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剑与孤灯》 第1章 [穿越重生] 《霜剑与孤灯》作者:锦翘【完结】 简介: 感情向文案: 愫愫死了,死在都城最盛大的雪夜里。 魂魄寄于天地,愫愫一直等啊等,没等到她爱的郎君,却等到了一个拿着她生前玉佩的人影。 那人抱着她的尸首,跪遍无静山的每一块石阶,求道人为她续命。 愫愫惊诧,原来她苟活于世二十载,还有如此真心相待她的人。 后来,她伴随着那道影子,朝来暮去,春去冬来。 看着他如何一步一步登上高位,看他如何取了她仇人的命,看他如何长夜青灯枯坐,又如何枕月辗转难眠。 后来,他也死了。 愫愫拉着他冰凉的手,含泪道:“下辈子,换我来寻你。” 剧情向文案: 重生后一开始,愫愫打得不过是血债血偿的主意。 学剑,也不过是为了报仇雪恨,护沈缱一生。 直到她目睹一朝山河破碎,大厦将倾,也未能动摇权臣割地和亲的心。 看着白骨嶙峋的荒原,愫愫突然明白。 原来上天在冥冥之中,早已为她选好了另一种结局。 大诏国门失守,万千男儿莫敢停留。 唯有愫愫孤身一人独往,取了那戎将项上人头。 百姓困于水火,满朝文武无人敢解救。 唯有愫愫领兵三千,杀得敌军片甲不留。 我有一剑定山河,斩尽天下不平事。 一开始,她只想为沈缱执剑,这次,她为天下苍生执剑。 (男配穿越) 文案改动过(主要是写不出来),可能不符合大家大家心理预期,如若不喜欢烦请点点取收叭~我们下本再见,谢谢大家捏!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女强 爽文 主角视角:赵愫愫 沈缱 一句话简介:月照孤灯,剑闻山海 立意:所爱平山海 第1章 重逢 ◎  开皇十年,一场罕见的暴雨侵袭了朗州。大雨一连七日,湖水漫溢,朗◎ 开皇十年,一场罕见的暴雨侵袭了朗州。大雨一连七日,湖水漫溢,朗州城内赤地千里,饿殍遍地。 晚来风雨席卷,窗帷像失控的纸鸢,刮得上下翻飞。 斯湫正要打下窗帷,便听见窗外有人在轻声叫她。 “斯湫,姑娘如何了?” 她叹着气道:“没醒,还烧着哪!依我看非去一趟府衙了。” 阿浮:“刚才差人问过,大人一早便出门赈济去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 这雨一连下了七天,地势低洼人家的房屋几乎淹了大半。城中地势稍微高些,无家可归的流民们便纷纷往城内涌,路旁流离失所的饥民随处可见。 屋里就只有她和斯湫两个侍女,吃得不多,还有些剩余。姑娘心善,便想将省出来的粮食送给那些饥民。结果半路上窜出几个流民,不等姑娘说话就将粮食抢了去。 抢走倒也无妨,毕竟这粮食本来就是要给他们的。坏就坏在回来的时候又突然下起了暴雨,为了躲雨,姑娘一不小心脚滑,摔在地上磕伤了头,一回来就昏倒了。 “多亏了隔壁那书生,人看着文文弱弱的,力气倒不小。” “据说他爹以前还是个剑客,同咱们大人颇有交情。” “那他怎么沦落到这里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 …… 都城下了一场大雪,听人说,比十年前的那场雪还要大。 千里冰封,万籁俱寂。 愫愫站在风雪里,看着面前冷冰冰的尸体,眼角突然落下了一滴泪。 鬼是不会落泪的,愫愫想,落的也许是血。 身边的人伏在琴上,平静得像是睡着了,唯有眉心一点不再融化的雪花,昭示着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愫愫小心翼翼跪下,静静靠在他身边。 不过十年光阴,他竟然生出了白发,明明他还未到而立之年,他的人生本该还有无限的光阴。 她死了十年,也陪了他十年。她亲眼看着他如何一步一步登上高位,看他如何取了她仇人的命,看他如何长夜青灯枯坐,又如何枕月辗转难眠。 愫愫唯一的希望便是让他好好活着。 可是他死了。 死在同样漫天的大雪里,死得无声无息,手里仍攥着那枚莹白的玉佩。 长久的静默之后,愫愫突然哭了。她想他或许和她一样变成了鬼,可是她不知到何处去寻他。戏文话本里说的碧落黄泉她从未去过,她只是一个在人间游离了十年的,孑然一身的鬼魂,她连背起他的力气都没有。 她还是那个无能为力的赵愫愫。 愫愫擦了擦眼泪,想起十年前的那个雪夜,他抱着她去的是无静山,于是拉着他冰凉的手,含泪道:“下辈子,你可要早些来找我啊。” 这是他们最后一面。 无静山第一道钟声敲过后,愫愫却再也没有回来。 …… 愫愫醒来的时候,朗州城里的大雨已经停了。 十年跟随在沈缱身边的生活,让她学会了察言观色。周围的布置和陈设是她儿时在朗州的样子,阿浮还是那个呆呆的阿浮,连壳子里换了个魂都不知道。 傻得可爱。 愫愫竭力让自己模仿得像她自己儿时一些,但做鬼这么多年,一时摸到实物,动作不免有些生疏。 第2章 阿浮战战兢兢接过她手里的刀,说道:“姑娘,还是……让奴婢来吧。” 愫愫没有推辞,她离熟练握住菜刀还差很远。她后退一步,给阿浮让了地方。 “姑娘切姜做什么?” “煮姜汤。”愫愫言简意赅。 “姑娘生风寒了?”阿浮疑惑,刚刚郎中来过,只给姑娘下了几副敷伤的草药,没说生了风寒。 “不是我喝。”愫愫垂着眼,拈了些许姜片放进锅内。咕嘟的沸汤立刻扬起一缕辛辣的香气,她自然地拿起竹筷拨开。 斯湫这时候从门外进来,看到她的举动,奇怪问:“姑娘不是向来厌恶这生姜之气吗?”前几日去春风阁用饭,姑娘还说过要拔掉全天下所有姜这等气愤之语。 愫愫的手顿了下,只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习惯了。” 斯湫看向阿浮,后者睁大着眼,一脸茫然看着她。她只得收回目光。 阿浮年纪还小,无忧无虑惯了,察觉不到愫愫的改变也在情理之中,但斯湫是愫愫娘亲留下来的人,又陪伴了许多年,便是一点不同她都能发现。 热汤翻滚,姜片由嫩黄转深,香辛气味愈发浓郁。阿浮将姜汤盛进碗内,端给愫愫。 “姑娘,煮好了。” 愫愫寻了个由头让她们离开,自己端着姜汤走出门。刚跨过门槛却又折回来。 “姑娘……还有何事?” 愫愫认真地看着两人,一本正经问:“我平日里……是什么样子的?” 年少的时光实在太过遥远,便是她如何尽力去回想,也拼凑不出完整的模样。他那样了解她,要是知道这副壳子里住的是赵愫愫几十年后的灵魂,定会害怕的。 斯湫心里一咯噔。 平日里是什么样的? 她这下真的怀疑自家姑娘是不是摔坏了脑袋,哪有问自己平时模样的。她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明日定要再请个郎中来看诊。 阿浮想得简单得多,她只觉得姑娘就是好奇而已,就像她时常也会好奇自己在别人眼中的模样。 “姑娘平日里最爱笑了,笑起来可好看了!” 笑? 愫愫试着抬了下嘴角,许久不做这个动作,陌生得近乎生硬。她垂下眼,看着碗中倒映出一张浅笑着的稚嫩的脸,有些恍惚。 儿时能够恣意笑着的时光太过短暂,短到她的记忆几乎忽略了它的存在。只记得无尽的疮痍和寄人篱下的不堪。既然老天让她重来一世,爹爹和他,她都要好好护着。 “我知道了。”她点了点头,端着姜汤走了出去。 “斯湫……我们不跟着去吗?” 斯湫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姑娘不让她们去,必然有不让她们去的道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只需尽力照顾主子,至于其他的,也无须她们多管。 朗州府衙以前是一户人家的旧宅,断了香火便由前太守买来,当做办事的地方。宅子太小,如若扩建要花上一大笔钱,在这里办事的又多是男子,愫愫一个女子独自住在此处到底不便。 赵玄言存了几年钱,又靠着几位友人接济,总算在城北置办了一座小小的宅子,让愫愫搬出来住。 宅子虽然偏了些,但胜在清净,只有对门一户人家。户主姓沈,在世的时候和赵玄言常有来往。只是不知为何五年前突然消失,无人知晓他的去向,只留下一个尚小的孩子。和赵家一样,沈家也是突然来到朗州的,甚至还早上三四年。没有人知晓沈家人的身份,只知道他们在此处已经居住了十多年。 岸边垂柳依依,雨水将柳叶洗得青翠欲滴。 愫愫站在沈家门前,迟迟未动。 她以为,做鬼的这十年已经治好了她迟疑不决的毛病,可是当她将手扣在门环上的那一瞬,前世他离世时的记忆就像一记闷锤,骤不及防敲在她心上。 敲得她狼狈又无措。 如果当年他没有遇到她,他还会早早离开人世吗? 愫愫不知道。 或许她来找他本就是个错误,她该永远离开他,这样他才能活得长,至少不用如前世一般。而她,只要默默看着他,护着他,这是最好的结局。 她沉默着低头,端着碗准备离开。 门却先一步自己打开了。 愫愫停住,迟疑回首。 袅袅轻烟淡淡勾勒,模糊了隔世的面容,房梁上的燕子振翅而飞,她听见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他。 尚未染雪的青丝昭示着他还在最好的年岁,清逸的眉眼是晨间修竹般的鲜活,不是那个独自死在大雪里,没有气息,孤零零的沈缱。 愫愫用尽全力忍住眼角的泪水,露出重生后第一抹会心的笑。 “沈缱……你还记得我吗?” 作者有话说: 很抱歉拖了这么久,这本本来应该早就要开的,但是因为生病断断续续一直到现在才开,谢谢还等着我的宝们!爱大家嘿嘿!女儿的人设稍稍有变动,因为作者君笔力有限,不会写娇娇软软的女孩子_(:3ゝ∠)_如果大家喜欢提剑的愫愫就请看下去吧! 第2章 故人 ◎  沈缱沉默地看着她。只有他自己知晓,他的心已经跳得超乎寻常。 ◎ 沈缱沉默地看着她。只有他自己知晓,他的心已经跳得超乎寻常。 他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前来,但少年的自尊太强,使得他无法让心上人看出自己神情中的窘迫,只好冷着一张脸。 第3章 “记得。” 话音冷淡至极,细听之下却带着些许的轻颤。 他紧紧攥着掌心,有些气恼自己为何用这样冷漠的嗓音同她说话。视线悄悄扫过她的脸,见她眼睛红红的,手心攥得更紧。 他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今天多谢你背我回来,害你淋了雨……这是姜汤,还热着,你快喝。”她将碗端给他,目光不猝不及防撞见他的手,指缝间流下一缕鲜红的血丝。 “你的手……”愫愫想要去够他的衣袖。 “无事。”他将手极不自然背在身后。 她没有预兆的靠近,让他耳尖漫上淡淡的胭红。沈缱从未和人如此靠近过,更何况是自己喜欢的姑娘。在他思考下一步动作之前,僵直的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愫愫看见他后退半步,心中弥漫起一股淡淡的涩。但很快这股心绪被理智压下去。 她不能如此自私,重蹈上一世的覆辙,让他喜欢上她之后,又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歧路。 今日已算出格,断不能有下次。 愫愫扬起一丝笑,待他接过装着姜汤的碗,默默一步一步下了台阶。 沈缱不敢直视她,只能低下头,看她微微摆动的裙角仿若清池漾动的涟漪,步履徐徐,环佩声声。 青石板路延伸至竹林尽头,她的身形与满目的苍翠融为一体。他以为她要消失了,但她却突然转过头,浅笑看着迟钝的他。 “这汤是我亲手熬的,可不许不喝啊。” 少女的笑容太过明媚动人,让他来不及躲避便融化在她的笑容里。待他回过神来,她已经被竹林隐没了踪迹。 沈缱像一根木桩呆呆站在原地,耳尖红得几欲滴血。浑身的血液像是煮沸了似的,流入心间,热得发烫。 她真好看。 他读过的所有诗文,没有一句能描摹出她半分的颜色。 许久许久,久到屋檐下的铃铛响过第三声,沈缱终于端着碗推门而入。 日色透过微敞的门,穿过大半间屋子,投射在角落里,木架上一件褪了色的褶衣兜住光,淡灰的墙上便细细撒下了沙雨般碎密的影子。 那只青白色的瓷碗被静静放在桌子上,与周遭极不相称。他望着那瓷碗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 它不属于这里。 沈缱端起碗一饮而尽。 · 愫愫面前摆放着一张密密麻麻的纸,写满了她前世的记忆……还有她前世的仇人。 现在是开皇十年的仲春,离她死的那一年还有不到七年。 一切都还来得及。 愫愫卷好纸卷,藏在袖中,回身戴上幕离出了门。 “阿浮,你和斯湫留下看家,我出去一趟。” “姑娘!”阿浮匆匆忙忙从后院奔出来,却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只有声音回荡在庭院里。 斯湫闻声也追了出来,两人一高一矮站在门边,面面相觑。 阿浮后知后觉摸了摸脑袋,说道:“姑娘……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许是受惊后转了性子?”斯湫接过话头。她找郎中问过了,姑娘在倒下之前那书生的手护住了她,所以没有大碍,只是惊吓过度。 子不语怪力乱神。赵玄言是儒生,连带着下人也都践行儒家之道。斯湫虽然心有疑虑,但根本不会想到自家姑娘已经换了一个人。斯湫心思已是缜密,她想不到,阿浮自然更加不会往这里想。于是两人都只是觉得姑娘只是受惊后转了性子,也未再过多探求。而赵玄言因公务繁忙,一年内父女两人都未见过几次面。 愫愫记得,朗州发大水的这一年,她就只见过爹爹一面,瞒过他易如反掌。 她要去的地方是朗州第一酒楼春风阁,她没有记错的话,他爹爹,在春风阁里藏了人。 春风阁是她外祖薛家开的。爹爹将人放在这里,一是为了那两人的安危着想,而是不愿让外祖怀疑。他一辈子就只会有娘亲一个妻子,这是当年他亲口许诺过的。 将她们放在春风阁是在监视她们。无知若她都看得清现实,那两人却看不出,反倒以为爹爹给了她们嚣张的底气,愈发张狂。 非笨即蠢。 前世她只愿求得清闲,不愿与她们打交道,她们便以为是她在故意躲着她们,让她不得清闲,时不时生出些事端来。上辈子若不是这两人,她就不会那么早失去爹爹,也不会寄人篱下,受尽旁人冷眼。 她们二人是她前世悲剧的第一个推手。 · 春风阁的伙计们都认得她,一见她来,便要引她去平日里常去的厢房。 愫愫站定,将幕离垂下。 “多谢薛二哥,今日我是来找人的。” 薛韶立刻心领神会,带着她上了三楼最里的一间厢房。两人在门口站定,薛韶含着笑意道:“愫愫可要二哥找些人来?” “君子以德制人,以理服人。” 薛韶哈哈大笑,朝她一抱拳:“那二哥我便静候佳音了。”说完就离开了。 愫愫推门而入,对着正在绣花的一大一小,直接将手里的纸啪得一声拍在桌上。 “给你一千两,滚出朗州城。” 章玉姿认出了这张脸。自古女儿肖父,她眉眼和赵玄言长得太像。 迟疑片刻后,她悠悠起身,倒上一杯茶。 “原来是愫愫姑娘,多年不见,你还记得我么?”她将茶杯推给愫愫,捂嘴轻轻笑着,“想当年我还抱过你呢,如今都长成了大姑娘了。” 第4章 章玉姿能带着女儿在宋家这个龙潭虎穴里生存十多年,又设计让赵玄言做她的靠山,不可能没有一点心机。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白花,相反,她相当有手段。 她心里清楚,要想要赵玄言娶她做续弦,赵愫愫是她必须要弄走的拦路石。只是她没有想到,她还没有找这小贱蹄子的事,她倒是先找上门了。 “不记得。”愫愫打断她即将说出口的话,“在我面前,有些话就不必说了。” “愫愫姑娘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我们母女俩还有什么好争辩的呢?”章玉姿装模作样拈起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泪,长长叹道:“我们从丹阳来投亲,从一个富庶之地来到这个蛮荒之地,无非就是看着你们赵家人为人恩义,是可信的人家。只要有个住处,有口饭吃,我章玉姿就是当牛做马都省得。可你想用钱财将我们打发走,要是外人听说了,该怎么瞧我们母女俩?准该说我们是见钱眼开的势利眼。我这可怜的女儿,又该如何嫁得出去?愫愫姑娘,您行行好,别赶我们走……” 章玉姿一边假惺惺擦眼睛,一边窥着愫愫的神情。见她不言语,心里甚是得意。 当牛做马,哼。现在全朗州都知道她是太守的表妹,她赵愫愫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指使她这个明面上的长辈,除非她不在乎她今后的婚事。 天下女子就没有不在乎自己婚事的。 章玉姿一心想着如何毁掉赵愫愫的名声,而她的女儿宋蕴目光像是粘在了那张纸上,片刻舍不得移开。 一千两!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钱,都够她买多少胭脂水粉金银首饰了! 到手的钱,娘舍得,她可舍不得! 宋蕴心里暗暗思量,突然计上心头。“娘,您过来。”她拉住章玉姿的衣角,将她拉到屏风后。 屏风后,两人窃窃私语许久。 过了半刻钟,两人终于出来。章玉姿脸上不见方才装可怜的神情,露出了伪饰下的真实的面目。 “好,我答应你,不过……”她压低声音,警告道:“为了我女儿的婚事,你断不可将此事告诉旁人。” 只要没有证人和证据,谁知道她给过一千两?只要她们一口咬定她没有给过钱,就算她自己来对症,也无人能够奈何得了她们。到时候赵玄言问起来,就说是蓄意栽赃。一箭双雕的好事。 “好。”愫愫点头,起身重新盖上幕离。 刚一下楼,愫愫又遇上了薛韶。 “薛二哥,劳烦你去一趟西衙,将典史大人请来,就说有人在春风阁里偷了我的银票。” 薛韶扫过她递来的字条,眼中灵光一闪,立刻猜出了她的计策,忍着笑道:“愫愫好计谋,二哥这就去。” 他早就看楼上那娘俩不顺眼了,仗着和姑爷的那点儿关系,骄横跋扈,对侍女们动辄打骂,真当春风阁是她家? 薛韶跨上快马赶到县衙,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就将人请来了。典史一看是之女亲自在此,连忙跳下马将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楚明白。 “典史大人有何妙计?” 典史摸了下胡须,仔细一琢磨:“方才听您说的,那窃贼骨架纤细,应该是个女子,能够悄无声息偷走银票,显然是对春风阁的构造了如指掌……” 愫愫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依本官看,此人定还藏在这春风阁里。”典史朝她瞥了眼,咳了咳,肃声道:“薛二郎,烦请您将春风阁的册子拿出来,锁上所有的门,本官要派人一间一间盘查。” 春风阁上下三十二间厢房,住有女眷的不过四五间。县衙今日来了十多个捕快,不一会便搜到了章玉姿母女住的那间。 “你们要做什么,我姐夫可是朗州太守!” “就算是天子犯法也要与庶民同罪。”典史拨开人群走到她们跟前,义正词严道:“太守大人一向秉公执法,定不会包庇贼人,进去搜!” 章玉姿双手支着门,身体死死堵在门口,顶着一头蓬乱的发丝,衣衫不整,活像一个蛮不讲理的泼妇。“你们这群南蛮子!那赵愫愫我都未曾见过,怎可能偷她的银票?今日你们要是敢进去,我就死给你们看!” 典史见她不肯,便要用人强力掰开她的手进去搜。章玉姿心里有鬼,怎肯罢休,见有人要拉她,一边叫骂一边挣扎,甚至倒在地上撒泼,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份。 春风阁的客人们目光齐齐会聚在这里,喝着小酒看着她呼天抢地。在座的都是朗州能叫得出名字的人家,对这位表妹也算是略有耳闻。明明只是个亲戚,偏偏恬不知耻端着太守之妻的架子,话里话外都充盈着以她为主的嚣张气焰,不是她们指使他们做这个,就是指使她们买那个。他们揣度不了太守的心思,也不敢差人去探,只好有意无意地将她捧着。他们是假意捧着她,她却越发不知天高地厚,行为乖张,几乎得罪了朗州城内一半女眷。 这会儿见她被典史找上了门,大家都有些看好戏的意思。但又担心帮了典史会得罪太守,因此无人敢上去。 局面一时陷入了僵持。 愫愫提起裙裾,慢悠悠上了楼。 莲步微微缟衣曳,瑶带翩跹恰如风。长长的幕离模糊了她的面容,看不见任何神情。此刻她立在人群中间,显得冷漠又高不可攀。 宋蕴躲在章玉姿身后,已经急得快要哭出来,她一心想要保住屋里的钱票,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赵愫愫你快告诉他们,我娘没有拿你的一千两!” 第5章 “我说宋姑娘,我还未说出口,你怎知我丢的是一千两?” “是啊……”典史阴阳怪气,“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我……”宋蕴像被扼住脖子的鸡,突然卡了壳,面色涨红,“我,我瞎猜的!” 典史冷笑不已:“瞎猜连名字都能猜对?你娘刚才可是说了,她不认识愫愫姑娘。” “我……”她揪着手,求助似的看向章玉姿。 门口围观的人群豁开一条口子,一位身穿紫色圆领窄袖袍衫的男子缓缓走进来。 “楚典史为何在此处?” 第3章 谋划 ◎  “姐夫……”章玉姿泪眼婆娑,要是年纪小个十五六岁,真真是我见犹◎ “姐夫……”章玉姿泪眼婆娑,要是年纪小个十五六岁,真真是我见犹怜了。只是如今年纪大了,面上傅粉,眼泪斑驳了脸上的脂粉,倒显得比她原本的年纪还要大上十岁,让人生不起些许怜爱来。 她拭了拭眼角的泪,哭哭啼啼道:“我们母女俩无依无靠,在这朗州城里就全靠姐夫看顾着,寄人篱下的人,哪敢生出不轨之心……” 章玉姿惯会用手段掌控男子的心,他这番话无非是想要用示弱以退为进,激起男人的庇护之心。只是她的计策用错了对象,在公理面前,这点微薄的血缘对赵玄言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他打断她的话:“究竟所谓何事,典史你说。” “愫愫姑娘今日说春风阁中有人窃走了她的银票,下官推测盗贼还在这春风阁内,便派人来搜查。” “愫愫?”赵玄言明显紧张起来,环视四周,“她在何处?” “愫愫姑娘在……”典史回头,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挠挠头,“怪了,刚才还在这儿的。” “罢了,先将此事查清楚。”在这春风阁里,能去的地方不多。 转头看向还堵在门边的章玉姿,淡淡道:“你既没有窃人财物,便让典史进去查罢,也好还你们二人清白。” 章玉姿想不到赵玄言竟然如此绝情,面色顿时一片灰败。 赵玄言对她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不管今日这银票在她房中搜不搜得出来,她章玉姿在朗州城里的名声算是扫地以尽了。 “进去搜!”典史一摆手,身后捕快们撞开门鱼贯而入,四处翻翻找找。 不一会儿就有捕快拿着一叠钱票出来,呈给赵玄言:“大人,找到了,不多不少,正是一千两。” 他接过钱,冷冷看着章玉姿:“你还有何话说?” 他早先便差人问过宋家赶人的缘由,不是她口中说的和离,而是下毒谋害宋家的嫡子才被逐出家门。她们来朗州时便是身无分文,前后不过半月,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拿不出一千两来。 这笔钱从何而来已经昭然若揭。 “大人既然不相信我们母女,又何必收留。”章玉姿拿着帕子拭泪,“我们这就收拾东西回丹阳,省得丢了你朗州太守的脸。” 赵玄言:“此事蹊跷,尚不能下定论,先将人带到府衙,本官要亲自审问。” “大人且慢。”典史没有忽略章玉姿眼中一晃而过的欣喜,他上前一步,禀告道:“愫愫姑娘确实丢了钱票,但却不是一千两,而是一万两。” 章玉姿不可置信抬头:“你胡说!这钱是赵愫愫亲自给我的,只有一千两!” 典史冷笑:“亲自给你的,这里可有谁看见了?” 根本无人看见。章玉姿和宋蕴人心不足蛇吞象,起先想的就是无声无息吞掉这笔钱再死不认账的主意,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赔了夫人又折兵。 “大人,这个有个盒子落了锁。”捕快捧着盒子跨出门槛,呈给赵玄言。 章玉姿双膝跪地,视线从那盒子上滑过,尖利的指甲骤然刺破衣角,一双眼里盛满恨意。 好计策,真是好计策! 枉她还以为赵愫愫是个绣花枕头,能想出这个法子置她于死地,心机该有多深沉!她恨,恨她自己为何没有率先动手将这个小贱蹄子斩草除根,反而等到现在被她逼到了绝境! “打开。”赵玄言接过,放在她面前。 “姐夫……这盒子里装的不过是女子平日用的粉黛口脂……啊!”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赵玄言手里的盒子已经摔在地上,顷刻四分五裂。 里头没有什么胭脂水粉,只有轻飘飘几张纸。 ——是银票。 不多不少,正好一万两。 银票上盖着红色的印章,为官府所有。这笔钱,是用来赈灾的钱款。前些日子朗州洪水泛滥,朝廷拨下五十万两用于赈灾,却有几张银票在府不翼而飞。 而银票失窃那日,正是章玉姿母女投亲当日。赵玄言无处安放母女两人,便让他们下榻在府衙后院。任谁也想不到,她们竟能绕开防守,神不知鬼不觉偷走几张银票。 典史:“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盗窃官府财物,来人,给本官将此人拿下!” 捕快立时将两人擒住,扭送到赵玄言跟前。宋蕴咬着唇低头不语,她也知晓是她一念之间的贪婪才落得这般境地。但一想到那一万两,她又忍不住生出怨气。要是娘一早就说她有一万两,她又何必要赵愫愫那一千两?现在倒好,竹篮打水一场空,一点好都没有捞到不说,还把自己赔了进去。 章玉姿双手被压在身后,脸上怒气狰狞,她终于露出了原本的面目,对着赵玄言的背影破口大骂。 第6章 “你在宋家的所作所为,我并非一无所知。”他回头,淡淡道:“我收留你,是看在圆圆的份上 。” 她一瞬间哑口无言。 典史打了个手势,捕快很快将人押了下去。 很快,酒楼又恢复了平常的热闹,众人高谈阔论,语笑喧哗。 二楼轩窗边,老者笑呵呵问旁边的女子:“愫愫可满意了?” 愫愫放下茶杯,回道:“外祖看起来,似乎比我更高兴。” “哼。”薛庆山掸了掸衣服,“高兴,我当然高兴!”他高兴的才不是从撵走了这两人,他高兴的是看到了她的宝贝外甥女,这个年少时就失去娘亲的孩子,在圆圆离开之后有了自保的能力。 他有些气愤,又有些心酸。气愤的是赵玄言没有照顾好他的愫愫,让她竟然要亲自对付这两个宵小。心酸的是他毕竟只是他的外祖父,年纪大了,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终究只能陪她人生一程。 在死之前,也不知能否看到愫愫找到那个可以护她一生的人。 “你那父亲果真是个没用的,还要劳烦愫愫亲自出手。” 门外有了动静,他清了清嗓子,抬高声音,“上次同你说的话可想好了?那破宅子有什么好的,不如搬来和我们住。你外祖母念叨你许久了,还有你越儿妹妹,整日吵着要见你。” “我若走了,爹爹岂不是只能一人在家。外祖母和越儿若想我,明日我便看她们去。” “他一人怎么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整日住在官府,可没回去过几次。” 这话愫愫无可辩驳,毕竟外祖说的,确实是实情。 “父亲。”赵玄言敲了敲门。 薛庆山瞥了门一眼,语气沉了下来:“进来。” 赵玄言今日穿的是官服,虽然年过四十,相貌仍旧俊逸非凡,端的是龙章凤姿的仪态。旁人要是有这样一位女婿早该笑得合不拢嘴了,但薛庆山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当时愫愫她娘非要嫁给这小子他就猜到了,这小子就是个祸水。现在一看,当初他果真是没有说错! “爹爹。” “愫愫。”赵玄言进门先打量了下她,见她衣衫整洁才松了口气。是他不好,因为章玉姿和圆圆曾经的交情就收留她,结果埋下这样大的隐患,差点害了愫愫。 “爹爹渴了罢,来喝茶。”她起身,笑盈盈给他让了位置。 爹爹莫怪,她也是万不得已。 “愫愫,时候不早了,我们便不打扰你祖父,还是先……” 薛庆山冷哼一声,重重放下茶杯。“怎么,嫌我这春风阁庙小,容不下太守大人这尊大佛?” 赵玄言头皮一紧,急忙挨着他坐下。任他站的多高,在薛庆山面前,也不过是当年那个胆大包天到第一次见面就说要娶自己宝贝女儿的混小子罢了。 愫愫轻轻关上门,为自家爹爹保全最后一分面子。 她缓步走下楼去,捕快已经押着人走了,只有典史倚靠在柱旁,仿佛在等待谁。 见她下来,拱了拱手:“愫愫姑娘聪慧机敏,着实让下官佩服。” 愫愫回他一礼,“多谢典史大人,今日之恩,愫愫定会铭记在心。” 典史搓揉着手,满不在乎呵呵一笑。“愫愫姑娘,这你可就折煞我了。要不是您出的好计谋,那赈灾的钱款还不知何处去寻呢!” 今日薛二郎寻他的时候便说明了此事原委,这才有了今天春风阁中的一场戏。他着实没有想到,那女子竟如此大胆,敢盗窃赈灾的钱款。 “典史大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典史连忙躬身道:“愫愫姑娘请说。” “前几日经过典史大人家门前,见院墙比周围人家矮上一截,可要当心贼人闯入啊。” 典史一愣,拱手道谢:“多谢愫愫姑娘告知,下官这就请人加高。” 典史心知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说起院墙的事,其后必定藏着什么。院墙是上月刚砌成的,按理说不该有问题。 说起来,当时在修筑院墙时还出过一桩怪事。他早先买的明明是一堵墙的青砖,担心修筑有损耗,还特意多买了二十块。 但不知为何,送过来的时候却少了五十块,只够砌大半堵墙。他去问,那瓦匠一口咬定他一块青砖都没有少。他原先是不愿意吃这哑巴亏,要去县衙告他的。但妻子说得饶人处且饶人,那人家中刚生了孩子,许是忙糊涂了。 听了这话,他便不再追究,是以他们家院墙便比周围邻居矮上一截。好在邻里都是好人,也从未失窃过,他也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难道这堵墙还有内情?莫非是藏了什么?典史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不等赵玄言出来,便告别愫愫,兀自骑马回了家。 愫愫倚在栏杆边,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消隐。 远处是遍天的霞光,给万物染上瑰丽的金芒。一轮落日从浓云泄出,一瞬间仿若天光乍开。随着悠悠钟声而行的,除了行色匆匆的过客,还有缓缓归家的渔舟。 第4章 渎神 ◎  朗州薛家薛映大小姐有个住茅草屋的手帕交,这是城中几乎人人皆知的◎ 朗州薛家薛映大小姐有个住茅草屋的手帕交,这是城中几乎人人皆知的事。那薛家大小姐不仅给她吃穿,甚至还帮她物色夫婿,简直将她当成了半个薛家人。两人情谊深厚,无话不谈,这在当时还传为一段难得的佳话。 第7章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人们开始发现那贫家女去薛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反倒是薛家大小姐找她的时候更多。慢慢的,再也看不见两人如往日般形影不离的身影。城中人本来以为是情谊淡了,倒也寻常。 前世愫愫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沈缱杀章玉姿的时候,她才知晓为何她们逐渐形同陌路。 章玉姿是当年薛家二房薛宸的私生女,与她交好,所图不过是想要借她的手回薛家罢了。薛宸都死了十年了,突然冒出一个私生女,换做谁都无法接受。偏偏章玉姿又时常在薛宸妻子面前晃悠,让她气急攻心一病不起,不久之后就溘然长逝。因为此事,薛家老祖曾立下不让章玉姿踏入薛家门的遗嘱。 当年爹爹的死,在这里便埋下了祸根。章玉姿一心要回薛家,陈家便买通了她,让她构陷爹爹贪墨财税,害爹爹被投入大牢遭受严刑逼供。等沈缱将人救回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气息。 沈缱…… 她忽而闭上双眼。 他没有告诉她,他是孤身一人将人从地牢里抢出来的。他将地牢掀了个底朝天,身上受了几十处剑伤,人都要死了,第二天却还不忘起来给她煮汤。 执拗到让人心疼。 赵玄言被薛庆山劈头盖脸训了一顿,灰头土脸地从屋里出来。进去的时候还是天色大亮,出来的时候月牙已经上了柳梢头。 愫愫看得摇头失笑:“爹爹,今日可要回去吃饭?” 赵玄言刚跟自己的好丈人抢赢自己的女儿,岂敢不从,连连点头,殷勤得无以复加。 “愫愫可想吃些什么,爹爹亲自下厨给你做!” 愫愫哭笑不得,指了指天幕:“天色晚了,爹爹还是吃得简单些罢,阿浮已经做好饭了。” “好好好。”赵玄言跟在愫愫身后,“都听愫愫的。” 春风阁离赵家不远,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便到了门口。正要进去,赵玄言忽然停住了脚,他搓搓手,有些难以启齿,“愫愫啊……爹爹今日怕是……” “我知道爹爹要说什么。”她回过身,微微一笑,“爹爹回去罢,正事要紧。” 做了他两辈子的女儿,愫愫如何不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前世爹爹死后,曾有一群中正之士为他作传,序上便用极身毋二,尽公不还私一语概括他的一生。爹爹这一生,不是为他自己而活的。 “明日,明日爹爹一定回来陪愫愫!”他信誓旦旦道。 愫愫踮起脚尖,系紧他身上的披风,柔声道:“爹爹处理完正事后便好生休息罢,有阿浮和斯湫陪着,爹爹无须挂念我。” 阿浮听见门外的交谈声,猜想定是大人又在家吃不成饭了,便收拾了几样菜,放进食盒里端着出来,交给侍从。 马蹄声清脆,轮毂声辚辚,马车终于带着人向府衙行去。 愫愫看着马车影子消失在视野之外,虽感到些许遗憾,但也能体谅他身为臣子的责任与身不由己。前世她在心中也并非没有怨恨过他,怨他百无所系唯有三尺书案,怨他东奔西走国而忘家,怨他数九寒冬一身霜雪敲开家门。 春月照烛台,梧桐抚清秋,岁首提灯来,岁暮归家去。 愫愫曾记得,当年他风尘仆仆出现在家门口的样子,那时候娘亲尚在,院中梅花开得正盛,她笑眼弯弯接过爹爹的披风,捂着他的手在炭火旁仔细地暖着。爹爹总会将她搂在怀中抱着,跟她说今日又见了何人,去了何处。那些深藏的旧梦,暖和而熨帖,连带着遗憾也无端地消减了。 就算爹爹不常见她又如何呢,爹爹是她的爹爹,也是朗州百姓的父母官。他日不暇给,她自去找他便是。自从想通了这一点,她便逐渐释怀了前世那些别扭的怨怼。 夜风轻扫,门檐下的灯盏微微晃动,竹声婆娑,影随风移。 “姑娘,天凉了,回去睡吧。” 愫愫点点头,转头踏过门槛。方至提裙时,目光轻拂过林下的暗影,她停住了。 “阿浮,你去将院中搬个案几来,如今月色正好,我赏赏再睡。” 阿浮打了个哈欠,借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院子。她近来已经习惯了自家姑娘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便是她现在说要寻个梯子去摘星星,她指不定都会回院子里为她寻长梯。 等阿浮进去,愫愫俯身拾起地上的灯笼,缓步下了台阶。蹀躞的裙摆扫过草叶抖落的寒露,浸润的湿意沁上草木幽冷的淡香,出人意料的好闻。 除却草木的气息,还有另外一种幽远的淡香。 等烛光终于映上竹林下那片晦暗时。 影子消失了。 四周寂静得仿佛一夜大雪的山野,连雀鸟的声音都几不可闻,黑夜如同遮天蔽日的风雪,掩盖了行迹,仿佛无人来过此地。 灯盏一晃,映出地上的陶罐。一株兰花在夜风中徐徐抖动着纤而长的叶,幽蓝的花柱吐了蕊,在清湛的月华中独自静静开着。 遗世独立,孤傲不群。旁人靠近窥赏之时,她便收敛了香气,只余半缕冷香消弭在远处。 沈缱看过许多的花,唯独觉得兰花是与她最像的。生长在空谷之中,拥有天地最清绝的香气,也拥有世间最孤高的灵魂。她美好得不似凡间之人,连他的靠近于她而言,都是一种亵渎。 他背在树后,听脚步声渐近。夜色掩盖了一切,也掩盖住了那颗跳动不安的心。他是不该前来的,但今日看见这株兰花的那一瞬,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将兰花送给她。还未及他过多思虑,人已经站在了这里。 第8章 脚步声像是踏在他心上,催逼他下意识逃离。但身体是最忠诚的叛徒,始终将他牢牢钉在原处。 唯恐惊山月,不敢问来人。 他垂下眼,看见她的影子蹲在花盆边,她重新起身,瘦削的身形在月色中拉长。她朝四周望了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门口已经传来轻声的呼唤,她终于回过神,俯身抱起兰花,正要离去。 沈缱攥紧泛白的指尖,感受着指腹的麻意正在一寸寸向上扩散,如蚁啮般侵蚀他的身体,有什么越过理智的防线即将破土而出。 他伸出手,影子靠近她隐没在竹林中身影。 轻轻触碰了下。 一触即离。 血液如岩浆流动,无声无息灼烫着身体每一寸神经,一面是隐秘的欢愉,一面是罪恶的挣扎。寂静的竹林,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他渎神了。 · 楚典史今夜在墙根边已经守了两个时辰。他万万没有想到,他那一向端方的夫人,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但毕竟又是自己相伴多年的妻,楚典史内心还是不愿相信,于是寻了个由头说要出门几天,蹲在这墙根地下守株待兔。 今日听了愫愫一番话,他一回家就在墙头查探了一番。不看不知道,一看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这墙头竟有男人的脚印! 瞧着数量不少,简直是将这院子当成了自己家。若不是这几日没有下雨,将证据保存得好,他怕是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楚典史越想越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拎起襕衫扇了扇热意,连料峭的晚风都觉得可以忍受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月已升至中天。楚典史昏昏欲睡地躲在墙根下头,腿被细草挠得直痒痒,伸手抓痒的时候,却忽然瞥见五丈之外的墙边不知何时就多了一根竹竿,墙根上头空空如也。 好哇!果然是有人了! 楚典史心里又惊又气,猫着腰沿着墙角走,轻轻推开院门,准备捉个现行。 他进屋后,在窗纸上掏了个洞,一只眼睛贴在木窗上往里瞅。这一眼,气得楚典史浑身血气逆流。 屋内烛火昏黄,一人临帖,一人磨墨,真真是郎情妾意,琴瑟和鸣。 他这个夫君倒像是外来的了! 楚典史本想去厨房找把菜刀,却还是咬着后槽牙只在院中寻了跟手臂粗细的木棍。他是典史,行的是稽查之务,干不出这杀人的荒唐事! 他一脚踹开房门,准备将这对狗男女先揍一顿解气。 但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意想不到的一幕。他那平日里柔弱无骨连喝水都要捧到她面前的夫人,手里拿了根藤条正在往那男子身上抽。 一下一下,抽得那人嘴里直求饶,手上还在不停地写。 楚典史先愣住了。 说是男子,其实就是个刚抽条的少年,面容俊秀,眼睫挂着泪珠。额……他瞅了眼自家夫人,隐约觉得他们二人眉眼有些神似。 她反手一背藏住藤条,眼中惊讶:“大……大人,您怎么回来了?” 楚典史咳了咳,也将棍子背在身后,趁人不注意一脚踢到案几底下。他缓步踱过去,“是我记错了日子,应当是下月的事。”他视线一瞟,“这位是?” 女子眼眶先是一红,脸上霎时梨花带雨,声音哀切动人。 “夫君,是妾身欺瞒了你。” 第5章 真相 ◎  四月底的梅庄,梅花已然落尽。 草木葳蕤,清泉淙鸣◎ “我是她弟弟,姐夫。” “谁让你插嘴了?”她一藤条打在他屁股上,打得他嗷嗷直叫。 “当年大人娶我过门的时候,妾身曾告诉大人您妾身是一介孤女,南下寻亲。妾身虽说的是实情,但也不全是。” “难道这里头还有内情?” “夫君无须多想。”月如卿缓声道,“夫君只需记得,妾身永远不会背叛夫君便是。” 倒不是她故意隐瞒什么,只是此事不仅关系他们月家,更和朝堂有关。他这夫君行事常不过脑袋,性子鲁莽急躁。她担心将此事说给了他,反而徒生是非。 有时候不知晓其中经过,也是一件幸事。月家已近家破人亡,纵使对只是这位名义上的夫君她只有利用之心而并无情意,但他毕竟是无辜之人,她不愿将他拖入是非。 月如卿扯着他的衣领,像拎一个小鸡仔一样将人拎过来:“他是妾身的胞弟,唤作如琢。性子调皮得很,没少给妾身惹是生非。” 月如琢老老实实道:“姐夫。” 楚典史还沉浸在情夫变弟弟的震惊之中,看着面前的少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月如卿道:“夫君,我瞧着西间空着,不妨留给他住。”这小子若无人管教,迟早要成祸害。嘴上说着偷偷跑出梅庄是来寻她的,实则心里的算盘打得比谁都响。没有梅庄里头的人看着,这小子尾巴还不翘上了天去? 她岂能如他的意。 他越大,月家的人就越压不住他,她早想将人接来赏他一顿藤条了。他此番来寻她,实属自投罗网。 楚典史连连点头:“都听夫人的。”他心里又有些欣慰。他原以为若是如卿有了孩子,肯定百般宠溺,到时候他倒要当一个严父了。如卿教子有方,但如今看来是他多想了。 月如琢听在耳中,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又对自家亲姐手中的藤条感到畏惧,只能像斗败的公鸡一般低着脑袋。 第9章 临了一天的帖,从《多宝塔碑》到《颜勤礼碑》,要是颜清臣泉下有知,都得撞开棺材板亲自来教他。梅庄从来干的都是杀人的差事,别的兄弟姐妹整日习武,就他这个嫡子倒是日日被关在屋中对着三尺书案五寸墨砚抓耳挠腮。 别提多憋屈。 爹要他当官,也得看月家有无当官的渊源啊。他们世代习武,别说是当官了,连个举人都没出过,分明就是没这当官的天赋。什么礼乐,什么书数……本以为从梅庄逃出来就能当个逍遥的小神仙了,到头来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简直可气! 趁着月黑风高,月如琢带着一身伤痕偷溜出了门。 竹林清幽,明月映山,忽有一声嚎叫惊鹊而起,吓得鸟儿扑棱四飞。 “疼疼疼!轻点! ” 沈缱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往外望了一道,低声道:“你声音小些。” 月如琢龇牙咧嘴平躺在榻上,裸露的后背红痕纵横交织。月如卿下手有轻重,他后背的伤都是皮肉伤,未伤及筋骨。怎奈何月如琢痛感比寻常人更强,后背上的伤痕虽痛不至死,却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立时揪紧沈缱的袖子,嘶了口气:“我……我说沈缱,你该不会是想谋杀我吧?” “想。”沈缱真的点了头,压下他将要抬起的肩,仿佛真要动手。 “诶?”月如琢震惊。 沈缱给他的背涂抹药膏,没好气道:“想你住嘴。” 月如琢见惯了他举重若轻的风轻云淡,很少见这样忸怩局促的他,不由得促狭一笑:“放心吧,如今都丑时了,你那心上人早就睡了,听不见的……嗷!” 沈缱手上的力道骤然加重了,清隽的脸上浮上一层薄薄的热气。 “不许说。” 语气带了几分少年人被戳穿心事的恼意。 “不说不说,我不说,你轻点!”月如琢面容扭曲成了麻花,音调都疼得发了颤。 沈缱松开手,继续给他上药,力度较之前轻柔许多。趁他离开床榻换药的功夫,月如琢趴在引枕上,默默问:“你不愿同我回去,是因为她吗?” 一阵沉默。 竹风穿窗而过,帘帐下挂坠的两只银铃相互碰撞,空寂的房间回荡着轻快的脆响。 月如琢明白了。 “罢了,反正我月如琢此生是要跟着你走的。” 沈缱顿了顿,话语有些迟疑:“你该回梅庄。” 他嗤笑:“你爹那么多仇人,要是没有我,你岂不是砧板上的鱼肉?再说你爹都说了不让你习武,你这身板又不能自保,还不是得靠小爷我。” 月如琢瞅了眼他那双手,打心底觉得他要是月家嫡子,估计要被整个月家捧在手心里。 他羡慕他,了解他,更同情他。 提笔惊五岳,功成震千古。这是燃灯道人为他批的命数。 沈叔说的没错,这双手注定不是为执剑而生。他走不了沈叔的老路,他要走的地方,是更为坎坷的险途。 至于他自己嘛,他还是有点儿底数的。小事驾轻就熟,大事当仁则让,行事破绽百出,打杂绰绰有余。 不过,荀瑶身后有忠骨豫让,包拯身旁有南侠展昭,他月如琢自觉比不上前头两位,但就算只是青史角落里最微不足道的一笔,谁敢说不是千古留名?燃灯道人的批语从不会出错,只要他抱紧沈缱,以后还不是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月如琢豁达又乐观地想着。 沈缱回头,泼了他一盆冷水:“这里只住得下一人。” 月如琢哼哼:“我才不同你抢卧房,我回月如卿那儿去。”他那姐夫好歹是个典史,住的地方比沈缱这破院子可好多了。就是在这里办事灵便些。 “说来真是奇了怪了,我虽然轻功欠缺了些,但也不至于被我那笨姐夫发现吧?” · 偷盗朝廷钱财乃大罪,赵玄言在上表之前,派人给丹阳宋家去了一封信。宋家想要摆脱章玉姿的心分外热切,五日之内就来了回信,信中道章玉姿已遭休弃,再与宋家无关。还道宋蕴虽非宋家所生,但毕竟有日子久了有些情分,愿意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宋家是丹阳高门大户,跟着宋家比跟着稍有不顺心就打骂她的母亲好得多。当夜,宋蕴便求上赵玄言,让他派人送她回丹阳。赵玄言已经查明偷盗钱款一事她不知情,故并未扣人,赠了银两送她上了船。 另一边,得知女儿背着她离去,章玉姿像是浑身抽去了筋骨,一瞬间苍老如老妪,再不见往日的嚣张气焰。而宋蕴独自北上,在深宅里没有章玉姿护佑,此后其中心酸难表。 至此,两人的事才算落下帷幕。 细雨朦胧,台上刚说完一折《碾玉观音》。 阿浮啃着鸡腿,支支吾吾道:“这秀秀和崔宁既然都做了一对鬼夫妻,可比那唐明皇和杨玉环结局圆满。” 说书人止语木刚放下,转而笑吟吟问她:“姑娘何以见得?” “共赴黄泉难道不比天人相隔圆满?” 说书人折扇轻摇,捋着胡须道:“是也,非也。” 斯湫笑:“璩秀娘舍不得生眷属,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话本中种种皆可见,那崔宁对秀秀哪有什么情意可言,不是情人,乃是冤家。阿浮,你听书又只听一半。” “没有情意又为何私奔?”阿浮不解。 第10章 说书人却笑了:“姑娘啊,你年岁尚小,领会不了其中关窍,你若再大些,定会明白的。” 少女不更情事,错把鱼目当珍珠。沉溺在情海中时,情爱便如罩月烟尘,模糊了面容,隐匿了人心。她义无反顾奔赴她的情郎,殊不知所托非人,大梦方醒过后,只落了个薄幸所负的凄惨结局。 话本的情节让愫愫突然想起了前世,章玉姿死前的样子。 当年她背叛宋家与之私奔的心上人,表面对她言听计从,暗地里却对她弃之敝履。前世那十年间有关他人的记忆,愫愫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唯一有印象的,是那男人软弱地跪在沈缱面前,乞求用妻女的死成全他扶摇直上的官途。 后来那男人勾结外敌为沈缱所杀,章玉姿一头撞死在门柱上。如今想来,或许在地府做了一对鬼冤家。 章玉姿或许是一个可怜人,她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能与意中人相守一生,只可惜他的意中人是个薄幸人,再多的钱财也未能换回他的心,反而让她入了歧途。在爹爹被诬告了时候,她被人收买,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上辈子以死而终,这辈子虽过得惨淡,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呀!雨下大了。” 阿浮落声那一瞬,瓢泼下雨倾注而下,瞬间冲淡了屋内的喧嚣。 四月底,热气随草木萌发,是以朗州春季多暴雨。她们本是来避雨的,奈何雨却越下越大,瞧着根本没有些止歇之意。 今日回去怕是要晚了。 楼下连廊挤满了躲雨的行人,置放花盆的地方愈发显得逼仄。檐下盆中那几株青竹被暴雨打得歪斜,只好在狂风暴雨中相互倚靠。只见一个孩子从屋檐下匆匆奔了过去,头上顶了一件破衣,将青竹搬回了廊下。 斯湫问阿浮:“院子里还有没有收的东西吗?” 阿浮想都未想,信誓旦旦道:“放心,来之前都收好了。” · 雨势渐大。 柳絮成烟,云雾出岫,最是风雨浩荡处,卷起落红无数。 海棠翻坠,清池涟涟。 水流顺单薄的衣衫而下,溅起细碎的水花,一道身影踏上园中泥泞。 他抱起那盆孤零零遗落在风雨中的兰花,轻轻搁上窗台。 第6章 梅山 ◎四月底的梅庄,梅花已然落尽。 草木葳蕤,清泉淙鸣。十◎ 四月底的梅庄,梅花已然落尽。 草木葳蕤,清泉淙鸣。十二重山峦起伏绵延,三十里梅林云雾如练,不见旧日仓黄,不闻昔时荒烟,山河依旧,故人难见。 五年前的那场大火仿佛烟云过眼,除却梅树上斑驳的焦裂和爬上青苔的荒冢,再无人知晓。 当年三十里梅林几乎全都付之一炬,唯一险存的,只有山顶上一座掩映在梅林中的古宅,唤作梅庄,为月家祖宅。 月家往上三代皆为商贾,买卖做得好,武艺也习得好,门下旁支子弟众多,乃是岳州第一大家。虽久居在这梅山之上,却无一人敢等闲视之。 有言道:天下十山梅为首,岳州十家月为元。五年前的月家,是岳州鼎鼎有名的大家族。这些年有不少家族依赖月家生存,他们大都居住在梅山山脚下,那些人口繁多的家族聚集起来,甚至形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市集,交易往来与别处并无二致。 所谓盛极而衰,自从五年前那一次大火过后,月家便像是从岳州消失了一般,鲜少能听到梅庄的消息。月家本家在梅山上,其余的五支旁支有四支都在火灾中绝了后,唯一幸存的一支还是早早就迁居到了剑南道方才逃过一劫。 月家埋葬了当年的逝者后,仿佛是忌惮什么,行事谨慎小心至极。有传言道月家是得罪了大人物不敢再出风头了,还有人道是因为大火烧尽了家财才没了往日的底气。但不管如何说,月家仍旧在梅山上,沉默着听众人的议论和指诘。 今日是月寻归生辰,如果不是那年今日的大火,该是要大操大办的。月家枝繁叶茂,每逢有子弟生辰,便会点上象征他的那盏灯。但大火之后,这里的灯已经许久未曾燃上一盏了。 梅庄山门紧闭,石阶覆长的厚重青苔,显示已经很久没有人涉足这里。月寻归擦完积灰已久的灯盏,带着酒独自去了南山亭。 过去常有云游的先生登梅山长阶讲学,年轻的月家子弟汇聚于此听课,故而这南山亭又名南山书院,学风浓厚,声名远播,时而有大学者和求学之人慕名来此。 一亭、一松、一屏、一桌。谈妙理,辨死生,论入世之理,解时局之弊。如果大诏是一顶至高无上的王冠,那南山书院便是冠上当之无愧最耀眼的明珠。 它是整个梅山最明亮的地方,愈明亮,便愈没有遮蔽,当日风大火急,一百二十名月家子嗣还有五十八名外姓子弟皆抱松而亡。 触景伤情,此后再无一个月家人愿踏足此处。 月寻归跌坐在泥水里,脚边是东倒西歪的酒坛。他醉醺醺倚坐在一根炭黑的木头旁,全身几乎与泥水融为一体。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满上酒杯。“一杯敬皇天后土,一杯敬幽冥亡魂,还有一杯……” 他先为自己满上了一杯,一口猛灌下去。怪哉,分明是菊花酒,却连半分苦意都无。 怪哉,怪哉。 月寻归连连低语。几杯下去,连最后一坛酒也见了底。满上最后一杯酒,他抬起酒杯,轻轻放在斩断的袍角边。 第11章 月寻归醉眼朦胧望着手中那一方染了血的袍角,任凛冽的春雨胡乱打在脸上,他却如哭般笑着。 “也敬你。” 月如笙拿着伞站在石后,叹了口气。 这五年月家活得太过窝囊,他们不能展露些许悲伤,他们必须得变成另外一个人,忘掉前尘旧事,忘掉血海深仇,苟延残喘地活着,活得像只整日担惊受怕的老鼠。 连他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许他们一辈子都走不出这梅山。 “父亲。”看着雨愈下愈大,月如笙还是走了过去。 “如笙。”他听到声音,拉着他的衣袖让他坐下,面容平静得看不出才刚恸哭过一场。 “陪为父坐会儿罢。” 月如笙有些不忍,解下披风披在他身上,才撑伞靠在他身边坐下。 “父亲,雨下大了……” “你看。”月寻归指着不远处那棵焦黑的松树,“发新芽了。” 月如笙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一根嫩绿的芽颤巍巍立在风雨中,不过一尺高,仿佛一阵狂风就能将它折断。 “是啊,发新芽了。” 虽然生于焦土之上,但总归是新芽。 山脚下,一辆马车从山那头晃晃悠悠行了过来,径直停在山门处。 “走吧。”月寻归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伸手拉他起来。 “家里头来了客人,总归是要见见的。” · “月兄,真是好久不见。” 一名书生打扮的中年人迎面走来,笑着朝着月寻归拱了拱手。 月寻归同样拱了拱手,问道:“方兄,这几日骤雨连天,不知有何大事还要劳烦您亲自来一趟。” “诶,月兄此言差矣,你我交情深厚,就算是小事,也得亲自走一趟来才算不辱了你月家门楣,也能显出我方某人求人办事的诚心。” 月寻归笑意不改,“不知方兄所求何事?我月某能帮上忙的,定倾力相助。” 方既哈哈一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听闻那沈见月在逃走前曾经留下一把剑,想借此查明他的藏身之处。不过月兄放心,方某知晓您与那叛臣已经割袍断义,并未有怀疑您的意思。” “若我没有记错,沈见月五年前就死了。寻他去向,也该去地府。” 一把剑能查出什么。将强讨之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他并非头一次见,并不意外。他惊讶的只是为何方既能如此断定见月还活着。 明明……连他都不知道他的生死去向。 “哈哈,月兄深居简出,有所不知。我们挖了那叛臣的坟,里头什么也没有,就是个衣冠冢!他定还活着,说不定,就在听你我二人谈话呢!哈哈哈!” 挖坟…… 月寻归血气上涌,只想一剑结果了这畜生。 可是他不能动手,心中愈气,月寻归的表情却愈松弛,气到极点,他甚至笑了。 “方兄说笑了,五年前满山的大火,他又能逃到哪儿去?” “话虽如此,可保不齐有人窝藏他呀!毕竟这梅山也不全烧了。” 月寻归上前一步,看着他的眼睛:“那方兄可知,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月某记得,这里可是您亲自领兵来查的。” 他一早就知道,纵使他与见月表面上绝了交,这群疯狗还是会追着他和见月咬。可是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五年来,他没有任何见月的音信。他也曾暗中派人去寻,可每次都是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 月寻归年轻时曾是赫赫有名的剑客,砍过的人头比方既走过的桥还多。方既不过一个羸弱书生,被他的目光逼得有些气弱,低头用杯盖拨了拨茶叶避过他的视线:“月兄不知,我又怎知?这不是来找月兄借剑,好查查他的下落嘛!” 他喝了口茶,露出几丝嫌恶,又搁下茶杯:“不过,近几日有了些线索,听说有人在抚州见到了他。”他分出一缕目光,不露声色瞥着他的神情。 月寻归像没有听到他的话,自顾自说起剑来。 “剑,确有此物。” 方既身子往前一倾,问道:“在何处?” 月寻归淡然回:“丢了。” “丢了?!”方忌面上可没有那般淡定,他两手撑桌,怀疑又惊怒地盯着月寻归,摆明了不相信。 “不知方兄可还记得,一年前有人闯入梅庄一事。那把剑,就是在那时失窃的。” 方既:“那为何不告知我!” 月寻归摊摊手,颇为无奈:“不是不肯,而是不敢,谁都知道我和那沈见月早就割袍断义,若说我月某人曾经藏有他一把剑,岂不是惹人怀疑?再说,我巴不得那剑丢了。” “不对。”方既正要发怒,窗外一阵冷风吹过,他冷静下来,直直审视着他。 他一边摇着头,脑海里将有关这把剑的往事细细捋了一遍,“不对,当年火灾后我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都没有找到这把剑。”他语气一凉,看向月寻归,“莫非月家,还有别的密室?” 放得了剑,自然也藏得了人。 月寻归忽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喝了口茶才堪堪止住。 “你笑什么?” “方兄啊,我这梅庄到底有没有藏这把剑,您不是最清楚?毕竟您当年可是里里外外搜过一遍都未找到。您现在又说有,怎么,是五年前没有搜刮干净?” 第12章 月寻归三言两语就化解了他的逼问,这让方既很是不悦。 到底有没有这把剑,他的确是最该清楚的人。当年梅庄的宝贝都被他们瓜分完了,除了一个破宅子,再不剩什么。 此言既出,方既脸色变了,不再问他剑的事。 至于原因,还有一件旧事。当年方既搜刮的月家财宝,有一件是御赐之物。他手底下的人不规矩,暗中偷了一些零碎的宝物卖了换钱,结果将这御赐的玉杯也给卖了。玉杯几经转手,到了一位识货的刺史手中,他当即一本奏章呈了上去。 若不是上头有人保着他的命,方既如今的坟头草应当都有半人高了。 见月寻归给不出来剑,方既也不与他装兄友弟恭了,瞥了眼茶汤上漂浮的茶叶,旋即起身,阴阳怪气道:“想不到月家竟贫困若此,真是委屈月兄了。” 月寻归但笑不语。 “听说岳州近来盗贼猖獗,月兄还是提防着点好。”他扫了眼四周破旧的陈设,忽而一笑,“不过也是,这四壁空空,想来贼也不屑光顾。” 等他离开,月寻归才高声道:“方兄,山高路滑,当心跌着。您可当心着腿,不然又得在山沟里过夜了。” 这些年方既时常寻各种理由来月家找麻烦,有一次天黑,轿夫不慎滑了手,连人带轿摔进了山沟里,躺了一晚上不说,还差点断了腿。 方既黑着脸走了,月寻归笑着起身,见仆人在收拾茶盘,随口道:“阿江,今日沏的茶,是三年前的陈茶吧?” 阿江端着茶盘,朝茶杯里吐了口唾沫,不屑嗤道:“贱茶配贱人,想喝好茶,他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第7章 兰花 ◎   “大人。” 方既侧目看着地上跪着的人,不悦写在◎ “大人。” 方既侧目看着地上跪着的人,不悦写在脸上。 “为何迟迟不来信。” “月家这一个月并未有大事发生,在下以为……” “哼!”方既袖子一挥,厉声道:“难道月如琢离开月家还不算大事?” 他头低得更低,乞求道:“他只是厌烦读书,偷跑了出去,还请大人饶他一命。” “你可怜他?”他冷笑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你可别忘了,当年是谁杀了你全家。” “在下记得。”雨滴砸在他脸上,寒意使得声音沉重而沙哑。他双腿跪在山路上,脸几乎要贴进泥水里。 周围的人平静看着这一幕,仿佛这情景已经出现过许多次。 方既性格虚荣,平生最爱别人有求于他,他总是高高在上俯视着有求于他的人,享受着施舍和给予的快感与得意。自然,他卑微到极点的姿态暂且平息了方既心中的几分怒火。 他手指闲散地敲在面前的木案上,示意他继续说。 地上的人微微仰起头,慢慢道:“月家杀我父母,我与月寻归是不共戴天之仇,自然不可怜他们……只是那月如琢本性不坏,可否……饶他一命。”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跟我这么久也该知道我的性子,狼崽子不杀完,后患无穷。” “可是……” “好了。”他不耐烦抬手止住他的话,警告道:“做好你分内之事,其余的我只有安排,无须多问!” 听见这含怒的呵斥,他又急忙畏惧地低下头,仿佛方既说的话不是人的话,而是地府判官的判词。 但他似乎还有什么牵挂,又仰头问高坐在车厢里的贵人。 “大人……我妹妹的病……” 方既目光一闪,视线交错之际,他突然扬手打下车帘。 “你妹妹的病早已无碍了。” 声音穿过雨丝,冷冷的,但地上的人听在耳中却觉得分外熨帖。 地上的人立刻磕了几个响头,激动不已:“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他那一身粗布麻衣在泥巴的掩盖之下,已辨不出原本的颜色。马夫嫌弃地移开眼,鞭子一扬打在马屁股上,驱车前行。 那马夫虽干着马夫的事,耳目却极其灵光,人又好打听,知晓许多连方家的贴身奴仆都不知道的阴私。加上嘴皮子灵活,往往几句话便能引得方既面色大悦,因此是在方家当差最久的车夫,嘴又牢靠,方既每每行事也大都由他驾车。 所谓马之前卒,虎之伥鬼,如是而已。 他一边驾车,心中一边暗暗想:碰到这等倒霉见的,回去可得跨火盆去去晦气。 他鄙弃的眼神落入地上那“泥人”眼中,以为是嫌他脏,便识相地退到车马后侍立着。 马车踏泥而过,压过泥泞的道路,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他站着看了很久,等马车消失在视线里,才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车厢中坐着的,除了方既,还有他的贴身侍卫。 “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守在梅山,这几日不管有谁出去,都派人给我跟着。” 他就不信,月寻归和沈见月二十年的交情,一朝说断就断。他有预感,沈见月定没有死在当年的梅山大火里,他一定还活着。 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是不配活在这世上的。就算没死又如何,就算是掘地三尺,他也要将他碎尸万段! 那侍卫做了个割脖子的手势,“在下不懂,为何不就此灭了月家。” 方既闭着眼,缓缓压下心头郁气:“你懂什么,百足之虫,断而不蹶,这梅庄月家,远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第13章 “那剑的事……” “哼,不过寻个由头试探沈见月的消息罢了,便是天下第一剑,那也要看使它的人是谁。一个月家的废人,连剑都拿不起来,便是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剑,于他手中也不过一块无用的破铜烂铁罢了!” “大人明智。” · 春雨来时急去时慢,直到夜幕逐渐四合,几人才从酒楼回家。 春寒料峭,夜风暂止,雨仍下得淅沥。 阿浮点上灯烛,踮起脚正要伸手关窗,忽然瞥见窗台上那盆兰花,心中先是疑惑。想到今日出门时斯湫反复的叮嘱,她心头一惊,忙将花盆抱进屋中。 坏了,坏了,她个丢三落四的,今日闯了大祸! 平日里姑娘将这盆兰花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爱护到了极致。若这兰花雨淋得太多枯萎了,她估计只能提着脑袋去跟姑娘请罪了! 阿浮正急着,偏生外头又传来了推门声,急得她原地直转圈。 愫愫拂帘而入,正见阿浮像根木桩杵在窗边,随口问她:“兰花可记着浇水了?” 阿浮手比心快,先一步将花盆藏在身后,喏喏点头。 “浇……浇了。” 愫愫多了解她,一听口气便知她不对劲,像是刻意掩饰着什么。正欲上前细问,窗外传开斯湫的声音。 “姑娘,这里有张字条。” “写着什么?” 斯湫没说话,只是默默将字条递给她。 烛光熹微,影影绰绰映出一张手掌大小的字条。光线微弱,愫愫贴近了看,感到隐隐的熟悉。 字条是斯湫从地上捡起来的,墨迹见水即融,纸上写的字已看不清。只有几个字尚且辨得清。 有些像沈缱的行笔,又不像他的字。沈缱写字很好看,一笔一划规整有序,不像这张字条,虽然写的是楷书,却有几分歪歪扭扭的稚拙。 像是…… 刚开始握笔学着写字的小孩一样。 愫愫做鬼十年,已经不再惧怕世间那些所谓的怪力乱神之事。毕竟在她不算短暂的十年里,见过的鬼也仅有她自己。世上更多的是扮鬼的人,利欲蔽眼,无所不为,他们才是比鬼更可怕的东西。 这院里就只有三个人,还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突然莫名多了一张什么都看不清的字条,换作是谁都会觉得异常。 斯湫有些紧张:“姑娘,依我看这几日还是去府衙住吧。” “无妨,今日风大,多半是风吹来的。”愫愫浅笑着将纸张交给她,嘱咐道:“扔进灶台烧了罢。” 阿浮以为她将这纸片烧掉是去晦气,便好奇问:“姑娘以前不是不信鬼神之事吗?” 斯湫回头敲了下她的脑袋:“子不语怪力乱神,不为事鬼,所以事学。阿浮,前些日子让你读五经,习六义,你可又惫懒疏怠了?” 阿浮缓缓低下头,飘忽的视线东扫西扫,忽而一拍脑袋:“啊呀,灶台上的枣汤还煨着呢!”说罢匆匆跨过门槛就往厨房去了。 斯湫失笑:“这丫头都没个定性,还像个孩子似的。” 愫愫抱起兰花,捻了些许泥土,见是湿的,便误以为阿浮浇了水。听见斯湫的感叹,愫愫随口道: “她不就是个孩子么?” “姑娘莫忘了。”斯湫含笑地看着她,“您也是还个孩子。” 愫愫一怔,却也只是一笑而过,抱着花盆去了里屋。 这些日子,斯湫总觉得自家姑娘变了许多,与其说是长大了,不如说更像是一瞬间的成熟。或许连姑娘自己都未曾发现,姑娘以前看人的时候总爱看向别处,而现在看人的时候,从来都注视着人的眼睛,不闪不避,平静如水,顾盼之间透着勘破俗世的洞察与了然。 她不明白姑娘为何变了,但总归是好事。 夜色已深,案上兰花经雨而浴,一缕沉香于室内沉浮,浅淡而疏离,恰似映落于轩窗上若隐若现的一抹月色。 愫愫摊开卷轴,提笔在卷头的名字上勾了一个圈。 章玉姿已除,再无后患之忧。她虽坏,但未到上辈子那般不可饶恕,所以她留了她一命。 愫愫垂眸,停在那陈字之上。 下一个,便没有如此的好运了。 · 谢馆秦楼,倚翠偎红,雕槛朱窗,笙歌彻夜。 “自上月一别,郎君可好些日子没来了。” 陈元洲笑着搂紧怀中娇客,凑在脸上“乖乖,我可是刚应完试便来寻你了。这些日子家那老头子看我看得紧,不许我在外晃悠,担心落人口舌。” 浼娘羞红脸抬起头,问他:“那考试如何?” 陈元洲哈哈一笑,凑过去怀中人脸上亲了一口:“走个过场罢了,你郎君我呀,就等着来年开春去赴会试了。” “那赎身的事……” “此事嘛……”他松开了手,理理衣襟,“你无需担忧,我自有安排……” “可是……”见他起身,浼娘忙扯住他的衣摆不让他走。 “怎么?”陈元洲看着那双手,言语由闪烁转为强硬,“答应过你的事,我还会反悔不成?” “公子。”月光顺着微敞的门户扫进屋内,一个劲装打扮的男子站在门边,提醒道:“时辰到了。” “郎君。”浼娘仍旧拉着他的衣角,低声道:“您才待了半个时辰……今日便留在这里,明日再遣车马送回去罢。” 第14章 陈元洲勾起他的下巴,爱怜地轻抚着。眼前人冰肌玉骨,尽态极妍,真真不负朗州第一象姑之名,他贴近那张绝色的脸,细细端详。 “浼娘,这几日我爹看得紧,过些日子我再来寻你。 语气亲腻入骨,浼娘偏生感觉到背后一股寒意自脊骨升起。 第8章 火灾 ◎  春纱帐暖,红烛灼灼,有温柔的夜风穿过连廊,拂过镜中人清丽的脸。◎ 春纱帐暖,红烛灼灼,有温柔的夜风穿过连廊,拂过镜中人清丽的脸。 多好看一张脸,便是朗州最为标致的美人都不及三分颜色。 远观好似穹顶下经年不消的霜雪,近看宛如冰雪消融后一汪澄澈的春水,眉眼间那丝似有若无的倔强,使朗州城无数男人趋之若鹜,亦或是征服。 几位女子端着糕点,笑着走进来。“阿浼,你今日滴水未进。虽是寒食,可也得吃些东西才是,若是瘦了,你的陈郎该心疼了。” 浼娘拈起一片胭脂纸,放至唇上轻轻一抿。 “他若真心疼我,今日也不会早早就去了。” 捧着食盒的几位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近来陈元洲在朗州寻人一事甚嚣尘上,惹得人们议论纷纷,她们也都有所耳闻。只是为了不令浼娘伤心,便一直未言及此事。 她们委身青楼半生,见过太多兰因絮果,瓶坠簪折之事。初时相见,便以为身边的人是值得托付终生的良人,纵使千金散尽也要换得与之偕老。她们也曾劝过阿浼切勿将一颗真心系于一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子身上,可是阿浼是误入风尘,年纪尚小,被几句甜言蜜语就蛊惑了心思。那陈元洲游历花丛数年却片叶不沾身,足以见得温柔皮下的凉薄心。他是陈家嫡子,怎会为一个象姑赎身。 浼娘:“自古青楼女子从良,还能让人道一声桑中之喜,可是男子从良,人们只会道一声晦气。几位姐姐,我已想明白了,陈元洲不是我的良人,象姑馆也不是我的归处。” 几位女子脸上情不自禁浮上一丝悦意,连连道:“你想通了便好,但是你无依无靠,你能往何处去?而且妈妈看你看得紧,必不会让你自行赎身。” 浼娘长得美,年纪又轻,想让妈妈放人,怕是极为不易。 “几位姐姐不必为我忧心,明路不能走,便走暗处。在象姑馆的这几年也存了些金银,我此番欲买舟南下,往岭南去。岭南虽多瘴气,但却无一人识我,是个好去处。还请各位姐姐保密,勿跟妈妈透露此事。” “这是自然,你且放心。只是你打算何时动身?也让我们有个安排。” 浼娘淡淡一笑:“就在今晚。” 今夜无风,宜行舟。 孟春祁雾河,水面生暖气。云浓蔽月,雾满拦江,两岸灯火不眠,水面静静无言,揽入一江幽梦。 远处已可见木舟轮廓,迎着水雾而来。 打头的青衣女子捧着一只盒子,说道:“阿浼,这些是我们凑的一点心意,你且收着。你到了岭南,总要找个寄身之处。人生地不熟的,若无银两傍身,少不了吃亏。” “可是……” 蓝衣女子道:“没什么可是的,你拿着,我们也安心……” 浼娘终于还是接过了木盒,抱紧在怀里。 青衣女子摸摸他的发丝,笑道:“阿浼,你还小,有无数岁月可度,不似我们,一辈子只能苟活在这见不得光的地方,在一场又一场的欢会里蹉跎。世间到底对男子善意些,去一个不认识你的地方,安安稳稳活着,远比在这象姑馆里好得多。” 几番话别,舟已至。 浼娘登上船。船夫木杆一撑,木船离岸二三丈。灯火融融,雾霭深深,岸边的身影随着木桨下潺潺的流水,渐渐看不清轮廓了。 岸边人忽而高声喊道:“阿浼,到了岭南,可别忘了我们啊!” 云雾成障壁,山川隔死生,声音终究未能到达远人耳中。树上寒鸦冷冷嘎了一声,随着渐起的火光飞向远处。 月如琢从后院墙上翻下来的时候,屋子里的灯还亮着。 他如入无人之境地穿过种满菜的后院,掸了掸衣服正欲溜进去,但他忽而想到什么,动作一停,他抬手敲了敲木窗。 过了许久,窗内还未有任何回应。他又敲了下,这次连屋内的灯都灭了。 月如琢抱臂:“我说,沈缱你也太不够义气了,我可是好不容易从屋里翻出来的,你就这么对我?” 屋内还是没有声音。他有些恼怒,踢了一脚门。 “喂沈缱,你就不想知道,我过来的时候看到了谁?” “是你心心念念那位……” 窗户唰地一声开了。 “在哪。” 月如琢正欲打趣他,抬头却见其神色慌张若斯,忙止住了话头。“云水间今夜走水,我恰巧经过看到……欸你去哪儿?!” 还未等他将事说清楚,沈缱早已不见了踪影,快得让月如琢瞠目结舌。 不是,赵愫愫有手有脚,人又在云水间之外,加上有薛家护着,她能出什么事?沈缱跟护眼珠子似的将她护着,人家却一无所知。 他在朗州数月,对此地也算略知一二。赵愫愫生母虽走得早,却有个太守父亲,背后又有薛家做依仗。并非他不信沈缱,而是现如今事实在此,等到沈缱功成名就的时候,赵愫愫说不定早就嫁了人。 第15章 身隐敝庐窥明月,醉酣方敢登楼阙。只恐楼阙隔山岳,双鲤无音托青雀。 思及此,月如琢忽生同情。 沈缱好不容易才遇见他的明月,却要用生命中的许多年才能和她靠近。 * 愫愫去云水间是寻人的,但还未踏进去,大火便从二楼烧了起来。 当日夜里本无风,但不知为何突然平地起了风,火遇风便盛,不一会儿二楼便被火舌吞噬得一干二净。 愫愫甫一见到这铺天盖地的大火,便知晓她迟了一步。上辈子,这场火灾应当在半月之后才起。 云水间不远便是春风阁,薛家二郎赶来救火,见她在此便将其拉至避风的地方。 这场火灾惊动了半城的人,整个云水间几乎付之一炬,直到天边微微起了亮光,火才扑灭。 云水间的老鸨倒在残垣断壁上,呼天抢地,哭得极为凄厉。众人站在连廊下,你一声我一声地说着风凉话。 “一窝狐媚子,成天勾着我家相公,死了倒清净。” “姐姐说得对,别人死了我们难受,可这些人死了……我还要拍手称快呢。” 有男子道:“死了好,坏了我们朗州的民风。” 有其他人认出了他,往日也是寻花问柳中的一个,便道:“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你也是承过她们好的,何必如此寒言冷语。”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唬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堂堂正正,何曾入过此等腌臜之地!” “戚,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你当我们眼盲?” 陈仲胥:“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我们陈家向来行得正坐得直,我岂会出入烟花柳巷?” 朗州民风彪悍,加之有太守秉公执法,平头百姓对待权贵也不带惧意,反而有理有据地呛了回去。 “家风?你大哥不是还在水云间养了个小倌?” “断……断不可能有此事!”陈仲胥梗着脖子,连连否认。 他虽不聪明,但也知道今日这番话惹了众怒。今夜他出来得急,连仆从都未带几个,又没有人为他撑腰,十有八九要落下风。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闻声而聚,他赶紧扒开人群溜出去。 木楼已烧成黑炭,不断有烧焦的尸体从里头运出。一排排放在空地上,草草用席子拢卷,等待验尸后下葬。 这些人有男有女,多半都是年幼便不幸沦入风尘的弃子,无父无母,无儿无女,自然也无人来收殓。西郊荒园的一抔黄土,便是这些苦命之人最后的归宿。 薛韶救火回来,见她还未走,便要差人送她回去。“有我看着,那火烧不到春风阁,也烧不到你那院子,且回去好生歇着。” 在春风阁附近不远,有一座小院,以前是薛家的铺子,后来地契归了愫愫。说起这缘由,还有一段往事。 愫愫一岁抓周,拿的不是胭脂水粉,也不是笔墨纸砚,而是拿了把短剑。担心小丫头伤着,薛庆山还特拿了张地契将短剑盖住。谁料愫愫反倒为他的举动吸引,爬了半个木案将短剑翻了出来。 抓周毕竟只是讨个吉祥,愫愫自从三岁生了场大病之后身体羸瘦,众人也都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短剑如今挂在愫愫的墙头,用来盖剑的地契也给了愫愫,便是春风阁不远的雁青园。 雁青是朗州谢家谢淞之妻,之后战死沙场,尸骨不存。不久沈雁青也追随而去,雁青园自此便荒芜了。 雁青园虽大,却是当年谢家所赠。谢家长子谢棹与薛映自小青梅竹马,如若谢家未出事,或许薛映嫁的是谢棹。 若住在谢家旧时宅邸,愫愫料想自家爹爹定要拈酸吃醋,是以这小院便一直荒废着无人打理。但她想将让这小院做一间书斋,外祖知晓后,便派人将这里收拾了出来。 薛韶以为愫愫这几日都住在院中,对她的出现也并未察觉到不妥之处。 “薛二哥,云水间可有人逃出来?” 薛韶摇了摇头,叹道:“除了这老鸨和几个丫鬟,其余的不是被烧死,就是溺死在祁雾河里了。水深雾大,单是打捞上来的尸体就有二十具,能够活下来的可能,或许只有万分之一。” 那便是没有希望了。 愫愫叹了口气,心中却还是有隐隐的疑虑。她分明记得,上辈子他是在火中活了下来的,虽毁了容,但好歹留住了一条命。 难道是因为她的介入使火灾提前,才害他丧了命? 第9章 约定 ◎  愫愫第一次见浼娘的时候,不是在朗州,而是在都城。他跟在沈缱身边◎ 愫愫第一次见浼娘的时候,不是在朗州,而是在都城。他跟在沈缱身边,背着一把名为空桑的琴。他人长得秀气,又叫着女子的名字,人们时常将他误认为女子。浼娘原先不叫浼娘,而叫扶羽,浼娘这名字,是云水间里的女子为她起的。那时愫愫得知他的过往之后,也曾疑惑他为何不改名。起先不解,渐渐的便明白了。 他在代替她们活下去。 浼娘的易容术出神入化,要想进入陈家杀人,他是最好的选择。 前世水云间的火灾,烧得远比如今严重。祁雾河两岸尽数化为焦土,万人流离失所。愫愫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为何火灾会提前。 也许只有一个原因,这场火,想烧死的不是前世的浼娘,而是另有其人。而浼娘,只是陈元洲趁机解决的一个污点。 第16章 毕竟,前世这时候,他已有了新的目标。 思及此处,愫愫攥紧了拳。 她招来那老鸨旁一个丫鬟,塞了些银两还有一张字条给她:“若看到浼娘,不管是生是死,请去此处告知我。” 那丫鬟收下钱,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 远处天际已泛起鱼肚白,天光如白练割开天地混沌,一半是天际星辰遥相呼应,一半是江面渔舟渐次行远。救火的人已经三三两两地归家去,将静谧重新归还于天地。唯有浓郁未散的尘烟,昭示了昨夜的动荡惊险。 愫愫提着一盏灯,缓缓往家中去。 街上的包子铺已经开张,热腾腾的包子整整齐齐躺在蒸笼里,急切地等待着买家。愫愫掏钱买了一屉,她不饿,只是眼馋。 店家目光打量着她,疑惑问:“天还未亮,姑娘为何一人在此?” 愫愫随口胡诌了一个由头:“家里头闷得慌,出来散心罢了。” 店家将包子包好递给她,劝道:“瞧着姑娘气质不凡,想来您应是富贵人家的女子。这几日这条街有怪事,您以后出门还是带着人好。” “怪事?” “是啊!”他一边叹气一边摇,“真是怪极了!”他瞅了愫愫一眼,继续说道:“瞧着姑娘您面生,近来更要提防些。” 他左右张望了下,见无人,才压低声音道:“这条街啊,近来有妖物作祟!那妖物花言巧语哄骗女子,拆散了好几对夫妻呢!那些受了妖物蛊惑的女子天天都神志不清的,整日念叨些有的没的,神神叨叨的,真是怪!” “可报了官?” “早早就报了!但那些妇人都被妖物下了药,死活都不肯说出那妖物的模样来,有人说是九尾青狐,还有人说是蛇妖,县衙哪里查得出名堂来。” 愫愫点点头,回道:“那妖物既然做的是拆人姻缘的事,必然找的是有夫之妇。我尚未婚配,那妖物想来也不会找上我。” 那店家见她似乎并未生出退却之意,犹豫道:“还是要当心些……” 愫愫谢过他,一手拎着包子,一手提着灯走入了长街。 她脸上未有丝毫惧意,她前世做鬼十年都未曾见过一只妖,若今日有幸得见,倒是件新鲜事。 那妖物若见了她这个再世重生了的鬼,还指不定害怕的是谁。 店家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边俯身添柴边感叹道:“前有那陈家大公子满朗州寻人,后又有妖物屡屡作祟乱了妇人心魄,真是咄咄怪事!” 从巷头走到巷尾,妖物倒是一个都没有见到,愫愫只感觉到似乎有人看着她。若是做鬼的时候定早就发现了,人身到底不如鬼身,连反应都慢上几分。 走至河边,那感觉愈加清晰。每当她抬眼往四周看的时候,那抹视线总会恰到好处地消失。 愫愫摇摇头,怀疑是这几日思虑过多,脑海出了幻觉。亦或是今日起得太早,精神恍惚了。 唉,做人果真不如做鬼来得自在。报仇要藏着掖着不说,人还没鬼来得精神。做鬼的时候她每日都会随着沈缱一道鸡鸣起来,午夜才入寝。 鬼自是不必入睡的,只是她爱看着沈缱睡。 那是他唯一不设防的时候。 她站在观流水的时候,沈缱也在对岸看她。 柳叶抚石,清泉流响。 伊人独立于浩瀚春意之间,遏天际行云,衬繁花失色。 少女沿着河岸,缓缓地走。 沈缱在河对岸走得很慢,总是隔着一段长长的距离,却在每次她的身影将要消失时不紧不慢地赶上,永远将她留在视线里。 春日的清晨,日光还未来得及驱散凉气,连呼吸都渗透着昨日寒露的料峭。 沈缱出门只穿了件薄衫,但他并不觉得冷。 他平生第一次觉得,书中所谓“朝闻夕死”许是只能为圣人所参透,他学了许多道理,仍留恋于目之所及的片刻暖意。 沈缱护她入了院门,才转身离开回了院子。 推开门,只见月如琢挂在院中的海棠树梢,两腿交叠躺在树干上,摇曳的花枝铺下零落的阴翳,他一晃,满树海棠花随之簌簌而落 ,少年置身于漫天花雨之间,眉眼间的光华,是熠熠春光灿烂,也是少年朝生勃然的意气。 听见门响,月如琢一把拿下盖在脸上的书,斜支起身。 “哟,回来了。如何,你那位心上人可有看你一眼?” 沈缱不理会他的戏谑,只是指着他身下的那个海棠树:“这棵海棠是我父亲亲手所植。” “不早说!”月如琢大惊,立刻翻身跃下。 他回头对着树连连作了几个揖。 “冒犯了剑圣大人,罪过罪过……” 一番道歉后,月如琢快步赶上沈缱,低头见他衣衫俱湿,不由得嘲笑道:“照我说,你不如就从了那陈元洲,人好歹也是朗州一大富族的嫡子,要是从了他,必定衣食无忧。他找你都快将朗州翻了个遍,真心简直天地昭彰。” 沈缱不理他,月如琢又觍着脸跟过去:“我说的都是真的,今早我还碰见了陈家暗卫大街小巷寻人。” 啧,都说美色祸人,依他看,男色殊甚。 “开皇七年,你藏于岳州商船下的时候,也曾被……” “行了行了。”月如琢扯着他的衣服让他适可而止,脸色已由戏谑转为窘迫。 第17章 当年的事实在是太过丢脸,他死都不愿再回想一遍。 月如琢低着头没看路,沈缱走在他之前,先进屋。月如琢跟在身后正要进去,门板恰逢其时地关上了,留在他在原地与门环上嵌的狮子头面面相觑。 他气极,踢了一脚门槛。木板又硬又厚,疼得他嗷嗷直叫。 “喂,沈缱也太不够义气了!用完就扔,有你这么当兄弟的吗!” 沈缱的声音从门缝中透出来。 “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月如琢牙磨得咯吱咯吱响,拿书拍打门板泄愤,气道:“三岁的稚儿都没你幼稚!” 他话还未落音,一阵疾风越过墙,一朵海棠花打着旋儿飞进他嘴里。 月如琢:“……” 呸呸呸! 什么东西! 海棠随风越过涨满春水的池塘,悠悠荡荡飘向远方。一朵流连于满庭春色,自半空中翻坠而下,轻轻落于竹青色的茶盏上。 茶香熏得海棠醉,香消魂散也翩然。 浼娘迎着满屋疑惑的目光,轻轻将纸片推至茶盏边。 “我来赴你的约。” 只见他侧过脸,轻轻揭下脸上的面皮,露出那张让天地黯然失色的脸。一道狰狞地血痂贯穿面中,张牙舞爪盘踞着,将那份美好瞬间粉碎成齑粉。 他身上穿着的,正是方才那位丫鬟的衣服。 愫愫回身道:“阿浮,你们先出去吧。” 两人掩门出去。 愫愫看着他的脸,有些可惜。 他终究还是走了前世的老路。 “我要杀了陈元洲。”他看着愫愫的眼睛,“你是太守之女,能帮我杀了他。” 愫愫不问他为何活了下来,只问:“你是如何知晓火是陈元洲放的?” 大火发生时,陈元洲早已离开云水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若不是有前世的记忆,她也猜不出真凶是他。 浼娘从怀着拿出一块令牌,牌面上镌刻着一个“陈”字。 “我在柴房,找到了陈家暗卫的令牌。” “他为何杀你。” “昨日我逼他为我赎身。” 愫愫浅笑着满上他身前的茶。清澈的茶水间,暗香浮动。 “浼娘,你应当知道,要想人帮忙,应该知无不言。” “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他紧紧攥着茶杯,冷笑道:“你既然知道我还活着,又亲自来找我,费尽周折,无非是我身上有你想要的。” 愫愫:“你我目的并无二致,你不必如此提防我。” “那赵姑娘不妨先说,您想要什么。” “我要你。” 浼娘闻言,突然就笑了。这笑既讽刺又渗人,牵动着脸上的伤疤扭曲成一条诡异的曲线。 “沈姑娘,你莫同我说笑。”他本就是一介残花败柳身,如今皮相已毁,怕是比蒲草还要轻贱。 “我要你杀了陈元洲。” 浼娘眼神中总算露出了讶异:“为何?” “杀他自然有杀他的缘由,你只需记得,用你的易容术将他诱往南山雾林,取了他的项上人头。其余的,我自会为你安排妥当。” 第10章 寻人 ◎  夜已深,陈家别苑灯火未绝。 提灯的小厮佝着腰只顾◎ 夜已深,陈家别苑灯火未绝。 提灯的小厮佝着腰只顾往前走,噤若寒蝉。 陈弼大步跨过连廊入了后院,一脚踹开里屋的门。 床上的人正忙着翻云覆雨,衣衫凌乱散了一地,透过床帷的月光映出一片迤逦的香艳。 “滚出去!” 陈弼脸色由红转青,两只眼珠子活像是见了鬼,瞪出了如蛛网密布的血丝:“逆子,你要造反不成!” 陈元洲拉上下裳,慌慌张张起身。 “爹?!” * 半柱香后。 陈元洲穿好衣,由仆人领着去往书房。 “爹。”他隔着门,停留片刻。 “进来。” 陈元洲没有直接进屋,心里估摸着这话音里似乎没了怒气,这才大着胆子推门进去。 甫一进门,一只掐丝珐琅杯凭空砸来,滚烫的茶水自半空中溅开。陈元洲侥幸躲过了茶杯,却没躲过铺天盖地的茶水洒了他满身。 “爹?”陈元洲顶着满头茶叶渣子,不可置信抬起头。 陈弼从屏风后转过身,铁青着脸地注视他:“我问你,昨日云水间的大火,是不是你让人放的。” “为何问起此事,可是有人在您面前口出狂言,挑拨离间?!定是陈仲胥,我这就……”陈元洲作势欲走。 陈弼狠狠拍了一掌太师椅:“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陈元洲见瞒不过去,只得梗着脖子承认:“是又如何。” 陈弼两步跨过去,气怒交加指着他的鼻子:“我陈弼倒了八辈子霉,生了你这个不肖子,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云水间一百多条人命,你这是作孽,作孽!” 陈元洲好像到了什么不可理喻的笑话,顿时乐不可支。 “爹,你我二人有何事不能尽言,非要同旁人一般虚与委蛇?我放火前已将一切安排妥当,除了那个在外吃酒的老鸨和她的丫鬟,所有可能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如今都成了一抔灰。至于作的杀孽,去佛寺捐点儿香资,佛祖宅心仁厚,定会宽恕的。” 陈弼目光沉沉,脸色不大好看,但暂且抑制住了怒气。 第18章 “那老鸨和丫鬟也不能久留。” “我已派人去了,她们二人必活不过今晚。” “此事若不再生旁枝,我自然不必多说什么。如今先生盯得紧,一举一动不能有半分差池。”说到这里,陈弼恨铁不成钢刮了一眼陈元洲,“早先便告诫过你戒了这断袖之癖,少往云水间去,上头若细查起来,没人保得住你!” 陈元洲点点头,犹豫道:“那考试的事……” “先生并未怪罪,但这几日你给我安分些,要是捅出了娄子,谁也保不了你!” “是。” 陈元洲很快退了出去。 陈弼灌了口冷茶泄火,“猫崽子长了爪子,就妄想自己成了老虎。连屁股都擦不干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原来,真正让云水间葬身火海的,并非陈元洲在柴房里放的火,而是陈弼在暖阁放的那一把火。柴房里的没有烧起来,才在暖阁又补了一回。 陈弼原定的放火日期还未到,但陈元洲的做法破了原有的筹划,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只得将计就计。 “大人,听说那赵太守断案明察秋毫,要是查出来云水间是起了两次火才烧着,岂不是就知道了他们不是死于失火,而是……” “查出两处又如何,云水间都化成了一堆灰,死无对证,他们又能查到什么?” “大人言之有理。” “只要那人死在这场大火里,便是把这朗州城烧了都值当。” 春夜更漏长。 忽有夜风卷地起,乌云蔽月鸱鸺匿。 荒无人烟的树林里,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跑着。 “救命啊,杀人啦!救命啊,杀人啦!” 夜太黑,杂乱的草木在身上撕扯出一道道裂纹。尖锐的疼痛,迟钝的麻木。可是心底的恐惧早就压倒了身上的疼痛,全身的气力都凝聚于这两只奔跑着的小小“三寸金莲”上,活着的渴求逼促她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跑。 可是老天惯会为难人。 她一脚踏在石头上,胖墩墩的身子随之倾倒,她噗通一声砸在地上。 诡异的事发生了,她的摔倒声竟然并未随之消失,反而像是落入空谷的石子,悠长旷远地重复相同的声响。 她抬起头一看,在三丈远的地方居然是一面深不见底的悬崖,宛如在黑夜中蛰伏的巨兽,血盆大口黑黢黢地张开。 正当她,忽然一双手扯住了她的胳膊。她惊惧得正要叫出声,那人用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我来救你,别说话。” * 峨眉西沉入沧海,天地剖开一片白。 江畔停云楼上,两人正临江对饮。 这二人气质与旁人格外不同,一人白眉长须,身着缟素,端的是出世之人仙风道骨的气质,另外一人额覆祥云纹样月白头巾,劲装裹身,背负两把朴刀,举手投足利落洒脱,尽显杀伐之气。 他们二人喝酒的地方也非常人所及,不是在锦瑟贯耳的酒榻卧席,而是在万仞之上的停云楼顶。 柳刃:“听闻昨夜见愁兄一夜未归,难得见他认真一次,看来这些人来头不小。” 对面白须老者哈哈一笑,一个不察被酒呛得脸通红,却还边喝边笑:“你还不了解见愁么,每次去打猎,他出去半个时辰的时候都不多见。” 柳刃不解朝他看去。 段浮白斟了一杯酒,伸手悠悠比了一个六:“他昨夜出去了六趟,平旦才归。” “六趟!”柳刃微惊,“他的眼疾无碍?” “你还不知道他?就是盲了眼也能于十丈之外取人性命。至于眼疾,仲一指给他吊着呢,瞎不了。” 又饮了几杯,忽然不知何处响起了两声沉厚的钟声,携着劲风呼啸扫过楼顶青瓦,相互碰撞发出窸窣的响动。 两人齐齐停杯往下看,却只见到一片翩然的衣角。 段浮白捋捋胡须:“哟,今日来了个生客。” · 愫愫脚刚踏入停云楼,里面不出意外地静了下来。 楼里这些人大都一身习武之人的打扮,有的在喝酒,有的在划拳,还有人在独自拭剑。 但见有人进来,众人不约而同停了手中的活计,纷纷将视线聚集于此,神情或困惑或惊讶。 一位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杵在木柱旁,先是上下打量了一下她。 “刚刚敲钟的,是你?” “是我。” 一位腰缠软鞭的紫衣女子皱了皱眉:“哪儿来的丫头片子,这钟也是你能敲的?赶快回去,这地方可不是你能来的!” 彪形大汉朝她一抬手:“慢着。” 他眯了眯眼,眼神露出几丝凶残的匪气。信手微旋,斩地的大刀瞬间撑开竹鞘。他扛起大刀,徐徐朝愫愫走来。 “停云楼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说,你来做什么!若是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爷我今日就拿你的骨头给我这把古刀开刃!” “我来找一个人……” “哎呦!” 愫愫话还未说完,对面那大汉突然哀嚎了一声,捂着脑袋直吸气。 “谁打我?!” 一颗硕大的枇杷滚了几圈,停在愫愫脚边。枇杷瘪下去失了形状,但看那大汉捂着头龇牙咧嘴的模样,说不清到底谁伤得更重一些。 而出手的人,手里还在有条不紊剥着枇杷,时不时往对面孩子嘴里喂上一颗。 第19章 “李三刀,做什么吓唬人家小姑娘,还开刃,开你个头,谁不知道你那把破铜烂铁用了几十年了!” 众人立刻笑了。 “三刀,听到没,你媳妇都发话了!” 戏谑的语调,嘲笑的口气,空气中立刻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等一群人笑完,终于又有人问愫愫。 “姑娘,你今天敲了两声钟,想必也知道我们停云楼的规矩。说吧,你要找谁?” “韦见愁。” 楼内一静。 紫衣女子和善一笑,回答道:“见愁今日凌晨才回,姑娘若是想见他,还是择日再来吧。” 那彪形大汉见她不是来挑事的,顷刻间已换了一幅表情,笑嘻嘻道:“见愁兄行走江湖,出手见血,姑娘若是不为人性命而来,找我们也未尝不可。” “别听他胡诌。”李三刀的媳妇呸了声,抱起孩子,匀出手指了指楼上,“韦见愁住在三楼,姑娘你若真想见,便自己去找罢。” “多谢。” 愫愫谢过后,便登木梯上楼。 “伍四娘,你这不是难为人家么,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哪儿找得到韦见愁。” “为何找不到?”伍四娘从脑后抽了根簪子搔头,眼神往上一瞥,嗤了声,“不就在那儿么,难不成还长脚了?” 愫愫只来过一次停云楼,找的也是同一个人。待她再来之时,停云楼已成了废墟。上一世她花了许多功夫找他,却不知灯下黑的道理。她想找的人,其实就在她眼皮子底下。 二楼之上,一方石墙迎面峭立,上无顶,下无底,整个墙体仿佛是凭空悬在天上。石墙高约三丈,厚度不知,只见上书“停云壁”三个大字。 愫愫知道,这里便是二楼入口。 地方是找到了,可如何进去找人,又成了一道难题。 停云楼一楼一关,关关相扣,环环相接。要想进入二楼,当务之急便是要将这石壁搬开。 她搬不动,但是她还记得上辈子有个叫徐玑的人,破了停云楼机关后写了本书,书中记载了各机关所在以及解法。 她闲来无事翻过一次,记忆久远,只记得“停云壁”的解法有三,复杂的她已记不住了,唯独记得这石壁所用的石头似乎见不得火。 遇火即崩解。 半刻过后,只听轰隆隆的几声巨响,整个楼体为之一震。 顶楼二人放下酒杯。 柳刃眉头皱得几乎连为一体:“石头又倒了?” 段浮白右手背在颈后,悠然举杯:“倒了就倒了,反正不归我修。听说阁主快回来了,若他看到了,当心罚你们扫楼。” 柳刃却气极。 修机关的还不是只有他这个冤大头! “这机关究竟是谁想出来的,这么大动静,真该让他尝尝我朴刀的味道!” 第11章 少女 ◎  韦见愁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求而不得,念而无望,◎ 韦见愁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求而不得,念而无望,便会有梦。 但在刀光剑影中行走的人,连片刻的小憩都是奢望,何提安枕于室痛快做梦。 今日却难得梦酣。 梦里没有兵刃相接溅起的血雨,也没有将死之人的诅咒,谩骂…… 罕有的安宁。 安宁到记忆中的大火嚣然燃起的时候,生出的是恍如隔世的茫然。他甚至想,便让这场大火吞噬掉也无妨,死了便死了罢,他背了太多了罪孽,早到了该下去偿还的时候。 “轰隆。” 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韦见愁睁开眼,头却未动,翻了个身继续睡。 门口的机关生了锈,外头的人十个有八个打不开。 一不做二不休烧了机关,是阁主的做派。 但好梦不长,门前隐约传来动静,他一睁眼,正巧看见惊扰自己好梦的“凶手”破了墙纸,朝他砸来。 虚手一握,竟是一颗石子。 始作俑者还未察觉这颗石子失了准头不见踪影,仍还在朝门上扔。 这等笨拙的手法,难得地引起了韦见愁的兴致。 愫愫一连扔了四五颗石子才停手,等了片刻,却迟迟不见门内传来任何声响,疑窦顿生。 韦见愁向来踪迹难寻,难道今日他不在停云楼? 楼下的视线总是时有时无扫过此处,愫愫心知停云楼到底不能久待,正欲留封信走,门却先一步开了。 韦见愁手中抛着小石子,颇有兴致地看着她:“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也学人买凶杀人?” · 云水间失火一事并未平息,反而随着神鬼之说愈演愈烈。 典史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来,擦了擦额角的汗:“大人,这些百姓都坚称自己看到了鬼。说是鬼堵住了出口的连廊,才让云水间里的人都死在了里面。” 赵玄言沉吟片刻,问道:“既然是鬼魂,可有问他们,这些鬼魂都是何模样?” “在下问了,百姓各有各的说法,有说身高八尺面如黑炭的,还有说不足两尺叫声如婴孩的。不过尽管说法不一,但他们却都笃定在云水间起火那日,看见了鬼。” 赵玄言:“众生见鬼,不过是揽镜自照。鬼影是假,披着鬼皮行不轨之事才是真。” “那大人的意思是……” “去查这鬼影一说源头究竟从何而来,行事低调些,切勿打草惊蛇。” 第20章 “下官明白。” 典史刚走几步,又被赵玄言叫回来:“方才听人说,水云间走水那日,陈家二郎也在?” 典史不解其意,实话实说:“听说是与人争执了一番,过后便走了……” 陈家大郎好色,陈家二郎好赌,两人虽是兄弟,但在不学无术上,两人不分伯仲。陈元洲整日流连于花街柳巷,出现在云水间附近也算情有可原。 但陈家二郎却不该出现在此地。 朗州城里的赌徒们大都聚集在船上,傍晚驶离河岸,日出才上岸,陈仲胥这时候应当在船上才是。 该出现了没有出现,不该出现的却出现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派人去问问,陈仲胥当日都做了什么,还有陈元洲,将他的行踪也一并打探清楚。” …… 春光澹荡,澄空如洗。 车马熙攘,行人如织。 今日是上巳节,风雨初霁,春色如锦。朗州人倾城而出,携老扶弱去南郊踏青。原本热闹的内城,今日却是人烟寥落。 跨过溪山桥,愫愫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愫愫?”见她过来,赵玄言止住了话头。 典史识趣离开。 赵玄言背手在后,藏好典史方才呈递的文书,笑着道:“出来时可用过饭?听人说春风阁近日出了几道新菜,爹爹今日得空,带你去吃罢。” 愫愫失笑:“爹爹今日若真得空,便不会出现在此处了。” 赵玄言面上微窘:“只是四处走走,并非为查案而来……”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文书往袖子里藏得更深了些。 他这一番动作,反而欲盖弥彰。愫愫刻意不去看他笨拙的举动,移开视线。 “爹爹不是,愫愫是。” 她走过去贴耳道:“云水间失火一事,爹爹不妨从陈家下手。” 侧身避开众人目光,愫愫从衣袖摸出令牌交给他。 “这是失火那日在云水间寻到的。” 赵玄言讶异收起:“这东西……” 愫愫后退几步,点到即止。 “爹爹不必问我是何处得来,只沿着这条线查下去就是……” 陈家根植朗州数年,其中各种势力盘根错节,若能够借此机会铲除他们,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很多年前,她便觉得背后有股势力在暗中帮衬陈家。当年为了救爹爹,陈家的罪状是她亲自御状呈上去的,桩桩案情皆有铁证,本该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但陛下仅批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罪名便了了事。 异常古怪。 尽管后来她死后数年一直在寻找,却始终未找到答案。 水患,失火,爹爹蒙受冤屈,她为讨清白入都城,这一桩桩一件件,就像是一张网,将她牢牢困在其中。不只是她,也不止是爹爹,还有沈缱…… 所有人都是被操纵的棋子,总是不知不觉地受人摆布,受人利用,受人驱使…… 背后的这股势力,就像是一杆巨大的秤,总是适如其分维持着朝堂的平衡。 精确到可怖。 上辈子她不知道沈缱是否和这股势力打过交道,但是这辈子,她必然逃不开,避不过。 愫愫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包子铺的那条街。 今日不知为何,包子铺并未开张。刚刚还是薄雾,一入巷雾气浓郁成形,似乎伸手便能摸到一层冰凉的轻纱。 这周围实在静得过分。 惨白的丧幡于浓雾中若隐若现,脚底仿佛踩在棉花上,低头一看,纸钱纷纷撒落一地。 就在她低头瞬间,腰间束带一紧,愫愫想也未想就抓了上去。 那人似乎诧异于她的动作之迅疾,停顿半刻,左手抓住她腰间钱袋用力一拽,右手一开一合,旋即挣脱她的束缚,迎面打在她肩胛骨上。 她抓人手劲虽不重,那人也很快挣脱开,但她还是感受到了纤细骨架下的一丝温暖。 愫愫感到几丝失落。 居然不是鬼。 还以为能见到她上辈子的同类。 那小贼趁着浓雾拽走了钱袋之后很快就不见了踪影,跑得比兔子还快,显然对这巷子的构造了如指掌。 脚步轻快如风,若不是她恰巧低头,怕是难以察觉那小贼的动作。 不过…… 愫愫看向不远处飘摇的白幡,目光落在门前石阶那个明晃晃的脚印上。 这小贼似乎对自己的盗功太过自负,以至于脚上沾了草木灰都浑然不觉。钱袋里并未装贵重之物,里头的碎银子不值钱,但里面有件东西她要取回来。 于是。 愫愫走上前去,一脚踹开了虚掩着的木门。 “哎呦!” 那小贼背靠木门,随着木门撞开一下飞出三丈远,碎银叮叮当当,四处滚落。 她抓着空落落的钱袋,瞳仁里还残留了几分不可置信。 “你你你!”她撑着地,不自觉后退。 愫愫居高临下看着她,伸手一摊。 “还我。” 这小贼面容清秀,唇红齿白,鹅蛋脸,狐狸眼,长相颇为标致,特别是那双抓着钱袋的纤纤玉手,指如削葱根,晶莹剔透。不像是下九流的人物,倒像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家小姐。 愫愫注视她的时候,对方也在看她。但也只是打个照面的功夫,趁愫愫分神,她拔腿就往门外跑。 第21章 奈何天不助人,情急之下她踩中散落的碎银,身子一滑一倾,扑通一声就跪在愫愫跟前。 “啊!” 愫愫:“……” 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不知是觉得丢脸,还是摔伤了腿,总之她破罐子破摔坐在地上,一手掩着脸,一手把钱袋狠狠往前一扔。 她气呼呼道:“给你!” 愫愫接住。拿出钱袋里的玉佩,又重新抛给她。 “我只要这个。” 这小贼抱着钱袋子眨了眨眼,狐狸眼上上下下打量她,神色已由嗔怒转为困惑。 愫愫折回身,沿原路走回去。 她要的,从来只有这枚玉佩。 无静山长阶三千,玉佩声也随他响了三千次。她重新回到了过去,这枚本该随沈缱而长埋于无静山的玉佩,却也凭白无故随她一道回到了这里。 这枚玉佩是上辈子她及笄时沈缱送给她的,彼时她与他初次相似,他还只是爹爹门下的幕僚,还未成为那人的弟子。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少年若昆山之玉,才华横溢,终非池中之物。他随那人云游而去,她留在朗州数年,后来为了替爹爹洗刷冤屈入都城。等他们再见时,早已是沧海桑田。 走之前将这枚玉佩留给了她。说来可笑,上辈子她未曾放在心上的物事,却成了她这辈子的念想。 愫愫指尖摩挲着这枚玉佩,待冰凉的佩身渐渐染上了暖意,才将它重新放回荷包。 今日无风,巷中的白雾较之前更浓了些,仿佛伸手便能触摸到一片天际的云。四周阒无人声。 愫愫刚走出门,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尖叫。 “救命啊啊啊啊!” 转过头,一道影子就火急火燎从门内窜出来,紧紧抱住她的腿。脚步之快,仿佛背后有鬼在追,力道之大,震得她的腿隐约发麻。 少女紧紧扒住她,带着哭腔指向宅邸的大门。 “有,有鬼!有鬼!” 愫愫晃了晃身,勉强立住,重复问了句:“鬼?” “那,那里头的棺材,它,它在动!” “你害怕?”愫愫看见她头顶的两个小花苞都软趴趴地垂在头上。 少女半张着嘴,秀眉颦蹙,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仿佛在说她在说废话。 “进去看看。” “不行!”她攥着愫愫裙角,结结巴巴道:“棺材里头肯定有只鬼,我害怕。” “那走?”愫愫动了动脚,力道太小,没抽出来。 “不行!”少女嘟嘟囔囔扭过头,不情不愿道:“我,我的包袱还在里头……” “那放手。” “不行!”她一听这话立刻炸了毛,两腿一并将愫愫整个人牢牢夹住,脸埋进她裙子里。 哭哭啼啼,哼哼唧唧,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仿佛被抢钱的是她。 硬的不行,她又开始来软的,扯着她腰间禁步撒娇。 “你不能见死不救……” “放手。”愫愫终于冷了声。 “不,不放。”少女在她冷冽的目光中怂了胆,看向她的目光怯了几分,却还是没有放手。 愫愫忍无可忍,一脚踹走她:“你不放,难道让我跳着进去给你拿包袱?” 第12章 狐仙 ◎  得到她的承诺,少女终于乖乖放了手。她抬袖擦擦眼角因惊吓而流出的◎ 得到她的承诺,少女终于乖乖放了手。她抬袖擦擦眼角因惊吓而流出的泪花,一双狐狸眼红红的,亦步亦趋跟在愫愫身后。 愫愫走到墙角,找了个顺手的竹棍,掂了掂,抄在背后。 “这地方……也太邪门了……”她整个人躲在愫愫背后,只露出半只眼睛惶惶不安打量着四周。 “不是你自己找的?” “我也不知道这里面有棺材呀!”她委屈巴巴道。 愫愫没再理她,放轻脚步,握住竹竿别开门。 门似乎年久失修已久,门身布满长短不一的裂纹,方才又经过愫愫飞来一踹,锈蚀的铜锁躺在一旁,整扇门宛如崖边巨石,摇摇欲坠。 “吱呀。” 门缓缓打开。 雾散日出,一道日光穿过云层,轻轻打在院落中。 愫愫视线扫过庭院四周,并没有看到什么棺材,更没有她口中的鬼怪。 空空荡荡。 看到她的表情,少女连忙辩解:“我没有骗你,我真的看见了,就在那儿!” 循着她的指向,愫愫看向角落。角落里只凌乱摆放了几条长凳,墙角爬满蛛网,灰尘积了厚厚一层。 不止是这个角落,整间院子仿佛千百年未曾来过人,寂然无声。 只有院中央上空徐徐飘动的白幡是新的,白底黑纹的幡面上缓缓显出一双黑黢幽深的眼睛,将院子里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为何不见了?!”她语气惊愕万分。 她刚才还看见墙角棺材在动,凭空飞了不成! 愫愫捡起地上的包袱,随手塞到她怀里。 不管这院子中有无棺材,此地破败如此,阴气太重,不是久留之地。 “走吧。” 少女连忙点点走,三步并作两步跟着愫愫出了门。 大门缓缓关上。 走到大街上,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瞄了身旁的人一眼。 她支支吾吾道:“今,今日多谢你。” 第22章 她抢了她的钱,她却帮她拿回来包袱。哥哥教过她,做人应当投桃报李,勿要恩将仇报失了人的本心。 可是…… 他不仅没有听哥哥的话,还将仁德道义失得干干净净。 “没有下次。”愫愫头也不回。 不过看她年幼误入歧途,换做他人,她早将他送了官。 少女垂头丧气停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眼中明暗交织。过了片刻,她背上包袱快步赶上已经出了巷子的愫愫。 “你就不好奇,我为何要偷你的钱吗?” 愫愫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收回目光。 “不好奇。” 少女泄了气,伸手捏住她一片衣袖。 “算了,谁让你今天帮了我,告诉你也是应该的。” · 风起雾移,云散日出。 贩夫走卒穿梭于巷,达官贵人打马过街,春季的朗州城热闹而喧嚷。 少女牵着她东穿过几条窄巷,西走过几条长街,路程之长,长到愫愫都不禁怀疑是否出了城。 终于,她停在一处矮屋前。 “就在这里。”她挺起胸脯,小脸满是得意。 愫愫打量了下四周。这地方实在太过破败,进出的门高低不过五尺,门上红纸褪色,藤蔓蜿蜒。 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地方。 少女急了,以为愫愫不相信他。 “你如今是我的恩人,我才不会害你!” 愫愫收回目光,提步进去。 她并非好奇她为何要带她来此,只是想要印证她的猜测罢了。若说是好奇使然,倒也无可争辩。 “有人来了!” 