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 第1章 《长风几万里》作者:清水鸳鸯锅【cp完结】 简介: 入局做饵的少将军,一见倾心的落难皇子; 只想死在温柔乡的公子哥,忠诚热烈的小徒弟。 关于天下,关于守护,关于忠诚,关于爱…… 常晚风:太傅临终前有言,时也、命也….可是景泽,我不信命。你尽管恨我,但别怪我! 闻昭最终问:“所以,连我也成为了剜掉你血肉的一把刀,对吗?所以,你觉得这天下是我毕生所求,这乘龙位让我高枕无忧,对吗?所以呢?此时,此刻,我该如何?将军教教我!” “一别经年,你如今这副样子,我不会原谅你!再有一次,你该抱着我一起死。” 林墨羽:普天之下,莫非王法。阿忱犯错,是死是活,都该由皇上定夺,哪怕是一捧白骨,也该由我带回林家! 江忱:如果有一天,师父没了剑,我就做他的剑,死,我也要站着死! 韩立言:我有一局,不论生死,只论成败,你可愿与我一起? 朝堂之上,山野之下,时也、命也。 命从不配做我们的对手! 谋权、宫廷、he 第1章 托付 春阳暖暖。 常晚风从闻府后门溜出。 前几日他收了闻太傅请柬,请柬之上特意叮嘱:大寿之日有要事与他商议。却未言何事。 此刻闻府内宾客如云,常晚风百无聊赖,在里面免不了要跟各路大人们互相恭维,便溜出来找了个角落躲清闲。 他从府上老管家的房里顺了个草席,往地上一铺,便眯着眼睛晒起了太阳。 暖和。 有脚步声走来,走近,越来越近,然后停下。 常晚风睁开一只眼,只见上方有个背影,恰巧挡住了太阳。 他顿时不乐意了,毫不客气地说道:“你靠边站站!” “这位公子瞧着面生,在下林墨羽,随家父来给闻太傅道寿!”声音从上面传来。 姓林……常晚风两只眼睛都睁开了,见刚才那道背影转过了身,一袭白袍,面容温雅,眉眼柔和,他皱眉,又闭上眼,“干我屁事?” 常晚风感觉影子又近了一些,那人再次开口,“你是闻府的人吗?” “干你屁事?” 林墨羽挑了挑眉,心中暗道:粗俗! 可又不得不承认,此人好看。 林墨羽接着说道:“在下初次来闻府,一不小心跟家父走散了,这位公子可否给我带带路?” 常晚风:“你爹是林尚书?” 林墨羽:“正是!” 常晚风起身黑着脸,把人往厅堂去带。 ……不带倒也不是不行。但林尚书是刑部尚书,目前还不知是否能与刑部打通关系,他不想得罪。 他把人从后院往里带,走在前面,进了内院不出几步,便被几人围住。 “……这是墨羽?多日不见,越发一表人才了!” 常晚风把人带到,扭头就走,要去找闻老太傅问问何事商议,偏偏要在寿辰这日。 林墨羽微微颌首,“赵大人,张大人!” 说完往旁边一看,带他进来那位公子没了人影,有点可惜。 率先张口那位赵大人问道:“你怎么跟他一起来?” 他?谁? 另一位张大人接话道:“还是离他远一些的好,恕我多言,你家母乃是世家嫡女,如今人心惶惶,都怕被他盯上!” 林墨羽询问道:“这有何干系?” 张大人一脸不屑道:“都是同朝为官,这常晚风是半分颜面都不给,靠着一路抄家,走到如今位置,行事甚是猖狂,偏偏有北安王府在背后撑腰,让人动都动不得!” 常晚风? 常晚风…… 几日前,府上小斯说有个人在门口路过,因为他家的狗咬了一位姓常官人一口,那人非要他这个当主子的出来道歉。被打发回去之后,竟把此事写在折子里,写了满满三页,御前参了他父亲一本。 父亲下了朝怒不可揭,就是他呀! 林墨羽扑哧一笑,他就是常晚风啊! 二人不知林墨羽为何笑,不过林家这嫡子,本就是个浪荡公子,惯爱流连烟花柳巷,外面养着一堆哥儿姐儿,欠了一屁股风流债,却偏偏最受宠爱,若不是想与他父亲走得亲近一些,他们也懒得过来搭话。 张大人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墨羽还是不要与他走得太近为好,他短短半年抄了大小官员七户,谁要是得罪了他,明里暗里总要被他收拾回去……” 赵大人一脸鄙夷说道:“我还听说,他请旨把抄来的银子全捐给了临城水灾的难民,如今果国库也不充盈,他倒是会做好人,做善事不从自己口袋里掏子儿!” “他那点俸禄够干嘛的?”张大人哼了声,又看着林墨羽提醒道:“若是多多接触便会知道,他一皱眉,就肯定有人要倒霉,他一乐,那就是,有人要倒大霉。那是嘴上不饶人,手里也不饶人的主!” 林墨羽听了倒是不以为意,京中大半铺子地契都是他母家的,账目税款往来清明,他父亲任职刑部尚书多年也从未出过半分差错。 况且,他父亲最看不上那些当婊子,还要立牌坊的做派,拿着朝廷俸禄不办人事,抄的好,抄的好…… 常晚风是怎样个人,他不知道,但背后议论人的,准不是什么好人! 第2章 正想着,就见常晚风从廊子里走出来,左右张望着不知在寻什么,巧了不是! “哎……常晚风……”林墨羽挥着胳膊喊他。 常晚风顿了一顿,走了过来,还没等说话,就被林墨羽搭上了肩膀。 “我们正说你呢!” 常晚风看了眼搭在他肩膀上的胳膊,问道:“说什么?” 林墨羽一脸愉悦,“说你乐善好施啊!” 常晚风:? 林墨羽哈哈一笑,说道:“常大人俸禄微薄,紧着裤腰带,还要送人七座铁窗铁房,真是好大方啊!!” 常晚风挑了挑眉,“不够大方,保不齐明天就是九座了。” 赵大人和张大人面面相觑,一脸局促,满头冷汗,就不该多嘴。 “哎哟祖宗,你怎么在这呢?”闻府老管家三步并作两步朝常晚风走过来,对几人行礼后说道:“前头开席了,各位大人请移步吧!” 赵张二人仿佛见到了救星,溜之大吉。 常晚风这才耸了一下肩膀,把那条胳膊甩下去,林墨羽也不自讨无趣,慢悠悠转头走了。 “常大人,太傅已恭候多时了!”几人散开后,老管家伸出一只手,引着常晚风向另一处走去,到一偏房门口,老管家识相的退下了。 常晚风推开门,见太傅立于屋内,旁边坐着个少年,一直盯着屋内某一处,一脸不悦。 感觉不太妙。 还未张口说话,只见太傅直直跪了下去。 常晚风一愣,往身后看了看,没人啊…… 立马伸手扶着太傅,“我要死了?” 闻太傅缓缓摇了摇头。 “那您老快起来,您跪我,我受不起”,这老头还挺有劲儿,生拉硬拽才把他扶起来。 “商议何事?有话直说!” 闻太傅看了眼座上之人,对常晚风说道:“此子乃先皇遗孤,如今边洲战事大捷,三月后张自成必定返京面见圣上。你入朝不足一年,还未与张自成打过交道,但我与北安王府联合筹谋已久,要将张自成一举拿下……” 常晚风看了眼坐上的人,皱了皱眉,等太傅继续说…… “时局动荡,我已然身不由己,如今我要把这孩子托付于你!”太傅说完,双手作辑深深弓下身。 常晚风问道:“要我如何做?” “不为乘龙高位,只求护住他一命,保他周全安身于世即可。”太傅把头转向旁边的少年,“这孩子生性太过温善,我现下年事已高,此番筹谋若是败了,也已无力回天,只盼着你能尽力护他一程。” 常晚风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抬眼轻声问道:“太傅信我?” 太傅知道常晚风这是应了,便把身子弓得更低了些,“常大人赤子之心,老朽深信不疑!我知你来处,若有一天厌倦了朝堂,也有大片天地任你闯荡,但却要被我拉入这泥潭之中,只求常大人莫要怪我。” 常晚风摇了摇头,说道:“这孩子交予我,您老尽管安心,旁的不敢说,但只要我在一日,就不会让李氏血脉任人折辱摆布。” “晚风啊……若有一日遭逢变故,怕是你要吃苦头了……” “太傅言重了,你等多年隐忍,为的是一朝而发,不苦。” 常晚风侧过身,看向那少年,“叫什么名字?” “李昭。”语气中没什么情绪。 常晚风看了他半晌,那少年也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转过头终于看向常晚风,这一看不由惊了一下,怎么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这样明亮的一双眼睛,就这样看着他! 他从座上走下,将一旁的老太傅扶起身,想了想,“我叫闻昭,太傅给字,璟泽!” 常晚风点了点头,一掀长袍,跪了下去。 那少年顿了下,不明所以…… “听好了,有生之年,我只跪你这一次。” 常晚风抬起头,看着他,“自此以后,你便是我府上的人。我活一日,护你一日。” 闻昭歪头看着常晚风的眼睛,饶是有趣…… 跪着的人,不该是这个神情。 太傅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便要伸手扶常晚风。 刚伸出手,常晚风已经起来了。 手僵在半路,尴尬的晃了晃,然后突然想起什么,顺势伸进了袖袍内扯出一张纸,递给常晚风。 常晚风接过,看了看他,然后打开。 墨还没干…… 常晚风问道:“何意?” 闻昭眨了眨眼睛,“你先看看!” 冰寒千古,万物尤静…… 心宜气静,望我独神? 心神合一…… 这什么啊 相间若…… “这是给我什么内功心法呢?”常晚风看不下去了。 闻昭看了眼太傅,“是清心咒,太傅给的!” 常晚风:“然后?” 闻昭:“每日默念三次!” 常晚风:“为何?” 闻昭一笑,眼睛弯弯的,“太傅说,常大人脾气不好,等我到了你府上,若是惹恼了你,你就多念念这咒!” 第2章 置身 闻昭随着常晚风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下了,府上静悄悄、黑漆漆的。 “你这府上没别人了?”他脸皱成一团,跟着常晚风走到偏房。 常晚风推门走进去,把他的包袱往木桌上一放,从边上拿起油灯,看了他一眼,“太晚了,都歇下了。” 第3章 闻昭挥了挥手,“你这当主子的还没回来呢,下人就都歇下了?” “我这府上没那么多事儿。” 油灯被点亮,闻昭看到了自己的手,从怀里把那清心咒拿了出来,他还记着这事儿呢! 常晚风看了眼他手上的东西,“但你也别给我找事儿!” 闻昭又原路塞回怀里了,这人一天都没个好脸色…… “明日带你熟悉熟悉府上,我不在的时候,有事就吩咐管家。”常晚风把床褥给他理好,交代几句就走了。 闻昭在屋内绕了一圈儿,简简单单……空空荡荡…… 往床上一倒,油灯呼哧、呼哧的,他又起来把窗关严一些,看到了自己带来的包袱。 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用完早饭,收拾行囊,离开住了十几年的闻府,来到新的地方…… 就用了一天时间。 不足一天…… 跟着他的只有这个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裳。 老管家给他收拾了几大箱的平日用物,被他推辞了,他总觉得自己只是出了趟门,过几天就能回去了。 但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他叫李昭,姓李的,出了皇宫就再也没有家了…… 可皇宫也不是他的家。 他翻了个身,下面是硬邦邦的床板,不够厚实的床褥,有点想老头儿了,想小厨房的甜水,想老管家,想院子里那几棵桃树,快结果子了…… 床板硌得他骨头疼,睡不着。 又翻了翻身,还是睡不着…… 常晚风能睡着吗? 不知为何,又想到太傅府中,常晚风那一跪后抬起的脸,那眼神中有什么,他看不清……鬼使神差就起了身。 常府不大,他住在主院的偏房,旁边就睡着常晚风,蹑手蹑脚走进去,跟他的屋子不一样,这里有月光能照进来,不点油灯也能看到人影。 他歪了歪头,看常晚风脸的侧边轮廓,精雕细琢一般。 那棱角并不锋锐,却很精致,鼻梁旁浅浅的一层阴影,闻昭看入了神。 他的长相跟他的名字一样,都不太有攻击性。 “……看什么呢?”声音轻轻的,没睁眼。 闻昭吓得一个激灵,缓了缓神,说道:“太傅把我交代给大人了。” 常晚风转过身,撑着困意睁眼看过来,眼神也虚虚的,等他说话。 闻昭喃声道:“你不管我了吗?” “……你想让我怎么管?”常晚风说话有点哑,声音也不大,一双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看上去困极了。 闻昭低头盯着鞋尖,“床硬……我冷……” 常晚风看了他一会儿,缓声说道:“抬头!” 说完把身上的被子往起一掀。 闻昭一抬头,就被常晚风的被子呼了一脸,差点摔过去。 “将就将就,下人都歇下了,明日给你做两床新的!”说完常晚风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继续睡过去。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关门,常晚风这才又翻回了身,没了困意。 闻昭躺在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干燥、软乎乎的,眼皮也开始打架,昏昏沉沉睡了去…… 天还没亮透。 昨日回来已经半夜了,还折腾了小半宿,闻昭感觉自己刚睡没一会儿,就听到院子里有声音。 他打开窗,往院里看看,常晚风在练剑。 还会练剑呢? 这么早…… “你比下人睡得晚,还比下人起得早……”闻昭打了个哈欠,裹上衣裳走过去。 常晚风手中握剑,一点一刺,向上挑了一下,说道:“咱俩换换,今晚你来我这睡,你那屋子有些发阴!” 闻昭看不懂剑,走过去坐在小石凳上,把头放石桌上趴着看常晚风,“嗯……” 石桌上有些凉,但他懒得动。 “……你没完了是吧?” 常晚风突然说这么一句,没看他,但闻昭知道一定是跟自己说的,想起昨天半夜他也盯着人家看来着,只不过昨天他没这么凶…… 尴尬把头转向另一边,声音闷闷的解释道:“我昨夜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闻昭感觉身上被披了个毯子,沉沉的。 又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韩立言来的时候,一打眼就看见小石桌上趴着个人。 韩立言:“这是?” 常晚风收了剑,从韩立言身旁的侍从手里接过食盒,“带什么来了?” 说着就给打开了,侍从帮常晚风扶着食盒,然后将里面的点心一一取出,放到小石桌上。 “刚做的点心,想着你爱吃,给你带来些,还热呢!”下人端来三杯热茶,韩立言喝了一口,看了眼趴着的人。 对上韩立言疑惑的目光,常晚风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闻府的,昨日太傅寿辰,说张自成三月后返京,把这孩子给我了!” 韩立言问道:“闻府的?” 常晚风看了眼闻昭,想了想,说话也没背着他,“嗯,闻府的。” 韩立言点了点头,确实听说过闻府有一子,今日才见。 他是北安王独子,他父亲是外姓藩王,无召无令不得进京,他也是一年前才进京任职户部。 韩立言说道:“三个月回不来!” “为何?” “边洲不太平,昨日刚拨了军饷下去,至少一年。” 第4章 一年? 韩立言继续说道:“太傅理应知情……这么急着把府上的人托付给你,估计是没想你这么痛快就能应吧!” 常晚风盯着闻昭露出来的后脑勺…… 原来如此啊,怪不得还弄了个清心咒。 这是玩儿什么呢! “……你们干嘛呢?”闻昭从毯子里伸出脸。 常晚风投去一撇,“都听完了?” 闻昭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我是要被退回去了?” “……闻府的床不冷也不硬!”常晚风说着,把冷掉的茶拿到一边。 “我那只是说说,”闻昭垂下眸子捏了下点心,捏掉一小块渣,又抬头看常晚风,“那我回去收拾收拾,一年后再来?” 常晚风笑了下,把换上来的热茶往前推过去,“你可歇着吧,当我这客栈呢?” 闻昭看他笑了,也跟着笑了,眼睛弯弯的,“客栈还有人伺候呢,你府上就这几个人?” 几个小斯,一个厨子,一个管家。 刚来这一天,他都不知道到底是谁伺候谁。 没有丫鬟,这点闻昭挺满意! 常晚风虽然脾气是有点臭,但长得还是太招摇了,丫鬟要是变成通房丫鬟,那就不好玩了。 想到这,闻昭一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嗯,”常晚风回答……顿了顿,又说道:“还有一个,现下没在。” “哪儿去了?”闻昭问。 “玩儿去了。” 一旁的韩立言打量着眼前这俩人,从左边看到右边,又看回去…… 挑起眉,用手指敲了敲食盒,发出叩叩两声响,“这还有个人呢!” 常晚风:“知道你在这啊!” 闻昭看他,“是有我不能听的吗?” 韩立言无奈摇了摇头,“打算何时让阿忱回来?我去安排!” 常晚风把闻昭刚刚捏掉的点心渣收拾了下,又从食盒下面拿出几个热的递过去,“不急,这才半年,他该磨磨性子!” 韩立言笑笑,“也好!” “进了刑部的案子都还没审呢?”常晚风问。 “快了!”韩立言看着常晚风,用手点了点桌面,说道:“晚风,你该出去走走了!” 常晚风仅任大理寺少卿不足一年,半年抄了世家旁支七户,靠着那七户的府上账目,把相关的世家对内对外结党营私的线索梳理了个大概。 扣下这几个旁支就够了,小惩大戒,再抄下去世家恐怕要坐不住了。 若是世家只为利不图别的,他一概不打算动。 满朝文武乃至皇帝,废立生杀皆出自张自成之手,整个朝廷俨然已成了他张自成的一人堂。 还有一年时间,闻太傅若要与北安王府一举拿下张自成,他必须查出世家会有多少势力与张自成盘根错节。 常晚风喝了口茶,看了眼闻昭,朝韩立言问道:“走哪去?” “临城水灾,地方作乱,听闻燕回山一带匪盗横行,赈灾的粮草都被截下了……” 常晚风皱了皱眉,示意他继续说。 韩立言继续说道:“昨日调了张自成留在城外的几行军马,随赵邙去了,赵邙这人我有接触一二,空有一身武艺,张自成留在京外的兵都是他的心腹,没一个省油的灯,赵邙不能服众,也成不了事,是他爹想给他谋个一官半职,举荐去的。” 常晚风问道:“你想让我去?” “不是让你去,燕回山地势复杂,赵邙就算进去了,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能出来。等他被困,我给你差些北安王府的人,你去把他救下来。” 常晚风点了点头,兵权……张自成手中兵权绝不会交出,他得有个机会去接触张自成的兵。 “……你要走吗?那我怎么办?”闻昭在一旁出声。 常晚风看了他一眼,没理,“刑部靠得住吗?” 韩立言笑了笑,“林汉书应当靠得住。” “但林夫人是第一世家嫡女……”常晚风想起林墨羽,“我昨日在太傅府中见了林墨羽。” 韩立言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问道:“你想去接触下探探?” “嗯……”常晚风又想起了那人的轻佻样,有点烦,“但还没机会,昨日我先走了。” 韩立言笑着看常晚风,“找他还不容易?” 常晚风:“怎么找?” 韩立言:“找他去青楼就行了!” 常晚风:“不知他哪天会去,我日日在他府上守着?” 韩立言:“天天都会去,你随便进个青楼,都有可能看见他!” 啊…… 第3章 暗探 “你教教我呗!”闻昭缠着常晚风。 “教不了你。” “怎么教不了了,你别那么凶,我肯定好好学!”闻昭一脸幽怨看着常晚风,“大人权当收个徒!” 常晚风笑了,“我就一个小徒弟,还是被打出来的。” 他被闻昭缠上了,非要常晚风教他习剑,两天下来,磨了一手的泡,把闻昭手抬起来看看,没什么事儿了,“你学不了,你怕疼。” 闻昭也不是那么想练,就是想跟常晚风在一块玩儿,每次拿起剑都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像猴子耍棍儿。 常晚风最初看他只要一挨上兵刃,就再没了机灵样儿,也觉得挺好玩儿,就由着他闹了两天。 但只好玩儿了两天,两天之后就忍不住想骂人了。 第5章 一会儿哭唧唧的,一会儿又笑了缠着他,说不得骂不得,还磨人。 常晚风这两天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犯了天条,闻昭就是闻太傅专门派来治他的。 甚至觉得那清心咒或许真有用,还忍不住心里默念了下,但刚开头就卡住了,因为他没记住上面写的是什么。 常晚风确实没什么好脾气,他的小徒弟也确确实实是被他打出来的。 但闻昭不行,闻昭看着不抗揍。 “不练就不练呗,你别走呀!”闻昭看常晚风要出门,追上去,“再晚一会儿就宵禁了,咱们不是要去逛青楼?” “咱们?” 闻昭点头,“啊!” 常晚风脚步一顿…… 疑惑:“有你什么事儿?” 闻昭差点撞到常晚风,也停下了,摸了摸鼻子,“我得跟着你!” “为何跟着我?” “怕你不学好……” 常晚风挑眉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也被世家的人邀过几次同去,但歌舞礼乐他欣赏不来,吟诗作对也毫无兴趣,寄情于山水再顺势私下行一番鱼水之欢…… 做的都是你情我愿的勾当,可他不情愿,也不想去扫兴,帖子打哪儿来的就原路回了哪儿,久而久之也就被冠上了个不识风雅毫无情趣的名头,那些人也就做了罢。 还不如练练剑,常晚风想。 可……去吧,早一时晚一时都要去。 抄了的七户世家旁支案子由刑部审,一日不探出刑部尚书是否可信,就一日不敢动作,最怕的就是草草结案再将人全部放了出来。 是人是鬼总得去会会。 差使人给韩立言传信,今晚就去,要去就一起去! ... 一个时辰后…… “咱们回吧,我不想来这!”刚迈进门,闻昭看一众女子身姿曼妙,老鸨正引着姑娘们往他们这边来。 常晚风看了他一眼,“没让你来,你自己回。” 闻昭小声说道:“不行呀!我得跟着你呢!” “……让官人久等了,莫要见怪!”老鸨扭着腰身不着边际的打量这边刚进门的三人,这几位看着面生,但看身姿气度皆是不凡。 人还有一段距离,声音先到了,“官人里面儿请!” “他能在这吗?”常晚风看几个姑娘奔他们走过来,越来越近,问韩立言。 韩立言想了想,“得看运气…” 京中青楼大大小小数座,常晚风一想到要一个个来找,也有点头疼。 “韩立言,我也有点不想进去……”常晚风侧了侧头,瞄了韩立言一眼,“我应该去林府后门守着,等他出来跟着的……” “不是说私下打探打探?那你不如直接去林府登门拜访!”韩立言说。 闻昭:“为什么去后门?” 常晚风:“他晚上从正门出来逛青楼?” 闻昭:“也是……” “……别想了,看那儿!”韩立言站在中间抬了抬下巴,轻轻拍下两人的背。 三人一起抬头看向上面的小楼,果然见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还真在! 一二三四五六……闻昭点了点,有男有女,他身边围着六个人呢!抚琴的倒酒的,掩着面凑在他身旁说笑的,莺莺绕绕好不热闹! 似是感受到有目光探来,林墨羽一转头向下看去,便看到了门口三人,先是愣了下,随后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常晚风皱了下眉,把头目光收回来…… 靠!看什么呢,我不是你同道中人。 三人随着老鸨上了小楼,就在林墨羽雅间旁边。 上面小楼是四四方方围成一个圈儿的雅间,说是雅间,实则是用不算薄的纱帐围着,能影影绰绰看到隔壁晃着的人影。 无论从哪一间向下望去,都能看到下面正中央的台子,台子弹琴唱曲儿的姑娘换了一波又一波,有被看上的花点银子就能换来一夜春宵。 来的都是有颜面的官家,明面儿上不搞强买强卖的做派。有时还会有风流雅士叫上几壶好酒跟姑娘们在那里吟诗对唱。 韩立言点了唱曲儿的,自己倒着酒,看常晚风背对着那边,打趣道:“晚风多大了,怕来这?” 没来京中的时候,北安王府上时常会邀来些歌妓舞姬饮酒作乐,他真没觉得这有什么。 “没怕,不怎么喜欢,我眼睛一闭全是世家私账……”常晚风说着,隔着帐子看向林墨羽那边,挡住了韩立言给闻昭倒酒的手转头问,“你不发酒疯吧?” 闻昭摇摇头,他又把手收回来了。 林墨羽混迹烟花柳巷多年,造就了一个本领,那就是有人若盯着他看,他用后脑勺也能感觉到。 尤其是长得好看的,这种感觉更甚。 林墨羽转头看常晚风那边的时候,常晚风已经把头转回来了,正思索着怎么去找林墨羽搭个话。 ... “林公子?” “嗯?刚刚聊到哪了?”林墨羽笑笑。 “林公子,说好了不醉不归呢!”靠在林墨羽身旁的女子娇嗔道。 这女子是近日刚来的雏儿,被老鸨安排到他这,在这青楼人人都知林墨羽是刑部尚书嫡子,母亲更是京城第一世家嫡女,家中数不尽的银财,过来前老鸨交代过,林公子性子好,向来是好说话的,出来图个你情我愿,从不为难姑娘们。 第6章 所以也就越发大胆起来,撇着嘴一副委屈样子,递来一杯酒,“你只顾着看别人了,要罚!” 林墨羽看那一副委屈样儿,也心疼极了,但却没接酒杯。 身旁一哥儿瞧见,紧忙伸手越过他,“多饮伤身,我替哥哥饮了!” 说完便一饮而尽。 那女子见了一僵,不知道是否冲撞了官人。 林墨羽这会儿笑了,把手搭在那哥儿肩膀上,随意撩了撩斜下来的薄衫,他是出来寻欢作乐的,不是买醉的! 但还是拿出块玉佩出来,在那女子眼前晃晃,“那这小小心意,就当给姑娘赔罪了!” “这玉成色上等……”女子欲拒还迎,羞涩低了低头,双颊粉红,“一瞧就价值不菲……” “姑娘喜欢就好,这玉能配得上姑娘,才算是好玉!”林墨羽柔声说道。 林墨羽行事向来直接,出来买开心,只要是银子能解决的,他一贯大度。姑娘还没接,想到这是近日才来的雏儿,便又耐着心把玉佩放到姑娘手里,握了握。 雅间外圈儿是一条长廊,间间相通,林墨羽听腻了曲儿,便起身开了小门走去廊下闲坐着,刚才那哥儿也跟着拎了壶酒坐他旁边。 一抬头,看见常晚风也从另一侧走出来了。他拍了拍旁边的人然后站起身,那哥儿识相的又回了去。 他看向常晚风,一脸浪荡道:“跟着我出来的?” 常晚风没看他,笑了声,“何以见得啊?” 林墨羽初次见常晚风的时候,的确对他抱着点别的心思,总觉得这人身上有股劲儿,但那时并不知他是大理寺的人。 风月归风月,他不想跟当官儿的牵扯不清,他喜欢用银子换快活,再或者情投意合大家都开心,想巴结刑部尚书的人太多,他绝不会给家中惹麻烦。 好看的皮囊还不多得是! 本来已经忘了这档子事儿,结果看常晚风一笑,他又觉得挺有意思。 他往常晚风那边靠近了些,“不去抄家了?你最近风头正盛呀!” 常晚风看了他一眼,“不干那事儿了!” 林墨羽一挑眉,没恼…… 挺意外!看来还真是跟着他出来的。 上次问个路还呛着他说话呢,但那是不知道他是谁之前…… 姓林果然是能走四方,真要谢谢他老爹。 “……哟,那是清闲了!”通常该是顺口问问,怎么不干了?但林墨羽没顺着话往下接。 常晚风也不以为意,随口道:“怎么,林公子若是有兴趣,我可以带着到大理寺逛一圈儿,离刑部也近着呢!” 林墨羽笑笑,“不必了吧……”说完便转身要回去。 抬脚还是顿了顿,又转回来,往常的轻佻样子淡了些,但那双桃花眼本就多情,看着还是显得有些不正经,他随手晃了下旁边的小门,“我知道常大人来这与我遇上不是巧合,但我只想做一浪荡公子,死在温柔乡是最好,旁的于我一概无关。” “于家父也无关!”末了又说一句,才把门关上。 林墨羽总是说自己想做一浪荡公子,这话不是假的。上门来求着的人一批又一批,他自己是觉得挺没劲。 在其位谋其事,成不了气候就别揽下这天下苍生的责任,末了还要四处求人图个便利。如他所言,做个浪荡公子,多有自知之明。 他喜欢所有好的东西,好料子的衣裳,上等成色的配饰,漂亮的身体,和好看的人。 看不惯那些表里不一的做派,明面儿上大义凛然,实则以公徇私。 但常晚风抄的都是世家旁支,如今有意打探必然不是为了谋私,这或多或少还是有些不同的。于是又软了心,不忍见常晚风这样的人低眉顺眼,都不呛他了,真没意思。 所以他原打算转身一走了之,却又回头多说这一句。 转头又想想,泛泛之交…… 于我何干啊!!还真是贱! 常晚风回了雅间坐下,喝了杯酒,“不是个好说话的!” 韩立言又给他满上,“那就好!” 常晚风嗯了一声继续说道:“不大想跟我聊,应当是没有让我交账的打算,大概是可信!” 进了大理寺交待出的账目共记录成两册,一册是由大理寺保管,另一册刑部审人的时候一并交过去。刑部若是有意包庇,必然是要想方设法把大理寺的那一册账目拿到手的。若是一户两户,倒也好掩盖,但七户,必然不会轻易蒙混过关。虽然审问清点经手人员甚多,但只要刑部尚书没这个打算,也能放心了些。 “……让各位公子久等了!”常晚风正想着,听着声音抬头一看,三个姑娘边走边说着,话说完人也进了屋。 闻昭看常晚风,“你出去一趟,顺便叫了姑娘?” “隔壁林公子体谅大人公务辛苦,特地叫小女子前来陪着消遣!”一身着红色纱裙的姑娘行了礼,走得更近了些。 韩立言掏出银票,往桌上一放轻轻推了过去,点了点头说道:“不必劳烦姑娘们了!请回吧!” 姑娘们收了票子自然是开心的,纷纷行了礼就退下了。 见人走远,闻昭看了看常晚风,把头凑过来,“常晚风,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呀?” 韩立言听了也看着他。 常晚风在注视下,也是认真想了想,想了半天,愣是没想出来,“不知道呢……没想过。” 第7章 三个人坐在这,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了会儿,韩立言坐着有些发闷,去廊子上吹风,屋内唱曲儿的姑娘自己唱了半天,也没人喊她坐过去陪着。 闻昭在闻府极少饮酒,几杯下肚脖颈和面上覆着一层薄红,常晚风看他一个人还能越喝越起劲儿,把酒杯一抽。 闻昭手里一空,“你干嘛呀常晚风!”他拧着眉毛不满,那个‘嘛’声音拉得长长的。 常晚风给他换了杯茶,“不是说要我管着你?” 闻昭嘟囔着,“那也不是事事都管着我!” “……我多管你什么了?!”常晚风失笑,这几天被他磨得没了脾气,是真怕他喝醉回府上闹。 听常晚风说这话,闻昭表情滞了一下,低头看着茶杯。 看了一小会儿,小声说了句没有,就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常晚风语气并不差,但闻昭心里还是不是滋味儿,感觉自己说错话了。 或许是喝了酒,思绪使劲儿的牵扯着身体往天上飘,整个人都有些不真切的迷离感。 看闻昭低头的样子,又想到那天夜里,他也是低着头,说他冷。 常晚风顿时觉得往上飘的时候貌似有条绳子,勒紧了他的脖颈,让他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不知怎的,心里就这么咯噔了一下…… “把头抬起来!”常晚风看着他。 见闻昭没动,又把茶给他倒满,语气轻了轻,“璟泽听话!” 闻昭抬头便对上了一双墨黑的眸子,继而在那双漂亮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 视线交错那一瞬,常晚风先别过了眼。 韩立言吹了会儿风精神了不少,正从小门往屋里进着,就看到又有人朝这边走来……三个少年,比刚刚那三个姑娘还要秀气! 常晚风余光扫到,这回有预感! 人还没迈进屋子,常晚风冷了脸看向他们,“又是那位隔壁林公子喊来的?” 其中一人局促的点了点头。 “回去!” 他也没了耐心,连门都没让人踏进来,就给撵了出去。 “你说什么得罪他了?”韩立言问。 “没啊!”常晚风回答。 林墨羽你有病吧! “哎……哎……”闻昭拍常晚风胳膊,“常晚风你看,又有人来了!” 常晚风转头,这回来的是刚刚林墨羽身旁的男子,手里拿着张纸径直走向屋内,把手里东西放桌上转头就走。 一张药方? 三人面面相觑。 “林公子说了,这是专治不举良方,一个疗程就可见效,请常大人笑纳了!” 常晚风此刻才意识到,论气人也是有境界的。 操! 林墨羽你真他妈登峰造极了。 “拿纸笔!”他朝屋内唱曲儿的姑娘说道。 两个雅间只有帘子相隔,常晚风喊这一声林墨羽自然是听到了的。 林墨羽喝了一小口酒,等着。 这才对嘛,这样就顺眼多了。 不知道常晚风要写给他什么,但他已经在摩拳擦掌了! 等了好半晌,还不见有人过来,想到自己老爹被参的那一本……不能吧…… 正疑惑着,有人走近 林墨羽一乐,来了! “林公子,您府上护卫正在后院门口呢!说是有人给尚书传了信,发现了您深更半夜不在府上,尚书这会儿发了怒,正等着您呢!”传话的人说。 林墨羽愣了…… 脸上的笑还没完全退下去。 转而隔着帘子一脸不可思议看向常晚风轮廓的位置。 行啊你,常晚风! 你简直绝了! 第4章 弃局 “常晚风,我头疼……” 闻昭朝门外叫了一声,声音倦倦的。 下人对着门询问道:“闻公子可醒了?” 闻昭在小窗里探出头,看到一旁的下人抻起脖子对着门缝。他左右看了看,没见别的人影,感觉心里空空的。 又惦记起是不是昨日说错了话。 他说常晚风不该事事都管他,但常晚风好像并未真的管什么,在闻府这些年,太傅虽说也是什么都由着他,但往前十四年他姓李。 寄人篱下这四个字总是刻进了脑子里的,每每要忘了,他就要提醒自己,如今姓李的命最贱。 即便是那日太傅说往后给他寻了处安身之所,纵使万般不情愿,也不曾在言语间冲撞太傅。 可是常晚风明明也没干嘛呀,为什么自己要说那话呢! 懊恼…… 以后不会再喝酒了。 “……大人今日早朝,打早儿就走了,这会快回来了!” 下人转过身,看闻昭脸色不太好,又补充着,“大人临出门交代了,给闻公子煲上点清淡的汤醒醒酒,在灶上温着呢!让您醒来就能喝上!” 按照往常这个时间,常晚风都该回了府上的,今天是把世家旁支贪赃枉法的案子移交给刑部的日子,但偏偏不遂人愿。 早朝之时,皇上明言该案由刑部来审,却被一众大臣再三阻挠,虽说他这个大理寺少卿资历尚浅,但刑部尚书林汉书向来是刚正不阿,这些旁支左左右右都有着些连带关系,谁都不想跟自己有牵扯的人送到刑部手里。 不过常晚风也着实感到意外,皇上拍了板,最终被一众大臣你一言我一语打了回来。 他往大理寺快步走着,面上神色晦暗,路上遇着行礼的寒暄的,不管官职高低,他一概没理。 第8章 到了大理寺外,立马有人迎上来,“赵平霖在里头不吃不喝,点了名儿要见您!” “见我?” “对,”传话的狱丞顿了顿,跟在常晚风身后,“能不能是想开了要交代了?那还送不送去给刑部了?” 常晚风冷哼一声,只管脚步往前朝着大理狱走进去。 进去这一路倒是不急不缓,在狱中沿路巡视了一圈儿,一会儿拨弄一下用于绑人手脚的铁链,一会儿挥两下小牛皮鞕,发出嗖嗖的短促声音。 赵平霖见了人,刚欲张口,只见常晚风微微往起抬了下手,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扔过去一条牛皮鞕,对旁边的狱丞说道:“你来。” 狱丞接下鞕子,带着询问看向常晚风。 “我下手没轻没重的,打出个好歹难交代。”常晚风往椅子上一靠,闭了闭眼,“你来,我担着。” 狱丞领了命,便押着人往邢台上拖,赵平霖顿时惊讶无措,拼命在驾着他两侧的人手下挣扎着。 虽说他在位时官职不大,但有赵家主家在背后撑腰,别说受刑,连冷板凳都没坐过,也就进了大理寺这些日子的冷汤冷饭,算得上他能掰着手指头数得过来的苦日子了。 挣扎无果,他扑腾几下又被人按住,牢牢绑在了用刑的台案子上,四仰八叉的被固定了手脚,瞪着眼睛慌张大喊道:“常大人!常大人!” 常晚风抬了抬头,就这么盯着赵平霖,看得后者心里发毛。 最终也只是无奈笑了笑,早朝时一众大臣阻挠推脱,只觉得为官者衣食父母,如今竟连装都懒得装了。套着头脑清明的皮子,干的都是事不关己的窝囊事儿。 常晚风站起身,一步步走近……赵平霖在视线的压迫下有些语无伦次,你你我我的不知究竟要说什么。 常晚风没有耐心看他那窝囊样儿,先开了口,“不是说要单独见我?” 赵平霖看了眼一旁的狱丞,方才绑人的狱丞也探寻的看向常晚风,不知是否要给二人留下说话的空隙。 “不必!”常晚风往旁边投去一撇。 狱丞心领神会,拎着牛皮鞕站在赵平霖一侧,试探地挥动几下,熟悉力道。 常晚风一度认为,大理寺的刑罚都是花架子多,毕竟进来的都曾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里的鞕子恐吓意味居多,打着没有看上去那么疼。 甚至有时候可能还不如他直接上去,给一脚来得痛快。 所以当他对上赵平霖那双由于恐惧而瞪大的双眼时,不禁有些想笑,然后就笑了笑,“不是要单独见我?这么惊讶做什么,我以为你是皮子痒了来找打的。” 赵平霖闻言定了定神,摸不透常晚风想的是什么,但也看出来这人或许是有意捉弄,心里冷哼一声,无非是银子多与少的问题。 再次开口,语气便强硬了一些,“常大人可是要严刑逼供?” 常晚风微微挑眉,变脸挺快。 “严刑逼供……”常晚风重复了一下,纠正说道,“……不是,你这话说得不对。我还没开始审呢,逼你什么了?” 狱丞听了这话,心领神会。识相地挥起bian子抽过去。 鞕子挥动的声音,仿佛把眼前劈开了一道又一道,赵平霖从惊讶到恐惧,也不过只用了几鞕子的时间。 他奋力挣扎,最终只发出了嚎叫和铁链的哗啦啦声响。 十鞕下去,狱丞靠边站站,等常晚风发话。 “怎么,怕我把你们交给刑部?”常晚风气定闲神的坐着,从发丝到袍子都板板正正,把刚受过刑的人衬得更加狼狈。 “这么怕到刑部。”他随手挥了下空气中带起的灰尘,“怕他个刑部尚书,倒是这会儿敢把我单独叫来,也是欺负人欺负到家了。” 常晚风冷冷说道,“不过也无妨!” 在赵平霖有些恼怒和探究的目光下,常晚风继续说,“那我也给你交个底,今早皇上下了旨,此案归大理寺审理。” 赵平霖心下一喜,果然没猜错,说起话来也更有底气了一些,“常大人是个痛快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要多少银子,才能放了我?” 常晚风眉头轻撇,抬眼看去……赵平霖觉得有所不妥,又改口说道,“不…不是放了我,大人只要把这事儿缓着,自然能够柳暗花明!” 听到这话,常晚风没过多惊讶,也没有恼怒,点名道姓要他来,定是有话要说的,听到什么都不意外,按照世家一贯作风,说出这话倒是情理之中。 他摊开手掌抬起小臂,缓缓向前弯了下手腕,狱丞意会,拎着鞕子又走了过去…… 哒哒哒… “常大人!常大人手下留情!” 常晚风转头望去,看到皇上身边的公公总领迈着小步跑过来。 有些不解。 还不等人到,就问道:“李公公所来何事?” “有事有事……”李公公顺着胸口小口喘气,继续说道,“此案要等张大人回朝后再议!” “皇上可有旨?”常晚风开了狱门,李公公想进去瞧瞧却被挡在门口。 李公公为看似为难道:“这……这旨意暂且没有,但皇上与张大人向来是一条心的,等张大人回京再议,也并无不妥!” 常晚风眯起眼看着对面的人,却依旧没有让开路。 半晌……他朝后面挥挥手,让开了条路,狱丞识相的走出去。 第9章 正当李公公想顺着进去的时候,却听咣一声,常晚风关了门。 铁链声响起,狱门和旁边的铁栏被牢牢锁住。 常晚风只思索了一瞬,便在李公公疑惑的目光中,一步步靠近赵平霖。 随后在他耳边说道:“本来还要想想,世家与张自成暗地里勾结有多深,给我来这么一出,倒是省事儿了!” 赵平霖脑子里快速旋转着,既然皇上下了旨,此案由大理寺审,现在李公公来这么一遭定是大将军授意,两边看都该万无一失,常晚风若是油盐不进,也无非就是受点刑,出去是早晚的事儿,但不知怎的,就是觉得心底发慌。 “大人诶……常大人这是要做甚呐?”李公公在门口探着往里看,叫着常晚风。 常晚风像是没听到一般,沿着他用刑的台案子慢步的走,低沉不语…… 绕了一圈儿后停下脚步,终于开口,“说白了世家也只是披了层皮,里子是谁根本不重要……你以为我要给你们审出个究竟,你也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我压根儿没想着怎么动世家。” 常晚风微微倾身,用不大的声音说着,“但落到我手里,依旧没人能保得下你。” 赵平霖顿时浑身泛起鸡皮疙瘩,瞪着眼睛说道:“你!你若是动我,你也不会好过!” 常晚风声音淡淡的,“那就不劳烦赵大人操心了。” “我……我……”赵平霖盯着常晚风,四肢被固定无法动弹,大口喘了下气,随即心下一横,把头抬起来用力磕向台案子,发出咣咣咣的响。 李公公在狱门外急得跳脚,常晚风就这么盯着赵平霖一下下撞击着他的后脑勺。 用力撞了数下之后,赵平霖突然放声大笑,面目也逐渐扭曲。 他气急败坏大喊道:“你不放过我,我就死在这!我死了,谁都别想好过!你敢违了张大人的意,我看你有几条命,如此猖狂,日后北安王也保不住你!” 赵平霖看着愤怒,言语中却因李公公带的话而有了实打实的底气。 只要想尽办法拖到大将军回朝,一切都有转机。 常晚风看了他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笑了笑,“谁人不知我与韩大人交情匪浅?你不惜以死相逼,牵扯上我,要拉上永安王府做垫背。” “怎么?你以为我若是出了点什么事,韩立言一定会保我,但我是个什么呢?”常晚风收了笑,神色又恢复了往常的神态。 “我就是个筛子里滚来滚去的谷子皮……其中一个,皮子里面有米的众多之一。” “你觉得我这大理寺少卿,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担心我要把世家挨个儿走个遍,所以拼了命的想把我拖下水,成为你们的一丘之貉。” 李公公在外面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喊了几声常大人,赵大人,也没人应,焦急的踱步。 “赵大人,你怎么越活越不长进了?”常晚风只自顾自说着,最后走向赵平霖头顶的位置侧身站着,赵平霖看不到他完整的表情,也猜不到他此刻想着什么。 “这局……从李公公进来这一刻起,我就不想玩儿了,或者说是我太小心行事,给自己找了不必要的麻烦,我们简单点吧,换个玩法。” 利诱不行,威逼也不行,赵平霖听到声音从头顶幽幽传来,一句一句,不急不缓,却激得他头皮发麻。 “想跟我谈条件?” “以死相逼?好啊,那我帮帮你!” 声音刚落,赵平霖听到一道刺耳的摩擦声,随后脖子被抵上了一个冰凉锋利的wu体。 他大惊失色,huang动着身子朝李公公看去,“李……公……wu……” 常晚风左手捂住他的嘴,侧着的身子没有动,眼睛看着门外的李公公,轻声说道:“现在到你了,你来猜猜,我要干嘛?” 说完,常晚风拿着刀的手向下一压,鲜红的ye体在破开的那一处,随着逐渐破开的皮肤扑哧扑哧涌了出来。 刚想仔细看看,就看到了常晚风旁边的台案子,流下淅沥沥的一片红。 他向后退了几步,撞到另一侧的铁栏门,捂住了自己的嘴。 常晚风扔下刀,咣啷一声脆响,开门走出去,李公公被他淡漠的眼神吓得说不出话。 想退却退无可退,他用手指着常晚风,刚指了一下还没说话,又放下,把手背在身后。 常晚风这一刀很慢,很慢…… 慢到让人无法想象,他正在结束一个人的生命,没有丝毫狠戾。 可越慢,越让人看了觉得触目惊心,和手上动作一致的,是他的眼神,始终也淡淡的。 李公公此刻不敢出声,常晚风对不远处守着的狱丞喊道,“赵大人受不了刑,自尽了。” 说完转过头,“大理寺的案子,有劳公公挂心了。” …… 出了大理寺已经快晌午,常晚风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袍,没沾上血,这才准备回府。 世家于皇室,与江山于百姓而言无异。 今日轰台倒戈,明日天下易主,不如一斗米二两肉来得实在。 管他赵家还是林家,反正不是自己家,田铺银财不会凭空消失,最终是你的还是他的,总归不是我的。 这些都是百姓摸不到、看不着的茶余饭后谈资。 他不想要表面的风平浪静,因为暗处的涌动更加让人不安。人人打着太平的幌子,干的都是龌龊事。 第10章 今日来之前他确实没想要赵平霖的命,但也没想到张自成,如此明目张胆。 宦官勾结,结党营私,临城水灾,地方作乱,边洲来犯…… 一个张自成独揽大权也就罢了,如今一个阉狗也敢来干涉朝政。 吃里扒外的东西,也他妈配说话。 第5章 归所 常晚风回府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闻昭差人去巷子口守着,下人见了人影立马回来,去厨房把热好的饭菜端出来。 本来那点由于担心说错话而诚惶诚恐的坏情绪,因为常晚风早上嘱咐过的热汤都消散掉了。 闻昭坐在饭桌前等着,没迎出去,刘妈妈在院子里问,“大人吃过了吗?” “没。” 听到熟悉的声音,闻昭抬眼看过去,是常晚风回来了。 这一看,就是一个怔愣。 “你……你怎么了?”闻昭看着常晚风的眼睛,感觉心里被揪了一下。 常晚风侧了下头,没明白闻昭在说什么。 闻昭站起身,双手自然而然的垂下,又认真看了过去。 那双眸子里带着深不见底的寒意,是刚刚杀过人的痕迹。 但常晚风显然没有意识到。 或许还有些别的,是能牵扯住闻昭心脏的东西,所以才会让人猝不及防的心里紧了一下。 “……你看着不太好。”闻昭又坐了下去,视线却一直没离开,微微抬头看着对面的人。 常晚风:? “我等你用饭呢。” “嗯。”常晚风淡声走近。 闻昭勾了勾嘴角,刚想说话,胃里一阵翻涌,他一只手捂住嘴,“唔……” 常晚风:?? “唔……唔哇……”闻昭猛地俯下身,没忍住吐了出来。 刘妈妈在院子里听到声音,马上跑进来看是怎么了。 常晚风想走近一些去看看,闻昭马上抬起手横过去,阻止住了他的脚步。 “我恶心着你了?”常晚风挑眉问道,心里想的是什么酒量啊?喝一次吐一天。 没听到回答,于是他眉头皱了起来,“不至于吧你闻昭,到底怎么了?” 刘妈妈带着下人,开始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闻昭不好意思的笑笑。 “你身上有血腥味。”他抬起头,脸上煞白,话一说完,就看见常晚风的脸色更差了一些,忍不住撑着桌子站起身想解释,“我只是……” 常晚风看他站起来,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神情有些尴尬。 那退后的动作让闻昭有些不舒服,还想继续解释,可刚一开口,胃里又是一阵翻涌,这回常晚风扭头一声不吭走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等了一上午的人。 但没办法啊,真的忍不住! 他刚出生那一天,被宫女偷偷送出宫外,那宫女是她母后的贴身丫鬟,先帝登基当日,张自成的刀捅进了母后的身体。 刚出生还没吃过奶的孩子,被血溅了一脸,后来是那宫女把他交给了太傅。 他从小就闻不得一丁点血腥味儿,在太傅府也没有接触血腥味儿的机会。 以后要在常府,得想办法练练,闻昭想。 刘妈妈收拾完回来,一下一下顺着闻昭的后背,隔着衣裳能感受到那手掌有些粗糙,劲儿有点大,但是很踏实。 “刘妈妈,常晚风呢?他去哪了?” “大人往后院去了!”刘妈妈给闻昭倒了一盏茶,放到他手上。 “他是不是生气了呀?我不是故意的。”闻昭小口喝着茶,嘴里嘟囔着,“我不是冲着他的,那他也不能就走了呀!” “都不听我解释……” 刘妈妈笑了,脸上深深浅浅的褶子,手里没停下,“闻公子多虑了,大人向来公务繁忙,不是斤斤计较的,许是有其他事情。” “刘妈妈,你真好。” 看着桌上的饭菜,也没了胃口,还是心里不踏实,想出去看看。 常晚风去了后院,就着凉水一下一下冲着身体,没什么表情,就连本来想逗一下闻昭的情绪也没了。 但耳边那句“你看着不太好”还在脑中回荡着,那眼底的平静是他自己的度,平静过后用来丈量他一生的尺子,和用来警醒自己的天枰。那是刻意压制住的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 “常晚风?”闻昭轻声唤他。 闻昭走进来的时候,听到有水声,下意识的轻轻叫了一声,待看到常晚风紧实的背部和腰线挂着的水珠,几乎赤裸着转过身时,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常晚风看着他。 闻昭别过头,“你快转过去!” 常晚风正对着他,不知道有什么可躲的,还是问道:“你都转过去了,我还转干嘛?” “我不知道你在洗澡呢……”闻昭背着身说。 看到闻昭红了的耳朵,常晚风轻笑了一声,觉得心情好了一些,“那现在知道了,还不走?” 闻昭听到身后有细细簌簌的声音,等了一会儿…… 常晚风已经穿上了一层薄衫,袍子还在不远处挂着,他没去拿,也没叫眼前的人,就这么在闻昭背后看着,垂下眸子想了想,叫他,“闻昭!” 闻昭心底一颤,转过了身也看着他。 潮湿的水汽带着体温一点点消失,薄薄的衣裳挡也挡不住,常晚风身上有点凉,他叫完人,顿一下,清了清喉咙,还是喊他,“闻昭!” 第11章 两个人相顾无言,各有心事。 常晚风觉得勒在自己脖颈的绳子变紧了,他想松一松,或是把自己的尺子让出来一些,兴许就会好受点。 “我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常晚风再次开口。 闻昭没接他的话,只小声的问,“你怎么不叫我璟泽了……因为我昨天说错话了吗?” 常晚风有点疑惑,没想起来昨天说了什么,但被他眼中的小心试探而刺痛,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些,率先说道:“好好说话,不许低头。” 闻昭听话的点点头,“嗯,好!我刚刚……” “我曾杀过许多人,就在刚刚也是。”常晚风平静的打断他的话。 闻昭看着他的眼睛,顿时觉得喉咙有些干,问他,“那你还好吗?” 常晚风没回答他,转而问道,“吓到你了吗?” “有点,”闻昭老实回答,又说道,“但我有点难受。” 常晚风看着他,等他说完,闻昭就一句句的说着。 “你不喊我璟泽了。” “早上没看到你,我心里空荡荡的。” “刚才你走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有点不舒服。” “你怕了。”常晚风点了点头,继续着自己刚刚的问题,“那你还要留在我这吗?” “你想赶我走吗?”闻昭笑笑,摊了下手,故作轻松说道,“但我可能没地方可去了。” 话音刚落,闻昭感觉脸上有点凉,他张开嘴,还想继续说,但声音还没发出,就有液体流进嘴巴里,有点咸,他抬手胡乱擦了一下,低头一看,擦了一手的眼泪。 “我……”闻昭惊讶的抬起头,手就在半空无措的举着,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不是经常哭的,你别觉得我矫情。” 常晚风不知道闻昭的泪从哪里来,要流到哪里去,只觉得自己的心随着那些决堤的泪而湿热。 他看着闻昭被眼泪打湿的脸,只说道,“那就继续留在这吧。” 闻昭的泪水还盈盈的在眼眶里,他擦了一下,又擦了一下,好像怎么都擦不完。 “但是,以后不许低头,我的人没有向人低头的道理。”常晚风拿起袍子穿上,没再看他。 眼泪从脸颊一路流进领口,弄脏了他的衣袍。 很多不可名状的情绪涌上来。 至于都有什么,闻昭也分不清,太复杂了。 心底的不安被揭开小小一角,像是寒风冽冽的冬天漏风的房子,窟窿被堵上就能回暖。 那算不上柔软的个性,说出的话却让人格外心安。 闻昭内心徒生惶恐,怕有一天愧对常晚风。 而他只有一条贱命,什么都赔不起,什么都给不了。 太傅嘱托安身于世即可,可他身体里流着李氏的血,这世上没几个人希望他活着。 太傅一句交代,自己这几滴不值钱的眼泪,就换来了个护身符。 常晚风看着不太好,他看到了,那黯淡了一些的眸子让他心疼。 可他什么都不能说,是李氏无能,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让漂亮的眼睛蒙了尘,此刻他有罪。 常晚风朝他走过来,把手放到他的头顶,不轻不重的晃了一下,轻轻说了句,“别哭!璟泽!” 声音在一侧传来,闻昭只要转身,就能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那里面的平静或许淡了一些,或许没有,但他不敢看,只是眼泪不停的往下掉。 往前十几年的李昭,带着那些不明就里的妥善,一起消散在了常晚风这几句话里。 从此以后,他便能坦然接受自己是闻昭这个事实。 常晚风走过闻昭身边,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闻昭拉住了他的衣角。 闻昭没有低头,挂在脸上的泪还没干。 他看着常晚风刚刚站过的那一滩水迹上,仿佛整个人都要溺进去,他轻轻的眨了眨眼,“常晚风,你笑笑。” 常晚风就笑笑,“要不要吃饭去了?” 第6章 初交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府上了马车,闻昭中午哭了一通,待心情收拾完好,眼睛却肿成了桃子,过了好半天,还觉得鼻子酸酸的。 太傅说他性情温润,其实不然。 他有许许多多的小心思,从前身份不同,身边的人对他面上多有恭敬,至于背地里如何议论,他从不真正计较,因为他知道计较无用,更是有一些奇怪的自尊心在作祟,总之没对身旁的人发作过。 他说自己不是经常哭,这话半真半假,他没在人前哭过是真的。 住进常府这几天,一波三折,占了主人的屋子,用了主人的被子,吐了主人一地狼藉,然后被一场毫无预谋的眼泪冲刷掉了心底的不安。 那些不可名状的情绪来势汹汹的涌上来,最终被一双手掌抚下,身体有被抽空的快感,像是重新活了一次。 常晚风轻轻敲了一下闻昭的头,“到了。” 韩立言见常晚风来了倒是不意外,他刚知道赵平霖死了,外面的人都觉得皇宫是密不透风的墙,里面的人可都是能隔着风闻味儿的,没有事能瞒到第二天。 “府上下人忙得饭都不煮了?”韩立言命人备了酒菜,笑着看常晚风。 常晚风哈哈一笑:“你把刘妈妈都送到我那了,我哪能没饭吃呢!” 等下人退去,韩立言随口问道,“晚风,你觉得当今圣上是如何一个人?” 第12章 常晚风不可察觉的顿了一下,没戳破他的有意试探,“这不是我该想的。” 二人对视片刻,常晚风把筷子放下了。 “我把赵平霖杀了,明日进宫请罪去。” “明日……”韩立言用手摩擦着杯子,不紧不慢的说,“没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心里憋着气,不痛快,但天子脚下生杀不是小事。” 常晚风扒了几口饭,应道,“嗯,现在就去。” 说完就要起身。 “……韩大人这话不当问。”闻昭开口声音不大。 常晚风有些意外的看着闻昭。 北安王世子从不是看似温顺的食草动物,他只是有着鄙倪众生的姿态,不屑露出自己的爪牙。闻太傅是先皇授业恩师,但闻昭只是个捡来的孩子,养到了半大年纪,若是没有常晚风,韩立言并不觉得他们二人会有机会接触。 韩立言眯眼看着闻昭,笑了,声音却是冷了下来,“谁说不是呢!” 在闻昭这几日看来,常晚风对韩立言毫无警惕之心,只是没想到府上的管家都是北安王府上的人,血脉相承下,闻昭自然是有敏锐的天份,况且他不喜欢常晚风被明里暗里戳心窝子。 “圣上就是圣上,无论是何人,都是皇帝。”闻昭略显稚气的脸上毫无侵略性,在韩立言的目光下不闪不避。 韩立言点了点头,不思其解道,“闻公子识得大体,我倒是现在才看见,是我眼拙了,那便请公子再看看,我是如何一个人?” “不知。”闻昭老实应着,看了眼身侧的常晚风,“我生逢乱世,得幸被太傅救了一命,大人们看的我看不到,大人们讲的我听不懂,韩大人是何人,我自是不知,但我如今进了常大人府上,他若是祸从口出,免不了要牵连了我,虽然,我这被弃了的命比草芥还不如,但人总是想要活下去的,没有找死的道理。” 闻昭说完,便给自己斟了杯酒,看向韩立言,“是我僭越了,给韩大人赔罪。” 韩立言倒不计较,闻昭或试探或谨慎的这一番话,于他而言总归不是坏事。 常晚风看闻昭杯子到了嘴边,似有察觉闻昭还要继续说些什么,不满,“你给我放下!” 韩立言正倒着酒,抬眼一看,“喝吧!” 闻昭皱了眉,韩立言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架势,他从不信一个外姓藩王毫无野心,但话已至此,也不便说更多,怕常晚风面子上挂不住,悻悻放下了杯子。 常晚风是破坏气氛的高手,一句话把闻昭壮了胆子,想探个一二的心思打了个稀碎。心可真大。 一顿饭吃得不上不下,常晚风倒没真的进宫请罪,因为去传话的公公并未说赵平霖是怎么死的,大理寺的狱丞先一步放了话出去,人人都当是真的,真的假的并不重要,没人深究,也没人愿意去浑水里搅一身湿。 常晚风算计着时日,赵邙应该到了燕回山一带,一进一出,再过几日他就要启程,不需要皇上下旨,得要把赵家的人救出来,朝中武将虽多,但没张自成授意,不会有人离开京中半步,调了几行军马已是极限,赵家就算想出点银子放放血,单看大理寺里面押着的那几户和死得不明不白的赵平霖,估计也都不敢动作。 这大理寺少卿的差事当了多久,他的佩剑就藏着掖着了多久,朝中没有皇帝自己的兵,韩立言想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回去后的几日,闻昭都老老实实在房内呆着,常晚风不需去审大理寺的案子也清闲下来。 “你这写什么呢?”闻昭又是几日不出房门,常晚风一推门就看见书案台上厚厚的一沓纸和旁边的鬼画符。 “抄经书!”闻昭抬头看看,继续低头写写画画。 常晚风手肘支在一边,头歪了一下顺着看,“你信这个?” “跟太傅学的!” 提起太傅,常晚风看了眼闻昭,“不高兴了?” “不高兴什么?”闻昭把新写满的一张纸轻轻举起来吹吹,挡住大半边脸。 常晚风伸出手指,把那纸往下按了下,让闻昭露出眼睛,“那日在侍郎府上,我堵了你的话?” 闻昭不说话,常晚风乐起来,把手搭在他后颈上,闻昭一愣。 “没看出来啊,璟泽这么有脾气?”那只手边说边捏了一下。 手上有一层薄薄的茧,捏得人泛起一身小疙瘩,闻昭不自觉的缩了下脖子。 “这么喜欢抄经书,送你去出家?” 闻昭瞪了他一眼,“常大人没看出来的多着呢!” “哟,这常大人叫的!”常晚风收回手,随意划着那纸上没干的字迹,指尖沾上了一小块墨,“璟泽与我生分了?” 闻昭也不看他,拍了下流连在纸上的手指,不冷不热的说,“我也刚认识大人没几日,有些话当说,有些话不当说,那便还是少说得好!” 常晚风想了想,这夹枪带棒的,还是笑,“你都住进了我的屋子,还不让说了?” “那我走呗?”闻昭也支楞起手肘,学着他的样子拄在桌上。 “你别走!”常晚风站起身又故意手欠的在纸上划了一下,在上面留下一条长长的小尾巴,“我走!” “你去哪呀,常晚风?”闻昭见常晚风真的要走,一眼哀怨,“我帮着你呢,你这人听不出来?” 常晚风挑眉,吊儿郎当的笑道,“我玩儿去!” 第13章 闻昭绷着一张小脸,不重的拍了下桌面,表达不满。 “那我呢?” 常晚风看他绷不住了,再逗下去真要气着了,抬手挥了一下,“跟着我呗!” 快要入夏,天黑得逐渐变晚,常晚风带着闻昭去街上看戏耍,买果脯子点心,挑了厚厚的一摞话本,绕上好大一圈,快宵禁了才回去。 进了府上把买来的东西交代给下人,两人往里面走着,闻昭这才问,“常晚风,当今圣上是个怎样的人呢?” 常晚风脚步没停,侧了侧头,“问我?” 闻昭也看他,不然呢? 常晚风往廊子下一坐,曲起腿背靠着柱子,一脸漫不经心的笑着说道,“璟泽出人意料啊!” 那日在韩立言府上,闻昭一开口常晚风就皱了眉,不论立场,闻昭一个只为求存的身份,就不该说那话,接连几日被磨着性子,又哭又笑的,让他以为闻昭就该是口无遮拦才正常,一时真忘了闻昭是何身份,尤其那言语间从不闪避的眼神还透着些纯真,让他看不真切。 太傅笃定了常晚风软硬不吃,把他架在了张自成即将返京的时日上,他不深究。韩立言说太傅是怕他没那么容易就应,才这么早就将这孩子送来,现在看来,并不全然如此。 闻昭坐在廊子下的小石凳上,说道:“太傅没与我说过。” “怎么说都是你兄弟,问我不合适吧?”常晚风放下一条腿伸到外面随意晃着,“等着我来找你,这几日憋坏了吧?” “随便问问。”闻昭听这话锋不对,抬头看常晚风脸上笑意快散了,心底一沉,“那我还是不问了!” 常晚风继续说道,“那太傅都教你什么了?” 闻昭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问了这么一句,就让他生了疑,也不知道常晚风变脸会这么快,虽然没恼,但就是跟哄着自己一下午的样子大相径庭,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心里也窜起了小火苗,“常晚风,你审我呢?” 闻昭想,真不该操这个闲心。 “哪儿敢呀!”常晚风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认真看着闻昭。 闻昭自下而上看过去,“你挤兑我?” 没听到反驳的声音,闻昭更加坚定重复道,“你挤兑我!” 常晚风低头理了理袍子,扫了他一眼,“日子长着呢,以后且看着吧!” 驴唇不对马嘴。 闻昭不依不饶问,“你不信我?” 常晚风似是无奈叹了口气,“那我就当你是真的,只想在我这寻个安身之所。” 第7章 燕回 常晚风不知道闻昭哪来那么大脾气,这下又是几日都不出房门,只能一日三餐让人送到屋里去,端出来的有时候吃一点,有时候一口没动。 逼得他夜半三更把闻昭落在偏房里的清心咒给翻出来,默念了几遍才能睡着,然后感叹太傅功德无量。 直到常晚风要启程燕回山这日,两人还是没说上几句话。 赵秉文大殿三番请旨,求皇帝派人营救,果不其然没能请来一个兵。 有点能耐的不肯出京,能出京的散官没怎么打过仗,一再推脱,成了规模的土匪有时候比边洲那些外部还难对付,因为他们毫无章法,不讲道理。 没人愿意管,但当老子的不能不管,赵秉文授了韩立言的意找到了大理寺,本顾忌着赵平霖跟他或远或近有些亲戚关系,忐忐忑忑的去求,却没想到常晚风竟一口应下了。 启程这一日,常晚风敲了闻昭的房门,怕他继续下去饿死在他府上。 “气着了?”常晚风把头从门外探进来问。 “哪儿敢呀?”闻昭低头看着话本,阴阳怪气的反问。 “嘿!”常晚风走进来,带着一脸笑。“还真气着呢!” 嘿什么嘿,闻昭现在看他这笑模样有点心烦,也不觉得好看了,不识好歹。 “常大人想起我来了?不怕我跟你打探些什么?” 这句常大人让常晚风笑僵在了脸上,变脸的本领简直一流,当下就一黑,不惯着他了,“闻昭,你有完没完了?” 闻昭把手里话本往地上一摔,指控他,“常晚风,你猜疑我!” 常晚风皱眉歪了下头,走过去弯腰把地上的话本捡起来放到小桌上,开口道,“这世道,谁猜疑谁都不稀奇,这有什么可气的?” “那你怎么不猜疑韩立言?你不是说我是你府上的人?你不猜疑他,猜疑我,你就这么对我?”闻昭问他。 “别直呼大名,叫韩大人!” 常晚风被接连三句问的答不出话,往前走近了一些,轻叹口气说道,“璟泽……我与韩立言相识多年,他行事向来谨慎,若有得罪之处,我代他赔个不是。” 闻昭冷哼,“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呀?” “……我今日要启程燕回山。”时候不早了,几句话下来有头无尾,常晚风词穷的选择休战,还是交代着说,“若是有事,就去太傅府上知会一声,好好吃饭!” 闻昭顿了一下,没想到常晚风是来道别的,问道:“这么快就要走了?” 常晚风松了口气,往前走几步到他身前点了点头说,“嗯,再晚赵秉文那窝囊儿子就要困死在山里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闻昭问。 “最多十日!” 走之前常晚风还是伸手轻轻拍了拍闻昭的头,闻昭抬头看着他的下巴,听常晚风声音从上面传来,“多年前,是韩立言为我爹娘下了葬,他不会害我。若是他得罪了你,我绝不会拦你,但别因我与韩大人生出嫌隙,好吗?” 第14章 闻昭愣了一瞬,心中的混沌逐渐明朗,但还是掩不住有些失落,语气也随之淡了下来,说知道了。 “没不把你当自己人,并非有意猜疑你,你今日说的话我会好好想想。” 常晚风一句句在应着,闻昭心里泛着酸。 末了,只能点了点头。 他是被算计着送来的,面对所有无端揣测都是理所应当。况且自己确实冲动鲁莽,常晚风短短数月便打压着世家人心惶惶,太傅能放心将自己这个烫手山芋交给他,他却从未想过常晚风是个怎样的人,如今看来,他们并不熟络。 常晚风去了趟韩立言府上不出片刻,便甩着马鞭提剑出城,跟北安王府上一众护卫在城外汇合。 四月天本不是雨季,但天公不作美,除临城外还有多地水灾,若是赈灾的粮草都受困,那就不单单是秋后庄稼颗粒无收的事儿了,很多百姓活不到那时候。 此行不单单是要救出赵邙,更要护着赈灾的粮食顺利抵达临城。常晚风并不奔着剿匪做打算,那帮人打起来没完没了,他只想要一块探路的敲门砖,赵邙和张自成的兵都不能死。 自从进了大理寺,常晚风每日两眼一睁就是与人斗法,鲜少出城,那城里的狡猾与冷漠总是相依相生,所以即便是公务傍身并且时间紧迫,城外的风还是吹得他心情大好。 远远的,便看到一队人马,十几个人身着常服在树下等着,其中一人听到马蹄声举目望去,就见远处行来人由远及近,驾着马从他们身前越过。 常晚风拉了下缰绳挑着眉问道,“走着?” 带头的护卫首领站定,抱拳行过礼便率先上了马,“我等领世子命令,特地从王府过来护着大人的!” 说话的人名叫孔修,临行前韩立言有交代,这人是北安王府上忠心不二的,大可放心差使。常晚风看着他,好一个文邹邹的名儿,配上这么五大三粗的体格儿,看着就很难有二心啊! 一众人马沿着蜿蜒而过的小河朝燕回山一带行驶。 小半天过去,人马休整间常晚风这才伸出一只手朝着孔修的方向,“地图带了?” “那是自然!”孔修递过地图,顺势看了眼常晚风的手,心下一叹,不像是打过仗的。目光又游离着看到了他腰间的佩剑,心下又是一长叹,不同人就是不同命! 常晚风察觉到目光,看了几眼地图就甩了回去,找块空地坐下后问道,“北安王府上可有个姓江的?” 孔修慌忙接下呼在脸上的地图,也不恼,惊讶的走到常晚风身旁坐下,问道,“大人认识江忱江公子?” “不熟……”常晚风带着笑问,“他混得怎么样啊?” 后面一护卫听见,紧忙凑过来与常晚风和孔修并排而坐,一起看向正在饮水的马,“江公子可威风着呢!” 孔修无比认同的接话道,“有他在,我们打架保准儿的赢,就没输过。” “打架?”常晚风扭过头看向孔修。 孔修点了点头答道,“是啊!” “怎么个打法?”常晚风问。 孔修摸着脑袋嘿嘿一笑,“江公子带着我们一路从市井混混打到地痞流氓,出了王府那就是我们老大!” 一听到这话,常晚风身边立马又围上几个人上前搭话,“别说流氓,就说府衙上那些暗卫,让江公子闲着无事全给揪出来了。” “说是暗卫,那都是些吃干饭的!” 旁边另一护卫竖起大拇指,附和道,“临出门前,我们老大还教了我们几招保命的招式呢!” 常晚风心里却冷哼着。 行啊江忱,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这是。 “来,给我看看你们老大是怎么教的!”常晚风把手中长剑抽出,仔仔细细看了看剑刃。 其中一护卫也起了劲儿,一跃而起,说道,“那爷们儿就瞧好吧!” 另外的几人纷纷退让,给这二人腾出位置。 孔修把那护卫往后拉了一把,低声说了句什么,那护卫就悻悻的抓了下头。 “等什么呢?”常晚风看着他们两个问。 孔修这时面露难色说道,“大人好歹是官家,这要是伤着……” 常晚风笑了笑,“咱们现在好歹一条船上的,进山之前不互相交个底?” 孔修看拗不过常晚风,只得说道,“那大人切莫勉强,若是……” “点到为止!”常晚风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抢着话说道,若是什么若是。 话一说完,常晚风提剑便向前刺去,那护卫似是没防备,手中的剑一下就被挑脱了手。 常晚风疑惑的看着他:? 护卫面上略显尴尬,弯腰捡起地上的剑就向常晚风腰部刺去,接着是肩膀和手臂,常晚风侧身挡下几招,这剑攻势猛烈,干净利落,有江忱的影子,挺好。 常晚风正欣慰着,就开始感到不对劲,随即不再退防,又是向前一剑,对招的护卫似是被一个巧劲儿击中,小臂一麻,手中剑又脱了手。 他看着自己的手有些惘然,没道理啊! “不玩儿了!”常晚风收剑走向小河边牵马,抬头看了看天,说道,“天黑前得找个能躲雨的地方,走。” 这不交手倒好,几招下来常晚风越想越气。 江忱的剑很刁钻,又快又狠,跟常晚风全然不同,这他也知道。但教人挑衅的打法着实是让常晚风刮目相看! 第15章 这保命呢?打的全是要血不要命的地方,但凡碰上个有身手的,都容易小命呜呼,有人跟着他就是把命给了他,这小子竟然这么胡来。 孔修只见那护卫扔了剑,官家就面露不悦转身走了人,立马上前询问道,“怎么了?” “没事,没事……”那护卫还是不可思议向旁边的几人问道,“你们看清了吗?” “看清了,你把剑都扔了,人家好歹是个官儿,能不生气吗?” “问酒三千,红尘过半……”又有一护卫晃着脑袋出声。 常晚风路过他跟前问,“这又干嘛呢?” 那护卫抱拳恭敬道:“回大人!我要将咱这一路是如何过五关斩六将,途中见闻全部记录成书!等我百年之后,留在我家中祠堂,压在族谱之下!” 常晚风皱着眉…… 皱着眉…… 罢了,总会过去的! 十日,很快的。 这几人心怀不安的牵马跟着常晚风,其中一人解释道,“大人莫生气,咱这就是切磋切磋!” 常晚风气归气,也只是生江忱的气,况且他也不是摆脸色殃及他人的性子,面上缓和了一些带着笑说道,“承让了!” 见常晚风没记挂在心上,几人便放松了些,一行人牵着马刚走没几步,常晚风还是不死心的问,“江忱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对啊大人,这可都是江公子师承祖传下来的功法!”孔修答道。 常晚风“啧”了一声便翻身上马。 真是可以啊江忱!! 第8章 好绿 孔修一行人随着常晚风一路前行,本以为这京城的官谱大得很,就算是个好说话的,也是屈尊降贵下来长见识的,那吃穿住行必然有所讲究。 却没想到常晚风一道上带着他们不眨眼的往前跑,马什么时候累,人什么时候停。 住了客栈也不许他们饮酒,平常吃饭草草吃上几口就催着人赶路,几天下来他们都被折腾的有点扛不住。 “走啊?”常晚风路过正在大树下歇息的孔修,踢了他一脚,“再不快点,十日赶不回来了!” “大人,大人诶,非要十日是为何,十一日就不行?”孔修不情不愿的起身,是真累极了,夜里三个时辰都没睡够。 “不行!”常晚风又折回来看着他,“我吹牛吹大发了,谁知道遇上你们了?” 常晚风是真想给江忱好好立下规矩,手下的人调教的就剩下忠心不二了,一路上没个轻重缓急。 再晚临城又要饿死一批人,但细想想,这其实也怪不上北安王府不知情,因为人人都当义仓给灾区拨了粮。 临城知府齐天川曾托人几番上奏指控张自成目无王法,这才导致多地水灾时唯有临城无义仓对其开放,就连水利防汛相关的大大小小监管官员都被不动声色的撤了下来。 张自成有一谋士名邵元英,另谋礼部国子监柳少卿左右手同时把持朝政,上至君王废立,下至官员提拔,都早在先帝驾崩之时牢牢握在了张自成之手。齐天川的几番上奏可称得上是以卵击石,常晚风虽不认可此做法,但却不得不钦佩。 这多年的权势争斗中,皇帝势力早已被架得空空,有德无权最是无奈,唯剩皇室血脉撑着正统一名,可是非对错,终究全在小人方寸之间。 先帝驾崩后太傅欲辞官被驳,后言京城乃牢笼,困身困心,怪只怪天不仁,子失道。所以前几日闻昭不痛不痒的一句“皇帝是何人”恰巧打在了常晚风的七寸上。 天子帝师,先皇遗孤,配上个常晚风以身入局的身份,怎么看都是容易造反的搭配。 常晚风做事随心而动,看事凭心而论,但心意间总有会有变数,或许闻昭是太傅给他的约束。 一约束顾全大局,二约束不可破釜沉舟。三则是把常晚风斩断的后路拼起来,太傅在为闻昭谋生,也是为常晚风谋生。 这是赶路这几天常晚风想通的唯一结论。 越是靠近临城,越能看到纷纷挂着包袱结队出城的难民,衣不遮体的孩子,瘦如枯枝的老人,常晚风把他们一帮人路上带的大衣和干粮分了下去。 层层包庇下,灾情实况朝中很难得知,赵秉文以为捡了块肥肉把儿子推出去想在御前讨个功,实际城中百姓早已民不聊生,城外匪盗为了活着更是变本加厉。 常晚风不奔着剿匪原因有二,其一确确实实是因为打个没完没了,他如今一个文官没有立场做这事。 其二匪盗也是百姓,食不果腹的日子过得久了,人人都得为着活而做打算。这地儿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与那帮土匪结了怨,恐怕临城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 这不过是张自成的下马威,下马威都算不上,多得是人想去拍个马屁讨个好,这事儿甚至轮不上张自成亲自下令,就能左右成千上万人的生死存亡。 常晚风与孔修一行人连夜奔波,终于在第四日到达了燕回山地界。 与此同时,闻昭终于应了常晚风的话,开始乖乖出门吃饭,没有给刘妈妈脸色。 不过闲下来的时候仍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抄经书,这是他长在闻府多年间为数不多能做的事。 韩立言送来帖子的时候刘妈妈顺带着给收下了,交到闻昭手中时,他还有片刻恍惚。 帖子中写道:常大人手握北安王府精锐性命,临行前特地交代止戈弃矛,前些日未饮之酒,望闻公子赏脸相会! 第16章 看完不禁心中感叹,常晚风个傻子临行前竟然去说了这事,韩立言好个走一退三,那日他眼中的轻蔑都掉到盘子里了,如今还能装成个人…… 是了,韩立言忌惮常晚风! 至于忌惮些什么,闻昭不想琢磨。 他把抄完的经书理了理,便差人给韩立言传信:常大人府上清汤寡水,酒未必要喝,但饭总是要吃! 传了信不禁想笑,韩立言可真是不痛快,还不如直接说,你这个尴尬的养子身份,本就是该夹着尾巴做人的一条贱命,怎么就要不自量力的为人出头呢? 闻昭不想惹常晚风猜疑,或许是他把常晚风想的太简单,亦或是把韩立言想得过于复杂。这些日子时常在想,太傅是为何将自己送到常晚风身边。 安身所……常晚风朝中树敌不少,看着并不安全。 甚至他无法把那日亲口说出自己刚刚杀了人的常晚风,和哄着自己常晚风当成一个人。但却又不知为何,寥寥数日,他便认定了常晚风拿自己毫无办法,只要闻昭花上点耐心,常晚风必定会来求和,等着就行了! 想想就觉得好笑,闻昭抽出一张纸,写道:谋一隅为全局,谋一时为一世! 常晚风!你不是说日子长着吗? 以后且看着?哈哈,跟我玩,等着吃瘪吧! 倒是韩立言,他想谋什么? 不重要,演戏嘛!谁不会?翻翻话本也能领略出一二心得! 赶着饭点儿赴约,闻昭远远就看到了韩立言坐在酒楼二层的窗边,韩立言看到他后朝他挥了挥手。 “韩大人!”闻昭喊过人落座后小二便开始上菜,他说常晚风府上清汤寡水不是假的,那人吃穿用度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韩立言倒上两杯茶,温和有礼道:“闻公子!”算是打过招呼。 “需要客气一下?”闻昭也毫不见外的拿起筷子,点了下就近的一叠小菜,问道:“能直接吃?” “请便!”韩立言看了眼大快朵颐的闻昭和桌上的东西,明白了,笑了声,“刘妈妈是你家常大人点名要去的,晚风口味清淡,京城的厨子不合他胃口!” 闻昭发出长长的一声:哦…… 这不重要,左右都不是自己能管得着的事儿。 “韩大人多虑了,那日是我僭越了!”闻昭搅着勺子说。 “哎……”韩立言叹了口气,似是无奈道,“常大人走之前特地嘱咐,说我惹了他府上的人,他招架不住,让我来给熄熄火的!” 闻昭不自觉的勾了下嘴角,面色可见的愉悦,“常大人的嘱咐这么顶用?” “可不是嘛!”韩立言吃了口点心,甜的发腻,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一口继续说道,“我从王府带的精锐现如今可都在常大人手上呢!” “哈哈!”闻昭干笑两声,说到底他对韩立言倒是没什么不满,只是常晚风那逆来顺受的别扭样给他拱了把火,过了这几日情绪也都消散掉了。 两人正吃着,闻昭就听到身后嘈杂一片,回头望去,几桌客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一处。 “诶?”闻昭看到一抹白影,探头看了过去。 韩立言也顺着闻昭的目光一瞥,就看到林墨羽局促的站在一角,一姑娘跪坐在地,姑娘身旁有一男子试图拉起她,可那姑娘跪地不起满脸不安。 林墨羽在烟花柳巷造就的后脑勺看人本领简直绝顶,没半分犹豫的抬头,便跨着大步朝他们走去。 闻昭跟韩立言此刻出奇的和谐,在林墨羽屁股刚碰到凳子时,互相对视一眼,闻昭问道:“你们家没厨子?” 林墨羽往后瞄了一眼,见刚才那二人已不在了,又左右看看,问道:“就你们两个?” “常大人公务在身,今日不在!”韩立言自然是知道他在问什么,但赶人走的事儿他干不出来,还是让小二添置了碗筷后便问道:“这是唱哪一出呢?” “正跟着我的姑娘,突然要成亲了!”林墨羽如实回答,语气中没有半分惋惜,摇了摇头甚是不解道:“我送她一份大礼,被误以为我是要报复她,她那未婚夫竟吓得取消了婚约,今日偶然遇上,我解释了许久!” 林墨羽继续说着来龙去脉,说完问道:“我像故意刁难的人吗?” “这得问问常大人!”韩立言挑眉说道。 林墨羽笑笑,“常大人还记仇呢?” 这事着实让人感到意外,抓到相好的姑娘背地里头跟别人订了婚,以林家的背景和世家一贯作风,那些纨绔子弟要是遇着这事,给人留了活路便是发了慈悲,头一次见着给情人夫君送宅子的,不怪那姑娘惶恐不安。 闻昭噗嗤一下笑出声,声音愉悦道:“你被人始乱终弃了呀?” 林墨羽“啧”了一声,“话可不能这么说!与人交往图个开心快活,再说这姑娘生得多美!跟着我倒是白白可惜了!” 韩立言客客气气说道:“美丑只是皮囊,更何况凭林公子的家世,说这话未免太妄自菲薄了!” 林墨羽一听,倒是没反驳,只说道:“可惜在下就是浅薄之人,只看得到皮囊,这姑娘聪慧谨慎,善良可爱,我如此浅薄之人,可不敢误人终身!” 闻昭脑子里只记着林墨羽招惹常晚风事儿呢,真是风水轮流转! “韩大人,你请我这顿饭,顺便再给我送个礼?”闻昭问着韩立言,还不等答话便把小窗边两盆绿植搬下来摆到林墨羽面前。 第17章 林墨羽一挑眉,仔细看了看两盆绿油油的花草,笑道:“小心眼!” 嘴上说着,手却把眼前的东西揽得近了一些,丝毫不介意闻昭有意调侃的小心思,然后说道:“这颜色不一样呢!” “哈哈!”闻昭笑得开怀,看着林墨羽说道:“都是绿的,你还要分个深浅?” 林墨羽思索一下,“也是!” 说完又跟没事儿人一样,喊小二加了几碟菜,“常大人最近忙得很?” “嗯!”韩立言应道,并未多说什么。 林墨羽分不出个眉眼高低,继续问道:“常大人最近忙什么呢?” 闻昭撇了他一眼,收了刚刚的笑意,语气中多了些不耐烦,“我看你是真的闲!” “……?” 林墨羽看了眼那两盆花草,浅笑一下,喊来小二给上几两碎银,差人把那两盆花草送到府上。 “闲着无事,过几日世家在京外组了围猎游玩,赏个脸一起?” 闻昭看了眼韩立言,问道:“我与世家公子并不熟络!” 林墨羽点头,“我也是!” “那你差人来常府接我?”闻昭问。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在闻府多年从未接触过这些,况且林墨羽看着没边儿没谱儿,但偏偏让人讨厌不起来,常晚风不在闻昭实在是无趣得很。 “好!”林墨羽答得痛快。 天色不早,结账时林墨羽率先去付了银子,三人便分道而回。 第9章 临城 进了燕回山地界,一看便知此地连绵阴雨已经多日。 远处的山像埋在了云里,高低都看不真切。 “拿地图。” 常晚风往后看了一眼孔修,催促道:“快点,磨蹭什么呢?” “来了来了!” 进山前常晚风把他们的斗篷都给了难民,没成想山里落着不大不小的雨,淋过之后被风一吹就冻得人发颤。 常晚风接过哆哆嗦嗦的地图,一脸嫌弃看着孔修:“你才多大岁数?” “多大岁数也不兴这么受冻啊大人!这风跟练过功似的!” 山里的风吹得邪门,几个人带着斗笠还是被吹了一脸的雨水,常晚风把来之前备着的酒袋掏出来往孔修身上一丢,说道:“一人喝一口,天快黑了,咱们得动作快点!” 说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就转身往山里探去。 按照韩立言准备好的地图标记,这山虽然大,能藏匿多人的地儿却不多,他们得顺着一路曲折往上头走。 厚重的泥土和山石被雨水泡软后走起来并不顺畅,一脚下去一个坑,天快要黑了山路还没过半,常晚风顿时无名火就要往上窜。 他低头看着全是泥的腿,心里骂着赵邙。 回头看了眼走得趔趄勉强跟得上的孔修,心里骂着江忱。 孔修实在是顶不住了,一说话上牙磕着下牙,“大人,你不冷吗?” “……我冷你脱了衣服给我?” 说的什么屁话呢!这天谁能不冷! 孔修走近一些的时候,常晚风一把薅着他的领子往侧边一甩,说道:“走这边!” 孔修脚下一滑差点踩空,踉踉跄跄扶着山壁站稳,待抬眼看清四周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 这是个洞,隐秘在山路里竟然没半分潮气! “这燕回山还真是有点意思!”常晚风自顾自说道。 他刚刚只看到了洞,想顺着地图标记点从洞窑里走,没想到这洞里这样的! “生火,烤烤衣服!”常晚风把火折子从怀里掏出来递给孔修,“差不多干了就得继续走,多休息少说话!” 月光照在山腰里,周遭都是漆黑一片,唯独亮着的一小团火光也被几件衣裳包得满满当当。 洞里干树枝有限,孔修把烤了半天也只把外袍烤了个半干,他看常晚风衣裳还贴在身上,便拎起来走到常晚风身边道:“大人你穿我的!” 他说得恳切,常晚风无声叹息:“得了吧,你穿着。” 说完又把浸了雨的地图拿出来看,伸出一根手指在上面点来点去。 稍作休整后,众人穿着快干了的衣裳,精神头儿也都足了许多,便即刻再次动身。 常晚风打头阵,孔修等人紧随其后,一行人在燕回山内错综复杂的洞窑中穿梭。 这些废了的洞窑四通八达,常晚风按照地图描述的位置一个个边找边探。 他进山之前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处地方。 他们找的并不快,洞里不着光亮,带来的火折子大半都湿掉了,常晚风虽然嘴上没说,但吹了一天的山风还是有点不舒服。 “都他妈给老子去死!”一道声音响起。 常晚风被这突然响起的一声吓了一跳,甩了甩头看去,便对上远处黑暗中一双发了狠的眸子。 他眼睁睁的看一个巨物朝着他们飞来,一丈、一尺、一寸...... 太快,太近,一口大缸? 常晚风刚想侧身疾步躲开,想到身后有人,只能借力撑着山壁身手敏捷的向上一跃,曲起腿把那口大缸顶了回去。 那口大缸落地后咕噜噜滚了几圈,随后一片叮当声和嘈杂的脚步声同时响起,有兵靴的声音。 扔出巨型暗器的那人在愣住的间隙看了看常晚风,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就扭头跟追上来的土匪打成一片。 孔修从常晚风的的肩头看去,大喝一声:“大人小心!” 第18章 常晚风没防备身后…… 他本就不太有防备身后的习惯! 突然被孔修往后猛的一带,磕到成片凸起冒着尖刺刺的山石上,划得后背生疼。 被雨水浸了一天的衣裳阻不了多少摩擦,常晚风伸手往后背上一摸,摸了一手的红。 他揉了揉膝盖顺势往旁边石头上一坐,撇了眼扔大缸的赵邙。 与此同时,北安王府的一众护卫忽压压的上前也跟土匪们打成一团。 常晚风站起身提剑准备着,他们在洞窑里长长的一条岔路口,实在不好施展动作。 但他真是怕极了……他怕江忱教出来的人打起架来不分敌我,再伤着赵邙和张自成的人。 定眼望去,前面土匪的穿着和兵差不同,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但孔修带头正打得兴起! 土匪就算再是野路子,也架不住人多,这么大的动静若是招惹更多的人来,就很难脱身。 孔修他们那一刀一剑砍得人浑身是口子,常晚风忍不住在后面问道:“你们这是玩儿呢?” 孔修听到声音连忙退后几步,侧着头在常晚风耳旁喊道:“大人您往后头去,刀剑无眼,这可不是切磋比试,别伤着您!” 常晚风往旁边躲了一下,抽出长剑顺着孔修让出的位置便向前攻去。 那剑在黑暗中穿梭向前,借着透进来的微薄月光映出点点星芒。 只一瞬间,十几个土匪便倒在地上,脖颈同一处被划开血条,死透的没死透的都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唯剩岔路口的一人刚刚被赵邙挡住了视线,看此情形大喊着逃跑,常晚风把手中长剑向前一抛,力道之大,逃跑那土匪顷刻间便被一剑穿胸挂在墙壁之上。 众人皆是膛目结舌。 常晚风越过赵邙,握住剑柄往上一提将剑抽出。 赵邙在旁边瞪着眼睛掩不住的诧异,尤其在他对上常晚风那丝毫没有显露出杀意的双眸时,口中一句“常大人”还未叫出来,就失了语。 惊的不只是赵邙,一路同行的孔修等人面面相觑。 