见靳樨,朝他点了点头,靳樨会意地一颔首,走过来挨着他,道:“海东青方才回来了。” “还有多远?”漆汩问。 靳樨答:“至少要一天。” 薛音、连乔与罗蒙此时也正好过来,几人低声攀谈几句。 “西亳一旦城破,任引与炚军就会立刻来,决计不会让沫赫跃过此地深入中原,至少这个你们可以放心。”漆汩道。 第321章 连乔皱眉:“我们不会流连太久,一旦……” “一旦严重,你们立即撤出,不会叫你们损伤太多。”薛音接着道,神色凛然,“其余由我负责,我们本该在半月前就死在边疆上,苟活至今,已经很好了。” 罗蒙眼神复杂地看了薛音好几眼,回过神,道:“那么陛下那边我们不会直接插手。” 靳樨点点头:“我知道。” 少顷,长鱼午扶着姬焰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均换下了白日里那赤红织金的衣裳,还是只着常服。 众人纷纷噤声,行礼道:“拜见陛下。” “免。”姬焰坐定,淡淡地道,黑色的眼珠里映着这座大殿的模样,视线慢悠悠地扫过整座殿宇,长鱼午正要坐去他右边下手的位子,却被姬焰拦住,只得就在他身边坐了。 姬焰看了漆汩一眼。 不知为何,漆汩觉得姬焰的眼神有些奇怪,他们明明才分开一天不到,却好似分开了几年似的,就好像姬焰十分想从自己的脸上看出什么不得了的奥妙。 然而那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情,快得仿佛只是漆汩的错觉。 就在漆汩发怔的时候,姬焰已经举起酒爵,遥祝各位:“新岁将至。” 他的声音回荡在云汉殿内,清朗而温润,好像康复了似的。 姬焰微笑道:“同饮这杯屠苏酒,祝众卿出入无疾,朋来无咎。” “陛下万年。”众人照以往的惯例齐声道。 晋兰自下午来寻长鱼午后就未再回来,此刻也已入席,默默地自斟自饮,漆汩不免奇怪地多看她了好几眼,又看向长鱼午,长鱼午眉目舒展,迎着漆汩的视线,继而竟然幅度微小地点了点下巴。 那动作落进漆汩的眼中,倒叫漆汩愕然——姬焰竟然答应了? “竟然答应了?”漆汩不敢置信地侧头看靳樨。 靳樨正一手抚摸酒爵的边缘,一边抬眼看着姬焰与长鱼午,稍稍拧眉,片刻又觉得自己大概是想错了似的低头一讪,接话道:“也许是陛下想开了。” 也许美色真的能起作用呢? 但不管原因是什么,姬焰这变主意的时刻确是极为及时。 因为日落后不久,斥候便匆匆奔来,厉声叫道:“敌袭——” 叫声凄厉,斥候才进城便栽倒在地,露出背后的种种伤口,紧接着城门迅速紧闭,消息一路上飞速地传进紫微宫里去,直接传到云汉殿殿口。 闻言,殿内喧哗顿止。 为数不多凹出来的喜悦顿时凝固,刹那间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沫赫来了?”褚飞握着长戟的手指用力许多,骨节泛白。 长鱼午的脸白了。 薛音猝然站起,来不及向姬焰说句什么,便抓起长刀,径直冲出殿外、翻身上马,朝城门口狂奔而去。 不及姬焰做出什么反应,众人也都纷纷起身告退。 “鸣镝为信。”靳樨说,捏了捏漆汩的虎口,也利索地离开了。 漆汩慢吞吞地登上丹陛,走到姬焰的身边。 姬焰望一眼他,又望一眼离开的靳樨的身影,冷静地问:“能撑到什么时候?” “必须要撑一天。”漆汩牛头不对马嘴地说。 姬焰摇了摇头,轻轻地避开了长鱼午来扶的手,反而示意了一下案上的茶,口中道:“我看一晚也难。” “表哥信不过我们么?”漆汩双手揣在袖子里,反问。 姬焰已经就着长鱼午的手喝了半盏热茶,半晌道:“我只是很好奇,到底什么样的人会愿意接手我这个烫手炭火。” “那便拭目以待吧。”漆汩说,微笑,“陛下,准备撤离罢。” 与此同时,薛音披挂整齐、面无表情地站在城墙上,听见后面传来声音,回头一看,是靳樨,又穿上了那套坚硬的黑铠。 “你来了。”薛音说,望着苍茫的夜色,开口,“他们会扎营吗?” “不会。”靳樨直接否定。 薛音似乎也觉得自己异想天开了,摇头道:“也是。” 集结的弓箭手正迅速地在各个凹处站定,瞄准远方,不一会儿,便有人上来对二人禀报:“弓箭手已经准备好了。” “听——”薛音说,“大地在颤动。” 冷风把她的红色斗篷吹得猎猎作响。 一眼望不到头的沫赫大军已经在夜色深处现出了阴影,薛音不知道靳樨什么时候走的,她眼也不眨地目视前方,听见哨兵一声接着一声高声通报距离,每一瞬都漫长得像过了一辈子。 “五百步!” “三百步!” 薛音深呼吸一口气,以此摁捺血液中的躁动,手抬了起来。 “一百步!” 手轻轻放下,与此同时,漫天遍地的箭矢从城墙飞下,每枚箭头都点着火,密密匝匝,如狂风暴雨,如数以万计的火球,夜色瞬息之间被割成了漏风的筛子,亦将决堤洪水般的大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而在大军后方的战车里,有一名半披着皮裘、头发编成辫子束在脑后、双眸锐利如狼的男人。 眯着眼睛,沫赫望见那夜色中的古城,以及城墙上的铠甲将军。 “这就是西亳啊。”他用草原话漫不经心地对一旁的属下说,“看起来也不怎么样,还没有家里漂亮,我倒想看看哪个废物天子,到底长什么模样。” “王说的是。” 第322章 “墙上的是谁?”沫赫说,“眼熟。姬家的人?” “禀王,是蔡家的薛音,侥幸从咱们手里逃走的那个人。” “狡猾的狐狸。”沫赫说,从战车边取过自己的重弓,搭上箭,双手一撑便轻而易举地拉了开来,瞄准城墙,几乎没犹豫便松开手。 “嗖——” 这支箭破开夜色,直冲薛音,仿佛逆流而上的鱼,隐秘至极,难以寻觅,等薛音察觉到动静时拔刀已经来不及,只得双手一开,整个人向后完全倒下,又在落地的前一刹那往地上拍了一掌,借力才整个人堪堪站起来。 只见先前的一箭钉在她先前所在的方位,箭头严严实实地没在墙砖里,周围泛出裂纹。 若是她方才没能躲开,这一箭不仅能叫薛音直接没命,甚至骨头都会裂开。 薛音的表情纹丝不动,她转过身,冷冷地透过长久的距离望着沫赫的方向,没露出一点怯战之意。 决一死战吧,她想。 亥时初,战鼓三响,沫赫大军开始攻城。 投石如雨,没过多久,便将门口矗立百年的、刻着“西亳”字眼的石碑砸了个粉碎。 【作者有话说】 ps:“出入无疾,朋来无咎”——《易经》复卦 第152章 “陛下呢?” 守城军死撑一晚,直到冷却刺目的日光照进薛音的瞳孔,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东方既明,曙色已现。 圆日缓缓升起,鲜红如血,好似神明的一只眼睛。 视线模糊,人世的一切在她眼中变得漫漶依稀,犹如梦境,血渍变成长满红花的岛屿,刀刃反射的寒光变成漫天发光的灰尘,喊杀声扭曲为高昂的唱词吟诵, 时间的流逝变得毫无痕迹,仿佛流矢般飞速而过,有时却一瞬息那样漫长,薛音变得麻木,如同木佣。 终于,当啷一声,卷地的狂风开始慢吞吞地后退、收却。 寂静的耳畔传来有人的叫喊: “鸣金了!他们鸣金了!” 薛音一怔,松了手,绑在手掌上的刀却没落地,她脱力地顺着冰冷的城墙跌落,耳际嗡鸣不断,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的眼睛被血糊住,隐约看到副将靠近,焦急地询问接下来该做什么。 “快!”薛音仅凭本能地说,“还……还有多少箭?” “至多再射三轮……”副将一筹莫展地道,“伤亡惨重,只有一半的人了。” 薛音用袖子抹去眼角的血,撑着后背结冰的城墙艰难直起身:“做好准备,届时箭一射完,预备开城迎敌,能杀多少是多少。” 说罢,她取来弓,朝天射出一支响箭。 副将眼中含泪:“是!” 薛音的五官笼着一层朦胧的、纱帐般的金光,她喃喃道:“此生之别就在今日,我记得从前陛下曾在那位的灵前问,死后会去哪里,问完默默良久,又说,也许死后总会再见。” 副将花了会儿功夫才意识到薛音口中的“那位”,指的是漆家陛下。 “陛下坚信他取代漆家后,就能完成他们年轻时的梦想,事实证明漆家陛下错了,陛下也错了。”薛音说,语气异常平常,抬起头,仿佛能从那铺天盖地的军队中看见沫赫本人,她说,“不过有一件事是真的。” 副将:“什么?” “死后总会再见的。”薛音说,仿佛安心了。 “咻——” 低头沉思的褚飞猛地抬起头,确认那支响箭的出现,从他站着的位置,可以直接看见北城墙。 属官低声道:“薛将军发信了。” 他们彼此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褚飞一时难以细致剖析自己的情绪,只觉得油然而生一种心酸感,他的父亲被他迷晕,也送出城外,褚家在此安身立命五代人,如今,他是最后一个了。 “将军……” 褚飞回过神来,提起长戟,强作精神:“准备吧。” 半个时辰后,沫赫大军重振旗鼓,三批箭矢射尽,依然有源源不断的攻城人潮向前进发,直至将城墙淹没。 倏然间一声爆响,犹如地动山摇一般。 薛音被震得几乎聋掉,几名蛮子越过城墙,一刀剁来,正好砍在她的后背上,薛音向前趔趄几步,忍着剧透咬牙将那人捅了个对穿,然而敌人越来越多了,数也数不清,她的身影摇摇欲坠,眼中连天空也变成红色了。 与此同时,南城门。 三辆别无二致的马车整装待发,长鱼午扶着姬焰上了车厢,姬焰怀里还抱着一个神色木匣子,一丝缝隙也不见,如同天成,漆汩回头看了一眼硝烟顿起的西亳城内,狠下心,举弓向天上射出一发响箭,少顷,三辆车同时驰出西亳城,走向三条不同的路,俱向南方进发,都有一小队禁军与一只飞鹰在上空盘旋,一路跟随。 马车离开后没多久,终于,西亳城门轰地被撞开,连城墙也破了好几个窟窿,宣告城破。 内里竟然鸦雀无声,似乎什么人也没有。 “那女人竟然是唯一的硬骨头!”沫赫哈哈大笑,说,“没胆色的逃兵!中原由这等废物做主,不死才怪,儿郎们!!杀进西亳!!!” 骑兵得令,然而他们才刚越过城门,没走几步,看似寂静得落针可闻的大街上却猛地扬起数十条绊马索,领头的骑兵始料未及,如狂风中的草丛般接连倒伏,摔在地上。 第323章 后面的人见状纷纷拉紧缰绳,数人挤在一起,打乱了骑兵的战势,而就在这短暂的刹那间,又是一批流矢飞速而至,那些骑兵就成了靶子,被钉在地上,脚步紊乱,血弄脏了大道。 这些人只得暂时原路退出。 “怎么回事?”骚乱传进沫赫的耳朵,他皱起眉头。 斥候疾步返回,禀告道:“城里还有伏兵,用绊马索把勇士们绊倒了,街上四处都是土袋,骑兵难行。” 沫赫的手指在扶手上一敲,冷冷地笑了:“原来还没死完?” 他猝然抽出自己的大刀,道:“进去!不许退!” “巷战的话我们怕是……”有人小心翼翼地开口,被沫赫一瞪,立刻就没了胆子,缩回去了。 沫赫命令道:“一定要活捉那个小天子!” 没人敢反驳他。 而在城内,褚飞带着各色人马都埋伏在西亳的各个角落,房子、屋顶、树上、墙头、地窖……哪里都是,神出鬼没,这里一钻进去就不见人影,又从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犄角旮旯的钻出来。 实在叫人猝不及防,更让沫赫这批习惯了大刀阔斧、一路高歌猛进的人马焦头烂额。 沫赫略焦躁地等着,但推进的速度实在太慢。 他明明就能看见那座上了年纪的恢弘宫殿,近在咫尺,却怎么也都靠近不了,倏尔,沫赫再也忍不住,翻身上马,狠狠地一夹马肚:“驾——” 靳樨一剑刺穿一名蛮子的胸膛,将褚飞从腹背受敌的境地中解救出来。 “多谢。”褚飞疲惫地将长戟支在地上,抹了把沾满血污的脸,“陛下走了吗?” “嗯。”靳樨点点头,“沫赫亲自带人巷战,人太多了应该支撑不了太长时间,我去紫微宫了,你……” “我知道了。”褚飞打断他,“你去吧——” 靳樨只犹豫了一瞬间,便飞身翻上墙头,脚步声如雷动,就在这个小院子几十步开外的地方,数不清的蛮子正在靠近,正要离开时,褚飞直直地盯着院门,道:“薛将军应当已经去了,骊兄弟,人死后会去哪里?能找到桃源吗?” 没有回答,靳樨已经离开了。 此处空无一人。 三辆马车里里有一辆坐着姬焰与长鱼午,另外两辆则分别是漆汩和晋兰。 差不多快黄昏的时候,坐在车厢里的漆汩突然心一咯噔,莫名心脏空空地吸了口凉气,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殿下?”假扮姬焰与长鱼午的禁军忙来扶。 漆汩心里憋闷,却说不出口,半晌只好道:“无事。” 抬眼看去,只见天色渐暗,星辰已经隐隐地现出痕迹。 夜深时,马车突然猛地一颠簸,停了下来,漆汩和其他两个人控制不住,都直接一头撞上了车壁,发出“咚”的一声,他捂着头咬牙忍了,示意禁军不要说话,竖起耳朵谨慎地听外头传来的动静,不敢随意掀开车帘,透过帘子的阴影猜测,这里仿佛是一座树林。 好像来人人数不少,脚步声、马蹄声,一应俱全—— 会是谁? 漆汩忽而想不出答案,他联系的人应该还有一些距离才是,而这架势,让漆汩觉得自己恐怕是被包围了。 屈指可数的禁军集结成防御的姿态,森然道:“来者何人!” 然而他们在来人面前完全不够看。 “请问车内坐着的可是天子陛下、殿下?”有人扬声道,“我们是长河家的人,奉命来护卫陛下安危。” 长河??? 这个答案太出乎漆汩的意料之外,他不免一愣,况且漆汩手里还握着所谓“二当家”的信物,稍一思忖,他小心翼翼地掀帘子一角,却又是一怔——居然是位故人。 骑在马上的,是曾经梅风楼的掌柜张苹, 看起来威风凛凛,带着洋洋洒洒竟有一二百的人,火色四摇,人群之中,还有一辆马车,看起来仿佛平平无奇。 可是如今长河家已然押宝在句家身上,漆汩思念一转,颇觉来者不善——离开西亳前,以防万一靳樨曾教授漆汩拟声的门道,他与晋兰都学了此道,以此假扮姬焰,于是在出去前,漆汩提气,学着姬焰的嗓子说:“你去看看。” 紧接着漆汩又换回自己的声音应了一下,这才掀开帘子,招呼道:“张掌柜。” 张苹一愣,似乎没想到是他,接着很快恢复平静,笑道:“原来是二当家。” 漆汩还没说话,却注意到张苹的视线正在仔细地描摹漆汩身后马车的帘子,奈何那帘子掩得极紧,一丝缝隙也不露。 “二当家是去西亳接了陛下么?”张苹道,视线纹丝不动地粘在车辆上。 这下,漆汩心中警铃大作,只见张苹的马又向前迈了一步,漆汩立刻喝道:“大胆!还不退下!” 张苹一改低眉顺眼的模样,还是微笑着在往前走。 “嚓——” 场面顿时剑拔弩张、蓄势待发,漆汩这边的禁军与长河的武士均拔剑出鞘,彼此瞪视,谁都不肯后退半步。 千钧一发之际,漆汩本能地拎出二当家的玉牌信物,厉声道:“我以长河二当家的名义命令你——退后!!” 张苹的态度并没有因为这个玉牌而发生改变,狐假虎威没能起作用,漆汩顿时意识到什么,立马看向那辆马车,问:“是哪位驾到了?” “本不打算露面的。”声音耳熟,漆汩神色越发难看。 第324章 果不其然,少顷,帘子掀开,露出一张斯文白玉般的脸,平静地问道:“张掌柜是听二当家的话呢,还是听我的?” 张苹立刻道:“自然是听您的。” “果然是你,三公子。”漆汩道,悄悄地握住了袖子里的袖箭。 元璧微笑着作投降的姿势:“饶命饶命,其实我们只不过是过来撞撞运气,没有非要办成的意思。” “谁的命令?”漆汩问。 元璧不答反问:“还有别人么?” 二人对视,答案唯一且不言而喻——句瞳。 只有句瞳。 漆氿看来打定主意要姬焰的命了,兵分三路,这里来的是长河,那么另外两边呢? 元璧倏地收回笑意,漂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漆汩:“做生意的人最重视信用二字,说过的话必定要作数,恕罪,如今我既然赶到了,那么你们就莫想走了。” 漆汩不等元璧把话说完,早已意识到不对,立刻当机立断地转身爬上车夫的位置,甚至来不及发布命令,手下猛地一甩缰绳,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必须得拖得久一点! 那马一声嘶鸣,拉着车开始狂奔,禁军愣了一下,旋即立刻成围栏阵势,欲拦住长河家的武士,身后远远地甚至还传来箭矢破空的声音,漆汩不太确定到底元璧带来了多少人马,他驾着马车风驰电掣,紧张得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然而始终有一道马蹄声紧跟不舍,漆汩不知道那是谁,他也没有精力回头看是谁,只能专注着向前狂奔,将一切都甩在车后。 这简直让他回到了那个秋天,也是有许多追兵在他背后,无论怎么跑,也只是困兽之斗,无法得到解脱。 然而那个阴影般的追兵还是追了上来,迎面分作两道岔路,漆汩赶紧一个急转弯,车厢猛地在路边的树干上狠狠撞了一下,发出即将分崩离析的嘎吱声,他一咬牙,拾了短刀狠狠扎进马的身体里,它痛苦地尖叫出声,一面嘶鸣一面因痛而狂奔,车厢像风筝一样左右摇摆。 但是这个追兵实在太灵活了,等到漆汩没听到多余的马蹄声觉得不好时,一回头,直接和四脚攀在车厢上准备掀帘的琥珀来了个面面相觑。 霜缟君竟然把琥珀派了出来? 这还叫没有必成之心? 漆汩暗骂不止,一下子分出驱马的一只手,想也不想地将袖箭对准琥珀,来不及瞄准就簌簌放了好几箭。 琥珀像只猫似的牢牢依附在车厢上,灵活躲避,竟然一箭都没中,漆汩一咬牙,干脆两只手都松了缰绳,直接将全部的袖箭放尽了。 然而心一空,还是一支都没中,但是这下,琥珀因为躲箭而没抓稳,眼看就要被疾奔的马车甩出去了,漆汩的心脏狂跳,浑身血液加速流动,然而事与愿违,在甩出的前一瞬,琥珀用一只匕首扎进车厢,以人难以完成的姿势将自己捞了回来。 见状,漆汩的血变得冰凉,丝毫没有注意到这辆马车正在向悬崖冲去。 琥珀看样子完全没把漆汩放在眼里,他直接将手探进帘子。 就在这危急存亡之刻,一抹身影如神兵天降,剑刃向下凌厉地一砍,丝毫不拖泥带水,琥珀见状只得把手再伸出来以防断手,他终于注意到了马车正在找死,赶紧跳了下去。 漆汩一口气没喘尽另一口气就狗咬狗地追了上来,好不容易才抓住乱飞的缰绳,割断一根,马车顿时一晃,把漆汩石头似的甩出去了。 天要亡我! 