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调》 第1章 [古装迷情] 《兰陵调》作者:喻斑斓【完结】 简介: 这是一个闲来无事,幻想的故事。 其中没有主角,每一章是单个人物的视角,以此拼凑整个故事。起初因为好玩这样写,如果令人读起来费力,那应该是我技巧的问题。 内容没什么特别。我觉得喜欢历史,感受力强的人会有耐心读下去。 单立作为质子幽禁于南岭,找到机会逃回故国铁麒麟,在邺城结实南宫世家小冰。依靠逃亡者王珒的策划,以及西北大将乔氏的协助,重新回到京都,并取代其叔长丰。重得皇位后,单立小冰二人,面对自然衰弱的王朝无力回天。 内容标签: 正剧 群像 主角视角:单立|视角:玄冰 配角:长丰、南宫博、闵代英、灵婴、青川、喜儿、南宫楚妍、沅水 一句话简介:小说 立意: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第1章 南岭往事(一) 南岭的清晨总是弥…… 南岭的清晨总是弥漫着雾。在我失眠的无数个夜晚,总是默默望着红日从远处的山后升起。那时天色一片淡红,雾气像轻纱一样,翻腾着渐渐散去。接着就能看见大片芭蕉叶,还有许多玲珑剔透的水珠,从叶尖滴滴答答掉在地上。那声音真像安魂曲,终于我可以安心睡去。 黑夜过去,我的心魔已消。朦朦胧胧中有侍女的绵言细语,或是那个凶神恶煞的老头在窗外狠狠扫着落叶。我可以睡得更安稳了。其实我并不怕黑夜,也不想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我只是害怕控制不了的事物,未知的人和事总让我禁不住遐想联翩,而依据自己的处境或是自己的本性,那些臆想总是带来最坏的结果。 母亲对我严厉却体贴。比如她知道我失眠的习惯,清晨时分总会静静在坐在一旁,低头做着每日的针线活。一个时辰后,就有双坚定的手推我起床。我熟睡的时间也只要一个时辰。 每日母亲都要去马厩,她去马厩时总是把头发挽成一个总髻,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然后套一件白色长褂,再用草皮把鞋裹起来,用绳子也捆得严严实实。 母亲走后,留下我对窗临字。每天上午我也有繁重的作业,就是把母亲留在案上的书背熟背滥,将她圈起来的文章临摹几遍。有时我两眼茫茫,不知道这种意气用事的努力是否值得。但是为了母亲,她说什么我都会照做。 中午母亲就回来了,我也把功课做好。这时会来两个侍女,一个打扫屋子,一个替我们做饭。我们毕竟是皇族身份,只要把奴隶的活干完,就可以享受贵族待遇了。当时南岭的国君曾命母亲做惠公主的音律老师,母亲的琴艺早已扬名内外,南岭人喜好音乐,所以国君也对母亲分外礼遇。可是母亲在朝殿上把头一扭,她不答应。南岭的君主笑了一笑:“那么还有两份差使。洗衣和喂马,常夫人挑一个吧。你们在南岭的漫漫岁月,总不能白吃白住。” 于是母亲去伺候马了,她情愿伺候马,也不愿伺候人。不过马在南岭的地位仅次于人。我长大后常想,这是一个多么贪图享乐的民族,只要在峻岭中找到一块绿茵地,他们就围起来赛马射箭。白天马啸嗷嗷,晚上乐吟细细。而中丘就这样被他们打败了,也许元相带着十几个智囊在夜灯下苦思飞山越野的连环计时,他们已一路凯歌攻破城门。 父皇那年惊慌失措的表情我记忆犹新。 “你们——”他一手持剑,一手指着那些闯入者。两个武将把他拖到一边,用刀架住他脖子,对面的角落里,畏缩着母亲和我。我们看着流烟滚滚,碎石一地。国库被撬开了,华光流彩一泄而出。那些盔甲兵蠢蠢欲动,就是棋盘上东张西望,不安分的卒。父皇知道祠堂被烧后晕在了地上,这时庄太师踱步进来了,他扶起倒在地上的父皇,对着乱窜的盔甲兵说:“你们谁都别动。”结果真的谁都不动了,有人朝祠堂泼了几桶水灭火,后来父亲就醒了。 母亲和我依旧畏缩于角落,睁大眼睛看了这一幕,母亲的指甲掐进我的胳膊,我们一起感到了痛。 庄太师是南岭的国师。他在中丘出生,父亲是陶器商人,母亲是南岭的皇戚。他在少年时代迁徙南岭,在母舅家中长大。他聪敏好学,过目不忘,又常在春秋二季的狩猎赛中争强好胜,那时的老君主说:“真是匹犟马。”后来命他管理南岭散兵。他身上有南岭人的骁勇善战,也遗留了中丘的自律严谨,二合为一,在应付中丘的屡次战役中得心应手。老君主仙逝那年,就把幼主托付给他。 此时庄太师再次回到中丘,却打开了天子大门。他对中丘臣民十分客气,似乎念着故情,一把将父皇扶回了龙椅。 “老亲家,别伤心,你祖宗的东西都还在。”中丘与南岭几年交好几年交恶,中间还有几次姻亲往来。所以太师一开口就叫亲家。 父皇抱着几尊凄惨惨的牌位并不领情。太师说什么他就是木然呆坐,不言不语。我那时才十岁,本来兵临城下千钧一发,可突然来了一位白发老翁,慈眉善目地将枪剑挡去,我又惊又喜,几乎把敌人当作恩人来感激。 南岭军队在皇城驻军百天后撤离,这一百天让父皇老了十年。我那时懵懵懂懂,依旧在皇宫中玩耍嬉戏。直到走的那天,那位白发老翁将我抱起,我这才看清,那对藏在白眉与细纹间的眼睛有多么犀利。 第2章 “太子殿下,随老夫去南岭玩几天好嘛?” 我回头看着父皇,父皇却转开了目光。母亲却走过来,冷静地说:“带我一起走。”父皇似乎摇摇欲坠,挪开嘴唇想说什么,可终究没有出声。太师哈哈一笑:“那请夫人也一起上路吧。” 就这样母亲和我来到了南岭,春去秋来,已经整整八年过去。 伺候我们的侍女永远是她们两个。下颌很宽,身材微肿的叫秋实,另一个眼下有颗痣,走路很妖娆,名字叫春叶。她们都不和我说话,似幽灵般飘来荡去。我初到的几月受惊过度,晚上总是尿床。第二日春叶掀开被子,就捏着鼻子叫:“啊呀——”几次后,她就特别怨恨我,偶尔瞟我一眼,连带那颗痣都会扭动着表示它也恨我。 相比之下秋实为人敦厚多了。我从炼房出来后,浑身脱水,脚尖打颤。母亲作势教训了我几句,转身时却偷偷拭泪。那日晚上秋实做了鲫鱼汤,拍着我的背,一勺勺喂进去。第二天吃小羊腿喝羊奶,第三天吃稠稠的糯米糕,吃得我以为又回到了中丘,我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可等我身体好了后向她道谢,她又板起脸,突着下颌吓唬人,仿佛前几天的事不是她做的一样。 我们在南岭的生活如隐士般销声匿迹,因为已没人需要我们。南岭拿到了他们要的东西,五座城池和背后连绵的煤矿,他们还强势驻军位于交界线的邺城,将中丘百姓渐渐迁走。而父皇呢,我们被软禁的第二年,他就去世了。我的叔父登基,当然是经过南岭朝廷点头的。无人来请旨将我索回,当然南岭也无人送我回去。到此,我真成了遗世孤鸟,生死无人问津了。 这段灰暗的成长期让我变得沉默寡言。母亲总是让我读很多书,读得我头痛欲裂。只有午后的两个时辰是舒畅的,我可以同游栗骑马游猎,可以摆脱四周如鬼魅般的监视。我发觉自己并无舞刀弄剑的天赋,站在身型练达的南岭男子中间好像一个乔装改扮的女人。好在我的射术不错,又喜欢骑马,这几年总算把微驼的背挺直了。有一年除夕,南岭王一定要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个杂技,我拿着弓对准靶心,却一箭射死了一旁乱吠的狗。那是惠公主的爱犬,她当即哭闹不休,一定拿箭射死我。那帮小人为寻开心,就把我捆在柱子上。公主根本拉不开弓,换了好几副,才眯着眼瞄准我的脸。我似乎听到母亲在一旁重重的呼吸声,游栗紧握的拳头咯吱作响。结果,第一箭只射到半程就掉下来。她又拔出第二支,恰好侍郎的公子在一旁,笑眯眯说:“公主,把胳膊抬高点,这样才使得上力气。”他刚要伸手靠近,那惠公主就翻脸骂道:“滚,离我远点。” 那时满朝文武似乎都在议事,无人关心公主的射术。惠公主是南岭王的掌上明珠,也是我在南岭见过最漂亮的少女,乍看之下我见忧怜,谁也不忍心去伤她半毫。可她瞄准我时,漆黑的眼珠四下一溜,像只狡猾的狐狸。 小狐狸终于放了弓箭,蹦到了我的面前。她拿弓提起我的下颚,轻巧说道:“以后你就做我的人靶子,等着我一箭射掉你的眼珠子。”我只好回答:“公主,以你的资质,还要好好练习。” 她像是吃了一惊,转而又笑道:“做囚犯还这么嚣张,难怪父王说你戾气未除。拿镜子照照自己,多像山谷里夜行的饿狼。还有啊,今天你杀了我的狗,我也要杀了你的。” 我心想我哪有养狗,她却一侧身,对不远处的游栗叫道:“你过来!” 游栗立刻大步上来,像鼓起帆的战船一般,还不等公主发话,就铿锵有力地训斥公主:“你已绑了我家 公子多时,公主请别得寸进尺。要是公子有半分差池,游栗都不会放过他,不论她是谁。” 她大概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囚犯的随从大声斥责,一时怒意从眼里溢出,一扬手就要打人。谁知游栗更快捉住了她的手,使劲一捏,就咯咯作响。 这下举座皆惊,君主更是站了起来。 母亲立刻从人群中站出,轻声喝止:“栗儿,放了公主。” 他对母亲从来毕恭毕敬,旋即松手。公主退了两步,像是对他很害怕。 游栗知道闯了祸,需要平息全场怒火,他朝公主跪去,看了我一眼,慢慢垂下头。 南岭有一个惩罚重犯的炼房。我初到南岭时,被一群年过半百的阉人私下关了七天。因为南岭君主和庄太师都反感阉人,登基后就皇宫就不再招纳男童,所以宫内能看见的都是前朝留下的遗臣。我常被这些人欺负,他们被新君主嫌弃,一腔怨气无处发泄。而当时我还不经世事,以为自己还是矜贵的太子爷,见了母亲被讥讽,或是游栗被虐打,往往控制不了脾气。一日就朝他们中的某个一脚踹去,结果就被关了进去。 七天里我蜷缩在一个四面是墙的狭小暗格里,墙角有一个漏隙,偶尔会冒出馊水的味来。我不敢睡觉,闭上眼睛就有幻觉,仿佛总有只手按住后脑勺。每晚他们都把我拖出来,一阵拳打脚踢。他们不敢在白天用刑,司刑官并不知道关了一个我;也不敢用铁铐火烙那类刑具,怕留了痕迹被人发现。他们打完我后就吓唬我,说要把我也阉了,阉掉后就能伺候他们。中丘的太子变成阉人,这想法让他们都哈哈大笑。我当时蹲在地上,四周变态的笑声和漫无止境的黑变成我一生的梦魇,从此我只在有光的地方才能睡。 第3章 游栗步我后尘,为了惩罚他折断公主的手,君主命他去炼房受刑。当年父皇命他保护我,陪伴我在南岭的日子。无论父皇还是我,谁都没问过他是否愿意。我会这么想是在经历了种种屈辱后,在我体内的皇族血统已无法使我感到骄傲后,我不再把任何人看作自己的仆人,有义务陪同我在南岭受苦。 他被人打掉半条命,扔在母亲的院子口。几天后庄太师叫人送了人参来,还有一些药材和香米。从少年时代起,我一直无法理解这个人。他将我困在南岭这么多年,不让我干脆死去,也不以我去要挟中丘再图利益。他似乎把我们忘了,可他又送了人参来表示他的善意。母亲认为他城府太深,认为他是中丘复国的大患,他有任何举动都会惹得母亲费神揣测半天。多年后他简简单单地死去,未有任何异动,未有任何遗言,害得母亲寂寞了好一阵子。 游栗捡回一条命,除夕过后一直躺在床上养伤。那年冬天下了好多雪,从窗户眺望,远处的山峦都是连绵起伏的白色。游栗没法出门,被关在的院落里,整天拿着小刀削木头。后来惠公主来了,她总能为我们带来许多麻烦,那几年我非常讨厌她,她公主的身份总是提醒着我曾是个太子。 惠公主的右手腕被石板固定着,左手拿了跟银质鞭子。她头一次来,模样真不好看。我当然知道她是个美人,可我不喜欢被娇纵的美人。她的疾言厉色吓不倒我,还有仗着一点小聪明的撒娇痴缠,以及得逞后的得意样,也没让我同其他皇孙公子那样意乱情迷。 “喂——”她一来就把两扇摇摇欲坠的木窗捅开,然后探进半个身子。那天下着小雪,她骑装的领口绣了许多梨花,呵一口气,空气里都是清香。 “喂,跟我们一起玩?” 门外十分热闹,公主的亲卫队个个裘衣皮靴,冰天雪地里开得姹紫嫣红。 我头也不抬,把书抓得很牢。 “你不去,那就他去。”她瞥一眼游栗,“他不是很喜欢替你出头嘛?力气又大,嗓门也大,等一下放点血,扔进猎场,好把野熊都引出来。” 她朝随从使了眼色,有人要来架走游栗。我站起来挡在门口,真想把这个女的扔出去。 “我去,游栗留下。” 公主听了后,转身就走。哪知游栗摇晃几步,紧跟我们身后。公主回头,他走上来同我说: “公子,这姑娘心肠狠毒,让我跟着你。” 公主嫣然一笑,说:“那好,一起走吧。” 在我能够回忆的儿时片断里,公主总是一个鲜明的存在。她的存在会把许多事都勾勒出来,让我不至于因为太老,或是太敷衍时间,而忘记很久以前的自己。 那天发生的事有点险象环生。公主坐一辆宝石蓝的小马车,她的落云——一匹喜欢撅臀伸脖子,总是迷路的白马——不习惯拉车那么重的活,跑几步就要歇一下。几批狩猎的马队都跑到前面去了,只留了四五个随从跟着我们的马车。我坐在前面赶车,公主和游栗坐在后面。她时不时在山谷间响起嘹亮的口哨,那时未去过冬的灵鹊便三五成群,绕我们的车顶盘旋。 公主问游栗:“要是不困在南岭,你会做什么?” 游栗说他会行走江湖,做一名的侠客,多半被官府通缉,却有很多女子倾慕,听得公主咯咯直笑。接着她说她要做女巫,最好是又漂亮巫术又高,住在一辆宝蓝色的马车里。 游栗就说:“有一天侠客受了伤,就逃到女巫车里——像现在这样。没想到女巫蛇蝎心肠,驾着马车把重伤的侠客给出卖了。” “呸!”然后公主挪动了一下,该是坐到游栗身边。这时马车颠了好几下,在砾石路上咯吱咯吱地前行,使我听不清身后的对话。 等我听得清楚时,公主在说:“你家公子不爱说话,脾气又犟。我们头一回见面,我送他一口袋苹果,他都扔地上了。” 游栗回答:“那时他还小,也不喜欢吃苹果。如今你再送一遍,他就不会扔了。” “我不信。” 车里静默,我感觉背后有束凝视的目光,许久公主又说:“你跟了他这么久,都不了解他。” 游栗没有争辩,大概他在盘算等一会到了猎场,怎么在一大群野熊里抽身而退。这时公主又用她一贯动人的嗓音娇笑道:“你生气的样子也挺像野兽的,等会儿披块熊皮,把你跟真的熊关在一起角斗。你说好不好玩?” 她又是嬉笑又是恐吓,把游栗惹得心烦意乱。他一把甩开她,爬到前座来。 “我真想把她那只手也拗断了。” “然后塞进她嘴里。”我补充道。结果游栗大笑起来,把公主招来的灵鹊吓得惊飞四散。 后来我坐在中丘冬日的阳光下,想到那个下午也会笑。只可惜没有玄冰,要是玄冰也在,那个画面就完美了。我或许会驾着那辆马车,一直走到人生尽头。 结果是我们的马车遭到一群狼的攻击。游栗最先听到声音,可不相信野狼会在白天这么出动,我们依旧悠闲前进。直到公主叫了一声,才发现右边山间隐隐约约都是狼头。大概是饿了一个冬天,实在忍不住了。我们身后只跟了四个随从,一辆货车,面面向觑,人和马都惊慌失措。 “公主,小白马跑不快,要换侍卫的马我们才能逃脱。”我朝后面喊,“你们都上车,把马拉过来。” 第4章 可公主叫得更大声:“不行!它跑不快,会被狼吃了。”这幅情景她忍受不了,光是想想,就叫她两眼通红。 游栗说:“那我们分开跑,都上马。”公主一只手还被石板夹着,另一只握着缰绳。我拆了拉货车的两匹黑马,同游栗一人一骑,将公主夹在中间。我对游栗笑道:“终于有机会打这头畜生了。”游栗回头一望,高喊:“狼来了,跑吧。”然后一扬鞭,重重抽在落云的屁股上。 第2章 南岭往事(二) 南岭的君主是个微…… 南岭的君主是个微胖的,永远用温润嗓音同你说话的中年男子,同时也是疼爱女儿的父亲。公主被送进宫那刻,他脸上有片刻焦虑的神色,似乎不耐烦地朝游栗同我瞅了一眼。不过后来大臣们愤愤指责我们时,他又说了公道话: “是惠惠强迫他俩跟去的,还拖累他们也受了伤。” 他不是真正的宽宏大量,只是惯性地平息朝堂上的矛盾争端,就像他平息朝政中的分歧一样。几年前他听从一位堂王叔的政见,要在 中丘各省设督检司,管理各地驻军。后来督检司的府邸造好,驻军统领的名册也誊录,却被庄太师一一指出弊端,要进驻的军队三天内撤回来。那位王爷和庄太师在朝堂上互相指责,那时我也在那里,堂王叔特地请我来支持他的政见。 “现在中丘各地流寇四串,您的叔父管不了。那些暴徒进了监狱也不服管教,不把几千兵压在那里,他们就有胆子把衙门烧了。不知道老头吃错了什么药,我们养得兵强马壮,他不用来打仗却圈起来耍马戏。” 庄太师没有管我,只对王爷笑道:“你门下的那些人,到了那里只有坏事。一群羊会听一头狼的号令嘛?它们只会逃跑。那些门客跟了你许多年,是该喂个肥差犒劳,但是你要记得,别喂不属于你的肉。” 他们争执是常有的事,我通常沉默以对。目光偶尔掠过君主,他往往垂眼听着,有时摸一摸自己的袖子。我那时讶异他的宽容忍让,等他们争执完了后,他还两处安抚了一番。现在回想起来,毋宁说是他的好脾气,不如说是他两处都不关心。他被当作帝王培养长大,坐在龙椅上是他的责任。可他也有自己享乐的权利,等待戏班开锣的那刻,或是西泽的蛇女前来献舞,他的脸要比在朝堂上生动得多。 无论如何,这些品质足够他做一位仁君了。得知游栗命在旦夕,他还送了一根野山参。大概公主的花言巧语唬动了他,让他相信游栗只是个被迫困在异乡,却对主人忠心耿耿的奴仆。他的改观救了游栗一命,至少御医能时常过来看看游栗。游栗康复后,我俩亲自去谢过他。当时他和几个子女在谈论桌上的新鲜乳酪,惠公主提醒了他,他的记性不错,毫不吝啬地夸奖了游栗一番。我俩退了出来,世上是有那么些人,他的赞美或苛责都没法让你激动。 从此公主就以游栗的救命恩人自居。那天我引开狼群,一人往平地上跑。游栗和公主原本预备进树林,谁知游栗旧伤发作,从马上跌下来。公主一手握缰绳,另一只断手抓着他的胳膊,在狼口下救了他一命。后来御医还是把她的右手治好了,但是御医也叮咛她将来不能使力用右手。她听了后大哭起来,简直是大哭大闹,用力蹬脚,拿左手摔东西,好补偿她不能使力的右手。 宫里人人都迁就她。她本来就是南岭王最得意的女儿,如今更是侍奉她跟女神一般。我让游栗别太内疚,公主即使残废了,也会有人照顾得妥妥当当。 可是游栗心情大受影响。大概他情愿把右手赔给她,也不愿欠她的情。那天他俩浑身血淋淋,被赶来的马队救了,游栗已晕过去,公主瞅了我一眼,也被老麽麽抱走。等到我被传进宫,她已包扎梳洗好,坐在君主身边。 她把一切都跟父王说了,说几句还会拿父王的袖子擦一下眼泪,好像惊魂未定。除了最后,她把自己同游栗交换了位置。游栗骑着落云拖着她,身后还有一头凶悍的狼,怎么赶都不走,把他俩都咬伤了。 整个过程她都未看过我。当天许多人看着她带我们出来,可树林的事只有我们三个知道。没有人有疑问,可是四周奇异的空气暗涌,他们的公主把他们都赶走,却和两个别国的人质一起逃往。 我只能承认从那以后我不怎么讨厌她了,甚至还期望她来看我们。而游栗的心情则更明显,她不仅救了他还替他善后。他不能坦诚地表达感激,又不能洒脱地忘记。每次门前有马蹄声,他都会朝门口望去。 一日深夜,院里突然有轻微的脚步声。此刻已是后半夜,万籁俱寂,只有我比白日更为敏锐,隐约有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果然有人进来,我按住被褥下的刀柄。那人动作很快,一手捂住我的嘴,另一手便举剑挥来。我双目一睁,月色正好反射在刀刃上,霎时间杀气腾腾。那人未料我醒着,一时分神,手上片刻迟疑。我已一脚踢去,同时看清门口还有一人,我立刻将身边的那人反按在床上,手上的短刀朝他脖子抹去。 那人动了一下就没气了。我朝门口看去,另一人已冷静下来,举起剑朝我背后刺来。他动作麻利,看来是训练过的杀手。我朝右一晃,剑还是刺中胳膊。那人几步便将我逼到墙角,见我退无可退,又是一剑刺来。这一剑又凶又猛,我躲闪不及,只好用手紧握住刺来的刀刃。那刀口离我的脖子只半寸,我握刀的右臂亦抬不起来反抗。正僵持时,门口又来一人,我喘着气,朝来人冷冷望去,心想今晚若是性命不保,南岭会如何公告天下。那刻心里竟有一丝凄凉的快意,好似雪山迷路的猎人等来了他的结局。 第5章 来人举起地上的四方凳子,一下就把我面前的刺客给打晕了。 原来游栗被我屋里响动吵醒,便过来看看。我示意他不要声张,又忙去母亲屋里察看。母亲正睡得安稳,我们就悄悄退出来。他把一具尸体埋了,另一个就捆在后院的煤窖里。此刻天已微明,我俩坐在窗下,一边清洗伤口,一边忖度是谁要我的性命。 游栗自然说是南岭的国君。南岭的国君,我心里想,他若要杀我,会巧立名目给我按个罪名,把我捆去斩首。暗夜杀手不是他的作风。或是朝中哪个官员,与中丘的皇族有仇,想暗中取我的性命。可他们等得也太久了。我们想了一番也无结论,只好等后院的活口醒来再盘问。 母亲知道后,同我们一起到了后院查看那杀手。他衣着普通,身上也无任何随带品证明身份。游栗盘问他多时,他显然为保性命,不作强硬的姿态,可兜兜转转几句,也说不出是受谁指令,只是一问三不知。母亲担心我的安危,命游栗这些天不可离开我。此刻天已大亮,到了她去马厩的时辰,她将一屋狼藉收拾了,又嘱咐我好些话才离开。 我带着游栗又回到煤窖,我不再与他周旋,命游栗把他两手按在桌上。那人见我神情冷冽,怕是有番酷刑,呼吸渐重。 “你别紧张。”我说,“我们现在做问答游戏。游戏规定我问你答,你要是故意答错,或是答不知道,就得受罚。受罚的就是你的手。”我敲敲他摊在桌面的十根手指,“你看每根手指都分上下两截,一次砍一截,你就有二十次机会。当然,要是超过二十次,就剁掉整只手,明白嘛?” 那人还是说:“我只是受命于他人,太子请体谅。” 他把太子叫得如此顺口,我心中疑云翻腾,问他:“你家乡何处?” 他只停顿一刻,便答:“邺城。” 我朝他脸上看去,笑道:“你不是邺城人。” 他还未作反应,游栗已手起刀落,一截小指滚落到脚边,我拣起来放回桌上。 那人压着嗓子发出一阵呻吟,以武士来说,他实在太不中用。游栗见他不停扭动,便拖着他的腿想捆去房柱上。谁知拖到一半,他两腿的绳子尚未帮好,惠公主突然推门进来。 游栗同我都是一愣,我脑中顿时转过千百个念头,如何遮掩此事。谁知那刺客趁着我们恍神片刻,已几步冲到门口,一把扣住公主的脖子,恶狠狠地朝我们说:“把马牵来。” 游栗示意公主别怕,对刺客说:“后院就有马,你放了她。” 公主何曾受过这种待遇,愤怒多过害怕,跺着脚说:“你反了?敢挟持我!” 那刺客反而扣得更紧,公主脸色发青,整个人几乎被他提到空中。 我已知道他不是南岭派来的刺客,就告诉他:“你走吧,趁没人发现。不过别弄伤她,否则你就走不成了。” 游栗已牵马过来。那刺客将信将疑,拖着公主挡在身前,生怕我们出尔反尔。 “别往西,今天骑兵操练。上马吧。”游栗把缰绳扔给他。 哪知他一松开公主,公主踉跄几步,站稳后,回身一个巴掌扇去。 “谁叫你们姑息这些草莽流寇,不准放了他!” 她那么发号施令,游栗同刺客又打斗起来。刺客显然恼羞成怒,下手狠辣。公主今日偷偷前来,也未带随从。游栗很多时候要顾着公主和我,束手束脚,那刺客看准机会,也不恋战,跨上马飞奔而去。 公主走到我身边,问我:“那是谁?” 那两个从天而降的刺客打碎了我苟且偷生 的处境。我在黑夜里睁着眼睛,思索下半生该如何度过。我对中丘的皇位早已没了企图,叔父的模样都记不清了,他何苦派人来赶尽杀绝。现在我该如何做?深夜我望着星空,连挪动一下的欲望都没有。一个人果然不能有太多时间胡思乱想,他越想越多,就越干越少。这是庄太师消磨我斗志的手腕吗?让我适应南岭潮湿的泥土,温润的空气,还有大片桃花盛开的山涧。让我眷恋这种暧昧的粉红色,连做人质也能做出病态的快感来。 惠公主未将这事宣扬,我十分感激她。这种感激一直存在着,以至她再次捅开我的木窗,叫我一起去玩时,我不知怎么拒绝她。她的玩伴包括:南岭的侍郎公子,王妃的两个子侄,大盐商王瑞通的儿子。侍郎公子天生一副口才,对人情事故敏锐通达,他不露痕迹化解王九少对我的敌意,镇定自若,左右逢源,我没有抬脚而去多数归功于他。九少爷是王家独子,他父亲是管理南岭王宫吃食的总采办,也是富甲一方的盐商,占了南岭一半的盐仓。我常常奇怪他为何要跟着我们出游,因为他对一切都看不上眼。当然他是倾慕公主的,可没超过倾慕他自己。相比之下公主的两个表弟就和气很多。他们是一对双胞胎,长得文秀,笑容也文雅,总穿宝蓝色镶金线的缎袄,摆在公主两侧,就像两只一模一样的椅垫。 我渐渐明白为何公主喜欢纠缠游栗和我。她虽然讨厌这些人,却喜欢看他们为她争风吃醋,好为波澜不惊的生活做调剂。她生来什么都有,却成了她生命无趣的根源。平心而论,如果我同她对换位置,我会更离经叛道地去填充自己的人生。 所以每每九少含沙射影讥讽中丘男子时,公主就会适时来挑拨:“你们这些莽夫,怎么懂得欣赏玉器呢?”她会更靠近我一点,还狡黠地眨了眼睛。 第6章 结果九少更不屑,对我笑道:“讲到玉器,我父亲最近弄了一套白玉,总共六枚印章,都是似模似样的麒麟兽,由大到小排列,虽然每只不同,挨在一起却是玲珑各态,仿佛能动一般。我家的几位姨娘都感叹,凭她们那副好耐心,也做不出那么活现的手艺来。” 我答道:“这是羊脂玉做的,找来时不带一丝瑕疵。兽头的眼珠都是琥珀石,每只深浅不同。晚上熄了灯,摆在月亮下很漂亮。” “确实漂亮,不亲眼见到我也不信。可惜这些东西不能吃也不能玩,没有半点实际用处。”九少笑道,“你父王老被这些东西熏着,玩物丧志,难怪丢了江山。” “哎哟——”双胞胎齐声叫起来,“原来还是公子家的东西。” 中丘的赤印,一共六枚,对应六级等阶。朝廷颁令时,父王都要用相应赤印下印,每份政令右下方都有一块赤色图腾。我小时候老把那枚最大的麒麟兽含在嘴里,父王怕我咬坏了牙,就把不常用的都藏起来。有一年要处决一批死囚,他一时找不到那枚最大的,就把他们都改成流放了。 中丘破国的时候,那批赤印就没了踪影。如今竟然流落到王瑞通家里,不知道那颗为首的仁兽身上,还有没有我的牙印。 公主总要时时刻刻折辱我,她对侍郎笑道:“什么好东西,去拿来看看。” 侍郎对我说:“这也算一件宝物。可惜我们南国人不好此道,若是太师得了,他定会还给公子。不过现在留在九少家也是好事,世伯是个风雅人,总会好好保存这些印章。” 公主便瞅着王九少。 那一个想是很得意,语调也尖锐起来:“我爹爹收了几天,就分给几个姨娘了。她们要是拿来玩,就不知会扔去哪里,要一枚枚收回来可费事。” 其实我并不想拿回来。我在南岭待久了,这种泼墨画似的生活,粗线条的墨汁随意四散,让我同这些人一样,早忘了该怎么欣赏六枚宝贝。 公主凑近我的脸轻声道:“要是你想要回那些石头,今后就要听我的。”她的几缕淡发碰到了我的鼻尖,我被迫着朝后仰。拉开一段距离后,才看清她眼里的促狭,简直在幸灾乐祸地闪动。我又被迫掉过头去,掩饰嘴角的上扬。 第3章 南岭往事(三) 回去后我把赤印的…… 回去后我把赤印的下落告诉母亲,母亲几乎落泪。这些年母亲哭的时候多些了,可这并不是坏事,比起她刚到这里,腰板挺得笔直,却把屈辱闷在心中的倔犟,这样让人放心许多。我感觉到母亲的变化,她像扶鸾山上的铁矿,默默看着天云变色。虽然永远是羊脂玉比较珍贵,但是铁石不怕敲打,也不怕受伤害, 回想我生命中见过的女子,谁也比不上母亲的坚韧。玄冰同我一样,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公主是娇贵的琉璃,明亮却易碎。只有郭萍萍由母亲一手教导,学得有九成像她。可惜她的心太过单薄,没有赞美他人的胸怀,也没有讥讽自己的智慧。 游栗也由母亲教养长大,刚来南岭时只比我高了半个头。却把自己当作真正的侍卫,提着剑正襟危坐。长大后,他渐渐成了我的朋友,成了母亲的养子。如果他和我都是被迫迁徙的梨树,无疑是他成长得更为健康和挺拔。我的成长依赖母亲,她是吊在我脖子上的一根绳;可是游栗的力量却来源于他自己。 一日游栗带回来一位四十岁左右的武将。他在王宫内也有几个朋友,平时一起喝酒聊天,却很少带这些人回来。此人叫郭池,是外城军的营官。我略有耳闻,他喜欢与任何人称兄道弟。十几岁的时候被营地的佐领看中,留下来做跑腿的随从。他在军中二十多年,有许多死党知己。游栗刚到南岭时,曾给他的马吃了酸腐豆乳,结果宝马拉到虚脱。他俩认识后成了朋友,游栗每月总会去他的营房,用银钱换些实物,顺便把他营房中马都洗刷一遍。 郭池虽然人缘很广,却得不到重用和提拔。南岭军队分成内城与外城两部,内城军多数是王族贵戚,军饷和地位都高出外城军很多。这些年他总想调入内城去,或是去中丘谋职。有时喝醉了,就会和游栗唠叨好久。 母亲说:“郭校尉来我们这里,若是太师知道了,你可要被训话了。” 郭池显然有点怕,但立刻说不要紧。 “冯将已说明要调我去中丘,不用再受管束了。” 游栗说:“我听到冯将军也诸多抱怨,这些月还被人扣着走不了?” 郭池笑道:“对阿对阿。可怜他在中丘才娶了小娘子,心里正煎熬着,这些天不好过呢。” 冯计风流成性,到了中丘无人管束,他划地为王,还不无法无天。那年庄太师在一批得意门徒中选中了他。冯计带了十万军调往中丘,但这些年未起任何战事,那些兵过惯了安逸的生活,有些在中丘娶妻生子,早就不愿再回来。可南岭命令他们每年回来报备一次,受内城军的监督训练。他们中多数在中丘逍遥惯了,不愿回来受气,到了报备期就装病。还有些干脆离开军队,在中丘自谋出路了。 这是太师最忧虑的现状。中丘与南岭不同。南岭的男子不是务农,就是入武,文官或商业都乏人问津。可中丘有繁华的商市,有通畅的运河,幽径尽处是学堂,闹市对街开酒馆。他的军队放了出去,就不再属于他了。 他无法解决,简直是进退两难。他也没有做暴君的潜质,可以杀一儆百,收敛军心。幸好冯计够忠心,每年都按时回来,还拉着几车绸缎陶瓷,到处分派送人。 第7章 郭池咕咚咕咚喝咸肉汤,下巴上染了一层油。他的袖管也是油亮亮的,又拿去抹脸,使得整张脸更油腻了。 “夫人,您的汤没味儿。这片肉这么漂着真寒掺,我都不忍心咬了。” 母亲笑道:“盐用完了。你来得不巧。” 郭池脸一沉,正对他的烦心事。 他转头对游栗说:“这个王瑞通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只是个卖盐巴的,粗脖子粗腰,眼珠跟铜板那么圆。这些年做了阔财主,就翻脸不认人。我同他说几句知心话,他倒不痛不痒,酸文假醋来敷衍我。” 我道:“听说他在中丘买了几条船,还游说太师在南岭开凿运河。” 郭池拍案叫道:“他要拿船来运金子啦!” 我笑起 来:“你们冯将军不也是?他每年来回一趟,可是赚了不少吧。” 郭池也讪讪地笑:“公子,你不知我们的日子难过。现在虽然不愁吃穿,可将来回家,就凭这么点军饷,早晚坐吃山空。冯将也是这么想,更何况他还有一班兄弟要打点。在外头做了几年霸王,难道真要他们回家种地吗?我看太师心里也知道,只要他们不闹事,他也乐得不管。” 母亲问:“冯将军把私盐运去哪里卸货呢?” 郭池道:“原来你们不知道。邺城有好多走私盐的,只要过了关卡,那里的盐商都伸长脖子等着呢。走的人多了,王瑞通就急得跳脚,说偏门的偷了正主的生意。他管不了冯将的马队,只好百般刁难冯将。这下两拨人闹起来,王家公子昨天出行,刚爬上马背就给摔下来,现在躺在床上动不了呢。” 母亲叫起来:“哟,多大的仇,倒把人家孩子害成那样。” 郭池替冯计辩解道:“未必是他叫人做的。王家那孩子也不是好脾气,得罪的人多了去。” 就这样,冯王两家势如水火。庄太师大发雷霆,他气的是这些没来由的琐事,能叫这两人像斗鸡一般,斗得脸红脖子粗,在朝堂上互相揭短,折辱了他们自己不算,还削了他的面子。于是他当众骂了冯计,叫他老实点,守着自己的本分。 “今后谁再走盐走茶叶,家产全部没收,统统回家去种田!” 太师总穿宽袖白缎袍,发火时挥舞长袖,像仙鹤舞剑。郭池学着他样子,语气倒很像,就是少了太师那份仙风道骨。母亲试探着问:“冯将军被气走了?” 郭池叹道:“可不是。他说当年流的血早被冲淡,只有盐商的金子永远闪闪发亮。” 我问他:“你不跟着他去嘛?” 郭池道:“再等等,现在不是时候。” 我和游栗去看九少的伤。他伤了脖子,缠着纱布躺在床上。我们走进屋时,惠公主正站在床边,脸色发红,激动地说着什么。她没看见我们,还是叫着:“你去告诉太师,这件事你不答应。” 九少伤得不轻,也没了平时的威风,沙哑着嗓子,说:“公主不愿意,自己同太师说了就好。为什么要我去说?” “我去说,我就成了坏事的人了,他们都要来教训我。我要他们认为是你不愿意,你不愿意娶我,和我没关系。” 九少本想申辩,一眼瞥见我们,连忙打断公主的话。 我把一盒丸药放在桌上,说是中丘特制的化淤丸,送来给九少试试。 公主怒气冲冲,转过头问我:“你说,为何要我嫁给他!” 九少原本惨白的脸涨得通红。 我忍住笑答道:“公主,这事不是我能评论的。” 庄太师不至于为了安抚王瑞通,而安排公主下嫁,这事多半由君主竭力促成。君主的另外两个女儿都嫁入将门,王瑞通虽不会行军打仗,却是南岭首富,与王室联姻合情合理。 公主骄横无理,咄咄逼人,一定要九少承诺退婚。游栗站在一旁,忍不住说道:“你没见他喘不过气了么?你不想嫁,他也未必会娶。娶妻求淑女,若不是你生来是公主,看看谁愿意娶你。” 公主好像受了烙刑般瞪着他,又回头看看王九少,接着一路小跑出去了。游栗站在门边,一只脚已跨出门槛,眼神里都是懊恼。没想到脚步声折返,一会公主又跳进来,朝游栗一巴掌刮去,哪知右手无力,像抚他脸颊一样,游栗未反应,她抬左手又是一巴掌。 我想公主从此与我们决裂了。接着几个月过得很平静,只是一会听到公主快大婚,一会又听到婚约取消了。郭池同我们交往过密,引起了太师的注意,他被调走后又降职。我干脆不同其他人讲话,天天看书写字。窗外的桃花开得烂漫,书页里全是花瓣。我把花瓣抖入水晶瓶里,等秋实收拾完屋子,就把瓶子送给她。她有点错愕,但把瓶子带走了。 郭池走后,游栗换了营房刷马,每日的活很重,往往累得他倒头就睡。营房空着时,我便和他一同去干活。有一次他牵着一匹白马在河边散步,白马似乎病了,他在碗里捣碎吃食。那白马就埋头吃起来。我走进些,看清那是落云。游栗蹲在河边,落云吃饱后,又探头喝水。他高兴地笑了笑,又摸摸畜生微动的下颌。 那天晚上我坐在他的房里,桌上有一把新做的软弓。我拿起弓,他恰巧进来。 “做得好精致。”我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把弓还给他。 “做给惠公主的。”他拉开试试,笑道,“你说她的左手拉得开么?” 第8章 我又把软弓拿过来。游栗两手放在腰上,一会又抬手去后脑,说:“我可不想同公主做仇人,送件东西哄哄她也好。” 没几天公主真的来了,身后还跟着落云。游栗坐在院里,那时落日西山,屋顶上方翻滚着绯色的云,游栗身旁有几簇冒尖的春笋,被夕阳染得娇艳欲滴。 他站起来说了什么。公主却回身抽出软弓,朝他怀里一扔。游栗又笑着指指马,她跺脚骂了一句,就把马牵走了。 这是我在南岭过的最后一个春天。我对那段时光的记忆十分清晰,尤其是融雪后碧绿的原野,还有从山上涌出的泉水,绕着连绵的麦田汩汩流动。我甚至注意到了灵鹊在屋檐上筑巢,那只带斑点的白鹊,老拿鲜红的嘴去啄散落在窗台上的花苞。 “原来你回来了。”游栗看见那鸟,就高兴地拿树枝去逗它。 我的嘴角有一丝笑意:“它们年年都来么?”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还梦到了中丘的宫殿,梦到自己被扔出了宫殿,一人在戈壁滩里流浪。我累极了,挨在石头上休息。忽尔一个小男孩走来,我问他要水喝。他抬起一张似曾相似的脸,问我:“你是谁?” 我答不出来,恍然之间出现一面圆镜,镜子里反射的正是孩子的脸。那时天还未亮,寂静和黑就像中丘宫殿里的香坛,静静在空气中吐着气。这种气息让人不安与害怕。窗外还是乌沉一片,没有聚焦的亮点。我在窗外的世界里恐怕也是如此。 天渐渐亮了,剩下我坐在床上,哀痛这些年自己失去的东西。如果南岭在我的脊梁上打了一拳,一直要颓靡走路的却是我自己。我失去了什么,也许回到了中丘,我才能知道。 公主来找我时,我强压着内心的躁动,面无表情听着她的哭诉。她不愿嫁去王瑞通家里,要我替她想主意。我有些木然地看着她。九少是个无趣的人,可嫁给他也没什么坏处。 公主蹲在我窗口下过了一夜,凌晨的时候我发现了她,她就从窗口爬了进来。听了我的回答,她立刻坐在床沿哭起来。我不明白她为何哭得那么伤心,看来我们谁也不理解谁的烦恼。 她哭完后得出一个结论,表示她要离开这里。离开王宫,或是离开南岭,让那些逼她嫁给王九少的人后悔至死。 “好吧,我跟你一起离开。”那时我在混沌的思绪里抓住了这个念头。 公主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她心中的疑惑和左右为难就同湖底的石子,站在岸边就能看清每颗是什么颜色。最后她又哭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你想离开,所以才要带上我嘛。” 我心里有些好笑,拿着她的丝帕给她擦眼泪。 “就算没有你,我也能逃出这里。你不相信么?” 南岭的建都并不是一座封闭的宫殿,它并无高岸的宫墙,只是行宫散落在一块背着山脉的平原上,大概分布成了六角形。每个角通扇进出的门,不过有两扇长年关着。剩下四道门,一扇进出王族,同时也通向猎场,一扇用作下臣觐见。另外两扇走的是宫女杂役,只是检查得更仔细。内城军也占一门,在那里有许多操练的校场,他们不是练操便是赌钱,遇见有人急着出去,而当天的令牌都发完了,他们得了好处便肯放行。 要走出建都并非难事,只要我能摆脱周围的监视。使我为难的是,离开南岭后该往哪里去。那片刻冯计的名字就在眼前晃动,我对他并无好感,可这个名字就像支流九曲四折后,在总要汇流的那个出口浮现。 我对公主说:“也许郭校尉愿意送我们走,他是游栗的朋友。” 公主抬起头:“游——他也要 一起吗?” “那是当然。” 她白皙透明的脸颊突然红了一下,咬唇道:“呸!我为何要跟他一起?” 我们利用公主离开了南岭,当时并未引起我良心上的不安。我只当她对从小长大的地方腻烦了,才会一时兴起想出逃。那段时间她一直筹划着周游各国,绘制了好几份路线图,养壮了马装饰了马车。她亲自召见了郭池,问他许多道听途说的异国事迹。又做了一根古怪的木杖,由远走近,木杖上的银铃能告知你她已站在面前了。 游栗对她说:“你怎么不做把剑送我呢?” 公主说她不会用剑,又比划道:“我够不着你的头顶,这根棍子正好。” 我记得当时公主用那根雕花檀木轻轻碰了一下游栗的前额,而游栗也不闪不避,只是含笑说了句:“好痛。” 公主便走开了。我也没有把这个场景放在心上,或是这是后来许多事的起因。 我们是在七月里最热的那晚离开的。白天游栗和我在猎场里清扫野熊的粪便,晚间便睡在猎场。郭池为我们支开了那里的两个营官,我们又从两名看守头顶的爬藤上翻墙而过,终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猎场的范围。 那晚闷热得让人窒息,一条被杂乱无章的野草和灌木覆盖的小路,似乎像噩梦般无休止地延续。没有月亮,也没有任何声响,只有我俩尽量压低的脚步声。我心里明白,要下暴雨了,如果我们不能在下雨前离开,留下的脚印或是车轮印带会把太师的大军变成一条条嗅觉灵敏的狗。这条路真长,我都没有耐心走下去,游栗怀疑在漆黑一片里我们走错了方向,这个念头也在我脑里不停地翻腾。西周全是低沉的空气,天似乎要塌下来了,连喘口气都要用尽全部的力气。 第9章 游栗突然拉住我。 “是只猫,那对眼睛像鬼火。” 它那么拦在我们的路中央。我只能庆幸我绊到的不是条蛇。 野猫朝夜空嘶叫了一声,宣泄完它的暴躁,又朝树丛一闪不见。我纲要抬脚,游栗又拉住我。 “公子,我们到了。” 他扒开树丛,我看到了前方的马车,还有惠公主挥舞的手臂。她朝我俩笑道:“你们要是再不来,我就一个人走啦。” “这是令牌,我们走东门。守城门的知道我今晚会派人出城取冰,出我的玉牌就行。”她把玉牌扔给郭池,自己跳上马车。 我站在马车旁,问:“有没有水?” 郭池递过一小坛酒,我递给公主:“要不要先喝点,我看一会就下大雨了。” 公主喝了两口,突然叫道:“啊呀,你们走了,那常夫人如何是好?” 我微笑道:“多谢你还想着她。” 她蹙着两道眉,漆黑的眸子在夜色里莹莹闪着光。片刻后,她叫了一声:“游栗——” 其实游栗一直站在她身旁,直到她慢慢倒下,一头倒在他身上。 “公子——”游栗托着她的下颌,怕药下得太重。 母亲从阴郁的树丛阴影中走出,我扶她上车,回头对他说:“放心,她睡一天就醒了。” 游栗把公主放在两块大石的夹缝间,上方盖了一张芭蕉叶。郭池着急地催了两遍,他终于也上马车。 第4章 南岭往事(四) 我就这样离开了建…… 我就这样离开了建都,此生再也没回去过。那晚我们先走了一段较平坦的路,接着就剧烈颠簸起来。这段斜坡是从建都到下个城镇的捷径,路上都是滚落的泥石。母亲突然说:“当年也是走条路来的,你记不记得?”她说完后,又善解人意般一笑:“哦,那时你靠在我腿上睡着了。” 天色漆黑一片,我几乎能闻到空气里暴雨的味道。在我们走出这条泥石路后,暴雨伴随闪电一起到来。那座小山丘的土石十分松散,被风雨肆虐后塌陷了许多处。我们经过的树林,有半截都埋进泥石。马车在高坡处停了一下,我看见那条通往建都的路渐渐消失,沙尘滚起后的烟雾,也一起消失在黑夜里。 我们在路上走了五天,路上换了九次马。马车上放了很多食物,还有公主的穿戴之物和玩具,只是没有官钱。五天后我们到了邺城,母亲拿自己的耳环换了几串钱。郭池带我们走进一户幽僻的院落,那里有几间废弃的屋子,只有一对老夫妇住在东厢。母亲把钱给了那个妇人。 接下来冯计便出现在我的人生中。十几年后想到他,当初的愧疚褪去,竟有一种啼笑皆非的冲动。我对他并无恶感,细细想来还有点感叹,我拿自己的生命与他的做赌博时,是我占了些便宜。到达邺城后,郭池先去看了自己的一对儿女,几天后带着我们去冯计的府邸。 “白天去没关系吗?”我有点讶异。 郭池笑道:“放心。” 我们到了城南一座别致的庭院,带路的老头说,这里原本的主人做茶叶生意,现在租给了将军。我们穿过回廊,迎来连片玫瑰花圃,接着穿过半月的门洞,在一个人造湖上的凉亭里见到了冯计。 游栗笑道:“南岭的大将军是躲在这里学刺绣吗?” 将军长得又高又壮,神色中透着威严和自负。这是位高权重,长期养尊处优的人顺应天命形成的表情。也许因为这样,他的脸不容易被记住,我能回忆的也是模糊的轮廓。 当时还有另外两人在场,一人高门士族,从他的气度能看出来,另一位长得胖些,穿着裁制很好的紫缎长袍,拇指上有一枚通透的猫眼石。他手边放着一个檀木盒,正对着将军讲述玉石的类别。我们走近时,他快速打量了一下,又接着他的陈述。 “扶鸾山的玉石分好几种,不能拿山民给你的那些。他们把好东西都藏在炕下,或是埋在井里。大家都说我一锤定音,其实找玉石光靠听的没用,砸下去再清再脆,扳开来啥都不是。找块好玉得有缘分,如今王妃天天洗脸的盆子知道怎么来的吗?我下山时被那东西拌了一脚,生气着拿另一块石头砸,哪知道两块都是宝贝,一砸就露馅,白天见了普通,到了晚上,在月亮下浑圆玉润,像珍珠那样发光。王妃见了说,怎么那块大的有个窟窿?我说不如割开了做首饰,做一套玉鹤朝阳刚好。她就娇滴滴哼道,那要费多少功夫,不如一个做脸盆子,一个做屎盆子。” 将军听着他的叨念,一边慢慢在檀木盒里挑了几样,接着打断了生意人的话。 “多谢,你去帐房结钱。” 生意人盖上盒子,走出凉亭时对我们亦含笑致意。 “中丘来的都能说会道,是不是,太子?” 他请我坐在临湖的圆墩上,桌上有套茶具。他又笑道:“你瞧这里的落魄人家,十几年前可都住在红墙高门里头。现在的富贵人,多半都是做茶叶生意的。当年邺城被南岭收走,多少人倒了霉。茶叶和细盐就成了稀罕物,又有多少人跑这个生意发了财哟。” 我不会搭讪。冯计身边的男子年纪略大些,胡子同指甲都修剪得十分整齐。可他的眼珠是经岁月磨砺后沉浊的泥塘,从其中看不到任何感情。将军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这是严通,你父亲在世时,他在御史台领过俸禄。”冯计继续说着,“公子离开中丘多年,不知道那里的状况。太师撤军后,群龙无首,平阳城就像被跳蚤附身一样,戳到哪里都会是一阵骚乱。我初到这里带领几千人,白天和叛军打仗,晚上帮官府抓流氓强盗。有次被一群小孩扔进阴沟,拇指差点给削掉半截。初来的几年日子真难过,我真担心死在那帮无名无姓的人手里。” 第10章 我说:“太师派给你大军后,这些麻烦都解决了,我看不出如今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叔父虽然坐在平阳中心,他的日子不会比你快活。现在七省八县见到你们诚惶诚恐,比对他恭谨多了。” 这时那位严通轻声咳了一下,似在责备我言词不雅。他问我在南岭可曾读书,我回答每日都不曾放弃,他就抿着胡子微笑。 他又感慨道:“公子当年离开平阳时,老臣一路送到洛水口。那天薄云盖日,凉风被水。元相在我身旁哭道,公子这一走,可把中丘的筋脉折断了。后来老君主病重,我们想乘势接回公子, 可惜那边的太师太过强硬,许多人怕引来战事,只好放弃。这些年来老臣子之间互相埋怨,朝堂上很不太平。若是老君主还在,我们也不至于各自为政。中丘许多旧臣还是愿意效忠公子,也许他们并不说,可内心至少耿耿于怀。” “我很高兴。”我对他笑道,“至少现在愿意听到这样的话。不过我很少相信这类感情。如果没有等价的东西去交换,这类效忠会让我不安。你得体谅我——” 严通的眼神变得有些困惑。 “体谅我无法给予相等的信任,不愉快的生活经历总会消灭一些积极的情绪。我认为我们就像买卖玉器那样,直接讲出彼此的意图比较好。是不是,冯将军?我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你们的帮助呢?” 冯计闷声笑起来,可惜他眼里并无笑意,就像池塘里的青蛙鼓着腮等待蜻蜓自投罗网。 “太师在几年前曾阻挠了督检司在各省的设立,那时得罪了不少人。公子若是承诺重新颁令,可收拾不少军心。我们这些人都是随遇而安,有了名分有了地,维护公子的朝堂就是维护我们自己。” 我记得那道奏折的内容,南岭有战功的将军都能封地蓄奴,可这在中丘并无先例。 湖心亭里一阵沉默,只有那樽银壶上的盖子被沸水压迫着扑腾扑腾地起伏。 游栗在我一旁默然无声,但我能感觉他不悦的眼神。 这时将军笑道:“公子身旁的小护卫是谁?高额厚唇,鼻梁英挺,若是入我门下,将来也是一员虎将——我决不会看错。” 我站起来,请他三天之后来我的住处。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回去,游栗在回廊上笑道:“他真是看错了。我要么退隐江湖,要么英年早逝,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邺城是繁华的商城,也是连接中丘和南岭的要塞。北靠连绵的矿山,城南连着大运河,水路陆路四通八达。历来是南岭缺煤,而中丘缺盐,两地的百姓就在这里交易。我们到的第二日正赶上夜市,处处都是商会在摆摊。游栗同我坐在路边一只货箱上,一人买了一块白化化,涂满蜜浆的热糕。我头顶上挂了两串灯笼,艳红的光流连在脸上。几天前那场逃往,那条窒息的漆黑小径,还有在泥浆中撬车轮的经历,一切似乎只是幻觉。突然猛得一声巨响,我的糖糕掉在地上,周围的小孩都欢呼起来,原来是烟花飞上了天。我一身土布,站在这片欢腾的中心,和游栗一起怔仲看了许久。 郭池为我们找的房子在城中胡同的尽头,但是左右都挨着房屋。清晨有女人涮衣服,晚间飘着男人的烟丝味。邺城的夜匆匆忙忙,阳光也来得干脆利落。邺城到处都是人,从街头到街尾,安插在每块灰砖栗瓦下。冯计提出的条件令我烦恼无限,除了与母亲商量,我独处时根本不愿多想。那时我竟怀念建都的生活,桃花吹落在碧绿的山坡,刚出生的小马驹在溪流里踩水,竹栏上整齐的棉被,还有捉摸不定的太师,娇纵的公主。我十分想念公主,她似乎凝聚着建都所有的特质,可以带出所有快乐和屈辱的过去。 一天清晨,郭池被人揪着膀子进来。我们正在吃早饭,游栗立刻拔出身上的剑,却看清揪住郭池的是我们从前的侍女秋实,后面跟着公主和春叶。 母亲站起来,公主笑道:“常夫人,别慌。只有我们三个。” 游栗拔出的剑,剑头向下垂落。 “你——你怎么来啦?”他快速走到她身边,脸上混杂着惊喜和焦虑,又回头朝母亲看看,“你一个人来的?你走了多少路啊?” 公主能找到我们,那么太师也不远了。 “我救了这两个女人。你们知道,她们被琐起来了。我救了她们,因为秋实告诉我,你们问过她来邺城的路。我就把她们也带来了,要是找不到你们,我就杀了她,谁叫她骗我。我对骗子一向心狠手辣!” 她嘟着嘴,边说边拿眼睛瞟游栗。她穿的布衣上有泥也有尘,脸色也苍白些。秋实同春叶也一样,满脸疲态。 春叶在公主耳边说道:“如今找到他们了。公主就放了我吧。” 母亲朝我示意,郭池早一个箭步,在她逃到门槛前拉住了她。 “啊——”她又用那独有的声音尖叫,“别杀我!我要死啦!” 我腰间的剑柄碰到她,把她吓晕了。 游栗什么也没看到,目光只落在公主身上。 母亲问秋实:“你告诉了太师我们在邺城吗?” 秋实说:“我告诉太师,不知道你们去了哪里。” 母亲露出赞赏的神色。 秋实又说:“秋实的确不知道你们去了哪里。如果现在太师问我,夫人和公子在哪里,秋实会如实禀告。” 我微笑道:“现在要委屈你们在此处住几天。只要你答应不逃,我就不用绳子绑你。” 第11章 公主到的第二天,冯计和几名部下也进了我们的小屋。我让游栗带着公主逛夜市,公主经过一晚上休息,又变回精力充沛的老样子。听到我对邺城夜市的描述,她欣然跟着游栗出门了。 “这个女孩很可爱,容易让男人产生幻想。”母亲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自己说道,“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被迫分离时,栗儿不会太难过。” “我可不希望他们分离,就算为自己着想也好。”我回答,“不过现在还顾虑不上这个。你听,将军的马在叫门了。” 这次严通没来,取而代之的是冯计的四名部下。王氏兄弟跟着太师攻破平阳城后,就一直驻守中丘。他们身材高大,使得同来的一行人都矮去半个头。另两个男子一个是海丰,平阳城昔日的禁军总领,一见母亲就垂泪跪下。 母亲静静地,深陷在长背椅中,对冯计的问候不紧不慢地笑着。 “夫人的贤明传遍中丘,这些年过去,风貌不输当年。” 母亲笑着摆摆手。 “大将军谬赞了,我都有白发咯。” 海丰还跪在一旁哭着,母亲示意他站起来,又对众人道:“都坐下喝茶。邺城的茶水真香,住得我都不想走动了。” 王氏兄弟中王琮更豪迈些,他弟弟则比较腼腆。 “夫人,如今我们兄弟既然预备为你们卖命,容我先劝告一声,邺城必须得向太师要回来。邺城水路二脉均连通平阳,丢了它便是丢了一半江山。太师的大军个个骁勇善战,如果我们不能卡住要塞,恐怕又要如八年前那样,连本带利再被洗劫一次。” “嗯。”母亲点头,“这个我们领教过,是不是,单立?” 我原来就不打算放弃这里,看着冯计问:“太师的大军眨眼便到,将军有什么部署?” “邺城易守难攻,太师又带着大军连夜赶路,如果一到就开战,他们能有几成胜算?太师手下的几招棋,我都一清二楚。做了十几年的兄弟,他们见了我,未必愿意打。” 冯计身边站着一个身量矮小,脸色黝黑的男子,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将军的影子。他时不时咳嗽两声,又像对四周一切心存蔑视,目光冷冷地射着众人。 我把玩手中的茶杯,轻轻笑道:“身份混淆未必是好事。” 这时那位黑脸男子突然出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现今能控制的几万人,必须清楚为何而战,为谁效命。要像南岭与中丘的国界那么清楚。太师精于谋略,我们切不可存侥幸之心。” 以私心来说,我很赞同这个看法。虽然他仪表不佳,还不停地抽动他的喉结,好像总有伏痰卡在气管里跳动,连带着声线都此起彼伏。后来我也见过此类人,他们有见识,也很聪明,可惜他们的外表会带来错觉,让出自肺腑的劝诫变成不自量力的自吹自擂。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潦草的视觉,比如王氏兄弟的模样,一看就如蹲在门口的两尊石狮。 “你说得总有道理,是不是?”冯计看来是习以为常军师的提点,可惜他未必会赞赏。 王琮道:“我们若为中丘而战,先不提平阳还有一位君主,我们的身份是何?” 海丰终于不哭了,恢复神智,听到王琮的话,又跪到母亲和我面前。 “属下终身效命夫人和小公子。当年洛水一战,失之毫厘,一溃千里。后来山河破碎,小公子被囚,先主忧愤而终,酿成如今的凄凉场景。海丰从来只认公子为 新君主,这些年偷生于世,就是盼望公子能重回平阳。” 母亲闭起眼睛。 冯计也低头默然想着心事。 我道:“各位在中丘多年奔波劳苦,除去名分上还是太师的部下,其余一切早就归属中丘。太师是个能人,你们也吃过他不少恩惠,离开他的教导你们会犹疑。可是自古将才总靠自己打天下,谁也不屑躲在谁的羽翼之下。” 我摸着茶杯的把柄,那刻屋里静得出奇,莫明之下我突然想知道游栗和公主在做什么。 “土地可以封赏,军衔可以晋位。不过有一点,两者不可兼得。” 王琮叫道:“这是何等意思?” 冯计有些温怒地看着我,说:“公子,你是对我们不放心么?还是想把我们变成严通那样的文秀才,守着块地吟风弄月,然后把大门的门槛竖得有几丈高。” “这是祖制,我也不是为自己。”我无奈地摊开两手,“你们熟悉严通那帮人,要是我过于优待你们,他们就能把朝堂掀翻了。为什么八年前中丘败给你们?父王手下的武将都被劾奏得差不多,谁来和你们打仗?你们若是带着兵行进封地,第二日他们便会来劾奏我。将军不希望功亏一篑吧?” 母亲睁开眼,笑道:“公子答应优待你们,决不会食言。若是你们的子女不愿再袭武将之职,朝廷再做封地之赏。你们戎马半生,为的是家庭和睦,衣食无忧。我们母子颠沛十年,为的也是这些。其实各有各的难处,还要各位体谅。” 冯计带着他的四名部下端坐在两侧。这时郭池的小女儿从前院跑进来,女孩埋首入母亲的怀里,哭道:“我明明跳过了四层格子,哥哥不忍输。” 母亲捋开掉在她眉心的额发,笑道:“哦?那是哥哥不对,带我去看看。” 母亲被拖走了。冯计领众将都站起来,对我依礼一肃。 第5章 南岭往事(五) 母亲暗示我,…… 第12章 母亲暗示我,将公主禁足后院,以免多生事端。尽管我放任她自由出入那座布满密谋的小院,游栗却迫不及待地要带她远离。 “单立,你直接回到平阳不好嘛?你和太师打起来,无论谁输谁赢,对我都只有坏处。我和游栗会被迫分开。为什么你非要留在这里呢,也束缚了游栗和我。” 公主露出烦恼的神色。天空也一样阴沉。 池塘里全是飘落的雨。一支半开的荷苞婀娜立在公主对面,后者回过头,脸上是沉淀后的烦恼。 “我现在努力做的事,就是为了不受束缚。” “你为了你自己,我可看不出对我们有什么益处。你站在高处,用冰凉的手指挪动棋子,对不对?这是一个多么漂亮的侧影,我从小就见过。” “你这么说真不公平。”我被她的语气弄得有点生气,“好像我从没被摆弄过。不过这件事的两面都一样糟。可惜我不愿意妥协,不然逃亡一生也好,放了游栗自由,这样也成全了你。” “为什么你不这么做?” “现在你为了情郎,就不管我的死活了。” 那天我俩在回廊上对话,正是冯计走后的第二日清晨。我让游栗带公主逛夜市,可他俩却一夜未归。游栗说看见屋顶白烟未灭,以为冯计一直未走,所以不敢带公主回来。公主附和着说话,他俩看来达成了默契,谎话也能相辅相成。 游栗关心冯计是否真心投诚,把昨晚的事问了一遍。 “太师已兵临城下,他不要摇摆不定才好。谁去平阳运粮草呢?不如我去。” 我道:“不用,海丰会去。” 游栗离开去找郭池。公主回房换掉一身湿漉漉的衣衫,发现我还坐在原处,就把自己的心烦意乱在阴沉潮湿的回廊上发泄出来。 她坐得比我高,两脚浸在池塘里,又把裤脚卷在小腿肚上,任由雨水沿着脚踝而下。一会又拿脚趾去逗弄水里的鱼。 “你真是不安分。”我把她从高处抱下来,又仍了块干布给她,“快擦擦。你瞧,鱼都给熏跑了。” 公主压抑的嘴角终于没忍住,上扬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先前她对我的指责,虽然没有说出任何实质的罪状,可足以使我们产生隔膜。从幼年时起,我对她的骄横和恶言相向都逆来顺受,可我不能忍受这种隔膜。 冯计很快发现了公主也在城中,当天傍晚带着二十人冲进屋来。 郭池拦着他,免得他横冲直撞碰到了母亲。 我等他们搜查完毕,才告诉冯计:“公主走了。” 冯计大叹:“公子糊涂,怎么不扣下公主?现在城外剑拔弩张,公主在我们手里,形势将于我们大为有利。” “算了吧,我比你损失更大。”我淡笑掩饰自己的怒意,“我忠心耿耿的侍官把她救走了,倒不如我直接放了她呢。” 冯计不置可否地瞪着我。秋实端上茶来,郭池命二十侍卫去门外守候。 冯计冷静片刻,对我说:“公子可知太师新颁布的特赦令。对城内守军,只要缴械投降,连同家眷,一律特赦。” “知道。”我直视他微笑,“不仅如此,太师还大大褒扬了你一番。若不是那道几千字的撰文,我还不知道将军与建都王室这般渊源深厚。将军若是迷途知返,不受我这小人迷惑,回到建都一样进爵封地。” 冯计道:“公子,我将身价性命送上,你这么说可太对不住我了。” 他沉吟片刻,又道:“既然公主也来过,此地太过危险。公子和夫人不如住进我的大营。” 郭池问道:“如今王家兄弟都聚在营中吗?” 冯计点头。 郭池便劝母亲:“夫人,你若不反对,去营中更安全。” 母亲说一切由我决定。 我从来喜欢遵从冯将军的决定,就像遵从江河的走向。 冯计原想立刻就走,可母亲坚持有些东西还需收拾。他便留下二十护卫,保护我们明早一同前往。 夜深后,秋实用面粉做明天的干粮。我习惯吃干面之类容易果腹的食物,小时候常常趴在桌前,看她粗壮的胳膊推揉白腻的面粉,那刻会有淡淡的面香飘过。 “你去大营真是下策。”她终于忍不住说道,“那个大个子会要挟你。留在这里,还有条退路。” “既然你这么想,那明天你就别去了。” “哼——”看来她原本就不预备去,“还有惠公主,她和栗儿跑去哪了?” “这个我可真不知道。”我坦诚相告。 冯计的军营对我来说是个模糊的影像,我所记得的就是浓烈的羊肉味。在营中一月,天气闷热无比。到处有人用凉水冲澡,可到处都飘散着羊骚味。 “谁在这个时节烤羊?”我头一天忍不住吐了。 郭池和冯计面面相觑,回答我:“这里没有羊肉。公子,城中粮草有限,军中一天只吃一顿瘦肉。” 看来是我反应过度。可每天烈日烘烤着这片人肉沙场时,我依旧时不时会反胃。那一月我吃得很少,甚至没法感同身受军中缺粮而弥漫的人心惶惶。一月之后,我晒得黢黑,凹陷的脸颊上方转动着两颗变大的眼珠,活象一具还魂的骷髅。 太师的攻心策略很有效,虽然偷偷出城归降的人不多,但是军中早已心浮气躁,斗志萎靡。冯计在他的手下节节败退。退守城内后,他立刻把邺城围得水泄不通,唯一一条通向平阳的官道,却迟迟不见海丰回来的身影。冯计派了大队驻守官道,万一最后一路被卡,那太师真能瓮中捉鳖。粮草不足,冯计迟迟不肯决一死战。太师不停派人来和谈招降,他与中丘合成协议,只处置唆摆这场骚乱的肇事人。 第13章 冯计的那位军师阚未,依旧孜孜不倦提供新鲜的计策。 王氏兄弟则越来越不耐烦,拍着桌子叫道:“海丰为何一去不返?不会吓得迷了路吧。”他们是典型的南方武将,从不坐以待毙。他们也是天生的猎犬,仰仗主人的号令进攻或防守。如果突然多了几个主人,或是认不清主人是谁,他们立刻自乱阵脚。 中秋那晚,众人围着篝火坐了一休。我有点惊讶这番处境中,他们依旧愿意促膝谈心。 冯计喝多后,赤着胳膊抡起铁枪挥舞。他那套野蛮自私的本性更讨人喜欢,至少我这么觉得。王琮虽然不敢酩酊大 醉,可他喜欢搂着人唱歌。他们兄弟二人面容英俊,又年少得意,想来在平阳城有一屋娇妻美妾。可惜如今搂不到美人,只能搂着郭池。 当晚一轮满月当空,只剩母亲和我坐在营中。 我笑道:“郭校尉的本领真是谁也学不到。他能像盐那么快去溶进大海。” 母亲道:“单立,你没有必要学这些,所以也不用羡慕他。” “母亲,你不能认为我变成这副模样是你教导的成果。”我不满地说着,“也许是我本性如此,不近人情。而且这决不是什么优点。若是把他和我扔在邺城的大街上,他更有生存的可能呢。” 母亲的目光制止我说下去。 “好吧,你生气了。”我说,“你不该生我的气。现在我又惶恐又良心不安,正需要人的安慰。” 中秋过后,太师仍然没有强硬攻城。我对他一直佩服,他总能不费一兵一刃就把危机化于无形。两军对峙一月,城内城外都不满意。更有趣的两边均是自家军队,彼此认识,还有城内托城外带瓜果蔬菜进来解暑的。大家都希望将军和大师能和解,他们也能各自回家。 太师捎来口信,要见冯计。 冯计破口大骂:“我不见他!他要么撤军,放我们一条活路,要么鱼死网破,我们黄泉路上再见。” 王琮沉不住气,眼神不时瞟向我。他弟弟咳嗽了几声,似对他兄长有怨言。仿佛埋怨他不在平阳太平度日,非要在此处自寻烦恼。 王琮说道:“事已至此,互相埋怨有何用?太师下手太快太狠,等着我们喘口气,已被他围得水泄不通。真要放手一战,我们未必会输。只怕拖得越久,军心不稳,于我们越不利。” 我赞同道:“没错,当年他也是这样围攻平阳城。几百面战鼓日夜啰噪,平阳未战已怯。后来我明白,战场上的胜败只是时机的抉择,无所谓谁强谁弱。” 冯计沉吟道:“公子劝我尽快决战么?” 我看了一眼阚未,他用颇为不屑的眼神紧紧瞪着我。 我笑道:“将军,时机未到。粮草还在路上。” 说道此处,冯计又大怒:“这个海丰真是混帐。公子,若我们能侥幸逃出,我劝你重新整肃你们中丘的兵部。他们没有一个靠得住,而且见到血就脚软。” 王琮打断他的话:“那么现在怎么办?总也商议不出一个对策来。” 我摸着茶柄,对冯计慢慢说道:“如今先稳住太师。将军,既然他想见你,你也可听听他的条件。” 冯计有点惊愕。我看着他身后阚未:“先生,我说的对不对?” 冯计冲我笑道:“公子,你胆子可不小。你不怕我倒戈太师,把你绑在城门口,祭奠死去的那些兄弟吗?” 阚未出声:“将军,我们该见见太师。地点可在通平阳的官道上,只要太师愿意来。” 邺城以西是一片连绵的小山丘。山丘在洛水一侧,春夏时节景色秀丽。山丘间夹着一条走道,连通平阳与邺城。我们一行人走到关口时,一个老伯正在收拾茶水摊。 他告诉我们,一起战事,这里的人都走光了。 太师同我们约在正午,官道连接洛水的渡口有一座碧波台,可以看见洛水最迤逦的景色。 阚未道:“还有几里路要走,是否选几千人带上。” 郭池阻止道:“此处是我们的领地,不用亮兵器吓唬人。” 这日天气晴朗,叫人心情舒畅。冯计走在最前方,不似前几天的烦躁,同我谈起心来。 “公子在王宫住了这么多年,若是和太师交手,会有几成胜算?” 太师对我来说总是个迷,我想应该没有胜算。 冯计笑起来。 “可他老了。年纪大的人,对许多事都无所谓。” 我问道:“你是说他会放过我们?” “是我们,但不是你。”冯计眯起眼睛,“他不会再信任我们,但会留条活路给我。你就不同,他要逮到你,就是——” 他在脖子上做了个手势。 我笑道:“我还以为年纪大的人怕血。” 我们转入一个山谷,冯计勒住马绳,说:“还有三里路就到了。” “所以现在我们只能同进同退。”他继续刚才的话题,“不过公子放心,若我真的战败于此,会放你一条生路。平阳你不能再去了,可外面天高水阔,随便去哪里安生都好。” 他原以为我会感谢他,没料到我竟面无表情。 幽谷很深,可以听到洛水的支流在远处汩汩作响。郭池策马而上,站立在我的身旁。 突然冯计的黑马嗷叫,在空阔的山谷里惊心动魄。立刻几十枚利箭从天而降,如疾风唰唰掠过耳边。 第14章 一行十几人瞬间大乱。 “谁在放箭?”受惊的马蹄四处乱窜。 郭池大叫:“被太师伏击了,进山谷避难。” 王琮冲上来。又是一阵利箭。 阚未在后面叫道:“保护将军!” 可惜人人都难自保。除了王琮和阚未,冯计只带了十个随从。 王琮左臂中箭,在侍卫保护下退到郭池身旁。 “太师为何如此做?” 冯计大怒,凶恶的眼神如山谷里的困兽。 “庄老怪,你出来!咱们较量一番。” 他一吆喝,箭像长了眼睛般射过来。 王琮还算镇定,略一思索,道:“将军,太师不可能带大队进来。这阵乱箭是要我们的命,可谷外的人不会超过百名。” 阚未被箭阵挡住了,大叫:“将军,我们的大军就在关口。叫人来接应。” 郭池一挥手:“我去!” 我们所处的地点两面围山,箭阵只是片刻时间,立刻被逼到两山交接的凹陷处。 王琮扯下尸体身上的盔甲,仍给郭池。 “我护你出去。” 阚未叫道:“王琮,你这个傻子!先护将军出去。” 王琮迟疑片刻,再一抬头,半圆形的两面山丘上全插满了太师的徽旗。矫健的白虎蔚然飘立,迎风啸喝。 冯计拔出剑,调转马头,直视面前的出口:“生死由命,大家跟我杀出去。” 他刚说完,白旗后立即射出一支箭,分毫不差插入他的胸口。 阚未惨叫一声,从马上摔了下来。 王琮跌跌撞撞,爬到冯计身旁。 冯计满身是血,一把揪住王琮的胳膊,不知是惊怒还是迷惑,重重喘着气。 王琮跪在一旁痛哭。 突然冯计朝他悲痛一笑,一口气吐出,合上了两眼。 郭池跑到我身边。谷外马蹄渐重,王玫已带大军赶到。 “怎么回事?将军——”他左右环顾,像是比我们更受了震动。 我拔出射在壁岩上的长箭。 “太师一定还在附近。你们封住官道,沿洛水仔细搜查。他手下有几百精锐,擅长用箭。你们别靠近,直接远处射杀。” 王玫靠在墙上,一时不能回神。 他哥哥哭道:“太师果然绝情,骗我们来此处,想一网打尽。” 我朝呆呆的王玫冷笑:“将军不会吓傻了吧。如果这次你擒不住太师,也是今天冯将军这番下场。” 王玫凛然一震。 郭池拍着他的肩膀:“我同你一起去。” 王玫像是醍醐灌顶,立刻带人绝尘而去。 王琮抬头问道:“如今该怎么办?” “先回大营。”我巡视四周,跟着我们的十名侍卫全死了,“好好安葬了将军。” 王琮命人将遗体般去车上,自己也木然坐在一旁。 我清点了王玫留下的人数,扶起重伤的阚未。 “阚先生,同我坐一辆车吧。” 他胸骨被折了好几根,一句话也说不出。 突然王玫又冲过来:“公子,我弟弟这么追捕,会不会又遭太师暗算?” 我皱眉道:“放心,你弟弟不会吃亏。我倒担心让太师溜了。” 冯计的死忠者有不少,不亲眼看见我还不信。王琮扶棺柩回营时,十有八九的人都痛哭流涕。中丘的大将举行国葬都没那么风光。我不仅啧啧称奇,难怪南岭的男子视军职为毕生的职业。 将军在三天后下葬,可惜碑文题字有些困难。不能再用南岭的诰封,可单单冯计二字又实在难以服众。 母亲说:“冯将军早已为中丘所用,为何要一个南岭诰封的名号?” 王琮道:“极是 。我们早已效忠公子,已不是南岭的军队了。” 那晚烛辉耀动,明月清空。母亲在几万人的注视下端雅庄肃,迎风而立。 冯计的棺柩横卧在中心,仿佛是众人宣誓的鉴证。 母亲封冯计为中丘一品大将军,子女封地袭爵。 王琮带着几万名部下齐身叩拜,军号声撩亮星空。 我看了一会,转身回帐。 郭池已归,告诉我未找到太师。 我站起来,激动地在帐内走来走去。 “你确定找仔细了?碧波台周围所有的小路?” 郭池禀告道:“公子,太师要么根本没来,要么在封路前已离开。” “他一定来过。”我烦躁地叫道,“可是听到风声就跑了。一把年纪,竟能跑这么快!” 郭池不敢出声。 “这下好了,我们要在邺城上演厮杀战了。天晓得我看到尸体就想吐。”我冷静一些后,又说:“让海丰明天回来吧。有时候我也幻想和太师来场面对面的决斗,这下终于如愿了。” 第6章 南岭往事(六) 游栗私自携公主离…… 游栗私自携公主离去,曾让母亲非常震怒,为此还将我一顿教训。她原意也是留下公主,做要挟太师之用。我虽然将许多事隐瞒,可他一定猜到一些,才会如此不告而别。利用公主离开建都已让他十分不满,若是再次将他牵涉其中,只会使我们心生芥蒂。 母亲早将他视作儿子,如今他这番作为对母亲来说犹如背叛。但对我来说,他带走公主让我轻松许多。如果总有人需要忤逆母亲几次,那么他来做比我亲自做要好。如今大军归顺,我不免想知道他在哪里。当时我总抱着那样的希望,无论将来如何,他和公主都不会与我分开。 第15章 游栗死在邺城的时候,我就知道长年固守的希望在崩塌。而惠惠是没有重心的羽毛,随时能从我手中飞走。他俩一瞬间抛弃了我,留我一人在中丘辗转迂回的宫墙中面对未来。 那年秋天来得很晚,邺城的城墙在阴郁湿热的空气里沾满了汗和血。太师不肯放过我,冯计死后的第二日,他就开始攻城。城门中央有一排火轮车,在太师形销骨立的身影之下凝聚成一行赤色的云。他带军长途跋涉而来,到了今日也是损兵折将。可一片凄怆的战场上,他永远是胜者。他身后那边炽热的火云,把天幕染得烈艳,仿佛在对我宣誓,不把我生擒活捉,他永不罢休。 “单立,你出来!不要躲在老娘的裙子下畏畏缩缩,专使些不上台面的阴谋诡计。” “单立,妄我当年那样善待你,这是你给我的回报?大家看看——看看中丘的太子是个什么货色,我们却在为了他流血。” 每天清晨他就会扯着嗓门喊一遍,好像开战的军号,在城墙里回响,被冷冷弹回来后还有余温。 王琮被太师火攻射伤,他们兄弟二人先回平阳治伤。郭池一人疲于奔命,母亲提拔了海丰统领大军。我记得多年前,他也在洛水送我南行。那时他支着拐杖,苍白的脸扭曲着,同我一样委屈害怕。 “公子,平阳的大军已到了。” 我回头看他变得熠熠有神的双眼,笑道:“你们的血都在沸腾,对吗?” 这大概是中丘每个男子的渴望。当年他们被蛮夷之族打碎了不可一世的自尊心,如果无法了结这个过去,他们也无法正视自己的未来。 所以当城门大开,一决生死的时候,游栗回来了。 他接过我的头盔,左瞧右看,又不肯回答这几日到底去了哪里。 当时太师带领着威风喝喝的骑兵,三人一连,披胄扬刀。他保留这支骑兵,为了让我们再次一败涂地。 “单立,你要带着身后的残兵败将再次丢人现眼吗?”他骑着那匹倨傲的黑马,不屑的神色覆盖了整个战场。 我突然明白,如果今天无法在这里取胜,我也无颜再回到中丘。 “给我备马。” 郭池奉了母亲的旨意,不让我出城。 “公子,你不必亲自去。” 他见我扯过一副盔甲,正不知如何规劝,突然看见了游栗。 那刻我们都在城楼,城墙上全是斑驳的血渍。只有游栗的脸没沾过这几日的血污,在晨曦下很干净。 他接过我手中的头盔,头盔上有只飞舞的麒麟,那是中丘的标记。 后来我梦中常能看见成千上百的麒麟从邺城的城门中飞出。他们在太师的铁骑下血迹斑斑,终于飞回到平阳,飞进那座屹立不倒的宫殿。那座端庄文雅的宫殿是中丘的影子。幼年时我就离开它,十来年中并不想念,可是如果要寻找未来的路,我只能同那些麒麟那样,飞回到原点。 游栗醒来后就问,我们是否赢了。 我想起那堆被烈日烘烤着的尸体,就告诉他,太师退兵了。 他伤得不轻,右肩被利器割得很深。我从人肉堆中把他拖出来时,他的膀子几乎是吊在身体上的。 “海丰夸我。”他黝黑的脸露出一排白牙,“他说我这样的资质,能在他手下混个校尉。” 我也笑道:“看来他对你的印象不错,别人可要磨练个三五年,他才给那样的名分。” 那晚下了雨,弥漫城中的血腥味都给冲走了。我看着云层中朦胧的月亮,以为又回到南岭静谧的夜晚。 我问他:“公主在哪里?” 他欲言又止。如果他们还在乎与我的友情,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坦诚。 “我们一直没离开过邺城。只是藏在普通百姓家里。惠惠和我很快乐。”他郑重其事地看着我,“我们预备将来一直这么生活。” “公子,我不想回平阳城。” 我最不愿听这样的结论,隐藏在发髻中的青筋突突直跳。那时我的心中想过什么,过了许多年依旧无法对自己解释。我只记得自己用轻快的语气告诉他,如果母亲同意他这么做,他就能离开。 他的双眸在深邃的夜里隐隐闪烁。最后叹了口气,说:“夫人扶养我一场,是该去道别。” 我一把推他到母亲的手里,也推他入了绝境。 当急欲立功的阚未带着十几人马逼着他们到了悬崖边缘那刻,他们是否认为我才是始作俑者。 那日母亲和秋实都在营帐内收拾东西。郭池走进来,结结巴巴告诉我,游栗被人砍成重伤,抬回来的路上便断了气。 我掀开帘门,发现游栗就躺在校场中央。几乎是用大喇喇的姿势,与初秋的几片落叶一样,横卧在萧瑟的阳光里。 我调头看着郭池。母亲扑过去凄凉地哀嚎,秋实发现一旁还躺着公主,以为她也死了,于是哀乐齐鸣,同母亲此起彼伏地痛哭起来。 郭池同他交情甚深,把他收拾得很干净,领口也扣得整整齐齐。 “公子,快去扶着夫人,她哭得太伤心,会弄坏身体的。” 我推开他。 “惠惠呢?” 我绊了一脚,又迅速爬起来。 秋实摇着我的胳膊:“单立,她活着。你找大夫来瞧瞧她。” 我抱着公主,幸好她是暖的。不然那天的凉风能把人冻僵。 后来每当母亲念及游栗流泪时,我从不劝慰,只能默默离开。郭萍萍听多了那位养子的故事,从内心自发产生类似兄妹的感情,陪着母亲落泪叹息,好像在填补我该做的事。 第16章 我不能指责母亲,游栗的死是她一手造成。她不该瞒着我派人跟踪他,不该硬要把公主牵涉到我们的战场中来。她叫阚未去查找公主,她连郭池都不相信。 游栗还天真地告诉我:“夫人同意了,还送给惠惠一套首饰。” 我当时很奇怪,只是看他如男孩得到了多年梦想的奖励那样雀跃,就没有啃声。 结果他兴冲冲地去找公主,全然不知身后跟着一匹狼。 郭池告诉我,他听到有一队人马去捉南岭的公主,觉得蹊跷,也跟着去。 “我晚去一步,他已经不行了。” 郭池从鼻子里哼着气,尔后恶狠狠地说:“公子太心软,如果我早早一刀杀了他,栗儿就不会死。” 我能想像那幅场景,就像那年他俩在树林中躲避狼的攻击一样,如今血淋淋地躲避人的攻击。 阚未对他喊道:“快把公主交出来!游栗,你想背叛中丘吗?” 游栗嘴角微扬,讥诮道:“这番话 从你嘴里说出来尤其滑稽。”他是从不肯掩饰他的轻蔑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会让人激怒。 果然阚未恼羞成怒,阻碍了头脑中残存的理智。 游栗用那只受伤的手臂挥舞大刀,重演了几天前在邺城门口的厮杀。兵刃那种割心的摩擦声,刺耳的马鸣,血和嚎叫,还有公主惊惶失措,几乎要掩埋在一片杀戮中的哀嚎,我都能透过帷幕历历在目。 于是恍惚之中,这场战争很快就完了。当游栗抱着公主昏过去,所有人都气喘吁吁。 我少时的伙伴,浸透我所有的过去,就这样离开了我。他的鞋垫还握在母亲手里留着余热,他却在凄冷的风里永远安息了。 所以母亲怎能用眼泪来哀悼她的过失呢?她该和我一样,用沉默来忏悔,她根本不该对我提起游栗。 她问责阚未,把那天参与事件的马队都贬到西垣边境,这样就能减轻负疚感么? 阚未说得没错,动起刀来谁在乎对方的死活。 “夫人,我们是不想伤他。可我们一靠近公主,他就发了疯似乱砍。我们为了自保,才不得以还手。夫人,你答应过的,有了公主,就——” 母亲像石像般巍然不动,她微笑着说:“我是答应过。俸禄爵位,都不会亏待你。你先帮郭将军做事,将来回到平阳,在六部中再谋个职位给你。” 那一刻我竟对她有点害怕。我在她的怀里长大,太接近以至模糊了视线,而此刻她离我那么远,我渐渐看清,她是个多么好看的女人。虽然岁月无情,可她的容貌并未衰退。那对双眸蕴涵的宽柔和博爱,如果你不仔细看,都会沉溺在其魅力中。 公主对于她能够承受的悲伤,从来不吝啬力气去宣泄。可如果遇到不能承受的,她无法解决也无法面对,只能坐以待毙。 我把她安置在冯计住过的庭院里。那里种了好多枫树,秋日开得浓艳。她喜欢摆弄红色的枫叶,虽然那样只会使她的脸显得更苍白。 “看着它们,我就想到建都的桃林。你说像不像呢?” 每次我去看她,她都能不着边际地聊天。只是目光没有焦点。 “可是我不喜欢枫树,那么红,像血。” 说着她就哆嗦一下,随后全身痉挛般颤抖起来。大夫告诉我,她没有受伤,只是受惊过度。 我不让任何人进庭院,庭院里只有我们和成片的枫林。 “惠惠,你是不是想回家?” 有一次我这么问她,她茫然瞅我一眼,就摇头。 “我哪里也不去。” 她哪里都不去,我哪里也去不了。所有人都问我为何滞留在邺城这么久。 我挨了母亲一巴掌,她自己带着大军走了。我知道应该为惠惠做决定。如果她不愿回南岭,那就跟我去中丘。如今我不再是建都城的囚犯了,回到了中丘,她依旧可以做公主。 我想把打算告诉她。尤其一天傍晚她突然问起平阳城是什么样子,竭力对我的描述听得仔细。 “我的父王和哥哥都对平阳不屑一顾,他们说那里的朝殿像个搭起来的戏台。他们老是笑话你的父亲。可我觉得那里应该挺有趣,对吗?游栗常常跟我说起那里。” 这是她住进这里后头一回提起游栗,可语调并没有被任何情绪所牵动。她似乎在费劲想着其它的事。又或者根本忘了游栗已经死去。 “那里的确有很多戏台。我小心翼翼地回答,“还有画舫游船,端午的时候在运河上挂满灯笼,杂耍和小贩满街吆喝。你可以亲自——” 我未说完,她就咳嗽起来,又把刚吃的稀饭都吐了出来。 这次大夫不能敷衍地告诉我,公主只是受惊过度。那位留着山羊胡的大夫拉我到墙角,似乎要把他的震惊传染给我一样,用激昂的声调宣布,他有十足的把握,公主是有身孕了。 就这样,我最终带回平阳城,并将之放在羽翼下保护的不是惠惠,而是她的孩子。一个哭声嘹亮,眉清目秀的男孩。我抱着他,在第二年的春天回到中丘。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他是我的私生子,对这个孩子的兴趣甚至超过对我的议论。 我对满城的风言听之任之,几乎自己也相信了他就是我的孩子。而母亲出于对游栗的内疚,明白揭穿真相只会带来不幸,也愿意保持沉默。她常抱怨我对菏泽过分宠爱,对自己的孩子却不闻不问,可见到菏泽那张俊俏的脸,又只能缄口不提。 第17章 惠惠生下孩子不久就去世了。她临盆前曾问我,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想把孩子交给你。”那刻她将有些浮肿的右手按在我的手背上,“这世上没有比我们三个人更相象。和自己相象的人在一起会更快乐。我希望孩子长大能像我们——最好像父亲更多些。所以你帮我们扶养孩子,好不好?” 那时她感觉到自己会不久人世么?我的手背静静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她不再是南岭那个骄横撒野的小姑娘,在冰天雪地里穿着薄袄还是觉得热。如今她所能给予的温暖笑容是一个母亲留给孩子的,留给我的只是微凉的手心。她要我做一个承诺,她的身后还站着游栗。 “惠惠——”我把头埋在她的手里,不愿她看见我在哭,“不要离开我。” 我十岁到了南岭,遇见一个女孩手握马鞭,腰间缠着银铃,挑衅地叱喝:“哪来的?”我同她对视,一样咬牙切齿,把她送的苹果都倒在地上。 如今这一切都要过去了,就像我们都会长大,就像河流的走向不能逆转。 “最好是个女孩。”我终于能抬起头,“我会把她变成你那样,再把南岭的小太子抓来,好让她天天欺负。” “哎呀——”她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像我可不好,可把你害惨啦。” 她是原谅我了么?我没有勇气去问。菏泽出生后的第二日,她就过世了,我再也没有机会去找答案。惠惠从我的人生中匆匆地离开,就像她进入我的人生一样草率,让我手足无措。 第二年五月,我抱着嗷嗷待哺的菏泽回到平阳城外。 城门并没有打开。五月的阳光很耀眼,那两扇巍峨挺立的铜门,一如我离开时那么金壁辉煌。 秋实说:“刻在铜门上的是什么?” “是麒麟。” 我以手叩门,厚沉的回声在门的另一侧响起。 第7章 南宫世家(一) 从我有记忆开始,世界…… 从我有记忆开始,世界就是个无形的竞技场。 我的父亲来自南宫世家一脉不起眼的旁支,无功无禄,仅凭早年分得的几十亩良田作为生计。在秋收以后,他手上有点闲钱,就会去乌潭的庙会呷酒打牌。有一回凭着运气,赢了滇西王家一副好牌。王家世子便把府中新买的几名姬妾送给了父亲。父亲犹豫了下,想想灰白的墙皮和几个哭闹的孩子,只挑了一个眉眼清秀的带回家。第二年,我便出生了。 我的出生没给父亲带来任何情绪波动,在诺大的威赫中原的南宫世家里,有的是德颜双齐的女孩子。小时候的我性格倔强,经常横眉怒目,惹得长辈们都不爱抱我。在遥远又模糊的童年记忆中,只有母亲像抱着珍宝一样抱我,喃喃说:“我的囡囡,我的宝贝。”只可惜这样温暖的记忆没有很久,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我想我是不讨人喜欢的,无论是幼年还是长大。有人生来面朝阳光,也有人不是这样。小时候看见父亲笑眯眯的坐在廊檐下,我也想跑去撒娇。可是当几个姐姐花团锦簇地缠着父亲,那念头就消散了。同龄的女孩子们都如鲜花般灿烂,而我宛如边角的阴影。 “去啊,和爹爹说,囡囡学会打络子了。”母亲鼓励着。 我定住脚不肯迈,不知为何,我生来不知如何让他人高兴。 母亲离世的季节正是深秋,家里换了一个奶妈给我梳头穿衣。她是个挺凶的老嬷嬷,总是很早让我起床。我常常赖床,也不好好吃饭,她大概不喜欢我,有一次就说:“囡囡快六岁了,是进学的年纪了。” 听到进学二字,心中的酸楚被一股渴望所替代。 南宫世家是皇室姻亲,那是祖皇帝留下的规矩。听老人们闲来无事的唠嗑,南宫氏与皇室有许多千丝万缕的缘分。我不太明白其所 以,不过本朝世代确实许诺本家的女孩可以入主中宫。因为此条规定,所以在我们家,女孩要比男孩金贵得多。一经适龄,便入书斋与教坊,识字习理,女工修容;凡有出类拔萃者,再教之琴棋书画。 就这样,依仗先祖庇佑,尽管我生在遥远的微不足道的凡尘角落,依然有仰望未来的资格。我小心走到父亲面前,父亲是当地有名的美男子,明眸皓齿,如庙会的女伶般清俊。他一把抱起我,在我脸上胡乱亲一通,见我眉头拧得通红,就朗朗笑起来。 “小乖乖长大咯。”他一边抱着一边打量,“过些日子,和姐姐们一起去进学,将来做个大家闺秀。” 进学的地方是离家几十里外的一座幽深大院,甬道周围全是参天大树。房舍却是很陈旧的,窗棱都是剥落的朱砂色。我最初几天见到的只是几个嬷嬷,指引我们铺床叠衣。我和其他几个女孩睡在一张床上,一首一尾,睁开眼便是别人的脚丫,转过身,又闻到木头发霉的味道。到了白天,嬷嬷们都忙着煮饭打扫,年纪略大的女孩聚在东小院做针线;我想问问什么时候可以读书,嬷嬷就给了一个毽子,让我去院子里玩。 后来,等到年长了几岁才明白,这个书塾只是看顾孩子的地方。父亲家中艰难,他本不会持家理财,靠祖上留下的几个田庄年年欠收。他把我们几个女孩子送去书塾,既是遵祖训,也是节省开支。等到十几岁再接回来,正是议亲的年纪。靠着世家庇佑,即使去不了皇城,也能在当地名流绅士中找一户好人家。 第18章 无论如何,我的一切是源此旧宅。旧宅的黄铜匾额上写着德颜容工四个字,因为年代久远都落了漆。在补漆的那一日,书斋终于来了位教书先生。 女孩子们都很兴奋,因为旧宅的生活颇是无聊,先生来了就能说些新鲜事。我们最爱听他聊山海经,比如在茂林深处的南邻人如何粗鄙野蛮,西凉的蛇女会蛊惑人心。我竖着耳朵,每每想问得仔细点,老先生就耸耸眉毛:“等你长大了,自己去瞧瞧吧。” 因为我的功课都很出色,老先生便十分喜欢我。对于女工来说,我更愿意练字,而背诵更不是难事,所以每每我朗朗上口,把自己一知半解的诗文倒背如流时,老先生总会爱犊之情汹涌澎湃,恨不得把所知所学一股脑教给我。 我在旧宅住了四年,直到庆禧十三年。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年南邻大军直入平阳城,那座遥远又熟悉,不可一世的皇城。我们地处荒僻,周老先生带来的这个消息。 国破家亡。他看上去没有激愤也没有悲痛,只是在我研磨的时候,默默自语。 “南蛮野性未训,但质朴无华,如中原缓缓融其性,养其德,铸其礼,则未来百年繁盛。”那是老先生曾经教导的话,他那时是谦逊的,也是胸有成竹的。 庆禧十三年,我的确感到了不能言说的失落。 因为南军入侵而皇城无主,各地人人自危,书塾便遣我们一众女孩子回家。与我一行的两个姐姐,一位已说好了婆家,此次便正好回家待嫁。夫家在巴陵郡,家中几代做着小官,本地也有良田大宅。父亲对这门亲家很满意,不停催促家姐回家。 因为马车太小,又要装运行李,我们三个都挤在一处。 “小冰,你坐到木箱子上,腾着空好放干果。” 小冰就是我了,我瞅一眼几大罐子的干果,都是旧宅的老嬷嬷们领着女孩子做的,也不知道吃到何时才能吃完。 随即爬到后面软垫上,对他们不理不睬。 于是两个姐姐都开始埋怨我,因为她们之中得有一个去坐木箱子了。不过她们也不敢勉强,相处多年,彼此都知道脾气。 待嫁的那位姐姐闺名佑珍,是父亲亲自取的,他应该很疼爱她吧。她坐在木箱子上颠簸,发髻难免碰到车顶棚,没一会发髻便散了。我对她笑嘻嘻道:“姐姐,坐着木板挺舒服的吧。”见她不理,又说:“你腰板儿挺得真直啊,怪不得嬷嬷常夸你,条儿顺。” 哎,要是我能长成佑珍姐姐那样就好了。我自顾自地幻想,千万不能像旁边的阿楚姐姐啊。 佑珍和阿楚聊起旧宅琐事,比如嬷嬷们教的针织花样都过时了,比如周老师多么严厉刻板,比如茶水饭菜简陋。这些都不是我爱听的,没一会便在车上睡着了。 我家的老宅在一片山茶园里,气候温热的时候,可以看见漫山遍野的山茶花。祖奶奶家经营着本地几乎所有的山茶树,曾是乌潭镇的首富。祖爷爷打的一手好算盘,家祠里供的一把鎏金算盘,一颗颗珠子乌溜光亮,他当年两手拨弄着木珠儿,让南宫氏在本地立稳了脚跟。只是但凡有立业的祖辈,便有败家的子孙。我的爷爷不遑多让,一把豪赌输掉了几座茶园。再接再厉几年,留给父亲的只剩下落魄的老宅。那间老宅是祖奶奶的嫁妆,宛如陈旧的樟木箱子,静静蹲踞在乌潭镇的一隅。 十岁那年,我就对这里感到厌烦。我觉得自己有无限精力,可以撑开樟木箱子,去看看没有山茶花的世界。书塾还不够远,我渴望去更远的地方。佑珍姐姐终于出嫁了,可我一点都不羡慕。父亲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是交付了一件大事。我有些害怕,怕那也是自己的结局。 我小心翼翼隐藏着心事。有一日父亲提着一封信,意味深长地说:“我的小宝贝,你可是要长出息了。” 他说着话时,正是晚饭前落座那会儿。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把脸颊转到一侧:“爹爹,你瞧瞧,阿楚姐姐把我的脸给划了。” 父亲立刻走过来,瞧见上面的划痕,就生气数落起嬷嬷们来。 “将来给夫家瞧见,可伤了南宫家的体面。”这大概是他立刻想到的。 阿楚控诉道:“阿爹,是她先抢我的小蛐儿的;她抢了又不玩,还给弄死了。” 我拿手捂脸,朝她眨眨眼:“谁要那东西,怪脏的。“ 阿楚从木凳上一蹦而下,追着我要打。父亲更加生气,让婆子们把我俩分开。他那一掌拍在桌上,指着信说:“周老师还指明要好好教导你,我真没看出来你们哪个能指望将来的。” 阿楚踢了我肚子几下,我正拼了命要踢回去,一听到是周老师的信,就挣脱了婆子跑过去。 信封里有张五色花笺,以正楷写着:乌潭南宫籁幼女,性敏慧,情善真;推至雍州本院,育德衍才。下方盖着旧宅书塾的章戳,以及周勍两字。 父亲说:“周老师推荐你去雍州本家进学,那可是离皇家一步地的地方。” 果真如此么,我心中大喜。看着爹爹得意的脸色,那应该是个好地方。 阿楚也感觉到了,立刻说:“我也要去。” 雍州是南宫世家的繁盛根基之地,历代入宫的女子皆从那里挑选。本家为表示公平,允诺各地族亲,凡有出色的女孩,经当地书塾举荐也可入京。 不知道周老先生为何要举荐我,我从来不是他描述的那样美好。比如阿楚就背后骂我“磨人精”;书塾的老嬷嬷们说我“古怪”,她们都喜欢温柔知礼的佑珍姐姐;日夜读书,也不是真心喜欢,只是盼着被人夸赞,好显得与众不同。周老师就这样被骗了,用他几十年的名望保举了一个古怪的女孩。 第19章 阿楚愤愤不平,大概女子之间才能互相看透其本质。她说我在书塾里靠着作怪卖弄才得到的举荐,游说爹爹别让我去雍州,免得得罪本家亲戚。 我登时大怒,气得脸通红,她要坏了我的好事,我也不会让她好过。哪知家中女眷都纷纷说:“现今外头兵荒马乱,雍州一定不太平。孩子这么小,怎好远行。”这下父亲真的犹豫起来,为现实的担忧胜过了他的虚荣心。南岭大军虽然撤出了皇城,但是各地流匪盗寇不少。南宫世家与皇室的渊源世人皆知,怕是雍州本家也遭了罪。他想到这层,骨子里的热血突然翻腾起来。 “这帮蛮子,若是打到这来,我一定与他们同归于尽。” 父亲天生一副俊美的容貌,一大爱好是唱小乌巷子戏,常常如痴如醉,忘了茶园外的世间事。可是庆禧十三年,他却清醒了一回。 “爹爹,”我扯着他的袖子,好把他的思绪扯回来,“爹爹,周老师呢?我可以和 他一起去的。” “好孩子,现在不好去雍州。”他有些沉痛,“哎,今上忧郁成疾,储君又被掳去蛮帮。国将不国,我们家与皇室从来共荣辱,只怕本家那边…” 他没有说完,我却大失所望。不能去雍州,不能出人头地,整个冬天我都恹恹的。冬至那天,清明寺打了丧钟。沉闷的钟声从风雪中传来,那位忧郁成疾主君没有熬过冬天,去世了。 我们都换上丧服。大门口的琉璃灯笼给缠上白绢,黑夜中剩下一盏朦胧的烛火,父亲说这是为逝者引路。那年冬天极安静,除夕夜里滴滴答答下了雨,清晨廊檐上就挂着一排冰棱。越来越冷,我给书塾写了几封信,盼着周老师回去的话能收到。 那年初四的晚上,我正对着烛台剪窗花,忽听得大门被敲得大响。因为正是国丧,各户各家停了拜年,炮竹也收了起来,大家都早早睡了。我幼稚的心思想到,一定是周老师的回信。于是立刻套上鞋跑出来,外头地上都是雪,凛冽的风冻得我一个激灵。 因为长辈们都睡了,我头一个跑到大门口。那会儿我已经感觉到不是周老师的回信了,可是大门口的人没有走。我打开门栓,看见一个穿着深色棉服的人,身后的马正抖擞着脖子。 这时父亲已披着衣服跑出来,小门外睡在厢房的管家点了灯也走过来。 那人说:“可是乌潭南宫府邸?” 我就说:“对啊,你是谁?” 那人随即拿出一份信:“请转交家翁南宫籁。”他说完后,就上马走了。 父亲赶到身后,一把抱起我,怒喝道:“小冰,不可随便给人开门。”他那模样真凶啊,我从未见过,不仅生气还非常紧张。 我有点害怕,递过信。管家提着灯回来,说方才那人走远了,没有看见其他人。父亲展开信,借着幽暗不明的烛光,我看到信上写着:国丧之后,主宅焚毁,家父罹难。请族兄各自避祸,女眷暂迁巴陵小仓。雍州南宫简。 “罹难是什么?”我似懂非懂。 父亲说:“就是和今上一样,去天上了。”他拿着信,想去告诉其他人,却在雪地踉跄了一步。 后来我才知道,罹难的是庆禧朝南宫氏的主人南宫冒。庆禧十三年,他被婆娑人砍了脑袋,脑袋给挂在烧坏的住宅大梁上。后来当地的流匪进来偷东西,又一箭射了下来。 父亲吓坏了。他把几房姬妾都叫起来,让她们第二天一早都去乡下的庄子里。家中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父亲唱戏时珍藏的珠罗纱都拖去地窖了;祖奶奶留下几件金簪和玉饰,都包好塞进行囊。父亲说,让阿楚姐姐和我去巴陵。 我可不愿意去投靠大姐姐。那夜里阴沉沉的,只有晃动的烛光和女人们急切惊慌的脚步。阿楚姐姐也不肯走,她听了家中女眷议论,说乌潭远离皇城地方偏僻,战事纷乱不会惹到我们。 父亲把我和阿楚叫道面前,站在烛光明亮的地方:“你们要记得,自己是南宫家的女儿;言行举止,都心系家族荣誉。”他给我们一人一把鎏金鞘的小弯刀,“收好。若落入他人之手,你俩不可苟活。” 阿楚大哭起来。她是主母的亲生女儿,自幼被家中娇养,恐怕做不了抹脖子的事情。 我拔出小刀,刀刃闪着森森寒意。既然是南宫家的女儿,就不能白白死去。 父亲一把握住我颤抖的小手,痛楚地说:“小冰,你那么机灵的孩子…等到了小仓,阿爹一定…” 他未说完,只听远处一声炸响,仿佛是清明寺的丧钟从天坠地。我们惊疑片刻,接着又听到踢踏马蹄声,由远入近。附近的村户都醒了,山茶园的村民纷纷跑出来,有人呵斥,也有人叫喊。马蹄声越来越近,伴着刺耳的铃铛,一夜冲刷了乌潭几十年来寂静。 我听得最清楚的一句。 “诛杀南宫氏。奉天昭命,诛杀佞臣南宫氏。” 谁要杀我们,为何要杀我们。恐惧淹没黑夜,铜铃声恍若符咒,要让所有人坠入地狱。 父亲把我和阿楚塞进马车,阿楚死死拽着父亲的衣袖。“爹爹,你怎么不上车?” 阿楚的阿娘也很早过世,她只有爹爹。 身后的打杀声越来越近,父亲把几件行李也塞了上来。老管家调整马头,我看父亲没有上车。 阿楚见势也要下去,父亲挡住车门。我瞧见远处熊熊火光,大声叫道:“阿爹,你会死的。” 第20章 阿楚拧着他的手指不肯放,父亲哄着我们:“爹爹要去安置其他人呢。阿楚在南巷的外婆,她可走不了路。还有元宝一家,元宝对你们好不好?”他看着我,“爹爹若是不去,他们可要遭罪了。” 对啊,元宝一家要被我们连累了;还有,旧宅书塾,我的眼泪突然哗哗直流。 阿楚在惊惧中晕了过去。父亲嘱咐了管家几句,我们一路东行。 那天晚上,我在马车上看着自家的老宅在大火里瓦解,山茶园也付之一炬。阿楚说爹爹是不会死的,家中有地窖也有密室,他可以躲进去。救了元宝一家,救了所有人,他就能躲进去了。可我明白他是死了,杀身成仁,那是周老师教的。 第8章 南宫世家(二) 就这样,我告别了自己…… 就这样,我告别了自己的童年。尽管有父亲的教诲,也哀悼着南宫氏的劫难,可我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逃亡路上波折重重,路上总有婆娑人来盘查诘问,我就模仿周老师的外省口音同他们搭话打诨,好让别人觉得我们一行都是来乌潭求医的,而马车里的小女孩只是嚷着想回家。那夜我们从大火中跑出来的时候,几队马车紧追在身后。管家驾车躲进树林,那是我和阿楚从小玩耍的地方,丛林茂密暗道迂回。婆娑人的马脖子上系着一枚铃铛,所到之处叮当作响,我听见那声音就觉得四肢僵直无法喘气。阿楚醒了过来,哭着要爹爹。我捂住她的嘴,躲在两块大石的中缝里。那两块大石看似合并无缝,但中间有个空隙,要扒开层层湿漉的草丛才能看到。管家放掉一匹马,尽量把马车藏好,自己爬到树上。那个空隙实在太小,我和阿楚就在浸着泥水的草地上坐了一宿。 第二天我就长了红疹,先是脸上,然后蔓延到整个身体。我们走的都是小路,请不到大夫,每天我忍着奇痒无比的双手,再忍着不去抓身上更痒的地方。老管家在大江口徘徊了几日,终于买通了船家,愿意把姐妹二人运到巴陵,条件是交换我们随身所有金银财帛。 我找出那张书塾荐书,悄悄藏好。这船有两层甲板,船家要我们藏在甲板间的夹缝里,他说沿江有几个岗哨,南岭人会来艘船,如今只有拿着行江证的人才能上船。 “好孩子,忍一忍,三天就到了。”管家利索地替阿楚扎好一个包裹,他是跟着主母嫁到南宫家的,阿楚是他最疼的孩子。 “三小姐。”松老伯没有忘记我,他两眼噙泪,“好生照管自己,如今你们两个…” 我没有像阿楚那样依恋。皮疹引来了高烧,如今要憋在不透气的甲板夹层,只怕要丢了命。 可惜只有一条路。船家把甲板盖上的时候,阳光也一同抹去。这几日惊恐焦虑,餐风露宿,阿楚憔悴的面庞一直在哭泣。我被放到角落,手脚红肿,嘴唇干裂。每日中午,甲板移开一角,船家会扔几个馒头进来。阿楚摸索着馒头皮,把脏的去掉,再分给我。在黑暗的,散着异味的夹层里,我嚼着馒头皮,突然没由来的一阵委屈,那比失去至亲失去家园更让人痛心。 不知道南宫家的其他女子遭遇如何,反正看见佑珍姐姐的时候,我的嫉妒之情如寒风呼啸。佑珍在寒风里穿着绯色锦缎袄儿,灰毛领衬着她的脸蛋如优雅的白瓷。 她一脸惊讶望着我。 当然咯,我的模样是够骇人的,后面还跟着疲惫惊慌的阿楚。 幸好阿楚冲过去抱住她,大呼阿姐。她俩是嫡亲姐妹,佑珍缓过神来。 巴陵郡由成安侯驻守,即使皇城大乱,这位老将军还是保了一方安宁。佑珍姐姐接到我们的第二日,就随家公家婆带着拜帖去登门了。成安侯的原配夫人是河西南宫氏,算起辈分来是我们的祖奶奶。佑珍是家中长女,温柔谦逊,一直以南宫氏 的女儿为荣。如今横遭变故,她依然打扮得体,面容冷静。她对成安侯老将军请安,询问可否借兵去乌潭,救出父亲。 老将军自然没有借兵给她,却派了一队人乔装农户,尽快去乌潭老家探听消息。如今恭王已从河西启程,下月就到雍州,重制兵符后即可收编军队。到时安置各地安防,婆娑人就不敢趁势打劫了。 这些都是阿楚告诉我的。我躺在床上,皮疹没有褪去,高烧愈发严重。外面萧肃的世界漠然淡去,恍惚看见庙会的灯笼,满眼红彤彤的,父亲站在凉亭里唱巷子戏,咿咿呀呀的声音传在耳边,好像有人在哭。我咽不下口水,喉咙也喊不出声,那样就读不了书了。心中徒然恐惧,旧宅的书塾都烧了。我抄写在竹笺上的小楷,清风送小酌,流云挽双髻,都被大火嗞嗞燃尽。 不知道周老师去了哪里。周老师总和我们说好多故事,南宫皇后到底长什么样,他却看不清楚。 他说他只是一个主事官,被挤到殿门前,当然看不清楚。” 那年镇国公出征西凉,百官在皇城正殿为他送行,文臣武将济济一堂。镇国公是庆禧朝的铁柱石,金戈铁马三千里,安邦定国。连我都听说过。 “陛下与国公对饮,皇后亲奏一曲兰陵调助兴。只是花开荼蘼,万物有期。镇国公战死西国,中丘屡战屡败。” 周老师说这些的时候,换不来我的共鸣。我老是好奇皇后长什么样。应该像佑珍姐姐那样吧,端庄优雅。哎,要是我能亲眼看看就好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女孩也望着我。茫然中聚拢视线,真的有陌生人。我努力回想,这里是巴陵卢府,佑珍的夫家。 第21章 那个女孩朝我眨眨眼,就转头说:“阿爹,她醒了。” 接着就走过来一个素衣男子,他浑身缟素,像是在服丧。 “没有退烧呢…”男子担忧地看着。 我想找茶杯,却被那个女孩挡住了视线。她长得真可爱,大大的杏眼,眼神明亮,即使穿着素服,也挡不住她的生机勃勃。 那个男子自我介绍:“我是南宫简,接到卢府的信,从小仓赶来。算起来,你父亲是我的从兄。”他挺和气的,还带了位长白须胡子的大夫。 大夫反复看了我身上的红疹,就说:“好孩子,别害怕。不会有人再追杀你们了。” 我被喂了汤药,裹上干燥温热的大毛毯,两只脚丫捂着烫砖。这场病慢慢好了,可是又没有完全好,我长大后也会反复出红疹,在紧张不安的时候。 南宫简在去年冬天去了皇陵,所以逃过雍州杀戮。他带着女儿,以及幸存的家人住在小仓县。 “那是你们的家乡哦。”他笑着说。 那会儿我和朱翼正趴着识地图,阿楚在一旁剥栗子。没一会佑珍也进来了。 佑珍姐姐带来消息,乌潭老家已是一片焦土,没有父亲的踪迹。她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回去看看。 佑珍总有些做作,这是我从小不喜欢她的原因。我的不喜欢是不加掩饰的。 “对啊,好阿姐。你快去吧,一定要找到爹爹。”我鼓励着,“带上小翠和阿申婆,她们得伺候你。还有阿楚,她认得路。” 佑珍没有理我,这些天来她满心内疚,如果早些知道婆娑人的复仇,她一定把父亲和妹妹们都接来巴陵。 当然咯,她总是我们之中心肠最好的那个。怪不得现在阿楚紧紧依偎着她,好似这些天担惊受怕,是佑珍陪她熬过来的。我不屑地白眼,阿楚又挪到我身旁,仔细翻看我手上的红疹,她觉得我能康复都是大姐姐的功劳。 佑珍诚恳地谢过南宫简,她对这位本家的世伯是很尊敬的。他收到她的求助信后,立刻带着名医连夜奔赴。她一开始有些担心,毕竟与他从无交集。没想到南宫简却记得这位侄女,他对她的夫家再三拜谢,又对小冰细心医治。那样妥帖与周全让佑珍很是钦佩,她仔细地听从他的安排,又把乌潭老家的一众亲戚细细告诉他。我想起进学第一年,她对着周老师也是这样,恭敬周全,对他布置的功课都兢兢业业地做完。 南宫简,这位遥远的世伯,如果没有国丧以及后来的婆娑人,我会拿着荐书去雍州找他。看他一副气派的样子,即使落难也不慌不忙,雍州的大宅毁了,他们就住到乡下。那我呢,我忧愁起来,阿楚可以住在这里,可我要去哪处安生。 大病初愈,我就在思索这件事。垂着眼帘,耳边还是佑珍温柔的絮叨声。我非常不耐烦,一抬头,发现南宫简正望着我。 他慢吞吞地讲:“到了春天,我会带你们回到乌潭。你们父亲若是活着,多半躲在乌潭;如果没有…那就在当地发丧。”他看到佑珍想插话,又说:“下月恭王便会主政,到时朝局稳定,我才能放你们去。你是大姐姐,你父亲拼命才救出妹妹们,如今你要看护好她们。” 佑珍立刻答应。他又转向我:“小冰,大姐姐为了救你,特地找人从小仓把我们请来;接到你们之后,就把担子接了过去,寻找父亲,安慰妹妹。她每日这么幸苦,还不谢谢她。” 我很为难,佑珍却真诚说道:“姐妹和睦从来是阿爹希望的,不必谢。” 南宫简望着我的眼神,仿佛是沉思又仿佛在命令,却无法抗辩。我只好说:“谢谢大姐姐。” 于是气氛缓和起来,我们又问了一些其它事情。 原来去年秋天,先皇已密函发之雍州,怕国难殃及南宫本家,旨意众人先去避难。只是家翁不愿离开,只好把女眷和孩子移到小仓。没想到原先防备的是南岭人,来的却是婆娑人。 佑珍愤愤地说:“为何婆娑人如此憎恨我们?” 我也想知道。 南宫简看着面前这群小孩,都睁大眼,仿佛想找他讨个说法。 “哦,这个是因为…”他在斟酌怎么同我们解释,“本朝开立之初,婆娑教是中原第一大教。先祖为了相助皇室正统,把他们赶出了中原。” 那时的我无法理解这些话。这时朱翼瞧见面前的女孩们,都红着眼憎恨婆娑人,就轻声说道:“阿爹,哎,那…那这些人也很可怜啊。” 第9章 南宫世家(三) 我和朱翼相识于宣和元…… 我和朱翼相识于宣和元年。那年恭王长丰祭告天地,做了中丘皇帝。他是庆禧老皇帝的最小的弟弟。恢复开朝的那些日子,我听到卢府的几位书呆子叔叔们议论,说恭王得位不正,迎回太子才是正统。 可这些与我没什么关系,去乌潭为父亲发丧之后,世伯就带着我和朱翼回小仓。仿佛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佑珍想让两个妹妹都留下陪她,于是南宫简很自然地回答:“小冰这个性子,还是让我带走,好好教养。” 我暗自高兴,恭恭敬敬给卢家长辈磕头,还亲了卢家老爷子一口。佑珍的家公曾做过南方某州的通判,卸任后依然很得威望。我在门口拜别的时候,听到卢老先生对世伯悄悄说道:“旧城的老臣们皆是忧心…如今元相领着大家在东门跪着,祈望陛下救回太子。” 第22章 我抬头,却看到南宫简一脸淡然,他顾左右言它,不着痕迹地结束话题。 小仓县离得并不远,我和朱翼并肩坐在马车上。我试探地问道:“新皇初立,世伯不去皇城麽?”朱翼反问:“不去啊,为什么要去?” 南宫简骑马在侧,说道:“小仓风景秀美,我们可以多住会儿。” 我有些疑惑,他对皇城大事退避三舍,在卢府的几个月,也从不谈论朝事。 南宫简看透了我的想法,“小冰,知道南宫世家的祖训麽?世世代代,我们都恪守这条遗志。” 我生在外系,怕是不会知道。这个家族,总有些事让我费解。 “承蒙圣恩,南宫氏的女子世代入宫为后。”他就在我身旁,在春日的林荫路上,淡漠地陈述,“至于男子麽,我们世代不得入朝为官,不得议论朝政。” 没错,我猛然发现,在我可以回忆的几位叔伯前辈,他们或从商或务农,从来没有一官半职。还有父亲,他一生没有去过皇城。 这是为什么?春日的午后很温暖,柳条随风摇摆,都纠结在一起。 南宫简微笑道:“小月也问过为什么,你们长大后就会 明白。 什么都要等到长大后,我望着路边努力发芽的桃枝。让我赶紧长大吧。 我在小仓长大,南宫简说的多住一阵子,其实是好几年。我们住的地方山峦连绵,一望无边。我初到的前半年,老在树林中迷路,沿着山间小溪的走势才找到出路。朱翼不愿与我游逛,她说山间有恶狼,专食人脑髓。她是故意吓我,让我待在房内学些礼乐雅味,好顺着世伯的心意。 朱翼很崇拜她的父亲,而我有点怕他。南宫简带着几个门客住在小仓,平时给我们当老师。他对我过目不忘的本事有些惊讶,不过并没有放在心上。衣食住行,诗书礼仪,都是和朱翼一样的待遇。 教书的门客先生对我有微词,我不喜欢抚琴作画这些雅趣,也不学棋艺;读经书的时候,又老是顶嘴。先生们当然去告状,于是南宫简悠哉地走来,风度翩翩。 “小冰,怎么老是口不择言呢”他用白洁如玉的手指慢慢地剥橘子。 先生说,女子之德,温良俭让;女子之才,通达明义。我点头如捣蒜,可世上没有那样的人。再者,他长篇大套女子当贤德的时候,老是瞪着我。 “所以你就说,古来圣贤教书育人,总有些虚妄。”南宫简挑着眉,仿佛刚才笑过了,现在又想笑。 “对啊。”我乖乖回答,那年我十三岁了,对许多事有了自己的计较。 他们比周老师差远了,周老师从不讲大道理。民间有吃肉的和尚,牢狱里也有冤屈的囚徒。 我拿出周老师的荐书,信纸被江水打湿过,拿在手里皱巴巴的。如今它没什么用处,我留着只为想念周老师。 南宫简发现了,拿过来细细看一遍,微微笑道:“看来你我有缘。无论如何,你都能找到我。” 是啊,我侥幸能够找到你,突然有些心酸。我得罪了他的门客,他会不高兴麽?这里山清水秀,我住得挺舒服的。 察言观色,他好像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漫不经心。 “既然你有荐书,那本家汉章院便正式收纳你。只是那个地方烧掉了。”他的口气好像烧掉了一块木头,“原来的女孩子都遣散回去。跟来小仓的只有小月和其他几个无处可去的孩子。” 我也是无处可去的孩子。 他举了举荐书,“小冰,可不要辜负周勍的善意。” 听他的语气,是不是认识周老师,我有些兴奋。三年来,他一直没有回信给我。 “世伯,周老师在哪里?” 南宫简却纠正我:“称我叔父。如果你愿意,就过继到我名下。” 我与生人很难亲近,当然,叔父已经不是生人了。可他与父亲不同,父亲是一眼即可望穿之人。 叔父对我的功课没有苛责,却要我去和先生们道歉。道歉要有诚意,必须亲手做点吃食。真的要大费周章麽,他们只是些书生食客。 “小冰,先生说女子当贤德的时候,你可以疑议这些说辞。但是,你要心怀善意。” 南宫简是雍州汉章院的主事,那是中丘最大的藏书馆,世家子弟读书的地方。 “胸怀宽广,心怀善意,当是做人之基石。你要记住。”他循循善诱,“世间万物,每人眼中都有不同样子。你若刻薄浅见,便入了下流。” 我才没有,悻悻吸着鼻子。反正厨房的燕大娘一直很忙,我就去帮忙煮了几碗面。叔父带着我去外堂书房,入了汉章院后要行拜师之礼。 “她是周勍的学生呢。”叔父说。 那时我身量长高了不少,头发用红绳挽着双髻,一副少女初长成的模样。可对面的老师们都老了,垂垂老矣,和周老师一般的年纪。 我的心舜地一紧。看着那些老先生的脸色,心就突突直跳。 叔父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周老师死了,他在皇城大殿上同朝臣们说了触犯天子威严的话,回去后就自缢了。那些老头儿,一脸钦佩。人间忠骨当如是。被南蛮侮辱,是国邦大耻;储君被掳,更是奇耻大辱;国邦的耻辱,就是他的耻辱。这是周老师眼中的世间模样。 我又出了红疹,在一个雨天,尔后葵水也来了。朱翼笑嘻嘻地看着我,说我长大了。她是叔父的独生女儿,与我同年,她生在八月十五,而我则是腊月生的。叔父在族谱里给我入簿的名字是玄冰,不过他一直叫我小冰,就像朱翼是小月一样。同我们一起住的还有青川姐姐,她曾是庆禧朝的女官,陪同嘉宁皇后一同入宫。庆禧八年,皇后仙逝,之后她回到本家,为叔父料理家务。 第23章 我想象过姐妹们相亲相爱的日子麽?在乌潭老家没有的事,自然也不会在小仓发生。青川根本瞧不上我,她曾是内宫首领女官,只听命于皇后。对于其他人,她就仰着脖子,用吊梢眼慢慢在其身上打转,一圈又一圈,直到你无所适从才罢休。 至于朱翼呢?朱翼真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女孩。她看见叔父老带着我骑马射箭,就用让人心疼的表情说:“阿爹有了小冰,都不要我了呢。”然后两眼鼓着泪,装得食不下咽。她是南宫家上至家翁,下至仆从的掌上明珠,从来随和亲切,也是老夫子口中贤德的模范。 “阿爹,小冰妹妹住了这么久,会不会想念姐姐啊?连我都想珍姐姐了。”她喜欢吃银杏果,我也喜欢。此刻她纠缠着叔父喂她。 “珍姐姐来信,想接小冰过去住一阵呢。” “对啊,阿爹。别墅里好多人的信都是我写的,你不是说过,要帮燕大娘写信回老家嘛?” “阿爹,明天又和小冰出门骑马?也带上我嘛?” 朱翼根本不喜欢骑马。她就像海棠糕面上的糖浆,使劲地缠着她想要的东西,并且对威胁到她的人,毫不留情地剪除。我就是威胁到她的人,尽管她隐藏得很好,可我明确清楚地感受到敌意。 “小冰真厉害啊,学什么都快。不像我,笨手笨脚的。”她又来了,把别墅的上下老少纳入她的麾下,尔后装做受害者,好像我是那个喧宾夺主的入侵者。 我气呼呼地跑到后山,那里有几副箭靶,就把箭靶想成朱翼,箭不虚发,这样当然学得快咯。 她也兴冲冲跑过来,兴致勃勃地看着我射箭。憋一眼牵着马的井生,娇声喊:“井哥哥,过来教教我。” 因为南宫简吩咐过,小姐们不能单独出行,所以井生总是跟着我。朱翼一定不高兴了。 井生有点受宠若惊,认真地平举双臂演示。朱翼自然是学不会的,所以要井哥哥演示好几遍。 “好准,飞流入雾烟波起。”她拍着手,在小瀑布旁一蹦一跳。我冷眼旁观,真想把她推下去。 “还给我。”一把夺过弓箭,我故意对着她说,“这是叔父做给我的,就我使着顺手。”掉过头去,又对井生说:“把马牵来,我们到宝塔去。” 我的脸色可不好看。井生最怕我,刚要抬腿,朱翼就笑嘻嘻地拦住他:“井哥哥,昨天我和阿爹说了,以后你就教我练弓箭。我可是下了很大决心,要把这个学好的。” “还有…”她使劲惹我生气,“河西的那匹小马驹,阿爹送给我了。你最懂蓄马,可要帮帮我。” 井生唯唯诺诺,他不敢得罪朱翼,又怕惹我生气。 我哪肯落下风,再说那匹马本来就是送给我的。我连名字都想好了。 “昨天我还骑着玩呢,对不对,井生?”我朝他使眼色,他故意看不到。 朱翼仿佛受了刺激,“可是阿爹说给我玩啊,呜呜…他最偏心。”她真能哭出来,楚楚可怜。若是她哭得人尽皆知议论纷纷,按照南宫简的脾气,一定把小马送人。 我气得推了她一下,她没防备,立刻伸手一抓,我被她拽住袖口,一起掉入河里。 初春的河水有点冷,虽然水不深,但水流湍急。我俩站不稳,手脚横叉在水里扑腾。井生和跟着朱翼的侍从,费了好大劲把我俩捞上来。 井生见我俩还在闹脾气,就威胁要请老爷来。我浑身湿漉漉的,可不想面见叔父。朱翼也是这个想法,她吩咐自己侍从回去取衣服。离我们不远处有一个两进院落,井生牵马,把我俩送过去梳洗。 那间院重新刷过漆,整理地很简洁。我在山上闲逛的时候,叔父从没带我来过。主屋中堂上只摆了一柱 香,面前供几盆野生花。我冷得很,就甩开东侧卧室的帘子,随之扑面而来一股香味。窗边摆着一坛香炉,随着袅袅而上的烟雾,是一幅巨大的画像,从横梁下三寸垂地,画中有一个女人,栩栩如生,仿佛要从烟雾中走出来。 朱翼戳我的背,告诉我衣服送来了。我迅速换好衣服,注意力一直在画上。那女子眉眼弯如月,长发挽如云,白衿束腰,窈窕婀娜。 朱翼见我发愣,就说:“这是庆禧朝的嘉宁皇后。” 嘉宁皇后的画像怎么在深山里供奉。 朱翼不以为然地讲:“她是我的姑妈。” 那天我亲眼见到了南宫皇后的模样,画像上并不是一位端庄的皇后,而是一个花容月貌的女人。也许说她美太笼统了,这幅画总给我奇妙的感觉,好奇心让我多看几眼,右下角写着:春日流云,翠竹缭绕,香裙罗衣,朱门玉桥。 那种奇妙感觉没有消失,青川走进来了。 她非常生气,眉毛跳得老高。怒火是朝我来的。 “小冰,你这副样子来拜见先皇后,是叔父教的麽?” 我立刻指证是朱翼把我推到河里,我们来这里换衣服。 朱翼也不争辩,利索地束好头发,就要离开。 这时青川把压抑地怒火又转向她:“小月,许久不拜见姑母,上柱香再走。” 朱翼大概觉得理亏,就停下步子。青川点了两柱清香,我和朱翼一人一柱。 我们跪在蒲团上,面前的灵牌刻的是:吾妹南宫氏云罗。 青川在前,恭敬说道:“姑母见谅,小冰小月稚嫩无知。今南宫氏横遭劫难,姑母在天之灵,保佑我族人平安顺意。今后初一十五,吾等晚辈皆会诚心拜见。” 第24章 我双手合十,偷看一眼朱翼,她与青川一样,闭眼默念。我也闭上眼睛,香气缭绕,即使闭上眼睛,还能看见南宫云罗的卓然身姿。 院落里有处井水,我们焚香完毕后,青川说今后焚香之前,都要用井水洗手净面,这样见到嘉宁皇后才不唐突。她这话是着重对我说的,除此之外,又毫不留情地奚落我一顿,大体就是我这个来自乡下的野丫头乱跑乱闯,打扰了先皇后的宁静。 我笑嘻嘻地回答:“当然咯,我本来就没见过世面。” “青川姐姐,皇后的画像逼真麽?是宫廷画师作的?” 青川仿佛听到了一个蠢问题,眼皮上翻。 “画师有这等技艺?叔父年轻的时候是中原丹青第一人,祠堂中留存的画像都是他作的。” 是啊,牌位也是南宫简所立。回程的时候已近黄昏,我骑在马上,已没有之前对山林间新鲜冲动的感情。落日那片浑沌金色撒在眼前,困惑又迷茫。我们回到别墅,叔父已经知道我们去过小院。我在门口脱毡靴,慢慢解开皮扣。朱翼走过去,南宫简平静地说:“青川说的没错,今后你们晚辈要时常去拜祭姑母。” 然后朱翼用懒散的语调回答:“可以啊。青川姐姐又找到件事,可以差遣我了。” 她突然回过头看着我,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我慢慢地,踱步到她身旁,她的眼珠子乌溜溜的,黑白清明。 我就把刚才青川怎么骂我的话,添油加醋讲了一遍。 嘉宁皇后是贤良的女人,不止青川这么说,周老师也对她万分敬仰。庆禧年间,镇国公出兵西国,皇后拿出陪嫁捐助军饷。兵败之后,割地赔款,皇后对上安抚君上,对下稳固内宫。几年操持劳碌,才送了命。她是海中明珠,即使陷入泥沙暗流,也光彩熠熠。 我怀着那样的心情祭拜,也是第一次尝试理解成人间的感情。叔父对自己的妹妹不吝溢美之词,不过他是冷静的,因为云罗是南宫家的女儿,一言一行都传承先辈。我听他讲了许多南宫皇后的事迹,桩桩件件,就和史书上记录那样,枯燥无趣。 “叔父,”我抬起眼,想试探又好奇,“那么姑母喜欢先帝麽?” 彼时无人在侧,夜里静得出奇,泉水汩汩流过,叔父笑起来:“你知道什么是喜欢。” 父亲对他的几房姬妾都挺喜欢的,不过那不是我想表达的意思。或许是戏文里的秦娘子为了郎君披挂上阵杀敌,这也有些言过其实。我想到那幅画,可是…那幅画应该在深山中静静伫立,不被任何人提及。 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 秋天是小仓最美的季节,佑珍带着阿楚上山,告诉我们阿楚要嫁人了。 “成安侯夫人提过一次,不过,我还没有答应。”佑珍刚生完孩子,养得细皮白肉,“还是要听世伯的主意。” 如今成安侯很得新皇器重,这些年王家军在巴陵郡名誉正盛,明年大约要调职入皇城。成安侯的小孙子与阿楚年纪相当,佑珍又与他们往来密切,所以就有结亲之意。 “说起来,也算亲上加亲。”佑珍微笑道,“老爷子的原配夫人是河西南宫氏,现在的主母也是随和亲切。” 她观察着叔父的神色,不置可否。也许旁人看不出来,在佑珍头一次提成安侯的时候,我就知道叔父不同意。他垂下眼睑,专心致志听佑珍把话讲完。 “明年开春,老侯爷要北上领职,若是能在年底把婚事办完…” 看起来,她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就等南宫简点头。 叔父转头问,阿楚是不是愿意。 阿楚比我大两岁,如今已经长得很高。父亲的突然离世,对她打击很大,如今她一心依赖姐姐。成安侯王爷爷帮过他们家,也帮过爹爹,她心存感激。这些年她的脾气有点暴躁,把是非恩怨看得很重。 叔父邀请她们在山上多住几天,还可以尝尝金桂糕和甜酒酿。朱翼做的金桂糕很软糯,唇齿间都是桂花香。佑珍赞不绝口,我也很喜欢。不过我的喜欢不能表现出来,不然她可要得意了。 我悄悄对她说:“叔父不喜欢成安侯呢。” 她对阿楚的婚事不太在意,就问为什么不喜欢。 “我也不知道。大概临兵打仗的都是些粗人,不能投其所好。” 朱翼对我这番话全盘否定。 “河西南宫氏与伏波将军屈姥爷两代交好,屈姥爷还是青川姐姐的亲外公呢。阿爹年轻时,去关外周游,拜了屈姥爷做武师傅。现在本家的几个幼稚小子,也送去河西大伯家,按照阿爹的话说,磨练磨练筋骨。崇文不崇武,愧对先世祖。” 论起背家谱,我是输给她。不过叔父是不赞成这门亲事的,我的感觉不会错。 新皇初立,朝中并无亲信,威严难立,所以急于拉拢世家军侯。成安侯偏居一隅,最好永远中立。只是如今王氏一族手握重兵,很难独善其身。 “如果他们偏向新皇,那有何不可呢?”佑珍问道。 那会儿正是午后小憩,朱翼带着阿楚在卧房睡午觉。我听到叔父与佑珍谈话,就把睡意打消了。 佑珍迷惑,女子只求安稳人生,她自己是如此,更希望妹妹也这样。对于国事她知晓不多,看如今成安侯府强盛,才想到… 她拧住眉头,突然想到成安侯府也有可能败落,历代君王无情,皇权军权,从来交织缠绕。即使,即使如今顺意今上,那之后… 第25章 她混乱讲出自己的想法,想得到叔父的佐证。叔父倒是楞一下,她挺能居安思危的。 “我只是不想你们,卷入复杂的人生里。再说,南宫府与王氏一族,并无过多交往。”他想起什么,又问:“二小姐和侯府的公子没有多少交往吧?” 佑珍咬着唇。 这个我知道,交往可多呢。因为佑珍和成安侯夫人交往甚密,侯府的几位少爷小姐同阿楚经常一起玩。朱翼与佑珍通信时经常会谈论,阿楚和那位小公子,像是戏里唱的两小无猜。 我自然如数告诉叔父,心中暗想,这下佑珍姐姐的如意算盘,要打散了。 没想到叔父却说:“是这样…”他目光柔和,没了讨论成安侯府时的那份冷漠。 “如果是两情相悦,那刚才说的,都不重要。” 佑珍被他弄糊涂了,不过她重新考虑起这桩婚事。成安侯夫人再度拜访的时候,她不再热络回应。阿楚变成那个最不开心的人了,她一伤心就想起爹爹。昌化文庙里供着父亲的灵位, 佑珍劝说妹妹去住两个月。 南宫府也向文庙捐些供养,临冬时节,青川要下山采买,顺路去一次文庙。叔父也让我同行,为了提前给父亲祭扫。我到了文庙,发觉阿楚还住在那里,两颊瘦了不少。于是想了不少办法引她高兴,哎,估计是为了侯府的小公子。叔父没有反对啊,只要他俩有意,这事早晚会成。 我游说她,去和佑珍姐姐表明心志,姐姐固然重要,可相公更重要。 哪知阿楚抽抽嗒嗒地表示:“成安侯夫人大概受了冷落,不再提这事了。如今托了媒人,相看好京都李侍郎家的小姐,快要下聘了。” 我那时很惊讶,“侯府的公子呢?他会答应麽?” 阿楚说她不知道。原先许多人都知道她要嫁给成安侯府,可如今新娘子突然换人,她不想回去了。 我想她留在这里,可抢不回相公,不如快去找到王家公子。不过她们两姐妹素来与我不投缘,好心好意反而引来侧目。 那天我帮文庙的姑子点算好年节的礼单,顺带把一年的支出收入也清算一遍,住职见到誊录好的账簿,狠狠夸奖我一番。 “世家果然教导有方。前几天看见青姑娘,出落得稳重干练;如今还有这个小姑娘,算起银钱财物,一套一套的。南宫大人真是用心良苦,皇庭侯府才配起这样的人才。” 那尼姑是个势力人,初次见到我的时候,以为我是青川的侍婢,那会儿她可没这么慈眉善目。看来佛祖脚下,也教化不了人的恶意。 可阿楚不懂这些,她把住职的话记在心上,到了无人处,迟疑问道:“小冰,我们家…南宫世家,是不是很厉害?娶了我们家的女孩,仕途就能顺遂,就能…发迹了?” 她这样问,一定有原因。 阿楚说:“姐姐告诉我,不必为王家公子伤心。他们草莽出身,原是冲世家名望而来。南宫家的女儿,不用受人怜悯。往事不可追,来日自有大好前程。” 佑珍的话,在我看来有点残酷。大概人长大后,才能残酷地对别人,也能残酷对自己。我闷闷不乐,回到山间别墅,特别想念叔父。 朱翼听到阿楚的婚事被搅黄,就怪腔怪调对我说:“这下你如意啦,小恶魔。” 我并不如意,反而疑惑:“人心如此易变。几个月前,叔父认为他们两情相悦。” 朱翼不以为意:“凡人俗事,本来容易改变。” 我回到山上,天开始下雪。大雪漫漫,一直没有看见叔父。我朝黑夜呵气,吐出一团团白雾。正玩得起劲,突然想起叔父在哪。黑夜深处,我尽力远眺,远处只有片片雪花。 这时青川裹着斗篷,提灯走来。她对朱翼抱怨:“老爷又去山上打扫。如今夜黑路滑,怕是明天才能下来。”朱翼只说她很冷,就转身进屋,雪水打湿了鞋袜,她就托着袜子,一圈又一圈,在火上烘烤。 凡尘俗世,有人容易改变,也有人不是。 第10章 南宫世家(四) 宣和五年的夏天,世界…… 宣和五年的夏天,世界仿佛从庆禧十三年的悲痛中缓和过来。南宫府收到许多雅乐请柬,春天是喝茶泛舟,到了夏天,最盛行的就是纳凉会。一行人在湖边包下几片庭院,吃果子扯段子。因为山间清凉,叔父一般不去应酬。我发现他作为世家族长,纵然被许多人尊敬,也有自己的弱点,就是懒。 某日午后,我们正在吃水果,叔父接到一封信。信用大红印戳封着,信封上没有署名。我注意他的脸色,就问是谁的来信。叔父没有回答,他匆匆离开了。 很晚的时候他才回来。我和朱翼都没睡,他坐在床沿,用异常专注的眼神望着我们。 “明日你们随我下山,去见一位贵客。” 朱翼问贵客是谁。我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 “小冰,你别紧张。”叔父注意到,我的异常敏感。 第二天清晨,朱翼和我,还有青川,跟着曙光驱车下山。除了井生,叔父的几名亲信也随行。南宫府的侍卫都很低调,有时我会忘了他们的存在。这次我们一行人,整齐踏马下山,是几年来头一次, 马车行到临湖小院,那正是纳凉的热门之处,以往叔父带我来的时候,根本没有吃茶的空隙。太阳已经高悬空中,我出了一身汗,发现院子里肃然安静。 第26章 走过垂花门,走过游廊,朱翼淡然前行,仿佛她已经知道面前是谁。走到临湖一间竹屋内,叔父停下脚步,这时里面走出一个女人,大概三十岁的样子,朝我们和善微笑,她还特地朝青川一拜。青川微愣,她们是认识的,她旋即朝屋内看去。 我进入房内,竹屋对着湖水,室内明亮异常。一个瘦长挺拔的男子站起来,他挡住了光,以至于我看不清长相。这时叔父已行了大礼,青川朱翼也稽首跪拜,我也连忙跪下,耳边只听那男子说:“师兄,太客气了。” 他亲自扶起叔父,又对青川说:“姑娘,竟然认得我。” 青川颔首:“除夕中秋,每年家宴,陛下都会回京。” 那男子微笑道:“是么?可惜那会儿,认得我的人不多。” 避开阳光,朝那男子望去,那完全与我想象的不一样。恭王长丰,从他被迫即位那日起,就遭到质疑。人们从来不明说,但或多或少,在心中质疑这位君主。我从儿时就得到这样的印象,储君被掳去蛮邦,而恭王得到了皇位,得到了他不该得到的东西。 其实对于后者这是不公平的,如果我能做个局外人。可惜,涌动在心中的不安愈来愈强,这几年的平静生活是多么脆弱,南宫世家有它自己的命运。 叔父只说了我们的名字,以及如今大家留都在小仓生活。 “雍州的许多房舍都烧尽了,也没有精力重修。”他慢慢解释着。 “家父临终前,只担心着子孙平安。他老人家,一生都把自己逼得紧,对先皇的事,对家族的事,件件穷尽心力。尸骨已安葬雍州,但愿他的身心都能安息。” “婆娑一族若敢来犯,少全不会姑息。” “京都皇城,少全一介布衣,还是不去为好。” 叔父以谦卑恭顺的姿态,回应着陛下的追问。那时两人相对而坐,长丰本性认真又容易紧张,从他的眼神和时不时紧握的手掌可以看出来。 他松开手掌,笑笑。 “看来,师兄不愿帮我。” 叔父叩首行礼,“陛下言重。少全所能助力的,实在有限。至于南宫世家,世世代代,都竭力襄助皇室。” 长丰有些激动地站起身。 “襄助皇室,又不是襄助我。” 我们几个本来在吃果子,现在都停下手。 叔父示意我们出去。 “不…”长丰拉起他,双手紧握他的两臂,“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们立刻回避了。 临出门前,我还是听到那句话。 “师兄,帮帮我。” 我们退至一间偏厅,内官客气地让我们小憩片刻。外廊似乎有侍卫巡逻,内厅却安静地心慌。我心里盘算,不知井生他们在哪里。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叔父还没回来。 青川端庄坐着,领口一丝褶皱都没有。朱翼拿出香囊里的几个珠子,自己在小桌上玩。我扒着窗户,觑眼偷看。 “阿青姐,刚才接见我们的那个娘子,走过来了。你快来看。”我小声通知她们。 青川打开门,迎那女子进来,那女子朝青川福了福身。 青川像是在由衷感叹:“真没想到…” 而那位女子,比起青川来,腼腆多了。她的五官并不出色,却生了一副优雅的脖颈和线条优美的溜肩,像窗外湖水中的白鹅。眼神举止,分外谨慎。她身上的薄荷绿薄衫,也是没有一丝褶皱。 青川说,这是阿志姑娘,现在应该是宫中首领女官了。 阿志好像并不在意这个虚衔,依然对青川十分恭敬。她沏好茶,一杯端给我,另外一杯执给朱翼。此刻偏厅的窗户都打开,屋内凉快了不少。她看着我微笑道:“这位是乌潭南宫府的三小姐麽?” 我还未开口,青川就把我从乌潭投奔来的事说了一遍。 阿志听完后,感叹:“三小姐死里逃生,后福无量。” 接着,她就转向朱翼,也许只是一瞬间的停顿,可她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这位就是 雍州的大姑娘。果然…”她似乎不知该如何表达,“果然同嘉宁皇后,有些相似。” 这大概是朱翼最不爱听的,我心里暗笑。不过她垂下眼睑,装成温顺的幼鸽。 阿志是个很容易亲近的人,同样是女官,青川就非要咄咄逼人。 “机缘巧合,才能侍奉天子左右。”她向我们解释,“我的母亲是陛下的乳母,从小都在宫里长大。陛下十五岁就去了封地,直到…直到五年前,才能回来。” “我年轻的时候,受了阿青的照拂,在内宫中做花房买办的差事。后来嘉宁皇后过世,内宫中生计艰难,靠着原先的积蓄才熬过几年。” “原以为可以否极泰来,哪知还有更遭的。躲在井中的几天,宫里的老人都说,时也命也,时运不济。” “因缘际会,陛下得以回宫。他在宫中并没有熟人,我算是他唯一认识的旧人。” 我听明白了,这位阿志姑姑,因为是宣和帝的共乳姐妹,才得到的信任。他出宫巡游,也把她带在身边,因为… 因为什么呢? 我也不信,以青川的性格,会照拂当年一个默默无闻的宫女。可是如今,她依然对青川,礼敬有加。 “陛下与南宫先生,正在花厅比剑,很快回来了。”她看出了我们的焦虑。 第27章 烈日当头去比剑,我咽下口水,跟咽下桃核一样。 阿志善解人意,带我们朝花厅走去,路上她吩咐了其他女侍安置卧房被褥,我才知道,我们要留在这里过夜。 “陛下嘱咐,晚饭摆在竹屋,请小姐们一起用膳。” 她腼腆问道:“不知道我的手艺,各位吃得惯麽?” 青川有些讶异,问她怎么出行不带御厨,还要掌管膳食。 阿志停顿一下,才微笑回答:“陛下的膳食要求精细,我自己做,可以放心些。” 我们走出林荫小径,扑面而来一阵热风。刺眼的日头下,我看见叔父,他正好收了剑,面对天子作揖。此时周围站着几个武装打扮的男人,我们便远远站在一旁。那几位武将喝彩起来,其中一位剑眉白须,深目鹰鼻,我认出他是成安侯。 “阿爹!”朱翼叫起来;我也同时大叫:“叔父!” 那几个男人看过来,我俩就三步并两步走过去,一人一边,挽住他的臂膀。 长丰收剑入鞘,看到这副场景,觉得很有趣:“师兄好福气,养了这么两个贴心人儿。” 他记忆有些模糊,把我俩瞧了一会,才认出朱翼。 “小月,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朱翼退到叔父身后,叔父笑道:“是啊,我也发觉自己老了。臂力也不如从前。” 这时阿志带着女侍捧上冷水洗面,还有替换干衣。偏厅里预备好茶水,阿志询问是否要移驾。 长丰兴致不减,依然对朱翼说道:“小月,你出生那日,你的阿爹在内宫夜宴。来报信的人探头探脑,幸好我坐在最边上,被我一眼瞧见了。你的阿爹着急不已,我赶着车送他回去。那天正好是十五,月亮很美。后来…后来皇兄皇嫂就说,南宫家得了一个小月亮。” 阿志已把茶水端过来,长丰示意还是去偏厅饮茶,他回头对叔父说:“今日累了,你带着女孩子们去歇歇吧。明日再试试弓箭。” 叔父颔首答应,目送天子离开。他的衣衫也湿了,刚回身,成安侯走过来。 刚才武将们站得有些远。成安侯六十多岁了,并且早年与我们相识,这时走过来寒暄。 “少全,”他说,“早知道你会来。” 叔父的情绪并不放松,虽然他装得很轻松。 “还没恭喜侯爷,领职上都护府。”他诚意恭贺,“如今四海五湖风波丛横,侯爷得到陛下重用,劳心劳力。少全钦佩。” 成安侯王善香是行伍出身,不喜欢堆砌辞藻和人客套,他以看待晚辈的眼光看待叔父。 “少全,你也知道世道不好。你受皇家庇佑,又吃百姓米粮。得之就要惠之。”他望着长丰身在的偏厅,“我老了,所做有限。京都之内,翰林内制,几省几部,世家林立。这些纠葛…陛下南行,就想找到可相信之人,分去忧虑。” 叔父低下头:“少全惭愧。” 我抬头凝望,那时的成安侯一点没有老态,他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老鹰。大多数男人都是野心勃勃的,他们与南宫少全不同。比如王善香,还有他的孩子。 自从阿楚的婚事搁置后,我再也没去过成安侯府。不过侯府的几个面庞我都记得,比如站在面前的小叔叔。他是成安侯最小的儿子,佑珍与他们熟络的那几年,都叫他小叔叔。 “小叔叔,福安。” “很久没见,几位姑娘。天气炎热,还是先去凉亭里说话吧。”他长了一副聪明样,不过精明外露,有点显眼,“父亲,南宫世子比我们更清楚陛下心意。我们只需领兵打仗,京都的事不要管。” 成安侯半分没有放过的意思:“少全,伏波将军是你们的姻亲,他如今和你还有书信?” 叔父见他问的突然,就笑道:“只有年节下互相送些礼。来往没有,毕竟老人家快七十了,又远在西北。” 成安侯感叹:“英雄转眼见白头。当年他与我,是镇国公麾下左右骑都尉。甘州兵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认真听着,不知道王氏父子,意欲何为。 “老将军德高望重,在西北掌控卫国大军。如果他愿意相助陛下,那陛下在京都的威望…” 叔父做了一个手势,他知道成安侯要说什么,示意他不用再说。 “侯爷,请谅解。南宫世家有祖训,不卷入任何朝事纷争。” 成安侯很生气的样子,不顾王珒的劝阻,直接说:“这是推卸责任。” 原来是这样,我心中渐渐明朗,想通过叔父争取更多的武官支持,也许不仅仅是武官。我想起朱翼背的族谱,除了嘉宁皇后,她的姑姑们和姐姐们,都嫁给了皇亲显贵。就连佑珍,也是巴陵名府卢翰林的儿媳妇。 所以,如今陛下势弱,更需要娶一位南宫皇后。我心里突得一跳,那不会是我,随即转向朱翼,她在烈日下的脸色有点苍白。 “父亲…”王珒适时解围,“你瞧,把小姐们都吓到了。” 成安侯略有触动,转而看着我们。因为提及她的外祖父,青川有些激动。她与王氏父子并不相熟,只认为成安侯与她的外祖父是旧识,所以说:“侯爷,叔父没有推卸责任,他体谅我的外公年老,又守着祖宗规矩。如果侯爷想请西北军相助陛下,可以亲自写信联络。外公南征北讨,他…” “他年纪大了,牙也松了,上次来信不是说了嘛。”她未说完,就被我打断了。 第28章 朱翼慢悠悠接了一句:“好像脑子,也不太好使了。” 叔父面露不悦,晚辈不得随意插话。 成安侯却不介意,他看着我们,好像欣赏几件精美的瓷娃娃。 他仿佛有些释怀,缓和语气。 “少全,这些女孩子们,都养得很好。我知道你的难处,也不勉为其难。只是,该是你的责任,你们不能推卸。” 叔父没有接话,只是一直说,侯爷幸苦了。 我有些生气,成安侯凭什么来指摘叔父;这间院落也闷得窒息,仿佛把我们都兜笼在一张网里。朱翼内心不安,她把头靠着叔父肩上,轻轻哼着小调。月落时分,阿志亲自送来饭菜,菜品非常清淡,一条肉丝也看不到, 陛下着了凉,不和我们一起用膳了。她很抱歉,也许饭食不合口味。 叔父询问陛下的身体情况。 阿志说:“已经把过脉,只是受凉腹泻。公子放心。” 我想应该是中暑了;叔父则立起身,要过去探望。 阿志拦住他,陛下已经睡了。 叔父不相信,接着冷淡问道:“那成安侯呢?” 阿志微笑道:“真的睡下了。喝了清粥就睡了,难得睡得那样沉。奴家没有看到成安侯。” 我想问问白天的事,是否和我猜想的一样。未开口,叔父就说:“小冰,谨言慎行。”阿志走了,他再次提醒我们几个,身处陌生之地,更要谨言慎行。 可是朱翼依然开口:“阿爹,我们此行为何?”她站在叔父面前,地上的阴影拉得老长,阴影里有诘难也有怨 怼。 他们平时父慈女孝,从来未在我面前争执过。朱翼常说,世上最爱最在乎的,就是爹爹。可是,她对最爱最在乎的人,也有不可明说的怨怼。 “陛下与我许久未见,他亲自南下,我们全家当然要迎接。”叔父看着女儿,“小月,你不相信我麽?” 朱翼抬起下巴,“我怎么相信。爹爹为了家族荣誉,会把最心爱的人送走。” 滚烫的茶杯烫了我一下;青川不明白为何他们父女俩突然争执起来,莫名其妙看着我们几个。 可是叔父没有生气,他依然觉得我们都是小孩。他把茶杯盖上,盖得严丝合缝。 “小月,你要相信我。”他还是说着那句话。 朱翼从小与我争抢很多东西,争抢父亲的疼爱,争抢族人的赞美,甚至井生被我多差遣几回,她都嫉妒如小兽。可她也有很多不在乎的东西。她不在乎钱财富贵,不在乎胭脂花粉,也不在乎做皇后。那天,当这个机会从天而降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因为朱翼不在乎,我也兴趣缺缺。凭什么我要去捡她不要的东西呢,纵然我从小有出人头地的愿望,可在那时,她的喜好憎恶,远超过了我儿时萌生的,模糊的志愿。 我理清了心意,就不再烦恼;可是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深沉的担忧。我偷偷溜出来,想对着夜空喊几声。这座轻歌笑语的临湖小院,如今在天子威严下,显得有些笨重。湖边回廊上的花灯都给摘掉了,原先这里轻快的夜晚,也消失无迹。我坐着吹晚风,看到回廊尽头的成安侯父子,心里警觉起来。 其实我内心并不反感野心勃勃的人,因为相比野心,人还有更多劣迹斑斑的侧面。王珒还穿着白天的骑装,那套骑装有点旧,但是很合身,把他衬得很精神。他在黑夜里专注地说着什么,两手抱胸,眼神矍铄,一副对世间万物游刃有余的样子。 可惜我一直成为不了那样的人,内心惶恐。我把小孩式的惶恐藏在心底最深处,对他们喜欢不起来。 “小叔叔…”王珒发现了我,我就做出笑盈盈的甜美模样。 他们都称呼我:三小姐。我是乌潭南宫氏的三小姐;到了小仓后,井生还是称我三小姐;于是大家叫开了,走到哪里,我都是三小姐。 “三小姐,出来纳凉麽?”王珒收起了刚才的专注劲,转而注意我了。 我点点头。目测到远处几个随从正等着和他报事,而成安侯坐在一旁,随意翻看几本册子。 “小叔叔真忙啊;比几年前见到时,长瘦了不少。” “三小姐比起几年前,标致了不少。” 几年前我还是个孩子,现在他的语气,还是像称赞一个孩子。他随口闲聊,提起佑珍。 “卢夫人,是位很尽责的姐姐呢。”他笑道,“你们都挺有福气…” 我想起那门未谈成的,尴尬的婚事。有些窘,不知道王珒了解多少内情。 他却望着我,意有所指。 “不知道三小姐的前程如何。按照我的理解,三小姐的一切都听命少全兄了。如今正是天作之合…”他的精明模样又溢出来了,“三小姐的运气,真好。” 我心里冷笑,他们父子俩真有趣,好像认定我们几个,都要嫁给当今陛下。于是,就阴恻恻提到:“小叔叔,你操心太甚了。我每年都去昌化文庙理账,成安侯府捐了不少供给。有钱有地,很多捐赠都是小叔叔的名义。原来除了王家的家事,小叔叔还要提菩萨操心。” 我早就心生疑窦,捐给文庙的地,都可以圈成猎场了。果然王珒目光收缩,换了口气。 “原来三小姐,还懂算计账册。”他似乎在细嚼慢咽什么东西,“哦,昌化那块地方原是南宫氏的。我差点忘了。” 第29章 “那么,是少全兄让你去玩的。”他微笑问道,眼中没有笑意。 我考虑一下,就说:“没有。姑子们看不懂字,才来问我。是我自己发现的。” 他冷哼一声。 我厌烦他多管闲事,才故意转移话题,这下戳中要害,他紧张起来。他依然叫我三小姐,再没有儿时的亲切。 “三小姐生在世家,不懂我们的难处。希望三小姐,不要把刚才的话,告诉别人。” 他微笑着,警告我。 我努力回忆,分析账册的内容,昌化文庙接受的捐地,多半囊入成安侯府了,不然他不会这么紧张。他们这么做,叔父知道麽?他们圈地敛财,是很缺钱麽? 王珒的眼中充满了对我的探知,他轻轻催促:“三小姐,还没答应呢?” 我本来就不感兴趣;不过,现在有了。 “为什么要答应你?小叔叔。” 我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大概觉得好笑。 “算了,这也不是什么非要答应的事。”他望一眼远处的侍从,他们等得很久了,“只希望三小姐记得,与人为善比与人为敌好。” 我坐在高椅上,两脚闲晃,心想,你又不是善类,为什么要与你为善呢。 他问我,要不要派人送我回去;我摇头,一个人走更安全。 “那好,”他随即告辞,“侯府一直想和南宫府交好,只可惜…王珒祝愿三小姐,前程似锦。” 他在黑夜转身,立刻消失了。 我心中不安更甚,要不要告诉叔父刚才的事。这些琐碎事,现在不是提起的良机。可是,王珒会怎么做。我想找到井生,让他去文庙走一回,先拿走账册。 那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谨言慎行,还是谨言慎行为好。井生他们进不了内院,现在天又黑了,还是不要冒险。等到明天吧,我走在寂静的夜里,明天,还有更多的事要操心。 第11章 南宫世家(五) 长丰送给朱翼一把凤箫…… 长丰送给朱翼一把凤箫,纤巧如一轮弯月。他在封地寂寞的时候,常以音律排解。不知道他的皇兄,庆禧帝长业是个怎样的人。在我看来,为了江山稳固,把十五岁的少年封固在边疆,无疑是强制他去牺牲。世界本来就不公平。长丰可以模仿他的哥哥和叔叔们,纵情声色寄情山水。可惜,他溯游而上。他被京都的老臣们选中,赶来收拾残局。他被选中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因为恭王尚无子嗣。也许这样,才能够给远在蛮邦的太子,一线生机。 我听着飞扬的音律,从他撩拨的琴弦里流泻。他弹得不止是好听,看朱翼的神色,就是她常说的清雅上流。她自己倒不大玩琴,虽然音律是她钟爱之事。她最拿手的是排箫。 长丰抚完一曲,青川不禁感叹:“泠泠七弦上,宛如皇后当年奏乐,只是更添气魄。” 长丰笑道:“可不敢和皇嫂比肩。” 彼时我们都在竹屋里。我一夜没睡,担忧着今日恐怕要得罪这位音律王子。果然长丰命人呈来一把凤箫,投其所好,送到朱翼面前。 朱翼想不到不收的理由,况且这是名正言顺的恩赏,她接下了。我和青川自然也有恩赏,她得了一把筝,给我的是一枚横笛。我看着面前的笛子,心想陛下真是偏心。 “小月,很久没有去京都了吧?那里钟林毓秀,你会喜欢的。” 他意有所指,发现朱翼像水中白莲,如云如雾,觉得自己不枉此行。 可是朱翼不是白莲,她发觉了危险,浑身就鼓出很多疙瘩,倒像个莲蓬。 莲蓬一点没犹豫,就回答:“小时候经常去。那里礼节繁琐,人情交杂,办事迟钝。小月一直很难忘。” “哦…看来年纪轻轻,就有真知灼见。你既然看到这些阻滞,不想助我一把麽?” “积垢难清。小月是平凡女子,不敢迎面波涛巨浪。” 她挺能说会道嘛。我啧啧称奇。然后长丰调转枪头。 “另外两位南宫小姐,也是这么想的?” 青川可不敢逞口舌之快,她委婉说道:“小月年幼,想法偏颇。奴家在宫中跟随嘉宁皇后时,京都繁华鼎盛,没有积垢难清的说法。再者,女子之德在于内帷。外事种种,还要三缄其口。” 她投个眼色给我,暗示我顺她的话,讲下去。 我清清嗓子,接下她的话:“没错。只是,纵然内帷之事,也永不会风调雨顺。如若不幸,遇到波涛巨浪,也当奋起挽之。奋起挽之,未来才可期。” “嗯…”长丰很满意,“还是三小姐,无所畏惧。” 青川比我们 年长许多,在我的激情之语后,缓缓补充:“人生路,道阻且长。进退得宜,方得始终。” 这大概是多年历练教给她的,因为叔父的神色是同意的。 可是长丰却说: “看来,还是三小姐知我心意。她也是生在旁支,遭人忽视。奋起挽之,又遭人白眼。” 不知这位君王,受到什么阻滞。我总觉得,君王的宝座,是不受制约的。 可他过得也不轻松。 “少全,元相与许多旧臣,一直大议如何迎回太子;而西北的武臣们,为了和他们唱反调,非要清算国门失守的事。这些年,我努力周旋,还是不能统合左右。如今…如今不知道能不能,让你随行,与我去一次西北军大营。” 叔父有些吃惊:“陛下,是要整合兵力,讨伐南岭麽?” 第30章 “不是,当然不是。”他有些奇怪叔父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想让西北侯屈氏家族,站在我的身后。” 这大概是荆棘中摸索几年后,他想明白的地方。 “为了堵住朝中儒林文仕的嘴,南宫世家,也必须与我站在一起。” 他让叔父不用插话,在污泥中辗转百折,他知道他要什么。 “师兄,你该不会,等着储君从南岭回来吧?”他在晦明难分的光影间,问出心中疑问。 “师兄,储君是前朝侧妃所生,他身上没有南宫家的血。”屋外的竹林,飒飒作响。天阴沉了许多,反倒是昨日烈日炎炎好,不让人心惊胆战。 不知道叔父身在摇摆晃动的阴影中,会不会害怕。这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长丰与他同窗数年,喝过酒打过架,真的是他的师弟;而那个远在天边的储君,自幼养在深宫,与他并无缘分。 “我会和你一起去西北,尽我所能,协调陛下的军力。”叔父说,“除了老侯爷,陛下更需要获得主力二代军的认可。” 长丰仿佛难以置信,过了很久,才说:“师兄,我就知道,师兄不是白白叫的。” 他笑起来,得到了奖励,心满意足。 可是叔父并不高兴。 “有两个条件。陛下。” 他与天子谈条件,就像和小仓山上的农夫讨论斤两一样。 长丰敛去笑意,不意外地说:“我料到了。你说。” “陛下不可再杀人了。宣和年间,为了驳斥迎回太子的启奏,陛下杀了太多人。至今满朝不服,议论纷纷。” 长丰冷笑,两手在身后握成拳头,没有一丝血色。 “我答应。反正杀不杀,他们隔三岔五,都要提起。” 叔父又说:“第二件,请陛下不要伤害在南岭的那个孩子。他被困南岭也好,流落民间也好,请陛下忘了他吧。” 长丰挑起眉:“那要是他回来了呢” 叔父笑道:“那时陛下已大权在握。所以,还是恳请您,不要伤害他。” 长丰审视他面前的男子。 “师兄,有时候你很天真。你觉得我不伤害他,他会感激我麽?或者,他会感激你?等他长大了,他会变成一头狼。要是有机会靠近我,就会咬断我的脖子。” “师兄,你在深山老林,住得太久了。学的都是仁义道德那套。你该到皇城来,那里才是真实的血肉世界。” 叔父纹丝不动。 “陛下,不愿意麽?” 长丰依然两手握拳,背对着我们。 “好吧。只要他不来咬我,我也不去管他。” 这样的承若能够相信吗?是的,我们都在深山老林,住得太久。 长丰转过身来,光与影交融在他身后。 叔父说道:“我可以相信你吧。师弟。” 长丰笑道:“当然。”他望了一眼朱翼,“还有一件事…希望师兄答应我。” 朱翼垂下头,咬着唇;我很紧张,昨晚想了许多理由,好帮她躲过这件事。比如小月年纪太小;小月身患隐疾;小月已经定了亲。如今,我才发现,这些理由太浅薄了,在雄心勃勃的长丰面前,朱翼是非此不可的选择。 长丰温柔走过来,对朱翼说:“小月,你会喜欢京都的。做一个皇后,一个幸福的女人,就和你的姑母一样。” 我抬起头,刚要开口,朱翼就握住我的手。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以至于外人看来,她是因为要当皇后而激动。 “师兄,答应我吧。” 长丰好像在对他的王国,他的臣民,施法念咒。 在越来越黑的天色里,叔父却摇了摇头。我和朱翼都惊讶地看着他。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原谅我,师弟。我只是一个可怜的父亲。” 叔父的拒绝在竹屋几尺地上,投下巨大阴影,连稚嫩如我都能感受到,而青川则不安地挪动一下。这桩看来顺理成章的联姻,却被南宫世家的族长,当众拒绝了。这个拒绝,让之前达成的交换条件,也显得不重要。 长丰突然笑起来。 “看来师兄于我,不是真心的。”他大臂一挥,展开眉角多年的抑郁,“原来是我自不量力。一个乐妓生的孩子有什么前途?我从来不是正统,就像那些老东西说的。对不对,师兄?” 叔父跪到边上:“陛下,您多虑了。” “多虑?”他讥讽,“如果不多虑,我还能活着?有多少人盼着我死呢,师兄以为我喜欢杀人麽?”他越说越魔障,“我没有皇兄的福气,他有你父亲的支持,所有人都认可他,即使…”他嘲讽,“即使他弄得一团糟,不是麽?师兄知道的,他弄得一团糟,整个京都都一团糟。可师兄却躲起来了。” “在我孤零零奋战的时候,师兄要与我划清界限。” 竹屋南北两门,大风穿过,脖子上微凉的汗顺势而下。是的,在这件事上,我们势必要得罪陛下。 青川努力解释:“不是这样的。请陛下息怒。” 解释是无用的。叔父的拒绝,也许只是保护幼女,可在外人看来,它代表了更多东西。 我和朱翼跪在一旁,她的内心,应该很煎熬。 可是话已出口,无法挽回。既然已经回绝,只好一路走到底。小月,别担心。 就在大风狂肆的时候,阿志敲了敲门。她淡定地询问,陛下,摆午膳的时刻到了。 第31章 她站在门外,与门内的焦灼成了对比。她给我们换了茶水,特地送到陛下面前。 “陛下,别着急。世子不舍得孩子,才会拒绝。陛下,慢慢来。” 阿志姑姑,真的是个好女人。 “您与世子,有同窗的情谊。纵然时移事易,可他不会是陛下的敌人。” 长丰终于吐了口气,虽然他的脸色还是不能释怀。阿志姑姑,以她非凡的智慧,平衡着屋内乱流。 事到如此,我们留在此处,只有尴尬。 长丰说:“没什么胃口。” 阿志劝道:“那吃些点心吧。让这几个女孩子,尝尝我的手艺。” 她带着青川,朱翼,还有我出来了。我松了口气,可以暂时离开那个窒息的地方。 “别担心。”阿志说出了我的心声,拍着朱翼的肩膀。 朱翼默然,缓缓而道:“只怕这次任性而为,会害了全家。” 青川道出心中疑惑:“小月,你为何不愿意呢?从你出生起,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她目光凌然,咄咄逼人。毕竟阿志在侧,她不能说更多。可她的确在责怪朱翼。 我看出朱翼的后怕,就满不在乎地,朝着阿志姑姑说道:“陛下可以找更好的姑娘嘛。京都有许多名门望族。对不对?” 青川讥讽我,不知天高地厚。阿志姑姑拉起朱翼的手,一起将点心装盒。 朱翼很爱下厨,如今看见玲珑生香的糕点,并排林立,就有些爱不释手。他们三个交流起来,留我一个,空空站着。 “为何厨房会上锁?”我注意到门上有锁,并且只有阿志有钥匙。 “身在异地,小心为上。”她这样解释。 我们装了三个食盒,阿志提了一壶茶,从厨房陆续走出。迎面走来两个女侍。 阿志笑道:“正好有三位娇客帮忙,省了你们一趟差事。” 其中一个女侍说:“姑姑在陛下那里站了半日,幸苦了。让我们来吧。” 阿志婉拒了:“有 贵客在,还是我领着好。” 另一个女侍说:“姑姑去厢房换双油靴吧,一会要下大雨。”她又朝我们三个福了福,“请三位小姐见谅。” 青川觉得有理,阿志便去厢房换鞋。我和朱翼提着食盒,走在后面。没一会儿,阿志就换好鞋出来。她和青川走在前面闲谈,我和朱翼依然跟在后面。 我们又走回竹屋,已经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长丰在问小仓山上的事,而叔父则摇着竹扇。没了刚才的剑拔弩张,大家都很高兴。把桌椅摆好,阿志姑姑就仔细分着点心。 “好精致哦。”朱翼左右看着碧玉色的团糕,又嗅嗅,“是芝麻油。”她像小狗一样,浑然忘了刚才的事。 我看见陛下和叔父都启筷了,就拿起一个,啃了两口。 阿志笑道:“三小姐,慢点吃,还有一壶好茶。” 这时长丰说:“你幸苦了。我们吃东西,不用伺候。” 阿志姑姑捧着一壶菊花茶:“让奴婢为各位沏好茶。”菊花茶挺好,正好给大家降降火。 因为我坐在末尾,她最后走到我面前。我已经吃完半碟子茶果了,正想喝茶漱口,就捧着茶杯。 她刚蹲下,手里没抓稳陶壶,一壶水全倒在桌上。 只听“哐当”一声,那时,所有人只觉得,热水溅了我一身。 只有我看到,阿志姑姑嘴角流了血。 “三小姐,烫到你了吗?”她喘着气。 我扶着她,捋着她的胸口,哪知她突然喷出一口血,接着又是一口。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陛下。”她环顾四周。这时长丰像箭一样冲过来。 她一把握住长丰的手,“陛下小心。我中毒了。” “中毒?”叔父立刻反应过来,他猛地望着桌上的糕点,紧张地问我们:“你们怎么样。” 我除了心脏扑扑直跳,没觉得异样。困惑之中他对视,他更迷茫。 长丰托着阿志的下巴,她依然不停地吐血。长丰带着愤恨的眼神,抬头对叔父说:“快找成安侯,过来护驾。” 青川慌乱中提醒:“还有医官,有没有带医官同行。” 阿志艰难地点头。 正当叔父领命而去,竹屋前后二门,突然各飞入一名白衣人,像白浪一样冲涌进来。白纱裹面,手持利剑,把叔父逼回屋中央。我尽量睁大眼,没错,这两人真的手持利剑,杀意跃现。 他们齐声说道:“雪巢地陵,问候恭王。” 叔父一脚踢翻面前矮凳,朝两名刺客飞去,回头喊道:“陛下快走。” 那两人全朝长丰攻去,长丰回身取剑,被人一剑劈开。叔父扛起一架屏风,朝他们摔去。 朱翼青川合力,把阿志拉到边上;我捅开纸窗,用火折子点了,只要这里有火光,南宫府的侍卫很快就到。 那二人很快注意到,一人提剑飞来。我毫无招架之力,只凭跑得快,一边大喊:“叔父救我。” 可是长丰与他都被刺客缠住了。幸亏朱翼机灵,见我迎面跑来,就领起茶炉,我一侧身,她就把一炉子煤火甩出去。 那白袍刺客躲闪不及,手上多处中伤。他提剑怒视,杀机顿显。 我和朱翼一左一右跑开,可惜竹屋太小,我被逼到角落。一回头,他提剑直面刺来。 朱翼大喊:“小冰,当心。” 第32章 我见周围没有可抵挡之物,情急之下伸手挡剑,心想这下手要没了。哪知那刺客手势一弯,没有朝我胸前刺来,却在手臂上拉了一个大口子。终于叔父摆脱纠缠,一个箭步扑过来,把我抱走。 青川见势想跑出屋,哪知四面八方又涌进来四人。她被逼回屋内,一人扬剑,重重划在她的右腿上。 我大骇,我们被里外包围了两层。叔父看到青川伤势不轻,顿时杀红了眼,他一手捏着刺客的脖子,直接捏得他断气。他提起对方的剑,与长丰并肩而立,面对无尽的杀意。 “看来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长丰面如寒冰。 “就凭他们几个。” 那些白衣人微顿,收步提臂,再次摆好攻势。 我心中恍然,刚才吃茶的情景还在眼前,可是转眼刀光血影。那些白袍刺客训练有素,他们一定会杀掉叔父的,不对,他们要杀的是陛下。 果然,刺客毫不留情,挡开叔父,剑指天子。而叔父挣开围攻,执意为长丰挡开刀剑。 青川痛得呜咽;我抹去泪水,往窗口偷偷爬去,一定要跑出去。 立刻有人发现了我,身后飞来一把剑。我回头,刀锋离我几寸之地,心想今日真要命丧于此。可是剑锋只到发丝,就被打掉了。两面窗户突然四分五裂,井生翻身进来,满身雨水与汗水,大喊:“三小姐,我来了。” 我抓到救星,知道其他人都来了。不止南宫府的人,还有成安侯的叫声,响彻天际。 刺客闻声,竟然整齐撤退,竹屋临湖,他们分别朝湖水投去。井生试图抓到活口,可那些白衣人,撤退比进攻更有章法。