单从外貌看常晚风这个人,就在进这燕回山的上一刻,在这一剑刺出之前,谁都想不到他也是个能杀人的,只当他是个纨绔子弟出来历练历练。 只有在路上被打掉了剑的护卫豁然开朗。 “这不就完事儿了?”常晚风面色不善,收了剑看着孔修问道,“你们玩儿什么呢?” 还不等人答话,他转过身在兵差里寻了一圈儿,又问道:“赈灾的粮食在哪?” 赵邙凑身上前面对常晚风说道:“都在山外面呢,藏起来了,我们拼着命护住了!” 常晚风眯着眼看了赵邙半晌,点了点头,这才介绍着自己身份:“大理寺,常晚风!” 不得不承认,刚才那缸扔的劲儿是真大,撞得膝盖半天没缓过来知觉。 要不是冲着赵邙把赈灾粮草护住了,常晚风今天高低都要把那缸运回他老爹面前讨个说法的。 孔修把路上剩的少量干粮拿出来,有一些泡了水后很难分辨出是什么,被困了几天的人也都没那么多讲究,大口大口吃着。 赵邙说了藏匿粮食的位置,被土匪追的时候都扔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废地窖里,他们不是被抓进来的,是被赶着进来的。 常晚风交代孔修和赵邙一早就在临城口放粮,他准备去见一面乔天川便立马返京。 这趟在张自成的兵眼前露了脸,虽然没有过多交谈,但不出多日,京中必定会有人向张自成禀报此事。 “大人,不打了?”孔修听常晚风交代完,心中不解,“就走了?” “打个屁!” 这回答让孔修十分意外,兄弟们可还没开始展身手呢! 常晚风看着他,又伸手摸了把后背,没好气儿的说道:“再打临城的百姓要饿死了!” 一帮人摸着黑原路返回,赵邙往前走到常晚风身旁恭恭敬敬说道:“多谢大人搭救!” 常晚风侧过头看过去,微微点头,没有搭话。 但赵邙毫不在意,继续说道:“我们被追进来的,没成想进来就出不去了,大人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你老爹求我来的。”常晚风从怀里掏出地图。 赵邙有些错愕的看着常晚风,恍然大悟! 竟然有地图! 算是办完了差事,返程的路就轻松不少,孔修不免心中疑惑,问道:“大人一身好武艺,怎么是个文官?” 常晚风看了他一眼,“有何不可?” 孔修不知怎的,觉得常晚风返程的路上冷淡了不少,也没好意思问下去。 到了临城天已经亮了,虽然雨停了,但云还在压着。 分别之时常晚风思索了一会儿,看向孔修,犹豫过后还是问道:“在燕回山里,若是打到最后惹来更多土匪,你该当如何?” 孔修似是没想到常晚风会问这个问题,他抓了抓头,不知如何作答。 打的时候打红了眼,没想那么多。 “这就是北安王府精锐?”常晚风皱着眉,语气中情绪难辨,“你们比土匪还不得章法。” “精锐……因为你们是江忱带出来的人,旁人喊一声精锐你们就觉得自己技高于人?” 常晚风声音不大,也并不严厉,可身旁的人都噤了声,“我能杀十人,但不能杀百人,这不是炫技玩乐,燕回山土匪规模上千,若是把人引了出来,不是所有人都像江忱一样有本事脱身。” 第19章 一向大条的孔修听懂了。 他们王府自家兄弟之间私下也总有较量,但归根结底江公子不是他们府上的人,精锐一评只是沾了光儿,他作为总领,先是因为自己在江公子那里偷了师而沾沾自喜,而后先入为主的认为世子要他们护着的定是纨绔子弟而显露两下身手,至始至终出来历练的都是他们。 孔修仔细回想,抬眼看到常晚风依旧湿答答贴在身上的衣裳时,面露愧色。 他失魂落魄的叹气…… “回去告诉姓江的……”常晚风翻身上马还想交代些什么,末了顿了顿,叹口气还是说道:“罢了,等我日后亲自同他说。” 他不知道江忱在北安王府半年都教了王府护卫什么,但说到底,还是他这半吊子师父失了职。 善恶是非总在一念之间,江忱剑法少时便有大成,少年得志最忌自大自负。 常晚风的平静是他心底的度,但阿忱还没找到衡量自己的度。 常晚风心想,阿忱要回来才行了。 孔修与赵邙二人开始在城口放粮,等着临城府衙派人来替。 齐天川正撑伞走进府衙内,便迎上了刚刚进门的常晚风,他眼睛瞪大看了看,似是觉得不可思议,随即隔上一段距离就跪了下去。 “常大人!大人!”齐天川激动得发颤,“下官真是不知该如何作好!” “齐大人莫慌,我这不是来了!”常晚风往前快步走着,就挂了个斗笠,衣袍紧贴在身上,上前去扶起齐天川,说道:“我来见你一面,就是为了让你安心!” 齐天川碰上常晚风淋了雨又吹风后冻得冰凉的手,立马喊到:“快去备热茶和换洗衣裳!” 常晚风挥挥手不以为意道:“齐大人不必多礼,义仓拨不出粮食,这一趟耽搁了许久,我来晚了!” 齐天川立马应道:“不晚!不晚!” 第10章 赤燕 常晚风顶着大理寺的官职押着粮食过来,齐天川一时不知改如何感激,命人准备厢房和饭菜,话还没说完就被常晚风拒绝回去,只交代着城外已经开始放粮,等府衙派了人把王府的人替下去,他便要即刻返京,临行前只要了桶热水和一身衣裳,就匆匆出了城。 临城的风雨吹不进京城,哪怕再高的风浪一波又一波的拍上来,消退时也终会卷走只有岸边人才看得到的脏污,再留下点点斑驳。 有志之人怀揣着正义,在愤慨中束手无策,然后沉默、最终泯灭。小人得势,倚仗权贵之下,脚下踩的是无数黎民百姓的尸骸,他们命如草芥。 临城的热茶索然无味,常晚风手中毫无筹码,能送去的只有粮食,甚至要掐着日子才能送到,爱民亲民却止于至善,这是北安王府的道,也是韩立言的道,这场善事并不纯粹。 而常晚风像是一柄利器,有着最尖利的刃,偏偏生了颗柔软的心,还长出些难以掌控的骨血,整个人充斥着矛盾,可想刺痛这样的人太容易了,容易到几具饿死的尸骨就行。 这是韩立言给他的警醒,而乔天川只是面镜子,上面映着无谋无算,任人宰割。 凡事都有因果,如果远处家乡那两座爹娘的坟是他的因,那么这一年的处心积虑便是他的果,欠下的东西总归是要还的。 韩立言是充满了耐心的猎人,面对猎物总是不留余力的倾入心血,常晚风从不去想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他只管把自己交出去,并且装作一无所知。 而太傅像是一艘大船,载着先帝遗愿,不惧风浪。 这是一场需要无限耐心和默契才能达成共识的等待。 或许是风雨真的把常晚风吹昏了头,他少见的装了回人,难得想了些从前不去想的事。 但人不好当,常晚风在马背上颠簸,尤其是看到赵邙竟然在城外等着自己的时候。 “常大人,我等候你多时了!”赵邙兴奋的挥手。 常晚风:“……” 这一刻常晚风又莫名的想江忱了,如果韩立言是猎人,那江忱八成是个屠夫,做事总喜欢一劳永逸,并且永绝后患。要是他见了那口缸,估计一脚就能给赵邙踹吐血,再补上一句“去你妈的”。 想着想着,手就不自觉地摸了下膝盖,看到赵邙手里还拎着燕回山地图,好像等他的时候翻看了很多次,揶揄道:“等我呢?” “他们在前头先走了,我怕大人你路上无趣,特地在这等着的!”赵邙把手里东西塞回怀里,也上了马,隔着一小段距离又从怀里掏出个热乎的饼递过来。 常晚风没看清那是什么,出于本能接过后,先愣了愣,皮笑肉不笑的哈了一声,“行,走吧!” “多谢大人了!”赵邙又重复一次。 这趟行程很仓促,赵邙被赵秉文赶鸭子上架给弄了出来,在极有限的时间里都不清楚要跟谁一起办差就出了门。张自成的人不好带,一个个主意头儿大得很,被土匪追得四处乱窜的时候更是半分体面都没有,早上在城门口常晚风对着孔修说那一番话,别人不晓得,但赵邙是真有心得,那帮土匪是真多,见了有官家送粮,不由分说就上来抢。 常晚风不知道赵邙在想什么,淡淡问道:“你暗器呢?” 看赵邙有些茫然的样子,常晚风又抬手比划了一下,补充道:“巨大的那个!” 明明是句玩笑话,但常晚风没笑,赵邙也没敢笑,他尴尬的咳了一声,似是突然想到些什么,一拍大腿,说道:“那帮土匪还真不是人,据说那口缸都是在施粥的铺子里抢来的,我本想着出来的时候给还回去,结果给忘了!” 第20章 常晚风轻笑出声,扭头看过去,感觉赵邙这人也还看得过眼。 而且长久以来见惯了想十句说一句的,偶然一见脑子不太灵的,还挺有意思。 两人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往前行,在赵邙提到他爹给他许了媒婚事的时候,常晚风这才想起闻昭,嘴角不自觉的勾了勾,不知道闻昭有没有好好吃饭。 常晚风心想,得治治闻昭,这样下去可不行,心中恍然生出“边界”一词,闻昭的眼泪纯不纯粹他不知道,闻昭的目的是否简单他问不出口,但一个绊子一个坑,逼着他上门求和两次,没这道理! 他一边颠簸一边想着…… 闻昭这人应当是吃软不吃硬的,偶尔脾气大了些,但是好哄!毕竟养在太傅身边多年,太傅度量大,任性一些实属正常!虽然有点小心思,但敢在韩立言面前造次的,朝中都没一二,归根结底也是为了自己出头,这事儿不能怪他。 闻昭:为什么不猜疑韩立言?你不是说我是你府上的人?你不猜疑他,猜疑我,你就这么对我? 猜疑?好像是有那么一瞬。 这种情况下谁猜疑谁都不稀奇?是这样的吧! 那闻昭究竟在气什么呢?他想不通! 但毫无疑问,猜疑一词尤为扎眼,短短三句话中出现的次数极为频繁,看来与之相关的话以后只能想想,不能表露。 常晚风轻叹口气,摇了摇头,他家中并无兄弟姐妹,如今要带个孩子,太傅给了他个难题! “大人!回了京想在御前讨个什么赏?”赵邙问道。 常晚风有些意外的看着他,感到头皮一紧,而后带着笑说道:“……功劳都算你的,我不要!” 话说完他就骑着马往前赶了一赶,与身后的人拉开些距离……还讨赏呢?义仓都不放粮,他们上赶着跑这一趟,这赵邙真是跟他老爹一样聪明! 赵邙看常晚风走在前头的背影摇着头,有些发愣。 不可察觉的两两对比之下,心中暗叹老爹想让自己出来办差这想法真是失算。 “赵邙。”常晚风突然喊他。 赵邙顺着声音往前面一看,就见常晚风已经翻身下了马,蹲在地上不知在看什么,他也停下往前凑过去。 常晚风用手摸着地上的马蹄印,又回头看了一眼,赵邙挡住了他的视线,于是他就侧侧身看去,不知何时路上出现了许许多多印子,深深浅浅一层盖着一层,是通往京城的方向。 一股强烈的不安顿时涌上心头,赵邙显然也察觉不对,往常晚风的视线处又凑近了一些。 常晚风这人有个毛病,是真讨厌有人挨着自己,视线挨着也不行。接触过他的人只要是盯着他看,或者凑太近,不论场合无一例外的都会被他怼回去。 他真想不明白,都大老爷们儿,在这看什么呢! 此刻赵邙凑的实在太近了,还没洗澡。 常晚风往侧边躲了一下站起身,前后看看…… “我们要加快速度了!” 不安,略感心慌,可再急都没用,该走的路一步都不会少。 赵邙虽然脑子里面没二两肉,但也觉得这事情不寻常。 又是一天一夜,快到京城的时候赵邙颠的胃快要吐出来,为什么是胃呢,因为他没吃饭。 赵邙不知道常晚风在想什么,说他急吧……一路上也是不着调的说着话。说他不急吧……饭没吃上两口,将近两天没合眼,就是玩儿命的往前赶。 “大……大人,等等!”赵邙在后面往马背上一趴,停下的时候顺势滚下去,“得歇歇!” 常晚风拉着缰绳停下马往回退了几步,空隙间捏了捏自己的胳膊,也没下马,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赵邙。 “我们不歇,马也要歇!再跑下去马要累死了!”赵邙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连汗都没抹一下,掐着快冒烟的嗓子说,“就歇半宿,明儿中午肯定能进京!” 常晚风看他那样,没过多犹豫,下马找块干净的空地也往地上一躺,他本想着往前再走一百里就能换马来着,但赵邙跑不动了,马也跑不动了,没办法。 常晚风想用手拍下地面,示意赵邙看过来,还没拍下去就听到马蹄声一片,马上侧过身向远处望去。 “赤燕军……” 原来他们二人抄着小路,竟然赶到了前头。 “啊?”赵邙没听清常晚风说什么,他头晕眼花的,抬了头才听见远处有声音。 “是赤燕军。”常晚风面色凝重的重复道。 赵邙看着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部队,问道:“这能看清?” 常晚风又是往回一躺,一副累了的样子,“我认得那马蹄声。” 是张自成班师回朝了,幸好不是别的事! 不是一年,不是三个月。 …… 幸好个屁。 好日子到头了。 常晚风忽然觉得这次出城就像大理狱中压着的待审犯人出来望风。有点恍惚…… 第11章 围猎 常晚风一走就是十日,京城的天就在这十日间逐渐生出些燥热来,闻昭在府中闲闷,整日睡得天昏地暗。 到了围猎的日子,林墨羽一大早就去了常府接上闻昭,二人坐着马车奔城郊围猎场去。 起初被邀约时,他倒是难得兴起,但真当被刘妈妈大清早就叫醒的时候还是一个头两个大,不免顿时就有些了些悔意,太早了! 第21章 当然,林墨羽也不是十分想去参与有关世家子弟的活动。 眼见国子监和兵部一批一批的向朝廷举荐学生上去,围猎便也被当成能够崭露头角的大事儿,而林墨羽只是想向自己老爹表明一下……对于上次被大理寺少卿告状告到家里一事,他是发自真心的已经悔改,并且希望能解除他宵禁不能出门的禁令。 围猎场上气氛热烈,只有闻昭和林墨羽找了个小山头的阴凉处席地而坐,互相对望,此刻都不知道对方是来干嘛的! “不去玩玩?”林墨羽在一旁问。 闻昭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直呆呆的盯着二人前方某一处,“我困……” 倒是围观的一群身着灰白袍子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在一阵喧哗后,闻昭指着他们问道:“他们都是谁呀?” “国子监的学生。”林墨羽抬头瞥了一眼,点点下巴示意另一处,轻哼出声,“那是国子监的柳少卿,跟你家常大人比差了一些。” “你是真的烦……” 闻昭抬眼望去,那群学生的不远处是有个黑袍青年,束发银冠,眉眼清冷,嘟囔道:“你总盯着常晚风干嘛呀……” 林墨羽余光看到闻昭皱了眉,忍不住笑,“多好玩儿呀,害得我这半月都出不了门!” “你怎么没邀韩大人一起呀?”闻昭把膝盖曲起来驾着胳膊问林墨羽。 林墨羽嗯了一声,“他太正经了!” “可我也是正经人呀……” “你比他强点儿!” “……” 闻昭不说话了,目光盯着围猎的几批人马,跑起来卷起一阵阵沙尘,后倾取器,手起箭落,正看得出神,就被一阵骚乱引去了视线。 若是非要在闻昭和林墨羽身上找点相似之处,那就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 但此刻引起骚乱的一群人,却是朝着他们走来,林墨羽眉心一跳。 一袭阴影从高处笼下,二人同时抬头,柳少卿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前,那张清冷的脸上带着些莫名的压迫感,林墨羽随手掸了掸袍子,站了起来。 已经接近正午,原本背阴的一小块儿地也晒进了光,林墨羽身上泛起一层薄汗,他抬手扯出腰间的扇子晃了晃,看着对面的人,这才不紧不慢的说道:“柳大人!” 柳少卿撇了眼还在地上坐着的闻昭,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离,冷哼一声,“林公子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林墨羽面色不变,并不当回事,只看了柳少卿一瞬,用扇柄轻轻点了下闻昭肩头,便迈步欲走,不想却被柳少卿拦住了去路。 他对上柳少卿投来鄙夷的目光和围住他们的一群护卫,愣了一下。 前些年林墨羽入过仕,任职礼部,干的就是柳少卿那差事,可没干上一个月就受不了每日早朝,随便编排个理由就跑了。 在他眼中,这柳少卿呢,持才傲物,但应当也有些志向,这些年在国子监提拔了不少寒门子弟。 柳少卿想建功立业,争上一番作为,他们二者道不相同,话不投机,或许是自己老爹在朝中结了仇怨,林墨羽并不想去逞什么口舌之快,随即开口问道:“柳大人这是何意?” 柳少卿将目光移到闻昭身上,闻昭侧目,以为是林墨羽惹上了什么风流债,对上打量的目光略有不解之意,但眼中丝毫没有怯懦,也皱眉看着他。 柳少卿轻笑出声,问道,“你就是新到常大人府上的人?” 闻昭顿了一下,对“新”这一字很是不满,但也知道了这是奔着常晚风来的,他冷声说道,“是又如何?” 柳少卿冲着身后说道,“带回宫里。” “想把我带进宫里的,你是头一个!”闻昭看着已经走近的持刀护卫,声音有点高,转头看了眼身边围了一圈儿的人,又看了看柳少卿,说道,“你眼中可还有王法?” 柳少卿先是面色一僵,随后笑了,摇着头退后几步。只见他抬了下手,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口中说道,“王法……” 闻昭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林墨羽猛地一拽…… 惊讶间看到一支弓箭直直的朝他射过来,那速度快的惊人,他完全不知该如何躲。 就在那弓箭射中闻昭的一瞬,忽然一道身形出现挡在他身前,一柄利器闪着寒光急速从上至下切过,兵刃相触的瞬间发出刺耳的声音。 闻昭还被林墨羽扯着,本能的向后退,又马上被另一只手拉住领口错开身,险之又险的避开。 与此同时,那柄利刃寒光一转,只片刻间,柳少卿就被剑抵住了脖子。 闻昭抬头看清了人,眼睛一亮,眉眼目梢都愉悦起来,“常晚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现在!”常晚风反手握剑站在柳少卿肩头一侧,微微转头看向闻昭,目光在他身上游离半刻,沉着声音问道,“受伤了吗?” 常晚风刚一进京就听说世家围猎,原本返程的路上遇见赤燕军返京,就心底隐隐不安,谁知道来了围猎场一抬头就看见一枚冷箭,心脏都吓得被揪了起来。 那箭若是射中,闻昭得多疼啊,又要哭了! 闻昭看他这一身行头,显然是还没回府上,但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原则,就着话本上演戏的心得,眉头立马一皱,又退一步滑坐在地上,声音委屈得不行,轻声说道,“常晚风,他欺负我!” 林墨羽在一旁点头。 第22章 常晚风看这二人顿感无奈。 柳少卿的目中无人只是密布的权势大网下小小一根丝线,一不留神就会被扯进去吞个尸骨无存,想要保命,就得在这带着倒刺的网里划出一道口子。 能忍,不能退。 一众护卫提刀就要上前,柳少卿抬手示意他们退下,而另一侧手持弓箭的几人却把目标瞄准了闻昭。 常晚风扫了一眼,转回头,注视着柳少卿,声音冰冷,“柳少卿,你动我的人,我就要你的命。” “要我的命?”柳少卿似是觉得好笑极了,缓缓说道,“这话敢说出口,你好大胆!” 常晚风低声说,“可你…已经在我头上放肆了。” 在旁人眼中,常晚风临城这一趟莫名其妙,既无皇上下旨,也无大将军授意,柳少卿总要抓上个他手底下的人,逼他去一趟国子监。可为了个府上养着的孩子大动干戈,本就得不偿失,他眼睛微微眯起看向常晚风,转而问道,“常大人怕不是在大理寺呆腻了!” 常晚风听到这话却笑了,垂着眼睛看他,“少拿大理寺的官职给我扣高帽子。” “不仅如此,今日我便挑明了跟你说……”常晚风贴近了一些,剑刃紧贴他的脖颈,侧头看过去,“但凡我府上的人日后出了半点意外,我都会认定是你国子监动的手脚,柳大人回去且烧上高香,盼着我府上这孩子出了门别磕着碰着,不然……你看我有什么不敢。” “常大人路途奔波,想必是累坏了!”柳少卿感到脖间一松,常晚风已经把剑拿远了些,有些意外,他摸了摸脖子,似笑非笑,“那不如常大人跟我走一趟,咱们聊聊别的!” “别了!”常晚风感受到有兵靴的声音由远及近奔着他们而来,那声音不大,他把剑收回鞘内,“如柳大人所言,当真是累坏了!” 就在这时柳少卿说道,“那可就由不得常大人了!” “怎么?柳大人一向奉公守法…”常晚风顿了下,放缓脚步向后退了几步,余光看到柳少卿微仰的嘴角,也笑了下,继续说道,“主人回来了,狗才要叫了吗?” 这声音不大不小,引得身旁几人纷纷侧目,柳少卿眼中一瞬间就现了杀意。 下一刻常晚风便发觉他故意暴露在一侧的视野中有人越来越近,他转头间便跟正在走来的张自成目光碰撞在一起,果不其然……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林墨羽拉起闻昭,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这是常晚风第一次见张自成,这个朝中手握实权的大将军,手持金戈,眉宇间透着肃杀之气,不怒自威,他带着仆仆风尘而来,这一眼就让常晚风的心沉了下去。 “少卿,何事需你如此操劳,亲自带人出来?”张自成虽年过六旬,但一开口却中气十足,此时赤燕军不知在何处,只有几名近卫在身侧。 柳少卿微躬行礼,毫不意外张自成出现在此地,说道,“这恐怕要问问李公公了!” 话一说完,多日不见的李公公从众人身后走出,跪在地上诚惶诚恐说道,“大将军,奴才办事不利,交代出去的话……这……”犹犹豫豫间,他将目光探向常晚风。 常晚风看了眼李公公,率先开口,“赵大人确是自尽,此事已过多日,只怪大理寺的刑狠了些。” 张自成迈着步子走近了些,看向常晚风,问道,“你就是常晚风?” 在锐利如鹰的眼神之下,常晚风深吸一口气,转头也看着他,不卑不亢答道,“是!” 就在常晚风点头的方寸之间,寒光一闪,张自成拔刀便捅向李公公胸口,李公公瞪大双眼看着众人,倒地抽搐之时依旧面上布满惊恐之色。 “姓赵的既是自尽,那便是李公公冤枉了你。”张自成无事般擦着刀,问道,“我还听说,是你在燕回山救了我的赤燕军?” 常晚风低头撇了眼溅到袍子上的血,点了点头。 张自成对柳少卿说道:“那今日之事功过相抵,少卿,你看如何?” “大将军大人大量,但……”柳少卿一向心思敏锐,他越过常晚风看向闻昭,“这人,我要带走!” 张自成忽然伸出一只手压向常晚风肩头,那手力气之大,先是半边肩膀麻了一下,随后顿时胀痛,随着下压的力度,常晚风本能的稳了下身形。 待站稳后,常晚风身子立马一僵,脑中只觉得这一下坏了事儿,随后握紧了拳,对张自成说道,“下官教导无方,府上的人冲撞了柳大人,还望柳大人莫要计较!” 张自成面朝着柳少卿,又顺着胳膊看过去,突然大笑出声,看着心情大好,说道,“罢了,少卿!” 而柳少卿挑眉盯着常晚风,摸了下脖子,即便是大将军开口,他仍不想这么轻易就此揭过。 就在僵持不下间,一道声音响起…… “张大人!”韩立言从山下快步走来,侍从在侧,站下后举手投足间十分谦和有礼,“晚辈北安王之子,见过大将军!” “北安王……”张自成思索一瞬,问道,“你老子近来可好?” “家父身体抱恙,没能在途中迎大将军回朝,晚辈在此道一声抱歉了!”韩立言说完便瞟了一眼常晚风,见他无事才松了口气。 张自成挥了挥手,声音粗旷,“无妨无妨!” 韩立言微微頜首,微笑道,“大将军今日刚刚返京,晚辈设了酒宴招待,不知是否唐突,大将军可愿赏脸?” 第23章 张自成虽无意拉拢藩王,但主动示好岂有推出去的道理,随即说道,“你有心了!” 赤燕军返京一事,朝中大多数人是不知的,就连韩立言都是听探子上午报了信才得知。上万军马突然驻扎京外,校场住处都要报上兵部户部,虽说走个形式即可,但张自成碍于明面儿上的尊卑,仍得进宫面圣。 本该热热闹闹的围猎,众人看了一番戏后也都带着大小消息纷纷道别。 人一散开,韩立言立马对常晚风说道:“受累了!” 闻昭还伫在原地,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张自成的方向。就是他,是他杀了母后。 常晚风回身便看到闻昭涨红了的眼眶,他伸出手摸了摸闻昭的头,问道,“受委屈了?” 闻昭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了一缓,轻声说道,“没有。” 一直没出声的林墨羽看着常晚风和韩立言,由衷的说道,“刮目相看!!!” 这句刮目相看不是假的,林墨羽看男子和看女子没什么区别,耍的心机手段在他这里统统不作数。他心想:真是能屈能伸!为了投诚可真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下次若是被发难,直接报上北安王府的名号!”韩立言伸手拍了拍常晚风袍子上沾着的尘土,说道,“今晚接风宴记得要去。” “赤燕军会慢我一步进京,张自成疑心太重。”常晚风揉着肩膀晃了晃,说道,“我要见他,不能用大理寺的身份,需要个契机。” 韩立言挑眉问道,“算好了的?” 常晚风低头看了眼袍子上沾着的血,没有说话。 “常晚风!” “嗯?”常晚风回头。 “常晚风……”闻昭又重复了一下那名字,看着他,颤巍巍的声音在嗓子眼儿里发出来,“对不起……” “说这干嘛?”常晚风皱了皱眉,伸手把他的脑袋掰过去,“你在我跟前那么作,我都没碰你一下,还能出门让别人欺负了?” 第12章 无召 边洲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太平,但张自成打着战事大捷的旗号回来,自然有办法把一切消息阻隔在外,朝中自始至终都没有收到过战事相关的折子,赤燕军浩浩荡荡突然返京,为的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京城中不管官员还是世家,没人不为名利,有人惶恐不安,自然就有人夜半无声的拍手叫好,但此刻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对一切闭口不提。 韩立言要穿针引线,将大家绑在同一条船上坐穿到底,常晚风就必须是那根锋利的针。 “几天没睡了?你这脸色跟做贼了似的!”韩立言递过一瓶药油,“路上听到张自成返京的消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也不全是。”常晚风伸手接过。 外袍褪下,露出一大片肩膀,青紫得离谱,常晚风看了看,“啧”了一声。 真倒了霉了,他从没这么狼狈过,浑身上下没个好地方。 “你背上怎么了?”闻昭在站起来在一旁出声,他靠得有点近,头发有意无意的碰到了常晚风的脸上。 常晚风愣了一下,偏身躲过,轻声道,“别靠太近,沾了血。” “后面怎么了?”韩立言也探了下身子去看常晚风露出来的背。 “啊……” 才反应过来。 常晚风轻哼一声,挑着声调,“北安王府上人才辈出。” 韩立言挑眉问道,“怎么了?” 这一路上心里骂着他们,都已经骂累了,突然问怎么了,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立言…”常晚风衣服就耷拉在腰间,沉默了会儿,说道,“阿忱要回来才行了。” “上次不是还说要让他磨磨性子?”韩立言一笑,似是无奈,“真是没人能治得了他了!” 上次提起让阿忱回来的弦外之音常晚风愣是没听出来,现在一想,这是翻着花儿的告状呢! 由于这是他第一次身体力行的感受到江忱教人的可怖,韩立言话里话外的调侃语气听着都变顺耳了,常晚风咬着牙挤出几个字,“我真得给江忱立立规矩!” 韩立言一听,喊江忱大名了,这下收了笑,别人不知道这个规矩是怎么立的,他可是清楚得很! 起初刚进京城的时候,江忱也是跟在常晚风身边的。 但那段时间操心大理寺的案子,走访调查,常晚风忙的整天不着家,就把江忱扔给了韩立言,美其名曰护他安危。 江忱就成天跟着韩立言屁股后面混,皇上没有皇嗣,那时国子监已由柳少卿亲自安排教导,太师闲来无事整日的往户部跑,喝茶赏月饮酒作乐,时间久了韩立言也有点招架不住。 本想着俩人都挺烦的,那就让太师教导教导江忱吧! 不出两日,江忱不满戒尺责罚,便往太师的食盒里投虫子,太师铁青着脸找到了户部。 经此告状一事后,江忱非但没有悔改,还将太师的一则书卷中“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愣是给改成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死他个老匹夫”。 太师直言孺子不可教,常晚风那时忙着抄世家理线索,头脚不沾地,回了府上倒头就睡,韩立言也是不敢多说,怕他分了心。 谁知又过不几日,江忱就去户部后面的假山抓兔子烤着吃,结果走了水,把袍子都烧没了半截袖子。 第24章 有公公传报的时候,韩立言吓得一身冷汗,宫里走水,非同小可,若是有心之人拿来编排,便是死罪。 韩立言立马带着江忱前去请罪,幸好火势不大,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况且北安王世子都求情了,皇帝不好苛责太多,只说少年心性,把人带回去赶紧换身衣裳吧…… 那晚江忱不知在府外晃悠了多久,愣是没敢回去,就去了韩立言府上。 常晚风回府的时候早已过了宵禁,公职在身自是没有太多束缚,他黑着一张脸,江忱却没在,更气了! 那一晚江忱被常晚风拎着从韩立言府上一直打回来,韩立言拦都拦不住,他都怕江忱被打断了气儿…… 想着……想着…… 韩立言看了眼还在擦药油的常晚风,也犹豫着想开口问问这一身伤都哪来的。 “晚风啊……” “嗯?”常晚风抬头。 “那个……” 韩立言清了清嗓子,还是说道,“你下手太黑了,可别让我看见第二回了!” “不让你看。”常晚风认真说道,他擦不到后背,索性放下了药油,“这趟出门,我别的都不提防,就怕间接死在江忱手里。” 韩立言想想,还是冒了身冷汗,“你那一顿打,怕是阿忱半个月都没起来床!” “没边儿的事儿!”常晚风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笑,“他抗揍呢,你不知道,第三天晚上就偷着爬狗洞出去抓鸟了。” 韩立言笑着摇摇头,“也就你还治得了他了!” “谁治谁啊,我看是他治我吧!”常晚风把衣袍穿好,鬼使神差,突然看着闻昭问道,“你怎么跟林墨羽一起玩儿去了?” “啊?”闻昭一脸茫然。 “嗯?” “就……就答应了呗!”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答应了,转而想想,还不如不去。 “我给你添麻烦了吗?”闻昭摸了摸鼻子,想起自己故意倒地那一下,“我好像让你受委屈了……” 常晚风失笑,受什么委屈了?他没觉得…抬手招呼刘妈妈备点酒菜,转头说道,“有好好吃饭吗?” “有的……” 闻昭也说不清自己怎么就说出这样一句话,但他见了常晚风有些低眉顺眼的样子,不管是对着谁,他都觉得心里难受。 韩立言跟侍从交代着晚上接风宴的事宜,就准备回府上准备请帖,张自成回来的突然,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准备,但给人脸面就要事无巨细,便回了府上。 他走后下人手脚麻利的上菜,晌午他们人一进门,小灶上就开始煮了汤,刘妈妈知道常晚风喜清淡,经过这么些日子,也对闻昭的口味略知一二。 菜七七八八的上,二人围坐在桌前,闻昭给常晚风斟了杯酒,他接下也没碰杯,自顾自喝了一口,然后转过头看闻昭吃饭。 看他前面的饭菜没怎么动,倒是小糖水喝了大半碗,常晚风站起身便把自己的糖水推了过去,然后抬起胳膊看着随性的挥了下,闻昭看他像是有话要说,就凑了过去听,那声音轻轻的,“多吃点!” 闻昭一愣,耳边泛起一层小疙瘩,痒痒的。 常晚风说完抬腿便走了,返程路上没怎么歇息,要去接风宴免不了还要折腾半宿,他得去歇会儿。 闻昭吃过饭,琢磨着常晚风背上还没擦到的伤,看他房门都没关,就想去看看。 刚一进门,就见常晚风趴在床上脸埋在臂弯里,听到有人在门口,迷迷糊糊的没睁眼也没抬头,声音被压成了一条线,脸对着门口的方向:“璟泽,你来了!” 闻昭把手里捏着的药油藏在袖子里,三两步走了进去,抿着嘴说道:“我来了呀!” 过了会儿,常晚风勉强睁着眼,正了正身子,问道:“怎么了?” 闻昭看他一副懒懒的样子,就噗嗤一下笑出声,问道:“常晚风,你在外面是怎么唬人的?” “让我睡会儿吧,璟泽!”常晚风支起身子倚在床边,把头靠在一侧,“真的很累了…” 闻昭还是没走,捏着药油瓶子不知怎么开口。常晚风一言不发的看过去,然后伸手揉了几下额头,拿他没办法。 “瞎唬呗!”常晚风叹口气搭话,摇了摇头幽幽说道:“怕死的要他命,怕穷的抄他家,怕没落的拿他官职。” “……璟泽,你怕什么?”常晚风突然问。 闻昭:“我?” “嗯!” “……” 这要好好想想,怕什么呢,闻昭想了半天,他没什么可失去的,也不知道自己都能怕些什么。 “怕死?”闻昭问。 常晚风没什么精神,沉沉的笑了声,“问我?” “我也不知道……”闻昭摇摇头,眼中有些无辜,“我不知道我怕什么呀!” “挺好的!”常晚风低下头半晌无言,想起张自成走的时候闻昭瞪着眼睛红了的眼眶,心中种种猜测被串成了线,身世,死因,困境,在常晚风脑中呼之欲出,他沉声说道:“别难过,我会杀了他。” 闻昭一瞬间就明白了,他惊讶的看过去,常晚风是怎么知道的? “也许一年,也许两年,总之不会太快。”常晚风直视闻昭,“等等我好吗?” 闻昭木然点头,又马上摇头,勉强笑道:“我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 “我明明恨透了他……”闻昭顿了顿,似是无奈,手中的小瓶子被他漫无目的的拨动,“可我又不想报复他。” 第25章 “我来做,你不用想那些,也别去恨。”常晚风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你想要什么,说出来就可以了!” 常晚风平时看着多能唬人呀,现在却说这话。闻昭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上次因为一句话俩人几天都没说话,他可能明白常晚风的意思,但迎着他的目光,就是不敢去求证,最终只能喃声说道:“常晚风,你不用为我做什么的。” “璟泽,你以为太傅让我护着你,就是给你口饭吃就行了吗?”常晚风头还靠在床头,垂下眼睛的时候睫毛虽遮住了眼中神情,但面色却有些萧索。 “璟泽,”常晚风沉默了一下,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声音不大的说道,“回程的路上我想了许多,你说我猜疑你,我不辩解,确实有那么一瞬,但我这人与鬼打交道久了,这次你别怪我。” 闻昭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但还是有意回避之前的话,可看到常晚风有些认真的样子,心中微动,他挪了下身子把胳膊搭在小桌上支起下巴,眼底有笑一闪而过,说道,“那这次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但你要是再惹我生气,你说该怎么办?” 常晚风一愣,往下斜了斜身子,撑不住了,喃声说道,“好困……璟泽,别欺负我!” 第13章 接风 韩立言将宴摆在了京城最大的青楼里,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为了逮林墨羽的。常晚风一觉睡到天快黑才出门,刚到就见林墨羽正往里走着,这回带了府上护卫。 那人一打眼儿也看见了他,又往后面看看,“自己来的?” “你怎么也来了?”常晚风缓了步子边走边问。 “韩大人那帖子发得满京城都知道了。”林墨羽一挑眉,在心里搓着手,说道,“我来看看,听说今晚有唱曲儿的呢!” 常晚风摇了摇头,径直走了进去。 “晚风?”声音从一侧响起,柳少卿在门口向后看了看,笑得阴晴难测,“怎么一个人来的?” 常晚风眉头微微皱了下,却看了眼走在后面刚进门的林墨羽,而林墨羽当真是独自上去小楼找了个听曲儿的好位置,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想着与你亲近些。”柳少卿也上去找了个空位坐下,正对着林墨羽,拍了拍身旁空位对着下面说道,“常大人叫着未免太生疏了!” “那我是否要唤你一声少卿?”常晚风抬头看上去,笑道,“以后有得是机会亲近。” 言罢,他扫了一眼那空位,抬步向他对面走去。 “嗯?”林墨羽看了眼已坐在旁边的常晚风,不正经的笑道,“这会儿知道我好了?” 酒杯递过来,常晚风顺着看过去,二人对视一眼,上次见面还是他想探探刑部口风,此时气氛虽谈不上古怪,总还是有些不自在,但在围猎场林墨羽扯着闻昭避开冷箭的时候他是看到了的,想到此常晚风轻笑出声。 “常晚风!”林墨羽别开眼,“我有时候看不懂你。” “你才见我几次?”常晚风举起酒杯轻轻碰了一下他还握在手中的银杯,发出一声脆响,“看懂我做什么?” 此时人已七七八八到得差不多了,林墨羽扫了一圈儿,没见到什么有意思的,继续说道,“真真假假的!” “哪有那么多真真假假!”常晚风喝完杯中酒,捏着小杯一下下轻磕桌面,说道,“今日谢过了!” 林墨羽有些意外的看过来,见他心情不差,问道,“你觉得这柳少卿怎样?” “林公子还关心这个?”常晚风笑几声,反问道,“那你觉得国子监如今如何?” “不熟。”林墨羽如实答道,“国子监近些年倒是提拔了不少寒门子弟上来,但这柳少卿偏偏跟在张自成身边,怎么看怎么别扭。” “别扭什么,都是油锅里扒了层皮的东西。”常晚风又兀自喝了口酒,“进去了就熟了。” “当然别扭啊!”林墨羽转了转眼珠,笑着说道,“这柳少卿怪好看的,跟着张自成我觉得不顺眼!” 常晚风感觉跟他没话聊,三两句就能扯到这上头去。 正谈话间,席间忽然肃静,此时天已完全黑了,这青楼位置极好,每到了夜里皎月当空就对着门口,众人起身向门外看去,韩立言走近招呼着,“张大人里面请!” 张自成身着轻甲,显然是出了宫就直接来了,还未回府上,与他同行共有三人,其中一人面上覆着半截金色面具,只露出一截下巴。 “今日乃是私宴,为张大人接风洗尘!”韩立言引着张自成上座。 侍女从两侧楼梯布上酒菜。 “既是私宴。”柳少卿问道,“可有点北安王府上珍藏的东西?” 韩立言与张自成一同落座,众人纷纷上前寒暄过后,一道帘子拉起,将张自成与其他人分隔开来,他离朝已一年之久,自然是要借着这私宴将场上众人探个大概,帘子一拉便是摆明了今日大小是非一概不论,这一趟只是给北安王府个面子而已。 林墨羽不着边际的瞄了眼帘子,此刻只想赶紧开席,柳少卿这人一点亏都吃不得,最是斤斤计较,便说道,“自然是要美人在侧!” 这时候旁人若是说上这么一句,那便是下了柳少卿面子,偏偏话从这么个浪荡公子口中说出最是般配。 “人呢人呢?”林墨羽又补上一句,似是急不可耐。 这时下面的小台子已上了姑娘们抚琴奏乐。 第26章 “林公子身旁伴着这么个相貌的。”柳少卿笑着说道,“还想要什么美人呢?” 常晚风听了噗嗤一笑,换了副面孔,他看着柳少卿说道,“柳大人说笑了,林公子这心思可不在我身上!” 林墨羽睨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哦?我看未必。”柳少卿眯起眼看过去,常晚风借势杀人那作派现下想想还是记忆犹新,转而说道,“怕不是晚风心里头有了人……但你府上那孩子眼神可是凶得很!” 虽有歌儿曲儿相伴,但两人中间毕竟隔了些距离,言语间声音并不小,何况柳少卿本就是有意为难,离着近的人也是半看好戏的心思观望,怪只怪常晚风之前得罪人太多,原本有北安王府的名头撑腰,现如今韩立言却跟张自成一同坐在了帘子后面,自然是没一人出来打圆场,就连林墨羽的有意开解也被他夺了话去。 “一窝里养不出两种崽儿。”常晚风放下筷子,说道,“少卿,你看看我?” “这么一说我倒是忘了!”柳少卿一拍额头,“常大人,你那剑锋利极了。” “少卿。”常晚风倒了杯酒,笑道,“我还当你说想与我亲近些是真的,怎么不唤我名字了?” “这不是才想起来常大人的剑,可不敢了!”柳少卿伸手打了个响指,便有几名护卫应声走近,“何不今日趁着人多,给大伙儿耍耍,找点乐子?” 常晚风目光随着走近的人面上笑意快散尽了,还是沉了沉性子说道,“今儿这场合不合适。” “今儿这场合正合适!”柳少卿冷笑着说道,“难不成常大人得有你府上那孩子拍手叫好才行?” “若真如此,我便差人给他请来!” 常晚风抬眼,越过走近的人看向柳少卿,声音沉了下去,“我那剑锋利得很,可是招招要人性命的。” 他赌张自成听了这话不能再装聋作哑,燕回山一招毙命就是做给张自成看的,救了他的人,他张自成就必然要管这个事儿。 果不其然,帘子从里面掀开了。 “晚风!”韩立言在张自成旁边坐着,招手说道,“还不来给张大人问个好?” 常晚风起身走去,没再管身后的事儿。 “张大人。”常晚风垂首恭敬道。 张自成一言不发的盯着他,半晌凛声道,“抬起头来看看。” 常晚风应声抬头,看到身旁那戴面具的男子目光微动,他不自觉皱了皱眉,熟悉,这感觉太熟悉了。 那人面具下似乎遮挡住了一块伤疤,但只在余光中显现的那半截脸看得并不真切。 常晚风不得不承认,刚刚那一瞬他对柳少卿起了杀意。而彼时的他并不知道,他眉眼中偶尔不小心透出的锋利,尽管平常用着刻意的散漫伪装,也还是能被张自成捕捉。 张自成是锐利的鹰,绝对的权势下,他的眼中只有猎物。驯服不温顺的猎物,正是他毕生的挑战。 唰—— 无情的刀刃伴着一声脆鸣破开此时沉闷的空气。 毫不花俏,刀锋像悬着的月勾。 常晚风绷紧了身子,忍着没躲。 这刀好快。 随后一泼污泽掠过。 手背上被划出两道已在渗出血珠的印子,割裂的刺痛,但并不难耐。 他低头看去,两道不算浅的伤痕交错,是一个十字伤口,却染上了点斑驳的墨迹。 “晚辈鲁莽。”常晚风只这一句,没问其他。 在帘子遮挡下,这里已与这青楼任何一处彻底分割,外面的曲乐尤为刺耳。 韩立言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皱了眉,回想起围猎场一事,便是应了那句打狗还要看主人。他看着那伤口心中像是被压下巨石,一时间难以喘息。 “鲁莽……”张自成丢了刀站起身,打量着他,目光如炬,“我看你倒是能忍。” 这话言下之意无人不知,他想听常晚风说说,究竟有什么目的,先是抄了世家,杀了赵平霖,却又偏偏去救了赤燕军,现下如此隐忍偏偏要在众人眼下与他的人互相掐着。 张自成坐到如今位置,早已不屑明里暗里的打哑谜,他看不懂的事,只用最直接的方式求证即可。 可常晚风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就站在那看着他。他不说话,韩立言也就不好为他开脱,只能在一旁观察看着。 张自成此刻意识到,常晚风不是那些桀骜不驯的纨绔子弟,这一刻他眼中的隐忍与锋芒交错,在平静的目光下频频流转,他更像藏锋的剑鞘。 也就是这一刻,相互凝望间,常晚风看到了张自成眼中强大的征服欲,仿佛在说:这个人,我要了。 目的。 达成了。 应该是吧,一块敲门砖远远不够,信任来之不易,显然他现在没有。但还是庆幸张自成什么都没问。 行为的目的,常晚风自己都很难解释得通。 随心。随欲。 越飘越远。 他此时才觉得,赵平霖或许不该死那么早,昏暗的光线中他用余光在心底一遍遍临摹着手上的十字伤口,这将会是一生的印记,他为自己的一瞬间的权衡买了单。确实鲁莽。 第14章 营苟 酒终人散。 韩立言忙着给最后一波儿习惯了夜夜笙歌的世家公子安排住处,常晚风就顺着空隙自己走了。 张自成没有再多为难,常晚风倒也不急,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只是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柳少卿,常晚风甚至想趁着黑揍他一顿也行。 第27章 宵禁过后街上已是空无一人,他也不该走的,但还是溜了出来。 “常晚风!”林墨羽斜靠在马车里用手搭着小帘喊他。 “怎么了?”常晚风脚步没停,略有疑问,那马车便走得缓了些在他身侧,“你怎么也走了?” “我得回府上,我老爹看我看得紧呢。”林墨羽把脑袋往外面探出一点,“送送你?” “那你还不快点回去?”常晚风情绪不高的说道,“你自己走吧,不用管我。” “常大人翻脸无情!”哼着声说完这话林墨羽就坐回去,暗自感叹,可真是犯贱啊!没再给常晚风说话的机会,催着马夫就跑了。 常晚风看那径直走掉的马车,想到些什么,不自觉就笑了下。 止不住的猜测,林墨羽看不懂常晚风,说真真假假,他分辨不清,反之也是一样,林墨羽这人像是时时刻刻都大敞着把自己亮相在众人前,看着风流又浪荡,寻常的事儿激不到他,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不恼不怒,温温柔柔的样子。 可他是刑部尚书独子,世家多年纷争下林家依旧能独善其身坐稳第一的位置,这样的人绝不会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常晚风不会拿剑去劈木头桩子,再多的招儿也得有人接才行。但林墨羽像是个打乱拳的,真真假假,搭他才最配,没准儿哪一下就真能把老师傅打死。 常晚风得了一种叫做韩立言的病,心里想着:这人能用吗?能碰到林墨羽的界限在哪? 待反应过来也是被自己惊得一身冷汗,简直病得不轻。 笠日。卯。 永安二十三年。早朝于明太殿内。 日色未临,文德帝身着龙袍于龙椅之上。 百官跪见呼万岁,御炉烟袅起起浮又沉。 礼毕,呼声起: “启奏皇上!”张自成侧步至大殿中央,说道,“世家那几户在牢里压着多日了,再不放出来,恐怕下官难以跟诸位交代!” “张大人何必要跟他们交代?”声音从一侧响起。 林汉书也移步至中央,行礼后斜眼睨着张自成继续说道,“律例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受贿行贿,该当何罪?” 文德帝双手驾于龙椅之上,居高临下看着一众大臣。他身旁服侍的太监低头小心呼吸。 “哦?林尚书是如何定的罪?”张自成目光渐冷,沉声说道,“大理寺还没审,刑部就定了罪,怎么如此新鲜?” “那不如听听大理寺审出了些什么。”文德帝环视殿内,此刻帝王威仪尚在,“常爱卿,你是如何看?” 常晚风行礼后说道:“微臣以为…该审的都审过了,确实并无充足证据。” 言罢便行礼低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文德帝眯眼看了常晚风半晌,问道,“诸位可还有异议?” “皇上,不可!”林汉书急切地说道,“若是大理寺不能审理,便交由刑部来办!” “什么时候皇上要听了你林汉书的令?”张自成站直了身子,一双眼睛像是要吃了人般盯向林汉书,冷声说道,“你眼中可还有尊卑?” “你……你……” “大将军与常爱卿所言甚是。”文德帝冷哼一声,言语间分辨不出情绪,摆了摆手说道,“那便放了吧。” 林汉书退回步去,不再争论。他看向常晚风,眸中意味不明。 常晚风却目不斜视看着前方,没有任何回应。 早朝散后,常晚风惦记着回趟大理寺,一转头就跟韩立言打了个照面儿。 “晚风!”韩立言目光向下撇去。 常晚风自然是知道他想说什么。 “没事。”于是他看似无意的甩了甩手腕,“手上,不是别的地方。” “他在羞辱你。”韩立言抬起头看他的眉眼,沉着脸说道,“昨夜散了后找你半天……就算你躲开了,也是人之常情。” “那又怎样?”常晚风不以为意,“就是要让他无从问起。” “王府上有位房姓先生,最擅补皮做相,我差人传信让他进京。” “恐怕难了,等他死的那一天吧。”常晚风思索了一下,又问,“召阿忱回来了?” 韩立言点头,继续说,“可……” “韩立言。”常晚风打断他。 “别啰嗦。” 常晚风毫不在意张自成怎样对待他,耍心思搞路数,在无往不利的上位者面前不值一提。 在他看来,那眼神是鹰,可惜再能耐也是个畜生。若想拿下它的爪牙,就要先成为爪牙,直接又直白的告诉他,收了我,你不亏。 没有目的,消除把柄,得到信任。 但……没有目的是不行的。 常晚风回府刚好赶上了饭,他闻着味儿往里走着,“刘妈妈,今天吃什么?” “你回来啦?”闻昭听到声音跑出去,笑吟吟的。 “嗯!”常晚风也笑着看过去,“回来了!” “我都饿了,常晚风!”闻昭走过去常晚风身边又跟着他一起折回去。 常晚风伸过手去要摸摸他的头,问道,“等我呢?” 闻昭本能的走慢了步子,像是要把头送上去似的,等近了后看那手伸过来的时候,他止不住倒吸口凉气,一脸不可思议,“你手怎么了?” “……” “有人对你用刑了?”闻昭盯着看,但又不太像,他皱紧了眉。 第28章 “扯哪儿去了?”常晚风放下手,还是没摸上去。 闻昭跟着他走到屋内,刘妈妈就布上了饭菜,常晚风坐下喝了口茶,说,“我饿了!” “是谁?” “璟泽!”常晚风把面前的小糖水往闻昭那边一推,“吃饭。” 闻昭还在盯着他,不肯罢休的样子。 常晚风轻呼口气,垂眼看着前面的饭菜,觉得自己真的拿闻昭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办法都没有。为什么要问呢? “问这干嘛?”常晚风不懂。 但闻昭看上去眼眶又要红了,这次又是气什么呢?还是想不通。 “张自成吗?”闻昭幽幽地问。 常晚风顿了下,没说话。 闻昭的注意力全在常晚风身上,这么心软的人,就该被藏起来好好对待,这一身的伤,是为什么呢? 哦……差点忘了。都是该死的李氏不作为。 于是常晚风的伤变成了他的心头刺。一个个像巴掌一样拍在他的脸上。 而常晚风的不在意或是故作轻松让闻昭更疼了。常晚风身上有着官职,更何况没人会不在乎身上被刻上这种东西,这比被扒光了示众还丢人。 常晚风,你还笑? 笑个屁啊。 闻昭心里泛着酸,眼圈红红的,看上去亮晶晶的。 侮辱,嘲讽,可笑。为什么呢?凭什么呢? 于是他又改了主意,张自成,你去死好了! “我又有点想报复他了。”闻昭把脸转向门口,默然片刻后,才冷哼一声,“他该死。” “哟!”常晚风往前倾了下身子,本想看看闻昭是不是又哭了,要逗逗他,但看到的却是一张略显伤痛的脸。 常晚风心一颤。 弑母之仇,恨是应该的。又觉得自己要开玩笑的想法不合时宜。 “别急。”常晚风掰了下他的脑袋,又往下按了按,让他能看面前的小糖水,然后还是晃了下他的头,说道,“他早晚要死。” 闻昭借着常晚风手上的力气回正了脸,就在那手要拿开的时候,却被一下拉住了。 常晚风疑惑的看着闻昭:? 在他的目光之下,闻昭看着还没完全结痂的伤口,和略显脏污的墨迹,低头轻轻吹了一下。 常晚风感觉头皮一紧。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操!” 他脱口而出,飞快把手抽了出去。 常晚风问:“干嘛呢?” 闻昭一愣,手上空空如也。 他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简直惊呆了,抬眼看着常晚风,声调都变高了,“常晚风!你骂我?” 常晚风咳嗽一声,“没…没有啊……” 闻昭气恼的看着他,脸都红了,抬脚就要走,“我才不管你了。” “哪儿去?”常晚风眼疾手快的把他扯回凳子上,“饭还没吃呢!” “吃什么吃?”闻昭说完觉得自己没什么气势,又补了一句,“吃个屁!” 常晚风把勺子递过去。 没接。闻昭站起身又要走。 “璟泽……”又被拉住。 闻昭顿了一下,眼眶微红,却在常晚风看不到的地方勾起嘴角偷偷笑了下。 “干嘛?”他回过身板着脸问。 常晚风若无其事的搅弄了一下碗里的汤,一只手还拉着闻昭。搅了会儿,啪嚓……把勺子放下了。 “我不是骂你,你刚刚吓了我一跳。但我想……应该不是因为这个。”常晚风问,“为什么生气,可以跟我说吗?” 常晚风有时觉得闻昭像是难以沟通的小兽,时而透着天真,时而有些顽劣,但又时刻保持着警戒。会生气,会逃跑,但就是不会好好说话。 “你不想说,我不逼你。”常晚风把他拉过来坐着,看着他的脸,耐心说道,“生了气可以发脾气,但不可以走。可以吗?” 他真的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好脾气都用在这上面了,出了这个门要是出点什么事,真就没人能管得了了。 “可以吗?璟泽,回答我。”常晚风说,“若是不可以,也要说出来。” 常晚风就这样一直看着他。 终于,过了半晌。 “……可以。”闻昭点了点头。 常晚风松开手,准备吃饭。 “疼吗?”闻昭睫毛轻轻眨了两下,自嘲的笑了笑,跟刚刚偷笑的时候全然不同,而后说道,“常晚风,别受伤。” “可以吗?”闻昭问。 常晚风看着他,有点奇怪。 或许不是有点,是很奇怪,闻昭奇怪,自己也奇怪。 为什么呢? “……不回答我吗?”闻昭又问。 常晚风想了想,说道,“好。” 第15章 赴宴 六月天总是变幻莫测,前一刻晴空万里,下一瞬就电闪雷鸣,终于在一场大雨过后,京城的天算是真正开始热了起来。 常晚风这些日子都没怎么往大理寺跑,甚至早朝都告假了几次,整个人彻底松散下来,平日除了去韩立言府上蹭蹭饭,就是带着闻昭出去玩。 期间还遇上林墨羽,一同饮了次茶。林墨羽似是不知他之前在朝上给林尚书下了个绊子的事儿,总之什么都没问,跟没事儿人一样东扯西扯。 本以为还要闲着这么一阵儿,赵家的帖子就送来了。 “赵家哪位送来的?”常晚风看了眼,又翻过去看了看背面,问刘妈妈。 第29章 帖子上只写道:念燕回山相救,望常大人赏脸! “是赵家二公子送来的,送帖的人刚走!”刘妈妈有些壮,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 “知道了。” 刘妈妈把手上托盘放低了一些,犹豫着说,“闻公子这汤还没喝……” “还没起?”常晚风问。这都快晌午了。 “一早是起了。”刘妈妈有些担心的说道,“但这送去三次了都没吃,这会儿又睡下了!总这么睡怕是对身子不好,也该出去走走!” 常晚风随意看了眼,他太挑口了,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有些东西也不是一直不吃,今天吃明天不吃……总之全凭心情,闹的常晚风也不敢惹他,说什么都由着他去。 “没事儿。”常晚风站起身说道,“我去看看。” “唉!”刘妈妈应道,又说,“那这汤我再去热热!” 常晚风端起来三两口就喝完了,又把空碗放回去,说道,“做点新的给他。” 闻昭裹着被子睡得正香,前一日跟着常晚风出去城郊骑马,疯玩一天,睡醒一觉后感觉身子要散架。天有些热了,他睡得发了一层薄汗。 常晚风走进屋后倾身看了看,伸手拿起床边得帕子给他擦擦,又把被子往下扯了一些。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也没急着喊人,歪过头就这么站着看了会儿,瞧着睡梦中放松下来的这张白净的脸,心像是豁开一道小口,有些东西从这小口子中进进出出。 正看着,闻昭眼睛睁开一条缝,常晚风一愣。 好在闻昭又闭上了眼,哼唧着翻了个身,然后把被子给扯上去了。声音黏糊糊的,“常晚风…是你呀…” “璟泽,别睡了!”常晚风坐在床边有些好笑得看他的后脑勺,觉得闻昭还是睡着的时候最乖,他笑笑说道,“带你出去走走。” “你不起来,我就自己出去了!” “……去哪呀?”闻昭懵懵懂懂的撑着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带上我嘛!” “去赴宴!”常晚风看闻昭迷迷糊糊的样子,就想抬起手揉一下他的脑袋,突然想到些什么,身子微僵,又放下了,“快点,我等你!” 抛开帮忙的情分不谈,按着礼节礼数,这宴怎么也都要赵邙的老子来请,赵邙一个小辈儿,御前带刀多年也没个混上个一官半职,挂着临时的腰牌整天在宫里晃荡,除去这时局下实在没他落脚的地方,大概率就是他这脑子不太好的原因了。 “常大人!”赵邙小跑着出来迎,“我过了好些天才送请帖,大人不生气吧?” “怎么着?”常晚风边走边挑着眉毛问他,“你爹避嫌?” 赵邙尴尬笑笑,跟着常晚风往里面走,好像他才是来赴宴的,抓了抓头说道,“这不是……” “请你就请点好的,我们家孩子挑嘴得很!”常晚风打断他,进了酒楼四周环顾看看,才满意似的点了点头。 这时赵邙才看到常晚风身后跟着个少年,淡紫衣袍,干净的面庞透着些天真,眸中似有星辰,也微微笑的盯着他看。 “今日也不只是我……”赵邙犹豫着说道,“我本来送了帖子就回了,谁知半路被拦下了。” 常晚风略有疑惑的问,“什么意思?” 赵邙也不多解释,带着二人就走近厢内。 一进屋常晚风就见了一张长得跟张自成有七八分相像的脸,他面不改色的坐下,拍了拍闻昭的背,闻昭就乖顺的坐在他身旁。 张辛拢过身旁女子调说道,“美人长得倒是带劲儿。” 说完就在那肩上重重的捏了捏,身旁的两个姑娘细皮嫩肉的,被捏的皱了眉,哎呀一声就躲开了。 “操!躲我?”张辛暴怒起来,把身边那姑娘一推,瞪着眼恨不得咬碎了人,骂道,“别他妈以为有几分姿色就横到了爷爷头上。” 随后拎起酒杯就是一摔,砰的一下过后紧接着瓷片七零八落的破碎声响起,屋里屋外突然安静下来。 桌子上的酒菜被砸了个稀巴烂,赵邙被惊得吓出一身冷汗,况且今日本就是他要宴请常晚风的,中途遇着了张辛,非要跟他们一起,还说订好酒席先来等着,他也实在没法推脱。 常晚风也没搭话,坐在那摸了摸闻昭的头,示意他别怕,随后转头看着赵邙。 赵邙愣了,他不知道前些日子常晚风在围猎场的事儿,对上常晚风的眼神,脑中只映出在燕回山的样子,但左左右右都没法得罪,一脸局促不安。 而张辛早早就封了将,在边洲驻守多年,天高皇帝远,出了京城是谁都不服,养的一身匪气,回了京城连个陪酒的妓子都敢给他摆脸,心里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不听话就扔出去!”这变故来得突然,赵邙定了定神说道,“别他妈在这碍眼。” 边说边挥手把两个姑娘往外赶,自己也跟出去找人来收拾这一地狼藉。 张辛是脾气暴,阴晴不定的性子,但也不是个没完没了的,刚才那杯子一摔后也有点后悔,像是在别人面前露了拙,本意今日是来看看这常晚风是何方人物,能让他爹在家中提起一二次。 “常晚风?”张辛往椅背上一靠,眯眼瞧了一下,故作镇定说道,“我就这脾气,各位别见怪。” 闻昭听到有人提常晚风名字,就打起十二分精神,还不等常晚风搭话就抢着赞许,“你刚才摔那一下!真威风!” 第30章 说完还拿起一个杯子比划了一下,张辛看过去,那脸有点眼熟,但眼中透着真诚,让他有点找不着北。 “威……威风?”张辛似笑非笑。 “对呀!”闻昭眨了眨眼睛,无视在旁边看着他的常晚风,说道,“当今世上几个人敢有火就撒,有话就说呀!这还不威风?” 闻昭这话说得是不假,但夸人没这么夸的。 不过显然张辛对这话很是受用,且不说世家还是朝中官员,上上下下没人敢不给他面子,哪怕是皇帝也对他爹忌惮颇多。 赵邙回来时看这几人没因着方才的事儿闹出嫌隙,心里也放心了些。 又上了新的酒菜时,心里还是忍不住暗骂,他妈的好好一顿饭,还想以后多些机会跟大理寺接触接触,刚来就闹这么一出。 “在下大理寺,常晚风!”常晚风淡淡说道。 他不想让闻昭多说话了,尤其是他那一脸得意的神情,嘲讽得不能更嘲讽。 赵邙一看常晚风张了口,便知他没放心上,只见常晚风扫了一桌子菜几眼,便挑挑拣拣的开始给身旁那位公子夹菜。 “我爹提过你几次。”张辛把脚踩在旁边凳子上,一脸玩味说道,“他柳少卿算个什么东西。” 听着这话,常晚风知道另有其意,挑眉回道,“柳大人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的,国子监如今前途大盛!” “前途?那就是个屁!”张辛把那凳子一踢,面上露出不屑,“说他是狗都抬举他,不吃骨头偏偏去抢屎。” 赵邙不知道他们二人是否在隐晦的说些什么,也不敢贸然搭话,便顶替了常晚风的活儿,开始帮闻昭一下一下的夹菜。 常晚风脑中各种念头一闪而过,随后笑笑,说道,“可惜我与柳大人不熟,前些日子他倒是说想与我亲近些。” “听他放他娘的屁。”张辛喝了口酒,呸了一声,用手指点点常晚风那一侧的桌面,说道,“他那人我最看不惯,全是小人路数,看上你了?” 常晚风笑着摇摇头。 早在他们一进门,张辛就看到了常晚风手上的伤,这时才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那就是你没从他,他恼羞成怒,故意设计折辱你了!” 常晚风一口酒还没咽下去,就差点喷出来,有意的斜了一眼正在专心吃饭的闻昭,看他没什么反应,这才说道,“那到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张辛说道,“兵部的苏韵,我爹去年刚给提拔上了三品,过几日武试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结果那柳少卿三两句话,今年武试就要给国子监办了。” 赵邙顿了一下,问,“国子监办武试?” 武试里挑中的人以后就算不上战场,也是要动刀动枪的,书生里面拔铁高子,国子监来办,这能成吗……赵邙想着,手中就停了下来。直到闻昭不满的用筷子敲了敲碗,他才反应过来继续给这位小公子夹菜。 这活儿干着干着又觉得不对劲,真他妈怪啊!有手有脚的,怎么偏偏自己给干上这下人的事儿了。转而想想,常大人刚不也是给布菜来着,随即心里宽慰自己:我跟大理寺少卿干的事同一档子事儿。 果然宽慰过自己后就轻松了不少,问道,“这鱼是一早打上来的,新鲜着呢,吃点不?” “不吃。”闻昭摇摇头,“有刺。” 张辛回朝没有自己信得过的人,柳少卿和邵元英等人跟在他爹身边多年受得重用,他心里不服气,砸了口酒,说道,“我都不知道谁是我爹亲儿子。” “亲疏有别,”常晚风开解道,“张大人不必放到心上!” 张辛看着常晚风,“倒是没看出来,常大人这么大度!” “我大度?”常晚风有些好笑的说,“我这人斤斤计较,柳大人最是清楚。” “你这话就是见外,我这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张辛卯着劲儿的说些自己在边洲平乱的事迹后,心情很是不错,他往门口看看,倾下身对桌上几人挤着眉毛说道,“咱交交心,赶明儿带你们去我府上,看妓子唱戏!” 赵邙与常晚风之前并不熟络,他本人并不擅交际,但因不敢得罪张辛,两头附和中熬着时间,这会儿听见这话,感叹幸好能给闻昭夹夹菜,才显得自己不是那么的无所适从。 倒是闻昭,抬起头眼睛一亮,张口就来,“好啊好啊!” 常晚风把他的头往下一按,语气有些意味不明的说道,“唱曲儿的有什么稀奇。” “常大人不必如此草木皆兵。”张辛以为常晚风是有所顾虑,便说道,“那唱曲儿的都是男妓,什么样儿的都有,跟京城的可不是一路货色!” “不是京城的?”常晚风想了想,挑眉问道,“交交心当然好,我这一年忙得很,如今倒也难得清闲!” 常晚风从不主动说些什么,但有话茬到了他这,倒是也能随着应付几句。这一顿饭吃得倒是有些诡异的和谐。 第16章 江忱 常晚风从不去殚精竭虑的思考种种事件背后深藏的疑点,纵使势力交替会消耗漫长的时间,他的话也总是点到为止。 权衡和思索间,他又像个局外人。 又一场雨水过后,天终于放了晴。常晚风也终于要等回了江忱。 说是等,这字并不合适,毕竟当初是他把人赶走的,他不愿江忱在这整日虚伪与蛇的地儿呆着,但也没成想这孩子如今能是一副做了山大王的样子。 第31章 "这么说,他们从边洲带回了人?"韩立言反复琢磨后问道。 “有何稀奇?”常晚风不紧不慢的说,“抓的俘的,相貌好的合眼缘儿的,韩大人不是比我清楚?” 常晚风又看看天,盯紧了时辰,说道,“这话怎么如今我来说与你听了?” “别看了。”韩立言看常晚风的样子,摇着头失笑道,“快了!” 常晚风听了这话也笑笑,并不作答。闻昭见了常晚风笑,也跟着勾了下嘴角。 阿忱走的时候,他没去送,不知道小崽子伤心没有。说到底,他是时常觉得心中有愧的,江忱像个小狼崽,这里不适合他,所以当初无论江忱怎么求着认错,他都没能松口,还是把人送了出去。 狼崽就要去外面跑着撒欢儿,没有在京城被困着关住的道理。也似是心中有些执念,想让江忱保留些不知收敛的性子。谁知就这么阴差阳错,江忱是真撒了欢儿,把人家王府入了名册的侍卫当猴儿玩。 “师父……” 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马背上颠簸的尾音。 “师父!”江忱跑着进门,径直着奔刚刚站起身的常晚风去,跑近了便一下子扑到他身上。 常晚风被扑得踉跄往后退了几步,撞的疼,他伸手捏了捏江忱的肩膀,才半年,长高了许多,也结实了一些。 他顺势拍了拍江忱的背,江忱这才站直,也看到了旁边的人。 “师父,”江忱打量着闻昭,转过头问,“他是?” 常晚风微微笑着说,“咱们的人!” “他就是你小徒弟?”闻昭眨着眼睛笑眯眯的看过去,“我叫闻昭!” 江忱点了下头,说道,“江忱。” 随后便向韩立言行礼,韩立言依旧一脸温和,朝他点了点头。 闻昭从头到脚的看了一遍江忱,锭色衣袍,束紧的袖口,身后背着剑,年纪不大,但眉眼棱稍刻在面上却掩不住锋利,不像常晚风那般精致好看,但容貌也是不差。 江忱被盯着看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等常晚风说话,就一脸兴奋的把剑取下来扭过头说道,“师父,我的剑刻了字!” “啊……”常晚风斜了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没想着当韩立言的面教训人,阿忱长大了,若不是气急了,他也不曾说过什么重话。 该做的要做给韩立言看,江忱无法无天那么久,知道的不知道的,大大小小麻烦惹了许多。 此刻对上这么一双不知天高地厚的眸子,还是无声叹息道,“来,给我看看你这半年有没有长进!” 江忱一听就来了劲儿,浑然不知这话里话外的意思。 刚刚站定,还没来得及道一声失敬,只见常晚风一剑就刺了过去,江忱瞳孔骤然收缩。 “我操!” 江忱忍不住骂出声,“师父,不带你这样的!” “哪样?”常晚风挑着眉问道,“你怎么还挑三拣四的?” 江忱咬了咬牙,脾气一下子就被激上来了。 说来也怪,这二人明明是师徒,却又从不讲师徒间本应蹲循的礼节,江忱口不择言的时候虽然多,脾气也冲,但平日里却是心细得很,就连洗衣做饭都是一把好手。 反倒是常晚风,外界评价他行事张狂大胆,私下里却没什么脾气,可偏偏人又执拗得很,认准了什么,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 韩立言看这二人要动手,也有些后悔,想着劝一下,“人刚回来,这饭还没吃呢,就别动手了!” 江忱投去一撇,握紧了剑去接常晚风的招。他心里默数着,十招,坚持十招。 正当他以为常晚风会用从前惯用的招式攻击时,他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却没想那剑锋一转,就朝着他肩膀刺去。 这不对,师父的剑攻击性从不这么强! 砰砰—— 又是两招对下,挡下了刺去腹部的进攻。江忱手掌发麻,他想缓缓,可下一招又接踵而至。 他被常晚风练出了习惯,本能的要往熟悉的地方接招抵挡,可这剑一下下的熟悉又陌生,说不出来哪里怪。 直到剑脱了手,他的手掌还麻着。 江忱怔怔出神,摸不着头脑。 哪里不对劲? 还不等反应过来,就见常晚风一脚朝他踹去,紧接着手肘就砸向他颈肩。江忱被打得闷哼一声,退后几步,脑子一下就转过来个儿了。 这拳拳到肉的,不对劲! 是想看看我这半年挨揍的本事长进多少? 他回过神,反映了一瞬,立马噌的一下跳起来退后几步。环顾一下在场坐着看热闹的人,似是不可思议般问道,“师父!你打我?” 常晚风没吭声,眯着眼盯了他半晌,喜怒不辨的问道,“你去王府的时候我是怎么告诉你的?” 江忱只觉得脑子和脑袋如分离了一般,有什么在隐隐牵扯,但是寻不到踪迹。 “去了王府,不能生事……”江忱答道。说完他就在心里暗骂一声,孔修跟师父说什么了?但他也没干什么啊! “江忱,跟着你的人,命都在你手里。不能胡闹。”常晚风看他毫无头绪的样子,忍不住说道,“你就不怕你手下的人出了王府丧命?” 江忱心下一沉,果然啊! “啊!我知道了,有人跟你告状了吧,师父?” 韩立言正看热闹呢,就见江忱瞪着眼睛盯向自己,当下一愣。 第32章 “你这点事还用人告状?” “咱们两个剑法路数大有不同……”江忱往前走一步想解释,但不敢过去坐着,最终还是在原地闷着声音说,“我没想那么多,就带他们玩玩儿。” 他说完看常晚风没说话,低头想了想,认错的速度飞快,“真没想那么多,师父,我错了。” “哪儿错了?”常晚风幽幽的问。 江忱顿了下,还在原地站着,没想到后面还能有这一句。怎么应对,他没提前准备。声音从嗓子眼儿里发出来,“我知错了师父,别再赶我走……” 常晚风背对着他浅浅笑了下,他知道江忱大半还是懵着的,本也是不急着跟江忱讲这其中道理,而且他从没想着让江忱在外人面前折了面子。尤其是那一脸不安,看得让他心里不舒服。 “正常。”常晚风招招手,示意江忱过来坐。 江忱没明白什么意思,还是提步走了过去。 “我师父也说我的剑跟他大有不同。”常晚风解释道。 “那祖师爷打你吗?”江忱屁颠屁颠坐下问,俨然一副忘了刚刚打在他身上的人是谁的样子。 “不打,他打我,我还手。”常晚风给他倒了盏茶,说道,“小时候还能唬唬我,长大后他也打不过我了。” “徒弟打师父大逆不道啊!师父!”江忱一脸惊讶。 “你知道就行!”常晚风淡淡地说。 “师父你这么厉害了……”江忱想想,问道,“祖师爷因为什么恼你啊?” “不告诉你!”常晚风笑着回。 江忱还想追着问,声音就被打断…… “有客?”林墨羽走近来,脚步欢快。 他近来表现可嘉,林尚书虽没明摆着解了他的禁令,大多时候倒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他最就像刚刚出了大牢的犯人,见什么都兴奋,若是府上没人去找他,他是决计不可能回去的。 林墨羽走近了,眼睛登时一亮,“真有客啊!” “这位是常大人的徒弟,江忱!”闻昭率先介绍着说道,“这位是刑部尚书嫡子,林公子!” 林墨羽努努嘴,做出一副无辜样子,“我给你丢人了?介绍我还要冠上我爹的名头?” “干嘛来了?”常晚风问。 林墨羽一愣…… “说你无情,你还真无情啊!” 说完林墨羽似笑非笑,他还以为他跟常晚风熟络了一些,没想到是自作多情了,想到此处,觉得自己真是委屈,抬腿便走。 常晚风看这架势略有疑惑,他就是问问干嘛来了,怎么扯到无情上了! 林墨羽往前走了两步,回头问道,“不留我?” “我没让你来。”常晚风很是无奈,随手摆弄着袍子上的穗子,“也没让你走。” 江忱不知这人是谁,转过头看到闻昭对要走的这人又是眨着眼笑,顿时一头雾水。这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快坐吧!”韩立言和气的笑着说,“林公子怎么一副小孩儿心性!” 林墨羽是给台阶就下,也不在此纠结,说道,“不坐了,你这石凳硬死了。跟我走,请你们吃好的去!” “不……” “好啊好啊!”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常晚风刚开口拒绝,就见闻昭眼睛泛着光的点头,只得摇头作罢。 常晚风最近闲下来了,但韩立言却忙得很,他没能一起倒是让闻昭和林墨羽松了口气。江忱赶着马车带他们三人出府。 “林墨羽!”闻昭点点下巴,小声说道,“我问你个事儿!” “什么?”林墨羽看这神秘样儿来了兴致。 “你们前些日子去赴宴,常晚风怎么受伤的?” “受伤?”林墨羽不解地问常晚风,“怎么受伤的?” 那日他净顾着听曲儿了,常晚风进了雅间后发生什么他一无所知。 常晚风没想到这话茬是奔着自己来的,他用脚尖踢了踢闻昭,闻昭不满的挪了下,问,“你不知道?” 林墨羽摇摇头,“我光顾着看姑娘了!” “有姑娘?”闻昭不满,“常晚风,你怎么没跟我说?” “为什么跟你说?”林墨羽挑眉说道,噗嗤一笑,“他还被人看上了呢!” “啊?”闻昭眉毛一撇,抬脚就要踢向常晚风的小腿。 马车内空间不大,常晚风反应迅速,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脚踝。 “嘶——” 闻昭吃痛,皱着脸瞪向常晚风。 常晚风下手向来是没轻没重,这一下出于本能,也是用了劲儿,反应过后立马松开。 闻昭揉了揉被抓疼的地方。还愣是踢了他一下才肯罢休。 “林公子爱而不得,那人没看上他!”常晚风随手掸了掸袍子解释。然后低头看了看,踢的不疼,但心里觉得怪怪的。 闻昭也不是要找茬,就是忍不住想欺负常晚风一下,他问,“谁呀?” “就那个……”林墨羽用手指点了点下巴,“柳少卿,你见过!” 闻昭沉了脸,说道,“那个狗东西?” “好好说话。”常晚风皱着眉,“跟谁学的?” “就……就那个讨人厌的?”闻昭悻悻的挪了下屁股,“跟那个张辛学的……” 提起张辛,常晚风突然想起了武试,他朝马车外看了一眼,得给阿忱安排个地儿才行。他如今不上不下的处境,做事总是身不由己,让阿忱跟着自己未免委屈了他。 第33章 随后常晚风把目光移到林墨羽身上,刑部倒是个好去处…… 闻昭跟林墨羽一路上叽叽喳喳个没完,刚走出不过三条街,两人没头没尾的说了十来个话题,有上句没下句的唠。 江忱被吵得心烦,掀了帘子侧身没好气儿的朝后面说,“你们能把嘴闭上吗?” 常晚风不以为意,只要不是大事儿,江忱说什么做什么,他是一概不管的。 林墨羽瞧见外面投来的目光,心下一跳! 但他看常晚风都没什么反映,自然也是毫不在意,继续说着。 “都他妈给我坐好!”江忱忍不了了,朝后面又喊了一声,“谁再这么吵,谁就给老子出来赶车!” 说来也奇怪,林墨羽明明能看到这师徒二人脾气秉性都不相同,但又莫名觉得他们很像。都有那么股好玩儿的劲儿,让人忍不住想惹惹。 “怎么回事儿呀晚风,你这小徒弟是什么脾气?”林墨羽调侃着语调儿问,“怎么没大没小的!” “孩子嘛。”常晚风笑笑,“惯坏了!” 闻昭一听就不乐意了,嘟囔着说,“我也是孩子,你怎么不惯惯我呀?” “我还不够惯着你?” 常晚风哭笑不得,轻轻拍了下闻昭的头顶,“别找事儿!” “这人拿我当小驴子呢!”闻昭把头别过去,看着林墨羽说,“林墨羽你都不知道,我跟你说啊,自从江忱回来,常晚风都不怎么陪我玩儿了!” “这才不到一个上午……” 常晚风无声叹息。 消停不过片刻,这两人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江忱真的觉得头大。 师父谈不上喜静,但多数时候都没那么多话,他就算小时候有些顽劣,但从来也都只是憋着坏闷着淘。 他觉得马车里拉着的是集市上的几十个人一样。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还能一直如此和谐的说下去。 “师父,你不烦他?”江忱又问。 “嗯?” 常晚风略有疑惑,“烦谁?” …… “他们……” 这该怎么说呢,有时候也是有点烦的。 江忱忍了一路,又忍了一顿饭,被他们吵得很是心烦。 第17章 武试 江忱与闻昭闹腾了好几天,这二人话说不到三句就要吵,江忱嘴笨,闻昭也是着实把他气了个够呛,吵赢了还要挖苦几句偷着笑,吵输了就瘪着嘴来告状,常晚风没想到有一天告了假不去大理寺还能日日断官司。 在这期间,武试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着,就在前一个晚上,张辛递了帖子送来府上,常晚风自然是顺势接下。 晨曦初露,阳光穿透清晨的薄雾洒落在四周高墙的校场之上。 常晚风与江忱姗姗来迟,校场正中央已经开始了骑射比试,身着褐色武服的人为绕一圈,按着抽签次序一一上场,四周喝彩与呼声交织不断。柳少卿则站在张自成身后神采昂昂,身后是一众参与评判的大小官员。 常晚风带着江忱挂上大理寺的腰牌,伸手随意的朝着侍从挥了挥,侍从们倒是机灵得很,立马上前带二人落座。 校场不一会儿就传来激昂的呼叫声,江忱指尖微动,眼睛一眨不眨的看。 “师父,是要一轮一轮比试下来,决个胜负吗?”江忱问。 “嗯,一共五科。骑射过后另有平射、马枪、兵器、摔跤。”常晚风低声道,“不过就算得了武举,也很难出头,我们今天就是来凑凑热闹,你们两人在家我不得安生。看到那边的人了吗?” 江忱顺着常晚风视线看过去。 “看到了。”江忱带着疑问回答。 “当朝大将军,你去年在京城的时候,他还没回来。他身后的人在国子监当职。”常晚风侧了侧身子说,“本应由兵部办的武试,这回是礼部来办,这些武士成与不成,都靠他一句话。” “所以,不如说今日来的都是些妄想初现棱角的笨蛋。”江忱说。 “哈哈!”常晚风听到江忱嘴里说出笨蛋二字不知怎么就忍不住笑出声,“可以这么说。”因为场上的武士如今也许并不知攀附权贵就能够平步青云,柳少卿是造势的一把好手,常晚风对这深有体会,他不过就像夺个风头而已,而可以改变他们这些武士一生的机会现下只因柳少卿想夺个风头中就被改了路。 江忱的表情淡了些,目视着前方的一切,随后皱眉撇开了视线。他不知道自己走这半年师父都做了些什么,但也有所察觉,最是执拗的人已经对这一切见怪不怪了。 从什么时候起呢? 常晚风也想过这个问题。或许是从世家七零八落的线索开始,或许是从在张自成权势之下就连皇上也要隐忍退让开始,或许是从他杀了第一个与他无仇无怨的人开始。一切都在改变,很慢很慢的改变,让人摸不清头绪,寻不到踪迹。 场上比试还在继续,表现姣好的人会被一一记录在册,或许日后会给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以为朝廷卖命的由头去做张自成的走狗,而他们自己却一无所知。 张辛沿着外圈找到了常晚风的位置,大抵是他确信常晚风收了帖子一定会来,他表情激昂,看着有些亢奋的绕过一众人群轻车熟路的朝着常晚风走去。 “常大人,我就知道你会来。”张辛往常晚风身旁一站,用脚踢了踢旁边的凳子,“给爷来个座儿。” 第34章 还不等侍从搬椅子过来,身旁的人立马起身往边上挪,把中间位置空了出来,柳少卿听到声响回头一看,目光在常晚风与张辛之间游离片刻,勾着一边嘴角笑了下。 张辛见了憋不住的说,“这狗东西邪门得很。” “是闻昭说的那狗东西?”江忱抬头看了眼在一旁插嘴问道,“伤了你的?” 常晚风似是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背,江忱立马面上显露出些晦暗。 又是一阵欢呼声过后,张辛岔腿坐着,把刀往地上一插,“射箭我不在行,马上就是兵器比试,我他妈倒要看看那狗杂种能挑选出来些什么人。” 常晚风心头一跳,抬眼看了他一下,心想选什么人不都是要给你爹用。张辛也感受到目光,用手握住刀柄,解释道,“苏大人在兵部熬了那么多年才出头,我看不惯,今天绝不能让他好过。” “张大人与苏钧交情不浅?”常晚风看似随意的说道,“难得张大人如此至真至性之人,在朝中还能结交好友。” “不算浅!”张辛抓了抓头,尴尬说道。 “哦?”常晚风调侃道,“怎么个深法?” “就……”张辛难得有些羞色的说,“就你想的那种!” “苏大人家有一女,倾国倾城。”常晚风嚼着字眼儿笑道,“莫不是张大人……” 张辛正要说话,就听一直在旁边的江忱开口说道,“师父快看!” 常晚风和张辛一同看去,射击已经结束,武士们正在为下一轮挑选兵器。张辛冷哼一声说道,“终于来了!”话音一落抬脚踢了下刀柄,抓着刀就快步往校场中间走去。 江忱看这架势有点懵,缓过来后问道,“上面的有他仇家?” “谁知道他要干什么。”常晚风不以为意,反正都是来看热闹的,热闹越大越好看,“这人看着不聪明,但目的性极强,看看吧。” 张辛顺着斜坡往校场中间一跳,跟打了鸡血似的,吼道,“这么比,天黑了也比不出个高低。” 碍于张自成势大,在场官员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武士们可不知道他是谁。 其中一武士见无人阻止,心中知晓这人定是朝中武官,若是有个切磋一二的机会,对往后前途定有好处。他上前一步问道,“你说怎么比?” 张辛把刀一横,面露狠厉,说道,“你们这花架子没意思,老子是战场上下来的,直接跟我比,谁赢了我,直接封个统领来玩玩。”说完他抬眼看去张自成的方向,见没什么反应,便知是默许了。 那武士也被激起了斗志,提了把剑站到张辛对面。 张辛话不多说,抬手便挥刀砍去,先是试探,几招过后,他不慌不忙的闪身,反倒是那武士乱了阵脚,咬牙切齿的反客为主发起进攻。 一阵清脆嗡鸣,常晚风嘴角微微扬起,他没想到张辛的秉性竟有如此好的刀法,偏头对江忱说道,“还挺好的!” “师父……”江忱一脸幽怨的看向常晚风。 常晚风敛了笑,尴尬正过身子继续看着。 突然锵的一声…… 一抹锋芒乍现,霎时间鲜血四溅。 扑通—— 只见那武士被迎头劈开一道口子,顿时倒地不起。 江忱瞳孔骤然收缩,张口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师……师父……” 常晚风也被惊着了,他没想张辛说不让柳少卿好过是这么个法子。 张辛用袍子随意擦了擦刀,用脚掀了下倒地的武士,已没了气儿。他双眼猩红扫视一圈儿,面露不屑,“用剑这娘们儿唧唧的东西,有没有爷们儿用刀的,上来!” 此刻武士们局促又整齐的纷纷退后了一两步,柳少卿在不远处慢悠悠的说道,“今日将军心情好,不死即可封官职,众武生皆是兵部苏大人这一年间精挑细选练出来的,可还有人应战?” “少他娘的挑拨离间。”张辛朝他骂了一声,看了眼苏钧说道,“老子帮你国子监验验货。” 柳少卿冷笑着没再吭声,在场的人都没料到张辛此举,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张辛恼了,随便指了个人又是单刀直下一跃而去,那武士毫无防备,随便抓起地上的武器抵挡,谁知手中之剑竟被生生砍断。 那武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大人……饶……饶了我吧……”他跪地哀求。 张辛愤声骂道,“妈的窝囊废。”说完便一刀朝着他肩颈砍去。 “是我一个个点?”他眼里露出狰狞之色,“还是你们一起上?” 在场官员恨不得原地遁形,目光却不敢冒犯,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几条贱命,没人会去因为这个得罪大将军,纵使人人都知如此助纣为虐日后定是有无穷的后患,但这不值得。 江忱视线始终停留在校场内的几具尸体上,众人似是见怪不怪。张辛杀红了眼,刀刀都是奔着取人性命去,他只觉得回了京城后备受冷落,在心仪女子面前抬不起头,而柳少卿也正是一副看戏的样子,没有丝毫阻拦。 常晚风不动声色的摆弄着腰牌,沉默不语。 “师父。”江忱小声叫了一下常晚风,“半年前,为什么送我走?”他垂下眼,心中涌出无数的情绪。 常晚风看向江忱。 江忱也顺着目光看过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他低了下头说道,“这是人命,我看不得这个。” 第35章 两人沉默的坐了半晌后,只听常晚风轻声说道,“去吧!” 常晚风无法将这些京城中司空见惯的事情大大方方宣之于口,这对于涉世未深的江忱有些残忍。他也一时间无法解释这些坚不可摧的力量来自哪里,而这一刀一剑实质上拯救不了任何东西。 他在种种阴谋中逐渐淡薄,但他却想让江忱永远真诚又热烈。 “当心左臂。”常晚风嘱咐道。 江忱点头,如愤怒的小豹子一般冲了出去。 张辛察觉到场外异样,转头看去,眯了眼,随后一脸困惑的看向常晚风,常晚风却懒洋洋的闭眼晒起了太阳。 “在下江忱。”江忱还是颇有风度的收了怒气,抱拳行礼后四下寻了一圈儿,捡起地上那半截断剑,说道,“前来讨教。” 张辛有些发懵,不屑的哼笑一声,心中思索是否是常晚风授意来止戈的,他本也是没打算伤了太多人性命,给柳少卿个下马威也就罢了,如此想来,倒也不介意顺势卖个面子给常晚风。 江忱放下手臂,闭了闭眼睛。 再次睁眼时,他身形一晃,直奔张辛命门而去。 几招过后…… “操!” 张辛骂了一声。 太他妈生猛了! 他没见过有人将剑用得比刀的攻势还要猛烈。何况还是半截断剑。 他挥起刀抵挡间竟觉得手臂时不时的被带着向上飘。在错愕中只见剑的影子迎头飞速闪过,但人就在他的近身之处,招招都是毫无规律。 在场的人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而张自成也在紧盯二人的动作。 太近了…… 近到张自成不知该如何出手,觉得这人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 他甚至想应该把刀丢了给江忱两拳。 张辛正想着,就在这个愣神间,一个恍惚中发觉剑气贴身而过。 