门内忽而一静,紧接着众人异口同声道:“狐仙大人回来了!” “是狐仙大人!” “恭迎狐仙大人!” 人群七嘴八舌哄闹一阵,又齐刷刷跪在地上。 “你们别拜了,别拜了,快起来!”少女左手扯一个,右手拉一个,费了好大功夫总算将人都拉了起来。 但没过多久,她们都像被剜了膝盖骨,又此起彼伏地跪了下去。 少女没辙,只得带着愫愫穿过矮屋,一门关上进了里屋的门。 她一屁股坐下,灌了一口茶水。 “狐仙也缺钱?” 愫愫环视周遭,虽不富贵,倒也整洁干净,不像是穷困到需要以偷钱为生。 “不是!”少女气鼓鼓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狐狸眼里藏满了烦恼。 “不缺钱为何偷钱袋?” 少女双眼仿佛淬了火,一字一句咬着牙道:“我不是狐仙!” 愫愫有些想笑。 谁能想到,那包子铺店家口中蛊惑人心的妖精,居然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她只不过会些皮毛功夫,竟也能吓得那些男子惶惶不可终日。 “我说了,你可不能笑话我。” 愫愫敛起笑,道:“你说。” “我不是什么狐仙,我就是,就是一开始救了个女子而已……” 她才刚来朗州没多久就遇到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男人好赌,堵输了就喝酒,每次都打得那女子满脸是血。 她看不过去,借着自己学过些许腿脚功夫,趁着天狗食月的时候吓了一下那男子,谁知一吓就吓过了头。那男子从床上滚了下来摔折了腿,从那以后逢人便说自己见到了狐仙。 她救的那名女子也非说她是狐仙,还暗中替她拉来了不少信众。不仅如此,还打听出了她的住处,非要她教她们成仙之道。 她一个从未上过学堂的姑娘,连识字都是哥哥教的,哪儿知道什么成仙之道,只能瞎掰扯一通。她没有当回事儿,但这些女子上了心,整日学得比要科考的士子还沉醉。 “你教了她们什么?” 少女实话实说:“我教了她们《女诫》。” 愫愫思索片刻,随口问:“何为女之四行?” “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少女掰着手指,小声道,“妇德,就是女子要以德服人。妇言,就是女子要能言善辩,口齿伶俐。妇容,就是女子要穿好看的衣服,多打扮自己……” “那妇功呢?” “妇功,妇功就是女子不必囿于内室,要行侠仗义,建功立业!” 愫愫无语良久。 “这《女诫》,是谁教你的?” “我哥。” 见愫愫迟迟不说话,少女心底不由得打起了鼓。 “难道……我教得不对吗?” 愫愫想了许久,还是点了点头。 “对。” 少女脸上露出笑意,弯弯的眉眼生动有致,仿佛星月藏入一汪璀璨的湖水,星星点点的笑意随波轻荡,化开脸上隐隐的羞赧与自豪。 “是我哥哥教我的,他明白好多学问,哥哥还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说等我及笄了便为我请先生。” 她声音低了低,“我不是故意偷你的钱袋的……她们很多人都吃不上饭,我实在无计可施……” 哥哥说,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 可是她还是没能做到…… 她让哥哥失望了。 少女重新抬起头,坚定道:“我与你立下字据,你的钱,以后我定会还给你。” 愫愫并未回答,手指向窗外:“这些人,你准备如何应付?” “我……我不知道。”少女苦恼地挠了挠脑袋,头顶的小花苞也随主人的心绪,无精打采耷拉在头顶。 第23章 她们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女子,虽已婚配,可是她们的丈夫要不是动辄打骂,就是好赌家中欠了债。她们好不容易才与家中和离断了关系,若是再回到那龙潭虎穴,怕是一辈子都要困在里头了。 可是她们现在的生活,似乎比之前好不了多少。虽然不必受丈夫打骂,可她们的生活依旧穷困,时常揭不开锅。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她的所作所为是否是对的。 在她冥思苦索的时候,愫愫已经从侧门离开了,临走之钱,她留下了另外一只钱袋。 她不是圣人,评判不了对错。能做的,也不过仅此而已。 刚走出巷子,背后忽然传来少女稚嫩的嗓音。 “我该去哪儿找你还钱?” 愫愫转过身:“有事去春风阁找我便是。” “春风阁?” 少女边嘀咕边往回走。 “居然是这里……” · 祁雾河,停云楼。 正是黄昏,天光沉寂,停云楼已点上了灯,微风习习,光影浮动。 众人酒酣饭饱,说起今日的事。 “那姑娘看起来不是个好对付的,你怎就让她进去了?” 伍四娘抱着孩子,吃吃一笑。 “紫姑娘,你刚来,不晓得我们朗州城的事。不说咱们停云楼,就算是沧鸣山的人见了她,也都会放她进去的。” “为何?难道她的武功竟精深到我都看不出来?” 伍四娘:“非也非也,她不会武功,只不过她的父亲是赵玄言罢了。” 这名字云紫听着颇为耳熟,不确定反问:“朗州太守?” 伍四娘:“赵玄言在朗州为官几十载,为人方正,我们这些行走江湖的人,都多多少少承过他的情。就算我不让她进去,凭阁主和赵玄言的交情,也定会放她进去的。” 云紫:“竟如此?那见愁兄岂不是非去不可了。” 李三刀不屑一笑:“见愁的性子谁说的准,他随心所欲惯了,一到晚上连半片影子都摸不着……” 除非他自己心甘情愿,否则谁都奈何不了他。 “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 第13章 喜欢 ◎  朗州城两面环山,两面环水。 西有沧鸣,南有昭南。◎ 朗州城两面环山,两面环水。 西有沧鸣,南有昭南。 沧鸣山山势低,山谷平缓,山清水秀,盛产药材。昭南山山势高,多险涧湍流,林深雾重,鲜有人进出。 昭南之险,一半在北坡的雾林。雾林中有一种巨毒的瘴气,人闻之即刻毙命,绝无转圜之地。 今日是浼娘离开云水间后第一次梳妆。 发别桃木簪,耳坠明月铛,素净到极致的打扮。 浼娘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生恍惚。当年她第一次见陈元洲的时候,也是这般天然去雕饰的模样。那时候他刚入云水间,伺候的第一个贵人便是他。 他动作生疏,他便格外有耐心地教他,言语温柔,身上不见丝毫别的贵人身上的盛气凌人。甜言蜜语最是惑人,他底子里的不堪分明与旁人无异,可他却还是瞎了眼,甘自沉沦。 他杀了他倒无妨,可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他亲近之人下手。 今日不论如何,他都要他血债血偿! 浼娘带上幕离,出门径直往昭南山而去。 · 马车徐徐而行,穿过街巷,缓缓往城南而去。 “大人果然高明,算出此人还活着。” “并非我高明,只是他行事太过拙劣罢了。” 陈元洲手中拈着一张花笺,嘴角泄出一丝阴沉的笑。 当初云水间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他便开始怀疑他是否逃了出去。那老鸨又无缘无故消失,更加佐证了他的猜测。 他救走她,无非是想借那老鸨的脸诱他入局,取他性命。 他太过了解浼娘。 能想出这个计谋,想必他也花了不少心力。 只可惜遇到的人是他,一个对他了如指掌的人,他所布置的一切注定要付诸东流了…… “大人,可要留活口?” 陈元洲轻描淡写道:“杀了。” 黑夜彻底降临。 陈元洲下了马车,黑衣暗卫两侧鱼贯而出,将庭院围得密不透风。 “大人,都好了。” 他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手中花笺顺势而落,随风飘向远处。 “走吧,进去,我倒要听听,他还有什么遗言交代。”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院门边挂着一盏白纸糊的灯笼,烛火无声无息地晃动。 几名打头的黑衣人率先搜过一轮,马上从院中退出来。 “大人,没人。” 陈元洲眉头一皱,提步走了进去。 里面果真静悄悄的,一点人声也无。院中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清。 陈元洲:“把火点上。” 谁知他话音刚落,拿着火折子的人忽然就倒了下去。 “谁!” 一阵寒风扫过,立刻归为沉寂。 陈元洲后退几步,勉强定了定神。 “点火。” 火折子划拉一声,仅仅闪过一道火光,拿着火折子的人应声而倒。 悄无声息便折了两个人,陈元洲终于慌了。 “谁!谁在哪!有本事站出来!” 第24章 众人背靠背围成一圈,将陈元洲护在中央。 “大,大人,不会是,是鬼吧!” “闭嘴!” 他话音刚落,只听见呼呼的破空之音,疾风带着森寒的气息刮过众人面颊,转眼间又不见了三四个暗卫。 不见刀光剑影,不闻血气腥风,众人偏生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风声,风声,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陈元洲惊恐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角,终于退无可退。 耳边再无风声,他明白,他带来的所有人都败在了这个连脸都看不清的人手下。 “你究竟是谁?!” 朗州何时有了这样厉害的人! “取你命的人。” 韦见愁简截了当,长棍一扬,一棍子敲在他膝盖上。 “啊!”他立刻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冤有头债有主,并非是我要杀你,我不过是替人办事。” 陈元洲眼中燃起一股希望:“谁派你来的,我出十倍的价钱,你替我办事如何,家父陈弼,家中有钱财无数,定能给你想要的价钱!” 韦见愁幽幽一笑。 见他不为所动,陈元洲又大声道:“十五倍!” “二十倍!有了这笔钱,你后半辈子便能高枕无忧,无须再过刀尖舔血的日子。” 韦见愁从怀中抽出一块布巾,优哉游哉地擦拭着长棍。 “我不会杀你,你且放心。”他慢条斯理叠好帕子,转言道:“我早就说了,我是受人之托。” 陈元洲两手撑地,鬓角冷汗直冒:“求大侠饶我一命!” “我不杀你,可不代表我与你无仇。” 他直起身,长棍一挥,棍子末端划破寒空,不偏不倚停在陈元洲背上。 长棍一寸寸往下压,他的背脊几乎要跌进泥土里。 借着月光,陈元洲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模样。 “你是……” 屋外。 浼娘站在门槛前,迟迟未动。 马车还未到昭南山下,半路便被她拦了下来。她原以为是时机未到,还要再等几个时辰,但马车却不知为何折了回来。 如今一切皆已安排妥当,只等陈元洲一入瓮他便能杀了他报仇。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赵愫愫却将他带了回来。着实让他不解,困惑之余,浼娘又有些着急。 雾林终年无人 ,陈元洲只要死在那儿,便无人能够知晓,他不愿错失良机。 “赵姑娘,为何不去昭南山……” 愫愫淡淡道:“我换了那张花笺。” 浼娘惊愕侧目:“为何?!” 愫愫看向他:“如果我不换,你早就死了。” “可是……” 愫愫踮起脚摘下屋檐下的灯盏,宛如平常交到他手里。 烛芯抖了抖,火光映出一池碧荷清举,圆影覆池,烛火跳跃间,似有暗香浮动。 今夜无风,火光却突然黯淡了。 浼娘迟疑捧在怀中。 “进去吧,他的命在你手里。” 知道浼娘不解,愫愫却没有再解释。 她说完,一手推开了门。 庭院小小,灯盏的火光足以照亮。 看到那张脸,浼娘忽然明白了。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一场局。 纵使他机关算尽,仍敌不过他的城府。 因为从始至终,他都是不被他相信的一个。于他而言,他是闲来无事的消遣,是用以赏玩的花瓶,却唯独不是可以交付真心的爱人。 “陈元洲,放火的时候,可曾想过今天。” “并未想过。”他伸手拂去嘴角的血,从容一笑,“能想得出这个计谋,倒是我低估了你。早知如此,就该趁早结果了你的性命。” 浼娘捏紧拳头,声调冷硬:“可惜你没有。” 陈元洲怅然一叹:“所以说,我终究还是对你心软了……” 他转头看向浼娘,眼中是他熟悉的温柔缱绻。他们同床共枕多少年,耳鬓厮磨多少时,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的心思。 陈元洲十分笃定,眼底的惧怕已尽数褪去:“你不会杀我。” 浼娘眼中恨意充盈。 “我会杀你。” 陈元洲望着他,柔情似水道:“浼娘,你我相知多年,你明白我心意,我行事向来不会留余地,云水间起火那日,要不是我,你逃不出去。” “我会杀你。” 浼娘紧握着刀,一步一步靠近。 “不,你不会。”陈元洲注视着他的眼睛,眼底火光澄莹,赤诚若稚子。 他知道他喜欢他的每个样子。 “我说过,我会杀了你!” 浼娘手中的刀穿过燃烧的灯盏,用力往前刺去。 噗嗤。 火光刺目,血光迸溅,漫天遍地的红染红了浼娘的目光。 “你……” 陈元洲不可置信瞪大双眼,后知后觉捂住胸口的血窟窿,缓缓倒了下去。 血染青莲,犹如烟霞裂绯。灯盏倾倒在台阶上,火焰悄无声息吞噬蔓延。绚烂燃烧后,归为一滩冷烟残烬。 浼娘手中的刀跌落在地,人仿佛失去了力气,重重跪在地上。 确认人是真死了,韦见愁才移开目光,扛着长棍出了门,愫愫站在门外,并未离去。 第25章 院子里传来隐隐的哭声。 韦见愁:“这是你想要的结果?” 愫愫转过身,面色如常。 “是。” 这是陈元洲该得的。 上辈子他不仅替换了沈缱的考卷,还觊觎沈缱的人,害他自此落下伤寒的病根,每到冬日就咳血不止。 上辈子只打断了他的腿,简直太便宜他。 韦见愁仿佛看穿了什么,话中带笑:“你喜欢沈缱。” 愫愫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道:“沈缱是我的。” 韦见愁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皱眉道:“什么你的,沈缱是他自己的。” “沈缱的命如今归我管。” 韦见愁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放狠话:“你做不了我的儿媳。” 愫愫双手抱肩,瞥了他一眼。 “你也当不了他父亲。” 韦见愁听到这话,立刻噤了声。对于沈缱,他这个父亲着实当得不称职。他行走江湖惯了,人世间的血缘于他而言是牵绊,于沈缱而言却是危机。 他半辈子与刀剑为伴,早已过惯了刀尖舔血的日子,但沈缱不是习武之材,他若再与他待在一处,怕是要害了他。 “行了行了。”韦见愁摆摆手,“是你的就是,我不与你争。” “不过……”他咳了咳,瞅了愫愫一眼,“沈缱身子不好,你若是平日里欺负了他,我这个做父亲的可是要讨账回来的!” 愫愫难得失了语。 “你放心。” “我走了,以后若有事,便来停云楼寻我。” 他长棍支地,身体瞬间离地三尺,韦见愁快步跃上高墙,虚空行走几步,很快不见了踪影。 愫愫收回目光,视线越过门缝,看向庭院内。 月色拨开云层,洒下万千光影。 第14章 青云 ◎  大火熊熊,烧尽一切形迹。 马车停在路旁,早有人等◎ 大火熊熊,烧尽一切形迹。 马车停在路旁,早有人等候在此。 火光映照于浼娘的侧脸,明灭中看不清神情。 今日是她们的头七,他终于杀了亲手杀了陈元洲,可以告慰她们的在天之灵了。 “若不是赵姑娘,或许我已中了陈元洲的计。今日的恩情,浼娘定会铭记于心。” 愫愫:“不必同我道谢,他的命我迟早都要取。” 浼娘眉眼微弯:“赵姑娘知道,我说的不是此事。” 那人武功如此高强,蒙着眼都能杀了陈家这么多练家子,足以见得他的本事。要寻来这人,显然不易。或许从一开始,她谋划的便不是要他易容去暗杀陈元洲,而是借此事拖延。 只是那时候他被仇恨蒙住了眼,早已分辨不清对错。 若是他从一开始便找陈元洲寻仇,他根本活不到今日。 愫愫既未肯定也未否定,而是从怀中拿出路引交到她手里。 “今夜顺风,沿着祁雾河水路南下,很快便能到岭南。我已派人在河边守着,到时候自有人来接引,送你上船。” 浼娘摇摇头。 “此番我杀了陈元洲,陈家必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找不到我的行踪,怕是会找赵姑娘的麻烦。” 愫愫只将那路引塞进他怀里。 “无妨,今日来的人都已经处理了,陈家的人寻不到我。” “如此便好,我也安心了。” 他与陈元洲相识多年,太了解陈家的路数。陈家人的狠戾一脉相承,陈元洲行事冷酷残忍,陈弼也是个不好对付的主。要是赵姑娘落在陈家人手里,纵使她的父亲是太守大人,也定要吃一番苦头。 “陈家难以对付,但也不是全无破绽。”浼娘站得近了些,靠近愫愫耳畔,轻声道:“还未告诉赵姑娘,陈元洲杀我的缘由。” 当日他不过顺耳听见,也未曾想到这短短一句话便成了他的杀身之祸。 也好。 若不是听见了这句话,怕是他还对那人抱有些许希冀。 “陈元洲的科举顶替了别人的位置,背后有人帮他。”他退后半步,起身登上马车,“冒名顶替是扰乱科举的大罪,赵姑娘不妨趁早借此事除掉陈家……” 愫愫点点头,“多谢。” 上辈子这件事还是她去都城后才知晓的,况且当时也并无证据。这次若是早些下手,或许还能借此伤一伤陈家的元气。 “赵姑娘,就此别过,山高路远,你我有缘再见。” 马车很快驶离,火势愈大,不远处已传来隐隐约约的救火声。 这场迎风而盛的大火,倒是来得正好。 愫愫回头看了眼大火吞噬的房梁,隐入了山林。 · 长亭垂柳依依。 “先生。” 谢朝蕴抬手落下一子。 “何事?” 侍从顿了顿:“陈元洲死了。” “前几日朗州南郊一处宅院起了火,众人将火扑灭之后,发现有具死尸上带着的戒指,与陈元洲手上的一模一样。” “可有活口?” “并无活口。在下已暗中派仵作查验过,除了陈元洲因刀伤而死,其余的人都是因棍棒击打而亡。” “此事我已知晓,下去吧。” 侍从迟疑片刻,躬身道:“还有一事。” 谢朝蕴抬起头。 “今日一早,朗州太守赵玄言呈递了一张折子,里面是陈家纵火烧了水云间的罪证……此事,又该如何处置?” 第26章 谢朝蕴:“交给父亲便是。” · 谢去夷将折子掷在案上,冷哼一声。 “哼,他倒乐得自在。” “去夷啊,毕竟是谢家独苗,咱们谢家的兴衰,以后都指望着这小子呢。该宠着,还是得宠着!” 谢去夷重重叹了口气, “你这个叔父嘴上说得倒是轻巧,谢朝蕴这些年正事不干,全都是你们宠坏了!”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看看这满朝文武,谁家的后人比得上我们朝蕴半分。你别看他性子清冷,但做人为官的道理,他比我们这些人厉害得多!” 谢去夷大手一挥:“其余的我不管,只要他守住谢家,我就死而无憾了。” 谢风谈哈哈一笑,满不在乎道: “你大可放心,再者,朝中不是还有我们这些老头子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有我们看着,出不了大事。” 他语气一转:“不过,朝蕴如今也该到了定亲的年纪,若是早些成家,枕畔有个知冷知热的,想来性子会活络些。” “哼,想得倒好!”一提起这事谢去夷便来气,“当初他母亲离世前留下的遗愿,便是让他自己做主婚事。这些年他整日在院中闭门不出,如那寺庙的和尚一般清心寡欲。要凭空找个女子来与他定亲,简直是难于登天!” 谢风谈搁下茶杯,叹了声:“如此说来,这婚事还得让他自己做主了。” “自己做主也无妨,若是要让我谢家绝后,我便换了他,让重晋替了他的位子!” 谢风谈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家那庸才,连朝蕴半根手指都比不过。真要他替了朝蕴的位置,定会处处差池,我怕是九泉之下都难以合眼。” 两人又谈了片刻朝中政事,忽然说到朗州的折子。 “陈家的事……兄长有何看法?” “不过是纵火罢了,找个替死鬼便是。陈家是祝家姻亲,祝家掌管着南北漕运商船,若现在动了陈家,恐会影响江南道的财税。” “那朗州太守那,该如何交代?” “提点几句,赵玄言是个聪明人,自会明白。” “如此也好,如今财税吃紧,祝家那边,出不得差错。不过倒是要查人提点几句,这些年祝家势大,确实越发过火了……” “你说得对。” …… 几场秋雨过后,草木浴水而生,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盆中兰花尚未谢尽,香气幽微,似乎将万物都染上一丝浅淡的馥郁,长叶苍青,迎着春风恣意舒展。 兰时将尽,桃李果盛。 赵玄言今日难得来了一次愫愫的院子,还带了她爱吃的桃子。 尽管他未曾言语,但是愫愫还是一眼看出了他面容底下的无奈。 愫愫捧过茶,放在他手边,轻声问:“父亲为何愁眉不展?” “人啊,不论如何都逃不过为琐事烦忧。”赵玄言叹了口气,看着愫愫道:“爹爹这官,做得失败。” “爹爹何出此言,在愫愫心中,爹爹是最好的官员。朗州城百姓安居乐业,不受苛捐杂税之忧,不被徭役苦劳所扰,遇事有清官断案,不必担心触犯威权……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赵玄言目光恍惚:“可是爹爹如今,连为死者伸张正义都难。” 他三度上书朝廷,将陈家罪证事无巨细,一一言明。这些年陈家作恶多端,借着与祝家的关系大肆敛财,横行霸道。只要朝廷派官员来朗州城走一遭,便知道他所言不假。 可是朝廷非但不闻不问,反而替陈家开脱,妄图将纵火一事盖棺定论。 何其荒唐!何其无稽! 听完他的话,愫愫直接开门见山。 “既然如此,爹爹不妨告老致仕吧。” “这……” 愫愫笑道:“官场沉浮,能够保全己身已十分不易,上要揣度圣上所思,下又要体察百姓所想,您又是个不愿曲意逢迎,委曲周全的人,这官着实做得憋屈。不如早些辞官,娘亲在世时留给女儿的嫁妆虽不多,但也足够让爹爹过得安稳无忧。” 赵玄言咳嗽,拭去嘴角的茶水,小声唧哝:“憋屈……倒也不憋屈……” 他当了这么这么多年州官,还是少有忤逆他的人,百姓也都淳朴友善,不需他费心劳神。 愫愫却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满上茶杯,自顾自道:“愫愫早已想好了,等到爹爹辞官后,便将这小院卖了,换间大的,最好要离薛家近些。到时候爹爹住一间,愫愫住一间,闲来无事便去找祖父喝茶。” 赵玄言捧着茶杯,惊愕得顿住了。 她笑意盈盈:“爹爹不愿?” “愿意,怎,怎会不愿意……”他端着茶杯,手感到隐隐的颤,这杯茶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他颤颤巍巍放下茶杯,缓了许久才开口。 “愫愫啊,爹爹觉得,咱们这官还是能做的,毕竟朗州虽然物产不丰,但好在民风淳朴啊,爹爹还年轻,还能做个几十年……至于喝茶,你祖父应当不乐意见我……” 他现在在父亲面前就是个人嫌狗憎的,真要天天喝茶,他每天过得怕是比现在还要水深火热。再说,朗州治下尚且安宁,一旦换了新的州官,又要扰得百姓生活不宁。 愫愫笑了。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她如何不了解他的心思。嘴上说的是祖父,心里想的是他的朗州。 第27章 “依我看,爹爹这次来找我不为别的,是来我这儿发牢骚呢。” “怎是牢骚?”赵玄言指向桌上的桃篮,毫不害臊道:“爹爹是给愫愫送桃子的!” “喔,我瞧着倒像是送牢骚来的……” “你这孩子……当心我跟你娘告状去。” …… 第15章 酒香 ◎  时光如梭,转眼便到了暮春。 院中繁花都已落尽,草◎ 时光如梭,转眼便到了暮春。 院中繁花都已落尽,草木葳蕤,林荫蔽天。阴雨连绵多日,终见一线天光。 月末梅雨成涝,池塘碧波涟涟。 沈家院子虽大,因无人居住,后院里的屋子多挂了锁,平日里不常打开。 但今日却开了。 月如琢站在门槛,一眼就能望到里屋的屏风,一时感到有些新鲜。在沈缱这个闷葫芦身边待久了难免无聊,便自作主张搬空了他的书柜,美其名曰晒书,实际上是想搜刮一番,寻找遗落的宝藏。 ——沈缱他爹留下来的武功秘籍。 但很显然沈缱他爹,武艺超群的剑圣大人平日里是不看书的。 所有书柜里放的都是沈缱的书,四书五经,野史杂谈,舆图方志,别说什么武功秘籍,连本剑谱都找不到。 找不到沧海遗珠的月如琢顿时失了兴致,草草晒了几本便又折回屋顶去找沈缱了。 空气中漂浮着浑沌难辨的苦味。 沈缱搭了个梯子,正在屋顶晒草药。沈缱晒的草药,月如琢一株都不认识。 但他是个没话也要找话的性子,也不管沈缱乐不乐意,不是问这株草的名字,就是拨弄那株草的根须。 沈缱一边做着手里的事,一边不厌其烦地告诉他。 最后月如琢问到自己都烦了,才堪堪住了嘴。他坐在屋顶松了松四肢,两手一背就在沈缱不远躺了下去。 阳光和煦,透过疏密有致的槐树叶,投下斑斓的影。 月如琢侧过脸,看向正在晒药材的沈缱。 “你可记得我那堂兄,就比我大半岁,如今竟然都成了婚。” “不记得。” 他儿时虽去过梅庄,但也只住过三天,至于其间发生的事,已然淡忘于脑后了。 月如琢支起身,不依不饶:“那女子名叫盛红玉,长得十分好看,小时候总爱缠着你,说要给你做媳妇。” “不记得。” 月如琢立刻道:“你当时还答应了!” 沈缱抬起头,面无表情看着他:“不可能。” 月如琢乐了,笑道:“我就说你记得!” “不记得。”沈缱低头继续晒药材,“但此话定不会出自我。” “行行行,算我输。”他看了沈缱一眼,又移回去继续躺着了,“反正你谁都不记得,只记得赵愫愫……” 沈缱拿着药材的手一顿。 “其实吧,娶到赵愫愫倒也不是什么难于登天的事……”月如琢翘着腿,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 吊儿郎当,没个正行。 “不如你先与赵太守处好关系如何,做他手下的幕僚,暗中赶跑那些情敌,等到时机成熟,便趁机入赘赵家。” “不行不行。”月如琢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刻摇了摇头,“赵太守就赵愫愫这么一个女儿,若要嫁女儿也得嫁给门当户对的,定不会将女儿嫁给一个幕僚……如此想来,沈缱你得考上科举才能说得上话。” “可是科举考试还得几年,及第之后还有吏部擢选考试,这也等得太长了些,指不定赵愫愫早就嫁人了……” 他暗自嘀咕。 “不过若是赵愫愫心仪于你,事情便好办许多……” …… 暮春天气瞬息万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又是乌云蔽天。 他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天先下起了雨。月如琢轻功好,不必下梯便能将药材收了,便被沈缱支使去跑腿。 他哼哧哼哧上上下下来回了无数趟,两人总算将药材收进了屋。 月如琢瘫在地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月家的祖师爷肯定想不到,有朝一日月家的轻功会用来干这个……” 沈缱铺开草席,将收来的药材整整齐齐铺放其上。 门外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微风穿堂而过,轻轻拂去药材上细碎的雨滴。 沈缱神色认真地摘去药材根须,心无旁骛,眼中仿佛只有眼前的药材。 “你要如此多的药材做什么,若是缺钱找我便是,这药材又不是什么金贵之物,卖不了多少银子。” 月如琢只知这些药材之名,却不知这些药材虽不贵重,但每一株都十分难寻。能够采到年份高药性好的药材,更是可遇不可求。 · 雨势渐大,冷风摇耸着竹林,雨打芭蕉,叶下听风,簌簌不止。 毛毛细雨夹杂着风吹落的竹叶,摇晃飘入碧波荡漾的池塘。 青石板上忽然响起了细碎而匆忙的脚步声,脚踏过水洼,溅起朵朵水花。 斯湫收了院子里晾晒的衣物,转身关上门。刚上好锁,门外就传来拍门声。 “赵愫愫!赵愫愫!” 门打开一条缝,斯湫上下打量着这个浑身湿透的不速之客。 “我找你们家小姐。” 斯湫正豫备说小姐睡下了,一转眼就看到愫愫出现在门后。 第28章 伊葭一把拉住她的手,语气焦急:“出事了!” 斯湫担忧道:“姑娘,天已晚了,有什么事,还是等雨停之后再说吧。” 伊葭表情紧张地看着愫愫,仿佛看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的神情不似作假,愫愫思量片刻,伸手接过阿浮递来的伞。 “无妨,你与阿浮看好门,我去去便回。” 两人登上马车,半路上,伊葭将发生的事说与愫愫听。 原来自从上次别后,伊葭为了这些离家的女子能够有口饭吃,便在一家衣铺里为她们寻了些缝缝补补的差事。 女子为妇之前都免不了习女红,衣铺的活计于她们而言熟门熟路,除却衣食所需,还能余下不少钱,因此去衣铺里做工的女子越来越多。伊葭找的那间人数有余,其余的人便去了更远的一家铺子做工。 那铺子她只听人说起,从未亲自去过。因为路途遥远,她便劝这三位女子找些近处的活计,她们却以价高为由推脱了。 她今日得空便顺道去探望,却发觉那间铺子早早就关了门,问起周围铺子的店家,却都说那铺子从未开过张,他们也从未见过有女子出入。 “可有报官?” 伊葭朝她颓丧地摇了摇头。 “她们大多都是从家中出逃,若是报了官,夫家定会知晓。”她们逃出囹圄已十分不易,如今已能自食其力,要是夫家知晓了行踪,肯定会将她们抓回去。 “人命关天,你我二人势单力薄,偌大的朗州城,要找到几位女子无疑大海捞针。”愫愫思索片刻,决定让阿浮去一趟官府。 半刻后,马车停在那间女子消失了的城南衣铺前。 果然如伊葭所言,衣铺两扇大门紧闭,门上挂着几把铜锁。愫愫侧耳靠近门缝,正欲听一听屋内动静,雨却哗啦一声下大了。 雷雨交加,积水顺着瓦片倾泻而下,周遭喧豗嘈杂。 伊葭也学着愫愫凑过去听,末了失望地移开脑袋。 “方才我敲过门,里面应当没有人。” 她还扒开门缝朝里头瞧过,院子里的杂草丛生,青苔覆阶,并未看到有人的踪迹。 “两位姑娘,你们这是?” 两人转过头,看见一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子,他看上去年岁不大,但声线嘶哑粗硬,像是车毂擦过墙面的声音。 伊葭吓了一跳,正欲开口问他这铺子的事,愫愫先一步牵住了她的胳膊。 “这位大哥,您可知这铺子为何关着?” 他微微抬起头,打量了下两人,“你们……来这里作何?” “我们要找……” 还未等她说完,愫愫立刻打断她了她的话。 “我们要盘铺子。”她指着身后的牌匾,说道:“我们看着城南这间铺子地段不错,便来问问掌柜的可有出售的意向。” “我劝姑娘您还是换一件铺子吧,这地方地段虽好,但时常闹鬼。从前在此处的铺子,开张不到半年便换了别处。” “那您可知,这铺子如今的掌柜在何处?” “在下只是个酿酒的,每日恰巧经过罢了,姑娘若是问我买酒的铺子掌柜,在下还能说几个出来,至于其他的,在下就一概不知了……” 愫愫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行了一礼。 “多谢。” “无妨。”他压了压斗笠,拖着酒车往前走去。 酒香缭绕不去。 伊葭深深吸了一口。 “酒香如此醇厚,不愧是上好的不须归。” 她侧脸看向愫愫:“赵姑娘,如今我们应当去哪?” 雾气弥漫,庭院间水汽缭绕,显得愈发深不可测。 愫愫忽然一笑。 “你不觉得,这地方有些眼熟么?” 眼熟得让人不得不怀疑是有人刻意为之。 有意思。 愫愫撑开伞,将伊葭拢在身前。 她知道应当去哪儿找人了。 一阵冷风悄然吹过,满巷酒香愈发浓郁。 门缝间,忽然露出一双深黑的眼睛。 · 两人停在那座宅邸前。 白幡一面做鬼灯,摇铃两只招离魂。 阴风阵阵,刮得两人裙裾翻飞。 伊葭依偎在她身后,上下牙齿不停打着哆嗦:“赵,赵姑娘……我们还,还是回去吧。” 这地方她青天白日都不敢踏进一步,到了晚上便是借她一万个胆子都不敢进去哇! “放心吧,里面没鬼。” 两辈子她就只见过她自己这一个。 “万,万一呢……”伊葭哭丧着脸,扯扯愫愫的衣袖,“赵姑娘,我,我害怕。” 小姑娘个子娇小,乖乖贴在她胸前,全心信赖的模样乖巧得惹人爱怜,像是一只渴望主人抚摸的小狐狸。 愫愫低头看着她毛茸茸的脑袋,按捺片刻,伸手摸了摸。 “不怕。” 小姑娘愣了,结结巴巴地叫道:“会,会长不高的!” 第16章 地洞 ◎  “吱呀。” 门打开一条缝。 黑暗笼◎ “吱呀。” 门打开一条缝。 黑暗笼罩着整座院子,伸手不见五指。 伊葭搓搓手臂,不安观察着四周:“赵姑娘,我怎么觉得,这地方阴森森的。” “这条巷子地势前后高,中间低,雨水流向中间,久久不散,故而潮湿阴气重。” 第29章 “中间低?”伊葭想了想方才进门的时候,疑惑问:“可是我方才分明看到路上的水是自北向南流的。如果中间地势低,今日雨下得如此大,这院子岂不是要淹了?” 愫愫脚步一顿,忽然心念一动。 “你说……门外路上的水是往南流的?” 伊葭点点头。 “朗州整座城都是北高南低,全城的雨水都要向南汇聚入祁雾河的呀。” 愫愫忽然想到什么,抽下头顶的发簪,信手拽下两粒珍珠。 她往天上一抛,珍珠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在青石板上弹跳几下,纷纷朝中间滚去。 “我明白了。” 愫愫看向伊葭,伸手敲了敲脚底下的青石板。 是地面塌陷所致。 整座院子往下塌陷,故而珠子才会往中间滚动,发出如此清脆的响声。 伊葭艰难开口:“你是说,这下面有机关?” 愫愫颔首,“你可还记得,前几日你看到的棺材在何处?” 伊葭朝西南角一指,小声道:“我那日真的看到有棺材在动,可是一出门就不见了踪影。我眼力极好,绝不可能看错的。” “去看看。” 两只条凳仍旧摆放在角落里,与前几日别无二致。 愫愫蹲下摸了摸长凳背,也并未找到所谓的机关。 “难道不在这里?”伊葭围绕着走了几圈,脚停在一块青石板上。 “去别处看看。” 伊葭的表情仿佛要哭出来,吓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怎么了?” “赵姑娘……”伊葭吓得几乎变了声,“我,我好像,踩中了机关。” 她话音一路,脚下青石板突然豁开一道口子。愫愫猛地拽住她的手臂,不想却连人被拉了下去。 从地面往下有半人高,伊葭摔得四仰八叉,好在下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稻草,没摔出大动静。 “疼死……” 愫愫立刻反手捂住她的嘴。 “别说话。” 伊葭立刻闭上嘴。 这院子底下与上面大不相同,从此处望去,烛火次第燃烧,漫无边际延伸至黑暗深处。 愫愫伸出一只手,扶她起来,伊葭正要起来,却忽然变了脸色。 “我,我起不来了。” 地上垫的稻草只有薄薄的一层,伊葭摔下来的时候不慎崴了脚。屋漏偏逢连夜雨,愫愫正欲查看她的脚伤,却听见远远传来模糊的交谈声。 有人来了! 伊葭额头直冒冷汗,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 她推了推她,压低声音道:“赵姑娘,莫管我,你先走。” 她们二人如今被困此处,进退两难,须得有人先作牺牲,才有逃出一人的可能。 现如今她又摔了腿,再好不过。 伊葭直起身,强忍疼痛道:“你往那边走,我将他们引到此处来。” “嘘。”愫愫伸手拭去她额头汗水,“疼可忍得住?” “不,不疼的。”伊葭嗫嚅着回道。 额头的冷汗都浸湿了头发,疼痛分明已锥心刺骨。 愫愫一眼看出她言不由衷,环视一圈,视线定在不远处的木桶上。 前脚刚躲进去,后脚桶外便传来了动静。 “奇怪,这顶上的木板何时掉了?” “该不是有人进来了吧?” “去看看!” …… 借着木桶缝隙间透进的烛光,愫愫观察着两人的举动。 来者一身黑衣,黑布罩脸,看不清面容,但观其举止装束,大抵是两个练家子。 两人先是查看了一下摔下来的木板,又飞身上去探查了一番。 伊葭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两人动向。 她脸紧贴着愫愫手臂,距离之近,连她因紧张而灼热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愫愫伸手遮住她的眼睛。 桶外两人找了许久,似乎并未察觉有人的行踪,其中一人不确定道:“许是是外面下雨,将这两块木冲了下来?” “早就说了,这地方破得很,总有一天要出事!”他不耐烦踢了一脚地上的木板,啐道:“这几块木板顶个屁用,官府迟早要闻着味儿摸过来!” “能忍一时便是一时,再过几日,在地下当耗子的日子便要到头了……” “这地底下一不见日月,二不辨春秋,鬼知道几时才能出去!” 交谈声在空旷的洞穴中回荡,即使过了许久还能隐约可闻。愫愫松开手,伊葭的目光仍如适才一般,透过木桶缝牢牢锁视着烛火尽头两人消失的方向,沉浸于恐慌中迟迟未回过神。 待声音消弭,愫愫才爬出木桶。 她回头对伊葭道:“你在这里不要动,我去找出口。” “可是……”伊葭有些犹豫,伸手正欲拉住她,下一瞬,愫愫举起盖顶盖了上去。 愫愫躲在木桶后往前望去。 地底随处可见的密道,有的高两三丈,有的却矮到仅供一人可过。愫愫紧跟在方才那两人之后,入了这深不见底的迷宫。 地道虽如树根一般盘根错节,但好在阒无一人,那两个黑衣人也并未发现她的踪迹。 愈往前走,烛火愈亮,火焰平稳,此为无风之兆。 前方或许有一处更旷大的地方。 正在她犹豫是否要往前走的时候,右侧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隆声。愫愫贴在洞壁上听了片刻。 第30章 听声音像是锁链碰撞地面,因为声响撞击洞壁,从而放大了摩擦。 似乎有人关在那。 愫愫徘徊片刻,最终还是循着声音走入那条地道。 能够在地下建造如此庞大的地宫却不为人所知,足以见得此人的不简单。也许那些不知所踪的女子,便是被人关在了此处。 不知出于何故,这条洞穴愈往前行,洞口便愈窄,洞壁似乎也比来时的洞壁光滑许多。 愫愫伸手一摸,双指捏住粉末轻轻嗅了嗅,有股浓郁的松花蛋的气味,闻着味儿似乎是石灰粉。 她回过身,气味很快消失不见。 灯火幽微,不过几丈远。她仿佛是误入桃花源的渔人,长久的黑暗之后,眼前瞬间柳暗花明。 只见无数灯烛倒悬于半空之上,迎头罩下一面硕大的铜镜,将光明万千汇于一体,辉光洞彻,黑暗无处遁形。 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墙上洞窟里镶嵌的棺材。密密麻麻,重重叠叠一层又一层。 里头装的,不是珠玉翡翠,就是金灿灿的黄金。 视线下移,在数不胜数的财宝之下,她终于看到了方才声音的来源。 那人被五花大绑捆在石柱上,手腕脚腕各自拴了四条铁链,他一动,铁链便摩擦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愫愫抬头看向头顶的铜镜。 平滑的镜面上,倒映出一张扭曲的脸。 普天之下,能对着满墙金银财宝哭丧着脸的,他或许是头一个。 不愧是朗州第一金银漏之名。 · 洞中不分春秋,不辨日夜的又何止一人。 陈仲胥脑袋无力垂在一边,嘴里时不时呻吟出声。 “来人啊……来人啊……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七日了,在这个晃得睁不开眼的地方已经待了七日了!他是爱赌,是爱钱,但谁禁得住头顶还有个铜镜明晃晃地照啊?! 他是人,又不是妖,要什么照妖镜! 天杀的,有朝一日等他出去,非要拆了这地道,填了这地宫不可!谁也拦不住他! 不过眼前,却有一件不得不为的事,暂且比这重要。 于是乎,他清清嗓子,又开始拖长声调有气无力地呻吟。 “来人啊,来人……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脑袋一摇一晃,眼皮一开一合。今日送吃食的人已来过一趟,陈仲胥从没抱任何希望会有人再来。 说来也可叹可笑,他堂堂一个陈家二公子,前半生顺风顺水钱财无数,如今竟会落得如丧家之犬一般的地步。 一点也未说错。 陈仲胥叹了口气。 可不就是丧家之犬么…… 想他快活了半辈子,到头来竟要死于饥渴,着实丢人。 陈仲胥长长叹了口气,眼皮随着加重的疲惫开始打架,呼吸涣散,胸口的起伏越来越轻…… 忽然间,耳畔蓦地传来水声。 陈仲胥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睁开眼。 一碗水不偏不倚停在他眼前,清澈见底。甚至来不及抬头看来人,陈仲胥迫不及待夺过碗,三两下便灌进了肚子。 水的味道有些怪,但陈仲胥已然顾不上味道。 他砸吧砸吧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些意犹未尽。 “还要!”他手一伸,将碗杵在愫愫眼前。一丝恭敬也无,语气倒是十分嚣张。 愫愫不紧不慢接过,手背在身后,却未给他接水,而是饶有趣味看着他的脸。 “想不到,平日里挥金如土的陈二公子,竟会沦落到找人讨水喝的地步。” 愫愫未给他半分面子,照往日陈仲胥火爆的性子,早该恼羞成怒找人收拾她一顿。但今日,他却只是沉默。 沉默地直视着她的眼睛,眼底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祈求,再不见过去盛气凌人的傲骨。 愫愫顿感无趣,折回洞口又接了一碗水给他。 陈仲胥喝完,用肮脏破旧的衣袖擦了擦嘴。终于得了空,他的目光开始上下打量她。 “我认得你,你是赵玄言之女,你母亲是薛家人。” “不错。”愫愫点点头,在正对着他的石阶前坐下。 他们两人唯一一次见面还是在陈家宴席上,五年的光景,陈仲胥过目不忘的本事倒是未曾生疏。 两人平视对方。 过了许久,陈仲胥终于沉沉开口:“看你给我接水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这地方可来不得。” “废话。” 来都来了。 经愫愫一噎,陈仲胥仍旧好脾气地没有动怒。 “你走吧,我陈仲胥虽行事荒唐,但也算半个有道义的人,不会告知守卫……”他有气无力摆了摆手,又回到了方才那没精打采的样子。 愫愫心中嗤笑。 若不是早知他的真面目,指不定会被他这幅模样蒙骗在鼓里。 “不就是陈弼不是你爹么,这般颓然,可不似你的性子。” 第17章 失忆 ◎  陈仲胥眼神一眯,涣散的眼瞳立刻凝出一道惕厉的光。 “……◎ 陈仲胥眼神一眯,涣散的眼瞳立刻凝出一道惕厉的光。 “你为何会知晓?!” 陈弼是他养父的事情一直是秘密,除了陈弼,向来只有他一人知道。凡事与他身世有关的人都被陈弼灭口,不会再有旁人知道这段过往。 第31章 她到底是谁? 愫愫侧身避开他尖锐目光的审视,不急不缓走到他跟前。距离之近,甚至能将他眼底的血丝一览无余。 她哂笑不语。 陈仲胥察觉到愫愫的目光停在他手中的碗上,后背忽而感到一阵凉意。 “你,你竟敢下毒!” 陈仲胥卡着脖子,开始死命地咳嗽,想要将方才喝的水吐出来。 铁链在半空中左摇右荡,拉扯着拴铁链的石柱子都开始微微晃动。 愫愫担心他动静太大招来守卫,怀里掏出帕子便堵了他的嘴。 “你大可放心,我赵愫愫还从未做过趁人之危的缺德之事。这水是在洞壁缝里接的,你若不信,大可自己去看。” “唔唔唔!” 她还骗人! 陈仲胥顿生绝望,此处顶部都是平地,他在此处关了七日都未听到任何滴水声,哪儿来什么泉水!都怪他实在饥渴难耐,才不慎中了这毒妇的招! 他用力瞪着愫愫,仿佛要将她瞪穿。 洞壁的水声变得更大,落在空旷的洞穴中分外明显,只需静下片刻,便能听清细泉冲刷洞壁的响声。 但陈仲胥彼时正处于气头上,哪顾得上细听,胡乱拽动铁链意图挣脱出来找愫愫报仇雪恨。 愫愫不耐拔出腰间利刃,搁在他脖颈处,威胁道:“你若再动,我便立刻结果了你。你若安分,我便给你解药。” 陈仲胥惯会欺软怕硬,刀子一搁,嘴里立刻偃旗息鼓。 “我有三问,你若知晓答案,便点头,不知晓,便摇头,可明白。” 他忙不迭点头。 “第一问,你可知这地宫的出口?” 陈仲胥视线飘忽地迟疑片刻,还是在愫愫眼神的逼问之下点了点头。 “第二问,这地宫,可是陈弼所建?” 这只是愫愫的猜测,上辈子父亲已经被人诬陷,她正在陈情央告的路上,朗州城发生的事,她也只是略有耳闻。她之所以怀疑,只是因为上辈子陈弼死后,他贪墨的财物一直不知所踪,朝廷查了许久,知道这笔钱财数额巨大,但始终未能找到藏宝之处。 陈仲胥没有犹豫,立刻点头。 “第三问,你在此处……可曾见过有女子的行迹?” 陈仲胥僵直着脖子,却并未给出愫愫想要的回答。 只见他蓦然睁大双眼看着前方,片刻过后,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拼命颤抖。 “唔唔!” “叫唤什么?”愫愫皱眉,手贴紧刀刃。 她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刹那间天崩地坼,巨石、泥水、尘灰仿若千丈之瀑垂落而下,头顶烛火剧烈摇晃不止,纷纷砸落在地。 地洞塌了! 愫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陈仲胥跟前,在他震惊的目光中三两下便解开了他手腕的锁链。 “地宫出口在哪?” 整个洞穴如同断了引线的风筝,失控地在黑暗中震摇。陈仲胥弓着身子狼狈地东躲西藏,丝毫未听见愫愫的声音。 人在惊惧至极之时身体中总会迸发出无穷的力气,愫愫毕竟是女儿身,只能扯住他的衣袍,任凭他像泥鳅一般四处躲藏。 放任自流的局面便是,陈仲胥像一只脱缰野狗跑在前面,身后巨石泥土滚滚而落。 听着背后的轰隆声愈来愈近,愫愫实在按捺不住 ,冲着他耳畔大声道:“出口,往出口跑!” “啊?” “往出口跑!”这次,愫愫用了十足的力气。 现如今已经顾不上自己的声音会引来守卫了,保命要紧。好在陈仲胥总算听到了她的话,停了片刻找清了方向。 可天有不测风云,两人才跑出几丈远,忽然被一块巨石堵住了前路。 两人用尽全力往前推,可石头像是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身后的坍塌声已经逼近,不过须臾便会吞噬周遭一切事物。 陈仲胥背靠巨石,无望道:“我陈仲胥一世英名,难道今日竟要死在这里?” 愫愫用力推着面前的石头,分出一口气问他:“你不是陈家人么,难道只知道一处出口?” “倒是还有一处……”他的语气依旧苦闷,显然未抱任何希望。右手往地下一指,道,“在这地底……” 他话音未落,地面瞬间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刹那间仿若地崩山摧,愫愫好巧不巧正站在裂缝口,眼看就要坠落而下,她一咬牙,一手拽住处在裂缝边缘陈仲胥的衣襟,连衣带人一道扯了下去。 他口中骂人的话还不及说出口,无尽的尘灰立刻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坠落不过顷刻,顷刻过后,便是随之而来无穷无尽的疼痛。尽管如此,愫愫仍旧死死攥着他的衣袍,丝毫未曾放手。 黑暗中,愫愫隐约听见他骂了一句极其文雅的脏话,奇怪的是,他却并未掰开她的手指。 之后的一切她再也无从感知,只记得昏迷前一瞬,似乎有一道熟悉至极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清冷如霜雪,微若游丝。 · 不知过了多久,愫愫隐约察觉到眼前有微弱的光。强忍着疼痛,她艰难地睁开眼。 “你醒啦?” 在耳畔说话的是个女子,声音温柔如水。 愫愫直起身,借着周围幽微的烛火打量了一圈。周围估摸有四五位女子,皆是粗布麻衣打扮。众人皆用警惕而怯懦的目光看着她这位不速之客,眼神中暗藏惧怕。 第32章 “这是何处?” 方才那女子轻轻扶起她,道:“这里是地牢,姑娘是从顶上摔了下来。”一边说,她一边为愫愫披上外衣。 烛火森森,隐约映出地牢轮廓。每间地牢互不相通,皆以木栏分隔。此地与方才的地道并无不同,幽深黑暗,唯独空间比上方大上不少。 由此可见,整个庭院下几乎被掏空了屋基,也难怪地面会倾斜。 或许是瞧着愫愫面善,并无恶意,几人磨磨蹭蹭,终于有人出声问了句:“您是狐仙大人派来救我们出去的吗?” 问话的是位年纪尚有的小姑娘,灰尘扑扑的脸蛋早已看不出原先的肤色,一双眼睛却比十五的满月还要亮上三分。 愫愫不知如何回答,沉吟片刻,还是道了声是。 伊葭虽不是狐仙,但她却是来救她们的。 几名女子一听,立刻惊喜地笑了。 “果然是!我们早就知道狐仙大人不会抛弃我们的!” “有了狐仙大人护佑,我们定能平安出去。” “这可真是如有天助啊!” 众人叽叽咕咕说了一阵,很快引起了守卫的注意。 那守卫一身黑衣,一条手掌宽的伤疤如蜈蚣一般盘踞了半张脸,面如獠鬼,相貌之丑陋,足以止小儿夜啼。 “嚷嚷什么,找死?!” 众女子顿时噤了声。 愫愫藏在阴影中,又有众人在面前遮蔽着,暂且瞒住了那守卫的眼睛。她轻轻转过身,不出意外见到了不远处的人影。 陈仲胥静静靠在石墙边闭目养神,他似乎受了伤,额头还有些许残余的血迹。 昏迷前的那缕气息如幻似梦,飘渺无形,但她又的确察觉到了它的存在,不像是幻觉所致。 莫非这里还有旁人? 就在愫愫冥思苦想之际,那守卫却忽然走到了地牢门前。指着地牢上的大洞,厉声呵问。 “那是什么!” 打头的青衣女子侧过身,不露声色地挡住他的视线。 “方才的声音您也听见了,这破地方暗得很,伤了本姑娘的眼睛,我们正凿壁偷点儿光呢。怎么,大人您也想帮我们不成?” 她的语气十分玩世不恭,丝毫未有处于险境时的提心吊胆。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女子单是心境便远超旁人,愫愫不禁高看她一眼。 守卫闻言,脸色不大好看,但眼底警惕却渐渐淡了。 现如今这顶上都塌陷了,便是逃出去又如何,终究难逃一死。这大洞,说不定是方才塌陷所致。 “丑话我可说在前头,这地牢和上头比,可是个好地方,你们若敢逃,可无人给你们收尸。” 说完,他冷冷瞥了众女子一眼,负手而去。 见他离开,愫愫走到陈仲胥面前,扯了扯他衣袍。 “刚才在上头,你便说这下头有出口,在何处?” 陈仲胥慢慢睁眼,眼底飘过几丝迷茫。他看着愫愫,不明所以。 “没有?” 他并未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不对,你分明说过。” 愫愫皱了皱眉头,打量他许久,见他额角伤口,脑海中忽而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你该不会……摔坏了脑子失忆了吧?” 她幼时爱看志怪野史,听说有些人脑袋受了冲撞之后便会胡言乱语,更有甚者会失去记忆,忘却一切前尘旧事。 瞧他这模样,似乎真有几分失忆的征兆。 “那你可还记得我?”愫愫指了指自己。 陈仲胥愣了下,似乎真的思考了许久,摇了摇头。 愫愫见他只会摇头,不由得生出几分同情:“失忆之症竟如此严重,连说话都能给忘了。” “你不知道,我便告诉你。”愫愫掏出帕子交给他,示意他擦一擦额角的血迹,“我是你同父同母的姐姐。” 愫愫说胡话骗他。 陈仲胥微微蹙眉,眼中虽然有几分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他擦拭掉血迹,将帕子整整齐齐叠好放进怀中。 如此熟稔,显然已经将她当作了姐姐。 愫愫倒也不至于为了一张帕子便向他讨要,反而徒生事端。 “除了你们,这里还困了多少人?” 青衣女子道:“只有我们五个。这几日不知为何,原先被关在地牢的女子都被送了出去。那守卫说是那些女子外头有人出钱,给她们赎了身。” “断不可能!”蓝衣女子脸上忿忿,“她们中有些人我都认得,家中一贫如洗,便是一块铜板都拿不出来,怎可能花大价钱为她们赎身?定是那守卫在骗人!” “这些都不打紧。”方才认出愫愫的小姑娘低声道:“为首之事,是我们该如何逃出去。” 她怯怯看向愫愫,面露希冀:“您是狐仙大人派来的,一定知晓如何出去吧……” 愫愫难得失了语,她的确不知这地牢的出口。唯一一个可能知道的人,还摔坏了脑袋失了忆。 “你说……这地牢里原先关押的人都出去了,那守卫呢?” 青衣女子随手往后一指:“喏,就他。” 正是刚才那个守卫。 “一个?” 她确定点头:“一个。” 只有一个守卫,事情便好办得多。愫愫旋即上前,细细端详着地牢上的锁。 蓝衣女子见此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这一个守卫倒是极好解决,只是姑娘你有所不知,这地牢的锁乃是朗州最厉害的能工巧匠制成,我们看了许久,也找不到不用撬开锁便能出去的法子。” 第33章 谁知她话音刚落,下一刻,只听咔擦一声。 铜锁应声而开。 锁竟然开了?! 愫愫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将锁装了回去,回到原处坐下。 “不,不愧是狐仙大人派来救我们的!”她手做西子捧心状,眼底的敬佩仿佛都要溢出来,“您,您不会也是神仙吧?!” 愫愫谦虚道:“在下只是狐仙大人座下弟子罢了,不得其真传。” “可是……” 青衣女子抬手打断她的话,对众人道:“此地不宜久留,再待下去恐会塌陷。”她看向愫愫,道:“姑娘既然能够解开门锁,想来也是位厉害人物。在下略习武功,这守卫便交给我,撬开门后你们先走,我殿后。” 众人也都颔首同意,唯独缺了角落一人。 陈仲胥面容平静如水,不见一丝焦灼,安静得仿佛一尊玉雕。 愫愫心底叹了口气。 早知如此,就不该将他拽下来,没找到出口不说,还莫名升了辈分。 方才还骂她毒妇的人,突然变得如此安静,愫愫甚至感到几分陌生与不适应。 愫愫走到他面前,说道:“走吧。” 出逃的过程出人意料得容易,那蓝衣女子远非她口中所言那般略习武功,动手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分明是个练家子。 只见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了守卫,随手将匕首插入怀中刀鞘中,将那守卫踢到一边。 不多时便走到了岔路口。 众人正欲往宽阔的那条路上走,陈仲胥却停了下来。 他看向右边,扯住身旁愫愫的衣袍,意思不言自明。 “你记起来了?” 陈仲胥摇头。 愫愫看向众人,说道:“走吧。” 或许陈仲胥忘却记忆只是暂时,再如何伤得严重,脑海中总会有些许模糊的记忆。 第18章 救人 ◎  时值初夏,青荷微舒,已有荷叶酒的淡香于街坊市巷中飘出。 ……◎ 时值初夏,青荷微舒,已有荷叶酒的淡香于街坊市巷中飘出。 朗州酒风盛,城中酒楼林立,锦旆招展,招徕行人无数。 但酒钱低廉,能让贩夫走卒都进去喝上一口的却不多,枕酩楼算得上其中翘楚。 月如琢虽爱喝好酒,但凡酒也能喝下肚。实则从月家出来得匆忙,月如卿又不许他在外喝酒,故而口袋里穷得叮当响,连荷叶酒都快成了高攀不起的物事。 还是攒了许久的酒钱,今日才得出来这一趟。 月如琢仰头闷下半叶酒,鼻尖沁出些许汗意。喂饱了些许腹中饥馋许久的酒虫之后,他终于得空看了一眼身侧执书的少年。 见他看得入迷,便也去扫了一眼。一看是《周易》,立刻没了兴致。 “这破书难道有酒好喝?” 沈缱头也未抬,只道:“酒之于你,便如书之于我。” 月如琢嘁了一声,并未将他的话当回事,只当他是从未喝过酒才说出此等胡话。 酒过三巡,月如琢彻底上了头,非要沈缱陪他喝酒。沈缱无奈,拗他不过,只得浅尝了一口,没想到却被呛得满脸通红。 月如琢抱着酒坛子笑得前俯后仰。 一个赤膊大汉气势汹汹朝此处走来,在月如琢跟前站定,手中九环大刀往地上一杵,居高临下道:“你就是沈缱?” 月如琢斜靠于锦榻之上,醉意朦胧举了举杯,语气懒散:“怎么,你也想来一口?” 赤膊大汉冷哼一声,脸上横肉抖了抖。 “我家大人,要请你走一趟。” 月如琢扬起酒坛,剩下的酒浆哗哗灌进肚里。喝完,他将酒坛随手一扔,不屑瞥了一眼地上的刀。 “这就是你们大人的请客之道?”他嗤了声,拍怕衣上的尘灰,“可真不敢恭维。” 赤膊大汉剑眉紧皱,不耐烦道:“劝你小子识相些,还敢磨磨唧唧,我家大人认人,我手里这把刀可不认!” 说着,他猛然抬刀。刀背砸在木桌上,立时凹陷一寸。 月如琢闭着眼,好像未听到似的,不为所动。 “让你主人派个好看的来,脏了小爷我的眼睛你负责?” “敬酒不吃吃罚酒!”大汉气急,抡起刀便不管不顾朝他劈去。谁知竟然落了空。 他怒火更甚:“小子,你找死!” 月如琢打了个哈欠:“我说老人家,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还学年轻人舞刀弄棒?”月如琢毫无顾忌地火上浇油,将人狠狠嘲讽了一顿。 “找死!” 两人一退一进,月如琢宛如蜻蜓点水,踩着案几眨眼间飞掠几丈远。 “”,便是说的月家绝学“”,此功夫极重传承,非月家嫡出不得其真传。月如琢三岁便能于竹海之上闲步,对这一绝学早已运用得炉火纯青。 不过那大汉也不是等闲人物,一把九环大刀舞得飒飒生风,咬着月如琢尾后,专攻其下盘脆弱处。 但很快,那赤膊大汉便显出了颓势,豆大的汗珠子从脸上滚下,明显有几分力不从心。 月如琢在前方闲庭信步,如耍猴儿一般。赤膊大汉在其后穷追不舍,不一会儿隔间便一片狼藉。 依照月如琢的性子,怕是要没完没了。 眼看着他们二人要闹出大动静,沈缱终于合上书。 第34章 “你家大人找我何事?” 此话一出,那赤膊大汉立即停了手,看了看一脸事不关己的月如琢,总算明白过来自己被耍了。 “你是沈缱?” “是。” 月如琢摊了摊手,兴趣索然道:“没意思。” “我家大人找你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只需跟着我走便是,其余的无需多管!” 沈缱招来月如琢,在他耳畔耳语几句。 月如琢瞥了眼那大汉,回头问沈缱:“你一人能行?” “无妨。” 月如琢向来了解他的为人,知晓他行事向来周全,话不多说,转头就大摇大摆出了门。 · 那大汉只将他送到院中,同开门的守卫交代几句,便迫不及待离开了院子,像是极为畏惧此地。 正房大门微微敞开,沈缱站在院中,恰好能看见屋中牌匾上“志尚夷简”四个大字。 假山石桥,雕梁画栋,江南的小桥流水与宫闱的富丽堂皇古怪地扭曲在在一起,像清丽的玉簪花枝生长了雍容华贵的牡丹。 怪异有余,唯独与夷简二字无关。 沈缱别开目光,停在门匾那个龙飞凤舞的“陈”字上。 不多时,便有侍女捧着玉盘从侧门鱼贯而入,将院中长木案铺得满满当当不留一隙。又有琵琶女临槛而坐,不疾不徐转轴拨弦。 风起声落。 陈弼方才登场。 “沈公子,站了这么久,觉得我这庭院如何?” “人心不同,各如其面。陈大人所爱,晚辈岂敢置喙。” 陈弼不怒反笑:“早就听说你才高八斗,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来,喝酒!” 陈弼到底是半个读书人,怎会听不出沈缱话中双关之意,因而才会作此回答,以此方能显出他的大度。 “多谢陈大人相邀,不过,晚辈并无喝酒之好。” “哦?这倒稀奇!你父亲当年可是个酒葫芦,一日若无酒下肚,便一日不起身做事。”他看向面前的一壶酒,笑到:“若我没有记错,你父亲当年最爱的,便是这临安的女儿红。” 他的语气熟稔至极,话里话外都透着与沈见月关系的非同寻常。 但沈缱仍旧面色不改,平淡如闲话。 沈缱:“家父生前一桩憾事便是未能喝遍天下好酒,若他泉下有知,想来十定会想来品鉴一番。” 陈弼满上一杯酒,语气感慨中带着几丝故作的忧伤:“你父亲走得早,只留下你一个人。我与你父亲乃是总角之交,往后若有难事,尽可来找我。” 沈缱漠然:“晚辈自幼独来独往,不习惯求人办事。”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说下去也是枉然。陈弼放下酒杯,眯了眯眼。 “你不信我?” 沈缱微微一笑,反问:“陈大人自己说的话,自己可信?” 陈弼变了脸色。 “无知小儿,巧舌如簧!”他一拍扶手,霎时从后窜出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拦住沈缱。 他冷笑一声,道:“你可知,我今日为何来请你?” “陈大人既然提起了家父,想来是与他有关。” “你倒是聪明!”陈弼面容阴沉,厉声道:“你既然如此聪明,想来也猜出来令尊用假死金蝉脱壳。” 梅庄火灾纵使他命大,能靠假死逃过一劫,可云水间的火灾,早将他化成了一抔灰!他当日在云水间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算是沈见月长了双翅膀,也断无飞出去的可能! 沈缱不卑不亢道:“陈大人说笑,晚辈只知道,家父已去世多年,若您不信,大可去下头问问。” “哼,牙尖嘴利!”陈弼看着他的目光,就好像看着一个死人,“你父亲当年盗走的那块玉,定在你身上,识相的,便老老实实给我交出来。你若不给,便别怪我心狠手辣。” 少年虽一身粗布麻衣,仿若洗尽铅霜的修竹,气质冷冽而神色从容,半分不输于锦衣着身的陈弼。 只听他淡声道:“我若不交,陈大人莫非也要仿照云水间,将我烧死在这里?” “你果然知道。” 陈弼神色总算有了些许异样,与此同时,心底浮现出几丝不安。 莫非沈见月的命有九条命不成,连水云间的大火都没有将他烧死?! 他的视线在沈缱身上上下逡巡,见他神态越镇定,心中便越怀疑。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惊恐。 他和沈见月朝夕相处了二十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的本事。手无寸铁也能不声不响置人于死地,甚至能在梅庄那场大火中全身而退。如若沈见月还活着,他动了沈缱,必会来寻仇。 不对,沈见月定然死了!是,他断不可能还活着。 陈弼恍然想起什么,心中一定。沈见月如果没死,都城必会传出风声。依荀家秉性,必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而他的探子并没有传出什么消息来,想来荀家那边,也料定他死了。 “你该不会还等着沈见月来救你吧?”他自信地笑着,“劝你死了这条心。水云间烛天的大火早就将他烧成了灰,连尸骨都寻不到。” 沈缱面容疏冷,眼神中看不见一丝情绪波动,全然将陈弼的话当作的空气。 “我父亲,早就死了。” 死在开皇五年的隆冬,梅花正盛的时候。 陈弼只当他油盐不进,几番话下来,耐心已被消磨殆尽。来朗州之前,他也曾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字的人物,手中人命无数。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书生,实在易如反掌。 第35章 既然敢杀沈见月,多杀一个又何妨? 他抽刀出鞘,刀刃正对着沈缱胸口。 “我的刀已经三年未见血,我不介意拿你开刃。” 话说间,忽然听着外头传来一声巨响。 弥漫的灰尘之间,愫愫拖着一把比她人还高的长刀,死死盯着陈弼。 “老不死的,你敢动他一下试试!” 第19章 酒香 ◎  这是重生以来,愫愫第一次失去理智。 她可以离他很远,……◎ 这是重生以来,愫愫第一次失去理智。 她可以离他很远,也可以克制着不去见他,但却不能容许有人要对他不利。 更别说陈弼这老匹夫。 陈弼被这巨响震得后退半步,但看不过愫愫是个孤零零女子,立时呵斥道:你是何人?竟敢闯我陈家的宅院!” 江湖上多是隐秘的高手,能够只身一人找到他这院子的,更是屈指可数。陈弼知晓他得罪了太多人,许是有人寻仇。惊骇之余,心底也暗暗揣度着愫愫的来意。 愫愫心知此地不能久留,扫了一眼周围,突然从背后摸出一根竹筒。她右手一拔,用力掷向陈弼了,孔隙里嘶嘶喷出阵阵刺鼻的白烟,须臾间弥漫了整间院子。 “自然是取你命的人!” 狠话一放完,愫愫拉着沈缱的手就往外跑。 侍卫忙护住人:“大人,有毒!” 陈弼哪顾得上去追人,急忙低身捂住鼻子。但一看见烟雾中匆匆而去的两人,陈弼立刻意识到自己被耍了,顿时火冒三丈。 指着门气急败坏吼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追啊!” 愫愫拉着沈缱往河边走,这是她来时的路。 这院子三面环绕着绵延不绝的山脉,一面是波涛汹涌的河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朗州城足有二十里地。如此绝境,也只有陈弼这做贼心虚的老匹夫能想得出来。 眼前却有一桩更着急解决的事。 昨夜朗州一夜骤雨,水大浪急,她来时念着沈缱安危,来不及寻找用来拴小舟的树,只将小舟系在岸边蒲草上。蒲草易折,若浪大,小舟可能会被冲走。 两人来到河岸,愫愫虽心有预料,但看见空荡荡的河面,心还是沉了下去。 背后已经传来动静,陈弼的手下很快就会追上来。愫愫心一横,看向她牵着的少年。 “沈缱,你可会爬树?” 少年迟疑地点点头:“会……一点。” 他话音一落,愫愫当即拉着人往山上跑去。 此山为武陵山余脉,山势不高,抄小路爬山倒是容易。但他们是逃难,自然不能光明正大抄小路。 沈缱任她牵着,顺从得仿佛失去了一切该有的判断。 愫愫站在岔路口思忖片刻,终于选了小路——旁边的一片杂树林。 可谁知,树林尽头,却是陡崖。 悬崖虽看上去不高,但底下却是奔涌湍急的祁雾河,跳下去摔不死也得淹死。 树林后的声音越来越近,急迫之下,愫愫看着身旁的人影。沈缱仍旧安安静静的,任由她攥着手腕。 愫愫承认,她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醉翁之意不在酒。 少女的声音带了些调笑的意味。 “沈缱,如若我今日要带你将面前这悬崖跳了,你可愿意?” 少年的耳朵红了个透彻,在阳光的照耀下几乎透明。即使如此,他也未曾挣脱过她的手。 微风过松林,少年的声音轻而悠远。 “愿意。” 他的一切都是赵姑娘的,包括他如草芥般的性命。 声音落在愫愫耳中,却是分外顺耳。她翘了翘嘴角,连话音也轻快起来。 “那便跳了。”她握着他的手紧了紧,贴着他的耳畔轻笑道:“如若害怕,也可以叫出声来。” 沈缱的耳朵更红了。 . 陈弼手下动作极快,半刻钟不到便寻到了悬崖。 几人在寻觅了一圈,只找到悬崖边一块帕子。帕子一尘不染,显然刚离开主人不久。 为首的打量了一圈周围,并没有发现人的踪迹,唯独悬崖边的脚印清晰可辨,一切都昭示着两人已跳下了悬崖。 悬崖下面是浪涛滚滚的祁雾河,昨日一夜大雨,水面又涨了几寸,河边巉岩嶙峋,跳下去必死无疑。 “可还要下去找?” “不必了。”他将手中锦帕交给身后的人,大声道:“将它交给大人,就说人已经被我们逼下了悬崖。” 众人很快离开。 崖边只余松涛摇动的轻响与江涛拍岸的震鸣。松林随风轻轻摇曳着树梢,不过若是细看,便能瞧见一棵松树不自然地摇动着。 愫愫和沈缱藏在松树上,等着他们离开。 两人挤在一根枝干后,空间有些逼仄,沈缱整个人几乎要躺进愫愫怀里。 松叶如针,比其他树叶稀疏,藏人十分不易。所幸他们并未从此处经过,不然多半会被发现。 少年似乎害羞极了,连攥着树枝的指尖都泛着红。低垂着眉眼,微敛的睫藏下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的心跳须得轻一点,再轻一点,才能不被沈姑娘发现他即将破土而出的妄念。 愫愫发现,她颇有几分喜欢沈缱这幅模样,毕竟他上辈子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态,新奇之余便添了几分只她一人知晓的意趣。 第36章 她含笑问:“沈缱,我长得莫非像青面獠牙的恶鬼不成?” “不像。” 沈姑娘怎会是恶鬼。 愫愫继续笑:“那为何不敢正眼看我?” 少女的轻笑戏谑却不带一丝嘲讽,仿佛只是平铺直述一个事实。沈缱明白她的话别无他意,在少女柔和的目光之下,他杂乱无章的心跳分明已将隐秘的心绪暗自昭彰。 赤忱得几乎狼狈。 沈缱这时候虽然可爱,但愫愫也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若真惹恼了他,以后这模样怕是再难见了。 “好了,他们走了,我们下去。”说着,愫愫抚去衣上木屑,准备下树。 “等等。”沈缱出声,伸手扯住她的衣袍。愫愫一时不查,险些没有站稳,等回过神来时,已被沈缱扯进了怀里。 抬头一看,原来是陈弼手下的人去而又返。这次他们明显比上次谨慎些,甚至有两三个人套上了绳索,愫愫猜测或许是要去悬崖下查看他们是否死透了。 难怪方才离开时嗓音如此洪亮,原来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不愧是陈弼的手下,谨慎精明足以望其项背。 等他们到悬崖下去找人的时候,两人趁其不备下了树,朝相反的地方而去。 · 爹爹将她们救出地牢后,她便将地牢经过告知了他。陈家在爹爹的眼皮子底下,如若要保全自己,想必不会做得太过分。 她现在想要知道的是,陈家要这些女子做什么,剩下被押走的那些女子,如今又在何处。 站在背后给陈家撑腰的,到底是何方人士。 陈家在明,她在暗,既然她在陈弼眼中已经是一个死人,她不介意借着死人的身份,查一查陈家做的腌臜事。 愫愫首先想到的是伊葭。她出地牢之后的这几日一直在打听消息,对陈家这几日的行踪比她了解。 饭桌上,伊葭夹着筷子大快朵颐,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 “唔,陈家人行踪诡异得很,我乔装打扮跟着他们好几日,好几次险些被他们发现。不过本姑娘我自有妙计,他们虽然谨慎,我跟了几天,总算摸出点儿线索来。” 愫愫将茶盏推至她身前,让她吃口茶缓缓。 伊葭接过茶杯,边吃边道:“你可还记得,城南那家关着门的衣铺?” “自然记得。”当初正是因为从门缝中看到了这院子的构造,才让她联想到南雾巷那间破旧的宅院。 “我亲眼看见,陈家的人开锁进了那座宅子。那日是十五,就是三天前。那人在门外蛰伏了半个时辰,直到夜半打更声响起他才那院子。” 她的话并未超出愫愫的预料。两座宅子构造如此相似,建造者在修筑之初必定采用的是同一张图纸。陈家一定与那衣铺有关联。 愫愫继续问:“可还看到了别的?” 伊葭摇摇头:“他们行踪同鬼魂一般,昼伏夜出,我还是跟了许久才发现。” “不过……”伊葭话音一转,“我在那儿倒是发现了一件怪事。”她看向愫愫,一字一句道:“我闻到了酒味。” 那日时辰已是午夜,周围的街坊早已大门紧闭,周围又无酒坊,按理说不该有酒的气味。 “酒?” 伊葭点点头,敲了敲脑袋。那日刮的是东南风,那宅子就在东南方,所以味道定是从宅子里传来的。酒味顺风而来,经风冲淡,旁人或许闻不出来,但她嗅觉向来灵敏。 那酒味,分明是上好的不须归。 第20章 挑剔 ◎  朗州五月烟雨薄,晚棠片片过溪桥。  月如琢挡在大门口,……◎ 朗州五月烟雨薄,晚棠片片过溪桥。 月如琢挡在大门口,手中的长剑挽了个剑花,拦住沈缱的路。 “赵愫愫今日为何会去救你?速速从实招来!” 沈缱沉默。 他不知道。他甚至觉得,今日发生的种种不过是他的癔症。 他心中有无尽的困惑,桩桩件件难以解释,只能归于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可是手腕的痕迹仍旧直白而灼热地存在着,提醒着他现实与梦境的界限。 沈姑娘今日,的确牵他的手了。 思及此,沈缱脸上又不自然飘上几丝绯红。 月如琢在他眼前摆了摆手,紧皱着眉头。 “我说沈缱,你该不会是被什么妖物吸了魂魄吧?” 沈缱一把打下他的手,不悦道:“没有。”说完兀自进了屋。 沈姑娘才不是妖物。 月如琢拍了下脑袋,哀嚎不止:“完了完了,果然是被吸了魂魄了。” 他和沈缱十多年的好友,可从未曾见过他露出脸红的表情!这不是被吸了魂魄还能是什么?! “沈,沈缱,不如我带你去瞧瞧郎中如何?你若不去,让郎中过来也成,实在不行,我便让郎中开张药方子……” 他亦步亦趋跟在沈缱身后,嘴里不停叽叽喳喳。月如琢向来话多,尤其在沈缱面前格外多。平日里也唯有沈缱一人能忍受,换作月如卿,月如琢是断不敢说上半句闲话的。 沈缱站在门前,面无表情看着他。 月如琢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下意识后退一步。 下一瞬,沈缱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吃了瘪的月如琢气呼呼叉腰,忿忿道:“我说沈缱,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寻到你要的东西,若赵愫愫今日未来,救你的人可只有我一个!” 第37章 为了拿到那张文书,他前前后后整个朗州城跑了个遍,甚至连月家放在朗州的暗卫都用上了。结果千辛万苦找来的文书无用武之地不说,沈缱竟然还如此待他! 简直气煞小爷也! 他前脚刚骂完,后脚沈缱便开了门,从门中递出一坛酒。 酒坛上龙飞凤舞写着“不须归”三个墨字,醇厚的酒香从坛口飘逸而出,勾得他肚中酒虫蠢蠢欲动。 “赔礼。” 他忙不迭接过,如获至宝般捧在怀里。“不须归”价格虽不贵,但对月如琢这个两三月未尝过一滴好酒的人而言,已算得上是极好的佳品。 他乐颠颠捧着坛子亲了一口。 “我就知道,沈缱你这兄弟小爷我没白交!” “文书呢?” “这儿呢,这儿呢!”他殷勤地从怀中掏出了文书交给他。“为了这么一张破纸,我可是费尽了心机。” 他一边掀开坛口,一边抱怨:“那祝家宅邸简直如铜墙铁壁一般,围了一层又一层,藏这文书的密室甚至还有禁卫日夜把守。若不是有我爹的人帮忙,我非得折在那儿不可。” “多谢。”沈缱认真道。 月如琢一愣,随即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你我之前何必言谢,真要谢的话……便再赠我一坛惊春如何?” 惊春此酒,向来以有价无市闻名。便是将沈缱所有家当连带整个人押在酒楼,也买不到半坛惊春酒。 沈缱很有自知之明,还未等他说完便又关上了门。 隔着门,月如琢的声音隐隐透入屋内,揶揄的语气中夹杂着几分幸灾乐祸。 “我只是寻了几张破纸便得了你一坛酒,赵愫愫救了你一命,你可不得趁机以身相许啊?哈哈哈哈……沈缱,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月如琢说的是不当回事的笑言,落在沈缱耳中却好似醍醐灌顶。 · 愫愫坐马车刚过了竹林拐角,远远便看见阿浮和斯湫两人眼巴巴往这里看,神态格外焦灼。 从地牢出来后,她得知沈缱落入了陈弼手里,只在门口嘱咐了几句,便马不停蹄去寻人。自从上次随伊葭找人,如今已是第四日。阿浮和斯湫随她一起长大,从小到大从未分离过这般长的时日。 一见她下了马车,阿浮立刻紧紧抱住她。 “姑娘,你去哪儿了,我和斯湫都快急死了!”语气仿佛要哭出声来。 愫愫推了推她的脑袋,笑道:“脏。” 这几日她四处奔袭,已经好几日未曾沐浴过,衣裙脏得仿佛蒙了一层浓浓的雾霭,早已辨不清原本的颜色。 阿浮搂她搂得更紧了,大声道:“姑娘才不脏!” 愫愫哭笑不得,抬头问立在一旁的斯湫:“我不在的这几日,可有人来?” “这几日院子里都安静得很,并没有人来找,姑娘可是约了人?” 愫愫摇了摇头道:“先进去吧。” 院子里的陈设布置与她去时无异,窗前的兰花已经谢了蕊,唯独叶片独占了轩窗下的一片阳光,生长得茂盛而纤长,似乎比她离去时又长了些许。 蓊郁的桃叶笼映着小亭,石桌上摆着一盘还未下完的棋,似乎还在等待着主人重新执棋对弈。 阿浮见她目光停在兰花上迟迟不动,以为她担心兰花长势,便急忙道:“姑娘你放心,那盆兰花我都好好浇水了,雨日里也都记着搬进了屋,定不会有问题。” 虽不知为何姑娘如此宝贝这盆兰花,但这毕竟是姑娘仔细交代了的事,她可不会有半分懈怠。更何况,上次唯一一次疏漏还险些被发现。 斯湫笑:“我都盯着呢,她侍奉这兰花比侍奉隔壁的猫还仔细。” 愫愫点点头,她自然是信得过她们的。 视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并未找到人影。 “他人呢?” 一听这话,阿浮脸一垮,眼底瞬间漫上难以言喻的哀怨。 “您快别提他了,我这辈子就没有遇上过像他这般挑剔的人!” 分明是姑娘捡回来的,偏偏比世家大族的公子王孙还挑三拣四。饭菜不合口味不吃,水温不合心意不浴,衣物非绫罗不穿,甚至连瓜果都得是现摘的,不然绝不入口。 姑娘这哪儿是捡回来一个人,根本就是捡回来一个祖宗! 她说话之时,连平日里宽以待人的斯湫也忍不住苦了脸。 只有不到三天,两人却好像已经积怨许久,愫愫既惊讶又好奇。 “走,带我去。” 宅院不大,但也有一前一后两院之分。愫愫往日都住在前院,连带着阿浮和斯湫也都住在这里。后院里多年无人居住,只放了些不常用的物事。 陈仲胥到底是男子,愫愫虽不在乎世人谰言,但男女有别,便让斯湫将后院收拾了给他住。 刚跨进后院,一缕淡淡的檀香便随风飘来。 愫愫闻到了她银两消失的味道。 娘给她的香铺每年除了银两之外,还会交给她一些熏香,她不了解此物,但从那掌柜的恋恋不舍的目光来看,这檀香定然价格不菲。 后院树木多年未曾修剪,生长得比前院更为茂盛葳蕤。 陈仲胥正在槐树下对弈,一手执黑棋,一手执白棋。愫愫想起前院那盘残棋,终于明白了它从何而来。 听见门口的动静,陈仲胥终于抬起头。随着他的动作,一只巴掌大的小猫露出了脑袋,从他怀中钻出来,越过石桌跳进阿浮怀里。 第38章 愫愫看着他:“你可记起来什么了?” 陈仲胥摇了摇头。 “还不能说话?” 他继续摇头。 愫愫叹了口气。撞个脑袋失了忆还在情理之中,撞成哑巴了可真是前所未闻。 “罢了,你便待在这里,我去寻个郎中来给你瞧瞧,何时能说话了再离开。”他从地牢失踪,依陈弼的性子定会四处找他。他一个陈家弃子,到时候也是给陈弼当替死鬼。不如待在这里,既能坏了陈弼计谋,又能保住一条命。 陈仲胥点头。 愫愫正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过头道:“你若需要什么,便让斯湫为你置办。不过,不许欺负她们。” 他愣了愣,紧接着眼底倏地划过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愫愫一身灰尘,因而没有靠近细问,交代完便带着两人离开了后院,并未多作停留。 院子里恢复了寂静。 只有在微风中徐徐摇曳的槐花,随着簌簌不止的风声,轻轻拨动着一汪涟涟清潭。 空寂若无人,久不闻落棋声。 愫愫离得远不曾看见,那棋盘上,一子未落。 第21章 酒家 ◎ 沐浴后,愫愫便回屋睡去了。 家中无人管束她,……◎ 沐浴后,愫愫便回屋睡去了。 家中无人管束她,寻常惫懒时睡到日上三竿也无人来扰她清梦。这几日又用了不少体力,几乎不曾睡饱过。脑袋一沾床,双眼一闭便入了沉沉梦乡。 愫愫在梦里不知,沈缱已在外等了许久许久。久到双膝都失去了知觉,还未下定敲开面前这扇门的决心。 落日沉入西山,天色已渐渐晚了,局面仍旧僵持着。 终于,一句疑惑斩断了沈缱心中那团纠缠不清的乱麻。 “你是谁?为何要站在赵姐姐门前?” 伊葭手臂间挎了只竹篮,用布轻掩着。这是她跑了好几趟才买来的烧鸡,准备送给愫愫当作谢礼。 她上下扫过沈缱,目光满是探寻。她还在路尽头时便看到他站在门前,都过了这么久还是一动不动,简直像脚长在了地上似的。 “你该不会是窃贼吧?”伊葭大叫一声,后退几步又犹豫地打量他,“不该呀?” 听说入户的窃贼多少会些拳脚功夫,就眼前人这单薄的身板,柔弱得不堪一击的气质,着实不像是窃贼的模样。再说,哪有窃贼光明正大行窃的。 沈缱:“在下……只是经过。” 伊葭却不信,哪有行人在门口徘徊这般久都不离开的,何况他手中拎着东西,明明是特意而来。还只是经过,她看明明是蓄谋已久。 沈缱转身欲走,伊葭拦住他的去路,见他神情,忽然忆起当初自家哥哥在求娶嫂嫂时的神情简直与他如今无二。 不是情怯是什么? 一个奇怪又合理的念头涌上心头。 “你该不会是……喜欢赵姐姐吧?” “不是!”沈缱立刻红着脸反驳:“赵姑娘岂是在下能觊觎的。” “骗人。”伊葭晲了他一眼,轻飘飘两个字就将沈缱心中准备好的辩解驳了回来。 哥哥说过,爱慕一个人的时候,就算嘴上不说,眼中也会流露出来。她是从未有过爱慕之人不假,但她话本看得可比旁人多呀! “你还说你是过路人,啧,这下露馅了吧。” 沈缱沉默。 两人未压低交谈声,院子里很快便传来了开门的动静。沈缱看着伊葭攥着自己衣袖的手,低声道:“放开。” “不放不放,我就不放。”她偏要让赵姐姐看看。不就是一句喜欢么,有何说不出口的? 男女有别,沈缱向来守礼,从未与别的女子如此接触过,挣脱的力道太重,伊葭一时不察,几乎连人带烧鸡摔到在地。 门突然打开了。 “赵姐姐,他欺负……” 伊葭扯着嗓子准备控诉沈缱的罪行,却没料到开门的是另外的人。一句话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分外堵心。 伊葭眉头皱紧:“怎么是你,赵姐姐呢?” 陈仲胥抱着猫,淡淡看着两人,并未说话,他没有看伊葭,而是将目光停在一旁的少年身上。 眸子里透着几分久居上位的疏离与清贵。 沈缱看到了他眼底那一抹不露声色的冷淡漠然,被极好的教养敛下,只显出几分云淡风轻的平易。 他攥紧了拳。 “喂,你不会还不能说话吧?” 陈仲胥终于施舍般地将目光移到伊葭身上,却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往院内去了。 “装,看你装到何时。”伊葭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忿忿道。 这陈仲胥虽失了忆,但这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本事倒还用得炉火纯青。在赵姐姐面前装得跟个温顺的小白兔似的,一到她面前就像是她欠了他八万两,脸臭得跟她家隔壁整日被老婆训斥的张屠户一样。 “喂,你不是要进去么,走吧。”伊葭几步跨上台阶,意识到背后没有声音,她往后一望。 背后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 伊葭切了一声。 “胆小鬼。” 月如琢在院子里等了许久,却只等来了一个缄口不言的沈缱。 他坐在树上,看着他推门进屋,第一次没有不识趣地凑上去。 他眼中的沈缱,始终是当年沈府里那个光风霁月的小郎君。虽处寒窗之下也安之若素。但今日他的小郎君就像被霜打了的白菜,浑身都写着丧气二字。 第39章 看着,怪惹人怜爱的…… 月如琢已经大抵猜出来发生了什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对着紧闭的屋门叹了口气。 · 愫愫和伊葭又来到了城南那间衣铺。 铺子周围与初次前来之时无二,仍旧荒凉寂寥,只是周围的其他铺子显而易见又少了几间。找人一问,原来是近来闹鬼的传闻愈加甚嚣尘上,附近铺子掌柜实在惧怕,有的甚至连夜搬了到了别处。 “你在何处闻到的酒香?” 伊葭指了指不远处的树丛,压低声音道:“我鼻子灵得很,我敢肯定,那酒香味一定是从这里头传出来的。” “那酒是不须归?” “八九不离十。”她不爱喝酒,但幼时爹爹爱喝。跟着也闻过不少,酒是不须归无疑。 愫愫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头微微一抬,看着伊葭:“我们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也闻到了这股酒香。” 伊葭眸光一闪,脑海仿佛如拨云见月般清晰。 “是那个买酒的小贩!” 这买酒的小贩当初看着寻常,但现在一回想却是疑点颇多。 朗州城卖酒的除了几间大酒楼,再有便是以卖酒为生的小贩。此处是城南,酒楼稀少,自然无需多提。但就算是小贩,也不会拖着酒坛四处行走,要么是租个铺子当垆卖酒,要么是挑着两担酒四处兜售,从未有拖着酒坛叫卖的。 一是酒坛太重,二是酒坛中囤酒极多,就算是将整个朗州城来回一遍,也不一定能卖完一坛。 还有一个可疑之处。当日虽有雨,但那是已经停了。他不仅穿着全套雨具,还将斗笠压下,仿佛他的脸不能见人一般。 伊葭想到这里,沉沉道:“那卖酒的贩子必定有鬼。” 愫愫点头表示赞同。 “先找到人再说。” 爹爹已经派人将城东,城北和城西都打探过一遍,并无那些女子的踪迹,只有这城南尚未有人探查,那些女子极有可能被关押在此处。 附近卖不须归的酒贩子仅此一家,愫愫很快便打探到了此人住处——在南雾巷尽头。 南雾巷便是当初陈家地牢所在之处,位于城西。也就是说,此人卖一趟酒要跨越半个朗州城。他分明住在城西,却对城南的事情了如指掌…… 入目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小院,门口支了个小摊。酒摊子虽小,却收拾得很是干净,一个个葫芦整齐垂挂在门上,连量勺的摆放都分外一致。女主人正在给人酤酒,笑语盈盈,如月牙儿的眼睛让人瞧见了便心生好感。 就在愫愫思索之际,卖酒的女子看到了她。 “两位可是要酒?” 与当日那人粗嘎的嗓音不同,她的声音如黄鹂一般清脆,又带了几分初融春水般的温和,清而不冷,暖而不腻。 “要一坛不须归。” 女子笑意更深,一边舀酒一边道:“不须归味烈气辛,姑娘若是给自己喝,不如尝尝别的?”愫愫扫了一眼她身前标示的酒价,不须归价格最高。价高者获利自然多于价低者,不让买价高的酒,而是让客人买价低的,愫愫平生也是第一次见。 “可有不烈的不须归?” 换作旁人定会以为她在挑事,但那女子仍旧如刚才一样笑着,手中不紧不慢为客人舀酒。 “自然是有的。不过这酒只能我夫君才能酿造。姑娘若是等得急,可去春风楼看一眼,那儿的不须归味柔些,或许合姑娘您的口味。” “不急,等等也无妨。” 女子轻轻颔首,将愫愫二人领到屋子里,随后掀开帘子去找人。 不多时,她便领着人进来。 两人一进来,一股浓郁的酒气便扑面而来。男人腰间围着一块破布,湿一块干一块,分不清是水迹还是酒渍。 “这两位姑娘想要些味道柔和些的不须归,你今日得闲,便为她们酿些吧。” 他将湿漉漉的手在破布上擦干,点头道:“知道了,外头还等着,你先去卖酒吧。” 声音虽粗哑,细听之下却蕴藏着细微的温柔。 女子笑了笑,很快离开。 男人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却一寸一寸黯淡。 便是躲得了一时又如何,有些事,躲不掉的,终究躲不掉。他死了无妨,来人世一遭不易,好歹这场不虚此生的梦,他也做过了。 他回头看着两人,宛如阔别已久的故人。 “你们来了。” 伊葭:“你知道我们是谁?” 梁扶:“不知道,但我明白 ,你们来找我,是为了陈家的事。” 伊葭激动得几乎要一跃三尺:“你,你,你果然知道!” 梁扶平淡道:“我只知道我该知道的。”陈家行事谨慎,能不多说的,绝不透露半句。如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甚至不知这件禽兽不如的事,会是陈家所为。 不过,他如今又与禽兽何异。在黑暗里穿行太久,他甚至不知道哪个死亡更先来,哪个死亡更容易。 是被官府发现,还是被陈家灭口? 他等不到属于他的死亡,只能苟活于世,被罪孽整夜折磨。 愫愫:“那些女子在哪?” “都死了。”梁扶看着她的眼睛,不带丝毫欺瞒。 “你胡说!”伊葭叉着腰,怒气冲冲道:“一定是你将人藏起来了。” 梁扶沉默之时,门外的喧哗仿佛仿佛也一瞬间沉寂了。 第40章 半晌,只听一声如风一般的叹息。 “你们若不信,今日便随我去吧。” 第22章 眼睛 ◎ 出来时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话里话外都藏了几分担忧。……◎ 出来时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话里话外都藏了几分担忧。愫愫觉得,她或许知道些什么。 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眼前找到那些女子重要得多,因此愫愫担心打草惊蛇,因而并未多问。 梁扶仍旧拖着沉重的酒坛,沿着长宣街一路往南。一路上他仍如往常一样卖着酒,遇到相熟之人甚至还闲谈几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赵姑娘,你说他该不会是在通风报信吧?” “有可能。” “那该怎么办?”伊葭急切扯住愫愫的衣袖,“若是让陈家人先动了手,那些女子就完了!” 陈弼如今虽下落不明,但陈家的暗卫们仍然布满了朗州,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杀了那些女子以绝后患? “无妨,那地方只有他一人能进去。” “为何?”她前几日蹲守在门外的时候,明明看到陈家其他人也进去过。想到这里,伊葭突然想到一件可疑之事。 她的确看到有陈家人进去过,但出来的,却始终只有这卖酒的一个。南雾巷地下有一条地道,莫非衣铺地下也有一条? 伊葭越想越担忧。 若真是如他想的一般,那些女子说不定早被陈家暗地里转移到别处去了! 三人到达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末时,同初次相见的时刻一样。 愫愫刚站定,背后便来了几个南衙的捕快。为首的那人正是许久不见的楚典史。 “赵姑娘。” “劳烦楚典史亲自来一趟。” 楚典史捋着胡子呵呵一笑:“大人亲口吩咐细查此事,在下怎敢敷衍塞责,还是亲自来一趟好。依大人的吩咐都已布置齐备。在下保证,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他唤来几个人,跟在梁扶身后。 “剩下的便交由在下处理,天色晚了,赵姑娘还是先回去吧。”原本这人就该是他们抓的,得知赵姑娘担心打草惊蛇自己去了,险些将他吓出心悸。 要是她出了事,他都不知如何同大人交代。 “不行。” 梁扶抬起头,目光直直盯着愫愫的脸。 “只能她进去。” 楚典史:“我看你是找……” 愫愫抬手打断他的话:“罢了,我进去无妨,你们守在外面便是。”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自古男子当前,哪能让一个女子涉身险境!更何况大人就这么一个女儿,她要是有了好歹,这让大人怎么活? 愫愫并未理会他的话,看向梁扶:“何时进去。” 只见他指了指已经泛起微蓝的天。 “等月亮上山。” 等了许久,一轮满月跃上远处的武陵山,如一只明晃晃的眼睛,冷睇着凡世种种,将一切罪恶与黑暗尽收眼底。 梁扶打开门,先让愫愫进院,随后才进去。 他熟练地掏出火折子,点上灯盏。周围静悄悄的,愫愫环视一圈,发觉不管是地面还是支撑房梁的木柱子,全都或多或少有些刮痕,却又不像是有人刻意凿刻的。 梁扶淡淡道:“她们不在这里。” 目光上移。 清幽的月光清晰映出他脸上的伤疤,除了脸,他整个人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从他眼中,愫愫找不出一丝害怕,一眼可见的平静。 他提着灯笼,头也不回:“你想找的,在后院。” 越往前走,地上的刮痕便越多。来到后院,支撑房梁的木柱已变为石柱,即使如此,柱身上仍旧刮痕不减。 愫愫正想着痕迹究竟是从何而来,不知何时梁扶已经停了。 愫愫抬头,入目的是一座巨大的笼子,几乎比得上一间客房。 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如果两簇燃烧着的鬼火,巨兽蛰伏在笼子角落,似乎在咀嚼什么。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愫愫甚至隐约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她心底突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梁扶开口:“这是一头老虎,你要找的人,在它肚子里。” 怀中的灯忽然失去了暖意,愫愫全身仿佛被冻住,遍体生寒。 笼里的巨兽不紧不慢地咀嚼着,嘴角流溢的口水,滴滴答答砸在青石板上。 它又闻到了食物的气息。 愫愫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谁干的。” “我。”梁扶轻轻道。 在愫愫震惊的目光里,他缓缓道出一段往事。 陈家暗卫找上他的时候,他正在门前卖酒。彼时他与妻子刚刚成婚不久,以卖酒为生,生活虽不宽裕,但爹娘尚在,夫妻情深,日子尚且有些盼望。 可是那一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陈家暗卫找上了他,说有一桩生意要和他谈,并且许诺事成之后将给他一笔钱,这笔钱足以买下朗州城一间大宅院。 他那时以为是正当生意,便依照他们的命令,将南雾巷一座宅子里的酒坛拖到城南去,等着宅第里的人来接应。这宅子平日里卖酒他也曾来过,没听说里头住了人,倒是传出过闹鬼的传言。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忽然有一天,他听到酒坛中有动静,他以为是老鼠掉了进去,谁知一揭开坛子,看见的却是两个女子。 第41章 她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全身缠着拇指粗的麻绳,一见他便呜呜哭了起来。他正要救她,背后陈家的人便一声呵斥止住了他的动作,紧接着又来了几人,拽着那女子进了院子。 那日是冬至,雪下得格外大,天地都仿佛被冻住了,耳边只听见哽咽的哭声。 梁扶永远忘不了她那双含恨的泪眼。 陈家的人没有拦他,而是任由他进了院子。他亲眼看到了那只猛兽,咧开巨口,将她背脊一寸一寸咬断,嘎吱嘎吱,像脚踩在白雪上的声音。血液汩汩,染红了青石板,慢吞吞流到他脚边。 巨兽贪婪享用着它的猎物。最后,连地上的血液都舔舐得干干净净。 始作俑者慢条斯理擦着刀,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背,张狂地笑道:“你如若敢说出去,这就是你和你那小娘子的结局。” 梁扶缓缓抬起头,平淡地叙述:“后来,他们便将钥匙交给了我,也将那些女子的命交给了我。” “由惊恐到负疚,由负疚到麻木,手上沾的血太多,便感觉不到温热了。杀人这件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不难,只要有了一次,便会有无数次。” 愫愫讽刺道:“纵使你第一次无能为力,后来这么多次,你也留不下她们一条性命?” “这畜牲吃了陈弼几个不中用的手下,早已习惯了人的味道。如若吃不到人,月圆之夜便狂躁不安。这笼子太小,关不住他。吃不到人,他会冲破这间院子。” “既然如此,陈弼为何养它。” “我不知道。”梁扶语气平平,“我只知道,这畜牲不是陈弼自己养的,而是替别人养的。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 他递出一把刀。 “你杀了我吧。” 愫愫并未接过刀,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你手下这么多条人命,你难道不悔恨?”儿时她曾卧在爹爹膝上听他判案,无论多么作恶多端的人,在听到“按律当斩”这四字的时候,眼中都会泄露心底的想法。 后悔是最常有的情绪。有人悔恨自己罄竹难书的罪行,有人悔恨自己虚度的年华,甚至有人后悔自己为何会被抓住。 但他眼中却什么都没有,对他而言似乎连求死都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愫愫隐隐觉得他还有话藏着没有说,但观他神情,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要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 “将刀收着吧,我不会杀人。” “不。”梁扶固执地伸着手,“今晚我定要死在这里。” 满月揭开薄纱,穿过云层,映出他脸上一片惨白。铁笼巨大的倒影将二人的身影囚禁在地,伴随巨兽张开的大口,仿佛一道远古的封印。 怕他自戕,愫愫只好接过,负在身后。她自然不是担心他的性命,而是疑心他嘴里还有些未交代完的事。 愫愫回身,突然瞥见了地上的倒影。 “小心!”她一把拉住梁扶的衣袖,猛然将他扯到一边。 老虎扑了个空,开始愤怒地低吼。前爪不停刨地,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两人,那是看到食物时贪婪渴求的目光。 “快走!”愫愫扯着他的衣服就往外跑。 梁扶跟着她跑了几步,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你走吧,这畜牲只有我能治得住,逃出去会害了更多人。” 愫愫气笑了:“你以为我想救你?若不是……”愫愫还未说完,一只虎掌如铁锤重重砸上她的后背。 愫愫趔趄几步,险些栽倒在地。 这老虎吃了太多人,竟也带了几分人的机敏,看愫愫是女子便先先挑弱的动手。眼看着它要咬上来,愫愫咬牙操起刀,不管不顾朝它眼睛刺去。 鲜红的血从它左眼崩出,喷了愫愫一脸。 凡人与虎斗便如蚍蜉撼树,再加上一个拖后腿的梁扶,她怕是仇还未报完便折在这儿了! 第23章 箭矢 ◎ 梁扶死了。 ……◎ 梁扶死了。 他所谓的办法,是他的性命作为代价。 尽管外面的捕快很快赶来射死了老虎,但仍未从它嘴里救下梁扶的性命。 愫愫不可怜他,只是心绪有些复杂。如若不是他推开她,现在葬身虎口的或许就是她了。 “赵姑娘,赵姑娘?” 楚典史的声音唤回她的思绪。 “怎么了?” 他脸上异常肃穆,从背后拿出一根长箭。 “您可看见,这根箭是谁射的?” 愫愫认得这跟箭,正是方才射中老虎的那一支。这根箭的样式繁复,有两片箭羽,不像是衙门所制。 “不是你的人?” 楚典史摇摇头:“衙门并未配备这种箭矢,在下也问过手下的人,在他们进来时这根箭已经射了出去。” 楚典史的脸色沉了沉。 “看来,这里还有别人。” 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他布置的防守,又能分毫不伤离开,此人的本事未免也太大了些。他在梁扶死之前并未动手,明白着是想要他的命。但在赵姑娘出事之前却出了手,分明不想赵姑娘死。 此人到底是谁? “还有一件事。”楚典史看向倒在血泊中的人,又看向愫愫,“那些女子,不是梁扶杀的。” “你说什么?!” “今日在岳州抓到了一个陈家暗卫,由他供出来的。那些女子都是由他本人亲自运送,而梁扶,只是他们寻来训虎的人。” 第42章 他想不通的是,为何梁扶一心求死。只要他不隐瞒陈家所为,此事便与他无关。 梁扶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他又为何一定要守着它死?楚典史想不明白。 愫愫:“陈弼可抓到了?” “这……”他从思索中回神,窘困地挠挠后脑勺,“下官无能,只抓到陈弼几个心腹。”甚至连抓到陈弼这几个心腹,他都折了不下十人。 “那些暗卫也没活多久,一被抓便吞毒咽了气。” 偌大一个朗州城,竟无一人知晓陈弼行踪,将人绳之以法更是天方夜谭。 他叹了口气。他自小生在朗州,继承父业入衙门做了个小小的典史,经手的也大多是小偷小摸一类琐事,连命案都鲜少处理。以为一辈子就如此这般过去了,哪知这回却摊上了此等滔天大事。 陈家与祝家上一代便结为二姓之好,关系可谓盘根错节。祝家又与江南西道财税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几日祝家每日都派人来衙门,话里话外都是让他审时度势,勿要不自量力,与陈祝两家为敌。 他若有太守大人的态度一半强硬,也不至于落到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的地步。 仵作验过尸后,确认是死于虎口无疑。楚典史正要回衙门,愫愫拉住了他,问道:“大人可否将这支箭给我?” “这……”楚典史面露犹豫,“赵姑娘,兹事体大,这箭放在您手中,怕是要引来祸事啊。” “大人只需借我一晚便可,明日一早,我便亲自将这根箭送到您手中。” “既然如此……那好吧!”楚典史到底还是松了口。 夜里,愫愫带箭回了家。 院子已灭了灯,但头顶着一轮玉镜,院子里溶溶的月光流淌着,并不显得黑沉。 凉亭里一盏小灯莹莹,阿浮一直手支着脑袋,轻轻打了个哈欠。听见推门的声音,斯湫耸了耸她的手臂。 “姑娘回来了。” 愫愫披着满身清露入了院子,一边走,一边将箭藏进袖子,走到凉亭前,摘下檐角悬挂着的灯。 “这么完了,怎么还不睡?” 阿浮揉着惺忪的睡眼:“姑娘您可算回来了,若是今夜等不回人,我和斯湫恐怕要去找大人了。” “去睡吧。”愫愫笑着道。 阿浮点点头,踩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回了自己屋子。院子只剩下斯湫和愫愫两人。 “他睡了?”愫愫看向后院。 “今日陈公子似乎着了凉,日入便睡下了。” 斯湫接过灯盏,拨了拨灯芯,火光逼退黑暗,刹那间照亮了整个凉亭。 “我先去烧水,姑娘沐浴后再歇息吧。” 愫愫往里屋走去,说道:“天晚了,你先睡吧。” “可是……”斯湫目光停在她肩上一片暗红上,挣扎片刻还是说道:“姑娘,您身上有血气,如何能睡得安稳……” 愫愫脚步一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罢了。”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斯湫向来聪慧细心,总有一天要发现的。只是让她未曾想到的是,这一天来得如此早。 · 后院,两道身影立于庭中,一黑一白,白影清绝,更胜人间三分月色,黑影劲拔,如一把入鞘的长剑,与黑夜相融,了无形迹。 “先生,在下有一事不解。” “问。” “您,为何要留那女子一命?”此人虽为一介女身,但陈家一事皆因她而起。心机之强,不过一月便让陈家土崩瓦解,连陈弼本人都如过街老鼠,东躲西藏。 此人城府极深,不可不提防。可先生不仅没有让她死于虎口,更让他救了她。自他跟随先生以来,这还从未有过。 “寄人篱下的报酬罢了。” 侍卫没敢说话。 他心目中的先生,可不像是会随意给人报酬的人。他一直不明白,先生手段通天,为何非要留在这间小院里,一留就是半月。这里吃穿用度处处粗陋,与往常先生的生活宛如天上地下。 “先生打算何时回去?本家那边……已催了多次。” 身旁的人终于抬起眼,清冷的月光穿过茂密的林叶,映入一片幽寂的湖泊,抱朴在那片浮动的月影中看到了自己。 他身形一颤,旋即低下头。 “是在下多嘴。” “无妨。” 抱朴低声道:“陈弼昨日派人求救,让先生您保他一命。” 陈弼此人可真够大胆的。有谢家护佑不够,还要为荀家的马前卒。再过几个月便是秋猎,他竟敢帮着荀家竟敢暗中豢养猛兽,企图动摇大诏根本。 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落到这番境地,也只能怪他自己。 “他既为荀家做事,想来也料到了他的结局。” “先生的意思是……” “杀了。” 抱朴心中一紧,得令退下。 月已升上中天,将天地照得一片澄明。 寒鸦的鸣叫伴随着子时的打更声,渐渐消失不见。石桌上的茶已凉透了,池边的人影仍站在原地。 谢朝蕴向来通透的眸子里,今日反常地染上几丝困惑。 为何要留那女子一命? 连他自己都没有答案。是一时兴起,还是是枯寂使然,亦或是动了惜才之心。也许三者皆是答案,也许三者都不是答案。 他只知他今日越了矩,明知道此人不能久留,可他还是令抱朴射出了那一箭,救下了她。这是他近二十年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一次出格。 第43章 不过,留她一命也无妨。 朝廷和谢家太过乏味,寡淡得像一杯冲泡无数次的茶,死板而无趣。 一潭死水便是再清,也敌不过暗自滋长的虫蠡。终有一日,这清潭会沦为污沼,成为虫的巢穴,供其生长。 自先帝践祚,开创了大诏百年的江山,历经四代皇帝,如今已近两百年。两朝盛世,外退戎狄,内安百姓,安宁的日子太久,已无人注意这繁荣外表下的衰颓。 留她一命,也许能让这大诏的腐根上,生长出一枝生机。 * 愫愫沐浴后并未睡下。 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她终究还是起身下了床。披了件衣服走到书桌旁,拿起那支箭细细端详。 箭矢洗去血迹,露出本来的颜色。箭头为精铁所铸,箭身光滑,几朵莲花自箭头而上攀缘,各有姿态。 这根箭非衙门所出,也非朗州工匠所制。如此精妙绝伦的花纹,普通的锻造工艺难以雕刻。除了都城那几家煊赫的人家,鲜少有人愿意将钱财花在这一次就废的箭矢上。 但都城的世家,为何要将手深进这小小的朗州城? 陈家在朗州城算得上显赫,但与都城相比不过是麻雀与苍鹰,这箭主人的家族为何要大费周折杀他? 愫愫心中有诸多疑问无人解答,这些事桩桩件件皆在她意料之外,上一世她也从未遇到过。她越发觉得,有人在下一盘棋,而这盘棋的主人,似乎与她前世的死有莫大关联。 她点上烛火,摊开一张宣纸,将箭上花纹细细描摹在纸上。 第24章 眼睛 ◎ “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喧闹的街市里,忽然……◎ “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喧闹的街市里,忽然爆出一声惊叫。行人纷纷如鸟兽散,四下逃离。 那屠夫见惯了血腥场面,今日竟也吓得无力瘫倒在地,瞪着屋檐下悬挂的人头,面上一片惨白。 他方才只是在案板上剁肉,谁,谁知却震下这么个东西! 那人头的头发拴在细绳上,在半空中缓缓转动。血液顺着绳子,一滴一滴落在案板上。 忽然,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呼。 “这不是陈弼吗!” “这……这!” 愫愫还未进县衙便听到了众人议论,一听才知陈弼昨夜横死街头,首身分离,死状极其凄惨。 紧接着,陈家便被抄了家。陈弼的这些年的罪行也由官府张贴在县衙外示众,一时物议沸腾。 楚典史正在县衙忙得团团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清早得知陈弼死讯,他还未喝上半口水。 愫愫看到他时,他正欲出门。 她将箭矢交还给他。 楚典史擦了擦额角的汗,脸色有些难为情:“愫愫姑娘,若您无事,可否与下官去一趟南雾巷。” 愫愫正想看看那女子境况,便答应了。 昨日还攘来熙往的酒馆,今日却已挂上了白幡,点上了白烛。棺材停放在屋内,映着冷淡的火光。灯芯灼烧着烛液,发出滋滋的响声,随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混着纸钱燃起的浓烟,在半空中沉浮,弥散,消隐。 女子跪在地上一身素白,面如缟素,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但她仍旧固执地跪着,直到炉中香燃尽,才起身换上三根新的香柱。 马车穿过雾霭沉沉的南雾巷,停在酒馆门前。 楚典史点上香拜了拜,插上香案。 “岑姑娘,节哀。” 岑韵摇了摇头,只是轻声道:“多谢大人昨日送他回来。” 楚典史面露不忍,叹道:“只怪我们晚了一步,未能将他从虎口救下。” “大人,纵使你昨夜救下了他,他也活不到今日。”她回头看着棺材,目光哀伤,“我早该想到,他离开时说出那句话,便已做了赴死的打算。” 愫愫没有错过她眼角一闪而过的泪光。 像一枝经风雨摧残一夜的辛夷花,在天光到来之前滚落的一滴露珠。 “他是为我死的。” 楚典史:“岑姑娘,您若知道些什么,不如告诉下官。也好趁早查出背后之人,让您夫婿黄泉之下得以心安。” “好。”她轻声道。 她与夫君是媒人撮合而成婚。她是岑家死了母亲的庶女,父亲嫌她与母亲长得太像,为了将她打发出去,将她许配给了梁扶。 他父亲原是村中一个猎户,多年前被官府找上,来朗州城为官府驯养上贡的猎犬。久而久之,梁家便在朗州城扎了根,再不做打猎的营生。 