每人松开腰间锦囊,顿时一股恶臭,令人晕厥作呕。等井生捂鼻冲到河边,所有人已经沉入湖中。 长丰大发雷霆,成安侯刚从门口现身,他就迎面甩了他一巴掌。 “是你吧,伙同那些下三滥,要我的命。” 成安侯匍匐在地,死死抱着长丰的腿,任他肆意殴打。 “陛下息怒,陛下冷静。” 长丰一脚蹬开他,回身抽剑。 “好,先杀了你,我再冷静。” 叔父一同跪下:“陛下冷静。” 成安侯紧抿双唇,双手握拳,不止颤抖。 “老臣渎职,死不足惜。” 长丰眯起双眼:“王善香,不要推卸责任。” 成安侯道:“如今老臣说什么,陛下都不会相信。只有一点…”他同时求助叔父,“既然此处,刺客能自由出入,请陛下尽快离开。南宫世子,这话是否有理。” 叔父点头:“有理…”略一停顿,又说:“只是今日这事,过于蹊跷。” 成安侯接道:“于大雨换防之际,先下毒再刺杀;而老臣恰好收到京中急报,召集亲信议会。陛下,他们有备而来。” 长丰思索片刻,回头问我:“阿志怎么会中毒?” 我把我们领食盒的过程讲了一遍。阿志会中毒;可是,吃了食盒里糕点的人,都没事。 屋外雷鸣闪电,大雨浇地,翻腾着雨雾;而阿志姑姑在内屋,身体越来越虚弱。 叔父担忧道:“陛下,青川和小冰也受了伤。此处不宜久留。” 长丰决定立刻离开,他南下的住处,本来就有好几个备选。 成安侯全部否决:“未肃清根源,这些地方都不能去。老臣如今,谁也不信。” 长丰冷笑:“看来侯爷,也吃了闷亏。” 成安侯略做规划。 “陛下,如果愿意再信臣一次。臣有一个地方,绝对隐秘。” 他在图上画出离此处二十离外的,一座别院。 “这是小儿王珒,刚征来的地方。除了我们父子外,还未告诉第三人。只是屋子有些简陋,没有打扫过。” 叔父皱起眉,大概他不喜欢这类阴暗未知的地方。 “还是去小仓山吧,那里的守卫有几十号人,太医尤七也在。陛下可以去信羽林卫,让他们来接你。” 成安侯反对。 “如今许多人知道,陛下与你全家在一起。小仓山,密林小路太多,不容易防卫。” 长丰沉默片刻,指着地图。 “带上南宫府的侍卫,去这里。” 他回头,对成安侯说:“至于你的人…” 后者说道:“他们不会知道。陛下放心。” 叔父无奈接受。他担心青川的伤势,那一刀只怕伤了筋脉,可是随行的医官只善于内症。另外,阿志的毒,也需要对症下药。 我们在瓢泼大雨中上了马车。阿志姑姑的上半身枕在我的腿上,中途她醒过几次,得知陛下安然无恙,才放心睡去。青川靠着朱翼的肩膀,她的右腿流了很多血,时不时会抽搐几下。 除了十岁那年从大火中逃生,我还未遇到过这样的事。而朱翼,她的脸庞泪水未干,直盯着前方的马车,带着怨恨与委屈。她的泪水是为青川流的,也是为阿志和我,更是为了马车里的父亲。朱翼从小就不喜欢皇室,因为与皇权沾边,就会带来不幸。 我在阴沉的雨雾里,望 着前方的马车,体会她的心情。青川说,阿志换鞋的时候,喝了一口茶,一定是这样中毒了。阿志说,那两个女侍,受她栽培多年,为何要如此做。 马车上有个七彩绣囊的挂饰,随着颠簸不停旋转,七色连城一片。我盯着绣囊,没一会儿,井生告诉我们,已经到了。 第33章 我想起这是王珒征来的地,就问成安侯:“小叔叔呢?” 成安侯只身一人,亲自护送我们一行。 “有些公事料理,他昨晚就走了。早知道今日有此大祸,不应该放他先行。” 我们陆续进屋,此时雨已停,天色近黄昏。叔父总共带了十人护卫,他做了一番布置,尔后在主屋内生火。我们在雨中行路半日,全身都是水气,于是聚拢在火堆旁。 成安侯马不停蹄,按照医官的方子,出去寻药。阿志与青川睡在里屋,青川伤在腿内侧,朱翼按照叔父的指示,检查她的伤势。 落日之后,成安侯回来了。他带了一位民间医师,还有一个女子。 “大夫专治外伤,军中常用他;这是他女儿,方便给小姐们验伤。”他是粗人,但也细心。 果然青川伤了筋脉,小腿那刀很深。她紧张问:“我会不会…” 叔父说:“青儿,你还记得么。那年甘州兵败,后来皇后仙逝;直到庆禧十三年,雍州大火。我们都一路走过。你会没事的。只不过,腿上有点伤。” 青川是高傲的,也是倔强的。她点头:“对,我不会哭的。”接着,就泪如雨下。 而阿志更严重。医官已煎煮了解毒药,可她无法吞咽。成安侯知道,阿志姑姑对于长丰而言,非常重要,所以带来整车药材。 医官面对长丰禀告,要知道何种毒药,方可对症下药,如今只是延缓毒性。 我立刻说:“严刑拷打,那两个女人。” 成安侯也立刻回禀长丰:“老臣,已经派人拘禁了。” 我与他争论:“侯爷,在你军中,是敌是友都难以辨清。请把那两个女侍,交给我们。” 成安侯有些意外,而我有些凶神恶煞。 “非常时刻,想要救人,就不能手软。”我说。 成安侯走到我面前,倨傲俯视。 “三小姐,老夫从不手软。” 我不信他能问出来。看着青川和阿志,越来越生气。 叔父提醒成安侯:“侯爷,切不可让她们死了。不如,你亲自回去审问。” 这时阿志醒了,长丰不理会我们争吵,吩咐医官再去煮药。阿志姑姑听到了争论,喘息之间,竟然对长丰说:“陛下放心,我没有事。请…请不要为难其他人,这是积德。” 她说积德的时候,眼神很痛苦。当然这不是为她自己积德。 而我被拖到一边,女医检查着我手臂的伤势。 “有烫伤,也有刀伤。不过不严重。大同医馆的金疮药,药到病除。” 听见如此说,我就看着她涂抹。这时朱翼走过来,也挨着我坐着。 她说:“幸好,没有伤到性命。阿志姑姑所需一剂乌风草,也在医官里找到了。” 没错,我们能够全身而退,没有伤到性命。不幸中万幸。 我只是伤了手,而青川的腿被划伤了。想到此处,心中反而困惑。当然,那些刺客的目标不是我们,而是陛下。可是… 可是,为什么要给阿志下毒呢?因为他们无法给陛下下毒,阿志把厨房锁住,并且出入谨慎。 这时女医让我放松,她说我太紧张了。 朱翼用手蘸了药膏,放到鼻头闻闻。 “清凉之味,不臭。” 胡说,我明明闻到一股臭味。 捡起思绪,刺客的目标就是陛下。可是,在竹屋里没有成功。也许成安侯的府兵中有内应,但毕竟重兵把守,不能确保一击即中。 我的手给包裹好了,的确是跌打药的味道。那股刺鼻臭味,是女医带来的。 我恍然大悟;而那名女医,正朝长丰和阿志的方向走去。 “陛下当心,她也是刺客。”我瞬间跳起来,大声喊叫。 此刻成安侯不在,叔父也不见了。 那女医亮出匕首,面对长丰,凌然而述:“雪巢地陵,问候恭王。” 她举起匕首,在暗色的屋内闪过一道白光。 朱翼尖叫道:“他们又来了。” 而此刻,叔父从横梁一跃而下,挥剑朝女医砍去。那个女人的面纱掉落,火光中,我看到一张伤心欲绝的脸。她与长丰近在咫尺,又被叔父挡开了。井生是擒拿高手,三下过招,就拧住了她的双臂。 长丰拿出藏在袖中短剑,轻松架在女人的脖子上。 “阴魂不散。”他冷冷吐字。 那女人抬起头:“雪巢的幽灵,不会放过你。” 长丰不以为意:“孤家奉皇兄遗诏,得位名正言顺。尔等鼓噪人心,喧议皇权,以图私欲,根本不知忠良为何物。杀了你们,好让你们去地下问问祖宗,这样该是不该?” 他转过剑锋,那女人却笑起来。 “雪巢流过的血,就是陛下的功德注。上古有云,德不配位者,可取而代之。” 我注意到,叔父的眉头微皱,他原来要阻止长丰的利刃。 长丰没有迟疑,朝鲜活的脖颈,奋力一挥。他连我们闭眼的时间都不给。 那颗头颅朝我飞来,咕噜咕噜,滚到面前。那个女人的两眼未合上,依然满是忧伤。 我怔怔望着叔父,还有血淋淋的长丰。 朱翼是对的,南宫世家,应该远离皇室。 第12章 南宫世家(六) 我们又回到小仓山。小…… 我们又回到小仓山。小仓山还是那么宁静,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 第34章 送走了门客,战事已停,他们可以去投奔新主。而从雍州赶来很多家仆,因为在今年结束前,我们都要搬回雍州主宅。夏天刚结束,打包装箱就有序进行着。 从皇城京都,不时有信函来往。长丰的书信,是由羽林卫专辖的驿使送来;而收到更多的,是家族亲戚的问候。几年前的伤痛已经过去,如今新皇御政,需要叔父,需要世家子弟们,融合在一起辅佐。 晚间,叔父读着绵水夫人的信。 “少全,这么多年了,你还躲在深山里。你忘了姑母,也忘了雍州的雪。我老了,想吃菱角,又剥不动,只好眼睁睁看着别人享受嚼用,心里难受一场。你快回来吧。带些小仓的野鸭子回来。 小月如何了?她的小手总是热乎乎的,我想念得紧。 你们快些回来吧。东儿去了书塾后,家里很冷清。我和春儿老是吵架,所以她也不来看我了。 你们快些回来吧。” 朱翼两眼望天:“这个老太太…阿爹别去,她一定要骂你。” 尔后叔父开始读娄夫人的信。 “兄长,展信安。听闻今上御驾南行,是否与你会面。京中情势复杂,请尽快北上商议。雍州住宅已着手重建,我命阿博过去监工,一应细节他都会报知你我,不用担心。柱郎已在前桥阁提及银钱花销一事,可与重建七宫合议,所以银钱一事,你也不用担心。 小月一切安好?我们许久未见了。姣姣一直很想念舅父。 另柱郎询问何时重开汉章院,阿博和怀东都在我家读书,虽然未敢懈怠,总不及本家严谨治学。 请兄长尽快回来,代柱郎问安。” 我好奇道:“原来叔父还有一个妹妹。” 朱翼摆摆手:“不亲。是个随风摇摆的精致人儿。” 叔父用眼神制止她的胡言,她就笑嘻嘻的,越说越起劲,把三姑六婆的来信都评论了一番。 看来他们父女关系,亲昵了很多,在叔父拒绝了那桩婚事之后。虽然,这不是这件婚事的最终结局,但足以缓和他们的关系。 很快天气凉爽了,我和朱翼暂时忘了这个夏天的血腥气。游走在金黄落叶的林间小道,那也许是最后一个安宁的秋天。长丰回到京都后,明发诏书,召回汉章院主政司南宫简,严令冬天之前完成重建。这是我们匆忙搬家的原因。 “不知道瀑布后面,是怎样的风景。”我凝望倾泄的水流,岩石壁黑黢黢的。 朱翼的注意力不在瀑布上,她说青川走了许久,山上的小院没人打扫,想上去看看。 “ 你想干什么?”我警觉起来。 朱翼执意拉起我的手,朝破旧的青石板一路往上。我不愿意去,就扭捏说着:“管家会带人上去整理的,我们不要添乱了。”此时朱翼却臂力惊人,拽着我的手臂,一路拖出几十米远。 好吧,有些东西,我们需要亲手收拾。我爬得很高,伸长脖子在找画轴后的挂钩。终于找到了,没成想这幅画太重,手持不稳,连人带画一起跌落下来。 我们在案几上叠了圈椅,我直接磕在硬木头上,痛得掉眼泪。 朱翼捏着我的肩头:“忍住忍住,别惊动了人。” 我的下唇流血了,不会牙也断了吧。 朱翼捡起画卷,画卷从中间撕开了。好了,这下她得偿所愿。 “怎么办?”她着急问道,假惺惺的。 我痛死了,嘴上肿了一片,懒得理她。 这样自然瞒不过叔父了。我俩跪在他面前,朱翼装成惊慌的小兔子,而我捂着嘴,噙着泪,也试图博取同情。 叔父没有看那撕开的画纸,对我说:“小冰,这些月山上忙乱,你去佑珍那里,住一阵子。” 我张着嘴,他是认真的麽? “损坏皇后画像。小月,你是始作俑者,罚戒尺二十下,然后在自己屋内,禁闭一月。” 他是认真的,并且冷若冰霜。我连忙抱住他的腿:“叔父,我错了。不要赶我走。” 而朱翼,不再装成惊慌的兔子,她听了裁决,慢慢地冷冷地笑了一声。她把手伸了出来,仿佛在说:那你打吧。 可是叔父不理会她的置气,平静说道:“按照家规,去祠堂,让掌事姑姑打。” 朱翼的下颌收紧,头抬得老高。我想从小到大,没人敢弹她一根头发吧。 “记得,每打一下,都要和先皇后认错。”这位老父亲,真的要这样对女儿麽? 朱翼被一枚利刃,戳到了要害,大喊大叫:“我没有错,为什么要认错?为什么?” 她穿了一袭红裙,眼睛红了,脸也气红了,气得直跺脚。 与朱翼的气急败坏相比,叔父真是太冷淡了。他啜着浓茶,把茶盖合上,从不让一丝温热之气流露。我终于明白朱翼内心隐秘的郁结,因为这样的冷淡太伤人。 老管家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为什么不喊他来帮忙卸画呢,更何况山庄里来了这么多家丁。如今害得大小姐受罚,大小姐跑到山里去了,已经一天一夜不见人影。他觉得不能放我下山,说不定是我和大小姐串谋,故意躲起来。 他絮絮叨叨的,而朱翼真的不见了,叔父不闻不问,我就磨磨蹭蹭不肯下山。这几天,白天跟着大伙儿出去找人,晚上呼呼大睡。我才不要去佑珍那儿呢,能拖一天是一天。 第二天吃完早饭,照例偷偷藏了好些馒头,蹑手蹑脚刚要走,突然听见叔父说:“小冰,你怎么还在这里?” 第35章 我整理好情绪,卑微说道:“还在打包裹,很多东西要带上,那里又没我的行头。” 叔父微微笑道:“我让你去受罚,不是让你去做客。” “恩,可是也不知道,要罚多久。”故意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 “小月罚多久,你就罚多久。”他沉声说:“到了那里,每日听经抄书,你若松懈,会有人告诉我。” 可是在山上也能这样,我更委屈了。 “你不想念姐姐麽?她们是你的至亲。”叔父又说,“今后就要搬到雍州了,趁此机会,你们姐妹好好相处几日。” 原来是这样,我松口气。 他立刻警告:“我已写信给佑珍。此次你要静心思过,静下心来,才能看清自己的冒失。” 我连忙点头,静下心来,再也不参合你们父女怄气了。 我们一直住在小仓山的南面,而北面山势陡峭人迹罕至。其实绕过瀑布有条小路,可以拐到山北面,然后顺势而下。很少有人知道,那是我自己发现的。每日早晨,井生要参加晨练,所以我独自一人跑出来。 我沿着丛林小路,绕道瀑布背面,那里有一间废弃鸽房。老人家的眼光果然很准,朱翼就是和我串通一气,她故意躲在这里。 “怎么样?阿爹有没有出来找我?”她藏了几天,头发毛茸茸的。 “没有啊。”我如实相告。 “他不着急麽?也不问起我?” “没有啊。” “哼…”又气得跺脚。 我把吃的递给她,怕她绝食。 “明天我就要被遣下山了,你还有什么招数,要抓紧哦。” 她气呼呼的,像只呲牙咧嘴的松鼠。 “爹爹,根本不在乎我。” 这么说可不公平,他对你是没有原则的溺爱。比起我来或者其他人来说,他对你从来不提任何要求。 可是她注视着我的眼睛。 “小冰,有时候我很羡慕你呢。甚至嫉妒你。” 她躲了几天,神智错乱了。 “想知道为什么?”她略带敌意。 不想知道,转身离开,身后的草丛被人扒开,井生的大脸露出来。 我吓得一蹦三尺远,随后叔父从他身后出现。他们俩一定是跟着我,发现了瀑布后的小路。井生东张西望,对这里很好奇。可是叔父,他带着略微惊讶的表情,看着我和朱翼。 朱翼只愣了片刻,就扑到亲爹怀里。 “阿爹,我可想你了。都是小冰…”她指着我,“小冰让我躲在这儿,说那样可以让你着急。” “哦…”叔父展望这片荒地,手掌托起已齐腰的杂草,“这里是小冰发现的?” 我也指着她,这些都是小月的主意。 她一脸无辜:“是她领我到这里的。” 的确是这样,现在轮到我呲牙咧嘴了,恶狠狠地瞪她。 叔父站在转角纵深的石壁台阶处,凝望那条通往山脚的崎岖小路,那条路被湮没得很模糊了,可是依然看得清它的走向。 “小冰,你怎么发现这里的?”他认真问道。 我喜欢在山间闲逛,随便走走,就发现了。 这时迎面送风,林子里红叶都扑腾扑腾起伏,俯瞰挺壮观的,原来山的另一侧也有风景。 叔父朝天空吸了一口气,感怀而道:“还记得麽,我曾说过,小仓是我们的故乡。” 我记得,我一直认为雍州是故乡,而我的故乡在乌潭。看来叔父的理解,不是这样的。 “小冰,你走下去过没有?”他问。 我摇头,山的北面没有人烟,山脚一定荒凉。 “今天,我带你们走下去看看。”他一路跟踪我到这里,没有带爬山的工具,回头吩咐井生去取。 朱翼似乎预感了什么,撒娇说:“阿爹,我们回去吧,我都饿死了。” “也许是先祖的召唤,让你们自己走过来。”他细细擦拭着朱翼脸上的灰尘,“有些事情,我想亲口告诉你。” 他的声音怀揣着歉意,而朱翼的明眸太纯真,使他的歉意更深。 他牵起她的手,另一只手给我。走进那条小路,他突然回头,想对我说什么,可是没有说出口。 叔父,没必要对我心怀愧疚,无论山下有什么,我都不在乎。 井生带来了厚靴和手套,他在前面开路,为我们斩去荆棘野草。我们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水都喝光了。原来山脚不是终点,沿着下坡路,居然有一个洞穴。那个洞穴真深,门洞是一个半月形,被人曾经开凿过。我在小仓山住了五年,从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地方。 叔父对井生说:“你在门口等。”然后接过几具火把,石壁上的烛台竟然还残留着油,没一会洞内就明亮了。 我和朱翼环顾四周,就是普通的石洞,没什么引人担心的,只有中间用石板铺了一条直路,很久无人踏至,都长着毛毛的青苔。叔父指引前方:“还要往里走一段。” 里面反倒没洞口处那么潮湿,看来山上的流水不从这里经过。我心想,这里这么隐秘,可能是南宫氏避难的地方。 我把猜想问出来了。这时前方突然有了阳光,朱翼好奇跑过去,抬头一看,头顶上真的有束光,从石壁的隙缝中斜射而入。 朱翼一直抬着头,大概觉得石壁参差错落而生出的这个缝隙很奇巧。而在光束的提醒下,我看见石洞的四壁居然被人篆刻了图案。再走近一些,也许年代久远,这些图案不清楚了,可是真的有人,在空旷平整的四壁上留下了痕迹。 第36章 有一个长袍束身的男子,他坐在案几前抚琴。他的面容并不清楚,只是一副肆意的姿态,十指纤纤勾着琴弦,一只脚盘在身下,另一只居然横着叉在外面,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只脚是光着的。 看来是个公子哥儿。而另一个男人则不同,虽然他的面容也模糊,可是英气勃勃,身姿挺拔,他的右手有把铁枪,那铁枪被勾勒得十分显眼,它让整幅图有鲜活跃动的感觉。 “他们是谁?”朱翼走到我身后,看了一会,又掉转头问叔父。 叔父说:“有一个,是南宫世家的始祖爷爷。你们猜猜,是哪一个?” 我俩都不喜欢这种小孩式的盲猜,于是叔父就注目着第一个男子。 “先祖至美是金雀王朝的一脉分支,常年驻守南宫郡。王朝末年,因为当时的君王受人蛊惑,食用幼童的心脏以保延年益寿,所以犯了众怒。当时至美脱离皇室,以南宫为姓氏,独立称王,与金雀王朝隔江对望,打得难解难分。” 我瞧着石壁上的男人,他不像很能打战的样子。 “至美有一名得力的家奴,能征善战,通晓谋略。最后,覆灭了金雀王朝。” 朱翼问:“是旁边那个男人麽?” 叔父点点头:“他叫子炎,因为生于烈火之间。这场仗打了十年,子炎积累了很高的威望。而当时,人们痛恨带着旧朝血液的人,于是子炎就取代了至美,做了新王朝的主人。” 朱翼愕然:“阿爹,你是说…” “子炎感恩至美的提携与谦让,于是提出两人的后辈可以世代联姻,共治王朝。而至美,为了回报这个馈赠,命令家族的男子世代不可入朝。双方达成协议,为了不再兴起战事,子炎以铁麒麟为徽,建立了新的王朝。” 原来,联姻是这样来的。从来不是什么美好的缘分,而是权力的分割。 “可是,可是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我困惑,父亲从来没有说过。 “那是几百年前的事。”叔父解释,“这个故事,也是我的父亲说给我听的。当家族的继承人确定时,族长就会把这些事流传下去。” 石壁上那个潇洒不羁的男子,他真的为了人间正道,举刀对抗家族麽?到了最后又把宝座相让,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他是被逼无奈的麽,起初一个单纯的愿望,到达了大火熊熊燃烧之际,他已无力掌握。他该怎么面对,与自己血出同源的亲族呢。 “那金雀王朝的其他人呢?”我好奇问道。 “皇城攻破那日,所有人都被绑在铁柱上烧死了。没有其他人了。” 什么叫所有人?我皱起眉头。 而叔父说的所有人,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君王的宝座,从来都浸满鲜血。而因为至美的关系,南宫氏才逃过一劫。 小月,这个故事还是没人知道的好。 朱翼却抬起头,目光烁烁:“那么,姑母也知道这个事咯?” 叔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当然知道,她封后的前一天,父亲就告诉她了。” 朱翼还有问题,却没启齿。 叔父接着说:“可惜,那时我不知道。那些年我混迹三教九流,父亲很不满意,不认我作继承人。” “小月,你撕了姑母的画像,我没有生气,只是惋惜。”他看着缝隙间的明亮,“我制画像的时候,正是她最开心的岁月。她嫁给了太子,可以摆脱我的…很多…烦恼事,未来坦诚而明亮。这是她少有的,轻松快乐的日子。” 我以为他会说,她的快乐日子,是与他在一起的时候。 “直到她入了宫,册封皇后,一切都改变了。” 他转过身,继续望着石壁上的男人。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要告诉你们。” 我们继续往石洞有了几十步,面前赫然出现一间石室。那是一间打磨很细致的石室,拱门的弧形石壁上,雕着一只兽和一只鸟。石室里倒空洞洞的,只有桌子和两张石凳。 “小冰,你刚才不是说,这里是避难的地方麽?” 我现在觉得不是了。 “铁麒麟王朝刚开始的时候,子炎和至美的确在这里避难。” 那个彪悍的家奴需要避难,我可不信。 “子炎在浴血战斗时,他当然是英雄;等他得到了胜利,想要戴上王冠时,人们就记起来,他原来是个奴隶。” 原来是这样,我竟然有一丝寒心。世人不愿承认,子炎只是子炎而已。 “当时,很多人质疑他的身份。其中最具威胁的,是中原大教婆娑教。婆娑教自诩中原正统,拥有很多教众。生而为奴,却反客为主,这败坏了正统教义。于是,流言蜚语就沸腾起来。不要小看这些流言蜚语,它会慢慢蚕食人的意志。” 婆娑教,我努力稳定自己的心跳,千万不能让叔父发现,那些阴暗隐秘的角落。 “于是,很多名门世家联合起来,反对子炎。”叔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继续说着,“他们在诸多教众的支持下,想推选新的君王。” 朱翼嘲笑道:“这样可能麽?听起来,他是个徒手就能摧毁所有反抗者的野兽呢。” 叔父微笑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再刚强的人,内心也会被蚕食。当人人都质疑你的时候,你不得不质疑自己。无论如何,这件事的结局是,子炎的铁军威力不再,他沿江而下,暂时躲了起来。” 第37章 那么,这间石室,他真的待过麽?他是坐在这墩石座上,那另一座,就属于先祖至美了。 “那时,先祖至美与子炎依然是同盟关系。因为婆娑教在中原扎根深广,他们所言所行,都有很多人跟随。所以,子炎若要反败为胜,就必须根除他们。而先祖,接过了这个任务。不知道他们在石室中,究竟密谈了什么。结果就是,先祖至美披上了南宫氏的战袍,让婆娑教几万众人,在中原绝迹。” 在中原绝迹。予我良善,育我苍生。那年我曾搜寻婆娑人的线索,结果只找到零碎的痕迹。 朱翼看着我,仿佛也看着自己,悲戚说道:“所以,我们世代也必须偿还。阿爹,我不想听了。” 她的心不能接受这样的故事;而我呢,其实我也一样脆弱,也不想听了。 “小冰,你没有问题麽?”叔父问我。 坐在石墩子上的那两个人,也在等待。 “如果先祖爷爷愿意身染几万人的血,为他清除异己;那么另一个人,他需要做什么?” 你用什么交换?面对身披战袍,为你稳固江山的盟友。 叔父把手伸到石桌下面,原来那里有个机关,他轻轻拧了一下,石桌中间的方形部分就弹出来了。 我很惊讶,而朱翼在冷笑。 “又是什么恶心的东西?” 那块石碑被翻转过来,第一排的几个字是“天佑铁券,告之日月山河”。 叔父说:“大概这两位老人家觉得,日月山河,是亘古不变的东西,所以立在首位。” 抹开石碑上的泥垢,我读出内容。 “南宫郡子炎,得天地庇佑,受主至美恩惠,开朝于天佑元年。子炎心系黎民苍生,志在江山社稷。与至美同袍浴血,万世阴阳共治。吾及子孙后辈,必厚以德行,勤以操业,克以私欲,矢志不渝。吾于此立誓,由至美为证。凡未来继任者,当效仿吾志。若有德不配位…”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望了叔父一眼。 “若有德不配位,才不能济世者,南宫氏后人可凭此书,选贤能者取而代之。” 朱翼拿过去,又重新读了一遍。 石碑左侧,雕刻了铁麒麟王朝的徽章;还有一枚子炎的私人章戳,印章上除了他的名字,还刻了一把铁枪,和石壁上一模一样。 那时,我与朱翼都不知如何回应这面碑文。他做出的承诺,实在匪夷所思。 叔父却又将话题回到嘉宁皇后:“那时,云罗封后不久,父亲就将此事告之。她知道后,非常害怕,连夜书信给我。我不相信此事,去找父亲对质。父亲震怒之下,打断我的双手。我被关在暗室三个月,出来后,立刻赶到这里,找到这面石碑,才终于相信。” “从此云罗郁郁不乐。而我,不想再看到父亲,所以离开了雍州。”他满含愧疚,执起朱翼的双手,“离开了家,忽视你的母亲,也忽视了你。 阿爹,一直很内疚。” 可是朱翼挣脱了双手,又重新抚弄着碑面上的文字。她知道她的姑母从来不幸福,却不知道这份不幸包含了更多的东西。 “那么,皇姑父,也知道这事麽?”她饱含深情的大眼,突然锐利地猜度,也许以往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叔父回答:“知道,万世共治。这件事在储君成年时,就会告诉他。” 于是她沉默了。 “那么,他们…”我太好奇了,他们是如何自处,和相处的。 而叔父淡而无味地陈述:“先帝是个宽厚的人。” 于是我只能沉默了。 所以,叔父拒绝了长丰的请求,还有这个原因吧。我突然想到。还有,他为何将这些事,也告诉我呢? 对了,长丰没有做过储君,他是在先帝逝世后才回来的,他应该不知道。 我探视着叔父的双眼,而他温柔地对我们说:“放心,如今的陛下,他并不知道这些。” “我已遵循祖训,将这件事告之了我的孩子们。将来如何,万事随缘。如果陛下,愿意后退一步,”他带着微弱的深刻的祈求,“如果师弟手下留情,那么这桩捆绑几百年的契约,就此作废。” 朱翼盈盈大眼含着热泪,她把头埋在父亲的胸膛,很久很久。她用滚烫的热泪,和悲切的哭声,让这间石室温暖了许多。 “小冰,”她哭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找我,“把那块石碑砸了。” 好啊,我正有此意。徒手不行,要找把大锤。 叔父却制止了我。 “当时这张铁券,一共制了两块。” 我紧张起来:“那还有一块呢?” “另一块在皇陵,随着君主子炎长眠。不过,我没有亲眼看到过。” 这位老人家真是执着,这种东西,还抱着睡觉。 叔父站起来,把石碑反扣回石桌。 “天色已暗,我们要回去了。”他一手拉一个,准备结束这趟旅程。 这样可以麽?我和朱翼满心不安,不停地回头看,觉得他的行径有点虎头蛇尾。 他自顾自地说:“回去后,你们要诚心悔过,向姑母道歉。她留存于世上的东西不多,那张画像,是她的心爱之物。” 是你的心爱之物吧。果然,朱翼又变了脸色。 第13章 南宫世家(七) 佑珍家总是闹哄哄的。…… 佑珍家总是闹哄哄的。她领着我在卢府上下行走,认了很多亲戚。那些脸蛋粉嫩粉嫩,穿着红黄碎花衣裳的妇人们都不停夸我。我忘记她们具体说了什么,因为她们太能说了。这个家真的好热闹。几个孩子跑来跑去,他们抢东西,相互打架,接着又一起挨骂。女人们也总是聚在一起,说话也和打架一样,把相同的事说上好几遍。 第38章 所以,这个地方不能有秘密。我刚到的几天,就接受了姐夫的盘问。 “这次陛下悄然南下,应该与世伯见过面了吧?” 我点头,他带着全家一起拜见的。 佑珍激动不已,我来了好几天,每天和她一起吃喝,竟然没有告诉她。 “陛下也就那样啊,凶起来,可要杀人的。”我实话实说。 她一手拍过来:“这个傻孩子。” “那么,小月也一起去了?陛下问了些什么?”她又问。 我发觉他们都存着那个指望,或者,都有某个共识。 “陛下只和叔父说话。小月一直和我待在一起。” 佑珍有点不相信,而她的夫婿又说话了。 “陛下是不是玉体受损了?听闻回宫后,召见了许多医官。” 我抬起头,一片纯然:“我们拜见的那日,他挺好的。叔父还和他比划拳脚功夫呢。” 他不信。 “那成安侯呢?他怎么被解了职,还销声匿迹了?” “王爷爷麽?”我故意细嚼慢咽,品尝白米饭,“我没见到他。不过他高升那会儿也挺突然,所以不用奇怪。” 佑珍的夫婿,人人叫他卢文七,是个耿直的男子。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也不喜欢别人掩饰。他发觉我有所隐瞒,就不高兴起来。 佑珍劝道:“她一个女娃娃,知道什么。你吃饱了酒,同孩子计较。” 姐夫想想挺有道理,就不言语了。佑珍在夫家挺有地位,虽然她不算家里的长媳,可是亲戚的往来应酬都是她出面。如今她更有地位了,因为雍州本家正在重建,眼看又是一派欣欣向荣。 我从那时觉得,自己面对的世界,已不再是细雨绵绵的小仓山了。佑珍不再把我当作小孩,虽然她嘴里这么说。我在镜中看着自己的时候,她也看着我,那是同龄女子之间的审视。 她说:“不知道世伯对你,有什么打算?” 我在梳头发,头发乱蓬蓬的,都打结了。 “以前阿爹就觉得,小冰是老宅最有出息的,他看得果然没错。”她接过篦子,替我打理,“女儿家,要保养好头发,除了生得美,头发也很重要。阿姐小时候,也很想打扮得鲜亮活泼,去雍州大宅做客。” 我小时候也有类似的愿望。回想收到荐书的那一刻,心情就像鼓了帆的船,可是转眼间,家就没了。 “小冰,你不开心麽?”镜中的我,脸上写着心事,“你的命真好,世伯待你如亲生女儿。将来嫁娶之事,看来他也会一力承担。” 她在羡慕我麽?其实她的命更好。而我,我在镜中凝望自己的眼睛,但愿命运之神也能眷顾我们。 “卢爷爷呢?没有见到他。”来了好几天,没有看到这位当家人。 “他去京都了。二伯伯领了文书院的职,请父亲过去叙叙。”佑珍很自然地说着京都的事情,“对了,世伯有没有提起过前桥阁?” 没有,我摇头。 “哦?”她反而有些奇怪,“父亲倒是一直提起。如今为了七宫重建的事,几位阁老闹得不愉快呢。父亲这次去,也是想听听那边的闲话。” 见我茫然无知,佑珍换了个话题。 “过几天,京造的楼船要在江边下水试航,我们一起去看看。” 我有了兴趣:“试航?” “万水归源,京都船造,你没听说过麽?”佑珍笑道,“京都船造的东家也姓南宫,是我们的本家。” 没有听说过,叔父从来不说这些。 “过两天你就能亲眼看到了。那艘大船就停在江边,去年春天开始营造。中秋的时候,小船王带我们去看过,赫赫然几十米高。父亲说,比先前的战船威风多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大船,也没有试航过,有了期待,跃跃欲试。 可是离试航还有好几天。这些天一直下雨,在巴陵小院里看雨,浑身都有发霉的感觉,大家都等着太阳出来,好把自己拿出去晒晒;可是小仓山却是另一番情景,绵绵细雨日落时,叔父会烧一壶酒,一直坐到长夜尽头。 我打开他给我的信,里面夹了长长的清单,都是我的物件,哪些要哪些不要,让我勾划。我认真勾划,在雨雾朦胧的黄昏,在远离他的地方,才可以体味他的人生。都说南宫冒是世家族长的模范,可是他的孩子,却做着与他相反的事。想到此处,不觉无奈笑起来。 门口有人找我,不是约在正门,而是东小门。我有些疑问,把回信折好密封,又找来井生一同前往。 “原来是小叔叔。”在阴沉的暮色下,王珒背着两手,朝我微笑。雨唰唰下着,他身后的人一律穿着蓑衣,怪骇人的。 “三小姐,起色不错。”他仔细看了我一下,“知道你受伤了,如今养好了吧。” 看到他,我就想起成安侯,还有那个有血腥味的夏天。 他朝下属示意,旁边的人捧着一只木盒。 “这是军中治脚伤的灵药,请代为转交青姑娘。”他又说,“另外,向世兄表达我的歉意。” 我没有接,告诉他青川不在小仓。 “西北侯知道这件事。他可生气了,写信把叔父一顿臭骂,然后把青川姐姐接走了。”我回绝道,“想必人家军中也有灵药,用不着小叔叔的东西了。” 王珒抬起一只手,身后的人都站远了点。 第39章 “希望三小姐,不要跟风落井下石。这次事件,家父是被人利用了。”他的声调没有起伏,像是愿赌服输,“成安侯府,如今举步维艰。以往幸 苦经营的一切,只怕要付之东流。” 是麽,可是表面上波澜不惊。那天过去后,一切都回归平静,羽林卫到来之后与叔父交接,尔后我们就回去了。 “难道三小姐也认为,家父有参与谋划,要为雪巢伸冤麽?” 我不那么认为。可是叔父严禁讨论此事,我也从不敢问他的想法。 “侯爷去哪了?陛下有没有找他对质?也不知他后来去了哪里?”我有点想知道离开之后发生的事,观察着王珒的神色。 哪知王珒笑起来,一点也不给我机会。 “未来,三小姐再遇圣驾,希望能为我们家说说情。”他说,“无论如何,这件事成就了南宫府的回归。如今雍州一派百废待兴,生机盎然。南宫府邸,很快会恢复往昔的昌盛,请代我向世兄致以敬意。” 我不喜欢这个说法,好像叔父舍命维护陛下,是有目的而为之。脸立刻拉下来。 王珒生性敏捷,不提这个事了。他朝我走近些,垂下眉角。 “其实这次来,想请三小姐帮个忙。” 我有些警惕。 他看了一眼我身后的井生。 “雨太大了,不如找间茶室再谈。” 井生按了按手上的佩剑,提醒我。 王珒就笑道:“这个小护卫,真有意思。” 我也没打算跟他出去。再者,我能帮他什么忙。 “小叔叔,这次我是下山受罚的,不可随意出门。有什么事,请快说吧。” 王珒坦然:“那好吧。不知道三小姐,还记不记得昌化文庙的事?” 我记得,只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见我一脸戒备,他反而轻松自在。 “上次在临湖,小叔叔警告我的话,我一直记得。” 他嘿嘿笑起来:“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只是有一件很简单的事,因为我和文庙闹了些纠葛,而如今成安侯府又被人针对。如果将来…” 他把语气放得柔和:“将来有人问起有关文庙的任何事情,请三小姐都回答,不记得了。” 我愣了一下,没一会儿,就反问他:“谁会问我账簿的事呢?” 王珒走到廊檐下,没了有油伞的阴影,我看清了他周身被雨水肆虐的痕迹。他像似承受很大压力,独自支撑缓缓下沉的横木。 “那些都是陈年旧物了,你回答不记得,合情合理,不会为你和南宫府带来任何麻烦;可是对于我却非常重要。”他又笑了一下,“如果三小姐肯帮忙,王珒日后自有回报。” 看他那幅精乖的样子,好像任何事都能拿来做买卖;我不想弄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想赶他快点走。 “雨下大了,小叔叔请回吧。” 他重新回到伞下,整理好两袖口的褶皱,即使天有不测风云,他还要维持体面。真是奇怪的人。 “还请三小姐,别忘了我的嘱托。” 井生很不喜欢他。他说我再和王珒私下来往,他就去告诉叔父。为了证明王珒不是好人,他要去昌化庙看看。这个我倒同意,在屋子里闷了许多天,我也想出门走走。 可是佑珍不同意。她说为了试航之事,小船王会亲自上船起帆,他很快就到巴陵了。我们与他是亲戚,他一定会来拜访。而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不能随便外出。 姐夫也附和,他接到了父亲的信,这次疾风号下水意义非凡。陛下已经指令巴陵郡守,将试航的一切情况报知皇城。这次试航是南宫氏主持,千万不可出差错。 到底谁是小船王,看他们夫妻紧张的样子,我承认自己孤陋寡闻。 卢文七惊讶道:“就是船王南宫笠的公子,也是南宫世家的继承人。小冰怎么浑然不知?” 我比他更惊讶,含着口茶,鼓着腮帮子瞪他。 佑珍接过话:“京都船造,是中原制船业的总舵。造坊的主人南宫笠布设过八大样船,是个鬼斧奇才。小船王,就是他的公子了。因为他们与世伯是血缘最近的族亲,人们自然认为,小船王就是世家的继承人了。” 叔父还没死呢,再说,还有朱翼呢。 “她是女儿家,总要嫁人的。”佑珍这样说。 好吧,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这位小船王是个怎样的人呢。他会与南宫简一样麽,风度翩翩,懒散避世,把凡尘俗世都屏蔽于青山绿水之外。 我和井生偷偷溜出来,路上就询问小船王的事。他从小跟随叔父,一定知道很多事。 可他却说:“三小姐,别忘了答应过老爷的事。在外谨言慎行,不给世家招惹麻烦。比如那位王公子,他就是带来麻烦的那种人。” 他是真讨厌王珒。我想起昌化文庙,不知道宏善住持,那个唯利是图的老太太怎么样了。我们离开小仓之前,还是把父亲的灵位移走吧。 云端处透着微弱的光,徐徐北风迎面。我从马车上跳下来,面前只剩一片断壁残垣。主庙被烧掉了大半,没有人迹,几只麻雀在天空来回飞着。 井生跑到废墟中去了,我吸了一口气跟上。昌化文庙,被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一面劣迹斑斑的土墙,手放上去,就掉下了灰烬。靠在半截土堆上,看见井生又跑回来。 过了很久,我才说:“文庙失火,在南宫氏的地界上。我们竟然不知道。” 第40章 井生说,我们要立刻禀告叔父。还有,这件事与王珒脱不了关系。 我点头。小叔叔,你真是心狠手辣。不知道昌化文庙,如何威胁到了成安侯府,你放把火,想把一切了结麽? 那天在临湖小院,我一时冲动,告诉他自己看过账簿。所以,昨天他才来找我。那么其他人呢,我虽然不喜欢宏善住持,可也不希望他们被成安侯府的怒火波及。 “井生,”我说,“希望不是我害了他们。” 踉跄着往回走,那天虽然有阳光,可是太冷了。我要回去,立刻找到王珒。他昨天的话有何含义,和这里的一片狼藉有什么关系。 正午的阳光很刺眼,也许雨下得太久,今天阳光凝聚了能量直射下来。我心里很不舒服,如果能述说当时的心情,就和喉咙里卡了鱼刺差不多。可惜我讲不出来,依然在冬日下,手足无措地望着废墟。最后只能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就在我们两个垂头丧气的时候,远处驶来一辆棕色黄盖的马车。黄盖下的流苏轻快地跃动着,合着马蹄声,踢踏踢踏地由远至近。 马车停到我面前,驾车的是个年轻人,和井生差不多的打扮。而马车上走下一位公子,他张望了一眼光秃秃的断壁,突然回头盯着我。他在冬日的阳光下凝望我,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这只是瞬间的感觉。仔细看,他是个多么俊美的少年,并且,天然带着亲切感。 就如他的侍卫那样,那个侍卫真活泼,对着井生左瞧右看,然后大喊:“井生,你长这么高了。好多年没见。你忘记我了么?我是无浪,右无浪。” 他竟然捏起井生胸前的肌肉来。井生推开他,走到少年面前,向他问安。他告诉我,这位就是大家谈论了很久的小船王。他是南宫笠的独子,名字是南宫博。 至于我,井生刚要开口,少年就笑眯眯地说:“我知道,这位就是三小姐。我在京都已经听说过了。” 那时我心里回荡着某种声音,他和叔父是不同的。 少年望着前方:“知道乌潭世叔的灵位在此,我特来拜见。这里怎么烧了?” 我示意井生不要多话,对他说:“我们也是刚来,不知道怎么回事。” “哦?”他转头,“这里可是南宫氏的地界,如此大火,竟然没人告之麽?这次试航,我要问问巴陵郡守了。” “好啊,”我顺口接道,“我也想知道。” 南宫博邀请我们坐他的马车。我与他坐在车里,而井生和那个活泼的侍卫在外。太奇妙了,他带的随身侍卫,像清水里翻腾的鱼儿。看他们两个热闹的叙旧,与车内的寂静成了对比。我与他相视而坐,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这也很奇妙。这位小船王,把自己沉到了清水下,最深的那片泥沙。 我在琢磨他的时候,当然知道他也在琢磨我。马车行驶得很慢,有足够多的时间,让我们彼此琢磨。 “三小姐,有没有想过去内宫生 活?”他开口问我。 而我摇摇头。 他微笑道:“果然,和朱翼一样。” 我也有疑问:“很多人都说,你是世家的继承人。” 他理所当然地点头。可我从来没听叔父提过你的名字。 “知道什么是继承人麽?”当时车轮一个趔趄,车身差点翻转,可他稳稳扶住我,“继承人就是让家族的车轮永远前行,无论碾过多少沟壑。” 听起来,是一个凌云壮志的少年。不知道他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他读懂我的表情,冷淡说道:“家父为了制船业,一直四处奔走。我自幼在姑母家长大。” 就是前桥阁执书副史,娄柱尘的夫人。 我不想过多了解这些,我的世界只在小仓山上。 “你从没来过小仓,来看我们,看看叔父。” 他有点惊讶我的问题。 “他从来不让我们去的。” 他是指南宫少全麽?难道这位光芒四射的小船王,都不能入他的眼? “听说,世叔很疼爱你呢。从小仓寄到京都的家书,从来都是小冰和小月的事。” 这无法解释,我只好说:“可能他比较喜欢女儿吧。” 南宫博眯着眼笑起来。 “我在姑母家有个表妹,和你们差不多年纪,也生得很美。可是…”他望着我,仿佛可以一览无遗,“可是她不像三小姐。三小姐美得让人很难忘呢。” 这算是恭维麽。如果单凭直觉的话,他的语气有着不可捉摸的残忍。 井生敲敲竹帘,把水递给我。他一直在偷听我们的话。 对面的少年依然笑眯眯的。真是温暖的,进取的少年,天生带着引领羊群的天分,连我都被震慑到了。我把脸别到一边,怪不得,人们都认可他。 疾风号的试航在半个巴陵郡的围观下,浩浩荡荡地进行。那天风和日丽,天气异常暖和。按照计划,试航路线先是沿江行驶十里路,到达东坞就折返。我们到了东坞正好是正午,阳光让船舱异常明亮。王珒也来了,一直陪着巴陵郡守,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我从来没坐过那么大的船,所以来程的时候很新奇,一直坐在船头看江水。现在回到船舱,王珒迎面走上来,他身后的一名跟班,又托着一个木盒。 又是送药麽? “真的不用,小叔叔。”我摇着双手。 第41章 王珒对我笑道:“这是送给三小姐的。” 我想起那堆废墟,被风一吹就散了。而王珒,依然在进行着他的事业,不慌不忙。 他看情势不对,就合上了盖子。 “三小姐,不肯领情麽?”他微微挑着眉。 当时周围没什么人,大家都下船吃饭去了。 我轻轻说道:“文庙烧了,小叔叔。文庙里的人呢?你杀了他们?” 他仿佛恍然大悟,这是我不领情的原因。 “当然没有。就连大火的事情,我也是刚知道的。” 是啊,他怎么会承认呢;即使府衙里公审,他也不会承认,更何况是我。看他在阳光下,一脸无辜,紧抿双唇,区区一座庙宇,只是微不足道的绊脚石。 他坐在我身旁,拨弄着自己的手指,慢悠悠说道:“下船吃点东西吧,三小姐。小心饿坏了肚子。” 那时巴陵郡守和南宫博一起站在船头的甲板上,示意船就要返航了。大家陆续回到船上,这时在返回的人群里,我看到了宏善师太。宏善师太的下颚突出,我不会认错。她混迹在甲板的人群里,一身素袍。王珒也看到了,他腾地站起来。 船摇晃了好几下,等我再次站稳,宏善师太已跪在郡守吴大人的面前,在众目睽睽这下,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老尼昌化文庙宏善,有件小事,想请大人住持公道。”她朗声说道。 她是怎么上船的?我心中疑惑。而王珒则脸色铁青,他也走到众目睽睽之下,因为已避无可避。 那位吴大人有着官场人的直觉,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这场试航内发生的桩桩件件,都会写成文书上报皇城。 王珒已恢复了镇定,他退在角落,默默地吩咐着下属。 而此刻,一直忙于试航的南宫博,用他独有的清朗嗓音说:“既然如此,不如请师太退到船舱说话。不相干的人,可以在江边等候。” 吴大人觉得可行,便命官府中人将船先围住。佑珍想带我下船,可是南宫博突然说:“两位小姐可以留在船上,你们是南宫府的内眷,吴大人不介意她们旁听吧。” 吴大人当然不介意。而我回眸与他对视,这场精心布置的试航,自然是小船王的杰作。 宏善师太述说事件首尾。 “成安侯府,一直以捐赠的名义,将敛获的财帛与土地划到文庙名下。因为记在庙宇名下可以掩人耳目,这样收入的财帛依然归侯府所有,而土地产出的税收,则由庙宇与侯府按照协定分成。原来相安无事,可是几个月前侯府的四公子为了一些事,与老尼起了争执。再加上,最近不时有人,在圣驾面前参奏侯府。于是,四公子想撕毁协议,解散庙宇。老尼与那些姑婆,一辈子都安生在文庙之内,自然不肯。情急之下,四公子为了抢夺账本,杀人放火,将昌化文庙至于火海之中。老尼受佛祖庇佑,得以逃生。可是,那些死去的冤魂,还有天天为病痛哀叫的苦命人,都要来这里讨个公道。” 她露出一节满是疤痕的手臂,如泣如诉。虽然这件事她不是全然无辜,不过她是出家人,年纪又大,如今瘦如枯槁,老无所归,自然引起众人的同情。 佑珍说:“成安侯府,真是太霸道,太贪财了。” 在场的人都附和。当年侯府突然崛起,引起许多人的心理不适,连叔父也不喜欢他们。所以如今,人们有了明确的理由,讨伐他们了。 王珒缓缓走过来,瞅着宏善师太。 “住持所言,都是一面之词。我对庙宇的大火之事根本不知情,更别提还有人命之事。这些月来,我受圣命前往上江治水,几百人亲眼所见。师太如此污蔑我,还有陷害侯府,是有人唆使麽?” 他走到中央,大声说:“师太也说如今有人蓄意参奏侯府,所以,是赶来添油加醋?至于什么捐赠土地财帛,王珒从不知情。你无凭无据,在此构陷我们王氏一族,是何居心?” 我真是佩服他的厚脸皮。突然想起,那天在东小门,他对我说的话。 这时南宫博悠哉地说:“对啊,没有证据,你要怎么指证王公子呢?” 我的手心开始出汗。 果然宏善师太说:“文庙的一应银钱出入,财产登记,都在账簿记录。但是,账簿都被烧尽了。不过,因为庙里的姑子不太识字,所以,每年都麻烦南宫府的三小姐帮忙整理。她可以作证。” 于是所有人都望着我。 佑珍拉着我的胳膊摇晃:“真的麽?” 而王珒冷哼:“三小姐年轻,她能识别子丑寅卯麽。” 他没有看我,一直注视我的是南宫博。 “我的三妹是很能干的姑娘,”他站在与我最远的地方,正好面对面,“别害怕,今天郡守吴大人在此,他会为文庙主持公道。” 这时王珒凹陷的双眼,突然嘿嘿笑起来:“看来小船王,对这事很起劲。为什么呢?” 南宫博确实起劲,他扬起如朝辉般的明目,似乎蔑视王珒的一切。 “王公子,在我们南宫氏地界烧杀抢掠的人,我可不能放过。再者,世间自有公道在。杀人放火,王法难容。即使波及侯府将相,也要一视同仁。” 他的话,引起众人的赞赏。这些话传到江边,周遭议论的声音越发此起彼伏。 我走到那位吴大人面前,看来王珒和他关系不错,他一直不啃声。 第42章 “大人,去年账簿的主要条目,我都能背诵。到时候我写下来,你可以按条查证,看看是否属实。” 吴大人一脸惊讶。 “是真的。”我朝他确认。 他终于点点头,情势所迫,只能艰难地下定决心。 “不过,此事既然在南宫地界发生,就等叔父过来主持。”我的背后就是南宫博,我知道他在听,“所有的证物,交给大人和叔父查阅,落实之后,再由大人按级上报。” 小船王,我是不会让你越俎代庖的。成安侯府固然可 恶,可是,你也是心怀叵测。 “阿姐,”我又拉着佑珍的手,“叔父一直说,世家屹立百年,是靠亲族之间的团结默契,赏罚分明。如果横生枝节,也要内紧外宽,低调行事。昌化文庙在我们的地界上,所以不宜张扬,免得惊动皇城,影响世家声誉。你说对不对?” 佑珍讶异地望着我,幸好姐夫在她身后。 他说:“没错,此事不宜张扬。” 他与吴大人是酒肉朋友,怂恿吴大人连连点头。 “博哥哥,你说呢?”我看着他,装出一脸小心翼翼,求取他的同意。 南宫博也看着我。 “今天众目睽睽,只怕这事瞒不住啊。” “那也没关系。官中的事,吴大人会按章程上报;至于私奏,叔父很快回到雍州,这件事的细枝末节,就让他老人家去讲吧。” 南宫博笑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好啊,三妹妹安排得周全。” 他瞟了一眼王珒。 “王公子,我本不想为难你。只是,按照三妹妹的布置,你如今可是嫌犯哦。” 没错,这下吴大人不得不把王珒绑了。他把王珒的两手反绑在身后,看得后者的下属们可心疼了。 王珒,我可是没承诺你什么。再者,你是活该。 他被官差揪出舱外,临到我面前,红着两眼,奇特地咧嘴笑了一下。 江边聚集了很多人,返航的路上不再是新奇有趣了。 我依然坐在甲板上,江面很平静。可是,成安侯府,注定要与我们结下梁子。 第14章 南宫世家(八) 我第一次来京都,带着…… 我第一次来京都,带着愧疚之情。因为我的鲁莽,叔父被召入前桥阁问话。他隐避半生,就是为了远离纷争,而我,又把他拖回了漩涡。 前桥阁逢三六九开阁议事。我们到的那天,正好是腊月初一,天空飘着细细的雪,红腊梅开得正好。我们下榻的地方是镇国公府,绵水夫人是他的遗孀,她看见叔父,就莫名其妙地叱责了一番,接着又把朱翼搂在怀里,连喊几声心肝宝贝。 “那里,还站着一个丫头。”她觑着眼,朝我招手,“过来,过来啊。” 我挪到她身旁,叔父没有啃声,我也不敢认亲戚。 “怎么跟个犯错的小媳妇儿一样。”这个胖老太太,简直是堆在椅子上,一起一伏的。 叔父推了我一下,说:“去喊姑奶奶。” 我喊了。她就拉着我,翻来覆去瞧了好几遍。 来京都的路上,我曾问过,为何要住在镇国公府。论起亲戚远近,难道不该是小船王的家麽。 我故意这么问,叔父就故意不理我。我窥见了他对其他人的冷漠,对比而出对自己的亲近,于是胆子壮大了。 “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这人呢?” 他故意冷笑。 “反正提不提,你都有办法认识。” 朱翼是极不愿意去京都的,斜睨着我。 “阿爹,你就让她去御前出头吧。反正这事,就是她惹回来的。我们回雍州去,不管她了。” 叔父接到手书,因为巴陵试航的奏报很快到了京都,加上更快的民间小报,让这件事风波不息。于是,前桥阁需要召见当事人。 “叔父,试航闹出的风波,这事儿可不赖我。”我转着眼珠子狡辩,“我又不知道,南宫家有个小船王,擅长兴风作浪。” 他生气了,为何不早些把文庙的账簿告诉他。 “你认为,我不会去管麽?”他又有点委屈。 当然不是。一开始,我怎能预测到这些账簿会掀起的波浪。我自己都不曾在意。 “至于后来的事,”我真心忏悔,“临湖小院那次,是我鲁莽了,贸贸然告诉了成安侯府。后来,又忘了跟叔父讲。” 一路上我都耷拉着脑袋,他还在生气。 现在镇国公府的老太太也问:“这姑娘,耷拉着脑袋,在想什么呢?” 我恍然,我还是在想,为何我们要住在这里呢? “这里好大。姑奶奶,门前的腊梅也很美。” 初三的那次会议,在我未睡醒的状态下就开始了。天刚蒙蒙亮,有个女侍给我穿戴整齐,还替我扎好发髻,从上而下一丝不苟。临走那会儿,绵水夫人对我说:“如果有人欺负你们,回来告诉我。” 谁会欺负我们?当时叔父牵着我,在皇城门口等候。 “待会儿,我要说什么。”冬天的清晨,忍不住打了哈欠。 “你只要说自己看到的东西。其它的事情,我会处理。” 有内官过来引路,他替我把毛领子整理好,牵着我往里走。 原来皇城里,还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河,越往里走河势越开阔,到了最宽阔处,竟然筑起一架廊桥。桥的一边,有一排屋子,大概十来尺高,从外部看,像大户人家的书斋。 第43章 叔父说,这就是前桥阁。 阁门前,走出一个蓄着山羊胡,穿褐色官服的男子。 “少全,好些年未见了。”他们都认识叔父。 叔父带着我行了白衣见官的礼,还未礼毕,就被扶起来。我们被招呼进屋,我看到主屋入口悬挂了几张名牌,今天的值班表上,写的是娄柱尘。 娄柱尘的两眼有些充血,大概案牍劳累,看着比叔父年长几岁。可他并没有老态,似乎每道细纹都藏着心智,反而显得很精神。 叔父问:“听说元大人病了。” 娄柱尘叹道:“是啊,相爷年纪大了,身体也弱,如今不常来阁中。” 叔父点头,一会又说:“看来阁中一切事宜,都依靠娄大人协调。” 娄柱尘却谦和:“少全,我有几个本事呢?只是勉为其难,有苦难言。” 这时有几个官员过来点卯,又有人捧了几册公文进来。我发现新进的公文都是灰色封皮,而送出的就贴一道黄色封条。送出前桥阁就是廊桥,那些黄封的公文,会送到桥的另一端。 “桥的另一端是中殿,是陛下处理公务的地方。”叔父在肯定我的猜测。果然,有几册的公文从廊桥送回,又添了一道红色封条,上面批注的不是复议就是驳回。 挺有趣的,我心想,帝国的中枢是这样运转的麽。可是这座前桥阁看起来太质朴,简直是毫不起眼。 这位娄柱尘,外观也和前桥阁一样简朴,旧的褐色棉袍,不修边幅。 “少全,本来我被琼华宫的重建弄得头疼,如今出了试航一事,倒让大伙儿的注意力分散了。”娄柱尘手上持着一张日程单,“今日我们先磋商谈妥,初六那日,陛下会亲自聆听此案。” 叔父的注意力也有点分散。这时大厅整理了一下,桌椅案几给搬走了,屋子敞亮了不少。娄柱尘坐在正中,除了叔父,他身旁只带了一名随行主簿。 “哦?重修琼华宫,有什么难处麽?”他有些疑问。 娄柱尘就说:“自然是财政的事情。这些年复兴重建,花了好些银钱。陛下一直为这事发愁呢。” 叔父拧眉:“现今内宫无主,琼华一地倒是不急的。” 显然娄大人不附和他的想法,他把内宫重修的规划详细描述了一番。 “不如,等到陛下闲暇时刻,世兄亲自去一趟中殿。昨日,阿博还说,陛下想听听世子的意见呢。” 叔父微笑道:“我知道中殿一直很忙,还是听侯传唤吧。另外,为何阿博会牵涉期内?” 就在这时,南宫博跃然出现在前桥阁的门口。隆冬时分,他却穿得很轻薄,蔚蓝色的束身锦袍,衬着他的两道幽黑剑眉分外醒目。他正在与持牌送公文的几位内官寒暄,很熟络的样子。 叔父的脸色变了。 南宫博施施然走进,仿佛对这里的一景一物都很熟悉。 他又仿佛早知道我们已在内堂,一进屋就朝叔父拜礼。他说得很恳切,许多年未见,尤是想念。 听得出来娄大人很满意这个外甥,亲切地叫他阿博。 他说:“昨日他就在阁中,是我叫他来的。因为成安侯府的那位小公子来求情,我并不清楚试航当天的情况。” 可是叔父依然冰寒了双眼,良久才说话。 “看来我对你讲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肯听。” 南宫博一副受挫又委屈的样子,跪在他面前。 “侄儿不敢。这次只是为了澄清昌化文庙的事。” 叔父摇头。 “你经常在前桥阁行走,别以为我不知道。如今,竟然还敢涉足中殿。我管不了你,只好找你的父亲了。” 南宫博依然恭顺谦卑地跪着,苍白的脸庞同冰冷的雪地一般。可我能感受到他在冷笑,笑意就藏在裂开的雪地深处。 在外人看来,叔父对这位少年过于严厉了,并且他的疾言厉色没有原因。 果然娄柱尘扶起他的外甥,述说起叔父的不近人情。 “这孩子资质高,品性好。昨日把试航的意外说得有条有理。他偶尔来一次内阁,也是从不多话。世兄,你对他太苛刻了。” 我忍不住插话:“大人,昌化文庙的事情首尾,我都清楚明白。若要聆听证词,我可以…” 而那位娄大人却打断了我。 “你光顾着疼女儿。阿博可是你的亲侄儿。” 不是说初三才入阁议事麽,为何他们昨天就私下商议。 于是叔父就问:“侯府公子是什么时候押入京的?为何昨日就提他入阁?” 这时娄柱尘退坐到圈椅内,揉搓着自己的胡须,微微笑道:“侯府公子可是一路喊冤,四面八方都知道了。” 他打开公文:“这是巴陵府上报的公文,在试航的后三天写的。不知道世兄有没有看过?” 叔父接过来,我立刻凑上去看。 “这位王公子只认了私并土地一事。其它的罪状,他可一概否认。” 叔父就说:“烧寺一事,有宏善住持的口供。”他突然想到:“她反口了麽?” 娄大人说:“那倒没有。不过,王公子也找了寺庙的证人。不止一个,都能证实寺庙的香烛油火管理不善,常常走水。” 他说这话的神态,仿佛对这事见怪不怪了。 停顿了一下,叔父按下我激动的手,对着娄柱尘感叹:“这位王后生,行动力真强,短短几天,他就能布置妥当。” 第44章 这话让后者会意一笑,不过他掩去笑意,又说:“这件公文,已经上禀中殿。陛下的指示,是将人证召入阁中再议。我有些心急,昨日王珒已然入京,我已召见他问了始末。今天,再和世兄商议,究竟该如何处置。” 叔父想了一会儿,就说:“侯府找到的证人,也该让我们提审一下。” “这是自然…”娄柱尘轻轻笑道,“可是,侯府找的是在文庙中德高望众的三位师傅,她们修行几十年,不会给人随意攀扯的印象。当然,官衙也可以再提取更多的人证,就只怕人多话更多,事情就更复杂了。” 我心中凉凉,这间昌化文庙里的姑子们,真是一丘之貉,见钱眼开。 叔父琢磨了一下,这些人的话真真假假,必然最后失信于人,这样就显得宏善住持的口供也不可靠了。 “三小姐,”娄大人注视我,这是我到前桥阁后,他头一次注视我,“你和那位宏善师太,很熟悉麽?” “不算太熟悉。”我回答,“一年里春秋去两次,为了祭拜父亲。” 娄大人拿回奏报,对叔父说:“那就好。世兄要谨慎,切不可让众人感觉,这件事是南宫府和成安侯府之间的矛盾。” 叔父点头:“我明白。小女偶然得知此事,南宫府才被卷入。并不是存心针对侯府。” 这时南宫博缓缓说道:“我们与成安侯府本来就没什么交情,为何要针对。试航之事,只是为了主持公道。对不对,三妹妹?” 他看着我。 我冷笑一声:“当然。我讲得都是事实,无关乎针对谁。” 我与他之间的不悦很明显,叔父倒是有些好奇了。 娄柱尘最后说:“按照我的浅见,世兄不要去参合这事,只需旁观就可。是福是祸,就让侯府去圣驾之前自辩吧。” 朱翼发觉我从前桥阁回来后,一直气呼呼的。她睁大像秋水一般的美目,怜悯地说:“要不,明天你别去了。” 明天就是初六,前桥阁的第二次参会。一大早我就穿戴好了,特地多吃了早饭。我走到大门口,想看看马车架好了没有,又看到了南宫博。 “我来送你们去,今天的议事改在外宫的偏厅。” “三妹妹,”他看了我一眼,“别忘了,这件事上我们可是同一阵线。虽然你不怎么喜欢我。” 我否认这点。不喜欢你的是叔父。 趁着叔父没有出来,我趁机寻问。 “那位宏善师太,是你怂恿她在试航之日去告发的?”我注意着他的表情,“若是让叔父知道了,他一定会生气的。” 南宫博不动声色地说:“宏善师太是个可怜人。但凡知道她吃的苦,人人都会帮她的。” 我心里轻轻笑起来。这时天空又飘了雪花,叔父走出来了。他发觉他一早就在门口等,又皱起眉头。 “没有必要送我们去。还有,你穿得太单薄了。” 娄柱尘把会议改到偏厅,偏厅四面垂着帷幕,中间移入两只火盆。我们到的时候,王珒已经跪在一旁,他身后还跪着一排人。与娄柱尘同属前桥阁的副史冯坚,还有京都刑曹尹大人,三人一起坐在正中。 叔父带着我们一一拜见,我预感到今日不会同三天前那样,只是一场简单的磋商。 刑曹尹大人先开口,读了一遍诉状,整整读了半盏茶的工夫,大致是控告成安侯府火烧文庙,伤及人命的罪状;还有一项,便是将纳入文庙的土地财帛,分赃以及纳为己有。 等他读完,火盆里的碳正嗞嗞燃着火苗。 坐在正中的冯坚说道:“王珒,你可都承认?” 这时,王珒突然抬起头,用痛心疾首的表情喊道:“大人请明察,侯府是冤枉的,小民是冤枉的。” 他胡子拉扎,满脸忧愤,恍然间真觉得他受了不白之冤。 冯大人表示同情,对他说:“慢慢说来,不要着急。” 王珒跪在正中,凄然而道:“诉状之中,控告侯府火烧文庙,是子虚乌有。火烧那日,小民奉圣意,正在协调上江治水的后勤之事,上江知州官员三十余人皆可作证。诉状之中又说协同作案,谁来协同?请那人出来。侯府上下百余人,大人皆可调来审问。” 冯大人便看向刑曹大人,尹大人当即说:“已调来数人,正在慢慢审问,目前未有人指证。” 于是冯坚又看了一遍诉状。 “看来,如今主要指证侯府的,就是文庙的住持宏善了。” 王珒垂下头,略带歉意地说:“这件事,是小民的错。” 我心里嘀咕,他的花样真多。 “年中的时候,师太曾与侯府商量,主要是地税分成的事。因为连年战乱,寺庙收入艰难,所以师太想多分几成。可我当时拒绝了。所以,惹恼了师太。” 娄柱尘这时笑道:“按照公子所言,她是因为分赃不均,才诬陷你的。” 王珒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说:“不敢。只是文庙着火一事,纯属意外。小民猜想,可能是住持本人误会了,以为这场意外是有人蓄意而为。” 这时厅上的三位大人,相互议论了一番,尔后,还是冯坚说道:“既然这样,刑曹尹大人会去提审宏善。只是她年老体弱,如今又受了伤,不宜前来对质。” 王珒立刻跪拜:“师太以及文庙的所有人,都因为侯府的行差踏错而受苦。侯府愿意承担所有损失,安置苦主,不让此事再沸沸扬扬。” 第45章 冯坚非常满意他的态度,而娄柱尘则摸摸自己的下巴,注目着王珒。 他提醒他:“除此之外,还得向南宫府致歉,这火毕竟烧在他们家的地方。” 王珒接过暗示,又向叔父跪拜。 “世兄,真心抱歉。家父已然明示,文庙烧毁之处,侯府会清扫干净。另外,赔偿世兄一斗数黄金,做为重建殿宇的补偿。请世兄,不要介怀此事了。” 我正在想叔父会同意麽,叔父却看着我。 “小冰,你觉得是否可行?” 他为什么要问我?是让我来做决定麽。 而王珒已面对我,诚恳说道:“三小姐,请原谅侯府吧。” “小叔叔,”我谨慎又紧张地说道,“你可要保证,不能伤害文庙中的任何人了,包括宏善住持。” 王珒旋即应声。 “那是当然。我和宏善师太,原来是很好的朋友。” 也许只有我注意到了,他的嘴角有微微上扬。大家只能看见王珒跪在大厅里,一副可怜又委屈的样子。 于是副史冯大人开始审问第二项罪状。可是收地与文庙分赃一事,王珒原本就没有否认,所以只是如何判决的问题。 这时,有内官禀告,圣上会来听审。于是所有人都站起来。 我再次见到长丰的时候,发觉他威仪了不少,也许是因为不在民间的缘故。他坐着御辇而下,行走如风,而皇城中的人,都对他持着仰视的目光。 在众人的仰视中,他走到厅内,撤掉斗篷,一眼看见了叔父,很开心地笑了。可他没有走过来,也没有喊他师兄,只是依然很开心地说:“好啊,你们惹得什么案子?把南宫府也请来了。” 娄柱尘在他耳旁轻声说了几句,而长丰则漫不经心地听着。 他瞅着面前的两尊火炉,命人搬开了,又命人把地褥也挪走,让王珒结结实实地跪在石地上。 “王卿家,”他说,“你真能惹事。你的老爹捅了个大窟窿,我还没有算账。你倒好,又去找寺庙的麻烦。” 王珒知道,这是他最重要的时刻,他毫不在意地重重地磕在石板上。 “陛下,都是侯府的失职。请陛下惩处。” 可是行刺一事应该是机密,长丰不会堂而皇之地讨论。 “你们审到哪里了?定了罪,就重重地判。” 王珒不敢置声,于是刑曹尹大人就把刚才的事简报了一遍。 尹大人说道:“因为侯府是否纵火一事,证据不够,还需再查。如今,先让侯府安置所有苦主,赔偿南宫府的损失,平息这场风波。至于王公子,审讯完毕后交还巴陵府看押,直到查清事件真相为止。” 长丰扬手招了两位阁老,挑眉问他们:“是这样麽?” 冯坚未说话;娄柱尘思索片刻,才说:“老臣认为,为了地方安宁,最好尽快平息此事。而成安侯府,责无旁贷。” 长丰笑了笑。 “好吧。这把火的事,先放过你。” 王珒重声说道:“谢陛下开恩。” 这时长丰朝叔父丢过来一个眼色。那个眼色仿佛在说,看吧,我就是这样在应付这些人。 于是冯坚重新捡起并地分赃一事,他也是简略地将经过禀告,就等着圣意裁夺。 长丰翻开起账册来,那是我凭借记忆,重新写出来的账册。 “这件事,王卿家倒是认了。” 王珒跪在一旁,以头磕地。 “成安侯府,不敢狡辩。还请陛下重罚。” 长丰一页页地翻过去,口里说道:“你搞了这么多金银田庄,难怪天不怕地不怕。” 在他翻看与讥讽的过程中,王珒始终不吱一声。 长丰斜睨着他:“怎么了?这些财帛,都预备怎么处置?” 王珒却为难地,支吾而语:“禀告圣上,这些年来,成安侯府为了扩编,需要增加不少补给。良田与财帛,都是劳军之物,其实侯府并未挪作已用。” 长丰慢慢变了脸色。 冯坚生气说道:“胡说八道。侯府扩编的军饷,难道不是按季发放的?可曾少了你们一分一里?” 王珒垂下头:“自然不会少。只是…”他略作停顿,“只是军饷发放流程繁琐,等实际发到官兵手中,至少要迟三月。” 他谨小慎微地解释着:“陛下,一人一张口,不可能几个月不吃喝。侯府是直接面对兵民的地方,无计可施,我才把闲置的土地收过来种粮,每桩买卖,都有白纸黑字可查。” 长丰并不啃声,拿眼睛瞅着娄柱尘与冯坚。 娄柱尘连忙上禀:“陛下,每季军饷数目都按时从前桥阁发出,只是到了户曹批核需要时日,另外金库取现也要等待。所以大致会延误三十到四十天。” 冯坚接着说:“陛下,军饷发放的流程都是必要之举。大数目的银钱怎可草率而放行,户曹需维护每月每季收支均衡,才能令金库稳定。” 这两位前桥阁的老滑头,都挺厉害的。 于是王珒立刻服软。 “的确如此,是小民见识短浅。侯府远离京都,如果手上没钱,只能使些笨拙的手段。小民不比几位大人,俯瞰全国,高瞻远瞩。” 他又朝长丰跪拜。 “陛下,账册上的桩桩件件,成安侯府不敢狡辩。请几位大人,按照律例重罚。” 长丰还在细细看着账册。如果说王珒有多么狡黠,那么长丰也不会比他差。 第46章 他把账册从第一页翻到最后,又从最后翻回第一页。 而王珒跪在他的脚边,一动也不动。 最后长丰说:“这么看来,是我亏待了你?又叫你们扩编,又不给你们吃饱。” 他这样一说,其他三位大人连忙下跪;而王珒亦感不妙,将头埋得更低。 因为厅中的官员都是跪拜的姿态,叔父和我也不好坐着,都站立一旁。长丰看见了,突然将手上的账册扔过来,正好扔到叔父面前。 “师兄,你看到了吧。这本账是南宫府呈上的,你都看过了吧。” 他突然笑起来:“你说,他们该不该打?” 未及反应,他大步将账册抽回。然后,让我目瞪口呆地,他卷起账本,疯狂地朝地上的人打去。 “叫你们贪得无厌!叫你们巧言令色!” 他是把地上跪着的人,都当作王珒了麽。叔父拼命拉住他,口中只说陛下息怒。 这个场景太诡异了,而跪在地上的臣民们,居然没有一个动弹,听任他的发泄。 过了许久,等到帷幕外的雪花再次飘落的时候,长丰终于发泄完了。他气喘吁吁的,雪飘进他的脖子里,同他浑身灼热的汗混杂在一起;而其他人则被冻坏了。 “陛下,”叔父也只能下跪了,“请息怒。事已至此,不如想想如何惩治,以儆效尤。” 长丰退回座椅深处,目光恢复平静。 “几位卿家起来吧。”他说。 “各位都幸苦了,”他的心情好多了,“王珒还是押回巴陵,就按照刑曹的意思来。至于惩处…” 这时,一直长跪的王珒立刻说:“陛下,小民愿承担一切。家父年老,请手下留情。” 长丰说:“王珒领鞭笞一百,回巴陵理清人命官司。然后,成安侯府迁至邺城,替我看守与南岭的边防。” 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显然王珒也愣住了,半晌没有接话。 他又朝娄柱尘一挥手。 “巴陵成安侯府邸,指派执书副史娄柱尘前去清点。一月之内清点完毕。” 娄柱尘立刻应声遵旨。 长丰问一直沉默的王珒:“怎么了?王卿家有异议?” 王珒幽深的目光一直落在地面,在片刻的不动声色的权衡利弊之下,他用了平静的声调回答:“成安侯府领旨,谢陛下厚恩。” 于是,这场像戏台上敲锣打鼓的议会结束了。我从偏厅走出来,远处就是前桥阁。从始至终,都没有人问过,文庙损坏了多少,死伤了多少。连我都忘记了,来这里的初衷是什么。 叔父被长丰叫走了,我一人伫立在风雪中。 “三小姐。” 王珒的嗓音我认得,没回头也知道是他。他的两腿一瘸一拐的,正要去受刑。 他递给我一封信。 我打开。这又是份宏善的口供,她承认是受南宫府的怂恿,在试航当天指认成安侯府,并且故意掀起波浪。 他笑道:“今天,看在三小姐的面子上,我没有拿出来。” “是你逼她写的?”我立刻问,又装作很生气,“根本没有的事。” 他没有回答,一副侥幸脱身后,无所谓的样子。 临走的时候,他又叫住我。 “三小姐,你要小心。”他认真地望着我,“你要小心,那位南宫氏的小船王。” 第15章 南宫世家(九) 其实小船王是个很安静…… 其实小船王是个很安静的人。 朱翼制了一锅羊肉炉,当时大家围坐在雪夜,绵水夫人给他夹了许多菜,他一直浅浅笑着,吃起来同姑娘一样秀气。 他面前的碗筷都摆得很整齐,手弄脏了就要水洗干净。大部分时间在聆听绵水夫人和叔父说话,对于自己的事很少提及。 我在想,他也许生来如此,也许京都以及娄柱尘的府邸将他磨练得更光滑。反正小仓山不喜欢这样的虚礼。 绵水夫人说:“博儿,你吃得太少了。男孩子吃饭,都要囫囵个吞下去的。怀东就 是这样。” 看来镇国公府和小仓山一样粗糙。 朱翼在熟人堆里胆子最大,直言不讳:“姑奶奶,他是心思重。肚子里都是心眼儿,当然吃不下东西咯。” 初六我们从宫中回府,南宫博也留下吃饭,叔父便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绵水夫人一直在与朱翼讨论药膳的做法,我以为她没有听,哪知等到叔父讲完,她就说:“这事儿要搁在从前,元老头一定打折小子的腿,发到边疆去永不录用。” 叔父就笑笑:“现在也差不多。” 绵水夫人极其嘲弄地闷哼了一声。 南宫博则很斯文地嚼着羊肉,慢慢吐声:“不知道陛下责令成安侯迁至邺城,是为了什么呢?” 朱翼大声说:“我知道。当然防着南蛮了。反正京都容不下王爷爷父子,干脆让他们守住南方。” 我冷笑接话:“防着南蛮?是防着储君回来吧。” “哎…”朱翼突然叹气,“也不知太子殿下还能不能回家。我小时候见过他,他是个乖巧的孩子。” 我心想,要是长丰能娶到世家闺秀,再生几个孩子,那乖巧的太子铁定回不来。 而南宫博,他似乎很惊讶叔父对于朱翼和我的纵容。他低头啜酒,饶有趣味地听着。 “先帝只有储君一个孩子麽?”我有点奇怪。 第47章 叔父点头,不过他不愿细谈。 “生过几个。只是,长大成年的只有现在的储君。” 这时绵水夫人感慨而道:“一个人若没有子嗣缘分,也是无奈得紧。先帝是这样,如今他的弟弟也是这样。哎…我最心疼的,还是云罗。” “姑奶奶,”我立刻用高亢的声音盖住呼之欲出的低沉,“人岂有十全之美。姑母是一代贤后,即使没有子嗣,她还被人世代传颂。” “可是,”这时南宫博放下杯盏,有意说道,“这的确是姑母的心病。小时候入宫时,常常见她愁眉不展。真正的痛楚是无法与外人道说的。” 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楚。 “不过,”他又笑了笑,“幸好叔叔一直会去琼华宫,安慰姑母。” 炉子里跳动的火星蹦得太近,我揉起了眼睛。 朱翼拿出米酒,先是敬给了父亲。然后她走到南宫博的身旁。 “博哥哥,姑母做皇后那会儿多么风光,每天内廷锁事一箩筐,她当然要皱眉头了。我去见她的时候,她可都是开开兴兴的。” 可是南宫博却说:“哪有人能一直开开兴兴呢?只有傻瓜才一直笑。人的一生有多少件事,能真正诚心如意?所以不开心才是人长存的状态。我这样讲,没有对姑母不敬的意思。” 可你就是故意的。 “博哥哥,”我也学着朱翼这么叫他,“那如此说来,你也常常不如意咯?” 他一时没有回答,也许不知如何回答,又持起酒杯。 “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我继续说,“你藏起喜怒哀乐,不肯示于人前。这样对其他人很不公平呢。” 他笑了出来,眼睛只望着面前的酒杯。 “我听得,都糊涂了。”他轻轻对我说。 “大概哥哥认为,藏起自己的心事就能藏起弱点。”我看着他,他就坐在我身旁,“可你,却毫不留情地利用别人的弱点。” “妹妹一直曲解我的意思。”他摸着杯壁,还在微笑。 “其实叔父很关心小辈。希望哥哥不要心生怨怼。” 他敛起面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妹妹想得太多了。叔父是南宫氏的族长,一直是我们小辈敬慕的方向。” 朱翼瞟着我俩窃窃细语,她是不是觉得,我又要抢走她的兄长。她对这位兄长了解多少;而南宫博,他双目上的寒冰是再热的炉火也融化不了的,我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幼稚。 此时屋内,分明是一片久违的热闹祥和之气。我抹去心事,那只是错觉。绵水夫人正殷殷切切地望着我们三个,对叔父说道:“府中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有孩子们在真好,听着他们说话,仿佛时光又回到年轻的时候。” 叔父朝南宫博示意,让他去给绵水夫人斟酒。我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还是他装作不知。 南宫博很快站起来,乖巧地陪姑奶奶饮酒,又说了许多船坊的趣事,瞬间席面又笑意融融。 在我依然好奇着这位小船王的时候,叔父接到了娄柱尘府上的宴请。帖子是娄夫人下的,那是一张花团锦簇的请帖,还散着浓郁的花香。这位娄夫人会与南宫云罗有几分相像,那是我最好奇的地方。 “阿爹,我们要带小冰去嘛?”朱翼摇晃着请帖。 按照南宫简的性情,他多数要退避人情往来。而且在内宫被拘束了这些天后,他很想一个人惬意待会儿。 “你们作为晚辈都要去,代我向娄夫人问好。”他想了一个借口,“我怕宫中还会传唤,就不去了。” 朱翼哧哧笑起来,笑得我的背脊有点发凉。 于是初七下午,阳光很温暖的时候,我们站在了娄柱尘府邸的门前。不同于前桥阁的质朴,我站在门口,就能感受到金漆的铜门与连绵的红墙所无法遮挡的雍容华贵。我已经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可依然与扑面而来的雍容华贵无法匹配。 我们被引到西面的会客所。这间会客所其实是一整套庭院,里面分有雅乐室,茶室,剑阁,冥思殿,尽头则延绵出一大块草坪,方方正正,由成片的松柏围绕,而正中立有箭靶。因为昨天下了雪,沿碎石路布置的竹枝都覆了层晶莹薄霜,拿手抹去,就能露出翠绿的竹枝。这片竹林养得真好,修建得疏密得宜,远近相依,在凌冽的冬日,依然是浓郁的绿色。我在惊讶娄府奢侈的同时,却无法质疑它的品味。我只好承认,单是西面的会客所,比起小仓山上笨拙的石木屋来,就像东海仙境比之渔村的陋室。 冥思殿的檐廊造得更真美。檐廊的美在于下檐口的弧度,从屋顶顺势而下,到最低处再微微翻起,就如拍打堤岸的海浪,型与神的契合。我啧啧称奇,想知道这是谁的杰作。 而檐廊下的女主人,我不由羡慕起她来了,正站在殿中迎接我们。 “小月,终于把你盼来了。” 娄夫人体态匀称,看得出来,年轻时有耀眼的容颜,即使当下也毫不逊色。她拉起朱翼的手,三言两语未到,眼眶已含了泪水。 如果不是朱翼别扭的表情,在这座唯美的殿宇中,我不禁要对她生了好感,就像对南宫云罗一样。 “小冰,快过来。”朱翼招招手,又对她的姑母说,“别让小冰在那里傻站着。” 我依言走过去。娄夫人身旁还站着一个女孩。 走近了,才发现她脸上的脂粉真厚,并且散发着甜香味。她简短地打量我后,就微笑而道:“我早说过了,兄长的眼光不会差。” 第48章 她说完就不啃声了。而朱翼则很隆重地同我介绍,那位娇滴滴的女孩,名叫娄姣姣。她同母亲站在一起,每个人都看出来她们是母女。 “几年未见,表姐生得真美啊。真像一朵娇艳的玫瑰。”她虚情假意地赞美,又拉住我,“对不对,小冰?” 她同她的母亲一样,也散布着发腻的甜香味。玫瑰美在自然之气,顺从花开花落的命运。而人却太贪心。 我瞬间想起她的父亲,还有那间质朴无华,却站在权力顶峰的前桥阁。而他的女儿金簪玉环,纱衣罗裙,带着矫饰的美貌,还有轻蔑的眼神,她脚下的一切,都是属于她的。 我立刻决定不喜欢她,而他们一家也不喜欢我。娄夫人的嘘寒问暖都是对着朱翼的,而娄姣姣,在她第一次正眼瞧我后,对朱翼说:“小月,她是你新买的婢女麽?” 朱翼回头,朝我眨眨眼,然后对娄姣姣说:“对啊…” 见我故作镇定,就压下笑意。她挽起表姐的手,预备去草坪上玩几局弓箭。 “不过她脾气不好,你不要惹她。”她似真似假地警告着。 草地上的弓箭本是给闺阁取乐的,箭头上包着粘土。我在小仓山上拿的是真弓,已然练得很娴熟了,所以这些玩意根本难不倒我。没一会就觉得不好玩,无聊地坐在廊下。廊下蹲着一只瘦弱的小白猫,我抱起来,拿桌上的奶酪喂它,它舔了几下后,就朝我怀里蹭。 我正和小猫玩得起劲,南宫博也来了,他是悄然而至的。他奉命送行娄柱尘的马队,回来后需要同姑母禀报一切细节。娄夫人坐在虎皮铺置的软塌上,看到女儿和朱翼耍弄花拳绣腿。她凝望着朱翼,在这样的场景中,朱翼是很容易吸引注意力的。她在草地上放肆地奔跑,她有朝气勃勃的两颊,以及无拘无束的发丝。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我:“三小姐,你觉得小月和姣姣,谁更讨人喜欢些。” 我想起讲两句场面话,还没想好,朱翼又放声大笑。她笑起来极没有仪态,两手叉腰咧开嘴,而绊倒的娄姣姣被她吓坏了。她一把拉起娄姣姣,又举着那幅假弓箭,蹦蹦跳跳地喊道:“再来,再来。” 娄夫人微嗔:“早就听说,兄长溺爱女儿,果然是真的。” 我抬头说:“姑母,自然是表姐讨人喜欢。她多么端庄大方。” 可是娄夫人的脸蛋冷漠了片刻,我以为她听出了揶揄。可她的冷漠不是针对放肆玩耍的朱翼,她回收了眼神,针对着我。我有点奇怪,可她很快就解释了。 “三小姐,小月是本家最后的希望,她再不守规矩,也是兄长唯一的骨血。”这位姑母,她一直喊我三小姐,我想起娄柱尘,他也是这么喊的。他们在拉开与我的距离。是啊,其实他们并不认识我,即使从属一个姓氏,也是亲疏有别。就像叔父对我和对南宫博那样。 而此刻的南宫博双手抱胸,靠在柱子上,他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凝神望着我怀里的小猫。 我发觉娄夫人长了两瓣薄薄的嘴唇,在外人看来,她的嘴生得很好看。于是那两瓣浅薄的嘴唇继续说:“兄长待你亲厚,那是你的福分。可是,你生于三代外的旁系,母亲又是无名无姓之人。这样算下来,老爷与我,做不了你的长辈。” 怀里的小猫嘶叫了一声,我勒住它的脖子了。 这时朱翼在身后大叫:“小冰,过来。过来和我玩,表姐她不玩了。” 而娄姣姣则悻悻走来,她的神情有些生气。可她的怒气也不是针对朱翼,她眼底的阴沉是朝我来的,她手里还握着弓箭。 我本能地把小猫掩在怀里。 看来,娄姣姣已把那句所谓三代外的旁系,母亲是无名之人的理论背熟了,恐怕整个娄柱尘府邸的人都这么想吧,就连路过的家仆也这么想。瞧瞧他们,娄姣姣的手脚又没断,需要四个女侍围着她伺候麽。 而她对我的怒气未消,我很快弄清了怒火的源头在身后。直到南宫博离开我走进她,又笑眯眯地摘掉她头发里夹的树叶,她才忘了我的存在,一心一意缠着她的表哥。 朱翼不知所以然,还跑过来拉我射箭,真是不知好歹。 “小月,”当我用另一种目光注视她的时候,她觉察到了异样,“刚才姑母说,我不配喊她姑母呢。” 她的眼珠子朝上转了半圈,已然猜到了大致。 “你说说看,如果不喊她姑母,那我要喊她什么?” 我并不清楚自己当时的表情,可是娄夫人的表情惊讶极了,而她更惊讶的是朱翼跺着脚,气急败坏地朝我吼:“你要干什么嘛?不要惹事了。” 我面朝众人,认真地说:“姑母不肯认我,自然是我的错了。我需要马上反省。” 娄柱尘的夫人并不知道我接下来会做什么,她半是狐疑半是愤怒,吐了口气,又多叫了几名下人过来保护她。 “小月,我不知道少全在外乡是怎么教养你们的,可是这个丫头,”她指着我,“她也太奇怪了。她是变着法忤逆长辈麽?” 这时娄姣姣坐在远处,女侍们还在为她梳妆打扮。她咬着自己的头发碎屑,拉着她的表哥,诧异地望着我,那时我正在众目睽睽之下,笔直地跪在她母亲面前。 我怀里的小猫不停地颤动,不停舔我的手指,刚才萦绕在脑中疯狂的暴怒褪去了半潮。 第49章 “小冰,我们很快就要走了。到了雍州,就看不到这些人了。”朱翼在我耳旁重复这句话。算了,他们人多势众,不要给叔父招惹是非。 而南宫博,是我们这群人中唯一不为所动的。他看着朱翼一直在平复我的心情,就慢吞吞走过来。 “朱翼,晚饭摆在花厅,你要陪姑母吃完这一席哦。” 朱翼点点头。 他又对我说:“三妹妹,还是去南面的小花园逛逛吧,那里风景很美。我可以奉陪。” 而娄姣姣就跟在他身后。他俩并肩站在一起,是挺般配的一对。我心里冷笑。娄姣姣不再以阴沉的目光注目我了,而是换了一种更奇特的表情,她的嘴角还粘着刚才嚼过的发丝。 我摇摇头。 “不用。你们都去花厅吧,我自己去逛逛。” 我刚到小仓的时候,偷听到旁人议论父亲的话,为此发了一场癫狂的脾气。其实经过如何,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在暴怒的状态下,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后来,再也没有人在我面前议论父亲,或者我家中的任何人了,其实回想起来,那些人并没有说很恶意的话,但是带来的结果,却使小仓山上的很多人都怕我。 在我能够回忆的几截片段里,对自己的行为很懊悔。尤七老爷说,如果将来发现自己有发作的征兆,就去找些开心的事做做。我找到一片没人的树丛,逗弄着小猫,那是挺开心的事。 黄昏已尽,很快天要黑了。我在树丛里待了很久,没有看到一个人。朱翼一定会尽快脱身,然后我们就能一起回去了。我走出树丛,有些理不清方向。怀里的小猫有对宝蓝色的眼睛,在暮色中很漂亮,它朝我喵喵直叫,很依赖我的手臂。我想把它一起带走,反正这座金贵府邸中,没人在乎一只野猫。 可我走了很久都找不到一个人,无奈只能向有光的地方继续走。这里是南宫博所说的花园麽,四周花香浓郁不散,凛冬也能培植蔷薇,这也太奇怪了。借着仅剩的暮色,眼前真的有一片花海,娇艳的玫红色以及刺目的金黄色,花骨朵都搅合在一起,这片绚烂太诡异了。 我走到花海之中,原来是这些植被常年被棉布包裹取暖,这要花多少精力培植。瞬间想到,这些诡异的花骨朵,多么像娄姣姣,还有她的母亲,和她的表哥。而小船王竟然在这样的地方长大。 就在我感叹南宫博的遭遇时,脚下扑空,未及反应,整个人掉入一座深坑。这个地方怎么有个深坑,我吓了一跳,这个坑很窄,站立空间不到四人,可是却很深,我一屁股着地,痛得站不起来。 小猫也被吓到了,紧紧依偎着我,我朝着洞口大喊,没人相帮我无法出去。虽然天已经黑透了,可我并不害怕,朱翼很快就会来找我。 就在我寻思会等待多久的时候,上方洞口立刻有了声响。我松了口气,大叫:“来人,救命,救我出去。” 可是没有人回答,而洞口的确有人在用细微,甚至是慢条斯理的语气说着话。我奇怪极了,继续放声大喊。 依然没有人回答,而且我还听到了笑声,就在困惑之间,竟然有一只黑猫从天而降,它被人从洞口扔进来的。我本能伸手接住,这只黑猫受了惊吓,朝我嘶吼一声,在狭窄的洞内不停地来回蹦跃。 是谁在洞口,我未发出声,又有两只猫被扔了进来,我只能接住一只,而另一只就摔到了地上。它直接摔在了我的脚边,把原来的小白猫吓坏了。 我尽量靠着洞壁,陷入极度的惊恐之中,朝洞口大喊救命。这时七八只猫被同时扔了进来,简直就像一推带铁爪,到处滚动的肉团,那些猫儿全部惊慌失措,互相踩咬,沿着洞壁疯狂地朝上爬,尔后爬到一半又往下掉。我举手护着眼睛,顾不上身上有多少血淋淋的伤口。 那时洞内一片乌黑,只有猫儿压抑地嘶叫声音,它们像幽灵般的眼珠,怨毒地扫视我,在血腥气和怨毒的注目下,我摸到了藏在腰间的匕首,那是父亲在诀别的时候给我的。 恍然间我又听到一阵笑声,尔后,在惊恐之中令我更绝望的,又有无数的猫儿给扔下来。我不清楚自己发出了怎样的声音,因为唯一的光亮也抹去,洞口正被人封住。在我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如此害怕过,这时有只猫的爪 子扣在我的脖子上,而血液黏糊糊的,沿着脖子逶迤而下,在极度惊恐之下,我抽出刀把猫杀了。 随后我就陷入了与猫的搏斗中,只要有猫靠近我,我就挥舞匕首杀了它们,在致命的黑暗里,无论有什么靠近我,我都挥舞着武器。可我本身也没占到便宜,如果侥幸能活下来,估计也是满身伤痕。就在这场绝望的,令人作呕的屠杀中,我突然想到那只小白猫,那只依偎我的小白猫在哪里,可是洞内一片漆黑,我根本找不到。 直到四肢打颤,我再也握不住刀了。而此刻,洞口的封盖被人移走了。我重新看到了月光,以及疑惑的询问声。 “有人在里面麽?” 我发不出声音,可是洞内的血腥气可以回答。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后,我被一个浓眉大眼,厚嘴唇的少年救了上来。他原来以为洞内掉入了野兽,是用网兜和铁钳把我夹上来的,在看清了我,以及满地的死猫尸体后,不能控制地吐了好久。 后来我就一直坐在地上,大口呼吸着重回人间的空气。浑身剧烈的疼痛袭来,我摸摸自己的脸,我的脸还在不在。 第50章 在那位少年大声呼救中,朱翼很快跑来了。 “小冰…”她紧紧抱住我,痛得我打了个颤。于是她立刻松开,我指了指自己,她看了我的脸,我的手脚,还有我的前胸后背。然后她说:“没事的,都是皮肉伤。没事的。” 可她明显被吓坏了,因为她抖得比我更厉害。这时府中的其他人也赶到了,娄夫人为了晚宴细心打扮了一番,她戴了一支纯金造的凤尾钗,精致的琉璃珠串莹莹烁烁,优雅地垂向左侧;而南宫博和娄姣姣,那一对金童玉女站在她右侧。 “我的天啊…”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在她回神后,想启齿再说什么,已然被朱翼打断了。 朱翼身上还有我的血。 “姑母,出了这件事。你们预备怎么交代?” 而娄夫人惊慌又愤怒:“小月,你在说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翼不像刚才那样浑身发抖了,她看了看手上的血,对众人说:“我可是我们家,脾气最好的人。阿爹会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姑母,今天我们可是诚心来做客的。阿爹相信你,才让我和小冰来的。” 娄夫人听出所以然,又睨一眼猫和我。 “这是有人布置的陷阱麽?” 这时那位救了我的少年,突然说道:“母亲,这个捕兽笼很久没有打开了。” 我动了一下,眼睛看着他。朱翼示意他过来,而他依然有些怕我,他在我的注目下,畏畏缩缩地挪到我面前。我一把抓住他,与猫搏斗后我的力气还没消失。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声音嘶哑。 他一览无遗的淳朴,不像这个家的人。 “我…我叫娄宝勤…”他结结巴巴,勇敢地回答。 “娄宝勤,”我握住他的手,只是想说这个,“谢谢你救了我。” 如果不是你,我八成死了。眼光掠过少年呆滞的脸庞,他的身后站着南宫博,南宫博用冰冷的眼珠俯视着我,而娄姣姣则一脸嫌恶。 我从她嫌恶的视线里,找到了那只小白猫。它和其它不同颜色的猫儿堆在一起,都被我杀死了。 朱翼用披风裹住我,她的意思是先回家治伤。南宫博俯下身,他靠近我的时候,我哆嗦了一下。 朱翼警觉到了,问我:“怎么了?” 而南宫博立刻说:“妹妹的衣裳都破了,她是冻到了。” 我依然痛惜那只白猫,手指在微微发抖,其实身体上的疼痛不算什么,可我却杀死了曾经卷缩在怀里,依赖我保护的东西。他想说什么呢?我与他四目相对,他已经变成关怀体贴的好哥哥。他指挥下人把死猫都埋掉,又命人去请大夫。 因为依靠着朱翼,我非常疲倦,已然失去大部分的意识。后来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了。浑浑噩噩之中,南宫博的身影很清楚的呈现,他洗干净双手,把一只白猫活生生地开膛破肚,他拎起动物的内脏,朝我斯文地笑。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想阻止他,可是双手没有力气。一个手中没有力气的人,怎么去保护自己的东西呢。 第16章 南宫世家(十) “想知道我为何一直冷…… “想知道我为何一直冷落他?”叔父问我,“你不是一直很好奇麽?” “其实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是南宫家的宝贝。他长得精灵可爱,很讨人喜欢。云罗特别喜欢他,每年中秋内宫祭拜月神,总是挑他做五福童子。” 我想象南宫博打扮成五福童子的模样,就像包裹着恶灵的花布娃娃。 “兄长常年外出,孩子就养在雍州。有一年春天,我打猎弄伤了手也要休养,所以就和他亲近了许多。他是个聪慧早熟的孩子,同龄人的游戏引不起他的兴趣。他也擅长洞悉人心,可以觉察成年人内心的秘密。小冰,你觉得自己和他像不像?” 哪里像了?因为我的脸上多处都敷着纱布,不能做愤怒的表情。 “我做过很多年的汉章院主政司,看到有天赋的种苗就想栽培,更何况他是我的同族血亲。那时,我真心想把他培养成继承人。有一天下午,我在书院没有找到他。这孩子一直很自律,不完成作业是不会乱跑的。于是我就到处找他。我在后院几棵高大的榆树下找到了他,他把树上所有的喜鹊窝摘下来了。” 叔父拧起了眉头,回忆这些事情。 “他不止把鸟窝毁了,还把刚出生的雏鸟,一只只地碾死。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的鞋底全是鸟毛,血肉模糊。我问他为何要这么做,他竟然告诉我,因为前一天,我曾抱怨过,附近的喜鹊太多了,打扰了午休。那一年,他还不到十岁。” 我觉得自己脸上的伤口又疼了,就慌忙用冰敷,还好是凛冬,镇国公府从后院凿了很多冰给我用。 他说再多也没用,我不打算在三个月之内原谅他。都是叔父不好,昨天他不陪我们去那个鬼地方,害得我差点命也丢了。现在赔礼道歉有什么用,又喂药又喂饭,又对朱翼发脾气。我昨天得到的待遇,多半因为过继给了你。 “而且,你明知道小船王是个疯子,也不提早告诉我。” 他连忙托着我的下巴。 “别说话,脸上的伤要好好养着。” 那年,我还没有明白美貌是一个女人的利器,对自己的脸蛋没那么珍惜。 “叔父,”我口齿不清,摸索着他的手掌。“你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牢牢握在手里。” 第51章 这是我来到京都后不久,在混沌中得出的结论。你要把帝王的信任握在手里,把南宫世家的命脉握在手里,要把先祖赋予的权利握在手里。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 他怎么会不懂呢,还是他不在乎,我心中叹气,只能默默喝着糖水。 没想到,替我主持公道的是绵水夫人。而娄姣姣与她母亲在第二天前来探视我,多半是惧怕她的缘故。 娄夫人分辩道:“会首,姣姣真的没有。她连捕兽笼在哪儿都不知道…” 于是绵水夫人说:“既然如此,那就直接去官衙说理吧。” 娄夫人咬着唇,吐出柔弱的求助。 “会首,谁也丢不起这个人。您要帮帮我们。” 绵水夫人被称作会首,是因为镇国公与西凉抗敌时,京都女眷成立了戎衣会。当年的戎衣会是女眷筹措军需,同舟共济的地方。在战争中,她们抚慰彼此的伤痛,维护家族的荣誉,在京都女眷心中有很高的地位。而绵水夫人作为镇国公的遗孀,一直是戎衣会的会首。 “是我的错,”这位会首突然感慨说,“国公爷死后,再也没有可以期待的事了。你们这些小辈只能活在卑微的泥垢里,成天搞些闺阁倾轧的事。” 这时,娄夫人很轻微地牵扯了嘴角。 “是啊,我们自然都活在卑微的泥垢里。您的骄傲您的宝贝,早就离开这个凡尘俗世了。” 而绵水夫人没有为她的话生气,或者说,这些话本身带来的痛楚更多。 “会首,我只是来看看孩子。”在双方都能感受痛楚的时刻,娄夫人把自己也陷入某种悲伤里。 接下来,便是很长的沉默。而娄姣姣则蠢 到去打破这种沉默。 “阿娘,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去。明天还要进宫呢。” 她瞥了我一眼,又说:“她不是好好的。再说,奇珍异草都赔了,让她好好治就行了。” 娄柱尘的府邸送来很多药材,我冷眼瞧着。我现在是外伤,需要吃人参虫草麽。再说,我最讨厌吃补品了。 我心里好笑。果然绵水夫人命令:“掌嘴。” 听说这位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打过仗,有雷厉风行的派头。很快有人提着戒尺出来。 娄姣姣完全不能相信,而她的母亲一把夺过戒尺,苦苦哀求。 “会首,明日姣姣是奉旨入宫,怎么能脸上带伤呢?这是大不敬。” 为什么娄姣姣会奉旨入宫,我心里有点好奇。 这时叔父回来了,他和朱翼去了一趟昨天的事发地,回来的时候带着小船王。 小船王自然摆出一副招人怜爱的嘴脸,他彷徨无措地跪到绵水夫人的脚边,苍白的脸上有个很清楚的掌印。 这时朱翼指着娄姣姣:“就是她,她在满京都搜罗蓝眼猫儿,把它们养在一起,又打又扔的。” 怪不得我能随处捡到一只幼崽,那只可怜的幼崽,好不容易逃出圈禁,又遇到了更倒霉的我。 “小月,你激动什么。”娄姣姣满不在乎地回应,“我养着那些猫儿是全京都都知道的事,养着就是取乐的。过几天你来选一只,带回雍州玩。” 朱翼大概又想起刚才看到场景,她比昨天更生气。 “表姐,几年不见,你的心肠更歹毒了。” 而娄姣姣并不在乎这样的评论,反而她的母亲在苦苦解释。 “兄长,小月,你们误会了。姣姣是好意,这些猫儿养得矜贵,小衡王妃来要,她还不愿意给呢。” 大开眼界,我都不顾上脸上的疼痛感了。而绵水夫人,纵然她是脂粉堆里的翘楚,可对于子孙后辈的堕落,她是无能为力的。那把戒尺有什么用,花儿的根茎早就烂掉了。 我不清楚他们姑侄有多深的感情,但是作为一个来自很远的旁系晚辈,当我与绵水夫人的目光再次相遇时,我明白她的无奈和失望。讨论是谁布下陷阱似乎已经无关紧要。因为娄姣姣根本不在乎,而她的母亲满口冤屈,更有小船王包揽了所有过失。 “刚才,我已经向二叔认错了。”他脸上的掌印更清晰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姑奶奶,别生气了。是养猫的维护栏没有绑好,昨晚猫儿跑得到处都是。不知是谁恶作剧,作弄三妹妹的。都是我的错,没有好好检查院落各处。妹妹伤成这样,我难辞其咎。” 而绵水夫人在沉默与无奈之中,又细细看着侄孙脸上的伤,对叔父说:“你下手太重了。” 我和朱翼在小仓山做错任何事,都会受到相应惩罚。我对老师们有任何不敬之举,叔父会带着我亲自道歉;而尊贵如朱翼,撕坏了皇后的画像,也在祠堂里领受戒尺。我们从小就明白,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可是他们却不用。这是南宫少全对于家族的失职,我望着他,尤其是对小船王。 我从胸膛呼出一口气,那是一记没有痕迹的叹气。 而叔父似乎听到了,他对绵水夫人说:“姑母,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吧。如果国公爷还在,他会赞成我这么做的。” 那位遥远的镇国公对于这个家还有什么威慑力,我轻轻怀疑,而绵水夫人与我的目光再次相遇,她有些震动,或者说她挣扎了一下,然后答应了。 叔父说,小船王要挨竹杖五十下,然后去雍州戒律堂禁足一年。 第52章 娄夫人叫起来,她坚决不同意,一下子扑到绵水夫人的怀里。 而娄姣姣生怕相同的惩罚落到她身上,吓白了脸。 “我…我要去告诉父亲。”她说。 叔父又说:“明日初九,前桥阁开阁。我会禀告圣驾,博儿犯了家规,要随我回雍州去。” 娄夫人满脸泪水,斥责他的狠心。 我瞅着小船王,才让他在雍州禁闭一年,够不够洗刷他的恶毒心肠。 他规矩地朝叔父磕了头,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二叔,”他说,“侄儿甘愿受罚。只是,能不能延迟一月。” 我就知道,他不会坐以待毙。 “二叔,琼华宫的重建由侄儿制图,还需一月才可完成。那里是侄儿从小玩耍的地方,希望叔叔可以成全我的心意。” 果然击中叔父的软肋,我在他的沉默中提醒:“叔父,明日进宫问问陛下,是不是需要哥哥留在京都待命。” 这时,小船王在阴影中朝我咧嘴笑了一下,他旋即朝叔父说:“等为先皇后尽了孝,侄儿立刻回雍州领罚,一定让妹妹解气。” 这个说法招来娄姣姣的不满,毕竟我只是小月的婢女,凭什么让她的表哥受罚。 “姑奶奶,我也是南宫氏的女儿,你不会偏私吧。”我没有忘记这个表妹,今天她别想轻易走出镇国公府,“戒尺拿出来很久了。” 娄夫人连忙抓住老太太的臂膀。 “陛下知道小月在京都,所以明日请了三小姐和姣姣作陪,一起入宫赏琴。谁知昨日搞成这样,若是姣姣再受了伤,可是对中殿的大不敬。” 什么都把陛下抬出来,我吐着厌烦之气。 突然想起昨天她问我的话,小月和姣姣,谁更讨人喜欢些。 叔父是不会主动让女儿入宫的,那么,娄柱尘府邸为何起劲。 她不是和小船王… 小船王至多只是小船王了。这不是他痛苦的地方麽。 而娄姣姣可以攀山越岭,做手握乾坤的女人。 我带着奇特的心情重新审视屋内的人。如果不算朱翼的话,娄姣姣的确是京都内身份最贵重的女子。 这时,我的脑中好似夏日的闷雷裂开,滚滚作响。我握紧了双拳。 而绵水夫人有了决断:“戒尺等到明日之后再领,领完后去茅山谒陵,你的女儿若不诚心悔过,就不要回来。” 于是娄夫人惊天大哭,好像受不白之冤。娄姣姣则是跺脚耍赖,说她坚决不去茅山。 “那里偏僻,路程又远。那是老爷儿归魂的地方。” 原来是镇国公的陵墓,那真是个好地方。我聚起眼中的戾气。 正当绵水夫人示意我,她会对子孙一视同仁的时候,我崴着脚也扑去她怀里哭泣。 “姑奶奶,这不公平。我不服气。” 我能想象周围人的表情,在片刻的静默之后,我避开叔父的凝视,转而提示朱翼。朱翼心领神会,知道我不愿善罢甘休,就附和说道:“对啊,小冰差点命都没了,表姐挨两下戒尺就算抵过,这也太便宜她了。” 娄夫人大怒,瞪着叔父。 “兄长,我们一向守望相助,以和为贵。” 而我与她平行跪着,正好迎面她扭曲的目光。 娄姣姣想入宫为后,她想占据皇权的一席之地,她要居高临下对我们发号施令。我的每个毛孔都冒着刺。她的身后还有小船王,他俩的阴影在地上交叠在一起。我想象着娄姣姣坐在琼华宫里,她的表哥则阴恻恻地站在背后。如果娄姣姣做了皇后,那么小船王是不会把叔父放着眼里的。按照他的性格,雍州本家又会迎来灾难。 “姑母,昨日你说我不配叫你姑母,那话是怎么说来的?” 我浑身都冒着戾气,此时剑锋对准她的母亲。 “我的父亲是乌潭南宫氏第九代嫡传,母亲是勺馆吴幼禾。这样清不清楚,姑母?” 而她惊讶又愤怒地回答:“放肆。你们放肆。” 我就转向绵水夫人:“姑奶奶,昨日她们就是这样侮辱先父和先母的。我的父亲自然不比娄大人位高权重,而母亲也没有姑母那副恶毒心肠。可是作为女儿,今天要来讨个公道。” 娄夫人指着我的眼睛:“你胡说。”她同时觉察弥漫四周的寒意,又回头解释:“兄长,当时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心里冷笑,朱翼适时添油加醋:“姑母就是这个意思。我都听到啦。” 而那时,我都有些可怜绵水夫人了,在她这个年纪,本该享受儿孙满堂的其乐融融。 “姑奶奶,”我继续朝她说,“要是今天没人 给我做主,明天我就入宫去。父亲可是为了保护乌潭,被婆娑人烧死的。陛下总有些恻隐之心吧。我为父亲讨个爵位,给母亲讨个封号。这样姑母就能记住了,以后她就不会不忍我了。” 于是娄夫人带着轻蔑,咯咯笑起来:“异想天开。” 叔父将我拉开一些距离,他怕我会动手打她。而我的确准备这么做,可是绵水夫人先动手了。她抡起一巴掌,毫不含糊地扇在侄女脸上。 “鼠目之光。”她的下巴气得抖起来。 大厅重新安静了,原来天色已近黄昏,每个人都很累。娄姣姣扶着母亲坐在地上,睁大娇媚的眼睛,傻愣愣地望着周遭的一切。 在黄昏微弱的日光中,绵水夫人重新获取了勇气。她早知道自己的至亲是这种货色,她早该伸出手干预。可她没有理她们,却对我说:“小姑娘,你想怎么样?” 第53章 行军打仗,总要在千钧一发中分析问题的症结,而这位老太太没有忘记。 我摆脱叔父的双臂,又重新到她面前。 “既然哥哥要在雍州禁足一年,那请表姐也去茅山思过一年。这样不算过分吧。表姐至我于生死困境,而她的母亲又侮辱我的双亲。” 娄姣姣拧着眉头,她措手不及,连忙呼喊她的母亲。其实在千头万绪之下,她们并不知晓我的用意。 绵水夫人也有些意外,不过去茅山思过是符合她心意的,这点我能捕捉到。 小船王在身后提醒着:“那么明日入宫,姑母要和陛下说一声,这次除夕夜宴,表妹要缺席了。” 而娄夫人立刻提议,京郊也有许多地方可以思过,为何要路远迢迢去茅山。 我立刻否决,“姑奶奶要是不答应,我只好走另一条路了。” 那位胖老太太似乎不怕我的威胁,而对我的动机更感兴趣。她眯着眼睛,研究我奇怪的行为。 “听说前桥阁也处理世家纠纷,姑母侮辱我的双亲,作为遗孤,我要为双亲讨个说法。事情虽然不大,可是我会每日一件奏书,让前桥阁的大人们都评评理。南宫世家上的奏本,总有人会看一眼吧。” “姑奶奶,我可是说到做到的人。到时候闹得满城风雨,我素来皮厚,没有脸面的,怕是姑母一家。” 绵水夫人似乎很惊讶,尔后却笑了,下巴上的肉又簌簌抖起来。那模样可不好看,我有点心虚,她到底是帮谁的。 “真是个小辣椒。”她指着我,“少全,你真是太纵容她了。” 可是她依然疑惑我的动机,所以没有答应。 而娄夫人,此时此刻最惊怒的,是她兄长的态度。 “兄长,你真的放任这个丫头,坏了我们几十年的情谊?” 而小船王,却恐怖地嘿嘿笑起来。 “为何要高看自己呢,姑母?我们在二叔眼里从来可有可无,他情泽四海恩造五湖,根本瞧不上我们。” 我想起今天上午的那个故事,而叔父的神情很疲惫。 他说:“我已经处置了阿博,而女眷的事,由绵水夫人做主。”其实他也是困惑的,不过,他从不在众人面前驳斥我的任何说法,对我和对朱翼都一样。 长丰应该在几天前就邀请了朱翼吧,他没有啃声。长丰又通过娄柱尘府邸,再次邀请,后者当然忙不迭答应了。 等到把娄姣姣赶走,我要好好与他谈一次。 “小辣椒,脑袋瓜里又在捣鼓什么?”绵水夫人给我起了新名字,“你气性儿那么大,非要把得罪你的人,赶到千里之外才罢休麽?” 这时朱翼看出了父亲的疲惫,她并不关心她表姐的命运,不过她暗示我适可而止。 “姑奶奶,她气性儿一直就大,可怕得紧。”她怂恿着绵水夫人,想尽快结束闹剧,“就随她的意吧。表姐离得远,反而太平呢。再说也就一年的时间。” 于是姑奶奶松动了,又问了问叔父的意见。叔父说,茅山凝聚着天地之正气,是个思过的好地方。 在那对母女的惊愕目光中,他又说:“我会亲自写信给娄大人,不让姑母为难。” 不知道娄柱尘收到信后会是什么表情,可是我不在乎。 接下来那对母女如何哭诉耍赖,绵水夫人如何疾言厉色,我都没有在意。她们回去了。 当叔父重新坐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觉得他有点心疼,也有点老态。 “我怕下手太重了。”他喃喃自语。 我让他振作起来,把盘旋于心中的忧虑说给他听。他有些惊讶,惊讶我为何会想这些问题。 “小冰,你多虑了。”他有些不可置信,不知如何反应我的忧虑,“首先,陛下是不会喜欢娄府千金的。” “这怎么可能呢…”他说。 “怎么不可能?”我心急地反驳,“这和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娄柱尘在前桥阁侍上御下,他很得陛下的依仗。” 难道你看不出来麽。 “既然如此,娶一位贵臣之女是理所当然的。” 叔父沉吟半晌。“如果真是这样…” 我接口:“如果真是这样,小船王凭借与娄府的关联,他一定会报复你。” 叔父觉得这一结论扯得太远。他根本不相信长丰会娶娄姣姣。至于南宫博,即使他与我都能窥见他的恶意,可他本着纯良的天性,拒绝报复之类的想法。 我停顿一下,再说:“好吧,我们不讨论陛下会立谁为后。可是小船王恨你,你清楚吧。” 我想告诉他,并不是人人同他一样,生了一副晶莹剔透的心肠。 “他恨你,也恨我。”我身上的伤就是证明,“也许还恨小月。如果将来他有机会,他得到了一个机会,他一定会对我们不利。” 叔父知道他恨他,他没有反驳这个说法。 “我已经决定,要把阿博带回雍州禁锢。从前是我的疏忽,既然他恨我,就让他在雍州一直恨我吧。” 他用手指松了松眉眼。而我有点不忍心继续说下去。 “我早上说的话,你还记得麽,”我摇了摇他的手臂,决定不能放松,“我们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牢牢握在手里。” “小冰,京都改变了你很多想法。”他在微凉的暮色中,朝我微笑,“我们要握住什么东西?” 第54章 “握住手中的权力。”我想到那块在石洞中倒扣而置的石碑,它是危险的,它像熊熊烈火,狰狞地燃烧,围堵在我们四周。可它也在保护我们,因为没有人可以越过火焰。几个月前,我还幼稚地想销毁它。 “这是先祖留下的东西,我们要牢牢握住它。只有这样,你才能保护自己,保护身边的人。” 他没有说话。而我,把他当作比父亲更亲的人,才倾心相告。 “也许陛下不会娶娄姣姣,可他会娶其他人。到时候,南宫世家只会与中殿越行越远。”我说,“叔父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你和陛下师兄弟的关系,即使昨天我死了,你也没有申诉的权力。因为娄柱尘,他是前桥阁的住持人。” “或善或恶,你只有拿到了说话的权力,才能有争取公平的机会。” “小冰,”因为我几乎要从榻上爬起来了,而他摁住我,也安抚我的激动,“你吓坏了,现在才会如此偏激。” “我穷尽心力,就是为了让你们远离纷争,”他又说,“我不觉得那样做错了,你没体会过身不由己的滋味。而且,如今雍州并未势弱,我也有能力保护小月和你。” “那么将来呢?我们把皇后的宝座让出后,无论谁接过它,你有没有想过后果,”我知道他是想过的,可是他却回避了。 到时候,你觉得你能握住雍州的家,依然保护我们麽。 “既然男子不能为官,那女子…”我希望他能明白,我是很爱小月的,“叔父,有些东西我们不能放弃,要让小月明白这点。” “不…”他还是拒绝。 “我会陪她一起去,我会保护她的。” “不。”他拒绝得更干脆,这时他仿佛找回了自己的意志,“你们应该有自己的人生。我不会让相同的事,再发生一遍。” 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深爱的人得不到幸福,而他无能为力。终其一生,他都不能释怀。他不会再让小月去涉险了。而南宫云罗,是他一生的桎梏。 第17章 南宫世家(十一) 因为我担忧着初九开…… 因为我担忧着初九开阁,而自己不能进宫,火气上顶天灵盖,人也没有休息好,所以又苍白又憔悴。井生跑进镇国府的时候,肯定觉得我时日 不多了。 他把尤七老爷也带来了,尤七则研究起我身上脸上的抓痕,然后断言京都的药不好使,一定要换成他的药。 “会留疤麽?”这是我最关心的。 尤七老爷从不给明确的答案。 “说不准哦。”他见我脸色很差,又说,“不过现在你要的是安神汤,吃了好好睡一觉。” 井生则说:“有疤也不算什么,我身上也有疤呢。” 我一肚子气,闷声喝了汤药,而井生一直在抱怨,他说他应该和我们一起来京都的,老爷非让他去雍州,管行李装卸的事。 “都是因为我不在,你才受伤的。” 这是后来他常常说的话,而我很快睡着了。 梦中居然又看到了疾风号,从朦胧的远处驶来,那是一座姿态很优美的楼船,小船王站在船头,他身旁的人长得真像我。他脸上有种莫名的哀伤,而我居然发觉双手都是血。没错,我杀了那么多猫,可是定睛一瞧,堆积在脚下的根本不是猫,而站在船头的那个人也不是我。突然小船王举起了一件刺目的东西,而疾风号则以很快的速度从我的瞳孔中远离。这艘船真是制造精良,线条优美,那样的姿态恍惚在哪里见过。 实在太刺眼了,我流了眼泪,等我再次睁开眼,镇国公府已到黄昏。叔父望着我,问道:“你怎么哭了?” 我看到瓶中一束新剪的腊梅,精神好很多,四下张望:“你们回来了。小月呢?” 原来井生带来很多换洗衣服,朱翼正把那些旧的拆开,好让我穿得舒服点。 “其实我挺好的,伤口也结疤了。”我撩起袖子给他瞧。 “你在发烧呢。”叔父摸着我的额头。 我真的感觉好多了,也许是熟悉的气息围绕在周边。叔父与尤七仔细讨论我的病情,而朱翼则凑在我身旁,讲起娄姣姣的坏话。真是个傻姑娘,语无伦次的,自己还咯咯直笑。 “表姐一直给我脸色看,惹得阿志姑姑也尴尬了。我就把这几天的事告诉阿志了,连罚她去茅山的事也说了。”她的表情挺得瑟的,“她活该。听说国公爷的魂魄一直在山上飘,这下子保准吓死她。” 让内宫女官知道倒是意料之外,而且阿志是长丰的心腹,让她知道就是让天子知道。看来我给弄得遍体鳞伤,还是有价值的。如果不是我对朱翼有深刻的了解,我几乎会怀疑她是故意的。 “那么小船王呢?他跟我们去雍州麽?”我更关心这个。 朱翼摇摇头,说她不知道。 “不过陛下一直在夸他呢,说他鬼斧之才,又说我们南宫世家后继有人。” 她一直维持着得瑟的样子。其实朱翼对这位兄长并没有恶感,也许年少不知事的时候,他是她仅有的哥哥。后来父亲冷落他,而我排斥他,她才对他敬而远之。 我顺着她的心情,又问了琼华宫的重建进程。屋里很温暖,嫣红的腊梅点缀在各个角落,没过几天,我就能行动自如了。而我在年少时就盼望踏足的雍州,一直在等待我的到来。 临行的前几天,叔父把卞怀东领到我的面前。那时我正和绵水夫人单独在一起,他特地选了这个时间,让我和卞怀东认识。 第55章 绵水夫人拍了下我的脑袋:“描几个字,也能描成鬼画符。” 我的两只手还缠着纱布呢,怎么握笔。绵水夫人是故意折腾我。 “几天前的逞能劲去哪了?”她睇一眼她的孙儿,“东儿,这可是个小辣椒,你要小心。” 而叔父一脸慈父的表情,分明在说吾家有女初长成。我瞬间明白了,他挑了我最丑的日子,想把我嫁给那个傻小子。 我捂着脸,不敢看人家。 绵水夫人打掉我的手,好像在说,难道我的孙儿还配不上你。 她的孙儿朝我作揖,他居然叫我小冰妹妹。 于是叔父鼓励我,让我叫他怀东哥哥。要不是这时朱翼跑进来,我真的要发火了。 他竟然要把我嫁到镇国公府,而绵水夫人也没有异议。我惊讶极了。 “女大当嫁。”在去雍州的路上,他理所当然地说。 那还有小月呢。 “小月的事,我再做打算。” 当然,朱翼不适合在当下谈论嫁娶,所以他要先安置我。那晚我与他的谈话后,他竟然开始筹谋要嫁掉我。 “别多想,”他在马车里眯着眼睛,“很早之前我就操心你们两个的事了。怀东是个好孩子,不过我不会强迫你。” 而朱翼嘟着嘴,一路上都不高兴。 “小月,”她的父亲摸着她毛茸茸的头发,“小冰做姑奶奶的孙媳妇,你不同意麽?” “不要,”她别开头,气呼呼的,“阿爹做这些安排,从来不问我的意见。” 她也有意见,她有一股所有物被人染指的气愤。我不想搭理这对父女,去雍州的旅程太心塞了。 其实雍州与京都在地图上很近,只不过隔了一道海峡。那道海峡在地图中呈狭长又逶迤的弧型,它后来有个名字,叫满月峡。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满月峡,凛冬的阳光很温暖,大海的表面像铺了细碎的金沙。我们坐在官船上,邻座还有几个西凉商人。我在分析他们叽里咕噜的语言,回头想拉上朱翼,她一头栽在叔父怀里,晕船了。井生与卞怀东很熟悉的样子,他俩坐在船尾,与几个掌舵的船员搭讪,研究起海峡四面的通勤地理。 我一直记得那天在海面上航行的画面,其实那是出行最坏的季节,而海上的大半日是枯草乏味的,可是每当寂寞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蔚蓝空中飞过的大雁,和海中金黄的落日,我的亲人和我的朋友,他们都在我身边。即使过了很久,那份幸福与安宁还是在心中永存。 如果以为雍州会效仿京都的繁华与绮丽,那就大失所望了。而汉章院也不是一座占地几亩的书院,它本身依城而建,授课所和藏书楼遍布大街小巷。城内有许多老槐树,这些树有好多年了吧,幸而它们没有被战乱所扰,毫无节制地粗枝纵生,遮挡着青瓦白墙。我见到的房舍大都差不多的样子,偶尔在青石板路旁有间小酒馆,檐口下挑一面藏蓝布,写着酒字。 本家的宅子是新建的,也是一色青瓦白墙,老宅地处城的最南边,与这里的氛围很契合。 怀东说:“新建的部分都是按照烧毁前的样子,整个布局也同以前一样。楼屋的修饰我是听从阿博的意见,他擅于工匠,又在这里住得久。” 叔父点点头。 “阿博分身不暇,这里多亏你的监工。这些月来,幸苦你们了。” 庭院外还有未完工的几处沟渠,都用路障围了起来,几个工人看见井生和怀东,都纷纷上来围住他们说话。卞怀东有一口特别白的大牙,即使微笑也让人感觉灿烂。那些工人们问了很多建造庭院的琐事,他立在人群中回答,手上还配合讲解做动作,表情怪生动的;井生则附和着训人,大体是骂他们又懒做工又慢。 不过他俩没什么威严,那些工人又起哄起来。卞怀东依然立在中间左右应对,井生则跑过来让我们先进屋。 “小姐们在这里不合适,你们先进去吧。” 叔父有趣地看着远方。 “看来怀东变成这里的工头了。” 我的伤还未好,自顾自往里走;朱翼则跑到人堆里,她在船上睡了半天,现在当然有精神添乱了。叔父想喊她回来,她根本不听,幸好怀东是个大个子,无论那些工人怎么闹,他都把她挡在身后。 叔父带我去了祠堂。祠堂门口有株大约四人才能环抱的老槐树,蓬勃的枝蔓简直遮天盖日,仿佛故意挡住时光的流逝,而砖瓦石墙虽然是新的,可我总觉得这里的一切是亘古就有的东西。 南宫冒是八代族长,他的牌位就在我面前。不知道为什么,在我踏上雍州的那一刻,心情总是无名低落。这个祠堂里供奉的先辈们,他们怀揣家族荣誉,秉承家族誓言,守护着子孙后代。他们心中是否有过忐忑,他们对于得到和失去的,是否心甘情愿。而我面前的这位祖父,他的头颅曾被挂在这里,他活生生地被献祭了。我吸了口气,荣誉都是用牺牲换来的。 “叔父, 你在哭麽?”我明知故问。 他否认了,连眼泪也不愿示人,尽管此刻只有我和他。 “父亲,这就是小冰,”他说,目视前方,“她和小月都是我的女儿,也是家族的未来。希望您在天上能保佑她们。” 他让我再次磕头,我立刻照办了。 “老爷子,我叫小冰,您可要记住我。”我用了与此处氛围不协调的声音,清脆响亮,“虽然我从挺远的地方来,可我和小月一样讨人喜欢。您可要看清楚我,不要忘记我啊。” 第56章 叔父回过头,撵我出去了。他要和他的父亲独处一会儿,而我在门外等他。 他说小月和我是家族的未来,这是什么意思。我把手放在树干上,摸到坚实的树皮。那天在石洞里,在那个隐秘的洞穴里,他把家族起始的故事也告诉我了。他还说过,这个故事,是传承给家族继承人的。比如他的父亲,就告诉了他和他的妹妹。我并未细想过这件事的涵义,他把我当作继承人有点不合常理,我毕竟来自很远的旁系,而且又是个女孩。 当我仰望着这棵参天大树,猜想究竟是什么让它屹立百年,叔父从祠堂出来了。 “小冰,你觉得血缘对一个人有什么影响?”在我困惑的时候,他又问了更深奥的问题,“比如娄夫人是我的堂妹,可她一直嫉妒云罗,与我更不投契。而绵水夫人是南宫氏收养的,与我们本没有血缘关系,可她却是最疼爱晚辈的姑母。所以,你觉得血缘究竟能决定什么?” 我张大嘴,一时回答不上来。 “想不到吧。我的祖父曾在北方募集羚羊,在草原上收养了一个女孩。他把她带回家,同他的孩子们一起长大。女孩性情豪爽,嫁给军旅之人,年轻时同丈夫南征北战。后来先帝赐了镇国公的爵位给她的丈夫,而她自己则要了绵水夫人这个封号,因为祖父是在绵水捡到她的,那里就是她的故乡。她从不吝啬告诉世人,自己不是南宫家的血脉,可她是我和云罗的姑妈,是父亲的妹妹,是你们所有小辈的姑奶奶;她是镇国公的遗孀,是戎衣会的会首,是京都女眷仰望和依赖的人。” 祠堂内的檀香飘了出来,叔父对我笑道:“不要让那些浅薄之见,影响到你的心。” 那么,他真是这么想的,让我和朱翼一样,传承南宫世家的荣誉与职责。槐树吸收着天地之光与自然之气,它健硕地成长,从不拘泥树种来自何方。而且,家族前辈也从未说过,继承人一定要是男子。 小船王是在第二年春风吹过的时候才登岸的。他的延期是因为琼华宫的建造少不了他,而陛下又把行宫内的一些琐事交给他。在他愿意讨人喜欢的时候,他总是讨人喜欢的。 向雍州城南再走一百里左右,能看到一片挺美的悬崖,天气暖和了以后,延绵的崖壁都绿茵茵的。而且那片悬崖并不陡峭,很容易爬到最高处,到了最高处就能远眺春日的海平面,还有海鸟和渔船偶尔经过。那天我看到东面的海港停了一艘官船,第二天就在芦苇丛里遇见了南宫博。他说他很喜欢这片悬崖,想在受罚之前再来看看。 我是一个人骑马溜出来的,所以有些警觉。而他朝我伸出手,一定要去高地上看看。 “妹妹别担心,无浪跟着我们。”他指一指后面,果然那个无厘头的右无浪在朝我挥手。 他叠起眼角笑,向我表明他的无害,其实遇到我也是他意料之外的事,那天他的情绪并不高昂。 “雍州总让我觉得寂寞。” 在爬上最高处后,他一直凝望海面。过了很久又问我:“你喜欢这里麽?妹妹。” 我点点头,他却不相信地笑了。 “我喜欢京都,那里粗俗,生机勃勃,人们都充满了欲望。”他目光聚拢,饶有趣味地说着,“陛下对琼华宫的要求可高了,可我都能令他满意,他非常高兴,就把西面行宫全部交付给我整修,好满足我的虚荣心。这样一来一回,不是很有趣麽?”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如果雄鹰有了翱翔的翅膀,你却要它固守在城堡,不是很残忍麽?” 这时海平面上飞来一排大雁,仿佛要应和他的说辞,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与天空中徘徊。 “妹妹,你会折断雄鹰的翅膀麽?为了一个几百年前的承诺。” 大雁居然把海风带来了,我猛地回头望着他,这时他把注意力从虚无的雄鹰上转开了。 “妹妹,你再往后退,就掉下去了。”他突然伸手,将我拉近他,并且使劲扣住我的手腕。 右无浪呢?那个傻子跑到哪里去了。 “妹妹,你看远处那艘船,像不像疾风号?”他还是握住我的手腕。 我生气了,一点都不像,快放开我。 “的确不像,比起琼华宫,我在疾风号上花了更多心血。”他居然装模做样研究起我的手,然后把拇指按在我的脉搏上,“你知道麽,疾风号原来还有一个名字。” 他想说什么。 “原来它叫金雀号。” 我不再像只青蛙,被他扣住了两肢,另外两肢乱蹦乱跳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我大口吸着气,稳定自己的心跳。而他把我拉得太近了,顺势都能揪着我后脑的头发。 “真是我的好妹妹。”他微笑着说。 我打掉他的手。 “谁告诉你金雀号这个名字的?” “哦…”他佯装认真地回答,“造船那会儿,我老是梦到一只金色的鸟儿,所以想了这个名字。” 胡扯。难道他的父亲,船王南宫笠也知道那个故事;这也不奇怪,算起来他是叔父的兄长。 “别乱猜了。”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家父是个粗人,从来都不是家族认可的继承人。” 我那时愣了一下,看他郁郁索然的表情,难道非要成为继承人才有存在的意义。这个人太偏激了。 第57章 “妹妹,你抢走了我的东西。”他的手劲越发大,海风呼啸作响,我的头发都绞在他手指上了。“所以,我偶尔一时愤恨,会伤害妹妹。你都要原谅我,这是你该得的。” 我瞅准时机,朝他膝盖一脚踢去,这下他终于放手了。我拔出腰间的小刀。 “你再动手动脚,就是那些猫的下场。”我头发都散了,呲牙咧嘴,估计模样够骇人的。 果然他一脸嫌弃。 “你这么泼辣,卞怀东可不喜欢这样的。” 管你什么事,我独自往回走。喘着大气,心跳得更快了。他说我抢了他的东西,反正他知道的也不少。他有什么损失呢?他想做族长麽,他又不喜欢雍州。 “哥哥,你会保密吧?”我突然有种预感,大海深处总有不可捉摸的危险,“不要把金雀号这个名字,随便告诉别人。” 有关它的一切,应该永远埋葬在海底。 而小船王耸耸肩,轻松回答:“那是当然,该知道的人自然会知道。” 这时右无浪去牵马了,我们等在平地上的芦苇丛里。平地不像高坡上那么寒气冻人,我要重新捋捋思绪。 “妹妹,你觉得那桩几百年前的契约还有用麽?” “什么契约,我不知道。” 他一点不在乎我的否认,在四面无人的雍州地界,他与身处京都的心情是两样的。 “如果我身处陛下的位置,会把所有威胁到宝座的人,全部杀掉。” 我两手抱胸,不准备回应他。他这么评论长丰并没有错,我想起在那间逼仄的小屋内,长丰举刀挥手的动作,根本没有犹豫。而那块石碑是真正威胁到他的东西,它可以让他的王冠随时落下。如果他有一天知道,他的师兄手握这么一面石碑… 和小船王谈话总让我紧张,他随时让你感觉身处风暴的中心。 “妹妹,我们在契约下谨小慎微过了几百年,可是人心是很脆弱的,南宫世家不会一直走运。我们身上流着金雀王朝的血液,可不能这么窝囊。” “哥哥,你要是再提金雀或者契约,就别想从雍州的戒律所出去了。”我警告着他,瞬间与他拉开距离。 而他又叠起眼角,令人毛骨悚然地笑道:“妹妹越来越有当家人的气派了。” “哎,我本来以为妹妹是同路人,可以和你多谈谈家族的兴衰史呢。”他爬上马,居高临 下望着我,“既然不同路,只有自求多福了。妹妹,你别忘了,你抢走我的东西,所以,我有欺负你的权力。” 右无浪居然没有找到我的马,我指挥他再去找,而南宫博扬长而去。等我回到家,戒律所已经在行刑了。右无浪哭得很凄惨,好像被打的是他。 “不知道少爷说了什么,老爷又加了二十棍。”他委屈地说。 为什么小船王会知道所有的事情,而且听他的语气,他很早就知道了,他已经反复思量很久了。如果在悬崖边我只是惊讶的话,那么一路回到家后,只剩下后怕了。长丰如果知道石碑的存在,他会怎么做。而叔父和他父亲不同,他维持不了那种微妙的平衡。虽然我被小仓山浸淫多年,可是人心是脆弱的,这点我始终相信。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希望小船王永远关在戒律所里。 第18章 南宫世家(十二) 雍州的春天很漫长,…… 雍州的春天很漫长,而汉章院的春天都花在春耕上。城西有一大片耕地,整个春天我都扎好裤脚,弯腰下蹲,脸都贴到土上了。 春耕的头一天,大家敲锣打鼓热闹了一番。叔父头戴斗笠,一手扶着犁,而小黄牛在前方结实地拉扯了几步,等黑褐色的土壤翻拨几下,朱翼似模似样地撒下一把种子。叔父见围观的人意犹未尽,还想赶着小牛往前走几步,哪知小黄牛不愿动了,直到他笨拙地扬了一鞭,那牛才还魂似地尽忠职守。于是在一道开垦的土地上,朱翼和我,还有怀东,人手一把五谷种子,在潮湿的春日,和着雨水撒入土里。 如果头一天的典仪还算唯美的开始,那接下来便是重复单调的苦差事。我哭丧着脸,当家人便说:“没法子了,人手不够。”可是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常常溜走。那天在悬崖边遇见了小船王,回来后我的红疹又复发了,于是春耕的事才轮不到我。 与我的静默相比,朱翼宛如抖擞的迎春花。洗去春日的雨水,她又在温热的仲夏如热烈的纸鸢飞翔。如果说我的冷静与自持随着年龄的增长有增无减,那么朱翼则朝着反方向进行。不过她的热情并不是毫无节制的,她是温柔的,并且带着不可抗拒的魅力。比如我在签账单的时候,会责怪她的花销太过,她就会指着清单,一件件数给我听。 “当然要买这么多了。到了端阳节,我们要亲自去派粽子的。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省得他们老在背后说你。”她拧起我的两颊,“让大家都看看,我的小冰多可爱。不过你要多笑笑,你瞪起人来可凶了。” 我可不会假笑去讨好人,温柔可爱的女主人还是你去扮演吧。不过雍州的生计并不宽裕,耕地荒芜了大半,人口也迁走了许多,而前桥阁允诺的重建恩赏怕是来不了了。我想让她明白潜在的危机,可是那样的话却说不出口。 不过有些事我必须要提醒她。 “小月,怀东的纸鸢是送给我的。你怎么能抢呢?” 而她不当回事的神情让我有点意外,她说只是拿来描描花样。她把纸鸢还给我,我没觉得有多少不同。 第58章 “小月,你不高兴麽?”我仔细看着她,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有些感觉是非常敏锐的。 而她摇摇头。她企图隐瞒她的心情,这让我有点沮丧。 到了端午正日,天气简直和盛夏一样热了,烧起来的苍术有点呛人,粽子都蒸得油腻腻的,让人看得一点食欲都没有。西面的操场装饰了很多彩带和花球,几个农户带着孩子在玩独木舟。我和朱翼则在操场中间派粽子,我们身后有个很大的蒸锅,热腾腾地冒着气,井生和右无浪在热气里帮忙,两个人都心不在焉,望着远处的射靶,派粽子的活的确不适合他们。 “哟,东少爷的箭法真准。”右无浪的两只眼睛骨碌碌的,毫不掩饰地流连远方。 朱翼无奈说道:“你们过去玩吧。” 那两人都没推却一下,嗖地飞奔几尺远。我可生气了,那就把卞怀东换过来。卞怀东派粽子挺好的,把大嘴一咧,憨态可掬,人人见着他都高兴。 “我帮祖母派过粽子,还派过米和油,放心,很快弄好了。”他长手长脚,把我和朱翼挤到一边,自己埋头苦干。我喝着凉茶,我也想去玩射柳。 “怀东哥哥,射击是跟谁学的?”我试图和他聊天,算起来他是我未来的夫婿,可我们的对话从来只限于怀东哥哥和小冰妹妹,接着两个人只能对视傻笑。 “祖母请的师傅教的,我也去过西北大营,在那里学到不少东西。” “那你的父亲呢?”我好奇问道。 他愣了一下,随后说:“小冰妹妹,我的父亲离开家很久了。他有个外号是独眼燕公子,以后你会知道的。” 听起来像个江湖术士,不过面前的少年有坦诚的眼睛,他是在一帆风顺的环境下长大的,他对自己很自信,他的眼睛里只有明亮的东西。 “我再去拿点凉茶来。”他分好粽子,把两条桌子都挪到树下,“你们去树荫下休息一会儿吧。” 树荫下并没有凉快多少,朱翼拿着薄荷叶摇摆,见我瞅着她,就问:“你想说什么?” 我没啃声,没一会怀东回来了,把凉茶分给我和朱翼。朱翼还摇着薄荷叶,手腕上缠绕茉莉花,独特的气息冉冉而落。 “怀东哥哥,”我笑道,“你送的纸鸢是自己扎的麽?小月可喜欢了。” 而少年有些疑惑。 “纸鸢…那是我们捡的。后来无处可放,无浪就说送给小姐们玩。” 原来是这样,我差点笑出来,我还以为是专程送给我的。 “原来小月妹妹喜欢这个玩意。”少年端起认真的表情。 “我不喜欢这个。”朱翼咬着薄荷叶,睁大盈盈的杏眼。 我垂下眼睑,不知道天下的男女之情是如何发生的,那种纯然原始的爱慕真的可靠麽。右无浪那个傻子,他说那是东少爷特地送给三小姐的纸鸢。他闲着没事做,要做媒人麽。看他射柳的技术,颠三倒四,我命令他把马交出来。 这时操场上的人越聚越多,间距几尺的树之间来回拉上两层红绳,而中间则是圆形的马场,汉章院的管事在高台处设了铜锣,他煞有其事地敲一记,就代表骑在马上的人可以拔箭了,每人每次十支箭,红绳上绑着不同颜色的香囊,看起来黑色的香囊最金贵,因为束在上方的树枝最细最短。 我把右无浪拉下马,又卷起头发盘到头顶,挑了一把最软的弓。井生一再嘱咐我要当心,别从马上掉下来。怀东则十分熟练地跨上马,他朝远处的管事挥挥手。这时管事又在红绳上系了多个香囊,引得围观的人群都高兴地鼓掌。于是铜锣一响,我就在马蹄声中雀跃玩起来。 起初我控制不好马和发箭的时机,射空了好几支箭,迟疑片刻,怀东又射下一枚黑锦囊。他收缰回头朝我笑,露出一排大白牙。真是驾轻就熟,我看了几遍他的姿势,自己琢磨了一会,耽误了许久都不敢发箭。这下别人的箭都射完了,操场上只剩下我们两个。 “小冰妹妹,这是最后一支了。”在锣鼓的助阵中,他回调马头,和我一个方向,看来我们看中了同一个锦囊。 我连忙拔出箭,那只摇曳在柳条下的黑锦囊是我的。这下我没有犹豫,在马停稳的瞬间就瞄准射出。看来十有八九就到手了,可是未到半程,我的箭被打掉了。 我瞪大眼,卞怀东不仅打掉了我的箭,还精准无误地将那段细软缠绵的柳枝也打落下来。他轻轻拍了马腿,伴着有节奏的马蹄声,把那只黑锦囊取回来。 周围的人群一片叫好,热浪翻滚着少年的热情,他明亮的眼睛正期待被人赞美。 “怀东哥哥,”我在马上拍手,“好厉害啊。快教教我。” 而我的赞美根本微不足道,右无浪的声音盖过了我。我转向人群,右无浪简直在手舞足蹈,他似乎和操场的许多人都熟识了,起劲地夸着他们家的东少爷。 那时我蓦然想起那位在阴影下禁锢的少年,不过只是片刻的踯躅,潋滟的阳光下容不下阴影,我和怀东很高兴地回到人群。 那些香囊里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我射到的是一枚图章,我拧着眉,心想送给叔父算 了。而怀东射到好几个香囊,他在树荫下面拆开,有小豪笔,有绢帕,居然还有一包花籽。汉章院真是节约开支。 我沉下脸,刚才的欢乐劲没了大半,为了张罗这次端阳节,我可是没少送钱。只有朱翼会捧着花籽说:“回去种在花圃里,好期待哦。” 第59章 怀东也很期待,他继续拆开那只黑色锦囊,里面是一条纤巧的绯色宫绦。宫绦本身没什么特别,只是它的末端系着羽毛,一根同样绯色的羽毛。 “那是孔雀毛麽?”井生拿起来研究了半天,“是孔雀翅膀上的毛,只有翅膀上的毛才这么健硕。” 怀东表示他没见过孔雀,不过宫绦上还串了珠子,明显给女儿家用的。 “那送给我吧,怀东哥哥。”我顺手拿过来,心里在思忖一些事。不过我没忘记朱翼,她难得那么安静,她拿了花籽和绢帕,可这件明显更衬她心意的宫绦,她却没有抢。 宣和六年,我和朱翼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些是你非走不可的路,有些是你要放弃的东西。我把那枚耀眼的羽毛从宫绦上拆了下来,我想把它锁进柜子里,可朱翼又把它拿出来,她把它系在腰带上。 “小月,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睨一眼她罗裙上的羽毛,还有晨光下她几乎透明的脸庞。 “我觉得好看嘛。”她在我面前转了一圈,簌簌翩翩。 我低头看账册,灰毛伯伯在这里做了多少年管事,他和南宫冒是同一辈的人吧,算起来比我长了两辈。 “小月,我可是很喜欢怀东哥哥的,我也喜欢姑奶奶。你不希望他们受到伤害吧?” 她坐到我身旁,摇着腿,又扳手指。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要是惹了不该惹的人,”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提醒她,“你能承受后果麽?” 茶炉在我俩之间嗞嗞作响,隔着水雾,她生气说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要是继续装傻,我也没办法。”我也生气了,啪啪翻着账册。 “哼,我才不傻…”她夺过我手里的东西,“我早看出来了,你想让我进宫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让我进宫去当尊菩萨,好保佑你们所有人的荣华富贵。” 我也站起来,同她大眼瞪小眼。 “就算是这样,那有什么错。” 她一脸委屈。 “你管不着我。小冰是自私鬼。” 我自私?我刚要发作,毛大灰在门外待见。 屋内情势堪忧,朱翼泪眼汪汪的,而我冷若冰霜。 “大小姐,你怎么哭了?”老灰毛一直偏心自家的小姐,对我这位不速之客心怀芥蒂。 我理好情绪,不管朱翼了。我朝他恭敬地微笑,又找了把大椅子。 “灰毛伯伯,我想问问宣和年间货品进出登记的事。”册子里都用红线圈注,我努力让他看清楚些,“你瞧这里,宣和三年五月,小麦玉米各五十斗出,蛇胆十只入,孔雀一双入,西州鼓城。这样一句话就完了,可是入库的蛇胆去哪了,孔雀也没有踪影。这几个月来,我发觉许多这样的条目,看来以后造册的规矩要改一改了。” 老灰毛耷拉着眼皮,只望了一下我翻给他的页面。 “三小姐,蛇胆自然是吃掉了,至于孔雀,那些年艰难,养不起这样金贵玩意儿,应该是卖掉了。所有钱财货物,登记造册的规矩,都是老爷那辈儿留下的。老夫只是按照家翁的指示办事。” 听说这位灰毛伯伯自幼跟随南宫冒,他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 “那么孔雀卖给谁了?卖了多少钱?那些钱去哪了?”我指着页面,“要是伯伯当时将明细入簿,那么我们小辈看起来也明白。” 对面的老人家却抿着胡须。 “看来三小姐想改规矩。” 他面朝朱翼问道:“大小姐的意思呢?大小姐想把祖父立下的规矩改掉麽?” 朱翼有点为难;而我收起账册,把茶杯里的水洒了。 “按照家翁的意思,如今是两位小姐一起管家。怎么前前后后,我只听到三小姐的声音。” 看来恭敬的微笑挡不住他的不满,也挡不住我的锐利。他也许不知道,任何人想兴风作浪,挑拨我和朱翼的感情,都会被我立刻扑杀掉。在小仓山就是如此。 我换了一副笑脸:“还是说说孔雀去哪了?” 老灰毛回答:“我记得了。宣和五年,送给小衡王爷家了。当时,我写信告诉了青川姑娘。那原是一对玩意,不值什么钱。” 朱翼想息事宁人,可是她刚才与我吵了一架,现在也不愿和我讲话,只对老头儿说:“那就好了嘛。她想知道什么,册子上没有的,你尽数告诉她就是了。” 送给别人了,还不值什么钱。朱翼,你不能只看见表面的一派升平。 “灰毛伯伯,五十斗麦子加上五十斗玉米,在宣和三年可以换多少白银?”我问他,其实我并不想在朱翼面前为难他,“宣和三年,战祸连绵,口粮极为珍贵,以巴陵地界为例,二两足银才换一斗米。你在那年,拿着救命的口粮,去换了十个胆,还有一对玩意儿?老人家,你在诓我吧?” 毛大灰从椅子上站起来,耷拉的眼皮上下翻跳。 “我是晚辈,不想让您难堪。”我发觉朱翼紧张的表情,好像防止我吃了他似的,“从前的事不跟你计较。但是未来,一纸一线,来龙去脉,都要记录清楚。规矩是人立的,谁当家自然就听谁的。您的阅历远比我们多,回去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那时,毛大灰极为震动地摇晃了一下,他挪一下嘴皮,似要和我解释什么,可他没有开口。他用奇特的眼神打量了我一下,然后和进门时一样傲慢地走掉了。 第60章 等到四下安静,朱翼跳到我身后,作势掐住我的脖子。 “你别想欺负灰毛伯伯,听到没有?” “小月,”我打开她的手,“你刚才骂我什么,别以为就这么算了。” “自私鬼。小恶魔。”她厉声历气。 我瞅着她,瞅着她裙摆上的红羽毛。 “卞怀东,可是分配给我的。”我要直面告诉她。 她畏缩了一下,而我拧起眉头。 “小月,为了让你高兴,我可以不要这根红羽毛。可是你也要明白,你戴着它有多么不合适,多么危险。” 她背对着我,她有很好看的脖颈和肩膀,可它们都倔强地耸立着。 “我就要戴着。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这样的命运。” 在我向叔父坦白了心声后,我并没有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错的。南宫世家,应该牢牢握住皇后的位子。可是朱翼是那么抗拒,她不止是抗拒。 “小月,你要是行差踏错,任何留言传到皇城,首先倒霉的是镇国公府。我们都见过陛下,他的意图很明确。如果他知道…” 朱翼打断了我。 “我当然知道。他的手真冷,眼神更冷。我光看着就害怕。所以我才不能接受。我只想做个普通人,被人活生生爱着。”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到底她是更讨厌长丰,还是更喜欢卞怀东。 这时又有人等在门口报事,我只好收起心情。 来人是一对夫妻,我努力回想他们是谁。朱翼先认出来了。 “这是大厨房的六嫂子。” 那妇人点点头,她的面孔红彤彤的,声音也很洪亮,见到我们两个,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话。 “我们是为了厨房管事的差事来的。我原来管着厨房,可是燕老娘来了,把厨房霸占去,我心里不服,想来要个说法。” 这种事要来找我们,那么厨房里谁切菜谁拱火我也要去分配分配。 妇人见我脸色不好,又连忙说:“我已经问过老灰毛,他说他不管了,一切都问三小姐。” 那个老头子是在报复我吧。 可妇人凄凄的样子,而她的丈夫在一旁开口。 “两位小姐,我们夫妇两个在这里守了二十年,婆娑人来了也没走,为主家看着老宅。我的腿就是给他们打废的,脑袋也磕了一下。这几年管着厨房的差事,也算是个营生。如今有人来抢饭碗,要把我们赶出门去。我们还有一窝孩子,这是欺人太甚了…” 我叫 他住嘴。 “谁要赶你们走了?” 六嫂子抹把泪:“不就是燕老娘。昨天吵起来,她把我十几年用的铁锅给砸了。那锅可是厨房里的利器儿。” 我有点想笑。朱翼动容地说:“那可不地道。有把顺手的好锅,炒的菜也入味儿。” 那对夫妻连忙点头,看来还是大小姐理解他们。 燕大娘是跟着我们从小仓回来的,她在小仓就管着吃食。我想起阿志姑姑对于吃食的谨慎,思索片刻,不准备换人。 “家宅里的差事那么多,再派个好的给你们。” 我正想说,你们挑个自己喜欢的,谁知夫妻二人先哭起来。 “三小姐,俗话说一个萝卜蹲一个坑,我们就是蹲厨房的,其它地方去不了,其它地方也有各司的人啊,我们也不好去抢别人的营生。若是真被赶出来,哪有脸面还在主家做事。” 看来厨房是个肥差。我另外挑了几件好差事,他们都摇头,弄得我火气都上来了。 “再吵闹,就出去。” 突如其来的安静,夫妇俩哭诉的嘴未合上,呆呆望着我。我可是不怕担恶人的名声,少来这套。 朱翼连忙笑道:“三小姐不是这个意思。恩…”她想了片刻,突然想到什么,“到了秋天,汉章院正式开课了,那里也设厨房,主要供给茶水点心。你们若不介意,出了南宫家的老宅,可以去那里当差。” 那真是个肥差,看夫妇俩激动的样子,朱翼真慷慨。六嫂子把朱翼当成菩萨了,一个劲地道谢。 “可是这几月,你们不能再和燕大娘起冲突。”菩萨又说,“厨房里的事不多,你们协商好当班的时间,交班的时候上下交代清楚。” 他们当然答应。他们本来就喜欢朱翼,如今更喜欢了。老六说下次去山崖,会寻几支雪莲回来,给小姐们养身体。而六嫂怯怯看了我一眼,因为我一直没有说话。 我怎么会反对朱翼呢,可我也不想让他们太得意,就随便问一句:“六哥脚伤了,也能爬山崖。” “当然可以,我们两个一起去,已经习惯了。那雪莲剁碎了熬粥喝,对人的脾胃最好。我们这儿的人,常常去山上摘些小棵朵的,这样不引人注目。” 我听出点兴趣,让他们说得详细点。 “三小姐,雍州的雪莲是药膳珍品,每年要上缴朝廷定额数目。比如这年采到十支,按照过去的惯例,要送走七支。不过,官中要的都是整朵的大花,品相质量都要一流。我们这些粗人,摘些次品就行。” “三小姐,农产也是如此。刚出土的拔尖新鲜东西,先送去朝廷。前些年战事吃紧,我们家有主君娘娘在京都,所以送得更勤。老爷是忠君爱国的,我们也都听话。不过大家都有应对,田里的东西也能克扣些出来。至少跟着主人家,这些年也未吃苦。我们一直很感激。” 第61章 我明白了,咳了一声,让他们秋天去汉章院当差。我把小厅四周的窗门都打开了,好让初夏的微风吹进来。现在闲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朱翼。我都忘了刚才与她争执过什么。 在很久的沉默之后,我对她说:“小月,我没有资格命令你做什么。可你也要明白,我说的与做的,都是为了保护你,保护我们的家。” 而朱翼冷淡回答:“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他们都叫我大小姐,我才是要守护家族的人。你以为我不懂麽?” 她似乎联想到刚才的场景,突然感叹:“我就是那朵品相一流的大雪莲,要上缴给朝廷。” 你会比雪莲更有用的,你刚才体恤下情,用人得宜,很容易得到拥戴。而且,我会帮你的,带着家族保护你。我望着她逐渐成熟的眉角,又摸摸自己的。我们的争吵维持不了多久。她把那枚红羽毛收了起来,性子更温柔了。宣和六年真是温柔的一年,南宫本家的大小姐不再任性自专了,而那位锐利的三小姐也被世俗琐事磨平了耐心。我们都在静静成长,温柔地等待命运的安排。 第19章 南宫世家(十三) 最近夜里经常惊醒。…… 最近夜里经常惊醒。我在心悸与混沌中睁开眼,觉得背上出了汗,就起床找水喝。夜里真静,与刚才的噩梦截然相反,看来醒着比睡着了安心。于是我披了衣服,走到院中的石山上坐着。 刚搬到雍州的时候,我和朱翼同时看中了这间小院,于是她住正房的东厢,而我住在西厢。如果她夜里睡不好的话,通常会摸到我床上来,那时我俩就和小仓一样,挤在一个被窝里。不过那也不经常发生,因为睡不好的人通常是我。而我喜欢爬到院里的石墙上,那里能感受青瓦白墙在夜幕下的静谧。 为什么老是心神不宁呢,我吸着带海风的空气。今天晚上的天空是墨黑色的,一丁点星光都没有,更别提月亮了。只有一盏微弱的烛光,在很远处,若隐若现。我的视线跟着那抹烛光晃动,渐渐起了睡意。已经很晚了,那是值班的家丁点的亮吧。可是那里不是门房的位置。 我从石墙上爬下来,取了盏油灯,迟疑片刻,朝混沌的夜色里走去。如果没有眼花的话,那个位置是小船王的屋子。他在那里待了一年,一年里我从没见过他。而且,叔父总不让我靠近偏院。家里的一切都是我管,可以他不让我管小船王的事。 在夜色里孤独行走真会徒生恐惧,白天里郁郁葱葱的松叶,夜里看有些鬼魅的姿态,脚下的阴影又像尖锐的魔爪。我后悔跑出来了,走到一半就想回头。这时夜空又飞过一排深褐色的物体,我屏住呼吸,原来是蝙蝠,吓得差点把油灯扔了。这里的几折回廊形势连绵,走了那么久,仿佛没有尽头似的。 就在我进退维谷的时候,迎面又扑来一只蝙蝠。硕大的一只蝙蝠,我举起油灯,青面獠牙的模样,居然有鼻子有眼,原来是个人。此时此刻,人比蝙蝠更可怕。我尽量不让声音颤抖。 “你是谁?” 那只蝙蝠的眼珠子浑浊,而他的身上有血腥气。他没有说话,充满恶意地呼吸着。我倒退一步,准备逃跑。 这里靠近偏院,家丁的屋子都在南面。叔父住得倒近,只怕我没命走到那里。 “别过来,”我举起油灯,而对方则扬起一截鞭子,“南宫府府兵众多,我要是一叫唤,你可跑不了。” 蝙蝠咧嘴一笑:“那也要叫得出来。” 接着他举手一挥,那截鞭子就如灵蛇一样扑过来,先打掉油灯,立刻绕上我的脖子。那截鞭子轻轻一提,我就被扣住了脖颈。 “多好看的小妞。”他扳过我的脸,伸出舌头在我脸上舔了一下。我仿佛觉得被毒蛇的舌头舔了,被勒得快吐了。 那只是须臾之间的事情,须臾之间我的意识就模糊了。这只蝙蝠绝不是普通人。 我朝偏院的方向看去,在还剩一口气的时候,果然小船王出现在重重阴影里,接着卡在脖子上的绳索松开了。 “你在干什么?”他没有走过来。 蝙蝠回答:“逮到一个女人,我正要杀了她。” 于是他慢慢走过来,他早就认出是我了,可非要走到面对面,才佯装久别重逢。 “这是三小姐,”他朝后面的人说了一句,“是我的妹妹。” 他伸出手,作势要拉我起来。 “三更半夜,妹妹是过来赏月麽?”可惜今晚没有月亮。 等我恢复了力气,直接指着他身后的那只蝙蝠。那人自从小船王出现后,就自觉融入夜色阴影中,简直融为一体。 小船王很自然地介绍:“这是左无风,同右无浪一样,从小跟着我办事。” 我想起右无浪在阳光下的明朗笑声,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 “妹妹,你还没告诉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瞪着他:“这是我家,想来就来。”反倒是这只蝙蝠,他不经通传,竟然半夜闯进来,还要杀人。 小船王解释道:“别误会。无风知道我受罚禁闭,所以过来看看我。我从小受他保护,刚才麽…”他笑了一下,“他以为你是刺客,下手重了些。” 我是刺客,那他是什么。而且,刚才他还舔我的脸,恶心死了。 “哦?”小船王耸着眉,“这是他不对了。不过,我劝妹妹以后不要晚间出来。男人都是这样,遇见 第62章 女人就想轻薄。今天幸而有我…” 他说话之间,已扶住我的肩膀,把我带出了原来的空地。等我再回头,左无风早消失不见了。 我当然要告状。第二天清晨,叔父在北院练拳,小船王已经在一旁垂目站立了。今天是他禁足期满后的第一天,这一年的禁锢没有让他改变多少,他更消瘦更苍白,可他看待世人的眼神依然冷漠。 而叔父却带着微蹙的眉头施展拳脚,他说过拳法是用来陶冶性情的,而此刻他的气息并不稳健。我等了很久,他终于释开紧握的手掌。 “你昨晚跑到北院来干什么?”他问我。 我指着一旁站立的人。 “叔父,他有一个侍卫,昨晚差点杀了我。” 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左无风。那个鬼魅一般的夜行者去哪了。 “我知道,他昨晚来过。”叔父看了一下身后,“不过现在已经走了。” 我心中燃起疑惑,这人在深夜匆匆来回,他所为何事。 “你见过左无风这个人麽?他很危险,他…”我能说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代表着世间的阴鸷与邪恶。 而小船王是他的主人。他低眉顺眼地站着,偶尔撇一眼怒气冲冲的我,嘴角还抑不住上扬。 叔父并不在意左无风。他对小船王说,在北面的老榆树巷子里准备了一间屋子,那里风景很美,他可以好好休息。临走那刻,他又对他说:“我再说一遍,以后左无风不能靠近两位小姐。” 等到晨光散开的时候,家丁开始打扫院落的落叶。小船王的眼皮都没抬,只是低头答是。他从边门走了,我听到右无浪的声音。 “少爷,你终于熬到头了。可想死我了。”他还哭了几声,如泣如诉,伴随清晨的鸟儿,吱吱喳喳的。 而小船王用同样愉悦明快的声音与他对话,就好像昨晚在夜色帷幕下,与杀手为伍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我扭头望着门外,家丁陆续把早饭送进来,门口还有女人们浆洗拍打的吆喝,恍然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冰,别怪我放走他。”叔父说道。 那时我对着热腾腾的早饭,食不知味。我拨着筷子和勺子,接着又拨着碗和碟子。 “那个人来干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而对面一向淡然的闲人却露出愁容。 “有些事的确是我掌控不了的。我怕风雨将至,而我们无处躲避。” 我听到这话的时候,晨光正熨烫着脸庞,多么祥和宁静的清晨,我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 “陛下知道了。那面石碑,还有那件契约。” 那时有无数的念头,就像并排的北雁一样,齐刷刷在我心中飞过;而当我试图理清思绪,这些念头又像清水里挤成一团的金鱼,首尾相接左右蠕动。我想我的脸部有些僵硬,因为一直导不出合适的表情。 “我想,他会来索要石碑的。”叔父的声音在耳旁飘过。 可是石碑还在小仓山。而且,小仓山一直有府兵把守,更何况他们也未必能找到。 “接着,他会来找我。” 他当然会来找你,因为你向他隐瞒了这件事。 “小冰,你觉得怀东怎么样。我想把你们的婚事尽快办了。” 我瞪着他。 “小月会去西北大营待一阵,我多么希望能找到人保护她。” 我捏着瓷碗,就快捏得变形了。我只能琢磨目前最重要的事。 “他会怎么做?” 你相信你的师弟麽;而你的师弟是否还信赖你。我不应该问这么幼稚的问题,还是吹拂海风可以保持清醒。可是这的确是最重要的问题。事到如今,我们能仰仗的只有信赖,如果没有信赖…如果没有的话,那我们只有石碑了。 我心中一个激灵。 “石碑在哪?把它拿回来。” 而叔父则定睛注目着我。 “你和小月不用管这些。” 我腾地站起来,膝盖撞着木几,一点都不疼。 “我和小月不会离开你的。” 在极度的紧张中,我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陛下会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他会知道,而且小船王也知道。为什么他们会知道。 “小冰,你不要那么担心。”他把我按到胸前,就像安抚一只小狗,“这不是你这个年纪需要操心的事。” 我怎么能不担心,你刚才不也愁容满面麽,我推开他的大掌。 “都是我不好,”他低头,默默说道,“从前和云罗写了许多信。她没有烧掉,都藏在暗格里。一年前,琼华宫大修的时候,阿博找到了,才悄悄带出来给我。” 疾风号以更为凌厉的姿态停泊在我的面前。 小船王笑道:“我不能离开雍州。所以只好把它弄过来,闲来无事,摆弄摆弄。” 那时天空阴沉沉的,云朵层层叠叠,偶尔有阵风吹来,会让人不自觉地拢一下斗篷。我并没有从忧虑中缓和过来,相反,在看到这艘船内阴湿的空间和斑驳的锈迹后,那种忧虑化成了恐惧。如果叔父担忧着长丰的反应,他的盛怒和他凌驾于万人之上的权力,那我同时也担忧着身边的人。小船王的捉摸不定,还有他身边的左无风,比起忧虑本身,他们带来的更多是恐惧。 是我想多了吧,之后的几天我也没再见到左无风。而此时此刻,疾风号随意地停泊在海湾,完全是轻松融洽的氛围。怀东研究着船体上的出箭孔,而右无浪则在桅杆旁指挥,模仿扬帆出航的舵手。 第63章 “少爷从不带我出远门,我也见不到什么新鲜刺激的事。”他无奈说着。 而朱翼虽然着了凉,精神却不错。她穿了套崭新的石榴裙,却大咧咧地蹲在潮湿的甲板上,摸摸粗糙的出箭孔。 “我永远不明白,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到底为了什么。” 他们聚到船舱里说起闲话来,而怀东执意不愿到船头去,因为天气太阴冷,风也太大了。可是得知疾风号停泊在雍州的时候,是怀东提议来观看的。他一出声,右无浪立刻附和,而我和小船王则是被他们怂恿来的。 天气与心情都是郁郁的。 小船王对我说:“妹妹,外面可以听到海鬼的声音,有没有兴趣?” 海鬼是什么,我拧着眉头,在犹豫之间,后舱的门打开,他一把将我拉了出去。因为海湾一面背靠悬崖,高处的风倒刮而下,应和着海浪声,疯狂地呼啸作响。 “今天的风还算小呢。”他说,“刮季风的时候,这里就像有无数只海鬼,在齐声哀嚎。” “是你心里的鬼吧。”我凝视着他。 “妹妹总是误解我。”他指着悬崖峭壁,又仿佛在期待狂风暴雨,“我看最近你烦躁得很,趁此机会可以舒缓舒缓心情。” 难道我不应该烦躁?在京都皇城,长丰已然知道了我们的秘密,他会怎么做。我们家族的安危就像现在这样,有无数只海鬼潜伏在阴冷的海面之下。 “难道你不担心麽?”我想,他无所谓的样子是伪装的吧。 而对方则耸耸肩膀:“这是他和他的继承人要操心的事。” “哦?”我望着他,“那左无风为何心急火燎,连夜通知你这个消息?” 他嘿嘿笑起来,避开我的眼睛。 “哥哥,为什么陛下会突然知道石碑的事。