江忱已不知何时站在他后方…… 而剑柄正正抵上了他后背心脏的位置。 张辛瞪着眼睛微微一愣,此刻杀意已淡下,心中满是不解。 他张口问道,“你是常大人徒弟?” 想到赵邙是如何吹嘘燕回山被人所救之事,他当时有多不耻,现下就有多么震惊。 江忱没答他的话,淡声说道,“多有得罪。” 第18章 交好 "常大人,我眼拙了。"张辛跟常晚风一起从校场出来,一脸兴奋,“早知道你们这个路数,我早就来找你们讨教讨教了。” 江忱一直垮着张脸跟在他们身后。 “随便玩玩,这么认真干嘛。”常晚风慢悠悠开口,“这不是最近闲着没事儿,就当出来看看热闹,你这闹得太大,你爹得给你收拾摊子。”常晚风拐着弯儿说话,等张辛往下接。 张辛一脸铁青,说道,“是我不周到。大理寺最近无事可做?听说你最近都告了假!” 常晚风笑着往前走,伸手拽了江忱一下,让江忱跟他们二人一排并行着。 “大理寺事儿或多或少我不知道。”常晚风说,“我是真闲下来了。” “就因为跟柳少卿闹了矛盾?”张辛说道,“那狗东西倒是真记仇。” “没边儿的事儿,他算什么。”常晚风侧头看了张辛一眼,柳少卿算个屁,怎么就被张辛盯上了。 “张大人刚回京不久,我这半年抄了世家旁支七八户,说来也巧,那都是你爹庇护的人。”常晚风慢悠悠的说,“我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的,你爹早朝上奏皇上把人都给放了。” “皇上问的时候我也没说什么,谁知刑部尚书三番两次阻挠,闹得难看。”常晚风苦笑一下,继续说道,“如今大理寺跟刑部针尖对麦芒,都是我做事不够委婉,跟皇上和刑部都生了嫌隙,自然就闲了。” “我爹没帮你说上两句话?”张辛说完一顿,面露尴尬,他用手拍了拍袍子上的尘土,深表同情的说道,“我爹看不上那些咬文嚼字的,偏偏重用柳少卿,你要是跟柳少卿杠上了,那还真是倒了霉。我他妈就是脑袋不够聪明,不然也不会让他钻了空子。” 常晚风脚步一顿。感觉张辛还真是有自知之明。柳少卿才是真倒霉,在张辛这里是个事儿都能算到他头上。 思索了一下,这不行,张辛想拉拢着自己对付柳少卿,还不如倒帮他一把。 常晚风面无表情的看了眼张辛,眼底情绪不明,他沉着声音说道,“我没把柳少卿放在眼里,跟林汉书合不来才是大的麻烦。” 说完顿了顿,又问道,“你知道赵平霖怎么死的吗?” 张辛点点头,看向常晚风的眼神有些迷惑,“都说是自尽的?我看着不像。” 常晚风挑眉看过去,没想到张辛真是对什么事儿都一无所知。 “我杀的。”常晚风淡淡说道。 “赵平霖点了名找我,却是因惧怕林汉书。”他摇摇头轻笑,“若不是被气急了,我也不至于杀了他。我大理寺比刑部差点什么?不过说到底,如今朝中说起来能与你爹较量一二的,除了刑部尚书估计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人人都惧刑部尚书乃至林家,倒也是于情于理,毕竟家大业大。”常晚风又补上一句。 张辛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果然是离京久了,刑部那些老东西也敢往他爹脑袋上爬。 过了半晌,到了常晚风府门口的时候,他突然拍了拍常晚风肩膀说道,“我拿你当兄弟,我要是想收拾收拾刑部,你帮不帮我?” 第36章 “怎么帮?”常晚风失笑说道,“他一刑部尚书,我见了他也是要行礼的,有些话只能私下说说罢了。” “动不了刑部还不能查林家了?”张辛咬着牙,他势必要给他爹出一口气。 “等着,我去办。” 常晚风看着张辛的背影,漠然片刻。 江忱往门口石阶上一坐,问道,“师父,你手下有能用的人吗?” “这人若是听进去了,真去办林家……为什么呢?前几日咱们不是还跟林家公子一同吃饭来着?我不懂。”江忱又问。 从王府回来的时候,江忱就听王爷把朝中局势说了个大概,他无意窥探师父内心是何打算,但也不愿意糊里糊涂的跟在师父身边,净惹麻烦,就像半年前被糊里糊涂送走一样。 “张辛掀不起什么风浪,林家是一块好肉。”常晚风笑了一下说道,“林汉书为人刚正,但现下年事已高,不逼一逼他……我真怕他横了心忍到告老还乡。” 他摇摇头多有无奈,又说道,“我本不想物尽其用去算计别人,但眼下这机会丢一次少一次,张辛性情阴晴不定,刚好妒忌柳少卿上了头,趁着他现在一心想在他爹面前讨功……” “我算计他这一次若是能把林家拉上船,就算他日后反应过来与我交恶,我也不亏。” “那林家会有难吗?”江忱问。 “不会。”常晚风说,“你有所不知,京城大半铺子都是林夫人家产,就凭这个,没人能动得了林家。” “因此……若是林家一直稳稳当当,他林汉书还真未必会参与其中。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想来多半也是张自成在背后捣鬼。” 江忱皱眉,沉默片刻后说道,“师父若是不嫌弃我愚笨,可以用我。” 如果必须有一个人可以不顾性命的为常晚风所用,那这个人必须是他江忱。也只能是他。 师父与王府的渊源他可以全都不论,但只要是师父想的,他都可以去做。 “阿忱。”常晚风心中柔软又沉闷,他缓缓说道,“去给韩大人捎个信儿,盯着林家,若是出了什么事,让他立刻亲自去告知张自成,确保林家的人不能少一根毫毛。” 张辛想给他爹个惊喜,办事之前定然不会大张旗鼓,奈何张自成这么多年都没动林汉书,里面牵扯诸多。偏偏张辛在边洲驻守多年,以为自己在哪儿都是一号人物。 江忱朝着另一方向去请韩立言,常晚风便只身回了府上。脚步往里走着,嘴角就不自觉的扬了起来,他心里默数着,一、二…… “常晚风!”闻昭从廊子下探出头,“你回来啦?” 常晚风笑开了,说道,“嗯,回来了!” “江忱呢?”闻昭往门口看了看,“他去哪啦?” “我还以为你是等着我的。”常晚风嘴角带笑,伸手示意闻昭走近些。 “江忱呢?”闻昭边走边说,“我要跟他打架!” “那你还不如跟我打架!” 闻昭脚步欢快的走过去。 待人走近后,他才反应过来,伸出的手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放到了闻昭的头上。 常晚风深吸口气,缓过神后有些尴尬的放下手,侧过头看了眼闻昭。 “你这样看着我干嘛?” 闻昭笑着看过去,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没什么。” 常晚风停了脚步移开视线,而后又看他一眼,说道,“在想些事情。” “想什么呢?”闻昭问。 两人对视着,闻昭看他的脸色忍不住笑出来声,又问道,“不能告诉我的事?” “嗯!”常晚风轻声应着,彻底转开了视线。 在想什么呢? 闻昭看着常晚风有些出神。 就在常晚风迈开步子准备进屋里时,谁知闻昭喊了他一声,话音落下就一下子跳到了他的背上。 幸好常晚风反应够快,一把兜住了人。 闻昭歪过头在他耳边又轻又慢地说道,“常!晚!风!” 常晚风身子僵了一下,他能感受到身后的重量,闻昭的胳膊环在他的脖子上。 他们从未靠得这样近过,近到偏过头就能碰到闻昭轻到不能再轻的呼吸。 闻昭脱力一般的垂下手,然后把下巴搭在他后肩上。 如果……如果…… 他想犯错。可常晚风太好了,他不舍得。 闻昭想了想,说道,“你不能跟我有秘密!” “为什么?”常晚风问。 这话像是没有经过思考,一问出来二人皆是沉默,闻昭只顾着晃荡着腿,并不作答。他知道常晚风一定会答应,他稍微等一小会儿就行了。 片刻后,闻昭又问,“我任性吗?” 常晚风本能就摇摇头,屈膝弓下身把背后的人平稳放下,轻声说道,“好。” 刚答应完就觉得心底仿佛不轻不重的被敲了一下。 好快的嘴啊!没道理。 常晚风转头又看到闻昭一脸得意的笑,此时他觉得自己有些不清醒。随后便进了屋给自己倒杯茶,小口小口喝着。 刚才在想什么来着? 他觉得自己对闻昭的纵容越来越多了,情不自禁的,说什么都想答应他。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好奇怪啊,他眸中一闪就脱口而出,“这不对劲,璟泽。” “怎么?” 第37章 闻昭看着喝完小半盏的茶,又给他添了点,问道,“什么不对劲?” “不对。”常晚风佯装淡定,“你先离我远点。” 他以为这话说完闻昭会气,却没想到他竟咯咯笑了起来,看起来愉悦极了。 常晚风整个儿一丈二和尚,真真是一点头脑都摸不着,他妈的要疯了。 他把茶杯一放就走出去,还是出去等江忱比较好。 从小院绕出来后,他回头看看,又有些莫名的低落…… 璟泽没跟上来…… 带着这么不清不楚的情绪,常晚风这夜觉睡得也是断断续续。 翌日清晨,林家在京中所有铺子被查账目税款的消息传到了韩立言耳中。 常晚风没睡好,收到消息的时候还没完全缓过神,便对张辛刮目相看。这速度,当真是够快! 他看了一眼站在门口说话的江忱,问道:“直接就押走了?” “不是押走的,是抬走的!”江忱人没进屋,准备掉头就走,又回过身特意强调道,“是用轿子抬走的!” 常晚风听闻此言瞬间松了一口气,又抬眼看过去,随口问道:“这么着急上哪儿去?” 江忱脚步一顿。 “师父……”他一脸哀怨地喊了声,随后往闻昭卧房的方向指了一下,蔫头耸脑地说道,“你能不能管管他?” “江忱!” 闻昭像是知道江忱一定会提起他一样,从里面探出头,笑眯眯的看过来,“你别告状,也别跑呀!今天不逼你吃我煮的糖水了!” 常晚风看着笑眼盈盈的闻昭,也不自觉摇头轻笑一声。 他准备去大理寺瞧瞧。在他看来,大理寺的官司可比府上的官司要好断得多。 临走时就留下一句话,“你俩在家别吵架。” 第19章 去处 与此同时,林墨羽正被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押着送往大理寺。 若是在前一日,韩立言与常晚风都不会以为张辛能这么大张旗鼓地直接上门提人。毕竟在这半年间审理世家案子时,常晚风早已将能接触到的林家账目翻查了无数次,确确实实没有任何可挑剔之处。 况且之前押着那七户既然都已经被放了,案子也已结案,在旁人看来即便是天大的事情,也没有直接押人送去大理寺的道理。这不合规矩,也没道理。 但张辛不管,他就是要把人办了,反正也没人胆敢阻拦。 于是他暗中蹲守,林汉书前脚刚踏进了刑部,他后脚便率着人直接将林家包了个严严实实。 那些随着返京现下驻扎在校场的兵都是提着刀来,知晓了的官员不敢多言,瞧见了的百姓不敢多看。张辛此次原本是冲着林夫人去的,却不曾想他一直以为老实巴交的林墨羽竟将林夫人往门内一推,带着府上护卫大有拼死拼活的架势,就是不让任何人进。 张辛对此倒是不以为意。 京城之中谁人不知,林家这位嫡子占着家中独一份儿的宠爱。 在他看来,抓了林墨羽或许比抓林夫人更能让林汉书坐立难安。 而林墨羽满心无奈,大清早的……早饭都还没来得及吃,就撞上了这么个大霉头,心情糟透了。偏偏里外被围得满满当当,消息也送不进刑部半分。 直到被带走时,尽管林墨羽窝着气,但还是顺手拿了个包子。他不知道何时才能被放出来,不想饿肚子……并且还讲着条件,说出门要坐轿子。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抬着轿子前前后后地走。仅仅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常晚风到大理寺的时候,只见主簿正在外面来回踱步。张辛将人带过来后,往里面一押便不再理会,这名不正言不顺,主簿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尤其是常晚风这段时间一直告假,他派人去常府禀报的时候还担忧常大人躲着风头不肯来。 此刻见到常晚风,主簿只觉心中一阵欣喜,赶忙迎上前去说道:“大人,林公子身无官职,属下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 常晚风闻言脚步一顿,险些把自己闪出去。 他疑惑地问道:“谁?” “林公子!”主簿再次重复道,“林大人家中嫡子!” 常晚风闻言不禁笑了起来,可真是巧了! 怪只怪林墨羽出门时非要矫情的坐轿子,张辛不想让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便应了他的要求。一路上的人只看到有轿子被抬出来,自然认为被带走的是林夫人。 “我去会会他!”常晚风向前快走几步,又折回来吩咐道,“去我府上,喊一个叫江忱的过来。” 主簿见常晚风似乎有些高兴,也不敢多言,领了命便赶紧去请人。 他们二人几乎是前后脚进的大理寺。 林墨羽头一回来到这地儿,正好奇地四处打量着,顺便给自己找了把舒服的椅子,往上一靠,悠然自得。 “挺悠闲啊!”声音和脚步声一起由远及近传来。 林墨羽抬头望去,只见常晚风已走到了狱房门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你怎么来了?”林墨羽挑眉问道。 “当然是得了信儿,就立马赶来了。”常晚风缓缓走进来,抬脚勾起一边的凳子坐下,“说说吧!” “说什么?我林家这么多铺子的税款账目,你怕是比我们家账房还清楚呢。”林墨羽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问道,“你是来救我的还是来整我的?” 第38章 “例行公事,你若出去得太快,我没法向上头交代。”常晚风说道,“那就随便说说,说什么都行!” “上头……”林墨羽喃声重复,又想了下,开口道,“那来杯茶吧!” 常晚风没动弹,林墨羽又解释说道:“出门太急了,吃包子噎着了。” 常晚风还是没动…… 林墨羽轻哼一声,撇了撇嘴。 “怪不得你告了假,”他缓缓起身活动了两下筋骨,接着目光开始在大理寺内四处打量,仔细看了看这里的陈设后说道:“这里头当真是无趣得很!” 彼此之间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常晚风也觉得没意思,他直接问道,“我因为什么告了假,你当真半分不知?” 林墨羽原本晃悠的脚步蓦地一顿,转过身来,凝视着常晚风。 末了,他轻叹一口气,缓缓说道:“知不知道又能如何呢?现下我人不还是在这了。” “……连口热乎水都喝不上!” 又补上一句。 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没再说话。 常晚风从不信林墨羽是毫无警惕之心的纨绔二世祖,反之他时刻淡定坦然,总能春风拂面似的一扫阴霾。有时候他较真儿似的,总想着从这人身上抽丝剥茧的寻点什么出来。 而林墨羽转了一圈儿又坐回去,翘着二郎腿不知在思衬着什么。 小半个时辰过后,狱丞引着江忱走了进来。 常晚风闻声转头,微微抬了抬下巴,那带路的狱丞便心领神会,只管将人带到此处就极为识相地退了下去。 林墨羽听到声响,抬起头来望去,嘴角瞬间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心想,这可真是有意思了,常晚风这是怕他无聊,特意给他找了个伴儿呢? “出去晃悠半个时辰。”常晚风对着江忱说道,“时间一到,立刻前往刑部告知林大人,让他想个法子将林公子捞出去。” 江忱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便又沿着原路折返出去。 林墨羽神色顿时黯了,说道,“这就没意思了。” “什么没意思?”常晚风顺着他的视线,只看到了江忱的背影。 “我以为你找人过来陪我玩儿呢!”林墨羽微微一笑说道。 “在大理寺能玩儿什么?”常晚风轻笑出声,他的视线环绕着狱中陈设扫视了一圈,最终目光停留在刑架上方的牛皮鞭上,微微挑起眉毛说道:“林公子若有这个癖好,早些告知我多好,我也不必抢了这差事来做。那张辛的手劲儿瞧着可比我大多了。” 林墨羽微微扯动嘴角,皮笑肉不笑,他一脸嫌弃的说道:“你可别拿他来恶心我。” “恶心着你什么了?”常晚风随意伸了个懒腰,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长得丑?” 提起他,林墨羽倒是没了调侃的心思,直言道,“我爹不过在朝堂之上说了几句实话罢了,如今竟然要被人用这下三滥的手段示威,当我们林家是什么了,这人真是没半分讲究。” “那你看我像好人了?” “哎,你还别说!”林墨羽正了正身子说道,“我这人看人有准头,倒是真没看走眼过!” 常晚风看他进了大理寺依旧一副自来熟的样儿,忍不住说道,“你倒是不着急。” “急什么!” 林墨羽哼笑一声,语气中满是矜娇,“顶多也就是把我关在这里几天罢了,他们能把我怎样?” “那看来我还真是多余来这一趟了!” 常晚风笑着摇了摇头,揶揄道,“原本还想着能快点把你从这里弄出去呢!” 林墨羽哈哈一笑,早在围猎时柳少卿那么大肆张扬的发难,他就心中隐隐不安,消停了这么多年,张辛这个二踢脚突然把矛头指向林家,只能是张自成授意。 但今日来的人偏偏是常晚风,大将军想要什么,他暂时猜不到。不过若仅此一次,只为求利便也罢了…… 怕就怕长此以往,林家若是有一日落了下风,那么其他世家也岌岌可危。 大批军马无召进京,不是什么好事儿。 “想着快点把我弄出去?”林墨羽微微侧头看向常晚风,问道,“有什么条件?” 他不走尔虞我诈的仕途,但却是个实打实的商人。虽是不知常晚风为何冒着得罪张自成的风险,特地来这一趟……但没条件的好处,他从来都不会要,更不会信。 常晚风听了这话挑眉看过去,他就怕林墨羽不接这话茬,没想到竟然主动问了这么一句。 “别这么盯着我看!”林墨羽思索过后扑哧一乐,又试探着问,“有事儿求我?” 二人目光交汇,常晚风缄默片刻,说道,“掏点银子,晚些我送去张大人府上,赤燕军一直在校场驻扎不是长久之计,想必张大人也是焦虑过度,委屈林公子放放血,我再找韩立言去说上几句好话,应当是不会过多为难林家。” 林墨羽哈哈笑了两声,今日来的若不是常晚风,亦或者常晚风说这条件时没有沉默片刻,他就要信了! 但他只轻飘飘的说道,“谢了!” “口头说说?”常晚风啧了一声,“没诚意!” 林墨羽刚聚起来的笑意逐渐淡下,他们二人虽不算正式打过交道,但总归饭一起吃过几次,宴一起会过几次,他不管常晚风想做什么,若只想帮张家图上点银财倒是小事,姓林的什么都不多,就是银财多。 第39章 可常晚风告假多日不曾来这大理寺,这番若是装作不知情,他倒还自在些,现下听了这话,还真觉得这条件不是什么好事儿,感觉来者不善。 “什么事儿,直说吧。”林墨羽虽没了什么笑意,但依旧面色温和,可言语中却不相让半分,“不过话先说到前头,能帮的我自然会帮,帮不了的就是帮不了,大不了要了我这条命,谁都别想威胁到我林家。” 常晚风一愣,他没想到林墨羽能说得这样直接,随后目光垂下盯着对面坐着的凳子腿儿,微微点了点头。林墨羽依旧是不慌不忙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说话。 半晌,常晚风轻叹口气,他不想把这当成条件,但确实是他算计了林家,此刻他理直气壮不起来,还不如索性敞开了说。他依旧没有抬眼看林墨羽,只沉着声音说道,“我徒弟江忱不能一直在我身边,我想把他送到林家。” 林墨羽思索一瞬,勾着嘴角问道,“想进刑部?” “能不能进凭他本事,”常晚风摇了摇头说道。 “威胁我?” 林墨羽会错了意。 “不是威胁。算是求。”常晚风缓缓说道,“我为的不是这个。” “算是?求?”林墨羽这会儿笑开了,他抬手抻了抻坐得有些发皱的袍子,又抬眼看了看这狱房,说道,“求人没这么求的。那你为的究竟是什么?” 常晚风终于抬起眼看他,“刑部确实是个好去处,但你们看不上暗箱操作,我也看不上。能不能进得去看他心意,也凭他本事。” “所以?”林墨羽问。 “江忱为人直率坦荡,我只想给他谋个去处,哪怕做个普通护卫也成。今日想必张辛是奔着你母亲去的,他求财,必然要找上林家生意上的管事。” 常晚风瞧着林墨羽的面色停顿片刻,又继续说道,“但今日之事保不齐没有再二再三,我总不会次次都这么赶巧碰上。不过你若是应了,只要江忱在你府中一日,往后不管时局如何动荡,我这条命都势必站在你们前头守着,于你们林家来说,不亏。” 第20章 条件 常晚风慢吞吞起身,伸手摸了一把满是斑驳的墙面,上面的痕迹一层盖着一层,早已分辨不出雨水太多潮气养起的青苔上都沾着什么人的血。 他沿着大理狱用石块儿砌成的墙下走了一圈儿,最终在高处狭小的窗口下站定。 林墨羽抬头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仿佛眼前的人平日里那股不好惹的劲儿都荡然无存,而这狱房当下困住的貌似并不是自己。 他溜达到常晚风身边,正对上转过来的目光,那眼眸明亮深邃,可此时站在身边的人却周身透着凛冽。 林墨羽不禁打了个寒颤,他错开眼也开始盯着墙面。 若是从狱门外看进来,两人此刻就是站成一排面对着墙,光看背影不看脸的话,那这二人看上去呆极了。 林墨羽抱着胳膊,眯起眼看了看自己的鞋尖,晃晃悠悠喊道,“常晚风。” 常晚风嘴角一勾,没叫常大人,这是没拒绝的意思。他装作没什么反应,也没转头去看林墨羽,只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嗯” “你说……”林墨羽偏头看过去,“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跟我说的头一句话是什么吗” “什么”常晚风预感他又要开始不正经了,所以并不想接这话茬,随即敷衍道,“不记得了。” “干我屁事”林墨羽微微抬头用手点了点下巴,在回忆。 常晚风长长的叹了口气,问道,“这条件你答应吗” 林墨羽,“你帮我想想,好像不是这句……” “……" 常晚风还是问,“你答应吗” “嗯,答应。”林墨羽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放弃了,不重要,他觉得有些可惜的问道,“你身上那股劲儿怎么没了呢” 什么劲儿啊,常晚风一听这话就皱了眉。 两个皱着眉头的人对视一眼…… 常晚风凉凉的说道,“你想找骂,天天把江忱带在身边就成。” 话一说完,常晚风觉得半个时辰也差不多到了,他转身时对林墨羽说道,“你靠边站站。” 林墨羽挑着眉拍了下手,对! “对对!就是这句!” 这事儿赶得太蹊跷,但林墨羽不在意,他不想去深思太多,薄情薄性才该是他。 也如常晚风所言,这一番不管是谁的手笔,他爹与张自成向来不睦,来拿人的是张自成儿子,这两幢事是事实。正因如此,往后保不齐还有什么妖风要吹,得个大理寺少卿的庇护,确实不亏,想要个护卫,那便给个护卫也无伤大雅。 常晚风连个把柄都不拿出来,这谈条件的手段可真不高明。 可转头想想,若是真有人拿出什么来胁迫林家,他林墨羽还真就不会答应,他这人软的硬的都吃过,输过赢过就是没怂过。 林墨羽晃晃头,把脑子里的思绪晃出去,随后转身便看见常晚风一脸无奈的样子,就笑了。 就在他们二人相望无言的尾声,江忱守着时辰将话带到了刑部,而韩立言此时已在大将军府上喝上了茶。 张辛人没在,韩立言谈话间自然也不用顾忌太多。聪明人之间往往点到为止,韩立言说起话向来收放有度,几盏茶的功夫,张自成得了五万两真金白银,强压着怒意直言“犬子无德”。 第40章 林家不是谁都能动的,若说张自成掌控着朝中的一切势力纠葛,那么林家就是京中最大的财树,先皇在位之时,户部刑部受得重用,三省六部多年以来齐心立法改政,光是田赋税收与专买关税,从林家走出去的银才都不计其数。而林汉书作为刑部尚书,联手大理寺早年间抓着贪污与罚没收入,统统收归国库。 由是如此,先皇去了,新帝继位后张自成把持朝政,曾经齐心合力的三省六部不复存在,原大理寺卿被张自成不由分说的一刀抹了脖子,这场刀刀见血的内斗才拉开序幕。 直到常晚风任职大理寺,接连关押与世家相关行贿受贿的官员,这才在暗流汹涌的水面上激荡出了点儿涟漪。 常晚风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做起事来毫无顾虑,在朝中有人爱自然有人恨,但这远远不够。 而在这短短半日内发生的一切,皇帝都毫不知情,就像当初赵平霖死在大理狱一般,皇帝如今只有个壳子撑着正统一名,自从张自成回朝之日起,更是有太医日日往皇帝寝殿端去汤药,是何目的可想而知。 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反与不反权在张自成一念之间,归根结底,这才是北安王府与太傅对他的必杀之心。 林汉书刚收了信儿,还不等动作,林墨羽就被放了出来。常晚风恭恭敬敬的向刑部尚书行了个礼,有时候他对着林汉书也有点犯怵,林大人爱说教……随后常晚风连个眼神都没留下,转头就走了。 江忱一直在宫门口等着常晚风,他时不时的往里面瞧瞧,师父没出来,他不想一个人回去面对着闻昭。他觉得闻昭太烦人了,还总爱告状,但师父不管。 常晚风走出来的时候就见到江忱站在巍峨的宫墙下,身影被拉得长长的,走进了一看,一脸苦相。 “想什么呢”他伸出胳膊把江忱脖子兜过去,忍不住笑道,“苦大仇深的!” 两人一共迈出宫门,江忱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挣扎了一下,从怀里拿出信封。 “什么”常晚风也没问是不是给自己的,伸手就扯了过来。 江忱顺势从他胳膊下溜出去,说道,“刚才说府上送来给你的,我没看。” 常晚风隔着信封用手指捏了一下。打开一看,是闻昭送来的信。 闻昭的字大气又漂亮,常晚风在他抄过的经书上见到过,乍一看谁都不会以为这会是少年的笔迹,横竖之间洒脱飘逸,不过若说这是太傳的学生,倒也不稀奇。 上面一行字:常晚风,我去太傅府上用饭,晚些回,勿念。 勿念…… 常晚风嘴角噙着笑,他看到了闻昭轻轻握着笔杆的样子,然后把信封折好塞入怀中。 第21章 吃醋 闻昭没想到常晚风会直接到太傅府上,多日以来,除了常晚风曾有一次提过“太傅都教你什么了”这句话外,两人之间再未谈及有关太傅的任何事。 早在数日之前闻昭就收到了太傅的信儿,邀他得空回去一趟吃个饭。 毕竟他在闻府生活多年,如今突然离开,再加上常晚风在外行事稍显张扬,太傅心中不免挂念,担忧他与常晚风二人或多或少会有些合不来,再受上些委屈。 这边饭菜刚一上桌,常晚风就踩着饭点儿似的,带着江忱轻车熟路地走了进来。 “阿忱,”常晚风边走边拍了下江忱的背,说道,“叫人!” 江忱站定后恭敬喊道,“闻太傅!” 太傅抬头看见常晚风倒不意外,他朝江忱微微点头,管家便吩咐下去添置碗筷。 常晚风抬眼看过去,见闻昭坐在太傅身侧,而闻昭另一侧则摆置着一张女子画像…… 新月眉,秋水眸。 单单从画像上看着,面容就已清秀得似是不识半分烟火气儿。 他心中略有猜测,但还是不动声色的坐下后挑眉看过去…… 一个气质如兰,一个眉墨如画。 挺好,般配。 常晚风往椅背上靠了靠,别开眼,一副慵懒的样子。 闻昭虽然常常欺负江忱,也敢冲着常晚风发脾气,但在有些事上他却是小心翼翼,他生怕常晚风对他有所猜忌。 所以今日也是趁着常晚风不在府上,他才出了门。 这会儿见到常晚风,闻昭欲言又止,随后开口解释道:“常晚风,我是来吃饭的。” 常晚风闻言一顿,他当然知道闻昭是来吃饭的! 他歪过头看过去,问道:“然后呢?” 闻昭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静默片刻。他觉得常晚风突然情绪不太好。 因为没有提前跟他讲吗 可刚进门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这会儿是怎么了? 他站起身想给常晚风倒杯茶,身子还没倾过去,这时太傅在一旁突然开口道,“晚风!” “太傅何事?” 常晚风立马转头问。 他顺势接过了闻昭手里的茶壶,目光扫过那画像,又自顾自说道,“我今日来得不是时候。” 闻太傅听言微忡,捋了把花白的胡子,精神矍铄的笑道,“你今日来得正是时候!” “怎么讲?” 常晚风慢悠悠的给自己倒了杯茶。 “璟泽虽如今年纪尚小,但……”闻太傅看向那画像,甚是满意的笑道,“我这把老骨头不知还能撑到几时,我想给他订下门婚事!” 第41章 常晚风觉得胸口突然被堵住了,说不出的不适。 他睫毛轻颤一下,手握着茶壶还没松开,随后极轻的呼了一口气,又抬手给江忱倒了杯茶。 “婚事……” 他略微有些不舒服,不是说把闻昭托付给自己吗,怎么婚姻大事又要来拍案定砖。 可太傅心中有打算,他又能怎么办呢?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常晚风垂目,半晌没说出话。 “璟泽呢?” 他正了正身子,努力把不适的情绪压了下去,甚至轻笑了一下,继续问,“璟泽怎么想?” “我?” 这事发突然,闻昭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太傅所为何事。 但他瞧见了方才常晚风看似不经意扫过画像的那一眼,又想到他坐下来后突然掉下去的情绪。 闻昭目光微动,抬眸看向常晚风,像是要把他整个人看穿。 可是见到常晚风一脸淡然的样子,闻昭心中又有些不满。 他抬起胳膊支在下巴上,故意笑盈盈的看过去,“我也不知道……听你的呗!” “听我的做什么……” 常晚风抿了抿唇,一向心思敏锐的人此刻突然变得迟钝又无措。 “我是你府上的人了……”闻昭故意顿了一下,声音带着调笑,“你说了算呗!” 闻太傅见二人打着太极一般,便心中了然,他吩咐人将画像收起,正欲开口道:“明日……” “坐过来。”常晚风蓦地打断了太傅的话。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是微微一愣。 他知道太傅接下来要说什么,无非是明日再送来几张女子画像,又或是询问璟泽喜欢怎样的女子。 在方才那片刻的沉默中,常晚风心中已有了觉悟。 璟泽早晚都要成亲,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什么可难受的呢? 但他仍是忍不住打断了太傅的话。 不管以后如何,至少在此刻,他不想听到这些。 “不过来吗?”常晚风又问。 可这太出格了,他从没冷着脸跟闻昭说过话,他都没问闻昭喜不喜欢那女子,可他就想做这个主。想替闻昭说一句不要。 “来呀!” 闻昭听见常晚风近乎命令的语气,眨眨眼,却笑得更开心了。 他也不想故意逗弄常晚风的,谁让这人始终不给自己个正脸! 而在一旁只顾着吃饭的江忱听见这句脱口而出的话也是不由得一顿,这语气又硬又冷,不正常!他转头看向闻昭,还笑呢!好神经啊! “太傅老头儿!”闻昭站起身缓缓朝常晚风移动过去,装作吞吞吐吐地说,“我还小呢!” 闻太傅只是心思沉静的观察二人,并未插话。 半晌……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又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常晚风,说道:“罢了,这事今日不议。 “师父……”江忱在桌下轻轻踢了踢常晚风,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常晚风回过神来,缓缓平复着这莫名涌起的情绪。 他伸手夹起面前的小青菜放到闻昭碗里,也没抬眼看身旁的人,“没什么,不是吃饭吗?” 闻太傅看着常晚风给闻昭仔细的一点点布菜,心中不禁生出几分讶然。 “你不吃吗?”闻昭看着常晚风一口饭菜都没动,只顾着自己,忍不住问道:“你早饭都没吃呢。” “你多吃点。”常晚风小心地将闻昭不喜欢的菜拨到一边,又把自己的小糖水推到他面前,说道:“我吃不下。” 常晚风感觉自己整个人变得奇怪又压抑,不由得去想些有的没的。 闻昭总是喜欢看常晚风拿自己毫无办法的样子,由此一点一点去试探他对自己包容的底线,再用这份包容去安抚自己心底的不安。 但此刻他感受到了常晚风沉默又难过的情绪,突然觉得自己卑鄙。 他怨恼自己,没由来的说了一句,“太傅!我不成亲!” 说完这句,闻昭随后放下筷子,轻声唤道,“常晚风。” “嗯?” “我有事要同太傅讲。” 闻昭便转头看向常晚风,有些为难。 常晚风挑眉看过去,应道,“我出去等你。” 没有半分犹豫的起身。 拎起一直埋头吃饭的江忱就往外走。 他早就想离开了,当他看到那女子画像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该来。 但闻昭刚刚最后那一句,他又觉得自己不该走。 江忱不明所以,呆呆地就被拎了出去。 第22章 情愫 老管家不知为何这几人的气氛如此怪异,吩咐厨房将饭菜装到食盒让他们带走。 这可是一大早从江里打来的鱼,一口都没动过呢,还特地煮了闻昭最爱的梨子糖水。 太傅看着常晚风起身后的背影,并未挽留。 他早在将闻昭托付给常晚风之前,就将常晚风与韩立言之间的关系了解了个透彻。要除掉张自成,可若张自成一死,他也要防备北安王府。 就如他当日所言所想,常晚风确实有一颗赤子之心,为了一句承诺便能豁出半条命的陪韩立言趟浑水,这样的人生不出什么二心。 如果闻昭与常晚风二人交好,日后就算北安王府生出不忠之心,常晚风哪怕不为李氏天下争点什么,但也绝不会效忠王府。 第42章 如此一来,闻昭必然不会被断了生路。若是事成之后,北安王府想要过河拆桥,闻昭这个身份也能保下常晚风性命。 “太傅,我想问您一句话……” 闻昭顺着太傅的目光看向常晚风离去的背影,等到确认了自己说的话常晚风肯定听不到的时候,才继续开口说道:“您把我送到常晚风身边,当真只是想让我安身于世即可吗?” 闻昭是他养大的孩子,十几年的言传身教,他深知这孩子的温和妥善只是表象。 太傅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晚风可同你讲过些什么?” 闻昭依旧顶着一张无辜又单纯的脸,语气淡淡的说道,“没有。” 太傅思索一瞬,最终还是如实说道,“若朝堂日后无动荡,老朽自然只求你安身即可。” 闻昭笑了笑,说到底,太傅对他也是防备着的。 “太傅不必试探我。”闻昭声音清润,“你们想做什么,常晚风从未提过。” “璟泽,皇上如今龙体抱恙,若有一天……”闻太傅顿了顿,继续说道,“这天下不可一日无主!” “您也不必同我说这些。我这些年承蒙您教导养育,况且我本就不是能独善其身的身份。” 闻昭看了一眼常晚风一口没动的饭菜,目光中闪过本不该属于他的暗沉杀意,但很快又被收敛了回去。他说道:“我想求您一件事。” “何事?” “礼部国子监,柳少卿……我要他的命。” 闻昭口中说出这个名字,脑海中便浮现出常晚风手上的伤。 黥刑是给犯人用的,可常晚风犯了什么事儿呢? 那痕迹不深,却足够扎眼,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相信太傅和韩立言对此事定然知情,但太傅没问,韩立言没管。 常晚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都不会说的性子,可他越是不在意,闻昭心中就越是难受。 如果连他都不管常晚风,又有谁会管呢? 他看得出来,所有人都把那傻子架在上方做一把利器,今日不管他的伤,明日不在意他的委屈,总有一天也不会有人顾他的生死。 没人管常晚风,但他不能不管。 “我想求您亲自教导国子监。”闻昭不顾太傅心中疑虑,补充着说道,“教导柳少卿!” 太傅心中一凛,张自成多疑多虑,闻昭这是要借刀杀人,离心离间。 “师父!” 江忱拍了拍胸口,被扯着出来,他吃得有点噎,“你怎么了?” 他觉得常晚风这一上午都很不对劲,在大理寺神神秘秘,在太傅府上奇奇怪怪。 常晚风伸手给江忱顺顺后背,然后转身倚着墙。 开始沉默…… 江忱张张嘴,又闭上了。跟着沉默…… 莫名其妙。 常晚风心想:自己这些情绪是从哪里来的呢?走出来这一会儿,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了闻昭刚刚是在故意逗他。 想到那双看向自己笑意盈盈的眼睛,他心中就满是无奈。 闻昭好像总是乐此不疲。 常晚风呼出一口气,斜了一眼江忱,开口叫道,“阿忱。” “师父,”江忱面无表情,“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转头看到江忱的表情,瞬间觉得自己想要问出口的话有些欲盖弥彰。小小一件事罢了,不能再想了。 “没什么,算了……” 常晚风换了话题,让自己勾出笑来,说道,“晚些带你去见个人。” “谁?”江忱问。 “林墨羽。” “……” 江忱又是无语,侧目看他,“我见过。” 常晚风还不等说话,便听到脚步声和老管家交代着的声音。 他缓缓转过身去,隔着清幽的院子,与刚刚走出的闻昭四目相对。 “过来。”常晚风抬手招着,“等你半天了。” 闻昭微微一愣,他有意避着常晚风与太傅单独说话,还是当着面把人支了出去……当看到常晚风在门口等着他时,闻昭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这点心和糖水都是特地请厨子来府上做的!”老管家把两个大食盒递过去,江忱接下。 闻昭“哈”了一声,踩着台阶便跳到了常晚风的背上。 “常晚风!” 他看着常晚风的侧脸,歪头问,“你等我呢?” “不然呢?”常晚风声音淡淡的,背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江忱拎着食盒走在他们二人身后,此刻却出奇的淡定。一个两个都反反复复的善变。 就这半天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他觉得师父中了邪,请个大夫给这俩人看看? 还是找个道行深的给他们做做法? “你累吗?”闻昭晃荡着腿问。 “大街上呢!” 常晚风嘴上说着,胳膊却往上兜了一下,让闻昭能趴得稳一些,“别乱动。” 闻昭以为他走几步后会将自己放下,但他没有。 街上人来人往,常晚风却神色如常。 “你之前答应我什么了?”闻昭趴在常晚风肩头,侧脸贴在他的衣服上。 “不受伤。”常晚风知道闻昭问这话肯定是有小心思的,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没秘密。” “我还以为你忘了!” 闻昭满意的笑笑,语气也轻快起来,“我跟你也没有秘密!” 第43章 常晚风莫名松了口气,想到他偷偷摸摸出来这一趟,轻声笑着说道,“你跟我没秘密吗?” “过了今日就没有了!” 闻昭挪了挪脑袋,将额头抵在了他脖颈处。 常晚风身子微不可觉的僵了一下,随后听到闻昭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太傅骗了你,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并不是十四岁!” “我不是孩子了。” 他迷迷糊糊的说。 第23章 交谈 常晚风胸膛微微起伏,他没把闻昭放下去,只是缓着步子向前走着。 而闻昭轻轻搭着脑袋在他肩头,竟就这样睡着了。 两人各怀心思,互相试探,用不高明的手段,却又都默契的没有谈及其它。 回到府上闻昭都还没醒,常晚风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但也不舍得安抚自己这一刻像是要蹦跶出来的一颗心。 “师父。”江忱递上一杯热茶,问道,“我去给你煮点粥?” “别费劲了,不想吃。”常晚风微微摇头,伸手接过茶盏,轻抿一口后随意放下。 江忱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闻昭,又将目光投向常晚风,眉头紧锁,说道:“你可真行!” “我怎么了?” 常晚风明知故问,佯装淡定。 “你喜欢他?” 江忱总是不合时宜的直接。 常晚风转过头,瞥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 “你还真是没大没小。” “不是吧?”江忱更加确认了,但仍忍不住追问,“你喜欢男子?” 常晚风沉默片刻,此刻周围异常安静。 他不愿说谎,只能默认这是一种回答。 但这情意有些复杂…… 身份,境遇,阴谋。 他感觉得到闻昭对他抱着些小心思,但却分不清有几分真假。 即便分不清,他也从没问过。所以默认这是一种接受。 情念绝非是在一瞬间发生,但究竟从何时开始……常晚风确实不知。 只是今日一事,他才恍然生出了别的心思。 是与非,对与错,既然是要朝夕相处的在同一个屋檐下,总有一些东西是没法避开的。 “别管闲事。” 常晚风走出去轻轻带上门。 “怪不得你偏心他!” 江忱揣摩着常晚风的表情,看上去气气的,又说道,“我们俩吵架你都不帮我!” 常晚风仿若未闻,只觉得自己要完蛋。 那么那么混乱的思绪,在闻昭跳上他背的那一刻,他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他胡乱撸了一把江忱的脑袋,“不闹了,这几天带你见个人。” “林墨羽吗?你刚才说过了。” 江忱挪着步子跟常晚风往外走,一步三回头地回头看闻昭的方向,对那句没有回答的话将信将疑,还想问点什么,但话在嘴边就卡了壳。 “不是。” 常晚风将江忱不停转动的脑袋掰正,说道,“在那之前还有个人。” “谁呀?”江忱问道。 “我之前去过一趟燕回山,搭救过礼部赵秉文家的二公子,名叫赵邙。”常晚风上下打量着江忱一番,继续说道,“这人或许与你合得来,你去接触看看,权当交个朋友。” 江忱被他看得发毛。 “接触接触……”江忱斟酌着,问,“什么意思?” 常晚风轻啧一声,“字面意思!” “那要带我见林墨羽是为什么呢?”江忱问道。 常晚风转头看他,江忱六岁被他带在身边,叫了十年师傅。 十年了,一晃儿的功夫,阿忱都长这么大了。 “我想把你送去林家。”常晚风观察着江忱的反应,放轻了语气,哄小孩儿似的问,“你愿意吗? 江忱愣了一下,这世上若说有一人最了解常晚风,那必然是江忱。他们二人虽没有师徒之间的礼节束缚,但他也清楚常晚风的脾气。这话一问出口,那就肯定是师父已做好了打算。 他看着不怎么愿意,但还是说,“师傅让我去,我就去。” “阿忱!”常晚风随便找了个地儿一坐,喊了他一声。 江忱也走过去坐到常晚风身边,他长舒一口气,觉得委屈。 “师父……” 他欲言又止。 常晚风见他在旁边又不吭声了,忽然就很想问一句“把你送走半年,有没有觉得师父狠心”,但他想想,还是没能说出口。 这话若是放作以前,他想都不会想得到,这是认识闻昭之后才徒然长出了的柔软心思。 而这软下来的一颗心,此刻却成为了他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 过了半晌,江忱还是开口说道:“我走了半年,回来还没几天呢。” 常晚风转头见江忱愁着一张脸,知道他在胡思乱想。 “你偏心。”江忱用手指随意在膝盖处划动着,也没抬头,“你喜欢闻昭,我又不喜欢他,我也不耽误你的事儿。” 廊子下碎石铺就的小路偶尔有几株杂草丛缝隙中探出头,被风轻轻一吹就晃啊晃的,常晚风看得出神。 他也随意晃了晃,用肩膀碰了下江忱的肩,说道,“我不是个好师父,你小的时候,我也不大呢……你在我身边吃了不少苦。以后你如果有了作为,师父跟着沾光儿,你若是只想平淡安稳地过一辈子,那我也乐于看到你自在无忧。” 第44章 常晚风极少跟江忱说这么正经的话,他侧过身子看着江忱,说道,“我想让你有得选。” “你是好师父啊……”江忱没有反驳其他的话,声音不大,像是在自言自语,“你都不知道我在王府有多威风。” 常晚风轻笑,“我教了你什么?” “就……” 江忱挠挠头,上次因为在王府的事被教训,还没过多久呢。他悻悻地说,“我这么厉害,都是你教的!” 常晚风神色正色了不少,说道,“你跟我学了六年百家基础剑式,不委屈?这东西随便在大街上都能买到剑谱,你小时候缠得我心烦,那是我诓着你玩儿呢。” 这话太直白了,但却不是假的。 江忱皱眉看过去,“师父,你好好说话。” “你厉害不是我教的,是你本来就很厉害。” “哈哈……” 常晚风干笑一声,想着自己可真娇情,说这些做什么。但他想让江忱明白。 犹豫片刻后,他只当自己方才是在胡言乱语。再次开口时,恢复了以往的神情。 他挪动了一下身体,语气也轻快了一些,耐着心解释道,“把你送去林家,不是要赶你走,师父想给你找一棵稳稳当当的大树,让你进退都能有路。” 江忱沉默。 “那就去呗,我又没说不去。” “不愿意?”常晚风问。 因为他看着确实不大高兴。 江忱将目光转向常晚风,“我该装作愿意?” “不该……” 常晚风叹息,看到江忱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又忍不住想说些什么。 “在想什么呢?” 江忱眉心凝成了一个川字,诚实说道,“想骂人。” 常晚风转向他,不紧不慢地问,“骂我?” “没……没啊。”江忱瞬间气势全无,“没这个意思……” 第24章 犯错 常晚风一连数日不入大理寺,去见林墨羽这一趟算是给他干正经事儿的心思敲了个门。 总不能真是天天在家哄两个孩子玩儿。 韩立言前段时间也到访过几次,好巧不巧的每次常晚风都不在,今日来还见到了人,跟中了奖似的。 于是从近日的一人断案变成了二人看戏。自从江忱说出口那句“你偏心,我俩吵架你都不帮我”,常晚风就没再拉过偏架。其实本来也没拉过偏架,因为他们俩也未必能吵得过闻昭一个人。左左右右都吵不赢,最终也都一个结果。 “你不管管?” 韩立言坐在屋内朝里院看,不知道他们俩在吵什么,听不真切。 “别等会儿打起来。”他又补充着,“阿忱脾气急。” 常晚风往前走几步站在门口,声音不大不小的喊了一句,“你们又吵什么呢?” 二人齐声:“你闭嘴!” 常晚风回头扬扬下巴,韩立言一挑眉,无声对视。 江忱本来就吵不过闻昭,自从江忱知道了他这愁人师父的心思之后,就更没法跟闻昭较真儿了,但他又不是能忍着的性子。后来索性借着由头整日出去跟赵邙出城跑马。 小狼崽儿出了京城必定撒欢儿,跑马摔跤骑射,接连几日赵邙都是滚着一身泥回府。终于燕回山上那句“去你妈的”也被江忱原封不动的给补上了。 “师父,他也太呆了!你让我找他玩儿,我怎么觉得是你在玩儿我呢?” 这是原话。可在常晚风眼里,赵邙不聪明,江忱就聪明了?俩人不相上下……但把两个鲁莽的人凑在一起,算是常晚风最大的失算。 因为……江忱又又又又闯祸了。 权贵之子当街行凶,致使平民死伤达十数人,百姓一片哗然。而伤人者正是赵秉文的大儿子赵町。 消息刚传到常府时,江忱冷不防地缩了一下。 常晚风前往大理寺时,路过江忱身边,只留下一句话:“这事儿最好与你无关。” 人向外走去,眼神却仍留在原地。江忱细若蚊蚋般小声喊了句:“师父……” 江忱极少拖拖拉拉的放软了声音喊人,这一声让常晚风顿住了。 “我……”江忱犹豫着,心里翻着搅着不知怎么说话。 江忱跟赵邙最近走得近,玩儿得好,两个直性子的人凑在一起说什么都不设防。赵秉文几月前给赵邙安排了桩婚事,但他们兄弟向来不睦,赵町犯了混,早一步将生米煮成熟饭,被赵邙捉奸在床。赵秉文顾及家中丑闻,软硬兼施地将此事压了下去。于是,那女子摇身一变,成了长媳。 赵邙虽鲁莽,但从小在家不受宠爱,这事儿也是被打碎了牙咽下了肚子里。 江忱撺掇着赵邙守点儿,等赵町和那女子入了房,不知天高地厚的将二人衣物偷了去,又放了把火,逼得屋内二人近乎赤身裸体往外面跑。出来之后才知道是被人算计了,赵町一怒之下将围观百姓砍伤。 常晚风压着火,没时间去多问,转头又要走。 江忱又往前追了两步,焦急说道:“你别不管我……” 脚步沉了,心也沉了,他回头盯着江忱,目光如炬。 “你放心,江忱。”常晚风咬着牙,语气却很平静,“你杀人,我偿命。你老实待着,等我回来。” 江忱怕了,他没想到赵町能砍伤百姓,他又惹事儿了。 伤者家人呈上诉状声泪俱下,原本是伤人的事儿,却被揭开了来龙去脉。无奈官官相护,都想把丑闻掩盖下去,皇帝却迟迟不下达生杀处罚的旨意。 第45章 大理寺被纷纷施压,案桌上证物证词摆列一排,皇上身边的太监将此事禀告张自成,这事儿不大不小的摆在这僵持着,常晚风把门一关谁都不想见,较着劲儿的硬是逼皇帝给个旨意。更甚者直接找到韩立言拖他寻大理寺少卿行个方便。 玩着闹着惯了,一松懈下来,常晚风都差点忘了这朝中营苟的手段有多么层出不穷。 夜深了,江忱还坐在门口向街角望着。 “你又闯祸了吧?”闻昭见了,往前凑凑去问。 江忱往旁边挪了一下,声音沉沉的,“离我远点儿,别坐我旁边。” 闻昭不急不恼的,又往那边凑凑,认真的跟他讲,“你跟常晚风撒撒娇,他就不会罚你了。” “……”江忱侧过身看闻昭,眼中露出了你有病的神情。 “你这么看我干嘛?”闻昭不耐烦了。 江忱漠然低头看着鞋尖,摩擦着手心的细茧。他总惹事儿,也总认错,但闹出人命是第一次。 换做以往,常晚风一皱眉他就能立马神色如常的接上一句“师傅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至于错什么了,他有时也不知道,甚至于他做过什么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这次真做错事了。” 闻昭悚然一惊,“你跟我说话呢?” “跟鬼说话呢……” 说完江忱又把脑袋耷拉下去了。 “人又不是你杀的,”闻昭看着他,不解,“你做错什么了?” 江忱年幼时死了爹娘,但却一天委屈都没受过,小时候无论吵架还是打架,都有常晚风帮着他轮番上阵,难怪……难怪那日师父会说养着自己的时候他也不大呢。可自己为什么还没长大呢,毫无疑问吧,他总是长在常晚风的庇护下。 可“你杀人,我偿命”这句话对于江忱来说太重了。 “你别怕呀,常晚风最心软了,他不舍得真罚你的!”闻昭坐在他旁边的位置,用膝头碰碰他的腿。 “我不是怕那个。”江忱又挪动了一下,“我师父挺好的,你别总凑我这么近……” 闻昭:???? “人不是我杀的,但这是人命啊……”江忱若有所思后说道,“说没就没了。” 闻昭茫然,是啊,常晚风不愿意无辜的人枉死吧……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他又说不出安慰人的话了,两个人就坐在地上沉默着,闻昭忧心的想,这血脉可真无情,偏偏他不在意别人生死,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再想想自己的作为,卑鄙,冷血,虚伪。 可这情绪轻飘飘的,多么不堪的想法都没活着重要。他心中猛然一惊,柳少卿。江忱这人命担得冤不冤枉他不知道,但若是柳少卿死了…… 太傅都教你什么了?我就当你只想在我这寻个安身所。我来做,你别想,也别去恨。你跟我没秘密吗? 闻昭皱了皱眉,说,“我也有点心烦了,咱们吵一架吧!” “不想说话。”江忱闭了闭眼,把头依在门边上,“不想跟你说话。” 闻昭不吭声了…… “赵町那个杀千刀的。” 江忱又自顾自说了一句。而后又是沉默。 他自怨自艾了一个晚上,看上去懊悔极了,就连闻昭都不忍心继续缠着他了。 常晚风回府上的时候,远远的就见到江忱坐在石阶上,精气神儿都被抽干了一样,见他回来也没起身迎上去。 江忱不说话,常晚风也不想说话,他径直从地上那团影子旁边走过,连个正眼都没给。 常晚风的每一步都慎之又慎,可人不是一日就能长大的,他不想责怪江忱。 江忱跟着常晚风走进屋内,还不等说话,就见常晚风猛然回头。 常晚风本想问“跟着我干什么?”但看江忱见自己一回身就吓得退后几步那样儿,又没问出口。 “一直在外面等我呢?”常晚风看他皱巴巴的袍子,和蹭了一肩膀的灰。 “你说让我等你回来……”江忱从嗓子眼儿里发出声音,“我错了师父。” 常晚风冷笑一声,“过来。” 江忱往前挪了一小步,又停下了,抬头看他的脸色。 “你真是怂得没边儿了。”常晚风皱了眉看过去,气笑了,“我不打你。” 江忱“哦”了一声,又往前走几步,认错归认错,他向来想得开,但他不想挨打,常晚风下手太黑了,闻昭看到也肯定是要笑话他的。 “你长大了,我以后不打你了。”常晚风换了身衣服,大理狱内血腥味儿重,闻昭见了又要难受,他把换下来的袍子随手丢到一边,直勾勾看着江忱。 “明日去林府。” 江忱咬着嘴,往凳子上一坐,脱口道,“那你还是打我吧,我不躲。” “不是之前说好了?”常晚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耐着心说道,“我不会不管你,就是困了。” 第25章 靖策 京中若说世家的纨绔子弟有排名,他赵町都上不了榜,但兄弟间的争斗闹成这副难收场的样子倒是少有。赵町也是拿定了他兄弟的性子,才敢干出那荒唐事儿。 事情捅到了御前,奈何常晚风当日守着大理寺闭门谁都不见,赵秉文四处打点,不想丑闻耽误着自己仕途,礼部同僚纷纷为其求情。 皇帝忧心若是真将赵町严惩不贷,恐会引起其他官员不满,张自成掌控着朝政大权,与皇帝处处掣肘,所以常晚风的奏折呈到御前,皇帝仍是犹豫不决。 第46章 常晚风一早就能料想到区区十几名百姓而已,这事或早或晚都会被一笔揭过,但还没等到后手,驻守边洲的军马信件就送到了京城。 永安七年,太英帝驾崩,传皇帝位于同胞兄弟,继明治皇帝登基。 太英帝爱妃当日正逢分娩,闻昭就是那时被送出了宫外。距离当日已是十六年。 明治皇帝登基之时正恰外藩割据之时,新帝为加强皇权,又受当时太监总管蛊惑,开始有意加强宦官势力,短短四年间,张自成平了外藩,但也在军师谋士邵元英辅佐之下日渐掌控朝中禁军。 明治皇帝发觉朝中势力逐渐被张自成左右之后,设计夺回兵权,命张自成带兵攻打边洲八部,与当时前大理寺卿筹划断其粮草军饷。 边洲来犯时百姓死伤无数,大小将领数万人被困边洲,张自成信件辗转数月才送至林汉书手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张自成目无王法该死,但是无辜百姓将领不该死。 林家掀了近半个家底儿,率世家各户暗卫亲自护送粮草军饷至边洲,整整半年倾囊相助,半年后,大捷。 此时张自成已在边洲驻扎地设立军马,名号赤燕。永安十三年,张自成率兵马返京,大殿之上一刀抹了明治皇帝和前大理寺卿的脖子,当日便扶太子为新帝文德登基。 自此十年,宦官当道,风雨飘摇…… 文德帝此时坐在龙椅之上,神情尽是疲惫。 有了先皇那么个前车之鉴,此刻若是张自成愿带兵出征,倒是好事。可如若张自成不提,他也无法张口。 虽文德帝一心励精图治,但君臣信任早在他父皇断了张自成粮草那一日起,就有了嫌隙。 文武百官无不惧怕张自成,但若说到带兵打仗,朝中却也并无勇将。边洲动荡十数载,大将军虽说战事大捷,但返京不足三月,便又频频来犯。其中原由不得言说。 “陛下!”太监端着汤药走近,躬下身子,说道,“陛下近日劳累,该是喝点汤药补补身子!” 文德帝看着那碗汤药,面露疲惫的问道,“边洲信件近日送到,海鹰部频频来犯,大将军可有良策?” 张自成拱手道,“皇上,臣在数月前大胜吉隆部,如今军马整顿尚需时日。臣年事已高,恐无力对敌!” 皇帝缓缓伸手,颤抖着将药送至嘴边,一仰头,尽数喝下。 张自成嘴角微微上扬,等太监端着药碗退出殿外,他缓缓说道,“当下可派遣使者许以重利,劝其归顺!” “劝其归顺……”皇帝结果帕子擦拭嘴角,重复着这几个字。他知道军马尚需整顿,而张自成确实年事已高,这一字一句皆是所言非虚。 再是狂妄,但大将军威名不是假的,他是打仗打出来的功与名,骨子里流着善战的血,也有一颗惜才的心。 张自成定了定神色,说道,“一月前校场武试,臣无意中见一少年,剑法可称是奇才,皇上派使者前去边洲言和定会不顺,但臣可在此期间亲自率那少年校场练兵。” 话音落下,他见皇上思索不语,便又说道,“皇上大可放心,臣会亲自教授其兵法,那少年一步一探,剑法之下招招部署,十招之内便夺了犬子命门,是可培养之才。” 贸然出兵,胜负难料,但能被张自成赏识的人,皇帝却并未在武试名录上见到有人胜了张辛的记载。 “此人是何姓名?”皇帝问道。 张自成状作恭敬,“江忱。” “江忱?”皇帝表情匪夷所思,说道,“赵大人家中一案,也与这人相关?” “正是,臣极力反对彻查,便是知道了江忱与此案相关,赵秉之为救儿子,定然会将此事推拖到这人身上,老臣惜才之心,望皇上见谅!” “江忱……”皇帝微微惊愕。 又是他,每次纵火都有他。 半晌,皇上笑着问,“那张大人可知江忱是何身份?” “臣不知。” “他师从常晚风。”皇帝说完看向张自成,见他神情微动,补充说道,“正是大理寺少卿,常晚风。” 这名字自从张自成返京之日起,就被提起过无数次,他不禁心中讶然,揣摩着…… “江忱我曾见过一二次,还尚年少,半年前犯了错事被常大人罚戒离家半年,这刚一回来,又是不安生,恐难成事。” 言尽于此,文德帝不再多说。 事已定,不管是谁出征,他这皇帝不过就是按着大臣们的意思下个旨罢了。接连数日服药,他身子早已虚虚垮垮,不知还能撑到几时。 只要有人能带兵,那便罢了。这江山他守一日算一日,也算是拼尽心力了。 此消息由明太殿传到中书省,不经复核直接宣圣旨到常晚风府上。 大理寺少卿被破格转职为赤燕军行军总领,封号靖策,从册封礼到册封诏书下达不过用了两天时间。直至府邸“常府”二字牌匾被换成赫然的“将军府”三字,虽说都在计划之中,但常晚风仍旧茫然一瞬。 接下来的几日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恭喜将军,荣丰高位”四个字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剩下的便是旁敲侧击,多亏大将军张自成提拔,常晚风皮笑肉不笑的应对。 他倒是没去找张自成言谢,逢迎献媚不是他,张自成也必定不喜。 林墨羽差人送来贺礼,常晚风本想推拒,打开罗列一排的箱子后却发现全都是一些京城的小物件,看着就像是闻昭会喜欢的。 第47章 他皱眉,思索,犹豫,收下。 锣鼓通天似的两日后,才算清静下来。 第26章 如果 夜深了,江忱偷偷摸摸踱步在常晚风门口,他把步子放得很轻很缓,不想去林府。 他在门口晃悠了两下,抬手要敲门,又放下了……他知道常晚风三日后就要去校场报道,在这之前定然是要先安顿好自己的。 事已至此,能拖一日便拖一日。 又晃悠两圈后,他深吸一口气,又抬手…… “你是有什么毛病?” 声音幽幽的从身后传来,江忱吓得一惊。 转头看去,常晚风正站在另一侧的偏房门口望着他。 江忱刚开口,话还没说出来,面前的房门忽的一下就被打开了。 他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脏差点蹦出来,惊慌之下猛然退后两步。 闻昭从他面前的房门里探出头,声音愉悦,笑盈盈的看他。 “你是来找我的吗?” 江忱:“……” 闻昭见他白了一张脸,扑哧一下笑出声,“吓到你了吗?吓到你了吧!哈哈哈!!” 江忱差点抬手打人,太他妈吓人了。 “你晃悠得,那影子跟诡杆似的。”常晚风走上前,状似无意的扫了一眼闻昭,问江忱,“让不让人睡觉了?” 江忱“嗯”了一声,声音拉得有点长,他试探着问道,“我想来问问……那个,去林府的事儿。” “你真要去林府呀??”闻昭看了看向常晚风,略显惊讶。 又故意瞧好戏似的歪头看江忱。 江忱回过头冷冷看了他一样,用表情在说:闭嘴。 “明日就去吧。”常晚风应酬了好几日,此刻比彻夜不休去燕回山的时候还要倦,但知道江忱还在心里别扭着,想了想,还是说道,“你去林府,等林汉书或林墨羽给你安了职,每日还是回来休息。” 江忱没回过味来,常晚风就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一掰,带着他转了个身,往前一推,说道,“别扭什么呢,睡觉去。” 这一推直接被推到了廊子下的台阶,江忱脑子里装不下太多东西,所以平时什么都不想惯了,现在仔细琢磨也琢磨不清楚,师父跟转了性似的。 本来最是说一不二的人,这回竟然退让了。 常晚风送走了一个,准备送走第二个。 “你也睡觉去!”常晚风放轻声音对闻昭说。 “我睡不着呢!”闻昭一直笑盈盈的,不管对谁都是,他没有将房门大开,而是站在两扇门中间,整个人倚在门缝里。 “你陪陪我!”闻昭看他像是有些倦意,眨着眼睛问,“你累了吗?” 常晚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他一会儿,随后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很快又抬起头看向他,说道:“还行。” 江忱边往前边走边回头,看到下大眼瞪小眼的二人,而后又皱着眉转过脸! 他震惊了。师父那是什么表情? 匪夷所思…… 常晚风伸手推了下房门,怕闻昭被夹到脑袋。 门被推开大一些后,就闻到了房内的墨香。他偏头往里面看了下,问,“抄经书呢?” “画画呢!”闻昭笑着说,他以为常晚风想进去看看,便侧了下身子。 常晚风看他的样子轻笑出声,转头走下台阶坐到院子的小石凳上,招着手说道,“来!” “哦……”闻昭抱了抱胳膊,走到常晚风对面的小石凳坐下。 说来奇怪,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吵过架,斗过嘴,也冷战过。但有些蠢蠢欲动的心思没浮上心头的时候,常晚风从不觉得尴尬。 到了此刻,他竟觉得那些匆匆入眼的笑像挥不去的魂儿,每每夜深人静就在他心头轻轻飘过,走马观灯似的。 他不敢伸手去抓,怕自己会有卑劣的想法。 相望无言,半晌,常晚风往前倾了些身子,看闻昭有些发红了的眼睛,说道,“大晚上的写写画画,累眼睛。” 闻昭任由他盯着自己看,脸上笑意不减。 他柔声说,“把手拿过来!” 他总是这样,笑起来弯弯的眼睛,让人移不开眼。常晚风轻咳一声,听话的摊开一只手放到石桌上。 “那你帮我揉揉。” 说完闻昭便俯下身将脸埋在常晚风掌心,声音也被那手掌一同接下。 “眼睛疼。” 常晚风一愣,呼吸了轻轻长长的一口气…… 而后终于在片刻的怔愣中伸出另一只手,他拍了拍虚放在他掌心的后脑勺。 “脖子不累?”常晚风问。 闻昭声音软软的说,“我的头可重了!” “不重。”常晚风垂眸看着他,笑笑说道,“我接着呢。” “你能接住我吗?”闻昭轻轻蹭了他一下,声音却有说不出的落寞,“以后都能吗?” 常晚风笑容一顿,心绪沉了一下,想到了些别的。 他在沉默中回答,又在沉默中接受。伸手拨弄了一下闻昭耳边的碎发,只是轻声说道,“嗯。” 闻昭埋着脸笑了一声,偏过头放松下来。他喜欢这样的常晚风。 江忱蹲着墙头儿偷听两人说话,蹲了小半宿,什么都没听见。声音太小了。 他垂着肩,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的糟心事儿加起来,都比不上最近郁闷。 等听到了院子里有细细碎碎的声音,江忱又把头探出去,一口气差点憋过去。常晚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墙下面看着他呢! 第48章 “干嘛呢?”常晚风明知故问,一把将他从墙头上拽下来。 他早就知道江忱肯定没走,这孩子从小就好信儿,十里八乡的热闹他都能凑上去,大冬天的有邻居夜里吵架,他光着脚都得出去瞧瞧。 “第一次,江忱。”常晚风用胳膊紧箍着他,威胁。再有一次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江忱看他师父,如今就跟见了鬼一样,刚才那都什么表情啊!! 他活动了一下,挣扎着掰开胳膊。深思熟虑。 “师父,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江忱委婉的问。 常晚风发出了一声疑问,以为他是在问自己喜欢男子还是女子……不是显而易见吗?但这个想法不容深思,他觉得他喜欢闻昭,跟男女无关。 “哎呀……我的意思是小孩儿,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江忱伸出两只手,放到常晚风面前比量了一下。 他感觉他师父自从默认了喜欢闻昭之后,就变得迟钝。他想不出更委婉的话了,一团乱麻。 常晚风:“……” 江忱一副操对了心的样子,拉着脸,看吧看吧,你自己都没想好以后该如何,现在一看见闻昭就跟中了邪一样。 可常晚风认真的想了想,又跟没事儿人似的,说道,“不重要!” 他不是没想过以后,可有时候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要把那想法先扼杀掉。 毕竟他和太傅心照不宣,皇帝若是有一日遭逢不幸,那闻昭是今后极有可能登上龙位的人。这是太傅筹谋多年才得以一招而发的底牌。 “怎么不重要?”江忱不知道闻昭的身份,也不知道常晚风的顾虑,除去一颗八卦的心,还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 “如果……”常晚风看他那不肯罢休的样子,也不想再自欺欺人了,可他说完“如果”二字又顿了下来。如果什么呢? 他把自己能有的耐心和温和的脾性都可以给闻昭,但他确确实实的是一个做事目的性极强的人。不管做什么,每走一步他都需要一个结果。 如果什么呢? 如果闻昭真的像是他感受到的那样一般,也对他有些别的心思。 如果皇帝能在心怀不轨之人的谋害之下侥幸活下来,并且长命百岁。 如果闻昭的身份会被太傅带到棺材里,永不公布于世。 如果到了所有假设之后,他是想要一个结果的。但闻昭身体流的是李氏血脉,皇帝后宫连妃子都没一个,这话说出来,比让人断子绝孙还缺德。 “如果什么?”江忱急得眼角都要突突跳,他跟常晚风这么多年,就没见到过他这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不重要,没什么如果。”常晚风心想,反正自己就这么点儿心思,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他轻飘飘的说,“我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江忱听了又是觉得离谱,在他眼里常晚风就跟自暴自弃了似的,忍不住开口说道,“你爹娘泉下有知……” “我爹娘又不是你爹娘。”常晚风打断他,“你急什么?” 江忱转头看他脸色不善,压着声音说,“那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第27章 醉酒 江忱再度无奈,经此事后,他对常晚风性情的转变不仅有了全新的认识,更是被那句“我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惊得哑口无言。 次日早饭时,江忱看到常晚风给闻昭夹菜,脸上露出他从没见过的温柔样子。 大概是有些好奇心在作祟,于是他忍不住说道,“师父,我也要吃。” 常晚风神色未变,江忱看着碗里多出的菜,却深深吸了一口气。 得了吧,无福消受。 天气燥热得厉害,人都仿佛被热气抽走了精气神儿,去林府的事情被一拖再拖,终于这日临近晚饭江忱才动身前往林府取护卫腰牌。 街道上行人如织,他与一辆华丽得有些夸张的马车擦肩而过。 微风轻轻掀起车帘,露出里面一截白色衣角,林墨羽从车内探出头,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喃喃自语道:“有点眼熟呢?” 来到醉月楼门口,丝竹之声袅袅传来,不绝于耳。 林墨羽在门外听完了一首曲子,才不紧不慢地迈了进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是欢愉的气息! 老鸨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不一会儿,几位面容姣好的女子身着轻纱,坐到他身边,嗔怪道:“林公子,您好多天没来,都不想姐妹们!” 林墨羽从怀里掏出一早儿就准备好的玉佩玛瑙,压在一叠银票上,然后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酒杯,柔声道,“怎么会不想呢?” 姑娘们也不扭捏作态,收下礼物分了银票。 其中一女子斟了杯酒,轻抿一口,却并不咽下,而后带着酡红的面颊,缓缓凑上林墨羽的唇。 身旁其他几位姑娘见状,纷纷娇笑着起哄,林墨羽也笑了,他喜欢直接。 正欲迎上去,门却突然被推开,他看到一张微微带着怒意,却又在极力克制的脸,漂亮的脸。 “哥哥……” 门口那人幽幽地喊了一声。 林墨羽记得他,上一次在聚香阁还帮他挡酒来着,但那是被禁足之前的事儿,有些久了。 叫什么来着? 京城青楼的姑娘们早已对此见怪不怪,在她们眼中,只要皮相漂亮,无论是男是女,都能入得了林墨羽的眼。 第49章 他是出手阔绰的翩翩公子,也是一夜春宵后依旧温柔款款的体贴情人。 “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林墨羽招呼他,“快进来坐!” 那小倌绕过雕花圆桌,走动间带动了天花上垂落的纱帐。他没走过去坐下,而是兀自到了房内软榻边,斜靠上去。 薄衫滑落,露出大片肌肤,他目光哀怨地看向林墨羽。 方才含着酒的姑娘面露羞涩,心想这大概是世家公子哥儿的劣性,共侍一人也就罢了,林公子面容俊俏又温柔,可现在要共侍二人…… 她与姐妹们不禁面面相觑。 林墨羽也皱了皱眉。 他从怀里掏出价值不菲的精致配饰,打发了那些还没来得及共度良宵的姑娘们。 待房内只剩下二人时,林墨羽才转头看向小倌,轻声问道:“怎么了?” “想见我差人说一声就行了。”说着,他耐着性子走过去,把小倌滑落的衣衫往上拉了拉,又笑着说:“你看,都把姑娘们吓到了!” “哥哥,我许久没见你了!” 小倌握住林墨羽整理领口的手,眼中满是深情。 林墨羽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松开,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上次是我说话冒犯了!”小倌仰起脸看向他,眼中隐隐有泪花闪烁,“求哥哥别冷着我!” 林墨羽想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上次说了些什么。 正准备仔细回忆时,房门又被推开了…… 林墨羽听到开门声,脸色微微一沉,他闭了闭眼,心里有些烦躁。 这些人怎么都不知道先敲门? 一个两个的,这叫什么事儿! 他一转头看到来人,二人均是一愣! 江忱以一种近乎莽撞的姿态闯进了林墨羽的视线,他站在绫罗纱缎下,目光凌厉,与这风月场的氛围格格不入。 “江……”林墨羽伸手点了点额头。 “江忱。” 林墨羽眼睛亮了亮,带着疑惑,“你也?” 江忱声音冷漠,“我来拿腰牌。” “腰牌?” 林墨羽走到圆桌边坐下,下意识地将手伸进怀里,一枚小巧的玉佩“吧嗒”一声掉落在地,滚到了江忱脚边。 江忱低头捡起玉佩,看着林墨羽有些荒谬的举动,又想到方才床边那两人亲昵的样子,有些迈不进步子。 “我在门口等你。” 江忱晃了晃手中精致的小玉佩,然后“咣当”一声关上门。 他站在门口,有路过的姑娘手持香帕,飘来阵阵幽香,江忱目不斜视。 腰牌腰牌,师父说今日要拿了腰牌回去。 真是倒霉! 林墨羽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有些发愣…… 在忽长忽短的呼吸中,他脑子里募然闪过“濯濯春月柳”这么一句。 “他又是谁?”一侧的小倌委屈问道。 林墨羽大概对这问题有些不知如何作答。来拿腰牌的。 “我府上一小护卫。”林墨羽淡定的说,“以后要跟着我的。” “跟……”小倌见他坐在圆桌上独自饮酒,也起了身凑近,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林公子,你不诚实!” “别闹了,真的。” 林墨羽再次挪开那只不安分的手。 “陪我喝点儿……”他拉过小倌,又恢复了以往的笑容,“最近都去哪儿玩儿了?” “我吗?”小倌握住林墨羽的手,又给他斟了一杯酒,来了兴致,“我前几日去鉴赏了几幅墨宝,都是京城新进的公子所作,笔法精湛,令人赞叹,我还和他们切磋了一番呢!” “哦?”林墨羽看着门外那人影,一动不动的。 “听说还有国子监的学生呢,哥哥,你能不能帮我寻一幅字?”小倌顿了顿,继续说道,“哥哥帮我找到人,我自己花钱买!” “那怎么行!”林墨羽心不在焉,思绪开始乱飞。 “你可知我要寻的画是什么?” 小倌含情脉脉地看向林墨羽,缓缓开口道,“林深墨韵染芳华,羽扇轻挥意自遐。” 说着,他轻轻挑起林墨羽的下巴,“哥哥,我什么都不要,你别冷着我!” 林墨羽不着痕迹地躲开了触碰到自己的手。这只手今天总是在作乱,他有些不耐烦了。 他不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钱财吗?他给过不少。 明码标价的买卖,谁都不亏,偏偏到了最后总有人想来寻个真心。他没有这个。 他从没真正辜负过谁,条件都是一开始就谈好的。 他的真心也不会在买卖里。 哦,忘了……江忱也是条件。 是他和常晚风在大理寺谈成的条件。 “喝酒。”林墨羽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小倌瞟了一眼身后的软榻,也倒了一杯酒。 酒过三巡,小倌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林墨羽也像是昏昏沉沉睡了一觉。 睁开眼便见到门外有个人影,吓得他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腾的一下站起身。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打开门,带着醉意问道:“你还在呢?一直等着?” “师父要我今天拿了腰牌回去。”江忱面露不屑,冷冷地说道。 “怎么不早说?” 站了半宿,座山雕似的。 “进来坐会儿,我喊人送上来些饭菜。” 第50章 “不必了,师父给我留了饭。”江忱伸手,“腰牌。” “在府上!”林墨羽脚步不稳地走出来,晃了两下,“明日来拿吧。” 酒气扑面而来,江忱皱了皱眉,看林墨羽跟鬼似的乱飘,不耐烦的扯着他,“我送你回去。” 林墨羽哈哈笑出声,开心了。 第28章 失策 大多数时候,只要林墨羽晚上出了门,定然都是早上才回来的。不过林家的马夫倒是有眼力见儿,总会给他留着一扇后门。 江忱扯着林墨羽往回走,林墨羽东指西指,最后目光落在一个房门前。 “腰牌在哪?” 江忱把人往床上一甩,在屋里扫视一圈。 “你找……”林墨羽从床上爬起来,撒着酒疯,形象全无,“找到了我就告诉你。” 江忱觉得和他有点犯冲。转身要走,却被一只手扯住了袍子。 “林墨羽,你看清楚了。”江忱眯起眼看着他,“我不是你那些漂亮男宠。” “男宠?” 林墨羽不高兴了,“你怎么说话呢……” 他起身一个踉跄,直接压倒在了江忱身上。 江忱被砸得闷哼一声,随后便感受到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脸上。 敏锐的感官让此刻躺在地上的人感觉有些不对劲!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腿! 江忱脸瞬间就红了。 “我没说你是啊。”林墨羽撒娇似的在他耳鬓厮磨,“什么脾气……没意思。” 江忱想起身,但被他扛了一路的人此刻却出奇的沉! “你起开。” 江忱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怎么了锦澜?”林墨羽的手在江忱腰间作乱,不老实的上上下下,“不是说想我了?” 操! 江忱心里骂了一声。 做什么春梦呢…… 他转头正好对上林墨羽的目光,那双眼睛水光潋滟,宛如琉璃千顷。哪怕他前一日还对常晚风语重心长,此时也有了片刻的失神。 江忱觉得这是种病。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道:“离我远点。” “我偏不!” 林墨羽抬头笑笑,看着江忱有些窘迫的样子,觉得好玩极了,“胆小鬼。” “别招惹我。” 江忱感觉自己有了些难以言喻的反映,他不敢与身上的人对视。 林墨羽迟疑了一下,缓了几口气,决定借着酒意发疯。 一瞬的犹豫后,他便倾身吻上江忱的唇角。 江忱吃了一惊,竟然忘记了反抗与推阻。 于是……这个吻逐渐加深,愈发浓烈。 正当林墨羽把手往胆小鬼身后探去的时候,却被猛然抓住。 “疼疼疼!” 林墨羽甩着手腕,像是江忱罪大恶极似的,拧着眉问他,“你干嘛啊?” “你好像搞错了一些事情。” 江忱冷着声音,胸前起伏,趁着林墨羽撑着手臂查看手腕的空隙,他一个转身将林墨羽压在了身下。 “嗯?” 林墨羽疑惑…… 上上下下,这不行! 但当他察觉到江忱的反映后,震惊问道,“你怎么这么?” 大。但他没说出口。 他应该一早就有觉悟的,看着这么易燥易怒的人,不该招惹!别招惹我,这是警告! “你让让我?” 林墨羽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头一遭。 但论大小个儿的话…… “谁?”江忱问,“锦澜?” “阿忱?”林墨羽讨好着说,“你师父是这样叫你吧!” “不。” 声音依旧冷漠。 江忱最擅长什么?闯祸。闯祸之后呢?认错。改吗?不改。 事实证明,没有经验的新兵上了战场,确实容易缴械投降…… 经过一番反思,虽然没什么经验,但是勇气可嘉、力气尚足! 林墨羽被折腾得差点背过气去。 他是被……了吗? 他都不敢想下去,自作自受阿!! 天大亮了,江忱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猛地坐起身,可下一刻,他就看到旁边扶额不语的林墨羽。 他的脸色惨白,比昨夜醉酒的时候还要难看。 江忱低头看了看自己,心猛地一沉。再看到林墨羽露出的手腕上青青紫紫的痕迹,脑子乱哄哄的。 后悔吗?要负责吗??该怎么办??? 无数的疑问在他脑中盘旋,可奇怪的是,这些问题还没等他想出答案便被打断。 林墨羽听到身后的动静,缓缓侧过身,面无表情地说:“醒了?” “我……” 江忱皱着眉,不知该如何回答。 二人前一夜的主动求欢和冷淡的反映此刻在他们身上掉了个儿。 不知怎么,江忱莫名有些委屈。 可委屈什么呢? 做错事了的是自己吧…… 那面对这么冷淡的反映,受着也是应该的吧? 可如果他不犯错,就会被犯错呀! 他高估了自己坐怀不乱的本领,也低估了林墨羽浪荡情场后冷漠的一颗心。 “下人准备了早饭,吃完给你拿腰牌。”林墨羽起身,脚下一软,身体直直向下坠。 江忱眼疾手快得将他扶住,这才看到床上有一片长长的血迹,从床头一直延伸到床脚,鲜红夺目,触目惊心。 第51章 “这?”江忱震惊了,犹豫了一下,张张口问,“你是第一次?” 男的第一次也……? “你他妈说什么呢?”林墨羽转头看向他,更加震惊。 看着江忱那一脸茫然的样子,林墨羽此刻竟然想笑。 “操!” 他脏话脱口而出,全然没了平日里温柔的模样。 “哈!” “哈哈……” 林墨羽真是给气笑了,他咬着牙说,“江忱,你真行!” 院子外下人来来往往,忙忙碌碌,不知在干些什么,交谈声和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江忱不知道怎么走出这个门,好像自己的禽兽行径被人窥看了似的。 “公子!”婢女轻叩房门,声音清脆悦耳,“常大人来了!” 江忱看向正在独自收拾床褥的林墨羽,想上前帮忙,却被冷着脸拒绝。 他额角冒了汗,心跳如擂。 一夜未归,师父肯定是来寻他的。 打开门,林墨羽把那坨床褥扔去柴房,江忱这会儿也顾不上院子里下人的目光了。 实际上下人们也根本没在意他。 把人带回府上,没这先例。谁又能想到呢? 忐忑不安地跟着林墨羽走出房门,绕了一圈又一圈,才来到正厅。 江忱心想,林府真大。这想法一出又对自己嗤之以鼻,这会儿不该想这个。 林墨羽脸色阴沉地走到厅内,刚坐下就“嘶”了一声…… 他脸色更白了一些,皱着眉说,“吃饭。” 江忱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跟自己说的,转头看看,身旁也没别人。 “不坐?”林墨羽抬头看向他。 江忱摇摇头,师父来了,不敢。 终于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江忱往后站了站,余光看到常晚风走了进来。 “怎么这么没精神?” 常晚风先注意到了林墨羽,脸色难看得像是生了场大病。 他又转头看江忱,“昨夜在这睡下的?你倒气色挺好。” 江忱无法掩饰内心的不安,他想把自己做的荒唐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可又想到林墨羽也是有头有脸的人…… 他正犹豫着。 “常晚风……” 林墨羽把整个脑袋歪倒在桌上,一张俊美的脸跟桌面贴得严丝合缝,神色恹恹道,“你行行好,把你小徒弟领回去吧。” 常晚风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江忱,后者低着头,眼睛盯着面前的茶杯。 常晚风不知道他们二人是怎么一回事,问,“怎么了?” “算了。” 林墨羽咬咬牙,拧着两条眉毛,把脸转向另一边。 “你不懂…” 第29章 校场 赤燕军安营于京城之外的校场,七月流火,酷热难耐。校场练兵的地儿连个遮荫的棚子都没有,人晒了一会儿就能人魂分离。 常晚风前往校场报到后,就一头扎了进去。忙起来接连数日都不曾回府。 故而每当他好不容易抽出空来,回府陪闻昭吃饭的时候,总能瞧见闻昭凄凄艾艾的眼神。 常晚风忍俊不禁:“你这眼神,就跟要给我送别似的!” 但其实闻昭也不缠人,常晚风依着他顺着他,让他那点小脾气根本无从发作。只能乖乖听话,按时睡觉,好好吃饭,之后竟真的一点都没让常晚风操心。 在校场常晚风初次见到了久负盛名的赤燕军军师,张自成最为得意的谋士,邵元英。温和有礼却又透着淡漠疏离是常晚风对他的第一印象。 多日不见的张辛身为节度使,两个月后要随赤燕军出征。 缓兵之计终究不是长久计策,使臣即将启程,他们所剩的时间已然不多。练兵不仅要依据海鹰部的进犯规律以及地势地形,提前规划好基础作战方式,还要让常晚风这个行军总领在与军队各方部署的磨合中建立信任。 作战需观天、察人、用计,谋定而后动、厚积而薄发,这是常晚风任职大理寺少卿一年来惯常遵循的策略,权衡时给自己留有余地,这点他与邵元英不谋而合。 张辛依旧毫无戒心,经过查林家之事,他不但没怀疑常晚风,反倒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他,还拉着赵邙喝了几次酒抱怨。或许是赵邙在家不受宠,张辛觉得与他同病相怜,便为他谋了个赤燕军中郎将之职。 赵邙情场失意但官场得意,中郎将虽无正式官衔,却能参与军事要务,在军中地位不低,比他那挂着临时腰牌的禁军领队强得多。 而常晚风这个靖策将军的封号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全凭张自成一句话。 旁人对他的能耐知之甚少。他有多大能耐,除了赵邙对他剑法高深莫测这一点上有些浅薄认知,以及他是几招就胜了张辛的江忱师父这一虚名外,再无其他。 常晚风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有靠江忱撑面子的这一天! 不过这封号也是虚名……徒有其表。 大将军给了便要接着,若是有一天收回去,那也毫无办法。 反倒他大理寺一职是被卸下了,是利是弊令人深思。 一晃儿就大半个月过去,张自成每日清晨都到校场与常晚风和邵元英商讨作战策略。 海鹰部进犯的外围地形复杂,山脉连绵河流交错。常晚风提议将山脉作为天然屏障,关键位置设置关卡加强防御。河流利用防线布置水军阻止敌军渡河。 第52章 而后先断其来路,再切其后路。 这计策若是放到久经沙场的老兵身上,是能被夸赞上一句“计谋深远,有备无患”的。 但当下放到了常晚风身上,却真真切切地成了“有谋无胆”。 贾士杰与贾士月这对同胞兄弟分别任着都护、都督二职,他们跟随张自成一路从平定外藩打到了边洲八部。这营里面要是论哪个人最不服常晚风,那便是这二人了。 不过常晚风也并不在意,在军中立威,靠身手不行,大家都要实打实的拿出军功来说话。 