哐当一下,漆汩砸在地上,痛得两眼发白,眼里只看到那马车还是失控地冲向粉身碎骨的结局,紧接着,来人利索地割断另一根缰绳,马已经完全拦不住了,直接掉进悬崖,而就在落崖的前一瞬,来人以倾泰山之力,愣是用人身把马车在堪堪蹭着边缘的位置,停了下来。 那人一转身。 漆汩:“靳樨!!!” 话音未落,琥珀已经握着之前的匕首,径直掠过伏地的漆汩,离弦之箭般一言不发地就冲了上去,人未至现飞出去匕首,接着又从小腿上抽出另外一把短刀。 靳樨只来得及远远望了漆汩一眼,獬豸剑立即出鞘,架住快得只有影子的匕首,在半空中转了一圈,又把匕首抛回去。 琥珀半空中改变身形避开,眨眼间,这两抹人影就“锵”地缠斗在一起。 漆汩记得靳樨曾经说过,琥珀在打斗的前一刻钟几乎无人匹敌,他顿时难以呼吸,之前忽略的血腥气腾上了嗓子眼。 如果靳樨在这里,西亳又怎么样了呢? 霜缟君又会在哪儿? 漆汩连呼吸一下都不敢,眼底赤红地紧紧望着靳樨与琥珀的一举一动,手指几乎要插进泥地里去。 琥珀一刀要插进靳樨胸膛,动作太快了,靳樨竭力侧身,也无法完全躲开,汗水渗进漆汩眼睛,顿时刺痛无比,然而只听“叮”的一下,短刀插进靳樨心口的黑铠,那也是柄神兵,寒光泛着虹彩,却被黑铠卡得严严实实,无法再进一步。 琥珀:“?” 他赶紧放手一个后退,一刻钟已经过去,琥珀已无力再保持之前的攻势,靳樨将短刀拔出扔在地上,一改防守姿态,果然抢占上风,最后以一记手刀砍晕了琥珀而结束了这一场比试。 饶是如此,靳樨身上还是血迹斑斑,有靳樨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漆汩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时才发现自己嘴里满是血腥气——原来他不小心咬破了嘴唇。 第325章 “靳樨……” 漆汩说。 靳樨将琥珀扔在地上,转头与漆汩紧紧相拥,并不在意彼此身上的泥土。 漆汩手上数条被缰绳磨出来的血痕,几乎心力交瘁了,又想起那车厢,于是赶紧挣扎着走到马车附近,只见那两名禁军闭着眼躺在里头,却没听到呼吸声,他一怔,马车后密密麻麻的洞口映入眼帘,漆汩颤抖着手将指头靠近那两人的鼻端。 没有呼吸。 漆汩顿时脑子一片空白,额头冷汗涔涔。 脚下一失力,若不是靳樨还扶着他,几乎整个人要倒在地上去。 “二姐吩咐了三伙人来追表哥,不止他元壁一个,一、一定还有别人,靳樨,另外两个呢?”漆汩抓着靳樨的手臂回头急切地道。 然而,靳樨却将他狠狠摁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头顶,涩声说:“不必去了。” 漆汩第一时间没能明白靳樨是什么意思,他呆滞地眨了眨眼睛。 令人窒息的夜色已经完全吞没了整个世界。 半个时辰之前,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带兵拦住姬焰与长鱼午的车架。 护送的罗蒙认出了来的是谁,却没有像约定的那样有意外立刻退开,他冷冷地盯着年轻男子:“你是谁?” “尊驾是?” “罗蒙。”罗蒙道,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无名无姓,一介草民。”乐玄在车里抱了抱拳,眉眼掩在火把的阴影里,打定主意不肯自报家门了——也是,如果来者不善,没有必要暴露自己。 但马车里没有传来声音,周遭一片寂静。 乐玄不欲再拖,他直接令人弯弓搭箭,瞄准车厢。 见状罗蒙当机立断,拔刀出鞘,乐玄听说过罗蒙的名头,不大敢立刻动手,两方僵持起来,散漫地坐在车厢里的霜缟君不为所动地望着一切,完全没有出手的打算,只是在看戏而已。 直到远处黑黢黢的天际线突然现出一丝火光,紧接着那火色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大地正在慢慢震动。 罗蒙知道赌赢了,重剑锵地回鞘。 果不其然,下一瞬间,有人快速地走到乐玄身边,附耳说了句什么,乐玄皱起眉,见状,散漫地站在一边马车里的霜缟君也皱了皱眉,消息紧跟着传进他的耳朵。 少顷,霜缟君慢吞吞地笑了出来:“竟然是她……” 一支风尘仆仆的精锐军队当即赶到,带兵将领英姿飒爽,一身红衣,竟显得比篝火更明亮,她手持缰绳,驱马一点一点地靠近,终于在乐玄不太愉快的视线里停下来,在马上朝寂静至极的车驾行礼,说话洒脱利落:“申国百里飐,拜见天子陛下。” 说罢,她的视线不徐不疾地飘过众人。 罗蒙轻松了,抱拳:“齐国罗蒙。” 乐玄只得拱手道:“炚国太傅乐玄。” 罗蒙语带讥讽:“原来是乐玄乐大人。” “原来是乐大人。”百里飐神情倨傲,长眉入鬓,“久闻大名不如一见,乐大人果然风流潇洒,文曲星下凡。” “不敢。”乐玄也只得说,“百里将军一代英豪,我等只是微末小人物,怎能相较。” 百里飐似笑非笑,凝视乐玄许久,乐玄知道今日之计已经落空,虽然申国势弱,然而百里飐却不是个好惹的,她身后百里家的亲军更是,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百里飐利落下马。 红衣将军靠近车驾,一展斗篷,再次道:“申国百里飐,拜见天子陛下。我奉天子令过来救驾。” 还是许久无声。 百里飐觉得奇怪,半晌觉得不对劲,不再犹豫,直接上前揭开了帘子,然而帘子一掀,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这辆本该载着姬家最后一任天子的马车里,竟然只有一个白着脸的清秀男人。 这男人应该就是传说中姬焰的爱人,那么姬焰呢? 姬焰去哪儿了呢? “陛下呢?”百里飐终于忍不住问道,她接到靳樨的信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接一个还没有名分的天子王后回去! 【作者有话说】 上上章末有小修 第153章 为什么叫“紫微”? 百里飐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她得到靳樨的消息,与莒韶商量过后,便快马加鞭地赶来这里,一点儿都没耽误,希望能把天子请去申国,而才不久前,甚至也已经向西亳确认过了姬焰的离开确属事实。 姬焰到底在哪里? 他到底离开西亳没有? 如果当时离开西亳的人不是姬焰,那还会是谁? 到底是谁弄错了?! 突然,身边伸过来一只手,百里飐愕然转头,下意识地送出一掌,却被四两拨千斤地拨开,来人居然是一个看似斯斯文文的男人,她不禁悚然,竟然有人能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就靠近她身边。 陌生男人完全没会百里飐的表情,旁若无人地伸手轻轻在长鱼午身上轻轻一点。 “啊——” 长鱼午倒吸一口凉气,好似从无形的枷锁中得到了解脱似,顿时失重地向前栽倒,怀里有个匣子随即哐当一下砸在地上。 原来是被点穴了—— 百里飐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不料长鱼午丝毫并不在意自己的现状,死死地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得吓人,仿佛能把石头都捏碎,完全不符合他的体格,一抬头,长鱼午那眼底的血丝把百里飐吓了一大跳。 第326章 百里飐不由道:“你……” “救驾!”长鱼午脸色惨白如雪,毫无血色,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不要管我!回西亳救驾!” 后面那句话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这一出骇得众人一时措手不及,彼此面面相觑,陌生男人——霜缟君神色严肃,忽地后退一步,圈指吹出一声长长的呼哨,少顷,天际有一只飞鹰降落,将信笺送到霜缟君的手里,此时此刻长鱼午正紧紧抓住百里飐的衣领,声音焦急近乎尖叫地要求她去西亳救驾,场面一时混乱,百里飐皱眉,拿不准自己该不该把这人敲晕,因之前霜缟君那几步神出鬼没的步法,她的余光严严实实地黏在霜缟君身上,自然看见了落在他手里的纸卷,又见他阅毕后,仿佛脸上的阴影更深重了些。 这人到底是谁? 纸卷上写了什么? 众多思绪打着旋风刮过百里飐的脑海,旋即下一瞬,霜缟君已经直接走上来,语气淡淡地打断了长鱼午的发疯:“不必了。” 见状,百里飐心内一咯噔。 “你说什么?!”长鱼午反应却更加激烈,尖利得直接破音,面孔扭曲如鬼似魅,“什么不必!你在说什么屁话!回去!我要回西亳!带我回去!!陛下还在西亳!他还等着我!他等着我!!” 被质问的霜缟君却怜悯地望着他,重复道:“我说,不必了。” 长鱼午的额上迸出青筋,旁人都还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他却已经完全懂得了这位陌生男子的言中之意,瞬间身形不稳地一踉跄,被百里飐牢牢架住,脑中轰隆作响,耳边传来霜缟君语气平铺直叙而显得得冷酷的声音: “我想你应当有所感知,据我所知,天子已……—” “什么???”百里飐与乐玄异口同声地道。 “不、不可能……”长鱼午还在挣扎,视线却已经开始颤抖了,眼睛甚至开始刺痛起来,人世的一切都离他而去,那人在说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到,手指抠挖泥土而破皮沁出血珠他也毫无感觉,长鱼午只是绝望而无神地望着虚空,一连串掉线的泪珠子呜呜咽咽地顺着脸庞流下去,仿佛能从那黑洞洞的天际看到西亳的轮廓,看见姬焰,恍惚回到了黄昏的时候。 马车嘎吱嘎吱地往前跑,将西亳远远地甩在身后,长鱼午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看了一眼姬焰的侧脸,表情平和,看不出一星半点的起伏。 长鱼午莫名的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大约是自己的幻觉,他想。 那些兵器与厮杀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远了,长鱼午等到自己在再没觉得有杀气追逐的时候,终于缓了口气,而身边的姬焰一言不发,只低头望着怀里的匣子。 那是他们从紫微宫里带出来的唯一的行李——一个装着天子玉玺的匣子,离开前长鱼午曾亲眼目睹姬焰将玉玺放进去,那匣子似乎有了不得的机关,合起来时微微咔哒一声,整体光滑、看不出一丝缝隙,只有一个小小的锁孔。 长鱼午道:“这匣子结实么?” “非常结实。”姬焰答,垂下眼,手指从匣子上拂开,“刀砍不破、水淹不腐、火烧不坏,若是没有钥匙,便是仙人来,都打不开。” “如果一直打不开,也无无所谓吧。”长鱼午说,心想拿到的人只要确认玉玺在这里头不就行了吗? 姬焰却露出了一丝冷酷的微笑——叫长鱼午无比陌生,姬焰倏地收回了那抹笑容,接着道:“可若是不打开,谁又能真正确认玉玺在匣中呢?” 长鱼午一愣,旋即又听见姬焰惆怅地道:“要日落了……” 姬焰回头,朝长鱼午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血色,瞳孔透澈如湖泊,不知是不是因为晚霞的照耀,长鱼午在那样的笑容里渐渐出了冷汗,犹如惊雷劈过脊骨,他用惊疑不定的视线来回扫视姬焰的脸,对面这人没有躲藏、没有遮蔽,大大方方地任长鱼午查看,似乎有点儿催促的意味。 “不对!!”长鱼午心惊肉跳,“你不是陛下!陛下呢?陛下在哪儿?!” “姬焰”的动作一滞,接着笑了笑,仿佛等久了似的。 “你终于认出来了。”“姬焰”说,唏嘘不已,扭了扭手腕,并非柔弱无力,甚至还隐隐带了些武力的阵仗。长鱼午后知后觉地发现,“姬焰”所谓的身体还算安康并不是重压之下的潜力挖掘,而是——这压根就不是姬焰本人。 长鱼午正要叫出声,然而“姬焰”的动作更快,直接上前捂住了长鱼午的嘴,紧接着迅速地点了他的穴! 长鱼午憋得脖子都红了,怒瞪“姬焰”。 “姬焰”却轻声道:“我不知道他竟然真的看上了你。” “呜呜呜!!!” 他在哪儿! 你是谁! “莫要继续挣扎。”“姬焰”仿佛知道了他的所思所想,说,他无论是样貌还是声音,都跟真正的姬焰别无二致,听起来就像姬焰本人在对长鱼午说话,“是时候了,他出生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灿烂辉煌的傍晚。” 长鱼午徒劳地瞪着眼睛,听见“姬焰”说:“你我都改变不了他的结局,至少,改变不了他的想法和答案,去哪里都好,最好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生。” “至于这个东西……”“姬焰”凉丝丝地道,“你想给谁就给谁罢。” 说罢,“姬焰”一个闪身,就从车厢里离开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327章 那个匣子,被塞进了长鱼午的怀里。 豆大的泪珠从长鱼午的眼眶里沁了出来。 夕阳正像个球向天际线加速滚落。 与此同时,西亳。 残阳似血,太阳被黑夜吞去了一半。 最后一口气悠悠地吐出胸膛,褚飞拄着断裂的长戟,吃力地回头,事实上他已经看不见了,但还是望了一眼紫微宫,接着低下头,蓦地咽了气。 他的尸体将长久地凝固在那里。 西风吹得衣服残片啪嗒啪嗒作响。 紧接着,沫赫出现,越过褚飞,径直走到紫微宫,然后停了下来,大门歪七扭八地倒在边上,伤痕累累,沫赫抬头看牌匾上的古旧字迹。 “为什么叫‘紫微’?”沫赫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星辰的名字,大王。”属下答道,“中原人认为紫微星是北辰最尊,‘天运无穷,三光迭耀,极星不移,众星共之’,是为紫微。” “万世王朝么?”沫赫嗤笑,又摊手道,“可终结这一切的,是我。” “自然是长生天在庇佑大王。” 沫赫满意地笑笑,忽地又问:“那个天子呢?” “已、已经跑、跑了……”属下嗫嗫嚅嚅。 “废物!”沫赫气得抬脚就往他心口踹了一脚,直把他踹到十步开外,方才勉强平息怒气,提起滴血的刀,昂首阔步、端端正正从牌匾下走过,又略带稀奇地扫视紫微宫的一切,殿宇、宫墙、细致的雕刻……直至走进辉煌的云汉大殿里,他猝然一停步,正好与王座后的硕大的獬豸塑像对视。 那尊塑像大得吓人,几乎有几人的高度,雕得活灵活现,张牙舞爪,毛发均凶恶地倒立起来,眼眸金光闪闪,最后一抹夕阳从上头滑走,然而仍在阴影里灼灼发亮,站在殿下,仿佛被这“神明”所注视,属下还没进殿就被吓得后背唰地出了一层冷汗,忙不迭又退出去。 “大、大王……” 属下说,抬头看一眼,又低头,又抬头看一眼,总觉得从大王脸上看出了一丝嫉妒,属下赶紧晃晃头,把想法摇走。 獬豸塑像之后,靳樨将暗镖瞄准沫赫,对准他的咽喉,正要射出,突然猛一扭头:“谁?” 只见阴影里,有人长身玉立在人高的空空荡荡的山型铜质烛台边,身披深色长袍,胸前佩着红珊瑚、绿松石搭配的九组玉佩,一半因虚弱而苍白的脸庞掩在阴影里,白得好似要融化了。 “骊卿。”姬焰轻轻开了口,“你走罢!” 一只胖乎乎的三花猫从他的袍角边走出来,打了个哈欠,宝石似的眼眸和姬焰一同望过来。 靳樨瞳孔骤缩。 【作者有话说】 ps:天运无穷,三光迭耀,极星不移,众星共之——不知道最开始出自哪里orz 第154章 我不干了。 忽地,外头传来轰隆一阵巨响,宫殿仿佛也跟着震了一震,靳樨立马回头一看,只见沫赫表情凶狠,他目光所及之处,四分五裂的烛台倒在獬豸塑像下,而獬豸塑像纹丝不动,两颗宝石制成的眼珠仍在阴影里泛着光。 在这样的注视下,沫赫无端端怒火滔天,这一摔还不够解气,表情狰狞,下令道:“既然人已经跑了,我要把这里全部烧了!” 属下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愣愣地望着沫赫。 沫赫怒瞪:“还不快去!” “是,是是。”属下忙不迭滚了。 因沫赫就在不远处,以防被发现,靳樨没有出声,他紧紧盯着姬焰,完全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在此地,姬焰不应该早就和长鱼午一起离开了西亳吗? 然而姬焰并没有要给出答案的意思。 他只是平和地望着姬焰,三花在姬焰身边正经危坐,轻轻地“咪”了一声。 犹如虚空中的一声铿锵钟鸣,犹如无言的神谕。 手里的暗镖旋即突兀地当啷一下坠落在地,靳樨发现自己完全不能动了,就仿佛空中有无形的锁链捆住了他的四肢百骸,瞬间失去了对四肢的掌控能力,连话也说不出来。 又是瞬间,从姬焰身后走出来一名身披银白斗篷的神秘人。 眉眼平和温顺,如青山晨岚、冷涧冰泉,有些眼熟,神秘人深深地看了一眼姬焰,姬焰道:“带他走罢。” 神秘人却道:“你兄弟呢?不管了?” 兄弟? 靳樨未料会从神秘人的口中听到这个令人目瞪口呆的消息,姬焰何时有的兄弟?怎么还有个兄弟?? 若是真有个兄弟,那今日随长鱼午出城的人到底是谁简直一目了然。 可是……怎么会还有个兄弟呢? 这么多年,那兄弟为何从未露出过任何痕迹?他这些年又在哪里?在干些什么? “我与他一同出生,我能安安稳稳地做这笼中雀,我弟弟却只能改名换姓四处奔波,我同他这辈子不过只见过三面,不知道我与他,到底谁更痛苦一些。”姬焰一讪,似乎完全忽略了靳樨的存在,旁若无人地轻声道,“他身体康健,心性果决,应当比我过得更好。我一介凡夫俗子,自身难保,又哪来的能力、哪来的资格去管别人的人生。” 姬焰深吸一口气,惨然笑道:“让他们去寻找桃源吧,我已经累了,我不干了。” 