你说,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那时递给我的眼神,仿佛在说,原来你在怀疑我。 “不是我说的,妹妹。” 海风把头发都吹乱了,我的思绪也成了一团乱麻。这种乱糟糟的心境仿佛很合他的意,他抬起手想捋我的头发,我还未作反应,舱门打开了。 右无浪的脑袋伸出来,他说:“少爷,外面冷得很,你们进来说话吧。” 小船王的阴沉很容易让人害怕,于是右无浪又重重关上舱门。片刻之间,他突然换了一副面孔。 “妹妹,那块石碑在哪里?”他问我的时候,眼神有些狰狞。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越来越困惑不解。 这时,远处有一艘船。因为从船尾的角度可以直接看到码头,我立刻注意到了。那艘船很引人注目,周身是金黄色的甲板,三面黑金交错的旗帜,与鼓起的帆一样,并排耸立,迎风赫赫。 小船王也看到了,可他依然纠缠着那个问题。 “石碑在哪里?” 我挣脱他的挟制,扑到船尾看得更仔细点。那艘船越放越大,它前后还跟两只小 船护航。甲板上有持刀的武将,而那几面在风中翻腾的旗帜上,赫然是铁麒麟的徽章。 “有什么惊讶的,”身后的男人说,“他早晚要来。” 是的,他早晚会来。他是来索要那块性命攸关的石碑的。可是石碑在哪里,我思索着,思索着叔父的表情。如果它已经不在小仓山的石洞里,那它去哪了。回过头,小船王也在探问,石碑在哪里。 “妹妹,你老是抓不住重点,”他在我耳边轻轻说着,“重点不是人家怎么对我们。而是属于我们的东西,有没有牢牢握住。” 我受不了他在身边如魔咒一般的耳语,即使海面暗流涌动,悬崖冷风倒灌。 “南宫博,石碑在哪里与你无关。你一点都不在意家族安危,也不关心家里的任何人。”我望了一眼那艘即将靠岸的船,和那面带着皇室徽记的旗帜,“那块石头已经毁掉了。你们谁也别想得到它。” 他扯开嘴角,目光凝结了寒霜。 “妹妹,你被他教得太软弱了,别动不动就气急败坏。总有你明白的时候。”他望了我一眼,“算了,你现在假正经的样子真让人讨厌。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因为长丰的来临,我们很快启程回老宅。朱翼拉开舱门的时候,曾好奇地望了一眼。 “你们在干什么?” 我被翻起的海浪溅到了,浑身有点冷。而小船王努嘴朝远方,他朝船舱内的人示意。 “雍州有贵客到了。” 于是我们很快离开了疾风号。朱翼挽着我的手,在她看清了那艘船上的徽记后,就一直挽着我的手。回程的路上没有人说话,我和朱翼坐在马车内,她的头一直歪在我的肩上。而卞怀东则一路向前,好像前方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追赶似的。小船王则慢悠悠地牵着马绳,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旁边。就连话最多的右无浪,也安静地坐在前方,专心致志地驾马。看来这趟出行真是糟糕透了。 我们并没有见到长丰,门厅里等着是阿志姑姑。我惊讶地发现,她比在湖畔小院的那年憔悴多了,她的唇是青紫色的。也许是老宅内的沉静,使岁月流逝得格外慢,阿志立在树荫下的姿态,也像一尊会伫立天长地久的绿植。可是,她那个模样,看得真叫人难过。 “那年中的毒,一直没有缓过来。如今,只能生死由命。” 她携起朱翼的手,又摸摸我垂下的发尾。 第64章 “看见你们鲜活的样子,我真高兴。” 长丰和叔父去了北院书房,而我们带着阿志来到了自住的小院。按照她的说话,这次是冒然闯入,不讲究天家礼节。 朱翼依然关怀着她的身体,她提到了雍州雪莲。 阿志摇头:“灵丹妙药,用过几百次了。用在我身上,只有浪费。” 除了本身的疾病,她身上还有隐约的颓废,那种颓废是从她心底蔓延而开的,与中毒无关。 “内宫生活总是单调的。陛下突然想来趟雍州,我也是求之不得。” 我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 而朱翼递上滚热的茶水,她俩就讨论起茶叶的选品来了。阿志微垂的眼角慢慢展开,她的嗓音也渐渐温润,她仿佛许久没有这么交谈了,和朱翼聊得如此投契,连苦涩甘甜也能品论那么久。她在内宫中的生活一定很寂寞。 “我说得太多了。”她朝我笑笑,怕冷落了我。 我折回自己想知道的事,又问起陛下为何突然驾临。 “不要担心,陛下只是太难过了。”她说,“他想出来透透气吧。那个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冬天的时候夭折了。你们都知道吧。” 我听过。那时我就想到姑奶奶曾说过的话,子嗣不旺,是王朝的劫数。 阿志又垂下眼角。 “他一直不开心。而且,他老是担忧,担忧和恐惧。” 但凡血肉之躯,都有担忧和恐惧。翻出了那件石碑,我们会担忧,而长丰会恐惧。 转念一想,看来阿志姑姑并不知道那一切,这样太好了。 “你们会再来京都麽?来看看我吧。”她拍着朱翼的手,我想这是她对朱翼的祈望,“陛下一直盼着你能来。你若能陪伴在内宫,我想陛下会轻松许多。” 也许她认为,这是长丰此行的真实目的。 朱翼看了她一会,然后说:“阿志姑姑,有你陪伴着陛下,其实并不需要我啊。” 在我思索着担忧与恐惧的时候,朱翼也在思索她的困惑。 她浑然不觉尴尬,朗朗陈述着:“我现在明白,能够陪伴自己心爱之人,一直到老,那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如果说她的玲珑心肠,真的能触及旁人的敏感与要害,那也是温柔善意的。她用清澈包容的眼底,化解了女人的尴尬。 “小月,”女人拉着她的手,“你说的没错。只可惜,我本身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我和朱翼都以为她没有说完,可是她却说完了。她依然喜欢摸摸我们的发尾,又摸摸我们的耳朵。她的眼睛里有我们看不懂的东西。我在很多年之后才明白,这是对命运的妥协。 “答应我,再来京都看我一次。” 她用温热有力的双手,握住我们的手。 第20章 南宫世家(十四) 从十岁那年,我找到…… 从十岁那年,我找到了南宫简,他就一直将我护在羽翼下。我的成长路是一帆风顺的,因为凄风苦雨都被挡去,陪伴我长大的,还是世上最善心的女孩。乌潭的那把火是人生里最惊心的事了,因为那时没有叔父,也没有小月。我曾毫不怀疑地觉得,十岁之后,我的人生找到归依,更何况我还有了雍州的家。 宣和七年的天气真冷,很久不见阳光了,凉飕飕的风从指尖里穿过,抬头只能看见压抑了很久的云。家里的一切有条不紊,没有人抱怨阴沉的天气,我要给穿梭回廊的仆人们让道,他们太忙了,而我在庸人自扰。 我叫来活泼开朗的右无浪。 “家里总有些不一样,你没感觉到吗?” 他的嘴一撇:“天王老子来了,当然不一样了。” 当然,长丰带来了许多人。羽林卫把老宅围起来了,而内官们又替换了家仆,所以连呼吸的空气都不一样。放眼望去,来往的面庞都是陌生的,他们的眼神真冷漠。而风更大了,不像以往从海上吹来的暖风,这风把老宅搞得更阴沉压抑。 “三小姐,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右无浪关切问道。他一点也没发觉周围的改变吗? “井生呢?”此时此刻,我只想找到熟悉的人和熟悉的气息。 “我不知道,”右无浪耸耸肩,“他最近老是神出鬼没,我一直找不到他。” 于是,我压下心里怪异的感觉,一个人在老宅四周又巡察了一遍。家仆们都被限制在西院活动,居然谁也不准许出门,直到我找到他们,他们才七嘴八舌回报一些琐事。有两个内官站在门口,没说两句我就被请走了。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先前异样的感觉更强烈,仿佛整座老宅只剩了我一人。井生不见了,而右无浪也突然没了踪影,我又重新走到回廊,刚才还有人来回穿梭,现在只留了几片树叶,悄无声息地躺在我的脚边。 长丰是昨天来的,今天就把控了这座老宅。我迅速往回走,生怕朱翼也不见了。 我和朱翼住的小院在最南边,每日清晨,朱翼总要在花圃里摆弄花苗。我先是小跑,尔后出于某种恐惧,拔腿飞奔回到了内院。当时花圃没有人,整个院落空荡荡的,每日梳头打扫的女人不来了,屋子里静得出奇。 “小冰,你怎么回来了?”朱翼拨开珠帘,安然地看着我,“请到阿志姑姑了麽?” 我摇头,她的泰然自若并没有安稳我的心情,相反地,突如其来的寂静越发刺激我天然的警觉。 第65章 “小冰,你怎么了?”朱翼带着和右无浪同样的表情。 我拉她走到卧室,提示她小声说话。 “家里总有些反常。找不见一个熟人。我心慌得很。” 也许被我的情绪感染,她到门口张望了半晌,又回头看看我。 “圣驾御临,闲人不可走动。昨天阿志姑姑当着所有人说过了,你我不都在场麽?” 的确是这样,可是心慌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就如层层乌云压顶 ,找不到一丝透风的漏洞。 是我太敏感了麽? 朱翼说她会去找阿志,让我休息一会儿。而我反射性地拉住了她,我和她一起去。 我们住的小院没什么异常,花圃里的芍药垂着几朵花苞,一副恹恹没气的姿态。朱翼托着花苞,无奈叹气,想起去年的这个时节,真是阳光明媚,赤色的花骨朵开得热烈,花圃里每日都有不少女人聚着赏花。 平日的老宅,我对家仆的走动很少限制,除了起居卧室,他们基本可以在家中随意走动。难怪今日我老觉得古怪。走出小院便是绵长的回廊,墙上的花窗都落了灰,灰蒙蒙的窗棱子在阴天里也不显眼,再有粗黑的树枝挡了光,所以根本看不清窗棱子外的任何东西。我们走出了回廊,中厅内也是肃然的暗色,前后门都虚掩,仿佛这里很早荒废了。我伸手推门,门框处的铜链发出刺耳的开合声。 “好冷啊。”朱翼握紧了我的手。连麻雀都飞得无影无踪,她也觉得古怪了。 “怎么到处没声响呢?”她朝中厅外,那棵参天的大树发出疑问,得到的回复只有树叶的飒飒声。 而我也走至大树下,风把我的眼睛吹得迷离,这里四面空旷,除了翻卷的树叶,只有我和朱翼。我揉起眼睛,四周矮墙上的灰蒙格窗,在泛出泪水的朦胧目测下,多像一只只变形的眼珠子。不,古怪的并不是这反常的寂静。 “小月,你有没有感觉,有人在监视我们?”我在她耳边,用极轻微的嗓音提示。 多年来,她一直信赖我的判断,而此刻她的表情是在询问,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聚敛心神,环顾四周。因为在无人可以走动的,偌大的禁地内,如果只有我俩可以畅行无阻,那我们就是被盯梢的猎物。 “走,我们找阿志姑姑去。”她拉着我,我俩像小鹿一样奔跑。 阿志住在西院的厢房内,同刚才家仆的大院隔了两面墙,中间夹着一道石板路。厢房内飘出很重的药味。 一位内官伸手拦住了我们。 “真抱歉,两位小姐。姑姑昨晚病情发作,直到今晨才能睡着。今天,她怕是无法侍驾了,也无法应承两位小姐。” 这位内官拱手垂头,而厢房内静悄悄的。我们想进去探望,可是未开口,眼前的内官便以冷肃的面容拒绝了。 真像一堵石墙。 无法见到阿志姑姑,那其他人呢。我猛然惊醒,这一早上,除了朱翼和右无浪,我谁也没有见到。即使家仆不能走动,可是其他人去哪里了。怀东哥哥去授课所之前,都会在每日清晨同我们道别;右无浪一直跟着他;叔父会来喊我们吃早饭;还有小船王,他也会去授课所,只是出门比较晚。 我转身眺望北院,那里是他们的住所,而心跳止不住地加剧。迷茫之际,朱翼抓住我。 “去找阿爹。” 对,先去叔父那里。我告诉自己要冷静,但只走两步,就在转角处,鬼使神差冒出两个内官。他们是在灰暗的窗棱子后面冒出来的,面目和积灰的窗格一样模糊。 一人对我说:“三小姐,我们抓到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他不在老宅家奴的名单上,可他又称认识主家很久了。劳烦您,和我们去辨认一下。” 另一个对朱翼说:“北院的老爷带话,请小姐过去。早饭备好了。” 被逮到的人多半是右无浪,他的身份入簿在京都的船王家,自然不在雍州。我让朱翼稍等片刻,先去解救右无浪。 心中稍微松泛,幸好今天的一切没朝着更古怪的情形发展。很快我就看到了右无浪,被绑了手脚,封住了嘴,眼里急得冒火。他被困在西院的柴房里,门口站着两名羽林卫。 一名内官在册子上重新登记了他的姓名,而我作为保人需要签字画押。我瞥见了这本厚厚的册簿,雍州老宅内所有人的姓名都录入在册,他们的正名与小名,他们的籍贯和生辰年月,他们有多少亲友和亲友的居住地,还有他们何时入府以及在役多少年。 真是有备而来。不安的感觉再次涌现。 “内使幸苦了。”我朝面前的人微笑,“今天会有一批时令货运来,我还要结算尾款。劳烦内使通知大门,等货品到了通知我。” 那位内官也微笑回答:“这是自然。府内一应事务,都会安排妥当。姑娘不必操心。” 他又问了右无浪一些信息,诸如在京都是否与人同住,是否有家眷,足足问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在册簿上誊录完。右无浪终于被松了绑,他像一条鱼一样翻身起来,接着一把抓住我拉到门外。 “三小姐,这些人阴阳怪气的。”他在羽林卫的面前,大声同我商量,“怀东少爷呢?还有我们家公子去哪了?还是找他们来安心点。” 我摇摇头,表示没有见过他们。 “昨晚你在哪?有没有去过北院的屋子?” 第66章 右无浪说:“昨天下船回家,我乏力得很,就在边门的耳房睡着了。今早醒过来,只看见三小姐。” “有没有见过老爷?” 右无浪又说:“老爷不是一直陪着圣驾麽?北院那里封得严实,都不让进去。” 叔父一直陪着圣驾?从昨晚到现在,他都没找人给带个讯息给我们。我猛地转身,大风扑面而来,朱翼还在中厅,等着同我去北院。 “三小姐,”右无浪终于压低了声音,在我耳畔低语,“我才发觉,家里的东西好像被人挪动过。说不上来动了哪里,但是,就是和从前不一样。” 终于,他也觉得不对劲了。而记录完毕的内官将册簿夹在腋下,静静等候我俩说完。 “按照规矩,右无浪去西院静候,不得喧闹。” 内官用尖尖的嗓音宣布完,原先在门前的两名羽林卫就反弹似架起右无浪。那两个大汉夹着右无浪,就和夹着小鸡一般,在我的惊愕与他的抗议下,没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内官又走到我面前。 “三小姐,请回屋休息。” 我笑道:“刚才内使让我去北院用饭。” 内官回答:“那是给府内大小姐的带话,三小姐的饭食已备在您的住处。” 纵然四周没有羽林卫,可是我明白此刻是走不到北院的。当身入囹圄的情势明朗之后,我反而不那么紧张了。 我同他聊起来,大致恭维他们的不辞劳苦。故意在绕着回廊和中厅走了几圈,果然朱翼已不在原地等候。 疾风骤雨都是一起来的,等回到花圃,连绵的雨已把萎靡的花苞打得变形。我捧着微颤的花骨朵,让冰凉的雨从脖子流到了背心。天色阴沉,乌黑的云将雍州包裹起来。他是不准备放过我们吗。 那夜一直下雨,而我像被世界遗忘一样,独自坐在大屋进门处最显眼的四方椅上。如果前半夜伴随暴雨袭地,让我充满恐惧与担忧,那随之而来的,风声呼啸的后半夜,我心中交织的五味都化作了愤怒。那是无法解释的愤怒。也许我本身就不是一个良善的人,是南宫简的庇护让我暂时柔情地面对世界,如果有一天,他的庇护消失了,那我的本性就会戳破那层屏障,内里翻滚的凶恶并不比那些被斩首的暴徒要少。 天蒙蒙亮的那刻,终于有人来找我了。来人很惊讶地看到我坐在屋子正中,纹丝不动。 “三小姐,请去一趟北院。” 分开聆审。我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弄得体面点。 “内使幸苦了。”我微垂脖颈,装得温顺无害。 北院中多围了一层羽林卫,他们都佩戴金黄色的腰牌,在小仓那年,就是这群人把受伤的长丰接走的。我绕着路走,叔父的屋子大门禁闭,从长丰驾临大宅,他再也没有出现过;而怀东的衣裳还晾在外面,昨晚大雨,显然他也没有回来。 继续绕路。如果我身在长丰的处境,今天要处理的事,越少人知晓越好。他不会告诉镇国公府,也不会惊扰不知情的人。所以,不相干的人都肃清了。他要应对的,只有确定的几个人。 北院的大门敞开着。既然昨天,他已然问过朱翼,那么今天,他是找我来核实的。 “三小姐,很久没见了。” “过来喝杯 热茶。”他制止我即将要行的大礼。他好像非常厌烦这些礼节,尤其对一名微不足道的女子,叩拜没什么意义。 “不用害怕。”他对我说,“我只是在回忆。上次见面,你们还在京都做客。” 我低着头,与他保持恰当的距离。 那时屋内的晨光还未射入,而我与天子隔着一层薄纱,随着袅袅而上的熏香,使得我与他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三小姐,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麽?” 在晦暗不明的空间内,我卑微地跪在一旁,卑微地恳求:“请陛下,把我的家人还给我。” 在温和无害的熏香里,我体味着刀刃边的血腥气。 而对面的男子,仿佛身在遥远的地方,他的声音也是从远方飘来的。 “那也请你们放过我,把东西给我。” 我抬起头,帘帐随风卷起来,面前的男子是模糊的。想起临湖小院那次,他拿着明晃晃的刀剑,在炽热的烈焰里砍杀,身姿曾勾勒得那么清楚。 “三小姐,石碑在哪里?我想听你说一次。” 飞起的帘帐也遮住我的面容。 “陛下不相信小月麽?为了家人,她不敢骗你。” “我想听你说说。” “小月知道的,就是我要说的。” 帘帐被掀开了,长丰注视我的眼睛。 “早听京都的人说过,师兄收养的女儿,刁钻得很。果然没错。” 我立刻泪如雨下,伏在他的脚边,哭得很大声。 “叔父在哪里?小月在哪里?陛下,你把他们怎么了?” 他不会,也不敢随意处置他们,我心里有七分笃定。这时脖子上却感到一阵凉意。 “三小姐,别耍弄小聪明。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我的脖子上架着一把刀,蜷缩在墙角。 “你的命可没那么金贵,明白我的意思麽?” 是啊,叔父是家翁,朱翼是嫡女,长丰要的是石碑。而我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我明白,”刀刃都快嵌入脖子了,我觉得很疼,“既然如此,养女怎么会知道呢?陛下,小月她都知道,你去问她啊。陛下,别杀我…” 第67章 他真的要杀我麽?我都能感觉到脖颈上脉搏飞速的跃动。上次,他就把一个女人的脑袋砍了。想到自己脑袋要和身体分家的场面,我嚎啕大哭起来。 “听说,三小姐如今是管家的人,”长丰依然握着剑,他居然亲自动手,而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告诉我,最近家里谁出过远门?” 我打了个冷颤,被他吓坏了。眼泪止不住地掉,脖子上一直在渗血。 “没有人出远门,”我连忙回答,“只有做货物采办的经过,往来经过都记录在案的。” 在长丰沉思的片刻,我也低下头啜泣。朱翼会告诉他什么?只要拿她父亲的生命威胁,朱翼什么都会说的。 “小仓山,我已经派人去过。小月说的那个洞穴,我也叫人封掉了。可是,石碑不在那里。”他冷峻的目光,沿着血色的刀刃游走,“谁把石碑带走了?” “陛下,我真的不知道。”幸好叔父没有告诉我们,我的哀求声很恳切,“叔父让我管家,一言一行,老宅的所有人都看得到。怎么可能去带走石碑呢?” 而对面的男子渐渐垂下头,他吐出的气里,有无尽的无奈与失望。 就在我也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突然抬起头,刀刃反射着凌厉的光。我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后颈受了一击很轻的拍打,然后身体便如羽毛一样,轻飘飘地下落。尔后,我就撑不开眼睛了。 很久之前青川说过,小冰要懂得感恩。有人收留我,教养我,待我如亲生;还有他的女儿陪伴我,同我分享她的父亲,并且从不嫉恨我。青川说自己做不到,她让我懂得感恩,并且铭记回报。我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可是年纪渐长后,我才明白世上很少有无私的付出,而自己是多么幸运。付出与回报是对等的事情,所以,如果叔父或者朱翼,以及雍州的老宅有任何不测,我都会不计回报的付出。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朱翼的情景,她趴在我床边,用不谙世事的眼睛望着我。可她没有看见身后的猛兽吗,虎视眈眈地瞪着她。我挥舞着刀棍,喊她快跑,可是喉咙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小月…”我睁开眼,发觉她还是趴在我身旁。 我很快就警醒了,还在原来屋子里,我的脖子上缠着纱布。有两个男人,站在很远的地方。 “小月,你受伤了麽?”我摸着朱翼的脖子。 她摇摇头,她竟然对我说:“对不起,都是我们连累了你。” 我糊涂了,腾地坐起来。屋子还是封得严严实实,桌上竟然有朵雪莲花。 朱翼对我做了手势,让我不要发出声音。她转头看着帘帐内,那两个男人,压低了声音,激烈地交谈着。 窗户也封住了,屋子里一丝风都没有。只有那朵雪莲,静静地哀伤地绽开着。 帘帐内,叔父在与他交谈什么。我多么希望南宫冒可以醒过来,他可以教教他,也教教我们。 终于,我听到一句非常清楚的怒吼。 “南宫简,你一直在骗我!你欺骗我,你这个骗子。” 整幅帘帐剧烈地摇摆,长丰大手一挥,简直要把纱布拉下来了。 而叔父竟然双手捧着剑,就是刚才架在我脖子上那把剑,上面还有我的血。他要干什么,他跪下来,又把剑捧给长丰。 他要把自己的脖子给献祭了麽? 我紧张望着那把剑,而长丰很自然地接过来。那柄刀的刀刃,反射出的光真刺眼。 我冲过去,抱住长丰的腿。 “陛下怜悯,陛下饶了他吧。” 他俩没料到我突然醒了,又胆大包天地冲过来。可我顾不了什么,天子的心意实属难测,我不能冒一点险。 “陛下,他是您的师兄啊。南宫世家,一直忠于朝廷。”我死死抱着长丰的腿,他动弹不了了。 而叔父却呵斥了我,这是他头一次在外人面前呵斥我。 “小冰,闭嘴。退下去。” 我不肯放手,突然想到什么。 “陛下,南宫世家的家翁如有不测,世人一定会议论纷纷。陛下请三思。” 长丰低下头。 “你说什么?” 而叔父一把将我拉开,又扇了我一巴掌。 长丰哈哈大笑起来。我一直瞪着那把剑,光滑的剑刃里可以倒影出我的眼睛,我真像一只小兽在咆哮。 惊魂未定,我大口呼吸着。这时朱翼走过来了,她手里捧着那朵雪莲。 她从容走过来,不紧不慢的。她的姿态多么优雅,连长丰都愣住了。她举起那朵哀伤的雪莲,在她父亲与我的注目下,对长丰说:“陛下,南宫世家愿意履行约定。请陛下放下剑。” 第21章 南宫世家(十五) 长丰在雍州待了三天…… 长丰在雍州待了三天。他的羽林卫可以做到让老宅与世隔绝,并且是不着痕迹的。他离开的时候也悄无声息,倒不是他得到了想到的东西,而是他不能离开京都太久。 他对朱翼说,他会在秋收典仪过后来接她,并且昭告天下这桩联姻。 “小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对你的呵护之心,就像我呵护日月山河,那么真挚。” 当时他手持利剑,那把悬在叔父脖颈上的剑,最终还给了朱翼,尔后他对她说了这句话。他是说给朱翼听的,也是告诉他的师兄。而后者则被女儿的决定惊住了,他难以想象在十几年的忧思与挣扎后,他又回到了相同的结局。 第68章 他颓丧退回到重叠的阴影里,并且那股颓丧静静蔓延闷热的大屋,以至于他都不在乎长丰到底说了什么。 “师弟,石碑在很安全的地方。它永远,永远也不会被世人找到了。”最后,他只是重复这样说。 “是吗?那很好。”长丰坚毅的下颌线,没有被蔓延的颓丧影响半分,“师兄,这次我特地过来,亲自问你,是为了顾全我们师兄弟的情分。” 三天后的清晨,老宅迎来了一丝阳光,等我看得清楚点,院里院外已经没有京都的痕迹。一切如旧,熟悉的女人们进来打扫屋子,而墙外的小巷里,还传出小贩叫卖冰糖的吆喝声。 可是一切都不一样,即使沉闷了很久的云朵终于散开。我摸了摸脖 子上的伤口,还有自己苍白颤抖的手。老宅并不是一切如旧,它被人彻彻底底地搜检过了。而且,这一切还没结束。 我两手相握,它们不能再颤抖,我还要用两手,阻挡未知的凶险呢。老宅的大门重新打开,怀东与井生像两匹小马驹一样冲进来。 “小冰妹妹,为何府内许出不许进?其他人呢?”怀东四下张望,他年轻的脸上有些紧张。 “三小姐,你的脖子怎么了?”井生则大声质问着。 我走到大门口,反复看了几遍,羽林卫真的走了,连路过的风都没惊动。亏得井生还老在我面前夸耀,说自己和自己训练的府兵多么有能耐。南宫府的大门突然封闭,他都没有警觉吗。 “我们都觉得有些奇怪。后来阿博说,也许陛下和世叔有些机密事要商议,他们私交甚笃,劝我不要去打扰。小冰妹妹,是这样麽?” 卞怀东是警觉的,同时他也很疑惑。 “没错,陛下和世叔面谈机密的事,而我们最好回避。”我怀着爱护幼崽的心态,直觉性地把他挡在危险之外。 他看了一眼我的伤,显然不相信。并且他对我的隐瞒非常伤心。 我想起朱翼捧着剑,满眼诚恳,期望长丰不要伤害她的父亲。怀东哥哥,不要伤心,这样我和小月都会心怀愧疚。 “小月生病了,我还要找人去买薄荷膏。”我对他说,明显是让他去买。 他点头,同时脱掉了一身戎装。我这才发现,他穿着软甲,又佩戴金刀,腰间还缠着飞镖。他不再随时随地,露出白牙大笑了。 怀东哥哥,让小月亲口告诉你吧,如果有一天你们要分离。 一个月后,我收到京都娄府的一封信。高贵的娄夫人居然写信给我,看来叔父一直没理他,她只好转寄给我了。 “小冰,展信安。圣上月前驾临雍州,是否为提亲之事?我在京都被问及多次,都搪塞过去。请兄长明示我们,若婚事已定,那我即可准备筹办。近日,陛下一直召我入殿闲话,对世家恩宠优渥。柱郎与我商议,婚事必要风光大办,不可委屈小月。如有任何决策已定,请即可告之娄府。 另外代转告兄长,前桥阁一切事务平稳。陛下召见成安侯一次,极为隐秘,前桥阁一无所知。不过此人已调任邺城,大致与南岭安防牵扯之事,与我们无关。 再多嘴一句,我已知晓你与镇国公府订亲。兄长疼爱你,我们也乐见其成。不过国公的爵位并不袭至后代,至于怀东的未来,也要视他的贡献而定。你与小月亲厚,我才提醒一句。从前的交恶掩去不提,我和柱郎都愿意接纳你,为世家的繁荣稳定。” 自作聪明的势力女人,我把信扔了。 长丰召见南宫秀绢入殿闲话,还多次,他和她之间有什么好说的。 接着我又收到青川的信。 “小冰,我很早就想写信给你,听说你在雍州霸道得很,把毛大灰和几名老仆赶到小岛上养生,实在太过分。等我挪出空来,一定来雍州好好收拾你。 如今既然你在管家,那世叔有没有空来西北一趟?前几天我们收到圣谕,要求七月盛夏外祖父入京述职。西北大营自成体系,每年春秋由都统述职,并不要求伏波将军亲自入京。而且,外祖父年老糊涂,有时连我都认不出,怎可盛夏长途劳顿。我们远在天边,并不知晓如今圣意为何,请转告世叔,让他代为定夺。” 我捏着信纸,青川姐姐,要是此刻你在雍州就好了。我总觉得会发生一些事,有你陪伴我,可以安抚我焦躁不安的心。 海面上层层乌云卷起,雷声滚滚,转眼快到七月。老宅幽深而寂静,树枝交织成网,浓郁的绿叶挡去了气息,我连夏天的炙热也感受不到,只觉得闷热,暴雨即将来袭。 佑珍的信是定期每月一封,这次却晚了十日。 我展开信的时候,正好是怀东来与我道别,他身后还跟着右无浪。 “小冰妹妹,我是来道别的。”他晒得更黑了,比起一个月前也精神点。 怀东说,他申请去蜀地的大营受训,终于得到了回复。 “汉章院教会我很多东西,可总是行文读章的本事。我一直想过真实的生活,像祖父似的,在战场拼搏,为了自己,也为了家族荣誉。胸膛可以贴着大地,目光也能眺望天空。小冰妹妹,你能理解麽?” 我试图去理解。刚才佑珍的信是这样说的。 “小冰,真是天要塌了。卢家被下放到蜀地当个州吏,他们一定是得罪皇城了。可我就是想不通,公公素来谨慎,怎么会得罪京都的人?研究这些也晚了,昨晚收到的圣谕,七月就要启程离开巴陵。孩子们吵得不可开交,你的姐夫唉声叹气,一点忙也帮不上,我的头痛病也发作了。 第69章 你在雍州过着富贵生活,我们可羡慕了。如今发送去蜀地,那种不毛之地怎么住人,连像样的房舍都没有。孩子们的未来可怎么办?还有阿楚,她还没嫁人,难道在当地找个粗野汉子吗?你帮我想想办法吧,或者问问世叔,请圣上收回圣意。反正你要帮帮我,蜀地我是不会去的。” 不知道怀东去的大营在蜀地何处方位,千方不能让他碰到佑珍。我可不想让他知道,佑珍是我的亲姐姐。 我也想知道,叔父和朱翼,他们会答应他的远行吗。 怀东说:“世叔的意思,是让我来问你。至于小月妹妹,她很高兴我能离开。” 我注视着这位七尺男儿,他那副精神模样是伪装的吧。不,卞怀东是不会伪装的,他把挫折与灰心自己消化了,然后坦然面对结果。 “小冰妹妹,我与你的婚约…” 我摇着头,他居然还记得这事。 “你不用管这个。叔父不会勉强这件婚事。至于姑奶奶,让我写信告诉她吧。女人家说起来比较方便,你不要插手了。” 他笑了一下,仿佛很喜欢我的果决行径。 “还有一件事,”他指了指后方,在老榆树下等待的右无浪,“我想带上无浪同行,他与我一样,想去看看蜀地的天空与大地。” 我早发觉右无浪雀跃的表情了,肯定是他怂恿怀东带上他的。果不其然,他笑眯眯走过来。 “蜀地生活艰难,东少爷得找个跟班照顾他。刚才老爷也说,他不放心他一人过去。”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神情略微踌躇。停顿片刻,他凑到我耳边。 “三小姐,我猜老爷更愿意你陪他去。” “哦?”我睇他一眼,“那你怎么抢了这个差事?” 他回头,不安分地左顾右盼。怀东听到他在我耳边的低语了,也明白我在故意磋磨他。 右无浪大声说:“这次就让我去吧。长这么大,我都没干过正经事。每日在深宅大院,火气都消磨没了。” 我笑道:“小船王同意麽?他可是你的正经主人。” “三小姐,这是少爷给我的银钱,还送我一双鞋。”他把证据拿给我看,“少爷还说,你走了也好。要是在外面过得不如意,以后再回家来。” “少爷对我真好…”他感动极了,两眼泛泪,一想到能够出远门玩个痛快,泪花都泛滥了。 小船王真的对他很好,好得出奇,我想起那个左无风,心里更困惑了。 “三小姐,”他知道我同意了,开心地勾着怀东的胳膊,两个人都乐呵呵的,“我们去个一年半载就回来。你就等着吧。等东少爷回来,就用花轿子娶你过门。你一定要等我们回来。” 于是,收拾行李的一番忙乱和喧闹后,我们送走了怀东和右无浪。老宅立刻静得出奇,我在深夜写信,都能听到池塘里扑腾的金鱼。给西北大营的回信最紧要,叔父在口述,而我在誊录。 “告诉青川,既然已有圣谕,伏波将军务必走一趟京都。让尤七同行,盛夏天长途跋涉,以老人家的身体最为要紧。至于述职一事,让乔三虎决定同行之人。此行述职在次,重要的是让圣上知道,西北大营一直谦卑恭顺。到达京都后,可以住在镇国公府,有任何紧要之事,府上会立刻同雍州联络。” 他看我执笔不动,就问怎么了。 我觉得四周太静,心中渗着凉意。老宅里只剩下我们父女三人,还有默不作声的小船王。所有明亮的声音,都在沉闷的夜色里湮灭。 我哑着嗓子,在黑夜里问道:“既然陛下早知道伏波将军的病 情,为何召他入京?他连话都说不清楚。” 叔父没有回答,他的面庞也沉浸在黑夜里。 我把给青川的信写好了,又把娄夫人的来信交给他。 他很快看了一遍,并未议论其它内容,只是随口问了句,成安侯入京所为何事。 于是我也很快写好给娄夫人的回信:请前桥阁代为关注成安侯府,其余诸事再议。 “小冰,你觉得陛下为何要找成安侯,又不让议政大臣们知道?” 我耸耸肩,一点也不关心。 叔父微笑道:“因为有些事,不能摆在明面上处理。而不能用正常途径解决的事情,通常…” “通常要用鲜血与眼泪去交换。”我接口。 这样揣测对不对。就像雪巢的幽灵,它永远不会出现在前桥阁的议题上。 我渐渐握紧拳头,心中冉冉而生不成形的恐惧。 “卢老翰林被贬到蜀地去了,也是在七月。” 这是巧合吗?还是我太敏感?似乎与我们有关联的人,都在今年夏天接到圣谕。他们从闹市被赶到荒地,也从边疆被拉回京都。 长丰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那天用坚毅的眼神宣告过。可是朱翼已经答应联姻,就代表南宫世家与他荣辱与共。他若再进一步,想夺回或者销毁那块石碑,就是背弃先祖的契约。 他会怎么做?这样无休止的忧虑真让人倦怠。我把沉重的头靠着叔父肩上,又玩起他大大的手掌,就像小时候,在小仓山纳凉的情景。 “小冰,你有没有觉得,双脚陷在流沙里,越挣扎,你的身体就越往下沉。” “你带上我和小月离开这里吧。我们可以去蜀地找怀东哥哥,也可以扬帆远航,去看看海浪和鲸鱼。” 第70章 “我年轻时,也这么说过。可是父亲说,逃跑的人是懦夫。” 我不会逃跑,我也不明白懦夫是什么意思。七月过半,雍州收到了来自京都皇城的急报。信是寄给朱翼的,她把它拿给父亲。 “阿爹,大约又是说九月份大典的事,你看看吧。”她瞥见封皮上的字迹,知道是长丰寄来的。 我拆开信封,里面掉出来两种信笺,其中一封字迹婉约,是阿志姑姑写的。 “小冰小月,你们还好吗?自从回到京都,我的情况不是很好,每日吐血腹泻,只能长期卧床。猜想时限已至,我只能安然知命。还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吗?来内宫看看我吧。如果路已走到尽头,我希望有真心人陪伴。如无要事搁置,请尽快启程。我怕自己等不到秋收之后。” 朱翼嚯地站起来,立刻就要去京都。 我又读了一遍长丰附在后面的信笺,大致是相同的意思。他只是解释了阿志的病情,大概是旧毒复发,如今已无力回天,希望朱翼能入京一次。不过他也提醒我们,这次行程不要对外张扬。因为婚事尚未昭告,而南宫府的千金千里迢迢去看望一介内宫女官,会引起京都内眷的非议。 朱翼的心思都在阿志身上,她未料到短短两月,对方竟然衰弱到如此地步。而她信任的尤七老爷正在照顾伏波将军,也不能带进内宫帮忙。 我把信笺攥手里反复翻转,思忖阿志姑姑真的病了吗?这的确是她的字迹。为了谨慎行事,我叫府兵当日就去京都打探真伪。来往海峡的官船是每日一班,府兵最快后日晚间才能回来。 而朱翼则等不及了,她说我疑神疑鬼,明天她就要坐船去京都。 “叔父,要是姑姑没有病,那为何要小月提前入宫。事有蹊跷,我们要谨慎。”我知道只有说服了她的父亲,她才肯罢休。 “我不懂有什么蹊跷。早去晚去,有什么不同。”她怒目相对。 的确没什么不同,我一时答不上来。而朱翼一直劝说她的父亲,她说要是小冰不愿同行,明天她就一个人去。 其实叔父也有片刻的犹疑,他思索了很久,才对女儿安抚说道:“等人回来后,晚间再开一班夜船。小月,就只差一天。就算明天你坐船到京都,还要赶到皇城,到时忠顺门已经关闭了,你是进不去的。” 朱翼对人的赤忱是我一直不能比拟的。她与阿志没有见过几次,却对她非常敬重和同情。也许是阿志的性情与她投缘,也许阿志的遭遇令她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她一直说我疑神疑鬼,她对于阴谋与背叛是从心里轻视的,并且不屑谈论它们,因为思索那些东西,就是贬低了自己。 可是她也知道,水晶墙外布满污泥与沼泽。那天她在港口凝望京都的方位,然后对我说,这次她要一个人去。 我翻着上眼皮,算了吧,船只要颠簸几下,你就吐得人事不知。 “小冰,”她的手爪跟章鱼似的,紧紧抱住我,“我会好好当皇后的,打消陛下的疑虑,让他重新信任阿爹,就和…就和往昔岁月那样。你放心好了。” 在她的决心下,我们等到了第三天。我发觉只有井生和我们同行,而我想多带几个府兵。 叔父说:“船到了对岸,会有国公府的人来接。我早已支会绵水夫人,你不要担心。” 其实我内心一直有个提议。 “叔父,既然西北侯与你亲厚,这次去京都碰面,能不能问他要些人过来,把咱们家的府兵好好整治一番。” 对面的中年男人笑着望我一眼。 “你想干什么?女孩子要温柔平顺,不要老是钻研打打杀杀的事。” 我是要防御,哪里钻研了。 傍晚时分,派去的信使回来了。阿志姑姑的确病得很重,镇国公府还送了野山参。既然消息已确认,那我们立刻启程,只是加开的夜船要交班,所以还需要在码头再等候一个时辰。 浑圆的落日还挂在海平面的上方,非常潮湿与闷热。而海面则出奇宁静,刚才到港的船上几乎没几个人,船员陆续收拾背囊后离开了,港口只剩下我们几人在等待。 今晚一定会下雨,滚滚而来的乌云悬在头顶,我心跳得很快,就快不能呼吸了。我离开港口,那里喘不上气来,还是悬崖那边高耸空旷,还依稀流转着日光。 井生让我不要走远。可我还是朝悬崖走去,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刚才一晃而过的人是左无风。前段时间的忙乱让我忘了这个人,所以刚才,当危险靠近的时候,我竟然没有认出来。 他来干什么?我也差点忘了小船王。我们走后,他就一个人留在雍州了。他们两个人,准备密谋和盘算什么事情。 左无风瘦如槁木,穿着非常诡异的黑斗篷,就如一阵黑风飘过。我追踪他的足迹,在半山腰就失去方向。爬到悬崖顶的空旷地,他依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出现的是小船王。 他独自站在崖边,望着港口即将启程的船。 “你来和我道别的吗?妹妹。”他回头看着我。 我觉察四周,仿佛没有其他人的痕迹。 “左无风呢?我刚才看见他了。” 他笑了笑。 “找他干嘛?你还是离他远点好。” 小船王今日的神情与以往不同,以往他要么伪装成乖觉的少爷,要么是凛然的恶魔。而此刻,他就像一个普通人。 第71章 我望了一眼,他望着的方向。 “你是来和我道别吗?”他又问了一次。 我早就告诉过他,我们会出发去京都几天,连原因都没有隐瞒。 “你要是在雍州觉得寂寞,就来京都吧。我们会住在镇国公府。”我好心说道。 他的嘴角牵扯出一丝笑意,瞧着我的眼神很古怪。 “我不去,外面很危险。” 他的语气更古怪。我想起我与他第一次在这里见面,他用遥远的金雀王朝来试探我。 猛然打了冷颤。 “让我亲亲你,妹妹。” 我错愕地瞪着他,而他扳过我的脸,毫不留情地亲起来,亲到嘴唇的时候,我也毫不留情地咬了他。 他的指尖碰到了血,就露出凶狠的牙齿来。此刻悬崖的日光消失了,对面的男人露出带血的牙齿,凶狠而贪婪,很像…很像那天晚上的左无风。 在我意识到这点后,突然发觉,他身上隐藏的某种本性,同左无风有什么区别。 我掉头就走。 “你害怕大 海吗?小冰。” 他在很远的地方,隔着交错的风问我。 我没有回头,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我要尽快回到叔父身边去。 第22章 南宫世家(十六) 港口乌黑一片,而海…… 港口乌黑一片,而海面依然平静。码头上只悬挂一盏微弱的油灯,夜晚时分起了一层薄雾,以至于连船身都看不清楚。我望一眼空荡荡的码头,只有这班夜船是载我们去京都的。 朱翼在船舱里朝我挥手,催促我赶紧登船。而此刻,夜班的船员陆续路过我身旁,他们收锚扬帆,预备启航了。他们倒是步伐整齐,我心里想。甲板上湿漉漉的,把我的鞋都浸透了,在闷热的夜晚,我浑身上下都是汗水。 灰色的巨帆如庞大的网展开后,我们的船慢慢驶出了港口。朱翼坐在我身旁,细数着带给阿志的花籽。船舱里有点热,另外两个男人待不住,都走出去了。 薄雾依然包裹着船身,而船缓缓行驶,就像行驶在云河里。周围漆黑一片,就像去往地府的云河。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醒了。 “小月,平时码头总停泊很多小船,怎么今天一艘也看不到?”我几乎在自言自语。 真是奇怪,我走出船舱,去甲板上找叔父。而叔父面朝船体,正注视着高耸的巨帆。 “小冰,这艘船同官船有些不同。它还有一层暗舱。你瞧,船体整个高大不少,可是我们待的船舱,却比以往的官船小一些。” 那时,翻滚的乌云仿佛裂开一样,眼前划过一道微光。 “叔父,这是一个圈套。”我几乎可以肯定,从我们收到阿志病危的消息开始,或者更早,这就是一个圈套。 他用温热的大掌握住我的手,而我正攥紧拳头。又来了,就像孤零零面对暴雨的那个晚上,我惊慌而愤怒。 这时天空劈过一道闪电,借着转瞬即逝的明亮,我看清这艘船根本不是官船,它不是运送商旅的船。它行驶得非常快,没有朝对面港口开去,而是朝向更深更广的海面。 叔父把我的手捏得生疼。“小冰,我会用他要的东西,来保住你们的命。” “不要交给他,千万不要。”既然要在无人的海域做交换,那么今晚,势必九死一生。 这时甲板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我在夜色里分辨,原来是井生。他踉踉跄跄地,朝我们走过来。 “三小姐…”他笑嘻嘻看着我,“我去讨了杯酒喝,还不错。” 叔父一把提起他的后颈,强迫他把酒吐出来。我突然想到朱翼,拔腿朝船舱奔去。 “你怎么了?”朱翼借着舱内明亮的烛光,正在看一本野史蜀地志。 我拉起朱翼就往外走,我知道大型楼船的两侧,都会备有求生小艇。 “我们要离开这里。小月,找找有没有浮囊,把它们缠在腰上。” 也许朱翼被我的脸色吓到了,她一动不动停在原处,目光瞅着我的背后。 回过头,只见叔父扶住井生走过来,井生不像喝醉了,他吐得也不是酒。 “多拿点水来,让他把东西吐出来。”叔父命令我们。 “阿爹…”朱翼的手里还捧着花籽,她挑选了很久,一定要送给阿志姑姑。 我抓起水囊,叔父掰开井生的嘴,水沿着井生的半张脸,流到他脖子凸起的青筋上。 “阿爹,”朱翼叫起来,“他的眼睛怎么红了?” 而我连续拍打井生的脸,我的手又湿又冷,又止不住颤抖。 这时,整个船体突然放慢节奏,而所有人朝前方扑去,趁着这一记作用力,井生突然恢复了意识,张嘴喷出一口鲜血。 “啊…”他喊了一声,然后转着头,不知要找什么。 船停了,四面大海茫茫。甲板上又响起脚步声,步伐紧凑而整齐,每一蹋步都震动着船身。 叔父拔出手中的佩剑。 这艘船上,除了夜班的船员,还会有谁?不,连船员都是圈套。那些整齐的脚步声,他们是一伙的。 这两个月中发生的琐事在我心中流走,的确都是些琐事,写在信上告诉了我们。那些信,随着甲板上的脚步临近,渐渐浮在水面上。 舱门打开了,我一点儿也不惊讶。 叔父对峙着成安侯,而我瞅着王珒。 第72章 “小叔叔,你也来了。” 井生挣扎着坐起来,他是要找他的佩刀。 王珒没有看我,只对他说:“小护卫,劝你省省力气,越使力,你死得越快。” 叔父用剑指向他,示意他离我们远点。 王珒后退了一步,接着拍拍手,船舱四周立刻涌现出虎视眈眈的背影。 “侯爷,开条件吧。”叔父告诉成安侯。 这时船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而原先静止的海面突然刮起大风,整艘船不停摇晃。 成安侯的模样改变不少。两年前,他在烈日炎炎之下为长丰所用,而如今,他却要在阴霾纵横的黑夜中杀人嗜血麽。 “少全,陛下要一样东西,他说你知道是什么。这里还有一道圣谕,等东西封箱后,我就会让你知道。” 叔父转过冰冷的眼眸,而成安侯的剑立刻架在他的脖子上。 “侯爷,先读圣谕。” 对方摇摇头。 “这由不得我做主。” 叔父就说:“那你什么也拿不到。” 对方依然摇摇头。 我不明白他灰色的脸庞做出了什么暗示,可是王珒突然像豹一样冲过来,扣住我的脖子,把我扔到船舱的角落。 朱翼惊恐尖叫:“你要干嘛?” 而叔父同时朝她大喊,小月,退到后面去。 我与他们对视,须臾之间,成安侯又问了一句。 “东西在哪里?” 只过了片刻,只是霎那的停顿,叔父未及反应,王珒就将匕首捅进了我的腹部。 我还未能感受到切实的疼痛,诧异注视着王珒的眼睛。 这时天空响彻一记闷雷,在井生剧烈的咳嗽和朱翼的呼救中,我才真正看到腹部的血涌出来。 叔父沉声说道:“王善香,看来圣谕的意思是不要我们活着。那你凭什么来要东西?” 可是对方根本不为所动,只是冷漠地摇着头。 “少全,你猜三小姐还能挨几刀?” “不。”朱翼听出了其中的含义,立刻扑过来,抱住王珒的手臂,“你们要的我都给。去告诉他,他要什么我都给。” 王珒打了一记暗号,舱外立刻进来两人,都蒙着面纱,将朱翼禁锢到边角。 成安侯灰色的脸庞凝视着叔父,而王珒又取出一把匕首,剑锋抵着我的胸口,似乎只等他再摇摇头。 “阿爹…”朱翼拼命朝父亲求救。 成安侯突然笑道:“看来少全不明白今晚的形势,也不懂陛下的决心。” 他刚说完,我只觉得锁骨下方一阵剧痛。王珒手持匕首,半垂眼睑,居然莫名地笑。而那时我痛得呻吟了两声,他托住我的背,把我推到阴暗无光的木棱边上。 “阿爹…”朱翼厉声说,“把石碑给我。王善香,我会带着石碑去皇城的。我是未来的皇后,我向你保证。” 成安侯依然不为所动,他只是专注地要完成任务。我预测今晚,自己非死即伤了。 舱外似乎下起瓢泼大雨,雨滴落在甲板上,跟打鼓似的。我视线模糊,王珒扣住我的手腕,好像又多了一把匕首。 “阿爹…”朱翼凄惨地叫,在深邃的夜里格外惊心。 恍惚之间,我看见井生挣扎着要爬起来,可他扭动了半天,只是不停吐血。他的血和我的血,可把这船舱弄得臭死了,我神志不清地想着。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刹那,我听到叔父说:“王珒,把刀放下。” 那把刀沿着皮肤缓缓落下,我还是觉得好疼。先前王珒一直挡住了我的视线,他挪开后,我又看见成安侯了。 他似乎也松了口气:“想通了就好。东西在哪里,我立刻派人去取。” 其实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石碑是什么时候被人移走的,接着又藏在哪里。 “不用这么麻烦,”叔父拿出一枚罗盘,“照我说的,朝北开船。” 成安侯狐疑道:“少全,你不要耍花样。” 叔父看了井生一眼,又望着我。我浑身血淋淋的,还剩半口气。 “你说谁在耍花样?” 成安侯思索片刻,随即命令开船。因为风雨颇大,船体摇得厉害,王珒干脆把我绑到木桩上。 “三小姐,想不想 喝口酒?”这是今晚,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说话的语气,就如在巴陵的家宴上,问我要不要喝酒一样。 然后,他就坐在一旁,自己大口喝起来。 石碑既然不在小仓,多半给带到雍州来了。可是凭我的直觉,雍州的老宅被人搜掠过,而长丰一无所获。那石碑在哪里,叔父紧张地握住罗盘,他好像曾经教过我如何摆弄它,可我也没认真学,直到如今,也没有机会学了。我一阵心酸,更不能看朱翼,她悲伤的眼睛会让我流泪的。 在跟随船体摇摆了很久之后,船渐渐停下来。 “石碑就在岛上,”叔父说,“位置只有井生知道。” 我并不知道船开到了哪里,但应该不会离雍州很远。叔父要把石碑给他们吗?那接下来会如何?我凭着残存的意志,不让自己晕过去。 这个地方真奇怪,背后黑漆漆的是山崖吗?我根本抬不起头,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侯爷,把解药给我。”叔父伸出手。 而成安侯又摇了摇头,他走到趴着的井生面前。 “小兄弟,要是想救你家小姐,就把东西给我。我这里,有的是人背你过去。” 第73章 井生睁大充血的两眼,努力抬着脖子。无论他是否愿意,他很快被人架出船舱。 “侯爷,我想把小冰挪到我身边来。”叔父又说。 成安侯朝我看了一眼,非常冷酷也非常怜悯。 “少全,人只有远离自己的弱点,才能变得刚强。”他提着剑,把叔父挟持去了甲板。并且不顾瓢泼大雨,执意站在船头。 “小叔叔,让我看看小冰吧。”朱翼趁此机会,朝王珒哀求起来,“先给她止血,再喂点水给她。” 王珒的神色很冷漠,在漫长的等待中,他一直在喝酒。当舱外的脚步声重新响起来,他似乎哆嗦了一下。 井生又被人架回来,而身后的两人捧着一方木盒。我凝神看着,石碑真的在里面? 成安侯扯开舱内一处粗布遮盖的铁箱,他叫人把木盒放进去,然后迅速用封条把铁箱封住了。整个过程没有迟疑。 “小叔叔,”我突然问王珒,“你不好奇吗?不想打开看看?” 我气若游丝,可是他听见了,他也用同样低微的声音回答:“不要作弄我。三小姐,你还是操心自己吧。” 大功告成,成安侯轻松了许多。他命令不相干的人离开船舱,大船行驶了两盏茶的工夫,他才缓缓拿出那封圣谕。 “少全,不要怪我。”他说,“其实我也不忍心。” 他展开那道黄皮文书。 “先祖开朝艰难,幸得南宫氏助援,披荆斩棘,励精图治。孤家自幼坎坷,与南宫氏丹城相许,更不敢辱命。特此恩封雍州南宫氏第九代南宫简,于京西凌霄宫颐养天年;其独女封后,即日入京。天佑铁券乃本朝生死之物,令成安侯封存带回。此外一切知情者,杀无赦。” 在报完这道圣谕的最后一个字后,未等船舱内的任何人说话,成安侯抽起手上的金刀,奋力一掷,直接插进井生的胸膛。而与此同时,叔父与朱翼的脸同时分裂成好几片,每个碎片都是惊恐,我这才发现王珒又刺了我一刀。 耳朵里只剩嗡嗡的声音,王珒闹出了很大的动静,他把我推到木桌上,一桌子器皿全掉在我周围。而刚才我仅凭着意念支住的一口气,随着那道圣谕的明朗,再也支持不住了。我软绵绵趴在地上,跟一团棉花似的。 他们怎么打起来了,他们所有人都在对付叔父一个人,可我也帮不了他。井生是死了吗?朱翼,快让你爹住手,只要你们活着,就还有希望。 成安侯真是老而弥坚,他金刀上都是血,都是我亲人的血。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把满身是血的南宫简捆住了。 “侯爷,你把我活着带回去,将来会后悔的。” 我想让他闭嘴,用力动着手指,一不小心把一盏银杯推出去了。那只杯子骨碌碌地在船舱正中央打了一圈,成安侯回过头,发觉我竟然还活着。 “珒儿,怎么回事?”他提着金刀走过来。 王珒一直站在木桩的阴影里,他没有说任何话。我只听见朱翼的哀求声,凄凄婉婉,像为临别的亲人送行。 朱翼,你不会再生活在水晶墙里,你要一个人了,勇敢地趟过荆棘与污泥。 “不,我不要…”她依然在反抗,“谁来救救我们…” 那时船体很剧烈地摇晃一下,成安侯举着金刀也往后退了一步,等他再次站稳时,我觉得四周明亮了很多。 我是死了吗?在疑惑之际,我听到王珒的声音。 “父亲,还有一艘船,你看那边。” 所有人都愣住了,在漆黑的电闪雷鸣的夜晚,怎么还会出现一艘船。 王善香有着极为敏锐的战争触觉。 “告诉舵手,把船侧过来,出炮口对准前方。” 在他下完命令后很短的时间,整艘船突然剧烈震荡,有人在用铁锤攻船吗,船舱都被砸扁了。 “父亲,它靠得太近了。我们的船现在动不了。” 王珒的声音很紧张,他略一思索,看向被绑住的叔父。 成安侯会意,大手抓起叔父的领口。 “少全,你还有帮手?” 惊疑之下,有无数只箭朝破损的船舱飞进来,这些燃烧的飞箭根本不分彼此,铺天盖地涌向舱内。因为大雨倾盆,船舱没有烧起来,不过烟雾弥漫,成安侯一时睁不开眼睛。趁此机会,叔父挣脱了绳索,捡起地上的飞箭,朝成安侯的脖颈刺去。 王珒见状,也一把揪过朱翼,把匕首对准她的咽喉。 他说:“世兄,你可要小心。不要失了手,后悔一生。” 叔父满身伤痕,面露凶光,毫无犹豫扭断了成安侯持刀的一只胳膊。 王珒被激怒了,他也要以牙还牙。可是喘着粗气的成安侯却喊道:“珒儿,不能伤害她。” 这时外面击打声一片,船身整个朝□□斜,再这样下去,船就要翻掉了。 朱翼根本不怕王珒,我身上的窟窿都是他造成的,她恨死他了。她拼命要摆脱他,还呲牙咧嘴地咬他。 “小冰,我来救你。” 我还趴在地上,尽了最大的努力对她摇头。 “不要乱跑…”不知道谁大声叫喊。 船舱内依然浓烟滚滚,蘸着火星子的箭没有停歇一刻。我趴在地上喘气,意识到另一艘船绝非善类。原本以为,在圣谕读完的那一刻,这一切都可以告一段落了。 “小月…”我哑着嗓子寻找,心中徒然升起比之前更恐怖的感觉。 第74章 在浓烟消散的那刻,朱翼终于来到我身边。还好,她完好无缺地出现,只是脸上多了一抹血。 “不是我的血。”她摸着脸。我看见王珒跪在她的身后,背上插了两支箭。 而舱外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有风萧萧而过的呜咽声。 朱翼扶起我的上半身,掐着我的人中。 “别晕过去。你冷吗?” 因为船体倾斜一侧的缘故,我非常清晰地看到了另一艘的轮廓。近在咫尺,灯火通明,飒飒大风卷起了船帆,无数野鬼攀附着绳索,朝甲板上跳过来。这幅场景在哪里见过,我大口喘着气,身上涌出越来越多的血。 王珒摇摇晃晃地倒下,成安侯顾不上我们了。而我伸出手,叔父立刻跑过来,颤抖又小心翼翼,抚摸着我的脸。 “阿爹,那是疾风号…”朱翼认出来了,“是博哥哥…他来救我们了。” 她喜极而泣,没注意到他父亲沉寂而灰白的脸色。 越发沉重的雨声和突如其来的寂静,舱内的几人,如同嚼蜡似沉默片刻。叔父突然看着角落里的那只铁箱,那只被封印的铁箱才是目的。 成安侯预备给儿子拔箭,可是王珒也看清疾风号了,他指了指那只铁箱。 这时舱门被人踢开,一只幽灵身披斗篷涌入,带着雨水与血水,扫了四周一圈,目光也落在铁箱上。 成安侯立刻扑过去,带回铁箱和南宫氏父女,是他此行的最终目标。 “请问是…”成安侯还未说完,就被突然而至的锁链缠住了脖颈。他挣扎了两下,毫无还手之力,并 且那根锁链持续收紧,他粗壮的喉骨揉碎作响。 叔父站了起来,而南宫博的声音先到了。 “无风,你在干什么?”他倚在那樘快要分崩离析的门框上,“找到了吗?” 他扫了舱内一眼,立刻找到了,施施然走上前,一扬手撕掉封印。 成安侯大怒,而那根锁链把他的脸逼得红紫,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想伸出仅剩的一只手抓住他。 南宫博瞥一眼后方。左无风的黑袖底下赫然出现一把刀,他提起锁链,把成安侯拉近几尺之间,然后,手起刀落,把他的脑袋割掉了。 朱翼发出一声尖叫。 “父亲…”王珒匍匐爬到那具没有头颅的尸体旁,他完全不敢相信。回头看着舱内的一切,即使他再聪明,也不能预料这样的结局。他把头重重砸到地上。 而南宫博看着另一个男子。 “二叔,我杀了他,你没意见吧?”他歪着嘴笑。 成安侯的头颅从高处落下,他就这么死了。虽然是他让我们置身腥风血雨,可他死了,我却没觉得痛快。 “轮到你了。”左无风指向王珒,刀锋滴着血。 南宫博皱了下眉头,然后说,拖去外面处理。左无风来了劲,冲上去拳打脚踢,拉拽着王珒往外拖。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扑通一记声响,而左无风一瘸一跛地回来,满嘴是血。 “那个狡猾的贼子,被我咬死扔海里了。” 南宫博很生气,朝他吼:“你浪费什么时间,以为来这里玩的?” 舱内只剩我们几个了,而舱外全是他养得的海鬼。我紧紧捏住小月的手。 他是为了石碑来的,他已经拿到了,为什么还不走。他取出木盒,正要打开的时候,动作却凝滞了。 “二叔,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你该不会骗了所有人吧?” 他用手指拨弄着锁扣,明明可以打开的,可他却没有。他注视着对面的男子,犹疑片刻,还是没有打开。 我发觉叔父一直没说话,从他看到南宫博登船的那一刻。 “你一直跟着我们?”他问他,“你早就知道了,一直跟着我们。”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你让至亲陷于危难之中,冷眼旁观。” “你说啊,你回答我。” “家门不幸。” 南宫博冲过去,使劲掐住对方发声的喉咙。 “你活了一把年纪,幼稚,”他突然放开他,指着这方快要塌陷,风雨摇摆的天地,“这就是证明,证明你幼稚。” 叔父满眼是泪,鬓角被冷风吹得灰白。 “阿爹,”朱翼挣脱我的手,去父亲身旁安慰,“就算博哥哥做错了,回去后再教训他吧。你看,这船快要沉了。” 这艘船的确快沉了,右侧裂开一道口子,突突冒着海水。冰冷的海水让南宫博冷静了,他的眼底结成了寒冰。 我浑身上下都是寒意,小月,快回来。 叔父老了,今晚发生的一切,让他因为极度痛楚而苍老,他的身心从未那样疲惫和衰弱过。 而面前的少年,是那样冷酷与自信满满。 “二叔,南宫世家只能有一个主人。” 我意识到什么,他也意识到了,他的手刚触摸到剑柄,背心正中就被刺了一剑。 我闷声吐了口血,而朱翼愣住了。等她回过神来,依然愣愣地看着她的哥哥。 叔父极轻微地叹了口气,朝一侧倒去,左无风走到他面前,又在胸口补了一刀。 船舱内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底板上裂开的口子,一直汩汩翻腾着海水,口子越裂越开,底板快要崩裂了。 南宫博走到朱翼面前,朱翼还是少女的模样,仰着头,神情困惑不解。 第75章 他接过左无风递来的刀,亲手捅进了她的身体。 就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我愿意沉埋在大海里,永远不要醒来。 “少爷,小妞还活着。”左无风瞄了我一眼,“不过,也差不多了。” “其他人呢?” “老头子在这里,他儿子在海里,剩余十二人都晾在甲板上。” “很好,把船烧干净,不要留下痕迹。” 面前的人恍恍惚惚的,我只能分辨出模糊的轮廓。仿佛有很多人在我面前走过,又仿佛没有人。 魔鬼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妹妹,你和他们一起,留在这里吧。” 我顺从地点头。很快在一片白光中,找到了叔父和朱翼。他们朝我微笑。叔父把我从乌潭的大火里抱出来了,那时我还是个婴儿,朱翼牵着我的手,我们在小仓山的瀑布里淋雨。 我浑身湿漉漉的,可是乌潭的大火依旧在烧。叔父一直抱着我,可走几步又把我跌到地上,我的五脏六肺都要错位了,痛楚地睁开眼。 “三小姐…”他说,“忍住了…” 他在大火里穿梭,走了很久才把我放下。这时后方火光冲天,乌潭的老宅在浓黑的烟雾中分解,随着一声爆炸,我找回了视线的焦点。 “井生,让我留下吧。”我试图抓住他的手。 他把我放入小艇,用了最后的力气,将小艇推向远方。 第23章 归来的王子(一) 我从来不是王子。即…… 我从来不是王子。即使童年的记忆很模糊, 我也明白自己从未受到父亲的重视。在会写名字的那天,我曾兴冲冲地去找父亲炫耀。那时,我的父亲, 作为一国的主君, 正陪着一个美貌的女人。那个女人的美丽容颜已转化成一团面糊, 可她挺着的肚子, 一直鲜明地留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温柔地看着她的肚子, 那时的我稚嫩敏感,原来王子是可以随时被替代的。 能被册封为储君,多半是因为我能健康长大的缘故;另一个原因众所周知,兵临城下,帝国需要一个合法的继承人。幸与不幸之间,年幼的我稀里糊涂接受了金印,老夫子们还来不及开课讲学, 我就为帝国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在漫长的八年囚禁生涯中,从未有故国的人试图找过我。 我的心免不了又硬又冷, 因为软弱的哭泣无助于生存。讽刺的是,作为名义上的中丘储君,在我十八年的人生里,如何生存一直是至关紧要的问题。如何在父亲的阴影下生存, 如何在南岭的欺侮下,佝偻地生存。 思索这些过往带来的灰暗心情, 有时让我不能专注眼前真实的生活。这几天入冬了,天空飘着细细的雪花。他们告诉我, 今年是宣和八年。 宣和是多么动听的年号,在无数人的牺牲后,再由一个人宣布回归和平的起点, 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我在南岭深邃的夜里徘徊,从不能安心闭上眼睡觉。闭上眼就是被掳走那天的场景,在宫人们的注视下,我被五花大绑,浑身哆嗦着,连话也说不清楚。十岁的我就有很强的耻辱心,我知道那是不光彩的,连带着身后的帝国也极不光彩。可其他人却不在乎,在我孤注一掷逃回来后,狼狈地展望四周,发觉周围人忙碌生活着,只有我失去了这些年的光阴。我凭着侥幸逃脱禁锢,回到了陌生的家园,宣和之声已然流淌了八年。 在我成年后,才明白储君真正的意义,并且暗自庆幸自己得到这个宝座。也许人们并不在乎我本身,可是帝国必然需要储君。凭着这点我才没被人遗忘,我既庆幸又悲哀。 周遭人讲话的时候,我老是走神。除了母亲,这里有谁真正认识我。他们围绕着我,无非是想实现自己一个又一个目的。不过走神并不妨碍我读取任何信息,我饶有兴致听着王家兄弟的絮叨。听闻下江王氏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为数不多的长处就是子孙多,我有点羡慕,自己的叔伯兄弟长得什么样,我早忘记了。 王玫就是行伍里的花架子,中看不中用,用郭池的话来说,花拳绣腿棉花掌;而他的弟弟王琮就务实多了,他长成了花架子,一心只扑在喝酒取乐上。 “公子,为何要等前桥阁的召回文书?快一年了,那帮人卖关子卖了这么久,咱们啥也没捞到。”哥哥抱怨着。 “我老觉得邺城不安全,住得也腻,不如换一个地方。”弟弟又提一个建议。 其实我也觉得腻味,我想回到京都去,胸膛里的血沸腾着。过去总像活在虚幻的肥皂泡里,逃离南岭的土地后,我才摸到现实的一角。元丞相给我来了一封信,那时我正和南 岭商讨划边界的事儿,他在信里要我等待圣驾御笔的召回文书。 “可喜可贺,殿下全身而退。老天垂怜,老臣有生之年还能迎回殿下。中殿已令前桥阁出书召回殿下,事关国之正统,进退皆需正名。殿下屯兵于邺城,稍安勿躁,万事谨慎。另边界划分之事,切记抄报中殿。” 那是我头一次收到来自京都的公文,字是元老师写的。那年他追到洛水给我送行,在摇摆的小舟上,他把眼睛哭瞎了。 “什么玩意儿,”王玫的评论是这样的,“那老头早退隐了,如今的前桥阁又不是他当家。” 两兄弟手下跟着几千号人,同南岭打了一仗后,又收编了几千散兵。当时我内心鼓噪着,不知道皇城对此会作何对策。小时候为了引父皇的注意,我把远古的陶器砸了,那时也是惴惴不安等待着。后来等来了父皇,他冷漠地说,把瓷片扫了,别扎到人。 第76章 皇叔也是这么冷淡地忽视我。可我不是天真的孩子,比起他抡起手来直接动武,冷淡更可怕。那份信是警告也是安抚,我的存在是严重的威胁,所以他轻描淡写处理着。虽然我对他无甚了解,恭王长丰,在童年回忆里,那只是一个很遥远的称谓。 何况我有更严峻的问题要解决。在收编了近万人的军队后,我意识到养活他们是件不容易的事。皇叔早就好心地提议,他会让羽林卫来接收这些人,收编入兵库后,前桥阁就能发拨军饷。我立刻带着感激之情回绝了,邺城连着附近十三乡镇物产丰沃,暂时还不需要朝廷的接济。 下江王氏并不算富有,但在邺城一地混得风生水起。王玫老带我混赌坊,大场的几间赌坊都有他的账。我赌技不佳,赌运也差,叶子牌或者骰丸,每次都输一大把。王玫便叫我签赌账,他说钱不重要,重要的是签下的情义。和赌徒也要讲情义麽? 那时他按着我的肩胛骨,喝醉了。 “小公子,这个世上,你欠我一点,我再亏你一点,有来有往,情义就有了。他们拿着你签的账,就觉得和你亲。掉进臭河沟和他们打一架,他们就觉得你更亲了。至于谁在金砖宝殿上坐着,谁会在乎呢?大家只关心和自己痛痒相关的事。” 王琮则是更有趣的人。他看上了佃农家的姑娘,就敲锣打鼓去迎娶。被人家赶出门,又拿着地租簿子威逼利诱。好不容易把姑娘娶回家,三五日过后,发觉不喜欢人家,又送回去了。于是那家姑娘哭闹不答应,他考虑了片刻,就挥手把好几处田庄的地契送给他们。 母亲每每看到王家兄弟俩,上眼皮就止不住地跳。她心中觉得,军旅之人就该像镇国公那样威严自持,而世家子弟都是洁身自爱,读书上进的。她从来都是这样教导我,又告诉我,这两人一点都不靠谱。 王琮笑嘻嘻地对我说:“公子,我从淮南要了一宗生意来。西州鼓城那儿,除了绣品,那些人还想入茶叶去卖,都是大斗进货,白银结款。你瞧,我靠不靠谱?可是天上掉下的金库哦。” 我有些听不懂,为何是从淮南要来的生意。 王琮解释说:“淮南的绣品在西州卖得很好,那些胡子们又想做其它生意,就问起茶叶还有陶器的事了。” 原来如此,我不反对多筹措点军饷,委托他尽快去办理。 王琮没走,两手拱在毛边袖子里,依然望着我。 我明白他有事要说。 “公子,有件事情,想烦劳你帮忙。”停顿片刻,他才说,“也许你不知道,我从小就订过亲。女家是淮南万氏,就是刺绣名流,万家针的女儿。” “哦?”我抬起头,“可你身在邺城,也娶了好多媳妇儿。” 王琮没料到我这么说,搓着两掌,朝我傻笑一下。 “别损我了。老实话,万家的姑娘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就是娃娃的时候,互相见过一次。那叫父母之命。” “这次,是我挂名的岳父有事相求。他来过几次信了,而且他对我也不错。所以么…” 我想到刚才那桩与西州的买卖,淮南的绣品就是万氏的绣品,看来这桩从天而降的茶叶买卖,是王琮的岳父牵线搭桥的。 而王琮摇着手:“别误会。买卖茶叶那事儿,就是一桩生意,顺水的人情。万老爷所托的事,他可是苦恼好些年了。公子千万别误会,以为老头儿是拿这个来做交换的。” 是与不是,我倒不在乎。只是淮南绣庄的千金,需要我来帮什么忙呢? 王琮继续解答。 “万家针的刺绣活闻名中原,万小姐自然手上也有本事。十五岁那年,她奉旨入宫,供职内宫的织物局。直到今年,她一直在宫里。女子青春有限,万老爷所求,是把女儿接出来。只是苦于京都内没有熟人。放眼望去,最靠得住的,就是公子了。请旨恩宽,让一位侍奉内宫十年的女官回归故里,这事合情合理吧。” “女官到了年纪,都可自请回家。”我有些奇怪,“即使当朝没有皇后,内官也会把名录列好,让圣驾圈留或者圈去。除非…除非她自己不愿出宫。” 王琮摇摇头。 “万小姐,肯定愿意出宫的。刚才如公子所说,需要圣上圈留或者圈去。如果御笔一直圈留,那么万姑娘就出不了宫了。” 为何御笔一直圈留?难道那位万姑娘有着天姿国色,我的皇叔舍不得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王琮艳福不浅,我觉得挺好玩的。 可是王琮垂下目光,他站在树杈交织的阴影里。看来不是我想的那样简单。 “公子,其实万家针此刻就在邺城,不如请他过来说明。” 我凝目伫立,原来他们都是安排好的。为了一位织物局的女官,皇叔不肯放人,他们需要通过我的助力,把她交换出来。 “王将军,我需要知道她无法出宫的理由。” 王琮犹豫了下,除了贪财好色和不思进取,他算是个不错的人,也不擅长说谎。 “公子,宣和年间不是一直这么太平。圣上刚正位中殿的那几年,可闹出了不少风波。前桥阁换了几批人,内宫也死了不少…”他说话吞吞吐吐的,而表情更奇怪,似乎在暗示我,那些事情是与我有关的。 第77章 “公子,你知道兰陵调这支曲子吗?”他看着我,“当年为了它,内宫的很多人遭了殃。据说陛下不爱听小曲儿,可有人非要在他耳旁唱靡靡之音,天子发了雷霆之怒,把礼乐局的人全砍了。” “胡说。”我感到荒谬无比,“为了一支曲子杀人?再说,兰陵曲就是出征时弹奏鼓兴的,我小时候常听到,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谁知道呢?”王琮垂下两道眉,“我们是远在天边的行伍之人,并不清楚内情。可礼乐局内的很多人送了命,这是事实。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位万小姐,大概想为好友求情,结果被圣上的怒火波及。这些年,一直禁锢在内宫。” 我这才明白万家针所求何事。不过,令人困惑的,是有人为了一支曲谱发这么大的火,又或者这只是他的借口。 “无论起因为何,这些年陛下的气应该消了吧。”王琮按照自己想法去揣度他人,“更冤屈的是,万小姐本来是绣花的,根本不会弹曲儿,却白白受了这几年的苦。陛下若是消了气,就开恩放她出来吧。” 如果是这样,那每年外放宫人的名单中,为何她一直不在其中。 “公子,你不如见一见万老爷吧。”王琮难得的诚恳,并且满眼同情,“老头儿过五十了,身体也不好,一直惦记着女儿,盼望晚年还能再见一面。他老嘀咕着,要给仙游的岳母一个交代。” 为什么万家针认为我能救出他的女儿?对于皇叔来说,我本身就是他的威胁,如果我开口要人,那么万小姐反而危险了。看来万老爷是病急乱投医。而礼乐局的那场风波又是为何,这是我很想知道的。 王玫又来找我了,这次是去逛酒庄。他说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一定让我熟识熟识。他有许多要好的朋友,不过很多时候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他叫他们李九或者王四,或者直接喊刀疤面和招风耳。这些人我都见过几次,我也知道 他们在背后叫我驼背王子。起初我有些介意,后来想想自己的确驼背,也未必是真正的王子,痛苦的心情就好多了。 “殿下,别理他们。”那时有个声音安慰我,“都是些市井无赖,怎会明白殿下的志向。” 这间酒庄倒是个很清净的地方,在蜿蜒漫长的小溪尽头,背后靠着挺高的山岩石。来去只有一条小路,除了汩汩流过的溪水,听不到其它声音。 “冬日里更安静了,”王玫说道,“夏天的时候,倒有鹿儿羊儿可以抓了带回去。” 酒庄的人引着我朝内走,庄内有很深广的空间,走到尽头的窗户,掀开竹帘就是黝黑的石壁。 “殿下,这里清净又安全,是闲话家常的好地方。”引路的人如此介绍。 我有些触动,朝他正眼看去,而王玫又凑了上来。 “快把好酒拿来,磨蹭什么。”他推了一下那人。 那人的面上有几处疤痕,他老半垂着脸,混杂在人堆里,所以我不曾注意过他。 “公子,你不记得了?这是王四,这个庄子有一半是他的,”王玫得意地说,“另一半麽,他输给了我,嘿嘿嘿。” 刀疤面也笑道:“多亏了将军的帮忙提点,我才没输得倾家荡产。半个庄子,就当送给将军了。” 这时温热的酒壶送了上来,王玫心情大悦,同大伙围着羊肉炉,高谈阔论起来。 这间酒庄四面空旷,真是个不错的地方。如果,非要同万家针见一面,我不愿意在城中府邸见面。 “殿下,你有什么烦心事吗?”那位刀疤面没去喝酒,站在距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 “没有,”我回过头,“不要叫我殿下。王家兄弟都不这么叫。” 我的话令对方沉默了片刻,他接着说:“好吧。公子若有烦心事,可以常来酒庄坐坐。这里酒水齐备,环境也清雅。” 我意识到这个人有些不同,他既不是赌徒,也不像酒鬼。撇开那几处疤痕,他整个面容有种克制不了的精乖模样。 “你是…”我略微踌躇。 他立刻接口:“公子请放心,我来到邺城,只为了谋划营生,好讨口饭吃。” 这明显不是实情,等我看清了此人的面容,发觉自己并不喜欢他。而且他故意输了一半酒庄给王玫,是为了引我前来。 “你是谁?”长年的囚禁生涯,让我对陌生人分外警觉,环顾四周,连这间酒庄都疑窦丛生。 也许对方觉察到我的反感,他旋即拉开距离,去暖酒香肉的酒桌招呼客人。没一会儿,王玫过来了。 “去喝一口,怎么了?”他推搡着我的肩膀,把我推到暖意融融的座垫上。 “别介意,”他朝圆桌众人顺口说着,“这孩子是个拧巴人,在那边吃了很多苦。你们不用管他,他喝醉了也没事,乖得很。” 看来王玫已经醉了三分,他又朝刀疤面嚷嚷:“今天都是你请,我没带钱。” 围坐的众人里,我认得的还有李九,他长得很普通,就是一对招风耳很容易记住。 “公子,我老家有个土方,可以治驼背,改天给你看看。”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指着我的痛处,我忍不住挺了挺背脊。 王玫却说:“这有什么,治不治都一样。等公子去了那里…”他做了手势,我意识到他指着大厅中央里的高背椅,“等到那天,我们再杀回南岭去。谁打过你,谁啐过你,一个都逃不了。” 第78章 李九摇晃着脑袋:“危险哦,我看险之又险。回去报仇倒是其次,京都那边才危险。” 王玫斜睨他一眼,大概黄酒泛出喉咙了,他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众人皆静默片刻,回味着那句险之又险,胃口也差了。 我的目光忍不住落到王四的刀疤脸上,因为在席的人中,只有我和他没有喝醉。 “公子为何不去京都呢?还是,公子需要一个契机?”他问我。 迎面扑来的酒肉香让我有些松懈,为何不去京都,他是君我是臣,我若带兵入城,就如同谋逆。我只能等待召回,这也是元老师告诫我的。 “长久盘滞原地,容易心气俱疲。久而久之,对方不战而胜。”这是谁的声音,还是我心中的共鸣。 “我不能冒然行事,”我两手紧握着杯壁,忍不住吐露心事,“太危险了。不仅仅是我一个人。冒然行事,会害了大家。” 炉子里的炭火烧尽了,冬日的冷风化散了方才聚拢的温热,我清醒了不少,重新看着王四。他和王玫差不多的年纪,右边脸有很重的疤痕,耳朵也少了一块。他是这个酒庄的主人,的确挺像生意人。 “公子,你需要一个契机。”过了很久,他对我说。 我隐约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要慌,稳住气。”他朝我笑笑,脸上的疤都皱起来,“也许契机就在眼前,你没有发现而已。” 第24章 归来的王子(二) 宣和八年的腊月,这…… 宣和八年的腊月, 这年很早就飘起雪花。临近新年的时节,冰雪包裹着路面和屋檐,檐口滴滴答答落雪水, 落到掌心里冰凉冰凉的。南岭的天气都是湿热的, 也很少见到雪。我带着郭池搞了一套管理规则, 主干行道定期喷洒清扫, 排污沟也划给军营去处理, 所以邺城整理得很干净,大雪飘落后则显得更干净了,屋内烤着火光,而屋外是一片晶莹的世界。 虽然前途凶险,但在当时的年纪,我是兴致勃勃的。我张贴告示,告诫各家各户当心烛火, 计算着仓库里的粮食,又想明年春天清理一回河道。我知道京都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所以每封奏报写得都很详细,也许皇叔根本不信任我,可我还是将琐碎的事记录了好几页,即使皇叔不看, 前桥阁也会誊录和归档。 郭池在郊外管着军营,每月会过来几天同我会面, 他常说,是来打扫虱子的。邺城的城门没有关闭, 往来的官道畅行无阻。我与皇叔达成默契,维持表面的和睦。郭池老担心我的安危,他觉得我住处的东南西北, 都有很多不干净的东西。 有一天,他对说我,他又逮到一只虱子。 “不像本地人,富贵公子的打扮,在夜市上打了人被扣押住。骄矜得很,他说他是西北侯的嫡孙。” 那时母亲正在调琴,而我在研究几首民间小曲。 母亲露出惊讶的表情,她问我:“你不是说过,伏波将军一直在京都养病麽?” 的确是这样,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我疑惑道:“他的孙子来了邺城?” 在整个中原大地,包括藩国属地,都知道皇叔与我对峙一年的情况下,西北侯的孙子居然跑来邺城,还在夜市上打人。 郭池说:“我看他是胡说。那身锦衣玉袍,倒像京都的派头。多半又是一个探子。”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见见他,能够联络西北侯就是转机。这个机会太诱人。 “这间院子太招摇,我让王玫找个清净地方。” 郭池不屑地瘪嘴,他不喜欢王家两兄弟的做派。而我对他们的信任则来源直觉,他们都是享受酒池肉林的人,很粗俗也很真实。 王玫说可以去那家酒庄,我犹豫了,他就笑笑,那就去他养着小娘子的地方。 “别让郭将军带帮粗野人围住,会吓坏我家小娘子的。”他也不喜欢郭池,老说他是投奔来的,因为南岭嫌他不中用。 郭池立刻反对,万一是个陷阱,那怎么办? “什么陷阱?”对方慢悠悠地说,“城里都是你的人。再说了,你搞出大阵仗来,反而引人注目。” “那你呢?”郭池冲他的脸问。 王玫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意思,就挺着半圆的肚子,气愤说:“对啊,是我弄出来的陷阱。绑了你家公子,好去京都邀功。你拿我怎么着?” 他又挺了几下肚子,要和郭将军手 里的刀柄比划比划。 “干脆别去了,”他又一屁股坐下,“实话告诉你们,那就是西北侯的小孙子。不过人家就是来玩的,不和你们搭界。” 我警觉地问:“你已经知道了?” 王玫说:“公子,我也是刚知道。我和你一样惊讶。不过等你见到他,就不会惊讶了。” 听不懂他的意思,西北侯的小公子来邺城玩,邺城有什么好玩的?又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为什么呢? 王玫嘿嘿笑道:“公子,人家新娶了美娇娘,跟我一样春风得意。中原跑了大片呢,邺城只待几天,然后就要走了。” 郭池同我对视一眼,这未免不可思议。西北侯同镇国公的意义一样,是中丘的铁柱石,从我儿时起,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他的儿孙会是怎样的人?还有,他本人在京都养病,而他的嫡孙竟然带着女人到处闲逛。 第79章 母亲调完琴,天色已经很暗了。她问我是否想听曲子,我摇摇头。前途未卜,我实在没有兴趣听雅乐。母亲摸索着琴弦,笑道:“手生了不少,再不似年轻的时候了。”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礼乐局的女官,专职七弦琴,弹子衿曲的时候,被我的父皇用一抬眼的功夫看到了。后来她生下了我,一直以侧妃的身份住在内宫。深宫寂寞,她应该是不快乐的,母亲是专注且好强的人,可以周而复始地练同一支曲谱。而父皇的喜好多变,像墨渍化开在纸上,不着边际地渲染。 “其实我弹得不及嘉宁皇后。”那个冬日的晚上,她这样告诉我,“从前不愿承认,如今上了年纪,倒怀念起她来。” 寒风掠过枯叶,这时门口有人敲门,没一会儿,我听见守卫嘀咕的声音。 “公子,门口有个女人,她要见夫人。”守夜人如此报告。 又是京都来的?我拧着眉头。 “不是,她说来自西北大营。” 我困顿的两眼立刻点了光。 “不要吵闹,把她领进来。” 先是来了个富贵公子,接着又是暗夜时分,一个女人在敲门。他们都来自西北大营,我似乎感到一张编织着大网,朝我迎面扑来。 “母亲,她是来找你的。”我更加疑惑。 母亲凝目望去,而那个女子正站在我们的面前,她摘掉毡帽,解开披风,朝母亲福了一福,那是非常标准的内宫礼仪。 “你是…”母亲停顿了片刻,在凝结的回忆中翻找,终于她辨认出来,“你是青川。” 那女子点点头。 “久违了,常夫人。” 在认出她以后,母亲后退了半步,等她吁出一口气,再次走到女子的面前,仿佛岁月已流转了很多年。 我觉察到母亲复杂的心境;而那个女子,她并没有什么特别,她有点跛脚,表情却盛气凌人。她分明是个养尊处优的闺秀,怎么看也不像军营来的人。我刚要开口,被母亲制止了。 她按住我的臂膀,然后对女子说:“姑娘怎么从西北大营过来?” 那女子又点头。 “夫人可能忘记了,西北侯是我的外祖父。” 我十分惊讶;而母亲沉默半晌,然后说:“的确,你们家总能和旁人沾亲带故,总有血脉相连的联系。” 那女子垂下目光,在母亲冷淡又温和的语气之下,她转而望着我。 “这位就是太子殿下了?” 母亲不得不告诉我,青川姑娘曾是内宫的首领女官,也是嘉宁皇后的侄女。我搜索着记忆,可是皇后在我很年幼的时候就过世了,对她身边的人,我一点都没印象。 只要她是西北侯的外孙女就好,其它的并不重要。我把她引入母亲的内室,让火红的炭火把寒意驱散。 “深夜前来,只为一件小事。”在落座后,她立刻说明了来意,“殿下的郭将军,扣押了我的表弟屈巾花,已经关了三天。年节降至,请殿下高抬贵手,悄无声息把他放了吧。” 这么说,西北侯伏波将军的嫡孙,真的来邺城游山玩水了。 “另外,请殿下想个法子,瞒着他的身份,不要对外张扬他来过邺城。” 青川姑娘继续说着,如果屈巾花真来游山玩水,那我明白她此刻的用意。 “老将军知道这件事吗?”思索片刻后,我试探地询问。 而青川愣了片刻,尔后感叹:“殿下,你离开京都太久了。” “外祖父几年前得了老人病,认不清人,现在跟个孩子一般。” 她瞥见我的表情,就端起茶杯,慢慢啜了好几口,好让我接受这个信息,以及信息背后的含义。 我终于吐出一句:“所以,他要留在京都治病。这病能治好吗?” 青川意味深长地回答:“留在熟悉的西北,也许不会发作得如此快。如今他身在京都,周围都是陌生人,这个病还怎么治呢?” 西北侯承蒙圣恩,在京都治病,这是所有人都认可的。而此刻,我瞪着燃烧的炭火,才明白其中隐藏的秘密。老将军早就人事不知了,而他的继承人…因为贪玩被关押着。那么,如今只留下一个关键的问题。 在沉默片刻后,我问她:“姑娘很担心老人家吧?” 她克制陈述的语气,可我还是听出来了。看来那股盛气凌人的姿态,她只是做出来唬人的。 青川有些意外,她没有回答。母亲顺接她先前的话:“照姑娘这么说,老将军是被软禁在京都了。那么几万大军是谁在管理?” 青川淡然而道:“陛下圣恩,外祖父在那里好吃好喝,我们晚辈也都能去看他。”接着,她意有所指地转向我:“其实军中大营的一切事务,早由乔三虎主理。一年多来,他需要经常入京,一则看望老将军,二则向中殿述职。” 那番话在我心中引起的震荡,很久不能平息。那个时刻,我意识到自己远不如我的皇叔。他揪准时机,不费一兵一足,把蛰伏远方的大军,不动声色地进行收编。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对青川姑娘而言未免冷酷,所以当时我未作任何回应。 她有点失望,站起来,预备告辞。 第80章 “希望殿下,明白西北侯一家的处境,尽快放掉那个混账小子。” 走到门槛处,她又回头,望着母亲。 “常夫人,不要那样想我们。也许你还不知道,雍州的一切都查封了,如今没有人,可以踏进那里一步。” 母亲激动地站起来。 “看在皇后与人为善的份上,帮我们这个忙吧。” 她说完就离开了。留下依然激动的母亲,她一直不能平静,那晚的烛火没有熄灭过。 第二天一早,我一人在郊外骑马,来回跑了好几十里,寒风粘在汗水上,冷得我哆嗦几下,在来回飞驰后,终于舒缓了心情,我牵着马,默默地走回家。 小路上几个孩子在玩耍,小孩子的声音总是无所顾忌,他们大声唱着民谣。 “洛水泱泱,我心忧矣;洛水沸沸,我心愁矣;遥望君子,何以归依。” 我走到半路,郭池就找到我。我把昨晚的事告诉他了。 “乔三虎是谁?”他瞬间捕捉到重要讯息,“他是谁?公子,如果西北大军被陛下顺利收编,我们势寡力弱。到时候,若是他硬来…” 他无奈顿足,对于京都皇城,他只是外来者,一点忙也帮不上。 “把屈巾花看好,”我告诉他,“我答应了人家。另外,我还要见见这个人。” 我俩在岔道分开,他去安置屈家小少爷,而我入了城,漫无目的地走着。太阳高挂,今天很暖和,雪地上滚着雪球,又有几个孩子跑出来玩。他们围着雪堆跑,又唱起民谣。 “天高勿算高,野心节节高;□□称王不知足,还想上天见玉皇。” 我拧着眉头,这是唱什么呢。沿街的商铺都陈列着年货,到处堆叠红艳艳的鞭炮,兔子灯也错落别致地摆开,五颜六色的可爱模样。孩子们就该同这些彩灯一样可爱,那些奇怪的民谣哪里传来的? 我没有忘记和王琮的约会,走进一家卖茶叶 的店,那家店是从南岭茶商进的货,在当地卖得很好。 “我以为你忘记了。”王琮看到我,舒了口气。店的内堂有品茗室,他很早选好一间雅座,移开窗门,正对着一株银杏。 银杏树下的长者自然是万家针了,他本人出乎意料地朴素,浅灰色的布袍,从上到下,没有附着一丝金线。也许长年累月地用眼,他的眼睛不是很好,见人都是觑着眼。 “公子与我想象的不一样。”他这样说道。我穿得同他一样朴素,唯一不同的是,我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 “公子让我想起了我家大宝,好久没见他了。”万家针突然乐呵呵地说,引来王琮的侧目。 “别乱比较,”他推了他,“说正事呢。” 我对于救出万小姐没多大把握,我想告诉他,我只是个势微力薄的王子,尤其在昨晚过后。可是万家针是个慈祥的长者,长着浅淡温和的细纹,眯起的狭长眼睛,透着微弱的祈求的光。 “公子,你知道小女为何一直不能出宫麽?”他说完后,示意王琮守到门口。而王琮乖乖听命,顺从地坐在入门的台阶上,还把移门轻轻拉上了。 “小女入宫在庆禧十一年,那时,老主儿还健在。”他提醒我。 没错,那天王琮告诉我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察觉。万小姐入宫十年,而皇叔是八年前才开朝的。 “入宫那会儿,她还是个孩子呢。”老者唏嘘,“跟着姑姑们学针法,原是很安逸的生活。直到庆禧十三年,大兵入城,她们织物局的人都走散了。她在混乱中躲进琼华宫,那是老主儿皇后的住处。” 嘉宁皇后,昨晚我已经听说过她了。庆禧十三年,她早就过身了。 “虽然皇后不在,可琼华宫有很多珍藏的宝物。白瓷茶盅,紫晶佛像,汉章院的字画,藩国的琵琶琴。当时,宫人们都在打包这些东西。小女见他们忙不过来,就伸手帮忙了。后来琼华宫突然起火,混乱之下,旁人都各自逃生了。她是个傻孩子,独自一人还冲进火场,把皇后收藏的诗书琴谱抱了出来。” 我记得那一天,烧起来的也不止是琼华宫。我垂下头,原来一个平凡女子,也在这段不堪的回忆中有着剪影。 “南岭撤军后,宫人凋散。而小女因为奋不顾身救出宝物的缘故,得到了老主的赏识。” 他说到赏识的时候,声音并没有愉悦或者高昂,而是与高昂相对的低沉。我皱起眉头,什么样的赏识? 而对面的老人,突然痛苦地闭上眼,他把头埋在双手里,他双手的几处关节,因为长年的手工活,都粗肿变型了。 我老早知道父皇沉迷女子颜色,他不会在国难家难之际,还有兴致染指一个小女孩吧。 我难堪地呼吸着,这时万家针又说:“都是因为这样,才给小女招来了不幸。” 我更难堪了。 “老主在沉重的打击下,一病不起,而宫中缺少可以信赖的人。小女得以选入中殿,同其他长者姑姑们,一共六人,日夜伺候陛下的饮食和汤药。” 他说完这些后,我长舒一口气。 可这些与皇叔有什么关系?万家千金到底哪里得罪了他。 第81章 “王将军曾说,是因为小姐为礼乐局的人求情,才得罪了陛下,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时,万家针的脸上,抹过一股晦暗不明的神色。 “公子,我只能说自己知道的实情。”他避开了礼乐局,“今天所说的一切,都是小女写在信上告诉我的。” 好吧,那么后来如何。 万家针继续说:“转眼到了冬天,小女和往常一样侍奉中殿。因为她年轻,身强体壮,所以她总是排在夜班。那时老主已经病入膏肓,经常陷入昏睡。一日晚上,正巧是她当值,老主突然醒了,说要吃茶吃点心。他很久没有清醒过了,精神也难得好,还和小女聊了几句。” 我看向他,他突然朝我叩首。 “聊完之后,第二天一早,老主就薨逝了。” 那时银杏叶都摇摆起来,寒风把枯黄的叶片吹得簌簌作响。 我眯起眼睛:“怎么可能?圣驾身旁,怎么会只有一介宫女。连御医也没有伴随吗?” 万家针没料到我先询问的,是这个问题。 “好巧不巧,当晚只有小女一人在侧。” 我站起来,凝目问他,所以之后如何了。 “公子,你知道宣和元年,恭王即位的时候,一直流转着某些传言。当时有许多人,对这位年轻的外放宗王不服气,所以朝内闹起风波。流传最多的,是老主曾有口谕,传旨恭王尽监国之责,整顿兵力,从南岭迎回储君,而非让他僭越即位。” 我未能合上惊讶的嘴,片刻思索后,这太荒谬了;而万家针则抖动着背脊,谈论这段往事的时候,他一直埋着头。在纷繁缭乱的思绪后,我居然想笑。 大概我的怪异表情吓到他了,他一直不说话。 我一脚踢到雪地,扬起不知所谓的雪片。不知所谓的谣言。如果没有明发的遗诏,前桥阁不敢迎恭王入宫,没有白纸黑字的传位证明,让外放的宗王即位,前桥阁会被千古非议。 “遗诏呢?万先生。”我说。 而万家针却说:“遗诏是有。但是,因为老主生前并未对任何人提及传位的事,所以前桥阁拿出的遗诏,就惹人非议。” 父皇到底在想什么? “公子,”万家针痛心疾首,跪拜在飞扬的雪片中,“正因为如此,小女莫名其妙成了先主托付口谕的人。就因为老主仙逝前,同她说了几句话。多少人来问她要说法,她就差被逼成疯子了。” 所以她不能出宫,为了悠悠之口,为了防止她说的任何话,遭人利用。 至于她到底听到了什么…我转身,再次看着万家针。 “那晚父皇对她说了什么?” 万家针抬起眼睛,他的眼眶是蒙起了雾,还是溢满了泪水? “正如老夫惦记着女儿,老主儿临终前,也惦记着他的孩子。他说,他对不起他的孩子。” 真的吗?父亲惦记着我。 他从胸前摸出一封信,蜡黄褶皱的信封,一看就是许多年前的东西了。 “这是雪儿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在宣和二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收到过她的任何东西了。” 我展开那张尘封的,布满泪痕的信纸,末尾的署名是千雪。 “万千雪,那是小女的名字。” 万千雪,你本该用纤纤玉手绣着人生,抱歉把你拖拽入皇权之争。如果我能回去,我有能力回去的话,望着万家针殷切的期盼,一定让你们父女团圆。 第25章 归来的王子(三) 有感于万千雪的命运…… 有感于万千雪的命运, 我问王琮,要是万小姐能出宫回家,你可还要娶她。当时他坐在酒馆里, 桌面油腻腻的, 盆子里留着啃剩下的鸡骨头。他拿起手帕擦擦嘴, 帕子是他心爱小娘绣的, 上面有几支浓艳的玫瑰。他擦完后, 对我说:“听岳父的,他叫我娶,我就娶。”他没承认万小姐的身份,倒认了万家针是岳父。那方浓艳的手帕香味太甚,我忍不住打喷嚏。 “公子,晚上去逛逛?”他朝我笑,不怀好意, “今天我们是有名目出来的,老夫人不会知道。” 又去秦楼楚馆?上次是王玫带我去的, 他们兄弟俩都喜欢笑靥如花的女人,并且那些女人都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老哥的趣味就是俗,我们今天去雅致的地方。”弟弟如此说,把我带去一间深绿色木门的小院, 一排红灯笼支在廊檐下,朦胧的香油味飘出来。和上次没什么两样。 王琮笑眯眯的, 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他身旁的杏娘看出我的尴尬,换了浓茶给我。 “小公子还年轻, 喝不了烈酒,”她美目流转,问王琮, “他也是王家的人吗?” 王琮就说:“南岭带 来的,算是我的贵人。” 杏娘惊讶了片刻,随即说:“怪不得,难怪他们谈不来。” 原先她照着王琮的吩咐,让一位鲜嫩的姑娘陪我喝酒,烈酒加上浓烈的脂粉气,闹得我阵阵反胃,脸都红了。 王琮还在笑,招了招手,把那年轻姑娘叫到面前,半真半假地说:“瞧你愣木头似的,吧唧吧唧,抓不着人的痒。” 第82章 那小姑娘撅嘴:“公子怪拘谨的,聊不上。” 杏娘让她走了,又推开窗户,寒夜的冷风吹进来,我顿时舒心许多。 “听首小曲吧。”她摸出一把琴,调拨了几下,随后又对我说,“夜已深,公子还是少喝点茶。” 我端着茶。杏娘的琴艺自然不比母亲的精良,可是期期艾艾,情意绵长。她随意弹了一曲,很自然转换着声调,倒不在意旁人的评赏,很快让屋内融洽不少。 王琮根本不懂音律,可他把女人的双手贴在自己面上,温柔地磨搓两下,心满意足的样子。比起刚才面容精致的女子,还是杏娘让人舒服自在。 “公子是体面人,以后不要带他这里了。”她对王琮如此说。 “怎么了?”王琮听出她的意思,有点不满,“这里也是体面地方,你说,这间院子加上你,哪里不体面了?” 杏娘垂下头。 他又想到什么,就轻佻笑道:“西北侯的嫡孙倒是体面人,家里留了几个,带出来又是一个。还满城闹事。” 这事也让我非常不满。而屈巾花根本不愿见我,郭池将他送至郊外,他居然偷偷折回,继续留在邺城中闲逛。 “他要给新娶的小娘子过生日,”郭池当时回禀,“预备大宴宾客。真是一对祸害。” 这时杏娘调好月琴,又唱了一首。 “风凄凄,望江赋,丹心如铁化如血;月弯弯,凭栏诉,思念如雾化如露。朝朝暮暮,惟愿郎君恩情似水意绵长。” 惟愿郎君恩情似水意绵长,我拧着眉头,这种轻词慢曲有什么好听的。 回到大屋,母亲正教萍萍裁衣裳。她俩的影子毗邻挨在墙上,母亲指着衣领的褶皱,而萍萍托着剪子,正专心致志地听。小姑娘长到母亲的肩膀了,一把头发整齐束在脑后,前额留着半月的刘海,纯净的眼眸仰慕前方。我不想破坏这份宁静,转身正要离开,她已经看见我了。 “单哥哥,”她一直这么叫我,“你终于回来了。” 我注意到母亲责备的眼色,而郭萍萍将仰慕的目光移到我身上。 “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她们齐声问。 如果我实话实说,刚才闲步黄叶巷的温柔乡,总觉得要玷污她们似的。萍萍是郭池的幺妹,被母亲当作女儿养着。她们是我最亲近的女人。 “单哥哥,快来,”她拉着我,“给你做衣裳呢。” 我望见桌山有封信,拆开后一瞧,原来是请柬。昏暗的烛光下,请柬上的字轻浮无际,落款写着屈巾花。 抓住这个名字,我又把请柬重看一遍。 母亲冷笑说:“请我们去给他的小夫人过生日。要开二十几桌,好大的气魄。” 而且,还是在四惟酒庄,我沉思着。 母亲把请柬拿走了,叫我把手平举,认真量着尺寸。 郭萍萍接过请柬,问道:“我能去玩吗?” “当然不能,”母亲立刻否定,“孙儿竟然在爷姥病中宴客,不敬不孝。再说,那女子不是明媒正娶,我们若去捧场,岂不是笑话。” 萍萍扬起困惑的脸。 母亲把量好的尺寸记下,又对着几块缎面,青色好还是灰色好。 “青色好,”萍萍说,“哥哥喜欢这个颜色。” 她对我的喜好知道的很清楚,母亲也笑了。 母亲常说,萍萍蕙质兰心,好好教导几年,是可以陪伴一生之人。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即使没有郭池的倾力相助,我也很喜欢萍萍。可是一生能有多长还是未知,若有危机来临,我不愿牵连这个纯真的姑娘。 那件青色的深衣很快裁好了,我穿上的那一日,也到了去四惟酒庄赴宴的日子。腊月过半,细雪卷着冷风,我朝天空呵出口雾气,满眼都是洁白的雪。 郭池牵着马车过来,撩开门帘,萍萍竟然蜷着手脚藏在里面。 “你不能去,老夫人可要生气的。”我教训她。 郭池笑道:“算了,让她去吧。她听说那里有好吃好玩的,早上一直求我。” 萍萍也用盈盈的大眼哀求。 我转头四下张望,对郭池悄悄说:“母亲问起来,就是你们兄妹的主意。” 郭池早就领会,根本不用我提醒。 接着小姑娘又露出两只脚丫,原来溜得匆忙,忘了穿罗袜。 如果此刻折回大屋,又找双女娃的足衣,母亲一定会询问。郭池与我对眼片刻,我俩从自己脚上,一人摘下一只,给女娃娃穿上了。很快车轮咕噜噜转起来,能复原一点南岭粗糙的生活,我是不介意的。 四惟酒庄地处郊外,又陷在低洼处,那儿简直成了冰雪天地。马车行得很慢,风呼呼地吹,而我们冻坏了。王四等在门口,在雪地里帮忙牵马,等把马头按住了,才把木台阶支好。他的半张脸都藏在雪帽里,忙乱中我一时忘了他的模样。 我们走入大屋,带着满脸的寒气。酒庄比起上回改变了很多,装饰得如新年一般,大红大绿的明艳缎带缠着柱梁,蜡烛跟不费钱似的,每台桌上都明晃晃地燃烧。而主家怕客人冷,沿着四面墙设置一排火盆,烤得屋内又干又热。 第83章 “热死了。”郭池忙着脱大氅,环顾四周,“这地方真邪门。” 屋内来了很多人,王家兄弟也在,牵着他们得意的小娘子喝酒。我搜索着人群,很快找到屈巾花。 倒不是我事先认得他,只是在他人群中被人簇拥着,轻浮的笑声随着摇摆的烛光颤动,很难不引人注目。 萍萍摇着我的衣袖,她说那个花公子真气派啊。的确如此,我凝目瞧着,作为本该十分低调,引领十万大军的西北侯,他的孙子够气派的。他的抹额中心坠着一枚明珠,在斜照入屋的幽光和温热的酒气中,散着诡异的光。 王四不着痕迹起驱散了人群,把他引到我的面前。猜想我进屋那刻,他就看见我了,他用拇指垫垫鼻尖,朝我作揖。 “殿下,刚入城就该拜见你的。真是失礼了。” 我们走到墙壁凹嵌的阴影处,他又絮叨了很多关于失礼的话。 郭池在我身后,肯定不屑地白眼。 屈巾花领教过郭池的手段,这下真情实感地回复:“恕我直言,这位郭将军也不懂待客之道。关了我几天,也不给换洗衣裳。换作在大营,这样的人可做不到这个位置。” 我倒是很想知道西北大营是什么做派,可惜没有机会。 “虎督领在哪里?他没催你回去吧?”我问。 那时,他脸上掠过的表情,仿佛在说,那人怎么管得了我。 我琢磨了片刻,又说:“听闻大营都靠虎督领协调上下,十年来历尽心血,幸苦他了。” 屈巾花收起先前的轻浮调笑,这明显不是他爱听的话,不过我只是个外人,他依然用拇指上扳指垫垫鼻子,不愿吐露任何不满。 我还是夸赞乔三虎的业绩。 “陛下每季召他入京述职,看来是委以重任。老将军后继有人了。” “哼…”老将军的嫡孙皱起他漂亮的眉角,被击中了要害,“什么后继有人,就是狐假虎威的货色。拍马屁的狗。” 他说完后觉得不妥,气嘟嘟地鼓着腮。 “这么说可不妥,虎督领是个勤奋实干的人,京都的各位老臣都如此评价。” 我回过头,发觉王四一直没离开,悄无声息地蹲守在阴影中,他听见了屈巾花的妄言 ,用和缓的声音纠正,仿佛是说给我听的。 屈巾花没有在意他,也不在意我们。今天他根本不是为了见我,才安排这场盛宴的。 这时大厅正中,王琮与杏娘正唱着郎情妾意的小曲,一来一回,如两只鹧鸪般蜜里调油,引得众人哄笑连连。而面前的白脸小相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加入他们了。 我拦住他要迈开的步子。 “屈公子,既然你只是来游玩的,请尽快离开邺城吧。时局艰难,这里容不下你的恣意妄为。” 他看了我一眼,一点不在乎我说的任何一个字。 我提醒他:“你的姐姐已经找过我了,拜托我们送你安全离开。” “姐姐?”他迟疑一下,随后说,“是青川吗?你不用管她,她老觉得自己是当家人。” 屈巾花有点意外,青川居然会找到我;而我也很意外,那晚青川夜访,她的表弟居然不知道。 这时他才正视我,原来我与他们西北大营之间,还有共同认识的人。那樘陌生的封闭大门,我终于摸到了锁扣的缝隙。 “殿下,老实说吧,”他吊着嗓子,对我说,“爷姥一直说,带兵的不管朝政,这样才能保一方周全。我们只看兵符,不看脸。爷姥这么说,老乔也是这么做的。陛下不为难我们,您也不要吧。” 随后,他轻慢一笑:“其实邺城挺好的,我都流连忘返了。殿下也不用急着回去。” 他投身到莺莺燕燕,轻歌曼舞的乐曲中去了。真是个俊俏的白面相公,唱戏的嗓音也好听极了,他要唱情怯怯或者意绵绵,旁人一定要顺合他的音调,不然就是别人的错。他在喧闹和撒泼中,换了一批又一批歌姬。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望着窗外的茫茫大雪,原本是冰天雪地,屈巾花能硬拗成万里艳阳天。 “别气,公子。”王玫来到我身后,“就是这样的人,想着一出是一出。他的心思都在女人上,你这样一本正经的,扫他的兴致。” 所以这些人,都是来凑兴的。 “公子,别气了。”王玫安慰我,“去喝点酒,带上郭将军。你们俩别黑着脸。还是郭小妹可爱,粉嫩嫩的。” 他想拧萍萍的下巴,被郭池伸手打掉了。 王玫不介意,继续说:“公子,你见过小花少爷的娘子吗?哦哟…那个得瑟劲哟…” 他指着正厅,那群轻纱罗裙的娇粉客:“所以我们把最拿得出手的都带来了,一会儿比拼比拼。” 萍萍抬头问:“比拼什么?” 王玫笑道:“比拼谁最香。一会小妹妹去闻闻,就由你做见证。” 郭池把王玫赶走了,既然此行毫无建树,他提议立刻离开。 这时远处哐镗一记,原来是小花少爷砸了水晶杯,同周遭的人嚷嚷:“不行不行,俗物。”他发起脾气来,连一地的碎片也不让扫走。那些晶莹的玻璃碎片流得到处都是,烛光下影影绰绰的。 第84章 我背手就走,身后传来声音,我认得出,那是酒庄主人王四的声音。 “小花少爷,别闹脾气了。娘子收拾好了,一会亲自唱一首。” 我走到门口,迎面走来一个女子,她走得稳稳的,我想提醒她满地的玻璃渣。可她稳稳走过我身旁,走过那片碎渣,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好了好了,小乌娘子到了。”不知谁在起哄。 屈巾花也看见了,他踌躇满志地,以及其夸张的口吻说:“我家娘子来了,你们好好看看,好好听听。” 他赫然指着周围,翠珠环绕的女人们。 “你们就是一帮俗物,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我停住脚步,诧异望着屋内。而屋内的嘈杂嘎然而止,在屈巾花愚蠢又傲慢的指引下,众人都上下打量立在中央的女子。 “单哥哥。”萍萍摸摸我的手掌。而一旁的郭池也愣住了。 “真邪门。”他还是这么说。 在红绿彩缎交叠的大屋内,那女子也是如此喜庆打扮着,她发髻上有枚硕大的叠花金簪,只要她摆摆头,那簪子就簌簌震动,好像要不安分地蹿出来似的。 “我的心肝儿。”屈巾花这么称呼她。 在一阵诡异又尴尬的寂静过后,王玫摸摸自己的唇上两撇小胡子,预备热热场子。 “小花少爷,可要让小娘子给咱们露一手。” 屈巾花朝后一躺,在四方大椅上盘起腿。他斜睨了一眼王玫身后的女人们。 “那当然。今天就让你知道,邺城的铁骑不如我们西北,女人也不如我们。” 这话很难再维持酒席的平静,不少人推开了桌椅,咯吱咯吱地摩擦声,比刚才的静默更难受。 “心肝儿,”捣乱的孩子浑然不觉,朝众目睽睽下的女子说,“唱一首你拿手的。” 我缓缓走回,对郭池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刚才屈巾花声称邺城的铁骑不如西北大营,他可气坏了。 可围座的女人们也愤愤不平,她们纤弱无害,可不代表她们敬仰的男人们,可以随意被人侮辱。屈巾花过于怪异无常,所以他的心肝宝贝,就成了她们盯梢的对象。 “我们自然比不上小乌娘子,唱得好,身条也好。屈公子那样的人才,肯定也要惊世的美人来配。”许多人刻薄地赞美着,惹得男人们不雅地喝彩。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今天的主角是这位小乌娘子。屈巾花算什么呢。她裹在浓艳的红衣绿裙里,浓艳的脂粉又在面容上敷压着一层,根本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王将军,”她从轻慢与讥笑的细微声浪里,找到了王琮,“倒杯茶来,要热的。” 王琮莫名被她点了名,呆呆站起来。这时四下又安静了。 于是她清清嗓子,合着乐师奏出的曲调,自顾自地唱起词曲来。她唱的不是民谣,也不是我在黄叶巷听过的任何温柔夜曲。 “青水迢迢,白野茫茫。念吾一身,飘然远方。瑶池仙窖,深泉幽径。勿听勿纵,且吟且笑。国兮家兮,吾心往矣。福兮祸兮,吾心勇矣。” 曲调高亢了起来,铮铮锵锵,如盘旋不止的苍鹰。 “未敢忘旧人,未敢念故乡。故国家园梦,悲欢离别歌。粉墨饰青黄,铿锵唱兴亡。” 铮铮的乐符还在跳动,可她已经唱完了。所有人静默了片刻,有些面面相觑,有人瞄着屈巾花。连老道的王玫也不知如何回应,他称美也不成,揶揄也欠妥。 “什么玩意?什么意思?”终于有人出声,“怎么悲悲戚戚,不该来些热闹的吗?” “真丧气。”所有人都反应过来。 这样屈巾花也下不来台,他的面上有些难堪,就朝女子说:“宝贝,来些喜庆的。你瞧,今日披红挂彩的,唱这些不吉利。” “哦…”女子一扬眉,毫不在意地说,“是这样。原来要喜庆的。” 转瞬间,她朝乐师打了暗号,立刻转成轻快活泼的小调,我在黄叶巷中经常听到的轻佻乐曲,配着铜铃配着鼓,要多轻浮有多轻浮。 “亲郎君,念郎君,夜不能寐思郎君;春去薄衫,秋来花袄,照镜施朱颜,临水解罗衫。再问何故泪涟涟,临水照镜思郎君。” 这下男人们都满意了,她转了几圈,头上的金簪耀眼无比,扬起的红裙跟朵云似嚯嚯飘过。 故国家园梦,悲欢离别歌。 我依然默念这句;而郭池被眼前的靡乐声激怒了,周遭人都喝得醉熏熏的,只有小乌娘子唱得清朗起劲。她唱完一首,立刻有人又让她唱别的。屈巾花觉得有面子,也不加阻止。在漫长的,曲折绵长的轻笑醉意中,她 一直在唱着唱着,直到额头都冒出细细的汗,她还一直浅笑盈盈地唱着。 “够了!”郭池怒气冲冲。 我站了起来。而这场靡靡之音终于被人制止了,那个跟鬼一般的王四,走到大厅上,挡住了小乌娘子。 “各位老爷慢点吃酒,喝得猛,容易上头。一会儿更有趣的小曲,就听不成了。”他的半张脸依然藏着阴影下,“这儿有甜汤解酒,大家先尝几口。” 第85章 管弦丝丝,也被立刻叫停了。大家差点忘了,王四是这间酒庄的主人。他叫乐师都退下,又命人端上甜品,几上几下,一气呵成。 王家兄弟虽然悻悻的,却不啃声。其他人跟着他们,也释了酒杯。只有屈巾花,他发觉一个半遮着面,连姓名都含糊不清的人,竟然坏了他的酒宴。 “你是什么东西。”他跳起来,勃然大怒,跳到王四面前,“在我面前瞎指挥。不要管他,继续唱。” 他朝众人招呼着,又回头朝他的心肝宝贝使眼色。 我一直注视着那个女人。她应该很累了吧,很远处就能感受到她气喘吁吁的;她的脸色真苍白,可眼神意外的凌厉;她那么欢快地唱念郎君,可是悲欢离别才是她真正的哀痛;她竟然和屈巾花是一对夫妻,太不可思议了。 “我的心肝儿。”那个傻子又在叫嚷,“再来一首。” 伏波将军,我真为你难过,如果你已人事不知,那么身处远方的我,也许能为你做点事。 王四还端着那碗甜汤,不慌不忙劝解着傻子。而对方打翻了他的好意,还赏了他一巴掌。 “哎哟…”不知谁惊叹了一声。 在他再次动手的时候,我已然走到大屋中央,接住了迎来的拳头。屈巾花根本没什么力气,我一用力,他就被弹开了。 这下所有人都震惊了。 王玫王琮突然发觉我身处闹剧的中心,连忙过来劝架,郭池横在中间,等着屈巾花爬起来,立刻将他反手捆了。 “公子…”王玫立刻按住我的手,附在耳旁悄悄说,“不要轻举妄动。只是一件小事。” 可对方不这么想。 “南边来的蛮子,敢绑我?”他朝郭池大吼,“放开我。我家中铁骑十万,随便拉来一个营帐,够你们瞧的。” “屈巾花,”我对他说,“伏波将军年老病重,你不在京中侍奉汤药,也不在西北安置大营,竟然跑到邺城嬉笑玩闹。既不上禀中殿,也不下传储君,不孝又不义。西北大军为国之脊梁,你却挪为私用,仰靠权势行靡乐之事。是我让郭将军绑了你,训诫完毕送回朔方。你在这里的事迹,我会一笔一划告诉前桥阁,也会告诉虎督领。即使国法处置不了你,还有家法伺候。” 屈巾花瞪着我,而王玫与王琮没见过我怒容满面的样子,一时间谁也不说话。屋内因为酒色而骚动的热情终于湮灭了,冰冷的风从门窗缝隙透漏而入,呼呼作响。 “郭将军,捆结实了带走。”我走到屈巾花的面前,“把嘴上的油渍擦干净。你是将门之后。” 郭池接过抹布,一巴掌扇在他脸上,顺手擦掉,就命人押送走。整个过程中,他都来不及吱声,他太惊讶了。 王玫走到我身旁,满脸写着他要说许多话。我转身望着那个女子,从把屈巾花五花大绑开始,我一直注意她的反应。 “公子…”王玫见我不啃声,就溜圈着目光,最后把我拉到那个女子面前。 “小乌娘子,”他感叹着她的美色,又指我,“这位就是今天席面上的贵客,我早同你们说过了。你瞧瞧,是不是年纪轻轻堪当大任。咱们都跟着他,同南边打了一仗,才有如今的业绩。” 那女子的眼睛真是神采飞扬,一颦一笑都是居高临下的姿态。惠惠也是这样,从小都被捧在手心,才能这样有恃无恐。 “哦…”她规矩朝我一拜,然后又在心里,肆无忌惮打量我一番,“那么殿下,准备怎么处置我家花郎?” “殿下就是吓唬吓唬他,”王玫着急插嘴,“他今天酒性弄得厉害,等酒醒了就放他走。娘子可别出去乱说。” 小乌娘子拨开王玫的手,直视我:“刚才殿下不是这么说的。训诫完毕送回朔方,另外还要上书前桥阁,抄报乔三虎。” 没错,我的确准备这么做。 “到底听谁的?”女子浅笑,“殿下说的话,王将军可以随意篡改吗?” 我瞅一眼王玫。 “殿下,上令下行,是治军纲纪第一条,我没理解错吧。”她走到我的面前,“虽然西北大营一团糟糕,你这里也不怎么样。” 她也瞅一眼王玫。 “今日是我家花郎言行有失,可是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盯着王玫,把他的喉结看得突突直跳,“青天白日,邺城边防大营的主将们在这里饮酒作乐,放任军务于不顾,可悲可叹。” 这下把这里的男人们全惹火了。 “哪里来的女人,这么嚣张。” “那小曲不是你唱的吗?还扭啊扭的…真不要脸。” 她丝毫不以为意。 “殿下,”她又踱在我面前,“治军和治国都当赏罚分明,公正无私才能服众。你既然绑了我家相公,那么这些人,你也要做个处置。” 你要怎么处置,在四周蔓延着紧张不安的怪异静默时,我望着她的脸,觉得很有趣。 军中自当从严治理,王玫王琮难当大任,邺城不能有懈怠的气息,这些我都知道。只是,这位小乌娘子,到底从哪里来的。 第86章 “王琮将军,”她拉扯着已然很紧绷的弦,搞得王琮动弹了一下,“我的茶水在哪里?两个时辰前,就叫你沏茶。你聋了吗?” 王琮可怜巴巴,等着我或者他大哥的指示。可我俩都不理他,他只好不情不愿,塞给女人一杯茶。 今天是二十一号,逢单练长枪,逢双练骑射,若是无故延误,军纪该如何惩罚。我问王玫。又或者,除了杖责二十大棍外,还得罚他们抄一百篇西州征战词。让他们练练字,修生养性。 “姑娘慢走。”这天的盛宴终于结束,我在门口送她,若是换作其他人,估计会吃了她,“姑娘住在哪里?我可以叫人送递屈小爷的消息。” 她伸出脑袋,冰天雪地里,她的神色有点疏远。 “你可以在青川姐姐那里找到我。” 青川姐姐,我纠结着眉头。青川是她的姐姐,而屈巾花又是她的郎君。马车瞬间驶远了,雪地上留出两道深长的车轮印。故国家园梦,悲欢离别歌。我的脑中,一直回荡着那句话。 第26章 沉默的冰雪(一) 我在宣和七年的夏天…… 我在宣和七年的夏天找到玄冰的时候, 曾觉得她活不了几天。她的嘴唇布满水泡,上衣布料和血搅和在一起,粘住了血肉, 无论如何都清洗不干净。她捏着我的手, 什么话都说不出, 空洞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我。 我知道, 考验又来了。上一次是婆娑人冲进雍州的那天, 再上次是皇后仙逝。 她父亲死的那年,她一滴眼泪也没掉过。同她的姐姐们穿着相同的缟素,在墓碑前跪得笔直。不同于其他人自然流露的哀痛,她仰着头,仿佛要蔑视那种软弱的感情。她真的不难过吗,可是后来,下人们议论她父亲以及乌潭的戏子们, 她又发了雷霆之怒。说到底,我一点也不了解她。 我从来不了解她, 可我知道这次不一样。昏暗烛光下,她身上全是伤口,结疤的伤口,溃烂的伤口, 我感觉自己快疯了,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如果她能叫喊能呻吟, 或者轻声哭诉,也许还不会把我逼疯。可她只是看我两眼, 在短暂清醒的时刻,她从来不喊疼。 我无法处理那样的伤势,要去军营找药和请医师, 起身的时候,她发觉了,一伸手拉住了我的袖子。她说不了话,用仅剩的力气瞅瞅角落。我差点忘了,角落里还蜷缩了一个。这一男一女,是如何凭着毅力,来到如此遥远的朔方郡。 “青川姑娘,”那个男子的伤势不比她轻,轻微喘着气,“不要惊动外人。我们俩的踪 迹,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可我一人如何来救你们。小冰太可恶了,把自己送到我面前,血肉模糊躺着,然后生死由命,而且她坚决不同意让其他人来救治。 “别走…”到了第二天早上,她的高烧更严重,趴在我怀里呓语,“你要当心啊…” 接着她意识模糊,开始胡言乱语。我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把她紧攥的袖子剪掉了。在路上犹疑片刻,还是去找乔铮。他在军中多年,喜欢钻研医术,他对中原的事没兴趣,也没多少朋友来往。不过,他也有缺点。 “哎哟…”他瞪大眼,长途跋涉后终于瞧见土屋里的一男一女,“这两人是放在油锅里炸过了?我救不了,他们死定了。” 如果需要,就把他的舌头割掉吧。 “你不会招惹了那些不干净的人吧?”他斜着眼,发觉我有求于他,并且处于劣势。于是作威作福打量王珒几眼,又看见小冰躺在床上,他检查完伤势,一口咬定她活不了。 这间土屋地处郊外,离最近水源有十几里的路程。那年夏天特别热,黄沙随马蹄扬起,扑在脸上又热又疼。我每日往返在水源与土屋之间,来回一次,身上流的汗能把上衣浸透。回到土屋立刻熬药和煮饭,晚间还要帮小冰擦洗一遍。所以,当乔铮再次对我说,小冰救不回来的时候,我猛地把水泼到他脸上,然后坐到土墩上,专心致志大哭起来。 她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而且,在紧崩的情绪背后,还有一团更凝重的问题,挤得我的脑袋接近碎裂。我真想把小冰摇醒,她以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吗。 压抑几天的疲累和紧张一起翻涌出来,我连诉苦的人都没有。太阳落下后,西北大地就换了一副面孔,星星特别明亮,冷飕飕的风卷起尘埃,广袤的黄土中,我的抽泣也立刻被卷走了。多么冷漠的黄土坡,眼泪是毫无作用的。 王珒是成安侯的小儿子,我只在巴陵府见过他几次。模糊的印象里,他就是只精明体面的猴子。他怎么会带着小冰找到我,并且搞得满身狼藉。他的脸真像在油锅里被煎炸过,那天他指挥两个乞丐拖动木轮车,抽着皮鞭,目光凶狠,像是末日逃亡。那个画面一直留在脑海,若不是小冰真的躺在后面,我完全不会承认认识他。 当然他也听见了乔铮的话,那时他能慢慢挪动了。他挪动到小冰的床边,以奇怪的口吻叹息着。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呜咽的声音更像自言自语。 突然他对乔铮说:“有什么办法吗?治好将死之人,未来是乔医师的功德注。” 第87章 这话挺能刺激乔铮,不过他还是说,能不能活下来,要看小姐的运气。 王珒低头,细数他认识的药材铺,以及他力所能及,能搞到的红参。他拜托乔铮去送信,送了几次也没回应,于是又写了几个地址,拜托他再去送。 “我不去了,”乔铮冷着脸,翘着腿,“送了那么多,人家也不搭理你。人走茶凉,请你认清现实。” “怎么这样说话,”王珒专注想心事,“只怪我平时对他们不够好。” 我并不傻,即使小冰没有清醒,王珒也未将实情告之,我也能预测到,外面的世界,某些东西在轰然崩塌。我所能做的,就是保护现有的一切,千万不能旁人知道,小冰还活着,还躺在朔方某间土屋里。按照惯例,依然每月给雍州寄一封信。雍州的几位老仆一直与我有联络,到了夏天会寄瓜果给我。可是今年,什么都没有,谁也没有发声,没有香瓜与水蜜桃,连薄薄的一张纸,我都没有收到。 至于成安侯府,王珒曾说过,让家人认为他和他的父亲都死了,这样才能保护他们。在我困惑的注视下,他并没有解释什么。 “青姑娘,最好写封信回去,让西北大营知道,你和乔兄弟在外面游玩。你们半个月没有回去,我怕引起皇城的注目。”他的伤势好了一半,已经有精力琢磨细枝末节。 “为什么要陛下相信,你们都死了。”我早说了我并不傻,能够封锁雍州,颠覆成安侯府,多半与长丰脱不了关系。 王珒笑了笑,损伤过度的脸有点扭曲。 “青姑娘,我不想骗你。陛下交代的任务没有完成,父亲还赔掉了性命,我一个人百口莫辩,所以只能隐姓埋名。” “那么…”我只想知道最关键的问题,“那么世叔在哪里?他不可能放任小冰不管。他被困在雍州,还是去了京都?还有小月呢?这俩人从小就分不开,小月去了哪里,她会受伤吗?” 王珒的脸更扭曲了。 “这个我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青川姑娘,要是小冰能够醒过来,你最好别问这个。” “为什么?”我激动站起来,“为什么不能问,他们有危险,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爷姥是西北侯,小月是嘉宁皇后的亲侄女,我们南宫世家…” 那时王珒递来一束眼神,是怜悯也是警告,他似乎在说,不要再提南宫世家了,而大厦倾覆时,碎石掉落的声音,真实在我心中响起。 在王珒可以自由行走后,他经常一大早出门,直到深夜才回来。而连续的发信终于有了回应,某天他收到一个盒子,里面赫赫然塞满了银锭。 “我以为你写信是为了搞药材,”我失望地说,发现他从早到晚忙碌,也是为了弄钱。 “有了钱,我才能雇人帮忙,才能安全活下去。”他埋头点算银两,踌躇满志,“至于药材,有了钱也能搞到。” 那时我重新审视这个男人,和小冰比起来,他的生命力太强了,明明他也受了一样重的伤,可他蜷缩在角落里,只要扔给他一口吃的,他就能舔着伤口自己痊愈。 “你要钱的话,我这里也有。”我希望他不要偏离重点,“只要能治好小冰,钱算什么呢?” 他听到后,眼中掠过一种表情,辗转片刻,才斟酌回答。 “是啊,要治好三小姐,是挺困难的。青姑娘,如今你是她唯一的依靠,要好好安慰她。” 王珒似有许多话要说,可他迟疑了半晌,还是没有说。很快他搞到大量药膳,人参肉桂红枣枸杞,叫我轮番给病人灌下去,他又在当地找到一个干活麻利的寡妇,来分担照顾小冰的重担。 “她可靠吗?”我犹疑着。 王珒回答:“可靠,她独自一人带小子过活。那孩子如今跟我。” 我皱起眉头,而对方毫不在意。 他只是重复了那句话:“要治好三小姐,是挺困难的。”这时候,我才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小冰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每日按时吃药喝汤,可她就是昏昏沉沉,不愿意醒过来。无论我软语安慰,还是厉声训诫,她完全不理不睬。有时候,她根本认不清我是谁,也记不起周围的任何人;等她清醒过来,只会坐着愣愣发呆。她完全变了,在悲伤面前不愿屈服的姿态消失了。 可有谁能照顾我的心情,按压的焦灼以及满肚子的疑问。小冰必须明明白白告诉我,雍州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亲人们去了哪里。 “不要再睡了。”我扯开她蒙住全身的被子,“你再这样,我也不管了。明天我就自己往南边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话我说过很多遍,她还是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 “小冰,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流着泪控诉她,“雍州也是我的家,小月也是我妹妹。我没有资格知道吗?他们若是深陷危难,我们要去救啊。你怎么无动于衷?” 我忍不住摇晃她,忍不住大声质问:“小月到底在哪里?” 这时土屋的大门打开了,时节已至深秋,北方的天气冷得更早 第88章 ,候鸟们都排队朝南方飞去。 乔铮出门半个月,终于回来了。王珒跟在后面,手里托着两只碗。 鸟儿们一排飞走,好像再也不回来似的。路过时还留下嘶声裂肺的吼叫。 乔铮表示不爱听。他看见我摇晃着小冰,满脸愁容,就满不在乎地说:“别问她了。去了一趟县城,有关你们南宫家的公文就贴在官衙门口。” 我慢慢站起来,发现两只碗里全是红枣,大红枣子煮烂了,浓郁的香气刺激着肠胃,头晕目眩的。王珒托着一碗,坐到小冰身旁。 “吃不吃啊?心平气和,多吃点补补血气。”他轻飘飘的声音,毫无痕迹地在空中盘旋。 我瞪着乔铮,他不是一直以刺激人为乐趣嘛?从我认识他那年起,他会挖苦会嘲讽,总觉自己口才很好。现在半合着嘴巴,又在酝酿什么。 “我…我照实说的,”可能连他也感觉此事非比寻常,磕磕巴巴的,“七月底的一天,雍州的家长带着两位小姐赶夜船赴京,可是遇上暴风雨,结果船沉了,打捞几个月都无果。圣上痛心万分,追封一等荣誉爵位给族长,那位小姐也已经追封皇后,至于雍州麽,如今是皇家封地,为了悼念挚友亲朋,谁也不能去。” 船沉了。我默默看着小冰,她也转过头,默默注视我。听完乔铮的陈述,她终于有反应了。 “青川姐姐,小月死了。” 这是她在头脑清醒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然后她竟然以寻常聊天的口吻,去问乔铮:“还有呢?公文还说了什么?南宫家的其他人呢?” 她坐到床沿,开始找自己的鞋袜。 我的怒火瞬间冲到头顶心;而乔铮发觉她竟然迅速康复了,一时心中无措,仔细瞧了她几遍,她是真的康复了? 什么叫小月死了,她就这么和我交代吗?怒火抑制不住,我恨不得掐住她的脖子。 “那么其他人呢?陛下还加封了谁?”她仰着头,继续追问乔铮。 乔铮被我们俩姐妹吓到了,一个满脸通红,一个惨白如雪。 他意识到先要稳住小冰,简明地说:“没说到其他人。公文就几十个字,哪能讲得详细。” 于是,那人穿好袜子,就停摆了,又默默坐在原处。 “你…你这个小畜生…”我的五脏六腑绞在一块,口不择言骂她,眼泪又突然涌出来,“谁说小月死了?你胡说!你竟然躺了三个月,才开口告诉我。你没良心。小月怎么会死?世叔呢?他人去哪了…” 船沉了,那小冰怎么满身伤痕;封了雍州,那么其他人去哪里了?井生一直跟着她,怎么是王珒送她到朔方。 王珒和乔铮把我俩分开了。 我大口喘着气,依然两眼通红。纵使早有心理准备,可是谁有勇气,独自面对残酷的真相。 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深陷在黄土坡冷漠的风沙里,掩面而泣。怪不得皇后临终前反复叮咛,让我们避世幽居,不要踏入世间纷争。她的叮咛还是枉费了。 在很久的哭泣后,我才抬起头。面前的孩子一直坐着,雪白的脸,挂着直愣愣的眼珠子。我突然明白她现在不能受刺激。 “好孩子,姐姐没有怪你。”我揉搓她冰冷的手掌,“我只是太痛心了…小冰,你可要好好活着。我们就几个亲人了。” 她没有回应。我继续搓她的手:“你放心,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还有佑珍,不知道卢翰林府怎么样了,我会偷偷找人去打听;京都还留着船王一家,他们声名显赫,应该不会被波及。既然圣上容不下世家,我们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好好活着。” 我揉完她的手,再揉她的脚,受伤后她老是手脚冰凉。幸好那碗煮烂的大红枣,还热气腾腾的。 “吃点吧,暖暖身子。”王珒打断我的话,把碗递给她。 她看了一眼那只碗,不知是什么刺激她,她嚯地站起来,抄起那只碗就砸了。 血红的流质溅得到处都是。桌上还有一碗,我未反应过来,她就扑过去,把另一只也砸了。 “哎哟…”乔铮拉着我的袖子,微微颤抖,“她疯了。你瞧她的眼睛。刀伤没好,又发疯病。我不会治失心疯。” 她的确眼神迷离,到处找东西砸,矫健的步伐一点不像病人。幸而王珒眼疾手快,钳住她的手脚。 “小冰,你再这么折腾,伤口就裂开了。”他和我拼命按住她的上半身,可她依然使劲反抗,我们越用力,她的反抗越激烈。潮红的两颊,病态的眼神,以及口齿不清的咒骂。我越来越害怕。最后,伴随一阵癫狂似的痉挛,她突然大叫一声,胸前的纱布透着血色,然后立刻晕了过去。 “乔铮,你站着干什么?”我也跟着大喊大叫,把他吓得躲去木桩后面。从前小冰也犯过这个病,不会有事的,可我的手抖得厉害。血又不停涌出来,这一切如何是好。 王珒显然也被吓到,把人放平后,他才冷静些。他拍着她的脸,摸摸脉搏又摸摸额头,他没有注意涌出的血,反而小冰突发的癫狂和晕厥让他更震动。 乔铮这才过来重新包扎伤口,他实在不怎么喜欢她。小冰很快醒了,一口一口吐着污浊物。我托着她的脑袋,在涂抹白玉膏的时候,她头一次喊疼。 第89章 “你要什么?”我以为听错了,凑近了再听。 她哭了,哭得满脸泪痕。 “青川姐姐,好疼啊。” 在漫长的流血溃烂,流脓结疤后,她终于找到疼的感觉。 第27章 沉默的冰雪(二) 从小我对嫁人没什么…… 从小我对嫁人没什么期待。虽然母亲嫁过两次人, 可她对丈夫从没满意过。我无权对亲生父亲有什么评论,他去世得太早,我早没了印象。可是对于乔叔叔, 每当母亲用炮仗脾气同他吵架时, 我都不遗余力去煽风点火。 当时我还是个小女孩, 当然不喜欢这个额头凸出, 下颌宽大, 手臂过膝的怪叔叔。可母亲吃过一次亏,知道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对婚姻幸福没什么助益,所以这回特地找了一个志趣相投的。可是没过多久,相投的志趣抵不过现实的龃龉,乔叔叔喜欢喝羊奶嚼大蒜,母亲完全受不了那个气味,最后还是闹得分居独处。那时我最高兴了, 因为这样就可以独占母亲。她是西北侯的长女,在黄沙飞舞的朔方, 颈上系着红纱巾,英姿勃勃地唱九州颂。那才是她最开心的日子。 十三岁那年,我被南宫世家当时的族长南宫冒接回雍州,培养了半年礼仪后, 就去京都陪伴嘉宁皇后。皇后是与母亲完全相反的女子,温文尔雅, 美丽而忧郁。她与主君相处得彬彬有礼,从来没有吵过一次架。庆禧老主把内宫全交给皇后打理, 逢人便夸赞皇后的贤惠;而皇后从不自行决定任何事,连窗纱换什么颜色,都要请示陛下的意见。他们肩并肩站在琼华宫, 被金色帷幔和黑色柱梁缠绕着。我私心觉得,皇后并不比母亲幸福多少。 所以我不从着急去嫁人。为皇后守丧后,我曾回到西北住过一阵子。那时爷姥是我最亲的人,他按照老人家为子孙筹谋前程的想法,也为我找了一门亲事。于是我人生中最羞愤的时刻出现了。在宫中依仗皇后的这些年,我把自己的身段抬得老高,而爷姥竟要把我嫁给来路不明的私生子。我又羞愤又失望。那个乔铮是倡家人生的,早年养在河西驿站里,后来被他父亲捡回来。他五官分布得挺匀称,和乔三虎一点都不像,我老怀疑他们是不是父子。 最让我伤心的,是姥爷的态度,他分明为了补偿虎叔叔,才生出这个主意。母亲固然有错,可他不该拿我去做补偿。一气之下,我离开朔方好多年,一直和南宫本家的亲戚生活在一起。 那是双十年华又心高气傲的我,如今的我不会再如此冲动。再次回到朔方已是宣和五年,我受伤后跛了脚。爷姥嘻嘻哈哈像个小孩,他忘了英年早逝的儿子,也忘了离家不归的女儿,更别提我了 。是虎叔叔一直陪伴他,维护西北大营的军威,又照顾老家不成器的小花痴。我又心酸又内疚,发觉乔铮也没那么讨厌了。 人与人相处真的讲究投缘。我在小仓生活得很好,可总觉得和世叔他们隔了一层,反倒是后来收养的小冰和他们更亲近。回到西北后,住进母亲旧时的闺房,吹着旧时的风,我决定不走了,此生要在这里好好生活。在爷姥短暂清醒的时刻,我和乔铮办了成亲典仪。我又把教训屈巾花的责任担过来,以长姐的身份拿藤条抽他,抽给大营里所有注目着继承人的武官看。这两件事,让虎叔叔既高兴又松了口气。 大营中的确有某种微妙的氛围,因为虎叔叔掌管着军印,真正的继承人却不成气候,巾花和乔铮每次碰面都要打架,而爷姥越来越糊涂。我在宫中浸润几年,明白自己的身份有助于平衡这波乱流,所以才心甘情愿做乔夫人。既然对夫妻恩爱本来没多大指望,能够帮助爷姥维护他一生的心血与荣誉,就成了我最大的心愿。 我和乔铮的新屋安置在竹节镇一间小院里,我俩没在那里住过。因为我们挺怕单独待在一块。城里的主屋很热闹,有老有少,男人女人说话都很大声,所以我们喜欢主屋。那年快入冬的时候,小冰可以行动自如了。我俩终于回到城里,因为临近年节,再不回去就太奇怪了。 第二天一早,有陌生人来叩门。 “南宫姑娘,”那人穿一身内官服制,赫赫然站在门口,袖口上绣着金丝云线,我知道他品阶不低,“姑娘让我好找。这几个月来,姑娘去哪里了?” 我告诉他,我出门去了。 对方恭敬托出一封信:“恐怕姑娘还不知道,雍州那边出了大事。老爷和小姐都遭了海难,这让陛下很是伤怀。” 我想我的表情有点呆滞,只是接过信。 “姑娘没听到任何音讯吗?”他扫了一眼我的表情。 我突然明白,他是来试探的。陡然一阵恐惧,幸好没把小冰带回来。 我并不善于掩饰情绪,以前族长让我进宫陪伴皇后的时候,就说我性情纯直,这算是赞美吧。 他还是问我,姑娘没听说什么吗? “哪来的姑娘?”这时乔铮大力把门推开,披着晨衣,一脸不高兴,“你是谁?哪里来的?” 那个内官有些发怔,没料到多出一个男人。 我理清思绪,假意激动地问:“所以,沉船是真事?我们在路上看到公文,才连日赶回来的。” 乔铮指了指我,“她是我夫人,我俩新婚不久,正在外头游玩呢。这下好了,她娘家遭了难,可是啥兴致都没了。” 第90章 内官了解到情况,就说:“原来是这样。姑娘新婚大吉,只是如今恭喜你,也不大妥当。主上的信已经带到,那么不打扰了。” 他掉头要走,我拦住他:“内使再多说些我家的事吧,我不信世叔就这样走了,爷姥又在京都,连商量的人都没有。我也不知应该先去京都找爷姥,还是去雍州打听消息。” “叫老乔去打听吧,你去能有什么用?”乔铮似模似样打岔,“我们不如去京都过年,看看爷姥,这样还热闹些。我早说过了,坐船不安全。” 他说完之后,又和内官闲聊两句,问他这几日住在哪里,又指明附近的饭菜馆子给他,这才把人送走了。 合上门之后,扒着门缝看人走远了,他捂着胸口,露出谨小慎微的本性。 “吓死我了,”他悄悄细声,双手合十,“治病救人是大善,佛祖保佑我。” 我依然感激乔铮在那个危难的冬天出手相助。长丰的来信除了哀悼外,还问了许多琐事,诸如朔方郡的冬粮够不够,世家的孩子们读什么书,师兄有没有遗物可以寄回去供他保存。另外,他还特别注明,伏波将军身体安康,让我们开春之前不必入京探望。我很快回信:世叔的遗物都在雍州,宗室的几个小子养在军营,至于冬粮早就储满仓库了。封完信后交给内官带回京都。 长丰的第二封信很快来了。信中还是赘述琐碎的事:贺我新婚,并附一张礼单;称赞乔铮行医救人,伏波将军择人的眼光好;栽培南宫家的几个孩子,将来同世子一样有出息。他还说:每每思念师兄,心有难安,年少同去西北大营,为共同的羁绊。他希望,我与他通信通情如日常家事。并且,今后河西驿站,设专职通信官,负责圣驾与我的来往信函。 额头和手心都冒汗。乔铮问我:“怎样通信通情,如日常家事?” 第二天一早,通信官便站在将军府大屋的门口,他说,他来取寄往京都皇城的快件,每日一封,风雨无阻。 每日一封,我要写点什么去回禀圣驾? “傻子,”那会儿乔铮叉着腰,瞪着眼,“这是在监视我们。你真当他会看。” 他不会发现小冰藏在朔方了吧? “应该没有。”乔铮作为局外人,瞧得比我清楚,“我倒觉得,这是在清点你们南宫家,每个人每件物在哪里,他都想知道。” 为什么要如此做?几百年来,我们都相安无事。那年夏天在临湖小院,世叔为了救他,命都不要了。 “谁知道呢?”乔铮耸耸肩膀,“中原人就是心思多。像我们多好,铁拳头直肚肠。” “而且,”他又朝我努嘴,“那间土屋里的小女子,一定瞒了你许多事。师兄弟突然翻脸,搞得暗夜沉船,接着明察暗访,连亲族家眷都不放过,总有项说得过去的缘由吧。” 我低下头,我当然知道小冰瞒了我不少事。 “不要怪她,”我对他说,“你只要治好她就行了。我母家的事,不会连累你的。” 那时他做了个表情,仿佛在嘲笑连累二字。是啊,我们是夫妻,早就捆绑在一起。爷姥被困在京都,虎叔叔疲于奔命,每隔一季上京述职。更令人担忧的,是大营里的武官轮替。熟悉的面孔被调走,掌马的小司监都换走了,谁都会心有戚戚焉。 “能不危险吗?又是贵戚又是兵权。”他斜着眼珠子看我,“沾着哪件事,都够人发愁的。你还不愿嫁给我呢,跑了那么远。要不是老乔逼着我,我也不愿娶啊。” 焦虑的心境又挨了一拳,我火冒三丈。忍住脾气,不能现在吵架,要是他拂袖而去,小冰怎么办。千难万难地忍住,表情一定很怪异。不然他怎么一副可心可乐的模样。 在那段每日都要写一篇行文报备的岁月里,我俩莫名其妙熟悉了许多。真奇怪,从前那个拖着两行鼻涕的小男孩,如今会提醒我,要多写夫妻恩爱的事,少提去京都探望爷姥。我自然明白,很有默契地一笑。转念一想,几个月前,我们分明如陌生人那样冷漠。 他灵机一动,把王珒编入大营军医小官的名录里,这样人们不会怀疑他的身份,更何况他的脸毁了半边,同从前完全不同。可王珒根本不领情,他说朔方很安全,不会有人在这里找他。他在竹节镇占了一间铺子,做起米酒买卖,同河西的商旅打得火热,丝毫不觉得身份会被识破。 “很简单嘛,”他同我解释,“普通人九死一生后,总是去找最亲的人。就像三小姐来找你一样。可这里没有我的亲人,我从未踏足过这片土地。所以陛下不会在这里暗布眼线找寻我。” “那你也不用那么张扬,”乔铮气得说,“我同别人说你是治骨伤的小官,你却在大街上卖酒。你还霸占别人的铺子,付了中间小隔间的租金,却占前后两片大屋。酒桶堆到书院的墙下,那边的孩子闹得读不了书,你就挑唆他们给你做小工。竹节镇是个清净地方,你少去那儿使坏,赚那种昧心钱。” 王珒没有否认。他的伤痊愈后,带着疤痕的脸成了真正的面目可憎。乔铮很讨厌他,说他具备中原人特有的气质,狡 猾又贪婪。他一心想要赶走他。可毕竟是他救了小冰,没有他的话,小冰也会沉在海里。 第91章 “哼!他会这么好心…”另一个男人说,“咱们还没弄清楚子丑寅卯呢,你可别掏心掏肺的。不过,你那个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灯。” 有时我感觉小冰并不真正信任我,除了换药和喂饭,她很少同我说心事。她同王珒的话反而多些,不过令我更担心。他俩埋着灰暗的额头,不知在低声谈论什么。然后,小冰会抬起眼睛,抓住王珒的胳臂,反复地恳求他一件事。我听不清她的话,可是她的眼神着实令人难受。那时我会推门而入,她发觉我来了,就不再说话。 我已经不只一次撞见这样的场景。她没有完全康复的时候,王珒只是敷衍安慰她。到了宣和八年的新春,屋外积攒了厚厚的冰层。两个男人扎了一架雪橇,载着我们姐妹俩在雪地上滑了几圈。她迎着风,露出浅浅的笑容。后来雪橇翻了个,我俩埋在雪堆里。我把她拉出来的时候,她搓着我的手说,她不冷。 后来王珒就不再敷衍安慰她,他对她低眉顺眼的样子也消失了,先前的大半年里,他的确对她出奇的耐心。过完正月的一天,阳光很暖和,我准备给小冰晒晒被褥,推门而入的时候,又看见同样的场景。她紧紧攥着王珒的衣袖,用发病时那种癫狂的眼神,要求他做什么。王珒正是进退两难,见我进来,顿时松了口气。 小冰很恼怒,脸颊潮红,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没有理我,独自陷入角落的阴影,把大片阳光拒于身外。王珒则一脸无奈,朝我寒暄两句就要离开。这时,小冰明显不愿让他走。 她说了句很奇怪的话:“小叔叔,我以为我们目标一致呢。” 王珒调过头:“别把你的和我的混为一谈。” 小冰突然朝我求救:“青川姐姐,你说害死叔父和小月的凶杀该不该杀?他都不肯帮帮我。”她指着王珒,又说:“亏你千辛万苦救了他,他一点都不感恩,忘恩负义的小人。好了伤疤忘了疼,他连自己的父亲都忘了呢。” 我脚底的血液瞬间冲到了脑门。他们不是因为沉船才死的? 王珒被她戳着脊梁骨数落,也激动地说:“对啊,你早该告诉你姐姐,把她弄得跟你一样。反正你们有西北大营撑腰,可以满世界去搜罗。最好把人送你到面前,让你亲手拨皮拆骨,这样你就满意了。” 我抓住小冰的肩膀。她则瞪着王珒,大口大口吸气。 到底是谁害死他们的?小冰,你可不能瞒着我。 王珒缓和心绪后,又问她:“怎么不说啊?青川姑娘可不像你那么脆弱。你也可以问问她,你赖以维生的家族还在不在?如今你能仰仗什么?你以为,那棵照拂安稳人生的擎天大树还在吗?这几个月你都闭眼养病,外面发生的事你知道多少?” 那时,小冰的脸上闪过深受震动的表情,她仿佛遗忘了什么,又瞬间要拾起来。 “你闭嘴。”我朝王珒斥责,“你们两个瞒着我那么要紧的事,现在谁也没资格埋怨谁。” 小冰突然坐下来。她坐下来时,深沉的重量让四周沉淀许久的飞絮都扬起来;而王珒也理顺了气,告诉我,他要离开朔方了。 “我是来道别的,”他说,“三小姐已经好了。我看没过多久,她就能回过神来,知道什么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 他是说给她听的。 “小冰,”我抱住她,哭道:“把一切告诉姐姐,我会帮你分担的。” 她看着我,以她独有的领悟力说道:“我知道外面会发生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做。姐姐不必惊慌。” 她的语气很温柔,目光也很温柔。可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时王珒却走回她的身旁,展开乔铮最讨厌的表情,眯着眼睛,浮起嘲弄的笑意。他对她说:“其实三小姐说得没错,我和你目标一致,只是如今我们势单力薄。即使你能找到他,你能把他怎么样,最后还是两败俱伤。这个世界不会聆听弱者的痛苦与呐喊。等你重新回到人间的游戏,掌握生杀大权,自然会有人把你痛恨的人送到面前。到时候,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王珒在教她什么东西?我支着眼神让他别说了。既然他要走,就走得远一点吧。幸好小冰没有理会,她坐在那里都不动弹。 “无论如何,还是感谢你救了我的妹妹。”我在黄昏时分的小路上与他道别,那刻的斜阳有点暧昧,“其实我们与成安侯府萍水相逢,你的舍命相救真的让我意外。” “哦…”他好像没那么多感触,“这不是应该的麽?” “你还特地留在这里,等待小冰康复。”我总觉得奇怪,男人可不会无缘无故这么付出,更何况是王珒这样的人。 “那是自然。”接着他说了一句让我整晚没睡着的话,“毕竟她身上的刀口,都是我扎的。我总要心怀愧疚的。” 第28章 归来的王子(四) 生活突然变得真实又…… 生活突然变得真实又忙碌。临近年节, 母亲老惦记着送去各家的礼单,她把城中几间大户的女眷点算了一遍,想做得周到又体面。郡守刘达利的夫人是王玫的胞妹, 我们住在邺城的一年多, 刘夫人一直是西小院会客所的常客。精致的年货自然要送去郡守府, 另外也得听听她讲述各府主母的喜好。她是位圆脸盘的富态女人, 两道眉毛描画得细细弯弯, 厚厚的耳肉上坠着两枚硕大的珍珠,有时她在会客所留到很晚,珍珠的莹光在暮色中流转,萍萍只在对面的窗户伸脖子一瞧,就知道她还没有走。 第92章 军中反而没那么多虚礼,备好肉和烧酒,再协商出值班表, 我只要给节日里当值的人封红包就好。这几日大屋里又吵又乱,前厅堆满了各府的回礼, 几只鸡从竹笼里飞了出来,郭家兄妹忙着贴春联。我无处可去,突然想起半个月前,万家针送了几匹锦缎给我。我一直想去拜访青川姑娘, 那些锦缎正好当作见面礼。 走到西小院,刘夫人还在和母亲吃茶, 桌上摆着一碟团糕,面团发得鼓鼓的, 挤出油腻腻的红豆沙。刘夫人最爱吃甜食,她提着两道细眉,边嚼边与母亲说家常。 “殿下的面向就是先苦后甜, 以后您靠着儿子,享着泼天的福气。” 这是她常说的话,我走进去的时候,她刚好又说了一遍。 母亲说我是晚辈,不用刘夫人行礼;又问我是不是要去大营,顺道把宰好的羊肉也带过去。 我如实说:“想去看看青川姑娘,她留在邺城挺冷清的,要送些节礼去。” 母亲点头,想了想说道:“她母家还居着丧,你送几只素色的蟠螭灯去,算是我们的心意。” 我还未开口,刘夫人就插话:“现成的肥鸡大鸭子,怎么不给送去?送几盏灯多没意思。” 母亲摇头说道:“他们家不缺什么,送多了惹人笑话。” 我觉察到母亲低微的语气,转而停住脚步。 刘夫人趁着我停滞的脚步,就笑道:“单哥还小,不知道南宫倚春墙,琼华平秋色的盛景。” 南宫倚春墙,琼华平秋色。我对京都世家并不了解。如果这话真是形容南宫一族,那真是太招摇了。 胖胖的刘夫人还在说:“有时觉得真不公平。后位是他们霸占的,皇亲贵戚也赶着娶他们家的姑娘。难道别家就没优秀的女子可挑了,好大河山,就挑不出个做皇后的人才了。” 草莽寒门,俱是人才。我从小在南岭的泥地里翻滚,根本不在乎门第家族。而铁麒麟王朝的后位,都送给同一个姓氏的女人,这其中必有什么缘故。 面前的女人们不会理解我的想法,她们只是和芸芸众生一样,觉得不公平。 “幸好如今有了转机。”刘夫人捏住母亲的手,“熬了几百年的灯油也有烧完的时候 。今上还是明理的,难得清醒了一回。如此一来,将来您不用受…” 母亲制止了她未说完的话。 “我们母子受过先皇后的恩惠,一直很感激。如今雍州落难,我心中很感伤。”她转向我,“替我问候青川姑娘,关在大营里的那个孩子,尽快还给她。不要伤了孩子。” 我在大屋中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万家针送的两匹锦缎。托着货上了马车,又找到一个不起眼的侍卫驾车。既然南宫氏在王朝的地位卓然,我的拜访更需低调而行。而且,当我坐在马车上重新思索这个姓氏时,发觉他们家族并没有因为贵戚的身份枝繁叶茂,时至今日,反而日渐凋零了。 青川姑娘住在铜镜巷子里。马车只能停在狭窄的巷口。那个巷口衍生出很多岔路,我托着红绸系扎的锦缎,在石板路上兜兜转转。这边的矮屋都一个模样,房檐屋顶也一样,密密麻麻排布着,我转了几圈后失去方向,只能原地徘徊。下午的日光褪去,天阴沉沉,冷风夹着细雨,渐渐细雨转成绵密的冰雹,打到我的鼻头上,又打到锦缎上,搞得人和物品都湿漉漉的。 在我分辨眼前的岔路,并试图找到出口时,终于从转角处出现一个人影。那人披着雪白的斗篷,一面长长的矮墙倒影出她的身形,模糊又重叠的身影,斜阳把影子拉得意外绵长。我托着红绸,站在岔路口很显眼,同墙上的影子成了明显的对照。她立刻发现我了。 “殿下,你是来找我的吗?” 她径直朝我走过来。她今天的模样和夜宴上可不一样,浑身素服,发髻上只簪着白色珠花。 我想说,我是来找青川姑娘的,话未出口,她又说:“这里岔路多,你跟我走吧。” 原来每条小路的尽头,在矮墙上标注了东西南北。我在狭长又潮池的石板路上穿梭,那姑娘走路真快,她也不怕脚底打滑,也不躲连绵的雨,跟影子似的飘然前进。偶尔一回头,就是确认我还跟在她身后。 “殿下,”她又回头了,“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不怕有危险吗?” 我从南岭逃生,再盘踞邺城,遇到过很多危险的事。我从小就适应危险了。 “那就好,”她好像笑了笑,“历来皇权之于储君都是险中求胜,希望你不要退缩。” 我一肚子疑问。听她的语气,完全不像唱绮丽小曲的歌姬。而且,屈巾花十六岁就娶了正妻,面前的女子端着娇贵的身姿,可不像河西沙州武馆的女儿。 “姑娘,”我赶上她的步子,“上回你告诉我,青川是你的姐姐?那么姑娘也是出自南宫氏族?” “对啊,不过我只是母家收养的孩子。”她笑着看了我一眼,“嫁了人,自然就以夫家为天。公子还是叫我小乌娘子吧。” 这么说,屈巾花真是她的夫君。我抖擞一记扑进脖子里的冰雨,完全不可置信。 第93章 “公子,我老家在乌潭。所以夫家的人,都称我小乌娘子。”她继续解释,“如今南宫氏处境艰难,青川姐姐和我既然都已嫁人,在外都冠夫姓自称。希望公子不要多提我们母家的事,当今主上对待母家严苛,我们这些小女子只能苟且偷安。” 可你一身缟素,赫然在为母家服丧。苟且偷安,所以让屈巾花带着你,大摇大摆游览邺城。我听着她半真半假的解释,不用在此刻刨根问底。过了日落时分,天色越发昏暗,她的目光在朦胧的雨夜却清晰明亮,仿佛在迷雾中攫住了什么东西。 那时我已有某种预感,即使当下她不将实情相告,可总有一天她会告诉我的。她千里迢迢跑来邺城,可不是为了沉醉旖旎山河。 “到了,就在前面。”她指着一座深红色大门的院子。门上挂着两张名牌,一张被翻转过来,另一张的正面写着南宫府。 我正想说,你们南宫府并不低调,在邺城堂而皇之地开门立府。可她立刻示意我噤声,我们还未走到大门前,她就立刻拉住我。 “别出声,我们绕道后面去。”她悄悄地说。 我好笑道:“这是在玩什么游戏吗?” 幸好天色很暗,而我俩脚步也轻。门口停了一辆四轮马车,马车的顶盖四周下垂几尺长的金黄流苏。邺城没有那样考究的马车。 我眯起眼睛,领会到一丝女子的紧张心情,尾随她绕道后院。 “今晚有贵客来,所以门牌才会挂南宫府。这是姐姐和我之间的暗示。”她对我说。 我立刻问:“什么人在里面?” 她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又对我摇头:“我也不知道。公子,想不想进去看看?” 警觉瞬间冒了出来。这座主屋前后三通间,四周没有树可以藏人,而那辆马车顶多装四人。最糟糕的情况是被辖制在屋内。最近的岗哨离此处四五里的路程,只要我一释放讯号,他们就会赶来。 女子悄悄打开后院的门,她朝我招招手。我再次评估了逃生的路线图,才跟随她进入这间挂着南宫府名牌的院落。 大屋静悄悄的,只有转角处燃着油灯。厨房应该就在隔壁,我都能闻到米饭煮熟的香味。我们穿过后院的几间屋子,很快摸到了前厅的后墙脚。朝北的出口摆了一架屏风,正好让我俩躲在后面。正厅的烛光明亮多了,等我从缝隙中看清后,才发觉这是间很简朴的屋子。东西两侧垂着青色纱帘,桌椅应该是从附近住户借过来用的,桌上的茶具倒很精致,都是碧海青天的颜色。除此之外,屋子就没有其它摆设了,我顿时想到,这还不及郡守刘夫人家一半的奢华。 身旁的女子又指指前方。我当然看见青川姑娘和一位生人坐在大厅正中,只是刚才闻到米饭香后,警觉的心境松懈了大半,若不是衣袖被紧紧拽住,我都觉得躲在此处偷听太不雅观了。 “青川姑娘,别为难老奴了。好好想想,腊月十一戌时,这个钟点的行程未上报。” 那位陌生人如此说道,语气温吞如同聊家常。觑眼看去,他该超过五十了,袖口和领口绣着金丝云线的花纹,那种昂贵的织物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内使老爷是在为难我吧,”青川拿两指抵住太阳穴,很心烦的样子,“呈上的公文里都写了。那日我头痛得厉害,戌时已经睡下了。” 对方说:“可是姑姑第二日清晨就去郊外大营看望屈小爷,不像前一日生病的样子。” 青川回答:“那是我弟弟,是老将军的命根子。我就算剩下半条命,也要起早去看他。” 我突然想起来,那幅金丝云线的图案是京都高品阶的內监所特有的。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跟着父皇的內监,他们的官衣上都绣此类花纹,那是荣耀的象征。 这人来干什么?他是皇叔派来的。皇叔竟然在盯梢一名弱女子。腊月十一戌时,我心头闪过一阵颤动,那是青川来大屋拜访我和母亲的时间。我第一次见到青川姑娘,就是在那个时辰。 而她却隐瞒了真实情况。 那位內监叹气,又说:“姑姑,看在我们从前的交情上,这件小事我可以不逼问你。容我倚老卖老一下,您可真是头铁。明知主上如今最忌惮邺城,你偏偏往这里跑,你们家小爷也往这里跑,还住下不走了。知道中殿发了多大的脾气?” 他扬了扬手中薄薄的一张纸片:“你们还没有学乖?难怪搞成这样。” 青川没有回答,缓缓垂下头。我注目着那枚纸片,原来桌上堆叠起的,全是类似的信纸,叠起来跟塌方的雪堆似的。她要在上面写什么?把每日的作息行程,汇报给皇叔吗? 惊诧和疑惑交织在一起,我转而注视身旁的女子。她一心一意望着大厅,又默默攥紧拳头,要把我的袖口整个揪起来了。 那场温吞的审问继续进行着。 “折腾完了十一号的,”內监继续在那堆雪纸里捣腾,“接下来十二号的行程在这里。今日已是二十六,咱们还有半个月的东西要核对。完了,可是回不去过年了。” 青川继续揉着额头,示弱而道:“我可是老老实实写的。是您老人家太 第94章 折腾,非得弄点错漏出来,又是圈红又要批注,是为了去中殿邀功吧。” “我折腾?我邀功?”內监嚯地站起来,满脸怒火,“中殿多精致的人,他能容你糊弄过去?上次我拿着这些垃圾过去,立刻挨了他一巴掌。他说,养着你们这些废物干什么?什么事都不懂做。你瞧瞧,我可是为了你们家,才挨的打。我若是不仔细问不仔细查,下次就不止挨巴掌了。” 他抓起一把碎纸,堆到青川鼻子底下,依然碎碎念叨:“为了这些破东西,把我的老眼都看花了。姑奶奶你可好好做人吧,别在火山口撒欢蹦跶了。不然大伙儿一起上断头台。” 青川都没朝鼻子底下看一眼,只是朝后坐了坐,那个老货的唾沫星子都喷到她脸上了。她的身旁一直放着一只四方盒,等到对方喷完唾沫后,她就把盒子推到对方面前。 “老人家别气了,”她掀开盒盖,那是满满一盒金锞子,“连累你挨打挨骂,我也过意不去。朔方的乔小爷早叮咛过我,要善待内使大爷,别让您年纪大了还生气。” 老大爷还是哼哼唧唧的;而我感叹着青川的忍让。 她又说:“中殿若有任何不满,您可要早早告诉我。弄清楚上意,才能写好这些公文。中殿高兴满意了,老人家也能轻松些。您放心,今后我会更仔细,一定让您在中殿前争脸。” 那堆金锞子渲染着糜烂的华彩,而屋内微弱的烛火又散着倔强的光。奇特的微光在青川的眼中流过,让她看起来既卑微又高贵。 终于內监说道:“姑姑,听我一句劝,带着你们家小爷回去吧。早走一天是一天。其实陛下是软心肠的人。你们别再犯他的忌讳。” 我在屏风后站得腿都麻了,终于等到青川把那个老家伙送走。又到了戌时,我慢慢从屏风后走出来,再次打量这间平凡无奇的院落。门口的马车轮驶远了,青川从前院回来,看见刚才的战场上还站着两个人。 “殿下,”她微微吃惊,“你怎么在这里?” 未等我回答,她的注意力就转移了,焦急走向立在一旁的女子。 “你怎么了,脸色那么苍白?”她跛着脚,却伸出手用臂弯箍住她,“浑身都湿了,雨天怎么不打伞呢?” 幸好炉子上煮了沸腾的茶,我俩靠近火炭也暖和了不少。青川让我稍等一下,带着妹妹去内室换衣服。而我坐到她刚才坐的位子,桌子上还留着上百封呈上京都的简报,纸片铺陈在面前,我捡起一封细看。 “宣和八年七月十三,整理世叔旧物,汉章院心经留存二本,灰毛斗篷一件。世叔离世一年,可否亲送遗物至雍州,令小辈祭拜先祖。望圣驾恩准。” “宣和八年八月十五,乔铮巾花携女眷游览沙州。感念经年物产丰饶,分送米面于沙州万户。夜晚滞留高地,未能及时回城。数人围坐赏月,留住当地农户。其余无事上报。” “宣和八年九月初二,弟巾花纳新娘子(乔铮于同年三月买入竹节小院新屋),辰时迎亲,巳时行礼,午时开宴。虎叔大营集训,命左校尉送礼;伏波将军留驻京都,命亲随奉化侯观礼。席面开至日落。其余无事上报。谨听圣训。” 我放下信,青川正好站在面前。宛如那盏盈盈如辉的红烛,她带着倔强的目光立在挫折面前。 我站起身,又坐下去。这间朴实无华的大屋里,我翻腾着汹涌的好奇与揣测。 “青川姑娘,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这些的?”我问她。 她笑了笑:“去年吧。去年冬天。” 那么去年冬天之前,南宫世家还是南宫世家。如世人所艳羡的那样,享受着王朝的庇佑。所以去年发生了什么事,我突然想起刚才看到的信。她的世叔离世一年。应该不止这些,家族的族长去世,不会令皇叔把雍州封固,又监视亲族。 再次朝青川望去,这次是她的妹妹立着烛火之下。她的脸颊红润许多,却带着更加倔强的眼神。 “姑娘,”我略微清醒的头脑,又被她的出现搅浑了,“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她带着无辜的表情回答:“是你自己找过来的。” 没错,是我自己找过来的,还托着系了红绸的锦缎。 她的姐姐接过锦缎,用大家闺秀的礼节,朝我福了一福。 “小冰,过来谢谢殿下。这是我们来邺城后,收到的头一份礼。”她的姐姐在唤她。 我微笑道:“不必客气。两位姑娘不要介意,我知道你们还在服丧。” 对面的女子揉搓着锦缎的边角,一点没介意我刚才的话。她似赞叹似感慨,依然慢慢抚摸着温柔的彩线交织的缎面。 “这块衣料真好,”她朝我笑道,“万家庄也是个好地方。” 我还未能思索什么,她立刻又说:“公子,刚才你可听得清楚明白了。快快把花郎放了吧,放了他,我们就可以回去了。不然那个老翁又来烦姐姐,日复一日地折磨人,我们可受不了。” 这是今晚,她头一次提到屈巾花。不管屈巾花是去是留,于我没有任何益处。我答应了她们,明日一早,就把屈小爷送回来。如果需要的话,我会派人送你们回朔方。 第95章 “你可以亲自送我们回去,”那个女子竟然这样提议,“公子去过西北大营吗?或者是中原大地的其它地方?老是待在原地停滞不前也没意思,不如外出看看有什么契机。” 她把我送到门口,用灼热的目光注视我。 “我不能擅自离开邺城,”我向她解释,“会引起很多麻烦。” “哦…”她不以为然地附和着。 “原来你叫小冰。”我笑道。南宫氏族谱名录里,有这样一个名字麽? “小冰是姐姐叫的,”她好像不喜欢我这么称呼她,“你还是喊我小乌娘子吧。这边的男人都这么喊。” 第29章 沉默的冰雪(三) 储君来过的第二天清…… 储君来过的第二天清晨, 巾花就被送回来。他的嘴被堵上了,双手反绑在身后,被人从车上抬下来。看来他不满意这样的待遇, 整个身子扭动起来抗议, 腰带都扯开了, 一只鞋吊在脚趾头上。 “干得好, ”我见他这副模样, 朝送行的人说,“将军费心了。” 来人是个粗壮的汉子,横眉圆眼,宽厚的肩膀,坎肩有重新缝补的痕迹,不像中丘武官的雍容装扮,我一时在想别叫错了称谓。他说他姓郭, 是跟随公子从南岭来的。 “青川姑娘,这是新选好的马和车夫, 雪地难行,你们一路小心。”他指了指外头停着的轱辘车,“小花少爷的亲随都伤得不轻,我让他们坐另一辆车回去。为了谨慎行事, 那些人还是同你们分开走的好。” 我明白他的意思,巾花的几个亲随轻浮招摇, 此刻离我们越远越好。 “后面还有一辆货车,你们把行李装上, 我派了四个人跟车。”他又说,“你放心,他们都是可靠的人。” 这时巾花终于解开了捆绑手脚的绳子, 把堵在嘴上的破布摘了。 “呸,谁要你们的人跟车?”他啐了一口,“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拿着鸡毛当令箭,真当自个是天王老子,皇城的墙皮也没摸到。” 他胸前的紫色锻袄扯破了口子,祖父留下的玉佩随意挂在腰带上,头发披散,口中喋喋不休。 我忍住无名之火,把郭将军送到门口。 对方倒一点不在乎听见的咒骂,对我很客气地说:“车上还有点口粮,年节将至,怕你们在路上买不到吃食。” 没想到这位粗莽汉子挺细心的。而他与我们根本没什么交情。 我问道:“殿下呢?替我们谢谢他。只怕不能亲自去道谢了,我想立刻就带人走。” “殿下很忙,不能来送行,”不知为什么,他说话的时候略带戒备,还抬眼望了一眼内屋:“青川姑娘,我同意你的做法。你们还是早走为妙。” 小冰多 睡了一会。巾花洗好脸换了衣服,就把她摇醒,同她说在那肮脏地方受的委屈。 “心肝儿,你瞧,”他支起手肘,又摸了额头,“和他们打了几架,身上都是乌青。快来替我揉揉。” “哦…”她没想到,这位小爷这么早就被释放回家,“这边的大营如何?阵仗大不大?” “比我们家的差远了,”巾花露出不屑,“谁也比不过金戈铁马的屈家军。” 他从妆台上挑了一对明艳的珠花,示意她簪在发髻上。她照做了,可明艳的妆饰让她看起来更憔悴。我知道她一晚上没睡好,呓语和哭泣是常有的事,接着又大汗淋漓地惊醒。 我把巾花赶走,替她把珠花摘了,告诉她再睡一会儿。 “心肝儿,这里的人欺负我,都看我不顺眼。”那位小爷不依不饶缠着她。 小冰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替他揉着肩膀上的淤青,娇声娇气地回复:“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宣和五年,她住在小仓山上的时候,从不说这样的话。那时她何曾把谁放在眼里,我敢说山上的男丁女仆,她都叫不出名字来。我曾一心想打压她的气焰和骄傲,如今又迫切想要保护她。 “不如我们先回家,整个冬天都跑来跑去。”我帮她梳着头发,又把巾花打发去吃早饭,“乔铮一定等着我们,包上饺子放几串鞭炮,炭火把屋子烤得暖融融的,这样才是年节该有的样子。不比这里…” 邺城中都是陌生人。 小冰当然理解我的意思,在镜中朝我致歉:“都是我不好,把姐姐拖拽到这里来。” 她用手指搓着胭脂粉,手掌上都是挤压的焦虑的红色,脸色却冷冰冰的。屈巾花不在跟前,她也不用假意温柔。没有外人在旁,她总是陷入自己阴郁的世界。 我俩单独留在朔方土屋的时候,她也会拿手指挤压着几枚扣子。某一天阳光很好,她突然告诉我,长丰在宣和七年的夏天,把他们骗到海上。他要幽禁世叔,强娶小月,又让成安侯父子杀了同行的井生和她自己。 她终于把事情的始末告诉我,那是初春时节微风阵阵的天气,她简单扼要地述说着。从始至末,她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说,最后小船王登上船,杀了世叔和小月。 “姐姐,宣和五年离开小仓的时候,叔父告诉我和小月一个秘密,是有关世家起源的故事。”她聊起更遥远的事,“当时我还小,没觉得那有什么大不了。” 第96章 “可是…真实的世界不会善待小孩的纯真。我们家族的存在威胁到皇权安危,听上去是无稽之谈。可是这是真的…”她对我说,“所以陛下才出此下策。他身处漩涡中心,无法再相信他的师兄,选择禁锢他已经很宽容了。娶小月本来就顺理成章。至于我和倒霉的井生,是一定要除掉的。因为我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我不在乎什么秘密。我的脑袋像被钝器砸中,眩晕又想吐。她怎么能说是小船王杀了小月和世叔。我根本不相信,小冰又在骗我。阿博是皇后最疼爱的孩子,小时候他牙牙学语,皇后最爱抱他,他就用胖胖的手掌一把揪下皇后的发簪。 我惨白了一张脸,却不敢问她任何问题。我怕她三言两语,就骗我相信她的鬼话。 她又说:“我当达雍州的第一天,叔父带我去祭拜宗祠里的先祖,然后把我和小月的名字描成金色。” 族谱里金色的名字,就是族长选中的继承人。世叔和嘉宁皇后的名字就是金色。而如今,那位高深莫测的南宫少全竟然选择了小冰。 有一瞬间我是非常疑惑且嫉妒的,继承人不该是血缘最近的小船王麽?世叔到底看中这个女孩什么? “等我回到雍州,把姐姐的名字描成金色,再把世家起源的故事告诉你。”她望着我,“如果我再也回不去,临死前也会告诉姐姐。再由姐姐选好继承人,把家族的血脉传承下去。” 我又困惑又难过,让她别说了。小船王在哪里,我即刻就派人去捉他回来。 “姐姐…”她立刻捕捉到我眼中疯狂的想法,“家族的事交给我吧,你已经嫁人了。姐夫费了多大劲才治好我,他是我的恩人。我不能让你们身处任何危险。” 她也太小看我了,我止不住的眼泪并不代表我软弱。再说,如今她孤身一人,她能做什么呢? 从那时起,她就开始拼命挤压手中的任何东西。 “身为继承人,我不能眼看家族凋零,也不能把我的家让给痛恨的人。我要把它拿回来。” 那天傍晚我已把行礼收拾好,明日一早就能启程回家。对于小冰,我只能竭尽所能陪伴她。她任性地胡乱嫁人,又任性跑来邺城结识储君。我揣测她究竟想干什么。无论她要干什么,我只能陪着她,至少万家灯火的夜晚,她能有依靠的人。 “早点睡,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家。”我摸摸她的额头,老觉得她还是那个逃难来的小女孩。 “姐姐,”她拨开我的手,“你为我付出太多了。其实我已经长大,知道自己的路要怎么走。” 第二天一早,她早早起床。连绵阴雨褪去,今天露出阳光来。她头上簪着巾花最喜欢的鸢尾花。 “好看吗?”她问镜子里的男人。 “好看极了。”傻呵呵的男人朝她亲了一口,两人俨然一对恩爱的小夫妻,“等过完年,咱们收点压岁钱。明年开春,你喜欢去哪里玩,我们再一起去。” 她做出很欣喜的样子,搂住他的脖子咯咯直笑。屈巾花就是个好摆弄的幼稚孩子。我看不下去,指挥他去前门,把行李再清点一遍。 “今天天气不错,”剩下小冰对镜理妆,“我挺喜欢邺城的。只可惜,此行太短暂了。” 她叹息着,细细描着眉,也许是目的没达到,怎么描绘都觉得不满意。论起女子颜色,她是够漂亮的。我们家族的男男女女都有着不错的相貌,只希望她别把上天赋予她的天分当作利器去伤人。 “花郎,”她又掏出帕子,捂着自己的口鼻,“门外那条沟渠真够臭的,我可怎么跨过去唷?” “我抱你上去。”男人都没犹豫,一下子把她从门口抱到马车上。 她指了指我:“还有姐姐。” 男人乐呵呵地靠近我,被我一掌推开。这傻孩子,真是好摆弄。 我们坐上马车,一路朝城门驶去。今天是腊月二十八,我掰手算日子,最好能在正月十五之前赶到家。 “哎…就这样回去,怪没意思的。”小冰又感叹着,戚戚望向窗外。 我严厉瞪她一眼,让她别再生出新花样。从朔方出走,一路游山玩水,都是她怂恿巾花干的。在街市闹事,引着巾花犯了众怒,又让我去找储君求情,最后把储君引来铜镜巷子。我明白她的打算,既然天家靠不住,只能寄希望于储位。她想让储君做南宫世家的后盾。又是个傻孩子,今天的储君就是明天的天子,单立与长丰之间能什么不同。 马车很快到了城门,城门集结了不少回乡人。我们的车排队出城,被挤在中间进退两难。很快城门卫军来维持秩序,前座的车夫似乎认识守军人,车子被直接拉到城门外的马道上。我正想谢谢来人的帮助,探出头去,却看见面前停了另一辆马车。 巾花跟着我跳了下来,对着面前的人说:“你怎么在这里?拦我们的去路吗?” 那人都没理巾花,掀开车帘子,竟然是储君和一位老者坐在里面。 “殿下,”我太惊讶了,“你也出城吗?” 单立朝我做了个手势,然后笑道:“青姑娘,你小声点。我也送人出城,朝万家庄的方向走。我们有一段同路,不如一起走吧。” 第97章 巾花立刻站到我身旁,嘀咕道:“姐姐,别和他们搅和在一起。那个小贼看上咱们的兵 力了。” 小贼却望着他身后的车帘,转而问我:“你妹妹呢?她在车里吧。” 小冰当然听见车外的喧闹,她用骨碌碌的眼珠子打量朝她走去的人。有那么一瞬间,她是很震惊的。她带着小心翼翼的探究,等他走到她的面前。 “姑娘不介意吧,我们有一段同路的日子。”他朝她笑道。 我很快明白他的意图,看看周围几个男人的暧昧表情。我气愤极了,小冰嫁人了,她还要不要名声了。 “喂,你离她远点。”巾花赶忙跑过去,直接撞了他的肩膀。我暗呼不妙,果然两人尚未站稳,一个被反绑了双手,另一个立刻被人护在身后。 “殿下,”我生气地说,“这太过分了。” 昨天他派人来送车送护卫,原来早就安排好了。如今周围全是他的人,这让我们怎么脱身。 “青川姑娘,别误会。”他命令人放开巾花,示意他们不要动粗,“我只是想送你们一程。我是真心想把你们送回家的。” 巾花哪里受过那样的气,被人一放开,又想弹簧一样冲过去,直接抡起拳头揍人。 “你是真心想送我走吧。再霸占我的女人…” 这下男人们都火大了,直接把他五花大绑扔去货车上。巾花还在大声嚷嚷,为了不让他伤了储君的体面,众人只能将他打晕了。 小冰,我愤愤注视她。这些都是因她而起。从头到尾,她都冷眼旁观,好像与她不相干一样。而那位储君更奇怪,他看上有夫之妇也不避讳,公然在城门口抢人。 “小冰!”我受不了了,她再这么胡闹,我怎么和天上的世叔交代。 “哎哟…”她终于发声,扫一眼扔在货车上的人,然后柔声细语说道,“可别打坏了他。花郎是伏波将军的命根子。” 储君与她就隔着一道窗棱子,全神贯注于她的装腔作势。幸好我从小就认识她,此刻她心里可得意了。男人也含笑望着她,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面前的女子。 “姑娘,一直沿官道走四天,就可以走到万家庄。我送你们到那里,正好是新年。然后你们再向北走,我就折回原路。这样安排好不好?” “不行,”我坚决反对,“这样不是绕路了。” “嗯…”另一支娇音却说,“那天公子说不能离开邺城,我也觉得这里是根基所在。你可要小心,不要因小失大。” 小冰的话是认真的,虽然她依然装腔作势。 “不会,”对方很笃定,“正好是年节,不会有京都的公务来往。我也乘此机会出去走走。那天是姑娘建议我看看中原的大好河山。” “你不怕就好。”她隔着窗棱,收起娇滴滴的样子,转向我说道:“姐姐,就按殿下的意思走吧。如今咱们可做不了主。” 单立很高兴,随即邀请她:“姑娘来我车里坐吧。这辆车让给青川姑娘和小花少爷。” 我连忙阻断,太不成体统,她要敢过去,今后就别喊我姐姐。 “还是公子来这辆车。”小冰退了一步,“这里有姐姐,我也安心点。” 忙乱应付这一男一女突如其来的浓情蜜意,我都忘了查问万家庄是什么地方。车轮沿着官道缓缓前行,刚才的喧哗打闹结束后,反而出奇的安静。官道两旁都是密集的树林,偶尔会出现零星的瓦屋,几只麻雀围着啄食,其它就再没有声响了。 回想起我第一次见到这位传奇的储君,心中不由地失望。那时他站在常夫人身旁,平平无奇的四方脸,眼窝深陷,半脸的胡渣,好像很久没洗过脸。更让我惊讶的是他微弓的背脊,他不是生来就驼背,那么他在南岭一定吃了很多苦。不知道他母亲有没有教过他如何做好储君,如何审时度势,我曾暗示他乔叔叔才是西北大营的核心,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对我和对爷姥的处境倒是挺关心,关怀问候出自肺腑,可是中殿和前桥阁并不需要那样的真诚。凭我在皇城行走的那几年经验,他这个模样即使回到东宫也不会讨喜。 如今,他居然纠缠上小冰了,简直莫名其妙。 “青川姑娘,你好像对我有成见。”他还算有自知之明,难道经历过刚才的闹剧,他强行坐进我们的马车,我还要高声呼喊去欢迎他吗。 “殿下,你可知道小冰与我弟弟是正式拜堂宴客的,她是屈家军的儿媳妇。如今你追着她跑,若是流言蜚语传开,她的名声就毁了。你让她一个女子,将来如何自处?” 他看着我,缓缓点头。 “流言蜚语是挺要命的。不过,我不会受这些影响。” 小冰撇过头:“可要影响我的名声呢。” 他却笑了笑,好像根本不在乎她的名声似的。 “小冰姑娘,你辗转曲折跑到邺城,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的话让我俩都愣了一下。 “是为了你的母家吧。皇叔如此忌惮你们母家,所以你要找到新的出路。” 小冰没有否认,不同于先前被人追逐仰慕的娇羞模样,此刻她一脸淡然。然后,在片刻的沉默后,她说出了让我万分震惊的话。 第98章 “殿下若肯帮我,西北军必然多数倒向你。青川姐姐是乔三虎的儿媳,而我又嫁给了屈巾花。” 第30章 归来的王子(五) 我擅自离城,都没有…… 我擅自离城, 都没有告诉郭池。在经过第一个驿站的晚上,他在风雪中策马飞来,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让他更愤怒的是, 我带走王琮, 却向他隐瞒了行踪。 “把你留在邺城, 我比较放心。”我向他解释。 他抖一抖浑身的寒气, 心痛望着快累死的马。 “再往前走几十里, 出了梅家渡口,就不是我们的地盘了。公子要再往前走吗?” 我原本预备在驿站给他和母亲去封信,告诉他们我的行程,如今没必要了。 “你回去吧,我把人送到万家庄就回来。” “不行,”他断然拒绝,“公子, 你的安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他调头找王琮,准备打断他的腿。不同于王家兄弟留于内心的敬畏, 郭池对我更像兄长。我刚到南岭的那些年总是吃不饱,住的瓦舍不远处有片黑土,我常去那里翻芋头。郭池就是在那认识我的,他跟我抢过芋头, 后来又给母亲送过山鸡。我没长个的那几年,他总叫我小芋头。 他对于小芋头的了解更甚于对储君的, 所以对南宫姐妹恼怒异常。这一路除了我同万家针闲聊两句,其余人都不温不火不言不语, 委实尴尬极了。到了梅家渡,郭池坚持要等一晚再前行。 “我从大营抽调五百人,明天可以到渡口驻兵。”他这么安排。 我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 此行很是隐秘,而且又在年节。来回一次,我不过离开邺城十天。 “谨慎为上,小芋头。”他很坚持,望着四周,“中原人诡计多端,美人计连环套,这些都是他们发明的。” 那时小冰坐在烛火下,浅笑盈盈。她仿佛感觉到什么,目光飘过来。这下郭池的脸更黑了。 “我在听万老爷讲绣庄的事,”她向我们走来,发觉郭池起身离开,就问我,“你的郭兄弟在议论我什么?” “他没有议论你,”我否认道,“我们在讨论中原与南岭有什么不同。” “哦…”她显然不相信,“有什么不同?刚才万老爷说,中原的绣品在西州的商道上卖得可好了。可惜,我一介弱女子,哪儿都没去过。” 青川在一旁插嘴:“论起繁华富庶,四海之内哪有地方比得上中原。” 郭池不屑扬眉:“南岭骏马万千,青草碧绿,河水川流不息。那一番风景岂是金雕玉砌的京都可比。” 小冰笑道:“郭将军误会姐姐的意思,我们并不是要比较金银财富。” 她说得很谦逊,对于南岭她当然相信郭池所言,对遥远的西州也很好奇。可是她内心同她的姐姐一样,深信四海之内中原为上。不同于我,我不由自主地伸展了背脊,感觉有些疼痛。 那时我们正在 驿站的客房内取暖,炭火炙烤着我的脸,我突然想起庆禧十三年,琼华宫深陷浓烟烈火的场景。周围的一切都被抛到空中,然后在浓烟中坠落。时隔太久了,我只记得此起彼伏碎裂的声音。 小冰接过万家针递来的绣囊,对他的手艺啧啧称奇。老人家眯起眼睛,看她系在腰上,然后满意笑道:“这些远古陈旧的式样,倒和小娘子很般配。” “那是我爷爷的手艺,”他继而解释道,“他拜了金线鹤娘为师,苦学绣艺,才能有万家庄今后的成就。” “哦…”小冰感叹,“金线鹤娘是谁,她也是你们万姓家人麽?” 万老爷笑道:“鹤娘并不姓万。她是淮阳的绣娘,听说他们家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前朝。到她这一辈家族没人了,她也没有子女,就把全部功夫交给我爷爷。” 对面的女子在烛火中转过脸庞,她举起那枚陈旧的绣囊,玄色缎面上有一只引吭高歌的金色雀鸟。万家针跟随我们几天,知道这位小娘子是此行争吵和不愉快的关键,故而特别关注她。 “王朝轮替和家族兴亡是不可避免的事,”他对她说,而我也坐在近旁,“幸好绣品的手艺可以流传下来。代代相传,即使万家庄今后不在,只要世上有人承袭这门手艺就很好。” 我也转头望着那枚绣囊。万家针真是位智慧的长者。而小冰则在沉默片刻后,说道:“万伯伯说得有理,比我们这些俗人看得长远。” 那一夜很快就过去了。我翻来覆去,半梦半醒。一会梦见琼华宫房梁坍塌的场景,一会儿小乌娘子在唱故国家园梦;囚禁在南岭时,老有人扣着我的脖子拳打脚踢,好不容易逃回到邺城,又要面对皇叔的猜忌与监视;母亲仰仗我,郭池带着全家跟随我;万家针要我救她的女儿;还有一个女子,她深陷在泥潭,挣扎挽救她的家族,她伸出手朝我求救,而当我也伸出手时,抓到的竟然是那枚远古流传的绣囊。 第二日清晨,我们便到达梅家渡口。王琮说,如果中间不停留的话,深夜就能赶到万家庄。郭池出于安全考虑,当然同意不要沿路过多停留。他没从出过渡口,在地图上反复研究,生怕哪里遭了埋伏。这时近处一阵炮仗响彻天际,郭池本来紧张,差点没跳起来。 王琮哈哈大笑,睥睨他说:“让你别去了。真丢我的脸。要真什么事,还是直接去邺城找大哥靠谱些。那些人布防在梅家渡有什么用?一惊一乍的。” 第99章 这时躺着货车上的屈巾花睡醒了,又开始吵闹咒骂。王琮不耐烦,一路上他烦透他。 “公子,不如把他扔在这儿。出了渡口,就和邺城没关系。”他向我出主意,“反正他一个大男人死不了,我们别管他。” 郭池立刻打断他的馊主意,怒目说道:“此行送回屈巾花才是首要。要是他有什么不测,公子里外不是人。” 王琮耸耸肩,不在乎地说:“傻瓜。此行车上的小娘子才是首要。反正她都上了我们的车,而那位屈小爷早晚要凉。” 郭池揪住他的领口,指着他的眼睛:“小心你说的话,别和村野乡夫那样没见识。” 他俩剑拔弩张。我正要开口,小冰已掀开车帘,朝王琮招手。 “王将军,”她似乎没睡醒,打着哈欠,“给我倒杯茶来。再去问驿站要点热水。” 虽然没清醒,她挺喜欢差遣他的。 王琮去问驿站要了一壶热水,尔后她又说:“花郎早上醒来脾气大,要喝白粥。你再去要一碗来,喂给花郎吃。别让他饿着,也别让他发脾气。” 骄傲的王将军如何受得了这气,漂亮的高鼻头都气歪了。 “你不愿意吗?”车里的小娘子继续说,“姐姐有些不舒服。那我只好自己去喂了。” 王琮瞟了我一眼,悻悻而道:“喂就喂。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大步流星朝前走,而身后的小女子则禁不住偷笑。看来她早听见我们的话。我把车夫赶下车,自己跳上前座。郭池也不同王琮吵架了,直接上马与我们并行。 那天是正月初一,阳光格外明亮。我们迎着阳光一路向西,沿路露出的几间农户屋子都在煮饭。炊烟袅袅,门窗都贴上大红福字。那样的温暖氛围中,连郭池也放松心情。车中的女子探出头来,发觉周遭都是炮仗声,很远处又有小孩嬉笑打骂,有人喊爹爹,有人喊娘。 我从小在南岭凄冷的环境下长大,对这类热闹没多大感触。而身旁的女子却阴霾了双眼,她回头朝车内喊姐姐,然后揣着郁郁不乐的心情依偎到她身旁。 阳光这么好,窝在马车里太闷了。 “要不要骑上马,去前面跑两圈?”我朝车内问。 青川意识到,我是想和她妹妹单独骑马跑两圈,连忙婉拒了。 我依然招呼那个郁郁的女子,又让郭池再牵一匹马来。意识到郭池的为难和我的强势不可拒,她挣脱姐姐的拉扯,冲着我兴致盎然的脸说:“我不想骑马,殿下别忙活了。” 她伸出头,又朝惊讶且愠怒的郭池说:“将军别去拉马,在陌生的官道上离队驾马,太危险了。” 而郭池愣了半秒,立刻接口:“芋头,这女人说得对。” 在噼噼啪啪一阵炮竹结束后,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觉得怪扫兴的,忍着气赶车;而郭池憋着笑,尽量不看我;车上的女人继续说:“殿下,我来找你的目的已说得很清楚,你可别会错意。让你的那些下属们收敛些,我不想再听见任何污言秽语。” 郭池听完她的慷慨陈词,摘出重要点:“目的,什么目的?你有什么目的?” 她还想说,瞥见我的脸色,不得已闭了嘴。幸好她闭嘴了,那会儿我真想把她扔出去。女人真是矫揉造作的动物。我大费周折,甘冒风险从邺城跑出来,难道是为了和她谈论目的或者交换利益。 黄昏临近,我们已走到皖县的入口。这里距离万家庄不足百里路,马蹄不停的话夜间就能赶到。这地方与邺城不同,邺城的房舍大开大合,人群熙熙攘攘,一路直通百户。可此地却是沉静的古都,红墙连绵雕花,瓦缸里悠游的鲤鱼,还有空气中奇特的熏香。真适合闺秀在慵懒的午后来回穿梭金线与银针,难怪万家针的绣囊上都有沉淀的香气。 “公子,这地精致吧?”王琮不知不觉地勒住缰绳已到我身旁,“上回来过一次,一直念念不忘。明天咱们去逛逛,玩几天再回去。” 他只知道玩。这里隶属庐江郡,郡守府不知设置在哪里。郭池人生地不熟,我只好打发他去问一下。临行还不忘提醒他:“不必大张旗鼓。你知道该怎么做。” 皖县入口围起栅栏,守卫在寻问万家针的姓名和住址。他们说了许久的话,才把我们一行人放进去。 “原来除了邺城,其它地方管理如此严格。”我有点惊讶,“新年初始,你回一趟家也要查问那么久。” “以前不这样问,”万家针也觉得奇怪,“我同大门说,你们都是绣庄的长工。这几天你们住在绣庄里,白天出去逛逛,晚上就不要走动了。” 我们这行都是粗人,如何看都不像绣庄的工人,守卫不会怀疑吗? 于是我们直接朝万家庄奔去。天很快黑了,郭池驾着万老爷的马车在前方引路,我就不紧不慢跟在后头。闹市布置得很有年节的氛围,两旁的房舍都挑出各式各样的灯笼,新奇玲珑的可爱模样,终于把车内的女人引得探出头观看。上午我生气后,就没和她说过话,现在也忘了是为什么生气。 “当心,你这一跳可蹦到石头上去了。”终于抵达万家庄。我未把车停稳,她就迫不及待蹦下车,“磕到了吗?” 第100章 她摇摇头,转身把青川扶下车。 “我们累得很,能不能和万伯伯说,先找间屋子给我们休息。” 我这才发现,青川的脸色真的不好。整个行程她都没发声,而我也没注意她。还好万家庄有管家也有女侍,房间很快收拾妥当。那是内眷的屋子,我不便久留,问候青川之后就退出来。 等我再回到前厅,万家庄已灯火通明。这里竟然是一座用巨石堆砌的古堡,半点没有想象中绣庄的婉约,屋子正中有一条长形白玉石台,上 面摆着各类绣品,有些磨得很旧,有些只绣了一半。而角落中则搁置了一座硕大的兵器架,有刀有长枪,还挂了一双女式皮靴。 郭池的注意力在那方兵器架上,而我发现门外已站着陌生人。 “殿下,你坐下,先喝杯热茶。”万家针招呼我,屋内的烛火太亮了。这么晚了,他为何把屋子点那么亮。 王琮还未回来,而郭池已在这座石屋内走了一圈。我临时起意来万家庄,一半是为了小冰,另一半是万家针相约我而来。 郭池也警觉到有生人在门口,转瞬间拔出金刀。 “老头,你造了什么陷阱?”他气势汹汹,在我的阻拦下依然瞪着大眼。 万家针慌忙摆手,他连喊几声没有。 “我们没有恶意。”他朝我跪拜,另外两个老者也被吓得不轻。 “殿下,这位是大昌,那是阿蒙兄。他们都和我一样,为了亲人有求于殿下。” 那两人细看年纪并不大,但很老迈的样子,鬓角雪白,眉角有深重的纹路。而且,他们脸上都有过分小心翼翼的神情。有求于人,但连真名也不愿告之。 郭池拖我至角落:“芋头,你知道这些人?你来这里是为了见他们吗?” 我摇摇头,当然不知道。但我知道万家针把我带来,是为了救他的女儿,他年老体弱,大费周章就是为了救女儿。 “我搞不懂你。”郭池露出费解的神情。 他当然不会明白,我感兴趣是因为这些和皇叔有关。我想了解与探究的是皇叔。在万象生平又寂静清冷的冬夜,我来到万家庄再合适不过了。 “这位是大昌伯伯,这是阿蒙兄弟。”两人又给介绍了一遍,“他们所求的是把自己的亲人从地陵带出来。” 郭池瞪大眼:“地陵?” “殿下,你或许不能明白宣和二年发生的事,”万家针垂下目光,“礼乐局在中秋国宴上奏了一支兰陵曲,后来被有心人误读,当时恭王即位不到两年,御座不稳,他一狠心杀了礼乐局所有人。这些人至今埋葬于雪巢地陵。地陵大门常年封闭,致使尸骨无法被亲人取回安葬,造成的民怨一直延绵至今。” 兰陵曲只是出征舞曲。将士出征时演奏的。皇叔为何要杀掉他们。 “从此以后,皇城中再也不奏此类小曲,而雪巢地陵也一直为世人所避谈。”那位年纪略长的大昌伯接过话,“礼乐局的女官都是从名望之族选拔,无辜命丧内宫,亲人不肯善罢甘休。而陛下雷厉风行,与我们争锋相对,雪球越滚越大,事到如今,幸存的人家只能隐姓埋名。” 阿蒙冷笑:“陛下视我们为逆臣。此次冒险前来,希望储君不要出卖我们。” “你这话什么意思?”郭池听得不明就里,可他知道逆臣代表什么,“你们有罪名在身上,还不管不顾乱跑,带累别人。” 阿蒙冷笑更甚:“带累别人?那年我胞妹无心奏了一支兰陵曲,却被诬陷为朝秦暮楚。兰陵曲即出征曲,那年铁麒麟打了败仗,大伙都在议论要立即发兵,去营救远在天边的小王子,无奈陛下一直按兵不动。我妹妹一介女流,她懂什么深浅,只知道那是老主皇后最爱的曲子。中秋国宴,她们几个奏完一曲,顿时群情激愤,搞得陛下进退两难,颜面无光。君臣游戏,带累的却是无辜女子。殿下,这其中你也算一份。” 我终于有些明白。君臣游戏,任何曲子只是借口。皇叔拿礼乐局开刀。那时,有股冷意从脚底冒出来,顺着血脉弥漫到全身。 雪巢地陵。我突然望着万家针:“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当血液足够冷时,我才会质疑,万千雪可能活着吗?在那场君臣游戏里。 面前的老人说:“小女从宣和二年末再也没有写过信。她从大火中救出琼华宫的宝物,内宫众人一直感念她的英勇。雪巢地陵,原来是埋葬她的地方。” 所以你们都是为了领回尸骨,安葬亡灵。 “殿下,”大昌伯突然握住我的手,用压抑许久的声音用力说道,“我们希望你能打开地陵大门。更重要的是,赦免我们的家族,给亡灵一个公道。” 万千雪的名字一直回荡着。庆禧十三年,我吓得直哆嗦,可她却冲进熊熊大火。她真是个好姑娘。 “芋头,”郭池拉扯我,把我拉回现实,“咱们知道情况了,赶紧离开这儿吧。我老觉得不安心。我们天一亮就走。” 现在已是丑时,王琮还没回来。我折回内屋,小冰和青川睡得很安稳。其余人守在外屋,屈巾花单独关着。没什么危险,只是刚才听了那一段往事,我有些血冷。 第101章 万家针安慰我:“殿下放心,这两位来得很隐秘,不会有人知道。” 又过了一个时辰,几位老者都去睡了,我与郭池还守在前厅。如果明天就折回邺城,让小冰跟随青川回到朔方,我总是不甘心。皇叔如此忌惮南宫氏,小冰也是一介弱女子,而屈巾花根本不可靠。屈家军会倒向我吗?小冰的想法太天真。她成长在名门世家,认为靠姻亲能左右十万大军的意志。她没有见过残酷的格斗场,格斗场内只有胜者才能发号施令。如今皇叔才是那个胜者。 我在漆黑的夜里琢磨,怎样也找不到出路。郭池则在闭目养神,他从来不多思多虑。直到天色渐明,他突然睁开眼。 “有人来了。”他说。 果然有人叩门,他小心翼翼靠近门洞。 接着来人哑着嗓子喊:“公子,我是王琮。“ 我并没有松口气。他一夜未归,一定有事发生。 “公子,”他跳进来后,一把抓住我,“庐江郡府诡异得很,大年初一在操练,我盯了他们很久。不小心睡着了…” 这时万家针也披着衣服出来。王琮就把看到的情景又说了一遍。 “无人告假,全员操练。你们说奇不奇怪?”他嚷嚷着。 郭池一顿,问他:“后来呢?” 王琮不明白:“后来,后来我就回来了。” 我转头问万家针:“你没把我来皖县的事告诉其他人吧?” 万家针说:“殿下,请相信我。我以雪儿的名义发誓。” 郭池一把推开王琮:“把他们叫起来。我们立刻走。” 王琮依然不明白,不过他得懂我们的眼色,知道我们都很紧张。 我沉思片刻,看见门口竹笼里扑腾的鸡鸭。如果在回程路上遇见强兵更危险,年节中官道清冷,无人应援。 “芋头!”郭池催促我。 我吸了口气,做下决定,让王琮把布防在梅家渡的五百人调过来。 “什么?”王琮同郭池一起反对,“调兵入外郡?我们先前没这么干过。” 如果此刻皖县的出入口已被围住,那我们也走不了。昨天入城的时候,城门口已置好围栏,有人仔细盘问过万家针。 王琮终于明白我们在担心什么,他立刻说:“五百人哪里够。我通知大哥,让他带人过来。” 郭池随即把他推到一边,铺开地图同他讲解路线。 我架起窗格,让清晨的空气扑进来。皇叔一直在监视我,没有一刻放松过。而我必须很努力与他应对,才能保住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 第31章 归来的王子(六) 宣和九年大年初二。…… 宣和九年大年初二。清晨时分有只血红的纸鸢从墙头飘过, 恍惚间我想起幼时在宫墙边玩耍的情景。 “公子,有人在叫门。”郭池提醒我。 此时卯时刚过,王琮才离开一刻钟。万家针示意他自己去应门。如果是街坊邻居来拜年, 那也不必这么早。 冬天天色暗得很, 又何况今日清晨没有露出阳光。我独自走到后院的边门, 掀开一角, 发觉万家庄的外沿已布置了官兵。 这座石堡造得古怪, 地下布置着几间暗室。在王琮没把援兵带到前,我想还是按捺不动为上。前厅正上方有块挑出的岩石,粗 看只是一方粗糙的黑石,可内里却开凿成三尺高的空间。我和郭池趴在里面,顺着凿出的缝隙可以看见下方的前厅。 不同于我们悄声蛰伏在角落,大门被赫赫然打开,一名瘦小的男子, 穿着官袍,被人簇拥着大张旗鼓走进来。我辨识着这身官袍, 这人的排场不小。他径直入内,环顾四周,眼光仔细掠过每个角落。 “别耍花样,老头。你知道我来是为了找什么。” 随着万家针的眼神提示, 郭池和我暗暗扣紧了石门。他又转头对管家说,快给郡守阮大人沏茶。 原来他就是郡守。阮郡守根本不接茶, 他在新年初始整兵齐发,就是为了等万家针回来。 “老头, 把人交出来。告诉你,今天拿不到我要找的人,你就过不了这个新年。” 我拧起眉头。而对方突然举起手, 瞬间万家针的胳膊被人反扭到背后,整个过程猝不及防。 那位阮大人阴阴一笑:“你也有今天。谁叫你同逆臣为伍,此刻把你生吞活剥了也是罪有应得。” 话音刚落,万家针的一条胳膊就被人拧断了,他本来老迈,根本站不稳,直接迎面趴在地上。而对方直接拖着他,把他的脸按到郡守的脚边。 逆臣,难道他们是为了昨晚的那两人?我有些困惑,又感觉不妙,刚才仓促布置下,并没有顾及到他们的安危。 接着又听见有人慢条斯理接了句:“给我好好搜。” 万家针抬起另一只没断的胳膊,挣扎说:“大人,你无凭无据,怎么擅自搜掠民宅?” “还嘴硬,”阮郡守一脚踩住他的大掌,“等搜到了,自然有凭有据。” 他一声号令,头戴白羽帽的官兵兵分两路,即刻内屋扑去。万家庄养着许多家仆,此时家宅被围,又突然冲进来许多凶神恶煞的男人,内院顿时一片惊叫。 “我以为是冲我们来的,”郭池悄声说,“没找人去看护那两个家伙。” 第102章 官兵搜索了很久,接着带出一排男丁。那些家丁都是同样打扮,灰格袄黑绵裤,幞头束发。站在中间的阮大人伸出一手,展开两幅面相图,叫人把他们的脸一个个扳正,好让他核对。 “殷忧昌,”他指着人像,“去年冬天他就混迹庐江郡,我幸苦搜捕多日,终于可以下惩逆贼上禀中殿。” 原来如此,他这番布置,是为了搜捕雪巢逆臣。只是两位为逝去的家人而愤懑不平的老人,并且事隔多年,需要如此铿锵轰鸣般地拘捕吗。 “铐起来。”小个子郡守命令。他对着一位两鬓雪白又瑟瑟发抖的老伯校验,好似核对货品真伪一般。 万家针趴在地上恳求:“阮兄弟,他们只是在我家帮佣的佃户,在本地有正经户籍,不是流寇逆贼。您大人有大量,放过他们吧。万家庄有几副流芳绣品在库,你卖我这个人情,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这些话让阮郡守更为严厉:“老货,你窝藏逆党,胆大包天,如今还敢行贿?今天第一个拿你开刀。” 我顿时紧张起来,他们不过堂审就要当场行凶?而且,那位郡守对万老爷的恶意比对他口中的逆党更甚。 “这只手已经断了,不如砍掉,将来也不必拿绣花针了。” 真有人举起刀,而万家针那只脱臼的手臂被架到白玉台上。他们的位置正好在我视线下方。 “他们是来真的。”郭池悄声说。 郡守却拾起茶杯,悠悠说道:“先砍掉一只手,罚你窝藏之罪。再发送到前桥阁,审审有没有和那些人沆瀣一气。” 下方的刀刃反射出万家针的惊恐,我踢开石门,郭池从上方的石洞一跃而下。所以人都惊呆了,他一脚朝举刀人的膝盖踢去。 在片刻的静默后,不知谁说了句:“逆党来了。” 这下大屋内十几个官兵立刻列阵提枪,将我和郭池围在中间。里面有人朝外吹哨,前门顿时涌进更多人,几十只弓箭嗖嗖对准我们。 等到阮大人反应过来,脸上竟露出兴奋的表情,他大声喝道:“万家针,你好大的胆子。私自圈养府兵,这下不死也废了。” 万家针没料到我这么冲动,他支着摇摆的身子,朝所有人喊道:“不要发箭,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阮郡守一把揪住他:“这些人是谁?” 我朝郭池示意,他随即拿出腰牌:“邺城边防大营令牌。我们是王琮将军的朋友,跟他来拜访万老爷。” 万家针连忙补充:“上个月我去邺城牵线一宗生意,遇见阿琮和他几个朋友,正好遇上过节,我就请他们几个回来吃酒。他们不是逆贼。阮兄弟,切莫伤及无辜。” 面前的郡守没有审视令牌,他的表情很冷漠。那是我回到中丘后,第一次见到邺城之外的执事朝官。他站在我面前,四五十岁的年纪,身板干扁,像是营养被吸干一样。一对老鼠般的眼睛冷漠又机巧,嘴唇上蓄着两撇小胡子,要打要杀时,那胡子就激动得一耸一耸。 那时四面的窗格全部打开,屋内亮堂不少,风呼呼吹进来,我和这一屋子的人都吸着寒意。 老鼠眼郡守说:“我是四品文职,与武官不相熟,阁下的东西不会看也看不懂。既然你们是王小鬼的朋友,叫他出来认一认吧。” 我便回答:“王将军回去拿点东西,明天才回来。” 那人瞥我一眼,旋即移开目光。 这时,因为我和郭池破门而出闹出的动静,地室已得到消息,四面八角的至高处已安置好弓箭。按照事先安排,如果我们陷入险境,只能鱼死网破。 阮郡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并没有被紧张的氛围感染。自从郭池举起邺城的令牌,仿佛令他冷静不少。接着,他多看了郭池两眼。 “小兄弟,你不像中原本地人。”他试探地问,“我听说南邻武将习惯在刀鞘上描绘桃枝,以示对故土的眷念,就像你手上的那柄。” 万家针立刻说:“大人好眼力。邺城集市上到处贩卖这些器物,阿琮也有好些这样的。” 郡守笑了笑:“原来是这样。我劝你们不要带这些在身上,回想庆禧十三年的恩怨,中原不会欢迎任何有南岭标记的东西。” 我看一眼自己的刀鞘。而阮郡守机巧的目光又转向我:“这位公子也来自边防大营?” 我告诉他:“我住在邺城,是万老爷茶叶买卖的上家。” 不知道他相信与否,他没有寻问下去,忽地又把注意力转向万家针。 “老货,今天你一定要把殷忧昌和蒙九交出来。他们身负逆国逆君的罪名,本官缉拿人犯天经地义。你要是不交人,万家庄就这么围堵下去,任谁也救不了。” 我意识到他是说给我听的。 “小公子,”他朝我说,“你远道而来,有没有遇见画像上的二人。” “当然没有,”我说,“我们昨天深夜才到,还未睡醒,今早就迎来阮大人。我连万家庄是什么样都没看清楚。” “是么?”他又眯起耗子眼,“世道险恶,公子不要交错朋友。在下是好心提醒。” 第103章 “郡守大人,今早你硬闯民宅,私自搜掠,身上没有任何公文佐证,证明搜谱之人所犯何罪。”我对他说,“仅凭两幅画像?我至今不知道,画像上的人所犯何罪?你还对屋主滥用私刑。我们虽然远住边陲之地,可邺城至少是个以理服人的地方。” 他收起眼中笑意,可嘴角却忍不住扯动,难道我的话很可笑吗。他身旁有 个佐领,似要对我动怒,他又制止了。他微微抬手,示意身后横眉怒目的人都后退。 “小公子,抓捕那两人真是本官领的要紧差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二十年来无论身处何地,本人都牢记在心。所以,今天即使你们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我也只能得罪了。” 他微微收缩起冰冷的眼瞳,一声令下:“把他的手砍下来。” 即刻有人按住万家针,手起刀落,瞬间鲜血洒了满地。郭池还不及反应,一条鲜活的臂膀就横在他面前。万家针强忍着痛,倒在我面前呜咽。 “把这里围起来。”他大步走至前门,面朝石堡大声说,“不把逆党交出来,谁也别想走出万家庄。” 万家针依然在呜咽。他又瞥了一眼,对身后的人说:“把手臂拿走。” 小冰看见浑身是血的万家针,没有如我预料的那样害怕。他们都待在地窖内,我把奄奄一息的万家针扛下去,只有屈巾话跳起来大叫:“这老头死了吗?你手下那帮悍匪呢?为什么把我们关在这?告诉你,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青川责令他闭嘴。她焦急地寻问发生什么事,他们只到达万家庄短短几个时辰,为何会有人兵戎相见。万家针的伤口血流不止,她仿佛对外伤很熟悉似的,指挥其他人去烧水去找药,又撩起袖子预备处理病人的伤口。这时小冰就说,她来做包扎伤口的事,姐姐在一旁指挥就好。 我把清晨发生的事告诉他们,没能救下万家针,我心里很沮丧,更让我愤怒的是阮同烟的骄矜姿态。那时突然想起童年的零碎片段,父皇身旁就围绕着许多类似的面孔,他们都说着文雅至极的话,却往往怀揣着最卑劣的心思。 屈巾花冷哼道:“谁叫你带我们来这种鬼地方。顶着太子爷的名号,却辖制不住一个郡守。” 我的手势渐渐加重,痛得万老爷哼哼几声。于是小冰就接过手,她说:“男人家粗手粗脚的,还是让我来吧。“ 屈巾花蹲在后面好奇地看,他问她:“心肝儿,你都不怕血吗?” 她娇滴滴回答:“怕死了,可是花郎自己也受了伤,又不能帮我。” 那人顺势点头。他一直防备我接近他的心肝宝贝,剩下递水剪纱布上药的活,他都自己包了。 于是我只好与青川坐到一旁。青川又详细问一遍今早发生的事,她听完后,脸色更苍白了。 “这么说,我们是被软禁在这儿了?” 我告诉她,目前是这样。 “我们可否表明西北侯府的身份,让官差放我们离去呢?” 庐江郡府的首要目的是捉拿要犯。如果表明身份,能让他们安全离开最好,但也有可能让形势变得更复杂。 她思索一遍刚才发生的事,生气地说:“四品文职,每月向前桥阁报事,每季受文书院考核,居然敢私自用刑,如今是无人管了吗?” 她又问我,那两名被称作逆党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此时地窖内很清净,郭池带人在上面布防,近处只有小冰和屈巾花。我同她解释了礼乐局的杀戮和雪巢的由来。她听到后者的时候,明显情绪很激动,站起身走了两步,腿跛得更严重。 最后她感叹着吁出一口气,对我说:“殿下诚心相告,我也不好隐瞒。我这条腿就是雪巢害的。宣和五年,当时我们家的几个女孩在巴陵府觐见圣驾。结果有人在临湖小院设计刺杀陛下,那些杀手口口声声高喊雪巢幽灵,完全至对方于死地。我亲眼所见,现在想来也觉得恐怖。所以,中殿才要追杀他们至今吧。” 皇叔还遭过暗杀,看来这些年他的日子不比我好过。 青川又把目光转回现实:“那么殿下准备怎么安置那两人?如果庐江郡府一直得不到人,会不会对我们不利?” 这时小冰听见了我们的对话,转头说道:“谁要对我们不利?区区一名郡守,他敢为难储君和西北侯府不成?” 她这样一说,屈巾花顿时激动起来。 “谁敢动你们一根头发,我叫人把庐江郡府拆了。” 青川对他说:“你少说狂妄之言。如今我们身处外乡,身旁只有十几个护卫,一切谨慎为上。” 屈巾花喊道:“写信给老乔,叫他带兵来接我们。” 青川更批他胡闹:“乔叔叔在京都侍奉爷姥,他如何能来。再者,没有调令,他怎可擅自带兵进入其它州郡的地界。” “哎…”小冰似乎很害怕,“那我们岂不是坐以待毙。” 庐江府的目的是缉拿要犯,他们应该不会惹西北侯府,我让他们不用担心。 地窖内的氛围沉默片刻,万家针依然会因为疼痛呻吟两句,而地下的空气浑浊又弥散着血腥气。 第104章 “殿下,”这时青川用颇具深意的目光望着我,“你准备放走那两人么?他们可是圣上要抓的逆犯。你要与圣上作对吗?” 她在提醒我,我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在与皇叔作对。那是很危险的。 到了晚间,阮同烟又来了。他坐在前厅正中,面前跪了一排男男女女,万家庄的管家跪在最前面。 “老头呢?还活着吗?叫他出来。” 谁也不敢说话。 他一把揪起浑身颤抖的管家:“看清楚画像上的人了么?不把人交出来,你们主人的下场就在眼前。早上砍掉一只手,现在入夜,下一个就断腿。” 那时,我和郭池正封好暗门,从地窖走出来。他带来的人比白天更多,个个杀气腾腾。 “不见棺材不落泪。”他一扬手,有人把管家拖到杀戮场的正中,接着又举起刀。随着刀刃一记反光,郭池也扬起手,刀刃还未触及血肉,一枚利箭穿透刽子手的胸膛。 阮同烟霍地站起来。我走到他面前。 “这么晚了,郡守还来值班,真是幸苦。” 他跳起来,紧张观察利箭发出的位置,又打量四周,有些怒气。 “公子,请不要参合这件公务。” 我朝身后跪着的男男女女说:“这么晚了,你们回屋休息。明天按时点卯,万家庄的家务一切照旧。” 依然谁也不敢说话,谁也不敢动。 阮同烟眯起眼睛:“看来两位要与本官作对?与我作对没关系,两位可想好了,你们维护的雪巢逆犯。” 郭池突然哈哈大笑:“我不知道什么雪巢蜂巢。阮大人,大过年你不在家里过节,白天砍手晚上砍腿,趣味独特,不配做一郡之守。” 郡守被人当众奚落,神色更阴鸷。他退到白羽兵身后,用阴鸷的声音宣布:“再给我搜,把万家庄的每一寸的石头都翻过来。” 郭池在刀枪林立中大吼:“谁敢动?” 这次阮同烟大笑:“邺城要管我庐江的事吗?你们有没有圣上的调令?” 我瞬间抽出剑:“把你宰了,就没人需要看调令。” “好!”他也大声说,“圣驾明鉴,我今日所作所为皆是不得已。” 大厅内的白羽兵顿时把我俩围住。郭池朝天吹哨,四面的弓箭立刻指准阮同烟,而八角弓箭则对着大厅正中。从南岭到邺城,我从不惧怕血雨厮杀,胸膛有力起伏着。那些白羽兵似养在深闺的雀鸟,根本不是我和郭池的对手。 郭池再次鸣哨,这次是放箭的指令。四只利箭齐刷刷朝阮同烟的方向放出,他猝不及防,立刻躲到桌子底下。而那些白羽兵也慌了神,无数支箭顷刻朝大厅飞落。 我手持长刀,把挡在阮同烟面前的废物都劈开。今天既然翻脸,就不能让他活着离开此地。他不是藏在桌子下,就是躲在人后面。我一把将他揪出来。 “笨蛋,”他挣扎着大喊,又试图摆脱我,“他们就几个人,把弓箭手叫过来。” 庐江郡府养的公家仔自然不是笨蛋,他们很快明白了要害。立刻数十支弓箭朝上方藏匿处回击,而更多的人围住了下方的我们。 阮同烟被我扣住脖子,嘿嘿笑道:“小公子,这样打下去,你们可占不了上风。” 周遭血淋淋的人都在喊:“放了大人。” 我手腕更用力,他额头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他用尽了力气吐字:“你敢杀四品朝官,邺城会深陷危机。” 我心中冷笑,这一整天积攒的愤怒冲刷着大脑。 只要杀掉你,我自然有我的说词。 周遭的人还在叫嚷,并且越靠越近,跟一只只公鹿那般支着角朝我顶过来。 “小公子,你放了我。我们不要伤和气。”阮同烟还在说话。 这时,大门口传来更嘈杂的声音。我警觉地朝外望去,如果是他们叫来的增援,那今晚就凶多吉少。 只是一霎那的停滞,很快有人朝我的肩膀刺中一剑。郭池抬头看见,奋力推开人群,朝我这边挪动。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阵阵马蹄围着万家庄四周轰鸣,而王琮举着剑飞奔进来。 马蹄的震荡把大屋内的灰尘都震落下来,王琮气喘吁吁跑到我跟前。 我有点惊讶:“这么快?” 他喘不上气,嘴唇都发紫了。布防的梅家渡的五百人都赶到,我朝郭池笑了下,感激他几天前的明智之举。 “其他人呢?”王琮望着四周。 我们带出来十几人,死了五个,还有几个伤得很重。他查验完毕,骂了很多脏话。 “公子,他是谁?” 王琮自然认得官袍,他见我拿刀架着他,又咄咄逼人,就问了几句此人的身份。 阮同烟被吓坏了,他没料到转眼之间天翻地覆,他的庐江郡被边陲之地的粗人入侵,而自己又毫无还手之力。 “你们…你们擅自调兵,干扰公务,逼杀朝官。”他指着四周,“中殿一定会震怒,前桥阁必要追责。” 王琮附在我耳朵旁,轻声问这些是不是真的。我告诉他,大部分是真的。 “阿…”他夸张地跺脚,接着默默说道:“完了,这下完了。” 第105章 阮同烟目测到他的畏惧之心,立刻吼道:“还不放了我。” 王琮从来胆小,也胸无大志,一生只为吃喝玩乐。他居然会为了我们的安危,连续跑了常人无法跑完的路。 这时,小冰扶着万家针从边门走过来。他神智清醒,右肩也包扎好了。看着满地血渍和满屋的兵刃,他踉跄走到我的面前。 “冷静阿,公子。三思而后行。”他用一只手按住我,而那只编织锦绣良辰的右手,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袖套。 王琮有点发愣,摸了一下。 “岳父大人,这是谁干的?” 他的整张脸有点扭曲。正好小冰顺势说:“不就是他嘛,万伯伯差点没命哦。” 王琮的脸更扭曲了。他走过去,又走回来,接着反手把阮同烟按到地上,拔出短刀,直接把他的右手剁了。 第32章 归来的王子(七) 事情朝不可控制的方…… 事情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身在其中的人往往被波浪推着前行。庐江郡守少了只手,奄奄一息被绑在地室,而我的军队莫名其妙进入了庐江北郡。起初我只是本着好奇心, 想帮帮万家针父女, 也想对京都和皇城窥探一角, 于是用手指拨弄潮湿的墙皮, 没料到整块松散发霉的墙皮顿时撕开一个大口子。而我还举着手站在那里。 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 我竟然连续睡了好几个时辰。睁开眼,脑中还是那块裂开的斑驳的墙皮,而万家庄倒变成虚幻的影子,帷幔在眼中飘荡,屋顶是漏雨了么,水滴很有节奏地下落。很久没有回过神,原来外面在下雨, 天阴沉沉的,而我躺在一张长榻上, 雨从窗户泼进来,窗户纸就和梦中的墙皮那样,整块要掉下来了。 门外已经有脚步声,此地不宜久留, 他们一定是来催促我启程。先要把西北侯府送到安全的地方,万家针还是跟我们回邺城吧, 至于阮同烟,他最好无形地消失。 我坐在榻上, 头昏昏沉沉的。是此刻就走,还是再等一等。 郭池自然说此刻走最好,城门已无人看守, 我们有护军在侧,直奔邺城是最好的选择。我无法反驳,只能让他收拾行装和清点人数。可万家针伤得很重,王琮叫来当地的郎中,要让他吃几剂药才肯出发。 “回去再吃,你磨蹭什么?”郭池很生气。 王琮更生气:“他年纪大了,挨不了路上的颠簸。等一天怎么了,能坏什么事。” 趁着他们吵架的间隙,我重新调配了两百人,让他们护送西北侯府的人回家。 郭池又忍不住说:“芋头,这些人是咱们的头兵,你让他们走一趟朔方,来回要二十来天,在此危难关头岂不是浪费?” 我振振有词:“青川和小冰都是女子。路远迢迢,我们有义务护他们周全。更何况这次他们受困在此地,全是受我连累。”桌上还剩下半罐西北侯府送来治外伤的膏药,我把肩膀上的纱布缠好,准备去道谢。 郭池从小就能摸清我的肚肠,立刻拦住我的脚步,气呼呼地说:“我去和他们说,再把去朔方的路线核对一遍。” 这时屈巾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紫缎锦袍,和四惟酒庄那天一模一样,抹额上还镶着那枚珍珠。那是颗被饲养地很温润的珠子,静静散布着光泽,而它的主人浑然没有那样的气质,冲我的脸说:“喂,我刚看见王小鬼拖着郎中进门。现在郎中去哪了?” 我有些警觉:“谁生病了?” “不管你的事,”他扬起下巴,“小爷要位郎中把把脉。” 郭池一把按住他,皮笑肉不笑:“郎中不管用,我来给你把脉。”他像逮住蟾蜍一样,把活蹦乱跳的屈巾花按倒在桌上。 我起身往外走,在拐角处碰到小冰。原来是她的姐姐生病了,她看见王琮请了大夫,就站在这里等人出来。我突然想起来,驶来万家庄的马车上,青川姑娘的脸色就很不好,后来两天又一直躲在地室内,难怪她没休息好。 “她不会因为生我的气,把自己气坏了吧。”我不会开玩笑,面前的女子又心事重重,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只好跟她走到内室。青川躺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却很好。我不觉得她有什么病,可小冰却隐藏着不安。她坐到床边,紧紧搂住她姐姐的腰。 “都是我不好,非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害得姐姐也受罪。” 郎中检查了很久,又同她们姐妹说了许多话。我和屈巾花等得很不耐烦,终于屈巾花忍不住,掀开纱帘冲进去。郎中吓得跑出来,他告诉我,青川姑娘有了身孕,这一个月需要静养。 我愣住了,静养是什么意思;小冰也脸色煞白,她把青川的腹部护得更紧了;只有屈巾花在纱帘内一蹦三尺高:“太好了,姐姐的孩子要喊我小舅舅,我不是家里最小的了。” 我明显感到迎面打来一个浪。虽然青川觉得自己休息几天就能启程回家,可屋子里的其他人,包括她任性的弟弟,都觉得她要好好躺在床上。 于是,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把郭池的撤离计划打断了。 气氛如天气般压抑。王琮去梅家渡调兵时,已捎信去邺城,计算行程,王玫最迟会在初十赶到梅家渡。今天是初九,石堡内安静得很,我把不必要的家仆都遣散,只留下管家和两个中年女人。这几天飘雨又飘雪,爬到最高处,万家庄如石狮那样,安静蹲守在世界的一隅。 第106章 小冰给我端来一碗姜汤。她的厨艺可不好,幸好我留下煮饭的女人。 “好喝吗?”她伸着脑袋问我,见我点点头,转身又盛一碗给我。 “多谢你们留在这里陪我。”见我挤着眉头全喝了,她接过碗,有点腼腆。 “你怎么自己不喝一碗?”我有点奇怪。 “我口味刁得很,吃不惯这些。”她认真地说。 原来是这样,昨天她一个劲地剥栗子给我,也是因为吃不惯那些东西吗。 我忍住笑,又忍不住安慰她:“青川姑娘也是我的朋友,我不会扔下她不管。让她安心养几天,等她能上马车了,会有人把你们送到朔方。” 她点点头,又同我说:“殿下,此刻万家庄岌岌可危,其实你退兵回到邺城,反而没那么危险。” 可是阮同烟是个小人,如果我走了,庐江郡府的人不会放过万家庄,也不会轻易放过你们。青川怀有身孕,不能受到惊吓。 她又腼腆地笑笑,有求于人的时候,她的样子乖顺极了。 “明天我要吃汤圆,你快去厨房学学。”既然她要报答我,至少挑个我爱吃的。 她自然明白我的用意,把汤勺放回碗里。此时窗格外飘着安静的雪花,而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她。我吸了口气,木棱上的雪堆突然掉下来不少,是我紧张了吗? 这时,碗里的汤水和汤勺也微微震颤起来。小冰瞬间反应过来,掉头望着窗外。 是成群结队的马蹄带来的震颤。 我告诉她,把青川和万家针带到地窖去,你们别出来。 “殿下,”在离开的片刻,她突然叫住我,她对我说,“你是中丘的储君。你要认可自己,才能让别人认可你。” 我拿起护甲,束好配剑,从粗粝崎岖的石路上走出去。 马蹄声是从北方传来的,往北的官道都通往京都。王琮带着人在那里守着,可他没回来报过信,我知道形势不妙。马蹄阵阵越来越近,我在南岭饲养过各种名驹,光听声音就知道那些是精良战马。 万家庄前方有片空旷的雪地,那时临近黄昏,雨和雪都停了,天空中飞过孤雁,盘旋了一周,接着整齐的马队乌泱泱地涌过来。那只飞雁又绕过一圈,在两面飞扬的旗帜旁停留,那是铁麒麟和羽林卫的标记。 雁回故土草木伤,血不沾衣寒江长,我突然想起这句话。松了缰绳,让马儿小跑上前。对面为首的两匹黑马上,一位是留着浓须的宽脸大汉,另一位长相斯文点,有一只很显眼的鹰钩鼻。他俩互相说了一句,随后右侧的大汉朝后退了两步。 “皇城的羽林卫。”郭池在我身旁,“竟然会惊动羽林卫?而且他们这么快就来了。” 算上往返的时间,我刚到万家庄,就有人报知皇城。阮同烟会猜到我的身份吗?他从来没有试探过,他只是一心想整万家针。 “在下羽林卫左督领布秦通,”左侧的那匹马昂昂上前,那人说着,“新年伊始,庐江郡奏报,郡守阮同烟奉旨查案竟遭暴徒劫持,简直荒谬绝伦。圣上特旨羽林卫将郡守捉回,审他失职之罪;再擒拿暴徒,以安郡县民心。” 他说完,右手便托出一道圣旨。 “这两位是谁?”他吸了吸鹰钩鼻,“是来自首的暴徒吗?就是你们挟持郡守,侵占官道,在庐江郡为非作歹了几天?” 我让郭池不要上前。皇叔的圣旨就在面前。 “左督领,我们从邺城来万家庄的客人。”我在卷起的冷风中缓慢说道,“郡守阮大人在新年当天硬闯民宅,以查案为由欺凌无辜平民。我们都是军旅粗人,偶遇此事自然拔刀相助,不是暴徒也从未在庐江为非作歹。” 对方轻笑一下:“这么说,你们承认绑架了阮同烟?” 他一挥手,有人把一名满身伤痕的男子拖了出来。我定睛望去,那人竟是王琮。他两腿都断了,连着皮被人拖拽到雪地中央,两肩被砍得血淋淋,骨头都突突露出来。随后那人抡起一把铁锤,把他的手摁进雪地里。 他又冷笑道:“还派人在官道上鬼鬼祟祟。万家庄私自屯兵,挟持四品朝官,贻害庐江,按律即可就地正法。” 他刚说完,有人就挥起铁锤,与此同时,郭池奋力掷出金刀,金刀瞬间打掉铁器。王琮抬起头,用模糊的视线发现了我们,伸出手似要求救。郭池立刻驾马冲去,而对方的马队也立刻列阵布开,将他们团团围住。 我掏出令牌,在轰鸣的马蹄中嘶喊:“我是中丘储君,谁也不准乱动。” 周遭全是扬起的雪片和陌生的人脸,一圈又一圈,我喊出的声音很快湮灭消失。只有王琮的眼角挂着血,绝望地趴在地上仰头看我。 我收回令牌,朝左侧停驻不前的男子说:“羽林卫左督领,我是中丘储君,宣和七年奉命固守邺城边界。地上的是邺城副都尉王琮。我们上启圣意,下承民心,巩固边疆稳定。你却藐视储君,残害同僚,今日之事众人注目,你若敢擅动杀戮,我就和羽林卫同归于尽。” 那时萧肃的风静止片刻。 我驾马奔上前,面朝整片披甲武士,愤然而道:“本人在南岭受困八年,时时以故国故土为念。此剑是庆禧十三年衣羊风所赠,我佩戴九年,今日既然受到如此欢迎,我不怕与诸位赤血沾衣。” 第107章 一时间谁也未说话,连围住郭池和王琮的马队也停驻了。 我拔出剑,指向布秦通:“羽林之职,至忠至勇,至诚至义。你出来,教教部下如何同储君作战。” 布秦通眯着眼,微微吸合鼻孔,静默之后,他没有应对我的凌然之声,却极其冷静地回答:“公子自称储君,此刻谁也不能证明。众所周知,储君在邺城防护边陲,圣上从未颁布调令命其离境。” 他勒住缰绳,制止周遭的纷纷议论,突然和善笑道:“但是,臣下也没资格说您不是。是与不是,都要圣上定夺。更何况此番争执,是为提走阮同烟,他是在职文官,是非功过都该由中殿决定。公子不该私自扣押。” 我看了一眼地上的王琮:“他也是在职武官,督领不问是非功过,就私自用刑。” “好,”布秦通大吼一声,“那就一个换一个。” 郭池在远处朝我示意,我知道王琮伤得不轻。我答应了,一个换一个。 羽林卫左右督领是皇城心腹之人,庆禧十三年皇城被围,左督领殉职,右督领是衣羊风伯伯,小时候做过弹弓送我,那天他把我送上去南岭的船后自尽了。 面前之人是新朝的羽林卫左督领,我再次审视他,至忠至勇,至诚至义,他够格吗?目光移走,突然发觉右侧的粗莽大汉也注目着我,他与布秦通一同前来,却处在退后两尺的精确方位,既未与布秦通平行,也未和羽林卫的布阵混为一滩。刚才兵刃相交,他也未发一声。 “把人驼上马。”我看见郭池牵着马匹过来了,就朝对方喊道。 我牵过马绳,对郭池说:“你别过去,阮同烟看几眼就知道你是南岭人。他们也能看出来。” 他知道我要亲自去交换,示意后方的弓箭手准备。 拉过缰绳,我驾着马朝前几步,而布秦通整束了一番护甲,也驾马朝我奔来。走到三尺距离,我才发觉王琮身上每一块完整的皮。 “公子,你交的人少了一只手,这可不公平。”对方斜睨了一眼,朝我冷笑,那身铜制盔甲泛着血光。 王琮的一只手垂在一侧。布秦通提剑出鞘,突然翻脸,顺势朝他的手划去。我早已嗅出危险,袖中藏着匕首,同时朝他身下的马脖子掷去。 剑刃轻轻划过王琮的左臂,而布秦通的马吃痛嘶叫,仰天扬起马蹄,把它的主人摔到地上。 郭池在身后大喊:“准备放箭。”我顺势扯过王琮的马超后方奔去。 羽林卫大怒,乌泱泱地人群群蠢蠢欲动,等到布秦通从地上爬起来,汹涌暗流的人群整个排山倒海似随时袭来。 “王玫什么时候到?”我朝身后问。看着气势汹汹的羽林卫,我是等不到他来了。 布秦通重新上马,他恼羞成怒:“万家庄藏匿逆犯,虐杀朝官,此行奉旨剿灭万家庄,反抗者杀无赦。” 羽林卫顿时整排铺开,里外两层围住万家庄。 布秦通提起长枪,正准备发号施令,他身旁一直站在两尺之外的宽脸大汉突然出声了。 他的声音宛如洪钟:“谁也不准动!无将令,谁都不准擅动。” 我有些惊愕,那很像千军万马之中指引进退的号令,穿透铜墙铁壁,威严而坚定。他与布秦通说的指令相反,奇怪的是,所有人都看着布秦通。 宽脸大汉走上两步,恭谨地朝左侧说了两句。布秦通听了片刻,随后点点头。然后,那位宽脸大汉提着缰绳,朝我稳稳奔来。 郭池站在我 身旁:“他是什么人?” 对方已离我们十尺之地,他没对瞄准他的弓箭看一眼。 “公子不要紧张,”他对我这样说,“我是西北侯府督领乔三虎,此次随行是来接家人的。请把小花和青儿交给我,他们不能被万家庄的祸事波及。” 他就是乔三虎,我有点愣住了。他从京都和羽林卫一起出发,他是单独一人,跟随羽林卫来到这里? 面前的男子翻身下马,走到我面前。他怎么会知道青川与屈巾花与我同行,又身陷万家庄。 我迟疑了一会,对他说:“常听青姑娘提起你,我们晚辈一直很仰慕。” 而对方根本不与我客套,他看到身后已有四名羽林卫飞驰过来,就用微快的语速说:“公子,正月初四中殿收到庐江急件,报知万家庄窝藏雪巢逆犯,同时邺城大营与西北侯府也在此做客,形势复杂,郡守不知该如何妥善处置,只能即可上报。中殿非常生气,是我万般恳求,他才同意让我随行,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们接回家,这一切都是看伏波将军的面子。” 原来阮同烟早猜到我的身份,他却装作不知;我在飞扬的尘絮中,望向对面的布秦通。 此时乔三虎露出奇特的笑意:“公子要小心,羽林卫和阮同烟拿的圣意都是捉拿雪巢逆犯,违逆者可就地处置。” 他刚说完,羽林卫已到近旁。他立刻回过头,对面前的人喊道:“我已同他们商量好,明日天明之前,西北侯府会撤离此地。” 随后,他立刻跨马离去,又回到原先离布秦通两尺的地方。 郭池提醒我,王琮快没气了。 第108章 而布秦通听完回报,就对着万家庄的方向说:“好,等明日西北侯府撤离,再捉拿逆犯。雪巢逆犯是圣上钦命捉拿,希望你们不要与我为敌。” 第33章 归来的王子(八) 王琮像头被折了四肢…… 王琮像头被折了四肢的梅花鹿那样躺着, 偶尔支吾几句含混不清的话。他神智清醒的片刻,一把拽住我,楚楚可怜地说:“把我送回家, 让下江王氏布置间体面的灵堂。” 而青川听到乔三虎在外的消息, 顿时欣慰极了, 虎叔叔一定会让他们平安离开。 郭池冷冷回答:“是吗?把王小鬼折腾成这样, 他也没吱声。” 我告诉青川, 门外发号施令的是羽林卫的左督领。一旁凑热闹的屈巾花叫起来:“你们惨了,能出动羽林卫的只有陛下。” 青川拧着眉头,良久说道:“陛下为了雪巢的事,竟然如此大动干戈?” 窗外很远处突然燃起一团火焰,天渐渐暗了,而万家庄的四周很快被簇拥的火炬围住。很快火光冲天,石堡内外都灯火通明。 青川依然拧着眉头。 “殿下, ”她忧心忡忡望着我,“你要为了雪巢的两位苦主, 与中殿起冲突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雪巢是多么遥远的事,羽林卫却气势汹汹围攻,根本不让我有转圜的余地。 屈巾花一脸看好戏:“这不是瓮中捉鳖?真好玩。本来求求小爷,我可以带你们走;谁让你们前几天这么作践我, 如今自作自受。” 青川突然脸色苍白。小冰在收拾行礼,立刻紧张起来:“姐姐, 你不舒服吗?还是躺下来,休息一会儿我们再走。” 我把一架屏风移到长榻旁, 小冰拿来软垫,一定要姐姐躺下。青川却执意说她很好,她打发屈巾花去整理好的包袱里找些酸梅糖。 等到烦人的弟弟走了, 她才对我说:“殿下,小花从小被家中溺爱,养得目中无人又口无遮拦。他有冒犯你的地方,我和乔叔叔代为道歉。” 青川姑娘说得很真诚,我只好按下心中冷意,口不对心说些宽慰话。 她又回到刚才所思所虑:“那么我们走了之后,如果羽林卫一定要捉拿人犯,殿下要如何应对?你们会有危险吗?” 我继续宽慰她:“当然不会,我是储君,他们不敢妄动。姑娘不要担心了。” 她看我一脸笃定,半信半疑。 小冰蹲在一旁煮茶水,她在升起的水雾中观察我,等我侧过头,她又安静地垂下脖颈。 “真奇怪,”沉默片刻,我突然说道,“郡守阮同烟第一次见到我,就猜测我的身份,可他却装作不知。他没有开口寻问过一字,也没有确认任何事情,却立即发急件去京都告之皇叔。” 小冰抬起眼睛,缓慢说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他若认了储君,中殿要不高兴,不认的话,只怕将来得罪你。不如装作不知,反正他只是四品地方官,不求晋升只保平安。至于发去京都的急件,应该只是顺手写一句,他为官多年自然懂得措词。如论猜测是对是错,中殿一定赞许他的通风报信。” 我心中有些震荡,看着她笑道:“你嫁给屈巾花之前还做过官么,揣度得这么清楚?” 她也笑道:“兵临城下,殿下不要故作镇定了。” 青川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她总不让妹妹和我说话,可她对我也没恶意。她捂着自己的腹部,也用温柔的目光注视我,仿佛我们都是她的孩子。 “殿下放心,西北侯府不会让羽林卫伤到你。” 天色微明,我在门口帮忙小冰装载马车和清理货物。她张望了一下,然后问:“郭将军怎么还不回来,我还想同他道别呢。” 郭池去梅家渡接应王玫,我计算时间,再过一个时辰他才能回来。 我琢磨着女子的心思,本来想说,如果能平安度过万家庄之劫,我再去朔方找她。可她有点心不在焉,犹豫之间,屈巾花扶着他姐姐过来了。 “如果我们现在就走,恐怕羽林卫会肆无忌惮闯进来,不如等郭将军带援兵回来。”青川又说了一遍。 乔三虎同我说的时间是天明时分,为了确保安全,我还是让他们上车。恰好屈巾花也在一旁不停催促,口口声声侯府不管闲事,青川只好登上马车。 “我们不会走远的,”她又探出头,“等我见到乔叔叔,会和他说明一切,看见你们和万家庄都平安,我们才会启程回家。” 我感谢她的好意,微笑道:“我在南岭陷过沼泽掉过溶洞,还被几十条野狼围追堵截过。今天的事吓不到我,放心吧。” “你要亲自送我们去吗?”小冰接过话,她看我穿好护甲,跳上后方的货车。 那是当然,门外全是妖兽恶犬,我要把你们交到乔三虎手里。跟着前车行驶百米,天空半明半暗,昨晚的火焰都燃尽了,万家庄就如暂时静默的战场,扫过冷冷的风。我们停在空地上,四周偶尔有战马低沉的哞叫。 屈巾花朝空旷的大地大吼一声,没人回应,他又喊一声,迎接他的依然是萧瑟的风。他停住马,挺身站在前座上,活脱脱把自己暴露成靶子,大声吼叫:“老乔,你在哪?快来接我。” 第109章 这时,突然从前方飞来一支箭,猝不及防劈开寂静的空气,划过屈巾花讶异的脸颊,不偏不倚落到离车轱辘三寸之外的地方。 我跳下货车,示意小冰把车帘放下。 还未说话,四周已出现整齐的列队,就和昨天黄昏一样,坚硬的铁甲和紧绷的□□,齐刷刷对准我们。而刚才吓到失声的屈巾花,突然反应过来,捂住脸大叫:“虎叔,快来救我。你躲到哪里去了。” 周围暂时无人应答,我心想乔三虎不会走远,他应该随时等在附近。果然很快听到一阵怒吼,有人骑在马上,魁梧的身躯很容易辨认。 “不要放箭,大家不要放箭!”他在空地上飞驰,对蓄势待发的羽林卫发出命令。 他绕了两圈,直到周围无人敢擅动,接着又轻勒缰绳,如校兵般地在列队中穿梭。这时布秦通也 出现在远处,他朝我们望了一眼。 乔三虎快速朝他奔去,大声斥责几句。可对方并不理他,他朝身后的羽林卫示意,那名羽林卫很快骑马朝我们奔来。 “奉令请西北侯府的车马撤离。”他一路跑到我们面前,又来回巡视两圈。 青川探出头,指着前后两辆车:“这就是西北侯府的车马,谁让你们乱放箭的?” 那人冲上前去撩开车帘,看清车内有两个女人,随后又瞧了一眼后面的货车。 我告诉他,这几位就是西北侯府的家眷,让乔三虎过来接人。 那人却说:“请车上的两位娘子报一下姓名与户籍。” 青川说了自己的名字,又指着小冰,说道:“这是小花将军去年秋天新娶的娘子,户籍在朔方竹节镇,原是我新婚买进屋的,没有姓氏只有小名。” 那人很详细地入册了,随后又对我说:“公子不必送了,乔督领就在前面接人。” 我朝远方遥遥望去,乔三虎宽大的上躯笔直跨在马上,目光炯炯望着此处。而身旁的小兵走到货车旁,想打开几只大箱子查看。 这下惹恼屈巾花,他一脚踹过去:“你是什么东西,敢翻小爷的东西。叫老乔过来接我们。” 那人只低头回答:“属下只是听命行事,我们要确认除了侯府家眷,无人可以擅离万家庄。” 僵持片刻,敌不过屈小爷的盛气凌人,那人不再坚持:“好的,请三位跟我回去。”他从腰上掏出一面旗帜,朝前方左右挥两下。 乔三虎一直紧张盯着此处的动静,可毕竟他只有一个人,我心里惴惴不安,常年练就的警惕心又冒出来。望一眼小冰,为什么青川要隐瞒她的身份,恰巧她也望着我。她也带着不安又警惕的神情。 “三位跟我走吧。” 有人把货车拉走了,屈巾花也立刻跳上马车,他们从我面前离开,沿着逶迤的路迹越来越远。太阳还未升起,空旷又晦暗的操场上只有车轱辘的转动声。皇叔既然让乔三虎接走亲眷,就不会对他们不利,我在担心什么呢,我还是担心自己吧。突然想起昨晚青川的话,如果羽林卫硬闯万家庄捉拿人犯,我会有危险么? 我没有告诉她实情,雪巢固然是皇叔的心结,可我本身是他心中更凌厉的刺。西北侯府的马车已经离我几十米远,而我一人孤零零立在晦暗不明的光影下。时至今日,皇叔还会在乎雪巢吗?或者那只是他的借口。 远处乔三虎对我抱拳,紧绷的身体明显放松了,他在感激我未将他的家人卷入纷争。我转身往回走,想到王琮被硬生生折断的四肢,按压的怒火又冒出来。睚眦必报,我不会放过布秦通。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那是小冰的声音。 她探出头,在朝我挥手。我回头的霎那,瞬间嗅到暗流涌动,如同刚才射向屈巾花的利箭那样突兀,从相同的方位又飞出更凌厉的铁风,我本能一闪,没有躲过去,箭头直接插入胸口,随即人朝后仰去。恍然之间,只觉得日出前的天空真压抑,我快要透不过气了。 有人在叫我,还有很轻飘急促的马蹄声。抬手按住胸口,发觉箭头扎到肩胛骨内。 “殿下…” 很远处是青川的声音,他们的马车又往回跑了,马蹄声很重。我挣扎坐起来,后方自然有人看见我受伤,全都冲了出来。可是四下一片寂静,静得我只听见自己的喘息。 青川和小冰从马车上跳下来。屈巾花也被寂静的氛围包容了,愣愣看着我,他们身后的枯草黄叶左右摇摆着。 “谁敢放箭!”在奇特的寂静下,青川的声音异常清晰,她满腔怒火,在凝滞的空气里朝所有人质疑,那枚插进我胸口的利器已到了她容忍的极限。 我大感不妙,从地上爬起来,余光中乔三虎也努力朝这边飞奔而来。 “不要擅动,西北侯府还未撤离。”他努力挥着马鞭。 声音空洞地回荡,他的命令还有用吗?我此刻灵魂脱壳,对危机极度敏锐,是站在另一侧的布秦通在下指令,他微微一点头,瞬间又一支暗箭朝我飞来,正好青川挡到我面前,我用手一推,自己拌了一下,那支箭划过耳朵,以奇怪的角度扎进脖子里。 “姐姐…”所有人吓呆了,小冰惊恐接住即将摔倒的姐姐。而我捂住脖子,血不停地流出来。幸好,乔三虎壮硕的身影赶到我们身旁。他扬手一鞭,将马车侧过来,挡在我们面前。我指了指身后,他很快心领神会,接过令牌。 第110章 “各位,我是西北大营督领乔三虎。布秦通暗令弓箭射杀储君,今日我与大家都是见证。即刻起你们暂由我指挥,直到储君安全还朝。诸位有没有异议?” 他说话的口吻就是不让人有异议,我伸出血迹斑斑的手,喘气说道:“此刻起邺城将领听乔将军调派。” 他转眼一扫,又说:“这些人不够和布秦通硬拼。” 我自然知道,我在等郭池回来。 他站起身来。叫屈巾花带女眷退回石堡,又让他把我也带走。 我叫屈巾花自己回去,拔掉箭头,翻身上马。 这时,布秦通已牵着马绳,慢吞吞走到空地中央。 “老乔,你疯了。”他睨一眼一片狼藉,“你想造反。” 乔三虎依然同刚才一样恭敬:“储君受袭,在下本是护国良将,自然要维护他的周全。” 布秦通轻嗤一声:“你果然疯了。”他朝天际望了一眼,红日从云中缓缓而上,每个人的棱角在晨光之下凹凸尽显。 “我信守诺言,让西北侯府在天明时分撤离,是你自己放弃的。” 乔三虎怒目说道:“你胡乱放箭,差点伤及无辜,我早已说明侯府不参与朝政,是你存心不良又咄咄逼人。” 布秦通反而笑道:“在中殿面前磨练了数月,你口才变好了。” “不用废话,”他看一眼伏在马背上气促的我,“你胆大包天,竟敢射杀储君,此事奏上京都,必然有人参审你。” 对方也看了我一眼,他想了片刻,接着说:“此行是奉圣命捉拿逆犯,逆犯就藏匿于万家庄,庐江郡守阮同烟可以作证。我如今要搜查万家庄,带走相关人犯审问,你们一行却横在羽林卫面前,我怎么看得清哪个是储君。” 乔三虎一记冷笑,仿佛不耻于他的狡辩,瞬间拔出身后的长刀。 “羽林卫校尉之上,有多少在西北大营受训,有多少受伏波将军提拔,今日兵戎相见,不要怪我乔某手下不留情。” 他堂而皇之朝空中喊话,气势磅礴,回声阵阵,仿佛自己才是围场中的主人。 布秦通看他如此行径,顿时拉扯着愤怒的脸。 “就凭你?还是凭你身后那些三脚猫?先把这个铁头给我抓起来。” 一时间无人敢动。 布秦通也拔出银剑:“谁敢抗命?” 顿时有两队人站了出来,而乔三虎从我身旁如风般冲去,两队十人,将他团团围住,他高举大刀,在羽林卫举起的长枪中奋力搏杀。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场面,他年近五十两鬓斑白,丝毫没有畏惧,刺向他的利刃只是战场扬起的尘埃,他越斗越勇。 身后的人受他鼓舞,个个磨刀霍霍,我点头示意;布秦通自然觉察异动,指挥后方数千名羽林卫待命。瞬间他们像暴雨前夕的乌云朝我涌来,我奋力拔出长刀,千钧一发,忽然郭池在身旁出现,接过那柄我实在提不动的铁刀。 顿时呼出一口气,我的头垂到马脖子边。不知道他把援军布置在哪里,我四下张望,到处都是羽林卫的军旗。又搜寻了半晌,没找到王玫。万家针却从后方跑出来。 “不要打了,大家不要打了。全部停手。”他用微弱的声音呼喊。 那个老头子想干嘛,他冲到我的面前,浑身颤抖的样子可真不好看。 “公子,我和他们走。你们不要为了我再徒增伤亡。” 布秦通自然捕捉到这幕,他命令所有人停手。凌厉的风突然停止了。 “把人交给我,不止这一个。”他指着万家针。 万家针附到我耳畔,对我轻声说:“我同他们去,没有关系的。那两位老人年纪大了,生死于他们也不要紧。你们就当不知道这回事,千万不 要再有损伤。” 他大概看到我血肉模糊的脖子,哭得老泪纵横。我这么做,又不是全都为了他。 “公子,”他拿仅有的手擦眼泪,“快把你的人带回去,替我照顾好阿琮,他是个好孩子。” 他准备用自己的命换回万家庄的安宁吗?我一把拉住他,原来老人家也有幼稚的时候。 我问郭池,王玫在哪里? 郭池稳住马蹄,很平静地回答,他不来。 我继续拽着万家针空荡荡的袖子,拧着眉头。 于是他又说了句:“梅家渡没有援兵,他给我捎了一个口信,他不来。” 迎面扑来的冷风把我呛到了,脖子和胸口掀开的皮肉让人感到真实的疼痛。 布秦通又在远处吆喝了一声:“把人交给我,否则今日就拆了万家庄。” 翻滚的乌云越压越近,乔三虎用铁刀架起了三柄长枪,两臂的肌肉都突突颤动着。我从马背上直起身,拔出自己最擅长的长剑,不来就不来。 “你回去。”我对万家针说。 老人无措地望着我。 “万伯伯,”我突然缓和口气,他是位善心的老人家,“你不会以为京都羽林卫亲自出动,是为了你或者为了一座昔日的陵墓吧?他们是冲我来的。” 我早就觉察到了,只是明显的杀意却无人明说。 “好,”郭池大吼一声,举刀向前,“今日没有退路,各位,今日之战是为了明日的阳光。” 第111章 我也如乔三虎那样,飞驰而出,在南岭八年一直佝偻着背脊,此刻重伤在身,我突然挺直腰背,连骨架咯吱连动的声响都能清晰感受到。乔三虎真是名副其实的三虎之力,我一剑劈去,想帮他挡开人群,他却用蛮力自己拨开了,还抢走铁锤左右挥舞。 布秦通看到如此搏命架势,连忙后退几步,他又举起手,远处的弓箭手纷纷举起□□。郭池带着众人都在射程之内,来不及后退,箭已发出。我面朝布秦通,对乔三虎说:“杀了他。” 可他身旁那么多人,根本无法靠近。再这样下去,我们只能束手待毙。” 我拉扯缰绳,稳住受惊吓的马,如果今日命丧于此,那身处万家庄的人可怎么办。直到此刻,突然没由来生出一丝恐惧,身旁满身鲜血的男人也是受我所累,他原本可以带人离开的。 我心中懊恼不已。 “你带人走吧,”我对他说,“把青川和小冰带走,这里你不用管了。” 他也气喘如牛,却说:“西北侯府不会临阵退缩。” 我只好告诉他,青川姑娘怀着孩子。 乔三虎大惊失色,通红了双眼,奋力抓住我的手臂。 “殿下…”他喊了一声,似惊诧似绝望。 这时远方突然一阵轰鸣,接着,响起了噼噼叭叭的炮仗声,是从东面传来的。 惊魂未定,乔三虎还未缓过神。 有人朝着羽林卫扔了许多油布口袋,士兵们不明就里,直接在空中划开布袋,瞬间浑浊的液体洒得满地都是。 “是油。”乔三虎反应过来了,悄悄对我说,“叫郭池他们撤回来。” 我立刻朝空中发了一记暗号,与此同时,更多的炮仗扔向人堆,火星子一碰油,火光四溢,如火炮般炸开,一瞬间羽林卫人仰马翻。 “会有人来帮你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 又是一堆红色炮仗扔入羽林卫的列阵,受惊的马匹到处冲撞,许多人大喊:“油,到处都是油。” 郭池朝我奔来,他也是一脸疑问。 越来越多的炮仗扔出来,正逢年节,最不缺的就是炮仗。羽林卫阵脚大乱,前方围住万家庄的屏障不见了。布秦通的脚下全是火星子,他气愤大喊,命令队伍不要慌张。可是许多人浑身是火在地上翻滚,马匹又不受控制乱窜,原来威风八面的几千人马已折损大半。 这时,浓烟滚滚之下,从前方突然跑出一队人马,黑衣黑裤,不是官兵装扮,如旋风般从敞开的缺口飞奔进来。羽林卫早已精疲力竭,从天而降一批身强马壮的黑衣侠,他们不明来路也无法招架,布秦通知道情势不妙,就命令撤退。 我低声对乔三虎说:“别让他跑了。”同时那群黑衣人马已朝我飞驰过来。 他们牵住马蹄在四周观察了几圈,等待良久,等羽林卫全跑光了,又有一个男人骑着马朝我奔来。 这时万家庄已没有战场的喧嚣,我也从马上翻身下来,一下子没站稳,直接摔在地上,那个男人立刻把我扶起来。这下我看清楚了,他脸上全是疤痕,少了半片耳朵,他是邺城那间四惟酒庄的老板。 他叫什么名字?王四?他怎么会来这里? 满腹狐疑。 而小冰也突然从石门里跑出来,跑到我的面前。我站都站不稳,一副狼狈样,不想让她看见。 “你出来干嘛?”幸好有人让我支着身体。 她望了一眼前方成堆的尸体,又望了一眼我。 “殿下,”那个王四倒先开口了,“我在邺城知道你受困的消息,特地赶来帮忙。这些人都是我养的府兵,可以护送您回家,也可以任您差遣。” 他怎么知道我受困于此处?他开的是酒庄,为何养着一群杀手似的府兵。 我顶着一股气:“你是谁?” 那人却贸然向我跪拜:“小民姓王名珒,父亲是已故成安侯。辗转来到邺城,就是为了替殿下效力。” 成安侯是谁?他叫王珒,也算下江王氏的一脉么? 他仿佛知道我在揣测什么,点头道:“下江王氏,子孙众多,我们算是旁支。殿下认识的王氏兄弟家的族谱里,可以查到我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我在万家庄受困的消息?谁告诉你的?” 难道王玫自己不来,叫他的兄弟来,这也太离谱,他们之间认不认识都不能确定。我的头昏沉沉的,突然之间所有人的面像都颠三倒四,无数只彩蝶在眼前飞过,尔后一片漆黑。 第34章 沉默的冰雪(四) 庆禧三年我刚到琼华…… 庆禧三年我刚到琼华宫的那个春天, 侧宫的常夫人生了一个男孩。虽然陛下很高兴得到一个健康的男婴,但生养孩子通常都是女人操心的事,他高兴几天就不在意了。更何况那几年同西州打仗, 雄心勃勃的镇国公客死异乡, 合宫上下都过得沉闷沮丧。于是男孩有什么磕碰或者病痛, 只有他的生母和善心的皇后会真正关心。 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 听了那些油滑老宫人的闲话, 自然不喜欢侧宫里的那个孩子。他的存在是对皇后地位的威胁。常夫人抱着孩子来请安时,我在宫门口摆足了南宫大小姐的款。而且那孩子精力旺盛,刚学会走路,就和小马驹一样满宫乱跑,把前朝收藏的几套瓷器打个稀巴烂。可皇后很喜欢这个小东西,给他做鞋又教他认字,后来几年她的身体很衰弱, 可是孩子发高烧的时候,她依然不眠不休地照顾他。 第112章 皇后去世后, 我很快出宫了,从没想过会和那个横冲直撞的男孩再有什么交集。可是世事多么奇妙,多年之后再次遇见他,其实我们并没有多深的交情, 在流窜暗箭的杀伐现场,我竟然会不顾安危站在他的身旁。而那个长大后的男孩, 面对汹涌的杀意,竟然还会伸手救我。 确实太危险, 我摸着自己的腹部,小花和小冰都埋怨我的鲁莽,小冰都不和我说话了。我无法与她明说内心复杂的情绪, 除了想维护男孩的性命外,对于羽林卫或者长丰的作为,我感到失望极了。如果镇国公的英魂还未散去,如果皇后还活着,他们该有多么伤 心。 单立长得不像他的父亲,他同挂在皇城宗室祠堂内几幅画像倒有些类似,铁麒麟王朝的几位英主浓眉长须,不修边幅。他身上有不少旧日伤痕,睡得很不安稳,间隔半个时辰就惊醒,迷迷糊糊瞅着坐在床前的人,会下意识地喃喃喊道:“走啊,一起回家。” 一夜过去,晨曦微露,他终于醒了。幸好那两支箭都没伤到血脉,一定是他的先祖在保佑他。他在宁静的晨光中睁开眼,恍惚之间又是那个在侧宫中捣蛋受伤的孩子,只是如今他长大了。 小冰一直在照顾他。她对于那支差点要射入我身体内的箭心有余悸。 “你想洗把脸么?”她发觉他醒了,但是包扎后的伤口折腾得他挺难受,连忙按住他起伏的肩膀,“别乱动,把伤口扯开更吃苦头。你已经闹腾一晚上了。” 她倒了一壶煮沸的热水,把毛巾浸得热腾腾的,然后用通红的十指绞干。单立的下巴上全是胡渣,她小心擦着,就如给花猫洗脸一样。 “这样舒服吗?”她又把毛巾绞了一遍。湿润的水蒸汽和温热的熨帖自然让病人很舒服,他满意点点头。 男孩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自然到我都不好说什么。 “青川姑娘,你也在阿?”他发现屋子里不止他们两个,装作担忧地说:“其实这些伤不算什么,倒是姑娘的身体要紧,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又好气又好笑,整夜我都被命令在一旁休息,什么忙也没帮上。如今他睁开眼,又叫我去休息。 小冰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不过她是发自肺腑,她有些埋怨地看着仰慕她的男孩。 “姐姐为了殿下,连生死安危也不顾。她忘了她有家,还有一个可怜的妹妹。若她有任何损伤,她的妹妹只能赴黄泉去和先人请罪了。” 单立见她说得如此严重,立刻要坐起来。我连忙朝他摇头:“别理她,她吓坏了,所以胡言乱语。” 男孩回味刚才的话,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望着她,无奈地微笑,他用温厚的大掌裹住她微颤的手指,又看着她忙碌一夜后苍白的脸颊,依然什么都没说。 静默一阵后,他问其他人去哪了。我告诉他,郭将军在休息,乔叔叔带人去找布秦通,其他人都留在石堡里。 “这次令你们卷入我和皇叔之间的矛盾,真的非常抱歉,”他对我说,“中丘武职从来都从布衣寒士选拔,为的就是不涉朝事纷争。只是…事出意外,等老乔回来,我会和他商议一下。我想亲自北上京都,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同行。” 我有些惊讶。 “青姑娘,”他又说,“我知道皇叔在收编西北大营,伏波将军年迈又受困于京都,你的乔叔叔独木难支大厦,又在万家庄同羽林卫翻脸。此时此刻,你们的处境同我一样危险。身处漩涡中心,退避是最次的选择。对于我是这样,对于乔将军也是这样。” 我并不全然明白,自从去了邺城,又莫名其妙被带到万家庄,危险就如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头昏沉沉的,这个冬天过得如此复杂。突然单立又问:“那个四惟酒庄的王珒呢?他在哪里?” 我差点忘记他。天已亮得通透,储君的身体已无大恙,心中大石落地,昨日看见王珒的惊讶与疑问瞬间冒出来。我瞪着小冰,昨天我就想问她,有千百个问题想要质问她。 “他说他来到邺城是为效力于我,”储君疑惑地说,“皇叔尚处正位,他居然带着府兵公然对抗羽林卫。” 他命人叫王珒过来。门一打开,王珒已经等在门口。 储君依然握着身旁女子的手,他没料到来人已迫不及待等待谒见。 “你们先回去休息一下。”他遣开我们,同时示意外男先等一等。 “姐姐,”小冰拉住我激动的身体,“我累得很,你陪我回去解解乏吧。” 王珒居然装作不认识我,低眉顺眼垂着头,他又在盘算什么鬼主意。 我用突然冒出的巨大臂力拉住小冰:“你跟我过来。”怒气冲冲横走几步,到了中庭空地,正巧乔叔叔带着抓住的人回来。 “宝贝,快看那是我逮住的人。”小花快活地蹦到我们面前,他也跟去抓人了,他说要为姐姐报仇。 布秦通是个身材练得很匀称的中年男子,他常年有恃无恐,练就了一副更好的心态,斜睨一眼我们几个聚在一起的画面,就无赖笑道:“老乔,你走到这步田地,就和儿子女儿在一起多聚几日吧。” 第113章 我想起刚才储君的话,没由来地更恐惧。 虎叔叔是个有分寸的人,即使绑着他,也不会逞口舌之快。 “西北大营从无二心,此行所作所为,实属情非得已。我自会去京都请罪,要杀要剐由中殿定夺。” 布秦通摇晃着脑袋,吐了一句:“傻冒。” 小花火了,一把揪住他的脖颈:“还没尝够小爷的拳头。”他作势挥起拳头,立刻被虎叔叔制止。他依然不甘心,望着给人拖走的羽林卫左督领,笑哈哈地喊道:“一会儿再来教训你。” “姐姐,我一定揍到他不能说话,给你出出气。” 我生气地说:“你多大年纪了?做事颠三倒四。爷姥病得糊涂,我们在此地又孤立无援,你只会起哄添乱。乔叔叔为保护我们,把羽林卫和中殿都得罪了,他若回到京都必然生死未卜。你呢?你什么时候才能做一回伏波将军的嫡孙,爷姥为屈家挣了半辈子的气,到了你那儿都散了。” 小花挨了训,又和小时候那样无措地搓手。 “姐姐…”他拉扯我的袖子,“别生气,小心身体。” 他又和小狗一样朝旁边使眼色,叫小冰替他求情。我想起来,身旁还有一个更不省心的。 “跑了一晚上,一身都是土,”我叹口气,“快去洗洗换身衣服,另外,要和乔叔叔道谢。” 他撅着嘴,不情不愿,说他老早谢过了。而乔三虎宽大的心胸自然不需要他来感谢,对于他而言,小花和乔铮无异,都是他的孩子。 于是孩子又粘住小冰,要她帮他洗头换衣服。我瞥见一晃而过的眼神,那位秉性宽厚的将军并不喜欢立在阴影中的沉默女子。挡开屈巾花的胡搅蛮缠,我把小冰单独带走了。 王珒居然养了那么多府兵,个个如喂饱的硕鼠在万家庄乱窜。我刚关上门,小冰就顺势抱住我的腰跪下,她早猜到我在怀疑什么。 “姐姐,是我叫小叔叔带兵来救我们的,”她用软软的身段靠着我僵硬的身体,“这一年来他给我写过几封信,告诉我他在哪处谋划营生。这次情势危急,为了你的安全,我才叫他来的。” 这一年来你们一直有联络,你一次也没告诉我。 “他只是说些外面发生的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垂着头。 外面发生的事,难道他是写游记给你看吗?王珒可不是有闲情逸致的人。你到底想干什么?还有王珒,他想干什么?他居然跑到邺城开了个酒庄,而且储君是认识他的。 我突然想到几个月前,面前的女子极力怂恿小花出来游玩。 “你来邺城,也是他的主意吧?是你们两个商量好的。” 我还不算笨,她心虚地紧紧抱住我,我猜得八九不离十。其实并不需要她这样来乞求我的原谅,我是她的姐姐,只希望她能对我坦诚相待。我以为她是真心嫁给小花,想留在朔方与我过宁静的生活,所以才力排众议,张罗这桩婚事。如今换来的却是我们一家身陷囹圄。 她依然飘着游离不定的眼神。 “姐姐,我已经写信给姐夫了,他会来接你回去。你们不会有危险的。” 我惊讶道:“谁让你写信给他的?什么时候写的?” 她委屈地说:“那天在官道上知道你有了身孕,我可吓坏了。所以写信给小叔叔的同时,也写给姐夫了。” 我仔细辩解她的话,那天在出发的官道上,她就写信去和他们求救了,怪不得我悄悄告诉她自己可能有孕,她满脸忧惧。她 早就预测到我们在万家庄会有危险。 “姐姐,”迷乱中她抓住我的心事,“储君与中殿根本水火不容,就如炮仗那样,有点火星子就能引燃。他们早晚会打起来。”她换了口吻,仿佛要用铁印把我迷乱的心事封住,“可这些与咱们不相干,等到姐夫把你接回去,你安心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南宫家很久没有喜事了,叔父和小月泉下有知,他们一定很高兴。” 我怔怔看着她,她说到最后一句时,亮晶晶的眼眸多么热忱。我闭上眼睛,重重吸了口气。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意识到面前的女子根本不在我的掌控之内。 她又飘忽着眼神:“我如何会知道。姐姐把花郎接回去吧,他留在这里只会坏事。至于乔叔叔,如果他同意和储君一起北上,是福是祸,自有他的结局。” “那么你呢?你是跟王珒走,还是跟储君北上?” 她有些困惑于我的问题,抬头说道:“我自然跟着姐姐,我想看着孩子出生。” “好。”我眼里涌起热泪,在她内心总有一部分是属于小仓山上的小冰,我愿意接纳她片刻的真诚。 两天后储君就能下床行走了。这两天小冰一直陪着他,我知晓她的心意,她这么殷勤是为了报答他救我的恩情。可是储君不知道,更糟糕的是,屈巾花也不知道。 “有完没完?我忍了两天了,看在他救过姐姐的份上。”小爷大声嚷嚷,“凭什么让我的女人去给他端茶递水。” 那时院子里正巧没有人,我又拦不住他的蛮力,他立即冲到储君的屋子去踹门。我私心计较着,如果单立已经好了,那么小冰的确不用再去,没必要让那个男孩加深他的误解。 第114章 “青姑娘,”王珒走到我身旁,他突然冒出来的,也望着远处被踹开的门,“原来储君是个不错的人,本来我还担心三小姐命运多舛。” 我不想和他说话,就当我们不认识。没一会巾花拽着小冰的胳膊出来了,一路走一路骂骂咧咧。 王珒眯起眼睛,扬起奇怪的笑容:“我忘了令弟也迷恋三小姐,这门亲事结得挺仓促。” 我回头呛他:“你会不知道?你和小冰每月都有往来信件,她做的多少事是你教她的?” 王珒一点也不想分辨:“我可教不了她。” “过几天我们就回去了,”我警告他,“你别再写信给她。我不愿小冰再去京都卷入任何纷争,南宫家经不起折腾了。” 他收回视线,有点认真地瞧着我:“你要带她回去?告诉储君了吗?” 我正准备去告诉他。 “好啊,”他又眯着眼笑起来,“我也有点事禀告,和青姑娘一同去吧。” 单立并没有什么激动的反应,我看到桌上打翻的汤水,滴滴答答沿着边角往下流淌,顿时觉得有些尴尬。只好顺着话题又继续说下去,乔铮过几天就会到万家庄,到时候我就带小花和小冰一起回去。乔铮带足了车马护卫,我们会安全到家的。 他点点头,瞬间结束了这个话题。又瞥一眼站得很远的王珒,仿佛在质问,你进来干吗? “殿下,”王珒用同样低沉的语调配合屋内的气氛,“乔将军觉察到附近有羽林卫的踪影,他带人出去巡查,让我在庄子内布好暗哨,晚间时分大家不要出门。关押布左领的地窖,我会多加几个人的。” 单立问乔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王珒就说:“今天晚间他一定回来,殿下放心。” “好,”那孩子带着明显的低落情绪,“过两天我就能上马了,到时候我们立刻北上。” 他俩又商量几句布置暗哨的细节,王珒很快退出来。而我站在门口,担心着屋内的男孩。 “青姑娘,羽林卫真有可能突袭进来救他们的主子,”王珒拨开我的思绪,“你可别不当一回事,晚上你们两个都待在屋子里,千万别乱跑。” 当年单立的父亲也常常留恋女子颜色,一段时间就有一位宠妃,可那也只是一段时间的事。年轻的储君不用太伤心,他的未来还很长,会有很多他中意的女子出现。 “青姑娘,”王珒依然骚扰我的情绪,而我不愿意应和他,终于他只好对着背影说话,“我只是想恭喜姑娘。当年你和乔兄弟在朔方救了我的命,我一直很感激。这次甘冒风险跑过来,一半的原因是为了保护姑娘。” 而小冰的性情怎么会适合留在内宫,她会和嘉宁皇后那样去接纳丈夫喜欢的其他女子吗?这是我从来不敢想的事情。更何况她从未回应储君的心意,储君的心意如此明显,她却视而不见。她从来没说过喜欢怎样的男子,即使嫁给屈巾花,我也知道她内心根本不喜欢他。 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内屋,没料到内屋正翻腾着打闹。小花真是太任性,青天白日居然拉着女子求欢,小冰不愿意,他就抓住她的胳膊拼命摇晃。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大声质问她,没发觉她的后脑勺都磕到床板了。 我全身的血都往脸上冲,抓起门口的木棍就朝他的屁股抽去。他一看我进来了,连忙跳起来躲到衣柜后面。 “姐姐…”小冰也躲进我怀里。幸好没受伤,只是胳膊有些发红。 我抱住女孩,对另一个吼道:“你躲什么?过来这里跪好。” “姐姐,”男孩也很委屈,耍赖说道,“你看看她,她都不跟我好了。自从来了那个驼背王子,她就不要我了。” 他还真有心情争风吃醋。乔叔叔几天未合眼,我一闭眼就能感觉四面都是暗箭。屋里一片狼藉,脚边掉了他的抹额,那颗圆润的珍珠,是爷姥送给孙子的成年礼。 我捡起来,珠子闪过陈年的华彩,而小花依然是个孩子。大概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分,他磨磨唧唧跪到我的面前。 “姐姐,你得帮我主持公道。”他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这次回去,你去大营待上一年,从最末等的执戟长做起,擦马靴除马粪,一样也不能错过。从前家里太宠你,不吃过苦的孩子永远长不大。” 他抬起头,冷哼说:“又嫌弃我没用。周围人人都能披荆斩棘,人人都比我强。从小你们就这么说,我也吃过苦,老是给你们嫌弃也很苦阿。爷姥是人中龙凤,我也必须是,做不好就挨骂。不让我玩也不让高兴,做孩子都不高兴,我长大了干嘛?” 他居然还振振有词,尔后腾地挺直腰杆,表明他不怕我手里的木棍。这样声情并茂演说完,我手里的棍子也没分量,几次要抬手,又觉得打不下去。 他觑眼看到,立刻扭到我怀里来,笑嘻嘻地说:“就知道姐姐舍不得打我。” 嬉皮笑脸环住我的腰,尔后他又抓起抹额,碰了碰小冰。 “心肝儿,帮我戴上吧。” 第115章 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喜欢小冰,他曾说她是月牙泉的仙女,听得我哭笑不得。刚才把她弄伤了,他估计挺后怕,这会儿偷看她又想求和。哪知小冰转过脸,根本不碰那条抹额。 “哼!”这下他真的生气了,自己站起来,“我就知道,如今你瞧不上我了。” 他如愤怒的小牛一样冲出去了。 “姐姐…”小冰揉着自己的胳膊,两眼通红。 “没事的。”我把她搂在怀里,知道她心里委屈,小花也不好受。幸好明天乔铮就能来了,到时我们分两队回去,这一路让他俩分开为好,见不到面就能冷静冷静。 天色很快暗下来,我点上窗前的蜡烛,掰手计算着乔铮的行程。万家庄在黑夜中很幽静,这几日的经历如过了半辈子,差点忘了它原是一座温婉的绣庄。它原是一座与世无争的绣庄,只是人来人又往。我默默坐在仅剩的余光前。外面这么黑,小花怎么还不回来。 忍不住找了郭将军的两个手下出去打听。他们说小花少爷已经回来了,喝得醉醺醺的。 “他在屋子里吗?”我披好衣服准备去看他。 那人说不清楚,他又说:“青姑娘,这位小爷喝醉了就找人撒气,上回偷溜到地窖把布秦通打了一顿。这回你可看紧他了。” 我有不好的预感,恰好小冰也听见了。 “我们去看看他吧。”她提着油灯。 这时,院子里突然一记鸣响,夜鹰飞过天空。尔后远处似有火光,把半个万家庄都照亮了。 “怎么了?”我颤抖地问。 “羽林卫又来了。”有人在喊,到处都是脚步声。 我抓住小冰的手,她提起油灯,照见了王珒的身影,他在晃荡的烛光下走过来。 “早提醒过你们了,羽林卫会闯进来,”他扳过我的身子,“两位还是回屋去。” 小花呢? 王珒反问:“屈家小爷不见了么?我们的人都布置在储君那里,没见过屈小爷。” 外面的打斗声清清楚楚地传过来,就和几天前一样,是铁器砰击撕磨的声音。 “乔叔叔呢?”我问他。 “他还没回来。” 我拔腿往外走,感觉沉溺在上下翻动的潮水内,而水已浸没到胸口。 小花不在房间里。 有人来禀告王珒:“羽林卫聚在地窖边上,想把布秦通救出来。” 我转头看着地窖的方向,脚步都不停使唤。 “青姑娘,”王珒还在耳畔絮叨,“你身子不好,还是先回去吧。那帮羽林卫上回吃了亏,明摆着是来寻仇的。” 远处的火光愈演愈烈,我只觉得满眼漆黑。我能让王珒帮忙去找小花吗? 转头看他,火光把他的脸反衬得有些冷漠。停滞片刻,突然他喊了一声:“三小姐…小冰!” 小冰提着油灯朝地窖飞快走去。我甩开他搀扶的手,也朝地窖奔去。 地窖的大门敞开,布秦通被拖到上升的台阶上,十几个羽林卫围着他,他们不敢上前营救,因为布秦通被人用刀架着脖子。 “谁敢过来,小爷一刀砍死他。” 周身翻动的潮水都要抹过口鼻,我艰难地呼吸。那个傻孩子,他在干什么。 “姐姐!”他看到我了,朝我挥舞着刀,抹额上的珍珠透着温和的光。 王珒,我转身抓住他。 他一挥手,立刻有人团团围住羽林卫,以及风暴中心打斗得鼻青脸肿的两人。 “谁都别乱动,屈家小少爷在里面。” “哈哈,你们害怕了吧。”那孩子一点不知危险为何物,“谁叫你污言秽语侮辱我爷姥,今天把你揍得谁也不认识。” 他扔掉了刀,对着布秦通迎面一拳。 所有人都愣住了,布秦通直接倒在地上。 “起来阿,今天咱们比一比,让大家瞧瞧,西北侯府世代威武。” 布秦通翻身起来,抓起刀,瞬间扎进了他的胸口。 小花,我踉跄着前走。身旁全是飞走的箭,走了好久,身旁全是不相干的刀剑风雨,终于走到他面前。 “姐姐…”他满身是血,张开口鼻却说不了话。 我大口吸着气,满眼都是人影,谁也帮不了小花。有人把布秦通按倒了,王珒在远处围捕羽林卫,就和小时候的皮影戏那样不真实。 “姐姐…”只有小冰在身旁,她真实地哆嗦了一下。 第35章 沉默的冰雪(五) 宣和八年的中秋,那…… 宣和八年的中秋, 那天原本应该是朱翼的生辰。为了避开河西驿站的盘问,我们带着小冰去几十里外的沙州游览。路上她平静得很,与一个月前的状况不同。一个月前她浑身长满红疹, 发着高烧又说胡话。我在竹节镇被逼与取信的使官纠缠, 无法去郊外的土屋照顾她。而乔铮每日要去大营报备, 只能偶尔送些汤药和面食给土屋。不知道那些天她是如何度过的, 七月二十八是世叔和小月的忌日, 她独自一人在凄风瑟瑟的荒漠里该有多寂寞。 临近中秋我便做好准备,不能再让小冰一个人待着。我新婚不久,带上全家去沙州赏月总行吧。世叔去世一年了,不让回雍州也不让拜祭,我一定要出门散心。如果圣上不满意,就让他发明旨给西北侯府命我们禁足,这下终于把驿站的使官喝退了。 第116章 小花就是在那时认识小冰的。他撩开车帘, 流泻的月光笼罩着女子的脸庞,他又转过头, 一点也没被周遭忧郁的低压感染到,用明快高昂的声音对我说:“原来姐姐还藏了小美人在车里。” 随后他便在连绵的黄沙里翻跟头。沙州原是赏月的好地方,苍穹和广袤大漠作陪衬,躺在黄沙上, 星星在五指间隙闪耀着光彩。小花指向前方的一弯湖泊,告诉我们:“快看那股清泉, 弯弯的形状多像月亮。” 那晚刚好是八月十五,月亮清冷地挂在头顶上方。小冰捂住脸, 突然呜咽哭起来。懵懂的男孩不知女孩怎么了,更加卖力翻跟头,又把爷姥教他的回马枪耍了一遍, 弄得自己大汗淋漓。等到回程的时候,他就告诉我:“姐姐,我想娶她。” 他是屈家的独苗,很早就娶了正妻,又年轻贪玩,弄了一屋姬妾。我当然不同意,别说小冰了,任何家里娇养的正经女孩我都不会答应。可他依旧死皮赖脸地求娶,闹得女孩自己知道了。 “好啊,我可以嫁给他。”当时她这样说,把我和乔铮吓坏了。 “这样就能和姐姐在一块生活,不用躲起来了。那间土屋太安静,连鸟儿都不来。” 可她也不用这样委屈自己,等到长丰放过我们,我会在朔方替她说门相配的亲事。 小冰摇摇头。 “我可等不了。再说,能做伏波将军的孙媳妇挺好的。”她抬头望着南飞的候鸟,远处的巾花又在胡闹,“花郎对我也热心,这些天他都变着法哄我高兴呢。” 她笑盈盈的,看得我冷汗涔涔。如果世叔还活着,知道自己养大的女儿去给人做庶妻,他该是什么心情。他一定来找我兴师问罪。后来屈巾花跑进来,任性的姑娘亲口告诉男孩自己愿意嫁给他,还要他在姐姐面前发誓,一辈子都要听她的话。他立刻照做,随后抱住新得的娘子快活地转圈。 “心肝儿…”那是他第一次这么喊她。 那一夜我一点也不开心,闭上眼只觉喘不上气。气促的感觉如鼓胀的水泡憋在心里,能把五脏六肺压得变形。小冰就这样嫁人,她会幸福吗,她的未来会怎样呢?还有小花,他娶了一个连我都未曾真正了解的女子。这些积压的心事从心底冒出来,而气泡越鼓越大,把周身的血管都快挤破了。再次睁开眼,小花满身是血躺着我的怀里,血汩汩流出来,从打颤的指尖流过,而我压根说不了话。 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不清。我们真不该来到万家庄。 “乔叔叔…”朦胧之间看见他的身影,我立刻伸出手求救。黑夜之中浮动的人影里,头一次抓住真实的东西。我扑到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小花是救不活了。 紧紧抓住虎叔叔的双臂,他也在发抖,可直觉告诉我,他是此刻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虎叔叔,怎么办?”我满心期待地问他。 身心俱疲的男子托住孩子的头,孩子的目光都散了。他闭上眼,伸手让孩子也闭上了眼。我满眼乞求地望着他,也许等乔铮赶来,他还有救的。 可是虎叔叔却摇了摇头。 “殿下,问问老庄主,我要一副结实的棺柩。” 周围全是人,他们都来了。 不行,我趴在小花身上,谁也不能动他。我要等乔铮过来,等他看过了,我只相信他的话。 “好吧,”有人轻轻扶起我,“姑娘去屋里等吧,我们把小少爷也搬进去。天这么冷,你们都冻坏了 。” 我的确在发抖,趴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 “青姑娘,”是单立在我身旁,“你可要护好自己的身体。” 他这样说,眼睛看着乔三虎。乔叔叔的发髻都散了,英武的眉角松垮下垂,转瞬间他多么苍老。他应该比我更伤心,爷姥是他的恩师,把家族和家业都交给了他。 寒气凛凛,我赶忙护好自己的腹部,浑身一激灵,伏波将军的儿孙没那么容易受挫,既然人间凶险,孩子你该早些受磨练。 “带小花回去,我给他擦洗干净。”在黑夜中直起身,茫然望着四周,突然想起来,“小冰呢?” 那孩子直愣愣地跪在原地,巾花被抬走了,她还跪在那里。 “姐姐…”她听到我在喊她,一下子扑过来,“姐姐…” 她只会喊姐姐了,刚才刀枪剑雨,她一定吓得不轻。 “姐姐…”她满脸泪水,垂着头啜泣。 小花最爱干净,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他收拾整齐,那时天快亮了。编发的时候,身旁的女孩终于忍不住。 “让我来吧。”她央求道。 他最喜欢她给他梳头了,于是我让了位。万伯伯又来看过一回,他说前厅暖和,又准备好早饭,让我们过去休息一下。小冰专心致志在编发,于是我一个人先行来到前厅。 大家都沉闷地坐着,炭盆嗞嗞燃着火光,前厅很闷热,大概因为男人们虽然没说话,却个个粗重地呼吸。我坐到乔叔叔身旁,他用大氅将我裹好,然后独自走到窗格,望着外头阴天里的雪珠子。 第117章 “我跟随师父快三十年,文昭是同我一起长大的。”他自言自语,“很多人质疑我喧宾夺主,所以我管教起孩子来也畏手畏脚,生怕落了小人口舌。事到如今,小花死了,这都是我的错。” 乔叔叔为什么如此说,我绞着手指,布秦通呢? “落到如斯田地,都是我的错。”灰白的晨光掠过他落寞的鬓角,“恩师就如我的生父,等到此事完毕,我会去京都向他领罪。” 我垂头落泪,爷姥年纪大了,这事不能告诉他。乔叔叔真的要去京都?我突然意识到,他一直克制的肩膀簌簌抖动起来。 有人把布秦通带了进来,庐江郡守阮同烟也被绑着扔到大厅中间。 他转过身,对着坐在光影处的储君。 “殿下,事关西北侯府的人命。此事能让我做主吗?” 对方点头。 乔叔叔走到中央,只问阮同烟:“羽林卫督领杀了伏波将军的嫡孙,事发在你的管辖区,按律该如何处置?” 阮同烟的外伤严重,支支吾吾说不清,于是被人一把提到空中。 而地上满脸淤青的男人则阴沉说道:“老乔,你敢杀我?你带着一家子发疯吧。” 乔三虎伸手接着一张纸:“这是昨晚布督领杀人的供词,羽林卫和邺城大营的人都已画押。郡守大人,轮到你结案了。” 郡守大人抖得厉害,接过那份沾血的供词,看了几遍就是不肯抬头。 布秦通喊道:“我不杀他,难道等那傻子杀了我吗?你们人多势众,威逼郡守胡乱结案。我要上告前桥阁上告中殿。” 乔叔叔并不理他,踢了踢阮大人。那位阮大人硬是不出声,自始至终都埋头不问世事。 “既然这样,我就当郡守没有异议。”站在中间无所畏惧的男人说道,“自古以来杀人偿命,秦通兄弟,我送你一程。” 我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手起刀落,布秦通的眼睛都未合上,头颅就飞出去,撞到门框又弹回来。 血溅得满地都是,我把刚吃的东西直接吐了出来。乔叔叔,我边吐边哭泣,我知道你是破釜沉舟了。 “殿下,”他又对着前方,“今日之事是我一人所为,到了中殿我自己解释。” 他想抗下所有负重的肩膀并没有得到回应,单立很快从光影中站起来。 “几天前于乱军之中,我就下过命令杀掉他,”少年并没把羽林卫督领放在眼里,“这件事算我们做的。” 乔三虎按住他的肩头,仿佛在告诉他,杀掉布秦通意味着什么。 可是少年的热血都是无畏的,他只是命令人把大厅清理干净。清理肮脏的血渍时,小冰从后院回来了。她压根没在意刚才发生过什么,只是默默依偎着我。 石地凹嵌里的血迹很难清除,管家拿水泼了好几遍。昨晚锥心的疼痛到如今些微清明的脉络,我扣着指甲周围的肉刺,一片一片撕开。小花是布秦通杀掉的,可是… 王珒,我瞪着他,他以为躲在角落就没事了。也许旁人并不相信,我总觉得他和昨晚的闹剧脱不了关系。 觉察到我的怀疑,还未等到开口,那人已然在我与乔叔叔面前跪好了。 “昨晚是我监督不力,才令屈公子死于非命。其实都是我的过失。”他说得真恳切,“青姑娘,要打要杀,王珒在你面前都心甘情愿。” 他的命还是我亲手救的,我的手又在发抖。 “姐姐…”不可抑制的激愤又涌出来,身边的小冰焦急地呼喊我。 面前跪得笔直的男人为何要害小花,难道是为了小冰吗?这不太可能。可我的直觉翻涌,他八成和这事有关系。如果昨晚被羽林卫围住的是他的亲弟弟,以他的精明一定不会让惨剧发生。 我无法可说,只能伸手重重扇了他一巴掌。 他摸一摸嘴角的血,抓着我的手说:“青姑娘打得好,王珒是该打。” “好,那就把脸伸过来。” 我刚抡起手臂,乔叔叔拦住了我。 “算了,”他疲惫地说,“他们原是养在民间的府兵,怎会应付突袭的羽林卫。他肯相帮储君,已然冒了很大风险。” 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乔叔叔这样的耿直武夫如何能揣度他的心思。他紧紧抓着我的裙摆,一副虔诚认错的卑微模样。肠胃里翻腾的恶心弄得我头晕目眩,我再也不想看到他。 前厅的血渍终于冲洗干净,窗格架开后冲入了新鲜空气。小冰点上炉子准备茶水,而王珒也悄然退开了。 “殿下,”乔叔叔也吸了口干净空气,“接下来如何做?实不相瞒,如今西北大营愿意听我调令的只有一半,他们都是屈老将军的部下。其余的人我没有把握。” 单立并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神情有些捉摸不定。 “乔叔叔,如果事态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我自会找你帮忙。”他温和地回答面前耿直的男人,“接下来如何做,我要好好想想。” 炉子上的沸水顶起壶盖,突突冒着水泡。王珒退到角落,用袖子拭嘴角的血。而小冰端着茶壶,给我们挨个沏茶。轮到王珒面前,他略微摇摇头,她就走了。 第118章 储君收回分散的心情,环顾一圈这间住了半个月的石屋,最后发现阮同烟还跪在地上。 “一切因你而起。”他的声音有点沉闷,“过几天我们北上,请阮大人同行。当年万家小姐和宫中的几位女官无辜被害,家属要回遗体合情合理。我会和中殿陈述请求,到时候阮大人也需作证。” 谁也想不到他又绕回原点,他居然还记得这一切的起因。阮同烟听见他的话,吓得抬起头,不装成哑巴了。 “殿下,”他爬到他面前,情急之下吐出真话,“这事臣下可做不了证供,宣和开朝那几年我在西南外任上。殿下可饶了我吧,您不是要带着我去摸老虎屁股吗?我都一把年纪,这几天半条命都折腾没了。” 单立不理他,他的伤还未痊愈,情绪也不高。眼睛盯着沸腾的水泡,又摸了摸手里空荡荡的茶杯。 “我来此处做客,本来只是兴致所至的远游。我真诚待人,你们却处处隐瞒。” 阮同烟品味着他的话,无措又尴尬。 “殿下,我只想捉拿万老头。剩下的事, 您可别怪我。我就是远远盖在屋顶上的一块瓦片,我…” 他说不下去。正巧万伯伯提着一篓碳回来,他发觉阮同烟满脸恐惧,戚戚哀求,生怕有人把他也杀了,连忙过来求情。新年伊始,见血太不吉利了。更何况屋子里还有怀着身孕的女人。 储君有些奇怪:“你倒对他宽容。他分明公报私仇,夹杂着私怨才折磨你。” 万老伯连忙摇头:“我与他没有私怨。” 刚好门外有声响,有清亮的叫喊和急促的脚步。是乔铮到了吗?我激动地站起来,和乔叔叔对看一眼。从未如此想念过乔铮,他和小花从小吵闹打架,只有他能同我一样,体味失去小花的心情。我真的很想快些回家。 可是进门的不是乔铮。一个圆脸憨憨的少年跑在最前,后面跟着一位妇人和另一个孩子。 “大宝!”万家针激动地喊着,同时间那个少年扑进他怀里。 “我们刚进城就听说了…”少爷更激动,“阿爹,你的手…” 另一个小的也喊爹爹,跌跌撞撞拱进他怀里。万老伯叫他小宝。 他可真有福气,又是大宝又是小宝。想到躺在后面冷清清的小花,我心里酸酸的。 “我们不该走的。放着爹爹一人过年,结果出了那么大的事。” 三人抱头痛哭。反倒跟在最后的娘子更显眼,那是个很有风韵的女人,青黛描眉,红巾束腰。她没和自家几个男人抱在一起,只顾检查周遭乱成一团的家,脸色越来越难看。石屋里有一排兵器架,她走过去,很熟练的点算了一番。 “别哭了。”女人一吼,三个男人旋即停止哭声。 乔叔叔和储君都站了起来,这位万家庄的女主人可不好惹。万伯伯把我们依次介绍一番,她眼皮都没抬。直到蜷缩在边角的阮同烟引起她的主意。 “阮大人,我夫君的手膀子是你砍的?”她直入主题。 阮大人退到更深的阴影里。 我好奇极了,他们好像认识,莫非所谓的私怨是因为这位娘子。这女子的确够明艳照人,很可能招惹男人们恩怨斗气。可是看阮同烟畏缩模样,如阴影中的耗子。他都不敢看万夫人。 正毫无边际地揣测,又听见有人喊了一声。 “三小姐…”是那位止住澎湃哭声的大宝,他在诸多陌生人中突然发现了小冰,眼睛直溜溜瞪着她。 他走到小冰面前,又把她仔仔细细瞧了一遍。 “你是南宫家的三小姐,你没死。”他抓住她的肩膀,“太好了…” 而小冰更错愕,猝不及防之下她都来不及掩饰自己的惊讶。 “我是大宝…”少年边比划边解释,“娄宝勤。你还记得吗?那年你们一家在东垣巷做客,你掉进捕兽笼里了,是我把你捞起来的。还有那些猫儿…你记得吗?” 这位少年到底是谁?世叔竟然带小冰去过他们家做客。 小冰已经冷静下来,不过她依然困惑。 “我记得你,可是…” 她有些犹豫,接着问:“你怎么在这儿?” “这是我的家呀。”少年毫不顾忌地说,他又傻呵呵补充道,“京都东垣巷是我父亲的家。父亲那里,我一年只去几次,从小我都住在万家庄。” 这么说,他不是万家针的孩子。我看着那位英姿飒爽的妇人,她并不避讳孩子的身世,现在两个男孩都松开了父亲,她就细细检查起夫君的伤势。 小冰静默了半晌,随后对我解释:“姐姐,宣和五年我曾到前桥阁执事人娄柱尘府上做客,不巧落入了陷进,是这位小兄弟救了我。” 前厅很安静,她这番解释所有人都听见了。我瞬间感到虎叔叔和储君疑惑的神情。 庄主夫人很快反应过来,打量了一番我们姐妹。 “小姑娘,你去娄柱尘家里做什么?你是他家亲戚吗?” 小冰笑道:“不是,只是我家长辈同他的夫人有些交情,我们只是顺路拜访。”她观察妇人的眼色,又添了一句:“娄夫人待我刻薄,当时我和她吵了一架,后来再没去过。” 第119章 妇人冷笑一句:“再没去过就好,那是你的福气。” 小冰望着她对于前桥阁执事人不屑一顾的态度,以及同万家针亲昵的大宝,敏捷地捕捉到某种讯息。 她想说什么,可是单立走去她身旁,她似乎不愿在储君面前表现过于机敏,就沉默下来。 可淳朴的大宝依然激动。 “三小姐,你活着太好了。为了你们家的事,父亲和母亲吵得厉害,家里愁云惨雾的,国公家的老夫人也病倒了。”他拽着她的衣袖,“其他人呢?博哥哥去哪儿了?还有小月姐姐…”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小冰的脸色都变了。幸好万家针阻止活泼的孩子继续问下去。 “青儿,”乔叔叔也走到我身旁,忍不住说道,“她是少全养的女儿吗?” 没由来我紧张起来,倒不是因为小冰的身份让满屋的人知道了,也不是大宝的话勾起过往的伤心事。小冰的变化全部落尽储君的眼里。男孩紧紧盯住面前的女孩,已不再是单纯爱慕的眼神。 他带着疑问和好奇,迫切地想要了解她的过去。他会把她从我身边带走吗?我心中又咯噔一下。小花的身子还没凉。颓丧地退到角落里,除了乔叔叔,没人在乎我的弟弟。 远处的吵闹还在持续。我没有心情参与,这些天真的受够了,我需要好好休息。那位强势的万夫人不肯放过阮同烟,把他拖到自己丈夫面前,一定要他磕头道歉。 她还说了一句:“是不是娄柱尘叫你这么做的?” 在地上翻滚的人连说不是。 女人冷哼道:“他有什么不满,叫他直接来找我。不要背后弄些阴损的事。” 阮同烟吃痛说着:“真的不是。老师哪会管这些琐事。嫂子快放开我。” 我想回屋了。前厅有乔叔叔在,他阻止了万夫人的审问,阮同烟是要带去京都作证的。万夫人真是个泼辣女子,不依不饶折腾着可怜的郡守。于是王珒也加入劝解,他能言善道的,一会儿女人就安静下来。 “大嫂子,你可别闹了。娄大人怎么会吩咐这些事。”他随口说着,“娄大人喜欢的讨厌的,他们早该背诵得清楚明白。赶在吩咐之前把事做完了,才是尽职的郡守。” 我往前走着,心中莫名震动一下。远处单立还在同小冰说话,小冰的表情在阴影下很模糊,可单立明显很不高兴。尽管如此,他们站在一起还是很般配。 赶在吩咐之前把事做完了。我回头望着王珒,他也是如此吗?他从邺城赶过来,孤注一掷为储君卖命。他看出储君的心意,所以赶在吩咐之前把事情做完了。 第36章 归来的王子(九) 那天我对着阴湿的墙…… 那天我对着阴湿的墙皮思索无赖王玫时, 与他同在族谱的另一个男子说:“大王将军是个赌徒,赌注太大,形势又未明朗, 他当然不会下注。” 郭池整晚都在咒骂王玫背信弃义。我刚到邺城那会儿, 大王将军曾亲自爬到房顶给我们的屋子修瓦片, 他还说要认母亲做干娘。而这次赌注太大, 所以他犹豫不前。 王珒简明又冷酷地说着。我心中打量这位与大王将军同族的男子, 他未迟疑就把赌注压到我这边。宣和五年成安侯府曾被贬至邺城看守边防,所以他们在当地有些根基。不过那时我还未能回来。 “不然我们就能以另一种方式见面。”他笑道,“可惜,后来侯府得罪陛下被查封了。几个兄长捡了值钱的东西自顾逃命,只剩下我。我一无所有,不像王大兄弟那样束手束脚。” 郭池回邺城的时候,曾提醒我:“小心那个卖酒的, 肠子打过结。” 我当然清楚,他和乔叔叔是完全不同的人, 尽管乔三虎面庞黝黑衣衫污浊,可他在阳光下是透明的 ;王珒则相反,他倒把自己收拾得挺干净。 屈巾花死的那晚,他就跟在我身后。 “殿下, 你的伤还未养好,这里留给我收拾吧。” 他看屈巾花的眼神没有半分怜悯, 回敬我的目光也很平静。 那晚太危险,混乱中小冰差点被乱箭命中。我斥责:“你这个护院做得太失职, 明天交给乔三虎。” “那是自然。”他毫不在乎,可瞳孔又突然紧缩一下。那时青川绝望地呼唤弟弟,宛如鸿雁哀悼自己的幼崽。我回头望他一眼, 他站在石阶上指挥,对来回穿梭的手下发脾气。看来,青川的安危对于他而言远远超过她的弟弟。 他们是认识的,这很容易猜到。青川在前厅质问他的语气就如质问一个交恶的朋友。不仅如此,小冰也认识他,她姐姐发怒要打人时,她红着眼眶也瞅男人一眼。那不是小乌娘子对四惟酒庄的老板该有的怨怼。 自从万家针的凶婆娘回家后,石堡里各处都生了火,屋子闷热无比。夜间睡不了,反复思索这些天发生的事。小冰的面庞是模糊的,身形也很模糊。除了第一次见到她,她发髻上总簪一枚白珠花,浓密的头发压抑着,可白珠花依然突突泛着光,像是压抑的愤怒忍不住冒出来。她的身子却轻飘飘的,随风飘落海上,她也随着海浪起伏。她躺在小舟里,无边深沉的海水托着小舟摇摆。梦里的女孩浑身都是血。 第120章 那天刚回家的万家大宝喜眉喜眼如和煦春风,觑眼看着小冰,然后说:“三姐姐,你比几年前瘦多了。那次你被猫儿抓得满身是伤,可也比现在瞧着神气。” 女孩的眼眶还是红的,也许是为了屈巾花,也许是为了自己。 那场令她失去亲人的海难,也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从此她隐姓埋名。宣和七年的夏天,我瞬间想到,成安侯府也是那年被查封的。 “是不是王珒也在那条沉掉的船上?”我观察她的神色 她犹豫了半晌,随后点点头,回答我的声音很淡然:“是小叔叔把我从海里捞起来,然后辗转找到青川姐姐。那时我们都受了很重的伤,幸好他良心未泯,没把我沿路抛下。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以后再告诉你。”她以为转移了话题,“如今殿下的心思该放到京都和中殿身上。” “你早该告诉我。”王珒能及时赶来救命,多半是她通知他的,我心里闷闷的,“你对他倒比对我坦诚。你把他叫过来,是觉得我保护不了你们?” 女孩抬头望我一眼,她有点困惑我窒闷的原因。 “那么接下来呢?”我又问,“你和他也讨论过了?他求富贵求名利,你要的又是什么?” “我想和姐姐回家去。”接着她斟酌起字句,“你此行去京都可要事事小心。求富贵名利的未必是恶人,愿意把手上半块糍粑再分一半给你的人才值得信任。” 所以王珒是她信任的人,我的胸口更堵了。 女孩的眼睛很快转换了一种神采,不同于刚才自然流露的担忧。 “我只是要照顾姐姐一阵子,”她眼底聚起朦胧的暧昧情意,“如果将来殿下需要我,可以随时来找我。” 昨晚她为屈巾花流的眼泪是真心的,今天却在勾引其他男人。我按下无名之火,扯着嘴角冷笑。她装出来的朦胧情意很快化开了,那颗埋在乌黑发髻里的白珠花又突兀地闪着光。 “几天前你不是这样想过吗?”她很敏锐,无论是我之前的心意还是当下的怒火。 “我没这么想过,”我立刻否认,“你对我没说过一句真话。小冰,你在利用我。” 同她争执完,我就反复做着相同的梦。女孩在孤舟上飘零,满身是血,连面容都看不清;等努力凝聚视线,小舟里的人瞬间又变成男孩,小舟飘到远处,那是远离故乡的荒野,男孩踽踽前行,他要找回家的路。恍惚睁开眼,红烛上燃着荧荧火光,混沌之间冒出个念头,皇叔为何要对南宫氏如此严酷,几百年来不是相安无事吗。 屋里的碳火太旺,我口干舌燥,就披上外衣走到屋外。已经过了子时,雨滴淅淅沥沥,喧闹几天的万家庄格外宁静。我执着于梦中的疑问,不自觉走到内眷的屋子,恰巧青川姑娘提着油灯走出来。 “殿下,”她惊讶我深夜时分站在她的门口,朝后退了一步,接着很冷淡地说,“小冰不在这儿。我和乔铮住这间屋,她搬到后面去了。” 自从屈巾花死后,她再也没和我说过话。她的怒火是对准王珒的,对准我的是冷淡。 我不是来找她的,这样的解释毫无作用。她站在软绵绵的雨里,一定把她弟弟的死同我绕上千丝万缕的关系。 “青姑娘,”见她转身就走,我举着伞追上去,“地上滑,你走慢点。”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烁烁:“不用你假好心!”这大概是她能想到的,对我表达的最恶毒的话。 “这么晚了,你抱着被子去哪里?” 她被我拦住去路,急得哭了。送被子又不是什么要紧事。 “小冰的屋子,窗户封得不严实。她晚上会冻醒的。” 我举着伞,安慰她:“小冰是大人了,冻醒就冻醒。” 她看我一眼,哭得更凶。她曾经也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屈巾花吧。 “叫乔兄弟陪你去。” 她摇摇头:“他赶了几天路,刚刚睡着。” “那我去送。” 她摇得更厉害。 “明天小花就入殓了,我舍不得他。” 我明白了,她跑出来淋雨是想念弟弟。厚厚的被褥,手炉和汤婆子,都是习惯性为年少的弟弟准备的。 “小冰长大了,冷了她会自己盖被子,饿了她会找东西吃。” 其实我想说,屈巾花也是大人,他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你不懂,”她捂着腹部,仿佛里面孕育了一窝孩子,“小冰受过伤,她不能挨冻。她是我妹妹,伤了一根头发我都会心痛。 她的神情让我想起远在邺城的母亲。怪不得王珒这样的人,都对青川俯首听命。 “殿下,我没法不怪你,”她吸吸鼻子,边走边骂,“我怪当晚在场的每一个人,也包括我自己。真不该来这里,我们像被命运牵扯过来一样。小花就这样走了。我内心可恨你了。你瞧瞧自己干的什么事?深更半夜跑到内眷的屋子,这样像话吗?我不会让你碰小冰一根手指头。告诉你吧,我猜到怎么回事。王珒这个卑鄙小人,他为了…” “青姑娘,”我止住她的话,“你恨我就对了。” 她愣住,连脚步也停了。 第121章 我把雨伞向她打近点,鼓着气:“我的确很喜欢小冰。我在南岭的烂泥里翻滚长大的,不懂中原的规矩,只知道喜欢什么就去争取。小冰嫁人也好守寡也罢,我都不在乎。就算你的弟弟还活着,我也会把她抢过来,只要她对我有情意。我不在乎屈巾花是死是活。” 这番告白在黑夜里听起来有些惊悚,更何况我还不是对本人说的。我没勇气告诉本人,趁着寂静的雨夜告诉她的姐姐,还挑了这么一个时机,使得整个场面很古怪。 果然青川就如对王珒那样,狠狠赏了我一记耳光。被褥手炉汤婆子全掉地上,她气呼呼地瞪着我。 她力气真大,打完我之后冲到小冰房里。那个骄矜的小女子会如何反应,她八成护着她的姐姐,对我一阵冷嘲热讽。我跟在后面,几乎反悔刚才的话。 小冰不在屋里,我吁了一口气。可是子时已过,她怎么不在屋里。青川很紧张。 她想推开我的搀扶。 “你弟弟明天入殓…”我朝北面偏僻的角落示意。 青川叫我不要跟着她。我自然要跟着。北面的偏厅里不止小冰一个人,不合时宜的烛光倒影着人形,我整个人不由自主沉重起来。 偏厅的三面都漏风,窗板用竹干架起来,风稍微大点,木板咯吱咯吱地摇晃 。那声音在夜里够瘆人的。雨洒得到处都是,屈巾花倒穿戴整整齐齐躺在中央。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有人漫不经心斜倚着壁龛。小冰则远远藏在角落,她在低声啜泣。 本来青川会走进去的,让她自觉安静止步的,是看清了另一个人的面孔。我压在心底的怒火又冒出来。 屋里没有声音,他们并没说话,雨越来越大,沿着窗沿如放大的泪珠子往下落。我心里的阴影也越放越大,刚愈合的伤口又隐隐作痛。 其实我并没有认识小冰很久,此时内心格外清明,不过一个月前,她在王珒的酒庄里出现,热烈又悲戚,占据了我的视线。窗板依然咯吱摇晃着,湿润的竹尖来回摩擦粗糙的木板,真折磨人的心神。 我想敲门走进去,那时王珒开口了。 “这两个月你累坏了,回家好好休息吧。” 他立在屈巾花的尸体旁,尸体萎缩不少,宽大的红衣绿裤给夜风吹起褶皱,一柄沾锈迹的长剑放在头顶,看来是家族传世的东西。王珒没害怕,还伸手弹走了飞虫。 抵住心中怒意,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身旁的青川已加重了呼吸。 小冰一直蜷缩着,她笑起来似真似假,但悲伤却很真实;其实我也自以为是,凭什么我会认为她对屈巾花没真情实意呢。 她抬头看一眼,接着又捂住脸。 “我再也不想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了。” 这是哽咽之中她吐露的心声。 王珒想吱声,青川却推开了门。如象牙般纯洁的她受不了。 雨珠子大颗落在地上,冷风扑进屋子,屈巾花的寿衣窸窸窣窣。屋内的两人大惊失色。 “姐姐…”没有月光,可是烛火映照之下,小冰愧疚的神色十分清晰。 这样的情景很难不让人起疑,两人立刻意识到了。小冰只注视着姐姐,可是青川很冷漠,既没有责问也没有挪动步子。下一刻她就跑过来,把脸埋到她胸前。她不知道青川在门外站了多久,一时紧张不敢说话。 “殿下,”王珒倒是规规矩矩跪好,“这么晚了,三小姐还在这里哭,你们来的正好,快些劝她回去。” 他先来和我解释。 “你闭嘴。”我低声说。 青川把小冰的双手扯开了,看着她的眼睛。 “你在这里哭,是真的伤心还是心虚内疚?” 她连忙摇头,像只松鼠扒着树干,青川推开了,她又立刻缠上去。 “姐姐,你想岔了…”她意识到随时会决裂的亲情,抬起眼睛,“我只是来送送他。” 青川哽住了,指着王珒:“和他一起送吗?他做过什么事?你知道却不告诉我。” 女孩意识到越说会越糟,于是一股脑粘在对方身上。 “姐姐,你要相信我。” 青川毫无怜悯地推开,她走到屈巾花横躺的地方,抽出那柄长剑。 “把他杀了,我就相信你。” 剑扔过来了;王珒明显哆嗦一下。 青川只看着妹妹。小冰根本提不动那柄深沉的古剑,手抖得厉害。 她手足无措坐在地上,我于心不忍,想把她拉起来。她完全漠视我的存在,一把推开我。 “姐姐…”也许青川是她在人生变故后仅存的寄托,她执拗地依赖她。 “青姑娘,”王珒松了口气,故作无辜,“你不会真让三小姐去杀人吧。那天我已经认错,你要是还不解气,打骂我都不会还手。刺我几刀也没事,反正我的命是你救的。” 青川真的拾起剑:“那你别躲。” 王珒的脸色变了,控制着颤抖的下颌骨,他没料到代表世间纯良的女人也会杀人。 我把小冰拖开,这样王珒曝露在明晃晃的刀刃下。他不知该继续笃定青川的良善,还是躲到屈巾花身后更保险,眼珠子直打转。 第122章 青川双手提剑,朝男人蹒跚走去,连日的风波打击令她憔悴又虚弱。 “青姑娘,你可别激动。” 他也看清她的脸色,决心任她发落,所以乖乖蹲踞在她面前。 青川的眼眶里都是泪水,望着远处穿红着绿的弟弟。 “姐姐…”小冰发现她的异常,大声喊:“她要晕过去了。” 她挣脱我的手臂,朝前方奔去。青川再也握不住那柄沉重的剑,她拿手捂着肚子。这个动作把屋里剩下的三人都吓住了。 我和小冰只能无助对望,王珒愣一下,连忙跑出去。 “你扶好她。我去叫乔铮过来。”他这么说。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抱着生死垂危的孕妇,我害怕极了,又后悔又害怕,刚才不该说那番话刺激她。她受了我的刺激,妹妹又令她失望,她恨的人就在眼前,她却无能为力。 我托着她的身子,保持纹丝不动;小冰则相反,一会掐她人中,一会又搓她的手背。 “姐姐,我错了。”她的眼神近乎疯狂,语无伦次,“都是我的错。可我没害小花,你要相信我。你顺口气吧,我真的没害小花。那是意外,我也心痛极了。” 她反反复复地说,她没害小花。她知道那是沉在姐姐心底的疑问。 青川没有晕厥,她比我想象的坚强。发觉我们惊慌失措,示意小冰不要哭。她挪动一下,我身上的佩剑硌到她的腰了,于是她自己找了舒服点的位置。比起她的镇定,我和小冰都像小孩。 “傻孩子,”她摸着妹妹满是泪痕的脸,“那年你来朔方找我,我带着一家保护你。也许旁人说得对,你真的长大了,不需要我的保护。” 她很爱惜地摸着妹妹的眉眼,想要再看清楚一点。 小冰敏锐地感受到她内心的变化,紧紧捉住她的手,孤注一掷地说:“姐姐,我真的没有隐瞒你。王珒告诉我可以来邺城,我就让小花带我来了。可是我没想到你怀了孩子,陷在万家庄不能走。本来我们可以走的,根本不会撞见羽林卫。” 我一直没动,原来硌着青川的剑柄如今顶到自己脚踝,生硬又疼痛。她这么说代表什么意思。 “我怎么会有心害小花呢?”她喃喃地重复解释。 她的心当然不在屈巾花身上。我依然托着青川,身体越来越僵硬。终于她能拨开迷雾,发觉我的存在。她只把余光留给我,接着埋下头,想了一回,还是姐姐重要。反正在她心里谁都比我重要。现在我能体会青川的失望了。 “姐姐,我什么都告诉你了,”她听见门外的喧闹,许多人的脚步声,“我以后再也不自己拿主意了,只听姐姐的话。你带我回去吧。” 青川望着面前信誓旦旦的女孩,突然转过身,原先的激动与愤怒消失了。 “我初次见到小冰,她才一丁点高,”她告诉我,“那时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她有一股犟脾气,我也瞧不懂她的心思。如今她长大了,我还是看不懂。可我知道她不会改变。” 她又摸起妹妹的眉角,好像那里有什么值得探究的。 “傻孩子,有自己的主意很好。可是你怎么能控制所有的事情,结果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小冰的眉头都皱起来。 “我带你回去就是束缚你,更何况你也不属于那里。” “你要抛下我不管吗?”她腾地站起来,“你在怪我,怪我把你们带来这里。小花死了,你就认为这一切都怪我。” 颤动的烛光里,她意识到青川的心意不可挽回,气急败坏跳起来。我望着她,突然想起几天前擦身而过的几只箭。她的目光就如箭那么锋利。这趟行程,是她引我来的。她想要干什么,我不愿深究。其实她并不关心我的死活,直到今晚扯下帷幔,我才愿意承认这点。扣着剑 柄上凸起的铁疙瘩,指甲都按断了。 后来乔铮来了,乔叔叔也来了。我不愿再看见她,就独自回去睡觉。这晚睡得很沉,谁也没梦到。 第二天天气格外明亮。今天是正月十六,这个新年终于过完了。西北侯府的人手脚很利落,中午刚过,他们已把棺柩架到车上,上面插了一株金银花。我站在远处,不想打扰他们离开。 “你不送他们回去吗?”我问乔三虎。 “他们夫妻俩能处理。” 我再次注目青川,真心想谢谢她。她没把昨晚的因果告诉乔叔叔。也许她不想再惹起争端,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保护妹妹。 “我们什么时候走?”乔将军已经整装待发,去往京都的官道,有多少人在等待我们。 我说明天就走,郭池会在路上与我们会合。万家庄我一刻也不愿多待。 万老伯牵着大宝过来,大宝叫我单哥哥,就和萍萍一样的口吻。春寒料峭,我同他们告辞。 “单哥哥,我跟你一同去京都。其实家里的事我都知道,你要打官司录口供,我都可以陪你。”他睁着大眼睛,“阿爹的伤还未养好,娘亲也不愿他去。” 差点忘了那位厉害的伯母,昨天她要我赔偿家里损失的财物,连清单都开好了。 第123章 “我明天就走,你的行礼收拾好了吗?”瞧他稚嫩的模样。 他说他现在就去收拾,欢天喜地进屋了。 留下万老伯同我站着,侯府的马车都开走了,乔铮特地把马车倒回来,在我的面前停驻片刻。他挺有福气,能娶到青川那样的女子。 乔铮看我一眼,顾及到妻子的心情,就没同我说话,只是跟主人絮叨几句。 万家针是个智慧的老者,知道乔铮的用意,就朝关闭的车帘说:“放心吧,小娘子在我家休息几日。等大伙气消了,我再送她回去。” 乔铮听见了,就扬起马鞭,一会儿马车就消失不见。 老人家回头,也想对我说点什么。 “王小鬼呢?”我问他,“他什么时候能下地?” 老头拿仅剩下的手摸摸胡子,笑道:“很快,我家婆娘是武馆出身,治筋骨有许多偏方。” 那就好,我掉头就想走。 老头还勾着我的胳膊:“公子放心吧。我老婆厨艺最好,家里伺候人的也多。这儿原是清净地,闷了可以学针线。他在这里好好养伤,很快就能恢复的。” 第37章 归来的王子(十) 去京都的路上很平顺…… 去京都的路上很平顺, 午后的阳光晒在身上懒懒的。大宝是个健谈的男孩,他不是被宠溺长大的孩子,只拣与自己相关的事夸夸其谈。复杂的生存环境令他很容易设身处地为人着想, 也很容易亲近。他的母亲是柳家武馆的大小姐, 是三川腹地琥珀刀的传人。临行前她派十几个粗壮汉子跟随我们同行, 还叮嘱我要好好保护她的儿子。 “单哥哥, 你可别和我娘计较, 她性子暴躁,被我爹爹惯坏了。”大宝打量半晌,发觉我也不敢惹万夫人,就没往下解释。 那会我们正路过三川交会的一个小镇,因为要等郭池前来汇合,乔叔叔和武馆的人找到一间小客栈,于是大家决定在此处休息一晚。 这时大宝又说, 他的父亲就是在三川镇遇见母亲的。 我心想,此刻他口中的父亲指的是谁。 “二十年前, 父亲被调派到三川治水,那年春汛雨下得很大,父亲在城内到处找壮汉去堤坝驻防,城里的男人都自顾不暇, 最后找到柳家武馆。其实那时武馆也淹掉大半,不过外公是个热心肠, 带上徒弟们跑去帮忙。后来潮水退走,可馆里养的小狗小猫走丢了, 母亲沿着道牙子找猫儿,父亲就看上母亲了。” 大宝嘿嘿笑着,指着身后的江水, 对我说:“就是这里,这条长堤是父亲带人筑造的。” 深褐色的长堤逶迤延绵,冬日的薄光使其显得陈旧又疲惫。大宝得意跑过去,指着一面字迹模糊的石碑说:“单哥哥,快来看,父亲的名字就在上面。” 石碑上最清楚的名字是娄柱尘,当年他是三川的郡守。我不由地望向四处凋零的落叶,这个地方太荒凉了。石碑上还刻着其他人的名字,可能是当地的土绅,因为石碑上能够读出的字,隐约纪录了他们曾经为此项工程捐过的金银。 “父亲曾说过,待在三川三年,他把淘泥掘土的事全学会了。那是他用命捣鼓的三年。” 石碑上的灰尘随着我手指而掉落,有趣的是角落上竟然有阮同烟的名字。他也为这条阻挡洪水的堤坝捐过财帛。 正好有人来说,阮同烟的伤口又渗血了。我知道武馆跟来的人熟悉当地的路,就让他们去请大夫。 “大宝,为什么你不在京都长住呢?”听起来他并不抵触他的父亲。 大宝上半身靠着堤坝,两手托着腮。 “哎…那样娘亲会伤心呗。”他语重心长,做出深谙世事的表情,“单哥哥,一个家里有一个厉害的女人就够了。如果同时有两个,那房顶要掀翻了哟。女人之间永远不能和平共处。” 我故意捅他一下,他重心朝前,差点翻到江水里去,我又立刻把他提回来。这下他不能故作深沉,吓得跳到我背上。 “我要告诉阿娘,你欺负我。”他哇哇直叫,耍起家传的琥珀刀,我俩在清冷的江边对练了几回拳法。 除了郭池,只有这个男孩会忘记我是储君。 客栈里阮同烟气息奄奄躺着,灰白的胡须耷拉在人中两侧,像只等死的耗子。 我把江边长堤的事告诉他。 “原来三川是阮大人的家乡。” 躺着的男人没什么触动,也许这些事对他而言太遥远了。 他瞥我一眼:“殿下,我够倒霉的。您还要带我来老家丢脸吗?我都是废人了,您不如把我埋了吧。这一路带我上京,也帮不了什么忙,我不能写也不能言语,只会拖累殿下的高升路。” 我有些好奇,为何三川镇如此荒废,可比皖县差远了,皖县的富庶与精致还历历在目。 阮同烟哼了一声:“这里长年水患,田地长不出粮食,有些远见的自然都搬走了。” 可是此处是三江汇合之地,可以开拓航道。 “娄大人身居前桥阁要职,他没想过吗?”那块功德碑上,他的名字是雕刻最清晰的。 “穷乡僻壤,谁愿意来呢?”对方拧动着鼻孔,“即便是我也不愿意回来。老师在这里的时候,三川还勉强支撑着开支,后来打仗打得穷尽,谁还顾得了这里。” 第124章 他的胳膊清洗过又上完药,如今整齐干净裹在被子里,心情好了许多。乔叔叔拿干粮进来,发现我与阮同烟在促膝谈心,就把高大的身躯也挤进角落里坐着。 “老师算运气好,新主公正严明,提拔人不讲究出身门第。他能拨开三分九派的纷争,在前桥阁占住位置,又向主上举荐新人,不问生平贵贱。”他感叹起来,“若是在旧朝,我一个收粮的庄主可变不了这个身份。” 这番对于皇叔和娄柱尘的称颂并不是一般溜须拍马,他是发自内心的。 “小公子,你瞧庐江是不是比这里强。”他摇头晃脑的,“我可不是吹嘘自己,只想说自己不比那些世家贵子差。旧朝的元丞相府多么威赫四方,教养的子孙弟子嘛…”他极富意味地笑了一下,忽地抓到乔三虎的身影,有了目标物似的,“至于武职,满朝上下都指望镇国公。只可惜他镇不住国也镇不住家,养出的儿子是个逃兵。” 乔叔叔猛地站起来。 “我看大夫是开错药,把人吃成了失心疯。这位阮大人到京都之前不必言语。” 后来我忍不住问过这件事,乔叔叔的脸色让我知道那些话有部分是真实的。 “殿下,我可不是要诋毁谁。”那时阮同烟还说,“只是世家名誉会蒙蔽人的眼睛。您若坐了高位,可不要忘记千里长堤是普通人筑造的。” 几天后我见到了娄柱尘,他站在京郊十里外的长亭,裹在深色披风里,面目被风吹得皱起,乍一看是平平无奇的 男子。在我们泱泱前行的马队里,他很快捕捉到我的目光,随后就伸出手,示意我们停下来。 我离开京都的那年,前桥阁还没有这个人,他很快辨认出我的身份,速度之快胜过阮同烟,怪不得他叫他老师。 后方列队的羽林卫迎风啸啸,郭池对那身戎装很警觉,几里之外就拔出长刀。 “把刀收起来,”等我们走近,他对那把泛寒光的长刀眯起眼,“京都之内,不可随意拔刀。” 郭池不知道此人是谁,这个发福的中年书生凭什么命令他;同时乔叔叔用宽大的身影遮住刀光,他站在我身旁,代替我问道:“娄大人身在此处,是替中殿传话吗?” 娄柱尘走到长亭内,他摘下风貌,整顿仪容,接着朝我行了礼。 “殿下,这是前桥阁欠你的拜礼。不只代表我本人,还有十年来死去和活着的同僚。” 我和乔叔叔对视一眼,突如其来的恭敬是我们没想到的。其实我并不喜欢前桥阁,那是文人们搬弄是非的地方。 他从地上被人搀起来,没有立刻回应我,只看着乔叔叔:“屈小爷的事令陛下很痛心,中殿会出道旨意,让小公子袭爵之后再厚葬。这件事情是意外,希望…” 他未说完,乔三虎就打断了:“小子没有战功不必袭爵,这件事我会亲自去和中殿说明。人已死了,让他在故乡入土为安吧。” 娄柱尘抿了抿胡子。 “给你的恩典,将军大可安然接受。”他笑了笑,“一码归一码,将军不该私自杀了布督领。他的确有错该罚,中殿自会秉公办理。” 他大手一挥,有人提上镣铐。 “将军若有悔意,请卸甲赤足,跟我去中殿请罪。” 我挡住一旁起伏的胸膛:“布秦通死有余辜,是我命人杀的。请罪也该由我去。” “殿下不要胡乱说话。”娄柱尘摆摆手,凝视我,“殿下该去的地方是东宫。把搁置的功课读起来,才能明白朝纲稳固的重要。泄愤杀人,带兵入京,皆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原来这一路无人拦阻是有原因的,预测的兵戎相见没发生,却有人在城门外说大道理。城门外我若不听劝诫冒然动手,那前桥阁的笔下必然全是我的过失。 乔三虎睨一眼那副镣铐,面前的小兵有点怕他,倒退几步,结果踩到身后男人的靴子。那个男子生得很轻巧,轻巧得像个女人。他的官服和布秦通身上的很像,领口都绣着白底黑纹的飞雁。 “乔将军,我…我是羽林卫右督…督领衣卓芳。”那人这样说。 鉴于对布秦通的恶劣印象,郭池马上一步跨前,横眉怒目瞪着他。 “请…请把布兄弟的…的尸身交…交给我们。”他发觉郭池体格壮硕,找准了较量对象,“我们要…要带回去安…安葬。” 郭池扬眉说:“尸身不能交,要留着打官司。” 娄柱尘的目光移过来:“看来殿下也不愿前往东宫了。” 明知故问。我与乔叔叔商量过,先住在伏波将军滞留京都的宅子,那间宅子建在地势高处,是个可进可退的去处。我一直想拜会老将军,他是西北大营的灵魂。 “陛下把老将军接到宫里住了。”娄大人摸起胡子。 乔三虎气闷,他的恩师已经神智不清,还要被当作谈判的筹码。 “乔…”衣卓芳按住他颤动的手臂,努力吐字,“放心吧。老…老人家在宫里很…很好。山…山上的宅子太…太冷了,送…送药送…送衣服都麻烦。” 郭池瞪着他,这人会不会说话。他一脚挑起地上的树枝,打掉搭在乔三虎肩膀上的手臂。哪知衣卓芳非常敏捷,一个转体避开树枝,同时伸腿蹬郭池的软肋。郭池后退一步,伸手拔刀;对方的脚尖勾起尚未落地的树枝,轻轻一提,把郭池的长刀弹走了。 第125章 跟在我身后的人目睹羽林卫另一位督领的矫健身手,大伙都有些发愣。羽林卫中竟有这样身手利落的人。衣卓芳径直捡回刀,又如飞雁一样落到郭池面前。 “好…好刀。”他还给他了。 娄柱尘自然觉察我的惊讶。 他对我说:“陛下广纳贤才,军中人人都是好手。我在此处好生劝说,是为了这十年得来不易的安宁日子。您不想两败俱伤吧。既然这样,请在原地想想,这条去往京都的路该怎么走。” 他叫我原地想想,是俯首听命的意思,送给乔叔叔的脚链还叮咚晃荡。 “殿下,回到东宫,带着宝册金印叩拜先祖,您就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戴着脚链的储君。那是皇叔想要的。他杀不了我,就换一种方式致人死地。 乔叔叔见我不说话,以为我想答应;郭池也走过来,着急地使眼色。我抽起他提着的长刀,把那副镣铐砍断了。铁器砍铁器,自然两败俱伤。我像个任性的孩子。 娄柱尘不愿与我正面冲突,连忙后退两步;这时飞走的衣卓芳从亭子外翻身进来。 “有…有马车。”他指着远处。 的确有辆马车朝长亭飞驰过来,因为我们都看见了,娄柱尘便不阻拦,命令羽林卫放行。他有摸胡子的惯性动作,那辆越走越近的马车令他犯愁。 马车上蹒跚而下的老头高声喊我的名字。我搜索着童年的零星记忆。老头儿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呜呜哭泣,我没想起来他是谁。 “好孩子,长得这么高了,又高又壮,着实让人欣慰。” 他满头白发,身上的气味有点熟悉。龙涎香的味道,当年元丞相府浮香满京都,府中全是这种味道。 老人家终于放开我,身后还有四个男人,与精神烁烁的列队很不相称。他们跟着哭什么。 “这是元老丞相,还有他的四位公子。”娄柱尘离得很远,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他观察着我的表情,刚才丞相激动的泪水没感动他半分。 “孩子,你要回东宫吗?”老人携起我的手。 娄柱尘立刻走过来,微笑说:“刚才还在劝呢,元老,您也帮忙劝劝。储君不愿回去。” “哦?”老人望着我,“那殿下可有其它去处?” 我告诉他们,我要去伏波将军养病的山庄。乔叔叔和郭池都附和,他们不喜欢娄柱尘,也不喜欢这位满脸泪水的老人家。 “不妥。”元丞相否决了这个想法,“那是皇家养气去邪的地方,山上的泉水是黄天厚土的恩泽。老主每次前去,都要提前吃斋沐浴,挑了吉时再动身。殿下没有圣旨,又带浊气闯入,弄坏了风水,会遭天地斥责的。” 郭池听不下去,冲他脸说:“你说我们有浊气?正好去山上洗洗。” 娄柱尘低头笑道:“老师说得有理。殿下,历代进玉泉山庄养病的,都是德功具备之人,奉圣意进去修养的。” 他们两个都不愿我去山庄,只是说法不同罢了。 娄柱尘谦卑问道:“这么说,老师也觉得储君应该回东宫?” “东宫破落几年,可曾修缮整理过?”老人家反问,他的学生立刻领会其意。 “孩子,京郊有座闲置的别墅,是旧朝的老王爷们打猎用的。如今还未开春所以空置,又大又宽敞,不如你们一行人先去那里。等过几天…”他转头对娄柱尘说,“再安排你入宫觐见陛下。” 我想寻问乔叔叔的意见,让他们在地图上标注出别墅的位置,趁他们研究地势的间歇,目光总是流转在娄柱尘的身上。 皇叔提拔他做前桥阁的主事人。娄大人精练又冷酷。 “娄大人,”我问他,“你觉得我该去那间别墅吗?” “那里曾是世家公子打猎玩乐的地方,”他似乎意有所指,“臣下公务繁忙,不曾去过也不好评论。这几年已经很少打开了。” 元丞相的四个儿子很熟悉别墅的情况,在老爹的命令下和我们解释许多地图上没 有的细节。他们还说起前朝打猎旧闻,老王爷们把捉到的鹿儿聚在一起,某一天九只鹿儿逐个幻化成女子,又弹琴又起舞,头顶的鹿角未褪,支起玲珑夜光杯。老王爷酒醒后,女子和鹿儿都消失不见,为了缅怀一场春梦,从此起名九鹿别墅。 真是荒诞无趣的故事,居然说得津津有味。我瞥一眼郭池,叫他把他们打发走。 娄柱尘微笑道:“大宝也在队伍里?他没给殿下惹是生非吧?“ 他不在提刀跨马的列阵里。 “他在后面的货车里玩,我叫人喊他过来。” “不必,”他的父亲立刻阻止我,“这样的场景不必见面了。反正他认识路,自己会来见我的。” 我有些奇怪,这是他保护孩子的方式吗。 远处的乔三虎朝我点头,这样的话,还未进城门,我们就要改道了。 娄柱尘垂下眼角,似乎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不过他没出声阻止。 “殿下,您从未和陛下见过面吧?”临行前,他这样问我。 第126章 的确没有,连皇叔的模样都是我想象的。 “不见面自然有隔阂,臣下会很快安排你们见面的。”他又似寻求元老的意见,“老师,不如我们一起去中殿。” 丞相老而昏暗的目光却不迟钝:“中殿嫌我老迈,你去说吧。” “皇位与储位能和平共处,是老臣们的福气,也是前桥阁该尽的职责。” 第38章 回荡的幽灵(一) 纵然身处熙来攘往的…… 纵然身处熙来攘往的京都, 往日的幽灵总会在心底浮现。母妃的脸已经很模糊了,倒是乳娘的皱纹十分清晰;阿志永远在我身边,只要略侧过头, 就能看见她美好的剪影;皇兄真该少喝点酒, 他喝醉了, 对内大臣比对我亲近;师兄是我羡慕的人, 同他远游那两年, 是难得舒心的日子;还有我可怜的孩子,若是他能活下来该有多好。 即使能亲眼看见浮动的幽灵,我也很难相信鬼神这回事。冬天的祭祖典仪草草结束了,太常寺卿少不得埋怨我两句。并非我不尊重祖先,只是这类祭典冗长又虚妄,香烛黄纸和隆重的叩拜都是做给活人看的,祖先年年见到我, 他们也该厌倦了吧。 永昌城的祸乱终于平息了。廷议时没人关心这件事,他们内心认为永昌只是西南边陲属地, 那是闵家父子的责任。可是西南尽是些游民部落,野蛮又难以教化,澜山河盘旋而下,若是沿河部民整合起来建个藩国, 到时候又是一个南岭。占住水源和统合部落,难道不比谒见祖先重要吗。 永昌的祸事平息, 可是万家庄的骚乱却没有。布秦通真是个废物,死了活该, 死了还得拉回来给我添麻烦。乔三虎竟然倒戈帮忙那个小子,一想到这里,我真想把羽林卫直接烧了。没有人能帮我, 也没有人靠得住。那天我挺羡慕闵家父子。老子一心维护孩子,朝他暗示少言语;儿子却口条清晰地分析户曹拨去的供养不足,想用松茸同我换粮食。我听完竟有些心酸。可惜,年年祭拜的祖宗没能保佑我得个好儿子,若我也有继承人,此刻城外的小孩不会如此嚣张。 元老头和娄柱尘等在外头,让他们吹吹冷风吧。内使让镇国公府的人先进来,国公的孙子从蜀地回来述职,他幸苦一年,如今命他先行理所应当;我昨晚没睡好,不想清早就见两个糟心的老头。 男孩瘦了许多。中殿的东墙上有两樘十尺高的格窗,天气晴朗,明亮的光线衬起他阴霾的额头,与我先前的印象完全不同。 蜀地都尉上呈的考绩倒写得详尽。平常收到的荐书考绩多为虚无的谬赞,这份考绩把人的优劣写得清楚,描述他勇而不冒进,进退有章,却不懂以迂为直。我放下册文,心里有点高兴,考绩的人和被考的人都不错。 “当时怕你吃不起苦,如今看看,人倒精干一些。”我微笑,却见他并无半分喜色,又问,“怎么心事重重的?” “在盆地和兄长们同吃同住,没吃什么苦。大家都和和气气。”他那么随和,自然看其他人也随和,可他却埋着头,“但我不该走的,蜀地随时可以去。可雍州再也回不去了。” 我岔开他的话:“什么时候到家的?见过绵水夫人吗?” 少年抬起头,毫无遮掩地急切说道:“昨晚已见过祖母,她一切安好。老人家与我商议很久。陛下,出入雍州的那条海峡曲折蜿蜒,有许多看不清的暗沟,我想带人去打捞一回。宫里去的人不熟悉海路,也许看得不仔细…” 我端起茶盅,示意他别说了。既然在外奔波许久,就回京都的宅子好好休息,宽慰长辈,少惹她伤心。 觑眼瞧着,他对师兄倒是一片忠心。 “我不需要休息。”愣头愣脑的男孩朝我喊。 “那陪陪老人家,她的指望都在你身上。” “祖母说了,老来从子。我做任何事,她都不会说什么。” 我把茶盅砸了。 “既然如此,就待在宫里学学君臣之礼。” 有人探头张望一下,又有人进来把瓷片扫走了。男孩宽大的身体倔强地扳直,嘴唇翻起了皮,弯成委屈的弧线。我本来想喊他多多进宫,安排大公主跟他学习骑射,如今瞅他愁云惨雾的眉眼,那股心情都打消了。 “陛下,请允许镇国公府前去雍州祭拜吧。”等到殿中安静,他猛地一记磕头,不依不饶,“世叔是我的恩师,我从小在那里读书骑马。” 我告诉他,你的恩师在天上,哪里祭拜都一样。可是男孩的目光在晨光下很纯粹,我挡不住他的赤忱。 “我本无意伤害他。怀东,也许有人议论过…你别相信。”我松开眉头,“船沉了,其实我也很难过。” “我不相信。”他低下头,“一块碎渣也没捞上来。我什么都不信。” 除开阿志,他是最悲恸南宫氏的人了。真奇怪,这两人原本与这家也什么关系。当时阿志也用纯净的眼睛打量我,她在怀疑我,我与她大吵一架,她死前都没释怀;而这个青葱男孩,他口口声声说不相信,他不相信什么,还是他只能这样来反抗。 临行前,他对我说,他在蜀地已经成亲了。 “娶的是南宫家的女儿,世叔生前给我订过亲,祖母也同意了。” 第127章 我大为恼怒,谁叫他擅自成婚的。而且,南宫家哪里还有未婚女子。 “是蜀地卢府少夫人的妹妹,过一阵子我要接她来府里住。”他站着门槛内,门外等待的人穿着各色官服,“世叔想让两家的晚辈结亲,怀东不能辜负他的遗愿。” 我看出来了,他就是憋着气要和我唱反调。 “世事变化无常,可是镇国公府总与南宫世家站在一起。” 他说完,认真地朝我行礼,然后大步流星走了。 果然进退有章法。师兄,看来你的眼光和我一样差。 积蓄的怒气发泄到两个老头身上。