可军功他现下一样儿都没有。所以闲暇时贾士月拎着两杆长枪找常晚风讨教,常晚风还是没能拒绝。 他虽剑法高超,但不擅长重兵长枪类的兵器,可围观的人太多了,看热闹的大小将领围着起哄,没法拒绝。 就连赵邙都笃定了常晚风肯定不会输,却不明白贾士月此举是刻意为难,还是别有深意。他在一旁蹿掇着,跟贾士月叫嚣。 常晚风与贾士月过招头一次后,虽胜了,但还是认认真真的练了几天长枪。 而后几次,贾士月有没有被他打服旁人不得而知。但他被枪杆磨了两手的血泡是真疼。 不擅长,可常晚风不会败。 剑也好刀也好,枪也好戟也罢,他执着于一样东西,就是要把这东西刻在骨子里,融进血液中的。 江忱被他逼着忽悠着练了六年百家基础剑式,委不委屈他不知道。但他四岁习剑,至今已有十五年,他每日练的也只是基础剑式而已。 十五年整,日复一日,不劳不倦,那是他的魂。 不仅不会败,他还要胜得毫不费力才肯罢休。 常晚风把一样东西刻在骨子里时,也会带上势在必得的决心。 朝中的是非纷争掩盖住了他那桀骜又好胜的一颗心,在校场的日子虽然不那么好过,但他还是肉眼可见的恢复了鲜活。 常晚风在校场练兵大半个月,得了半天假。这一日他回到府上时,手上的血泡还没长好。 一只脚刚踏进门,闻昭就不知从哪冒出来,翘着嘴角把脸凑过去问,“常晚风,你想我了吗?” 常晚风轻轻拍了下他的头,没回答。 他既不想说谎,也不愿承认。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必然是要有个答案的。 “你手怎么了?” 闻昭抓过头顶的手,皱眉仔细看。 “磨的。” 常晚风把手抽回去,柔声说道,“没事儿!” 闻昭虽然不想让常晚风受伤,但他也明白,要上战场的人哪有不受伤的?只要不是受了委屈,他不会抓着事儿不放。 “我要差人喊江忱回来吗?” 闻昭一只手拉着常晚风的胳膊往屋内走,在前面转过头看他。 “你想他了吧?” 常晚风看着那只手一挑眉,由着他拉扯。 “不想。” 可一想到这话又觉得不对劲,“他一直没回来?” “嗯!” 闻昭点头,以为江忱是不想回来跟自己大眼瞪小眼的吵架。 他眨眨眼说,“一直都没回来呢!” 这段时间江忱日日跟着林墨羽在烟花柳巷混着,他身为林墨羽的贴身护卫,却又无事可做。 每日往青楼门口那么一站,又是活脱脱一座山雕。 林墨羽对旁人一贯的如沐春风,温柔和善,可唯独对江忱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透。 第30章 骨血 早上起了床,林墨羽一睁眼便要卸了江忱的腰牌,让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可一到晌午,却又要把人喊到院子里陪着听戏。 下午罚他在太阳底下背书……等到了晚饭又给他安排一顿珍馐美味。 到了晚上,江忱不仅要把醉酒的林墨羽扛回府上,还得负责把陪着他玩乐的姑娘小倌一一打点好。 江忱较真似的,心中又气又委屈。这错犯得也不全怪他呀!其他的事儿他都能忍,可凭什么要帮林墨羽打点那些风月情人呢? 他满心懊恼,又不甘心。索性常晚风正忙着,他便一直住在了林府,权当跟林墨羽较上劲了。 常晚风来去匆匆,闻昭瞧着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哪里还舍得折腾他。 于是硬是把他关在房里,逼着他睡了整整一下午的觉。 可一个下午的时间实在是太快了,闻昭还没看够呢,校场兵卫传信韩大人到了,常晚风便又驾着马赶了回去。 十万里河山,雄浑壮阔如巨幅画卷。 皇帝的寥寥数语像是荡着朝廷命运天枰的绳索,孰轻孰重,皆在其中。 砝码在一代人单薄又坚毅的肩头悄然落下。不负所托,不负众望。常晚风从不去想这些。 不论生死只论成败,是韩立言。不遗余力倾其所有,才是常晚风。 校场的山头旌旗猎猎,练兵期间戒备森严,韩立言没带仆从,在兵舍前站着等候。 常晚风近日不回府上的时候就是住在这。 “怎么来了?”常晚风大步走过去,黄昏的余晖映在身后。 “再过一个月就要拨军饷。”韩立言伸手递过一个通白透亮的小药瓶,“顺便来看看你。” 常晚风接过药瓶,仔细打量,引着人往屋里走,问道:“什么?” “差人从王府送来的!” 韩立言下巴朝常晚风的手点了点,“你手上这印子不好看。” 第53章 日暮西斜,屋里没那么热了,常晚风推开兵舍小窗,随意坐下,长腿往凳子上一搭。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说道:“不碍事。” 他们二人如今避着嫌,平日往来刻意少了些。张自成不在军中提拔,皇帝忌惮各方势力,不管是常晚风还是江忱,如今被推到这个位置,都是看中了他们没有家世背景。 韩立言行事谨慎,重要关头不能被人生疑。 “不碍事也用着。”韩立言踢了踢常晚风架腿的凳子,笑道,“和你不搭。” 那双长腿往旁边挪了一下,韩立言又搭着踩上去。 两人一左一右随意坐着,脚踩在同一条长凳上。 常晚风看了看,笑了,“你这样儿,也不怎么搭。” “歇会儿!”韩立言说。 这时辰没什么人来兵舍,外面脚步声三三两两,难得的清净。韩立言也累了,离家一年,眼见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到中秋。他莫名的心中有些惆怅。 “怎么了这是?”常晚风打趣道,“真累了也别在这歇着!” 韩立言长叹一声:“撵我呢?” 说话间他抬头看看天色,不早不晚,但天黑得也快。 “你府上那孩子怎么样了?” 常晚风转过头,像是被戳中心事,漫不经心地说:“就那样呗!” 韩立言:“下午去了太傅府上,准备设宴,走之前要给你送行的。” 说起太傅,常晚风又想起了那女子画像。阴魂不散。 常晚风:“替我谢谢他。” “出征前需要点什么?我去打点。” 常晚风没有自己的人,他跟张辛交情不深,赵邙也是泛泛之辈。江忱被刻意避着留了下来,韩立言想给他设法安排几个王府的精锐跟在身边照应。当然不是孔修他们。 需要什么……常晚风想了想,说道,“我想把太傅带在身边。” 免得他再去操心闻昭的终身大事。 这事儿总是赶巧,从前他不觉得自己对闻昭有什么心思的时候,也从来没人提起过什么。自从他发觉自己走了心,桩桩件件都跟有预谋似的往他眼前凑。 “带他干什么?” 常晚风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安心!” 韩立言就要当真了,太傅谋略,在常晚风身边真是要有大用的。但抬眼看他一副玩笑样子,只好让自己挤出一个笑。 匆匆交代几句,韩立言顺着校场侧门就走了,别的也不多言。 常晚风要人,他便给人,不要的话也不需要担忧。在他眼中,常晚风用一个字形容,就是“稳”。 除去杀了赵平霖一事。 当真是忍气吞声的周旋久了,常晚风憋不住气,他能明白。 外界对常晚风评价不一,张狂也好,嚣张也罢。只有他知道,那是表象,常晚风内里是软得不能再软的脾气,他只跟自己较劲。 四年前,云城瘟疫肆虐,城门封锁。常晚风的爹娘本是云城小有名气的富家翁。韩立言带着仆从护送家中亲信南下,路过云城时,行囊被抢,没了通行凭证,被困城内。 医馆人满为患,药材迅速耗尽。官府虽竭力应对,但疫病蔓延迅速,短短几日,往日热闹的集市一片死寂。 富户家门紧闭,人人自危。韩立言跟仆从无处可去的时候,常府给他们开了门。 两日后,北安王亲自率人接世子出城,又过了段时日,韩立言带着谢礼登门拜访之时,常晚风爹娘的尸骨都被野狗啃噬殆尽。 韩立言安葬了常晚风的爹娘,而那时常晚风正带着江忱四处寻着剑术大家交手比试。 由是如此,常晚风当日才会对闻昭说“别因为我与韩大人生了嫌隙”。 由是如此,常晚风游历两年,战无败绩,剑法无双,之后却对此从不提及。 由是如此,常晚风才长成了藏锋的剑鞘,时刻收敛着锋利。 而韩立言,他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常晚风的性子,所以特地寻人千里迢迢送来祛疤祛痕的药膏。 却不知另一处的闻昭早已在常晚风矛盾的骨血中找到了岔路。 韩立言送来的药膏中有关切之心。 殊不知,闻昭却是想要了始作俑者的命。 第31章 杀意 一晃便是月余,常晚风在校场整日奔波脚不沾地。随着出征之日渐近,他与赤燕军原本大小将领间的紧张气氛才得以缓和。 赤燕军是张自成一手缔造的精锐之师,原先随着赵邙一同前往燕回山的那一行人不过是驻扎在京城的眼线。真正的赤燕军规模大、人员多,从清点人数到最终完成编制调整,再到装备的检查补充以及战盔铠甲的搬运,足足耗费半月,方才一切就绪。 韩立言在户部同时紧锣密鼓地筹备,粮草物资、运输队伍以及作战所需,都被一一精细安排,未有疏漏。 说是切磋比试,但实则更像是打了几次架的贾士月此时也毫不含糊,与张辛赵邙等人一改往日混不吝的样子,从计划扎营地到侦察警戒提前预备无不亲历亲为。 出征前四日,张自成亲携诏令而来。 誓师大会之后,全军整备完毕。 常晚风近两个月不曾休息,就是为了出征前这三天的休假。三日后便是中秋,他要回府上陪闻昭和江忱,中秋之后便要即刻动身,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太傅设的送行宴在出征前第三日,常晚风准备从校场出发直接赴宴。 第54章 闻昭日日期着盼着,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他先是差人去林府给江忱传信,虽说宴设在了晚上,但他一早就出了门。 他想去给常晚风求个平安符,太傅得知后,竟要设法带他去太庙拜拜……闻昭不禁打了个哆嗦。太庙是专门供奉皇家祖先的宗庙,常晚风为何要出征?他又为何惶恐不安地想要去求个平安符?老祖宗自己都自顾不暇。 闻昭婉言拒绝,心想着“可别诅咒常晚风”,而后独自一人去了城隍庙。 直至晚间,华灯初上,繁星点点。 太傅此次设的是私宴,来的都是亲近之人。韩立言与江忱早早便到了,闻昭曾在闻府十几年,虽不算半个主人,但这也也算他半个家。 众人依次入席,校场的兵卫前来送信,说将军因事耽搁,稍后便到,让他们不必等他。 闻昭听到“将军”二字有片刻的恍惚。 这是他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有人这样称呼常晚风。 思绪飘飘荡荡的,他又走出几步,朝着门口望望。 “璟泽!”闻太傅也走出来站到他身旁,挥退一旁跟在身边摇扇的婢女。他看向闻昭说道,“你上次提议的事,老夫思之良久,始终不得其解。故而想寻个缘由!” “杀柳少卿?” 闻昭转头看向屋内谈笑宾客,抬手掩了下门,将声音阻隔一些。 他将手挽上太傅胳膊,撒娇道,“您应了我呗!” 太傅哈哈一笑,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但还是说道,“原本老夫忧心你与晚风二人脾性不合,现在想来倒是多虑了!” 身后的门没完全掩上,闻昭目光不经意间与江忱交汇,看他丧头丧脸的。 “太傅想多了!”他转过目光试探着问,“老头儿,你说常晚风怎么做上将军啦?是北安王世子举荐的吗?他这一去,还回得来吗?” 太傅望着他,心中涌起莫名惆怅。 “你想让他回来吗?” 太傅轻拍闻昭肩膀,想起他亲口说出要柳少卿命的时候,那眼中一闪而过的暗沉杀意,至今难忘。 闻昭心累,他什么都不愿去想,只想让自己活着,常晚风也平平安安的。 “我说了又不算。”闻昭松开了挂在太傅胳膊上的手,泄气了似的。 他现在已经自动把今日前来赴宴的人做了归类,并且十分自觉地的把自己放到了跟常晚风一伙儿的阵营。 鉴于常晚风是一个背锅的好位置,闻昭半玩笑的说,“你们都不管常晚风,我管他干嘛?我就是看柳少卿不顺眼,想杀了他。” 闻昭眼眸明亮,说出的话难辨真假。 太傅不揭破也不拆穿,捋了把花白的胡子说道,“如今国子监由柳少卿掌管,这几年提拔了寒门学子无数,他纵使倚靠张自成傲慢至极,但以功过相评,他是于江山社稷有用之人。璟泽,这不是你该想的事。” “那我该想什么呢……” 闻昭努努嘴,负气似的又说道,“我就是要他的命!” “璟泽只管等,看日后这天变与不变!” 天怎么变,他不想看。但让他将常晚风受过的委屈搁置一旁冷眼旁观,他做不到。 闻昭眼底的光芒淡了些,他剥了下自己平日里的乖巧伪装,懒得装了,随之声音也淡下来,“如果我一定要杀了他呢?” “老夫若是顶着太傅头衔教导柳少卿,加之国子监贤才辈出,倘若有一日张自成真忌惮柳少卿而要杀之后快,整个国子监都难能活命!” “那又如何?” 闻昭皱了眉。 太傅面露惊讶,带着些怒意脱口而出,“那又如何?” “死了多少人,与我何关?江山社稷,又与我何关?我身上流淌的血……”闻昭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更加淡漠了些,“午夜梦回,我都想把这身血抽了个干净!” 太傅转头看向闻昭,那张平日透着或嬉笑或纯真的脸上此刻有着说不出的冷漠,他养育闻昭十六年之久,当下只觉得自己竟从没有一日真正认识过他。 只一瞬后,太傅突有觉悟。 俯瞰苍生,薄情冷血,喜怒无常。这才是李氏血脉。 多年教化没能让闻昭走出梦魇。他在恨。 太傅仰头看天,片刻后,他幽幽问道,“除了柳少卿,璟泽还想要谁的命?” 闻昭一愣,继而开口答道,“我不知……或许只有他。或许是全部。” 太傅忽然闭眼低笑…… 太英帝也好,明治帝也罢。他可是天子帝师阿!可却送走两代君王。 他笑自己多年尽忠职守,可如今却已是命如残烛! 十六年,他暖化不了血脉相承下的冷漠之心。 无言半晌,太傅抬眼问道,“璟泽可曾想过以后?” “多久以后?”闻昭眨了眨眼,“我还以为太傅将我托付给常晚风,便是为我想好了以后!” 这话如今说出口便是明知故问,闻昭无疑是他们手中最后一枚胆敢于张自成正面交锋的底牌。 但太傅仍旧问出了口。 “柳少卿一事,老夫应了!” 太傅回身看了眼屋内一众往来的宾客,沉声说道,“璟泽只管与常晚风好好接触,日后他定将成为你手中最有用处的一枚棋!” 闻昭轻叹口气,他能想到的有很多,但却从不忧虑。他只想杀了柳少卿而已。 第55章 而张自成,常晚风说过会亲自杀了他。 第32章 窥光 太傅被招呼着进了屋,闻昭发了会儿愣,便把那些深藏心底的坏情绪堪堪压下。 好想跟江忱吵架呀!但江忱丧着一张脸…… 他走到院落相连的小桥上,附身看池子里的鱼,一条两条三条…… 看了会儿,又脱了鞋袜把脚伸进池子里凉快着,然后伸着脖子看院子角落那颗新栽的小树,“小桃树呀,快长大吧!” 池子里的水凉丝丝的,他舒服得眯起了眼,自言自语道,“常晚风怎么还不来呢?” 说完他侧身看了眼门口,这一看,便愣在了原地。 常晚风正神情复杂的站在大门口,也在看着他。 什么时候来的?都听到什么了? 闻昭一时间忘了呼吸……他倒吸了一口气,而后心抽搐得疼了一下。 那眼神中有许许多多情绪,但却没一样是他能看得清的,因为常晚风从不曾这样看过他。 闻昭站起身想走出去,腿却被钉在原地,直到常晚风转过身,他才慌慌张张的追出去。 常晚风走得不快,他听到了闻昭追上来的声音,也不忍心真的甩下他。 走了几步离开院子后常晚风便站定,他转头说,“你要设计杀柳少卿!” 常晚风说得肯定,不是在问。 “兴许整个国子监都会陪葬。” “常晚风!”闻昭张张口,手也无措的微微抬起了一下,“我……” “别解释,璟泽!” 常晚风硬生生打断了闻昭想要说的话。 闻昭一时不知话该如何说出口,只能承认道,“是。” 常晚风轻轻点了点头,太傅的意思他明白,虽说“利用”一词太过不入耳,但官场的两两交换,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说到底也就是这么回事儿。 他像是已经料定了似的,甚至不想再去问其他的。只是观察了闻昭一瞬,便开口说道,“你让我想想。” 想什么?闻昭不知道,却不知怎么的就问出口,“你要想多久?” 常晚风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看着闻昭的眼睛说道,“很快,你先回去。” 闻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自己是有话卡在喉咙里的,他闭了闭眼,很小心的回了头。 他低下头,一步,两步……数着步子往里走。 “站那儿。” 闻昭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声音。他停下,心里怕极了,迟迟不敢动作。 突然间很多记忆涌上心头,常晚风的猜忌,顾虑,底线,一切的一切。 他太怕了,怕自己卑劣不堪的一面终于被发现。 风吹过来,闻昭终于忍不住又低头看了看,急着跑出来连鞋子都没穿,好狼狈,眼睛好疼。 可就在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脚的那一瞬,常晚风终于忍不住。 “回头!看着我。” 常晚风见他没动,又说,“我想好了,我不问你别的,你也不必担心。” 闻昭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都怪这声音太小了,像是被风吹到耳边似的。 他不敢相信,猛然转身后,便见到常晚风在皱着眉,像是被刺痛一般。 常晚风视线向下,看到闻昭赤着的脚,大步向他走去,他把闻昭按在石阶上坐下,随后单膝点地,把闻昭的脚搭在他的腿上。 过了好半晌才喊了声:“璟泽……” 闻昭的脚垫在他的膝头,离他的温度这样近,近到一不小心就能感受到常晚风赤诚的一颗心。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痛意,于是便想趁着现在一次问个清楚,反正无论怎样,自己现在都糟透了。不会有更糟糕的时候了。 “你想说什么?” 常晚风没说话,扯着袍子的一角给闻昭擦擦沾了土的脚。 闻昭的胸口像是被憋炸了,他又问,“你对我失望吗?如果我有什么瞒着你,你会恨我吗?” 就在闻昭内心止不住猜测的时候,常晚风硬生生把“喜欢你”三个字咽回了肚子里,然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你会诚实回答我的问题吗?” 常晚风问着,又看看闻昭脚心有没有被地面的小石头划伤。 闻昭木然点头。 常晚风思索一瞬,随后抬起手腕在闻昭面前轻轻晃了下,“因为这个吗?” 乍眼的痕迹出现在闻昭眼前的时候,将他乖张的本性也一并唤醒,他别过眼。 常晚风失笑,坦然解释道,“柳少卿刻意为难,张自成有心羞辱,但我并不在意。这不是多大个事儿,对我来说,结果重要得多。” 闻昭点了点头,开口问道,“你不问我还有什么事瞒着你吗?” “不问,那不重要。” 常晚风垂眸看了眼自己湿了一角的袍子,继续轻声说道,“你转过身那一刻,我就觉得我错了。让你看了我的背影,是我错了。让你这样跑出来,是我错了。” 他短而快的轻叹口气…… “我不该这样,这滋味不好受。” 闻昭听了这话,闭上了眼,不知怎的就想流泪。 他有些哽咽的问,“常晚风,你后悔过吗?” “比如?” “全部!” “……没有。” 没有……闻昭哑声问道,“你还有想对我说的吗?” 常晚风抬眼看他微微皱着眉,明明闭着的眼睛却有一丝晶莹挂在轻颤的睫毛上。 第56章 他把手放到闻昭头上轻晃了一下,开口说道,“你年少不经事,心里有怨有恨,这不怪你。我不想你因我而背负人命,杀人这事儿有了一次就会有无数次,可你若是执意想做,我不拦你。但你想做什么要跟我说,捅了篓子,我会接住你。” 常晚风说完还半跪在地上,他抬手轻轻擦了下闻昭挂在眼睫处的晶莹,就什么都不再说,也什么都不再问。 闻昭听着自己心脏的跳动,轻轻挪了一下脚,常晚风也随着挪动了一下,让他碰不到扎脚的地面。 他想,如果得到了常晚风,那么心软只是小小一角,忠诚和信任才是他的全部。 闻昭把眼底擅作主张想流出的泪憋了回去。一直被蒙住的心此刻像是窥见了天光。 伪装的面具在只言片语中被撕扯出裂缝,他就要露出本来的样子。 可他仍在怕,怕些什么,他却迷茫如孩童一般抓不到头绪。 常晚风说不后悔…… 他从不后悔,也从不因种种结果而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他是永远向前走的人,那些别人需要用力咬着牙才能撑过去的日子,他笑笑就过去了。 他好像什么都放得下。 第33章 中秋 闻昭和常晚风一同迈进厅堂,常晚风伸手轻轻拍了下闻昭的后背,闻昭便一人落座。 这几个月来,他们二人只要出行,必定是形影不离,众人对此也早已习以为常。 常晚风应付着一圈儿来敬酒的人,一番周旋后,最后走到江忱旁边,干脆利落地坐下。 他低头一瞧,江忱面前的酒壶竟已下去了大半。 “怎么了这是?”常晚风坐下后,微微斜过身子,目光中带着些许惊讶,“眼睛怎么还红了?” 江忱一脸丧气,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是默默把常晚风面前的酒杯倒满。 “不喝。”常晚风伸出手轻轻推了回去,“刚喝了一圈儿下来,实在喝不动了。” “师父……” 江忱眼巴巴地看过去。 “行吧……” 常晚风无奈地叹了口气,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小口,正准备放下时,却发现江忱还在紧盯着他。 没办法,只能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江忱还是苦着一张脸,常晚风头一次见他这模样,手欠似的戳了他一下,“谁惹你了?你这样儿,比送丧的还要丧!” “你闭嘴!”江忱斜过去一眼,有些生气,“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说完,江忱是真来了脾气,“啪”的一声把酒杯放在桌上,又狠狠瞪了常晚风一眼。 送行,送行,常晚风心里就没点数吗? 人要出行,还说这么不中听的话。 “那你怎么了?”常晚风不以为意。 江忱脾气要是急起来,一般人招架不住,旁人都以为是常晚风要出行,江忱舍不得师父走。但他自己还真没往这上面去想,因为他们俩的心是一样的大。 “你们俩!”江忱突然转过身,直直看向常晚风,“是不是没有过?” “没有什么?”常晚风下意识看了眼闻昭,也不知道“你们俩”是哪两个。 江忱无力一般垮了肩,用手撑住额头,也遮住了眼中神情。他摇了摇头,又挥了挥手,感觉这问题白问,得换一顿骂。 常晚风一边应付着不断来敬酒的人,一边用余光观察江忱,偶尔看闻昭两眼,有点没头没脑的。 江忱用目光送走又一个来敬酒的人,突然挺直了身子,说道,“师父,你骂我一顿吧!” “到底怎么了?”常晚风研究江忱的表情半天,奈何后者不说,他也没有头绪,眉头一皱就说道,“我打你一顿得了!” “那不用了……你还不懂……” 江忱脸苦,心也苦。他想告诉常晚风,男的和男的不能做那档子事儿,闻昭怕是经不住折腾,万一有个好歹,那可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你懂,什么都你说了算。”常晚风把头一偏,“你是我师父。” “哎……”江忱长叹一口气,“兴许吧!” 常晚风喝了不少,江忱也喝了不少。 这送行宴是太傅与韩立言借着幌子把人往一块儿撺掇的一顿饭,户部刑部的人都来了不少,凑在一起说着话,从前朝说到当下,从当下说道边洲。 一切筹谋都要在手里有了砝码之后,而后不断加注收盘,这一局能否开得起,如今要看常晚风这一仗是否能胜。 常晚风除了喝酒、敬酒,就不多言,他得拿一份军功回来,现在说再多都为时尚早。 唯独闻昭,盯着礼部三三两两的人,没一个国子监的。破了壳,他就懒得装,全程冷眼旁观的吃菜,喝茶,偶尔目光与常晚风对视上,才会勾着嘴角浅浅笑一下。 常晚风本想着将江忱一并带回府上住一晚,却不想宴还没散,林府就来了仆从唤江忱回去。本想着江忱应该不大情愿,却不想他一扫阴霾跟着就走了。只留下句中秋回去吃饭的话,随后连个人影儿都瞧不见。 常晚风是从校场直奔闻府,来的时候骑着马,人散了后韩立言送他们回府。 太傅府上那几番话给闻昭捋顺了毛,接下来的两日,闻昭心情好得不能再好。 常晚风从校场带回了《卫工兵法》与道、儒、兵三家相关的兵法论著,整日从早看到晚。又把“奇正相变”相关的诸多问题一一记录。 第57章 赤燕军各个部署早已在多年间配合默契,旁人不说,但常晚风必须要想个法子,一改赤燕军的往常习惯,出奇制胜,再赢得漂亮。 常晚风忙着,闻昭也不过多打搅,整日跑去林府缠着江忱玩。林墨羽对江忱时好时坏,但闻昭可是对“自己人”这一阵营分得尤为清楚。 在他眼中,他可以欺负常晚风和江忱,但旁人不行! 可不知怎的,闻昭帮着江忱找了林墨羽出气后,竟又跟林墨羽关系好了起来。 但江忱不在意,他习惯了! 常晚风出征前一日,正是中秋。 下人们张灯燃烛,在小院内布了酒菜,刘妈妈特地从集市带回了花灯,给闻昭新鲜着。 常晚风打发了下人,让他们去自在玩乐,便坐在院子里与闻昭一同等江忱和韩立言。 闻昭坐在小石凳上,伸起腿用脚尖轻轻踢着旁边,好似想到了什么,随后笑了笑,“常晚风!” “嗯。”常晚风在一旁应道。 “常晚风!” 闻昭又唤了一声,声音更轻了一些,带着点笑意。 常晚风侧过头,问道,“怎么了?” 闻昭把玩着手里的花灯,抬起来晃了晃,说道,“你还记得吗,我刚来的时候,就是坐在这里看着你,那时你还不许我看。” “谁说不许了!”常晚风也回忆了一下,“那是不许你夜半三更站在别人房内看,会吓死人的!” 闻昭抿了一小口酒,转过头看向常晚风,轻轻眨了眨眼。 “常晚风,如果我等下犯了错,你会原谅我吗?”闻昭毫不思索的问,丝毫不像即将会犯错的人。 常晚风想也不想,“会!” “那我想确认一件事情!” 闻昭站起身,对上了常晚风看过来略有疑惑的目光,月光洋洋洒洒的就铺在常晚风的肩头。他攥紧了手,微微倾身,覆上了常晚风的唇。 常晚风一愣,诧异的看着近在咫尺的闻昭的脸,而那轻颤的睫毛在一下又一下地撩拨他的心。 无数异样的感受错综复杂的挤进常晚风的心脏,奇怪,离谱,不可思议…… 这段时日的一幕幕像洪水猛兽。 脑中闪过无数个闻昭的脸,在一起冲撞、挤压、重叠。 太傅的清心咒不好用了,他感觉自己马上要破防,这个夹杂着淡淡酒香的吻,是主导他理智的始作俑者。 小混蛋。 常晚风微微偏下头,闭上了眼。 柔软的触感离开时,终究还是带走了常晚风残余的最后一丝清醒,他伸手捏住了正在后退的脖颈,抬眼看着闻昭,“确认过了?” 闻昭对上那双丝毫不染情欲的双眸时,心里莫名的发慌,他把声音压的很小,带着些委屈解释道:“我……” “到我了。” 不等闻昭说完,常晚风再次吻了上去。 与刚刚的触碰试探不同,常晚风的吻强势又凛冽,像在夺取珍宝的强盗。 唇齿交融间,闻昭脑子募的一片空白…… 他用微凉的指尖,先是轻轻搭上了常晚风的肩,却因站得腰部发酸,最终只能用手支着常晚风的腿。 就在那只手支在常晚风腿的一瞬,常晚风松开了一直按在他后脖颈的手,还往后带了一下,带着颤音说道,“璟泽,别乱碰!” 闻昭向下看了看,带着些顽皮,一脸无辜说道,“没乱碰呀!” 闻昭时常看不懂常晚风在想些什么,明明他也动了情,但眼神中却清清冷冷。 于是面对这样一双眼睛时,闻昭体内的劣根萌了芽,他不死心的用舌尖舔了下常晚风薄薄的眼皮。 而后继续又含着笑的看过去,想从那眼中探出个究竟。 就在他想继续动作的时候,被常晚风一下扣在了怀里,听到如擂鼓一般的心跳。 “别这么看着我。” 常晚风平静的声音传过来,胸前一震一震的。 闻昭故作镇定的小声问道:“怎么了呀?” 常晚风这才用手摸了摸他的头,悠悠地说道,“我的心都乱了!” 听到常晚风的话,闻昭像偷了腥的小猫,得逞地咯咯笑了起来。 直到院落门口进了人,才把这个没有下落的吻,变成了怕被惊扰的梦。 过了好半晌,韩立言与江忱各自落座后,常晚风才缓缓抬起手,覆上了心口的位置。 心被不可自控的填满,直到胀得发疼。 常晚风接过韩立言递过来的酒杯,刚想说点什么,心尖上抽搐着疼了一下下,连带着呼吸时吸进去的一口气,一直牵扯着从头顶疼到脚底。 是最不该有的情愫发了芽,发明清心咒的道长,准备对破戒的弟子清理门户。 一定是不够虔诚的门徒叛离了,所以本该欢愉的吻,让他慌张失措。 理智被就地正法,而疼痛是对他的惩罚。 今夜的月亮照不清阴暗角落里的沟沟壑壑,他每往前思索一分,都不知道前方是坦荡大路,还是无尽深渊。 “今晚月亮真大!”闻昭抬着头,脖颈是一条好看的弧线。 江忱略有嫌弃的说道,“中秋不大,什么时候大?” 操! 竟然连月亮都有阴谋。 “想什么呢?丢了魂了?”韩立言小口吃着点心,看常晚风一脸忧思,忍不住问。 “嗯……”常晚风收回目光,用杯底一下下划着桌面,“被偷了。” 第58章 闻昭噗呲一下把刚喝进嘴巴里的茶喷了出来,边咳边笑。 “师父,他笑话我!”江忱最受不了闻昭暗戳戳的笑他。 月亮就是中秋的时候大啊! 每逢十五都这么大! 笑什么笑! 常晚风无奈叹了口气,微微起身,帮闻昭顺着后背,随手拎起条不知哪来的帕子擦着淋了茶水的桌面。 他沉默的看向江忱宽慰道:“不是笑你!” 第34章 平安 被惊扰过后的梦,让肌肤之亲变得纯粹。 闻昭看着常晚风给他端来的解酒汤,还冒着热气,下人经不起他们彻夜叨扰,早都歇息了,是常晚风刚刚亲自去煮的。 透过窗外投进来细碎的月光,闻昭看着无数次梦里见过的这张脸,用最直接了当的方式,确认过彼此的心意后,他此刻只想去占有,并且一招得手。 就算犯了错,常晚风也会原谅他的不是吗? 身份,权势,将来,统统都不重要。 若是情欲过后有悬崖,那就一起跳吧! “常晚风,我要睡在你的床上!”闻昭挑起下巴,语气坚定,面对常晚风时,他一向势在必得。 常晚风看着他,勾起嘴角,哄着说道,“你往后一步,就能睡在我的床上了!” 闻昭走过去接过解酒汤放到一旁,借着酒意,伸出手大胆的向常晚风身下探去,一张纯真的脸上没有半分羞涩。 他轻轻的问,“不想要我吗?” 常晚风倒吸一口冷气,绷紧了背脊,却没有躲,“璟泽……” 闻昭踮起脚用双臂环上了常晚风的脖子,仰着脸问,“是我让你为难了吗?” 闻昭说话的声音很轻,勾着常晚风再进一步。 “不,是你!”常晚风终于轻轻碰了碰他的嘴角,“轻易就能要了我的命!” 常晚风捏起他的下巴,而后无比温柔的从唇缝中探入,情动间的心跳起伏将黑夜染上了欲望。 闻昭仰着头努力回应着,“那我就把我的命给你!” “怕疼吗?”常晚风在呼吸交错间问,“我只给你一次后悔的机会。” 闻昭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轻声说道,“常晚风,我是第一次,你要了我,往后就只能有我。我若是说,我想就这样与你厮守百年,往后都是我们两个人,你会不会觉得我胡闹了些?” 这个念头太可怕,只一瞬就落地生根,在常晚风心底深深扎了进去,以十分莽撞的速度遍地开花。 闻昭嬉笑的,俏皮的,任性的,哭泣的,伤痛的…… 一张张脸在脑海里统统闪过,迅速繁衍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树,盘绕着他的五脏六腑,融进他的血液之中。 他掰过闻昭的下巴,言语中听不出太多情绪,“我是谁?” “常晚风。”闻昭眨了眨眼回答。 “你是谁?” 这回闻昭没有说话。 常晚风没听到答案,但好像也并不在意。 于是意料之中的寂静,两人就这样对视着。 半晌,常晚风轻轻晃了晃他的脑袋,发丝软软的垂着,随着晃动的手不着边际地荡了荡。 “会后悔吗?” 闻昭摇头。 常晚风沉着呼吸,动作轻柔,不紧不慢。 只有呼吸和心跳在出卖他。 而后闻昭就毫无征兆的像被针扎了心脏一般,猛的蜷缩了一下。 他想过会疼,但没想过会这么疼,再想想从林墨羽那里讨来的油膏,心里骂着林墨羽简直畜生都不如。 常晚风耐着心问道,“疼了?” 他片刻不离的目光让闻昭有些难耐,闻昭把头抬起来一些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的下巴,一路舔抵到颈窝,然后一口狠狠咬了下去。 突然的一下让常晚风没忍住闷哼了一声,然后俯下身贴得更近一些,把自己的脖颈送入那口中。 闻昭在缓着小口小口的喘气,听到常晚风似是无奈的笑了笑,“怕你疼,怕伤着你……” 他确实只感受到钻心的疼,但还是松开了口抬头看向常晚风,“不疼,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的一切都给你。 常晚风,爱上我你不会吃亏的。 闻昭看着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常晚风,心里还是泛起了酸,你怎么能这样好,怎么能这么好呢! 那洋洋洒洒的目光,带着疼爱与纵容,就这样刻在了闻昭的心里,让他久久缓不过神。 “乖,等着我!”常晚风给闻昭掖了掖被角,轻轻拨了一下他额间的碎发,“我去打水,你得洗洗!” “别……”闻昭想说别走,一开口声音嘶哑的不像话,马上捂住了嘴。 常晚风皱着眉凑过来看,“难受吗?” “不难受,你多陪陪我就好了。”闻昭哑着嗓子去环常晚风的脖子,轻轻碰了下被自己咬得渗了血的侧颈,“你怎么不躲呀常晚风?” “躲什么?”常晚风扯过被子搭在闻昭身上,“璟泽,你下辈子投胎做小狗吧!” 闻昭瘪瘪嘴,小声说道,“如果你受伤了,我会流很多眼泪给你看的!” “以后,我真的就是你的人了!” “早就是了。”常晚风把闻昭揽在怀里检查了下,并无什么大碍,这才放心的抱住了他。 “那你以后不能凶我了!” 第59章 常晚风仔细回忆了一会儿,笑着说,“不会了!” “你只能对我一个人好!”闻昭想了想,还是纠正道,“不算江忱,除了他,你只能对我好!” “好。”常晚风用手拍着他的背,看闻昭已经睁不开的眼皮,轻声说,“睡吧,等你睡着我去打水帮你擦擦。” “常晚风,你可真好!” 常晚风沉沉的笑了笑,哪儿好了,他一下下的轻拍闻昭的背,说道,“还不够好……” 闻昭在温暖的怀抱中一夜无梦,醒来时天刚亮,身边却空空的。 他把手伸向软枕下摸出那枚小小的平安符,心也空了一般,发慌似的难受。 原本誓师大会是要出征当日与祭祀一同进行,但张自成留守京城,将誓师大会调整为出征前三日。 常晚风不到卯时便去接了行军召令,祭了军旗后原本应即刻动身,但他没办法就这样一走了之,可也不曾想过他一进门就看见闻昭坐在床上,眼眶发红。 常晚风顿时只觉得心底一沉,像被重物狠狠砸了一下,连忙走上前去,“怎么了璟泽?” “我以为你走了!”闻昭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他看着常晚风身着轻甲,偏房那柄一直静落的长剑此刻正挂在他的腰间,银白的轻甲衬得此刻的人浑身透着凛冽与萧瑟。 “没走,去祭祀!”常晚风坐下来看他的眼睛,“醒来没见到我不开心了?” 闻昭抬眼看了下外面的天色,知道他是在哄着自己,便摇摇头,把手伸了出去。 常晚风接过一枚小小的平安符,握在手心,又攥紧。他看向闻昭的眼睛,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那每一个小心谨慎的神情或动作,无疑都在牵扯着他的心。 太傅那日的话,字字句句落在常晚风心头。 他只觉得,璟泽是如何在他人的利用与算计中,带着怨恨又胆怯不安的过了十六年? 这样胆小的璟泽,是如何看到自己受了点伤,便要取了别人的命! 他是有多害怕啊,怕到当日自己随口说了句让他留下的话,他便能流下泪来! 常晚风看不得闻昭的眼泪,他是这般心疼他。 半晌,常晚风抬起胳膊拢住闻昭,轻声说道,“等我回来!” “常晚风!”闻昭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轻甲上,“你要平平安安!” 这一别,常晚风将会在猎猎风中奔走边洲。 闻昭在房内独自坐到日落,直至常晚风的气息散尽,他看着这几月抄过的经书,仿如千斤桎梏。 而后,他生了把火,将那反复抄写用来驱逐梦魇的经文燃至灰烬。 他要掏空自己,被动的,主动的,不由分说的,让自己长出新的血肉。 经年噩梦终于在赤诚的一颗心下认了输。 有常晚风在,他就再也不会怕。 那这一路,他也势必不会让常晚风一个人往下走。 太傅,北安王府,闻昭通通不信。 他要把自己和常晚风的命全部攥在手里才能安心。 第35章 拨云 赤燕军在文武百官的注目相送下启程,渐行渐远,诺大的京城才在一瞬间被抽走了某种喧嚣的力量,陡然间安静了下来。 两月前出发的使臣使尽浑身解数,将时间拖延至如今。 常晚风与赤燕军各个部署之间建立的信任还远远不够,然而没办法,时间仅有这么多。 江忱回到府上的时候,只见闻昭屋门紧闭,他走近了,才闻到有些呛鼻的烟味儿,顿觉不妙,往前跑了几步一脚便踹开了房门。 “砰”的一声响。 房门应声而开,闻昭被吓得一哆嗦。 “你干嘛呢?”江忱一脸的不可思议,随后目光落到地上的火盆,问道,“不要命啦?” 鉴于他头两次皆是因生火而闯了祸,这一景象对江忱来说尤为害怕。 闻昭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抬手挥两下后,皱着眉说,“被你吓死了。” 江忱见他红了的眼睛,以为是被烟熏的,刚想开口调侃几句,话还未出口就被打断。 “我们不吵架了!”闻昭忽然开口道。 江忱将火盆子里星星点点的痕迹彻底踩灭,问道,“为什么啊?” “常晚风走了呀!”闻昭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一抹浅笑,“又没人帮你了,你这般可怜,在林府受气就罢了,我总不能一直欺负你吧!” 江忱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小桌上的油膏,貌似是林墨羽的……随后略有狐疑的端详着他。 没端详出什么疑端,又装作若无其事的看了眼房内的大床,有点…… 他张张口,无言以对。 “我师父可真行!”江忱深吸一口气,把闻昭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不敢相信。 小胳膊小腿儿的……看着没什么事儿。林墨羽都像被人毒打了一顿似的,不应该啊…… “……!” 闻昭感受到目光,回头瞪过去——看什么看? “是挺行的。”闻昭说。 说起这么臊人的话还能面不改色,跟林墨羽简直不相上下。江忱再次无言以对了。 闻昭看江忱五彩斑斓的脸,觉得有趣,又问,“你师父让你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江忱问。 但看到已经黑下来的天,解释道,“师父早上交代了让我回来陪你玩几天,但我护送韩大人去了趟云城。” 第60章 云城……闻昭轻叹口气,眨巴了两下眼睛,继续逗他,“我想常晚风总不会那么薄情,昨夜刚要了我,今天连人都不见了……” 江忱并不知道常晚风一早就抽着时间,紧之又紧的回来了一趟,而闻昭心思空空的在房内呆坐了一天,又烧了一晚上的经书,脑子里都是太傅曾经的只言片语,后面也根本没想起常晚风。 “你干嘛啊?”江忱见闻昭眼底有泪,有点慌了,“你别哭啊!!” 江忱最受不了有人哭哭唧唧的,奈何自己师父没个交代就走了人,他也挺不直腰板说话。 连续多日在林墨羽身边逆来顺受的……为了什么? 他虽说没受过太多礼节教化,但做了的事情就要负责,尤其是这种事! 尽管自己师父是要出征,刻不容缓,算得上事出有因…… 但留个书信也行啊! 对比常晚风,江忱算是提前入伍的老兵,当下只觉得——师父这事儿办得不妥! 闻昭抬起袖子,发觉袖子被烟熏得有些发灰,便扯起了江忱的袖子在眼睛上擦了擦。 江忱没躲。 “等常晚风日后回来,你帮我转告他……”闻昭吸了下鼻子,继续说,“将军要娶妻生子,我不会缠着他的!” 说完便从袖中掏出二两银子塞到江忱手中。 江忱不明所以,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银子……转瞬便想到林墨羽那些风月情人,心中带着埋怨问,“就这么点儿?刚才不是还说他行?” 闻昭脱口而出,“就值这么多啊!” 说完便是一愣,差点没笑出声,他努力压了压嘴角,“再说,做这事儿,也该是常晚风给我银子吧?” “也是。”江忱想着,师父不是始乱终弃的人,但再多安慰的话他也说不出口,脑中浮现常伯伯家冒着青烟的祖坟,说道,“你放心吧,他们家估计是要绝后了!” 这话闻昭听了便是一惊,转而想想自己昨晚的话,“往后都是我们两个人”,话虽不中听,但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嘛!大家都是要绝后的,这没什么的! 他转头看向江忱,常晚风那样在意江忱,还没定下边洲平患之时便为他谋好了出路。可林家真的可靠吗? 先皇是如何死在大殿之上,而文武百官竟无一人对抗?纵使张自成当时用军功铸就的力量难以撼动,也不该那般如此。 说到底,都是先皇断了兵马粮草从而令人寒了心。而当时慷慨解囊的正是林汉书。 他要操心常晚风,自然也要操心江忱。 “江忱!”闻昭收敛了玩闹的心思,忧忡的看过去,“你放心,若是有一日林家庇护不了你,我会想办法让你跟常晚风平平安安的!” 闻昭有些偏执的认真,防备与谨慎的生存十六年,直到遇见常晚风,他伪装的面具才被撕出裂缝。 而寥寥数日,刚被裂缝撕扯着的血肉还未重新长好,他不知该如何在意一个人。 所以此刻,他偏执的认为,若是不能一起好好活着,那死也要死在一起! “就算死,我也不会让你孤单的!你不用担心下了黄泉没人跟你吵架!”闻昭说完便见江忱目光晦暗,随即补充道,“常晚风也会跟我们一起的!” 这话有些奇怪,不像什么坏话。江忱心想……但别咒我啊! “不是说不吵架了?”江忱又掂量了下那二两银子问。 “骗你的!”闻昭说。 说完抬眼看了看天色,云城…… 闻昭从小长在太傅身边,外界只是知道老太傅有一养子,这养子原本姓甚名谁从没人在意。他在记忆中搜寻太傅的只言片语,而后让江忱给他雇了辆马车,便出了京。 江忱不疑有他,护着闻昭再次往云城奔波。 只是雇马车的时候,听马夫说去云城要二两银子,觉得见了鬼似的,说不出哪里奇怪。 就在常晚风日夜兼程奔往边洲之时,闻昭的马车在云城外停下。借着月光看过去,一侧连绵的坟包像是沉默的小山,在闻昭心头压了下去。 他坐在其中,不多时,便听到脚步声起,江忱喊了声“韩大人”。 韩大人。 闻昭短促的轻笑一声。 他就知道! 韩立言站在马车外,面容依旧温雅柔和,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还不等江忱答话,闻昭便拨了帘子,露出正脸,言语中分辨不出情绪,“韩大人怎么来了?” “晚风出行,我替他来拜拜爹娘。”韩立言迟疑片刻,笑了一下,说道,“闻公子与晚风交好,想必跟我一样,也是来看看他爹娘的!” “是,也不是。” 算下来,闻昭比韩立言要小上六岁,相识多日,这个看似单纯又无害的孩子莽撞过,也嬉皮笑脸过,唯独这样淡然的语气是头一次。 韩立言思索的间隙,支走了江忱。 “是!”韩立言神情微妙,看着坐在马车上的闻昭,不急不缓的重复道,“也不是!” 早在没有进京之前,他就已是北安王世子,你来我往,互相推诿,他总能在其中找到平衡,但此刻闻昭的阴晴不定却让他有些意外。 “不必顾左右而言他!”闻昭望着不远处江忱的背影,语气依旧淡淡的,“你可曾心中有愧?” “何意?”韩立言笑出了声,问道。 闻昭往后靠了靠,收回目光,却没放下帘子,最终只给韩立言留了个侧脸,幽幽说道,“你心中无愧,何故在常晚风出征当日,便替他拜了父母的坟。烂透了的李唐十数载,你偏偏要把他牵入其中!” 第61章 闻昭说着,全然不顾韩立言此刻神情,他从马车的小窗伸出一张纸,声音依旧淡漠,“若是一点恩惠便能让人搭上前途性命给你,这么划算的买卖,我也有点想做。” 韩立言听了这话,面沉如水。但看着那张纸片刻,却又伸手接过。 打开便是一张画像,画中人与闻昭勉强算得上有两分相似,但那画中的神情却与此时的闻昭如出一辙。 韩立言闭眼,将与闻昭相处过的一幕幕在脑中回忆,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又不止于此。 拨云见日,是明也,是为昭。精雕之玉,泽被苍生。 皇室正统,血脉延续。 韩立言猛然抬头,问道,“你是哪一年被太傅收养?” “夜深了,韩大人。”闻昭叹道。 “算上当今圣上,张自成把控朝中命脉已是三代。”闻昭放了帘子,说道,“我并无高居庙堂之心,愧对太傅多年教导。若有一日时局所逼,要推个冤种出来收拾这笔三朝糊涂账,就找他吧。” 韩立言攥紧手中画像,李相。 他静站着看马车渐行渐远,对于闻昭的话,沉默多时,却不置一词。 只有闻昭心中了然,无论韩立言适合打算,但常晚风信他。 他不阻挠常晚风做任何事,因为常晚风当日同他说,“你若执意想做,我不拦你,捅了篓子,我会接住你。” 闻昭新生的血肉在向着常晚风的方向无限奔赴。 常晚风的骨血亦滴落在了闻昭心头。 太傅与韩立言用尽筹谋拉着常晚风入局,常晚风要去做,那便去做。 而闻昭,只需要在常晚风每每向前走出一步时,提前做好打算脱身即可。 去他的江山社稷,去他的血脉相承。 闻昭手捧着一颗滚烫的心,就什么都不再想要。 第36章 质子 秋日的雨来势汹汹,噼里啪啦的浇在营帐上。 赤燕军日夜兼程,路途过半,军旗映在一层层涟漪的水洼里。 常晚风卸了轻甲,秋雨泛寒,浇在身上浑身都透着凉气,他与张辛和赵邙一同围坐帐中。 兵卫来报,一封信件呈上。 常晚风以为是军报,便要伸手接下,谁知送信的兵卫却犹豫着把信件递给了张辛。 赵邙目光在常晚风与张辛之间转了又转,他知道张辛带着赤燕军旧部一直驻守边外,深得军心,但此番举动也太放肆了!不免偷着瞄常晚风几眼。 张辛倒也不傻,解释道,“家书!” 家书。可张自成的信件比边洲军报更让人重视! 张辛拆了信件嘿嘿一笑,又解释道,“苏姑娘的家书!” 常晚风挑眉看过去,那必然是兵部苏钧的女儿了!相当日,柳少卿顶着国子监的名头,堂而皇之的抢了苏钧风头,张辛一怒之下,校场武试接连杀了数人。 “将军,家书!”赵邙打着圆场,将“家书”二字咬得死死的,“你就别介意了,等你府上有了人,定也有人给你写!” 常晚风盯着帐内生起的火,搓了搓手,“你我府上都没人,你不介意,我介意什么?” 赵邙面色一僵,想起前不久的那段风波,顿时觉得什么师父教什么徒弟,有什么样的徒弟便有什么样的师父。 靖策将军刚刚受封,此后前途无量,再看这面相,生得都快比京城的姑娘还要精致好看了!何愁妻娶啊! 当下府上没人只是一时的!这字字诛心,他是有多强的报复心啊! 可常晚风此刻却只觉得,赵邙才是字字诛心。 他看着火堆里偶尔溅出的火星,惆怅着。家书。 临行前喊了江忱回去陪璟泽玩,想必平日里都在玩闹着,腾不出空写。情有可原! 夜里写写画画伤眼睛,这不怪他! 宽慰自己过后,常晚风想到了那枚小小的平安符,又笑了笑。 赵邙见常晚风盯着火堆怔怔出神,明明是在发呆,可瞧着心情倒还不错。再低头瞧瞧那已烧成灰烬的柴火,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可看的。 “等抵达海鹰部地界,我带你们去开开眼!”张辛将柴火堆上方吊着烧热的水壶取下,给他们三人分别倒了杯热茶。 张辛这人先前一直与赤燕军旧部混在一起,满身匪气,不过为人没什么架子。这段时日,他与赵邙硬是处成了大哥和小弟般的酒肉朋友,说话也不避讳。 常晚风瞥他:“别信他。” 赵邙:? 张辛:! 常晚风漫不经心说道:“上回还说要跟我们交交心,去他府上听戏,小半年了,没个着落。” 张辛无奈地看过去,他之前确实这么想过,可他老爹一直待在府上,他不好带人回去…… 张辛忙道:“这回全都给你补上!” 他说完便觉有些意思,常晚风向来不涉足风月场所,他们对此也只是略知一二。如今听这话,他竟有种撕开君子伪装的兴奋感。 赵邙疑惑:“不是刚收了家书……”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他觉得不妥,不能直说,又怕自己说得委婉,话一出口就变成了指桑骂槐。赵邙最大的优点便是有自知之明。 张辛也是一顿,神情怪异。赵秉文一个大老婆三个妾,牟足了劲儿才生了这么两个儿子,出来玩玩又能怎样? 远处京城,柳少卿带了邵元英送来的军信,送至张自成府中。 第62章 此刻大将军府上轻歌曼舞,原本驻扎在京外的赤燕军眼线皆在坐上,席间歌舞与笑声相织。张自成见柳少卿颇感意外,转而在烛光之中打量着一众歌舞的人,问道,“凌隼是哪个?” 一少年从歌舞一团的人群中退步,又移至张自成视线内,虽是只穿了薄衫,神情种却没有丝毫难堪,目光迎上,说道,“是我。” “你老子还有点种!”张自成把那信件往地上一丢,说道,“边洲八部,质子十数人,唯独你老子还敢与我赤燕军交锋!” 柳少卿眉心一跳,这才抬眼看向歌舞的一群人。 边洲八部。质子。 厅内有人喝酒,有人说话,声音拉远拉近,他仰头喝了杯酒。 明明张自成最是重视赤燕军,再次出征却推诿相拒,守在京城。 是何缘由,当下才知。 海鹰部进犯多年,也只是刀枪相对,如今突然转性一般对边洲交界处的百姓歼淫掳掠,无恶不作。 此番为何,昭然若揭。 凌隼只是轻瞥一眼那信件,恭敬说道,“将军过奖了!” 坐间起身一人,分明穿着兵服,眼睛却冒着贼光,在哄笑声中,他伸出手抚上那少年的薄背,“晚些我们入了房,给爷单独舞一个!” 凌隼闭上了眼,将心里泛起的恶心生生压下。 柳少卿又是一杯烈酒下肚,转而看向张自成。 林墨羽家世背景显赫,却纨绔成性,为贪图玩乐辞去从三品祭酒之职,柳少卿甚是鄙夷。 常晚风背靠北安王府行事张扬,柳少卿多有不耻。 苏钧一个明摆着的狗腿子,在兵部获提拔后便操持武试,同样入不了他柳少卿的眼。 想当年林墨羽入国子监时,柳少卿不过就是个从七品的主簿,他出身寒门,一路来多有荆棘才走到如今位置。 正如当日围猎场上林墨羽所想,他无非就是想争上一番作为。 柳少卿敬仰张自成,一来他多年间受张自成重用,才得以悉心教导国子监。二来便是军功赫赫的大将军,一心为边患与平藩戎马半生。 他捉摸不透自己当下是何感想,但看着嬉笑人群跟这满堂彩,却也欢乐不起来。 雨水淅淅沥沥的落下,打在青石板路上,顺着屋檐落下,飞檐斗拱上的雕刻也更加清晰可见。 国子监内,闻太傅轻抚长须,缓缓开口道,“权如刃,可护己,可伤人。尔等既生于此,必先明势。察天子之心,观群臣之态,懂天下之变。” “学生斗胆!”一位胆大的学子起身问道,“如今之世,风云变幻,若是得权,为的究竟是不是一己之私,何以辨得?” 太傅起身,望着门外晃晃人影,摇头道,“权之所用,在乎利民安国。所行正道与否……需辨己!而已! 柳少卿孤身立于檐下,雨水溅起的泥污沾染了他的鞋履,他却并未在意。 江忱从林府借了刑部腰牌,特意前来替闻昭到国子监打探口风,他到来时,柳少卿也未察觉。 柳少卿有多大作为,怀着多大志向,闻昭根本毫不关心。 太傅说这人于朝廷是有用之人,再回想起柳少卿的眼神,当下判定他大抵是想活成个松,但运气不好,长成了歪脖儿树。 但那又怎样呢?歪脖子的树枝子划伤了他心头的宝贝,那就只能劈了当柴火。树还不多吗?林子里一片一片的。 若说天下的黎民百姓,或许做梦都想能当上几日皇帝。然而对于闻昭来说,三朝天子皆战战兢兢、怯懦受气。他可不相信少了个张自成便能天下太平。 这皇帝,谁做谁是冤大头。 况且他还要常晚风呢!再想想皇帝那三宫六院,又是一身鸡皮疙瘩。 江忱一出宫门,便看见闻昭和林墨羽站在一处有说有笑,他脸色顿时就冷了下来。 “太傅正在教导国子监。”江忱撑伞走过去对着闻昭说话,并未看向林墨羽,“我见到柳少卿了。” 他只是替闻昭跑个腿儿,至于为什么,他没问。没心情。即便问了闻昭也不一定会说,他有自知之明。 “没看见我?”林墨羽挥手在江忱眼前晃了一下,露出的半截手便被雨水打湿。 江忱:“看见了。” 林墨羽抿了抿嘴,“你不回来了?” “回去干嘛?”江忱终于转头看他,声音比被雨水拍过的石头还冷,“替你打点那些风月情人吗?” 林墨羽皱了皱眉,江忱一走这么多日都不回来,借了个腰牌就进了宫,他特地过来见江忱一面的! 他都特地过来了! 下着雨,他的袍子都脏了! 江忱怎么能看都不看他一眼呢! “走吧。”江忱迈出步子,擦着林墨羽身旁掠过。 闻昭嘴角噙了点笑,他不想走,他想看热闹。慢腾腾的拖着步子跟在江忱身后。他就知道这两个人不简单! “阿忱。”林墨羽缓着声音,对着无情的背影,像哄着人一般说道,“跟我回去吧!” 江忱脚步一顿,停下,随着胸前的起伏而缓缓出了一口气。 又是这副嘴脸。林墨羽,对谁都是这副嘴脸。周旋,敷衍,装装样子,哄着每一个人时都是这副嘴脸。 这幅嘴脸就算了,直接走了就算了,还他妈停下干什么! 他咬了咬牙。心里咒骂自己几声。 第63章 江忱把头转回去,只是皱眉沉默的看向林墨羽,这眼神却让对面的人生了一丝怯意。 林墨羽莫名有些怕了。都怪这眼神太认真。他有些难堪,也许是雨太大,也许是风太冷。 本能的又伸了伸手,不知是想抓些什么。 江忱看着伸出来的一只手,当下就只想把他这身皮扒了,再给他扔个破碗。要饭去得了。 第37章 偷袭 边洲的关隘,城墙高耸。熊熊烈火冲天而起,弥漫在天。 夜幕笼罩下,远处的烽火台孤独地矗立在与海鹰部的交界地。 海鹰部原本是游牧民族,占地不大却很“长”。这个“长”怎么解释,整个部落围着大唐的边外之地像是一个轮廓,不偏不倚的挨着数座城。中间以连绵山脉相隔,而山脉之间河流交错。 边洲共八个部,唯独海鹰部最难驯服,最难打。正是因为他们的“长”,才会在屡屡进犯之时让各界地方措手不及。 因为他们打得毫无规律,相比进犯,更像挑衅,挨着外沿侵犯个遍,最为临近的地界受难后,军报还未送到京城,遍又有多地遭殃。 今年的雨水下得不好,先是水灾各地难民无数,后是海鹰部借着擅水战的策略连连数月冒犯。 三百里外的临界管辖地设有一长风营,原本是来接济赤燕军水上作战物资的。长风营的头儿年轻时在京城一手调教禁军,后来不知是何缘由,被派遣到边洲地界建了个长风营。 这个“派遣”和海鹰部的“长”都是三言两语说不尽的,那老头叫李茂升,他觉得自己被发配边疆了。整日带着营里的兵蛋子喝苦酒。 雨水连绵数日,刚放晴了一天,李茂升喝了二斤酒便把水战物资拉出来晒晒太阳。他也晒晒太阳。他睡着了,睡得死。物资却被海鹰部放了把火活焚了。 李茂升今年岁数七十多,平日里喝了点酒都迷糊得走不成个线,却回光返照似的追着海鹰部打了三十多里。腿摔折了。 赤燕军抵达作战地之日,邵元英本筹备着与长风营会师,结果会师没会上,仗还没开始打就先见了伤员。 阴云密布,营帐内的气氛凝重得不像阳间。 张辛在帐内来回踱步,“海鹰部那帮孙子都他妈属狗的,水战不好打,我们装备跟不上,别说船了,他妈的连个筏子都没有!” 李茂升拖着截断腿往地上一跪,看着座上的常晚风,“将军,给我派点正经兵,物资肯定有,我去偷也要偷回来!” 常晚风挑眉看过去,李茂升跟风化的石头似的,皮包着骨头跪在那,脊梁挺得溜直。 一条腿跪着,另半截断腿支楞出来。还要偷物资。身残志坚。 “将军……”帐外声音和马蹄声、雨声混杂在一起,混乱而嘈杂的往下浇,像被风肆意摆弄的乱麻。 营帐帘子猛地被掀开,营内火光在风的突袭下瞬间暗了一瞬。 贾士杰携着急报闯入营帐,双手呈上,“海鹰部水军悄然渡暗河北上。” 常晚风利落地接过战报,迅速扫过。海鹰部的船只甚是奇特,快如闪电,大小仅为原本作战船只的数分之一,行动起来极为迅速。 邵元英闻此消息,面色凝重,细细思量良久后说道:“若此消息属实,以海鹰部这般惊人速度,不出几日,他们必定会抵达安南。安南没有过多守备,而一旦被破,那便如同对着京城放出了一支夺命直箭,后果不堪设想。” 常晚风微微皱起眉头,询问道:“北上驻扎地如今人员伤亡情况如何?” 张辛连忙回道:“将军,北上虽曾打过海战,然在水战游击方面却缺乏经验。海鹰部沿河一路挑衅,北上驻扎地能守难攻。” 第一封战报在手里还没拿热乎,第二封战报随即送到。 战情紧急,张辛站在营帐口,还未等送信之人踏入就一把抢过。 张辛边拆开看边往前走递过去给常晚风,谁知信报被拆开后,只看了一眼便大惊失色。 “原本驻扎在此地的张效义不幸战死,下面的兵逃散大半。”张辛晃了晃手中战报,回着常晚风询问驻扎地伤员情况的实况,“如今我军的装备状况也着实堪忧,比李茂升这条断腿还要瘸,难以支撑长久之战。” 从前都是张自成亲自领兵,所谓兵不厌诈,比现在紧迫的情况多得数不清。但大将军是强心剂,张辛如今有些慌了。 常晚风撇了他一眼,随后转头望向贾士杰问道:“贾士月布防线情况如何?” 贾士杰微微摇头,表示战报中并未提及贾士月的情况。 常晚风心中对那海鹰部的“小船”充满疑惑,目光投向邵元英。 邵元英会意,描述道:“就军报来看,海鹰部的小船多达三百余艘。海鹰部规模不大,总共也就这么些装备。观其态势,恐非为打持久战而来。” 常晚风继续询问道:“那第二波水战物资何时能够抵达?” 第二批水战物资原本是在六日后才能抵达,第一批的大头儿都被烧了个精光,集中作战物资都在长风营摆着,第二批只不过是支援补充。 原本计划设防的是赵邙,贾士月硬是抢着先行一步。 常晚风虽一贯秉持着放养原则,可不同的是,这回他是后爹。他临危受命,掌管着这次平边患的统筹指挥与作战计划,但真正拿捏着统管的指挥权的人,是节度使张辛。 第64章 贾士月贾士杰,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只要仗能打赢,不在他头上放肆,他都不管。 后爹就要有后爹的觉悟! 常晚风将目光转向跪地的李茂升,李茂升顿时会意,起身上前禀道:“将军,长风营中多是些年轻兵蛋子,他们能打敢打,勇气可嘉,但在作战之法上却不得章法。” 此时,张辛将节度使的管辖地行军调令呈交给常晚风。 常晚风思索片刻,随后下令让张辛写调令,调安南周边的交河与朝州直隶驻军前来辅助安南回防。调令绝不能被海鹰部截获,必须由他们二人亲自送往,并且亲自监督回防。 交待过后常晚风与李茂升便带着卫兵,匆匆往长风营赶去。 海鹰部此次竟调出几百艘战船和水军,是虚是实,一探便知。 如果只是障眼法,那比安南更加危险的便是长风营,赤燕军没有水战物资,如今更是要顾着安南一带回防,而海鹰部若是此时出兵,长风营一旦被打没,赤燕军如今驻扎地的往来军报都会被切断道路,后果不堪设想。 行至半路,暴雨如注。常晚风甩着马鞭问李茂升,“长风营有多少人?” 赤燕军从前仗是怎么打,他不管,但如今他来带,那就是要布下层层防线后一击而破。 任凭随意一个赤燕军有军职的来带兵,都不怕败,败个三两次去探探虚实重新部署,再卯足劲儿的漂亮胜一场,是军家常事。但如今士气尤为重要,他一个文官转了职,便是一点纰漏都不能出。 李茂升喘得跟破风箱似的回道,“长风营人数三千,新兵蛋子两千多个,没个正经兵!” 常晚风抹了把脸,“你意思是难打仗!” “难打!” 李茂升也不隐瞒,长风营本就是供着边洲设防护送往来的,物资,军报,敌信,兵蛋子又灵又活,有时候比正经兵好用。两月前海鹰部来犯的信件就是从长风营出的。 “有什么正不正经的?”常晚风听李茂升喘不过气儿似的,故意拉了下缰绳放慢点速度,“打仗有什么不能打的?火拼会不会?” 李茂升汗颜!他就着闷雷前划过的闪电转头过去看常晚风的脸,在京城他可是统领过禁军的二把手,正规军打仗讲究个排兵布阵,“火拼”这个市井词他几十年都没听过了。 老头儿在边洲丢盔弃甲似的十几年了,鸟不拉屎的地方呆了这么多年,斗志都给消没了。 火拼会不会?一听这话像是年轻几十岁。 “会!”李茂升朝着常晚风喊,“新兵蛋子别的不会,打群架和单挑都牛得很!” 常晚风被喊这一声震了一下,声音也不自觉的大了起来,“你回去调人,我去库里清点装备!” 李茂升又要喊,常晚风看他抻脖子的样儿,伸手止住,“别喊,我能听见。” 张辛与赵邙带着调令安排回防,海鹰部派大量人马船只打一枪换个地方,赤燕军如今被动。 出兵攻不占天时地利人和,防守要顾及着派出去的几百艘进犯小船而畏首畏尾。 常晚风上了烽火台,雨势渐小,他遥望着海鹰部的方向。轻甲泛着寒光,把人也衬得更加清冷。 下方严阵以待的长风营的兵,大小萝卜高矮胖瘦什么样的都有,此刻激昂神情却如出一辙。 长风营总共出了五百人,沿着贾士月布防地二十里向前推进,阵型不整齐,气势不磅礴。 而后分成数股小队,从侧翼迂回,李茂升说的不错,长风营的新兵蛋子穿梭在山林与沿河之间行动迅速。 此番意在骚扰,贾士月在长风营与驻扎地一处布防却迟迟没有消息,海鹰部利用对地形地势的熟知在外围随意游走,而邵元英如今想与临界一带管辖地的头儿会师都难。 这个防没布好,便会一步退步步退。无论如何都要给贾士月争取时间,撑到第二批水战物资送到为止。 雨浇在轻甲上声响大,长风营的人没有轻甲,就常晚风一个人劈里啪啦,声音在黑夜里显得尤为突兀。 常晚风卸了甲丢给他旁边趴着的小卫兵。小卫兵伸手接过,黑夜中露出一排小白牙。 “多谢将军!”说完便穿上了。 常晚风转头看过去……想伸手拍他后脑勺。小白牙太晃眼了,常晚风的手打偏了,拍到了肩膀上……“穿着吧,别着凉了。” “让左翼的头儿带两队步兵在前,奔着粮仓去,他们主力都去干预贾士月布防了,你们放把火就跑。确保出去多少人,就回来多少人,不要冒进。”常晚风侧了侧身子,“再让右翼的头儿带着弓箭手,找到主帐位置加强射击,尽量周旋一刻钟。” “领命!”小卫兵穿着大一号儿的轻甲,猫腰起身。 “左翼谁说了算?”常晚风问。 小卫兵又蹲下去,“我!” “右翼呢?” 小卫兵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还是我!” “别笑!” 常晚风眉头皱起来,烧粮和弓箭手突袭为了拖延时间,他要去亲自探探,出来一趟总要带回去点什么。 “我领人去放火,点着了就跑,我跑得快!”小卫兵好像看懂了常晚风的担心,收敛了笑,解释道,“我一跑,弓箭手就放箭!我们团伙作战有经验,将军放心!” 团伙…… “周旋一刻钟!记住了!”常晚风交代着,抬头看了一眼,“放火前看一眼,有多少物资在敌军总营。” 第65章 小卫兵领了命,果真跑得飞快。 随着一把火亮起,海鹰部总营陷入混乱。常晚风算着时辰摸进了首领营帐。 除了外围的一圈儿海鹰兵守卫,往里走几乎没人。 不对劲。 帘子刚被挑开,随着一声大喝,一柄宽刀顺着常晚风面前猛劈而下,带着呼呼风声,常晚风侧身一闪,拔剑直刺那人咽喉。 攻击之人回刀格挡,刀剑相交,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帐外声音嘈杂,长风营的弓箭手已经开始放箭,出来灭火的海鹰兵顾着抵挡,没人注意到主营帐内的声响。 “你比我想象得来的要早。”挥刀之人目光扫过常晚风的穿着,笃定说道,“你不是赤燕军。” 一击未中,对面的人立刻变招,常晚风抵挡之迹扫到了桌子上的凌遥二字,心头一惊。 凌遥是海鹰部的二首领,进击安南来势汹汹,如果凌遥在总营,那么便是大首领亲自带兵而去。 还未来得及多想,凌遥低身晃到常晚风身侧,挥下力量十足的一刀,常晚风没有抵挡,而是在反方向顺着刀势侧身微避。刀刃在他的腰侧破开一道口子。 而凌遥这一刀砍得太猛,他没想过眼前的人竟没有完全抵挡,挥出去的力道收不回来,常晚风的剑像被刀兜住了一般划进凌遥喉咙。 “将军!快跑!”白牙小卫兵跑得快,率了弓箭手射箭之后便折回来找常晚风。 营帐刚一掀开,就见常晚风单膝压在一具尸体胸口上,胳膊正在缓缓抬起。 “到一刻钟了?”常晚风把手放下,问。 “不到。”白牙小兵往外面看看,“粮仓里没物资,不够烧的!” “转过去。”常晚风说。 白牙小兵听话转身,嘴里念念不停,“不光粮仓里没东西,这营里也没几个人,没啥可烧的,也没啥可射的,我就回来了!” 常晚风顺了匹马,直奔赤燕军现下的驻扎地,他要见邵元英,立刻。 李茂升从烽火台便见了一抹萧瑟的人影,立马瘸着脚往出迎。 常晚风人在马上,把手里的凌遥离老远就丢给李茂升,路过长风营大门口喊了声,“接着,好东西!” 李茂升伸手一接,摸了一手的血,低头一看差点原地升仙。 他见过死人无数,取别人首级也有过,但亲手摸着是头一回。 他把凌遥瞪着的眼睛捂住,大喊,“将军可是要回驻扎地?” 常晚风听见的时候已经跑出挺远,他回头喊,“拿这个去领功!” 老头儿低头一看手里的“好东西”,手转了个圈儿,不想对视。确实是个好东西。顿时觉得长风营的兵蛋子集体长高了二寸。 海鹰部总营没有物资,那便是把所有后勤保障押在那几百艘船上一并带走了。他们的目标不是长风营和赤燕军驻扎地,对贾士月设防的干扰只是一波障眼法。 袭击安南不是挑衅,目标本身就是安南,他们要直刺大唐的动脉要害,不顾一切,不死不休。这招声东击西玩儿得好。 但,不正常。 出兵打仗为了赢,不到绝境,没人真会奔着死去,这同归于尽的架势不正常。 一时没了二首领的总营气焰彻底淡了下来。 李茂升当了正规军几十年,老了老了,对于放火撩闲开始乐此不疲。接下来的几天,在常晚风授意下,长风营每日轮番在海鹰部总营外围挑衅。 常晚风传信传得直白,海鹰兵的灯下黑是真是假只是猜测,时刻关注海鹰部总营动况,另:想尽方法烦死他们。 白牙小卫兵率着人从早到晚扔石头叫骂。有人出来便转头就跑,海鹰部是怎么都没想到,一向以正兵之法著称的赤燕军,竟干这么离谱又讨人厌的事儿。 赤燕军确实是在张自成的带领下,正兵之法出击无往不利。但常晚风不是张自成,长风营也不是赤燕军。两方从兵刃相接一度演变成了市井骂战,什么难听说什么。 从总营往外看,黑压压一片的萝卜头儿,嘴张张合合,距离太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看口型便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第38章 长风 根据长风营连日送来的汹涌骂战记录,可以确定海鹰部大首领带着全部主力军队北上。 原本对贾士月布防进行干扰的海鹰兵,只是利用了提前设好的关卡制造声势假象。贾士月被困,一时军报没送出来,随着凌遥一死,老弱伤残的海鹰兵全部撤了下来,贾士月自然脱身。 白牙小卫兵听话转身,没一个人看见凌遥是怎么死的,常晚风送长风营个见面礼,功劳被实打实的接下了。 第一封加急战报送至京城时,已是五日后。 同时,闻昭收了常晚风第一封信,言简意骇:平安。 常晚风与邵元英、贾士杰、贾士月,带着赤燕军直奔安南与部署防线的两队人马会合。凌遥的刀厚,划出的口子不深但愈合得慢,一路奔波抵达安南时,安南管辖地太守郑守第一件事便是支援赤燕军医疗后备。 邵元英将海鹰部可能进犯路线一一总结在册,顺着边洲在安南、交河、朝州三地的河流与暗河纷纷呈给常晚风。 几日前常晚风带着长风营的兵蛋子一夜之间探了海鹰部虚实,并取了凌遥首级,虽受了伤,但说到底没用赤燕军一个兵,终于校场之时众人对他“有谋无胆”一评被原路打了回去。 第66章 九月初六 赤燕军的大军抵达安南后,常晚风并未急于进攻,而是命贾士月在安南以南扎营,赵邙分兵驻于交河以北,连接朝州与安南,三地守备形成牢固的防守壁垒,与海鹰部水军成对峙之势。 赵邙带着满腔热血出了征,现在就是觉得自己浑身牛劲儿没地方使。他在交河与朝州连接地驻兵后,立马传信给驻扎在安南的常晚风。 起初兵卫收到军报便焦急送至常晚风与邵元英营帐内。但原本两日一封,逐渐变成了一日一封,随后一日三封,一日五封。 常晚风收了信,抽出来扫了一眼,塞回去,往火堆旁一丢。 邵元英见了,笑道,“又是?” “我从前都不知道,赵邙跟我有这么多话要说!”常晚风说道。 邵元英走上前,将没扔中火盆里的一封信捡起,皱了皱眉,没念出口。 信件上三个大字:操!不会! 而上一封常晚风送出的信便是:他们骂你,你就骂回去! “海鹰部与赤燕军多年来交手多次,赤燕军优势长处想必他们已经领略到了!”常晚风走到邵元英身边,将他手里那封没念出口的信一抽,随意扔到火盆里,“所以才会多次派海鹰兵暗渡上岸前来挑衅。” 邵元英手上空空,他拈了下指尖,又看过地图与模拟的推演队列,说道,“安南以南连绵扎营,还需要点时日,倒是不急着迎战。” “赵邙也是让我刮目相看。”常晚风取了剑,仔细擦拭,说道,“五大三粗的体格子,骂人都不会,一天几封信的来烦我。” 安排了赵邙往北面驻兵,常晚风就是料定海鹰部定会从北方来袭,因为交河往北山水势大,海鹰部几百艘船带着兵马必定会从北方走。 由于赤燕军坚壁不出,安南加强营垒防御尚需时日,任凭海鹰兵在营外叫骂,赤燕军都不出半个兵。 甚至在赵邙最初诧异之时,常晚风还玩笑他:有话就要好好说!不会好好说,也可以坏坏说,但别总动手! 他最初让江忱找赵邙交好,也是觉得他们二人脾性相合。 这要是江忱,给他派个跟敌军对骂这么好的活儿,恐怕江忱连觉都不会睡,他得从早骂到晚。 能给他气成那样,传信兵卫腿都跑细了,常晚风真觉得出了奇了。 邵元英笑出声,在帐内临时搭起的榻子上闭目养神。 九月十二 海鹰部见赤燕军不肯出战,便想通过攻打交河来打破僵局。 交河四面环水,水宽百余步,深五丈,地势险要,朝州再往北便是原先的北上驻扎地,一路连着长风营,是边洲临界流域的重要据点。 夜间,帐内火盆在风中摇曳不定,卫兵携交河战报送到。 卫兵把战报呈上后,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一复述,海鹰部在交河东北修建了甬道,而甬道左右分别可入侵朝州与交河。 如今大批军马守着安南,守着李唐的心脏动脉,不得动弹。 “原北上驻扎地张孝义战死。”张辛撸了把脑袋,说道,“现在朝州就跟着交河的交界有赵邙守着,赵邙若是往朝州北上去,交河就空了。” 邵元英点了点头,“再往上还有长风营。” “长风营?” 赵邙绕着帐内来回走,能看得出来他很急,但他绕得常晚风心烦。 “长风营那帮完蛋货,偷鸡摸狗还行,大批列队进朝州,怎么走?” “走不了也要走。”常晚风转过头不看张辛,对着邵元英低声问道,“李茂升原先不是禁军出身?” “禁军虽是京城的护卫军,但可一试!”邵元英说道,“李老管辖禁军时带过的兵上万都有。他们只要到了朝州,便能守,长风营三千多人,别的不说,人数上占得上优势。” 张辛刚想说“那李茂升腿都断了半截儿了!” 常晚风顺着邵元英把话茬一接,“那老头儿凶猛呢,七十多岁数还能把人追出三十多里,只要他们到了朝州,城门一关守住便是。海鹰部几百艘芝麻小船和军马,不能给他们打出气势。” “尤其若是甬道一旦建成,朝州更是危在旦夕。”邵元英说道,“但当下有一难处!” “什么?”常晚风问。 邵元英思索后说道,“引兵长风营目前是没办法的办法,但李老闲了十几年,本身长风营不归赤燕军管,主要用作往来敌信搜集与敌况暗探。出兵定会有伤亡,关键在于,长风营肯不肯来。” 肯不肯来。李茂升十几年前是为什么被派到了长风营,常晚风不知。但听邵元英这么说,便也知道老头儿定是受了气。 但他“好东西”都当见面礼送了,长风营的小兵蛋子放火骂战那么起劲儿,这兵能请。 贾士杰急匆匆进账,水顺着轻甲往下淌,“我看见了!” 张辛猛地站起身来,顺着帘子往外看,“又下雨了?” “怎么样?”常晚风问道,“甬道方向是正对着朝州还是朝州与交河交界?” 贾士杰先冲着张辛点下头,随后答道,“两条,都是对着交界。” “两条……”邵元英看向常晚风,“那便是不用多虑他们先打哪一边了。” 常晚风微微颔首,吩咐道,“给李茂升传报,长风营一个兵不用留,三千人全力进军朝州。” “全部?”张辛问道,“全都来了,长风营怎么办?” 第67章 “长风营有什么?”常晚风问。 张辛想想,“就……三千多个兵啊……” 常晚风吩咐贾士杰拟报,特地交代把军情实况抄录一遍跟着请兵的信一起送去。贾士杰因着常晚风偷袭海鹰部总营,他弟弟才得以脱身一事,现下不多言不多问,领了什么命便干什么事儿。 张辛目光跟着常晚风晃悠。 “你……”常晚风扫了他一眼,差点骂出声,“能不能别盯着我看了?” 邵元英摇头解释道,“张孝义在驻扎地战死后,海鹰部都懒得打长风营。况且长风营水战物资被烧后,除了那点兵,也没什么了,走一半儿留一半儿,实在没什么必要。” “张辛!”常晚风吩咐道,“我去接应长风营,你带着调令去调动相邻守备军,以最快的速度支援交河城!” 张辛拱手应道,“是!” 常晚风先是带一队人先去安南,亲自确保安南以南连绵数里扎帐与关卡守备全部到位,而长风营收到战报与请兵相援的时候,李茂升手捏着战报信件,哆嗦得不像话。 长风营以战备和军将来讲算不上什么正规军,请兵合理,战报合情,他一风烛残年的老头儿做梦也没想到赤燕军战报能被抄送一齐送来。 于是,小萝卜头们再次整备出发了。 长风营忽忽压压一片,一道上猫着腰往前走。 “爷爷,咱们这回咋还跟做贼似的?”白牙小兵在李茂升旁边猫着腰问。 李茂升瘸腿还没长好,他爬马背上瞪了一眼,“把你这旗撅了!” “啊?”白牙小兵抬头看了眼自己高举的“风”字大旗,又摇了两下。 随后他后脑勺被拍了一巴掌,李茂升把他手里旗一抢,“你这玩意风一吹呼呼的,声太大!” 旗杆子被撅了,白牙小兵把旗布拆下来塞李茂升马鞍上,耳朵动动,说,“爷爷你这马蹄声更大!” 李茂升拉了下缰绳。听。 白牙小兵一悚,问,“咋还有声呢?” 李茂升把刀抽出来。 “声儿咋越来越大了呢?”白牙小兵又问。 忽的李茂升把他往马上一拽,没拽动,差点把自己摔下去。他往后大喊一声,“跑!崽子们!” 随后两侧号角声应声而起,海鹰部在两侧山头挂了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李茂升抽了刀,眯着眼睛使劲儿在山上找。白牙小兵往远处一指,李茂升顺着方向看过去,就见海鹰部大首领凌锋骑着马正从山上往下奔,后面是列队完整的海鹰兵。 凌锋带着兵,在风雨里喊着他们听不清的人话。 李茂升眼见要往前的兵蛋子,大声喊道,“别他妈打!都给爷爷跑!去朝州城!” 海鹰兵在身后刀光剑影中,喊杀声震天动地。 李茂升骑着马跑,海鹰部士气大振,仗还没打,就跟乘胜追击似的,把长风营一路赶着跑了数十里之外。 长风营按照脚程要三日才能到朝州城外,但中途遇上海鹰部被打乱了阵脚,半宿硬是被追得跑了原本按计划一日的路程。 眼看到了朝州城,海鹰部攻击突发猛烈,长风营前路被截。 “别他妈跑了!”李茂升看着前后的海鹰兵,大喊道,“没路了!” 长风营没打过仗,但没打过仗有没打过的好处,那就是不怕。 一阵滚雷似的轰隆声伴着雨一起往人脸上拍,李茂升明明跑了一路,却还是握了一路的刀,长风营列着蹩脚的队形开始反击。 海鹰兵个个人高马大,往前推进的时候跟长钢板似的,一时间刀剑相交,火花四溅。 白牙小兵率着弓箭手,把李茂升护住,随后箭矢如雨,在交兵位置呼啸而过。 步兵打不过装备完整的海鹰马军,弓箭手的箭头都跟生了锈似的,攻也攻不下半分。前方队列的小萝卜头两百人一个队列,忽压压的往前冲,又栽栽歪歪的倒了一地。 刹时间雨混着血流得满地,鲜红刺眼。这营里萝卜头个个叫李茂升爷爷,凭他这把岁数,叫太爷爷都不为过。他一手养大的崽子倒地一片,相继向前,喊冲喊骂声一片,无一人后退。 李茂升啐了口吐沫,这都是他养了这么多年的崽子,他妈的,死在了别人手里! 他挥起大刀,用刀背拍了下马背,马就吭哧吭哧的往前跑,他大喊道,“你们爷爷我调教禁军几十年,七十多还能接到军令战报,老子他妈死而无憾!” 白牙小兵在后侧部署弓箭手,箭头射不进海鹰兵的战甲,他便指挥瞄准了海鹰兵的脑门儿,他顾不上已经挥刀往前冲了的老头儿。 李茂升回手把白牙小兵塞进马鞍里的风字大旗往身上一披,大喊,“擒贼先擒王!” 马蹄声隆隆作响,嘈杂无章,李茂升抄着刀逼近凌锋的时候,前排长风营的小卫兵又死伤了大半。他眼角噙了点老泪,眼珠里映的却是远处长风营烽火台上的小火苗。 他从满身功名的禁军二把手成了边洲的风疙瘩,疙瘩碍眼,京城容不下他。等他想开了,想酒肉后半生忘却前尘的时候,就已是风烛残年的六十多岁了。 他挺直着腰杆活了一辈子,常晚风给他的“好东西”是一个响亮的巴掌,他受之有愧。 马逼近。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李茂升抻着脖子大喊海鹰兵根本听不清的话,“你爷爷我今天就他妈准备英勇就义!” 第68章 他挥起刀便劈向凌锋,凌锋把刚捅进萝卜头的刀拔出来,这才看到了这位种菜的老头儿。 原来他已经老到,敌军看不见他了。 那一刀刚刚举起,凌锋还未回手抵挡。李茂升抬刀太猛,刀在他的头上硬是往后栽,他不甘心的握紧了刀柄,在凌锋轻蔑的眼神下,被一声急促又突兀的马蹄声打断。又被一只手轻轻拖住。 常晚风踏马而来,缰绳拉起转了个弯,使坏似的崩了凌锋一脸泥点子。他手握长枪,把李茂升往前一推,弯下身拽着李茂升马的缰绳就带着他往回跑。 “你要英勇就义,因为我送了你个礼。”常晚风拽着马跑的飞快,回身对李茂升说,“老头儿你坏啊,你想让我下半辈子心里难安!” 常晚风把李茂升扯回去的时候,白牙小兵迅速站起身,看常晚风没穿轻甲,他就开始往下脱前几天顺走的这身银甲。 常晚风溜着到他身边,回身看追上来的凌锋,身形如闪。手中长枪一抖,枪尖化作看不清的影,直逼凌锋而去。凌锋紧握宽刀,猛地向前迎上。 “铛!”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起,火花四溅。 两人皆是被震得连人带马后退了几步。凌锋稳住身形,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再次挥刀砍去。 凌锋眼中的惊讶让常晚风不满。两人皆是后退数步让他更是不满。他觉得自己这枪练得不到家。 而长风营随着常晚风气势猛烈的进击下,士气大震。常晚风转了下手腕,长枪在空中划过,枪尖带着凌厉的气势刺向凌锋。凌锋侧身一闪,同时手中宽刀横扫而出,直取常晚风的腰间。 上次腰间的伤口还没完全长好,常晚风不打算硬碰硬,他用枪与凌锋也就交个平手,马上过招他的剑抽不出。况且长风营只是一时间有了攻势,他们打不过海鹰兵。 就在两人你来我往,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时,常晚风对上凌锋的目光,说道,“你弟弟凌遥,数日前死在我的手上。” 凌锋刀一顿,随即大喝一声,常晚风想了江忱一瞬,长枪就以十分刁钻的方向与力道刺向凌锋右臂,凌锋躲闪不及,被枪尖划刺进了膀子。 萝卜头们快挺不住了,常晚风继续边想念江忱边向前攻。凌遥死了,凌锋不管多想拼死拼活,也绝不会有赴死的心。 长风营伫立边洲临界,是砍不断的壁垒。刀挥下去只能听到声响儿,而长风营的风会继续吹。 李茂升十三年前到这片地界的时候,亲自取了长风营这个名。长风几万里,他想长风营的风,应该能吹进京城。 朝廷不下征兵令,李茂升便在一路的交战地往回捡孩子。捡来了一批孩子,便开始带着萝卜头们种菜养活自己。随后的十三年间,长风营变成来了就能有饭吃的地儿。 这里的萝卜头没吃过好的,但从没饿过肚子。他们没用过好的,但生锈的箭头依旧能打中海鹰兵的脑门儿。 第一批战备物资送达长风营时,李茂升摆出来爱不释手,摸一把都怕自己的糙手碰坏了船上的新木头。追出去那三十多里地,是他十三年的不甘。 常晚风和李茂升带着剩下的两千萝卜头到达朝州城时,往京中送了第二封战报。战报上长风营奋勇杀出一条血路,成功突围海鹰兵,援兵朝州城。 而这一条血路是九百多小萝卜头的归处。被血染红了的长风旗挂在朝州城墙上,夜里梗着脖子往上飘,李茂升怕风雨太大,小萝卜头们半夜找不到家。 第39章 严防 长风营剩余两千多兵进入朝州城,城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声响。 朝州往北驻扎的海鹰军马一时难攻,便全力修建甬道。 安南是动脉,朝州与交河皆是防线,赵邙进了交河驻兵时,仅带了三百赤燕军,而安南与驻扎地的兵均是半个都不能动。 常晚风连夜从朝州城出发赶去交河。夜色如墨,雨渐渐停了,空气中透着的丝丝寒意不减。 多日不见,赵邙远远见了人就跟见了亲兄弟一样。他站在驻兵地的高坟上,战袍的披风被吹成了个大喇叭。 赵邙吹了声长哨,兴奋大喊,“好兄弟!可算来了!” 常晚风驰骋而来,话还没说出口,就笑了。 “受够窝囊气了没?” 马对常晚风用力拉缰绳的力度不满,它倔强的原地打转,常晚风拎着马鞭点了点马背,威胁它,让它老实点。 “你还别说!”赵邙帮忙扯了下缰绳,说道,“那帮孙子骂来骂去就那么几句话,我听习惯后觉得他们才疏学浅啊!” 常晚风没下马,继续说道,“海鹰兵在朝州与交河的连接地建甬道,不出多日便会建好。” 赵邙点头,说道,“估计出不了五日,长风营的小子们干得漂亮,只要有人增援朝州城,哪怕是三千马夫也有大用处,一人一口吐沫恶心死他们!” “李茂升还不赖,小萝卜的箭也有准头!” 赵邙见常晚风一直不下马,便抬头看了下天色。再过两个时辰天就大亮了,他问道,“将军要直接回营地?不然留宿一晚,天亮了出发!” 甬道一旦建成,朝州城是可以闭门不打,常晚风伤了凌锋,海鹰兵不敢对长风营继续冒进,毕竟里面几千人。 但交河驻兵地,只有赵邙这三百人。 常晚风盯了他一瞬,喊道,“赵邙!” 第69章 赵邙抬头。 “张辛已经去调动了相邻守备军,天一亮,你带所有人进交河城。” 赵邙松开了手上缰绳,说道,“明白!” “你手下只有三百人,无论无何!”常晚风顿了一下,说道,“无论如何,撑到支援的守备军到!” 赵邙应道,“将军放心!严防死守!” 第二封战报顺利抵达京城时,闻昭毫无意外的收到了第二封书信。 平安! 书信被送到府上时,刘妈妈寻着人一路找,终于在后院小假山旁看到了闻昭。闻昭正倾着身子,耳朵贴着假山的裂缝上,满脸好奇。 刘妈妈走过去,闻昭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于是刘妈妈也站在他身旁,同样地跟着好奇。 假山里面有个洞,洞里有声音!是两个人在说话! 大致内容如下: “你也太薄情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薄情?” “你前些日子掀了桌子,吓跑了我的姑娘们!你欺负他们就算了,不能再欺负我!” 安静了一瞬。没人答话。 再开口时声音带了点不正常的笑意。像是被气笑的。 “……我欺负你?” “难道不是?翻脸无情,总归我从没做过这样的事!” “我逼你的?” “行!”声音突然变得激动。“你当我是软骨头呢?” 一声冷笑。“你不光骨头软。没做过翻脸无情的事,你心也软。八百辈子没见过面的姑娘,张张口你就递出去几百两银票,你手也软。我他妈日日去青楼接你回府,青楼的床铺也比府上的软。你在哪,哪里软。你碰什么,软什么。你身上……就没硬得起来的地方。唯一就剩下我还硬气着,你就离我远点。” 刘妈妈用胳膊碰了下闻昭,闻昭就朝她眨眨眼。然后终于想起了正事。 “将军传了信!”刘妈妈把信递到闻昭面前,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假山上长长的缝,像是盯着便能听得更清楚些似的。 “常晚风的信?”闻昭眼睛又亮了几分,声调也不自觉变高了。 刘妈妈“嘘”了一声,闻昭又捂住了嘴。他拆开信,准备边看边听。 江忱黑着一张脸从假山后面绕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外面两人的背影。 他阴森森的问,“师父说什么了?” 闻昭猛然转身,拍了拍心脏,信还握在手里,又尴尬的晃了晃,“他说他平安!” 江忱转头就走,他走得飞快,闻昭跟在后面小步跑着,“你别生气呀!我那有个清心咒,我拿给你看看?你一日三次的背,脾气就能像我一样好!” 声音逐渐,逐渐,就要被拉远。假山后的另一个人终于忍不住了。 林墨羽顺了一口气,太丢人了!太丢人了!他明明是来哄人的,怎么事态逐渐偏了呢?他思来想去,是哪里不对劲!随后恍然大悟! “哎!等等!”林墨羽从另一侧绕出来,朝那两个背影喊道。 闻昭深明大义,他从林墨羽那里得手了油膏,便决定帮他一次,随即伸手迅速拽了把江忱的后领子,“等等!” 江忱回头,看到那抹白色影子站在不远处,映出一大团影子的刘妈妈,眼睛睁得又大又亮的闻昭。这里不是林府,所以林墨羽只能尴尬站在那。 白色的影子依旧伸出了一只手,今天没下雨,没有风,可想到方才被偷听到的话,他又破天荒的觉得林墨羽可怜。但没可怜上一会儿,就被昏暗夜里那声“锦澜”唤回了理智。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锦澜是谁。 林墨羽应当也不记得锦澜是谁了。可笑。 但他没动,他想听听软骨头还能说出什么硬气话。 “嗯……”林墨羽仔细思索,认真说道,“你说我心软,我觉得这不是坏事!你要是觉得我不该在青楼过夜,那我可以每日回府上睡觉!” 