靳樨听出了话语中的冷酷与决绝的意味,他想开口、想动,却怎么也动不了。 第328章 神秘人略显冷漠地点了点头,说:“好吧。” 这时,姬焰终于再度看向靳樨,道:“骊卿,我知你留到此时此刻是打算杀了沫赫,我也知你定然做得到,只是我一生徒劳无为,与草木俱朽,从未干成过什么事,实在不甘心,这最后的微小功业,你便让给我罢!” 说罢,他一整袍袖,矜持一笑,接着重新没入黑暗里去,而那三花猫也随之一同而去。 神秘人并未加阻拦,他脸上没有神情,回头拍了拍靳樨的肩头。 靳樨一阵窒息,顿时失去了神智。 沫赫冷眼瞧了那王座半晌,忽地哼一声,走上丹陛,大大咧咧地在王座上坐了,又正了正姿势,端起来,想象殿下站满人的样子,然而随即又浑身刺挠似的不舒服,还是把脚盘了上去,就像坐在王帐里,心道这样才对嘛。 未几,殿宇中忽然凭空传来细微的猫叫声,隐隐约约,莫名带着引诱的意味,还有爪子哒哒哒踩在地上的声响——怎么姓姬的人还喜欢养猫,沫赫不屑地想,却身不由己地开始用目光在空旷的大殿里寻找起这只扰人的猫。 然而他寻了千百度,却始终不见其踪影。 猫叫声犹然不止,变得尖锐、刺耳,好像在鬼叫—— 闻声,一股莫名的气焰腾上心头,沫赫烦躁地揉了把脸,心想等捉到了,一定要把这只鬼猫剥皮抽筋。 原本跟着他的人都忙着去预备火油烧宫,沫赫从王座上起来,独自一人在大殿中来回转。 一想到中原的天子这么会享福,一个人占据如此华丽、宽敞、明亮的宫城,沫赫只觉得嫉恨,几要把牙咬碎。 一条毛茸茸而修长的猫尾巴在殿后一晃荡,立马吸引住了沫赫的注意力。 “找到你了!”沫赫狞笑,抽出匕首,立刻摸了上去。 那只讨人厌的三花明明肥得像一座小山,却灵活得吓人,在花园、草丛、回廊里蹿来蹿去,快得只能看见阴影,沫赫几次扑过去,都扑了个空,反倒自己惹了一身灰,不免怒火中烧,愤怒地吼道:“来人!来人!” 可是身后鸦雀无声,沫赫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失去了对方位的感知,不知道自己到底来了哪里,立马警惕地一起身,环视周遭——这里极度安静,同外面的尸横遍地与火油浓烈的气味截然不同,犹如世外仙闼,有花有草,各有几处池子如星辰排布,似乎是沐浴的地方,但池子里一滴水都没有,正中心有处七星排列的空洞,呈倒锥形,也是干干净净,没有水。 四处寂静得落针可闻,冬日的凛冽寒风掀动了中央大树的肃杀枝条。 三花猫就在几步开外惬意地喵来喵去,舔舔爪子,很睥睨天下的样子,嘲讽意味十足,沫赫瞪眼,忽然,有抹深色衣襟、环佩叮当的身影走上前来,三花猫立即翘起尾巴,冲来人甜腻地叫唤。 沫赫惊异地抬头,看见一名陌生男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样子,面色虚弱苍白,似乎轻轻一吹就会碎了,但周身气宇不凡,绝非一般人。 “听闻你在找我?”姬焰轻声地开口。 “你……”沫赫眯起眼睛,他会的中原话并不太多,只能勉强听懂一些,不过沫赫还是猜出了此人的身份,警惕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旋即充满恶意地大笑起来,“原来你没跑!哈哈哈!好好好!好得很!!!算我没白来!!我要把你的头割下来,拖回草原去!” 姬焰面不改色。 沫赫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尖锐的刀尖朝着姬焰,一想到堂堂天子即将命丧己手,他难以遏制地狂喜,连手也颤抖起来,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手被眼前这人的血浸透的样子。 远处墙头的靳樨被控制着,手指微微而动,他无能为力,只能一动不动地和神秘人一同如看客般远观姬焰为自己选定的结局,不知为何,明明他们就在那里,路过的忙慌慌的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存在,仿佛他们已经成了鬼魂。 此情此景,让靳樨只想到了一个人。 但这个人并不是蝉夫子。 他好像一位已经逃出了世俗樊笼、无情于人世的谪仙,凡后此间爱恨情仇,皆与他无干。 靳樨呼吸不能,看见沫赫的刀尖寒光灼灼如星亮,对面的姬焰手无寸铁,任人鱼肉,身后就是那处七星泉眼,却眼神极度平静地望着靠近的沫赫,眼看死亡近在咫尺,神秘人忽然开口道:“那七星之泉,来时无迹,去时也无痕,乃神灵赐物。” 靳樨不明白此时提起那泉眼有何用意。 就在瞬息之间,沫赫已经飞身而去,匕首捅向姬焰没有任何保护的心口。 四方宫墙中,火油淋下,凶兽般吞没宫城,已经有人遵照命令举起火把掷向刺鼻火油,火苗唰地蹿了起来,在夜色之中又将西亳城给点亮了。 “大王!” “大王!” 众人寻觅沫赫的声音传遍满城,而沫赫一无所知。 就在刀尖捅穿胸膛的同时,被沫赫忽视的三花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如闪电般扑出去,一口咬住了沫赫的咽喉,牙齿尖锐,准确咬住了他的喉管,鲜血涌出,染红了三花的毛发,沫赫目眦欲裂,发出“嗬嗬”的惨烈声响,视线恍惚,忽见面前的柔弱天子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紧接着,手起刀落,割向沫赫的脖子,再紧接着,二人一猫同时向后倒去。 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第329章 电光石火之间,那七星泉眼忽然再度冒出汩汩泉水,好似积攒了百年才得以爆发,水流高得几乎压过了紫微宫最高的宫殿,与此同时地面震动,仿佛有巨兽在地底恶吼,殿宇摇晃,瓦片承受不住如暴雨坠落,噼里啪啦地摔在地上,树木被连根拔起,裸露出粗壮的根须,土层裂开,城内七部联军一头雾水,乱做一团,而就在姬焰身后,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豁然张开,似吼叫的恶兽张大了血盆大口,将二人一猫同时吞进腹内。 沫赫到死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双目圆瞪,半个脑袋垂在脖子上,而紧紧扯着他的姬焰,在死亡到来的最后一刹那,依稀想起了谁的笑脸,也跟着笑了一下,无比满足地消失在地底的獠牙之间。 死得干干净净,多好。 与此同时,无穷无尽的水从七星泉眼之中涌出,那决不是普通的泉水,充斥浓烈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奇怪气味,沸腾翻滚,如洪水决堤一般奔涌而出,水雾弥漫如瘴气,烫得能将皮肤灼去——此地生生热了好几倍不止。 靳樨难以形容这种场面。 那“洪水”似乎是比温泉滚烫百倍,流动间发出呲啦呲啦的不详声响,仿佛磨牙、磨刀,瞬息之间所有土壤褪色变黄,枝条干缩,仅存的叶片亦成粉,又融化在水里。“洪水”很快淹没了整个云汉殿后殿,继而轰隆席卷着向其余宫殿卷过来,伴随着地动,所有一切在它们面前都不堪一击,蓬莱殿、萼华殿、抱真殿……所有宫殿都接二连三地簌簌倒塌,伏地的尸体转瞬间就被吞噬得一干二净,仿佛是融化了,依稀洇出赤色,鲜血亦被舔舐而走。 神秘人微微叹了口气,拉过靳樨,及时飞掠过屋顶。 那异样的洪水径直狂奔,高可触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裹了整座紫微宫,所过之地生人死尽、死人骨化,草木不生、殿宇成粉、武器成水,忙着点火的联军都来不及逃跑,只惨叫一声,便被那足以吃人的炽热洪水淹没,烧起来的火更不算什么,一眨眼便被吞噬殆尽。 跪坐在宫门口的褚飞也立即被吞没了,长戟被腐蚀得只剩下一点尖,浮动少顷,便沉没下去。 直至靳樨被神秘人带着头也不回地离开西亳城几百步远后,他也未从眼前所见回过神来,忽地想起,似乎漆汩曾经说过,西亳地势低洼,并不是个建都的好地方,当日所任大巫曾极力反对,只是因为那七星泉眼才促使那第一任天子最终做下这个决定。 而如今场面,正好应了大巫的担忧。 西亳城塌陷为洼地,洪水完全将其淹没,沸腾不已,如鼎中带毒的沸水。 夜色之中那里呈现出异样的死寂,被带进西亳城的所有草原联军均被吞噬了,几乎没有人生还。 神秘人带着靳樨停下来的地界是一个很微妙的位置,就好像他准确的知道这“洪水”会止步于何处,蝉衫麟带、衣袂翻飞,望着西亳的眼神带有慈悲的意味,以及微不可察的怀念与懵懂。 靳樨不知道那束缚是何时解开的。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一滴豆大的雨滴叮地一下坠落,在泥土上冲出了一个小小的坑,紧接着,这样的小坑越来越多,密云凝结为雨滴,明月隐没在夜色后,细雨演变为暴雨,涟漪一阵又一阵地在殷红的水面上蔓延开来。 神秘人离开前只留下一句“莫要留恋,去找他吧”,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靳樨又深深看了一眼西亳,惦记着漆汩,别无选择,只得立马转身离去。 西亳之事震惊天下,一时全天下都不约而同地挂上缟素,以纪念这位悲壮告终的天子。 雨下了一晚上,这片新生的湖泊沸腾到翌日日出方才止歇,好像终于累了,水面倒映圆溜溜的太阳,粼粼万顷,即便如此,天际还是落雨不止,离岸五十步内的土地依然泛着枯黄之色,如果仔细看,还是能看到腐蚀之意渐平,这好像重新变成了普通的湖泊,时不时有断壁残垣漂浮在水面上,露了个头,又很快重新沉下去。 奔来的漆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踉跄着跪倒在岸边,眼里只有那可怕的、碧波万顷的湖泊,洪水摧毁淹没了西亳城,战场土地亦被大雨重铸,明明昨天,姬焰还着华服与心爱之人结为百年之好。 明明昨天,这里还有那么多的人。 过去的一切烟消云散,好似从没存在过。 世界上真的存在过一位姓姬的天子么? 不多时,长鱼午也亦赶到,一声尖叫,崩溃地向湖泊跑去,伏在岸边痛哭不已,双手捧着水就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吞,接着承受不住地伏地呕吐起来。 百里飐赶紧拉开他,她此行完全白来一趟,又思及姬焰的结局,叹息不已。 乐玄驻足,亦未料到会有如此局面,据可靠消息所言,昨夜地动山摇,异样洪水不知从何而来,狂风骤雨般席卷西亳。 天子姬焰死前与沫赫同归于尽,十数万草原联军亦一同埋葬于此。 霜缟君从车上下来,一言不发地从漆汩的车子里拎走了还没醒的琥珀,仍旧扔进车厢里去,转头仔细觑着这湖,远处那朦胧水面上似乎飘过一叶扁舟,舟上站着一人,斗篷如云行走,只是一刹那的事情,似乎只有霜缟君看到了,他微微眯起眼睛,沉吟着。 而后,霜缟君突然出手,准确地抓住预备进湖寻死的长鱼午,一个手刀劈晕了他,完全忽略了其余人的眼神,直接将昏迷的长鱼午塞进车里,和琥珀摆在一块。 第330章 “你……”百里飐阻拦不及,不由回头问靳樨,“靳兄,那到底是谁?” “长河。”靳樨说,“那是长河的大东家。” 百里飐心神微动,望向霜缟君的眼神即刻变了。 大成夷天子五年,冬至。 天子姬焰与沫赫单于玉石俱焚,崩于西亳,无尸无骨,天降大雨五日方绝,满城被淹,盈为湖泊,后世称为“夷湖”。 壮烈如此,呜呼哀哉。 众人的所有心计、盘算、野心、暗潮涌动,都因为姬焰的这个奇异惨烈的结局而不得不沦为流水东逝,只得彼此皮笑肉不笑地寒喧几下,接着各回各家。 草原塞外的几大势力也因沫赫单于的半途而死而不得不重新洗牌。 霜缟君不知看见了什么一直心思沉沉,并未回弦桐,反而带着长鱼午不知往何处去了,他神出鬼没,仗着长河也无人可制,又因长鱼午并无名分,且神智有失,也便随他去了。 漆汩与靳樨回到弦桐时,朱照也已回来,回朝有些时日的漆氿在城外接见了二人,没责怪他们,冷若冰霜,只淡声叫他们去休息。 漆汩深思恍惚,并未注意太多,回来后立刻大病一场,除夕夜宴时也没有精神见人,称病未去,等到差不多上元的时候,他才大好,这段时间二人几乎一直足不出户,漆氿虽赐了东西下来,却没亲自来见过,除此之外,也就是乐玄与戢玉时不时来看望一二。 上元前晚,靳樨仔细地向漆汩描述了一遍西亳当日的情景,没放过任何细节,漆汩问得仔细,他答得也仔细。 那只三花的表现像极了曾经的琥珀,不过更令人瞩目的是—— “兄弟?”漆汩抱着被褥,和靳樨一起靠在床榻上,完全不解地摇头,“我记忆里,表哥从来不曾有兄弟,他是独子,况且……” 漆汩回忆起那日的细枝末节,确信那名上车的“姬焰”无论是长相还是声音,都与真正的姬焰完全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区别,无论是他还是长鱼午,都没有分辨出来。 “如果是冒充。”靳樨提醒,“应该在宴会时就换了人,至少之前说要同午殿下行正礼的,一定是陛下本人。” “你说得对。”漆汩点点头,皱眉,“难怪我觉得宴饮上的表哥很奇怪,离开西亳时同我说的话也很奇怪。会不会是易容?” “不像。”靳樨保有余地地否认了。 “如果不是易容,答案只有一个了。”漆汩深吸一口气。 靳樨手指上缠着漆汩的长发,肯定地道:“双生子。” “嗯。”漆汩揉了揉眉心,“表哥说这辈子他们之间只见过三面,改名换姓,说明此人之前一直在外,以其他的身份成为襄助姬家的一股暗势力,不可能毫无建树,同时,他和表哥长得一模一样,那必然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种种蛛丝马迹,你猜我想起了谁?” 二人对视一眼,脑海中萌发了两个答案: 一个是那个戴着面具指点风云,身旁跟着两名女剑客,来历去处都成谜的人。 ——郑非。 另一个则是不知男女、不知容貌、不知背景的长河大东家——霜缟君。 “我倾向郑非。”靳樨最终说,虽然霜缟君也能做到这些,但如果他是姬家人,不应当直接选了句家,当然,也不是没有别的可能。 而郑非始终是一个谜团,他们总是远隔千里地针锋相对,彼此离得最近的一次,还是那日龙江关下遥遥一面,比起相交多日的霜缟君,事实上是郑非的面目更加模糊。 “我也觉得是他。”漆汩回头,将脸埋在靳樨使劲蹭了蹭,闷声闷气地道,“他居然也是我表哥。” 靳樨低头亲了亲漆汩的鬓角,道:“他还活着。” 既然没死,那总还有机会见到的。 漆汩揉揉脸,又问:“那么那个神秘人呢?和夫子有关?” “有关,也无关。”靳樨矛盾地说,“他不像夫子的弟子,反而像是同路人。” “同路人?”漆汩思忖,“另一个半仙?” 靳樨赞同道:“是这个感觉。” 漆汩觉得脑子乱乱的,思绪万千地又问:“你之前见过他吗?” 靳樨很想记得,然而那个神秘人留给靳樨的印象就像水雾一样,那晚过去后记忆就立刻被磨去了棱角,以至于靳樨再度回想时,只记得那身衣服和那种鹤骨松姿、仙风道气的感觉。 “不太记得了。”思量少顷,靳樨老实地答道,“说实话他给我的感觉,有些像你。” “什么?”漆汩苦中作乐地笑了,摇头道,“算了吧,我可不做仙人。” “为什么?”靳樨凑近问他。 漆汩被靳樨的鼻息弄得想笑,伸手推:“仙人要断情绝爱,你这样我还怎么做。” 靳樨搂他搂得更紧,不满足地去咬漆汩的耳朵,黏黏糊糊地说:“明日出去看灯,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宝们圣诞快乐! 第155章 大君子,满意不? 上元悬挂的灯火结成一条火色长龙,盘桓在弦桐城内。 华灯火树,百枝晃晃,天际飘着细细的雪,并不大。 漆汩亲自封了几个装着银钱和一块饴糖的荷包,挂在大门口的大树枝头,遥一看,状若沉甸甸的果实,墙角已经试探着伸出了七八个小脑袋,漆汩见若不见,歪头满意地打量自己的作品——这是弦桐的习俗,意味着福气。 第331章 少顷,靳樨抓着斗篷走出来,替漆汩披上。 “走吗?”靳樨问。 府邸门口挂着的两盏挂灯撒着暖融融的光芒,在靳樨的轮廓边缘勾了一条金边,漆汩不由一笑,道:“走吧。” 二人前脚才离开,后脚那些小孩子便立即钻出来,争先恐后地把枝头的荷包取走,蹦蹦跳跳,笑靥如画。 数不清的花灯顺着川青河的波浪而下,继而悠悠地飘向远方。 二人也买了四五盏花灯,点燃放进河面,漆汩抱膝望着它们飘远,一同汇入进灯群里去了。 漆汩望得发怔,直至靳樨拉起他,说要去买东西,他才恋恋不舍地起身。 街上月明灯彩,人气香烟,少男少女结伴而出,喜气洋洋,有名老妇人挑着小篮子,在街边贩卖烤制的红薯干,是百姓闲时的零嘴,漆汩颇感兴趣地半躬下—身,老妇人在衣襟上擦了擦手,笑呵呵地说:“甜得很,小公子,要买一些吗?” 漆汩还没出声,靳樨便利落地摸钱出来:“买吧。” “要一点点。”漆汩比划道,“太多了吃不完。” 靳樨道:“不用找钱了。” 老妇人喜出望外,尽管漆汩再三推辞,还是被塞了一大包,只得哭笑不得地抱着嘟囔:“又不能当饭吃,这么多。” 靳樨从他怀里把红薯干接过去,拣了一根举在漆汩唇边,漆汩张嘴叼了,舌尖被一种纯粹而朴素的甜味笼罩,他含含糊糊地说:“好甜!” “是吗?”靳樨自己也咬了一小根,点点头,“味道不错。” 两人沿着街道慢吞吞地走,虽是小雪,街上仍有许多人,集市熙熙攘攘——不像是弦桐常有的样子。 “那是什么?”漆汩眯起眼睛,望着王宫宫门上头的那抹极明亮的光,光芒照在晶莹的飘雪上。 旁侧忽然传过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那是陛下与殿下的灯。” 一转头,是乐玄。 乐玄着素衣,神色平淡,肩上落落一层薄雪,不知为何显得落寞,乐玄侧头睨一眼漆汩和靳樨,手里似乎提着两坛子酒,道:“希望没有打搅你们。” 靳樨冷冷地看向乐玄。 