后他们以卖酒为生,无大灾大难,生活顺遂。就在她以为她这一世就要如此安稳度过的时候,先后却有两拨人找上了他。 最先来的是陈家,说要请他去训虎,并给了一份丰厚的酬金。 之后来的人她并不知其名姓,等他们走后她才进屋,却看见梁扶坐在榻上,仿佛被人抽去了魂魄。他拇指上有一片朱砂印记,想来是有人逼他签字画了押。 她问他,他也不答,只是默默灌了口酒。 后来她趁他酒醉时套话才知,那些人是要他去陈家做暗探。他不愿一仆事二主,那些人便以她的性命相逼,强迫他按了手印。 “他知道陈家和那些人太多秘密,为了保全我,他才选择一人赴死。” 楚典史:“你可知陈家为何要让他驯虎?” 第44章 岑韵摇摇头,说道:“夫君说,这只老虎再过几月便要运到都城去。至于为何让他驯虎,我也不得而知。” 愫愫心中一震。 再过一季便是秋猎,往年都会在都城南郊举办。难怪这猛兽要以人为食,这背后的人,恐怕要的是皇帝的性命。 一旦朝廷下令彻查,爹爹势必会受牵连。 楚典史沉吟片刻,追问道:“之后来的人,岑姑娘能否想起其中一人的相貌?” 岑韵摇摇头:“他们是夜里突然来的,且都以黑布罩脸,看不清相貌。不过在他们离开时,有一人的上衣被门锁挂破了。我那时正巧经过,隐隐约约似乎看到他手臂上有个印子。” “何种形状?” 非战俘和罪犯不得烙印,这是大诏开国初年定下的律法。如若知晓这烙印的形状与样式,或许能够顺藤摸瓜找到背后之人。 岑韵思索了许久,不确定道:“夜里烛光暗,我并未看得太清,似乎是个颠转的‘日’字。” 那人异常警惕,一见她便立即捂住了印痕,暗暗抽出腰间长剑。为了保命,她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唤来夫君,说要给他缝补,这才打消他的忧虑。 他既如此紧张,这印记于他而言定然不同寻常。 “‘日’字?”楚典史眉头皱得更深。战俘身上烙的是‘虏’字,罪犯身上印的是‘囚’字,可还未曾听说有在烙别的字的。 愫愫陷入沉思。烙印之人多为战俘罪犯之属,故世人皆以烙印为耻,总会千方百计掩饰,平民百姓不会凭白无故在身上烙印,这印只可能是他的主人烙下的。 除了字,这烙印也许代表着某种图腾。传说一千多年前的夏族人崇拜玄鸟,成年后的族人便会在肩胛处烙上玄鸟的图腾,象征对夏族的归属与责任。 如果说这印记是某种图腾倒也合乎道理,毕竟这“日”字是颠倒的。 颠倒的“日”字…… 愫愫豁然大悟。 是那只眼睛! 那日地宫塌陷,她从地下逃出来的时候正巧踩到那面画着眼睛的旌旗,她从未见过此物,心觉怪异,便多看了几眼。 她猜想,这只眼睛应该是某个家族的族徽。 照岑韵所言,前一拨人是陈家,后一拨人应该是陈家的仇敌。而这面旗帜却插在陈家的地盘上,显然两家并非只是仇敌那般简单。 如若他们与陈家家世相当,便是互相利用,如若后者地位高于陈家,那便极有可能是都城的世家。从这烙印和陈弼的死来看,愫愫更觉得是后者。 后者杀了陈弼,便是要灭了他的口,让其无法吐露实情。 她又想起了昨夜那根箭。 朗州自古是个不受朝廷重视的下州,竟能引来如此多的都城势力,不知是祸事还是幸事。 楚典史见她迟迟不语,便出声问道:“愫愫姑娘可想到了什么?” “这两拨人如果交过手,或许知道对方。现如今陈弼已死,陈家的暗卫或许愿意开口交代此事。” 图腾的事情,愫愫并不打算告知他。并非是他不信任他,而是这背后牵涉的势力太过强大。上辈子她领受过那些人的本事,在他们眼中,楚云不过是个小小典史,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她暂且不能冒这个险。 听到愫愫的话,楚典史赞同点头:“这倒不失为一个上乘之法。”他回头对岑韵道:“岑姑娘,下官定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多谢大人。” 两人话别几句便要离开,岑韵突然叫住了愫愫,从里屋抱出一坛酒。 大红的裹酒纸撞入愫愫眼中,与灵堂的素白格格不入,宛如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岑韵将酒坛交给她,敛下眼睫遮住难言的苦涩与恸楚。 “这是不须归,是他昨日便酿好了的。”她嘴角漫着一丝苦笑,“这酒只有他一人能酿,就算用同一张酒方,也失了味道了……”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渔夫尚且有家可归,而她以后纵使将这酒酿得再醇厚,也无家可归了。 愫愫不会喝酒,她也不打算因为这坛不须归开一次先例。爹爹过去嗜酒如命,直到一次喝酒误了事,才铁心与酒割席。 她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一个人。 朗州城两季分明,夏日只需两三日不下雨,祁雾河的水便要低两三寸。 尽管一推再推,春日的夹衣再也穿不住了。今年夏日来得急,愫愫还尚来得及置办新衣。斯湫从衣箱底下翻出了几件压箱底的衣裙,这些衣裙皆是当初娘亲在世时给她缝制的,说是待她及笄后再上身。 多少年过去了,它们仍旧光洁如新。衣服不大不小,正好是她的尺寸。娘亲当年竟然估算得分毫不差。 时值仲夏,蝉鸣声由远及近,此起彼伏。伴随着池塘中野鸭的扑棱声,愫愫推开了对面的门。 这是她第二次来沈缱这里。 推门非她有意为之,而是这门轻轻一碰便开了。 愫愫抱着酒,又生出了几分同上次一样的退却。但这次,门口却没能等来沈缱的身影。 罢了,她只是来给月如琢送酒的而已,至于沈缱,看不看都无妨。 愫愫心里虽然这样想,但脚却仍旧一动不动。又等了许久,还是没传来动静,愫愫心里叹了口气,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第25章 争执 第45章 ◎ 院里石桌上摊开一本书,纸页已然泛黄,纸面却依旧平整如新……◎ 院里石桌上摊开一本书,纸页已然泛黄,纸面却依旧平整如新。 书旁摆了一方墨砚,墨汁似乎已经干涸,笔搁在砚台上,人却不知往何处去了。 愫愫不爱窥探人的秘密。但有关沈缱的事,她总难抑制住心中好奇。就如上辈子翻看他写奏疏一样,愫愫抱着酒坛子走到石案旁。 竟然是一本《太平广记》,集子摊开那页,篇目为《南柯太守传》。 沈缱何时对这种无凭无据的神鬼之事起兴致了?以往他可是连野史都不屑于看一眼的。 难道是失意所致?这也说得过去。陈元洲顶替了他的科考名次既成事实,下此府试又还在一年以后,他心怀悒郁拿闲书打发日子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科考,她还从未担心过。当年他从一介布衣到位列三公,从未在一次科考中失手过。唯一一次,是吏部铨选。 是她死的那一日。 沈缱在大雪里冻了一夜,没能参加考试。 重生后她已许久不再回想前世的过往了。不知是记忆太遥远,还是暑气太熏人,连回忆里逼人的寒冷都淡了不少,似乎也如这南柯太守,黄粱一梦。 愫愫叹了口气,将回忆从脑海中甩出去,她踮脚朝屋内瞧了瞧,沈缱仍旧不见其影。 就算是出门也该将门锁上才是,虽说这院子窃贼并无光顾的必要,但若是有人要藏身在这院子里对他不利又该如何? 愫愫抱着酒转过头,心想着傍晚再来。 脚刚踏出一步,另一步还未落地,愫愫只感到额头一痛,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倾倒。 还未印证她和酒坛哪个先落地,少年已经先一步伸出了手,牢牢将她揽进怀里。 “冒犯了。” 少年语气带着隐隐的热,轻轻拂过耳畔。宛如一只轻盈的蝶落于后颈,停留之处泛起微微的麻痒。 愫愫愣了片刻,才听清他说的,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不愧是沈缱,礼数的规矩已然刻进了骨子里。 一丝清风拂过树梢,轻轻吹动少年人的衣角。连风止时不经意的一次触碰,仿佛都摇漾着缠绵的味道。 夏日炎热,沈缱和她都穿得单薄。从她的方向,正好能看见他因衣物拉扯而微微露出的锁骨,美玉无瑕,当真是肤如凝脂。 虽说前世愫愫还曾偷看过他沐浴,但那时她毕竟是鬼身,沈缱看不见她。至于现在,还是非礼勿视的好。 心里这般想着,愫愫不动声色移开目光,手撑住石案正要站起,却发觉按住手臂上的力道仍未消失。 愫愫抬起头,一眨不眨盯着他的下颌。沈缱似乎才反应过来,迟钝松开手。 “抱歉。” 不愧是沈缱,越礼都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如若不是她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手腕,怕是都不知他平静表象下的心,跳动得是如此怦然而混乱。 他害羞了。 愫愫很肯定。 “月如琢呢?”她见好就收,并未再出言打趣沈缱。 沈缱垂下眸子,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安静道:“去城北了。” 愫愫点了点头。 城北是大多是官府县衙处所,或是官员家眷的住所。月如琢应当是去楚家了。 让他来保护沈缱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韦见愁上辈子得罪了大半个江湖的人,追杀他的人从南海到北疆,比比皆是。他手中又带着前朝皇帝的玉玺,朝廷中也不乏有要灭他口的人。 他虽然借着假死脱了身,但以他四处树敌的能耐,一旦有人知晓他还活着,沈缱性命危在旦夕。 不如将沈缱放到爹爹身边,衙门防守森严,也许能够护他无碍。 沈缱目光滑过她怀里的酒坛,问道:“你是来找他的?” 不知为何,愫愫回过神,正要点头,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委屈。刚到嘴边的话立刻改了口:“自然是……来找你的。” 愫愫将酒坛递给他,道:“我不会喝酒,我爹也不会。” 愫愫知道,沈缱也不会。 但他现在必须会。 “多年邻居,我却从未给你送过礼,这酒是上好的不须归,你且拿着,权当是见面礼。”说完,也不管沈缱是否愿意,便强塞进他的怀里。 少年目光停在酒坛上,抱住的力道不自觉紧了些,眉眼弯了弯:“多谢沈姑娘。” 听到他的语气,愫愫内心终于松了口气。沈缱有时候就像一只小猫咪,生气了随便摸摸他给条鱼吃便能高兴一下午。 若是他能永远如此便好了。 微风打了个旋儿,轻轻翻动着案上的书。愫愫从纷繁的思绪中抽出来,也收回了停留在书页上的目光。 “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这酒你可要记得喝了。”虽然她知道,这不须归到最后十有八九都会进月如琢的肚子。 沈缱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少女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线尽头,消隐于夏日浮动的暑气中。白日当空,刚过正午,日光明烈。 沈缱抬眼看了看天,又垂下眼。 什么时辰不早…… 明明……时辰还很早…… 一只猫从树上跳下,踱着小步走到沈缱脚边,围着他轻轻蹭了蹭。 “喵?” 沈缱抱起小猫,轻轻捏了一下猫脸:“你主人今日敷衍我,你没有小鱼干了。” 第46章 “喵!” 他是猫猫诶,猫猫怎能没有小鱼干! 气死猫也! 日光刺眼,暑气实在逼人。出了沈家的门,愫愫片刻未停进了屋。 斯湫正在灶房内捣鼓消暑的吃食,庭中除了阵阵蝉鸣,不闻半句人声。 愫愫已经多日未见陈仲胥了。自从陈弼一死,他便不见了踪影。或许是恢复了记忆,又或许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嫌她这里简陋便另寻他处了。 不过平日里她住前院,而他住后院,两人相见不多。因此即使他不辞而别,愫愫心中也并未有不悦亦或是不舍之感。 她如往日一般摊开卷轴,正要在陈弼名字上画一个圈。这时,一张字条从卷轴的夹缝中掉落在地。 她弯腰拾起。 都城相见。 ——谢朝蕴 这是陈仲胥的笔迹。 她前几日曾经瞥见过陈仲胥的字,是清雅峻拔的瘦金体,她当时惊异于他失忆了还能写得出一笔好字,便多看了几眼,记在了心里。 愫愫思绪宛如一团乱麻。 谢朝蕴又是谁,为何陈仲胥在这张字条上要提他的名字?他又是如何找到这张卷轴,将字条放进里面的? 思及此,她心中隐隐发寒。他将字条放入这张卷轴中,必定料到她定会打开它,也知道其中的人会死。 就在此时,阿浮声音从外传来:“姑娘,这人好像在后院还留了东西!” 阿浮话音刚落没多久便推开了门。只见她手中拿着一对棋瓮,里面各自装了黑白两色的棋子。 愫愫捻起一粒,欲查看棋子底部是否有刻字,入手那一瞬却为这棋子细腻温润的触感而吸引。 阿浮学她也拿出一粒,放到日光下细细观赏。 棋子静静躺在手心,莹润而光泽,一看便价值不菲。 一个猜测在阿浮心中渐渐成型,她咽了咽唾沫,不可置信地看向愫愫:“姑娘,这,这该不会是玉吧?” 就是玉,还是上好的和田玉。 “收着吧。”愫愫淡淡道。 都城相见。 她倒要看看,这谢朝蕴到底是何方神圣。 而此时的都城谢家,谢去夷适才摔碎了一只上好的白玉杯。 “你,你这是要气死你老子!” 玉杯碎片四溅,吓得屋外的仆从纷纷低头,谢朝蕴面色依然平淡如水。 “如今朝中虎视眈眈,多少双眼睛盯着,想要置谢家于死地。陛下三番两次请你如入宫授太子以礼,你却接连推拒,如今更是,莫非是要陛下一怒之下灭了谢家不成!” 谢去夷这番话不过是为了抒发心中的郁愤罢了,任哪个都城百姓听了都会笑他信口开河。 自从两百多年大诏开国伊始,谢家便掌控着朝中一半政权。在历史的沉浮之中,曾有两位帝王意图以清君侧的名义诛灭谢家。但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 不是因为谢家滔天的权势,也不是谢家在文人墨客当中的地位。不是谢家需要大诏,而是大诏需要谢家。 朝中谢姓子弟便有四成,荀家,方家,陆家各占一成。而谢家又掌管礼部,因科举而做官的人为了在朝中安身立命,往往也会投入其麾下。 大诏需要谢家来制衡朝廷,维系安稳。 即使只是徒有其表的安稳。 谢朝蕴目光停在手中卷册上,眼皮抬也未抬:“荀家和陈弼勾结,暗中豢养了一只食人的猛兽,意欲在秋猎时谋杀圣上。” 谢去夷动作一顿,面上宛如六月瞬变的天色,立刻转阴为晴:“哦?竟有此事?” 说完他摸着长须,兀自点头。 “这趟去得值当。”他搓了搓手,“奏疏可写好了?荀家这几日不安分得很,是该杀鸡儆猴了。” “弹劾谢殷的奏疏,这已是第三本。”谢朝蕴将奏疏放在桌案上。 谢去夷瞥过奏疏,咳了咳:“毕竟是谢家子弟,该宽容之处还是应当宽容……提点几句便足够了。如若从严发落,恐会寒了其他谢家子弟的心。” 谢家是由一个个谢姓子弟支撑起来的,处置一人事小,失威事大。谢朝蕴才华谋略皆为常人难及,唯不谙处世之道,为官资历尚浅。要而论之,便是心中仍存了几分士子的不平之气。 大凡物不平则鸣。 在朝为官,最忌讳的便是意气用事。便是他心有不平又能如何? 忧国忧民之人处江湖之远,善于经营之人高居庙堂之上。党同伐异,千百年来都是这番道理,不单是大诏一朝。他一人不平,难道能让朝臣人人不平? 人间自多不平事,为了朝堂制衡,大局稳定,总有人要失去些什么。所谓不平之气,不过是蚍蜉撼树,徒乱人意而已。 第26章 旧事 ◎  即使酷暑时节,大诏皇宫依旧清凉如春。源源不断的寒冰从南面送入宫……◎ 即使酷暑时节,大诏皇宫依旧清凉如春。源源不断的寒冰从南面送入宫中,横扫整个大诏的暑气都忽略了这里。 为了给都城里的贵人们避暑,瞿峦山上开凿了三个洞窟用以存冰。但纵使如此,都城用冰仍旧紧缺。加之三月滴雨未下,使得成片成片的土地龟裂,城墙下不乏因饥渴炎热而死的百姓。 曾经丰饶的国土,如今满是伤痕。 城外的旱灾并未惊动宫池中的舒雁,它们三两成群,闲适地畅游于垂柳荡涤的碧波间。 第47章 “先生,先生?” 谢朝蕴思绪回转,将目光重新放到面前年仅八岁的小太子身上。 “何事?” 话音刚落,小太子的书已推至眼前。其上所书,为《荀子.哀公》篇。 “先生,孤不明白,为何这些史书中将百姓看得如此重要?母后说,孤所见的都是大诏重要的人,那为何孤从未见过他们?” “大抵是他们不说话的缘故。” 小太子更惊异了,提声问:“孤听户部尚书说大诏的人口以千万计数,难道他们都不会说话?” “能言,不敢言。” 闻言,小太子眉头皱了皱:“为何不敢?孤不吃人。” 谢朝蕴笑了笑:“民能有言,有司往往障拂其口,久而久之,百姓便不敢说话了。 ” 小太子执着笔,肃然点点头。末了,似乎想起什么,浓浓的困惑又爬上他的眼眸。 “先生,可昨日父皇才告诉我:帝王之道,在于制衡。究竟是以百姓为务,还是以制衡为要?” “殿下觉得呢?”谢朝蕴反问。 “孤,孤……” 小太子最怕太傅提问了,每逢提问,他都要吓出一身汗来。今日亦复如是,一听‘殿下’二字,他的心便开始狂跳不止。 “殿下依心中所想回答便是。” 小太子一番话平日里无人倾诉,在心中已憋了许久。好不容易遇到吐露的机会,岂有不说之理。 “孤讨厌荀家那群人,也讨厌方家和陆家,他们总在朝堂上为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来吵去,听得孤心烦。” 谢朝蕴又问:“谢家呢?” 小太子偷偷看了他一眼,声音小小地回道:“也讨厌。” 谢家虽不及这几家让他忍无可忍,但他们却无时无刻不在寻他错处,月末便写成奏疏呈给父皇,每月都害他被臭骂一顿。 真是可气! 不过,他对谢家人厌恶归厌恶,太傅却是例外。太傅虽不苟言笑,却从不背后论他是非,也不给父皇上奏疏。 谢朝蕴:“如若厌恶,便一视同仁地厌恶,不可厚此薄彼,畸轻畸重。帝王之道,在于制衡,圣上此话,教殿下的是做帝王的道理。而荀子所言,教的是殿下成为明君的道理。” 小太子捧着书,面露郑重。 谢朝蕴从东宫出来时,已是日薄西山。往日这时候,宫门都已闭紧。宫中禁卫无令不可给人擅自开宫门,但谢朝蕴显然不在其中。禁卫一见是他,便立刻下令让人开了宫门。 马车停在宫外,谢朝蕴正要上车,身后传来女子轻柔的嗓音。 “太傅这是刚从东宫出来?” 谢朝蕴行了一礼:“长公主。” 女子摆了摆手,笑道:“何必叫得那般生分。” 谢朝蕴语气顿了顿,面容却柔和几分。 “表姐。” **** 朗州雨水充沛,夏日较长,因此这里的百姓都种两季水稻,五月末正式稻谷抽穗的时候。 今年洪水侵袭,毁了不少房屋,百姓都盼着有个好收成,修缮房屋。却不想,盼来的却是自北而下的蝗灾。 蝗虫飞过洞庭,经过岳州,又穿朗州直下。如一只数量庞大的军队在土地上烧杀抢掠,过境之处,寸草不见。 官府虽有所准备,但难敌蝗虫数量千千万万。提前预备的杀蝗之法也只是杯水车薪。好在朗州储粮充裕,蝗虫一过,官府便派人将稻谷发给百姓种植。 早稻虽颗粒无收,但晚稻或许能够供的上后一年的口粮。 但其他州县远没有朗州这般好运。 早稻已被蝗虫吃光,只能用种晚稻的种粮下肚。不但是百姓青黄不接,官府的粮仓也空空如也见不到一粒谷子。官府拿不出粮食赈灾,百姓便只能四处流亡讨饭吃。 刚过了一月,便有流民四面八方而来。为了果腹,甚至有流民趁夜偷盗农户家刚抽穗的稻子。 又过了不久,也不知是何人传出朗州牢狱里还有饭吃,竟有流民争相作乱,不到半月,牢里便关满了流民。 官府存粮已分给了百姓,除了牢房中流民每日的口粮,还有官员的俸禄要发。粮库中的余粮早已所剩无几。 愫愫看着饭桌上的大快朵颐的爹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以往爹爹只是空闲时来看她几次,自从官府断粮之后,日日来她这里蹭吃蹭喝。连官府都如此,底下百姓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 不过好在晚稻再过一月便要收割,缺粮的境况应当会缓解许多。 吃完饭,两人坐在凉亭中散凉。 赵玄言斟酌许久,还是将埋在心中许久的话说出了口。 “愫愫,你上次问我那的事,都城中已经传来了消息。”他定定看着她,目光有些迟疑,“是都城的荀家。” 赵玄言未告诉她的是,楚典史已经从抓到的陈家暗卫口中摸清楚了来龙去脉。荀家与陈弼互相勾结,陈弼暗地里饲养荀家吃人的猛虎,等待秋猎弑君,而荀家在事成之后会用举荐之法让他入朝为官。而他,已将奏疏递了上去。 他不知道愫愫在其中知晓了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何参与其中。他只知道,如若荀家发现,愫愫必死无疑。 夕阳沉于西山,慢慢收束着人间最后一缕光亮。 气氛像夜里落满露滴的蛛网,一时有些沉重。 愫愫却笑了:“爹爹就没有想问的?” 第48章 赵玄言一愣,见她笑着,不知为何自己也随着她笑了。 “愫愫不想说,我便不问。” 他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父亲,但他了解自己女儿。愫愫向来明事理,所言所行皆有她的道理。 愫愫笑意更甚:“那我便更要说了,爹爹信也好,不信也罢。” “怎会不信?”赵玄言声音有些急切,忙为自己辩解:“只要是愫愫说的,爹爹全都相信。” 愫愫端起茶杯抿了口,清了清嗓子。 “其实算起来,今年我应当四十岁了。” 上辈子二十三岁死于都城的冬夜,这辈子重生时她刚过十六岁生辰,不多不少,正好四十年。 赵玄言圆目一瞪:“真的?!” 愫愫被他神情逗笑,点了点头,将上辈子的发生的事一一道与他听。 重生后的时光纵然短暂,却是她上一世从未体会过的。不说万事顺遂,但现世安稳。爹爹未因严刑拷打而死,沈缱也没有遭受那些欺凌和屈辱,她自己,也不再颠沛流离寄人篱下。 一些如今看起来理所应当的事,曾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奢求。 愫愫捡了些枝干将她短暂的一生匆匆说完,抬头一看,面前人已泪下沾襟。愫愫以为爹爹不会相信的,可是他却哭得如同三岁稚儿。 不过是些前尘往事罢了,她从未打算瞒他,却没料到他哭得这般肝肠寸断。若知他会如此,她就该守口如瓶的。 “爹爹?” 赵玄言看着她,语气似哭似笑。 “上天到底慈悲,上辈子没能照顾好我的愫愫,给爹爹第二次机会,让愫愫这辈子还做我这无用之人的女儿……” 他未能照顾好她娘,如若再不能保护好她,百年之后又有何脸面下去见他的圆圆。 等自家爹爹心情平复,天色已经大黑,愫愫看着桌上一叠厚厚的帕子,心中微叹。 赵玄言喝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忽然想起什么,问愫愫:“你方才说,上辈子为你收殓的人,是个男子?” 她心中一惊。 方才说话太过投入,竟不慎将沈缱也说了出来。好在只是一句带过,他不知其中细节,也不知沈缱名姓。 “是……”愫愫迟疑回答。 “此人应当很早便心悦于你了。”赵玄言语气十分肯定,细听之下有隐约藏了几分欢喜。 他就说,这世上就没有不喜欢他的愫愫的人。 愫愫笑着摇了摇头。 说起来,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沈缱究竟是何时喜欢上她的。 当年她们不过萍水相逢,因住得近,便互相送些吃食。之后他随那人云游,而她辗转入都城,直到后来都城遇见,一别就是五六年。 那时的沈缱已经声名在外,而她只是一个权贵的外室。到都城之后,沈缱也曾救她于水火,只不过那是她为甜言蜜语所诱,只想着与他避嫌,连客套话都不愿与她多说一句,甚至以为那人不愿来见他是因为他的缘故。 她始终记得生前与他见的最后一面。 那日天寒,沈缱送了她一对暖手炉,模样精致,是都城时兴的样式。 尽管已冷得瑟瑟发抖,但她还是用力将它们砸在了沈缱身上。他没有躲,任由手炉砸得额头鲜血淋漓。 而她也足够无情,从此便避着他走。沈缱似乎也明白了缘故,除了时常派人送些东西,再不与她见面了。 “愫愫,你再等等我。” 这是那日离开时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27章 造反 ◎  长公主的府邸是整个大诏皇室最不起眼的一座。两进两出的样式,甚至◎ 长公主的府邸是整个大诏皇室最不起眼的一座。两进两出的样式,甚至比不上都城一般世家的宅邸。可又谁人晓得,如今名不见经传的长公主,曾是先皇最宠爱的女儿。 连先皇每日上朝听政,都将她抱在膝前。殊宠之甚,比之太子有过而无不及。宫中甚至还一度传出要废太子而立长公主的风声,引得朝臣好一阵恐慌。 但这些过往,已随着先皇的逝去与顾家的败落而烟消云散。现在的长公主,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即使是个稍稍受宠些的嫔妃,都能肆无忌惮踩她一脚。 暑气未及散去,沉闷地积郁在屋内。墙上凝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滴,似乎大雨将至。屋内无冰可解暑,分外燥热,是以所有窗户都打开了。 长公主手中摇着团扇,不紧不慢。 “听说,你爹又催你的婚事了?你到了年纪,也该成婚了。” 谢家众多子弟当中,萧华诏最爱的便是谢朝蕴。年幼时站在谢家一众少年当中,唯有他一人能不卑不亢与她从容对答。更让她欢喜的是,从她看见谢朝蕴的第一眼便知晓,他与自己是同一种人。 “你也该成婚了。” 谢朝蕴极少有与人闲话家常的时候,也极少笑,今日却两者皆占了。 萧华诏一噎,旋即笑了。 “你倒催起我来了。” 成婚……是她想都未曾想过的事。她如今身份不上不下,要选夫家,要对得起她这名号,否则便是打了皇帝的脸。而要娶她,便意味着皇帝的猜忌与疏远。都城叫得上名字来的世家,无人敢淌这趟浑水。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便拖到了这般年纪。 “你知道的,你表姐我自幼不拘礼法,行事不顾首尾。谁敢娶我?倒是你,怕是全都城的女儿家,都找不出一个不愿嫁给你的。” 第49章 “我一人独处惯了,无意与旁人分卧床榻。与其相看相厌成怨侣,不如一开始便不娶妻。” 萧华诏微微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你不愿成婚,但惦记你谢朝蕴之妻位子的,并不在少数。有你母亲的遗言在上,谢去夷自然不会出言相逼。但……”她语气一转,“你可有想过皇帝的意思?” 说着,她幸灾乐祸地一笑。“我听说,他可是想让你尚公主。” 宫中一共三位公主,得宠的皆非皇后所出。大公主萧筠已经成婚,唯有小公主萧芽适才及笄。偏不巧,她正看上了谢朝蕴。 皇帝要借谢家的权,却又不想谢家继续掌权,荀家便趁机上奏出了这馊主意。 说是馊主意不假,谢朝蕴是谢家名正言顺的嫡子,让他尚公主,谢去夷那老狐狸岂会同意? 这道理,两人心中自然明白。萧华诏说起此事,也不过是以此引出她之后的话而已。 谢朝蕴看了她一眼,淡声问:“表姐有主意?” “简单。”萧华诏美眸中流露出一缕轻蔑, “只要她不是公主,事情便容易了。” 不是公主,自然就是平民了…… 窗外的阴沉被闪光撕开一道口子,随之而来的雷声轰隆,大雨纷纷而下。 谢朝蕴似乎猜到了什么,神色冷凝。 “你想……” “造反。”萧华诏笑着替他说出了那两个字。 “不可。” “为何不行?”萧华诏嗤笑一声,“就因为我是个女子,便不能掌控这天下的权力?你别忘了,我当年是先皇亲手带大的,太子有的学问,我萧华诏一样不少。” 说罢。她定定看着他,眼中翻滚着的,是过往几十年沉积的愤慨与痛苦。 “大诏就要亡了,我不信你没有半分觉察。” 谢朝蕴面容平静:“一个朝代走得再久,终究有它衰落的时候。” “可是我不想!”她眼底突然涌出了泪,仿佛失去了一切该有的理智,大声哭诉:“这萧家,姓的是我萧华诏的萧,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这天下是我先祖亲手打来的,大诏的每一寸土地,都流着我萧家先祖和族人的血!戎狄的铁骑都没有踩断它的脊梁,如今却让一群虫蠡吸食着血肉!你让我如何不痛心,如何不造反?!” 她站起来,指着窗外。 “如今天下大难,大诏子民已是水深火热的境地。那狗屁皇帝却在宫里夜夜笙歌。每日想的不是如何缓解灾荒,而是想的今夜翻哪个嫔妃宫里的牌子,想的是何时在宫中修筑高楼宫阙!如此荒淫无道,怎堪为人君?” 谢朝蕴无奈道:“我不会劝你。” 萧华诏看着他,沉沉道:“你也劝不了我。有些话,我不爱听,你若不与我一起,便不必说了。” 谢朝蕴叹息一声。“你不爱听,我也要说。” 她瞥了他一眼,似乎已然默许。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过早出手。你身后的人多是萧家旧兵,其中不乏年老体弱之人。若是交战,极易落入下风,切不可莽撞行事。” “你说的我当然明白。”萧华诏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只有一个请求,如若真到了兵戎相见的那一日,谢去夷我管不着,但是你,不能阻拦我。” 谢朝蕴应下了。 **** 晚稻的收成果然如预料中一般,收成比往年多了三成。朗州的饥荒一时缓解了不少,连流民也都随之散去了。 今日天色好,愫愫去了趟薛家,叫上了许久不见的薛越一道,去成衣铺子里购置些衣物。 薛越比她小四岁,因为一众哥哥姐姐宠着,还像个孩子,幼稚得可爱。 愫愫素来喜欢这个小妹,虽然许久不见,也时常送些吃食首饰。 “愫愫!”一见她,薛越便将她抱了个满怀。小姑娘身上香香的,还带着日光烂漫的温热。 “这孩子,叫名字作甚?”邵兰哭笑不得。 愫愫笑道:“舅母,你便让她叫吧。” 薛越松开手,朝她娘重重点头:“愫愫说得没错!” 邵兰拿她没辙,只得摆摆手:“行了行了,去吧去吧,和愫愫好好玩,玩完了早点儿回便是。” “走咯!”薛越牵着她的手,匆匆踏出了薛家大门。 “愫愫,你都许久没来找我玩儿了。”薛越一边走,一边翻旧账控诉她。 愫愫笑:“那你怎不来找我。” “还不是因为我哥,他每日都要抽背我的课业。” 一提起这薛越就来气。她又不必像男子一样入仕做官,为何要习如此多的课业?闲下来也不是背书便是练字,哥哥这科举干脆由他来考算了! 愫愫握着她的手,安抚似地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今日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真的?”小姑娘眼睛亮了亮。 “还能有假?” “听说春风阁旁开了一家新的汤粉铺子,哥哥们都说味道乃朗州一绝。娘平日里不许我在街边饭铺子里用饭,我都快馋死啦!” 新开的汤粉铺子? 她倒是有所耳闻,听说是隔壁岳州来的。虽都是同一个食物,这朗州的风味与岳州的又有颇多不同。 从路的尽头,仰头便见高大的春风阁在日光中散发着让人目眩的光晕,金顶与远处枫山相接,仿若仙人无意丢落于人间的一块金箔。 第50章 薛越知道,要是被在春风阁里的哥哥们发现了,她今日这汤粉是吃不成的。于是牵着愫愫的手蹑手蹑脚穿过长街,等春风阁完全落在身后,心中那块石头方才落下来。 这汤粉铺子果真不负其名。还未靠近,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鲜味,混着桂皮八角的沉香与辣椒的辛,勾得人馋虫蠢蠢欲动。 薛越想起几个哥哥的话,心里有些酸溜溜的:“难怪他们说味道极好。” 愫愫正欲走进去,却在看见一道身影。 还未开口,对方却先说话了。 “哟,这不是赵姑娘么。” 面前是月如琢那张欠揍的嘴脸,愫愫顿了顿,问薛越:“不如晚些再来如何。” 月如琢拦住她的去路,眉头皱得紧紧的:“喂,我说赵愫愫,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愫愫确实不愿见他,无他,上次见面的时候,月如琢打碎了娘留给她的花瓶,上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弄脏了爹的书画。 这也是为何她不亲自去让他保护沈缱,而是设了个计让月如琢得以留在沈缱身边的原因。 娘去世之后,爹爹便一直一蹶不振,整日借酒消愁。 不知是何时,记得似乎是个梅花初绽的日子。一位剑客提了壶酒,夜里敲开了爹爹的门,两个人在覆着冬雪的屋顶喝了一夜的酒。 第二天,爹爹便带着她出了门。 那是个有满山梅花的地方,终年被云雾所笼罩,唤作梅庄。这剑客,便是梅庄庄主,月寻归。 后来她才知晓,他便是月如琢的父亲。 月如琢和她差不多大,那时候也正是爱玩的年纪。见庄内来了一个年纪相仿的新人,不由好奇,寻着机会便偷跑出来找她玩耍。 结果月如琢像是和她住的屋子犯冲似的,不仅摔坏了她的花瓶,还弄脏了爹爹的字画。她实在忍无可忍,便设了个计让他爹揍了他一顿。 从此以后,月如琢一看见她,拔腿就跑。 第28章 受伤 ◎  “你找我做什么?” 愫愫将薛越掩至身后,却不想月如琢……◎ “你找我做什么?” 愫愫将薛越掩至身后,却不想月如琢瞧见这动作,气得脑袋里名为理智的线彻底崩断了。 他语气极度恼火,手却不自觉将佩剑背在身后。 “藏什么藏,我还能吃人不成?!” “不许你凶愫愫!”薛越从后面倏地闪出,叉着腰愤怒地瞪着他。 “小屁孩,我没和你说话,后面去!” “你才是小屁孩!”薛越年纪虽小,却最讨厌有人拿她年纪说事。她年纪小归小,可比他见的世面大多了! 眼看着薛越要冲上去和人干架,愫愫眼疾手快将人了拉进怀里。月如琢要是动了手,可不是越儿这小身板能承受得了的。 愫愫:“你若缺钱,今日这顿汤粉,我请你便是。” 依他死缠烂打的功夫,今日如她不先退一步,怕是要没完没了。 “不必了。”他摆摆手,“反正我出来本就为了寻郎中的。你请客,我可无福消受。”以前梅庄的时候,她便以请客为由诓骗过他,害他家当全赔进去不说,还被爹揍了一顿。 这顿饭,不论她说什么都不答应了。 愫愫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他,没见他身上何处有伤,便道:“你一个堂堂月家嫡子,竟还有受伤的时候 ?你爹要是知晓了,保准又要揍你一顿。” 月叔对月如琢抱了多少期望,从月如琢学的功法便能看出一二。打小月如琢顽皮归顽皮,所学皆为月家最正统的功法,尤其是月家轻功,由月叔亲自教导。于别派不同,月家轻功向来只以逃命为要,如若这样还有受伤的时候,那便是月如琢自己练功惫懒了。 少年心比天高,从不容旁人置喙。换作他日该气得拔剑了,但今日却不同。 月如琢静静看着她,眼底褪去了插科打诨时的轻怠疏懒,目光凝重而认真。 “如果我说,受伤的不是我,是沈缱呢?” · 愫愫带着薛越带去了春风阁,将她交到薛韶手里。 没能陪她吃完汤粉,小姑娘好一阵伤心,但心知她有更为要紧的事,便也让她回去了。 月如琢在马车里,悄悄瞅了她一眼。 今天这话,他说了,应该没事吧? 从上次她去救沈缱来看,赵愫愫定是在乎他的,不然也不会刚出狼穴又入虎口,亲自去武陵山一趟。所有告诉她此事,乃是理所应当。 正当他在心里为自己找补之时,耳边便传来了问话。 “他是何时受伤,何人所伤,伤在何处?” 月如琢并未照着她的话回答,而是转提另一件事。 “在武陵山深处的险谷里,生长着一种蕙兰。传说是屈灵均当年所遇那株的遗脉,有补肺润气之效。这种蕙兰,一株便价值千金。” 愫愫不知他所言为何,便示意他继续说。 月如琢顿了顿,继续道:“你可还记得,仲春的时候,门外放的一盆兰花?” 愫愫心微动,问道:“是他送来的?” 月如琢未吭声,但神情已不证自明。 “那次坠谷伤了骨头。”他叹息一声,“一到雨天便腿疼得厉害。” 何止是疼得厉害,一道雨天骨头便如同刀割。沈缱偏生又是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纵使疼得几欲晕厥,也从来不吐露半个“疼”字。 第51章 “不过是一株兰花而已,也值得他如此不顾性命?” 他兀自说着。 愫愫却无言沉默。 月如琢的话,如一片片刀子,无声凌迟着她的心,似乎连呼吸的起伏都带着一阵难言的钝痛。 原来上一世折磨他半生的腿疾,竟是为了她。 他攀石摘花是为了她,而她死后三年便步履维艰只能以扶老伴身也是因为她。 原来她想的都是错的。 不是在开皇十五年的都城,而是在这里,在朗州五月海棠盛放的时候,沈缱便很喜欢,很喜欢她了。 她儿时在梅庄落过一次水,此后虽吃补药补回来了,却落下夜里咳嗽的毛病。这病其他时节无事,往往到春夜便起。 这毛病,她早已习以为常了。但她不解的事,沈缱是如何知晓的。 愫愫目光瞥向他:“我年幼落过水的事,他从何而知?” 月如琢面容有些古怪,支支吾吾不肯说。 “此事……还是你亲自去问吧。” 马车很快到了沈家。 月如琢越下马车去拍门,道:“沈缱,开门,我回来了!” 但刚一拍完,又想到沈缱如今腿脚不便,便打算轻功上墙去开门,谁料门内先一步便有了回应。 “你为何坐的是沈家的马车?” “这……这,”月如琢搓搓手,嬉皮笑脸道:“今日请郎中,路上遇到了赵姑娘,便同她说了……” 门内沉默许久,半晌憋出一句话:“多嘴。” “行行行,我多嘴,我多嘴行了吧,你快开门。” 门始终紧闭着。 沈缱背靠在门后,轻轻喘了一口气。汗滴顺着额角往下,坠入褶皱的衣衫中。 他面露无奈。 他这幅模样,如何敢见她。 门外月如琢门拍得却一声比一声紧促,仿佛一道催命的符咒。沈缱咬牙支起身,腿上疼痛却仿佛一记重锤砸在他脑海里。 听见倒地的声音,月如琢大惊失色。 “不会被我气晕了吧?沈缱,你可别吓我!”他边说边飞身上墙,落地开门。 他抱着地上的人摇了摇。沈缱闭着眼,丝毫没有要清醒的征兆。 “坏了,真气晕了!” 愫愫走过去蹲下身,拂开他额边汗湿的碎发。 “别摇了,他是疼晕了。” * 秋风嫋嫋,木叶随波而荡。 郎中掩上薄被,对两人道:“此疾已入骨髓,若想恢复如初,怕是难了。” “如何才能治好?” 郎中摇摇头,叹道:“老夫无能,对此疾实在束手无策。不过,老夫的师弟在官府当差,医术比老夫高,也许能治上一治。” 月如琢黯淡的目光一亮:“那便速速将他请来。” “公子有所不知。我这师弟有个毛病,谁的话都不听,只听太守大人的话。”他为难地看了看两人的脸,“便是我亲自去说都不管用啊。” 月如琢神色略显复杂。 他瞥了眼愫愫,故作深沉咳了咳:“此事,倒是有些难办……” 难办?有太守之女在此,有何难办! 月如琢心里乐开了花,笑意荡漾地将郎中送出了门。 愫愫视线转到沈缱身上, 少年双眼微阖,青丝温顺地垂在肩上,眉间微微拢起,似乎连梦里都带了几分疼痛。 她前世做鬼的时候,连夜里都是醒着的。大抵是看沈缱的时候太长,便总觉一日太短。 愫愫指尖轻轻敲了下他脑袋。 “笨,前世死得不够,非要今生再搭上一条命吗?” 沈缱的事,愫愫并未打算瞒爹爹。 晚上,她便去了官府。 尽管她已多年未踏进官府,年岁大些的官员却都还认得她,连看粮仓的老伯都叫得出她的名字。 “姜伯,可曾见到我爹爹了?” 老人家和蔼一笑,指了指不远处:“听说都城里要来大官了,太守大人正等着呐!” “大官?”愫愫笑道,“朗州可多少年都没来过一个大官了。” “可不是嘛。”老人支着扫帚,也一同笑起来,“想来是今年咱们朗州收成好,皇帝陛下派人来嘉奖呢!” “那便是好极了。” 作别了姜伯,愫愫径直入了大门。 官府的陈设仍是儿时记忆中的模样,今日或许擦过一遍,显得光洁可鉴。 赵玄言正在翻看州中财税账本,一抬眼便看见了自家女儿。他愣了愣,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不是幻觉。 “爹爹。” 赵玄言立刻站起身。 “愫愫?今日怎么想着来找爹爹了?” “今日是要找爹爹借个人。” “官府的人?我给你寻去。”说着,就要往外走。 愫愫拉住他的衣袖,有些忐忑看着他:“爹爹可还记得,我前几日同你说的,上辈子救我的那位?” 赵玄言脸立刻绷紧,紧张看着愫愫:“怎么,他从上辈子来寻你了?就在官府里?” “爹爹应当认识他。” “我认识?” 他怎么不记得他还认识与愫愫年岁相仿的男子。 愫愫点点头。 “他是沈见月之子,沈缱。” * 愫愫记不清她是何时从官府里出来的了,她记得爹爹看她的眼神。 他眼中的复杂与感慨,是她从未见过的。 第52章 她想,或许爹爹是真的相信了她说的,她是个带着前世过往重来一世的人。 “愫愫啊,人生这一辈子,能得一知心人不易,这是你娘死后,我慢慢才懂得的道理。你如若真的心悦于他,便是个凡夫俗子,爹爹也许了。” “当年爹爹最后悔的事,便是没能早些遇见你娘,白白挥霍了好多年的光景。你比爹爹幸运,在年少的时候便遇到了待你如生命的人。” 末了还加了一句:“爹爹听出愫愫你也喜欢她,趁着他年纪尚小,趁早定下。” 所以…… 她去了一趟官府,人没请到不说,还让爹爹误以为她恨嫁? 翌日,郎中便亲自来了沈家。 果真如昨日那郎中所言,此人医术卓绝,且望了一眼,便对沈缱的病情说得一清二楚。 “我给你开两张药方子,现如今便按照第一张抓药,过阵子腿上淤青散了,便按第二张药方字抓药。”他说完,看了眼沈缱苍白的脸色,补了句:“年轻人,小小年纪就如此糟蹋自己身子,以后怕是连夫人都娶不到哦。” 送走郎中,月如琢折回屋子。 想起郎中离开时说的话,一时未忍住笑出声,看着沈缱揶揄道:“听到没,再糟蹋自己的身子,连赵愫愫都不要你了。” 沈缱抬起眼。 “闭嘴是吧。”他举手做投降状,“我懂。昨日她可问起她落水的事,我没有说,改日你亲自同她说去。” 第29章 逼迫 ◎  管粮仓的老伯到底猜错了。 朝廷的确派了朝官下来,却不……◎ 管粮仓的老伯到底猜错了。 朝廷的确派了朝官下来,却不是件好事,而是来朗州催交州税。朗州今年晚粮收成好,朝廷以财税缓解国库紧张也在情理之中。 可来的朝官却狮子大开口,一下便要朗州百姓六成的钱粮。 “荀大人,六成……是否太苛刻了些?”赵玄言面露犹豫道:“这些年朗州从未拖欠过税收,甚至比别州所出还多上一成。今年仲春的水灾,还有初秋的蝗灾早将百姓的存粮耗得所剩无几。下官以为,按往常收取便已足够。” 身边的人吹了吹茶,不紧不慢道:“赵大人,此话你在本官这里说得通,在陛下那儿可说不通。” 他招来侍从,从他手中接过明黄的卷轴:“这是出都城之时陛下特地吩咐让我叫给你的。”他语重心长看着他,“陛下对你在朗州的功绩都看在眼里,屡屡夸赞你为官有方。” 赵玄言沉默。 他将圣旨交到他手中,抚着长须道:“税收乃是国之根本,你可不要让陛下失望啊……” 荀辜从太师椅上起身,拍了拍官服。 “赵大人,陛下给了二十日期限。对别州许是短了些,但你在朗州任职多年,想来这二十日是绰绰有余的,您也不必太过着急。” 他笑着,大摇大摆出了官府大门。 幕僚从身后出来,望着离开的人影道:“大人……这,这到底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他荀辜的意思?” 六成钱粮,这要是收了上去,便是要了朗州百姓的性命啊! 赵玄言叹了口气,握起圣旨,第一次感到一张薄薄的卷轴,竟有如此重量。 “圣旨都下了,应是陛下的意思。” 幕僚气愤道:“定是朝中有人在陛下跟前进了谗言。” 朗州是下周,比不得江南东道殷富,也比不得中原在天子脚下,自古便不受朝廷重视。往年钱粮交得多的时候,也不见有人下来,今年却平白冒出个朝官要来寻访。 事出反常必有妖。 赵玄言卷起圣旨,拢在袖中。 “罢了,拿纸笔来。” “大人要如何做?” “如此多的钱粮,总不能真交上去。我上奏疏言明此事,期望陛下能收回成命。” * 奏疏八百里加急,第二日便呈到了皇帝案上。 “朗州的事,众位爱卿有何想法?” 户部侍郎手执簪笏走出朝列。此人姓周名寻,以科举入仕,为朝中为数不多非都城世家出身的布衣朝臣。 “陛下,朗州今年两遭天灾,如今百废待举。如若财税苛重,恐会让百姓生出怨言。臣以为,不妨徐徐图之,依明年百姓家中余粮多少来决定赋税增减。” “你的意思是,不增赋税?” 周寻猜不准陛下的态度,便如本心道:“臣正是此意。” 皇帝敲着龙椅,似在沉思。 “陛下,臣以为,朗州太守此举,是打着为国为民的幌子,意图诓骗陛下。”此人正是荀喻,乃荀家家主,总揽兵部。 他话音一转,恭敬道:“不过陛下乃是圣明之人,断不会被他蒙蔽。” 皇帝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荀喻道:“微臣听说,今年朗州收成乃是往前三年的总和,并未有缺粮少食之事。至于朗州太守所谓民无余粮,更是无稽之谈。前几日户部尚书曾派人查探过,家家丰裕。民富便易生谋反之心,朗州太守不顾圣意,欺上瞒下,其心是何用意,微臣实难推断。” “户部尚书,可有此事?” “额……老夫在。”户部尚书颤颤巍巍从朝列里走出来,看了一眼荀喻,哆哆嗦嗦:“事,事……” 他支支吾吾,听得皇帝心烦至极。 “朕问你,荀大人说的话可是真的?” 第53章 户部尚书像是一场大梦惊醒,立刻道:“荀大人的话怎会有假,是真的,是真的……” 皇帝手一拂,赫然而怒。 “他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龙案上奏疏四散,惊得众朝官立刻跪下。 “陛下息怒!” “荀喻,速速给朕拟旨!朕许他十日,如若钱粮交不上来,便贬去儋州,永不回京!” “是。” * 诏书送到赵玄言手中时,已只剩七日。赵玄言却谁都没有告诉,独自去了一趟薛家。 这是唯一一次薛庆山没有将他赶出来,两人围炉而坐,谈了许久。提及圣旨,他长叹一声,道了句: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大诏衰矣! 翌日,薛家粮仓天未亮便送来了米粮。薛家不仅有春风阁,更有粮店数家,贮有万斤米粮。却一粒未留,尽数送来了官府。 赵玄言对着官府满当当的粮仓,相顾无言。 人到不惑之年,便不自觉回忆起往事。 他当初身无长物便娶了圆圆,一心只想让薛家放心,便是再苦也不道一个难字。圆圆爹嘴里说着勿要来见他,可总会暗地里托人赠予钱财供他们度日。 如今几十年过去,他官至太守,早已是朝廷四品官员,却还是要靠他周济。这太守之位,于民于己,他都当地太过失败。 他抚了抚怀中亡妻的灵位,心下怅然。 圆圆啊,你要我如何有脸下来见你? *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朝廷加重朗州赋税的消息不知何时传了出去,愫愫听说此事的时候,已是三日以后了。 阿浮和斯湫在屋中急得坐立难安。 谁都知道,此事关乎重大,如若处理失当,便是掉脑袋的罪过。但朗州六成的粮食,如若全数上交给朝廷,朗州百姓 愫愫来到官府门口,发现大门外密密匝匝皆是人。举目望去,只见朗州百姓排成长长一列站在门外,队列一直延伸至长街尽头,仍能隐隐约约看见攒动的人影。 他们肩上担着粮食,脚底踩着泥,似乎刚从田地里出来。 门外,负责税收的官员难掩感激,高声道:“人要下官给各位道谢了,多收的米粮都已经登记在册,算是官府借各位父老的。” “借什么借,咱们朗州若不是有大人,今年还不知如何过这灾年,怕是也要当流民讨饭去了!大人不说财税的事,本就是为了我们这些百姓着想,我们要是什么都不管,岂不是无情无义之辈?” “就是!” “让大人放心,这些米粮都是多出来的,不会少了我们吃的!” 见到这一幕,年轻官吏擦擦眼泪,忙道:“多谢各位,多谢各位!” 正门已经堵满了从朗州各处来的百姓,愫愫从侧门进了官府。 府中空荡无人,连前几日那看粮仓的老伯也不见了影子。不过几日,这里什么都未变,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多年未来,愫愫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找爹爹住的院子。 这里是府邸最里,被几间存放文书的屋子环绕着。仲秋时节,院中的枫叶渐红,仿佛染上了丝丝血意。 愫愫踩上落叶,唤了一声,却无人回答。她正要走,却闻到一丝酒气。 瑟瑟秋风中,一声碎裂之音。 愫愫循着声音过去,只见一人醉倒在院子角落,脚边堆满了空酒坛子。 是她的爹爹。 “愫愫来了。”赵玄言抬起朦胧的双眼,撑着墙角跌跌撞撞站起来,晃悠这走了几步,却又跌了下去。 愫愫将他扶到桌边,从屋内端来一碗水给他解酒。刚将碗放下,便听见他轻声道:“愫愫,爹爹想你娘了。” 说完,他又自顾自笑道:“圆圆若是看见爹爹,又该要数落我喝酒了……也不知,她在那边一个人孤不孤单,有没有想我们。但是,爹爹想她,很想……” 她糊里糊涂说着醉话,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愫愫起身往外走:“我去将铺子当了。” 赵玄言拉住她的衣袖,轻轻摇摇头,“愫愫,罢了,不够的,勿要再去了。” “为何?”愫愫不解,“今日官府门前来的全是挑着粮的百姓,万一能凑出来呢?” 一人虽少,但朗州几万百姓,也能凑不少。若是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事也能蒙混过去。 “不够的,愫愫,他们要的,从来不是朗州的财税。你可还记得,那个‘日’字?” 愫愫攥紧双手,沉声道:“是荀家。” 赵玄言摸了摸她的头发,长叹道:“此番是爹爹不自量力,竟妄想以一己之力扳倒荀家。是爹爹不好,害了愫愫。” 他以为单凭他一人,就能对抗朝堂的污浊。他以为满怀着忧国之赤诚,陛下就能听得进去他的谏言。 是他太过天真,在朗州做官太久,早已忘却了官场的凶险和污浊。 朝堂太小,容不下一个说真话的人。 第30章 离开 ◎  百姓挑来的米粮,除却照赋税应当收取的,赵玄言派人尽数归还。 ◎ 百姓挑来的米粮,除却照赋税应当收取的,赵玄言派人尽数归还。 而朝中文书也随之而下:贬儋州通判,永不返京。 都城,荀辜适才回朝述职,便于荀家门口遇上了荀喻马车。 荀辜是荀家二房庶子,因生母早逝,年幼时抱至荀喻嫡妻膝下。荀辜行事与荀喻颇为相似,因而深得荀喻之心。 第54章 几番寒暄,两人聊起朗州的事。 “父亲,我此番前去朗州,发现一件事。” “哦?谁的事?” “谢朝蕴。” 荀喻眼眯了眯,露出几分兴味。 “怎么,他又去查当年的事了?” “他派人找过陈弼,应当是为此事而去。”荀辜想起什么,又犹豫道:“当年先皇之死,莫非……” “就算他找出玉玺又如何?这大诏还是当年的大诏,萧家可不是原来的萧家了。”他笑笑,似感慨又似嘲讽。“想不到堂堂谢家,竟养出谢朝蕴这样一个痴儿。” “还有一事。”荀辜继续道:“谢朝蕴在朗州半月,并未居住在客栈里。” 他顿了顿,抬眼道:“而是居住在一女子院中。我派人打探过,此女正是朗州太守之女,赵愫愫。” “这倒是新奇。”荀喻拨动手中佛珠,沉思片刻。 “父亲,您觉得,是那女子的意思,还是朗州太守的意思?” “不论如何,这赵家与谢家必脱不开干系。听说,过几日方怀之要去朗州赴任?你前去提点提点。他谢朝蕴要坏我谋划,便别怪我心狠手辣……” “是。” * 深秋的朗州,山河层林尽染,炽烈若熊熊山火。本该是温暖的意境,却因寒瑟的秋风,而带上了浓郁的萧索。 无人知晓寒冬何时将至,朗州城早已有卖炭人走街串巷叫卖。 听着那吆喝声逐渐远去,阿浮抬起头问: “今年……我们还要买炭么……” 斯湫自然领会得了她言外之意,却也只是叹口气,道:“先缓缓,都听姑娘的。” 阿浮面容失落,“儋州那样远,听说还得渡海才能过去……你说,姑娘不会不带我们一起吧。” “姑娘既然要去,便是一定会带上我们的。纵使不带,那便暗地里跟着便是。跟到了儋州,总不会遣我们回来。” “这倒是。”阿浮脸色总算好看了些。 “你看,这些陈设都换了新的。” 新来的太守尚未到任,官府门前却已由人粉饰过一遍了。赵玄言平生不爱做这明面功夫,但他心中知晓,此事只能经他之手。为的不是他的面子,而是朗州百姓的体面。 阿浮和斯湫坐在官府门口,望着已然撤换的牌匾,心中生出几丝不舍。 “也不知这新来的太守如何,希望是个好的,不然朗州百姓便要受苦了……” 官府内,赵玄言正收拾行囊。 按朝堂交接的文书,新太守明日便将到任。方怀之作为新的朗州太守,总管朗州一切大小事务。对于此人,赵玄言心中尚且抱有几分希冀,这也是重新粉饰官府内外的缘由。 愫愫叠着衣衫,忽而道:“我同爹爹一起去儋州。” “傻。”赵玄言笑道:“儋州山高水远,怎能让你跟着我去?” “正是因为山高水远,我才要与爹爹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赵玄言听她语气认真,便明白她是打定了主意。他停下手中的事,将她拉至案前坐下。 “爹爹此番去儋州,并非是去受苦的。朝廷既然给了爹爹一个通判的官职,虽有惩戒之意,但也觉得爹爹是个好官,想让我去儋州治理百姓。” 愫愫没说话。 她的傻爹爹,为了说服她,都学会自我慰藉了。 赵玄言见她神色软和些许,便继续趁热打铁道:“那儋州虽远,但远也有远的益处。天高皇帝远,便无人管束,爹爹想做什么,哪还用请示朝廷。” 愫愫无情打破他的想象:“爹爹做的是通判,不是知州。” “那又如何?”赵玄言笑道:“通判也是一州中说得上话的官员。当年苏子瞻被贬去此地时已过花甲之年,仍旧功绩斐然。你爹爹我才刚入不惑,何愁做不出一番事业?” 愫愫知道说她不过,但仍旧固执道:“那爹爹准备一辈子都待在儋州不成?” 他笑意不改,“我知道,愫愫是舍不得爹爹。若是想我,来封信便是。” 儋州那样远,便是送一封信,怕是都要一月才能到。 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从袖中拿出一叠厚厚的银票,交到他手中。 “到了儋州,要照顾好自己,也要记得娘的话,如若同昨日一般喝酒,娘该去梦里找你了。” 赵玄言笑意更甚:“爹爹求之不得。” …… 凡事都拣好的说,故意不去言差的,无非是让她宽心。她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状似轻松地笑了。 两人虽都笑着,却谁都在刻意隐藏着这笑容底下的不舍与悲凉。 愫愫出门时,阿浮正靠在斯湫身上打呵欠,见她出来才醒神。 “姑娘,我们何时收拾东西动身?” “不去了。” 阿浮和斯湫面面相觑。 她敛下眉眼,划过一丝冷意。 “我若去了,便无人给爹爹报仇了。” 与此同时,沈家。 “你那么聪明,难道就不能想出个办法,让赵玄言留在朗州?对了,上次那文书呢?” “文书是陈家与祝家的阴私,将太守大人贬去儋州是陛下之意。既是圣旨,便不会朝令夕改。” 月如琢气得踢了一脚树枝,恨恨道:“你说说朝廷里这些人,一个个都瞎了眼不成?”将好官一脚踢到天涯海角去,反倒把那些奸臣一个个全留在身边。 第55章 “想要改变陛下的旨意唯有一条路。” 月如琢追问:“何路?” “入朝。” “那也太慢了些!”月如琢摆摆手,皱眉问:“难道就没有更快些的法子,最好让陛下立刻收回成命。” 沈缱沉默。 月如琢叹口气。沈缱都想不出来法子,看来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早知如此,当年我就该听我爹的话入朝去,不然也不会如现今这般只能干看着,却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 “对了,她爹被贬,赵愫愫心中定然难受。她一贯不乐意见我,你去……”他仿佛想起什么,看了眼沈缱的腿,“罢了,还是等你这腿能走了再去吧。” * 赵玄言是趁着天未亮时离开朗州的。 气肃而凝,露结为霜,清晨正是一日最冷的时辰。 车夫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大人,我们为何这么早便要动身?” 赵玄言回头看了一眼朗州城。薄雾之中,高大的城墙若影若现。 这堵城墙是他上任后不久着手修建的,那时候的城墙又破有矮,朗州百姓常常受山匪侵扰。 他那时刚来朗州便大兴土木,本以为朗州百姓会心生怨言,却未曾想到开工那日,朗州城的男丁能来的都来了。 城墙的每一块石砖,都是由朗州百姓一块一块垒上去的。如若要问,除了愫愫,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便是这一方百姓了。 马夫见他一直望着城墙,以为他落下了东西。 “大人可是有什么没有带走?” 赵玄言摇摇头,登上马车。 “走吧。” 马夫跳上马车,随着马鞭轻扬,马车渐渐远去。 地上草木一片白茫,宛若昨夜下了一层薄雪,灰暗的影子在霜色中徐徐而行。 愫愫站在城楼上,望着马车消失在视野里。 她手里拿着一封信,是赵玄言离开时留给她的,借着城墙朦胧的烛光,她一字一句看下去。 愫愫,爹爹走了。 儋州山遥路远,若是不早些动身,朝廷恐会怪罪。昨日愫愫给爹爹的银票,爹爹都放在你案头书卷中了。爹爹到底为官多年,总归有些薄蓄。这些钱,愫愫便自己留着。 我此去儋州,不知多少年才能回来。这些年因政务缠身,爹爹未能照顾好愫愫,是爹爹的失责。如若爹爹还有再回来的可能,一定竭尽所能。 前几日爹爹给梅庄去了信,你若在朗州待得厌烦了,便去月家住些日子。明年开春正是梅庄的梅花开得最盛的时候,记得带沈缱一起,替爹爹看看你月叔。 还有便是,愫愫成婚的时候,记得要给爹爹来一封信。 爹爹说的多了些,愫愫怕是要看烦了。爹爹不在身边,愫愫也要平平安安。 顺颂时祺,秋绥冬禧。 第31章 刁难 ◎  “赵姐姐,你看这件如何?”伊葭拿了件短袄在身上比了比。 ……◎ “赵姐姐,你看这件如何?”伊葭拿了件短袄在身上比了比。 “好看。”愫愫点点头。 “那,那这件呢?”她又拿出另外一件。 “好看。” 伊葭将衣裙扔到一旁,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气呼呼道:“好看好看,今日你就没说过不好看的。” “你长得好,便是穿得如乞儿也好看。” 伊葭嘻嘻一笑,拉住愫愫的手撒娇:“这些衣裙都是那些女子们做的,过几日让她们也给姐姐你缝制一件。” 说着,她掰着手指算数:“现在离过年可没多久了。” “还有两月有余。” “那也不剩多久了。”伊葭将衣衫叠好,笑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朗州过年呢,也不知这里过节的习俗与岳州有何不同……若是哥哥能从岳州来就好了……” 她似乎想到什么,连忙止住了嘴。 她看了看愫愫,轻轻问道:“赵姐姐,太守大人可来过信了?算算也有一月了……” 愫愫摇摇头。 从朗州到岭南后,还需渡海才能前往儋州,或许要一月不止。 “放心吧赵姐姐,太守大人定会平安到儋州的。” “但愿如此。” 这个季节去儋州正是顺风,想来应当能够平安到达。 两人又闲聊了许久,门外传来敲门声,伊葭放下衣衫,碰碰跳跳去开门。 “是你?”伊葭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愫愫:“谁?” 伊葭让沈缱进屋,随后关上门。 “就是我上次同你说的,在门口等了你许久最后跑了的那个。”她跟在沈缱身后,自顾自道:“今日胆子倒是大些了,上次可是无论我说什么都不愿意进来的。” 两人身影渐渐靠近。 愫愫抬头,视线越过伊葭堆积如山的衣服,落到面前人脸上。 许是许久未出门的缘故,少年似乎白了些,静静看着她的时候,目光中仿佛藏了一泓静谧又温柔的秋水。 愫愫上一次感受到他如此温柔的视线,还是在前世。她不露神色地避开他的目光,咳了咳。 “沈缱?你腿如何了?” “多谢赵姑娘,无碍了。” 伊葭看看这个,又看看另外一个,重重的疑问砸入脑海。 “不对,你们何时认识的?” 愫愫微微一笑:“比你早些。” 第56章 也就早半辈子的光景。 听到她的话,沈缱脸上染上一丝绯红。 “比我还早?”伊葭更疑惑了,“那为何他上次迟迟不敢进来。” 她脑海中灵光一闪,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大声道:“我就说,你肯定是喜欢……” 还未等她说完,沈缱一声咳嗽打断她的话。 “上次不过是家中有事罢了。” 愫愫将石凳上衣服收好,给沈缱留出坐的地方。 “沈姐姐果真是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伊葭瘪着嘴,暗中瞪了沈缱一眼。 愫愫抱着衣服哭笑不得,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难不成让沈缱坐地上不成? “罢了罢了,反正赵姐姐如今也不需要我这个旧人了。”她故作委屈地叹息一声,“我便明日再来吧。” 伊葭往前走了几步,猛然回头指着沈缱道:“明日你可不许再来了!” 换作旁日,她是绝不会给沈缱趁虚而入的机会的。但今日出来实在仓促,她出门时忘记锅里还炖了一只鸡。 不得已,只得回去一趟。 她走到门边,刚开门,便看到四个带刀的大汉站在门外,来者不善。 “你们找谁?” 为首那人一手推倒伊葭,径直闯入了院子。目光环视一圈,又低头瞅了一眼画像。 “你就是赵愫愫?” “何事?” 他合上画像,扬声道:“我们大人,要请您走一趟。” “你家大人是谁?” “沈姑娘去了,自然便知晓了。” 伊葭从地上爬起,怒道:“你这哪是请人,分明就是绑人!” “大人说了,先礼后兵,如若沈姑娘不愿来,用些旁的手段也并无不可。”他话语中满含威胁,徐徐转了转袖腕。 “我替她去。”沈缱挡在愫愫面前。 大汉上下打量他,随即轻蔑道:“哪儿来的小白脸,你替她去,你还能替她嫁人不成?” 愫愫目光一敛,直直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凑近愫愫的脸,嘴边挂着一丝轻佻的笑,“就是我家大人,要纳你做妾。” 他后退几步站定,冷冷道:“话我已带到了,你不去,是你自己的事。但你嫁不嫁人,却是我的事。你若识相些,还能少些痛苦。毕竟,我家大人也是朝廷四品官,纳你做妾,算是你高攀。” 愫愫嗤笑:“你家大人如此举世无双,你怎不嫁了?” 大汉闻言,目光沉了几分:“沈姑娘,伶牙俐齿可不是件好事。上次敢同我这般说话的人,坟头草都比你高了。” 他抗上剑,带着手底下的人出了门。 “三日后,我家大人的轿子会停在门口。”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 几人前脚刚走,后脚阿浮和斯湫便急匆匆地撞开门。 “姑娘,出大事了!” 愫愫抬起眼,说道:“已经知道了。” 伊葭怒灌了一口冷茶,气愤道:“刚刚才来,说有个大人物要纳沈姐姐为妾。” “什么大人物!”阿浮气得跺脚,“就是那新来的狗屁太守,方怀之!” 一来朗州就要对姑娘和薛家下手 ,这分明就是公报私仇!天杀的方怀之,这辈子没见过女子不成?! 相比阿浮,斯湫已算稳重许多,但眉目间仍难掩担忧。 “今日我和阿浮买布时正巧听人谈起,便马上赶了回来。现如今大人不在,这该如何是好?” 愫愫:“除了我,方怀之可对薛家做了什么?” 斯湫道:“听说他一上任便去了薛家,说是要查账本。本没有查出什么,谁知今日一早却派人将薛家的几间铺子封了。”她忧心忡忡握着愫愫的手,“姑娘,我们还是快些离开,那方怀之分明就是冲着您来的……” “如若我走了,薛家处境更艰难。” “那该如何?”她们好不容易看着姑娘长大,怎忍心看着她去给人做妾? 愫愫思来想去,也寻不出一个万全的法子,只能鱼死网破一招。 “为今之计,只能……” 沈缱沉声道:“杀了。” 他抬眼道:“三日之后,我替赵姑娘去。” “方怀之既然是想要我,必然派人会在上轿之前查看,此路走不通。” 伊葭想了想,忽然拍桌站起:“那我们便找另外一台轿子偷梁换柱,我会些腿脚功夫,我替赵姐姐去杀了那狗官!” 愫愫伸手将她按回去坐下,温声道:“你们不必担忧,我已经有了法子,方怀之,定活不过三日之后。现如今,还是去看看薛家如何……” 傍晚的春风阁向来宾客熙攘,繁华热闹,但今日却全都堵在外,楼内反倒格外冷清。 “走过路过的都来看看,这就是朗州第一酒楼春风阁,这就是他们的饭菜!”他扬着手中的碗给众人示看一遍,接着将碗狠狠摔在地上。 “你骗人,这饭菜根本就不是春风阁的!” “笑话!”他指着地上四溅的碎瓷片,咄咄逼人道:“你敢说,这不是你们春风阁的碗?” 他抬起头,面对着门前一众看客,义愤填膺道:“在下来朗州许久,还尚未见过如此荒唐的事,堂堂一个春风阁,竟如此店大欺客!” “你若是来真来朗州许久,便不会将这饭菜摔在地上了。”愫愫径直越过人群,走到他面前。 第57章 “愫愫?” 愫愫朝他点点头:“薛二哥。” 愫愫看着那人道:“朗州今年两遭天灾,能有口饭吃已实属不易。你若真的在朗州待了许久,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再说……”愫愫弯腰捻起一粒米,放在桌案上。“这米粒圆润而性粘,分明是粳稻,而朗州因为夏季炎热,种植的都是长而窄的籼稻。朗州百姓自古以来吃的都是后者,偌大一个酒楼,莫非就你特殊些,给你上价格昂贵的粳米?” 人群中随即有人接话道:“反正我在春风阁用了这么多年饭,还没遇到过这等怪事。” “我也没遇见过……” “饥荒如此厉害,竟还糟蹋粮食,真是作孽。” …… 那人见被拆穿,脸色立刻变得狠厉逼人,瞪着愫愫道:“你又是谁,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薛韶将她拉至身后,不悦道:“我还没问你哪位,天还没黑就在门口狗吠。” “你!” “你什么你!”薛韶从伙计手中一把扯过账单,摔在他脸上,“这顿饭算我送你了!下次若还要泼脏水,烦请找个好点儿的理由。” 此人闻言脸色铁青,侧头看众人都不附和他,含怒拂袖而去。 春风阁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薛韶安顿好来客,抬脚便上楼去找愫愫。 推开门,他灌了口冷茶泻火,恨恨道:“此人定是方怀之派来的。” 愫愫点头:“听这口音,应当是都城来的。”又带着北方的粳米,想来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薛家这几日如何?” 薛韶脸色微沉,摇了摇头。 “家里的布坊关了几间,皆是这种下三滥的伎俩。还有米店、酒坊……这新任太守一来便拿薛家开刀,摆明了是对我们怀恨在心。只有一时半会能撑得过去,若是一两年,怕是要……” 他叹口气,看向愫愫:“薛家有我和祖父撑着,暂且出不了大事。只是你 ,薛家就是死,也断不会送你去给那方怀之做妾的。” “外祖可还好?” “方才去太守府传话的人回来,祖父还生了一场大气。如今之际,只能将你送出朗州,先寻个地方待两三年,等风头过去,或是方怀之转任了再回来。” 薛韶平日里鲜有如此多话的时候,愫愫看在眼中,心底涌出阵阵暖流。 就算爹爹被贬去了儋州,在朗州城里,她也不是孤身一人。 “薛二哥,我倒是有个法子。” 薛韶止住话,听她说完。思索片刻,还是有些许为难。 “可若是你并未逃出来又该如何?” “不会的,二哥放心。” 第32章 囚禁 ◎  翌日,方怀之一早便派人送来了所谓的“嫁衣”。 正……◎ 翌日,方怀之一早便派人送来了所谓的“嫁衣”。 正妻才有资格穿上红嫁衣,至于妾,只需比往常穿得好些便可。方怀之显然深谙如何羞辱人,派人送来的,竟是一件沉香色旋裙。 愫愫尚且还能安之若素,阿浮一看见,眼泪起得直在眼里打转,抄起一把剪子咔咔剪成了布条。 “天杀的方怀之,昨日那阵冬雷怎么不将他劈死?!” “放心,他活不过明日的。”愫愫漫不经心擦着短匕,“我说的话可记得了,定要按我说的去做,若是出了差池,我们都得折在这里。” “姑娘放心。”阿浮擦掉眼泪花,拍着胸脯道:“我都记下了。” 愫愫点点头,垂头继续擦手中的短匕。 斯湫看着有几分眼熟,问道:“这匕首像是姑娘当年抓周的那把?如今看着还新。” “姑娘竟然是抓的匕首?”阿浮靠过去端详,“我还以为姑娘会抓书画墨砚呢。” 斯湫点了点她额头,笑道:“你倒还笑起姑娘来了,你小时候抓的,可是一只烧鹅。” 阿浮脸一红,别过脸去:“我那时候就是个孩子,孩子哪有不贪嘴的嘛。” 斯湫打趣道:“诶,让我想想,昨日灶房里那半只烤鸡是谁吃的,不会也是个贪嘴的孩子吧?” 阿浮叉腰横眉怒视:“斯湫,你再说我便要生气啦!” 愫愫也忍不住笑了。 斯湫望见她眼底一丝笑意,轻轻松了口气。 “不知薛二哥布置得如何……” “放心吧姑娘,还有明日呢。薛家那边若准备好了,应当会派人来告知姑娘的。” 愫愫点头。 薛二哥办事一向妥当,想来不会出意外。 正是黄昏时候,天际流动着一层乌灰的云。料峭寒风自北而来,肆无忌惮灌入屋子。 阿浮关上窗,拨了拨炭火,让其烧得更旺了些。 她看了看外面乌黑的天,搓了搓手。 “今日怕是要下雪了。”这样冷的日子,便是再勤快的人,也不愿意踏出门槛吧…… 她正想着,外头就有人来敲门。 “谁呀?” 阿浮打开门,只见一台轿子停在门口。轿子便站着昨日那扛剑大汉,身后站着几位侍女和护卫。 阿浮眉头一皱,大声道:“不是说明日么!” “明日,哼。”他不屑一笑,“我家大人说了,若是等到明日,煮熟的鸭子都该飞了!” 他推开阿浮,大摇大摆闯进门。 他看着愫愫简白的装束,沉声道:“为何不穿今早送来的婚服?” 第58章 “你将那称作婚服?”愫愫指向火盆里燃烧不止的布料,挑眉笑道:“在我们朗州,都将它称作丧衣。莫非你今日不是接我成婚,而是奔丧?” “既然如此,那便跟我走吧。” “慢着。”愫愫抬手,让阿浮端来茶盏,放在桌上。 “我们朗州有个规矩,来接亲的人,都要吃一盏红茶再走。” 大汉嗤笑一声,蔑视道:“不过是纳妾,你还真当自己是正妻不成?” 愫愫并未退让,指尖点着桌面:“不管是做正妻还是做妾,都得吃一盏。到了朗州,就得按朗州的规矩。你若不愿,那便带着我的尸首去见你家大人。” 那大汉闻言,眼中果然露出一丝迟疑之意。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他身后的侍女和侍卫也都吃了一盏。 愫愫这才迤迤然站起,跟着他上了马车。 阿浮站在门前看着马车远走,急得快要哭出声:“姑娘怎现在去了,薛家那儿可还没有准备好呢!” 斯湫深吸口气,按住阿浮的肩:“你去对面找沈公子,看看他有何主意。我这就去薛家!” 阿浮重重点头,大步跑着去对岸敲门。 月如琢这几日回了梅庄,因而只有沈缱在院子里。 “沈公子,沈公子!” 沈缱听出是阿浮的声音,急忙开门。 阿浮站在倚着门急急喘气,指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姑娘,她,她被方怀之派来的人带走了!” “你说什么?” 阿浮眼泪唰地流下来,无助呜咽着。“我,我也不知为何,方怀之今日便派了人来接,薛家都还未布置好呢,这该如何是好啊!” 她抹了把眼泪,再度抬眼时,沈缱早已不见了踪影。 * 沈缱站在万仞之高的停云楼下,强撑着颤抖的身体勿要跪下。膝上的痛意仿若坠着两块巨石,连站着都像钝刀在割。 李三刀提着刀出来,提声问道: “小子,你找谁?” “沈见月。” “沈见月?”李三刀茫然摸了把脑袋,未忆起楼里有叫这么个名号的人。 “你找错人了吧?停云楼里可没这号人物!” 沈缱攥紧双手,额角垂落的发丝早已因深入骨髓的痛意浸湿,他仰起头,望着寒风中的岿然屹立的停云楼,一字一句,宛如从牙缝里迸出。 “就是……沈见月。” 李三刀敲了敲脑门儿,穷尽思索。“等会儿,沈见月这名字为何如此耳熟。” 伍四娘猛敲了下他脑袋:“笨,不就是见愁入楼前的名字么!” “见,见愁?” 他话音未落,便见韦见愁从楼上跃下,落在沈缱面前。 见他脸色如纸,韦见愁连忙将他扶起。沈缱避开他的手,趔趄后退一步,勉强站定。 他有些彷徨收回手,目光复杂:“小缱,你怎么来了。” 沈缱拂去冷汗,定定看着他:“去太守府……杀方怀之。” 韦见愁一愣,他从未从沈缱眼中看到如此浓烈的恨意,便是他离家不归的时候都没有。他将手中木棒抛给李三刀,飞身上楼。 “好!你且等等,我去去就来!” 李三刀抬头问:“见愁你回去作何?” “拿剑去!” 好歹是个剑客,当然要用剑杀人! * 轿子抬到太守府时,天边最后一线日光也落下了。 愫愫去了几次太守府,如今便是闭着眼也能找到路。穿过太守府中,往前便是新修的庭院。 这是那方怀之来后才修筑的,听阿浮说这院子比整个太守府还要大。 不过愫愫心中并不关心那院子,她心中只觉异常。纳妾走的都是偏门,可轿子进来时候她特意观察了周围。 这顶轿子,是从正门进来的。 谁家纳妾从正门进?愫愫从未听说过如此荒唐之事。 但推开门,更加怪异的事出现在眼前。这偌大一个庭院,不仅上下皆用红绸装饰,甚至连屋中都燃着红烛。 檀香萦绕,灯烛灼灼。 院里银杏树落了一地的黄叶,却不见清扫,任其铺了一地。光秃秃的枝干上垂下无数大红丝绦,随着寒风轻摆。连同屋檐下挂着的灯笼,给院子熏上一层柔柔的暖意。 如此阵势,不像是纳妾,倒像是要迎娶正妻。 这方怀之到底要做什么? 愫愫坐在院中不过片刻,身后便有几个侍女鱼贯而进,垂下她松松挽就的发髻为她梳妆。 梳妆完毕后,又带着她去里屋更衣。 那放在木架上的衣服,竟是一件嫁衣。嫁衣皆用金线缝制,身后一只凤鸟展翅欲飞,又予以珍珠玛瑙相缀。 光是摸着,便能感受到一股沉甸甸的重量。穿好嫁衣后,又有侍女来为她带上凤冠。 愫愫屏退侍女,趁人来之前藏好匕首。 夜幕彻底拉开,寒风不再顾忌,肆意挂起窗花银杏上的丝绦,烈烈如火。 愫愫将刀别在袖中,隔着盖头环视周围的陈设布置,心中升起几分说不上来的熟悉。 正欲回想,门口传来脚步声。她紧握着刀,透过朦胧的布料望向门外。 尽管她不愿承认,但来人的确长着一张及其好看的脸,好看到有几分雌雄莫辨。不过脚步略显虚浮,似乎身有沉疴。 他推开门后便坐在她对面,喝了一杯酒,完全将她当作了一团虚无。 第59章 愫愫也不言语,审视着面前人。 半刻之后,方怀之先忍不住了。他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随后搁下酒杯。 “为何不说话?” 他的声音也如他的脚步一样,透着一股常年不见日光的阴沉气,还有一股强压而下的和善,怪异得让人浑身不适。 “我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纳我为妾。” 方怀之听之一笑,指着她身上的大红嫁衣:“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我是要纳你为妾?” “是娶妻便更要三媒六聘,你既如此轻浮行事,不是和我有仇还能是什么。”她揭开碍眼的盖头,不紧不慢道。“我知道你是荀家的人 ,如此这般折腾,不过是为了折辱我和我爹爹罢了。” “赵大人的女儿果真聪慧,可惜,你只猜对了一半。”他透着冷意的手轻轻抚过她的下颌,仿若毒蛇舔舐皮肤,留下一丝令人胆颤的森寒。 愫愫强忍着内心的厌恶,不露神色探出袖中刀。 “至于另一半,待你对我有半分真心了,便告诉你。”他恰如其分地同她隔开距离,轻轻咳了咳,仿佛方才的逾矩只是她的错觉。 愫愫刚从袖中探出的刀又收了回去。 方怀之环视四周,温和道:“这间屋子以后便是你的卧房,等你何时想通了,便告诉我。”他说着,转身出了门。 门很快关上,落锁声清晰可辨。 愫愫利索摘下头顶沉重的首饰,踩着竹凳推了推窗户,没能推开。 天杀的方怀之,竟不择手段到连窗户都落了锁。 她跳下竹凳,围着屋子转了一圈,也并未发现旁的门窗,想必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她幽禁在这里。 这屋子从里头打不开 ,那便只能从外打开了。 愫愫目光落在屋中央烧得正裂的炭火上。 第33章 相救 ◎  帷帐着火后,火势便一发不可收拾。刹时浓烟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 帷帐着火后,火势便一发不可收拾。刹时浓烟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愫愫被浓烟呛得直咳嗽,随手扔了火盆,左手捂住口鼻,右手握住刀柄。 很快,门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走水了,走水了!” 明火逼近,整间屋子不过半刻化为一片火海,房梁大火熊熊,不停有瓦片噼里啪啦掉落砸在她身上。 愫愫眼中逼出了泪,却顾不上擦泪,只听耳畔传来锁坠落在地的声音。她在门打开一条缝隙时猛冲出去,手一折一伸,露出的利刃狠狠扎在来人后颈上。 血意弥漫了她的眼睛。 眼角一滴温热坠下,分不清是烟熏出来的泪还是血。 泪光朦胧中,愫愫望见了方怀之的眼睛,痛苦之中藏着几分悲哀。 去你的。 愫愫咬牙抽出利刃,推开方怀之竭尽全力往前跑去…… 半日寒风,夜晚来临时候终于下了雪。无数雪花从半空中飘飘扬扬坠下,打着旋儿落入寒土之上。 愫愫脚步很快,但侍卫脚步更快 ,不过弹指一挥间,便已能听见声音越来越近。 她并未走正门,而是凭记忆走了一条小道。但地上薄雪已积了一层,脚印清晰可见。 侧门近在眼前,却是锁着的。她抽出沾血的刀正要将木栓劈开,门却自己打开了。 一道人影映入眼帘,他头顶覆雪,不知在雪中行走了多久。 “沈缱!” 他愕然抬眼,只见一道身影闯入自己怀里。寒冷不再,痛意不再,能感知的,唯有她灼热的体温。 愫愫紧紧抱住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我杀了方怀之,朝廷必要追杀我。沈缱,你愿意与我一起走吗?” 沈缱被她抱得动不了,语气呆呆的:“去哪?” “岳州,你可愿意?” 爹爹给月叔去过信,月家应当有所准备。如今大雪将至,梅庄不日便会封山,官府便极难找到他们。等这风头一过再回朗州不迟。 漫天飞舞的大雪里,愫愫等待着他的回应。 少年偷偷揽住怀中人的腰肢,轻微而又怀着几分生涩的羞赧,如一只偷腥的猫咪,小心翼翼叼着得手的鱼。 “愿意。”他轻声道。 “好。”愫愫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你此番答应了我,便再无回头路可走。我赵愫愫往后就算是下地狱,也要拉着你一起下。” 雪突然下大了。 后来的许多年,沈缱一直庆幸今日所的选择。 这短短二字,成全了他过往所有的喜欢,还有未来无尽的欢喜。 * 门内忽然传出一声喊叫。 “在那!快追!” 追兵很快赶来,愫愫拉着沈缱,往祁雾河旁奔去。知道他腿伤未愈,她刻意跑得慢些,怎料还是听见了沈缱一声压抑的闷哼声。 “赵姑娘,你先走吧。” 愫愫拉着他手臂将他扶起来。“要走便一起走!” 那些人看到沈缱同她在一起,如若抓到了他,势必要严刑拷问,她不能把他往火坑里推。 “我背你!” 还未等沈缱拒绝,只听背后传来一阵狂傲的笑声。 只见韦见愁慢悠悠从黑暗中走出来,张狂地望着面前不下三十个侍卫,勾了勾手。 “好久都没使过剑了,你们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 第60章 “你是谁,休要与官府作对!” 他不屑地切了声:“我这辈子还没干过顺着官府的事儿。” 侍卫交换一眼,齐齐拔刀而上。 “杀!” 只听韦见愁冷嗤一声,漫不经心挽了个剑花,下一瞬,他身形化为一片虚影,只见剑光一闪,剑气凌冽如寒风凛然刮过,余下的,只有噗嗤不止的血纷纷扬扬溅在雪地上。 剑起命断,不过须臾。 这是愫愫第一次见他使剑。 没有任何多余的招式,唯有一个快字。但天下大多武功,也敌不过这一个快字。 他唰得一声收剑入鞘,看向两人。 “赵姑娘,又见面了。” 沈缱并未看他,撑着身体站起身:“赵姑娘,我们走吧。” 愫愫点点头,朝着韦见愁道:“后会有期。” 两人沿着巷子慢慢往祁雾河而去,阿浮早已在岸边等了许久,一看到愫愫的影子,连忙飞奔着跑过去。 “姑娘,你总算来了,可要吓死我了!” 愫愫笑:“什么死不死的,这不还好生活着么……船呢?” 阿浮往后一指:“那儿!” “先走吧。” 三人一道入了船。 船帆撑开,船缓缓开动。 船舱内比外头暖和得多,愫愫将沈缱扶到榻上,搓了搓冻僵的手。船屋内放了一盆炭火。 愫愫将手放上去烤了烤,然后轻轻放在沈缱膝上。 “疼?” 沈缱摇摇头,已经感觉不到了。 愫愫也猜出来他定是疼得麻木了。从沈家到停云楼驾车都需一刻钟,如此冷的天,他一人跑去停云楼找韦见愁,怕是新伤加旧伤,病情愈发严重。 “到了岳州,你便天天待在屋中修养,哪儿都不许去,可明白?” 他乖顺地点点头。 “还有……”愫愫耳梢生出一丝热意,转过眼看着窗外缓缓的流水,“你以后便叫我阿愫吧,至于赵姑娘……” 愫愫咳了下,抬眼望着他。 “你若喜欢,也无不可。” 沈缱眉眼间的生动仿佛要溢出来,笑容清浅。 “我听阿愫的。” * 从朗州至岳州乃是顺水而下,加之冬夜风急,翌日刚过日中时分船便停在了梅庄渡口。 船夫站在甲板上同她道别:“沈姑娘,薛家还等着,我便不去了。老爷说您在岳州不必担心别的,等风头去了,再派船将您接回来。” “多谢张伯。” 船夫笑着点点头,驾船而去。 从渡口到梅庄还有一段路,沈缱的腿尚未恢复,只能在客栈里先住几日。 好在岳州的雪较朗州下得小些,离大学封山还有一段时日。 四人入了客栈,先点了些热汤暖身子。 斯湫特地寻了个避风之地,视线开阔,能将一楼情形一览无余。 因着大雪,这间小小的客栈很是热闹,喝酒划拳,侃天说地,好不快活。 就在愫愫她们坐的那位置之下,两三个船夫打扮的正在喝酒闲谈。 “听说昨日朗州太守被杀,可有此事?” 其中一人面露讶异:“你也听说了?我堂弟刚从朗州回来,亲耳听见太守府的人说的,这传言应当不虚。” “听说是个女子,还放了把火将太守府给烧了!当真有本事!” “怎有本事?她杀了不是太守么!” “那太守可是方家人。”说着,他忌惮地看了眼周围,压低声音道:“要我说,到底是谁将我们害到这地步的,还不就是那方家?要我说,那女子昨日那一刀捅得正好,要换作我,还得多捅几刀,将他捅成筛子!” 另一人接话道:“我这几日还听说,上头本家查出来一个叛徒?” 那人一听,脸上怒气更甚。 “可不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月庄主待他如同亲儿子一般,他却在背后捅刀子。月庄主竟还只将他赶下梅庄,没要了他的命!” 一直默默喝酒的那船夫抬起头,说道:“那也同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扯不上干系……” 那人立刻拍桌而起,怒道:“怎就没干系了,当年那场大火你忘了,我可不敢忘!” “行了行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喝完酒,消消气,消消气……小二,再来一坛酒!” …… 愫愫收回眼,将碗中热汤递给沈缱。 “天要黑了,这几日便住在这客栈里吧。我去药铺里抓些药来,你们便留在这里。” 斯湫道:“姑娘,天色晚了,还是我去。” “你和阿浮第一次来岳州,人生地不熟的,还是我去。”说着她便搁了碗。 客栈中人多暖和,一出门,便只觉寒风呼啸而来,刮得人彻骨生寒,汗毛倒立。 渡口多商贾往来,因而比别处繁华不少,一条长街纵贯南北,路边青旗飘摇,招徕着过客。 愫愫系紧了披风,沿着长街往药铺走。 刚一进门,却有一道黑影走出去,不偏不倚撞了她的肩。甫一抬头,那人却径直而去。 连句道歉也无。 愫愫走进门,要掌柜的按药方抓了几位药,正要离开,那掌柜却忽然一拍脑袋:“哎呀,这,这可如何是好?” 愫愫转过头:“怎么了?” “方才那人卖的是一株千年人参,我一时看岔了眼,竟以为是一株百年人参,便只付了百两给他,这,这岂不是坏了我这药铺的名声吗!”说罢,他长叹一声。 第61章 “姑娘,你可愿意帮我去将那人叫回来?”他指了指躺在竹篮中的婴孩,为难道:“你看,我现在着实抽不开身啊。” “你且等等。”愫愫说完便拿着药出了门。 她进门时往后望了一眼,应当是往渡口方向去了,或许是要坐船离开。 愫愫急忙来到渡口,渡口边却空空荡荡,一条船都没有。许是天色晚了,船夫们都收了工。 那他往何处去了? 从药铺到渡口唯有一条路,他莫不是飞了不成? 愫愫正思索着,忽然闻到了一丝烧焦的味道。低头一看,只见缕缕青烟从木板缝隙中飘出。 她沿着浓烟的方向往下,果不其然看到了那道黑影。 他面前摆着火盆 ,火焰炽烈,而他正在不停往火里加的 ——是银票。 从他手边那叠来看,估计有万两。 第34章 喝药 ◎  愫愫慢慢走过去。 那人仍旧一动不动,也不发一言,……◎ 愫愫慢慢走过去。 那人仍旧一动不动,也不发一言,看样子并未察觉她的靠近。 就在她正要开口说话时,只见那人突然站起,迎着江水就要跳下去。 愫愫一把拉住他的衣襟,声调都被江上寒风吹得发了颤:“你疯了?!” 男人被拉回栽倒在地,身上披的黑袍顺势而落,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容。 “你是谁。”他回头冷冷望着她,声音沙哑地问。 愫愫靠着江岸而立,耳畔江风呼呼作响,她只得提高声音:“方才你卖了一株千年人参,掌柜的说钱给少了,让我帮忙来找找你。” 他冷淡依然:“不用了,钱多钱少,终究是一抔灰而已。” 愫愫看出他神情中仍有求死之意,指了指还残留着灰烬的火盆:“好好的银票,烧了多可惜。” “如若人不在了,这银票留在我手里,又与烧了何异。” 愫愫追问:“这么说,你今日投江,也是为那人?” 黑袍男人看了她一眼,冷声道:“你废话太多。”说着,她往前几步越过愫愫,又站在了渡口尽头的石台上。 愫愫盯着他许久,突然道:“你就是那个背叛月叔的人?” 男人侧过眼,目光中闪过几分疑惑,似乎是在探究她的身份。 “你这样死是万万不行的。” “为何不行?” 愫愫一本正经地解释:“现在全梅庄都知道是你做了月家的叛徒,如若你死在这里,难免会让人怀疑是不是月家动的手。你也知道,现在月家处境艰难,你此番一死,免不了有人会利用你的死诬陷月家的清白。” “我不在乎月家。”他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漠,手却不自觉攥紧。 “哦,不在乎。”愫愫点点头,食指隔着虚空点了点他袍角上绣的那一片月家家徽,“那为何还佩着月家族徽?难道是不舍这件衣袍?” 他垂下眼,果然见那一方弯月。在一众黑暗的底子下,月影恬谧,它是唯一一片光明。 男人一掀衣袍,遮住了月影。 求死的心却是迟疑了。 愫愫拍拍衣上的灰尘:“人世间这么多条岔路,总有会行错的时候。既然走错了,便要往回走。如若一死了之,便连偿还的机会都没有了。” 男人目光动了动,心已在愫愫的一番话下冷静了。 她说得对,如若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被灭门的真相,妹妹的死,永远无法查清楚。那些害他全家的人,永远无法得到应有的惩罚,还有他欠月家的债,也永远无法偿还。 “好了,我走了。”愫愫拎起药,顺着石阶往回走去。 男人顿了顿,忽然叫住他。 “还未问姑娘名姓,救命之恩,伊某实难报答。” 愫愫回头,笑道:“举手之劳罢了,不必报答。” 伊蒹顿了顿,并未再问,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 他望着风雪,不知不觉目光全然变了。 愫愫提着药刚走到客栈,便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马车上挂的是月家的族徽。 一见她,为首的老人便迎了上来,拱手道:“沈姑娘,在下是庄主派来接你们上山的,您唤我月三爷便是。雪天路滑,到底来晚了些,还请姑娘见谅。” 愫愫笑着道:“无妨,替我谢过庄主。如今时近年关,已是叨扰。” “何来叨扰。”老者面露微笑,“咱们梅庄,可是好多年没过客了。姑娘上次来还是十年前,这次可得多住些日子。” 边说着,几人边上了马车。 从那月三爷的话中愫愫得知,不久前月叔便出门探友去了,不知何时才归。梅庄如今只有些年岁尚小的孩子在筹备过年,当然,还有刚从朗州回来的月家嫡子。 山路弯弯绕绕,和愫愫记忆中的并无不同。唯独不见了往日那高耸的山门,以及山壁上斧凿刀刻的“梅庄”二字。 月三爷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去,叹息道:“当年那场大火将梅庄都烧尽了,庄主说梅庄以后不许闲人上来,这山门不修也罢,石壁上的藤蔓久无人清理,这便有了姑娘你如今看到的这幅景象。” “三爷,月叔可说何时回来?” 月三爷回道:“庄主向来行踪不定,短时去两三天,长时两三月。不过姑娘放心,庄主离开前都交代好了,就住你们原先的院子。” 第62章 马车颠簸着一路往上,越过几座山头,便见到了梅庄的真面目。 方才经过的几座山头虽能看到梅花,却都是零星几枝,远没有看见那漫山遍野的梅丛涌入眼帘那般让人惊叹,或深或浅,或密或疏,无边的梅林如同春潮一波接着一波翻涌起伏,人的目光仿佛也被卷入那无声的梅涌之中,随着梅山的脉动一同呼吸。身随目移,似乎也置身于这无边无际的梅海里。 愫愫当年已见过一次,但还是为这满目的景色而流连。 月三爷面露慈祥,含笑道:“姑娘这次来得巧,梅庄的梅花……可很久没有开得这般烂漫过了。” 未到两人住的院子,月三爷便离开了,只留下几个侍女带他们到住的院子去。 “赵姑娘,这间院子是您的,那边是沈公子的,都是以前的住处。院中炭火已经生好了,饭菜过些时候便会送来。如若有事,去那儿叫我们便是。”她指着不远处的庭院道。 两人道了声多谢。 这两间院子规制大小无差,似乎是月家专为来客而准备的客房。她屋中起居皆是崭新的,连当年爹爹给她做的秋千都在,仿佛这十年来一直未曾来过人一般。 愫愫回屋先给沈缱煎了药,出门时,才发觉雪又下大了。 不知不觉,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沈缱厌恶喝药,这是她上辈子就知道的事。有一次他生了风寒,无论月如琢如何劝说都不肯喝下一口,结果夜里病情加重,梦里迷迷糊糊念她的名字。 那时候她早就成了鬼,就算他叫也找不到办法给他喂药,只能默默看着他,直到月如琢发现了给他灌药才退了热。 愫愫知道他定会抗拒,因此在送药之前她还特意问侍女讨要了些蜜饯。但她还是未曾料到,沈缱会抗拒得如此彻底。 她端着碗,皱着眉:“都是那郎中开的药,为何我的就不能喝?” “赵姑娘……” 愫愫目光一扫,沈缱察觉,立刻改口道:“阿愫……” 他默默抬眼,伸手将那药碗往前推了推:“其实……以前那郎中开的药,我也并未喝过。” 愫愫目光下移,停在他膝上,眸子里闪动着几分戏谑:“你倒是敢说。” 沈缱紧紧攥着手中的袖袍,捏出了深深的褶子。 “真的不喝?”愫愫盯着他红得几欲滴血的脸,再次问了一遍。 对面人默默看着她,抗拒中带了些许无奈。 愫愫勾了勾唇,端着碗微微凑近他。两人的相隔不过手掌宽,近得她都能看清化在他眼中的她的倒影。是如墨玉般深邃的透彻,藏进了漫天雪光,却未能藏下她的影子。略带些刻意的敛下眉眼,却使他蹩脚的掩饰愈发明显。 愫愫面不改色盯着他的胭红的唇瓣,笑吟吟道:“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又舍不得对你动手,那便只能对你动口了。” 少年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眼睛微微睁大。过了片刻,他慢吞吞接过碗,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我喝。” 愫愫将碗递给他,沈缱眼睫颤了颤,迎着她的目光将药一口喝了下去。 趁其不备,她塞了个甜杏在他嘴里。 “良药苦口利于病,你若总是这般不顾自己身体,我便每日来给你喂药。你腿伤何时痊愈,我便什么时候不来。” 你若一辈子好不了,我便日日守着你喝药,守一辈子。 愫愫转过头,将手里帕子递给他:“以后不许不喝药了,可明白?” 沈缱咬着嘴里甜丝丝的杏子,乖乖点头。 愫愫环视了一眼周围。 这院子与她的差别不大,家具陈设也一应俱全,看上去不缺什么。案几上放了一本书,从封面看上去已有些年头。愫愫翻开,内页是沈缱的名字。 字有些古朴的笨拙,或许是年幼时写的。她又翻了几页,才知是本《左传》。 没想到沈缱连出门都不忘带书,大诏的状元他不当谁当。 她并未没有多想,又重新将书放了回去。 · 来时斯湫和阿浮收拾得急,许多东西未曾带来。愫愫想着等雪融化之后下山看看,但雪却越下越大,几乎整个梅庄都隐匿于满山的雪色里。 下山的路不通,愫愫无事可做,只能每日往沈缱那儿跑。 阿浮看着自家姑娘离开的背影,思索许久,问身边的斯湫:“沈公子,不会是姑娘给我们找的姑爷吧?” 斯湫一脸看傻子的表情,想到她读了那么多话本,顿时乐不可支道:“如若你现在才发觉,那些话本,你算是白读了。” “真,真的?!”阿浮从未发觉她的脑袋如此迟钝过。她早先虽然心觉奇怪,毕竟姑娘从未对别的男子青眼相待过,但也只是当作邻里往来,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沈公子当日去救姑娘,她才发觉不太对劲 。 为何斯湫要让她去找沈公子,又为何他听到这消息后会如此惊慌,姑娘要来岳州,又为何要带着他走…… 她恍然大悟。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缘故! 第35章 落雪 ◎  今日的雪比往日小了些。 一连在屋中闷了几天,不免……◎ 今日的雪比往日小了些。 一连在屋中闷了几天,不免生出几分烦意来。 “沈缱!” 少年抬起头,便见少女迎着风雪朝他奔来。清棱的目光愣了愣,化为一丝隐隐的笑。 第63章 愫愫冷冰冰的手捂住他的脸,不消片刻又移开。她双手支在书案上,望着他道:“今日的药可喝了?” “喝了。”他指了指身边空空的碗。 “今日三爷说梅庄的梅花都开了,可要去看看?” 沈缱搁下笔,道了声好。 经过几日风雪,满山的梅花非但没有凋谢,反而开得更盛了。 愫愫拉着沈缱往雪地里跑,一边跑,一边笑。 “沈缱!”愫愫捏了一块雪团朝他扔过去。 不偏不倚,正好打中了沈缱的额角。雪团在半空中绽开,簌簌抖落一身雪。 少年只是浅浅笑望着她,眸光里雪光浮动。 见他一动不动,愫愫又扔了一团雪块。她捏得松散,雪屑在半空中便落下了。 愫愫看着她,勾了勾手:“沈缱,你过来一下。” 他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往她身边走去。 愫愫眼中划过几丝得手的笑意,她踮起脚,捧着他披风后的帷帽,轻轻盖住他的脑袋。 沈缱似懂非懂,却还是一脸单纯且信服地看着她。 愫愫心底没来由生出几分愧疚,但很快便被笑意掩饰抹去了。她仰起头,单手捂住他的眼睛,话音含笑。 “沈缱,你叫我一声阿愫吧。” 手心有些痒痒的,是他轻轻眨动的眼睫。 “阿愫。”他低低唤了声,尾音柔柔的分外勾人。 愫愫面露怜惜,接着伸手,将他重重往后一推。 沈缱身体一趔趄,摔在厚厚的雪地里,雪花四溅。 “哈哈,沈缱你也太笨了!” 她遮住这双眼睛,为的就是以防自己看到会心软。 未曾想到,她笑得太过张狂,脚下一滑,踩着雪屑往前一倾,正巧摔在沈缱身上。 沈缱脸色一白。 愫愫急忙从他身上爬下来,语气慌张:“坏了坏了,你的腿还有伤呢!” 她恨不得回到过去给那个推沈缱的自己甩两巴掌,只顾着打闹,竟连沈缱腿上有伤都忘了。 “无碍的。”沈缱虚弱笑着。 “什么无碍,你连脸色都白了!”愫愫说着就要扶他回去。 便是石子打到也得疼上一会儿,更何况摔的还是个人?她自己虽然不重,但沈缱这腿却是半点儿磕碰都受不得。 “我们回去。” 沈缱拉着她的衣角,咳嗽了下,却没有起身。 愫愫叹了口气,正要挨着他坐下,谁知突然腰间一重,愫愫失去控制地往后栽去。紧接着,面前一片雪白。 愫愫躺在雪地里,花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头顶传来隐隐的笑声。 愫愫抓了把雪往他脸上扑去,语气又羞又恼:“沈缱!你学坏了!” 他仍笑着。 雪片纷扬而下,落入旷阔幽远的静谧,也留于他乌黑的发梢。 远处有稀碎的踏雪声,月如琢嗓音穿过皑皑雪野传来。 “哟,我不在的时候,你们玩得挺欢的嘛?” 两人回头望去。 路的尽头,月如琢慢慢悠悠走了过来,脸上似笑非笑,一张欠揍的脸看起来格外讨打。 愫愫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沫,表情看上去与旁日没什么不同。但月如琢明显能感觉到,她的眼中透出来的几分想剁了他的心。 看人笑话嘛……自然是适可而止啦。 月如琢明智地见好就收,边走边道:“月家集市开了,你们可要一起去看看?再过几日便是年关,集市里应当十分热闹。” 愫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带路。” “好勒!” 月家集市虽然叫着月家的名号,但来往的货郎小贩却不只有月家,更有许多别姓之人来这里做生意。来逛集市的也还有周围住着的许多百姓。 梅庄离集市不远,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便走到了。正如月如琢所言,集市里十分热闹。 路旁随处可见卖豆腐串的,卖糖画的,还有卖甜水的。货郎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身后一众孩子快活地追逐。 “随便看,随便吃,今日我请客。”月如琢此话说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补了句,“只有沈缱。” 他可不想再当冤大头,亏得连人都要赔进去。 三人穿过人海,经过一家买玉器的铺子,里头传出的动静引起了三人注意。 三个壮汉堵住门口,隐约能听到孩子凄惨的哭声。一位白衣女子似乎是那孩子的母亲,正抱着孩子不停哄着。 她跪倒在地,不停流着眼泪。 “我再数三声,你若是不给,便别怪我砸了这间铺子!” “各位大爷行行好吧,我和我家男人做的都是小本生意,勉强糊口饭吃……若是您让我把客人的玉佩给了您,又该如何同人交代啊!”一边说她一边磕头。 那男人抽出剑,架在你孩子脖子上,冷冷道:“你若是不给,便别怪我要了你孩子的命。” “大爷,大爷,这,这可使不得啊!”她吓得浑身都在颤抖,“我给,我给……” 她在身上胡乱摸了摸,抖抖索索掏出一块玉佩,交给那男人。 她哭号着抱住那人的腿,恳求道:“大,大人……您放了他吧!” 月如琢手捏得死紧,正要冲上去,愫愫却一把拉住了他。 “再等等。” “还等什么?此人我认识,就是一个以前投靠月家门下的小啰啰。当年就是他背叛了我爹,害得梅庄商铺地契全被方既夺了去。新仇加旧恨,今日这仇小爷我说什么也要一块儿报了!”他紧咬着后槽牙,腰间剑鞘已微分,泄出一丝寒光。 第64章 沈缱推剑回鞘,低声道:“再等片刻。” “为何?”月如琢一头雾水。愤慨之余生出浓浓的茫然。 就在三人说话之际,那人已夺了玉佩,越过人群,大摇大摆往山下而去。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口哨声,犹如一声轻快的鸟鸣。口哨声此起彼伏,从街头传至巷尾。 只见街边铺子扯掉旧门帘,搬走方才摆着的物事,不论卖的是陶器,锅具,还是小吃,尽换了一批新的。不过眨眼间的工夫,整条街又恢复了方才的热闹。 再看玉店掌柜,宛如什么都未发生似的。台上摆着的玉器首饰被破布草草一包塞到柜子下,转而拖出一个古旧的箱箧,有条不紊地将里头的物件摆放妥当。 月如琢看得瞠目结舌。 “方才的那些……是假的?” 掌柜的听见,瞧了她一眼,笑道:“你是第一次来吧,这事儿都好多年了。” 沈缱好奇道:“既然这么多年了,为何他从未发现是假的?” “说是好多年,不过也才五年罢了,我这玉器店开得迟,他也才来过两次罢了,只是这附近的乡亲,受了他好多磋磨。” 月如琢:“为何不杀了他。” 女人吃吃一笑,“傻小子,你当杀人如此简单?他虽然是个马夫不错,但也是方家的马夫,方既眼前的红人。他要是死了,方既岂会不管?” 月如琢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方既……可真是阴魂不散。 只恨当时年少,未能一剑结果了他,留得如此祸患,实在可恨。 愫愫幽幽道:“你现在动手,倒也不算迟。” () 纵使那马夫身后有一群人护着,又岂是月如琢的对手。不过三两下,几人全被放倒在地。他上前掀开车帘,只见他缩在马车一角,吓得涕泗横流满口求饶。 “不,不知大爷是何许人物?小的又,又是何处冒犯了您?还请您大人有大量,饶小的一命!” “为何饶你?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听见这事有得商量,那马夫心你一块巨石头当时落了地,忙不迭道:“黄金白银,玛瑙珍珠,只,只要大爷您看得上,就是全给您都行!” “那我岂不是要随你一道回去?”月如琢的剑拍了拍他的脸,讥嘲道:“怕是前脚刚进去,后脚就被杀了吧?老狐狸,你当初骗我月家,现在又骗我,你当真以为姓月的都好骗?” 马夫怔怔看着他,眼底乞求的热切之火渐渐熄去,归为一片沉寂的死水。 “你杀了我,就不怕方家找上门来么?” “怕,”月如琢实诚地点头,“如果不是因为方家,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 “为何今日又不怕了。”马夫面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心底已然笃定月如琢不敢杀他。 也是,谁有这个胆量敢动他?谁有本事敢与方家抗衡?区区一个月家,不过是一只手就能捏死的蚂蚁而已。 “谁让小爷我今日想通了呢?”月如琢好整以暇看着他,略作叹惋道:“可惜方既出门了,暂且不能陪你一道下去。你且等等,过几日,我便送他一起下来陪你……” 剑刃一闪,马夫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去,脑袋已经砸在了地上,身躯失力一倾,轰然倒地。 血液从伤口处汩汩流出,渗入车内精致而厚重的地毯,一片暗红,正如角落里那盆几近燃尽的炭火。 月如琢长剑一挑,炭火纷纷散下,落在地上的人身上。烟雾笼罩,月如琢跳下马车。 很快,熊熊大火吞噬了整辆马车。 第36章 兵符 ◎  了结此人性命,月如琢却丧了闲逛的性质,连卖酒的铺子都难以令他目……◎ 了结此人性命,月如琢却丧了闲逛的性质,连卖酒的铺子都难以令他目光停驻片刻。 月家市集不大,不消半刻便走到了长街尽头。 尽头是一间禁闭的客栈,看上去很有几分年代了。墙面斑驳,泛着一层浅浅的沟壑,密集错落,宛如一张细密的蛛网将墙体囚困其中。 墙下几个年轻后生弓着腰,正忙着扒落墙上的死苔。还有几个也未闲着,拿着青砖往坏墙上补。 离这旧客栈不远便是辽阔的浣绫河,远处垂柳依依,可见山水相融,春光馥郁。 愫愫心有疑问:“听闻梅庄这几年人去了不少,这老板重新修缮这客栈做什么?” “这客栈老板乃是我族叔,五年前就死在那场大火里了。之后这客栈地契就落入方家手里,就是都城的那个方家。”月如琢眼中愤恨与嘲讽交织,郁气翻滚。 “那个马夫,就是方既养的一条好狗。” 愫愫心中了然。 五年前梅庄无故被烧,想来也有方家一份“功劳”。 “既然如何,方家为何要在这里修缮一个破客栈?”坐拥天下十分之三的方家,应当不会在意如此蝇头小利。 “据方既那儿穿出来的消息,这几日方家派人下来修族谱。不过谁知道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我听我爹说 ,朝廷这几日乱成了一锅粥,保不齐方家人是来这里躲命的。” “朝廷怎么了?” 月如琢深深看着她,忽而吐出一句话。 “变天了。” 前有京兆尹郑玄叛乱,虽被诛杀,但朝廷仍免不了一番伤筋动骨。后又有长公主拥兵自重,率着萧家旧部围了都城,皇帝的脑袋就像是系在发丝上,随时都有落地的可能。 第65章 月如琢觉得这大诏的天,早该变了。一个早就烂透了的朝廷,皇帝谁当都行,皇位换个女子来坐也并无不可。前朝也并非无女子当政的先例,还成就了一番盛世之景。 皇帝将兵符给谁,谁便代表了此后朝廷势力的走向。不管长公主是否登上了皇位,此人都必成一大患。 凭私心而言,他并不愿意此人是方家中的一位。 而此时的朝堂上,一众文官唾沫横飞,正大骂着长公主窥窃神器,牝鸡司晨。 萧寅气得一脚踹翻面前的龙案。 “你们一个个的都盼着朕早日死是不是?她萧华诏如今还未夺权你们便说她牝鸡司晨,若她真占了朕这龙位,你们该说她巾帼不让须眉了!” “陛下息怒!”满朝文武仿佛训练好了似的,一众齐刷刷跪下。 殊不知众臣子避其锋芒的举动在萧寅眼中却成了贪生怕死,有不臣之心的表现,当下怒火更甚,捡着手边的砚台就朝下砸了过去。 “息怒息怒,你们除了这句话还会说什么?今日若是想不出个办法来,今日就别想出这朝阳宫的大门!” 除了谢家众臣和荀家几位,满朝文武抖若筛糠,罕有能维持朝臣体面的人。 “陛下,臣斗胆献上一计,还请陛下勿要动怒。”荀喻走出朝列,恭敬行了一礼。 “罪止臣一人之身,如若陛下要怪罪微臣,还请陛下饶微臣老妻弱子一命。” 他这话说得如此谦卑,萧寅怎不为之感动,当下抬了抬手,连语气都柔和几分。 “爱卿但说无妨,朕又不是昏君,怎会无缘无故治朝廷肱骨的罪。” 比起时常劝他要恪守礼教,为政以德的谢家众人,皇帝心里自然更偏爱平时顺他心意行事的荀家。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荀贵妃吹枕头风的功劳。 “这是从郑玄手中缴获的叛军攻防舆图,还请陛下过目。” 萧寅从太监手里接过舆图,扫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郑玄都死了,要这舆图又有何用?” “陛下有所不知,京兆尹郑玄,与长公主萧华诏实有不可告人之干系。” “说来听听。” “长公主与郑玄,男大未婚,女大未嫁,两人虽有婚约在身,既从未谈婚论嫁,也从未想要解除婚约,本就是一件异事。臣曾派人探听,两人情谊不假,有郑玄题于定夷塔的诗句为证。” 萧寅皱了皱眉,心中虽不满荀喻顾左右而言他,但还是忍了下来。 “继续说。” “臣以为,长公主和郑玄定是一伙的。” “废话!你当朕是瞎子不成!” “陛下……臣的意思是,您手里的攻防图,不止是郑玄的,也是长公主的。而如今长公主并不知此图在我们手里,只要陛下按此图,趁其不备各个击破,长公主手下的那些老弱病残便如溃堤之蚁,不足为惧。” 萧寅咳了咳,晲着他:“你说的这些当朕没有想到?朕想的比你远多了!单着攻防图又有何用?没有兵力,不过都是虚谈罢了!” “陛下且勿要忧心,如何调兵遣将,臣倒是有些打算,只需寥寥一千人,便能平反叛乱。” 萧寅面色沉沉,盯着荀喻,仿佛要看穿他心中所想。 “你该知道,这些年朕已将禁军打发出去了十之八九,剩下的并不多。” 荀喻言辞恳切,几欲涕泪俱下:“微臣何曾不知陛下的苦楚,只是如今长公主在宫外虎视眈眈,百姓因此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如若陛下不打定主意,此事怕是会引得天下大乱啊!。” “待朕想想。”萧寅摆了摆手,面露思索。 他太知道将禁军兵符交出去会发生什么了,这也是这些年他一直竭力削减禁军兵力的原因。当年正是他以兵符相逼,才让萧云珩答应写下退位诏书。 思来想去半刻钟,萧寅终于出声。 “朕可以答应拿出兵符,只不过,这兵符该交给谁,朕倒是有些为难。”他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众臣,观察着其下人的神情。 “朕要选一个信得过的人拿这兵符。” 谢去夷并未出声,他太过了解皇帝秉性。这兵符给谁家都有可能,却唯独不会给他们谢家。至于谁家会拿到这兵符,谢去夷也并不在意,不过是一个兵符罢了,禁军里头十之有五六吃的是萧谢两头的饭。 荀喻躬身道:“陛下,臣愿……” 萧寅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越过重重人群,看向朝列靠后的一人。 “陆归隐,你可愿担此重任?” 被点名的陆归隐心中叫苦不迭,自从入朝堂以来,他一直记着夫人的话,谨言慎行。在朝堂上几乎从不说话,除了陆家和该有的朝臣往来,其余的他是一概未参加过。 所以他到底是何时入了台上那位的眼,倒霉到要接下兵符这个烫手山芋? 萧寅敲着龙椅,缓缓道:“陆卿为何迟迟不言,难道对朕的决定有异言?” “臣不敢……”他顿了顿,话音一转,“不敢辜负陛下信任。” 萧寅面露满意,“好好办,如果办得好,朕便重重赏你!” 皇帝想要转移战火,也容不得他半分推脱,只能打碎了牙往里咽:“多谢陛下。” 了却一桩心事,萧寅神色舒缓不少。 “若无事,便退下吧。明日休沐,众爱卿且好生休息一日。陆卿今日便留在宫中好生筹划,朕派人将你妻儿接入宫来。” 第66章 表面是体恤,实则是要挟。 皇命难违,陆归隐心中再如何不满,也只能付于一丝苦笑。 “谢陛下体恤……” 太监退朝声方落,众朝臣如潮水般退去。