江忱不知怎的,看林墨羽突然自信起来的样子,就有种不安的直觉! “给出去的几百两银票,我总不能要回来!但你只要跟我回去,我每日都给你几百两,只多不少!” 说完,林墨羽吸了下鼻子,又笑了笑。 闻昭看江忱嘴唇张着,半天没说出话,便不动声色的瞟了他一眼,小声说道,“要么你陪我出去一趟吧!” 江忱在原地愣了一瞬,目光从白色影子身上移动到小假山上,刘妈妈别过眼,于是他接替刘妈妈的目光看向缝隙。看了会儿,又将目光再次转移到林墨羽身上。 江忱觉得自己气血翻涌,但手脚冰凉。他声音不大的说,“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林墨羽看这眼神,心往上提了一下,没由来的心慌。抓不住。这感觉不妙。 他刚刚放下的手臂又抬起,这次是对着闻昭的方向。好脾气的神奇咒语,快给江忱用上吧! 闻昭一愣,他见过太多次江忱发脾气的样子了,这么冷静的低声骂人,好可怕!他把手里的信又是晃了晃,看向林墨羽伸出的手,试探的说道,“常晚风……说他平安?……” 顿时几人静默无言,半晌,林墨羽似乎轻笑一声,目不斜视地走开了。 江忱避着躲着,奈何他师父给他找了个好活儿,林府护卫腰牌挂在身上,他总不能躲到常晚风回京。 再者说,这事儿要是被常晚风知道了,保不齐要怎么收拾他。 第70章 自从常晚风走后,闻昭顺理成章的把对付柳少卿当作头等大事。江忱又开始在林府上忙忙碌碌,便把刑部借来的腰牌又转借给闻昭。 闻昭只是看了眼,拧着眉一脸嫌弃,“这东西沾过血吗?” “怎么能沾血?”江忱无语,“拿这玩意当砖头拍人?” 闻昭不信。 江忱又往前递了一下,“好不容易借来的!” 闻昭伸出两根手指捏着腰牌边。 可朱红色的宫墙太高,狭窄的一条条道被夹在中间,就连回廊里的风都是低沉的。就像他见不得的血腥味一般让人心悸。 他去了两次,每每到了宫城门口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他怎么也迈进不去。 于是去国子监时而打探口风的事没了着落,闻昭就只好三天两头往太傅府上跑。 他总是善于将自己的冷漠与决然隐藏在纯真的外表下,或许太傅当他义气行事,他不想辩驳半分。 养大他的太傅,对闻昭来说有敬有重。但天子帝师,优柔寡断,换了三代君王,仍旧让如今朝堂落入他人之手,闻昭对太傅,不是没有埋怨。 常晚风做事必然有始有终,他揣着小心思,也不是没想过柳少卿或许罪不至死。 但国子监多年间只对寒门子弟颇有提拔,柳少卿命人在围猎场射出的那枚冷箭,就被闻昭断定了他的不择手段。 自视甚高,不屑一顾。若是常晚风迈步上风,柳少卿必定会为了立足而倾轧加剧,而刚被捋顺的朝纲乱麻如果再次矛盾重重,闻昭不知常晚风何时才能脱身。 太傅也曾对闻昭多有教导,他虽装成了聋子,却没有真瞎。 大批寒门子弟入仕,户部礼部定然多有官职分配,日后一旦涉及改政,这批寒门出身的人,最擅长的就将是煽动百姓。 柳少卿才刚刚得势,就敢公然算计朝廷命官引发矛盾,目光短浅,单凭这一点,他在闻昭心里就算不上半点儿聪明。 而世家多年来屹立不倒,哪怕再是腐败,也有他们存在的道理,这是无数寒门子弟无法懂得的道理。 况且…… 闻昭是一个做好了准备要绝后的无名皇子,就权当是行善积德,为李唐天下做点好事。 柳少卿,就是要杀了他! 第40章 千秋 林墨羽一大清早便差人去将军府上候着。 他随父亲林汉书一同前往宫中赴宴,却特地邀闻昭共往。闻昭初闻此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千秋盛宴,向来是各方权贵携家眷赴宴,年年如此,可这与他向来毫无干系。 林墨羽美其名曰,将军府上如今无人,闻昭于情于理应当代常晚风入宫。闻昭听完便是想笑,林墨羽上次邀他还是去围猎,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差点惹出大事,这回竟然又喊他一同入宫! 可常晚风不在,若是说让自己代常晚风去贺千秋……林墨羽也太会看眼色了!这么会说讨人喜的话,却偏偏能把江忱气成那样,也是挺了不起的! 明太殿外,宫宇连绵起伏,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黄昏的光朦胧地洒进来,地面仿佛铺上了一层浅浅的金黄色薄纱。 太监和宫女分作两路,分别迎着朝中大臣与世家权贵。 闻昭和林墨羽正被引着入殿,穿过互相寒暄的众人,才看到在气氛热烈的人群中,有一块尖锐的小冰疙瘩。 闻昭这才明白,是自己想多了! 江忱看见这两人,先是轻叹一口气,然后走了过来,看着闻昭。 两人对视。 林墨羽侧过身子,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在一旁出声道:“好久不见啊!阿忱!” “你别盯着我看了!”闻昭抿嘴转头,看向林墨羽,目光幽幽,对江忱说,“咱们俩盯他吧!是他喊我来的!” 林墨羽礼貌笑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刘妈妈说你进宫了,我就马上赶过来。”江忱收了视线,跟着他们一道往提前安排好的座位走去,边走边说道,“师父说如果你进宫,就让我跟在身边。” 几人落座后,林汉书将文玩贺礼交到公公手中,便去刑部同僚那一处与人闲聊。 按官职品阶,本应是前来找林汉书攀谈的人居多,但他今日身旁坐了三个小的,这三个小的凑在一起,一句正经话都说不出,林汉书只好先行离开。 宫女按照落座的人数一一奉茶、布置点心。 闻昭认得的人不多,但该来的都来了。 他与太傅远远相望,又与韩立言遥遥对视,幸亏距离足够远,无需搭话。 他总不能说,是林墨羽风流过后念念不忘,诓着他来见江忱的。 林墨羽脑子里装的什么,闻昭想撬开看看。 千秋宴设在明太殿外,远处的避暑园地势高,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假山水池相映成趣。 闻昭第一次进宫,一路上看着那阶梯往上的明太殿,高大的梁柱撑起巍峨的穹顶,雕梁画栋,不免有些失神。 而千秋宴的地点就在绕过殿外的园林之中,再往下便是曲径通幽,湖水荡漾。 黄昏时刻,水面上早早漂浮着宫女太监放的莲花灯,烛光摇曳,荡的是飘摇风雨中的一颗颗野心。 林墨羽不知何时绕过闻昭,坐到了江忱身旁,兴致勃勃地跟江忱小声说话。江忱面无表情,但也没打断。 闻昭只好稍微挪了下身子,盯着面前的点心出神。 第71章 他魔怔一般地想,会不会有毒啊?应该不至于吧! 一小宫女从宴席中小跑穿过,被掌事公公扯到一边,李公公被张自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之后,皇帝身边又添了一位掌事公公,他边捏着步子小跑边跟小宫女交代道,“陛下将至,万不可有丝毫差错。” 随着声音落下,众人纷纷起身,闻昭也跟着茫然站起。 只见众人将冠带扶正,又把长袍褶皱抚平,一些女眷则轻轻摆弄着发饰和裙摆。 “乐声一起,陛下便要到了。”林墨羽站在二人中间轻声说道。 乐师严阵以待,随着皇帝的脚步临近,乐曲轰然奏响,似是仙音袅袅,又似是钟磬和鸣。 随后便是朝廷重臣、世家贵族们纷纷双膝跪地,三跪九叩,整齐划一。 众人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闻昭跟着小声嘀咕,千万要万万岁呀!! 林墨羽用手臂碰了他一下,示意他恭敬一些。 皇帝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平身。 闻昭跟着一众人缓缓起身后,迅速扫了一眼,说道,“还有人没来。” 皇帝扫视众人,缓缓开口,“今日之宴,乃为同贺国之昌盛,诸君共欢。” 这话的语气毫无感情,闻昭觉得此时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兄应该装一装,毕竟大家跪拜得那么起劲儿。 众人起身后纷纷落座,一大臣开口高呼道,“陛下之威,令人敬畏!” 这话比骂人还难听,但一语既出,立马又有人说道,“陛下,臣愿陛下万岁千秋,国富民强!” 皇帝可能也听不下去了,他微微点头后便给了赏。 文武百官敬酒过后,在乐声中一道道佳肴如流水般陆续呈上。抚琴奏乐,翩翩起舞,热闹成一片。 “你刚刚说什么?”林墨羽有意避着起舞的一众窈窕身姿,没话找话。 闻昭抬抬下巴,林墨羽又看了眼正吭哧吭哧吃菜的江忱,皱了皱眉。 随后便见张自成姗姗来迟。 张自成落座,皇帝只是微微撇过一眼,掌事公公便递上汤药。 距离太远,闻昭看不真切皇帝的神情,但面色确是仿如病入膏肓一般,毫无半点血色。 而一个带着金色半截面具的人闯入视线,他就坐在张自成身旁。那面具上晃着池子里影影绰绰的莲花灯烛光,显得诡异又格格不入。 张自成起身拱手说道:“臣来迟,特地送上一贺礼,望皇上且莫怪罪!” “边洲两封捷报接连送到。”柳少卿朝张自成点头,这才面朝皇帝说道,“陛下,此乃天佑我朝,赤燕军英勇无比,陛下洪福齐天!” “张大人,赤燕军如此勇猛,全赖大人您的调教!”又一人满脸谄媚说道。 闻昭只是收到了常晚风的书信,并不知道两封捷报都是什么内容,他闻声望去。 林墨羽见闻昭目光所向,便轻声说道,“这是兵部苏大人,他身旁坐的是苏姑娘,张辛的相好!” 张自成正落座在皇帝主位的一侧,此时正大马金刀地坐着。皇帝在他右侧,而左侧则是金色面具的男子。他挥退了过来斟酒的宫女,便说道:“宫里的曲儿着实不好听!” 说完便看向身旁男子,那男子回眸,手中酒杯一顿,明显的愣了一下。 张自成说道,“今日千秋盛宴,你可愿给圣上献上一曲?” 这时候没人能说不,但张自成偏偏把声音说得高,那男子露出的半张脸上似是浅笑一下,便起身规规矩矩的行礼。 “在下相貌丑陋,不宜露面。既然戴着面具,又逢赤燕军战事初捷,那便为诸位唱个《兰陵王入阵曲》吧!” 乐声起,金色面具男子唱腔婉转,果真像是入了戏一般。 皇帝只听了片刻,便在公公搀扶下离了席。 “这人唱功非凡,不是一般人!”林墨羽中肯点评。 但“一般人”三字从他口中说出,又是别的意思。 “听闻苏姑娘与贵公子情投意合!”一位大臣笑着对张自成说道,“哈哈,张大人,您这府上可是要好事临门了!” 张自成还未答话,苏钧便接话应道:“一切皆听张大人安排!” 席间静了静,在座的不管是朝中大臣还是世家各户,都是互相多有往来照拂的,张自成缄口不言,那便是不应这门婚事。 苏钧只好说道,“婚事倒是不急,男儿自当是要先争上一番作为!” 随着曲子激昂渐变,入戏的不仅仅是唱戏之人。 “总不能像了有些世家公子,整日游手好闲,还喜好那男风,真是不成体统!” 林墨羽筷子一顿,被阴风吹了似的打了个哆嗦! 倒也不是他对号入座,只是林汉书在朝中与张自成多有不和,谁都知道。他前些日子也被张辛“抬”去了大理寺。 这两家仇倒是谈不上,但也明摆着是有些过节的。 江忱瞟了眼身旁二人,咬了咬牙,把筷子搁置一旁,说道,“这位大人,既然话说了,也不必指桑骂槐,是谁游手好闲,是谁不成体统,大人既然说了,就别这么小气的把新鲜事揣着自己爽快,让大家都看看热闹多好。” 他偏偏没提“喜好男风”四字,这四个字方才还响响亮亮。 好巧不巧的棒打打一片。 闻昭与林墨羽无声对视。 林墨羽本身就不打算接这话茬,他是什么德行,早就不是新鲜事。 第72章 但江忱自从听林墨羽说给他每日几百两银票后,就窝着一团无名火,当下看林墨羽不言语的样子,这团火就蹭蹭的往上顶。 苏钧打量了江忱一瞬,问道,“你是?” 江忱冷眼看过去,说道,“我就是林家府上一护卫,普普通通,平日最爱听热闹。” 苏钧看着说话之人这张脸,便心下了然。他冷笑着说道,“小小年纪就被人带坏,你家中可还有父母管教?” 闻昭皱眉,他方才还想着江忱吵架的本领见长,都是自己教的好,但骂人不殃及父母,苏钧还真是半分武德都不讲。 远处的韩立言在激昂乐曲中听不真切这边的话,闻昭又看向林汉书,发现林汉书与太傅聊得正欢。 这园子太大了,人扎进来分明够不着边儿,但又哪里都热闹。 能解围的人都在,又都不在。 他想开口,可又不想将针锋相对的时刻变为骂战。 半晌,江忱笑了,却并未反驳。 他嘲讽道,“父母管教我确实没有,但也幸好没摊上个狗腿的爹,若我有这么个爹,每日都得呕出几口窝囊血才能活下去。” 苏钧怒极攻心,口不择言道,“怎么?林公子为爱一夜掷千斤,你一个护卫,也觉得这营生好得不得了?你算……” “够了!” “啪”的一声……林墨羽突然拍案而起。 桌上满杯的酒被震得溢出来一些,他在袍子下悄悄揉了揉手心。 江忱愣了一下,抬头望去,继而看到了带着怒意的一张脸,是他从没见过的样子。 这声实在有点大,唱曲儿的人都顿了一下,明显是不知这声“够了”是对谁说的。 随着曲儿不唱了,乐声也自然停滞一瞬。 这时,近处听了全程又装聋作哑的人才上来解围。 一人先是鼓起了掌,便又有几人不明所以的跟着鼓掌。 不知是觉得唱得好还是骂得好。 有一并未身着官袍的人起身说道,“这《兰陵王入阵曲》唱得真是妙!” 另一位大臣也点头称赞。 面具男子只是欠身行了个戏子一曲作毕的礼,便转身向张自成身边走去。 公公这时端了碗汤药过来,有些迷茫的在张自成身后站定,等着发话。 这汤药是日日送去皇上寝殿内的,都是大补的好东西,他实在不知,皇上都离了席,为什么还要端碗药来。 张自成抬手,示意太监把汤药搁下,说道,“唱戏累嗓子,当是喝点汤药补补!” 金色面具男子轻笑出声,柔声说道,“大将军别玩过了火!” “哦?”张自成说道,“这药乃是元英亲自调配,珍贵得很!” 方才夸赞唱得妙的人突然问道,“不知先生是何姓名?这曲子当真是唱得好!” 金色面具男子只盯着汤药怔怔出身,随后端起碗仰头喝尽,又将药碗搁置在公公手中托盘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坐下身,缓缓说道,“在下邹相竺,无名之人,叫先生过誉了!” 第41章 借宿 江忱虽作为林墨羽身边的护卫,可归根到底是常晚风的人。而常晚风刚获封号不久,便率领赤燕军传回两封捷报。 纵然在千秋宴上,众人皆奉承张自成,未曾提及常晚风之功,但大家皆心知肚明。 宴会上那番不大不小的闹剧落幕后,便有侍从将此事全貌禀告给林汉书。这消息跟闷雷似的,劈得林汉书胸口阵阵闷痛。 林汉书端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 林墨羽夜夜笙箫,而江忱却日日向府上报着林墨羽并未涉足青楼的消息,可他当下想对江忱问以不谏之罪的心思都生不出。 倘若等常晚风回了京城,林家又该如何向他交代? 而林墨羽此时正跪在地上,身形歪歪扭扭,眼睛不敢看向旁边那团乱糟糟的床褥。 那是那夜过后,他一大早偷偷塞去柴房的,后来忘了处置。 林汉书站起身来,负手而立,怒喝道,“跪直了!” 林墨羽不情不愿地把身子跪直了一些,嘴里嘟囔着,“这到底是谁翻出来的啊……” “呵!”林汉书的目光瞬间移至林墨羽身上,沉声道,“你还觉得委屈?你都干了些什么?给我好好说说!” 林墨羽愣了一下,回想一番后,说道,“就……倒霉了呗……” “你倒霉?”林汉书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又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江忱,只觉得气血上涌,老眼昏花。 他沉着声音说道,“你倒霉?人家小小年纪,被你这般糟蹋,你让他日后如何坦坦荡荡地谈婚论嫁?常将军回了京城,林家又该如何向他交代?” 江忱听到这话,头皮一阵发麻,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林汉书继续训斥道,“江忱今日就回将军府上,等日后你随我一同登门道歉!” “不行!”林墨羽回答得极为迅速。 “不行?” “登门道歉可以,他拿了我的腰牌,哪都别想去!” 林汉书自是知道林墨羽一向的风评,不过他从不给家中惹事,做事也向来有分寸。他一直以来对林墨羽并未过多管教,很多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草草揭过。 而他在刑部任职数十载,审问过的犯人不计其数,头一次见到有人犯了错还能如此理直气壮,顿时气血都往头上涌。 第73章 江忱思索片刻后,上前一步,说道,“林大人,这事……” “你闭嘴。” 林墨羽打断他。 林汉书绕过地上的那团乱麻,移步到林墨羽跟前,俯下身看着林墨羽的脸,用目光给犯人上刑,“我今日可真是开了眼了!如今你连话都不让人说了?受了委屈遭了罪,连说句话都不行了?你好大的脾气啊,林墨羽!” 林墨羽眼睛一闭,咬了咬牙,横下心来,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对!不行!我不让他说,他就不能说!拿了我的腰牌,哪都不能去,哪怕死都要死在我林家!” 话音刚落,一股强劲的风迎面劈来。 江忱手疾眼快,在林汉书挥出的巴掌还没碰到林墨羽时,便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林汉书觉得不可思议。 林墨羽更是不可思议! “爹!”林墨羽反应了一瞬,抬头看去,问道,“你要打我?” 这声音颤颤巍巍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还不等林汉书说话,林墨羽就站起身来,江忱也松开了手。 他知道平日里不管怎么闹腾,一旦事情败露,江忱必定会将此事全盘托出。 且不论这事谁对谁错,旁人并不了解林汉书是怎样的人。 林家算上旁支,上上下下几百人,但主家中就他一个独子,他风流顽劣也是有本钱的。 家中对他的宠爱,旁人难以想象。若是他爹知道他被…… 不管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何,江忱必定会摊上麻烦。 林墨羽的目光掠过江忱,反正家中就他一个,他爹也不能把他怎样! 顶多再被关上一阵子…… 但要是江忱真的走了,那就回不来了! “我不管,别的都行,他不能走!” 林汉书见他如此执着,心中思绪翻涌。他走到凳子前坐下,说道,“行啊!他不能走,那你就走。我林汉书这脊梁骨不要了,偌大个林家,如今我是谁的主都做不了了!” 林墨羽又是一愣,问道,“爹!你赶我走?” “我赶你……?”林汉书只觉得老眼昏花。 他分明是在训斥林墨羽,只要林墨羽低个头,江忱回了将军府上,日后好好道歉,大家的关系都不至于闹得太僵。 怎么就成了他赶林墨羽了呢? 林母似乎是听到了声响,从院中踏入,边走边问道,“怎么了这是?” “娘!”林墨羽转身,倒打一耙,“我爹要赶我的护卫走,还要把我赶出家门!” 林汉书与夫人恩爱多年,平日里大大小小的事从未让夫人操心过。这府上人人都供着林夫人,当日张辛带着人风风火火地围住林府时,林墨羽可是抄起刀硬是没让人踏进府中半步。 他料定了他爹不会把这糟心事跟他娘说,转身便把地上那团被褥踢到一边,准备继续告黑状。 林汉书见他这般动作,顿时如鲠在喉,气极反笑…… 林墨羽会错了意,看到他爹笑,还以为这事有转机,便也想回个笑,表示自己的友好。 却不想林汉书突然大喝一声,“你给我滚!” 这声音巨大,喊没了他大半辈子的教养。 江忱窘迫至极,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尤其是林母对他微微一笑打过招呼的样子,让他满脸通红。 “哼……”林墨羽越过众人,带着雄赳赳的风,林母拉都拉不住。走时还不忘带上江忱一起。 他怕什么? 他什么都不怕! 他爹要打他,还赶他走。 林墨羽走出林府的门便泄了气,他松开抓着江忱胳膊的手,缓缓地走着。 他被…… 他爹要打他,还赶他走……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这两件事。 “你要去哪?”江忱抱着胸,跟在林墨羽身后问道。 去哪?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 不过出了林府还能去哪呢?! 当然是……林墨羽从袖袍间捏出一叠银票。 江忱看他完全没有被扫地出门的样子,反而拿着银票逐渐要变得满面春风的脸,刚刚好了一点的心情又没了。 他把林墨羽手里的银票一抢,沉声说,“跟我走。” “诶?”林墨羽看了眼空空的手,跟上江忱,“那你把银票还我!” 放在从前,这点银票入不了他的眼。但他现在只有这么多! 江忱往身后瞄了一眼,嘴角勾起,声音依旧冷冷的,“你的?” 林墨羽知道江忱的直性子,又爱面子,问道,“你不会要把我银票都还回去吧?” 江忱把银票塞进怀里,说道,“我的。” “你的?”这回是林墨羽问了! “我从师父那里回来几日了?”江忱问。 林墨羽回想一下,“三日?” “你不是说,只要我回了林府,每日都给我几百两银票,只多不少?” 林墨羽顿了顿,跟着江忱继续走。 闻昭此刻正领着府中的下人们,在院子里围坐成一团读话本。 他虽想读话本,却对密密麻麻的文字有些不耐,自不再抄经书起,他那兔毫也是许久未碰,渐渐竟连字都不想见到。 刘妈妈读的话本被闻昭嫌弃不够声情并茂,而府上的下人们也是清闲得很,每日下午便齐聚一处,围在一起演话本,一帮人乐不思蜀。 第74章 林墨羽跟着江忱踏入院子,恰在此时,众人正讲到《李娃传》之中,荥阳公子对名妓李娃痴迷不已,在李娃的住所肆意挥金如土…… “我回来了。”江忱说道。 闻昭正看得兴起,胡乱点了点头。 刘妈妈满腔悲愤,字句激昂:“却怎料!那荥阳公子竟又被李娃和老鸨设计抛弃,流落街头……” “哎?你也来啦!”闻昭望向林墨羽,朝他挥了挥手,说道,“你快来听听!” 江忱抽了下嘴角,全然不顾刘妈妈正入着戏,打断道,“刘妈妈,收拾一间厢房!林公子要在这里住上一阵!” 刘妈妈立马带上戏腔,拱手应道:“遵——命——!” 言罢,便侧着身子小步移走,那抱着的拳直至出了院子才放下。 “他要住在这?”闻昭转头问江忱。 江忱点了点头,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但需要多说什么呢!闻昭扑哧一乐…… 林墨羽倒是毫不见外,随手捡起掉落地上的话本,拿起来翻看。 他把荥阳公子落魄的片段自动略过,又把李娃深感愧疚后与荥阳公子圆满结合的部分仔细读起。 自从在假山之后丢了人,他就大有不怕开水烫的意思! “但……”闻昭仔细想想,开口说道,“我们养不起他!” 江忱从怀里把银票拿出来,亮到闻昭面前,甩了两下。 “诶?”闻昭眼睛亮了亮,改口说道,“可以养!” 林墨羽默读话本,无声笑笑。 他头一回发觉银子竟真能买来欢乐,且与以往赏给姑娘和小倌之时全然不同。 下人在一旁问道,“公子,我们还演吗?” “不演。”江忱把林墨羽手上话本一抽,扔到一旁,说道,“明日去买《柳毅传》、《杜子春》,这东西以后少看。” 第42章 死守 九月二十六 “报——” 常晚风将近日刚运进来的一批轻甲清单往旁边一推,沉声道,“长话短说!” 传报兵卫连忙说道,“海鹰部在甬道修成后,已经开始正式对交河发起猛攻。”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所谓长话短说,就是说重点,别说废话,挑挑拣拣说点有用的东西。 “还有吗?”邵元英问道,“甬道本就是为攻城而设,如今交河是什么情况?” “海鹰部的小船,并非寻常之船。”传报兵卫摸了摸头,不知该如何形容,他伸手比划着,“那些小船能上岸,且下面有轮子,可当作攻城车来用。” 邵元英手指微微一颤,捏着笔继续问道,“具体说说,几个轮子?船上还有何东西?” 小兵开始仔仔细细地描述起来,他接到战报之时,信上沾着血。他把交河驻兵地转信人跟他比划的东西,又重复了一遍,然而人传人,到最后总归会有些出入,他也不知自己是否说清楚了。 邵元英低头不语,不多时,将手中笔随意一丢,起身便往常晚风身边走去,身上的披风垂落也未顾及。 常晚风接过邵元英递过来的临摹攻城车图样,心底一沉,问贾士杰,“相邻守备军何时能到?” “目前尚无消息!”贾士杰说道,“雨已陆陆续续下了一个多月,守备军走山路,脚程缓慢,若是遇上山路坍塌,极容易被困。” 邵元英回身捡起掉落的披风,抖了抖,问道,“交河能撑多久?” “硬撑也不过五日!”贾士杰说道,“若直接从安南出发调兵,会快许多。” “不行!”邵元英立马回绝,看了眼常晚风,“海鹰部起初制造假象,将交战地放在原本驻扎之地,若不是及时发现,如今交河和朝州怕是已然不保。他们虎视眈眈,安南一旦出了意外,便会直奔朝中。” 贾士杰面色难看,常晚风只听不说,此前为了两场胜仗,不惜找长风营借兵,又调守备军,可这两场仗下来,却没他们赤燕军什么事儿。 “元英!”常晚风突然出声问道,“还有别的计策吗?” 邵元英转头对上常晚风的目光,顿了一下。 “目前只能等守备军到。”他摇头,眸中轻颤,继续对贾士杰解释,“安南调兵不能走外围,我朝内界大批军马行军本就缓慢。若是行军至一半,海鹰部突然掉头转攻安南,那便极易失守……” 贾士杰顿悟,却仍有些犹豫,“可……” “没有可是。”常晚风打断他的话,指尖轻轻划过画上带着轮子的攻城车,沉声说道,“能不能守都要守。” 传报小兵不过三言两语的描述,邵元英便能将海鹰兵的小战船复刻得如此完整。 而最初为何早在京城校场就将几百里外的前驻扎地设为第一站,张孝义究竟又是如何战死,常晚风虽没有确切结论,但也隐隐猜测,定是有人从中捣鬼。 从京城出发至此已有四十余日,自探了海鹰兵总营起,他就心底不安。 起初带着长风营的兵小打小闹,只是为了瞧瞧除了赤燕军以外,边洲驻扎的各地兵马都有多少本事。杀了凌遥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可若是那晚他没去海鹰总营,怕是现在安南已然失守。 营帐内陷入短暂的静默,完美诠释了风雨前的平静,然而越是平静,越是令人不安。 海鹰兵上了岸后比在水中还要汹涌,向着交河城滚滚而来。那几百艘小船,在海天一色的背景下,全部变成了凶猛海兽。 第75章 钢铁的车轮滚滚向前,散发着狰狞的气息,要将整个交河城吞没。 交河城上,弓箭手们搭箭上弦,随着赵邙的一声令下,箭如雨下。密密麻麻的箭矢如同黑色的风暴,向着海鹰兵呼啸而去。 “兄弟们,交河城在,我们便在!”赵邙站上城墙,风又把他吹成了红色大喇叭,他挥着刀喊,“狗杂种休想踏入一步!” “放箭!” 赵邙这是第一次出征,从没有正式腰牌的京中混子,到被抢了媳妇都磕巴不出几句话的赵家二公子,他此刻只觉得痛快无比。 箭如飞蝗,嗖嗖地向前激射,把他二十年的窝囊气都一并射了出去。 海鹰兵架起云梯,赵邙便命人将其推倒,有爬上城墙的敌人,就用长矛狠狠刺去。 然而,架不住海鹰兵人数众多,区区三百人,说没也就一瞬间的事。 海鹰兵忌惮朝州城人数众多,不敢冒进。起初攻打交河城也只是试探着进攻。 打了几日过后,他们发现交河城貌似就只有这么些人,骂阵的话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赵邙也是才疏学浅。 赵邙苦守六日后,凌锋看着交河城上稀稀拉拉的兵,连不成个线,终于发起最后猛攻。 战备物资消耗迅速,赵邙鼓足劲儿撑到最后,脑子里只有“严防死守”这四个字。 千古名将,殉身山河者大有人在,想想自己,竟是觉得也值了! 等他喊人再一次往下滚石块的时候,终于发觉回应的声音都已是气若游丝。他回过头去看,只愣了一瞬,就突然觉得自己此刻想高歌一曲。 “死节从来岂顾勋”啊!!这说得不就是他吗!! 他觉得他爹给他取的名字不好,赵邙赵邙,乍一听鲁莽,仔细琢磨总感觉活不长,他哥赵町有田有地,他啥都占不上。他连骂人都骂不过。 赵邙朝向往上攻的海鹰兵吹了一声长哨,又骂了一声。 京中说书的老头子都他妈是骗人的啊!哪里有血染战场,波澜壮阔,这尸体他妈的连山都堆不成。 十月初三。 交河失陷。 那个红色大喇叭带着一声长哨,永远地扎在了这片地界里。 常晚风在营帐内,浇了一杯酒在火盆旁。 十月初七 相邻增援守备军从南方北上,顺利抵达安南,常晚风亲自率领大军向交河发起反攻。 交河被成功夺回。 支援守备军士气高昂,海鹰兵被击退百里。 十月二十 安南驻扎赤燕军兵马未动,海鹰部依旧无法进击安南。 海鹰兵几百艘可打陆战可打水战的小船,兼具防守与进攻优势。常晚风联手守备军与长风营疲敌制胜,坚守营垒,不与海鹰部正面交锋,以挫其锋。 李茂升派遣萝卜头们潜入水下,五人一队,一夜之间凿破海鹰兵上百艘小船,截断了敌军水上运输粮道,致使海鹰兵的粮草供应陷入困境。 与此同时,邵元英被常晚风软禁交河城。 十一月初九,京城初雪。 交河战地的两封战报一同送入京城。 早朝之时,皇帝先看到第一封,得知交河失守且赵邙战死,顿觉自己本就不长的命仿佛又短了半截。 待看到第二封,短短四日后交河便被成功夺回,那半截命又悄然长了回来。 赵家作为世家旁支,被减免了一定的赋税徭役,各户各部负责赏赐安抚。 忙忙碌碌一段时间后,林汉书才终于想起自己的儿子。 林墨羽自从离家,一个多月都毫无消息。林汉书起初以为断了他的财路,不出几日他便会回府上低头。 却没想到他的好脾气儿子竟然住在了靖策将军府上,林母差人上门请了三次都未能将人请回,住上了瘾似的。 林汉书被逼得没办法,邀了韩立言与太傅特地设了个宴,喊上不务正业这三人,美其名曰将军前线艰苦,临近新年,体恤家眷。 “临近”一词着实有些勉强,毕竟还有一个多月,但也不为过。 备受宠爱的独苗只要回了家,日日都能过新年。 林墨羽依旧不松口,声称江忱不回他便不回。 宴散之后,他把目标放在了林汉书乘坐的马车上。林府的马车又大又气派,里面能坐七八个人,到了冬天还能在里面支起小火炉。 雪是半夜悄然下起来的。 马夫和马车是被林墨羽偷走的。 林汉书是黑着一张脸走路回府上的。 雪轻飘飘地往下落,一点声音都没有。枯草萧然,闻昭半夜打开小窗,裹着被子看着草根上被铺上的薄薄一层雪白。 “公子!”刘妈妈提灯在外面关上小窗,叮嘱道,“天太寒了,别冻伤了身子!” 原本闻昭因刘妈妈是北安王府上的管事而心存介怀,但相处数月,刘妈妈陪他看热闹、演话本,每日盯着他用饭,那点小心思也就渐渐放下了。 他又裹着被子移回床边,直直地往床上一躺。 常晚风第二封平安信送到后,就再也没给他传过信了。 思念就是这般来势汹汹,毫无预谋。 他觉得自己喜欢常晚风,喜欢得不行。 常晚风刚走的那几日,他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可跟江忱玩闹几日过后,又渐渐忘了。 随着林墨羽住进来,他们三个整日到处跑来跑去地玩耍,上午挑话本,跟着江忱去城郊打兔子,下午回府上看买来的话本由下人们演一遍,晚上在小院里煮茶煮酒。着实热闹了一阵。 第76章 可偏偏,就在落了雪的日子,多日藏起来的思念涌了出来,跟吹进来的寒风一齐将他击了个对穿。 好可恶的雪啊! 轻甲凉,边洲冷,他想常晚风了。 第43章 筹谋 韩立言在前两封战报送到时,又请了一批冬日作战的装备,赤燕军能得好处,不管是谁带兵张自成都自然高兴。 当日请当日批,韩立言目光送着所需物资与交战地临界需要支援的文书一起出了城门。 他立于京城的街道之上,看马车驶过的路被碾出条条黑印,转身朝着太傅府的方向走去。 自从千秋宴后太傅有一阵子没见到闻昭了,韩立言到的时候见太傅正伏在桌案上抄经书,神情专注。 他让下人把带来的王府小物件交到老管家手中,便找了个地儿自顾自坐着喝茶,没有打搅。 太傅写满一纸,终于抬眼。 韩立言将手中茶杯轻轻搁下,微微欠身恭敬道,“太傅,多日不见!” 太傅绕过书案,接下管家递来的暖手炉,缓缓说道,“世子入京已有一年半,对京中可还习惯?” 韩立言静默片刻,神色复杂。 “世子”这一称呼,在朝中算不上什么好称呼,外姓藩王无召不得入京,他当日入京前是罢了“世子”这一头衔来的。 太傅看着他的面色,转而说道,“靖策将军在边洲接连发回捷报,假以时日,必然是会有一番作为!” 韩立言颔首,嘴角微微上扬,笑道,“晚风前路长长又坦荡,太傅对他必然也是信任有加,才愿意把养子交到他手中多有照拂!” “养子……”太傅重复一声,眼神中闪过一丝探究,看向韩立言。 韩立言也似是笑着回看,没有立马接话。 太傅起身走到门口,留下个背影,在冬日下显得有些萧索。 半晌,才微微叹了口气问道,“韩大人觉得,我这养子教养得如何?若将军日后有了作为,成了真正的朝中重臣,我这养子能否在将军照拂下被提点一二?” “提点一二……”韩立言笑了,“太傅,不打哑谜了,您直说吧!” 太傅听到“哑谜”二字,便转回身。 “靖策将军总共发回四封战报,头两封捷报中提到两次长风营,战报是邵元英所拟。第三封交河失守,第四封在守备军相援下夺回交河,而赵邙战死。可后面两封战报却是他亲自拟的!四封战报中,皆是未提及赤燕军!” 韩立言挥手打发了跟在身边的仆从,动作果断。 仆从退下时,门外风雪涌进,将屋内四角摆着的火炉吹得羸弱半分。原本炭火正旺的火炉随着屋门关闭,又重新燃起。 他缓声说道,“晚风做事有轻重,交战地一路从临界地转到交河上下三地相连,赤燕军不是那么容易带,想来是有内情!” “那赵邙是如何战死呢?”太傅问道。 韩立言一顿,并未答话。 行军调令在张辛手中,调动守备军的实权旁人拿不到。 太傅却似是不为答案,只继续发问道,“而张自成又为何不让张辛作为行军总领出征?” 话音落下,太傅突然上前几步。 韩立言微楞一瞬,答道,“那三百人最多撑不过四五日,赵邙却带着人足足守了七日,他虽死了,虽败尤敬。张辛……哪头都沾不上边儿。” “纵是如此,张辛依旧手握军中实权!”太傅缓缓摇头道,思索片刻,继续说道,“张自成手下的赤燕军旧部另有勇将,况且近年来他对贾士杰、贾士月多有培养。他为人疑心甚重,靖策将军往后的路必然不会太顺!” 韩立言微微倾了些身子,眼神紧紧盯着太傅,问道,“那是后话,太傅,都说了不打哑谜!您究竟是如何想?” 太傅长叹一口气,目光扫过那一纸经书,浮现的便是闻昭从小到大趴在桌案写画的样子。 他教导国子监已有月余,在这月余间猛然清醒。 就像那日送行宴上,他对于闻昭显露的冷漠杀意而讶然,因为他忘了,那是李昭。 他对李昭寄予希望,又盼闻昭秉性温然。 是他错了。 半晌后,太傅终于开口道,“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我老了,也该止步于此。既然话说到这,我不妨直言,我那养子身份想必你是知情,他是我对这李唐天下最后的一点念想!” 韩立言起身说道,“我从王府进京一年有半,为的也是这江山社稷!王府没有野心,也没有私心!” “我们……”太傅停顿片刻,呼出一口气后说道,“拔了这根吧!” 韩立言眉头微撇,我们…… 红红的炭火在炉中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 “我这一生曾辅佐两代君王,也曾自命不凡,可如今朝中三代更迭,依旧风雨飘摇。”太傅轻抚长须,面露疲态,“国子监如今作为文臣根基,学生却自卑与自负交织,激进且急功。这腐烂根基,不要也罢!” 张自成在朝中一手遮天,纵使赤燕军有上万人,常晚风依旧要带着破败的长风营打仗。张辛再是不成体统,依旧可以一方号令。 而日后朝纲如何整顿? 他又是如何能够狠心将这一团乱麻交予李昭手中! “太傅需要我如何做?”韩立言问道。 太傅闻言怔愣,这话分明在他将闻昭托付给常晚风时,常晚风便问过。 第77章 片刻后,太傅终于闷笑几声,说道,“拔祸根,交投名,得敌信,拿军权!” 韩立言离开太傅府上,雪越下越大,最终连个脚印都留不下。 而京城的日子就在雪中风中悄然向前,到处都是冰凉一片。 雪落无声,好像能把一切都掩埋掉,无论是带着激进的偏见,还是炽热的悲怆,都被一层又一层的雪压住,风能吹走,脚能踩实,又轻又重。 那一日过后,太傅依旧每日在国子监授课。 柳少卿时而前来听上一二,他周旋于权贵之间,只为给自己和同路之人多谋得些机会。而自从那日在大将军府上见过质子,内心猜测便在冥冥之中逐渐得到证实。 他从不曾感叹命运不公,毕竟以这个岁数,能靠着自己坐到从三品一职的人,满朝之中,几乎无有。 但偶尔也不免想想,若自己不是这出身,如今必定早已坐到更高的位置。 太傅沉淀了几十年的经论之下,对国子监的教化,何尝不是对他的教化! 又下了几场大雪过后,转眼就到新年。 林汉书自从丢了马车,也就再也不顾林墨羽。 年关将至,林母差人往靖策将军府上添置了几车的年货物件。 江忱开了后院的门,刘妈妈便吩咐着下人把年货往院子里搬。这几日太傅跟韩立言也分别送来了一些年货,都被搁置在后院,本来就不够大的院子,被年货摆了个满满当当。 闻昭把年货给下人们分了分,消化大半后,便给下人放了假。 前一日还围闹一团演话本的小院子徒然安静下来,只剩了刘妈妈,刘妈妈家中人都在王府当职,韩立言留在京中过年,她便也留了下来。 江忱被闻昭缠着,在院子里生起了火,还架起一个小炉子,比之前煮茶用的炉子大了许多。 林墨羽和闻昭裹着厚厚的披风,在炉子旁烤着手,可双腿却冻得哆哆嗦嗦。 “你来啊!”闻昭朝着门里看着的江忱招手,“你快来!” 江忱觉得他们俩有病。 林墨羽吸了下鼻子,说道,“他不懂!” “……” 江忱来了,暖和的身子一下就被寒风打透,只得跟他们俩坐在一起,又往炉子里扔几截柴火。 火旺了一些,他转头问林墨羽,“你真不回林府?” “你也赶我走?” 林墨羽把“也”咬得很重,提醒他,别忘了是因为什么才被赶出来的! 江忱淡声说道,“没有。” 闻昭瞄了他们两个一眼,喃喃自语道,“常晚风什么时候回来啊……” “应当是快了!”林墨羽轻轻搓着手,换了副嘴脸,“打仗要么胜要么败,边洲地界不大,僵持这么久,也该差不多了!” 闻昭拧着眉,叹息道,“我想他的时候,总想梦到他。但又不敢梦到他,总怕梦里有些不好的事。” “嗯!”林墨羽应了一声,笑着说道,“要么胜要么胜,快回来了!” 江忱从来就没有惆怅的心思,听闻昭明晃晃的说想念常晚风,顿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师父没再拖人传信回来?” 闻昭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京城都没战报了,去哪收书信呀!” 江忱愣了一下,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这两人本意是想风雅一番,府上的红灯笼已经挂起来了,院内烤着火,赏赏雪景,等天色再晚些,就在院内掌灯喝一壶热酒!多好的日子! 可本意归本意,小半年都快过去了,常晚风第二个“平安”送到后,他与赤燕军以及前线战报都没了下文。 交河战地在京城以南,京城下了第一场雪的时候,交战地仍然在下阎王雨。 自从交河城夹在朝州与安南之间开始疲敌制胜,就真的没了声响。 守备军在交河驻扎地每日练兵,隔三岔五与长风营和赤燕军书信往来,联络感情。 而邵元英自从被软禁,倒也一副乐得清闲的样子,不恼不怒。 偶尔遇上海鹰兵三三两两的出来打探情报,守备军便把他们“请”进交河城,胖揍一顿,再喂顿饱饭打发走。 直至正月初一,双方相持已有六十余日。 第44章 大捷 交河驻兵地,营帐内。 常晚风与守备军都督岳玉宣、交河太守宋庶、守备军先锋将齐武,一齐围站在地形推演图扎前,图扎上线条纵横交错,将此次所有交战过的地界,与海鹰部沿路行驶路线勾勒得清晰完整。 “这里是海鹰兵再次进攻的必经之处,背山面水。”常晚风用手指向图扎的一片水域,对几人说道,“六十多日的消耗,海鹰部粮草已尽,不出多日必定会前来决战。” 岳玉宣绕过扎图另一侧,皱着眉头,指着那片水域不解道,“海鹰兵如今船只全无,这片水域如何来走?” 常晚风抬眸,吩咐道,“宋大人,三日后在交河上游筑堰将河水截断,给海鹰兵开一条道。” “遵命!”宋庶应道,随后目光掠过交河上游,疑惑道,“但是为何?” “还没说完呢!急什么?”常晚风卸了轻甲上的腰缚,说道,“海鹰兵原本是游牧民族,擅马术擅水战。” 他围着图扎慢悠悠地饶了一圈,捏捏手心。凌锋的刀快,首领如此,主将也都不会差,上次交过手后,手心麻了大半天,海鹰兵的马上作战确实厉害。 第78章 常晚风绕到宋庶跟前,继续说道,“海鹰兵的军马行驶过半时,命守堤吏开闸放水。” 宋庶眉心一跳,领了命便往帐外小跑出去。 “齐武!”常晚风看向另一侧,吩咐道,“传令给张辛,调遣五千赤燕军进交河城,海鹰部背水一战,定会拼尽全力,单靠守备军远远不够。” 岳玉宣命人端了饭菜进帐,掀帘子的时候被门口跑马的兵卫甩一脸泥点子。 “你给我转过来!”岳玉宣指着马上的背影喊,“让你老子看看你是谁?” 那小兵用手扶着铁盔摇头,常晚风边收图扎边笑。 营帐内就一张桌子,论战时放图扎,吃饭时放饭菜,传报时摆纸砚。 临界守备军两眼一闭就认打仗,管你京城什么官,官职多高都是一条命,人人一个样。 常晚风带着他们雄赳赳的夺回了交河城,新将领是新血液,守备军的兵日日拉练都起了劲儿,不想让人轻看。 但这日日处着处着,他们发现常晚风也不在意这个,争着风头的事儿便也干得少了些。 你叫他“将军”他也应,宋庶进京时常晚风还在大理寺,偶尔脱口而出一句“常大人”他也答。 甚至岳玉宣喝醉了酒亲切的说“晚风啊!晚风啊!要我说赤燕军真他妈能装!”,常晚风也是跟着诚恳的点点头。 常晚风腰上的伤养了大半个月,半寸厚的刀刃砍进去,整日阴雨不断,再加上夺回交河时牟足了劲儿的一仗,导致伤口反反复复不舒服,他平日里轻甲上的腰缚戴一会儿卸一会儿。 三日后,张辛携五千赤燕军进入交河驻扎地。 正月十二 海鹰部粮草殆尽,背水一战。 “报——” 齐武在营帐口截了战报,掀帘而入,急促说道,“海鹰兵正逼近交河城!” “好!”张辛心中大喜,说道,“终于来了!” 他窝着三个多月,日日磨刀霍霍,就等这一天。 齐武报完便走到帐子中央,又把桌子上杂物收起来,图扎一铺,熟练又迅速。 常晚风扫了一眼图扎,吩咐道,“贾士杰,带两千轻骑,先锉锉他们马军先锋。” 贾士杰领命,常晚风对岳玉宣说道,“守备军准备弓箭手,另外时刻关注交河上游水势,守堤吏这闸开早开晚都不行。” “交给我了!”岳玉宣路过张辛,目不斜视往出走。 张辛顾不上岳玉宣,看常晚风戴腰缚,问道,“你要亲自去?那我在这守着?” 他这刀刚磨热乎,仗还没打眼睛就要红了。 “凌锋留给我,赵邙不能就这么死了。”张辛给指节捏得咔咔作响,说道,“我老早就想收拾他了!要不是看在他……” 话说一半,突然停下。 常晚风抬头看他一眼,说道,“我就戴个腰缚,你急什么?” 贾士杰率两千轻骑直接刺进海鹰兵的阵,不单是张辛的刀痒,这仗全都算上一共打了四场,他们的刀也痒。 海鹰兵这回是真饿了,双方骂战都省下了,上来便是直接开战。 双方短兵相接,金属的撞击声不断响起,火花四溅。 刹那间,战场上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喊杀声如惊雷般炸响,此起彼伏,震得人耳膜生疼。 贾士杰跟贾士月一样,一手的好枪法,所到之处,敌人纷纷落马,血溅了一脸。 半个时辰后。 张辛率一千精骑从左翼向海鹰部发起了突然攻击。 齐武率两千守备军从右翼扰乱海鹰兵作战重心。 赤燕军的精骑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瞬间插入了海鹰部马军的阵中。 海鹰部的马军顿时大乱,士兵们纷纷落马,被赤燕军的骑兵践踏而死。 海鹰部马军失利,凌锋率领步兵拼死抵抗,在阵前督战。 两个时辰后。 常晚风站了城墙,对交河上方挥旗。 张辛和贾士杰带着赤燕军掉头就朝交河城往回跑。 守堤吏见了,大喊道,“开闸!” 一声令下,守吏们行动迅速,边喊边推闸,脸喊得通红。 凌锋还未来得及反映,就感到马蹄下有震颤传来。 决堰的那一刻,河水咆哮着疾速冲下,汹涌的波涛瞬间涌起丈余高。 海鹰兵顿时兵马大乱。 早已筋疲力竭的人马被河水瞬间吞没大半,有的人则被湍急的水流卷走,消失在茫茫的洪流之中。 交河战地早已在这六十余日中设了节节关卡,他们追来也是个死。 海鹰兵气势大衰,凌锋等将领率领着残军拼命向北逃窜。 —— 八月二十七。 赤燕军抵达边界驻扎地,得知海鹰兵欲转击安南。 长风营在常晚风带领下,夜探海鹰兵总营。 初捷。 —— 九月初六。 赤燕军抵达安南。 赵邙驻兵交河以北。 贾士月扎营安南以南。 三地守备形成防守壁垒。 —— 九月十二。 海鹰部挖掘甬道,欲打破对峙僵局。 引兵长风营支援朝州城。 二捷。 —— 九月十四。 赵邙带领三百赤燕军进入交河城。 张辛携行军调令出发临界地调动守备军。 第79章 —— 九月二十六。 海鹰部甬道建成。 支援守备军迟迟未到。 交河城三百兵马苦撑。 —— 十月初三。 交河失陷。 赵邙葬身交河战地。 —— 十月初七。 守备军顺利抵达安南。 常晚风亲自带兵夺回交河城。 海鹰兵被击退百里之外。 —— 十月二十。 长风营截断海鹰部水上运输粮道。 邵元英被软禁交河城。 —— 正月十二。 海鹰兵背水一战。 赤燕军与守备军联手大胜。 最终海鹰兵只有千余人侥幸逃出突厥。 这场海鹰部拼劲家底儿的仗,造战船、修甬道、夺城池。 声势浩大的磨了三个多月。 但最终一战,从中午至黄昏,仅仅三个时辰便落下帷幕。 赤燕军大捷的消息迅速传遍边洲临界驻扎地。 贾士月率领安南赤燕军直接踏上返程之路。 张辛与贾士杰在前方带队,浩浩荡荡的几行军马沿着原路向京中行进。 邵元英坐在马上,时不时便能瞧见常晚风在一侧晃悠着,时快时慢,却始终在他不远处。 他想了想,笑了。 “哟!”常晚风侧头看他,“赤燕军胜了,元英心情好?” 马蹄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常晚风随手折下一根撩拨过他披风的枯枝,抖落上面的积雪,又手欠地用树枝去碰马耳朵上的那一小撮毛。。 邵元英在交河城被好吃好喝地供着,除了安排众人食宿的宋庶心中有那么丁点儿疑惑之外,旁人都只当他病了一阵子。 张辛把刀背架在后颈上,也不嫌凉,回头冲着常晚风说话。 前面有人起着哄,距离太远,常晚风听不清,看他口型也没看出来,便挥挥手让他转回去。 邵元英笑了笑,问道,“晚风入朝多久了?” “元英,你不用总瞄着我。”常晚风懒得废话,将手上的小树枝一丢,说道,“你做了什么,我应当是管不着,但赵邙死了,你寥寥几语就想一笔勾销,怕是不成。” “这是什么玩笑话?”邵元英说道,“我这是有来有往,你心中有牵挂之人,我又何尝不是?” “牵挂之人?”常晚风好奇了。 牵挂谁啊?牵挂赵邙? 是有,但这话听着不是那个意思。 常晚风咬着字眼儿,没反驳,试探着问道,“元英牵挂之人,想要赤燕军陪着玩儿土堆?” “玩儿土堆?” “是啊,一人一个坑!” 邵元英愣了愣,继而笑着压低声音说,“死的都是该死之人。” “我还真不知道,谁是该死之人。”常晚风面无表情的说,“虽然几场仗下来,以身犯险的人都不是我,但我看着,元英是想借我的手笔,成自己的事!” 邵元英看着常晚风,神情中有说不清道不明得东西。 “我想将军回了京,自然是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常晚风“啧”了一声,转头看他。 求人你就好好求,威胁人你也硬气点。 不痛不痒这一句,到底什么意思,常晚风想不通。 “犯不上。”常晚风说道,“这不合道理。” 邵元英笑着说,“不合道理,才是将军你的道理啊!” 第45章 生事 大雪纷纷扬扬,外面漆黑如墨。 雪花层层叠叠地堆积在路上,覆盖了街道每一寸角落。 快到卯时,靖策将军府上灯火通明,扣了罩子的小烛灯们活泼乱摇,灶上的热汤正咕噜咕噜地滚着,热气袅袅。 林墨羽把小窗开了个角,看着刘妈妈在小厨房忙碌,中肯地建议道,“咱们要么先去睡一会儿,常晚风就算今天早上能回到京城,也肯定是要先到校场歇息歇息。” “不会的。”江忱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他又不是你。” 闻昭嫌他们俩话多,想把他们赶回去睡觉,但是江忱不动,林墨羽也不动。 人不动,嘴在说。 不一会儿,一阵马蹄声在街尾传来。 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十分突兀。 林墨羽一挑眉,还真赶回来了! 常晚风推门而入,见到屋子里三个人杵在那,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在门口卸了甲便大步往闻昭面前走去。 “常晚风!”闻昭像以往每一次一样,看着他走进门,喊他的名字。 然而,就在闻昭想迎着他抱过去的时候,画风却突然一变。 “唔……” 闻昭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抬头看向常晚风。 常晚风反手捂住他的口鼻,用右手拢过他的肩膀,将人紧紧带到怀里。 闻昭的思绪也被那只手一起拦在了脑子外,他只能感受到常晚风身上的寒气,还有一下又一下,强烈的心跳声。 江忱和林墨羽面面相觑…… 互相对视…… 然后向着对方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干嘛。 被捂了一会儿,闻昭喘不过气来,轻微挣扎了几下。 常晚风带着一身寒气,在闻昭耳边说,“有血腥味!让我抱一会儿!” 他的声音低沉又沙哑,带着倦意,带着压抑,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 第80章 闻昭的心微微一颤。 于是,他轻轻地把手搭在常晚风的背上。 直到感觉自己真要憋晕过去了,才轻轻拍了一下。 捂在嘴巴上的手及时收走,带着点潮湿的热气,常晚风往后退了两步,站在屋中央笑着看闻昭。 林墨羽觉得应该打破这么诡异的气氛,然后该干嘛干嘛去,他轻咳一声说道,“那我们先走了?” 常晚风转头。 “……” 刚进门看见三个人,觉得奇怪,但愣是没反应过来。 “你怎么在这?” 林墨羽啊了一声,“说来话长!” “那别说了!”闻昭及时打断,迅速往前走两步把常晚风的头转回来,又迅速的后退几步,看着他笑眯眯,“你怎么只给我传两封信呀!” 常晚风用余光送走了呆若两木鸡,才歪了下头,又笑着看闻昭。 “我生气了!” “你怎么还生气了呀?” “你一封书信都没给过我呢!” 诶?闻昭觉得不对! 他是想责问呢! “你身上好凉!”闻昭识相的移步到床上,往里挪了挪,拍拍外侧的位置,“上来暖暖!” 烛光随着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常晚风当然没上去暖暖。 卯时一到就要早朝,他离京已四月有余,再加上邵元英意味不明的一番话,他的脑子里全是一堆理不清的东西。 赤燕军回到了原先驻扎的校场,此仗因打得漂亮,死伤人数甚少。 皇帝一早看到各地呈上的奏折,连喝药都觉得不是那么难以下咽了。 他心中隐隐生出一种早死早超生的错觉,要是这一团乱麻有人能理清楚该多好。 整个京城都有了一种家国平安的假象,除了林家之外,赵家联合京中几大户世家,过了年便开始与其他没有交战的边洲部落逐渐打通往来买卖。 京城的街上时不时能出现一些边洲外部的小玩意儿。 小孩手里拿的新奇的小物件,贵妇身着带有边洲特色的服饰,姑娘头上戴着别致的饰品。 一时之间,这些边洲之物风靡京城。 常晚风也一时生出自己是不是入了敌军卧薪尝胆的错觉。 皇帝把折子轻轻放下,面色晦暗不明,欲言又止。 张自成看了皇帝一瞬,说道,“皇上!战事已然告馨,赤燕军功不可没,臣请皇上为小儿封将,正式接手赤燕军行军总领一职!” 皇帝表情更暗了,他扫过常晚风一眼,心中暗道这卸磨杀驴也太快了。 但现在这不是重点! 久不上朝的闻太傅突然站出一步,拱手道,“此奏折为礼部同僚共议,老臣所拟,上有当朝从一品大将军张自成罪状六条,请皇上明鉴!” 赤燕军打了胜仗,张自成正满意,等张辛有了封号,他立马就要一块新地作为新校场给旧部使用,却没料到有人竟敢弹劾他。 十几年没人跟他对头干,他都快忘了被人弹劾是什么滋味儿。 张自成正欲开口,一小太监匆匆来报,喘着粗气边跑边说,“不好了,不好了,皇上!张大人!” 皇帝身边的掌事公公呵了他一声,那小太监便“扑通”跪地,把头埋在地上,不敢看人,磕磕巴巴说道,“宫外来信,大将军府上……被……” 张自成府上圈了十几个边洲质子,小太监说话吞吞吐吐,他把人往起一拎,怒喝道,“说!” 小太监呼吸停了一瞬,才说道,“被人放火烧了……” 整个明太殿都默了。 常晚风转头与另一侧的韩立言无声对视。 心里想的是烧得好! 但一想到江忱最擅放火,心底一沉。 张自成皱眉,冷哼一声,不可置信。 整个殿内针落可闻,但站着的人都心惊肉跳。 小太监话还没说完,但他觉得应该说完,他被拎起来不敢挣扎,只得内心作一番斗争后,从嗓子眼儿里发出声音,“他们……现在都跪在大殿之外……” 闻太傅突然大笑说道,“是以泱泱学子替天行道!张自成,你该庆幸你今日还顾着君臣礼节,没有在府上憋着装死!” 柳少卿猛然转身,看向太傅。 这话若是说骂人,还排不上号,一个脏字都没有。但从太傅口中说出,却让在场之人纷纷哑然。 常晚风心更沉了,闻昭曾拖太傅教导国子监…… 张自成怒意愈盛,松了小太监领子,走向另一侧猛然抽出巡卫的刀,向大殿外走去。随后包括贾士月与张辛在内,七八名武将紧随其后。 张辛出了殿外便大喊一声,禁军便携刀几路而来,奔着大殿外跪匍的国子监学生而去。 明太殿内乱作一团,外面原本跪地的国子监学生见了张自成就像打了鸡血,开始齐声大喊。 “逆贼犯上作乱!” “交出军权!” “把边洲邪物销毁!” 一声声叫喊,杂乱无章,但总旨相同。 说出“交出军权”四字的人被张辛先给了一刀,而后一刀又一刀,他们叫嚣的话决定着死亡次序,但无一遗漏。 第一刀砍下去的时候,常晚风刚欲出大殿,便被韩立言止住。 掌事公公焦急喊道,“护驾!护驾!” 靠着殿外的文臣几人率先关了殿门。 韩立言沉声道,“晚风,保护圣上,我护太傅出宫!” 第81章 常晚风未动分毫,目光直直盯着太傅。 他不信太傅隐忍多年,是为了放这么个土招。然而事态紧急,也只能在张自成回来前先把太傅护送出宫,其他的只能从长计议。 殿内大臣们几个几个的聚堆儿,谁都不想得罪阎王爷,偶尔有一两个人冒出几句让皇上回去避避之类的无关痛痒的屁话。 皇帝若此时离开,那无疑是坐实了张自成逼宫之名,他被吓跑了。可即便要跑,这偌大的皇宫,又哪里有能藏身之处呢? 不仅不能跑,还要问责,不轻不重的给点罚。 掌事太监趴着门缝看外面情况,常晚风就一路走到皇帝身旁,做出护驾的样子,冷眼旁观。 “常爱卿!”皇帝突然开口道。 “臣在。” 皇帝听见声音清清冷冷,便转头看去,谁知这人连个正脸都没给。 随即不由苦笑一声,说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皇帝做得窝囊?” 常晚风现在没心思去想谁窝囊,太傅一通乱棍把他打蒙了。 他答道,“臣不敢。” 闻昭确实拖太傅教导国子监,本意是收拾柳少卿,但也不可能支这么个招儿! 张自成前有大殿弑君,后有屠国子监学生,太傅就算出了宫,又能去哪?难道要一走了之归隐山林,走之前给张自成扔坨屎吗? 常晚风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紧张,且不那么忧心忡忡,又说道,“皇上,太傅安危不保,若是太傅没了,朝中恐怕再无人敢直言进谏了……” 皇帝轻叹道,“是吗?” 常晚风顿了一下,说道,“只要皇上下令,臣无论如何都会护住太傅的命。” 皇帝闭了闭眼,缓缓摇头,无奈道,“大将军想要谁的命,又怎是我能左右的……” 常晚风带兵打仗,在军中没有实权,皇帝又何尝不是在朝中没有实权。 谁又能知道张自成在外面杀了个痛快后,会不会回过头也给他的脖子上抹一刀! 皇帝低下头,双肩颤抖,不知是哭是笑,抽抽了半晌才说道,“朕……也怕死啊……” 国子监学生三百余人,禁军一人一刀也就片刻的事儿。 随着外面叫嚣声、呼喊声、越来越小,二人说话的声音也逐渐清晰。 常晚风说道,“朝中文官多半与世家牵连,我朝多年间不乏与邻国往来生意,但边洲八部相连,海鹰部还未击溃之时,京城就开始了与边洲共营。” 皇帝把埋下去的头抬起来,又是闭眼摇头。 常晚风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说道,“世家只在乎利益,不在乎这是谁的天下。” “天下……”皇帝笑了,随后缓缓睁眼,问道,“那爱卿可在乎这是谁的天下?” 常晚风顿了片刻,说道,“臣效忠李氏天下。” 第46章 庆功 夜色渐沉,喧嚣声与杀戮声缓缓淡去,最终消融在宫内回廊呼啸的风声中。 这场以极其滑稽的方式开场,却又注定失败的闹剧终于收尾。 近些年来曾经在国子监受过启蒙,如今已在户部、吏部、礼部任职的官员大臣接连遭受殃及。仅仅一个早上的时间,近四百多人命丧黄泉。 直到过了晌午,才有人大汗淋漓地前来禀报,说张自成率人出了宫。皇帝硬撑着的一口气才松了下来。 常晚风离开时被人直接拦下,随后被带到了聚香阁,张自成设宴庆祝战事大捷之处。 江忱站在宫城下一处阴暗地,静默而立,看常晚风上了马车,又跟着走了一路,眼看人就要进青楼他才张口。 “师父!” 时隔四个多月方才得见,早上匆匆一面后常晚风就上了朝,他们二人还没机会说上两句话。 常晚风打发了送他过来的人,走过去用胳膊勒着江忱,问,“这几个月闯祸了没?” “咳……咳……放开!”江忱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总喜欢勒人脖子。他边往后退边拆常晚风的胳膊。 “不放!”常晚风看他扑腾就挂上点笑,问道,“这么冷的天瞎晃悠什么呢?” 江忱使劲往下一蹲,终于逃出来了,往旁边退两步说,“我不想回去,我想跟着你。” “今天不行!”常晚风说,“大将军府被人放火烧了,早上死了几百人,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儿,我顾不上你!” “不用你顾……”江忱咬咬牙,说道,“我不想看见姓林的。” 常晚风看出他有点不对劲,皱眉。林墨羽怎么住进来的,他都还没来得及问呢,这么快就给江忱气受了,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走!” 江忱跟着,又是聚香楼…… 常晚风迈进门的那一刻,似乎有种来者不善的错觉。但由于他是最后一个到的,在众人的互相比较之下,这种错觉也是此起彼伏。 赤燕军内大大小小有军职的人都在,他的目光略过邵元英,被引入了座。 张辛喊来几个姑娘,常晚风刚一落座,曲乐声便悠悠响起。 曲儿好人美,常晚风瞄了江忱一眼,师父带徒弟来青楼喊姑娘,这是多没正事儿啊!江忱血都凝住了,他感觉自己不能多看,不然自己也硬气不起来了。 张自成倒上酒,众人齐齐举杯,场面话全都走了一遍。 张辛被喂着酒,间隙中用余光看了眼张自成,说道,“爹!我们这几仗打得都漂亮,几乎没怎么死人!” 第82章 自成却并未如他儿子想象中那般心情大好。 贾士月笑得一脸阴沉,开口说道,“哪有几场?赤燕军满打满算也就打了一场,我连胳膊都没往起挥,人就已经在京中了!” “交河城打仗死的那三百人,不是咱们赤燕军?”张辛一把推开酒杯,赵邙是他安排进军中的,那场仗虽打输了,可也苦撑了那么多日,人死了连事儿都不认了,他不吃这哑巴亏。 邵元英对身旁的姑娘轻声耳语两句,那姑娘便悄然退下。常晚风往旁边看看,自己身旁这个姑娘正双眼含羞地看着他,他也想耳语两句,但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贾士杰打着圆场说道,“总归仗是打赢了,上了战场哪有不死人的!咱今天不提那些!” 张辛突然暴怒,对贾士月说道,“你是没挥胳膊,设个防被人困两天,凌遥要是没死,你现在就陪赵邙下去了!” 贾士月脸一沉,说道,“那交河怎么失守的?守备军迟迟调不来,我在安南急成了个屁,还他妈是没响的那种!” 这时邵元英开口道,“两军交战难免会有损失,这一仗毁了敌方战船,将海鹰兵击得只余下不到千人,各位就暂且放下成见,咱们好生把今日这乐呵日子过完!” 一帮粗人聚在一起,说话口无遮拦,在军中大大小小的骂战几乎每日都有。姑娘们不敢多言,只能乖顺地在一旁倒酒,佯装听曲儿。 张自成此时突然开口问道,“凌遥是如何死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只落在杯中酒上,但常晚风清楚是在问谁。 几个人在这吵吵嚷嚷了半天,论功论过,然而送至京中的折子,功劳却给了长风营。 张辛刚欲开口,常晚风如实说道:“凌遥是我杀的,不过是在长风营里应外合的配合下。当时海鹰部转击安南一脉,贾士月被困,我想送李茂升个人情。” 张自成往椅背上靠了靠,眯着眼看过去,带着些许探究说道,“凌遥是你杀的,凌锋是你伤的,长风营是你引的,水闸是你拉的。” 席间静了静。 常晚风顿了一下,恭敬答道,“是,海鹰部首领厉害,我受了不轻的伤。” 张自成全程没怎么说话,他儿子有多大本事,没人比他这个当爹的更清楚。 不管再怎么培养部下,为的也不过是百年之后把手里的东西全都交到自己儿子手中。可大可小的事他几乎统统不管,要等张辛有了实打实的军功,才能服众。 但听到“厉害”二字,张自成却笑了。 随着他一笑,姑娘们也都轻松下来,不想过这阴间日子,便识相的斟酒找话。 “你受伤了?”江忱小声问。 常晚风瞄了他一眼,淡声应道,“嗯。” 江忱撇眉看他,常晚风解释道,“故意的。” “故意的?故意受了不轻的伤?” “我……没怎么输过。”常晚风略显尴尬,说道,“没什么经验!” 姑娘们在对比之下,也不想跟粗人谈风月,但就这么两个皮相好的,别的桌都是男男女女在一起低声欢笑,偏偏他们两个人凑在一起一直小声说话。 他们俩身边的姑娘神色恹恹的。 张自成知道自己儿子什么熊样,他儿子自然也知道他爹什么脾气,所以才会提拔贾士月和柳少卿来恶心他。 想到柳少卿,张辛便说道,“今天把不老实的都收拾了,就剩下一个!” 张自成冷哼一声说道,“太傅闲事儿管得太多,不知这天下太平是怎么打下来的。” “打发去偏野山村!”邵元英说道,“也该让他吃吃苦头!” 张辛愣了一下,太傅一把老骨头,让他活也活不了几年,他提这茬是要提醒他爹,把柳少卿落下了。 张自成神色不明,目光在几人之间游离一番,开口却说道,“靖策将军觉得我赤燕军如何?” “赤燕军上下协同配合默契,无往不利!“ 张自成满意大笑,问道,“今日早朝我向皇上要行军总领一职给张辛,你心中可有不满?” 常晚风斟了杯酒敬上,隐下心中不安,笑着答道,“属下本就是个文官,有幸参此一战!” “你与小儿交好已有数月,此番事成,明日起往后行军总领与赤燕军校场练兵一事就交予你全权负责!” 张自成说完便扫向屋内众人,斟酌片刻后说道,“太傅年时已高,该给太傅送行了。” 常晚风身子一僵,此番事成…… 一股难以抵挡的寒意袭便全身,化作冬日里的冰刀子,直往肉上扎。 江忱猛然抬头,又看向常晚风。 他不知道死了几百人是什么意思,但给太傅送行…… 席间又默了。 他一天都想不通太傅为何要把自己处于这个境地,但他早朝时是被韩立言拦下的,而皇帝看了奏折迟迟不出声,太傅却在张自成给张辛要行军总领一职时突然开口。 邵元英立场不明,京中突然盛行的边洲物件。 张自成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 通了。 以权为刀,人命做饵。 乱棍夹着邪风,把他打得头脑发懵又吹得忽明忽暗。 全部莫名其妙,又在冥冥之中如他所料。 此番事成…… 张辛左右看了看,说道,“我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把柳少卿抓来!” 第83章 无人答话。 张自成依旧在盯着常晚风。 常晚风想用最快的速度想出对策,但张自成正用最精准的手段直击他的防线。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滋长蔓延,直到这颗种子尖锐的穿肉而过,再将筹谋都轻而易举击垮。 张辛似是没有身旁的姑娘会看眼色,撸了把头,悻悻说道,“本来想让他多活一晚上的。” 言罢便伸手摸刀,突然站起身走向门外。 贾士月扔了个杯子到张辛脚下,瓷杯碎片崩了一地。 常晚风终于出声,对江忱淡声说道,“去拿我的剑。” 第47章 投名 常晚风走下台阶,外面细细密密的雪飘下,门口的小路已是雪白一片,将屋内若隐若现的红色薄纱映得格外刺眼。 管事老鸨扭着屁股把大衣披在常晚风身上,捏着嗓子细声道,“大人醉了,切莫着凉,若是上头怪罪,姑娘们可担待不起。” 常晚风偏过身子不着痕迹的躲开了,看着江忱。 江忱皱紧了眉,用力握着剑,指尖泛白,艰难开口道:“师父,我去。” “在这待着,宴散之前都别离开。”常晚风伸出手,“给我。” 江忱把剑递过去,却没松手,两个人扯着一把剑僵持着,谁都没有动作。 半晌,又听到姑娘们在里面嬉笑调闹的声音,江忱松了手,语气带着些怅然,“师父,我怕。” 怕什么,他说不清。 常晚风漠然转身,一个人奔着太傅府中去,没再多说一句话。 太傅府上院里还亮着,与外面俨然两个世界。 常晚风从后门进入,站在墙下的阴影里,他摸了摸后门旁边的桃树,不知这一夜过后,在璟泽面前该如何自处。 他步履沉重,在地上留下了本不属于这院内的一排脚印,老管家眼睛尖,在一片阴影笼罩下便看到了常晚风。 “大人来了?”老管家看常晚风没穿遮寒的大衣,连忙喊住他,“太傅还没歇下,容我去通传先!” 老管家快步朝太傅院内走去,常晚风紧随其后。到了房门口,一打开门,只见太傅衣冠整齐,端坐于屋内,俨然是料定了他会来。 老管家端来一碗热汤,常晚风没有进屋,在门口接下,端着碗看了看,“有毒吗?” 可还不等人答话,他便一饮而尽,“有就最好。” 说完把碗一扔,掀起袍子,膝盖一弯跪了下去。 剑搁到身旁,常晚风双手撑地,把头深深低下。 他久久不肯起身,试图在天与地的夹缝中寻一处心安,甚至给自己找个后退的理由,但没这个机会。 太傅没给他这个机会。 老管家想扶起常晚风,却怎么都拉不起来,急得也跪了下去,“大人您不必如此!” 常晚风一愣…… 缓缓直起身子转头看向老管家,后者只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一切都已明了。 这局中人人自知,只有他常晚风一人被蒙住了眼睛。 这不是给张自成的局,是给他的局,不入不破。 “太傅将景泽托付于我时,说若有一天遭逢变故,我要吃苦了……”常晚风跪在地上,哑着嗓音开口。 闻太傅声音颤抖,“晚风啊,我对不住你!” “太傅……”常晚风哽咽,侧过脸,声音也抖得不像话,“这个苦晚风不想吃。” 良久,闻太傅笑着摇头,走到常晚风身旁,目光凄冽,字句呛然,“三朝天子,除不去宦官当道!我闻淮可是两朝天子帝师啊!我愧对先皇,我心中有愧啊!” 话音落下,太傅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抵在喉间,常晚风欲抬手夺过,却被老管家按住了身子。跟常晚风自小习武之人相比,那力道不大,但眼中的决然不容他反抗。 一道寒光在眼前闪过…… 太傅向后猛地退了几步,被门槛磕到了脚而踉跄,却没停下。 他摇头似哭似笑,似仰天长啸般大吼,“时也、命也!老夫命数已尽,再无他法!心怀天下者,自当问心无愧!” 常晚风目光倏然间凝注。 只见太傅用足了力气将那匕首划破喉咙,他站起身趔趄上前,被冰雪刺痛的膝盖让他双腿发软,老管家拼命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身子。 刹那间鲜血喷溅,太傅便倒在地上浑身抽搐。 这一剑没能马上要了他的命,他的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声音,只得瞪着眼看向常晚风。 老管家此刻突然松开常晚风,起身跌跌撞撞牟足了力气一头撞向门边的柱子。 这次常晚风只是抬了下胳膊。 他没有过多挣扎,尚存的理智告诉他,这改变不了什么。 他知道,拦不住。 拦住了,又如何? 顿时间屋内屋外鲜血横流,府上护院这才冲进院中,提着刀剑纷纷站在常晚风身后。 常晚风缓了下僵直的背,垂下了眼,脑中闪过璟泽的脸,像旧梦一般。 缓缓的,常晚风走近太傅,躺在地上的人因失血而抽搐,痛苦的瞪着眼睛,老太傅一辈子没碰过刀剑,这一剑没能直接斩断命门。 他提起了剑,划向脖颈另一处,没有太多血继续涌出,但人的抽搐却在减弱,随后消失不见。 天地间昏暗无比,雪在他肩头融化,又覆上了一层新的,结成一层薄薄的霜,风吹不走。 第84章 常晚风抹了把脸,似认命般,在静谧间,竟笑了起来。 因果。 命数。 杀戮…… 丈量一生的尺子…… 警醒自己的天枰…… 一瞬间在脑海中欲迸欲裂。 这份信任要用无数亡魂的命来换。 他并不无辜。 常晚风杀气瞬间而至,他要杀了张自成,越快越好。 这才是太傅与韩立言府的局。 他将困顿其中。 成与不成都将背负骂名。 他可以不在乎。 染了一身的脏污,他早有觉悟。 他往前走着,走一步,停了一下。 地上躺着闻府家丁…… 又走了两步,绕开一众倒地的护卫。 常晚风明明向前走着,却觉得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远,怎么都走不出大门。 大雪浸湿了他的鞋袜。 身上新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雪白。 走一步、掉一点…… 不知脚下磕到了什么,当郎一声,他低头看了看。 随后他用脚尖一点,垂手拎起地上一柄短刀,刀刃比不上他的剑锋利。 他想,他需要一点疼… 不用太多,一点就够了。 他得知道自己还在活着。 挥手一抬,那刀尖压向腹部…… 穿透衣裳,穿透皮肤,穿透一层柔韧的阻碍…… 继而痛彻也痛快。 不是很深,好像不够。 拔出来的时候只觉得一股暖流噗的一下…… 随后细密的刺痛在某一处蔓延……放大…… 再在风雪里逐渐麻木。 时也、命也…… 太傅好算计! 比疼痛更加能够掏空他的,是不甘。 此刻,他无比清醒。 手中兵刃随意往地上一丢,这才抬脚走向门外。 “你可算出来了!” 张辛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随意瞟了一下闻府院内,这才笑了,“兄弟们等你多时了!” 说完把手搭在常晚风肩膀上,然后用力拍了一下,“今夜多有冒犯,江忱说你不喜欢那些姑娘,我竟不知道!刚给你喊了几个兔儿爷,还有雏儿呢,都是干净的!” “哦?”常晚风没甩下张辛的胳膊,任由他晃了两下,“那可要辜负张大人的好意了!” 张辛客气道:“都是兄弟,你客气什么!” 常晚风这才抬手指了下自己的腹部,“去不成了,替我向大将军传话,事已成。” “操!”张辛顺着常晚风的手,这才见到他流着血的腹部,回头往地上一看,地上淅淅沥沥的一片红,忍不住问道,“那些人能伤得了你?” 常晚风嗯了一声,“大意了。” 张辛点了点头,这才作罢。 常晚风借着要回府上医治伤处为由,没再回去,江忱还在,张自成应当不会生疑。 他绕了一圈后随意找个铺子门口坐下,觉得有些气血不畅,方才冲上了脑子的杀意被风吹得淡了下去,刚想起身,就被人叫住了。 “您怎么在外面坐着呐?” 林墨羽的马夫…… 他驾着车,从常晚风前面路过,一打眼就看到了他,“我们家公子说今晚江忱公子在聚香阁有宴,这会儿还没回去,有些不放心,派小的来瞧瞧!” 抬头。 “阿忱今晚回不去,回去通报吧。”常晚风说了句,就起身往前走。 那马夫也知道江忱是常晚风小徒弟,常晚风开了口,他自然也是好回去复命的。但看着常晚风的方向并不是奔着聚香阁去,开口问道:“大人要去哪?小的送您一程?” 常晚风脚步一顿,侧了下身,“不必了,我这身上不干净。” 马夫仔细看了看常晚风的黑色袍子,刚刚地上的血迹已经被落下的薄雪遮得差不多了,仔细看才看见,那身上有血,手上也有血,随后从马车内拿出个厚厚的白色披风,“那大人您披上着点儿,这天气您怎么穿个单衣就出来了!” 常晚风看了看,没接,应当是林墨羽给江忱备着的。 挺好,阿忱有人疼了,他这个做师父的总是粗心。 “小的就是瞧着您穿的太少了!”马夫看常晚风没伸手去接,再想想林墨羽如今处境,马上解释道,“这大衣是新做的,厚实着呢,您别嫌弃!” 常晚风还是摇摇头,“我这身上不干净。” 说完转头就走了。 出门在外,是绝对不能让官家失了颜面的,林府的下人跟林墨羽一样周到,马夫驾着马车追上去,“那您还是上来吧!” 他跟着常晚风走了几步,最终常晚风也实在拗不过他,还是上了马车。 “送您去哪?”马夫声音愉悦。 常晚风想了想,“去户部侍郎府上。” “好嘞!” 林府的下人确实周到,有眼色,到了地儿也没多嘴。马夫没有好奇问他自己这一身是怎么来的,也没好奇为何大半夜去别人府上。 送到了人就回府复命去了。 韩立言见了常晚风先是愣了一下,楞在了常晚风的伤,而没问他这时辰是来有何事。 “来人!”韩立言朝门口丫鬟喊,“快去叫府上大夫!” “怎么搞成这样了?”韩立言往前走一步,常晚风错过他的视线,韩立言就没再动作。 第85章 常晚风坐下,用手掸了掸袍子,看到了自己手上的血,又把手放下了。 两个人不远不近,就这么坐住。 直到大夫给常晚风包扎完,二人依旧相对无言。 茶换了一盏又一盏,下人们低着头进进出出。 就在丫鬟又换上了一盏热茶时,韩立言终于开了口,“换酒。” 丫鬟识相的领命退下,上了一壶热酒,出去时带上了门。 韩立言站起身拿着酒壶走近,刚要倒酒,常晚风却把手覆在了酒杯上。 杯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那小小的一圈儿杯口在常晚风手掌之下再也见不到光。 韩立言顿住,想说点什么,还没开口,就听到常晚风的声音。 “这就是你与太傅的筹谋。” 韩立言应道:“是。” 常晚风勾了下嘴角,“所以国子监生事是假,借此机会让我取得张自成信任才是真。” 韩立言不假思索,诚实回答,“是。” “韩立言!”常晚风闭了闭眼,轻呼一口气,“太傅养育璟泽长大。” 他轻声唤道:“晚风……” 常晚风抬起手打住了韩立言的话,“府上一个不留,但张自成不会轻易放过任何遗漏的人。你要的,我给你,但是璟泽不能死。” 韩立言看着常晚风,点了点头,“我保证!” 常晚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便不做多逗留,抬脚便走。 “你如今,还信我吗?”韩立言在身后问。 “信。”常晚风向前走着,没有回头,但每一个字传到韩立言耳中都掷地有声,“你或许会瞒我,但我信你不会骗我。” 韩立言脱力一般坐回椅子上,给常晚风刚刚挡住的酒杯倒满了酒,喝了一口。 他知道这其中真真假假无论怎么辩解都是无用,常晚风说信,那便是信。 因为他们总是盘算好了一切,去等待常晚风一瞬间的权衡做下决定。 这样的筹谋经不起质疑。 好在常晚风从不质疑,这是他们的默契,常晚风只管将局内的对手击个粉碎。 那一身的血刺得韩立言眼睛生疼,末了也只能苦笑,他承认他或许错了,但别无他法。 他承认,他卑鄙极了。 常晚风回到府上,本以为全府上下都歇下了,却见到几个青楼姑娘披着大衣在他房门前轻音抚琴,哼着小曲儿,旁边放着取暖的火盆。 他皱眉在不远处看到屋内有映着油灯的人影,不知在闹什么花样。随后心底一沉,又不知如何面对。 这一刻他想逃,但还没转身,房门就在里面被打开了,他被里面的白影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见了鬼。 林墨羽朝他招招手,“愣着干嘛呢?” 常晚风看了眼闻昭的房门,没挪脚。 林墨羽皱着眉,“进来啊,外面冷,我不出去。” “阿忱没回来,今晚应当是回不来。”常晚风稍稍平复了一下,提步走去。 林墨羽看常晚风走近了,眉头皱的更深了。 马夫回来的时候说太傅府上全是死人,这会儿官差已经到了,常晚风带着一身的血去了韩立言府上,江忱也没回,不放心过来等着看看。 林墨羽只看了一会儿,就挪开了眼,什么都没问。那略显疲惫的脸上挂着双仿佛失了焦的眼睛,蒙了一层雾气,衣袍沾了血。 常晚风是个从不扭捏的人,但此刻有些不自在,他笑了笑,装做无事绕过林墨羽走进屋内。 他笑得不太好看,他自己知道,索性放弃了。 一张口声音哑的不成样子,“我…….” 快走吧,林墨羽。 清了清喉咙,深深吐口气再次张口,“我…….” 快走吧。 还没等常晚风继续说下去,林墨羽听不下去了,不算温柔的朝他脸上甩了个帕子。 常晚风躲都没躲。 那帕子似有预谋的挡住了他猩红的眼底。 “你累了,有什么话明天说。”林墨羽往屋外走,示意门口姑娘们抚琴奏乐。 “今夜不会有人靠近这间屋子!” 说完门被关上,外面的声音起起伏伏。 所以,璟泽也知道了吗? 是了,总归是瞒不住的。 眼前的白挡住了他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在看不到前方的时候,他终于闭上了眼,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将所有心事都撞了个粉碎。 林墨羽的体贴总是不合时宜。 帕子在脸上,还有股青楼的胭脂味儿,是风月过的痕迹。 操! 林墨羽,你真的是! 你他妈的……真的是! 常晚风驻足在原地久久动弹不得。 接着一滴…… 两滴…… 三滴…… 整个人在颤抖中跪坐在地上。 第48章 求过 离京四月,归家一日。 热闹的小院只剩下有些寂静的尘埃,风过处,火盆里烧剩下的黑漆漆的灰烬被吹得七零八落,在雪地上打着旋儿。 几道门相隔,这个府上的人都是彻夜未眠,各怀心事。 天没亮时,灰蒙蒙的天空中仍挂着几颗黯淡的星子,常晚风走到闻昭屋门口,脚步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犹豫了一瞬,最终,他还是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闻昭听到脚步声,瞬时看向常晚风。 第86章 而后相对无言。 半晌,常晚风在惊讶、疑惑、伤痛的目光中转过身,可手还没碰到门幔,闻昭就再也忍不住,目中噙泪,微微颤抖着肩头问道,“老头儿……是你杀的吗?” 常晚风回过身,就看到闻昭裹紧了被子躺在床上,透白的脸色像褪血一般,顿时有些无措。 他没回答,缓着步子走到床边蹲下身,用手轻轻拭着闻昭的额角,问道,“璟泽,你是如何看待我?” 闻昭感受到有淡淡的血腥味,却出奇的没有作呕。他皱着眉把手伸出被子,想去摸摸常晚风微凉的指尖。 可还没碰到人,手就被抓住。常晚风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又揶好被角,轻轻吻在了闻昭的眼睫上,用沙哑的声音说道,“璟泽,你尽管恨我,但别怪我!” 校场内,赤燕军先锋、步兵、骑兵战旗分立,帛带轻扬,缡结交错。柳少卿被人压着走向议事房。他知道这个事儿不会轻易善了,但他百口莫辩。 门帐哐哐的被掀开,赤燕军有军职的人大半都在,张自成沉默的看了他一眼。 柳少卿肩膀被往下一压,弯着膝盖磕到地上,他顾不上疼,但是也说不出什么话。 他不说,张辛就开口说了。 “国子监闹事,都是你调教出的好学生。” 他抬头去看张辛满面春风那张脸,说道,“国子监我教导已有几年,兢兢业业,从没生出过任何事端,太傅无论为何亲自教导国子监,我都无能拒绝。学生死了便死了,我可以继续调教!” “继续调教?你也知道死了便死了,太傅都被杀了满门,你他妈多了点什么??”张辛挂着不阴不阳的笑,一副马上就要大仇得报的样子,手里刀往地上一杵,发出声响,“闻老头子教导国子监才几天,这事你逃不了干系!” 柳少卿看向张自成,有些狼狈,太傅府上一夜被灭门,他是早上才知道的,但太傅起初教导国子监,他是发自内心觉得应该让学生多受一些熏陶。 但太傅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么一番事,他看着张自成的眼睛,不知该如何解释,正思索间,常晚风走了进来。 柳少卿心中恍然一动,不对!太傅没有被灭门! 国子监学生死了,上下殃及的官员死了,太傅死了,他被押在这里。 但还有人没死! 是有人把他耍了,是有人要除掉他! 柳少卿仍记得那一天在围猎场,常晚风亲自说出口的那一句“主人回来了,狗才要咬人了吗?”,但他现在却站在张自成身侧。 是有人,要将他置于死地! 柳少卿突然笑了,目光却怨恨的看向常晚风,说道,“太傅被除了满门?” 张辛神经大条,一心只想杀了柳少卿泄气,他想把柳少卿逼得哑口无言再一刀了结,也没有耐心听太多。 按照他的计划,这些都是一刀一刀又一刀就能了结的事。 常晚风目光微闪,此时跟张辛产生了奇怪的不谋而合,应该第一个先了结柳少卿的。 一直不言语的张自成看向柳少卿,“此话何意?” 常晚风盯着张辛的刀,希望他如果真的想下手,那就快一些。但也知道这话一问出口,必然是瞒不住。 “大将军!”常晚风侧过身拱手道,“太傅曾有一养子,被我养在府上。” 柳少卿眉心一跳,没想到常晚风能承认得这么快,他脸色有些发白。 “养在府上这么简单?”柳少卿冷笑道,“你可是护他护得要命。” 常晚风眉目不动,躬下身面向张自成,回答柳少卿质疑的话,“说简单,也不简单。当日您还未回京城,这孩子眉眼清秀,是我去讨来的。” 张辛顿住了,他见过那孩子,确实感觉常晚风对那孩子照顾有加,仔细回想后说道,“对对,我见过。他们两个看着……是不简单!” 张自成一言不发,于他而言,柳少卿毫无身世背景,成不了气候,他倒是想听听究竟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不!绝不止于此!”柳少卿说道。 “那又是怎样?柳大人,不妨你来解释解释!”常晚风目光冰冷,突然发问,“太傅纵使再是德高望重,如何能在数月间便将你教导几年的国子监学生拉拢聚集?你日日出入礼部,又为何对此事全然不知?你先有插手兵部武试,后有激怒张辛校场杀人失态,又是为何?我在大理寺当职时与你并无瓜葛,为何你又要与我过不去?太傅在朝一品,何苦为了算计你而搭了自己的命?你想借太傅的手做什么事!你当真……冤枉吗?” 一屋的人只见常晚风接连发问,尖锐又直接,可貌似句句都是事实,让人无可辩驳。他曾在大理寺审了那么多人,那一年不是白干的,但相比之下避重就轻的话经不起推敲,只能寄托于张辛再暴一次,赶紧动手。 “不是这样的!这事要查!”柳少卿被压着肩膀,挣扎说道,“这事绝不简单!” 张自成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柳少卿和一侧的常晚风,目光轻蔑又冷淡,似是看够了狗咬狗一般,觉得跳梁小丑的戏码看够了。 他不忌惮柳少卿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但常晚风不同,若是日后他真成了张辛的左膀右臂…… “打了胜仗,便是有功。”张自成罢罢手,柳少卿就被捂住了嘴。他目光却看向张辛杵在地上的刀,思索片刻后说道,“我一向赏罚分明,但说好的一口不留,若是靖策将军执意要留那孩子,那便是无功有过了,两两相抵,可值得?” 第87章 言下之意,便是之前承诺的正式行军总领一职,给不了了。 “下官不想功过相抵。”常晚风却说道,“下官想求个过。” “求过?” 常晚风抽了身侧一把刀,说道,“柳少卿前后言辞不一,况且与张辛向来不和,下官知道大将军有惜才之心,张辛又是性情中人。那这恶人,便由我来当吧!” 正中下怀。 “你求过。”张自成说道,“可有过,便要罚。昨日宴上你说,你是个文官,既然你曾经入了大理寺,那便从大理寺走出来吧。” 常晚风眉心一跳,也是没找到反驳的话,他只想杀了柳少卿,有合适的理由,不能有任何人威胁到闻昭的命。 张自成侧了下头,一直冷眼旁观的贾士月便上前,二人低声耳语。 到了这一步,谁都没有再动作,都等着第一个按耐不住的人率先开口。 柳少卿在诧异中看常晚风提着刀向他一步步走近,而他眼中却没了当日被剑抵上脖子而显现出的杀意。 他看着漠然的常晚风与冷淡的张自成,表情变得狰狞。 他才知道,原来他的命,也是这么不值钱。可教导国子监的三年,他是真的用心了啊! 那是多少寒门子弟穷尽一生,才能走到的位置!他苦读多年,早知如此,又是何必啊! 血和泪一起流下,他在恍惚的意识中,连多余的挣扎都没有。 常晚风被贾士月带走,张辛仍是不明就里。但他一贯是要把敌我阵营分得清楚,并且针对打击敌人的行动贯彻到底。 “爹……” 张辛看柳少卿尸体被人抬走,屋内众人退下只剩他们二人时,不解问道,“这是为何啊?” “当日校场几招之下便胜了你的人,你知道是何人吗?” 张辛呆了一刻,抽抽嘴角,“是常晚风徒弟。” 张自成继续问道,“你与凌遥交过手,你觉得他的命,当真那么好取吗?” 张辛回忆片刻,“但常晚风也受了伤,我看见了的,那口子养了半个多月都没好!” “是吗?”张自成转头,目光如炬,“但他重伤之下,伤了凌锋,可是一点亏都没吃!” 张辛刚感觉柳少卿没了,心里落了个大石轻松不少,但仔细想想……还是想不明白。 张自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是父亲的模样,“一个孩子的命,换他对你忠心耿耿。常晚风相比柳少卿,都是毫无背景之人,北安王府一个小小藩王,我不放在眼中。但若说他们二人有什么不同之处,那便是他一剑就能拿了你的命。” 第49章 入狱 “林墨羽?”江忱跨着大步进门喊人。 林墨羽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将常晚风还回来的帕子收起来,问道,“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师父被带走了。” 江忱扫了一眼那帕子,压根没理。 “什么意思?被谁带走了?” 林墨羽略显迷惘。 “有人来传话。”江忱眼中带着怒气,“被两个长得一样的,其中一个给带走了。” 一样的,贾士月,贾士杰……没什么区别。 林墨羽总觉得不对劲。 “为何?”林墨羽问道,说完看了眼门外拐角,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璟泽知道吗?” 江忱摇摇头,事发突然,知道的人不多。 接连几日不得安生,太傅尸骨未寒,师父也被带走了,里里外外翻着花儿的惹人恼火,林墨羽看江忱不太聪明的脑子快成浆糊了。 “常晚风现在怎么说都是张自成的人,如今朝中武官多但是无勇将,当下不管发生什么,张自成肯定都不舍得要他的命。”林墨羽说着,却越说越没有底气,还是问道,“带去哪了?” 江忱眼中愤怒带着些不安,说道,“大理寺。” 林墨羽心下一横,张自成虽不会要了常晚风的命,但有的是办法让他吃尽苦头,依常晚风的性子,怕是不会善了,“走一趟,喊上郎中,备好热酒热汤。” 林墨羽认真起来跟平时浪荡轻佻的样子完全不同,他从前有钱没志向,如今钱也没了,面上却多了一些凌厉之色,又被眼中的温润抵去了几分,怎么看怎么别扭。 林墨羽心想,原来这就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末了还是不甘心的配了两块上等成色的玉佩在腰间,用手拂了一下,这才相得益彰嘛! 二人挂着江忱之前借来的刑部腰牌进大理狱之时,意料之中的被拦在了大门外。 遇见江忱眼熟的狱丞隔着人投来目光,只是轻微的摇了摇头,便把身子转了回去。 “两位若是来接人的,那还是请回吧!”门口一人说道。 林墨羽把两枚玉佩交给了他,温和有礼道,“我二人不接人,劳烦小兄弟进去帮忙看看,常大人可还好着?” 那兵卫冷笑一声,神色中透着鄙夷,“常大人前程好着呢,二位还是趁早回府候着吧。” 说完抬头看了看天,“时辰还早着呢!” 江忱一直沉着脸一言不发,心里想的都是不能坏事,不能坏事。 真想杀了他们算了。 林墨羽同江忱关系略有缓和的时候,也还是对他发怒挺犯怵的,一言不合见谁都能打,趁着有人开门匆匆瞟进去两眼,便拉着江忱回了轿上。 “阿忱,再等一个时辰。”林墨羽见江忱发着呆,目光却一直透过马车看着狱门的位置,心里乱七八糟的,他拍了拍江忱握紧拳头的手,“一个时辰若还是不出来,我们直接去刑部求我爹!” 第88章 江忱摇了摇头。 握紧的双拳渐渐放松下来,随着时间,脸色却越来越白。 常晚风并不知道有人在外面等着他。 知道也没什么用。 “将军可想交代些什么?”贾士月半蹲在地上,倾身看着倒在地上的人。 常晚风此刻衣衫凌乱不堪,刑鞭条条带着血肉,把衣服也给抽得稀烂。 他用手撑着地面坐起身倚靠在邢架前,啐了一口血,撕开衣服露出腹部已经包扎好却又因用刑而渗着红的伤口,“士月,我早说过了,大理寺的刑不中用。” 他指了指腹部,身上渗出一层冷汗,浸得伤口火辣辣的疼,带着笑语重心长的说道,“你看,还不如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给一刀来得痛快。” 闻言,贾士月似是恍然大悟一般,对着身后的兵卫说道,“那就给将军加点料吧!” 只见身后兵卫拎着一条铁棍走近,其中二人便拉起常晚风的右手放到邢台上,常晚风一梗,这次想站起身却被按了下去。 “你们这样按着人,可是瞧不起我们刚打了胜仗的靖策将军?”贾士月笑着摇了摇头,对按住常晚风的卫兵说。 他说完转而看向常晚风,“那便有劳将军看看,下属的刑中不中用?” 那卫兵二人刚刚退下,便有一棍砸了下来,像是找准了时机,常晚风忍不住闷哼一声,正是砸到了手腕的关节处,接着第二下,第三下,还不等他忍住疼,下一棍便又迎了上来。 常晚风在疼痛中意识逐渐模糊,紧接着又在连续数下朝着手腕一处击打中幡然醒悟。 张自成不要他的命! 他咬咬牙,左右不会善了,再撑一日,也不会好过。 璟泽还在外面,他不放心。 一直忍着没吭声的常晚风突然开口道,“大将军想要什么,我自己来。” 他说得急切,此刻还跪坐在邢台下,稍一转身就能正对着刚刚自称“下属”的贾士月。 又一闷棍砸下,敲得骨头咔咔作响,常晚风疼得发颤,动刑的卫兵这才停下。 “我自己来!”常晚风重复道,呼吸沉重,左手还撑在一侧。 “哦?”贾士月倒对这个姿势很是受用,笑了笑,“听说将军惯用刀剑,可惜刀剑无眼,将军日后一片坦途,倒是用不着每天喊打喊杀了。” 常晚风仔细盯着贾士月的脸半晌,直到确认了这话的意思,忽然轻笑出了声。 算了……躲不过去了。 常晚风心里明了,他此刻只想快点出去。 但也确实不能再打了,皮外伤都是小事,再打下去别说是手,恐怕胳膊都要废。 何况换璟泽的命,怎么看怎么划算。 于是常晚风撑着邢台直起身走上前,一把从贾士月腰间抽出短刀。 有卫兵想阻挡,贾士月却像早有意料,拦住了阻挡的人,只一脸玩味的看着常晚风。 刀从鞘中被抽出的声响尖锐短促,常晚风没有看那刀刃,反手握住。 接着没有半分犹豫,干净利落的挑向自己手腕。 贾士月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笑道,“将军总是给人惊喜!爽快!” 说完便带着卫兵几人转身走了出去,正迎上了在门口张望的林墨羽。 常晚风丢了刀,颓然倚靠着邢台滑坐下去。 江忱见大门开了,急促的跑来,林墨羽往前快步走着,想上手扶常晚风,可竟是没有一处能下手的地方。血迹顺着手一路流下来,往前走一步,脚下湿润黏腻。 常晚风见了来人,眉头微皱,说道,“还看?不搭把手?” 江忱脚步一顿,林墨羽慌忙上前去扶,扯到常晚风手的时候,心底一沉,问道,“手怎么了?” “伤了。”常晚风语气稀松平常,又问,“璟泽呢?” 林墨羽架着常晚风往外面走,马车就在门口候着,边走边说道,“在府里,好着呢!” 三人上了马车,刚出宫门就接上了在外面候着的郎中,那郎中看了一惊,伸手便要给常晚风探脉,手还没挨上就被江忱捏着手腕拦住。 江忱朝林墨羽轻轻摇了摇头。 林墨羽不解的看向常晚风,常晚风却点了点头。 “带酒了吗?好他妈疼。”常晚风瞄了一眼对面放置的小壶,将头靠在后面闭着眼问道。 林墨羽递来温好的酒,常晚风接下喝了一口,又递了回去。 一路上江忱都没有开口,只平静的透过轿内的帘子看向一处,直到回了府,都没有说出一句话,独自回了房。 常晚风上药包扎后斜斜的靠在床头,半睁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墨羽端来饭菜,诧异道,“不睡会儿?” 常晚风看了看他,“睡不着。” “那就吃饭!”林墨羽把饭菜放下,看他没有动的意思,问道,“要我喂你?” 常晚风想笑一下,刚转头就看到了走进来的闻昭,神情顿时僵在了脸上。 他直起身坐了下,林墨羽也转头看了看,然后识相的起身走出带上了房门。 闻昭皱着眉一步步走近,越近眼眶就越红,他颤着声说,“你受伤了……” 常晚风往里面让了让,给闻昭留出位置。 “你受伤了。”闻昭坐在他身旁,看着他微微发抖的手。 “别怕!”常晚风轻声说道。 闻昭垂下眸子去看,“你都流血了……” 第89章 常晚风伸出搭在床边的左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别看。” 闻昭的睫毛扑哧扑哧的划动着常晚风的掌心,那手掌很轻,上面覆着一层薄茧。 在手掌的黑暗下,闻昭轻声说道,“常晚风……你问我,是如何看待你。” 常晚风看着被自己遮住眼睛的脸,感到手掌下有温热的泪在流下,他听到哽咽的声音,“你忘了吗?现在你活着,我才能活。我把命都可以给你,你怎么能那样问我呢?” “我不问你的苦衷和难过,该放在你心里的东西,我一点都不会碰。”那泪在留,闻昭吸了吸鼻子,没有拿开遮在眼睛上的手,继续说道,“但只要你张口,管他悬崖还是炼狱,我都陪你一起跳。” “太傅临终前有言,时也、命也。”常晚风闭了闭眼睛,手掌无力的慢慢垂下,说道,“可是璟泽,我不信命。” 常晚风不信命,但他不得不承认,是命运将他与闻昭绑在了一起。 “你答应过我不再受伤了,你不能骗我,你不能这么对我。” 闻昭的泪永远擦不干,常晚风在他的眼泪里沉溺而无法自救。 他看不得。 常晚风勉强笑道,“我吊着一口气儿回来,可不是来看你哭哭啼啼的!” “那你想干嘛?”闻昭吸着鼻子问。 那伤把他的心戳了个窟窿,空荡荡的疼。 常晚风伸手擦了擦他的眼角,笑道,“干你啊!” 闻昭讪讪说道,“我怕你死在床上。” 常晚风反问道,“璟泽有这么厉害?” “你太凶了。” “你不喜欢,以后不会了!” 常晚风只是说说,想让璟泽别一直盯着自己的伤处看,谁知他的吻就这样贴了上来。 “璟泽啊……” 常晚风这下是真的有些无奈了,他现在看着不太行。 闻昭却丝毫不给他反抗的余地,忍着疼,身上覆了一层薄汗。 常晚风皱眉看着身上的人,想拉他下去。 “再有这么一次,你就给我个了断吧。”闻昭声音又飘又抖。 “那可不行!”常晚风起不来,便轻轻拉住闻昭的领口靠近自己,给了他一个细密又轻柔的吻。 这个吻毫无侵略性,常晚风无比温柔的分开他的唇瓣,讨好似的轻轻舔抵。 “常晚风,你这么折腾自己,你还能护我多久?”闻昭直起身轻喘着,一个人在上方作乱,没让常晚风有丝毫动作。 常晚风顿了顿,说道,“我会想尽办法死在你后面。” 闻昭心中除去心疼就布满了酸涩。 他闭上眼想着,心不在焉的在上方摆动。 常晚风看他不对劲,轻轻唤了一声,“璟泽?” 身上的人愣了一下后缓缓睁开眼,显然没听到常晚风刚刚是否说了些什么。 “怎么了?”常晚风问。 动作随着声音一同停下,常晚风抬手掰过闻昭的下巴,闻昭就俯下身吻着他的嘴角,眼泪却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常晚风想向旁边退出去,但却没能把身上的人扯下,于是只能摸他的头顶,“怎么了?我不疼,你别怕!” 闻昭突然开口,声音颤抖,“你还记得吗,我刚到常府的时候,稍微哭一哭,你就心软收留了我,而你却站在我面前问我如何看待你。” 他盯着眼前的人,心中却徒然生出视死如归的壮烈感,他拉起常晚风的手卡在自己的喉咙上。 “常晚风,我怕我会忍不住哭,所以什么都没敢说,我怕你一见到我流泪,就会让你所有筹谋付诸东流,我怕我的眼泪变得很卑鄙,成为了牵绊住你的砝码。” “嗯?” 常晚风略显茫然的看着自己的手,心在听到闻昭的话时紧了一下。 “常晚风,我回答得太晚,让你难受了吧?”闻昭握着卡在自己喉咙上的手,力道逐渐加重,心中只想着,把我的全部都拿走吧,全然不顾手的主人满脸茫然的神情。 “所以,你也该捅我一刀,我不想你一个人疼。” “你别想骗我,没人能这样伤到你!” “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发力的手被啪一下打开,身体猛地被翻过来,常晚风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起身,左手捏在闻昭的脖子上,闻昭眯着眼看他的脸,竟有一瞬间的感到陌生和恐惧。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常晚风,面无表情眼神冰冷,他认识的常晚风总是有应必求的,望着他的眼总是带着笑意。 褪下了温柔表皮的常晚风让闻昭无所适从,情动间常晚风狠狠咬住他的肩膀。 闻昭忍着疼任由他在自己身上胡闹。 他想占有,想在这个人身上烙下自己的痕亦,想满足他的全部。 常晚风松口,看着闻昭肩膀留下的齿印和淡淡的血痕,左手手肘支在一侧,挺身捏住闻昭的后颈迫使他看着自己,那眼睛里有恨。 他想索取更多,让他在自己身下嘤宁,把他欺负哭,再看他求饶,是裕望在作祟,他昏了头…… 看到闻昭泪眼婆娑的模样,常晚风心头一紧,他俯下身把闻昭拢在怀里,动作逐渐缓和,冰凉的唇吻下来,轻声说道:“别乱说话,我会生气的。” 那一晚的太傅府不能成为他们心头拔不掉的刺。 往后的路还长,纵是怎样的是是非非,他不要璟泽像别人那样,被一个恨字牵绊一辈子。 第90章 他不甘心。 第50章 伤好 常晚风腰腹旧伤未愈,在边洲时横劈下去的一刀原本就因修养不好,而伤了些元气,返京两日又接连再添新伤,从大理寺出来后便病了一场。 算是借着养伤的由头,他硬是被人按着在府上躺了半个多月。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几个人轮流看着他。 出了正月,京城雪渐渐少了,历经起起伏伏后再一次沉寂了下来。 此刻!闻昭、林墨羽、江忱、韩立言、刘妈妈几人围成一圈,站在床边。皆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常晚风。 有人说话,声音忽高忽低。有人审视,表情各异。 常晚风无奈地长长疏了一口气。 “……把他剑收走。”闻昭说。 刘妈妈连忙点头,“早就收走了!” “你都这样了,还敢挥膀子瞎折腾呢?”林墨羽似笑非笑地问。 “我哪样……” “不过……”韩立言微微抬手打断他们的话,觉得略有蹊跷的问,“你手怎么伤了?” 常晚风看江忱。求助。 早上林墨羽在小院看见他在试着握剑,先是告诉了江忱,江忱知道他较着劲,但不打算惯他这毛病,直接喊来闻昭,把人抓了个现行。 常晚风稳稳地躺着,索性装成个死人。好吵。 当日他从韩立言府上离开后,隔天便听闻北安王病重的消息,韩立言匆匆告假回了王府,直至前两日才返京。若不是常晚风被按着强行养伤,韩立言兴许也在为太傅一事而内心别扭,没想好该如何面对。 “手……”常晚风瞄了江忱一眼,随口说道,“不小心划了一下。” 韩立言轻轻叹了一声,“多加小心些,我唤王府上的大夫来!” “不必了,他没经验。”江忱冷哼一声,“现在应该是有了。” 话中似有深意,常晚风心里咯噔一下,闭了闭眼,转头看向江忱,神情不怎么好。 江忱心里憋着一口气,常晚风下手向来没轻没重,他从小到大挨揍的时候就知道。但没想到这人跟自己动手也这样,不知道的估计还以为他是要自我了结。 他这口气憋了许久,自聚香楼那日起便一直在忍,现在话茬开了便有些压不住,倔着脾气与躺着的人对视。 一时间,屋内气氛有些冻住,古怪地僵硬下来。 韩立言见势不妙,赶忙打着圆场说道,“别因这点事闹不愉快!阿忱也是为你好!” 闻昭坐在床边轻轻拉了拉常晚风的袖子,他才终于转回了头,呼了口气轻声说,“我知道。” “阿忱!”常晚风甩了甩手腕,瞥过江忱一眼后又迅速收回目光,说道,“给你个机会!” 江忱看着他的动作问道,“现在什么感觉?” 常晚风:“再世为人!” 江忱:“你能好好说话吗?” “我真没事了!再这么躺下去,干脆直接在床上给我钉几面板子,床底凿个坑,埋了得了。” “你有病吧常晚风?”江忱真要怒了,直呼大名的喊人。“你是伤到脑子了吗?” 他觉得他师父遭罪,多半都是因为这张晦气的嘴。心里没数,嘴上没谱。 闻昭掰过常晚风的下巴,看着他笑眯眯,“那把我也装进去,咱俩一起呗?” 常晚风一时怔然,用下巴蹭了下那只手,张张嘴,“不说了……” 屋内气氛再次古怪起来: 韩立言挑眉,头一次见这两人是这样相处的…… 江忱思索,闻昭上次说死也要拉上大家一起?是这么说的吧?! 林墨羽抿嘴,原来常晚风不是软硬不吃,江忱半点儿都不像他师父……哎! 不过他这人说话向来如此,当日那些类似于“日子长着呢,以后且看着吧”“你别给我找事儿”“我哪儿敢呀”“这世道谁猜忌谁都不稀奇”,这些阴阳怪气的话,也通通都是从常晚风嘴里说出来的。 只是闻昭忘记了。这会儿才恍然大悟,被骗了! “我该去校场了。” 常晚风突然说。 歇了这么久,闻昭本有意让他消停消停,哪怕天大的事,也不想让他这样折腾自己。但终究是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所有人都默契得没有再提过太傅的事,可遮遮掩掩不代表没有发生,闻昭把人和事儿一起搁在心里,再没红过眼睛。 柳少卿确实已死,但还有遭受殃及的官员补缺、世家与边洲共营买卖是否有蹊跷、没了的行军总领一职如何拿回、邵元英的几次莫名其妙……太多棘手的事被摆在一起,常晚风有些躺不住了。 韩立言说喊大夫过来,虽然被江忱有意拒绝,但人还是来得飞快。直到确认人修养得没什么大碍,他才准备回府上。 “我先回去了,要进宫里一趟,这些日子好些事情耽搁下了!”韩立言跟常晚风道别,转头看向林墨羽又说道,“林公子,顺路送你一程?” “嗯?”林墨羽愣了一下,摆摆手,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不必了,韩大人先忙着!我暂时不回府上!” 他有意将“暂时”二字说得极为清晰,自动抹去了需要进一步解释的话。 常晚风耷拉着一条腿在床边,整个人靠在床头,想要离地面更近一些。待将人都打发走后,便一脸意味不明地看着江忱。 江忱本也想走,但被目光钉得他迈不动步。 第91章 “师父。”江忱把门关了,回头说道,“你别这么看我啊。” 他心里犯怵,这些日子闻昭一直在常晚风身边,对林墨羽的事只是草草说了几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但他师父现在好像打不过他。 这样想着,心里便是一沉,还不如起来虎虎生风的打他一顿呢。 “林墨羽不能一直住在这。”常晚风直奔主题。 江忱皱了皱眉,声音很轻的说,“我知道。” “那你呢?”常晚风问,“你怎么想?” 江忱犹豫着,抬头看了眼常晚风,又颓然低头。 “我……” 江忱张张口。 “我犯错了,师父……” “犯什么错了?”常晚风问道。 江忱站床边低着头,常晚风想看他的脸便只能俯下身,然后向上看,刚一看便乐了,“我没想赶他走,但林家就他一个独子,你再喜欢也不能把人一直留在这!而且你刚才说话那么冲,现在怎么怂了?” 还是没懂!不是他把人留下的,是被赶出来的! “我没有。”江忱拧着眉,“你以后说话注意点!” “哦……” 常晚风发出意味深长的一声哦,随后思索片刻,拍拍床边招呼他,“你坐这!” 江忱见他变脸迅速,心里感觉没什么好事,“干嘛?” “给你个机会!”常晚风说道。 江忱打量了他一会儿,头都看得歪到了一边,才想起方才这话是说过了一次的。但他师父很少把话重复两次,又是这个态度,直觉告诉他,不要上当。 “你这个态度,像是在恐吓我。我不要。” 常晚风并未理会他的拒绝,举起左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我左手成吗?给你个机会,练练我!” 没听错,常晚风是在问他,成吗? 这些日子俩人一直瞒着,右手是他自己挑断的,再没有长好的可能。下手干净利落,切口整齐,比市集上卖猪肉那些要一斤切两斤的黑心屠户还精准。 药是江忱每天夜里来给换的,没人知道他现在右手握拳都难,他偷着摸剑,除了江忱也再没人见到。 江忱点了点头,又轻声说道:“我知道了,你别这么说。” 常晚风默默投去一眼,他说什么了?别怎么说?接着,他伸手轻轻拍了一下江忱的脑袋,让他别这么丧。 这些日子常晚风想了很多,无聊的时候在想,睡醒了也在想。 出这事儿的前两天,他还曾对江忱说,自己没怎么输过。其实这话说得并不准确。仔细想来,他还未曾输过。 年少时在外游历,他没对手。在大理寺办案,他在重重阻碍下依旧查出了多户世家私账。带着赤燕军出征,他没兵权,但仗也能打得漂亮。 可人哪里有不输的呢? 那夜过后,太傅用命给他铺了条路,韩立言又何尝不是带着愧疚想给他倒上一杯酒。 从前他觉得,一切都是因果,远处爹娘的坟是他的因,这一年的处心积虑便是他的果。可逐渐的,在被一次次穿透血肉时,他觉得这不应该是因果。这更像是代价。 凡事都有代价,所以他欣然接受了这次交换。 而这确实是他第一次问江忱,成吗? 这话让江忱产生了很不切实际的恍惚感,猝不及防的就痛了一下,又本能的从细枝末节里察觉出异样,虽说不清,但分明有些东西变得不同了。 相比起询问,倒更像是一个执着又较真的在尝试稍微低一下头,然而即便如此,常晚风也未曾显露出半分难过。事已至此,没人能改变得了。 江忱认真的看着常晚风,确实没有难过的样子,不是装的。 “可以试试。”江忱皱眉想了一下,还是补充道,“但不一定能成,你十几年的习惯很难改。” 常晚风点头,“嗯,试试!” 尘世多变,万物递嬗。太傅都死了,凭什么他就要一直赢下去呢? 所以常晚风觉得,或许他应该退一步,他要接受自己以后经常被打败,但绝不能被打碎。 不动摇,不消融,他要握紧了武器,捅进敌人的心脏里。 第51章 回溯 寒日破晓前,天色尚暗,仿若被一层灰纱所覆,冷意与静谧在天地间肆意蔓延。 小院中,兵戈交错声乍响,闻昭在睡梦中悚然惊醒。下意识地伸手往旁侧一探,清冷一片!半个人都没有! 他来不及多想,匆忙披上衣服便推门而出。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又是一惊。 只见常晚风和江忱正在你来我往地过招,剑影闪烁,如刚刚隐去的月牙,碰撞之际发出清脆的鸣响。 “你们两个干嘛呢?”他见状沉着脸问。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 闻昭呼吸陡然一窒。 常晚风俯身,捡起被打脱了手的剑,起身时看闻昭笑笑,“练着玩玩,外面冷,你进去等我!” 正在狐疑间,江忱往后退了几步,“还行吗?” “没事儿!”常晚风应道。 然而他说完身形却未挪动分毫,直至闻昭不情愿地转身回屋,他才侧目看向江忱,脸上依然挂着笑,“我能躲开,但攻不出去!” 江忱微微一愣,神色复杂了一会儿,随后给了他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这才哪到哪啊!能躲开代表伤好了,就已经是万幸。 第92章 刚想说话,却见面前的人脸上笑意淡了。 常晚风问“成吗?” 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本能的反应和一招一式皆成自然。很难改。 况且他知道,他师父想要达到的“成”与旁人理解的“成”是不同的。不仅不同,很可能是天渊之别。但他没说出口。 而尽管常晚风已经做好了一次次捡起武器的准备,但他却从不知道一次次弯下腰的心情,因为过往这些年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江忱才会坦诚的说上一句“不一定能成”。 “师父。”江忱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剑,往对面一扔,“你用我的。” 常晚风抬手一接,两人手中武器掉了个个儿。 他现在后悔!为什么他从前跟人对招要挑别人剑呢?打不赢就算了,还要一次次弯下身。江忱把这毛病也一并学来了。从前真是太不知收敛了! “再来。” 要忘掉习惯,有时比抽筋剔骨还难。 寒意凛冽,呵气成霜。两人索性话都不说了。只剩一句句“再来”与碰撞声交织成响,直至天光破晓。 闻昭终于忍无可忍,生气的把小窗一推,“咣”的一声撞到旁边又弹回来,他伸手抵了一下,板着脸。 见常晚风没往他这边瞧,闻昭冷哼了声,“常晚风,我很给你面子了!” “师父!”江忱闻声侧目往旁边瞄了一眼,便知道是时候可以告一段落了,不然他也得跟着倒霉,“我领你去街上买剑谱?” 想到他之前说过用“百家剑式”忽悠江忱的话,常晚风躲过一击,不禁笑道,“现在让你过过瘾,再过两年我照样揍你!” 说完他把手里的剑往前一掷,转身径直走向小窗后那张气闷闷的脸,双手捧起来,“吧唧”亲了一口。 碰到脸上的手冰凉,把心里的火也熄灭了。 闻昭刚想去开门,常晚风就直接身手矫捷的翻了进来,顺便反手带上了小窗,向他走近。 “别生气,璟泽!”常晚风将人揽入怀中,微微低头,用冰冷的脸颊轻触他温热的颈侧,带着一丝狡黠。 闻昭缩了缩脖颈,仰头看上去,“你的伤好了?” “真的没什么事儿了!”常晚风点头。 那一声“璟泽”喊得轻细撩人,拂过心尖便能唤起无尽贪念。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常晚风这样喊他,喊一次,他就想贪心的把这个人去占有一次。 一次又一次,彻彻底底,直到他们真的永远也分不开。 闻昭仰着头命令,“要我!” 常晚风先是愣了下,而后挑眉微微歪了下头,却不动作,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 二人对视片刻,直到闻昭眉心微蹙,常晚风才带着蛊惑的意味凑近,用又轻又低的声音说,“求我!” 闻昭嘴角勾了下,双臂缠上他的脖颈,央求道,“求你……” 话还未说完,常晚风已俯身吻了上去。唇齿相依,气息交融,他们一步步后退至床榻间,常晚风这样近的去看闻昭轻颤的睫羽,连吻都是带着笑意的。 闻昭被深情的吻缠绕,这样的温柔让他心动又心疼,不可自控的想对身上的人好一些,再好一些。可却又好像,无论怎样做都不够多。 屋内声息渐起,忽高忽低,有脚步声传来,二人却恍若未闻。恍惚间似是听到了有骂声传来,两个人便都笑出了声。 自从常晚风回来,闻昭就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平日里有说有笑,然而笑意却难达眼底。 常晚风不说,他便不问,只装作可怜轻声逗他,“你有点坏!” 闻昭双腿轻蹭,趁隙吻上他的脖颈,胸口,又一点点挪动身子向下。 常晚风单手撑着,另一手虚虚的向下揉着他的头顶,气息有些沉,“想欺负你!” “来呀!”闻昭仰头轻声说。 溫热的气息随着声音一起扑洒在了他袒l露的腰腹间。 常晚风脑中白了一瞬。身下的人正在用一双泛着水光的眼睛看着他,眼中还带着小小的纵容和有些调皮的挑衅。 来啊…… 是勾引。 于是,常晚风改了口,他说,“想欺负你一次!” 又舍得,又不舍得。 闻昭被拉起,在床榻间被温柔疼爱,一切都被撞得粉碎。 飘。摇。像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飘逝的心绪,难忘的过往,逝去的故人,早就失了的前路与后路。皆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他们要一起拔掉对方心中的刺,哪怕会留下带着血的窟窿,也不要成为不能拥抱彼此的人。 所以放纵吧,都忘了吧,就向前走,依旧做回那个不会后悔的人。 依旧去做有些无情的人。 闻昭伸手轻轻摸了下常晚风侧脸,无声地说,别怕。 喘息之间,又有些恳求的发出声音,“常晚风,别怪自己!” 常晚风身子徒然一僵,被撞成碎片的记忆汹涌回溯,而后带有报复心地重新拼凑,变成了成一幅幅梦中惊悸的画面,那是被血浸染了的太傅府,和闻昭红了的眼睛。 被隐藏的痛意突然席卷全身,让他良久才缓过神。他贴在闻昭耳边轻咬他的耳朵,“你才有点坏!” 说完便用手捂住了闻昭的嘴,“别出声!” 暧昧的声音全部隐于掌心之下,四周都静了下来。只剩下被海浪击打的波澜。层层叠叠,不断放大。 第93章 闻昭在被欺负与疼爱的对比之下,难耐的承受。没有推阻和拒绝,没有求饶和退缩。 他想要接受常晚风的全部,他想把那些不够美好的东西也全盘接下。可常晚风只给了他小小的教训,在惩罚他的溜号,和掩饰被窥探到内心时有些复杂的尴尬。 常晚风看着闻昭盈盈欲泪的双眼,缓缓移开手掌,“疼了吗?” “……没忍住。” 常晚风等着他发脾气,再去哄。 可闻昭张张嘴,眼泪就流了下来,他说,“常晚风,我好喜欢你!” 只此一句,心脏都仿佛停止了跳动,而带着血的窟窿却瞬间被填满。 常晚风想,他真的,真的,不能让闻昭痛。 真的不能。无论是怎样的原因。 闻昭的眼睛告诉他,别疼,你疼我也会疼的。 良久。良久。 直到两个人都疲惫的躺倒。身旁的一片狼藉是他们此刻相爱的证明。 闻昭眨着有些泛红的眼睛,趴在旁边用胳膊支起下巴,“你疼我吗?” 常晚风哑然失笑,他把闻昭拉进怀里,抬头用下巴磕在闻昭头顶,一下一下轻轻的蹭。 “我不知道怎样疼你才算好!” 常晚风用手摸了下他有些湿润的眼睫,说着貌似有些答非所问的话。 闻昭没有动作,常晚风又重复道,“我不知道怎样疼你才算好,但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任何事? 于是闻昭来了劲儿,靠近着在他耳边问,“常晚风,刚刚舒服吗?” “嗯?” 常晚风被这话惊得一时没反应过来。 闻昭又凑近了一些,“肯定舒服吧?那你也让我试试呗?” “啊?” “我都还没试过呢,就被你要了。你让我也试试呗?” 闻昭笑着问,手就顺着常晚风的脖颈向下滑。 常晚风按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不了吧……” “你不疼我了吗?” “我伤还没好呢!” “好了的!” “没呢,真的!” 闻昭憋着笑,用另一只手轻轻的划过常晚风刚刚穿好的衣衫,又轻又慢地撩拨他,“那你让我检查检查!” “别乱动……” 常晚风看了他一眼,忽然就笑了,不知怎的就凑了过去。 闻昭把脸扬起来,脸上的笑藏也藏不住,闭上眼在等…… “啊!” 突然的一下,他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你!”闻昭睁大了眼,用手摸了一下脸,不可思议,“你怎么咬人呀常晚风?” “你有点软!” 常晚风笑得有些得意,拉着被子把他裹好,又按到了自己身上,不让他乱动。 闻昭见他笑得开心,说话声音也轻了,“那你不能经常咬,好痛的!” “我不!”常晚风低了点头,又咬了一下,“我轻轻的!” 闻昭张张嘴,最终只发出一声轻叹…… 他觉得常晚风变了!本来依着他哄着他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会耍赖了。 “怎么是我哄你呀?”闻昭闭上了眼,小声呢喃着。 被窝里暖暖和和的,他去摸常晚风腰腹的伤处,能摸到有些凸起的疤痕,这是原本不属于这具身体的痕迹。 常晚风把人牢牢的揽在怀中,隔着被子轻轻拍他的背,困意渐浓,两个人的呼吸交chán,起起伏伏,无关情yu。 第52章 求和 出了正月,京城依旧被料峭春寒笼罩,朝廷上下却是一片忙碌。各户各部皆现官员缺漏之态,像极了被虫蛀的布匹,千疮百孔。 皇帝一方面要哄着张自成,以礼部和国子监为起始之地,再度推动学生与文官的培养受教之事;另一方面,又得苦口婆心地劝诫各部门官员谨言慎行。 皇帝究竟是真心畏惧还是假意惶恐,无人能确切知晓。但大臣们却个个如履薄冰,真真切切地提着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儿,谁都不想无端被卷入是非之中。偶尔有年事已高的大臣私下感叹闻太傅糊涂至极。 尤其是国子监空下来的职位,像冰面上的大窟窿,让人望而生畏,无人胆敢上去顶替。 明太殿前冰冷的石板上,血迹已经干涸,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苍凉。 对那些事不关己的人而言,洒下的血像是雨天的甩出的泥点子,走过路过要绕过,若不小心沾上了,还得赶紧蹭蹭鞋底,唯恐避之不及。 韩立言跟林汉书下了朝,在寒风中裹紧了披风,两人打个照面便一起往常晚风府上去。两个人表情如出一辙的一言难尽。一个是奔着消除心中芥蒂,另一个则是要把自己儿子带回家。既然碰上了,也只好一道前往。 闻昭被暖烘烘的火炉烘烤着,脸颊染上了一抹红晕。但江忱不这么认为。 他把呼吸放得很缓,动作放得很轻,佯装成瞎子一般,默默地将粥向前递去。 闻昭拍了一下他的胳膊,脸上带着坏笑,问道:“你这是干嘛呢?跟做贼似的!” “我作贼?”江忱的目光在闻昭和常晚风之间流转了一下,而后长舒一口气,微微点头表示认同,“嗯,我作贼。” 他心想,我是做贼的,你们俩倒是大大方方,光天化日,以前还真没发现常晚风的脸皮能这么厚。 “他心里骂我呢!” 常晚风毫不留情的拆穿,看着江忱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忽然笑了起来,“而且是直呼我大名在骂,连声师父都不会叫了!” 第94章 江忱愣了一下,那句 “你要点脸” 还未说出口,刘妈妈就憨笑着进屋说道,“韩大人来了!” 常晚风想说快请进来,他等了这么多天,韩立言真是婆婆妈妈。 刘妈妈又瞧了一眼林墨羽,接着补充道:“林大人也来了!” 林墨羽刚将一口饭吃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夸赞一句好吃,就瞧见门外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朝屋里走来。林汉书脸上已没了在家中那副恨不得揍他一顿的阴沉面色,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诚恳的笑意。 “林大人!” 常晚风连忙起身,刘妈妈麻利的添置了碗筷,而下人也已经将热茶端了进来。 刚刚下朝的时辰,应当都是还没用饭的,常晚风府上的下人,虽然平日里不怎么伺候主子,但有客人来访时,也定然是不会失了礼数。 林汉书坐下之后,先是凉凉地瞥了林墨羽一眼,接着又扫视一圈众人,难以开口。常晚风究竟是何种脾性,说到底他未能全然把握,此人往日荒唐之事做了不少,如今太傅溘然长逝,更是疑点重重,他心中存有诸多疑问,可当下又无法言说。 韩立言看几人面面相觑,神色迥异,率先打破僵局开口道,“伤都养好了?” “好了!”常晚风也故作镇定,想着江忱说犯错一事,便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着林汉书,“皮外伤,不碍事!” 江忱斜睨了他一眼,拦腰的一刀和捅进肚子里的一下,可是真皮外。 一句话说完,气氛又莫名地安静了下来。 韩立言有意来解释太傅一事,林汉书在场,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而林汉书为人光明磊落了一辈子,此时也不好将林墨羽所做的荒唐事大大方方宣之于口。 闻昭边低头吃粥,一边在桌子下踢了江忱一脚,用眼神在说,咱们俩先走吧! 江忱收到暗示,但怕林墨羽被他爹打,无声拒绝。 于是一桌子人都欲言又止,假装在忙。 “常晚风!”闻昭小声喊了一句,所有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怎么了?” 常晚风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知道闻昭是想走,又给他填了点粥,“没吃饱吧?慢慢吃!” 林汉书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人虽已至此,除了进门时那装出来的和善笑意,仿佛与这一桌子的人都不熟识。跟他儿子也不熟。 “爹!”林墨羽掀起眼皮,明知故问,“你干嘛来了?” 林汉书一时语塞,只好说道,“老子拗不过小子,我来看看,我林家的基业家产,难不成真要等我百年之后喂了狗不成?” “林大人言重了!” 常晚风接过话茬,“阿忱年纪尚小,若是有得罪之处,您别见怪。” “将军言重了!” 林汉书将手中茶杯稳稳放下,直言道,“犬子向来胡闹惯了,多日来给诸位添了不少麻烦。我今日前来,只是想问一问,我这不成气候的儿子何时才愿意回家?” 此 “言重” 非彼 “言重”。林汉书知晓林墨羽的一贯作风,常晚风自然也清楚江忱的脾气。这事儿究竟是谁受了屈,可谓是一言难尽。 江忱在桌子下踢了踢闻昭,想走了。闻昭用勺子轻轻磕了一下碗边,示意他看自己这满满一碗粥。 “你们都是来这儿吃饭的?” 闻昭看了一眼桌上没怎么动的粥和小菜,暗自叹了口气,一板一眼地说道,“有话不妨直说,我一个外人在此,若是你们有所避讳,我出去逛逛便是。两位大人这般模样,我着实有些憋闷!” “闻公子多虑了!”韩立言看了他一眼。 千人有千面,韩立言无论看闻昭多少次,都觉得此人当真是有多种面孔。自从知晓了他的身份,恭敬是多了几分,但心底的寒意也不禁一同涌了上来。 而常晚风却被那 “避讳” 一词敲打了一下,似乎也觉得尴尬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直奔主题,“林大人,阿忱说他做错了事,他向来是知错就认的人,您想怎么处置我不拦着!” 林墨羽听到 “处置” 和 “不拦着”,这才回过神来,目光落在江忱身上,带着几分深意打量着,开口道:“爹,他要跟我一起回去。” 林汉书眯着眼睛看着他,这些日子,林母时不时地派人暗中打探,软硬兼施,都没能劝动他。如今这一句轻飘飘的 “一起回去”,显然是动了真格。 “将军若是同意,我自然无话可说。” 林汉书面向常晚风说道,“不怕诸位笑话,我今日前来,一是求和,二是致歉。” 求和是找林墨羽,可致歉……二字在众人的静默之中被拉长,变成了可以引发无数联想的一句话。 常晚风看了江忱一眼,有些不解,陷入思索…… “我倒是没什么不同意的,阿忱长大了,这是他自己的事。” 常晚风停顿了片刻,用手轻轻摩挲着杯子,又忍不住带着探究的目光看向林墨羽,“但……” “阿忱同意!” 林墨羽眉心猛地一跳,及时打断了常晚风要说的话。 “但我有条件。” 林汉书端端正正地坐着,手却在桌子下紧紧握成了拳,“你们二人若是在一起,必须要入仕途。如今朝廷动荡不安,我虽未与常将军有过多接触,但我在朝廷争斗中独善其身几十年,有些事虽不多问,却也心下了然。可若是日后有一天再被卷入是非之中,你们二人不能毫无自保之力。” 第95章 林墨羽皱起眉头,他被抓到大理寺一次,而后是非接连不断,如今太傅已死,常晚风依旧没有军中实权。他爹这是想为他铺路。 若是听了他爹的话,江忱便能同他回府上。 江忱同意吗?愿意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要。 若是听了他爹的话,入仕途,免不了要与那些人面兽心之人多多接触,但忍一忍也并非不可。 这事儿得全凭自愿,他自视不是能成什么气候的人,但似乎也没那么差劲。这段日子过得清汤寡水,却也没那么难熬。 他在认真思索着,用得失之心去权衡利弊。却忽略了自己是在用往后的日子来做认真打算。 然而,他的停顿被江忱不经意地捕捉,就变成了万般不情愿。 林墨羽是什么人?大冬天为了附庸风雅,在雪地里冻得如同风烛残年的老狗一般哆哆嗦嗦。情人成亲,大方地送给人家夫君宅子。那些不知哪辈子玩闹过的姑娘,他伸伸手就能递出去几百两银票。还有路上遇着相熟的小倌,能被人半推半就地拉进青楼玩闹一夜。 林墨羽是什么人?只喜欢漂亮身体的人。江忱如今有,但他看见了师父的伤,他不知道自己往后还会不会有。 林墨羽是什么人?对待情人温柔款款,对待朋友出手阔绰,哪怕遇着街上的乞丐都颇有风度。 林墨羽对于江忱的内心揶揄全然不知,他艰难开口,“一言为定!” 江忱呆住了,看过去一眼,想拒绝却又无法开口。 他想想自己,人傻,暴躁,一身蛮力,不懂温柔。他头一回感觉到,自己不能跳进林墨羽的心里,那太深了,跳进去的人会粉身碎骨,而上面的人连呼救声都听不到。。 他会成为下一个锦澜,没准过上三年五载,林墨羽提起他时会想想:谁?哦……叫什么来着?江澜吧?哈哈! 操!可恶! 第53章 有二 林汉书行事向来雷厉风行,恨不得林墨羽前脚答应,他后脚便直接把人拎回府上。此事既已敲定,便匆匆忙忙走了,只留下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 “林大人当真是行事果决!”闻昭看着林墨羽赞叹,“半句多余的客套话都没有!” 韩立言同样望着林汉书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在这儿住下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确定,目光在林墨羽与江忱之间来回游移,心中只觉得江忱当真是个能成大事儿的人!幸好早早将他从王府差遣了回来! 林墨羽此刻也不再遮遮掩掩,相比江忱的欲言又止,他倒是果敢得多。 起初他也是难以接受,有一段时间变着法儿地找江忱麻烦。 让人在太阳底下背书,但晒着了他心疼。想把人赶走,又舍不得。之后他索性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依旧我行我素地去逍遥快活,却没想到江忱竟然扭头就走了!他措手不及,无奈之下还要回头可怜兮兮的来哄人! 那段日子做梦都是一打开门就被绊了个狗吃屎。 一番折腾下来,得不偿失。 对上韩立言的目光,林墨羽微微挑了挑眉,语气随意地说道:“我都在这过年了!” 江忱沉默不语,静静地坐在那里。他既不反驳,也不辩解,等着听天由命。 他想,就等到林墨羽厌倦的那一天,在此之前,只要自己不往那深渊里跳,都算是能保住一条命! “我估计你爹让你入仕,多半还是去国子监。” 常晚风缓缓说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桌子下轻轻捏闻昭的手。 “应当是了。” 林墨羽用手指敲打着桌面,目光穿透木头去看对面二人的小动作。 他思索着,入了国子监也并非坏事,毕竟学生都没了,从头培养倒是容易着手。 但他能教导学生什么呢? 风花雪月的诗词鉴赏?生意如何保本翻利的诀窍?万一国子监里有长得好的…… 他不禁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都想什么呢。 “准备什么时候回校场?”韩立言问道。 “过几日就回。” 闻昭转过头,“这么急?我觉得你还得再养养。” “差不多了!” 常晚风本想说自己的伤好了,真的好了,好得不能再好了。但一想起闻昭说 “让我也试试呗!” 他就冒出一身汗。 “哦,对了!”常晚风突然想起了什么,都怪韩立言这么多日别别扭扭的不肯过来,“有一人,我琢磨了一段时间,都没有头绪!” “邵元英?”韩立言问。 这话问出来,大抵也没什么意外的。邵元英立场不明,所做之事前后相悖,能让常晚风一头雾水的,估计也只有他了。 “现在还没什么头绪,但这人你得盯着点儿,他有些奇怪。”常晚风思索一下,又不紧不慢的说,“你可认得兵部苏钧的女儿?” 几个人纷纷抬头看向他,脸上表情各异。 “这么看我干嘛?” 江忱解释道,“我们应当是都认得。” 他省去了与苏钧争吵的内容,因为那番内容正是林墨羽被赶出家门的缘由。只把跟那狗腿子争论一事做了简略复述。韩立言当日距离较远,并不知晓全貌,如今听闻方才恍然大悟。 “苏钧有一女儿,名苏瑾儿。”韩立言看了一眼林墨羽,思索片刻后说道:“近来多有传言,张辛与苏瑾儿好事将近,但事情没这么简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恐怕是要问问林大人!” 第96章 “我爹?”林墨羽虽然是在问,却并不惊讶,只是默默看了江忱一眼。 “嗯,你爹。” 韩立言点头道,“张辛返京后便看上了苏瑾儿美貌,在苏钧安排下,两人倒是不温不火的打过几次照面。当日林公子被张辛带走后,我受你嘱托先去了大将军府上,随后便听线人来报,苏瑾儿与林大人在当日有过会面。” 林墨羽微微点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江忱,“我倒是不知道我爹见了苏瑾儿,不过有些事情不能被我爹知道,他老人家手段多着呢!” 林墨羽并不想过多解释,但他被张辛带走,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他爹都不会置之不理,即便他已经被放了出来。 这也是当日他绝不让江忱对他爹坦诚的原因。要是被他爹知道他被…… 估计不仅江忱,往上追究,常晚风恐怕也要被扒层皮。 常晚风听到“受你所托”四个字,便挑了挑眉。这事儿归根结底是他把林家拉下了水,林汉书不管想做什么,与他们而言都没有坏处。但他当日却是怎么都想不到,江忱跟林墨羽能发生点别的关系。 “林墨羽!” 常晚风又带着笑开口了,“有一事,该是坦白一下!” 林墨羽微微挑眉,并不接话。 他心里暗笑,林家是什么身份,在京城中多年来风头无两。他爹想对付张自成,拿苏瑾儿对张辛开刀倒是不意外。他爹这人最公平了,老子算老子的账,儿子算儿子的账。 至于这事儿究竟是谁算计了谁,他并不在意。 能怎样呢?常晚风不会害他,这是真的。闻昭身份存疑,这也是真的。江忱是他的,同样是真的。 怎么看都不亏。 何必跟个生意人谈是非呢?就如常晚风所说,林家不亏。如此便罢了! …… 校场里分旗而立的战旗依旧在风中飘扬,常晚风近一个月没来过,再度站在这心境却已然不同。 他伫立在坡上,俯瞰着下方卫兵们一盾一刺的操练,几不可察地握了握右手,神情全被垂下的眼睫遮住,抓住的只有一手空寂寥落。 张辛走到常晚风身后,顺着常晚风的目光一同向下望去,将刀插在地上,无声地叹了口气。常晚风瞥了一眼影子的轮廓,没说话。 “兄弟!” 张辛拍了拍常晚风的肩膀,“我爹多有得罪,我真没想到他能做出这事儿来!” 常晚风微微勾唇,也没回头,“没什么。” 没什么,他甚至笑了一下,将手腕抬起来在旁边晃了晃,给张辛看。 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常晚风这段时日对自己进行自我开解的能力时常钦佩。 这有什么的,没有右手还有左手。 左手不成还有江忱。 该报的仇早晚要报,一个都别想跑。 风将旗子吹得沙沙作响,总旗高高竖着,太阳映照在雪地上,亮得刺眼。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夹杂着流转人世间,让人分不清虚实,常晚风发呆发得有些出神。 “兄弟啊!” 张辛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也别挂在心上,这回算我欠你的。早知道那一刀我去砍,妈的我一直看柳少卿不顺眼,那刀也该我去砍。” 常晚风沉默。伤口撒盐就算了,还他妈一直撒。他现在不想提这茬。 张辛见他不说话,眉毛便拧起来,有意开解道,“等我跟苏姑娘成了亲,喜酒第一个给你喝!” 常晚风闻言怔了怔,“那便多谢了!” 还是别了吧。你把林墨羽抓了,林汉书找上苏瑾儿,苏瑾儿要与你成亲。你的苏姑娘没准儿是要给你投毒。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搭着话,带头儿操练的贾士月往上面看看,又冷哼一声转回了头。 常晚风“啧”了一声,用胳膊碰了下站在身后的张辛。 “他看我不顺眼。” 按照张辛的一贯作风,先不论事情孰对孰错,跟他得把阵营先分清楚了。他都这样了,贾士月冷哼那一下还在挑衅呢,常晚风看他不顺眼,心里暗骂他有病。 张辛也觉得贾士月有病,生龙活虎的,对一伤患甩什么脸子。 邵元英适时出现,朝着二人在远处微微一笑,常晚风扬了下眉毛便顺着斜坡往下走。 邵元英依旧温和有礼,淡淡开口,“将军,多日不见!” “元英。”常晚风点头,“你这么喊我生分了!” “不敢!”邵元英神色如常,掀了门幔引常晚风进议事房,边走边说道,“我怕叫得亲近,将军府上会有人闹脾气,听说那孩子年纪不大?” 两人进了屋,张辛也跟了进来,常晚风这点心思底儿怕不是一展无遗了,他找了个暖和的位置坐下,缓缓说道,“不碍事,我府上没一个脾气好的。” 他在风中凌乱了一阵,从坡上往下走的时候,本能的回忆起邵元英说的每一句话。 将军心有牵挂之人?我又何尝不是? 如今想想,这话细思起来让人不安。 上次在这屋子内,是他主动向张自成交代了闻府养子一事。邵元英初次提起时,他以为说的是刚死的赵邙。 “什么脾气,遇上将军这样的人,也都会被磨好了!”邵元英轻抚一枚剔透的玉笛,说道,“这世上鲜少有人能将他人性命护做宝贝的!” “那倒未必!”常晚风看他将手中之物小心收起,勾起嘴角笑笑,“元英不也是宝贝着什么,藏着掖着,不肯拿出来看看。” 第97章 议事房内不大,但规规矩矩,除了桌椅板凳没什么别的东西。张辛百无聊赖的倚在门框边看他们打哑谜,似懂非懂。 听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您二位行行好,能否说几句我也听得懂的话?” “这有什么听不懂的。”常晚风抬抬下巴,“元英宝贝这笛子,我刚一来,他便收起来,看都不给看。” 邵元英笑着摇摇头,“这玉笛世间有二,可不是独一份儿的宝贝,将军没准儿也有,也是偷偷藏起来了呢!” 常晚风皱眉,转头看张辛,“我也听不懂了!” 他说完便状作无意的打量邵元英。世间有二。 常晚风闲了一阵儿,倒是不急着给自己找事儿干。一边思量着邵元英的话,一边觉得这人得韩立言来会会才行。 第54章 狐狸 未到春日,风吹得寒意依旧凛冽如刀。邹相竺从大将军府上偏院一小屋内缓缓推开房门,这屋门似是许久未开了,唯有旁侧一小窗未曾沾染风雪,平日里下人们在此开开关关,将饭菜搁置在这。 有风拂过,门沿上抖落下来的雪便肆意狂舞,似是无数被搅乱了阵脚的银蝶,邹相竺抬眸去看,瞬间被迷了眼。 邵元英长廊下去看一番美景,本是无声无息。却因不忍雪落在身上化作污水,只得向前走近,不偏不倚地挡住那略显不识趣的风,顺便瞧一瞧隐于面具之下清冷的脸。 风冷,雪冷,人也冷。无不悲凉,却相得益彰。 邹相竺向后退了两步,随后又回到屋内,微微颔首,“大病初愈,元英还是别挨我这么近。” “无妨!”邵元英说完,却也退后两步,为他让出位置,“病才好,这天还要跑哪儿去?” “跑哪儿去?”邹相竺轻轻一笑,面具虽遮住了他清冷的脸,却掩不掉淡漠的声音,“不过是在门里门外走上一走,顶多二十步罢了,我还能去哪儿呢?” 邵元英微微一顿,转过身望着自己方才站在廊下的位置,无奈道,“相竺恨我!” “元英多虑了!”邹相竺看他的侧脸,只一眼便收回目光,“你我之间何谈爱恨?” 两人在屋檐下低语,一内一外,邹相竺的脚被冻得僵了。 有下人低头路过,邵元英眼尖地瞧见影子,便从袖中抽出玉笛,塞到邹相竺手中,接着关上了门。 他装作转身欲走的样子,毕恭毕敬地朝着另一处垂首,“大将军。” 张自成走近,开口便问道,“今日可见了人?” 边说边挥下手,身侧的下人识趣地将药碗放置在小窗外。 “见了,常晚风如今提刀都难!”邵元英见小窗开了个不大的缝,药碗被端走,“他本就是一介江湖草莽,走了运被北安王府看上,大将军何必为他忧心?” 端药的下人俯下身子从小窗往里看,待到确认药已喝完,就把药碗收走,悄然退下。 张自成转身离去,“就当是为父者多思吧。” “那现在便可安心了。” 邵元英紧随其后,转弯的时候瞄了一眼那扇还未合上的小窗,微微皱起眉头,“海鹰部这一次败得彻底,吉隆部可还有消息?” 两人缓步走到正厅外,婢女为二人取下披风,递上暖手的小炉。 “成不了气候,海鹰部如今的下场便是不自量力。” 张自成坐下,靠在椅子上合上眼,“当今圣上懦弱无能,如今更是没有子嗣,这天下往后归谁还另当别论。我同样是武将出身,也怀着一颗惜才之心,若不是常晚风身手高深莫测,我又怎会断了习武之人的路。” 邵元英暖了暖手,随后将暖炉搁置一旁,“既是另当别论,大将军不如暂且一旁观望为好,容元英说上句冒犯的话!” 张自成说道:“元英有话但讲无妨。” “皇帝懦弱无能,权是您过有高位之姿,但几十年打下来的稳定江山,民心与军心同等重要。倘若您反了,天下百姓可顾不得您从前是如何为李唐奠定基业。皇帝既无子嗣,那便等到他崩逝那日,一切顺其自然方为上策!” 张自成抬眸,目光微动,对此话未予置评。 “元英觉得常晚风此人如何?” 张自成又道,“若有一日,天下易主,我儿可有此左膀右臂?” 邵元英忽地笑了起来,转头望去,“外界对这人评价褒贬不一,在下倒是觉得他行事谨慎内敛。他辞去了大理寺之职,也断了自己往后的武将之路,欲以此换得平稳坦途,倒是聪明!” 张自成摇头道:“但我依旧心有不安。” 邵元英思索片刻,还未接话,便被开了的门灌上一脸冷风。 贾士月带着邹相竺走进屋内,清冷的声音中硬是装进了点柔和,“大将军今日想听什么曲儿?” 邵元英哑然一瞬,起身摇头道,“诸位尽兴,在下先行告辞了!” 他走出门外,看着地上一排排的脚印,莫名其妙地顺着印子又走回廊下。而后再度抬步走向那盏小窗,顺着路推门进了屋。 屋内冷清得跟邹相竺那个人一样,他摒弃了往日礼节,走到床榻前坐下,一只手摸到了软枕下,另一只手紧紧抓住袍子。他摸到了软枕下刚刚递出去的那支玉笛,又收回了手。 他想他的暗示给得已足够多。原本欲让海鹰部直接率兵进京,将这一团浑水搅得更脏更乱才好。奈何,总是有人不甘,还想搏一搏。 第98章 邵元英一早离了校场,常晚风也就回了府上。歇息将近一个月,他顶着个伤患的名头,闲也闲不住,真到了校场又不想给自己找事儿干。 回去的一路,脑子里都是邵元英的两句话。 世间有二。牵挂之人。 他想让韩立言来会会,便差使刘妈妈直接把韩立言喊来。 闻昭搬着小凳儿搓手,看常晚风左手提剑,“你怎么最近都左手拿剑呀?” “玩儿!”常晚风大多数时候不避着人,抱着能瞒一日算一日的心思,继续忽悠人,“右手好得没那么快!” 江忱用脚勾起个小凳也坐下,“你太急了。” “我急。”他承认道,“你不是跟林墨羽走了?大白天的回来干嘛?” 江忱又伸手摆着个小凳,拍了拍,往上面看看。 一屋子人放着桌椅板凳不用,偏要支起小炉子坐着小板凳,韩立言一时无奈。他看了眼一侧的桌椅,又对上几人在下面投来的目光,也只好坐了下去。 “他当然是白天回来!”闻昭吸了吸鼻子,把手贴在常晚风脖颈上暖着,“晚上林墨羽才不会放人呢!” 通常话说到这,两个人就要拌上几句嘴,可江忱这回没说话。 常晚风挑眉问,“受委屈了?” 江忱用小树枝扒拉着炉子里的柴火,骂了句,“狗日的林墨羽,刚回府上一天,就有情人找上门。” 一句糙言糙语把韩立言说得眉心直跳,他接不上话。 闻昭咯咯的笑,“江忱!你换个词儿!哈哈……” “你憋气,我也憋气。”常晚风支着腿碰了下他,“今儿晚上,你去校场揍贾士月一顿,不用留手。” “我不想揍他。”江忱瞥了眼常晚风的手,“揍他没意思,能杀他的时候你再跟我说。” 常晚风给闻昭捂着手,“他看我不顺眼。” 江忱深深叹口气,“你倒是看他挺顺眼,换了我,他多一刻都活不成。” 两人就毫不避讳着谈仇人,另外两人没懂,但也听着。 “韩立言。”常晚风偏了下头,换个目标,“揍贾士月。” “摸黑儿。” “你们不去我就自己去。” 没人接话,常晚风一句一句接着说,贾士月在校场那神情…… 闻昭拍了下他的腿,打断他的思绪,“你再说,我就当真了!” 另外两人一起投去目光。他们相信常晚风说的就是真的。 “这不像你!”闻昭在几人之间看了看,最终转向身侧,滞了一瞬。 “那你看错了人。”江忱无情的说,“这才是他呢。” 摸黑儿揍人这事放作往常,他是干不出来,因为他有仇都明着报了。但从小到大他怂恿江忱闯的祸可是不少。江忱对贾士月动了杀心也是不假,他经不起篡夺,怕一不小心真拿了贾士月的狗命,又是一大祸。 上午从校场回来,常晚风拉着江忱又练了一上午的剑,这会儿烤火暖了身子,常晚风琢磨着事儿,准备姑且先放过贾士月,他皱眉看着韩立言,“邵元英真是不对劲!” 韩立言问道,“又觉得不对劲了?你说了有几次了!” 常晚风说道,“他说了两句我听不懂的!” “你都听不懂了?”韩立言笑了,“说什么了?” “牵挂之人。”常晚风顿了下,“世间有二。” “怎么说的?”闻昭歪过头问。 常晚风一一复述,他越是说,闻昭的表情越是复杂,他也开始捡了个树枝扒拉柴火,顺势松了常晚风的手,常晚风不肯,又给扯回去,他就抬起另一只手揉揉前几日被咬青了的脸。 待话说完,闻昭轻咳了声,看了眼对面的韩立言,准备交代。 闻昭:“去年中秋,你出征当日,我曾见了韩大人一面。” “那怎么了?”常晚风问道。 韩立言说道,“闻公子当日给了我一幅画像!” “世间有二,我不知是不是这个意思,但你府上有的宝贝,估计就我一个了!”闻昭笑着看常晚风,“这么说,邵元英知道李相在哪儿。” 闻昭未说完的话,由韩立言接着话茬讲下去,常晚风刚摸清点门路,就踢了一脚江忱。 “他说要去云城,我以为是要去看看你家冒了青烟的祖坟。”江忱掸了掸袍子,“你别想着打我,把我打坏了,没人陪你练剑。” “那就说说吧。”常晚风把他们俩手上的树枝扔进炉子里,“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闻昭怯生生的说,“没了……吧!” “你那画像哪儿来的?”常晚风突然问。 闻昭“嗯”了下,声音拉得有些长,小声说,“你送行宴上的时候,我在老头儿那里偷的!” 提到太傅,几人都静默一瞬,常晚风抬手摸了下闻昭的头,继续说道,“那我倒是知道张自成为何不反了。” “为何?”韩立言问完,笑了笑,“那我大抵清楚如何能将此事成了!” “我听不懂。”江忱自顾自说了一句,他本来也不想听懂,但林墨羽阴魂不散,他得去想些别的。 闻昭看他的苦瓜脸,笑着说,“邵元英若是想保李相,必然会想尽说辞阻止张自成谋反。张自成反了,姓李的一个都活不成。明白了?” 江忱点头。 闻昭继续说道,“为何张自成在朝中独揽大权,暴虐成性,满朝文武皆是拿他没办法?因为百姓眼中的天下安定,有一大半儿是他的功劳,他一日不反,百姓就拥护他一日,一年不反,就敬仰他一年。明白了?” 第99章 江忱又点头。 闻昭边说边笑,笑得有些收敛不住,继续道,“如何除掉张自成呢?必然是要整顿朝纲,先让他犯个天下百姓不可饶恕的错事,什么错能比谋朝篡位大呀?明白了?” 江忱叹口气,再次点头。 “别盯着我看呀!”闻昭点到为止,却不说了,他往常晚风旁边凑了凑,“你们俩就说这两句话,我便只能懂这么多,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韩立言看着二人亲昵动作,多时不言语。他从没在人前听过有人能将这一番话打趣着说出来,这番话是个警钟,太傅多年教导不是空口白舌,但能从只言片语中便抓到关键的人,这样通透,可他却说自己从无高居庙堂之心。 明明是只狐狸,偏又长了双兔子的眼睛。 “璟泽!”常晚风只喊了他一声,手欠的去捏自己咬过的地方。 闻昭吃痛,躲了一下,笑眯眯的说,“我机灵吧?” 常晚风笑出声,点头道,“嗯!” 第55章 李相 作为送上门且已归顺的不安分子,常晚风觉得自己还需再休养一番,最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偶尔露个面就成。于是便每日早上去校场,明面上与张辛敷衍应付,暗地里探探邵元英有何图谋。 张自成在反与不反之间,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话。京中的禁军倒是容易掌控,然而多年来养尊处优,如今早已没了真本事。边外守备军只听调令,赤燕军旧部一部分镇守京城,另一部分则驻扎在边洲八部各处。 如此层层叠叠,牵扯众多。既然理不清头绪,便唯有静观其变。 日子逐渐入了春,雪化的时候滴滴答答顺着房檐往下淌,到了晌午借着光亮能瞧见点点影子飘落。闻昭睡觉不安稳,常晚风也是觉浅的,夜里时不时看到闻昭皱着眉,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着他的后背。睡安稳了便放下手,不安稳了就再拍拍,哄着人睡。 闻昭眯着眼往上瞧了瞧,又安稳睡去,没过一会儿便用头蹭着常晚风的颈窝,接着抬头咬了一口。他咬得用力,能察觉到手臂揽着自己的人颈间颤了下,常晚风没躲,依旧轻轻拍着他。 闻昭松了口,喃喃道:“我梦到你咬我了!” “不是梦!” 常晚风低沉地笑了笑,“乖,再睡会儿。” 闻昭抬手摸摸脸,偷着露出个大仇得报的狡黠笑意,随后又沉沉睡去。 林墨羽当真是入了国子监,虽然如今学生全无,他也依旧兢兢业业守着摊子.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早朝都免了,各部若有要事,直接上奏寝殿,全由掌事公公接下呈递。 江忱带着帖子回来的时候,一时忘了如今屋子里睡着两个人。他推门而入,反应过来的时候还未等转身逃走,常晚风便随手抄起一个枕边的话本扔了过去。 江忱稳稳地接住,顺手回身将帖子放在桌上。一个没接住,又是他背锅。 “回来了?” 闻昭被关门声微微吵了一下,抬头看去却没人影,又把头栽了回去,“又走了。” 常晚风起身去拿了帖子,缓缓躺回去拆开来看。 帖子有两封。一是林墨羽在朝中拿出让江忱转捎的,言及中和节宫中设宴。去年水灾严重,今年要趁着日子给赈灾做得好的官员行赏,再将劝农务本之事落实到各地。 二是张辛与苏瑾儿的亲事定在二月十六。此事在校场时便已有所耳闻,张自成原本铁了心不同意这门亲事,张辛扬言娶苏瑾儿行正房之礼,给小妾之位,更是把只与正房延绵子嗣之事应下,张自成才勉强应允。 “是什么?” 闻昭边问边抬头吻上常晚风的嘴角,仰起脸,“别看了!你看看我!” “是帖子。” 常晚风轻声解释着帖子的内容,随后低下头瞧了瞧,明明没怎么用力,却不知怎的又咬出了一排印子。 “你不心疼我了!” 闻昭委屈地说道,一边又问,“中和宴我能去吗?” 常晚风用手轻轻碰碰他的脸,翻身将人压在下面,问道:“你想去吗?想去就跟着我。” “不知李相身在何处,但一定就在张自成身边,我若见了,定能一眼就认出他!”闻昭由着常晚风一次次探入,昨夜闹得凶狠,身子骨像是被人打了一顿似的,他无力地任由常晚风捞起他的腿弯,在危险临近的时候才忍不住说,“有点疼!” 常晚风的目光向下看去,眸中毫无侵略,唯有绵绵爱意,他柔声说,“不让你疼。” “下次疼了要说,不然我二两银子都受之有愧了!”说完,他便俯身向下,紧紧掣着闻昭的腰身不让他躲,而后将所有疼爱毫无保留的交出去。 闻昭红了脸,但躲不开。他每每光是望着常晚风就止不住心疼,不愿让这么好的人受上半点委屈。看不得他弯腰,也见不了他低头。 贪婪是罪,欲望是罪。他在轻声嘤咛中做了罪人,彻彻底底。又在满得溢出来的爱意中反复清醒沉沦。 “可以了,常晚风!”闻昭略略皱着眉,“别这样!” “哪样?” 常晚风笑了,动作却没停下,良久都未抬起头来。 “闻昭。”常晚风撑起身子,靠坐在一旁,轻轻为他掖好被角,有无可奈何的复杂情绪一飘而过,语气却依然是温柔的,“有什么事情是你能做,但我不能做的?” 闻昭在听到自己名字的一刹那,原本泛红的脸瞬间失了血色。他用力地摇了摇头,这声称呼化作架在颈间的利刃,让他心慌意乱,几欲束手就擒。 第100章 “是我做的不好,让你不安了?”常晚风拉过闻昭的手,覆在自己的脖颈处,让他触摸刚刚被咬得发红的一圈印子,“我一击毙命杀过许多人,这里,只要拿刀往下轻轻划上半寸,我的命就是你的了。从没人碰过我这里。” 闻昭懵了,他想把手抽出来,但常晚风不肯。这句话裹挟着潮湿的冷风,将他的心都吹得颤抖起来。 “你生气了吗?”他扯了扯嘴角,眼睫也轻轻颤了颤。 “没有。”常晚风说,“困。” 说完他就偏头直往下面躺,闭上了眼睛。闻昭转了个身找个舒服的姿势钻到常晚风怀里,瞧见常晚风嘴角微微勾起,这才凑上前啄了一口。 他学着常晚风的样子,一只手伸到后面拍着他的背,另一只手探到颈间轻轻地揉,小声呢喃哄道,“你别生我的气,我最宝贝你了!我好喜欢你的!” 常晚风闭着眼听,他知道这些话中略去了许多复杂的小心思,许多的不安,以及许多的懵然不知。他的思绪开始乱飞,有种时光流转的错觉,在他一次次想把人捧在手心里的时候,闻昭是不是也曾用这样小心的目光看过他。 好熟悉…… 但不该这样。 常晚风将那放在颈间的手握住,轻叹道,“我也好喜欢你的。” 这样昼夜不分黏在一起的日子过了好些天,直至中和节这日,两人才正式踏出房门。刘妈妈整日在院子里清扫着雪水,原本一滩一滩的雪水被扫得均匀铺落,竟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江忱前几日将请帖送到后,就没再回来。两人掐着点儿,刻意避开了开宴的时辰进宫,晚到了一会儿。宫中人多眼杂,若先到了,免不了要与从前接触较多的各部官员寒暄拉扯,常晚风带着闻昭多有不便,毕竟闻昭是太傅养子的身份如今已不是秘密。 皇帝将对大臣们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该行赏的行赏,该敲打的敲打,按部就班地把场面话说得完整无漏。两人到达之时,受赏的大臣们皆满面红光地领了命回到席位上。宫女直接将常晚风引着坐到了张自成一侧,与林墨羽和江忱遥遥相望。 林墨羽身旁还留有空座,另一侧坐着韩立言,那空座显然是给他留的。常晚风坐下后,微微抬了下酒杯,算是打过招呼。 宫里的舞乐中规中矩,皇帝如今拖着病恹恹的身子,活一日算一日,自然也没心思去想那些君王不早朝的事儿。连曲子听起来都让人昏昏欲睡。 张辛眉目间尽是欢喜之意,自打他婚事订下后,行事也极为畅快。 常晚风扫了一眼邵元英和另一侧戴着面具的男子,张自成返京当日的接风宴上,他便见过此人,如今细想,种种猜测即将呼之欲出。他偏过头对张辛说道:“恭喜了!这几日身子不适,在府上歇了歇。” “都是自家兄弟,说什么两家话!” 张辛目光一转,看向闻昭,尴尬地笑了笑。 闻昭大大方方地回了个笑,顺着视线便瞧见了邹相竺。 邹相竺似是感受到了这边三三两两的目光,偏过头先是在常晚风身上顿了顿,而后看到他身边静坐的少年,在半截面具下勾起嘴角柔和一笑。 两人目光交汇间的表情全部被对方捕捉,一览无遗。 面具遮不住邹相竺脸上的凄冷神色,他转回头继续幽幽地听着曲儿,眼中泛着些许柔和的冷意。 闻昭看了他一眼,仅此一眼,便是心下一惊。 李相。 这人上次在千秋宴上还唱了曲儿,但距离甚远,他又忙着看江忱跟苏钧吵架,竟然忽略了。 他果然就在张自成身边,竟然敢把人带到宫里来,好大胆! “常晚风。”闻昭皱了眉,“我想回去了。” 常晚风伸手扣住他的肩膀,察觉到了什么,“看到人了?” “那个戴着面具的,就是李相。我不会认错。”闻昭被那一眼看得不自在,他小声说,“我不想呆在这!” “这就走!” 常晚风向张自成敬了杯酒,又与张辛寒暄几句,便起了身。 第56章 刺杀 两人挂着腰牌出了宫,天有些黑了,按着散宴的时辰,马车是要晚些才能到的,于是他们便并排缓缓往回走。 “我认出了他,他也必然认出了我。”闻昭低着头看路上的小水洼,一个个绕过去,“不过他为什么在张自成身边?” 常晚风挨在他旁边,在闻昭绕着坑坑洼洼触碰到他的一瞬间,刚想说话,余光便瞄到了什么。 他猛然伸手扯着闻昭领子把他拉到了里侧,一支冷箭顺着二人喉前穿过。 与此同时一柄剑直着抛刺过来,将穿喉箭改了路。 彭—— 一声尖锐刺响后,那支箭直扎进侧方的墙壁上,震落了些土灰块儿。 常晚风反手接住抛过来的剑柄,转头去看。 是宫中暗卫的箭。 “师父!”江忱身形模糊,从小巷另一侧疾步跑来,双眸灼灼,“还好你们走得不快。” 闻昭惊到了,他被常晚风挡在身后,他们二人又被江忱挡在身后,他想探出头看看,又怕自己添乱。 江忱闪到二人面前先夺了常晚风手中的剑,目光从上方扫向四周,“你们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给韩大人传信,宫里出来一批暗卫,我不放心出来看看。”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顺着街巷往耳中传,宫中暗卫最擅暗杀,这一箭射出就是奔着要人命,脚步声越来越近,常晚风捏了下手,眼神冷了下来。 第101章 江忱瞄准了隐于远处高房的角落,回身拔了墙上的箭便向上抛,一个转身后牟足劲儿把箭踢出去。他出招向来又快又狠,临近的脚步声马上就要现形,远处的弓箭手被迫露出身形。 江忱来不及多想,不敢离身后二人太远,宫中赴宴要卸刃,常晚风索性空手出来的,况且他手如今还不行。 “你们俩老实呆着别动。” 常晚风一愣,微微失神,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江忱手中长剑在瞄到街角残影的时候就刺了出去。 铛铛铛—— 数道火星飞溅,速度快得惊人,闻昭第一次见江忱这副样子,再想想平日里他那受了气的苦瓜脸,不搭啊! 江忱在密集的攻击中先抢了对面的刀,随后头也不回就将手中的剑向后抛。 常晚风抬手接住。闻昭脖子一缩,看江忱边打边骂骂咧咧,说道,“有人要杀我。” “要活的!”常晚风朝江忱喊了一句,话音刚落,便有人影从另一侧袭来。 刹那间,场面混乱不堪,常晚风冷着脸看轰然向前的一行人。 他扯着闻昭的袍子撕下块布料,将人护在身后,没有丝毫停滞的将剑绑在手上,闪着身形去边挡边攻。 几声清脆的鸣响后,常晚风面色阴沉无比,江忱的剑比他的重,左手攻不出,右手即使绑着了还是握不住。 就在此时,江忱在后方出现,用刀向前探着挑了一下,拦住了常晚风横劈的力道,一个巧劲儿把他挡在身后。随后转身看了看他手上那块布,又留下了个恶狠狠的眼神。 常晚风回头去看,后面倒了一排,再次回过身的时候,前面的也都栽下了。 闻昭老老实实呆在墙下,提着心看他们在眼前晃来晃去。 第一箭射的方向是奔着闻昭的,有人要他的命。地上狼藉一片,江忱折磨人的打法让倒地的人留着性命但起不来身。 常晚风站着拆手上布条,没抬头看任何人,沉声说,“赶紧出来吧。” 江忱警觉的四下看看,目光与闻昭对视后,两人皆是有些迷茫。 就在此时,一抹白色影子从小巷口探出头,朝他们摆摆手,“我帮不上忙!” “谁是管宫中暗卫的人?”常晚风问。 他有些烦躁了,布条是情急之下绑的,现在扯不下来,用了劲儿后碰一下连带着筋骨疼。 “暗卫?”林墨羽看了眼地上的人,仔细想想后答道,“有个叫钟逢林的。” 钟逢林从前朝开始便管着暗卫,脏事儿丑事儿都干过不少,只是自从张自成掌了权,好久都没听过暗卫这一称呼了,林墨羽想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本以为这是张自成手下的人。 江忱走近帮常晚风拆手上布条,瞄了他一眼,“还能动吗?” “能。他住在哪?”常晚风问完又说,“带璟泽回去。” 他一句话给三个人安排好了去处。林墨羽带他去钟逢林府上,江忱带着闻昭回去。 “他们呢?”江忱扫了眼地上呲牙咧嘴的一帮人。 “杀!”常晚风说,“不想留了。” 常晚风自从挡在闻昭身前,就没再回头看他。闻昭想着想着就心烦意乱,有气无力的跟在江忱身后,低头看了眼扯破的袍子。 “你师父手怎么了?”闻昭问。 江忱有些后怕,一路上都在保持着警觉。以前他从没操过这份心,万事都有常晚风站在他前面挡着。他想起去林府之前,他们师徒二人在府上的小院子里,常晚风说“你小的时候,我也不大呢”,他说想让自己进退都能有路。 那时候是夏天,有讨人厌的鸟叫,也有地缝里冒出头的杂草活泼乱晃。 他知道了,为什么小时候师父总想揍他。都说了老实呆着别动,偏偏不听。 闻昭见江忱不说话,皱着眉换了句话,“他看着不太好。” “嗯。”江忱说,“他生气了。” 常晚风生气了。平静又冷漠的出现在钟逢林住处。 林墨羽把人带到后便走了,他要去把江忱抓回去,但碍于江忱起码今夜得护着闻昭,于是他决定再次借宿一晚。 张辛收了信儿直接递出腰牌,从宫里往外带人的时候少有,但既然做了他兄弟,多出格儿的事都不算出格儿。 钟逢林是被押着直接从宫里带回府上的,两列赤燕军的军靴在巷子里踩出沉闷的声响。 常晚风等候多时了,钟逢林从前朝开始便掌管暗卫,两个人没打过照面儿,但钟逢林听说过他。人带到后,被压在地上。 “我是从大理寺出来的,折磨人的法子多得是。”常晚风蹲下身去看他,声音冷得压住了一屋子人的热气儿,“我什么都不问,你想好了同我说。” 钟逢林抬头去看,先被这张脸惊住了,视线相对,还未来得及反映,就听常晚风笑了声,“你府上一妻三妾,七个奴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你叫出来一声,我就杀一个。” “所以你安静点,也别惊着他们。”常晚风凑近了说,“好好忍着。” 赤燕军在某些时候比大理寺的狱丞好用,打起人来不管死活,毫无顾忌。 常晚风让钟逢林想好了交代,但又不让人出声。他虽然是冷着脸说话,心中却也在开解自己,就当作在打闷声王八。今夜这些暗卫若是来杀他的,江忱处理完了人,他都能提着自己那颗大得不能再大的心回府睡觉。 第102章 宫中暗卫,既是先皇留下的,那么便是除了皇帝没人能差使。 今日宫中一行,想必皇帝已是认得了闻昭,就如闻昭一眼便能认出李相一般。皇帝觉得张自成留着李氏唯一血脉,迟迟不反,定有缘由。所以他必须是唯一的皇室血脉,任何一个活着的李氏于他而言都是威胁。 皇帝虽不掌实权,但年年改政推制确实有德。他倒是不能真的杀了皇帝的人,但他得让皇帝知道,他常晚风手上沾了这么多条人命,都是为了什么。 这么多人暗里设计如何彻底除掉张自成及其宦党,太傅豁出了全府上下的命,反倒是皇帝,还没开局便又在内里斗了起来。 但无论是怎样的德行,杀闻昭,不行。想杀,也不行。 没人能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要闻昭的命。 钟逢林被按在屋里打了半宿,快断了气儿的时候常晚风终于抬手叫停,派出来的暗卫一个不剩,他回到府上的时候已经半夜了。 常晚风先去偏房随手摸了件袍子,又去洗掉了自己一身的血腥味,往小院里走的时候从左往右数,一、二、三,三间屋子透着亮儿。 林墨羽又来了。 “常晚风!”闻昭听到水声就一直在等,这会儿脚步声近了才打开房门,探出头朝着他招招手,“你回来啦!” 这一声喊得,常晚风阴霾被扫去大半。 “等我呢?”常晚风进了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闻昭,“吓到了吗?” “没有!”闻昭把这两个字咬得很重,负气似的,“我又不是纸糊的!” 咚咚—— 江忱抬手叩了两下门框,不等人答话就打开个门缝往里瞧瞧,见人完好无缺回来了,一句话没说就关上门又走了。 屋内两人懵了一瞬后,笑出了声。 “阿忱应当是真吓到了!”常晚风说,“他晚上还瞪我了呢!” 闻昭熄了油灯,假装无意的抬手朝他伸过去,“拉我去榻上,我看不清!” “你先躺下,我去熄灯就好了!” 闻昭在黑暗中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常晚风绕到他另一侧,伸出左手拉住他,顿时心底一沉。 周遭都黑了,就剩下一双眼睛过分明亮,闻昭被抱在怀中,被温暖裹着。他伸出手指临摹着常晚风侧边脸的轮廓,轻轻出声,“你真好看!” “你皇兄想杀你。”常晚风说。 闻昭看过去的神情过于专心,他想的都是眼前这个人,奈何常晚风总是一句话就能把他莺莺燕燕的心思打得粉碎。 “他没错。”闻昭心不在焉,“我希望他长命百岁。” 第57章 丑闻 张辛借了两列兵给常晚风,把钟逢林打了个半死,林墨羽彻夜未回府上。隔天一早林汉书便差使人把他们四个一齐请到了林府,宫里出的暗卫一个都没活成,皇帝早朝没有追究过问。 林墨羽在国子监虽然无事可做,但近来也没传出什么风流债,林汉书心情不错,对江忱也是多有袒护,他先拿了刑部腰牌给江忱,说道,“昨夜闹得动静大,下次拿刑部牌子来差人。” 江忱犹豫了一下 ,没接牌子,恭恭敬敬回道,“谢林大人,事儿出得急,下次也是来不及喊人。” 林墨羽从小到大不给家中生事,接管下的生意到了手中也操持得漂亮,虽是惯爱风月,绯闻不少却也从没丑闻。唯独就是跟江忱一事让林汉书操了心,林汉书没养过惹事儿的孩子,牌子在手里拎着不上不下,“再不济也不至于去调兵杀暗卫,与虎谋皮,你们有几条命能丢?” “杀暗卫?”江忱恍然大悟,“调兵是揍暗卫头子的!” 常晚风一口茶喝下去噎得慌,瞧了江忱一眼。给你什么话你就接什么话,还解释上了。 “那暗卫是?” 林汉书爱说教,常晚风不想惹他,借兵打皇帝的人这事儿传出去不大好,谁接的话茬谁背锅,常晚风抬抬下巴,把话往江忱身上引,“都他杀的。” “都……”林汉书目瞪口呆,还是没忘了问,“那大动干戈,就为了收拾个钟逢林?” 常晚风想了想,开口道,“您……” 砰—— “糊涂啊!” 林汉书拍了桌子,“皇上如今被蒙着眼睛,不知你要做些什么,圣上自有他的忌惮,等你正式回了校场,便是安全,万事都可从长计议,若是皇上追究下来,张自成借题发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这一拍把常晚风拍愣了,他瞧了江忱和林墨羽一眼,林汉书如今自然是要为他们二人做打算,林汉书误解了皇帝杀人的目的以及对象,韩立言上次留的后话此刻倒是成了坦诚相见的好时机,常晚风默了片刻。 “不是来杀我的。”常晚风说,“阿忱与林墨羽是如何走到一起的?您觉得理亏,大可不必。谁对谁错暂且不论,他受了多大的委屈都是他愿意,他愿意一天,我便是一天管不着,但您庇护着他,我万般感激。可您觉得我做了糊涂事,生怕我连累了阿忱牵扯到林家……” 林汉书蹙眉,“你……” 他刚说了个“你”字,便被常晚风抬手止住。 “这话我索性就着今日,当你们的面一次说个明白。”常晚风转回头,不看另外几人,继续说道,“昨日我去了钟逢林府上,本是奔着要他命去的,皇上若是要杀我,我把脖子伸过去给他送命,但想杀闻昭不行。这是太傅豁出命也要护的人,谁都伤不得。” 第103章 这句话轻飘飘,语气不轻不重,常晚风把情绪跟闻昭那句“他没错”一起压下,林汉书琢磨着最后一句话,目光从不解变为探究,而后逐渐意外。 闻昭捏了捏常晚风的手,视线对上林汉书,只叫了声,“林大人。” 既然皇上要杀他,极有可能不会就此罢休,林墨羽生了颗七窍玲珑的心,对他的身份想必是早有猜测的,那现在也没有瞒下去的必要。常晚风生气了,因为他。 林汉书在闻昭的目光中去探,又扫到屋内皆是沉默的几人,就在他缓缓起身的时候,闻昭终于再次开口,“您坐!” 两句话砸到了林汉书头上,把他炸开了花,压得胸膛憋闷半天没说出话。 十六年的漫长光景,在相顾无言这一刻被点点缩短,全都变成能寻到踪迹的路,从太傅到常晚风,从北安王世子到户部侍郎,从今早请人去的小斯到此刻的短短几步距离。 林汉书往椅背上靠了靠,抬头不知盯着什么看了会儿,而后长长疏了口气,摇头道,“原来如此!” 林墨羽看看他爹,又看看常晚风,状似无意道,“我也是猜的!” “没人问你。”江忱小声说,“还嫌不够乱。” “爹。”林墨羽再次开口道,“朝中多少人与边洲有买卖营私?” 林汉书顿了下,对突然转过的话茬有些意外。他脸色又沉了一些,“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查。”林墨羽说。 风流成性的贵公子不满国子监祭酒的空头名号,非要查世家对外的买卖,这事儿今日走出这个门,明日就能传遍京城。 “你想查?”林汉书问。 “想查。”林墨羽说,“我要入大理寺,别人不能查的,我能查。” 他说完看看常晚风,前大理寺少卿是查出来不少东西,但私账归私账,暗账归暗账。常晚风在层层阻碍下能查出来点东西,确实有本事,但最后依旧免不了要把抓了的人原路送回去,就杀了个赵平霖还被盖了个章,从前他与常晚风不熟络,没觉得什么,现在想想,有够憋屈的。 这事儿林墨羽想了一阵儿,准确来说不是一阵儿,他只是前段日子查家中账目的时候琢磨了下,昨日在常晚风府上的一夜,才算仔细想了想。 江忱什么脾气,倔得跟驴似的脾气,他师父在浑水里趟着,他也抽不了身。 世家多年受张自成权势压迫牵制,世家各户对外的买卖不少,但跟刚打完仗的边洲几部突然握手言和了,不可能。这点买卖值几个钱?不如他们林家半个角,世家当真看得上? 张自成无故返京,宁可把常晚风扶持着推向边洲,也要自己守着京城,世家看不上的买卖却人人都在掺和,众人皆是缄口不言。而他爹没管,就是不会管。 林墨羽没那么多远大抱负,弯弯绕绕不过一个花前月色,干点儿让江忱高兴的事儿,让他以后少甩点脸子,也没什么不可。既然入了仕,国子监也是呆,大理寺也是呆,呆哪儿不一样? 林汉书不置一词,自从闻昭说了两句话后他就被钉住了,脑子里闪过的是自己匆匆几十年和太傅看似草率收场的一生,他在几次静默中恍然觉得,他们这代老臣何尝不是随着朝堂一同走了下坡路! 林墨羽见他爹不说话,脑子转起来,自顾自说道,“从哪进从哪出,经手顺序如何,利又通往何处。边洲屁大的地方,能进京上了市集的东西极少,虽说利来利往,但世家如今不缺这么点牛毛,又为何突然有此举动?一查便知!” 听闻此话,林汉书转头一一扫视而过。 常晚风有一搭没一搭的扣着茶碗,偶尔抬头看看正说话的人,神色一贯平静冷淡,但开口又咄咄逼人。 江忱没接刑部腰牌,便是铁打了心要跟常晚风。 闻昭支着下巴听林墨羽说话,先是太傅逝去,而后遭逢截杀,却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漠然,又笑盈盈的在常晚风身旁耳语。 而林墨羽……他旁敲侧击多年都不肯入仕,如今放着国子监的差事不做,偏偏提起要转入大理寺。 林汉书透过他们脸上的各色真假神情去看,看到的无一不是年轻又灼热,无礼却执着,他觉得自己燃尽了的大半生仿佛被续了香火,此刻说不出半句推诿的话,只沉声道,“查!” 常晚风放了茶碗,“吧嗒”一声与那个“查”字一同落下,终于开口道,“林大人,方才是晚辈无礼了!” “无礼?”林汉书哼笑了下,无语一瞬。 “我还有一事想问您!”常晚风说,“张辛就快大婚,您跟苏瑾儿是如何联手?张辛的命若是一次拿不成,张自成只会把军权攥得更牢。” “苏瑾儿……”林汉书重复了一下,说道,“张自成与苏家曾有过一段渊源。张辛返京后便看上了苏瑾儿美貌,在苏钧安排下,两人倒是不温不火的打过几次照面。但苏瑾儿当时并不知一些事情的原貌,只是迫于苏钧的安排不得已周旋着。现下若说谁最恨张自成父子,苏瑾儿即便不算第一,也能排到第二。” 下人一直在门口候着,方才屋里气氛不好,他们守着门没敢贸然进来,直到几个人终于心平气和了,这才进屋给换了茶。 林汉书端着盏热茶继续说道,“这事儿除了几个世家大户,其余的不是死了就是绝了,没什么人知道。” 闻昭听了八卦便有些等不及了,他朝林墨羽使了个眼色,林墨羽说道,“爹,您能说快一点儿吗?” 第104章 林汉书这才清了清嗓子,搁下了茶碗。 苏瑾儿的母亲原本与张自成年轻时有过一段过往。那时张自成四处征战,成就不大,而苏家那时正兴盛。往上数数,这是三朝之前的事儿了,那会儿张自成还是个刚刚二十的毛头小子。眼看着苏母快过了出嫁的好年纪,便被家中一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许给了苏家。 张自成听闻此消息后,便是十几年接连打了无数胜仗。返京后的几年也算太平,直到揽了大权后,头一件事便是强娶了苏母。 苏钧这人,说他是狗腿子是好听的。苏家没落后,没了家世依仗,他在官场也走得不顺。再加上苏母多年来未曾生育,在家中备受冷落。于是苏钧便用媳妇换了仕途。哪知前脚人刚送到张自成府上,后脚就传出了苏母有孕的消息。 苏瑾儿是在张自成府上被生下的,又送回了苏家。而苏母与张自成那些年少情谊也全部消之殆尽。 这虽不算秘辛,但绝对是丑闻。知情的人也没人敢说。苏钧先用媳妇换仕途,又在知晓张辛喜爱苏瑾儿美貌后,想把自己女儿也一并送出去。 几人面面相觑,江忱忍不住开口道,“这有违人伦!” “怪不得。”常晚风说道,“只给妾位,且只与正房延绵子嗣。” 林汉书接话道,“苏瑾儿明润可人,像她母亲。