漆汩连忙拉了靳樨一把,顺手摸了几根红薯干塞给乐玄:“乐大人一个人出来的么?” 乐玄犹豫少顷,空出手来接了,掂在手里,淡淡地“嗯”了一声,接着之前的话题解释:“陛下殿下说要与民同乐,所以制了那琉璃宫灯,放在宫门口,高悬于上,叫百姓赏乐游玩。” 只见那灯华光溢彩,人物花虫、亭台楼阁,皆盘旋于上,一盏灯足有几乎一两层楼高。 “确实好看。”漆汩眯着眼睛看,诚恳地道,又转头问乐玄,“殿下也出来了么?” “怎么可能?”乐玄微讪,揣起手,肩头的薄雪纹丝不动。 漆汩一时没了话题,少顷,乐玄主动开口问道:“你可大好了?” “差不多了,多谢关心。”漆汩答,有些抱歉,“在家里躺了这么久,尸位素餐。” “谁会多嘴?”乐玄淡淡道,意有所指地望他一眼,“若是大好了,不如去见瞳殿下一面,她恐怕也在等你。” 漆汩听了,却没第一时间应下,自从回来,他与漆氿其实只在城门口见过一面,仿佛存有芥蒂,双方都不肯低头,乐玄定是看出来了,并且劝说漆汩低头。 这时,对面又有熟悉的声音惊喜地道:“骊侯爷!” 定睛一看,竟然是丰昌,正向他们兴奋地挥手,身边有个带着面具的高大男人,不消说,必然是戢玉了。 丰昌只熟悉靳樨,打过招呼后终于注意到靳樨身边还有其他人,立马枯萎了,胆小地往戢玉身后缩,面具遮去了戢玉的表情,俩人似乎陷入了拉锯战,少顷戢玉终于不耐烦地把面具一摘,露出一张俊美的冷脸出来,继而手上利落扯着丰昌的衣领,把他直接拖了过去。 “不是你先打招呼的吗?”戢玉说,好整以暇地松开手。 丰昌反抗不了戢玉铁钳般的手,再要躲已来不及,只得瑟瑟缩缩地站着,脸涨得通红,盯着自己的脚尖,声若蚊蝇:“侯、侯爷好!” 他手上鼓鼓囊囊提了一大堆东西,还有更多的被拎在戢玉的手里,漆汩的视线从戢玉手上的面具挪开,心存疑惑,但看着戢玉的神色,顿时明白了什么。 “乐太傅、宁少傅。”戢玉点点头。 乐玄颔首回应,不经意地说:“玉将军也出来逛逛?” 丰昌的脸更红了,打过招呼赶紧扯着戢玉的衣襟,漆汩颇觉有意思,便抓了一巴掌的红薯干,主动走到丰昌身边,塞进他手里,和蔼地道:“丰小兄弟,你尝尝,很甜。” “多、多谢。”丰昌小小声地说,“宁大人。” “叫我阿七吧。”漆汩抬抬下巴,笑说,“他们都这么叫我。” 戢玉的嘴角扯了一下,把丰昌手里的东西也一并接过去,略粗暴地说:“让你叫就叫呗,扭捏什么!” 丰昌只好叫了声“阿七”,漆汩笑眯眯地应了,转而,丰昌像小松鼠似的开始啃红薯干,漆汩也和他一起吃,只见丰昌眼睛四处瞟,突然轻轻地“啊”了一声。 “怎么?”漆汩说。 丰昌的眼球乱飘,最终还是没忍住,朝前处努嘴,道:“你看!” 漆汩一头雾水,朝着丰昌的视线看去,只见桥下有两人似是清肠热切,拥在一起,自以为不为人所见的在一把伞的遮掩下接吻。 第332章 然而灯光耀眼,虽人影模糊,但干了什么确实一清二楚。 丰昌瞪着眼睛:“好大胆!” 漆汩有点儿尴尬:“唔……情之所至,也算自然吧,毕竟今日是上元节。” “是吗?” 漆汩笃定地道:“当然!” 丰昌欲言又止,漆汩于是又看了一眼,这下惊愕了,那伞下竟然是两名男子! 漆汩:“……” 丰昌幽幽地说:“确实大胆吧……” 漆汩无言以对,只得道:“你说得对。” 这时,戢玉回头看了二人一眼,准确说,是看了丰昌一眼,漆汩对丰昌道:“这叫我想起一个故事。” 丰昌好奇地道:“什么?” “传说有一个叫作‘尾生’的年轻男子,与心爱的姑娘相约在桥下相见私奔,未料姑娘被家中囚禁,不得来,天降大雨,山洪滚滚而来,尾生怎么都不肯走,痴痴地等待姑娘的到来,直到被水淹没溺毙而亡。” 丰昌听入迷了:“好痴情的人。” 戢玉打量着漆汩,忽而道:“骊兄曾经养过一只黑猫,宁兄知道吗?” 闻言,靳樨挑了下眉。 “……”漆汩心虚而又干巴巴地说,“额……知是知道……” 见状,靳樨冷不丁道:“怎么,玉兄还想多养一个?” 靳樨意有所指,视线若无其事地扫过戢玉的手和丰昌的脑袋,戢玉的脸色一冷,继而冷哼道:“养够了!不会再养了!” 丰昌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含混地道:“养什么?将军要养猫吗?还是狗?” 戢玉恨铁不成钢地在他额上弹了一下,丰昌“哎呦”一声连忙捂住了额头:“打我作甚!” 戢玉置若罔闻,对几人道:“上元佳节,不打搅了,就此别过。” “好。”乐玄点头。 戢玉刚要走,忽然又回头,漆汩福至心灵,连忙往后指指,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戢玉冷着脸,权当没看到他的揶揄之色,利落地带着丰昌走了,丰昌刚吃完漆汩给他的红薯干,正意犹未尽,冷不丁就被拖走了,连句道别的话也来不及说,只拉长声音喊道:“阿七!我之后去你家找你!” “欢迎!”漆汩说,笑眯眯地看着这两人扬长而去,果不其然,正是朝着漆汩买红薯干的方向去了。 “你看出来了吧。”乐玄肯定地道,语气轻松。 “嗯。”靳樨说,乐玄笑了笑,又听靳樨平静问道:“殿下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乐玄一愣,靳樨微微加重语气,接着道:“无论如何,乐兄,行事请慎重。” 乐玄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暗光,不知是雪色、月色还是灯盏的光芒,继而他笑起来,说:“多谢,我想……我心里有数。” 不一会儿,他向二人告辞:“不打搅二位赏灯了,我且先走了。” 说罢,乐玄仍旧提着两坛子酒慢悠悠地往住处去了。 漆汩疑惑地觑着乐玄一步一步地走到人声寂静处,影子拉长成细条,道:“他这是?” “莫管他了。”靳樨不满地道,解下水囊喂漆汩喝水,继而当众牵起漆汩的手——竟完全不避人。 “别——!”漆汩耳际微微发红,倒没有挣开靳樨暖和的手,转移话题说,“桥上好多人。” “在桥上走九个来回,可以避疾,如果是年轻夫妻,便是祈求长长久久,白头到老。”靳樨说,大大方方地直视漆汩的眼睛,询问,“去吗?” 靳樨怕是都不知道“羞”字怎么写,漆汩腹诽道,略有不好意思地说:“去吧。” 桥上摩肩接踵,挤满了人,纵使之前还有点害羞,这会子为了不被冲散,二人也只得紧紧握着手,从河岸一边走到另一边,继而又走回来。 这明明是个有点傻的行为,但漆汩看着靳樨的后脑勺,不由心生欢喜。 九个来回走完,漆汩笑着说:“这下我们必然长长久久了,大君子,满意不?” 靳樨没说话,但眼神里透出旭日般的暖意,看得漆汩觉得自己的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扫了一下,痒得厉害。 方才在桥下接吻的那对男子此刻也在桥上,自觉没人看到,高高兴兴地又亲了一下。 恰好又看到了这一切的漆汩:“……” 漆汩悄悄看了好几眼,手心沁出薄汗,正好人头攒动,漆汩被挤到靳樨的怀里,胸膛紧紧挨在一块儿,如此热闹的场面,漆汩却依然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脏正扑通扑通地跳动不停,突然神使鬼差一般,抬头在靳樨的下巴飞速地亲了一口,然后离开。 靳樨猛地扭头,十分愕然地望着漆汩。 这副表情实在可爱,漆汩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肚子疼都没停下。 第156章 单丝不线,孤掌不鸣 上元过后,漆汩恢复了和靳樨一起上朝议事的日常,即使日日在即月殿与漆氿远远相见,但漆汩依然没有进宫,也没有去长公主府。 他们姐弟没有再单独见过。 倒是靳栊成日里黏在王宫里,天不亮就去了,非要捱到宫门下钥才回来。 后来丰昌果然也来了府里好几次,说戢玉不在家的时候他十分无聊,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漆汩说:“你叫他带你去吃那个酒楼,我担保,特别好吃。” “哎——”丰昌垂着脑袋,“将军压根儿不在乎东西好不好吃,也不动筷子,气死了,我都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第333章 漆汩“嘁”一声,评价:“死要面子罢了。” 戢玉不得不经常来侯府逮丰昌回家,久而久之,两方都习惯了,这天戢玉来的时候丰昌正好洗手去了不在,戢玉是而不耐烦地在堂中等,漆汩看得好笑:“玉将军战无不胜,却还是有打不赢的人啊——” 戢玉:“……” 漆汩又说:“你平常就不露点好脸么?丰小昌天天胆战心惊的,你也忍心?” 戢玉终于收敛了些,但嗤道:“胆子比老鼠还小。” 漆汩:“……” 漆汩换了副站姿,正色地对戢玉说:“态度好点吧,惹毛了人你最好别后悔。” 戢玉神色变了又变,这时丰昌兴冲冲地跑出来:“走吧走吧!” “走了!”戢玉没好气地把丰昌的手往自己身上一拉,用衣襟擦干净了,俩人扬长而去,远看丰昌就跟一条小尾巴似的。 没过多久,一日下朝,漆汩和靳樨慢吞吞地走在出宫的路上,戢玉追上来,低声道:“乐太傅的神色怎么跟病了似的。” 漆汩说:“兴许是没睡好吧。” 戢玉急道:“我难道是在说这个吗?!” 漆汩刹住脚步,回头看晴朗的天空与即月殿的屋顶,想起漆氿冷若冰霜的神色,叹气,道:“玉兄,你难道不知道,有些事是你我没法阻止得了的?” 戢玉微怔。 靳樨道:“马上就开春回暖,草原上的人今年不会再来了。” 半月之后,乐玄拜相,昭告全国,开始变法。 法则密密麻麻,像是想了许久,漆汩与靳樨一起研究,半晌彼此面面相觑,虽然只是刚刚开始,但很明显的,要以军功为先,以军功封候拜爵,全国万物,皆以“强兵”为唯一指向。 大成夷天子六年,惊蛰日。 阳气上升、春雷乍动。 漆氿集结二十万大军,以戢玉为先锋,再度越过若英关,向任引发难。 祸不单行,与此同时,南方肜国竟像约好了似的,由风知领十万大军北上,与炚军南北合围,庸军不敌,江奕要与敌军玉石俱焚,被任引直接敲晕了带走,只留一支敢死队在龙江关,其余众人俱退守到回老家诸浮城。 又是一年三月上巳。 就在当年祭鋆与任引缔结盟约失败的旧地,龙江关,风知带着密懋的手信与印玺,与代表句瞳的戢玉展开第二次会盟,划分战果。 风知饶有趣味地打量面前的这个俊美将军,突然道:“知道吗?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旧人。” 戢玉不为所动,道:“怕不是被风将军算计过的旧人罢。” 风知哈哈大笑,余光飘向令一个帐篷,因密懋未到场,句瞳不会亲自到场签署盟书,然而她一定就在那帐中,风知非常好奇,那会是怎么样的人。 江奕在诸浮城门口,几乎能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气得牙根痒痒。 “句家和密家又是什么时候混在一起的?!”任引怒道。 王黔默不作声,不一会儿道:“应该在天子崩逝之前。” 任引气得跟什么似的,臧初与公鉏白互看一眼,私下里找到王黔,臧初诚恳道:“我兄弟在句瞳手下,如果侯爷介意,我会和师弟早走了之。” “无妨。”王黔慢悠悠地说,“我看出来了,句瞳的力将其实是戢玉,而非骊侯。” 师兄弟哑然。 “戢玉想必很快就会封侯了。”王黔留下这句话,转身去卧房里找任引,见他侧卧在塌上,闭目佯眠,赤—裸—上—身,伤口大剌剌地露出来,旁边就是药粉和清水,察觉到王黔进来了,他也没什么反应。 王黔没吭声,卷起衣袖,用清水打湿布巾,轻手轻脚地沾走血污。 任引痛得一抽,但是没呼出声。 王黔遂用力更轻了些,擦净后又小心翼翼地撒上触感清冽的药粉,再仔仔细细地包扎好。 任引还是没有睁眼,王黔未犹豫,除去外袍,也躺上塌,躺在任引的身边,手臂绕过他的腰际,避开他的伤口,将任引搂进怀里。 半晌,任引叹了口气,主动地翻身过来,倚在王黔的心口前。 屋内暗沉,鸦雀无声。 王黔安慰地抚摸任引的后背,低头亲吻他的眼角与鬓角。 任引疲惫地闭上眼睛。 翌日,江奕以庸王之名发信,要与齐、应两国结盟,江奕送走使臣,仍面带忧虑:“齐国应国会答应吗?” “不一定。”任引还是很疲惫,捏了捏鼻梁,“他们的王见异思迁,如今天子没了,易国没了,土地大都给他们两国拆分,而他们几乎没有直面草原的能力,如今炚是他们最好的依靠对象。” “若是不答应,又该怎么办?”江奕问。 “去找百里飐。”任引说,“陛下一定要提前准备好人手,一旦齐、应两国的口风不对,立即去联系百里飐,也许是最后的退路。” 江奕点了点头,又道:“百里飐就会答应?” “不知道。”任引苦笑道,“若是如此,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夜里,任引与王黔一起用晚饭,吃的是不知哪里捕来的河虾,王黔仔细地把壳拨了,码得仔仔细细,放在任引手边,任引一面吃一面看他:“你有什么想说的?” “许多大东西,从外面打破是打不破的。”王黔拿起手巾,替任引擦拭嘴角,“必得从内里溃烂,才狠准有效。” 第334章 “额……你的意思是?”任引眯起眼睛。 王黔放下手巾:“我冷眼看,不觉得肜与炚的联盟有那么稳固。我想应当是句瞳为了避免现在就和肜正面对上,才有这个联盟,等把我们都收拾了再决一死战,肜国似乎并没有看到这一面。” “呵……”任引冷笑,“句家倒是深谋远虑,志向远大。” 王黔:“若是能逼迫他们放弃联盟……” “这很难。”任引打断王黔,“句家现在有戢玉、骊犀两个猛将,肜家有风知,我想他们两个联盟,应该是因为那个使臣,就是那个叫‘文丹’的女人,我想她现在一定就在肜国朝廷上。” 单丝不线,孤掌不鸣。 他们二人自然知道,既然能够成事,也必然是因为双方都有那个意思。 句家被困西北多年的同时,密家何尝不是被困在南方已久? 王黔犹豫一会儿,道:“你还记得吗,去年炚的那个被贬的大巫连同之前的二位将军叛乱的事情。” 任引疑惑地瞟他:“知道啊,怎么,不是已经被句瞳平息了吗?” “句瞳把弦桐管得水泄不通,但还是有消息像飞蚊一样飞了出来。”王黔轻声说,“传闻说,那名大巫为何能如此笃定地冒险叛乱是有原因的。” 任引:“什么原因?” “据称。”王黔说,“句瞳并不是句瞳。” 任引吓了一跳,猛地拍桌而起:“怎么可能?” 王黔抬头看任引:“传信之人说的有鼻子有眼,说句瞳其实并非句瞳本人,意思是,她并非句家骨肉,真正的句瞳早已经死了,句家先王从外面带回来的其实是个冒牌货——不然,你想,句瞳怎么会天天戴着面具?就因为脸上受了伤留了疤?你想句瞳那性子,怎么会仅仅因为如此!” 任引来来回回地踱步,手指、嘴唇和脸上的肌肉都神经质地颤抖个不停。 “对……”任引猛地刹步,“你说得对!非常合!” 王黔不吭声,任引提起桌边的鲲剑:“还有这五把剑,你记得吧!” “记得。”王黔答,“椿剑在百里飐手里,獬豸剑在骊犀手里,朱雀剑在密懋手里。” “四把!只有四把!”任引说,晶亮的眼眸盯着王黔看,“那么白龙剑呢?白龙剑在哪儿?” 不等王黔说话,任引就急匆匆地道:“这五把神剑都是从王室出来的。白龙……一定就在句家手里,如果‘句瞳’拿到了,她没由不拿出来,毕竟如果五把有三把在她那边,这会是一个特别大的优势。所以……由只有一个,她没有拿到!如果‘句瞳’不是句瞳,她没有拿到那么就合情合。要么白龙剑在真正的手里,要么白龙剑就在句家人手里,不管是哪个答案,句家与这个‘句瞳’并没有完完全全地信任彼此,对吧。他们之间就是有空隙,说小也小,可能头发丝都钻不进去,说大也大,总有一天,这个罅隙会变成足以容纳人世万物的空洞,‘句瞳’会一头溺死在里头!” “还有风知!”任引激动地说,“风知那个没人性的东西,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还高高兴兴地吮吸骨头里的骨髓和血!我不信他对密懋有那么中心,不过是‘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罢了!密家人更都是疯子,时不时发病,有什么是不敢杀的!” 任引没有等到齐、应两国的回信。 七日之后,传来齐、应两国派遣使臣入炚的消息,江奕气得在殿里摔东西,把什么都给摔了个粉碎,任引立即派人去见百里飐。 深夜时分,肜国帐中的风知做了个梦。 梦里他变回了那个鲁莽的半大小子,被靳莽、央夫人救起,收作半个徒弟,靳莽、央夫人常常并辔而行,有说有笑,恍若神仙眷侣。 风知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记忆竟然还如此清晰,他想,其实一开始也没有想让这两个人死的,不过是走到那一步时才发现必须如此而已,时运不济、命里该有罢了。 想靳莽饮毒那日,他若不是不想亲眼看见靳莽的死相,走得慢了,或许也不会让那个什么劳什子蝉夫子夺得破绽。 眼前所见继而又换成密家那几个人的面容,纷纷在时光里飞速老去,各个的脸颊、手指都沾着鲜红的血,这让风知觉得他们之间是同一种人。 但是……同类不相残只是个幼稚的谎言,世间有几个同类不会对彼此举起刀—— 风知惋惜地想。 第157章 不,我已经输了。 风知醒来后就把梦望得一干二净,大马金刀地坐在座上,咕噜咕噜地喝烈酒,一掀帘子,见日光大盛,万里无云,忽然来了兴致,要去外头捕猎。 副将知道阻拦无果,直接没做劝说的打算。 风知手气不错,一下场便猎了两头鹿,满意得不行,直接咬着弯刀下马,就在林子里把还没咽气的鹿剥了,血渗进新生的草叶里,场面有些不好看,饶是跟风知久了的人,也颇不忍地侧过头去。 就在这时,他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许久不见了,父亲。”来人说,他并没像之前一样着铠,是而风知第一眼竟没认出来,半晌才哈哈地笑起来,沾满血的手不在乎地往自己脸上一抹,站起来:“哟!是你啊!” 风知笑吟吟地吐出他的名字:“阿真。” 子人真不为所动,两年让他长大了不少,脸旁的轮廓亦坚毅起来。 