陆归隐未走,站在殿门不远等着人。 官员们经过,不免对他这个如今皇帝眼前的红人几番打量。 目光或艳羡或同情,又或是不悦,陆归隐都一一领受了。也多亏有平日常和夫人低三下四道歉磨出的厚脸皮,不然还真经不住。 朝臣已走了大半,荀喻才领着几位荀家的朝官珊珊而出。 “陆大人今日可谓是春风得意啊。” 陆归隐向来嘴笨,不擅长与人虚与委蛇,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作何回答,只能绞尽脑汁回忆自家夫人教过的话,末了终于憋出一句:“还要多亏荀大人提携。” 荀喻闻言脸立刻黑如锅底,仿佛吞了只苍蝇般难看。 提携,去他的提携!荀喻恨得几欲吐血。 一番言语给别人做了嫁衣,若不是光天化日动不得手,他简直要将此人碎尸万段。 “你且等着!”不过就是个陆家不得宠的庶子,一等此事办完,他想要他的命还不容易,今日这仇早报晚报,他难逃一死! 陆归隐不仅不懂官场钻营,甚至因为常年不与人打交道,连察言观色都极为不擅。 “等着?”他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下官不解,还请荀大人明说。” 见他面容单纯地迷惑不解,他越发觉得自己来同他说话是对牛弹琴,自找苦吃。 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他衣袖一甩,怒骂而去。 “蠢货!” 陆归隐便是如何不通人情,也知晓这话是在骂他。想起夫人口中的谨言慎行,他生生将气愤憋了下去。 “一家之主,怎的骂人如此难听……” 第37章 选择 ◎  “请谢大人留步。” 谢去夷:“陆大人?” ◎ “请谢大人留步。” 谢去夷:“陆大人?” 陆归隐:“长公主造反乃是大事,在下愚钝,能处理好分内之事已是十分不易。在下想着,可否能让陛下收回成命?朝中能者荟聚,比在下更适合的人不知凡几。” 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兵部小官,还是个文官,那些禁军岂会心甘情愿听他差遣。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谢家去做这件事。 “你有合适的人?” 陆归隐:“在下认为,先生比在下更适合。” “朝蕴?”谢去夷哼了声,“你若寻得见他的影子,且自己同他说去。”一连半月不见人影,连朝都不上了。 更何况,私心里他不愿让朝蕴掺合此事。长公主与谢家虽然亲缘生疏,但终究有血缘相牵,他参与其中无妨,但朝蕴不能。他是谢家继承人,既不能杀长公主背上弑亲之罪,也不能落下不忠君的口实惹皇帝猜忌。 谢去夷看了他一眼,冷淡道:“陆大人,你还是找别人吧。” “可是……”陆归隐搓了搓手,为难道:“在朝中下官只信得过谢家,在下入仕不过一年,实在不知该求谁。” 此话不假,谢去夷明白他的为难之处。陆归隐虽然姓陆,但却是个出了五服之外的陆姓,陆家也少有照拂。想了想,他还是松了口。 此事若成,或许谢家在朝中多一份助力,若不成,将陆归隐杀了,也无人知晓。 “好吧,禁军那儿,我会替你打点好。” “多谢大人。” 谢去夷摆摆手:“你我都为陛下做事,何须说多谢二字。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大人请说。” “如若抓到了长公主,要由我交给陛下。” 陆归隐迟疑片刻,还是应下了。 别过谢去夷,陆归隐马不停蹄返回兵部。 陆夫人刚到不久,怀里抱着孩子正哄着她睡觉。 “什么事这么急?”赵娉将睡着的孩子放回摇篮里,擦擦手随他一道出去说话。 陆归隐将朝中之事无巨细说给她。 赵娉:“这么说,你是被人陛下算计了?” 他认同点头。 说算计,倒也不假。 她沉吟片刻,“你方才说,谢家答应帮你?” 陆归隐继续点头,补了句:“谢去夷让我平反叛乱后将长公主交给他。可是先皇毕竟于我们有恩,若是将人交出去,未免太过无情无义了些,此事还需斟酌。” 赵聘却轻松一笑:“放心,他谢去夷纵使如何寡情薄意,也不会杀了长公主的。你该庆幸,是谢去夷从你手里要人。” 说完,她敲了敲脑袋,略一思忖。 “你将那舆图拿来,我替你谋划。” 她爹曾做过二十年兵部侍郎,这么多年的耳濡目染,虽都是纸上谈兵,但到底强过陆归隐这个只读过几本兵书的儒生。 从攻防图上,赵娉一眼便看穿了长公主的计谋。并不是这计谋拙劣,而是就算是看了这图也不会有人相信这张图是真的。难怪荀喻会如此痛快地将这图交给夫君,原来料定这张图是假的。 长公主这哪是逼宫,分明就是孤注一掷来送死的。 她将所有的兵士几乎都留在后面,而她仅仅带了寥寥数人,想来是担心失败之后,那些人无法逃出去。 赵娉合上图纸,长叹道:“长公主……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第67章 · 天地彻寒,腊梅已然吐蕊,天上却不见一片雪花。整个东宫都沉于冬日的萧瑟中,只有呼啸的北风摧枯拉朽。 小太子停了笔,看向面前人。 “先生,您已经半月未出门了。” 谢朝蕴搁下书简,淡声问:“殿下若不愿我待在这里,我今日便回谢家。” “不不不,”小太子立刻摆手,“孤并无此意,先生误会了。” 谢朝蕴看向他。 小太子握紧手炉,有些忐忑道:“只是孤今日遇到了丞相,他又问孤先生您的去向。” “你如何说的?” “孤依照先生的原话答了,但是……但是丞相似乎并未相信。” “无妨。”断不会找到东宫来。 谢朝蕴继续拿起书简。 “先生……” 小太子抿了抿唇,低下了头。 “孤觉得……长公主是个极好的人。” “何以见得?” “长公主小时候还曾带孤出宫,还救了孤的命,是孤的恩人。况且,这皇位本来就该是……” “殿下。” 小太子立刻悻悻住嘴。 “先生不做些什么吗?”他继续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长公主手底下的人是敌不过禁军的。 谢朝蕴:“我如今坐在这里,便已经仁至义尽。” “父皇会杀了长公主吗?”小太子仍有些不忍。 “不会。” 萧寅对国政一窍不通,却深谙如何安定人心。他若杀了长公主,曾经效忠于先皇的旧臣难免不会群起而攻讦,重提当年旧事。 小太子点点头,还想问些什么,谢朝蕴目光已先一步瞥向他。 “今日的功课温习完了?” 小太子立即闭了嘴。 · 方家的船不过三日便有了音信。 岳州城的方家人不见有何动作,月如琢却像是尾巴着了火了猫,整日在梅庄里跳脚。 得亏月寻归这几日不在月家,不然他又免不了挨一顿揍。 愫愫合上书,看着正对着沈缱大倒苦水的月如琢,不耐烦道:“你若是真咽不下这口气,就去劫了那方家的船。” “你以为我不想?还不是我爹说什么韬光养晦,三思而行,还说如果动了方家就要赶我出门。” 愫愫冷冷一嗤,反问道:“你爹不让你习武,也没见你平日进门不用轻功翻墙啊?” 月如琢一愣。 “……这倒是。”他摸着下巴点点头。反正他惹爹生气又不是一两次了,每次都听他说要把他赶出家门,但一次也没见他真干过。 “不过方家的船明日便要到了,这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月如琢有些犯难,等到他们上岸,动手怕是难了。 “我有主意,不过有件事你得答应我。” 有了儿时被愫愫坑惨的教训,月如琢现如今少不得要对愫愫留几分心眼。 “何事你先说,我再想答应不答应。” “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听我的。” 月如琢思索片刻,狐疑看着她道:“你该不会又设了什么计,等着我去跳吧?” “当年若不是你总烦我,我至于……” “行行行,听你的就是。”他勉为其难应下,随即急切问道:“什么计策,快说。” “听说方家的船里,装的都是好东西。” 一提此事月如琢便格外来气。 “都是当年从月家抢去的,可不都是好东西。”玉石珍器,书画绝笔,方家当年一船船拉走的,皆是月家百年的积淀。 “你可还记得,前几日去月家市集里的那玉器铺?” 不就是他杀了方既手下那日么,他记得。 “你要在那儿下手?” “我的意思是,那偷梁换柱的法子,倒是可以学学。” 愫愫的计策说来简单,但一旦做起来,却要颇费一番功夫。 方家的船由江入湖,再由湖入河,其中要在河口停留数天。河道浅窄,而江船吃水较深,需在河口由江船换成小船方能入梅庄。 这几日大雪呼啸不止,在风大浪急的河口停留半天如同酷刑。但对于他们而言,却正是动手的好机会。 月如琢连夜派人去浣绫河口,将方家准备的船全换了一批。撑船的船夫们都是旧时月家暗卫,虽不再为月家做事,但仍念及着当年的恩情。 明日方家的船便要入河,月如琢借着月色,召来了所有的船夫,再提醒了一遍。 “小公子,你就放心吧,我们在河上行了这么多年船,水性都好着呢,出不了岔子!” “我月如琢先谢过诸位,这事儿若有人来查,诸位无需忧心,有我一人担着。” “小公子何出此言!当年若不是月家收留我们这群人,我们还不知在何处游荡呢!就算是为了报当年方家之仇,这忙我们说什么也得帮!” “就是!”众人齐声和道。 “好!”月如琢抱起坛子。 清冽而滚烫的酒水撞入陶碗,腾腾的热气扑开,熏得月如琢眼角浮上些许热意。 来之前,他甚至想过,如若他们不答应便将人绑了,重新换上月家的人。但现在……他为他的误会而感到羞愧,又有些艳羡。 他从不知道,当年爹只是为他们找了一个落脚之处,却得他们几十年忠心以待。 举杯环顾四周,他托碗一口酒闷下去。 第68章 “事成之后,我请诸位喝……咳咳咳!”月如琢被烈酒呛得猛咳了几声。 众人哄堂大笑。 有人出言调笑道:“看来大公子这几年管您管得严嘛,连酒都不会喝了!” 月如琢心里数了数日子,一抹嘴角的残酒,哼笑道:“嘁,你们大公子现在正不知和哪位好友喝着酒呢,哪有空管我。” “莫说莫说,大公子当年的酒量比小公子您还浅些!” 他得意一笑:“那是,我岂会比我爹差?” 第38章 喝药 ◎  夜里忽然又下起了大雪。 孤舟覆雪,江天一白。 ……◎ 夜里忽然又下起了大雪。 孤舟覆雪,江天一白。 舟上只有一叶小窗敞开着,因而十分温暖。角落炉子正沸,弥漫起一股浓郁的药香。 沈缱捧着书静静坐在愫愫身边,神情静谧。 药汤沸腾,愫愫到角落里,盛了一碗递给沈缱。 “药好了,快喝。” 沈缱抬起眼,小心又笨拙地藏好眼底的抗拒,像一只小猫可怜地望着她。 “今日已经喝过一次了。” 这般交谈每日都会有一次,连字眼都不会变一个。如何对付沈缱这可怜巴巴乞求的模样,愫愫已经驾轻就熟。 她眼一别,没有丝毫心软。 “一日两次,你的腿不想好了?” 沈缱目光停在冒着热气的碗里,虽然未喝,但一闻到那药的味道,口中已泛起浓浓的苦味。 愫愫掖了掖他腿上的薄毯,语重心长地劝道:“伤筋动骨需得修养百天,离那郎中说的还有日子还有十天,你且忍忍。” 换作旁日,沈缱这时候已经乖乖喝药了,但今日他却仍旧没有接。 愫愫顺手把药碗搁在手边案台上,双手半支着倾过身,唇角微微勾起,好整以暇看着他。 “我说沈缱,你不喝,该不会是等着我亲自喂你吧?” 沈缱面容红得几欲滴血。 薄毯遮住了他紧攥于掌心的忐忑,却遮不住眼底的无措,还有那丝深藏着却又昭然明晰的渴求。 窸窸窣窣,是雪片落于舟顶的声音。 陶炉中,火炭噼啪作响,舟中暖气沉浮,如同春回。舟外,寒风簌簌不止,玉骨琼枝轻抖落雪,雪窖冰天。 谁人知晓,清冷的雪下,藏的是早已滚烫不止的内心。 愫愫轻轻叹了声,依着他坐下。 “罢了,就顺你这一次。” 她不知从何处拿出汤匙,舀了一口药汤,吹了吹喂到他嘴边。 “喝吧。” 沈缱眼睫颤了颤,微微敛下眉,乖顺地喝了药汤。 愫愫喂他喝完药汤,刚搁下碗,就见沈缱静静看着她,唇角染着几滴药汁,一副诱人采撷的模样。 她认命地走过去,随手用指尖拂去他嘴角的残汁。 怎么办,沈缱好像学会得寸进尺了。 可她,似乎还心甘情愿。 愫愫手里拨着火炉,心底浮现出一丝悲哀的无可奈何。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沈缱这些日子总爱安静待在她身边,如今连出门都要跟着,简直同前世她做鬼的时候一样。 不过……愫愫转念一想。 沈缱今年开春后便要回朗州参加科考了,也许能和他这般安逸闲坐的时候也寻不件机会了罢。 愫愫回头看了一眼静静读书的少年,又默默转过头。 好在如今朗州城换了新知府,虽不知其名姓,但听说是个好官,想来不会为难沈缱。等过些日子沈缱过了殿试,她便上都城去。 她要讨了荀家的仇,还要上辈子那些折磨过她的人血债血偿。 “沈缱。”愫愫突然出了声。 “怎么了?”他微微抬起眼。 “听说都城繁华得很,你若入了京,我还能找到你吗?” 沈缱神情认真道:“不必找我,阿愫只要站在城门下,等着我来找你。” 愫愫立刻笑了:“你可知都城多少城门?十二座,等你找到我,天都该黑了。” “那便一座一座找,总会有找到的那一日……” · 虽是正午,因着下雪的缘故,天色也是雾蒙蒙的。 方家的船刚刚靠岸,船夫们便纷纷聚拢过来。 方鉴扫了一眼周围,沉声问:“方既呢?怎么不见他出来?” “回大人的话,方大人说要出门散散心,已经多日未归了。” “多日未归?那他为何信上不说?” “许是大人忘了罢。” “罢了。”方鉴摆摆手,吩咐船夫们将大船上的东西搬上去。岁末实在冷得紧,在外待不过半刻钟便要冷得牙齿打颤。 方鉴正要弯腰走进小舟,忽而看见了船夫后颈上的刀疤,视线一厉。 “等等!” 船夫动作一停,顺从弓下身,“大人,怎么了?” 方鉴慢慢走过去,仔细端详着他的脸:“你是谁!为何我从未在画册上见过你?” 船夫心中惊讶了片刻,随即稳下心神,不急不缓道:“大人说的,可是方大人前些日子给您呈的那画册?” “正是。” 船夫拱了拱手,抱歉道:“大人有所不知,在下只是方家旁支,并非嫡系,是入不了方家内门的。自然,那画册上也不会有在下的画像。大人不认识在下,也在情理之中。” 第69章 “那为何这里也不见方家的侍卫?”方鉴并未打消心底的怀疑,继续追问道。 “方大哥昨日吃坏了肚子,今日病得出不了门,便让在下几个守在这里等着大人您的船。”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呈到方鉴面前。 那纸上的字歪歪扭扭的,活像是道士画的符。方鉴扫了一眼,目光停在最后的印章上。 确实是是方家内门才有的印章。 船夫继续道:“大人如若不信,在下也可回去找内门的人来接大人。只是这一来一回实在远得很,今日雪大,大人怕是要在河口等一日了。” 等一日? 方鉴立刻皱紧了眉头。 这天如此寒冷,在这河口等上一日,明日哪还有人在。 “罢了。” 方鉴躬身入了小舟,合衣坐下,吩咐道:“开船。” 不多时,十余只小船便顺着寒风浩浩荡荡启程,两两相接,蔚为壮观。 船行了多半日,即将进入梅庄,站在船头,已经能够看到满山的梅林。方鉴靠在船舷边,闭着眼打盹。 船身微微一晃,余波激荡。紧接着只听一声惊呼炸开。 “船漏水了!” 方家众人急忙四处寻找船夫,却发现他们不知何时早已不见了踪影。 为了行船平稳,这些船皆用铁链收尾相连。只要一只船沉了下去,其余的船都逃不过! “怎么回事!”动静惊醒了方鉴,他推开窗,一脸不耐地呵道。 “大人!有船漏水了!” “你说什么?!” “船!”仆从吓得声音都变了,“船,船漏了!” 还未等方鉴反应过来,只听传来咔嚓一声,脚底的船板骤然豁开一个大洞,足有人脑袋大小。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穿透船板。 方鉴终于明白今日是被人摆了一道,气急败坏朝人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儿把船舱里的东西都扔出去啊!快找东西把洞补上!” 船舱里装的都是方家这些年收来的宝贝,件件价值不菲。 但现如今已是自顾不暇,方鉴虽然肉疼,但保命要紧,也只得狠心将这些珍宝扔出去。 众人听见命令,都忙不迭去往船舱去扔。 “大人,这……这里头怎么都是石头?!” “不可能!” 里头的东西都是他看着人装进去的,怎么可能是石头! 他跨上船,一把拽开仆从。 船舱里的箱子已经全部打开。 正如他们所说,这些箱子里全都是石头。别说是金子,连一枚铜钱都找不出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是刚刚那些船夫!”方鉴踉跄后退,仿佛被一枚巨锤击中,脑海一片恍惚。 他靠在船舷上,勉强支撑着身体,指着箱子道:“快,快扔下去。” 只可惜他们发现得太晚,他们即使将所有的木箱都扔了下去,也已经于事无补。 不得已, 可是这寒冬腊月河水的寒凉,又岂是凡人能抵御得了的。 更何况是方鉴此等锦衣玉食惯了的人。 刚下水不久,他便被河水冻晕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一列船缓缓停在梅庄后山渡口。 月如琢将人拖到岸上,踢了一脚。 “半个时辰了还不醒,跟小爷我装死是吧?” “他又比不得小公子你,在水里泡半天还生龙活虎。” “你等等便是。” 前一句是那船夫说的,后一句是愫愫说的。 月如琢哎了声,随手捡了根树枝拍了拍他的脸。 “行,小爷我等得起!反正我爹又不在,别说是这一会儿了,等个三五天都行!” 当然,得在他爹尚未回来的时候。若是他爹在…… 嗯…… 大抵又要挨一顿棍子。 正在他心底暗自庆幸之时,阴沉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月如琢,你说说,谁不在。” 月如琢后背一僵,脸上的得意的笑容维持了不过片刻,就化成碎片零落散了一地,露出一张似哭非哭的脸。 何为现世报,他如今算是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 “爹,您怎么回来了?” 说着,他一脚将方鉴的踹到草丛里。 可怜他刚从冷水里被捞上来,连身体都还没暖和过来,又平白遭了月如琢一脚。 月寻归抱胸站在石阶下,一身青衣迎风飘摇,宛如一根藏锋于鞘的长剑,眉目见间透着丝丝剑客才有的落拓洒脱,虽未出手,却已足见其锋锐。 “怎么,我回来你打扰了你的好事?” “没有没有。”月如琢急忙赔笑。 在他爹面前,他半点儿心眼都生不出。毕竟他爹的武功比他强得不是一星半点,要是动手,他只有被吊着打的份。 月寻归瞥了草丛一眼,看向一脸心虚的月寻归,冷冷一笑。 “你是现在交代,还是回去交代。” “回去交代,回去交代!”后山风大,这里又是渡口,跪上半日得要了他半条命去。 更何况方鉴现在还没醒,这要是一冻让他死了,那也太便宜他了些。 月寻归看向岸边的船夫们,面容缓和了些。 “一个个都多大的人了,也还跟着他闹。” 第70章 众人面上皆露出几次笑意。 “这不是平日无事嘛,陪小公子耍耍,比撑船可有意思多了。” “就是,大公子,不是在下说您,也是时候该让小公子学着喝酒了。瞧瞧他昨日,喝一碗化青都能呛成那样,多丢我们月家的人。” 别说了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月如琢心里都快要给他磕头了,他当年可是信誓旦旦跟他爹立说再也不碰酒的。 “嗯,知道了。天色也晚了,你们今日就留在梅庄过夜吧。” 月寻归语气平淡如话家常,但月如琢无比明白。 今日这一顿揍他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没想到去了朗州被阿姐打,回到了岳州还得被爹揍。 怎一个惨字了得。 第39章 玉玺 ◎  方鉴睁开眼,只觉头上一阵钝痛。 面前一片黑暗,只……◎ 方鉴睁开眼,只觉头上一阵钝痛。 面前一片黑暗,只隐隐约约借着窗外的雪光辨认出床的痕迹。他揉着脑袋站起身,扯着嘶哑的喉咙道:“来人……” 不多时外头便传来了脚步声。借着慢慢扩散到烛光,方鉴才看清楚他所在的地方是个牢房。 “你们是谁!要抓我做什么!” 牢房外头。 月如琢揉着手臂上的淤青,郁闷地抱怨:“爹,我都给咱家报了仇,你怎还下手那么狠……” “莽撞行事,不该打么?” “该该该。”月如琢耷拉脑袋跟在他身后,边摇头边叹气。 两人走到牢房前,月寻归点上灯台烛火,目光扫过他惊慌的脸。 “哟,醒了。” “你们可知道我是谁?如果不想死,赶快将我放出去!” 月如琢冷笑一声:“不就是方家的家主方鉴么?小爷我抓的就是你。” 他指尖银光一闪,牢门应声而开。 脚步落在地面上,轻若无音,方鉴却脸色发白,不自觉往墙根躲。 “躲什么,不是挺有能耐么。” 月如琢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冷睨着他:“我们放了你,你方家又可曾放过我们?” 梅庄月家,曾经多显赫的名字。 却仅仅因为一枚玉玺,就落得如今众人讳莫如深的境地。 他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恶气? “你,你们是……”方鉴仿佛想到什么,双目骤然瞪大。 “怎么,想起来了?”他森森的语气裹挟着翻腾不止的愤怒,左手攥着他的衣襟,猛地拉至身前。 “还是要我帮你回忆回忆,五年前你们在梅庄都做了什么?” 方鉴面色煞白,嘴唇不停哆嗦起来。“你们,你们是月家?” 怎么可能!方怀之不是说了,当年月家的人都死光了吗!怎么,怎么还有余孽?! 难道……方怀之骗了他?! 想到这个可能,方鉴立刻陷入巨大的恐慌。 “想起来了?”月如琢提溜起他的脖子,将人扔到床上。 方鉴挣扎着要站起来,月如琢用力一脚踩下他的后背。 砰的一声闷响。 方鉴整个人砸在床板上,顿时震得头晕眼花眼冒金星。 等缓过神,他忙不迭跪起身,朝着月如琢连连磕头。 “大爷,大爷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您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我一定,一定都给您!别杀我,别杀我……” 见他这扶不上墙的软弱样子,月如琢觉得挺没意思的。便懒得再戏弄他,直入正题。 “我们找你不为别的,只要你事无巨细将当年的事都交代了,便饶你一命。” 他舌头打着结巴,口齿不清连连道:“您,您说……” “当年大火,是谁在背后帮的你们。” “我……我不知道啊!”梅庄大火的时候他正在街上逛花楼呢,哪儿知道谁帮的! “好,那我换个问法。当年谁要你们找玉玺。” “什,什么玉玺?”方鉴急得说话连连结巴,“我不知道啊!您多少问点儿我知道的事儿吧!” “那好,我问你,当年方家不过是梅庄的一户外姓,这些年为何平步青云到足以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 “这,这我怎么知道?” 月如琢忍无可忍,又将他踩了下去,“你耍我?” “行了。”月寻归端着烛台走进来,扫了地上的人一眼,“他不是方鉴。” “不是方鉴?”月如琢眉头一皱,“那他是谁?!” “方鉴不会这般说话。”月寻归蹲下身,手指沿着“方鉴”下颌一探,揭下一张面皮。 “他是方儋,方鉴的胞弟。” 月如琢的脸瞬间一冷,朝他看去。 地下人脸色发白,神情闪烁,再看那张陌生的脸,一切不言自明。 敢情他费了一天的功夫还抓错了人! 月如琢手指攥得咔咔作响,一股怒气从心中升腾而起,烧得他几乎拔剑将面前人碎尸万段。 寒光倏地划破黑夜,剑锋直指眼前人。 月如琢拔出剑架在方儋脖子上,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里迸出:“你为何装成方鉴的脸,方鉴又在哪儿……给我好好交代清楚,不然,你便等着接自己的脑袋……” 方儋身体僵直,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方鉴……方鉴……”他面上涕泗横流,如丧考妣,大声悲诉:“他死了!” 第71章 死了? 月寻归眉心一动,“谁杀的?” 方儋仰起头,眼底的恨意烧成燎原:“方怀之!” 说完也不等两人问,便将一切都吐了出来。 原来在外界浑然不知的时候,真正的方鉴早已死于方怀之手中。他不仅杀了方家,还将如今整个方家都收入囊中。而为了防止外人怀疑,方儋便一直强迫他装扮成方鉴的样子迷惑世人。 “所以,让你来岳州也是他的主意?” 方儋点点头,实诚道:“现在半个都城都在长公主手里,他同我说只要来岳州才能保我性命无虞。” “他还同你说,月家的人早就死完了吧。” 方儋目光闪躲,显然是被说中了心思。他只知月家的大火是方家做的,但不知月家家主还活着。这些年他又一直生活在都城,对千里之外的岳州更是知之甚少。 “你也太蠢了些,他让你来岳州,不就是要让你被我们杀了,他好名正言顺继承方家家主之位么。” 方儋脸上露出几分希冀,恳求道:“两位既然明白我是被冤枉的,那便放了我吧!如若将我杀了,岂不是要如了方怀之那孽畜的意?更何况我现在还是方鉴的身份,如果我死在月家,方怀之又怎会善罢甘休?” “冤枉?笑话,你以为当年的事你未加入便能全身而退?”月如琢剑刃微抬,拍了拍他的脸,缓缓道:“方家人,一个都逃不掉。” 月寻归淡淡道:“就算你出去了,方怀之也不会留你的命。” 闻言,方儋捂着脸,挨着墙角颓丧地坐下。 是啊,方怀之本来就是要借着机会来杀他灭口的,他就算出去了又能如何,反倒更容易被杀。 横竖都是一死,在月家也许还能多活些日子。 月寻归扫向月如琢的手,后者心领神会,手腕一转将长剑收入剑鞘。 “你们问吧。” 如果能替他杀了方怀之,他在九泉之下也能有脸见这个与他鲜少亲近的大哥了。 “这些年方家都和谁走得近。” 方儋想也不想便回答道:“荀家。” 与方家相比,荀家在朝廷的地位要高得多,虽仍不及谢家,但掌握着大诏一半的钱财,因此也无人敢小觑。 他不懂政事,不知道方家是何时搭上荀家这条船的。只知道入都城后不久,便常见方鉴与荀家的人往来酬答。不过方家这些年也给了荀家不少好处,据他所知,光是成箱的黄金就送了不下二十次。 他原先也以为方鉴与荀家家主交好,方鉴死了,荀家应当会出手解决方怀之。可是让他没有料到的是,荀家不仅没有派人杀方怀之,甚至还替他遮掩方鉴死的真相。 听他说完已是夜半十分,两人出了牢房。 夜已深,昨夜雪又积了一层。 “那便对了。”月寻归轻叹一声,自顾自道:“荀家是前朝太后党。太后在世时属意的如今皇帝萧寅,也难怪荀家会来抢先帝留下的玉玺。” “荀家不是皇帝的人?” “如今姑且算是罢。”月寻归边走边道:“萧寅乃是先皇遗旨中定下的继承人,是先皇之胞弟。而文嘉太子,是先皇嫡子。当年宫中走水,年幼的文嘉太子和玉玺都不知所踪。” “文嘉太子?”这名字月如琢从未听说过,不自觉多问了句:“如今的皇帝不是先皇自己定下的么?玉玺又是先皇在世时丢的,为何不直接换个新的?” 月寻归似笑非笑:“你怎知,如今的皇帝是先皇自己定下的?” 月如琢脚步一顿,脑海中忽然一道亮光闪过,一个念头渐渐浮现出来。 “您是说……” “文嘉太子一出生便被先皇立为太子,他的母妃又是先皇挚爱,在宫中无缘无故消失,本就是一件惊世骇俗之事。就算萧寅得了遗旨,但如若不找到玉玺,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既然那玉玺和文嘉太子是一起消失的,爹你以前那么护着玉玺,难道……您是先皇的人?!” 月寻归没有直接言明,转而笑道:“书房内挂的那幅书画,你不妨去看看。” 月如琢讪讪一笑:“不会是以前放玉玺的那地方吧……” 这些年他爹护着那玉玺护得厉害,小时候有次他好奇偷偷去他房中看,找了许久才在那幅书画后找到,结果还没摸到东西,人先被他爹抓到了,被揍得三天没下来床。 也是后来大火之后,他才从方家人口中得知,爹这些年藏的那宝贝,居然是先皇的玉玺。 “不对啊,那玉玺既然是和文嘉太子一起消失的,那文嘉太子在哪儿?” 月寻归提步往里屋而去,轻飘飘给他扔下一句话。 “月如琢,你今日话太多了。” 第40章 战败 ◎  冬雪映墙,透过窗牖斜斜打在落地屏上。 “大人,方……◎ 冬雪映墙,透过窗牖斜斜打在落地屏上。 “大人,方儋死了。” 室内一片空寂,久久未传出回应。 暗卫抬头望向屏风后模糊的人影,神情在雪光的辉映下显出几分忐忑。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传出一声淡淡的问话。 “谁杀的。” 暗卫低下头,回道:“暂且不知,据逃出来的人说,船在浣绫河中进了水。” “尸首呢?” 他声线微微发颤,犹豫道:“还未找到,许是被河流冲到江中去了。” 第72章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连尸首都未找到,又怎知是死是活。” “是……在下疏忽。” 方怀之掀起眼,看似随意的一瞥,快得如鸿鹄掠过,却吓得那人遍体生寒。 目光不过在他身上停留瞬息便收回,他垂眼继续雕刻着手中的玉雕。在他手下,一位女子的样貌已然成型。 愫愫若是在此,定能认出这玉雕人的脸。 正是前世她二十一二岁的模样。更确切地说,甚至连这身衣裙,都是平日里她最爱穿的那一身。 方怀之轻轻抚去玉屑,望着语调的眼神异常温柔,说出的话却让那暗卫如坠寒潭。 “再给你半月,如若再找不到人,便不必再来了。” 方家定下的规矩,一个被家主逐出家门的暗卫,若不自戕,其父母妻儿尽数诛杀,不留活口。 他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强作精神道:“大人放心,在下已经打探到薛家那日确实出去了一只船,只要顺藤摸瓜,定能找到那女子所在。” “去吧。” 暗卫旋即离开。 方怀之捧着玉雕,指尖轻柔地划过它的脸。 微敞的衣襟随他动作而牵动,雪光映衬着一道若隐若现的伤疤。 语气缱绻如恋人私语,却又透着一丝难以抑制的疯狂。 “愫愫啊愫愫,等我抓到你,该怎么惩罚你好呢?” 梅庄。 “惩罚?”愫愫眉心微拢。 月如琢躺在榻上昂了声,无力耷下脑袋。 “好在我爹昨日留了手劲,不然你们俩今日就能看到我的尸首了。” 愫愫:“那这几日你便在家好生修养吧。” “那可不行!”他顿时躺不住了,爬起身忙道:“这几天方家在到处找方儋,我得去看看。” 沈缱按着他的肩让他躺下,规劝道:“月叔昨日既让你挨了棍子,又罚你抄家规,便是不想你再去掺合此事。” 愫愫点点头,赞同道:“就你这莽撞性子,去了也是惹人怀疑。” “那怎么办?” “不妨等过完年后,看方家如何行事。如今朝中动荡,方家定然自顾不暇。” “罢了罢了,不去就是……” 月如琢唉声叹气许久,又捧着一本兵书翻看,看了三页不到便沉沉睡去。 沈缱和愫愫虚掩好门,甫一转身,便见一人站在梅树下,衣衫被风吹得狂乱,挟着纷飞的花瓣,似乎也等候许久。 “月叔,他答应了。” 月寻归浅浅一笑:“这小子向来软硬不吃,也就只有你们能劝得住他了。” 两人皆回之一笑。 不过是月如琢心思单纯罢了。 世间大多是表里不一藏污纳垢之人,如月如琢这般澄清如水的性子已实难找见。 三人沿着梅林间的小道缓缓走着。 “您要带我们去哪儿?” 月寻归回头一笑:“去个安静的地方。” 越往山上去,雪积得越深。好在青石板路已经有了清扫了雪,容易行走。 风雪尽头,月寻归推开尘封已久的门。 纵目望去,四处皆被尘灰覆盖,唯有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干净如新。 愫愫盯着那幅画,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却又说不出哪儿熟悉。 “这幅画……” “是燃灯道人留下来的。”月寻归目光一寸一寸描摹着画中山水,缓缓道:“你们年岁小,应当未曾听说过他。” 燃灯道人…… 愫愫眸光瞬间阴沉。 别说是他,就算是化成灰,她都能认出他的人。 “燃灯道人为天下异人之首。天下纷争,朝代更迭,乃至星辰风向,普天之下无一物出他所算。”他拂过卷身,有些慨叹。 愫愫不置可否。 她对燃灯道人有私怨不假,但他的本事的的确如月叔所言,非常人能及。不然当年也不会说服沈缱,做了他的师父。 她又看了一眼墙上的画。就是一幅普通的山水图罢了,除却画幅大些,与她在阿爹屋里见到的山水图也并未有何不同。 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月家会藏有燃灯的画?难道月家和燃灯有关系? 对面,月寻归继续道:“他是前朝国师,深受先皇与朝臣信任。后来先皇死后,他便四处云游,遍历山水……” “月叔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愫愫打断他的话,语气冷硬。 让她听厌恶之人的丰功伟绩,比逼她吃隔夜馊饭还难受。虽然她承认,燃灯那老头子确实有几分本事。但就算他有本事又如何,难道他还能同前世一般将沈缱…… 她抬眼望向画中的相接的远山,攥紧掌心。 月寻归微微一笑,指着墙上的画道:“可认识这画中之景?” 说完也不等两人回答,他便自顾自叹道:“是啊,你们这般小,又如何知晓。” “这幅画,画的是都城。”他注视着画中山水,神情虔诚而肃穆,“这幅画在梅山上已放了二十年,我自知今生已无力带它回朝廷,只能将它交给你们。”他将画装入画匣,递给沈缱。 “这东西为何要交给我们?” “这是当年国师的嘱托,如若二十年后不能将这幅画带回朝廷,便将它交给第一个踏上这屋子的人。” 愫愫心底生出几丝不妙,皱皱眉头,心下有些怀疑:“我们是第一个?” 第73章 月寻归笑容依旧:“当然。”他携起画匣,放在两人身前。 愫愫只好接过。 半人高的画匣压得她手臂重重一沉,要她双手合抱才能稳当托住。这画不过半个手臂粗细,何至于用这么大一个画匣装。 愫愫虽因为这是燃灯的画而有些许不乐意,当下也没有显出拒绝之意。 反正过不久她便要去都城,带一个画匣不过是顺手的事罢了。 “这画要交给何人?” 月寻归看向沈缱,神情中透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轻松。 “自然是愿意领受它的人。” “愿意领受它的人?” “等到那日,他自会出现。” 愫愫想要多问几句,但看月寻归却已不愿多说,他推开门,身形随即融入风霜,再不见行踪。 “沈缱,你说……月叔为何要将这画交给我们?” 他轻轻道:“也许,只有我们才能寻见那要画之人。” “罢了,先下山吧。” 沈缱点点头,两人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住处走去。 在她背后看不见的地方,一只蚂蚁不知何时爬上画匣,沿着木头间的缝隙钻入画卷。 蚂蚁攀过崇山峻岭,行过沼泽大川,它顺着那条大诏最宽广繁华的道路一路北上,向它所感知的光明而前进。 它天真地以为这是出路,是黑夜过后初升的白昼。殊不知,那道光亮,不过是日薄西山的余晖。 萧华诏已能看到城墙上燃起的烽火。 她身上穿着一身宽大的甲胄,并不十分合身。这是先皇当年平定天下时所穿,距如今已有几十年。 尽管历经光阴,甲胄仍旧闪着金黄的光泽,仿佛还能依稀能看到当年先皇征战沙场,横扫千军的英姿。 先皇已逝去多年,随着先皇征战的老兵们,如今也都已白发苍苍。一见那身甲胄,他们难掩热泪。 一路上,人群安静而沉默。 直到萧华诏跨上马学往城墙而去时,她身后的兵士们终于忍不住叫住了她。 “长公主!” 在她身后,乌泱泱的人成片成片跪下,寒风裹挟着飘扬的霜雪扑在人们脸上,他们的神情如赴死般悲壮。 “您一定要平安回来!” 萧华诏回过头,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好。”她轻声道。 对朝廷而言,这一场战争胜利得轻而易举。萧华诏甚至连城门都未攻下,身边的兵士们便已经阵亡了大半。这是朝臣们早已预料到的,长公主拥有的那些精兵都在以前的京兆尹郑玄手里,她手底下的都是当年随着先皇征战的老兵,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战力。 不过让他们未料到的是,长公主手下竟不足百人。 她用这寥寥百人,围攻大诏最坚不可破的城池。 “不对啊,”陆归隐看着妻子,疑惑道:“长公主手下应当不止这么些人才对。” “勿要多说。”赵娉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道:“当不知道便是。” 长公主是仁德之人,也许事先便知道此战必败,将那些人遣散了罢。 城墙下,萧华诏站立在血泊之中,轻轻掩下最后一位死去兵士的眼睛,抬眼看向站在高耸城墙上的人影。 赵娉不忍收回眼。 或许从京兆尹郑玄死后,长公主便做好了赴死的打算。同为女子,她比一般人更了解长公主内心的那块柔软的地方。 城墙上,萧寅抚掌大笑。 “好,好,好!不愧是朕的肱骨之臣,朕要好好赏赐你们!” “陛下,长公主率领的余孽虽除,但长公主……又该如何处置?” “爱卿有何高见?” 荀喻拱手道:“臣以为,国失法度如同君失民心,纵使天子犯法也要与庶民同罪,长公主的造反之罪应当按照国法论处。” “哦?”萧寅眼角露出一丝精光,捋了捋胡须,“那国法上说,造反之罪该如何论处?” 荀喻无情地瞥过城下女子,收回目光:“按律,当就地诛杀。” “不可。”谢去夷拱手道:“长公主不过是一介女流,为何会突然谋反?微臣以为,长公主应当受了奸人蛊惑,才生出谋反之意。” “谢相此言,难道在替长公主申辩?”他指向城下,嗤笑道:“便是她受人蛊惑又如何,郑玄已死,这些兵士,可都是她自己带来的。” 谢去夷见此话不通,话头一转:“荀大人的意思,莫非是要陛下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姐姐?” 荀喻面上滴水不漏,仍旧笑着:“臣只是以为,长公主若不死难以震慑那些心怀鬼胎之人罢了。长公主虽兵败,但谁知是否还有人也存了谋反之心呢?” 萧寅不由得脸色微变。 谁都知道,谢家是长公主之母的本家。谢家把持朝政这么多年,未必不会贪恋权势而生出谋反之意。如若今日不杀萧华诏以震慑谢家,必成大患。 至于如何名正言顺地杀了她…… 萧寅往下看去,忽生一计,他高声道:“听谢相说,长公主是被人蒙蔽了才做出此等错事。朕不喜杀人,只要你认句错,朕便不杀你。” 萧华诏擦去嘴角的血,露出一丝讽刺的笑:“何必同我这般假惺惺,你以为我不知当年你做过什么?弑兄杀侄,假撰圣旨,窃夺皇位,每一件罪行,都够你死千百回。如今倒在我面前装起慈悲来了,你照照镜子,配么?” 第74章 萧寅眼睛微微眯起,紧紧扣住玉扳指。 “这么说,你不认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萧寅,你听着,我萧华诏就是化作厉鬼,都不会放过你。” 说完,她从袖中掏出一把刀,猛然朝胸口刺去。 滚烫的血液模糊了她的眼睛。 她不后悔自己的莽撞,她在世间已苟活了太久,久到她都快忘了,当年是谁杀了她所有的至亲之人。还好,还好,她走出了这一步,到了九泉之下,也能见父皇了…… 血液不断流失,她感到身体在渐渐发冷,但心却是热的。 她想见父皇,母后,哥哥…… 还有她的郑玄…… 热血溅地,难暖一方寒土。 天地晦暗,万物同悲,大诏从此迎来了它最黑暗的岁月。 “萧华诏!” 她微微抬眼,静静看向城墙上的白影,动了动唇,似乎是一声谢谢。 小太子忍不住别过脸,擦了擦眼角的泪滴。 “公主……” 山林尽处,终于有人忍不住失声痛哭。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低低的哀泣,蔓延至远处。 “你听到了么,大诏最后一根脊梁断了。” 第41章 故人 ◎  日子逼近年关,梅庄也有了几分年意。 不少远在他乡……◎ 日子逼近年关,梅庄也有了几分年意。 不少远在他乡的月家人也都回了梅庄,处处传来孩子玩闹的笑声,冲淡了往日的寂寥。 听月如琢说梅庄来了不少女眷,是月家旁系的一支。因为这一支不在梅山之上,因而在当年的大火中逃过一劫。 不过他们虽然人多,月如琢却不喜欢,一是这一支旁系本就距本家较远,二是他们仗着人多,这些年颇有几分轻视本家的意思。 月如琢向来不喜与人虚与委蛇,便直接闭门不见。他以往日日都要来找沈缱,这几日为防见到这些他厌恶的人,连沈缱这儿也不来了。 月如琢不来,愫愫自然乐得清闲。 沈缱屋子里放了不少书册,都是月如琢带来的。他自知自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便将他爹的“厚望”一股脑塞给了沈缱。 美其名曰,物尽其用。 她在书架上翻了会儿,从一堆四书五经中找到一本兵器谱,靠在桌案边闲闲翻看。 这兵器谱也不知谁人所画,甚至还给世间兵器排了名,连执兵器之人都标上了姓名,俨然一本武门全集。 排名第一的乃是一把剑,是唯一无图的兵器,只上书“寒霜剑”三字,也不知晓使用这把剑的人的姓名,神秘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嚷。听声音,似乎是几名女子在打闹嘻笑。 过了会儿,忽然有人推开了院门,紧接着一声便听有女子疑惑问道:“这里不是不让人住吗?” 屋门半敞着,愫愫抬眼便看到三名女子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对方也看到了她。 还未等她开口说话,只听那身着丹色披风的女子怒气冲冲地质问:“谁准你住这个院子的?” 她语气十分不客气,好似一个被抢了东西的孩子。 单从她容貌来看,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说是个孩子倒也不过分。 沈缱站起身正欲出去,愫愫扯着他的手臂让他坐下。 毕竟是月家人,愫愫心里想着既然寄人篱下,就算不是本家人,也该给几分薄面,便耐心回道:“是三爷安排我住在这儿的。” “你骗人!”她立刻大声反驳,“三爷从不让外人住在这儿,我早就同他说过的!” “那你便自己去问他吧。”愫愫冷冷瞥了她一眼,低头继续翻看手中的兵器谱。 “你到底是谁!” 三爷记性真差!这地方她都说过无数遍了,不许让人住,不许让人住!他为何还是给旁人住了! 许是听到争吵,侍女们急急将月三爷请了过来。 就在他来的路上,月玲遭了愫愫好一阵忽视,一看见月三爷,心中积压的怒火总算找到了突破口。 “三爷,你到底怎么办事的,今日真,真是气死我了!” 月三爷叹了口气,“我的小姑奶奶,又出什么事了?您好不容易来一次,就不能消停些吗?” 他这把老骨头,可不如前几年那般经得起磋磨了。 “不能!”月玲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屋内,“我早就同你说过,这院子里除了赵姐姐,谁都不能住!” 月三爷顺势望去,正对上愫愫冷冷掀起的双眸。 “咳咳。” 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月玲在原地气得跳脚:“三爷,你快让她搬到别处去!” 月三爷摊了摊手,“你都说了,这地方除了你赵姐姐谁都不能住,我可没记错。”月三爷拍了拍她的肩,忍着笑打趣道:“我说玲儿,你又不比我这个老眼昏花的老头子,怎连个人也认不得呢?行了,跟你赵姐姐道歉去,我走了。” 月三爷手背在身后,很快离开了,留下月玲如冰雕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刚刚对着大放厥词的,是,是她日思夜想的赵姐姐? 完了,她完了! “玲儿?”盛红玉戳了戳她的手。 月玲脸烧得一片绯红,声音呐呐如蚊响:“你们……怎也不告诉我……” 第75章 盛红玉偷偷瞄了愫愫一眼,压低声:“你跟个炮仗似的,我们哪儿敢说话。” “现,现在怎么办?”月玲都快哭出来了。 “我哪儿知道!” 愫愫目光停在她泛红的脸颊上许久,终于回忆起这个叫月玲的小姑娘。 还是当年她第一次来梅庄的时候,也是这般大雪的天色,雪比如今还要厚些。 她撑了根棍子在梅林里闲逛,却没想到误入了梅山禁地。正要走出去的时候,听到有人喊救命。 她跑过去一看,原来是有人掉进了陷阱里。那陷阱隐蔽刁钻,一看就是月如琢的手笔。 那日太冷,风雪交加,如若出不去他们便会冻死在那里。好在陷阱不深,她找了根藤条让他们顺着爬了上来。 她之所以还记得月玲,全凭她抱着她时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姐姐,震得她脑袋嗡嗡,半响没回过神来。 “你是月玲?” 月玲眼中惊讶交织着喜悦,还夹杂着几分内疚:“赵姐姐,你,你还记得我?” 都过了十年,愫愫其实已忘却了她的模样,不然今日也不会如此同她说话。 愫愫微微笑着,毫不心虚道:“自然记得。” “都怪我不好。”月玲已全然将自己的亲表姐抛在了外头,可怜兮兮地踏入了愫愫院子的门槛。 盛红玉和盛蓝衣拗不过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只好跟着他进了院子。两人刚要进屋,盛红玉看着窗下人的侧脸,忽然止住了脚。 “怎么了?”盛蓝衣回头问。 盛红玉默默收回目光,轻轻道:“不进去了。” 盛蓝衣虽不解,但也并未多问,随她一道坐在院中凉亭下。 月玲以为屋中只有她一人,心想着要挨着她好好道歉,走进去才看见她想坐的地方,竟被一个男子占据了。 她有些震惊,又有些茫然,甚至还有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 “赵姐姐,你成婚了?”她眼睛死死盯着沈缱,仿佛要将他盯个对穿,连脑海中那似有若无的熟悉之感都被这复杂难言的情绪压了下去。 “是啊。”愫愫含笑看向沈缱,眼角微弯,“我成婚许多年了。” “为……为何?” 她咬了咬唇,泫然欲泣望着她的脸。 当年她说过的,她若是成婚,她一定会去的。 愫愫转头看向她,笑道:“嗯……我爹爹说想将我留在身边,我便只好找了个合心意的入赘到我家了。是吧,沈缱。” 少年默默抬头,盛着雪光的眸子茫然又无措。 月玲看着面前的人,终于在记忆中对上了这张略显熟悉的脸,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他是沈缱?” “你认得?” “他,他入赘?!” 愫愫笑:“不可么?” “不是……”月玲眼睛瞪得大如铜铃。 他当年不是对表姐说,他一辈子不娶妻么?!敢情当时他喜欢的是赵姐姐? 月玲心底呵呵两声,目光锁在沈缱脸上。如若不是愫愫在这里,她简直要为他鼓掌。 别人都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倒直接以身相许了。堂而皇之就占了赵姐姐夫君的位子,这算盘打得可真是让她佩服! “赵姐姐为何这般早便有了夫君。”她还想着让赵姐姐给她当嫂嫂呢。 愫愫笑吟吟回道:“他长得如此招摇,我怕有人惦记,便只好早些放进屋里藏着了。” “也是。”月玲瞅了瞅沈缱,赞同点头。 虽然他看沈缱不爽,但不得不承认,他这张脸着实长得招人。对着这张脸,吃饭都能多吃半碗。 沈缱手捏着的那页书,自愫愫说第一句话后便再也未曾翻过一页。整日浸淫于圣人箴言中心如止水的少年,竟也会为了一句玩笑而神不守舍。 “对了!”月玲抓住她的手,“再过几日便是灯会,到时候岳州的人都会来看,赵姐姐你也来看吧!” 愫愫同意了。 沈缱的腿好了大半,也该出去走走了。 天色已晚,月玲虽心有不舍,但也不好多留,坐了半盏茶便依依不舍地走了。 愫愫刚拿起兵器谱,便听到沈缱在唤她。 “阿愫。” “嗯?”她看向他。 “下次……不可再说了。” 他可以不顾身份待在她身边,却不能不管旁人言语。流言伤人,于女子尤甚。更何况,她以后若是要嫁人…… 沈缱敛下眼,忽然不愿再想下去。 愫愫随口道:“不过是玩笑之辞,你若不乐意听,我下次便不说了。” 只是玩笑之辞么…… 沈缱眼底闪过隐隐的落寞。 冬日夜长,愫愫又向来浅眠,天边刚露出一丝光,愫愫便醒了。 门外有人敲门,她以为是沈缱,没想到却是月叔派人送来了爹爹的信。 信中说他已经到了儋州。说此地物产丰饶,民风淳朴,是个难得的福地。那儿的官员也都清廉可靠,待他甚好。 愫愫猜不出爹爹写的是真心还是故作安慰之语,但她明白,只有解决了荀家人,爹爹才能有回来的可能。 上辈子的大诏朝廷已经病入膏肓,积重难返。 也许…… 这辈子会有些许不同呢。 第42章 灯笼 ◎  “先生,先生!”小太子跌跌撞撞跑过长亭,抓住谢朝蕴的衣袍。 第76章 ……◎ “先生,先生!”小太子跌跌撞撞跑过长亭,抓住谢朝蕴的衣袍。 谢朝蕴回过头。 “父皇说您不教孤学问了……是孤做错了事吗?” 谢朝蕴伸手拂去他头顶雪花,温声道:“君子见人,不可不正衣冠。我虽无法再授殿下以礼,但过去曾教导殿下的,殿下也当温故知新。” “先生教孤的,孤会记在心里的。”他顿了顿,踌躇道:“先生不愿再教我,是因为长公主吗?” “也许吧。”谢朝蕴淡淡道。 “那孤以后,还能去谢家找先生吗?” “我虽已辞去太傅之职,不日将会离开都城。殿下有何不解,可去大鸣寺寻见素法师,他学问渊博,自会给殿下解答。” 小太子急忙追问:“先生要去哪儿?” “岳州。”他走进了雪里。 小太子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久久不曾回头。 他知道,先生不是生了他的气,先生只是……对大诏失望了。 白色的身影沉默融于白色的霜雪,空无一人的宫道往前延展,在一片雪白的天地间,朱红宫门次第而开,又嘎嘎地关上。 落雪覆地,无声抹去行迹。 远处隐隐飘来弦乐之音,间歇夹杂着清脆的笑声,是从高处传来的,不知是父皇同哪位新入宫妃子在摘星台上寻欢作乐,吟咏风月。 小太子回过神,任太监牵着,走回那重重的牢笼。 长公主死后,都城都在传,谢家心存谋反之心。缘由是谢家嫡子收殓了长公主的尸首,让她得以归葬封地。 谢去夷受此案牵连,被罚去三年俸禄,交还宰相职权。谢家自此案后,行事较之往日更为低调。尽管谢家人仍身居朝廷要职,但荀家蒙皇帝恩宠,已隐隐有压过谢家之势。而陆家因诛杀长公主有功,其子弟常受皇帝提拔,烜赫一时。 一切都重回轨道,仿佛无事发生。 唯有此后数年,再不闻谢家弟子谢朝蕴行迹。 长公主之死传到岳州时,已过了年关。愫愫捧着兰花,许久未回神。 上辈子,长公主活得比这一世要长,但也不过多活了三年。不是因谋反,而是抑郁而终。长年的忧思让她积劳成疾,常犯哮喘之症。后又因驸马郑玄战死于边疆,她沉恸过甚,不到半月便去了。 长公主做了上辈子她想做却未做的事——谋反。 上一世直到死前,她也未能狠下心去推翻她篡位的胞弟。这一世虽未能成功,却为天下彰明,萧寅的皇位乃是谋逆所得。 “赵姑娘。” 门外的轻唤声拉回她的思绪,重新将花盆归放窗下,她开了门。 入目是个绾着妇人髻的女子,臂间挽着一只竹篮。 愫愫认得她,正是昨日陪着月玲进来的两名女子,估摸着年纪比她大些,又成了婚的女子,只有她那姓盛名红玉的表姐。 她面上浅浅笑着,眉眼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的婉柔,连声音也轻轻柔柔的。单看她的容貌,便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 “昨日天黑不便叨扰,今日红玉是特意来找赵姑娘您的。”冷气冻得她鼻尖红红,青丝上落满细碎的雪花,亮晶晶的,像星子般。 愫愫不忍道:“屋外冷,进去说吧。” “不了不了,只有几句话。”她悄悄看了眼屋内,很快便折回了目光。 她撩起竹篮一角,拿出一枚天碧色的印章,印章后缀的红穗子已然褪色,但印章依旧完整如新。 她抬手让刻印的那面朝上,现出一个稚拙的“赵”字。 “这是我的?”愫愫反复翻看这枚小小的印章,翻遍脑海也未忆起自己是何时雕了这样一枚印章,但这印章上的字又确是她的。 年幼时她曾痴迷过刻章,但那也不过半月光景。 “这枚印章,我过去一直以为是沈缱的。”她神情含了几分窘迫,面颊浮上丝丝红意。 “直到听玲儿说起你与沈缱成婚的事,我才终于明白。”她伸出手,将印章放在她掌心,“沈缱当年在雪地里丢的印章,是赵姑娘你的。” “雪地里?”愫愫脑海一片空白,“沈缱为何会在雪地里捡到我的印章?”她上次来梅庄的时候,可还是十年前。 “原来赵姑娘不知道么?”她眼角溢出点点笑意,冲淡了方才的窘迫,笑容温婉柔和,“十年前,从雪地里被你救上来的,除了我和玲儿,还有沈缱。” 那时候她满心满眼只有沈缱一个人,沈缱去哪儿,她便也要跟着去哪儿。那日沈缱被她缠得烦了,便只身一人入了后山的梅林。 谁料到她和玲儿不慎踩中陷阱掉了下去,沈缱为了救她们,也不慎掉了下去。这枚印章,便是在那时捡到的。 她抬起眼,笑着道:“赵姑娘,沈缱他很喜欢你。” 盛红玉说完便含笑离开了。 满地冰雪,她脚步却轻快如风。 很多年前,她也是踏着这般轻快的步子去找她喜欢的那个人。可是那个人却不喜欢她,他喜欢的另有其人。她也曾为此苦恼过,也曾不止一次心底骂他不知好歹。 但如今这么多年过来,她遇到了夫君才知,世间许多事并非非要圆满,与其一厢情愿乞求所爱之人的目光,不如与身边之人每日闲谈着每日的茶米油盐。 这也是她今日归还印章的缘由。 第77章 看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人间一大赏心乐事。 年关一过便迎来元宵,月玲一大早便到了,从马车上蹦下来时,愫愫正巧开门,沈缱也在门外。 她眼珠朝愫愫和沈缱打量一圈,疑惑摸着下颌问:“咦,赵姐姐,你们不是夫妻么,为何要住两间院子?” 愫愫走在沈缱身后,明显能感觉到他的脚步打了个趔趄 。 啧,还是小时候的沈缱可爱,等到年岁渐大,喜怒不形于色,她还得费心思揣摩他心中所想。 虽然他上辈子也没有揣摩过。 不过这谎既然撒了,也只能接着编,撒谎对她而言轻而易举,就是沈缱拙劣到几乎没有的演技容易露出马脚。 她挡住月玲探寻的目光,一本正经:“分屋的夫妻才能相守白头,这是为着长久打算。” “原来如此!” 月玲面容虔诚如听圣人讲道,重重点头。虽然不知原因是为何,但是赵姐姐姐说的一定是真的! 岳州与朗州相隔得近,元宵灯会自然也相差无几,火树银花,鱼龙飞舞,游人提灯玩赏,有情人月下两相依依。 今日月玲无疑是整条街上最惹人艳羡的人,自她踏上长街,灯笼便一盏一盏往怀里收。只有她看不上的,没有她拿不到的。 燕子模样的,团扇模样的……月玲甚喜荷花,怀中灯笼也都为荷花纹饰。 “赵姐姐,我要那个!” 愫愫指着她怀里:“这模样的,你已有了一个了。” “多多益善嘛……”月玲拉着她手臂撒娇。 愫愫无奈,扫了眼那谜面说出了谜底。 月玲是高兴了,可那小贩却不高兴了。他捧着灯笼递到她手里,哭丧着脸:“我说姑娘,劳烦您移移脚,上别家看看去吧!” 他这儿灯笼虽多,可也不能逮着他使劲儿薅啊! “行吧。”月玲颔首,示意侍女给他些银两,带着一众女眷们羡慕至极的眼光,大摇大摆踏上了烟火繁盛岳南长街。 人大抵总是贪恋热闹的,在梅庄待得久了,对世间的烟火之气不免生出些许眷恋。 愫愫恍然想起了上辈子她过的最后一个元宵。彼时霍琰刚从边关回京,不日便要启程复疆。元宵那日大雪方停,她强拖着病体去霍家找人。 那日霍家好盛的灯火,从长亭一直漫到院墙里头。围墙高耸,兜不住女眷们的笑闹打趣。 唯独她一人站在灯火之外等了许久,未等到霍琰出来,却等来侍女不留情面的驱赶。 说的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侍女说,霍琰这次回都城是为着订婚事宜。 回去时天已黑,她拄着根竹杖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沈缱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也不说话,只默默跟着她,等她推开院门才转身离开。 他一身风霜,手冻得通红。她终究心软叫住了他,让他进屋烤火再走。 或许是这举动太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在院门外迟疑许久,神色惶惑,跟丢了魂似的。 她忍不住喊:“你愣在那儿做什么,快进来呀。” “来了。” 他抬眼的目光,灿若星辰。 屋里四壁空空,稍值钱的物件都被她典当了,连烤火的炉子都买不起,还用是她捡的石块,草草筑了个泥炉。 也许是她模样太过凄惨,沈缱坐在火炉一角,一直没有说话,光顾着给炉子添柴火。 她生气瞪他:“烧完了我明日烧什么?” 沈缱停下手,神情无措,半晌沉默后,讷讷同她道歉,还道:“明日我让人给你送新的来。” 那时候他连中三元,又因话少能干实事,正得皇帝欢心。 也不知她脑袋是哪根筋搭错了,她苦口婆心告诉他不要再喜欢她了,她不值得喜欢。 沈缱生了气,死抿着唇,手上的青筋都崩得清晰可见。她却以为他听进了她的话,继续自顾自道:“今日是例外,下次你勿要来了。” 沈缱第二日果真没有来,只是门口的桂花树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兔子灯。 模样憨态可掬,可爱得紧。 是她在元宵那日想要却未能狠下心买的那只。 第43章 糖画 ◎  她从回忆中抽神,目光不经意一瞥,只见阑珊灯火下,挂着一……◎ 她从回忆中抽神,目光不经意一瞥,只见阑珊灯火下,挂着一盏小小的兔子灯,绕着屋檐下缓缓地转,散发着蜜合色的莹光,同她记忆中的那盏几乎别无二致。 一瞬间,愫愫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定了定神,让小贩取下那花灯。 “啊呀,姑娘你怎瞧上了那个,这都是好多年前的样式了。”这花灯早些年还算卖得不错,这几年的元宵已经罕有人问津了。就连这盏花灯都还是他今年翻出来重新绘的。 也不知这客人为何一眼就看中了它。 愫愫接过,如获至宝一般捧在怀里,笑道:“这么好看的花灯,过时了又如何,回家挂着也合适。” “放在家中挂着?”小贩讪讪一笑,“您是在同我说笑吧。” 花灯这物件说金贵不金贵,说不金贵又得由人好生护着。谁家里没有点儿灰尘?这花灯挂在廊下,不过十天半月便褪色朽烂了。 愫愫蹙眉瞧他,不悦道:“我做你生意,你怎还这般多话?”说着,她将银钱抛给他。 一见那银子,小贩两眼放光,忙不迭道:“是是是,姑娘教训得是。” 第78章 有钱人嘛,有几分旁人看来奇怪的癖好也并非不能理解。 “姑娘看看,我这儿可还有您看得上的?” 愫愫闻言仰头。 方才只顾着瞧那兔子灯去了,未看到这满屋檐的花灯,比之那兔子花灯有过而无不及。 她从街头一路而下,就数他卖的花灯最为精致好看。纹样图画新颖不说,连绢布素纸也都胜出旁家一大截。 “你手艺精湛,何不去都城做生意,那儿的人定会喜欢。” “都城?”小贩挠挠脑袋,“都城可太远了……” “岳州人口不过十万计数,而都城人口百万,你在都城卖一日,抵得过你在岳州一年了。” 她提点完那小贩,也没留心他的回答,拎着花灯兀自走了。 岳州处于长江入口,比朗州繁华热闹些许,一年到头多是灯会庙会。月玲平日不住梅庄,但也罕有能下山的时候,是以对这灯会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不是摸摸路边卖的花灯,就是看街头艺人杂耍喷火。 许是抱不下了,亦或是看厌了,她一股脑将怀里的花灯塞给了侍女。自己挥挥衣袖挤进了人群,连同给她赢花灯的愫愫也都给抛在了身后。 真是好一个薄情女子。 愫愫摇摇头,看向身旁的少年,递出手里的兔子灯。 “喏,回礼。” 沈缱有些错愕地接过。他不记得,自己何时给阿愫送过礼。 “阿愫你记错了罢,我并未送过礼物。” “沈缱,你脑袋里莫非只装了书不成?”愫愫歪头,浅笑盈盈地打趣他。 前世的事又怎会记得,饶是他想一天一夜也想不出头绪来。愫愫此言多少带了点儿无理取闹的意思,但她却乐得看见沈缱茫然又赧然的模样。 “其实,我脑袋里也不止装了书的……”他抬起眼,目光灼灼,热得有些发烫。 我的脑袋里……还装了你啊。 视线交错,愫愫仿佛被点化了一般,恍惚间竟从那双明亮的眸子中猜出了他心中所想。 仓皇地避开他的目光。 听见耳边的卖糖画的招徕声,她别扭地寻了个由头转移话题。 “沈缱你可想吃些什么?听月如琢说岳州许多小贩做得一手好点心。”说起来,照月如琢那闲不下来的性子,今日灯会他定会跟下来。奈何他昨日练剑刚劈了他爹院里种的青竹,这会儿正在屋里罚抄家规。 月家家规她有幸翻阅过,不多,也就三千条。依月如琢磨磨蹭蹭的手速,估计后日还踏不出门槛。 愫愫拉着沈缱衣袖就往卖糖画的摊贩那儿走去。 小摊上支了块木板,上书“百年传承”四个大字。 百年传承?糖画这门传到岳州是否已过百年都尚未可知,这小贩倒是大言不惭。 “姑娘要画个什么样儿的?飞禽走兽,花鸟鱼虫,老头子我都能画出来!” 愫愫指了指沈缱的脸,诚恳道:“我要他这样的。” “姑娘您这不是难为我嘛……”他瞅了眼沈缱,嘀嘀咕咕道:“画皮容易画骨可难。” 如此标致的人物,若是画不出骨子里的神韵来,可不是砸了他这百年的招牌? 愫愫拿出钱袋,在他面前晃了晃。 “容易容易,不久是画人嘛!老头子我熟得很,包姑娘您满意!”他说着,细细瞧了沈缱须臾,拿起糖勺便从容作画。 这一招一式,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飘逸之感。 “成了!姑娘你看如何?”他举起糖画,神色很是自得。 愫愫忽略身侧少年比晚霞还红的脸,忍笑端详,赞不绝口:“甚好,甚好。” 说着,愫愫非常给面子地咬了一口。 沈缱脑袋少了一块。 再一口。 沈缱的脸去了一半。 而真正的沈缱……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比糖画还硬。 愫愫扯了扯他衣袖:“沈缱你别生气嘛。” 他垂下的眼睫颤了颤,言不由衷地移开目光:“我只是觉得,阿愫今日这钱花得冤枉。” “为何?”愫愫高高举起只剩一半的糖画,在他眼前晃了晃,“我倒觉得,这糖画十分像你。” 虽然……沈缱脸上从不会出现这种撒娇的表情,但也不减她对这糖画的喜欢。 沈缱移开目光,“阿愫若喜欢,明日我给你做。” “那我要同这个一样的。” 沈缱会做糖画不稀奇,能答应她的要求才稀奇。愫愫没指望他会答应她这得寸进尺的要求,正要拉着他往前走,却忽然听见身后的人突然道了声好。 轻如光影,却准确地传入她的耳中。 这下,脸红的人换成了愫愫。 人潮涌动,火树银花。 一束烟花冲天而上,猛然在夜幕中绽开,映得天地亮如白昼,光线明灭之间,她轻轻攥紧了身边人的衣袖。 两人沿着长街慢慢走,直到路尽头。月玲早已等候在那里,月家的马车停在她身后。月玲揉了揉困顿的双眼,从马车上跃下。 “你们终于来了,可让我好等。” 愫愫点头:“回去罢。” 月已升至中天,离她平日就寝的时辰已晚了一个时辰,再不回去明日该赖觉了。 月玲一上马车便呼呼大睡,梦里还砸吧着嘴,似乎在回味游街时吃的点心。 马车沿着山路缓缓上行,摇摇晃晃,使得人不禁心生睡意。愫愫打着哈欠,撩开车帘往外看去。 第79章 估计着时辰,还有半柱香的工夫就该到梅庄了。 她往外随意一瞟,忽然发现马车背后跟着一道人形模样黑影,稍纵即逝。还未等她定睛看清,那黑影一闪,顷刻不见踪影。 之后的路便到了梅庄地界,空旷无人,便是愫愫之后再看,也未能找见方才那道影子。 愫愫甚至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 梅庄中自古以来都是月家居住之地,她们坐的又是月家的马车,月家人不大可能会鬼鬼祟祟的跟在车后。况且梅山不高,少有猛兽出没,加之如今刚开春,天色尚寒,也不大可能是什么猛兽。 莫非……是方家人? 想到这个可能,愫愫心重重一沉。 不出她所料,翌日朗州便传了信来,说方家正派人找她。朗州现如今处处都是方家的眼线。 听方儋所言,方家是荀家手下的一条好狗。倘若两家一起寻她的下落……梅庄或许隐蔽,却也不是不漏风的墙。 她待在这里,恐会牵连到月家人。 梅庄也非久居之地。 烛火燃起,火舌舔舐着书信一角,青烟缭绕。 就在纸张燃了多半的时候,愫愫适才发现这纸张背面还写着一行小字,心下微惊,连忙捡出来抖了抖纸张。 好在起火的是另一边,只烧去几个小字。这一行字写得极小,若不仔细看定看不出端倪来。 愫愫推开窗让光透入室内,展开烧焦了的书信。那行小字是以祖父的口吻写的,却不是他的字。说是薛家药铺里到了治腿伤的药材,让他今日去取。 烧掉的几个小字,说的是约定的时辰。不过既然知道了地方,不知道时辰也不打紧 只不过有些奇怪的是,既然是到了药,为何不能在信中直接言明?难道是顾及担心泄露薛家药铺的位置? 愫愫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薛家药铺看一眼。 正是融雪之时,春日的暖风尚未吹到岳州,天异常寒冷。下山一趟估摸着要两个时辰,一来一回,身上多少暖意都得散尽。她翻出压箱底的斗篷,试了试,正好合身,只是稍显沉重。不过,负重总比受冻好。 愫愫刚出门,就看见沈缱站在她院子外,鼻尖红红,不知来了多久。 他手中攥着糖画,上头的小人栩栩如生,巧笑倩兮,却不是他,而是她。 “你要让我自己吃自己不成?”愫愫笑,走到他面前将怀里的手炉塞进他怀里。 “昨日我吃了你……”愫愫后知后觉此话不对,又补道,“的糖画……这个,应当你吃。” 沈缱面露纠结。 “我昨日说了,我要你这模样的糖画,可不许赖账啊。” “好。”他轻轻颔首,目光随着她的身影而动。 愫愫踏上马车,回头朝他挥挥手,“我下山一趟,你在院里好生待着,等我回来。” 沈缱垂眸望着手中的糖画,轻轻咬了一个小角。 嗯,很甜。 糖正好。 第44章 再遇 ◎  雾满拦江,晨间江上浓郁的水气不得凝结成冰,尽数化成了雾。 ……◎ 雾满拦江,晨间江上浓郁的水气不得凝结成冰,尽数化成了雾。 谢朝蕴自都城乘船南下,今日已是第十三日。 “先生,过湖之后便是岳州,可要下去?”他们已日夜兼程行了十三日的船,便是犁地的牛都没有他们这般辛苦的。 谢朝蕴淡声问:“离朗州还要多久?” “估摸着还有一日,明日便可到达朗州。” “那便继续走吧。” “遵命。”侍卫重重叹了口气,认命地回船舱。 以往别说是行船,便是驾车,先生也是停一日歇息半日再走。能让先生动摇原则的人他还未见过,这女子是唯一一个。 如此这般,先生倒有几分像当年的先皇。为了讨得皇后欢心,赶了十天的路只为了给皇后庆贺生辰。自从先皇驾崩后,他再也未曾见过如他那般深情不渝的人了。 都城的达官显宦们,比的不是对妻子的深情厚爱,而是比谁纳的妾多,谁夺得了青楼花院里名妓的欢心,谁又诱得女子们前仆后继自荐枕席。 诸此种种,乌烟瘴气,令人作呕。他惯看不来这些,随着先生来朗州也好,顺道能看看江南西道的风景洗洗眼睛。 行舟经过岳州渡口时,与马车擦肩而过。 循着字条上的给的方位,愫愫找到了那药铺所在。上去敲了敲门,里头却许久无人应答。 人去哪儿了? “掌柜的。”她又去扣了扣门环,不等人来,门却自己开了。 愫愫脚刚伸进去,须臾,又不着痕迹地收回。 此地,有些怪异。 她翻开口袋里的字条,再次扫了眼。梅庄后山渡口以南一里,没看错,就是这里。 “有人吗?” 无人应答。 愫愫仰头看天色,雾蒙蒙的,似乎又要落雪了。若不快些回去,上梅山的路恐会封上。 两相思量之下,她在院门外找了根手臂粗细的木棍,悄藏入披风之中,踏入院门。 她刚入院门,忽然一阵疾风自身后而来。许久未听到门动的声音,愫愫有些诧异,回头看去,院门不知何时竟然锁上了。 有人! 愫愫强压下心底不安,握紧袖中的木棍。如果看到书信时她还有些许怀疑,那么她现在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第80章 昨日跟着她上山的,还有今日用祖父的口吻诱使她下山的,不出意外是方家人。 这方家和荀家不愧是蛇鼠一窝,连杀人都走的一样的路数。 好好的正道不走,偏爱装神弄鬼。她这个鬼都没捉弄过人,这些人倒是对这魑魅魍魉之事乐在其中。 这后院空寂无人,也没个遮蔽,显然不是方家为她准备的刑场。如此看来,方家或许是想让他见什么人,或是想要她交代什么事。 正如他所想,走完后院的长廊,出现了一扇沉重的青石门。 和她当时在停云楼见的那石门有几分异曲同工,不过这扇门稍小些许。她伸手抚摸花纹,怪哉怪哉,竟然是月家的家徽。 山中仙鹤展翅来,十里寒梅次第开。 愫愫念叨着这青石门上的话,思忖片刻。这句话自他到梅庄第一日便听人说过,也只当句俗语草草过耳,不曾深思这话下含义。 仙鹤乃西王母之使,随西王母居于昆仑瑶池之上,这话中之山应当指的是昆仑山,和梅山又有何干?仙鹤又为何从昆仑飞到梅山?还是这仙鹤并非仙鹤,而是指代着什么别的? 疑问越来越多,思来想去也理不清头绪,愫愫干脆将这句话搁置脑后,专心找门上的机关。 除了那一行字,这扇门上还写了些别的。 天下攘攘,为情一字,念之伤心,思之断肠。 嗯? 这铸门之人还是个为情所困的痴人? 她目光一掠,继续往下看。 死生百年不足道,唯有功名千古存。 谁知身后功名事,金银作马渡此生。 青蚨未免劳人心,浊酒一杯伴闲亭。 …… 门上笔迹有深有浅,有的龙飞凤舞狂草恣睢,有的清瘦雅致小楷澹荡,还有的写得歪七扭八如同鸡爪…… 就门上的字迹而言,出自不同人手笔。 事情越发出乎意料之外,如果不是她杀了方怀之,她几乎都要怀疑此举是在耍她寻开心了。 愫愫抬头看着高耸的院墙,心下叹息。 高墙只困得住她这般不会武的普通人,若是她同月如琢一般会武,这堵墙就是再加高个几丈高她都能跃下去,又何必对着这几行文字绞尽脑汁。 愫愫胡乱想着,手摸上墙面正欲探探有何机关,却听墙体内部传出轰隆隆的响声。她下意识往后一退。 门上骤然裂开一道缝隙,灰尘泥土簌簌而下。随着门慢慢打开,一道身影显露出身形。 愫愫还未看清此人容貌,便听他用略带些恼怒的语气说道:“老夫不收为情牵绊之徒,你换一个!” 什么为情牵绊?换什么? 她嘴半张着未吐出一个字眼,青石门便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愫愫脑海宛如山顶上还未来得及消融的雪,一片茫然。 方家人杀人都时兴收完徒再杀?是她不懂,这和养猪到过年宰杀有何区别? 不过此人既然让她重新选择,想来是有利所图,不是为了直接杀她。愫愫心中微定,按照之前的法子,又轻轻触了触墙面。 门又一次轰隆隆打开,这次还未看见人影,那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便冲门而出。 “老夫不收,换一个,你给我换一个!” 眼看门又要合上,她先一步拿出袖中木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进门缝当中。 咔一声,门不动了。 “你还未告诉我你是谁,为何我要听你心意选择?” “我是谁?”那老头子怒目圆瞪,插着腰义正词严道:“我是你未来的师父!” 愫愫眉头一皱。 师父?她可不记得自己拜过什么师父,前世倒是有一个想收她为徒的,可惜她是鬼身,根本举不起剑。此人在他面前长吁短叹几回,也再没有动过收她为徒的念头。 再说看方儋这个方家嫡子就明白,方家人的脑子也聪明不到哪儿去,还收她做徒弟,教她如何在朝中勾心斗角,如何在朝外欺压百姓么? 她冷冷一笑,“非要我选别的,我便偏不选,谁知你们方家人想做什么。” 那白须老头子一听,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哪儿来什么方家人!我都说了,我是你师父,你是我未过门的徒弟!” 未过门的徒弟? 嗤,也亏他说得出口。 愫愫抱胸,不屑道:“你都说了未过门,未过门便算不得徒弟,自然不必照你心意选择。” 再说情怎么了,情乃万物之根系,人若无情,与牲畜何异? “你你你……”白须老头子颤抖地指着她,显然是被气到了极点。末了,气消了,又无奈道:“到时候你看了物证,就需得随我入山门,不可抵赖。” “嗯。”愫愫云淡风轻颔首,并不在意地瞥着他。 老头子抖抖袖子,掉出一根秃顶了的毛笔。 “错了错了。”他拾起笔重新塞进袖中,又拨了拨另外一只袖子,掉下一只破破烂烂的纸扇。 “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他继续掏着袖子,又拿出半截竹筒。 愫愫面无表情注视地面的破烂扇子、酸菜坛子、陶酒罐子以及一堆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破烂,久久无语。 “哟,总算找到了!”他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小心翼翼展开,放在她目之所及之处。 愫愫抬起眼,心中断定他拿不出什么证据来,眼睛却在看到那纸张末尾的名字时候狠狠一缩。 第81章 坏了…… 这张纸上的字,好像真是她写的。 “宣庆十五年,你在梅山脚下迷了路,可还记得?我同你说,我带你找路,你做我关门弟子。” 愫愫想起来了。彼时她刚上梅庄不久,为躲月如琢日日纠缠,遍藏梅山不得,只能往山下跑。梅山阡陌纵横,陌生人在山林中行走往往误入歧路。她刚到梅庄,对梅庄地形知之甚少,盲目下山的结果就是困在山谷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时候出来一个人信誓旦旦地说知道回去的路,提的还是收徒这种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才用兑现的要求,多犹豫一刻都是她赵愫愫脑子被驴踢了。 当下只顾着回去,到了大路上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就溜之大吉。 面前人证物证俱在,便是她再如何抵赖都无济于事。她叹了口气,硬的不行,便只能用软的了。反正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跟他走。 愫愫原封不动叠好黄纸,嘴角噙着笑。 “您看,我如今已经十六,早过了从师学习的年纪。再者,我天性散漫不喜拘束,性情暴躁,多年后第一次见面便让你受了气,如何撑得气你关门弟子的名号?”愫愫一番话语重心长,推心置腹,说得可谓通情达理。 “你说的倒有些道理。”老头子捋捋胡须,似乎真在重新考量。 愫愫见他表情松动,以为此事有转机,便继续添油加醋:“况且我如今招惹了不少都城世家,您若收我为徒,指不定还得被人追杀,未免太不划算。” 都说得这般严重了,再不回心转意就不礼貌了。 谁知那老头子闻言挑了挑眉,往后退了半步。 “被人追杀,你说的是他们?” 第45章 遇险 ◎  几个黑衣人叠罗汉似地倒在一旁,东倒西歪,像醉倒在路旁的醉汉。 ……◎ 几个黑衣人叠罗汉似地倒在一旁,东倒西歪,像醉倒在路旁的醉汉。 老头子搓搓手掌,有几分要邀功是意思,“如何?老头子我可不是吃干饭的。” 愫愫眯眸,目光扫过地上人的手臂。 明晃晃一双眼睛。 又是荀家人。奇怪,方怀之不是方家人么,荀家怎来掺这一脚。 不过无妨,现在荀方两家蛇鼠一窝,在她这里一视同仁,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来的时候他们便到了,鬼鬼祟祟不知在谋划些什么。老头子我眼睛老练得很,一眼就看出这些人要对你不利,顺手就给解决喏。”他眯眼笑,手上做出个抹脖子的手势。 “你会武?”愫愫诧然打量他。 “老头子我会武不是显而易见?!” 这臭丫头会不会说话! 他恼怒的样子颇像当年无静山那老头子,不是吹胡子瞪眼就是愤怒叉腰。每次她惹出乱子,那老头子总是先跑到无静山顶找他那些徒子徒孙细数她种种罪行,之后再大骂一顿,骂完了又得乖乖下山帮他处理烂摊子。 那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样子,每每让她发笑之后又心生不忍,然后下一次再继续犯。 也不知那老头子在前世活得可好,算算年月,又到了前世酿竹酒的时候,今年没了她,无人在他面前晃悠,想来应当会顺利许多吧…… 愫愫想着,仿佛那清淡的酒香正萦绕在鼻尖,带着些许清冽的醇厚。如雨中的一扇芭蕉,纵使只是薄薄的一片,也给人安心之感。 老头子重重叹了口气,边摇头便望着她,一副自家孩子长废了的惋惜样子。 梅山初见的时候多好一孩子,嘴甜人也乖巧,怎长大了就像多了一张嘴似的,活脱脱要气死他。 “罢了罢了,谁让老头子我一眼就看中了你呢。”说话虽不中听了些,但人聪慧,身骨不弯不折,是练剑的好料子。他当年没有看错。 愫愫没料到她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此人还如此冥顽不灵,脸上的笑容几乎没有维持住。 “你要如何才能放过我?” “简单,你且随我学三年,之后你是留在梅山还是下山去,老头子我都不管,任你去留。” 三年,那她还报什么仇。 愫愫不懂习武之人的礼节,凭直觉朝他拱了一拱手。 “今日是晚辈唐突,不慎入了您的地界。晚辈便先行一步,您哪儿来的便打哪儿去吧。”愫愫说完,正要抽出木棒让石门关上,视线瞥到地上的人堆,她真心道谢道:“今日多谢前辈出手,以后若有何事是晚辈能帮得上忙的,一定竭尽全力。” 她说完便抽出木棒,石门又重新合上。门缝上不露一丝缝隙,严丝合缝得仿佛从来便为一体。 愫愫摸着门缝,心中惊叹。连一丝光线都透不出去,这该是多么精湛的手艺。 担心门又被她摸开,这次愫愫刻意避开了门上那些文字。可那老头子却像是在这门上安了只眼睛,贼心不死从门后道:“你若是喜欢这门,给你也无不可。” 愫愫立刻后退半步,忙道:“不喜欢不喜欢。” “不喜欢?你若是学得好,我便同玄道子说说,让她亲自教你。” “不用不用。” 单是他一个就已如此缠人,再来一个可还了得。 “你且回去好生考虑考虑,老头子我毕生只寻一个徒儿,绝不会亏待了你。” 不是关门弟子,还是唯一一个?那更要不得了! 第82章 “您的心意我心领了,至于其他的,还是让能者来领受吧。”愫愫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这几日荀家在四处寻人,你又无武功傍身,便留在月家,切勿四处走动。” “知道了。”愫愫随意应了声。 老头子长吁着坐下,远望梅山苍雪覆顶,一间小寺明明灭灭,远看似有,细看却无。 他长久望着,口中喃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天下能者虽多,可谁让老头子我倒楣,只记得你一个呢。” 马夫似乎没有料到愫愫回来得如此之快,正同过往的船夫闲谈,见她身影便止住了话头,准备驾车回梅庄。 途中马夫将方才听闻一一说给愫愫听。 许是以为愫愫今日没能寻到人,明日又要下山去,便好言劝道:“赵姑娘,听说前些日子大雪封山,不见了好些人。看天色明日又要下雪,您还是缓一缓再下山去罢。” 愫愫颔首,想起什么,问道:“梅山上除了月家,还住了别的人么?” “以前是住了的,不过现在只有月家人了。” 马夫看看天色,扬起马鞭,继续道:“以前我们月家周围山上还住了旁姓的人家,不过当年大火之后,便举家迁了出去。” 搬出去不为别的,为的是避嫌,和月家划清界限表明自己的清白。 至于向谁表露,太过显而易见。 愫愫拧眉,追问道:“这些人搬出梅山之后,可有别的人进来?” “赵姑娘,不瞒您说,自从当年大火之后,除了您和沈公子,再也无人来过梅庄了。” 再也无人来过? 可那老头子分明说过,他便住在梅山上。 况且这梅山虽广,但若想居住在此数年而不为人所知也未免太过荒唐。难道是那老头子是胡诌骗她? 但当年她的确又见过他,那张纸上的文字也确为她亲手写的。 这老头子到底是何人?愫愫想不通,心中宛如一团乱麻。 她纠结了一路,临到门前终于斩断了思绪。既然想不出便不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况此人的目的似乎只是收她为徒,没有取她性命之意。 “沈缱?”愫愫唤了声没人应,径直推门入户。 屋内静悄悄的,烛火冷寂,分外清冷。她来来回回找了一遍,仍不见沈缱身影。 莫非是去找月如琢了?但如今天色都这般黑了,算算时辰,也早该到了回来的时候。 她站在窗前,随意往屋内一望,不见沈缱的身影,却看到了她离开时未尝的糖画碎落在地,晃得人眼刺疼。 地上是一封方拆的信,信上寥寥几个字。 “赵愫愫性命,梅山后山,速来!” 愫愫一瞬间将信捏成了团,气得后槽牙几乎咬碎。 好一招调虎离山! 愫愫这厢刚出门,那厢月如琢匆匆推门而入,一见院中站着的是愫愫而沈缱不知去向,心下猜测已然验证。 “沈缱往后山去了。”愫愫将手里的纸拍在他怀里,系紧披风,回头问他:“我先去找他,你回去找些手脚利索的,让他们速速来找人!” “方既定是查出了才如此大费周章。”月如琢握紧剑身,沉声道:“他此举是冲我来的,要去也是我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争先后。你才是月家少主,难道月家人会听我号令不成?”说完也不顾月如琢回话,便兀自踏进了风雪里。 月如琢扫了眼怀中的纸便塞进怀里,刚走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猛地一拍脑袋。 坏了! 赵愫愫在这时候往梅山深处走,那不就是送死吗! 疾风穿林而过,摧枯拉朽,万树齐鸣,天地仿佛为之震荡。愫愫跑得快,在月如琢唤声到达之前便钻入了密密匝匝的竹林。 大雪倾轧之下,不论是何种树木都显得分外低矮,林下也显得格外阴森。好在地上积雪不多,能看清小路,能比在雪上不辨方向行走快上许多。 不多时,愫愫便发现了竹木上沈缱镌刻的痕迹。 是用小楷写的沈字。 规整端正,不是匆匆写就,说明沈缱经过这里的时候没有危险。 愫愫心底稍微安顿了些,借着雪光继续往前走去。越往前走,竹林越密,路也越不好走。临到山林深处,天地四合之后连一丝日光也消失了,她只得捡了根雪压断的竹子探路。 一开始沈缱留的字只过百步可见,之后两树相距越来越远,字也逐渐潦草,等她走出竹林,便再也找不见一个沈缱留下的字迹。 愫愫端详着平整的雪面,心底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最后一个字迹就在竹林尽头,说明沈缱必然走到了这里。但在今日一整日都未下雪,但她面前的雪面却不见任何有人经过时的脚印。 唯一的可能就是沈缱到这里之后没有再继续走,而是折返回到了竹林里。除非,他在竹林尽头看到了什么。 是那些人,还是别的什么? 她皱起眉,四处逡巡的目光被不远处一串脚印吸引了过去。不比人的脚印,这些脚印看上去只有人半个手掌大小,状似梅花,顶部露出两个神似花蕊的尖尖,活想一串梅花拓印。 这辈子加上上辈子,她见过的野兽屈指可数。忘了在哪本闲书上看到过,狐狸的脚印应该就是这梅花形状的。 沈缱那么大一个人,总不该被只狐狸拖走。愫愫蹲在那串脚印前,拍了拍白狐披风上的雪,正要起身。 第83章 忽然脚腕一热,不知何物抓住她往下一拽。还未来得及反应,沈缱的手反掩住她的嘴。 “嘘。”他指了指头顶。 愫愫抬眼一望。 一根箭从她头顶掠过,正中她方才停留过的地方。 第46章 弓箭 ◎  “怎么回事,人呢?” “哪来什么人,早就说了,是……◎ “怎么回事,人呢?” “哪来什么人,早就说了,是只兔子,你眼神不好怪谁?走走走!” “走什么走!”此人一把甩开同伴的手,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不走了,生火!” 找了一天的人,人没抓到不说,连诱饵也跑了!一整天连热饭都吃不上一口,他在荀家当差这么多年,还从没遇到过这种差事! 找了一天还没找到,说不定人早就跑了,还不如坐下歇息会儿,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就让他们做去。 “行行行,歇息就歇息!”那人也不强求,顺着他的意在周围捡了些柴火,掏出火折子生了火。 火堆离他们藏身之地不过几丈远,透过跳跃的火光,甚至都能看到两人竹木上烤着的兔子滋滋冒着油,香气弥漫。两人拿出酒囊,你一口我一口喝起来。 一日未曾进食,找沈缱的路上又耗费了不少体力,虽称不上饥肠辘辘,但腹中到底有些空落落的。 她回头看了眼沈缱,面不改色,沉稳之中透着几分安之若素,陷阱都被他待出了书房的味道,从而有了几分现世安稳的氛围。 不愧是沈缱啊……前世今生就服他一个。 “饿了?”察觉到她露骨的视线,沈缱问。 愫愫点点头。反正她在沈缱面前也没有所谓的架子可言,或者说,她根本从未在他面前遮掩过这些。说了也就说了,反正以后也要常说的。 “他们不会在这里过夜,等他们离开,我变送你上去。”沈缱轻声道,“我离开月家时让人给月如琢传了口信,他很快就会来。” “你不和我一起走?” 沈缱不答,唇畔浮起一丝虚弱的笑,“阿愫,你可还记得这地方?” 过去那些事,她不记得,他本不想说。那些记忆唯他一人独常便好,她不必记得,他也不必说。可是现在好像到了要说的时候。 他脸上显出几分不自然的病态苍白,攥紧衣袖,强忍下咳嗽之意,眼角不自觉带着点点的泪光。 “记得啊。”隔着披风,她握住他冰凉的手,语气似笑非笑。 “也不知是谁,捡了我的印章,宝贝似的揣在身上。” 沈缱一愣,心底仿佛藏了一颗糖,在片刻的惊讶之后甜丝丝地化开,顺着血液的流动而蔓延至身体的每一寸,连疼痛也缓解了许多。 她记得,原来她记得。 沈缱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 “原来是你。” 愫愫笑,却也并不辩解。印章的确在她手中,至于剩下的,他不必知道。 沈缱唇畔笑意更深,温情脉脉地看着她的眼睛,“那阿愫可还记得,月如琢他在陷阱里放的是什么?” “断剑啊,怎么了?” 等等,断剑?! 她心跳蓦地漏了一拍,旋即回头望见沈缱苍白的面色,忽然一切都明白了。 都是月如琢干的好事! 愫愫几乎连滚带爬从沈缱身上下来,抓住他衣袍一角就往上撩去。“你伤哪儿了?让我看看。” “嘘。”沈缱捉住她四处乱动的手,声调清浅而微弱,“阿愫,小声些,他们该听见了。” 愫愫抬头瞪他,压低声:“那你先让我看看伤口!” 沈缱耳朵说红就红,别开眼道:“阿愫,你我二人并非夫妻,此举…不合礼法。” “我才不管什么礼法不礼法。”上辈子他们二人皆恪守礼法,结果换来了什么? 阴阳相隔。 如若不是他们二人年岁尚小,甚至能将他就地正法。 愫愫倾身将他堵在墙边,眸子一眨不眨,眉目间颇有几分女山贼强上弱书生的气势。沈缱紧紧攥着衣襟,面色在她几近赤裸的目光下一寸寸泛红。 他自是不知上辈子愫愫早就将他上上下下瞧了个遍,这会儿在愫愫视线的逼视下心底涌上些许羞赧和无所适从,被苍白的面色压下,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沈缱听见他心底叹了口气。 他松开了手。 愫愫正要撩开他衣襟,沈缱轻轻咳了咳,将她指尖拢于掌心,声调缓缓:“阿愫,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那他作何把衣襟捂得那般严实。 “冒犯了。”他轻声道,带着她指尖往下而去。 他掌心轻柔不带力道的强制,如美玉一般温润却不显得孱弱。不知怎的,愫愫下意识摸了摸他的指尖。沈缱右手指腹生着些许软茧,是长期抚摸书页所致。 沈缱看书总喜欢用指腹摩挲书页边缘,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而她之所以知道得这般清楚,全靠当年做鬼时候的那份闲情逸致。 指尖传来的湿润拉回了她的思绪。她低头一看,沈缱腰腹处,正往外渗着血。 借着雪光,愫愫清楚地看见了插在他腰腹处的那把短剑。不过两指宽,却插进去一小半。 她望了眼外头,那两人喝得醉气熏熏,嘴里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胡话。醉成这样,八成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第84章 她贴近他耳畔,有些咬牙切齿道:“伤得这么重,我若走了,留你一人在这里等死吗?!” “我不会死的,”他回头,两人靠得格外近,近得愫愫能看清楚他苍白面容下藏着足够的认真,“阿愫也不会。” 愫愫知道,沈缱在让她心软这一块向来没有敌手,无可奈何地退后几步。 “我要抽剑,你忍着些。” 沈缱乖乖点头。 愫愫被他这模样弄得没了脾气,认命般叹口气,手覆上他腰腹,轻柔却迅速地将剑抽了出来。随即敛下裙裾撕下一块,贴着沈缱的腰腹一圈一圈缠上去。 等一切做完,她抬眼看去,沈缱发丝一片濡湿。 外头的人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不会走,愫愫解下披风盖在他身上,然后靠在他身边躺下。 血液流失带走了太多的热量,沈缱身体有些凉。愫愫搓了搓手,贴着他掌心捂上。 “沈缱,如此这般,可算……”愫愫临到嘴边将同床共枕四个字咽了下去。虽说沈缱近来习惯了她,但此话要是说出来,又不知他脸要红成何种模样。 他正受着伤,想来也禁不起这般刺激。 而且……她视线停在他清冷的侧脸上。 他此刻脸已经够红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纵使有雪光的映照,也只能大致看出些许周遭的轮廓来。愫愫小憩了片刻,睁眼发现外头的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而火堆却还熊熊燃烧着。 人去哪儿了? 愫愫正要起身,沈缱忽而睁开眼,一指压住她的唇。 他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视线朝外望去。陷阱外不知何时冒出了一群狼,眼中幽幽冷光打量着四周。 火堆不远处的地上血肉纵横,几只瘪着肚子的母狼正舔舐着地上的血液。 愫愫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适才她看到的那串脚印,根本不是狐狸,而是一群饿狼!这两人在这里喝醉了呼呼大睡,想来也没料到成了这群狼的盘中餐。 她看了眼她和沈缱待的这陷阱。这原本是困狼的陷阱,如今却成了她和沈缱的庇护之所。 月如琢虽不着调,但好歹没有辜负月叔这么多年的教导。纵使过了这么多年,这陷阱尽管已不如当初牢固,但也远非这群狼能够冲破的。思及此,她心底紧绷着的弦稍稍松了些。 “咳。” 耳畔传来沈缱一声轻咳,火堆边的狼群们立刻支起耳朵,警惕的狼光朝这边射来。 她手覆上沈缱额头,烫得灼人。 不行,再这样下去,沈缱定会失血过多而死。月家的人还不知在何处,能不能找到这里都尚未可知。 愫愫目光看向外头,狼已经闻到了血的味道,正在朝这里一步一步靠过来。 不过他们又像是忌惮什么,只在不远处绕着圈徘徊,始终不远不近。 狼群就在外头候着,等着里头的人出去然后饱餐一顿。现在出去如同送死,愫愫还没有傻到甘愿给狼当口粮的地步。但如此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在月如琢的人来之前,她必须要将沈缱带出去。 赤手空拳她定打不过这群狼,但是这陷阱给的实在太多。 愫愫握住地上那张不知多少年的弓,心中默默祈求它别断了。 她试了试,发现这张弓还算完好。她擦了擦弓上的泥土,才发觉这弓表面上镀着一层金,以上好的拓木作弓身,粗牛筋作弓弦。能报这么多连不腐,这弓并非凡弓,不知那位达官贵人在此曾打过猎。 箭矢是寻不到了,只有地上零落的短剑剑刃。愫愫收集起来粗略数了数,一共九把。 说起来,她的弓还是沈缱教的。当然,沈缱并不知道。 上辈子沈缱腿伤每况愈下,他又不喜与那些官员饮酒唱酬,在院中射箭便成了他为数不多的消遣。 跟在他身后看多了,久而久之,她也能有模有样地拉弓搭箭。 当然,至于准不准,她也说不准。 第47章 断情 ◎  解决了群狼,她折回去扶起沈缱。 他烧得越发厉害,……◎ 解决了群狼,她折回去扶起沈缱。 他烧得越发厉害,鬓发濡湿,衣袍都能拧得出水来。 “沈缱,沈缱!”愫愫唤了几声。沈缱眼皮微微动了动,昏睡中眉心都紧缩着,似乎疼得厉害。 愫愫半抱着他,一脚踹开堵在陷阱口的铁荆棘。 沈缱虽是个文弱书生,身子骨却不轻。愫愫再如何也是个弱女子,背自然是背不动的,只能在用断匕砍了几根青竹,以枯藤相接做成竹排,拖着沈缱走。 寒风摇耸着竹木,发出几近鬼哭的风声。茫茫山林,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彼此。 “你都……猜出我没有落入它们的圈套,为……何还要跟着过去,傻不傻……” 沈缱那般聪明,不会猜不到这封信是刻意引他去的,但他还是去了。上辈子也是。都城那些官宦子弟见他得势,一个个天天打着灯笼挑他错处。捏造了几回假的罪证,惹得皇帝大怒,投进刑部大牢里关了几日。 这些人吃了瘪,寻不到沈缱的错漏之处,便寻他的软肋。 而她那时脑袋空空,满心满眼只有霍琰,对沈缱的情意唯恐避之不及。听他们说有让沈缱外调的机会,她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他们的要求。沈缱也如今世一样明知是个圈套,却也心甘情愿地赴了。 第85章 上辈子沈缱落得如此狼狈,她赵愫愫也是帮凶啊…… 脚步越来越重,周遭一切仿佛都在拉扯着她往后拽,但理智告诉她现在绝不能停下。 愫愫用尽全力拖着竹排过了山坡,脚尖不慎踢到树桩,险些栽倒在地,她趔趄几步勉强站定,回头叹气。 “下次……出门啊,非……把你绑在屋中不可。” 倚着竹木休息了片刻,她背着竹排继续走。黑灯瞎火辨不清方向,连她自己都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何处。 似乎有人提着一盏灯火缓缓而来,看不清轮廓,愫愫紧绷的弦一松,接着重重倒在地上。 雪屑迷了她的双眼,坠于雪地那一瞬,她下意识握住了沈缱的手。 睡梦黑沉。 醒来的时候,全身骨头都泛着疼。她揉着鬓角起身,偏头望见沈缱正躺在离她不远的榻上,薄唇微抿,脸上看上去有了几丝血色,不知醒过没有。 环顾四周,周围的陈设是她从未见过的。 窗外大亮,白茫茫一片苍雪。她推门一看,满目飘雪。一道人臂挽拂尘,顶着簌簌的霜雪悠闲煮茶。 “是你?” 奚邝搁下茶杯,不悦瞥她:“什么你,叫师父。” 毕竟是刚救了自己的人,愫愫总不好说他是痴心妄想。她憋下嘴边的老头子三个字,恭恭敬敬道谢:“昨日多谢道长救了我们。” 奚邝心底有那么几分空落落的,但一想自家师兄说的徐徐图之,又见愫愫态度软了不少,也就大人有大量不与她计较了。 “什么昨日,你和你那小郎君都睡了两日了。”他捋捋胡须,想起当日她执意要选的情字,忽然狐疑问:“你不肯认我做师父,不会就是因为他吧?” 这小子看着文文弱弱的,却能将她这未过门的徒儿勾得五迷三道,本事不小哇! “和他无关。”愫愫急急否认。 “切,老夫才懒得管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情情爱爱。”奚邝掸了掸拂尘,悠然起身,端的是一派道骨仙风的世外高人模样。 “这院子是你的,若缺什么,找你断情师姐,她自会给你安排。”奚邝飘飘然走了几步,忽然回头若有所思道:“咱们无静山虽然不曾有过嫁娶的传统,不过这小子若是愿意入赘到我们山门里,老夫也是愿意的。” 愫愫面无表情,心里头骂了句白日做梦。回头刚踏过门槛,脑海中不知怎的突然浮现出刚才他的话。 无静山?! 这里是无静山? 无静山该在千里之外的都城才对,她昏倒的地方不是梅山么! 愫愫心里越想越不对劲,匆匆给沈缱喂完药,见他没有要醒来的预兆,便准备要去找那老头子问问清楚。 “小师妹作何去?”不远处传来了清脆的女声。 她抬眼一看。只见一女子款款而来,雪衣轻罗,袖带蹁跹,腰间铃铛随步而荡,环佩声声惑人心魄,应该就是那老头子口中的断情师姐。 断情。 世人皆有情,一草一木,入眼见情。 情无所不包,无处不有,连寺中僧人都免不了为红尘所困。她为自己取这样一个名字,究竟是一心奉道,还是为情所困? 她心中思忖着,来人已至眼前。 愫愫这才看清这名女子是光脚踏着雪地而来,那铃铛原是挂在她脚腕处的,如冷泉淙鸣,煞是好听。 就是她的名字,同她的笑意不说毫不相干,可以说是相差甚远。 “小师妹?”断情笑眯眯看着她。 她收回目光,有些较真地纠正她:“我不是他的徒弟。” “怎不是?”断情笑意更深,“小师妹可是入了无静山的弟子谱的,断不会有错的。” 愫愫想了想,到底没再纠结。不过就是个称呼,随他们去叫便是。等沈缱伤好些之后便离开,那老头子总不可能追着她到都城去。 “小师妹,这些是昨日你梳洗时拆下的珠钗,你且看看是否对数。” 愫愫略扫了一眼,指着那枚玉簪道:“断情师姐许是记错了,这玉簪不是我的。” “现在是了。”她笑着放入愫愫手心,“是你师姐我的见面礼罢了。这无静山上就你我两个女子,我求了师叔许久没白求,果真给我带回来一个小师妹。” 何止是求了许久,奚邝听到此话怕是要笑掉大牙。自从当年得知自己收了个小师妹,断情便每日一句何时去接师妹上山,日日如此,一日不落。奚邝被她念经似的絮叨弄得烦不胜烦。 “这里……叫无静山?” 断情笑笑道:“你若听不惯,叫梅山也无不可。无静山本就是梅山一支。”末了,她又笑了,“听多了便会习惯的,这名字本就是师叔杜撰出来的。” 愫愫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 “你才苏醒不久,身子还乏着,且去歇歇。”说完她又含笑揶揄道:“至于你那心上人的伤,有我在,你也无需担忧。”只要人没死透,她就能给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多谢。” 断情忍了忍,没忍住,伸手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同为师门中人,师妹何须同我道谢……” 软软的,乖乖的,是真的,是她魂牵梦绕的小师妹!比她做的那些人偶不知强上多少! 断情不自然撇开脸,强行掩下心底的激动。 此时的她尚且不知自家小师妹的厉害,仍被愫愫乖巧可爱的容貌蒙蔽着。 第86章 她清了清嗓子,站直了身,好歹维持了她大师姐的面子。 “师姐我还有事,便先走了,你那小郎君的药我晚些时候送来,你先歇息去罢。” 愫愫点头,目送她离开,心里却思索着何时将这支玉簪还回去。 或许只有等到离开的时候。 在沈缱养伤的这几日,愫愫将无静山上那些师兄们见了个遍。打铁的师兄赠了她一把袖刀,当木匠的师兄给她做了一架躺椅,当渔夫的师兄送了她一桶鲜鱼,那位日日吟诗作赋的师兄甚至赠给了她一叠画册…… 她足不出户,礼物却堆满了半间屋子。 可她明明不是她们的师妹啊! 礼物她喜欢归喜欢,但她总觉得是她鸠占了雀巢。 要不,答应了那老头子?可是他日她上都城复仇,以后也定会在都城伴着沈缱,又如何能回岳州? 愫愫这厢正犹豫着,那厢沈缱指了指她搁置在一旁散开的孤本,低声道:“阿愫,若我没看错的话,你手中拿的画册,应当是传说中云周山人遗笔。” 云周山人的画?还是遗笔? 愫愫震惊捧过,捻起一页上下翻看,除了书页有些许破碎老化,不觉有别的书有何不同。 “你,你怎看出来的?”她惊愕地说话都打了结巴。 沈缱浅笑着接过她手中孤本,轻轻抚过画册斑驳的墨色。那表层的淡灰墨迹竟随着他指尖的移动而消隐,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浓厚的烟墨色。 “这藏画之技,普天之下唯他一人会用。自他死后,这种画技也失传了。” 愫愫贴过去,在边角处寻了处地方拭了拭,果真如沈缱所言,露出更深的墨色来。 她好奇问:“若我没记错的话,传说里云周山人晚年避世于旸谷,你如何知道这是他的遗笔?” 沈缱将画册奉还,“这画册皆以山水入墨,描绘田园之景,对的上他于旸谷隐居的传说。还有,阿愫,你看第一幅画和最后一幅画有何不同?” 她捧起画册,来回细细端详,片刻又放心,不确定看向沈缱:“第一幅较为完整,最后一幅……似乎留白甚多。” 沈缱轻轻颔首,话音底下藏了些许遗憾:“云周山人死的那日,就是大诏城墙攻破的后一日。” 她闻言,目光重新聚在最后一幅画上。 这幅画很是简单,景物甚少,画的只是高悬于大诏宫廷之上的,一弯小小的峨眉月。 画上题:自古太阴有盈时,百年社稷再难全。 月有阴缺,大诏的国土又何尝不是。云周山人这幅遗笔,画的不仅是一片残月,而是国家分崩离析的怆然。 愫愫懂了。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48章 蹭饭 ◎  愫愫表面上虽然笑着接了这些礼物,心底里却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如何……◎ 愫愫表面上虽然笑着接了这些礼物,心底里却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如何还回去。其他的以后都能原封不动地奉还,唯独那一桶鱼让她犯了难。 她望着正在木桶里游弋的鱼,沉吟片刻,一个念头渐渐升起。 要不……吃了? 生长于清涧中的游鱼,味道定然鲜美。 桶里的鱼似乎感应到她的想法,鱼尾狠狠一甩,登时溅她一脸水。行凶之后鱼身一扭,迫不及待地要钻进鱼群里。 愫愫眼疾手快抓住那条鱼的脑袋,拎着它出了水面,幽幽一笑。 “你这么激动,那就先拿你下锅罢。” 知道她要做鱼,断情一早便搬来了锅碗瓢盆,回头又就去找人给她劈了柴火。周到之甚,让她十分惭愧。 就她那不堪入眼的厨艺,实在配不上她如此面面俱到的安排。事实证明,她的估想是对的,重生一世,她这厨艺不仅不见长,甚至还有退步的危险。 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她已经煎糊了四条鱼,打翻了两只碗。 不过就是炖锅鱼汤而已,怎比登天还难?愫愫蹲在灶旁百思不得其解。 那厢沈缱见她在灶房待了许久,便推门进来察看。垂眸见她满脸写着懊丧,便知晓她做的鱼必是吃不成了。 “我来吧。”沈缱倾身拿过她手里的锅铲。 还未等他拿住,愫愫先一步把锅铲塞进他手里,扬了扬眉梢,“你说的啊,不许反悔。” 沈缱莞尔,“不反悔。” 愫愫坐在灶房一角的书桌边,双手托腮,注视着他的背影。烟雾弥漫,视线中他的身影也随之模糊。 上辈子都城盛传一个流言,说丞相打娘胎里就有隐疾,不能让外人瞧见,是以偌大一个相府除了看门的侍卫,连半个丫鬟都没有。 传言说对了后一半,上辈子沈缱的确到死都是一人独居在丞相府的,却不是有隐疾的缘故。毕竟她都将沈缱看遍了,也没找到这所谓的隐疾在何处。 至于沈缱为何不让人侍奉,她也弄不明白。反正从她跟在他身边开始,就从没有在丞相府里见到半个侍女。沈缱吃穿用度皆由他自己一人安排,君子远庖厨的规矩在他这里也统统不作数。 有时遇上逢年过节,月如琢还会来蹭一顿饭吃。她做鬼时最羡慕的就是他,能够吃到沈缱亲手做的饭菜。不像她,只能满屋子飘来飘去,闻着香味望梅止渴。 想起这事她就生气。 普天之下哪有人成了鬼还能嗅得见人间的味道的?给了她嗅觉却又不给她味觉,比什么都不给还让她难受。 第87章 愫愫怨气森森地想,等月如琢再来蹭饭,她要先让他闻个够,然后毫不留情将他赶出去,让他也尝尝她上辈子抓心挠肺的滋味。 灶台前,沈缱拈了几粒花椒搁入鱼汤中。 半刻钟后,锅里鱼汤咕嘟咕嘟沸腾开,鲜香弥漫了整间屋子。 沈缱正要盛汤,脑海中忽然猛然一刺疼,陡然间无数陌生的画面一拥而上,随之而来的怆痛几乎让他站不稳。 手里的汤匙咚地掉在地上。 愫愫心下一惊,忙走过去扶起他。 “怎么了?”她急着要去摸他额头。莫不是他的伤口又裂开了?断情师姐分明说他的伤已无碍的。 方至抬眼,视线交错,她却怔愣在原地。 面前人目光像是跨过无数光阴落于她身上,悲哀中夹杂着复杂难言的痛楚。一瞬间,她竟然产生些许恍惚之感。仿佛面前站的不是年少的沈缱,而是未来那个独坐幽篁之中抚琴的沈相。 他只是坐在那儿,便让人无端生出一股天地灰暗的死寂。 可是待她细细看去,那股熟悉之感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缱?”她不确定地唤了声,掌心贴上他额头,“你怎么了?” “只是站久了,无碍的。”他温声打消她的疑虑,面上找不出一丝破绽,袖下手心却不自觉攥紧。 这些天他脑海中总会莫名出现一些记忆,像是他的,又不像是他的。片段零碎,不辨首尾,似梦非梦,似真非真,这些记忆总是围绕着同一幅画面。 阴风长啸,孤雁哀鸣,漫无边际的雪地里,他抱着一具冷冰冰的尸首无声恸哭。 他垂眼望向怀中人的脸,笼着一层雾气。他用力拂开,看见了怀中人的脸。 分明是阿愫。 沈缱视线停留于愫愫捧着鱼汤的手,紧攥的手指发青。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太过真实,真实得几乎要让他相信,这就是他们的过去,阿愫曾死在他怀里。 “你也喝。”愫愫将碗推至他手边。 沈缱垂眼,心不在焉舀了一汤匙,仅喝了一口又放下了。 愫愫捧着碗,一脸满足,边喝边道:“为何老天这般不公平,给了你聪慧的脑袋,还要给你一双会烹调饭食的手。” 神情流转,清冷不失灵动,眉眼是那般鲜活,宛如晨间的露珠般。 藏于沈缱眉梢的忧愁渐渐散去。 他微微勾起唇角,轻声道: “阿愫也很好。” 愫愫喝完一碗,正要起身去再盛一碗。送鱼的师兄说得果真不错,生长在清涧的游鱼肉质滑嫩,煮汤鲜香四溢,煎炸则鲜脆酥香。她煎糊了几条鱼,沈缱又煮了几条,还剩半桶都可煎了。 她盛好汤放在桌上,附身夹了一筷子鱼肉正放进嘴里,一只手突然从后伸出来拿了她桌上的碗。 奚邝神情享受喝了汤,咂咂嘴放下碗,喟叹道:“好香的鱼汤。” 愫愫:“……”同小辈抢吃的,这老头子也不嫌臊得慌。 这还不算完,奚邝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双竹筷,丝毫不见外坐了下来,“这鱼是无机送的?这小子,有了小师妹连师伯都不要了,枉负我还告诉他钓鱼的去处,真是可气。”他嘴里咕哝着抱怨,还不忘夹着菜往嘴里塞。 是的,断情师姐一早来时还送了一筐菜,沈缱也都一起做了,如今一盘不剩,全都进了他的肚子。 “喝啊,怎么不喝了?”他咕嘟咕嘟喝着汤,说这话时头都未抬。 愫愫看向空落落的罐底,一句脏话憋在心里许久,想起阿爹说的要敬老恤贫,最终给憋了回去。 “你们无静山……连口汤不给你喝?”愫愫看着他都快埋进碗里的脑袋,目光怜悯。 难怪这么多年这老头子一直没收徒,敢情当年中他下的套的,就只有她这一个冤大头。想到这一茬,愫愫心中顿感自己进了个有去无回的贼窝。拜奚邝为师的意愿又少了一半。 似乎看出她所想,奚邝随意擦擦胡须上的残汤,抖抖衣袖站起来,不以为然道:“他们敢?为师我可是整个无静山的头头,他们排着队给我送吃的还来不及。” 愫愫面无表情,内心不敢苟同。他若是无静山的头头,凭他招仇恨的本事,无静山怕是明年就要整座山头都给人端了。 奚邝知道她不信,也了然自己在这小徒弟心里没半分威信的尴尬事实。他叹了口气,对着愫愫道:“为师我今日得空,正好让你知道知道你师父的厉害,邝一剑圣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邝一剑圣。 愫愫人未入江湖,自然不知四个字的重量。江湖人皆知,奚邝平日里不常出手,一旦出手从来只有一剑,对手是生是死,都只看那一剑,因而得名邝一剑圣。 “邝一剑圣?”愫愫语调在剑字加重了些许,她打量着他的腰间,并未见其佩剑,有些怀疑道:“连剑都没有的,也能称为剑圣?”听人说江湖称号总爱夸大其词,如今看来果真太不可信。 “你且等着看便是!”他说着,和愫愫往外走,回头招招手,笑道:“小子,鱼汤做得不错!你若要入赘进无静山,也不无……” “闭嘴。” 他话还没说完,愫愫立刻拽着她的衣袍出了门。虽然她在沈缱面前已无半分矜持可言,但这离成婚也太远了些。何况沈缱又是个乌龟壳性子,对待感情一事向来温吞,这要是被他激出什么事儿来……她找谁说理去? 第88章 “你拽我作甚,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愫愫松开手,毫不留情揭穿他,“我看你是想来蹭食蹭喝吧。” 奚邝面上不见一丝吃人嘴短的气弱,梗着脖子道:“吃饭睡觉乃人伦常理,有何不可?” 一路上,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不觉已能看见她昏倒的地方。从山坡望去,整个山谷尽收眼底。也不知谁给他们的胆子,竟敢在山谷里安营扎寨。 “这些人可真够勤快的。”愫愫俯视着,冷嗤一声。想来她肯定在荀家和方家挂了名,不然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地寻人。方家追杀她是因为方怀之,荀家要杀她……总不该是也因为他。爹爹被贬儋州,一年半载也威胁不了他们。就算是要杀她斩草除根,也不值得费这么大的气力。 愫愫收回目光,眸子里染上几丝兴味。 有些意思。 改日去了都城,她无论如何都得去会会。 “勤快是勤快,只可惜,跟错了人呐……”奚邝捋着胡须,意味不明地笑笑。 “你看。”奚邝往前一指,笑问:“可看到了什么?” 他衣袂乘风飘荡,冉冉白须,颇有几分仙人之气。若不是早已得知他的本质,十有八九会被他这仙风道骨的模样给糊弄住。 愫愫移开目光,循着他的指向看去。只是一片山谷而已,梅山和这差不多的山谷数不胜数,没有什么不同。 奚邝:“你难道不觉得,这地方特别适合为师大展身手么?” 愫愫:“……”她就说这老头子不太正常。 “你站在这里不要动,为师给你报仇去,一柱香……不,半刻钟就回来。”他跃下山坡,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别下来啊,怕伤着你,等我唤你再下来。” “知道了。”愫愫叹气,敷衍完就轻手轻脚跟在他身后。这老头子好歹救了她和沈缱一命,她得看着些,要是出了事,她难以向无静山的人交代。 两人不远不近,但越往前走,愫愫便越感觉不对劲。无论她走得多快都追不上他,甚至还离他越来越远。 这老头子莫非是个兔子不成? 第49章 秘密 ◎  等她赶到山谷里,那老头子已经跑得不见影了。愫愫倚在树旁,气喘吁……◎ 等她赶到山谷里,那老头子已经跑得不见影了。愫愫倚在树旁,气喘吁吁打量着周围。 高树遮蔽了日光,谷中分外萧寒阴沉,远处传来清瀑击泉之声,空谷传响。她环顾四周,边走边打量,别说是奚邝,山谷里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怪了,适才山坡上还看到有人在走动,怎这会儿都不见了?她心存了几分疑虑,但又顾念着奚邝的小命,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刚走几步,忽然一阵西风迎面吹来,湿润的水汽裹挟着浓浓的血腥味扑在她脸上,愫愫心道不妙,连忙向西而去。 她从未见过这般场面。 一簇一簇的血花在她眼前绽开,似春日里灼灼如妖火的红杜鹃,铺天盖地侵入她每一寸视线。剑光如练,迅疾如电,剑之所至,如蛟龙潜海,破水之势万夫难挡。 红得刺目,白得耀眼。 那些人还来不及说上半句话,脑袋就重重砸落在地。头颅瞪大着双眼,看着自己和同伴的死状,死不瞑目。 剑风骤起,凌冽剑锋自她眼前划过。她瞳孔一缩,奚邝剑锋一敛,最终偏离几寸割断了她一缕鬓发。 一缕断丝轻飘飘落于地面,浮在尚且温热的血泊上。 奚邝收剑入鞘,似叹息又似调笑,“不听为师的话,说了待在那儿不要动嘛……真不听话啊。” 他话说得轻松,神情也轻松。如若不是手里还提着那把带血的剑,她如何也不能将早晨还在同她抢鱼汤喝的那个老头子和面前这个宛如杀神附体的人联系在一起。 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如何,为师可威风?”奚邝眼底露出些许希冀,参杂了几分小心翼翼。 他活了这么多年,若非不得已,极少在人面前显露过身手。不是因为怕人偷学了去,而是人一旦看了,就很难不生惊惧之心,这也是他适才让她好生待在山坡上的缘故。 他天命之年才得了这么个徒弟,要是被吓跑了他找谁说理去? 愫愫没说话,只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指了指他脸上血迹,“擦擦吧。” 奚邝瞅她脸色平常,没有惧怕之意,便宽心接过帕子,胡乱往脸上抹了抹。 “为师我虽然没多大本事,但给徒弟报仇,杀几个人练练手还是轻而易举的。如何,给我当徒弟不亏吧?”他像是街头巷尾殷勤推销小玩意儿的货郎,只不过货物换成了他自己。 愫愫:“……”她选择离开。 奚邝擦完脸,一抬头见愫愫走出好远,连忙把帕子塞进怀里,匆匆忙忙赶上去。 “哎呀我的好徒儿,为师腿脚不好,等等为师啊!” 他诚心要装糊涂,愫愫也不能不配合,脚步不自觉放慢了些,同他一起回无静山。 “如何,为师威风吧,教你可够?” 威风是威风,也吓得她半晌没回过神。 愫愫不知该作何回答,顿了顿,瞥了眼他空空如也的手,问了句:“刚才的剑呢?” “扔了。”奚邝轻描淡写。 骗鬼。 那柄剑光亮可鉴,剑纹繁复,一看就经常使用。她只不过随意问,至于他答不答同她半分干系都没有。愫愫对他眼底的倾诉欲视若无睹,径直往前走。 第89章 奚邝追问:“你就不好奇?” “不好奇。”她平淡答。大千世界,奇事无处不有,一把剑而已,就是他藏在嘴里都不无可能。 奚邝见她不感兴趣,又转了几个话头,愫愫一路上嗯嗯啊啊,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了过去。 不是她不答,而是奚邝的话十句有九句都是废话。 她停下脚步,回头睨他,“你平日里在无静山都如此多话?” 奚邝悻悻地看了看她,低头搓了搓手,“这不是……怕你被吓着了,不要为师嘛……” 愫愫一愣,久久沉默。 两人一同回了无静山,还剩下一小半石阶的时候,便已能听见山顶上啁秋的鸟鸣。 是断情师姐养的几只小斑鸠,不怕人,满山顶飞来飞去,可爱得紧。有时沈缱会给他喂些米粒,故而它们总爱追着他跑。 沈缱在何处,鸟鸣就在何处。 不远处的院子露出尖尖一角,小斑鸠在屋檐上跳来跳去。她快走几步推开院门,唤了一声沈缱。 推开门看见坐在院里的人,砰的一声关上了。 幻觉,幻觉,一定是幻觉,那个人断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愫愫背靠着门,重重呼出一口气。 她按捺住颤抖的手,握紧门栓。就在此时,院内传来一声轻轻的搁茶盏声。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如既往地胆小啊。” 愫愫推开门,直视着院里面色漠然的男人,语气嘲讽:“你也没变,嘴里一如既往说不出好话来。” 没想到她重活一世,这家伙还是阴魂不散。 燃灯抬眼,注视着面前的少女,眼中寡然如水,不带一丝温情。只见他目光一转,落在身侧,意有所指道:“你应当明白,我是来做什么的。” 愫愫攥紧双拳,冷冷一笑:“你以为你还能同当初一样么?”轻而易举地带走沈缱,然后再轻飘飘地还回来?他把沈缱当成怎么了,阿猫阿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真以为沈缱这辈子没有他就不是无法出人头地? 她满腔怒气积聚在心底无处可发,要不是顾忌沈缱在旁边,她能将他上辈子做的那些荒唐事一件件拎出来。 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沈缱好,到头来却让他孤零零面对着十万大军,连死后都背负着千古骂名。 “天真。”他轻斥一声,“沈缱是我的徒弟,此乃上天所定。” 愫愫顿时气笑。 上天所定,又是上天所定,上辈子带走他的时候也说的是上天所定。沈缱上辈子的每一步都在他的安排之下,要是真的有上天存在,为何又还要给她这一生? 不过是他找的借口罢了! 她咬紧牙关才能勉强压下沉沉的怒火,一双眸子寒意凛然,“沈缱不会跟你走的。” “小儿痴语。”他摇摇头,叹了口气,似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你若是敢同他说起上辈子的事,便是死我都不会放过你。” 愫愫相信沈缱不会跟他走,但她算不准燃灯。若他同沈缱说起上辈子的事……沈缱会不会就此改变主意,她拿不准。 “他迟早会知道。”燃灯年少悟道,不曾尝过情爱滋味,对他这小徒弟纠缠两世的情缘,他惯来是听之任之。只是他不解,他们二人上辈子的悲剧为何要延续到这辈子。 明明不相见两相忘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不会知道的。”只要燃灯不说,她会让这个秘密永远不见天日。 “你担心如若他知晓你们二人的上辈子,不会再喜欢你?”他露出困惑,“依我对他的了解,他断不会如此。” “你无需多管。”愫愫别开眼,冷漠道:“劝你在沈缱回来之前赶紧走,不然我可不敢保证我能说出什么话来。” 颠倒黑白向来是她的强项,再说沈缱信她。她就不信这辈子有她挡着,燃灯还能如愿带走他。 燃灯过去领教过愫愫嘴皮子的厉害,也顾忌引来什么不相干的人掺和其中,让他更难带走沈缱。便只是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他利落起身往院门外走去,不见留恋。愫愫见状却不禁生出狐疑来。燃灯不喜出门,一年出去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只为了见她一面就离开,未免太不合常理。 “你只是见我,不见沈缱?” “已经见过了。”他脚步一停,目光偏向庭院一角,淡然收回视线。 他提步出了院门。 见过了?沈缱一早就被无机师兄叫去钓鱼了,都没在院子里,见什么? 不就是没见到人么,她又不会笑话他,装什么装? 等他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愫愫才折回身,进了院子。桌上摆着沈缱离开时候给她蒸的糕点,还微微冒着热气。 愫愫捻起一块塞进嘴里,清甜可口,糯而不腻。一块犹少,她又吃了一块。一块又一块,不知不觉瓷碟见了底。 这些糕点吃一两块不觉有什么,吃多了肚子容易就撑得慌。她在院屋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消了消食。见沈缱还未回来,又靠回了桌边,手支着下颌慢慢打起了顿,还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又一次回到了朗州那个萧瑟的深秋。 这是他认识沈缱的第二年,也是沈缱认识她的第十二年。 他踩着寒霜敲响了她的门,说他要离开这里,到北方去。 她问他去北方做什么。 他并未回答,只道他有朝一日会去都城,师父会给他谋个一官半职。 第90章 她不知北方在何处,但知道都城。她自小向往到都城去看看,也央求过爹爹许多次。一听他会去都城,心下的不舍便消散了不少。 但这厢疑问刚去,那厢又心底又升起疑问来。她紧接着问:“可都城那么大,若是我找不到你又该如何?” 沈缱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轻轻搁在她手心,一字一句道:“书上说都城有一座无静山,山上有座庙,三年后的元宵夜,你便在那庙下等我我赴约。” 愫愫颔首,捏紧手里的玉佩,不确信道:“那你可要早些来啊……你若不在,我便不等了……” 沈缱唇畔扬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重重点了点头。 她始终记得当年的约定,即使那时她痴恋霍琰,仍没有忘记去赴约。可是她爬遍了无静山,也没能找到山上的那间破庙。 后来她才知道,无静山顶上那破庙,只有鬼魂能看见。 她当年找不到的庙,这次在梦里不知为何就找到了。她蹲在门前等了好久好久,从月上柳梢头直到月落西山下,还是没能见到沈缱的身影。 一道鬼影如影随形地跟着她,附在她耳边不停低语,说沈缱死了,再也不会再回来了。 她气得打跑了鬼魂,然后抱着破庙前面的那棵槐树哭了一宿,一边哭一边叫沈缱的名字。 泪落在地上,化成了一方池塘。 连她自己都弄不明白,她哪儿来那么多眼泪。 第50章 剑道 ◎  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时,夜幕已经拉下了一半。 愫……◎ 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时,夜幕已经拉下了一半。 愫愫发现身上披了间厚氅,而给她披衣服的人正在默默坐在她面前,欲言又止。 “怎么了?”愫愫睡得有些懵,不解他眼神何意,下意识摸了摸嘴角。 她睡相尚可,不至于流口水吧…… 沈缱摇摇头,到底没说她梦里一直在唤他的名字,起身问道:“晚上吃些什么,我去做。” “想喝鱼汤……”今日沈缱炖的鱼汤她都没喝几口,全进了那老头子肚子里。 沈缱轻轻颔首,正要出去,愫愫叫住他。 她掂量着话,琢磨片刻才道:“最近,若是有个白发的男子来寻你,你定要离他远远的。他说的话,一句也不要相信。” 沈缱眼眸闪烁片刻,敛下神情,轻声道了句好。 三菜一汤,不过半个时辰便呈到了饭桌上。在吃饭之前她先到院子里关了门,以防有什么不速之客闯进来同她争食。 那老头子看到紧闭的门,大概也知道她不欢迎他了。如果他非要进来蹭饭……她也没办法,毕竟他杀人如割草一样简单,翻墙还不轻而易举。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刚刚举起筷子夹菜,门外就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愫愫一时不知他只是来得巧还是故意的,坐在椅子上思考了片刻人生,她起身拦住要去开门的沈缱,“我去吧。” 敲门声像是催命咒,听得她万分不耐烦,加快步子上前,勾住门环就开了门。 “你怎么……”她话才说一半,抬头看到面前那张熟悉的脸,立刻就要关上门。 奚邝匆忙用剑抵住,回过头对燃灯尴尬一笑,“这是我小徒弟,性子烈得很,她对谁都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燃灯并未看她,目光掠过院门,静静放在沈缱身上。 愫愫臭着一张脸,侧过身挡住他的视线。她就说为何走得如此利落,原是搬救兵去了。 老不死的,休想打沈缱的主意。 燃灯只看了一眼便淡然回眼,仿佛深冬彻冻的寒潭,不起半分波动。 奚邝偏身殷勤道:“这是我师兄,按理说你当叫一声师伯。我师兄最擅问命,你若有何想要知道的,尽可问他。” “怎么样,为师我今日一遇到了师兄可就将人给你请过来了…… 愫愫:“……”敢情人是他请回来的,她可真是谢谢他。 她掀起眼皮,阴阳怪气道:“能让燃灯大师开尊口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王室宗亲,我不过布衣出身,区区贱命便用不着燃灯大师算了。” 奚邝愣了愣,就算他再迟钝也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他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 “你们……认识?” 她冷笑,语气冷冽如冰,“岂止认识,您这师弟方才还同我要人呢。” “你欺负我徒弟?”奚邝一听愫愫被欺负了,一张脸顿时黑如墨汁。 燃灯面不改色:“没有要到。” 奚邝瞪他一眼,“那也是要了,说,你要谁?” 两人齐齐缄默。 过了须臾,燃灯平淡道:“我要收沈缱为徒。” 奚邝眉头紧锁,不太明白,“你收沈缱为徒,找我徒弟要人算什么事?” 燃灯继续道:“我同他说,他必不会听我所言。找你徒弟,比找他快得多。” “你这算盘打得倒挺响。”奚邝捋着胡子笑出声,瞥见愫愫含怒的目光立刻绷起一张脸。 不对,燃灯他这是找他小徒弟要人,他笑什么! 他咳了咳,清清嗓子,“那我徒弟都说了不愿意,你为何还冥顽不灵。师父说了,点到为止。人家在这无静山上过得好好的,你非要来棒打鸳鸯做什么?” 愫愫瞪了他一眼。 不是你把人请上山的么! 第91章 燃灯态度不改,语气冷硬了几分,“此事由不得他们。” “不行,我不许!”他徒弟跑了没事,他自己徒弟也跟着跑了怎么办? 燃灯抚了抚臂间拂尘,不再过多逗留,临走时瞥了他一眼,只道:“天命已定,不可更改。” 他说话时看着奚邝,但她心里明白,这话是对她说的。燃灯在告诉她,不要试图以卵击石,沈缱跟他离开乃是天命所归…… 愫愫把脚边的石子当成燃灯一脚踹飞,掸掸衣袍利落转身。 呸,天命是什么东西? 她穿过院子进屋坐下,拿起筷子继续吃饭,全当方才一切都未发生过。 奚邝晓得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平白又气了愫愫一顿,心里头不免心虚,没跟着进院子,夹着尾巴回了自己院子。 沈缱等她进来,盛了碗温热的汤搁在她手边。 “阿愫不气。” 愫愫小口小口喝着,喝完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郁气不自觉消散了不少。 气消完才分出一缕目光给身旁的少年,提醒道:“反正你得记得,那人不是好的,他说什么你也不要相信。” 沈缱想起她今日在院子里说的话,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阿愫是有前世的人,她不肯让他去,必是他前世因为随那人离开伤了她。思及此,沈缱心底生出一抹怔然。 他恍然觉得,面前的人就像一团抓不住的云,藏着他看不透的谜团。他和她的距离很近,却又像天涯海角一般遥远。 连脑海里的记忆都不知来处,无因无果。 沈缱转过身,唇畔露出一丝苦涩。 过去唯一夙愿只是在她身边,如今却得寸而进尺,只想她目光只为他一人而停留。 他叹了口气。 果真太过贪心啊…… 愫愫用完饭,人定不到便睡了。次日一早便独自一人去了山顶。 她告诉奚邝她要学剑,不过拜她为师还得缓些时日,等她从都城回来。 她以为奚邝不会同意,没想到他接受得相当坦然。马不停蹄领着她去了无静山一座破破烂烂的剑冢,抽了一把剑交到她手里。 “这把剑乃是我们无静山的根,为师相信你不会辜负此剑之名。” 这把长剑只要愫愫一只手便可握住,轻盈却不显得单薄,剑柄格外称手,就像…… 像为她量身定做一样。 愫愫低头抚摸着剑身,心底的弦仿佛被轻轻一拨,对这把剑生出一丝莫名的亲近。 她低声问:“这把剑叫无静?” “不。”奚邝隐晦一笑,看出她的喜欢,“此剑名寒霜。” 寒霜……她指尖摩挲镌刻于剑身的名。好熟悉的名字。她总觉在何处听到过似的。 “你既领了剑,便是我无静山名正言顺的人了,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 他眼底有欣慰,还有她看不懂的复杂。他带她穿过剑冢的门,穿过黑暗的连廊,穿过繁茂的竹林,终于停了下来。 视野在眼前瞬间展开,迎面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山巅覆雪,白云相接,雪山巨影遮天蔽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凡间之语终难描绘天上之景,她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熟悉么?”奚邝笑问。 “这是梅庄?”仿佛怕惊扰面前的巨兽,她的声音格外轻。 “非也非也,梅庄才是仿照着这里建造的,这里是无静山,真正的无静山。你师兄师姐他们,一直都住在这里。” “那我们住的地方……” “是无静山外门,以前外门弟子住的地方。”他神色寥寥,沉默了片刻,“罢了,都过去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去山腰山的典书阁自己找便是。” 过去的那些事,她以后自然会明白的。 愫愫困惑,“那我以后不住外门?”《入门守则》上说了,内门子弟都要在外门待上许多年才能有入内门的机会,她刚拜师,也应该是住外门,带她来内门做什么? 奚邝不悦,“你是我奚邝的徒弟,无静山第十位亲传弟子,哪有住外门的道理。”再说外门常年无人,她暂且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住在外门也不如内门放心。 愫愫点头,姑且同意了。 “山上便不带你去了,山上的布局陈设与你在梅庄所见大致相同,连住处也都在同一个地方。你与沈缱收拾收拾,明日便上山。” “沈缱不是内门弟子,也能住在这里?” 奚邝瞥她一眼,“家眷一视同仁。” 愫愫旋即闭嘴。 “明日你早些上山,为师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他负手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叮嘱她。 “今日不能说?”今日起得太早,她还打算明日赖个把时辰的觉再起的。 奚邝肃穆看着她,一字一句道:“练剑虽非一日之功,但无日日累积之功便如无本之木,剑道必不成。” 愫愫默然片刻,抬眸定定看着他。 “我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不好意思设置错了时间! 第51章 过往 ◎  竹槛边,燃灯凭栏而立。 “你想知道什么。” ……◎ 竹槛边,燃灯凭栏而立。 “你想知道什么。” 猎猎晚风将他声音吹得破碎,融化的冰雪使他语气染上几分寒凉,“我不关心你的身份,我只想知道,今日你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第92章 “我以为,你应当已经想起来了。”燃灯静静看着他,表情平淡,“此话你更应该问她,我已许诺,不会在你面前透露任何有关过去的事。” 沈缱不依不饶,“你若是不想我知晓,今日又何必说出那番话。若我没有猜错,阿愫不让你说的话,才是你为何要我拜你为师的缘由。” “她并不知道。”燃灯驰目望向天际,淡淡道:“这是我与你的约定,或者说,是一场交换。对你而言,你随我一道离开,是最好的结果。”他收回目光,看向沈缱,“我能说的都说了,你须早下决定。” 算算时日,大澜的乱局也到了该定下的时候。 大澜不定,天下必不安。沈缱是唯一能破局的人,天下初定,应当自他伊始。 燃灯离开竹槛,与他错开时,他留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是选这区区六年还是一生,想必你心中已有答案。” 沈缱回头,冷声问:“当年阿愫为何会死?” 燃灯闻言,心底微叹。 痴儿。 人生百年,情爱如水中月镜中花,是最容易消逝的东西,往往只是昙花一现就不见影踪。 “待你完全恢复记忆,你自会明白。”燃灯点到为止,不再多言。说完,他负手步入竹林,很快不见了踪影。 沈缱自小习的是孔孟之道,儒家从来重现世,神鬼之说一律视为无稽之谈。 但阿愫今日说的话,还有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却让他不得不生出疑虑。 屋檐下霜雪无声融化,沈缱枕着流过瓦脊的水滴声,直到鸡鸣时分才入睡。 都城,三月。 “沈缱,沈缱!你在家吗?” 尽管处理公务到半夜,少年听见门外声响,揉了揉眼睛,脚步虚浮地去开门。 门后的少女抱了满怀的桃枝,手一伸,将桃枝全送进他怀里。淡淡的桃花香也随着她的动作一道携来,带着初春日光久违的温暖。 少年愣然接住,耳畔不知不觉红了几分。 “我过竹喧桥的时候正遇上人卖花,只剩下这一捧了,我瞧着好看,变买下送你!” 看见少女嘴角明媚的笑意,少年的嘴角忍不住也随之轻轻扬起。长大后,他已很少看到他笑得这般快乐肆意的时候了。 “这是……送我的吗?”他眼睛凝视着怀里的娇嫩的桃花,谨慎小心地捧着,生怕一个不小心让花瓣抖落了。 “当然是你的。”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沈缱抱住花,升腾起一丝难以名状的希冀。 自古桃花寄相思,她莫非明白了他的心思? 谁知少女指了指门外,打趣一笑:“同你说笑呢,是门外那女子送的,她独自在门外等了好久,好生可怜,我正巧看见,就代她送进来咯。” 不是她送的…… 沈缱的心仿佛被浇了一桶冷水,瞬间凝结成冰。眼神也跟着落寞下来。 “你不会怪我吧?”少女看出他神色不太对劲,拉着他衣袖轻轻道:“她穿得那般单薄,我怕她冻坏了,便自作主张……你若不喜,我下次绝不送了。” 沈缱笑了笑,扔抱紧了花,“无妨,只是我这里都是些折子,怕是没有搁花的地方。” 愫愫扫视周围,随口道:“总归都是要谢的,你随便插在地上说不定还能活几支,我看那池塘边上就不错。”她顿了顿,恍然想起什么,连忙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只顾着把花交给你,差点儿连正事都忘了。” 沈缱抬眸,静静等她下言。 愫愫有些羞赧,揪着衣角,目光四处飘移,“我听说,霍家后日要办寿宴……你应当收到了请帖罢?” 沈缱的心微微刺疼,心底酸意一阵一阵往外冒,垂眸少女祈求的目光,心一软,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收到了。” 愫愫眸光微亮,忍不住笑起来,“太好了,我就说找你定有办法。” “你去见霍琰么。”他低声问。 “嗯。” 她轻轻颔首,面颊飘红,正是小女儿怀春含羞的情态,“霍琰上次说我做的糕点比宫里做的还好吃,我便再给他送些去……你知道的,霍家看不上我的身份,也不让霍琰与我来往。” “那你又何必去自讨苦吃?”沈缱听得实在难受,语气不自觉硬了几分。愫愫以前从来都是不事羹汤的,竟也会为了那人学着做糕点了…… “我喜欢霍琰啊,送点儿糕点怎么了。”愫愫不解望着他,皱了皱眉头,“你若不愿意,我下次不找你便是。” “我只是觉得……”沈缱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辩解,只能沉默。 他不发一言的模样刺痛了愫愫的自尊,浓浓的怒气涌上心头,她将挽在臂间的食盒重重摔在地上。 “你们就是觉得我配不上霍琰是不是,霍家人是,那些贵女们是,连你也是!” “愫愫,你误会了。”他伸手想要安抚她,却被她毫不留情地拍开。 愫愫后退几步,一双含怒的眸子冷冷瞪他,负气道:“他们都说不要让我同你来往,我还不信,如今看来他们说的果真不假!沈缱,我恨你!” 说完,她便牵着衣裙摔门而去。 糕点滚落了一地,有的砸得粉身碎骨,有的落在地上,沾上了脏污的泥,只有为数不多的糕点还留在食盒里,却也不成形状了,连糕点上印着的李花,也只能堪堪辨认。 第93章 沈缱咬了一口糕点,分明是甜的,可嘴里却满是苦涩。浓郁的苦意顺着血液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怀里残存的桃花香也都泛起了苦。 他垂下眼,看着满地零落的花瓣,觉得更苦了。 愫愫,你何时会可怜可怜我? …… “沈缱?” 他睁开眼,脑袋有些微微发疼。日光白得刺目,他敛下眉眼,迟钝地望着面前的少女。 果然还在梦里么。 愫愫摸了摸他额头,反手又摸了摸自己的,好看的眉头皱起,“为何不发热?真是怪了。”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就没见过沈缱起这般晚过,不是病了还能是什么。 她扒着沈缱衣袍,整个人都要贴在他身上,“你摸摸你自己,看看有何处不舒服?” 沈缱迟钝摇头,心下明白眼前之景并非梦境。 他顿了顿,转言问:“阿愫今日不上无静山么?” “嗯,不上了。”她盘腿坐在他身侧,含笑道:“还不是怪某个睡过头的人,害我今日迟迟未动身。等会儿师父若是训诫我,你可要给我担着些啊。” 沈缱愣怔在原地,眸子中划过一丝无措,内疚道:“对不起。” “对不起有何用,若是师父罚我又该如何?”她满面愁绪,嘴角却在低头叹息时偷偷翘起。 “如若真要惩罚阿愫,那……便让他罚我。” 愫愫噗嗤笑出声。 “沈缱,你可不可以……” 愫愫忽然双手捧起了他的脸,合着几缕尚未束上的青丝不住揉搓着,“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可爱?” 他怔怔抬起眼,正对上她眼中宛若春水的笑意,眼波流漾,像是流进了他的心底,热得发烫。 连脸颊也不住染上几丝热意。 “方才我是骗你的,我晨起时见你未醒,便上山去了,刚回来不久。”她笑着起身,问道:“可要吃些什么?我不会做肉菜,但别的应当可以。” 说来心酸,她之所以不会做肉菜,背后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当时霍琰去边疆后,她在都城穷困潦倒,除了青菜什么都买不起。 “还是我来做吧。”他说着就要起身。 “你今日先歇着吧,平日里总是你做饭,也该轮到我一次。”虽然月家有婢女仆人,吃穿也时常差人来送,但沈缱一个人待久了,不喜用旁人做的饭食,因此尽管已来了梅庄多日,但饭食一律是沈缱自己做的。至于她,和月如琢一样,都是来蹭饭吃的。 见她坚持,沈缱也未再强求。 “明日就要上无静山了,怕是要待你考试之前才下山。先吃饭,过会儿再去山下购置些笔墨纸张,或者是蜜饯甜食……糕点倒是不用买。” 沈缱按下心底翻滚的思绪,眸光却淡然而温柔。 “阿愫会做糕点?” “你想吃?我倒是会做,不过就只会做一样。我先去做,你尝尝。”说完她去了灶房。 她上辈子不知从何处得知霍琰爱吃李子糕,在酒楼里偷师了几天,不知耗费了多少李子才做得能勉强入口。结果霍琰别说是吃了,连糕点带食盒全给她扔了出来。 那婢女如何说来着? 我们公子金贵,这等粗鄙之食入不了他的口。 现在想来,当时应该心狠些,将那打翻的李子糕直接塞进那嘴欠的婢女嘴里,而不是像前世一样失魂落魄哭哭啼啼。 走出院门,她先问了问月家婢女。这季节买不到李子,只有去年窖了不少蜜饯果脯。愫愫想着沈缱不爱吃甜食,也许吃糕点只是图个新鲜,便只让她们送了一罐过来。 虽说过了这么些年,但大概的步骤她还记得,模模糊糊竟也做出了六七分像。只是寻不到压花的模子,不如前世做得精致好看。至于味道……反正她吃不出什么差别来。 “好了,趁热着快尝尝。”她从食盒里端出糕点来放在石桌中央,人靠在窗边一侧坐下。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沈缱在看见这李子糕的时候松了口气。 她托着下颌,笑道:“我手艺不精,你就勉强尝一尝,过些日子待我学会了新的糕点,” 李子糕霍琰爱吃,而她自己却不爱李子糕的齁甜,也不喜它过分繁琐的工序。这甜倒了牙的糕点,似乎只有都城人喜欢。再加上当年他是为霍琰才学的,如今给沈缱做,总觉得有些怪异。 她瞅了一眼沈缱,看不出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天知道她第一次吃李子糕的时候,甜得她吃完喝了两杯茶有余。 在相府时从未见他做过甜食,显然是不爱此物的。而如今这般甜腻的李子糕都能吃下去,难道这辈子转性了不成? 愫愫心下正狐疑,下一瞬面前就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她抬头一望,桌上放的糕点已经去了一半。她顿感不妙,连忙递了一杯茶在他面前。 “我又不爱吃这个,你慢些,没人同你抢。” 沈缱许久才压下咳意,状不经心问:“既然不喜欢,阿愫为何不做自己喜欢的?” 自己喜欢的,也要她会才行啊!早知今日,她该早些向斯湫学学的。 她支支吾吾道:“斯湫只教了我做李子糕。” 她闪躲的目光在他眼中是如此明显,沈缱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连口中他向来不喜的甜味也似乎都变得寡淡了。 这厢,见沈缱没有再追问,愫愫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第94章 他看着他,保证道:“李子糕太甜,等过些日子桃子熟了,我再给你做新的糕点。”沈缱爱吃桃子,也不算特别喜欢。这还是她死后在发现的,相府里多植槐柳,连花草都不见几棵,至于果树更是罕见,只有池塘畔他亲手植的一株桃树。 到桃子成熟的时节,他便会摘两三颗下来。其余的多被月如琢今日两颗,明日三颗顺手牵羊顺走了。 她也很爱吃桃子,不过鬼身吃不了食物,所以好多年都只能望着桃树干瞪眼。 愫愫收回思绪,看见沈缱目光停在那李子糕上许久,以为他是好奇那糕点上的花纹,便随口道:“这李子糕该是要用模子印上花的,不过这里寻不到……糕点上的花纹用筷子戳出来的。难看得很,你不要介意。” 沈缱攥紧手心,声线藏下几丝微颤。 “阿愫……原本印的花是什么?” “是李花,你未见过罢?”她有些得意地笑了。 藏在衣袖底下的手掌紧握成拳,终于在口中说出那短短四字时之前松开,心针扎似得疼。 “并未……见过。” 愫愫脑海一直在想着花的事,没能察觉他的异样,笑道:“我知道有个地方,春日的李花开得格外好看,等过些日子天色暖些了我便带你去。” 那地方离朗州不远,算算季节,正是要下山的时候。 沈缱心不在焉点点头,眼底浮上几丝苦涩。 她不知道,这李花他已在梦中见过一面了。 第52章 脸皮 ◎  奚邝虽是个剑客,但心思活络,这几日相处下来,对愫愫当初……◎ 奚邝虽是个剑客,但心思活络,这几日相处下来,对愫愫当初死活不肯拜他为师的顾虑也看出了七八分来。 “为师早就说了,让你别按情字,现在如何,可有说错?” 他见过太多因为情字而放下剑道一途的,何况还有沈见月这个先例。好好的剑不用,这些年倒是用起棍来了。剑岂是棍可以相比的? 奚邝目光朝梅庄望去,叹了口气。 当初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两位剑道天骄,一个改剑用棍,一个干脆将剑弃之不用了。 看着愫愫,老头子不禁生出几分感伤。他们当年下山之时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去几十年,他们孩子都这般大了。 愫愫气喘吁吁收回剑,靠着石头坐下。喝了半壶水,缓了缓,总算有余力回答他的话。 “谁知道那堵墙是做什么的,那情字在上,不就是让人按的么。” 奚邝扭头瞪她,“你可知上个以情字入剑道的人的结局?他可是当年你师兄们都公认的天才,却……罢了罢了,不说了。” 愫愫抹下额角汗水,不解道:“不是随意选的么,还分以何物入剑道?你们无静山规矩也太多了些。” “那是你。”奚邝没好气道,“无静山几百年也就一个你,对着剑壁乱按。”奚邝想起这个头都痛了,但到底是自己求来的徒弟,就算是把剑壁劈了他都只能宠着然后让师弟收拾残局。 哎,他这是找了个徒弟还是找了个祖宗? 愫愫自知理亏,挥起剑继续朝着虚空一通挥舞。听月如琢说,学剑最难的便是初期。据说练功最难之处不在招式,而重功力,而所谓功力又要经年累月的练习才能修成。 “用些力道,软绵绵的,没吃饭?” …… 别看奚邝平常是个吊儿郎当的老头子,一旦教训起人来却比谁都厉害。要不是她这些年练就了一张堪比城墙的厚脸皮,怕是都要被他训哭。好几次说得她想要把扔剑回去,叹了口气后又把剑捡回来继续练。 离暖春还远,晚上凉风簌簌吹着,她身上的衣物汗湿又干燥了几轮,磨得皮肤生疼。练完剑天已擦黑,全身上下唯一能懂的地方只有脚,纯靠着一股气撑着她往前走。 天上星子不多,零星地挂在天际,陪着她一路。乌云蔽月,漏出的月光只能堪堪勾勒出庭院轮廓。几日天晴,冰雪融尽,只听见院外潺潺流水击石声,欢快而灵动。 天还未回暖,人间已有了春意。 愫愫拄着根破竹子,拖着软绵绵的身体往前挪。也怪她多年久居深闺,过去连出门的机会都不常有。愫愫有些悲观地推测,若这连练得时辰再长些,她怕是要卷铺盖走人了。 她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花了约莫一刻钟的时辰,才总算看见了屋下那一片微弱的光明。 苍穹下,一盏孤灯静静悬于屋檐,不够照亮愫愫所行之处,但足以驱散一片黑暗。沈缱知道她每日回来的时辰,总会将饭菜热好后,在屋檐下点一盏灯。 今日院门前放了一方小凳,像是某人专为她而备的。用处颇多,但究竟本意为何也只有沈缱心里自己明晓。 愫愫看在眼里,心底暗自发笑。 沈缱有时候总会有些过于明显的小心思。明明想的是这回事,却偏偏要做出一副是为了别的事的模样来。 譬如这凳子。表面看上去是他踩上去挂灯盏之用,甚至还煞有其事放在灯盏下头。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发现,这里压根不需要凳子,他只需伸手便能挂上去。 再说沈缱挂灯盏都挂了几日了,可是这凳子上依旧一层不染。他一番心思拐来拐去,说到底只是想她在此处多停留片刻罢了。 嗯,她的沈缱果真可爱至极。 第95章 不过今日怕是要辜负他这番好意了,她今日着实累极,走着都能睡着,连半分精力都分不出来。思来想去,她踮脚取下灯笼回了自己屋子。 直到她离开半刻钟,沈缱屋中的烛火才灭去。 脑袋一沾上床她倒头就睡,再睁眼已是天亮。不知从哪里飘来食物的香气,馋的她好几日没吃好的肚子开始咕噜噜直叫。她穿鞋起身,从妆奁上顺了根发带随意绑了头发,循着味儿往沈缱院子里去。 门没锁,她一推就开了。进门后香气更浓,鲜味裹着浓郁的甘香扑鼻而来,是朗州菜独有的香味。沈缱一手端着菜,一手拿着碗筷从灶房出来,见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心里不知为何忽然一暖。 “可以吃了?” 沈缱微微颔首,将碗筷递给她道:“饿了便吃罢,我去将灶台上的菜端来。” 佳肴在前,愫愫岂会推辞,接过碗筷就坐下大快朵颐。刚吃几口就听到有人敲门,她以为是奚邝,正要去开门。还没到门边便就看见一道黑影越过高墙,稳稳落地。 “月如琢?你怎么进来的?” 他拍拍手上的灰,一脸自得走过来,“我不是说了么,天下还没有我到不了的地方。别看这无静山这么高,在我看来就是梅庄的后花园罢了,小爷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自由得很。再说这无静山的山门该拦的一个都拦不住,还不如拆了烧火。” 愫愫难得忽略了他语气的不正经,颇为赞同道:“这倒不假。”连燃灯这个赤手空拳的老头子都能进来,可见这门的确只是个摆设,关键时候一点用也没有。 “月如琢!” 一声喊叫瞬间惊飞了屋檐上踱步的小斑鸠。 他脸上一僵,笑容立刻不见了踪影。 “月如琢……月如琢,你给我回来!师父说了不许你入山门!”门外喊声越来越近,他露出一丝尴尬。 “忘了还有他们了。” 很快几人就寻到了月如琢,一个个喘着粗气累得弓腰。她认出为首的正是上次给她送鱼的那个师兄,后头还跟着几个面生的少年。 “谁准你闯山门的,快给我下去!” “哎呀,这般大张旗鼓做什么,小爷我就是闲来无事到山上找人散散心,不会做什么的。” 宋渔冷笑一声,“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嘴上说着来赏花,实际上拔了一株师父亲手植下的药草。拔了倒也无妨,偏偏他还嘴贱说这药草不如月家种得好。被师父知道后以看管不严为由罚他扫了一月的石阶。 他次次来次次没好事,他要是再不赶他走了,迟早有一天他要把无静山给拆了! “跟我下去!” 月如琢双手抱胸倚在墙边,语调懒散,“宋师兄,行行好嘛,就这一次。我答应你,这次绝不害你被罚。” 宋渔气得头顶郁气直冒,恨恨道:“原来你也知道!” 沈缱端着菜走出来,见状,眉心微拢。 “你怎么来了。” 月如琢眼睛一亮,活像是看到了救星似的一把揽住沈缱的肩,“让他们盯着我总行了罢。” 宋渔眯了眯眼,面露思索,似乎真在揣摩这法子的可行性。片刻过后,他淡淡道:“说好了,你若再胡作非为,我便是捆着也要将你绑下去。” “行行行。”月如琢如了心愿,一边笑一边挥手,“慢走勒宋师兄!” 人刚跨过门槛,他眼疾手快夺走沈缱手里的盘子,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吃啊,怎么不吃?” 愫愫微笑,“看见你就饱了。” 月如琢摸了摸自己的脸,面色羞赧,“小爷我长得这么秀色可餐?” 愫愫:“……”半月不见,他的脸皮厚度倒是与日俱增。 沈缱坐下,迎着他哀怨的目光,将愫愫爱吃的菜全移到她面前,只给他留了一盘绿汪汪的青菜。 “你来做什么。” 月如琢早就知道自己如今在沈缱心里的地位接近于无,但是对着光亮可鉴的石桌还是忍不住捂住了心口。 “我费了大力气才上来,你就给我吃空气?” 看着他实在可怜,愫愫将面前的蛋花汤推到他面前,“究竟什么事,这下可以说了罢。”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月如琢舀着汤,语气随意,“就是方既死了。” “谁杀的?” “方怀之。”他忽而一笑,眼中化开一抹看不透的深沉,“你说奇怪不奇怪,方家的家主,竟然派人杀了自己的族叔。” 当着方家上上下下几百人的面,如此堂而皇之,没有丝毫遮掩。 方既被杀对他们是件好事,但她却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他和方怀之有旧怨?不过方怀之自小就被抱出了方家,他们二人一个在都城,一个在岳州,按理说不该有什么仇怨瓜葛……” “方怀之夺权不过几月之前的事,恐怕连方家的人都认不全……”他喝了口汤,按下纷乱的思绪,“不过此人倒是为月家除了个大患。” 愫愫回想起当日一瞥,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我总觉得,此人没有那般简单。” 三碗汤下肚,月如琢才想起来他是来做什么的。 “昨天有人找到梅庄,说是从朗州来的,要找你。”边说他边拿自己比了比,手横在胸前,“就这么高一姑娘,脖子上戴了个银圈,圈上拴了一圈玉佩。”月如琢边说边在空中笔画。 第96章 “伊葭?” “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字。” 愫愫扶额,略微无语。什么银圈,那是璎珞。她嫌此物麻烦,因而不常戴。斯湫和阿浮平日要做事,也不会佩戴此物。只有伊葭还是个小姑娘心性,对璎珞这等精致华丽的饰物最是喜欢。 “她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只是问我你在何处,还说有人让她给你带了信。”那姑娘警惕跟只猫似的,警惕得很,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肯多说。 “信呢?” 月如琢无奈摊手,“她自己揣着呢,我说今日给你带来,她死活不肯,说什么要亲自将信交给你。”他就没见过这么人精的姑娘。临出门时还摆了他一道。他月如琢活了十多年,还从没有像今日一样被人耍得团团转的。 “你快点儿把人接走,我可治不了她。” “知道了。”愫愫不咸不淡回答,心下却打定过几日再去,让月如琢自己也尝尝风水轮流转的滋味。 月如琢吃饱喝足,潇潇洒洒拂衣而去。 第53章 约定 ◎ 夜里,他又梦到了前世。 没有……◎ 夜里,他又梦到了前世。 没有意外,他见到了那份契约,还有他签下契约的缘由——一张药方,还有一块碎裂的玉玺。 与现实不同的是,梦里没有阿愫,只有一座高耸入云的楼阁,终年空无一人。 他能够感知梦中的他一切所思所想,甚至连思念这般微妙的情绪他也能察觉。偶尔雨停的时候,那个沈缱会出来晒晒阁楼里的古籍,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端坐于神位之上,间或对着一幅画像发怔。 那画像他已看过千万遍,是一位笑意盈盈的少女。 是他的阿愫。 他合上卷轴。 梦醒了。 今夜是十六,明月如玉盘挂在树梢,辉光幽冷。沈缱披了件衣服起身,轻轻穿过庭院。月下轩窗,少女面容恬静,许是做了美梦,唇角微微翘起,沉睡在莹莹月色里。 沈缱心弦动了动,眼底化开一片温柔,凝视半晌,他悄无声息关上了窗户。 他回到院子里,在凉亭下停了下来。 “他与你定的契约……还剩多少年。” 竹林边现出一道颀长的身影,漫天光华笼罩他身,仿若游离于人间的神仙。 “七年。” “如果,这辈子还未成功,又当如何。” 燃灯声音仍然平静,“她会死。” “同前世一般?” “对。”他目光落在他身上,“她会如前世一般,只有二十三岁的寿命。”或许更短。 沈缱望向遮住月光的窗子,声音飘渺,“何时动身。” “越早越好。” 夜风幽冷,话语被风吹散,沈缱的心一寸一寸冷静下来。 “好。”他轻声道。 梅庄。 伊葭坐在院子里,和月玲一起编络子玩。两人年纪相仿,性格也合得来。伊葭又时常和她说起愫愫的事,不过两三日两人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有个男子来寻赵姐姐……也就是说,她现在没有成婚?!” 伊葭一脸古怪看着她,“当然没有,你听谁说的?” “当然是……”月玲想起当日她说话时赵姐姐的笑,忽然恍然大悟,哭丧着脸,“赵姐姐怎,怎骗我?” 伊葭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也许只是赵姐姐担心你想得太多。” 她话音刚落,月玲就一拍大腿,喜道:“沈姐姐既然没有成婚,那我哥哥岂不是有机会了?” “我就说你想得太多。”她瞥了她一眼,一盆冷水浇过去,“你可见赵姐姐眼中除了那沈缱可还有旁人?你有心要撮合,也得想想赵姐姐自己是否愿意。” “说的也是。”虽然她哥哥哪哪都好,不过在她心里,还是赵姐姐更好。但是那个沈缱除了脸长得好看些,也看不出什么旁的优点来,比她哥哥还书呆子。 “你刚才说那男子也长得好看,那与沈缱比谁更胜一筹?” 伊葭手里编络子的动作一停,心里还真仔细比较起来。这两人各有各的好看,谢朝蕴多一分内敛的深沉,沈缱则盛一分少年人的书卷气,实在难分伯仲。不过她爱屋及乌,赵姐姐喜欢沈缱,她便觉得沈缱更胜一分。 “此话你得问赵姐姐,我答不出来。” “问我什么?”话说间,屏风外传来一声笑语。 两人动作一停,齐齐扔下还未打好的络子往外跑去。 “沈姐姐你终于来了,可让我们俩好等。”月玲拖着她进屋,将她按着坐下,伊葭则添了一杯茶放在她手边。 三人偎着火坐下,无独有偶,两人皆眼疾手快藏起了自己打得一塌糊涂的络子。 愫愫抿了口热茶,捂住茶杯暖了暖手,看着她们道:“你们方才说什么,这般笑得这般开心?” “月玲问我,谢朝蕴和沈缱谁更好看,我说只有赵姐姐你才能判断得出来。” “他回来了?” 伊葭昂了声,点头道:“看样子,应该连记忆都恢复了。”她觉得此人是在赵姐姐面前故意装出一副失忆的模样,想要博得她的同情,但是她又找不出什么证据来。 不过也难为他了,心机深沉若此,结果还敌不过沈缱那书呆子的只言片语。 惨,真惨。 第97章 想到什么,她瞄了眼愫愫,又补了句:“还在朗州修了间院子,就离赵姐姐你住的地方不远。” “嗯,随他吧。”反正她以后不住那儿。 “听月如琢说,有人托你给我带了信?” “对,险些忘了。”伊葭从怀里掏出信交给她,说道:“前些日子薛家人找到我,说让我到岳州来将信交给你。” 愫愫接过信件拆开。信上写的都是朗州和薛家近况,里头说朗州新来的知州曾承薛家之惠,为官正直,不会难为她。又说岳州方家近来动作频频,似乎知道她藏在岳州的事,正在派人四处搜查,让她平日里切勿出门。下月初三便有船听到梅庄后山接她和沈缱回朗州。 下月初二…… 也就是说,还有半月不到便要启程回朗州去。她折起信,眼中划过一丝犹豫。 其他的无妨,只是奚邝那里……她实在编不出好理由同他交差啊。她答应他过两月再走,现在要是挥挥衣袖跑路了,下次见面他非得生吃了她不可。 难办难办。 伊葭见她看了信非但不喜,脸色还似有愁容,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愫愫回过神,目光撞上她探寻中含着几分担忧的眼神,浅浅一笑,“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在想,我前些日子答应了人说再过几月再走,却后日就要动身,恐怕要食言了。” “我还道怎么了。”伊葭提着的心瞬间放下来,“赵姐姐你且放宽心些,对那人实话实话便是。若真将你当朋友,定会理解你的。” “也只能如此了。”她现在的武功连皮毛功夫都算不上,真要跑了才说,奚邝那老头子指不定要跑到朗州去将她擒回无静山。况且以后她还要学剑的,真惹恼他了,他回来后又去找谁学剑去? 坐在一旁的月玲虽没看到信上写着什么,但从她们俩对话中也猜出了大半。知道她要回朗州去,刚刚还挂着笑的脸马上垮了。 “赵姐姐要走?”她死死抓住愫愫的胳膊,眼睛水汪汪地仰看着她,“什么时候,谁说的,我不许!” 伊葭面无表情将人拽下来,按回榻上,冷漠道:“你的意见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是赵姐姐同她一起回去,她便能日日见到赵姐姐了。 “怎么不重要了……我可比你认识赵姐姐早多了。” “那赵姐姐家也在朗州,不在梅庄。”说完尤觉不够,她又补了一刀,“你家也不在梅庄,过不了多久你爹就该接你回去了。” “那,那我也是月家人,想在梅庄待多久就待多久……” …… 愫愫听着两个比她小一轮的小姑娘左耳一句又耳一句,脑袋里头嗡嗡作响。她长叹一口气,一手按住一个结束了战局。 “腿都长在你们自己脚上,若是想见我便直接来见便是。我总不能将自己分成两半,你们俩一人一半吧?” 话说到这份上,两人才偃旗息鼓。 “说到这里,”伊葭话音突然低落,“再过几个月便要科考了,赵姐姐也会去都城吗?” 愫愫点点头。 赵家本家在都城多年,多少有些根基。只不过本家人凡事都以利益为先,大抵也只有一个赵元期能帮得上忙。只是现如今她在明敌在暗,一切还要等到事情明朗之后再做定夺。 她正想着如何报仇的时候,身边两人已经开始谈论都城的物价了。 “听说都城的院子比黄金还贵,一间院子的价钱就抵得上朗州七八间院子的价钱了。” “这么贵?那都城的人岂不是都买不起院子,要露宿街头?” “都城可是天子脚下,怎可能有露宿街头之人。虽说都城院子价钱高,但有钱人也不少。听说在道上扔一块石头都能砸到一个贵人。” “那赵姐姐若是去都城又该住哪儿?”月玲一脸忧心忡忡。在她心里,赵愫愫平日不着一饰是囊中羞涩,终日一身素白是无钱购置新衣, 她这般想也情有可原,她自幼接触的大都是自家的姐姐们。 他们这一脉生意越做越大,月家的姑娘们吃穿用度也都是最好的,因而她从未看到过如愫愫这般穿得素朴的姑娘。连她自己,即使嫌那些饰物繁冗,也会为了好看而戴上一两件。 若是愫愫听见她心中所想,定会哭笑不得。她不爱打扮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懒。 月玲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举了举拳头,“以后我也要挣大钱,给赵姐姐买都城的院子!” 伊葭愣了半响,噗嗤笑出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道:“不错,有志气,以后发迹了可别忘了我啊。” “嗯!” 伊葭听到她这番稚语,不禁捧腹大笑,将月玲整个拉进怀里,伸出手指道:“那可得说话算数。” 月玲伸出小指同她拉勾。 “当然。” 彼时谁也不知一语成谶,到后来月玲竟直接买下了半个都城。 第54章 身份 ◎ 从梅庄回来她便上山同奚邝言明回朗州的事……◎ 从梅庄回来她便上山同奚邝言明回朗州的事,出人意料地,他半句多话也没说便同意了,还嘱咐她这半月好生练剑。 从竹林回来路上她一直在猜想,是不是奚邝今日听说了什么好事,才会如此轻易地就放她回去了。 回到小院时天还未黑,比她平日里回去早上一个时辰。 第98章 愫愫推开门,蹑手蹑脚穿过院子。她伏在窗檐朝屋里打量了一圈,没看见人,又转到后院。 少年坐在树下,垂眼正看着什么,十分出神。 “崇、观、药、鉴?”愫愫举着书册,一字一句念出声。 沈缱眼中片刻惊慌,旋即被无奈掩下。 “阿愫……” 愫愫靠着他身侧坐下,将书册抛还给他,笑道:“你不是向来不爱看这些么?” 她在相府呆了好些年,对他看书的喜好也算是了如指掌。沈缱平日里除了奏折便是儒道两家的经典,偶尔也会翻阅些县志舆图和兵书,还有太乐署整理的民歌唱辞。至于这医书,书架最下一层倒是有一本叫什么药书的,但是她从没见沈缱翻过。 沈缱指尖抚过书封上药鉴二字,唇边划过一丝苦意,“阿愫……比我想的更了解我。” 他话说得轻,愫愫也没从他语气中听出任何不对劲,转而说起今日的事。 “外祖来信说朗州已经安全了,半月之后派船来接我们回去。你要不要捎带上月如琢?前几日一直在我耳边念叨,说要跟着你回去。” 愫愫已经说完了,耳边却许久没听见沈缱回话,偏头一看,发现他目光仍停在书册上,有些心不在焉。 “沈缱?”愫愫扯了扯他衣袍,忧虑道:“该不会是读书读傻了吧,怎魂不守舍的……” “阿愫想回去么?” 她仰起头,望向广阔无垠的天际。一行鸿雁掠过,从容挥着翅膀往北而去。 突如其来的一阵感伤,让她的声音低了下来,“爹爹不在朗州,其实回不回去已经无关紧要了。” 不过好在沈缱在他身边,爹爹没能护住,沈缱好歹是护住了。愫愫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腰间垂挂的穗子,胡乱想着上辈子的事。 算算日子,燃灯带沈缱走的日子就在前世这几日。但是从他们上了无静山之后,他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找不到半点影子。连人都未见上一面就善罢甘休,绝不是他的性子。 除非有什么东西牵绊住了他…… 他一个不理俗世不食烟火的世外高人,还有什么能牵绊住他?她实在想不到。 无静山半山腰的茶亭间,奚邝又一次懊丧拍桌。 “输了输了!再来一局!” “不下了。”燃灯神色平静,拂了拂衣服褶就准备离开。 奚邝足尖一点落在他面前,不爽地拦住人 ,“不是,这才下了三局!你今日这要是走了,我摸黑都要找师父去,说你欺负师弟。” 燃灯神情坦荡,丝毫不为所动,“你且去,谁是臭棋篓子师父在天之灵有数。” 奚邝一噎,脑袋转得飞快给自己找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才下了多久,方才只是试你棋艺的,我连半分本事都没有使出来。” 燃灯轻飘飘回:“管中窥豹,时见一斑。” 见他油盐不进,奚邝干脆搬了个椅子一屁股走在他的去路上,无赖道:“我是你师弟,多年不见,陪师弟下下棋叙叙同门之谊怎么了?反正你这半月待在我这儿。” 燃灯叹了口气,不是无奈,而是对他这些年小孩心性一直未改的感慨。 “师父生前对你说的,想来你都忘得无影了。顺势而为,勿要逆水行舟。沈缱是先皇亲自定下的人,你和你那徒弟都拦得住我,难道拦得住如今的皇帝么?”他目光掠过奚邝已有些变色的脸,继续道:“这些年谁在找他和玉玺,你难道没有一丝察觉么?” “那又如何?”奚邝抄起剑就往桌上狠狠一拍。 “反正只要在我这无静山的地界上,谁敢同我徒弟抢人,别说是皇帝,就算是先皇的鬼魂回来了,我也得要叫他脱层皮!” 燃灯一脸无可救药摇摇头,绕过他往外走。 “我同你无话可说。” 师父在世时还有人治得住他,师父仙去之后,他这师弟在这深山老林里做起了山大王,一做就是几十年,无人管束,早不知天下还有规则一说。 “诶诶诶,我都说了,你这半月不许走,不许走听到没!” “没听见。” “没听见也无妨。”他笑声得意又猖狂,不紧不慢负手跟在他身后,高声道:“我已经让小师弟将无静山的出口都围了起来,除非国师大人你能舍得下面子爬出去,否则就别想了,乖乖待在山上陪我下棋吧……” 次日,愫愫去竹林练剑,冷不丁看见奚邝脸上多了两道伤疤。明晃晃挂在脸上。 走路也一瘸一拐的,活像是斗败了的公鸡。 “师父,你晚上起夜摔了?” “去去去!”奚邝挥了挥他那只唯一能动的手臂,呲着牙不悦道:“你师父我从不起夜。再说你师父武功天下无人能敌,谁还能伤了我?此,此乃为师练功所致。”他一整句话都含含糊糊听不清楚,唯独在无人能敌这四个字上蓦地加重了音。 嗯,摆明儿的欲盖弥彰。 愫愫也不拆穿他,笑了笑,问起燃灯的去向,却不想他一番话回答得漏洞百出。 “他呀,为师,为师怎会知道他去哪儿了……”他目光左右游移,就是不看愫愫。 “骗人。”她瞥了他一眼,语气格外笃定。平常他说话自称都是“你师父我”,而每次一说假话就自称“为师”。幸亏她多长了心眼,不然说不定会被他一番话又糊弄过去。 第99章 奚邝借着喝茶的动作,拿衣袖挡住自己的脸,心虚得声音都低了几分,“啊呀,他是为师的师兄,为师驱使驱使我那小师弟还行,哪儿管得住他嘛……” “我只是问他去向而已,何时让你管什么了?”愫愫双手抱肩,眯了眯眼,目光活像要把他盯出个洞来,“你们该不会是背着我想把沈缱抓走吧?” “断不可能!”一提这话奚邝顿时不心虚了,拍了拍胸信誓旦旦道:“你师父我你还不了解?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此等为虎作伥之事来,你且把心放肚子里!” 愫愫目光打量着他的神情,确实不像他平日里同她打马虎眼的时候,此话应该是真的。 她顿了顿,又问:“你真的不知燃灯去向?” “不知不知,为师都说了不知道嘛!”他咳了咳,看了眼天上的日头,拍了拍身上的灰起身,“好了,该练剑了!你再过半月就要回去,师父我还得教你些保命的招式呢!” 他一边嘴里絮絮叨叨,一边往竹林外头走,走到半路又回头叮嘱道:“你先练着啊,不许偷懒。为师的水壶忘带了,回去喝口水再来。” …… “逃避可耻。” 愫愫望着他的腰间明晃晃挂着的水壶,嘴里吐出四个字。 她练了大半个时辰,练得大汗淋漓,手臂几乎连剑也拿不出了。等了半天还不见他人影,便倚着崖边的石头上吹风,顺便看看人去哪儿了。 等了半刻钟没看见她那不着调的师父,倒是看见断情师姐从山门进来,手臂间还挽了个篮子。 “小师妹,你不是正练剑么?怎得空下来了。”她也看见了她,笑着朝这边走过来。 愫愫瞄了她的脚一眼,今日断情师姐居然穿了鞋履,脚腕的铃铛也不见了。衣裙素净不染纤尘,虽不及当日初见明艳,亦别有一番风情。 若不是她背着的长弓,她几乎都要认不出她来。 察觉了她的目光,断情盈盈一笑,“我那些衣裙都繁复得很,在外行事多有不便。若是师妹喜欢,过些日子和我一道下山去,师姐我认识不少好绣娘,做得一手好衣裳。” 愫愫笑着应下,又问她在路上是否看见奚邝。 “我刚给师兄们送饭去,那里没看见师伯,许是下山去了?”见愫愫面露不解,她解释道:“前些日子师伯说要将下山的路全都封起来,也不知为何……你若有急事要寻他,或许可去茶亭看看。这几日师伯一直都在那儿和人下棋。” 愫愫心弦一动,追问道:“和谁?” “应该叫大师伯?”断情短暂地迟疑,话音一转,“不过他很早就离开无静山了,我们这些后来的弟子对他并不熟悉。” 愫愫心中虽对此人身份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但还是怀着些许希冀。 “此人,叫什么?” “柳燃灯。” 第55章 离别 ◎ 春雷响过之后,漫天的春雨瓢泼落下。 ◎ 春雷响过之后,漫天的春雨瓢泼落下。 愫愫浑身湿透站在茶亭前。 “你今日要带沈缱走?”奚邝手里的剑豁然出鞘,眉头紧锁着盯着他,“不行,我不许。” “我早就说了,你的意见不重要。” 奚邝铁了心不让他走,剑紧紧拦在他面前,破罐子破摔道:“我让人将山下的路都堵了,你出不去的。” 燃灯目光扫过他脸上的伤,语气冷淡,“我虽武功不及你,但你也拦不住我。大澜如今朝堂不稳,沈缱必须随我一道离开。” 大澜,大澜,他嘴里永远都是大澜,他就从未从他嘴里听到过大诏二字! 他强压下拔剑的冲动,眼中一片嘲讽,“柳燃灯,你可别忘了,当初是谁抛弃了我们。大澜朝廷如何对我们的你莫非都忘了?师父才仙去多少年,你就凑上去阿谀奉承,就不怕寒了师父的心么!” 他话里话外未留半分情面,显然已经气到了极点。 燃灯眼底荡起一片波澜,平淡的神色却不改半分,“师父在天之灵,会明白我的苦心。” “你,你可真是!”奚邝简直要起得跺脚,他活了大几十年,就没见过像他一般油盐不进的人!他正要不死心继续劝,门忽然从外推开。 两人皆是一愣。 雨水顺着成缕的青丝,一滴一滴砸在门外那人的脸上,她的指尖微微颤着,声音轻若雨丝。 “沈缱他……答应了么?” 燃灯沉默须臾,回她道:“皇帝昏庸,让世家大族把持朝政,欲废科举一事早已人尽皆知。他一介布衣,再无可能以科举入仕,唯有举荐一途。” “我只问你,他答应了么。” “此话,是沈缱说的。” 她身体不受控制抖了下,眼神木讷点点头,脚步趔趄走入了大雨里。 愫愫麻木抱着怀里的剑。冰冷的雨水顺着剑身一滴一滴滚入衣袖,僵直麻木的身体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不会的,不会的…… 她了解沈缱,入仕不会是他要同燃灯走的缘由,其中定有什么别的隐情,一定有什么别的隐情…… 就像上辈子他离开一样。 “师妹!”断情看见她,忙从屋中撑了把伞塞进她手里,一抬头却见她嘴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惊呼,“手怎这般冷?” 愫愫安静抽回手,牵了下嘴角,轻轻道:“多谢师姐,我先回去了。” 第100章 她手里的伞歪歪斜斜撑着,一多半身体都露在雨里,但她丝毫都没有察觉到,仍旧一步一步往前走。 断情望着她在雨中单薄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竹林尽头,忧心忡忡。 · 正是春雨泛滥之季,竹林依依,雾霭迷蒙,上天好像藏不住悲伤,便让连月不止的雨水满溢而出。 一切都似乎回到了朗州的日子。 愫愫站在门外,看着面前的少年,情景恍然如故,亦如这一世初见。 桌上放的是收拾好了的包袱,连书案上的书画都由她赠的砚台都仔细压着,院角边上的炉火已灭。 真干净。 愫愫微哂,目光慢慢移到他脸上。 “你要去哪儿。” 少年垂下头,明白她知道了真相,手紧紧捏着门框,指骨已然泛白。 “阿愫……” “我问你,你要去哪儿。”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抱歉。” “谁让你道歉了?”愫愫踮脚用力将他抵在墙上,眼角突然泛红。 “是不是燃灯,是不是他同你说了什么,我早就说过这老头子没安好心!你为何不听我的话?”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如青竹根根折断的崩裂碎响。 沈缱任她抵着,没有丝毫反抗,或者说,在她面前,他从未生过些许反抗之意。 这是他年少便藏于心底的人啊,能得她视线片刻停留,已让他万分欣喜。只能片刻,不然,他该贪心了,要得寸进尺留在她身边。 阿愫该是永远自由的,不该因为他永远困在这梅庄之中。 他离开对她而言是件幸事,他该替她高兴才是,但心不知为何却痛得厉害。 “沈缱,你看着我。”愫愫攥紧他的衣襟,声音哑哑的,透着涩意,“你总该告诉我,为什么要走?” 少年的心微微一抽,就在他心软之时,耳边忽而响起燃灯道人的话。 他目光温柔,轻轻道:“阿愫,梅庄太冷了,我不想待下去了。” “你再说一遍。”愫愫语气哽咽。 他移开视线,漫向远处隐隐模糊成一片的雨幕,眼前也一片模糊。 “阿愫,我说,梅庄太冷了,我不愿再待下去了。” 原来,不是为了什么仕途,只是他不想待在她身边了啊…… 愫愫心底最后一根弦断了。强压下的哭腔在着一刻终于忍不住爆发,连眼泪也猖狂地奔涌而下,势不可挡地撞毁了名为理智的栅栏。 顷刻间泪如雨下。 少女紧紧揪着他的衣襟,“为何不敢看我?沈缱你为何不敢看我!” 她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要将他留在她身边,不过是是想要好好与他在一起。 她何错之有! “对不起。”沈缱伸手想要安抚她,却被她猛然挣脱。 愫愫后退半步才勉强站定,手摔在门框上,但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意,一片麻木。 她含泪笑了,“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站在沈家门边同你说的话?” “记得。” 她问他,可还记得她。 那是她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愫愫抬袖,松开右手。 一枚玉佩从袖间坠下,重重砸在地上,一声脆响,玉屑飞溅。 愫愫道:“沈缱,如果我没有那些记忆该多好。” 她不会记得他,他们也不会再有交集。 “对不起。” 愫愫胡乱拂去脸上的泪珠,微微一笑:“我已经兑现了承诺,沈缱,这辈子,是我不要你的。” 她转身离去,亦如当年她消失在他的视线尽头。 但这次,她没有回头。 …… 大雨片刻未停,狂风摇耸着竹木,摧枯拉朽,仿佛要将其连腰折断。 两拨人站在山脚下,一边满脸郁气,眼里好像要喷出火来,一边神色淡淡,但眼里藏不住的愉快。 当然,奚邝是前者。 燃灯拱了拱手,道:“师弟,就此别过。” “过什么过,下次别来了。”他板着一张脸,摆明的不高兴。他这平日里没影儿的师兄,一来就给他找事儿。不仅棋都不陪他下,还把她徒弟喜欢的人忽悠走了,让他痛失去徒弟那儿蹭饭的机会,换谁谁能高兴得起来? 燃灯望了眼着雾霭笼罩的群山,意味不明道:“你且放心,还会再来的。” 他阴阳怪气回:“是啊,你燃灯是谁,我这无静山你还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哪管得着你?”说完,瞥见在他身后沉默的沈缱,顿了顿,又补了句,“我徒弟虽没来,我徒弟的人你可得跟我照看好了。要是缺胳膊少腿,你可别怪我替我徒弟报仇。” 燃灯:“他也是我徒弟。” “行行行,带着你徒弟哪儿来的哪儿去,最好永远也别来了。”他正正斗笠,一脚踏上山门石阶,“你们啊,只以为自己所坚守的就是对的,却不明白那被蒙在鼓里的人,究竟是何感受……” 说是为了对方好,到头来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他长吁短叹沿着石阶上山,走过山门,正看见愫愫抱着剑坐在巨石上,视线之外,是沉隐在烟雨中渐渐远去的马车。 奚邝一跃而上,站在她身后。心里想说些什么宽慰宽慰她,但一句话在口中咀嚼许久,也不知如何开口。 在他犹豫时,面前人却先开了口。 第101章 “师父,这山门……是我来之后才开的吧。” “是啊,是你来之后才开的。”在她到来之前,这山门一共关了三十余年。 “以前大门没开的时候,你断情师姐以前下山都是从草丛里钻出去的,每次一下山,那虫蚁都咬得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你宋渔师兄小时候也是,成天不练功,背着他师父去钓鱼。我师弟就在那草丛边等着,一抓一个准,还有……” “师父。”愫愫打断他的话,“山门封了吧,我不走了。” “不,不走了?”奚邝原地愣了半晌才明白了过来,对燃灯带沈缱走的恼火瞬间消了几分。 奚邝压低声,暗戳戳问:“你是说,要留在无静山?” “嗯。”她转身跃下巨石,“我去练功了。” 他压下眼底的喜色,对着愫愫的背影搓搓手,“不走也好,不走也好……” 雨不知何时停了,他摘下斗笠抖了抖水,挂在背后,优哉游哉往竹林里去了。 不走好,不走好啊。 第56章 刻意 ◎  开皇十一年的雨,似乎一直下到了开皇十八年晚春。 ◎ 开皇十一年的雨,似乎一直下到了开皇十八年晚春。 鸟声啁秋,清泉淙淙。 愫愫负剑穿过一地残花的桃林,刚过后山竹苑,雨又下得大了。她闲庭信步般走过青石板,抖落斗笠上的雨珠才进屋。 门内,两人面面相觑。 愫愫顿了顿,回身走到墙边,把斗笠挂上去。 “何时来的?” “一早便来了。”伊葭脑袋搁在书案上,撅着嘴,手有一搭没一搭翻着话本。 愫愫讶异,“月如琢没拦你?” “别提了,今早上就和他爹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到现在还没影儿呢。” 愫愫没说话,转到屋里去拿了几盘糕点出来。琳琅满目摆了一桌,有杏花味的,还有绿豆馅的。伊葭爱吃些稀奇古怪的糕点,她闲来无事就捣鼓出了各种奇怪的口味。 见到糕点,伊葭眼里总算起了几分兴致,把面前一堆话本扫到一旁,语气十分嫌弃,“如今时新的话本里三句不离男男女女情情爱爱,一个个都跟江郎才尽的似的,着实看得人昏昏欲睡。” 愫愫淡笑不语。 别看她嘴里嫌弃得厉害,每次月如琢出去让他捎带得最多的,还是这些看得她昏昏欲睡的话本。 “对了。”伊葭想起什么,拍拍沾满糕点碎的手,从怀里捏出一封信递给她。 “这是他们出门时让我捎给你的信。” 愫愫接过打开,扫了一眼,心下微惊。立刻抓起剑往外走,回头叮嘱道:“你在山上别乱跑,我下山一趟。” “诶,你去哪儿?”她忙追过去,往外一看,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信上只写了四个字。 见信速来。 她运起轻功,刚掠下无静山,便见梅庄西南处浓烟滚滚,火势滔天。 方才一直下雨,这火定才起了不久。 梅庄。 “大人,燃了。” 伊蒹微微颔首,吩咐手下:“找几个眼睛灵光的去盯着月寻归的去向。” “是。”手下领命前去。 过了会儿,又有人来报,“大人,我们的人去了,并未看见月寻归,也没能找到月如琢。” 伊蒹转着手里的玉扳指,面上神色难辨,唯有目光幽幽落在他背上。属下跟随他许久,知晓是自己办事不力惹恼了主子,跪下道:“属下打探到今日一早月寻归和月如琢就出了门,现在还未回来。” 伊蒹继续一下一下地拨动着扳指,“你倒是说说,为何我们一来,他就要走?” 属下不敢擅自妄言,含糊道:“也许,也许是我们来得不凑巧,正碰上他们出门……” “那为何是今日。”伊蒹收回目光,语调微冷,“岳州方家,应当仔细查查了。” 属下顿了顿,隐晦劝道:“但岳州的方家乃是方家的本家,属下担心若要查起来,他们会找家主告状,对大人不利啊。” “方既当年是家主亲自派人所杀,你以为家主还将他们放在眼里?不过是群趋炎附势之徒罢了,他们若交不出人,我不介意亲自去查。” 他顿了顿,又问:“属下这就安排,不过,现在月寻归不在梅庄,该如何处理?” “他们父子不在,不正是天赐的良机么。派人去,每间屋子都给我仔细搜。” “是。” 月寻归和月如琢不在,伊蒹的人进梅庄如入无人之境。 一群人兵分几路,从梅庄山门入口的额匾搜到后院卧房,连犄角旮旯里放的水坛都打碎了察看。月家的奴仆们一见他们过来,你唤我我唤你跑得比兔子还快,等他们想抓个人问问玉玺藏哪儿,举头环顾四周连根鸡毛都找不见。 属下跟在伊蒹身后,惴惴不安,“大人,不如我们隔日再来梅庄吧。他们逃跑像是商量好了的,属下担心有诈。” 伊蒹淡淡道:“有警惕之心是好事,但也要分得清时机。”他半路停住,手指向院前一块焦黑的石头。石头像是被烈火灼烧过,石身上经年累月受到风雨侵蚀,已经开裂出长长的裂纹,预示着即将分崩离析。 “你若是知道十多年前梅庄的大火,便不会这般想了。”他收回手,神色看不见一丝波澜,“这些年月家一日不如一日,对月家忠心耿耿的人大多死于火灾,剩下的都是些贪生怕死之徒罢了。” 第102章 他转过头,提点道:“虫蠡一般的人,何谈什么忠义,当然保命为重。” “在下明白了。”他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但心里还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也未多想,因为有搜查的手下传信过来,说找到了一个锁着的木箱。 门大开着,伊蒹进屋之前屏退了手下,吩咐道:“为防玉玺无碍,你们都在外候着。” 他从身旁手下腰间抽出剑,提着径直往角落里的木箱过去。只听他手中短剑一扬,木头箱子应声而开。 他袖袍落下,拿出由黑布紧包着的物事,须臾,他举着它转过身,话音难掩激动,“谁找到这木箱的,站出来,我重重有赏!” 他话音刚落,一见眼前掠过一道白影,紧接着手里一轻,玉玺旋即不见踪影。 “哪来的贼?”伊蒹眼神一厉,握紧手里的剑就要朝对方刺去。但终究晚了一步,他剑还离对方半丈远,反被对方一把扣住喉咙逼至刃下。 “大人!”手下们见状大惊,忙拔剑要冲进来。 “不怕你家大人死,就大可过来。”愫愫利落把玉玺结在腰间,剑刃又近了几分。 “你们搞搞清楚,到底谁才是贼。你来主人家偷东西,啊不,抢东西,还不许我这个路见不平的侠客管管?” “你究竟是谁?”他身体动了动,脖颈处立刻现出一道血印。 “都说了,路见不平的人而已。”愫愫嘴角笑了下,这笑在在那些人眼中格外渗人,“让你手下人都退下去,我有话要问你。”。 伊蒹朝为首那人使了个眼色,后者慢慢领着人退到视线之外。 愫愫懒洋洋掀起眼皮,淡淡道:“不够,再退。” 一众人又退出后院。 碍眼的人终于看不见了,愫愫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愉悦。她撤下剑,绕到此人面前。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望着他的眼睛,藏着警惕,戒备,惊讶,还有……局促? 有意思。 愫愫指尖抬起他的下颌,逼着他仰视她,眯了眯眼睛,“我见过你?” “没有。”伊蒹答得爽快,眉头似乎因她的动作紧锁着,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慨慷之气。 既是敌人,愫愫暂时还没有与他理一理记忆的意愿,她松开手,双手抱胸,目光一寸一寸划过他的脸,“说说吧,你要这东西做什么?谁派你来的?” “你不必知道。”他语气依旧冷硬。 “你或许不了解我,我这个人自大惯了,最不喜不听我话的。”剑锋一动,定在他胸口,脸上笑吟吟的。 “让我猜猜,是荀家,还是方家?都七年了,他们竟还不死心呐?” 伊蒹脸色微白,不像是惧怕,倒像是惊吓,他仰头看着高坐在椅子上的女子,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姑娘何时下山,我家家主,已经等候多时。” 正当愫愫思考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原本倒在地上的人忽然用手擒住胸前的剑刃,向他上肋刺去,衣物登时晕开一片血红。 愫愫嘴里骂了句脏话,忙猛抽回剑。 “多谢赵姑娘。”他躬身道谢,拍了拍衣衫的灰,利落回身往门外走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愫愫都来不及作出反应,人已经消失在门外。 她心里莫名其妙,想了半刻越想越不妙,哪有自己刺自己的,此人莫不是要让她背黑锅吧?! 伊蒹走出门,手下忙迎了上来。他撤下一块衣袍草草止住伤口的血,平静道:“此人将我刺伤后就带着玉玺逃跑了,她武艺如此高强,时机又算得如此恰当,定是有备而来。” “大人,那怎么办。” “写信告诉家主,问他如何处置。你们四人这些日子便留在梅山脚下,打听此女身份。其余人随我回都城。” “是。” 愫愫站在门边将几人对话听完,磨了磨牙,她果然没猜错,此人果然是要嫁祸于她。 几人前脚刚走,月寻归和月如琢后脚就回来了。 两人对着烧掉的院子一脸平静,甚至还有几分无所谓。月家一众仆人也欢声笑语地从山上下来了,肩上扛着锄头,手里提着装满春笋的竹筐,满载而归。 哪像是逃难,分明是收获去了。 “你说说,这些人怎这么会挑地方?那么多地方不烧,偏偏烧了这破院子?”月如琢围着一把火烧干净的废墟,百思不得其解。 “你错了。应当说,此人太会挑地方。”月寻归指着不远处的粮仓,神色难辨,“只要他想,一根木板就能让火接上。” “我倒是不在乎这个,我只想知道今早上送信的是谁。”竟然能将这群人来的时辰算得分毫不差,不是方家内部的人,不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爹,难道你在方家又埋了人?” 月寻归瞥他一眼,冷漠道:“你出钱?” 他悻悻摸了摸鼻尖。 正如他爹所言,这几年月家产业越来越入不敷出,要不是有旁系接济着,估计他和他爹都要喝西北方去。 “月如琢,敢情你让我从山上下来,是为了给你收拾烂摊子?” 闻声,他身体一僵,紧接着朝愫愫抱了抱拳,殷殷一笑,“我这不是不能现身么,总不能真让那些人把我老窝都端了。再说你赵愫愫是谁,向来只有你打别人的份儿,这几个小啰啰,你对付起来还不是易如反掌?” 第103章 过了七年,月如琢性子半点儿没变,唯独脸皮越来越厚。 伊葭还在山上,她懒得听他一番扯谈,解下腰间的物件交给他,“这是他们找的什么玉玺,给你拿回来了。” “玉玺?”月如琢脸上变幻莫测,径直看向自家老爹。 月寻归接过,揭开黑布,露出一块通体无瑕的白玉,即使是阴雨天气,也丝毫不掩其光辉。 “好东西啊这是。”月如琢接过看了又看,眼里看到的哪是玉玺,根本是源源不断朝自己飞来的银票,他啧了声,“这要是当了,咱们定能宽裕不少。” 愫愫闻言,不解问:“这不是你们家传家的宝贝么?卖了作何?” “虽然这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但我认得出来。”他耸耸肩,面露嫌弃,“就我爹手里那个破玩意,都块碎成渣了,拿着去当铺都得叫人赶出来。再说……” 他瞄了眼愫愫,声音不自觉压低了许多,“我爹手里那个早就让沈缱和他那师父带走了,哪还在梅庄。” 愫愫仿若未闻,盯着面前的玉玺缓缓道:“你的意思是,这玉玺是他刻意放在此处的?” “也不尽然。”月寻归抚着假玉玺,眸光深深,“我倒觉得,这东西本意不是给我们看的。” 第57章 都城 ◎  趁着天未黑,愫愫想将伊葭送回梅庄去,但她抱着门柱子死活◎ 趁着天未黑,愫愫想将伊葭送回梅庄去,但她抱着门柱子死活不愿意。 愫愫盯着她看了半响,得出结论:“你和月如琢吵架了。” 伊葭没否认,嗯了声,然后耍赖似得抓着她衣袖不撒手,“除非,除非他亲自上山来给我道歉,不然我就一辈子待在这里。” 愫愫太了解她。 她浑身上下只有嘴最硬,每次一吵架都要往她这儿跑,然后三天不到又被月如琢赔上自己家当轻言细语哄她回去。 概莫能外。 她进屋洗手做饭,说道:“你真要待在我这里也无妨,上次你来的床铺还留着。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这里没有你爱看的话本,也没有人给你买你爱吃的烧鹅,白天也无人陪你说话解闷。” “我就知道,全天下最爱我的就是愫愫啦!”伊葭亦步亦趋跟着她进了灶房,感激地抱住她的脖子。 “哦不是。”她回头毫不犹豫打破她的幻想,“你不听话月如琢会哄着你,而我只会把你赶下山去。” 伊葭耳朵自行滤过了这句话,笑嘻嘻跟在她背后承担了烧火的任务。 用完饭,她正要出去走走,迎头就看见奚邝负手走了过来。他看了看愫愫手里的食盒,笑眯眯地笑纳了。 “哎呀,我这徒弟果真没有收错!这般孝顺,都知道给师父我准备饭食了。” “天黑了我给您送去就是,您老亲自来做什么。” 他借着天边尚存的余光揭开盖子瞄了眼,一边打量着饭菜一边漫不经心道:“就是说句话,说完就走。” 愫愫等待他的下文。 奚邝合上盖子,脸上的褶子笑得一层叠一层,“你上山也有七年了,为师能教你的已经教完了,剑道一途,重在自己领悟。总待在这无静山成不了剑仙,得下山去看看人间。为师说完了,你过几天,不,后日就下山去,走了走了。” 愫愫皱眉,这老头子,又在编话骗她了。 “哦对了。”他好似忘了什么,拍了下脑袋又回过头道,“月庄主的画,记得给他送到都城去,别忘了。还有药,每日都要喝,一次都不可忘了。” 说起这药,她身体向来康健,不须什么药,可那老头子非说这药大补,是无静山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方子。她本不欲喝,可那老头子实在缠人,躲了几个回合躲不了,喝了几次倒也并不反感,便也随他去了。 外头,伊葭将他说的听得清清楚楚。 “去都城?我也要去!” “不行。”她想都未想就否定了,都城单是坐马车日夜兼程都得花上半月,何况她在都城也没个住处,更重要的是,她是去都城报仇的,难保不会将伊葭扯进来。 “为何?” “月如琢不会同意的。” “也是。”她现在身无分文,也不能总花赵姐姐的钱。可是她都好多年未曾到外面去看过了,总归有些希冀。 “待我从都城回来后,便带你回朗州去,可行?” 伊葭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又道:“那你到了都城,可别忘了打听打听我哥哥的消息。” 愫愫应下了。 临走前断情师姐神秘兮兮地送来的一个包袱,说是待她到了都城再打开,还置办了几件春裳,交到她手里。 “这几年小师妹你日日练剑,都没穿过几次裙裳,这些衣服是我找绣娘给你做的,等你到都城应当就能穿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她过去吧,勿要再想了。” “师姐也是。”愫愫站在山门边,认真道:“过去的事就让她过去吧,勿要再想了。” 断情失笑,点点头,“都城繁华归繁华,记得要早些回来,我让你宋渔师兄给你钓鱼吃。” “好。” 山色苍茫,重峦叠嶂间,忽现一线虹光。 沿着水路北上,虽是逆流而上,好在这几日正是顺风,乘风而上,船夫说或许比坐马车还早上两三日。 一路上,都是南下的人,几乎看不到什么北上的船只。有位同行之人问出了愫愫的疑惑。 第104章 “怪事,怎么沿途都见不到往北边去的船?” 船夫打量了眼他的穿着,叹了口气,“您不是大诏人吧?从南边来,是大澜人?” 问话之人不曾隐瞒,答道:“正是。” “那便对了。”船夫抽了口旱烟,点了点正经过的船,说道:“北方大周人打下来了,连要塞都攻破了。你看看这些人,个个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都是从都城举家逃下来的达官贵族。哈,都是软骨头。”他又猛抽了口旱烟,烟雾模糊了他自嘲的笑,“老头子我也是软骨头,你们不怕死,我怕,送完这一趟就算完。” 船上的人皆是沉默。 愫愫突然出声,问那船夫:“近些年朝中都发生了何事,您能同我讲讲么?” “那你可问对人了。”船夫呵呵一笑,“我在船上这么多年,知道的可比一般人多得多!姑娘要从何时听起啊?” “开皇十一年。” 他说得缓,愫愫也听得缓,七年光阴如同船下流水,缓缓道来。 他先从大诏讲起,自从长公主造反而死后,朝中风云变幻,以往独占大头的谢家受到牵连,主动交还大权。又因嫡子失踪无人接家主之位,近些年已逐渐显出日薄西山之势。而曾低谢家一头的荀家却如日中天,成为都城炙手可热的第一大家族。而在荀家往下,又以方家权势最大,掌天下财税,富可敌国。 船客有人听见他话留了半分,满脸不悦没,出声直接揭穿道:“荀家方家沆瀣一气,乃是一路货色。一个个就只想着如何得过且过,收敛天下钱财,真真是小人!” 被打断话,船夫也不恼,借着他说话之际又点上旱烟,吸了一口,“这位说得不错,朝中多半都是荀方两家人,他们消极怠战,其余的有志之士也只能干看着罢了。” 愫愫顿了顿,问道:“我听说,荀家是先朝勋将之后,为何也不主战?” 船客显然是知道不少内情,吹了吹茶汤,嘲讽道:“哼,权力这东西,谁攥住了谁还会放手?且不说荀家除了荀喻这个家主之位早有人在背后虎视眈眈,就说方家,方怀之不过是个外室之子,却在短短几年就独揽方家大权,方家底下那些嫡庶旁系,能不眼红才是怪事。不过就等着将这兵权握在手里,然后好顺理成章上位罢了。” 船夫笑了笑,看向愫愫:“这位爷说得不假,却也不是全部真相,剩下的,姑娘你到都城自然一目了然。” 他目光越过宽广水面与重重青山,看向北边还未显出模样的都城,语气飘渺。 “算算日子,或许还能碰上送嫁的队伍。” 公主,和亲。 愫愫不由得忆起往事,当今皇帝萧寅有两女,一位是年幼丧母的霓安公主,体弱多病久居深宫,但也最得皇帝喜欢。另一位是皇后所出的晋平公主,生性不羁,一辈子都想要逃出宫去,最后被皇帝亲手射死在城楼上。 皇帝与皇后离心,此乃大诏人尽皆知的事。再说皇后母家无势,让晋平公主出嫁,似乎无可争辩。 上辈子她见过晋平一面,如传言一般生性洒脱却是个一生都未能挣脱出牢笼的可怜人。 她想到此处,思绪便止住了。 船又继续行了七日,终在透过清晨薄雾望见了都城高耸的城墙。 下船从渡口走到城门,一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闲人,只有披坚执锐的守卫在巡逻。按理说这段路该是人来人往商贩聚集的繁华之地,但如今却寂寥得很。 愫愫怀着疑惑走到城门口,将奚邝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通关文牒交给守城兵看了看,便被放了进去。 越往里走人越多,但和她前世时候相比仍然少得可怜。愫愫轻车熟路走到上辈子她住了多年的宅院边,才发现里头的草木已过人肩。 门前的香樟树下,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在抽打着陀螺,衣服和脸上灰扑扑的,见她走过来,只擦擦额角的汗,手里仍不停。 “这户人家呢?” “你问我爹娘?”他瞅了眼愫愫,在陀螺要停之时又抽了一鞭子,“都死了。” 愫愫微讶,“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年了,被官府打死的。”他嘲讽似得耸耸肩,在陀螺慢下时一脚踩止住了,收起鞭子,“你找我爹娘做什么?” 她偏头指了指院门,说道:“我想买下这座院子。” “买院子?”他嗤了下,打量了下她,“现在都城到处都是卖屋逃难的,你倒奇怪,还买院子。” 他收起鞭子,正要往屋里去。 “我有钱。”朗州几间铺子七年的收入都在她手里,还有外祖这些年寄给她的,买一间院子绰绰有余。 “有钱也不卖。”他回头不耐烦道。 愫愫微微一笑,抱着剑就在门口坐下了,“今日是我第一次来都城,客栈都满了,你若不愿意卖,我便只能在这里睡下了。” “没人管你。”他嘴角勾起一丝讽刺,砰地关了门。 愫愫听着背后关门声,有些好笑。没想到当年还没到她小腿的小屁孩,竟然都长得这般大了。 愫愫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前世的故人了,如今见到,却早已是物是人非。她抚了抚怀里的寒霜剑,叹了口气。 当年他爹娘看她孤身一人在都城实在可怜,便分文不取让她借住了好些年。夫妻俩在街上买豆腐,知道她时常食不果腹后还常常邀请她去用饭。之后听说老家有事回了趟家,就再也没有回都城过。 第105章 这辈子她们还未见面,却已是天人相隔。 过了小半个时辰,门突然又开了。苍前从院子里探出头,一看她还在,眉头瞬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他心里一阵天人打架,看见她似乎还乐在其中的表情,更恼火了。 “罢了罢了。”他破罐子破摔将他从地上扯起来,板着脸道:“就一日,等一有客栈空出来你就给我快些走。” 愫愫含笑点头,心下微叹。 这孩子果然还和当年一样,格外好骗啊。 第58章 战事 ◎  屋里看着简陋,但收拾得还算干净,就是院子里一堆杂草看着……◎ 屋里看着简陋,但收拾得还算干净,就是院子里一堆杂草看着碍眼。 苍前一脸提防,警惕瞪她,“这些草可都是我种的,你休想动。” 愫愫摊摊手,无辜道:“我是这种人么?” 苍前目光认真,“看着像。” 愫愫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领着他去附近集市买了些菜回来,做了顿饭。两人吃得安静,也吃得干净,尤其是苍前。吃完饭,对她的敌意似乎都少了几分。 收拾完碗筷,他脸色软了些许,语气仍旧臭臭的,“这院子我是绝不会卖的,不过你可以住在这里。” 苍前想得简单,他已经好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如果他们各取所需,让她住在这里也无妨,毕竟这间院子大,他们一南一北,绰绰有余。 “男女授受不亲啊孩子。”愫愫坐在台阶上,揪了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转着。 苍前端着碗筷准备去刷碗,对她这话不知作何回答,只憋出一句:“爱住不住。” 愫愫眼睛抬也未抬,狗尾巴揪揪往后一指,“走错了,水槽在北边。” 苍前脚步一顿,皱着眉头回头,“你怎么知道?” “猜的。”她笑得很谦虚。 苍前没理她,翻了个白眼往就往院后头走。刷完碗,见她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坐着,嘴里不知咕哝了句什么,坐在她不远的地方。 “你还没说呢,你找我爹娘做什么。别说什么拿什么买院子当借口,现在都城的人都在南逃,你这借口随便大街上扯过来一个人都不会信。” 愫愫哭笑不得。她本意的确是想要将这件院子给买下来,但他执意不买,她也不会强人所难。至于为何今日在此停留,也不过是想要给这孩子些好处,报答前世他爹娘的恩情罢了。再者,她到都城来是来杀人的,一旦事发,她自己虽能逃脱,但难免不会牵连于他。 “其实,我是你爹娘的故人。”前世的故人也算是故人。愫愫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道:“你爹娘当年给了我一笔钱财,让我在他们身故之后交还于你。” 苍前更不信了,一双狼似的眼睛在她脸上扫来扫去,仿佛定要找出什么破绽。 “那我爹娘叫什么?” 愫愫不急不缓,“你爹姓苍名齐,尤擅骑术,你娘名叫杜三娘,擅长纺织,你爹娘都是关内人,因你爹气急之下杀了一名收税的贪官而被迫南下都城,你还有一位……” “行了行了。”苍前打断她,再说下去,非叫他将他们家祖宗十八代做的事都给说出来。 他又细细审视了一遍愫愫,还是不太相信,试探着问:“我爹娘当年可曾同你立过字据?” 愫愫不理解他此话何意,但她总不可能凭空给他造一个字据出来,便道:“未曾。” “我就知道你骗我。”苍前更气了,立刻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就我爹那般抠搜的人,连亲兄弟借钱都得立字据,偏不同你立?骗鬼呢!”他半个字都不要信她了。 此话说完,苍前便毫不留恋地离开,又跑到门口打陀螺去了。 愫愫一时哑然失语。连给钱都给不出去的情况,她还是第一次见。 苍前给她安排的屋子正是她当年所住的那间,因为过去多年,墙壁比她记忆中的要斑驳许多,许久未曾住过人,整间屋子弥漫着一股不太明显的陈腐气。指尖划过木桌,面上立时显出一道灰黑的印。 她轻车熟路地去井边打了水,简单擦拭一遍便躺了下去。晚上还有事要做,需得养精蓄锐。 人定时分,荀家灯火通明。朝中经营多年,早将这曾经以清廉著称的家族养得丰腴。单是那十步一盏的莲花鎏金铜烛台,便是一笔不菲的造价。 许是这些年亏心事做得太多,荀喻日夜噩梦缠身,身子骨也一日一日消沉下去。要不是他手握大权,早就叫人一脚踹下了台。 这几日荀喻的病越发严重,为了让荀喻安静修养,荀辜等人便让侍女仆从们都住到了外院。至于到底是为了他的身体还是别的,底下的人心里也自有一把算盘。 入睡前,荀喻强撑着见了城门郎。 烛光幽幽,照在他干瘪消瘦脸上,却照不到眼窝,只剩颧骨突兀暴出,活像被人剜去了眼睛。纵使城门郎见过不少世面,却也被这一副鬼相给吓出一身冷汗。 荀喻睁开眼,一束目光凌厉扫过,“逃出城的人处理了?” 城门郎连忙低头,“照大人吩咐,都杀了埋进了土坑里。只进不出,都是依大人所说行事。” “嗯……方家如何?” “方家……”城门郎突然一阵支吾,“方大人近来似乎一直准备和亲事宜,没有出过城门。倒是前几日,荀辜大人与方家嫡子出了趟城门,似乎是相邀打猎去了。” 第106章 “哼,不过是在等着一日我死了好取而代之罢了!”他剧烈地咳嗽几声,嘶嘶地呼出一口气,“给我盯着方家,要是方怀之那黄口小儿敢在背后动些什么手脚,立刻告知我。” “是。” “你下去吧。”他缓缓平息下内心的怒气,又重新闭上眼。 城门郎出了门,如同虎口脱险,长舒了一口气。这两份钱的活计果真不是好做的。他心里打定主意,给方家送完这次信便再也不送了。 谁料他刚踏出院门口,眼前忽然黑影一闪,他一声惊呼还未出口,喉咙便叫人割成了两段。 荀喻皱皱眉头,似乎对血溅声传到了他耳朵里很是不悦,一声呵斥 还未出口,后颈一阵剧痛,再无任何意识。 云雾遮住血红的残月,一阵风悄无声息掠过荀家屋顶,在城楼上打了个旋,再寻不到去处,天地之间杳无踪迹。 清晨,天边刚刚露出一丝亮光,昨夜的笙歌尚未消尽,都城还沉醉于酒色浮华之中。 正对城门的,是一间人声鼎沸的酒楼。说来也奇,即使是要兵临城下了,都城酒楼的生意却一点不见少,反倒比逢年过节还要火热。 时而有人醉醺醺地滚下楼梯,前面的人还未站起来,后面的人便又倒了下去,如同叠罗汉一般滑稽可笑,但他们脸上茫然又涣散的神情,却叫人笑不出来。 “城门早就被封了,还能如何?这些人无权无势,只能在城里等死。”月玲收回目光,倒了杯茶递给身边人,叹道:“都是一群无路可走的可怜人罢了。” 愫愫抿了口茶,搁下茶杯问道:“谁下的令?” “还能是谁,”她手随意往外一指,“城墙上吊着的那位呗。半月前下的令,沿着进都城的路往前十里有两个大坑,埋的全是因逃命出城而被处死的人。这下好了,人一死,树倒猢狲散。” 说着,她月玲脸上带了几分笑意,“赵姐姐,你别说此事与你无关,我可不信。”昨日她刚到,今日荀喻便被人发现死在城墙上,这让人不联想到一起都难。 愫愫并未作答,转而夸起这茶来,“这茶不错,我师父应当喜欢。” 月玲大手一挥,豪迈道:“要多少?我让人去送到梅庄去。茶叶我这儿多的是,东南西北中的都有。反正我过些日子也要差人回梅庄一趟,你再多挑些,我的人一道送去。”说到此处,月玲又生出几分恼意,“月寻归他们爹俩一个比一个不会做生意,赚的钱还不够赔的,早就告诉他们将铺子盘出去,梅庄开销我来承担便是,死活不听,学什么宁死不屈。” “哦对了。”月玲想起什么打开抽屉,摸出一张地契递给她,“这是我给你和伊葭准备的院子,都在我家不远,一座靠山一座靠水,你随便挑。” “院子?” 他将地契塞进她手里,笑道:“当年答应过你们的,都城的院子,一人一座。里头家具陈设早就备好了,还有几个侍女,也都是我亲自看过的。” 愫愫:“……”她这几年倒是听闻过月玲将月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但没想过如今都能轻飘飘地拿出两张地契让她挑了。 她虽然不缺钱,但也没富到这等地步。 临走时月玲送她出门,看着她认真道:“不管你承不承认,反正咱们是城是去了一大祸患。荀喻一死,荀家势必大乱。主战派若能趁其拉拢几个人过来,或许都城还能多撑几天。” 愫愫一愣,脱口而出道:“难道都城都不能保住?” 她话一出口,反而将月玲问住了。 “除非大罗神仙,不然大周人攻破都城是迟早的事。”她摇摇头,又道:“这院子你先暂时住着,他日南下,我再给你换一座更好的。” “皇帝呢?” 月玲忍不住嗤笑,“他都把公主派出去和亲了,还顾得上别人?”说着,她慢慢压低声音,贴着她耳畔道:“我听说,皇帝三天前就南下逃难去了。这都城,已经是一座有名无实的空城了。” 愫愫敛下神色。 看来大诏的战事,比那船夫说的更为急迫。 第59章 死者 ◎  马车里,时不时能听到都城百姓谈论荀喻的死。有惊讶,更多……◎ 马车里,时不时能听到都城百姓谈论荀喻的死。有惊讶,更多的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听百姓骂荀喻她高兴是高兴。 但是…… 杀荀喻的人根本不是她啊。 昨夜她确实去了荀家,也绑了荀喻。但也不过是拿了根粗绳子将人绑在了城门柱上,其余的一概没做。 何曾想今日一早,他就被人割喉吊在了城楼上,不仅被割掉了舌头,还被挑断了筋脉,死状及其凄惨。除了城墙上她写的那些陈述荀喻罪行的字还在,其余的都和她昨日离去时全然不同。 她比谁都更想知道此事是谁做的。此人或许不仅监视着荀喻,还监视着她。也许她刚踏入都城开始,就入了他的眼睛。 不过倒也无妨,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便是。 马车本来是要停在月玲为她准备的院子前的,但正巧经过苍前家里,她想着应该同他说一声,便让那马夫先回去了。 还未进门就闻见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推门一看,苍前倒在墙边,头上,地上,墙上,到处都是鲜红的血迹。 “小兔崽子,不交是吧,你忘了你父母是怎么死了的么?你难道也想上去陪他?” 第107章 “你们……这些畜牲。”苍前正要冲上去,忽然发现愫愫站在他背后摇了摇头。 那人背对着愫愫,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能杀么?”她出声问。 苍前望见她手里的长剑,没来由地信服。他轻轻颔首,道:“能”。 能就好,就怕不能,她还得收着力道。 “谁啊!”那人猛一转身,正对上愫愫手里的剑。 剑比人更快,他连反抗的意识都未产生,脖子一冷,刀剑划破皮肉的声音过后,血液迸溅而出。 她急退几步避开血,掏出帕子正要擦拭剑身,看见他额头上的血几乎要迷住眼睛,便将帕子抛过去。 “擦擦吧。” 苍前迷迷糊糊接过,茫然片刻,捂住额头上的伤口。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或者还是死了。 “他……死了?”他指了指瘫在地上的人。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愫愫从剑身上分出一缕目光,揶揄道:“你若不信,凑近看看呗。” 苍前实诚摇头,看着她的目光透着几分畏惧,还有一丝难以发现的佩服。 “为何不藏在草丛里?” 苍前片刻讶异,紧接着又平静了下来。经过方才一役,他现在对她说出什么话都不惊奇了。 他平淡道:“他若是没找到我,便会将这里给砸了。”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忘了说,他叫宋山,是我名义上的爹。” 愫愫点了点头,恍然意识到他说的什么,手里的剑险些没握住。 “他是你爹?”愫愫瞅了眼地上的人,又瞅了瞅苍前,觉得两人着实长得南辕北辙,可以说是半文钱的干系都没有。 察觉到她的审视,苍前不爽地撇了撇嘴。 “都说了,名义上的爹。”他从屋里摸了个麻袋出来,有条不紊地将人塞进去,“我爹死后我娘为了我又再嫁了,结果没过几天就死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外头欠了一堆债,想让我把院子卖出去给他换赌债。我不给,他便拳脚相向,逼我交出地契。” 他拖着人往院后头走。这地方已经靠近都城边缘,后院过去有一条小路直通瞿峦山,是个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对了。”苍前转过身,“他这些年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都城这些年消失的孩子不少都是被他拐去卖了的。你杀了他,是为民除害。” 愫愫哭笑不得。到底谁要安慰谁啊?亏她适才还在想,等把都城的事情处理好后就带他回无静山去,给那老头子找个好能继续作伴的人。 苍前摆了摆手,“我走了,天色晚了,你快点回去,别……” 他剩下的话还未说出口,愫愫心里已经猜到了。这小子脾气倒是大得很,昨日的气还未消呢。 荀喻一死,整个荀家顿时乱了套。下头的人向来各自离心,镇山的老虎一死,底下的妖精纷纷起来作乱。凡是带了个荀家的姓的,多少都准备在其中分一杯羹。更别提荀喻这些年生的一众子子孙孙,一大早就为谁治丧而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甚至连荀喻的尸首,都是方怀之派人收殓了送回荀家的。 “今日的事,让方大人见笑了。” 荀辜在门边拱手道谢。争吵声穿过几间院子,传到人的耳朵里。他咳了咳,说道:“家夫积病日久,荀家虽早有准备,但终归有所欠缺。朝廷的事,还望方大人多多看顾。” 方怀之微微颔首,并未拆穿他的掩饰之辞。 “荀大人走得突然,能理解。不过……您身为荀家长子,也该为自己想想。”他止住话语,点到为止。 他此话说得滴水不漏,全然是在为他考虑。 荀辜心里一阵挣扎。现在根本不容他为自己考虑。他只是荀喻的养子,荀家下一任家族怎么说也轮不到他。吧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拉拢方怀之。只有这样,他才能够与荀家那些嫡生子抗衡。 但是…… 荀家内部的事要是让方怀之牵扯进来……怕是要引狼入室啊。荀辜想起前不久那些在朝堂上得罪方怀之的主战派的下场,心里就一阵发寒。 旁人都说谢家之后,荀家当居天下之首。但鲜少有人看得出来,表面上荀家压方家一头,实际上这些年荀家一直是被方怀之牵着走,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荀家充其量,就是方怀之用来掩饰野心的挡箭牌。 “话已至此,方某便先行告辞了。”他脸上笑意被雨丝冲淡,漫不经心步下台阶。 荀辜心里一团乱麻,见他离开,终于硬下了心。只要他能当上家主,其余的……容后再议。 “方大人,烦请留步。” “大人还有何事?” 荀辜躬下身,终于在权势面前低下了头,“荀家今后,还要多蒙受方大人照顾了。” “荀大人放心。”他话语意味不明,带着些许莫测笑意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须臾,随即移开,“大人既有此思量,你我二人也算相携日久,又彼此知根知底,方家必会竭尽全力,成全大人的愿望。” 荀辜终于放下了心。 马车缓缓向南而行。 “昨天夜里绑了荀喻的人,还没有抓到?” “属下无能。”侍卫一腿跪下,请罪道:“昨夜那人武功远在属下之上,属下……并未抓到。” 方怀之浅抿了一口茶,指尖拨着一枚棋子。光从窗外透进来,衬得指骨如修竹一般,配着白棋的莹润,说不出的好看。 第108章 可又有谁晓得,死在这只手下的人不计其数。 “继续找,抓到之后送往刑部大狱,我亲自审。”他声线平平,听不出一丝波动,和与荀辜虚与委蛇时大相径庭。 “是。”他应下后,从袖中拿出一张卷轴,双手呈上道:“这是今日一早我们的人从城墙上临摹下来的,属下已经比对过了,同城墙上的有九分相像。属下想……或许能从城墙上的字迹下手,找到杀……绑荀喻的人。” 想起昨日的事,他就一阵后怕。昨夜他依大人之命去杀荀喻,却发现早有人绕开方家的监视带走了他。荀喻仇家众多,被人带走灭口并不奇怪。但怪就怪在荀家附近的暗线是他亲自布的,连一只鸟飞过去都会被记录在案。但他今日将昨夜的记录翻了个遍,竟找不到一笔有关此人的记录。 连荀喻,都是他几乎将都城翻了个遍才在城墙上找到的。那带走荀喻的人,除了墙上字迹,竟未留下丝毫线索。除非此人有通天之能,否则不可能凭空将人带上城墙而不留一丝痕迹。 方怀之微合上眼,并未察看他递过来的卷轴,淡淡道:“我只要人。”一个能在荀家凭空带走荀喻的人,若不能收为己用,只能斩草除根。 他眼底的狠厉让属下心惊,却又不敢表露半分,低头不语。 “人可找到了?” 他每次都是同样的语气问同样的问题,这七年来,连问话的字数都没有丝毫变化。 “回大人……并未找到。” 方怀之掀起眼,沉静道:“继续找。” “黄州传信来说,他们已经寻过第二次了,问大人可还需继续找?” “再找一次。”他捏紧棋子,低敛的眉目流露出些许落寞。纵使只有些许,因为格格不入而显得突兀。 “是。”他背过身,用自己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叹了口气。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大人才像一个正常的男子,而不是一个没有暖意的器物。 第60章 上岛 ◎ 夜来风起,峨眉高悬。 愫愫合衣躺……◎ 夜来风起,峨眉高悬。 愫愫合衣躺在榻上,眼望着头顶横梁,指间转着卷轴。 屋顶上那人从南飞到北,又从北飞到南,脚上片刻不停,却死活不下来。每次她刚一合上眼,那墙上的影子就随之一晃扰得她困意全无。 害人睡不着觉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她塞住耳朵,一只手遮住眼睛。尽管眼前一片黑暗,那股风声就像长在了她脑海里,怎么也赶不出去。 忍不了了! 愫愫猛地从床上弹起,眸子轻扫过白墙上映着的黑影,轻嗤道:“别找了,这里就我一个,要动手就快点儿。” 墙上那黑影没动。 “我看你也是习武之人,轻功也尚可,不如你先下来,你我二人单挑。”听月玲说这屋顶上盖的都是琉璃瓦,打坏了还得费力气重新烧铸。 “我不是来打架的。” 是极清亮的嗓音,听不出具体年纪,但应该年岁不大。 声音是好听,但这话完全没堵住愫愫的恼火。 “不是打架的那你来我这儿做什么,半夜三更往人家后院跑你还有理了?真当我不会杀人是吧?” “你生气了?”他似乎愣了下,后知后觉从屋顶飞下来落到院子里。他的身影正对着窗,愫愫瞥过眼去,恰好能看见他背着的一把大刀。 “抱歉,我阿兄告诉我,女孩子的院子不能随便进。”他说完,又小心补了句,“屋顶不算。” 愫愫被他这番言辞弄得沉默良久,随意披了件月玲给她备好的披风推开门。她没猜错,眼前这人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 只是那月光实在祸人,她怔忪一瞬,恍惚间觉得眼前的人,是沈缱。 那双眼睛,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面前的人又分明不是他,沈缱眼里从不会露出这么直白的打量,他看人的时候……愫愫急忙打断思绪,一股无名火烧上心头。 呸呸呸,想他做什么! 她目光重新凝聚在眼前的人身上,先借着月光将她打量了一番。 “来干什么的?” “拿东西。” “拿什么?” “不知道。”他实诚摇头。阿兄的人只告诉他位置,其余的他一概不知。 愫愫琢磨这或许是月玲留了什么东西在此处,忘了告知她,便出声问:“这屋子的主人,给你留了东西?” “没有。”他们只说东西在这里,是不是这屋子主人留的他也不知。 “那你总该给我比划比划,那东西是何模样,不然这么大地方让我从哪儿给你寻去。”她现在只想将这不速之客一剑挑出去,然后倒头就睡。她能留他到现在,全凭着他和沈缱五分相似的脸。 “他们……没有告诉我。”他手里揪着一片衣角,澄明的月光下,他目光甚至透着一丝楚楚可怜。 愫愫:“……”该委屈的难道不应该是她? 她揉了揉额角,不经意朝屋里一扫,目光忽然在床榻上停住了。记忆拨回七年前的冬天,她忆起了月叔当初在梅庄说过的话。 愿意领受这幅画的人,到时候自然会出现。 她看向庭院里那个一身黑衣的少年,目露犹疑。 这就是要拿画的人?她还以为是什么应当和月叔差不多年纪,居然是个孩子。 第109章 虽然不知为何这幅画有何用,但毕竟是月叔叮嘱过的,若是如此轻率地就交了出去,万一给错了人岂不是要坏事。想到这里,愫愫睡意一消。 “你同我立个字据,再写上家住何处,我也要对人有个交代。”愫愫本意是想要试探他一番,但没想到他并未拒绝,还煞有其事点点头。 “没错,我阿兄说了,是要立下字据。” 愫愫知道他不愿进屋,备好笔墨点上灯,将宣纸摊开。见他起笔的姿势,愫愫心底涌上一股说不出的熟悉。 但未多想,他的名字已吸引她所有的注意。 方怀暄。 这名字……都难不让她多想。 愫愫笑眯眯抽走那张纸,合在手里揉成了团,“抱歉啊,我方才才想到,万一你骗我怎么办?思来想去,还是去你家一趟见见你家大人为慎。” 方怀暄愣了愣,点点头。 “我家住在……” 愫愫面容笑容不改,指尖一下一下抚过剑鞘,“都城方家么……我虽才来都城不久,但方家的名头还是知晓的。” 方怀暄没能听出他话语下的危险,也没能看出她笑意下的冷嘲,只以为她信不过他,反倒有些落寞。 “那你交给我阿兄便好。”他依依不舍将目光从卷轴上挪开,认真地叮嘱了一遍才离开。 “好啊,会来的。”愫愫嘴角似笑非笑。 若她没有记错的话,当初那个想要强纳她为妾的,如今正是方家的家主…… 只可惜当初那一刀失了准头,害得如今还要再补上一刀,真是失策啊。 次日一早,愫愫先去了一趟苍前那儿,却没见到人。于是她放下东西便拐去了方家。 不愧是都城首富,隔着河都能感受到一股富贵之气扑面而来。方家与都城别家不同,听说自从方怀之当了家主之后,便迁了府地,搬到了这岛上。 愫愫记得,上辈子的时候这岛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她当时不知还和谁人说过,这地方若是种兰花,当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 但兰花娇贵,都城气候并不适宜兰花生长。她曾经在院中种过一株墨兰,没能熬过她时候那年冬天。春天院里遭了贼,连花盆也不见了踪影。 今日她来得凑巧,有不少女子在岸边候船。她隐在树后听了一耳,她似乎是方家在挑选女子入宫。 愫愫趁着上船的时候跟了上去。 