张自成对儿子管教严厉,张家小儿自幼不受母亲宠爱,他正缺这个。而苏家姑娘自出生便没了娘,在家中不受待见,有仇却不得报。她不仅恨张家,也恨苏家。人一旦被恨意浇灌,便没什么是做不成的。” 常晚风轻叹一口气后出声,“林大人,杀人诛心啊!” “张家老小把我儿带去大理寺时怎不想想?”林汉书冷声道,“在我头上动土,我尚且不与他们计较。但在我林家头上架刀,欺人太甚!” 这话说完,没人往下接了。 常晚风突然呆滞了,他往一侧看了眼林墨羽,林墨羽笑笑也没出声。 第58章 大婚 二月十六。 红。 入目所及皆是红。 京中无论是大小官职之人,还是世家各户,皆在这一日携着贺礼现身于张自成府上。皇帝亲自遣人送了两箱奇珍异宝,除却这些,他也再没什么可当作贺礼的行赏之物了。 张自成原本承诺的行正房之礼今日并未举办,新娘子连红盖头都未曾有,只是一对新人牵着手逐桌敬酒。苏瑾儿面上挂着温婉笑意,硬是将张辛因他爹食言而黑沉的脸,抚成了木讷神色。 二月没有飞雪,婚宴办在张辛于京城中新建的府邸上,处处皆被红色笼罩。 这场婚事办得极为将就,就连小门小户的常规礼节都未顾及。赤燕军旧部与有官职之人落座一处,朝中从二品往上的官员落座一处,有头有脸的世家各户落座一处,接下来便是品阶不高的官员与临近京城的各县府衙之人。 张自成一直坐在一旁,来的人都是懂得看眉眼高低的,张自成一早便不看好这门婚事,此事几乎人人皆知。如今瞧见这婚宴办得,如同平日的接风洗尘宴一般随意,贺词便从 “恭贺新婚之喜” 逐渐变为了 “前途无可限量”,而后又演变成 “大将军福寿安康”。 唯独只有苏钧强撑着面子四处寒暄,脸色即便是装也装不出太好看。 常晚风给闻昭布菜,却勾起了闻昭一声轻叹,“早知道他们成亲是这样,我们就不该送这么多的礼!那么多银子买的东西,给了他们,连个戏都看不上!好亏啊,常晚风!” 常晚风听他念叨,笑得开心。韩立言来得早,给他们几人寻了个清净角落坐着,平日里阿谀奉承的人多了,他们也不必现在往上凑。 林墨羽扒拉着菜,看看常晚风又瞅瞅江忱,凑过去小声说,“我也要!” “师父!”江忱没看他,故意把林墨羽的碗拿起来伸过去,“他也要!” 林墨羽:“……” 常晚风莫名其妙。 闻昭时不时抬头张望一下,视线掠过常晚风有些发懵的眼睛,心中瞬间软了一下。 再看过去一眼,更是软得一塌糊涂。 那眼神仅仅存在了一瞬,然而他们之间有着许多个这样的一瞬,在放下了平日里的尖锐与戒备之后,偶尔显露出来的模样。 “今日怕是见不到李相了。” 闻昭又扫了一眼,“张辛来敬酒了” 常晚风没抬头看,直接端着酒杯起了身,刚转过身就瞧见张辛面色怪异,他与新郎官寒暄着,却被闻昭拉了一下衣角。 张辛满脸通红,这一桌还未喝完便又被下一桌的人哄闹着叫走。 常晚风先是紧紧攥住了衣角上的那只手,低头看去,“怎么了?” “难受。” 闻昭捂着嘴抬起头,脸色煞白,额间冒了汗。 有血腥味儿! 常晚风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张辛的方向,看到了不远处的苏瑾儿,稍稍放下心来。还不等他细想,后院便传来一阵骚乱。 坐在中间的赤燕军旧部老将站起身来,匆匆往外面走去。 “阿忱,带璟泽回去!” 常晚风摸了江忱的剑,也往外面走去。刚出门就撞上了邵元英,脚步不由得一顿。 “李相呢?”常晚风不装了,扫了一眼四周,该死的人都还在,他直接问道,“谁死了?” 邵元英茫然一瞬,显然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第105章 “来人!快来人!” 后院有人在大喊,脚步声变得嘈杂起来。常晚风也来不及细想,抬步便走。 苏瑾儿对着与她擦肩而过的常晚风微微欠身,面上的笑意丝毫不减。 “来人!” 张自成一声大喊。 随着这声喊,那些正往后院去的人还没迈进步子,又急忙往回折返。常晚风回头便瞧见前面的人脚步踉跄且杂乱,先是快走,走着走着变成了跑。 旧部的几个大将大声呼道,“快来人啊!” “喊郎中!” “进宫传御医!” 张自成再次大喊,声音从屋内往外震,“快!” 张辛倒在地上,嘴里冒着血,伸手朝苏瑾儿的方向指。他嘴里的血扑哧扑哧地往外涌,张自成身材高大,半蹲在地上抱着张辛的上半身,大声喊人。 一帮人从各个方向往屋里冲,韩立言从一侧走出来低声道,“苏钧死了。” 常晚风在惊讶间看到苏瑾儿转了头,她早有预料一般,朝着向她伸手方的方向缓缓走了过去,也半蹲下身。 “我…… 我杀了…… 他……” 张辛每吐出两个字便冒出两口血,整张脸痛苦地揪在一起。胸口随着冒出的血直往上拱,艰难地开口道:“你…… 你别……” 张辛说话的声音极小,就近的人想要寻得一些蛛丝马迹,前后左右凑近了来听,把他本就喘不上来的气又给挡住了一些。 张自成浑身被阴霾笼罩,在张辛话音刚落的瞬间,抬手掐住了苏瑾儿的脖子,死死地盯着她。 但也仅仅只是盯着。苏瑾儿与她母亲实在是太像了,像到张自成的动作顿了一下。 就在张自成犹豫的瞬间,苏瑾儿拔了张自成身上的刀,猛地捅向自己的胸口。 鲜血刹那间飞溅而出,喷了张自成一脸,又流到地面上。 随着刀 “当啷” 一声落地,屋内瞬间静得针落可闻。 赤燕军将前后门牢牢封住,今日进入此处的人一个都别想出去。 前段时间经历过国子监学生闹事的大臣们自觉地退至一侧,甚至不敢表露出丝毫慌乱丑态,然而世家各户以及临近京城的大小县官们却没见过这场面,一时也跟着大部队自觉地往后面退。 除了那几声大喊,后面屋内静得可怕,全程没有一丝声响。 苏瑾儿在张自成震怒又悲痛的眼神中只言片语都没留下,张自成抱着张辛的上半身,整个袍子都浸泡在了血水中。 御医赶到的时候,张辛已经断了气儿。御医怯懦地看着惨烈的场面以及救不活的人,对张自成的杀人不眨眼深有体会,无措的神态中都在想着,说点什么才能逃过一劫。 张自成被自己的心跳声震得五脏六腑都要裂开,他紧紧箍住张辛的肩膀,瞬间显露出老态,咬紧的牙在抽搐的肌肉里怎么也张不开。 一老将移步至张自成身侧,拘身低语一番后,带着两队人往外面冲,个个面露狠色。 被封的前后门又打开了!这是一种无声的暗示,今日不杀不该杀的人,各位从哪来的回哪去吧! 众人在隐晦的示意中缓缓挪着步子往出走,常晚风和韩立言也趁着混乱没多做停留。 “我到的时候苏钧已经死了。”韩立言说,“张辛杀的,他的刀留在了那。” 常晚风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两眼。 “林公子先前跟着他们二人一起回了。”韩立言知道他在看什么,又说道,“我早在后门派人给苏姑娘雇了马车,是她自己不想逃。” 苏瑾儿既然要杀人,必然不会等到入了洞房。她心中存着恨,不可能与痛恨之人洞房花烛。但韩立言没想到苏钧会先死了。 张辛是为何杀了苏钧,如今也只能留下猜测,再无人能证实。 两人回到后常晚风直奔房内,门推开后,见人全都在呢,闻昭一张脸还白着,端着碗皱眉往下咽糖水。 “我没事了!呕——” 闻昭一句话还没说完又要吐。 林墨羽皱着眉,他看别人吐,他也想吐。 “师父!”江忱一脸幽怨,“你让我护着人,你还抢我剑?” 常晚风 “啊” 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这些日子他一直练着江忱的剑,本能地就给拿走了。 “我忘了!” 常晚风走到闻昭身旁站定,轻轻地将他的头拢过来靠在自己腹部,伸手给他顺着后背,“没事了!” “谁死了?”闻昭瓮声瓮气的问。 “张辛,苏瑾儿,苏钧。都死了。”韩立言看着他们二人动作,说道,“估计再过会儿,苏家满门都已不在了。” “我要跟你去校场,师父。”江忱说。 “你前脚进去,我后脚把你腿打折。” 常晚风没有丝毫含糊,直接拒绝道,“你想都别想。” 这话看着半是威胁半是生气,但一点儿都不是虚的。常晚风要是较了真儿,没人能拦住,他知道江忱在想什么,正因为知道,因为担心,才早早把人送到林府。有林府护着,哪怕换了天王老子当朝执政,江忱也能平平安安的。 想去校场,想往浑水里踩一脚,非得干上点儿欠收拾的事儿,踏进去一条腿就打折一条腿,常晚风狠狠心也能干得出来。 “张辛死了,行军总领一职不必再忧心。”韩立言适时开口,“今日过后,这天总算能变一变!” 江忱结巴了一下,操心。他觉得自己一个人操着一屋子人的心,他师父不省心,林墨羽不省心,闻昭看着勉强算省心,但也不省心。 第106章 但有这想法的不止他一个,这一屋子的人都觉得自己操着一屋子人的心。 第59章 南平 自张辛大婚一事之后起,大家都很忙。张自成虽未明言行军总领一职究竟花落谁家,但大家还是心照不宣。毕竟贾氏兄弟多年未曾晋升,旧部镇守边洲的将领暂且未有动作,而留于京城的老将又太过年迈。 林墨羽查办世家与边洲营私之事,兴致盎然。旁支中有些嘴上不把门的,被他私下套话套得差不多了,一些实在不安分的隔三岔五便被约去喝茶,都被 “照顾” 得服服帖帖。 常晚风回到校场,与邵元英极有默契地再未提及李相此人。 三月,南平节度使刘仲胤往京中递上折子,借着张辛已死之事弹劾张自成,却迟迟未得朝中回信。南平镇卫军在前朝曾与张自成联手平定外藩,而南平镇地处安南斜对角,两地皆是能够直通朝中的命脉之地。 自从朝中大权被张自成独揽,刘仲胤便在南平向外扩充军事力量。皇帝本就怀着让镇卫军与赤燕军相互制衡的心思,对此不予置评。张自成也并未将刘仲胤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南平镇卫军向外无论如何扩充,只要不往朝廷内部伸手,都算得上是曾经拜过的假把子虚伪兄弟,权当刘仲胤是为朝廷开疆扩土。 但变故恰恰就出在张辛之死上,死得突然。张辛若是不死,赤燕军迟早会落入他手,可如今人已亡故,职位空缺,赤燕军里里外外有人虎视眈眈,也自会有人想借此机会趁虚而入。 刘仲胤借着京中暗流涌动之势,欲让张自成痛上加痛,弹劾不过是一纸说辞罢了,他这是将皇帝架在了火上活烤。皇帝在朝中无人可用,动不得张自成,而山高皇帝远,也动不了刘仲胤。 但刘仲胤也未曾料到,即便他预感到的京中隐晦暗流,且他都这么明显的暗示皇帝了,却依旧没人顺着他的折子站出来,当那出头鸟二号。 韩立言得了信儿的时候,第一时间去了常晚风府上,几个人大眼瞪小眼,最后只得出一句话,刘仲胤傻。真傻。 刘仲胤这十来年忙着向外扩充领土,光长了野心却没长脑子,京城里混的都是些什么人?个个揣着八百个心眼子,这事到底是谁想借谁的手,最终成谁的事?皇帝、赤燕军、南平镇卫军,一时之间三者都揣着想让另外两方先决出胜负的想法,谁都没有动作。 折子放在皇帝寝殿之中,他白日瞧瞧,夜里摸摸,连个好觉都睡不安稳。 阎王爷派下一个大活儿,苏家从主家到旁支,大大小小各户两百多人,一夜之间全无。江忱说赤燕军办事不讲究,大门一关,两百多人没人给收尸,百姓被臭味熏得受不了才上报官府。林汉书让江忱拿着刑部腰牌去处理此事,晚上回去吐了半宿,林墨羽和闻昭也跟着吐了半宿,三个人隔天顶着六眼乌青。 张自成在府上待了两个多月。常晚风在赤燕军中虽无正式军职,但靖策的封号是一早就给了的,校场大小适宜都自然而然的落到了他的头上。 终于,在四月下旬,刘仲胤坐不住了。南平镇卫军与赤燕军有何不同?那便是赤燕军如今大批军马驻扎京城,吃着朝廷的,喝着朝廷的,即便耗着也能耗死人。可自刘仲胤将折子递到京城那一刻起,朝廷就成了不给他们吃饱饭的后妈,他们饿得实在挺不住了。 刘仲胤在南平直接划地为界,圈了块地给自己封了个 “南平王”。他早先往外扩土时结识的那些地盘老大们心怀叵测,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竟给他办了个册封礼。随着这一举动,那让皇帝寝食难安的折子变成了烫手山芋,兜兜转转绕到了张自成手上。 张自成在校场将折子往地上一甩,“刘仲胤四月下旬自地封王,南平直通京中后背,他截了外面使臣与京城联络的路。” “小小南平!” 邵元英捡起折子,拍落上面的灰,“皇上将折子给了大将军,便是让您拿定主意!” 这折子边角都磨起了毛,一个多月才拿出来,张自成冷哼一声,“我军将领如今何人能战?” “旧部能上阵的大将均镇守边洲各地,现在调回来,不出半月便能整备出征!” 邵元英说道,“南平虽能通京中,但地势并不似边洲之地复杂,只要赶在他们造次之前先发制人即可!” 旧部都是心腹,挨着国界包抄似的围了半个圈儿,赤燕军在京中的将领虽然甚少,不到万不得已,张自成断然不会动定海神针。 邵元英提及调赤燕军旧部将领回来,言辞谨慎小心。如今内忧外患,他生怕自己那擅于揣摩的心思被歪曲,哪一日突然落个怀璧之罪,索性揣着明白装糊涂。 常晚风没搭话,自对邵元英有所了解之后,他便开始尽量只听不说。张自成是能笑着笑着突然给对手一刀的人,但邵元英不同。邵元英笑着笑着,对手也笑了,他是把对手诓得五迷三道让人就地自裁捅自己的人。 “京中军内除了靖策将军,可还有可用之人?”张自成问。 邵元英浅笑,“贾氏兄弟如何?” “贾士月操练步兵已有数月。” 常晚风接话,“他们兄弟二人一同领兵,我看挺好!” 张自成抽出刀来端详,外面练兵的呼喊声传到议事房内。他在府上歇了许久,一手操办了张辛的丧事,被抽走了的精气神儿回光返照似的,当下都化作掺着野心的杀气,他对常晚风说,“士杰稳重,但士月还需调教。” 第107章 常晚风不置可否,贾士月当真需要调教。 “晚风。”张自成突然说道,“我为我儿思谋长远,你可怨恨于我?” 常晚风被这一声叫得不自在,除了与他熟识的人,或者故意说着阴阳话打趣的,还没别的什么人这样喊过他。 “不敢!” 常晚风微微颔首,给出了个标准答案。 “靖策将军虽有勇有谋,但正如方才邵某所言……” 邵元英顿了一下,看向常晚风,“南平地势极为简单,晚风在边洲引兵也好,开闸也罢,仗打得固然漂亮,可这一套用到南平怕是行不通!” 张自成点头,示意道,“元英,有话但说无妨。” 邵元英并未立刻作答,而是去门口跟守着的侍从说了几句话,又回到屋内,这才直言道:“南平一战乃是硬仗,晚风如今这身手怕是不行!” 硬仗,字面意思。 南平既没山,也没水,全是平原。城楼矮得弓箭手都得瞄准敌军我军才敢放箭。若是有两军交战,那便是约上日子就地火拼,胜了的拿了旗子走,败了的尸首留下当肥养树。 刘仲胤说白了就是一介莽夫,打仗凶猛,硬拼硬打。况且沿着南平的边界,平得不能再平,往外看一眼能望出数十里,布防都省了,拼的就是个勇猛。 邵元英此话不假,上了战场,抛开计谋策略,若是主将打不赢,下面的兵便没了士气。 常晚风研究着,军中是否还有什么隐士高人藏起来了,至今还没露面,他问邵元英,“话都到这了,不如直接说说?” “不急!” 邵元英道,“晚风既已得了坦途,何苦又把自己往血泊里送?” 张自成沉吟片刻,握着刀闭上眼,“二十几年前,刘仲胤重弓在手,百米之外便可连穿数人头颅,我倒是想再会会他。” 常晚风眉心一跳,张自成的刀他领教过,快得他差点没反应过来。能被他念念不忘这么多年,一把岁数了还想较量较量,定是有些真本事。 就在这时,邵元英方才在门外吩咐的侍从进了屋,带进来个人…… 常晚风脸色顿时黑了,转头看向邵元英。 他把江忱送到林家,千算万算,百密一疏,还是被人钻了空子。常晚风和邵元英二人,手里都有要护着的人。乱世之中若想求存,最怕的就是走错一步,从而步步错。 他不知道邵元英此举是为助李相尽快脱身,而把有用之人聚集一处;还是想为李相谋划皇权,担心日后闻昭势起,要先把林家放在前排开刀。 但无论怎样,都是因为李相。世间有二,这话不对,珍世奇玉,唯能有一。 邵元英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对着张自成不假思索道:“大将军,此人可还认得?” “师父!” 江忱往屋里一站,先喊了人。 话音落下,张自成终于抬眸,细细打量起来。 他先前确实在皇上面前提过江忱,如今自然也是认得的。只是张辛离世未久,江忱往校场这么一站,二人在武试对招的画面便被唤醒,勾起了他的种种悲愤,恨不得马上做点什么。 张自成未发一言,邵元英接着说道:“今日是在下唐突无礼,将林府的江护卫请了来,还望靖策将军莫要与我计较。将军的徒儿身手如此之好,何不于军中争得一番作为?” 常晚风看着江忱,目光从他的脸,渐渐向下移到腿。多余。 张自成打量江忱片刻,开口道:“南平一战,要拼要打,初生牛犊不怕虎。你们二人可有别的想法?” “我听师父的。”江忱摆出一张无所谓的脸,语气平淡,对着张自成没有丝毫情绪的说道,“护卫也成,打仗也成,别问我。” 屋内几人一同将目光投向常晚风。 常晚风此刻就是又一个被架在火上活烤的人,他心中冷笑,初生牛犊不怕虎,江忱可不是不怕虎,“别问我” 这话都能说出口,他是真的虎。 人既已至此,邵元英定是做了万全打算,这一关过不去了,再多挣扎都是无用,常晚风只能应下。 一声应下后,江忱直接转身开口问道:“要我做什么?” 邵元英有些意外,常晚风更加意外。 邵元英本以为他们师徒二人早已商量妥当,一内一外,断不会如此轻易应下,也做好了让张自成以强掠的方式定下此事的打算,甚至准备好了跟常晚风挖着字眼周旋的话,可统统都没用上。 常晚风不仅意外,他纳了闷了,要你做什么,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但心中没打算的人不会问出这句话。 “这几日先熟悉校场,你与靖策将军乃是一家,他会亲自教你。” 张自成微微一顿,突然问道,“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江忱吸了口气,站在那呆愣了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心思在静默中被拉长、放大,变得清晰可辨,“若是要我打仗,出了京城不能有人在我之上,我要正经军职,也要得力的左右手” 常晚风:“……” 又默了…… 这话全然出乎众人意料,半点客套都没有,常晚风目光紧紧锁着江忱,可江忱只留给他一个侧脸。 张自成先是哼笑一声,随后大笑,放声大笑,笑声在静默了的屋内尤为响亮。 “元英。” 张自成开口,邵元英愣了一瞬后,立刻铺开纸笔。张自成接着说道,“拟奏请皇上,为收复南平之将领封将军号。” 第108章 邵元英捏着笔的手顿了一下,而后将此话润色一番递上前去。张自成只是草草过目,又将目光转向常晚风阴沉的一张脸上,说道,“封号便由你来定。” 江忱这才开口:“早听说赤燕军里有个叫贾士月的,我要他。” 小时候的江忱又淘又莽,从没那么多花花心思,除去两次纵火跟他相关,他再没惹出过什么大事儿。甚至早些年干的离谱事儿大半是常晚风撺掇的。 可江忱与他又不同,想要的东西全都显现在眼睛里。这双眼睛直白又大胆地出现在这里,没有野心,全是胜负欲。他的战场不在南平,而是在此处。 这两条腿,常晚风是打不断了。 江忱自小算是被他带大的,纵使他们性情不同,喜好不同,但此刻难掩的,是他们流着的血几近相同。 时间悄无声息地夺走了江忱脸上的大半青涩,他凌厉又不失鲜活,许多事明知不可为却偏偏要做,这份执拗让常晚风心里打了个寒颤。 松柏之茂,隆冬不衰。半晌,常晚风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封冠英吧!” 平静的暗流因为新砸进去的石头,而变成了躁动的浪。惊着了装死的鱼,也惹怒了岸边喝水的兽。请封的折子还未递进大殿,校场便已传开了。 常晚风撂下的脸怎么也拾不起来。两人在校场沿着高坡一路走着,常晚风带他去看步兵与骑兵的人员分配。 “师父……” “哟!”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常晚风打断,他阴阳怪气问,“你叫我呢?” 江忱咂了下嘴,脚步停下,顺着步兵操练的地方望去。目之所及之处分为三大区,常规操练、负重训练、兵器演练。贾士月在众人前排转头往上看。 常晚风也与他对视,但已没了互相看不顺眼的心思。直觉告诉他,贾士月要倒霉了。 江忱眼皮一掀,“他打你了吧?” “不该较真的事别总瞎琢磨。你去南平,别还没出门就先把军心给搅合乱了。” 常晚风说,“但出了京城没人在你上头,我就这么说说,你爱听不听。” 江忱被接连的几句话堵得胸口疼,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他偏过头,“常晚风。” “对,你就这么喊我。” 常晚风说道。 江忱这一年在嘴上就没占过便宜,骂爹骂娘他会,可堵着他的这几个人,他都不能那么骂。过往经验提醒着他,他师父软硬不吃,交代下来的话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于是他那股委屈劲儿也涌了上来,又幽幽开口道:“早晚被你气死。” 常晚风有些哭笑不得,随后先笑了起来,“你就这么连名带姓地喊我吧,以后你当我师父,你要是现在就去卸了职,我管你叫声爹都行。” 江忱在外人面前再怎么凶,对常晚风来说都跟挠痒痒似的,他可太知道怎么气江忱了。但说说也只是说说而已,如今事已定下,他还是只盼着江忱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阿忱。”常晚风突然低声道,“这一仗就跟打土匪似的,南平没有山势水势可依,全凭一鼓作气。到了之后别冒进,万事以性命为先。” 性命为先,这在当下是个奢侈事儿。取人性命容易,一刀一个脑袋,可想要保命得多难呐。江忱知道常晚风说话的德行,这么多年没少吃哑巴亏,但他们确实很久没这样拌嘴似的说话了。 “知道了。”江忱说道。 四月时节,天气回暖,原本校场中枯黄的草叶泛起了幽幽绿光。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缓缓走着,投过来的目光有一些像暗器,他们选择当了片刻瞎子。走得累了,便在土坡上坐下歇了会儿,不知不觉,又躺到了天黑。 第60章 冠英 北安王身体抱恙,皇帝闻之,即刻派遣御医长住王府,打着你派个人来我这,我也给你回个礼的心思,美其名曰“圣恩优老臣”。 韩立言数次往返于王府与京城之间,忙碌不堪。在得知南平霍乱之讯后,他又马不停蹄地着手筹备军饷请批与粮草押送事宜。 又过两日后,林墨羽大张旗鼓地设了一场私宴,将整座酒楼包下。江忱与常晚风一同从校场回来,一前一后踏入酒楼大门。 常晚风边走边感觉不对劲,往上一看就一个雅间门口有人候着,跟专程弄了个鸿门宴似的,他偏过头问:“都请谁了?” 江忱轻轻摇了摇头,“谁都没请,都不大喜欢吵。” 言罢,只见酒楼管事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一张脸满面春光中泛着油光,像刚从锅中捞出来似的,可见林墨羽给的银子不少。 酒楼管事引着二人往楼上走去,走近一瞧,果真是谁都没请。这不就是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几个人嘛! 常晚风见状,直接抬脚勾过一把椅子,“就咱们几个?” 林墨羽微微点头,一脸淡然笑意挂在脸上。 原本林汉书想给他们办上一场,请帖都拟了大半,凡是跟林家相关的事儿,排面必须有。但林墨羽瞧了帖子要请的人,全是家中有黄花姑娘未出阁的,江忱长了张冷脸,棱角分明,锋芒中越来越显出英气,林墨羽冥冥中总觉得他爹不安好心,一口回绝他爹之后,闭门包了个酒楼。 闻昭不动声色地轻叹一声,微微眯起眼睛:“咱这不就是换个地儿吃饭吗?” 林墨羽哈哈一笑,挥了挥手道:“那就当换个地儿吃饭,我许久没出来过了!” 第109章 婢女们鱼贯而入,开始上菜。待菜上齐后,门被缓缓关上,外面的曲乐声隐隐传来,被门板隔着,既不聒噪,又颇具风雅。 江忱在校场前前后后跑了一天,饿得前胸贴后背,另外几人端起酒杯的时候,他摸了筷子就开始狼吞虎咽的吃。几人凑在一起吃饭,没那么多讲究,除了闻昭,最近都是忙得头脚不沾地,碰了杯后便全都开始闷声吃饭。 韩立言进屋之时,见他们一人端着个碗,低头不语。他在桌上环顾一周,原本准备好的践行说辞,此刻却愣是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邵元英近日秘密托人在城外采买药材。”韩立言决定说点正事儿来打破他们一心向饭的奇怪气氛。 “秘密托人?”闻昭疑惑问道。 邵元英奔走各地多年,手上有着一些江湖路数的制毒之法。从皇帝日日所服之药便能看出,御医要么缄口不言,要么早已被张自成收买,总之他们目前都是束手无策。可他为何要托人去城外采买?这事儿更应该是张自成一手来办的。 韩立言也只是得了消息,一时之间,同样琢磨不透。他转头看向林墨羽,问道:“最近营私一事查得如何了?” 林墨羽若有所思,缓缓道:“有些怪!” “经手的铺子和人极为复杂。那些边洲物件大多是布匹和平日用物,刚上市集之时,倒是火了一阵。”林墨羽说着,轻轻摇了摇头,“但后来也没什么稀奇之处,总共没多少东西,无甚大利。” “再没什么线索了?”常晚风最开始回京也震惊于此,他在大理寺的时候,查办的都是贪赃枉法之事,随便一旁支的账目都能摞成一座小山。 仗还没打完的时候,便有敌国之物流入京城,实在是谜之又谜,怪之又怪。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闻昭沉吟片刻,手指也去碰常晚风的指尖,轻轻划着桌面,发出细微的声响。“常晚风,你记不记得,张辛曾邀你去府上听戏?” 张辛这话提了多次,一次都没去成,听得多了,倒还真是给忽略了。常晚风先打量了闻昭一番,又看了看林墨羽,自言自语道:“海鹰部打仗之时,动用了整个部落的可用人马……” 张辛刚返京时,带回的戏子并非京城之人。 海鹰部此举,不像进犯,更似殊死一搏。 边洲各地的物件儿,也不像是买卖。 常晚风心头有什么东西横亘着,将呼之欲出的线索给挡住了。 “可是……”韩立言突然开口,困惑道,“邵元英托人采买的草药,不像是用毒。我不大懂这些,几张方子大同小异,但我府上大夫说这更像解药。” “别想了。”江忱一边大口吃着菜,一边摆了摆手,“想再多也就这样,该有的事儿一个都躲不过去。” 林墨羽目光与江忱轻轻交汇,本能的开口接话,“听我们阿忱的!” “哈哈!听我们阿忱的!”闻昭笑着重复,又说道,“那要劳烦韩大人盯着点儿,看看圣上何时才能生龙活虎!” 话一说完,几人陷入短暂的安静。外面的曲子换了一首又一首,话被打了岔,思绪也开始鬼打墙。 闻昭是个名不经传的皇室遗孤,他身体里有一部分敏锐又冷漠的东西,皇室一脉,笑的都是面子,吃的却全部是人心。 配解药?给皇帝?不可能。 尽管不可能,但还是要说上一句,不过是拼凑些虚伪的面子,借此机会道出几分假意真情罢了。但他现在也当真是希望,有人能把朝堂稳稳延续个几百年。 江忱闷着头吃了一顿饭,只说了这一句话。 他从小就爱出去淘着混,天不黑决计不迈家门,小时候常伯伯总得操着扫把出去找他,把他从外面往家里赶回去才能罢休。 但进京之后被常晚风赶去王府的半年,把他伤着了,他也不是看上去那么没心没肺。 出征令下来当日,一如以往的每一次,大小将领及军队规模皆在一纸诏书之中,被送至校场。 户部粮草先行,沿路将补给点都打点妥当。江忱这段日子跟着常晚风和邵元英,将南平一带内外几百里摸了个透。 江忱不光有冲劲儿,脑子也灵,性情使然,在果断决策与临机应变上常晚风从不担忧。张自成说他剑法之下招招部署,一步一探,这话半分不假。只要不在常晚风身边,他也能撑起自己的一方天地。 离京那日,常晚风没露面也没送他,连句话都没给。闻昭在门口见了大批兵马沿着主街往外面走,江忱只是对他点了点头,用眼神告诉他,放心。 可能是跟常晚风一起呆的久了,闻昭觉得自己当了长辈似的,一只手捂着胸口,闭起眼缓慢又用力地点了下头,一副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模样。 江忱果然无语了一瞬,闻昭就笑着进了屋。 南平的号角就要被吹响,步兵轻骑沿路而过,浩浩荡荡,犹如钢铁洪流。他坐在毛色光亮的马背上,挺拔肃然,轻甲把他前些日子还留有的另一半青涩也掩住了。 他要一个人去那样远的地方,去打仗,去赢,去拼命。 直到出了京后,江忱这才回头望了一眼宫城的方向。手中握紧的是师父送他的剑,而轻抚的却是曾经悄然滚落在脚边的小玉扣。 …… 夜半落雨,在不起眼的小院里浠沥沥垂落,邹相竺没点灯,目光穿透窗子去看外面漆黑天幕,看得久了,终究还是一声轻叹。 第110章 他抬手推了窗,发出“吱呀”一声响,随后点了窗边的小香炉,没抬眼,“半夜晃着影儿,怪吓人的。” 小香炉袅袅飘着烟,邹相竺说完便坐下,依旧看似望着外面四四方方的天。 他用手有意无意的拨弄抓不住的烟雾缭绕。 半晌,连抓不到的虚空都没了,邹相竺这才起身关窗,正低头间,被握住了手。 邹相竺愣了下,抽开手,用帕子拭了拭,看着对面的人浅笑道,“别来了!” 没关严的小窗又被打开,晃着的人影才露出身子,邵元英盯着那帕子笑出了声,又把帕子扯过,贴心的擦了下自己扶过的窗边,轻声道,“歇息吧!” 随后一纸飘落,在小窗关紧那一刻悄然滑落到屋内。 邹相竺脚步一顿,附身捡起,却没有看。 四方的小窗装着天地,在里里外外相互映错。小小一个窗见不到光,把柔情与静谧生生洒在了地上,在不经浇灌的日子里逐渐干涸开裂。 邵元英隐秘的心事在雨中发出声响,动静太大,惊扰到了人,全部映在一双惊讶又略显疑惑的眼睛里。 心跳撞破了邵元英的心脏,他把从干涸裂缝中仓皇逃跑的心绪及时抓牢,淡然开口喊了句,“士杰!” 雨下了一宿,干涸裂缝间掉落的土渣变得柔软又泥泞,重新黏在一起成了一片平地,混杂着夜雨的腥味,日日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的向日葵变成了食人花。 隔天一早,贾士杰中毒身亡,邵元英畏罪自杀的消息传到朝中,张自成没上早朝,皇帝喜出见外的心脏跳都快了几瞬。 这事儿在校场引起轩然大波,常晚风安抚了一众将领后,先是到了张自成府上聊表关切,又带着消息回了府上。韩立言等候多时,二人将七零八散的消息往一起揉。 贾士杰死在了邵元英屋内,据张自成府上的下人所说,二人彻夜畅谈,饮酒作乐,不知为何贾士月喝了毒酒。邵元英更是莫名其妙就地自裁。 韩立言一直派王府暗卫盯着邵元英动向,尤其是得知他采买多种药材之后,线人盯着有一段时间,半点事儿都没发生,白日夜里换着人,百无聊赖的蹲守。 线人将自己所见拟好成词,脑中自动补上一段大戏,而后将这大戏绘声绘色的讲了出来。 邵元英与邹相竺夜里私会,相谈甚欢时,被贾士杰巡夜撞破。邹相竺被养在张自成府上多年,想必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关系,二人被撞破后生恐东窗事发,便一起设计毒杀证人,但贾士杰多年习武,邵元英一介书生不是对手,最终被反杀,二者双双毙命。 韩立言听得流了一身汗。 常晚风抬手,想掐说话线人的脖子,手举了一会儿,虚虚的握成拳,又不轻不重的砸了下桌子。 “邹相竺和邵元英夜里见面了?”闻昭把握拳的手抚平,轻轻揉着常晚风的手腕。 线人甩头一叹,不甚可惜道,“是啊!” “二人见面的事情被贾士杰发现,随后邵元英邀贾士杰喝酒,贾士杰被毒死了?”闻昭又问。 线人重重点了下脑袋,眉头还在皱着。 常晚风被揉着手腕,边听边反手握住闻昭的手,一脸无奈。 “邵元英若是想保李相,被人发现,想杀人灭口倒是不稀奇。”韩立言说,“他没什么杀人的本领,用毒是一把好手,张自成若是发现贾士杰死于一壶毒酒,这事儿总归是瞒不过去。他不想连累李相。” 闻昭烦闷的吐了口气,“可听到他们说什么了?” 线人仔细回想一会儿,门板隔着,他没有发挥想象的空间,只能答道,“他们是在屋里喝的酒,我是在墙头上藏着……” “那你想半天,想个屁!”常晚风咬着牙,“问你可有听到邵元英与邹相竺说了些什么,谁问你贾士杰了?” 韩立言也叹了口气,安抚道,“淡定……淡定……” 线人这回老实地摇了摇头。 常晚风早能想到邵元英是要保李相的,但人死得实在是不合时宜。他算计着把江忱喊去校场,不管是为了拉拢人脉还是给林家设套儿,这么个走一步看十步的人,不应该这么就死了。 连垂死挣扎都没有? 不是应该舌中生灿,口吐莲花,哪怕编出贾士杰半夜口渴误喝毒酒,或者什么别的离大谱的缘由,也要试着往下活一活的吗? 最重要的是,他要保李相,李相还在,他怎么会先想不开! 这么想着想着,还真觉得“最终被反杀”这一理由玄之又玄的合适了。 “阿嚏……” 线人打了个喷嚏,常晚风瞄了他一眼。 “世子,那我还回去守着?”线人揉了揉发红的鼻头问。 “人都死了,你想盯着就去守坟头,回头日日给我们来讲鬼故事!”常晚风起身,往前走了两步说道,“你还真不是个一般人!” 常晚风的脸精致好看,黑着脸生气的时候也从没半分戾气,顶多是把“别惹我”三个字挂在面上。但现在他少有的露出了阴郁神色,线人看他越走越近,就往后退了两步。 退着退着,逐渐移步到了门外,他算是被轰出去的。 “停下!”闻昭起身喊他,“你留下,挨顿揍再走!” 线人转头跑得更快了…… 第61章 割据 刘仲胤一介莽夫,精神抖擞的从南平往外打拼十几载,他有时也自知谋略欠奉,可偏生又使起了心眼儿。 第111章 只可惜心眼儿没用到正地方,以至于被断了前后路,无奈之下只得划地封王。 南平镇卫军别的不说,独独有着满腔孤勇。他们拉长弓射远箭,跑马骑射与近战有得是凶猛势头。刘仲胤将早年那些扩土的大小地界头领尽皆封了将,听闻赤燕军新将出征,竟于南平镇内连夜摆了一桌酒,对着赤燕军与朝廷大肆口诛笔伐。 从皇帝的懦弱一直骂到张自成那老不死的,再瞧瞧自己身旁高大威猛的新将,又对赤燕军新将领满是不屑,直呼新将竟是黄口小儿。 一夜的酒喝下来,众多镇卫军到了最后哄堂大笑,打趣他们一帮老兵头别把黄口小儿吓着了。 能不能吓到人是另一回事,但要是说江忱怕什么…… 他怕的是韩立言背后告状,闻昭天天开他玩笑又打不得骂不得,林墨羽时不时拿温柔刀子捅他心窝。再或者常晚风动不动就险些丧命让他担忧。 他怕的东西全都被留在了京城,一旦出了那地方,就再没什么是他怕的了。 常晚风想得对,狼崽子不该困于京城,大四方的天没有能喂饱狼崽子的肉。现在要说非得找点江忱怕的事儿,那便是怕刘仲胤不经打,还没让人痛快就投降了。 边洲一战足以看出,常晚风打仗能忍能守。到了海鹰兵总营亦是一边防守一边探查,把萝卜头们放到外面,自己孤身进帐,当了回好人还送了李茂升一番老血沸腾,最后等了数月才开闸放水,让龙王爷送敌军一程。 常晚风顾及友军情谊,我军士气,敌军真假情况,很多很多……但江忱可不管这些。 就在刘仲胤刚得知赤燕军已临近南平,并且进了和昌镇驻扎之际,江忱早已率先带着两队兵马绕着南平外圈点了他们屁股。 南平并无多余的山水可依,沿着大河道上游投下泻药,隔天一早,大批军马便在城门下叫嚣,祖上十八辈都“有礼”地请了出来,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逼着刘仲胤出来,试探着打了一场。 南平镇卫军这一仗打得憋屈,号兵没吹出两声响就想去茅房,号角声一停,城楼下的骂声便清晰入耳。 江忱最擅长什么? 挑衅、放火、拿人命门、和骂爹骂娘。 刚到南平这第一仗,这几样全都给占上了,抓了南平镇卫军步兵副将,临走之时还扔了一把火,战书被弓箭手射上城楼。满满一页长篇大论问候祖宗,最下方一排小字“多多保重,不日再战”。 刘仲胤在战场上不是没输过,胜败兵家常事,他不是输不起的人,但被气得半夜牙疼却是头一回。 和昌镇早年间在外藩还未平复之时,一直跟着那些藩王讨饭吃,张自成和刘仲胤联手一路平藩之后,和昌镇又归了节度使管。 好巧不巧,张辛死了后刘仲胤自封为王,和昌镇上镇将马百泉担忧刘仲胤反过头来拉拢他,生怕落得个造反的罪名,整日里惶恐不安。直至朝廷派了人,他这颗心才放下来。 在各路神通之间周旋,和昌镇这些年一直低眉顺眼。新将初次上阵便擒了南平镇卫军步兵副将,马百泉喜出望外,设下一顿好酒好菜款待。 赤燕军进驻和昌镇安排临时驻扎地那晚,江忱直接去给人下药了,马百泉安排好酒菜的时候,才头一回见到江忱。 他正招呼着人往屋里送酒,门刚一打开,就见了迎着往虏将脑袋上踹的一脚。这一脚出人意料,那虏将“咣当”一声直着被踹倒,后脑勺磕在地上,撞了一头血。 虏将起来先摸了把,晃两下脑袋骂了句娘。 马百泉惊呆了,心里盘算着照这架势怕是要把人打死。 谁承想,江忱开口了。 “叫什么?” 虏将抬头看着眼前之人,带着几分莽气回道:“何青” 江忱盯着他,他也望着江忱。 对视片刻,这眼神让江忱觉得这人不是被抓来的,像是被请来的,于是他不爽了。 赤燕军各路先锋将皆在,马百泉想象中的事情一件也没发生。他把酒放在屋里,江忱开始安排众人与何青逐一拼酒。 江忱说喝倒一个就让他多活一天。 何青心中不服,但又无法拒绝。 想想家中爹娘,何青觉得大丈夫理应能屈能伸! 一顿酒喝下来,到了最后边喝边吐的时候,江忱让人铺了张纸。何青五迷三道地把镇卫军步兵详细情况写了下来,中间还夹杂着几句对家中双亲的思念,落款处写着“何青”二字。 江忱看也没看,直接将何青的呈词递给了马百泉,命人往京中传递消息。 四日后,南平第一封战报传至京城。 皇帝早前将刘仲胤弹劾的折子藏了许久,此时自然是要厚待赤燕军。见了战报,皇帝首要之事便是命人妥善安排,务必好生对待军中兵将家属。 然而,各部在名册名录上仔仔细细找了多日,却始终没能找到何青的名字,也无从打听何青爹娘如今身在何处。 半月之间,江忱又接连打了三场仗,将几次战报整合为一,呈送至京城。军报中详尽地讲述了赤燕军如何进攻南平镇卫军,而南平镇卫军又是如何奋力抵抗。最后一页更是表明,南平镇卫军调整了对战策略,最终齐心协力,大胜赤燕军,并取下了副将贾士月的人头。 落款依旧是何青。 留守京中的人,没人知道何青是谁。 第112章 常晚风也不知道,但他收到了家书,与军报一同夹在了折子里,被韩立言带了回来,上面仅有四个字:但行好事。 贾士月死了,江忱但行好事。 常晚风想想便觉得,孩子果然还是不能随意放养。 江忱找张自成要了贾士月,他那时候就觉得贾士月要倒霉。原以为江忱会隔一天小打一番,隔三天大打一顿,没料到直接要了人命。 然而朝中近一年多有波折,先是海鹰部频频进犯,后有南平割据,很多事来不及细想,皇帝身体日渐衰弱的消息也不再是秘密。 朝廷对周临小国的掌控愈发微弱,赤燕军旧部镇守边洲各地,并未被调遣,而张自成在京城却迟迟未有动作。随着第二封以两胜一败告终的战报到来,陵淮一地开始状况频出。 陵淮一带水网密布,邻近节度使相互兼并,先是一同占据了经济脉络发达的陵淮,而后大肆征兵买马。先皇在位时辛辛苦苦平定的藩地,如今又渐渐呈现出割据之态。 常晚风依旧日日去校场,张自成没去早朝,他也没去。韩立言把那封家书送到的时候,常晚风刚从校场回来。 “阿忱在南平还算顺利。”韩立言说,“但贾士月死了。” “被江忱盯上,那是早晚的事。”常晚风换下从校场穿回来的衣服,也不避讳他人,又套上一件新的,“他走的时候贾士杰还没死,况且也没预料到陵淮这么快就能被人占了。” 贾士杰若是不死,勉强还能凑合着带兵出征。几番状况下赤燕军旧部依旧稳稳镇守边洲。只要边洲的兵马撤下,无论内里打得状况如何,都能关门打狗。可张自成不调兵,便是无计可施。 “贾氏兄弟死了,邵元英也没了,若是定下平定陵淮的日子,朝中没有可用的人,我还得出去跑一趟。赤燕军旧部不回,估计是已经在边洲养起了军马。” 韩立言沉吟片刻,接话道,“张自成反与不反都是早晚的事。先前邵元英为保李相,一直劝阻张自成谋反,担忧李氏会被肃清。” “肃清?”常晚风瞥了一眼闻昭,思索后说道:“那便是要盯紧了李相,此人决不能死” “圣上如今身子如何了?”闻昭在一旁问。 韩立言摇头,“老样子,瞧不出什么特别,但面色依旧不佳。” 邵元英采买药材配制解药,冒了那么大的风险,人又突然没了,可皇帝身子却未见好转。常晚风前些日子还忍不住想骂骂他。活着的时候处处挖坑,自己跳进坑里被埋了,死了还要给人使绊子,留下这么多棘手的事儿。 夜里起风,吹得院子里的小桃树沙沙作响,闻昭听得害怕,安抚道:死者为大! “从前有邵元英挡着,如今张自成坐视不理的态度,估计是等着真正乱起来,再调外面军马回来收网。”常晚风说道。 闻昭想到了些什么,点点头说道,“皇上若是身子虚弱垮塌,张自成一日不动作,李相便能多活一日,毕竟得备着个新皇人选。万一各方势力战乱,他便能等到有人逼宫,顺势调兵回来将人一举歼灭,再杀了皇帝和李相,罪名扣到叛贼身上,顺势登上皇位。但若没有这些战乱,皇上万一哪天有了别的势力仰仗,张自成也能用李相来相互制约。他好谨慎!” “匡扶正统,扶谁不是扶?”韩立言拿起江忱的家书,翻过来反反正正看了两眼又放下,“到时候就变成皇室相夺,他依旧是一代忠心老臣!” 张自成一手培育出的兵马,这么些年来,也不过是忌惮着天下百姓的民心以及外藩那复杂的势力,不能临到老了却落得个谋朝篡位的骂名。他一心想着坐收渔翁之利,等着整个皇室当真无人之时,名正言顺地被扶上皇位。 奈何张辛已死,即便他拿下这皇位,也后继无人。 但终究是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如今全凭着一番执念,走火入魔似的也要有个结果。 “估计明日户部又要批军饷,以供平定陵淮之用。”韩立言望着常晚风说道,“你怕是要受累了!” 常晚风笑笑,说道,“累什么?这可不刚好正中下怀!现在朝中没什么能带兵的人,张自成是料定了我再难胜,这才没拒绝邵元英把江忱拉进来。把能赢的派出去,再把我留在军中,陵淮一战若是败了,定会直接进军京城直逼明太殿,等杀了皇帝,赤燕军旧部及时赶到,他自然也留不下半分不忠不义的把柄。” 韩立言疑惑问道:“为何料定你再难取胜?” 这话把常晚风问住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没人提过,但只要阴天下雨,闻昭定是要用热汤药温了帕子给他敷手。 他们两个人心照不宣,谁都没提过这茬。一个人主动做,另一个没解释的受着。所用的药材都是极为珍贵的,自江忱离京那日起,林墨羽便隔三岔五地差人送来。 张自成断了武将的手,恰巧常晚风开始打鱼晒网,每日去校场也只是不着调地装装样子。 他觉着常晚风的锐气被削去了大半。 一个提不起刀又没了锐气的将军,没有兵会信服,也没有敌人会惧怕。一旦没了士气,再好的兵也打不赢仗。 韩立言没听到答话,更疑惑了,这神情在他脸上很少见。常晚风不是瞎要面子的人,被盯着他的目光硬是给看笑了。 “张自成料定我再难取胜,可我又不是真的赢不了!”常晚风举起了手,一道切口整齐的痕迹便暴露出来。 第113章 长好的伤口看着并不深,他有时自己瞧瞧,全归功于这一刀划得有技术。要是别人动手,现在肯定是难看得要命。 韩立言惊讶得瞪大了双眼,还没等仔细瞧个清楚,便脱口而出,“何时……” “打住!”常晚风止住了他的话。 “就怕你啰嗦个没完,这才没敢跟你讲!”常晚风随性地又将那封家书拿起来晃了晃,“不然你以为,贾士月为何会丢了性命?” 闻昭听着他们二人说话,本就复杂的思绪乱麻又被砸上个石头,乱麻被压扁,乱糟糟地黏在地上一片,别说是理清楚了,就连抠都抠不出来。 他也盼着曾经想杀他的皇兄能够支楞一番,但不在其位不解其惑,自从先皇重用武将后又断其粮草,当今圣上被点名登上皇位,就再难拉拢朝臣。宦官势大,最终孤立无援只能任其摆布。 闻昭现在能与常晚风站在一处,韩立言多有照拂,另有林家在背后作保,全是因为他如今只是一介草民。 他心里清楚这些,所以从没半分责怨。 隔日,陵淮夺据战的一纸奏书竟直接送到了常晚风府上,而非校场。 如今皇帝表面的威严尚存,起码各地呈上的奏折尚未被篡改欺瞒,各部批红的权力依旧掌握在皇帝手中。不管决策之权在谁手里,张自成做出充耳不闻的模样,皇帝总归不会置之不理。 但闻昭总觉得他那皇兄在演戏方面差了些火候。 可能是没人给他买话本? 竟然连旨意都未下达,直接将陵淮的折子送了出来,恳切之意过了头,做戏做得太过明显。 皇帝对此浑然不觉,国子监闹事当日,常晚风一句“效忠李氏天下”让他感动了大半宿,结果当夜太傅就被屠满门,过段时间又见了让他心跳如擂的一张脸。后来每每想到常晚风这句话,都觉得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 常晚风接过奏书,看过之后直接差人送去校场交到张自成手中。 皇帝不下旨,但行军调令仍在张自成手上。管他谁当皇帝,军队只认调令和兵符。 张自成横行霸道多年,当下倒是好人当上了瘾,直接请奏祭天告庙。 此事一敲定,常晚风就急着出兵,结果一个告庙筹备了整整三日。 太常寺亲力亲为着手操办,场面隆重盛大。张自成亲自宣读祭文,对着皇祖皇宗先提个醒儿,人我派出去了,能不能赢就看诸君保佑了! 第62章 枝桠 韩立言那些想问的话终究没能问出口,走到如今境地,每一步都需谨慎算计,日日在数着人头往前看。 在漫长的沉默中,他也开始一次又一次,无奈地去接受毫无转机的变数。 五月的天气彻底回暖,院子里的小桃树开出了花。闻昭时常在夜里打开小窗,静静地凝视着那棵树。 从前在太傅府时,院子宽敞,桃树也高大繁茂,如今这棵小桃树是新栽的,可怜的树杈上仅有零散的小花,但这并不妨碍闻昭对它的喜爱。 常晚风先熄灭了灯,转头看见闻昭又在望着窗外。 月光从小窗洒进屋内,将闻昭那双明亮的眸子映衬得更加熠熠生辉。 他靠在床头,也朝着那个方向望去,瞬间便将闻昭的心事尽收眼底。 当闻昭准备关窗的时候,常晚风轻声说道,“别关!” “嗯?” 闻昭的手一顿,从窗边收了回来,走回来躺在常晚风身边问,“怎么了?” “我也想看。”常晚风说。 闻昭的脸上浮现出笑意,他微微侧身,看着身边的人,又顺着视线望向窗外。 而后,他再次转过头。 常晚风一只手拢着人,抬手按住他的脑袋,“看什么?” “看你!”闻昭轻轻的呼吸,“好看!” “我是说为什么看来看去的?” 闻昭缓缓抬起眼,眼神中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诚实,“就想看看你,看了一眼却觉得没看够,再看又觉得没看清,于是便想再多看几次!” “你也好看!” “可是,”闻昭皱了眉头,仔细思索后说道,“你的骨头应该都是很漂亮的!” 他说完又强调的重复了一下,“很漂亮的!” “……” “……送你了,”常晚风忽地轻笑出来,“但你先给我咬一口!” 说着他就伸手按住了闻昭,在细微的气息流转间,闻昭还愣着,没等反应过来就捂着脸大喊一声。 “啊!” “唔……” 嘴巴被捂住了…… “嘘!” 闻昭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在黑暗中盯着常晚风,放弃了挣扎。 一年了,常晚风!还是说变就变的狗脸!竟欺负人欺负到他头上来了,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闻昭本想冷哼一声,可由于嘴巴上还覆着一只手,于是那声满含气愤的“哼”就变成了毫无攻击力的“呼”。 常晚风幸灾乐祸地把手拿开,“再哼一声?让我听听!” 闻昭看他那样,有些不可思议,愤愤问道,“你怎么欺负我呀?” “我吗?”常晚风微微歪了下头看过去,“没有吧!” 这个“没”字被咬得极重,听起来倒真像是受了委屈似的。 闻昭看着常晚风的脸,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得意的光,他心里像是被什么调皮捣蛋的东西轻轻抓了一下,只觉得自己对这人还真是毫无办法! 第114章 “你怎么跟小孩儿似的?”闻昭“哼”了一声给他听,又不满地直直躺平,“你就是在欺负我!” 五月夜里的风凉丝丝的,充满好奇心的掠过小桃树,又在屋里悠然地逛了一圈儿,而后落到了床榻之间。 常晚风拉起被角盖在两人身上。 风被拦住,只能失望地绕出去,将裹着闻昭心事的那缕气息也一并带走,重新回到院里的枝桠上。 沙沙作响,似在抱怨。 “璟泽……喜欢你!” 常晚风笑着闭上眼,却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有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 过了一会儿,他又感受到了闻昭的重量,以及扑面而来的熏香气息。 在离他极近的地方,他听到闻昭的声音,“常晚风,李相决不能死。” 小桃树的位置正对着窗子,常晚风用手拍着闻昭的后背,时轻时重。 随后,他起了身。 这小桃树还小呢!他决定让它非礼勿视。 闻昭的指尖划过常晚风的侧腰,漫不经心地打着圈儿,开始使坏,“让我也试试呗?你都不疼我了!” 常晚风身子僵了一瞬,低头去看他作乱的手,再听这句话,心中有不太妙的预感露出头,他深吸一口气,笑着说,“二两银子的价儿,就能买来这些!” “哈哈!” 闻昭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怎么跟我也使心眼儿?都不敢说你疼我了!” 常晚风微燥,凑在他耳边轻轻吻了一下,“想要你……” 闻昭“唔”了一声,又被自己逗得噗嗤笑出了声。 他转过头,凑近,“来呀!” 不应该是这个走向!按照他原本所想…… 他可怜巴巴的说想试试,常晚风自暴自弃的躺平。 多好玩儿呀! 但他也只是想逗逗常晚风,他一见常晚风偶尔好欺负的样子,心里就软得不像话。 他喜欢这个人,喜欢到允许他做任何事,连半推半就的假装都不会有。 他爱上了常晚风的每一个样子…… 汗水沿着起伏的胸堂缓缓滑落,常晚风抛开所有顾虑,愈发肆无忌惮,让身下的人摇摇yu坠,把他变成风中肆意飘荡的小桃花。 任其飘起。飞走。 又再度被抓住。狠狠按下。 痛苦与欢俞如潮水般交错涌来,此处是他们的另一个战场,充斥着讨伐的气息。 失败的一方将会被按进另一方的身休,继而融入血液之中。 其实,常晚风并不钟情于这种……类似于英勇就义的样子,大有过了今日无明日的架势。 但闻昭想要。 又或许,并非想要,而是需要。 闻昭需要自己,不管是什么,认清这一点便足够了。 在血液交融中,小树被浇灌着开花,沿着生命的脉络,一路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把两个灵魂拧着劲儿的卷在一起。 让人理不清,拆不开,斩不断。 一年的时间悄然而逝,夺走了许多东西。在不计得失的日子里,没有人知道下一刻会失去什么。 他们的身上总是披着伪装和纷杂情绪,默契地谁都没有去提过以后。 然而,总是有卸下一切坦诚相见的时候。 衣裳就像那张虚伪的皮,带着不满被抛弃的情绪,开始七嘴八舌。 于是,他们只能在不断占有彼此中,抓住那晦暗幽深中的一点光,抓紧,抓牢。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李相决不能死。” 这句话中包含种种深意,此刻只有他们二人能懂。 逐渐成形的地方势力、边洲的隐患、世家的任人摆布,还有各方利益的纠葛,实在是太多太多。 无论除掉张自成能把局面挽回到什么程度,这个人都必须死。 为了黎民百姓免受不轨之人蓄意挑起的战乱之苦。 为了多年前与韩立言的一语之约。 为了太傅在半夜飘过后能够放心转世投胎。 可这些理由便足够了吗? 还有。 也因为张自成捅进闻昭母后身体的那一刀。 那一刀让闻昭在猜忌与惶恐中不安地活了十六年,闻昭的梦魇从没离去。 在夜半惊悸时。 在不安躁动时。 在小心试探时。 在常晚风一次次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时。 无论此番事成与否,常晚风都要想尽办法杀了张自成。 能为朝堂安定走出第一步,也是好的。 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然而万载千秋,功名利禄,最终都只是过往云烟而已。 李相决不能死。 情动间这一句话,让常晚风后知后觉。 皇帝可以有后宫三千,可以有面首无数,却唯独不能有爱人一个。 闻昭不要那乘龙高位,因为皇帝不能有软肋,常晚风却偏偏成了那根不够硬的骨头。 于是,他在主动又柔软的吻中,沉默地接受了这句话。 那就做个卑鄙又自私的人吧,把规矩打翻,踩碎。 闻昭在隐忍的轻哼,深深浅浅的交融中,一下又一下,他想去找一个契机。 他眨着湿漉漉的眼睛,眼中全是常晚风的样子,那双漂亮的眼睛直白的看着自己,裹在眼神之外是侵略,眼底却是疼爱与纵容。 肌肤相亲,血肉交融,闻昭别开眼,难以自禁的踩进漩涡,天旋地转,头脑发晕。 第115章 他在逐渐缓慢的动作中抚摸常晚风的手腕,整个人无力的往下坠,轻声开口,“常晚风,你怎么不说疼呀?” 常晚风垂下眼睫,掰过闻昭的下巴,故意挺身诱哄着他,“你先说!” 疼吗?不疼! 往前数十几年,右手用来握剑,往后数几十年,右手用来拉着心爱之人。若单单以交换来判断,不管过程如何,这个结果是好的。 仔细想想,这么多年除了江忱,没人能真正算得上是他的对手。 而他日复一日,磨砺的早已不仅仅是剑。 常晚风不会被自身所学而困住手脚。 无论被问多少次,他都不觉得难受。真的不疼! 但吾伤吾不顾,奈何爱吾人更忧。 …… 第二封军报送到京城的时候,出征南平的赤燕军已经踏上了返京的路。 八日前,就连和昌镇都已收到了陵淮被侵据的消息,马百泉收了信儿随口一说,毕竟另有大批赤燕军与京中禁军坐镇,他没当回事儿。 但江忱等不及了,终于给刘仲胤下了最后通牒。 原本秉着一家人不打一家人的心思,投降交旗子,一众主将跟着他返京,其他人哪来的回哪去,该吃吃该喝喝。 江忱这最后通牒无非就是要造势者人头,无关将领一人发个免死金牌。但刘仲胤征讨厮杀几十年,这话对他来说无疑就是挑衅加挑衅。 可江忱这回真没想挑衅,他只想赶紧返京。 刘仲胤在城墙擦了刀,等的就是最终能定下胜负那一日。 南平一战,前几次小打小闹不过是互相探探路数,刘仲胤失了步兵副将,但杀了赤燕军左武卫,南平镇卫军士气大涨,开了新建的城门。 两兵交战,打得密密麻麻。 刘仲胤在短兵相接与喊杀声中气势汹汹。 最终又在惨叫声与血腥中被拿了命。 这一仗打得及快,从离京到班师回朝,算上往返路程也不足一个月。 在江忱眼中,刘仲胤败得毫无疑虑,有些人天生的牛马命,就不是能造反那块料。 他忧心京城的事儿,带着大队军马不分昼夜的往回赶,终于在常晚风出征怀陵当日赶了回去。 远远望去两路人马打了个照面儿,一路刚打了胜仗凯旋而归,另一路磨刀霍霍带着满腔沸腾。 常晚风和江忱迎着面碰了个头,皆是一愣。 两人异口同声,“这么快?” 第63章 来客 江忱一朝封将,即刻领兵出征。不过短短月余,南平便已被平复。返京之后他自觉地接替了常晚风每日去校场的差事。 常晚风以往是每日去校场报个到,状作无所事事的样子,天天慢悠悠地瞎溜达。但江忱是真找不到什么事儿可做,装忙又装得不像,于是每天在校场分着几队人开始打架。 他将先前在南平带回来的虏将给一并带回了京城,那虏将名叫何青,为人不怎么机灵,但江忱觉得他有意思。 何青在和昌镇的时候,帮着赤燕军撰写战报。他没被关押起来,为了给自己续命,隔三岔五便找上赤燕军拼酒。喝完后把喝倒的人都记了下来。 有一日他一手拿着个本子,边挠头边转眼珠子,给江忱看。江忱一怔,随后反应过来……本来都忘了这茬,便只是瞥了一眼,没搭理他。 又有一日,他闲着无事,不知在哪借了口锅,哼着小曲儿煮了一大锅面分给大伙儿吃。赤燕军众人面面相觑,怕他投毒,没人敢吃。他一生气自己吃了大半锅。 最终一战胜利后,何青作为虏将却丝毫没有被俘的觉悟,耍上脾气不写战报。 所以南平一战最终是怎么赢的,直到江忱返了京城才被众人知道。 冠英将军年纪轻轻,在极短时间打了胜仗,有拼劲儿有血性,返京后既不像老将趾高气扬地装势派,也没常晚风那副冷淡样,兵将们自然也跟着乐呵。每天泥里摔跤、骑射对招,边打边玩,个个兴致高昂。 江忱再未回过林府,国子监如今无人问津,林墨羽整日在大理寺与礼部之间来回奔波,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再去与情人幽会,他放心地搬回了靖策将军府。 毕竟他师父不在,他需得护着闻昭的安危。 然而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常晚风刚走,他们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一日正逢张辛死后百期,张自成带着近卫来到先前为他成亲所建的府邸,举行百日忌。校场上也不好太过欢腾,便提早休了半日。 而邹相竺就是此时易装孤身到访。 闻昭正埋头看话本津津有味,刘妈妈不知到访者何人,便引着来人往厅内进。 邹相竺皱着眉往里走,能看得出厅内布置简洁,但纸张书籍,话本零嘴被堆得到处都是。 闻昭只是微微抬了抬头,神色淡然。 他对此毫不意外,缓缓做了个“请”的手势,又继续低头看话本。 邹相竺轻笑一声摇摇头,带着几分玩味打量着屋内陈设。在他坐下身的时候,刘妈妈对上了闻昭瞟过来的目光。 闻昭眼神少见的清冷锐利,刘妈妈心中一凛,匆匆退下。 邹相竺褪下易装的粗布披风,轻轻搁到一旁搭着,兀自开口道,“你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闻昭捏着兔毫,离远了看,他像是在一本正经地写着些什么。但实际上,话本里的小人都被他换了几身墨色衣裳。 第116章 “我该叫你一声皇叔。”闻昭把兔毫放在一旁,拿起话本呼呼的吹了吹,神色平静的缓缓说道,“但咱们这处境,行礼就免了吧?” 邹相竺眉头不自觉地一蹙,而后又慢慢舒展开来,“你出生之时,我未曾送过你贺诞礼。今日是你我第二次相见,我想给你送个礼!” “第三次。”闻昭支着下巴,在书案后看着邹相竺的侧脸,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皇叔曲儿唱得好!” 邹相竺意外了一瞬,在记忆中搜索一番,随后嘴角微微上扬,“闲来无事,不过是取悦自己罢了。” 江忱大步迈进门来,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一扫,手中还捧着一碗面。他得把闻昭安危盯紧了,三步外,十米内! 他刚从校场回来,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热乎饭,刘妈妈就急匆匆地去小厨房把他喊了过来。 “我也要吃!”闻昭眼睛一亮,看着江忱说道,“你怎么自己开小灶呀?” 江忱没抬头,神色淡淡,“没了……”接着三两口连面带汤的吞了下去,随后将碗“哐”的一声放到了旁边。 邹相竺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对这个素未谋面……不,也不算素未谋面,但却从不了解的皇侄实在也没几分感情。细细想来,他们之间最擅长的本领,便是在无情的血脉中作一番深情戏码。 真情,于他们而言,是最不需要的东西。 那是最无用、最牵绊、最危险的存在。 “有话直说。”江忱突然开口,声音冷硬。他不想去猜,也没耐心去等。 闻昭轻喊了声,“江忱!”紧接着缓缓摇了摇头。 邹相竺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用拇指轻轻摩擦着金色面具的边缘,片刻后又放下了手。 他微微扬起下巴,说道:“我送侄儿的贺诞礼,在大将军府邸的地牢之中。侄儿若是想拿,便要自己去取!” 他这一句话,让闻昭瞬间打了个激灵。 原来在这,先前断了的思绪在这里。能扭转局面的契机也一定在这里。 自从宫中一面之后,被皇帝派人截杀,闻昭的脑子里就没消停过。这一年间,很多从未想过的事情,全部伴随那次实打实的刺杀,在惊吓中被唤醒。 如今朝堂为何没落? 太傅为何对他少有提及朝中之事,却依旧在他离开闻府后多有猜忌? 他的皇兄为何只见过他一面,连话都没问过一句就铁了心想要他的命? 世家为何宁可被张自成摆布,也要做出跟朝廷划分界限的事情? 常晚风为何要被牵扯其中? 这些都算是什么呢? 闻昭从前对韩立言有着诸多埋怨,但又在褪下虚伪表皮后逐渐接纳。只因忠心这东西,是不能被拿上台面分辨质疑的。 所有权衡得来的利益,无论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还是街边卑微的小贩,都不过是一场场交易罢了。 势力不断更迭、替换、取代。先皇与当今圣上在越来越相似中重叠,目不能视的作死,想要他的命,却从未曾想过会就此失了君臣之间的信任。 闻昭从不因那次刺杀而记恨他的傻皇兄,可又觉得,能干出这等事儿来,能把常晚风逼得几欲杀人,他皇兄得是有多过分啊! 只要一想到这,他就生气,替常晚风委屈。 因为信任于常晚风而言,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所以他来了,不管是受谁所托,被何人相邀,只要一语应下,他便能将生死搁置一旁。 韩立言的聪明之处便在于识人,他知道什么人可用,也知道该如何拿捏人心。 但造成如今局面,一发不可收拾,不过是皇帝早早地就失了臣心。仅此而已。张自成也正因如此,才会忌惮颇多,迟迟不敢有所动作。 张自成为何能在得了军心后又得民心?只因建功立业、丰功伟绩,是靠着几十年的军功累积而成。 要积。要厚。要稳。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 朝纲如何整顿,于现下而言,绝非是一代君王所能成就之事,如果命短,便需两代、三代,乃至更多的时间。 所为者,乃是江山社稷之百年延续,家国昌盛之经久不衰啊! 可为何皇帝就是不明白呢!偏偏要在在位之时,拖着已然烂透的里子,在脆壳之上画花。 因此,皇帝如今成了整个朝堂之中最无用的人。 但闻昭也说不清自己对邹相竺究竟是何种感情。他在混乱的思绪中想了许多许多,竟鬼使神差地将手中话本当作回礼送了出去。 邹相竺从后门绕过张自成府邸,又回到了自己那间小院。他一早便放药迷晕了院子里看守的护卫。出了这个门,其实他本可以不回来的,可却又觉无处可去。 他走到窗边微微仰头,深吸一口气,而后按例点了熏香,开始翻话本。想看看里面是否有什么玄机。 一页,又一页,再一页…… 里面全部都是被笔墨画满的小人,有的在对话,神情生动。有的在吵架,怒目圆睁,气势汹汹。有的在生气,撅着嘴,满脸不忿。 他看了会儿…… 面无表情的把话本放进木匣内,里面还摆着玉笛和一张药方。 不知为何,有什么东西模糊了他的眼睛。在四下无人时,他点了蜡,就着昏黄的烛光,将那话本看了一夜。 第64章 线索 第117章 夜里,天被涂了层重重的墨,闻昭手提一盏小灯,在微弱的光芒下蹑手蹑脚,烛光被晃得小小飘动,他来到江忱房门前。抬手。 刚想敲门,门就猛地从里面被大力拉开,好像有一股风呼地卷过去,闻昭险些被带得一个踉跄。 江忱抖了一下。 “你干嘛啊?”他吓了一跳,歪了下头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被光照着的半张脸。 闻昭往后退了一步,神色略显局促。他的目光落在江忱一身黑衣之上,压低声音问道:“你想去看看李相所说的那个地方吗? 江忱往闻昭身后扫了一眼,略有疑惑。 闻昭也随着视线回头看去,看看他在看什么。 “我现在还没去呢,你这么小心干什么啊?”江忱有些不满,语气不怎么友善,“你真是吓死人了!” 闻昭笑笑,神色间带着一丝狡黠。 江忱冷声,“你不许去。” 刚到嘴边的话被堵回去了,闻昭狡黠的笑瞬间变得委屈,落到江忱眼中就变成了不怀好意,他开口说,“我也要去!” “别瞎捣乱。”江忱迈步而出,动作干脆利落。随手将房门关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他往下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回头问,“你想去看李相?” 闻昭尴尬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江忱独自离去,闻昭回到房中躺在床上,开始继续抠前几日被石头拍在地上的一团乱麻。 他在想。 李相虽未明言张自成府上都有什么,但提及了地牢。按照常晚风所言,上次边洲来犯并不像真正的进犯,张辛没死时也曾说过他爹府上有京城以外的人。定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人被张自成关起来了。 究竟什么能如此不得了呢? 能让他在京城盘桓如此之久。 他守在京城,无非是在等待谋反的时机。连李相都未被关押,还有什么比李相更让他在意呢…… 闻昭心烦意乱,又开始盯着前几日他跟常晚风一起看过的窗外发呆。 他走了。 是他不得不走,只因如今京中没有人能在这个情况下领兵出征。赤燕军旧部的大批军马不返京,连个能调回来的大将都没有。 常晚风说得不错,他若是陵淮一战败了,三地合并一举进京,京中禁军成不了气候,杀了皇帝后赤燕军救驾来迟,张自成顺势登基,倒是好想法! 可赤燕军旧部若是进京,边洲谁来守呢? 边洲的各部虽然不团结,但有意侵犯对峙多年,定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时机。 那时候,边洲又由谁来镇守呢? 一定是有能拿捏住边洲命脉的人在张自成手中。 林墨羽查不出边洲那些小物件和平日用物销往哪里…… 闻昭缓缓起了身……因为根本没有销处。全部都是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质子。 除了质子,再无他人。闻昭呼吸微微一滞,眼底染上一抹冷意。 为什么现在才想到? 为什么这么傻,现在才想到? 闻昭起身推门而出,往江忱处去。他不知江忱回没回来,想去看看,却正巧瞧见他刚刚绕进院子,大步往回走。 “有质子!”闻昭从台阶上走下,语气笃定,走着走着就变成了小跑,边跑边说,“常晚风出兵带了多少人?” “两千。”江忱停下脚步,虽不明白闻昭为何突然如此发问,但见他神色晦暗,沉默片刻后,还是点头仔细说道,“确有质子,十几人,我没让他们见到我,也看不清他们具体模样。” 闻昭脚步蓦地停下,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这就对了。 所以张自成能不能谋反,要看常晚风是胜是败。 若是败了,三地兼并一举进京,皇帝一定会在明太殿被逼宫。不管来的是谁,皇帝都性命不保,而张自成除了赤燕军旧部,边洲兵马数量无人能知。 但若是胜了,难道还要再等下一次时机? 不对。 如果军报是假的,如果陵淮已经与另外两地兼并,而不是被侵……两千人,这两千兵马根本不够用。张自成不会给陵淮增兵。 “怎么了?”江忱见闻昭突然不说话,眼神也变得冷冽,沉声问道,“你跟我说话能不能别总是说一半留一半?” 闻昭怔愣间转头看他,又轻眨两下眼,缓缓把头转回去,还是没出声。 就在江忱从他身边走过想回房之时,闻昭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江忱先看了眼被拉住的胳膊,有些意外。这力气可不像是闻昭能使出来的,随后他才察觉到了人的不对劲,他的视线缓缓上移至闻昭的脸,仔细打量。 “到底怎么了?”江忱没有甩开胳膊,这次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不对劲,想要问个清楚。闻昭虽有时会欺负他,但从未如此过。 闻昭轻轻呼出一口气,松开了手,又用另一只手捏了捏刚才用力的手掌掌心,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慌张失态。他定了定神,开口问道:“你信我吗?” 江忱一呆。 “我师父信你吗?” 门缝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光,安静又压抑。 夜深了,宵禁之后灯熄了很多,四下里一片漆黑。 两个人站在院子里,江忱琢磨着看到的一帮人,确认是边洲外部无疑,因为他们穿着打扮都还保留着家乡的样子,但长得不是中原人的样子。 第118章 闻昭也不动,两个人在月亮的光影下各自思索。 半晌,两个人各自回了房继续思索…… 第二天清晨他们被刘妈妈的一声尖叫吓醒,那声音凄厉又惨,完全不象是她那个憨态可掬的身体里发出的声音。 闻昭和江忱同时打开房门,由于忧心忧虑一个晚上,他们此时都像是在大牢里关了一阵儿被放出的样子。连光都变得刺眼。 林墨羽站在他们院子中央,像是接受了一夜审判的鬼,目光幽幽。 闻昭被吓一跳,他转头看看江忱的方向,露出一个“不必多言,我都懂”的表情。 “你……”江忱愣住,说话变得磕巴,“你怎么……来了?” 林墨羽冷笑,冷笑的表情在他时常温和的脸上显得格格不入,他自己貌似也发现了这一点,又换了个略微委屈的表情,说道,“你昨天说回林府。” 鉴于神色转换过快,江忱还没来得及对上一个表情做出反应,就见林墨羽突然变得可怜了一些。这个委屈的表情,没有马上像昨夜闻昭那个委屈表情一样,被理解为不怀好意。 但,越是不像的,才越接近。江忱确定了他不怀好意,委屈的样子是装的。 但他还是心里复杂起来,开口问,“那你怎么不直接进来?” “你不让啊!”林墨羽继续不高兴。 闻昭眯着眼看他们,“你们好过分!” 江忱低了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让开一点道,不知道对着谁说,“那你先睡会?” 林墨羽看他局促,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哈哈,逗你的,我刚来了没一会儿,怕惊着你,就在这等等!” 江忱眉头皱了一下,林墨羽貌似意识到他的狗脾气,笑有点僵住,在想是不是不要总捉弄他,他刚想说话,就听江忱开口,“一会儿……也是等了啊。” 闻昭的心情也变得复杂,他抱着胳膊看,却没有走开,又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大清早的看他们这样。 可是心思却开始不听话的胡乱飘,他觉得江忱跟常晚风有些奇怪的相似,却说不清楚到底奇怪在哪,或者相似在哪。 你信我吗? 我师父信你吗? 大概他们都有一张狗脸吧! 第65章 调令 江忱已经有几日没去校场,夜探质子一事之后,他暂且心无杂念,时不时去刑部帮帮差事,与闻昭日日在话本里思绪乱飞,按着闻昭教过的话,去一一复述。 原本打算过几日才去会验收成果,但从南平带回来那个何青隔三岔五托人往他这里送信。何青没腰牌,只能在校场呆着。 这不正好吗?一个俘将活着就不错了,还想去哪? 但他还是不情不愿的去了。 两千人,不够用,要装得像。 张自成正看着卷宗,江忱踌躇一下,迈着步子进去。他把剑放到议事房的桌子上,发出不小的一声响。 “打了胜仗。”张自成突然开口,声音肃然,“想要什么赏?” 他说话时没抬头,江忱便顺着声音看过去。妈的只给两千人的狗贼。 “我要的,大将军给不了。”江忱冷声说。 给不了,张自成放下了手中卷宗,眯眼看着江忱。这话貌似不合理,这京中没有什么是他给不了的。 江忱顺着探究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避,思索片刻后说道,“我想坐上大将军的位置。” 已经晌午,校场都用过午饭散了去休息,没有嘈杂的声音乱耳,一切声音清晰可闻。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张自成目光中带着探究,很深很深的盯着江忱。 江忱不怕,但不自在,他忍着没有闪开目光,脑子里闪过一段段闻昭教他的话。 半晌,张自成缓缓起身,绕过江忱推开了门。 他们二人在校场开始缓缓踱步。 江忱强耐着性子跟随其后。 他目光从兵器库缓缓扫过,最后停留在上次贾士月对常晚风面色不善的位置,终于停了脚。 江忱这一停,张自成也停下,两人立于高坡之上,一同垂眸俯瞰。一时之间,又是没有言语。 闻昭那话本里靠不靠谱啊? 太他妈怪了,江忱想。 但他很快就静了下来,向下看。他师父应该曾无数次站在这里,看贾士月练兵之时,装作忙碌却无所事事之际,或是偶尔想来吹吹风的片刻。 这个位置绝佳,能将偌大的校场尽收眼底。 他微微偏头,目光又落在初次在此与张辛交手的那一处。 江忱看得出神,心里在想,闻昭让他适当抛出点野心,以此试探张自成的真正心思,也想借此推测,若是他张口想要拿到行军调令主动出击,诓骗张自成进宫,能否获取他的信任。 因为如果陵淮战报是假的,常晚风就是被骗到了陵淮,张自成不信他师父,他们得换个法子速战速决。 他妈的太傅的命都搭进去了,还不信? 江忱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信闻昭的话。 可他忘记了闻昭中间教他的,弯弯绕绕的话。一次便把话说到了底儿,再无多言的必要。于是,他们两人各怀心事地站在了这里。 江忱心中不禁懊恼。话一脱口他也觉得有些不妙,但没办法啊! 闻昭说放心大胆的说,是可以胡言乱语的意思吧! 好像不是。 第119章 “从这能看到什么?”张自成冷不丁地开口。 这句话的声音肃然冷酷,带着高高在上的不屑一顾,与方才在议事厅时截然不同。所以,江忱此刻出奇的头脑灵光了,他认为这并不是一句问题,张自成想听的也不是一个答案。 江忱蹲下身子,伸手捏起地上的小土块,轻轻一握,土块化为粉末,散落在地。他又捏起一块,指尖染上了深深浅浅的土灰。 张自成垂眸看着他的动作,以及那被捏得粉碎的土痕,居高临下地望着江忱,说道:“我废了你师父一只手,他说对我无怨,我该信吗?” 江忱一愣。 妈的!操!还敢提? 你是不知道贾士月怎么死的。 江忱抬头,对上了一双紧紧盯着他的眼,并且尽力控制自己不要露出什么难以言喻的表情。 “看到了校场,兵器库,还有无数征讨四方的战士留下的痕迹。”江忱如实回答,而后轻声一笑,问道,“大将军为何不信?” 这校场里能看到的,又何止这些。 江忱从不去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不去想不想要的东西。无用。 但他还是看到了。 这里还有野心、不忠之心、倾覆朝堂之心,以及身为臣子的妄上之心。 虽然这话是从闻昭嘴里说出来的,但他现在看到了。 张自成向前迈出一步,眺望整个校场,沉声说道:“你师父剑法高超,有勇有谋,心思也谨慎。他多年所学,却被我在大理寺废去。江忱,我该信你吗?” 江忱站起身来,顺着话头说道:“信与不信,全在大将军。想要我师父的命,易如反掌。” 他拍掉手上的土灰,轻叹一声,接着说道:“您提了我师父,那我便与您说句心里话。我在南平一战,打得迅速,这我自己也没想到。我比我师父痛快,说话向来直言直语,若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向您赔罪。但是兵都想当将,当了将便想当大将,我并不觉得,打仗之人有野心是什么错事。” 闻昭的第二本话本,要拿出此一时彼一时的论调,竭力打感情牌。 他猛然一句“想坐上大将军的位置”,无疑给了张自成当头一棒。 但张自成虽有疑虑、有猜测,却并未震怒。 这是好事。 张自成:“你是如何看待你师父?” 江忱如实答道:“是他把我带大。” 张自成不急着开口问,但每个问题都像是思索万分,江忱也只能在担心中状作一丝淡然。 “你们师徒情深。” 江忱笑笑,“深。但各有各的路,他弱点太多,我不想有弱点。若是我有了出路,几十年后定会为他养老,衣食无忧。” 张自成说道,“我为朝廷征战数十年,坐上如今位置,最是爱惜有钢骨血性的男儿,常晚风再也无法拿刀,但你跟着我,必然会有坦途。你想要什么?” 是剑,笨。 江忱感觉感情戏码有些难以继续,做出讪讪一笑的样子,说道:“能有什么坦途?皇上又能给我什么?我说句逾越的话,您让我师父杀太傅换军职,他自然愿意去做,换成我,我也愿意。可也觉得心寒。” 张自成看不出喜怒,知道他话未说完,便只是侧了下目光。 “太傅教导两代皇帝,教成什么样暂且不论,但皇上当真是无情。”江忱也转头与张自成对视一眼,满不在乎地笑笑,“若是我有一天也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皇帝不会保我,我师父救不了我。这江山飘摇太久了,若有人能来定一定,那是黎民百姓的福分。” 这话真假参半,说一半留一半,却恰好说到了张自成的心坎,正合他的心意。 太阳从校场另一处的山头缓缓落下,他们在此站了许久,久到江忱腿都快站麻了。 正当他寻思着要不要再好好想想,多说几句的时候,张自成叫住了下面路过的巡卫。 于是江忱在犹豫,在顾虑,在等。 巡卫俯身听张自成说话,他就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尽管他也很想听听说了什么。 那巡卫先是疑惑,而后似是不明所以地转身离去,江忱看他离去的背影,在想。 闻昭在江忱心中变得庞大起来。 怪不得能拿下常晚风,真有两下子。 后面还要说什么来着?? 就这么站了一会儿,终于,小巡卫在远处端着什么东西走了出来。 江忱远远望去,皱起了眉头,心中涌起一股古怪的预感。他偏过头看了张自成一眼。 巡卫走得很慢,江忱大概是再也没有这么难熬的时候了。 张自成半晌不说话,巡卫站定后,他从木匣中拿出个腰牌,一双眼睛锐利又十分具有侵略性的看着江忱说道:“我的兵马养在边洲,今日话已至此,冠英将军想要的,来日必能心想事成。” 江忱低头仔细看看,顿时眉心一跳。 他镇定自若了一瞬,心里就开始上上下下,不过好在,张自成目中无人多年,最不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 闻昭想逼张自成一把,无论如何,不管京中怎样作乱,不能让常晚风被困在外面,张自成若真要借此机会谋反,必然要守在京中不出差错。 那么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一定会找可信之人去边洲调动军马回京。 他筹谋多年,好巧不巧,张辛、贾士月、贾士杰、邵元英,全都死了。而军中有职的兵将他自然也是信不过的。 第120章 什么人可信呢?有利可图的人,野心勃勃的人。 江忱没有去接牌子,而是想捏紧了拳。 行军调令,能拿到行军调令的机会或许只此一次。 我想要大将军的位置? 不够。 “若是如此,我还想要节度使调令。” “十五日之内,若你能回来,一切从长计议。” 应该够了吧…… 因该是够了的。江忱这才身手接过牌子。 江忱不善于在权衡之间计较游走,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不去想什么的。 因为常晚风护着他,闻昭欺负他玩闹但也从不与他计较,林墨羽虽然经常捅刀但却为了他被赶出家门,林尚书对他如今更是照拂有加。 可连常晚风这样的人,如今连自己的安危都被算计进去了,江忱又有什么理由躲在师父身后呢? 要被送去王府,要被送去林家。 他不想。 江忱回去的路上在想,如果丢了这机会能如何呢? 大概就是要用更加困难的方式,失去更多的东西才能获得。 纵使他再心大,现在也有点后知后觉的发慌。 不怕死的,不是吗? 死都不怕,那又在慌什么呢? 他大抵知道了,因为没有输的机会,很多东西只有一次。类似太傅的死,类似张自成的“邀请”。 “江忱!”闻昭不满的喊,“你怎么不进来呀?” 江忱抬头,看闻昭和林墨羽纳闷的看着他,大概也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刚进门就要一个人在门口傻站着。 他缓缓走过去,然后坐下,把手里东西掏出来晃了一下,“明早快马加鞕,到手了。” 林墨羽眼睛亮了,惊讶道,“怎么拿下来的?” “骗来的。”江忱把行军调令的牌子又揣回去,转过去对闻昭说道,“我十五日必须回来,张自成说他八日后会直接进宫。” 闻昭小鸡啄米的点头,“你放心走放心走。” 江忱低头想了下,突然开口问道,“我答应师父要看好你,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闻昭抬抬下巴,看林墨羽,“还有他呢!” 闻昭心情好,他只想要常晚风平平安安的,实在无计可施,他就去找常晚风连夜跑路,无论如何,没有什么比活着最重要的了。 第66章 援兵 常晚风陵淮一战打得极慢,并且不顺。因为陵淮跟边洲与南平都不同,这里虽水网密布,但全部细又密,上下游通着京城与陵淮先前的水上经济脉络,打垮了又不知道要建几年。 况且被侵的陵淮太守知道了赤燕军来到,却迟迟不肯露面。 但毫无疑虑的是,陵淮是块肥肉,一整条水线的中转地都在这里,两军交战,顾虑颇多,打深了影响经济,打浅了没个态度。 第二批粮草送到的时候,赤燕军如今举步不前的声音就被传到了各地。 是不是空巢来风不知道,但传的是沸沸扬扬。 陵淮周边一地太守进屋,说道,“将军,新押运的粮草到了,今年虽然仗多,但粮草及时,都是好米,战备也给的充盈。” 说完把粮草单子往上递。 “回头你去谢户部侍郎韩大人,都是他一手着办的。”常晚风接了没看,站在推演图前说,“外面打怎么样了?” 太守摇头,“我们城内的守卫兵也派出了五百人,加起来总共一千多,攻不动。” 常晚风眼睛盯着门外某一处,半天没动。 陵淮太守吴北江还是没有和谈的意思,原本南平一战的兵将整备后会来支援陵淮,但请增兵的折子和信件理应都到了京城。 他手轻轻握拳,抵在桌上,思索半晌后自顾自缓缓点头,“把人喊回来,不打了。” 太守一惊,如果不打陵淮,下一个就是此处,若是一路往京城打…… 甚至不打,绕着走,后果不堪设想。 他慌张道,“将军,此战虽难,只要等到……” “等不到。” 常晚风知道他要说什么,沉着脸打断后,边往外面走边继续说道,“朝廷不会给增兵了,全军整备,再打一次,速战速决。” 常晚风把太守给他的粮草战备押运单子拿出来看,顺着粮仓往兵器库走,太守追出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走两步跑两步急切问道,“朝廷怎么不给增兵了?我们加起来总共不到三千人,陵淮易守难攻。” 常晚风绕着兵器库一路拆,外面突然响起轰隆声,是被喊回来的两大队轻骑回来了。 他扒拉着边找边说,“给我找把重剑。” 他刚说完,太守就从另一处开始翻找,灰头土脸的拎出把刀,小心翼翼说道,“只有这个,营里没人用剑!” “行。”常晚风掂量一下,像有东西堵在了胸口,他深呼一口气,转身看着太守说道,“这两日吃好喝好,两日后全军出击,是死是活来个痛快的。” 太守领了命,当天夜里果然是好酒好菜了一番。 整备兵器的,巡营的,清点战备的,照顾伤员和战马的,一个个人影从营帐外路过。 天黑了,常晚风坐在帐内的小桌前,心也有些沉。 是韩立言备的粮草,但却无书信,京中对陵淮无增兵一事应当是毫无所知。 再加上陵淮太守迟迟不露面,以退为进也没这道理,他确信,是张自成不想让他回到京中。 第121章 或者说,不想让他回得太快。 太守亲兵在门口叫了一声,“将军,给您送酒!” 常晚风抬头,见太守从亲兵手里把酒拿进来,挥退了小兵。他把手里东西搁在桌上,又收拾了一下腾出点地儿。 太守站在常晚风对面看着他,一副表情难言,但似乎觉得居高临下的看主将不合规矩,忍不住使劲叹了口气后坐下。 这几年本就战乱不断,早年间被外藩打得凶狠的时候,一个城留不下几个活口。常晚风一句朝廷不会给增兵,让他又开始触景生情了,开始察觉到不对劲。 常晚风没喝酒,看四十多岁的太守自己坐那喝,有一搭没一搭的聊。 太守:“将军您不喝点儿?” 常晚风:“不爱喝。” 太守有些不好意思:“那我这自己……” 常晚风接话:“没事儿,你喝你的,我看着。” 太守讪笑:“不是……我自己喝着没意思!” 常晚风眯眼看他:“我不喝。” 从这酒喝起来开始,话就没停过,常晚风什么脾气啊,三言两语说不下去立马冷脸装死的人。 到了后半场,只剩下太守自己在那说,趴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抽搭,没完没了。 两日后。 赤燕军在沉默中搭起了墙垒,悄然无声架起弓箭。 弓箭手紧紧抵着箭,将弦绷得跟大月亮那么满,犹如蓄势待发的猛兽,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赤燕军轻骑与步兵千余人,直逼陵淮城楼下。 全军部署完毕,弓箭手与外圈列阵的轻骑全部整装待发,如今箭就在弦上。 