第335章 两年之前绎丹宫变,王宫禁军统领子人真随王后鹿缨出逃,不知所踪。 子人真虽然名义上是风知养子,可自始至终,风知从没把他当儿子看过,不过是个小玩物而已,而且俩人实际上见得也不多,即便他走了,风知也没有想过要去找。 子人真示意风知让旁人退下。 风知照做了——用一种看热闹的眼神望着子人真。 “我奉公主鹿缨之名,来向父亲寻求合作。”子人真神色严肃,认真地说。 风知一怔,险些没意识到鹿缨是谁的名字,继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捧腹大笑。 “笑什么?”子人真皱眉问。 “阿真你别说话,你让我笑一会儿哈哈哈哈哈哈!!!”风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犹如癫狂了一般,他脚下的两头鹿还睁着眼,徒劳地注视自己鲜血的流逝。风知好半晌才终于笑够了,说:“原来发疯也是近墨者黑的,阿真,鹿缨身上可没有密家的血,怎么,她也学会了密家的事方式吗?哈哈哈哈哈!!!” 子人真狠狠拧眉,转身要走。 还没迈开步,颈间瞬间多了一把沾血的刀,鹿血仿佛还在发烫。 风知在身后冷冷地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好看不起为父。” 一声令下,众多士兵蜂拥而至,三下两除二就把子人真捆成了个蚕蛹,抬上马,就跟捆猎物似的,风知把子人真扛回了营帐。 然后丢进了一个小帐子,再也没管过。 就像遗忘了他似的。 子人真被关了三天,没吃没喝,重见天日的时候奄奄一息,就快死了。 子人真被抬进风知的将军帐,迷迷糊糊地被喂了粥米和凉水,只捆了手脚,视线发蒙,恍惚间,有人用冰冷的刀刃拍了拍他的脸颊,粗糙的手指扳起他的下颌,好整以暇地说:“儿子,我答应你了。” 什么? 子人真虚弱得脑子都不太能转了。 他被抬去沐浴换衣,甚至还请来一位郎中,喝了药进了食,一整夜都没离开风知温暖的帐篷,还有一身漂亮的武袍穿,子人真开口想问发生了什么,风知却只笑着看他,漫不经心地道:“问那么多作甚?为父答应你了还不够吗?” 说毕,又满意地笑出声。 子人真:“……” 纵使子人真完全看不懂风知的内心所想,但他还是看出了风知现在非常满意这个所谓的“父子”游戏。 在他被关的三天里一定发生了什么,让风知改变了想法。 子人真知道风知和密懋其实是一样的人,风知不可能没对密懋起过杀心,之前为什么没有动手呢?因为什么? 子人真还在想着。 风知歪头看他,突然笑说:“毕秋那个夯货实在烦人,阿真啊,我想着,还是你合我心意。” 子人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鹿缨在哪儿?”风知心不在焉地问。 子人真把怪异的感觉赶出脑子,正色道:“公主不想太早露面,等到适当时候,她自然会出现,与父亲相见。” “诶呦还给我装神弄鬼的。”风知挥挥手,“算了算了,我大人有大量。” 子人真的眼角抽搐。 帐子并不豪华——风知什么毛病都有,倒是不在意富贵,只有一张塌,最后子人真缩在屏风边闭眼,总感觉有道无法忽略的视线注视着他,以至于他完全无法入眠,半梦半醒到日出前夕,又被不客气地从地上提了起来。 风知冷漠地说:“跟我去见一个人。” 子人真一头雾水,天色还没亮,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风知后面。 风知只带了几个人,也没有捆子人真的手脚,子人真几次抬起头看向风知的后脑勺,都想一刀杀了他,但终是没有下手。 等终于到了目的地的时候,太阳才刚刚升起来,蒙蒙的晨光披散下来。 那里有三个人,一武两文,衣饰整齐。 子人真脑中闪过无数猜测,然后他听到其中最瘦弱的那个开了口:“风将军,你来了。” “我别的本事没有,倒是守约。”风知站定,幽幽地打了个哈欠,不着四六地道,“陛下你好。” 这到底是谁? 子人真的呼吸都停止了,然后他慢慢地瞪大眼睛:“你是……庸国的陛下?” 那么旁边那位武士,自然是鼎鼎大名的“诸浮侯”,任引了。 任引看向子人真:“这位是?” “正是犬子。”风知吃吃地笑,大力地拍了拍子人真的后心,把他拍得一趔趄,脸色难看,又收拾好神色,道,“在下子人真,拜见陛下、侯爷。” “子人真?”任引缓缓地重复这三个字,还是没想到是谁。 “任兄不知道也正常,阿真是跟在鹿王后身边的人。”风知又说。 “鹿王后?”王黔道,“鹿王后不是死了吗?” 风知大笑,毫不在乎地解释道:“当日绎丹事变,是,大伙儿都以为鹿王后死了,其实她没死,就是我的师父靳莽,也没死在我眼前——被蝉夫子带走了,但他中毒已深,想来也是必死无疑。” 江奕意识到什么,动作一滞:“将军,你是想……” “诸位不是担心没人政吗?”风知推了子人真一把,“既然如此,由鹿太后来政有何不可?” 王黔盯着风知:“将军不在意一人之下?” 第336章 “一人之下算什么?我从来都不在意这些。”风知说,慢吞吞地料峭的春风中眯起眼睛,“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密懋了。” 此时此刻,弦桐。 奉命留守弦桐的靳樨一大早就起来了,漆汩迷迷糊糊地睁眼要起,被靳樨摁住,顺带亲了一口:“你继续睡,我去巡营。” 浑身酸的漆汩便又闭上了眼睛。 靳樨披挂整齐,打开门,登时愣了,只见长鱼午竟然站在院子里,脸色苍白,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男子和琥珀,靳樨试探着道:“少君?” “嗯。”陌生男子点点头,“是我。” 靳樨松口气,霜缟君问:“阿七呢?” “还睡着。” “他倒好睡。”霜缟君笑了,语气平静,“我预备出远门,不知道能否相见?” 靳樨一看情况不太对,连忙回房把漆汩叫了起来,一听说明,漆汩哪还有睡衣,立刻爬起来,衣服随便一裹就跑了出来。 “嫂子!”漆汩叫道,跑着上去,握住了长鱼午的手,那手冰冰凉凉,冷得不可思议,“你怎么……?” “我没事。”长鱼午笑了一笑,温和地说,“我们是来辞别的。” “辞别?我们?”漆汩一愣,好似完全没解长鱼午的意思。 “我与长鱼午预备出远海去了,再不回来。”霜缟君道,语气如万顷碧波,有些叹气,诚恳地盯着漆汩的眼睛,“对不住,我骗了你。” “什、什么骗我?”漆汩几乎哑然,似乎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而靳樨亦是怔住。 “我从前同你说,琥珀是蝉夫子的弟子,其实不是。”霜缟君的语气轻飘似云,重复了一遍,“其实不是。” 漆汩隐约感到霜缟君要说一个了不得的事情。 果不其然,霜缟君莫名显得畏尾透明的瞳孔里闪过落寞的光芒,继而他道:“其实我才是。” 忽略了漆汩与靳樨震惊得呆住了的神情,霜缟君又接着道:“我要出桃源的时候,夫子告诫我,一旦出去必不可回,我一意孤行。夫子那么多个弟子,没有一个能回去。我现在才明白一个道,只是……” 霜缟君笑笑:“你现在可能不太能明白。” 漆汩呆呆愣愣,脑子里完全乱成一锅粥:“可是、可是你不是选了句家么,为什么现在要走?” “不。”霜缟君直截了当地说,他说的话就像一支冷箭射过漆汩的脑子,“我已经输了。” “接下来,句瞳要做的事与我想做的事截然不同,她不可能改变主意,已成定局。她要发展兵力,要让这个国家的所有都朝着这个方向走,难以长久的道路啊,我没法看到结局了,我想‘长河’的尽头也近在咫尺。”霜缟君叹息着说,“一生心血尽付东流,便是如此了。” 第158章 不如你与我等同去? 所有的思绪都在脑海里打上结,一股冷战从上而下掠过脊骨,漆汩深吸一口气,半晌才捉回思绪,勉强笑了下,问道:“这就走么?” 霜缟君微笑不语。 “再……”漆汩心中有一万句话想说,最终却只是道,“再坐下来喝盏茶,好么?” 霜缟君的眼神悲悯,一直默默无言的长鱼午代替他点了头,说:“好。” 五人进门,在待客的厅前坐下,漆汩脑子一片混沌,僵硬地将一盘点心推到琥珀面前,琥珀什么也不太懂,也不在意,只是多看了霜缟君几眼,便低头欣然而食,漆汩又把小炉子放在炭盆上,木炭被烧成灰白色,火星明明灭灭。 靳樨担心地一直盯着漆汩。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脆生生地在门外道:“我进宫去了。” “去吧。”靳樨道。 长鱼午不知道是来的是谁,露出疑惑的神情。 霜缟君开口道:“你还记得我说过,元璧收了名弟子吗?” 长鱼午恍然大悟。 靳樨道:“是我弟弟。” 霜缟君习以为常地问靳樨:“他又要去宫里吃饭?” “是。”靳樨点头回答,顺手从案上摸起一粒棋子,翻手弹出,“咻”一声,撞在旁边的窗户上,竟把窗户一整个撞开了。 窗外空空荡荡,半晌,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探了上来。 “嘿嘿,哥……”靳栊穿了身褪红的袄子,双手搭在窗棂上,略尴尬地笑了笑,赶紧反客为主地摸摸心口,鼓鼓的脸颊神情很严肃,“你吓死我啦!” “谁叫你偷听。”靳樨道,不为所动,“你不是要进宫?” 靳栊哼哼,不他哥,扭头眼睛亮亮地盯着霜缟君:“少君?!您终于回来了!” 霜缟君笑:“怪哉,我什么话也没说,你这小子怎么认得出我的?” “我就感觉是少君你嘛!”靳栊挠挠头,快速斟酌一二,双手一撑,身形灵活地翻过窗,同琥珀打了个招呼,凑到霜缟君身边:“师父知道您回来了吗?” 提到元璧,霜缟君神情微微一沉,紧接着恢复如初:“还未来得及告诉他。” “那我这就去说!”靳栊一跃而起,“师父一直在等!” “哎——”霜缟君一时竟没拦住,一抹身影唰地冲出,紧紧箍住靳栊脖子,把他扑在地上,靳栊哎呦一声,把住琥珀的手臂,一使劲,把琥珀一整个掀翻了,两个人瞬间调了个位置,琥珀嘴里还叼着一根红薯干。 霜缟君大笑:“精彩!” 第337章 靳栊对琥珀嘟嘟囔囔:“你偷袭!” 琥珀歪歪头,仍旧什么都不太懂的模样,略挑衅地望着他,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把靳栊拎了起来,靳栊张牙舞爪少顷,头也不回悲愤地喊道:“阿七哥哥!哥他又欺负我!” 漆汩终于笑了:“得了吧,放小龙下来。” 靳栊跟得了圣旨地道:“快快快!” 靳樨只得从命,对落地后一面衣裳一面瞪他的靳栊说:“少君自然有主意,你就别捣乱了。” “呸!”靳栊吐吐舌头。 霜缟君评价道:“身手长进了。” “真的吗?” 霜缟君:“不信的话,你问琥珀。” 靳栊连忙将请教的眼神转移到琥珀身上,琥珀已经翻身起来灰也没拍地继续吃他的点心,闻言郑重地点了点头,靳栊高兴地咧开了嘴,没忘记元璧,赶紧又问:“您什么时候去见师父呀!” “会去的。”霜缟君摸了摸靳栊的头发,“你进宫去找陛下玩吧。” 靳栊确实已经很想去了,又踟蹰着,略有一点对霜缟君的不舍,长鱼午突然道:“等等。” 众人看向他,长鱼午吞了口唾沫,说:“陛下……是句修么?” “是。”靳栊不明所以。 漆汩却听出了什么,问:“你是不是……想见陛下一面?” 长鱼午沉重地一点下巴:“我……我只是想见一见,可以吗?不用告诉她我是谁。” 漆汩与靳樨交换了一个眼神,靳樨从怀里摸出令牌,推到长鱼午面前,道:“小龙带你去吧。” “我?”靳栊从头到脚地把长鱼午打量来打量去,狐疑道,“你是谁?” “我……”长鱼午勉强笑笑,即便面前的是个半大小子,他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看起来文质彬彬,一身素袍,“我是天子的王后,我想见一见句家的王,没有别的意思。” 靳栊看看其余三人,才下定决心:“好吧。” 靳栊和长鱼午渐而远去,炉子里的水终于咕噜咕噜地烧开了,漆汩回过神,提起炉子,斟了四盏茶,琥珀一个劲儿地吃点心,对推到他面前的茶视而不见,霜缟君的指尖在杯沿上摩挲,没有急着喝,盯着袅袅的水汽:“你怎么安排的小龙?” “他不用我安排。”靳樨沉静地说,“少君看不出他的心思?” “我看得出。”霜缟君唏嘘,意有所指,“所以阴差阳错造就了一切,对吗?” 靳樨毫不回避:“是的。” 霜缟君垂下眼帘,默然不语,最后将一个荷包和一枚红玉戒指一起放在二人眼前,说:“里面有一个消息,等我离开后,你们再打开看吧。” 两个时辰后,长鱼午向王宫的守卫出示若英侯的令牌,走过大街,霜缟君正在一辆马车里等他,陪同的还有侯府的夏山,长鱼午把令牌交还给夏山,说:“替我多谢你们家两位大人。” “侯爷和阿七大人叮嘱我一定要说,祝你们二位一路顺风。”夏山说。 “承你家大人吉言。”马车里,霜缟君说。 夏山点了点头,慢慢地走远,琥珀扬鞭,马车开始移动,坐定后长鱼午似是想说什么,但是霜缟君却竖指抵在唇上,摇了摇头,马车没有立刻停顿,径直出了弦桐城门,然后终于在城郊林子边停了下来。 长鱼午:“?” 霜缟君以眼神示意他不要乱动,朗声道:“出来吧。” 长鱼午一惊,但外头静得落针可闻,霜缟君神情纹丝不动,又道:“乐大人,话已至此,何不出来再见一面?” 乐玄? 果不其然,没多久,乐玄骑着马幽幽地从藏身处走出来:“我就知道瞒不住少君。” “如果不是长鱼兄要进宫。”霜缟君掀开帘子,望着乐玄。 乐玄欣然承认:“是的,如若不是长鱼殿下要进宫,哪里少君不是自由来去,我可发现不了。” “是我……?”长鱼午怔然。 “不关你的事。”霜缟君安慰他说,“我本来离开前,也想再见乐大人一面。” “离开?”乐玄闻言一愣,本能地问道,“去哪里?” “乐大人,我同你打个商量。”霜缟君不答反问,泛着冷色的眼眸望着乐玄,仿佛冷色火焰,“如今时日正好,不如你与我等同去?” “你在说什么?”乐玄脑子一团乱,日头近午,春日暖阳,影子被压得只有脚底下一点点,仿佛喘不过来气似的。 霜缟君平静地说:“我听说海外有仙岛三神山:蓬莱、方丈、瀛洲,可与桃源相比。” “不——”乐玄下意识地答。 霜缟君自顾自地接着说:“未来一切难料,痴心人难能有好下场,不如趁一切还未行至末路,随我走吧,乐玄。” 二人视线交错半晌,乐玄终于明白霜缟君没有疯魔、没有做梦,他是真真切切地在劝说自己,一时之间,乐玄乱麻般的思绪无比复杂,即便是用刀兵也斩不断,身后跟来的私兵乃是句瞳留下的人,乐玄就那么坐在马上沉思许久,日光挪动、切割又汇聚,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叹气:“少君,多谢。” 霜缟君望着春风里身形单薄的青年,怜悯一笑,仍旧是极度平静地道:“我知道了。” 弦桐城内,元璧匆匆忙忙赶往王宫,不见人,转身赶紧赶往若英侯府,上气不接下气地推开门:“少君呢?!” 第338章 夏山捧着令牌才回来,漆汩和靳樨闻声同时回头看他。 元璧期冀地道:“少君呢?” 鸦雀无声,好半晌,漆汩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已、已经走了。” 元璧脑子一嗡,脚下不知怎的崴了一下,登时跌倚在门边,冷汗涔涔。 看样子霜缟君铁定没去见元璧,漆汩没想到元璧会找上门,赶紧过去扶人,被元璧手软脚软地推开,眼里忽然看见血点,手忙脚乱地抓起他的手一看,只见元璧掌心都被他自己掐出了血。 漆汩怔住了,又听见这位一直矜持自持的长河三公子茫然地像虚空发问:“为什么不来见我?” 嗓音不受控地颤抖。 蒙窗的明瓦透着月光似的光,照耀在元璧一身洁白的衣裳上,如霜似缟。 霜缟君留下的荷包从漆汩的袖子里掉了出来。 马车继续向南走,霜缟君温和地向长鱼午介绍道:“我们走官道到大河,继而转走水路进入海口,再向东航去,虽不知仙山具体在哪里,但是一直走,总会走到适合落脚的地方。” “我……”长鱼午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我见到句家小陛下了。” “唔。”霜缟君漫不经心地看窗外的景色,“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长鱼午思索着,继而道,“其实我觉得大多数人的底色都差不多,好像娲皇造人之时确实有模板,就算是大家说的什么极其了不起的人,我看着也和别人差不了多少。” 霜缟君望了他一眼,叹道:“某种情况上,你说得很对。” 长鱼午笑笑,仿佛有所释然,又问道:“少君,你去见了元三公子没有?” 元璧一直按照霜缟君的嘱托留在弦桐,长鱼午常常从霜缟君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却没有亲自见到他,不由有些好奇,然而未料一提到元璧的名字,霜缟君却默然了下来,长鱼午觑着神色,反应过来:“你难道……没有……” “算了。”霜缟君打断长鱼午,“元三他……自有自己的路。” 又过半月,炚军连同肜军,于龙江关与诸浮军再度决战。 此战绵延数日不绝,双方伤亡惨重,四日后的一个黄昏,残阳斜照,沼泽被鲜血染红,肜国上将军风知忽然临阵倒戈,顿时血流成河,身先士卒的长公主句瞳心口正中一箭,被风知围堵在一座背山的城寨内,与此同时,戢玉却被任引的军队堵在另外一边,动弹不得。 暴雨如注,夜色枝叶挥舞如鬼似魅。 正当此时,一只奇兵鬼魅般忽然出现,黑铠武将带着一万兵士冲破疲惫的围城军,于千军万马之中直取风知头颅。 海东青尖利的嘶鸣于半空响起。 风知一枪堪堪架住,看清来人,忽然眯眼笑了:“是你啊大君子!” 靳樨冷面不语。 风知盯着那熟悉的容貌,浑身血液都咔擦咔擦地热了起来,舞得长枪如风,红缨飞掠如云,他眼里都在冒火——这辈子单打独斗还没在央夫人、靳莽手里占过上风,打赢他们的儿子效果也是一样的,风知想,一时间把其余所有人都忘了,忘记自己是个上将军,忘记自己手底下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他的命令。