大白天总不好穿得像个刺客,因而她今日特地换上了师姐给她的衣裙。一身浅青,站在一众女子之间还算相衬。 其间有人见她眼生还问了句,被愫愫三两句就敷衍了过去。 岸上早有人候着接引,为首的是一位老嬷嬷,模样看着慈祥,说话却不留一丝情面。 “老身晓得你们中的有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为着入宫而来。但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谁要是动了歪心思,想从方家捞点儿好处,可要仔细你们的脑袋!老身我好说话,但若是冲撞了家主,后果我可替你们担不住……” 她扫了众人一眼,随后领着她们去了各自的院子。 还没到住处愫愫就溜了出去,踩着屋脊掠下最外一层围墙。 到底是亏心事做多了,方家连围墙都修了三堵。最外一层是那些姑娘住的地方,住的应该是些仆从侍女,第二层是方家人住处,最里头的院子最大,防守也最为严密,应当是方怀之这个家主所居之地。 愫愫并不着急,比起报仇,她更想知道,方家是如何知道这幅画的。她虽不了解月叔,但信月家与方家乃是不共戴天之仇,断不可能将这幅画交给方家。 不过让她没料到的是,方家人竟然很快就发现她不见了。她不过只是蹭了个船,加上站在最后面听那老嬷嬷训诫了会儿,满打满算也不过半刻钟。 此刻她正站在屋檐梁上,从这里能将半个方家尽收眼底。一众守卫将方家围住,正在一层一层排查。这些守卫显然受过不少训练,别说是她躲的房梁,便是铺盖都要掀开了重新检查。 事到如今,只能速战速决。 愫愫脚下生风,无声掠过重重屋脊,再停下时,这间方家最大的庭院已经在她的脚下。守卫们只听一阵怪异的风吹过,抬头却捉不到来人一片衣影。 她围着院子察看一圈,最后又回到了房梁上。 怪事,偌大一个院子,里头种的竟然全是墨兰,不见一株别的花草。还有比这更古怪的,这院子,竟然苍前那院子的构造一模一样…… 何止是构造一样,连院子里那只断了腿的小木凳,都和她前世的别无二致。 若不是他心里很清楚她现如今正在方家,她几乎都要怀疑是自己入了环境。她深吸一口气,轻巧越下,顺着微敞的窗子跳进屋内。 这一眼几乎让她站不住。 青灯一盏,旧砚一方,香炉一座,总是只钩上一半的帷帐,还有她在破损处绣上的那朵白兰…… 她攥紧手心,强行将自己从回忆里抽出来。 怎可能…… 第61章 相认 ◎ 门外忽有交谈声,有人推门而入。愫愫拉住帷帐一角……◎ 门外忽有交谈声,有人推门而入。愫愫拉住帷帐一角跃上房梁,藏在暗处。 很快有人推门而入,正是方怀之和方怀暄。 后者脑袋耷拉着,亦步亦趋跟在方怀之身后进来,发间的绸带无精打采随主人心绪垂落在一旁。 第110章 愫愫移了移位置,蹲在他们二人正上方。 “阿兄,我……抱歉。”他沮丧地低声,“此人武功远在我之上……我打不过。” “你和她交过手了?”他抬眸,看不出喜怒。 “未曾。”方怀暄抬眼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垂下头去,“但是她气势太强了,我打不过……” 从愫愫这里看去,恰好能看见他紧攥在背后的右手。 方怀之有那么可怕? 愫愫目光偏移,落与方怀之脸上。他站在阴影下,看不清面容神色,只听语气尚且淡然,似乎并未生气。就在他要移开视线之时,只看他蘸了蘸墨,摊开面前的奏折。 她眼力绝佳,亲眼看见他在奏折上批了两个字。 准奏。 愫愫心下微惊。 方怀之……竟如此胆大包天,连此等僭越之辞都敢下笔。 “阿兄,不过她同我说了,今日回来拜访的。”他凑过去,在他手边乖乖磨起墨来。 “她知晓你是方家人?” “知道……吧?” 方怀暄眼神闪烁,心里这才后知后觉这话似乎说不得,内疚地将另外一只手也藏在背后去了。他两只手都扣在背后,像个即将赴刑场的罪犯。 他小心翼翼瞅了瞅面前人,忐忑不安地给自己找补,“阿兄……她说,要让我立字据才肯让我带东西走……” 方怀之眼眸抬也未抬,像是早就猜到了一般。 “她是看到你写的名字后,才反悔的。” “是吧。”他挠挠后脑勺,不大确定。也许正如阿兄说的,他的脑袋只有在用刀的时候才能转得动。 “那,那我再去找一次。”他说着,就要推门而去。 “回来。”方怀之搁下笔,眼神在那帷帐的褶皱处微微扫过,“她已经来了。” “已经……来了?”方怀暄茫然抬眸。 “行了。”方怀之将奏折扔到一边,揉了揉额角,“你回去吧,这几日不必来了。” 他呆了下,随后慢吞吞点点头。 屋内又只剩下方怀之一人,案上香炉不知何时点上了,轻烟如雾,薄如疏纱。 这烟的味道,也好生熟悉。 方怀之,他到底是谁。 愫愫闭了闭眼,手指死死按着房梁,压下心底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恍惚。 为何当初要强娶她,为何方家会有一座和她前世一模一样的院子,为何即使她伤了他之后却无人追杀她…… 也许,她很早之前生出的猜测是真的,只是她不愿意相信罢了。她都能重生一世,其他的人……又为何不能? 何况是他啊,是他…… 幽幽檀香之间,方怀之话音缓缓。 “藏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他抚了抚袖口,压去不经意的褶皱,“你既然来了,想必是有话要说。出来吧,我们谈谈。” 愫愫握着剑门,从房梁下一跃而下。一声剑鸣,明晃晃的剑刃指着他胸口。 “姓方的,你到底是谁?” 他微微抬眼。 阴云破开,一线日光仿若穿过万水千山,带着无限的沧桑与隐忍,静静投在面前人淡褐色的眼眸里。 那一瞬间,震惊与欣喜交织,心底那股压抑多年的怆痛喷薄而出,搅得他五脏六腑都被疼意占据了。 眼角隐有酸涩,有什么东西似乎即将落下来。 他唇畔扬起一丝笑,声音轻若无物。 “愫愫,你看,我还是找到你了。” 愫愫的剑又进了半寸,见到这个上辈子她几乎为之付出一声的人,她心底却已经再不起一丝涟漪,只有冷漠,从她心底蔓延至眼底。 “霍琰……你倒是,还敢来见我。” 他任由剑锋破开单薄的衣物,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未曾散去。 “愫愫,老天终究还是公平的,上辈子我未能赶回来,便给了你我下辈子。” 愫愫嗤了声,不屑道:“别,这话留着给你未来的夫人听吧。”她收回剑,略过他胸前暗红的血迹,上移停在他脸上。 “上次你强纳我为妾,那一刀是你该得的,上辈子算我倒霉,这辈子你我就当不曾见过。” “不是妾,是妻。愫愫眼力向来好,难道没有看出来么,所有的规制都是按娶妻之礼。” “我不管是妾还是妻,我只说这辈子。”愫愫后退三步,手在虚空中划开一道,“前世欠你的我都已经偿还了,你该明白,你我二人再无任何关系。” 方怀之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含笑道:“愫愫比当年……活泼了些。” 听见这话,愫愫却只想笑。 未遇见他之前,她也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她刚开始爱上他的时候,也常常是笑着的。但他是怎么说的?说做她霍家人,首先要喜怒不形于色,别让旁人取笑了去。 取笑。 呵。 从始至终,在他眼里,她不过就是一个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玩意儿,哪儿配拥有什么人的情绪。 “我不挡你的路,你也别挡我的路。”她转过头,发现门锁上了,冷笑一声,毫不犹豫扬起剑一招劈开。 “上辈子是我有愧于你,可你为何不愿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愫愫,我从未想要骗过你。” “解释?”愫愫冷笑,“你也还有脸说得出口!” 她受霍家人百般欺辱的时候怎么不见他的解释,她受伤卧病在床的时候怎么不见他来解释,她死于雪地里的时候怎么没有听见他的解释? 第111章 现在却来解释。 霍琰啊霍琰,真以为她还是那个什么都围着他转的赵愫愫? 她语气嘲讽,“我上辈子被你霍琰折磨还不够,这辈子还要被你当偿还愧疚的器物。霍琰,我记得你们霍家的家训不是这么教的吧。怎么,这么快就忘光了?” 他却只是笑。 “是啊,都忘光了……” 上辈子若不是恪守那些家训,他又何至于连她的尸首遍寻不得的结局,又何必记得。 “愫愫。”他手里把玩着那把坏了的锁,轻轻一笑,藏下眼底的阴翳,“你纵使破了一我一间屋子又何妨?方家四面环水,若没有船,你也飞不过去。” 愫愫:“……” 没想到霍琰重生了一世,算计人的功夫更甚于从前,是她失算了。 她磨了磨后槽牙,瞪了他一眼,“没有船,我也能自己走。”她跳上屋脊,忽然院内传来的轻语。 “你若愿与我成婚,婚后便能出入自由,整个方家都是你的。” 愫愫脚步一顿,转身俯视着他,语气嘲讽,“此话,你应当同上辈子的赵愫愫说。” 可惜,上辈子的赵愫愫,早已死在了那场大雪里,再也听不见了。 她收刀入鞘,眉眼冷意浮动,“你若敢拦我去路,我不介意将你一道杀了。” 霍琰这条命,上辈子的赵愫愫心疼,她可不心疼。 他站在墙内,目送她身影消失在墙外,却许久不曾移开目光。 “若时候能与她相逢,赐我一剑又有何妨。” 愫愫绕开守卫,潜到渡口边。春潮迢迢,垂柳拂波,当真是一年最好的景致,但她却半点儿欣赏的兴致都没有。 因为这破地方别说是只船,连个竹筏子都没有。 虽然这是早就预料到了的事,但亲眼见到还是忍不住要杀了霍琰解气。让自己不爽不如让别人不爽,愫愫立刻折了回去。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姿势。 愫愫执剑指着他胸口,不耐烦道:“把那船夫叫回来,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愫愫动手便是。”霍琰提着笔继续批奏折,“你若答应婚事,要多少船都行。” “你做梦。” “那愫愫便待在这里罢,一辈子在我身侧,不成婚也无妨。” “好啊。”她好整以暇坐在他面前,“看谁耗得过谁。” 于是乎,方家连扫洒的老妇都听说了,家主被一个女子逼得连朝都没去上。大人的脾气方家谁人不知,这会儿偏生让一个女子作乱,分明是动了春心。 听到这件事的方怀暄先坐不住了,在自家阿兄那儿得来一个肯定的回答后,又急匆匆来找愫愫。 愫愫一把剑夹在他脖子上,威胁道:“给我找条船。” “为何?”方怀暄又懵了,后退半步,“你不喜欢我阿兄?” 她皮笑肉不笑,反问他:“我应该喜欢?你阿兄是银票还是武功秘籍?” “可我阿兄说……” “他喜欢谁同我有何关系?”她眉头紧皱,一本正经道:“我已经同人订过婚了,你阿兄这是强抢民女。再说,若不是为了送东西,我会到这里来被他看见?”愫愫料定,照霍琰的性子,定不会将前世的事告诉他,从方怀暄这里下手,比从霍琰手里下手简单得多。 “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果然,他点点头 ,但心里还是有些犹豫,“可……他是我阿兄,阿兄说,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欺瞒他。我从未在他面前撒过谎,会露馅的。” 愫愫冷笑三声。 傻孩子,他可不是你阿兄,他只是占了你阿兄壳子的孤魂野鬼。 不过。 如何骗过霍琰倒是件难事。 此人心机比前世有过而无不及,方怀暄这个傻呆子确实不是他的对手。须得用些计谋才能绕开他的视线。 愫愫手拨着剑上的穗子,沉思片刻。 “若是没有霍……你阿兄的令牌,你能调来船么?” 他摇摇头,“不行,自从你来了之后,出船一律要阿兄的令牌才能出去了。” “你去给我偷来。”愫愫脸不红气不踹地命令。 “我不会在偷东西。”他语气一板一眼,较真道:“而且阿兄的令牌都是贴身携带,除了他的心腹之人……旁人难以接触得到。” 他越想越觉得希望渺茫,“要不,你就从了我阿兄吧。我阿兄长得好看,家资千万,也只会娶一位夫人……” “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他……”风吹得她尾音上扬,几多玩味,几多冷嘲。 若她没有记错,上辈子在她死之前,霍琰房中已经有了三房小妾,而正妻才入门三日。当年她忆起此事只觉痛彻心扉,每每怨老天不公,为何不将她生于一个勋贵之家,这样便能名正言顺地嫁给霍琰。 现在想来可笑至极。 为了一株烂白菜,当真是不值得。 她不咸不淡勾了勾唇,视线掠过他背后的大刀。剑鞘上,方家金黄的族徽在日光中熠熠生辉。 “你家阿兄难道没有教导过你,一女不侍二夫的道理?或者说,你们方家的还有什么我知道的特殊家规?” 方怀暄自知失言,默默闭上了嘴。 愫愫飞身上了屋檐,坐在檐上一角纵目远望,江水滔滔,尽收眼底。 她摸着下颌琢磨了片刻。 “除了他,难道你们方家人都整日闷在屋内?”这孤岛上仅靠着几只渡船与外界相连,就算岛上人都死了也无人能察觉。 第112章 要不,将霍琰杀了? 第62章 樊笼 ◎ 虽不无不可,但她留着霍琰的命还有他用。再则荀喻刚死,一……◎ 虽不无不可,但她留着霍琰的命还有他用。再则荀喻刚死,一时若再取了他的性命,百官无首,恐会引得朝廷动荡。 愫愫站在楼阁上,将暮春都城繁茂之景尽收眼底。眼下不远,是滚滚东流的江水,裹挟着骤雨洗净街巷时剩下的泥沙,一波接着一波涌向岸,翻起雪白的沫。那江水面上却平静得很,到底有多少涌动危险的暗流,无人知晓。 不过,雨终究下不了太久,多么汹涌的波涛,也终有缓下来的一日。愫愫承认,不知为何,对这烂到骨子里的大诏,她内心还多少存了几分期许。 一阵雨后的寒风吹来,屋檐下的铃铛摇曳,清脆的响声拉回她的思绪。正要下去,忽见一抹粉白的身影闪过墙头,紧随而至的一声尖叫,吓得树上的鸟儿扑棱四飞。 愫愫脑子还未作出反应,人已经飞了过去。 她下落得太快,人还未完全接住,手臂便传来一阵麻意。不过好在地上是一堆枯草,摔上去应当没有大碍。 “你没事吧?”两人同时说道。 那女子面色微红,忙从地上起来,行了一礼,“多,多谢姑娘。”说完,她草草拂去衣裙上的草屑,一瘸一拐往院子外走。 她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脸上还浮一片晕红,活像她方才做了什么不轨之事一般。愫愫想了想觉得如今这世道,人言可畏,她如今这副样子出去,怕是要惹得闲言碎语。当下也未顾及什么,提着剑便追了过去。 那女子似乎听到了声音,脚步又不知为何加快了些,脸也更红了,仿佛她身后的不是个刚刚救了她的女子,而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鬼。 脚步踏着青石板,仿佛骤雨打在芭蕉上一般急促。 愫愫心底疑惑更甚,直接脚尖一点墙壁跃到她跟前,双手抱胸,目光如炬。 “姑娘,我不吃人。” 倒也不必如此害怕。 那女子咬着唇,眸间蒙着浅浅的雾,似模糊的泪影,藏着一层诱人探究的迷。巴掌大的脸,脸上由于急促的呼吸泛上丝丝缕缕的绯红,真真是我见犹怜。 “抱歉,我,我要回去了。”她攥着腰间拴着的匕首,低头避开她的视线。 她的神情让愫愫想起了在朗州时候的那只幼猫,明明一丝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偏逢人就要露出刚刚长出来的猫爪子。 愫愫更好奇了。 分明刚才她才救了她,可她却跟忘了似的,转头就对她满是戒备。 反正在这里也寻不到什么趣事,这姑娘难得让她生出了几分探寻的兴致。愫愫嘴角勾着笑,指尖隔着虚空点了点她撕开一条口子的衣裙。 “你确定要这样回去?” 她低头一看,忙攥住衣襟,抬起如小鹿般的眸子,惊慌中又透着几分羞赧。 愫愫表情坦荡,打算看看她又要如何。却不曾想她忽而蹲下身,从衣裙上撕下一条边,慢慢走到她身边,轻轻捧起她的手。 随着她的动作愫愫垂下眼,才知自己手上不知何时被划了一道口子。伤口正往外渗着血。身体早就习惯了这些大大小小伤口,这点小伤实在无足轻重,她以往也不会将这些小伤放在心上,连痛意都几乎感受不到。 愫愫心上忽然涌上些许莫名的味道。 与她的柔弱的容貌不同,这女子有一双极为粗糙的手,比她常年握剑的手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手,她只在那些劳作多年的农妇身上见到。 她轻轻避开她的伤口,为她包扎好,甚至还打了个好看的结。 “不急着回去了?”愫愫收回手,笑着问。 她轻轻摇摇头,攥紧漏风的衣裙,“来不及了。”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反问她:“你也是被他……抓来的吗?” “怎么,你也是?”愫愫看向他的脸,心下不禁嘀咕:霍琰改性子了?她可记得前世那几个小妾,虽都是绝顶的好看,却没有一个长面前这姑娘的模样。 她顿了下,几不可见点了下头。 “你方才翻墙,是想要逃出去?” “是。”她声音很轻,却没有否认,“我不喜欢他,我想离开这里。” 愫愫失笑,终究没有嘲笑她的天真,只说道:“你若想出去,爬墙应是行不通的。方才那堵墙不过是方家外围,单凭你一人,纵使出了方家,也无船渡江。” “我知道的。”她神态落寞,“我只是想……想碰碰运气。” “你就不担心方家的守卫将你抓回去?” “怕。”她站在愫愫身侧,夕阳映上她姣好的面容,像是误入凡尘的女仙,纯洁得不染纤尘,“但是我更怕,如果我不试一试,就要一辈子困在一座樊笼里。” “此话不假。”霍琰上辈子那几个小妾,都是因为长期不得自由,困在大宅里抑郁而死的。 两人边走便说,不自觉已经走到了路尽头。许是霍琰已经吩咐了手下不要自寻死路,这一路来不见一个守卫拦她,纵使见到了也只是很快低头离开。 为了这些手下,他倒是考虑得周全。 “赵姑娘,你进来喝杯茶吧。”她轻轻推开门,转过身道。 门内一片萧瑟,春日的明媚仿佛忽略这里,入目只有一棵枯树,还挂着几片冬日未落尽的叶子。 第113章 愫愫一边走进门,一边打量着院内的布置,话语随意,“你知道我叫什么?” “知道的。”她声音怯怯,目光也怯怯,仿佛怕惹她不快,“方家人,也都知道。” “倒是不知,我人还未现身,名声倒是传得人尽皆知。”她回头,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对方目光瑟缩了下,似乎要说些什么。 门内忽然一声问询,紧接着一位老妪推门出来,沉沉问道:“做什么去了,为何才回?方家处处都是禁地,可不是哪户人家的后花园!” 愫愫偏过脸,循着声音看去,认出她正是当日那个领着那群女子进方家的人。 按道理她是奴仆,那女子才是主子。但听这老妪的口气,身份像是打了个对调。这般气势汹汹的诘问,倒像是这女子才是奴仆,她是主子。没想到霍琰都重新活了一辈子,对手下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放纵。 “是我迷了路,让她带路,顺便进来讨杯茶喝,你对这回答可满意?” “原来是赵姑娘。”她脸色立刻缓和了下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老奴眼力衰退,不知是您有事,请姑娘见谅。” 愫愫最看不得同她虚与委蛇之人,况且还是霍琰养的狗。同她一番道歉,似乎是她借了霍琰的势,才让她大人有大量放过她。 当下将自家爹爹教的敬老之礼抛了个九霄云外,一本正经同她较起真来。 “此话,你应当同她说。” 她脸上沉了沉,笑意褪了下去,不咸不淡道:“赵姑娘,我也是遵照我们家大人的吩咐办事。”言下之意,勿要咄咄逼人。 “你怕你家大人,我可不怕。”她正愁找不到由头走人,最好告诉他,夸大她的“罪行”,让她好名正言顺地逼霍琰交出令牌,“你将此话原原本本告诉方怀之,便说是我说的,最好夸大些,说我将他方家后宅闹得鸡犬不宁。” 她越说,对方脸上就越显出犹豫。方家后宅就那么大,多少也听到过风声,她脸色变换,似乎在心里揣度片刻,推测此举或许她真的能做出来后,便改了口风。 “大人自然是以赵姑娘为重的。”她腮帮僵了僵,朝那女子躬了躬身,极不情愿道:“方才是老奴唐突。” 愫愫居高临下看着她,笑了笑。 “我与你家大人乃是仇敌,你却待我如此恭敬,她是你家大人的女人,你却待她如此刻薄,就不怕你家大人算账么。” “哈哈!” 她污浊的老眼诡异地闪着光,在受了一番气之后仿佛终于找到了出气口,吃吃地笑。 “她同你说,她是大人的妾?”她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来回,笑得皱纹全然舒展开,“倒是有胆子。” 她背着手,缓缓走出了门,只留下一句话。 “赵姑娘,劝你别想着出去了,现在外头地人,可巴不得进来……” 第63章 谋划 ◎  “你渴了罢?我去端茶来。”她急匆匆地说道,提着裙摆进了屋,不多……◎ “你渴了罢?我去端茶来。”她急匆匆地说道,提着裙摆进了屋,不多时就端着一壶茶出来。 “赵姑娘,你喝。”她递了杯茶过来。 愫愫低头接过,却并没有喝,将茶搁在桌上,“你方才,是怕她才匆匆离开么?” “是。”她勉强笑了下,细声细语道,“我叫景原,是户部侍郎之女。” “工部侍郎?景姑娘原是个世家女子,那为何落入了方怀之手里。” 景原眉头微蹙,似乎不愿提起这段往事,嗫嚅片刻还是说出了口:“是我爹爹……他想乘着方家的东风好让仕途平步青云,便将我献给了方怀之。” 她语气低落,混着陈茶的不透彻的香气,更显沉重,直叫人的心情也随之而落。 愫愫瞥见她膝上攥起的褶皱,并未再多问,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景原也没再继续说,顿了顿,忽然站前道:“赵姑娘,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您喝了这杯茶,就快走吧!”不等她追问,景原指了指屋檐下悬挂的铃铛。 “这里,处处都是要人命的机关。整个方家,就是一座牢笼。” “什么意思?”她只听懂了前一句。 景原露出几分焦急,又望了眼铃铛,当下也不管她茶有没有喝完,拉起她就往外推,“来不及了,赵姑娘你快些走罢!” 离了这院子才安全! 景原在推她时脚一滑,差点摔倒。愫愫稳稳接住她,沉声道:“你不走?” “走不出去的,我走不出去的。”她喃喃道,随后反握着愫愫的手,也不管脚腕处的疼痛,手下用力就要将人推出去。 愫愫走到门边猛一推门,才发觉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 忽然间天地一震,院外草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霎那间天旋地转,目光只能捕捉到瓦片衰落的残影。屋檐下的铃铛摇荡得清脆直响,一声一声仿佛催命。 “赵姑娘!”身侧传来一声惊呼。 眼看着一块瓦片砸下来,愫愫一把拽住她的衣服将人拉进怀里,退到院里的水缸之后。灰尘弥漫,愫愫微微眯着眼,用袖子蒙住怀里人的眼睛。 景原窝在她怀里,身体抖若筛糠。 “没事了。”愫愫察觉到她的害怕,拍拍她的肩膀,正要放下衣袖,却被她又重新攥住,抬头可怜兮兮问:“真,真的无事了?” 第114章 “嗯。” 她这才敢放下她的衣袖,惊魂未定的目光四处打量。 “是机关?” “机关没有这么大能耐,是地动。”愫愫掸掸衣服上的灰,望见了院子外那棵熟悉的香樟树。 那里是她初次进方家时候霍琰住的地方。两处竟然相隔得如此之近,是否能印证霍琰对这女子并非全无情意? 地动已经停了,只有铃铛余音久久不绝。 愫愫一扬剑,剑刃瞬间割下了铃铛。她一伸手,将铃铛抓住在手心摊开。铃铛只有半个手掌大,为黄铜所制,许是挂得不久,表面除了蛇样的纹饰,还留着浇筑的痕迹。 这是上辈子霍家的家徽,含义她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割下铃铛才能破开阵眼。 愫愫兴致缺缺地来回翻看了下,就将它放回石桌上去了。 难道机关不在这里? 她正想着,地面下隐约传出咔嚓一声,像是什么停止了。 “嗤,家训忘了,霍家的老本行,他倒是没忘。”也难怪这府邸上下用的都是轻木,原是这个缘故。 景原不解其意,睁大眸子似懂非懂。 “无事,雕虫小技罢了。” 她讷讷如蚊:“史书记载都城上次地动,还是在百年前。前几次都是天有异象,这次地动为何如此突然?”她压低声,“听人说地动乃是国不宁的征兆,难道是……” 愫愫打了个哈欠,摆摆手,“放宽心,地动与刮风下雨没什么不同,不是什么异象。”正史里往往将天灾与朝政连在一起,实际上这些大大小小的地动野史里记载得更多,并无恒律可循。朝政清明时一样地动,只不过百姓死得少些。 景原目光呆着,不知是信了还是没有信。 “你这院子可住得下两人?我得好生睡一觉,明日再同他周旋。” “有的。”景原说着,指了指手边那间厢房,“那间就是。” 愫愫摆摆手,推门进去倒头就睡。 那不管不顾的姿态,着实让外头一众窥视的人绕晕了头。 不是,这地动方才过去,她竟然还有心思睡觉?守卫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如实禀报方怀之。 后者沉思许久,只叫人备好饭菜,却什么都没有说。 愫愫说的没有错,这场地动的确不足为惧,不过那也是只于都城而言,都城以北的几座城池却几乎被地动夷为平地。 紧报传来到都城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鸡鸣时分。消息传到宫里,却无人敢将这封信往皇帝面前呈递。 谁都知道,这个曾经睥睨天下的帝王,已经到了日薄西山之时。但如今三州灾情危机,却也不能不报。 太监们一个个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只能找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进去禀明此事。 荀辜进宫之前心里就隐隐约约觉着不是好事,一听竟是要他进去试皇帝的命,顿时心生退缩之意。要是将皇帝气死在榻上,他以后定是朝官眼里的箭靶子。功名利禄,富贵显荣,哪还有他的份。何况他如今虽然是名义上的丞相,但谁都明白如今朝堂的话事人是方怀之。此事说来说去,还是他进去最为妥当。 荀辜等了又等,盼了又盼,急得围着殿门外的石雕转了无数个来回,终于在鸡鸣三声时看到了远处提灯而来的身影。 他顿时如蒙大赦。拎着官袍小跑到方怀之面前,擦擦额角的汗。 “大人您可算来了,都等着您定夺呢。” 方怀之淡淡瞥他一眼,从殿门外跪着的太监手里接过信,推门而入。 寝殿内灯火通明,如同白日。萧寅毒发卧榻不起之后,便下旨不许任何人靠近此处,每日能进来的只有把脉的太医和换蜡烛的宫女。 宫女们都心觉古怪。以前皇帝安寝时特令她们打帘。一旦有半丝光透入殿中便要砍她们的头。可是现如今却全然反了,竟不许夜里寝殿中出现了一丝影子。 夜里又不比白天,哪能没有影子?只能续着无数的灯烛日夜不熄。往时东海还是大诏国土,每逢岁末还会上贡些夜明珠来用以照明,只是自从前些年大周入侵之后,这些夜明珠便用一颗少一颗了。现存的几颗,当年尽数赐给了方家。 霍琰目光从殿顶收回,停在萧寅床前。 “陛下。”他拱了拱手,却是连跪下都免了。 萧寅动了动污浊的眼睛,喉咙里传出嗬嗬的吸气声。像是生绣的锯子拉扯木头,沉闷又透着一股紧绷的惧意。 “什么时辰了?” “丑时三刻。” 萧寅目光直直望着殿顶,忽而叹息,“朕以为……已到日出了。” 霍琰不置可否,火光映在他清俊的面容上,一半是明,一半是暗,看不清神色。看着这张脸,萧寅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似乎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半分乞求和谦卑。 他这辈子算计了无数人,却唯独看不懂他。身边的臣子不论是忠还是奸,他为了巩固皇权或多或少都会设计利用其弱点制衡。只有方怀之,他找不到任何弱点。待他察觉,已再难撼动他的地位。 萧寅闭上眼,过去的一切都在脑海中显现出来。冥冥之中似乎有人下了一盘巨大的棋,他亦是棋上一子。 过了会儿,他睁开眼,“他们方才在外……吵的什么?” “昨日傍晚地动,陛下或有察觉。安州并州江州三地死伤无数。如今他们在外候着,等着陛下的旨意。” 第115章 萧寅咳嗽几声,“这等重要的事,为何不早进来禀报?” 点点鲜红落于丝衾,烛火摇映,深红如朱砂。 霍琰低首不语。 “他们是怕把朕气死,才不敢踏进门槛吧!咳咳!”他胸脯剧烈起伏,猛然咳嗽几声。 丝衾上的朱砂烧得更艳了。 霍琰缓声道:“陛下息怒,此难按理当由户部赈灾,由臣禀告陛下最为妥当。” 萧寅浑身气力仿佛用光了似的,极为艰难地抬起眼皮,“朕倒是不知,你……何时同这些人关系如此之好了。” 纵使时日无多,他仍旧怀疑着身边人。 霍琰唇畔划过一丝嘲讽,不露神色道:“不论关系亲疏,不过是为陛下和大诏做事罢了。” 萧寅闭上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屋内一片沉寂。 快要燃尽了的火烛剥剥响着,烛芯弯着淌进烛液里,慢慢淹没了火光,于是虚黑的影子趁虚而入,抢占了原本那光亮的所在地。 不知躺了多久,萧寅终于睁开眼。 “朕这辈子……相信的人屈指可数,你方怀之,算得上一个。”他咳嗽不停,许久才止住,“朕,朕今日要,要将身后事告诉你。你,你切勿负了,朕的期望。” “臣定当不负陛下所望。” 萧寅紧紧攥着衾被,用力抬起羸弱的身板,眼睛如将死之鱼鼓了出来,“朕,朕要告,告诉你,遗诏在朕枕下,你定要好好辅佐朕的孩子,勿,勿要他受了苦……你,你可知?” “臣万死不辞。” “朕,朕……”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凭空伸出的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呼吸,低低的声音如从地狱而来,“陛下且安心去吧,至于旁的,便不劳您再费心了……” 火烛灭了。 霍琰站起身,从他枕下抽出遗旨,不紧不慢走到殿门边,才换上一副悲痛欲绝的假面。 他俯视着殿外乌泱泱一众朝官,语气沉痛。 “陛下,驾崩了。” · 愫愫一觉从白天睡到黑夜。 夜里忽然打起了雷,间歇的闪电划开夜幕,照得天地一瞬惨白。桌上的烛早已燃尽了,泛着冷峭的光。愫愫枕着剑,双目微闭。 床边,站着一道白影。 闪电迅疾,割开惨白的天光,映出床边人袖下一道锋锐。 她人钉在地上,浑身血气褪尽,几乎都要站不稳,仿佛所有力气都放在攥着匕首的手上。 不怕,不怕。 只要能出去,付出她半条命也值当……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扬起匕首就往愫愫喉间而去。 “景姑娘?” 床上人忽然睁开了眼。 那双眼,黑白分明,哪像是睡着的样子。 一道惊雷劈过,她手里的匕首咚的一声落在地上。景原望见她澄明的眸子,嘴唇抖了抖,忽然扑在她怀里。 “外头打雷,我害怕。” 她紧紧掐着手心,勉强稳住心底翻滚的震惊。 她进来的时候,她分明睡得极深,就算是被雷惊醒也该有个清醒的过程,可她睁眼时眼底却不见一丝睡意。不能怪她多想……她总觉得,她刚才是醒着的。 景原压下了眼底的惊慌,却压不下心中的惶恐。只能装作是被雷惊着的模样,靠在她怀里靠得更紧了。 “春雷罢了,无事的。”愫愫温柔抚了抚她鬓角碎发,“床上睡得下两人,你若不嫌弃,睡在我身侧便是。”说着,她半掀开被子,空出一半给她。 片刻的平静之后,她抬起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重新起身,趁她不备,一脚将匕首踢进了床下,掏出帕子拭了拭泪,有些不好意思道:“会不会……扰了赵姑娘的清梦?” 愫愫微笑,“无妨的。” 她微微愣了下,忽而绽开一笑,“那……那便多谢赵姑娘了。” 景原脱下鞋袜,不再推辞,躺在了她身侧闭上了眼。今日雷雨交加,正是动手的好时机。方怀之此人唯一的弱点就是她,只要拿她的命相威胁,方怀之定会放她走。但她如今有了更好的主意。 方怀之此人老谋深算,难保不会出尔反尔,不值得信服。万一到时候派人追击,她定然跑不掉。与其与他硬碰硬,不如利用赵愫愫带她出方家,比直接挟持她更为稳妥。 船她知道哪儿有,过江容易。 只是她需得想个计策,赶快破了这鸟笼子。 一夜安稳无事地过去。 愫愫睁开眼时身边地人还未醒,她起床练了回剑,回头却发现热腾腾地饭食已经摆在了桌上。 “是方大人送来的。”她拿着筷子,递给愫愫一双,“我都试过了,里面没有下毒,可以吃。” 愫愫端起碗筷,状似随意问:“你不是方怀之的妾?他为何还会在菜里下毒?” 景原握筷子的手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目光快速地扫过身前人地脸,低声道:“不是她,是别的人。” “原来如此。”愫愫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方怀之上辈子不是个东西,没想到这辈子也不是个东西。 愫愫心下想着她上辈子无端受的那些欺辱,只觉得饭菜寡淡而无味。方怀之似乎是想要投其所好,面前的菜都是她爱吃的,连火候都正合她的口味,多一份太老,少一分太生。 可是这些年她在无静山上吃得都是山中野馔,这些精细的食物反而吃不惯了,草草果腹便搁下碗筷。 第116章 一夜骤雨,叶子洗得如蓝田暖玉,空气中满是雾气,隐隐可见攀缘于竹篱的胜春,花苞微闭,萦绕着一缕悠远的淡香。 “赵姑娘方才舞剑……真是好看。” 她从未见过有人将剑耍得那般行云流水的。她想不出来谁人能和她相比。想到这里,她心里对昨日的冒昧行刺又多了几分后悔。 愫愫觉察到她停顿在篱笆后的目光,歉意道:“可是我练剑吵着你了?” “不是的。”她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赵姑娘你一个女子,为何要学剑?” “闲来无事罢了。”愫愫抚弄着剑鞘,想着该去给她得寒霜去挑一根剑穗了。这剑穗陪了她六七年,穗子已经所剩无几,也到了该换的时候。 那老头子总说让她换条穗子,好马配好鞍。他还说,剑穗用久了总会掉的,强求不得,人也是。 她抚着穗子,想了许久,终究将它解了下来。 “我也想,只是我如今受人挟制,连出去的自由都没有。”她悄悄瞄了愫愫一眼,心里揣度着她的想法。 “出这笼子不难,难的是过江。” 景原眼里燃起一丝希望的火光,抓住了愫愫的胳膊,盯着她的眼睛问:“如果我说,我知道船在哪儿,赵姑娘你愿意带我出去吗?” “你有船?” “嗯。”她小心翼翼往外看了看,贴在她耳畔,轻声细语。 “那船夫,是我的人。” 第64章 前尘 ◎ 一声鸟鸣啁啾,打算了案边人的思绪。霍琰停下笔,抬声……◎ 一声鸟鸣啁啾,打算了案边人的思绪。霍琰停下笔,抬声问:“方怀暄人呢?” 很快有手下推门而入,答道:“小公子还闷在屋内,不曾出来。” 霍琰拂了拂衣袖,说道:“若再不吃饭,便将他绑了灌进去。” 话音冷淡得让手下一片心惊。 心道许是不妥,但抬眼又见他冷冽的目光,顿了顿,也没再说话。 大人说话从来言出必行,怕小公子再闹下去,谁都要遭殃。小公子和大人以前是从未吵过架的,对大人一向是言听计从,也从未出过什么差池。这回因此事两边都动了怒,一时半会儿许是好不了了。 手下目光停下那枚新制的玉玺上。玉玺是上好的和田玉,当年皇帝制玺也不过用了其中一小块,这枚玉玺便是用剩下的玉精雕细刻而成。 “朝堂上那些人,这几日又有何动作?” “荀家尚且安分,不曾闹出什么事来。倒是谢家说,要见小公子一面,若小公子是当年那孩子,他们才愿说出当年高祖皇帝的遗言。” 或许如今应该不叫小公子了,应该叫 陛下。 大人用的这一招实在是一步险棋,且不说小公子相貌同文嘉太子只有五分相似,便是性格也全无相似之处。大人将小公子捡回来的时候,小公子已经有十岁大,常年挨饿受冻让他总比别人迟钝几分,与书中记载的文嘉太子相差甚大。 不过,小公子的际遇……也不失为一个说服谢家的好借口。 “谢家没有继承人,此话不过谢去夷避世的托辞,随他去。” 手下颔首,明白了他的意思。谢家不是当年的谢家,方家也不是当年的方家了。如今朝堂上多数都是方家人,谢家早已不复当年显耀,的确不必对谢家过多畏惧。至于高祖皇帝的遗言……人都去了几十年,至于说的是什么,也无人在意了。 他正要离开,又被霍琰叫住了。 他揉了揉额角,将手里的奏折扔到一边,“药可送去了?” 手下愣了下,立刻领会过来,“属下让人放入了菜汤里。” “可有怀疑?” “在下看着赵姑娘喝的,应当没有怀疑。”他心里有几分不问不快的不解,盘桓许久,还是问了出来,“大人,您为何不亲自同赵姑娘说。” 明明是为了她好。 赵姑娘不喜大人,摆在面上的好机会,大人却偏不用,还非要避着她的眼目,跟做贼似的。 熏炉上香烟沉浮,青烟萦绕在男人指尖,仿若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还未说出口便散了。 “她若明白便好了。” 前世她不曾明白,此生又怎会明白。 说到底,是他上辈子亏欠了她太多,那些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他总觉以后会说,以后会做。一朵簪花,明知她收到定会欢喜,却顾及太多直到枯萎也未能送出去。一封信,明知她在都城等得焦灼,提笔却又推了又推。 他一直践行着霍家的祖训,霍家儿郎,以身许国去,马革裹尸还。他做到了。 守住了霍家祖训,也守住了大诏疆土。 却没能守住自己的心。 那日都城好大的雪,霍家灯火彻夜。他却不知霍家人人对她刁难,甚至为了让她死心,让她赴了一场无人应的约,最后孤零零地死在了雪地里。 他是害死她的罪人。 百死难赎的罪人。 霍琰敛下眉眼,再抬眼时,眼底的哀痛已经全然淡去,低眉敛袖,尽显上位者的威慑,仿佛方才一切只是旁人一场错觉。 “今日边疆如何?” “大周人已经打到了宣城,如若再不迎战,恐会……” 连街上七岁的小儿都知道,大诏要亡了。 他咬了咬牙,“大人……难道不布防么?” 第117章 “此话,你当问朝中的文武百官。”霍琰转着玉戒,神色不辨喜怒。 手下仿佛梗住似的,脸色涨红,什么都说不出来。更准确地说,是无话可说。 毕竟这些年皇帝昏庸,亲小人,远贤臣。一心为国得官员寥寥可数,又不得重用,几乎都被外放。剩下的知道大周即将兵临城下,不是拖家带口南下,就是装病闭门不出。 大诏早就没了可用之人。 “那公主,又该如何?”迎亲的队伍已经过了端州,两日之内便会到达。 “照萧寅的吩咐办。” “是。”他领命退了下去,心底却有几分同情小公主的命运。晋平公主虽是皇后所出,但皇后早逝,并未得其养育。皇帝向来不喜皇后,对这个女儿也鲜少过问。如若不是要和亲,皇帝甚至根本不会想起这个女儿。 只是可惜了晋平公主,刚刚及笈就要远嫁大周。 他叹了口气。 在这乱世里,谁又能独善其身呢。男子不易,女子更为不易。 景原愣愣地看着她将鱼汤倒进花丛里,又见她点了穴,躬身将方才喝进去的小半碗鱼汤吐了出来。 “赵姑娘,这鱼汤有毒吗?” “不知道。” “那为何……” 愫愫用帕子擦擦嘴,淡淡道:“刚才篱笆后一直有人盯着我,直到看我喝完这汤才走,就算这汤没毒,也添了什么别的东西。” 景原松了口气。她自幼不喜鱼汤,所以没喝。 想到这里,她又隐隐心惊,既震惊于方怀之竟将她的喜好查得如此清楚,又惊讶于他的算计。她不喝鱼汤,所以这汤里下的东西自然是为赵姑娘准备的。 方怀之不是喜欢赵姑娘么……她如今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她想到什么,神色忽然紧张起来,“赵姑娘,明日船边会到方家岸边,我们何时动身?” “方家外围有暗卫,你的人应当进不来。”最多在箭矢射程之外等着,不然一靠近方家就给人射成刺猬了。 她拨了拨景原给她编的剑穗,总感觉心里头空落落的。这碧玉穗子好看虽好看,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至于少的什么,她也不明白。 或许多看就顺眼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愫愫的话落到景原心里无疑惊起一阵惊涛骇浪,她勉强稳住心神,问道: “那,那当如何?” “不碍事。”愫愫举起擦好的剑,对着日光吹了吹。 古朴的剑身在日光下熠熠生光,剑锋锐利,风触刃而离。如此不掩锋芒的剑,普天之下也难找到另一把。 “全杀了就是。” 景原以为她在说笑,谁知傍晚她出去了一趟,半个时辰不到就回来了。让她拿了笔墨出来,三两下就画出了方家的布防。 愫愫盯着图,忽然想到什么,将布防图三两下揉成了团。 “我明白了。” “赵姑娘,你明白了什么?”她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像是锅里煮的稀粥。 “明日你就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事成之后我自会来此处带你出去。” 一听能出去了,景原眼眸顿时亮了亮,重重点了点头。 愫愫从桌上摸了个果子,边走边啃,心里思忖着如何才能绕开霍琰。知道用计诈她入方家,显然霍琰比上辈子聪明了不少。方家又唯他是从,想要避人耳目带着景原逃出去的可能微乎其微。 若杀了他……似乎也找不到恰如其分的理由。 她难得犯难。 从上辈子来看,霍琰无疑是个负心汉薄情人,那也只是对于前辈子的赵愫愫而言。这辈子她和霍琰非敌非友,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这两辈子,她与他都没有生死之仇。 剑客杀人归杀人,但也自有一套准则在心。 更何况…… 霍琰当年还救过她半条命。 愫愫摇摇脑袋,将这些思绪统统赶出去。如今首要之事是拿到进入密室的钥匙。 第65章 离开 ◎ 这厢愫愫正琢磨着如何处置霍琰的性命,那厢霍琰却在揣度着……◎ 这厢愫愫正琢磨着如何处置霍琰的性命,那厢霍琰却在揣度着如何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手下战战兢兢长跪不起,心里琢磨着自己是否到了死期。 别说是他,就是任何一位方家人听到这段亦真亦假的故事,都会觉得故事中的两位根本无前缘可续。 虽然大人并未言明,但抛去那些怪力乱神之事,谁都会觉得这故事里的人就是大人本人。都将人姑娘伤成那副模样了,就算他是那女子,都要连夜驾马车逃跑哇! 像大人这样的男子,还是尽早远离为妙! 当然,这番肺腑之言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除非他脑袋不想要了。 霍琰倚在榻上,右手撑额,轻飘飘道:“若想不出答案,今日你脑袋就别要了。” 属下头低了低,脑海中瞬间飞过无数计策,又被他迅速否定。想了许久,终于想出来个主意,“大人,依属下之见。不如听之任之,长此以往,那女子的态度必定有所缓和。到那时再软硬兼施,必能达成心愿。” 霍琰眉头微拢,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但沉吟片刻,却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 那属下一见此神情便知今日这脑袋保住了,乘胜追击道:“大人这几日不须现身,但心意需到让赵姑娘感受到大人您是挂念着她的。” 第118章 他心里正为自己的好主意而沾沾自喜,下一瞬,就听见霍琰沉沉的嗓音。 “我何曾说过,那话本中的男子是我?” 他呼吸一滞,连忙低头请罪,“是在下多想了,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霍琰直起身,难得不再计较,反而将腰间令牌解下抛给他,吩咐道:“将都城最近时兴的玩意都买来,钱从库房拨,赏钱自己领。” 属下差点儿被这天大的好消息砸晕了头,晕晕乎乎攥紧令牌,道了声是。 以往这等好事可是从未落到他身上过。 他喜滋滋揣着令牌,刚出门左拐准备去库房领钱,谁知令牌还没揣热乎,忽然鼻尖一阵风掠过,再一摸,令牌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打了个趔趄,急忙抬头一看,只见一位女子落在不远处的柳树下,摇了摇手里的令牌,勾了勾唇,然后利落收进怀里。 “谢了。” 愫愫本来是去偷令牌的,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她还没进去,令牌就拿到了手。 属下一拍脑袋,心里一阵哀凄。 完了。 今日这脑袋到底是保不住了。 这边,愫愫飞上屋檐正欲离开,那人在地面上一边追着她一边道:“姑娘,姑娘,使不得,使不得啊!那船夫知道是你,就算有了这令牌也不会让你上船的!” 愫愫停在屋檐上,中指轻轻一摇,挑眉一笑,“逃跑可不是我赵愫愫的性子。” 她要让霍琰……求她走。 他不是想让她留在这里么,好啊,她便让方家鸡犬不宁。她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 “姑娘,姑娘!” “走了。”她懒洋洋回头。 等属下再眨眼时,哪还有人影。 愫愫落在一处院子里,这间院子与周遭的院子显得尤其不同。它独立于方家墙外,周围也无侍卫把守。 那属下功夫虽好,但离愫愫还差得远。她两三下就将人甩至身后,停在一处密室前。 这里对方家人而言是一处无人知晓的禁地,但对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无他,前世她也拿到过这枚令牌。不是她抢的,而是她捡的。当然,上辈子她捡到这枚令牌之时也做了和这辈子同样的事。 这密室的门,要用霍琰的令牌才能打开。她伸手将令牌按入门内,果然不出所料,门应声而开。 她前脚刚入密室,后脚瞭望楼上就升起浓烟,直上云霄。 一座木制的庭院摆放于屋内,几乎占据半间屋子。旁人或许认不出来这模型为何物,但愫愫在方家都是以飞当走的,一眼便认出面前这模型正是方家。 她拨了拨模型上密室边的瞭望台,只听门外一声巨响,有什么轰然倒塌,烟尘倏然腾起。 都吃过一次亏了,这霍琰怎还不长记性呢? 霍家起初不过是江左的一户小姓,靠着一身出神入化的机关术才崭露头角,之后霍琰入朝为官,也正是凭此才在大小战役中立于不败之地。说来可笑,霍琰领兵十万,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书生。 霍家先祖在修筑府邸之前,曾在西南角另辟一小屋,用以放置霍府的模型。上一世她偶然听他谈起此事,知道这里是整个霍家除祠堂外最重要的地方。 至于她为何知道这地方在西南角……倒也不必再说。 反正她那日气急攻心,霍琰又恰好落下了令牌,她趁人不备就开了密室的门,一怒之下将那堆木头掀了去,整个霍家几乎沦为一片废墟。 她抬手,轻拂下江边的几座箭塔。 密室里,愫愫一连撂倒了几座瞭望台,好整以暇背靠门柱等待着来人。 青丝如瀑,一根玉簪松松挽就,长衫染墨,恰似人间三分春色。 男子背对着和煦的日光走来,日色柔和,目光也柔和,看着愫愫,仿佛看着一个顽皮的想要引起大人注意的孩子。 愫愫单手绾上发丝,偏偏头,剑锋不偏不倚,直指他喉咙下三寸。 薄薄的皮肉,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剑只需再往前半寸,就能叫他鬼门关走一遭。 霍琰凝眸看着面前的剑,但笑不语。 “霍琰,你看,又被我找到了。” 来人仍旧眼笑眉舒,低声呢喃:“是啊,又被你找到了。” “你也不怕?” “怕什么?” “不怕我杀了你?” “那愫愫,会杀了我么?”他语气虽是反问,眉眼之间的笑意分明已然确定。仿佛是料定愫愫不会杀他,他甚至往前移了几分。 寒霜箭的剑锋抵在他的皮肤上,轻柔的软意透过冷硬的剑身传到她的掌心,似乎也含了几分炽灼。 愫愫调转剑锋,忽而一笑,“我突然想到,这般轻易就杀了你未免太不值当。” 她直起身,剑风凛然扫过长桌上的木块,木块噼里啪啦掉落。 整座岛屿刹那间地动山摇仿若地动,内外三堵墙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烈一撞,瞬间轰然倒塌。 灰尘腾云而上,遮天蔽日。 不过转瞬间,偌大一个方家就只剩几根柱子支着天,仿佛被剥去血肉,只剩下突兀的骨头峭然而立。 霍琰从窗外收回目光,微微一笑,指骨处玉戒随他缓缓的话音而拨动着,“愫愫可玩够了?不够,方家在城南还有一套宅院。” “自然是……没有。”愫愫笑眯眯收回剑,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忽然伸出两指捏住他下颌,逼得他慢慢靠近。 第119章 一寸又一寸,直到愫愫松了力道。 两人距离格外近,近得她都能看见他眉上的伤疤,近得他都能看清她眼底的讥诮。 一声嗤笑。 “霍琰,你在装什么?标榜你所谓的深情么?你以为穿成当年你和赵愫愫初见时候的模样,她就会对你心软?还是你以为如今假惺惺地弥补就能抵过当年她因你而已的罪过?霍琰,只怪我太了解你,将你看得太透了。你所谓的爱情,只不过是为了成全你的愧疚,好让自己毫无负担地取得自己的利益罢了。” 她松开手,抽出帕子擦拭完手指,随意扔掷在地。 “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你拿方怀暄做饵引我入套,当真以为我是傻的?” 这几日霍琰连那幅画题都未提,摆明了不知月叔的那幅画的用处,只是碰巧用取东西的理由诱她入方家。 方怀暄的姓氏,还有一张和故人五分相似的脸,其中任何一点都足以引起她的兴趣。 只可惜他算出她回进入方家,却算不出她如今已有自己亲手打破牢笼的能耐。 “你拿计谋套我无妨,可你不该拿沈缱作饵。” “你喜欢他?”霍琰脸上的笑意忽然淡去。 “我喜欢谁与你何干?”愫愫心中十分不屑,真当他还能支配她的喜好不成? “你不该喜欢他。” “霍琰,我说过的,上辈子和这辈子,你都将你自己太当回事了。没有你,我赵愫愫一样活。至于沈缱,我劝你别打他的主意。”愫愫退后几寸,露出身后的一片狼籍,“你知道的,我赵愫愫疯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愫愫掸掸衣服,朝门外走去,冷漠道:“还有,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便剜了你的眼睛。” 她乘风而去,如一缕清风拂过,仿佛从未来过。 霍琰浑身血气翻滚沸腾,目光却无比平静。 这是他该得的。 眼前一阵恍惚,他后背勉强倚着墙站着,嘴角忽然溢出一丝血迹。 “主上!” 霍琰咳了咳,将袖上的一抹血迹掩去,身形隐没在黑暗里。 从颓圮的墙壁望去,能看见滚滚东流的江涛。方怀暄抱着刀站在树下,发丝凌乱染着尘灰,眼睛紧紧盯着刚从门内出来的愫愫。 他身后,是一眼望得见尽头的方家残墟。 “你做的。” 愫愫颔首,继而撩起眼皮,“方怀之此人虽一塌糊涂,但是你,他教得不错。” 方怀暄解下腰间绸带,一圈一圈套在手掌上,“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但是,我还是要试一试。” “抱歉啊弟弟,你那阿兄虽是我的仇人,也算得上我半个恩人,你的命,我是不会取的。” 愫愫说完,对方却像未听见似的,抬起刀朝她劈来。愫愫侧身一闪,如鬼魅般绕到他背后,伸出两指点了他的穴。 手臂上的大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少年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 愫愫抬起下颌,神色如烟云飘渺难寻。像不可侵犯的神祇,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万物不过是她的陪衬。 方怀暄瑟然抬头。 剑锋萧冷,离他不过毫厘。 她的眼睛太深,深得让人连好奇探寻的勇气都没有。他狠狠咬住后槽牙,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又噗通一声跪下。 “你该庆幸,你长的这张脸救了你一命。” 她回头,很快消失在断壁颓垣的尽头。一团浓霭蒙住了她的身形,分不清知是云雾还是烟尘。 方家唯一完好无损的院子就是景原住的那座。作为机关的铃铛那日被愫愫给斩了下来,因而幸免于难。 来到江边,已经有船在此等候。 愫愫顺手敲晕了几个暗卫,带着景原乘船离开。 作者有话说: 抱歉啊啊今天事情太多 第66章 败落 ◎  下船后愫愫直接去找月玲。 还未进月府,就……◎ 下船后愫愫直接去找月玲。 还未进月府,就见一行人背着米袋往外走,她拦住一人,问到了月玲的位置。 刚进院门两人就碰见了。月玲来来回回将她的脸摸了个遍,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等愫愫忍无可忍将她手扒拉下来,月玲才意识到面前人是真的。 “你作何去了,我当你要独自将这小鬼留在我这儿呢。” 愫愫心虚一笑,揽住她的肩往里走,“一些俗事罢了,前日地动城中如何。” 月玲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扯出一丝笑,“还能如何,不过是雪上加霜罢了。”她任她揽着肩,两人慢慢往院子里走,“车马已经备好了,三日后启程回去。” 她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的砖瓦青墙,眼底浮现出点点不舍。 “一晃居然都六年了,如今要走,倒生出几分不舍了,到底是将他乡作故乡了……” 她叹口气,心中莫名怅惘,“这一走,怕是以后再也回不来了。”就算再回来,这都城的灞桥烟柳,曲江池馆,也应是物是人非,不堪回首了。 两人走着,谁都没有说话,直到听到屋内拨动的算盘声,月玲才露出一丝笑。 “我说这小子你是何处寻来的,人看着木了些,倒是个当算账先生的好苗子。”她笑得很是欣慰。她自幼不喜读四书五经,但颇爱算数。这小子比她小,但不见得比她逊色。他日若好好培养,月家指不定能更上一层楼。 第120章 愫愫随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了屋内正奋笔疾书的少年。一时分不清是仓前伪装得太好还是她一直以来的错觉。 面前这文质彬彬的少年人,实在难以与当初那个在门前打陀螺的人联系在一起。 这才过去多久! 月玲转头看向愫愫,询问道:“你可知他父母是谁?这小子天生该是走这条路的。若他爹娘愿意……” “他爹娘离世多年了,只他一个人住着。” 月玲怔了怔,沉默下来。他来的时候姿态不卑不亢,她还以为他是都城哪户没落世家的子弟,没想到少加孤露,也是个可怜孩子。 两人绕过厢房,往后院走。 满院绿意盎然,草木葳蕤,一派生机之景。月玲钟爱莲花,塘中都漂浮着青翠的莲叶,还不见花苞,周遭已有了莲的清香。水下隐约可见有锦鲤穿梭,浮光掠影。 只是这塘莲花盛开之景,今年是难以得见了。 愫愫想起怀里还有昨日的甜点,掰开扔进水里,鱼儿很快甩着尾巴游过来,“马车可还有多余的地方,我要带一个人一道走。” “当然有,就是再带上十个你都成……等会儿,不会是男子吧?”月玲试探地瞅了她一眼。 愫愫皱眉,“自然是女子。” “也是。”月玲会意点头,她可不信除了当年那个沈缱,还有谁有那么大能耐能走进赵姐姐心里。 沈缱啊沈缱,你如今又在哪里呢? 她抬眼看向走在她前面的女子,目光怔忡。她背上的长剑看上去毫不起眼,可她记忆里初次见这把剑的时候,却又那么长,长到好似要将她劈成两半。 七年了。 人生短暂,转眼就是白驹过隙,又有几个七年呢…… 月家还有些余粮,山高路远,不便带回岳州,打点之后剩下的粮食都要散给都城百姓。 愫愫一早就和月玲约好了,刚一走出门,后脚景原就追了上来。 “我能同你一道去吗?”女子气喘吁吁望着她,虽是商量的口气,手却紧紧拉着愫愫的衣角。 月玲正在牵马,闻言哈哈一笑,一摆手道:“上来吧。”她们月家没有什么女儿家不许出门的禁令,本家没有,他们旁支更没有。 一串银铃似的笑声落在景原耳畔,她抬眼望去,发觉她正是对她笑的,眼睛弯成一道月牙,明朗率然,仿佛没有什么能压下她眉间的笑。 景原平生没见过如此恣意洒脱的姑娘,想起自己的境遇,心底涌起些许羡慕。 她握住扶手,登上了马车。 马车里装的是粮袋,只能坐得下她一人,愫愫没有进去,一撩衣摆坐在马车另一边。月玲一扬鞭,马车徐行。 马车沿道一路往南,过去繁华的街边如今却是户户紧闭,车轱辘碾过破碎的瓦片,发出如骨裂般的脆响。 “都城如今还有多少人?” “十之遗三罢了。”月玲道,“有钱有势的贿赂守城官,早跑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百姓有强闯城门被杀的,没饭吃饿死的,趁着地动逃出城的,剩下的都是要不是些老弱孩童,就是生有宿疾的,十之遗三恐怕都说多了。” 说着她指向右侧的那座紧闭着门的恢弘宅邸,“瞧见了么,曾经被称作大诏之肱骨的谢家,也和我们这些人差不了多少。” 跑的跑逃的逃,不过是树倒猢狲散。 愫愫侧目望向大门上那个峻拔朗然的谢字,思绪忽而被拉到七年前。 都城谢家。 谢朝蕴。 她上辈子只知谢家,那时候谢家一家独大,谢去夷是当之无愧的百官之首,却从未听说过谢家嫡子和继承人。 “不过也不怪谢家,谢朝蕴一走,谢家就败了。”月玲继续絮絮叨叨,“当年长公主叛变,谢朝蕴大抵是对谢家失望透顶了……话说前年谢去夷还找到过我问谢朝蕴的去向呢。当年也算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不过几年就老成这副模样了……果真是世事难料哪。” 愫愫转过头问:“你没有告诉他谢朝蕴在朗州?” 月玲摇摇头,“谢朝蕴连谢家嫡子身份都抛却了,便是从此以后和谢家断了关系,不想让人寻到行踪。”她顿了顿,流露出几分不忍,“只不过我瞧着那谢去夷实在可怜,便让人透露了点儿消息去。” 愫愫随口问:“结果如何?” “自然是没有找到,谢朝蕴才华冠绝世人,若他一心要藏,普天之下谁也找不到他。”直到今日她还记得谢去夷走下月家台阶时候的情形,那般沧桑蹒跚,哪是当年那个一人之下的丞相,只是一个脆弱的老者。 一个找了自己孩子多年的父亲罢了。 愫愫低声问:“听说谢家人丁不算零落,为何不另选个继承人?” “若真有那般简单便好了。”月玲语气不免多了几分惋惜之意,“谢家绵延百年,能真正得其风骨的,也不过谢朝蕴一人而已。当年谢去夷父亲的遗愿,唯有谢朝蕴身死方能另择旁人,谁料到会有今日。” 也无人料到,大诏会沦落到今日的地步。 越往前走,地上瓦砾越多,几乎要在地上叠其一层来。月玲空出一只手轻轻敲了敲马车木梁,提醒道:“前路颠簸,景姑娘可要抓紧了。” 过了许久,车帘后传来一声弱弱的好。她掀起车帘一角,悄悄往外探看。 路比之前宽了不少,但却更家难走。不因别的缘故,只因这条街往日酒肆客店云集,亭台楼阁也较别处密集。 第121章 不少店面前都堆着稻草,用麻布随意盖着。愫愫嗅觉敏锐,远远地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腐臭之气。 “这福云楼就是那日地动时倒的,死了不少人,寻的到名姓的都被家人收殓了。” 剩下的为何来领,大多只是一个缘由。 这些死者,家中人早已无人。 透过车窗一角,景原视线停留在街边。 那稻草下露出一只小小的脚,似乎才三四岁,肤色已泛起淡淡的青,不知已死去多久。他的爹娘呢,为何不来领他回去?景原不敢深想,手紧紧抓着车帘,拼命抑住眼泪。 一直以来她心里存着的愿望,在这一刻悄然动摇了。 马车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停在一处空地边上。这里停了不少月家马车,得知月家放粮的消息,已有许多百姓等候在此,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竹林之外,望不见尽头。 愫愫是为了别的事情而来,她将景原交给月玲,转身往竹林而去。 这里比她记忆中的地方清净许多,上辈子这些竹子已经砍尽了,竹根之上修筑的是一座宏伟的宅院。在大诏不算短暂的岁月里,这里的主人曾经掌控着大诏近乎一半的兵权。 这里是霍家的宅邸,愫愫要找一个人。当年骗她去雪地里等霍琰的那个女人——霍家老夫人。 愫愫久久伫立在门口,仰头望着大门上已经斑驳腐朽的牌匾。若不是上头那个霍字还尚且能辨认得清,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从废墟里走出一个弓着腰的瞎眼老妪,她用还完好的一只眼睛端量着愫愫。 “姑娘,你找谁?”她似乎有些警惕,手心紧紧握着拐杖。 愫愫目光恍惚了下,抬眼问她:“这里不是霍家的宅邸么,为何成了这副模样?” “霍家……呵,姑娘,你应当才回都城不久罢……霍家,早就败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背几乎弯成一道弓。愫愫视线掠过她,清楚地看见高门后丛生的杂草,已经有一人高。 “败了?” “是啊,败了。这地方难得来一个人,姑娘你若想听,老朽便和你说道说道。”说着,这老妪寻了处干净的地方,哆哆嗦嗦地坐下了。 在雨后晨间的竹风里,拾荒老妪语气沧桑,道出了一件不算太遥远的往事。 第67章 沧海 ◎  之前的一段霍家历史愫愫再清楚不过,不过是如何辉煌如何受到君王信……◎ 之前的一段霍家历史愫愫再清楚不过,不过是如何辉煌如何受到君王信任,与上辈子没什么不同。但唯一不同的事是这辈子霍夫人一生未能怀上孩子,直到霍将军死都没有立下继承人。 拾荒老妪擦了擦怀里豁口的陶碗,淡淡道:“霍大人一死,先皇就收回的兵权,后来霍家的旁支们趁乱将霍家的家产分了个干净,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愫愫察觉到不对劲,问道:“那方家呢,他们难道没有做什么?” “姑娘为何这样问?”老妪抬起头,古怪地看着她,“霍家与方家从无往来,平日里往来酬答都不曾有过。再说,方家十多年前也不过是一个刚来都城不久的小族罢了,哪有今日的煊赫。就算是方家出手,也难帮得上什么忙。” 愫愫愣在原地。 也就是说,至始至终,这辈子根本就没有霍琰的存在。 她继续追问:“那霍老夫人呢,她……难道也死了?” “谁晓得呢?许是死了罢。”老妪望着天边远去的鸿雁,有些迟滞地说道。 过去的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现今的一切也终将逝去,凡间种种,大抵都要消寂的。 她颤颤巍巍起身,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姑娘,这里不是个好地方,你往后还是绕着走罢。” 说完,她带着那破碗,拄着破竹杖摇摇晃晃往路那边去了。 风刮得她花白的发丝翻飞,行将就木的姿态,就算是往日霍家的仆人在此怕是都认不出此人是谁。 这个曾经令满城命妇艳羡的老夫人,晚年却如此凄凉,怕是上辈子的她如何也想不到。 “不杀了她么?”霍琰站在她身后,淡淡的语调中含着几分漫不经心。 愫愫连头都没回,冷漠道:“不杀。” 霍琰嘴角勾起一抹自嘲,人当真是贱得慌,明知她并非此意,却还要将脸凑在她面前任她摔打。他慢慢走近,和她并肩,侧目看向身畔女子,笑吟吟道:“愫愫是看在我的份上才不杀她么?若真是如此,我便要后悔放你走了。” “不是。”愫愫抬起淡漠的眼,冷睨他,“我行事从不找缘由。”说完,她提起剑往竹林走去。 她来这一趟,确实是来报仇的。上辈子的死,她要一个结果,才算不辜负上一世的赵愫愫。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这辈子的霍家已经沦落到这等境地,连霍夫人都要以乞讨为生。再说……这辈子霍夫人也没有对她不利的事。 “就算这辈子的你原谅了她,那上辈子的赵愫愫,难道也该原谅么……”他随意转动着玉扳指,愫愫不经意回望过去,仿佛看到了上辈子那个在战场上谈笑风生的杀神。 “你什么意思。”她微微眯起眼。 隔了一世,她几乎都要忘了,当初的霍小将军曾经能让万里外的敌人闻风丧胆。 霍琰靠近,贴近她耳畔,轻声道:“愫愫,我要给上辈子那个死在雪地里的小姑娘报仇啊。” 第122章 愫愫突然睁大双眼。 视线尽头,一支凭空而来的箭矢骤然破空,从愫愫面前掠过,猛然刺穿了霍夫人的前胸,鲜红的血淌了一地。 她不可置信地朝霍琰回望去。后者言笑晏晏看着她,神情云淡风轻,好像刚才只是踩死了一只蚂蚁。 “你这个疯子!” 霍琰眉眼微舒,甚至笑了。 “不错,我早就疯了。”在失去她的那些年里,他过的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他虽未疯,又与疯子何异。 他凝眸望着指着胸口的剑,抵着剑锋继续贴近。剑锋扎破衣料,渗出丝丝血迹。 “愫愫,你说你了解我,我又何尝不了解你……你不会杀我。”他抬手,想要拂去愫愫头顶的树叶。她立刻提防地后退半步。 他收回手,笑容不改,语气轻缓落在她耳畔,宛如情人呓语。“别急,当年那些对你不利的人中,霍夫人不过是其中之一。剩下的,我都会一一为你讨回来。” 愫愫死死攥着剑柄,费了好大劲才抑制住自己不要将霍琰捅个对穿。过了许久,她撤下剑收入剑鞘,只静静看了他一眼就转身离去。 上辈子的霍琰没有感情,这辈子的他连心都没了,说再多也是枉然。 愫愫一走,林间重新恢复了寂静。霍琰走到那滩血泊前,躺在地上的人睁开眼,撕下脸上的伪装,跪在地上行了一礼:“大人。” 若愫愫细看定能发现,此人比霍夫人要高上半个头,肤色也较她更浅,而且那双干净的手根本不是如今境况下的霍夫人该有的。 尽管骗过了愫愫,霍琰的神情却未见得有多高的兴致,目光回转,神情微嘲。苦肉计曾是他最不屑的,到头来用苦肉计的却是自己,苦的也是自己。 命运是最荒唐的造物主,给了他重生弥补的可能,又给了他最轻佻的戏弄。 在他重生之前霍家的人就死了个干净,他连为她报仇的机会都没有,何其可笑。 手下猜不准他神情下的心思,心惊胆战不敢抬头,只恐今日行事疏漏惹他不快。但等了许久也未听见声音,便壮着胆子抬头一看,人不知何时走了,冷峭的风打了个旋,吹得人心底泛冷。 愫愫回到马车附近时候,马车上的粮食已经分得所剩无几。分到最后,景原看着面前两个瘦骨嶙峋的孩子犯了难。 马车里已经没有粮食了。 月家的人正要将人打发走,景原连忙制止住他们,思忖了片刻,从怀里掏出几块铜板塞到那两个孩子手里。得了铜板的孩子如获至宝,飞快地走了。 景原脸上的笑意还未淡去,一转头就看见愫愫若有所思的目光,她急忙压下唇畔弧度,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朝愫愫走过去。 “听月姑娘说我们明日便可动身,半个月就能到岳州了。”她语调难掩轻快,自然而然地挽住愫愫的手臂。她从小就困在都城里,江南的山水只在画师的画中窥见过。若不是逃了出来,她怕是永远都去不了那些文人墨客笔下的江南。 愫愫任由她挽着,慢慢道:“她许是在宽慰你,这一路上处处都是危险,一个月都是少的。” 她本就是随意一说,但景原却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寸一寸地逐渐淡去了血色。她默默抬眼,问愫愫:“如果大周真的打了进来,大诏会死很多人吗?” 或许是她的问题太过天真,愫愫回过了头,“古往今来,战争就没有不死人的。” 景原挽住愫愫手臂的力道越来越松。 回到月家,凳子都还没有坐热,月玲就匆匆忙忙将她拉至屋中,怒气冲冲道:“这些阴沟里的王八,当真是脸都不要了!” 愫愫还愣着,闻言递上一杯冷茶给她,“何事气成这样?” 月玲一饮而尽,将茶杯重重搁在桌上,眉头皱得死紧,“还不是那些人,知道月家要离城就开始坐地起价了,摆明了觉得我月玲好欺负,想要趁机敲竹杠呢!” 这笔钱她并非拿不出来,但一看见那群人小人得志的嘴脸她就恶心。不过是手里有了那么一丁点儿权力,就开始装腔作势横行霸道,不知道的还以为都城是他们家的。 不过是方家的一群看门狗而已,一丘之貉,真给他们脸了! 月玲越想越气,不一会儿水壶里的水就见了底。愫愫夺走她手里的茶杯,想了想,说道:“城门如今归哪家管?” “还不是方家!”她恨恨道。以前城门归荀家管的时候,月家就用过不少银票去活络关系。行商往来难免不会和这些打交道,她在都城经营这些年也算给过这些人不少好处。但荀喻一死,守城将这株墙头草就自觉投入了方家门下。这会儿借着方家的势,猖狂得不可一世,仗着她如今要出城,竟将原本的万两翻了五番。 “无妨,明日照常动身。” “你有主意?”月玲神色不禁缓了缓。 愫愫淡笑不语。 霍琰将他困在那破岛上她都逃出来了,还怕这一堵城墙不成。 “既然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了却心病的月玲让人做了一桌子菜,说是临行前的宴席。愫愫敲了敲隔壁景原的门,里头却未传来任何回应,一问侍女,说是上街去了。得知是苍前陪她去的,愫愫便打消了顾虑,让侍女们为他们二人留些饭菜,用过饭后便休息去了。 “都说了,出来了你就不必跟着我了。”景原瞅了眼走在她前面的身影,默默说了句。 第123章 走在后面的少年抬头,面无表情道:“你借着我的名号出来,总得让我知道你要做什么,这不是为了保护你。”若是赵愫愫问起,他必须要有个交代。 景原被他的话堵得无话可说,负气道:“那你就说我上街逛了一圈,其余的都不必说。” 苍前:“我没看见。” 景原不得已,只得围着都城绕了半圈,走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倚着树回头,“现在看见了罢?你快回去吧!”他不回去她都要回去了! 苍前慢吞吞道:“我知道你在同我兜圈子。” 景原:“……”早知如此,她随便找个侍女来陪她多好,一句话就打发走了,哪像这小子,就跟个牛皮糖一样紧紧跟着她。 她掏出帕子擦了擦汗,见他还没有要离开的心思,还是先退了一步,“罢了,你要跟便跟。”她走了几步,又回头嗫嚅道:“不过,你得答应我,在明日离开之前,我去的地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苍前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她。 瞿峦山峰峦连绵,绿意弥眼,在密林之中藏着一方小小的土堆,里头葬着大诏唯一一位未能葬入皇陵的皇后。这是皇后亲自为自己选的墓地,活着的时候皇家困了一世,她不愿死了再和萧家那些人相看两相厌。 母后死的时候她还小,记忆里母后的身影总是模糊的,唯有这句话她始终记在心里。景原费了好大力气才攀下笼住墓碑的藤蔓,将它们连根扯断后推至一边。做完这些,才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打开,整整齐齐放在墓碑前。 是母后最爱吃的杏子糕,食材再简单不过,可母后直到病死,也未能吃上一口。她心下涌动着几分悲哀,江家的人都死了,她也要走了,以后还有谁能在清明时给母后带杏子糕呢? 景原跪在碑前,攥着手帕细细擦去碑石上的尘灰,她起身,最后看了眼那碑上的字,转头慢慢往山下走去。 第68章 遇险 ◎ 烛光下,愫愫手里把玩着从霍琰手里拿来的令牌,又想起今日……◎ 烛光下,愫愫手里把玩着从霍琰手里拿来的令牌,又想起今日见到霍琰的时候,心底愈发觉得怪异。 这令牌该是方家极为重要的东西,霍琰今日为何不要回去,莫非是拉不下脸来?还是预料到她不会将令牌叫还于他? 愫愫寻思着这也不是他如今睚眦必较的性子。思来想去兴许只有一个假设说得通,那就是方家的令牌换了个新的,将旧的这个弃之不用了。若果真如此,明日拿这块令牌出城定然行不通。不过倒也无伤大雅,她原先就已有考量,有这令牌聊胜于无,不必见血罢了。 想到这里,愫愫将令牌塞在枕头下,拉下床帘入寝了。 今夜月残,藏在云雾之后朦朦胧胧地透出薄薄的光影来,寥寥月光透过窗子,落在万千人家的檐角,也落在人间未眠人的眉心。 月光携着晚风一缕,暗自飘瞥,无声藏在至高阁的灯烛下,借着微微摇曳的一点灯火,探看着这一方人间禁地。 灯火背后,那人长久地静默,唯存书页翻动的声音,还隐约能显出活着的表象。逶迤的白袍覆着数不清的典籍,随着夜风翻动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这是夜里唯一的声响。 朦胧的月光下,愫愫看见他的脚腕上扣着一把沉重的脚镣,铁链延伸到黑暗尽头。耳边是数不清的祈祷声,或轻或重,或真或假,或虚伪,或虔诚。每说一句,那铁链似乎就粗了一分。 青烟袅袅。 那高阁似乎远在天边,她走得再久,都无法靠近那高阁一寸;又仿佛近在眼前,近到她一抬眼,她便能听见那声熟悉到骨子里的低喃。 阿愫。 “沈缱!” 愫愫猛然睁眼起身,心不受控制地狂跳。外头不知何时已经亮了,隐约能听见马蹄声。她坐在床上,用了许久才压下那股异样的情绪。 她已经许久未曾梦到过沈缱了。 连多久都要忘了。 人们常说,梦里的人都是将要被遗忘的人,许是她要将沈缱忘了吧。想到这里,这些年尘封的郁气统统涌了上来。 手里的木簪子首当其冲,悲惨地被折成了两截。 愫愫恨恨不已。忘了好,省得再想,不就是不出现么,有本事藏一辈子,最好她死了都别让再看到他! 这股子郁气一直持续到城门口,月玲不敢说话,景原也不敢说话,两个人眼观鼻鼻观心,自觉坐得离愫愫远远的。 倒不是害怕别的,只是担心一会儿血溅到自己身上。 愫愫抽出剑,手已抓住了马车横木。 马车缓缓停在城门前。 几人在马车中正等着守城兵来盘问,却突然听到马夫一声惊呼。 “城门开了!” 愫愫一剑挑开车帘,纵目望去,只见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纵目望去,看不见一个守城的士兵,眼前只有一片宽广的坦途和两侧一片苍翠的生机。 这般轻易就能出去,让月玲不得不多想,她环顾四周,警惕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地方莫非有人设了埋伏?” “先走吧。”愫愫对马夫道。 马车继续前行,完好无虞地穿过了城门,将都城抛至身后。直到月家的车马全都过了城门,月玲才吩咐停下。 “就这么放我们出去……这些守城兵莫非是脑子坏了不成?”虽说对她而言是件好事,但昨日他们狮子大开口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说的。再者,就算是突然悔悟了也该从侧门放她们出去,如此大张旗鼓,真不怕方家砍了他们的脑袋? 第124章 饶是月玲如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他们这番做法的缘由。 “先走吧。”愫愫放下车帘,淡淡说道。虽然不知道霍琰为何要放她们走,但这对月家而言是件好事。 她从怀里拿出令牌,毫无留恋扔出窗子。 两不相欠。 城楼上,霍琰望着远处的车马,久久不曾回神。手下将令牌呈给他,问道:“大人为何不将赵姑娘拦下来,反倒将她放出去?” “我要她亲自回来。” “若是赵姑娘不回来呢?” 霍琰瞥了他一眼,冷淡道:“断无可能。” 手下立刻低下头,心虚地从霍琰的视线中移走了。 “那……和亲的事又该如何?” 他微微侧过头,冷淡又漠然,“不是还有一个公主么。” 只说是公主,又未曾指名道姓。至于和亲的是谁…… 无人在意。 霍琰收回目光,走下了城楼,很快消失在清晨的浅雾之中。 马车一路南行,行过瞿峦山脉,终于看不见都城了。途中稍作停留片刻,又继续往南走。终于赶在日头落山之前到达了歧城驿站。 驿卒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牵过马去,又有一鬓角斑白的老者拄着拐杖走出来,领着她们去传舍休息。一路上舟车劳顿,众人都已困乏难耐,一挨着床就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 翌日天刚蒙蒙亮,就听月家侍卫匆匆忙忙地上来禀告,说昨夜有狼闯入,不仅伤了两匹马,还衔走了行路所备的熟干肉。 月玲眉心微拢,在长廊下徘徊片刻,渐渐琢磨出几分不对劲。 这歧城到底也是个富庶之地,平日里往来车马,过路行人不在少数,狼怕人,该避着人走。况且此地地势平旷,四周无高山掩护,也并非狼群集之地。 “可有人受伤?” “倒是没有,大家都在屋里睡着。看守的只是交班前去了趟茅房,哪知道遭了狼。” “那便备好车马,我们继续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世道混乱,只要没有伤了她的人,一切都好说。 侍卫脸色瞬间难看,“坏就坏在这儿,在下刚去问了驿卒,前些日子这里刚来了一群打劫的,将这驿站里里外外搜刮得干干净净,别说是两匹马,就是半匹都找不出来。” 月玲声音提高几分,问道:“那歧城里头,可去打听过了?” “在下刚派人去打听,人还未回来。” 她敲了敲茶盖,嘱咐道:“让他一回来便来见我。”他们这城出得就颇为离奇,指不定有追兵在后头。昨日就该去庙里烧柱香,去去晦气再动身。 …… 愫愫刚练完剑回来,见月玲面色不虞,便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月玲将方才的事将给她听,末了重重叹了口气,“若是买不到马匹,怕是要出大事。”如今战事焦灼,大周的兵马不知何时就会攻陷都城,到那时天下大乱,要想平安无虞回到岳州更是难上加难。 愫愫目露深思,“这地方……不该有狼才对。” “谁说不是,到底是狼还是披着狼皮的人,谁说得清楚。”她侧过身,双臂支在栏杆边上,遥遥往远处望着。 她早就预料到这趟路不会太平静,这才第二日,便出了岔子。 视线不远,有个东西动了下。 “什么人?”愫愫眼眸微敛,长剑出鞘。 树后走出来一个哆哆嗦嗦的人影,他手里捧着个陶罐,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干什么的?” 他两股战战缩着脖颈,连头都不敢抬,跟个鹁鸪似的。 “小的,小的是给驿站打杂的,正要给客人送酒去。” “送酒?”月玲嗤笑一声,“你当我是三岁小儿?这驿站我让人查探过,就我们几个人,你给谁送酒?给鬼送酒么?!” 月玲没有耐心听他狡辩,直起身诘问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何要偷听我们说话?!” 那人怕得直要掉眼泪,愫愫剑还没动,他先咚的一声跪下了,瘪着嘴,也不说话。 那模样,活像是愫愫和月玲要吃了他似的。 “哎哟,我说宋三郎你怎在这儿,不是让你给客人送酒去吗!愣在这儿做什么!”长廊那头拐过来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老人,两人侧目看过去,正是昨日她们进驿站时候见到的那位驿卒。 他拖着跛脚一瘸一拐走到那人身边,正要开口训斥,看见连廊上愫愫二人,立刻拍了一下那被唤作宋三郎的人,恨铁不成钢斥道:“人都在这儿呢,怎不送给二位?” 宋三郎胆怯望了一眼愫愫手里的剑,心虚地低下头。 驿卒将他手里的酒抱了过来,使了个手势让他快点走,满怀歉意道:“这孩子脑子不好,让两位姑娘受惊了,这酒是给两位当赔礼的。昨夜狼群闯入,伤了你们的马,老朽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愫愫将剑重新插回去,缓声问:“这里经常有狼群出没么?” “偶尔来一次,算不上经常。”他叹了口气,“原是没有的,是近来许多人去山里找吃的,将这些狼群惊了出来。” 愫愫点点头,没再问,看着他捧着的酒说道:“如今战乱频仍,粮食难得,这些酒你们自己去喝吧。” 老者哑然,顿了顿,说道:“这实在是老朽疏漏之过,姑娘不收赔礼,老朽心里岂能安稳……” 第125章 “家主。” 一位身着长衫的男子匆匆走来,快步走到月玲前面行了一礼。 此人正是月家派去城中打听的侍卫月钦。 “如何?” “这歧城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咱们没有进程的文书,根本进不去。不过我沿路问了几位进城的村民,说里头有马贩子。” 她思忖着,又问:“可否托那些进城的村民去买?” “恐怕不可。”月钦想起那村民的话,顿了顿,“如今马匹贩卖都要官府的文书,除非是暗中贿赂马贩子,不然怕是只能等咱们的马伤养好了再走了。” “不可。”月玲立刻摇头,拖得越长旁枝生得越多,此事速速解决微妙。 那老者似乎看出几人的为难,轻咳了声,望着三人道:“几位勿要着急。入城的文书,老朽有的是,至于买马的文书,也简单。官府有买马的数额,老朽每月都会去市场上瞧瞧,那些马贩子也都认得。” 驿站管着朝廷信件文书往来,平日里少不了要用到马匹的时候,这驿卒说的买马容易也在情理之中。 “那边劳烦您了。” “无碍无碍,谈何劳烦。”驿卒摆摆手,笑呵呵捋着胡子。 愫愫道:“我去罢,这里离不得人手。” 月玲微微颔首,也就任她去了。 两人来到城门口,那守城的兵士果然认得他,两人寒暄几句,便放他们进了城。 一切都应他所言,两人也顺利买到了马匹。马贩认得他,还顺手给抹了零头。 唯独出城时出了些状况,驿卒忽然腹痛要去方便,留下愫愫一人牵着马在街边等着。 等了半时辰还不见人影,愫愫正要走,背后却来了一列披坚执锐的厢兵。 为首的眯着眼上下打量着愫愫,又瞅了一眼纸上画像,似是在确信自己没有抓错人。 他合上画轴塞进衣里,黑眉一抽,“你就是那个偷马贼?” “你见过哪个偷马贼敢牵着赃物光天化日之下行走的?” 他嗬了声,双手抱臂,“既不是偷,那将文书拿出来。” 愫愫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抽出一张卷纸,这是适才她从那驿卒手里顺走的。此人对这东西不甚上心,就草草卷在袖子里,她没用多少功夫就顺了过来。 为首的人接过,扫了眼那文书,又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面容露出几分看好戏的兴味。 “这东西,是假的。” “哦,猜到了。”连印章都没有的官府文书,不是假的也是假的。方才她把这文书顺过来,也是疑心之故。这般说来,这驿卒果真骗了她。 不过,假的又有何妨。 她有条不紊地将卷纸塞回去,牵着马就要走。 “我说,你未免也太不将我们当回事了。” 愫愫转头,剑锋指着面前众人,从右到左一一扫去,最后停在方才接她文书那人的脸上。 眉梢微挑,掠过一丝笃定的淡笑。 “你们打不过我。” 为首那人脸上本来已经露出了不屑,却不想一见见那剑身上镌刻的梅花,忽然定住了,表情轻慢瞬间转为惊异。 他视线移到愫愫脸上,颤着声音问:“你是这把剑的主人?” 愫愫偏头,“不像?” “敢问姑娘和我们主上是何关系?”他往前走了几步,表情已不见方才的轻慢,语气很是迫切。 “你主上是谁?”这把剑是当年入山门时那老头子给她的,难道这把剑在她之前还有别的主人?愫愫捋着零落的剑穗,暗自思忖。 无静山避世多年不出,这么多年连她也就收了不到十个弟子,都是入了师门的。此人的主人,不该是无静山中人才对。 “姑娘不认得我,我却认得这把剑。”他定了定心绪,抬眼道:“姑娘来都城,当是受了国师之托罢?” “你说柳燃灯?此事同他没干系。” 他迟疑了下,接着猜测道:“那便是国师将这信物交给了旁人,此人再转交给姑娘的。” 愫愫心下讶异,他竟猜对了。 “你主上是谁?” 风刮得他语调无端凄怆,仿佛染上亘古的伤痛,声音却低得只由愫愫一人能听清。 “是长公主,萧华诏。” 第69章 真相 ◎ 萧华诏…… 这名字可真是许久未曾听见过了。自……◎ 萧华诏…… 这名字可真是许久未曾听见过了。自从造反一事之后,长公主的名字在大诏仿佛成了一个禁忌,谁也不敢提起,一提起就是掉脑袋的罪过。 愫愫瞥了眼周围,发现过路人正好奇地往这里看。 “带我去个无人的地方。” 她既受了月叔所托,这卷轴无论如何也要给他送到才是。 萧棋吩咐了几件差事,将歧城守卫都派遣了出去。两人找了处人少的凉亭坐下。 几番交谈之下,愫愫发觉此人并不知月家,也不知国师去了何处。但对那画轴所绘却是如数家珍,连谁盖过印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你见过这画轴?”愫愫手一翻,将画轴摊在木案上。这些年她在无静山哪儿都没去,这画轴也被她放置得妥当,与当初月叔给她的时候无异。 萧棋一见它就笑了,忙道:“是它。”他的手轻抚过丝绢,怀念道:“这幅画是长公主的未婚夫郑玄所绘,是给公主的生辰礼。没想到过了十多年还保存得如此之好,劳姑娘费心了。” 第126章 “此物并非是我保管的。”要谢也该谢月叔,她最多就是个送东西的。若不是月叔所托,柳燃灯的事她是断不会插手的。 她闭上茶盏起身,提剑欲离开,“好了,既然如此,物归原主。” “等等!”萧棋忽然站起来叫住她。 “还有何事?”愫愫不耐烦转头。 萧棋看到她手里握紧的剑,气都虚了几分,畏畏缩缩道:“国师大人未同您说吗?长公主说,谁拿着信物来都城,谁就要替她完成未竟之事。” “谁说的?!”愫愫气得拳头都硬了。敢情她送个东西,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全天下谁人不知长公主未竟之事是什么,不就是造反么?! “是当年长公主和国师大人定下的约……还立过契。” 萧棋才看出她是真的不知此事,叹了声,还是怀着希冀道:“姑娘既是国师认定的人,必是有过人之处。” 他话音一顿,忽然对着愫愫跪下了,“在下求姑娘答应此事,不然长公主的在天之灵,怕是永世难安!” “我只是个送东西的,担不起此等重任,您还是另寻贤良罢。”她退后几步,目光撇下画轴,转身而去。 愫愫不去想。 那只温暖的手却始终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既然并非作奸犯科之人,为何不能有席位?来,到我身边来。” 那是她初次见到萧华诏的时候。 那时节正是残冬,寒风吹得人瑟瑟发抖。那是她的生辰宴上,她为了见霍琰乔装打扮混入了长公主府,却被霍家人认出,要将她撵出去。 不想萧华诏见状不仅没有苛责她,反处罚了那几个侍女,害霍家落了面子。她永远记得她牵着她的手,让她去她身边的模样。 温柔又带着威严。 愫愫叹了声,站在酒楼门前,许久没有踏出门槛。 她折回身,站在萧棋面前。 “长公主于我有恩,于情于理我都不该置之不理。但你说的事,恕我难以遵从。如今大周铁骑南下,大诏若无可任之将,可用之兵……”她话没有说尽,因为后面的他们都知晓。 “长公主若想要皇家死绝,她的愿望不日就能实现,又何须我帮忙。” “可是长公主从未想过让大诏灭国!”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他以为愫愫误解,却不知愫愫此言只是试探。 “就算我从如今方家手里抢过了皇位又能如何,难道你还能再找个萧家人出来,坐稳这皇位?”据她所知,除了长公主,当年包括先皇在内的所有皇家血脉,都死在了萧寅手里。 “姑娘可知……文嘉太子?”萧棋试探地问。 “死在大火里的那个?” 上辈子有所耳闻。据说这孩子极为聪颖,一直长在皇帝膝下,因其父早逝,三岁便被立为太子,由皇帝亲自教导。哪知刚被立为太子不就,就死在了东宫的大火里。不过听他的语气,莫非文嘉太子没有死? “你找到他了?” 萧棋摇摇头,“当年的事无人知晓,连长公主没能找到人。在下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从死去的文嘉太子身上下手。” “再找一个假的当太子?”愫愫眉梢一挑,不知该笑他是年少天真还是一无所知,“你当方家是吃素的不成?就算你将真的文嘉太子找了回来,又有谁会承认。据我所知,朝中老臣不是被萧寅找理由调出了都城,就是年老致仕。” 霍琰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在萧寅死后让方怀暄李代桃僵,借着死去文嘉太子的名号名正言顺地继承萧家皇位。凭着方家对朝廷的绝对控制,就算有人心底怀疑,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这些日子在都城她也听了不少朝中之事。霍琰先用假太子稳住朝廷,接着用和亲笼络外敌……这些事都是上辈子的他所极度不齿之事,如今他却做得如此得心应手。 霍琰,到底不是原来的他了。 思及此,她心里却又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思绪。倒不是为他惋惜,只是她不大明白霍琰此举究竟是为何,难不成重生一世,还让他对皇位生出了什么别的念想?需知道前世霍琰一手把控兵权,要想取而代之虽要费些心思,却也不无可能。 愫愫将分散的目光重新聚到面前人身上。 “你既然能够做这些事,想来以前也深受长公主信任,应当了解她的性格为人。”她抬眼,手指轻轻敲了敲桌上的画轴,“保住皇位和保住疆土,她会先选哪个?” 她看了面前的人一眼,直起身继续说道:“仔细思量后再回答我,我能力平庸,最多只能实现一个。” “这么说您答应了!”他双手紧攥成拳。 愫愫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问题重新抛给了他,“你仔细想想,明日再给我答复。” 未等他说话,愫愫先一步走下了酒楼的木梯,她穿过拥挤的连廊,将沸腾的喧嚷抛至身后,刚走出门,一阵微风扑在脸上,凉丝丝的,带着夏日不多有的清凉。 她刚迈出了步子收了回去,回过头,她望见萧棋仍待在原地。小二上来,熟稔地为他添上一盏茶。 盛日的光影穿过轻曳的红绸,卸去炽烈,轻柔地为亭台铺上一层冶艳的红,秾丽地让人心生眷恋。 愫愫心中明白,今日应下此诺,以后便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如此安宁的时光再也不多见了。说来可笑,扪心自问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帮长公主这个忙。 第127章 许是那只牵着她的手太过温暖。 让她想到了她那早逝的阿娘。 · 愫愫这次牵着马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城门,非但没有人拦她,甚至有人帮她把马牵出了城,想来是有人暗吩咐过了。 如此看来这萧棋在歧城还是个大官,连城门守卫都要听他差遣。 她将两只马绳绑在一处,骑上马不紧不慢地往城外走,没有再管萧棋,想的是该如何处理这驿卒。为了诬陷她是偷马贼,关关都算到了。昨夜突袭的“狼”怕也是出自他的筹划。在人来人往的驿站动手脚,这驿卒也是个不胆大的。 正走着,拐过一道弯,正对面走来一对人马,正是月家的人。 打头的是月玲,一见她别的不说,先把作势欲跑路的驿卒给捆了,不怒反笑,“我果然没算错,你这老东西定是在说谎诓骗我。” 若两三个守卫还能困得住,她这名字倒过来写。 她右手皮鞭敲了敲手心,唇畔划过一丝冷嘲。 “你是交代,还是交代?” 她每敲一下,那驿卒就抖一下。 月玲毕竟是月玲,虽然年岁不大,但做了六年的月家家主,气势较之当年不知强上了多少,吓唬人的时候也颇有几分威势了。 愫愫骑马过来,翻身下马后将马交给月家人,回头走到那跪着的人面前。 “你,你竟然逃出来了?!”他难以置信地打量着愫愫,惊异又害怕,仿佛她是什么鬼怪邪祟一般。 “怎么,很失望?” 愫愫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在你拿出文书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了,后来又找借口离开……你这计策未免太过拙劣,也就只够骗骗那些涉世未深之人。” “别同他磨蹭,我月玲长了二十多年,还从没被人骗过。”她转了转手腕,手中皮鞭飒飒生风,“把他给我吊在树上去,狠狠抽一顿,看她说不说!” 说着,皮鞭狠狠甩下。鞭子砸得地面立时凹下一块,带起一阵飞扬的尘灰。 “老朽,老朽不能说……”他眼底犹豫和不忍杂糅成一团,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捏着,神情极其难为情。 月玲朝她使了个眼色,愫愫立刻了然。 “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诚信。”愫愫在路边捡了块石头坐下,一副好说话的模样,“这样吧,只要你将昨夜狼的事情,还有今日诬陷我的事情说清楚了,我们便饶你一命。” 驿卒声音一颤,胡子抖了抖。 “连这个你们都,都知道了?” “她诓你的。”月玲睨着他,冷哼一声,“果真是你做的。我就说,这地方平白无故为何会有狼出现。” 见一切都被拆穿,老者捂住脸,颓唐地坐在地上。等了许久,他才移开手,露出一双有些泛红的眼睛。 “我若说了,两位可以饶了他们一命吗?” 愫愫和月玲对视一眼,皆生疑惑。 “他们?” 第70章 回城 ◎  “他们是逃荒到歧城来的百姓,没有文书,便进不了城……”……◎ “他们是逃荒到歧城来的百姓,没有文书,便进不了城……”驿卒推开门,带着他们走进驿站右侧一座不起眼的小院。 说是个小院,却连一间像样的厢房都没有。满院子皆是以茅草搭建的草屋,约莫有五六间。其中一二间已经岌岌可危,用几根粗木棍草草支起,仍救不了它们倾颓的泥墙。只需一场不算太猛烈的暴雨,就能叫这里化为一片废墟。 环望四周,居住的大多都是孩子和老人,孩子黝黑,老人枯瘪,犹如这充满生机的初夏的异类。 草屋前头支着几根破木桩,这便是他们的桌椅。老人坐在木桩上,孩子在一旁玩着石子。见他们过来,那些孩子纷纷跑到自家长辈怀里,像受惊的小兽一般,惊恐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 月玲眼尖,一眼便看见那孩子只有两根脚趾,脚上还留着三道空落落的疤痕,看样子被什么尖锐之物生生斩去的。 “官府已经许久没有发钱下来了。”驿卒重重叹了口气,“他们没有饭吃,我只能从你们过路人手里捞点食物,” “那两匹马,也是我伤的。”既然都带她们来了这里,他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我看你们着急,便想着不会将这些伤马带走……” 他弯腰抚了抚脚边孩子干瘪无光的脸,缓缓说道:“这些孩子已经饿了好些天,我便想着给他们补补身体……” “你们若是要人,便将我拿去吧。”他说得很是坦然,手伸进袖子里拿出一颗糖,塞进那孩子手心里。 几人都没有说话,景原失魂落魄站在门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抬脚跨过一根旧木梁,一个孩子突然抱住了她的腿。 “姐姐,你们是来抓我们的吗?”女孩子睁着大眼睛,脸蛋灰扑扑的,毫无掩饰的天真,看得景原心口忽地一疼。 “宛秋,快过来!”那孩子的娘见状吓得惊慌失措,又怕触怒来人,只得弓着腰压低声音切殷殷唤她。 许是瞧着景原可亲,孩子没有放手,她大着胆子抬头问:“姐姐,你会放了我们对吗?驿卒伯伯是好人,爹爹说不该让好人难过……你们若要抓人,就,就将宛秋抓去吧,宛秋一顿饭吃得少。” “宛秋丫头,说什么浑话呢!”驿卒将那小姑娘抱起来放到她娘身边,蹲下身道:“下次断不可再胡言。” 第128章 小丫头瘪瘪嘴,不服气“宛秋才没有……” 她说的话都是真心话,大家不都是没有饭吃吗?驿卒伯伯吃得多,她吃得少,抓她岂不更为值当?她年纪小归小,却也曾随着爹爹学过几年算术,不是傻的。 景原解下腰间玉佩,攥在手里,朝母女二人走来。 妇人误以为景原要对宛秋不利,连忙上前一步,警惕将她护在身后。 景原蹲下,目光与她平齐,将玉佩轻轻放在宛秋手里,“我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只有这枚玉佩能换些银两。你将她当了,应当能换几件好衣裳。” 那妇人紧绷的表情未及收回就被惊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站着。 “既然是大人给的心意,便收下吧。”驿卒神色稍缓。 “既然事出有因,我们便不再计较了。”月玲心念不忍,心底一番筹划估量。如今是夏日暂且能够得过且过,一旦入了冬,寒冰彻骨,这几间破屋何以拦住这风霜。 她招手让手下放开驿卒,解下钱袋,利落地抛到他手里,“到城里买些吃的去,多的留着给他们买衣裳。” “这……” “这什么这,快去。” 驿卒声音都含着颤,“姑娘的大恩大德,在下替他们谢过了!” “行了,快去吧。”月玲别着脸挥挥手,神情颇为不自然。向来只有人暗地里骂她是奸商黑心眼的,如此明面上夸她好的打着灯笼也寻不到几个。 驿卒牵了匹马,趁着日头不盛骑着马往城内去了。愫愫几个也随之离开。正要走出们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 “多谢姐姐!” 是那名唤宛秋的小丫头。 景原的脚步顿了下,眉眼轻轻弯了弯。 三人穿过连廊,缓步上到二楼的住处。楼下月家人正打点物事准备上路。马厩边宋三郎正在喂马,马槽里头倒了满满一槽豆子。 景原:“有件事情……” 愫愫和月玲一齐回头。 “这些日子有件事情一直瞒着你们,我想如今也到了该说的时候。”他顿了顿,“我叫萧晋平,是先皇长女。” 她愧疚地看向愫愫,“赵姑娘,抱歉,是我利用了你。我不愿去大周合和亲,只能出此下策。” 愫愫轻抚着剑穗,指尖绕着低垂的流丝,不徐不疾地捻转着,心绪也仿佛随着丝缕得以舒展。这是平日沉思时她惯常的举动。 “既然已经逃了出来,又为何告诉我们。”她上辈子见过晋平,从初次见面便知道她的身份。她只是好奇她将这秘密告诉她们的缘由。 晋平心漏了一拍,血液如冰彻。 “你们……” “猜出来了。”月玲得意扬眉,“萧姑娘,你这名字起得也太草率了些。” 景原,晋平,这两个名字难免不让人多想。纵使她一身衣着清简,但那神态举止究竟不是普通人所有。 晋平看向愫愫,以为她也是这般猜出来的,面色露出几分难堪,她捏了捏手心,鼓足气势直直看着两人,坚定道:“我不想走了,我要回都城去。” “回都城?”月玲伸手触了触她的额头,以为痴语,“莫不是被晒狠了,竟说出这等妄语来?” 晋平不辩,只是指了指她们来时的路,“你看这些穷苦人,个个朝不保夕。生在乱世,有如浮游朝生暮死。我以公主之身过了近二十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却未曾承担过什么。临阵脱逃,绝非我萧家人之德行,纵使不能却敌虏于国境之外,但尽自己之能事,也好过偏安一隅苟且偷生。” 她侧身朝向愫愫,“赵姑娘,前番都是我欺瞒于你,以后若有补过的机会,定会偿还您救扶之恩。” 月玲面上不显,因常年行商,她凡事也比常人看得长远,近乎不近人情。“你一介女子,除了去送死还能如何?和亲终究是权宜之计,若非大周鸣金收兵,否则难救这些百姓于水火,至多也只能挽救一时,你还要回去么?” “去大周和亲也好,在朝中等死也罢,总归我萧晋平也做过了,改日到了地下,也好与萧家人交代。” 她此番言语平淡,月玲听在耳中,却不由赞赏。她以为自萧华诏死后萧家之后再无气脉,七年之后却又出了一位,也不算损了当年血溅城楼时候百姓的嗟叹。 “那便回去罢。”愫愫背起剑,目光北望穿过千山万水,落于那座屹立于风雨中三百年的皇城。 “眼下动身,快马黄昏末便能望见城门。” 也许会迟一个时辰,但总会到的。 月玲一脸惊悚,“你也要回去送死?” 愫愫回道:“总比等死好。” “好吧好吧,真是服了你们。”她摇摇头,冲着底下正忙活的人大声道:“月钦,给我备三匹马,要顶壮硕的,我要回都城去!” “不怕死?”愫愫问。 月玲袖中扇面一展,笑道:“我月玲上头有神爷护佑着,断不会做亏本的生意!” 晋平纠正她:“那也该求观音才是。” 月玲摆手,“无妨无妨,让财神爷也管管人间的生死,别什么都让观音占了去。” 三人相视一笑。 天地飘渺,白日高悬,无限拉长倒影,高耸的歧城墙被抛至身后,渐缩成米粒大小的黑点。 半个大诏都在她们身后。 三匹快马蹄急,一路北上,不得片刻停息,终于在日沉之前见到了沉没与黑雾之中的苍茫皇城。 第129章 宛如一只奄奄一息的巨兽,吞吐着将死的余息。 望着那城墙,月玲抖了抖浸湿的衣裳,仍不忘打趣晋平:“你可想好,这一脚踏过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晋平回头,神情从未有过的轻松,“月姑娘也要想好,这一脚踏进去,可是生死不知。” 两人相识一笑,仿若故友一般。 愫愫骑马走在前面,听了此话,记起自己将萧棋忘了。原本明日是该听他答复的,如今看来只得明日再去一封信知会他一声。 她正思虑着,城门却忽而缓缓打开。愫愫立觉不对,剑已抽出一半又止住了。她目光穿过敞开的城门,落在一辆马车上。 只一瞬,却像穿越了无数个雪夜,一阵寒凉。 马车上正挂了一盏灯,一盏花样陈旧,却又崭新的灯盏。 晚风渺渺,灯影微微。 灯随影动,万籁俱寂。 “这城门怎自己开了?”身后月玲和晋平过来,不经意随着愫愫目光望过去。她一看那灯盏,立刻瞪大双眼,脑海罕见一片空白。 瞧见月玲如见鬼面一般惊悚,她扯了扯她的衣裳,“怎么了?” “无事,走罢。”愫愫收回剑,骑着马越过马车,仿若什么都未看见。若非月玲撞见她攥紧袖子的手,怕还真当她无事。见愫愫离开,她自然不敢逗留,匆忙拉着一头雾水的晋平走了。经过马车时往里头瞥了眼,到底把话咽了下去。 多说无益。 只剩马车孤零零留在原地,许久许久,久到灯烛渐暗,满城灯火熄尽。 也不曾盼到那人回头。 明月何故惹云恼。 第71章 立誓 ◎ 月家宅邸里头当去不少,但陈设具在,连木案上养着的那朵小……◎ 月家宅邸里头当去不少,但陈设具在,连木案上养着的那朵小荷,也还在石缸中娉婷开着,不曾因为人的离开而消损了生机。 愫愫闭眼又睁眼,一扭头朝着窗子看去。明明夜色中只看得见那株小荷的轮廓,却平白嫌它碍眼,硬是起身将它移到屋角去了。 本以为这次能安睡,不知怎么却又忆起了那株她临走时交给师姐的兰花,夏日天热,兰花喜凉,不知师姐可记得浇灌?思绪几轮周转,昏昏沉沉半宿,日出前好歹睡去了。 那一边,因月家床铺不够,月玲只能和晋平抵足而眠。晋平虽心存诧异,但她在宫中察言观色已成惯习,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然月玲虽在马车前按捺住了,这会儿存了好几年的愤怼便如银河之水,铺天盖地倾倒下来,将人翻来覆去大骂一场。 晋平强撑着眼皮子,终于在她一腔怒气发泄完之后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若他是有不得已之事才离开,赵姑娘难道也不会原谅他么?” “哼,自然不会,我信愫愫。”月玲自信不疑,说道:“世间男子多半都是薄情人,不思量另外一人也是长着心的。” “这倒是真……”晋平迷迷茫茫嗫嚅道。 街上已传来打更之声,月玲也渐生困意,她打了个哈欠,声音随之而低,“他是成全了自己的喜欢不假,可让相爱之人枯等,又与一日复一日的凌迟何异……若是他日我心上之人如此对待我,不留半句解释就销声匿迹,我非要打断他的腿不可……” “是……该打断腿……”晋平梦里道。 一日车马奔袭,两人早就累了,话音一停,不多时便趁入了酣畅的梦境里。 月明星稀,愫愫这一夜睡得不算好。 一声鸡鸣叫开了苍穹,也叫醒了沉睡的都城。天还未全亮,门口就听见梆梆的敲门声。 刚待她打开门,月玲一把抓住她的手,语气急迫,“晋平进宫去了!” “何时的事?” “我早上起时就没见着人,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后才发觉她在我枕下塞了一封信,说是进宫去了!”她堪堪稳住心神,对她道:“我得带人去看看。” “我去。”愫愫拦住她的路,携剑道:“宫里我认得,找她更容易。” 月玲把钱袋塞进她怀里,没有同她争,只道:“你快些回来,若一个时辰未归,我便去宫中找你。” 愫愫应下了。 大街上空无一人,她骑着马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宫门口,意外的是那些守卫竟也没有拦她,任由她骑马冲了进去,仿佛早就料到了似的。待她拿着剑逼问晋平的去向时,他们却都无一例外地缄口不言。 偌大一个皇宫,要想找个人十分不易。她来不及和他们多耗,等剑见了血他们才抖抖索索说她往大殿去了。 这时辰正是上朝的时候,晋平选着这个时候来宫里犹如自投罗网。她抽了下马,速速往大殿疾驰而去。 往日肃穆的大殿,今日却格外喧嚷。朝官们已经许久没有过如此热闹过了,于是你一句我一句,如打鼓敲锣,说得口干舌燥兴致越高。 平常谈论战事同缩头王八一样躲在朝列后头,现今劝人和亲唯恐落人之后,言辞恳切至极,仿佛媒婆说亲将那敌国的太子夸了个天花乱坠。 “公主,你快戴上吧。”荀辜苦口婆心地劝道:“您擅自出逃险些坏了大事,我们且不怪你,只是如今大周都快打到西关了,您身为皇家血脉万不可再意气用事,还是早早嫁去,好结束大诏的战事啊!” 晋平静静看着这些人的嘴脸,觉得熟悉又陌生。 第130章 “那大周的太子,给我许的什么位子?”她慢慢转过眼,一字一句喃喃问,“是妻,还是妾?” 众朝官刚才还热闹着,这会儿却齐齐哑口了。 荀辜脸上挂着伪善的笑,半哄半骗道:“公主乃是千金之体,当然要做太子妃。” “是妾。”她笑了,“你们要自己国家的公主,嫁给别国的太子做妾去。” 满堂俱静。 晋平环视四周,竟无一人为她说话,便是她已下定心意,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丝凄惶。 “公主为何这般说?”方怀书掸掸官服,站了出来。 只见他虚空作了一揖,朝着晋平说道:“您也是大诏人,如何不知以大大体为重的道理。现如今大诏危在旦夕,百姓于水火之中煎熬。您若不去,岂不失信于大周?” 他话语意有所指,“想必山下的皇后娘娘,也不愿看到此惨状罢?” “你要做什么!” 方怀书笑意如常,从宫女手里接过凤冠,放在手里掂了掂,状似随意问:“听闻皇后娘娘在下葬的时候,不曾检过棺椁?只是不知当年先皇丢失的玉玺……” 晋平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指尖几乎都要嵌进他的肉里,双眼死死瞪着他。 “你敢?!” 方怀书痛得眉头一皱,用力拂开她,冷冷道:“好话都说尽了,你若不去,便别怨我用些硬法子了。” 晋平被他一推险些摔在地上,她扶着柱子喘了喘气,抬头看见方怀书那一张虚伪的脸,忽然一阵恶心。 “方怀书。”她突然念了声,还未等他说话,晋平一巴掌就甩在他脸上。 啪。 这一巴掌可谓清脆,回声在大殿中萦绕不绝。 方怀书半张脸立时膨胀起来。两边脸青红交加,尤为精彩,红的是打的,青的是气的。 “你!” 晋平一脚踩碎了凤冠,镶嵌的珠子滚了一地。她倨傲地抬起下颌,慢慢道:“我乃大诏公主,你也敢同我这般说话?” 方怀书捂着自己被打肿的脸气得跳脚,“来人,来人!给本官把她绑了塞进轿子,将马车锁上!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把她放出来!” 殿门外的守卫还未进来,只听一声清冷的女声。 “我看谁敢!” 愫愫一脚踹开虚掩着的殿门,握着渗着血的长剑,一步步走进殿内。血液顺着剑脊,随着她前进的方向,蔓延出一条鲜明的血线。黑暗与光明交织的昏沉里,那抹血红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球。 如斯威压,惊得那些胆怯的懦夫人没反应过来,身先退出了一射之地。 那厢,晋平眼眶没忍住一红,泪珠一串串滚落。 荀辜是未曾见过愫愫的,他厉声道:“你是何人?胆敢携武器进宫!人呢,还不让此贼人拿下!” 荀辜不认得愫愫,方怀书却是记得的。在方家时他曾见过愫愫一面,以为是方怀之豢养的小宠,当时颇不以为然,谁知道却单凭她一人就将方家闹了个天翻地覆。 他摸着鼻梁,心里到底有些后怕,又忌惮着方怀之对此女的宽纵,便不说话了。 愫愫嘴角微挑,抬手将寒霜剑锋锥立于地。 日光炽烈,剑光却寒冷得让人如坠冰窟,周身三尺弥漫着一股冻天彻地的寒气。鲜红的血液划过锋锐的剑刃,几乎留不下半点痕迹。 她指了指地面的血滴,笑吟吟道:“在这儿呢,荀相不妨再狗叫一叫,看看他们是否会应答你?” 