太守在营内饶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晃悠到常晚风身边,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安开口,“不再试试找吴北江和谈了吗?我们加起来总共不到三千人,我们不怕死,但怕死得不明不白。” 营帐内的桌子矮得不行,常晚风大叉着腿坐在桌上,拎着刀,一下下轻磕在卸下来的马鞍上的皮革,声音清脆,听得太守心悸。 他嘴角勾起冷笑,轻哼出声,“怎么算死得明白?怎么又算是不明白?你是图个明白才来的,那便现在转头就走,我不做索你命的鬼。改日天下易主,你自然也无兵败之过——” 就在这时,陵淮城楼上突然扔下了火把,赤燕军先锋将抬头去看,只见高低两排弓箭手立于城墙之上,箭头包着正燃的火簇布料。 弓弦在风中“嗡嗡嗡”地响起,又立马“嘣蹦蹦”地弹回震动。 乍眼的锋芒一闪而过,几乎在同一瞬间,巨大的闷响声如同惊雷,随之响起。 陵淮城门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赤燕军轻骑马蹄踏出轰隆巨响,震得地都在颤。 交战地仅在营帐外五里,自从常晚风说要打最后一仗后,他们便把营地也挪了。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家实打实的来一场。 常晚风急,京中不知是何情况,他不敢贸然传书信回去。太守跑了半路看下战况又折返回来,进了帐就见常晚风扯着袍子擦了刀,却没有看他。 与此同时,前方兵卫加急传报,赤燕军死伤近半。 常晚风出了帐,翻身上马,太守紧随其后。太守这才意识到,常晚风说要来个痛快的不是开玩笑的。 电光火石间,在有序又错乱的杀战中,太守抽了刀,抬起胳膊高呼,“杀!” 守城的守卫兵这才在一声令下后从四面八方涌出,不断有身后的人往前冲。 赤燕军曾经是不败之师,或许在这一战之前都是。 他们是十数年组建成的队伍,庞大,团结,默契。 他们不论天下之主是谁,他们的命只挂在军令之下。 但朝廷不给增兵了,过往编制如何有章有序如今都变为一纸空谈。 作战指挥,军事军报,前后协同,分批分次列阵抓着敌人弱点打,现在都不复存在。 因为他们没有人了,恨不得管炊火熬粥煮面的炊事兵都要拎着烧火棍上阵。 十几年的老兵如今眼中只剩下了杀心,愤心,伤心。 前方兵卫已经在喊杀声中打成一团,喊杀声一波高过一波。扬起的尘土被飞溅出来的鲜血压下了灰,脏污一片的全部泼在地上。 常晚风左手拿刀不再吃力,他较着劲的把右手的习惯变为毛病一同舍弃。但曾经燕回山上一句“我能杀十人,不能杀百人”一语成谶。 陵淮易守难攻,三地兼并后陵淮城内近万人,但不能不打。 狗屁的军令如山,常晚风若是此时直接返京,立马人头落地。 陵淮守义吴北川闭门不见的态度,他们一旦撤下,便可能直接举兵进京。 先锋将身中数箭倒在血泊之中,后面的赤燕军血液沸腾不下的倒流,拿出了不死不休的架势,常晚风和太守也均杀红了眼,不知道是谁的血贱了一身。 太守驾马飞奔到常晚风身后,常晚风回身杀了一侧迂回而来的敌方骑兵,转身之际看过死伤大半的人,和陵淮城门里依旧在一批一批冲上来的敌军,说道,“估计打不赢了。” 打不赢了。 实力相差悬殊,纵使每人都能以一敌十,也得是在没有攻守差距之下。 但他加了句估计,也只能对太守说,因为赤燕军依旧在厮杀。 常晚风看着性子冷,脸色总是拒人千里之外,太守也就不自觉的认为跟他多说句话都像是冒昧,但如今生死存亡了,还他妈管个屁。 第122章 太守忙着挥刀砍人,边砍边问,“将军,我早就想问了,怎么就带两千人来?” “哎我!”常晚风不知说了句什么,躲着挥刀劈开远处射来的箭,又越到太守另一侧杀了后面的敌军,说道,“来的时候以为陵淮只是被侵,不知道三地已经兼并。” 这个“以为”的意思可就多了,没人会去瞎揣测军报。 太守大惊失色,往前开道,常晚风被血水和汗黏了一身,转头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朝着他们的方向而来。 常晚风呼了口气后说道,“打不赢了,我真不做索你命的鬼,你回去吧。” “这……”太守发现敌人越来越多,这道像是给别人开的一样,于是他往回退,吃着劲儿的回道,“这来都来了。” 战场上从开始的有序有列,变为乱作一团,又逐渐目标明确。 敌军自然能看出谁是主将,赤燕军的旗子都被砍了,还有人在那杀得疯。 越来越多的人逼近,打不赢了。 但常晚风血气依旧在往上涌,可能是真他妈没退路了,他被人玩儿了。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在绝境中负气似的想要杀出一条路。 陵淮守义吴北江站上了城楼,看到混乱的场面颇为满意,他表情不多,但恰巧被不远处眼神儿好的人发现了。 “狗贼别笑!” 声音从一侧传来,喊的动静也不大,但这句话在如今遍地尸骨的场面下确实尤为奇怪。正在往前攻的敌军突然齐刷刷地止了步,太守本能往后去看。 常晚风也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然后愣了一瞬。他看到了个身着面熟的银色轻甲的小白牙,随后远处传来震天的响声。 马在不安分的打转,前方被无数尸体挡着路,常晚风和太守伫在原地,浑身都是血,在混乱中尤为乍眼。 震天的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常晚风喘着气,看到江忱带着大批军马轻骑从百米外向前冲,黑压压的一片越来越近。 他感觉头皮都有些发麻。 江忱俯身压马从他身旁掠过,迅速的在常晚风身上扫了一眼,而后面的赤燕军有些……有些…… 常晚风皱眉,说不出什么话。 第67章 长大 吴北川被押在了陵淮城内。 江忱站在一旁,借着微弱的光,静静地看着常晚风卸甲。 军医们蜂拥而至,迅速围拢上来给常晚风检查包扎。一番忙碌后,又纷纷退下。 常晚风擦拭着身上的血迹,大多数都是别人的。他的眼角余光扫过身边的人,脸上露出一抹无奈之色,“我都说了没大事!” 江忱冷哼一声,双手抱在胸前,“你有前科。” 常晚风显然不想跟他深入探讨前科的问题,在细微的光线中,伸手掌了灯。 这场仗一直打到了天黑,再晚一步,江忱恐怕真的就要给他收尸了。想到这,常晚风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幽幽开口,“刚才那什么人?” 江忱从腰间拿出牌子,“我出来七天了,张自成明日会直接进宫,等待里应外合。” 常晚风看着那牌子,微微一顿。脑海中立马浮现的便是江忱俯身压在马背上从他身旁掠过的画面,带着少年的锐气,虽然那一眼只是瞬间,但却深刻。 有种预感,好像要跟少年的江忱道别了。 放作平时,这可是要放炮摆酒庆贺的事儿,烦人精终于长大了。 常晚风目光扫过江忱的脸,又低下头去仔细看,故作淡定,“怎么得来的?” 其实他并不关心怎么得来的,但感觉此刻有些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远,莫名的有些伤感。 “我说不清楚……”江忱难言,怎么得来的,都是闻昭教他的话,紧绷着精神几日过去后,他也有些记不清楚了。索性继续说,“张自成府上关了边洲质子,所以边洲才会不敢进犯。出门前闻昭仿你的笔迹让我给长风营带信。” 常晚风脑海中浮现出白牙小兵的身影,思索片刻,顺着话往下试探着说道,“所以,张自成不日谋反,璟泽担心京中禁军被他掌控,所以想让李茂升进京。” 江忱点点头,“嗯。但李茂升岁数太大了,我直接让人护送他进京。长风营有个腿脚快的小兵认识你,我就带过来了,他一路带着我们来确实快了不少。” 常晚风歪头疑惑,“那你带来的,都是边洲八部的人,要以解救质子之名,与张自成的赤燕军旧部对抗?” 屋里弥漫着血腥味儿,江忱皱着眉摇头,“我拿了行军调令后,先去了长风营,他们带我去边洲各部散布质子已被解救的消息,之后我带着边洲八部的人设防,用行军调令带赤燕军旧部进了埋伏圈,那里镇守的大将和老将都被埋伏…… ” “然后呢?” “然后我把赤燕军旧部老窝给端了,剩下的人现在还在跟边洲八部在打。闻昭说军报是假的,两千人根本打不了陵淮,我急着来找你,就带人先行一步。” 常晚风闻言,略有诧异地看着江忱。这就通了,难怪他们在京城查不到,两军交战,关押质子,任谁也想不到征战几十年的大将军能干出这事儿。 不过还是隐隐有预感,这不像张自成的作风,多半还是邵元英出的馊主意。半夜挖坑的坑货。 江忱见他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有些发慌,像是被养成了习惯似的,他师父只要不说话盯着他看,他就有点害怕,于是只能继续开口缓解这一刻的尴尬。 第123章 “边洲八部的人伪装成了赤燕军旧部,之前一直在校场的兵不认识他们,等回到京城,除了禁军就再也没有对手了,师父。” 常晚风站起身抬胳膊抻了个懒腰,浑身骨头都酸,绕了一圈儿拍拍江忱肩膀,走了出去。 江忱跟在他的身后,嘴里还在不停说着。 他觉得有很多情况自己还没说清楚,索性一开口就把事情始末全部完完整整但顺序错乱地说了下来。 常晚风在陵淮城墙上找了个没人的地儿坐下,饶是他已经完全清楚了怎么一回事,却还是没有打断,就这么听着。江忱也在旁边坐下,继续喋喋不休。 天已经黑了,城楼亮着火光,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江忱坐在地上,靠着常晚风,不知不觉睡着了。 远处的京城有他魂牵梦绕的人,常晚风从不自认厉害,但只是一个疏忽,便险些丧命。 若是他死在了这里,张自成登上皇位,第一个死的是李相,第二个牵连的便是林家。 韩立言的穿针引线,果然把大家绑在了一起。一个都跑不了。 可常晚风也在想,再来一次或许还是无法发现破绽,因为几乎没人去质疑军报是真是假。 江忱的呼吸有些重,好像是累极了。 七日到了陵淮城下,一日布防,一日打仗,通往边洲,找到长风营,又去与边洲八部周旋,而后来到了这里。 常晚风起身,又背过去蹲下,把江忱胳膊搭在自己脖颈上环着,然后缓缓站起来背着他往回走。 他走得很慢,莫名地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那时候江忱每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烦得他不行,但打不走也骂不跑。 常晚风无声的笑笑,谁没有烦人的时候呢! 江忱虽然只比他小三岁,但在他十三四的年纪,最不驯,也是最烦人的时候,江忱也不过十岁上下,他好像总欺负小朋友来着。 常晚风从城楼往下迈着台阶,一步一步。江忱迷迷糊糊地睁眼,含糊不清地说,“我自己走。” 常晚风轻声问,“几天没睡了?” 江忱没说话,常晚风往上拖了他一下,“你小时候我还背过你呢。” “嗯……” “可你背着我,闻昭会不高兴的……” 沿路火把的光照在他们脸上,城楼两侧站成一排的守卫目不斜视。 江忱疲惫的小声说,“林墨羽也会不高兴的。” 常晚风侧过头用余光向后看,笑道,“不会的。” “可我会的,师父。”江忱疲惫的声音逐渐变得更加含糊,带着一丝难过,“我看到他对别人好,我会不高兴。” 常晚风轻叹了口气,没再接话。 第68章 解救 “林大人,几时了?” 闻昭胳膊支在桌上,以手抚额,闭着眼问,“韩大人有消息了吗?” 林汉书唤来下人,命其送上两盏醒神的浓茶。 他目光顺势投向门外,瞧了眼天色,摇头沉声道,“就快寅时。” 闻昭虽看不到摇头那一下,却也知道定是尚无消息。他直起身子片刻,又歪向另一侧撑着,轻抿几口浓茶后大口喝完,苦得他皱眉。 张自成进宫当日,闻昭便住进了林府,江忱临行前对林墨羽千叮万嘱,定要护他安危周全。 其实他的身份在此,无需旁人多言,单是林汉书与韩立言,便定会于乱局之中力保他的性命。 然而江忱仍絮絮叨叨,平日里寡言少语的人,在这事儿上却啰嗦得紧。 因为江忱根本不管闻昭是什么身份,且固执的认为,天下人或许会护佑皇室遗脉,但只有他能为常晚风去保璟泽,不问因由,不惧生死。 而江忱心急如焚地赶赴陵淮,心中除却惦念着要给他师父带兵,自然还有自认为在京中的责任。 责任一词不知何时框在了他的身上。 于是当他在陵淮城门下看到常晚风拎着刀,满身的肃杀之气立于密密麻麻的尸首中时,血和杀气映在他眼中竟似虚浮飘荡。他像是看到了他师父的魂在到处乱晃,恨不能即刻将其抓住。 闻昭住进林府当晚,林家在京中联合诸世家,宫内与刑部众要员暗箱操作,截断了张自成与宫外的联络,往来信函皆被掉了包。 “闻家孩儿,今夜过后,你有何打算?” 林汉书抬眸问道。 听到声音,闻昭睁开了疲惫的眼,好一个闻家孩儿……他语气波澜不惊,“今夜过后,等江忱和常晚风回京。” 林汉书凝视对面的人,只见闻昭面容隐于烛光之下,又被手臂遮去大半,实难分辨那张脸上有几分真假虚实。 “那回京之后呢?” 林汉书继续问道,“此话你我二人往昔从未谈及,今夜恰是良机。老夫但求问个明白,将事情也做个明白。” 闻昭轻叹,他被养得娇气,从不曾这样彻夜忧心焦虑,不过区区一杯苦茶,便使他蹙眉良久。 他徐徐开口:“皇上现今尚在,此刻论及此事,恐怕不是恰当时机。” 林汉书与闻太傅迥异,他没有太傅殊死一搏的心。 林家行事向来求稳,且以利益为尊。饶是他一颗臣子之心忠而不二,也曾想过挽救朝堂于水火之中,但他从未真的这样做过。 与刑部相关之事尚可计较一二,张辛带走林墨羽他亦能略施报复。但若说到彻底做上一番事,权衡利弊之后,他断不会贸然行事。 第124章 闻昭自然是知道林汉书想问什么,只觉此与己无干。 但人在屋檐下…… “林大人。” 闻昭信手翻弄着截获的信件,“朝堂并非我最终归宿,但我仍谢您,为皇兄,为江忱,也为常晚风。” 他没有提及为这朝堂天下道谢,毕竟无论如何揣测,往后之事,都要过了今夜才能思量。 张自成进宫仅率一队亲兵,另有宫内禁军三千人。其余部众皆留于校场,静候军令。且遣出数队人马,在府上看守地牢内的质子。 江忱出京那一日,北安王府的军队已至城外听候调遣。 韩立言正要借此时机带着王府的军队救下边洲质子,暗自派人护送他们出京。 等边洲的几个部进了京,若能顺利处理了张自成,韩立言则会在质子离开的沿路,每二百里给边洲各部传一封质子平安的信件。所以他们迫于质子已经离开并且生死未卜,只能再原路返回。 韩立言担心边洲几个部伺机生乱,这确实是他的行事作风,谨慎,小心。 但…… 已寅时了。 闻昭双手撑着头,把脸深埋于阴影之中。他不能再等了。 边洲质子若不得解救,其部落族人入京之后的首要之举,便是径直逼向明太殿。而引敌军进京的人是常晚风和江忱。 无论彼时张自成会在混战之中身首异处,还是牟足了一口气调拨禁军负隅顽抗,千古骂名都要被常晚风和江忱二人背在身上,再无回旋的余地。 闻昭可以什么都不管,但不能不管常晚风。 他体内流淌着李氏血脉,太傅心怀两代天子的遗恨,将利刃架于常晚风脖颈之上。林汉书历经三朝的风雨变迁,最终卷入其中。北安王府虽于此间有所施为,然而目的却隐晦不明。 唯有常晚风,仅仅是为了那两座坟茔,便令自身陷入困厄之境。 倘若事有变故,他何其无辜。 闻昭蓦地轻笑出声,在静默整夜的屋内,那笑声显得格外诡谲。 他依旧用手撑着额头,眼前却模糊一片,好傻啊。 好傻,师父傻,把徒弟也给带傻了。 “给我备车。” 闻昭起身,在林汉书惊愕的目光注视下迈向门口,逐字清晰道,“给我备车。” 他要去等常晚风回来,若是质子不得救,那便拽着常晚风一起跑路。倘若无法逃脱,便一道赴死。 多好啊,埋在一起,合葬一处。 谁都不能分开他们。 “闻公子您去哪?”马夫问。 “大将军府。”闻昭淡声。 林汉书无力阻拦,他没有立场去拦一个今夜过后便与朝堂毫无瓜葛的人。 只是不知为何,自从林墨羽提出要查边洲生意往来一事起,他总能在夜里看到二十年前的刑部,那时的记忆屡屡在深夜潜入他的梦里,幻化作火星,将枯枝败叶燃得滚烫。 闻昭努力去把身上的阴沉气息压下,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马车左弯右拐,不知道绕了多久,终于在一处停下。 “世子,没找到!” 闻昭微微掀起帘幕,刺鼻的烟味直冲入鼻,他用袖子挡住口鼻。 韩立言伫立在张自成府邸的大门之前,两侧排列着王府的兵卫。 燃烧的火把闪烁着光亮,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白烟。庭院之中羁押着身着赤燕军军服的人,四下里一片狼藉,伤者横陈。 另外一边有一排马车,大概十几辆,均有人站在马车前佩刀看守。 “里里外外都找了,确认没有这个人。”一兵卫拿着张画像跑过去,急切道,“地牢里没有暗格,也没看到有戴着面具的人!” 韩立言接过画像,正欲说话,余光撇到一旁停靠的马车。 “韩大人,” 闻昭跃下马车,目光精准地锁住他手中的东西,“可是找不到李相了?” 韩立言面色凝重,先是微微颔首,继而向身旁的人吩咐道,“继续找,无论如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画像之人,找到后务必好生照料,护送进宫,户部的人自会接应。” 兵卫领命飞速向街巷跑去,他们白日里还确认要找的人在这府上,夜里能藏身的地方寥寥无几,须得抓紧时间在天亮前把人找到。 韩立言交代完毕,转头问闻昭,“你怎么来了?” “你迟迟未有传信,我等不下去了。”闻昭扫过院内的目光冷如寒刀,“若寻不到李相,便暂且搁置,当务之急先送质子出京,绝不能有半分差错。” 韩立言不敢有丝毫耽搁,正要吩咐马夫送闻昭回去,却见闻昭已经翻身上了一侧的马背,缰绳扬起,马倔强地甩甩脖颈调转了方向。 闻昭说道,“我要去城外等常晚风。” 他心意已决,必须要出城,任谁阻拦都没有用。 他总是在等常晚风,等他下朝,等他从边洲打仗返京,等他从校场回来。 他等了无数次,他等了一年多。 最后一次,闻昭只能在心底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等常晚风。若是质子出了半点差池,边洲的人进了京定会生事,常晚风便会被坐实谋反罪名。 城外校场就是赤燕军的驻扎地,他要亲眼看着质子离开。 闻昭伏在马背上,脑子乱哄哄的,强撑着一夜的冷静终于顶不住了。大批人马在深夜的街道疾驰出城,清脆的马蹄声炸响耳畔,沿路百姓却无一人敢开窗去一探究竟。 第125章 前方军马开道,两侧北安王府的兵卫快跑跟随。 闻昭行驶在最前方,引着一行人马上就要出了京。 “诛杀反贼!” 蓦地,一道愤恨的呼喊声乍起,刹那间火把齐明,将前方道路照得透亮。 闻昭马术不精,还没等有所反应,本能地俯身贴在了马背上。他转头看去,将所有目光都投注在突然现身的拦路赤燕军身上。 押送质子的王府兵卫自两侧汹涌的呼啸而出,就在不远处,原本设伏的北安王府兵马闻得风声,也从四面八方迅速围拢。 两方人马在混乱中展开惨烈厮杀。 一时间到处都是错乱的马蹄声,闻昭听得头疼欲裂,马也开始不受控地四处乱转。 在人数悬殊下,越来越多的赤燕军纷纷倒地。韩立言的兵卫曾隶属北安王府正规军,他们历经沙场,上阵杀敌有经验,此刻与赤燕军的交锋自是不落下风。 铮—— 突然一声脆响。 在韩立言的高声呼喊中,闻昭眼睁睁看见长弓离弦,那利箭如电,直射向他身侧的马车。 闻昭只觉脑子嗡然一响,混沌乍开。没来得及做出思索,便猛地踢向马腹,倾身向前去挡。 质子决不能死。 韩立言惊惶高呼,“闻昭!快让开!” 在围猎时,闻昭怎样也躲不开那样快的弓箭,此时却像被谁附体了一样,一闪而过的念头从脑中划过,他已横身挡在了马车前。 一阵剧痛,闻昭感觉胸口被炸开了花,他分辨不出究竟是被利器刺伤还是单纯被甩了一榔头。 只感觉到疼,气息拥堵在了胸口,直直的从马背上坠落。 倒地的一瞬间,他看到北安王府兵卫已经压制住埋伏的赤燕军,而一侧的马车安然无恙。 韩立言骇得心惊胆颤,踉跄下马,朝他奔来。 闻昭缓慢摇头,闭上了眼。或许不是闭眼,他觉得此刻很累,眼皮有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一口气儿长了倒刺似的憋在胸口里,上下不得。 “你疯了!” 闻昭听到韩立言急切呼喊,感觉自己上身被轻轻扶起。他在黑暗中想说话,却被刺鼻的血腥味冲到了头顶。 “质子……” 刚一开口说话,突然血就从嘴里噗嗤一下涌出,红色浸湿了他的领口。 随行而来的军医连忙高呼,闻昭听不清说了什么。 北安王府的兵卫不知此刻倒在世子怀中的是何人,但他们从没见过一向温和的世子露出如此惊慌失措的神色。 闻昭竭力的睁开眼,韩立言看到他已经快要涣散了的眼底,心里如遭重击。 “送质子……咳……” 鲜血不断自嘴角渗出,军医即刻下令将人带回府邸。 韩立言懂闻昭的意思,赶忙安抚道,“知道!知道!你别说话,质子一定能平安出京!” 闻昭浅淡的笑了笑,你不知道。 他突然抓紧了韩立言的袖子,用了全部的力气,再次开口,“他们要是……死在京城……咳……” 闻昭忍着血呛进鼻腔的难受和疼,费力的想把话说完,“常晚风就……就……” 原本闪着亮光的一双眼眸逐渐黯淡下来,这句话他始终没有说完,但他听到了韩立言说,“不会的,常晚风不会有事。” 这句话成了定海神针,把所有翻涌而出的血都给定住。 闻昭终于闭上了眼。 第69章 返京 林墨羽背对着此刻静躺在床榻间的闻昭,用听似平静的口吻问林汉书,“爹,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林汉书一夜未睡,偶然落于心间的火星被凉风撩拨得起了火势,他最终还是抵不过,遣人外出探寻质子是否已经离京的消息。 韩立言心急如焚,匆忙命人护送质子出京,无法把闻昭安顿在府上,便给守在城门外的林墨羽送信。 彼时林墨羽还悠闲着拆信件,看看张自成有什么话想对外面的人说,岂料等来了安静躺在马车之中的闻昭。 北安王府军队的随行军医已为他取了箭头,包扎妥当,但那张脸仍旧了无生气。 林墨羽无暇顾及其他,即刻率人返回府上,先命人为闻昭查验伤势。 几个时辰前还活泼乱跳跟他讲话本的人,此刻真就似是话本中的娃娃一般,躺在那里没有半分动静。 林汉书目光遥望向天外虚空,缓声而言,“他有牵挂之人,我又怎能拦得住他?” “若换做是我想走出这个门,您便是打折了我的腿,都不会让我出去。”林墨羽笃定说道。 他不想去争辩事情始末,也不想去深究原由。 林墨羽生在林家,长在林家,世间再无人比他更清楚世家的行事做派。闻昭本就无踞于庙堂高位之心,虽然这话林墨羽没有亲耳听到过,但他就是确信。 权衡利弊之下,他什么都不想去深究。 林家的人不会为了不相干人等耗费半分心力。 他有些累,坐到床榻边的椅子上,用无言面对他爹来宣泄自己的不满。 但林汉书仅淡淡瞥了一眼,便欲抬脚离开。 “爹!” 林墨羽高声喊住他,语调没有丝毫起伏的说道,“再有一次,若是闻昭出了意外,常晚风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江忱与他师父的命是绑在一起的。江忱要是做了傻事……我绝不会置他不顾。” 第126章 林汉书即刻意识到这是威胁,来自一贯妥帖的儿子。他眯眼愤声喝道,“你说什么胡话?” 林墨羽轻叹口气,而后闭上眼摇了摇头。 随后便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 不是胡话。 江忱临行之前分明千叮万嘱,要万分小心护着闻昭的,可还是疏忽大意了。 他倒贴着江忱到处追的时候,也曾想过,我林墨羽是什么人啊!我想要什么样的皮囊没有? 江忱好看吗?可他哪个风月情人不好看呢? 想管着他,让他断了那些莺莺燕燕,别闹了!凭什么啊? 林墨羽曾认认真真的想过这些,但每每下了决心要与江忱一刀两断的时候,就觉得心里难以名状的发堵。 分明每次都是他开口说出决裂的话,可偏生搞得自己像是被打入冷宫了一样难受。 江忱从不曾出言挽留,他上一刻宣告决裂,这人下一刻便立马洒脱的转身。 可等林墨羽怅然若失一夜后,后悔了,江忱又永远都在。 或许还有更多难以言喻的情愫在缠绕着,只是林墨羽却抓不到头绪。 但他确信,确定。这样的人在他一生中再也遇不到了。 故而不论江忱要做什么,他都得陪他走下去。 但林墨羽不怪他爹,世间诸事,若无利益可图,也无回报可期,却要令整个家族深陷险地,他爹不会去做,他自是通透。 他都懂,也能领会。他都明白的,并且他本人也一贯如此。 但江忱不一样,这样一个对他从无期待,从无目的,毫无指望的人在他身边。他不能让江忱输得一败涂地。 没人能站在江忱身边为他设身处地着想的时候,他就必须要站出来。 此事单从胜负结果而言,林墨羽并不觉得他们会输。因为常晚风和江忱从一开始就已经稳操胜券。 一个甘愿将自身性命高悬于众人之前的人,从一开始便是赢了。 哪怕死,哪怕魂飞魄散,也不会被视为失败。 林墨羽忧虑间不自觉的频频叹气。 “你……” 蓦地,床榻之上躺着的人发出微弱声音。 林墨羽猛然转头去看,只见闻昭面容苍白,却仍虚弱的说,“我死了……” “没死!”林墨羽朝门外高声喊,声音落下后,下人便带着大夫飞速进屋。 闻昭看到围着一圈儿的人有些眼晕,层层叠叠的影子让他喘不过气,于是他又把眼睛闭上了。 韩立言带的军医对诊疗外伤颇为精湛,那箭头上没有毒,也没有射中要害,闻昭不过是失血过多,加之伤痛难忍后疼晕了。 大夫让林墨羽安心,并无大碍,只需静心修养数日,配以汤药调养即可痊愈。 待众人离去之后,闻昭又艰难地撑开眼,幽幽开口,“你像鬼一样,我以为我死了……” 林墨羽听了一乐,对他此刻还能说出这么不着调的话显得尤为满意! “质子……” 林墨羽迅即接话道,“放心,都走了!” 闻昭微微蜷缩了下疼痛的身子,又把眼睛闭了起来。 半晌过后,他轻扯被角埋住了脸,偷偷的轻喘。 好疼啊。 可常晚风不在,他想哭都哭不出。 林墨羽得知闻昭伤情已经稳定后,又不惜重金,延请京中最厉害的大夫住进了府上,以备不时之需。 他找的大夫,银票一沓一沓的往出送,那些医者感其诚意,自然是昼夜不息地在房门口候着,连汤带药的伺候,不敢有丝毫懈怠。 过了两日闻昭能起身活动时,乍见的头一遭就是流水的银子,顿时觉得肉更疼了。 明明受伤奄奄一息的是他,可如今瞧着,如获新生的倒是林墨羽。 闻昭虚弱,有气无力的说,“我好了,银子给我吧……” 林墨羽大方甩出一沓银票,“看你小气的!给你!” 闻昭嘴角勾起嘿嘿的笑,毫不客气接下来,转瞬便突然觉得自己命好,捡回一条命,还发了笔横财。但他玩笑的心思始终没敢说出口。 林墨羽端坐在他床边,亲眼盯着他喝药。虽伤了,但好歹也要等常晚风回来的时候,见到个活泼乱跳的人才行。 他本以为按着闻昭往常的性子,得连恐吓带哄骗才能让他把药喝下去,平日里林墨羽见到的闻昭是什么样? 那是多吃一口饭都要让常晚风费尽口舌的祖宗。 谁知这几日他闷头喝药倒是爽快得很! 林墨羽不知道,闻昭是真真切切的想要让伤尽快好起来。 因为若是陵淮一行顺遂无虞,两日后常晚风和江忱便会引兵入京。 真正的险途在两日后。 据常晚风所言,李茂升虽曾身为禁军二把手,但他已离开京城十数载,京中禁军究竟能否念及往昔情分,听从他的差遣,尚是未知之数。 江忱若是能顺利将边洲八部的人引出来,兵力应当有近万人。 京内禁军虽仅有三千人,但这都是李唐的兵,李唐子民,若当真为了与张自成争那皇位,而引外部之人屠戮自家子民…… 闻昭被一道灵光击中,蓦然问道,“李相还没找到吗?” “还在找!”林墨羽这几日命人四处搜寻,京中大小客栈,城外破庙土房,但凡是能藏人的地儿都找了,还是没有寻到。 第127章 张自成入住宫中已有几日,皇上却无丝毫消息传出,显然宫内已然没了可供皇上调遣之人。 常晚风没杀钟逢林,本就存了关键时刻为皇上留一线生机的心。但权势倾轧之下,但凡还想活下去,便一切都要让路。 现在唯有将期盼寄托于尽快寻到李相。 又过一日后,在闻昭听话喝药的作用下,整个人一日盛过一日的精神起来,晌午暖和的时候悠悠在林府上散步,林墨羽怕他虚弱栽到花园的池塘里,便跟着他一起散步。 “还是还给你吧……”闻昭将那沓银票塞回林墨羽手中,太多了,他不知道怎么花。 林墨羽望着手中银票,面露惊诧之色,“我还从没遇到过呢!送出去的银票还能回到手里?” “可我不知道怎么花呀!”闻昭无奈道,“若是运气不好,能再活几日还不知道呢……” 林墨羽眉梢轻挑,语气中带着鄙夷道,“你好丧啊……” 丧就丧吧,这不是事实嘛! 林墨羽眸中闪过一抹亮色,笑意盈盈的说,“既如此,那我便用这银子为你们备些厚礼,送到常晚风府上!”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呼喊。 “公子!江公子回来了!”林府下人在花园入口处高声叫嚷,“常大人也来了!” 林墨羽转头看闻昭,二人皆是一愣,呆立当场。 “……他们回来这么快!”闻昭喃喃道。 虽说这是件高兴事儿,但他这伤还尚未痊愈,闻昭抽抽嘴角,正思忖着该怎么轻描淡写说一下这事儿,就见常晚风已经拐了进来。 林墨羽先打了个寒颤,这面色好阴沉! 花园的小路蜿蜒漫长,下人要在入口处高声传话,他们二人才能听得清。但常晚风走得快,还没等闻昭有所反应,人就越来越近了。 闻昭想去迎,只见常晚风面色不善,抬手止住了他迈出去的步子。 “受伤了。” 常晚风快步趋近他身前。 不是在问,而是在陈述。 闻昭本是无意隐瞒,但他真的很怕,太疼了。常晚风受过伤,他一定知道那太疼了。 闻昭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时候恍然发觉,他受伤,一定是让常晚风最疼的事。 常晚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抱住他,只是皱着眉在他身上仔细的打量,眼中的心疼一层覆盖一层,在愈发浓烈。 江忱站在不远处,看着林墨羽点点头。 林墨羽这才开口,“实在抱歉了!多有疏……” “多谢。” 常晚风径直截断了他的话。 继而向前一步,伸手轻轻抱住闻昭,哑声开口,“我不太敢碰你,怎么不在房里休息,跑出来干什么?我在城外见了韩立言,他说你受伤了,随行的军医说你流了很多血,刚刚在外面看到很多大夫,我真的……” “常晚风!”闻昭抬手轻拍常晚风的背,忍住了就要哽咽的声音,“你好啰嗦呀!” 常晚风闭眼,低头把脸埋入闻昭脖颈处,闷着声音说,“我真的是差点就回不来了,如果你出了事,我……” “不会的!”闻昭故意轻咬了一下他的肩膀,“我这么惜命,谁死我都不会死的。” 第70章 叛军 韩立言与常晚风并肩伫立城楼上,笼罩在黑夜的乌云逐渐散去,远方天际洇出一抹幽微的鱼肚白,被晕染得朦胧而飘渺,似有若无的露出光亮即将喷薄而出的信号。 光亮在逐渐蔓延,在远处天际与黑夜交融渗透,逐渐有光亮就要崭露头角,那是他们在早已失衡的天枰上所找到的出路。 是命运的垂青,是冥冥中的巧合,是世间难觅的机缘。 他们在凌晨的城楼上,被凉风吹透了衣裳。 “人来了!”常晚风看着远处低声说。 韩立言在渐次泛白的天际收回视线,对着一侧的小斯温声道,“把人放进来,另把第一封质子平安的信报送上。” “咚——咚——” 宫内钟声骤然敲响,雄浑的声音嗡鸣,震得周遭空气瑟瑟颤抖。皇帝斜靠在寝殿榻上,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把掀翻了太监手中的汤药,指着身旁的人,呕出一口老血。 钟鸣声炸耳,还不等皇帝反应,突然,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太监总管面色惨白,连滚带爬地冲入殿内,“陛下,陛下,大事不好!叛军…… 叛军已进了宫!” 皇帝猛地起身,三两步越过桌前。龙袍的一角被带翻了桌上的茶盏,茶水溅湿了奏章。他的手颤抖,又倔强的强自镇定下来,“赤燕军何在?禁军又在何处?他们都在做什么?” 太监吓得结结巴巴,皇帝再次厉声追问:“可是陵淮举兵进京了?” 未等太监答话,皇帝已快步走出寝殿,站在殿前的台阶上。他抬眼望去,只见远处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 此时,林汉书带着江忱与林府护卫匆匆赶来,传话太监还不等张口,江忱提剑直奔他去,寒光一闪,太监当时血溅当场,飞溅的血弧恰恰从皇帝眼前划过。 林汉书躬身行礼:“陛下,老臣护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皇帝在见了血的那一瞬,面色瞬间惊恐万分,而后又无力地瘫坐回了座上。 有风声传言皇帝忌惮赤燕军势力强盛,先是隐匿南平的奏折,后又错失陵淮增兵的时机。昨日上朝时,文武百官在明太殿内,看着迟来的军报皮肉不动,连太监都没有不咸不淡的聊表关切之心。 第128章 在文武百官眼中,张自成虽独揽大权,但叛军之势更是不容小觑,皇帝屡屡弃朝政与子民安危于不顾,朝中大臣们又开始各怀心思。 战事吃紧不利,皇帝寝殿内奏章堆积如山,张自成住进宫内已有五日,关乎战事的折子皆被堪堪压下,可怜了皇帝一颗风雨飘摇的心,日夜忧惧难安。 “林爱卿……” 皇帝张口,刚一抬头就看到旁边的江忱带着怒意看他,继而大步朝他逼近。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混乱之际,甚至都分辨不清叛军究竟是谁。 “您可赶紧走吧,陵淮屁事没有,但张自成率禁军杀至明太殿了。”江忱不耐烦的揪起皇帝的后脖领子,拽着他便往外走。 越是靠近明太殿,喊杀声越是清晰,逐渐震耳欲聋。宫灯在混乱中被打翻,火苗四处乱窜,江忱实在不知道,生死关头哪还有那么多废话要说。 他一路拽着皇帝往明太殿走,林汉书担心礼节有失,但却阻拦不住,只能匆匆跟在其后,脚下步伐如飞。 林汉书在后方急急解释,“陛下,援军已入了京,就快赶到!但此事说来话长,一时难以尽述。禁军兵力有限,抵挡不了太久,让陛下受惊了!” 皇帝被搡入殿内,大殿门被“咣”的一声闭紧。只剩下了他和江忱二人相对,皇帝刻意绕开几步走远了一些,不去与刚刚杀了人的江忱站在一处。 林汉书转身拐出殿外,举目四望,支援来的边洲各部却迟迟不见踪影。 此刻,张自成已带着禁军杀到了门口,他怒目圆睁,直视着近乎孤掌难鸣的林汉书,“数十载间,皇帝于天下之功业平平,我又何曾有大过?林汉书,昔日你曾救我赤燕军于水火绝境,今日若你肯让开路,来日必成大功之臣!” 世家的护卫没有真刀真枪的经验,且兵力悬殊,不多时,张自成身后已站满了人,阵列齐整。 林汉书直面张自成,仅有寥寥数位护卫在身侧,北安王府的军队已经离京,韩立言行事小心,绝不会让自家军马携刀觐见。 他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张自成后方,强自镇定心神,开口说道:“你我同朝为官数十载,若你今日弃刀……” “哈哈哈哈!” 张自成蓦地仰天大笑,截断林汉书的话,满脸皆是不屑与鄙夷,“老子当年为这朝廷在沙场之上浴血苦战,尚且都能被断了粮草,今日你竟要我弃刀?且不说我会不会听你的劝,你便说说,若我当真弃了,又能如何?” 如何? 林汉书亦一时语塞,他本想顺着多说一些话拖延时间。 昔日的边洲外敌特来相援,按照既定时辰,理当已经抵达,常晚风和韩立言在守着城门口,援军越是迟迟不到,他的心就越是惶惶难安。 忽然,几排参差不齐、高矮胖瘦各异之小兵乱哄哄地冲过来,在不远处立住,又回头去张望。 随后,一跛脚老头姗姗来迟。 林汉书定眼仔细一瞧,饶是他刑部审过成百上千人,救驾时波澜不惊,跟一帮小的理论也能翻涌血气,此刻竟是看着下面的人半晌合不拢嘴,又说不出话。 张自成回头一瞥,先是愣了下,随后冷笑出声。 李茂升摔断的腿始终没长好,现在走起路来仍是有点跛脚,他站定之后深吸一口气,竭尽毕生之力高声呼喊,“皇上!崽子们!你们爷爷我来救驾了!” 禁军原本目不斜视的盯着明太殿的大门,刚一听到这句话,不禁冒了身冷汗。他们是在造反的,但敢说自己是皇帝爷爷的人还是没遇到过。 禁军总管见了李茂升激动道,“李老!” 李茂升嘴角抽搐,想啐一口他的脑门子,怒道,“如今我虽已不再统领禁军,但尔等皆是堂堂好男儿,当真要沦为谋逆之辈吗?” 禁军已被张自成接管十多年,所行诸事如今身不由己,但皇帝都不反抗,他们若想成为下一朝的功臣,此等劝说怎么能让他们退缩? 张自成凝视李茂升,二人年岁相仿,如今一个持刀纵横,一个跟破败的布条子一样颤巍着说些滑稽之言。 张自成于高处扬声呼道,“禁军只有三千,我赤燕军旧部却有万马雄师,陵淮已经举兵进京,今日我念及往日情分给你们放出一条路,若你们二人仍旧执迷不悟,那便要提前送你们二人上路。来日你们与皇帝一同被陵淮叛军所杀,便由我来肃清朝野!” 林汉书心急如焚,张自成还不知道他的往来信件被掉了包,虽然林墨羽一早就将陵淮叛乱的假消息送到了宫中,但援兵究竟为何还是不来! 他一次次抬眼去看城门处的方向,李茂升那一嗓子喊破了喉咙,他旁边的小兵扯着嗓子大骂,“狗贼!陵淮的吴北江都死了!你们赤燕军旧部早就死在边洲了!别做春秋大梦了!” 皇帝在殿内听他们言语交锋,不甘心委身藏匿于此。他踉跄着身形,伸手触碰殿门,却被江忱眼神逼退,只得悻悻然作罢。 张自成对 “死在边洲” 四字满心狐疑,正要再次开口,就听到外面传来兵靴声和纷杂脚步声,顿时心下大喜。 张自成以为来的是赤燕军,旧部有万人,质子在府上,骁勇能战的赤燕军怎么能死在边洲? 不管陵淮是否举兵进京,既然已经到了明太殿,无论如何今日都要杀出一条路。 但等他见到了冲进来的一行人,面露愕然。 第129章 常晚风率北安王府军队突然冲了进来,困惑之中的张自成这才终于发现了事有蹊跷,他目露凶光,抄起长刀,对禁军怒喝道:“诛杀叛贼!” 李茂升声音一同响起,“叛贼气数已尽,今日护驾者,林尚书赏白银百两!” 刹那间,两方人马陷入混战,乱作一团。 王府军马一拥而上,与禁军杀得难解难分。张自成怒急攻心,疾步向前狠狠给了挡在大殿门前的林汉书一脚。 这一脚踹得林尚书翻滚数米,张自成拎着刀又一脚踹开了殿门。 常晚风站在李茂升旁边大喊道,“江忱!” 在听到自己名字的一瞬,江忱似有感应,提剑顺着门缝迅猛刺出。殿内殿外从乱作一团变为彻底乱作一团。 主动弃刀的禁军,厮杀的两方军马,袖手旁观看戏的长风营小兵,见禁军渐落下风而拍手称快的李茂升。 几伙儿人马神色各异,混乱场面变得极度癫狂。 常晚风扶起林汉书,长话短说,“边洲军马已出京了,刚才我和韩大人去接应王府军队,来迟了。” 林汉书满脸惊诧,难以置信,“为何突然出京?若是事情生变,朝廷恐将危矣!” 常晚风先往后退了几步飞快的瞥一眼江忱,又折返几步回来匆忙解释道,“引敌军入京是璟泽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但边洲兵马万人,屠杀我朝子民实属不该,是璟泽动了恻隐之心,但您先歇着,张自成的命我要亲自去取。” 林汉书听了这话,一时竟无言以对。 君者,为臣者,为民者,偏偏有人毫无庙堂之心。 他一辈子几十年在刑部与世家之间斡旋往复,终是不解。 为何天下人挣破了头也要得到的皇位,却偏偏有人不稀罕。他也不懂为何他儿子会为了个男子大费周章。 李茂升见禁军死伤大半,终究于心不忍,再度高呼,“崽子们一心为国十几年,别被叛贼三言两语蛊惑,误了自身前程!” 林汉书看到常晚风下了台阶,在遍地伤员中不知在找些什么,但又见他换了好几把刀拎在手里掂量,最终选定一柄,将右手与剑柄用布条层层缠绕几圈,死死绑在一起。 他随后反应过来林茂升的话,附和道,“现在放刀,放刀即可遣送出京保你们不死!” 一语落下,气氛竟诡异的停滞一瞬。若是放在方才,只当这话是出言不逊者还大有人在。 但事实就是这么奇妙可笑。边洲旧部军马尽数不在,局势暂且已经明了,谁又愿意争先恐后的枉送性命呢? 与此同时,江忱被张自成一刀劈得连连倒退数步,他从没见过这么大岁数的人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也终于知道了开疆拓土的当朝大将军为什么执着于要废了他师父的手,但却不曾把他放在眼中。 高下立见啊!他妈的! 张自成乘胜追击,又是一刀迅猛砍向江忱头顶,皇帝躲在桌子后瑟瑟发抖,江忱怕那一刀直接把皇帝劈成两半,无处可避,他咬着牙接下一刀,直接被那股劲道压得轰然倒地。 张自成目露愤恨,死死瞪着江忱,咬牙切齿道,“不知死活之小儿,给你生路你偏不走。” 江忱后背重重摔落在地上,承受着刀刃下压的力度,艰难撑剑。 随后被血腥味冲进了鼻腔,他感觉自己五脏六腑被摔得不乐意,开始反抗着想出来瞧瞧。 其实在他与张自成交手之前,原本是想着冷嘲热讽气气他的,顺便让他知道一下贾士月是怎么死的。但他现在什么话都说不出。 张自成下压长刀,屈膝猛力顶在了江忱胸口上。 江忱一口血瞬间呛到了胸口,眩晕感陡然袭来,像被无形的巨手提起来了一样,整个人不受控地向上飘。 呛进气管的血液带来刺痛感令他几近窒息,胳膊也开始不听话的抖,那刀刃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倒在地上能用上方的余光看到皇帝在玉玺和香炉二者中思考。 随后他脑子里白光闪过,一时之间懵了片刻,就在皇帝高举香炉要往张自成脑袋上扔的时候,江忱咬着牙从嘴里大喊道,“师父!救我!” 但话一说完,江忱就后悔了。 这句话完全是出于本能,但,他妈的,现在。 但他妈的现在,他师父貌似不太行! “来了!” 常晚风不知从哪疾步跃过,直朝他们二人手中兵器就奋力顶了过去。 “操!”江忱歪头见有人影,忍不住从牙缝中挤出咒骂。 没轻没重,不靠谱的这一下子,他感觉自己离丧命更近了一步。 江忱被这一击带得向旁翻滚一圈,张自成歪倒一侧后,即刻起身,常晚风顶开了二人手中兵器后,回身捏紧了刀柄,擦着张自成的刀刃直面劈过一刀。 一瞬间,常晚风的手和肩膀全麻了,而张自成脖颈侧面被划开一道血口。 “没有顺手的啊,阿忱!”常晚风晃了晃手上的刀。 这一招是常晚风千算万算中的偶然。 他在赌,张自成会在盛怒之下直取他的命门,而他牟足了劲儿砍下这一刀,直接定了二人生死。 他的手,没有力气再去砍第二刀,赌中了。 常晚风想,他的运气好。不止一次。 张自成手中动作陡然凝住,被滴答滴答流下来的血止了动作,接着踉跄退后几步撑着柱子缓缓滑座在地。 第130章 他一脸肃然杀气也变得阴森,抬手捂着不断渗血的脖子艰难开口,“我看错了你,如此能忍!” 常晚风环顾四周,见皇帝安然无恙,先松一口气,继而转向张自成,在他阴冷不甘的目光中,不急不缓的说,“大将军有所不知,我有的是耐心,若是太傅没死,兴许你还能再多活几年。” 江忱定眼看常晚风绑着的手,已经在颤抖不止,但他却出奇的没出声。 张自成在盛怒之下隐约听到外面声音小了,火光渐渐熄灭,喊杀声也渐渐平息。赤燕军不会来了。已是末路。 但常晚风依旧语调淡然,“我不会告诉你,陵淮为何没有叛军进京,你的往来书信是怎么回事,张辛为何而死,贾士月又是怎么尸首异处……但,赤燕军旧部真是不中用,你可要好好谢谢阿忱!” 张自成瞪了眼睛,等常晚风把话说完时眼睛里猩红一片,恨不得咬碎了面前的人。 他满心不甘,他为李唐戎马半生。 皇帝现在还缩着脖子躲在桌后,这天下,分明当由能者居之! 常晚风手提长刀,缓缓向张自成逼近,他用膝盖顶住他的上半身,随后动作慢且冷静的将刀捅进了他的肚子。 随后,常晚风俯身在张自成耳边轻声说,“这一刀,是李昭给的。去了地下,要记得赎罪。” 血液把温度一并卷着带走,门外在高呼。 钟声再度回荡。 天亮了。 “几时了?”常晚风拆了刀,问。 “卯时。”江忱淡声说。 该上朝了。 林汉书冲进殿内的一霎那,那声“叛军已经伏诛”还未说出口,就见躲藏许久的皇帝缓缓瘫倒于地。 李茂升跛着脚紧随其后,见状大惊失色。 卯时钟声鸣响,文武百官在一片狼藉的大殿门口鱼贯而入,见到的却是朝堂倾颓的景象。 已经寂静的大殿再度陷入混乱,太医们纷拥而至。 常晚风看着倒地的皇帝,脑子瞬间“嗡”了一下。 还没找到李相。 还不等把皇帝移到寝殿,太医紧急施针,一帮人紧张又关切的唤道,“皇上!皇上!” 厮杀了一个早上,手持利刃者,无论是张自成还是江忱,都不过把他这个九五之尊视作俎上鱼肉罢了。 此刻太医殷勤关切的声音呼唤,竟当真把皇帝喊回了魂儿。 皇帝眼睛微睁,文武百官见状,齐刷刷跪地叩首,对一旁死了的张自成也没了往日模样,均是面不改色的高呼万岁洪福齐天。 门外作乱的禁军已被押下,周围一圈儿的大臣对皇帝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敬重。皇帝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尽管他也曾无数次做梦一般幻想过,天下一主,再无宦官当道。 他此刻只觉得浑身冰凉,下意识拉住太医的手,早上没呕完的一口浓稠老血此时接上了溜儿。 皇帝服药已有大半年,身子早就完了。 太医们知道这汤药来处,往日皆是缄口不言,但张自成就死在大殿之中,皇室并无子嗣,太医与大臣们脸上的犹豫神色终究是把皇帝最后一缕阳气儿也带走了。 忠心与否,真假难辨。 皇帝倒在地上被太医扶着,抬手指了指案上的一则卷轴,太监异常识相,认清了从今往后谁才是主子,匆忙迈着小步去取。 皇帝自己都没有想到,竟然会把一时上头的东西拟成圣旨。以备不时之需的圣旨又变成了绳索,试图将里面的人与这摇摇欲坠的朝堂绑得固若金汤。 卷轴被打开,皇帝闭了眼。 真正堕入了冰窖。 太医们无计可施,在摇头中,太监满面是泪,颤抖喊道,“皇上!驾崩了!” 皇帝驾崩,天下不可无主。 能让皇上吊着一口儿回光返照的圣旨,在众人目光注视下被交到了林汉书手中。 论官职品阶,刑部尚书此时是最大的。况且来上朝的文武百官皆是见了林尚书立于大殿外,开门前喊人将叛军收押刑部。 他一个老臣,此刻成了主心骨儿。 殿内气压低得跟黑云压境似的,林汉书把卷轴打开,却顿了一下。 最终在一众大臣期盼的目光注视下,朗声开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绍膺骏命,临御万方,殚精竭虑,冀臻郅治。然流光不驻,大限忽至,朕今崩殂,神器不可久虚,宗社所系,宜有承继。 先皇二子李昭,虽生逢乱世,但受太傅教养,明理笃行,朕观其行止,颇具帝王之风范,堪当大宝之任。 今朕遗命,着先皇二子李昭即皇帝位,布告天下,咸使闻知。望尔臣民,恪遵朕意,悉心辅佐,共保我社稷之安宁,永延我皇家之洪祚。 钦此! 圣旨宣完,众大臣再次齐呼万岁。 林汉书在整齐的声音中,将目光转向了常晚风。 常晚风起身后只是靠在了殿内的柱子上,麻了的半边膀子开始回酸,他没再抬头去看林汉书,微微走神。 随着丧钟敲响,一队人已出了宫直奔林府。 临终遗诏过后,不择时辰,皇帝即刻被抬出进行小殓大殓。 一个人,流着什么样的血,就要做什么样的事。这是世家与朝臣一贯秉承的道理,皇室血统不可倾覆,所以张自成才会费尽心机让叛军进京,不惜铤而走险。 第131章 如今宦官权臣不再,匡扶正统显然成了首要之事。 再是肆无忌惮,再是行事不合规矩,常晚风此刻也一句话都说不出。 片刻后,闻昭被一众大臣簇拥之下迈入大殿,他忍住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担忧惊慌中对上了常晚风波澜不惊的眼睛。 常晚风对他浅笑。微微点头。 用目光告诉他,做你该做的,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第71章 圣旨 闻昭闷着一张脸进了宫。 他哪里想到,哪怕谈不上机关算尽,但这些糟心事儿也是千算万算的。不过是多管了点闲事儿,结果把自己也给搭进来了。 林汉书匆忙宣读皇帝遗诏之后,各部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商讨登基大典事宜。闻昭心里奋力挣扎了一番,试图想跑,但李相依旧踪迹全无,放出去寻找的消息全部石沉大海。 闻昭想,他皇兄心眼儿可真不怎么好,活着的时候想杀他,死了还想绑住他。一众老臣滔滔不绝地陈说利害,最终还是不得不应承下来。 林墨羽进宫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往常得意的一张脸,如今一日不见就跟苦瓜似的。 “……臣……”林墨羽踏入寝殿,故意拔高声调。 闻昭的寝殿是先前新建的,他觉得他死去皇兄的寝殿风水不好,遇事总衰,林墨羽高声一嗓子,喊得声音在殿内晃悠了几圈儿才落入耳中变得清晰。 闻昭应声抬头,嘴角一撇,埋怨道,“你别跪我,我好怕,你别不当人啊林墨羽……” 林墨羽听了这话,当真就没跪拜,他现在看闻昭也是别扭得紧。 闻昭挥挥手,太监进来奉了茶又退步至殿外,给他们二人留有了独处叙话的空间。 “常晚风呢?”闻昭问。 林墨羽洋洋洒洒的解释一长段话,常晚风昨日下了早朝,便径直去了校场。 禁军与北安王府军队一番交锋过后,赤燕军自陵淮与各地陆续返回京中。边洲镇守的大将因被江忱端了老巢,如今军中人员空缺甚多。 虽说并无明令下达,校场事宜与行军统领以及行军调令相关之指示,但军队自有其统管规制,如今这么豁牙露齿,混乱无序的状态定然不可长久。 常晚风在校场呆了一日一夜,林墨羽进宫前路过他府上,只见了刘妈妈,说常大人还未回来。 皇帝登基大典定于一日之后,在此之前,各地的奏折便已经纷纷呈递上来。闻昭忙得头脚不沾地,一日下来晕头转向。 边洲的军马返程已然行驶过半,另有大赦天下以及减免刑罚的折子从刑部、吏部络绎送来,亟待他审阅批复。 林墨羽解释了一系列关于常晚风为什么一日没来的原因。 但他想想,就一日啊……又不是一年,也不是一个月。 闻昭紧握着笔,好不容易才强忍住在折子上信手涂王八,以作批复的荒唐冲动,又问道:“那江忱呢?” “也在校场!” 林墨羽赶忙应道。 闻昭想见的人没见到,立马神色暗了,一潭死水似的喃喃自语:“可我真的好想回家啊林墨羽,我不想以后都被关在这里。” “呃……” 林墨羽先是一怔,随即眼珠转了转,试图安抚道:“明日我给你带话本过来?也好解解闷儿!” 闻昭摇头。 他已经没什么兴致了。 千般万般的不情愿,那死去的皇兄留下了一堆烂摊子。捋不清的磕巴案子,断不清的恩仇纠葛,从未在宫中生活过的新帝带着埋怨与不满,把一切全盘皆下。 闻昭这两日不仅看了各地奏折,还翻了三省六部历年来的档案记载,一心想要从中找到一些关于他父皇和母后的痕迹,但当目光偶然触及诏书上“李昭” 二字时,竟莫名地一阵恍惚。 他又想到了常晚风,从校场回府后,他会干什么呢? 但闻昭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无端地心慌意乱,明明常晚风前一日的眼睛里波澜不惊,他自认为读懂了那眼神的意思,但好像有些东西被忽略掉了,又变得模糊。 韩立言辞官的奏请折子被太监送至寝殿内,折子中写道:北安王年事已高,户部侍郎因念及孝道,欲辞官归返王府,侍奉左右。 吏部侍郎亦有提议,虽说如今张自成已然殒命,然当下时局依旧动荡不安,往昔割据一方的藩地势力与外部忧患始终未能彻底平息。加之大批军马入京,致使百姓人心惶惶。赤燕军如今无首,为稳定军心,故而提议在张自成死后予以加封,且严令不得对外宣扬其死因。 有些隐秘之事,闻昭心中自是洞若观火,了然于胸。 他既然已入了宫,便深知三代皇帝遗留诸多隐患,这两日往来的折子恐怕皆会被三省六部先行仔细甄别一番,他们怕极了这个新帝肆意妄为的胡搞乱来,一个不小心又把朝堂搅得更加混乱不堪。 常晚风前一日刚出宫就去了校场,在尘土飞扬与操练的呼喝声中写了奏折,随后差人也送来了折子。 他心中始终执着一念,那便是为太傅正名。 诛了太傅一家的案子,自进入三司审理至一纸陈情呈上,只用了半天时间。半天时间不长,但却很多人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这件事隐晦,并且是可能随时被引爆的暗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朝臣,太傅究竟是因何而惨死于非命,又是死于谁人之手。 第132章 惶惶终日的朝臣如今旱逢甘霖,终于盼到了能够有所作为的契机,自是不会轻易放过。 …… 新皇登基前一夜。 “叩叩叩——” 沉闷而有节奏的敲门声突兀响起,惊破了夜的宁静。 有仆从匆匆自屋内赶来,开了门。 “林大人!” 众大臣瞧见林汉书的身影,纷纷起身,毕恭毕敬地对他行礼道:“深夜冒昧请您来此寒舍一聚,实是有极为重要之事,要与林大人共同商议!” 林汉书迈步进屋,巡视一圈,但见三省六部重要官员皆齐聚于此。再过几个时辰便是登基大典,此等关键时刻,众人却邀他前来,他心底不禁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但他久经官场,沉稳内敛。预感被生生压下,入座后直言问道,“当今圣上登基大典便在今日,诸位此时这般大动干戈,究竟是所为何事?” 林汉书于刑部任职数十载,亲手审问过的犯人不计其数,形形色色的人皆曾在他面前显露原形。他这看似平常无奇的一问,却令在场众人额头冒汗,如芒在背。 这句话中隐隐透着几分压迫之感,仿佛他已猜到众人请他来此的缘由,以及他对此事并不认同的态度,无形的威慑在屋内悄然弥漫开来。 已阔别十数载未曾齐聚一处的三省六部官员们,此刻正端坐在屋内,下人们垂首立在门口,恪尽职守地站着。 明明是喊人来商议要事的,但此刻四周却静得奇怪,唯有时不时传来的蚊虫嗡嗡声,在寂静的夜里突兀又令人心生烦躁。 户部尚书缓缓起身,他双手将韩立言辞呈的奏书摊放在桌上,动作略显沉重,反而衬得奏书的纸张在烛光的映照下有了光泽。 “韩大人本为北安王世子,如今大局尘埃落定,他决然辞官回王府,丝毫不为朝中功名利禄所动,实有拯救朝堂于危难之中的赤诚之心,我等自是对其钦佩有加。” 户部尚书的声音带着一丝真假难辨的感慨,和不足道的敬意。 林汉书冷眼瞧着众人面色凝重如霜的脸,心中知晓他们定是有所图谋,只是不欲多言,他开口道,“圣上已批复了韩大人辞官的奏折,诸位若是有话,不妨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一位官员言辞恳切道,“我朝于风雨飘摇之中艰难熬过十数载,至今军权却依旧牢牢掌控在权臣之手,下官日夜苦思冥想,实觉此事大为不妥。既然太傅一案已然真相大白,我等自当誓死为圣上夺回军权,使其尽归圣上之手!” 林汉书抬眼,目光落在说话之人身上。 烛光摇曳之中,映在对面一双双眼里的光近乎执拗,带着几分偏执的诡异。 林汉书不禁冷哼一声,笑道:“今时不同往日,诸位是被张自成一事吓破了胆?区区些许兵权,皇上若是真心想要,常晚风定会毫不犹豫,拱手相让。” 林汉书说完顿了下,继而又补充道,“至于权臣一词,是各位抬举常晚风了。” 一大臣赶忙接话道:“当今圣上承蒙太傅悉心教养十数载,太傅心怀延续朝堂之忠烈大义,此乃众人皆知。而外界皆传言常晚风与当今圣上关系非同寻常,极为亲密。他或许在此前并非权臣之流,但明日圣上登基之后呢?他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思与圣上交心?我等身为臣子,自当为圣上殚精竭虑,周全思量!” 林汉书缓缓摇头,张自成是为何事而与朝堂离心离德?归根结底,不过是被寒了心罢了。 如今若要拿下军权,并非难事。常晚风若是存有半分不忠之心,大可在两日前拥护张自成,一同造反。 如此看来,今夜相聚于此,怕是要给人无端安上一个欲加之罪了。 众人见林汉书缄默不语,气氛愈发凝重压抑。 须臾,又有一人挺身而出,神色坚定道:“若暂且抛开事情的起因与经过不谈,太傅为常晚风所杀乃是确凿无疑的事实,边洲敌军被引入京城也与他脱不了干系,仅以此等行径定罪,也并不为过!” 林汉书目光微闪,似在思索,随即试探地问道,“若诸位一心想要拿下军权并交付圣上,那么往后赤燕军究竟该归何人统管?旧部大将已没了大半,况且那都是张自成生前心腹。倘若常晚风提出辞官,圣上却不予批准,此事又该当如何处置?” 此语一出,无疑是在提醒在座诸位,如今外患尚未平息,朝廷仍需能征善战之人领军出征。退一步而言,即便让常晚风辞官,倒也不失为无奈之下的下下之策。 然而同僚们却依旧不依不饶,振振有词地言道:“若他辞官,圣上定然会追究此事起因,我们现在齐聚在此处,断然不能被皇上知晓!” 林汉书微微皱眉,不慌不忙地说道:“太傅舍身取义,所为者,既是为当今圣上能够顺利登基,也必定是为常晚风留存了一线生机。诸位若是胡作非为,圣上又怎会轻易不追究?” 言罢,吏部尚书突然从袖中抽出一卷轴。 那卷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又回弹至桌面,只见吏部尚书神色决绝,竟咬破指尖,殷红的鲜血自指尖涌出,在摊开的卷轴上笔走龙蛇,疾书起来。 吏部尚书口中喃喃道:“既然诸位僵持不下,如今这恶人便由我先做了!” 两日前派出去林府请新帝入宫接遗诏时,闻昭闭门不开。是提了常晚风他才肯走了出来。 第133章 朝中大臣心中最为惦记的,莫过于当今皇帝要为皇室绵延子嗣之事。 常晚风身份尴尬,名不正言不顺,却能左右皇帝一颗心。 他们甚至恨不得在新帝入宫当日,便将名为闻昭的人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所做过的每一件事、所接触过的每一个人,统统掘地三尺似的给挖出来。 常晚风不上不下的身份,却能名正言顺地铲除张自成。再回顾往昔,他曾手刃太傅,却又能在关键时刻请动离京十数载的李茂升出山相助。 不管李茂升帮没帮得上忙,总归是人来了。 而陵淮一战他也完好无损的回了京。 再反观张自成,他的心腹竟在短短一年之间,被逐个击破,铲除殆尽。 这几日,每每思及此处,都让三省六部惶恐不安。 林汉书一生刚正不阿,其清正廉洁之名,于朝上朝下皆有口皆碑。诸位大臣见状也不再抱着林汉书能与他们站在一处的想法,但却铁了心,志在必得,要将朝堂隐患连根拔除,永绝后患。 若是朝堂之兴盛与延续,终究难以避免地要留下些许遗憾,那么在认清残酷的现实之后,便唯有接受。 即便林汉书位高权重,也要需时时顾及着不能使皇帝与臣子心生嫌隙。 三省六部如今一心想要置常晚风于死地,林汉书心中明白,越是有人为其仗义执言,常晚风处境便越是危险。 究竟何为隐患? 看不懂摸不透,目的不明,但观其行事风格,却不达目的不罢休。 屋内这些朝中重臣,此番作为不过是汲取张自成谋逆的惨痛教训,力求避免重蹈覆辙而已。林汉书虽对他们难以苟同,内心深处并不认可,但设身处地,却也竟不觉得这全然是错事。 林汉书离去之时,天色已渐亮,他没有听完三省六部其余人等的话,但却记着林墨羽那一句,不会置江忱于不顾。 他脚步匆匆,心急如焚地赶回府上,所经之处,动静颇大。 原本黑着的院子瞬间被下人们点亮的灯火照得通亮。 突然亮起来的院子让房内的人一惊,江忱率先推门而出,瞧见林汉书的瞬间还没来得及尴尬,便见下人疾步跟上,气喘吁吁地禀报:“大人,各部官员已从宫内唤出太监,要传出圣旨!” 林墨羽慢悠悠从房内出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睡眼惺忪地问道“怎么了?天还没亮呢!” 江忱敏锐地捕捉到林汉书神色怪异,紧紧盯着他,等他说话。 “圣旨!” 林汉书面色凝重,将话简短地一笔带过,“三省六部假传圣旨,怕是要取常大人性命!” 站在门前的二人皆是一愣,林墨羽率先回过神来,立马追问道,“人到哪了?” 刚才传报的下人声音急促:“这会儿怕是快到常大人府上了!” 江忱没等话语落定,瞬间飞奔出林府。 林墨羽紧随其后,在身后高声喊他,喊得嗓子冒烟。 “阿忱!” “江忱!” “喂……” 他心里也着急,一着急就跑不快,腿也开始不听使唤。但此时顾不上太多,只能强撑着,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声嘶力竭地又大喊一声:“你先…… 先停下……” 江忱听到破锣似的沙哑声音,脚步果真顿了一下。 但不过刹那,他便转头面色阴沉的说:“你别拦我。” “不……” 林墨羽双手拄在膝盖上,身体前倾,弯腰驼背,艰难地边喘边说:“我不拦你,我随后给你筹备人马,你……” 林墨羽看着背影,这回没继续追上去,转身看看一口气儿跑出来的几条街,抬手顺着胸口开始边喘边想。 傻啊,就这么一个人跑了。 他站在原地,等气息稍稍平稳,又开始一点点仔细回想。他爹是被请走的,大半夜能把他爹那把老骨头请走的,谁这么大牌面! 三省六部要常晚风性命,还唤出了太监宣旨,闻昭定然对此毫不知情。 假传圣旨,不管是谁想出的馊主意,一旦东窗事发,必定殃及一片的人!那些老狐狸定是查到了闻昭与常晚风的关系,虽说纸包不住火,但常晚风这一年到处奔波,也没怎么在京中。就算在京中,闻昭日日都不出大门,这也太快了,这事儿蹊跷。 江忱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跑出了前所未有的最快速度。但还是晚了一步。 当他赶到之时,公公已经宣读完了所谓的 “圣旨”,而常晚风正静静地站在一侧,神情冷漠,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常晚风眼角余光瞥见了匆匆赶来的江忱,微微皱了眉,随后冷漠的神情淡去一些,嘴角轻轻上扬,竟露出一个笑。 公公此次前来,不仅带来了要命的 “圣旨”,手中还端着一碗药。 常晚风心中暗自苦笑,未曾想到,往日在宫中见到最多的,便是先皇喝药,命运弄人啊,这东西猝不及防地落到了自己头上。 那公公瞧见江忱如疯虎般冲过来的汹汹架势,不禁吓得脸色煞白。遵照那些朝中大佬们的吩咐,突然乱了分寸,手下的人更是慌乱无章,率先朝着院儿里扔了一把火。 那火苗瞬间遇物即燃,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常晚风手紧紧握住那道圣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片刻后,又缓缓松开。 江忱见他傻站在那里,心中焦急万分,胸口堵得喘不上气。 第134章 他不顾一切地挣脱上前阻拦的人,颤抖着声音急切说道:“师父,闻昭肯定不知道,我现在就……” “不能再喊这个名字了。” 常晚风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但神色依旧是冷的。 这个名字,从今往后就要消失在这世间了,只要说上一次,便可能人头落地。 “禀告皇上,又能怎样?” 常晚风缓缓垂下双眸,长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江忱拼命想要看清,却只觉一片朦胧。 有人想要你的命啊! 都放火了,要死了啊! 此刻冷静到可怕的常晚风,让江忱陡然生出一种仿佛即将失去他的强烈预感,有种什么都抓不到了的慌张。 江忱看着常晚风的脸,好像明白了。 他咬着牙,带着几分恨意喊道:“所以你早就料到会有今日,才马上去了校场安排那么多狗屁事,却对我只字不提,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身后的火势愈发凶猛,那棵新栽不久的小桃树在火苗中痛苦挣扎,发出无声的咒骂。 常晚风在公公与众人欲言又止,又满是畏惧的视线之中,并未回答江忱的质问,而是突然上前几步,紧紧抱住了他。 常晚风在江忱耳边说话,声音是江忱从没见过的轻柔,却又透着无尽的无奈与悲凉。 他说,“别说傻话,你如今皇城大门都进不去。你今天拿着这圣旨入了大殿,明天就会被上奏弹劾,过不了多久也会没了命。我早早把你送到林府是为何,你不清楚吗?假传圣旨是死罪,你可知圣旨上皆是满朝文武亲笔血书,难道要将他们一一处死吗?皇帝还未办登基大典,此时他但凡为我说上一句话,便是于三省六部离了心,璟泽保全自身已经很难了,这皇位究竟能到何人手里还是未知。我早就成了众矢之的,阿忱,皇上脖子上的刀从不止一把,我在,景泽便无法登基。” 常晚风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千言万语都被揉进了他们十一年仅有一次的拥抱中,被拥入了火光下的这一瞬。 这个拥抱,蕴含着太多复杂而深沉的情感,有亲人的愧疚,有师徒的不舍,有单单仅对阿忱的亏欠,和自以为体贴的安慰。 他看不了江忱带着恨的眼神,这样的质问下,他也忽悠不了江忱一个字。 往日的画面走马灯一样仓皇闪过,常晚风用自己少有的好耐心,用拥抱告诉江忱,别冲动,你要平安。 可江忱此刻满心的悲愤与不甘,他红着双眼,奋力一把推开了常晚风,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恨你!” 这声吼与旁边混乱的景象混在一起,开始回荡,是江忱从没有过的绝望和怨怼。 随着这一推搡,周围立马有人一拥而上,瞬间将常晚风团团围住,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而江忱就在自己推开的距离下,生生被隔在了外面,他看着层层叠叠的身影,眼中的恨意愈发浓烈。 他开始恨韩立言把他们喊到京中,恨张自成和这些昔日走狗的阴谋算计,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甚至在这一刻,杀人不过头点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闪过,他想不顾一切,把这里的所有人都杀个干净,管他妈的什么后果。 公公在一旁依旧端着那碗药,那药碗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诡异的光,他意有所指般压低声音,却又故意让旁人能听到,小声催促着:“大人!皇上登基大典的时辰就快到了……” 常晚风听闻此言,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波澜。 他抬眼先看了下宫城的方向,又转头看向江忱,就在江忱的眼泪掉下之前,开口轻声说道:“别恨。” 别恨,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别恨世事无常,别恨身不由己,也别恨眼前这些将他逼入绝境的人。 说到底,都是自找的。 常晚风从不是个好信徒,对于破戒的本领总是天赋异禀。甚至已经此刻了,却还荒诞的想着,如果要肉体即将要丑陋不堪的分离,灵魂是否可以永存,他的心可不可以不被斩首示众。 无数纷繁复杂的心绪涌上心头,买过的话本,看过的经书,不好喝的小糖水,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 那些近到几乎算不上回忆的日子里,全是常晚风的贪念。 难以言说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一直飘,一直飘。又落在身后噼里啪啦作响院子里,渐渐消散,徒留一片空白。 最终这些丰富又难言的情绪,竟像是成了这大火最好的养料。火势越发凶猛,起得飞快,映红了半边天。 就在这时,常晚风看到韩立言匆匆赶来,而王妃静静地站在他身侧。 周围围观的百姓也越聚越多,从最开始的一两个,渐渐围成了一排,他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天还没亮透,黎明前的黑暗依旧笼罩着,可常晚风却奇怪地发现,自己此刻竟一点伤感都没有。 思绪飘远,隐约想起曾经璟泽问他,后悔过吗?那时的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 是啊,为什么那些旁人咬着牙、拼尽全力才能撑过去的日子,他却总是能笑笑就能过去呢? 恐怕是,这世间再也没有比他更无情的人了吧。 传旨公公眼见着常晚风迟迟未有进一步的动作,最终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弓下身,微微抬起那药碗,递向常晚风。 在常晚风伸出手接过药碗的那一刹那,江忱像是疯了一般拼命地冲过去,他双眼通红,不顾一切地想要阻拦。 第135章 然而公公又用大一点的声音对身旁的一行人说道,“新皇就要登基,咱可别耽误了时辰!” 江忱只是近乎绝望的挣扎,周围的人死死地拽住他,使得他一步都不能靠前。 巷子口传来嘈杂的声音,江忱的挣扎在百姓围观下引发的骚乱,和这院子外混乱不堪的场面融合在一起,显得愈发般配。 常晚风喝了一辈子最苦的一碗药。 无声中,他在心里说:爹,娘。要原谅我。 而此刻,公公见常晚风已喝了药,药碗空空如也,便缓缓跪了下去。 跟着来的一行人均是神色庄重,随着传旨公公一丝不苟地认真叩拜,而后语调迟缓却清晰地说道:“大人一路走好!” 常晚风听着来自黄泉彼岸的宣判,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个小东西,手臂一挥,向后抛去。 那枚小小的平安福裹持着贪念,径直落入了大火之中,瞬间被焚烧殆尽。 索性别留念想了。 第72章 终章 天亮了。 “什么?大……”小太监猛地一惊,慌忙捂住了嘴,眼睛滴溜溜地四下张望一番,用更小的声音问,“哪儿着火了?” 一宫女轻轻用胳膊撞了下大惊失色的小太监,迅速地摇头,接着倾身凑近,压低声音说,“刚才王公公带了一队人回来的,听他们说的!嘘!” 小太监满脸迟疑之色,目光往殿内瞟了瞟,“陛下可知道?” 宫女也小心翼翼地转头去张望,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情却带着些我知你不知的神秘,“怎么能不知道!据说陛下在宫外之时,与常大人关系那可是非同寻常呢。如今陛下登基了,必然不会留下任何把柄被人诟病……” 小太监听了这话,冒出一身冷汗。 帝王无情,这向来便是如此,可还没正式登基就这么着急处理人,也实在是太狠心了吧! 正说着,两个小宫女和小太监突然噤了声,低头老老实实往一侧退了几步。 只见太监总管不知从哪儿换了身衣服,行色匆匆地走到了大殿门口。他站在门口,微微抬起袖子闻了闻,这才俯身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唤道:“陛下,吉时到了! 随着这一声音响起,礼赞官高声唱喏道:“迎皇帝陛下!” 闻昭出现在大殿门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华丽的龙袍下衬得熠熠生辉。百官齐刷刷地跪地叩首,高呼万岁之声在大殿中回荡了开。 而后他缓缓走进大殿,就在即将登上龙椅之时,脚步突然停住,转过头将目光扫视着下方的众人。 太监总管心中一顿,小声而急切地催促道:“陛下,吉时就要误了!” 催促完,又心虚而不动声色的隔空闻了两下衣裳。 闻昭停住的脚步还在通往龙椅的台阶上,他目光敏锐的扫过一众跪地的大臣,接着把刚刚迈上去的脚抬起,退后一步,声音冰冷:“常晚风呢?” 常晚风就算是再忙,有再多的烂摊子要处理,登基大典也是必须要到的。 但他没在,江忱也不在。 闻昭这时抬手摘下冕旒,再次缓声开口,“人呢?” 太监看着冕旒上的珠串随着动作开始晃动,碰撞,变得有些唯唯诺诺。他抿着嘴,一时犹豫。 “我再问最后一次。”闻昭提高了些声音,“常晚风人呢?” “陛……陛下……”太监低垂着头,结结巴巴,惶恐开口“常、常大人……” 他余光悄扫了一眼早上让他出宫送旨的大臣们,然而此时却无一人出声。他在心里无声咒骂,又在新帝冷得渗了冰碴的目光注视下,支支吾吾道:“逆贼张自成余党,趁着常大人熟睡之际,在他府上扔了把火……” 太监抹了把泪,继续说,“早上奴才奉命前去查看……却只见一片焦土,尸骨无存……” 他说得声泪俱下,悲痛之情溢于言表。而大殿内跪匍的大臣却无一人出声,陷入了诡异的死寂中。 闻昭的面色从最初的不耐烦逐渐变得目光凝滞,他转头盯紧了下方的人,而后又将视线锁死在说话的太监身上。 这几句话又像是并没有入了他的耳朵。 闻昭呼吸平稳,在回荡的声音中去抓到一丝蛛丝马迹,试图把声音按到自己的脑袋里,再去仔细思考。 但这几句话还是没能完全听懂,无论是拆开还是拼凑在一起,他都不懂。 “我要出宫!”闻昭蓦地转身,他把一早就拟好的赏赐旨意狠狠甩到一旁,纸张在空中还没飘落到地时,便开口大喊,“来人!” 皇室的子嗣们从来都是身不由己,没有一个人过得轻松自在。 闻昭本就对这皇位嫌弃至极,想要他登基可以,当然,前提是得有人陪着他。 去他妈的狗屁皇位和天下,这些统统都是李昭的,与闻昭有什么关系? 什么屁的广袤天下,不过是漂亮绳子裹在身上,全是枷锁。 “圣上止步!” “圣上要去何处?”方才一直沉默未出声的大臣们眼见闻昭大步往殿外走去,纷纷开口。 “吉时若是误了,关乎一国兴盛啊!” 纷杂的声音被闻昭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他什么都不想去听,他只想走出这里,亲自去看看这是什么滑天下之大稽。 闻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嘲讽道,“别怕,若是各位如此在乎一国兴盛,不妨现在就另立储君。” 第136章 在众人的阻拦之中,突然又有另一处嘈杂声响起。 只见江忱一身脏污的缓步入殿,在众目睽睽之下,江忱双膝跪地,叩拜道:“臣来迟,皇上赎罪。” 闻昭目不斜视地看着江忱,只见他浑身又黑又脏,袍子都被火烧得破烂不堪,他的头埋在地上,肩膀却在奇怪的耸动。 “皇上……” 江忱的声音也格外奇怪,貌似是极力控制住颤抖才能发出的语调,他说了与太监和大臣们同样的话,“吉时到了。” 就在这句话音落下之时,闻昭突然感觉身上一轻。 一种莫名的孤寂感从不知道哪里出现的裂缝中疯狂涌入,席卷全身,把他的神经全部紧紧包围的绞紧。 被绞死的脉络中,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不再流动。 而他却在这一刻彻底安静、寂静了下来,只是静静地看着跪地的江忱。 江忱抬头,与闻昭面面相觑,而后闭上了眼,颤抖道,“臣斗胆,劝璟泽,该登基了。” 就在这声“璟泽”落入耳中的之时,闻昭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世界瞬间崩塌,在一片颓败惨状中倒了下去。 他好像结束了漫长又枯燥的皇室体验。 在无尽的黑暗中,莫名生出了一种魂归大地的安全感。 心里好安静,只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在惊呼声中,错乱声中,嘈杂声中,这场登基大典并没有因为看似的小小插曲而停止,闻昭迈下台阶前甩出的赏赐旨意就落在一旁,台阶上下,波澜起伏。 三省六部代替新皇宣读了一切,也决定了一切。 太医在寝殿内摸上了皇帝的脉,脉象平稳有力,但躺着的人就是没有睁开眼,太医摇着头在朝臣的注视下退至一旁。 可奇怪的,闻昭在黑暗中不断浮上虚幻眼前的却不是常晚风,而是江忱流了泪的眼睛,和破烂不堪的衣裳。 闻昭迷迷糊糊中仿佛失去了知觉,眼前一片昏黑之时,他不确信自己是否失去了看这天下江山的眼睛。 万物生长,更迭交替,命运相连。 呼吸为什么会痛呢? 人都是要呼吸的啊! 凝住了的血液不再流向心脏,闻昭不在了,璟泽不在了,只有李昭躺在寝殿之内,被太医和朝臣围拢。 他的四肢开始不受控制,无论内心怎样挣扎,这副躯壳都不听话。 力气被抽干了。 在太医施针过后,依旧睁不开的眼却奇妙到流出了泪。 他沉默的流泪,哭得不急,也不汹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几个时辰,或许几天。 再次醒来时,李昭只觉得自己像是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中的常晚风破碎在他眼前,消散在了风中。 在一次又一次的梦中,无数道声音响起,丑陋,不堪,却决然的拉扯住自己,拼了命的想将他的思绪越拉越远。 常晚风就在眼前,可是闻昭怎么都拉不到他的手。可他听到声音:“璟泽,我不信命。” 李昭可以坐在大殿之上,俯瞰众生。 而闻昭却告诉自己,我不信。 因为不痛,不恨,不后悔。 因为他说,会想尽办法死在你后面。 李昭的眼睛张开了一条缝,透过薄帐去看近几日侍奉身旁的众人,平静开口,“江忱。” 那个被呼唤的人却没有从跪倒在地的众人中露出身形,而是从殿外走近。 “登基当日,早晨没在宫中的,杀。” 太监总管正在一旁战战兢兢地等着吩咐,听闻此话,顿时慌得颤抖不已。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连忙用目光向一旁的大臣们求助。 然而,大臣们此刻也皆是噤若寒蝉,没有丝毫动作。 可这位刚刚登基三日,就病倒三日的新帝却像是眼睛长歪了一般,轻声开口,“王公公看谁,就让谁去陪葬吧。” 在众人惊恐投下地面的目光中,江忱的剑飞快。 鲜血的味道不再令人作呕,闻昭去感受这种极端的快感,连笑都带了疯狂和偏执。 但不够。远远不够。 差太多了。 “林墨羽呢?”李昭再次开口。 这回终于是从众人中露出了一抹身形。 “大理寺,彻查三省六部上下官员十年间,贪污受贿、渎职失职、滥用职权人等,一旦查出,即刻处以死刑。对三省六部上至从一品,下至五品之间官员的账目整理在册,若有存在虚假账目者,即刻罢免官职,永不录用。” 因为皇帝依旧躺在榻上,众人只能从虚晃的影中看到他仰着头呆望墙顶。语气平静的这几番话是无尽冷静的夺命刀子。 不过李昭还是贴心解惑,“如各位所愿,整顿朝纲,便从当下就开始。” “还有。”李昭说,“我要常晚风的尸骨。” 林汉书在久跪之下僵了身子,他等皇帝的旨意全部下达完毕,才开口问道,“常大人尸骨怕是……” “没关系。”李昭打断林汉书的话,“我可以慢慢等。” 他在薄帐后缓缓起身,坐直了,继续一字一顿说道,“丧失也不必办。我只要人,人没了,我就要尸骨。” “找,一日找不到就找一日,一年找不到就找一年,找到诸位爱卿入土那天为止。” …… 行商队从小路驶过,一行人滔滔开口 ,“皇帝登基七年,按理说,登基之日天下大赦,对年老体弱或身患重病的囚犯都应特赦,而朝中重用的大臣皆会收到赏赐,然而这位登基的皇帝偏偏反其道而行!” 第137章 “当今圣主,行事作风自然是不拘一格!当今圣上登基的第一年,便把宫中家奴太监都给杀了个干净!” 马车行驶之处,车轮碾轧着枯枝嘎嘎作响,一人从马车上跃下,踢了两下卷进轮子里的一簇枯叶,略显无奈接话道,“第二年开始,清廉大臣都变成了结党营私之辈,又杀了一批!” 旁边的人跟排练过似的,也开始熟练接话,“接下来的几年间,就在百姓心中惶恐这新帝暴行暴政之时,偏偏减免各地税收的旨意下达到了各州各省!” 最开始起了话茬的人嘿嘿一笑,这话他逢人就说。自从改政之后,行商队不再受关卡所限,七年之间,皇帝的新政都如沐春风似的往下吹,吹得他这行商队做梦都要拍手叫好。 一行人声音渐小,越走越远。 两个活泼的小姑娘从大树后探出头,瞧了瞧远走的商队,又鬼鬼祟祟穿过小路走向一间院子。 “喂!你先进去看看?”白衣姑娘笑容明媚,对身旁的小婢女吩咐,“你去看看人在不在!” 小婢女不情不愿的迈进一间小院子,她也觉得奇怪,自家小姐跟着老爷出府一趟,回去后日日说胡话!城郊哪里能有风度翩翩的公子呀! 她迈着小步,捏住鼻子,还有这么大的草药味儿,是个郎中? 白衣姑娘雪肤乌发,两条眉毛弧线漂亮,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泛着光,一眨不眨的盯着小婢女。 可小婢女走得太慢了,她又在外面催促,“去门口看看,走快点儿!” 就当小婢女的手刚刚搭在门边上时,吱呀—— 门在里面被打开了!随后她目光猛的一震! 白衣姑娘小跑进来,指着刚刚开门的人,骄傲的问,“你!” “我?” 门内走出一布衣青年,神色冷淡的目光从退后的小婢女身上,移到面颊粉红的白衣少女身上,而后又顺着看到指向自己的葱葱玉手。 白衣姑娘看着他的目光,眼前一亮,又扬声问道,“就是你!你叫什么?” 但这位布衣青年貌似并不懂情窦初开的少女在想什么,甚至不解风情的开了口,“手拿开。” 这是什么话! 她可是这城中最大富户家的天之娇女,前几日偶然与一位翩翩公子擦肩而过,那张……哦不,是这张脸可真好看呐!被她惦记了好几日! 所以,在仆从的打探下,她才屈尊降贵来到此处的。 白衣姑娘当然没有把手拿开,眼眶却红了,红着的脸由羞涩转为恼怒,突然就放声大哭了出来。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小丫鬟匆忙上前,一边用帕子给她擦脸,顺便遮挡住嚎啕大哭时的丑状,一边又用恶狠狠的目光看向这个不识好歹的人。 小丫鬟愤愤的,“哼!” 布衣青年愣住了…… 我……怎么了? 我什么都没干啊! 他已经完全傻眼了,但还是不忘坦诚的说,“我不太想见人,你们能出去吗?” 布衣青年觉得自己要搬家了,可还能去哪呢? 白衣姑娘生气的扯下帕子,往前走了一步,布衣青年却警觉的迅速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抵住了身后的门板。 看着他慌张了的样子,白衣姑娘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我们走!”她睁着俏灵的大眼睛,先转了步子,随后转动身子,最后才将目光转走。 布衣青年这才放松了身子,看她们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越走越远,而后无奈摇头笑了笑。 他迈着步子,慢悠悠的生火,不一会儿,干枯的草药在沸腾的水中开始脱色,把颜色融在了一起,味道也飘了出来。 但这位不解风情的布衣青年不仅没有喝,甚至还嫌弃的偏过了头,他转身躺到摇椅上,面朝一颗小桃树慢慢的闻。 然后睡着了…… 常晚风,困在了一场场阴谋下,死于大火之中。 从前,他想,凡事都有因果。如果云城那两座爹娘的坟是他的因,那么头几年的处心积虑便是他的果。 后来,他想,凡事都有代价。太傅的死是代价,他挑断了的手是代价。 不过如今他再想想,都罢了,总归都是欠下的东西,总是都是要还的。 在无人时,在寂静时。他这样想,那样想。想得如此多,心事又那样少。 可依旧不甘心。 他曾做过许多梦,梦中不管是什么,最后总能出现他的璟泽潸然落下的泪。 璟泽说得对,那眼泪卑鄙,总会就这样突然的闯进来,将他一颗跳动的心反复凌迟。 藏起来的心事比不上眼泪卑鄙,但却狡诈万分。 它们白日透着黑,夜里漏着光,让人想去梦,又梦中有梦。 梦醒时,常晚风才恍然觉悟,原来他不仅被打败了,更是被打碎了一地。 那座皇城困住了他们,一个身,一颗心,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到归宿。 所有的少年意气,再多的不甘,最终都被顿锉刮着血肉生生磨平。 之后的几年,无论各方势力如何明争暗斗,都不曾有人对李昭报过一句关于常晚风这个人的坊间流传…. 张自成死后加了封,常晚风却丧事都没办,大街小巷传言说法众多。 烧死在大火之中…. 携兵觐见被赐死…. 不敌张自成而被乱箭斩杀….. 第138章 这些通通被隔绝在高墙之外。 如今几乎没人想让他活着。 常晚风回不去了,如常晚风一样,闻昭也走不出来了。 外面的人飘着,荡着,不知到何处才能真正停下。 里面的人期着,盼着,守一座皇城等他的人回来。 常晚风的眼睛替他看看这大好河山。 闻昭稳坐高堂守住这天下黎民百姓。 自此山高水远,各有一方天地。 后来,常晚风找到一稳定居所,在一城郊山脚下,山上草药植被众多,他要忙着活下去。 他还养了一窝鸭子,没养活,又种了点菜,也死了…… 有时他也恨自己狠心。 闲下来的时候,总是想太多,他咬咬牙,不死心的在院子里栽了棵桃树,谁知过了段时间,竟长得出奇的好! 这些年,他未曾流过一滴泪。 -------------------- 水完了~~~ 别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