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人。 准确地说,那是央夫人、靳莽合二为一的形象。 然而酣战几刻钟后,风知仍然无法从靳樨手里讨得好处,更遑论杀了他。 倏尔,一支响箭蹿上天空,那在如此乱局之中如此细微,却还是被靳樨精确地捕捉到了,风知还没回过神那代表了什么,只见靳樨神情一凛,招式一变,狠辣起来,在风知的胳膊上戳了一个洞。 风知暗叫一声不好,后知后觉地环顾四周,兵士们皆是一片慌乱,既是因为疲惫,也是因为突袭和大雨,更是因为没有得到主将的命令。 然而此时此刻再退也来不及,风知骂了一句什么,干脆露出破绽引靳樨近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长枪尾部藏的一柄刀,眼疾手快地就捅了下去。 仿佛已经能看到靳樨断气的一瞬间,风知难以克制地笑了起来。 出乎风知意料之外,靳樨在近身的前一刹那便俯下身,短刀削去靳樨的头盔,他却在同一时间斩下了风知坐骑的前肢,马立刻摔了个趔趄,风知也失去平稳,“乓”地像颗石头在地上囫囵滚了两圈才停下,还没转身爬起,尖寒的剑光已经近在咫尺! 雨滴在泥地上砸出一颗小坑,倒映出风知放大的瞳孔。 这是风知活到现在离死亡最近的时刻。 千钧一发之际,伴随着马蹄声一个人横冲直撞过来,那人一只脚勾住马镫,以几乎快掉下来的姿势,艰难地把风知捞了起来,旋即此人大吼:“风知在此!肜军将士听令!放他们离开!!” “收兵!!!” 靳樨认出来了那个人,那是子人真。 刹那间,数万思绪穿过靳樨的脑海,他意外地没有缠斗,看着那俩人的身影消失,靳樨叹口气,勒马而归,当夜,戢玉终于冲破围堵,三军在大本营汇合。 漆氿还是昏迷不醒,此战蓝典亦重伤在身。 漆汩在救漆氿出来的时候,看过朱照为二人匆匆包扎上药后残留的箭头,当即就觉得不对,然而当时的情形来不及多想,只是先脱身为计。 “有毒。”漆汩查过箭头,皱起眉头,心乱如麻。 第339章 “什么?!”朱照整个人都不好了,非常焦急,“能解吗?” 眼下霜缟君不在,漆汩压根比不上霜缟君的医术,只得尽力一试。 漆汩回头看了一眼塌上昏迷着、脸色苍白、嘴唇发紫、额上不停冒汗的漆氿,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去,道:“随军郎中都叫来,我们一同商议。” 一溜的郎中们少顷入帐,一个接着一个给漆氿探脉,却没一个人说话。 仍然是倾盆大雨,砸得众人心情如同热锅中的蚂蚁。 戢玉忍不住了:“到底是个什么事!你们能不能别装哑巴!” “这……”一名上了年纪的郎中欲言又止。 漆汩掐了下自己,心平气和地道:“我知道殿下中的乃奇毒。” 郎中们纷纷看向他,漆汩接着又道:“我曾经也学过医,只是学业不精,如今请诸位来与我一起斟酌,为殿下配解药,若有什么,我一力承担。” 他的嗓音在不大的帐子里显得极为铿锵,少顷,一名郎中试探着问:“大人您是?” “少傅宁七。”漆汩说,手指微微颤抖,面上仍平静地道,“开始吧。” 帐子里的灯火亮了一夜,快日出时,靳樨进去给漆汩送参茶,漆汩喝毕在他怀里打了个盹儿,迷迷糊糊醒来后,又马不停蹄地继续试药,靳樨陪了一会儿,出门去给漆汩拿饭,没想到戢玉也在外头,看到他立马走过来:“骊兄。” 靳樨:“嗯?” “我听说长河的东家会医,天下无双。”戢玉问,“为何不请少君来?” “少君已经离开了。”靳樨答。 戢玉:“什么?!” 靳樨回头看他一眼,一面接着往前走,一面解释:“半月前少君已经辞别去云游,快离开前他给阿七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在肜国绎丹的文丹大人被秘密追杀囚禁,不见踪影,还是大巫葛霄拼命保下文丹。” 戢玉明白了:“所以你们才察觉到炚肜盟约可能有变。” “传信已经来不及了。”靳樨说,“阿七和我决定直接点兵过来,幸好赶上了。” “那殿下的毒?”戢玉喃喃地道。 靳樨瞥他一眼,没有说话,去接着给漆汩备饭食了。 经过几乎三日不眠不息,在漆汩回忆起的霜缟君医术上的独门方子的基础上,又由漆汩的领头,十多名郎中在下终于商量起三个可堪用的方子,却缺少药引,几人无比踌蹰,虽见漆氿奄奄一息,但谁也没有拍板的勇气。 这日子丑交替之时,漆汩靠在靳樨怀里又眯了过去,不久后也不知道何时何分,忽然惊醒,环视四周,郎中们也都横七竖八地睡熟了,连靳樨都睡得深沉,失去了一贯的敏锐,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点灯,心中慢慢腾起疑惑,漆汩下意识回头一看,塌上空无一人,顿时全然清醒了。 “醒醒!靳樨!”漆汩捏捏靳樨的脸颊。 靳樨竟真的醒了过来,迷糊了一瞬就清醒过来,就着抱着漆汩的姿势站起来:“怎么?” “二姐不在!”漆汩焦急地说。 漆氿身负重伤,还有奇毒,怎么会独自消失不见。 靳樨也知道情况不对,漆汩从他怀里挣脱,向外跑去。 一踏出帐门,漆汩又愣了。 这片本应该人潮汹涌的大本营竟然像什么人都没有一样空寂,连巡逻兵也不见,帐布在风里猎猎作响,四周不闻人声,篝火筚筚拨拨地自顾自燃烧,而就在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漆氿沐浴在银白水净的月色下站定,望向天际,好像在等待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迎面的雾气中恍惚显出一抹人影,从及地的斗篷开始勾勒,直至衣角、袖口与发冠。 霎时间漆汩以为自己看错了,呆立在那里。 月色轻悠悠如水般荡漾,繁星闪烁,夜风吹得草海波澜壮阔,他们与神秘人的距离说不近也不近,说不远也不远,足够看清互相的容貌、眼神与脸颊上每一寸的肌肉动作。 这时靳樨慢半步地追出来,竟然也愣了一愣。 身披银白斗篷,眉眼平和温顺,如青山晨岚、冷涧冰泉,蝉衫麟带、衣袂翻飞,眼神却冷漠似世外之人。 “是他!”靳樨在漆汩身后说,“阿七,这是我在西亳遇到的那位神秘人!” 话音未落,靳樨已经看出漆汩神情的不对劲,他摇摇欲坠似要晕倒,听不进去靳樨的话。 而不远处的漆氿亦是神情扭曲,与漆汩不相上下。 “他是谁?”靳樨立马意识到神秘人身份的不寻常。 “他……”漆汩哆哆嗦嗦,“难怪……难怪……这也说得过去,我就说……我就说!” “阿七!”靳樨顾不得其他,连忙伸手掐漆汩的人中。 就在这时,静谧夜空中传来漆氿极其颤抖的嗓音:“大哥!你既然活着为何不露面!你到底是人是鬼!!!” 【作者有话说】 真的快完结了相信我! 第159章 一朝之生,无穷之死 犹如獠牙撕扯的伤口在梦里也疯狂抽搐,吞噬她的血肉。 漆氿没有亲眼见到父母死去的场面,亦未曾见到兄弟遍体鳞伤的模样,然而那副场景仍然以一种令人痛苦的、极度惨烈的幻想场面不停地进入她的梦境,有时她会不自觉地哆嗦,好像看到了血亲未合上的眼眸,有时更为凄惨,是血泊里的残肢,他们还是在温和地笑,似乎怕吓到她,但她还是会带着遍身冷汗从噩梦里惊醒,心脏癫狂跳动,几要跳出胸腔。 第340章 这次也是一样,只是每一息漆氿也感到绵延不绝的疼痛,似乎正与血亲同舟共济。 上天给予了她重来一生的机缘,到底是为了什么? 漆氿苦苦思索,寒冷的雪山并没有抚平她仇恨的火焰、灵乌渡的热情好客也未能促进她伤口的愈合、句盼与句修信任眷恋的目光也没有能够代替血色梦魇里那几双永远睁着的眼。 又一次,她遭遇了背叛。 风知射出的箭钉在漆氿的后心——那里有条经年未愈的伤痕,上辈子,她也是死在一支冷箭上的。 她猝然跌倒,毒素瞬息间经由经脉爬上她的心脏,展露獠牙。 后来发生了什么漆氿并不十分清楚,她只是迷迷蒙蒙,身体一会儿如烈焰灼烧,一会儿又如山颠深雪掩埋,时间于她失去了意义,然而忽然,漆氿听到一声静静的、熟悉的呼唤,如有神力,使得她从剧毒中睁眼,梦游一般走过沉睡的小弟,继而走到那月色如海洋晃荡的地方。 她看见了一个她以为这辈子已经没有机会再见的人。 那个人身披白色斗篷,抬眸看向她,仍旧是过去的模样,过去端坐东宫,举止有度,从不低头,从不发怒,永远慈悲,永远温和的……她的大哥。 “大哥……”漆氿呢喃出声。 漆沅仍然是那么平静地望着她,好像一只鬼,双眸幽深无波,似乎漆氿的身影一落进去便无可救药地沉溺在深海里。 在他超脱凡俗的视线里,漆氿却好像被那目光灼伤了——猩红点点淹没视线,她感到无比愤怒,为何漆沅就能超脱凡俗,为何他的手上、身上都干干净净! “大哥!你既然活着为何不露面!你到底是人是鬼!!!” …… “大、大哥……”漆汩往前跌跌撞撞地走了好几步。 月色令草叶尖尖的露珠都如宝石般闪耀,一阵微风掠过漆沅的耳畔,掀起他轻若云织的衣角,他的眼神扫过自己的妹妹弟弟,却毫无波澜,漆汩心中咯噔一声,忽而想起靳樨对其人的描述,又想起自己当时揶揄的回答。 仙人是要断情绝爱的。 一语成谶。 漆汩发热的眼眶沁出泪珠,他匆匆在漆沅身边站定,手指颤抖着轻轻举起来,似要触碰漆沅的衣角,然而漆沅还是冷寂地望向他,漆汩一狠心,终于抚摸到漆沅的手——冰冷的、似乎没有血液流动的手,柔若无骨,连之前写字磨出的茧子也亦消失,光滑如玉。 “小弟,二妹。”漆沅轻声吐出熟悉的称呼,一字一句,却让漆汩的心坠入深渊。 “你……”漆氿终于带着愤恨出声,“你既然出世如斯,何必来见我们?” 漆沅不为所动,他伸手的姿态如此熟悉,漆汩忽然间意外地想起了崔临死前的场景,那个伸手、从远方走来的故人。 倏然间,漆汩明白了许多事情。 “你中的毒原本无药可医。”漆沅看向漆氿。 “关你什么事?!”漆氿激动地吼,“你这时候来装什么兄妹情深!滚!” 漆沅一动不动,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幻,好像凝固住了,他抬起比月色还白的手,一尾细长的白影从他袖口悄无声息地钻出,乍一看,犹如一条白色的绸缎,周身萦绕着晶莹的雾气,等祂攀爬至漆沅的指尖,漆汩才看清楚那模样是一条洁白如玉石雕刻、指头粗细的白蛇,嘶嘶地吐信,刹那间仿佛爆了一朵玉屑凝成的花——半片雪白的鳞片被祂衔在口中。 那是…… 那是白玛瑙中缺失的另一半龙鳞!!! 漆沅示意漆汩接下龙鳞:“你的三个方子呢?” 漆汩仿佛没有反应过来,还是靳樨率先醒神,飞快地回头取了漆汩写的笺子,交到漆沅的手里,漆沅没有接,瞟了一眼,说:“第三个可行。” 漆汩还是没有答话,漆沅又说:“用这个做药引,你的毒可解。” 漆氿听此话,莫名的怒火烧到心口,电光火石之间她一拳打向漆沅的脸颊,出拳极其迅速而突兀,就连靳樨都没想到,然而奇迹般的,漆沅的身影倏地一闪,如雾气散去又凝结,再看已经站在了三步开外。 漆氿一拳打空,霎时一愣。 “如果你心火难消。”漆沅意有所指,嗓音平缓,好像小时候他为漆汩念书,“我们还会再见的。” 说罢,他什么话也没留下,身形再度一晃,融化在风里,原地唯有那半片龙鳞。 “不……别走——大哥!!!”漆汩下意识向前追去,未料一脚踩空,顿时头晕目眩,失去了神思,转而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还是在帐子里,躺在靳樨的怀里,漆汩连忙站起,犹如身在梦中,夜色冷寂,帐中昏暗,屏风后,昏迷的漆氿还好好地躺在榻上,动也不动,漆汩出了神,他而手中有什么坚硬尖锐的物什硌着手掌,漆汩低头一看,瞳孔骤缩,那正是漆沅手中的半片龙鳞。 ……那不是梦。 “来人!”漆汩喊,遏制不住手的颤抖,“有药引了!!” 龙鳞脆如糖片,瞬间便融化进苦涩的药汁里去。以防万一,蓝典先试药服下,众人都紧张地望着她,生怕出了什么意外,漆汩却是个例外,他十分清楚,就算漆沅真的能与造化齐光,也不会害他们。 话虽如此,漆汩却还是弄不清方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而他们是否还能相见。 第341章 服下药一刻钟不到,蓝典便悠悠醒来,朱照大喜,遂赶紧服侍漆氿服下。 在等待漆氿醒来的时刻里,漆汩疲惫极了,对靳樨说:“再把在西亳发生的一切说一遍吧。” “好。”靳樨轻声说,这一次,他将记忆里有关“神秘人”——如今他知道那是漆沅了——的所有细节都事无巨细地告诉漆汩,漆汩听了三遍,忍不住轻轻抽泣起来。 沉睡中的漆氿眉头微微抽动,烛火在她眼眸跳跃,半个时辰后,她终于睁开眼睛。 漆氿一睁眼便猛地坐起,包扎好的伤口再度裂开,朱照吓了一大跳,连忙过去扶:“殿下,小心伤口!” 漆氿眼神呆滞、空无一物地看着朱照,骇得朱照忽地骨头一寒。 “漆沅呢!”漆氿口不择言地吼道,手指紧紧攥紧薄被,脖颈下蹦出青筋,“我要杀了他!!!” “殿下……?”朱照一愣,“您……您在说什么?” 漆氿怒视,眼底充斥着异常的血丝。 朱照什么都不明白,面对漆氿突如其来的怒火她束手无策。 “他已经走了。”漆汩走出来,带着哀戚重复,“姐姐,他已经走了。” 二人静静对视,只有姐弟俩能体会到的情绪像痴缠不去的春风,萦绕在周身,漆氿这才恍若梦醒,呆立片刻,怒火重新从她眼中烧起,朱照下意识后退半步—— “滚!”漆氿怒吼,将手边的被褥、器具都挥至地上。 朱照大惊失色:“殿下!” 回应她的仍是漆氿敌我不分的怒吼:“滚!都给我滚!!你们都给老娘滚出去!!!” 朱照等人无法,只得一头雾水地滚出去了。 唯有漆汩带着和漆氿同样底色的忧伤的眼眸。 那空空荡荡的药碗碎裂成再也无法拼合的碎片,漆氿疯魔了,什么话也不听,什么人也不看,一通怒吼,将所有人都赶出去,人都出去了,再也没有讨人厌的脸,然后,帐子里终于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密密匝匝的汗滴悬在额头,漆氿粗粗地喘气,不顾自己身上重新浓烈起来的血腥气,忽然间,她觉得很荒谬,觉得一切都是假的,站在面前的漆汩是假的,方才出现的漆沅也是假的,他们的死是假的,活也是假的,世界都是假的,是一挥即散的迷烟。 只有自己被耍了,像个无头的苍蝇,飞了好大一圈,还是围绕着那个点不肯离去。 一朝之生,犹如无穷之死。 漆氿用被褥蒙住头,无声地痛哭起来。 自从长公主解毒醒来,竟一直闭门独处,谁都不见,只有朱照和蓝典能进去服侍与送膳,这简直太奇怪了,自从长公主掌权以来她日夜忙碌,连身体抱恙都会撑着起身处事务,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状况, 一开始制定的作战计划该怎么办?肜国的突然反戈的仇还报不报?诸浮侯任引那边又该当如何? 这些都因长公主突如其来的闭门不出而未能决定下来,她就像突然撂挑子了一样,众人都不知为什么,只得无头苍蝇似的一时不进不退地呆在这里。 几天过去,长公主仍没有出门的迹象。 漆汩也做梦,梦到他们一家人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又说又笑。 醒来又是一团虚空。 昏暗的帐篷里浮动着隐秘的气味,一直没能睡着的漆汩终于睡饱一觉,晕晕乎乎地醒来,端着靳樨递来的参汤,靳樨专心致志地替漆汩擦脸,忽然道:“那日我在风知身边看见了一个人。” “人?”漆汩下意识地应了句,仍是心不在焉的,“谁?” 靳樨的手指在漆汩唇上摁了摁,按出血色,盯着一直看,答道:“子人真。” “……哦……等等,你说谁??子人真??!”漆汩本没放在心上,闻言直接惊了,嗓门不禁也拔高了好几个度,“他怎么回去了?回去做什么?那么缨公主呢?” 靳樨摇了摇头,漆汩左思右想没有思绪,有点无处着手——因霜缟君的离开,长河的消息渠道几乎瘫痪了,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忽然,有人恼火地在帐子外叫他们的名字。 “阿七!骊犀!你们人呢???我去你们的!谁都不见人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里就我一个会喘气吗?!” 漆汩与靳樨互看一眼——不消说,定然是戢玉。 靳樨扬声问道:“怎么了?” “还有脸问怎么了!任引派人来议和了!!!”戢玉极为恼火,“你们还要在床上痴缠到什么时候?那事有那么好玩吗?!” “别说别说。”丰昌连忙扯戢玉袖子,“小声些!小声些!” 漆汩:“……” 这话也太糙了!怎么会是玉将军能讲出来的话,到底是被谁祸害了! 漆汩问:“殿下呢?” “我要是见得到殿下还犯得着打搅你们吗?!”戢玉怒道。 漆汩想了想,只好快速地穿衣出来,戢玉见了他们,眼角一抽,阴阳怪气道:“宁少傅、骊侯爷,终于舍得起身了?” 想起这几天戢玉急得脚不着地,漆汩略感惭愧,正要安慰几句,靳樨却信步出来,阴测测地道:“好不好玩,你自己玩玩不就知道了,难不成没人陪玉将军玩吗?” 漆汩:“……” 戢玉脸红了:“我去你的!!还要不要脸!” 丰昌求救地望向漆汩:“阿七……” “诶别吵了别吵了。”漆汩听得头都大了, 第342章 靳樨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以防进一步吵下去,漆汩连忙站在两人中央,堵住靳樨的下一句,问道:“任侯派来的是谁?” “任引身边的人,你们应该见过。”戢玉好歹想起正事,但还是气呼呼的,“姓王。” 漆汩脑中立马浮现出答案—— 王黔。 【作者有话说】 ps:无穷之死,犹一朝之生——阮籍《大人先生传》,这里倒过来借用一下。 第160章 终上:日月不淹兮 任引能让王黔来,想来一定是对议和颇有诚意。 其实想起来,这几年战乱不断,百姓死得太多了,乐玄做户籍统计征兵的时候,漆汩曾看了一眼,发觉新生的兵都已经快跟不上了。 至少近三五年内,好歹得让大家伙休养生息一下,不然人都死尽,还在争什么? 