荀辜视线下沉,触及剑锋处积起的血洼,瞳孔骤然一缩,脸上总算露出了几分惧意。 此女子绝非凡人! 他脑海警钟骤鸣,立时退了三四步,侧掩于石柱之后站定。 “你要做什么!” “荀相猜猜?” 愫愫看向不远处眼眶泛红的晋平,意思却是不言而喻。 荀辜:“和亲乃是两国之事,岂容得下你在此置喙!若是战事扩大,你担得起这重责?”担心自己性命不保,他暂且收敛了几分威胁的口气,只话里话外批驳愫愫不识大体。 这也是他以威势压人时候的惯用手段。 碰见别人他还能以此为由助己之私,但今日踢到的却是赵愫愫这块硬板。他以为此言一出,多少会让对方态度有所软化,没曾想愫愫只不咸不淡地哦了声。 她不屑笑笑,回道:“你也配说这话?见过不知廉耻的,但没见过同你这般无耻至极的。是谁让战事扩大,借此大发国难财,荀相心里应当比我更明白。” 对着荀辜的几欲喷火的目光,愫愫风雨不动安如山,优游自若从袖抖出一沓纸,在半空中掸开,又悠然展至眼前。 “大周使者来,不可与之语,杀其使。” “前战毕,斩杀战俘以扩战事。” “国库亏空,兵饷减四成,若有异议者,斩首以示。” 愫愫偏了偏脑袋,笑容不改,“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荀相,就为了中饱私囊,你两头骗取军饷,不惜扩大战事,使得大诏生灵涂炭,赤地千里,我可有说错?”她将纸随手一扬,“论不知廉耻,我还是比你差了些。毕竟这卖国之事,可不是个人能做出来的。” 这东西也不知是谁昨夜放在她门口的。一沓纸张密密麻麻列的都是荀辜这些年的罪证还有证据。荀辜此人,结党营私,除去异己只是他最轻微的罪行。若照刑罚论处,他早就掉了不知多少次脑袋。 第131章 她手里一扬,那张纸仿佛长了眼睛似的,从愫愫手里飘出去,又被殿门外吹进的风一吹,正正落在一众朝官面前。都是在朝里做官多年的老油条,哪会辨不出文书上的字迹。 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观鼻鼻观心都缄口无言。 荀辜一看事情败露,竟然连掩饰都省了,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嚣张模样,“是又如何?兵部乃是我荀家掌管,我要如何,它就得如何。至于斩杀使者与俘虏,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大周能杀,我大诏难道还要忍着?” 突然间不知谁人说了句:“你方家早早就南下了,自然不必担忧什么。” 一石骤然激起千层浪。 这句话可比私吞军饷严重得多,在座的朝官谁不是听了荀辜的话,以为战事仍在掌控之中,依大诏的兵力将大周之兵拦在西关易如反掌。正是因为这一缘由,在许多官员拖家带口南下之时他们才举棋不动,反而笑其懦弱无知。 原来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竟是他们自己! 这下刚才还沉默的官员们顿时坐不住了,一个个比窝里刚生蛋的母鸡还嚷嚷得厉害。 “荀辜,你可是答应了我们的,这五千两黄金我可以不要,但这命我可要!” “是啊,当初可是你亲口说的,定会护我们周全,莫非是诓骗我们不成!” “难怪,我道为何恒州这几月大兴土木,原来竟是要另辟国都!将我们都留在都城,是为了给你当棋子使呢!” 荀辜被众人嚷出一身冷汗,双手紧攥着官袍袖子,回头一看方家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去得一干二净。 荀辜眼前骤然一黑,几乎站不住脚。 但眼前的形势不容他露出任何破绽,他环视四周,清了清嗓子。 “都是无稽之谈!”他愤愤甩袖,冲着方才出言的官员道:“本官家眷如今都安然在宅内不曾出去过,何来南下一说。”南下不假,只是他留了后手,早些日子他便选了一批女子用以混淆视听,未的就是应付诸如此类的事情。 他又看向愫愫,讽笑道:“既不让公主和亲,那你倒是想个法子出来。” 愫愫忽然掠了几步来到荀辜面前,将剑架在他脖子上,冷睨着他,“你没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格。” 荀辜心下只以为她在虚张声势,眼睛骨碌碌一转,计上心来,“两国的战事,你应当也有耳闻,你要是杀了我,怕是难和天下百姓交代罢!毕竟除了我,可没人敢拿这军令了!” 荀辜此话不假,现在还存留在此的大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能留在这里全靠他金银收买。 愫愫沉默了。 荀辜以为不说话是被刺中了痛处,惊慌还未完全褪去,就又挂上了张狂的笑。 他笑声在半空中还未散去,愫愫抓上剑鞘,一剑将他拍晕,冷冷睨着几乎克制不住表情的朝官:“不就是丢城了么,我去把稷城收回来就是!你们此后若再敢说和亲,我便让你们亲自去和。你们既然那么喜欢那大周太子,就自己去嫁!” 第72章 粮草 ◎  朝中如今无人,荀辜还是明面上的丞相,杀他恐让现今的局势雪上加霜……◎ 朝中如今无人,荀辜还是明面上的丞相,杀他恐让现今的局势雪上加霜。因而愫愫暂且留了他一命。 适才出声拆穿荀辜的是陆归隐,因当年平反长公主叛乱有功,一直在兵部做事。这些年表面上虽是个中立之人,但荀辜知道他暗地里却是在为方家监视他。既已在朝中站了队,今日他一番话就不会是平白说的方家……是要舍了他这个棋子,要夺权上位了…… 新皇之前,不也是姓方么…… 荀辜心抖了抖,茶水溅了一手都恍然不觉。方怀之手段狠辣至极,他与虎谋皮这么多年知道他太多底细,他要是坐上了那个位置,哪还会留他的命在? 现今之计,只能是一个跑字了。 下了决定之后,荀辜一刻不敢在都城多待,只带了几个信任的侍卫和傍身的钱银,趁着午夜南逃去了,唯独将军令落在了府里。 愫愫坐在太师椅上,端详着这枚令牌。 令牌较之前世要新许多,也不见那道剑痕。荀辜这个丞相没有白当,知道自己背不起这个亡国之将的罪名,便将这烫手山芋让给别人。 他既如此慷慨,她若不收,岂不是对不起他这番心意? 门外月玲拿着一叠地契走了进来,她在正对着愫愫的榻上坐下,笑道:“这些软骨头,半年前还说多少钱都不卖地,这会儿仗都还没有打到呢,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她顺势躺下,喜滋滋数着手里的一叠地契,只好便宜我咯。” 愫愫笑:“你就不怕都城有一天真的被攻破了?” “这不还有你么?”她一只手撑在后颈,目光偏了偏,投向她,“这都城若连你都保不住,大周攻下江南也是迟早的事。” “对了。”月玲忆起路上侍女告知她的事,从榻上坐起,“我的人在城里打听了一圈,没打听到任何有关方怀之的消息,就好似凭空消失了一样。” “那些方家人呢,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方怀之的亲信之人倒是不知,但我敢笃定大多数方家人都不知晓方怀之的去向。”她走到愫愫身边坐下,拿了一块糕点便吃边道,“方家表面上风平浪静的,里头都乱成一锅粥了。” 第132章 月玲咽下嘴里的糕点,又捻了一块,“唔,好吃,萧姑娘做的?” “我做的,晋平在宫里。” 闻言她忙拍掉手里的糖屑,惊异地站起:“慢着,你说她在宫里?宫里那么多豺狼虎豹,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 “就算再多豺狼虎豹,这位子她也要坐住了。”愫愫漫不经心擦着手里的剑。 “你的意思,是打算……” “不好么?他方怀之能找到一个身份不明的文嘉太子,为何我就不能?” “晋平乃是皇后所出,让她去坐那个位置自是名正言顺,不过姐姐打算如何对付方家?那方怀之可不是个善茬。” 愫愫沉吟片刻,又问:“你说,方怀之已经五日未回方家了?” “可不,连身边的暗卫都寻不到人。姐姐打算如何做?” 愫愫正思量着,忽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萧棋拖着个人走了进来。 “在下方才进来,就见此人鬼鬼祟祟躲在大门外,形迹可疑。问他身份也是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我便将他带进来听您处置。” 愫愫俯下身,目光在他脸上游移片刻。 一触及她的目光,地上的人立刻慢吞吞地低下头,不肯直视她的眼睛。 “方怀书?” “赵,赵姑娘……” 愫愫后退半步,坐在椅子上。 “谁让你过来的。方怀之?” “不,不是……”他声音讷讷,不知在惧惮些什么,手指一下一下磨着手里的卷轴,脑袋低得恨不得埋进地里。 见他支支吾吾,她也少了几分耐性,“你说不说,不说就滚。” “我说,我说。”方怀书紧咬的腮帮子猛得一松,将手里的卷轴往前一送,如同慷慨赴义一般,“这是那人要我给您的,我,我也是被逼的!” 愫愫嘲讽地笑了笑,从他手里接过,展开卷轴,唇边的笑意一点一点淡了下去。 方怀书伸直了脖颈,想看看卷轴里写的什么,但眼睛还没有瞄到,腿上先受了萧棋一脚。 “赵姑娘,信里可……可有提到我家家主?” “提到了。”愫愫平静地将卷轴一点一点卷好。 方怀书眼中的希冀重新亮起,“那,那我家家主如今在何处?” 愫愫并未回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他眼底的希望燃烧,又一点一点化成冷烬。 方怀书颓然地跌回地上。 “你在朝堂上逼晋平出嫁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何曾想过…… 他心底弥漫着化不开的苦涩,有方家做靠山,他如何也想不到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那个人…… 想起那抹白影,他的心弦不由得一颤。 “滚吧,方怀之死不了。” 当年在战场上厮杀了大半辈子的少年将军,怎会说死就死了。若真死了,也是活该。 愫愫手指抚着卷轴的纹路,过了会儿忽而意识到什么,又把卷轴嫌弃地丢开。 一张巴掌大的画从卷轴夹层掉了出来,愫愫附身拾起。 正面是一幅墨兰图。 一场风雨洗练,水气尚未褪却,叶梢的雨滴将落未落,水面已生涟漪。圈圈绕绕,如同作画者晦隐的心思,畏首畏尾,切切又私私。 背面是一行小字,用的是她喜欢的小楷。 阿愫,不要不理我。 愫愫面无表情地将画揉成了纸团,顿了顿,塞进怀里。 哼。 苦肉计。 · 她走出门,正巧遇见萧棋来找她商议军事。连续几天的调兵让他脸上十分疲惫,脸色苍白,眉宇萦绕着几丝郁愤。 他刚从军营回来。军营这几日很不安宁,前几日就有一批人叛逃南下没有抓住,今日晨起倒是抓到一个刺头,岂料一群人为了替他说情,连晨练也不上了,非要他放人。 萧棋愤愤道:“这群人,简直不堪为大诏子民!平日里就是一盘散沙,如何能打胜仗?” “倒也不用担忧。” “怎么说?” 愫愫神秘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大周来势汹汹,又做足了充分的准备,这几日攻陷数座要塞,萧寅明白大周是打定了主意要灭了大诏,明面上要公主和亲,背地里也训练了不少兵马打算西逃。萧寅一死,这些人也没了着落,纷纷回家耕作去了。这些人训练了多年又正值壮年,愫愫将他们寻来,与萧棋的兵马放在一处。至于军营的人,愫愫则另有安排。 和亲虽然让大诏丢了面子,但的确是目前缓和危机最好的法子。 翌日一早,愫愫就领着一千军马护送和亲的队伍向北而去。一路快马加鞭,连行三日未歇,直到第四日凌晨才在一处山谷休息。 愫愫撩开帘子先下,将马车上的人扶下来。 “赵姑娘。” “嘘。” 愫愫撩起他盖头一角,轻轻道:“有人。” 浼娘略略点头,压低声道:“我可像个公主?没有露馅吧?” “放心,像得不能再像了。”浼娘自小就被云水间拿女儿家教养着,步态姿仪挑不出错来,只要不说话,旁人不会多想。 “你且再忍忍,最迟两日,他们便要动手了。你放心,是我将你找来的,定会护你安稳。”愫愫放下了红盖头。 视线重新被红绸遮蔽,浼娘默了默,道了声好。 第133章 “将军!” 马蹄声疾,夜色中一个士兵骑马奔来,重重跌在地上。 “咱们的粮草被劫了!” “什么?”愫愫脸色一变,“什么人干的!” “夜里在下没有看清楚,但看他们出手不凡,肯定不是山上的土匪!将军,我们怎么办!” “既然如此,就先在这山谷上扎营,备好粮草再说。传我的令,扎营!” “我们,不去把粮草追回来吗?” “你既说他们不是土匪,想来就是这附近的大周兵马了,我们如今势单力薄,如何与人相斗?休要多言!” 那士兵迟疑片刻,上马传令去了。 于此同时,大周的营帐里。 “她没有派人来追?” “没有!” “怎么会,这可是粮草,这周围都是荒郊野岭,她去哪儿弄粮草?哥哥,这女人不会是知道有人给我们通风报信了吧!” “不可能。”拓跋晟立刻摆手,“我们虽和方家合作多年但从未出过什么差池。再说,她能懂什么战术,竟然能想出在和亲队伍上动手脚这种蠢主意。哼,我看,不出三天,她就要树倒猢狲散了!” 拓跋越哈哈一笑,“也是,女人能做什么大事。” 一转眼却已是三日之后了。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山谷中水流激越,声势震天。身处山谷中虽然缺粮,但好在野物颇多。愫愫让他们将这些野物在营中圈养起来,于是一众人也不操练了,齐齐去山野中逮兔子。 他们已经被大周人围在这山谷内三日了,心里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又冒了出来。萧棋晚上点人数,发现又少了三四个。 此时军营很是安静,但只需越过山梁,就能看见大周灯火通明的营帐。拓跋越和拓跋晟两人对坐着,一口一口浅尝着。 就在这时,一声轰隆仿佛从天上炸开。 天地为之一震。 第73章 溃堤 ◎ “怎么回事,来人!” “来人!” ……◎ “怎么回事,来人!” “来人!” 过了许久才有守卫匆匆赶来。 “外头怎么回事?” “将军,是,是山上的坝溃堤了!” 拓跋晟大惊,怒斥:“溃堤?怎么可能?!这群蠢货!我只吩咐他们在水里下毒,他们怎么把堤也给老子炸看了!” “将军快走吧!这里要塌了!” 拓跋越和拓跋晟还来不及撤兵,整个营帐转眼间就被大水一冲而下,泥水裹挟着石块,摧枯拉朽,顷刻间就夷为平地。 大水来得迅猛突然,让人根本来不及防备。 拓跋晟摸了把脸上的泥水,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山上有人大叫道:“水,水又来了!” “快走!往山高处跑!” 听见这声音,剩下的人也顾不得再救人,还没被大水冲走的着急忙慌从泥水中抽身出来,拼命往山谷两边的高地跑。 可是过了许久,也没再听见岩石滚落的声音,好像刚才的喊叫只是幻觉。又过了会儿,一队人马摸着黑从山上下来。 “将军,药下,下了……” 拓跋晟愣了一下,脸色突然由白转青,手里提着剑猛然往地上一刺。 “妈的,我们被耍了!” 从山崖往上,依稀可见两道黑影,正是愫愫和萧棋。 “如今趁他们乱着,我们赶快攻出去吧!” 现如今大周军队定然防守不足,他们攻出去轻而易举。 愫愫目光投向山下,浅浅一笑,“不,就在这里。” 从浔谷阳面向南去,一行快马疾驰而去。 不止是萧棋,军中不少将士同样对她的安排心存疑惑。尽管愫愫几日未去军营,里头已经传出不少风言风语,有说她被大周军队吓破了胆的,还有说她已经被大周收买的,诸如此类,甚嚣尘上。 愫愫一概没管,晨起便跑到山上练剑,一连一日都找不见人影,愁得萧棋团团转。现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已经不仅仅是大周这几日愈来愈紧的防守,还有炎热和缺水缺粮。这几件事加起来还不够让一个军队失败,更严重的是她甩手掌柜的作风,已经失了大半军心。 要是再这样下去,他底下的人都要压不住了! 时至傍晚,暑热才堪堪退去,天尽头,晚霞浓艳似血,溅于枯草之上,仿若燎原大火。 “你找我?” 萧棋别过头,行了一礼。 “在下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 “不攻出去?”她替他问了出来。 他看了眼愫愫,眼神透着一股明知故问的憋屈劲儿,重重吐出一口怨气。 “您要是再不做点事儿,在下都担心这些人都要把军营给掀了。” 她笑笑,把玩着手里的剑穗,“听你的口气,似乎也不信任他们?” “信任?”萧棋直起身,呸一声吐出嘴里的草,“要是这些人值得信任,怕是猪都能上树!”他起先就觉得不该让这些人跟着来,训练惫懒不说,一个比一个能挑事。要是这次出来带他萧家的兵,他们早就从山谷中突围出去了,哪儿还等得到如今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越想越气,又瞥见对面人笑意不改,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郁气瞬间转化成了怒气,“反正您答应过公主,您会有办法的!” 愫愫直直看着他,记忆里萧华诏的面容和眼前之人慢慢重叠。 第134章 他和萧华诏面容六分像,唯独一双眼睛生得迥异。萧华诏长了一双天生会爱人的眼睛,悲悯而慈悲,萧棋的眼睛跟个狼崽子似的,冷幽幽的,好像下一刻就要将人啃噬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平常他掩饰得极好,如今怒上眉心,凶气自然而然显露出来。 “你倒是听她的话。” 萧棋一愣,终于察觉自己说错了话。 “抱歉。” “无妨。”愫愫摆摆手,“我自然是比不上萧华诏的。你既开口问我,告诉你也不妨。看在你对萧家如此忠心不二的份上。” 萧棋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想辩驳什么,张了张口,最终发现自己无可辩驳。 也许打心底里他就没有承认过面前人,他承认的只是公主的画,就算拿画来的是另外一个人,于他而言也并无不同。 尽管戳穿了自己的心思,萧棋没有感觉到心安,心底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难堪反而越发让他抬不起头。 营帐外,忽然有人大声叫嚷。 “谁在外头?!” 愫愫认出门外其中一人是萧棋的旧部下,提着剑先行一步。到底是萧华诏留下的旧人,多少要留点面子不是? 她前脚一走,后脚萧棋就朝吵闹的地方走过去。一见他过来,众人立刻眼观鼻鼻观心闭上了嘴。 “何事喧哗个不休!” 一众人鸦雀无声。 “萧云开,你说!” 被点到的人正是萧家旧部萧云开,他父亲当年死于萧华诏攻城一役,自小与萧棋一道训练,在萧家人眼中比萧棋低不了多少。平日里他唯萧棋命是从,一向最听他的话,这会儿被点到也只是偷偷掀了掀眼皮,一句话都不敢说,过了半会儿才无能为力地摇摇头。 “萧大人,您说说,都这么多天了,我们兄弟们都快饿死了!” “我们兄弟的命也是命啊!这女人就是怕了,想让我们自己渴死饿死了,好回朝廷交差!” “就是!女人家不好好嫁人生孩子,闲着没事学男人带兵打仗做什么!我看,女人就是晦气!” 萧棋想为赵愫愫辩解几句,毕竟前几日是她拿主意要挖了堤坝的,这功如论如何也不该记在他头上。说起来,他如今也不明白为何赵愫愫要将这功劳推给他。 他顿了顿,说道:“其实前几日……” “萧大人,我们都已经商议好了。此女不堪为将,与其等死,不如换个将领!”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附和。 “对!换个将领!” “要再这样下去,我们全得玩儿完!” 周围声音如滚烫的油锅里泼了一瓢水炸开,尽管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嘴里说得不可开交,实际上都指向一个目的。 换帅。 萧棋心中一惊,眼前突然浮现起离去时赵愫愫似笑非笑的眼神,胸口涌上一股难言的感觉。 难道,她已经猜到了? 萧棋按捺下情绪,决定再试探一番。他装成十分谦虚的模样,一番推让,说自己年少力薄,不能担此大任。 果然,听他拒绝两次,这些人露出了真正的来意。 “既然萧大人如此谦让,那我们也不好强逼。”一人咳了咳,“在下倒是有一个人选,此人雄才大略,有盖世之才,比那诸葛孔明也是不为过的,不知大家是何意见?” “都到这地步了,还藏着掖着做什么,快说吧!” 他暗瞅了萧棋一眼,只道:“是秦大人,秦断章。” 萧棋也就顺水推舟,“哦?原来是这位。我方才还心想是个什么人才,原是秦大人,那这番话便称不上是谬赞了。” “听萧大人的意思,似乎认识此人?” “算不上认识,只略知其功绩罢了,是个有才的。” “既如此……那……”方才出声的几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萧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搁他这儿唱戏呢? “那到时候,还请萧大人站在我们这边,勿要出手。” 切,就算他不出手,像他这样的赵愫愫那女人一剑劈死一个,就他们三个小啰啰她一剑就灭了,还用得找他? “这是自然。”他低头摩挲了下唇边,“不过,赵愫愫的性命,你们得留着,不然……”做戏也得要做全套不是?他可是宅心仁厚的人。 “这是当然,此女性命,我们定然留着。” 说话这人和同伴交换了下眼神,哈哈一笑。 命留着,其他的可不一定了。听说此女武功了的,倒是要看看,她能否逃过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 萧棋假惺惺跟他们演了一场兄弟情深的戏码,被自己恶心得不行,转身就跑去了愫愫的营帐。 “嗯?”愫愫听完,瞅了眼他的眼睛,“竟然是好的?” “我萧棋还不至于眼瞎到这地步。” “哦,不是眼瞎,只是不太聪明。”愫愫轻敲了下脑袋,意味不明笑了下。 “我只是……” “只是眼瞎,我明白。”愫愫笑着给他倒了一杯茶,“能让我们萧大人看清这些人和我的筹划不容易,值得庆贺。” 说着,愫愫应景地拍了拍手。 萧棋被揶揄得心头一梗,手里握着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热茶消不了火,茶杯也泄不了愤,只郁闷不已看着她。 “那现在怎么办。” 第135章 “什么怎么办?”愫愫不解看着他,“人都打算动手了,你还干看着不成?” “那你的计划岂不是半途而废了?”他猜出赵愫愫之所以不动手,是想让当初泄露粮草运送路线图的人自己冒出头来,就算他暂且躲得严实,也能抓出不少不忠之人。至少这秦断章,不可能和大周或者大澜没有关联。但如果现在就将这秦断章杀了,那其他别国探子岂不是藏得更深? “笨,不知道将计就计?” 萧棋睁大眼,怔怔盯着她,“莫非粮草的路线,也是你……” “诶不错,果然是继承了几分萧家人的聪颖,还不算太笨。” 不过到底没有萧华诏聪明,换做是她,应当在她选护送和亲队伍的人时候就猜到了。这些人不斩草除根,军心就一日不定,还谈何打仗。 “我明白了,你等着,此人就不妨你出手了。”几个起事的头头罢了,还不用她出手。 第74章 威吓 ◎  经过一场大水,大周营帐如今扎在了一处平地上,避开了山谷的流水,……◎ 经过一场大水,大周营帐如今扎在了一处平地上,避开了山谷的流水,但却不足以探看大诏军营的情况。拓跋晟眼前正为此事忧虑,营地较之以前远了不少,防守虽然愈加严密,但难保不会出什么岔子。 而拓跋越躺在一旁,只笑他多心。眼前大诏国力空虚,民生凋敝,就算能挣扎得了一时,还能挣扎得了一世不成。 拓跋晟想想也是,便将此时暂且搁置了下来,而让在大诏军营的探子每日传递消息。 得知赵愫愫已经被杀,拓跋晟连最后的警惕也放下了。过了会儿,又有探子传来消息,说秦大人已经备好酒菜,打算和众位将军一同庆贺胜利。 拓跋越叹了口气,“如今军中粮食紧缺,如若再攻不下来,主上怕是要怪罪。”两个经验丰富的老将还攻不下一千人,要不是他一直在找托词,朝中那些长舌头的唾沫星子都要把他们淹死。 “好在他们还不知道大水一事。”他叹口气,忽地想起什么,手往桌上一拍,“要是那廖山谷肯借兵,这地方早该攻下了!” 提及此事,兄弟俩都沉默了下来。那廖山古的冷嘲热讽着实让两人气得不清。 “但,秦断章此番行事的确可疑。” 拓跋晟面色沉重,“你说得对,但不论如何,这宴都要去赴,他要是识趣,就该知道不该同大周作对。” “既然如此,那就将人都带上!咱们兵力是他的两倍有余,我就不信他秦断章还敢动手。” “不可。”拓跋晟立刻摇头,“我们二人一旦被擒住,必要有人来救我们,山谷中地势不明,容易设埋伏。不如就我们二人前去,带上几个功夫好的,若是半日未归,便让他们强攻山谷。” “那就这样做。” 两人敲定了谋划。 宴会设在晚上,半日正是凌晨。拓跋晟下了命令,便与拓跋越一道去赴宴。 他们二人却不知,他们前脚刚走,那传信的将士就死在了营帐内。 两人一路向南越过几道山梁,便到了如今“秦断章”的地盘,来接应的人恭敬非常,将秦断章如何杀了赵愫愫和萧棋等人,又是如何制服了大诏将士讲得绘声绘色。还笑嘻嘻地在两人面前邀功,说为了布置宴会,自家大人费了不少心思。 几番话下来,拓跋越和拓跋晟悬着的心落下来不少。又看这宴会的确如那人所言般盛大,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去。 “大哥,我看这秦断章是个识趣的。” 拓跋晟脸色舒展些许,点点头,“如此便好,希望不是我们想多了。” 两人踏入宴席。 丝竹逐渐悠扬,隔着一重纱帘飘然而至,侍者由近及远点亮两侧灯盏,幽幽灯火之间,浼娘牵着裙摆款款而入。 灯火朦胧,裙裾曳地,轻纱罩面之下,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两人立时看直了眼,手中刚拿起的茶杯当啷一声掉了下去。 霓裳落灯影,美人娇且嗔,真真是世间无双。脚尖轻叩在木板上,犹如雨打窗棂,尤是惑人。 听见背后的动静,萧棋收回目光。 一道青影从窗户一跃而入,愫愫拍了拍身上的露水。 萧棋眼里的警惕褪去,语气轻松地问:“人杀了?”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萧棋悻悻摸了下鼻梁。 “人呢?” “里头坐着呢。”他往西一指,语气轻讽:“不出你所料,两只眼睛移都不带移一 的。”要不说什么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呢,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跟个没事人一样,眼里看着软玉温香呢。 啧,男人。 愫愫将剑抛给他,笑道:“行了,别贫了,出去干活。” 宴席上的两人虽然暂且为这面前的“美景”留恋不已,但秦断章迟迟不出现,已让他们心生不耐。 就在这时,一盘荤菜上了上来,老远便能闻见一阵扑鼻的香气。饶是两人吃过不少珍馐,这会儿也没按住肚里的馋虫,目光情不自禁落在上面。 半月前的那场大水将军营囤积的肉食冲了个干净,加之夏日炎热,肉类不易储存,大周运来的肉食也无人烹调出如此这般的好味道来。 一连半月不染荤腥,几乎连肉味都忘了。 浼娘自觉退下去,两人的目光还恋恋不舍地落在她身上,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将此女弄到手。秦断章是个识相的,不然怎会将人放在他眼皮子底下?不就是想要讨好他们兄弟二人么! 第136章 盘里的肉食被两人吃了个干净,但很快又源源不断地送来,摆满了一桌子。两人终于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他们到这里已经半个时辰,可是至始至终秦断章都没有露面,连刚刚引路的人都不见了踪影。 忽然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将蜡烛吹熄了几根,房内霎时陷入一片化不开的阴沉。 “大哥!” “别慌!”拓跋晟的手紧紧握住剑柄,冷峻的眸光急急瞟着周围。他们心弦正紧绷着,门外忽地传来女子清越的嗓音。 愫愫脚放缓了一步,眉头一皱,“灯怎灭了?还不快给两位大人点上。” 不多时,灯烛重新点上,灯火灼灼,映照出来人似笑非笑的脸。 “你,你是!”看见这张脸,拓跋越顿感一阵寒气从脚底升腾而起,冻得他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赵愫愫…… 她不是死了吗! “你没死?!” “拓跋将军这是什么话?”愫愫坐下,不甚赞许倒了一杯茶,“若不是将军您,我还找不到这些吃里爬外的人呢。这杯茶,我赵愫愫敬你们二位。” 拓跋晟面色铁青,拳头攥得咯吱作响。都到了这地步,就是个傻子也知道自己中了套了。秦断章不仅没有弄死赵愫愫,怕是把自己都陪了进去。 这个蠢货! 连个女人都弄不死,还要他何用! “秦断章人呢!” “拓跋将军别急,他人就在这里。” “你这贱妇休要骗我!” 愫愫不紧不慢擦拭着手里的剑,眉尾微挑,“自己没看到,怎还骂起人来了?难道大周的人不学礼仪吗?哦是,大周乃是极寒之地,活下来都尚且不易,怎能强求子民习礼呢?听说你们大周还有部落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究竟是谣传还是真的?” “你,你欺人太甚!” “你自己问的,我都告诉你了,秦断章就在这里,你不信,还用污言秽语污我耳朵,我没道你血口喷人已是嘴下留情。” 两人被愫愫的话一激,反而冷静下来。 那股勾人的香味又顺风飘来,油腻腻的肉片,层层叠叠堆在盘中,肉汤顺着盘沿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外袍上。 像血一般的温热。 “还好吃吗?听那厨子说腌制了许久,应该是入味了。” 好一阵静默。 拓跋越目光死死盯着面前那盘肉,突然弯下腰干呕起来。旁边的拓跋晟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五脏六腑如同热油滚过一道,喉头一阵酸意上涌,哇一声吐了一地。 “不好吃?”愫愫秀眉皱了皱,转而一笑,“无妨,我还有一道凉菜,给两位将军下菜。” 她拍拍手,门外走进来一个身披甲胄的士兵,身上还染着血。他手捧着食盒进来,径直走向两人面前,半句话不说,用短剑将食盒挑开。 血淋淋一颗脑袋。 愫愫手臂支身,身体前倾些许,调笑似的语气,“这份菜如何,两位将军可满意?” 拓跋越后退几步,手里的剑一时没有拿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反观拓跋晟,面色虽然拧得出水,还能咬着牙站起身。 “你要做什么?!” “想来是菜不好吃,惹得将军您不悦了。”愫愫笑意不改,只嗔怪地看了一眼送食盒进来的士兵,“下次擦擦脸上的血,别吓到咱们拓跋将军了。” 她侧身看向拓跋晟,“将军您先别急。也是,这人都死了好几天了,脑袋肯定不新鲜了。您看看,这几位如何?” 循着她的目光,拓跋晟朝门外看去。 一众人跪在地上,双手用绳索捆扎着。拓跋晟眼力好,一眼就认出这些人是潜伏在大诏军营的大周探子。 他闭了闭眼,全身无力地靠着椅背。 “是我低估你了。”他只当她是个女人,不知用兵之道,如今却被她耍得团团转。 “将军何必妄自菲薄,大周军营防守确实严密,我也确实费了些功夫进去。” “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拓跋晟知道自己的愿望已经完全落空,也不会再有人再来救他们了。曾经如此恃才傲物的大将军,如今却是满脸颓丧。他明白自己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 “将军何必如此呢,您是大周的肱骨之臣,我要是将您杀了,岂不是要让整个大周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我只是,想借将军您的脸一用而已,绝不会杀您。” “此话当真?”拓跋晟将信将疑。他已经领略到了此人的厉害之处,谁知道她这一张笑脸背后藏的是什么,她连人都敢煮了!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 “当真。”愫愫笑吟吟坐回原处,“将军应当知道,我们已经缺粮许久了。” 时至深夜,残月已上柳梢头,愫愫叫人将两位好生侍候着,好酒好肉招待着,不许动粗。她折回身看见灯还没灭,便走进去一看究竟。 嚯,萧棋正拿着筷子大快朵颐。 愫愫一脸嫌弃,“人肉你也吃?” 萧棋难得翻了个白眼,夹了一大筷子送进嘴里,“切,我能不认得这是猪头肉?” 他嚼了嚼,顿觉满口香味流溢。 他以前就是活得太严肃了,虽说是为了公主的遗愿,但现在想来总觉得过得不是人过的日子。现如今有人做底,感觉公主遗愿好像也不是难于登天。好说歹说,不如及时行乐。 愫愫笑了下,视线转到站在拓跋越身后打着哆嗦的人。萧棋的目光也随之望去,认出他就是前几日闹着要让秦断章当将帅的人其中一个。 第137章 “这几日鱼抓得怎么样了?”萧棋听出她的意思,这几日在北边的树林里确实抓了不少。不得不说,在养探子这块,大周人倒是十分舍得花钱。 “挺大一篓,估摸着十二三个。” 愫愫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拍在他怀里,“拓跋晟营帐里顺的,你对对名字,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萧棋正沉浸在美食里,一时没回过神。愫愫一串话过去,他脑袋里就剩了个鱼字。 “红烧还是清蒸?” 愫愫忍不住踢他一脚。“饿疯了?你还真想把人片了?” 萧棋急忙举起双手,“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第75章 端倪 ◎ 天色黑沉,月色已彻底被乌云笼罩,稷城高大的城墙沉落……◎ 天色黑沉,月色已彻底被乌云笼罩,稷城高大的城墙沉落在黑夜里,仿若一只庞大的巨兽。 城楼上站着两个提着灯的小兵,对着拓跋晟的身影说道:“拓跋大人,请回吧,我们城主今明两日都有贵客登门,怕是款待不了您了。” 小兵特地在“贵客”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言外之意分明说的是拓跋晟不在贵客之列。 愫愫往日也看过大诏不少大臣互相勾心斗角,像这稷城城主摆在明面儿上给人下面子的却是不常见。由此可见,大周朝堂也并非如传言般固若金汤。城主多是文官,据说这附近四五座城池的城主都是大周宰执的门生,不说结党营私,终归比和拓跋晟这些武官亲近得多。 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纠葛。 片刻思索后,她便有了主意,告诉拓跋晟:“不妨事,你说,我们明日备厚礼前来。” 拓跋晟不情不愿地说了,那小兵一阵大笑,面上看起来是同意了,语气却摆明了是看不起他。 哼!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稷城城主而已,要不是他们武官在前线拼杀,这些文官能在他们后头捡便宜?!竟然敢这么对他。 拓跋晟心里有气,忍不住转马先行,但还没有走出几步,一跟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矢就朝他疾掠而来。愫愫顺手挡了一下,箭矢偏移些许,但还是正中拓跋晟脚腕。 这力道,分明是往杀了他去的! “啊!”他捂着脚踝痛呼,抬头一看,刚刚在站在墙头的小兵已经不见了踪影。 拓跋晟猛然把箭一拔,顿时血流如柱。 他狠狠一咬牙,内心发下毒誓。既然他无情,那就别怪他拓跋晟无义了! 廖山古要置他于死地,他难道还干看着不成! 愫愫没说话,只吩咐士兵把军里最好的药拿来给拓跋晟治伤。她喜得隔山观虎斗,只将自己的谋划透了一半给他,拓跋晟立刻就说此事包在他身上,一瘸一拐出了门。 而那稷城城主也是个没脑子的,一听说拓跋晟带来的金银和女人,自尊和虚荣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当下就要说给拓跋晟一千斤粮食。 廖山古一见到浼娘,哪还走得动道,连几位贵客也一同撂下不管了,迫不及待地要和美人一度春宵。送上来的人头,萧棋哪有不收的道理。 他办完事走出门,正巧遇见愫愫将其他人从屋里拖出来。两个人在园中挖了个大坑将几人的尸首埋了。 “你打算如何处置拓跋晟?” “先关着吧。”愫愫兀自琢磨了会儿。既然已经答应了他不会动他性命,当然要说到做到,但现在还不是放他出去的时候,再往后推些日子也不迟。 许是报那一箭之恩,拓跋晟似乎打算一条路走到黑,将大周背叛了个彻彻底底,照愫愫的吩咐伪造了字迹,给城主没了的城池各自去了一封信。 信中道城主要和各位同僚小聚些时日,归期不定。 各城官员思来想去也难以想出一个留着人不走的理由。现如今正是战事焦灼的时候,再过几日只要粮草运到,到时候大周大军就能长驱直下攻破大诏都城,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了变故,无人不会多想。 毕竟,现如今拓跋晟和拓跋越两人分身乏术,几座城池的兵士还需得一个统领。而这统领之位,照主上的意思,必是从他们这几位城主中推举。统领之位能得到的好处,岂是这小小城主之位可比的。 三四人还有推举的必要,但若是城主人选只有一人,那坐上这位置,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一时流言纷纷,恳求自家城主归城的信件纷至沓来,愫愫一视同仁地全烧了个干净。又过了几日,拓跋晟才佯装收到了探子消息,说这几座城池的城主如今都被廖山古关入了大牢,打算等他当上统领之位再将人放出来。 众城联兵攻打稷城,此举正中愫愫下怀。 萧棋站在城墙上,眺望着远处越逼越近的狼烟,看向身边人,“稷城粮草虽不缺,但是兵力不足,恐怕撑不了多久。” “撑什么?”愫愫双臂支在城墙上笑得乐不可支,“打不过,就跑啊!” 萧棋眸子一瞪。 “跑?你莫同我说笑。若是跑了,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了。不仅会前功尽弃,这些人一旦知道我们的计划,肯定要加大防守。一旦他们联合起来,我们怕是撑不了多久。何况稷城一丢,军队粮草肯定吃紧。”他知道赵愫愫厉害,但是他们毕竟才千人,要对付这么多的人无疑是蚍蜉撼树。 “怎会?”愫愫意味深长拍了下他的肩,“舍不找孩子套不着狼,懂么?” 第138章 不懂。 萧棋实诚地摇了摇头。 “公主的画你可带着的?” 他不明所以,一脸茫然。愫愫笑了笑,自顾自走下城墙。 “上面有萧家人的灵气,多看看,会变聪明的。” 萧棋:“……” 愫愫的声音从下方传上来。 “放心吧,稷城的粮草已经运出去了。至于兵力……你别忘了,这些城池,本就是我大诏的。”这些城池濒临边境,数十年的战争让他们有比其他城池更丰富的迎战经验,不然大周也不久打了两年才将这几座城池攻下。 赵愫愫“身死”的消息在路上颠簸几日,终于传回了大诏都城。朝堂上的朝官翌日战战兢兢地上朝,却发现龙椅上的天子不见了踪影,而垂纱帘之后坐着一个女人。 “陛下这几日龙体不适,政事由本宫代为处理,各位可有异议?” 朝臣一个个缩着脖子不说话。 异议,哪敢有什么异议?他们要敢说半个不字,殿门外那些士兵说不定立刻就进来将人杀了。一个不受先皇喜爱的公主,竟能在这短短几日在都城掀起这么大的风雨,这背后的势力,不能不说是手段通天。 方怀之消失,方家大乱,怎么看怎么都和这公主脱不开关系。她身边又有一个杀神赵愫愫,看来,这大诏王位落在谁头上已经是板上钉钉。大诏以前也出过女皇,晋平这位公主即位,也不算是首开先例。 “公主,边境传来战报说,赵姑娘兵败,如今下落不明,您看此事……” 晋平眼色一厉瞥向太监,“什么时候的事?” 小太监手心已经出了一层汗,他弓着腰战战兢兢对上晋平的眼神,“三日之前的事,传信之人跑死了好几条快马才将消息传到都城来。” 晋平袖袍微拢,声线平平不带一丝波动,居高临下问:“还有谁在本宫之前得到消息?” “那传信人是萧家人,一到都城便将密信带给了奴,公主不必为此担忧。”感知到落在自己头顶的目光,小太监腿不受控制地抖了下。 “那……你呢。”少女漫不经心把玩着皓腕间的玉镯,温润的质地衬得她肌肤如霜似雪,一股幽幽的香气抬手间悄然溢出。 小太监低着头,过分勾人的香气让他忍不住越矩朝公主袖间看去,冷不丁撞见她衣袖垂落时的那一线银光。 是把短剑。 少女饶有趣味地凝视着面前抖若筛糠的小太监,朱唇微启,“你是谁家的人?” 小太监急忙跪在地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奴自然是公主您的人。” “你倒是会说话,想来这些年在宫中也学了不少,听说,你十岁就进宫了?” “只是讨口饭吃。”他陪着笑,说道:“奴是大公公在城门底下捡回来的,打小就跟在干爹后头干些杂活。” “嗯。” 身前人满意地移开了视线,眺望着东面正在缓缓升起的红日,“本宫命你去盯着沈缱,他去了何处,见了和人,回来一一告知本宫,可明白?” “奴明白!” “行了,下去吧。”晋平抬了抬手,作势揉了揉眉心。 权力的滋味,可真是太美妙了,难怪她亲爱的父皇,会为了这东西不顾一切代价也要和母后成婚。晋平拢紧双手,眼底渐渐浮现起笑意。 而边境赵愫愫的生死,早被搁置脑后了。 这厢小太监刚刚依晋平的命令去监视沈缱,人刚到门口就被刚到的月如琢倒吊了起来。 “是个太监?”月如琢摸了摸下巴,“看上去不是很聪明的样子。沈缱,你真的确定他是宫里派来的探子?” 小太监忙道:“是,我是公主派来的!” “放他下来吧。” 月如琢嗤了声,一剑将绳子割断。 小太监砰地落在地上,还来不及站起就冲着台阶磕头,磕得砰砰作响。“大人饶命,都是公主,都是公主叫我来的!” 月如琢刷一声收剑入鞘,瞥了不远处的人一眼,“怎么处置,拿个主意呗。” 这萧晋平不愧是萧家人,承了萧家薄情寡义的血脉,手里攥了点权力,立刻就把赵愫愫对她的恩情忘了。想不到她赵愫愫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沈缱:“先关着吧。” 月如琢扬扬眉,知道他要将人交由赵愫愫处置,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第76章 托付 ◎ 这些年月如琢云游四方,也去过大澜,同沈缱见过几次。三年……◎ 这些年月如琢云游四方,也去过大澜,同沈缱见过几次。三年前大澜内乱由沈缱平定之后,两人便再未见过,只有书信往来。 月如琢向来是个嘴欠的主,见沈缱话少非要凑上去,接连都跟着他往后山去。 方才下了一阵小雨,后山烟雨空朦,青石板上草苔湿润,绿枝青湛。山空鸟寂,林中唯余下锁链拖地的声音。 沈缱走得不快,月如琢走在前面探路,停停走走。 “你说说你,不去追你家赵愫愫,整天跑到后山去是怎么回事。” “最后一次了。”沈缱抛去手里的竹杖,纵目望向那百丈高台。 高台在山巅处,台顶深入云霄,掩映在烟雨中,仿若天外来剑捅破苍穹,岿然屹立于天地之间。 月如琢一眼认出这不是大诏的阁楼式样,而是照着大澜困住沈缱的那个高阁建造的。 第139章 “你们大澜也真是,怎么到处修阁楼?不嫌费钱啊。” 推开大门,四周黑沉,半点日光都漏不进来,只有从敞开门缝中漏进来的光,将铁索绑着的人照得透彻。 “嚯,我说这后山有什么宝贝呢,原来是您啊,方大人。” 强光让霍琰眯了下眼。借着不算明亮的光,他看清了面前的两人。 “沈缱?” 沈缱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看着霍琰像个不相干的人,好像不是两世的仇敌。他从月如琢腰间拔出剑,一剑斩断了脚镣。 获得了久违的自由,沈缱内心却并没有什么感觉,或许于他而言束缚他的根本不是一副脚镣。 “我答应他,替你坐这个位子七年,今日是最后一日。”他抬起头,从身后的木桌上拿起一只木盒放在他脚边,里头放的是一只崭新的脚镣。 “圣子大人,戴上吧。” 霍琰眼底笑意一点一点加深,汇成一片滔天的海,波谲云诡。 “怎么,文嘉太子这就打算做甩手掌柜了?我可从未答应过柳燃灯要做什么圣子。” “你是大澜最后一个皇室血脉。” 沈缱只道了这个事实。他将身份交由了霍琰,至于圣子回不回大澜,他根本不在乎。或许大澜人也不在乎,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叫做圣子的人,一个可供所有大澜人瞻仰的,永恒的图腾。 “文嘉太子这些年在大诏培养了不少势力吧,不知道愫愫知道你的身份是何感受?据我所知,萧晋平可是与她交好已久。” 沈缱面容平淡依旧,转身往门外走。 “不愿意听?”霍琰笑意更甚,像抓住了他的把柄一般肆意嘲讽,“你是要她为你所用吧,沈缱,你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爱愫愫。” 他话音刚定,眼前一阵疾风扫过,身前突然传来一阵骤疼。他低下头,一把剑插在他肩胛骨上,剑身正一滴一滴往外躺着血。 沈缱毫不留情抽出剑,漠然的目光终于掀起一丝波澜,“前世她为何而死,霍琰,你应该不必要我提醒。此生你若靠近阿愫一次,我便折断你一只手。” 他的语调逐渐变慢,拉长的语调渐渐渗出血意。摇曳不定的灯火映着他的侧脸,一半是清冷若世间谪仙,一半是幽暗如幽冥恶鬼。 低低的嗓音回荡在他耳边。 “若再靠近一次,我便打断你一只腿,直到……你再也站不起来,爬着从她脚边滚出去。” 他站起身,如玉的面容重新显露于日光中,又恢复了以往那沉敛少话的模样。无人见过沈缱这一面,连月如琢也被惊在原地。 霍琰眸子沉沉地看着他,眼底恨意交织。凭什么?他沈缱凭什么今生得到愫愫的喜欢!前世他连愫愫的衣角都摸不到,被他一番话就说得退却了人,凭什么今生能站在她身边! 他攥紧了铁索,神情已是恨极,“我要杀了你。” “那就来试试。”沈缱嘴边勾起一丝轻嘲。 “对了,圣子大人的药,不如留着自己喝。” 月如琢将怀里的药扔给霍琰,脸色一副嫌弃的表情,讥讽道:“你这人怎就这么坏呢,人两口甜甜蜜蜜的,你掺和一脚进来干什么,找罪受么?”什么让人失忆的药,要是真有效,依他看要这人先喝了才对。 他一剑斩断了铁链,提着剑追着沈缱而去。光线收束,大门即将关上,沈缱的声音顺着缝隙透了进来。 “霍琰,有句话你说错了,是我永远为她所用。” 于此同时,联军已经长驱直入,逼近稷城。拓跋晟在城门不远处策马相迎,一见到各城主事之人便大倒苦水,说起廖山古不肯借粮一事。众人义愤填膺,率兵直接攻破了城门,要将那廖山古碎尸万段。 可谁知城攻破之后不仅廖山古不见踪影,拓跋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番搜查后终于有人翻开了城主府,里头赫然埋着几位城主的尸首。 “报!邺城被围!” “大人!殷城陷落了!” “报!梁城发生了内乱,城内暴民,暴民就要攻出来了!” …… 这下众人终于明白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城主被困是假,趁机夺城才是真!拿一个稷城换了四座城,真是笔划算至极的买卖! 眼看着自己的城池陷落,联军如树倒猢狲散,连稷城也顾不得了,急忙去救自家后院的火了。不仅联军自行瓦解,连自家阵营也出现了嫌隙。既然城主已死,空出来的城主之位就是各凭本事。方才还言之凿凿说要讨贼诛凶的人,这会儿倒是一个比一个跑得快,连自家城主的尸骨也顾不得带上,随意弃置在一旁。 各城人马从稷城回到各自城池,至少都要两日,早已是人困马乏,而百姓受了这么多年的欺压,早就想要揭竿而起,不等敌军到达就已经摆好了阵势,拉满了弩弓。 没有费多少功夫就得了五座城池,将士们想都没想过这仗还能这样打。不是应该是备足粮草吗?不应该是缮甲厉兵吗?哪能这样简单就赢了? 萧棋也是一脸懵,听着属下报告这几日的征兵情况,把一卷厚厚的名单册看了又看,以为自己是犯了癔症。这可不单单是人数那样简单,要知道这些年大诏频繁吃败仗,百姓虽不至于一片神鸦社鼓,但对大诏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这些日子看百姓们对他们的态度就已经知了五六分。 知道他们来了,家家户户都是紧闭着屋门,有时要换些东西,百姓也是惊惧万分,只以为他们又来盘剥。但这一战之后却不同了,从前日开始便有百姓自愿挑着单子来军营来,撂下担子就跑。 第140章 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知道了这事,连练兵的气势都更足了。 这哪只是打赢了一场仗,这赢的是民心啊! 萧棋脸都笑成了一朵花,走起路来那叫一个步步生风,朝着两个守卫大手一挥道:“走,随我去军营瞧瞧!” 而另一边,气氛则低迷了许多。 愫愫看着这封信,眉头微微蹙起。这封信是晋平传来的,信中说方家要对她不利,命她速速回宫。 在此时回宫? 她要是没有估算错的话,战事的消息应该早就传回了都城。 霍琰如今还不知所踪,方家又能翻起什么能让她解决不了的风浪来?她心中十分不解,但这信又的的确确是晋平的笔迹。 若是她回去了,这几座城池又何人来守?萧棋虽然善战,但不善术。这些残兵败将要是卷土重来,他怕是分身乏术。 “赵姐姐!” 她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抬眼那人已推门而入。 少女一袭长裙,身披一家鹅毛大氅,双颊被初冬的寒风吹得泛红,正是伊葭。一位劲装少年紧跟其后走了进来,不是月如琢是谁? 愫愫讶异,“你们怎么来了?” 月如琢大跨一步站在了她身前,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后退半步摊了摊手,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哼,还不是有些人,自己神龙见首不见尾,非我千里迢迢出马给他办事。” 听到这话她皱了皱眉,指了指站在旁边的伊葭,打趣问:“你帮人办事还拖家带口的?” 说起来,他们二人成婚已是四年前的事了。也是如今这样的时节,天气已有微微的寒意,并不十分冷,是岳州难得的好天色。 两人红了脸,纷纷低下头不发一言了。 愫愫正想揶揄几句,回头就看到门口守卫拿着信,表情欲言又止。 这信来的实在恰逢其时。 她明白沈缱的意思,月如琢的确是不二人选。既然宫中有诏令,她为人臣子没有不回去的道理。再说现如今重创大周,料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 宫里还没有传来消息。 晋平的安危也着实要紧。 愫愫心中不免忧心。晋平一介公主之身,难保不会有人拿她的身份作梗想要谋权夺位。她身边又没有可靠之才,山高水远,无人为她出谋划策。 她静静垂眸,城门下正是一片祥和之景,人烟熙攘,城中早灯已经点上了,融融的一片暖光。 月如琢不知何时来到她身旁,等她开口等了很久,终于没了耐心。 “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磨磨唧唧的。” 她一愣,立刻回嘴,“以前也没见你这么絮絮叨叨的。” 月如琢一乐,喉咙发出一阵大笑,“那你可是记错了,我一直都话多,可没有话少的时候。” “行了,不和你嘴贫。”愫愫不和他嘴贫,直接单刀直入问他,“这城池你能守住吗?” “有何不能?”他一改脸上轻佻,语气残留着几分玩笑,眉眼间却异常认真。 “那你答应我,这里要守住了。” “我答应你,要是这五座城池没有守住,我便……” 他目光穿过重重人群定格,不知看到什么,忽然一笑。 她没有顾及他的视线,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追问,“便什么?” 他收回目光,坦荡而傲气。 “我便提头来见你。” 愫愫沉默片刻,也循着他的视线往城墙下一瞥。 原来是一抹清冷的翠色。 是伊葭。 “你说这话也不怕她如何想。” 月如琢掩饰不住的笑意。 “嗯,到时候葭葭来给我求情,你可不要心软。” 第77章 雨水 ◎  秋日的天黑得格外得快,路上突然又下起了蒙蒙细雨,借着尚……◎ 秋日的天黑得格外得快,路上突然又下起了蒙蒙细雨,借着尚未完全暗下去的月光她盯着面前一株大树看了又看,确信半个时辰前她来过这里。 动身时都城她的人传来信,说宫中一切如常,想来并无什么大事发生。眼看着雨越下越大,路也难走,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住处避避雨。 又前进了半个时辰,走到一处雾淖处天色已经大黑。她拾了点湿柴,费了许多功夫终于点燃了,正打算烤烤湿漉漉的衣服,照在墙壁上的影子突然一动。 有人! 她立刻拎剑追出去,那身影作势要逃被她一掌拦下,对方踉跄几步勉强站定,迟疑片刻,她当机立断从拔剑出鞘,剑风破雨而出,冷冽的雨滴敲打在剑身上,泛着彻骨的寒。 等看到来人面貌,她手腕一转,力道却来不及收回,剑锋正中他颈后半寸的树干。 雨哗啦一声下大了。 愫愫咬了咬牙,仰着头问他。 “你跑什么?” 他微微扬起唇角,悄悄触及她紧蹙的眉,又一点一点压下,如冬日覆雪的寒枝,在暖和的日光下悄无声息地伸展。寒冷之下,仍是掩饰不住的欢欣。 秋夜纵使寒凉,那股暖意却是怎么也压不下来了。 “阿愫,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她瞪着他被雨水洗得湿漉漉的眸子,又像是问他又像是在拷问自己。 “沈缱,我怎么觉着我这人贱得慌呢?” “阿愫……” 第141章 沈缱学什么都很快,普天之下但凡他想学就没有学不会的,明知她会心软,明知她一看到他就丧失所有原则,还是要忍不住把他这只小狐狸抱起来,拍拍他身上的尘灰,问他疼不疼。 她果真是……无可救药。 “你来干什么。”她侧过眼睛故意不去看他颈上的擦伤,语气冷硬如铁,但飘忽不定的眼神到底暴露了一切连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复杂心绪。 沈缱默了默,从身后拿出一把伞撑开。 细细密密的雨点便敲打在扇面上,发出沉闷的响,高高低低,零零落落。自然的灵音无人顾及,所见之处,唯有女子清湛泠然的眼睛。 她不愿意看见他。 他抬起眉眼,将伞送到她手里,转身就要离开。 “沈缱!” 他转过身。 愫愫来不及思量,嘴先出了声。等到话说出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干巴巴地问他自己可有伞回去。 说罢只想咬断自己的舌头,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他去哪儿借伞回去,何况又是下雨,沈缱遇寒就腿疼也是因她…… 末了又讪讪回神,沈缱还一句话没说,这边她倒是自我攻略起来了。 “无妨的。”他笑了笑,“这里离我住的客店不远。” 骗鬼。 要是这方圆二十里能找到客店,她能在这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现如今沈缱为了骗她果真是什么话都能编出来了。 “这里有一个山洞。” 言下之意是他在这里歇一晚也无妨。反正她等雨停了就走,到时候两不相见……反正这不是正合他意么。 “男女授受不亲,何况……”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落寞,“阿愫你还是未嫁之身。” 愫愫:“……” 他这话不说还没事,一说她顿生反骨。这会儿和她划清界限装起清白了?他们过往就没有一处不逾矩的。如今再撇开关系,是不是太迟了点? 她简直越想越气。 “沈缱,我过去是太纵着你了。”她已是气极,当下握住沈缱的手腕将他往山洞里拽去。 山洞里她方才生的火已经燃烧起来,暖烘烘的。她用杂草残枝草草堵住洞口,又往火堆里添了点木枝,走到沈缱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脱。” “阿愫……” “你不脱我就自己动手了。”这么冷的天他淋成这样想冻死不成?他想死,她赵愫愫还得背上个谋杀的罪名。 她心里这般想着,手已经先一步动了起来,三两下解下他的外袍。正欲剥下他的中衣,却发现手心一片湿冷。 方才夜色之下看不清,待到火堆前才发觉他的外袍已经湿了个透彻。她心骤然一软,沈缱跟着她,是跟了多久…… 恰逢她迟疑之时,沈缱有些窘迫地拉住外袍一角,温声道:“阿愫,我自己来。” 但他哪儿夺得过愫愫,她只劫住他的手,将那外袍随手抛在火堆旁架起的木枝上,又自顾自解起他的中衣,动作行云流水。 沈缱愣了一下,唇畔兀自扬起一抹浅笑,察觉到她的动作,他却又迟疑了,语气有些发涩。 “我不在的时候,阿愫也是这般对别人吗?” “是。”她回得斩钉截铁不带一丝犹豫,“两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还难找么?“ 当年离开得既然那般洒脱,如今何必来问。 赵愫愫嘴上糊弄但手上没糊弄,仔细拆着他的衣服。沈缱的中衣竟然打的是死结,难怪她解了半天还是解不开。她往后探了探摸出了寒霜剑打算给它割开。 她奈何不了沈缱,难道还奈何不了沈缱的衣服? 沈缱面露无奈。她这样粗暴割开,明日这衣服定是穿不得了,更何况他身边并无侍从,连客店的理由都是他随口胡诌的。要是他衣物毁了,虽穿着不打紧,但阿愫如今对他态度未明,若以此为借口不然他跟着,岂不是得不偿失…… 他已等得太久了。 沈缱咳了咳,浅声道:“阿愫,我自己来就好。” 愫愫也不和他争,只松了手中的剑。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拨了拨火堆,好让她能更为清晰地欣赏美人。 视线顺着他的脸一寸一寸往下,是漂亮而流畅的肩颈。肤如凝脂,向来是形容女儿的,但这四字用在他身上也是恰如其分的。想必这七年间沈缱鲜少外出。 但是…… 沈缱居然在中衣里还穿了件中衣? 不愧是他。 愫愫简直要竖起大拇指。 这中衣虽说单薄些,也能隐隐看出身形轮廓。宽肩窄腰,清瘦却不孱弱。沈缱是人尽皆知的美姿仪,平日里瞧着有几分单薄,但如今脱下衣服来看,似乎……比他穿衣还好看些许。 她的视线还在往下,沈缱脸却红成了一团火。 非礼勿视。 换做作年前他是该打断的,但奈何,七年之后的今天,明里暗里的,此地有只有他们二人。到底心存了几分引诱之意……也就只有老天晓得了。 沈缱本欲顺水推舟,这厢愫愫却回过神来。等等她不是该生气来着,岂能为美色所诱! 她顿了顿,只将那一层厚的中衣烘在火边。眼睛别过不去看他,只道:“剩下的你自己解吧,我去弄点吃的。” “不必解开的,里衣……是干的。”他语气犹豫得实在可疑,加上那一双浅笑的眸子,更让人没有信服之意。 第142章 “你解不解。” 沈缱默了默,也不再争辩,当真解起来了。里衣一点一点褪去,露出瘦削有力的躯体,火光跳跃之下,隐隐有阴影遮蔽而看得不甚清晰,反倒增添了几抹昏黄的暧昧。 上辈子她没羞没躁,跟着沈缱甚至去过他的浴室,知道他那一身的伤疤,也知道这一身的伤疤是从何而来。 沈缱垂眼看着她明灭不定的眼眸,已然明白她在透着这副躯壳看谁。 他合上了衣服。 愫愫怔怔回神,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将包袱扔给了他。里头是几件她为方便行走穿的男装,沈缱穿小了些,但现在也只能暂且如此了。 一夜无话。 晨起从洞口往外一望,愫愫这才看清他们昨日歇息的这山洞的大致位置。山洞口正对着一片沼泽,洞口的石头上由上至下由水刻蚀了几道深深的印子。由此可以推测这洞口在丰水期是掩藏在水面之下的,直到枯水期才露出来。 外头大雨不知何时停了,满山雾霭弥漫,一射之地就不辨方向了。空气中充满着一股秋日难得闻见浓雾气,闻着有些呛人,想来是这个雾淖常年不见日光积生的瘴气。 此地不宜久留。 “这里叫桃源山,算得上是央州地界。再往西去五十里就是大澜的花锦城。” 愫愫心中了然。既然如此,那这里就是<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交界之处了。她过去曾听阿爹说过,大澜之所以不敢犯境,正是这座山的缘故。当年大澜人率了五千精兵预备趁大诏内乱而入,企图先夺央州,再夺防守薄弱的四方城,最后再整兵南下。哪知出师不利,恰逢雨天入了这桃源山,数日不闻音信,回到大澜只剩下了数百个人。说是起了内讧,但究竟是什么缘故也无人说得清楚。只知道回来的人都对此地讳莫如深。后来就越传越玄乎,说此地有鬼神相护,再也不敢踏入此地一步。 连与大周的联兵攻城都刻意避开了这里。” 不对。 既然这里是三国的边境,她是怎么到此地来的?她从稷城出发便是一路南下,而桃源山在西北处,她怎么走也不会走到这里来。何况沈缱也是从…… 沈缱是从哪儿来的?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哇宝们,今天才回家,让大家久等啦~摸摸 第78章 救人 ◎ “敌人?你倒是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要做她赵愫愫的敌人……◎ “敌人?你倒是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要做她赵愫愫的敌人,他沈缱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几两肉可供她砍的。 “行了,不说这事了,你可带了地图?”这地方怪异得很,没有地图就跟无头苍蝇一样,不知到何年何月才能摸出去。 沈缱正色道:“桃源山地形错综复杂,几乎没有人愿意从这里经过,加上闹鬼的传闻,也就没有人愿意进来绘制这里的地图。” “那你怎么进来的?”她昨日可是来来回回打量过他,除了湿了身上的衣物,他发冠端正,鬓发丝毫不乱,比她齐整得多。 沈缱摸了下鼻翼,有些不太好意思道:“跟着你走进来的。” 呼!难怪! 她在前面熬心费力把路都开好了,他在后面自然走得轻松。 “你看我在这迷阵里转了这么多圈,很好玩?”她不信沈缱的眼力看不出她一直在绕圈子,他看她恐怕跟看笑话一样。也是,她原本脑子就不好,逊他一大截,如今也只能以武力取胜了。 “我是怕你,不愿见我。” 愫愫噎了下。 的确,她还没有原谅沈缱,多多少少心里有几分芥蒂。昨夜要不是他出现在此,她回到都城也多半是不愿见他的。 在没有给他一个足够说服她的理由之前,沈缱休想再靠近她。 愫愫这般想着,还是把手里的肉扯了一半给沈缱,毕竟他是病人,短谁也不能短了他。 “吃吧。”她伸手递给他。 沈缱顿了顿,接过,咬了一口,肉质滑嫩,满口生香。 “你腿如何了?” 他摇摇头道:“不妨事。”大澜天寒,他又在那高楼里待了七年,平日里鲜少有水气沾染,腿伤的遗症已经好了大半。 当然,这不过是沈缱自己推测的大半。他为了忘却光阴将自己束之高阁数年,书是读了不少,腿伤是无暇顾及,人也消瘦了一圈。还是为了回大诏见愫愫,才强逼着自己每日多食。 愫愫觑他一眼,“知道自己腿脚不好还跟着我,你如此算无遗策,可是唯独漏算了这雨天?” “一时失算。” 沈缱认错认得很干脆。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他好不容易掐准时候在下雨的时候出现在此,要是被她一下猜中,恐怕又会将她推得更远。 愫愫哼哼一声,也不再多说,只盯着他手里的肉看他一点一点吃干净。他们还要走出这桃源山,他这个身娇体弱的到时候肯定要拖累她,不如趁早让他多吃些,遇到鬼也能跑得快些。 不过…… 愫愫摸了摸下巴。 她前世好像也是个鬼来着。 一夜相安无事,天一亮两人就起来赶路了。昨日的大雾多半已散,她在无静山待了七八年,早就练就了双在山路如履平地的腿脚。 但沈缱却是个腿脚不好的,总是迟迟落在后面要让她等。本来一个时辰就能走完的路,生生拖了两个时辰。到后来越走越不对劲,她停下来兀自琢磨了会儿,突然折回身。 第143章 “沈缱,你实话告诉我,你不会是故意拖延时辰吧?” 沈缱抬眼,笑得无辜。 “怎会?” 她狐疑道:“真没有?” “没有。” 她继续追问:“你真没有事情瞒着我?” 沈缱眼眸忽而一黯,目光闪烁片刻,慢吞吞道:“如果我说……” 并非此事不与她说,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了,知道你有事瞒着我了。”她摆摆手,打住他的话。沈缱不愿意说,逼他说出来也是强人所难。再说,瞒她的事还少么。 “好了,继续走吧。”愫愫提步走上前,走了几步又倒回来,目光在前方,施舍般伸出一只手。 沈缱愣了下,看了看面前的素手,正要覆上去,愫愫一个眼刀飞了过来。他心里泛起一阵苦涩,指尖微偏,识趣地牵住了她的袍角。 “走吧。”愫愫目光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没注意到他一闪而过的失落。 慢慢来,不急。 沈缱在心里告诉自己。 两人没有花多久就走出了这迷阵。说是迷阵,其实就是丛林太过于茂密,加上雾气扰乱视线才找不着路。 回到都城已是凌晨,愫愫这厢还寻思照会月玲一声,还没到月家门口就被人请走了。 这时候知道她行踪的也只有晋平了。正巧她也要问问她叫她回来做何。 来不及休憩片刻,她就跟着人往宫门去了。但越走越发现不对劲,纵使夜里光线昏暗,但她不是瞎子,这里根本不是往宫里去的方向。 越往前走房屋就越为稀疏,这是一条通向城外的路。但她之前并未走过,这周围泥土是新的,说明刚挖不久。在都城兴建这样的工程,不可能没有人知道。她在都城的探子也不可能探听不到。 除非…… 开挖道路这件事本身是在明面上做的,她的探子以为不过是寻常小事因此并未在意。或者是此人本身是她相信的人,她的探子也知道,因此便忽略了。 谁还有这胆量在天子脚下动土? 除非动土那人……就是天子。再不济,也是得了明面上许可的人物。 她不愿意怀疑晋平,但此事确实蹊跷。能够发现她的行踪又掐着时辰在此地等候的,除了她她再也想不到旁人。 一队人马又走了半柱香,已经看到了城墙。远看如同蛰伏在夜色中的猛兽,巍峨森严,近看更是高不可攀。 今日城墙不同往日,墙头点着的全是火把。 一见那张脸,愫愫险些惊叫出声。 霍琰?! 他不是在南徐城吗? 城墙上的人拼命开始挣扎,冲着愫愫急急吼道:“赵姑娘,快走!” 是晋平的声音! 她此刻正被倒吊在城楼上,身下就是万丈深渊。性命全由一根细绳系着,狂风烈烈,她被风吹得东摇西摆。 “你别救我,快走,方怀之他疯了!” “你别动,我会救你下来的。” 愫愫定了定神,重新理了理思绪。 她之所以不清楚霍琰的行踪,怕是因为他早就察觉她在找他,才故意在南徐城故意走漏风声,以为他一直待在南徐无力干扰朝廷。她留在都城的人在他离开稷城之前并没有传来消息,说明霍琰在都城现身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想来在她得不到都城消息的日子里,都城的形势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敢情沈缱一直拖着,就是为的这个缘故!只是他想不通的是,这辈子沈缱和他根本无甚恩怨,他何至于亲自下手? 她扫了城墙一眼,一把拉过身侧神态自若的沈缱,仰头同他咬耳朵。 “你背着我做了什么?” 沈缱顿时失笑,又见她似乎真生了气,只得拉了拉她的衣裙,说道:“等我隔日再与你细说,还是救人性命要紧。” 他神情很是让人信服,一本正经的,不像是在骗她。于是她一把又将人推到身后去站着了。 “好,到时候你要是敢瞒我一个字,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她说完望向城墙,对霍琰道:“要什么你才肯放人?” 霍琰右手玩着刀,瞥见她护在沈缱的举动眸色更深,看着她牵着身后人的那只手,越发觉得碍眼。 “你不问我抓她做什么?” 逼宫?造反?照霍琰的实力完全可以杀了她取而代之,没必要将晋平绑在这里。他之所以这样做,大抵是为了要挟她? 如果是这样的理由,只能说他的脑子被门挤了。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不想听你说那些酸话。”愫愫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不就是她上辈子做了些破烂事么,她都放下了霍琰有什么放不下的?再听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你要是想为我好,就把人放了离开,我绝不拦你。” 霍琰语气平静漠然:“你若不愿,那我便只好带她走了。等什么时候你愿意了,我再回来。” 万万不可。 如今朝堂方定,如果晋平被掳,势必又要引起一场动荡,难免不会有贼人趁虚而入。何况霍琰离疯子只差临门一脚了,难保不会做出什么癫狂事。 不行不行。 “你等等,我跟你走就是!” 只要能保晋平的性命,就是天涯海角她而能走回来。 “喏,剑我放下了。”她转身将剑丢给沈缱,自己独自一人上了城墙。夜晚风格外大,吹得城墙上的火堆肆意燃烧,漫天的青烟熏得她睁不开眼睛。 第144章 “霍琰?” 她辨不清方向,便在城墙上试探地往前走。她如此跌跌撞撞的模样,却一点一点让霍琰放下了戒备。 那年她在夜里看不见路,也是这般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寻他。那年应该比这时候晚些,正是一个寒冷的深秋。 皇家秋猎有人意图行刺太子,他为了保护太子受了些伤便提早回了府,因为看到侍从对他畏畏缩缩的他便随意逼问了几句,方才知道他那好母亲将她骗去了猎场。 猎场里到处都是猛兽,他立刻折身去找,不想还是晚了一步,等他到的时候人已经被救下了。 “霍琰?”她又唤了声。 他笑了下,“嗯,我在。” 第79章 意图 ◎  她一拳将人打晕在地,蹲下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人,嘲笑道:“你……◎ 她一拳将人打晕在地,蹲下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人,嘲笑道:“你当我还是上辈子的赵愫愫?” 就算没有她的寒霜剑,她还有拳头好么。 她大手一挥:“来人,把人给我捆了!救公主下去!” 等候多时的守卫急忙将绳子解下,有太医迎上要为晋平看诊。她屈屈手示意他退下,转身握住了愫愫的手。 “这贼人逼我写信给你,路上如何没有出什么事吧?可有受伤?”她面露担忧,上上下下将愫愫打量了一遍。 愫愫心中本有些许疑虑,但见她面上担忧又不似作假,心道自己是误会了她。 她应下长公主守萧家江山的遗命在前,虽说为了报当年恩情,所以才推晋平上位。但如今相处颇久也有了情分,她打心底并不愿意怀疑她的本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是不该怀疑她的,但是冥冥之中总感觉有几分不对劲,让她不得不过多掂量。 如若诏她回都城的诏令是被霍琰逼迫的,那为何她不向月玲求救?偌大的皇宫,竟然严密得连一丝消息都没有透露出来,实在是于理不合。 “方怀之他已经疯了,赵姑娘……你看要如何处理他?” 她揉了揉箍得生疼的手腕,“关着吧。” 说到这里她往后看了一眼,才发现沈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 “无事,你在宫中如何?” 太监悄悄跟在她身后:“陛下,您不是看出这人的计谋了吗?为何还要陷自己于险境?” “你懂什么,这套如果我不钻,你以为她还会再相信我?”她起先以为将她骗回都城再拘禁起来便能让她的人顶上去,没想到她走出了桃源山不说,还解决了方怀之。 “奴才今日一直在城门上瞧着,方怀之似乎对这赵愫愫,有些……” “有些过分亲近了。”晋平细细端详着刚染的蔻梢绿指甲,补全了他的话。 “正是。” 太监继续道:“陛下,不如我们顺水推舟,给赵愫愫安上个通敌叛国之罪……”太监慢慢把手合拢,横在脖子前,“只要入了陛下的掌心,要杀要剐,还不是听凭陛下您的意思?” “蠢货,你当全天下人都同你一样是眼瞎的?” 有了今晚城门相救这一出,还有谁会怀疑她赵愫愫的忠心?怕是那些萧家的老臣们嘴都要笑烂。 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么。谢家这些年明面上是退隐江湖撒手不管了,实则背地里一直在找文嘉太子和玉玺,对她恭敬有余,忠心不足,态度着实暧昧。若非如今谢朝蕴不知去向,谢家怕早就揭竿而起了。 谢家本就和长公主关系匪浅,赵愫愫也算半个长公主的人,她要是再明面上动了人,谢家断不可能置之不理。 如此这般,在朝中孤立无援的就是她了。 “陛下息怒,当心气坏了身子。”太监见她面色不虞,揣摩片刻,心念一动,忙道:“奴才听闻,这些年荡州城一直风调雨顺,百姓富足,想来是城主这些年励精图治。奴才记得荡州十多年前还是匪兵横行,民不聊生,这几年已经大不相同。” “此话当真?” “奴才也是听人说起,这些年荡州城上贡了不少珍奇财宝。” 晋平思忖片刻,继续问:“城主是谁?” “此人,陛下应当认识。” “朕认识?”荡州偏远,离都城要半月路程,寻常的消息都传不到她耳朵里。要真有这样一个能人,她倒要拿来用用,现在正是眼下无人的时候。 太监见此计可行,笑意愈深,“此人正是陛下您的亲舅舅。” “笑话!”晋平眉头一蹙。 她这舅舅的臭德行她还不了解么,年轻时就在都城无恶不作,仗着妹妹是皇后胡作非为。小到眠花宿柳斗蛐蛐,大到纵马横行强抢民女,还曾打死过谢家一个小丫鬟。小事母后还能替他兜着,一旦出了瞒不住的大事,他就成了其他嫔妃手里用来要挟母后的把柄。当年正是这个缘故,母后担心他离逝之后无人再护着这个哥哥,干脆将他送离了都城。 不过,他这个舅舅虽然坏事做尽,对她倒是甚好。 想到这个,晋平忧色缓了些许。 太监见此计不同,眼珠转了转,又想出个新法子。 他走过去搀着晋平下石阶,做出一幅为她好的模样。“陛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那荡州城如今的安稳不像作假。何况前几日陛下您生辰时荡州还送了贺礼,显然是将陛下您放在了心上的。” 晋平回想了片刻,好像的确有这件事。不过那几日她心里实在烦得很,只扫了眼那礼册就让人放到库房里去了。 第145章 她抬了抬手,示意太监起来说话,“朕记得,外祖母前几日曾传信来说近来身子欠佳?” 太监站起,恭顺地跟在她身后,“确有此事。荡城常年风雪覆盖,老人家身子骨弱,恐受不得寒。乡野之间的医者,到底是不及咱们宫中御医的。” “此话有理。” 她如今在都城势单力薄,何不借着治病的理由让外祖一家回城,也好解她孤立无援的困局。沈缱和那赵愫愫分明就是一伙的,要是再来个谢家,她这皇位岂能坐得稳。 她慢慢思索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东宫。 几月没有人来清扫,门缝间已结了一层厚厚的蛛网,入目皆是一片萧索,落叶飘零,感觉不到半点儿暖意。晋平只觉乏味,正要走时,不经意瞥见门匾上的东宫二字。 劲拔遒然,端方雅正,入骨三分。 是谢朝蕴的字。 “萧裴端呢。” “跟的人到了朗州就不见了踪影,应该还在朗州城,可要继续跟着?” “不必了,他是去找谢朝蕴的。” 萧裴端这个废太子算是叫谢朝蕴养废了,帝王之术只学了些许皮毛,君子之道倒是和谢朝蕴学了个透彻。为人君主,仁慈之心不可无,怜悯之心不可有。萧裴端或许能做一个盛世仁君,却无法在乱世定国安邦。 这是他的失败之处,也是谢朝蕴的失败之处。 仁爱,是做一个君主最可有可无的东西。 太监一愣,“谢家长子,去了朗州?”他可是记得谢家遍寻谢朝蕴不得,那谢去夷甚至还派人去大澜找人。八年都没有出现,又怎会突然出现在朗州? “不是去了,而是一直都在。”棘手的事情有了解决的眉目,晋平难得多说了两句,“谢家找了那么久都没有找到人,如今也不可能突然出现在朗州。” “陛下的意思是……” “他是故意的。” 故意想要显露出自己的行踪,故意在她眼皮子底下掩饰了萧裴端的行迹。 他是在向她示威。 或者说,这是谢家在向她示威。 “此事你不必管了,去找几个御医,待祖母到都城后为他看诊。还有,趁早将长公主以前的府邸收拾出来,找几个手脚麻利的侍女。” “遵命。” 几日之后,圣旨快马加鞭传到了荡州城。 伍冯风接过圣旨便立时回了家,满脸掩饰不住的春风得意。 “哈哈!母亲大人果然厉害,不出您所料,陛下让我们立刻启程回城。” 榻上老妇脸上并不见多少悦色,只捂着汤婆子冷冷哼了声,“你妹妹让我们在这里窝囊了这么久,她萧晋平敢不让我们回城?!” 伍冯风咳了咳,小声道:“母亲,如今应该改口叫陛下了。” “陛下?什么陛下?”老夫人嗤了声,“她一个占了我儿子位的女人,也敢让我唤她陛下?” 在她心里,这位子连女人都坐得,为何她儿子坐不得?再说萧晋平有何本事,不就是沾点儿萧家的血脉么。萧。她儿子可是平定一方的城主,这四方的城池都要以他为尊。 “哎呀我的亲娘,这话可说不得。”伍冯风慌忙堵住了她的嘴,紧张看了看周围,“要是叫人听到了,可是砍头的大罪。” “大罪?我可不怕,她娘都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敢在我面前逞威风?再说这话怎错了,你为何就不能坐上那位子?白白便宜了她……” “哎呦我的娘,您的嘴就消停点儿吧!”伍冯风已经急出了一身冷汗。他有几斤几两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光是一个城主之位就够他喝一壶了。还当皇帝,这灭国的罪名他可背不得!此番要不是母亲背着他给萧晋平去了一封信,他也不会有回城的打算。 还有便是这几月大诏打了不少胜仗,要是长此以往,收复过去的失地指日可待。他这次要是回去,指不定还能因为从龙有功得个封赏。那不是白捡的便宜? 至于其他的,他可不敢想。 但这番话他是万万不敢跟母亲说的,一说又要骂他眼皮子浅不成器了。伍冯风朝榻上望了一眼,见她越说越有劲,只得暗地里摇头不语。 只希望到了都城母亲能看清如今的局势,若还是这般想法,怕到时候会惹出事端。 第80章 拜访 ◎ 瞿峦山上今日点上了灯,灯火明明灭灭,映着蜿蜒而上的山路……◎ 瞿峦山上今日点上了灯,灯火明明灭灭,映着蜿蜒而上的山路,宛如一匹红练。 夜色笼罩了整个谢家,将过往的辉煌与今日的惨淡尽数掩进秋夜的寒露里,屋檐下的水珠将滴未滴,天地仿佛静止。 过了许久,长亭下才传来一声叹息。 “我想不明白,你为何不答应。”谢去夷凝视着身侧那道影子,竭力要从中找出那故人的影子。 那时候是三月还是四月,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尚未及笄岁,上学逃课被夫子追着赶,误打误撞跌进了谢家的院子。 那时候的他,好像也是沈缱这般年纪。 “没有什么理由。”沈缱淡淡道,“比起我,你应当有更好的选择。” 谢去夷为他添上茶,笑了笑,“你还真像长公主。” 一样的倔。 他当初怎么劝她来着?让她稍安勿躁,哪知他话还没说几日,她就反了。造反造得轰轰烈烈,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 第146章 他生平最大的憾事就是没能拦住萧华诏,没能保护好徐络的女儿,可是如今沈缱在这里,他却不能不再一次妥协。 眼前的人是沈缱,不是萧文嘉。 即使他们是同一个人。 谢去夷笑笑,伸手点了点正沿着灯光走上来的人,不由得揶揄:“那你就由她在朝堂上这么胡作非为?你都城这么久,相比也看出来萧晋平此女野心不小。” “她会明白的。” “你倒是信任她。” 也是,不信她难道信他么,他一个糟老头子,早就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若不是这些年一直在找谢朝蕴那混小子,他坟头草怕都有半人高了吧…… 这么多年了,他也老了,这小子真没良心呐,就算他做错了事,也该写封信来好让他少些惦念啊。 “都城里头我已经清理干净了,我此番来是请你下山,你若不去,便趁早派个主事人下山入朝。”他不需要谢家,但愫愫需要。 “你,你莫不是想让她……”饶是谢去夷见过不少大场面,这会儿也被他的话惊得打了结巴。 “有何不可。” “万万不可啊!” 这,这和篡位有何区别! 是,确实是有差别,这皇位还是赶着给人送上去的! “这与你无关。”沈缱语气冷了下来。 “怎就与我无关了,我可是两代老臣!”谢去夷气得吹胡子瞪眼,“我不管,这皇位无论如何都是萧家的,你要是敢给别人,我就……” “就如何?” 谢去夷梗着脖子放狠话:“我就死给你看!” “冥顽不灵。”沈缱懒得再与他多话,起身正要离开,还没走几步又被他拦住。 “我记得你是来请我下山去的吧。” “是又如何。” 谢去夷捋了捋胡须,神情好似退让了些。 “我一把老骨头了,哪还能上朝。”他在朝堂上混了几十年,直到这宰相的活计根本不是人干的。 他嘿嘿一笑。 “不如,你找朝蕴去吧。” 朝蕴是个聪明孩子,肯定能制住沈缱这头脱缰的野马。况且他又一直觉得愧对了萧华诏,定不会让赵愫愫断了萧家基业。 此计可行。 谢去夷心里窃喜,没在意沈缱漆黑一片的眸子。 谢朝蕴…… 沈缱脑海中忽然现出七八年前赵家后院那道身影。 若他没有记错,谢朝蕴现在的居所,就在赵家的宅子不远。而上辈子,他们并没有见过。 他们二人身处不同阵营,交过几次手,谢朝蕴做事一向滴水不漏,不会做一些事出无因的事。她与阿愫不过是萍水之交,他却独自在朗州待了八年,不由他多想。 在他离开的这八年里,他们彼此见过么? 沈缱感觉到胸口有些闷闷的,好像回到了初到大澜的时候。大澜和大诏相隔千里,对她的境况一无所知,一切都无法控制,一切都无法得知。 他好像回来得有些晚了。 沈缱提着灯走下长梯,还没走几步,迎面遇上了愫愫。 愫愫一早就瞧见了他,看他神情颇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正准备吓一吓他,对面人也望见了她。 沈缱目光有些迷茫,好像是在不辨方向的风雨里走了太久,对万物的感知已经有了几分迟钝。 直到看见她,他的唇角慢慢才扬了起来,点点灯火凝聚,汇成了他眼底的一片星河。 仿佛出门已久的游子,看到了屋门前的那盏小灯,终于尘埃落定。 嗯,这是阿愫。 “你笑什么?”愫愫匪夷所思。方才还一脸魂不守舍的,怎么变脸比变天还快。 沈缱却只笑着摇头,“没什么,阿愫今日可用过饭了?” “没用。”她瞥他一眼,“不吃,告辞。” 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愫愫刚走了几步,想到什么又折了回去,摸了摸他的衣袍,果然又是湿漉漉的。 山里水雾重,天上又下着小雨,沈缱不淋湿才怪。 不是,他好歹如今也是在朝中能说得上话的人了,怎么连个侍卫也不带一个,真当自己能打得过那些匪徒是吧。都城现在可不是什么宁静地方。 “幸亏遇上的是我,要是遇到哪个不长眼的贼人,你今日定有去无回。”愫愫冷冷威胁着,语气苛责,拉过他的手把伞塞给了他。 “下次再不带伞,你腿疼死我也不会管你。” 沈缱失笑,“阿愫,我不是小孩了。” 愫愫白了他一眼,哼道:“小孩子都比你听话。” 小孩子心里才不会如此缜密,连撒谎都撒得天衣无缝。 愫愫三两步走上高台,回头见沈缱确实往山下走了才继续上山。方才她只顾着沈缱一身湿漉漉的,竟然忘了问他来这瞿峦山作何?她可不记得上辈子沈缱和这谢家有什么交情。 还未走到长廊,愫愫目光已经对上了那长廊下的人。 谢去夷皮笑肉不笑看着她,心里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愫愫向来尊敬老者,尤其是像到了谢去夷这般年岁的老者,更是毕恭毕敬。 “谢去夷!”为了他能听得更清楚些,愫愫特地大声叫的全名。 瞿峦山她来了不下五次,这老头总是闭门不见。刘备拜访诸葛孔明也才三顾茅庐,她连谢家的大门都快敲烂了,也不见他有何表示。唯一一次见到他,还是上次她等得不耐烦了翻的墙。 第147章 当然,谢去夷毫不留情把她赶了出去。 不就是要他下山去主持大局么,他好像跟鬼缠上似的,千说万说都不肯松口。 谢家的门风早已不及当年谨严,这些年谢去夷醉心山水,对谢家底下的孩子管束渐少。一听到门外有人直呼谢去夷的大名,一个个忙躲在门背后从缝里偷看。 眼看本就所剩无几的威信就要随风散尽,谢去夷气得都快咬碎了牙根,指着愫愫的手指气得直抖。 “竖子,竟敢直呼老夫大名!” 愫愫有些惊讶。平日里这老家伙都是一看见她就躲的,今日居然同她说话了。虽然是在骂她,但此行说不定是个莫大的进步。愫愫想了会儿,毕恭毕敬行了个礼。 随后也不管谢去夷是何反应,兀自坐在了他对面。 愫愫看了眼沈缱升着热气的茶杯,心中了然。 谢去夷瞥了他一眼,还端着架子。 “老夫早就说了,这宰执之位老夫早就坐腻了。若想要老夫下山,你这点承诺还不够格。” “嗯?”愫愫想了下,许诺保他谢家安稳还不够,莫非他还想坐上那位子不成? 她默了默,说道:“你想造反?” “你才想造反!”谢去夷差点儿从椅子上弹起来,气呼呼地瞪着她。 “我不想。”愫愫实话实说。 谢去夷闭了闭眼,感觉自己一脚踢到了棉花。 是是是,她是不想,是前前太子要帮她夺了萧家的皇位,简直要将那位子给她捧上去。 真是气煞他也。 他喝了口冷茶,等心头怒气渐渐散尽了,才继续道:“老夫身子骨不行了,朝中事务繁多,老夫也有心无力。不过,你若能让朝蕴回来,我便答应你。” “好。”愫愫爽快地应下了。 朗州她再熟悉不过,那谢朝蕴若不肯回来,将他绑了回来就是。 “他如今住在何处,我亲自去一趟。” “此话当真?”谢去夷将信将疑。 “我何时诓骗过你?” 再说,她有骗他的必要么。谢家乃是天下读书人之首,她连大诏的武将都算不上,可以说一分一毫的干系都没有。 “既然如此,此事老夫就应下了。”只要朝蕴肯回来,其他的一切都好办了。只是他如今担忧的是这孩子还在因当年之事怨他,怕是不肯回来啊。他叹了口气,掸了掸衣袍,作势要走。 “再会。” 愫愫颔首,正要离去,目光又不经意瞥见了桌上那茶盏,忍不住多问了句:“沈缱为何来找你?” 上辈子的发生在朝堂的事她只是略知一二,按理说沈缱和谢家是不同阵营的对手,不该私下见面才对。难道是这辈子沈缱并未入朝堂,两方才相安无事? 不过这也无法解释沈缱的拜访。 谢去夷一顿,思忖片刻,忽然问她:“你可知,沈缱的身份?” 第81章 雨夜 ◎  “你知道什么?”  沈缱还能有何身份?他上辈子……◎ “你知道什么?” 沈缱还能有何身份?他上辈子一直陪着他到死,他还有什么身份是她不知晓的? “你……罢了。”沈缱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宫中尚且余孽未清,大诏又何尝不是。知道沈缱身份的人越多,他的处境便越危险,即便沈缱已不再是当年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嘉太子,但这将来之事又谁人能说得清楚呢。 “他来的目的与你一样。”这件事上他没有撒谎的必要,沈缱自己也明白,他手下的人多是大澜人,对他忠心,却不一定对大诏忠心。大诏的朝政终究要大诏自己人来管。 “你答应了?” 不用猜也知道,这老头子定是答应了沈缱,方才还一直在拿乔看她笑话。她就说呢,为何不躲着她了,敢情是早已应下了。 演得还挺好。 “当然。”他笑呵呵地捋着胡子,难得见她吃瘪,眉梢的笑掩也掩不住。 “他都亲自来请了,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行啦,你们二人的目的都达到了,老夫就先走一步了。” 愫愫想想发觉几分不对劲,“等会儿,沈缱没答应把谢朝蕴给你找回来?” “呃呃,这……”谢去夷话语犹疑,眼神心虚。 不知何故,沈缱的确没有答应,所以他才打算见她一面作为交换。他想不通的是,沈缱分明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他和朝蕴理应未曾见过才是。 “哦,所以卖了沈缱一个人情,转头找我要起了诺言。谢去夷,平日里我怎不知你如此奸诈呢?沈缱给你灌迷魂汤了?” “胡说!老夫行得正坐得直,岂是两面三刀之辈。行了行了,天也黑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早些回去,路上当心……”谢去夷看见她背着的那把长剑,又想起半月之前传到都城的战绩,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果然是他咸吃豆腐淡操心,哪个蟊贼敢打她注意。 他回头,看见门缝里那几个看好戏的脑袋还没走,气得拿拐杖跺了跺地,“看什么,平日里没教过你们不做梁上君子?还不都给我回去!” 门后传来登登的脚步声,那些孩子到底还有些惧怕谢去夷,立时鸟作兽散。愫愫望见他微驼的后背,还有在光影中忽隐忽现的白发,心念微微一动,松了口。 “行了,人给你带回来便是。” “罢了。”谢去夷摇摇头,回头对她说道:“他若回来,你便将他带回来。若实在不肯回来,那便……随他去吧。”这辈子他做了太多强人所难之事,尤其是对朝蕴,他不愿意回来,也是他前半辈子做的孽,怨不得旁人。 第148章 愫愫点点头,“他如今身在何处,年岁几何?” “年岁……应当二十有五了吧。嗯,再过两月便到二十六的关头了。”谢去夷目露怀念,“我并不知晓他在朗州何处,你消息灵通,应当探听得到。” 他话里话外意有所指,显然已经知晓愫愫在查谢朝蕴下落一事。 “好。” 她查谢朝蕴还不过几日,也是计划以此为交换让谢去夷下山回朝,哪知她刚有动作,谢家便已有察觉,甚至还打算抹去谢朝蕴的踪迹。这样看来,谢家分明没有如外头所说的一蹶不振,而是在韬光养晦。 也是,谢家家大业大,哪能说败就败了。潜龙在渊,激浪勇退,才是他谢去夷的作风。 说起来,这谢朝蕴的名字她总觉熟悉,好像是曾经听过似的。但她上辈子分明没有和谢家有过来往才对。 愫愫沿着山路往下,雨已经停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雨丝飘着。秋日渐寒,瞿峦山沉寂在一片萧瑟之中。 青石板上一层厚厚的苔藓,昭示着这里平日的清冷。 在边境待了多日,朝中她耳目虽多,但鞭长莫及,且军中还有事务要由她定夺,因而愫愫走得飞快,险些忽略了路旁的白影。 等她后知后觉折回身回到原地,那人才默默出声唤她。 “阿愫。” 愫愫忍不住偏头瞪他。“不是让你回去?” 明明身子不好,还非要站在风口,他可真有本事。 沈缱没有说话,支着伞撑在了她头顶。原本连绵的雨丝忽然下大了,天边隐有雷电闪烁。愫愫盯住他的侧脸,望见了天光乍裂时一双平淡无波的眼睛。 他顺着她的目光而下,将伞偏了偏,离她更近一点。 “阿愫你看,雨下大了。” 愫愫闷闷嗯了声。不知道是在怨自己估量天气估量出了偏差,还是在怨他在此地等,又或是别的什么。 天上电闪雷鸣,伞下人却气氛沉闷。沈缱高愫愫一截,从他的角度望过去,能看见她抿成一条线的唇。被雨滴洗过,在一闪而过的雷电之下显得如此惨白,没有一丝生气。 沈缱无端生出些许害怕,轻轻撩起一缕尾端的青丝放在掌心,在雨点砸落时候攥得更紧,好像要借一些实物,来抓住一场缥缈无形的梦境。 少时看《南柯太守传》做了一场亦真亦假的梦,如今梦醒了,却分不清到底何为现实,何为梦境。 但他并不后悔。 愫愫却只想给这破天几剑。 每次遇到他总会下雨,这辈子见面时下雨,离开时下雨,在林中下雨,回到了都城还是下雨。她又不是死了,要这破老天哭坟。 愫愫恼了,恼这破天,恼沈缱,还恼她自己,一见他就心软。 雨下得实在大,这把小小的伞难以遮挡如此大的风雨,这会儿已经岌岌可危。愫愫分了一缕余光看过去,沈缱左肩已湿成一片,水滴顺着发尾留下来,淌进他袖管里。 “咳咳。”沈缱将头偏过去咳嗽了声。 愫愫叹了声,手拿住伞柄立直了,有些无奈,“你可真是个药罐子。” 她的手没有收回去,食指微微翘起,不经意抵住他的掌心,感受到指尖的冰凉,愫愫将抬起袖子将他手背上的雨珠擦拭干净。 “前朝一位叫孟昂的将军,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沈缱略一思考。 “似乎是寒疾。” “不,他是自己作死的。他自诩身强体健,在冬日饮病卧寒,最后不治而亡。” 愫愫瞄了眼他的衣袍,深色一片,袍角耷下还在淌水,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若是想要步他后尘,我可不会拦着你。” 沈缱默默看了下已经偏到他这边的伞柄,选择继续保持沉默。 两人撑伞又走了半刻钟,离都城还有接近一半的路程,雨稍稍小了些许,雷声却更大了,闪电张牙舞爪劈开黑云,似乎要将天地毁灭个干净。 愫愫不惧雷声,唯独有些怕闪电,是上辈子在都城的时候险些被闪电劈中留下的后遗症。 前一阵雷声过去,就在愫愫要闭眼的时候,一道阴影却先一步遮了过来。 是伞。 沈缱将伞挡在了她眼前。 奇怪。 这辈子他从未在沈缱面前显露过些许她害怕闪电的情态,为何他能先一步把伞挡在她面前。方才无风,他那般举动分明是刻意为之。 为何? 沈缱,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愫愫不敢往细想。 “怎么了?”沈缱并未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举动在愫愫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反而在闪电到来之前将伞继续往她这方偏了过来。 愫愫的心沉了下去。 一路无话。 沈缱知道她心中有事,却只以为她是为着他上瞿峦去见谢去夷之事。他如今身份不明,愫愫怀疑他,也在情理之中。 他想了想,解释道:“我的本意并非是插手大诏朝政。谢家是天下文人之首,比我更适合。何况,我如今明面上还是大澜圣子的身份,也难以让大诏众人信服。” 这是他第一次同愫愫说起他这七年的过往。在她身边的时候,那些过去难捱的岁岁年年,如今再回看,竟觉得恍如隔世了。 大澜。 大诏。 一触及到此事,愫愫便生出几分无名火。这圣子有何好,让他甘愿待在那里七年。胸口堵着一口闷气,愫愫不出不行。 第149章 “那为何上次大周犯边,也有你们大澜人的影子?” 见她生气,沈缱声音渐小,“这一脉是叛出大澜的一支,我已让人处置了……” “那还回去吗?”愫愫淡漠。 “不回去了。” 再也不回去了。 “哦,那便进来吧。”愫愫推开门,不容拒绝地将他拉了进来。 这里是月玲为她置办的宅邸,平日无人,但里头布置一应俱全。每逢月末还会添置应季的衣物进去,周到之极。 仆从知道她晚上出门,热水已备上了。 她的衣物都是月玲亲自挑选的,都是女子的样式,并无男子能穿的衣服。这会儿天色已晚,街上的成衣铺子早该关了门。 愫愫正愁,想着实在不行便让沈缱穿女装试试,明日衣物烤干便换上就是。却不想不一会儿侍女便捧了一大叠衣物让愫愫挑选。 “这些都是月姑娘派人送来的。” 愫愫翻了翻那衣物,都是极好的布料,心下疑虑便多问了句,“她还说什么了?” “奴婢以为这些衣物是给姑娘您的,便说让绣娘改小些。月姑娘却说不必,将这些衣物先好生放着,说总有能穿上的一日。” 愫愫一噎,不得不说,月玲在某些时候的确很了解她。 “就这几件吧,剩下的……” 愫愫顿了顿,指了指里屋,“放到里面去吧。” 婢女点头应是。 愫愫推开隔壁屋的门,见沈缱正在窗边看得出神,有些好奇,随即她探了探脑袋,想着窗外应当没有什么,又收回目光。 这屋里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一股清浅的香味顺着窗外飘了过来,淡淡的,几乎让人无法察觉,愫愫心弦一动,忽然意识到原本在书案上的花盆不见了踪影。 第82章 真心 ◎ 是那盆兰花。 这八年间,这盆兰花一直放在无静……◎ 是那盆兰花。 这八年间,这盆兰花一直放在无静山由断情师姐照看。前些日子月玲的人回梅山,师姐见这蕙兰居然在秋日里开了花,心中有异,便让他们将这盆花交给了她。 七年的光阴轮转,这花早就不再是过去的模样,他不认得也在情理之中。愫愫顿了顿,推门而入。 听见声响,沈缱转过身。 愫愫这才看清这窗户是开着的,冷风倒灌进来,吹得窗帘翻飞。 桌上的纸张早已打湿了,桌沿往下淌着水。那盆兰花也好不了多少,几个时辰的风雨摧残,叶片不堪雨水的重负,蔫蔫耷拉在盆边,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应该没有认出来吧,都这么多年了。 愫愫心中有些心虚。 不对,这盆兰花既是送给她的,那便归她管,她心虚什么。 思及此,愫愫瞬间挺直了腰板。 “喏,衣服。” 沈缱没动,神情隐藏在黑暗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觉得有些挫败,这是一种很久未曾出现在他身上的感觉。许多年许多年,他一直都盼望着这一天,能够堂而皇之同她站在一起,不用再梦到她上辈子的死而惊醒。 也许是他太贪心。 总想面面俱到,却忘了连这些时光都是他偷来的。 理智告诉他,他这是在拈风吃醋,不过是一株兰花而已,她未必知道是他送的。但只要一想起上辈子她送给那人的花、糕点、还有缝制的衣物,他便忍不住把醋打翻。 阿愫在他面前总是无坚不摧,从未在他面前如此过。她是报答他前世的恩情,还是真的喜欢,他不愿想,也不敢想。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如今身在局中,不说旁人,却连自己都看不清了。如若他没有那些记忆,也许还能骗自己一辈子,可是事到如今,他却连一句话都不敢问。 “你想什么呢?”愫愫走上去在他跟前挥了挥手,“天冷,你快去换身衣服,我走了。” 沈缱忽然伸手攥住她,“这么晚了,阿愫还要出去么?” “嗯。”月玲那儿还有些事情要同她商量,边境也还有军务待她定夺,昨日都城又抓了几个刺客,还不知是何人所派,点名要见她。 朝中无官,三省都凑不齐人,事情积压得格外多,让谢去夷下山也是为了解眼前的燃眉之急。晋平这几日也总不见人影。 “去哪儿?”沈缱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诏狱么?” “你怎么知道?”愫愫皱眉,“你莫非在我身边安插人了?” 不该啊,她并未察觉有生人跟着她。要说这几日同她最近的,除了月玲也只有他了。 沈缱答非所问,盯着她的眸子,含着几分说不出的挣扎,“你要去看他,对么……” 他力道重,攥得她手腕生疼。愫愫甩开他,揉了揉手腕,本想告诉他实情,但又看他似乎并未打算好好说话,便气道:“那又如何?” 愫愫当然知道他说的是霍琰。毕竟他亲自自导自演了一出城门对峙的戏码,若不是月玲说通向城门的那条路是沈缱派人挖的,她几乎怀疑不到他头上去。她不知道方怀之和他之间有何纠葛,但城门上的事和他脱不了干系。 沈缱脸色难看,却又不知如何才能让她留下,语气便重了几分。 “不许去。” 愫愫也硬气,一字一句道:“必须去。”说着,她推门就要走。 第150章 她还想明日睡个清净觉。 “阿愫!”他无可奈何唤了声。 愫愫停在原地,眼泪忽然涌了出来。好像忽然回到了那个雨天,她看着一尘不染的房间,看着他一点一点走远。 “你凭什么管我……当初你抛下我,我说什么了,现如今又云淡风轻地回来。沈缱,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七年了,不是七个月,你说梅山冷,你说不愿和我再待在一起,你说……”愫愫哽咽了下,突然说不下去了,那些被淹没在时光里的吉光片羽,她自封存之后就从未想要打开过,可是现在这些东西仿佛在记忆里发酵,生出很多很多的酸楚,伴随着溃堤的声音一泻而下,淋得她狼狈不堪。 她为自己感到恶心。 她自以为刀剑不入,何曾想只不过披了一层盔甲,底下还是满目疮痍。 沈缱留在原地,既没有后退,也没有往前。 愫愫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也是,他来去自如,何曾为她驻足过。当年的那场再遇都是她自己讨来的,也是她不知好歹,不懂廉耻要他一道去岳州,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好了。”脑袋有些晕,想来是今日淋了雨,愫愫往后踉跄几步勉强站定,“当初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以后便不……” 头顶一阵惊雷横空劈下,剩下的话隐没在雷声里。 沈缱将她揽进怀里,心弦都泛着颤。上次她如此是七年前的雨天,而这次,怕是连他赎罪的机会都不会给他了。 怀中的人仿佛一片羽毛,轻飘飘的,好像一阵微风就能吹走,沈缱只能抱得更紧。 “阿愫不要哭,是我的错……” 是他拈酸吃醋,是他意气用事,是他不知天高地厚,平白惹她落泪。 沈缱一点一点吻去她眼角的泪珠,微微垂首,从她朦胧的泪眼里望见了自己。年少时他将心上人当作月亮,只敢远观,不可近看。却不知月亮也知冷暖,会伤心落泪。是他忘了,这辈子是她先找他的。 他的犹豫与心疑,踌躇与等待,一切问题,都在她眼里得到了解答。 就算是为了报恩又如何,就算她还喜欢霍琰又如何,这辈子他才是那个胜者。 她在身边,那便足够了。 愫愫闷在他怀里,“道歉。” “对不起。”沈缱抱着她,对着苍天起誓,“从今往后,我沈缱若再让阿愫流泪,便不得善终,生生世世,永不入轮回。” “倒也不必发这么大的誓。”愫愫脸还埋在他怀里,手凭着感觉伸过去把他手扒拉下来,“说说吧,城门一事,为何要骗我。” 沈缱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她是如何猜出来的。 “不能说?” “阿愫想听,我便讲。” “说来听听。”愫愫在他怀里换了个姿势,下巴抵着他的肩窝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也不管他身上冰冷的雨水了。 “那路是我派人挖的,本意是让你怀疑萧晋平。” 嗯。 不出沈缱所料,她确实怀疑了。 “我一路上拖延你,也是因为方怀之的谋划同你本该回来的日子对不上。”他顿了顿,发觉到她靠的地方是湿的,小心翼翼移了移自己的位置,让她能够靠在胸前干燥的衣物上。 “方怀之要你同晋平之间做出选择,我知道你定会选择萧晋平,所以便让他身边的人献了一计。” “什么计?” 沈缱实话实说,“告诉他往西去十里有船,坐船五日便能直达大澜边境。” “他也相信了?”愫愫觉得不可思议。过去霍琰不说算无遗策,却也不会对身边人百般信任。 “嗯。” “他为何又同大澜扯上了干系?”上辈子大澜要同大诏永结秦晋之好,满朝文武都弹冠相庆,唯独他不肯,设计淹了大澜十万兵马,气得萧寅罚了他五年俸禄,险些削官。 “他是大澜前任圣女之子,圣子之位本该传给他。之后大澜遍寻人不得,师父……”沈缱咳了咳,“柳燃灯便找上了我,以主祭身份,代行圣子之职。” 愫愫手里玩着沈缱的头发,好奇问:“大澜人还会认他?” 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她都对大澜没有了解,只知晓他们与大诏的官职有很大不同,因此对沈缱这个平白冒出来的身份有些好奇。 “他既是圣子,即使没有实权,大澜人也会护着他。” 愫愫抬眼望他,继续道:“你是主祭,他是圣子,若你们打起来了,大澜人会帮谁?” 沈缱笑了,忍不住摸了下她脑袋,“阿愫放心,大澜人虽侍奉神明,却也知晓人间俗事,自会权衡。” “然后呢,为何又要让我救晋平?” “一是让天下人看清你的身份,明白你对百姓和大诏的忠心,而二是……让方怀之死心。”他承认得坦然。 沈缱不过是顺水推舟,诸事却皆应了他的意。若不是她在月玲口中知晓了些许风声,怕是还要被他瞒在鼓里。 她并未生气,只是听他一本正经地同她说如何设计她的,总觉得憋屈,还夹杂着几分怨气,但一看见他小心翼翼的目光又起不了一丝苛责之意。 罢了罢了,早知就不听了。 自讨苦吃。 愫愫戳戳他胸口,“你还未说,为何你要对付方怀之。” 虽说霍琰借着方怀之的身份,在很久之前便对她不怀好意,但沈缱暗中动手也无妨,为何要当着她的面,还要她自己做出选择?就好像……是在看她的态度一样。 第151章 窗外风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天地静默,只听见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 “阿愫,还要瞒着我么,他是霍琰。” 愫愫打了个哆嗦,脑袋里那丝晕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对不起大家,今天又又又更晚了!主要是存稿用完了,最近又太忙,感觉自己像一只陀螺不停转,大家早早睡觉第二天看吧,爱你们! 第83章 逃离 ◎ 是了。 她能,霍琰能,为何沈缱就不能。 ……◎ 是了。 她能,霍琰能,为何沈缱就不能。 就算她不能,以他的聪明也足以猜出来,七年前离开时她说的那句话,还有方怀之明明同她没有关联却多番设计……诸此种种,足以印证。 “你……不怕?”她上辈子做鬼做久了,知晓世间的确有怪力乱神之事,所以对自己重活一世并未太过惊惧。但沈缱,他不过是一介凡人。 “上辈子的事情我是梦到的,阿愫,我只知道和你有关的一切。” 其余的,他知之甚少。 愫愫暗暗拧眉,这沈缱自从捅破了窗户纸,这情话就一套一套的,平日里装哑巴,这会儿却像被点化了似的。 倒也不是反感…… 只是有些惊异,原来闷葫芦也会说话的,如此看来,离他将那个秘密说出来的日子也不远了。 愫愫顿感未来可期。 他若再不肯说,她都要猜到答案了。沈缱突然离开,怕是和他的梦脱不开干系,或者说,是和上辈子的他脱不开干系。 上辈子当了一世闷葫芦还不够,这辈子还要继续瞒她。愫愫叹了声,想了想,自己的确从未给过沈缱什么承诺。 若是有些患得患失,倒也合情合理。 她低下头,从他手臂顺着衣袍的纹路而下,轻轻握住他的手,摊开。 沈缱眼睫微颤,任她予取予求。 “上辈子的赵愫愫已经死了,这辈子的赵愫愫不喜欢霍琰。” 她指尖温热,一笔一划,如青丝划过他冰冷的掌心。 是沈字。 愫愫抬起眼,眼底灿若星辰。 “我喜欢的人,他叫这个名字。” 沈缱僵在原地。 向来灵活聪慧的脑袋,如今却连转一下都不能了。有什么在心里恍然炸开,沈缱下意识握住她的手。 “明白了?”愫愫偏头看他。 “嗯。” 声音轻若蚊蚋。 即便他很快侧过头,愫愫还是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绯红。 愫愫见好就收,免得让他几日都不敢见他,转而说起正经事来。 “晋平的事,你不用管了,她究竟想做什么,我自会弄清楚。” 她信任晋平,可她也相信沈缱。 闻言,沈缱点点头,过了会儿,他又小声问:“那今夜还走么……” “罢了,不去了。”愫愫摇摇头,都到了这时候,月玲早该睡了。她这时候去,平白扰人清梦。 “行了,你早些睡,阿嚏!”愫愫揉揉鼻子,深一脚浅一脚踏出了门。 沈缱注视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眼睛。 她已经多年未生过病了,如今病来如山倒,别说去找月玲,便是连起床的气力都没有了。 昨夜风雨交加,今日却是难得的好天色。天朗气清,云舒雾散。 愫愫喝了姜汤,昏昏沉沉了快半日,其间月玲来过一次,带了些药,让侍女煎了灌下去,苦得她舌头都麻了。 也难怪当初沈缱对喝药一事如此深恶痛绝,要让她天天喝这苦药,怕是病还没好又要被逼出病来。 窗外日光照了进来,斜斜打在帘帐上,在她掌心留下一片细密的温暖,她顺着日光望去,窗户不知何时开了一条小缝,不宽,却足以看见疏黄秋色中那一抹惹眼的翠青。 沈缱将这兰花搬到这里作何? 生病了便容易多想,愫愫盯着那兰花叶片瞅了半天。按理说沈缱昨日也淋了雨,他身子骨向来不好,竟也有气力动这兰花? 她本想叫来侍女问问,但又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正想着,手中的影子微微一动,叶片随即隐去,映出来人清隽的侧颜。 “阿愫,你醒了?” 愫愫嗯了声,带着重重的鼻音。 “你将花放在我窗前作何。” “这里日光强些。”