他们把单立安排到京郊打猎的庄子上,那地方一面背山一面是开阔溪流,正好供人扎营。他若在青山绿水住上瘾,我就把两个老东西宰了送去陪他。 “他在城外我在城内,正好分廷而治。”我扬起眉毛冷笑,“以后奏完中殿出城逛逛。元老师,打得好算盘。前桥阁供不起您这尊菩萨,你就出门去布施,两边吃香油钱谁也不耽误。” “陛下…”他扑通倒下半个身子,又来了,“都是老臣的罪过。当年没有护住储君,如今又让陛下心生怨怼。老臣跪在这里,陛下心里有气,就朝这把老骨头宣泄吧。” 这几年,这样的戏码已经上演很多回。他穿着三朝旧服,宽大的衣袖鼓鼓的,铁麒麟的眼珠子 就瞪出来。那是皇兄赐的朝服,华而不实,老头每次下跪都磨蹭好久,他身后的学生们都跪好了。 我瞅着娄柱尘,为什么不把单立带回东宫。 老头只管哭,角落里的娄柱尘只好开口:“储君长年在外,没有学过内廷礼仪,贸然回宫会冲撞陛下。” 我早料到那小子不肯进宫。如今正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意气风发的血性少年,刚脱离南岭的辖制,领着驻防军在南边到处晃,无知又无畏。我没啃声,万家庄发生的事出于我的预料。大殿的氛围肃静又微妙,我内心明白,即便是娄柱尘,他也不希望储君凭空消失。铁麒麟王朝需要一个继承人,他们找不出更好的人了。 “陛下,”老头哭完了,揣度我也思量完了,接上戏码,“京郊的大宅原本给闲散王爷住的,让储君暂住也得宜。陛下时刻能教导训诫他,再派去各处磨练磨练,懂得收敛性情唯上恭敬,再考虑接回东宫。这样彰显陛下严明又豁达,储君回宫也体面。” 我露出笑意:“原来元老师琢磨这事很久了。” 他刚要辩解,我打断他:“谁去教他?自然是元老师了。” 娄柱尘微微挪动一下,我侧身瞅他笑道:“还是前桥阁另派几个老书生去?” 他觉察我的不悦,立刻说:“前桥阁是外廷朝务繁琐之地,并不管储君侍读,臣下不能僭越。” 我的不悦并没消除,他们伺候我伺候得烦恼丛生,都想找个新主子。 元绉抬起脖子,皱巴巴的手摸索着我的袖子:“储君已然成年,老夫子的教导怕是听不进去。陛下临朝几年,恭俭清明,勤敏善治。珠玉在前,便是最好的老师。” 老而弥坚的马屁精,我真佩服他。 “还有一件事,”他继续说,“按照旧例,储君成年后会去汉章院游历两年,只是如今雍州已封,可是留存的书籍字画要按时保养。不如趁此机会,把东西挪出来,在京都另择一处地方收藏。这样储君既有地方读书,那些古董也不至于损坏。” 这老东西真懂一石二鸟。旧朝那几年和南宫冒相互斗气,如今借我整治南宫世家,他又来落井下石。 娄柱尘一旁笑道:“又要修缮建楼又要运输保管。老师,这番大费周章的事情要多少库银,学生先点算一回。” 我接口:“库里能有多少钱?过年的恩赏又支取不少,我正发愁西北的军饷呢。不如你去问问储君,喂饱肚子重要,还是欣赏奇珍字画重要。” 面前的老人脸上挂不住,只得示弱:“陛下说得有理,真是老臣糊涂,脑子犯浑心思也迟钝。” 即使我恼怒师兄,也轮不到你来坐享其成。 迁怒于娄柱尘的审时度势,老人又说:“既如此,各府世家都该节俭度日。临近春分,戎衣会又得办新茶品茗,到时也是一笔开支。虽然不用官家的钱,但花团锦簇的马车横行街市,喧嚣又慑众,这样难免有奢靡之风。” 我思索片刻,说:“也是,从前的旧习要改一改。” 娄柱尘立刻说:“早想禀告陛下,内子已说过,这次茶会不办了,她的母家还在丧期。” 我笑道:“京都女眷习惯春饮茶秋拾穗,我若革了这项乐趣,她们又要背后议论。只是换个清净地方,让她们不要招摇就好。” 娄柱尘低头答是,接着说:“绵水夫人病了,我那老婆又不顶用。今后不如请世家各位主母操持,常听人称颂丞相府的几位当家娘子,又能干又大方。” 元老头还未接口,我突然想起远嫁永昌城的安福郡主,她为铁麒麟王朝的稳固,远离故乡二十多年,难道不比能干又大方的世家娘子强。 “这次茶会不如开在安福郡主府。”我插话,“郡主虽没回来,借她的名义办一办。叫世人知道,中殿和前桥阁没有忘记她的功绩。” 第128章 元绉一时未反应过来;娄柱尘已经满脸惊慌。半年前他的女儿嫁去郡主府,我属意在那里办,他的女儿便是操持茶会的头一人了。心里笑起来,若不是他青白的脸色,我都忘记这桩事。 “好了,”我故作轻松,“有那么多长辈在呢,不会累坏娄小姐的。这次闵家父子于社稷有功,郡主府重新修缮过,正厅的匾额留给我题字。” 娄大人更紧张:“陛下,春分当日,您要驾临么?” 若有闲情逸致,我便去看看。听说郡主府有片蹴鞠场,早年闵沧波喜欢玩蹴鞠,他成婚那年,郡主府圈起一块四方地建成蹴鞠场。少年时我就想去玩,可惜没人带我去。 元丞相愣了半晌,消化完我突如其来的兴致,转而提出他的建议:“既然圣驾也去,那可要好好准备;还有,储君就在城外住着,距离春分尚有十多日,到时他也该安顿妥当。不如请他同来,家族一体,君臣一心,可是中丘好多年未有的景象。” 最后一句话有几分真心,他苍老的嗓音都有些激动。我坐在窗格的阴影里吃午饭,把盘里的豆腐皮分一点给飞来窗台的鸟儿。从前有阿志在身旁布菜,如今只剩瓷碗偶尔砰击的声响。家族一体,君臣一心。老师盼望的是我从未感受过的。 吃完饭羽林卫的副都尉悄悄进来,我本来想听听那天单立回城的细节,听到一半就不耐烦。内官知道我想去大都府,就拿出便服服侍我穿戴起来。午后闲来无事,我常去大都府逛逛,府尹会搜刮些新鲜事同我报备,偶尔我也乔装庶民旁听些案子。我喜欢去那里,因为儿时父皇曾亲自携几位皇子去过一次。那是很公式化的一次行程,也是我对父亲印象最深的一次。府邸和公堂的样子已经模糊,我正巧坐在他旁边,后来他又把我抱到腿上,我就听到他的心跳了。 几年后皇兄做了储君,同时司职大都府尹。我心里真羡慕。皇兄从不带我去那里,他自己也不愿去,他跟我说过他只是例行走一趟公差。过了三年,我刚满十五岁,那个秋天我从西北大营回到京都,随后收到父皇的旨意,他送我一个恭王的称谓,又叫我去北海封地。我走的那天,他在城楼送行,他再也不能把我抱到腿上,我也听不到他的心跳。 不知道为什么那班老臣总热衷于粉饰皇家亲情。我从北海回来时,他们诉说老皇临终前多么思念幼子;如今单立回来,他们也渲染起家族团聚的戏码。也许只有我和城外的少年明白,我和他是从未见面的敌人。 大都府尹换了几任,我对这项职位特别严苛。本来这是旧朝的美差,摸清我的脾气后,人人却而止步。这一任名叫郑未蔷,做过前桥阁的督察副使,上任一年,听说过年时累病了。我叫人选几支人参,又封好红包,希望他别觉得我个不近人情的主君。 府衙居然在开堂审案。正月里谁会打官司。门口的主簿认出我,我摇摇头,让他不要出声,又示意羽林卫绕到后堂,只让卓芳跟去前厅。果然府尹带着蜡黄的脸,气喘吁吁坐在公堂上。腊八那天我曾来府中巡视,发觉他带着老婆去城外买大枣,回来时我坐在公案后头,把他吓得面如土色,从此再也不敢告假。 如今他拿着帕子又咳又喘,实在有失三品大员的体面。我嫌弃地皱眉,这让堂下的布衣绅士有何感想。注意力转到别处,这才看清跪在地上的也是文官服制,他的肩膀上缠着纱布,外套都扯破了,更不成体统。 卓芳看清楚那群人,想对我说些什么。已有人说话了。 “大人,事情经过就是如此。随意扣押朝官是我们不对,只为防止他逃窜或者挟私报复。阮大人作为地方郡守,胡乱动武伤害平民,是他有错在先。他气势汹汹用府兵围住民宅,我们为了自保只得从邺城调兵;结果引来羽林卫,双方在万家庄死伤过百。所有的一切,都要从郡守捉拿逆犯算起。理清这桩事,才能给死去的人交代。追本溯源,既然事关多年前内廷事,而埋葬女官的地陵也在大都府管辖地,所以这件官司要请大人主理了。” 郑未蔷咳得更厉害,他挺想厥过去。 笔直站立的少年又说:“我不想为难大人。请大人讲此事呈报前桥阁,入档前桥阁之后, 我自会和娄大人解释。因为还相关屈家小爷和布秦通的死。”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卓芳在耳畔咿呀:“他…他…储…” 郑未蔷已明白官司的关键,对地上的阮同烟说:“这么大的事,仅有一张供词不足为凭,许多事都是口述的。你身为地方郡守,居然惹出如此祸乱,如今用这张纸就打发过去。” 那张挥舞的沾满血渍的供词不会是屈打成招的吧。 “暂时拘押阮同烟,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写明白。” “不行,”立刻有人阻止了,“他是关键人证,我们要带去御前的,不能给你。” 郑未蔷微笑道:“诸位,首都重地不会用刑屈打成招。既然你们来告官,就该相信本府。不然也不用来。” 刚才的少年又说:“如果大人不愿意写公文呈报,那我只好带人去前桥阁。此案已报备大都府,请主簿誊录在册。” 第129章 “等一等…”郑未蔷见他拔步要走,连忙叫住他,“布督领的死虽然遗憾却是意外,我相信陛下不会迁怒乔将军;至于阮大人,交给前桥阁去处置罢了。其他的事,本府劝你要慎言。” 少年把脸转过来,清晰又灼热的目光。皇兄没有那样的目光,他谈及府衙公事就兴趣索然。 “如果地陵真有冤屈的亡灵,我身为储君,理应为她们主张公道。” 第39章 回荡的幽灵(二) 我刚从封地回来的那…… 我刚从封地回来的那年, 对于千里之外的南岭能够闯入琼华宫洗劫,实在百思不得其解。那只是一块山丘与丛林的弹丸之地,每年夏季朝贡些甜腻的瓜果, 来人会求赏内造的丝绸锦缎, 然后在京都的集市逛一圈后心满意足离去。南岭才养了几千兵马, 他们养马只为取乐, 他们的主君胸无大志。在我的印象里, 那块手掌大小的丘陵地早晚会并入中原的地图。 在中殿待了一年后,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能够伤害你的并不是遥远,听起来凶猛的野兽,而是手边的木刺,或是脚趾头上的烂疮。封地的冬天非常寒冷,有一年我写信给皇兄,索要几颗内造的保胎丸。可信未到皇兄手里, 前桥阁的一位执书官写的回信,西州的战事耗尽内库, 京都人人忧心如焚,恭王当自勉自重。随信附送一包草药,送到北海时包裹散了,只剩下寥寥的碎渣。当时王妃怀着绿桃, 看完信后自责不已。而我怀揣纯真的梦想,竟然又写信去京都, 想助皇兄去西州杀敌。石沉大海。后来王妃因为生产去世,我在飘雪的北海更孤独。直到庆禧十三年的冬天, 前桥阁再次来信,皇兄弥留之际,他们催促我去中殿与他告别。 纵然能烧的都烧了, 中殿还是无比奢华,整块大理石砌成的地面清理得很干净,浑然天成的美,隐藏着往日光辉。后院小榭有一方小巧玲珑的汤池,开凿成两个半圆形状,俯视像只扁平的葫芦,四壁皆为青白玉石,温热的泉水涌进来,笼起暧昧的水雾。水雾弥漫我通红的眼,皇兄在这方汤池里做过什么。离开京都的那年,后院只是父皇小憩的地方。留守的几位近臣同我讲述运输玉石和引水的不易,又陪我在内廷游走几圈。后来,我把皇兄留下的这些近臣全部罢黜了。 那件事带来的震荡远超乎想象,不过我并不后悔这样做。不拔掉脚上的脓疮怎么疾步向前。于是,报复开始了。当时我无权无势,只是摆在中殿的一幅吉祥如意图。在能够举手反击前,我就中毒了。有一晚茶水房端来一盅翠玉,嫩嫩的叶片漂浮,浮起淡淡的香。 我一直忘不了那盏茶的味道,从此对陌生的茶香很敏感。面前的少年却不同,他在南岭没遭受过暗算么?他把同样的茶水一饮而尽,就如同我当年那样。他像块粗糙又坚毅的岩石,目光专注,浑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他身后的随从,除去乔三虎懂得跪在一旁领罪,其余的都如南岭荒野长出来的傻大个,挤在大都府狭窄的书房里左顾右盼。 于是我瞅着乔三虎,他领二品军衔原该驻守边疆,如今同这个小孩一起胡闹,是为逼我让位吗。 站在面前的男孩立刻回击:“皇叔,我走到此步,可是你逼我的。” 我笑了笑,逼你又怎样?你不是生龙活虎,活得好好的。我告诉他,他要么回东宫,等我死了,再把位子让给你;要么现在就滚回邺城去。 男孩缓缓说道:“若回到东宫,只怕活不到皇叔的寿数。” 郑未蔷轻轻移动门头,探身寻问是否要添茶水。他见我俩心平气和坐着,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又端进来几盘小食。 “这是我夫人现做成的,”他满心想添置些温和的气味,“小殿下,挑一块尝尝。” 单立果真挑一块撒了糖霜的糯米糕。他犹豫了,看我一眼。 郑未蔷会意,也托起一块送至我的面前,软糯的白糕热腾腾冒着傻气。 我指一指盘子里头:“当年我刚入中殿,就中过剧毒。” 男孩送到嘴边的筷子停摆了,他身后那个最高最傻的大个子随即拔出刀。卓芳瞬间翻身跳进来,一手按住他的刀。 “别…别…轻举妄…妄动。” “你闭嘴。”大个子推开他,两人一较劲,狭窄的书房容不下蛮力,一排书架打翻了,几件摆饰哐镗哐镗往下掉。 “哎哟…陛下!”郑未蔷大呼,“平白无故你吓唬他做什么。” 他是病糊涂了,竟然埋怨我。 “所以我最恨毒药,”看着略带惊讶的男孩,“也绝不允许别人用它。” 男孩不甘示弱:“可皇叔却允许羽林卫暗箭伤人。” 吃完后,我俩拿水漱口。他似乎预料到此刻是交换条件的时候,浓眉下的目光愈发专注。 “我允许你在京都住着,也保证不会再有暗箭。”这条南岭回来的小狼不是普通的利器能杀死的,我饶有兴趣地审视,“但是你要退兵回去。” 他微动了眉头,似乎不愿意。 “他们是边防军,自然有边防军的职责。”我转向乔三虎,“你可以问问乔叔叔。我传给西北大营的口令也是安防边陲,从不让他们进京捣乱。” 第130章 瞥见他们之间交流的眼神。我有些庆幸,单立的运气不错,他选择信任乔三虎,他不是弄潮拱火的人。 “单立,你在南岭这些年,清楚知道南岭的兵马能力,有没有想过当年为何会被掳去?”我站起来,挡在他们中间,“内耗最为致命。如果此时此刻,有人告诉那边主君,邺城边防空置,储君在京都忙着造反。那伙强盗又能沿洛水而上,跑来你的老家打劫一番。” “不会,”单立被我的话激怒,也腾地立起身,“邺城留下足够的人,洛水隔几段便设置岗哨。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 这些年他也思索过同样的问题,我心里想到,他把属于他的东西看管很仔细。 “至于你的乔叔叔,他杀了布秦通,纵然我私心可以原谅他,可要给羽林卫一个交代。” 男孩还受困于南岭会随时突袭的设想里,忽而听见我又针对乔三虎,更为紧张。 “卓芳,”我朝后说,“你是羽林卫右督领,这件事你来决定。” 卓芳早已等不及,瞬间拔出腰间短刀,却施力飞出刀鞘,几下旋转正好击中乔三虎的脸颊,把他的牙齿打掉了。 乔三虎一声不吭,抬头望我。他知道卓芳的为人,却惊讶我竟然会绕过他的性命。 而我示意他仰赖的储君,希望他能明白等价交换的规则。 “皇叔容我想一想,”他不肯立刻屈服,“不过我保证,城外的军队不会给京都带来任何内乱。” 我同储君在大都府见面的故事以恰当的速 度在京都流转。过了十日,他差人递口信给我,告之他愿意退兵,只留下亲随百余人。还有,在万家庄俘获的羽林卫不能还给我,他要送他们去邺城见识一下边陲风光。狡黠的小子,我叫人去九鹿山庄暗查,瞧瞧到底他留了多少人。 可众人都已知晓储君要退兵,揣测我与他达成和解,京都萧肃的氛围消散不少,临近春分天气暖和,大家在商议要不要重开夜市。元老头笑眯眯的,精神也健旺,每次廷议声如洪钟。他提醒我明日在安福郡主府有茶会,阳光如此明媚,圣上不如出宫逛逛。看他踌躇满志的表情,我知道他把那头小狼崽也邀上了。 那天晚上,回荡的鬼魂又在梦里飘来荡去。我喝完那盅翠玉,嘴角开始流血,接着指甲缝也渗出血。很多只手推搡我的身体,我拨不开那些手,一只手会分解出十几根手指。无数只手指托起我的身体,把我托得高高的,我浑身淌血,远处的战马疲累不堪,孤零零的旗帜飘在空中,铁麒麟从来征战四方。然后我就被扔出去了。 中毒时浑身的剧痛至今记忆犹新,梦里也会重复这种疼痛。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中秋夜宴上,沉沉的冠冕压住脖子,胸口翻腾着恶心。不知谁又鼓噪起发兵南岭,反正人人不怀好意,每个人的脸都扯成奇怪的形状。只有阿志发觉我坐不住了,可那班乐师还在奏唱,于是我抄起手里的刀扔过去,顿时恶血喷溅出来,不知道是我的血,还是他们的。 睁开眼,天色蒙蒙的发青。我想起那天单立为礼乐局辩解,黑白分明的眼睛,分明在说不该把无辜女子的鬼魂困在地陵。我知道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想对我复仇的人躲在幕后,这班乐师却拱到幕前。那场迷乱的夜宴上,月亮照不清人的脸,而愤怒却溢出我的眼睛。我杀了他们,那一刻只有血才令人感到安全。 第二天醒来,京都还是那个富贵享乐地。晌午时分,娄柱尘来请我,他把安福郡主府的宴客名单读了一遍,随后安静垂首站立。 “陛下,要带上大公主吗?”因为我之前提起过,想带绿桃出宫见见人。 我又看一遍名单:“算了,小孩性子孤僻,不带她去。” 坐上辇车,梦中的幽灵依然在心中回荡,行车至半程,京都集市的喧闹才渐渐染上颜色。街上的残雪扫得干净,两旁店铺挑出元宵节灯笼,红通通灯皮贴上金箔条,如今店铺竟这样奢侈了;铺子中圆盘大的蒸笼冒出烟火气,许多人不知在议论什么,蒸笼里必是些新奇吃食。怪不得前桥阁和大都府都笼络我和单立和平共处。马车颠簸几回,随着人声鼎沸和车轱辘转动声,红墙绿瓦的安福郡主府到了。 娄柱尘的女儿女婿站在门前迎客。他的女儿打扮得花里胡哨,笑起来就如母鸡咯咯吵闹。几年前她们母女经常进宫献殷勤,我倒无所谓宫里多养个女人,可这位娄小姐的性情不好相处。阿志不喜欢她,后来这件事就渐渐淡去。去年秋天,安福郡主的小儿子到了成婚年纪,我暗示娄柱尘这是门不错的亲事。闵家小公子娶了高门贵女,就能在京都安心住下来。 “父亲和兄长来信,他们一路回家很顺利。”男主人二十出头,举止很稚气,把永昌城的家书细细说给我听。说完永昌城墙和地沟预备重新修筑,又送附带的图纸给我看;又说供给的马鞍比当地自制的好使,户曹不敢敷衍他父亲;等提及新建的菜园子被游民踩坏,他新娶的娘子终于发声。 “少提些无聊事。”她打断他兴头的话,“平日罗里吧嗦还不够,如今在陛下面前也喋喋不休的。” 第131章 展望这座重新装饰的郡主府,满是娄小姐的香粉味。我瞥一眼娄柱尘,他的女儿一点也不像他;心里好笑起来,皇兄的儿子也不像他。 “储君来了吗?”我问道。 “来了,不过刚到。”娄柱尘朝花厅示意,“大家都候着陛下。平康王和王妃姐妹都来了;小衡王爷奉旨去茅山,他差人送来十坛桑落;剩下的人储君大致见过面;女眷聚在内庭,小女有福,这回丞相家的少夫人帮衬不少。” 我随口笑道:“亲岳母不帮衬,倒是别家的主母来帮衬。” 娄柱尘不敢轻言,他女儿随即接口:“正是呢,请过几次,家母也不敢来。如今只在家潜心读经,不多言不妄动,一心为陛下祈福。” 为我祈福?怪不得昨晚噩梦连连。 “不必为我。”我对她的父亲说,“多念念经,真心真意超度师兄才好。” 娄姣姣变了脸色:“不敢。世叔不爱惜圣恩,又获罪于陛下,家中根本不设南宫氏的灵位…” 正午的阳光让她娇媚的轮廓更清晰。真是个美人儿。 “那很好,”我笑道,“娄夫人真会教女儿。” 娄柱尘微垂着头,我的笑意没落到他眼里。他没纠正女儿的话,却转身对女婿说:“你岳母的兄长是个体面人,同陛下又有师兄弟的情分。等雍州解禁,你带媳妇去上柱香。叶落归根,他的牌位本该放在那里。” 闵家小少爷被这对父女弄得糊涂,妻子口中不屑的人,岳父又提示他心存敬意。娄姣姣脸色苍白,她父亲居然叫她去雍州祭拜,美人偷看我的脸色,生怕我当场把她的头颅剐了。 恰好这时元老头也出来迎我,这个话题不必继续,对面三人皆松了口气。 “陛下,”老头健步如飞,“花厅都布置好了,直接落座就好。”他又仔细找,“大公主呢?” 我摇摇头,绿桃怕见生人,让她在内宫待着吧。 “哎…”老头很失望,“我带来自家的女娃,正好陪她玩呢。” 想起那份宴客名单,就睨他一眼:“怎么不发帖给镇国公府?” 老头连忙说:“发了,还叫老二媳妇亲自去请的。那家老夫人是个刚强脾气,说一不二的。陛下,等她气消后再请来吃茶吧。也不用在场如此多人,也不用尴尬。” 听这语气,他压根不指望绵水夫人会来。 “把新摘的茶叶嫩心送一份去。现在就去。”我眯眼笑起来,“元老师,国公爷在外征战的那几年,你在京都吃孙子的满月酒。别越老越心窄。” 老头摸摸油光水滑的胡须,也笑道:“陛下太看轻老臣。有什么新鲜吃食,或得了奇珍异宝,不都头一个送国公府吗?这么多年的规矩,我家墙角下的猫儿都知道。” 老泥鳅。我径直往里走。花厅三面的窗板都支起来,初春新抽芽的鲜花一簇簇鼓着,新鲜明亮的春色。左侧坐的都是男子,右边的设座朝后退三尺,隔一帘薄纱,便是留给女眷的位子。每架案桌上都摆置茶炉茶具,也是初春的新绿色,手掌般大小,如此新奇精巧,不该是娄姣姣的品味。 单立站在这间精致的花厅里倒显突兀了,捏着瓷杯品茗的斯文也不适合他。郑未蔷领户曹的主事官给他认识,可他明显对花厅外的校场更感兴趣,只得心不在焉地点头。轮到文书院的卢老头,他摇头晃脑说起书来,少年的眉头都拧作一堆。 他看我走近,就准备过来行礼,结果被推来的木椅子截停。那座木椅左右按着轮子,椅子里的男子扬起和善的笑脸。 “好弟弟,还记得我吗?” 单立有些诧异,能坐在轮椅上喊他弟弟的人不多。 娄柱尘已然走过去,关切寻问:“王爷,您瞧一切还如意么?花厅的角门铺好路,推椅可以直接上下。” 男孩搅动完记忆,突然感叹说道:“我记得,你是住在汾阳殿的大哥哥。” “殿下,”娄柱尘微笑:“你还没去给陛下行礼呢。这位是平康王,算起来他是你的从兄,今日按辈分也行个礼。” “那倒不用。”轮椅中的男人苦涩笑起来,“他受困于外藩这么多年,回来认亲就不必拘礼。至少不必对我拘礼。” 感概于多年后的久别 重逢,男孩一时说不出话来。当年我从北海回来,平康王也是这么迎接我。推着木椅子,朝我和善地扬起笑脸。 那日春风和煦,单立对我做完三记君臣之间的叩拜,花厅中扬起的薄纱拂过他不修边幅的鬓角。我微微笑了笑,命他起来。这项众目睽睽之下完成的君臣礼,算作我正式认可他储君的身份。元老头居然眼角噙泪,娄柱尘也在我身旁抿了抿胡子。 “好了,明日起先学些内宫礼仪。经书国史会命人送去山庄,殿下要每日择两个时辰读书。还有…”老头嫌弃地皱眉头,“穿戴仪容也是礼仪的一部分。不可随意随性。” 单立对着花厅外的地方空地,草坪上刚抽出茵茵绿色。 “皇叔,那里原是马场吗?”他好奇观望很久。 “那片地原来是玩蹴鞠的,不过也可以赛马。”我睇他一眼,“一会儿比试比试。别叫人觉得,中丘的储君文也不行武也不行。” 第132章 第40章 归来的王子(十一) 安福郡主府扑面而…… 安福郡主府扑面而来的香粉气令人晕眩。 我从没见过郡主本人, 对于永昌城也很陌生。进城时,集市上用玫瑰模子蒸出来的油糕散着香气,大宝一定要下车买两块。我拿起尝了一口, 固然玲珑又新奇, 可多吃几口就乏味。一路车马川流, 接到元老师就略迟片刻, 他伸手一拍大宝的脑门, 命他不要尊卑不分又耽误我的行程。 于是我问起永昌城的位置。原来是西南边陲靠近澜山河的藩地。 “前几年战乱,藩地的事无人管,不同部落分食不均吵闹起来。其实这事原该闵沧波去管,中殿倒为此花费许多心血与精力。幸好如今祸乱平息,一会儿见到闵家小少爷,再让他与殿下细说那边的事情。” 闵沧波是何许人?难道如西北大营一样,他也带兵驻扎在西南边陲? 元丞相说:“并不一样。闵家人几世几代都生在当地, 旧朝时受过中原封王也有爵位。那边群落繁杂,吃住习性同我们不和, 所以不常往来。这位闵大人,年轻时在京都住过几年,老主赏识他干练,就将郡主娘娘配婚。后在五条街上置了宅子, 就是前面的安福郡主府…” 我望了望外头灰旧的长墙。 “没过几年,藩地的老王爷去世。老主就命他们夫妇两个移去南边。” 我顺口问:“那为何小儿子留在京都?” 很快马车行至大门, 从车上一跃而下,两幅耀眼的大红喜字跃然眼前, 红绸子缠绕门楣,刚才谈论的男子立在一片喜庆里。看起来与我差不多年纪,自报姓名闵惠和。惠与和, 我体味着这个名字。特意同他攀谈两句,从他身上找不到澜山河波涛滚滚的气势,他又执意寻问我喜欢水磨调还是花鼓戏,顿时减去一半的兴致。 真实而华丽的郡主府这才映入眼帘。到处卷起湘妃色的纱帘,有人撩开薄纱,轻浮的香迎面扑来。刚才闵沧波的故事被这股浮香卷得无影无踪,我忍不住打了喷嚏。 元丞相忙于应酬从大厅迎出的客人。大宝跟在身后,附在耳畔同我说:“瞧瞧这郡主府,金盆玉器摆得跟翻起浪花似的,比父亲家还浮夸。” 他皱一皱自己的鼻子,不屑说:“单哥哥,人家留在京都可是享福的,从小当花瓶似得养大。你指望他同你谈论兵器刀剑吗?” 我回头瞅他,他倒是刻薄起来,看来很不喜欢这个地方。闵家公子将我们往里引,明亮刺眼的大厅他不喜欢,曲折漫长的回廊也不喜欢,蜂蝶乱舞的花园更不喜欢。阳光明媚,初春的花苞含羞带怯摇摆,他都不喜欢。 那时我们已经逛到花厅。几个女人正查看布置的桌椅茶炉,闵惠和招了招手,有两位女子朝我们走来。走到离我三尺远的地方,十分文雅地行礼。 “周娘子安好。”同行人对我说,“这位是丞相府二公子的夫人,这次茶会多靠她帮忙张罗。” 周娘子三四十岁,瘦长脸上有只挺好看的鼻子,鼻翼两侧散开些雀斑,目光沉静举止稳重。我突然想起元老师家的几位公子,那天在京都城外的长亭见面,他们都哭哭啼啼的,腰杆儿都没眼前的妇人挺得直。 正想说几句,另一名女子却更夺人注目。不同于丞相家的女眷,她很年轻也很貌美。我想起元老师提过,闵家公子娶了娄柱尘的女儿。如此说来,她算是大宝的半个姐姐。 “啧啧啧…”身后的大宝吐气,仿佛眼前的花颜月貌碍着他呼吸了,“花面蛇!” 女子听见了,粉嫩的脸皮抑制不住颤动。 “殿下,”闵惠和没听见,只管殷勤向我介绍,“这是我家娘子。头一回办事,她也跟着学呢。只是不清楚殿下喜好如何,昨日她担心只在花厅吃茶,怕薄待贵客;如果想热闹些,后面的鞠场可以搭个戏台。” “单哥哥,”大宝拉着我,“我们走,去花厅吃面果子。” 面对钗环精致的女子,我也心中尴尬。走开几步,后方传来压低后的尖锐细声。 “小杂种!” 纵然对深闺女子没多少好感,可花厅内的应酬更不轻松。户曹的主事官胡乱称颂我一通,眼珠和算盘珠子一养乱转;更多的人送来溢美之词,随之而来也有殷切期盼的眼神;我被那样的眼神包围,脖子后面沉甸甸的;汾阳殿的大哥哥竟然还活着,他自幼无法站立,他也称赞我英武骁勇,后背更难受了。所以当皇叔指着那块长形操场说比试比试,我才长吁口气。 “蹴鞠怎么玩?” 随即遭到元丞相带领众人反对:“那些撸袖子挑脚的粗俗活动,今日不宜进行。” 皇叔笑着说:“老师,今日可是储君回家的大日子。头一起兴致就叫你毁了,往后再见就更扫兴。”他朝后一瞧,叫人把蹴鞠场布置起来,又把游戏规则同我讲清楚。 “把你的人叫进来吧。四人组一队也够了。” 今天我只带了郭池和大宝,乔叔叔留在山庄看守。大宝巴不得上场玩球,使劲朝我使眼色。我点点头,他雀跃蹦跶过来,又怯怯瞅他父亲一眼,随即躲到我身后。 第133章 皇叔哈哈一笑,退掉一名羽林卫,叫闵惠和过去凑数。 郭池虎虎生威地走进来,一瞧见衣卓芳,两人大眼瞪小眼。不过他没明白那只圆溜溜的球有什么好玩的。他早就预备好长刀,再和羽林卫比试比试。 元老头一瞧锋利的刀刃,连忙说:“陛下,我家的两个小子也来了,不如让他们陪着玩。” 皇叔明白他的用意,并没有反对,指着站在远处的元老三和元老四,叫我先选一个。我皱眉看看他们松散的筋骨,两个一样差。于是随便点一个。 绿茵茵的蹴鞠场很快清空干净,东西两侧各支上两樘木制小门。郭池已经同卓芳滚在草地上往来夺球,两手两脚全用上。卓芳就咿咿呀呀喊:“赖…赖皮。” 春风和煦,不止文官清客,郡主府的男女老少都聚齐操场上。平康王说:“我也不能玩,不如给两位计分。” 皇叔瞅我一眼,我当然没意见。随即卸掉外衣配剑,发现皇叔在小腿多绑上一层厚麻布,就依样画葫芦给自己也绑上。 操场边上,娄柱尘收敛着神情,对儿子和女婿细细交代些什么;元丞相则有趣多了,大声教训起两个儿子。 “护着陛下和储君,别叫他们受伤了。” “不用管谁赢谁输。” 正逢午后春光明媚,众人既兴奋又紧张。皇叔接过球,在飘动的彩旗之间,突然朝空中说一句:“如果你赢了,中殿让给你。” 我相信很多人听见了。朝后望去,娄柱尘忍不住抽动眼皮,而元老头的鼻孔瞬间翕拢。 我追上去,感觉自己的背有点僵硬。突然球已抛出,衣卓芳仗着身手矫健,很快控住了球,三两步绕开郭池,而大宝根本挡不住他,眨眼之间球已入门。平康王敲了一记锣鼓,左方的花架插上一根柳条。 郭池使出蛮力挤开元老三,趁着衣卓芳飞奔而来,朝我的方向望一眼,卓芳以为他要将球传给我,就向右方扑来,谁知郭池向左一晃,将球踢出一道弧线,正好落到大宝脚下。大宝刚要抬脚,皇叔已在他身旁,一提脚将球拨走,把大宝气得哇哇叫。剩下元老四 不敢阻拦,皇叔便一脚将球送入门洞。 左方的花架又上一根柳条。因为此球是圣驾踢入的,众人都热烈鼓掌叫好。 第三局开始,郭池把球传到我脚下。我持球左右摇摆,卓芳生怕受骗,又见郭池和大宝一左一右站着,犹豫间不知我预备向哪边踢。我把球挑得高高的,越过他头顶向前飞出,自己随即朝前跑,哪知卓芳轻巧飞来,如影子似缠在身后。皇叔料到我的心思,已在前方等着卓芳把球截下。郭池和大宝还未赶到,近处只有元老四。我只好传球,他木楞楞地接过球,跑两步和他兄弟撞在一起。那只球反弹朝后滚去,灰溜溜地又滚进门洞。 我丧气极了。郭池连喊这个不算。平康王敲一记锣鼓,命人再插一根柳条。这样我就输给皇叔三根柳条了。 娄柱尘命府中的小厮上茶水。吃茶间隙,元老头笑眯眯地说:“小殿下头一次玩这个。圣上可要让让他。” 皇叔似笑非笑:“这个怎么让?我还未用全力呢。”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在今日铺成堆的赞誉后,再让我丢个脸,这样会让他很高兴。 “还玩不玩了?”他问我。我点点头。 这玩意儿和排兵布阵有些类似。我让郭池待在前方,又让大宝蹲在后方拦截。 “皇叔,衣大人的轻功太好,他若老是飞来飞去,比赛就有失公允。” 对方点点头,命令衣卓芳不能用武功,也命郭池不能伸手抢球。 我又对元家兄弟说:“你们若是再和稀泥,就换人上场。战场上领了军令不执行,可是杀头的罪。” 那两人对视一眼。我瞬间把球带出,朝后推给大宝,大宝很机灵,卓芳和郭池已搅和在一起,趁着我起跑的时刻,就一脚将球踢到空中,皮球渐渐朝闵惠和飞去。 整个蹴鞠场只有他无人问津,我看皇叔也忘了他。球朝他飞去,我已挡住他不知所措的脸,抬脚停球,门洞就在他身后。我侧身绕过,一脚将皮球踢进洞口。 大宝和郭池欢呼起来,远处几位观看的老头也缓缓点头。平康王的锣鼓又响了,这下柳条是插到右边,属于我的花架。 皇叔也笑了笑,叫闵惠和把球给他;我忙叫郭池后退,盯住一旁伺机等待的衣卓芳。可是对方连人带球如风中的箭朝我飞来,我瞅注时机把球挑上空,同时和皇叔撞在一起。 “哎哟…”不知谁在叫,似乎是许多人的唏嘘,“小心啊…别弄伤了。” 我俩互不相让。幸亏刚才绑上厚布条,不然刚才他蹬我那几脚可真够受的。火气和血性都涌上来,我也蹬回去,上半身用蛮力将他挤开。他分毫不让,长年坐在中殿同前桥阁打交道,他没和那班文客那样柔弱。我俩都气喘吁吁,突然元家兄弟磨磨蹭蹭挨过来,和事佬来劝架了。我瞥见郭池恰好摆脱衣卓芳,就用大力将球踢至元老四的胸口,皮球反弹后朝郭池飞去,郭池顺势一拨送给大宝。大宝轻松把球踢进门洞。 第134章 这回除了大宝,没人欢呼这记精彩的进球。同时操场一片寂静,元老四捂住胸口,同他兄弟蹲在地上喘气。我汗流浃背,想起那句朝天空吐出的赌注。而皇叔站着几尺开外,微微笑着。如果我赢了,他真会把中殿让给我吗?回头望向操场外,元老师急躁地推开圈凳,执意自己持着拐杖伫立观望;娄柱尘的脸色也不好;其余人担忧的神色更明显,胖胖的户曹主事拿起帕子拭汗,郑未蔷则搓起双手,走到娄柱尘身后嘀咕两句。 我把球扣在脚下,皇叔的脸上还挂着遥遥笑意。众人的静默让我瞬间迟疑,这时平康王的锣鼓又响了。 “还未分出胜负呢。”他转过轮椅,目光注目着我,“殿下再不开球,就当作认输。” 我一脚将球送给郭池,卓芳瞬间出现截球,跳起来顶向后方。我和皇叔同时向后跑,皮球空中划过,落在大宝和闵惠和的中间。我截住皇叔的去路,示意大宝去抢球。 皇叔朝我笑道:“你猜他们希望谁会赢?” 我恍然明白,其实众人不希望我赢。众人希望的是一切维持现状。 大宝抢到了球,前方无人阻挡,得意地朝我喊:“单哥哥,看我的。” 他边跑边喊,身旁的闵惠和又将他挤到草坪未平整过的凹凸处,冷不防脚下一拌,整个人倒头栽去。 “大宝!”我和郭池同时朝他奔去,娄柱尘也跑过来了。 倒栽葱的男孩被扶起来,脸上全是土,鼻子淌血,脚踝也崴了。 “父亲,”他瞬间哭了,发现娄柱尘蹲在自己身旁,立刻撒娇,“好疼啊…” 元老头也赶过来,趁机说:“看看,孩子都受伤了。快别比了。” 众人纷纷适时应和,又叫人搬藤条椅子又叫人去请医官。我被挤出人群,同皇叔一起站在角落。 “胜负还未分出呢。”朝天空下过赌注的男人说。 那天他在大都府尹突然出现,我内心惊讶极了。真实的他看起来很年轻,是个清朗挺拔的男子。他原该是戏文里的反角,阻挠我回家的路。 “等以后再比吧,”我对他说,“以后有的是时间。” 皇叔的名字是长丰。长丰长饶,长业长安。父皇的名字就是长业。既然祖辈们都希望儿孙平安长久,什么事都不急于一时。 “哼哼…”长丰笑起来。这时平康王的轮椅咯吱咯吱滚过来,他笑得眉头都拧起来了。 幸好大宝的骨头没伤,只是脚踝需要包扎,鼻子也要止血。他期期艾艾,拉着父亲要他陪他。 “阿爹,你瞧他笨头笨脑的,”他的半个姐姐发话,“玩蹴鞠也能摔成这样。茶会为他耽误多少时间,蒸笼里的小食都快凉了。” 元老头已经安排主客全部落座。大宝要抬进内院去清理伤口,他紧紧拽着父亲的袖子。娄柱尘低头对他说几句话,随后男孩不情愿地松了手。他松手后,他的姐姐就得意笑起来。那女人真挺像花面蛇。 因为蹴鞠玩了半个多时辰,众人看得焦心,此刻坐进花厅,又吹起舒缓的风,恰好吃茶吃点心。一时间笑语盈盈,新煮的茶水香飘四溢。元老师命人找出几件新的干衣,呈给坐在正位的圣驾。 “陛下,出了一身汗,换身衣服喝点热茶,可别给风吹病了。” 皇叔起身回答:“老师也换身衣服吧。我看你出的汗不必我少。” 我心里想笑。可巧有人也递过两套成衣,我和郭池就去内室换衣。可是两套都小了,我又穿回自己的,郭池却不行,刚才同衣卓芳拉扯,裤子和上衣都破了。 元绉见我俩又原装出来,才知道衣服的尺码给小了。闵惠和连忙赶过来,傻笑道:“抱歉抱歉,我只想着挑两件新做的,没想到身量不对。” 我穿自己的挺好,不用换了。只是郭池需要换一身,不然坐在锦袍玉带的人群中太突兀。闵家公子又命人找出一套,湛蓝色丝质面料,领口袖口都镶金边,郭池穿上后更不自在。 元绉扯了扯胡子:“我家里的女人针线活很好,她们今天也来做客,郭将军的旧衣不如留给她们缝补。” 郭池扭着肩膀:“快些吧。我穿上这件跟耍戏的猴儿。” 我们再次落座,各色吃食已经陆续端出。每件茶点都封在食盒里,端去正位的食盒格外谨慎,封条都是娄柱尘亲自揭的。他的女儿在后方持一张清单,一项一项勾划,每揭开一盒,她就勾去一项。 郭池翻起白眼,悄悄说:“有必要这样吗?谁上赶着毒死谁啊。” 我示意他禁声。很快 轮到我们,也如同正位的上菜流程,有人揭开一盒,就有人把手里的清单划去一项。 等到皇叔与我的碗碟摆完后,轮到其他做客就轻松许多,只是郡主府的侍从过来上菜。 皇叔看我一眼:“等得不耐烦了?还是觉得这里吃饭戒心太重?” 我只好说:“客随主便。” 平康王坐在身旁,笑道:“陛下与储君的身家性命事关江山社稷,固然越谨慎越好。” 皇叔也笑:“今日高兴,进食也香,想听些琴音箫声。” 第135章 这时主家娄娘子分完食盒,也坐到对面的纱帘后座。细细望去,纱帘后坐了许多女子,珠翠环绕,细纱裙窸窸窣窣。刚进郡主府的那股香粉味又若隐若现。 “平康大妃的箫声最好听了。”不知谁在说。 纱帘内响起细柔的回应:“不敢,不敢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 “不如请小夫人跳支舞。” 更有轻柔的语音回答:“更不敢。储君是新客,唐突了就不好。” 纱帘内的推托还未完,皇叔又问我:“刚才蹴鞠你没赢,现在让你点支曲子听听。喜欢什么样的?” 蓦然想起什么。故国家园梦。如今我回来了,可此处鲜花簇拥,合家融融,不会有人起兴致唱那个。又看着皇叔,我倒想听兰陵曲,只怕说出来,他又要翻脸无情。 娄柱尘见我不回答,就圆场笑道:“储君怕是不大听小曲,所以点不出名字来。” 他的女儿随即接话:“家里刚得一把好琴,不如今日拿出来,奏给陛下与储君听听。” 很快有人支好桌案,花容月貌般的娄娘子走到花厅中间,朝上磕了一记头。 “陛下是音律高人,请指教奴家。” 皇叔却说:“琴箫合奏才好。” 我猜那女人原来想独自出风头。既然圣驾点名琴箫合奏,她未能如愿,刚才被捧的平康大妃也手持洞箫出席。 我听不懂音律,所以并不在意。这位平康王妃年纪略长,望之比从兄年长许多。我侧过头去,平康王闭起眼睛,按引出的音律用两指细细瞧着桌子。回想十岁前的记忆,他一直躺在床上,有几次见过他发脾气。看来人会改变… 曲调未完,却随着一记破音嘎然而止。原来娄娘子弹奏得兴致正浓,琴弦突然给扯断了,她有些发愣,一时不知该如何收场。 皇叔瞧了一眼,温和说道:“没事,是弦端的口子松开了。这些古董平时需要保养,拿出来用才能顺手。” 娄柱尘正要起身致歉,皇叔又转头对元丞相说:“你家不是有人会修这个。来了吗?” 老头立刻说:“在后院内室,已经去传唤了。” 我挺好奇,修把琴也值得大费功夫,偌大的郡主府就拿不出第二把琴了。平康王已然睁开眼,对我悄悄笑道:“好弟弟,修的不是琴,是各家的道行。” 从花厅后方转出一名妇人和一个女孩,起头的妇人我认识,就是先前在花园遇见的周娘子。 她先走至我的面前,举起托盘,郭池的那件旧衣端放在其中。 “补得可真好,”郭池伸手捞起来,里外细看,乐呵呵地说,“这针脚比新买的还整齐。” 周娘子微笑说:“裤脚是我补的,上衣是小女的手艺。赶得急,大兄弟将就穿吧。” 郭池更乐:“这可不算将就。” 我抬眼望去,除去周娘子的沉稳,她身后的女娃娃更引人注目。那个女孩如新煮的奶酪一般,白皙细腻,齐眉刘海,弯如月的眼睛,将花厅内新鲜嫩黄的迎春花也比下去了。 皇叔的声音传来:“半年不见,喜儿长成大姑娘了。” 元老师招招手,女孩把手中放置衣物的托盘交给我,转身朝主座走去。 “带她过来,原本想给大公主做个伴。” 皇叔感慨而发:“公主有她一半的本事就好了。” 那把扯断弦的古琴已送至御前,周娘子瞧了一回,又递给女儿也瞧了一回。 女孩笑道:“最好将七根弦松紧捋一遍,重新按上雁足,再衔上弦端就好。”又敲了敲琴板,说这是块难得的好木头。 “这位元家小姐真厉害。”回程路上,郭池还在细看自己的上衣。而我吃得太饱,有些困了。 “单哥哥,”大宝的鼻孔里堵了纱布,“我那花面蛇姐姐,是不是在御前出丑了。” 其实我倒不觉得,抚琴失手,那是很寻常的事。不过从今日的形势来看,娄娘子倒很懊恼。那些女子争强好胜起来,比起男子有过之无不及。 “你们兄妹俩都出丑了。”我觉得娄大人能管住前桥阁,但未必管得住这对儿女,“瞧瞧你自己吧。回去好生躺着,不然我就送你回万家庄。” 第41章 归来的王子(十二) 在九鹿山庄住过两…… 在九鹿山庄住过两月有余, 我才有闲暇时间把受困万家庄以及之后一路上京的细节写信告诉母亲。不出意外,母亲的担忧与不满跃然表现在回信上,意外的是, 她竟然花费同样多的笔墨为王玫鸣不平。大王将军留守邺城是为保护她和萍萍, 他每日煮贝母和桑白皮给她治咳喘, 又粉刷发霉的墙皮。那些事我都做不好。我扔下她跑去万家庄, 把她担心坏了。好不容易得到平安的消息, 那天郭池匆匆回城,却不问青红皂白将照顾她的干儿子给下狱了。 我把信递给郭池看,他拎起信纸对准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睛,冷笑说:“就是看在老夫人的面上,才留他一命。” “他不在狱里了,”我告诉他,“母亲叫人放了他。如今他无职无任, 你猜他会去哪里?” 第136章 郭池很惊讶,邺城大狱守备是他的亲信, 竟然没人通知他。这个消息是王珒递给我的,他说老夫人费劲筹谋解救大王将军,他觉得不必阻拦。 郭池很不高兴,闷闷不出声, 憋了许久后瞅着我:“老夫人的事就罢了。王珒什么时候开始给你递信了?” 信的末尾,母亲提醒我, 九鹿山庄是旧朝淫靡之地,圣上命我安置在此处, 显然不怀好意。 原来山庄是淫靡之地。怪不得窗棂外柳条横摆,杜鹃烂漫。春意正浓,从小溪地吹来的风温润又清甜。合上母亲的信, 又揭开王琮的信。他留在万家庄养伤,每隔十日给我一封信报平安。昨日又收到一封,他报知他已启程来京都。 这日天空飘起细雨,我坐在回廊上拿黄米喂鸽子,忽听见门外的车马声,以为是万家庄的马队到了。进门的却是前桥阁遣来的信使,娄柱尘想同我商议贬黜阮同烟的事,后日初九,逢前桥阁开阁廷议,所以请我也去听听。 “初九圣驾御临。廷议结束后,望与殿下协商庐江之事,毋枉毋纵。” 合上信笺,内官交代完后天的行程,又抬进一箩筐菱角。菱角是大宝爱吃的,于是我让他去后院见一见大宝。 王琮是午后才到的,随行带来几只鹌鹑野鸭子。一行人吵吵嚷嚷,引得郭池和一班人都涌去看热闹。小冰从车上跳下来,走两步脱离吵嚷的人堆,抬头张望门洞上的匾额,随后目光流转,很快捕捉到连廊尽头的我。 天气很暖和,她也换上薄衫长裙,雨后晴空的颜色很适合她。大门口有片翠竹,她就挨着湿漉漉的绿竿,见我走近,旋即移开目光。 “你怎么来了?”我问她。 她抿一抿唇,随后说:“姑奶奶病了,我来京都看看她。” “原来为了走亲戚。” 王琮瞧见我俩正说话,连忙撇下众人走过来。 “公子,我来信问过几次,该把人往哪送。”他一脸无奈,鼓着腮帮子,“你也不说怎么办。如今她硬要跟来的,我也没办法。” 几个月不见,他倒长胖了。 我微笑说道:“养得细皮白肉的,手脚也利落。没落下其它病吧?” 王琮嘿嘿笑:“皮肉伤不算什么,就是一只眼睛坏了。你瞧,遮住另一只就瞧不清楚。不过岳父说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斜眼睨着我,表情很诚恳。 “我想顺路的事,就把小娘子一块带来了。” 在心情平复许久后,我意识到同女子较劲很傻气,于是就问小冰,要不要住下来,山庄很宽敞,空屋子也多。 她不似刚才那样矜持,乌溜漆黑的眼睛直视我:“多谢殿下的体谅和成全。” 大宝看见一箩筐菱角,就想回家同父亲住,他把菱角和整理好的屋子留给小冰。临行前,小冰对他说:“好孩子,不要告诉别人见过我的事。” 大宝困惑不解,三姐姐死而复生,难道不该尽快告诉亲人们吗? 当时我也在屋内,斑驳的铜镜里,她的脸仿佛划过两道泪痕:“亲人也分很多种,有一些巴不得你沉在海里。” 这回她再次出现,比起之前对我坦诚许多。晚间坐在灯下剥菱角,她告诉我,明天想去镇国公府看她的姑奶奶。 “我同你一起去,”我说,“反正元老师一直让我去拜访绵水夫人。借这个由头,你藏在马车里。如果有人看见,就说是我从邺城带来的侍女。” 她低头笑了一下。 “你住在京都几个月,认识不少人。”她抬起头,有些探索意味,“殿下喜欢自己的皇叔吗?” 我与皇叔之间并不存在私心的喜恶,只是权益平衡之下互相需要。不知是否能让她明白,这与她和她叔叔之间的感情不同。 “他要杀我,是为坐稳中殿,异位而处,也许我也会这么做。这与喜欢或者厌恶一个人没有关系。” 幽深的烛火有些颤动,她侧过脸:“如果你们相识多年,是很好的朋友呢?他为了坐稳中殿,想杀你,或者想禁锢你。殿下会报复吗?” 我想我和皇叔之间不会套用这项假设,她明显在感叹自己的家事。 “小冰,这要问养大你的叔叔。你最了解他。他会不会报复,你心里应该很明白。” 扳开坚硬的菱角,里面是柔嫩的果肉。能敲开硬壳,包容纯白柔软的心,我想那位南宫氏的家翁不该是见识浅薄的人。 她板起脸:“少揣测我的叔父。你们家的人都不如他。” 我心中挺高兴,拿走她手指捏住的果心。她难得同我讲心事。 第二日早晨,我命人去镇国公府送拜帖。中午出发时,细雨又绵绵而下。镇国公府没有派人来引路,在城东兜转几圈,还是小冰凭记忆找到大门。 “现在是暖春,门口没有腊梅了。那年我来做客,红梅开得真好看。” 不止没有红梅,连院里的老树都剪断枝丫,春天原该出芽的季节,这片地到处皆是光秃秃的颓败。门口的老奴等我报完名字,就踮起脚朝里走几步,喊道:“春大姐,他们到了。” 接着走出来一名挺粗壮的妇人,头发用包巾束至脑后,袖子卷到手肘,像是厨房干力气活的佣人。 第137章 “快啊…快让客人进来。”妇人招呼着。 我回头看一眼小冰,她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认识眼前的人。 “我们来拜访绵水夫人。” 那妇人笑道:“我知道,她就在里面。你们进来说话吧。” 郭池将马车交给老奴后,又沿围墙转一圈,随后跑至大门,确认问道:“这里是镇国公府吧?” “是啊。”女人和老人同时点头,又指了指前厅上方一块掉漆的木匾。 金戈铁马三千里,安邦定国。 豪言壮语的木匾下方却纵横拧上几股麻绳,衣服裤裙还有被褥全挂在绳子上。 那女人自顾自说:“上午还有日头,本来想晒晒东西。谁知好死不死,这会儿又下雨。”她一边说,一边拍厚厚的褥子,弄得前厅都是飞尘。 小冰扯扯我的袖子。我刚要开口,女人就说:“你们径直去内堂吧,在这里杵着吃灰呢。” 内堂很安静,细雨滴滴答答落在天井。檐廊进口很深,翻起的檐口上有几只形态各异的麒麟,乌沉沉的天空,有个老夫人缩在藤条椅里。她瞅着眼前的雨帘子,我们走到三尺之内,她也没发觉。 我微微颔首,把自己的身份说明,接着向她问候,又问候死去的老将军。越说越慢,她根本没在听。这座恢弘大厦内没有人声,落水回漩,时间是静止的。 小冰解开风袍,蹲在老妇人眼前,轻轻唤一声姑奶奶。老人似有所动,目光逐渐聚焦,她抬手摸了一下女孩的眉眼,然后脱口而出:“云罗?” 小冰接住她的手,焦急地问:“姑奶奶,你不认得我了?” 于是老人觑眼又看,过了好一会才释然笑道:“原来是小月。你很久没来看我。” 小冰不啃声了。老人捧着她的脸瞧了好一阵,又把她搂在怀里,咿咿呀呀吐着含糊不清的声音。小冰再也没有说话,老人紧紧搂住她,她就纹丝不动地跪着。 我又回到前厅。此行带来些随礼,郭池从马车上将一筐野鸡野鸭搬进来,看门的老奴跟在后头,遇见弹褥子的妇人,几个人正说得热闹。 “依我说,不如带回去。”妇人瞧见闹腾的飞禽,就皱皱眉,“这家里的人也没闲工夫弄这个吃。老的吃不动,小的也不知飞哪儿去了。留我一个孤鬼,还得伺候一大家子。” 还有茶叶鲜果留在车上,郭池又去拿了。妇人见我走出来,就问:“这么快瞧完了?跟你进去的小娘子呢?” 我就说:“她陪着老人家说话呢。老太太挺喜欢她,拉住不肯放。” 妇人嗤笑道:“胡说,老太太专挑人发脾气使性子,必是缠住你家娘子,不肯放出来。” 为何国公府空荡荡的?脑中浮起元丞相府的花团锦簇,挪几步便有鲜艳的脸儿朝你笑,就问:“怎么不多留些人陪陪绵水夫人?” 那妇人停顿一回,朝我冷笑:“花开花落皆有定数。如今这样,家里还是清净些好。” 竹笼内的鸡鸭咯咯直叫,扑腾几下,鸭毛都飞起来。妇人拿起扫帚清理,连说几声这石板路早上刚洒水弄干净。恰好郭池又怀揣包裹进门,水嫩嫩的鲜果蹦出来翻滚一路,把这位大嫂子惹得更生气。 我只好尴尬沿台阶站着,郭池捡起摔烂的果子自己吃起来。 妇人将我上下一瞧,自从踏进她的地盘后,头一回正眼打量我。 “储君荣归故里,京都早传遍了。我们家不爱凑热闹,不拜见也不奉承。”她一手叉腰,一手举扫把,“不承望殿下如此深情厚意,人到礼也到。祠堂里的先人瞧得明白,将来定会保佑东宫顺利接位,大富大贵,大吉大利。” 听她的语气,不像下房里霸道的佣人,倒是国公府的主人。 郭池边啃桃子,边朝我翻眼,似乎在说:你瞧瞧,白献殷勤。 赶来的老奴将鸡鸭放去角落的木栅栏里,又提水将石板清理一番。妇人见我俩还站着,转身进屋拿出两只厚垫子,又端出一盘红艳艳的梅子。 “屋子里头太乱,两位在廊下坐坐吧。” 捡起一颗杨梅,又酸又甜,满口生津。 妇人又说:“殿下不要怪我说话粗糙。这两年老太太不沾荤腥了,家中生出变故,她人也瘦胃口也差,脑子也糊涂了。你的心意她是知道的,只是从前的绵水夫人再也回不来了。” 我往内堂瞧一眼,刚才小冰跪着,消瘦的下颌也格外显眼。在邺城那会儿,她还得强颜欢笑,如今她也懒得笑。来国公府的路上,要么闭目养神,要么支着头想心事。 这一老一小搂在一起,不正如扯开伤口再疼一次。我起身去找她,她已从内堂施施然走来。 “哎哟…”嚼着杨梅的女人说,“怎么哭过了?” 她又打量起 小冰来。小冰的确哭过,但脸上的泪渍早拭去了。 “你们怎么服侍的?”她沉下脸,对满脸惊讶的妇人训话,“这宅子弄得枯黄破败,窗棂案头也不抹灰,茶水汤水也不齐备。别以为家里的男人不在,你们就骑到老人头上作威作福。不会伺候或者不情愿伺候的,大可从门里走出去。不要拿着国公府的钱,两腿一蹬跟死人似的。” 第138章 那妇人未听完,立刻拾起墙边的扫帚,怒目圆睁:“小贱人,你说谁是死人?你端起架子教训谁?这是我家,里头的是我老娘。我爱怎么伺候就怎么伺候。” 她又指着我:“你…看在你的面上,带上她立刻走。不然我轰她出门。” 挡开那柄张牙舞爪的扫帚,我对小冰说:“老夫人为失去至亲才那样憔悴,你不也这样吗?这同大嫂子不相干。” 小冰也上下打量一下妇人,拧着眉头问:“你真是她的女儿?” 卷起袖管,头发气凌乱飞舞的国公府大姐说:“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又从这里出嫁;倒是你,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副当家主母的模样来教训我。” 当家主母扯了扯嘴角,勉强相信了,又忍不住说:“婶子,论理我不该说。可你把日子过得太邋遢,不过几个人几间屋,收拾干净能费多少功夫。藤条椅上的灰鼠垫也该晒晒,墙角的绿叶子也该泼泼水。案头上的几件泥捏小人呢?怎么不摆出来,姑奶奶最爱看了。” 在春大姐勃然大怒之前,我把小冰揽到角落。郭池忍不住笑,另一边的老奴适时喊道:“有人叩门呢,是姑爷回家了。” 门栓划拉一记打开,走进一个男人牵着小姑娘。门内的春大姐正高举扫帚,男人一眼瞧见,也没顾上我们,就顺口骂道:“今天原本聚着气能赢一回,哪知最后一把糊了,十两八两的泡汤。刚到家你又要扫我出门,真晦气。” 他叹着气,手指头转着两枚筛子,袖口一片油渍;一旁的小姑娘挺机灵,觉察到门内站着生人,不过母亲满脸含怒,她就没搭理我们,径直跑进屋,边走边喊:“阿娘,我饿得紧。早些吃饭吧。” 这样的场景并未缓和小冰尖锐的苛责,或者春大姐的怒火。男人还转着筛子,他顺口问问来客是谁,得到回应后,灵活的手指把筛子转飞了,直接飞到小冰的裙袂上。她冷艳的脸更轻蔑,而春大姐的怒气不知该对谁发作才好。 我们要告辞了,我叫郭池把小冰带上马车。 “殿下,殿下请稍等…” 只剩我一个,春大姐的男人瞬间将衣袖领口整理好。 “小官金士荣,参见殿下。”他抬起头,灵活的手指和灵活的眼珠子,如抛出的筛子那样转动,“早听说殿下回京,可惜无缘相见。今日…殿下如何会到国公府呢?小官事先不知晓,太意外了。” 我早晨送的拜帖,可能他已经去赌坊,自然不会知道。他竟是朝廷的人,我更意外。 “国公爷是我儿时就尊敬的人。长途漫漫回到家,自然要拜访一回。”我说,“不过,老师没说过国公府里还住着金大人。” 对方笑道:“丞相如何会记得我?十多年我都派职外任,去年年中才调回来,如今留在刑曹领个虚职。” “怪不得,”我随口说,“如此也好,你留在京都可以帮忙照顾绵水夫人。” “那是自然。”他微微抬头,瞥见角落内咕咕直叫的鸡鸭,随后缓缓说道,“谁也不敢怠慢岳母大人。不过老太太的病本是内心郁结,除去汤药,儿孙常伴才最要紧。” 我捡起地上的筛子还给他。春大姐走上前来,将筛子收走,随后冷笑道:“见了外人能说会道,见到我们就成哑巴了。母亲还指望你的孝顺呢。” 金士荣并不回应妻子,朝我含笑问道:“内子粗鄙,实在冒犯了贵客。刚才瞧见她挥起扫帚打人,不知是否伤到殿下了?也不知为何起争执?” 我突然想起王玫也是好赌之人,也是极会审时度势之人。他同他粗鄙的妻子不一样。 “母亲远在邺城,故而命女使与我同行问候老夫人。”我也缓慢说道,“不巧同大嫂子起了口角,但不为任何大事。希望金大人能明白,令大嫂子消消气,将小事化了。我此行低调,只为悼念远去的国公。” 小冰要有明确的身份,才能长久留在我身边。这样随口胡诌的话,是瞒不住京都的清贵或者蝼蚁。 对方却随即领会,避重就轻:“殿下说得严重。内人的脾气你也看见,今日的事,等到明日她就忘了。” 他将我送到车上。 “如果有时间,请殿下常来走走。老夫人常盼着年轻人与她说话呢。” 第42章 回荡的幽灵(三) 前桥阁的廷议宛如野…… 前桥阁的廷议宛如野兽们套上文雅的官帽, 撅起嘴来互相攻击。刚入中殿的前几年,我也认真加入过他们的争辩。看看此刻在阁外等候的人,参差不齐地站立, 好像阁中在议论生死大事一般。刑曹的小官悄没声递上一份结案书, 是元老大在京郊牧场闹出的人命官司。那个蠢货在牧场里喝醉后, 玷污了场主刚买的小媳妇。场主气不过, 盯着头朝天谩骂两句, 就被元老大使性子打死。后来,人家的老爹兄弟就告到衙门去了。 案子审了快一年,没头没尾又牵扯出许多故事,我听得嫌沆赃,不叫人往下审了。果然这份结案书写得轻巧麻溜,元氏鲁莽骄横,失手祸及人命, 念及世家三代侍奉旧朝,改判北桥堡石炭场服役七年。在那种地方做七年苦役, 我想起元老大圆圆胖胖的脸,心里笑起来。另外肇事人再赔几百辆纹银,割出南边的十亩田给苦主置产业,两个大点的孩子准许入文英馆读书。至于京郊的牧场, 则充公交给户曹经营。 第139章 不错的结果。我侧头看看单立,观测他的意见。 “京郊有片牧场…”他听完后, 随即抛出回应,“我倒想去看看。” 今日四月初九, 老娄让储君也来旁观廷议。他坐在阁中显眼的四方椅上,阳光扑进来,他突然说起往事。 “南岭小国最善蓄马。十几岁时, 我被封做饲马官,有一回起得迟,等赶到马场就被上令绑了。他们也不管我的身份,按迟误之罪处置,众目之下抽了二十马鞭。是绑在石板上,脱裤子打的。” 阁中很安静。他当平常事来说,可无论怎么听都很刺耳。 停了半晌,娄柱尘微微颔首:“殿下受苦了。那种野蛮之地的行事,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于是我笑道:“赏罚分明,我倒觉得藩国做得不错。储君在那边磨练几年也很好,将来你们或迟误或杀人,他也会脱光你们的裤子打板子。” 娄柱尘抬头看我一眼。如何处置元老头的儿子和收回牧场,是不久之前谈好的协议。那片牧场经营不善,马匹牛乳都交不出,留给他们只是糟蹋土地。娄柱尘以为我要改变主意,心中有些慌乱,如果真按照律例处置元家大少爷,他无法向等候在家的恩师交差。 我垂着眼,不给他提示。谁叫你也帮衬起储君来,低眉顺眼认准他做继承人。如今他要大义凛然谈是非,你倒是接他的话。 踢了踢脚边的刑曹,问:“杀人罪按律如何处置?” 娄柱尘不敢接话。今天刑曹来的也是眼生的小官,身量很瘦小,脑袋却挺大。大脑袋来回窥探一遍,还是未有人说话,他略微抬起头:“陛下,刑曹正是按律处置,不偏不倚。罚刑七年是恰如其分的惩戒。” 看来这位无名小卒倒比娄柱尘有胆色。 他又侧向一旁说道:“殿下,其实这事就是两个喝醉酒的莽汉扭打起来,谁也无心杀了谁。元家公子的拳头打到那人的额头,对方不巧死了。老丞相知道后,已把大公子打得皮开肉绽,亲自绑去大都府入罪的。至于打斗时在场的人证,那女子原是从勾栏地买来的,身份不明,见到这起祸事,跑得无影无踪。如今元公子已然认罪,官衙按过失至死处理。元府赔足银钱田地,苦主那边也愿意和解。” 单立皱着眉头,他似乎认识面前说话的人。 “你不赌钱的时候,说话办事倒顺溜。” 那名小官低头说:“臣下只负责抄录,这些都靠刑曹主事和娄大人研磨多月才处理完毕的。” 我接过话:“储君都挨过鞭子呢。你们若是为维护世家公子,偏私轻判,他可不会绕过你。” 对方微笑说:“不敢。除去银钱田地,老丞相还亲写荐书,让苦主的两个孩子入馆读书。那是多大的恩惠。有些孩子的爹娘,即便死上十次,也得不来这样的机会。” 娄柱尘咳一声。而单立不说话了。 合上公文,能说会道的刑曹朝我叩拜:“小官金士荣,拜别陛下。” 又说几轮公案,阁外的闲人陆续散去。娄柱尘关上门,让内官在外等候。我明白,他想趁储君也在场,把万家庄留下的琐碎一并解决。声情并茂,将储君在庐江受困的种种遭遇,归结到自己督教不严,纵容下属在地方肆虐横行。还称自愿领罚,罚俸降职为其一,其二么,好让各地州郡都知道前桥阁赏罚分明。至于阮同烟,处决他正好为储君立威,流放边城也算便宜他。 我心里笑起来。看来他早已摸清单立的性情。果然小孩对这类事不感兴趣。敌人在战场击败就好,捏碎衰弱的鹌鹑的骨头,对他而言毫无成就感。 “单立,这类老官最难对付,”我提醒他,“如今逮到一个犯事的,不如依从娄大人的意思,拖去街市口剐了。” “皇叔,我想同你单独说些别的事。” 我努努嘴:“娄大人还在等旨意,如何处置他的门生呢。” 于是小孩就说:“我此行途经三川镇,那边是川流交汇之地,可惜十多年前修的河堤已经破旧衰败。不如请阮大人去那边督工,把河堤修缮完毕再回来领罪。” 这个结果令娄柱尘意外,他抬头观察我的脸色。 我想了一回,撤掉他的门生在庐江的所有职务,并且河工的钱,叫他自己筹措。 “你们两个自己想办法,”我微微冷笑,“另外庐江的替补,下次廷议前拟一份名单给我。” 娄柱尘不知是喜是忧,捋捋袖口,从地上起来,最终长吁口气,默默退到门外。此时阳光被切碎成格子铺在地上,屋里半明半暗,单立的额头眉眼暴露在阳光里。 “看你的表情,接下来说出的话,总会惹我生气的。” 少年环顾阁内的装饰。正厅里的三川烟雨图我们都很熟悉,小时候我拿弹弓朝它弹过石子。桌椅木柜的颜色也暗沉沉的,案头的左右挂起素色灯笼。前桥阁喜欢这样装饰,好让外人觉得他们朴素又念旧。 “皇叔,万家庄有个姑娘曾入内宫侍奉,名字叫千雪。”他回过头,“她还活着吗? 我笑一笑:“好孩子,少管闲事。” “这幅烟雨图居然保存下来。那年的火沿着房梁,像火龙似得卷起来。”他望着我,“皇叔没有亲眼看见,可是我身在其中。自己的家被烧了,我却无力保护。” 第140章 翻一翻卷起的黄页边角,接着问:“这幅画是万小姐从火里捞出来的吗?也许是她,也许是其他人。无论是谁,他们都比我勇敢多了。” 他站在这里,好像墙上的画,笨重的木椅,熏笼内飘出的味道都是属于他的。 “皇叔为何扣住地陵的大门?父皇留下的遗诏能不能让我也看看?如果我也认可遗诏是真的,堵住悠悠之口,那么地陵的幽灵就不会困扰皇叔了。” 我想我的脸色很不好看。 “你在万家庄了解得不够清楚吗?”我低头冷笑,“为什么跑到万家庄去和那伙人见面?” “我从不想与你为敌。”他竟然有些激动地辩解,“我只想回家而已。万家庄内也无人要与你作对,他们只想要回亲人。” “他们想要我死。”我继续笑着,“你也是。” 他听到我的结论,就没有说话。 小时候,我也去琼华宫摘过枫叶,去东宫陪皇兄念书,我喜欢案头的两架杏黄皮灯笼。不是只有储君才拥有这份回忆。在封地放逐多年,我也很想回家。蓦然想起那盏茶水的味道,浑身痉挛,口腔里耳孔内都是浓浓的腥味。 “皇叔,按规矩遗诏会存档前桥阁。”他抬起头,露出小狼的眼睛,“我可以去查看吧?” 端起茶碗,朝他头上扔过去,哐镗一记声响,娄柱尘连忙推开门张望。 小狼用湿漉漉的眼睛瞪着我。 “你去看吧。看了只有失望。”我说。 众人知道今日储君入宫,料想我会花时间与他密谈,所以都早早退出宫墙。可惜单立与我说不到几刻钟就拔步而去,剩下的闲暇时间就多了。黄昏临近,本想去喊绿桃过来一同吃饭,可是又想一遍今日发生的事情。单立住在九鹿山庄,也不知私下与什么人为伍。他应该思索这桩事良久,才会提出要看遗诏。明知道会触怒我,也要为万千雪出头。千雪的确是个好姑娘,单纯的姑娘,才会遭人利用。 叫来卓芳,换好便装,我说要去京郊逛逛。他带上六人尾随,自己驾马跟在我身后。天气渐渐热了,夜色也来得晚,我们一路向西,落日直面刺来。我有些后悔,应该早些去九鹿。羽林卫只在外围暗中探查,他们递送的消息有限。而元绉和娄柱尘是文臣,能报备的大多是储君的功课礼仪。 我不愿引起动静,快到山庄地界的时候,只命卓芳跟着我。山庄背靠一片竹林,穿过竹林便是小溪地。我们停在小溪边给马喂水。前方离山庄入口不过二里地,我不想骑马了,预备从竹林走过去。 余晖从山头消失,地上影影绰绰,竹林间的风很湿润,鸟儿的叫声也清脆。皇兄很喜欢这间山庄,他喜欢带新纳的女人过来。喝酒听戏沉溺美色,是皇兄的人生乐趣。低头苦笑,脚下生出凉意,略微停滞片刻,忽听远处似有女子叹气。 “哎…”飘忽的声音在林中回荡。 凝目望去,一阵风掠过,夜色拢起薄雾,如烟雾般的身影一晃而过。我示意卓芳不要动,他也看见了。难道在这里也能见鬼,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侧影很像南宫云罗。除去礼乐局和万家庄的鬼魂,南宫云罗也要缠着我吗?为了什么,难道因为我害了她的兄长? “哎…”又是一声叹息。 薄雾散去,女人转过身,她不是南宫云罗。可她的脸更像从天而降的幽灵。我握住拳头。 “没挖到什么。找不到笋尖了。现在天色暗了,更找不到。” 单立提着油灯来找她,两人说起话。看来他们很熟悉,男孩伸手替她擦掉脸上的泥。 竹叶飒飒,我的双腿如笋头一般牢牢扎进地里,心中满是疑问。 单立的手留恋在女子脸上,眼睛也留恋在她身上。色令智昏,看来不止他的父亲喜欢把女人带来这里。 女子摸摸他的额头,下午被我用茶碗砸的。 接着她问:“你和他说了什么?” 男孩就说,先回去,慢慢告诉你。 卓芳不敢出声。我的心情如疯狂摇摆的竹影。他俩并肩走几步,在薄雾中旋即消失不见。我猛地回身,希望刚才看到的都是幻觉。 师兄,你是不是也没死。故意躲起来,叫你的女儿来报复我。 万千雪根本不重要,真正的幽灵是她。一路飞奔回宫,我在寝殿坐了一宿。清晨天色微明,即刻叫人去九鹿传旨,三天后安排万千雪的棺柩回故里。不过重开地陵需要低调行事,既是储君求来的恩典,就让他负责把棺柩秘密送出京都。 单立显然很高兴,中午未过就来谢我,也再不提先前查看遗诏的事。可我的心情变了,如今瞧着他,就如瞧着当初礼乐局那班人。他们睁大无辜的眼,可他们身后的人心怀叵测。 回头问卓芳:“有没有记住昨晚那个姑娘的脸?” 他点点头。 我笑道:“好,三天后把她带来见我。要悄无声息地带过来,九鹿的那帮庸才不是你的对手吧。” 他又点点头。 我把山庄的地图找给他。他接过后,迟疑着想说什么,可咿咿呀呀表达不清。我知道他的意思,储君知道后,一定会硬闯中殿。 当然不会把她带进中殿。刑曹在郊外有所废弃的土牢,我叫卓芳把她带去那里。 第141章 既然南宫氏如鬼魅般纠缠不休,可不要怪我不留情面。西北大营还留着几口人,念及与师兄的恩情,我才手下留 情。这些天辗转反侧,最初的震惊消失后,令我反复思索并且害怕的是,如果师兄和小月也活着,那要怎么办。几年前压抑的沮丧又冒出来。师兄从来不和我说实话。他不信任我,也不肯把女儿交给我。小月睁着明亮纯净的眼睛,似乎认定我会将她拽入深渊。我怎么会伤害她,我只是想让她进宫陪陪阿志。 这样的沮丧一直维持到三天后,我在土牢见到他另一个女儿。卓芳解开麻袋,又拿走堵嘴的布条。她惊恐地望着我,有一瞬间很像小月的神情。 “没有人发现你吧?”我问卓芳。今天的九鹿应该是空的,他们都去送万千雪了。 他迟疑片刻,接着摇摇头。 我挥挥手,叫他出去。 面前的女孩发觉地牢里只有我和她,朝后畏缩一下。这间地牢曾是关押重刑犯的,铁锈和血腥气还未消散,地下有间水牢,水声在耳边哗啦哗啦,没一会恶臭阵阵袭来。我想女孩没见过这阵仗,脸色都白了。 “三小姐,好久不见。你越生越美了,难怪我的侄儿把你藏起来。”我从她的耳垂上摘下一枚耳环,仔细看着她,“师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样勾引男人,他在地下可睡不安稳。” 女孩垂下眼帘,她在低头思索对策。而且,她没否认最后一句。 我不知此刻是放松还是难过,一时间也说不出话。 女孩微微抬起眉角:“陛下应该很高兴吧。你不愿亲自动手,他却如你所愿消失了。” 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我并不高兴。我从来没有真正高兴过。 “那天你在船上。应该知道发生过什么。我本不想伤害他们父女。” “可你要杀的他们最亲的人。陛下难道不了解你的师兄,这和杀掉他有什么区别?” 她说的没错。南宫少全重情重义,在他面前我们都是凡夫俗子。 我垂下头:“将来命归黄泉,我会亲自去和他道歉。” “真的吗?”女孩以十分发亮的眼睛盯住我,她奇特的目光令我不舒服。 我咳了一声。既然叙旧完毕,我们要说说正事。我拿起桌上一册族谱,扔到她面前。那是从雍州祠堂里翻出来的。 “我瞧见三小姐的名字给描成红色。照你们家的规矩,师兄挑选你和小月继承祖业。那么,他一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了?” 女孩瞧一眼族谱,淡然说:“是啊。宣和五年,我们离开小仓山的时候,我就去洞穴里看过了。” 我微笑道:“既然如此,三小姐如今也长大成人,知道是非轻重。那年在船上我要找的东西,现在去哪里了?” 女孩的目光略微移走,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认为呢?船沉了,所有的东西都掉在海里。这些年羽林卫再三打捞,不就是为了找它吗?” 我原先也认为石碑多半沉在海里。如今听她的语气,又觉得蹊跷。 “三小姐,你还有个从兄,船王南宫笠的孩子。他去哪儿了?这两年我一直没见过他。” 女孩拧起眉头:“我也找不到。不止是他,雍州的其他人也不见踪影。我写过几十封信给从前的老奴,可是收不到回信。” 她似乎是无奈地搜索着我的反应。扯动眼皮,我对她说:“别写了。” 女孩退缩去更深的阴影,喃喃自语:“陛下果然狠心。” 地窖内的水在脚下唰唰流过,我走到石壁边上,把耳环扔进去。 “不要怪我狠心。”我将她拽过来,她的耳环在水面上盘旋几周,很快被翻起的水花卷走。 女孩两手扒着石壁,畏惧地望着我。 顺势捏住她的恐惧,我笑道:“底下又黑又臭,不想下去,就说实话。” 从她一闪而过的停滞,我知道石碑不在海底。加重了怒气,手势也加重。那艘船在暴雨黑夜里打翻,而她居然可以活下来。这是我困惑不解的地方,即便是师兄奋力救的,也该先救自己的女儿。如今她活着,带着南宫家族的秘密,还去接近储君。越想越觉得不详,这个妖孽应该早点消失。 瞬间松开手,让她趴在壁沿上大口喘气。 “陛下连陪伴自己的师兄都不相信,”她执着为养大她的恩人感到不公,“总觉得他们会背叛你。那些刻在石碑上的字,是威胁也是信任。从这点看来,陛下及不上自己的先祖。” 我俩站在石阶上,下方是黑洞洞的地牢。湍急的水流如恶鬼般在地底盘旋。 我微笑道:“也许是吧。不过现在看来,比起你们家的石碑,三小姐的存在更令我烦心。” 东西可以慢慢找。但她不能和单立站在一起。她是个聪慧的女子,立刻露出惧意。我扬手一推,她就从石壁边沿翻下去。水花溅起来,咕咚咕咚吞噬鲜活的面孔。 师兄,所有的一切,等我死后,你再找我清算吧。 第43章 归来的王子(十三) 小冰住进九鹿没几…… 小冰住进九鹿没几天, 邺城的四惟酒庄送到一个包裹。包裹是给我的,里面有四套夏季的薄衫,两盒封好的蜜饯, 还有王珒的信。 “主人命我将信亲自交给殿下。衣服鞋袜是老夫人嘱咐交给公子和郭兄弟的。蜜饯是带给南宫姑娘的。小人明日午后再回, 如有回信就顺路带走。” 第142章 如今王珒自诩下江王氏的子孙, 邺城也无辖制他的人, 短短几月, 他已预备好在当地重振家业。邺城原是通商要地,南北货船川流不息,猜想他过得如鱼得水,连信纸上字都龙飞凤舞。 把蜜饯盒子放到小冰的妆台上。 “你跑到京都来,事先已经告诉他了?” 她正盘算找人给绵水夫人治病,没听出我的语气。 于是我挡住烛光,敲了敲指食盒:“他可真关心你。人刚到, 吃的就送来了。” 这下她觉察异样,抬头瞅我的神情有些发愣, 等回过神,眼波一转,仿佛我的气闷根本不值一哂。 “殿下,我人在这里。你却在胡思乱想。” “我怕你们两个通信太勤, 又将我诓去第二个万家庄。若再有以命相搏的场景,三小姐预备什么时候相告?” 她在铜镜中注视我的眼睛, 慢慢放下手里的笔。 “小冰,要是运气差一点。我早就死了。” 她转身站起来。虽然我近在咫尺, 可她离我的距离总是飘忽不定。刚才的问题又让我们回到阴霾的雪天。我把她的头按在胸口,用力过猛,她的发髻都散了。她不挣扎也不反抗, 直到感觉她身体的暖意,我才慢慢松手。 可她依然依偎在我胸口,掌心传递坦诚的温度:“去年冬天,我偶然得知邺城的王琮将军和万家庄的关系,而储君也身在邺城。于是小叔叔同我说,不如来邺城找找机会。我并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雪巢冤死的那些人一直是中殿的心病,也是宣和朝的隐患。我心想,储君总要找个机会回京都,他的处境与中殿水火不容。如果能见到他,再给他送件大礼,助他早日登位,那他也许会帮我…” 我扳过她的脸。她的胆子实在太大。如果遇到不是我…而王珒居然唆使她做如此危险的事。 “这就是我去邺城的原因。殿下曾说过,我在利用你。如果那是利用,我也无可辩解。” 这比利用更为用心险恶。一个女人去给一个男人送礼,还想鼓噪弑君篡位。 “今后不准再给王珒写信。”气愤至极,我早晚要杀掉他。 荧荧烛火,她的身上跳动着某种决心。从她赶到邺城,众目睽睽之下轻歌曼舞,她早做好玉石俱焚的决心。两年来积攒的怒火无处发泄,使她变得疯狂又危险。 “小冰,即使心里的伤痛不能愈合,你也要珍惜自己。你身边还有亲人,就算你不在乎我,还有你的姐姐。” “不是的,”她焦急地跺脚,蓬松凌乱 的发丝随时能烧起来,“万家庄是意料之外的事。为什么你和姐姐都不相信我呢?她觉得我害了巾花;你又觉得我想害你。” 她不至于故意害我。我抚摸她的脸颊,让她明白我相信她。脖子上的旧伤已经好了,自然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抬起头,勾住我的脖子。 “我不会再这么做,所以才把一切告诉你。要是不在乎你,我就不会来了。” 暖风吹在脸上,微光将她的身形勾勒得十分清晰。这间屋子总弥散着荷叶菱角香。她的脖颈和头发也散着同样的香气。心旌摇荡,我的手心都出汗了。已过日暮时分,我该回自己屋里去。 握住拳头,低头问她:“你告诉我这些,凭什么认为我会原谅你?” 她放下双手,离开我几步远:“并不敢指望殿下的原谅。只是你能帮忙万家伯伯,把他的女儿送回家去,也能帮帮我,让我回到本家去磕三记头。万伯伯说过,殿下是个实心肠的好孩子…” 她带走的气息让我失落不已,我都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小冰…”我唤一声,她止住声音,不知谁的心在悸动,我两步上前,将她抱到卧床上。 我不是好孩子,也不是正人君子。意识到心爱的女子随时会转身离去,我立刻扑向猎物,将她禁锢在自己管辖范围。 “小冰…”又唤一声。她看清我的神色,朝后畏缩一下。昏黄的光将她衬托得水灵灵的,我忍不住咬下去。 这是我头一次同女子亲昵,双眼通红,举止笨拙。小冰很柔顺地躺着,如同我刚才质问她那样,她既不挣扎也不反抗。偶尔用拳头抵住我的胸膛,我意识到什么,克制自己不要那么粗鲁。 “这是什么?”喘着气,稍微恢复理智。我发觉她的身上有几道刀疤,浅色的,锁骨下有一道很显眼。 她连忙拉过棉被遮住。 “谁干的?” 她养在深闺,谁会用利刃刺她。更奇怪的是那些刀痕的位置并不致命。 “就是那年在海上。你的皇叔命人来杀我。” 我也猜到了。摩挲着刀疤,过往听说的种种片段连成一片,突然猜到答案。 “是王珒刺的?” 她点点头。成安侯父子奉旨执行公务,王珒手下留情,她才辗转活了下来。他将她送到青川手里,不得不隐姓埋名苟活。所以,对于摆脱皇叔的桎梏,他和她一样热心。 我握住她的下巴,缠着她又温存好久。纵然无关男女之情,可此刻没必要存在另一个男人。 “小冰,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她也喘着气,目光迷离:“什么事啊?” 我一直想知道,皇叔为何突然对南宫世家下手,并且毫不留情面。纵观世家上下,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 第143章 她将我搂得更紧,指甲在我的背脊抠唆。 “你怎么不去问他呢?”她垂下目光,“你是储君,早晚会知道。” 第二天是送万小姐的棺柩归家的日子。我醒得迟了,窗外已有人声喧哗。心知不妙,我没在自己屋里,郭池找不到人,一定打点众人到处搜寻。刚穿好衣服,屋外就有人叩门。 小冰还迷迷糊糊的,我告诉她今天早上要去送行。她点点头,翻身朝里又睡着了。掀开半樘门,屋外只有郭池一人。松了口气,等走出房门,乔叔叔正等在门口。 郭池一副料事如神的得意样,两手抱胸,拿眼角瞟我。乔叔叔却真的很生气,他用低沉的声音告诉我,柳家武馆的人快要出发,他们都在山门口等我。 “那走吧。”理好衣领,跨上马,乔叔叔在离我稍远的地方独自前行。 郭池却靠得很近:“公子,你该尽快告诉老夫人娶媳妇的事。不然她可要生气的。” 我对前方说:“应该先告诉青川姑娘,请她同意后,再向南宫家下聘。” 乔叔叔未有反应。他的心情与我完全不一样。马不停蹄赶到山门口,王琮给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洒了几滴泪,我都觉得他情深意重。 “你们几个不送吗?”我问柳教头。他们跟随大宝一同上京,这几月也住在山庄,已经同我们混得很熟。 柳教头说他得留下照顾大宝。 “这七八人跟车足够了,殿下还派人护卫,我们感激不尽。” 王琮又凑过来,絮絮叨叨嘱咐许多话。主要让岳父见到女儿少哭,又说等秋收后他再去万家庄走一趟。 柳教头就说:“庄子地大人少,殿下和各位兄弟可随时来作客。主母炖的蹄膀最香,等到秋天配壶暖酒,我们武馆都来作陪。好好谢谢殿下的恩情。” 我笑道:“万夫人瞧着凶悍,原来如此好客。” 柳教头自然知道本家小姐的脾气,也笑道:“他们夫妻一体,既是老爷的恩人,也是她的恩人。殿下不要被她的气势唬住,其实我家主母心肠很好。” 王琮又命人带些土产回去,又有一番闲聊耗去许多时间。接近午时才从山门口回来,走至山庄地界,我想找乔叔叔去小溪地练套拳法,还未开口,远处跑来一骑兵,扬起一阵土。 “公子,”这些人多数从邺城抽调,他们习惯这么喊我,“公子,住在娄小爷屋子里的那位姑娘,她好像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我蹬一记马腿就往回赶,赶到庄园入口已是一头汗,迎面撞上镇国公府来的金士荣。没心情招呼他,径直往小冰的屋子冲过去。 前后左后一巡视,屋顶的瓦片被揭走,露出一个四方口。妆台上的香粉盒翻了个。屋里没有其它变化。小冰坐在妆台前,就这样悄无声息被劫走。谁有这么大能耐? 怒气冲冲瞪着报信的守卫,他们直接后退几步。 郭池连忙说:“别激动,一慌更找不到人了。” 我说,把庄子里养的狗牵来。吩咐官道上安置的散兵全部过来找人。 郭池犹豫了片刻,乔叔叔则直接说此举不妥。 披上护肩,我预备自己去吩咐。金士荣却缩头缩脑挨过来,他提着两只长耳兔,兔子活蹦乱跳地蹬腿。 王琮推他一下:“喂,你是谁?” 金士荣旋即把兔子塞给他,几步走至我面前,笑道:“殿下莫着急,借一步说话。” 他知道小冰去哪了。我一手将他推至墙角,跟提兔子似得把他提起来。 “殿下,”他支着脖子涨红脸,“小娘子多半被陛下找人带走了。” “胡说,皇叔怎么会知道她在这儿。” “是真的,我刚进来的时候,遇见衣卓芳的马队。他可不是中殿的人嘛。” 乔叔叔按住我的臂膀,金士荣掉下来,蹲在地上喘气。 王琮踢一踢他:“那你怎么不叫唤?庄园上下都是我们的人。敢进来抢人,就不能让他们出去。” 金士荣瞥他一眼:“哎哟,我的大兄弟。衣卓芳是陛下的亲信,我是什么东西。我敢叫唤?还要不要命了。“ 我看一眼乔叔叔,我要去中殿。 “殿下,”那个小个子又拦住我,“殿下细想,谁会把个大活人带去中殿啊?” 停滞脚步。那么皇叔会带她去哪里?难道雍州还不够寂静,大海还不够深沉。他连最后的弱女子都不愿放过。 “我原先想送两个小玩意给你们玩耍。谁知半路遇见这么一出。”他继续说,“衣大人扛着一个布袋子坐上车。然后车子没朝城门的方向走,一路往北去了。” 我紧张起来。 “我在后头跟几步。既然陛下要见人,那么最好既是官中的地方,又要僻静无人打扰。所以特地留意跟了一程。” 我更紧张:“如果能找回小冰,将来必用高官厚禄酬谢先生。” 金士荣笑道:“那倒不必,我猜测的也未必准确。只是刑曹在北郊有座废弃土牢,回京后,我常常去那里整理些旧日卷宗。” 思索片刻,我叫郭池去中殿找衣卓芳。 “你去看看皇叔到底在不在宫里?如果他不在,你再来土牢找我。” 第144章 剩下的人直接跟我去土牢。 乔叔叔却拦住:“殿下三思。我可以同你去。但人是陛下带 走的,军中的其他人就不要去了。” 早已等不及,我不想同他争论,刚跨上马,柳教头也听闻消息,带领十几人跟过来。 “我们不是军中的人,只是江湖术士,不如让我们跟去。” 我点头,扬起马鞭朝北郊飞奔。小冰,别害怕。你不会一个人孤零零飘在海里。 北郊的土牢架在江流之上,有一条很窄的铁桥连结入口。行到桥头,就有羽林卫探头出来。我知道皇叔一定在里面,那么小冰也在里面。 “请殿下不要为难我们。” 刚说完,羽林卫一字排开,提着弓箭对住前方。和万家庄的形势一模一样。 早料到如此,我朝后瞧一眼。顿时青天白日中撒出一张金网,闪闪烁烁,铺天盖地将羽林卫笼住。柳教头带人从后方飞出,掏出腥红色粉末朝羽林卫撒去。 “是辣椒粉?这些江湖术士。”乔叔叔骂道。 趁他们捂住眼睛,我跑上铁桥行至入口。衣卓芳又飞出来,我拔出剑将他挡开。他又在面前飞来飞去,止住我的步子不让前行。忽尔乔叔叔赶到身旁,一把拽住他的衣领。 “臭小子,你可长出息。翻到储君家里抢女人,不知道你师父知道后会怎么说?” 他神情微微迟疑。我立刻侧身闯入。 里面又湿又冷,黑黄的墙面开裂又渗水,脚下也黏糊糊的。走到尽头便是蜿蜒而下的阶梯,底下是间水牢,水声哗哗翻滚,像是鬼怪在嘶吼。 皇叔坐在石凳上,见我闯入,他也没出声。一会儿卓芳和乔叔叔也跟进来,卓芳踮起脚飞到皇叔身后,对我怒目而视。 “小冰呢?” “储君来得真快。没好好查查你认识些什么人,是我的失职。” 环视四周,几间破败的牢房,没有人影,只有脚下空荡荡的水声。我一个激灵,跑到石阶旁朝下搜索。她一定被扔到水里了。 “在那里。”乔叔叔指着远处凸起的墙垛。果然有个人影扒住石壁边沿,水快浸没她的脸。 “皇叔,你太过分。” 脱下护甲,跳到水里。乔叔叔将牢房的铁链拆下来,等我抓到人,另一只手接住链条,又被翻腾的漩涡折腾几下,他终于将我们拉上来。 “小冰…”我使劲搓她的手脚,转身叫乔叔叔找些木头生火。 皇叔在远处笑道:“只泡了一个时辰,死不了。” 他挥挥手,命令卓芳将铜炉里的柴火点起来。 小冰冻僵了。我若晚来一刻,她会被漩涡卷走,和水里的污浊物一样,卷到陌生的江河里。 目视前方那个冷漠的男子。结果卓芳却瞪着我:“你…你…小心。” 火光燃烧片刻,怀里的女子终于动弹一下。我搓着她的脸颊,她不会死,也不会那么脆弱。 于是皇叔就对卓芳和乔叔叔说,你们两个出去。那两人不放心,面面相觑,蹒跚脚步不肯离开。 “连你们也不听话了。”他一脚踢翻铜炉。火星子溅开。于是那两人退出去了。 他走到我俩面前,把火星子摁灭,然后问:“单立,你在哪里认识她的?” “皇叔有通天的本领,自己去查一查吧。” 他笑起来:“你不说我也能猜到。瞧你这副傻样,小心啊,别被人牵着鼻子走。” 小冰见他靠近,又哆嗦起来。我心想还是带她离开为妙。 “单立,你不能带她回九鹿。” “为什么?” “她离你太近,我就睡不安稳。” “皇叔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遭人怨恨。” 他将铜炉扶起来,又把柴火点上了。 “是我对不起他们家,更对不起师兄。”火光使他的神情很坦然,“好孩子,我那样做不单单是为了自己。” 我抬起头,而小冰向我的胸口靠近了些。地上有本家谱,有人踢过来,翻开的那页写着第九代孙南宫简,名字下方有两路分支,朱翼和玄冰。不同于其他人,她俩的名字是描红的。 这代表什么? 皇叔望向我怀里的女人:“代表三小姐随时能让我退位,或者将来她不高兴,也能废了你。” 小冰抓住我胸口的衣襟,挪动嘴唇。她叫我不要相信他。 皇叔就说:“这是真的。铁麒麟王朝与南宫氏世代共治,那是先祖传下的规矩。誓言刻在一块石碑上。三小姐亲眼见过。你的父亲也见过。历代皇后都从他们家选,监督帝王的操守品行。” 所以这才是他穷追猛打的原因,我终于明白。 “这事早晚会告诉你。你可以遵照祖训,依旧挑选南宫氏做妻子;若你喜欢其他女子,也可以让她们做储妃。这些交给前桥阁,我不会干涉。” “但是,三小姐会是世上最后知道此事的人。我希望南宫家的族谱依然延绵,但是没有人的名字再是红色。” 他讲完了,而我在发愣。没一会儿衣卓芳和乔叔叔又回到眼前。 “把她带走。” 我意识到危险,他在命令羽林卫把小冰带走。 “外头的人呢?”看一眼乔叔叔。 他犹豫片刻,突然跪到皇叔面前,说:“陛下,少全已经走了,你放过他女儿吧。” 第145章 皇叔冷笑,眼角的皮都皱起来:“老乔,我忍你很久。你希望儿子儿媳在西北过安稳日子吧。” 乔叔叔依然在磕头,咚咚的声响把脆弱的土层都磕破了。 “外头盘踞着什么三教九流?你可把什么人都往这里带?”主上根本不以为意,“储君不懂事,你也跟着胡闹。” 衣卓芳找来几个被辣椒粉呛到的手下,絮絮叨叨述说完过程。结巴的陈述和狼狈的羽林卫,弄得皇叔脸色铁青。 乔叔叔朝我使眼色,我连忙说:“那只是临时找来的地痞混混,给钱就办事。” 皇叔就朝衣卓芳吼:“我对你们太好。越来越不中用。” 他又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把人给我。” 小冰若是被他带走,一定生死未卜。可是没有人敢违逆至高的权利。我猛然明白什么。 “放心,我不会杀她了。”他略微停顿,尔后又说,“伏波将军还住在宫里。他老了,要个贴心的女儿服侍。三小姐就去尽尽孝吧。” 胸膛剧烈起伏。如果我不答应,后果会是什么。 “小冰…”她离我那么近,早听见我纷乱的心跳。 “我想去陪陪老将军。”她轻声说,并且示意我不要辩驳。刚才的话她都听见了。 皇叔随即笑道:“还是三小姐懂事。” 他一挥手,衣卓芳就将她抱走。速度太快,我都未开口说话。土牢的人很快撤空,只有铜炉的火还在燃烧。乔叔叔和柳教头赶来问我有没有受伤。除了自己的心跳,听不见其它声音。没有受伤,可身体比浸在污水里还冷。 第44章 归来的王子(十四) 地牢的水可真臭。…… 地牢的水可真臭。梦里还能闻到气味。油渍浮在嘴边, 手指缝里全是水草。小冰快喘不上气,我努力划水,可四周乌糟糟一片, 无论如何游不到出口。皇叔在远处望着我们, 高高在上。他只要伸出手, 就能把小冰捉走。四周的污水渐渐凝固, 沉重的淤泥将我的身体越埋越深。我努力往上爬, 小冰在向我招手,或者在向我求救。她总在我前方不远处。天空中有只硕大的铁麒麟在燃烧,火焰把女子的身体照得通透明亮,突然她晶莹的酮体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涌出来,她带着流血的伤口朝我扑来,我正要伸手接住, 又有人出现。有人捏住小冰的脖颈,看着我冷笑, 大手一紧,她的脖子就断了。 天还未明,我大汗淋漓坐在床上。想起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咬紧的牙根又疼起来。推开窗格, 营地里还有人巡逻,没一会远处传来马蹄声。我知道是郭池回来了。 凭着儿时的记忆, 我画了一张内宫草图交给他。 “芋头,那里面太大, 我没找到她。”他将那张草图修改几处,“不过外廷有几条路我都探清楚。里面不敢去,我发现衣卓芳亲自把守, 心想不要惊动他。” 重新捋过一遍儿时记忆 ,将内宫的宫门位置也标注出来。柳教头武功了得,明天约他再去探探。 “今后九鹿必须日夜巡查,早晚点卯。”我说,“皇叔会派人来监视这里。你若发现有异样,不要声张,直接告诉我。” 他点头,又说:“可惜咱们在宫内没有应承的人,如今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出来。” 我并不热衷与世家亲贵打交道,这些月的应酬只是草草敷衍。至于内宫的女眷,那就更陌生了。既然皇叔命令小冰去服侍伏波将军,我也该早日进宫拜会那位老人家。 “你可别冲动,公子。” 卯正二刻,我在操场上清点人数。乔叔叔吩咐完值班表,就与我练一套长枪。昨日的怒火未散,长枪之后又与他角力。他也怒气冲冲,扳住我的肩头直视我的眼睛,浑身骨骼咯吱咯吱响着。天色大明,阳光刺眼,我俩汗流浃背却不肯罢手。直到郭池打盹醒来,跑来叫我们回去吃早饭。他突然双手迸力,将我翻身扣在地上。 “三小姐是老将军的孙媳妇,进宫服侍他是应该的。殿下慌什么?” 他抛下那句话,耸起肩膀深吸口气,径直往里走去。郭池叉着腰,对他骂道:“你疯了,摔他干什么?” 等到乔叔叔的身影走远,我对郭池说:“今天你去镇国公府瞧瞧,把金士荣找来。” 他拧起眉头,找他干什么。 娄柱尘站在皇叔这边;至于元绉,他不会为了南宫氏和中殿起冲突。我站在京都的郊外,那片城墙不单倚靠武力才能翻过,城墙内需要有人为我说话。 郭池很快走了。中午刚过,金士荣还未到,大宝却来了,并且一脸颓丧。 “单哥哥,我要回去了。昨天阿爹发了好大脾气,说我留在京都尽是贪玩。今早将铺盖都卷好,直接让我滚回去。” 男孩低着头。前几天他还蹦蹦跳跳的,父亲领到五天休沐,会带他去草原猎狐狸。怎么突然变卦,男孩的声调都变了。柳教头跟在他身后,也是脸色铁青。 “娄大人说咱们武馆是江湖匪类,去他家就是玷污门楣。还特地说今后再也不想瞧见柳家的人。哼…好,我这就回去禀告主母。” 我意识到什么,安慰大宝:“昨日出了些事,陛下很不高兴。娄大人遣你回家是为保护你。别皱眉头,将来去草原猎狐狸的机会还多着呢。” 第146章 男孩抬起眼睛:“出了什么事?爹爹会有危险吗?” 柳教头顿时明白,有危险的恐怕是他自己。他未说话,我微笑道:“你们把大宝送回家就好。到家后给娄府寄封平安信。可别乱说话惹主母生气。” 他朝我点头。 “殿下,我们走得轻巧。那你…” 大宝片刻领会,懵懂又担忧的大眼直直望着我。 “单哥哥,你要保重。若是当不了储君就不要勉强。素衣寒食,也能过有趣的一生。” 这是谁教他的?我有些惊讶。迟钝一会儿,郭池带着金士荣回来。 金士荣哭丧着脸,同刚才的大宝一模一样。 “殿下,这下全完了。”他抱住我的一条胳膊,认真哭起来,“今早收到前桥阁调令,叫我去西州那条走廊上管商贩。天可怜见…拨去边关地还能回来吗?谁还会记得我?这一辈子算完了。最强的结果是五品员外郎退休,钱也没有,名分也没有。这辈子想光宗耀祖的心都折腾没了。” 我眯起眼睛:“谁要调走你?” 金士荣指着一旁:“不就是他爹嘛。一定是那天在御前商议元老家的案子,说得不合娄大人的心意,他一挥手就调走我。” 大宝打掉他的手:“你胡说。我父亲才不会那么小气。” 午后的斜阳在地上拉出老长的影子。送走大宝和柳教头,我在阴影里踱步。 剩下金士荣舍不得离开,暗暗叮嘱:“殿下,娄老头总看我不顺眼,前几年把我放在外边不管。您可别忘记我。等中殿心情好些,记得提醒他,把我调回来。” 突然想起绵水夫人,如果他们全家都离开,那么谁来照顾老太太。 “我那婆娘素来与我不睦,她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还不定呢。再说,她娘家有人要回来了。如今谁也顾不上我。” 退回自己的沉思,窗外的竹影挡去阳光,让人心生凉意。这些天我没有见外人,除去担心小冰的安危,皇叔在土牢中说过的话老在心中浮起。属于我的东西,又不完全属于我。在我读过的列国传记中,王位都是依靠铁与血捍卫,不容他人觊觎。我的先祖究竟是愚蠢还是智慧。头一次思索起自己的先祖,也是头一次感觉亲近他们。 再次见到平康王,我很想问问他是否也知道这件事。他坐在轮椅上,长途跋涉才到郊外,额头一层汗,平康大妃也来了,摇晃着手中团扇,把地上的影子打散了,让我瞬间回到真实的九鹿。 王琮一伙没见过王妃,都伸直脖子偷看。除去大妃在前,她身后还跟随一位年轻女子,粉面带娇俏,彩裙系玉环。她掏出手帕擦汗,又替轮椅中的男子拭去额头的汗。平康大妃就说,这是她妹子。 我让郭池待在门外。行伍之人难免粗俗,希望王妃姐妹不要介意。 大妃摇摇头,回头看一眼平康王,就用遥远的笑意说:“殿下为了心上人,同中殿闹得不痛快,如今京中都知道此事。” 我有些错愕,谁把那天土牢的事传播出去的。九鹿不会有人多嘴,柳家武馆第二日就走了;难道皇叔把小冰囚禁在内宫后,还特地昭告天下吗? 大妃继续说:“我们在宫中多年,也有认识的內监嬷嬷。殿下放心,小娘子的身体无碍。只是受了冻,发着高烧,如今开了方子吃药。料想不过几天,她就能起床行动。” 我吁出口气:“大妃去见过她?” 对方摇摇头,歉意地微笑:“我求过陛下许多次,他不让外人进去瞧。” 我便闷声不语。平康王坐在远处,目不转睛望着我的失望。 “看来储君也要娶南宫家的女子。这样很好。只是我不明白,如今雍州无人居住,这位娘子从何而来?” 这与皇兄不相干,她只是我萍水相逢的女子。 平康王剧烈咳嗽起来,一旁的年轻女子连忙用罗帕接他吐出的痰。又服侍他漱口喝茶,拍了两遍后背,他终于喘过气来。 平康大妃就说:“既然如此,殿下若有口信,或是有物品要带给她,我们可以相帮。小娘子见到宫外惦记她的人,心情也好病也能好。” 我抬起眼睛,对于大妃的热情,平康王也未表示反对。 他的嘴角扬起笑意:“当务之急,要与中殿缓解冲突。陛下松口,大妃才能进去瞧人。还是要委屈储君,去陛下那里求情求和。” 我点头,知道他说得有理。 平康王靠近我,又说:“如今前桥阁也知道此事。东宫选妃可是大事。弟弟要过的不只一关。” 既然南宫世家历代为后,我娶小冰正好遵循王朝规章,那班文臣最好不要多事。 平康王有意提醒:“他们可难缠了。” 我反而疑惑:“皇兄为何如此帮我?” 对方笑起来:“我们是同宗兄弟。弟弟真的对我没有感情。” 他朝后示意,自己的嗓子又不舒服,平康大妃的妹妹又掏出一方罗帕托住他的下巴。 等他们走后,王琮唏嘘叹道:“哎哟…那个小美人真可惜。伺候那么一个瘸子。” 郭池也说:“王孙贵胄真讲究,换成我就不会折腾人。有个端庄的老婆就够了,还弄个妹妹来伺候人。” 第147章 不过他俩都表示,如今有平康王和大妃传递口信,至少能知道小冰是否安全。这比之前黑夜飞入内宫刺探的计划强多了。 入夜后,我又到小冰房中。她的随身衣物还未理清楚,一半堆在箱子里,一半挂在柜子里。王珒送的那只蜜饯盒子倒放在床头,掀开一看,里面的东西分毫未动。 我拎起盒子放去桌案上,自己则坐在床沿。烛光正对我的眼睛,夜越深,烛光越刺眼。 门外传来喧闹。没一会儿乔叔叔推开门,他总能很快找到我。 “镇国公的孙子在外头,气势汹汹要找南宫家的人。” 又是谁要来趟浑水?上次去镇国公府可没有这个人。 提起戒备,庄园入口处火焰熊熊燃烧着。有个肤色黝黑,身材颀长的年轻人杵在那里。郭池伸手挡住他的去路,年轻人就说:“请让储君出来与我一见。” 我走上前。男子眼窝深陷,风尘仆仆,应该很多天没合眼。 乔叔叔认识他,向众人介绍,他是镇国公的嫡孙卞怀东。同时也告诉对方,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储君。 于是他打量一下我,接着慢吞吞做了个揖。 “我今晚到家,祖母说,小月妹妹来看过她。于是我问姑妈,她告诉我,的确有位姑娘拜访过国公府。她是和储君一起来的。我打听很久,才知道储君身在九鹿山庄。连夜赶来,冒昧了。” 我的确去拜访过镇国公府,不过,是和小冰一起去的。 那句话在他身上引起的回荡,宛如海浪冲击河床。他的整张脸都裂开了,猛地推开郭池,用通红的眼神审度我。 “她没死?那小月呢?” 郭池刚从地上爬起来。男子立刻回头指着老乔,用更焦急的声音吼道:“你居然瞒着我。” 夜间巡查的人都围过来,因为老乔与郭池的威望很高,他们对这位突如其来的国公府嫡孙很不满意。 王琮走上前去,对他说:“喂,你是什么身份?跑来这里问东问西。镇国公我们听过,他孙子是谁就没听说过。” 卞怀东并不搭理他,径直到我面前。 “小冰呢?我要见她。” 想起绵水夫人与小冰之间舐犊情深,南宫氏与镇国公府应该是旧交。我把他带到小冰的房里。 他展眼一看屋内的陈设,仿佛立刻知道这是她的屋子。不过,这令他更疑惑。他狐疑地望着我。 我说:“小冰在宫里。这消息已然传遍京都,你明天就会知道。” 他并未听进去,喉头哽咽一下:“她怎么会和…和殿下在一起?” 风把衣架上纱巾吹得翩翩起舞。他坐进妆台前的位子,镜子里倒影出的某种眼神,竟然和小冰是一样的。 “殿下有没有见过与她同龄的女子?弯弯的柳眉,笑起来很好看。” 我摇头,我只见过青川姑娘。 他不说话了。风把窗板吹得吱吱作响。过了很久,他突然抬起头:“小冰在宫里?那可太危险。” 只过片刻,男子做了决定。“我要把她接出来。世叔总不让她们与皇室沾边。” 卞怀东很坦诚很率真,起伏的胸膛如奔腾的江川。 “皇叔将她囚禁在内宫,我无法得知任何消息。”我试探地问他,如果有人熟知宫门,也许可以助我隐秘入宫。 “不必,”他随即阻止,“小冰一介女流,陛下不会为难她。我明天入宫见大公主,请她代为求情。等她出来后,希望你们不要骚扰她。” 我低头微笑:“也许她不这么想。她会嫁给我。” 对方腾地站起来,也冷笑道:“好,明天我亲自去问。” 走至门口,男子又回过头:“殿下不会明白,雍州在她心里占据怎样的地位。世叔和小月死不瞑目,她怎么会披红挂彩去嫁人。” 他走了。轮到我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里惊疑的眼睛。乔叔叔来了,他为卞怀东的无理对我道歉。 “你追上他,送他回府去。明天他若唆摆公主,又威胁中殿放人,皇叔会杀掉他。” 他立刻领会,连忙跑去追人。 郭池又进来,明天平康大妃会入宫,她差人问我要不要随封信。 我摇头,望着郭池:“离他们远点。” 于是他们都走了。黑夜净空,衣架上的纱巾还轻轻摇摆。卞怀东的话如此清晰明了。 小冰的箱子真乱,她都没心情好好收拾行礼。我站在屋子里,莫名生出寒意。视线又落在食盒上,小巧的六边形三个夹层,它很显眼。既然她连收拾自己都没心情,怎么会有心情吃甜食。王珒很了解她,就像卞怀东一样了解她。他们身上都沾染过雍州的气息。所以彼此了解。 扬起手把食盒掀翻。底座有个空阁,移掉滑板,里面是空的。我把手伸进去,指尖上有些白色粉末。揉搓这些粉末,我知道这是什么。胸腔渐渐升起无名之火,越来越不受控制。我把食盒砸了,连底座摔个稀烂。倒退两步,又坐在床沿喘气。 在那场变故前,她是怎样的女子。我也要去雍州,问问南宫世家的先祖,你们都插手铁麒麟的江山了。我当然也能问问,怎么教养出如此铁石心肠的女子。 第148章 第45章 回荡的幽灵(四) 阿志的灵位前又铺了…… 阿志的灵位前又铺了一层薄薄的灰。我拿手指轻轻擦着。我将她放在王妃的墓穴, 将来等我入土,我们就能一起长眠。也许有感于单立的少年情怀,最近总是怀念自己心爱的女子。阿志死在冬天, 临死前她说冷得很。我也被抽走心中温度, 这些年落落寡欢。 宫人立刻进屋, 将神龛内外都细细打扫一番。本来由玉溪夫人亲自打扫, 只是这几天她忙得很。 清晨时分, 我又叮咛她:“别忘记焚香。那边宫里你晚上去一次就行了。” 阿娥本是王妃的陪嫁,默默跟随我多年。因为我更信赖封地的旧人,利害相关的事总交给他们去做。于是玉溪夫人就说,她得等到南宫姑娘退烧后,才能安心回来。 “奴家的浅薄见识。可不能让她在宫中有半分意外。如果陛下和储君为此争执,就是我的罪过了。” 如今满京都都是单立和南宫氏的风言风语,究竟是谁传播出去的。昨日已被镇国公府纠缠胡闹半天, 幸好阿娥循循善诱,把卞怀东挡回去。 我不悦地拧起眉头, 待会要去前桥阁,老家伙们已经鼓着腮帮含着口水等我了。 “若是今天怀东再来要你放人,羽林卫会把他捆到大都府打五十棍。到时候你别拦着。” 阿娥微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叫他吃点苦头也好。那位姑娘算是东宫内眷, 怎么能随意见外男。按礼制原是回绝的。” 东宫内眷,我心中冷笑, 宫内的谣言已然散播如此。朝盆盂中吐了几口,又接过浓茶, 把口齿都清漱干净,理一理领口,大步朝前桥阁走去。 娄柱尘和元绉早已颔身伫立, 连大都府尹都来了。郑未蔷开口就说,将南宫氏遗孤留在内宫,此举不太妥当。 我拉下脸。她堂而皇之住在九鹿山庄,你们竟然一个都不知道,如何还敢成群结派来质疑我。 “娄大人,之前宝勤一直同储君厮混,我已经不理论。如今他连这样的新闻也帮忙隐瞒,还是他早告诉你了,是你故意隐瞒我?” 娄柱尘连忙跪拜:“主上明鉴,小孩家不懂轻重。臣下更是一无所知。如果早得知三小姐生还,便有十个脑袋,也不敢隐瞒陛下。” 元绉睨他一眼:“情有可原。那孩子原本疯疯傻傻,既不读书也不领公职,这些年在外头野惯了,将为人子为人臣的本分都忘记。这老父亲一味包庇纵容,犯下大事又跑了,如今家宅不宁鸡飞狗跳。陛下可怜可怜他们吧。” 娄柱尘明白我在怀疑他,一声不吭,如一块叠整齐的被褥,方方正正跪在角落。没一会儿,郑未蔷适时解围,还是将矛头对准宫内女子。这位姑娘在家族倾塌后,居然悄无声息盘踞于储君身旁。其心思不纯正,意图更可疑。 “如果少全还有血脉幸存,老师和我都会欣慰。”郑大人停 顿一回,“只是,这女子来路不明。如今谣言四起,殿下居然要娶她做储妃…” 元老头摆一摆手,忍不住打断:“那只是从外四路的宗亲收养的孤女,少全根本不是她的生父。仗着少全的善心,野鸡也能成凤凰。陛下,还有更可笑的,那女子原给伏波将军的孙子做过小妾,后来那孩子死了,她转头就跟储君住进九鹿。这样的女人若入东宫,那中丘在九州四海的名声都毁了。” 我忍住笑意,这老头越老越奸猾。他怕东宫又被南宫世家霸占,却不愿去九鹿得罪储君,只杵在前桥阁咆哮。 于是郑未蔷微微笑道:“既然妇德有亏,那更要不得。当务之急还是寻个清净地方,将南宫姑娘从内宫挪走为妙。” 我瞅一眼娄柱尘,他依然把自己折成四方形。但是大都府尹是他举荐的人,自然说的也是他的心声。 “陛下,倘若这位姑娘留在内宫有任何差池,储君难免怨怼陛下。臣等尽心竭力,都希望中殿与储君融洽相处。万事皆不可破坏得来不易的升平之象。” 我明白这是他俩内心真正的意图。只是,我与南宫氏还有一些事未了结。而这些事又不能与他们明说。 娄柱尘直起身子:“容老臣说几句。这位三小姐与少全的感情同亲生父女无异,她自幼性情偏执,如今家族凋零又无良人引导,只怕…只怕会移恨于陛下。留此人在宫中,会至主上于危险之地。” 元绉就冷笑:“怎么?那丫头还想翻天不成?” 郑未蔷接口:“娄大人说得在理。西郊有座庵堂,请陛下考虑是否给那位姑娘一个去处。京都的谣言我会竭尽所能去平息,东宫储妃必须品性温顺,经世家推举,一品老妇保媒。至于还在九鹿生闷气的储君,也要有人去劝和他。让他尽早过来向中殿认错。” 娄柱尘微笑道:“老师教导有方,自然是老师去九鹿。” 他们早就把对策想好。如今只是跪在我面前演出戏。我自然不会令事事如他们所愿,于是每一轮廷议,他们又轮番向我提案。这些年我早已熟悉游戏规则,只是不知远在城墙外的储君会不会喜欢。 令我意外的是,单立并没有像少年那样赌气,为一个女人要让全天下知道他与我作对。除去最初几天的静默,他几乎天天赶来中殿请安。他生性并不多言,廷议时只安静坐在一旁。元绉称赞他谦虚好学,廷议结束常请他去府中用饭。他没有推辞,像是很愿意去他家拜访。有一次我留他吃饭,他竟然也答应了。 第149章 膳房端上几道下酒小菜,我俩对面而坐。天气热了,內监将冰桶搬进屋。冰桶中心置一架内凹的小方台,四周用冰块笼住,酒杯置入,雾气散开,冰饮清凉可口。我叫单立也将酒杯放入。他多喝几杯,故意克制的眼珠子转起来。 “好孩子,恨我是应该的。”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恨不得长驱直入内宫,把自己的女人救出来。 “皇叔也不能关她一辈子。” “前桥阁要把她送去庵堂。”我笑道,“可惜我没那样的善心,你若敢胡来,我就杀了她。” 他低下头,只回答是。 “不发脾气么?” 他依然低着头:“发脾气也无济于事。” 我就嘿嘿笑起来。 “过几天便是大暑,京郊小溪地的荷花最美。老丞相一直想办场和解宴。九鹿观荷是旧朝的风雅事,这些年我也未好好享受过。如今托你的福,大伙都过去玩几天。我把三小姐也带去。” 他抬起头:“为何要带小冰去?” “听说她在邺城能歌善舞,如今叫她去九鹿展露一回身姿,让大家饱饱眼福,越香艳越好。” 少年用泛白的指尖捏住杯口。 “皇叔这么做,有什么意思。” “是你不明白储君代表什么意思。”我把冰桶移过去,少年一头汗,“储君该服从君上,不是听信路边捡来的女人。你要分不清孰轻孰重,也没有资格做储君。” 拍拍手,內监将元绉放进来。他见我俩对饮,气氛和缓,并不知之前的对话,就笑道:“我早说过,九鹿观荷是个不错的主意。天气热了,去小溪地散散心多好。” 消息很快传播开。京都的世家多半愿意伴架同行,一来元绉发帖众人不敢不迎合,二来天气暑热,在家也烦闷无事可做。安福郡主府,衡王府以及平康王府很快将出行名单送来让我批复,临行前几天,镇国公府也说要同行。 只是娄柱尘说他此行不去,理由是前桥阁需要留人办公。这些天他没精打采,儿子走了,老婆又会闹事。我点点头,命他留阁办差。 大暑前一晚,玉溪夫人伏在耳畔告诉我,她有身孕了。 “只怕不便陪伴陛下外出避暑。”她悄悄笑道。 我自然很高兴,可她也提醒我不用太高兴。想想几年前的失落,如今不要抱太多期望为好。再者,单立已先入为主占据人心,前桥阁出要紧文书,都会随抄储君一份。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我谁也没告诉。”她身在宫中多年,是个乖觉的女人。 我点头,谁也不用告诉。让我好好想想怎么办。 “陛下,我瞧南宫姑娘是个可怜的女娃。没有亲人依靠,身若浮萍。”她依偎在我身旁,“这些天我总念几遍放生经,好为咱们的孩子积福。” 我笑着告诉她:“福气是挣来的,不是靠念经。” 第二日微明时分,宫门的甬道上已行驶整排装箱的货车。此行少不得猎鹿喝酒,于是猎具酒具一应拖走。等货车拉走后,內监才开始装饰辇车。还要等半个时辰的功夫,元老头带着媳妇点算行头,一会儿平康王夫妇也在宫门等车,几人便指着行猎的行头议论几句。很快元绉撇下他们,走至我身旁,喜儿也来了,搀扶祖父朝我行礼。 “这次幸苦你们家。”我见他支着木杖,行动蹒跚,又怕出汗后仪容不整,一直用帕子拭汗。 他又将跟在身后的内官叮咛几句,同我感叹道:“可惜了,阿志姑娘不在。不然有她随行,我也能多放一颗心。” 我便笑道:“不怕,有喜儿呢。将来喜儿进宫做大管事可好?” 小姑娘养得如瓷娃娃,乌溜溜的头发又如深色起伏的绸缎。 她爷爷让她自己回答,小姑娘就说:“好啊。只是宫里太大,我怕管不好。” 我知道老头在动什么心思。于是笑道:“此行跟着我,涨涨见识。” 此行安排三天。头一天主要在小溪地设酒宴,后两天便去林中狩猎。单立带众人在庄园入口迎接,小溪地临时支起一片竹亭,四面挂白纱遮光,内设案几蒲团,两边各置烛台。小溪支流从竹亭间逶迤而过,夏荷开得热烈,如绯色小伞支入溪流,淙淙清泉,垂垂欲滴。 “果然风雅。谁的心思呢?到晚间点上红烛,酒香伴荷香。我可难得图一回乐。” 单立便回答,这些都跟着丞相的主意布置。我想也是,他自个儿可想不出来。 “林子那头围住做猎场,明日请皇叔过去乐一天。” 竹林被东南湿润的风吹得飒飒作声,浓密绿叶波浪起伏,幼畜嗷嗷,雀鸟横飞。正好有人送来一张弓,摸摸弓弦,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多好一张弓。”平康王看见后,也笑道,“小殿下看着眼馋,不如皇叔给他试试手?” 睇一眼小殿下,就说:“明日狩猎赢我,弓就送给你。” 单立却推辞:“皇叔的东西,侄儿不敢要。” 瞧他假惺惺的样子。反正现在天色还早,闲着无事,我想去竹林逛逛。 他抬一抬眼皮,低头说:“晚间夜宴还有许多事安排,侄儿不随行了。” 我便叫来卓芳和怀东,带上一行人在竹林内闲逛。午后日光被林荫挡去,在溪边捧水大饮几口,思绪猛然回到儿时。那年我过生日,内造司也送一张弓。我穿上新衣,等父皇与皇兄来接我狩猎。等过两个夏天,他们谁也没开口。后来皇兄说,他最恨狩猎,跑去幽深丛林后,不知谁才是猎物。他在林中被野兽咬过,小腿处有块疤,只有少数人才知道。 第150章 如今再次回忆,那块疤痕更像被利刃刺穿后留下的。吸口气,把竹林的清新空气吸入脑中。临行前,娄柱尘反复叮咛,让我不要与单立单独狩猎。 “陛下可不要落单,身旁要有两人随侍;储君那边我也这样吩咐。您俩都是中丘的贵人,可不能被野兽伤到。” 林中的野兽何其无辜。 近几年娄柱尘说话越发絮叨 ,胆子也壮大。 “三小姐若在宫中安好,中殿不妨给九鹿送个信。这样储君才会对你俯首听命。” 他听闻我指明让玉溪夫人去看护,便点头微笑,这样安排很好。陛下自己要懂得避嫌。 一阵火气涌上来。勒紧马绳,马儿顿时嘶叫起来。我连忙松开缰绳,马却抬头嘶鸣。突然马蹄加速,竹林中扬起尘土。回头望去,怀东和卓芳依然跟在后面。我疑惑着,怎么这匹马使起性子来。 怀东的声音传来:“陛下小心。”衣卓芳两腿一蹬,已然朝我飞来。 蓦然意识到危险,马蹄加速的同时,前方三丈之地放下大网。凝目望去,那是张捕兽用的网。马头躲闪不及,一头扎入。我立刻被甩出去,连头带脚裹进网中。 卓芳赶到,控制住马蹄,以防它踩到我。 捕兽网布置在此处,是有人忘了拆吗?未及思索,怀东还在喊:“陛下小心。” 猛然前方射出乱箭。阴沉沉的箭头对准我飞来。血冲到脸上,这张网是为我准备的。 怀东扑过来,箭头瞬间扎进他的肩头。卓芳拎起大网,将飞来的乱箭挡开。随即朝天鸣哨,后方的随行六人立刻落地,将我围住后朝四周张望。 弹指一瞬间,这场暗杀结束了。阳光拨开竹叶,飞雀落在脚边啄食,仿佛一切都没发生。只有怀东的肩膀渗出鲜血。 “陛下,此行安排不周全。我们还是回城吧。”怀东说。 我摇头。冷涔涔的汗从后背流下,谁会在林中布置陷阱暗杀我。答案如地上勾勒出的人影那样昭然若揭。 站起来对他们吩咐:“回去后,谁也不准提这事。” 怀东明白此事触及我的神经,挣扎起身:“陛下息怒,不如请储君过来对质。” 我冷笑道:“等晚宴的时候,看看他愿意对我说什么。” 跨上马,同卓芳飞驰回到小溪地。小溪地一片祥和之气,竹亭前方已布置好地毯,中间置一架火炉。平康大妃摇起团扇,一个劲说还是热;周娘子同几位世家新妇坐在溪流边喝茶,那些妇人都穿着簇新衣裙,鲜嫩颜色衬得女人们很娇媚;元老头和孙女已然喝起酒来,喜儿带来自家制的梅子酒,老头正眯着眼睛尝鲜。 “储君呢?”我四下找人。 卓芳在远处又与人起争执。我走过去,一直跟随单立的几名亲信我都认识,其中姓郭的南夷最嚣张。 “陛下,”他推开怒目而视的卓芳,对我说,“羽林卫非要赶我们走。这片林子是我们管的,如今大伙取乐,咱们只蹲在外围看看,为何一定要逼着远离中心几尺地?” “储君去哪了?”我反而笑道,“你们不肯退避三尺,是他的意思么?” 他们几个面面想觑,不知谁说了句:“公子叫我们守好自己的位置。” 很好,我拔腿就走。回到营帐里,平康王正在门口等待。他只是问问晚宴的位次怎么安排。我让他去找元绉。 “是这样…”他转过轮椅,“刚才看见老丞相和郑大人托着安排位次的图,喊他们也不答应,原来是去储君那里。” 我低头冷笑:“你关心这个干嘛?每年不都那个位置么?” 他点点头:“侄儿生怕出错才来问,多谢皇叔提点。” 轮椅带着刺耳的咯吱声走远了。我朝后靠去,任凭暮色从天边消失,地上的阴影渐渐爬上胸膛。虽然大暑,但晚风很凉。从小溪地吹来的风,冷飕飕地扑面而来。 月亮升起,火炉也熊熊烧起来。元绉已经带人入席,不过片刻,他便笑眯眯来找我。 “恭请陛下入席。” 他今天很高兴,我斜着眼看他,他一点也没觉察出我的愠怒。人老了就是迟钝,比如刚才,如果不是怀东敏捷,那枚箭头会直□□的胸口。 郑未蔷候在帐门外,见我出现,悄悄问道:“听说镇国公府的小公子受伤了,究竟为何?” 元绉插口:“他怎么了?” 郑未蔷见我的脸色阴晴不定,不敢擅作主张回答。 于是元绉便说:“等宴会完毕,我们再去看他。如今不提这事。” 月色朦胧,薄纱卷风。我走入竹亭,众人已起身站立,等我下座,便齐刷刷行礼。元丞相领头,持酒杯说了好些场面话。 “如今九州生平,全赖主君勤勉克俭。陛下主政有道且明辨是非,重用贤能,不纳谗言。吾辈兢兢业业跟随,自庆禧十三年起,才有今日业绩。如今仓粮充足,白银有余。老臣感恩苍天庇佑,令今朝重回庆禧初年的盛景。” 等他说完,自然会跟随一两句附和声。附和的颂扬之声结束后,便到饮酒奏乐的开始。 今晚我打断了节奏。 “储君,刚才丞相说得是否有理?” 单立坐在右侧第一,见我问他,立刻站起来。 第151章 “你们呢?刚才动嘴皮子的人,都站起来。” 众人觉察不妙,都不敢吱声。 我特意对单立笑道:“不要慌。今晚孤家先出个节目给你们。之后再容你们取乐。” 元绉不解我何意,刚要起身,被大都府尹按住。 小溪地卷起微风,我朝后示意,内官带出一名女子。 众人略抬起眼皮,皆倒吸口气,埋下头不敢直视。而单立的脸在月光下宛如猛兽。 我慢慢从竹亭中踱步出来,走至燃烧的火焰旁,对女子说:“三小姐这么穿真好看。” “诸位爱卿,这件舞衣是从九鹿山庄翻出的。诸位知道九鹿从前是什么地方吗?声色犬马,荒淫嬉乐之地。” 元绉连忙出座,跪在面前:“主上息怒。” “如今万象生平,所以诸位放松警惕,来到九鹿就和回家似的,全然忘记十年前国破家亡的屈辱。” 这次众人列队跪拜,连连高呼不敢。 “自庆禧十三年起,十年春秋,本人自问恪尽职守,于国于家问心无愧。也希望各位将兴亡忧患时刻牢记心中。” 那件妖娆的舞衣在女子身上飞扬起来。 “不要被虚华之物蒙蔽双眼。” 元绉直起身,对我说:“老臣身历十年之患,夙兴夜寐,永志不忘。” 来到单立面前。我微微笑道,希望储君也能以家国安危为己任。 男孩解下风袍,连忙将面前的女孩裹住。“侄儿没有异议。可以让南宫姑娘回去了。” 小女子是病还未好么,脸颊飞红。 于是我说:“至于储君,老是忘记君为臣纲。我看要叫三小姐跳支舞,你才能记得清楚。” 他身后的几位莽夫都激动地围过来,男孩一使眼色,那几人只能退后。 “不必了。”男孩抱住女孩,“侄儿从此不敢忘。” “储君要好好看管这片竹林,不能让利箭乱飞,伤了别人也伤自己。” 单立似乎不解何意,只是我盛怒之际,他只得说是。 月光将他的脸照得分明。我心中有些疑惑。几股乱绳绞在一起,暧昧不清的月色,分辨不出线头。 “三小姐,”我朝她招手,女孩的脸上总掩饰不住对我的仇恨,“既然储君不让你跳舞,过来给这边为叔伯敬酒。” “储君长了记性,你也得吃点苦头。女儿家就该待在闺阁中,不要出来兴风作浪,自取其辱。” 我暗示衣卓芳,他立刻飞去火炉旁,两下把储君的手拨开,将女孩轻轻提回来。 这下单立愤怒了,冲上来意欲抢人。元绉连忙拉住他,瑟瑟颤抖:“殿下忘记刚才说的话了。” 避暑之行演变至此,所有人瑟瑟颤抖。 我对女孩说:“你瞧,你的出现把大伙吓坏了。进去换套衣服,打扮得体面些,再出来给大家斟酒道歉。” 单立愤愤然跪在地上:“皇叔为何如此咄咄逼人?今晚夜已深, 风又凉,不必饮酒了。” 此时郑未蔷推了推元绉。老头缓过神,连忙说:“月色倒还好,小酌最适宜。只是刚才聆听陛下训诫,臣等忧感五内,不敢过饮。可奉陪陛下饮几杯,尽兴就好。” 乔三虎伏在单立耳畔提点几句,终于他勉强收起怒气,回到自己的座位。 众人连忙摇扇子,努力驱走尴尬。平康大妃拿出管箫,吹的是风荷颂。周娘子又开始布菜。自我落座后,大家再没提起过筷子。京都女眷开始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闵家公子被小衡王爷牵着话题,谈论起永昌城的趣闻。 只有储君那片悄无声息,平康王也请他说些邺城的商旅买卖之事。他就闷闷说,那些事他不懂也不感兴趣。 两刻钟后,换好衣裙的女子再次出现。如有符咒一般,竹亭瞬间安静,紧绷的空气再次聚拢。每个人都盯着她。单立见她双手捧起酒壶,立刻动了动眉头。 元绉笑道:“我家自制的梅子酒,许多人还未尝过。喜儿,你同南宫姑娘一起将酒分给众人。” 南宫姑娘装扮得很清雅,与刚才的窘迫全然不同。她双手执壶,走到月光之下望着我。 “第一杯酒,自然要敬陛下。”她轻轻说道。 我笑一笑,示意她过来。她的目光深邃如寒冰一般,难怪师兄给她取名玄冰。 “姑娘的第一壶酒,该敬给储君。不枉他对你痴心一片。” 于是她垂下睫毛,双手依然紧握壶柄。 “怎么不去?”我催促她。 那是一只长圆形的开口酒壶,琼浆玉液翻腾,梅子的味道溢出来。那酒应该很酸甜。 于是她只好转身,慢慢朝单立走去。 单立没有说话。等她走近后,又看着她为他斟酒。 元绉和郑未蔷觉察出什么,想要开口阻止,我已发声。 “单立,心上人斟的酒,还不赶紧喝了。” 男孩拿起酒杯,同女孩对望一眼。四周诡异的静默太长,他一仰脖子喝了。 小衡王爷把手中的瓷杯摁碎了,竹林中飞起一排鸟儿。 我哈哈笑道:“看来三小姐一点也不傻。”又对喜儿招手:“快过来给我斟上。” 第152章 喜儿知道我的习惯,将面前的冰碗斟满。我拿起碗,走至那对小情侣面前。 “三小姐,你留在宫中的这些天,我可有苛待你?” 女孩摇摇头。 “这样的话,储君应该放心了。” 男孩也一言不发。 平康王摇着轮椅过来,顺势圆场:“既然这样,大伙一起喝一杯。能有什么大事呢,一家人一团和气才好。” 我就一仰脖子喝了。 男孩的视线总在女孩身上打转。这位姑娘挺有福气。储君如此钟情于她,从前师兄也善待她。 师兄为何视她如己出。突然胸中泛起一阵恶心。他们南宫家总有些见不得人的事。 女孩的脸模糊起来。我心中却越来越清晰明朗。 “皇叔…”有人在叫我。 心中的恶心越放越大,头痛欲裂。不知有谁拍了我的背脊,好像拍碎了全身血管。猛地吐出一口血。 女孩的脸突然清晰了。她依然双手执壶,满脸震惊。 而我渐渐倒下。鼻孔中流的都是血,抬起双手,十指的血管都爆开了。 “皇叔…”还有人在喊我。 单立也挺有福气。这么年轻就遇见自己钟情的人。而我呢,等到斯人已逝,才懂得有些人不可替代。 第46章 永昌风云(一) 宣和九年大暑,那是我…… 宣和九年大暑, 那是我永生难忘的夜晚。那块压在心头,日渐沉重的大石,突然四分五裂。我的皇叔长丰,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 倒在我的面前。血从他的眼角溢出来, 青筋鼓鼓地快把面皮撑破了。接住他前倾的身子, 他向我抬起手, 似要说什么,可喉咙却噎着发不出声。乌沉沉的夜空,月光怜悯,将男人的痛苦挣扎掩去。最后他吐出一口气,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他就这样死了。探一探他的鼻息。刚才他威慑群臣,折磨我的气息还未散去。 我并未感到任何轻松。最后时刻,他的指甲使劲抠入我的皮肉, 仿佛这样能减轻痛苦。皇叔,你还未听过我心中对你的愤懑不满。你将我扔在南岭自生自灭, 派人在万家庄伏击我,如今又在九鹿羞辱我的女人。这样死去,太任性随意了。 夜莺从空中飞过,四周静得出奇。我抬起头, 发现所有人都睁眼瞪着我。山庄内挤着乌泱泱的人群,他们都目睹刚才的一幕。圣驾出席与我们共饮, 片刻功夫,他就死了。 惊疑之下, 我瞬间感到威逼而来的质问。低头喘了口气,已听到有人在哀嚎。 “陛下…” 皇叔被人夺去,我被挤到人群之外。回头一看, 小冰还手执酒壶。她的目光停留在远处,似困惑似哀叹。我恢复神智,接过酒壶,命郭池将她带走。郭池刚应声,忽然耳畔一阵风吹过。郭池顿时脸色大变。 “小心!”他用长臂将我和小冰扫去一旁,接着胸口挨了一刀。 衣卓芳拔出长刀,血溅得到处都是。他一击未中,弹开郭池又朝我飞来。我抓过酒壶朝他扔去,他一剑劈开,剑锋刚到我脸颊,突然手势一转朝小冰刺去。我一掌捏住剑锋,朝他软肋抬脚。他盛怒之下使出全力,顺势朝后翻起,一个回身转到小冰身后,从我手中抽出长刀。滴血的剑锋再次冲小冰而去。 “衣卓芳!”不知谁在喊,使他迟钝一下。我连忙拉过小冰,转眼间乔叔叔已带人围住他。 郭池胸口的伤势不轻。我一挥手,埋伏在山庄四周的人马已探头。此行随驾羽林卫的人数与位置,我都了如指掌,难对付的只有衣卓芳。 黑夜中火光通明,羽林卫不知内里发生什么事,又没领到旨意,犹豫之间已被涌出的马队围在山庄外侧。衣卓芳欲朝空中发令,早被乔叔叔灭了信号。突然四周撒开的大网,羽林卫督领如困兽一般朝我怒吼,大网越收越紧,他抓住绳索想咬出缺口,被伸入的铁□□中,满嘴血肉模糊。 山庄内的众人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止住了声响。圣驾突然暴毙,而储君暗中伏兵。他们必然会浮想联翩。一时间却无人敢发声,只有几个女人微微颤抖。 片刻过后,乔叔叔赶来说,已封住回京的道路。没有我的手谕,如今谁也不能离开山庄。众人听到了,竹亭内衣裙窸窣,人头攒动。目光掠过那片骚动,除去元绉抱住皇叔冰冷的上身哭泣,只有大都府尹默默跪于一旁。 凝神思索片刻,不止谁也不能离开,今晚竹亭内的酒具汤匙,谁也不能移动。 衣卓芳依然在谩骂,即使满嘴是血,还呲牙咧嘴啃咬网绳。他不在乎生死,只要发泄对我的愤怒。王琮觉得他疯了,愤愤然走到他面前,准备一刀结果他。 “住嘴,卓芳。”又是相同的声音。寻声望去,镇国公府有人截住了王琮挥起的刀。 男子脸色苍白,步履蹒跚,清冷月光之下,他在悲戚恳求。 “逝者已去,请殿下高抬贵手,不要赶尽杀绝。” 一柄陈旧的长刀呈在眼前,刀柄上垂下一块黄石。几个月前我见过这柄长刀,和掉漆的木匾一起搁置在镇国公府内。金戈铁马三千里,安邦定国。卞怀东用祖先的荣誉来恳求我。 我示意王琮放下刀,先把衣卓芳捆起来。 悲戚的男子又走到皇叔的尸身旁,抬手拂过他的眼睛。不知为何,他这番举动令在场众人放声大哭。 第153章 大都府尹突然跪到我的面前,沉重而有力:“陛下如何会中毒,请储君容臣下明察。” 我微微笑道:“大家都认为是我干的,不是吗?” 众人皆不啃声。衣卓芳 瞪着我,还有我身后的女子。 “下…下毒…恶…恶心。” 环顾四周,是否周遭的人都这么认为? 卞怀东眉心的纹路都拧在一块。慢慢站起身,拨开暗潮涌动的气流,大声确认。 “小冰妹妹,是你么?” 小冰在我身后打了个激灵,仿佛被旧日的亡灵点名一般。 “世叔教导的孩子,怎么会用此种下三滥的手段。我不信。” 回过头,小冰竟然流下眼泪。封住她眼前的迷雾散去,月色盈盈,同时她意识到面前的困局。 她踱步上前,欠身而拜:“府尹大人,刚才的一切你都亲眼目睹。陛下喝的酒与我无关。这位武官人一直诬蔑我下毒,请为小女子说说公道。” 郑未蔷含笑道:“不敢。储君在此领兵威吓,谁敢诬蔑姑娘。刚才卓芳差点没命。我看他活不过三天,等他死后,就没人敢说三道四了。” 他揶揄得挺适宜。我不愿搭理。卞怀东却说:“今天午后,我们在竹林闲逛之时,陛下就遭过伏击。下午是弓箭,晚上便下毒。如果是同一人所为,必是思虑周全。南宫姑娘这些天身在内宫,从不见外人。她如何安排这些事?而且,她哪来的毒药?” 郑未蔷的目光转而深沉。我朝乔叔叔瞅一眼,他摇一摇头,表示并不知情。 卞怀东又转而对我说:“竹林中的暗算,是殿下安排的?对比眼前的阵仗,那次只是小把戏。殿下会做画蛇添足的事吗?” 乔叔叔对他很不满,他们在郊外遇袭竟然不告诉他。 大都府尹依然直直跪着,将皇叔的尸身护在身后。他在月色下凝神片刻,之后便试探性地问我:“殿下,刚才衣大人太冲动。大都府会审他僭越之罪。不如把他交给我?” 王琮连忙喊:“不行,他把老郭砍伤了。要是老郭死了,我要他偿命。” 府尹微微转头望着丞相,还有他身后的家眷。 “这些梅子酒是从宫中密封运来的吗?” 他问完后,周娘子母女立刻说,梅子酒是自家制的,运到山庄后才起封。 元家小姐是个聪敏的女孩,抱着酒壶走至众人前:“陛下中毒后,我就将此物抱在怀里。” 王琮便在一旁笑道:“对哦。小姑娘,刚才可是你倒的酒。” 老丞相立刻耸眉,指着他问:“你想说什么?喜儿手里的酒不止斟给陛下一人,大伙都亲眼看见。” 卞怀东趁机辩解:“既是别府带来的酒,那与南宫姑娘更无干系。” 他一个劲替她开脱。我有点生气。 小冰又朝大都府尹福了福,她谦卑地称,一切都仰赖官家为她住持公道。 事到如今,我看出郑未蔷明白此事另有蹊跷。而元绉也听清这些话,他却敲起木杖,不知对谁发火:“你们这些不肖子孙。不肖子孙!陛下的身子还未凉透。还不替他换好衣服,送他最后一程。他幸苦这些年,走的时候要体面。不用你们这些小猫崽子替他申冤。他到了地下,心里清楚明白,自个儿会和先祖告状。” 我有些纳闷他的话。 郑未蔷眯着眼睛,目光渐渐转到竹亭正中的案几上。除去一副银筷,一套杯碟,案几的右侧放置一只冰桶。皇叔喜好冰饮,中殿办公时,常把冰桶放在身侧。这些习惯,只有常年随侍在侧的人才知道。 我走过去,揭开桶盖,时隔太久,桶中的冰块早已化开,水汪汪地倒影着人间污垢。 心中明了,却又想求证。刚想伸手取一碗冰水,却被郑大人抓住手臂。 元家小姐说:“郑伯伯,刚才陛下就是从桶里取冰出来融酒的。” 郑未蔷笑得很平静,示意她不要再说。 元小姐随即明白其中厉害,浑身抽搐一下,尔后哽咽说道:“是我不好,太不谨慎了。” 府尹大人很快掩上桶盖。而丞相将孙女拦在怀里。 “殿下,天气炎热,我们还是尽快送主君上路。”众人都如此说。 是谁在冰桶里下毒?那刻我站在皇叔站过的位置。没由来感到一阵恐怖。左右两侧均是神情各异的人,或悲痛或惊慌,谁也不像怀揣毒计之人。皇叔对饮食如此小心翼翼,结果他还是死了。子时已过,乌云把月光盖住。那人不仅杀了皇叔,还想栽赃到我身上。 退回山庄后,我让卞怀东将午后遇袭的事细细说一遍。一张网几支箭根本是虚张声势,为了激怒皇叔,好让他与我芥蒂更深。 “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 怀东审度我一番,尔后说:“刚才殿下也不急于为自己辩解,反而早早布好刀剑兵马。说与不说,结果也差不多。” “你在京中多年,谁会费心至如此,毒杀皇叔呢?” 面前的男子默然,沉默许久后,他抬头说道:“我不知道。京中生活与我格格不入,我不是在雍州就是去荒地。” 我笑了笑:“也对。你是镇国公府的嫡孙,建功立业是应该的。未来想去哪里?” 第154章 这时乔叔叔从门外走入,问我是否将滞留小溪地的人放一些回去。 我摇头,命王琮带上衣卓芳,去京都把羽林卫收编后,再缓慢陆续放人。 他便说:“让怀东也去吧。他常在宫内走动,羽林卫中许多人他都认识。他去说清事情原委,会比我们说得令人信服。” 我就微笑问他,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他略微沉思,尔后说:“我只和卓芳大哥说,他若相信,便让他去和属下们说。” 让衣卓芳开口。那得先等他的伤养好了,再咿咿呀呀讲上半年。 乔叔叔立刻拉人起来:“那也好,你先去瞧瞧那小子。他总爱咬人,也不让我们止血,半条命折腾没了。” 天色微微泛青。我走至内室,小冰坐在妆台前等我回来。不过一个时辰功夫,她把角落的箱子都收拾好了。收拾得那样整齐,像随时可以远行。 “你的手掌还在渗血,我打水给你洗洗。” 我把门移上了,示意她坐回去。她瞅一眼我的脸色,就回到妆台前,把头上的几只钗摘下,拿起篦子缓缓梳头。 “小冰,你把东西藏哪儿了?” 她的手势未停,也未回头,大概又在琢磨怎么骗我。 “你要是不说,我只好自己找。”说完就踢翻那两只整装待发的箱子。 自从知道她把砒霜带进宫,我担惊受怕过了多少个夜晚。她倒好,如今乐滋滋地梳头。 将她的细软包裹都翻找一遍,她一声不吭坐着。既然不在箱子里,就在她身上。一手拎起她,衣袖腰带都翻一遍。她想推开我,冷不防扑到台子,几只钗落到地上。我瞧见她的紧张神色,抢先捡起的那枚扁平圆头的银钗。那是她常戴的发簪,她说自己还在孝期,所以戴素色的最好。 “还给我。”女人扑上来抢。 那枚钗的长圆头是活口,使劲一旋便拧开了。倒出其中粉末,正好茶炉子蹿着火苗,就让火焰把这些污垢烧得无影无踪。 “那只是我要来防身的。”她积极辩解,“他的死同我没关系。” 我冷笑:“你不做不代表你没想过。” 她也笑起来,在镜前描画眉角:“看来同我有一样想法的人也挺多。” 镜子里她把眉角挑得很高,一点也不美,还有点狰狞。 我看了一会,然后说:“若是怀东知道这些事,你猜他有多失望。他还会维护你吗?” 戳到她的痛处,她把眉笔扔了。心里感叹起来,旧日养成的某些习性,对她而言真的很重要。 我自己找水洗伤口。刚才纱布扎得太紧,精神又过度紧张,扎得肉都翻出来,现在觉得疼了。一旁的女子发觉,走到外间烧开一盆热水,扶起胳膊替我擦拭血渍。 我微笑道:“你理好箱子预备去哪里?” 她就垂着头:“我想回雍州啊。只是舍不得你。” 我就说:“你回去住一阵吧。叫王琮送你回去。不会有人封锁那里了。” 她听见了。慢慢把头 靠在我的胸口。 “我还有一件事要做。你等着我。” 扳过她的脸。 “你回去后,想想余下的人生该做什么?什么事才最要紧。 她认真地望着我,说她会的。那刻我突然反省自己对她的迷恋,明明从头至尾,她都活在自己的世界,只是偶尔眷顾我一眼。可她很快搂住我的脖子,细碎亲吻起我的下巴。我没法抵抗她的气息,没一会也被拽入她的世界,恨不得同她融为一体。 三日之期已到。原本应该是皇叔还朝的日子。如今一切都变了。回去的是他的棺柩。再次见到娄柱尘,瞬间觉得他老了十岁。那座沉重的硕大的棺柩停在他面前,使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下颌鼓得像要复仇的蟾蜍。 郑未蔷刚想同他说话,他立刻打断。 “现在不必要谈论这个。”他以奇怪的目光注视我,“原来殿下封锁主道,是为国丧。只是老臣有十万火急的军情要禀告,这些天一直进不了九鹿。殿下之后位居中殿,不可如此不分轻重。” 现在有什么事比发丧更重要。我知道娄柱尘视皇叔为亘古明君,瞧他咽不下气的模样,难道不该先好好审问那天随行的内官。 “殿下,永昌城出事了。闵沧波父子被人杀害。澜山河下游平原俱为乌洛兰氏占领。族长来信,他们即要新建藩国束金,主城便设在永昌。束金愿与中丘万年修好。” 瞬间我感受到紧张。乌洛兰氏是何许人。建什么藩国,又和南岭一样成了鸡肋。 娄柱尘故意问我:“殿下认为该如何是好?” 我生气说:“他们把人杀了,还敢来同我修好?” “如此说,殿下是要拒和。” 乔叔叔也在一旁。只是他常年驻兵西北,并不清楚永昌的形势。推开地图,澜山河以北俱是平原。沿河而上,没有阻碍的话,可直接伸入巴陵郡。巴陵是中丘的腹地。闵家父子看守的是前门要地,难怪皇叔如此厚待安福郡主府。 “郡主呢?她也死了?” 娄柱尘说:“暂无音讯。猜想她会是乌洛兰氏同我们谈判的筹码。” 第155章 我把乔叔叔叫道一旁,想请他先行去永昌。 大都府尹侧耳听见,上前轻声说:“殿下,永昌城盘踞许多外族,形势复杂,不是武力硬攻可以使他们臣服的。闵沧波原是乌洛兰氏的外姓亲戚,他们家占着城池众人还服气。若是乔将军这样的去,只怕多数口服心不服。” 可是除他之外,我手上并无可用的人。娄柱尘好整以暇站立一旁。这个老奸巨猾的狐狸。他多半是记恨皇叔死在我的地盘。直到郑未蔷咳了一声,老狐狸才开口。 “殿下不必惊慌。安福郡主府有几位退休老奴,他们曾在永昌服侍过三十年。先让其领路,让乔将军前去扼住水路要地为主。” 我冷着脸说,自己也是这个意思。 “臣下不懂领兵之术。不过后勤补给,自当尽力而为。” 撇下前桥阁众人,我独自同乔叔叔吐出郁闷。 “他们都觉得皇叔的死,我难辞其咎。如今想法子膈应我。” 我俩在开阔的林荫下骑马。他快走了,我难免心有戚戚。他跟随我至今,都未好好休息过,也不能回朔方看看亲人。 乔叔叔微笑道,他是武人,戎马一生是职责也是荣耀。 “公子在京都也要谨慎行事。我走后,王琮太轻浮,郭池又鲁莽。前桥阁的话你可以多听听。” 我点头,我可没那么小气,去和他们赌气。 乔叔叔犹豫了会,又说:“公子,怀东是个好孩子。如有要紧事,你也可以找他商量。陛下在世时,曾想把羽林卫交给他。如今衣卓芳重伤,布秦通又死了。统筹羽林卫,他是最好的人选。” 我心下有些不快,扬起马鞭飞奔。疾行几里路,突然勒紧缰绳,又与他商量一回永昌的琐事。 我笑道:“你一个人去,我不太放心。不如让怀东跟你去。等他有些功绩,再把羽林卫交给他。” 乔叔叔看了我一会,午后的风又闷又热。他还是点头说好,不愿违逆我。 “公子,”在回城的路上,他突然问我,“九鹿那天,你为何会提前叮咛我们设下暗哨?” 我在万家庄头一次见到他,他用宽大的后背与我共战,有条不紊思虑周全。 我没有回答。 “请问公子对默许二字如何看的?” 我有些激动:“怎么?你也认为皇叔的死,我要负责任?” 他摇头:“也许这件事,你有不得已的隐衷。臣下并不清楚。” 那就好。我闷闷朝前行。 “公子,”他又在喊我,我不愿回头,“万家庄那天晚上,我被调去外围清查。结果羽林卫正好潜入地窖救人,又正好给小花遇见。结果他赔上一条命。” 我回过头。暮色下他显得疲惫又苍老。 “虽然整件事是邺城的王公子协调的,我想知道殿下对默许二字如何看。” 第47章 京都斜影(一) 我叫元茂喜,生在京都…… 我叫元茂喜, 生在京都芦苇巷元家大宅最深处的一座金桂小院里。那年正值深秋,小黄花开满枝头,我的满月酒就摆在桂花树下。因为家中已有许多男孩, 所以一个新鲜女娃的出生让长辈欣喜不已。婆婆婶婶都喜欢逗弄我肥嫩的脸蛋, 只要轻轻一夹脸颊, 我就咧开嘴笑。于是众人都叫我喜儿。 我笑盈盈地长大, 十几年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每次换季就能裁身新衣裳, 打扮得俏皮伶俐,被家里人带出去吃茶赏花。京都女眷的府邸十停中我去过九停,她们总这样夸我:老丞相好福气,喜姑娘越长越标致。将来必定有出息。 随着年纪增长,我渐渐腻烦这样的夸赞。十三岁那年,我从书斋写完两幅字,一手拎一幅, 想献给母亲瞧瞧。走到院门口,听见父亲同母亲又在吵架。我将卷轴收起, 脚步略微迟钝,想退出去找别处玩耍。接着听见父亲的声音。 “你花这么多心思在丫头身上作甚?她能变成凤凰吗?和老头一样糊涂。我的事你倒不放心上。你瞧大院里的规矩,大哥咳嗽一声,他屋里的女人没个敢吱声。你倒好, 天天丧着脸和我作对。” 一阵摔瓷片的碎裂声。我退到花丛的阴影里。没一会爹爹走了,他路过我的面前, 骂骂咧咧的,身上有股头油的味道。我从小不喜欢那种味道, 所以和他也不亲近。不止是他,家中的几个叔伯兄弟与我也不亲近。因为祖父总喜欢拿我起例子教训他们,比如喜丫头可以坐一个时辰看书写字, 为何你们非要偷懒淘气。几位婶婶听见,便扬起手来抽自家的小子,要闹得鼻涕眼泪横飞才罢休。久而久之,私塾里只剩下我孤零零听老夫子讲课。 母亲常说,迎春花儿向阳开,做人亦如是。细长的裂隙并不能影响我朝向阳光的心。在祖父和母亲的教导下,我汲汲孜孜学习着如何长大。长到黄柏木书架那样高的年纪,祖父头一次带我进宫,我见到了宣和旧主还有绿桃公主。公主比我矮一些,同芦苇巷里玩耍的女孩一样,松绿绸带束起鼓鼓的圆髻,闪烁着亮晶晶的眸子,躲在主君身后打量我。祖父推一推我,让我靠近公主一些。他说我们以后可以在一起读书玩耍。 我睁着朦胧大眼。大殿里那位长身玉立的男子走至面前,细碎金黄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许是他爱护公主的姿态令我觉得亲切,我习惯性扬起嘴角。他就捋一捋我额头的刘海,表示他也很喜欢我。我心想,他和父亲不一样,收拾得干净整洁,身上也没有头油的味道。 第156章 宣和九年入秋,旧主的棺柩停入皇陵,京都的中殿也换了主人。白布哀音收去后,我心底依然惆怅,即使迎向阳光,转身还留有一道阴影。京都世家很快对新君朝拜,在桂花香飘起的季节,已有人下帖请客吃烧酒。几位叔叔在商量将田庄上新摘的果实选一些送进宫。而爷爷则惦记起矿长做工的大 伯,不知有没有人替他预备过冬的衣物。 那年我十六岁。刚过生日后的某天,父亲又莫名发起脾气。因为母亲没把白底青纹的长衫挂好,肩膀领口有几处褶皱。这样他穿着不精神。恰好平康大妃派人送帖子,请娘子小姐去府上去说话,几个女人聚头再折些冥纸,预备过年时节用。母亲心头有气不愿出门,就打发管家送我去平康王府应酬。 在马车上吸口新鲜空气,庆幸自己不用在家面对无谓琐事。如果十六岁的我心底有什么秘密,那就是我讨厌父亲。不像绿桃公主,或者世家的其他女孩子,仰仗着自己的爹爹指明人生方向。 大妃的暖阁布置得很舒适,熏炉点了香片,案几上摆两盆金黄的秋菊。她将我迎进去,眼眶有些红。 “才刚整理出一对翠瓶,还是前年中秋上头赏的。其实旧主对咱们不薄,我没捱住,又哭一场。” 暖阁里坐着大妃的妹子,前桥阁冯伯伯家的大夫人,还有安福郡主家的娄娘子。她们见了我,都问母亲为何不来。我只说祖父身体不好,母亲连日忙得很,先同她们道歉,又说从家里带来的新鲜蜂蜜,分成几包让各位夫人带回家尝尝。 冯大娘朝我招手:“这孩子穿得单薄,快过来喝口热茶。” 我立刻坐到她怀里。冯夫人是个身材宽大的女人,浑身散着热气将我围住。剩下几个女人围坐折纸钱。大妃养的猫儿则安静蹲在角落眯眼。 她们接起先前的话题,无外乎是宣和旧主离奇的死因。这件事在京都被翻来覆去议论几个月,各种离谱猜想和臆测都冒出来,弄得新君接手中殿并不顺利。后来祖父和郑伯伯出来说,先主会丧命,是中殿内务疏于防范,与新君无关。严声喝令几回,又抓了好些人惩戒,众人渐渐不敢在明处议论。 “可大家都是不信的。”冯大娘说,“要说与那位没一点儿关系我也不信。虽然那天我没去。可你们说了,我听着就古怪。那头先喝杯酒,另一头有人磨刀霍霍等着呢。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娄娘子说:“可把我吓得慌。幸好你没去。早知道我也不去。阿爹就没去。哎…若是阿爹去了,兴许不会这样惨。” 我的思绪又飘起来,究竟是谁,神不知鬼不觉在冰桶里投下毒。那天,众人的视线都凝聚在竹亭中央,谁会摸到陛下手边的冰桶。 一旁坐的燕娘对我说:“大妹子,那天你离主子最近了,真的没瞧见什么?” 冯大娘就凶她:“你又提一嘴。这些天可把孩子折腾坏了。她这么小,那能知道下毒人的心思。” 我摇起头:“其实祖父也让我多想想那晚的事。可惜,是我太没用。回忆那些细节,当时陛下盛怒,众人都跪拜听训,后来南宫姑娘一出现,所有人又注目她的举动。这样的话,真要下毒的人反而有可趁之机。” 娄娘子便冷笑道:“也许是她的计谋呢。自个儿脱得赤条精光走出来,再买通个小內监下毒。” 冯大娘也微笑说:“难说是他们合计的。不然怎么能把你们全堵在九鹿。老实说这与我们也不相干,只是自古为了这些事折腾起来便没完没了。” 真是这样吗?我清楚记得旧主喷出鲜血那刻,单立震惊的表情。他回头望了一眼,随后接住摇摇欲坠的皇叔。最起码,他并未预料那只冰碗内的酒有毒。 又有人说:“如今这位新主虽然年轻,看样子也是面上宽仁内里厉害。” 平康大妃手里捻着佛珠:“阿弥陀佛,怎么议论起主君来。” 冯大娘怯笑:“不敢,我家那位常说我嘴碎。说到底,那是铁麒麟的江山,他们家的子孙谁坐在上头也轮不到我们管。” 可是宣和主君死得冤枉。那年投射在他身上的光辉太令人难忘。更何况,那杯酒是我斟的。我总是不安心。 燕娘又寻问一回祖父的病。我回答说祖父只是小病,喝几剂药发汗就会好。 娄娘子素来知道她父亲与祖父的瓜葛,就说:“老爷子也不必自责。阿爹只是生气多说几句,后来不是赶去赔礼了。这些天他都瘦成那样,我和阿娘瞧着只是可怜。依我说,都是那女人惹的祸。打小就瞧出她不是安分的,真是祸害遗千年。” 平康大妃就说:“将来这位姑娘多半是琼华宫的主人,你们也不可议论。” 娄娘子的坐垫一定生了刺,她扭捏着坐立不安。 暖阁外有女侍端上几盘小吃,大家洗手吃一会儿。冯大娘感慨说:“琼华宫空置许多年,论理也该有新人进去。庆禧朝那会儿多热闹,流水的赏花斗鱼。内宫的赏赐也多,玩的花样也多。可惜宣和这些年总说节俭,连后位也不置。真是把自己浪费了。” 娄娘子咽下几口气,瞧看着众人说:“一朝有一朝的事儿。如今新君选的人进来,只怕大伙也难亲近。我小时候就见过她,可不是恩宽的人。一点不如意,就挑唆姑奶奶罚我去山里跪。如今更霸道,上个月指明要我娘去雍州祭祖。结结实实跪上好几天。阿娘回家后直拉我哭诉。” 第157章 冯大娘看着她笑:“看来你同她从小不睦。等人家做了正宫娘娘,少不了给你难堪。” 娄娘子真哭起来,雨带梨花似地可怜。 “大妃,我的命真苦。夫家都这样了,老爷子的尸首也没着落。若是又摊上厉害的主儿,只怕京都也容不下。更有甚者,命也要赔上。大祸临头,大妃可要帮我说说话。” 燕娘同她差不多年纪,顺势拦过她的肩膀,微笑说:“玩笑话你也能当真。其实将来的事,谁能预料几分真假呢。” 平康大妃只顾捻转佛珠,听见后也说:“闵家老爷算作为社稷死的,你是他的儿媳,京都内谁敢怠慢?可见想太多了。” 我不由问出声:“也不知永昌城如何了?羽林卫的衣大人前日来我家作客,求祖父说,他也想跟去那里看看。” 冯大娘就说:“听说不好呢,新君急得很。他们武人心性,总想冲锋陷阵。好像所有事都能用拳头解决。” 娄娘子止住眼泪,接上话:“我也听说,新君想亲自去。爹爹和前桥阁好不容易拦下来。” 大妃便动一下,又命人沏上滚滚的茶。 “亲自去?他走了,那中殿如何办?” 众人皆说:“所以才拼命劝住。” 我双手捧住茶碗,口中哈出热气,想把即将来临的寒风驱散片刻。转眼望去,窗外的红叶已经凋落,冬天很快会来。还有两个月就近年关。这个新年不会太平。 在平康王府闲话完已近日落。马车刚到家门,门口居然等着内宫的人。那是跟在大公主身旁的嬷嬷,身旁还站了两名內监。管家迎上来,对我说,庄嬷嬷已等候很久。 “麻烦大姑娘随我去内宫一趟。公主闹起脾气来,我们都劝不住。” 自从长丰死后,我已去过绿桃的寝殿许多次。她不吃不喝也不肯睡觉,看见我后,便死死拽着衣袖问,父皇如何死的。绿桃是个执拗性子,从前侍读时我就小心伺候,如今逢此大变,她的脾气更难安抚。我犹豫着,不知此行又要费多少精力。 庄嬷嬷似哀求似哭泣,只喊一声:“幸苦大姑娘。” 我无奈上车,让管家去禀告母亲,今晚多半要住在内宫。 接着庄嬷嬷告诉我,这次是为镇国公府的怀东少爷。他领旨要去永昌,可是公主死命不让。 我便说,那得让国公府那边先好好安抚公主,让她心绪稳定,我再陪她住上几日开解。 庄嬷嬷叹声:“姑娘去了就知道。怀东少爷是撞了邪,一点也不像先前的模样。公主原本痴傻。两人对坐着干瞪眼。我瞧着都害怕。” 等我们行到宫门,天色已黑,宫墙上支起昏黄的灯笼。宫门已然下钥,守门人不让前行,老成的庄嬷嬷解释半天也无用。 “如今不是先前的规矩了。” 庄嬷嬷便说:“新君还未啃声,官大人已然拿 腔作势,翻脸不认人。” 我就说:“嬷嬷别急。公主犯了病,总有人会去禀告主上的。到时吵吵嚷嚷闹起来,我们就能进去。” 守门那人指着我:“丫头片子少来起哄。规矩就是规矩,主上说过,戌时一刻宫门关闭,闲杂人一律不得出入。” 庄嬷嬷同我一起说:“原来我们是闲杂人。” 小人得势。心里冒火,想认真斗气,黑夜中走来一高个男子,宽额圆眼,下巴绪着胡渣。我认了半刻,知道他是新君的近臣。春天的茶会上,我曾经见过他。 “元家小姐,你怎么来了?”他也认出我。 听完两方陈述,他转而皱眉:“卞怀东还没出宫吗?这个臭小子。” 他示意放行,陪我们一起到公主寝殿。我回头说:“镇国公府要去永昌征战吗?此事已明发旨意了?” 郭将军不解地望着我。 我只得说,公主从小依赖他的怀东哥哥。新剪的窗花都留着给他瞧。 “如今更依赖了。”希望这位大咧咧的将军能体贴女儿家的心思,“一定要他去么?” “咳…”男人说,“我倒想去,可是公子…我是说陛下。他不准。” “能不能同中殿说一下,稍晚些再派人远行。” 男人指了指里面:“是他自己要求去的。公子倒没说什么。” 我同庄嬷嬷走入寝殿。正如先前听说的,那两人正呆呆对坐,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绿桃比我想象的好,用被褥裹住自己,露出嫩嫩的脸蛋。我端过一碗粥,因为对面的怀东吃了两口,她也吃起来。庄嬷嬷想用小袄将她的两只脚丫裹起来,可是怀东只穿薄袜跪坐,她也要依样画葫芦跪着。 不知这两个傻子说过什么。我轻抚绿桃的脸,将她的思绪唤回来。她发现我了,就嘟起嘴。仿佛不喜欢我们打扰她和他的独处。 “你走吧,我在和他较真呢。” 纵然公主不介意黑夜和男子独处,可国公府不敢冒损害公主清誉的风险吧。我提醒着对面另一个傻子。 他终于发觉了。黑黑的脸回过神。记忆里他是个笑起来露出牙根的爽朗少年,可眼前的男子尽是对世间的愤恨。他直起身子,预备告辞。 公主立刻发觉异样,冲上去抱住他的腰,速度之快如小鹿冲向母鹿。 第158章 “你评评理,喜儿。”她大叫大嚷,“我叫他留在京都陪我。我都没爹爹了,留下他不过分吧。” 庄嬷嬷连忙拉开他俩,这成何体统。 “他说他要给他心爱的人儿报仇。报完仇再来陪我。他心爱的人都死了,可我却活着。这样公平吗?” 公主内心的思维是我一直无法解答的。可是卞怀东,他原本是个正常人。我怒气冲冲对他说:“公子不怜悯公主的处境,还赶来添乱吗?你同她说些什么?弄得她更…更钻牛角尖了。” “要走带我一起走。”女孩狂乱地哭道,硬生生拽着男孩的腰,“我已经没有阿爹,不能没有你。” 绿桃大哭后容易岔气,她的情绪歇斯底里根本不受控制,我着急顺她的背,真怕她厥过去。 “卞怀东!”我也着急大喊大叫。 男子终于学起我的样子,也轻轻怕打女孩的背。除去头几下很僵硬,他很温柔地整理她的头发。渐渐的,公主平静一些。抽抽嗒嗒颤抖几下。男孩却低下头,也轻轻啜泣。 我吃惊望着他俩。庄嬷嬷赶紧示意,先把公主哄睡着再说。 走至殿外,那位郭将军还在黑夜里等候。身旁的风无情地呼啸而过。 “臭小子什么时候走?”他不耐烦问道。 我有些生气,生怕头一次不愿笑脸迎人。 “他很伤心呢。将军没有看出来吗?” 对面的男人觉察自己挨了训,连忙朝里望一眼,目光转回来,又想了片刻。不过他没有对我说任何话。 我想起在宫门口的待遇,就冷冷说:“希望郭将军不要学那起小人。做人厚实而贵重。公主只是个可怜人,但愿新君能善待他的妹妹。” 若是在京都世家,元家小姐从不说这样的话。只是今晚受了不少刺激。 郭将军双手叉腰,肩上展开的斗篷挡开呼呼的风。 “你这个小妞真没见识。我们公子是怎样的人。他会为难一个女娃娃?皇陵入葬那会儿多少人阴阳怪气,他可没提一个字。如今大伙不都好好的。至于屋里头那个姑娘,我瞧着脑子是有些毛病的…” 我懊悔自己还梳着刘海扎着圆髻,这样生气也没气势。 郭将军笑道:“元小姐今后多来瞧瞧公主。宫门不会再有人拦你的路。” 第48章 永昌风云(二) 出发去永昌之前,我绕…… 出发去永昌之前, 我绕路去雍州看望了小冰。那是我头一次踏上她心心念念的地方。一座与京都隔道海峡的小岛,被成片老槐树覆盖,沉闷而隐蔽。岛上没有人烟, 深海与落日, 黄昏时又浮起薄雾。瓦舍若隐若现, 连绵起伏一望无际。若不是丛横老枝划到脸上有了疼的触感, 我会怀疑自己在梦中踱步。 她一人住在这里不害怕吗。石板路布满霜露, 逶迤蔓延的尽头处,出现一座古朴的老宅,参天大树将它遮得严严实实。乍看之下树枝和圆柱都缠绕一起,横生的藤条爬满墙皮,仿佛在维护它们的主人。 小冰总想回到这里,她一直认为雍州是她的归属。冬日的斜阳笼罩住南宫氏的祠堂,她披着素色斗篷, 面对先祖默默无语。老宅收拾得很干净,只是熏炉内散开的香使人缓缓忧伤。离群索居这些天, 她每天就花上好些时间伤心。 我把青川的信拿出来。祠堂内太暗,她走到霜露凝结的台矶上,天空飘过细细的海风,她抬手一捋, 发丝飞扬起来,同漂渺无迹的小岛一般, 轻盈而不真实。 幸好青川的信是真实而有重量的。比如孩子开始长牙,又比如乔铮如何嫌弃孩子吵闹。她读了两遍, 嘴角露出笑容。 “姐姐还生我的气呢,也不写信给我,故意让你转交的。”同时推开想要靠近的我, 望着祠堂那边,“别这样,祖宗们看着呢。” 我拉起她的手,不准备让她同祖宗住在一起了。 “你不想我吗?” 觉察她迟疑的神情,我就说:“小冰,我让你回来只是尽孝。等到丧期过了,你立刻同我回京都去。” 她没有挣脱我的手,牵我在老宅走一圈。她把家布置得一如从前,试图找回往日的记忆,好像他们还活着似的。最后走至北院,那是她叔叔的卧室。卧室里都是很寻常的摆件,引人注目的是正面墙上有一幅女子画像,有五六尺那么高,从房梁上垂吊而下。 这时王琮走来说,外厅的火生好了,饭菜在炉子上热着。于是小冰就说,天色晚了,赶紧吃好饭休息吧。 “画上的女子是谁?”我依然持着烛火。 小冰说那是她的姑母嘉宁皇后。 “嘉宁皇后的画像在宫里挂着呢。”我说,“可不是这模样。” 她就说:“我在你眼里的样子也不一样。”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俩来到外厅坐下,她持起筷子,说今天的菜色很香很合胃口。 “那就好。”我看着她,“从万家庄借来两个女人,我带她们来岛上照顾你。此行去永昌会有数月的时间,你一人住在这里太冷清。” 她似有话要问出口,又咽回去了。换一个问题。 “你才登上大位不久,远行合适吗?那京中有谁主持?” 我笑一笑。京中有前桥阁,反正他们个个比我能干;我把郭池也留下,九鹿那次挡刀伤到肺叶,他不能在冬日长途跋涉。 第159章 她便点头,又说:“永昌的地理风情与中原不同,你可不要逞能。还有怀东哥哥,他走了两月有余也没音讯。家里急得很。” 我叫伺候的女人再盛碗汤。怀东在蜀地磨练过,他的性情宽容为人又机敏,不会有意外的。我眯起眼睛,而且他带走一队人,不会人人 都没有踪影。多半是他自己隐匿起来。 掰开她绞起的手指头,把汤碗端过来。 “多吃点。”我安慰她。 心中却琢磨半晌。此刻夜已深,可若等到明天再说,她会不高兴的。 “小冰,有件事我要亲口告诉你。” 她随即抬起眼睛。祠堂那边的风吹过来,萧肃又哀伤。 走上前关紧窗户,风把她的眼睛吹得朦胧湿润。我把手按住她的手。然后说,她的哥哥南宫博,此刻就在永昌城。其实这是我亲自前往的主要原因。 她露出困惑的表情。结痂的伤口又渗血,受过伤的人无助又可怜。 我转开话题。王珒送她的食盒令我郁结很久。我请他来京都,他诚惶诚恐来了。没费什么力气,他答应我,今后小冰不会收到他的任何东西。于是我把沉船那晚的所有事也弄得清楚明白。 “你说过还有一件事要做,就是找你的哥哥。” 小冰哆嗦一下。她十分不愿听到南宫博的名字。 扳过她的脸,让她看着我的眼睛:“我去把他带回来。然后你给雍州一个交代。这件事了结后,你就在琼华宫陪伴我一生。” 她自然听清我的话,可来不及品味我的意图,汹涌的泪直往下掉。直到她捂住双眼,蜷缩成一团呜咽。 “小冰,你早该告诉我。” 其实我想说的是:这种人不配活着,你也不必感到害怕。 “我到今天也不愿相信那些是真的。”她埋着头。 也许不同于皇室的同室操戈,他们兄妹的感情很亲厚,所以遭到背叛后才会如此致命。 一阵颤抖之后,她猛地站起来,脸色不正常地涨红:“他在永昌干什么?”又对我吼道:“是谁告诉你的?你居然瞒我这么久?” 如果小冰出现在我描绘的画里,她会变成扶鸾山上带棱角的水晶石,尖锐又脆弱,美丽又刺眼。而我被迷住双眼,以至于可以包容她所有的缺点。 我告诉她,南宫博如今成了永昌城乌洛兰公主的夫婿。王珒早知道,他只是在等合适的时机告诉我们。现在卞怀东也知道了。 突然她惊恐地喘着气:“难怪怀东哥哥不顾一切要去永昌。他找他去了…” 我站起来。席卷而来的恐惧笼罩她,她把刚才吃的全吐了,伏在桌子上干呕。 “小冰,卞怀东不会有事的。你这幅模样,我怎么放心留你在雍州?” “你不明白…”她突然抓住我,高声喊道,“是他杀了小月。他亲手杀的。他会把怀东哥哥也杀掉的。” 眼里的恐惧几乎溢满她的脸。 “啊…”像是有人扼住她的喉咙,她跌到地上,手脚不受控制地痉挛。 我将她抱起来。王琮听见动静,连忙冲进来。 “主子,这是不是抽风啊?”他也吓坏了,“我叫人坐船去请大夫。” “张开嘴…”我捏住下颌,撬开她的牙齿,免得她把舌头咬坏了。 王琮惊慌叫起来:“小夫人,你别把主子的手指咬断了。” 我示意他出去。他不肯,我也红了眼,叫他们滚出去。 “小冰!”真想扇她一耳光,令她清醒一点,“南宫博根本不把你们当亲人。你这样是在惩罚自己吗?” 她将我的手指咬得皮开肉绽。 我只得耐心告诉她:“你亲眼见到的都是真的。这世间真有这样的恶魔,他把你最珍爱的东西毁了。你的叔叔是个好人,可南宫世家身处漩涡中心,永远不会有他希冀的宁静。有这样的事发生不足为奇。” 她惨叫一声,似挣扎似哀叹,僵硬卷缩的手掌张开了,又不情愿地吸几下鼻子。接着将头歪到我腿上,过去很久,窗外的霜露滴答坠落,抽搐的人渐渐和缓呼吸。我命人端热水进屋。于是两个女人忙着清洗整理,她就乖顺躺着,松松的头发披在肩头。 月色朦胧,冬日的夜很清冷。 “那年冬天,大伙儿围着炉子剥花生。小月把花生和牛乳搅合一起。男孩们抢着吃了好多,夜里都拉肚子。结果大家没法出门,索性熄掉蜡烛,怀东哥哥就说起茅山谒陵的事,山上的洞穴内会有小鬼打架。窗外飘着雪花,小月和我披一条褥子听的。这样日子再也不会来了。” 我伸手拭去她唇上残留的血渍。她把我的手垫在脸庞下,眷恋旧日残留的温馨。 “你要小心啊…”她突然睁大眼,“他是个疯子。” 我微笑起来,我不像你,我从小就遇过很多疯子。 她认真地说:“永昌城的守备为何会死?八成和他脱不了关系。他跑去那里必有所图。” 突然打一记冷颤。那块要命的石碑也在他手里。虽然我不信一块石碑能决定王朝的命运,可落到南宫博的手里,的确是件棘手的事。 “小冰,我若在永昌杀了他,你会同意吗?” 她又把脸埋起来。“别再提这个人。” 第160章 第二日清晨,卧在长榻上睡得朦朦胧胧,梦中尽是鸟儿盘旋于海上的场景。清醒后发觉她又不见了。披好衣服出去,王琮连忙朝上坡处努努嘴。 小冰一早就起床,跑到几里地外的方塔。她爬到高高的梯子上。 “我记得这里存过一些各地的民俗地理,应该有描述永昌的周边地方,给你带去看吧。” 早闻名过汉章院。原来它并不是一座单独院落,而是散布在小镇上的藏书阁,面前的书阁就在一座方塔内。四面支着靠墙书架,每格藏着书画卷宗,用厚厚的布遮盖,还是落得许多灰尘。 “你快下来。”我朝她不满喊道,“弄得一身灰。” 果然找到许多列国游志。不仅有永昌城的过往沉浮,南岭人在沼泽地的盘踞起源,还有西州走廊上的离奇见闻。