然而漆氿太急,漆汩能看出,漆氿非要立刻完成大业不可。 走到会客的帐子,王黔听到脚步声回头,彬彬有礼地露出一个微笑:“骊侯爷、少傅大人、玉将军。” 戢玉哼了一声,把宝剑啪一声按在案上,大马金刀地坐下了,谁都不看。 漆汩不好意思地行礼,说:“不好意思,最近我们殿下偶感风寒,身体抱恙,未能相见。” 谁不知道句瞳受了箭伤,何况王黔亦知道那箭用的乃是风知私藏的剧毒,本以为句瞳怕是无力回天,他们等了这么久,却等到句瞳没事的消息,功亏一篑! 事已至此,炚军好歹吃了个大亏,如今议和是最好的时机,况且江奕也不是个有福气的,身体柔弱不堪,任引可不想打到一半名义上的陛下死了,那时候再输才是满盘皆输。 王黔笑着道:“时节交替,也属正常,好好将养便是。” 漆汩连道“是”“是”,双方心照不宣,继而客气地请王黔落座喝茶,寒暄了一会儿,王黔试探着提起:“如今议和之事,谁能做主?” 戢玉竖起耳朵。 漆汩温和地道:“自然是要请殿下做主,王大人可带来了国书?” “自然。”王黔说,挥手令手下将江奕盖印的国书递上,漆汩略扫了一眼,可见是诚意十足,不要宝贝不要钱,还愿意将龙江关尽数交接,撤出余下残兵,双方互通商路,最重要的是……三年不动刀兵、不互犯边界。 本以为任引是个好战的,未料到他会主动提起此事。 漆汩心神微动,转身递给靳樨。 靳樨看毕,也有些意外地挑了一下眉。 漆汩与王黔都从对方神情里捕捉到细微的情绪,少顷,漆汩微微一笑:“王大人不急的话可以暂歇两日,我这就去请殿下的命令。” 王黔深深地望了漆汩一眼,道:“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少傅大人。” “分内之事。”漆汩说。 请王黔去客房后,戢玉这才看完国书,亦感到不可思议:“我还以为只是停战而已,没想到……” “也说得过去。”漆汩道,“庸国王室大乱的事情才过去多久,接着又是这里打那里打,能缓得回来才怪了。” 戢玉道:“事是好事,可我得提醒你——” “我知道。”漆汩说,又摇摇头“殿下那关恐怕难过……” 漆汩面露难色,狠狠地搓了搓脸,盯着国书发了好大一会儿的呆,破罐子破摔:“我去见殿下。” 戢玉:“殿下会见你吗?” “总得试一试。”漆汩说,事不宜迟,当即他就带着国书去公主帐前求见,靳樨跟在后面,正当此时,朱照服侍完漆氿用药才出来,漆汩连忙上前:“朱大人,殿下醒着么?” 朱照看他和靳樨一眼。 “诸浮侯派人来议和。”漆汩道,“我须求见殿下,请她拿个主意。” 朱照一顿,视线扫过漆汩的手,接着将药碗放下,缓缓开口:“阿七大人,殿下她状况并不好,我想……不会答应。” 这在意料之内,漆沅的出现对他们姐弟的打击不小,尤其对漆氿而言,漆汩语气执着:“如今时机正好,我们得休养生息,如此穷兵黩武地打下去难道获胜的概率就很大?无论如何,殿下必须见我一面。” 说罢他话音一收,接着沉沉道:“我知道殿下在想什么。” 朱照依然不明白漆汩的自信来自哪里,但她犹豫少顷,到底还是转身向漆氿通报去了。 片刻后,朱照重新出来,对翘首以盼的漆汩道:“你进去吧。” 漆汩点点头,而靳樨正要跟上,朱照却伸手拦住:“骊侯,殿下只见阿七大人一个。” 靳樨皱眉,朱照却已经要亮兵器了,靳樨想起二人的关系,又看朱照这神情,在漆汩的颔首下推开一步。 “我进去了。”漆汩笑着说。 朱照看向漆汩的眼神微微沉重,可惜他一心扑在国书上,并没有注意到。 漆汩进去的时候,阳光在帐内画出一道明亮的竖痕,漆氿正在用布擦拭她的佩剑,一下又一下,也就是句王室留下来的王剑,冷涩的剑锋倒映出她英气的眉眼——漆氿已经不再戴面具了,眼前所见不知为何叫漆汩心有戚戚,脚步莫名地放慢下来,看脸色,漆氿恢复得不错。 “二姐。”漆汩语气放缓,“任引派人来求和了。” “求和?” “嗯。”漆汩说,把国书递过去,漆氿没急着接,侧头幽幽望向他:“你想答应?” 第343章 漆汩心中升起微妙的不适感,顶着漆氿的目光,他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漆氿凉丝丝地说,语气冰冷无比,眯起眼睛,“若是我不答应呢?” 不等漆汩回答,漆氿猛地站起,向前匆匆几步,犹如泰山压顶般逼迫的姿态:“我如若不答应,我不停战,我就要一直打下去,打到人都死尽,打到每一寸土地都浸满鲜血,河流里漂浮肿胀的尸首……” “二姐!”漆汩听不下去了,严厉地喝止她。 漆氿猛吸一口气,嘴角勾起的弧度显得有几分狰狞,她道:“你看见他了,对吧。” 她指的是漆沅,漆汩一时默默,少顷,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真觉得自己很可笑。”漆氿冷冷地望向漆汩,“你不恨,他更不会恨,到头来恨的只有我,对不对?” 漆汩猛地屏住呼吸,他张了张嘴,没能吐出话来。 “我知道你不赞同我逼死天子。”漆氿出言惊人,还是冷冷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长剑,“姬焰死得那么轻易,还成全了殉国的佳话,我气得要疯了。你或许和他一样,都是圣人,以凡人万里为一步,以千岁为一朝,而我不是,我只是一个怀着私心和怨恨的、改头换面的恶人,我也想不再怨恨,但是做不到。你放弃吧,小弟,我不会答应的。” 漆汩万没想到会如此。 “可是……那会死太多人。”漆汩绝望地问,“无谓的牺牲真的有必要吗?” “没有必要吗?”漆氿冷笑反问,“难道没有我,就没有人想要夺得天下吗?他们还得感谢我,若不是我设计逼死天子,他们还要维持那副虚伪的嘴脸到什么时候!” 后面的话,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们兄姐弟三人,一人出世太过,一人却入世太多,漆汩几乎能感受到漆氿化作实质性的怒火,他这时才发现,其实从来左右为难、总是进退不知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 如果他执着些,他应当全心全意地支持漆氿。 若他果真什么都能放下,那么就应该随漆沅一同而去,现在又算什么? 一个自以为是的过客? 一个微不足道的游子? 漆氿冷眼看着他,把王剑啪地一下抛在漆汩的身前:“你要阻止我?那么你现在就杀了我!” “我……”漆汩艰难地说,眼前已经开始冒金星了,“我不能……” “你要想好——我今日从这里出去,必然掀起滔天战火,我要把所有俘虏都坑杀,我要把当年易国的人、草原的人,都杀个片甲不留,直至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漆氿撂下的誓言铿锵有力,冷酷而决断,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漆汩在漆氿的逼迫下几乎要晕厥过去了。 “所以,我绝不可能答应的。”漆氿又看着他残忍地说,“你是我的血亲,诚然,我希望你能和我同一战线,但我知道不可能,对吗?” 漆汩说不出话来。 “我并不想让你死在我的手上……”漆氿怜悯地望着他,那双曾经浸泡在草木香气里的眼睛摄出令人胆寒、足以令人遍体鳞伤的光芒,漆汩终于迟钝地觉察到不好,但刹那间后心寒风卷过,突袭而来一记劈手,漆汩挨了这一下,看见朱照从自己背后走出,朝漆氿颔首,漆汩难以挣扎地跌倒,犹然不可置信地望着二姐,望着漆氿复杂的眼神。 他想起曾经大笑着在月罄关驰马的漆氿,心尖焦苦得就像在油锅里炸过一遍。 漆汩还记得漆沅离开前曾说“如果你心火难消,我们还会再见的”。 现在你在哪儿呢?漆沅,太子漆沅,你还愿不愿意回头再看我们一眼,漆汩倏尔想起八杆子打不着的问题——不知漆沅送走姬焰的时候,心里可曾有过触动? …… “就在那里站着。”漆氿冷冷道。 靳樨极力想维持情绪,但怒火已经可以瞥见实体,冰冷的兵刃把漆汩给冻醒了,他昏昏沉沉地醒来——果然自己被五花大绑了,而漆氿正把王剑抵在他的喉管上,漆汩知道自己被点穴了,不能动亦不能言,视线晃悠了半天才稳定下来,靳樨站在二十余步开外,提着佩剑,看起来极为焦躁,不住地看着漆汩。 而同样被五花大绑的,还有另外三个人。 王黔和他的随侍。 不比瑟瑟发抖的随侍,王黔神志清醒,维持住了体面的神情,低头望了望身上的绳索,甚至一笑,道:“古往今来的规矩,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瞳殿下,你还真是……” 漆氿道:“现在我才是规矩。” 说罢,她一提脚,把王黔踹落在地,她没戴面具,白玛瑙似的眼眸直直注视靳樨,漆汩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堪称威胁的场面,漆氿道:“骊犀,你就站在那里,我知道你的功夫,现在这个状况,你没法全身而退,而他的命在我手里。” 她微微用力下压王剑,漆汩的喉间旋即出现血痕。 门外的戢玉下意识地向前跑了两步,又因在忌惮什么,缓缓停了下来。 朱照瞪着他。 “住手!”靳樨道,也顾不得有其他人在了,“你疯了!他是你弟!!” 戢玉闻言愕然。 “无论生死,他都会是我弟。”漆氿却道,手上力度没一点松动,漆汩连忙竭力朝靳樨使眼神,靳樨只得按捺住怒气,沉声道:“殿下,说罢,到底要我干什么?” 第344章 “很简单。”漆氿手里拎起什么,漆汩意识到那是王黔带来的国书,江奕的朱砂印还十分醒目,然而她浑不在意,手的方向一变,在场诸人登时色变,“不——”戢玉本能地说,只见漆氿面无表情的将国书啪地扔进炭盆里,立刻溅起一堆火星。 漆汩:“!!!” 王黔:“……” “接下来……”漆氿眯起眼睛,视线重新回到靳樨身上,语气轻柔却有力,“我要你杀了他。” 漆汩的脸色完全变了,憋着一股气要冲破穴位,但徒劳地忙活了好大功夫也没见效,漆氿的剑却已经压得更低了,粘稠的血顺着漆汩的脖颈滴落在地上。 王黔道:“殿下,这不是个好主意。” “是吗?”漆氿却道,“我觉得很好。” 就算是不议和,也没必要杀掉来使吧!而且王黔是任引的心腹,更遑论他与任引之间那异常亲密的关系,漆汩眼前一黑,如果靳樨真的杀了,他们就是和任引有不生不灭的血仇了!任引那个血性足的,恐怕要和他们死战到底不可! 漆氿到底为什么非得走这条路。 “还有……”漆氿又说,“龙江关中还剩了不少人对吧,朱照!” 漆汩看着漆氿那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神色,他心中恐慌越重,朱照已经忠诚地领命上来: “在,殿下。” “准备……火油。”漆氿露出残忍的微笑,“关上大门,一只鸟都不许放出来!” 王黔终于忍不住:“你疯了!!” “我没疯!”漆氿冷冷道,“我清醒得很。” 朱照领命停也不停地利落出去,不到片刻,脚步声窸窸窣窣地就响了起来,戢玉神情沉重,一直没出声,左右为难,漆氿漠然无情道:“等龙江关清干净了,戢玉,你就是龙江侯。” 又陷入了沉默,漆氿似乎非常沉迷于她带给众人的压迫感,于是“慈悲大方”地留给他们挣扎犹豫的时间,漆汩瞪直了眼睛,从嗓子里挤出哑哑的嘶嘶声,随即喉间更痛,漆氿又变回曾经的二姐般看了他一眼,吐出的话却极度冷酷:“骊犀,你为何还不动手?” 不要……不要…… 如果眼神能有实质,漆汩这会儿足够把整个帐子都点燃。 但随着靳樨沉默时间的拉长,漆氿的剑继续向下压,血越流越多,十分刺目,靳樨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攥紧,他忽地回过身,抬脚迈步。 漆氿笑了。 漆汩浑身血都凉了。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靳樨却猛地弹出掌中的一粒石子,运足内力,哒地精准拍在漆汩的穴位上,瞬息之间,血液停止流动一瞬,紧接着飞快流淌——漆汩浑身一松,这时,靳樨已经到了王黔面前,佯装巨剑刺去,却是一个完美的假动作! 靳樨回身扑了过来。 转瞬间,漆氿亦是眼疾手快地架住,漆汩得以逃脱,连忙一轱辘滚了出去。 两人在狭小的帐子里过起招来,刀光剑影,令人眼花缭乱,无法近身,漆汩左看右看,愣是看不出谁占上风,王黔和他的随侍处在争斗中央,一阵寒光飞过,那两名随侍惨叫一声,旋即软绵绵地互相压着倒下,血很快渗了出来。 漆汩被血腥气熏得勾起了骨髓里的噩梦。 要发疯一般杀人的人自然比保护人的更凶,没打多久,漆氿的剑已经逃脱靳樨的保护圈,朝王黔的眼球刺去。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漆氿白色的残影犹如讨命的鬼魂,漆汩连呼吸的时间都没有,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咚!” 又是一声。 “咚!” 一切凝固,不属于人间的仙风去而复返,掀开了帐帘,银白斗篷悄无声息地飘了过来,好似清风明月,好似一切万古不变的事物。 【作者有话说】 ps:以万里为一步,以千岁为一朝——阮籍《大人先生传》 第161章 终下:终隐回风去 漆沅再度出现了。 就像他所承诺的那样——“如果你心火难消,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身形似风,无足无迹,一来便让世间陷入沉默与寂静,视而不见所有或惊愕或嘲讽的注视,漆氿的剑尖悬停在王黔眼球外半寸,只须稍一颤抖,便能刺破凡人柔嫩的眼球。 漆沅飘然而至,带着冷涩寒风的味道,伸出手,轻轻推开她的剑。 剑刃在他的指尖划了一下,却没留下任何伤痕,漆沅又在王黔眼前一挥手,王黔甚至连来人的容貌都没看清楚,就昏睡了过去。 “你又来了。”漆氿露出嘲讽的一笑。 “既然都是从死地回来的人。”漆沅说,露出看起来非常纯粹的疑惑,“为何不撇下过往,只向前看呢?” “说得好听。”漆氿冷笑。 漆沅静静地望着她,这时靳樨已经奔过来把漆汩的绳索割开,漆汩颤颤抖抖地叫了一声“大哥”,漆沅只是平静地用余光扫过他,继而视线重新回到漆氿身上。 “天下广袤,能者居之,”漆沅说,他说,“如果你心火不消,难掌大权,天下不能交到一个充满了仇恨的人手里。” 漆氿毫不回避地看着他,嘲弄之意尽显:“你能怎样?回来做太子么?” “不。”漆沅轻轻摇了摇头,“你太急了,妹妹。姬家还有血亲传世,虽则他已心灰意冷,但他终究是姬家的后代,亦曾搅弄风云,若天下血流成河,他必再次出世,何苦如此。” 第345章 漆氿一怔:“什么?” 漆沅不欲再解释,他再度伸手,轻而易举避开漆汩的剑锋,从他手腕钻出的又是那一条银鳞小蛇,它嬉戏般攀上漆氿的手臂,玛瑙般透彻闪耀,叫漆汩想起琥珀,漆氿瞪大眼睛,那条精灵般的小蛇瞬息之间就与她白玛瑙般的眼眸直接对视,紧接着,它像一缕玉雕的烟岚,融进了漆沅的眉间。 不等众人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铛的一下,漆沅手中的王剑掉落在地,而她本人,则瞪着眼睛,向后倒去,朱照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接在怀里,忙里忙乱地探漆氿的鼻息,随即她便意识到漆氿还有呼吸,呼吸还很平稳。 “她没有死。”漆沅说,“也不会死。” 漆沅走到漆汩面前,轻轻说:“她只是睡着了,三年后的今天,白帝陛下会离开她,她会重新醒来,希望她的心火能被神明消去。” 说罢,他从袖中摸出三样物什,一一码在漆汩身前。 分别是:宛若天成的木头匣子,鲜红色的一枚红玉戒指,以及……一封来自句氏的王旨。 三天之前,炚都,弦桐。 句修上完乐玄的课,叮嘱他小心身体,乐玄眼下乌青一片,百虑攒心地应了一声。 他走后,句修百无聊赖地戳挂着的毛笔发呆,想起漆氿的同时,她有些好奇,那位未曾谋面的姨母句瞳,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没有兄弟姐妹,不能体会母亲的心情,母亲带漆氿回来之后,曾一个人在王陵、句瞳的墓前呆了差不多三天,那三天发生了什么句修无从得知,只知道那三天之后,母亲得到了神旨,并告诉自己,要信任漆氿如信任母亲,但是同时……不要把她得到的东西告诉漆氿。 等到诸事安定的那一天,母亲的秘密才能正大光明地示于人前。 这是独属于句修一个人的事情。 所以当这个陌生的、神秘的俊秀男子闯入王宫,风轻云淡地将母亲的秘密说出来的时候,句修第一反应是,她必须杀了他! “陛下不必对我动手。”陌生人说,“我知晓太多太多的秘密,不仅是陛下您的,然而我只是一阵风,不会有谁能从我口中探得。” 句修并不相信,但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还小,没能力杀了眼前的这个人。 “长公主殿下的雄心壮志,陛下应当明白。” 句修不情不愿地说:“我当然明白。” “陛下支持吗?” “我为何不支持。”句修反问,“她现在姓句,代表的是句家,代表的是炚国!” “但是她太急了,不是么?”陌生人说,“急着四处征伐,她要继续这么打下去,交到陛下手里的将会是没有人的天下,没有人了,当这个‘王’还有意思吗陛下?” 句修没有吭声。 “给天下三年时间吧,陛下。”陌生人心平气和地说,“也给长公主殿下三年时间。” 句修犹豫了。 陌生人抬起头,他拥有和漆氿、漆汩极为肖似的唇与下巴。 两个时辰后,王黔醒转,眼前一切安平,无声无息,脖颈包扎好的漆汩客客气气地朝他道歉,说:“请大人再请一封国书来。” 帐中不见句瞳,众人似乎都在等待漆汩的命令。 王黔明白了什么,没有追问,道:“好。” 漆沅留下的三样物什里,那木匣子浑然一体,不知装了什么,怎么也打不开,只得先放在一边。红玉戒指则是夫子弟子的信物,加上央夫人留给靳樨的一枚、霜缟君留给漆汩的一枚,现在三枚都在漆汩手里,漆汩不是夫子弟子,也堪比夫子弟子了。