他语气平淡,却莫名哀怨。 愫愫轻笑了声,明白他还心底还残存了些许郁闷。沈缱在她面前像只猫似的,大半时候总是温顺乖巧,但若不慎惹他恼了,那两爪子总是免不了的。他收了力道,因而抓人并不十分疼,反而让人有些心痒。 她想,这辈子大抵是要栽在沈缱身上了。 “你若是担心我将这兰花养死了,不如收回去自己养着。”说起来这盆兰花在朗州时一直归阿浮照看,到了岳州之后便由师姐养着,在她身边不过寥寥几日,还不是日晒就是雨淋。好在这兰花命硬,换作其他的花,经她这样磋磨,早该枯死了。 跟着沈缱,说不定还能多活上几日。 愫愫说得真心实意,沈缱听着却不是滋味,过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她说的是收回去。 那丝郁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何时知道的。” 难得有调戏沈缱的时候,愫愫头也不晕,身也不乏了。她轻轻合上掌心,笑得意味深长,“本来是不知道的,但某些人似乎生怕我不知道。” 第152章 又好像生怕她知道,连字条都放得格外隐晦。 “要自己养么?” 他含着几分被戳破面具的气恼,语气急迫道:“不要了。” “那这些日子便劳烦你照看了。” “好。”他回答得干脆。 沈缱以为是要让她病时陪着她的意思,以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语气不显,唇角却偷偷扬了起来。 见他答应,愫愫满意躺下了,不枉她铺垫这么久。 沈缱啊沈缱,怎么一遇上我就变笨了呢?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愫愫想着这病虽不严重,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便开始做去朗州的打算。 不论如何,既然答应了谢去夷,她总归该走一趟。况且阿浮信里总催她回去,若是再不回,等相见时候又要同她置气。 这么多年了,阿浮还是小孩心性。 月玲也知晓此事,不过她想的更深一层。与其说是更深,不如说更像是对看愫愫好戏的兴趣。 “你家那位,不打算带着?” 愫愫喝了口茶,摇摇头,“不带了。”一路上舟车劳顿,何况现如今大诏并不太平,多少人盼着她死于非命。 “他身子弱,不能长途跋涉,还是待在都城妥帖些。” 月玲笑笑不说话。 愫愫觉得应该为自己辩解一句,“我不是将沈缱当拖油瓶的意思。” “哦。”月玲一脸你看我信么的模样。 她如今还病着,到时候还指不定是谁护着谁。 比起在边境数月的愫愫,对于沈缱的本事,她知晓的比她更为直接清楚。虽然她不知沈缱的势力在大诏发展了多久,但可以猜到的是,都城只不过是不起眼的一小处。 沈缱此人,绝非在愫愫面前显露得那般简单。 不过既然是他们两人的事,她这个外人到底不好插手,因此她没有点破。 “那几个刺客如何?” “还在牢里,嘴硬得很。” 愫愫皱皱眉头,“还说要见我?” “嗯,非要见你才答应开口。” “可曾查出来他们是什么人?” “不是大诏子民。”月玲语气肯定,顿了顿,推测道:“但听口音,似乎是大澜人。” “大澜人?”愫愫直觉生异,追问道:“他们关在何处?” 月玲不知她为何忽然紧张,小心道:“诏狱,怎么了?” 其他的监狱都缺人手,唯有诏狱有重兵把守,她原先打算将这两个刺客关在月家,但晋平并未同意,只将人押去了诏狱。 大澜刺客…… 霍琰…… “坏了,快去诏狱!” “怎么了?”月玲立时站起。 愫愫攥紧手心,定定看着她:“立刻让人封了城门,方怀之要逃。” 霍琰如今的身份是大澜圣子,他在大诏入狱,大澜无论如何都不会作壁上观。大澜的情报网密不透风,他们之所以这样说,只不过是找借口拖延,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救霍琰回大澜。 他若是以霍琰的身份离开,她未必会多在意,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他是大澜圣子。若回到大澜,以他的性子未必不会对大诏开战。对付大周已经筋疲力尽,若再来一个大澜,便是再来一个她也于事无补。 霍琰必须要留在大诏都城为质。 “好,我立刻叫人封了城门,你且放心。” “家主,诏狱的人说,方怀之跑了!” 月玲大声道:“快去将城门封了!” “是!” 作为月家如今的家主,月玲早已见过太多大场面,她在惊慌片刻后立刻冷静下来,分析着眼前的形势。 “都城鱼龙混杂,他们想要逃不易,但是躲着却容易。如今都城兵力不足,如此大规模的搜城根本难以实现。”月玲面露忧色,“城门只封得了一时,除非引蛇出洞,不然他们一定逃出去。” 愫愫看着她,“只有一条路。” 两人对视一眼。 “沈缱挖的那条新路。” 愫愫冷然道:“那里能够绕开城门。” “我们在路尽头埋伏。” “不。”愫愫摇摇头,“我们在城里找人。” 霍琰不会那么傻,等着自投罗网。他应当会在都城中待上一阵,等着防守松懈再择时机离开。 “可是何处找人搜查?” “我听说,前些日子停云楼的楼主来了都城?” 自家人才能识得自家人,停云楼的那些练家子,比普通兵士更懂得如何辨认刺客的身份。 “是。”那人一到都城就找她化缘来了,嘴里说着要给停云楼建个分楼。她没给钱,只送了张地契过去,反正这东西她多的是。 “停云楼的人……能行?”月玲想起那楼主吊儿郎当的模样,真心怀疑。 “放心。”愫愫拍了拍她的肩,“将城门口和那路口的阵仗弄得越大越好,他们才能乖乖待在都城里。” 月玲颔首,“你且放心,此事我明白。” 既然是她指的人,想来也是有几分本事的。或许是她本人并非练武之人,所以看不出此人的功夫深浅,这倒也寻常。 她想着,准备给那人去了一封信。但还未写几笔就搁了下来,将纸揉成团。 “来人,备车!” 不亲眼看看他的本事,她实在难将这等大事交给他。 第153章 第84章 寻柳 ◎ 都城的停云楼与朗州的别无二致,背山临水,能将整座都城尽◎ 都城的停云楼与朗州的别无二致,背山临水,能将整座都城尽收眼底。在都城新建如此浩大楼宇颇为不易,正是有月玲相助,这停云楼才能修筑得如此顺当。 月玲下了马车,随手把令牌扔给看门的守卫。守卫见是她,令牌看也未看,便叫人来相迎。 “不用进去了,你们楼主人呢?” “呃。”守卫一僵,摩挲着令牌翻来覆去,显而易见的心虚,“楼主他……一早出去了。” 楼主向来神出鬼没,啊呸,无迹可寻,往日他的行踪根本无人知晓,但坏就坏在今日楼主交代他黄昏时分去寻柳巷接他。 虽说这是楼主的一点小癖好吧……但他做属下的怎能说嘛! 他还不想死。 月玲冷笑一声,“是去寻花问柳了吧?” “月姑娘……您,您怎知道?”他心里一瞬间闪过无数条可能,凭着日日耳濡目染香艳奇闻的奇特直觉,最终认同了那个最不可能的可能,并且信以为真。 他暗自咋舌。 果然啊果然,楼主已经为金钱出卖了色相。 坏了! 他就说呢!月姑娘这般来势汹汹,楼主怕不是有难了。 “楼主说黄昏时候便回来,要不月姑娘您等等?” 他内心为自家楼主默哀半晌。 楼主啊您就自求多福吧,这可是月姑娘自己猜出来的,同他半吊钱的关系都没有。 这厢他还在胡思乱想,那厢月玲已然气急。 “果然是。”她咬了咬后槽牙,此人自打见面起就没个正行,连商议要事都将位置选在青楼里。若不是他嘴里说的好听,便是有再多地契,她都不会分给他一张。 停云楼算得上是都城数一数二的风水宝地,若是在战事未兴之前,这寸土寸金之地哪能排得上他巫停云。 月玲越想越觉得自己做了笔亏本买卖。她早该看出来的,若这巫停云真有本事,何至于化缘化到她头上。 “我月家给你们楼主这块地,可不是为他养些不必存在的人。” 属下心知他多说无益,何事都不如她亲眼看见更确凿可信,但心里又想为自家楼主辩解几句,“月姑娘,我们楼主并非传言那般。” 传言为哪般? 风流浪子,薄情寡义,辜负过的女子足以绕朗州城一圈。 月玲瞥了他一眼,“行了,巫停云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带路!” 她才不管巫停云是人是鬼,若坏了她的事,她明日就将这停云楼给铲了。 “若是楼主怪罪下来……” 他攥着马鞭,惴惴不安立在马车旁。他功夫太浅,看不透楼主的想法。平日里来无影去无踪的人,今日却偏生要同他说一句,似乎是笃定会有人来。他一个打兵器的,非叫他今日看门,总觉是楼主设了个套给他钻。 月玲等得有些不耐烦,直截了当道:“若他怪罪,你来月家就是。” 月家有的是钱,养个把闲人绰绰有余。 “好勒。”他利落上马,驾着马车就往寻柳巷而去。 寻柳巷一个烟花之地,同寻常的秦楼楚馆大同小异,往往到夜里才会显出行人如织,花天锦地的繁华面貌。 虽然快过哺时,寻柳巷两侧商铺大门却都紧闭着。行人寥寥,更不见马车经过。马车惹眼,容易引人猜疑,月玲在巷头便下了马车。 “你们家楼主的癖好可真够奇特的。”这巷子两侧酒楼不少,像她眼前破成这样的还真是独一无二。 在这地方办事……她虽有几分不解,但表示尊重。 “行了,你上去将巫停云唤下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她指了指不远处那座恢弘的楼阁,“去连城阁寻我便是。” 连城阁是月家产业,过去也是都城叫得上名号的青楼,不过她看不上这等行当,就叫人当酒楼经营了。 “月姑娘,您,您还是同我一道上去吧。” 月玲双手抱胸,感到匪夷所思:“你此话何意,难不成你们楼主办事还要生人看着的?” “月姑娘放心,这里不是青楼,您去了就明白了。”虽说他也不明白为何楼主要时常来此地,但既然是楼主的安排,想来有他的道理。 月玲面无表情道:“若是骗我……” 他连忙作揖,不迭道:“岂敢岂敢。” 月玲进了这破楼,外头如此破败,他便以为这里头也好不到哪儿去,谁知居然别有洞天。屋内陈设雅致,窗明几净,熏香袅袅,不像是青楼,倒像是哪位文士的书房。 台上站着个说书先生,醒木拍桌之迹,赢得台下坐客阵阵喝彩。二楼有三两墨客闲坐,对着屏风上那一只青鸟吟诗作对。 下属嘿嘿一笑,“月姑娘可信了,我所言非虚。” “既然如此,这楼外头为何如此破败。” “呃……楼主许是图个清净。” 月玲一眼拆穿,“是没钱了吧。”停云楼高耸如云,外壁所用的都是三年以上的木材,耗费巨大难以计数。这楼内陈设崭新,必是开张不久。若不是无钱可用,她才不信巫停云那铺张的性子会不肯修缮。 他话音一转,指着屋檐一角道:“哎呀,果真是许久没来了,这地方都结蛛网了,得打扫打扫……” 第154章 他刻意装糊涂,月玲也并未再问。在楼上坐着等巫停云。 月玲左等右等也不见来人,只有其间小厮上了一杯上好的碧螺春。 她倚在围栏边上,百无聊赖地听台下的说书人讲着一些老掉牙的红尘往事。日头渐渐地低了下来,已接近日入时分。 月玲指尖敲着桌子,正要从台下收回视线,忽然望见两个形迹可疑的人走了进来。 月家在梅山百年,寻常月家子弟皆要习武,她虽一介女身且是月家旁支,儿时家中仍然浸染着武学之风。 眼前这两人明显是个练家子。面容有过矫饰,从骨相身材来看,似乎不是大诏人。 难道他们就是那两个逃走的大澜刺客,可是……哪能她一出门就碰见了。 月玲在原地待了半晌,思虑片刻给愫愫传了信。 那两人捡了一处靠门的位子坐下,凑在一起窸窣了许久,其间余光始终在扫视着周围。 “大哥,就是这里。” “你说……这人真能让我们回去?” “我们给得起钱,听说这停云楼楼主是江湖中人,不参与朝政,只爱钱。” “可若是这是他设的一场计,我们岂不是要搭在此地了?” “穷途之人,没有别的选择,且等上片刻,若见势不对,我们立刻就撤。” 月玲抬起眼,看向方才出声的青衣男人,眉心微拢。 巫停云双手倚在桌上,眸子看着月玲,眉梢微扬。 他一身青衣,身似修竹,腰间坠着一个青白玉佩,玉穗飘摇,无声而有声。 “如何?月家主难道不打算谢我?” “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相隔如此遥远,怎可能会听清,定是唬她。 “无妨。”他笑意未散,直起身,看向楼下两人道:“这两位,是要我动手,还是您动手?” “听他们这口气,你不是向来厌恶这些事情么,怎么?如今也要来插上一脚。”他们这些江湖人,说的比唱的好听。平日里高谈着为国为民,实则国家一出事南逃得比谁都快。 “月姑娘,在下不比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可别一棍子打死。” 月玲抬眼,打算听听他给自己编出什么花来。 “正如他们说的,作为一个爱钱如命的人,怎么能放过这等好事。只可惜他们出的钱不够多,比不上月姑娘您的地契。” 月玲垂眸,似笑非笑,“怎么?我还要谢你不成?” 她知道这气出得无凭无据,但被他晾了快一个时辰,心中不免有些不吐不快的怨气。 巫停云倒了杯茶,双手奉上。 “既然如此,待我将人抓人再向姑奶奶你赔罪如何?” “不必了。”月玲看着门口进来的人,笑颜顿展,瞥了身后人一眼,“哪儿凉快那儿待着去吧。” 被她当抹布一般丢开,巫停云却也不恼,吩咐小厮换了壶茶水过来,打算坐下看戏。 不愧是他精心挑选过的位子,战况一览无余。 愫愫得了月玲眼神知会,提着剑二话不说就冲上去。 “什么人!” 两人很快便反应过来,拔剑出鞘,迅速迎下愫愫一击。 她偏了偏脑袋,剑锋破风而过,落叶斩花,力达千钧之上,身似云燕,剑指三寸之下。 两人心下齐惊,在剑锋将至的瞬间堪堪避过。喉间一热,竟是破了一层皮肉。若再深几分,必然丧身在此剑之下。 见他二人避过,愫愫不禁高看了他们一眼。 这两人功夫很是不错,一招一式不显山露水,却沉劲有力,如同风过屋檐,了然无痕。 “杀!” “麻烦。”愫愫叹了声,一步一步走了过去,闲庭信步。两人正面迎敌,再抬眼,剑锋一寸之地的对手却如鬼魅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肩头骤疼,齐齐跪倒在地,捂住的伤口血流如注。他们惊恐回望,终于望见了那个如同神明一般的女人。 她高然立于楼阁之上,剑锋指向两人,剑上血滴一滴一滴淌下。 “方怀之在哪。” 第85章 山洪 ◎ 秋雨潇潇,隔绝所有视线。城楼上,沈缱收回目光◎ 秋雨潇潇,隔绝所有视线。城楼上,沈缱收回目光。 “这就是你的计划么?霍琰。” 拿那些信任他的大澜子民挡刀,成全他的夙愿。 “你果然记得。”他沉沉一笑,即便是酒磋磨了他太多的锐气,他依旧笑得放恣,如同上一世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永远迎难而上。 可那盏藏在眼底的灯,已经逐渐燃到了尽头。那个点灯的人,却好像永远留在了那个雪夜里。 无人再为他点灯了。 但,他还想再试一次。 哪怕是为了上辈子的她。 沈缱侧目看向他,“那便打个赌吧,就在这瞿峦山。” “好啊,沈缱。”他侧过头,笑了笑,“那就再来一次。” 就赌,这辈子,谁能陪她到最后吧。 酒楼中,两名刺客已被拿下。 “学什么宁死不屈。”月玲蹲下,手里的扇子啪的一声敲上他们脑袋。为了方怀之那种烂人而赴汤蹈火,不是义气,是不识时务。 “你们既能在愫愫手下过三四招,想来在大澜也是两个厉害角色,何至于为了一个大诏的贼臣就白白送命。” 第155章 那刺客表情平静,眼睛虔诚凝视着北方,淡淡道:“天意如此,蜉蝣般朝生夕死的凡民如何能懂。” 月玲嗤笑一声,“你不也是凡民?笑话。”生生死死,谁人能逃过轮回。哪怕是天子,生前再如何,死后终究也要化为陵墓中的一抔土。 “你我凡人都会死,但圣子不会,大澜不会。” “你若不说,我不介意采取一些强制的手段,譬如严刑逼供什么的,我可不会好心留你们性命,和愫愫一样对你们手下留情。” “要杀要剐虽你们的便,如今圣子大人已经顺利离开,即便落了你们的手又有何妨,无信之徒,待圣子大人回到大澜,定会为我们报仇。” 巫停云眉梢微扬,手中折扇唰地展开,“调虎离山?有趣。” 月玲看向愫愫,惊道:“什么意思,方怀之跑了?” 愫愫并未太过意外,如果能如此轻易被她找到,那也不是霍琰了。 “你先留在这里,将这两人看守起来,其余的人,随我出城。” 月玲点头道;“好,当心。” 她相信愫愫的本事,但方怀之在朝中弄权这么多年,也不是个善茬。 “无妨。”愫愫拍了拍她的肩,看了巫停云一眼,提剑走出了门。 月玲拍拍手,门后立刻进来一队月家守卫。 “将这两人给我押下去……囚禁在诏狱……不,关在府里头的地牢里。” 宫中防守不足,跟个蛛网似的,半个人都关不住。倒不如关在月家,她亲自守着。 守卫点头称是,刚才他们都看见了三人的过招,心中知晓这两位逃犯武功非比寻常,拿着拇指粗的麻绳绑了一圈又一圈。 一行人就要离开,楼上却传来巫停云温润有礼的声音。 “月家主……就打算这么走了?” 月玲回过头,眼中略带了一分困惑,“不然?” 巫停云浅浅一笑,指尖点了点她手里的折扇。 “啊,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您方才拿着打人的那把扇子,乃是鄙人的墨宝。嗯,照市价算,买下半个连城阁绰绰有余。月家主是慷慨之人,何况又助我良多,我便为您折个价,只需千两黄金即可。” 早就听说文人墨宝贵重,有一字千金之说。但是……月玲仔细瞅了瞅手里的折扇,翻来覆去几遍,也没看出有什么奇异之处来。 “千两黄金……巫停云,你讹我呢!” 虽然这上面的字确实写得不错,那也不可能值千两黄金!果然,白日里遇到这巫停云总没好事。 巫停云合扇掩笑,“唔……在下怎敢?” 月玲一眨不眨盯着他,双手抱胸道:“不过百两黄金赔你也无妨,只是如若本家主真赔了你千两黄金,岂不是要天下行商之人耻笑。” “唉……如此看来,鄙人之墨宝是不得家主之心了。”他故作感伤的语气摇了摇头,又起一念 ,“过些日子明珠阁有场宴会,不知家主可否赏脸。如若家主肯相陪,这千两黄金便不作效。” “不赏脸。”她忙得很。 “真不赏脸?在下可是听说,这明珠阁的阁主邀请了不少大周和大澜商人,如此好事,想来应对月家诸多裨益。” 去不去做生意倒在次要,如若能探听到大周的消息,对战事有利,这才要紧。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那本家主是该赏脸。”月玲沉思片刻,随即笑了笑,“但我月玲向来不爱欠谁的,左右不过千两黄金,给你也无妨。不过,月家最近少哥看守的侍卫,不知楼主是否有意?如此一来,你得了钱,我得了面子,如何?” “月家主还真是……不肯吃亏啊。”他笑意愈深,折扇在手心轻轻敲了一下,“成交。” “行,我在月家恭候大驾。”她大手一挥,“走。” 这厢愫愫刚出城门,雨突然下大了。她内心忽然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她骑上马,远远冒雨跑来一人。 愫愫认得他,是沈缱身边的侍卫。他不爱带着侍卫出门,这是为数不多见过的。 正欲叫住他,来人却扑通一声跪在泥地里,大声疾呼道:“赵姑娘,瞿峦山崩了!” “你……” 不等愫愫多问,他深深喘了口气,快速道:“我家大人他在瞿峦山。”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赵姑娘,剩下的待找到大人再亲口告知您!” “赵姑娘!” 愫愫勒住缰绳,回头道:“还有什么!” “方怀之……也在山上。” 愫愫闭了闭眼,起码急速向瞿峦山奔去。 她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沈缱从来不是个安分的人。 她原先认为他将圣子的权柄交还给霍琰只是为了斩断自己与大澜的关系,现在想来,他分明是要给霍琰一个从头再来的微小希望,让大澜子民看出霍琰并无圣子担当从而失去信任。 薄情寡义,无勇无谋。 前者已在方才得到了印证,后者竟要他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他可真是聪明。 愫愫气得牙痒痒。 她并不责怪沈缱用计。上辈子的年少的他正是因为不够狠,从而落得那样一个结局。她只是气,气明明有那么多办法,他非要拿自己做赌。 她勒住马,往上望去。 瞿峦山近在眼前,山里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浊流奔涌而下,一路上摧枯拉朽。 第156章 明明是秋日,这泥流竟比夏日暴雨之后还要势不可挡。 看着这一幕,愫愫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她来不及拴上马,沿着青石台阶冲上山去。 路格外难走。 去谢家的青石板路两边处处都是颓垣断壁和断裂的枝桠,饶是她脚步不停,仍旧费了近半个时辰。 她没能看到沈缱,反倒看到山崖上一道黑色的影子。 愫愫的剑撑着地,青丝成缕,分不清是汗还是雨水。她抹了一把脸,背脊一阵寒冷一阵灼热。 山崖上的那人忽然转过身来。 “愫愫。” “沈缱呢?” “死了。”他摊摊手,满不在乎。 “你骗我。”她攥紧手心,视线却停留在山崖边上那把剑上,久久不曾移动。 那是,沈缱的剑。 “你骗我,你上辈子就骗我,这辈子还想骗我……”她克制不住声音都在抖,寒冷与恐惧已经剥夺了所有思考的可能,他不愿想也不敢想。 滚烫泪水一滴一滴砸下来。 “愫愫,不许哭了,上辈子已经哭够了。” 这辈子的小姑娘,要永远快乐。 “我恨你。” 他笑了,“好啊,恨吧,这样的话,我们就拥有下辈子的羁绊了。” “便是拥有下辈子,我也要和沈缱,永远,永远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这阵子好忙好忙,赶毕业论文ddl头都秃了,下周尽力把这周的更新补齐,更新可能不规律,宝子们啥时候有时间就看。 第86章 明白 ◎ 愫愫没想到他竟能如此跳下去,没有给她丝毫反应的余地。 ……◎ 愫愫没想到他竟能如此跳下去,没有给她丝毫反应的余地。 崖边风催雨卷,大雨倾盆,不消多时就将她身上淋得浑身湿透。她怔怔往下望,苍谷黑沉,上游飞流直下,裹沙夹石,气势滔天。 月玲的人呼哧呼哧爬上来,一个个面面相觑地站着,不知该不该上去。 她侧过身道:“在上头守着,我下去。” 无人听清她尾音的颤抖。 立刻有人道:“赵姑娘,这万万不可!上游传信来说堤坝溃了,再过不了多久山洪就要泻下来,这山谷是必经之地啊!赵姑娘,此去和送死何异?!”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她顿了顿,淡淡道:“若我死了,就传话给月玲,让他去找谢朝蕴,边境的事,便交给月如琢吧。” 她承认她有私心之嫌,也不信霍琰就会这么死了。何况,她还要去找沈缱。 她将手里的剑握得紧紧的。 若是沈缱死了,她不知道她能做出什么事来。 “要去就快去,这里我们守着便是。”苍前从后面走了出来。 许久未见,他已然褪去了往日的稚气,神色沉稳,已有了几分月玲的影子。 自从愫愫将他交给月玲之后,月玲时常将他带在身侧教导着为商之术。哪知这小子分明在此道天资斐然,却志不在此,一心系在巫停云身上。 月玲也半是为着他的缘故才参与修建停云楼。她不喜强迫人,更何况这人还是愫愫亲自交给她的。月玲见他如今业已稍成,便让他管了月家一半兵马,也算是个两全之策。 苍前抛了个斗笠给她。 “一路当心。” “多谢。”愫愫并未多话,戴上斗笠,沿着陡峭得几乎直立的山壁下山,不多时就隐没在重重的烟雨里 “诶!” 苍前收回目光,“吴伯,她有分寸的。” 那个救他于水火的人,救大诏于水火的人,绝不会轻易死了。 “哎。”吴伯长叹了声,“那你看这事,咱们还要告知家主吗?” “等一个时辰,若不见人上来,我便下去,你们再告诉她。” “好。” 雨天石头滑,更何况这山崖根本不是路,只是当初人们方便下山而走的便道,自从摔死了人之后,连山崖上的铁索都叫人拆去卖了,久而久之在也没有人打道经过了。 而她之所以知道此处通向山谷,是因为这里是上辈子霍琰死的地方。 做鬼的时候她本身只与沈缱有联结,外界之事她是察觉不到的,只是那日她在沈缱的书案上看见了一张讣告,还有沈缱的人上交的文书,里头事无巨细记载了霍琰之死,也提到了这处能够下山的险路。 这也是愫愫相信霍琰不会死的缘故,他既然也重生一世,对前世的殒身之地不可能一点不了解。 沈缱他,也会记得的吧…… 万千思绪从愫愫脑海中滑过,她往下一望,山谷近在眼前。 从山谷往前望去,先前轰隆的洪水声忽然具象,泥浆裹挟着数以万计的断木与巨石推下,将周围一切冲得七零八落。 愫愫沿着河岸往下游走,一路上到处都是碎石,这不是一个稳妥的法子,但眼前却不得不如此。 此时的皇宫尚且沉浸于一片祥和当中。 伍家今日刚到都城,伍冯风就被自家母上大人急吼吼催着来面圣了,还闹着要跟着他一起。 伍冯风求了又求,费尽口舌好歹将她劝退了。他心中再明白不过,母亲嘴上没个把门的,这要是真跟着去了,惹得陛下龙颜不悦,更别说回去了。 对于他自己这个外甥女,他自觉她对他并没有什么情分,有的也不过是几分客套罢了。至于要他这次上都城来的原因,他也看得透彻,不过是朝中没有可信之人了,所以让他顶了这个缺,过不了多久就会打发他回去的。但母亲似乎并不这么想。 第157章 这便是最让他头疼的。 “今日大雨,便不留舅舅在宫中了,过些日子宫中设宴,还请舅舅勿要推辞。” “陛下盛情相邀,若是推辞,岂不是臣这个做舅舅的不知好歹,只是你外祖母近来身子欠佳,恐怕难赴陛下的约。” 这声陛下叫得萧晋平心中舒爽,连带着神色也染上几分悦色。 “哦?”萧晋平向前倾了倾,姣好的面容中显出几分似有若无的担忧,“外祖母可是受了风寒?” “只是水土不服,吃了些苦。”冯冯风撒了个半真半假的小谎,水土不服是真,来不得这宴会是假。母亲的脾气她这外甥女想必也知道个三分,穷山恶水之地出来的人,为了生存年轻时候抛下了面子,到了年老也没能捡回来。儿不嫌母丑,但如今毕竟在都城,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的。 “宫中御医有擅此道的,明日便让他给外祖母瞧瞧,年纪越大,身上的毛病便愈拖不得。” 伍冯风连连称是,带着一堆赏赐回了新赐的府邸。 外头与还下着,萧晋平正欲问问上游水势如何,便有心腹太监提灯匆匆赶来,附耳朵告知她瞿峦山之事。 “人找到了?”萧晋平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小啜一口。 “回陛下,没呐,怪就怪在三个人都不见了!” 萧晋平喝茶的动作一顿,抬眼问:“赵愫愫也不见了?” “听说是到山谷去了。” 她唇畔浅浅一笑,搁下茶杯往后一靠,“你说,上游的水何时才能下来?” 太监知道她的心思,狡黠一笑,“不出意外,半个时辰左右。” “嗯,派几个人去山下找找,若死了,就将尸体带回来 ,若没死……”她笑了笑,吟吟一笑,“你可明白?” “奴明白明白。可是……沈缱……”太监脸上露出犹疑之色,依他之见,方怀之失势之后,沈缱才是那个不好对付的。 “其余的人我不管,我只要赵愫愫。”沈缱不过是仗着赵愫愫的势而已,她若是不在了,沈缱又有何惧。 “奴明白了。” “好了,既然明白了,那便下去吧。”她靠在龙椅上,揉了揉眉心。这几日太过劳心费神,日夜少眠,为着是赋税和练兵一事。 大诏国库亏空,好些年前便已经入不敷出,如今战事迭起,处处都要花钱。而月玲是赵愫愫的人,后者既死,前者便与她无甚瓜葛。何况她萧家的江山,受一个外人牵制国库财税未免太过荒唐。 财税必须要收,至于这个收法…… 南逃的氏族们不是一向看不起她这个君王么,那么,就拿他们先开刀吧…… 殿堂里萦绕着轻盈的笑声,穿过横亘南北的千山群川,飘飘然落在呈递到南方氏族手中的薄薄纸页上。 起初人们并不放在心上,孤立无援的君王唯一的选择便是维持平衡,相安无事这皇位才能坐得长久。要他们上贡可以,而要他们上交如此庞大的税款……只能说是痴心妄想。何况朝廷无兵,又能耐他们何? 拿到消息的几家氏族不约而同地烧了信纸,又投入了江南的暖风柔水之中。 瞿峦山大雨方停,连洪水也渐渐变慢了。这不是一件好事,暗示着更大的洪水将要逼近了。愫愫抖了抖斗笠上的雨珠子,加快了步子。 刚拐到一出石碑之后,就听见前方有人声在交谈,她忙闪到树后, “我看啊,这简直是在说笑,单凭我们几个,还能要了赵愫愫的命?依我之见,咱们就在这里睡上一夜,明日再回去,既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又能有个交代。”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以为宫里是那么好糊弄的?”腰挂锁链的男人瞅了他一眼,沉沉一笑,让前者心头一震,屁股下的石头却是怎么也坐不安稳了。 “行吧,那就再找找。”反正找到了人他第一个跑。 “我听说这里有个前些年修的石洞,会不会到里头去了?” “也许吧。”一个淡淡说道,“依我之见,不妨到石洞里休息片刻,先恢复体力,顺便查探那石洞。” “此话有理。”众人纷纷同意,一行人于是又往西走了会儿。愫愫跟在身后,刚靠近,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 “还不出来么?”他问。 “赵姑娘不必对我如此提防。”他摘下帷帽,露出面容。 愫愫皱皱眉头,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你是……抢玉玺的那个人。” “一场误会,赵姑娘第一次见我,应当是在岳州渡口。” “你是那个在渡口烧银票的人?”愫愫总算有点印象了。求死之人不少见,但是他于月家有关联,所以她才有些许印象。 “正是。八年前,是你在河边拉住了我。”对方笑了笑,说道:“三次相见,还未好生介绍过我自己。我叫伊蒹,是伊葭的哥哥。” 愫愫打量着他的眉眼,的确,他与伊葭有五分相似。只是她从未往这两人身上想过,加之她脸盲,因此才忽略了。 听他的话,应当是见过伊葭了。 这姑娘找哥哥找了那么久,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愫愫打心底里为她高兴。 “刚刚听他们说,这些人都是宫里出来的?” “正是。” “谁的人?” 伊蒹看着她,慢慢道:“如果我说,是如今的陛下呢?” 换作过去她定是不会信的,可是沈缱同她说的也不似作假,事到如今,便是再如何相信,心中也免不了芥蒂了。 第158章 “有何证物?” 伊蒹从怀里拿出一封秘信交到她手上。 愫愫展开信,有些怅惘。“是她的字迹啊。”与友人刀剑相向,是她万分不愿的事,可是那个曾经握住她的手要她带她走的姑娘,如今却率先对她扬起了刀戈。 为了一个帝位,何至于此。 第87章 终点 ◎ “那当初你在岳州抢夺玉玺又是为何。” “赵姑……◎ “那当初你在岳州抢夺玉玺又是为何。” “赵姑娘有所不知,我已做了方家多年的幕僚。” 方怀之是个极其谨慎的人,为了获得他和方家族人的信任,他花了六年。尽管他得偿所愿,但其中艰辛却是难与外人道也。方家找到了为先皇驾车的马夫,得知如今玉玺在岳州月家,而他恰好是岳州人,便正巧被他派去寻找玉玺的下落,也是为了寻找她的下落。 所以从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伊蒹道:“我当时并非是要骗你,只是我想要报仇,这是唯一的选择。” 一块看似坚不可摧的磐石,经过日晒雨淋,内里总免不了生出细小的裂隙,而他能做的,就是将这些裂隙扩大,等待它分崩离析。方荀两家盟约的瓦解、方家族人对方怀之的背弃、还有今日将做的这场戏……诸此种种。直到今日,他才能够告慰父母族人的在天之灵。 “是为了弥补当年的过错么。” 他笑了下,“算是吧。” 伊家被灭门,一百多口人尽数葬身火海。他年少时求了多年的真相,到头来却被方家蒙蔽,险些认贼作父,说来可笑。他知晓他能力有限,难以与当年手段通天的方家作对,而他找到的人,是沈缱。 或者说,是沈缱先找到他的。 但他并不准备告诉她。她与妹妹是一样,都是至纯至善之人,那些蝇营狗苟之事,不必污了她的耳。 “山洪马上就要下来了,这里不是安稳之地。剩下的话,待过些日子再登门详谈。不知赵姑娘方才可听到他们说,这里有一处石洞?” “听见了。” 伊蒹朝那草木掩映的深处一指,说道:“那石洞就在那里,我在方家做事的时候,曾听方怀之说起这个地方。如若我没有猜错,方怀之就藏在这里。” 愫愫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嫌恶,她先前的猜想果真没错,霍琰根本不会求死,他要的只是拖延她去找沈缱的时辰。 想到这里,愫愫往外走去。 “走吧。”不必再此处浪费时辰。 伊蒹目光投向洞口,深深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赵姑娘,我似乎闻到了血腥味。” 愫愫头也未回道:“他不会死的,他对这里熟悉得很。而且……”他没有压低声音。她才不会相信霍琰会善罢甘休,一死了之可不是他的一贯作风。 还是找沈缱要紧。 听见脚步声一点一点走远,霍琰忍不住咳了咳,他摊开手,血痕点点。他仰起头,从那个通向崖边的缝隙的一线天光里,他似乎听见了来自上辈子的遥远回音。 这辈子好像走的太快了些,是他有些急不可耐,反将她越推越远了。倘若可能,下辈子他甘愿抛却这些记忆,就当第一次同她相见。如此的话……误会、纠葛……那些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天堑,也该消失了吧。 周遭的声音渐渐淡了,好似与人间隔了一面模糊的屏障,横亘在生界与死界。 “我们会在都城薄雪纷飞的时节重逢,那时我将把所有的罪过偿还。如果……还有如果的话。” 他手撑着地,想让自己离那石碑更近一些,奈何鲜血已经不可遏止地淌下,岩石表面一片湿滑。他做不到了。 “愫愫,你可不要让我等太久啊。” 渐生寒意的指尖在半空中顿了顿,一点一点靠近碑文,最后停在那个熟悉的名字上,紧挨石碑,霍琰终于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座衣冠冢,石碑上写的是—— 吾妻愫愫之墓。 轰隆隆的地动声越来越近,洞口的巨石在泥浆的冲撞之下慢慢滚动,永远地封上了门。 愫愫跑出山谷,还未踏上石板,身后的洪水迫不及待咬上了她脚跟。手腕一重,一股力道将她拽了上去。 “沈,沈缱。”愫愫睁大眼,竟是难得打了结巴。 身边人紧紧拥住她,用了十成的力道,几乎要将她嵌进身体里。 “我没事的。”愫愫从他怀里艰难探出头,“你没有受伤吧?” 沈缱摇摇头,却没有松开手。 “对不起。”他脑袋埋在她颈间,语气闷闷的。他不该为了让霍琰死心就打这场没有任何意义的赌的,如同一个三岁稚儿,没有丝毫理智可言,还置她于险境。 愫愫不知他为何要道歉,只是透过冷冷的雨雾瞥见了他苍白如纸的脸,她感到有些无措。 “咳咳,两位,这里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还是快些回去吧。” 伊蒹从另一个山坡上爬了上来,方才他先一步上山,因而并没有愫愫这般狼狈,不过也好不到哪儿去。又担心两人安危,又担心过去煞人风景,磨磨蹭蹭半晌才出声提醒。 “行啦,我们回去吧。”其实她已经隐隐约约猜出了些许东西,但现今却又感觉不像那么回事,不过她此时太累,已没有心思再思虑了。 两人慢慢往山下走,山路已经不成样子了。好在谢家的石板路尚且可走,若是再晚些,这里怕是要毁于一旦。 第159章 “他不会再出现了。” 愫愫愣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霍琰。 “他……” “我本不该说的。”他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妥协了,“阿愫,我并不害怕他回到大澜,我怕的是上辈子的事情重演。今日的赌约,是我定下的,本意是像让他心甘情愿离开,我没有想到山洪会爆发,也没有想到他会死在这里。” 愫愫都快气笑了,“沈缱,你怎么变得这么幼稚了。” “抱歉,我没能将霍琰带回来。” “你为何要道歉?” 沈缱定定看着她。 “霍琰就是个疯子,你认识他两辈子,难道还不明白?你以为他要的是我,殊不知他要的从来都是前辈子的执念。赵愫愫死了,她早就死了!”倘若没有死,这会儿她该哭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省,可是她没有!她不是上辈子的赵愫愫,从来就不是! “是啊,你不是她了,我们都不是了。”沈缱抱住了她,肩头却一片濡湿。 前尘种种,无非都是镜花水月,霍琰太过固执,他求的是上辈子的她,而非这一世的赵愫愫。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如今的霍琰,和上辈子的他何其相似。 沈缱想起他分别时候说的话,隐隐有些不安。 沈缱低头看着她,“阿愫,有些事情,我已经瞒了你太久了。今日我想要告诉你。你……愿意听吗?” “是你当年离开的原因么。” “嗯。” 愫愫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不过以沈缱这般温吞的性子,这么快就要告诉她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当年我师父来的时候,正是我梦见前生往事的时候。他告知了我你上辈子离世的真相,还有一张药方。” “真相?”她不是自己在雪地里冻死的么,这难道不就是真相? 他的目光仿佛越过千山万水,静静注视着她的眼睛,说出来的话如同平地惊雷,让她心底一震。 “阿愫,你忘了么,那年你无缘无故生了一场大病。那不是病,是中了毒。” “病?那不过就是一场风寒而已。”她想不通什么叫中了毒,况且那风寒到她去世前半月就已痊愈,于她身陨还差许久。可是如若依沈缱之言,这病是中毒所致,也的确有些许佐证。她那时候家中一贫如洗,拿不出买药的钱,这病是自己突然好的。 如今看来,倒有些……回光返照的意味。 “上辈子我虽跟随师父一道去了大澜,却并非得到那张解药的方子。因为……”他转头道,“那张药方,在霍琰手上。” “可是,到底是谁要害我?”她不明白。她上辈子就是个平头百姓,除了惹得霍家不喜,并未同别人结仇。那毒如此难解,竟要花上沈缱两辈子的光阴,她怎么会中毒? “我尚未查清此事,不过似乎与大澜有关。”药方在师父手中,还有那些尘封在阁楼里的陈旧卷轴,尽管其中并未言及阿愫名姓,但桩桩件件都同她有联系。 “还记得我送你的那盆兰花么,我将他们入药了。” “嗯?” 她就说为何师姐要将兰花送到都城来,原来是沈缱的主意。说起来她还奇怪师姐说开花了但她却没有看见,原来是沈缱将它们入药了。话说那几日月玲还顿顿给她送药膳来,喝得她好生上火,这竟也是沈缱计划的一环。 倒只把她瞒了个彻底。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这些话,若是他先前愿意早该说了,况且,他也不是个主动讨要报酬的性子,除非有什么,不然这些话他定会烂在心里。 对上她毫未掩饰的眼神,沈缱微微别过脸。 “阿愫……其实我和普通的凡夫俗子也没有什么不同,尽管不断确信,却仍免不了患得患失,卑劣又心虚。”他脸微微红了,“我如此冠冕堂皇的说出来,也是为了……” 在你的眼中确认我的存在。如若真的有下辈子,我只愿不要重蹈霍琰的覆辙,再与你错过。 第88章 事发 ◎ 愫愫怀揣着心事回了城,闭门不见客了三五日,萧晋平也在宫……◎ 愫愫怀揣着心事回了城,闭门不见客了三五日,萧晋平也在宫中呆了三五日。她如何都没有想到赵愫愫居然如此命大,不仅逃过了她手下人的暗杀,甚至还逃过了山洪。 她本想将人传入宫问问清楚,但又怕她已经知道她派人暗杀的事情,便一直没有动作。又僵持了三日,萧晋平先按捺不住了,派人传口谕告知她宫宴一事,已有几分命令的口气。 愫愫当然不会纵着她,四两拨千斤将那太监搪塞了回去,还让人告知萧晋平,说如今宫中缺人,她有意将过去那些被萧寅贬谪到边境去的官员调到都城来任职。 她在朝廷没有明确的官职,这番话已属干涉朝政。何况阿爹也属被贬谪的官员一列,她这番话有偏私之嫌,于情于理都不该是她说的。不过,萧晋平既然已对她下了杀手,她又何必同她再演情深。 月玲一早就察觉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找到愫愫才知其中症结。 “嚯,敢情是救了个白眼狼。早前你回都城我便觉得她有几分怪异,原来在这里就存了想对你下手的心思。哼,早知如此,当初就该送她去和亲,还省得如今被反咬一口。” “无妨。”其实她并不后悔救她,毕竟是她自己为了还长公主的恩情。萧晋平如今的位子也是她亲手推上去的。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走着,只是她唯独算漏了人心。 第160章 殊不知这才是最大的变数。 月玲起身,把手里的账本扔到桌上,面露正色。 “算了,她你打算如何处置?”萧晋平还是小看了愫愫,以为几个小喽啰就能将她解决了,却不知过早暴露自己的心思,也只是给自己的亡命之火加了一捧柴罢了。 “留着吧,尚且有用。”君主更迭过于频繁,不利于稳定民心。 “那谢朝蕴呢,你难道还要亲自去一趟朗州?” “你不想回去么?我记得你已经许久没有回去了。” “梅庄?”月玲支着脑袋想了想,“苍前一直说想去看看,倒也未尝不可,只是我们一旦回去了,岂不是顺了萧晋平的意。” “自然要先将此事处理好了。”愫愫淡淡一笑,敲着桌沿的指尖方定。 重重深宫隔绝了深秋日暮最后一线光影。 萧晋平失手打碎了一盏琉璃灯,身后的太监匆匆迎上,用浸了茶水的布慌忙将蔓延的火焰扑熄了。 周遭又恢复了平日的安静。 但木案灼烧的痕迹却是如何也去不了了,如同一个黑疤突兀地长在那里,叫人厌烦。她拿起一本奏章盖上了痕迹,但原本还算平淡的心却再也静不下来。 “陛下,伍大人来了。” 萧晋平舒了舒身,说道:“传他进来。” 不多时,伍冯风就走进了殿门,礼节行毕,她抬抬手让他起身。 “舅舅在都城这半月过得如何,宅邸可还满意?” 伍冯风拱手道谢,“多谢陛下挂心,臣下一切都好,宅邸也住得安适。听闻陛下前些日子患了风寒,如今好了没有?臣下知道陛下在宫中又太医照料着,不该臣下多嘴,可是陛下也该顾惜身体才是。”风寒的事他是从听宫中的采买太监说的,不知道是萧晋平刺杀赵愫愫失败之后的不见人的托词。要说起他们二人感情有多深那定是假的,但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王道多寡,她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周身却连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不由得有几分心疼。 不过话说完,伍冯风又觉得自己有些多嘴了。他这番话寻常人家的亲戚之间说得,但在一个君主面前说,让人听着多少有些攀关系的意思。他只想在都城弄个小官混混日子,至于其他的他一概不想。 但他却不想,萧晋平非但没有介意,心中反而对伍家愈发亲近了。她似乎什么都有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在这孤独冷清至极的高堂之中,除了阿谀奉承,她从未听过如此亲近熨帖的话。 萧晋平走到他面前,扶起他,笑道:“不过是些小疾,人活一世哪能不生病的,舅舅无需担忧。” 她想了想,终于从袖中掏出一张卷轴放在他手中,“舅舅是个聪明人,想必也知道朕当初为何要让伍家入京来,朕身边已无人太久。” 她折回身,目光在那灼烧的黑印上停留片刻,突然射向座下之人。 “朕有意让你去边境,代替赵愫愫。” “这,这……陛下,这万万不可啊,”伍冯风吓得舌头都打了结,他忙咽了下口水,按捺住惊吓,“且不说臣对边境之事并不熟悉,就算是熟悉,那赵愫愫岂是凡辈?”他没说完后面的话。因为他们二人都清楚,赵愫愫如今在朝中的地位难以撼动,若是轻举妄动,到时候恐怕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萧晋平显然主意已定,她摆摆手,只道:“明日圣旨便会下来,舅舅且回去等着吧。边关已无大事,那些散兵游勇已是不堪一击。” 伍冯风面露难色,却不知如何是好,怀揣着惴惴不安的心魂不守舍地回到如今的伍府,险些撞到大门。 “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如今可是在都城,没个皇亲国戚的模样,成何体统!” 伍冯风被这厉喝震得瞬间回魂,连忙站定,嘴里的话险些一咕噜吐出来,一看是自己母亲,连忙将嘴闭上了。一番耳提面命,他灰头土脸地拖着身体回了屋,吃了夫人熬的一碗莲子羹,才缓缓将今日之事吐露出来。 伍夫人是个明事理的,知道丈夫本心不愿去蹚这一趟浑水,却也知道婆婆的性子,于是答应先暂且瞒下来,打算明日找个机会让婆婆出门去,只留几个亲信的人在府中。哪知窗外一个侍女全听了去,转头就告诉了老夫人。 “不愿去?哼!果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如此好事,他去了能少块肉不成!”老夫人一番思量,决定不能坐失良机,她传来侍女,拿着萧晋平给的令信急急忙忙入宫去了,将那本该明日才宣的圣旨今日就拿了回来。 两夫妻一见那圣旨,心中叹息,知道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只得认了下来。 此事当然瞒不过沈缱的眼睛,伍冯风走出宫的时候他便得到了消息。属下多是大澜人,对大诏之事不大关心,但他们都知晓当初是主祭大人的心上人将这如今的大诏皇帝救下的。恩将仇报,是大澜人最痛恶的罪恶,换到大诏是该受鞭笞的。 大澜没有君主,只祀神,不知什么是无情帝王家,只知此行会触犯神怒。 “愫愫如何说?” “赵姑娘只说随她去,这个人她来处置。对了,还有一事,方才咱们看到伍老夫人入宫了一趟,手里攥着一张卷轴,应当本该明日赐下的圣旨。” “我知道了。”沈缱并非多言,只微微颔首。 “大人……您不打算做些什么吗?”属下有些不解,他知道赵姑娘不是寻常人,但是依大人的能力,事情明明能够更简单的。 第161章 “她既然对我说了这句话,那便听她的。她想要做前锋,那我做她最后的后盾便是。” “可是……” 沈缱温柔地抚了抚兰花的叶片,“好了,将这盆花送过去吧,她会明白的。” 下属得令,抱着花小心出了门。 他前脚刚走,又有人踏进了门。 沈缱背着人,兀自抄着经书。柔和的秋光洒笔墨纸砚上,本该是萧瑟的光影,在他指尖却消减了倦怠,取而代之是千帆过尽的沉敛与平静。 他未曾停笔,只淡声问道:“听说近来朝中有几个人不太安分?” 身后传来声音,低声道:“回大人,闹事的都是前几日调回都城的南逃官员,可要呈上名册。” 前些日子赵姑娘说想要让萧寅当初贬谪的官员回来,虽是气话,但大人都调查过这些官员,大都是国之忠臣,被贬也只是因为说了真话。但萧晋平要召回来的那些,可都是南逃的官员。这些人,说是贪生怕死之辈都是夸赞了他们,一个个出事跑得比谁都快,天下稍定便出来仗势欺人。换作在大澜,这样的人是要被处以烙铁之罚的。 他跟在大人身边六七年,处置过类似之事不说万条也有千条,神谕上对这样的人的刑罚如数家珍。就这群官员里头,就算是罪行相对轻微之人也得挨一顿烙铁,叫他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罪行恶劣的便叫莲守阁处死了,哪还像大诏人一样,还放人重新出来做官。 作恶还不受罚,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也亏大人心地善良,入乡随俗,不和这些人计较。 “大人,那几个手下沾过血的我都叫人盯着,可要加派人手?”他们不掺和大诏政事,但这点儿人还是拿得出来的。 “不用,”沈缱微微抬眼,略略思索,“都是罪孽深重之人。都杀了……也不会惹得愫愫生气吧。” 第89章 挣扎 ◎ 琉璃盏中,灯火微微闪烁着。换了新灯盏的宫殿里头,仍旧跳……◎ 琉璃盏中,灯火微微闪烁着。换了新灯盏的宫殿里头,仍旧跳跃着旧日的烛光。 窗开着,没有宫女擅自来关,冷风呼啸着刮了进来,烛光明明灭灭闪了许久,终于化作一缕青烟。萧晋平看着这缕青烟消失,心弦一颤。 伍家靠不住。 要想在这宫中立足,她必须要有别的筹算。她想到了沈缱。 他是赵愫愫的心上人。最亲近的人反水,想必会刻骨铭心吧……呵,男人,她见的太多了。嘴上说着一生一世,只要面前有些许利益,立刻就会翻脸不认人,什么恩爱情深,什么死生契阔,都是假的。就算是暂且守住了本心,也不过是一时。不是用情太深,而是诱惑不够大罢了。 就算沈缱再清高又能如何,天下乌鸦一般黑,概莫能外。 只要她拿捏住了沈缱,赵愫愫还不是任她处置?想到这里,她顿时轻松了许多。 而被换作乌鸦的沈缱,今日弄脏了他的衣服。 自从上次将药方的事告诉愫愫之后,他行事就大胆了很多。以往总是藏在心里的话敢说了,不敢送的东西敢直接塞给她了,甚至连过去不敢闯的闺房也敢明目张胆闯了。 愫愫气得牙痒痒,却又奈何不了他。她瞪着门边那笑得温柔和煦的男人,憋了半天硬是没能说出一句重话。 唉,她平生没遇上过什么沟沟坎坎,结果一遇到沈缱就栽倒在他沟里,爬都爬不上来,大抵这就是命。 “阿愫,喝药了。”他手上端着药,半边身子抵着门。 “我方才已经喝了一口,不想喝了,太苦,要喝你喝。”愫愫脑袋摇成拨浪鼓。 药那么苦,连闻着舌头都发麻,更何况还要将这一碗药都喝下肚,她毒都既然都解了,还喝药作何。 “是药三分毒。”愫愫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药喝得越多,寿命就越短。”她睁眼说瞎话,循循善诱,“你有所不知,去年这时候都城死了一个人,就是因为喝药太多,伤了身体而死的。” “阿愫说得对。”沈缱摸着下颌沉吟片刻,赞同地点了点头。 就在愫愫以为他要就此放弃心中正在窃喜的时候,眼前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沈缱遮住了她的眼睛。 “诶……你。” 她挣扎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 “阿愫若不想喝药,我倒有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沈缱低低地笑。 黑暗带来了对未知的恐惧,因此她本能地排斥黑夜。过往岁月里她独自一人度过了许多许多的黑夜,这辈子她以为她不再怕了。可是在他离开的那些年里她总会在深夜莫名其妙睁开眼睛,盯着浓墨一般化不开的夜色几个时辰,直到天光渐亮才疲倦睡去。她从不肯承认这和沈缱有关,也许师姐那些故作无心的话她都知晓答案,也许那个刻意绕过的问题才是她难以入睡的关键,但她从不肯承认,因为……连她也不知道原因。 师姐说,想要被遗忘的,才是最刻骨铭心的。 她听见他指间摩挲碗缘的声音,书案上他点的灯火噼啪地微爆了一声,她的睫毛划过他的掌心,细微又轻盈,身边的气息安稳平静。沈缱有种让万物停滞的力量,连她向来不肯为任何人停留的眼神也逃不过万物法则。 沈缱轻柔地拭去了她嘴角残留的药汁。 愫愫心里稍定,握住他的手腕正要拉下他的手,腰间突然覆上一只手将她往前一揽,愫愫惊得下巴磕在他胸前,又重归黑暗,紧接着就被他抬起来。一瞬间的光明扑进了她的眼里,愫愫一口气还没有吸上来,下一瞬唇上传来陌生的温热,她仰头望见了他微垂的笑眼。 第162章 灿如星辰。 一切行云流水,仿佛在心里已经谋划许多年。 辗转反侧,细细研磨,然后叩开她的齿关。刚刚喝的药明明还未完全咽下,却在唇齿相依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闻得到他身上温暖的日光味道,至于药是什么味道,她好像已经闻不到了。 她僵着背脊,油然生出一股荒谬之感。 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七年前她在梅庄劝沈缱喝药,七年后沈缱劝她喝药,当初的那些手段,现在沈缱全用在了她身上不说,还学会举一反三了! 可是……怎么办。 再亲下去,她的手就要撑不住了…… “沈……沈缱……” “嗯?”他终于停下了动作,吻了吻她的眼睛。 “你先放开我。”她推了推他的肩。 他闷笑了下,顺了她的意。 愫愫面上浮上淡淡的红绯,语气有些嗔怨,“你又没有中毒,为何要喝……”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她怕自己会羞得原地爆炸。 “你刚才说……” “要和你喝。” 沈缱笑,“况且如若这药喝了会短了寿命,那我便同你一起便是。” 什么鬼。 它刚刚说的分明是“要喝你喝”好么! 愫愫磨了磨牙,二话不说把碗里的药咕咚咕咚灌下了肚,还剩了些,但她手在颤,药碗有些端不住,撒了许多在沈缱的衣服上。 沈缱没有管那药渍,只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嗯,真乖。” 愫愫眨眨眼,确信这句话是出自他口,不是有人附了他的身。她捏了捏面前人的脸。 温暖的,活的。 “沈缱,你回答我,今天是不是喝了酒?” 这不是治她病的药吗!怎么像是沈缱喝了迷魂汤? “也许吧。”他握住她的手腕,片刻,顺势往上,与她十指相扣,紧密无间,“阿愫,偶尔你也可以试着依靠依靠我。” 手心感知着对方的温暖,还有微微的颤动,仿佛彼此的心在对方的躯体里跳动。愫愫低着头,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手居然这么小,能被他严丝合缝地盖住。 咦,他的心跳好像过分得快了。 愫愫的注意力全在手心里,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清了清嗓子,说道:“沈缱,我觉得你今天有些不太对劲。” 她的沈缱以前明明那么纯情,被她亲一下都脸红得不得了,现在居然能反客为主了。 她话说得随意,沈缱听着却是心神一晃。 “怎么啦?”沈缱身上不仅有股她很喜欢的气息,还很好抱。该软的地方软,该硬的地方硬,以前总是她抱沈缱,现在被沈缱抱……居然也很舒服…… 咳咳,当然,这种事是不能当面承认的。 愫愫的手忍不住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嗯,摸起来沈缱也没有以前那样单薄嘛。 “没什么,时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吧。”他咳了咳,忽然起身往外走去。灯烛晃动了一下,没能照见一向冷静的主祭大人慌乱的脚步。 愫愫遗憾地收回手,心里想着是不是平日里对沈缱太过冷淡了,让他误以为她讨厌与他亲近。也是,这些日子她都很忙,很少分得出时候能和他单独相处。 不过,沈缱的吻技好像精近了? 愫愫摸了摸唇角,突然笑了。 沈缱走到庭院里,停在玉兰树下,过了许久才松开手。掌心的汗意在月光下跃动着湿润的光泽,方才她唇畔湿润的触感又无端浮现在他眼前,美人眉目流转,明明防线已经全线崩溃,却还是倔强地故作无知询问入侵者的来意,殊不知这样更加让人难以自持。他怕他再待下去,心底蛰伏许久的猛兽先按捺不住破笼而出。 他捂住胸口,闭了闭眼。 好险,差一点就要被发现了。 * 翌日晨时,沈缱去了一趟皇宫。而在他走进殿内的时候,萧晋平已经多等了一个时辰。 她紧攥着椅子扶手,指甲划过木头,留下深深的刻痕。打她坐上这帝位之后还没有人敢如此怠慢她过,等她大权在握,定要此人将此人挫骨扬灰! 沈缱姗姗来迟,走到大殿中央,他腰间没有佩戴任何武器,周身也没有半个护卫,身形单薄,看上去像个羸弱的书生。 萧晋平也的确把沈缱看作了赵愫愫的小白脸,起初她也对沈缱有过怀疑,毕竟是赵愫愫看上的人,不可能会差到哪儿去。但她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暗探都说,沈缱平日里无所事事,每日不是抄书就是下棋侍弄花草,除了赵愫愫,他几乎不见任何人。就这样的人,与其说是明珠蒙尘,不如更像是赵愫愫瞎了眼。 反正她识人不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想到这里,萧晋平松了手,脸上重新挂上了虚伪的笑。不过,她也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沈缱。 萧晋平眯了眯眼,俯视着位居下方的人影。 “沈缱,见到朕为何不跪?” “为何要跪?”沈缱声音缓缓,语调平淡,平静地戳破了前者脆弱的高傲与轻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与赵愫愫皆是大诏的子民,见了朕岂有不跪之理?” “嗯,你说得对。”沈缱抬头,似笑非笑,“不过我年少时便患有腿疾,阿愫不让我跪。不如,就换个人替我跪吧,如何?” 他话音刚落,殿门就被人猛地一下推开,紧接着一个人被推了进来,他趔趄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 第163章 “什么人!来人,来人!” 但四周安安静静的,根本没有人回应她。一股莫大的恐慌笼罩在了她心头。 殿下人慢慢抬起了头。 看到来人,萧晋平瞳孔巨震,一口气险些没有喘上来。 “陛……陛下。” “您可认得此人?” “不,不认识!”萧晋平急切地撇开视线,但过分颤抖的声线已经全然暴露了她的心绪。 “您说过,只要我杀了赵愫愫,就会护我无虞的!”那刺客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好像要哭出来似地,“陛下,君主岂能戏言!” “住嘴,我何曾说过这话!”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勉强找回了些许镇定,“口说无凭,你连证据都没有,拿什么证明?” “我……”是啊,他拿什么证明…… 看到对方眼神里的光渐渐淡下去,萧晋平心底长舒一口气。沈缱的气势太强了,刚刚那群人是何时来的她根本不知道,难不成……难不成整个皇宫都是沈缱的人不成? 想到这里,她刚刚才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那就拿我的命证明吧!”刺客突然纵身跳起,跌跌撞撞就要朝萧晋平冲过去。 他手上不知为何竟还拿着剑! 萧晋平一看那剑就吓软了身子。 人在濒临绝境的时候身体总会迸发出无穷的力量,尤其是他明白今日他必死无疑。 “来……唔!”萧晋平被一双手紧紧掐住了喉咙,很快就喘不上气了,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紫,不过须臾间。 “松……松手……”她用尽全力想要拽下他的手,但她一个女子哪能比得过一个男人的气力。 他想要她死! 萧晋平心底涌起巨大的恐慌,突然间脑海中灵光一闪,来不及多想,求生的本能驱使她将藏在袖子里的短刃送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道银光破空而来,原本直朝此处而来,但到中途竟然变了方向,擦着这刺客的脖子过去钉在了墙上。 面前的人像一坨软泥一般滑了下去,血液一点一点蔓延,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萧晋平的脸惨白如纸,捂着胸口止不住地干呕。 “对待不听话的人,是不该手软。果然这个道理,你比我更清楚。”沈缱话有所指,但萧晋平显然已经听不进去了。她低头望着地上的尸体,浑身颤抖。 沈缱离开了。 萧晋平久久待在原地,突然捂着脸哭出了声。 明明,明明杀他凶器应该是那支箭啊……可是,可是她手里的刀为什么沾着血? 许久许久,宫殿里头的寂静终于被步履匆匆的太监打破了。 “陛下,陛下,出大事了!” 萧晋平擦去眼角余泪,冷声问:“何事。” “前些日子来都城的那些官员,一夜之间都被杀了!” 回答他的是许久的沉默。 太监以为她没有听见,正要加大声音,里头传来一声轻轻的回应。 “好,我知道了。” 第90章 故人 ◎ 这深宫里头的太监,见过大风大浪的不少,篡位夺权,鹬蚌相……◎ 这深宫里头的太监,见过大风大浪的不少,篡位夺权,鹬蚌相争,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积尸如山,却是第一次见到没有流血的宫变。 萧晋平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宫里,连贴身伺候的宫女太监都不知道去了何处。只知道隔天清晨一道禅让诏书颁下来,震得朝臣瞠目结舌,一时都城流言纷纷,直指赵愫愫。 就在众人都以为她要登上那位子的时候,那位子由一个他们从未想过的人坐上了。 午饭毕,愫愫在院中练剑,侍卫传话来,说伍冯风求见。愫愫猜都不用猜他此行何意。她想了想,回屋洗了把脸,收剑往木亭走去。 伍冯风早已等候在木亭里头了。 愫愫冷脸走过去,坐在他对面,不客气道:“你若是和我要人,就趁早回去吧。” “可是……她毕竟是我的外甥女,我不能放下不管。”伍冯风搓了搓手,不好意思道,“你这人没啥优点,只是看重亲缘。他们萧家如今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孩子了,将军行行好,让我带她回去罢。” 愫愫敛眉沉思。 一个孩子?看来这些人都以为当年那个孩子已经死了罢。倒是件好事。 “将军大人大可放心,我会将她禁足在府内,若她出来半步,是生是死皆凭将军大人处置。” 愫愫笑笑,“那为何我不现在杀了她?为自己留下后顾之忧,可不是我的做事风格。” “可是……” “好了,”愫愫摆了摆手,“将萧晋平带回去吧。不过此后她要是闹出些许传到我耳朵里的动静,便没有这般好运了。” 伍冯风一愣,没想到愫愫这么快就松了口,他以为还要费一番功夫的。他忙不迭拱手,道:“多谢大人,我在这里替晋平谢过了。” 愫愫但笑不语。 伍冯风看看着她的笑,心底有些发毛,连夜就收拾包袱回了老家。 他身份还在,没有因为和萧晋平的关系就被剥夺了官职,养一个萧晋平绰绰有余。而萧晋平呢,不用担惊受怕,还保住了一条小命,众人都猜想肯定是皇陵里头的哪位给赵愫愫托了梦,不然萧家一门肯定全都去地底下团聚了。还留在都城里头的官员们谁不是人精,更别提那些看准风向回京请罪的官员们,多多少少都知道萧晋平派人刺杀赵愫愫的事。 第164章 有人感叹赵愫愫的仁慈,也有人羡慕萧晋平的运气,但这个中心绪也只能身在局中的自己明白。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都是由胜者书写的,这句话萧晋平曾经奉为圭臬,现在也是。 “唉,你虽然是我的外甥女,但是舅舅我到底是个外人,对你们萧家的事不好过问。舅舅只问你一句话,你后悔过吗?” 晋平冷嗤一声,望向窗外,“后悔?我可从未想过。” “我知道我人微言轻,我的话在你心里算不得什么。”他自嘲一笑,“但这些话我还是要说。” “舅舅只想告诉你,有时候站得太高,的确会将前方看得更远,但也会忽略掉很多东西,比如过去,比如眼前。” 她眼眸微眯,“你什么意思。”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这才是君主之德。你看那些千古帝王,帝王之术平衡之道用得再好又如何,他操纵权力,看上去运筹帷幄,实际上何曾不是被权力操纵,一步一步将人情磨灭了,到了最后臣子百姓有哪个愿意站在他的身边?晋平,你错就错在你对权力太过渴求,对那皇位太过执着,王土之上没有人,这还是王土吗?或许你要说,你的确考虑了百姓。但是百姓可曾收到过你的付出?换而言之,是真正为了百姓,还是为了权力,你能分得清楚吗?” 萧晋平沉默了。 伍冯风叹了口气。他话已至此,听不听得进去,那就是她自己的事了。他给她求求情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用,是赵愫愫不想杀她,要留她一命。要是赵愫愫死了换了别的人,她这个做了几天皇帝的废君哪还有命在?事到如今,与其说要让晋平放下心结,不如说要求赵愫愫活得久些,不然他一个小芝麻官可保不住她的命。 伍冯风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丢下一句话,“你后不后悔我不知道,但是赵愫愫大概没有后悔救了你。” 晋平愣在原地,许久不曾回神。 马车一路行驶,很快出了城,昨日夜里打了一层霜,车榖压在上面发出细碎的裂冰声。 萧晋平借着晨间稀薄的微光往回望,两道车轮痕迹工整平行地排开,从现在一直蔓延到过去,她怔了怔,仿佛看到了赵愫愫当年在方家救下她时的模样,然后是她和月玲坐在一起,商量着如何将她推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然后是她出征凯旋,然后是她生出疑窦……然后是……她派人刺杀…… 明明还没有过多久,但是她却觉得过了很多年。这个地方以后大抵是不会来了吧,她伸手打下车帘,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次,她是真的输了。 愫愫醒来时已经天亮了,月玲一大早就来了,迫不及待告诉她萧晋平离开了的消息。她以为愫愫该给点回应,没想到她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喝了口白粥把她准备好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嗯?她是不是该好好解释解释? 月玲实在心痒痒,她不懂她为何要放虎归山,给自己留个后患。“你倒是说说嘛,难道和我还说不得了?”月玲摇着她的胳膊,罕见地撒娇。 愫愫被她磨得没有办法,在某种程度上,月玲的确是她的软肋。 “好了好了,我带你见一个人你就明白了。” “什么人?”她忙追问。 “嗯……一个能代替萧晋平的人。” 代替晋平坐上皇位? 别是诓她吧?宫里宫外就这么些人,她也没听到有哪位皇亲国戚和愫愫走得近呐? 嚯,难道她还学着前朝皇帝那一套金屋藏娇不成? 月玲跟着她沿着后廊走到院子里,这院子是她让人按照愫愫在朗州的旧居建的,一草一木都是照着搬过来的,因此她对这院子的布局很熟悉。眼看着愫愫往卧房走,她越瞧越不对劲。 她赶在愫愫之前抵着门,贼兮兮问:“不是,你真金屋藏娇了?” 愫愫推门的手一颤,忍不住瞪她一眼,“这屋子是你的,要藏也是你藏才是。” “什么我的你的,”月玲煞有其事地大声纠正她,“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 愫愫:“……” 是该说她真心实意拿她当朋友,还是该说无奸不商…… 她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了熟悉的咳嗽声。 “进来。” 男人? 月玲震大惊,眼神才刚扫到愫愫那,就被她一下推了进去。 “你来了。”男子看到来人,搁下书,语气平常熟稔。 愫愫嗯了声,搬了张椅子把月玲按着坐下。 月玲瞅了瞅面前这人,面容苍白,眉目之间尚有几分青稚,年岁大抵不满双十。模样不是顶顶好看,但却有双极为漂亮的眼睛。 世间美人多美在皮肉,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神秘,不堪探寻。但眼前这人的美却是在骨子里,他不似沈缱,将冷冽藏在温润之下,只将温柔给愫愫一人,眼前之人像一汪水,澄澈、不染纤尘。 她很想问愫愫这人是哪里找来的。 萧子询被她毫不掩饰的打量弄得有些面颊泛红,有些求助般地看向愫愫。愫愫得了信号,把月玲的脑袋扭了过来。 “她是月玲,岳州月家人,我的朋友。” 萧子询点点头,看向月玲,终于露出了真诚的笑。 “我叫萧子询,月姑娘你也可唤我萧青岚。” 萧家人? 不是说萧家人都死光了?这怎么死了一个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月玲不像愫愫,她对萧家人没什么好感,要她说这皇帝谁都当得,只要为了百姓好,阿猫阿狗都行。况且之前还有一个恩将仇报的萧晋平,诸此种种,让她实在难以对萧家人笑脸相迎。 第165章 不过他这名字倒是没听过,她查过萧家,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物啊。 莫非是愫愫要扶持一个傀儡? 但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愫愫不是这样的人,要篡位她早篡位了,何必再弯弯绕绕给自己找麻烦。 愫愫喝了口茶,没再同月玲卖关子,“他是萧寅立下的太子。” “什么?” “别那么惊讶。” “不是,”月玲震惊地拉着愫愫走到门外,压低声音,“你不是答应了那位长公主,要把皇位还给她们那一脉么?!” 愫愫笑意淡淡,“现在不想了。” 月玲才不信,她当初为了扶持萧晋平上位费了多大功夫?如果兜兜转转又将权力交还给萧寅这一脉,那她做的这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 愫愫当然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有些道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直到后来才明白。 “玲儿,长公主的恩情我已经还了,可是萧晋平辜负了我的信任。如今我也该听听自己的声音了。” 月玲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肯定在笑话我吧。”愫愫罕见露出了纠结的神色,“我以为还了长公主的恩情就够了,报了仇,我就能事了拂衣去了。可是玲儿,当我看到那些死去的大诏将士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想要看到的大诏不该是这样的。凭什么王朝更迭,苦的永远是百姓呢?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到底赢的是什么呢?” 或许有些声音她早该听见了,可是她被所谓的报恩辖制得太久,以至于忽略了它的声音。或许她该感谢萧晋平,若不是她,她只会重蹈无数次覆辙。 月玲久久看着她,突然一笑,“你能明白,真是太好了。” “她……离开都城了?” 愫愫颔首,触及他略显迷茫的目光,她道:“我没有杀她,这毕竟是你们萧家的事,况且我也不愿担这弑君的罪名,若你想要她的命,以后便自己去取吧。” “好,都听你的。”他点点头,没说什么。 三人又说了会儿,愫愫和月玲随即离开。愫愫今日做了糕点月玲来蹭吃蹭喝。 她咬了一口绿豆糕,继续方才的话题。 “嗯哼,我就知道,某些人果然还是在骗我。” 愫愫哭笑不得。 “我何时骗你了?” “你嘴上说要等他以后杀了萧晋平,可是看这废太子对你言听计从的样子,你留了她一条命,他就更不会杀了她吧。”她笑着戳了戳她的肩膀,了然如胸道:“哼哼,说什么不肯承担弑君这罪名,其实只是你的托辞吧。” 愫愫面无表情看着她。 有些时候人太熟也不是什么好事,比如月玲,看破她伪装之后的得意模样就很欠揍,看得她手痒痒。 月玲一副我什么都懂的模样,“好了,在我面前还装什么,承认吧,你就是……心软啊。” 她什么都明白。 也知道她为何有着碾压萧晋平的力量和智慧却对那王位不动心。因为她知道,帝王不能心软,但她却有很多软肋。 窗外的日光漫了进来,临近初冬,日色寡薄,瞧着快要日落了。月玲仿佛想起什么,忽然一拍脑袋。 “哦,险些忘了,今日我还给你带了个人过来。” “不见。”愫愫破罐子破摔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她连忙拉住人,“哎呀哎呀,这人你可得见见,真可谓是玉树临风仪表堂堂,那是叫潘安卫玠来了都自惭形秽啊!” 愫愫恻恻阴笑,“你最好说的别是沈缱。” “沈缱有什么好看的。”月玲皱眉,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又笑眯眯道:“我今日带来的这位,可是你的老熟人了。嗯?应当也不算……应该说,熟悉的陌生人?据我所知,他也没在你身边待过多久。” 她这话说得愫愫都有些好奇了,她在山上待了七年,就没有见过几个生人,月玲还将他形容得如此……嗯,刻意。 想来也不是凡夫俗子。 不过愫愫却忘记了,能站在她身边的就没有一个凡夫俗子,就连门外守门的都是在战场上砍下过好几个敌军脑袋的。 月玲笑着绕到愫愫身后,做出思考的模样,“还有啊,他说他也许久没有见你了……大概有七八年了吧,说是有些话要和你说……”她脸上现出几分看好戏的精光。 她已经能够想象这场会面该是多么精彩了。 “到底是什么人,你快说。” 她表情神神秘秘的,倒让愫愫真有几分好奇了,她记忆里似乎没有这样的人才对。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她走到门边把门打开,做出请的姿势,“进来吧,谢大人,你要再不来,我们愫愫可要亲自去朗州请你了。” 门开了,来人唇角微扬,脸上浮现出点点笑意。 谢朝蕴:“好久不见。” 那封都城再见的信,竟是八年后的今日才兑现。 愫愫迟疑了。 原来是他…… 那月玲说的话还真不为过。谢朝蕴……的确当世无双。 据说他年少成名,前国师给他批的命,说他就是盛世,有他在,可保大诏百年无虞。他也的确不负众望。十二岁用计不费一兵一卒取了大周主将的项上人头,十五岁做了太子之师,虽常年闭门不出,但只要是出自他的笔墨,哪怕是叶片一般大小也能引得一时洛阳纸贵。世人都道谢朝蕴是芝兰玉树,人们只配高山仰止。可是自谢家败落那日,谢朝蕴这个名字变成了天下人口中的忌讳。好像他就代表着盛世,而他的消失,就代表着大诏大厦将倾的悲剧。 第166章 愫愫看着他走过来,腰间的玉佩与当年那个渐渐重叠。谢朝蕴和八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唯有神情比当年更加清冷孤独。 谢朝蕴眉眼微敛,心下叹息。 果真不记得他了么。 也对。 当年他抛却了所有,甚至连同自我也抛却了,曾有几位旧友来朗州寻过他,都说他已经做了闲云野鹤,不是世间人了。可是只有他自己明白,现在的他不过是一句徒有空壳的行尸走肉。 他想找回些什么,但连自己都不知道它丢失的是什么,又该往何处寻。 “你……” 谢朝蕴没有错过愫愫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他声音含了几分歉意,说道:“当年借用了陈仲胥的身份,实属无奈之举,还请赵姑娘见谅。” “无妨。”愫愫摇摇头,直接忽略了拼命使眼色的月玲,一边走一边说道:“坐吧,寒舍虽小,但茶尚可入口。” 其实愫愫不懂茶,她评价茶好坏的唯一方法是价钱。茶是月玲送她的明前茶,千金难买,不好喝也得好喝。 愫愫又忽然想起这房子也是月玲给她的。因为她懒得布置陈设,因此还是月玲布置的样子。因此这屋子雕梁画栋的,着实和寒舍这两个字搭不上半吊钱的干系。 愫愫思忖片刻,觉得应当和他打好关系,毕竟以后她和谢家还有合作的时候。 “你是如何知晓的。” “知道你派人寻我,便过来了。” 他语气稀松平常,因此愫愫并未仔细琢磨。落在月玲耳朵里可谓是一声平地惊雷,完全印证了她的猜想。月玲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这个,决定提点一下身边脑子没有反应过来的好友,便贴过去压声道:“你们二人见面,难道就这?”不在她的预料范围啊! 愫愫忍不住给了她一个暴栗,“你一个经商的,整天脑子里想的不该是钱吗?” “当然是,不过必要的时候,也需要想一些别的放松放松嘛。”她重新站直了,只是笑意还是通过嘴角泄露了出来。关于愫愫的八卦,实在是她寡淡生活为数不多的调剂。没办法,有时候愫愫太过严肃,找到她难堪的时候可太难了。 话说他们两人,一个前朝老臣,一个是新朝将军…… 竹马向来比不过天降啊,沈缱啊沈缱,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两位叙旧了。码头那边还有要事要处理,就先行告退了。” “快去吧你。”愫愫推了推她。再待下去,她怕月玲又说出什么虎狼之词来。她和谢朝蕴相处不过半月,也就是借了他一间屋子住而已,连朋友都算不上。 “好好好,我这就走。”月玲捂嘴笑了笑,慢悠悠晃出了门。哪知才刚踏出门,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木亭前站了一个人,秋风瑟瑟,他却只穿了一件单衣,整个身子拢在衣袍里,像是立于寒风之中的青竹,看上去格外孤独落寞。 月玲没有过去同他寒暄,换句话讲,她现在多少有些隔岸观火的幸灾乐祸。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好几次她去找愫愫的时候,沈缱总要在愫愫面前晃悠。以往过节都是她和愫愫一道出游,现在过节,哼,站在愫愫身边的都是沈缱。 叫你得意忘形。 这回踢到铁板了吧? 第91章 相闻 ◎ 月玲是有心看谢朝蕴挫一挫沈缱威风的。能入她月玲眼的人不……◎ 月玲是有心看谢朝蕴挫一挫沈缱威风的。能入她月玲眼的人不多,谢朝蕴算得上一个。 谢朝蕴铁定暗恋愫愫。 不说别的,一看沈缱那副模样就明白了。若是他未曾和谢朝蕴见过面,断不可能连敲门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谢朝蕴在朗州待了八年,就住在过去赵家老宅的竹林之后,这些年也始终在派人调查愫愫的行踪。更确凿的证据是,那谢朝蕴一听她的人说是愫愫要他回都城,当日就启程了,这前后连十日都不到,她才不信是巧合。 见她的时候一副清心寡欲的冷淡模样,一见到愫愫就原形毕露笑意盈盈的,这要是没点心思,她月玲把名字倒过来写。 月玲刚回到家,就看见一众人面面相觑站在外头,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最终把苍前推了出来。 “沈缱把前些天抓的那几个大澜刺客放走了。” “你说什么?” 身后侍卫一脸为难,说道:“家主,是沈缱亲自来的,他是赵姑娘的人,我们……不好拦啊。” “他来了你们就放人?!” 这是报复,这是赤裸裸的报复!沈缱就是在报复她把谢朝蕴带到了愫愫跟前,威胁到他的地位了! “气死我了!”月玲简直想要破口大骂,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抑制住了怒气。 “你们,这个月的月钱,少一半了!” 众侍卫缩着脖子,一个个像鹁鸪一样。他们鲜少见到家主发这么大的火,还哪敢说话,一个两个的都不约而同给苍前使眼色,盼他想个办法出来平息家主的怒火。 “方怀之既然已死,这两个大澜刺客留在月家也只是徒增祸患。” 月玲双眸圆瞪,气恼道:“月苍前,你敢忤逆家主?” 话虽这么说没错,但她气的是这个吗?她气的是沈缱一句话没同她说就将人带走了,这两个大澜刺客要是逃了出来伤了愫愫怎么办?他沈缱担得起这个后果吗? 第167章 “再说,你一个小孩子掺和这些做什么,练功去!” “他走的时候说,若你有疑问便去赵家寻他。”沈缱来要人的时候他不在月家,这些话都是沈缱说给月家侍卫听的。他既说了此话,想必已经料到了月玲会来寻他。苍前并不知道两人之间有何尚未解开的误解,但他知道沈缱是赵愫愫的人,月玲是赵愫愫的挚友,他们二人顶多是误解,不会是你死我活的恩怨。 当然,他也猜不到其中的症结正是在愫愫身上。 “你若要将人要回来,我替你去便是,沈缱不会为难我,想必也会给我一个说法。” 苍前揉了一把头发,眸光有些无奈看着她,“还有,月玲,我不是小孩子了。” “什么不是小孩子,月苍前,你在我这儿,永远都是那个算不好账的小孩子。”刚刚领来的时候明明学算账学得好好的,忽然又去学武了,真不知道这小子整天脑袋里想的什么。 “你去,你才习武多久,沈缱底下的人你怕是一招都敌不过。”月玲不赞同地摇摇头,说道,“我自己去走一趟。” 月玲摇摇头,看了他一眼就走了。说失望称不上,只是有些不解,虽然她收下苍前,一半是因为愫愫,一般也是因为这小子聪慧,是个可造之材。不过,他如今也很好。 她禁不住回望了一眼,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少年的眼眸。 那里头有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无限思绪,轻于微尘,又重于千钧。 那抹笑让她愣了一下。苍前是很少笑的,每次笑的时候嘴角只会弯起一点弧度,但她却恰好每次都能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初见时候的那尚有几分青稚的面庞已经消失在记忆里,取而代之的是每次危险他挡在她身前时候的模样。 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她看不懂的东西。 月玲摇摇头,想要把脑海中这些莫名其妙的心绪甩出去,走到门边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可是这小子,未免长得太勾人了些。 别看了别看了,正事要紧啊月玲! 她加快了脚步,但怎么瞧着都有几分逃离的意味,苍前眼底的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赵家门口的侍卫对月玲的去而又返早已习以为常,在月家生意不忙的时候,月家家主每日都要来三回。 早上一回,午后一回,晚上点灯了又来一回。 反正就隔着一条街,近得很。 月玲快步走进门,穿过回廊就看到了木亭。 沈缱果然还在那里。 他面前不知何时摆了棋盘,他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正在同自己对弈。月玲难得生出几分兴味,她倒要看看,沈缱是否如他表现出来的这般冷静。 果然不出她所料。 她在这里瞧了估摸有半刻钟了,沈缱手里的棋子愣是没碰这棋盘一下。 她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坐下,出言讽刺道:“我当是谁,大老远就闻到了一股子酸味儿,我还以为谁的醋撒了。” 沈缱并未说话,清棱棱的眸子不辨息怒,让月玲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月玲咬咬牙,双手啪得一声拍在桌上,“好你个沈缱,奈何不了愫愫,就来奈何我是吧。” “两个大澜人,留在月家也只是徒增祸患。”沈缱目光扫过不远处紧闭的院门,又淡淡落在眼前人身上,“我以为,月家主会明白。” “我不明白,你说他们留在月家是祸患,那留在你沈缱那里难道不是么?你是愫愫的软肋,他们要是挟持了你,你让愫愫怎么办?” 沈缱别过头,“阿愫不会有事。” 月玲直起身,嘲讽道:“沈缱,我有些时候总觉得你太过自大,你凭什么以为单凭你一人就能保护好愫愫?” 沈缱并没有因她的质问而气恼,直言道:“并非是因为我,而是我相信她。” “行行行,我说你不过。”她徒劳地坐下,“我姑且不问你把那两个人带去哪儿了,我只问一句,你如何同愫愫交代?这两个人可是她亲自抓的。” “我会同她说的。” “现在?”月玲意有所指地笑笑。 沈缱垂下眼,沉默。指腹间捏着的那颗白棋,从始至终都未曾落下。他奈何不了愫愫,也奈何不了自己。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谢朝蕴是谁,也知道他为何在朗州待了八年。他记得在赵家门前谢朝蕴的目光,还有凝视着阿愫的时候潜藏在冷漠外表下的微弱爱意,或许他当时都没有察觉到,他会对他产生一种莫名的敌意。 谢朝蕴是他的第一个对手,即使之后的这些年谢朝蕴并没有在愫愫身边,但当年面对他的时候,他从心底生出的无力感似乎仍旧影响着今日的他。 好在从某种程度上,谢朝蕴同他一样,都是胆小鬼。 两人不约而同地坐下了。月玲是等着同愫愫告状,而沈缱……他也不明白为何要待在此处。听到谢朝蕴来找愫愫的时候,他便就在此处了。 他们二人没等多久,谢朝蕴便离开了。愫愫将人送至门口。谢朝蕴此次造访着实突然,让她没有丝毫准备。不过听他所言,目的也是为了重振谢家。同她利益一致,谢朝蕴又是个聪明人,倒是个极好的同僚。 那边,谢朝蕴经过回廊,不经意间瞥见了木亭那道身影,想起这些日子听到的传言,在廊柱后停下脚步。 “愫愫!”月玲朝她摇了摇手。 第168章 愫愫走过去,面容掩饰不住的讶异,“你们俩居然凑一块儿来了?难见难见。” 月玲不满道:“还不是他把那两个刺客给带走了,现在愫愫在这里,你倒是说,我倒要看你还是编出什么理由来……” “理由方才已经说过了。” “你那也算理由?” “好了,你们二人不要吵。”愫愫走过去拉住他的手,皱着眉头,“手怎么这么冷?衣服也只穿这么点儿,当心风寒。” “忘了……”在外人面前沈缱总是冷言少语,甚少露出几分笑容。但愫愫何其了解他,顺着他下颌往上看去,眼尾早已染上丝丝绯红。 愫愫知道,他是害羞了。 她心底暗笑沈缱还是同当年一样纯情,却没有放开他的手。 “沈缱已经同我说过此事了,事先没有告知你,的确是他的错。”愫愫想了想,“过几日是中秋了,我亲自下厨如何,就当是替他同你赔罪了。” “好啊好啊。”月玲忙不迭点头,似乎又察觉到些许不对劲,“不对,愫愫,是他做的错事,干嘛要你赔罪。不行不行,这个不够,你得同我一道出去。” “可以。”中秋那日应当无事。 “阿愫……”沈缱牵了牵她的衣角,语气有些可怜。 “那这事就这么定了。”月玲得胜般得笑了,“我让人做了好些灯,到时候去河边放河灯。” “嗯,就依你。” …… 谢朝蕴走出了门。 夜幕已然笼罩,天际遍布晚星。 谢家的马车在此处已经停了许久,侍卫拉开车帘,低声道:“大人,回家吗?” “走吧。” 第92章 诺言 ◎  今日是萧子询初次上朝,朝堂上不少老臣看见他,暗暗落下泪。倒也不……◎ 今日是萧子询初次上朝,朝堂上不少老臣看见他,暗暗落下泪。倒也不是哀悼先皇,只是哀悼过去大诏的繁荣罢了。 谢朝蕴仍旧任太傅一职,暂代丞相之位。谢家在朝堂的威望尚在,谢朝蕴又是如今皇帝的老师,因而对他并没有太多质疑。 只是萧子询有些无所适从。一朝从太子跌落,又被囚禁数年,本以为这一生就要就在牢里荒废,没想到如今却又被人推上了这个位子。 “老师,等一等。”萧子询叫住正要走出朝堂的人。 谢昭蕴回身,“陛下有何事?” “能陪我走走吗?” 谢朝蕴颔首,两人一道往后花园走去。 因为无人打理,这园子早就没了当年的规整繁华,青石板的缝隙间钻出了许多杂草。 萧子询看着他,露出感慨。 “我以为老师不会回来了。” “我也以为我不会再回来了。”谢朝蕴收回目光,“但她说她会让你登上这个位子,我便想看看,我教出来的孩子如今如何了。” 萧子询脸微微一红,别过头,“是赵姐姐说的么……她也是这么同我说的。”她说,她想看看,谢朝蕴教出来的人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我原想着,她一直领兵同大周打仗,应当给她一个将军的名号。可她似乎不要,为何?” “许是不愿为这个名号所累罢。”名号是荣誉,也是枷锁。她那样的人,定是不会愿意为枷锁所困的。 “可是如若没有这个名号,她手下的人未必会服从她。” “她本就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人。”谢朝蕴想起了她那封信的随意口气。想必如果他不愿意回朝,她也不会强求。 “这样么。”他有些失落。 “现今大诏百废待兴,她既选了你,想来也不是为了什么名号,不会为了这些身外之物而苛责你。但如果为政不德,恐怕才会叫她失望。” 萧子询忙道:“老师放心,我不会让她失望的!” 谢朝蕴失笑。 到底还是个孩子。 朝堂风波方定,边境又开始蠢蠢欲动。前线探子来报,这次大周集结了十万兵马,在前线囤积了数月的军粮。 两国大大小小的战役也打过了不少,这次的兵马并不算最多,攻打的也不是大诏守卫最薄弱的地方。如果防守得当便能化解。月如琢传回都城的消息也并无不妥,似乎这就是一场寻常的战役。 但愫愫自从接到密报右眼皮就一直在跳,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次日一大早,她便悄无声息离开了都城。沈缱目送她离开,提笔写了一封信,叫人送去大澜。 · 越往前线走,那股不安就越强烈。 风吹过来的不是水气,而是一层浓郁的血腥味。沿路尽是烧焦的房屋和颓圮的院墙,纵目望去不见一只活物。 怎么会这样? 忽然,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从路边窜了出来,扑通一声跪下来拦住马。 愫愫蓦地攥紧了缰绳。 乞丐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姑娘,求求你,把马借给我吧,求求你了!” “你是……大诏的将士?” 乞丐仰起头,惊愕不已。 “你,你是……” 愫愫立刻翻身下马,掰正他的肩膀,“月如琢呢,百姓都去哪儿了?” “你是……赵姑娘吗?”他目光发直,眼泪却止不住落下来,“前线……失守了,百姓撤到后方去了,月公子他。” “他怎么了?” “他护我出来报信,说让朝廷调集兵马去云城,大周的兵马正在往云城去。” 第169章 “好,此事交给我,他如今人在何处?” “大周兵分两路,一路去了云城,一路去了卫城,月公子他人在卫城。赵姑娘,你快去云城罢!月公子说过,他一定会将云城守住的!” “你在说什么!”赵愫愫翻身上马,“卫城难守易攻,又没有囤积太多兵马粮草,敌军若大力攻打此城,卫城必破无疑!” “可赵姑娘一意孤行,月公子的谋划就全完了!”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吼,“卫城根本没有人,只有月公子还在!您就是回去也无济于事了!” 以他一人之力牵制众军,才能为云城百姓撤离空出更多的时间。 愫愫敛下眉眼,攥紧缰绳,目光坚定地看向远处升起的烽烟。 “那我更要去。” “赵姑娘!” “不要再劝我了,如果你要说我不知轻重,那便说罢。”哪怕从今往后后世的人都要骂她不知轻重,她也要去。 月如琢是她第一个朋友,如果不是她,他也不会趟这趟浑水。如果他出了事,她无法原谅她自己。 愫愫一路策马飞奔,很快便看见了卫城的城墙。 到处都是死尸,到处都是焦土,漫天的血红,染透了黄昏的半边天。 “月如琢!” 她颤抖地吼了声,没有任何人回应。 “月如琢!” 仍旧没有人回答。 她的声音唤来了秃鹫,一圈一圈在尸体周围盘旋。愫愫只得一个一个拨开,一个一个看他们的脸。 可是血早已染红了他们的脸,哪分辨得出谁是谁。 不是他,不是他! 她不敢深想,只能祈求着他如今藏在一个无人发现的地方。哪怕她知道以他的骄傲根本不屑于这样做,可她只能这样祈求。 数万兵马,他一人如何能敌? 吱嘎一声,城门露出一条小缝。 “愫……愫。”城门内传来微弱而颤抖的女声。 一抹翠绿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城门口,伊葭背着人,一步一步往门外移。她的脚步是如此艰难,好像承载了重如千钧的悲痛。身后血迹蜿蜒,分不清是谁的。 她的眼光微红,凝望她的那一瞬,刹那落下泪来。 “愫愫,我的阿琢不见了。” 她呆在原地,顷刻泪如雨下。 她正寻找的人如今安安静静躺在她背后,过去常常带着笑意的桃花眼,如今轻轻闭起,往后也再也不会睁开。 她自顾自背着人继续走,喃喃自语:“他说过会回来陪我过元宵的,他从不食言的。” 她滚烫的泪水滴在他冰冷的掌心,可是再也没有人给她擦去了。 “对不起……”她跪在地上,握住伊葭的手。 如果不是她非要回都城去,如果不是她将他牵扯了进来,如果不是她非要将这五座城池托付给他,如果不是她迟迟不归,月如琢就不会死! 他明明,还在最好的年岁啊……老天,为何这般不公平? 伊葭抬眼,从怀里掏出什么,放在她手里。 “他说,他说把这个交给你。” 她接过,是一半的玉符。 “他说他没有辜负他的承诺,他做到了。” 伊葭轻轻抚了抚他的脸,“愫愫,不要为我悲伤,至少他的最后一程,是我陪在他身边。” 有她在身边,他就不会孤独。 “就让我最后再陪一陪他吧,愫愫。” 倘若神能听见她的声音,请让她和他的灵魂一道而去,除了哥哥,她在人间已无牵绊。 . “要不是中了计,我们早就到云城了!” “将军别急,我日观天象,西北今夜定有大雨,只要我们加快步伐,定能比那拓跋钟早到云城。只要我们趁夜攻下云城,还怕他拓跋钟不成!” “你说得对。”他点点头。 “将军,此事不妥。” 拓跋骋皱眉,“怎么不妥了?” “我们才攻下卫城,正是兵困马乏之时。我们现今距云城行军一路紧赶慢赶也要两个时辰,一旦被云城守军发现,定会趁我们不备袭击我们的人马。” “此言差矣,正因为我们攻下了卫城,杀了主将,才要乘胜追击。现今正是士气高昂之时,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就听你的。”拓跋骋道。 兵马一路往西北而行,眼看着妖风渐起,士兵已是疲惫不堪,纷纷开始抱怨。眼看着越走越慢,拓跋骋只得下令暂且休憩片刻。 先前劝告不要前进的将士瞧了瞧天色,愈发觉得不对劲,正要再去劝一劝他,却发现营帐内一片漆黑。 “将军?” 他推开营帐门,却只看见一个黑影倒在地上,身下黑沉沉的一滩。 他急忙走过去看,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低头一看,一颗脑袋骨碌碌滚到了他的脚边。 他顿时大骇,惊呼一声。 “将军!” 没人知道拓跋骋是何时死的,也没人知道刺客是何时来的。此事没来得及封口就传遍了整个大周军队,一时风声鹤唳。 拓跋骋一死,副将独孤燕暂代领兵,而他正是先前主张尽快出兵的那位。此人急功近利,行事鲁莽,贪生怕死。一听拓跋骋死了,先是大喜,后又惊慌刺客还在暗处未走,当即下令继续行军。 愫愫杀了拓跋骋,便折回去找伊葭。 路上狂风大作,阴云密布,很快就要下起暴雨来,愫愫担心她滴水未进又受凉,路过一户还未离开的人家买了些干粮,便快马加鞭往卫城去。 第170章 等到她回到原地,却发现她不知所踪。 黑夜早已笼罩了这座死城,愫愫只能唤她的名字。 “伊葭!” 无人回应。 “伊葭!” 愫愫万分恼恨自己为何不同师姐学那黑夜视物之术,要是学了也不至于像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伊葭打小就身体不好,她不能淋雨。 她急得团团转却拿不出任何办法。 “伊葭!” 就在她还在黑夜里寻人的时候,天际一道闪电掠过,映照出枯树下两个几不可见的影子。 两人相互依偎着,一柄长剑静静地插在伊葭的胸口。 而她面容恬淡,唇角微微翘起,梦中似有让她无限满足的东西。 愫愫跌倒在地。 那一瞬。 风雨沉寂,天地枯槁。 第93章 离去 ◎ 愫愫不知道睡了多久,梦里全是伊葭和月如琢的影子,全是他……◎ 愫愫不知道睡了多久,梦里全是伊葭和月如琢的影子,全是他们的回忆。 她知道自己此刻是在梦中,眼看着记忆一片片地碎裂,可是她无能为力。是她害死了月如琢,是她没能救下伊葭。 她以为她只要剑术够强,就能将一切握在掌心,就能算无遗策。 她太过高傲,也太过自大。 · 重重帐帷之间,她睁开了眼睛。 手似乎被人攥着,她低下头,看见了沈缱有些苍白的面容。几日不见,他竟生出了短短的胡茬。 “阿愫,你醒了。” “你来了,我睡了多久了?” “三日。” “这么久了。”愫愫说着就要起身站起,却被沈缱按下去。 “云城已经救下了,你勿要担心,阿愫,你应该好好休息,我很担心你。” “死了多少人?” “这些人还未到云城,只是听说盟军撤兵的消息,便自行溃散了。主将被擒,他们会安静些时日的。” “你终究还是用了你的人,对吗?”数万兵马,粮足兵备,如若不是有别的力量参与进来,她想不出这个结局更好的答案。 “是。”沈缱没有瞒着她,“阿愫,月如琢也是我的朋友,我不能不让这些害死他的人血债血偿。如若你要怪我,那便怪罢。” “我怎会怪你。”愫愫摸摸他的脸,怅然若失,“原先我并非不相信你,只是这到底是大诏的国事,我无法做主。可是事情到了这样无可挽回的地步,好歹也让我们自私一次。” 愫愫摊开手,看着手心的薄茧。 “我以为武力能解决一切,可是我发现我想错了。”她惨淡一笑,“爱我的人,为我所害,信我的人,也都被我累及。” 兜兜转转,她什么都没能改变。 “可是阿愫,这不是你的错。”沈缱认真看着她的眼睛。 “好了,不要担心,我会好好的。”愫愫抱紧他的手臂,轻轻道:“等这场战争结束了,陪我去个地方吧。” 他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枚虎符交给她,“这里是二十万兵马,任你差遣。” “他们也有妻儿老母吧?这么单薄的一枚军令,就能让他们为此去死,说来实在荒唐。”她目光流露出疲惫,“沈缱,我有些倦了。” “如若不战,只会死更多的人。”他轻叹一声,“没有人喜欢战争。” “我动了这些兵马,会对你有害么?” “不会的,阿愫。”他笑了笑,“大澜与大诏和大周不同,他们以神明为尊,不管是主祭还是圣子,与我而言也并无不同。” 这两者唯一不同的是,主祭有替神明管辖尘世的权力。 “这些年大澜内部分成两派,一派与大周勾结,暗地里割送了许多肥沃的土地,意图杀掉圣子和主祭,将大澜变为人治的朝代。一派则是因为当初的圣女是大诏人,所以更偏向于大诏。这些年对另一派的卖国行径深恶痛绝。自从将圣子之位交还了霍琰,我便继承师父之位,掌主祭一事。” “我是怕一旦用了你的人,你就要一辈子被困在大澜了。”至于通敌之嫌什么的,她倒不在乎。毕竟她都把人家主祭收入帐中了,也不差这一点半点了。 “那我走了。” “对了,这个给你。”愫愫把一片玉符放在他手里,“这是当初我留给月如琢的,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沈缱将玉符握在手心,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知道劝不住她,他便不再劝了。 “你身体尚未痊愈,切记不可贪凉。” “好。” “夜深雪重,要多穿一些。” “好啦好啦,你放心。”愫愫拍拍他的肩,“别忘了,我可是赵愫愫啊。” 沈缱怕她只是嘴上应和,转头就把这些话忘得一干二净了,不由得板起脸道:“你若是出事了……” 愫愫戳戳他的脸,觉得他十分可爱,“哎呀,沈缱你怎么跟我爹一样啊,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这么可爱的沈缱还在等她,她怎么忍心抛下他一个人。 她一定会回来的。 一定会。 · 愫愫给后方留了三万人马,还有一万驻扎在云城,以防她兵败不测。而大诏剩下的兵力已不过十万,在她离开都城前都尽数交给了谢朝蕴。 这些人多是参军多年,又历经多场战争,很多都是老弱病残。 第171章 大诏已经没有退路了。 · 这场仗打得格外久。 从岁末一直到孟春,除了愫愫偶尔从前线传回的信,宫中很少能收到外界的消息,不免有些人心惶惶,连年都过得提心吊胆。好在有谢朝蕴在,一些风言风语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这个年愫愫过得同样不易。 大诏军队到了大周边境便开始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让反攻的步伐慢了很多。她急归急,但有人比她更急。暮春之时,大周三个边镇大诏已经攻破了两个,很快,第三座边镇也被攻破了。 大周急了。 一封求和信从千里迢迢的大周都城传到了她手中。 愫愫看完就撕了。 大周对大诏居高临下久了,还没学会打败仗后的谦逊,连送来的信都是一股倨傲得不可一世的口气,也不知道谁给他们的勇气。 要她有自知之明?这东西她赵愫愫还真没有。不是要战么,不是要拿大诏的人的命饲他们的牛羊么,那就来吧。 她赵愫愫可从未怕过! 门外有人叫她,打断了她的思绪。 “赵姑娘,有信来了。” 手下的将士已经习惯这样叫她,虽然大多数的将士在背后仍将她称作是将军,但和她朝夕相处的人知晓她不喜欢这个称谓,还是以姓氏相称。 “好。”愫愫接过信放到一旁,窗外的月光在桌上幽幽跳动,信封上的名字也覆上了几分温柔。 不知道阿爹在做什么?海边的月亮和陆地的月亮有什么不同吗?何时能和爹爹见面呢,应当不远了吧?不知道沈缱在做什么,上次他送来的果脯已经吃完了,不知道他信中说的桂花蜜酿得如何了? 想到这里,愫愫微微晃了神,手里的茶水差点洒出来。 “赵姑娘是在想沈大人吗?”送信的将士笑着问。 “咳咳。”愫愫被一口水呛住,差点儿喷出来,“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欸,不是么?”他脸红红的挠了挠头,“我以为在你们大诏中秋该是有情人团聚的日子,你和沈大人那么相爱,应该是会彼此思念对方的吧。” 他抱胸一叹,“我就不一样了,我家那位我日日都想。哎,算算日子,再过两个月她就要生了,要是能赶回大澜去陪她该有多好。” “会的。”愫愫目光停留在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上,微微一笑。 她也很想很想沈缱。 “所以让这场战快打完吧。” 又过了一月。 大周人已经显出疲态,一是大澜不再给大周提供支援,二是今年天气不好,水草不盛,马匹不肥。还有大周的将帅对这场战争的判断失误,他们派出的是整个国家最精锐的骑兵,导致国家内部防守空虚,又无天堑阻隔,只能被打得节节败退。 他们更没想到的是,区区一个女子,竟然能拥有如此谋略。面对他们众多的骑兵,毫无惧色。 他们败就败在太过轻敌。 又是一年冬。 萧华诏死去的第十二年,大周的城墙上挂上了大诏的旌旗,大周贵族尽数自刎于宫廷。 满城百姓将皇城拱手让出,未做丝毫抵抗。知道亡了国,他们脸上都显出几分颓丧的神色,又担心自己被杀,战战兢兢地将家中马匹武器丢在道路边,表示自己不作抵抗。 愫愫命人将这些兵器熔化,重新铸造成农耕用具分发给百姓,让他们自耕自作。论物候来看,大周比大诏更适宜耕种,只是苦于这些年年年征战,土地渐渐荒废了。 战争是两国的事,这些百姓并没有做错什么。 做完这一切,她便回到了大诏,把一切都交给了谢朝蕴,她知道他会比她做得更好。 她太累了。 第94章 剧终 ◎ 又是一年春,冬雪初融,春梅乍放。 许久没有来……◎ 又是一年春,冬雪初融,春梅乍放。 许久没有来客的无静山,今日分外热闹。 “所以你就把一切都扔了?” 愫愫指了指一旁笑眯眯的人,“哪有?我这不是把沈缱带回来了么。” “你手下那么多人呢,也都不管了?” “这不是有谢朝蕴嘛。” 断情又看向右边,“你呢?难道你也要学她,不管你们大澜了?” 沈缱喝了口茶,十分淡定,“大澜有师父看着,不会有事。” “你们俩啊,还真是一对甩手掌柜。” 难怪天生一对。 不过……她也该歇歇了。 想她第一次登上这无静山的时候,还是小小一只。个子不高,说话却倔得很,脾气也倔,跟她师父似的。她那时候就觉得,她是个能干大事的姑娘。 “你们这次回来,不单单是看我们的吧?” 她和沈缱对视一眼,撒娇似地拉住她的胳膊,“嘿嘿,师姐果然冰雪聪明。” 断情点了下她的额头,“哼哼,我还不了解你。如果不是有事,你这会儿怕是连影子都看不着吧?说吧,有什么事。” 愫愫将月如琢和伊葭的事情告诉她。 断情听完,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 “你师父去云游前曾将这个交给我,他说你说不定用得上。如今看来,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 愫愫接过玉佩,放在手心端详,心中大惊。 “师,师姐……这是谁的?” 第172章 “这便要问你师父了。不过你来得晚,想来没有听过我们无静山的传说。这块玉佩啊,估计和这个传说有关。” “什么传说?”愫愫急切追问。 “倒也称不上传说,顶多算个传闻,还是我当初刚来无静山碰巧听人说起的。他们说无静山以前并不在这里,这山是神明凭空移到这里的。那年大雪,有个死了心上人的男子来到这无静山,求神明让他的心上人复生,神明看他虔诚,允诺了他的愿望。” “那这枚玉佩……”愫愫有些失神。 “据说是那人留下的。”断情盯着这玉佩又瞧了瞧,“不过我看着就是一枚普通的玉佩而已,没看出有什么不同。” 愫愫合上掌心,从方才的惊讶中回过神,笑意盈盈道:“师姐,这你就不知道了,大巧若拙,大道至简啊。” “好吧,你说得也有道理。” 不过这玉佩能不能救人,谁又说得准呢。不过既然是沾了点仙人之气的东西,总归能让人心存几分念想。 断情走后,沈缱仍一动不动坐着,只是耳廓不知何时已经烧得通红。 愫愫背手跳到他身后,歪着头笑。 “沈大人就没有想说的。” “什么?” “关于这个传说。” “阿愫要我说什么?”沈缱还握着那个茶杯,不过愫愫早就看见了,杯子里一滴茶水都没有了。 “诶,所以那日你真的见到神明了?”她非常好奇。 “没有。”沈缱实话实说。 “那你在山顶看见了什么?” 他摇摇头,回道:“什么都没有看到。” “居然是这样。” “嗯。”沈缱眉眼微弯,揉了揉她的脑袋。 他说谎了。 在无静山顶上,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他们的这一世。 如若不是这个梦,上辈子他恐怕早陪她去了。但他不打算将这个梦告诉她,过往一切由他背负,她只需像现在一样从容自在地活着。 这便是他所有的愿望了。 “好了,我们去山上吧。”愫愫牵着他的手,来到了山顶。 层层叠叠的梅花摇曳着,风吹花落,落在那座坟上。 有人比他们先到。 “你们来了。”伊蒹慢慢起身,动作有些迟钝,好像老了很多岁。 伊蒹看着周围飘飞的梅花,轻声道:“没想到你会把他们葬在这里,这里,是个好地方。” 看见这一幕,愫愫心中酸涩难忍,“对不起,如果不是……” “赵姑娘,这是家妹自己的选择,至少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她是幸福的,那就够了。”说着,他自嘲一笑,“是我没有照顾好她,以后就让我陪着她吧。” 愫愫将那枚玉佩交给他,将这个传说说给他听。 “真的么?”伊蒹攥紧玉佩,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但很快他又松开手,“就算不是真的也无妨。” 几不可见的希望,总好过永恒的绝望。 “只希望下辈子葭葭不要再做我的妹妹了,让她一辈子快乐顺遂地活着就好。”伊蒹轻轻拂了拂落在坟垄上的花瓣,很快又有梅花飘下,落在他拂去的地方。 他笑了。 将玉佩轻轻放在碑前。 愫愫和沈缱下了山。 “我们去找我阿爹吧,昨日收到他的信,他说他想我了。” “好。”沈缱牵住他的手。 “回答得这么干脆,你就不怕被我卖了?”愫愫勾勾他的下巴,上下端详,“嗯,是个俊俏的小郎君,估计能卖不少钱呐。” “能卖多少?” 愫愫比了个二,“最起码两千两。” “不够。” “什么不够?”愫愫放下手,“我说的可是两千两黄金。” “不够。”沈缱攥紧她的手,“不够娶我的愫愫。” 愫愫脸微微一红,凶巴巴抽回手。 “我可没有说要嫁给你。” “嗯。”沈缱摸摸她的脸,可怜巴巴,“阿愫我冷。” “你可真是。”愫愫无奈咬唇,把手重新塞给他。 没办法,她就是吃沈缱这一套。 “去儋州的船不知道何时才会开,也不知道阿爹这些年在那儿过得好不好,他一直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好在阿爹早就见过你了,不然不知道该会如何惊诧。不过这次你去他肯定也要问东问西的,你就少说话,其余的让我说便是,不过你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想来也不会多说……” “阿愫。”他突然出声唤她。 “怎么啦?”她侧过头问。 “谢谢你。” 谢谢你两度出现在我身边,跨越千山,救我于水火。 他轻轻吻过她的脸。 梅花落了满山。 此后若有千难万险,有斯人在畔,亦是风轻云淡。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