阳光铺满方塔,我随意翻看几页,发觉四周的书架顶到房梁。看来这里结结实实叠放了几百年的故事。 “这里有记载。”小冰展开一幅泛黄绢帛,三尺长宽,用极细小的字记录。 永昌自古为束金人的居所。束金人体健臂长且善水,长年栖息澜山河坞。乌洛兰氏为束金上族,肌肤深如褐玉,眉峰轻如灰烟,气韵若风,朝颜若华。 我微笑道:“这里倒把乌洛兰氏写得不像真人似的。” 束金长年以水为依,嬉笑无拘。金雀末朝,洪潮汹涌,乌洛兰氏携族人避水。时逢中原后裔数千人躲避,族长与其并肩治水。退水之后,金雀后裔得一地安身,澜山河百年向东,共食共寝,同为一体。 我看完这段便默默不语。小冰则接过去,她说她的叔父从没告诉她这些。 “他只说过,山川河流奔腾不息,会把许多东西存在的痕迹抹去。” 所以留存在此处,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 这些事尘封在方塔内,究竟有谁知道。南宫氏的族长肯定知道,可他们不动声色。我心中有些不快。难道金雀王朝还不死心。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岛上踽踽而行。 我们来到方塔顶楼,推开窗板,晨光中的小岛很美。远处能眺望蔚蓝的海面,白鸟往来飞翔,竟然和梦中情景极其类似。海风令人清醒。雍州如此安宁,我不愿相信南宫氏的先祖会在此处图谋什么。 “怪不得他要去那里。”女子喃喃提醒。 而南宫博不惜用亲人的血取到石碑,又在永昌与乌洛兰氏联姻。小冰说得没错,他真是个疯子。他肯定进方塔看过。他这样汲汲营营,是为挽回逝去的金雀王朝,也为了取代现在的我。 女子叹息着:“他不屑去珍惜手边留香,非要去追逐天上的风筝。” 我的胸膛中涌动着怒火,不愿谈论这些虚妄的东西。 “小冰,你的心要向着我。”连忙抓住她亲吻,她的唇和她的脖子都是热的,轻轻啃咬会流血。这样我才能放心。 她摸摸流血的嘴唇,然后委屈轻诉,难道我还对你不够好。 “而且逃去束金的是谁也不清楚。旧朝早已湮灭无踪。几百年过去,留在中原的只有我们一支南宫氏。”她轻轻靠近我起伏的胸膛,“我永远站在你身边。” 那方绢帛上的字在风中乱舞。怀里的女人 是属于我的。可她哥哥是个非除去不可的麻烦。幸好小冰也同样恨他。我几乎庆幸起来。 “乌洛兰氏的公主是谁?”她抬起头问。 “他们的公主就是族长,听说还是很小的年纪。乌洛兰氏长年推崇婆娑教,与永昌城主事闵沧波起了冲突。我猜想是有人挑拨离间。” 她立刻知道我在说谁。 “把他带回来吧。叔父和小月等着他。” 有人跑到塔上,寻问何时可以启程。我已然耽误一天,不能再延迟了。 小冰转身搂住我,殷殷切切。 “我想和你一起去。” 我摇摇头。此行变化莫测,带着女人同行不方便。 她嘟囔:“哪里不方便。万家庄那样危险,我和青川不也陪着你。” “你还敢提万家庄?”故意推开她。生气的模样也装不像,因为内心其实很雀跃,她对我的动作很诧异,两手还腾空支着。 拿出之前收走的银钗。我叫人重新打铸过,并且擦得晶亮。 “收好它。”她接过来,瞅我一眼,刚想旋动钗头,我便用大手握住,“我已向柳家武馆借调十来人,他们会留在岛上保护你。” 她疑惑问:“保护我?” 我点头。究竟是谁毒害皇叔,我始终耿耿于怀。如今我要远行,就怕京都再起波澜。 “内城由前桥阁理事,我已把金士荣调回。郭池会留守外城负责安防。”我细细叮嘱她,“万一有任何变故,你拿出这支钗,他会听你的。” 她拧起眉头:“郭将军不同行吗?那我更不放心。” 乔叔叔带兵驻守在永昌,卞怀东也去了,你不用担心我。 “你若闷了,就去镇国公府转一圈。京都的其他府邸先别去,等我回来再说。” 她反问道:“我去京都干嘛?我想跟着你。” “小冰,五岁的时候,我被人从树上推下来。幸好春雨刚过,地上的淤泥软绵绵的,这才保住一条小命。” 这件事除了母亲,谁也不知道。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告诉她。京都是危险的,与我有关的一切都会有危险。而经过九鹿观荷的夜晚,所有人都知道你同我息息相关。 第161章 “谁会推你下来?” 我摇摇头,记不清了。那时年纪太小,而我撞到头后,又昏迷过几天。不是所有人都如她那样幸运,有人开辟出一方纯净土地让她任性生长。 王琮又来催促,该起帆登船了。她送我到甲板,众目睽睽,搂住我的脖子。 “记住我的话。我永远站在你身边。”咬破的唇细碎叮咛我。 海浪使船身摇摆起来。我知道即将与她分开几个月,心中恋恋不舍。 “小冰,其实还有一件事…”一直犹豫要不要开口,“郭池同我在南岭长大,他不懂京都的世俗规矩。我怕他一人会吃亏。” 她随即领会,思索片刻后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隔上三五天,我会去一次姑奶奶家,也请郭将军过来吃饭。” 郭池留守京都,千方不能有意外。还有小冰,我总担心背后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恨不得将自己劈开两半,这样京都与永昌的事都不会耽误。 “我会保护好自己。还有属于你的一切。”最后启航的时候,她对我这样说,像是在承诺似的,“知恩图报,这是叔父教的。” 她在雍州升起的一片薄雾中朝我挥手。山坡上的方塔似隐似现。老槐树远看更浓郁苍茫。我回过头,前路未知。知恩图报,不知为何听着不是滋味。可她刚才说过,她会永远陪伴我。 第49章 月朦胧(一) 月色朦胧的夜晚,我总会…… 月色朦胧的夜晚, 我总会想起朱翼。晶莹剔透的人间精灵。她会令人不由自主抖落身上的污垢。这样与她站在一处,才不会自惭形秽。 朱翼虽然离我远去,可童年养成的习性没法改变。即使我心中满是怨恨的毒牙, 在温柔的月光下, 她的影子还会悄然浮现。 “小冰, 我不喜欢你这样做哦。”她摇摇洁白的手指头, 还朝我晃脑袋。 小月,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若不是因为他的召唤,我们本来不会踏上那条船。你们都是宽宏大量的善人,可我只是心胸狭窄的女子。更何况那天是他自己说的,等他命归黄泉,他会和叔父道歉。我已经等不及了,就让他先走一步吧。等我找到博哥哥,再带上他与你们团聚。 于是朦胧的月影缠绕我。我知道朱翼不愿意我这么做。那时我已住进内宫好几天, 可惜长丰从未出现,只派一位长圆脸厚耳垂的夫人来看望。刚入宫时的我面色青灰, 浑身打哆嗦。那位夫人就用胖胖的手臂托住我,药汁从嘴角下淌,她就拿一块温热的棉帕垫在我的脖子处。有一次她想把我的发髻拆开,我一扭头抗拒了。到了夜晚, 我把银钗揣在怀里。想起小时候和朱翼同时生病的场景。她快好的时候,把病过给了我。等我快好了, 又把病过给她。可我俩就不愿分开躺着,还要比试谁病得更重。寂静的夜晚, 这些事总令我哭泣。无论是命悬一线的万家庄,或者变幻莫测的深宫,这些都改变不了什么。朱翼不能白白死去, 你们也不该若无其事地活着。 幽深的夜中埋头思量,铜镜中瞥见自己的眼睛,直愣愣地冲着血,活像藏在犄角旮旯里的厉鬼。转过铜镜,捏捏两颊,好让血气充沛些。此刻装得楚楚可怜最适宜,我只是被主君关进内宫,又与心上人分离的凄婉小女人。 黑夜里,宫门被轻轻移开。我藏进被子又竖起耳朵。长丰不会改变主意要杀我吧。不如去对面的伏波将军处躲一躲。随后却闻到一阵奇特的脂粉香,玉溪夫人的身上可不是这个味道。 “小娘子,莫要惊慌。我是平康大妃。”来人是位端庄的中年夫人,细细的眉下垂到眼角,黑夜中看不清神情。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女子,脸面更模糊。 “她是我的妹子燕娘。” 我从床上坐起来,她们是怎么进来的。今早玉溪夫人郑重交代过,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不准入内走动。 平康大妃说:“我们与看守的老嬷嬷相熟,说情说了许久,才让进来的。” 她的妹妹燕娘瞅着我,感叹道:“瞧这可怜的模样。难怪储君牵肠挂肚的。” 平康大妃的声音很温和:“前些日子我们随王爷去拜访过九鹿。殿下很担心你的安危。如今见到你安然无恙,我们也好去送个口信。娘子不用害怕,我俩大费周折进来只为探病。” 那时我已被关在宫内一月有余,能找到与单立通讯的人自然欣喜。开口便寻问九鹿山庄的许多事,又托大妃带口信,让单立不用担心我。 “我住在内宫很好,这里人美风景也美,我想多住些日子。” 我并不急于出去,手心裹住银钗。还没见到长丰呢。 大妃似是顺应着屋内的气氛,只缓缓点头:“我本来还想劝姑娘心静。如此看来,姑娘是个懂事的孩子。” 我垂下头。我有我想做的事情,不必再拖谁下水。乌云盖住月光,室内一片漆黑。大妃捡起半截蜡烛,昏暗的烛光微微颤动。她转身对燕娘说:“我与妹子一见如故,还想多说几句。你去门外等候。” 燕娘将门闭合后,她的姐姐放置半截红烛于床头的案几上,这样我的神情被衬得十分清晰。 “姑娘懂得忍耐,这样很好。我们做女人的,原要处处忍让。你与储君在一起,将来要忍让的事更多。别的不提,陛下这关能不能过就很难说…又有前桥阁横在那里说三道四…可惜了,你的养父已不在人世。不然以你们府上的地位,娘子的事也不会引得京都内议论纷纷。” 第162章 轻细又延绵的声音回荡在空中,接着她又说道:“说得久远些,原是陛下对不起你的本家。我与王爷私下谈论过,总觉得是铁麒麟愧对了雍州的族人。” 我抬起头,并不为她说的话,而是她的语音语调。一个人有言外之意时,她的语气是会变的。 大妃恰好叹口气:“平康王时常感叹你的祖辈为王朝尽心尽力,庆禧朝那几年征战,全靠雍州竭力供粮。镇国公死的那年,连老丞相都同意迁都,只有南宫府不答应。萧 萧风雨路,不知为何,宣和朝竟然不念旧情,将以往的情分抹去。繁茂的雍州如今落叶凋零,你们这一辈儿孙更是所剩无几。可惜我与王爷身份低微,什么忙也帮不上。” 烛光温润着我的眼睛,很快盈盈烁烁。我握紧手中的钗。 大妃略微靠近,烛光使她的脸也添上血色。她拉起我的手。 “可怜的妹子,家族的命运如今系于你一人之上。有什么烦恼,你尽可以告诉我。” 心念微动,我的确有向其倾诉委屈的冲动。那枚银钗的钗头被我反复搓捻。大妃能理解我的烦恼吗?或者说,她能帮助我吗?屋里更热了,额头虚浮一层薄汗。手里的钗因为攥得太紧,反而硌得生疼。我没有说话,风吹透窗纱,沉沉的思绪顿时清明片刻。周身全是沁人的香粉气,我朝后微缩,轻声说:“可惜见不到陛下。我势单力薄。大妃说岔了,其实家族的安危只系于主上的一句话而已。” 平康大妃随即坐到烛光下,亲昵携起我的手。 “别担心,总有机会的。我会时常来看你。娘子是东宫内眷,如今京都内外皆知。陛下疼爱储君,总要回心转意。待到那时我先支会你…”她用细长的眉眼凝望我,“你诚心拜见,陛下是个宽厚人,容得下天地万物也容得下你。” 于是我扶着额头:“只是这些天病得憔悴,怕很难痊愈,更别提面圣了。” 烛光把女人的脸面映得微红,不出所料,她笑道:“这是浸泡过久的凉水所致。不妨事,王府中多得是治虚寒症的丸药。我去寻一丸适合妹子的。” 铜镜中映衬出大妃的脸。我打了个冷颤。突然,阵阵夜风袭来,红烛灭了,屋内一团黑。 “阿弥陀佛。”她竟然在念经。 燕娘从屋外推门而入,提起油灯预备告辞。重新审视平康王府的两姐妹。年长的身穿灰黑长袍,像是腐朽的枯木;而年轻的,粉面含春,又过于妖娆。而平康王居然同时娶了她们俩。 “大妃。”我叫住她,“大妃刚才说,做人要学会忍耐。这是真心话吗?” 女人愣住,不知我何意。我想这是她的真心话吧。不仅女人要忍耐,男人也要忍耐。这是他们的心声。微微叹口气,不愿回忆刚才的场景。 第二天,我告诉玉溪夫人,昨晚有人进来偷东西。她并不相信。可是对面的伏波将军也嚷嚷,说是昨晚遇见鬼了,一夜没睡好。 “偌大的内宫,夫人难免照应不周全。不拿出主母的架子来威吓,只怕要辜负中殿的信任。” 触动到她的心事。后来看守宫门的嬷嬷就调换成羽林卫。而平康王府的女人再也没来过。 “小月,我不想变成面目可憎的样子。” 回到雍州后,随即长出一身红疹。那时正值盛夏,连绵的雨落在庭院。我终于能为逝去的亲人安置灵位。不相干的人都走了,没人来打扰我。听着雨声,一夜又一夜,接着又缠绵于病榻。 长丰还是死了。血从他的眼角流出来,我心里没半分愉悦。这场景如绵密的雨滴一样浇筑在心头。他的死可怪不到我身上。虽然如此对自己说,可我不愿面对叔父的牌位。他老瞪着我。所以病愈后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和朱翼说话。 “小月,那天怀东哥哥喊我的时候,我瞬间想起这里的一切。你是对的,我们不做阴毒的事。虽然我心里盘算过,可我的心总被束缚着。” 怯怯望一眼另一尊灵位。那位纤尘不染的男子正在高处审视我。 “这算是好事吧。免得我成为面目可憎的女人。” 幸好没有让怀东哥哥失望。 “小月,怀东哥哥在蜀地娶了阿楚姐姐。你可别怪他。他一心要帮我们家才这么做的。那天他来找我,多希望听到你也活着的消息。我把他赶走了。你也别怪我对他凶。我可受不了他满心期盼的样子。” 转眼已至隆冬。雨还是淅淅沥沥落着。他的伤口总会痊愈。时光流转,他会重新找到自己的生活,找到对他重要的人。忽而想起少年时期的一些事,目光又转移去一旁。有些情感不会轻易消散。比如叔父对他妹妹不合时宜的爱慕,专注而绵长,令他郁郁寡欢了一生。 “小月,你在天上要保佑怀东哥哥。”我在雨中默念,期期艾艾,“还有一件事与我有关。你也看见了,新君有恩于南宫氏,若不是他倾力相帮,恐怕我还不能够回到雍州。原本我想尽快来陪你的,可是么…我有点舍不得离开他。” 再望一眼那尊摆在正中的灵位。 “叔父只怕不会赞成我去京都。他不喜欢我们沾惹皇室。”总是朱翼和气点,我有什么心事都能告诉她,“小月,人长大后,会有只手推搡你往前行,让你身不由己。比如现在,虽然我陪着你们,心里总要担心他。他的生死荣辱与我息息相关,我会考虑永昌之行是否凶险,而京都后防又是否安稳。他的人生就成了我的人生。” 第163章 蓦然间我意识到这句话的涵义。 “小月,你帮我和叔父解释一下。我曾同他说过,与其偏安一隅,我们要牢牢握住手中的权利。事到如今,我还是这么想。”门外的脚步由远及近,木屐的踢踏声盖过雨滴,将人拽回现实,“明天我再来看你们。如果天是晴的,我就当他答应了。” 移开木门,天色时明时暗。柳教头在雨中披着蓑衣朝我走来。岛上的人总不愿打扰我,如今他却亲自跑到内院来,心突突跳着,单立不过离开二十来天,我越来越坐立不安。 柳教头说,永昌那边还未来信,是京都有件大事。 “大宝的老爹,就是前桥阁的那位娄大人,他病得很重。大宝从万家庄北上回家了,家里的主母不放心,差人叫我们几个去京都看护少爷。” 娄柱尘病得很重。我原本就不喜欢这个人。不过大宝于我有恩,他又是单立的挚友,他父亲的安危自然也很重要。 “既然如此,你们早些启程。”发觉柳教头的担忧比我能感受到要多,不禁疑惑起来。 “夫人,玉姑刚去办货回来。今年秋天收成不好,入冬后京都闹起饥荒。前桥阁无人主事。如今岛对面闹哄哄的。” 我这才明白他的担忧。略微思索,娄柱尘生的什么病。 “从来信看,症状只是消瘦不思进食。原本认为是为旧主的丧事操劳过度,可是已过大半年,这情形越发严重。如今双腿不能行走,整日躺在床上。御医都来瞧过,民间的片方也用了,都不见效果。” 按照娄柱尘刚强的性情,这真算奇事。即使他走不到前桥阁,也该把公务移交给其他人。 “如今是平康王带着阁内的冯大人对付大城内外的饥荒。” 我笑了一下。冬日的黄昏阴沉沉的,明天能放晴吗。恰好玉姑走过来核对采买的账单。寻常的麦子比平常贵上七成,食盐翻了一倍,鸡鸭鱼肉更是寻不到。今年的收成的确不及往年,也不至于寒碜如此。更何况还有库粮支援。 玉姑说:“城内谣传新君和永昌必有一场大仗,粮食要支去南边供给,所以每门每户都关上门不愿做买卖,怕粮食给换走,自家就吃不上。” 我抬头对柳教头微笑道:“看来娄大人不是偷懒装病,就是着了小人的算计。你说对不对?” 明天无论是否放晴,我都该去问候姑奶奶。 柳教头没料到我这么快就想离岛,犹豫着拦阻:“主君交代过,夫人若往京都去,一定要命郭将军前来接人。如今城内早晚宵禁,郭兄弟一定忙碌。不如让我们先行,同他会面后再作安排。” 我摇头,我只是去一趟镇国公府,不必大动干戈。而且,郭池最好不要离开内城。 他依然露出为难的表情。 “姑奶奶的病等着医治呢。我找到一位名医。”我对他说,同时站起来请玉姑帮我收拾行 装。 小月,我等不到叔父的首肯了。我暂时要离开一阵子。 “玉姑姑,你去城内看闺女,同我说说那边的情形。”趁她整理箱子的时机,我坐到一旁。 那是位干活利落又嘴碎的中年女人,粗壮的臂膀,将我的衣裙叠得跟豆腐块似的。边干活边感叹,京都真比万家庄热闹,虽然不及家里安逸,可闺女嫁过来也算见了世面。 “我都没收到主君的信,为何城内会有打仗的谣言?” 玉姑就说:“巷子里的女人聚在一起都这么议论。平头百姓,别人怎么说,自然就怎么赘述。一个接一个,越传越真切。” 越传越真切,散播这些流言,会对谁有好处呢? 对面的女人又说:“新君太年轻,哪有一登大位就撇下自家老窝,跑到大老远去管别人家的事?临行前,我们家主母就这么说过,并且一再叮咛柳总管不要多管闲事。” 我心里笑道,万家庄的主母生来一副江湖儿女的心肠,从来爱好打抱不平,嫂子你可听岔了。 “只有城内的无聊女人才这么议论吧?” 玉姑笑道:“夫人心里向着主君,自然觉得他事事做得都对。可外人不会这么看。” 单立是宣和八年才回来的,向着他的人本来不多。更何况九鹿那晚,旧主中毒的疑案悬而未决,有多少人怀疑我,就有多少人质疑他。他是靠领兵入都,用蛮力夺回宝座的,他从来不善于长辩,也不善于收买人心。 “新君带来的人多数出生邺城,更有从南岭挑来的,同这里土生土长的大爷合不来。你瞧郭兄弟这么直来直去,累得两眼通红也捞不到好话。” 我好奇她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羽林卫分成两股人,这早不是新闻。跟着旧主的那些人,近日想寻机会来雍州找娘子。如今郭大爷封了码头,只有他亲自签下通行令的人才能登岛。我出门两次采买,自然要拿到令牌,所以知道这些首尾。” “为何没有人告诉我?”我有点生气。 玉姑安慰:“夫人莫惊慌。这些已是旧闻了。幸好平康王做了和事佬,如今没有人会吵着上岛来骚扰娘子。” 第164章 “看来平康王为人不错。连羽林卫也买他的帐。” 玉姑立刻接道:“我也这么觉得。自古再能干的主君,都少不得助力的臂膀。城内的饥荒全靠他平息,打开王府的库存接济贫户。他们府上的女人已斋戒十来天,逢双日必入佛堂听经,从清明跪拜至黑夜,祈求永昌之难化解,新君能尽快回都。如今京都的女人们都跟着大妃去佛堂斋戒,心心念念只愿国泰民安。” 我抬起头,窗外叮咚的雨声连同遥远的哀伤渐渐模糊,脑中却清晰出现一群在俗世中诵经念佛的女人。 “真感人。我要快些回去,这样的好事如何能少了我。” 第50章 京都斜影(二) 新年过得真闹心。大伯…… 新年过得真闹心。大伯又在矿场与人打架, 叫人用铁铲捶了脑袋。爷爷在除夕前几天坐车走了。他一把年纪,佝偻着背,上马车后直喘气, 我看着都心疼。家中的小辈们聚着也无趣, 当家的走了, 几位婶婶无事可做, 难免聚在一处嚼舌。碰上今年细粳米收得少, 各房不够分,母亲又说国丧未过,将裁衣香料两项银钱免了,众人越发怨怼。到了祭祖那夜吵闹起来,说母亲委屈活人就罢了,连祖宗的供给都吝啬。 只是听说去年田庄的收成很差。入秋季节冰雹连雨,牧场遭了殃, 牛羊自然也送得少。母亲已经尽量周全,祭祖的供品按分列一样未少。可女人对女人的不满是不需要理由的。母亲主家多年, 家中一分一厘的花销都听她摆布,趁祖父不在家,众人的嫉恨都发作起来。 “大伯在矿场生出多少事,家里赔掉多少银两去救他。北边的牧场也给收走了。可家里人都不说什么。”我看着母亲微垂的眼皮, “阿娘这些年早起晚睡,连下人马夫都笑脸相迎, 如今只是节省一年的日常用度,他们凭什么给我们脸色瞧。” 我把梳子扔掉, 气呼呼鼓起腮帮子。 “我早说过,阿娘以后不要管家了。自己担着那样重的责任,在旁人看来, 非但不说你的好,还觉得你卖弄才干。” 尤其是女人,太能干不是好事。有一天连枕边人都忌惮你,这样更糟糕。 “这些天阿爹也不回家。婶婶们这样吵闹,他应该来帮你说说理。” 母亲拨着算盘珠子,压根没听清我的话。 “我是天生劳碌命。”她只是叹气,“将来给你寻个好人家,不要这样累才好。” 老管家敲了敲门,说宫里来人了。 “庄嬷嬷过来请大姑娘。” 又是绿桃。她寻死觅活不是一两次了。我的眉心都拧在一处,实在不愿意进宫伺候那个祖宗。 母亲站起来,笑道:“喜儿答应过娄娘子,午后去看望她父亲。告诉嬷嬷,待会儿我随她进宫见公主。” 她把牛乳倒入碗,浮出细细的雪白的纹理,随后用盖子仔细封好。 “可怜的孩子。喜儿,她比你还小呢。过几天,你再进宫去陪陪她。” 我垂下头,提着牛乳跟在后面。其实哪处我都不想去。 娄伯伯的府邸大门给锁住了,我们的马车停到角门,老奴在门口栓好缰绳,引着我往内走。前厅的门关着,显然很久没有迎客。院子里光秃秃的,冬日稀落的阳光毫无生气。只走到回廊,里面边传来争吵声。我听一听,立刻分辨其中有娄娘子激动的嗓音。 他们家的老奴见我停下脚步,就低头说:“这是我家小爷和大小姐在争执呢。大姑娘别见怪。” 我便问,娄夫人在哪里。 老奴摇摇头:“夫人去安福郡主府了。她同我家那位小爷是不能待在一个屋檐下的。” 多大的仇呢。我抿抿干燥的嘴唇。我家几位叔叔各自娶上好几个女人,闲暇时还围在一处打牌。看来各家有各家的烦恼。既然娄夫人不在,我把牛□□给老仆。 “这是家里庄子上送来的,兑在米粥里给病人吃最补身体。若吃得有效,隔几日我再送一些。” 别家的事少参和为好,我准备告辞。老仆却絮絮叨叨,总要让小姐出来送一送才好。他跑进去请示主人,我只好留在院子里。午后的天气不算冷,再次细细看这座府邸,往日它总有刻意经营的繁华,像戏文里不真实的布景台子。娄伯伯与这样的戏台子挺不般配,我心里想,眼睛注视窗格上的雕花,这些精致的东西都是他夫人的主意吧。 角门又传来车轱辘的声响,又有人来探望病人。我伸了伸脖子,见一行人直接走进来,领头是个粗壮汉子,绪着胡须提着刀。隔着窗格的镂花,又有一个女人跟在后面,纤细的腰身,踮着矫情的步子。我猛然想起来,那是九鹿山庄的南宫小姐。那个夜晚的每张人脸都刻在心里,更何况她原本令人印象深刻。她来这里干什么。我差点忘了,娄夫人和她出自一个宗族,她们都是南宫世家的人。 难道她来探望本家姑母吗?恰好娄姣姣从内院走出来,她身旁的老奴则抬头寻找我的身影。我从月门绕回,刚好迎面而上。另外两个女人也没在意我,瞪大骨碌碌的眼珠子相互瞅着。 第165章 “你来干什么?” 另一个说:“来找大宝。顺道看看你父亲。” 娄姣姣冷笑:“很好, 快把小杂碎带走。我们家如今不见外客。” 南宫小姐就扬起眉:“小杂碎也是命根子。倒是表姐你,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看来这一家内情复杂,我挪动步子朝外走。 “哎哟,这个姑娘很脸熟。” 转过身,扬起的眼角又在打量我。 “想起来了,”她又说,“那天晚上不是你端着大碗给主上送酒的?结果,把他送上西天了。” 我倒抽一口凉气。她怎么能泰然自若说这些话的。周围的几个大汉并不啃声。她递一个眼神,示意随从关门,随后趾高气昂往里走。顿时明白娄姣姣不喜欢她的原因。很少会有女人喜欢她。 角门口守着人,明显不让人离开。跟随众人来到内院,迎面走来一个男孩。圆鼓鼓的脸庞,两眼通红,瞧见领头的大汉,就扑过去哭起来。 娄柱尘躺在卧室里,垂帘被冷风吹起,一只干枯的手露在褥子外,他半靠在垫子上,蜡黄的脸毫无生气。我太惊讶,混杂着难受与不可置信。那位挺着浑圆肚子,挤弄两撇胡子揶揄祖父的男人,如今如干瘪的木柴堆放在床上。 跪在卧室的门槛后,朝他磕一记头,我几乎同时相信他是救不活的。 “娄伯伯,我代替祖父来问候。”他没有看我,也许不记得我是谁,“爷爷去北边矿场。那边积了雪,一时间回不来。” 他没有回应,直愣愣的目光注视前方,又仿佛什么都看不见。我忍不住走进去,炭火烧得很旺,可病人给打理得并不妥当。他身上裹的袄太厚,这样躺着多不舒服。这间屋子太闷太干燥,间杂着难闻气味,要开窗透透气。 南宫小姐也朝里望一眼,她和娄姣姣都不打算进屋。娄府的老奴与我相熟,我们把案几上的残羹收走,落灰的床头擦拭一遍,我顺便打开窗户,新鲜的空气涌进屋。床上的老头动了动,几只鸟儿在窗棱外吱吱叫,他的视线转过去。 刚才的男孩也过来帮忙,我对他说:“一会给大伯伯换身衣服,他穿得太厚,肯定一身汗。” 男孩连忙应允。我又指着药吊子,这个拿到后屋去,熏得屋子里都是药味。 男孩几下收拾好了,只是依旧两眼通红。我便对老奴说:“别忘记隔天用清水弹弹灰,病人呼吸弱,吸进去对身子不好。” 老奴低头道:“多谢喜姑娘。老爷知道姑娘来看他,心里是高兴的。” 又推一下自家少爷,男孩抹好眼泪,郑重其事对我说:“多谢姐姐。等父亲好了,我再登门拜谢。” 举手之劳,有什么好谢的,只怕真正辛苦的是你。床脚边还塞几只夜壶,周遭皆是污渍。他瞥见我的目光,脸上讪讪的。我就微笑道:“家里那些人,你要安排好调度。只靠自己日夜守着,也没有这样的精力。” 男孩认真点头。这是个很乖的男孩,不明白他的亲姐姐为何对他恶言相向。 “大宝,你过来。”亲姐姐在外头喊。 男孩立刻走出去,并没有走到娄娘子身旁,反而去了对侧。那里的南宫小姐正坐着吃茶。他俩嘀咕几句,原来领头的大汉领一名蓄山羊胡的老头进去内室。 “别怕,先让尤七老爷把个脉。” 娄姣姣腾地站起来,对于这帮不速之客非常厌恶。 “宫里和民间的药方都用过,都瞧不出所以然。你带来的什么三教九流?又安的什么心?” 南宫小姐命人关掉内室的门,让大夫安静看诊。又把娄府的老奴叫到面前,询问他家主人生病的始末。其实我也很好奇,悄悄退去一旁的阴影静听。 老奴将头埋在胸前,他对南宫小姐很恭敬,却不如对我亲切。 “去年秋天,办完先主的丧事,老爷已瘦了一圈。当时只认为操劳多度,歇息几天修养便好。可不知为何,人却一天天衰弱下来。” 南宫小姐便说:“当时怎么不呈报?早些告知中殿,如今前桥阁也至于无人主事。” 老奴只说,当时并未料到这病会延绵如此。 “大娘子,为办先主的丧事,老爷同新君争执过几次。那时秋收不顺,大伙的烦心事都多。新君本不愿意去皇陵,老爷是个犟脾气,说礼不成位不正如此的话,惹得新君很生气。后来身体衰弱,他又不肯上报,硬撑去阁中理事。直到新君去了永昌,他实在支持不住,一头倒在床上。” 难道是和主君赌气生的病,这怎么可能呢。 一旁的大宝很着急,扯着南宫小姐的衣袖。而他的亲姐姐倒沉默不语。 “单哥哥不会对父亲生气,是不是?” 南宫小姐笑道:“当然不会。单哥哥一直善待前朝的忠臣良将。” 她突然回头,平静的目光直视我。 “元小姐,老丞相去了哪里?此刻他应该在前桥阁安稳人心。” 我有些慌乱,能不能告诉她,爷爷有一个四十几岁的儿子打架闹事,如今跑到北方矿场去了。 第166章 她轻嗤一声,随后说:“算了,如果早有人心怀叵测,老头在与不在都一样。” 心中微寒,忍不住抬头与她对视。九鹿那晚又浮现眼前。早有人心怀叵测。如果心怀叵测的人就是她,她这样背靠明晃晃的日光,也太厚颜无耻。 她朝我招手,让我靠近些,尔后轻轻笑问:“我一直想问元小姐。九鹿那晚你距离主上最近,谁靠近过他,靠近过那只冰桶。你还记得吗?” 那晚你穿得衣不蔽体,大家都尴尬不已,心思目光不是围着你,就是围着储君,谁会在意一只冰桶。 我根本不记得。 她就叹气,又摸摸脸蛋:“太可惜。那天我只顾着自己不好意思,全然忘记有人会利用这个机会。” 她说得仿佛自己真的无辜。我相信京都有一半的人深信,是她和新君害死了长丰。 卧室的门打开,他们请来的老医师已看完诊,不知他给病人吃过什么,没一会娄伯伯吐了几口。那个蓄山羊胡的老头就说,把吐出来的东西带点回去。 大宝有点糊涂:“不用开方子麽?” 于是那老头摇头:“不用,无药可医。” 娄娘子气得很,早知道他们是来捣乱的。 领头的大汉真把呕吐物挑出一些,放进纸内包好。我望着抬脚要走的老头,想开口问些什么。操劳与忧虑真会致人死地?还是那包污浊物里有其它隐衷。 算了,这些与我无关。角门打开,娄娘子将我送至门口,又不停向我道谢。她热络地挽起我的胳膊,仿佛要共同对付敌似的。 “明天是守斋日,我带些茶叶去寺庙里,到时我俩一个屋。大妃太忙,瞧她有空再请来吃茶。” 南宫氏的马车就停在一旁,女子听见了,随即撩开车帘。 “元小姐,”她朝我笑道,“我住在镇国公府,闲来无事,可以过来找我说话。” 未来她多半是琼华宫的主人,我不敢高攀。不过平心而论,我不愿亲近的主要原因是不喜欢她本人。 “京都守斋是为永昌祈福,我一直想与大家同去。”她又装出怯怯的表情,生怕我拒绝似的,“明日请元姑娘捎上我,咱俩住一个屋。” 我从嗓子眼喷出口气,连忙编理由拒绝。 “这位是柳教头,明日先去府上接你。”马车上的女人指一指前方,她已经在心里琢磨行程,“哎…也不知道那座大庙里有没有熏炉,不然可要冻死我了。” 南山寺的香火一直很旺,原是各家女眷求子嗣的去处,听说这里的神佛很灵验,来的人渐渐多了,求财求仕途的也来供奉。进门便是一个老树,两边走廊皆是香坛,正门内则是一间开阔大厅,容得下百余人诵经,佛祖的脚下有口钟,在漫天无际的经文里,有个老僧会撞一下钟,深沉的钟声会传遍南山。 我在镇国公府的大门口等了很久,久到脚趾头都冻僵,那位南宫大小姐才缓缓出来。卞怀东不在,国公府里倒住了许多口人。正好郭池带领马 队赶到门口,同门口的女子说几句话。她朝我这边努努嘴,郭池这才看见我。 “元小姐怎么在这里?”他随即走过来。 听说我们要同去南山寺,他便打断了。 “不行,跟我的马队去吧。” 南宫姑娘便笑道:“我们是去拜神佛,又不是去打架。” 她出行一次,需要如此兴师动众,郭将军的行为我也瞧不上。 “没办法,恨我的人多,自然要人保护。”马车上,她对我解释,“就像常对神佛磕头的,也是因为作恶太多。” “元小姐不相信麽?我以前住的地方有座庵堂,里头的姑子们专收大户贪污的钱财,还同他们分赃呢。” 说起歪理,她的表情很生动,眼睛闪烁着狡黠。我等得太久,心中不悦,她明显感觉到,却丝毫不以为意,仿佛我在寒风里等她是活该。新君为何会喜欢这样的女人,我满心疑惑。 南山寺的钟声传来。平康大妃已命人在山门口相迎。乌泱泱的一群女人,俱是风帽斗篷。她们都知道她会来,所以以朝廷命妇的身份迎接她。可是,马车上的女人并未受封过。她要以什么身份来回应。 我有些担心。平康大妃太小题大做。昨天真不该把这事预先告诉长辈。 连忙跳下车,拉住大妃的手。 “怪冷的。各位夫人小姐快些进暖阁去吧。我会给南宫姑娘引路。” 一旁的女子也跳下车,对面前的阵仗唏嘘起来。 大妃含笑上前,朝她行了大礼。而那位大小姐也不拦阻,任由平康王府的正妃对她颔首屈膝。果然很快有人不满。九鹿那晚她有储君依靠,刀枪剑雨也伤不了她;可今天对着佛祖的,都是绵里藏针的女人。 母亲还在宫里陪绿桃,我又脱不了身,站在此处左右为难。 娄姣姣立刻说话:“大妃为何如此谦卑?御旨未下,封后典仪未行,表妹只是屈将军府的遗孀。” 第167章 身旁的女子对平康大妃扬起嘴角。 “听说南山的神佛很灵。不知大妃求的是什么?” 如今此刻,众人自然拜求前途平安。 “平安二字最难得。希望新君早日平安归来。” 女子点点头:“我们南宫氏一直与铁麒麟王朝共进退,所以今日我也来拜一拜。” 大妃的笑意很深,仿佛很疼爱面前的女子。 “今日不如请姑娘领众人入大庙上香。” 女子轻轻摇头:“我是代替家中长辈来供奉的,带上你们,佛祖反而听不见我的声音了。” 她笑一笑,对众人说:“既然此处神佛显灵,我想连续供奉三月。单独与佛祖说说话。” 我有些错愕,不知她什么意思。难道她要封了南山寺。 大妃面露愁容,朝后方众人看一看,又转过头来。 “我们不明白姑娘的意思。佛门大开无分贵贱,原为普渡众生,姑娘想一人独占,似乎于理不合。” 女子迎着飒飒寒风:“三月之后,等我求到主君平安还朝。自然也能保大家平安。” 她朝后示意,郭池已领兵入山门。盔甲带出冰冷的铁风,这阵仗把女人们吓坏了。 “我不敢一人独占佛门。从今往后,谁愿意一同来上香,送帖到镇国公府。每月逢双日,都会有车来南山。” 她对大妃微笑:“只是同我一起来的,必须心境澄明,无贪无妒。” 我意识到有些话是针对平康大妃说的,连忙按住大妃的臂膀,免得她发作生气。 “大家都回去吧。天气太冷,山上又有雪。各位夫人走路当心。”郭将军开始催促众人下山。 众人正不知如何进退,可僵持在雪天更难受。 “元茂喜,”那女人又瞅着我,用讨人厌的矫情的嗓音,“今天你同我上山。祈求这场雨雪快些过去,入京的粮道早日通行。” 山上又传来一记钟声,沉沉敲入心里。松开大妃的手臂,几乎同时我答应了一声。众人渐渐退开,也许因为太冷,也许觉得站着无趣。她们本来从众而来,如今自然从众而散。 郭将军把刀柄递给我,笑道:“当心,石子很滑的。” 平康大妃早不见身影,前方却是那位大小姐的催促声。我卷好裤脚跟上去,那女人走得真快。在众人的注目下,我莫名其妙地陪着她上山进香去了。 第51章 京都斜影(三) 绿桃又差人送信。那天…… 绿桃又差人送信。那天我刚从南山回来, 冻得鼻子都塞住了,可宫里的嬷嬷非要请人当晚入宫。 “公主许久未见姑娘,也许想说体己话呢。” 绿桃曾对我说过, 她想出宫去找怀东哥哥, 还叫我想办法帮她。我闷闷收拾几件衣服, 又要听她胡搅蛮缠了。 “上回送来的牛乳还有吗?公主提过一句, 她想吃呢。” 我将少许桂花汁兑进牛乳, 又封好大碗装入盒子,不情不愿进宫了。 余晖落在台阶的积雪上,绿桃裹着月白小袄,头发挽在脑后,眼神分外沉静。她在出神吧,见我走近,才朝落日睨一眼。暖阁内很冷, 她雪白的脸颊和冰冷的鼻尖,使我感到更冷了。 我找人把熏笼挪近点, 又生火烧水,拉起她的手搓两下。其实我俩很少说所谓的体己话,更多时候,是我像奶妈似地照顾她。 “喜儿, 你很久没来看我。是嫌我烦吗?” 我知道她活在深宫有多寂寞,而失去父亲又有多恐惧, 我并没有烦她。只是我也没有能力帮她。 “你说新君会杀了我吗?他会把阿爹的孩子都杀掉吗?” 当然不会。我用力搓她的手背,试图让她暖和点。天色很快暗下来, 炉火前我俩靠得很近。 “我没有办法。只能烦你了。” 绿桃的表情很奇怪,等我靠近她,才发觉她克制着自己不哆嗦。她把头埋到我胸前, 仿佛要吸走我身上热气似的。水烧开了,热腾腾的蒸汽散开,装牛乳的大碗浸在热水里,桂花香淡淡浮起。她是伤心坏了,才会胡思乱想。这几天我会陪着她,心中忖度,眼睛盯着雪白牛乳,突然记起往事,绿桃从不吃这些,她吃了就拉肚子。 “喜儿,”她又拍拍我的肩,“戴上风帽,跟我来。” 我揪住她的胳膊,她却示意我不要出声。我俩像猫儿一样,沿灰暗的墙角溜出宫门。宫里的小路与暗道我们都熟悉,她紧紧握住我的手腕,而我有不好的预感,小跑时差点被石头绊倒。 推开沉重的木门,脚边似乎踩到什么,我以为是堆起来的煤饼,突然这团黑色四散,原来是成群的老鼠,我差点叫出声。绿桃连忙捂住我的嘴,转头朝紧闭的宫殿望去。 那是玉溪夫人的寝殿,她是长丰留在内宫的妃嫔。朝代更迭,有谁会记得这些女人。我迟疑着,这会儿绿桃反而躲到我身后了,她依赖地挽住我的胳膊,暗示里面有个难题无法解决。 玉溪夫人躺着床上,奄奄一息,水缸里的鱼都死了,屋内的一切毫无生气。我走近点,才看清她身旁有一个婴儿,用大红袄子包裹得严实。略微抬起烛光,孩子发觉了,便朝我笑起来。 第168章 “绿桃…”我把女孩扯到一旁,为什么这里会有一个孩子。 女孩居然露出得意神情:“漂亮吗?还是我帮忙接生的。” 我不理她,赶忙推醒玉溪夫人。轻轻唤两声,她不是睡着了,而是陷入昏迷。 “喜儿,你能把孩子带出宫去吗?”绿桃看着我,乌溜溜的眼珠又开始依赖瞅 着我。 我坐下来,心口突突跳着。心中掠过无数念头,最清晰的,却是那年见到长丰的情景,长殿铺满碎光,他摸一摸我的刘海。他是个多么英俊的男子,他的孩子自然也漂亮。 玉溪夫人似乎醒了,她说不了话,被褥外的手臂略微抬了抬。我没有走过去,我才十六岁,有些事我应对不了。 “夫人为何要独自生下孩子?”宫门深锁,草木俱枯,不知为何,我竟然哭了。 绿桃扑到我怀里。 “没有人知道,”她紧紧拽住我的胳膊,“你放心吧。她…她从未走出过宫门。如今她不行了…” 绿桃说:“几天前她还能说话。她想找个可靠的人,把孩子送走。送到普通人家去,平安长大就好。” 接住玉溪夫人抬起的手,她似乎辨认出我是谁,也露着婴儿般的笑容。 我告诉她,爷爷还未回家,我得找人商量。还有,新君是个宽厚的人,也许你不必要费这些周折。 她只瞅着我笑,仿佛我的话很遥远又很幼稚。 “绿桃,你也同意这么做?”我想问问她。 女孩的眼睛闪烁着光,昏暗的黑夜,纯真又轻蔑。 “我当然不愿意。不过,你们大人的世界,我是不懂的。” 我埋下头。如何安置这个孩子才好。如果我带他回丞相府,家里人口多,把他塞到下人的屋里,只说添一个孩子,谁也不会在意。如果这么做,事先要与母亲和爷爷商量妥当;或者直接送去北方牧场,哪里有几户可靠的老人家,等孩子长大,正好接过牧场作生计。 我跪在玉溪夫人的床前,用十六岁少女所有的智慧,细细述说自己的打算。绿桃也挪到身旁,支着脑袋出谋划策。可无论我们说什么,虚弱的夫人都微微摇头。 “为什么呢?”绿桃困惑不解,“怀东哥哥最可靠,他一定会帮我的。” 我明白了,轻轻问:“夫人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孩子的身份,对吗?” 捏住的手腕微微用力,我知道猜对了。玉溪夫人开始很用力喘气。 “夫人希望我把孩子交给陌生人。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她吁出口气,朝我点头。我又埋下头,把脸贴在她冰凉的掌心。她身体的温度在消失。 “今晚就走…”她扯开嘴角,用最后的力气吐出几个字。 可我还不知道往哪里走。床上的女人太衰弱,她不能再说话。桌上还剩下半碗牛乳,绿桃用炉火加热,端起汤勺,女人没法进食,身旁的婴儿闻见奶香,开始不安分蹬腿。绿桃就小心喂两口,对婴儿笑起来,眉眼弯弯。她抬起头,发觉玉溪夫人在落泪。 今晚就走。食盒拿走两格抽屉,正好能放下孩子。用暖垫将孩子裹好,我披上斗篷,晚间内宫空落,悄无声息离开很方便。绿桃会给我手牌,我进出公主正殿是很寻常的事,宫门口不会有人在意。 回头再望一眼孩子的母亲,她哀戚的视线留恋于食盒上。如果那时我懂得为人母的心情,我会让她再看一眼孩子。可那刻我太紧张了,只管嘱咐绿桃。 “你看好夫人,天亮之前回到自己寝宫去,别让任何人发现。” 绿桃拉住我,感激又担忧,那是她头一次真正关心我。 “喜儿,你千万要小心。” 紊乱的风从四面吹来。我低头走在内宫甬道上,四周皆是灰暗的长墙。长墙内的宫殿已然沉寂很多年,先主长丰不好女色,世家推举的女子都被他婉拒。他执着于封地的旧人,也希望她们能生下继承人。他期盼这么久,孩子却在此刻到来。我捏紧手里的东西,步子越走越快。孩子,你来的真不是时候。猛然记起单立的目光,深沉而专注,他在九鹿破釜沉舟的勇气,他的隐忍和他对未来的决心。现在谁会在乎一个婴孩? 庄嬷嬷在前方引路,她打起哈欠,我自然要表示歉意。 “同公主吵嘴,我想还是回家好。等哪天她气消了,我再来看她。” 摸出几块碎银送人,又说绿桃好不容易睡着,你们别进去吵她。 “知道的,”老人家笑道,“公主难伺候是众所周知的事,没事儿我们都不去打扰人。” “大姑娘,这些天你少走内宫的夜路。他们多出几拨人巡夜,遇见脸生的,生怕冲撞了你。” 我抱紧食盒:“为何要多出几拨人巡夜?” 对付还未回答,突然传出阵阵脚步声,火光越烧越近,黑夜中燃起刺眼的光。 连忙退到阴影内,孩子,你千万别出声。 “哎哟,又怎么了?深更半夜打起来。” 几十个羽林卫跑过来,一队人的肩上是深色羽披,另一队人则披浅色的。不知为何两队人正高声对骂,刀刃阴森森地亮出来。 我朝嬷嬷福了福:“我绕路走。” 早些离开是非地,拔腿就走,提篮内的孩子动了动,我怕他醒来会哭,行动略微迟滞。刚巧郭池骑马迎面奔来,一眼捉到我的身影。 第169章 “元小姐,子时都过了,你怎么在这里?”他大声一喊,所有人都发现我的存在。 他跳下马,一个箭步到我面前。我笑了笑:“同公主拌嘴了,想回家呢。”又提起食盒,原是一番心意,来送吃的。 庄嬷嬷站在一旁斜睨着男人,仿佛瞧不上他似的。 “郭将军,你又管不住人了。这样子成何体统。白天不练刀枪,几拨人赌钱呢。晚上不睡觉,又练起武功来。我瞧新君回来后,你如何同他交代。” 似乎被老妪说中症结,郭池的样子很窘迫。他连忙对我说,先送你们出宫。我巴不得如此,又连忙点头。 有人跑过来告状,挡住我们的去路。 “老郭,卓芳又来了,我没逮到他。多半是他们藏起来。我正威逼着要人。” 郭池一听见,连忙走去纷乱的中央,大声呵斥:“衣卓芳,你出来。”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游走,火把映照他通红的鼻头,随后他轻轻笑一下。 “随便你。你肆意在羽林卫内挑拨,如今又躲在背后。京都真让我大开眼界。” 他刚说完,从人群中窜出一个身影,手提长棍,如飞雁般轻巧落到中央。 郭池一点都不惊讶。我认出那是羽林卫的衣大人,他早被解职了,却深夜在内宫行走,按照宫规是要入狱的。 “你…找凶手…”一个男人瞪着另一个。 郭池护着身后的人群:“早和你说过,这里没有凶手。” 我立刻明白,他要找杀害长丰的凶手。提篮晃动得更厉害,我连忙抱起来。好孩子,你要沉住气。 莫非衣卓芳认为是军中有人下毒。他觉得下毒的人总和储君有关,所以对郭池咄咄逼人。 “永昌的形势不明,”郭池沉下脸,“老子没空和你闹。你们要不愿帮忙,也不要碍事。一切等主君回来再说。” 衣卓芳也生气,满腔怒火却说不清:“我…想去。是你…你骗人。” 他们一个语焉不详,一个又是大老粗,根本无法沟通。 孩子似乎醒了,我的心吊到嗓子眼,如果有个婴儿在大庭广众之下哭起来,我要怎么和这伙粗人解释。 郭池一挥手:“无关的人退下。衣卓芳,你私闯禁宫,我警告过很多次。今天按照宫规,杖五十,押去刑狱候审。” 庄嬷嬷拉住我:“哎哟,真要打起来。” 郭池伸手一抓,对方滑如泥鳅,随即朝后翻身。郭池怒斥周围:“今天谁要敢帮他,按刑律一并处置。” 众人皆后退,面面相觑。衣卓芳的功夫轻巧如雁,几次都与郭池擦身而过。可对方也十分熟悉他的套路,趁他再次朝树上飞去的间隙,一把抓住他的脚踝。 “早知道你会从这里跑。”郭池冷笑道。 衣卓芳急了,一个回转,雪白斗篷卷起,瞬间飞出几枚银镖。郭池连忙拔出长刀挡开,口中还骂:“你真有出息。”他命人放箭,把对方从树上逼到下方。哪知衣卓芳又卷起斗篷,把收来的箭全部拢住,原地一回,又朝众人射来。 大伙没预料他如此敏捷,挡住我 视线的人散开,而一枚长箭正好朝我的鼻尖射来。我朝后一退,脚下趔趄,食盒瞬间脱手。沿着湖心花园的石子路,身后是凛冬的湖水,那刻四周一片寂静,长丰是在我面前死去的,这个孩子也会这样吗。 “元小姐。”极度惊恐之下,我看见有人接住了食盒。接着还有人把我从石子堆扶起来。 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愣愣望着四周。火光越来越亮,我依然瞪着那只食盒。湖水很平静,恐惧的是我自己。 “这孩子,吓傻了。”有人拨开我额前的刘海。 我听见轮轴转动的声音,咯吱咯吱划破喧闹,尔后有个男人在说话:“太胡闹了,你们身披盔甲,不在前线作战,却在内宫为私怨恶斗。” 转过头,男人是平康王,而接住食盒的人,竟是平康大妃。通红的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那道身影让每个人都冷静许多。 “卓芳,跪下。”王爷的声音很有威严。对方真的跪下了。 “先和元府内眷道歉,再按郭将军说的去领罚。” 衣大人蹙着眉头,被郭池抡起拳头打了好几下,这才被人带走。 “郭将军,今晚不是要清点运粮车队?我等了好久。你知道做事有轻重缓急吗?留在此处与他们混闹?” 郭池处置完衣卓芳,朝众人喊:“都回去,轮班站岗,谁也不准懈怠。” 他又跑到我面前。我这才发觉自己的双肘剧痛,刚才朝后跌,直接撞去石头上,幸而脑袋没撞到。 “可怜的孩子。”平康大妃也望着我。她一直提着食盒,所以我很紧张。 食盒那么重,可她的脸色很平静。 “手臂一定伤到了,不如去王府先看看。”大妃如此提议。 郭池刚要开口,我连忙说:“多谢大妃。有劳府内的女人先帮我看看。” 有人抬来两顶小轿,我与大妃分开坐在上面。食盒稳稳摆在她的腿上,她的神情分文未动。 平康王说:“今日闹得太晚,明日再请郭将军来核对马车数量吧。” 郭池不知可否,我便说:“麻烦将军送个信给丞相府,明早派人来王府接我。” 第170章 他目送我们一行人走远,直到拐角处,他还杵在原地。那刻我有些后悔,也许让他跟着会更安心。 深夜的平康王府很幽静,大妃携我到内室。屋子很暖和,香炉散着袅袅青烟。我很少与大妃单独相处,往日总有饶舌的女人们挤一起,再不然还有她活泼的妹妹。今晚谁也不在。褪下外套,她仔细检查伤势,抬几次胳膊,幸亏没伤到骨头。 “少不得肿几日。不过,今日真是万幸。”她笑起来。 暖气令我打一记嗝。她知道食盒里有什么。正好孩子醒了,又正好哼哼唧唧开始哭。我用不着解释,手心都是汗,屋里太热,后背也流汗了。大妃掀开盒盖,将孩子抱出来,很熟练很自然。她来回走几步,将婴儿的头托在胸前,好像安抚自己的孩子。 我不知所措,跪在一旁。过了很久,婴儿被哄得不哭不闹,整个过程中,没有人进来打扰。 “喜儿,你凭空捡了一个孩子?”她问我。 我抬起头:“大妃为何毫不惊讶?” 她眯起眼睛:“为何要惊讶?我从宫人提着的竹篮里见过很多东西,猫儿狗儿骷颅头。不过活着的孩子,还是头一遭。” “大妃能当作不知道,让我带出宫吗?” 她的笑意更深。 “带出宫麽…你预备带去哪里?喜儿,你把孩子带到丞相府,有想过后果吗?” 她的意思是,我把长丰的遗孤藏在丞相府,能承担后果吗。 我没有说话。 “既然没想好,先把孩子留在我这里。”她说,“你回家去,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婴儿被她裹进棉被,又开始允手指。 “肯定饿坏了,瞧这可怜的模样。”她望一眼窗外的风雪,“外面风雨交替,你能把孩子带去哪里?谁能收养他?如果他受人欺负呢?你能常常去探望他吗?不如留在王府,留在王府是最好的结果。” “大妃…”她的话似有魔咒,弄得我有些头晕。 “喜儿,放心吧。”她找出薄荷膏,给我的手肘轻轻擦拭,“我和王爷都想有个孩子,可恨老天不给福分。这个孩子这么漂亮,我们会好好待他。” 也对,薄荷气味似乎令我清醒一些。那原本就是铁麒麟家的孩子,交给他们抚养正合适。 “没有人比我们更合适得到他。”她在我耳边低语。 我点点头。连日奔波令我很疲累,如今暖气扑面,昏昏沉沉的,我想睡觉了。 她替我包扎好伤口,又端来一碗热汤,细软的被褥贴到脸庞,我很快睡着了。长丰又恍惚出现,捋一捋我脑门上的刘海。他说:喜儿,你要照顾好他。 第52章 京都斜影(四) 等我再次醒来,已然回…… 等我再次醒来, 已然回到家里。鼻息间还留着昨夜的香气,母亲的身影一晃而过,伸手探一探我的额头。 “喜儿, 你生病了。” 我腾地坐起来。孩子去哪了? 警觉地瞅瞅四周, 只有母亲坐在床沿。家里的老奴捧着细粥走来。窗台上的两盆腊梅开成娇嫩的黄色, 一切都是隆冬家常的模样, 仿佛什么都发生过。 “王府捎来信, 我们把你接回来了。手上的伤还疼吗?” 手肘上的隐痛提醒我,昨晚发生的事不是在做梦。抓起上衣穿好,我掀开被子找鞋。 “我要再去一趟平康王府。” 母亲满脸惊讶。我把窗格推开了。头昏昏沉沉的,昨晚怎么会睡着。冷风飕飕,使人瞬间清醒。奇特的担忧涌上心头,我要亲眼看到孩子才能安心。 屋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人。我轻声告诉她,先主的玉溪夫人生下一个孩子。 “昨晚, 孩子本来在我手上。可是,又被平康大妃抱走了。”寒意让人忍不住打颤。 现在该怎么办?我心慌意乱。要是爷爷留在京都就好了。 母亲抬起头。停滞片刻, 她按下我起伏不定的胸膛,铜镜中倒映出两只无措的眼珠子。 “孩子,这样的事轮不到我们管。”她说,“你的爷爷若在京都, 他会让我们留在家里。” 镜子里也有母亲的目光。我想转身,她却拾起篦子, 轻轻顺头发。 “阿娘,你是不是知道这件事?”我冷静下来。 她微微摇头。没亲眼见过, 她不知道。 扬手把刚拢起的发髻打散了。脸颊越来越来燥热,不知是发烧还是发火。我一定要去趟平康王府。 母亲就说:“玉溪夫人是个聪明的女人,只有小孩才有勇气惹祸上身。” 我只是想确认孩子是否平安。你应该更能体会这样的心情。 母亲垂下眼帘。 “喜儿, 事到如今,你觉得谁会真正关心先主的遗孤?” 那刻,仿佛有股冰凉的清泉,从脚心流入胸膛,兜转一圈又涌入脑门。 爷爷去矿场了。长丰生前最信任的是娄柱尘。他是他一手提拔的,从不起眼的寒门中挑出来。国丧祭拜的时候,他没有流泪,甚至有点冷漠。他是真正哀痛的人。 我独自蜷缩于马车一角,独自想着心事。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宫墙里有个婴儿,又有多少人默不作声。 “好孩子,别慌张也别自责,”母亲温柔搂住我,“我们尽力就好。许多事不由你控制。” 第171章 娄氏府邸门前一片混乱,几架货车并排停驻,仆人们忙得搬东西。我跳下车,从人群中找出熟识的老奴,他正微微颤颤收拾一套茶壶,猛地抬头瞧见我,大呼一声,是元家小姐来了。 “咱们老爷挪去镇国公府养病。夫人就来家里搬东西。你瞧,那些人蛮横得很。我得把老爷的家当收拾妥当。” 他们把娄柱尘挪走了。一定是那位南宫小姐的主意。这可糟了,若是去镇国公府,这么多眼睛盯着,我如何同娄伯伯商量孩子的事。而且,这件事不能让南宫氏知道。 拔开步子往外走,迎面 又来一部马车。娄宝勤带头跳下来。 “不准搬!”他朝男男女女喊道,双手叉腰,“什么都不准搬走。” 男孩横眉怒目,却丝毫没有震慑力,后头的女人扶住车架出现,这下所有人都止住动作。 “元茂喜,怎么又见面了?”女人的目光朝人群溜走一圈,留在我身上。 母亲也立刻从车内踱步而下,走至我身旁。 女子便朝她颔首,微笑道:“老元家的少夫人能干又大方,新君曾同我说过。没想到在此处见面。” 母亲也微笑,说明我们来拜访娄世兄,听闻他病得很重。 女子点点头:“如今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母亲垂下目光:“请过许多大夫,也看不出症结。不知娘子府上有何办法?” 女子便掏出帕子垫垫鼻尖:“权利与欲望令人魔怔,镇国公府专治这个。” 我与母亲靠得近,感觉她心里笑了一下。不过她的头埋得更低。 “夫人在笑我吗?”那女人很敏锐。 母亲的目光很平和:“娘子身处漩涡中心,说这样的话很稀奇。希望国公府的先灵能保佑娘子,也保佑京都其他不幸的孩子。” 娄宝勤跑过来,寻问她府内的家仆该如何安置,细枝末节俱言听计从。我心中讶异,娄家的小公子居然十分信任她。 转身预备退开。望向大门的匾额思索,娄柱尘病到如此田地,接走他的,是不相干的镇国公府。 “元茂喜。”身后的人又叫住我。“昨晚你去宫里干什么?” 心突突跳起来,低头哑着嗓子:“公主常传我入宫随侍,昨晚出宫回家,刚巧遇到郭将军整肃军纪,给他添乱了。” 她走到面前,半信半疑,瞅了我片刻。 刚好家中老奴远处跑过来,气喘呼呼:“主子家快回去吧。宫里来人了,大公主又犯起病,大吵大闹,要喜姑娘进去陪呢。” 一定是绿桃得知昨晚的事,着急找人商议。我的眼珠只转过半圈,随即对上更狐疑的对视。 母亲装作随意解释:“公主同喜儿一块长大,任性撒娇都找她。宫中寂寞,所以两个女孩常一起玩。” 南宫姑娘收回目光,冷冷说:“差点忘了,旧主还有女儿留在内宫。他是有福气的,棺材盖前还有女儿哭呢。” 我能分辨她语气内的凉意,默默攥紧手心。 “二位,”转过身,她又笑吟吟,“闲暇时来国公府作客。姑奶奶是戎衣会的会首,她老了,要找人交班呢。” 我无心与她磨时间,立刻同母亲坐车离开。既然不能求助娄柱尘,只能由我们母女前往。平康大妃为何要抱走孩子,如果他们想光明正大过继,新君会同意么;又或者偷偷养大,这要但多少风险,还不如交还给我,放在民间比放在宫内安全。昨天真不该稀里糊涂把孩子交走,我要如何面对绿桃,又如何同玉溪夫人交代。 “阿娘…”埋头于母亲怀里,额头的温度烧得厉害,脉搏飞快跳着。 “喜儿,一会儿我来处理。你不要说话。”母亲安慰我。 平康王府连通皇城西门的支路,是座很幽深的大宅。王爷生来残疾,先前的两代主君对他十分优渥,封赏过信田庄的大片良田树林供他取租;每年上贡的大枣核桃,皆留上品磨制药膳,丞相府若得一份,平康王府必得两份。算起辈分来,王爷是新君单立的堂兄。他的父亲是庆禧老主的胞弟,可惜死得太早,清明游船在船尾滑倒,脑袋撞到桅杆,抬回宫后一命呜呼。 不似丞相府的大门对闹市而开,平康王府的正门对面是所寺院。众人敬畏佛祖,不敢大声喧闹,整条街自然冷清。我们的马车停在路边,台阶子上皆是雪,无人扫雪,看来也很少有人出入。母亲和老奴去叩门,而我朝对面望去。两株老树拢住寺院,寺门更冷清,门把上缠绕铁链又挂着锁。檐口下方是块破旧的匾额,却与慎,写这三个字是何意。 王府的管家来应门,母亲就招呼我过去。 “这座寺院里无人居住吧?”我好奇问道。 管家回答:“这条街冷清,人都从边门走。就如王府里的人,咱们平日也走大路那里的门。” 母亲示意不要多言。我埋下头,几步已到正厅。大妃很快出来相迎,她正在做活计,两指套着顶针。她的妹妹也来了,身穿葱绿裙袄,灰毛领衬着嫣红的腮,让安静的王府有些生气。她伸一伸腰,又舔舔唇,拿起茶碗喝水。 “这茶怪涩的。”她又吐吐舌头,似在和大妃抱怨。 第172章 大妃没有看她,只对母亲和我笑道:“为何生病还要出门?” 母亲随即按住我的手,也微笑说:“落下一件要紧的东西,特意亲自来取。” 大妃马上接话:“是了,原想送到府上。可是王爷的腿骨又犯病,给他针灸推拿半日,就把事情耽误了。” 她朝后看去,很快管家捧出一件圆柄竹篮。正是昨晚的食盒,我的眼睛盯着它,绝不会看错。 母亲没有接,可我迫不及待去抢。掀开一看,里面端正放着装牛乳的瓷碗。而且就是我带出门的那只。 她当然不会将孩子装在竹篮里还给我。 大妃对母亲说:“这女娃烧得脸飞红,赶紧带回去吧。” 我推开母亲的手:“大妃,让我看一眼孩子。” 燕娘听见,收起菱角镜子,寻问道:“孩子?什么孩子?” 我与母亲对视,我更加急迫。燕娘与他们同住,怎么会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 “大妃,孩子在哪里?”我开始提高音量。 端坐的女子收起眼角余光,和缓说:“喜儿,你病得糊涂。周娘子,我敬你们是客。可大姑娘在王府胡言乱语,会损伤两家的情分。” 母亲也站起来,伸手没抓到我,我却扯住燕娘的胳膊:“姐姐不知道昨晚送来一个孩子?就装在这个食盒里。” 我把食盒举得高高的,声如洪钟,燕娘一定觉得我疯了。 展眼四周,只有我面色通红,气喘如牛。 大妃冷静问:“周娘子,你亲眼见过任何孩子么?” 母亲没有亲眼见到,即使她相信我。口说无凭。更令我恐惧的是,孩子怎么凭空消失了。 “喜儿,我们先回去。”有个声音说。 “喜儿病了…”又有声音传来。 我没病。裹紧毛领还是冷。可我很清醒,走得比任何人都快。老奴在门口等着,我爬上马车,我要进宫找绿桃。 “不行,我们先回家。”母亲拦住我。 我指着大门内,愤怒说:“她用迷香弄晕我,把孩子骗走了。” “即便如此,现在也找不回来。你大喊大叫,没有人会相信。” 突然泪水涌出,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下雪了,周遭变得很安静。车轱辘慢吞吞滚动,只有母亲紧紧抱住我,她用额头抵住我的额头,而我大口吸气,身体忽冷忽热。昨夜的片段从眼前晃过,郭将军和衣卓芳打起来,一枚利箭冲我飞来,手一抖,有东西飞出去。再定睛一瞧,长丰伸手接住一只大碗。那只碗装满牛乳,细白香嫩,他喝了一口。接着我心口一紧,他是要死了。 那晚究竟发生过什么。卓芳为何要纠缠郭池。他一直认定是新君身边的人下毒害死长丰。雪天真好,令人心智清明。下毒的如何会是九鹿山庄的粗人。他们根本不知道长丰有冰饮的习惯。 猛地睁开眼。只有亲近中殿的人,才知道长丰喜欢拿碎冰混在酒里饮用。冰壶就放在主君手边,而酒在我手里,没有人靠近过。但是,如果毒早放入壶底,等冰块融化,再勺起混入酒里,那喝酒的人中毒是迟早的事。 在中殿日常器物中做手脚,是内宫才能做到的事。只是那个夜晚,所有矛头都针对那对男女,真伪被混淆了。捂住胸口猛烈咳几记,努力把堵住喉咙的痰都吐掉。 日夜星辰颠来倒去,我终于醒了。管家走来说,母亲进宫去了。 “宫里有位娘娘走了,二夫人去帮忙料理丧事。真是流年不利。” 穿好衣裙,我又坐到铜镜前,粥和药都吃完了,捡一件最厚实的斗篷,将自己裹严实点。 “大小姐,你的病还未好。”管家愣住,因为我吩咐他备马车。 绿桃一定急坏了。我不能放任她不管。那个孩子是 交到我手上的,即使只剩下骨头,也该由我挖出来。 走到门口,那位五大三粗的郭将军居然在等候。 “听闻小姐病到了。”他瞧瞧我身后,“那老头真凶,说你病了,不让见人。我等了好久。” 我吸口气,莫名红了眼睛。 “将军能送我进宫一趟吗?” 他指一指备好的车。 “若要见公主,此刻她不在宫里。” 绿桃会跑去哪里。我立刻猜到,她如同我一样,去平康王府要人。我病了两天,她等不及了。 “这姑娘真疯癫,她说王妃抢走她弟弟。”郭将军望着我,“王爷被她闹得腿疾复发。我上前拦阻,她就咬我,又扬言叫卞怀东杀了我。” 绿桃真是疯子。这样所有人都知道孩子的存在。 “只好请元小姐走一趟,把公主劝回去,也把事情分辨清楚。” 看清他摆好的架势,他不是顺路问候,而是专程来绑人的。 我语气渐冷:“将军相信她的话吗?” “所有人都想知道。”郭池神色如常,“所以来请元小姐。而且事情传到镇国公府,我家那位小夫人已经知道了。” 天阴沉沉,更冷了。 我坐上马车,有些发愣,木然与他对视。 男人还站在远处,随后手一扬,一队人从转角涌出来,将丞相府严严实实围住。 第173章 管家和几个老仆发现,连忙想跑出来。随后列队武官抬来几节铁栅栏,竟将大门口封起来。 “等我把姑娘送回来,这些人都会撤走。”他转头对我解释。 这就是惹祸上身的代价。家里没有能拿主意的人,肯定乱作一团。母亲还困在内宫,而手肘留下的淤青更疼了。 郭池对我说:“玉溪夫人死了。周娘子去办丧事,火葬之后要人诵经,七七四十九天后才能回来。” 我抬起眼睛,贸然呛声:“告诉你家主子,即使先主真有血脉留存在世,也碍不着她的路。若我的阿娘有什么差池,京都的非议会让她当不了皇后。” 对面的男人却笑起来:“这话你可以当面对她说。反正主君不在,也没人护她。” 他真是亦敌亦友。车轮子转得飞快,我的心思被更沉重的忧虑覆盖。玉溪夫人死了,那夜她沉重的手指压在我的手腕上。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孩子的身份。可如今,一切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平康王府又映入眼帘,这次是从沿皇城大街的边门入内。掀开车门,郭池的马队竟把王府也围住了。里外两层,还有人驾车巡逻。 我看着他:“你敢围堵皇室的宅院?” 他耸耸肩:“奉命行事。” 刚走几步,已然听见绿桃嘶哑的叫声。我太熟悉不过,她发狂时会不停吼叫,叫哑嗓子后就拿头撞门板,非要弄出响声证明自己不满。 飞快往里跑。若没有人理她,她会一直叫下去。不知道她这样多久了。 庭院里有许多长寿花,是平康大妃最爱惜的桃红与鹅黄。她把它们打理得多娇嫩。而暖阁里却有另一副场景,绿桃披头散发,嘴唇上都是血渍,像只快被割喉的小黄鸭,朝众人哀鸣。远处的女子惊讶瞪着她。而王府的两位女主人,一个手拿佛珠念经,另一个则捂住耳朵。 “求求你,别叫了。”她叫得更大声。 我捂住绿桃的嘴,将她从地上拖起来。她没看清是谁,扬手就要抓我。 “绿桃,绿桃。”快点看我,“我是喜儿。” 她猛地推开我,视线模糊,言语咒骂。用力嗓门内最后的气,朝我大吼一声。 有人点点我的背,是那个女人,她倒肯走近点了。 “她叫唤了两个时辰。”她轻巧说道,“我真佩服她。” 她刚说完,绿桃突然扑到我肩膀上,我以为她能认人了,她却越过我,朝身后的女人扑去。 “绿桃,”我拉住她,“你不要命了。” 郭池也冲进来,把他的主子夫人挡在身后。 我没办法,只好说:“你不等怀东哥哥回家了?他一直惦记你呢。” 卞怀东对于她而言就如符咒,果然她的耳朵能重新捕捉声音。漠然回过头,以为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后。 “是你啊,喜儿。”嗓子发不出声音,可我听见了。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我忍住眼泪不愿哭泣。她看见我了,可她很失望。 郭池端过热茶,说给公主漱漱口吧。我把绿桃搂在怀里,谁也别想欺负她。 南宫小姐已坐回自己的位子,似乎意犹未尽地注目绿桃。 “既然人证到了,咱们说说正事。”她转过目光,“元茂喜,两天前我问过你深夜入宫所为何事?你却骗我。” 第53章 月朦胧(二) 长丰真幸运,有儿有女留…… 长丰真幸运, 有儿有女留在世上。而叔父一生与世无争,却什么也没留下。也许长厅内的人们都怀着各自的感叹,我心中回荡的声音只是如此。 “大妃, 孩子在哪里?”望向身旁慈眉善目的女人。 “阿弥陀佛。”不出意外, 她手持红珠, 念念有声。 合上手掌, 打量一下这座王府。即使她不啃声, 我也有办法找出来。 “对不对,元茂喜。我们一间一间搜。” 傻姑娘瞪我一眼,搂紧她怀里更傻的那个。 朝郭池使个眼色。平康大妃却站起来,她用手按住我的手。 “姑娘,劝你不要鲁莽行动。这里是京都,讲规则讲礼法。羽林卫擅闯平康王府,这件事带来的后果, 你是承受不起的。” 我笑道:“若真有个孩子落在你手里,这样的结果, 我也承受不起。” 长厅内的花架隔断装饰了许多藤曼,弯弯绕绕伸延四方。女人用细长的眼睛凝望我。 “好吧。”她突然微笑道,“假设元小姐说的是真,那孩子即是皇家血脉。此事应该凑明中殿, 请前桥阁商议如何抚养遗孤。姑娘是什么身份,竟然带兵硬闯平康王府找孩子。” “假设元小姐病糊涂了, 她说的俱是子虚乌有。那么今日所有的一切,羽林卫既无上旨又无官印, 围堵王府可算谋逆。” 如果元茂喜只是偶尔得到孩子,那这位大妃的所作所为,绝不是临时起意的举动。她图什么, 她想抚养长丰的遗孤,然后取代单立么。 我蹙起眉头。她的笑意更深。 “再假设一回。如果孩子落在姑娘手里,姑娘有这个勇气,使他平安如意长大成人麽?” 没有人说话。不能保证的事情亦不能承诺。元茂喜原本战战兢兢,护住公主的手势更戒备。 第174章 长桌上的茶炉突突冒起热烟。大妃沏上热茶,托住绿桃的下颌,又抚弄她眉上的额发。 “可怜的孩子。”她不知在叹息谁。 郭池突然走上前,低头至耳畔。前桥阁的人候于门前。大都府尹也来了。 “如果不让他们进来,众口铄金,只怕这事越闹越大。” 我点头。消息传得真快。就如镇国公府听闻后的反应一样,他们立刻涌过来查探究竟。 如今前桥阁委托冯坚临时主事;金士荣半月前回朝,不过他只是按时点卯,根本插不上话;跟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大都府尹郑大人。 元茂喜如看到救命稻草一样,连忙跳过去抓住他。 平康大妃在旁说:“郑卿家不是休沐吗?怎么惊动你了?” 郑老四的脸色真黑,他是不是也病了。起初进门时还鼓起下颚,似乎弹压鼓起的不可置信,可是元茂喜的举动,等于告诉他谣言全是真的。他的脸色更黑了。 金士荣则挨个行礼问安,又把窗台的几盆红杜鹃赞美一番,好像只是来串门喝茶。 只有冯坚在寻问事情原委。元茂喜详细讲述一遍,那也是我第一次听到。玉溪夫人希望孩子隐姓埋名于人世。我认识她的,却记不清样貌了。女孩说完了,目光恰好与我相遇。恍然之间出现阿志姑姑的脸。她在 卑微乞求,希望人世间能收留一个无辜的婴儿。 “连孩子的眉眼都描述清楚,这事不会是假的。”冯坚听完,转头看着平康大妃。 大妃施施然起身。这时屏风后的内门打开,随后一架木轮椅逶迤而入。 金士荣先凑上去,扯开嘴角谄笑:“王爷万安。听闻王爷的膝盖不好,送来的热膏药可敷过?感觉还好?” 轮椅上的男人推至我的面前,他恰好与我面对面。细看之下,他是个五官俊秀的男子,也许长年委居内室,脸皮又松又白,像松开的豆腐一样。 “自从嘉宁皇后去世后,终于又出现一位南宫氏的女子。”他细细打量我。 我别过脸,不喜欢他的眼神。正好金士荣又走来,横在中间朝王爷献殷勤。 “别说废话了,”这种事拖得越久越糟,我瞥一眼元茂喜,“把孩子找出来。交给我,比交给平康王府妥当。” 冯坚立刻说:“天家血脉岂可流落民间?应该先交给前桥阁,等陛下回京后再处置。” 元茂喜不信任我们任何一个,她想自己带走孩子。可她势单力薄,她的怀里还有绿桃。 王爷无奈笑笑:“看来几位不肯善罢甘休。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连阁中的铁印都带来了,我竟是小看了你们。” 羽林卫擅自闯入私宅,事后会被问罪;可是提前拿到前桥阁的搜捕令,那之后的搜捕是合规合法的。 官文三言两语即写成,只说内宫遗失两件玉器,疑被买办倒入王府。冯坚拿出铁印盖章,推到郭池面前。 搜与不搜,都由羽林卫决定。 郭池在等我的示意;金士荣突然横到我面前,轻轻笑起来:“冯大人太不给王爷面子。若连块骨头也搜不出,可要解职谢罪的。” “无凭无证,堂堂王府却被肆意搜掠,羽林卫这样骄狂,只会让京都众人更为不满。”他是说给我听的。 冯坚望向一旁静默无语的郑老四:“金兄弟不同意。你呢?” 后者犹豫片刻,元茂喜一直拽住他的衣袖。他就问她:“好姑娘,孩子真的在王府?” 女孩流着泪点头:“是我亲手放入提篮内的。都是我的错,没有护好他。” “好,”他握住她的手,“由我带羽林卫去找。” 郭池还在等我示意。而金士荣频频提醒我,不能轻举妄动。 “南宫姑娘,”那丫头又拽住我的衣袖,“看怀东哥哥的面上,你会帮我们对吗?” 又把卞怀东搬出来,我又不是绿桃。这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可不能让别人当作利器,戳进单立的心脏。 “南宫世家深受皇恩,庇佑先主遗孤,责无旁贷。” 这个元茂喜,她竟然威胁我。所以,先把孩子攥在自己手里最安全。 告诉黑脸的郑老四,仔细地找,最好弄张王府地图来,哪个房间都别放过。 搜查进行很久,夕阳斜照,王府依然人头攒动。留在长厅内等候的只有王爷夫妻,金士荣坐在一旁,说些南省的野话给我们解闷。 平康王对我微笑:“听说姑娘年幼时住过巴陵小仓山,腹地风景很美,又是南宫家的福地。世叔一定很疼爱你。” “那会儿世道乱着呢。咱们家只是偏安一隅。” “小姐的名字是哪两个?我只知道世叔的独生女儿,闺名为朱翼。” 我抬起眼睛。他眉清目秀,气定神闲,一点也不担心长丰的遗孤会被羽林卫找出来。 “咱们这辈的名字由祖上定下来。比如新君起名单立,我的名字是单容。可惜,铁麒麟王朝子嗣单薄,若这辈再有一个,也不知道叫什么好。” “相比之下女孩的名儿就好听多了,白霄绿桃。那年南宫本家生下一女孩,庆禧老主高兴得很,说丫头早晚给他做儿媳,所以亲自拟好名字。” 第175章 他掀开茶盖,吹吹气。 “拟好名字,录入族谱。将来便是世家的继承人。可对于一个女孩来说并不公平,如果传承于她的是不幸。” 仿佛听见南山的钟声,直直敲入心中。 “王爷…去过小仓山吗?”我问。 他双手拢着暖炉,单薄的下肢搁在空荡荡的棉袍内。 “我没有那个福气。” 郭池什么也没找到,将王府的墙壁都凿开了,依然一无所获。我们乘坐马车悻悻而归。那位平康王一直生长于宫廷,他甚至比长丰更熟悉宫中的凹凸曲直。因为他身有残疾,所以做不了铁麒麟的继承人。我的指尖有些凉意,这世上的人,往往越想求平安却不得平安,越想要功名的,却不得功名。 金士荣说,羽林卫搜查先主遗孤的事,已闹得大半个京都都知晓。刚下车,门口已有管家来迎,屋里的男男女女都等着我们。 金士荣拦住我,请我至门口的石墩子旁。 “小夫人,这些天你别出门了。”他捻捻胡须,微笑道:“找那个孩子最好暗访;如今要紧的,还是让郭兄弟守好大都。” 风怪冷的,他看出我的顾虑。 “夫人放心,新君未即位之前已是储君,正位名正言顺,这孩子翻不起风浪。” 王府找不到,多半已送走了。难道平康王为了保留自家血脉,明知不可为而为麽? “如此说来,他该瞒住所有人。为何让公主吵嚷,如今闹得满城风雨?” “这个…我也猜不到。”男人搓着胡须,“最好…不是冲咱们来的。” 我瞅一眼大门:“回去后别提这个。婶婶这些天担惊受怕的。她若和你吵起来,几个老的小的又要哭闹。另外也别去烦娄老伯,他本来病得糊涂。” 金士荣低头笑道:“只怕老四着急找娄大人商量呢。” 我看着他也笑:“郑府尹果然念旧又刚直,我瞧先主和娄伯伯的眼光倒好。” 他立刻端起油滑的嘴脸,和刚才恭维平康王一模一样:“新君的眼光更好,我早答应过主上,再不去赌钱的。” 管家跑来催我们进屋。少夫人正和姑太太吵架。娄大人依然吃不下东西,吃的都吐了;老太太却吃太多,闹肚子呢。另外大宝少爷吵嚷要回家,回家审讯家仆去。老将军更不得了,找出国公爷的盔甲,说要去打仗。 “家里人手不够,田庄上的人还没到呢。” 为何还未到?我早吩咐过,如今府中人口多病人也多,叫庄子上找几个能干活的进城。 管家愁眉:“家中粮食不够,庄子上要将粳米牲口备齐,一趟运过来。光人来是没用的,家里留的不够吃。” 明日先去外头借些帮佣回来。佑珍姐姐还未回京,阿楚帮不了我。大都内外一直被缺粮的阴霾笼罩,这可不是好兆头;流民涌入,城内平民骚乱,羽林卫或进或退都要吃亏;若京都失去辖制,会不会影响去永昌的供给。单立好久没有来信,他是否安全;还有那个孩子的存在,要不要告诉他呢? 翻来覆去,一夜未睡。天微明,我伏在案头写信。披好衣服请人寄信,却发现已有人等候在大门口。 “元茂喜,你来干什么?” 她撩开车帘,绿桃蹲在里头。她们两个一定不死心,非要把孩子找出来。 “我们想了一夜,王府在京郊还有几座园子,能不能再找一遍?”两个女孩用乌溜溜的大眼瞅我,“你…你能把郭将军借来用用吗?” 我拒绝:“不行,昨天大张旗鼓却一无所获,今早就会有人参奏郭将军。” 女孩欲言又止,都眼泪汪汪的。 天亮后我要去南山寺,请两位客人离开吧。 绿桃的嗓子哑了,哑着嗓音:“我不想回宫。他们要逮我回去。” 你是公主,原本就该住在宫里。元小姐最通情达理,快劝劝她吧。 哪知元小姐却说:“待在内宫,不如待在我身边安全。” 我想一想:“也对。不过今天我要去南山静静心,问问先人,接下来该如何做。不能帮你们找孩子。” 她俩对看一眼,尔后一起说:“那我们等你回来。” 管家帮忙把马车行囊都装好,我披上斗篷登车,她俩果然乖乖等在一旁。尤其是绿桃,她有与生俱来的专注神情,像吐丝的蚕那样一心一意。管家请小姐们进屋,吃口热茶或者喝碗粥。她就认真说:“等在门口好。我想第一眼就看见马车回来。” 于是我转向元茂喜:“你们同我一起去。郭将军早上入宫,随后来会南山接我。” 她俩听了,手拉手钻进马车。绿桃年纪还小,两颊粉扑扑的,下巴的轮廓很像长丰,很俊秀也很倔强。昨日她挺讨厌我的,昏倒前还不忘打人。今日又柔和许多,挨着元茂喜打量我呢。 “喜儿说了,兴许不是你害阿爹的。所以呢,我们才来找你。”她撅着嘴,吧唧吧唧的。 我问另一个:“你怎么知道不是?” 另一个捂住她的嘴,不肯与我明说。她也在盘算事情。 “郭统领手下那么多人,他一定能找到孩子。” 第176章 昨天郭池对她的吩咐可卖力了,不知信誓旦旦承诺过什么。他对单立都没这么听话过。我忍不住翻眼皮。 “我是这样想,”她朝我微笑,“现在内宫空旷人少,那些乳母妈妈都老了。不如几个城内世家,女人多孩子也多。若是新君同意,把孩子寄养在京都世家…” “元茂喜,你想得太多了。” “你可以叫我喜儿。” 她依然维持笑脸,摸一摸绿桃的额发,又说:“公主是个可怜人,将来在宫中,请姑娘善待她。” 南山的钟声沉沉的,今日阳光很好,甚至有些刺眼。 元茂喜看一眼四周,问道:“羽林卫还留守呢,姑娘为何要封住这里?” 封住了,才不会有人借佛祖的名义,笼络人心。 “多安静。我给家里的亲人设了灵位。”跨过门槛,香烛燃燃,青纱曼曼,“这样才能静下心想事情。” 元茂喜是个乖觉的女孩,牵着绿桃,朝新设的灵位上完三柱香。 “学生年幼聆听教诲,南宫世家是王朝支柱,突逢劫难令晚辈哀叹。万物于世,祸福相依。”她对着两尊牌位,也对着我,“希望亡灵能够安息,也希望后人能够释怀。” 元茂喜,别假惺惺的,你又不认识他们。 “希望姑娘别恨先主,更别恨先主的孩子。” 我朝她冷笑:“你少自作聪明。我恨的是谁,不用告诉你。” 转头将案几上的灰擦拭干净,赶她们去偏厅吃斋饭。绿桃不太出门,对一切很新鲜。粗糙的面饼和稀薄的粥,她都仔细闻闻,然后每样吃一点。落漆的菩萨像让她更好奇,还伸手摸两下。 我就说:“后山有个斜坡,连到南湖,如今冰层碎了,上面可以摆小船。一会儿我们过去看看景致,勺些雪水上来泡茶喝。” 公主看一眼身旁的元茂喜,似乎在寻问,可以这样做吗? 她的监护人就说:“天气暖和,出去逛逛也无妨。再过一个时辰,郭统领该来接咱们了。” 绿桃立刻露出笑容。她的笑容有点像小月。 再过一月就要立春,到了清明,总要放人进来。寺里的姑子腾出一间小屋,专供南宫家的香火,几个人便引我去瞧。绿桃一直惦记后山南湖,便拉起喜儿的衣角;喜儿认得路,同我打个招呼,她先带公主去斜坡。 “一会儿郭将军来得早,我们就不能摇小船了。” 真是放飞的鸟儿。我继续看屋子,比比开间大小又问风水,耽搁一刻钟才朝后山走去。今日的阳光真好,明晃晃的,后山都是残雪,冬日还没过去呢。南湖在远处,粼粼波光,还有些冰层浮在湖上,顺水流缓缓而过。 走两步,绿桃已跑去湖边上,正倒腾小舟下水,喜儿则在斜坡的老树下卷裤腿。我刚要招手喊她们,突然看见冰层的中间夹着一个木桶。因为木桶漆黑,在雪白的冰层和刺眼的日光下,一清二楚。 往山坡的高处再走两步,的确是个长圆口子的木桶,摇摇摆摆,顺水势飘过来。 她们也看见了,因为桶里有个孩子,用大红棉袄裹着,像一滩血;我愣在原地无法挪动。直到绿桃以鬼魅般的声音尖叫起来,盖过了南山的钟声。 “绿桃…”元茂喜突然从斜坡朝她冲过去。她未赶到,女孩已经跳进湖里,扑腾几下,使劲朝湖心的方向游过去,又扑腾几下,自己就沉下去了。 “绿桃!绿桃!”元茂喜疯了,她也扑腾跳下去。一手抓住浮冰,又把浮冰推开,一股脑去湖水里找绿桃。 湖水真冷,那些飘在冰层夹缝里的孩子们,还能活着吗? 打了个冷颤。小月,这世上的人太可怕。等再次看清面前的景象,羽林卫把那只浅口又小巧的木盆递过来。 我看了一眼,没有吱声。郭池来了,没一会金士荣也来了,他们讨论一回,想把孩子就地埋了。 暖阁内很安静。我推门进去,两个女孩被厚厚的褥子裹着。绿桃还在打哆嗦,喜儿想碰碰她,她立刻躲开了。她不再叫唤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说过话。 第54章 夜阑珊(一) 我生在黑夜,漆黑的子夜…… 我生在黑夜, 漆黑的子夜,所以我的眼睛习惯于暗色。 永昌地处澜山河以南,黑夜漫长, 这样我能过得轻松些;因为艳阳高照的白日, 每个人必须伪善地笑。 漫长的经文被夜风吹来。予我良善, 育我苍生…反反复复被吟诵。过了酉时, 大宗师才会收起经书拂尘。小祭台的仪式隆重又漫长, 斋戒沐浴,清水净面,焚香后有一刻钟的祈愿,那时四周极安静。而我不喜欢那样的安静。 屋里也有一盆凉水,我把双手浸入,手背上渐渐浮起紫色的血泡。我有些发愣。血泡越变越大,接着盆内的水也沸腾起来。按下内心惶恐, 听见有人敲门,连忙翻过掌心, 那些血泡就消失了。 来的是闵家侍女。鹊姐说:“礼服送来了,世子试一试吧。” 她展开礼服,红通通得像血。没一会儿,无风也回来了, 扣下帽檐等在门口。我知道他有要紧的事要说。 领口太紧,而腰上又太松。鹊姐一勒滚边, 差点勒住我的脖子。 第177章 她抱歉笑笑:“领口今晚就能改好;只是腰上的要拆开,得送出去给裁缝做。” 我就说, 不要改了,束上绅条都一样。 “世子瘦了。不像我们小姐,正在长身体, 一天天往上窜。” 我转过身,她把礼服卸下。我就随口问问,宗师的礼服准备好了吗? “还没有呢,他忙得很。”鹊姐收好礼服,她早瞥见有黑影等候,准备走了,“族长的胸痛又犯了,这几天宗师都在与他拂尘。过几天就要行大礼,族长不想耽误吉日。” 拂尘的意思是将清水洒在人的脑门上,婆娑教的仪式,如此可以拂去尘世污垢,永保长春。我心里笑起来。 “你想长生不老吗,鹊儿?” 女子转过身:“吾生吾死,勿喜勿忧,经文里不是这样说的?” 油灯的火芯微颤几下,无风想关上门。永昌城依山傍水,建了许多玲珑的竹屋。气候湿暖,即使冬日也不用关门户。我命他去后院的凉亭,拿起竹竿逗水池里的鱼儿。 他朝鱼儿阴恻望去:“我没在那堆人中找到三小姐。都是群男人,里头没有女人。” 这么说,她没来。她是留在京都了。 “那我北上去找。雍州解封了,她八成在那里。” “算了,”我摇头,“如今咱们有麻烦。你别老惦记她。” “少爷 ,我觉得这小妞命太硬。她是你的克星。” 那年我冲动跑去巴陵,心里也这么想。南宫少全瞧不上我,却从乌潭的宗亲里收养一个女孩,把她和朱翼并排放在一起,取代了我的地位。他不要我做继承人。于是我去巴陵一探究竟。结果是个逞强好胜的丫头,长了一对讨人厌的眼珠子,卖弄她的机灵劲。眼珠子转过两圈,她瞬间明白我的敌意。 那天我俩面对面坐在马车里。我正思索世叔为何选择她,后来马车颠簸,她正好扑倒地上,我就好心去扶。她的头发挽在颈后,又浓又密,身上有种熟悉的味道。我嗅了嗅,是南宫云罗的味道。我顿时想掐死她。 “公子,你害了她最亲的人。”左无风提醒我,“她只要有口气,一定剁碎你和我。” 南宫少全是个没用的伪君子,他早该死了。我是成全他。小冰,你不懂爱而不得的痛苦。与其让他对着画像朝思暮想,不如送他去见她。我曾经努力过,孩童时就努力讨他喜欢,长大后,体会他的心情,更努力向他靠拢。可他真是个伪君子。 “公子,如今该如何做?那丫头没死,永昌却来了一伙男人。”他冷冷瞪着一条鲜艳的鱼儿,鱼儿在水里摆尾撒欢,“早知道,当时再补一刀。如今她懂得扭屁股讨男人欢心了,我们只会有数不尽的麻烦。” 小冰,你准备活着,在凡尘俗世捉虱子吗?那也好,我也要娶乌洛兰的公主。看看我们谁先毁灭。那个伪君子把你养成这样,你去京都做皇后,就是去坐牢。 “见到我们中丘的新皇陛下了吗?” 长丰算是铁麒麟家难得的明君,却给人弄死了。如今换成一头从南岭逃回来的小狼。 左无风就说:“远远瞧见。似模似样的,要问责乌族族长,找闵沧波的尸体呢。” 池塘里的鱼儿以为抓住浮草,拼命缠绕它撒欢呢。 “很好,”我笑笑,“既然他没死在南岭,就让他死在永昌。” 第二日,明亮的阳光下,我慢悠悠检查婚礼用的彩绸。这些缎面上色太朴素,我喜欢浓烈的颜色。 “是鹊姐挑的。”一旁的小丫头说。 正要说话,闵潮汐从远处急匆匆赶来。自从他大哥的脑袋掉了,他一直诚惶诚恐,寝食难安。 “这如何是好?京都来的人,他们一定要拿凶手。世子,我是被逼的。到时候你要护住我。” 他瞅我一眼,又说:“中丘新君不同意,他不同意你做永昌城主。” 他自然不会同意,他还想要忠于铁麒麟的澜山闵氏。既然这样,哥哥死了,就让弟弟继任。 于是眼前的潮汐弟弟连忙摆手:“我…我不行。” 我微笑说:“做城主有什么难的?放只猴子坐着抓耳挠腮,也能做好城主。” 下午有几艘渔船要下水。检查完喜宴要用的器皿,我要过去带渔民试航。闵二弟也跟我去,如今城里到处是京都来的铁骑,他生怕有人将他掳走。 “那些人真烦。他们什么时候才走?乌洛兰氏是靠澜山河养大的,与他们不同源不同族。永昌城谁做主,不用他们管。” 我闭目养神。新君单立来了好些日子,他也能明白这个道理。今天的阳光真好,澜山河泛出金光。水对于乌洛兰氏代表生命的延续,而渔船则是他们赖以维生的家。 河堤旁已聚集许多人,不过船坞四周百尺地都被栅栏围住,众人只好爬到望天树上看热闹。临河的望江亭内有几个男人,都是武人打扮,他们也站着张望渔船。亭子里坐着只有老族长。 闵家二弟已附在耳旁说:“那个方脸面蓄络腮胡的,就是他们的新君。” 我望一眼栅栏外的民众,招招手,叫唤渔民家的两个男孩进来。 “走,同我去试试船。你们知道鱼儿往哪儿游。” 第178章 十来岁的男孩跑起来最有劲,很快跑到崭新的乌篷船上。他们朝我挥手,又朝身后的亲人挥手。众人都笑起来,同小船上插的彩旗一样雀跃。 澜山河夹在连绵的青山之间,碧波涟涟,摇这些小船对我来说毫不费力。男孩朝河里撒一把鱼食,等待片刻,扯开一张网,呼一声朝湖中心飞去。另一个男孩吹起口哨,船身摇摆一下,我知道这趟收获不小。 他俩看着我,我就说:“收网啊。” 他俩合力把网拉上来,果然有几条扑腾的鲫鱼,在船板上吐泡泡呢。 男孩们哈哈大笑,又朝河堤挥手,河堤上观看的村民都欢呼叫好。乌洛兰氏的族人很好取悦,比京都沉默的看客容易满足。 我把小船造得轻巧便捷,让其在狭窄的河道逶迤前行,绕了两圈,这才回到河岸。男孩已迫不及待展示成果了,一个捧着鱼儿给父母瞧,另一个则缠住我,非要再上船划一圈水。 此行的效果令我很满意,这才回头望向那位方脸面络腮胡的新君。露出和颜悦色的笑容,我已走至他面前。看来小冰已把一切和盘托出,由远至近,他的目光一直在审度。 我朝他行了大礼,就如乌洛兰氏在祭坛朝天地跪拜一样虔诚。 “南宫世家恭贺新主登位。千舟送风,万水齐福。” 几尺外的男子没有啃声。他身旁有两个男人,一个是乔三虎,只会在平野上飞驰的悍将;另一个长得漂亮,看模样是个草包。他带着这俩人,敢来要我的命吗。 闵二弟跟在身后,唯唯诺诺。他见我行完大礼,连忙自己跪下磕头。 乔三虎睨他一眼,然后说:“得来全不费工夫。是你杀了闵沧波。他是你大哥。” 身后的人连忙否认,乔三虎的脸极具威仪,他说话也颤抖了。 “不不不…不是我。” 于是面前的男子看着我:“不是他,就是你了。” 亭子里的老头这才站起来,他本来不想多事。 “世子很快要和小公主成婚。他是自家人。”他对新君这样解释。 单立顿一下,回头对他说:“你家的女孩年纪太小,嫁人也太早。还是让我给小姐寻户好人家。” 老头咳几声。我明白他内心很不满。 “这桩婚事是乌洛兰氏自家决定,问过黄天厚土,算过良辰吉日,与本族几百年兴衰休戚相关,请陛下恩准吧。”他说完后,真的下跪了,佝偻着背微微颤颤,极其低声下气,“陛下要拿永昌城的主意,我不敢说话;可乌洛兰自家的事,还望陛下让我做主。” 老头故意装得可怜,围观的众人都看着呢。本族族长正卑躬屈膝求人,哀求的还是他们讨厌之人,明晃晃的日光扎眼睛,也扎人心。 于是单立又不啃声。他带来的人马伫立于河堤四周,与栅栏外的民众对峙。那些武人训练有素,一个时辰能够屹立不动,跟石头一样;不比本地的族人,不是爬到树上看热闹,就是跳去水里扑腾,一刻也不能闲。他们彼此看彼此不顺眼。 我开口说:“婚礼排在三日后,喜帖早送到北桥堡。请陛下来观礼。” 他和他手下的将领都犹豫了。 “观礼那日,不用带兵器。”我笑道,“陛下也看见了,永昌是个宁静小城,容不得许多杀气。” 很多人听见这话。很多人冷眼瞧着。 沉寂片刻,新君对我说:“永昌是个宁静小城。我不该来,世子也不该来。世子该去的地方是雍州。” 雍州是懦弱的人去的地方。先祖至美生性懦弱,才会让打铁的奴仆占了便宜,把金雀王朝拱手送人。别人施舍给你一座小岛,让你们永生永世在那里安息。我不甘心这样卑微。更何况那个铁匠的子孙太无能,连南岭都能揉捏他们,永昌这片山水,他们早晚也保不住。 鹊姐把改好的礼服拿给我,我让她去打扮新娘子,不用管我了。 “婚礼上谁管新郎官好不好看。人们只看新娘子。” 鹊姐瞅我一眼,就说:“她年纪太小,请世子多多包容她。” “为何这样说?能娶到银柳公主,是我的福气。” 笑眯眯穿上吉服,系上袖口与领口,铜镜里的男子修长挺拔。 “鹊儿,世家祖上与乌洛兰族很有渊源。许多年前,我家祖辈逃难至澜山河,是乌族祖先收留那些老弱残兵。” 我低头对她道:“咱们可是很亲近的关系。” 她连忙退开一步,眉心那点胎记变红了。如果老头家里的女孩 们给我挑,我更愿意娶鹊儿。至少那些调戏轻薄的话,她听了会给反应。无奈地笑,这世上的事从没让我如意过。 婚礼在秋水台举行,按照宗师选的未时二刻。晴空万里,翠袖红妆。我牵着银柳,在秋水台朝天地叩拜三记。宗师接过香烛,念完一段颂祥瑞,两指沾清水,朝我俩额头点一回,随后示意我们再向族长行礼。 来观礼的都是乌洛兰族内的体面人家,乌泱泱站成一片。单立没来,他只让手下那个草包来送礼。 “王将军,请上座。”老头招呼他。 贺礼都用大红缎子扎着,很喜庆,这该是王将军的主意。 “老先生,主君恭贺你家大喜,”他傻乎乎地笑,“京都和永昌百年修好,咱们可别断了这份情谊。” 第179章 老头被他拽着手,一会儿拽到大宗师面前。 “听闻大师念经能治百病,改天给我瞧瞧。” 他瞪着善甫,细细探究他。 “我这眼睛从前被人打瞎了,大师瞧瞧,还能不能医?” 善甫低头笑道:“先生心境清明,眼睛能看到的只是表象。” 王琮拍了一下他,连说有道理,依然拽着族长。 “大宗师能力非凡,改天请到北桥堡来做客。我家主君也很想听你念经。” 善甫听见,凹陷的双目缓缓抬起:“老生自幼归于婆娑门下,讲究清静无为,道法自然,只怕不合新君的心意。” 王琮眉毛一挑,表示听不明白。 河水汩汩流动,微风徐徐袭来。浓烈的彩绸飞扬起来。蔚蓝的天空,从远处飞来一群彩雀。 “是峡谷飞来的鸟儿,贺南宫世子和咱们公主的婚礼。” 飞来的是红顶金雀,赤色尖顶,金黄羽毛,一直被视为澜山河的祥瑞。它们陈群结队飞来,在空中留下一道长鸣,绕着秋水台的七色纱幔盘旋,啾啾切切,那场景使众人都看呆了。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族长眯起眼睛,长叹一声。 他转头对王琮说:“这门婚事,看来顺天地之意。我早提议过,永昌城可交给南宫世子主事。今天老天也来提点我。还请回去禀明主君,请他再考虑考虑。” 王将军也愣愣瞪着那群鸟,鼓着下颚满腹狐疑,他并不相信那是老天的提示。 “老头子,你搞什么鬼?”他揪起族长,眼珠子却瞟我,“找群鸟儿来演杂技。告诉你,澜山河连通中原水路,你想围起来私自霸占,也要看看有没有能耐。” 老头胆小怕事,生怕他把他扔到河里去。我上前捏住王琮的臂膀,将族长放下来了。闵潮汐也很紧张,接住舅舅帮他顺气。 “为什么不让世子继任城主?我看这安排很好。他与公主成婚,将来有了孩子,也是我们乌洛兰族的后人。” 不知谁在说话,却有许多人点头称是。这下王琮令更生气。 “南宫世家的祖辈百年前栖息于此,和我们乌洛兰氏早有缘分。” 窃窃私语声更多了。 难排众议。我心中揣测,若是单立在此地,他有没有魄力杀一儆百,又或者同这位将军这样,进退两难。 宗师打断一触即发的纷争,走上秋水台,示意众人不要打扰婚礼的流程。 “误了吉时不好。”他说,“永昌城自有它的命运。顺其自然就好。” 王琮冷冷一笑:“大宗师不要拿错经书,又跟错人。” 盘旋的彩雀又发出一声长鸣,朝远空咕咕飞去。天色没有先前明亮,风越发大了。我牵着银柳,朝族中长辈最后一拜。礼成后,立刻有对娃娃执着两只酒杯跑上来,最后要喝交杯酒了。 我拿起酒杯,吹起的纱幔恰好横在我与银柳之间。伸手一撩,又是一阵风,将新娘的头纱带走了。 她轻轻叫一声,流转目光,对着秋水台下的众人。 银柳还不满十五,可长得够高了。秋水明眸,红粉朱唇,长颈纤腰,薄肩丰胸,完美得不似真人。她不见生人,所以此刻惊慌失措,眼中闪烁星光点点,使她更动人了。 许多人见到银柳,都会暗自感叹,她是天工尤物。所以能娶到她,自然是我的福气。 伸出手,用长长的薄纱将新娘盖好,与她一杯交欢。瞥一眼秋水台下,果然,人们见到美色比见到红顶金雀激动多了。连刚才横眉怒目的王将军,此刻也转着眼珠子长大嘴,盯着我的新娘。 第55章 永昌风云(三) 我住在北桥堡,这里是…… 我住在北桥堡, 这里是永昌城都督府,也是闵家父子住过的地方。大厅的尽头有幅七尺高的红鱼图,鱼尾如展开的团扇卷起浪花, 通红的肚子, 漆黑的眼珠。我第一次走入石堡, 那条红鱼的眼珠直直瞪着我。 永昌城将红鱼奉为神物。如果只是红鱼, 我就不会忧虑。秋水台的婚礼结束后, 婆娑教的大宗师善甫和南宫氏的新婚夫妇一同来北桥堡谒见。大宗师一定超过八十岁,走近后感觉更苍老,身披长袍,冉冉升仙。脸上的水分仿佛被岁月蒸干了,而深凹的双目看不出喜怒哀乐。 实在难以想象,勇猛的闵沧波会死在这里。 “陛下误会了。婆娑教只是传授自然于苍生,从不妄动杀戮。”他低下头, 裹住干枯手腕的袖口顺着风飘扬。 我接过那本永昌城每家每户都传颂的经文。 “经文我也看了,这些天细细读过。”我微笑道, “三千大千世界,众生心无差异。善趣恶趣,福相罪相,悉皆明洞。大师, 孤家即位不久,幼年也无良师指导, 不如这次跟我回去。以后在京都,或者中原各地, 都为大师设座,供婆娑教传颂经文。” 善甫抬起头,依然没什么表情。 “数百年过去, 如今陛下能容我教众于中原,万分感激。” 合上那本经文,对他说:“大师如此睿智,请告诉乌洛兰氏的族人,生老病死也是自然法则。既然婆娑教讲究自然不可违逆,就不要大费周章去拂尘和炼丹。” 乌洛兰氏的族长一心乞求长生不老。永昌城近一半的壮丁在开凿深山,谣传鬼谷山的熔岩锤炼出的红丹能延寿。那个一无是处的老头,他要活这么长干什么。 第180章 于是南宫博在一旁说道:“今年春分熔岩活跃,已用岩浆炼成十丸。不如请大师用澜山河水拂尘后,再进贡入京都。” 王琮打断他:“你闭嘴。什么狗屁药丸,吃了成仙成鬼还指不定呢。” 对方掀开茶盖吹气,挺诚恳地望着我。 “闵都督生前也进贡过,陛下若不信,可去京都的簿子上查。东西是小,可那是永昌城对京都的诚心。” 我转过头,对善甫直接说道:“天家的寿数交给天命。还请大宗师尽快离开永昌吧。” 面前的长者似有为难,站起来朝我深深一拜。他并不是奸佞的妖孽,当下看着还有些不堪一击,清癯的脸庞,两手抓着旧日的经文,微微颤颤。 闵沧波只要派人架住他,直接抬出去城就好了。这样乌洛兰氏依然听命于北桥堡。他怎么会没命的。 穿堂风吹来,永昌的风尤其湿润。南宫博身旁有位绝美的少女,身着红衣,尤如画上的红鲤鱼一样耀眼。 “这是我新娶的娘子,特地带来拜见君上。”对照下,一旁的男子仿佛退入阴影。 女孩楚楚可怜,睁着大眼,含泪欲滴。她哭什么,我长得很吓人麽。突然她跪下来,朝我殷殷祈求。 “宗师是长公的挚友,自幼抚养我长大,请陛下不要赶走他。” 女孩抽抽嗒嗒。王琮连忙叫来两个侍女,说将公主搀起来。 小姑娘还瞅着我,又畏惧又勇敢的表情。 “宗师与族人同生同死。生命降临,逝者离去, 大伯伯都陪伴族人,拂去尘世污垢。请主上开恩,不要赶走乌洛兰的圣灵。” 圣灵。我心里打了个激灵。 南宫博适时搂过自己的妻子,望着我低沉的眼睛。 “陛下,半年前闵兄弟也想请走大宗师,结果死得不明不白。”他未说完,王琮已激动按住刀柄,“宗师本无过错,请主上三思,不要拂逆澜山河奔流的方向。” 坐回长椅。京都能容下这么个圣灵麽。他若是永昌城的圣灵,那京都算什么。 善甫依然微颤立在中央,他灰白的脸色,看着真像幽灵似的。目光偏离,南宫博颀长的身影投射在地上。 我垂下眼睛。 “婆娑教传承数百年,听闻是金雀王朝的国教,轰轰烈烈传教于中原。最昌盛的永真年间,每季都有四海使臣入京听学。车水马龙,喧嚣鼎沸。但是,”我的目光转向南宫博,“为何陡然没落?永真年后,传经讲道的国师相继离世,而王朝也代代萧索衰弱,那位征服过九州四海的永真国君竟然销声匿迹了。” 雍州的藏书楼里,曾翻到这样的记录,却没有解释原因。 南宫博便轻嗤:“谁知道呢,或许他们中了诅咒。” 他用冰凉的目光抵触这个话题。送走客人,王琮见乌洛兰的小公主骑上一匹高头玉骢,勒着缰绳都费力,就叫人换一匹小白驹给她。小姑娘怯怯瞧他一眼。王将军就说,小白驹是送她的新婚贺礼。 我继续翻看那本盛行于金雀王朝的婆娑经文。盛极一时的王朝为何会没落。 王琮就说,金雀朝的几代君主都是疯子。邺城的酒馆里,常有人说这些野史。 正史将永真帝描绘成风姿绰约的君子,如何会是疯子。 王琮不屑:“正史才几个字,能说清什么。金雀皇室的子孙都是疯子。即使小时候不疯,到了年纪也得疯。疯疯癫癫一家子,毁了江山也毁了自己。” 我不由想起刚走的南宫博。他屠杀至亲,若不是小冰事先告之我一切,从外表看来,他完全是温文尔雅的贵族公子。 胸膛内有股不安渐渐浮起。 王琮凑到身边,将野史里的谣传都搜刮出来:“公子,再告诉你一些事。那朝的皇室还有一个癖好。哥哥娶妹妹,姐姐嫁弟弟。他们不屑和平民婚嫁。所以再疯再傻,都是他们自家的事。” 他见我不啃声,认为描绘得不够生动,就说:“是真的。王朝为何没落,因为生下的孩子全是傻瓜。” 乔三虎巡查回来,发觉南宫博来过北桥堡,就拧起眉头。自从他知道南宫少全的死因后,一直压抑着怒火。 我将他引至僻静的角落。我要亲自去山林竹屋找件东西。南宫博成婚后住在镇上的大屋,他不会把石碑带过去。乔叔叔已经跟踪他一个月,他常去的地方都搜掠过,除了山上的竹屋。 “我要找件东西。找到后,人交给你处置。” 他不解,拦阻我:“你不必亲自去。我可以带人去找。” 如果石碑在小冰手里,一切都不会如此复杂。既然有人夺走了,就要承担后果。 今晚是个好时机。乌兰氏的族长在小镇的花厅内大宴宾客,人群都涌在街市口喝酒。上山的路很幽静,月光落在碎石夹缝里长出的野草上,几只雀儿吱吱叫几声。我命羽林卫等在外围,只带乔三虎靠近竹屋。 “陛下,你不怕他设下埋伏吗?” “乔叔叔,我想要的东西,就用最直接的方法去争取。” 从高处望去,木栅栏围起一座小院。从大门延申一条石子甬道,左右是回廊,正中一间正屋,石子路连到后院,后院很窄,中间一方小水塘。我们从后院而入,摸了摸池塘底,里面的水很清澈,只有几条鱼来回嬉闹。再走至正屋,左右皆是深色纱幔。屋内很暗,月光被纱幔挡住了。 第181章 乔叔叔绕过一周,告诉我竹屋内没有人。左侧是卧室,几件桌椅寝具一望而尽,隔墙都用竹筒扎的,不会有暗格。我走到右侧,掀开纱幔,面前有条案几,供三柱香火,后方是块长圆形匾木,乌黑色,上面刻着淡红色的小字。 “陛下,这是你要找的东西麽?”乔三虎狐疑瞪着前方。 我没见过那块石碑,不知是不是。天色太暗,而那块木头年代久远,许多小字都含混不清。 他拿出火折子,把屋子点亮些。我将匾木拿在手里,落款的地方刻着永真十九年。心中揣度,这真是几百年前留下的东西?又把烛火移近些,费力识别那些红色小字。 “永真十九年,天谴交迭。国师离世,爱妻病重。亲弟跋扈,近臣离心。长子年十五,心智如弱童,承继无望。吾深陷彷徨。思国师生前私语,故立此告诫,固金雀血脉,至亲至爱,然无益后世传递,亦无助江河稳固。后世人鉴之慎之。” 我默读两遍。乔叔叔在一旁问:“什么意思?” “这不是我要找的东西。” 金雀血脉,至亲至爱。突然烛火烧得热烈,黑洞的四壁也凸显。转过身,面前垂下一幅长画。从房梁垂直而下,隐约是个女子的身形。猛地触动记忆,在雍州南宫少全的屋子里,也挂着嘉宁皇后的画像,和这幅一样悬挂梁上。 “这不是南宫姑娘吗?”乔三虎看着我。 我抓过火烛,小冰在画上是少女的模样,扎着圆髻,神态娇俏,躺在藤椅上,并且赤身裸体。 “陛下…” 怒火直冲脑门,血气都涌到脸上。他把她画成什么样了。伸手就去扯裱带。 “陛下!”乔叔叔在喊。 一扯,画未动。我加重力气,直接想扯下来烧了。 木架咯吱咯吱作响。房梁都晃动起来。画像扯掉了。我抬起眼睛,有记炮竹碎裂的闷声,瞬间从画像后飞出一枚箭。 尚未回神,乔叔叔将我一推。箭头直接插入他的胸膛。 “小心。”他依然在喊。 身后飞出一个黑影,未看清人形,却抛出一条锁链,如蛇尾般缠住我的脖子。 我抽出小刀去斩不断锁链。那黑衣人如鬼魅,抬手一带,将我拖去外厅。我拔剑朝他的腿刺去,他又抬手一挥,我被锁链扣住脖子,整个人撞向木桩,差点没吐出来。 “单立!”乔三虎哑着声音,朝窗外扔出火星。 我没晕过去,却挪动不开,那黑影立刻提剑朝我飞来。乔叔叔趴在地上,使劲缠住他的左腿。那人转身,朝地上的男人又砍两刀。再次回头对准我,我留着最后的力气,扔出匕首,插在他挥舞绳索的手腕上。 他吃痛松手。我趴在地上直喘气。这时羽林卫已冲到门口。那黑影闻风而动,瞬间打掉屋内的烛火,一片漆黑。他如影子一般,融入黑夜消失了。 “乔叔叔…”我爬到他身旁,他的胸口后背都是血。都怪我太粗心太冲动,你可不能死。 他喘着气,在我耳旁低语。我知道,此处都是陷阱,先回北桥堡。 回头盯着那座竹屋,愤愤对羽林卫说:“围起来,谁也不准出入。” 另外把南宫世子绑来北桥堡。 阿松是乔三虎从西北带来的马夫,此刻托着主人的上身,满脸焦虑。 “主子,先治伤吧。捎个信给王将军,请他去趟郡主府,闵老爷那里有外伤药。” 乔叔叔猛吸一口气,抓住我的手。他说若他死了,他要葬在西北。 “你不会死的。”那时的我还深信,好人都长命,死的都是恶人。 他却咧开嘴,莫名笑起来。夜空吹来暖风,他的笑意却越来越弱。 “因为小花的事…我一直怨怼你。” 我沉默不语。他的目光转而严厉。 “乔叔叔,对于想要的东西,我都直接去争取。” 他一直用严厉又细致的目光注视我。冷冷的月光使他的眼底很清明。 “那年我在万家庄出手相帮,并不为沽名钓誉。只因为喜欢你,想帮一个真诚的孩子。” 撇开头,鼻头涌动着酸楚。钢硬如铁的男人,躺在血泊,还用残存的意志与你较量。我无法不动容。 “乔叔叔,我做错了。” 他猛烈咳嗽起来,咳得接不上气。阿松让他别再说话。 “陛下,乔铮和青儿在西北与世无争。请陛下不要让他们入京,永生永世。” 我理解这番用意。只要有我在,他们永远都会平安。 “西北还养着 南宫家的几个孩子,请陛下一起保证他们的平安。”他更用力按住我的手,“虽然永昌有个孽障,但那边的都是好孩子。” 我俩的手臂都轻轻颤抖。我知道了,有青川姑娘养育,他们自然都是好孩子。 他又转头对阿松说:“少全死得凄惨。我算为他做点事。你把我带回去后,就去伺候老将军。” 阿松听他完全是交代后事的口吻,忍不住啜泣。 “你不会死的。”血汩汩冒出来,我依然倔强。 行车回到北桥堡,立刻有羽林卫迎上来。 “怎么了?郡主和刀伤药带来麽?”那两人的表情却是另有要事禀告。 第182章 四下一瞧,王琮去哪了。 “我们找不到王将军。”人人都这么说。 这么说,南宫博也没绑来。 “南宫世子来了,他在里面等候很久。” 那刻我突然冷静不少。回想今晚所发生的事,他知道我要找石碑,也知道我会去竹屋。他要置我于死地,然后在永昌兴建自己的城邦。他有一众城民的信赖和支持,我却带着大军破坏他的计划。他想杀死我,然后赶走羽林卫。 “王琮呢?没有人见过他吗?”王小鬼心无城府,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众人都摇头,下午开始就未有人见过他。我三步并两步走入前厅,南宫博正遥遥坐在长椅上。 “陛下,你终于回来了。”他用悠扬的嗓音喊道。 那个黑影从竹屋消失后,会不会跟随他进入北桥堡。我警惕地望一眼,却发现乌洛兰的族长和两位侍女坐在对面。 “我的新娘子不见了。”新郎假装很着急。 我有些发愣。族长已踱至我的面前。原来他们今晚在花厅宴客,去发现找不到银柳公主。众人将镇内的每个窟窿洞都翻开,就是找不到公主。 “陛下,不得已来求您。你手下的人多,请帮忙一起找找。”老头脸上讪讪的,真是不得已求人。 望着南宫博,心中疑窦丛生。 “那是内院的事,我手下都是些粗莽汉子。只怕找不到公主。” 对方含笑说:“羽林卫入城以来,早将大路小巷摸得顺溜。陛下是不肯帮忙。” “我与公主只见过一次。羽林卫中更无人认识她。”我已大致猜到结果。 这时,族长身后的一侍女走出,掰开多事的嘴:“今日下午,公主想将白马还给北桥堡。可午后我忘记这事。晚上再请公主赴宴,公主不见了,马儿也没有。” 我沉下脸。老头则涨红脸。 “你怎么不早说!”他转头望着我,又看看世子,手足无措。 “长公,”我望着他身后居心叵测的男人,“北桥堡里都是男人,没有公主。” 他居然拿新婚妻子的清誉来冒险。 果然羽林卫有人来报,在校场找到王琮将军。 我不啃声。 南宫博低头,从鼻孔里哼了一记。再过一会儿,银柳公主自然也在校场给找到了。侍女将她扶出来,比起上午的模样,她更惹人怜爱。虽然用长袍裹住身体,可她依然赤着两脚,脚踝上的伤痕恰好展示于人。 “陛下,这…”族长想要发火,又不敢,退两步,朝天骂道,“荒唐…无耻…” 王琮摇摇晃晃走进来,显然神智不清。公主一见他,通红的眼睛又泛出泪水。 “世子,”瞅着那位荒唐又无耻的男子,“今晚的事传扬出去。谁的损失更大?当然你不在乎。你能利用每个人的弱点。” 男人佯装听不懂。只有公主藏在侍女怀中哭泣。 “陛下,王将军欺辱我的妻子,还发生在羽林卫的校场。这件事还需要传扬?怕是明早,永昌城都会传遍。” 王琮高兴地吹起口哨,突然发觉大厅中站在很多人,就对我们挨个又搂又亲。 我生气地吼,还不把他捆起来。 南宫博冷笑:“陛下,恕臣下无礼。这个无赖必须交给我。他祸害的是乌洛兰的公主,这件事,永昌城不会善罢甘休。” 第56章 永昌风云(四) 明日要公审,而乔叔叔…… 明日要公审, 而乔叔叔的伤势沉重。安福郡主引我入冰室,在寒雾氲氤的暗格内取出红丹。 “岩浆内提炼,寒冰内封存。”她这样说, 将红丹交给我。外壳圆润, 如透明的蛋清, 正因为又薄又透明, 能看见内里滚动的血浆。托在手中, 它是热的。暗色的冰室内,鲜艳又诡异。 它能救命吗?我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乔叔叔浑身抽搐起来,寒冰中融化的血向四肢奔涌而去。他的脸奇异恢复血色了。 食指上残留着细碎的壳。手指慢慢磨搓。 于是郡主说:“鬼谷山内,每年都在炼丹。用冰封的血液换取寿数,只有极少数能成功。” 乔叔叔似乎很痛苦,虽然他还呼吸着。 我抬起头,如果这东西有用, 我就去鬼谷山找。 “陛下不要忘记答应我的事。” 安福郡主是京都小衡王爷的胞姐。远嫁永昌二十多年,之前我从未见过她。 “澜山闵氏对王朝的忠诚, 以及郡主多年的牺牲,我很感激。” 这样的话对她毫无波澜,她甚至浮起眼皮带出不屑的笑意。 “陛下从小被掳去敌国,受的委屈比我多。我不需要你的感激。” 闵沧波死了, 他的长子下落不明。乔三虎只剩半口气,明日又要公审王琮。我身边没有替代他们的人。南宫博和他那条蜿蜒曲折的锁链, 一直在脑中摇晃。 她见我神情凝重,又沉声说:“我把仅有的红丹留给乔将军。求陛下帮我找到孩子。带我们回去。” 快到五月了, 永昌闷热潮湿,后背总有粘腻的汗,粘着里衬焦灼着皮肤。秋水台不是前几天办喜事的模样, 日头直射入眼里,四周格外安静。我眯起眼睛,阳光太晃眼。石头堆砌的台阶上,四根粗木围成四方形,大约有两个成人的高度。每根木桩缠上铁链,一层层上绕,在顶端绞合,从中央垂下硕大的铁钩。 第183章 “这是什么?”王琮跟在后面,大声问。铁链和尖钩晃荡着,嘡嘡作响。 几乎所有人都来了。羽林卫围住秋水台,他们则围住羽林卫。乌洛兰氏的长公坐在一棵老树的阴影内。闵潮汐在他身旁,他是闵沧波的弟弟。 铁麒麟王朝一直和乌洛兰氏和平共处,希望今天也不会例外。 闵潮汐指着我身后:“请陛下主持公道,不要偏私。” 王琮立刻站出来:“你们下药设计陷害我。”他掏出一包粉末,朝空中撒去:“这是从街角药铺买来的,永昌城到处都是。你们跟着这个老头都疯了,山里炼不死丹,街上卖回春药。” 芸芸草木,育我苍生。我没能听清。善甫的声音仿佛游离于云端一般飘忽。而其他人却喧嚣吵闹,愤恨弥漫,连铁甲装护的羽林卫都挡不住。 长公一直卑微示弱,喃喃说:“并非我要深究,可是公主无辜。乌洛兰氏的嫡系只有她一人。大城内的子民,都视她作未来希望。陛下,我们自然不如中原大族浩瀚,可我们很重视尊严和荣誉。” 既然如此,你更要让公主远离阴谋与设计。 这时闵潮汐低头:“谁敢设计羽林卫?再者,大营戒卫有条不紊,谁能去营帐内下药呢?” 我就望着他:“闵先生说的没错。有时候,我们要防备的,反而是最亲近的人。” 眼神闪烁,这人心性不定。透过越发刺眼的日光,我才看见南宫博搀扶银柳公主,两人从马车上缓缓而下。 银柳纯洁又鲜艳,她的出现使得王琮的处境更艰难。众人都在喊,勾杀!勾杀! 什么是勾杀?这时有人朝秋水台扔了条鱼,从木桩上走出个粗糙汉子,直接将鱼鳃对准摇晃的铁钩,用力一扯链条,哐镗作响,鱼抽筋似挣扎几下,干涸的脖颈挂在弯钩上,连血都没渗出几滴。 王琮咽了下喉咙。我垂下眼睑,恐吓只会使我激愤。 “陛下,有罪者罚,这是婆娑教的大义。”南宫博 的眼神转过,轻轻笑着,“连闵都督都没逃过。对不对?” 他的眼睛落到阴影处,那里站着闵沧波的二弟。 我说:“世子,你随意处置受封朝官,这是死罪。” 相比我压低的声线,他却面向众人:“他是叛徒。乌洛兰氏的叛徒。” 闵潮汐在角落只打哆嗦。叛徒这个字眼让原本热浪翻滚的晌午更窒息。 “陛下,您的皇叔在位时,闵都督一直积极密谋于京都。”他对我说,“去关卡通农商,迁徙流民,企图将永昌并入中原。他们称之澜江归源。” 随后有两人架了一个男子上前。男人血淋淋的,满脸污垢。我和王琮对视,他也不知这人是谁。 “公子,你瞧他的腿。”王琮悄悄说,“这膝盖应该完了。” 我突然明白,随着皇叔的骤然离世,他对于永昌城的计划也付至流水。闵沧波死了,而我有责任保护他的家人。 安福郡主推开人群,不顾羽林卫的拦阻,朝秋水台上奄奄一息的男子奔去。 “我的孩子。”女人在喊:“代英!代英!” 远出的铁钩置于日光下越发硕大,左右摇摆,尖锐又嗜血。这是叛徒的下场。 “念在长姐的份上。”乌洛兰氏的族长念叨着。闵潮汐依然打哆嗦,走去安抚郡主,被郡主猛扇一巴掌。他抖得更厉害。不知因为生气还是害怕。 我命羽林卫把郡主母子带回大营。南宫博没有阻拦,他今天的目的不是他们。 “念在大公子有乌洛兰的血脉,长公放他生路。”他瞅着王琮,“可是王将军玷污我的妻子,当判勾杀,不然走不出秋水台。” 王琮瞪大眼,似乎不信他轻巧又狠毒的判词。 我面朝银柳,耐心说道:“当日王将军遭人暗算,可公主却清醒。公主不用害怕,如果有人威胁你,或者诱导你,你不必照搬照做。你是乌洛兰氏的继承人,可以自己拿主意。” 刚才血淋淋的男人早让女孩吓坏了,如今她只能咬着唇拼命摇头。 “公主…”王琮迟疑着,要不要开口,“我没有…” 女孩见他走近,连忙退至侍女身后,一对秋目如水般望着他。 于是王琮就对南宫博说:“你想把我挂在铁钩上?告诉你,什么做过什么没做过,我清楚得很。” 南宫博抬一抬眉:“与公主成婚后,我一直睡在清斋内,从未同房。那日从将军的大营接回妻子,她已非完璧。怕是将军喝酒喝昏头,做过什么全忘了。” “你胡说!”王琮涨红脸,慌乱望一眼银柳,又回头求助我。之前他信誓旦旦,对我保证他没染指过女孩。 南宫博拿手指敲着桌面,不温不火:“陛下不要为了护短,罔顾军纪,又失掉民心。” 围住我的民众,就如草原上的羊群咩咩直叫。他们早认定王琮有罪,就如认定闵沧波是叛徒一样。没有道理可讲,我的背脊布满汗。 库银不够支撑血流成河的战争。硬把人带走,我会失去永昌。皇叔经营多年的成果付之东流。他会嘲笑我。 “芋头,”小鬼明显觉察我的犹豫,紧张地说,“我跟你从邺城出来,不想挂在那个钩子上。” 第184章 “淫人妻女,按照军纪,就地处决。”他的脸都白了,我接着说,“不过王琮遭人设计,改八十大杖,打完后,再交给乌洛兰氏处置。” 就在热浪翻腾的秋水台上打,打得皮开肉绽,好叫人们满意。 “公主别着急,”我低声说,“他是铁麒麟王朝的人,等我罚完,再轮到乌洛兰氏。” 这时长公站起来,代公主回答:“陛下英明,八十大杖足够,乌洛兰氏不会为难王将军。” 王琮起初叫得惨痛,几十杖下去,叫唤不动了,脑袋也垂下去。行刑的人望向我,我示意继续打。四周一片寂静,透过翻起的滚热扬尘,我只看见南宫博清冷的笑脸。 “银柳,高不高兴?”他撩起她耳边垂下的青丝,“若是你愿意,我们把他挂在铁钩上晒干了,好让你出口气。” 公主压根不高兴,她都没瞧一眼为了她快咽气的男人。 “好热,我想回去了。”她回头,“车夫去哪儿了?” 于是南宫博也回过头,朝家奴等待的地方搜寻。他的脸色还未变,我已觉察异样。人群都等在外围,秋水台上,除了我和受刑的王琮,只有乌洛兰氏的族长和新婚夫妇,随侍的人竟然都消失了。羽林卫依然将人群挡在外围,我心念微动,按了按腰间的刀柄,注视着南宫博。 “陛下…”他十分警觉,扫视四周,“主君的言行当供万民表率,有人告诉过您麽?” 他未说完,突然从四周冲出几个蒙面男子,他们穿着与永昌的渔民无异,刚才一直混在人堆里。 南宫博原本紧绷下颌,看清来人的脸后,冒然嘿嘿笑起来。而对面的男子沉默不语,大步飞去,将他的双手扭在身后。 有人说:“该挂在铁钩上的是你。你是南宫家的叛徒。” 被掐住咽喉的男人既不反抗也不反驳。反而把族长急坏了。 我已认出是卞怀东。他回头,不愿表明身份,只对我说:“把他交给我。我与他是私人恩怨,生死无关他人。” 他们一行早有准备,挟持人质后跨上黑马,有人朝外扔出炮竹,一阵轰响后人群四散。我暗示羽林卫让路,十来匹快马已跑得无踪迹。 “陛下,这些是什么人?”长公有些无措,他不知如何应对,“他们把世子掳去,这是为什么?” 我心中暗喜,命羽林卫收队,飞速跨上马:“等我抓到他们,才知道为什么。” 王琮被打得半死,民愤消去大半。突如其来的暴徒劫走世子,这件事更令人瞩目。 族长却一把抓住缰绳,扬起枯瘦的脸,皱纹蜿蜒曲折。过于清晰的苍老和无助,喉结吐着字眼,一突一突的。 “世子的安危很重要。陛下请三思。波波已经死了,永昌需要他。” 我勒住马绳,再次确认。 “长公,听闻澜山闵氏是澜江第一大族?” 老头点头:“他们是北山一脉,乌洛兰的分支,常与中原来往,也与我们族人通婚。我的长姐嫁给闵家大公爷五十余年。引水灌田,筑堤铺路,这片山水才如此兴隆。” 闵沧波就是他们的孩子。如今成了叛徒。 江水送来一阵凉风,天色转灰暗,老人的脸庞模糊起来。顺着散去的人群眺望,公主已坐进车内,竹帘遮去她的半张脸。她轻轻摇着扇,一点儿也不关心外面的世界。 乔叔叔服下红丹大半日后,竟然能坐起来。我开始疑惑,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的灵丹?他听闻在秋水台发生的事,让我立刻将怀东找回来。 “我看小鬼伤势无碍,一会儿就去。” 阿松跟踪后返回,告诉我,怀东带着南宫博,往鬼谷山的方向去了。 鬼谷山不就是炼丹的地方,我正想去看看究竟。刚拉开门,斜阳令人晕眩。这些天的事情真令人晕眩。 “雍州那位离开的世伯,”我突然转身,“他娶过妻子吗?” 乔三虎不明所以,答道:“少全?自然娶过。娶的是自家农庄的姑娘。” “我只是遗憾他没有儿子。大族世家,总期盼多子多孙。” 乔叔叔便叹气:“可惜,弟妹死得早,他不肯另娶。他一直过得不如意。” “永昌这位世子倒满怀抱负,娶了公主,又占住重镇。” 乔三虎垂下眼睛:“但愿他能对自己的良心交代。” 我默默笑道:“或许农家女和公主,都不能使他们满意。” 马队行至鬼谷山,已是日落时分。这是一座火山,山脚零落了许多陈年的岩块和灰尘。阿松在前引路,我命羽林卫更换便服。既然是私人恩怨,他不能死在官家手上。 路过一片松子林,有个少年架一辆马车迎面而来。他见到我们一行,就收绳跳下车。 “各位大爷,这里是永昌地界吗?” 阿松很警觉,这两月永昌周边的路口都有人把守,从中原来的路人不会经过这里。 少年的目光很清澈:“我来城里找人,迷路了。” 他戴顶崭新的圆顶帽,帽子上有片滑稽的羽毛,墨绿绸衫,腰间束红带,又穿一双磨破的布鞋,大趾头露在外面。 阿松问他,找的是谁? 第185章 少年说:“镇国公府的卞怀东。高个子,大白牙。笑起来,牙露在外面的。” 我也跳下马,那你是谁? 少年打量我一下,不答话。 “我刚才见过他。现在正要去找他。” 于是少年立刻冲过来,若不是阿松拦着,他要和我眼对眼了。 我笑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哪位?怀东我见过,从未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他说,“我本家是南宫世家,镇国公府和咱们是姻亲。我和怀东少爷在雍州就认识,那会儿是宣和六年吧。你呢?你从哪里来? 我和阿松对视一眼。 “那你是南宫世伯养的家奴了?” 少年得意回答:“不,我是船王家的。我的主人是小船王。” 他明朗的笑容和南宫博一点不匹配。我半信半疑。 “正好,小船王也在鬼谷山。” 少年惊讶叫起来,他不信,也对我半信半疑。 阿松牵来一匹快马。他爬上去,跟着我亦步亦趋,好像我故意骗他似的。 “你很久没回过中原?” “嗯,”他点头,“很久。怀东来信,说要来永昌办点事。我就跟来找他。” 是跟来玩吧。我越来越好奇。 “你怎么不找小船王?他才是你的主人。” “哎…”他叹气,“我家小主人才德无双,用不着我随侍。我在身旁总碍手碍脚,打扰他做正经事。” 我转过头,他是认真并且赤诚的。 “船王家没有其他人了麽?” “主母过世很早,至于老爷…”男孩摇晃一下脑袋,“少爷从不哭闹,不用长辈操心。他打小就有主意,家中一切听他调度。他跟我说过,别人问任何问题,自己绝不能说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本身是错误的。那是他对我说过最严厉的话了。” 他滔滔不绝。他说他叫右无浪,从小跟随南宫博。 “你呢?”少年的目光凝视我,“既然你认得怀东,那与我家小主人是否也相熟?” 马蹄踏上岩石块,我震荡了一下。 “我也是南宫世家的姻亲。” 刚好走出树林,天色全暗了。我觉得没必要让右无浪跟我们入山洞。可突然响起一阵狼嚎,四面八方连绵起伏。马儿立刻受惊,合着狼鸣声一起叫起来。 阿松连忙奔过来。乔三虎和王琮都受了伤,他的压力倍增。 “你走远点。”他推开右无浪。陌生人自然可疑。少年更害怕,他怕的是狼群出现咬他。 “蛇,很多蛇。”有人在叫。马队更乱了。 阿松连忙举起火把。我拧一拧眉,还未回神,那日在黑夜中的锁链又飞过来。那条锁链像是无数毒蛇拧成的,长了冰冷的眼睛,又套在我的脖子上。 我整个人被提起,同时天空又下张大网,把其他人盖在网下。阿松见夜空晦暗,不敢下令放箭。瞬间我被扔到碎石堆上,凌厉的剑迎面而至。 那会儿有个声音盖住了剑风。 “无风,是你吗?” 所有人都停滞片刻,包括手持利剑的黑衣人。 阿松立刻带人围过来,而离我最近的却是那个明朗的少年。 “你在干什么?”少年问他,好像在问不真实吹过的风。 那团幽灵般的黑色说:“主人让我杀了他。” 于是少年看看我,又看看他。 “主人说过,流干最后一滴血前,一定要杀了他。” 第57章 夜阑珊(二) 宣和六年,那个人把男孩…… 宣和六年, 那个人把男孩女孩们带去雍州去养,一窝人吵吵闹闹的。他想把小冰嫁给卞怀东,所以总让他们凑一块。因为不能决定朱翼的命运, 所以先安排小冰。他希望她们姐妹不用分开太远, 未来能互相照应。于是一厢情愿点了鸳鸯谱。 怀东正直又明净, 宛如透明的琉璃盏。我常羡慕这样的人, 可以将内心示于人前, 即使有裂痕也无畏。此刻他心上的裂痕明明白白。瞅一眼,就知道他的心是碎的。难怪他喜欢他,一览无遗的人最容易操控了。 他当然不会为小冰碎了心。有些事竟然我们都没预料到。是啊,有温柔的月光,琉璃盏才熠熠生辉。把小冰和小月放在一起,大部分男人都会喜欢后者吧。我几乎要笑出来。可怜的南宫氏,即使避开家族的魔咒, 儿女们的姻缘依然多灾多难。 “怀东,你打算勒死我吗?”我有点可怜他。 脚下的岩石怪烫的, 岩浆似乎隔着一层土,吐着嗞嗞热浪蠕动。 他不能承受事实,眼珠子瞪得老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不会明白。我的脸贴到地上, 这才发现,岩层断了一截, 趴在石崖边,底下是真实滚烫的岩浆。 “怀东, 你现在要我死吗?”我快喘不上气,“再等两年吧。我还有事没做完。” 他却哭起来,莫名其妙。还一直追问:你为什么要杀小月。 再过几年, 你会明白,儿女情长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即使他将我扔下去,失去的人也回不来。 “你把雍州毁了。”他看着我,“把自己也毁了。” 第186章 我忍不住笑起来。他又将我拽到熔洞口,还惦记着救乔三虎。 山里筑起十来个熔洞,常年用滚热的岩浆烧炼红丹。 “这里头和了什么?” 拾起一颗,薄薄的外壳,内里是潋滟的血色。 “童男童女的血。”我摸摸脖子,他则变了脸色。 有人要延寿,就有人要牺牲。你的乔叔叔能承受吗?翻腾的热浪烧着他的脸,血涌到眼底。 “我无权决定别人的生死。”他说完,把药扔了,“但是,博哥哥,从小我跟小月一直这么叫你。” “我不能…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脚底的岩石越发炙热,他是下定决心,要送我去黄泉。揪住衣领,我俩站在石崖的断层边,比力气我可赢不了。 “等一切结束…”他用悲伤又真挚的大眼瞅着我,语音未落,已有飞来的铁链锁住他的双臂。 既然有炼丹的熔洞,自然有炼丹的矿工。鬼谷山纵横曲折,他单纯以为我只是带来找红丹。 “你敢私下圈养杀手。”他被铁索缠住了,像只受挫的熊落入陷阱。 我嘿嘿笑起来:“小月等着你呢。不如你下去陪她。” 叫人将他拖到石崖边,按住他的脑袋往下瞧。瞧这炙热又连绵的岩浆,多像少年的心。 “怀东,我也很疼小月。你下去陪她,心永远在她身上。”我是真诚的,“不然,等过几年,世间走一遭,你会遇见其他人,娶个家世匹配的,或者爱个善解人意的。不如现在,让一切结束。” 他被人按住四肢,动弹不得。不知哪句话刺痛他,他从胸膛发出深沉的吼叫。哀鸣在山内回荡,我听见渐行渐进的脚步声。 “扔下去。”差点忘了他带来帮手。 刚转身,迎面飞来三支箭,我一侧身,箭身恰好被打落,一分为二落在脚边。箭尾缀着白羽毛,那是羽林卫的箭头。这么说他没死。 我们已在洞口主路的最尽头,其它石洞间隙还有支路,不过只有常进出的人才知道如何辨识。羽林卫是头一次来,自然不敢随意走动,一定护着主子呢。 既然他没死,那无风在哪?阿陆和老玖叫我先离开,他们生怕羽林卫暗箭伤人。这些年无风将身手好的随侍暗藏在鬼谷山内,潜心培养至如今,我不想毁于一旦。都怪卞怀东突然冒出来,打乱了计划。 镇国公府的人护主心切,气势汹汹冲上来。羽林卫见有人打头阵,随即封死出路,两拨人都被围在里面。镇国府带头的胖 子拎着铁锤,逮谁锤誰,跟疯子一样。 我把卞怀东揪过来:“叫他住手,直接扔下去不好玩。我要把你的肉一块块削下来。” “少爷别怕,我们来救你。”吆喝的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一般的威胁吓唬不到他。 怀东转头对着我:“为什么要住手?若是镇国公府的人撤走,羽林卫在后,你要成箭靶了。” 阿陆和老玖听见,不自觉挪了挪步子。于是我被挡到最后,身后正好是滚滚岩浆,升起渗人的温度。瞬间感知到更危险的事。 “怀东,我刚才说的有没有道理?”我笑着,想摆脱他。 “有道理。博哥哥,其实你一直比我们聪明。” 他的双手虽被反束,可整个人朝我扑来。他想将我一起带走,同掉落的熔岩一般,粉身碎骨。 谁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阿陆和老玖转过身,却抓不到我。这个呆子,我心里咒骂。伸手一抓,却是他身上的绳索。这样我们真要一起掉下去了。 背上仿佛烧起来,等睁开眼,手腕被铁链勾住,抬头一望,原来无风在上方拽着链条。而卞怀东竟然在脚下,他腰上的绳索恰好挂住伸出的黑岩上。铁链在空中摇摇晃晃,他晕过去了。 无风试了好几次,都没法将我拉上去。我身上没带匕首,石壁太滑,没法借力。再这样下去,我的手要废了。过一会,无风带着两把铁器爬下来。太热了,我的骨头快化了,一点劲也使不上。好不容易将匕首插入石壁,一只脚终于借到力。 “你先上去。”无风瞅瞅下面,又示意上方拉人。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他不会放过那个呆子。那块凸起的石头很松散,他使劲蹬几下,想连人一起蹬下去。 上方已有人在怒吼,喊什么我听不清。接着又有打斗声。我知道形势不妙。无风见黑岩依然坚固,又往下攀爬,同时朝上大声呵斥,命令老玖将我拖上去。 “主人,”老玖终于拉住我的胳膊,我这才感觉后背的皮肤在烧,“要用冰敷才行,我驮你出去。” 镇国公府的人已占据石崖,羽林卫将四股麻绳绞合,沿石壁慢慢往下放,他们也准备下去救人。 “叫无风上来,不要管他了。” 我趴在洞口,无风还执着于砍断那条系命的绳索,翻起的火焰几乎将他们吞没。我挥手叫他上来,他刚一抬头,身体却往下落去。 “无风!”他似乎要抓什么,却扑了空,“无风!” 他回应我一声,因为石壁上留有回声。人却不见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主人,我们走吧。”老玖和阿陆蹲在身旁,燃烧的火光使他们恐惧,“羽林卫上来了。镇国公府会杀了我们的。” 第187章 双手还抓着土,和血混在一起,又痛又麻,眼前满是人,我用仅剩的力气,紧紧攥住手里的土。 这世上,能完全信赖的人并不多,失去无风,我就只剩自己了。老玖驮着我,石洞内的小路很湿滑,四下一片黑暗,倒挂的石乳磕过几次头,于是有人点了火烛。 我的心也潮湿灰暗,火烛太刺眼。我垂下头。前方似有人影晃动,火烛更亮了。 阿陆认出是生人,立刻拔出刀。人影却出声寻问。 “少爷,是你吗?” 抬起头,聚拢模糊视线,站在面前的是无浪。我依然沉浸于颓丧和懊恼中,不明白他怎么在这里。 “无风让我在这里等你。” 背上的烫伤越来越严重,我简直忍不住想叫唤。 “少爷,”他举起火烛,慢慢走来,认真看着我,“你受伤了?” 他掀开粘着皮肤的薄衫,我终于叫出来。气喘吁吁的。可他的神情却很冷静,他依然望着我,石乳往下滴水,滴答滴答,烛影在晃动,他审视的眼睛让我想起一个人。 后来我晕过去了。梦里南宫少全的身影浮现,他的疏离,他持续的低落,还有他对我的失望。我把折了脖子的小鹿杀了,朱翼哭很久。可断脖子的小鹿活着更痛苦,即使能喘口气,它再也不能支着漂亮的鹿角奔跑了。如果不能骄傲活着,苟延残喘毫无意义。 “少爷…” 再次睁开眼,无浪正用纱布沾满凉水,小心翼翼敷在我背上。很凉快,我也清醒不少。这里依然是鬼谷山,没我的指示,他们不敢乱跑。他们找到某个隐蔽的洞穴,我趴在草席上。老玖和阿陆出去找药,只剩无浪陪着我。 “你怎么回来了?为什么跑到永昌来?” 他不啃声。 “怎么不回老家呢?老家的几只猫你不要了?” 他见我醒了,一直没啃声。 我吐出一口气:“无风死了。” 于是他的手颤抖一下,凉水沿背脊蜿蜒至胸口。 “死了就死了。他杀了那么多人。” 我转过头,他是淌着泪这么说的。并且说完后,毫无节制越哭越大声。 “少爷…”他像小狗一样拽住我的手,和小时候一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跟着卞怀东时间久了,他问的话也和他一样。无浪,你不需要知道这些。你回老家去吧,或者再找一方新鲜地去玩。 他却嚯地站起来:“少爷一直拿我当小孩?认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闭上眼,不愿搭理他。 “那天,我在门外偷听来着。我听到你们吵架了。”他鼓起勇气,“后来你被打了,又被关了一年。我以为一切过去了。” “少爷,你不该和他顶嘴。” 宣和六年,我在雍州老宅的北院被罚一年禁足。那年之前,小冰让我弄到捕兽笼里作弄了一番。于是他大发雷霆,先棍杖后又禁闭,摆足大家长的气势。我回到雍州,意兴阑珊,悬崖望海时又碰到小冰。碧海蓝天,她的眼眶内有海水的倒影。我知道血液内某种东西被扯动了,于是一路跑回去,告诉南宫少全,我想娶她。 很清晰记得当时他的表情,像看怪物一样。我接着说,我已经想好了,你把她从宗谱里除名,而我就是世家的继承人。我娶了她,小冰还是雍州的主人。 他立刻扇我一巴掌,大骂我悖逆人伦。我懵了,接着回骂他伪善。 “我以为只有二叔能明白,至少二叔能懂我。我悖逆什么了。这不是家族传统吗?” 后来他亲自打了我三十棍,叫我去北院反省。有什么好反省的。反省他的不作为,常年窝在小仓山,任由家族衰弱。反省他心口不一,至少我不怕承认自己的心意。 石□□滴下的水在背脊上流淌。 “少爷,你明知道这事不会成真。”连无浪也知道,我自然早就明白。可在他面前说出来,看他难堪窘迫,心里难得惬意。 他竟然很害怕地问,小冰知不知道。他怕有人步他的后尘。 只要二叔同意,小冰不会反对。我故意这么说。她最崇拜的就是你。而且,既然二叔把小仓山的秘密都告诉她,为什么不让她知道血亲□□这样的好事。 “少爷,别激动,后背又出血了。” 洞穴内很阴湿,我咳嗽起来,一阵冷一阵热。老玖和阿陆回来,找到一些草药。他们说羽林卫把怀东救上来,不过他伤得很重,如今运到江头的冰窖去治了。 瞥一眼右无浪。如今他知道我做过的事了,可以滚了。 阿陆已联络上乌洛兰氏,会有人来接我们走。我试着坐起来,又换身干净衣服,沿水流摸索到出口,一整夜已过去,天地边际透着微光。 我们一行走到回城的主路,天色已大亮。路口站着一队人,单立还身穿昨日的长衫。他一夜没回去。 “我答应长公来寻你的下落。”他这样说,脸上失望的表情不亚于我的。 “陛下没有进山看看?” “昨晚有黑衣人行刺,幸好,你身后的小兄弟救我一命。” 我回过头,无浪牵着马绳走上来。他抿着唇,皱眉头。 单立便盯住我,似有嘲笑:“怎么进去一晚,出来变了一个人。” 第188章 远处闵潮汐带着马队奔来。我们看似毫发无伤,他顿时舒口气。潮汐见我脸色很差, 连忙说,清斋内备好热汤,世子回去休息吧。 “我想去竹屋,”我转过眼神,“陛下,您的羽林卫还围着寒舍呢?” “那里很危险,乔叔叔就中了暗箭。” 我冷笑:“那是因为他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无浪尾随我爬上马车,我就问他,想不想见三小姐,你们不是常在一块玩嘛。如今她人在京都,等陛下回去娶她呢。 “我是要娶她。”单立见男孩露出困惑,没有否认,“不过她还在孝期,要再等些日子。” “妹妹真孝顺,”我理一理领口,满脸赞赏,“我自愧不如。见公主可爱,已经忍不住成婚了。” 单立转过脸,他的脸胡子拉碴,下巴有几道伤。所以蓄起胡子,是为了遮掩疤痕。 “世子,我小时候被掳去南岭很多年。”他说,“南岭亲贵中有个小王爷,长得漂亮,八面玲珑,亲族长辈都给予厚望。国君踢给他一座府邸,等他十八岁成婚后就自己开府。等到那年,南岭遭遇海寇,他父亲战死,他被射掉一只眼珠。再后来,成婚的事也不了了之。他把自己关起来。在一个很冷的夜晚,把那座府邸连带里面的男男女女,一起烧光了。” “后来小冰伤心的时候,我就说了这个故事。那位小王爷可怜吗?一点也不。有些人,如果发觉现实与期望的不一样,就要让整个世界陪他毁灭。” 他在说我呢。反正无浪藏在角落,用哀伤无措的目光注视我。陛下真善解人意。如果这么说,能让小冰和其他人满意,我不介意被他们视作异类。 车轱辘咕咚咕咚转动好久,颠簸地我想吐。无浪挨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少爷,你烧得很厉害。” 推开他的手。行至分岔路,我们二路人可以分道扬镳。羽林卫在路口等人,领头的仿佛挺焦虑。比划几下,我与闵潮汐对看一眼,随即明白,是乔三虎的病情恶化。 单立策马过来:“世子,鬼谷山的红丹,我要多拿几颗。这件事已和长公谈过,只要拂尘和晚经按时举行,他同意让羽林卫进山取药。” 我没意见。只怕乔大爷消受不起。 “陛下,鬼谷山是个好地方。山内的熔洞可以炼丹,山脚还有温泉养伤。”我细细解释,“到了春夏季,每天进出的人不少。可别让官兵吓到村民。至于红丹么…炼起来精贵得很,希望乔将军身体安康。” 第58章 永昌风云(五) 南下几个月,我开始想…… 南下几个月, 我开始想家了。可若仓促回去,又找不到可靠的人留守北桥堡,此行的目的不就作废了。更何况, 南宫博活着从山里走出来, 他做了乌洛兰氏的女婿, 我会更寝食难安。 少年时期的囚禁生活让我学会埋藏掉不安与忧虑, 曝露情绪, 对自己没任何好处。我只是比平常更不爱说话。北桥堡内都忙着照顾郡主母子。代英得知自己的膝盖毁了,今后不能走路,一定要母亲结果了他。郡主则要带人去杀闵潮汐,她说要送这畜牲去见他大哥。我每日去看望他们,想让代英留下,接替他父亲的事业,这样的希望很渺茫。 “也许京都的郎中, 能治好这孩子。”郡主一心想回去,“从前的镇国公府, 养着很好的接骨大夫,不知如今还在不在。” 这天乌洛兰氏的长公邀我去澜江游览,他说今日是正阳节,河堤两旁的小庙布置得很新颖, 而且白天那块林荫草地很凉爽。 “陛下,您过来两月有余。一直剑拔弩张的。”他只带来随身的家奴, 自己穿一件灰旧长衫,就像来串门的, “咱们家也该尽地主之谊。” “澜江一路往西的风景很美,今日天气又好。让老生引路,您逛逛这里的山水。” 不知为何, 他温和对我示好。又一努嘴,家仆捧上一只竹篮子。 “代英小时候,最喜欢吃荷叶粽子。”看不出他还顾念亲情,“这点随他爹。” 掀开竹篮,里面不只有粽子,还有炖好的野鹌鹑。难道老头认为送点吃的,就能把绝望的闵代英哄回来。这位佝偻背脊,满手皱纹的小老头,坐镇乌洛兰的族长已有几十年。我一直觉得,除去长生不老,别的事不会引起他的兴趣。 “陛下,这风吹在脸上,是不是很舒服?” 暖风将湖水的湿润都吹起来,自然很舒服。鲜红嫩黄的芍药簇拥在河堤两旁,花瓣都舒展开,大口吸着阳光。 “前头拐弯有潭池子,火山流出的水引入这里,撒上白檀香和枸杞子,围起来做药浴。陛下,一会儿请去试试。这个季节泡上几回,身子可爽快了。” 这老头真会享受。他又指一指石阶上的土地庙,说:“瞧,这里头是祭拜龙宫爷爷的。” “泡药汤,祭拜龙宫,还有吃荷叶粽子。这些都是跟中原学的。”老头嘻嘻笑道,“陛下,我年轻的时候,长辈将我送到汉章院读书。我可是见过世面的。” 我在一座青瓦白墙的小院面前停下。院里有棵老树,藤曼布满白墙。老头见我凝视院内,就将我引进去。 第189章 “这里是供奉老夫子的。”他抬起头,“陛下您瞧瞧,这些贴出来的字,写得好不好?” 那是一幅很仔细保养过的桑皮纸。我不好文字,只读一遍内容:鼓声锵锵,江水汤汤。牡丹以艳,绿竹以茂,玉堂春以出尘;喧吟滔滔,伐轮坎坎。贵者以势,富者以财,亲故者以媚情。 老头眯眼笑道:“这是景泰七年的时务策。我特地誊写后挂于此处留念。那次春闱,老生考了三十六名。” 瞅他一眼,三十六名有什么好得意的。 “嗐…”老头叫起来,“能坐进汉章院的试场已是不易。那年是南宫家的冒八老爷当家,严苛出名的。大家从五湖四海过来,聚在河伯院里做题,前二十的位次才选拔去京都殿试。” “我虽没去殿试,心中已很满意。乌洛兰族本不善于时务文章,愿意识字的都没几个。回到老家,族人可拿我当老夫子供着呢。” 老头摇头晃脑的。那张陈旧的泛黄的卷页上,真的有景泰七年的章戳。景泰七年,那会儿父皇还在做储君吧。四十多年过去。不知道宣和年间,皇叔有没有举办过春闱。指缝间流淌过冰凉的溪水。汉章院早名存实亡,就在我被掳去南岭的那年。 小舟随波浪上下起伏,澜江水沉闷不语。长公引我来,自然有他的意图。 “陛下,咱们虽是外族,但与中原相依相存。”他说,“波波长大了,有他的抱负。可他死了…” “他死了。有些事没法讲清是非对错。而活着的人,都要找到最有利的方式活着。” 我转过身,细想他要表达什么。 他依然眯着眼,忽而转过话题:“庆禧那几年,其实我和君上一样难过。等陛下将来重建汉章院,咱们族要选几个聪明的儿孙,再去考场试一回。” 后来长公走了。留下我在白檀香弥漫的温池里浸泡。刚去南岭那几年,看守屋子的內监总嘲笑我是阿降物,因为我是京都送来投降的。阿降物身无四两肉,一受惊就尿裤子。他们总喜欢啧啧笑,而我一听到这种笑声就要打人。于是我的背给打驼了。南岭的男孩们喜欢玩划桨,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阿降物,我常常半夜爬上小舟练臂力。划得越久,我越开心。有一次胆大,划去湍流中心,船翻了,木筏打横划过下半张脸,差点切掉下巴。那时我头一个想法是,那帮阉人又要啧啧笑了。于是谁也没告诉,即使疼得牙根也酸了。 那年我十三岁。十三岁的年纪,我本该在汉章院读书的。白墙青瓦,绿藤横生,冬天有暖炉,有好看的宫人沏茶。授课的老夫子一定批评我的功课,而父皇会带我回去,严词训斥一番。然而这些从没发生过。温池的水雾散开,我很少回忆南岭的经历,今天却不一样,这些事带着忧伤,随四面升起 的水雾一起散开。福兮祸兮,吾心勇矣。国兮家兮,吾心往矣。小时候在琼华宫听过的曲子,音符模糊又清晰。那年在邺城酒庄,小冰凄凄婉婉唱出来。我当时就想哭。那个努力划桨的男孩禁不住痛哭流涕。 抹开满脸汗水,泉水让周身毛孔都张开,思绪飘浮在天灵盖。阿松进来查看两次,我在这里泡得够久了。 “主子,我听到一件怪事。” 先回去再说。我出来大半天,现在饿得很。 “您有没有听到过,金雀麒麟,万世共治这个说法?”他服侍我穿衣,而我的肩膀抽搐了一下。 “这些天迎着节日,大伙儿都去山下温泉泡药汤。许多人在议论这事。” 为什么?谁在讨论金雀麒麟。他们哪会知道这样的说法。 阿松见我变了脸色,掏出布袋,倒出十来个石子。鹅软石,和刚才铺成在池底的石子很像。鬼谷山附近很多这样的石子。深红的底色,平面光滑。抓起一把,上面刻了字。有些刻的是金雀麒麟,万世共治;有些则是麒麟金雀,琴瑟和弦。 又是南宫博,他不搅动风浪就不甘心。 “陛下,婆娑教的经文有记录,南宫氏就是前朝遗脉,这里人人相信。恰好您又要迎娶南宫姑娘,所以人们议论纷纷。这事越传越邪乎。” 我沉默不语。只有车轮转动的单调摩擦声。 阿松跟随我几个月,知道内中原委,于是轻声说:“其实臣可以让一个人平白无故消失,没有任何痕迹。” 他活在世上,永远是我的隐忧;他又害了乔叔叔。 车轮又转过几圈,车内的寂静,几乎让阿松以为我同意了。 “先别做。”我看着他,权衡利弊。现在先别做。 回到北桥堡,乔叔叔在正厅等我。他的手指肿胀,被粗大的指关节隔开,紧抓一把鹅软石,脸色更红了。我不让闲杂人打扰他修养,是谁那么多嘴。 “阿松,你去收拾他。”他猛地砸向桌面,凸起的青筋要爆裂了,“听见没有?杀掉那个祸害。” 阿松看看我,他更担心自家老爷。他想扶他坐下,却被他一把推开。他的眼底很红,脖子比以往粗一倍。 “乔叔叔…”我很担心,心里明白,那个红丹不能再吃了。红丹只是把他剩下骨血燃烧殆尽罢了。 有人进来禀告,银柳公主等候觐见。乔三虎听见,表情越发愠怒,喉结咕咕作响,却努力忍住,挣扎半天,自己摸索着路离开。 第190章 公主来的正好,她从小在这里长大,除了红丹,还有什么方法能续命。 “陛下,我要为夫君索要些烫伤药,”她的心思游离于别处,“他的伤口一直流脓,高烧不退,族里的大夫束手无策。” 病成这样,不是还在兴风作浪。这人天赋异禀,我也治不好他。 公主听了,倒不慌不忙。她身旁有位侍女,眉心有点梅花胎记,突然跪到面前。 “陛下开恩,我们听闻镇国公府的小少爷治得不错。军中一定有良药,请陛下救救我们姑爷。” 公主掀开茶盖喝一口,又拿出帕子拭拭嘴,跟着点点头。 “夫君是南宫世家的传人,您不会见死不救吧。”她瞥见桌上的鹅软石,“麒麟金雀,琴瑟和弦,如今大伙都知道。陛下,我原来有些怕你。知道这些后,绕来绕去大家是姻亲,所以才松口气。” 我听了,有些愣住。 “本来阿爹安排的亲事,我总是犹豫。”她怯生生笑,“如今好了。我嫁的夫家,也是陛下的姻亲。这样,乌洛兰的族人就不再畏惧。” 我忍不住说:“姻亲原来这样有用。” 小姑娘眨着杏眼:“我和我的族人没什么见识,只懂得家族血亲才最可靠,最能信赖。只有血缘姻亲,才能把不同的人拧在一起。陛下,您不会觉得我蠢吧?” 我心里想,女子若长成你的模样,蠢一点也没关系。不过她对于这两句危险的流言,竟是这样回应的。莫不是永昌城的民众们也这样想吧。 “陛下什么时候成婚?”她嫣然笑道,“乌洛兰族要送份厚礼给南宫皇后。” 我不怀好意,对她说:“等世子痊愈后,你可以问问他。” 阿松取出两包草药和薄荷膏,不情不愿,将服用方法告诉那位等候的侍女。 公主还想与我攀谈两句,侍女却催她起身回家。世子在家等着喂药呢。我有点兴趣,那女子毫不起眼,只有眉心一点红色引人注目。走到门口,乔三虎暴怒的声音又传来。 “妖妇,别走。”他提着刀,像黑熊那样迈步,面色越发红了。 阿松冲上去。公主没见过这场面,一时竟挪不开腿。 乔叔叔,你怎么了。我也冲上去抱住他的胳膊。可他力大如猛兽,声如洪钟。我抱住他,发觉他的上身剧烈颤抖。 “他疯了。”公主惊恐叫道。 “乔叔叔…”我使劲喊,试图唤回他的理智。 那位提草药的侍女见状,对阿松说:“按住他的小臂,给他放血。” 没人敢动,那女子却上前按住他的手臂,对赶来的羽林卫说:“帮我按住他。” 羽林卫面面相觑,我示意照做。乔叔叔安静下来,血沿着挑出的青筋汩汩流出。过一会,他的脸色不再潮红,眼珠也不再凸起,整个人如睡着的老虎那样温顺。 “然后呢?”我问那个侍女。 她很冷静,平静看着乔叔叔:“然后,他就能安静死去了。” 阿松听见,连忙搭一下脉搏,又探一下脖子。随后猛地将女人推开,将出血的手臂按住了。 “陛下,他早该离开的。”女人回头对我说,“您一意孤行,让他活得那么痛苦。” 我自幼没有良师陪伴,乔叔叔是我最尊敬的长辈。我不想失去他。 闭上眼睛,叫阿松松开手。阿松不愿意。我把他扯开了。可是血再也没流出来。乔叔叔扭了下脖子,像是找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觉。 阿松哭起来。而羽林卫把那个女人逮起来了。 我把掉在地上的草药还给她。她摩挲几下药叶,随后,以略含歉意的口吻说:“陛下是要回京吗?世子给你惹了那么大的麻烦。” 不知道她指哪件事,她的目光落在散落一地的鹅软石。 我微笑道:“遇见棘手的事,首先要面对它。恐惧就会消失。” 她没有回应,低下头,跟在公主身后朝我拜别。目送他们远去,看来乌洛兰族的女人不都是那么蠢。 我是准备回去。收到小冰两封信,委婉寻问我的归期,又问我平康王的事。金士荣的信就写得详细很多,每次都厚厚一沓,不过他左牵右扯,从不说重点。郭池也会找人带口信给我,总说京都一切安好,让我善自珍重。叠好信,郭池果然不适合做臣子。若是京都真的一切安好,娄柱尘和元绉怎么半个字也不寄来。 我在北桥堡设了一次隆重晚宴,请乌洛兰族的几位长辈吃饭,随后便准备辞行。计算临行的日子,恐怕怀东还不能完全康复。他在江头一间茅舍里养病。于是我带阿松去看望他,乔叔叔已入棺柩,这个事必须亲自告诉他。 他身上的纱布还未拆掉,也不能久站,半坐在竹榻上。 我说完后,又告诉他,报丧的信已寄出给西北,阿松会把棺柩送回去。 他没什么精神,听见丧音,更萎靡了。 “怀东,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家里人都很担心你。” 他抬起脸,烧伤的痕迹还未褪去,嘴唇上都是干裂的皮。 “乔叔叔死了,谁来留守北桥堡呢?”他问我。 王琮已经能走动了,他会暂时留下,等我回到 第191章 京都,再物色合适的人选。 怀东看着我:“陛下,我愿意留下来。恳请朝廷赏我个差事做做。” 我和阿松对视一眼,他要留守北桥堡,是为了什么。他还想着杀掉南宫博。 “我想留在这里。”男子看出我的顾虑,恳切说,“陛下放心,这次留守的不是卞怀东一个人了。我代表镇国公府,请求留下看守永昌。” 乔叔叔生前,曾推举怀东做羽林卫督领。他想留下可靠的人做我的近臣。 男子却扯开嘴角,笑得难看。 “陛下,祖父镇国公南征北战,西州荒漠,北疆沼泽,勇往而永不退缩。吾辈当效仿。臣下知道如今最要紧的是看守永昌,所以才请示留下。并不为任何私怨。” 透过炙热的阳光,他注视门外看护的府兵。 “我已经死过一次。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撇开内心的偏见,他的确是个正直的人。我思索片刻,以镇国公府的名义命他留守永昌,合适又令我放心。 “怀东,你要想好,这不是几个月的差事。还有,南宫博很狡猾,也很难应付…”我提醒他。 他点头:“我知道。可是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去对付他。” 镇国公府的老仆送我出来,他们几个年轻时跟随老公爷征战,如今头一次见我,便在临湖的凉亭行了叩拜大礼。回去的路上,阿松知道我心情不错,陪我在沿江的林荫地游走一圈又一圈。 “阿松,上次你说能让一个人消失,并且毫无痕迹?”我问他。 他未料到我会提此事,犹豫问道:“难道陛下依然觉得南宫世子碍眼?” “不是。”我摇头,“我要让闵潮汐消失。你能做到吗?” “他?”阿松吁口气,仿佛认为不值得为闵潮汐大动干戈。 我抬起眼睛:“这是为镇国公府扫清障碍。” 阿松随即明白,说他立刻就去做。 “先不要。”我揽过他的肩,走至柳树的阴影下,压低声线详述,“过几天,你就送乔叔叔的棺柩离开,随后我也带兵离开。等所有人走完,你一个人折返。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要他无声无息消失。” 阿松问:“只有他一人吗?北桥堡的府兵还有许多闵家亲信。” “只有他一人。”我笑道,“镇国公府仁厚宽怀,他们有办法收编剩下的人。” 第59章 京都斜影(五) 从南山回来好多天了。…… 从南山回来好多天了。太阳明亮得刺眼, 雪都化干净,一点污渍也不留。海棠也盛开,紫红和纯白色, 一团一团。几个孩子玩得热闹, 一切平静得如往日的春天。今年是淳化元年。新君登位后, 前桥阁拟的年号。祖父说, 淳化是淳欲化物的意思。 我跪在祠堂。爷爷回家后, 我一直被关在这里。阿娘更惨,被父亲打了一巴掌。本来还要打我,叫人拦住了。其他几房人看得可高兴了,跟看仇家热闹似的。有人侃侃说,如果此事祸延至家族子孙,要叫我们母女以命谢罪。终于,爷爷命令母亲不能管家了, 因为连亲女儿也管不好。而当时的我,抱着爷爷的胳膊, 一边哭一边岔气。有个孩子在南湖漂着,爷爷快去救他。这都是我的错。 祠堂的夜很冰冷。有一年厨娘取蛇胆,我摸了摸蛇皮,一样的冷, 能哆嗦到反胃。爷爷推门进来,告诉我, 明日要带我去大都府。终于有人要为冤死的孩子主持公道了。抬起眼睛,我几乎带着舍生取义的激动, 那么平康王府是不是也去? 他的表情有些迟滞,随即明白了。 “喜儿,”手心覆盖于我头顶, “你不喜欢王爷夫妇?为什么呢?” 低下头,因为我的感觉。 爷爷就说,这些天我遭罪了,等天气再暖和些,陪你母亲去河东别墅散散心,多住些日子。 他依然将手抚在我的头顶心。 “爷爷…”我想问,为何你一点也不激动。 却忽然盯着一排灵位,问另一件事:“为何族里的叔伯,许多死在庆禧十三年?” “他们为气节死的。”他在门坎前转身,“他们的眼里容不下沙子。” 第二天,天空依然明亮又刺眼。大都府尹换过好几任,长丰对于吃朝廷俸禄的人,从来刻薄又挑刺。郑伯伯曾是修筑河堤的监工,宣和初年遇到娄柱尘地方上任,于是一起被长丰提拔。他长得比例失调,身量不高,头却很大,眼睛更大,两只耳朵直直的,高耸于两侧,像两座尖顶宝塔。有次丞相府宴客过元宵,长丰心里不痛快,责问秋收的粮食缴纳不足。大伙儿正喝酒取乐呢,谁也不敢说话。郑伯伯就蹦出来,将历年秋收的成绩罗列出来,又扳起十根手指演算一遍数目。粮食没少,只是上缴数目少了。正是圣主贤德,广施恩惠的结果。口若悬河,眼珠跟算盘珠子一样漆黑发光。当时长丰含一颗汤圆,半边脸鼓起,瞅着他直笑。后来,娄柱尘就任命了新的大都府尹。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郑伯伯的眼睛不再发亮。我们到达正厅,屋内坐着不少人,他只倚在边角落,如灰尘一样安静。冯世伯和平康王夫妇见爷爷步入,都起身问好。爷爷履职三朝,他们都喊他老师。他们一寒暄,屋子就热闹了。郭将军也在,只与镇国公府的人站于墙边。他看见我了,立刻一手叉腰,大声问候我。 第192章 有爷爷在侧,我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因为心里责怪平康大妃,叙述时总把矛头指向她。大妃并不介意,静待我讲完,一点也没辩驳的意思。 主审人依然是郑未蔷,刑曹尹大人一旁录案。 大妃轻轻一哂,点头说,元小姐讲的都是事实。她很敬佩玉溪夫人,万分艰难地,生下先主遗孤。 接着走至我面前:“喜儿,那晚我讲的话,是真心的。你还记得我讲过什么吗?” 孩子留在王府,是最好的选择。她又望向爷爷,似乎想得到他的认同。 女人拧起眉头:“可是后来,孩子却不见了。” 她见我不信,又说:“你昏睡后,有人飞入王府内室,劫走了孩子。来去无踪影,就如一阵风。” 郑伯伯便问,还有谁看见。大妃摇摇头。 我咽住了声音。郑伯伯不问了。而今日的前桥阁是冯坚代理,他们家几代与世家贵戚交好,不会帮我质疑大妃。 屋内众人都未啃声,只有我说:“怎么可能呢?除了你我,谁会知道内宫有个孩子在王府?” 接着冯世伯咳嗽几声,随后对爷爷笑道:“丞相府的周娘子与玉溪夫人交好。那段日子,她常送吃食入宫。” 爷爷抿抿胡须,慢慢回答:“老二媳妇与内宫女官都有交情,不止吃食,交换些针线花粉也常有。” 于是冯坚表示,老师无须多心。 “学生只想说,女人怀胎十月,周遭的人不可能毫不知情。” 我微微乍然。除了绿桃,还有谁会知道。 冯坚又说:“内宫并不大,四街五巷,先主为节省开支,又锁去大半,只剩零星宫门还开着。” “对不对,郭将军?”他突然转向他,“新君临行之前,将皇城内外都交付于你。小小的内宫,大人早轻车熟路吧?” 我也转过身。郭池依然与镇国公府的人站在一处。他未说什么。右边却有个瘦小男子,唇上两撇胡子,梳得齐整,干瘦的身板,腰上束一条金灿灿的宽绸带。十分惹眼,与铁麒麟推崇的质朴完全不同。 他代替郭池回答: “冯大人可是胡诌。内宫岂由外男随意来去呢。” 于是刑曹引来一位妇人。原来是庄嬷嬷。她是公主的乳母。除去我,乌泱泱一窝人,她只认得郭池。 她立刻开口:“郭将军很好。公主生病配药,他总愿意帮忙。公主要吃乳酪,晚上闹腾好几次。他都亲自开宫门等着。” 刑曹又问,那夜元小姐探访公主,后来提食盒出宫,是否刚好遇到郭将军。 庄嬷嬷点头:是的,元小姐跟随王妃回府换衣裳,郭将军一路上很关心。 我原来跪着候审,这会儿猛地站起来。于是爷爷招手,因为不需要我再说话了。 郭池站到我原来跪的地方。 这次郑未蔷眯起眼睛:“郭督领,你觉察到内宫新生一个孩子?” 郭池没有回答。时间停滞片刻。我满心疑惑。 而郑伯伯的瞳孔突然变大:“那么,孩子是你从王府带走的?” 男人却摇头。他说:“无诏,臣不敢出入王府。” 冯坚冷笑:“如今郭将军可以任意出入禁宫,更别提一座王府。其他人,没胆子也没机会。” 还记得那天,你可是带领大队人马,将平康王府翻个底朝天 。在座的许多人看见了。 郭池辩解,那天搜王府,有前桥阁的盖印公文,不算逾矩。 “那是我头一次进入王府,”他望着我,“元小姐带路,她可以作证。” 没错,他根本不熟悉王府地形,他在假石林里绕错路了。他是第一次去,这也是我的感觉。 平康大妃不这么想,愠怒说:“肯定是你。那天晚上,肯定是你劫走孩子。谁有那么好的功夫?奇踪罕迹,都是南岭人的把戏。” “哼!”郭池也发怒,“南岭人不会作弄一个孩子。” 刑曹的主事人审视他的愤怒,似乎不信他。为什么孩子会漂在南湖上?不是郭督领,难道孩子自己飞过去? 我紧张万分,渐渐明白此次堂审的目的。 冯坚说:“京都怨声载道,因为南山寺给封住两个月,谁也不能上。除了郭卿,和南宫家那位娘娘。” 郭池不傻,很快明白他意有所指,怒目圆睁,骂道:“放屁。你们想栽赃嫁祸。我从未碰过那个孩子。南宫姑娘更不知情。” 我扯一扯爷爷的衣袖。他们大张旗鼓,不是可怜枉死的孩子,而是罗织一张网,铲除敌人。 木轮咯吱作响,闹得我心烦意乱。平康王转动他的轮椅,他的声音疏远又清晰:“南山围护严密,忽然有死婴漂于湖上。孩子又是铁麒麟的血脉。这件事,羽林卫要好好解释。” 是的,最终是要郭将军,好好解释。 冯坚接道:“若是不能解释,只好先撤去郭池督领之职,下狱待审。等陛下回京,再深究处罚。” “哎呦…”金腰带的小个子男人叫起来:“任免武职,是中殿直接下诏。前桥阁管得太多。冯兄弟可要三思。” 木轮子又咯吱作响,有人轻轻笑起来。爷爷看着他。我明白,那位眉眼阴霾的王爷,正在主导这一切。 第193章 王爷蹲守在远处。真奇怪,明明生在富贵乡的人,却执意进入角斗场。 爷爷急促咳嗽起来。府中突然涌入十来个持刀武人,他们身穿羽林卫的官服,肩头的羽毛是浅棕色。领头的人并未靠近郭池,反而对平康王细细汇报。 我很害怕,紧紧挨着爷爷。 平康王一把抓过金士荣,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轮椅悄然伫立于中心。金士荣被推到地上,两只爪子摊开,王爷的木轮椅撵上去。他痛得嗷嗷叫,胡子一抽一抽的,大呼王爷脚下留情。 冯坚已说到结案陈词:“郭池,你明知内宫有人产子,却知情不报,这是第一层罪;后来皇子失踪,你身负嫌疑,以致沉尸南湖,既是嫌犯又涉失职。数罪叠加,先囚禁于大狱,待详审后再量刑。” 无人说话。平康王在一片沉默的身影中找出大都府尹。 “郑大人一向就事论事,秉公无私。刚才铺设的证词,还有本王的怀疑,是否合理?” 刑曹来人,欲将郭池的盔甲剥了,郭池想反抗,镇国公府的随侍都拔出了刀。羽林卫更不满意,虽不敢亮兵器,却堵住南北两个出口。 郭池大吼一声,让众人冷静。爷爷刚朝前一步,有人用长刀当空一划,阵阵寒意。他拄着拐杖,他很老了。不知他要怎样,我害怕极了。他却开始哀声涟涟,突然朝远方下跪,也不管身后如何剑拔弩张,又跪又磕头,说他对不起祖宗。 他大声高喊对不住祖宗对不住天地,整个场面古怪又诡谲。 只有平康王没看他,慢慢说:“这些羽林卫自愿跟随我。先主死了,他的孩子也无辜死去。如今本王提审涉案人,只是要个说法。” 郑未蔷立刻低头:“王爷所思合情合理。本官会将郭池扣押,细细拷问。” 平康王浅笑回应:“他是粗人,不用你拷问。不过此事还牵涉南宫府,请大人盖上官印,把府上三小姐请来问案。” 郭池听见,怒气涌上脸庞。我立刻明白,不能让小冰姐姐过来。他们罗织的陷阱,一个对付郭将军,另一个就是对付她。 门口有人通报,南宫小姐在外等候。无人引路,她已经走进来。两步之后,娄宝勤也挤进来。屋内的人够多了,许多人的刀剑还未收好,金士荣满手是血,而爷爷声泪俱下,一众文官见他跪着,只好齐刷刷陪跪。我连忙跑过去,又喘又急,告诉她,他们要冤枉你。 