而那封来自句修的王旨里,则将相位给予了漆汩。 在漆氿沉睡的三年时间里,他将代替她,为句家效力。 直到三年后,漆氿消去心火,从长梦中醒来。 翌日,王黔带着新国书再度拜访,这一次,漆汩答允了,并去信给句瞳,将龙江关封与戢玉作为封地,撤兵之时,戢玉将留在这里。 他们约定于龙江关外会盟。 春日的风卷过田野、沼泽与受伤的古城。 天际湛蓝,光线明亮,风里有柔嫩的杏花花瓣。 任引、漆汩双方都到场,王黔、公鉏白、臧初均站在任引之后,而任引与连连咳嗽的江奕同席,漆汩、靳樨、戢玉同席。 任引挑了下眉:“一日不见,阿七大人令我刮目相看。” 漆汩知道王黔定然将所有事情全数告知任引,不动声色地道:“殿下病重,等她醒来,我自然是应该让贤的。” “那么……”任引意有所指,“祝公主殿下早日康复。” “借侯爷吉言。”漆汩看了一眼江奕,“也祝庸王陛下早日康复。” 双方再度心照不宣,任引哈哈大笑,拍了拍腰间配的鲲剑,铜钟敲响,铛的一声,随风传遍旷野。 回到帐子里收拾东西时,靳樨忽然拿着一枚荷包,对愁眉苦脸咬笔杆的漆汩说:“阿七,你看。” “什么?”漆汩定睛一看,惊了,“这居然没丢!” 从西亳出来时太匆忙,过年时姬焰做压岁钱给漆汩的荷包不知掉去了哪里,漆汩怎么也没找着,还以为找不回来了,没想到现在又突然出现了,简直莫名其妙,跟闹鬼了似的。 漆汩放下笔,不禁怅然万分地叹了口气。 “打开看看?”靳樨说。 第346章 漆汩思索少顷,轻轻揭开了系带,小小的荷包里倒出数枚银钱,数出来是一个很吉祥的数字,还有……一片小小的铁片,漆汩左看右看,举在眼前,发了会儿呆:“这是什么?” 靳樨皱眉思考片刻,想起什么,一转身,把那个木匣子带出来了。 漆汩明白靳樨的意思,但有点犹豫:“嗯……你确定?” “试试吧。”靳樨说,推了推。 漆汩便死马当活马医的,用铁片顺着匣子划拉,忽然一卡,竟真的碰到了缝隙似的,漆汩一喜,眼睛亮起来,喃喃自语:“我的天……” 他一用力,只听轻轻“咔哒”一声,那火烧不烂、刀砍不开的匣子应声而开。 然后,露出了一块晶莹的、两个拳头大小的一块玉玺。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连玺印上方盘桓的獬豸像都是当年模样,若是靳莽还在,应当能看出这尊獬豸像简直就是当年沙鹿侯府祠堂下翻出来的獬豸像的缩小版。 这是姬家的传世昆仑玉玺。 漆汩完全没想到姬焰给他的压岁钱里竟然掺杂了能打开玉玺宝匣的钥匙,当即呆住,耳际仿佛又响起了姬焰冕冠十二旒相撞的清脆声音。 戢玉留在了龙江关,撤兵之日,丰昌咬着小帕子依依不舍地向他们告别。 戢玉哼了一声,然后戳了戳靳樨:“喂!” “嗯?”靳樨淡漠地看他一眼。 戢玉难得扭捏了一下,问:“那啥事的时候进不去该怎么办啊。” 靳樨:“……” 戢玉怒道:“看什么看!” “看你好笑。”靳樨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正在说“每年去一次弦桐玩”的丰昌,赶在戢玉脸皮撑不住要破之前说,“用点滑腻腻的东西,比如油膏香膏什么的。” 说罢,靳樨上前牵起漆汩的手,带着他走了。 漆汩眯起眼睛,狐疑地说:“你们再聊什么?戢玉为什么脸皮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的。” “没什么。”靳樨说,亲了亲漆汩的嘴角。 回到弦桐献上玉玺后的第一件事,漆汩亲自上乐玄的府宅,把他之前为漆氿制定的穷兵黩武的书册一气儿全毁了,乐玄没有阻止,转天即辞官,上公主府照料漆氿去了,漆汩心情复杂地望着他,简直气不打一出来,把他辞官的册子摔地上,没好气道:“滚吧!” 没过多久,晋兰回朝,带来了肜国内乱的消息。 从知道子人真带走风知的那一刻起,漆汩就预料到会有今天。 元璧勉强振作起来,开始规整长河,因靳栊不可能接受长河,又收了一名弟子入门下培养,只等着哪天接手,他能出海寻霜缟君去。 漆汩带人忙活到夏尽,途中接到戢玉寄来的喜糖,他们以休养生息、富国足民、鼓励耕织为第一原则,户籍、国库,裁撤冗官,消免税赋,这年风调雨顺,秋天的收成很好,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漆汩带了一包新收的粮食去公主府,不太乐意地分给白衣乐玄一碗。 转而又是一年冬天,这年草原又出了一名大王,再度南下,靳樨领兵打退,还朝的时候快到冬至了,于是俩人告假,去了曾经的西亳也是现在的夷湖。 湖边已经有曾经从西亳逃出的遗民定居,一到月圆之时,他们就会在湖泊里放一盏又一盏的花灯,冬至之时更是举办盛大的祭祀仪典,恰好叫二人赶上了。 众人一起吟诵《招魂》: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站在人群中央,漆汩放下花灯,狐疑地环视周遭。 靳樨道:“怎么?” “总感觉有人在看我。”漆汩说,摇了摇头,“应该是幻觉吧。” 靳樨挑眉,没有否认亦没有承认,就在漆汩和旁人闲聊的时候,他回过头,与藏在人群里的那个人对视一眼,那人什么话也没说,悄悄地离开了。 那人正是郑非。 大成夷天子六年,炚庸联军,将齐国应国纳入版图,应国连乔辞官归隐,齐国罗蒙则继续为将。 这年秋天,庸王江奕病逝,三月之后,诸浮侯任引向炚国称臣,句修答允,保留了任引诸浮侯的爵位,另外封臧初、公鉏白为将军,这年除夕,臧初与公鉏白赶来弦桐过年,四人加上戢玉、丰昌再度喝醉,犹如当年在肜国绎丹。 七年才开春,南方肜国内乱终于完全爆发。 据元璧的消息,子人真与风知一起杀上高明殿,大巫葛霄为保护密懋战死,密懋则在毕秋的掩护下,一路向南逃,就朝着当年他父亲南下的方向,经过了他叔父死去的村庄,最后藏在了郁城。 这正是决战的好时候,漆汩召来任引、戢玉在弦桐商量了几种方案。 春色越浓,在预定即将开拔的一天之前,漆氿醒了。 朱照、乐玄向她说<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中的消息,漆氿静静地听,神色平和,转而披衣,说:“我要进宫。” 漆氿突然进宫,句修吓了一大跳,她已经十六岁了,长大了不少,仍像小时候那样扑进温暖的漆氿怀里,叫了一声姨母。 “乖。”漆氿摸摸她的脑袋。 漆氿迅速浏览了几人定出的方案,雷厉风行地做了修改,翌日天高云淡,她亦预备开拔,离开之前,她叫漆汩上即月殿。 第347章 这还是漆氿醒后漆汩第一次见她。 靳樨比他更紧张,紧紧握着他的手。 “没事儿。”漆汩笑了,安慰地摸摸靳樨的头,转身进了即月殿。 靳樨一身黑铠,就在外面如守门雕塑一般站着,这场对谈持续到日中方止,漆汩和漆氿一起出来,双方都神色平静,云淡风轻,靳樨急急地走到漆汩的身侧,漆氿鄙夷地看他一眼:“又不会抢了你的。” 说罢,她英气勃发地提了剑,跨上马。 正要走,漆氿回头,居高临下地对漆汩说:“十年,再帮我十年,然后你们就去过你们的日子吧。” 漆汩揣起袖子,点点头。 漆氿离开后,靳樨牵起漆汩的手,两人一同并肩,沿着即月殿的长阶缓缓而下,靳樨问:“殿下说了什么?” “二姐问我是不是失望了。”漆汩没有瞒他,“她很想念我们兄弟姐妹从前的样子。” “你怎么回答的。”靳樨温柔地望着漆汩。 “我说,不,我只是意识到世事如春水东流,没有人能够独力改变。我们都只是人间的过客。”漆汩如释重负,“仅此而已。” 靳樨微微一笑,低头亲吻漆汩的嘴角。 ——我昔隐回风全文终—— 【作者有话说】 天啊终于完结噜!!! 谢谢大家一年多的陪伴!!新文的文案已出,《江边一死鬼》感兴趣的宝子可以戳我的主页! 第162章 后记 鞠躬!又写完一本! 写长篇真的有点累呢,主要是确实两本战线都拉得太长。 这一本是一个发生在非常虚假的设定上的故事,是一个兜兜转转发现事情自有它发生的顺序的一个宿命论的故事,但是不管怎样,活得高高兴兴才最重要,祝我们小情侣百年好合! 全文最喜欢的还是那只叫“琥珀”的小猫,烟熏火燎的、杂乱无章的美,简直梦中情猫。 卷一“分流汩兮”出自屈原的《九章怀沙》:浩浩沅湘,分流汩兮。 卷二“风雪千山”出自张可久的《殿前欢客中》: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卷三“光阴过客”出自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卷四“吾谁与归”出自范仲淹《岳阳楼记》: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ps:其实设定里郑非原名是“姬炽”,和表哥一样从火字旁,不过因为念起来太像鸡翅了所以没有在文里提起orz 下一篇是一个现代架空的鬼攻文,灵异神怪的背景,风格可能和专栏的《河神》《迷津》比较像,篇幅不会很长,三十万字上下,已经出文案了,感兴趣的宝们可以点点收藏,如果有多余的海星也请丢给我好吗呜呜,如果不出意外一个月内会开更捏。 除此之外,非常感谢林涧同学和萧萧萧萧萧九同学持之以恒的打赏,每次开app看到小红点开心得能在床上打滚! 最后,感谢大家对这个故事的支持,如果喜欢的话求求海星和作收,肥常感谢!!新年快乐!啵啵!!下一篇文见~ 第163章 七夕番外之大结局很久后 一个夜晚。 靳樨被踹了好几脚,默默醒来,没说什么,把被子给漆汩重新掖好。 漆汩迷迷瞪瞪地醒来,无声地嘟囔几声,便一头钻进靳樨的怀里去了。 他在说什么? 靳樨低头仔细确认,只听到他清浅的呼吸声。 翌日,靳樨率先醒来,做好早饭,正好漆汩醒了,头发也没梳,踏着乱七八糟的步子就走了过来。 “不多睡一会儿?”靳樨问,“还没有做好。” 漆汩打了个哈欠:“都怪你。” 靳樨:“……对不住。” 漆汩小心翼翼地坐在靳樨放好的软垫上,捧起靳樨晾好的温水咕咚咕咚地吞下去,敲敲桌子,一脸正色地道:“以后不能太迟,我要睡觉!” 靳樨没有异议,点点头。 漆汩发了会儿呆,又说:“我昨晚做了个梦。” “什么梦?”靳樨把做好的面端上来,放了点他们俩月前做的酱菜。 漆汩说:“梦到琥珀说要给我们俩小孩子养。” 靳樨闻言手一僵,抬头:“???” 漆汩忧愁地说:“我跟琥珀说,我们俩养不了小孩子,养不起啊!它却说,没关系,养就是了。” 漆汩心道怎么能叫养就是了!养小孩子难道很容易吗?句瞳那么个杀伐决断的人,还不是天天被句修给气得要死,听说最近她俩又在王宫里打架,句修所当然地被揍得泪流满面,怒从心起,带着靳栊玩起了离家出走这一出,他们才接到句瞳的信,句瞳在信里非常愤怒地说要是遇见了那小崽子一定要给她踢回去,就像踢球一样。 靳樨表示会揍弟弟的。 靳樨看见漆汩鼓鼓的腮帮子,没忍住用手指戳了戳。 “错森莫!(戳什么)”漆汩怒道,把面条吞咽干净,“要是真捡到小孩子了怎么办?!” 靳樨若无其事地把手指缩回去,想了想,说:“送给句瞳养,她有钱。” 漆汩恍然大悟:“对啊!你说得很对!很好,一定送。” 但是漆汩还是担心了一天,嘟嘟囔囔不停,靳樨为了引开他注意力,午后带他泡温泉,温泉就在后院里,是靳樨不小心挖到的,漆汩一头扎进温泉里,噗噗噗地吐水泡,就像鱼。 第348章 不一会儿靳樨捧着小食过来,看见漆汩背对着他,乌发散在水里,像片乌云,靳樨眸光一闪,状似顺口地问道:“烫不烫?” “不烫。”漆汩拍了拍温泉水面,回头睨了眼靳樨,“酒呢?” 靳樨斟好一小杯酒,说:“少喝一点。” 漆汩被蒸得微微发汗,眼睛也湿漉漉的,明亮如星辰,小口小口地吮着那一小杯酒,开心得像只偷腥的猫,一点红痕印在他白瓷似的肩膀上,还滚着晶亮的水珠。 靳樨顿时有点心猿意马,喉结一滚。 漆汩敏锐地注意到这目光,回头望去,却见靳樨正伸手把温泉里散开的头发收拢,握在手里。 “没找着簪子,懒得梳了。”漆汩说,侧过头,更靠近岸边些以方便靳樨。 靳樨以手指作梳,略略梳,又从怀里摸出一根簪子,将头发挽起来。 “咦?”漆汩疑惑地摸了摸头发,“你又给我削簪子了。” “嗯。” 漆汩:“我已经攒了一匣子了。” “反正剑很锋利。”靳樨答。 漆汩:“……獬豸剑是用来干这个的?” 靳樨莫名其妙地看他:“不是还砍过树?” “……”漆汩真心诚意地说,“我狭隘了。” 说到这里,靳樨已经走进温泉里来,还没说什么,漆汩已经很自觉地靠了过来。 每次一起进温泉总要擦枪走火,没有一次例外。 漆汩想反正总要殊途同归,也懒得再挣扎,干脆回头揽住靳樨的脸颊,搂过来扎扎实实地亲了一口,紧接着也换成跨|坐的姿势,双手搂住靳樨的脖颈。 “这里下雪了一定很好看。”漆汩说。 大雪、温泉和热酒,实在是太配了! 靳樨点头同意,把他的下颌骨拉过来亲上去。 水微微荡漾,热气氤氲。 漆汩微眯着眼,仍由靳樨缱绻而无声地亲了好大一会儿,只觉得水温更滚烫了些,而果然察觉到对方身体的改变。 他把一只手探到水下,顺着捋了捋,耳朵尖有点红。 “不用管它。”靳樨抽空说。 漆汩哭笑不得,什么不叫不用管! 靳樨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在漆汩的后要上挪动,粗糙的剑茧摩挲得有点些微的刺痛,让漆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像后背有条看不见的弦连接着他的四肢百骸,如今被靳樨的手指拨动了。 虚空中有首无声的琴曲响起。 漆汩全身都在发抖,沾满水渍的手从靳樨后颈挪到岸边的青石上,又被捉了回来。 靳樨温柔地拂去他脸上黏住的发丝,拢去耳后,又伸出手指叫他咬着。 漆汩牙关紧咬,半晌后难以忍耐地挤出几个字:“你、你上瘾了是吧!” “没有。”靳樨答,又道,“不是还没开始吗?” 漆汩愤怒地踢了一脚,没踢动:“你管这叫没开始?!” 靳樨于是停下来,亲了亲漆汩的鼻尖,认真地问:“不然换你来?” “不来!”漆汩一口回绝,“已经没力气了!” 靳樨是真的不着急,他把漆汩扶稳,感受漆汩的心跳,极度眷恋地盯着漆汩的面孔,希望能把一切都记住,记住漆汩的体温、呼吸和声音,一切神情和情绪波动。 漆汩觉得自己都飘起来了,恍恍惚惚地道:“怎么毛绒绒的?” 靳樨:“?” 漆汩心说:“好痒啊!” 他睁开湿漉漉的眼睛,完全没有防备,忽然对上好多双金色的竖瞳眼睛,瞬间吓得灵魂出窍,要从水里站起来。 漆汩:“啊——” 漆汩一时没掌握好平衡,加之又还被靳樨抓着,登时嘴角一抽,向后倒去。 登时水花四溅,靳樨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拢住漆汩的整个身体,把他从水里拉出,拉回自己怀里:“没事。” “是什么东西?!!”漆汩抹了把脸,惊魂未定。 被这么一打岔,比天高的兴致也没有了,就像鸟一样远走高飞了,漆汩顿时冷静下来,气喘吁吁,一回头,立即傻了眼。 只见温泉水面上漂浮着一堆毛团,像稻谷那样堆在一起,每只都有一双金灿灿的竖瞳眼睛,又大又漂亮,极度无辜而懵懂地看着一丝|不挂的两个人类。 漆汩:“……” 漆汩:“!!!” “衣服!衣服给我!”漆汩被这些懵懂的视线看得整个人都羞耻了,脸红得要爆炸,慌忙撇下靳樨,手忙脚乱地去擦身体。 靳樨则无所谓地还呆在水里,懒洋洋地倚在岸边的石头上。 “一、二、三、四、五!”漆汩眼睛都看直了,“居然有五只!!!”、 五只小猫一起:“咪!” 一只将军挂印一只吼彩霞一只金丝虎一只金被银床一只绣虎,刚好五只都是不一样的花色,看起来都只有一个多月的大小,小小的,居然不怕水,四肢扒拉着水,浮在温泉上。 靳樨看漆汩随便地拢好衣服,俯身一只一只地把猫从水里捞出来,道:“这就是琥珀说的小孩子?” 正忙活着的漆汩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们还纠结了一天,结果没料到对琥珀来说,小孩子当然指的是小猫啊! 所当然! 五只小猫喵出了五声不同高低的“咪”,好像在唱歌。 漆汩甩了块布巾给靳樨,俩人一起给小猫擦毛,漆汩忽然找回了以前在沙鹿侯照顾猫群的感觉,擦得十分起劲。 第349章 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而不刺眼,五只小猫擦干净水后被撂在竹席上,互相叠着,也不怕人,特别听话乖巧,显得十分安宁,不一会儿就各个眯起眼睛,开始打盹,肚皮鼓鼓的,随着气息上下起伏。 谁也说不出这五只猫崽是怎么悄无声息、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这里的。 想来想去,也只有琥珀一个解释。 “五只猫。”漆汩回头对靳樨一笑,“这下我们有的忙活了。” 靳樨闻言却皱了皱眉。 漆汩的注意力全在互相叠着睡觉的五只小猫身上,看得傻乎乎地笑咧了嘴,忽而发觉自己的衣服被扯了扯,回头一看,靳樨还坐在温泉里,那股劲儿竟然还没有散去,意味深长地向水下望。 漆汩福至心灵,明白了靳樨的意思,撇撇嘴,却道:“嘁,谁叫你刚才慢吞吞的。” 靳樨:“……” “自己解决!你可以的骊侯爷!”漆汩说,敷衍地亲了亲靳樨的嘴角,紧接着把竹席整个捧起来,满面春风地要将五只猫崽都挪去阳光最好的地方,边跑边兴冲冲地说,“养你们我绝对养得起,还很有经验!我们取个什么名字呢?你们都好漂亮好可爱啊!” 被落下的靳樨:“…………” 猫崽们什么都不懂,猫崽们只知道这个人类很喜欢它们哟! “阿七我——” 但是漆汩已经跑得没影了。 靳樨:“……………………” 靳樨无可奈何,左右为难,半途而废真的够磨人的,权衡过后,他只好抓住了漆汩换下来的旧衣裳。 二人生活变成了二人五猫,嗯,以后一定是非常非常热闹。 【作者有话说】 七夕快乐!(过零点就发省得我忘嘿嘿 免费的送给大噶!感谢支持! ————————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