她推开我,朝老人笑:“丞相大人,从矿上回家了。”爷爷并不喜欢她,对她的问候置之不理。 平康王很热忱。他问,南宫小姐的身体是否安好。 那日在南湖,我从水里把绿桃捞起来,然后坐在地上发怵。后来郭将军来了,给打冷颤的我披上风衣,我才发现小冰也晕了过去,就躺在离湖水不远的草坪上。她一定也看见了。第二天,她带一位老医官来看望绿桃,同我一起担忧绿桃的病情。当时我问了句,小冰姐姐,你自己好吗?她那时的神情,完全不记得自己晕厥过。 正如此刻她这样说:“多谢王爷,天气回暖,我好得很。” 大妃微笑:“姑娘气色不好,眼底都是青色。别贪图年轻,心力乱使。弄得容颜憔悴,陛下看了要不高兴。” “哦?”她真的摸摸脸,恐怕从前没听过这样的话,“没办法,家里琐事烦心。娄大人病得糊涂,出门前,大夫刚给他行完针。他吃了总要吐,我和大宝伺候完才能出门。” “大妃,听闻王府上有很好的针灸大夫。”她自顾自说着,“哪天请人来,咱们讨教一下。” 大妃摇摇头:“府上的老人只会针灸筋骨,娄大人是…”她停顿一下,“他们医术乏味,治不好娄阁老。” 平康王撇过头,仿佛有点生气似的。南宫姑娘邀约,大妃大可放人去。 “别这么小气。”他训诫。 屋内有点热,大妃命侍女递过扇子。她慢慢摇起扇子。 这番莫名的谈话,弄得我和郭池都很着急。郭池被扒掉左肩的护甲,同镇国公府的随侍一起,左右两侧压着羽林卫。我更担心刑曹编出一个罪名,把小冰姐姐也下狱了。 “郑大人,”她低着头,“是我叫人封住南山寺的。小女不懂规矩,现在明白这样做不对。郭池听我命令行事。你饶了他吧。” 郑伯伯未啃声。冯坚却说:“郭池听命于姑娘。这个可是你自己承认的。” 她点点头,不知他所指为何。 平康王笑道:“刚才审了半日,案情录入在此。” 刑曹尹大人递上誊录好的卷宗。 王爷又说:“种种关联,只好先请郭卿去西郊大狱几日。还有,这个羽林卫督领,暂时交由其他人做吧。” 她明白了,没看那些文件,脸上无甚波澜。身旁的大宝听见,他原本急躁又多话,立刻谩骂。 “好啊,你们密谋造反。我早说不要来了。等单哥哥回来,一个个杀了你们。” 他大喊大叫:“小冰姐姐别怕,我去喊救兵。” 羽林卫早堵住门,他就用又胖又软的拳头回击他们的铁甲。我心里叹气,娄柱尘怎么生了这样一个仔。 小冰对爷爷说:“羽林卫忤逆上意,擅自结交亲贵,这是什么罪名?老爷经历多朝,见多识广,这个交给你判吧。” 第194章 那群堵住门的男人们对看几眼,纷纷说:“我们从不忤逆上意,婆娘别冤枉我们。” 他们指着郭池,剩下的人也看着郭池。 “他是南邻野人,凭什么指挥铁麒麟的羽林卫。衣大人想追查先主死因,他就将他革职。如今…”他们忿忿不平,“衣大人都失踪了。” 爷爷呵斥,命令他们不得喧哗,更不得质疑上意。 小冰正对冯坚:“看来,前桥阁的计划,是将我也抓去大狱了。” 冯坚笑起来,姑娘的确很可疑。 平康王却打断:“刑曹那地方太肮脏,小姐不能去,不如由王府另外安排地方。” 郭池看见,眉头拧成川,沉声说:“你敢动她一根头发,断的不止是腿了。” 我也感觉不妙,平白无故生出勇气。小冰姐姐,我陪你一起去。 郭池更急 了,命令镇宫公府的侍卫准备弓箭,作乱者杀无赦。 爷爷越发大声呵斥,没人听话。男女老少,文臣武将,乱作一团。 屋里太闷热。这时小冰轻轻靠在我肩上,又轻轻滑下去。和上回一样,她又晕厥了。金士荣连忙爬过来,我解开她的领口,向她的脸颊洒些凉水。 “王爷,”金大人瞟他一眼,“您瞧乱成这样。不如辟出间清净屋子给小姐们休息,反正谁也跑不了。” 平康王紧张又热切地盯着微喘的女子,伸出手,就像去攀折烟雨海棠。 “她醒了。”大妃冷冷的声音传来。 女人摁一摁自己的脑袋,打开的窗户吹入新鲜的风,她恢复些血色,又好像不知道自己晕过。 “大宝,”她招手,也不顾人仰马翻的大都府,“其实今天,我们是来报案的。” 郑伯伯听见,便问哪件案子。 娄宝勤跪在正中,大声说:“我父亲是给人下毒的。他莫名其妙病了许久,是因为中了毒。” 屋内安静片刻,谁敢在前桥阁首座大人的家里下毒。 大宝从怀里掏出一只茶叶罐子,倒出来,里面只留些粉末。这是父亲呕吐物,用文火蒸干,最底下的粉末,是白参和红信石。 郑未蔷拿过来,他的师爷告诉他,红信石就是砒霜。 小冰望着大妃:“那日搜王府,原本为找孩子,却发现王府的库房里也有红信石。这东西,普通人不认得。” 大妃微怔:“姑娘想说什么?” 小冰却朝王爷娇嗔:“是不是王爷看不惯娄大人?想叫他一命呜呼?” 大妃听说,即刻大怒:“信口雌黄,你有何证据?” 平康王却笑起来:“看不出来,三小姐也懂诬陷呢。” 大妃面露不屑:“砒霜见血封喉,中毒者七窍流血,怎会使娄大人缠绵病榻数月。即便是中毒,也不会是红信石。” 她说的有理。郑伯伯与爷爷对视一眼。 平康王倚住扶手,示意大妃不必争论。他的目光又流转于女子的脸庞,小冰则乖巧坐到他身旁。 我不懂她为何要卖弄风情。 小冰又说:“也许混合白参,药效没那么显著,所以瞧着不像砒霜中毒。” “白参能有何作用。”大妃立刻否定,“姑娘不懂药理,不要误导诸位大人。” “哦…”她垂下脖颈,“娄大人平日无甚消遣,饮食简单,顶多喝几杯烈酒。搞不懂为何会这样。” 她浅笑盈盈,吐着暧昧的气;大妃则抿着唇,捣鼓她的佛珠子。 “会不会黄汤下肚,遇到红信石,打了一架,才将他折腾得生不如死。” “黄汤性浊,混入药材反而令其减效。不比竹叶青与青稞清冽,常做药引。” “原来九鹿那晚,是青稞混合红信石。” “不是…”大妃的半个音节还未吐出,瞬间脸色煞白。 耳孔内留有回声。我瞪着大妃。周遭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九鹿那晚。是遮盖湍流的浮冰细细裂开。 郑未蔷猛地站起,纸镇掉在地上。声音很刺耳,没有人说话。 第60章 月朦胧(三) 年少的我曾问过,为何有…… 年少的我曾问过, 为何有人要杀长丰。那年巴陵郊外,夏荷滴水的湖畔,我们几个懵懂的女孩, 一齐仰望铁麒麟的君主。其实他长得挺好看。只是眼眶上, 倒挂两股长长的眉。眉角沉沉下垂, 端着近忧远虑的表情, 叫人亲近不得。我只顾发愁小月的前途, 生怕小月被他娶走了。没成想迎来一群莫名的刺客。后来他举起刀,把一个女人的脑袋砍了,那颗可怜的头颅滚到面前,从此成了我和小月抵触他的原因。而如今回想,那时的长丰根本不在意面前的女娃娃吧。他想娶小月,可叔父回绝了,最终他也没生气。他怎会在意某个任性的女孩, 南宫氏的拥趸才是他要的东西。 京都的夜黑黢黢的,连续好几夜宵禁, 马蹄声一过,整个屋架子都会颤抖。深沉的夜,我能闻到门外的恐慌。 当时喜儿惊讶问,你怎么知道是大妃? 我说了她也不会相信。我能闻到她靠近时的恶意。 正如小月身上, 满是冬日阳光的温暖。大妃在黑暗中靠近,我满眼是腐肉上爬的蛆。 “小冰姐姐, 你烧得很厉害,又胡言乱语了。” 第195章 脖颈上一层汗。有人用热水轻轻擦拭, 又帮忙换了身衣裳,我呓语几声,自己也没听清说什么。 郑未蔷是聪明人, 只提出单独关押大妃。至于平康王爷,他是皇室血脉,轮不到他来管。同样流着铁麒麟的血,王爷和长丰不同。他有对暧昧不明的褐色眼珠,无辜地放大,眼底的颜色,仿佛搅动后浑浊的水,冷冰冰瞪着众人。而大妃紧咬牙槽,无措又无语,像做错事的孩子。她在等他的示意。于是他的目光更漠然,敲一敲自己的轮椅,说他要回家了。 木轮轴发出噪音。到我身旁,他突然捏住我的手,又湿又粘。空洞的眼珠,朝我古怪一笑,又拉起手背重重亲一下。金士荣抬起手,却被老丞相阻止。后来郑伯伯说,王爷能走,但事关重大,大妃情留步。他都没有回头。木轮咯吱声渐渐远去。 日月背离,骨肉相杀。有人说了这个。 元绉走去,扬手扇他一巴掌,自己笔直跪到地上。主上犯错,臣子皆是罪人,众臣自今日起,晌午烈日,都去跪青璃瓦。羽林卫见这架势,个个呆头呆脑,只好偃旗息鼓。这场闹剧才收场。 小月,他们都认为我和单立害了长丰。冤枉我倒没什么,可单立惹上嫌疑,必定坐不稳中殿。我不希望他像长丰一样,被人质疑得位不正。如今雍州没落,家族无人,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翻过身,嗓子清爽些。尤七说,这阵子我常晕倒,所以不让我出门。去完大都府后,也许我又晕过去了,醒来便躺在床上。 “七爷爷…”他翘着二郎腿,背靠床柱,一只手给我号脉呢。见我醒了,另一只手翻我的眼皮。 我抬起脖子望了望。 他就说,元家小姐和阿楚照顾我几天,终于等我退烧,她们睡觉去了。 我没找她们。郭池在哪? 七爷爷从喉咙中呛一下:“三小姐,你可答应我什么?管什么闲事。少全老弟在天上怪我呢。” 我怎么老是晕倒呢? 他就念叨:“不吃饭也不睡觉,当然会晕倒。” “等过几天,”他吹一口烟袋,对我笑,“跟爷爷去南方逛逛,春夏时光,南边都是花儿和俏姑娘。” 天蒙蒙亮,有人推门张望。姑奶奶有个外嫁的女儿,小名春儿,我和阿楚就唤春姨。刚来镇国公府那阵子,我老嫌弃她又懒又邋遢,等相熟了,才发现她更懒更邋遢。她和金士荣生了个女儿,与她母亲不同,这个女孩是鬼灵精。 “小冰姐姐,洗脸水来了。”鬼灵精端着铜盆,绞干面巾,殷勤伺候我。 “小冰姐姐怎么能去南方?”她朝尤七使鬼脸,皱起黄黄的面皮,细眼兔牙,神情像足她老爹,“等主君哥哥回来,他们要成亲的。” 谁是你的哥哥姐姐。我忍不住翻白眼。 小丫头爬到床上,摸摸我的额头。动情感叹我病得很重。这些天,她和她母亲又累又发愁。听这语气,衣不解带照顾病人,她是头一份幸苦。 七爷爷嘿嘿直笑,只说豆芽菜又来卖乖。曾经我问女孩的名字,春姨腼腆道,闺女叫雅雅,雅致的雅;金士荣以驳斥媳妇为乐,硬说丫头叫芽芽,因为长得 跟豆芽菜似的。两人吵起来,至今我不知道女孩真名是什么。 厨房送来细米粥,一碟黄豆芽一碟咸扁豆。她挺高兴的,盘腿坐到小桌对面,与我一起吃早饭。 “米粮还够吗?”我转头问尤七。 芽芽立刻说:“本来不够,粮道堵了,庄上吴老头怕打劫,不敢往北面送。幸好前几天元家姐姐抬来两担米,十几只鸡鸭和新鲜蔬果。小冰姐姐爱吃什么?我再去问她要。” 抽走她的筷子,占了他人的便宜还理所应当。命令她不准吃了。还得帮卞小春教女儿。 “等套好车,你去送行,”抹一把她嘴角的米粒,“前些天百香花研的胭脂膏,选两盒颜色好的,你拿去送给她。” 小丫头瘪瘪嘴:“阿爹说过,老丞相占了人家三辈子的荣华富贵,吃点他们家的,又怎么了?” 心头冒火,却被尤七按住。他摇摇头,叫我别激动,三言两语把女孩打发走。天色大亮,七爷爷洗漱后又折回,双手托了一把琴。弦上落着灰,抹开琴头的灰,乌溜的木板,刻了绿绮香海四字。 他笑眯眯:“三小姐,学学奏乐,也许对你有好处。” 我不会弹,挑起几根弦玩。管家敲门,大都府的郑大人来看望姑娘。我还不能下床,管家便把一盏屏风挪到床前。隔着屏风,一双过大的官靴走近,鞋头开裂,泛出黄黄的绒布,鞋底布满污泥。 他低头解释:“昨晚跟着郭大人,给羽林卫右山营的人,重新登记造册。” 我便说,你肯帮忙郭将军,这样很难得。 他拳拳推却:“登记造册在役兵员,按时发俸供养,这原是大都府的责任。 假模假样的,那你一大早跑来干什么。 “哦…”他微微抬起头,屏风挡着,看不清表情,“平康王妃住在府上,身体无恙,吃喝都与内子一处。今天特来支会姑娘一声。另外,大妃一介女流,又是亲王女眷,臣只好开私堂审理。到时候,小姐能否来旁听,是好是歹,将来能为佐证。” 第196章 “怎么?”我有些奇怪,“你怕有人不相信你的话?” 他连说不敢。 “事关天家命案。有姑娘在侧,希望陛下不会认为是下官擅专。” 拨着七根弦。瞅他谨小慎微的影子,藏在角落斤斤计较。 “都城内一直闹粮荒,”我说,“四周粮道又不通畅,夜间宵禁,白天许多店铺闭门不开。如今人心惶惶。” 郑未蔷,你坐镇大都府,协调民生是你的本职。你倒深谋远虑,开始顾虑陛下对你的看法了。 屏风后的影子小心翼翼。 “陛下离京前,为大都内城安全想,特地嘱咐,封锁来京通道。”他略微停顿,“郭将军奉旨行事,臣接收公文,自然不敢违逆。” 这样说来,倒是单立考虑不全。可你也不吱声。手指一划,绿绮香海走了调。 只好对他说:“王妃的事情,大人写好案卷送过来,这回一起寄给陛下。我只是女子,不好参与官府的事,也不做谁的佐证。” 他有些迟疑,又立刻道是。 “至于大都府一切内务,都是大人的职责。镇国公府的粮库都不够吃,那些平民小户岂不更艰难。大人的见识比我多,或有聚盗或有躁乱,可要如何是好?” 他慢慢回答:“城外有援急粮道,与主路分开,只是经年不用,找人清路即可;主要是内城,其实各族大户都有粮库,需要前桥阁明令他们放粮。放上几天,街市米铺见状就会营业。稳住人心,等城外的粮道通畅,这波粮荒就能应付过去。” 我坐直了,那以后呢? 他在外头抿抿胡子,故意吞吞吐吐。 盘算起来,雍州的大片耕地都荒废了。自从那年沉船,再也没人去岛上经营。还有南宫家承袭的田庄,叔父死后,我也没管理过。我甚至不知道田庄的具体位置。 后来他说,太平几年,先主费劲攒了点家底。如果战事再起,或者京都内乱,无人经营生计,那些家底就掏尽了。 半月后,终于收到单立的信。他要回来了,我松口气。信里回复,平康王是英王之子,少时残疾,宗亲内外俱善待之。叮咛我不要与他过多交往,留在镇国公府等他回来。又说出行要让柳家武馆的人跟随,不要擅自行动,并且明确写明,切勿再往南山。 放下信。这个金士荣,不知他和单立说了什么。正经事,倒一件没提。 正是初夏时节,恰好吴庄头的货车进城了,除去吃食,还带来几只红艳艳的大风筝。心想元茂喜家人多孩子也多,于是打点好准备送过去。有些事,我还想问问她和周娘子。 金士荣在廊下对我笑:“三小姐要出门么?我找人陪你逛逛街。五斗巷的隆兴铺开张了,新到一批缎子,你和阿楚去挑一挑?” 绸缎也运进来了。我心里嘀咕,郑府尹真能办事。 登上马车,芽芽立刻跑出来,不由分说挤上车。她很久没见喜儿,也要去丞相府放风筝。 “小冰姐姐,让我跟着你吧。”她抱住我的胳膊,胡搅蛮缠。 我指一指后头,对金士荣说:“丞相府很近。后头跟五六个带刀的,你放心吧。”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街上挺热闹,端午过去没几日,几个小孩聚在一处点炮仗。走到闹市口,人群聚在一处,马车停了半晌。掀开垂帘,对面是间茶馆雅座,碧绿的枝叶掩着屋檐。树荫下坐了几个人,有两人在饮茶;另有一个男人很显眼,清瘦挺拔,素衣青带,衣袖被风吹开,正弯腰作画。 他背对大街。背影像极了南宫少全。 怎么可能呢?我浑身一颤,手指抠着木棱,泪水瞬间弥漫。等他回头,我要细细看看。 男人没回头,那张画却被拎起。画上是南宫云罗的身姿,我见过几十幅这样的描摹,不会认错。 连忙跳下车,穿过喝彩的人群,突然炮仗声大作,那男人站起来,朝树荫深处走去。我跟上两步,心从未跳得如此快。等喧闹嘎然而止,男人却不见了。满心疑惑,突然迎面窜出个驼背人,等看清他的脸,恍然明白这是个圈套。他捂住我的嘴,我被拖到暗巷的货车上。 动弹不得,也叫不出声。转眼身上堆了许多谷穗,摇晃几下,视线就模糊不清。隐约发觉天空飞出几只大风筝,是镇国公府的人在找我。耳畔嗡嗡,有许多人吵架吗。提醒自己别晕过去。只是泪水越流越多,我很想看看那个男人的脸。 三年前的沉痛从未离开过身体。我气息恹恹,失望多于恐惧。他们把我带到九鹿山庄来了。真奇怪,郭池不是早把平康王府封门了吗,他怎么能跑那么远。 “小美人。” 他这么与我眼对眼。两人都神经兮兮的。 对面的男人先说:“你把我的如意算盘搞砸了。” 山庄空荡荡的,烛火却烧得热烈。我在一张半月形的睡榻上,四面垂下纱帘,怪异的艳红色。男人居然自己穿了套红衣,跟新郎官似的。 “小美人,”他摸了摸我的脸,“那晚在山庄见过你,我一直念念不忘。你嫁给我多好。那个傻小子不值得你用心。” 第197章 “怎么哭了?”他扳着我的嘴,乱亲一阵。我不甘示弱,乱咬一阵。他就我的捏住两颊,快把我的下颌捏歪了。 “你们都喜欢单立。不就是因为我是瘸子。瘸子永远比人低一等。”他大喊大叫,“人生真不公平。” “我会比他对你好的。”慢慢地,他撑起身子,爬到榻上来了,拖着下半截,蠕蠕而动。我心生惧意,突然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束住。他扬起手,猛地扇过一巴掌。 “这巴掌罚你多管闲事。”他又托住我的下巴,拭去嘴角的血,“你该和我一样讨厌他。现在好了,我的下半生,多半要拘禁 在茅山。既然这样,美人你就陪我去。等咱们拜了天地,再行周公之礼。你瞧,我比单立快一步。” 四周没人,没人可以求助。他又重又热的身体压过来,双手乱扯腋下的衣带。 “那晚你穿春雨化丝,漂亮极了,许多年没人穿得那么撩人,不如换上它。”气喘吁吁的,又瞪着我,“哭什么?我也是铁麒麟的血脉,比单立还高贵呢。你该高兴才对。” 我问他,刚才看见的男人,到底是谁? 平康王愣住了,随后嘿嘿直笑。 “我就说吧,你该和我一样讨厌他。三小姐,你讨厌长丰吗?他把你的家毁了。” 推开他的脸,他的脸很红。一半是色欲的潮红,另一半,是因为他讨厌长丰。 “谁叫他扮成救世主的模样?”恐怕另一半的原因更令他激动,“好像整个世界,只有他最能干。来九鹿看场歌舞,他就封掉山庄。我好心好意,推举两个祭酒,他就说他们全是废物。” 我不懂。所以你要毒死他? “你才不懂,三小姐。”他瞅着我,怪异地笑,“有个人站在身旁,衬得你平庸,你就会恨他。” 我吸了口气。与他滚热的手掌不同,我的身体是冰凉的。 “王爷,你怎么一直叫我三小姐?” 他很自然说道,你生于乌潭南宫氏,排行第三。后来被南宫少全收养,他很喜欢你。族人都称呼三小姐。 “你想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你?”那种语调,让我握紧拳头。 他挨过来,紧紧抱住我,这次我没推开。王爷知道很多事。是庆禧那朝的老主,他告诉你的。 他有些意外,随后说,三小姐很聪明。 “生我的是英王,死得早;他的同胞兄弟,就是后来的老主,死在庆禧十三年。那时长丰还没来京都呢。”他撩起我的头发,将发髻拆了,“老皇伯最喜欢来九鹿了…死的那年,哦,他叫我跟恭王说,要善待南宫世家。就像现在,我对你一样。” 那你说了没有?我整个人都僵硬了。 “嗤…”他呼出不屑的空气,“长丰愿意听我说一句吗?他和少全不是师兄弟吗?他们要好得很。” “我就告诉他,雍州有份老祖宗的遗旨,你去看看。难道少全没告诉你?” 远处一阵爆炸的声响,房梁上的灰都往下掉。平康王立刻撑起身子,纱帘和烛火疯狂颤抖。他高声喊人,是有人闯进来了?谁又来坏他的好事。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小冰姐姐…”是金芽芽的声音。她居然头一个找来了。 冲进来两个武官,又帮男人穿鞋,又驮他去轮椅。他指一指我,示意要他们带我走。那两人面露难色,男人就骂:“蠢货,把她弄晕了。就算死在茅山,我也要她陪葬。” 手脚还绑着,披头散发,我握住掉落一旁银钗。 “王爷,外面都是人。”小官瑟瑟畏惧,“我们能往哪里走?镇国公府总能堵住。” 他轻笑:“镇国公府算什么?就算单立回来,他也不敢杀我。” 银钗是单立给我的,拔掉外套,里面有一根细长的利刃。他把顶珠的毒粉倒了,银钗留给我防身。 武官要来拉我,平康王叫他们别碰我。他一手伸过来,将我拽到身前,我顺势将银钗插入他的胸口。 他褐色的瞳孔渐渐放大。看到血流出来,我的手才开始抖。 他们要找到他了。不能让他去茅山,也不能让他活着。小月,你说对不对。 “小冰姐姐…”女孩找到我,很激动,开心地直跳。来来往往很多人,从大门窗户翻身进来。 血留到我手上,我却看不清了。天旋地转,这次终于感知自己要晕厥。 第61章 鹣鲽情深(一) 离京都还有几天路程。…… 离京都还有几天路程。郭池遣人快马送来一封急函, 信中写道:软禁平康王于府邸。南宫氏与镇国公府一切平安。望陛下速归。 于是我命令加快行程。因为随军许多行李搬运,带上它们走不快,到第二日夜晚, 我开始筹划挑出几十人轻装先行。 王琮听见消息, 就从后车跑过来。乔三虎死了, 还有秋水台挨的打, 他比以往沉默许多。一路上他很少开口, 他说先行马队要算上他,因为他的伤已经好了。我问他,是不是怪我,在秋水台上不留情面。他幽幽怨怨,欲言又止,他不该白天喝酒,喝得天地颠倒。至于那几十大棍, 情势所迫,他懂陛下的难处。 第198章 后来我又说:“布秦通死后, 羽林卫左督领的位置一直空闲。等这次回去,你去补上这个缺。” 他抬起头,瞪着不可置信的大眼。 你要愿意,今后不能再喝酒;要是不愿意, 现在就回邺城吧。 “我不回去。”他立刻说,“跟你出来这几年, 刀枪剑雨都习惯了。现在回去有什么意思。” 既然这样,那跟我去京都领职, 接着娶位贤妻,安家立业。 我俩坐在篝火旁。他朝铁架上的野鸽子抹油,我则慢慢擦拭刀柄。几年前在邺城, 我们也这样围炉喝酒,野鸽肉撒盐最下酒。如今他答应我,以后不喝酒了。 “陛下,”他眉头紧锁,“你觉得银柳公主…她怎么样?” 还想着她,吃的亏还不够?不说她身份矜贵,普通人高攀不起;她已嫁作人妇,你少痴心妄想。 他却露出古怪的表情,那表情既像叹息又在鄙夷。 临行前,他偷偷去拜访她了。主要想清楚告诉她,那天在校场,他没有冒犯她。 我心头冒火,你可真敢去。 “公主压根不在乎,她知道我没有。她说,作弄一下我,能够让夫君和大家高兴,她就顺他们的意思。” 原来她用自己的清白,让他们高兴。可王琮古怪的表情,也不是因为这个。 “后来她对我说了两次抱歉…” 火焰将野鸽都烤糊了。他的耳朵有点红,一会儿脸颊也红了。这下轮到我瞪着他。你是色欲熏心,好了伤疤忘了疼。 小鬼连忙摆手:“不不不…我没有。” “我觉得不可置信。你没见当时的情景。”他直摇头,看来银柳给他不小的刺激,“公主那行为举止,仿佛一切…都理所应当…仿佛自己…是件货品。” 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女人。赶到京都郊外的那个清晨,前桥阁又派来一封急件。平康王居然死了。信里还说,郭池和金士荣会在城外长亭等候。天气有些热,我跑得满身汗。行至长亭,郭池等在最前方,他和身后众人一般,都身穿素服,所有马车的红顶裹着白缟,风吹过,白缟都扑腾起来。他看见我了,老远就挥起手。 “陛下,你可回来了。” 金士荣跪到脚边,大声感呼。 四下张望。小冰呢?为什么她不来接我。 “先回中殿吧,大伙儿等着呢。”他知道我想去镇国公府,缓缓拦住,“有件事要先禀告陛下,平康王是自戕而死。如今棺柩停在寿堂,等陛下前去祭一祭,尽兄弟之情,君臣之义。” 停下脚步,沉吟片刻。这是谁的主意。 “中殿的几位大人共同商议的。”郭池瞧一眼金士荣,“这样无损皇家声誉。幸好那天先赶到的是镇国公府,他们都会确认,王爷是因为羞愤而自毁的。” 羞愤。他杀了长丰,又想翻我的江山。果然应当羞愤。 于是我点头:“天气热,办好丧事,早点送去茅山落葬。” 金士荣立刻说:“下官也如此想 。只是老丞相又伤心又固执,非要给王爷守满七七四十九日的丧期。幸好陛下已归,快去劝劝他吧。” 马车一路飞驰入城。在城门口的间歇,我叫王琮先去镇国公府,将小冰接到宫里来。中殿的后院里有五间大屋,三明两暗,皇叔的书房寝室都设在此处。我喜欢这里的格局,所以一切陈设如旧。绕开前厅大门,从两翼伸出的回廊,可以直接回到后院。 金士荣迷惑问:“怎么了?陛下不去见他们吗?”丞相大人,大都府尹,太常寺卿,还有小衡王爷都等着呢。 我要先见小冰。平康王死的时候,那些人又不在。 金大人有些为难。 我瞅着他笑:“临走前交代你两件事,你一件也没办好。叫你每天去一趟前桥阁,有要紧事就递信过来。结果呢?娄柱尘半死不活,前桥阁还给冯坚占了;让你看好小冰,别让她乱跑。结果她竟然给抓到九鹿去。” 从脚上拔下靴子,朝他扔过去。他眼疾手快,一下子接住了。 “哎哟,三小姐哪能听我的话。”他觑我的脸色,“您比我知道她的脾气…” “她一走丢了,羽林卫立马围住半座城。”他下意识朝周围看看,要找人证明似的,“幸好小女机灵…那天我的半条命差点蹉跎没了。” 我没啃声,心头冒火。 金士荣低头,轻声微喘:“是我疏忽,下官甘愿受罚。明知王爷心怀不轨,却不懂防患于未然。” 而小冰竟然为一个相似的背影,可以浑然失去理智。她对她过往的亲人,实在看得太重。 长久的沉默之后,晨光捋清我的眉眼。 金大人揣度各自的心情,接着,他用轻巧的口吻说:“陛下,这位王爷在油田点火,死得不冤。” 我压根不喜欢这位堂兄。不过也没必要表现出来。 他舒口气,接着解释另一件事:“至于前桥阁那头,娄兄的病是家事,三小姐不让我多嘴。冯坚的脑子有问题,这种人碍不着陛下的路,压根不值一提。” 瞧他头头是道瞎掰。幸好提早回来,幸好城墙安稳,街市繁荣。 门口有两位內监,热水备好了,他们来问要不要沐浴。正好王琮赶回来,他把小冰带来了。 第199章 从永昌回来的路上,每次想到小冰,总忍不住将她和南宫世家联系起来。回到故土的两年,这个姓氏一直纠缠着我。小冰也不再是那个失魂落魄的女孩了。有一天我猛然意识到,当年她跑到邺城找我,就是为了复兴家族。南宫世家轰然倒塌,它的继承人要找新的依傍。那年在万家庄,我曾经清醒过,骂她利用我。那时的她对我而言,只是迷恋的一个女孩。于是没过多久,气就消了。如今却不同,这个姓氏压在胸口。世族联姻与血脉共融,雍州的风可以吹到中原每个角落。我对她的迷恋,等于让这个家族再度兴盛。 初夏的风轻轻吹,地上散着桃粉色的花瓣。她依然是那个模样,长裙曳地,轻罗束腰。只是面色很苍白,再仔细看,她又瘦又苍白。她见我不吱声,就轻声说:“昨晚喝了药,睡得太沉。没去长亭接你,陛下不会怪我吧。” 于是和上次一样,刚才的揣度和顾虑都抛诸脑后。我一把抱起她,她后脑勺堆起的头发真好闻。想起王琮在邺城对相好说过的情话,我依样画葫芦说了句,我很想你。 她很自然搂住我的脖子,坐在长案上,正好与我面对面。对于我炙热的感情,她从不口头回应。摸一摸我下巴的胡子,就轻轻咬我的下唇。我从心里笑出来,一手将她按倒,案上的笔筒砚台撒了一地。于是外头的內监敲了敲门。 小冰推开我,捏捏鼻子,说我身上怪臭的。 我便拉起她:“你帮我洗澡,还要洗头。我不要他们碰我。” 浴桶放在厢房,跨过门槛,她瞧了內监几眼,又同他们说几句话。我回头叫了一声,她才慢慢跟过来。 “陛下,你挑近身的内官,可要仔细。”头发散开,泼上皂液,她轻轻揉几下,“能看见刀光剑影,却看不见棉里针。想想宣和主君是怎么死的。” “这些人是前桥阁挑的。我也不要他们近身服侍。”南岭带来的阴影,我最讨厌这些人。 反正等你嫁给我,就能天天近身服侍我。她的手指摩挲几处穴位,我有些昏昏欲睡。 “陛下,怀东哥哥不回来了吗?” 我咳一声,回答:“是的,他自己想留下。你要他回来吗?” 她停顿半晌,随后说:“姑奶奶老了,总想儿孙在身旁。” 我睁开眼,每年都有休沐,送信去催他回来就好了。 “对了,他对我说,今年七月,他想去雍州拜祭。我答应了。连着中秋,再叫他回家一趟。” 温水淋在头上,我甩了甩头发。她又叫我仰面躺下,拿起篦子顺发结。 “我在乌潭老家有个亲姐姐,嫁到巴陵卢氏。”她接着说,“沉船那年,给先主调去蜀地了。都是南宫氏带累他们的。如今一大家人还在蜀地,卢老爷有了年纪也有病。陛下将他们调回来吧。” 巴陵卢氏,我丝毫没有印象。 “这些都是前桥阁管的事。升迁调任,他们有任期有备案。” 她便娇声附和:“哦…原来这样…可前桥阁如今乱作一堆,谁来管这个闲事。” 你也知道是闲事。如今提这个不合时宜。耐着性子,看她还打什么主意。 “乔叔叔是怎么死的?青川该有多伤心。陛下去之前,可答应我,要护好他们的。” 她一使力,发结没通,却扯到头皮。乔三虎是怎么死的。我抬起头,本来不想多问,她自己凑上来。 “陛下还答应我,要把南宫博带回来的。如今倒好,他在永昌逍遥快活,当起驸马爷了。” 仔细看她,她冰冻一张晶莹剔透的脸。她会知道吗?她心爱的家族,有那么个颠倒人伦的嗜好。 于是我慢慢说:“世子的确有艳福。娶的妻子倾城之容,私下又留着妹妹的画像。” 她眼眸微闪,露出些许困惑。于是我立刻后悔,后悔提起这件事。 “什么画像?”她问我。 我没回答。过了许久,她也没再问。身上的水都凉了,我却怒火中烧。 霍地站起,水溅一地。她发着愣,我就拖她去床上。 她可怜巴巴问:“你…你生什么气?” 我没生气。按住她的手腕,几下剥光衣裙。她的胸口有伤痕。他画得一点都不像。 她有些不知所措,有点冷,又摸不到东西。幸好这床是光溜溜的。 “小冰,是我不好,刚才不该这么说。”稍作思量,我开始低声下气,“是我没护好乔叔叔。至于你的哥哥,为了属地安宁,他必须与乌洛兰氏联姻。我以后慢慢告诉你。” “青川会伤心。可她有家也有自己的孩子,她会好的。”轻轻抱住她,她的身体没抗拒,“你也一样。过去的亲人很重要,可你会有新的生活。” 终于她点点头,眼眶却溢出泪水。我可忍不住了。刚才在书房,我就想抱她去床上。世上有各式各样的女子,要我费神应对的,幸好只有一个。 老丞相多等几个时辰,脸庞气鼓鼓的。走到正厅,內监正给他们换茶水。 “成何体统,大老远跑回来,先去找女人。”他背对我坐着,不知道我站在身后。 金士荣忍着笑,连忙站起来,推一推仰着脖子睡觉的太常寺卿。何大人是位细皮白肉,养尊处优的世家子。我害他在硌肉的木头椅子上,干等好几个时辰,连饭也没吃上。 第200章 连忙陈述葬仪的细节,没说几句,我就打断了。 “做得挺好,就按照卿家的意思办。棺柩是三日后送去茅山吗?” 何大人犹豫寻问:“陛下何时去吊唁?臣可以准备。” 我抬起头,看着他:“羽林卫右山营不听军令,迎合平康王谋逆,这三天我要亲自审讯。” 元绉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 “陛下的心情,老臣了解。前桥阁会 代拟悼文,颁示于平康王府。为先祖的情分,也为骨肉兄弟的情谊。” 太常寺卿领旨后退下。我又问其他人,有什么要说的。 大都府尹立在暗处。他低头回禀,王妃得知王爷离世,两次寻死,皆被及时拦住。而九鹿山庄那晚,众目睽睽,能下毒谋害先主,必有内宫近侍配合。 “臣一直劝说大妃,将事情始末呈堂。也能为新朝肃清内廷。” 想起小冰刚才的告诫。 于是对元绉笑道:“以后内廷内务,都交给琼华宫处置。这原是旧规矩。这些年后宫空置,才让前桥阁管的。” 老人很不满,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处。 我考虑片刻,又对府尹说:“大妃是女眷,有什么不方便问的,你请南宫府的三小姐去问。” “陛下,”元绉立刻装模做样跪下来,“老臣正要同你说说封后的事。后院那位小姐,品行偏颇,性情乖张,不是皇后之选。” 他当着众人说出来,自然是不给我脸面。 郑未蔷领完旨,又将两件案卷呈上,立刻告辞了。 远处的小衡王爷还等着。他身旁有对青瓶,青瓶很耀眼,以至于我一时没看见他。 “小王只来问问,家姐的行程到哪了?”他说,“能否让王府派人去接?听闻大公子有腿伤。” 当然可以,我差点忘记安福郡主母子。 于是殿内只剩下跪着的老人家;金士荣上前扶起,又抬椅子给他坐。我从台阶走下,坐到他身旁。 “陛下,王爷是有错。”他携起我的手,“可轮不到南宫氏来处置。她妄杀皇裔,原是死罪。陛下还要娶她入琼华宫。这叫铁麒麟的先祖如何接受。” 我也携起他的手:“老师,我的堂兄单容是什么人,你早知道。你三朝辅佐,却对他不加指正,纵容包庇。你要怎么和先祖交代。” 他动了一下,我按住了。 “九鹿的祸是谁闯的,你早猜到。却只会呼天抢地,也不对我加以提醒。” 他的手指微颤。我知道自己猜对了。 “我去永昌,娄柱尘中毒。前桥阁正要人主事。你却跑到矿上看儿子。置私事于公务之前。后来大都府闹得差点兵变。” 他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到面前。 “老师,我在南岭长大,缺少尊师重道的教养。你要做不好丞相,那就换人。” “陛下,好孩子。”我越说越气,他却哭了,“你说的都对,老臣昏庸无能,听凭陛下处置。只有一件,容我说清楚…” 他见我撇过脸,又紧紧拽住我的手。 “好孩子,那年你回来,我是如何调停你与先主的。三朝辅佐,什么没见过。老臣不在乎你们谁坐在中殿,只要你们相安无事。” “您的祖父,景泰主君,我在他病榻前发过誓,要保全铁麒麟的血脉。他于我有恩,英王早逝对他打击沉重,所以他总碎碎念,叫我看住他的子孙。” 长丰也是他的子孙。你真厚此薄彼。 “老臣早年提醒过恭王,让他分些差事,给闲散王爷做做,也能增进些感情。”他摇起头,“他不听的…有年中秋,旁人故意激怒他,要他出兵南岭,好接你回来。他性子偏激,为这事杀掉很多人。后来,亲贵们都疏远他了。我也不敢乱说话。” “单容如此做,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他悲叹,“那时已经晚了…” 他闭上眼,仿佛等天上的重锤掉下来一样。乱糟糟的胡须纠结一处,长篇大套讲完,满眼沉重望向远方,直喘气。 我倒不知该如何处置他。金士荣等在一旁,见老人跪着狼狈,又将他搀到椅子上。 “陛下,王爷已死,说这些多伤怀。还是眼前的事要紧。” 是的,眼前的事,先不要管这些前尘往事。等夏天过去,满宫的白缟可以拆了,我要举行封后大典。 元绉还抽着气,大概不敢同刚才那样言辞激烈。只说皇后人选,需要世家推举,一品夫人保媒。 金士荣笑道:“这些容易办。老师同意这门婚事就好。一会儿请三小姐来给您磕个头。” 第62章 解语花(一) 两天前吃饭的圆桌上,爷…… 两天前吃饭的圆桌上, 爷爷突然提到,他已递上辞呈,大概等今年过去, 就预备告老还乡。 “七十而致仕, 老于乡里。”他如此说。 那天恰逢阿爹的生辰, 全家难得聚一起吃饭。两张大桌子摆在花厅, 乐师吹奏风月无边, 箫声随暖风而过,脸上热噗噗的。有点热,但月色很美,大伙儿也挺高兴。厨房一个劲上菜,鲈鱼很新鲜,羊肉炖得又烂又入味,石榴籽淋上牛乳, 制成冰碗,水灵灵又解渴。于是阿爹提起酒杯起身, 那时爷爷就说,他跟主上提了,他想告老还乡。 第201章 大伙儿停下筷子,连乐师的小曲也停了。阿爹举杯的手都僵硬了, 很久,他代替大家问了句:父亲说笑吧? 三叔与四叔想从新开的漕运上谋个闲职, 已托人说了不少话。如果真的举家搬迁,谋划的差事不仅要丢, 连京都的生活都要放弃,这叫他们如何忍受。 爷爷冷笑:你们两个,晒个毒日头都要发晕, 还想去监工修路。想留下也可以,自己谋出路,别再指望丞相府的情面。 而阿爹的反应更大,他瞒着母亲,在五斗巷买下一间大宅,养了一位千娇百媚的外室。如今外室要生孩子,要钱又要人伺候。他怎么能搬到岐州乡下,又怎么能带女人吃苦。 爷爷依然冷笑:老二欠账房的钱,从前的一笔勾销,之后再有花销,不准以元府的名义赊账。 几个儿子都很生气。他们谋个小官做做,或者花点钱,有什么不对。老大用得难道不多。为了保住他,父亲都去求娄柱尘了。父亲就是偏心。 不欢而散。我站在空荡荡的荷花池边。仆人呆呆问,两桌菜怎么办?厨房还有汤在炖呢。 走到母亲房里,阿爹娶的外室是什么人,你怎么不问呢。 母亲笑:“怎么?你担心他不要我了。” 我气道:“当然不是。我担心没过几天,他不要人家,又要你去收拾局面。” 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那女人一巴掌,把你的牙打掉了。你还要帮她打点回家的船。 我的几个叔伯,都是不同女人生的,可想而知,爷爷娶过多少个。兄弟之间没话讲,偶尔回家一趟,不过问候老子,再看看孩子。各房都有妻有妾,日常围在一处打牌,聊聊闲话,其实相安无事。男人的事,她们很少过问。只有二房比较特殊。也许母亲比较能干,或者爷爷偏疼她。只要阿爹在外头惹了事,人们都知道去丞相府找周娘子。 看阿爹刚才的情况,又是天雷勾地火。要是那外室真生了孩子,到时没钱给又要搬家,孩子八成要扔给母亲。 我到处找爷爷,得叫账房看着阿爹,别再给他钱了。将来无论搬去哪里,我们家禁不住这么挥霍。 推开门,爷爷在祠堂。他对着几尊牌位,微微颤颤跪拜。于是接过香,我也拜几下。看他眼角噙着泪,只好将满肚的话憋回去了。 他便说:“喜儿,满朝文武都喊我老师。其实我连儿子都没教好,一个都没教好。” 他很伤心。年纪越大,骨头越脆弱。 我动容说:“不是的。大伯多孝顺你。阿爹和几个叔叔,他们心肠都好。因为有爷爷在,大伙才过得那么舒心恣意。” 他却更伤心了,口口声声对不起祖宗。 “喜儿,爷爷更对不起你。家里几个小子,都是酒糟无赖,不会有什么成绩。去岐州倒好,叫他们收收心。倒是你,去了外面就耽误你了。我原想在京都,帮你挣个前程的。” 我困惑想,什么样的前程。刚才三叔四叔不是想搏个前程吗,你怎么不帮帮他们。 他摇摇头,不说了。 “知道你母亲受委屈了,你很不忿。喜儿,这世上人人都得受委屈。”他停顿一下,“大河一路往东,滚啊滚,为了不停下,得带走多少泥沙。心里的委屈,就是沉在底下的泥沙。” 他又带我朝几尊牌位磕头。他也受委屈了吗? “爷爷,为何你要请辞?是因为…”我猜想,是否因为新君的缘故。 却不敢随意揣测。他摸摸我额头的刘海,又把刘海翻起。 “我家丫头是大姑娘了。 ”他露出笑容,“别为你父亲的事生气了。连你母亲都懒得理。多去亲戚家走走,等咱们走了,得靠你联络亲戚感情。” 所谓鹣鲽情深,大概戏文里才有。爷爷叮咛账房不准再支钱,但阿爹依然威逼去要。账房只好找到母亲。当时我在房里,就对账房说:“每房每人都有份额,他的那份用完了。再要支,就等下个月。凭他是少爷还是祖宗,都得按规矩来。” 恰好父亲在外面,他听到了,抡起瓷瓶砸过来。我的额头给砸了一下,血粘着头发,眼眶周围污糟糟的。他看我这幅模样,背手走了。母亲刚帮我清理干净,管家又进来。宫里来人请我,我以为是绿桃,后来才知道是小冰。 郭将军在门口叉腰等着,一眼看见我额头上的纱布。 我眯眼笑道:“刚才跳格子玩,摔了一跤。” 他扶我上车:“听闻到年末,丞相大人要退休了。你们要走吗?” 我点点头。看来许多人都知道了。 “小姐也要走?”他又确认一遍。 我是女儿家,自然跟着父母。 他便沉默不语。真奇怪。 对了,小冰姐姐找我干什么。 他就闷闷答:“没事,她在宫里待闷了,找人说话呢。” 宫内并不沉闷,反而热闹得很。平康王的离世,仿佛一缕青烟,未被人看清楚,就被风带走了。后宫到处堆着新土与瓦砾,载了许多花草植被,正当盛夏,一簇簇红绿交映。宫人们都忙着翻土,或者搬箱子。宫内有条蜿蜒小河,是从城外引入的活水。几个內监蹲着,沿河淘淤泥呢。这条河一路向北,就能走到琼华宫。 第202章 还未举行封后大典,小冰还是寻常女子的装扮。天气很热,她只穿单衣薄裙,发髻凌乱,趴在一张软榻上看册子。软榻上还堆有许多厚厚的簿本,走近一瞧,都是历年的宫人名册,开销记录,采供账本,还有一张后宫地图,四街五巷的走向,以及每座宫门的标注。 看来她在认真学习做皇后。想起家里那些女人,对她刻薄的议论,我还是喜欢小冰姐姐。 “你的额头怎么了?”她抬头,发觉我站在面前。 没法启齿家里的事。我指一指外头,堆起来的箱子,从哪里运来的。 她瞅着我的脸,然后说:“只是亲戚朋友送来的贺礼。” “喜儿,你哭过吗?” 我摇摇头。 她不信,并且自以为是揣测起来:中殿叫老丞相受了委屈。我知道。不过这也不值得你哭啊。陛下说过,要让老师体面荣休。你们家大业大,叔伯兄弟互相帮衬,伤不了根基。是有人打你吗?你是元府掌上明珠,谁敢打你?周娘子当家,明理又威严,你还有祖父和父亲庇护,多好啊…我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好哭的… 我更难过了。虽然她的亲人都离世了,此刻我却很羡慕。因为她拥有过的,简单又纯粹。 小冰姐姐,你的叔父从来不会打你吧。她听见我的父亲,为从账房支钱而打我,就认真问道:“他要钱干什么用呢?” 我只好说,父亲新娶了娘子,要花很多钱。 “哦…”经过漫长的停顿。世间有孤忠的大雁,也有多情的孔雀。 她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拿起身旁一本账册,啪啪啪翻开。她就用长挑的手指,挑剔着账册:“是啊,多个女人,是要花许多钱。从前这座后宫,就为不同的女人,花掉许多钱。” 翻得太用力,灰尘都弹起来。心念游离,莫名觉得有点好笑。我明白她在忧心什么。不再提家里的事。 “那么周娘子不生气吗?”她又提问。 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不是普通女子。既不能敷衍,又不能展示真实的伤疤。 “夫妻间,总以互敬互爱,和睦圆融为上。” 她听见,假模假样笑了一下。 “喜儿,我找你聊聊,是觉得你们家更像正常人家。我孤零零待在宫里,也没人能请教…” 笑出来。我们是正常人家,难道南宫家不正常吗?你敬仰的叔父,比起我那父亲,不知正常多少。 她拍拍榻上的软垫,我坐上去,她就挨过来,翻过身,两眼望着天顶上繁冗的雕花。 “喜儿,单哥哥的母亲要从邺城回宫了。”她对我说,“他们分开几年,这次要一起过中秋。我也很高兴。只是我有些害怕…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我从小就没娘,后来去了小仓山,再回到雍州。除了小月,都和男孩们一起玩。叔父教我很多东西,可是么…” “人情世故,我没学过。” 单立的母亲要回来了。是的,我早听说过。当年她和储君一起去南岭的。他们母子吃过许多苦,又受过多少委屈。果然活在世上,人人都要受委屈。 “小冰姐姐,你要好好孝顺她。” 她又点点头,很乖顺的模样。然后小心翼翼问:“她会喜欢我吗?” “嗯…”我生长于大家庭,这方面的确比她有经验,“年长的婆婆,都喜欢自己的儿媳妇端庄。你这样不行…” 衣带凌乱,睡眼如梦,刚才还褪了鞋袜,摇晃两只脚丫。 她就跳起来,翻开那几只束红绸的箱子。 “这些是万家庄送来的嫁衣,”她一手提一件,跟我确认,“瞧着都很端庄。” 还有,小冰姐姐,走路要慢,说话也要慢。你最好不要比婆婆说得多,少在老人面前拿主意。另外一项,是我潜心观察得出的结论,对她倾囊相授:在老夫人面前,别和陛下太亲热。 她一副幡然醒悟的表情。我已忍不住,期待她伺候婆婆的委屈模样了。比起一个月前,她的气色好许多。欣慰想到,她不会再随时晕倒了吧。 我们把几只箱笼都打开。知道万家庄的绣品精良,我正细细品鉴。这时内官进来回禀,陛下来了。我听到,便退至一旁。 单立进来时,先没注意到我,只是问小冰,尤七爷爷来过吗。 小冰就说:“早上来过,已经走了。” 他看见她在试嫁衣,扫一眼,才发现我,没一会儿,露出笑容,像是很欢迎我。 “元小姐,一直想请你进宫。大都府闹事,幸亏你为郭将军作证,又护着小冰。我要亲自与你道谢。” 屈膝行礼,我只是行公道事,陛下不必过赞。抬眼望去,单立似乎长得更高,也更挺拔了。他改变许多。头一次见他,他在安福郡主府,弓着背,跟着球跑来跑去,一心要赢长丰。如今,他成了皇城的主人。 我沉默不语。 他依然含着笑容,细数我的好处:郭将军一直夸赞你,小冰喜欢你,另外,绿桃也肯听你的话。 他又问:“老师会带你归乡吗?那就太可惜。你若在京都,可以时常过来陪陪她们。” 不知他何意,爷爷被迫退休,我们一家被迫离京,不就是你逼的吗。 第203章 “不仅如此,连皇叔的内廷也信任姑娘。”他慢慢说道,而我开始警觉,“玉溪夫人托你带走孩子,姑娘肯冒这么大的风险…” 我连忙跪下,小女不知天高地厚,闯下重祸,祖父已用家法责罚过。如果陛下另有谴责,臣女甘愿领受。 小冰在另一角喊:“单哥哥,我穿这件好看吗?” 单立没有看她,却对着我:“我只想说,姑娘是个重情义的人。” 抬起头,他的确没有生气。又或者,他不像长丰,把怒火放在脸上。 “元小姐,你见过那个孩子,宫里一次,南山又是一次。”他轻轻问,“南山那次,你看得仔细吗?” 我看见,鲜红的袄裹着一个孩子,和我从玉溪夫人身边带走时,一模一样。心头抽动,不能多想那时的场景,我闭上眼睛。 小冰又喊:“单哥哥…你怎么不看我?” 那件礼服很美,金丝缭绕,玉珠点翠。她却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这下单立马上走过去,也摸摸她的额头。她顺势倚倒,看着我说:“喜儿进来很久,该回去了。” 南山那次,我看得仔细吗?边走边思量。他为什么这么问。其实,我只看过一眼。那时的我根本不敢靠近。新君是什么意思。他怀疑,葬在南山的那个婴孩,不是长丰的孩子。怎么可能。他为什么会这样想。 “元小姐,你终于出来了。”郭池大声说,吓得我一激灵。 他架好车,在宫门口等着,坚持要送我回去 。这是辆简装马车,前后没隔断,他坐在前方,背对着我。 恰逢日落时分,远处的云叠在一处,烧得火红,离宫那条林荫路,夕阳下格外漫长。 “元小姐,有些事,我想问问。希望你别觉得我冒昧。你要不愿意听,随时可以告诉我。” 我心事重重,没在意他说的话。 “我生在建都一间农庄,农庄饲养白头灵鹊。家里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小妹。十四岁,南岭的勤务营找人,为生计,我去那里干了好几年。有一年,我在山头挖芋头,碰到如今的陛下。” “他们把他关在马厩的农舍,常常不给吃喝。他偷跑到后山挖芋头,撞见我,和我打了一架。当然我没输,不过东西给他分走一半。元小姐,也许你们把南岭中丘分得很清楚,又或者,很在意身份地位。可我并不讲究这些。我爱惜受伤的灵鹊,无论它们从哪里飞来。那时的他很可怜,帮他逃命出来,只当帮一个朋友。” 这时,夕阳映红他的半边脸。 “扯得太远。其实我想说,跟公子来到京都,能遇见元小姐,是我最开心的事。” 这下我听清了。 “我…我不想你离开。元小姐,”他勒停了马,转身看着我,“喜儿,你不高兴吗?” 我从来没想到,他会有这份心思。心里太震惊,以致于讲不出一句话。 他端详我半天,不知我何意,手脚不知摆在何处。马儿很不安分,动来动去,他笨拙到连缰绳也不会勒了。 “我…”我只能说,我要回家。 “好,”他见我说话,吸了口气,接着说:“喜儿,要是你愿意。一会儿我去和丞相府说亲。到时候,你就不用跟父母走了。” 心头劈下一道雷,我总算清醒了。他还要去和爷爷说。爷爷一定晕过去。还有母亲,家里人逮着机会,又要嘲笑她了。管教不好女儿,在外头结交野男人。 我猛地从车上跳下来,羽林卫都没这么矫健。 “你…”我指着他,眼睛瞪得老大,“你简直岂有此理。我…我怎么能嫁给你?” 我说完,他的脸瞬间僵硬,原本粗狂的五官,硬生生要裂开了。我有点害怕。他不会打我吧。 他在车上喘气,过了很久,看我一眼,仿佛鼓起很大的勇气。 “喜儿,你不喜欢我吗?” 那个语气,难道我应该喜欢他吗。 晚风吹来,我的额头全是汗。凉凉的汗水,从脖子流到胸口。人生头一遭,这个粗眉毛的男子,对我陈述他的情意。这要怎么办。我不知如何面对,只好委屈哭起来。 第63章 琼华雨露(一) 中秋节前几日,佑珍带…… 中秋节前几日, 佑珍带着孩子,长途跋涉,终于从蜀地赶到京都。当时她裹着头巾, 一手护一个孩子, 一眼认出了我。儿时的我从来不在意姐姐。那时真幼稚, 没尝过失去的味道, 也不懂得珍惜。如今却不同, 我在冰冷的海水,翻滚起伏过,还吹过西北孤独的风,再次看见她,鼻头都是重逢的酸楚。 她抱住我,哭得肝肠寸断。说了几遍,老天保佑。她一直以为我死了。那年沉船后, 怀东将讣告带过去,她以为我也沉在海底。直到一年前, 怀东又在九鹿遇到我,她才得知我身在京都。 “好孩子,老天保佑。”摩挲完我的眉眼,又检查手脚, 从头到脚看过一遍,这才放心。 “当年让你跟世叔离开, 哪知…一别许多年。”她又叹息又落泪,“为什么不联络姐姐?” 现在不是联络你了。很享受她的爱抚。小时候她有只白猫, 抱着它晒太阳,像捧着一心窝的雪。如今她也这样,小心翼翼捧着我。 她问, 世叔和小月怎么死的。 第204章 风浪太大,夜雾迷离,而人的心又太狠。 “小冰,如今…”她迟疑又紧张,“我们家…如今安全了吗?” 我点点头。 于是她又抱住我,带着与刚才不同的抽泣。 她住在镇国公府。我也跟着住几天。国公府里住了许多人,带来的土产不够分。姐夫很快要到店铺地址,给来往的內监,或者轮值的羽林卫,打点些吃喝。 “姐夫真随和。”我不由感叹。又仔细端详面前的两个女孩。以年龄算来,一个太老成,另一个又太娇小。不过小姑娘都养得白皙水嫩。忍不住点一点她们的俏鼻子。 佑珍笑起来,对姑娘们介绍,这位是小姨。小姨又寻问,不是还有一个吗? 她就说:“那个太小,老爷太太的宝贝,不让跟过来。我们接到信后,理好随身物件先来的。我想尽快见到你。” 卢老太爷在蜀地的任期已满。前桥阁派出的调令,命他回原籍待任。等天气凉爽些,他们全家都能搬回巴陵。 佑珍叹道:“嗐,原本是个虚职,如今正好退了。只要能平安回去,老人心里就高兴。” 又看一眼姐夫。姐夫真能干,五斗巷有几间蜜饯铺子,他都打听清楚了。 姐姐对我说:“他不想回去,这些天一直同我商议。他想在外头谋个差事。所以这次跟我来大都。” 姐姐也想留在京都吗? 她笑了笑:“我自然想留下陪你。不过,卢家在这里没有根基。你姐夫呢,也只有嘴皮子上的功夫。” 靠在她的肩头,我也希望姐姐留在京都陪我。琼华宫太陌生,而从佑珍身上,至少能找到往日的痕迹。 那时午睡刚醒,心里盘算一些事,我正要开口,发现门外有內监等候。来人回禀,申时二刻,陛下会从内城出发,御驾至镇国公府看望娄柱尘大人。 佑珍跟我睡一间屋,听到了,立刻催我起来,又找人吩咐卞小春。 內监又说,请姑娘收拾下行装,陛下要接姑娘一起回宫。 我才出来三天,他答应让我多住几天的。 镇国公府正在大扫除,难得小春姨提起劲干活。因为御驾要来,沿走廊的两架梯子都忙忙收起,晒的被褥也收拾了。小院内到处是人,春姨走来问,他要不要留下吃饭。我还未答话,金士荣就批她胡闹。府上没有报备,不可随意提供膳食,如今一切都按规矩行事。早晨我想带佑珍出门,逛逛城郊山水,府门轮值的羽林卫却不让出门。他们也说,这是按规矩办事。 金士荣很殷勤:“三小姐想要什么东西,我差人去买。” 我不出去了。还是看看娄伯伯,又到处找大宝。 “世兄在洗漱更衣,”他说,“再有一个时辰,陛下就来了,待会小姐一起去吧。” 单立亲自来探望,多半想询问前桥阁的人选。我瞅着面前的小个子男人,他这么体察上意,这次的阁老名单,一定有他了。 金士荣又说:“卢夫人与你多年未见,不如留府上多住些日子。文七兄弟也能干,从大都府谋个差事很容易。他们留在京都,三小姐也能安心些。” 看来他自认也懂得我的心意。 我眯起眼,亲切笑道:“家里长辈教训过,朝廷选人不能唯亲。而南宫家更当为表率。如今卢文七是我亲姐夫,他跑来京都已然挺招摇,若再赏个肥差,你们阁里的老头又要议论我了。” 他唇上的小胡子抽动一下,低头说:“三小姐总不领我的情。” 忽然看见他腋下还夹着一幅叠起来的地图,一头上有邺 城的字样。 “哦,京都到邺城的水陆两线都要重修,陛下很重视这件事。”他微笑道,“恐怕待会他要与娄大人讨论,所以提前将东西备好。” 娄柱尘怎么能有精力办公务呢。老丞相又要走了。 我坐在石凳上,看池里的鱼儿来回巡游。大宝听说我在找他,就跑到后院来。天气有些热,我叫玉嫂回去拿团扇。 然后才对大宝说:“姑奶奶要吃芝麻酥,就像上回大都府送来的那种。你去一趟他们府邸,告诉当家主母,请她再送些过来。” 大宝问:“现在就去吗?” 对的,现在就去,晚饭前送过来。他们家的芝麻粉,是用小磨自己研的,吃起来香又不腻。 大宝又说:“我怕麻烦大夫人。太阳快落山了,不如明早再去要。” 我微笑说:“他们很通情达理的。你去吧,快些回来。等会儿单哥哥要来,你不是很想见他嘛。” 他点点头,立刻跑出去。 玉嫂端着团扇回来,她路过内门的耳房,听见别人议论,娄大人的身子越发虚亏,换身衣裳,全身是汗。我慢慢走至连廊尽头,那里有座乌沉沉的瓦屋。他快不行了,连尤七爷爷的灵丹妙药也救不了。我想再去问问,姑母反省过了,她很想见你。 他依然是那句,生死由命,他不怪她。 于是我又告诉他,万夫人马上要来京都,她来看大宝的,顺道也看看你。 他瞅我一眼,大概吃的东西又叫他腹痛,对着我咒骂几句。 熟练地顺他的背,等吃的都吐出来,再用滚热的茶漱口,给他含一片参,腹部敷上温热的毛巾,这样就舒服些。他常说,亲身女儿也没我服侍得好。 第205章 “我欠你个人情,三小姐。”他对我说。 并不为救了他的命,而是找出平康王,为长丰出了口气。这些事,其实他想亲自做。 “我以为是新君。历来改朝换代,都是这些事。臣无话可说。只是为平康王,赔了主上一条命,实在太不值得。宣和朝若能再持续几年,原本可以很兴盛。可惜断送了…先主的一番心血。” 说这些的时候,他凹陷的眼睛闪着光,好像热血少年的眼睛。我真不懂男人内心的抱负。 反正待会儿新君要来,你们可以详谈。 他笑一笑:“三小姐,我快不行了。有几句话想说。大宝是男孩,他亲娘有主见,他也不怕吃亏。只有姣姣,是我没教好。她嫁到郡主府,将来总要进宫见面…若有冒犯的地方…” 您太小看这个女儿。如今她见了我,要不满脸堆笑,要不躲得老远,没有机会冒犯我。 吁口气。他咳了几下,我拿上痰盂,朝后背轻轻一拍,等他将痰吐了。 他却推开我,示意不用我服侍。 “我从没得到过世家举荐,一切都靠自己,所以同你的世叔并不亲近。其实我心底瞧不上他。他有什么本事呢。都靠祖辈恩荫。可是那年得知他死了,我突然很难过。” 他的目光落在很远,不着边际的地方。 “雍州是个虚无的地方。只有孩子去那里读书。真诚,与人为善,对于我一样也用不上。有一天它消失了,我却很难过。” 他说,他要还我一个人情。 地上布满透过窗格的斜影。申时过四刻,御驾准时到达。单立的确是来问询前桥阁的人选,他不喜欢元绉,也不信任他的门生。前桥阁日日上奏公务,件件都请示圣意,弄得他很烦。他只好来见娄柱尘。 我走出来,屋檐的瓦片有一层金黄的光。依旧坐到后院的石凳上。几只麻雀飞到脚边,顺手掰些糕饼屑喂它们。娄柱尘真是长丰的忠臣。一板一眼,爱憎分明。他瞧不起叔父,却喜欢雍州呢。他说要还我个人情,他有什么可以给我的?真有意思。不知道单立能找到什么样的臣子。 春姨找到我。厨房炖了许多汤,封在砂锅里,让我带去宫里再喝。 我点点头。 佑珍也来了。她有些紧张,陛下会不会召见姐夫。 我就摇头。 她们都走了。我摇起手里的团扇,直到落日余晖,大宝终于带着芝麻酥回来。 他老是兴冲冲的。我指一指里面,命他不要喧哗。 随后朝他身后笑道:“麻烦郑大人和夫人,亲自送来。” 大宝伸着脖子张望:单哥哥在父亲的屋子吗?听见我的回答,连忙跑进去。 留下郑家夫妇,我请他们坐下。 郑夫人手里捧着一只木盒,静静弥散芝麻香。我慢慢摇扇,问起酥酪的做法。 夫人说:“做成两种,一样加核桃,一样加蜜枣。不知绵水夫人爱吃哪种。” “都很香。”我欠身道谢,“夫人幸苦了。” 夫人又说:“我们来得不巧,御驾在此,闲人最好回避。请姑娘把东西带给老太太。” 我轻轻摇头:“不急。陛下只是来商讨些琐事。京都与邺城来往的路线,他想同娄大人讨教一下。” 果然大宝很快走出来,对默然端坐的郑未蔷说:“郑伯伯,单…陛下知道你们在这,请您进屋去说些事。你不着急回家吧?” 郑未蔷理一理领口,立刻站起来。 我也站起来,对郑夫人笑道:“这下好了,估计他们要谈很久。夫人跟我去找姑奶奶吧。问问她,是喜欢核桃,还是蜜枣。” 我回宫的第二天,单立的母亲已经赶到京都郊外的驿站。吃完早饭,单立便带我坐上马车。后面跟两部大车,一部坐着丞相与金士荣,代表朝野上下迎接太后归来;另一部则坐了安福郡主和其他晚辈,那是皇室的亲善之情。我揉着额头,金钗太重了,昨晚又没睡好。最近一直与他争执,又不好靠过去。 他闭着眼,一路上不理不睬。初秋的风有凉意,恰好路过一片桔树,金黄色的果子好壮实,压得枝头累累。果树都这样,春夏花开,到秋天才结果。认识单立这几年,好像都是春夏的感觉,今天秋风吹过,他也像果树那样,到了硕果累累的年纪。 去接常夫人的马队还未到。我坐在长亭内,安福郡主与娄姣姣也在,三人无话可说。郡主对我有些好奇,斟酌问道,原来姑娘与陛下是在邺城相识的,怎么会没有见到老夫人。 我笑道:“的确没见到。我在邺城的时间不长,与陛下也没见几次。” 郡主又说:“南宫世家常年住在雍州。姑娘…怎么会独自跑到邺城去?” 姣姣表姐站在一旁,好意解释:“她不是一人去的。母亲,回去后我再仔细告诉你。” 理一理自己的妆容,山坡吹来的风真大,头发都吹乱了。单立从官道回来,告诉我们再等一会儿。他也在长亭坐下。郡主十分喜欢他,与他热络说着话。她很满意京都的府邸,派去伺候大公子的御医,也尽心尽力。 单立就说:“回来后一直忙乱,没去看望姑母。过几天就逢年节,宫里要办场宴饮。帖子已派到郡主府,请姑母一家来吃顿饭。” 第206章 郡主点头说:“我自然要去,惠儿也会去。只是老大么…他就不去了。陛下也知道他的情形,莫要怪他。” 单立随口问:“哦,大公子还没恢复?” 郡主叹气:“可不是。前几天接到永昌的信,依然找不到潮汐,多离奇的事。这个二弟…我是恨他…是生是死,我也不想知道…只是找不到人。代英拿了信,也不怎么说话。我能不担心么。只好劝慰他,就当你父亲将他带走了。” 那时单立随即转过头:“永昌府还给大公子寄信呢?” 山坡吹来一阵风沙,肩上的披帛飞扬乱舞。郡主笑道:“是啊,不过是旧年的老部下。老了,闲着无事,给英儿报个平安。” 停顿片刻,单立又说:“那倒是。如今镇国公府在那边,没给他们委屈受吧?” 郡主立刻摇头:“怎么会呢,陛下多虑了。镇国公府,和从前的澜山闵氏一样,都为陛下效力,心是一样的。” 他们在说什么。头上的凤尾钗着实硌脑袋。怀东哥哥去雍州祭拜了,我也想去 ,很久没回去了。可他不准,连镇国公府也不让我多住。我心里一直不高兴。宫里要办中秋晚宴,他说,我的心要放在对的地方。抬起手,略微按了按钗尾,想将它插得紧些。哪知碰一下,发髻就散了。捏着钗,他冷冷瞟我一眼。这时王琮在远处挥手,一定是马队来了。单立连忙走出去。 就像佑珍初见我一样,常夫人带着相同的哭声,紧紧搂住儿子。她比佑珍更有理由悲恸,因为我只是妹妹,单立却是她唯一的希望。劫后余生,形容他们母子再恰当不过。 內监铺好两张蒲团,退开三步。单立回头示意,我走上前,一人跪一张,磕了三下头。內监将蒲团收走。离得近,她仔细看了我,又仔细去看他。看了很久,原先的悲恸已转成无尽喜悦。 “孩子,”她说,双手摸着他的背脊,“你瞧,你不再驼着背了。多好。” 是啊,单立的背脊多挺拔,我惊奇地发现。他就站在身侧,我竟然没有注意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从永昌回来就这样了。或者更早,在九鹿与长丰对饮的时候。又或者,在万家庄举刀搏杀时,他已经不再驼背了。 “母亲…”他笑起来,“终于能接你回来。” 他的笑意由衷而发,就连与我鱼水之欢,也没那么高兴过。其他人纷纷上来问安。元绉认识老夫人,含着同样的热泪,絮叨说起往事,尤其是当年洛水送行的细节;安福郡主则在一旁听,她没有亲身经历,所以听得更仔细。 还有个女孩留在车里,她一直没敢下车。于是单立走过去,內监撩开车帘,他就搀着她的手,走到我面前。那女孩四下张望,同常夫人一个模样,先看我,尔后再看单立,再然后抬头问:“大哥呢?” 单立就说:“他病了。待会接你回内城,你就能见到他。” 女孩有些失望。他却笑道:“这是小冰姐姐。我在信里,告诉过你们的。” 不知他的信是怎么写的。女孩仰起头,将两边嘴角上弯,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过了一会儿,见我没反应,她的嘴角立刻放平了。 单立又将母亲从人堆里请出来,讲了句同刚才一样的话。 她们都知道我是谁吗。我有些紧张。她们只是从单立的信中,得知我是谁。他自然是夸我了。刚才娄姣姣的话都没让我紧张。他帮我戴好凤钗,一手搂着我的腰。 常夫人摸摸我的脸,很和气。 “好孩子,我知道了。先回去吧。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京都变成什么样了。” 第64章 琼华雨露(二) 初秋的夜晚,窗外连绵…… 初秋的夜晚, 窗外连绵细雨。天黑得早,点上红烛,四周只有雨的声音。琼华宫的檐廊又长又深, 推开窗格, 夜色宛如一片水雾纱。如果一个人待着, 那该多寂寞。不过单立丝毫没为这片秋雨感伤。他挺高兴这些天一直下雨。这样的话, 前桥阁的老臣们都赶着天黑前回家, 他就能早些回来陪我。他陪着我,不为别的,一心沉浸于床第之欢。并且他讨厌周围有闲人,轻微的脚步声也不行。所以只要陛下一踏进宫门,宫人们都会悄然退去。偌大的宫殿,树影摇摆,风卷纱帘, 偶尔迸出几声呻吟,他的和我的, 绞合一起,连着幽深长廊,高耸的红柱,同檐口的雨滴一起落下。细细绵绵, 好像整座琼华宫在深夜抽泣。 我左边的锁骨,有道浅色的疤痕, 微微凹陷到皮肉里。他很喜欢亲那道疤,抱着我的时候, 也喜欢用手指摩挲。 我问他:干嘛老摸这个疤? 他就说:摸着它,知道你和我一样,都受过伤。我觉得很安心。 这算理由吗?那时后背抵着他的胸膛, 能感受他沉沉的呼吸。白天和常夫人聊天,说起他们在南岭的生活。常夫人只告诉我,单立小时候活泼捣蛋,见到陌生人,也能说一车话。后来到南岭做人质,从此沉默寡言。 我转过身,有样学样,手心也摩挲他的背脊。骨头明明没事,为什么在邺城时,他要弓着背呢。 与他四目相对,情潮褪去,他的目光过于冷静。 “你想问什么?”他撩开我脸颊上的碎发。 第207章 心念动了动,这是你的伤口吗,却不懂如何赋之言语。 他见我不吱声,就扯动嘴角:“小冰,你学会关心我了,真难得。” 难得他愿意肯定我一次。从永昌回来后,他总对我不满意。那天前桥阁颁发调令,佑珍终于可以回来。我很高兴,蹦蹦跳跳搂住他。他垂下目光,冷淡扯开我的胳膊,到了晚间,开始使劲折腾我。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使劲把人推开了。 他端着笑脸,对我说了一番很古怪的话:“若平康王与我对换,他是困在邺城的储君。当年,你也会奋不顾身,跑到那里求他帮你。” 我愣住,这是个莫名其妙的假设。 “小冰,我的意思是,你跑去邺城,找的是储君;回来京都,依靠的是中殿。他们对你有用,能保护你的家。无论是谁,拥有这个身份,你都会飞蛾扑火。” 他说完,烛火跳动一下,睁不开眼。我无法反驳这些话。 “还有个问题,当年为什么要嫁给屈巾花?” 他要我为过往的每个行为解释。因为我很害怕,也很孤独。当年的我像个鬼魂。青川安抚不了我,而长丰又在监视她。嫁给小花吧,他吵吵闹闹,让我不感到孤独。伏波将军声名在外,西北大营的名号能保护我。于是我毫不犹豫嫁给他了,因为他对我有用。 他推测的没错。我嫁给小花,是因为他对我有用。 “小冰,是我暗示王珒,叫他杀掉屈巾花的。” 他故意告诉我,就像刚才,故意弄痛我。 目光渗出阴霾,紧攥的手心反而放松了。他没必要告诉我,我早就知道。那年在小花的棺柩旁,王珒就告诉我了。可我一直不敢声张,青川那么生气,我一个字也没对她说。甚至在内心,我将这个事实抹去了。因为单立对我很重要,他是储君。而小花,他对我已经没用了。 为什么要将每件事说得清楚分明。温柔的雨落在石阶,而我的心肠又冷又硬。为了自己,为了家,我眼睁睁看着小花被埋葬。叔父,别怪我心狠。这个世间,并不是你教导的那样美好。它一直都是弱肉强食的竞技场。 有点冷,也有点哆嗦。我想穿上寝衣,却被他拨开。想坐起来,又被他压回床板。我也很生气。我都没怪他杀了小花,他倒在心中指摘我。 他和我,都不是良善的男女。为了隐秘的私欲,我们可以随时牺牲其他人。 “陛下,你看的一点也没错,若平康王作为储君,留在邺城隐忍待发,我照样会去投奔他。” 他的五根手指,不摩挲那根锁骨了,开始摩挲我的脖子。 扬起下巴,看你会不会掐死我。大掌一松一紧的,他的掌心都是汗。 然后他问:“你会让他抱着你,一点点亲吻胸口的伤疤吗?” 雨声越发温柔,淅淅沥沥,像在挠耳朵。我迟疑半晌,他松了手掌。 “不会。”我轻声说,“他别想碰我。” 他没什么反应。 我就补充道:“陛下见识过京都的赌坊吗?好多男人在里头下注搏大小。金士荣带我去过一次。平康王一脸晦气,我是不会在他身上下注的。” 从这晚算起,直到佑珍从蜀地赶回来,他一直没和我说过话。 明天就是中秋,希望别再下雨。合上窗格,点燃熏炉,驱散屋里的水汽。他母亲回来了,大概他心情很好,这两天对我和气许多。正好怀东带着阿楚,从雍州祭拜完回城,随手带来许多账簿。仔细研究两天,从宣和朝算起,年年的总帐都标明免缴二字。还是有许多不明白。 “旧年主上恩惠,南宫世家在富饶之地有许多封地。”他抽走我手里的账簿,“只是这些年一直缴纳不足。你也看过内廷的开支,另外宫外还有一大块。去邺城的路,明年要开始修。朝廷要催 缴,你们家是头一个。” 我早忧虑这事。如今佑珍回来,姐夫也在城里,我想请他们去各地看看。 单立听见,就笑道:“只有他们两个,行不行?” 咱们家虽然不善经营,可世代都给朝廷缴足贡银,凭什么看低我姐姐。倒是你,没事修什么路,又要凿山又要清河道。难不成,还想打回去南岭报仇。 他恍然没觉察我的不满,接着说:“叫你姐夫去看看庄子也好,不然他总在京都晃。前桥阁猜测,我要派给他什么要职。” 我立刻说:“不会,我已经告诉过姐姐。很多道理,她和我都明白。” 梳好头发,我要睡了。明天有晚宴,早起就要准备御膳,清点宫人。他便跟过来,放下帷帐,十分熟练抱住我。 转过头,明天要早起的。他笑起来,眼神很清明。于是垒好靠枕,躺到他怀里,他的下巴正好抵住我的肩。 “小冰,这几天,我一直在想那块石碑,还有上面的遗嘱。你说,先祖为何要这样做?” 心中微颤,他终究会和我讨论这件事。 “历来改朝换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的先祖…另辟蹊径,留给我们一条活路。他把两家子孙的血脉揉在一起,让我们相互共存,彼此监督。我觉得这人,很有胸怀也很有勇气。” 不只是你,这几年过去,我都在想这件事。 第208章 他马上说:“如此看来,我永远都要受你辖制。就像…额头前悬了一把剑。” “你的父皇,父皇的父皇,不都是这样。但是他们容忍和优待世家。单哥哥,虽然叔父和小月死了。但我心里还是很感激,你祖辈的宽容。” 转过身子,趴在他的胸膛上。 “读过前朝的史书吗?那些阴谋诡计。告密,株连和连坐,弑父杀兄,烧杀掳掠。有许多这样秉性的君主,被后书写成明主。写到书里,因为他们是胜利者,庸众慕强,人们歌咏他们的贤明,连带那些杀戮,一起种到心里。几千几百年往复,成了一朵恶之花。” 他有些震惊,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伸出手,触及我的唇角。他以为这些都是叔父教的,其实不然,那是我和小月一起读史书,她清清朗朗说过的话。 “而那位铁麒麟的先祖,愿意从胸口拔掉这支花,留给前朝后裔一条生路,并且用遗诏保护他们。直到今日,我都很感激。” 他认真看着我:“小冰,我也不会伤害你们的。我只是害怕…那块石碑,会遭人利用。” “单哥哥,你说我是悬在头上的剑。其实剑也很惶恐。南宫氏的男子,世代不入朝。如今连姐姐的夫家,我都让他们避忌。你有没有想过,我更害怕。” 我俩陷入短暂的沉默。雨好像停了。熏炉的香弥漫满屋都是。有点热,扭了几下,想把被子蹬了。 没过多久,他冷笑一声,说:“你害怕吗?有时候我想想,你跑到邺城,就是先祖给我安排的劫数。” 第二日上午,玉嫂将我喊起来。晚间夜宴,日入之前宾客就会到。前厅的桌椅都摆好,我重新探视一遍。姑母和表姐同我坐,佑珍也坐一起,免得我要和表姐攀谈。另外一桌,给安福郡主和元家母女,留张椅子给郑夫人。 玉嫂问:女眷只要两张台子吗? 足够了,女眷只是作陪。主要是外厅的男宾席位。最前面的自然留给老丞相。怀东哥哥头一次来,他最近领了要职又带兵,别让他太出风头。正前方近主位的地方,留给前桥阁的人,他们喜欢说话。小衡王爷又不来,他比单立还忙。 內监副管听见,笑道:“是王妃要生产了,王爷在家陪着,急得一头汗。” 他又提醒我,要留张台子,给仙去的镇国公。这是每年中秋宴的规矩。 我点头道是。心中好奇,既然主上如此看重镇国公,为何不让他的子孙袭爵呢。怀东又要如此辛苦,为自己的前程甘愿驻守边疆。 內监又指前方,主位设两座,陛下和太后的案前摆置瑶台玉凤,纯白六支,堆在一处,丰盈似雪。今年的桂树也熟得早,折几枝插瓶,花瓣未开,只是嫩黄色很新鲜。南北两侧都设水缸,晚间有绿摇扇送风,又清新又凉快。 仔细看着他:“你想得很周到,比我强多了。” 內监副管名叫崔流秀,穿一双绣云纹的布头鞋,厚厚的底子,走路很稳健。他跟着我走回内宫,沿小石路抄近道,先去膳房看看,各色菜品准备得如何。 走至一片竹林地,忽尔冒出两名宫女,我还未看清楚,她俩齐刷刷跪下。 除了崔流秀,我身边只有玉嫂。自从我在街上被人绑走,她一直很紧张。 “小姐,她们是绣坊的人。这是腰牌。”她假意凶道,“你们要干什么?” 我瞅着崔管事,他低头说:“她们的确是绣作的宫人,不知为何要跪在此处。” 两位宫女抬起头,她们都不年轻了,应该在内宫住了很久。前两个月,单立已经下令将年长的宫人放出宫去。她们是因为不在名单里,所以跑来求人吗。 “我们二人在绣坊住了快二十年,给琼华宫出的绣品不下百件。念在多年劳作的份上,请主母娘娘同主君说一句,别赶我们走。” 原来她们是不想出去。 “崔流秀,这是怎么回事?” 是他带我走这条路的,一定是他的主意。 “南宫姑娘,”他微微躬着上半身,轻声细语,“陛下于七月下令,要将內监宫女放出八十至百人,以新替旧。于是各司各局制了各自名单。有些想出去的,有些不愿走的。按照宣和朝的规矩,名单是报给前桥阁;若按庆禧朝的规矩,名单由各司报给琼华宫,由皇后斟酌审核。猜想陛下不会理会这些小事,所以这些宫人来找姑娘。” 地上的宫女接着说:“我们父母都不在,入宫多年,家乡早已回不去。若是出了宫,一介女流,能漂泊去哪处?望娘娘体恤奴家的难处。” 这算很大的事吗,为何哭得如此凄惨。既然你们不想出去,就留下好了。 两位女子对看一眼,尔后说:“绣坊的进出调度,要孙姑姑的手令。只怕娘娘的话,我们带过去,孙宫人不会相信。” 崔流秀朝我微笑道:“各局都有掌事女官,琼华宫若要留她们,须下诏给这些女官。不知道姑娘见过她们没有?” 没见过。因为平康王府与内廷勾连,兹事体大,大都府还未将案件整理完毕,所以内宫诸人我都没见。日常起居,服侍的都是玉嫂,她是我从雍州带来的。 第209章 “南宫姑娘,因为平康王的事情,内廷被牵连许多人。”崔流秀慢慢说着,“五十几人被拘禁于大狱,叫苦连天。不知这件案子,什么时候能审完?内廷的一草一木都归琼华宫管辖,人命则更为要紧,请姑娘代为问问各位官大人。” 我不啃声了,明白并不是宫女是否离宫那么简单。 有人还想哭诉,却被人制止了。那个內监略微抬起手,两个宫女立刻收起眼泪,悄然而退。 “今天是中秋佳节,我们这些微人,不敢打扰主上宴饮。恳请姑娘记得这件事,有空去内宫各处看一看。” 他说得十分卑微,又仿佛在提醒我的失察。踮起脚跟着我,好像背后灵。 我就问:“除了绣坊,御膳房和药房,还有什么地方。内廷杂物是怎么分的?” 背后灵默默陈述:绣坊有三十六人,内宫的一切针线都管;御膳房十二人,主要供给中殿和琼华宫的饮食,如果侧宫添人,膳房也要加人;药房么,位置在北门一百步的五间大屋里。白日有四位御医当值,到了晚间就是两人。 还有内勤司,宫廷打扫除垢,都归他们管,不过各宫内室他们不管。主事姑姑姓黄,挺大年纪,她管的人最多;剩下的就是珍宝库,里面的东西在庆禧十三年被洗劫一空,如今珍宝也不放在那里,库里只放些旧家具;至于礼乐局,因为先主长丰的关系,已经解散了。 说完一篇,正好稳稳走到御膳房。 前车之鉴,膳房的人是最先轮换的,新入册的人是从万家庄和镇国公府的农庄找来的。单立说过,他想把内宫的人都裁换掉,他不信任他们。而现在崔管事找到我,一定是各司不愿出宫的人居多。 “那原先的十二人,调去哪里了?”我问他。 他微微笑道:“主上恩典,赏了银两,有些回老家,有些就在内城找点杂活做做。” 他们的境遇一定不好。所以有人冒险出头,表示不愿出宫。 膳房很大,一排钩子挂着鲜肉,一排都是酒桶,中央的大台面,几个人立在那 里切菜,远处的蒸笼突突冒起烟。崔管事很熟练,告之我哪些菜可以先做,盖碗贴条;哪些需要当场热炒,以及宫人伺候上盘的步骤。 “姑娘放心,今晚不会出差错。” 我想起长丰的那只冰桶。 他又微笑道:“刚才两位姑姑唐突了,姑娘还没受封,有许多责任还落不到您的肩头。不过这天总要来,所以有些事,还要提早告诉您。” 忍不住问他:“崔管事,你觉得在大狱里的五十人,都是冤枉的吗?” 他依然飘忽地笑:“冤不冤枉要看官大人的判词。吾等身家性命都交给琼华宫,从前的琼华宫娘娘仁德良善,从不让外人冤枉我们。” 第65章 鹣鲽情深(二) 庆禧十三年。邺城有处…… 庆禧十三年。邺城有处通商关卡, 一支南岭的盐商队伍被关卡扣住几天,南岭人心性剽悍,和守卫打斗起来, 活着的人被吊在城门口暴晒。事情传到建都, 惹恼了南岭藩国。他们三千人组成马队, 一路沿官道冲向京都, 喊着要主上释放他们的族人。马队闯过铜雀台的那天, 躺在京都的君臣们才警觉。那年,我是个圆圆胖胖的男孩,对宫外的事一无所知。每天爬到树枝上,数一数鸟窝里的幼崽,捏一把谷屑喂它们。我常干这些无聊事,宫里大伙都忙碌,没有人管我。后来, 內监将我从树丫上抱下来,老丞相帮我洗干净脸蛋, 戴上东珠冠,在祭祀的大殿内,朝祖先磕了三记头。他说,南岭蛮族来犯, 殿下要勇敢些。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认真点点头。大殿内还有两位哥哥的灵位, 他们一个死在去西州的路上,一个得天花死在宫里。我也朝他们磕过头, 丞相奉上金珠朝服,我就成了储君。 今天晚宴,內监也捧着金珠朝服。看镜中的自己, 儿时模糊的记忆浮现。记不清具体的人和事了,可中秋月圆日,是铁麒麟最热闹的年节。母亲量一量我的肩膀,说上衣有些紧,拆了肩头的线。 “别急,很快就好。”她笑道,“从前也是这样,每逢年节,皇后带着宫人们,一起给你们几个小的做新衣裳。” 踱步至琼华宫,撞上走出来的尤七。小冰在内宫巡视一整天,他要等到傍晚才能看脉。 他见我衣着整肃,笑了一下,躬身回禀:“陛下放心,无事。” 绕过粉刷如新的大红柱,她也坐在镜前理妆。她怎么没穿万家庄送来的礼服呢。这件流金暗纹的凤尾裙是旧的。 “这是从雍州带来的。”她站起身,流光烁烁,“大家都知道我要嫁给你,今天要穿母家的东西。” 拉近她,她腰上还系了只香囊,是万家针送给她的,上面有只金雀,仰首摆尾,虽然缎面有些磨损,鸟儿依然栩栩如生。那老头说得没错,这些远古陈旧的东西,与她很相衬。 “小冰,我也有东西送给你。”拿出一支发簪,烛光熠熠,长束凝辉。就是她杀掉平康王的那支钗。 插入她的流云髻,又将那些繁复的珠花摘了。她抬起眼睛,有些迷茫。趁机吻她一下,觉得唇上的胭脂太浓了。 “上面的血都擦干净,”我微笑,“你戴着,就不会害怕。” 第210章 她摸了摸自己的唇,我握住她的手,恰好铜镜里是我俩的侧影。她认真看一眼,随后说:“陛下,我不害怕。刀光血影,你都要挺直腰杆。” 宴席设在镜花水月,就是湖面中垒石造的一间会客厅。四面环水,月影与桂花香,真的宛如镜花水月。父皇喜爱享乐,这时他活着时常来的地方。大厅内已坐满人。我和母亲步入,所有人都站起来。元绉领众人行礼,对主座和长空三拜,淳化润物,人月两圆。接着我问候在座几位老臣,亲自搀扶他们起身。依照礼制,內监开始诵读封赏,受赏的人一一出座谢恩。我记清他们的身份,再寒暄几句。如此一来一往,等封赏单读完,晚霞已褪去。明月高挂夜空,箫声缓缓而入,内官便开始布菜。左右两翼有伸出湖面的退间,挂上纱帘,正好供女眷陪坐。略微侧脸,瞥见小冰端坐在内,一本正经和女眷攀谈,偶尔崔流秀会上前请示,隔着帘子,她都会问几句,认真的表情怪可爱的。 母亲见我笑吟吟,便说:“晚宴办得很有章法。几乎和从前一样。” 她提示我一下。是的,要对元老师亲切一些。他年纪大了,又服侍铁麒麟王朝大半辈子。握着白玉盏,走去他面前敬酒。他忙捂住杯口,连说不可。 “以君拜臣,于理不合。陛下不要胡闹。” 他可又逮着机会教训我。随即转身命内官往杯中倒满,朝我一拜,自己喝了。周围坐的也忙起身,拉开足够的恭敬距离,将杯中酒一气饮干。这下好了,因为我走近两步,周遭人反而拘束。于是只好返回原座。 丞相身旁坐的是保定侯。保定侯一直留守铜雀台,难得会入宫。我心里盘算,这次他回来是为何。 他望了我半晌,然后慢慢说:“老相爷太拘谨,折了陛下好意。陛下知道英王吗?年轻时,他总和我们一同喝酒一同蹴鞠。” 半点也不知道。金士荣立刻笑道:“难得一个圆月日,侯爷别说这些。” 保定侯转过脖子,不屑瞪他一眼,然后说:“听闻平康王的棺柩,在去茅山的路上翻了。前桥阁有人下命,就地掩埋。” 我缓缓垂下头,金士荣一时也不说话。于是保定侯又瞪着太常寺卿,说:“你们将皇家血脉,埋在荒郊野岭,让先主如何瞑目。” 原来是为堂兄叫屈的。太常寺卿自然出座认错。当时天气太热,只好将王爷暂时落葬。紫木还在路上,等新的棺柩造好,自然令王爷移驾茅山。 依然握着白玉盏。他凭什么葬在茅山。给他在荒山留个坟头,我已然仁至义尽。 元绉挥手,叫太常寺卿回座。他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不过他也喜欢英王。就如他同我坦白过那样,保护单容,因为他是英王血脉。我让英王的血脉孤零零飘荡于孤山,他们这帮老臣,均是敢怒不敢言。 于是抬起头,不紧不慢告诉他们,这事前桥阁办得很好。既然遗体已落葬,没必要再惊扰。对于王爷的所作所为,英王叔不会反对我的决定。 元绉立刻站起,安抚上下众人:“这是自然,臣等均无异议。陛下莫要生气。今晚是中秋佳节,众人感怀往日,所以才来求情。逝者已去,希望陛下网开一面。” 我还未说话,保定侯冯坤接着说:“还有,陛下年轻,不能被奸佞小人蒙蔽。有些人只会溜须拍马,不配入前桥阁。” 对面的金士荣听见,眼角瞬间皱起,像只生气的耗子。 “侯爷,您可真是不依不饶。” 母亲坐在身旁,目睹一切,便对老丞相说:“今日过节,不说朝事。陛下年轻是真,所以才要各位扶持。” 那些前朝老臣对母亲格外敬重,听见她如此说,都不再言语。安福郡主的小儿子最能暖场,带来府上的舞姬跳上两曲,很快席面的空气融融如意。 几杯暖酒下肚,元绉又带保定侯向我敬酒。其实近看保定侯,倒不是飞扬跋扈的人。眼眶下的眼袋,使得他看起来很疲惫,面容黄腊腊的,好像得过重病。他又直言杯中酒不够烈,就如直言金士荣是小人一样,想到什么说什么。他敬我好几杯,我都喝了。他便呵呵笑起来,脖颈都是红的。恰好怀东上前,回答永昌府的琐事,他看他一眼,认出是镇国公的嫡孙。 这时舞曲已完,歌姬们退场。母亲见到支好的琴座,心中有感触,她说她想弹奏 一曲,不知各位想听什么。她看着我,我想了一想,说想听兰陵曲。我想听童年听过的曲子。 她起身去准备。保定侯的视线透过怀东,身后是留给镇国公的桌椅,一束白菊,一鼎香炉,青烟缭绕。我以为他如所有人那样,敬仰着镇国公,要对怀东嘱咐些什么。他却转头对我说:“陛下,你相信时运吗?从英王死后,铁麒麟便时运不济。” 心头有些膈应,不知为何。他没有大声说,只有近前的元老师和怀东听见了。 难道那位英王真吸了天地灵气,是支撑铁麒麟的神人吗?我从未听父皇提起他。 元绉笑道:“陛下别误会,冯老头喝醉了。王爷只是普通孩子,这是真的。” 论起才智,我心底佩服的是长丰。父皇只是占了出身高贵的运气,作为领袖者,长丰比他耀眼太多。英王是个普通孩子,他却被众人惦念到如今。 第211章 怀东与我一样,露出困惑。 他铿锵有力:“陛下,如今各方安定,万水通渠,王朝必然复兴。您不必过虑。镇国公府也会恪尽职守,守好永昌府。” 保定侯听见,很高兴似的大笑,他真的喝多了,大手搂住少年的肩膀。 那时母亲调好琴弦,兰陵曲缓缓入耳。 元绉听见,笑一笑,对我说:“那年国公爷出征前,嘉宁皇后就是弹此曲送行的。” 他又看着怀东:“金戈铁马三千里,当年国公爷踌躇满志,拿着九州图,追星逐月,满怀抱负。谁能想到,他再也没能回来。” 他捡起白玉盏,平稳地,从高处朝下掷向桌面。 “陛下,这样一击,杯子满壁裂痕。” 怀东认真看着,接过杯盏:“后来南岭来犯,不过区区千人。因为满身裂痕,只要轻轻一握,就…碎了。” 杯盏真的被他捏碎了。 那鼎悲伤的香炉,依然青烟缭绕。 保定侯打了嗝:“早说过,时运不济。英王死了,那股聚的气也散了。” 我真的被他们丧气的声音蛊惑住。望向那樽空空荡荡,沉默的座位。母亲弹的兰陵曲渐入高潮,福兮祸兮,国兮家兮。摇摇头,想驱散这番心境。侧身一瞧,小冰在远处遥遥望着我。她撩起垂帘,半个脑袋都探出来,满面含嗔。 刚要提步,金士荣已轻巧靠近,神情却紧张兮兮。他没有半分留恋过往的情怀。 “陛下,别听侯爷的胡话。下官处置了他的小弟,他公报私仇呢。” 收敛了心神,这个游走街市的猴精,一定以为保定侯在告他的状。 我觉得酒气涌上来,要去洗把脸。告诉崔流秀,叫他将小冰带到偏厅。她很快来了,的确一脸娇嗔。 “你和他们说什么,说了那么久?” 拧一把热腾腾的湿巾,敷在脸上,我清醒不少。 她继续说:“那个保定侯是什么人?平康王葬在哪里,要他多事?你倒有趣,叫上两个老的,唠叨那么久。你是不是要给他立个碑?那位英王很了不得吗,怎么教的儿子…” 打断她,别胡说。又把刚才保定侯的话告诉她。英王早逝,镇国公的挫败,我真有悲凉的感伤。 她瞅我一眼,表示没法感同身受。 “陛下有心情感伤过去,不如想想眼下的事。眼下的事要紧多了。中秋封赏按照旧列,已支出一大笔数额。很快年关要来了,是不是还按照旧列?依我看,那些公侯世家,个个比咱们有钱。大可不必再贴钱给他们。倒应该叫他们接济一回朝廷。” 女人真是又实际又小气。 “一会你让金叔叔起个话题,说说这事。旧年么,你的皇叔为了笼络世家,十封七免税,弄得内廷拮据得很。他吃得了苦,我可不行。宫里几百人呢,他们服侍我,我不能亏待人家。昨晚商量的事,你别忘了。咱们南宫家要缴贡银,其他人也不能落下。” 谁答应你这种事。还没嫁给我,什么都要管。捏住她的下巴,叫她别聒噪了。 垂帘外等候的崔流秀轻声问:“陛下,要不要换盆热水?” 还有这个老阉货,在我这里讨不到好,一个劲奉承你。 她不吱声了。脸蛋上有我的指印,左右看两下,就是不放开她。 “小冰,你相信时运不济的说法吗?” 一定要她忧虑我忧虑的问题。她腰间还带着那只绣囊。不知她是否记得万家针说过的话。那只仰首高亢的金雀会消亡,而我的铁麒麟,终有一天也会走向末路。 “唔…”她摇头。她是不知道还是不相信。被我捏着脸蛋怪可怜的。我松开了人。 妆台上竖起一面铜镜,我站在身后:“小冰,从前雍州有座汉章院,宣和朝起被封了。那天我去看望娄伯伯,他说,其实那是个选拔良才的好地方。不如从善如流,重新打开。” 她回过头,片刻惊讶过后,叹口气:“我也想啊,不过有心无力。单哥哥,我们家没人了。” 汉章院不算南宫氏的私产。不过,若是重开,人力在哪,钱又在哪。 沉默一会,她站起身,轻轻依偎我。 “重开汉章院,你能高兴点吗?”手指摸摸我眉心的凹陷,“雍州是我的家,也是你的。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时运好坏,我都在你身边。单哥哥,别弓起背。” 重新回到长厅,母亲已奏完两曲,被安福郡主请至内厅闲话。我将小冰送到西侧,她的姑母和姐姐都在座,见我步入,立刻站起来。想起金士荣的话,娄柱尘会半死不活,都是这位尊夫人干的好事。 “夫人如今住在哪里?”我微笑问。 原先她住在女儿家里避风,如今郡主娘娘回来,她还能住在郡主府? 夫人看一眼小冰,很畏惧似的,然后说:“陛下容禀,东垣巷有座小庙堂,一直供奉亡子香火。如今我在庵堂安置。” 娄柱尘还有一个儿子。 他的女儿却等不及,大庭广众朝我下跪求情:“母亲年老孤苦,做了错事。父亲并不责怪。请陛下不要降罪她一个老妇人。” 第212章 小冰一旁冷笑,毫无怜悯:“表姐的膝盖软了,扶她起来。” 她们母女都很畏惧她。安福郡主朝这边张望。我微微侧目,于是小冰亲自伸手扶起娄姣姣。 这里我再次含笑:“夫人,娄大人同我说,旧年主上封赏万金,他无心使用。如今雍州有几项开支,也算你母家的事,他打算用于此处。夫人同意吗?” 娄夫人听得不明就里,而小冰有些震惊,接着她的姑母立刻点头。 母亲与安福郡主携手走来,问问我们在聊什么。郡主先问,娄夫人怎么哭了。 对方拭泪,看着众人,只好说:“无事,今日很有感触,想到死去的孩子,所以没忍住。” 母亲听见,立刻动容:“刚才我们也说国公爷西征的事,多伤怀。别提这事了。” 这时乐声又起,众人洗漱完,都回归原座。主菜上完,内官开始奉茶。目光巡回,又落在镇国公的虚位上。我的长兄就是去西征的路上死的;娄柱尘也有孩子死在那里吗?虽然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与我息息相关。又摇摇脑袋,想驱散溢满的颓丧心情。在座多少人,在那尊杯盏掉落时,他们的魂魄被震碎了。所以每年中秋,都要为镇国公留一缕青烟。 小冰撩开垂帘,朝我微微笑着。她一定很高兴,娄柱尘竟然帮她重建雍州。她高兴的时候,眼神格外明亮,满身的流纹金线也熠熠生辉。幸好她不为众人的感伤所动。她端坐在纱帘后,朝我殷殷切切笑着。 内官提醒,已是戌时二刻。我执起酒杯。众人见状,都放下碗筷杯盏。站起身,这杯酒,敬故人,那位光芒摄魂的前辈;也敬自己,从过往尘烟中幸存的自己。 第66章 解语花(二) 常夫人弹完曲子,安福郡…… 常夫人弹完曲子, 安福郡主便请她来内厅闲话。我与母亲都坐在东侧的偏厅,头一次见 当朝太后,连忙起身行大礼。太后伸手将母亲扶起, 她的手很粗糙, 指关节突突的, 与京都女人精细保养的芊芊玉葱完全不同。双手缓缓抚摸琴弦, 她对大家笑道:“多久没有碰了, 刚才几下勾指,连疼也感觉不到。” 郡主盛赞老夫人的琴艺,其余人自然要附和几句。老夫人得知我们是丞相府的女眷,便仔细问起许多话。母亲素有贤名,行动又得体,几问几答后,常夫人露出笑容。她的笑容转移至我身上, 将我拉近了,又仔细看起来。 “这孩子生得真好, 娘子有福气。” 刚才安福郡主也这么说。我低头傻笑。对长辈只要温柔恭顺,他们就会喜欢你。 “挺惋惜的,她们母女快要走了。”郡主娘娘感叹,“您瞧这场晚宴, 坐着的人也没几个是旧识。如今丞相也要退了。” 常夫人听见,撩起我的袖口, 只夸赞针线精致。今日母亲和我都穿着朴素,中秋晚宴, 男人们谈起过往总要伤感,女人赴宴也从不粉墨盛装。这是旧朝的规矩。 “元老师请辞,我也遗憾。”老夫人说, “刚才还说,陛下到底年轻,做事冲动。有时会伤了老臣的心。” 我抬起头,顺口回答:“夫人为何如此想?新老接替本是人之常情,爷爷和我们都很感激,陛下对我家的优容。“ 母亲站在身旁,挡去我的声音:“太后请包涵。家里只有一个女孩,日常纵容惯了,难免说些僭越之语。” 太后却携起我的手,含笑道:“真是好孩子。” 于是女人们又闲聊几句。常夫人不难相处,她是个认真细心的老妇人,又挺爱干净。手固然粗糙,可指甲打理得很齐整。白发比别人多些,却一丝不苟挽入发髻。手腕干瘦,有串沉香珠子,恍惚能嗅到幽远的香气。相形之下,安福郡主壮实多了,穿一件宽大的对襟红衫,一张双臂,宛如一阵飒爽的风。 我坐在内厅,对纱帘外的事没多少兴趣。捧着茶碗,等茶炉子的水开了,兑上蜂蜜,他们啜几口,都和蔼地笑。因为新君离座还未归,常夫人一直同我们喝茶吃果子。过了许久,终于单立和小冰从内门出来。西侧还设有一桌,小冰将自家的亲戚挤在那里。新君跟着她,没有返回主座,反而走进偏厅了。幸好外厅的男人们分作几堆,围着喝酒说话呢,谁也没有在意。可我敏锐感觉到,身旁有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们。 镜花水月四面透风。纱帘卷起,又飘落而下。常夫人散落的目光渐渐凝结。她抬起若有所思的脸,恰好对上郡主的目光。 郡主道:“刚才我就想说。这位姑娘的侧影,和南宫云罗一模一样。” 我也侧过头。小冰站在背光处,看不清面容。不过单立的五官格外清晰。有人啼哭,他便朝她使个眼色。她说什么,他就抬抬眉表示不满。四周很吵闹,他的目光总在她身上游走。 桂花香随晚风飘入。郡主挽起老夫人的手。她们走去对面了。母亲盖上茶碗,拨一拨小炉内的炭火。 “喜儿,”她也看见刚才那幕,“新君不该贸然跟着女眷乱走,明天去到阁里,一定又要被说。你瞧…” 第213章 是啊,爷爷他们一定看见了。 可我并不在意这些。亲眼目睹一个男子对女子的专注,加上夜色温柔,使我深受触动。 “阿娘,我挺好奇的,”支起下颌,朝柔情似水的夜空感叹,“一样的泥巴捏成的娃娃,有人拾起一个,从此眼里就只有她了。” 母亲弯起两道眉,大概笑我的幼稚心思。这时,刚才回避的官眷又落座,是大都府尹家的大夫人。 “我家喜儿在羡慕人家呢。” 她依然拿我当小女孩,什么心事都能告诉外人。 我撅着嘴。幸好郑伯伯的娘子性情温厚。 “等陛下喝完这轮,这席面就能撤了。”她摸摸我的嘴角,目光也落在远处,“我看南宫姑娘有些累。喜儿,不如我们请郡主娘娘回来。你瞧,太后回座了,留下郡主喝酒,她喝几杯,小辈们都要陪饮。” 月圆那夜很晚才睡,第二日清晨,我很早就醒了。难得卞怀东在内城,我想请他去看望绿桃。自从南山回来,绿桃一直不说话。她和我一起长大的。她的怪诞有时我也忍受不了。可照顾她已成了习惯。 磨蹭一会儿,才叫马车驶到国公府门口。借口爷爷捎信给他们家少爷,总能叫他出来。走近才发现,门口已停了车,四珠宝顶,缀着流苏,那是内宫的马车。再定睛一瞧,眼前赫赫然站着郭池。 半月前他送我回去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昨天晚宴,宫外等候送迎的也没他。他也看见我了,两人怪别扭的。合上门帘,心里琢磨要不要下车。赶车的老仆又说,宫里的庄嬷嬷在门口呢,多半是跟公主出门的。 我探出脑袋,庄嬷嬷已走上前。原来小冰一早就差人送绿桃出来。 “宫里交代,早些来早些回去。不要声张。”老嬷嬷如此说。 我听了点头,只好朝后方的男子讪讪笑一笑。于是郭池慢慢走过来。 他问我,怎么不进去?尔后又说:“我去街市逛一圈,买些烧酒和肉。午时前回来,接公主回宫。” 他怕我与他共处一室尴尬,所以特地找借口避开,心里猜测完,反而更难受了。反正绿桃已见到她的怀东哥哥,我也不必待在这里。 马车调头,男子却跟上来。他真的要去五斗巷买酒。 我将车帘卷起,对庄嬷嬷交代几句。若是公主缠着怀东哭闹,一定要来丞相府告诉我。 郭池摇摇脑袋,随口说:“这位卞公子真有能耐,公主这么惦记他。” 马儿往前踱步。他不喜欢怀东,不知为什么。又瞥我一眼,接着笑道:“元小姐,别误会,我没说镇国公府的嫡孙有任何不好。” “我明白,”抬起眼睛,想对他明言,“公主信任他依赖他,待他如兄长。我也是如此,先前郭将军一直帮我,我也待你如兄长。” 他听见,明显愣住。嘴唇有些苍白,没一会扯出一记冷笑。像在嘲笑我似的。 拐个弯就是酒铺,他与我道别。 而我更丧气。自己铺陈半天的话,想与他恢复往日的交情,哪知他却不屑一顾。只好坐在车里生闷气。 “小姐,回家了吗?”车夫催问。 掀起车帘,往后一瞧。他径直走入酒铺,同老板熟稔聊天,满心都在闻酒香。 回去吧,我闷闷说。那间酒铺挺大,客人也多。对面是间药铺子,往来的人更多。这里还挺热闹。街角有五六株高大的桂树,正逢时节,满树嫩黄的花瓣。目光停留片刻,突然捕捉到一角熟悉的影子。 马车越走越远了。我缓过神,那人是…衣卓芳。他不是失踪了吗,怎么还在京都?还和郭池出现在一条街。 我叫车夫停下。 “小姐,调头回去吗?” 犹豫半晌,还是回去看看。刚回到原来的街口,郭池正好从酒铺出来。 “元小姐,你怎么回来了?”他朝我笑道。 桂花树下没有人。真奇怪,难道我看花了眼。 “刚才我看见羽林卫的衣大人。” “哦?他被我撤职了。不再是羽林卫的人。” 他一点也不惊讶。他为何要帮他隐瞒行踪。我满腹疑问。衣卓芳,从那个骇人的夜晚算起,我再也没见过他。 “元小姐…”郭池依然吐着温厚的声音,对我很关心,“我送你回去。今天街上好像有许多府兵。” 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他只注视往来的府 兵,看了一会,见我瞪着他,就说:“没事,只是安福郡主府的人跑出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内心有许多疑问,他愿意回答我吗。对于想隐瞒的事,他是不会轻易开口的。他隐瞒衣卓芳的行踪,是为了保护他,就像他保护…街上的确很乱,马队闹得尘土飞扬,只有我们走得从容不迫。他勒着缰绳,终于找到熟人,问清楚原委,又兴冲冲回来告诉我。 我直起身子,对他说:“我自己能回去。你回镇国公府吧。嗯…绿桃脾气不好,郭将军在宫内行走,请多多照顾她。” 第214章 他展开眉角:“她是公主,我如何照顾。元小姐能多进宫就好了,绿桃很听你的话。” 我笑起来,心中很温暖。比起刚才的局促舒服许多。他转身走了。我知道他不再怪我。他对我像对待朋友。好吧,比起男欢女爱,我更信赖这种关系。 原来安福郡主府的大公子失踪了。郡主娘娘去宫里哭诉,中殿就下令封城门找人。城门关闭几天,人还没找到,如今大街上的人都说这件新闻。这天午后,爷爷奉召入宫,母亲又去衡王府慰问。我找到管家,问他要一部车,我要去南山求个家宅平安符。 管家看着我长大,皱起眼皮:“小姐,你想要干什么?” 搂着他的臂弯撒娇:“今年大家都忙,很久没去寺里供奉,菩萨要不高兴的。你叫老乐驾车,他媳妇跟着我。我只去求个符,一来一回,日落前就回来。别告诉母亲,回来后给你带两斤香桂。” 我再三央求。他只好叫来老仆,叮嘱几遍,日落前一定要回来。坐上车,吁口气,终于能去南山。新君回来后,命人解封南山,可去的人一直不多。谁愿意去呢,都说山上埋了死婴,不吉利。 跪在佛祖前,求了两枚平安符。跟来的老妇说,小姐喜欢拜弥勒佛,小时候,看见他的大肚子,都会跟着笑。 因为他包容万象,普渡众生。 吩咐老乐夫妇将带来的香油烛火分给小沙弥,自己慢慢朝后山走去。 后山很荒凉,只有几株树干摇摆,秋风扫过,枯叶落到头顶。绕过丛林,河面一览无遗,如刚化雪的初春一样。闭上眼睛,那日郭池是在这里埋掉孩子的。虽然我吓得发愣,可不代表会忘记。 可惜身上藏不了铁锹,得徒手挖。我戴上麻手套,专心致志挖起土来。幸好前半月一直下雨,土很软又很黏。玉溪夫人,我要给你一个交待,无论埋在这里的孩子是谁。 老乐媳妇和寺里的阿姑相熟,聚在一起唠嗑呢。后山风大,如今天凉,不会常有人来。我搞得一头汗,土是松的,可翻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怎么会呢,我亲眼看着郭池埋掉的。 刚动手时还有些恐惧,现在全成了不甘心。越挖越深,依然什么都没有。我瘫坐在土坑边上,懊恼当时不够细心,应该多看一眼孩子,才让他们埋掉。秋风越发大,有点冷,突然发现掘开的斜坡内嵌了一块红布条。捡起来,应该只是衣料的一角。是的,就是那天裹孩子的红袄。这是块质地很好的红绢,很像庐江出的绢丝品。我抬起眼睛,宫里很多年没收过成品绢丝,爷爷说过,长丰喜欢各郡县折白银上贡。寻常宫人的穿戴,都是内廷绣坊自造的。 眼眶鼓鼓的,捏着红绢,我哭起来,既苦涩又欣慰。多求一枚平安符,放入土坑,哆嗦着将土掩埋。时候不早了,要赶紧回去。 抖一抖裙褶上的土,走去河边洗手。下午的阳光很好,水波涟漪,远山映光。迎着阳光眺望,心想这支流水从哪来,又往哪去。片刻后,空望的眼神突然聚拢,因为不远处,随水流飘来一具人体。 感觉一阵晕眩,摇摇头睁大眼,真的是一个人,面朝上躺着,朝下游的方向缓缓漂浮。 为什么老在南山遇到这种事,为什么又是我? 朝四周呼救,叫了几遍,没有人。刚才我故意将人支走了。怎么办?那人从我面前漂过,再往下游,就捞不着他了。猛吸口气,摘掉鞋,我只好跳到河里捞人。还好不是冬天,使劲扑腾几下,我朝他游过去。前方河道收窄,转角攀出树枝将他截住了,我伸手一捞,正好拉住一只脚。 好像是个男人,这么重,怎么拉他上岸。伸出脖子喘口气,游去他身边,一手抓住树枝,一手将他箍紧点,免得被水冲走。河道虽窄,但水挺深,我坚持一会,便觉得胸口沉沉,喘不上气了。正犯愁呢,哪知那人的脸突然翻过来,睁开眼对着我的脸。 “你要干什么?” 原来是个大活人,我吓得掉到水里,呛了好几口。抹走眼里的水,再仔细一瞧,果然是个活着的男人。我指一指河岸,说要拉他上去。转身要游走,腿却不听使唤,抽了几下,心里一害怕,人就沉下去。 真倒霉,人没救起来,要把自己搭上,我怕得乱扑腾,边喊救命边大哭。混乱之中抓住什么,好像是块木头,连忙紧紧拽住,腿不抽搐了,我就抱着木头吐水。 “小姑娘,你的求生意志很顽强。” 咳了几下,才发觉抱的是男人的腿。他的腿上结结实实绑着木夹板,所以能浮在水上。 我呜呜咽咽哭起来:“救命…” “你还能游吗?我可游不了。” 不能游,也不能动,我害怕极了。 “那你抓住树枝吧,抓牢它,会有人来救你的。” 那你呢?我要两只手才能攀住,这样你就漂走了。他好像一点也不介意,随时能漂走似的。 “这样不是挺好。你想活着,我想死。” 没听懂他的话。我还是抱住他的木头腿吧,反正他被截住了去路。 第215章 “小姑娘,你是哪家的?” “你是哪家的?非要跑来南山自杀,还给我撞见了。” 男人居然哈哈笑起来,接着说:“我想想…世家官宦才喜欢跑来南山烧香,及笄至双十年华的,嗯…元绉家就有一个,何伯家有两个,镇国公府么…应该不是,韦侍郎家是位才女…也不是,小衡王爷的小姨很漂亮,不过她在王府陪姐姐待产…所以么…” 我越听越气,他那什么语气。 “你是元家女。元绉满口仁义道德,手上没个锤子功夫。不自量力,扑进河里救人。你准是他教的。” 鼓着腮帮,不敢动,我的小命悬在他腿上。 “真奇怪,元府小姐怎么独自跑来南山?”他继续说,“跟男人暗通款曲…不像啊…再想想…不可能只为上柱香。世人来找佛祖,要么犯错,要么有非分的愿望。” “还有一种可能,小姐特地来南山寺找东西。 我听住了,水流更急,冲着后背,整个人摇摇晃晃。 “寺庙内有什么值得找的,还得偷偷来。是了,南山寺这一年发生过什么事?” 他居然抬起脖子,朝我怪笑一下。 “小姐,你的嘴唇发紫了,该救你上去。” 不知他从腰间拔出什么,掷出去,那片林子就着火了。 火光很快将人引来。乐伯伯头一个冲过来,我从水里给捞起来,上下牙床直打颤。姑子要带我去换衣裳,我偏不肯走,指着那个木腿男人。 老乐凶道:“是不是他,将小姐拽到河里去的?” 男人也给捞上来。他泡得更久,他不会死吧。绑在他腿上的木夹板给拆了,尔后两条下肢便软软的,好似抽走筋骨一般,坍塌在草丛上。 拍拍他的脸,我凑上去。他的五官分明,只是…太锐利了,配上灰白的脸色,两道黑眉显得触目惊心。腰间系着玉牌,翻过面:青山白云岭,澜山闵代英。 第67章 琼华雨露( 三) 晚宴后的第二天,怀东…… 晚宴后的第二天, 怀东便来宫里找我。见完绿桃,他满脸的忧虑和愤怒。当时宫人们聚在角落,正商议如何粉刷内墙, 将大红喜字往上贴。他大步直入, 半眼也没瞧见。 绿桃不肯说话, 绿桃受的惊吓, 绿桃原来多么天真烂漫, 如今她没了父亲,又亲眼目睹幼弟死于非命,而宫里压根没人关心她。 “小冰,即便是个陌生人,你也该多关心她。” 四周新挂上许多纱幔,风吹过,阴影扑到我身上, 对于长丰的儿女,姿态的确有些冷漠。怀东哥哥, 我特地送她来见你,是想叫你告诉她,她是公主,她必须坚强, 不能再做任性的孩子。 哪知怀东越发生气:“我问你,南山寺真的埋掉一个孩子?这是谁干的?你们找到人没有?” “这事不用你管。怀东哥哥, 你要懂得,既然人人都不问, 你也不要插手。” 定然是绿桃楚楚可怜,惹出他一腔英雄气概。 “我要去见平康大妃。”连目标也找到了。 我站起身:“不行。那是大都府在审的案子,你算什么身份, 跑去质问先主遗孤的下落。” “我的确没有身份。但是…公主与我年少就认识。而且,先主死得可怜。为恩情为道义,我都要问清楚。小冰,那个孩子是皇裔,琼华宫也不能置之不理。” 胸口窝火。你跟她年少就认识。你真是有情有义,连带还要提醒我的责任。冷眼瞅着他。这些年过去,他的肩膀变宽,人也变瘦了。右边脸连到耳根,有块灼伤的痕迹。不仅如此,他周身总是灰蒙蒙的。不比从前,遇见阳光就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牙。如今他很少笑。 驱散了怒火,我转而很温柔。 “我知道了。怀东哥哥,我没有置之不理。不让你去找平康大妃,不让你管这事,是为镇国公府着想。你想一想,绿桃可以胡闹,你却不行。你领兵在外,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只做分内事就好。南山那件事,前桥阁还未说什么,你却冒头去查。众人瞧了,心里要怎么想。” 他分腿坐在椅子上,两手交握,头就埋在两臂之间。听见我如此说,抬头看我一眼。 “从前知道雍州出了事,我在蜀地无能为力。如今绿桃就在眼前,原来也只能有心无力。” 并不是这样。我躺着西北土窖的时候,奄奄一息,心里曾想过,还好怀东不在船上,他安然无恙。还有绿桃,她多信赖你,她把什么都告诉你,你是她最亲的人。 他的头埋得更低。我的安慰没什么用,他轻声啜泣。 外头等候的崔流秀探头探脑,卞公子这么大个头,却蜷起身子哭泣,的确够人瞧的。 “稚子无辜。你会爱护绿桃,是不是,小冰妹妹?” 爱护她?她要学会自己爱护自己。不过怀东似乎不这么想,在他心里,绿桃永远需要人爱护。 于是点头答应,心里有点羡慕那个怪诞的臭丫头。 外头又敲两记门板,宫人进来换了茶水。崔管事奉上热水脸帕,殷勤服侍卞公子洗了把脸。 洗完脸,他才重新展望一遍琼华宫。金灿灿的日头,窗棱格子都刷过新漆,衬得黄木头溜光水滑。刚装好四盏挂壁花灯,灯脚缀着白云流苏,风一吹鼓鼓飘起来。库房里找出一张美人榻,木头太重,四个人用轱辘车运来的,不过镂空雕花的凹槽没擦干净,只好侧翻躺在地上。大红柱子都贴上喜字,正厅墙上的那枚最大,明晃晃扎人眼。 第216章 怀东看了一会,问我封后典仪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十六。” “哦,”他说,“大概我留不到那个时候,不能来看你出嫁。” 这么快,他又要走了。 “小冰,这样做,你是高兴的,对吗?” 他是指我嫁人的事?我当然高兴。 踯躅几步,阳光闪烁着鎏金的喜字,他眯起眼睛:“若不是为自己高兴,其实没必要这么做…” 怀东哥哥,你是永昌府督军,别说傻话了。 弹走落在他肩上的灰尘。带两瓶桂花酿回去吧,是雍州酒馆的香味。你也不用担心姑奶奶,我会照看她的。 “小冰,”他低下头,微微叹息,“小时候嬉笑打闹,总觉得我们几个要永远在一起。谁能想到,如今各自走各自的路。” 到了九月,后院的枫叶开得正好。月初要分发例钱,这回我邀请各司的管事姑姑来琼华宫赏枫叶。摆好案几茶炉,他们很快到了。女的一律水波纹披肩,男的都穿小羊皮靴,个个气派又整齐。 走到拱桥,他们聚在长汀处议论红叶,见我来了,都欠身问安。 “请坐。”我说,枫树下已案几座垫。 大礼未成,我还不是皇后。今天做为小辈,请各位姑姑喝杯茶,你们侍奉内廷多年,这是替陛下和太后感谢大家。总共来了五人,崔流秀师徒,内勤司和绣坊的主事女官,还有一位是伺候庆禧朝老主的宫人。 我对最后一位笑道:“这位姑姑脸生,我没见过。” 那人站起身,朝我一福:“老婢本家姓苗,庆禧三年入宫,起初分在礼乐局学敲玉磬,后来那处犯事,被贬到内勤干了好几年。前些天老太后问,当年那些乐器还剩多少,叫我收拢归到库里。今天听娘娘召唤,所以一起来回禀。” 原来是这样。我慢慢点头,又对崔管事说,放在库里多少东西,都要登记造册。 他们师徒两个连忙答应,连册子也带过来了。 翻过几页,不过是些琴箫笙簧,钟鼓铃钹,还有箜篌几架,颜色式样也描绘于一旁。对了,常夫人刚入宫时,也分在礼乐局。难怪她特别留心这些东西。 合上乐器册,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些琐事。 “今天找各位来,是要告诉大家,先主中毒一事,大都府已审理完毕。公文今早发出,困在府衙大狱那些宫人,明天就能出来了。” 他们几个互相看看,又一起看着我。 翻开右手边公文的抄报,继续说:“内廷总共牵涉四十九人。中殿随侍十六人,膳房十二人,还有十几个,是当年抽调去九鹿打扫的,包括内廷总管事伍象牛。先主死后,伍象牛自尽,羽林卫在九鹿当场铐了一拨人,等到回京,前桥阁连同大都府,又带走一拨。于是内廷诸人,惶惶不安直到如今。” “平康王府与内廷勾连,向圣主下毒。如今王爷已死,大都府多次提审王妃,有趣的是,王妃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将红信石放到那只冰桶里…” 我朝崔流秀笑道:“大管事,你说这个如何是好?” 对方侧身,朝地上重重一叩:“请娘娘明示。” “所有涉案宫人遭拘禁两月,其中死了三个。一个得病,没挨过去;另外两个,也是自尽。这是他们的姓名。” 叫人递给他瞧,他双手接过,埋首瞧了许久,尔后对我说:“是,审案的大官人幸苦了。” “属下犯错,驭下者有失察之罪,所以伍象牛必须死。听说他是个老实人,明年清明,你们去他的坟上点柱香。” 众人皆侧身,叩首道是。 “新君即位不久,太后也顺利归朝。如今两位尊者都想行善积德,所以颁御旨,此案到此为止,不会株连,你们回去告诉众人,叫他们安心办差,如今内廷运行一切照旧。” 左手第二位的孙宫人含泪答应:“主上圣明,体恤内廷奴婢,吾等感恩戴德。” 她就是主管绣坊的孙姑姑,最擅长的是绣五彩凤凰。我见过几幅呈上的锦帕,有金色的火鸟,五颜六色的大尾巴鸟,常夫人和萍萍都说好看,我就跟着说好看。 “孙姑姑,绣坊如今多少人头,是怎么分职的?” 见我问了,她立刻起身答话。 “缝补浆洗十六人,织物的十二人,剩下的只做精细绣活,带一个配颜色的老妪,连上我总计三十又八。” 上回拦我去路的人,如今还要放出去吗? 那妇人的眼睛圆圆润润,望着你总像含着泪光,如泣如诉 。 “娘娘容禀,并非我狠心,要赶走多年姐妹。六月时陛下亲自给的话,说如今内廷人少,绣坊无需那么多人,竟要裁撤半数的人头,我如何能分配?只好将年纪大的选出来,心想这些年她们也攒了银两,不如放人回乡过日子。” 绣坊内的许多女子年岁差不多。庆禧朝初年,她们被一拨拨选入宫侍奉,算至今日,二十年过去了。 沉吟半晌,尔后问:“为何宫娥到了年岁,没有放出去嫁人呢?” 孙姑姑也停顿半晌,坐她身旁的是黄宫令。两人对视一眼,又一起回答我。 “嘉宁皇后死得早,后来几年更不顺,谁有心情管这事?再后来,恭王回来,他是个严厉的主,很少入内廷,更没有人提。琼华宫空置多年,每日点卯,每季放赏的簿子都积了灰,谁还会记得宫娥的年岁。” 第217章 “娘娘,前几年外头乱糟糟的,河东一带水田没人种,几家几户都绝尽了。更有流寇土匪趁火打劫,挥着马鞭直接冲来抢人抢钱。平头百姓吃不饱,那些小庄子或者小官家里也艰难。留在京都内宫,至少还有一处安身。若是出去,能找到父母兄弟的还好,不然的话,一众女人,宫里又养得娇嫩,出去能有什么好事?” 我知道。很小的时候,我也有这样的经历。幸好后来叔父找到了我。 那些话让我的心肠柔和许多,轻声细语对妇人说:“我明白了。绣坊的事我要回禀太后,再与陛下商议一回,看看他如何说。” 她刚要拜,我又说:“不过有一事还要问问,既然绣坊人多活少,你们平日都做些什么?” 孙宫人见我柔和,尽数告诉我:“不敢隐瞒娘娘,我们平日绣些锦帕锦囊,或者身上佩戴的精致小物,更有鞋袜衣帽,托人带出去,能换些银钱回来,也算打发时间。” 这时,崔流秀瞟了我一眼。 我笑道:“是啊,那日见到你系的锦帕就别致,四边角上金线绕的是什么花?” “凤尾花,那金丝绒线是宫内自造的。” “就是了。丞相府的周娘子,也有这样的帕子。那天去看望小衡王妃,她床头的枕套也这样绣的。后来我想起来,抄检平康王府的时候,大妃有一箱罗袜,上头的花纹,全是内宫自造的金线。” 崔流秀连忙出座,跪于正中:“娘娘,请不要误会。绣坊私售这些东西,只是妇人们闲来无事,做来赚些钱,绝无与外宫勾连的意思。” 孙姑姑听出深意,鼻孔一吸,瞬间又眼泪汪汪,愣了一回,同崔管事并排跪着。 我只温和提问:“为何世家官眷娘子和内廷来往如此密切?” 因为一直疑惑,为何大妃会知晓,元茂喜手里提的是个孩子。 谁会告诉她这些,就如谁能在长丰身边下毒一样危险。 崔流秀有些急,辩解道:“娘娘,女人们聚到一起,天长日久混熟了,总是做着针线嚼舌根的。都是卑职失察。可那些大族的夫人娘子们,都愿意与内廷交好的,我们不去,他们也会来。历来如此。知道主上的喜好,才能…” 他说不下去,是不是觉得说太多,自己勒了下衣领。而孙宫人突然哭起来,掷地有声,她没和平康大妃一起害人。 我只好重复刚才的话,平康王那件事已经了解,不会再株连他人。 “只是…今后禁止将绣坊之物私自售卖。若是你们一辈子留在内宫,吃穿用度自是官家负担,不差这些钱。得了空闲,来琼华宫唠嗑,或者也可教教我做针线。另外,我翻过旧朝名册,各府夫人娘子,请旨进宫探亲问安的,需提前一天支会宫门,宫门小抄再报送琼华宫。进出的人数要清点干净,贵重物件的出入,也要附在里头。” 崔流秀连忙说:“是,进出宫门名册一直都有。老奴与小徒今晚再理一遍,明日上报。” 我笑道:“崔管事,别怪我事无巨细都要问。管不好内廷,再闯下大祸,你就是伍象牛的下场。” 他的脖子梗一下,五官扭一处,一脸怪表情:“有娘娘庇佑,老奴比伍当家有福气。” 这算夸我吗?掀开茶盖喝一口,说了半天,又累又渴。 左边离得最近的妇人名叫黄阿彩,算是年资最老的女官,主管内勤司,身型健壮,大脸盘,戴一对莹润光华的珍珠耳坠。我知道她是从雍州本家陪嫁过来的。见我的茶冷了,端起面前的绿壶注热水,又捧起茶碗,用竹垫托住碗底,姿态优雅向我奉茶。 “姑姑是随嘉宁皇后入宫的?” 她笑道:“没错,那年才十五。老太爷见我长得壮,能提放重东西,所以叫我跟进来伺候。” 我便叹息:“如今的雍州可不比当年了。” 她随即说:“是啊,那年本家遭难,宫内的人后半年才知道,托人去问主子的讯息,竟是死的死,走的走。不瞒大家,当年我大病一场,嚼着甘草根才捱过来。如今好了,见到娘娘才貌双全,琼华宫又能和这红叶一样茂盛。可惜没机会去雍州祭一祭,我出来那年,冒八老爷还能上马射柳呢。” 我微笑起来,在宫里住了三个月,早听闻黄姑姑很能干。四街五巷洒扫,花树草坪种植养护,还有湖水清理捞淤泥,全靠姑姑一手调度。 “不仅如此,姑姑认识的人也多。这位熟识乐器的苗宫人,是姑姑引荐给太后娘娘的吗?” 她听我如此问,低头答道:“太后从前在礼乐局待过,认识不少人。其实太后也认得老婢。当年侧宫外头有一片花圃,是分给我管的,如今说起来,彼此就记得了。” 是的,那些没出宫的老人,都该认得单立的母亲。她和他们聊起来,一定比新进宫的小宫女熟络。 “对了,前几天母亲想听戏,是姑姑找到戏班子吗?” 黄阿彩开口之前,眼神朝崔流秀投去,可后者没什么反应。 她只好说:“是啊,太后喜欢听水磨调,询问我哪里的唱班好?” “哦,那唱班子定了没有?什么时候入宫呢?” 她开始渐渐明白,我不喜欢这件事,于是立刻赔笑:“哪能这么快,太后只是一提。还要请示娘娘,等琼华宫的安排。” 第218章 朝她示意,不用紧张,又柔声细语:“姑姑,请坐下说话。” 我也朝崔流秀望去,他依然不声不响,不似刚才维护孙宫令那样激动。 于是我便说出自己的打算:“阿彩姑姑,刚才你说想去雍州祭一祭,如今准了这个假。你先去岛上,祭拜完之后再住几日。雍州的书院要重开,房舍和花草树木要人打理,你是本家旧人,先去看看,该怎么做,我要听你的意思。” 妇人一脸困惑。 “回来后么…我大姐姐家刚在京都置办了间小院落,万事开头难,想请你帮忙,过去替她打理几个月。你先去住住,如果顺意,就留在那里养老。如果不喜欢,再回宫里来,我帮你养老。” 她听明白了,我是要赶她出宫。 “娘娘…”耳垂上的珍珠气得发抖,“你怎么能这么做?我都服侍这内宫三朝了。” 她生什么气,这样的安排还不够好的。 “这…这是太后和陛下的意思吗?”她问我。 这是我的意思。 “刚才吩咐的话,你别忘记。回来后,叫识字的内官写个册子,多少瓦盖木头要修,多少花草要栽种,清清楚楚写给我。姑姑服侍三朝,我相信你的本事。” 这时崔流秀叩首说话:“是,主上整理雍州,原属吾等的份内事。等黄宫令回来,那些内勤琐事,老奴会一一写成奏报。娘娘不要生气,姑姑年老糊涂,不懂主上的善意。 ” 枫叶赏完了,好像人人都不高兴。快到日落,今日单立去上游河道查看,已到他回程的时刻。我在中殿后面的寝室内等了三刻钟,他才从石子路绕过来。原来刚到宫门,又遇见安福郡主入宫,同她说了许久的话。 “你也不说一声。等你这么久,我都饿了。” 崔流秀去过一趟膳房,说晚膳已备好,是不是端来寝殿里。 我就说:“端到太后那里,今天去那里吃。” 单立脱掉披风,对我笑道:“一会儿母亲又要叫你吃掉整碗米粉。” 找出一件干净细绸衫给他换,他跑马后一身是土,自己半点不介意。这样去见母亲,她又要絮叨。 “你老往外跑,闲暇时要多去母亲那里陪她说话。” 他转身,以为常夫人同我说过什么。 我便说:“她这么疼你,哪能说什么。前几天聊起旧事,她说宫里每逢端午花朝节,都要敲锣打鼓唱戏,热闹得不行。她会这么说,就是觉得如今太冷清了。” 单立听了,一时没说话。 我又说:“待会吃饭的时候,你亲自问问她。” 他想了半晌,尔后才说:“是我一心在河道上,冷落了你们。” 走出门,崔流秀等在外头。他说太后那边已知道,等着我们过去。 我对单立说:“今天和管事他们商议许久,宫人上百,有些该留有些该走,等我回禀过母亲,再来告诉你。” 他只点头,并不关心。 “内宫有几位姑姑很精干,我想借来去雍州帮忙。你也去看过,岛上的野草杆子有我这么高了。只好幸苦她们一回。有些年纪大的,等干完这件,再寻个好去处发放了,多赏些银两,叫人家后半生衣食无忧的…” 单立打断了:“刚才遇见安福郡主,也说雍州的事。她找到儿子,如今想替他谋个差事。那边的书院,不是要人打理么…” 发觉我脸色不善,他不说了,一会又笑问:“你不是说要做巴陵那地的糕点给我吃的,如今东西呢?” 我冷冷瞥他:“陛下,你不会答应她了吧?” 他便搂住我的肩:“小冰,我本来要叫老郑去的,但河道那里事太多,他要去一趟铜雀台呢。收拾书院的事就给大公子做吧,改天叫郡主进宫,你亲自跟她说。” 第68章 鹣鲽情深(三) 母亲回到内官后,选了…… 母亲回到内官后, 选了霞光云影当住所。她沿着甬道走过一圈,觉得还是霞光殿好,石台阶做得高, 窗台做得低, 比其它屋子更敞亮, 而且它的位置好, 出门绕过假石就是主路, 去中殿很方便。我知道,她是想离我近些。 过几天是封后大典,想听听她有何吩咐。走至内室,她正要午睡,见我来了,命人将窗格都打开。 “你如今才来。刚才小冰带着她的大姐姐来拜会,已经走了。” 桌上放了一盆长寿竹, 一盆长春花。碧绿的枝叶,露水微沾, 花苞鼓鼓的,娇色正浓。 母亲说,那是卢夫人送的,另有一盒冬虫草, 打开给我瞧,节节粗壮, 都有小指那么长。 “卢夫人很会做人,温和谦逊, 福气也好,最大的闺女都长齐并肩了。小冰有这样一个亲姐,我倒放心。” 那很好, 母亲若是闷了,多让她们进来陪你。 一会又笑道:“对了,昨晚小冰提醒我,霞光殿的后面有三间屋子空着,要从膳房拨厨子炊具过来,以后单给母亲做饭。” 母亲便说:“他们昨天弄好了。萍萍高兴得很。她想吃什么,又怕麻烦大厨房。如今能自个做了。” 为何怕麻烦?这丫头认生,来了几个月还不习惯吧。 “内廷的事,我不能照顾周全。母亲有什么不满,只管和小冰说。萍萍若闲得无事,也多去琼华宫走动。” 第219章 母亲当然知道这番用意,携起我的手:“你不用操心里面的事。小冰是个好孩子,我是喜欢她的。” 没过多久,萍萍端一只大碗进来。她知道我来了,顺手做的馎饦红汤。那是我在南岭时最爱吃的东西。 “单哥哥,”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你尝尝,不过这里的辣油没有南边的香。” 很好吃,因为很久没吃,咕噜几下,我就吃完了。 宫人将花盆摆去窗台,萍萍坐在对面,眉眼弯弯,认真看我吃完。她说她在学御膳房的菜谱,等学好了,以后就能送膳食去中殿。 我便笑:“萍萍真好学。” 小姑娘回头望一眼母亲,才对我说:“虽然咱们没住多久,却听了许多从前的事。单哥哥,你吃我做的东西,总让人放心些。” 放下碗筷,谁对他们胡说八道的。 萍萍睁大分明的眼睛:“没人胡说。我听到的,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内廷人多手杂,小心点总没错。还有,你常深夜回来,从外头走到琼华宫,多带几个随侍才稳妥。” 这一定是母亲教的话。萍萍虽然长大了,自己想不出这些来。 母亲见我的表情,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君主的安危便是社稷的安危,萍萍这么说没错。 “我怕说多了,你心里介意。你一向有主张,平常事也不违拗你。只是琼华宫空阔无人,你和小冰在一处,没细心可靠的人服侍,叫我怎么放心。” 内宫诸人已整理过,如今都是可靠的人。 母亲微蹙眉头。我拉起萍萍的手,耐心解释:“好妹子,别一副草木皆兵的模样。那年我在羊角山遇见你哥哥,什么都不懂,照样跟他去爬山摘果子。” 小姑娘没听懂,只说:“哥哥是好人。可你会遇见坏人。” 我笑了,摸着她额前的刘海:“我知道,单哥哥希望萍萍过得开心惬意,眼睛里永远看不见坏人。” 下午预备出宫一趟,娄府送葬的队伍今日启程,我要与大宝道别。小冰知道我的行程,她也要出去。于是我俩换上便装,打扮成寻常夫妻的模样。王琮找来一辆普通朱轮车,命人打开角门。小冰见到他肩上的白翎,对他笑道:“恭喜王卿家升官了。” 王琮素来有些怕她,看着我说:“是我撞了大运,陛下愿意提拔。” “怎么会呢?今日的一切都是你该得的。” 这话说得挺真诚。车帘放下,她倚到我肩头,很快出了宫门,绕过粗粝石墙,便是热闹的大城街。正逢秋收季节,街边支了许多摊贩,堆起五谷杂粮或者新鲜蔬菜,三五成群,吆喝叫卖。 众人忙着看热闹,小冰却摊开我的手掌,轻声问:“陛下怎么提拔王将军,却与郭池生分了呢?” 与他生分,并没有。因为郭池是外族人,羽林卫督领之职不能给他。 她抬起头:“这件事,我看他倒不在乎。只是从前你们总在一处喝酒,你入中殿后,很少去找他了。” “小冰,是他疏远我的。他有事瞒着我。” 他和我一起长大,我们过于了解对方。 “陛下怎么不亲自问他呢?错过时机,就真的生疏了。你们是儿时的朋友,这样做不值得。” 我低头对她笑:“你要我问什么?你是不是也帮他瞒着我什么?” 小女子摇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 街上越发吵闹,不止人头攒动,马队也来来往往。行至大街十字口,马车停了下来。原来大都府尹知道今天我去送娄柱尘,特地在这里等候。他将我们引到一处僻静的巷口,这才说出来意。 “陛下,今天您别去送了。万家庄来的那妇人泼辣得很,得知老师死因后,一个劲要找娄夫人闹事。我和大宝好不容易按住。她若看见陛下,是不会放过的,到时必然生出流言蜚语。” 低头一想,那位万夫人一副江湖儿女气,行事冲动又口无遮拦。她没忘记旧爱,一心要替他报仇。本来这事没什么,不过封后大典在即,犯事的又是小冰母家的人。让世人知道,南宫氏出了一个谋害亲夫的毒妇,会对皇后声誉有损。 转身与小冰嘀咕两下,我们决定不去了。又叮嘱王琮,让他带几句话给大宝。正说着,巷口卷起一阵土,又是一批车队路过。 郑未蔷拿出帕子抹抹额上的灰,对我说:“陛下,今早伺候完老师入殓,邺城的送货马队就到了。我等在路口,除去说刚才的事,就要回禀这件事。进来的车先到宫城东门卸货,等臣拿到清单,一一点对清楚,再交付内廷主管。” 王珒送来一批新婚贺礼,路 上走了许久,终于走到了。 又有大都府的人过来说,货车翻了一辆,将城门堵住,正好大兴农庄的车送麦子进来,两伙人吵架呢。 郑大人听见,立刻带人去城门。秋意正浓,石板路上许多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声。我不想回宫,斜对面有座酒楼,于是携小冰过去坐坐。 我们穿着不显眼。我身上只是普通黑袍,而小冰裹在素色斗篷内,我俩走入酒楼,有片刻寂静,所有人都抬头看了一眼。大厅是六边形的,划成几间方格放置桌椅,有各色路人坐着。不只本地熟客,行商做买卖的也有。角落里有两个南岭贩子,背对众人,对面坐一个穿紫缎的胖子,三人说得起劲。这时店家走过来,问要雅间还是堂座。王琮说要雅间,于是我们被引至二楼。二楼安静许多,用屏风隔开四方空间,我们的位子,正好对着楼下街市。 第220章 小冰没来过这样的地方,挨着我,又好奇四下张望。她拾起摆放整齐的茶碗,底面印有春风楼三字,刚才进来得急,原来这座酒楼叫春风楼。 王琮引来一位老妇,说是店主的媳妇,来伺候贵人点菜。老妇能言善道,这个季节吃栗子最好,来客都要一份栗子炖肉的。昨日又到许多时令果蔬,水嫩嫩的莲藕秋葵,不如各炒一盘,再配壶黄梨汁,又滋润又去燥。 小冰看着菜单,抬头问:“这些南方的果蔬,贵店都有货?” 老妇笑道:“咱们做这行生意,自然各色要齐备。前几年邺城闭了关卡,春风楼依然有南方的茶叶。” 我便问:“楼下那两人,是卖茶叶的吗?” 老妇说:“不是,那是卖珠子的。那头水好,珍珠也养人。偶尔得几颗粉嫩的,京都的贵人娘子们抢着要。” 小冰感叹:“原来如此。前几天有人进…孝敬给母亲几颗,说得好像有钱也买不到似的。” 没一会端上菜,我还要一壶酒。老妇人迎头送来,酒是送的,看我们是新婚夫妻,当作贺礼。 小冰吐着舌头偷笑:“今天的事可不能告诉母亲。不然咱俩都要挨训。” 我就对王琮说:“你看到了,要是有人挨骂,你就要挨板子。” 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个,对面的小女子给我斟酒,她的轮廓在秋日暖阳下很柔和,酒溢出来了,她就漾起笑容。 “陛下,你这样重视去南岭的河道,是要重开关卡吗?” 是的,如今邺城归属安阳郡管辖,重开去南岭的关卡,许多货物都能走官道。南岭人口稀少,却物产丰饶,几百年来,他们一直与中原通商。我想回到庆禧十三年前的日子。 “陛下,你不恨他们吗?” “小时候恨他们,不过如今没有了。当年货物的通关条文,都是邺城本地自立的,条文混乱没有章法,那些小官拿着鸡毛当令箭,乱抽提佣,激怒了商户,才演变成一场战事。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 更何况,让所有货品入官道,明码标价,按律收缴的税银能入国库。 小冰转着美目,又说:“陛下,做生意的事,多问问小叔叔,他比咱们懂得多了。” 通商通渠,的确是王珒替我出谋划策。端起杯子遮掩,我并不打算告诉她这些。总觉得小冰对他有莫名其妙的依赖。 我俩正吃得高兴,郑府尹从城门返回,得知我还在春风楼,连忙跟过来。一见我,就劝说此处往来客流繁杂,坐一坐回去吧。 他手上提着清单,应该刚把邺城来的货车清点干净。我拿过来瞧。王珒真大方,借着贺喜,金银成箱往宫城送。他知道我要修河道,专程送来的。 郑未蔷微笑:“这位王相公也忒俗气了,大婚贺礼只送金子。哦…这一份是孝敬太后的,吃的穿戴的都有。” 慢慢看目录,总共三十来个箱子,货车要走多少天。 “路上遇到山泥停滞几天,总共四十六天了。” 若是走水路,可以省下一半时间吧。 郑大人也盘算:“差不多,不过有些地段河床高,大船不一定能过。” “好,等大婚的事忙完,劳烦郑伯伯亲自去瞧瞧。” 对方躬身领旨。小冰却说:“陛下,你累坏郑大人了,也该给他请个帮手。” 我俩面对街市坐着,对街的下方是间糕点铺子。小冰本来斜倚木栏看街市热闹,突然回头笑道:“今天真巧,郭将军也在这里。” 我立刻站起来,果然郭池跟着丞相府的周娘子,在糕点铺子内买东西。 小冰叫来王琮:“请他们上来。” 我向郑未蔷道谢:“大人劳累,早些回去休息。” 周娘子与郭池很快出现在楼梯口。小冰上前挽住妇人的臂弯,听说喜儿落水后生病了,她仔细问姑娘的病情。于是我朝郭池示意,他便走至隔间,与我相对而坐。 斜阳不似刚才明亮,他的脸色也晦暗不明。我指一指桌上油纸包的糕点,这是送给元茂喜的? 他没否认。按照我对他的了解,大概他去和人家姑娘提亲,被回绝了,这才扭捏又闷闷不乐。她是元府千金,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到了年纪,公侯世家排队求亲呢。 “你要真喜欢她,我可以…” 对面的男子却急忙摇头,嘴上说:“公子想多了。她帮过我几次,我关心她也是情理中的。” 心里想笑,随便你。不过有件事我要问清楚。 “元小姐跑到南山去,是要挖出什么来?” 他低头道:“是啊,不知她要干什么。她是个好心肠的姑娘,大概觉得愧对他人嘱托,内心不安,所以去求平安的。” 我微微笑着:“你怎么不告诉她真话呢?告诉她,你如何瞒天过海,干的大善事。” 他抬起眼睛,觉察我的怒火,却叹口气:“公子,我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不知该如何做。” 猛地掷了酒杯,哐镗一记作声,王琮跑进来一瞧,我俩倒心平气和坐着。 “那时你远在永昌,我没法告诉你。宫中有个可怜的女人,可怜的母亲。我该怎么说?不如等你回来自己瞧着办。我只是南岭野夫,不懂宫里那一套。”他又瞧我一眼,“若是写信告诉你,万一…” 第221章 万一我回信,要你杀了他们,你该怎么做。他也很了解我。 “如今孩子呢?你藏在哪里?” 他摇着头:“一直由衣卓芳养着。他是江湖游客,我不知他会去哪里。” 怒火冲到头顶心。你是山野村夫,不知该如何做。我看你做事挺有条理。你不做忠臣良将,要做济世大侠,多清高多有胸怀。 “陛下,反正大家认为孩子死了,不如真当他死了吧。” 猛地朝他扑过去,掐住他的脖子。掐死你算了,我白白信任你,当初将内城交给你,你趁机做起大善人。桌上的碗筷杯碟全撒一地,王琮他们冲进来,手忙脚乱将我俩分开。 “滚!”朝他们吼。 郭池摸着脖子直喘气。论起单打独斗,我俩谁也不赢不了谁,不过刚才他没动手。理好衣领,几只酱油碟子打翻个,乌溜溜的酱汁,沿桌角滴滴答答下落。 “去把衣卓芳找回来。”我瞪着乌沉的眼珠子。 不过这事要隐秘进行。大婚举行后,河道就要开工了,到时需要四处募工。 我对郭池说:“郑大人定了十月启程去铜雀台监督河工,他是读书人,你陪他去,一路照应他的安全。” 对面的男子不明白。 “你多带些人去,在外头找衣卓芳。” 他还是不啃声。 于是我又说:“有件事没告诉你。母亲很喜欢元家小姐,等大婚过后,想请她入宫,做琼华宫的掌事女官。” 这下他有反应了,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笑道:“是好意。请元小姐在内宫住几年,陪陪母亲,也能为琼华宫分忧。” 他审视着我的脸,怒火将下颌骨都挤宽了。我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下轮到他想揍我了。 “有那么多闺秀,为什么要她去?” “母亲喜欢她,我也喜欢。” 他刚窜起上半身,想朝我挥拳,不过又止住了,桌上几只碟子啪啪作响 。 吸口气,冷静后,才对我说:“卓芳是我朋友,我答应帮他的,就像当年帮助陛下一样。” 我也一直当你是朋友,转头望向远处的落日。金黄色的落日,火热赤忱,不带一丝瑕疵。静坐许久,决定不再逼他去找衣卓芳。 叹口气:“但是河道依然需要人手,你要不要去?” 他认真想了想:“洛水那带许多草莽流寇,我陪郑大人去。这样你也安心些。” 再次斟上热酒,放至唇边,突然有些不甘心,人人都有心底的阴影,凭什么他能毫无束缚做正人君子。 “多谢陛下。”他替我斟满,傻乎乎地笑。 他又寻问,老夫人真的要让喜儿入宫侍奉?见我点头,就缄默不语。 我好笑说:“你伤心什么?她做了女官,就不用着急嫁人。” 还有件事,我不知该对谁倾吐,一直沉沉压于心内。小冰身体不好,我不在内廷的时候,最好有人能陪伴她。 郭池抬头望向远处的女子。她笑靥如花,完全不像有病的样子。 而我心怀阴郁吐露:“他们家族带来的病。她不能激动,情绪不稳,便要晕厥。” 元茂喜是个好心肠的姑娘,刚才你亲口说的。我希望她在琼华宫陪伴小冰。我相信她,就如相信你一样。 天色转暗,外头等候的人催过几次。走出酒楼,热闹的大街开始收摊了。小冰见到郭池神色,知道我们讲和,朝我笑一笑。店家见这阵仗,猜想我们一行是贵客,亲自送至门口。那位老板娘真能来事,抓起一把红枣花生给我俩,只说这是好彩头,叫我们收起来。 “相公娘子,将来摆百日宴,别忘记咱们春风楼。” 她挥着手绢。小冰坐在车内,捡出一只圆鼓鼓的花生,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握住她的手,这是好彩头,明知故问。她有些害羞,用帕子包好,心满意足靠在我胸口。 第69章 归来客(一) 我生于澜山河上。那年母…… 我生于澜山河上。那年母亲负气出走, 父亲来追,两人拉扯之下,母亲动了胎气。遇上看热闹的渔民, 叫来自己的婆娘接生, 母亲躺在小舟上, 闹腾几个时辰, 我就呱呱落舟了。乌洛兰族一向视水为万物之源, 我生在水上,并且哭声嘹亮,引得围观的渔民都来瞧,有个老婆婆说,这是上天恩赐的福气娃娃。 我的父族属于澜山闵氏,来自前朝的中原大族,后来迁徙至永昌, 因为此地远离凡尘,一直住了几百年。几百年过去, 闵家人早褪去中原的痕迹。我是祖母养大的。按照乌洛兰族的规矩,出生后诵经拂尘,剃下一小撮胎毛,存在香樟树下。落地为根, 肉身化尘土,魂魄归天地。这是族人的信仰, 我们从不畏惧死亡。 从小我就活泼跳跃,不满周岁, 抓住桌腿想自己站起来,再长大些,父亲教我游水, 这下我找到归宿,整天跳进河里不愿出来。祖母总说,男子当志高远性平厚,偏偏我喜欢赤膊光脚从河里捞鱼,或喜或怒,情绪毫无遮掩。随着年纪渐长,同父亲到处游历见识,我的张扬脾性有所收敛,内心却更不愿受束缚。如同青山盘旋的飞鸟,穿云破雨,纵情恣意。 然而这样的福气并不能伴随一生。宣和八年的冬天,听说北方的雪景很美,父亲带我来到京都,觐见主君长丰。父亲显然明白此行的意图,铁麒麟王朝看重澜山河的水源,想在永昌周围多建造几座小镇。简单说,主君想将迁徙一些人口过去,或者多派些民兵驻扎。这样永昌便永远依附于中原王朝。我听着他俩谈的计划,内心并无波澜。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长丰本身,他的目光阴郁又敏锐,茕茕孤影,迎向朝霞落日。后来他寻问起琐碎事情,城墙的排水沟怎么做,当地的水田收成如何。父亲有意叫我回答,我对答如流。他远远望着我们父子,似乎很羡慕也很悲伤。 第222章 那年我二十出头。如果能预测京都之行带来的后果,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父亲去。父亲死了,而我在地牢被打成残废。被人从地牢的台阶拖上去,像块烂肉一样臭,当时我就不想活了。后来母亲告诉我,京都出了变故,长丰也死了,来接我们的是铁麒麟的新君。我莫名想笑。从那时起,阳光的温度从我眼中褪去。 哪里是我的家?乌洛兰的族人看着我长大,同我一起游水抓鱼,他们敲碎我的膝盖骨,我奄奄吐气,他们丝毫不留情面。那时我还把永昌当作自己的家。如今我要离开,漠然直视前来送行的人群,他们又原谅我了。真荒谬。舅公哭了。我想他有点后悔,也有点后怕。我也哭了,为了自己天真无畏的青春。 从此我只能仰面躺着。努力几次后,两腿还是没知觉。母亲安慰我,京都有很多大夫。可我不抱希望。连更衣都要小童帮忙,活着还有何尊严。我是认真想死的。可周遭人总觉得那是一时低沉无助,时间久了,我就能适应。 母亲为了让我活着,想出许多办法。她是铁麒麟的皇室血脉,正因为这样,我和京都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一点也不想来,我不属于这里。上一回来,只因为长丰几句话,父亲的命就没了。 阿寿陪我待在京都,有天找来一把轮椅,轮轴很坚固,车身很轻巧。扶我坐上去,去庭院逛了一圈。庭院满地落叶,京都的秋天很冷,也许因为我很久没动,连血也是冷的。 他说外头很热闹,要不要出门逛逛。今晚城楼会放烟火,连放三天,庆贺新君大婚。 别人结婚,关我什么事。 阿寿又说,主城街上在发喜饼,见者有份,如今大伙儿都排队呢。 排队领喜饼。新朝头一件喜事,自然要人人要奉承。 母亲和小弟从宫里回来,重复一遍上面的话。母亲还说,明天大婚朝贺,我必须一起去。 只要旁人不嫌我是个累赘,去哪里无所谓。 小弟瞧见我坐在轮椅上,连忙说:“这个东西好。就是天气冷了,弄块厚褥子垫着才好。对了,库里有件狐毛皮子,正好给大哥护膝盖。” 于是我被严严实实装裹起来,不仅翻出狐狸毛,连老虎皮都有。我打了个喷嚏。 母亲很紧张,摸摸我的额头:“好孩子,可别受凉。来过的几个御医都说,如今你体弱,禁不住磋磨。” 可裹得这样严实,我都出汗了。还是阿寿瞧出来,悄声将这些大毛衣服收走。 我的母亲和小弟,若我真死了,放心不下的只有他们。母亲很可怜,少女时被送到永昌和亲,离乡背井,孤独无依靠。生下我之后,祖母将孩子抱走了。母亲大受刺激,等到再生小弟,她坚持要将小儿子送回京都。于是,一个孩子在身边,她却摸不到;另一个送到千里之外,二十年未见过一面。 “大哥…” 如今我们算是团聚了,却以这样的方式。 “大哥,小舅舅府上新来一位国手,改天请他来瞧瞧你的腿?” 翻起眼皮。王妃刚生产完,请的自然是看妇人内症的大夫。你叫他过来医我的腿? 又忍不住说:“王府那边成天摆戏台,你平时少去。去庄子上看看吧,多见些人,也能多学本事。将来还要靠你…” 哪知母亲十分高兴告诉我,前些日子她去央求新君,要给咱们俩兄弟找个差事做,如今主上已经答应了。 “幸亏太后娘娘帮衬,琼华宫那头也没话说。如今陛下的心思都在河道上。只是那活太苦,又要去那么远,不如雍州的差事好。岛上的房舍是现成的,你们去了,监督人打扫整理就好。陛下说了,明年春天要重开书院,英儿若干得好,就在那里做个掌书令。” 见我无甚反应,她携起我的手:“孩子,娘是为你打算。如今你身体不好,心情更不好。不如找件事做做 ,也许心结打开了。那地方景致很好,年轻时我去过…” “母亲,”打断她的妄想,“我们只是远归的客人,你要懂得分寸。” 宣和朝只有十年,京都瞬间换了主君。再往前,南岭那样的小藩国,居然长驱直入京都,劫走当朝储君。再往前呢?父亲说过,年轻时他一直认为英王会承继宗庙,没想到世事无常。 突然想起那天长丰的神情,阴郁而落寞。 “阿娘,世间事起落无常。我们要懂得分寸,护好郡主府的平安。” 第二天是新君单立的大婚典仪。巳时二刻,內监将众人引至大庙,那是一间长又深的皇室宗祠。我们算皇亲,等候在右侧靠前。左侧四列队则是有品阶的在职京官,大伙儿煞有其是,没人说话。石坛上供奉着祖先灵位,乌溜溜的黑漆木,几尺高的香烧出莹莹火光。没一会儿,大庙的钟声敲响,新君携新后步入,站于正前方,各人手持三柱清香。有人喊了一声跪——于是所有人都下跪叩拜。 可惜我没法跪,内官请我去一旁等候。刚才庄重的叩拜持续三次。从我的方向望去,新君腰杆笔直,起做利落,很像行伍出身的粗人。三记大拜完毕,内官点香,元绉递上黄绢。新君诵读:祭皇考之哀音,祈山川之延绵。这篇庄重的祭文很长,该是前桥阁的笔法。等主君哀祭完毕,内官捧上铜盆,黄绢焚于盆内。众人再拜:吾皇圣明。 第223章 大钟再鸣。有人喊一声——起,看来祭祖完成。内官引路,沿石路往北,小步大约一刻钟,眼前的宫殿不似大庙肃穆威严,却如瑶池仙气缭绕。墙角引来一股泉水,清淙绕廊,汇聚于中庭。跨水修一座月桥,不过半人高,纯然作装饰,拱璧上皆是雕刻。轮椅不能上桥,內监推我从一旁小径走。小径两侧划成格子做花圃,一堆雪域菊,一堆火海棠,开得热烈又纯净。 我问推车的内使,拱桥壁上雕刻的男人是谁。那个孩子笑道:“听说是铁麒麟的祖宗打天下的样子。” 抬起头,正厅的匾额上有玉壶天地四字。那人又说,历代主君娶亲,都在这里拜天地。 玉壶天地。略一思索,新君与新后已走入大殿。他们换上大红锦袍,携手走至正座前。座上是位老妇人,也是盛装端坐。新人一起下跪,朝她拜去。宫人端来两盏茶,一人一敬,她含笑饮完。 之后新人又面朝东半跪。有位贵妇从屏风后绕出,身后跟随五位宫娥打扮的女子,每人的托盘有一壶小巧玻璃樽,清液盈盈摇动。那贵妇执起银勺,从每壶蘸取两滴,放入两盏银杯,端至那对新人面前。 贵妇便笑道:世间五味全。跪着的女子接道:甘苦永相随。 两人各自啜一小口,又朝东拜三下。 接着新人转身,照旧朝西半跪。妇人取出一根红绳,两人伸出手,红绳将两只手腕缠绕一处,最后的绳头打了花结。 贵妇又笑:红丝绕百结。男子便接道:交织系同心。 我心里笑起来。正好他们面对我,单立高大的身躯半跪,面容严肃,却说小儿女的情话,场面有些好笑。他握着新婚妻子的手,又朝西拜了三下。 外臣都未过桥,等候于外殿,氛围不似大庙中那样肃穆。大概主上的喜庆日子,大伙心情都好,各自诙谐逗趣,谈笑风生。等大婚礼成,元绉带领众人一同道贺。 “祝吾皇吾后,永结同心。” 正座的太后站起来,许多老臣携家眷上前道喜。刚才系红绳的正是丞相府的周娘子,搀扶了老人,同时向新人道喜。 母亲一直在身旁,我想她有些感慨。没过多久,周娘子走近,向母亲请安,又问候我的身体。 自从元小姐救了我,母亲对丞相府感恩深厚,立刻眉眼舒展,挽住她的手臂。 周娘子说:“宴席开始前,庭中水池要放生,郡主娘娘跟我去,只当为子孙积德。” 母亲当然想去,她怕留我一人孤单。小弟正与小衡王爷说话,她差人叫他回来,这才跟周娘子走。 我想去僻静处。小弟和韦伯林家的俩兄弟交好,正好遇见,商议冬天去玉泉山庄玩雪。我等在通大殿的主路,突然发觉木轮卡在石板路的凹槽内,这下动弹不得。 前后试两下,轮盘还是不动。韦家两兄弟面朝我站着,分明看见,却没告诉小弟。接着又来两个世家公子,说是买到两匹好马,邀众人去郊外试试。越说越起劲,我停在主路口,恰逢内殿的席面开始准备,內监匆匆出入,见到我只能绕过。一个矮个小子只顾闷头跑,侧面撞来,突然脚下一滑,人趴到我腿上,盘子散落一地。 小弟猛地回过头,这才想起我。 韦家高个头的骂道:“乱跑乱撞的,会不会当差?” 菜碟洒了,幸好酒壶没洒,给我接住了。我还给他们。 小弟连忙找人拿抹布,要帮我清理干净。 “老二,这轮子卡住了。”有人提醒他。 是啊,轮椅卡住了,这可怎么办。弟弟焦急注视我,又朝远处母亲的方向望去。 他的狐朋狗友乱出主意。竟然说,要找铁锹来,将地上的石板凿了。 韦家公子吩咐摔倒的小监:“去抬藤条椅来,多找几个人伺候大公子。郡主娘娘瞧见这样,一定告到陛下那儿去。” 那小监竟然唯唯诺诺,真要去抬藤条椅。我伸手拦住,久违的好胜心又冒出来。 周围有人渐渐聚拢,大概都是往来的宫人。我对小弟说,菜盘上不是有油嘛,反正都洒了,剩下的菜油倒进石板凹槽里。 又对小监吩咐:“麻烦公公抹一抹轮盘底,我再试试,也许出来了。” 他们依言照做,我转两下轮轴,果然松动。 韦家的高个头俯下身,对我关怀备至:“不如找人给世兄换身衣裳,全是菜油味。” “好啊。”我咧开嘴,手上使劲一转,两只木轮子嚯地滚出来,从他的脚面重重压过。 这下惹出的哀嚎,将所有人惊动。羽林卫听见喊叫,从外墙冲进来瞧究竟。后来母亲也赶来,后面紧跟着老丞相,还以为出了人命。 可别怪我。刚才分明是你伸腿绊人,现在也太不抗痛。 弟弟胆子真小,连忙跪下认错。母亲得知事情经过,怕我真伤到对方,要请御医进来探视。 元绉安慰道:“不妨事,这两个做事不着调,我早知道。他们大哥最近太忙,无暇收拾人。郡主娘娘别介意,等我告诉老大,再让他们过来赔礼。” 因为惊动了羽林卫,主君很快知道,差人过来问原委。 第224章 这下丞相十分生气,对韦家兄弟敲着拐杖:“两个孽障,主上大喜的日子,你们非要弄出些无聊事捣乱。” 听闻韦伯林是元绉的得意门生,母亲自然不想令他为难。拿起小弟的披风,替我遮盖好,便一同去和主上解释。 新君和新后正在放生,两个姑子提着一篮子活鱼,掀开竹盖,哗啦啦倒入水塘。 周围人忙着逢迎称颂,欢声笑语好不热闹。真幼稚。看来放生是日程上安排好的,前桥阁的几位大官均站立一侧恭候,韦大人也在其中。 单立抬头对他说话:“老师一直推举韦兄弟细心。玉泉山庄的修缮怎么办,大人给个出意。那处的温泉好,我想送老人家去住两天。” 对方刚要作答,单立又瞧见我们一行,转头问元绉:“怎么回事?” 母亲先说:“没有事,几个小孩说笑打闹,声响太大,惊动了羽林卫。” 我斜倚扶手,并不吱声。 单立的目光停留片刻,对我笑道:“大公子也来吃孤家的喜酒,是否招待怠慢了?” 我仰起面庞,尽量别让目光涣散。陛下是我的救命恩人,跟来贺一贺,是应该的。 他低头略微沉吟,接着又对韦伯林说:“我去 永昌的时候,那里的温泉实在好。如今玉泉山庄重修,大人不如问问大公子的意见。他们父子代管永昌城多年,皇叔和我都很敬佩。” 对方听见主君如此说,连忙出行朝我作揖:“是的,臣素来仰慕闵大人,未曾亲眼见识永昌,实属遗憾。幸好有山庄的差事,可以同大公子请教。” 又朝母亲拜谢:“郡主娘娘,将来会劳烦大公子,先谢过了。” 韦大人很通晓世情;不比那两个小的,一个扶另一个,勾着肩膀缩在远处。 单立就指那边,问元绉:“老师,您瞧他们冒失的样子。前几天母亲念叨,大家子养出来的孩子可靠,叫我多依仗他们。如今瞧瞧,是不是胸口憋得慌?” 那老丞相顺溜接道:“的确,这些人陛下不用看一眼,只带回去打吧。” 远处的鱼儿扑腾得厉害,女眷的裙子都湿了。单立听见嬉笑声,抛下我们离开。他一走,元绉并前桥阁众人都走了。留下空落落的几人,我扯掉披风,朝身上的污垢泼点清水。 母亲说:“陛下英明,没有委屈我们。” 蓦然觉得刚才的事很无聊。韦氏兄弟这类人原本浅薄,而我更无聊,竟去和他们纷争。刚才的劲头都没了,突然觉得很困。还是待在家里好,何必出来。瞪着两条无用的腿,我头一次想嚎啕大哭。 第70章 归来客(二) 从宫里回来好几天,一直…… 从宫里回来好几天, 一直恹恹无趣躺着。郡主府的人,很少主动来我跟前,阿康阿寿也不在, 只好翻弄几篇留在床头的书。那是街上买来的前朝野史, 宫闱秘事或者阋墙之祸, 编得粗俗有趣。我正看得入味, 母亲从衡王府回来。她同小舅母聊不上几句, 今日倒去了很久。 “王妃身上总是不舒服。如今宫里管得严,李御医不能随意出宫。你舅母多娇贵的人,其他人是信不过的。我安慰她几句,所以回来晚些。你怎么一人待着?管事的也糊涂,不预备茶点果子,也该留个人看守。” 我问小弟怎么没一起回来。原来同舅舅出城去了。 “母亲,这郡主府修得如此漂亮, 本来给小弟夫妇做新房的,如今我们回来, 成了鸠占鹊巢。” 她嗔怪我胡思乱想,这么大间宅子,还不够塞上几百人的。是啊,这么大的宅子, 我的心里却空落落。 阿康阿寿合力将轮椅修好了,我想出门逛逛。 听见我愿意出门, 母亲顿时很高兴。又从抽屉取出两根老参来,让我带给舅母。 “王妃要吃进贡的参, 如今宫里的东西不易得了。这两支是前天太后娘娘赏的,顺道送去王府。” 衡王府在东面,我吩咐阿寿往西面走。那天逛古董杂货铺, 有好多卖野史书的地方,今天再去瞧瞧。阿寿活泼好动,早将京都逛过几遍。午后很暖和,我们将马车停在巷口驿站,他推起轮椅,一起朝人多热闹的地方挤去。他说破锣巷有个老头能剪纸,剪出的人像同真人分毫不差。只是收费太贵,他要我打赏他一个。 “公子,待会你也要一个,把咱俩英武的相貌裱起来。” 阿寿真是小孩子,同他在一起,我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们在巷口停下。有几辆货车堵在巷口,大汉们吼着叫人都散开,车上全是笨重大箱子,还有捆得严丝合缝的厢橱桌凳。这是哪个大户人家搬家呢。 阿寿眼尖,推推我:“公子,快瞧,那是元家小姐,刚从马车下来。” 的确是元小姐,那几车东西都是她家的。想起来,年底老丞相便会卸任,他们一家要回岐州。 今天不剪纸了,我叫阿寿推我回去。 哪知那小鬼叫起来:“元姑娘——”便喊便挥手,好像跟人家很熟一样。 那头的大小姐看见我们,立刻也挥手。 “大公子——” 听说她生病了,没想到中气十足,气喘吁吁挤过人群,脸蛋红扑扑的。 第225章 “大公子,”推开人群,她仔细端详我,“身体好了吗?腿脚呢?还是没法走路吗?慢慢来吧…可别再想着死,害得郡主娘娘多伤心。” 因为周遭喧哗,人人都大声说话。此刻她的嗓门最大,所有人都听见了,一起朝我看。 指一指那几架车,我笑道:“元小姐,你在卖家当吗?” 她点点头:“家里东西多,不用的更多。这些东西扔了可惜,带走又不便,不如折旧卖给老铺子。” 元绉真会精打细算,心里感叹,他素日为人师表,却从来不教人如何过日子。 迎面走来一位戴毡帽的老头,点清货物,钱货两讫。他又向丞相府的各位问安。 元茂喜掏出一只锦帕包裹的象牙盒,白璧云纹,玲珑小巧:“这是送给赵爷爷的,这些天幸苦你们铺子运货搬货。爷爷说,您是手艺人,一定喜欢这个,给老人家留作纪念。” 赵爷爷也递过两双靴子,笑眯眯说:“大小姐,这是我从库里找的。厚底子,两张牛皮很结实,雨地淤泥都可走路。” 元茂喜拿手掌量着鞋底尺寸。 老头又问:“这靴子是给家里哪位老爷预备的?他们的鞋码我都有。” 她摇头:“不是。有个朋友领了外放的差事,要给他带走的。” 接着里外检查一遍,用油布包好,命人带去车上。百忙之中,还抽空问我:“大公子,你来破锣巷干吗?” 我晃晃脑袋,清清嗓门:“死在家里,惹得娘们伤心。所以来外头看看,有什么机会。” 她没听清,瞪着眼,朝我吼:“你说什么?” 阿寿听清了,踢一脚轮盘,害得我差点扑出去。 这里又挤又吵,很快我们挪到小巷口候车的地方。阿寿告诉大小姐,咱们是来看剪纸的,顺道买些书回去。她吐口气,拿帕子垫垫鼻头的汗,披上风衣,还系了个兰花结。想起她在水中努力扑腾的模样,嘤嘤哭说自己不想死。 过了一会,我好奇问道:“元小姐,你家里那么多叔伯兄弟,怎么找你来干活?” 这次她腼腆笑:“岐州的宅子要整理,两个叔叔带人先去。祖父奉圣命,要留至年底过节。母亲和我留下陪伴。” 怎么留下妇孺,壮丁全走了。真是奇怪。 我又开口:“听说,内廷有御旨请小姐入宫侍奉。” 她睁大眼,问我如何知道的。 自然是母亲念叨时顺嘴说的。我当时就想,这算什么封赏旧臣。内廷侍奉很风光吗,为奴为婢有何意思。不如回到家乡,做个任性大小姐。更何况,越靠近权力越危险。你不是很怕死么。 与她只有一面之缘,我没有多话。看她的表情,眼中并无担忧也无欣喜。 “老丞相舍得留下你?” 她拢起浅浅眉眼:“我听长辈的吩咐,祖父会替我安排好的。若是内廷下诏文,我自然要去。大公子,这件事还未作准,先别告诉其他人。” 我没啃声。心里琢磨,她自己到底想不想去呢。 “大公子,”她又展开笑颜,“你找到人剪纸像吗?赵爷爷的手艺很好,不如找他剪一个?” 阿寿听见,立刻向我点头。 小姑娘又端详我,将我的脸轻轻侧移:“嗯…五官清晰分明,赵爷爷说过,这是玉骨丰神像,剪出来一定漂亮。” 到第二天,开始下起雨来,天空阴冷。管家说等这雨下完,大概就要入冬了。我讨厌冬天,膝盖不适应湿冷,一阵阵抽痛。阿康端来火盆,可那股碳味受不了,叫人抬走了。心里悠悠怀念澜山河的味道,一年四季,河水倒映着青山白云。韦伯林来府上看过我一次,我与他无甚好说,他坐坐就走,接着大宅子又陷入寂静。 十月初的某天傍晚,前桥阁送来拜帖。接着阿寿告诉我,郑大人等在正殿,他是专程来找我的。正殿太远,我请人移步后院。起坐不便,希望各位别介意。 郑老四带着一身雨水进屋,他个子矮,长褂的下摆沾得许多泥。身后还有一名年轻男子,高个头,浓眉大 眼,对我多瞧了几眼。天快黑了,我叫阿寿将屋子点亮些。 郑大人先问,是否还记得他。当年我同父亲入京,是娄柱尘带人接待的。 “当时,大公子喊我四叔的。” 我记得,当时你带我去玉泉山看雪景。如今的郑大人精干许多,也消瘦不少。 躺在长榻上,懒懒说:“四叔,麻烦你转告新君,我什么也干不了。母亲求来的差事,委任给他人做吧。等到明年春天,我还想回永昌去。” 郑大人坐在对面的小木椅上,理好衣衫,随后又捋捋胡子:“这件事无法转告,请大公子亲自进宫去说。今天特地赶来,受陛下所托,将雍州的事宜完整交付给公子。” 原来这些天,他们已去过岛上,量土地看房舍,制好新图和买卖清单,如今只等开工了。 “大公子,前期的筹划都已做完。图上标注的几处房舍要修,划出的路重铺,这些都交代给工曹;另外添置花鸟鱼虫,器皿家具这些,陛下会叫户曹买。你到那里,监督工程就好。” 我到那里,做个摆设就好。四叔真为我着想。 他又认真说:“后天我要启程去铜雀台,这些事鞭长莫及,公子快快坐起来,我仔细讲给你听。” 第226章 后面的男子看不下去,朝我喊:“叫你坐起来,大少爷。” 谁也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扯过被子蒙住头,我要睡觉。 这下惹火幸苦奔波的两人。刚才的男人冲过来,一把掀开被子,将我拉起来。 “喂,跟条赖皮虫似的,看我怎么治你。” 这人瞪着眼,头发没束好,发冠外垂下一簇,湿漉漉滴水。他直接拖我到地上,那股粗鲁劲,不像京都男子的虚伪。我猛地抬头,朝他哈哈大笑。 郑大人叫来阿寿,让他们扶我起来。阿寿听见动静,冲进来抱住男人的腰,推又推不开,围住他又捶又骂。我趴在地上,突然瞧见这人穿的皮靴,污糟糟的全是泥巴,就是那天元茂喜手上拿的。 阿寿喊:“他腿上有伤,你这么使劲干吗?弄伤他怎么办?” 那男人回啐:“他有伤,我看他是有病。” 我依然趴着,有人从背后勾住两臂托我起来,我偏偏抓着木腿不肯放。 郑老四的声音传来:“大公子,先主和老师都赞誉你是国之栋梁,怎么如此不堪一击。” 我捶地大吼:“我是有病!我要死,你们偏要我做栋梁。我能不病吗?” 抱住桌腿呜呜哭泣,震天响地,反正就是不起来,尽情模仿撒泼耍赖的妇人。屋里弥漫尴尬的寂静,大概我太像泼妇,围观的男人不知如何是好。 这次闹剧如何收场。我趴着,一动不动。还是阿寿机灵,揣测我闹完了,顺势捞起人。 “两位大人别介意。咱们公子一直闷着,日子怪无趣的,现在有人陪他说话,他是高兴才闹的。” 阿康端来热水,替我洗脸梳头,然后找出干净衣裤换上。没一会儿,阿寿端来一笼新蒸的羊肉馍馍,沏上滚滚热茶。二人干完活掩门离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客人。 饮口茶,我坦然自若:“四叔,岛上水气重,冬季不宜修屋筑路,你愿意给主上凑趣,别拖上我。” 郑大人的胸口充满怒气,连骂几声小兔崽子,这会听我如此说,倒八眉凹陷更深,微微冷笑:“微臣寒苦出身,只要主上有旨,逆水行舟,也要迎头而上。不比公子得天独厚,任情纵性,身处红尘闹市,却视而不见。” 我笑笑,指一指桌边,掰开肉馍的男人:“这位大侠是谁?” 郑未墙介绍:郭池将军自小跟随新君,一路从南岭走到京都,如今河道需要人手,于是借调他做随参使。 原来这样。瞧他浓眉星目,大口嚼食的傻样,能不能办事。 “喂,”我捡起木杖,戳戳他的肩,“那种地方龙蛇混杂。若遇见暴民,不让你们动土,你要怎么办?” 他吃饱喝足,抹一抹嘴,对我说:“陛下说了,将河道修好,有助沿岸一路城镇兴盛,他们为什么不让?” 倒也是,犯不着我操心。这里郑大人摊开地图,又将雍州的地形与我讲一遍。 “这头洼地多,软泥也多,你要亲自看着,填结实了才好。”他特地圈出来,浑然忘记我是个残废。 等交代完一切,已是深夜,我坐上轮椅送至大门。有内官在门槛等他们二人,这么晚了,主君还要召见。 “四叔,”叫住人,莫名提一句:“外头不比内城安全,您一路小心。” 那刻不由自主,捏了捏自己的腿。 我渐渐明白,身处红尘闹市,是身不由己的,连死也不能选择。第二天,宫内御旨到达正厅,赐安福郡主子闵氏代英工曹主司衔,承汉章院修缮事,一级报工曹尚书褚白纱,二级抄报前桥阁郑未蔷。母亲很高兴,按礼制需进宫谢恩。内官却说不必,大公子行动不便,只当场拜一拜,领职谢恩即罢。接过黄绢,我也成了铁麒麟王朝,恒河沙数中的一粒石子。圣上命十月初十开工,离今日还有三天。午后便去尚书府拜会诸大人,聆听他的指导。他态度有些敷衍,没与我说多少话。快日落了,我命马车转去大都府,雍州修缮的资料,老四叔应该还留在那里。 哪知大都府邸正在交职。郑大人启程去铜雀台,接职的韦伯林已搬进来。说明来意后,他请我等在偏厅,命打扫小厮去后院旧纸堆里找。我等在原地,伯林兄弟与我客套两句,他要入宫面圣,匆匆离去。府邸虽有人往来,却个个敛声屏气。果然官寨易主,连氛围也不同。 等过两刻钟,我已经想走了。阿寿悄悄伏至耳旁:“公子,你可知他们为何一本正经不搭理人?我刚才偷跑到后院,听见人议论,韦大人搬进来头一天,府衙里头就死了人。” 死了什么人? 阿寿说:“他们喊王妃,是个女的吧。” 搜罗记忆,只有平康王妃一直囚禁于府衙。不过新君大婚,施恩于天下,大都府不会判处极刑,未来多半去茅山守灵。她死了吗?会不会是自尽?她倒一次成功了。 我也去后院帮忙找。小厮送来一堆旧图纸,说是郑大人留下的,我慢慢翻找些有用处的。心念游离,除旧迎新,这王妃死得真是时候。后来小厮又抬来一篮旧的物料,随手翻一翻,听那小孩说:“大官人,这是刚从小灯楼拿出来扔掉的。肯定不是郑老爷的东西。” 有只旧的胭脂盒,捡起来,我笑问:“小灯楼就是供王妃住的地方吧?” 第227章 小孩见周遭无人,就对我说:“是啊,从前的郑老爷怕人自尽,看得可紧了。只苦了下人,坐牢的人能有好脾气?” 自尽的人会擦胭脂,还能发脾气?真有意思。 查看半天,预备将四叔这些天的心血都打包带走。他可真用心,连井口位置都计划好了,生恐主君盘问。 对阿寿说:“咱们走吧,正好赶回去吃晚饭。” 刚到门口,韦伯林已经回来了。不似刚才拧着眉头,见到我,立刻满脸含笑。 “如何,东西找到吗?”见我捧着一摞纸,又说,“别着急走,留下吃饭吧,惠和在我兄弟家,我叫他们一起来。” 他的心情同出门时完全不同。大妃死了,他担忧无法同主君交代;如今身心放松,看来主君没怪他。 辞谢邀请,爬上马车,我们回郡主府了。 路过一间迎来送往的酒楼,阿寿问我,死在官衙的女人是谁。 我笑道:“从前一位王爷的官眷而已。王爷犯了事,她也活不久。” 阿寿摇着脑袋,怎么他从没听说过。 “真可怜…”他发出感叹,“刚才那些人装作不知道,我也不好多问。哎…也不知道把人家葬在哪里。” 没有人在意。有些人死去,就像蒸发在人间的水汽,瞬间无影无踪。奇特的类比心涌上,我是不是该珍惜如今的结果。虽然我死了,世间也不会有涟漪。至少见我活着,还有人真心高兴。 第71章 琼华雨露(四) 虽然我生在腊月,可记…… 虽然我生在腊月, 可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那年在四惟酒庄,屈巾花给我办生日宴,那天是腊月十二吧, 于是单立就记住了。淳化元年的腊月十二, 他也要给我做生日。 告诉他实情, 我出生的时候, 其实无人在意, 名字都是乳娘起的。因为下过几场雨雪,屋檐下倒挂着冰棱子,屋里的女人们闲着无事,轮流抱我,不知谁替我取了乳名。等到父亲回家,已是来年的初春。他没问过小女儿的生辰八字,只跟着大家叫小冰。 单立摸着我的脸笑, 生若飘雪随风逝,那片雪花最后落到他手上。窗外正飘着大雪。他喝了酒才睡的, 身体很热,整个人挨过去,脚底正好贴上他的小腿肚子。 我说:“明天要请戏班进来吗?这样酒席要摆到镜花台去。” 他摇头:“怪吵的,那里也太冷了。” 听说元府上养着说书的女先生, 能讲天南地北的趣事,我想听听新闻。 他笑起来:“好啊, 请她们进宫来。我们喝酒吃菜,她们道听途说。” 摸到我的额头, 等我抬头,他又叮咛,后宫的琐事交给喜儿和崔流秀做, 让我不要多操心。 “小冰,你好好陪着我就行。 他过于看重尤七爷爷的话,入宫这几个月,我再也没晕倒过。 他却聚拢目光憧憬:“你陪着我,生儿育女,这才是正经事。” 是的,生儿育女,从皇后册文,众人的祝祷,以及迎来送往的欢声笑语中,我明白这是最重要的事。而且依照单立认真的性子,怕是已经计划好我何时怀孕何时生产,他何时祭拜宗祠了。 第二日一早,河道的信使要回来,他起床后就去中殿。我不愿起来,睡眼朦胧躺着。没过一会,听见绿桃的叫唤声,叫得像只被拔毛的小鸡仔。喜儿掀开帘子,发觉我坐在床上,就转身对人吩咐,伺候洗漱,准备早膳。 “她在鬼叫什么?”揉着额头,又打哈欠。 喜儿挑出一件银红灰毛的小袄,我穿好后,坐到镜前,孝姑便上来梳头。 “今天是娘娘的生辰,挽一个燕尾流云,好不好?” 我朝镜子笑道:“好啊。你们家里不放心,怕我欺负喜儿,才叫你跟进来伺候吧。” 孝姑是个手脚利落,不善言语的女人。她回头看喜儿,喜儿摆摆手,只让她仔细梳头。 我把昨晚和单立讨论的结果告诉她。今天不去镜花水月看戏,晚上在琼华宫摆桌酒菜,请母亲过来小酌,再请说书先生进宫一趟。 喜儿听见,便问:“那么娘娘要不要先去霞光殿?同太后商量一下?” 屋内的垂帘都拢起,雪光透纱窗而入。天色明亮,已经辰时了吗?我摸了摸脸,自己睡得太晚,误了给母亲请安的时辰。 喜儿又说:“太后早说过,天冷雪地又滑,娘娘无事不用请安。不过今天是好日子,应该去磕个头。另外晚上的宴席,吃什么听什么倒是其次,先去与老人家商量,叫她也出出主意,晚间围炉夜话,才能让人称心如意。” 我回过头,她正拨炉生香,不由感叹:“将来谁娶了你做媳妇,才叫真正称心如意。” 温暖的雪光投射,她笑盈盈的,纯净如山茶花。我垮下脸,她这么能干,母亲一定喜欢她比喜欢我多。 走到西厢房,早膳都摆好了,绿桃盘腿坐着,一见我就做鬼脸。她对喜儿就不同,很听她的话。喜儿端着细粥,挖一勺,她就吃一口,跟小狗一样。 我依然冷脸,扔掉银勺,对小狗说:“自己吃,以后不准叫别人喂。” 自从喜儿进宫,她自以为有靠山了,不把我放在眼里。 第228章 “路要自己走,饭要自己吃。再叫我看到别人喂你吃饭,以后怀东的信,你都别看了。” “喜儿,你进宫是服侍我的。若是公主占用你太多精力,我只好叫她搬回去。” 于是一个哀哀后退,另一个忿忿跑了。成功拆散她俩,我心满意足。 不过喜儿说的没错,今天应该去给母亲请安的。刚出门,崔流秀迎面走来,他说中殿有请,让我即刻过去。 我让喜儿先去霞光殿,自己来找单立。路上寻问崔管事,中殿有什么事。 崔流秀跟着回禀:“今天一早,大都府运来两箱子东西,大红绸裹着,装的貂皮狐皮,玉珠钏琉璃盏,都是给娘娘的贺礼。韦大人他们能说会道,陛下听了很高兴,所以请娘娘一起过去同乐。” 我同那些外臣没什么交情,他们随分送礼就行了,不必大费周章。 步入中殿,果然金士荣与韦伯林都在,年关要到了,他们正读各地上陈的节礼单。而单立独自坐在案桌后,窗格涌入的阳光太亮,我都看不清他的眼睛。 案桌上摊开一张乌黑莹润的毛皮子。单立对我笑道:“这是他们的心意。请皇后过来,亲自谢一谢。” 转过身,內监将隔帘放下,我也未看清任何人的脸色,他们已躬身问候,恭贺我永续韶华。 金士荣先说:“娘娘,今年是您入宫后头一个芳诞,大都府备些薄礼是应该的。” 大殿里虽然放置火盆,但窗格打开,还是有点冷。坐下后,发觉单立正翻看北庆牧场的收账。 韦伯林说:“陛下,除去每年进贡的牛乳羊肉,这些是牧场的收入明细。这宗产业原属南宫氏的封地,庆禧十三年后,南宫世子交托元老师代管。如今老师也要退休,论理该交还南宫氏的。” 单立与我对看。我早知道牧场是本家产业,不过当年叔父无心经营,交给长丰处置了。倘若我开口要回,会伤老臣的心,没想到元绉自愿交还了。 单立的长眉舒展,看得出来他挺高兴。于是我问道:“这些年,老丞相是派何人去管事的?” 韦伯林立刻说:“皇后娘娘不必劳心。牧场由当地铁佛人经营,北庆那块地是饶氏在管,他们一家几代人都做牧羊的生计,娘娘的先祖也同他们打过交道。如今只要封个文书过去,将来收账点货,再交托南宫氏就行了。” 这么说,这才是送给我生辰的大礼。为什么呢? 金士荣站得最近,悄悄笑道:“陛下,娘娘身在内廷,哪里管得着猪马牛羊的买卖?” 单立略一沉吟,便说:“说得没错…” 他朝我示意,我明白,他想交给金士荣。这只哈巴狗子,一定早听到消息,等着捡个大便宜。故意扭过头,不看单立的眼色。 韦伯林又递上一张红花笺,说是北庆饶氏专门上呈的福禄花笺,红绿交辉,龙凤叠绕。 “陛下,他们的大当家,秋天得了个新娃娃,全家高兴得很,所以送来的东西都喜气盈盈的。” “是么?”单立合上账册,眉角下弯,“替我封个红包送去。” 韦伯林上前一步,笑道:“饶当家要亲自入京谢恩呢。陛下,那家人如今过得顺心如意,从前的事也不提了。前阵子,老师一直念叨,他要回去岐州,可老大还在矿场服役。” 单立又打开账册,平淡回应:“他犯了人命官司,去矿场已是轻判。何况是皇叔定的案子,我怎好随意放人。” 韦伯林说:“陛下,原是饶家那婆娘有些不正经,元大爷也莽撞,才误杀饶家那小孩。如今双方彼此体谅了,故而老师才开口求恩典。” 单立沉默不语;我并不清楚那件官司,如果单立不答应,那牧场还能归还么。 金士荣见气氛僵凝,就提议:“陛下,那官司原来判十五年,只要服役满数即可,也没说去哪里服刑。不如让老丞相 带人去岐州,那里也有服苦役的地方,再吃几年苦,也不算违逆先主的意思。” 韦伯林还下跪纠缠:“陛下,新朝大赦,恶徒流匪都能赦免死罪;老相是三朝忠臣,儿子却在矿场餐风露宿,请您的大恩…” 单立打断:“好了,今天是皇后生辰,别说这些生生死死的事。” 他拉起我的手,朝我笑笑,尔后说:“这样吧,牧场交给镇国公府管理,他们两家本是姻亲,互相帮衬也不为过。金卿,怀东领着差事,你要幸苦点,每年的经营收成,要做得比之前好。” 金士荣得偿所愿,叩拜领旨。 走出中殿,我心中有些膈应:“那个…喜儿的大伯,你会不会放人呢?” 他携起我的手,我俩在雪地上走,他呵出一口气:“他们总有办法把人弄出来。对我来说,收回牧场最要紧。” 回到琼华宫,抱起手炉呆坐,上午的事隐隐如鲠在喉。韦伯林借口我的生日,给我送份大礼,再向中殿讨个人情。他们一定计划很久,而单立也默许了。刚才的大殿内,只有自己宛如毫不知情的道具娃娃。单立照例去羽林卫的营地操练半个时辰,接着也回到琼华宫。见我不悦,他就躺在榻上,翻看一本记录蹴鞠训练的册子。 喜儿从霞光殿返回,回禀晚间席宴的事,又将菜单递给我瞧。因为心中不悦的起因是元府,我叫住她,问道:“喜儿,当年你的大伯为何要杀人?” 第229章 她十分惊讶,一时哑口无言。 我转头笑道:“没事的,随便问问。今天早上几位大官人都为他求情,所以我好奇得不行。” 单立放下手中书册,而喜儿则跪下了。 女孩明净的脸庞被我搅浑了,她低头说:“娘娘,这件事要问祖父。我在深闺,并不知道内情。” 单立走过来,他说将元宵节的花灯挂起来,等天暗了就点上。 喜儿答是,见我没反应,立刻告退了。 等门关上,我轻嗤:“元大人退了,又好像没退。到处都有沾亲带故的人。” 他看着我生气,笑起来:“早知道不叫你去了。” 坐在镜子前努力描眉,平顺柔婉,别让眉峰太锐利。 单立抱住我,继续说:“你不想把牧场要回来?” 北庆牧场本来就属于南宫世家。 “哦?那你过去,叫得动铁佛饶家的任何一个吗?” 没话答。扭过身子,他的笑意更深,手臂紧紧箍住我的身体,我的发髻都塌了。 “小冰,我也没去过牧场。自从河道开始,我就明白,没有人是无所不能的。有人愿意帮你,也会索取一些东西,这算妥协吧,但结果未必不好。” 心中掠过一阵悸动。他这样述说人生体会,我猛地想起年少时,头枕着叔父的膝盖,听他讲述怡然自得的心事。明明是不同人不同的事,却并排浮现于眼前。我有些茫然,眼眶蓄起泪水。 单立大为不解,你怎么哭了。他是不懂女人曲折的心情,安慰的方式只有一种,低头贴着我的脖子,细细摩挲一圈,顺势就要抱我去榻上。天渐渐暗了,我怕母亲会早到,有些心慌意乱。早上的事全忘了,心里庆幸没人闯进来。 “我们一起去接母亲吧。”我笑道。 他推窗一瞧,花灯已经点亮了。他说他自己去接,我要梳头打扮,耽误太长时间。 元宵的花灯用彩娟做出各式模样,白芙蓉、红鲤鱼、飞雁穿云、寿桃露珠,烛心一点亮,遥遥垂挂于檐廊下。喜儿走上前,问我隔柱子挂一盏,是否够亮了。 那刻空气清香沁脾,我特别想问她:“听说郭将军想求娶,喜儿,你怎么不答应呢?” 今天提问都让她错愕,红烛摇摆于雪地,她又愣住了。 门口有人敲两记木板,我知道是母亲的车辇,连忙走至大门迎接。酒菜已布好,熏炉也点了香。单立却没跟来。老太太拍拍我的手,原来他半路被内官叫走了。 她仔细看我,笑道:“一会儿就回来的,别急。” 我便引人去看花灯,正巧星点夜空,雪漫苍枝,我挽住老太太的臂膀,将雪景一一指给她瞧。 喜儿与萍萍跟在后面,绕过一圈,她们一起喊,夜里太冷,还是进屋吧。 “陛下还没回来?”我叫来人查问。 崔流秀说:“工曹的褚大人在殿里,又气又急的,一时说不完呢。” 母亲便拉我至熏炉:“我们先暖手,等他回来再吃。正好你和我说说话。” 一定又要说早睡早起,按时用膳的老话了。我垂下头,乖乖等着教导。 “小冰,月初送来的大红枣,我吩咐她们熬粥给你喝的,你都吃了没有?” 吃了,玉嫂每日都煮银耳大枣,我吃得快吐了。 “傻孩子,”她搓着我的手心,“瞧你的手多凉。小衡王妃经年不孕,听了医嘱,常年吃大枣,如今才好的。我特地嘱咐你吃这些,首先对女子多有益处,若能有喜事那就更好。” 喜儿和萍萍都在一旁熏手呢,她这样说,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常夫人又说:“另有一件事,如今夜里当值的御医不能外诊么?从前都是不管的。” 我答道:“是的,只要当值,便不能外诊,省得宫门常开。母亲,若是夜里要人看诊,从宫里请去了,守门的还要等人回来。人人都这样做,成了惯例,夜间多不安全。” 母亲想一想,叹息道:“你说得也对。前天小衡王妃心痛气喘,恰巧李大夫在内宫,所以请不出来。王妃只信任李大人的,而且她身体弱,又拖着孩子。今后遇见这种事,不如通融一回,省得有人说我们不近人情。” 我微笑说:“若有人不满,请他们来琼华宫,我慢慢分析给人听。” 再说,王妃得的是矫情病,谁也治不好。 老夫人却摇摇头:“小冰,你还年轻,性子刚硬,不懂得大家好,才能自己好的道理。” “单儿是从南岭回来的,在内城没有依傍。前桥阁新选的人,听说外臣们多有微词。如今内廷规范严苛,女眷又有申诉。不如咱们松泛一些,多恩赏多亲近,才有助于陛下稳固外朝。” 是这样么?单立会这样想? 常夫人转头问道:“喜儿萍萍,我说的有理吗?” 萍萍只会点头。喜儿见我凝滞的脸色,放缓了口吻:“因为之前内廷出过大事,娘娘才引以为戒的…太后说得也有道理。正好年关到了,不如恰当多封赏些,好好安抚调和众心。” 我接着笑道:“至于衡王府么…反正李御医年纪大了,不如请他回去养老。王妃如此看重他,这下我把整个人送过去,够窝心吧?” 第230章 眼见老夫人要规劝,我反按住她的手,知道自己不能任性,于是虚心说道:“听闻从前宫里常有饮茶会,请各府官眷来做客。是我疏忽了,来宫里半年多,也未请人聚过一次。我在宫里一叶障目,应该多听听外头的闲话,自己做得哪里不周到,才能及时改正。” 喜儿立刻笑道:“办茶会很好,彼此见面说话,才能消减误会。其实这件事,多半也是误会。我们家与衡王府毗邻多年,王妃胆小又嘴碎,但心是好的。可能某天顺嘴唠叨几句,给人传来传去,成了埋怨宫里的门禁。这并不是大事,太后与娘娘不要过虑。” 可母亲终究是不满意我对待内眷的态度。等单立踏雪归来,我们围坐在一处,她却不提这事了。单立看看我,问我们刚才聊什么。我顺势想告诉他,叫他来评评道理。可母亲坐在那头,轻轻吸入凛冽的空气,仿佛有些东西,此刻是不值一提的。 他已经很累,这些小事,没必要去烦扰他。心里居然升起这样的声音。抬头望着母亲,她是这样想的吧。她是这样爱自己孩子的。我完全不懂。从我认识单立起,心里的烦恼忧愁,就从未遮掩过。 第72章 鹣鲽情深(四) 趁着前桥阁用午膳的空…… 趁着前桥阁用午膳的空隙, 我叫来崔流秀。问清楚了吗?昨晚母亲与小冰在争论什么。 崔流秀压低尖尖的嗓音:并没有争执什么。前几天夜里,小衡王府来内宫请人看诊,宫门已锁上了, 守卫就没放人。不知怎么的, 隔天太后娘娘知道了, 要传人来诘问。于是守卫就说, 这是琼华宫新定的规矩, 过了子时宫门不准随意开的,御医也 不得随意外出。昨天太后提起这件事,不过问了下原由。 接着他重复,皇后娘娘没有与太后争执。 我提着笔描字,瞅他一眼:“我不管谁要看诊,你该调停好一切。怎么弄得母亲不痛快,皇后受委屈。” 崔流秀没争辩, 只是弯着腰认错,言辞恳切。 我又划两笔, 问他:“是有人在嚼舌根吗?谁常去母亲的宫里?” 面前的老奴停顿片刻,尔后笑道:“陛下,接近年关,给太后请安的人多, 各府上有身份的官眷都去过。众人都知道,陛下与皇后夫妻恩爱, 又与太后母子情深,谁会这么没眼色, 给主上使绊子呢?” 既然他要息事宁人,我也不去深究。见我沉默不语,他却提醒说, 小衡王爷刚才向中门递了消息,等着给主上请安。 “陛下,昨晚太后与娘娘不过议论几句,但传到外头,对衡王府是件大事。惹得内廷主母不快,以王爷的脾气,怕是要瑟瑟颤抖了,如果弄得家宅不宁,这年也过不好。原来是件小事,就怕一折腾,闹得沸反盈天,真要给人嚼舌头了。” 是啊,衡王叔胆小如鼠,秋天丛林打猎,我从马上掉下来,他吓得也掉下来,猎到的鹧鸪也弄丢了。 低头略思索:“你给小世子送份贺礼,送到王府去,让王爷安心过年。” 崔流秀又说:“老奴这张脸不讨喜,不如让喜姑娘去送。她一去,众人就知道是琼华宫送的。这样替皇后娘娘递送了善意,也显得娘娘大度。琼华宫宽厚仁德,皇城内外祥和安宁为上。宫规要遵守,亲情也要眷顾。先前某些误解,自然消散于无形。” 看着他,慢条斯理忖度:“很好,照你说的去办。”心里默念,从前没觉得小冰对他多好,他倒挺为她着想的。 新年快到了,前桥阁无公务上报,我便常去母亲宫里请安。一日,西北大营送来许多特产,于是挑出一些蜜瓜带给母亲。母亲问清是谁送的,尔后说:“青川姑娘我见过。那位屈家小爷,是她的表亲么?” 我转过身,彼时屋里只有萍萍,桌上宴客的茶碗都收走了,只留些水渍未擦干净。 母亲笑道:“我的意思是,趁着年节,陛下可以对西北大营多恩赏些。倒不用避讳皇后曾经嫁过谁,这样反而显得我们大方。” 谁在说这些陈年旧事?我很不高兴。 母亲拉住我的手:“孩子,你觉得我怪小冰吗?我是要帮你们。她是皇后,一言一行万众瞩目。过往的事,只要咱们不避讳,摊开讲明,又同西北大营亲厚依旧,如此就能绝了他人口舌。” 我冷漠回答:“母亲,别听那些浅薄人的话。小冰从前吃了许多苦,嫁人是逼不得已。” 室内很安静,她叫萍萍也出去,我知道她还有事要说。 “你们成婚之前,老丞相就同我说过他的顾虑。当时我说,只要陛下喜欢,我不会反对,而且我希望朝臣也不要反对。孩子,母亲知道你也吃过很多苦,所以想着,只要你高兴,一切都是值得的。” 很难不动容,一时竟说不出话。 “只有一件,她既是皇后,安享尊容,那身体发肤,都该献给皇室。单儿,你为何叫外头的医家给她看病,又为何瞒着我?” 尤七并不是来路不明的医家,他常年给南宫世家看诊。我只是不想让外人知道皇后有病。 母亲只关心一件事:“那么,会不会影响她生孩子?” 这件事事关重大,不只是霞光殿,整个朝堂都会问。 日落西山,横影交叠,我坐在窗前,擦拭一柄长刀。小冰接到青川的信,反复看了两遍,尔后托着腮,同我说:“好想回去一趟,看看姐姐,哎…” 第231章 这声哀怨的长叹,好像她住在宫里很委屈一样。 瞥她一眼:“你去了,青川也未必想见你。” 觉察出我的不快,她收起信纸,接着端出一碗面汤。我一瞧,红油香腻的汤汁,几块面疙瘩浮在上头。 她似笑非笑,吊着眉梢:“母亲说了,这是你在南岭爱吃的东西,让我多学学。我去请教郭妹妹,她手把手教的。她说面条子不够劲,你就不爱吃。”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眼见面前的女子单穿薄袄,披头散发,光着腿套棉鞋,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身体。 拿件披风裹住她,又笑道:“离岁末还有几天,再请尤七爷爷进来给你把脉。” 她别过脸,说自己没有病。 “那么请他来喝茶,同你聊聊天也好。” “他嘱咐过了,叫我静养,不要大喜大悲,也不要同你亲近。” 岁末时金士荣带工曹觐见,雍州的修缮进程艰难,明年三月要重开汉章院,只怕赶不上了。工曹的褚大人,家里三代服侍朝廷,皇陵都是他们修的,之前他声泪俱下,有负主上所托,他要请罪离任。 心里有点疑惑:“你是说,闵代英不让你上岛?” 褚大人叹息:“陛下,如半月前所呈报,老臣去过两次,一次送红叶林的木材,一次发放工钱。后来,大公子便不让我去瞧。哎…那地方是皇后母家,明年又要选拔考生,历来是王朝圣地。老臣心里重视,不过多嘱托几句,大公子不高兴了。他专找来路不明的人,散钱加上哄骗,在码头竖起一排人,不叫朝廷的人去看…这可如何是好。” 如果是真的,闵代英的确胆大包天。前几个月,他不是一直寻死觅活么。 我没好气问:“既然你没去看,怎么知道三月干不完的?” 金士荣笑道:“老褚,你这是放了陛下的鸽子。暮春时节要选考生去雍州,你老早知道这项安排的。” 褚白纱连说不敢,唉声叹气:“陛下,老臣虽然老迈,派我去掘土填坑都行,岛上的事原是臣子的本分。只是…老臣伺候不来大公子。陛下行行好,只把大公子请回来吧。” 瞥一眼金士荣,他请人扶老头出去了。尔后才问他,闵代英真的那么嚣张? “陛下,这事很简单。”他笑着:“等天气缓和些,您亲去雍州瞧一瞧,就当踏青寻春意。既然大公子将整件差事揽下来,倘若有一点不如意,工曹自会处罚他。” 许多事的表象与内里不一致,这是金士荣说的。他在市井长大,做了官后,长年外放各地做县令。虽然许多人都说他不可靠,我却感觉与他相处很轻松。新年过去,到二月下旬,柳树开始抽嫩芽,我在内城憋了一个冬天,很想出门走走。想起他的提议,反正雍州很近,来回不过五天,于是命王琮去码头备船。 小冰知道了,叫喊着她也要去。她满心期待,蹦蹦跳跳,又翻开箱笼找衣帽。 “要带几顶帽子呢?”那时我几乎不能拒绝。 崔流秀站在一旁,微微笑道:“娘娘,太后那里还病着呢。您走了,日常侍疾要交给谁?” 于是她回过头,看看我,又瞧瞧他,立刻明白,无论是我还是内宫诸人,都不希望她去。 安慰她失望的心情,如今那里翻土砌墙,去了也是吃灰。我承诺,等到夏天她叔父的忌日,一定陪她去住几天。 后来坐在船上,脑中依然是小冰失落的神情。船缓缓靠岸,端详眼前的景象,衰叶深茂,素水横流,小冰为何如此眷恋。 码头有两个壮汉指挥下锚,另有一队人站着迎接,我收回神思,发觉闵代英坐在轮椅上,大剌剌摊开手脚,直瞅着我笑。 “圣驾来得正是时候。大书房的纱窗糊什么颜色,我发愁没人问呢。” 褚白纱立刻跳出来,指责坡道说全是雪水,也不铺上木板,大伙的鞋直接踩泥里了。 卷起裤脚,既然都湿了,先去各处看看。沿大路走去,还未看见房舍,周遭大片是新翻的黑土,一层一层翻过,跟波浪似的连绵很远。 闵代英说:“四叔交代过,先把田地处理了,可以赶上春天播种。” 我随意问几句,水渠从哪引来,挖了几座池塘,他一一作答,又说这里的黑土很肥沃,用来种地不错,不过地势太低,所以要多筑几条水沟。 “陛下,汉章院的屋子要越过树林才能瞧见,你们请走台阶上去。”他笑道,“我么,要找人抬上去。” 走上台阶,立刻看见崭新的青瓦白墙,房舍三五成群错落而立,正好日头很亮,瓦片盈盈烁烁,攀墙的旧年老藤虽然不够绿,但都修剪整齐了,和着阳光吸气。整个城镇外围筑一排矮墙,只有半 人高,沿墙铺满映山红。 大公子很用心。我问一起爬上来的褚大人,感觉如何。 褚白纱说:“谢天谢地,那小子没胡搞。如今先只能这样,至于房屋里头粉刷陈设,只要加紧赶工,也许能赶上春天开院。” 我哈哈一笑,难得有件爽心事。又瞧见不远处有坐酒馆,烟囱冒出白烟,已经有馆子营业了吗? 王琮一直跟着,提议咱们过去取个暖,先换双鞋袜,再问问大公子,里头能不能吃喝。 第232章 酒馆里服侍的小童,是从安福郡主府跟来的。他们听从召唤,切好一盘羊肉送来,又烫了一壶酒。闵代英身边的小童很机灵,趁他家公子还未进屋,同我说起他们有多幸苦多艰难,才能有今日这番成绩。 “陛下,寒冬腊月做工,手指都冻得通红,都裂开了。您瞧瞧…” 王琮推开他,问岛上如今有多少人。 那孩子说:“原来朝廷给了五十几号人吧,哪里够用的。公子又找了五十来个。大伙凑在一起,吃冷风爬梯子,才把顶墙砌好。公子留在风里喊,上下指挥,喊得嗓子都哑了。” 褚白纱立刻斥道:“正要说这件事。陛下,大公子随意让人上岛,这些人都未登录造册,出了事故谁的责任?” 他年纪大,垂眉深目,吹着胡须,嗓音一大,小童便不肯吱声。 我端起碗啜酒,眼见闵代英进了屋,褪掉风衣,又朝我拜过,才被扶到椅凳上。他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脸上有灰尘有油渍,额角耷拉一簇头发。还好,这不影响一个人本身的气质。 我故意沉声问:“公子不听工曹主事的指挥,从哪里找来的人?” 他低头微笑:“陛下,工曹在册的人大概吃惯公家饭,又懒手脚又笨。他们是指望不上的。我想起去年修玉泉山庄的工人,叫小弟去找人,出够工钱,他们就来了。算起来,这些人大都府的韦大人用过,这项不算逾矩吧。若真的有过错,也是我一人之过。褚老师早提醒过我的,陛下不要怪他。” 他擅自将修山庄的人调度过去,怎么我一点也不知情,韦伯林肯定也不知道。 他又说,主上驾临,岛上的人可高兴了,幸苦一个冬天,等着放赏呢。 褚白纱气道:“多余的那些钱,我没法给。库里的钱,每项都预支了用度。” 闵代英半点没在意:“老师,能花钱解决的事,你就偷着笑吧。” 他真是自信过度,认为我们不会怪责他。 我忍住笑意,有些戏虐:“大公子精神很好,比起去年,真是天差地别的气性。” 他抽起手,一本正经,朝我作揖:“主上的恩典,做臣子的自然投身相报。” 闵代英的童年应该很快乐,我想起怀东,他也是一帆风顺长大的。纵然他们的人生之后遭遇变故,眉眼间总存有光芒。有时我会羡慕这些同龄人,却不懂该如何亲近。 翌日,我在南宫老宅里睡醒。因为老宅不需要修缮,所以很清净。王琮跑来说,大公子一伙人在东头角大书房里吵架,为了糊窗户的事。 “陛下,那些工头只听大公子的话,不理睬褚大人,把老头气得嘞…哈哈哈…” 等他笑够了,我叫他带人去后山的崖壁上瞧一瞧。尤七说过,雍州盛产一种雪莲,每年冬季花开,用来做食补,能延年益寿。 “待会儿我到处走走,你带人去后山找东西,不用跟着我。” 老宅的位置接近大路尽头,再往深处走,有一座八角楼,里面堆的都是古籍典藏,旧朝编年史,还有更早的列国游志。那是座古旧的塔楼,一层的挑檐口织着密密实实的网,木栏杆斑驳掉漆,手搭上去,吱呀一声,跟脚处摇摇晃晃。本想去最高处,那里能眺望大海。拐到二楼,我不想往上走了。四壁的黄木书柜严实关着,随手打开,有一本永真纪年,抖了抖书皮,我拿到敞亮的地方翻开。 永真君算是金雀王朝最有作为的君主,当时强悍的西州鼓城都向其称臣。翻过几页,史书当然极尽赞誉,到了永真十九年,书上记录,他在猎狐的旅程中,突发晕厥,四肢痉挛,鼻息微弱,目直而吐液。之后永真朝的运势急转直下,他的皇后病故,儿子孱弱无能,几年后,还遇上亲贵兵变。 天阴沉沉的,没有昨日的阳光,我翻过十几页后,慢慢踱回一楼。守卫说大公子找来了,等在外面的石条凳旁。 “陛下,这座塔楼不在修缮的计划里。”他以为我是来巡查的,特地解释。 “我知道。这座古塔里很多书,原本做储君时该读的,当时我没机会,所以现在来看看。” 于是他很熟练调转轮椅,陪在我身侧,走了一会,慢慢说道:“这件差事,我让褚大人不高兴了。如果陛下也不满意我的作为,可以直接惩处我。” 你知道他不高兴,不也干得兴致勃勃。我没有什么要惩处的,反正雍州如今的景象很不错。 他咧开嘴,松口气:“主上英明。” 手上还拽着那本古籍,他看见了,就问:“陛下在翻阅旧朝的史书?我刚来京都时,也常从集市找些野传来看。” 饶有兴致,把书递给他,然后问:“如何?写得一样吗?” 他认真看两眼:“这名字见过。那些野史总是借个人物名字,自个编得活灵活现,同唱本子一样。” 永真君是一代明主,人们总将他编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闵代英立刻笑呵呵:“差不多吧。我看过一本小传,永真君到了晚年,有位怀幽王意图谋逆。书里描述,怀幽王伪善奸诈,朝堂诸臣,十有八九是他的亲信。更可恨的,他又得婆娑教的信任,与教主周游藩国,笼络人心,名望超越了当时的储君。永真君觉察他的企图,连同储君一起肃清王爷的党徒,又设计去远山狩猎,将他擒获于营帐里。轰轰烈烈,平息这场谋逆,将皇位安稳移交储君。” 第233章 他说,金雀王朝有许多这样的故事,因为悠长千年,处处都有王位纷争,争雄逐鹿。 我转过头。他大概感到言多必失,压抑嘴角,缓缓收敛眉眼。 “大公子作为旁观者,是不是觉得,那位怀幽王是冤枉的?” 他抬起头,没有马上作答。过往烟尘,真实的答案早已埋葬。 我俩在石板路上走了半刻,路过一片苗圃,此处要栽种银杏,工头告诉我,先将老树根刨去,土要养几日,最好有阳光,再放下新的树苗。 闵代英看得很仔细,寻问用的肥料,又叫人将树苗搬来检查。他精力旺盛,已将刚才的故事抛诸脑后,还转头对我说:“我只是来当差的,自然觉得新鲜有趣。不比主上,主上觉得雍州太沉重,所以不喜欢吗?” 第73章 解语花(三) 来宫里几个月了,先前住…… 来宫里几个月了, 先前住在正殿西侧的大屋子里,后来绿桃也搬来琼华宫,我就挪去藤萝小院与她共住。清晨天色微亮, 仔细梳洗好, 披上大毛斗篷, 沿一条细长的石子路慢慢走去正殿。抬头吸口空气, 只见藤萝缠绕花架, 一路曲折延绵,清香扑面。小路的尽头正好通至琼华宫的后院,后院很安静,汩汩的流水声,兼听到雀儿啾啾叫唤。孝姑坐在小亭里,面朝晨曦做针线,见我来了, 指指内里,又摇摇手。我知道皇后还未起来。 今早孙姑姑会送来一批纱, 清明祭祀,供太后与皇后穿的素衣。我挺犯愁,因为新帝新后与万家庄亲厚,庄上推举两位绣娘入宫侍奉。原本是件好事, 可那两位拜见完琼华宫,说了一篇好话, 皇后日常穿的,就只用她们的针线。同行相忌, 自然惹得孙姑姑 不满。 天气渐渐转暖,很快小亭子散漫金光,孝姑算着时辰, 起身去照看皇后。正好门口的小宫女进来回禀,孙姑姑已经在等候。我忙站起来,将人请来后院,她端着肩膀,身后跟两个女孩,一人捧一托盘,然后拉住我,悄悄笑道:“早些来,省得给别人占先。” 叫人把东西放下,又倒热茶给她们。从小我就在内廷走动,与这些人大致认识,孙姑姑是内宫老人,所以与我更熟。她揭开捧盒的盖子,里头装的两匹纱,莹润如露,纤薄如雾,我禁不住赞叹起来。 “从库里翻出来的吧?好像是旧年的东西。” 长丰当政的十年,很少有内宫娘娘穿这类靡费的料子。 孙姑姑说:“可不是。最难的这样两种清雅颜色,一件叫翠水,一件叫岚光,当时南方上贡的,嘉宁皇后瞧了喜欢,连名字也没改,叫我们收起来,哪知一收就是许多年。那会儿外贼打进来,我师父就将这些东西包起来,一包包藏在灶台下。如今拿出来,看着看着…我就想师父,就想哭呢。” 我笑说:“多亏老爷子机警,想出藏的好地方。” 她的眉一挑,轻轻叹道:“喜姑娘,别笑话咱们。我年轻的时候,宫里的娘娘多,做件帽子或者衲双鞋底,三五天就要。那时候精神,捻线比颜色,熬到四更天也不累。如今是不行了,这十几年来…人都养废了。主上没兴致,咱们自然缩头不啃声的。自从师父离去,能干的都走了,这里一摊事也无人管,绣的是老虎还是猫,又有谁在意。如今低头想想,真不知是那时的日子好,还是现在的好。” 彼时膳房的人来送早饭,等候在小厅,孝姑听见动静,和我一起迎出来。 我对来人笑道:“下午宴客的事情,我要去厨房走一趟。” 那人立刻回答:“姑娘幸苦,今天有新鲜白鱼,中午给姑娘和几位姑姑添菜。” 转身回到后院,将孙姑姑一行引来正殿。皇后正吃早饭,崔管事站于一旁,轻声慢语,细说主君外出的事。他看见我们,又说几句,人自觉让开了。我走上前,说明绣坊的来意,孙姑姑随即将轻纱捧上。 小冰听了,说先拿给霞光殿看。 “太后若觉得好,就新裁两身衣裙吧。劳烦姑姑了。” 对方立刻答是,预备告退,皇后又问:“祭祀那天,公主要穿什么?” 孙宫令停顿一下,尔后回答:“娘娘,公主从未参加过清明祭祀,绣坊从前没准备过。” 小冰便说:“她长大了,节日给祖宗磕个头,是应该的。” 准备公主的礼服是头一遭,之前长丰从不让她去正经场合。 “喜儿,典仪上该做什么,你去和公主说说。”她又回头看着我。 崔公公便叫孙宫令给公主量尺寸。从长丰死后,只给她做过丧服,如今她的身量变了。 小冰又说:“量尺寸倒不急。你回去看看,库里还有什么新鲜颜色的料子,找几匹出来,给公主裁衣裳。到了春天,小姑娘穿得精神些才好。” 孙姑姑忙道:“有的,嫩黄的石榴红的细绵布,松花绿的茧绸,做成夹袄裙子都行。” 小冰点头:“那就好。宫里这些人口,麻烦姑姑一一照应到。” 说完话,我将人送至门口,对她笑道:“如今公主上午要写字。不如姑姑先回去,吃了午饭,再过来量尺寸。” 她欠身道是,恰好崔流秀走出来,要陪她一起去霞光殿。 第234章 回到正殿,小冰正叹气,因为主君再过两天才能回宫。他从雍州回来,又跑去玉泉山庄了。 她愁眉苦脸,我倒不关心这个。拾起挂于椅背的披帛,披裹于她的双肩。这是去年为皇后生辰,绣坊呈献的礼物,用鸢尾花的颜色染的,名叫紫霄罗。 她感觉到了,问:“怎么孙姑姑一大早来,讲些没要紧的事?” 有些迟疑,随后才意有所指:“娘娘喜欢这件披巾么?” “喜欢阿…”正好立于铜镜前,小冰回过神,然后微微了然,镜子里的我也笑起来。 我说:“下午要宴客,娘娘披上它,好让孙宫令放心。” 转季的时候,太后有轻微咳嗽,皇后与我每日都过去陪侍汤药。今日她吩咐我不用去,只把后院的花厅收拾干净,再去膳房叮嘱一回。皇后刚走,中殿的内官送来两份信,一封很薄,封面写为南宫小姐敬启;另一封是郭池寄来的,厚厚一叠纸。他把每个字写得又方又大,写错字还要划掉重写。虽然总说河道的事一切顺利,可我知道他强调多次,多半因为他们在那里干得不顺。 展开信纸,这次他说了实话。洛水那带民兵愚固得很,老侯爷只会喝醉酒骂人,都帮不上忙。他担心汛期到了,河堤会塌。他还担忧郑大人的身体。接着,叮咛我在内宫专心服侍太后与皇后,闲事勿理;又劝我不要想家,最迟秋天,他可以回来一次。末了,附上一幅自画像,一只黑黝黝的大兔子,两只大爪子,腰间横叉一把泥铲,咧开嘴露着牙,朝我笑呢。他把自己画成兔子,我真心笑出来。 收好信纸,匆忙往膳房走去。今天做青团糕和白酥糖,走进一些,白糖红糖,玻璃瓶封好的蜂蜜堆在一处。张嫂嫂正揉糯米团子,见我来了,忙问好让坐,接着对我说:“喜姑娘,娘娘不爱吃甜的,这些东西奉上去,妥不妥当?” 今天请了安福郡主,她爱吃;还有卢夫人会带两位姑娘来,给孩子吃的。 我又说:“青团糕多做一些,给太后送去,就说是皇后吩咐的。” 张嫂笑道:“刚才郭姑娘来,顺道嘱咐过了。她还帮我拧艾草汁子,你瞧,整整齐齐一碗,那里火上热着呢。” 我也说:“郭姑娘倒是实在人。” 张嫂立刻说:“真的。虽是太后娘娘养大的,跟咱们底下人说话很和气,借口锅还回来,还洗得干干净净。她是好伺候的,不金贵。” 我看到一旁搁置的只是普通瓷碗,就问那套青云茶杯在哪里。崔管事从库里找出来,吩咐茶会要用的。 张嫂忙说:“我锁在柜子里呢,等到装碟子再拿出来。上回金姑爷家的小妞跑来玩,不留神打碎只碧绿碟子,崔公公心疼好久。” 我便起身道谢:“大嫂嫂办事稳妥,叨扰了。” 她跟我至后口,又悄悄说:“姑娘,我在河东的亲戚过来送东西,我想出去两天,同他们叙叙旧情。烦请姑娘准个假。” 我问谁能来换班,她何时走何时回来,又揭了大柱子上贴的值班表,选好人重新写一遍。她趁机同我低语,宫里进的糖霜蜂蜜,又贵又掺了杂物,不如换个对家。如此一聊,琐碎的事越来越多,临近中午我才出来。 皇后已经回来,卧室的窗下了半边帘子,又见尤七老爷坐在窗前,翘着腿喝茶,我知道他要看诊,就退了出来。 孝姑正在偏厅吃饭,见我进来,就问:“看完了吗?我要开炉子烧水。刚才她说,想洗脸洗手,去床上睡一会。” 我摇摇头:“你慢慢吃吧,我去后面看看,先把熏炉点上,不然花厅里太冷了。” 未入宫之前,祖父和母亲叮咛过,要我细心伺候皇后,言语谨慎,不可轻言妄行。其实他们不明白,内宫生活,累的是应付各色过客,而皇后的心思并不难猜。比如下午的茶会,我很早知道,小冰为了互通与亲贵的感情,不得已才发的请柬。正因为如此,申时刚过,贵客们陆续入宫,我应 酬得格外热情。 卢夫人倒不用招待,她是小冰的亲姐姐,直接走进皇后寝室。我在宫门口迎接安福郡主婆媳,他二人满面含笑,先问皇后安好,接着又问候我。前几天看望小衡王妃,送给小世子一对金麒麟,立刻满城知道了。 安福郡主说:“王爷跟去玉泉山庄,王妃留下看屋子,她的病还没好,怕过人,今天就没来。托我带来两盒阿胶,给太后与皇后补身子。” 我接过,又问大公子安好,听说他在雍州很幸苦。 郡主大发感叹:“这孩子莽撞,到处得罪人,我也不知赔了多少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等他回家,定要叫人去各处赔礼的。哎…喜儿,有句话总说不够,咱们真心谢谢你…” 她压低声音,来往喧闹,我却听得清楚:“多亏有你,把他从水里捞起来,如今他是过了这个劫。这番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郡主谢我不下十次,我早听烦了,止住她的话,随后引路至花厅。窗格子透着光彩,细看娄姣姣,她好像胖了些,气色也很好。郡主很照顾她,不肯让她坐在风口。我会意,命人去煮生姜茶,拿出一张厚厚的灰毛垫,铺于她的座椅上。 第235章 安福郡主府生机勃勃,小衡王府也安抚妥当,花厅内欢声笑语,惬意又热闹。数了人头,还剩韦家小姐没来,她精于诗书画,眼界甚高,平常就比旁人高傲些。我站于门口,见小轿落地,亲自撩开帘子。 “大姐姐肯赏光,蓬荜生辉。” 十三岁左右,我曾去她家小院念过两年书,不过没天分,后来她不教了。这些年过去,人一点没变,身轻而目锐,清浅闻风过,戏谑世人香。眼波一动,只听她说:“元小姐侍上御下,调度内廷,如今是京都的头面人物。我来瞻仰瞻仰。” 连忙拾起她的裙摆,免得弄脏,她昂首走路,我就如走狗似得跟在后头。 花团锦簇,沉香绕梁。众人围着皇后,一会赞她容颜明媚,一会称此苑林宛若仙境,一会说她治理内廷严明有序,一会又说她恩爱夫君孝顺公婆。反正别人说什么,她都不谦辞,巧笑嫣然,浅樱色的胭脂盛开如花。 等到各桌的杯箸碗碟一应俱全,我便请各位落座,然后安静立于皇后身侧。小冰回头,让我去准备洗漱的手巾,于是我立刻走出来。午饭也没吃,放松后才觉得饿,孝姑在偏厅留了饭,揭开竹筒盖子,饭还是热的,汤有点冷,我懒得再去厨房,拌在一处嚼起来。 今天的琼华宫很热闹,就像从前在家一样。我习惯热闹,刚来宫里,总觉得太冷清,不及家里热闹。不知岐州怎么过龙抬头的,大伯伯能不能回家呢,回去也是吵架。我曾一度庆幸能逃离那个泥潭,可如今宫里的热闹也不属于我。摸出郭池的信,想看他劝我别想家的那段,结果还是那只兔子,露着爪子露着牙,朝我憨憨直笑。 小宫娥见我独自吃饭,跑去膳房端来两盘菜,又告诉我:“刚才宫门口又来一位贵妇人,犹犹豫豫立着,是姐姐去接,还是告诉孝姑姑?” 我立刻站起来,还有谁会来。走到那里,原来是郑伯伯的夫人,装扮十分简朴,穿着雪青长袄,发髻上只簪了几枚珠子。 “我原本推辞不来的,在家里想着,还是来吧。是不是来迟了?” 连忙接进来,想一想,请人进了偏厅。 我笑道:“大夫人,先陪我说说话,等到席间要水洗漱,我再安排你进去坐。” 正好后院一阵欢笑嬉闹声传来,但是对面的妇人却愁眉不展。想到郭池的信,她这番忧愁,自然是为了夫君。 “我想…还是别进去的好。”她微叹,“我也不该来,要是叫他知道,肯定同我吵起来。” 我便说,如果有事想单独告诉皇后,可以换个时候来。 她微笑道:“喜儿,你是善解人意的。告诉皇后,我也犹豫…怕是辜负她的好意,更怕辜负了圣恩。” 我就猜,一定是河道的差事,逼着郑伯伯离家数月甚至一年的,家里的孩子想他了。 她听见,瞬间红了眼圈。 “若为这个,我也不至于这样。家里的小厮回来说,那里的人难缠得很,拆了他们的田,是要和你拼命的。我家那个,是头实心倔牛,什么事都自己做,做到最好才罢。天天劳碌,同人打仗似的,晚上只睡两个时辰,茶饭不吃,人都瘦了一大圈。家里人看不下去,不得已跑回来,叫我过去劝劝。” 她落了泪:“喜儿,我家里两个孩子顽皮磨人,你是见过的。大的那个,今年十四,不肯上学,天天想去找他父亲。我说两句,他振振有词,声音比我还高。小的那个自幼多病,抱在怀里喝药养大的。他们父亲在时,还能分担些,如今人走了,又搞成那样,叫我担心哪头才好。我是妇道人家,不求夫君封王拜相,只愿一家平安就好。” 我端了盏热茶给她,又关上门窗,将炉子烧得旺些。 “大夫人,既然河道艰难,有没有告诉陛下呢?” “他本是个穷书生,没有家族可靠,陛下想赏个恩典,必然要他做出成绩,不然怎么堵悠悠之口。喜姑娘,你明不明白,这世上的风光是用血汗换的。陛下为河道,又出钱又给人,他怎么能说办不好呢。如此一来,自己把自己逼得岔气了。” 我沉默了,这可怎么办,这些事我也不懂。郭池只会武力,他也帮不上忙。不过他与单立交情深,许多内情他可以上报。 刚想献计,郑夫人捏住我的手,轻声说:“喜姑娘,能不能透个信给皇后,或者…请个更能干的去,又或者找几个人去帮帮他。这既是朝廷的事,京都的府衙也得出力吧,铜雀台的人更不能闹事。我是怕如此下去,他把小命送了…” 有人敲窗板,花厅的夫人们要洗漱。我叫人把花瓣盆先端进去,自己马上来。 扶起妇人,通往侧门石子路僻静,可以送她出去,再叫人拉辆骡车来,亲自送人回家。 “大夫人,你别急,我挑到时间就告诉皇后。外头的事咱们做不了主,你把自己急坏了岂不更糟糕。” 她拭了泪,目色些许清明:“抱歉,害得姑娘听了我一大篇心事,我愁肠百结的,也不知该说给谁听。姑娘…”她迟疑,“你觉得…告诉皇后,合适么?” 第236章 我挽住她的手臂:“皇后心地纯良,她会帮你的。” 第74章 鹣鲽情深(五) 我在雍州住了三日,从…… 我在雍州住了三日, 从岛上登陆,只见韦伯林与金士荣立在码头,伸出脖子张望。先前心血来潮, 走得匆忙, 没通知他们。伯林兄弟腋下夹着公文, 声称这是要紧的事情, 回程的马车上就要回禀。看来我擅自出走, 耽误他不少事情。 已过晌午,现在赶去内城,算时间城门已关了。士荣就提议,不如找个驿站歇一晚,不用急着今日赶回去。从这片郊野地往南眺望,能看见玉泉山,偶然兴动, 我便说拐道去玉泉山庄瞧瞧。 工曹的人被折腾得很累,可我兴致盎然, 他们又不能擅自回去。士荣笑道:“各位出门都没带换洗衣裳,正好去山庄换身衣裳。褚大人最爱干净,拿泉水洗洗胡子才好。”随侍的人扶着那老头的腰,塞到后面的骡车去了。 我登上马车, 问起大都府有什么要紧的公务。 韦伯林说:“天气暖和,大兴田苑要准备春耕。以往每年暮春, 主君都带着众臣拜过土地祠,亲自下地扶犁, 为着开个好头。因而想和陛下讨论个吉利日子,别误了良辰。” 闭目养神,你们去和太常寺商议个日子吧。 韦伯林又说:“陛下, 上回前桥阁交代的,要在大兴苑东面再圈一片地,做个养蜂场,这件事若要实行,可以趁着春耕一起做了。” 沉默一会,我问:“可要支多少银子?” 韦伯林回答:“管事的人从牧场拉来,大伙叫贵叔的,他们一家专饲养蜜蜂,是懂行的。另外田苑出几名佃户,人手倒不用多,整块地包给他们做蜂场。头两年不取租金,官家再添二万银子贴补。到第三年,就如其它田庄一样,大都府收货收租金,剩下用不着的货,都留给他们做买卖。” 蜂蜜买卖能有出息么?又不是盐铁。 士荣见我犹豫,笑道:“陛下,内城那些大娘子,喜欢拿精致糕点请客,就如品茶焚香,觉得有体面。他们倒不在乎钱,只愁买不到好的。如今有大兴苑的招牌,庄头再去主城街买个铺子,从此就可发财了。至于官家出的银两,取几年地租就回来了,所以几乎不花什么本钱。” 张开眼,心里盘算着,二万两虽 然不多,可这一项支走,毕竟是额外的开销。 韦大人接着回禀:“陛下,不知河道进展如何?等到下榻山庄,臣再向褚老师请教。去年提走十二万,不过几个月功夫,如扔去海里一样没了踪影,只怕今年用得更狠。若外库不够用,是否需要大都府调度周济?这样的话,养蜂场先不提了,其它几项日常花销,也要斟酌省俭些。” 我抬起手:“河道原是我的主意,只花外事库里的钱,不用影响内城的用度。养蜂场的事,你们去做吧。年头前桥阁的会上我已经答应过,人都来了,不用扫兴。” 对面的二人立刻道是。过一会,我又问:“大都府的开支,除去羽林卫和内宫,还有哪几件大头?” 韦伯林忙回答:“只这两件是大头,大约占了六七成。另外的,就是发放在籍京官的俸禄。除去这三件,每年几次祭祀要花钱,逢年过节要放赏;郊外的山庄园林,譬如九鹿与玉泉两处,虽然空着,也需人打理;南山寺还算皇家的,每年固定拨一项,留着供奉佛祖;还有各位王爷王妃,出嫁的公主郡主,宫里有年纪的太妃,有爵位的公爷侯爷,有封的诰命妇人,这些人的生辰要备礼,不过这些只是小钱而已。” 我侧头说:“去年的帐上,倒没留下多少。” 士荣笑道:“是的,去年事多。接太后回家,跟着封后大典。内廷的几座宫殿装饰,花草园艺都要钱。不过这些还好。另外,陛下去了趟永昌,一来一往带着近千人的伙食车马费用呢。后来到年末,主上念及几位将军劳苦功高,跟您奔波这些年,又是一波封赏,所有用得比旧年多些。” 韦伯林有些惊讶,身旁的老鼠脸男人,竟敢含羞带笑说主君花掉太多钱。 人本来坐着,我沉下脸,他立刻趴到地上。 “陛下别气,小臣妄言了。陛下放心,近些年内城经营得不错,每年皆有盈余,能花上一辈子呢。是不是,韦大人…” 韦大人并不理他。我扯开纱帘,问还有多久能到。 王琮探路回来,向前三里地就有入口,不过不让他进。果然出现蜿蜒小径的入口,却有官府的人看守,左侧有五间屋子,高门重锁,倒像官衙办事的地方。 我跳下马车,命令韦伯林带上王琮再去问。原来这条小路是捷径,沿坡向上,风景十分雅致,碎石路铺的齐整,两旁皆是翠竹,折弯突出的大台阶处,还筑起六角亭供客人休息。 从亭内向下望去,我好奇问道:“从正面大门连上来的大路,那一带怎么没修?” 韦伯林连忙走近:“正门锁了。这一带山脚住着几户卖糖卖盐的商户,从前兵荒马乱的时候,偷跑上来玩,所以这几年总不开门。之前陛下提过,等山庄打理完毕,要请太后娘娘过来闲养几日,故而更谨慎,闲杂人一概不放进来,免得弄脏温泉池子。” 第237章 我笑起来:“韦大人想得挺周到…这里有什么人常来?” 他低头说:“开始因为山上泉水好,舒筋活血,只留给打仗受伤的武将疗伤。庆禧朝的冬天,老主常常带人来住。后来成了惯例,内城的世家子弟们就约着一起来玩。” 原来如此,世家子弟寻欢作乐的地方。 随行有人捧着野鸽过来,原来山庄的几个守卫,特地带王琮熟识山路,环山走了一大圈,见林子里飞禽多,顺手打来的。 “陛下,要不要烤着吃了。”他乐呵呵的。 那时我面朝外挑的窗台,下方有股清泉,倒影月色。有人点起熏炉,满室月光香,泉水叮咚响,缓缓朝四周望去,果然是个好地方。 大概泉水冰凉,我的声音也如此:“这样清雅的地方,你烤什么肉,出去。” 韦伯林很乖觉,觉察出迎面冷意,涩涩笑着,等山庄的人退走,才低声说:“其实每年打理玉泉山要花费不少,山庄也没要紧的用处,今年事多,这里的支出可以削减些。” 削了这一项,心里一算,非但省不下多少,也许我还得落个小气的名声。 于是笑谈道:“大人什么意思?这原是皇家苑林,孤家在外受苦多年,还没享受过,你倒想拆了。” 韦伯林无话可说,不知我到底何意,只好委屈站着。墙壁上挂着铁盾茅枪,我顺手拿过来瞧,想叫他出去。 他鼓着勇气,还是问了句:“陛下,不知要留宿几日?臣要预备山上的衣食住行,还得差人送消息去内城。” 虽然山林钟灵毓秀,可我并不喜欢,明天就想回去。而且突然来访,把这里的人吓坏了。 他得到回应,立刻松口气,脱口而道:“太好了,中殿有几件急事,要等陛下批复。另外圣驾在外留宿过久,各部的老臣,还有台谏所都要担心的。” 我的目光有所收敛,温和说:“多谢大人,你的好意我明白。” 自从永昌回来,我从未和小冰分开这么久。第二天下午,马车抵达宫门,我先去霞光殿,向母亲请安问候。没想到小冰也等在那里,同她姐姐还有萍萍,一起煮雪梨白玉羹。 母亲拉我在身边坐下,宫娥端来几大碗汤羹,热腾腾发散果香。我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萍萍想出来的,不愿辜负她的好意,喝掉一碗,随后赞赏一番。母亲见我的靴子上都是泥,吩咐内官去拿双干净的。萍萍便笑道:“我刚做好双新的,灰绒毛软垫,屋里穿正好。单哥哥,要不要拿壶热水来,先烫烫脚?” 我就说:“好啊,我正想泡一泡…”随后又喊:“小冰,拿上鞋袜过来扶我。” 哪知她将头一扭,只和姐姐说话。 还好崔流秀等在门外,隔壁屋子已备好热水,不如请主上过去洗。萍萍听见,伸手来搀我,他已弓着背挡在面前,将我扶走了。 洗漱的时候,我便问,这些天内廷有什么事。 他说:“没什么大事,太后与皇后娘娘天天盼着陛下赶紧回来。尤其是琼华宫,陛下不在,夜里娘娘害怕,烛火通宵都点着。” 这老货只拣我爱听的说。 他又说:“陛下,前几天送来一封信,写给皇后的。信是从永昌城的驿站发来的,瞧那字迹,又不是怀东少爷写的。” 抬起头,信呢,已经拿给皇后了? 他低声答:“是的,信封上写明了南宫氏。众人都知道寄给皇后的,老奴没敢截。” 换好便装,走回母亲的暖阁,几个女人正围拢看一幅绣屏,见我回来,重新行了礼。卢夫人是客,她的夫婿被我派到北庆牧场去了,所以请人上座,最先问候她。 我笑道:“大姐姐,那里天寒地冻几个月,劳苦大姐夫了。不知饶家的人好相处吗?没给姐夫找麻烦吧。” 卢夫人慈眉善目,柔声说:“好相处的。去的时候,丞相府派来两位大管事,大都府派来十位官爷,同他一路往北去的。北庆那头的人也随和,将牧场的事交待很清楚。我家那个,实则什么都不懂,一路走一路学,多亏各路叔伯的相助。昨天牧场有人带来一封信,他叫我放心,又叫我进宫,拜谢主上的恩典。” 那很好。卢夫人身段柔软,端着热茶,细腻的眉眼都是温柔。再 看小冰,冷眉傲骨,到现在也不搭理我。她们到底是不是姐妹。 我随口说:“牧场的收益每年都好,我还指望这一项补给内城开销呢。等文七兄回来,再招他进来好好说。” 卢夫人会错意,连忙说:“确实这样,刚才还同皇后议论,宫内开销大,劝她节省些。” 望着不远处的女子,心里想,她花的倒不是金银,而是我的心血。 小冰见我盯着她,突然说:“姐姐,牧场送来的羊奶很好,未来能不能每月送十罐进来?侧宫有几位旧朝的老太妃,她们身子弱,好给人家补身体。” 母亲听见,搭话道:“这个主意倒好。只怕天热,东西不易储藏。昨日送信的人还在么?叫人去问问。” 卢夫人忙说:“在呢,那人叫贵叔。昨日聊起来,他在大牧场干了好多年,同京都的老爷们也做生意。太后要问什么,想要什么,直接找他就好。” 第238章 母亲叹息道:“这也是惺惺相惜的意思。自己运气好,生了个凤凰。若是不得运,就和她们一样,终年住在侧宫了。如今我有些能力,自然能照顾的地方都要照顾。” 小冰拉着她的手臂,娇声说:“母亲,咱们女人真可怜。譬如有人上酒楼,见到新鲜菜名,觉得有趣,就点一个。等到放上桌,他吃一口,觉得不好吃,就白放着凉了。哎,侧宫里的娘娘,不就是发霉的菜。不知是菜可怜,还是点菜的可恶呢。” 卢夫人听懂后,吓得刷白了脸。小冰则一心惹我生气,一对眼珠子使劲瞟我。 母亲严肃训斥:“皇后,说话要懂得限界与分寸。后宫是血脉之根基,朝纲之永续。你乱打比方,不尊重主君,也不懂尊重宫中住着的长辈。” 太后难得发怒,骂的又是皇后,眼见满屋的气氛就要凝滞。 我垂下眼睑,她的确该骂,任性妄言,无故惹我生气,连祖宗都骂上了。亲自扶起卢夫人,她正跪着向太后告罪,可她的傻妹妹还一脸倔强。 母亲好言宽慰卢夫人,看得出她挺喜欢她,而且母亲也没真正怪罪小冰,说起安慰的话就更亲切自然。 小冰眼泪汪汪的。我没理她,因为要送她的姐姐出宫。 马车来了,卢夫人依然后怕,对我恳切解释:“陛下,小冰从小没有母亲教养,又跟养父四处漂泊,所以做的事说的话,都奇奇怪怪的。你别怪罪她。” 这些我早知道,我能娶她,就不会怪她。 回到琼华宫,撞见喜儿走出来,端着一碗药,汤汁分毫未动。 女孩很聪慧,立刻说:“这药冷了,等热过一遍,再给娘娘喝。” “是么?”我微微冷笑,“她是叫你倒掉吧。” 喜儿忙说实话:“陛下别误会,只有今天娘娘不想喝。这药吃了容易打瞌睡,因为今天圣驾要回来,她才不吃的。” 大步踏入寝殿,刚才凌厉的女人,正默默对镜簪花,她换了身旧袄,浅浅的杏色,将面容衬得很温柔。 心中叹气,伸手摸摸她耳垂上的坠子。她没躲开,于是我俯下身。 “小冰,你不喜欢萍萍么?” 她在镜中笑道:“我知道陛下喜欢她。” 这正是我郁结的地方。我对萍萍的亲近与关怀,都会惹恼她。萍萍是我的亲人,就和母亲一样重要。我在南岭那几年,卑贱又颓靡,她和她的哥哥是唯一的温暖。他们好像微弱的光,无论我落魄潦倒,或者权势擎天,都追随着我。 小冰会明白么? “你有雍州的伙伴,有生命中重要的人,我都能包容他们。我也有过往有故人,你就不能包容我么?” 她举着篦子的手迟疑了,镜中的目光与我相视,茫然问道:“这个…一样吗?” 她有些迷惑:“陛下,怎么包容呢?你要娶她么?就像娶我一样。她对你痴情一片,也许…还能给你生个孩子。” 我心念紊乱:“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娶。” 她更迷惑:“我怎么会喜欢她呢?可是内宫有许多人,从太后到小宫娥,他们好像都明白,有一天你会娶她。这样我就更讨厌她了。” 小冰,萍萍对我很重要,然而我对你的深情,与它并不矛盾。 她认真咀嚼这话,手里的一把头发梳不通,直愣愣打结分叉。我站起来,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她不会明白,而我只有烦躁。 倒去榻上躺着,谈谈雍州修缮的事,又说玉泉山的温泉,这样她就不会一心想萍萍了。 “我叫人将老宅打扫了一遍。你叔父的字画,有几张受潮,需要拿回来,叫文书院的人保养保养。你留些喜欢在宫里,想家的时候就看看。” 她向我道了谢。 “玉泉山很美,但一个人去没意思,过些日子,我们俩个单独去。母亲不喜欢那里,从前父皇老带着女人…” 她看着我,尔后冷笑:“我不去,那是个污糟地方。小衡王爷还带着妻妹去鬼混呢。你们家的男人都这样。” 我腾地站起来,满脸怒容,将手里的杯子砸了。今天兴冲冲回来,一直被她冷嘲热讽。难道我对她还不够好,还是对她太好了,她可以随意折辱我。 “什么你们家,我们家的?我们家至少因循守制,守着天下。你们家呢,自相残杀,把人都折腾干净了。” 她也站起来,红着脸,气喘吁吁:“至少我家的人都一心一意,爱也一辈子,恨也一辈子。” 第75章 琼华雨露(五) 宣和六年的夏天,雍州…… 宣和六年的夏天, 雍州的夜晚很热。我和小月都习惯晚睡,穿着寝衣,并排躺于竹席, 轻而凉的丝帛挠着皮肤, 朦胧纱帐扑面吹来, 常常神思散漫, 吐露心底的事。 小月有颗晶莹的心, 能包容世间尘埃,唯独排斥自己的亲姑母。当时我嗯了一声,没打算延展这份情绪。后来她继续说,她讨厌姑母,因为她的存在,让她没有母亲,也让她的父亲终年忧郁。 叔父曾娶过田庄的一位农家女, 生下小月后,没过几年, 那女子又有身孕。当时雍州的亲眷高兴极了,期待着本家诞下一位嫡系继承人。没想到,正好碰到嘉宁皇后病重,叔父留在内城照顾妹妹。而留在雍州的妻子同时动了胎气, 提早临盆,挣扎了两天, 结果母子俱亡。等叔父赶回家,只剩小月哭得直喘气, 到处找爹爹。 第239章 小月说,那时她还小,只当母亲体弱, 或者运气不济,没躲过鬼门关。后来渐渐长大,发觉父亲时常呆呆愣愣,描绘姑母的模样,发觉他的思念,他看画像的神情。而他从来没有画过母亲。宛如黑夜的惊雷劈入脑中,让她既惊讶又恐惧。他非但没画过自己的妻子,也没对其他女子动过情。她都发现了,那她无辜的母亲,日夜陪伴丈夫,她会懵懂无知么。 这件事成了他们父女的隔膜。小月怀着怨恨和嫉妒,甚至轻蔑的心情,去对待嘉宁皇后。她不理解这种感情,也害怕别人发现。那年小仓山隐秘的小坞内,年少的我凝望姑母的春闺图,这让她很窘迫也很紧张。绵长素纸,有位含情脉脉的女子浮现,华光暧昧,泼墨温柔。作画人的笔尖都是情愫。心中突然闪过一片金色湖面,潋滟又柔美,扯出一波波涟漪。我没啃声,因为那是叔父画的,同时也明白小月的心情。后来她与我就心照不宣,觉得我同她一样,都努力鄙弃和掩埋这类污秽的感情。 夜色笼罩,与她并排躺着,敞开衣襟,袖子撩去肩膀,小腿肚赤裸着。即使这样,我也未能真正坦诚心事。小月是对的,我的理智让我顺从她的意志。翻过身,摸摸自己的唇,凝视着黑夜。既然深情得不到结果,就不要点燃它。 那时的我眺望未来,一心要做雍州的当家人。我不想嫁给任何人,留在这里,像祠堂门口的老树,扎根厚土,风雨无惧。叔父曾用探究的目光注视我,他说,小冰好像不属意于怀东,你望他的目光没 有柔情。我嘻嘻笑着,我当他是哥哥呢。然后他咳一声,树叶飒飒作响。是啊,比较起来,怀东更像哥哥。 又翻过身,大红衾被裹着身体,浑身黏乎乎的。睁开眼,红绫帐子迎面扑来,很喜庆的纱幔,金线织出龙凤呈祥的图案。我记起来自己生病了,喝完药一直捂汗。伸出手,碰到茶碗,有人坐着打盹,被声响弄醒了。接着她们撩开帐子,天色已经大亮。 换好衣裙,随即坐到窗下抄经。自从上回得罪他们母子,单立命令我每天抄道经交给母亲,直到母亲气消才罢。他当时的表情很冷肃,仿佛要与我拉开距离。我没再争辩,挑了清晨清净的时候,和绿桃一起练写字。绿桃写得很认真,她为了给怀东写信,才愿意学写字。而我捏着笔,左思右想,偶尔会出神,不似绿桃,心爱一人,必要笔锋凌厉划出去。 抄完后,正好萍萍来了,身着青葱色的袄裙,同窗外的季节很合宜。知道我病了,携一壶暖融融的姜汤来看望。她不大来琼华宫,宽大的宫殿衬得女孩很娇小。喜儿连忙让座,又亲自沏茶,她才轻轻挨凳子边沿坐下。 我将抄好的经书折好,托她带去霞光殿,今天不能去请安,让母亲别怪我。 萍萍浅浅笑:“太后不看道经,也没怪罪娘娘。早上听见娘娘病了,遣我过来看看。” 女孩很温和,宛如点缀绿枝的羞涩小花,白白嫩嫩,人见人爱。她是来劝和的,劝我别和她的单哥哥赌气。我沉默不语,纵然煦日暖风,内心却存积着愠怒。心里不停转念头,要是她也嫁给单立,我怎么能忍受。心底灰暗的角落,封起的皮又剥落。喝口姜汤,掩饰嘴唇吐出的冰冷寒气。哎,我不能杀掉她,这样单立会跟我决裂的。 后来萍萍说出这样一番话:“若是为我,使你们伤了和气,可太不值得,小冰姐姐。自从他跟你出走邺城,我就知道,他不再属于我了。后来见识到偌大的内宫,自然更明白这个道理。落英缤纷迷离眼,莫谈少时真心泪。有一次听戏文,伶人唱出这句,我突然哭了很久。单哥哥就说,你哭什么呢,我不会抛下你的。的确,他不会抛下我,可我也明白,他不会属于我一个人。” 她说的属于是什么意思。单立不属于她,那他属于我么。揉一揉额头,我的头很痛。身上一阵寒凉,褪去的热度又起来。宫人慌了,去请尤七进宫来看诊。 喜儿见四下无人,劝慰道:“其实郭姑娘温厚谦和,很适合在宫中相伴。更何况,陛下待娘娘情真意切,宫人们都看得清楚明白。娘娘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我没有不满,或许如今的日子太安逸,老是深思迷乱。尤七来看我了,忍不住问他,自己怎么还没身孕。 “三小姐需要多休息。”他并不搭脉,依然对我老生常谈,“等过几年,身子养得如从前那样健壮,再考虑这些事吧。” 他说过,沉船落下的伤,我没有休养好,必须调养几年,等到不晕倒不痉挛抽搐,才能生孩子。那时他瞅着单立问,是三小姐的命要紧呢,还是为陛下生娃娃要紧?那时单立背过身,地上的阴影拉得老长,我知道他很失望。 “还要等多久呢?”满眼忧愁,三年五载,未来不定,“我觉得自己都好了,很久没晕倒过,今年春天,身上的红疹也没起过。你叫我别激动,我连大声笑都不敢。” 尤七哈哈笑:“那很好。小冰,你在这里有了新的生活,就不要纠缠于过去的事。” 这场病如春雨般,淅淅沥沥,缠绵悱恻。安神汤每日都喝,喝了以后更加困顿,除去夜间,午后也要睡上一个时辰。单立与我和好了,他本来没把争吵放在心上,外朝的事又占去大部分精力。我很疲倦,因为是萍萍去劝和的,所以我俩再见时,都无滋无味。春分过后,乌洛兰氏派使臣入内,我早已收到信,这次跟来的有雍州的故人。 第240章 崔流秀见我面容憔悴,就提出让喜儿去打发他们。 “那野小子不规矩得很,娘娘没必要见他。” 后院的小亭子很好,有鲜花有杨柳,垂帘也不必放,他从小就认识我。我见少年走近,他蓄起了胡子,眉间堆起阴影,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他依然称呼我:三小姐;又说这里很大很气派。 “只是三小姐变了许多。” 我知道怀东杀了左无风,他本就该死。也知道无浪懵懂不知,他很可怜。他用悲戚的大眼睛望着我,仿佛在说,三小姐,别恨我。 吸口气,不让自己太激动,眼神游离,问清他的来意。 春秋两季,永昌府都会入京朝贡。如今,他是乌洛兰世子的铁卫,此次是接了公差。 “世子遣我来见见世面,另外看望三小姐。去年小姐大婚,没来得及备礼,这次一起带来了。” 有位女子同他一起进宫,颀长身条,鹅蛋脸面,眉心有块红色胎记,手心捧着一盏玉壶。走近些,那是一壶珍珠。 女子开口:“素水南珠,这是送给娘娘的嫁妆。因为去年恰逢多事之秋,世子又病得糊涂,所以送得迟些。” 我没吭声,心底突突跳,安静了几年,他又想害我么。 无浪连忙解释:“自从少爷给岩浆烫伤,一直卧于病榻,伤口有炎症,怎么治也不好。直到冬天过去才好些,如今能自个走路了。三小姐,他没有异心。” 冷冷瞪着他俩,他早该死了。 “无浪,他是不是该死?你什么都知道,所以够格回答。” 少年瞬间涨红脸,手足无措。他本是个善心的孩子。 手捧南珠的女子略微欠身,半步朝前,温和说道:“娘娘,您同世子一样的脾气,要生要死,要打要杀。乌洛兰的经文说过,大恶大善,因果互通。娘娘可以恨他,请不要伤害他。” 抬起头,仔细看她。女子目若深潭,下颌线条很温柔,如涓涓流水,冲刷突壁暗礁。 无浪说,她叫鹊姐,世子与银柳公主成婚后,鹊姐是他们的侍婢。 挑出一颗明亮的珍珠,使劲揉捏两下,尔后笑道:“听闻银柳公主的倾国之貌,哥哥真有艳福。” 鹊姐平静回答:“即便如此,于世子心里,也许不及娘娘的万分之一。” 此时宫人都退到远处,亭子内只有三人。她的声音很轻,我有些心虚,瞥一瞥无浪,再转目看向女子,她的眼睛分明在审度。手心捏住珠子,好像捏住什么秘密一样。 崔流秀突然冒出来,告之陛下携安福郡主来琼华宫了。后院不能行正式拜礼,于是我们移到主殿。单立已坐于主座,我与郡主在左右两侧,乌洛兰氏的来使行了跪拜大礼,无浪拿出贺礼单,准备一一诵读。 单立便抬手:“不必,刚才外头的礼官已经读过。你们来同皇后叙旧的,我打发掉外面的人,就进来看看。” 安福郡主笑道:“我离开那么久,想听听永昌的新闻,陛下就带我一起来。今年的春贡倒新鲜,以往总是送鱼,成桶成桶送,哪里吃得了。今年瞧着有许多鲜果,水灵灵黄澄澄的,正好宫里女人多,都爱吃这个。” 无浪回禀:“郡主住永昌多年,知道那里只有这些东西。鱼是挑最好的,鲜果也是,大桶覆着冰块,保住新鲜味道。” 单立说:“幸苦你们,回去代我问候族长和公主。回礼比往年增加些,前桥阁拟好单子了。银柳公主新婚,多加些绸缎香料,算是朝廷的心意。你多住两天,牧场要运两车鹿肉羊肉进来,你们一并带走。” 那两人一起道谢。 安福郡主却觑眼看鹊姐,之后笑道:“大姑娘比起往年瘦了,要伺候世子和公主,太累的吧。” 女子态度谦恭,敛声回答:“伺候本家原是份内事,年前世子一直病着,故而辛苦些。” 无浪也帮腔:“是啊,世子的病多亏鹊姐姐照料,早晚擦洗换药,一日三餐喂饭,我累得耷拉眼皮,只靠她撑着。” 单立侧过头,对我微笑:“你怎么不说话?” 他拉住我的手,我手心还捏着珠子呢,珍珠被他拾起,泛着苍白又诡异的光。 他认真看着我,而我有些害怕,他转身叫宫人打盆热水。 “皇后的手心都是汗。” 安福郡主浑然未觉:“娘娘的病未好全,身子虚所以 多汗,还要去阳光下多走动。对了,世子的伤痊愈没有?雍州修缮完毕,他愿意亲来瞧一眼么?再者娘娘久未见兄长,一定十分想念的。” 站着的一对男女谁也不敢答话。单立呵呵笑起来。热水端来了,我连忙洗手。 鹊姐沉着,缓缓婉拒,世子刚能走动,无法舟车劳顿。不忘恭敬侍上,雍州虽是南宫氏的栖息地,始终隶属皇家,只要主上满意即可。 单立想起一事,对无浪问:“黄叶林原属船王家管辖,如今世子身体不好,又远在边陲地,恐怕无暇顾及那片树林了。” 无浪体会其意,恐怕要收回封地,面露慌乱。刚才他说,这次北行,出了朝贡,就是奉命去黄叶林对账的。 “陛下,我和少爷从小在那片林子里玩,一草一木都熟悉,那是船王家的基业,少爷不会不顾及的。” 第241章 单立听了,又问我:“皇后觉得如何,世子能有精力照顾林地?从前林子里的木材,每年有十来万的收益。这几年突然骤减,我看他的心不在上面。” 于是无浪和鹊姐一齐望着我。心里轻嗤,慌什么,就算他收回来,我也有办法交给自家人。哪知鹊姑娘上前一步,已朝单立拜去。 “陛下容禀,木材的买卖本有大年小年。宣和年间,修复战损的房屋船舶,用量大,自然收益就好。十年过去,如今一派繁华兴旺,各种硬木用不上,只有置办家具多来要货,所以逐年看来,倒像经营的人不用心似的。其实南宫世子对这份祖业十分用心,常说这是铁麒麟先祖给的恩典,他不敢怠慢。这些年永昌的周边逐渐热闹,各种土木营造,世子也常盘算,是直接从南边圈一片林地培植呢,还是从北边运来好。等他想齐全,自然要给陛下一份简报。” 单立听完,便不再言语。 如果我持心公正,她是位沉着果毅的女子。眉心那块胎记,并不影响容貌,反而使其脱于凡俗之胎。可惜我的心并不公道,半点也不打算帮忙,珍珠的光润反射出两瓣红唇,原来自己正连连冷笑。 等客人告辞,我留下安福郡主,想知道鹊姐的事。 “所以,她是乌洛兰本家的家奴,家奴替主人出远门,还向宗主国送贺礼?” 郡主抿着嘴笑:“她是族长外头生的女儿,抱回来,不能给名分,只让她伺候银柳公主。其实算辈分,她是银柳的姑姑。” 见我有些惊讶,郡主又说:“不是每个人,都有娘娘的运气。有些靠缘分遇见的,过得如亲生的一样。有些即使是亲生的,却要做奴婢。” 我琢磨一会,尔后突然说:“她是个可心人儿,跟公主一起嫁给世子,很有益处。” 郡主猜度我的意思:“娘娘,横竖都是乌洛兰氏的血脉,嫁于世子都一样。而且,我看她们长大的,公主虽有倾城之貌,但不及鹊儿亲切随和。” 微笑点头,我假装很满意。走回宫殿,单立没走,叫人铺了地图在偏厅,趴着点算树林的纵深。 我翻起眼皮:“陛下,河道那摊事你不管了?又对深山老林感兴趣。” 他爬起来:“那个女子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我自然要看看。” 叫人将地图卷起来,这种陈年图纸,摊开后满屋皆是灰尘。我拿着帕子垫鼻子,给灰尘呛了,又咳嗽流鼻涕。 “你去母亲那里吃饭吧。若过了病给你,我又该挨骂了。” 他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又摸摸额头,最后将手心贴在我的面颊。 “小冰,伸手能摸到的东西,才值得你用心。你懂不懂?” 我低头,含笑回答:“陛下说什么禅语…” 未说完,崔流秀捧着那壶南珠,站在门槛处问旨。 “娘娘,这壶珍珠颗颗精贵,是入库封存呢,还是镶手串项圈,或者做对耳环也好,明辉照人的。” 单立叫他拿过来,伸手抓一把,随后珠子骨碌碌滑落:“常说珍珠养容,不如磨成粉,发给宫里的女人用。” 崔管事愕然:“哎呦,这么大颗,磨碎了可惜。” 单立毫不在意,缓缓说:“没什么可惜的,皇后与珍珠不配,戴着不好看。“ 第76章 归来客(三) 雍州的修缮交付后,我登…… 雍州的修缮交付后, 我登船越水,回到了京都。冬天终于过去,绕城河水汩汩流着, 扑面而来的皆是青草气息。我心想, 若身在永昌, 这个季节都能下水了。 按照规矩, 先去中殿述职。四叔还在铜雀台, 只剩褚白纱做考绩,他怎能放过机会,早将我的罪状列好,一件件娓娓道来。比如大书斋四周本该栽种翠竹的,翠竹多高雅,我偏选桃树,我就是喜欢桃花。比如他订好黄叶林的楠木制家具, 我就说奢靡不易养才,清简才令人觉醒, 将木材都退了。害得工曹赔掉一笔钱,他又去赔礼道歉。主君的脸上有几道阴影,他心不在焉,那些话没听进一半。瞧那老头手舞宽袖, 口沫横飞,快飞去单立的脸上, 我差点没笑出声。这时单立转过头,手指敲敲桌面, 大殿才安静了。 主上说:“四月汉章院就要开课,士荣先过去主理。大公子,原先的打算, 要给你一个书院的差事,可你将前桥阁都得罪了,过一阵子吧,你先回郡主府,好好休息几天。” 甄选士子是要职,自然不会轻松派给我。我将戏台搭好,就该退场了。 主上又问褚白纱:“侯爷那边回信了么?河堤北侧三里地,人要腾挪干净。” 后者回答:“昨日回信,不过是小吉祥手写的,已派丙支营去帮忙郑大人。陛下,侯爷病倒了,中了邪风,一边手脚不能动,牙齿打颤呢。” 单立笑道:“我叫他看好那边的人和地,他倒生起病来。” 褚白纱停顿半晌,先察看主君脸色,接着却说无关的话:“陛下,河道这事急不得。十多年前,南岭就是沿洛水进来的,沿途的人们瞧得清清楚楚。如今,咱们却要做条水路…” 他未说完,单立打断:“好了,别说这些。你心里不愿意,还赖到别人身上。” 第242章 老头微微颤颤跪下,连说不敢。 单立没由来更生气:“大公子,对褚老师要尊敬些。你要记得,我请你们来是办事的,不要成天投机卖巧,攀朋道友。” 看来主君心绪不佳。褚白纱更惶恐,人弓着,双臂垂下,前后左右都是煞气,他只能一动不动。 他六十多岁。我不忍心,虽然身子不能挪,却能低头认错,本就是我惹得老师心情烦躁。 “都是臣不好,请陛下不要怪罪老师。” 反正我是过客,心中想到,命也是捡来的。你们君臣有气无处撒,都冲我来吧。 单立微微冷笑:“大公子,你这做派,回郡主府自省去吧。永昌来人了,两位礼官在府上等着见你。” 退出来,可褚白纱没一同出来。我意识到,主君对他的怒火源于河道,他发怒的对象根本不是我。 春风拂面,闲适的心情并未受影响,天气暖和了,膝盖也不痛,窗台的菖蒲给养得绿油油。虽然母亲说我又瘦又黑,可我胃口很好,直接吃掉两碗饭。永昌送来晒好的鱼干,晒得入味又有嚼劲,小时候最爱吃,味道一点没变。我差点忘记春贡这事,父亲从前的旧部来看我,应该早些回来的。 父亲花费半生心血建立的北桥堡,培育大营的两千精兵,如今都归于镇国公府。老贺说,国公府对他们挺好,卞怀东年轻,对他们很敬重。虽然如此,有些东西对于我还是永远失去了。 我叮咛老友:“镇国公府是今上的亲信,他们的话便是主君的话。你们必须听命行事,低调为人,别让自己涉险。” 老贺几个都点头,他们混迹江湖太久,察言观色比我强:“我们懂的,公子,你在内城也要如此。只怕内城更危险,刀光剑影不露于形。” 拍拍自己的腿,他们还以 为,我是从前的闵代英。我只是一个废人,吃饭如厕都要人照顾,不会威胁到任何人。 第二天,羽林卫督领王琮前来府上拜访,带了几坛酒,还有一车京都特产。老贺度其意,便说他们已在内城十多天,准备要走了。当晚我们去春风楼吃席,整个楼面都给包下,乌泱泱坐的都是武人。王将军请老贺几个上座,勾肩搭背,轮流敬酒。等到天明,郡主府的马匹货车都已备好,我待在门口送人。 因为吵闹持续整整一晚,耳朵还嗡嗡直叫。我一点没醉,老贺更清醒,清晨的街道很静,他推着轮椅去一旁,替我整理身上的披肩。 “大公子,去年冬天,我在闵家的祖屋,给二老爷安了个灵位。” 我抬起头,没说出一句话。老贺会这么说,他一定是死了。车轮撵过石子,他们启程了。我朝这些故友挥手,喝了一晚,浑身还滚烫,可我觉得有些冷。 永昌府的来使择定日子回去后,只剩鹊姐留在郡主府。她在等黄叶林回程的车,于是母亲盛情邀请,先接人到家里共住。我与她差不多的年纪,祖母抱来养的那天,她饿得很,眼珠子骨碌碌盯着我手里的肉。那时我是家里的活宝,她更像壁龛里的灰尘。几年后,我们都长大些,银柳不需要乳母了,于是祖母就安排鹊儿去服侍银柳。如今在京都见到她,我很惊讶,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不会离开永昌的。 那时我正埋头捡石子,花圃内铺着很好看的五彩软石,有颗鲜红色的,压在树枝下,我伸手却够不着,想抬起身子,一使力,车轮立刻往后滑,连忙双手抓住栏杆,整个人挂在上面。忽地看见鹊儿立在对面,就咧开嘴朝她笑。她扶我坐好,又把那颗鲜红的石子递给我。 “多谢。”我没接,这个就送给你。红血石在日光下,很像微微颤动的心。永昌的旧俗,红血石代表血脉相连。 其实我心中挺坦然,对她也无芥蒂,还问候族长的身体好不好。 她自然没有那样的心境。她知道一切,愧疚又尴尬,也不愿直视我的眼睛。 “京都那么多名医,还是治不好大公子的腿吗?” 笑一笑,我在意的不是腿。往事掠过心头,突然发现,这一切结束后,最受伤的,是父亲与我在永昌的耕耘,居然能够自然而然被抹去。 “鹊儿,你为什么维护他们?父亲责怪舅公的那些话,有哪些是错的?” 女子别过脸,她不愿谈这个。从包袱里取出一只金丝绒盒,里面有一对玉环,我认得那是祖母的嫁妆。 “大公子,这对同心环是先大公主的遗物。如今你在京都安家了,留给你将来的媳妇。族长特地叫我带来的。” 我一点不领情。舅公是叫我别回去了。 她却欣赏庭院风景,笑道:“桃树真美,和永昌小院的一样。公子是有福气的,有郡主疼爱你…” 那种粉饰太平的声调令人愤怒,我猛地调转轮椅,轮轴发出一阵刺耳抽搐声。 “谁把我害成这样的?”大声说,展开双臂,叫她看看我瘦弱无力的四肢,“鹊儿,你早就明白,父亲被杀,我被打成这样,是谁在背后怂恿。” 她没话说,风都吹不动她的衣裾,冷静一向是她的长处。 阿寿从门口探出脑袋,刚才叫得太大声,庭院的鹦鹉受惊,羽毛鼓起来,叠声叫起风啦起风啦。阿寿叫那畜生闭嘴,同时告诉我,宫里的喜姑娘登门拜访,找的是鹊姐姐。 第243章 “公子,你发什么脾气,下巴都歪了。”他替我扎好头发,拿块毛毡盖在腿上,“喜姑娘难得来一回,你同她多说说话。” 喜儿与母亲坐在前厅喝茶。原来她奉皇后之意,给鹊姐送些吃食。 母亲满脸含笑:“喜姑娘放心,这几天府上会好好招待鹊姑娘。对了,我的小儿媳妇与世子是表亲,几个娘们在一块,说不完的话呢。” 喜儿见我们进屋,连忙起身问好。她如今身份贵重,以女官身份出宫,头上戴枚金冠,两侧缀满流珠,面容却稚嫩青涩,笨拙又可爱。她对鹊姐十分有礼,大概出宫前,皇后叮嘱过要款待远客。 回应母亲的话,她说:“是了,皇后提过,世子在京都生活那几年,是同娄夫人住一起的。娄夫人教导有方,世子的性情才温良礼让。” 我被茶水呛到,扶着桌面咳嗽。 鹊姐不搭话。于是母亲接着说:“很是,南宫氏是本朝贵姓,教育儿女自然有一套。” 喜儿又告诉一旁沉默的女子:“娄大人走后,官家要收回梅巷官邸。去年整理出几个箱子,都是世子的东西,如今存在京郊弗怒寺。姑娘挑一天去瞧瞧,有重要的物件品正好带回去。” 鹊儿感谢她的提醒。我心想,扔得那么远,会有什么要紧东西。 母亲想起什么:“娄夫人去年挪到那里清修,想必家里的东西一起带走的。鹊儿,府上的车马你只管吩咐用,一来一回,算路程要在外面住一晚的。” 我懒懒阻断:“世子又没说要找东西,你们起劲什么。若翻出些污糟东西,叫南宫家的脸往哪儿搁。” 喜儿瞧着我,乌溜溜的眼睛:“我只捎带皇后的嘱托。大公子,天气暖和,京都的景致很好,你也可以出门逛逛。趁着风调雨顺,调理调理脾气,别老得罪人。” 直起身子,我得罪谁了。她已赳赳起身,内廷还有许多事,女官要告辞。 虽然鹊姐表面平静,可我知道,她在意南宫博,也在意他留在京都的一切。隔一天,她从西小院回来,说是拣些棉花棉布给我做护膝。 “娄娘子真爱唠叨皇后的闲话,”她微微笑,“聊了好久,才说两句自己的母亲。” 我冷笑,你肯花时间,去听娄姣姣的唠叨,更是难得。 她看我一眼,轻声问:“高门大户的配婚,很讲究吧。哎…我也不懂。算起来,娄夫人是世子的亲姑妈,这次过来,要不要去看看她?” 我不做声,轮椅送去抹油了,我只好躺于窗格的阴影里。 鹊姐吸了口气:“刚才二公子回来,午后他要出城,正好驾车送我去弗怒寺。世子是不会来京都了,代他问候长辈,再把东西运回去,也不枉路远迢迢走一遭。” 动了动唇,不过还是未出声。鹊儿,给一个魔鬼奉献真心,是很危险的。 这天直到傍晚,轮椅没送回来,我拿枕头盖在脸上,渐渐睡去。许久没来的噩梦回来了。有人偷走父亲的书信,抽屉内空荡荡,我心中大感不妙,冷汗沿着背脊而下。潮湿的冰窟里,许多人挤在一处,脑袋挤得乌压压的,天和地都倒悬。他们秘密与京都联络,他们要出卖永昌,赶走乌洛兰的族人。他们是叛徒,姓闵的都是叛徒。我被叛徒这个字激怒了。乌泱泱的人群,这个罪名好用,你们就用它铲除异己。呲牙咧嘴笑着,我想吐,真的吐出一口血。原来有人打我,模糊的视线看见一个人影,还未看清楚,迎面晃荡只硕大无比的铁锤,从远到近,猛地朝我的膝盖锤下去。 大叫一声,我醒过来,满身大汗,随后阿康阿寿都冲进屋。 我没怎么清醒,阿寿却抓住我的胳膊摇晃:“公子,鹊姐姐不见了。二少爷回来,急得满头大汗…怎么办阿?” 天色漆黑,已过亥时。她怎么会不见,她不是情意绵绵,热心善意,去拜会南宫博的姑母么。 “大哥,怎么办?若是乌洛兰氏过来追究,主上要怪罪我的…” “胡说 ,与咱们有什么相干。大活人怎么会平白消失,真是天下奇闻。英儿,明天我就进宫去告诉陛下。” 母亲和小弟都跑来屋里,这事是真的,这下我清醒了。大活人怎么会消失,鹊儿头一次来京都,她能去哪里。她一定遇到危险了。连忙跳下床,腿一软,滚到地上,差点忘记它们走不了路。 我叫阿康陪着母亲等在府内,带上其余人出发。去弗怒寺的大路只有一条,太阳落山后,他们到达驿站吃饭,小弟与人聊着今年新茶的味道,一回头,鹊儿就消失了。 驿站沿路修的,主路常有车马行走,两旁又支着灯笼,要带走活人并不容易。驿站的背后有片林子,生长着北地特有的白桦,很深一片树林,风吹摇动,黑夜中阴森森的。 “狗呢?”我问。 阿寿给狗嗅嗅鹊儿留下的手绢,那狗果然朝树林奔去。 小弟吓坏了,多次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叫人捅开驿站的门,所有人给抓到前厅,仔细看一遍,只是过往的农户和商贾。 回头对阿寿说:“找出能点火的家伙,你们跟我进树林找。” 第244章 阿寿吹口哨声,两条狗等在泥地上摇尾巴,接着边吠边跑,他立刻推我跟上去。 深夜的树林冷得很,今晚没月亮,幸好找出足够多的火把,四周照得通明。 阿寿突然说:“公子快瞧,小白小灰原地打转呢。” 于是我叫人停下,环顾四周,没什么两样,幽深的黑树枝,伸入漫天漫地的迷雾。鹊姐姐,心里有些颤抖,你能回应我一声么。 再拿绢帕给狗子闻气味,它们依然不动,还对我狂吼乱叫。怎么会这样,转动轮子,这里只有白桦树,人迹罕及,野草纵生。忽尔一阵阴风吹过,烛火微弱,人和树都影影绰绰,一瞬间,我看见泥地上有块红血石。捡起来,就是那天花圃里的那块。 接过火把,又仔细看一遍,然后说:“这里的土没有草,你们把土挖开。” 小弟与阿寿一齐望着我,不可置信。 我沉声命令:挖。 他俩随即埋头挖起来。我嫌小弟动作太慢了,抢过铁锹自己挖。土那么松,一定是刚埋好的。 这时月亮渐渐露出,仿佛竭力照亮大地似的。突然阿寿一声尖叫:“快看,这有…” 是个麻布袋,只是普通装米粮的袋子,我喘着气,解开袋口的绳子,鹊儿的脑袋露出来,正好倚到我手上。 小弟一屁股坐到地上,连声喊:“我的天阿…” 阿寿大喊:“公子,她死了吗?她身上没伤。身体还是热的。可她没气了。公子,快摸摸她的手腕。” 我摸了摸,感觉自己的心快跳出来。她没死,有微弱的脉息。两只狗也围过来,蹦来跳去,比刚才叫得更激动。 小弟爬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腿。 “大哥,她怎么会埋在这里?”他困惑不解,“是遇到劫匪了吗?” 你穿一身绫罗绸缎,要劫也劫你。 “那么,就是有人要杀她。” 是的,有人要杀她。埋在这里,要她无声无息消失。谁要杀她,谁会知道她今天赶往弗怒寺。 阿寿托着可怜女子的脖颈,按压人中,轻轻喊她的名字。过去很久,女子咳出一声,脖子微微一沉,苍白的面颊正对我。 “公子,现在怎么办?”阿寿的面孔同样苍白,可怜巴巴望着我。 我拉起小弟,轻声安慰:“你们这样回去,会吓坏母亲的。人找到就好,其它事情不用多言。” 小弟点头,此刻他很依赖我。 我笑道:“不用怕,大哥会处理这些事。不过你要记得,不要将今晚的事对外渲染。人家问起,就说鹊姐人地生疏,走丢了。” 阿寿想说什么,我摇摇头,命他们将人抬去马车。两只狗失去目标,蹲在我的脚边不声不响,树林突然很安静。月色下,我默然端坐,过了片刻,阿寿折回,替我裹上披风。 “公子,折腾一晚上,先回去休息吧。” 他推着轮椅,轮子又坏了,一颠一拐的。我回头说:“明天一早,你去内廷给喜儿递个消息。我要拜见皇后娘娘。” 第77章 解语花(四) 春天的藤萝小院很美。一…… 春天的藤萝小院很美。一早起床, 从花圃折下一束新鲜的迎春。捧着水瓶进屋,绿桃很高兴,哼着小曲看花儿。今天起得迟, 穿过花廊走到琼华宫的后院, 孝姑已然在等我。不同于以往, 她摆摆手, 示意我脚步轻些。 “大清早, 两人吵架呢。” 孝姑说,天刚亮,她走去后厨洗米,瞧见崔老头进了宫门。等她点上炉子煮粥,寝殿那头就传出争吵声。 “陛下仿佛很生气。” 会有什么事?我正疑惑,小宫娥递来一张条子,安福郡主府来人请我去东门见面。 “喜姑娘, 是闵大公子身边的人,瞧着很着急似的。” 折好纸条。崔管事守在寝殿门口, 我刚走近,屋内传出“砰”一声脆响,不知谁砸了杯子。 孝姑见如此阵仗,轻轻哀叹:“这回恐怕要折腾几天。我本想趁皇后心情好, 提一提湘儿去汉章院的事,如今不能了。” 这个时辰, 主上应该去前桥阁议政,他怎么还不出来。突然门嚯一声打开, 只见单立背着手,目沉如水,余光旁落, 见我等候于门外,渐渐浮出奇怪的笑意。 “元小姐,”他伸手,请我至庭院,“当初请小姐入宫,是为帮衬皇后的。看中姑娘谨慎稳妥,做起事来必然瞻前顾后。” 不懂他何意。他眼里的笑是掩饰怒火的。崔管事跟着,眉目低垂,却收腰危立。是我做错什么事,惹恼了主上。主君素来收敛心绪,我看不懂,所以觉得陌生也有惧怕。 崔管事轻轻解围:“喜姑娘年轻,皇后叫她做什么,她自然一股脑去做。陛下请息怒,都是老奴的差池,怨不得一个小姑娘。” 孝姑早拉我跪下,看不清单立的面容,但他的声音很清楚。 “元小姐,是朝廷请你入宫,不是皇后。内廷与外朝,四方安稳,才是最要紧的事。这个道理你爷爷应该教过你。皇后的行为有偏颇,你要及时劝告,或者及时来禀告我。劝诫主上,也是女官的职责。” 第245章 连忙低头答是。心里飞速盘算,这几天并没有大事。我奉命去过安福郡主府一趟,因为许久未见大公子,所以多停留片刻。另一件更出于偶然,公主读书要择位老师,我在太后宫内听见,担心绿桃不好与生人相处,自告奋勇说出顾虑。无论哪件事,主上都犯不着生气。 再抬头,他已经走了,嗖地起身跑入寝殿。小冰身披素袍,坐在一张宽大的圈椅内。她的面容很冷漠,尤其掀开纱帘的一霎那,身体陷落于四壁投射的阴影,有种奇特的阴郁。 我慢慢寻问,娘娘为何与主君争吵。她却双手抱膝头,目光如碎冰般清冷。 “陛下嫌我性情不好,后悔娶了我。” 她没说原由。平常琐事,单立从不对她发火,更不会迁怒于宫女。地上散落杯碟破片,皇后看见,不让人打扫,又叫闲人都出去,她要一个人待着。无奈合上门,孝姑与我对看,一齐长叹。 小宫娥又来提醒,安福郡主府的人还等在东门,可当下我有更要紧的差事。辰时二刻,韦家小姐会入宫谒见霞光殿。公主选伴读,而韦思舞是京中名媛,故而太后头一个想到她。刚才得主君的训斥,特地留了心眼。忖度苗姑姑在霞光殿十分得力,便随她一起去接人,顺道探问太后心中的想法。 搀着老妇人陪笑:“还是太后有心。陛下提过一次,公主怎么一直住在琼华宫。太后就说公主大了,该挪去正经宫殿,再请位老师教她如何做淑女。” 苗姑姑说:“老人家时常念叨,公主已到摽梅之年,连请安问候都不会,将来如何嫁作人妇。太后心疼公主,说要亲自选个德才兼备的师长教导她。” “韦姐姐严厉,早些年我就受教过,只怕公主不习惯。” 苗宫人是庆禧朝留下的旧人,深得太后信任。她知道太后素来看重我,于是悄悄说道:“这是一个缘故。另有一层意思,雍州的汉章院修缮完毕,那里有所女院,历来是世家闺秀读书的地方,若要请个督师,放眼看去,韦小姐最 合适。” 原来是这样。这也是陛下的意思么。 苗姑姑笑道:“这倒不知道。不过女院是选拔人才的地方,太后心里想选个稳重人物。” 那么…这要回禀皇后,请她也来见见韦小姐。 哪知姑姑拽住我的胳膊:“别急,又不是定了她。太后不过召进来唠唠闲话,选人么,先选人品。喜姑娘,这事别告诉皇后,那孩子心太重,事情未成,她先要操心一大片。平常陛下与太后聊话,只说要皇后多多静养,杂务琐事别去打扰她。” 沉默无语。雍州是皇后心之所系,这样的事怎能不告诉她。一路往东门走,一路埋头琢磨。哪知东门挤着一拨人,皆是白营的羽林卫,人人伸出脑袋往外瞧。正巧抓到一位熟识,他告诉我们,他们的大督领被陛下责令痛打五十大板,打得皮肉血淋淋的,如今正抬去药房治伤呢。 “王将军?”我疑惑,“他能犯什么事?他不是一直跟随陛下的。” 对方摇头,他们都不知道原由。除去王琮,另有绿营的六名副官,被主上革去羽带,发去边地了。 “就是早上的事情。陛下一直厚待武将,不知为何大发雷霆。” 苗姑姑见许多男人拥在此处,猜想韦府马车会绕路去北门,她想请人去瞧瞧。 刚才的守卫却说:“韦家的车马早一刻已到,有宫娥姐姐领路进去了。昨日皇后差人嘱咐,韦小姐若来,请人支会琼华宫一声。” 我马上问:“皇后知道今天她会来?” 守卫笑道:“自然。喜姑娘忘了,出入宫门的人,咱们皆需向琼华宫提前报备。” 是的,小冰怎么会不知道,她只是没出声。我来内廷半年,周身围绕一层美丽的雾。小冰姐姐对我很好,可有时,她如一团飘忽的雾,离我忽近忽远。 如木头似呆立片刻。突然听见有人唤我,崔管事领着两位小内官从远处走来,一人手里提一只盒子。 他笑着朝我行礼:“喜姑娘,陛下刚出中殿,特地吩咐再赏两盒点心给安福郡主府。这盒是平安糕,那盒是桂香卷。上回是姑娘送去的东西,这次又要劳驾姑娘了。” 我依然愣愣的:“又送,送给谁呢?” 老人家朝后方眯起眼睛,东门还有人在等待:“这回送给大公子吧,你瞧,他们不是来了么。” 车轮子骨碌碌转着。我端正危坐,双腿并拢,上方叠放两盒御赐糕点,双手捏着木盒挂扣,越来越紧张。阿寿与我面对面,叙述昨晚发生的事,眉飞色舞,深情并茂。他如何在漆黑一片的密林里,将垂死的女人挖出来,接着又分析谁要害人,将来龙去脉分析得丝丝入扣。听得我干瞪眼,说不出一句话。马车上还有大公子,他倚在车门转角处,两手抱胸,饶有趣味打量我。 “喜姑娘,明明是皇后让你递信过来,咱们鹊姐才去那间佛寺的。这事与她脱不了干系。” 我浑身一震,想起几日前的事,的确,临行前皇后亲自交代。她用不同于以往的耐心,谈起兄长一人远在他乡的寂寞,所以请鹊姐整理些旧时物件回去。 第246章 摇摇脑袋,这怎么可能。我一定被阿寿遥想的故事弄乱了心。 于是大公子开口:“我们等你的时候,听见羽林卫有人挨打了。” 他这样问是何意。羽林卫有人挨打,与昨晚的事有何关系。男人朝后靠着软垫,一副通观全局的神气模样。我看着就有气。 “陛下叫你送来什么?” 我忿忿答:“吃的,好塞住你的嘴。” 对方哈哈大笑,一手撕下封盒的红条:“平安糕,桂香卷。陛下是承诺我们,他会让人平安归乡。” 我抱紧食盒,真是这个意思么,满心困惑,不自觉要他更多的解释。闵代英很快侧过脸,望向窗外沉思。 从我认识小冰起,一直被她所带出的光影折服。过往的风波,每次都看着她身陷波涛起伏,沉入谷底又翻越浪花。她在波浪里翻腾,带着我们,也保护我们。 我不愿有人诋毁她,思索片刻,凌然问:“皇后为何这样做?她只见过鹊姑娘一次,都算不得认识。” 这次问倒了闵代英,他也拧着眉头,表示不解。 “所以…”我指着阿寿,恐吓他,“你们不许乱说,无凭无据,又无动机。” 他的主人见状,伸手捏住我的手指,又恢复刚才的笑容:“看来喜姑娘很仰慕皇后。” 我憋着气,努力把手抽回来。 他接着说:“皇后叫你来送东西,陛下也叫你送东西。这回该说什么话,姑娘想过吗?” 他的手很大也很有力,一松开,我瞬间往后仰倒。幸好阿寿扶我一下,大吸口气,疏通了五脏六腑。单立得知这件事,他也认为是小冰主使,所以才与她大吵。而他遣我出来,是要我安抚鹊姐,为皇室表示歉意,维护永昌的安宁。 代英温和望着我:“喜儿,别担心。我会安慰鹊姐,乌洛兰氏不会知道这件事。” 马车抵达安福郡主府,脚尖落地,我镇定了心神:“这件事一定另有隐情,希望大公子不要对皇后有所成见。” 他并不多言。阿寿背人下车,小童连忙推过轮椅,刚过门槛,小童告诉我们,大都府的韦大人在正屋等候。 “韦伯林找我有什么事?”代英耸耸肩膀。 我正打腹稿,待会如何安抚鹊姑娘。哪知韦大人见我一起进屋,十分高兴,又将身旁的宽椅让于我。 他是三品要员,我怎敢与他并坐,含笑推辞,说道:“早晨去接韦姐姐,可惜没赶上。” “太后要见她,所以催她早些去。” 恍然记起早上的事。观察韦伯林的神情,他显然知道召人进宫的意图。他谦逊说,二妹性情高傲,只怕不称太后的心意。 “去之前,家里嘱咐了许多话。喜儿,我早前写信给元老师。汉章院修缮完毕,推举讲师掌书,包括女院的管理,想听听老师的意思。陛下问起,若答的不妥当,辜负了圣恩,也辜负老师的提拔。” 我委婉笑道:“爷爷退职了,他的话倒不要紧。外朝的事由陛下做主,内廷么,太后自然第一要紧,接着要听皇后的意思。” 韦伯林点头:“正是这样,所以才请教姑娘。太后若选好人,可皇后不答应,岂不是臣子们的疏漏。” 难道他想请我,去说服皇后么。他们选好的人,恐怕皇后不同意,所以想找亲近的人去游说。 瞬间迟疑,坐在一旁的代英叫起来:“你们说什么,怎么我都听不懂。” 他转头,命令阿寿出去泡壶热茶,阿寿带人出去了,又将门虚掩上。 韦大哥凑近一些:“喜儿,咱们两家常年往来,我不用与你虚言。自从阿豆死后,二妹的事一直没着落。我瞧她的志向,是不预备嫁人的。如今雍州女院重开,这不是老天赏赐的机会么。论诗词歌赋,有谁能胜过她。所以求了太后,赏她一个督师的名头,算是未来安身之地,家里的老母亲也能放心。” 阿豆是我家大姑的男孩,庆禧十三年,被南岭人淹死在洛水,灵位置于元府祠堂。爷爷很疼他,死的那年,他才十八岁。那是个伤疤,平日往来,我们两家都不提。 他说得有情有理,我几乎想答应帮忙。只是,皇后不喜欢旁人插手她母家的地界,她也不容易被说服。 瞧一瞧安静的闵代英,他待在身旁,我倒安心,见我的眼神飘过,他又不安分了。 “早就想问,汉章院南侧圈起的小院是干嘛用的?” 韦伯林笑道:“男子选仕,女子选秀,一样的道理。” 对方随即明白,大叹:“原来这样,给王孙贵胄选妻的地方。早知道,我多凿几块花岗岩铺路,弄得漂亮些。” 他说得真粗俗,又朝我佞笑,问我是不是也去过。 庆禧十三年后,雍州就毁了,听说汉章院烧了三天。那时我还小,却能闻到家中共鸣的哀伤。代 英并不能体会这些,所以才无忌调笑。我没有去过,即使你把楼宇重新修好,也未必能再现旧时风光。 韦伯林依然执着女院的督师,得到了它,未来的内宫选拔,世家嫁娶,前桥阁才有说话的权力。 我提醒:“从前的汉章院从属南宫氏管理。” 第247章 韦伯林毫不在意:“他们府上没有可用之人。世子远在永昌,陛下不会让他回来。” 代英听见,转过脸,慢慢浮出笑意:“伯林兄弟此趟过来,是想让郡主府站在你那头,向陛下举荐令妹吧?” 韦大人笑道:“大公子的语气,好似我心存什么歹意。陛下若问起,请公子还有郡主娘娘帮忙说几句。这些倒罢了,我只怕皇后的态度…” 他们都不喜欢皇后,同爷爷一样,提起皇后,脸上藏着防备与鄙夷。 “公子也许不知,老主在时,冒八老爷主事雍州,那时的南宫世家有多么强势。一国之事,只听一家之言,难免有失公正。如今陛下年轻,行事不喜与我们商量,有些事只告诉皇后娘娘。譬如河道那事,先不提撒掉几万的银子,前几日奏报,洛水那里惹出民变来,这下叫郑老四如何收场。” 代英并不接话。 “先前老四就只听皇后的。陛下曾暗示,等河道的事完毕,要提他做首阁…” 这次代英抬起手,示意他别说下去。我发觉,触及真实的纷争,他是回避的。他说他是刚来的,管不了主君的心意,请韦大人回府去。接到他的提示,我站起来送客。恰好阿寿等在门口,叫喊着去套车。 韦伯林并不生气,他说家里嫂嫂新打两件首饰,隔几天送进宫给我。 代英立刻笑道:“喜儿只是小宫娥,做几年差事,就等着出宫回家。她当不起贵重首饰,韦兄弟不用指望她。” 韦大哥登车前,回头打量一下,那时代英叫我站到他身旁,只让阿寿上前送客。我看见远处又驶来一辆车,扑面而来一阵风尘,大红盖上有个安字,是郡主府自家的马车。 客人还未走,与刚回家的二公子撞见,互相掀起门帘问好。 闵家二公子自幼娇养,素日皮光肉滑,此刻面颊泛红,光洁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 “大哥大哥,不好了。”他跳下车,朝我们冲过来,连韦伯林也转过脸。 他说,洛水迎来汛期,冲垮铜雀台的河堤,刚到宫门的奏报,死了好多人。 “大哥哥,你快去中殿吧,主上一定传召你。” 这话是对韦伯林说的,后者立刻飞驰而去。 “大哥,咱们要不要入宫去候旨?我来的路上,看见内官去请褚大人了。” 代英与我对看一眼,尔后问:“四叔在那里,是他发来的奏报吗?” 二公子顿足:“不是,大水冲下来的时候,四叔带着人指挥填沙,哗地一下,几十人全被冲走了,如今不知生死如何。听说铜雀台那里乱作一团,上千人组成队伍,沿路见着东西就抢,已经洗劫了好几个庄子。” 心头一紧,抓着他问:“谁被冲走了?救上来没有?” 惠和摇头,见到我就说:“不知道。喜姑娘快回去吧,内廷今日提早锁门,再晚就进不去了。” 我连忙吩咐套车。心里想,郭池身手矫健,他是不会有危险的。 慌乱中登上郡主府的马车,怎么没人驾车,很快阿寿爬上前座,他说要送我回去。 大公子唤我两遍,我才听清他的声音,掀开车帘,他稳稳坐着,远远朝我微笑。 “喜儿,喜儿,”他安慰我,“别慌了神,回去问清发生什么,叫阿寿递信给我。” 第78章 鹣鲽情深(六) 铜雀台的消息到达第二…… 铜雀台的消息到达第二天, 正好是初九。前桥阁每逢三六九开阁议事,于是中殿挤满了人。在南岭生活的那些年,总觉得骑射打仗最重要, 学会如何领兵打仗, 才能回到故土去。而如今的中殿, 这些都派不上用场。偌大的鎏金宝石座, 金灿灿如磐石玉璧, 我置身其中,发出的声音,仿佛混杂了四壁的回音,深长沉闷,根本不像自己的嗓音。 奏报上禀,洛水途径铜雀台的红波岸,有一里地口子, 被水冲开后,土石塌陷, 东西沿岸冲走不少人。 当时我有片刻惊慌,会死很多人么。可那样的感情迅速被吸入深沉的鎏金座,反而生出怒火,因为四周很平静, 似乎只有我感觉不安。大殿内外皆是微垂的脑袋,他们揣度着我的心意, 故而谁也不表态。 前桥阁原该有四人。老郑去了洛水,金士荣领着副职。剩下两个缺位, 如今由大都府尹补一席,再有一位武职,不过那是虚席, 从前只有镇国公入召。他们几人肃立于内间,外间则有六曹执事候命,勋爵王府出人旁听。金冠蟒袍,迎风送雨。每到开阁那刻,中殿内整齐聚拢几十人,面朝明晃晃的鎏金宝座,一齐高喊:吾皇圣明。 头两次还觉得有趣,渐渐感到乏味。元绉临走前,将韦伯林举荐给我。当时他说,他选出来的人,会永远忠诚于陛下,忠诚于铁麒麟王朝。身为人臣,忠诚是首要的品格。 于是我就问忠臣们,爱卿觉得该如何做。 韦伯林倒不含糊,立刻表示,他担忧洛水一带流民,流民四散,唯恐河东民心不稳。陛下即位才一年,这样有损圣主威望。 “陛下,淳化新朝以安民养生作长久计,大动土木之事,宜缓不宜急。圣主仁心。如今请郑大人先将缺口堵上,各处散些米粮,命令几间大寺庙,腾空屋子出来收人。等这波水患过去,再同工曹商议河道的事。” 第248章 我只想凿一条水路,让邺城的商船直抵中原腹地,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 士荣见我的脸色,笑道:“陛下,如今还未找到郑大人。洛水的情形他最熟,等找到人,先召回来问问,您再定夺。” 韦伯林冷脸:“等老四回来,台鉴那里先要参他。当值不力,弄得人声沸沸,损了朝廷的脸面。” 本来就心情郁结,此刻斥问:“谁在议论?不用他回来,我想自己去趟铜雀台。” 结果那两人一齐同声阻止:“陛下不可远行。” 韦伯林朝后示意,工曹几人从外殿入内。褚白纱摊开地图,将决堤的地方指给我看,说了几项解决办法。大公子也来了,伸着脖子,耐心听人讲完,他开口寻问是否找到四叔,他是否安全。 我摇摇头,不过叫他放心:“许多人跟着他,都是习武之人,他不会有事的。” 这时他却说:“陛下不如亲自过去,告诉沿河百姓,自古水路振兴城邦,这是主上施惠的善举。这样既能帮四叔立威,将来动工,也能事半功倍。” 这话惹恼了众人,纷纷呵斥这是谬谏。经过一年的接触,六曹诸人与我渐渐熟悉,大概觉得我比长丰随和,许多事都要当面直抒胸臆。户曹就告发过,建养蜂场的银子被挪作私用,陛下去瞧瞧玉泉山上的小汤池吧。保定侯府一直怂恿台鉴参奏金士荣,说此人从前好赌,奸猾狡诈,这种人如何能入阁议政。褚老师顾念洛水死去的先人,不愿与南岭通商,也不愿管河道的事,老眼昏花,却不找个人接班,只会挤兑闵代英。我看了大半年,总之谁都看谁不顺眼。不料这次代英说完,他们倒齐声一致反对他。主君是天子,怎能去涉险?主君若有差池,吾等万死不能谢罪。 从中殿出来,心情更窒闷。想去校场松松筋骨,王琮刚挨完打,于是便叫来阿松随侍。金士荣也未出宫,察觉我心情不佳,就提议去九鹿打猎。如今春意正浓,是狩猎的好时节。 他安慰道:“陛下,您不用担心。水患每年都来,那些人知道如何应对。见水势上涨,百姓早赶着牛马上山去了。就是带走几个,也是年年常有的事。我在河东做主簿就见过,当地人只说祭水神,送走几个还能保平安。” 我不理他,一路猛跑到达九鹿。正午阳光很刺眼,有只灰毛兔子一跃而过,一身浓郁皮毛,很健硕的下肢。我没取箭,野兔并不稀奇,今天想猎只狐狸,最好是那种灵敏跳脱,珍稀的赤皮尖耳狐。于是骑马入树林,来回搜罗两遍,却没找到狐狸的踪影。心里失望极了,从前在南岭打猎,我总能猎到狐狸。 山庄守备将我引到大屋。自从淳化开年,众人知道我喜欢骑马打猎,九鹿山庄不再封闭,每月都拨人来 打扫屋子。守备送来杨梅酒,又告诉说,庄子里刚豢养两只雪貂,让陛下带回宫去玩。我没给好脸色,这种野畜养起来,还有什么乐趣。鼻子里哼一声,把人送走了。 四仰八叉倒在床上,出了一身汗,双手垫着后脑勺,突然看见金士荣站在面前。他是坐车来的,赶路后气喘吁吁。本来身型又矮又瘦,这一年养尊处优,肚子凸起来,双手双脚依然细瘦如柴,如筷子一般插在身上。 不过他的目光依然烁烁,见我神情郁郁,就笑道:“陛下,老四在铜雀台幸苦,不如再派个人去帮忙。” 我知道,可是没有合适的人。 他摸了摸胡子,随后又说:“我瞧大公子挺关心他的,他待在内城,老褚嫌他碍事,不如叫他去洛水。” 有些犹豫,他合适么? 金士荣笑道:“他挂名于工曹之下,又不听老褚的话。他去挺合适的。” 我没啃声,闵代英这种性情,他是否能交托重任。我想亲自问问他。 对方没再继续。窗外传来一众杂吵声,推窗瞭望,原来守备为了讨我好,赶出许多畜生,预备放入林子供人狩猎。 金士荣连忙出去,同守备交谈几句,随后笑眯眯回来。 “陛下,那些貂儿狐儿都赶进林子,待会你好好玩。”他的口气跟哄小孩似的,“今天是阿松伴驾么…那也好。” 我站起来穿衣,这时门口悄然出现一女子,红巾束发,削肩细腰,十分飘逸。 回头瞧一眼金士荣,他立刻介绍:“这是田庄养的猎女,一会陪主上出去骑马。哪里的畜生多,她最清楚了。” 阿松同时守在门口,十分不满这项安排,朝多事的男人怒目圆睁。我也觉得他胡闹,要赶人出去。走近两步,看清那女子的面容,略感吃惊。倒不是惊叹美貌,在某种逼迫下,女子的神情无助又倨傲,就如我第一次见到的小冰。 内心吸了口气,金士荣过于了解我。 他暗自得意,低声耳语:“主上,瞧这小妞的模样,是否对胃口。” 我很生气,又不好发作,扬起马鞭朝空中一抽,差点抽到他脸上。他连忙后退,趴在地上,口中直念:“臣鲁莽了…” 拂袖而去,路过那女子,她也愣住,双目含泪瞪着我。而我心中大受震动,自己从来不明白的事,却被旁人瞧得一清二楚。 回到内城,天已经黑了。崔流秀候在宫门,十二个小內监提着一串灯笼引路,寝殿给照得通明。众人知我不喜屋内沉暗,两侧回廊则安置油灯。我不喜欢点香,熏得脑袋犯困,有一回小内官点了,被崔管事教训一顿。脱掉长靴马褂,直接去偏厅洗澡。水汽拢着面庞,水不够烫,小监就回禀,崔管事吩咐,陛下出了一身汗,不让用滚水洗。 第249章 崔流秀是景泰二十年入宫的,服侍内廷三十余年。他居然服侍过三代君王,有时觉得不可思议。滚烫的湿巾裹住小棒槌,等我躺在长榻,他开始轻轻敲打两侧的腿跨。 “陛下老在马背上颠簸,腿骨要松泛松泛。” 伸了伸腰,我本来挺讨厌这些人。 他又说,韦大人在傍晚进宫一次,等足一个时辰,圣驾还未归,他留下一张条,只好回去了。 我展开纸条,原来庐江郡的通判是韦伯林的同窗,午后他寄去急件,要他们准备二百车米面。那里离铜雀台很近,比京都的车马快。请陛下稍安,最后写着。 我心想,这次决堤,又该向外库支一笔银子。户曹又要来诉苦。 果然有人接道:“刚才李户老也来过,撞到韦大人,争执几句,他就走了。” 我问:“韦府真有人拿着蜂场的银子,跑去玉泉山挥霍?” 崔流秀笑着:“韦大人事务繁忙,哪能这么做。不过他家两个小弟顽劣,做事不知轻重。陛下放心,大兴那个养蜂场许多人照看,打理得很不错,大约明年初,就能提炼出黄蜜供给内廷。” 我便说:“明天叫户曹的人过来,既然没什么大事,就不要扯开嘴乱叫。他一把年纪,怎么老喜欢背后告状?” 崔流秀低头:“各位大人互有龃龉,不过他们都忠于陛下,这样就够了。” 换好寝衣,有人来报,皇后娘娘会过来。我背过身去,不想理人。 皇后带着女官过来,很明显,是元小姐着急见我。我便示意崔流秀等在门外,等她讲完,再把人都送走。 喜儿得知铜雀台决堤,担心郭池的安危,特地等我回来。她们身在内廷,打听不到准确消息。于是我告诉她,郭池水性很好,能从河里将我扛上岸,再下水抓鱼给我充饥。 “他很管用的,你不用担心,喜儿。” 女孩依然担忧,垂着眼皮,欲言又止。大家闺秀真奇怪,明明喜欢郭池,可又不肯嫁给他。阴影角落内有另一个女人,她就不同,她未必真喜欢一个男人,却会千方百计嫁给他。 我突然想起一事,召来内官,吩咐他们明日请闵代英入宫。又问喜儿:“你同安福郡主府走得近,觉得大公子为人如何?” 她睁大星眸,不懂何意,攥紧小拳头,露出很信赖对方的表情:“大公子…他很好阿,他对人很好。” 我摆摆手,命她退下,这种事不该问深宫女子。女官告退后,皇后见我没有挽留她,就咳了一下。她既然能摆弄羽林卫,也有本事摆弄崔流秀。使个眼色,老头瞬间将寝殿清空,又将门掩了。 料到她要示弱道歉,烛火流星,她故意显得楚楚动人。 “是我做错了,你别生气。”话音凄凄如雨,搂住我的腰,又贴到胸口,“外朝出事,我又给你添麻烦。” 推开这具身体,我的气还没消。昨天早上,真想扇她一巴掌。既然她要认错,我就郑重告诉她,你私授羽林卫杀人,破坏城邦友谊,我可以废黜皇后之位。 也许她是真的害怕,立即垂下目光,双手冰凉。 “小冰,我希望你能对我忠诚。” 她昂首,步摇微微颤动:“我和我的家族都仰赖着陛下,当然对你忠诚。” 摇摇头,我并不要那样的忠诚。你为什么要杀那个女人,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忿忿不平:“你知道他做过的事。如今却有个女人对他情真意切,他凭什么得到这些?” 拽住她的头发,她的脸正好对住我的眼睛。 “小冰,我不管什么原由,再发生这种事,我会让你失去一切。”轻声警告她,“你不再是皇后,雍州也不再属于南宫世家。还有你哥哥,我早想杀了他。最后一点,你内心不反对吧?” 她仰面,表情落在我眼中,一清二楚,很像美丽灵动却落入织网的赤狐。我叹了口气。 寂静片刻,手中的女子戚戚然:“如今您是天子,一呼百应。陛下,你有很多选择,可我只有你一个。以后我不会这么做了。看在我跟你出生入死的情分上,不要推开我,也不要打碎我的家。” 薄唇吐着畏惧,她好像要哭了,很自然贴住她的嘴唇。我从来不喜欢碰女人的唇,比起床第之欢,这是件累赘的事。今晚却托住她的脑袋,唇齿交缠许久。见她笨拙却乖巧,越发意犹未尽。 小冰,你以为我看不见你心底的秘密,又或者,你以为我会嫉恨你哥哥。心中不屑笑起来。你躺在我怀里,每根头发都有我的味道。你从不看自己的身体,因为有几道疤痕而已。我比你更熟悉你的身体,小腹上那个肚脐眼,微微凹陷,轻轻托起腰肢,用手指一按,你就会哆嗦。那种时刻,你是完全属于我的。 缱绻交缠,快到午夜了,她还腻着我,今晚我俩都睡不着。刚 才说的话太重,我有些后悔,胳膊给她做枕头,她却一直不啃声。只好引她说话,今天在琼华宫做什么。 她说老郑的夫人进宫来求助,很担心夫君的安危。 “四叔夫妇虽然分隔两地,但彼此同心同意,我瞧大夫人哭得伤心,心里却羡慕得很。” 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你羡慕什么? 第250章 她睁大水盈盈的眼眶,说我不会懂的。接着顺了顺头发,挑出分叉的给我瞧。 “今天同母亲一起吃饭。她说城中女子,数韦小姐的学问第一。不仅学问好,琴艺也好。往后要常请人进来,一起抚琴品茶。母亲命我和绿桃都要去听。” 哪个韦小姐?我想起来了,是韦伯林的胞妹。 “陛下见过她么?”她趴到我胸口,眼巴巴瞪着人。 “见过吧,好像见过一次。” 她为何提这个,还虎视眈眈。母亲是想找人打发时间,你去陪座就好。你喜欢听女先生说野书,我不也时常陪座么。 她又说,韦小姐在城内有所风铃馆,专教女学生,只挑品貌天资俱佳的。 我便笑:“这么能干?是她兄长办的,还是他们的老爹?可惜只教女学生,他们家两位小少爷倒没人管。” 小冰听完,不再与我提这个,翻过身要睡觉。我又将她扯回怀中,我也有话要说。 “刚才提起老四,你时常封赏郑大夫人,又推荐她的孩子入学,施恩太明显,会让其他官眷不满。” 她撅着嘴:“四叔在阵前卖力,我可不想亏待他的妻儿。再说了,大夫人不似内城那些女人,老追着我夸,背后又说我的闲话。” 心里笑起来,她怎么又突然对我亲昵,而将昨日的风波抛诸脑后。算了,为鹊姐的事,为她的哥哥或者南宫世家,这些事已伤及我们的感情。我不愿让外朝的事成为梗阻。她喜欢封赏郑府,我便无声默许。郑氏出自寒门,我原本就属意提拔寒门。她又说前桥阁的大部分人都懒惰,他们好像一排整齐的蚂蚁,前后左右,在棋盘格子上走路。 我已经困了,口中问:什么棋盘格? 她一时语塞,我搂住她:“小冰,虽然你是皇后,对那些老臣却要恭敬。算一算,三十年来多少波折,他们依旧对铁麒麟忠心耿耿。就凭这个,为君者当礼遇。” 第79章 琼华雨露(六) 窗户纸刚透入微亮的光…… 窗户纸刚透入微亮的光, 单立轻轻推我的肩。这两日没去霞光殿请安,今早要一起问候母亲。埋头于被褥,余温还暖着睡意, 哪知人直接被拉起。他说宫里的规矩, 朝食前要行请安礼, 虽然母亲宽厚, 但咱们不可太放纵。于是我半阖着眼, 慢吞吞穿衣服。偏偏朝服没放在中殿,只好命宫娥回琼华宫去取。 他脱去晨袍,照一照镜子,发觉面颊两侧胡子拉扎,顺手拾起小刀修剪。等我挽好头发,走去铜镜前,他将脖子一仰, 我用小刀沾上水沫,轻轻刮去多余的胡扎。还好他的朝服留了几件在中殿, 翻出一套深紫袍身并嵌白玉宽腰带的长袍,领口袖口皆镶织极夸张的盘龙金纹。金纹耀目,龙眼威凛。我非常不喜这种打扮,扔回箱笼, 另找一件青色外袍给他换上。 他披着外袍,摸了摸下巴, 十分满意我给他剃须,伸头蹭我的脖颈。正好孝姑赶来送朝服, 崔公公端着热水靠门站立。于是一人伺候一人,花些时间将我俩穿戴好了。走至宫门,单立说不用坐车, 清晨空气新鲜,沿内湖的小径景致很好。我只好陪他走路,只见碧清的湖面上游来一对水鹄,红嘴长颈格外漂亮,见到人突然扑腾翅膀,雪白的毛都鼓起来。兴致盎然,驻足赏玩片刻,等走到霞光殿,母亲和萍萍已用完早饭了。 单立笑着:“母亲起得好早。” 大概吸足了晨光,他如春日的绿植那样明亮健硕。 常夫人见到我俩携手进来,缓缓舒展眉眼。她听说外朝的事,又听说我们在琼华宫争执,正着急找人查问。单立的宽肩膀懒散松着,微微笑问是谁那么多事,皇后素来与他拌嘴,这种事也值得禀告母亲的。 我走至座前,面朝太后问候请安。早膳用完还需漱口,宫人端来热茶,我便接过帕巾服侍洗漱。 母亲突然握住我的食指,有片指甲断了,没修剪过,露着粗粝的边。 她说:“待会儿叫苗姑姑修一修,免得划伤人。” 拉着我挨近她,又叮嘱:“朝事已然繁重,小冰,内廷当为主君分忧,而不是添其困扰。” 单立还在一旁,我十分顺从,低头答是。萍萍端来早膳,分碟摆放好,又悄声出现两位宫人伺候用膳。霞光殿的规矩很齐全,做得比我宫里有章法多了。 萍萍的眼皮有些肿,我知道她担忧兄长,便告之昨晚已派人去找郭池。 单立将使官的名字,离京的时刻,去程要多久,回信要多久,逐条算给她听。对她比对喜儿有耐心多了。 萍萍却说:“往后别给哥哥这样重要的差事 ,昨天来信,听得我提心吊胆。他本来就笨,自己都顾不好的。单哥哥,我只希望他在内城安个家,能时常相见就行了。” 单立未答,我却插话:“郭将军心怀广阔,只居于樊笼太可惜。” 埋头吃饭的男人瞟我一眼,轻声责问:“哪里是樊笼?” 握着勺,汤面很入味。今早他心情很好,不去与他较真。没一会宫人收走碗筷,崔流秀踮脚走来,提示着时辰过了。他说郡主府的闵公子奉召入宫,人已经候在中殿。 单立随即起身。临行前,吩咐将昨日猎到的松鸡送来,给母亲补身体。 第251章 常夫人换了身素袍,听他如此说,便道:“不用急着送来。我想河道那事,心里不安,这个月预备吃素呢。” 她又问我,是否要去趟南山寺祈福,祈求淳化朝的事业一帆风顺。 我想一想,看着单立说:“南山太远,上山路又不好走。不如去趟弗怒寺,那里僻静,佛祖也能听到咱们的祈愿。” 果然他停住脚步,很快打断我的念头:“你哪里都不许去。” 母亲在侧,我不好争论,送他去了中殿,再回来陪伴母亲抄写往生经。 很久没有陪伴母亲,对待她总像对待寺庙的佛祖,敬畏且半点亵渎不得。若她能自己选,我成不了她的儿媳。她喜欢萍萍这样贴心的女孩,或者喜儿那样的名门闺秀。可为单立的心意,她依然疼爱我。其实我内心是敬重她的,带着孩子漂泊异乡八年,自己未必有那样的勇气。不过她不大提及那段过去,尤其是对我,她对儿子有殷切的期望,期望他成为一代明君,好将过去的耻辱掩去。 她说我的经文抄得不工整,横行数字未对齐,这样对死者不敬。于是重新研磨,兑上金粉,叫我再抄一遍。 “小冰,这个月你陪着吃素,记住,那些水里的东西都别吃了。” 连忙唉一声,又把写好的字给她瞧。等她瞧得满意,便命人存好,等到十五那日拿去大庙烧掉。 话音未落,宫人宣称太常寺卿家的女眷拜访。很快胖胖的何大娘子步入,耳垂戴对碧绿翡翠眼,将两颊滚圆的肉衬得雪白,一甩帕子,花香扑鼻,满室皆是她身上的香粉味。见我也在此,马上说来得巧,今日得见二位贵人。 原来内城的官眷得知铜雀台水患,皆抄了往生经,祈了平安福,整齐摞好,托何夫人带入宫。母亲十分高兴,命萍萍去做些茶果来。何夫人连忙站起,口里连说劳碌大姑娘了。 我见杜鹃花旁还有一女孩,就问:“这位是夫人的千金么?” 那姑娘生得倒不错,还得了她母亲的大耳垂,脸皮嫩得像揉过的糯米面,软软糯糯的。 何夫人对我说:“娘娘猜得没错,这是家里老幺。今天带她进来,给太后和娘娘问安。” 母亲一直喜欢世家年轻的女孩进宫作伴,如今唤她走近些,携起手仔细瞧,又问生辰名字,还扳着手指算,尔后 结论:“生辰八字,五行属土呢,怪不得一副敦厚模样。” 何夫人笑道:“这孩子没大本事,从小听话而已。今日带来的经,我都叫她抄过一遍。用她的八字,宜土克水,保佑陛下的山川无恙。” 母亲听后更高兴,我也给逗乐了。 展开素纸,经文抄得密密麻麻,字迹娟秀纤细。 母亲又问:“孩子年纪小,难为她。瞧这笔法,是有老师教的吧?” 何夫人就说:“去年入的学馆,跟着韦家二姐读书。都是她父亲安排的。孩子笨得很,只有耐心比人强些。” 瞧母亲的神色,她认为女孩被教得很好。茶果端来,萍萍与她年纪相仿,两人像一对小黄雀,边吃边细细轻语。何家妇人用心逢迎母亲,这样我就落了单。苗姑姑走来向我问安,抬一张小凳坐下,捧着我的手,开始为我磨指甲。她拿把小巧尖利的锉刀,磨阿磨阿,专注又仔细,很快我没了耐心,站起身要告辞。 想起今日北门要进货,便寻这个借口。 母亲知道我待在霞光殿无趣,说:“那些琐碎事叫喜儿去就行。罢了,你去中殿吧,今日不开阁,一会儿他要找你。” 大屋内的女人们立刻站起,恭敬朝我行过礼,我再向母亲行礼。接着吩咐宫人,明日朝食我与太后一起吃素,这样才告辞出殿。走出几步,崔流秀迎面而来。原来单立见完臣子,出宫去视察大兴的养蜂场了。又来到沿湖的石路,雪白的水鹄又展开翅膀,却没有清晨那股雅兴。孤身立于湖边,绿柳摇曳,瞧着成群结队的水禽游来游去。 崔流秀笑道:“陛下临行前,吩咐老奴伺候娘娘吃药,然后在中殿午憩。陛下日落前就回来,今晚不去琼华宫,让娘娘也别回去。午睡完,膳房会送餐牌子过来,等娘娘挑好,晚膳就往中殿送。” 我回头,撞见他布满横纹的脸,感叹问:“内廷过了大半辈子,伺候咱们这些人。崔公公,你不闷么?” 暖风吹的,那张僵化的老脸有些化开,他低头含笑:“侍奉君王,那是老奴的福气。” 药喝完了,想吃冰梨解苦味。老头又说,那些瓜果性凉,劝我少吃。娘娘需保重自己的身体,他一直这么劝告。尤七每隔三日入宫,都是他迎送。有一回我记错月信的日子,他收拾脉案的时候瞧见,还告诉尤七改过来。他几乎同单立一样,期盼着我为王朝延绵子嗣。 有些困意,躺在长榻上,朦胧中想象铁麒麟子孙繁盛的情景。高矮不齐的娃娃们,有的活泼有的安静,那些都是我的孩子么?睁大眼却看不清楚。可怜南宫氏子孙凋零,叔父和小月都去了,阿博恨我们,恨得要杀掉我们,然后远走他乡。只留下我,像一株干枯老藤,缠绕住他人赖以生存。奇怪的是,单立却迷恋我。在我缠绕他的同时,他也缠绕着我。每一次拥抱,就如根茎吸取养分,会让他无比满足。 第252章 他期待着我们的血脉得以延续,突然脑壳内阵阵刺痛,睁开眼,寝殿外有人在争吵。 金芽芽穿着明艳的绿衫红裙,推开宫人阻拦,跑到我身旁。这个姑娘又来捣乱。 “小冰姐姐,张嫂子和玉嫂子在北门吵架呢。喜姑娘拦不住,门口堵了两车肉,要发臭了。” “小冰姐姐,我进宫的时候,撞见何胖母女。他们来干什么?八成是讨好献货。” “小冰姐姐,今晚我不想回去,留在琼华宫睡可以吗?” 她拉我起来,直起身的霎那,顿感天旋地转。铜镜里的我面色苍白,扶着额头,心里很害怕。其实我和小月都偷看过八角楼的古籍,我们先祖有晕厥抽搐的病症。这些我早知道。 问她,膳房的人为何吵架? 小姑娘弯起细眼,摇晃脑袋,张嫂想用五斗巷的肉铺,偏偏玉嫂霸着不肯换,两个女人跟叫春的猫一样,互相叫唤呢。 我瞪着她,这丫头,越长越像春姨,性情却随她父亲。 披上斗篷,坐车去北门看个究竟。果然那里聚集许多人,芽芽吆喝一声,皇后来了。所有人都很吃惊,面面相觑。 崔流秀也在,连忙走过来,怪嗔道:“金小姐太不懂事,怎么请娘娘来这里,小事化成大事。” 瞧这场面,几位妇人的衣裳给扯破了,撩袖松带,飞眉拔眼。桶里的肉全翻倒在地,淡红的血流一地,天气又热,引得不少蚊虫飞来。更要紧的是,两位嫂嫂各自有各自的势力,带上七八个妇人,全体打架呢。 喜儿的眼圈是黑的,这几天她没睡好,这些事更令她应接不暇。绿桃跟着看,帮不上忙,只会嗷嗷叫。 我命绿桃过来,她的裤脚都是污渍,发钗凌乱,哪里还有公主的尊荣。呵斥一声,她才挪着步子,挨我坐下。 接着问:“喜儿,怎么一回事?” 芽芽急着开口,要指认那几个妇人,说谁打了谁的。我抬起眼睛,叫她闭嘴。 原来玉嫂早前跟我入宫,内廷的货物买卖先交给她管。封后大典之后,各局各司添了管事,御膳房的张嫂是镇国公府的庄子推举来的。二人看不对眼,玉嫂每每买来的东西,膳房总不满意。张嫂要用哪家的店铺,玉嫂仗着威势总不答应。积怨许久,今天才打起来。 我以为有多大的事。想来一个从雍州就跟我,在内廷中地位很高。而镇国公府又与我亲厚,谁也不敢得罪。他们如今这样放肆,都是仰仗与我的交情。瞥一眼崔流秀,不知自己猜得对不对。 老头闷不做声。只可怜喜儿,丧魂落魄跪着,跟犯了大错似的。 绿桃拼命扯我的臂膀,呜呜咽咽,她觉得喜儿受委屈了,要为她讨回公道。 我便问:“喜儿,你是琼华宫女官,四司一局归你协理,怎么不处置他们?” 她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眸。的确,这些攀扯不清的人情最麻烦。看来,我要当回恶人。 “各位嫂嫂,”我露着笑颜,“进了宫门,就要讲宫规。我这个人,从不讲情面。你们在宫门闹事,顶撞我的女官,还敢冒犯公主。看来,只好各打五十大板,全部赶出去。” 众人立刻唏嘘成片,喜儿连忙拉住我:“娘娘,其实都是小事。都是我的错。请娘娘不要苛责她们,不要大动干戈。” 我冷着脸,瞧你没个主见,只好代劳了。 崔流秀此时才道:“老奴细细看来,其实双方都有错。玉嫂霸道了些,张奶奶擅自换掉货家,也不与人商量。” 喜儿想了想,朝我一拜,尔后道:“娘娘,有些事只交托一人做,人心有限,总有不妥的地方。内廷采买货品繁多,每年年初拟张单子,商户则可一年一选。玉嫂认得的人多,而张奶奶最识货。大家一起选了,再交给琼华宫留看。东西好的,第二年再续;不好的,第二年再选。这样的话,谁都心服口服。” 我点头,很好的主意,刚才你怎么不说。崔流秀倒笑了,叫小宫娥扶着几位嫂嫂过来认错。 我不理她们,示意喜儿继续做赏罚。 于是姑娘肃声说:“今天闹事打架的,请务必亲手将北门清理干净,不可委托他人。另外,领头两位,各罚三个月俸禄,其余的罚俸一个月,小惩大戒。” 芽芽抿嘴,意思罚得太轻,她巴不得看人挨板子。而喜儿头一回翻脸教训人,脸上怪尴尬的。 我侧身,又瞧着崔公公,他会意,马上也跪下认错。 “老奴监督不力,更该处罚。” 我笑道:“很早提醒过大管事,公主为先主遗孤,请管事的和各位姑姑细心照料。看来我的话,你们谁也没放在心上。” 擦掉绿桃裤腿上的污渍,她身上还有肉腥味,刚才肉桶打翻时,她不会挺身去接吧。这个傻孩子,除了喜儿,宫里谁也不在意她。 崔管事趴在地上,连连认错。 “公主是千金之躯,今日之事,使公主受委屈了。” 他真心实意喊话,俯首跪拜,于是众人见状,一起跪拜道歉。这阵仗, 把绿桃吓哭了。 心里好笑,这件官司算是完了,不知今后内廷会有多少这样的事。 第253章 回程路上,金家小妞依然跟着我,她说父母吵架,她不想回去。 探视着我的神情,随后问:“姐姐为何如此维护公主?她只是宣和君的女儿,又不是今上的亲妹子。人又傻,又不会说话,未来恐不能去藩国和亲,内城也无人能娶。留在宫里,是后宫的累赘呢。” “怪不得,”心中冷笑,“只怕宫里许多人这么想。” 她又嘻嘻笑道:“原来喜姑娘是姐姐的亲信,从前没见你们很亲近。” 我眯起眼睛:“亲信是什么?” “亲信便是能为主上分忧之人阿。姐姐,你什么时候接我进宫?芽芽也想做女官,做你的亲信。” 车轮颠簸一下,我笑道:“是该送你去雍州,学学做人的道理。” “我不去,”小姑娘扭着脸,“我和那些贵家女合不来。他们费心去雍州进学,或者入宫奉承太后,就想打陛下的主意。我不同,我只想跟着小冰姐姐。” 睁开眼,微笑道:“跟着我?你怎么知道跟我合得来?金芽芽,刚才议论公主的话,我会告诉你母亲。镇国公府出位这样的人才,是家教太松懈了。” 第80章 鹣鲽情深(七) 在大兴的养蜂场待了半…… 在大兴的养蜂场待了半日。临走, 贵叔带众人送到田庄外的十里地,迎着暖风朝我拜别。坐上车,我对士荣笑道, 他知道挺多事, 小衡王爷府每月要吃掉多少米肉, 他都一清二楚。士荣便说, 他们家伺候多少年了, 这些事还能记不清楚。 “陛下,占了这片林子,这是借朝廷的恩典,赚自家的钱。他能不尽心么。” 车子驶出田庄地界,已然是黄昏。等驶到城门,恰好遇上城楼点灯。有队车马候在城门,守卫拦住人, 正细细盘问。借昏暗的火光,有个圆头圆膀子的男孩跳下车, 尔后一位妇人露出面容,风姿卓然,悄然一跃,跟在男孩身后。 我吩咐阿松, 去叫守卫开门。大半年没见,大宝长得又壮实些。他又惊又喜, 抓住我的胳膊。这次回来,没想到在城门口就遇到我。 他的母亲说:“大宝, 你这样拽着陛下,太无礼了。” 我忙说无妨,拉他上马车, 又问入城后住在哪里。 柳大娘子瞅着我:“想去旧时的府邸,不知还在不在?” 自然在的。原先娄柱尘的府邸为长丰所赐,修得十分豪华,在东垣巷占了好大一片地。我故意空着这所宅子,本就想留给大宝。在京都给他留个家,也不枉我们从前的交情。 大宝却说:“武馆的人早安排好住所,单哥哥,别听母亲胡说。” 随着他的指引,车子驶到破锣巷的深处,那里有间小院落,门口两盏灯笼还扎着白纱。柳娘子抬起头,那时风吹起白纱,掠过她的眼睛。她的杏眼妩媚又英俊,一言一行,不容置喙。 “陛下,”那时大宝抬着箱子进屋子,她转身对我说,“这次回来,我们要取点东西。还有一件事,陛下需给我个交代。” 我笑了笑:“想不到,夫人对前夫如此情重。” 她不以为意:“他是大宝的爹爹,被人害了,我自然不会放过。自古杀人偿命,如果陛下不肯用国法,我便用家规办了。” 大宝又跑出来搬东西。夜深了,阿松催我动身回宫。 今夜内城很热闹,不止大宝母子送葬归来,右无浪去黄叶林办完事,也领着马队回城。刚步入中殿,内官递来口信,永昌的南宫府请旨,是否明早入宫奏报。 “告诉皇后了吗?”只怕小冰还想见他。 崔流秀摇头:“娘娘已经睡下,没敢去打扰她。” 我点头,将衣服换了,走入内殿去找小冰。月色清朗,她并没有睡,临窗搁着一张陈旧的古琴。她照着书,认真研究指法。我把遇到大宝的事告诉她,还提了柳夫人的话。 她拨弄琴弦,似乎没听到我说什么。 “小冰,那婆娘你也见过,爱恨分明的江湖女子。若她提刀去杀人,将事情闹大,官府的人岂不两头为难。” 她默然无语,细细的手指勾起琴弦,过去许久,才微微叹气。 并不为柳夫人相逼,我才愿意管这事。娄柱尘死了,于我而言是多大的损失。想来有些唏嘘,他生前的精力都投于前桥阁,辅佐长丰,身心清简,不好女色,最后却为女子的私欲而死。人生的结局实难预测。 我又问:“今早你说要去弗怒寺,你去干什么?幸好,你同那位姑母合不来。” 月光下斜影晃动,她轻声:“合不来也能说话。她从小认得我叔父,又看小月长大的。我找她,只当叙旧。” 是的,你一直念旧。茶壶里茶水太浓,我不喜这种茶叶,一股霉坏的味道。于是打开门,大声命人换茶水。 她随即站起身:“茶叶泡得太久,不合你的口味了。陛下说过日落前回来,却叫我等这么久。陛下想去哪里就是哪里,我只想去趟寺庙,你又不高兴了。” 见她聚拢眉眼,我倒笑起来。桌上有筐新鲜枇杷,她洗好手,慢慢拨给我吃。吃了几颗,有枚烂掉的核,我用拇指一按,随后说:“小冰,你姑母的事,你要仔细想想。” 第254章 第二日,我在中殿察看木材的出入账册,账册末尾的章戳是南宫笠。这片林子长年属于南宫氏的封地,瞧这名字,这人该与南宫少全是同辈。 无浪解释说:“他是我家少爷的父亲,因为世代管着造船局,所以都称呼船王。世子的名声也是这么来的。” 是么,怎么这人从不踏足内城,我几乎没听人提过他。这里无浪也不提他,打理这片树林皆是少爷的主意,江河上英武的战船也是少爷的心血。 有趣地寻问:“哦,谁教他这些的?” “陛下,我家老爷性情不好,少爷从小给接到雍州冒八老爷处养着。他很聪慧,打铁造木,都是自己学的。老太爷喜欢他,他想学什么都行。住上好多年,后来遇庆禧十三年大乱,少年那年十七,跟去洛水打仗,眼见几艘大船都沉了,自己身上又叫人扎了几刀。等再回到雍州,老太爷给人杀了,家也没了。” 我听了,半晌没说话。收起心绪,还得问重要的事:“你昨晚回到郡主府,鹊姑娘的身体好些吗?” 无浪连忙点头:“她没什么大事,反叫我吃了一惊。她只是给吓坏了。如今车马回来,急着喊我上路回家呢。” 男孩有对澄明的眼睛,一点也不藏污垢。他竟然能跟随南宫博这么久,我越发疑惑。叠好账册还给他,问他们预备何时启程。 他的表情迟疑,半吞半吐,原来还想见见他家三小姐。他从大树林带回一箩筐松籽,他说吃这个可以治头疼。 我微笑道:“她在太后宫里吃素,过一刻才回来。你和门口的内官说一声,去偏殿等她。” 之后几天一直下雨。无浪走的那日,我和小冰去城门口送客。男孩回头,朝城楼挥手,乌云也挡不了他的明朗笑容。小冰在城楼上站立很久,走下来,见我耐心等在石洞旁。今天既然出了宫,就再去别处逛逛。 她摸着半边脸,靠到我肩上,说自己头疼。我扶她上马车,吩咐阿松去郊外的弗怒寺。 握住她的手心:“待会给你姑母一个体面的走法。” 马车一路往西,路上许多泥浆和松土块,车身摇摆,雨水打进来,她的脸很苍白。 小冰,你的心肠越来越软了。颠簸近一个时辰,雨更大了,我们到达佛寺门口。这间寺庙原本人迹罕至,天气不好,越发窒闷寂静,有几只野狗窜出来,朝陌生人发着哼哼唧唧的质问。 阿松凑到车窗,他先去打探过,庙里几位老姑子住在西厢,而娄夫人孀居,独住东厢。如今下雨,没有人走动。 我没有带其他随从,自己打了伞,带小冰穿过主殿 的佛祖,到达她姑母的厢房。她便上前叩门,娄夫人两鬓花白,见到我们很吃惊。 短暂的吃惊过后,她没有向我行礼,也没有要请人进屋的意思,反而发问,你们来干什么? 西侧的壁龛上有几尊牌位,火炉内插着几炷香,刚烧掉半截。我原以为正中的牌位上是娄柱尘的名字,仔细一瞧,却是南宫氏。于是小冰也上了香,面朝祖先深拜三次,尔后对身边的人说:“姑母,我是来送你走的。” 这句细如雨声的话使空气凝结了,老妇人的面庞从惊愕到恐惧,视线从小冰转向我,接着又转回冷漠的女子。 长久沉默之后,她指着她:“你敢…”又指着牌位:“忤逆不孝…” 小冰也对着牌位:“叔父,你别怪我。这是她自找的。” 娄夫人十分愤怒,抡起胳膊想打她,而我一直站在门口,屋内昏暗,我又将门板合上,她抬起手的同时,发觉我的存在,不自觉畏缩一下。 “陛下,”妇人朝我乞怜,“并非我真要害人。娄柱尘一直薄待我。你们男子怎会懂深闺妇人的心情。他看我就如看四周的空气,眼神是空的。我…我只是一时想报复。” 我想赶在天黑前回宫,对小冰说:“把药给她。” 桌上有两盏茶,小冰倒入一盏,递给她。对方的嘴唇都哆嗦了。 她吼道:“柱郎说过不怪罪我的。你们凭什么要我死?他为什么这么说,他知道自己亏欠我。” 突然,妇人扑过去,抱着一尊牌位大哭,牌位上的名字是娄宝励。 “陛下,因为铁麒麟王朝,我连儿子都赔上了。”她十分爱惜,摸着那几个字,“他去的时候,他爹保证他不会有事的。结果呢?船板上都是窟窿眼,孩子断了气。其实我不想他死,只要他把孩子赔给我…” 小冰扶起老妇人的腰,替她擦着眼泪鼻涕,而我立在阴影内,不打算改变计划。 “姑母,”那盏茶又被端到眼前,“你喝了吧,这样就能和他们团聚了。” 哪知娄夫人伸手猛一挥,瞬间杯子碎了。她看小冰的眼神格外怨恨,仿佛面对的是一只肮脏牲畜,充满了嫌恶。 “小贱婢,身上流着肮脏的血,害了咱们南宫氏一家。” 这话无疑刺痛了她,她微微扬起下巴,视线凝滞。 我立刻开口:“夫人不肯自己赴死,我只好请人代劳了。小冰,我们走。” 她忽地转过脸:“陛下,你知道为何我堂兄一眼看中她,连阿博都抛下了。”朦胧的光影,沉香虚浮,她的表情好似在笑,“起先我也想不通。那日中秋的晚宴,我才弄明白。镜花水月桂影馥。她多像云罗,穿上南宫家的旧衣,一举一动全是她的影子。” 第255章 妇人的手指,摩挲于小冰雪白的面庞上,摩挲她的眉骨,她的鼻尖,又到她的下巴。 “好孩子,少全这么喜欢你,除了你长得像他妹妹,还有一点。你和他们一样,身上都流着肮脏的血。好似狗闻气味似的,闻着闻着就对上味了。” 小冰一把抓住她的手:“姑母,你说我就罢了,别捎带上他人。” 娄夫人大笑起来,空荡荡的佛寺,这种笑声怪骇人的。 “我就知道…”女人转着眼珠,暧昧的空气涌动,见我在场,她没敢吐出污言秽语。 “你认为我恶心他们么?我是可怜他们。这像不像诅咒,不知落到谁的头上。一代又一代,好似要我们断子绝孙。从前我可怜少全,可怜云罗,现在可怜你,又可怜阿博…” “姑母,你若疯疯癫癫去见叔父,我可要去问候表姐了。” 她立即吸口气,因为恐惧又愤怒,抽搐的两颊泛出青白色。 小冰又奉上另一盏茶:“我不想你死在别人手上。过往的事,我早不介怀。你喝吧,喝完给表姐留封信。” 她接过杯子,站起身,仔细端详端坐的女子,尔后说:“要我死可以,但是你得跟我一起。少你一个,南宫家就少一个祸害。” 瞬间桌椅掀翻了,妇人不知哪来的蛮力,硬生生掐住小冰的脖子。我费了好大劲才掰开手指,心里大怒,拔出刀,预备直接杀了她。 “哟,”她又冲我喊,“好恩爱的夫妻。陛下,我叫过几任陛下了,你们轮番占着皇位,轮番趴在咱们身上吸血。云罗从没开心过,她总说我的命比她好。其实我们是一样的。小冰也是一样的。” 小冰捂着脖子咳嗽,我将她带到屋外,同时示意阿松进去。屋里几声闷响,很快结束了。阿松转身出来,说人已经死了。 南宫氏的人都太自以为是,我恼怒地朝屋内瞅一眼。小冰咳得厉害,眼泪都出来了,伏到我腿上呕吐。看了看她的脖子,还好没抓破,只泛出几道淡红的痕迹。我对她说,没必要在意那疯妇的话,也没必要将自己和他人相提并论。 怀中女子拉住我的衣袖:“过两天,先去内城报丧。人要拉回雍州安葬。” 等她整理好衣襟,我立刻吩咐人套车,急着要走,这个地方不想再来。一阵风吹过,她却缓缓转过身,目光依然留在那间屋子。 “陛下,刚才桌上有两盏茶。” 我也记得,目光一转,阿松又冲进屋子。这次并未发出响动,过了一会,有个男人蹒跚着步子出来,身穿紫色织花长袍,丝绵袜羊皮靴,发髻上一枚白玉簪,正是京都富家公子的打扮。 他十分害怕,小腿都僵了,哆嗦着跪下,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我微笑道:“二公子来寺庙,怎么不啃声?” 阿松俯在耳边,他刚才躲在衣柜里。 二公子连忙喊叫:“陛下,我什么也不知道。连日下雨,岳母腰背疼,家里娘子担心,我偷偷来送些药材。” 我叫他起来。阿松刚碰到他,他连忙弹开,手脚乱舞,仿佛要杀掉他似的。 “陛下…”他伏身于我的脚边,“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好蹲下身,缓缓说:“娄夫人犯了人命官司,若诉至公堂,恐累及南宫世家的名声。若不闻不问,孤家觉得愧对死去的娄大人。你明不明白,二公子?” “明白,小臣明白。”他连连点头,却不敢看我。 “今日此举,是不得已而为之。二公子,你觉得这样做,有错吗?” 他抬起眼睛:“没有错。刚才臣都听见了,是岳母害了岳父大人…呜呜呜…” 他哭起来。小冰走近,她朝我使个眼色,表示不想看见这个人。 我按住她的手,随后又对男子说:“闵公子,这些陈年往事,我本不想许多人知道。更何况,那是娄府和南宫府的事情,与安福郡主府没什么关系。你仔细想想,有错吗?” 他止住哭声,眼珠子瞪着石板路,片刻后醒悟:“没错,陛下圣明。郡主府从来不管闲事。臣只是顾念岳母可怜,内子又怀着孩子,所以才来探望的。” 你都明白就好。可小冰不愿善罢甘休,她觉得他听到的太多了。 她瞅着他笑:“二公子自幼在王府长大,能说会道,内城中交游广阔,我看你的嘴巴是管不住的。” “娘娘,”他又爬去她脚边,“小臣什么都不会说的。请娘娘相信我。” 小冰继续笑:“怎么相信?不如公子将舌头剪掉,这样我才放心。” 闵惠和的身子簌簌抖起来,想后退,阿松堵住了路,前方又有我的身影。仿佛真有人要剪他的舌头,他哇哇哭起来。 雨一直没停过,屋檐底倾泻着雨水,滴滴答答令人烦躁。我拍拍他的脸,叫他别哭了。 “二公子,今日我放你回去。不过你要记得,从此郡主府的安危就系在你舌头上了。若哪天你的舌头变长,倒霉的是整个家。” 他不可置信望着我,本以为自己死定了。 阿松将人带走。而小冰十分不满,她的手很凉,望着那间屋子就发抖。回程的马车里,她并不搭理我,独自靠在角落。 “小冰,他家大哥是个明白人,我想叫他去洛水帮着老四。” 第256章 她是怪我放掉闵老二么,靠近些,取出斗篷裹住她,却 发觉她默默流着眼泪。 我微笑道:“小冰,如果我是你的叔父,明知不可为的事,就不会去尝试。广阔天地,他可以再找心爱的女子。身陷于人生死角,只会害人害己。” 第81章 归来客(四) 因为主上曾提及两次,属…… 因为主上曾提及两次, 属意我去铜雀台辅佐四叔,消息立刻流转于前桥阁,我还未受命, 已有许多人来府上叨扰。不知这算好事坏事, 众人皆夸我年少英才, 好似除我之外, 整个中殿没人能临危受命了。后来我问主上, 自己能做什么呢,四叔都挡不住的风雨,我也挡不住。他挺真诚回答,河道是他即位后办的第一件事,不能搞砸。他不算说白话,介绍江湖上的柳家武馆给我认识,他们自称常年驻扎三川镇, 江河汇流之地,每逢水患, 修堤截水十分有经验。 单立说:“这事不宜动用羽林卫,老四和你带着江湖上的人,行事反而简便。“ 那刻面前有两名粗黑汉子,一左一右叉着腰, 而中间是位妩媚耀眼的妇人,妇人瞧我一眼, 注意力落到我的腿上。 她笑道:“好俊俏的男娃娃,这腿骨是生来就坏了么?” 说完就伸手, 刚触及膝盖,却被我捉住了。阿寿推着轮椅,叫她别动手动脚。尔后那几个粗鄙男女都笑起来。 主上介绍我的身份, 大公子的父亲来自澜山闵氏,母亲是皇室郡主。人家压根不在意,或者没听懂。轮到他们自己,那骄矜妇人扬着下巴,她是柳家武馆的大小姐,不过早嫁了人,武馆由柳二当家。 我自然感激主上寻来的帮手,只要他们别添乱就行,又朝妇人笑道:“大娘子也要同行么?” 这伙人里只怕这个女人最难对付。 幸好她不去:“我要带孩子回万家庄。京都的事办完了,家里还有男人要伺候呢。” 单立似乎与她很熟悉,请人去偏厅嘱托了许多话。而我留在主殿,同几个男人大眼瞪小眼。听闻当朝主君是从万家庄起兵的,难怪他们出入中殿毫不拘束。 这是五月初的一天,下过雨后,天气渐渐热起来。退出中殿,顺道走一趟前桥阁。今天值班的是李户老,他眯着眼打盹,有两个学生挨头打算盘。见我去了,立刻谈起洛水的行程。他说今年外库要支不少钱,西北大营要一项,镇国公府要一项,河堤缺了口,救济金又是一项。 我有些疑惑,从前永昌督军的用度不需要从京都支取。 李大人笑道:“陛下新令,今后各地军队的花销都由国库调拨,不再是各家花各家的。” 我也笑答:“这样也好,省得管打仗的还得管生计。” 让人将轮椅推去宫门等待,今天小弟夫妇奉召去琼华宫请安,我正好等他们一起回去。树荫下凉快些,阿寿与我坐在一株老树下。阿寿问我,是不是真的想接洛水的差事。 叹口气,有些事不由我的意愿决定。去了洛水,跟着四叔,等于时刻要为主上奔命。而我只想做个闲散公子哥。再者我也不放心郡主府,惠和太柔弱,母亲又不冷静,弟妹刚失去母亲,又等着临盆。这时我走了,家里谁来主事呢。 初夏的风吹起茂叶,层层叠叠的绿叶随风摆动。拾起一片落叶,经脉纵横交错,好似暗嵌着每个人的命运。远处走来一对小夫妻,女子挺着大肚,男子落在后头。他们终于出来了。 亲家母是船王南宫笠的胞妹,当年由母家指配给寒门贵子娄柱尘。娄柱尘步入前桥阁后,先主长丰又将他的女儿许配给安福郡主府。幸好那时我不在京都,不然也要如此拉郎配。瞧这一男一女,男的瘪着嘴,女的横着眉,各自走一边,脚步压根不合拍。 我责怪小弟:“弟妹走得慢,你该等等她,怎么自顾自往前冲呢。” 惠和立刻坐到我身旁,擦着脸上的汗,他说那女人在皇后面前无礼,他都使眼色了,她愣是没瞧见。 姣姣走过来,也是一头汗,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戚戚数落:“大哥,我家母死得突然,我多问几句,哪里做错了?他只会哆哆嗦嗦躲在后头,也不为岳母说句话。一出宫门就骂我冒失,凶得不行。” 让阿寿去车里去取扇子和水,两人的火气都太大了。他们围住我,小弟闷头不啃声,姣姣淡妆素裹,好像盛放完的白牡丹,大片花瓣颓靡着,花粉掉得满地,就如她的心情。 她见小弟冷漠,只好对我哭诉:“大哥,我命苦得很。父亲跟头牛似的,心血都在公务上。从小只有亲娘养着,那天突然告诉我,她跌一跤就死了,这怎么可能?他只会叫我别哭,有体量过我的心情么?前几日韦大人来吊唁,我只说要看一眼,他竟然发脾气了。不许我去瞧,更不让我问。刚才宫里,我想替母亲求赏个封号,他居然当众骂我。大哥,你可评评理。如今他瞧我母家没人,尽情欺负我呢。” 小弟确实做的过分。阿寿递来帕子和茶水,等她喝上几口,就扶着娘子去车里坐。留下的男孩依然闷坐,头依靠我的膀子,十指纠结着交叉于一起。 “大哥,你真的要去洛水吗?” 我点头,圣命不可违。 第257章 “我不希望你去。我很害怕。” 抬起稚嫩的脸庞,他怎么也哭了。我发觉他最近沉默寡言,连小衡王府都不去玩了。 “惠和,你遇到什么难事?可以告诉大哥。” 他掰着手指头,一下又一下,接着咬紧唇,朝我摇头。 “陛下嘱咐过,岳母的棺柩交给大都府看管,过了尾七,就运到雍州落葬。大哥,韦大人会亲自送去,咱们府上不必操心。” 即便如此,你和姣姣也该亲自去送。 他连连摇头:“刚才皇后说,她怀着孩子,不要奔波了。岳母是南宫家的人,这些事就让皇后做主吧。” 仔细瞧着他,随后慢慢说:“好吧,既然主上都安排好了,咱们自然无话。惠儿,如今弟妹没有依靠,你可以不喜欢她,但要保护她,你懂不懂?” 惠和的目光迷惘而无措。 我便说:“君子不欺辱弱者,更何况她是你的妻子。你都快当阿爹了,爱护妻儿不是应该做的?郡主府的血脉,要好好传下去。” 小弟紧抱我的臂膀,就如丛林里的狗熊抱住树干一样。 第二天收到铜雀台的来信,四叔依然没有踪迹。这下我有些着急,算一算半个月过去了。主上命我明天带人启程,我连忙回家打点行李。很快柳二来到郡主府,盯着阿康阿寿收拾箱子。他说多带些药材,衣裳则不用带许多,又不是去游山玩水。母亲则亲自指挥厨房,几个女人埋头做干粮。家里闹哄哄的,只有我无事可做,突然想起喜儿,这一趟只怕要走好几个月,还未和她告辞呢。 皇后的玉驾去了南山寺,喜儿必是跟去的。此刻天色尚早,走一趟,夜里能赶回来。母亲知道我的心思,眼珠子骨碌碌打量,随后说:“凭郡主府的脸面,咱们去提亲,人家会答应的。” 其实南山挺远,上一次我为和这个世界诀别才去的。这次也走了许久,路上颠簸,等马车赶到山脚,四周渐渐拢起雾,向上望去,天空朦胧一轮红晕,翠色松柏高耸挺拔,雾又如云朵悬浮。 阿寿说要背我上去,爬到半途就直喘气,这时守卫通知羽林卫,很快有个男人来接。王琮被打了一顿,伤未痊愈,这阵子总能看见这个脸上毛茸茸的男人。 我笑道:“大人怎么在这里?是陛下也要来么?” 阿松就说:“陛下明日再来。今晚皇后在山上留宿,所以要人守着。” 他很快提起我,亲自驮了半程路。大费周章爬上来,我只好告诉他,自己没什么要紧事,只想见见皇后的女官喜姑娘。 此刻已是黄昏,浅绯色的晚霞笼罩乌黑斑驳的飞檐,长空中相互映衬,仿佛时间是静止的。四面寂静,只有一座铜坛,香火徐徐而上。突然远方响起一记钟声,沉闷的,回 音却随风飘荡。我转过身,发现喜儿的身影。 她见到我很高兴,眼睛里都是惊喜,冲我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 她说:“我才知道你要去洛水,偏偏人在山上,以为见不着了。你能来太好了…我有许多话要告诉你。” 阿寿嘻嘻笑着,朝我挤眉弄眼。喜儿便说,去小恩堂处歇歇,这边的屋子都锁了,小恩堂里有酒酿糕吃。 小恩堂就是松柏树下的五间大屋,门槛前有内官站立,青纱下落,拂地无尘。 男人将我驮到西边厢房,喜儿对他说:“我有些东西要托大公子带去洛水,麻烦大人等等,半个时辰就好。” 阿松听了,叮嘱我们别说太久,别惊扰皇后。他还说半个时辰后他会来接人。 等人走了,我便笑道:“羽林卫真不解风情,只给咱们留这些时间。” 喜儿连忙摆手,示意我小声点。桌上摆着茶炉和杯箸,果然有碟刚蒸好的酒酿糕,熏得空气很香甜。窗前有只琉璃水缸,水中是株初夏的嫩荷。喜儿的脸色同那花瓣一样,粉嫩嫩的,希望她刚才的激动与惊喜是真的为了我。 她拿出纸笔,快速写着一封信,显然是交给郭池的。同时,她对我说:“大公子,还记得咱们头一次见面么?就是在南山。那时你漂在水上,我么…” 女孩转过头:“想知道那天我为什么来南山?” 我没有回答,揣测着她的用意。 “正是去年的这个季节,公子来到京都。那时内城都在议论南山寺出的大事,公子要佯装不知么?” 原来为那个孩子,那不是我能关心的事。喜儿,你怎么一直没忘记。你何必为自己添上这些责任。 我笑道:“孩子不是死了。好姑娘,别去挖那个坑了。” 女孩摇摇头,跪坐到我的膝前,抬起明亮的眼睛。 “他没有死。”她的声音轻微又清晰,“我知道孩子没死。这次你去洛水,我想拜托你去那里找一找。” 我有些困惑,她凭什么认定孩子没死。王朝轮替,那个孩子降临的时刻太背运了。 女孩从袖子里掏出一角红绸,她说是从山后的洞穴里找到的。 “宣和年间,先主了节省开支,内廷的织物都是绣作自造的粗绵布。我经常入宫陪伴公主,所以看得很清楚。那天我从涌泉殿抱走孩子,天气很冷,孩子身上裹的就是普通粗棉布,红色的露着毛边。可是这块红绸,更像南方庐江郡的贡品,尤其像万家庄的红绫缎。” 第258章 这又能说明什么? “大公子,如今有人想杀了孩子,埋了他。谁有闲功夫给人换一套衣衫呢?纵然是平康大妃先抱走的,这中间,一定有人接过手。” 我明白了。接过那块缎子,摩挲着暗红的底色,和金色的经纬。心里想,是谁伸手救了那个倒霉的婴儿。 微笑问:“你给郭将军的信里写什么?” 她写完了,等墨汁干后就折起来。她说这封信是告诉郭池,大公子是可以信任的人。 翻了翻眼皮,我才不稀罕。 “大公子,我相信是郭池偷偷藏起孩子。他是个直肠子,保护一样东西,学不会遮掩的。你去洛水后,如果看见他同一个叫衣卓芳的人联络,孩子八成就在那里。” 我打断她:“喜儿,你想干什么?想让我把人带回来?” 你是疯了吧。单立正当盛年,他表现得再宽厚,也容不得这么一个眼中钉。而我与你的背后有多少族人,惹恼了主君,你能承担后果吗。 女孩连连摇头:“自然不是,玉溪夫人原本的期望就是孩子远走他乡。她临死前,我答应过她的,孩子一定会平安长大。我只想拜托你,找到孩子,确保他的平安。” 她找出一只锦囊,将信折好塞进去,又拿出一杯图章,黄石底镌刻的字是都城涌泉殿。 “若公子与他有缘,就把图章给孩子挂上。他永远也回不来了,可每个人都该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 她将锦囊系到我的腰带上,稚嫩的脸庞显得郑重其事。虽然对于这件事,我心中有许多疑问,可喜儿的面庞太纯洁,以至于我不忍拒绝。那刻古寺的钟声又响起,又是沉沉的,敲打着四壁。拢起的雾未散走,我依稀看见长丰的背影。 回过头,朝她咧嘴笑道:“喜儿,我答应你找人,你呢?你能给我什么报答?” 她的脑袋上有两只圆圆鼓鼓的发髻,一思索,发髻就不知所措微微颤动。抬起她的下巴,她的眼神没有畏缩,就如我认真的表情一样,她也瞅着我。过一会儿,她的两颊突然红了,连忙站起来,双手捂着脸。 我就笑:“好了,等我想到要什么,再来告诉你。” 晚风吹来,青纱扬起寺庙的檀香。这一排大屋之间没有隔断,只垂下纱帘做阻隔。等我的视线从喜儿的脸上移开,恍惚望见,隔着纱帘有个朦胧身影。 喜儿也发觉了,快步走上前,束起飞扬的纱,回头对我说:“没关系,是皇后娘娘来了。” 怎么皇后也在这间屋子里,怎么外间无人通报,刚才的话她听到多少?我满腹疑虑,猛地抬起头,却见一女子立在很远处,穿着深沉的红色与黑色,宛如刚才的绯霞乌檐,同这间古寺一样悠远。 听到她对喜儿说:“羽林卫通报今晚有客人,怎么不请人去主殿坐?” 这时阿寿跑进来,冒冒失失,差点撞到皇后。他将我驮到主殿,那里供着牌位,没有桌椅,只有一张蒲团。我只好依靠圆柱坐到地上,两腿大剌剌摊开,难得的不雅观。阿寿缩到我身后,顶着我的背,他提醒我快向皇后问安。 纵然我明白她曾经暗害鹊姐,纵然内城有许多关于她的流言,可是人在眼前,却忘记质疑她的作为。我垂下目光,忖度她为何亲自来见我。 喜儿想说什么,却被她拦住,她的目光注视着我,她说久闻公子的大名,一直想见见阁下。 停顿片刻,因为今天一直赶路,我的腿骨很不舒服,夜风一吹,便阵阵抽痛。 我并未吭声,女子觉察我的神色,就说:“镇国公府曾来信交代一些事,公子在永昌被人所害,大多是兄长的错。我知道自家兄长性情凶恶,害了你更害了你的父亲。时至今日,南宫家也没人向你道歉。” 我冷冷歪起嘴角:“娘娘不必道歉。谁做的,我便记在谁的帐上,不会迁怒于他人。我没把这事算到南宫氏头上。” 皇后听后,缓缓笑道:“果然陛下说得不错,大公子是明理的人。” 她的长裙曳地,地上有道斜长的影子:“听说明早你们要启程去洛水。今日幸苦赶来,是有要紧事么?” 我只想见一见喜儿;可她交代给我一件要紧事。微微抬眼,喜儿已忙不迭解释,大公子特地上山,要讨个平安福才启程。她准备好许多吃的,让我带给四叔给郭池。越说越离谱,舌头都打折了。 风影晃动,皇后没打断她的谎话,等她讲完,她含笑说:“原来是这样。那这一趟旅程,要幸苦闵公子了。” 我俯身道是,含着疑惑,朝向那道美而柔和的侧影。 “公子知道柳家武馆么?他们从万家庄起就跟随陛下,很得陛下的信赖。” 抬起头,她想说什么,她身后的烛火闪烁着冷冷青光。天色昏暗,分辨不清她的神色。这时羽林卫将下山的路打亮,几个人预备抬我下去。 又被人驮起身体,腿骨痛得我快哭了。 女子依然立在远处,向我道别,她说:“一路保重。希望公子为山川延绵尽力而为。” 第82章 琼华雨露(七) 灵位前的烛火燃尽后,…… 灵位前的烛火燃尽后, 我就去睡了。山里寂静,初夏的蝉咕咕叫着。睁着眼,姑母的话如蝉鸣声, 一直回荡耳畔。南宫家要断子绝孙了, 这个念头反复出没, 折腾得我睡不好觉。当年的南宫冒与南宫易是对能干的兄弟, 一位在 第259章 雍州主事汉章院, 另一位埋头开立造船局。然而二人没多生几个孩子。冒八老爷只有一对儿女,风度翩翩的世子和风华绝代的云罗。可惜他俩子嗣稀薄,叔父死了,血脉就断了。而造船局的九叔这脉延续至阿博,只有阿博了,他性情乖张,甘愿同其他女人生个孩子么。每次想到这里, 心中都会拢起迷雾。剩下的便是旁支宗亲,比如叔父收养了我, 我是乌潭旁支的幼女,虽然记入本家族谱,但我是女子,生的孩子无法承继姓氏。听说雍州原本另养过两个男孩, 庆禧十三年大乱,给送去西北大营避难。我写信询问过青川, 想叫人将孩子接来看看,最好青川一家能一起搬回来。可她严词拒绝我, 还拿单立做挡箭牌,说是陛下答应过她,不会打扰他们宁静的生活。 如此一来, 南宫氏中还有谁能主事雍州,这片我奋力保护的故土,势必要委托于他人之手。我很早意识到这点,这个苍老的世族正渐渐衰弱,宛如干涸的老井,并不是靠努力能挽救的。但我不像叔父,带着天然的对命运的直觉,将自己抽身避世。幸苦挣来皇后的地位,除了延续自家的血脉,也为保护更多的人。 因为夜里没睡好,第二日蜷在摇椅打盹。昨日单立去大都府了,要和李户老一起盘算下半年的开支,所以迟一天才来南山。阳光刺目,我用草编的大沿帽遮着面庞,忽见地上有道人影,他掀开草帽,朝我眯着眼。 “皇后真清闲,什么都不管,只管躺着。” 瞧他脖颈上的汗,胸口微微起伏,憋着气靠着柱子,又埋怨没凉茶喝。昨日闵代英来山上的事,羽林卫一定告诉他了。 他笑着责怪:“你怎么不拦着?喜儿傻傻的,这种事去告诉一个外人。” 我手摇草扇,心里想,陛下不也命令柳家的人去暗查孩子的下落。他们也是外人。 他很生气,越想越不满,责怪闵代英多事。明明叫他去洛水赴任,他却爬上山来找女人。夺过我的扇子,对上我的眼睛:“喜儿的主意大,你的胆子更大。这种事都不与我商量。” 我想翻身坐起来,他的大掌却摁住肩膀,手势怪沉的。可喜儿不会做出格的事,她只想找到孩子,图个心安。 “而且如今内城安定,没人能威胁到陛下。” 他斥责:“如今尚未有储君,若我突然死了,有人利用那个孩子,就能入中殿为王了。” 怎么会呢,他怎会如此多虑。安抚他僵硬的臂膀。突然他长叹一声,说自己不得不考虑许多事,他得防范人心叵测。 “小冰,从前你很明白,也从不心软。于我有威胁的人和事,你都会伸手除去。” 昨晚是姑母的头七,因为南山寺设有母家的祠堂,我给姑母安排了灵位。单立特地上山祭拜,我知道他是向众人表示,主君敬重皇后的母家。他本不信这些庙堂的,刚才却洗净手,为叔父上了香。 “世伯,我是真心待小冰的。你在天上看得明白,保佑我俩夫妻和顺,百子千孙。” 我合着双手:“陛下,既为皇后,爱护子孙是责任。更何况他是皇室血脉。” 于是他不高兴了,香只燃烧一半,他就抬脚走了。余香缭绕着身子,留下我跪坐蒲团,虽然并未长成叔父期盼的样子,但我依然有寻常人的同情心。喜儿跑来禀报,声称刚才主君训斥了她,回宫后要挨板子,之后罚去茅山守陵。 “娘娘,是否陛下早知道一切?预备暗中安排人杀了孩子。” 她问询的语气有点愤怒,单立投下的阴影又使她畏惧。禁不住笑道:“有我在,轮不到你挨打。喜儿,你为那个孩子已经做得够多,趁着天气热,去茅山住几个月吧。等夏天过去,我再接你回来。” 姑娘抓住我的手,有许多话要倾诉,就如昨日拖闵代英下水,也要将我拉入她的阵营,浑然不知这有多危险。只好告诫她,若要大家平安,你不准再多说一句。 多了许久,香炉的烟缓缓燃尽,她才点头。拨开朦胧烟雾,她看我的目光委屈又倔强。 “娘娘,”她松开我的手,“今日韦大人兄妹一起上山,暂且安置在小恩堂东侧。韦姐姐授了女院的掌书,特地上山拜谢娘娘。” 我明白了,不过我想见的是她兄长。韦伯林老在背后说我坏话,担心我仿照前朝的妖冶宠妃,将君王迷惑了。他们在小恩堂的东厢议事,韦大人托着银碟,衣冠楚楚,眉目刚正。朝南的窗格全部推开,我刚靠近石阶,里间的人已瞧见我。韦伯林瞬间退得老远,屈身问候我,恭敬又冷漠。原来正在呈报雍州入学的人数,各郡县共选出二十八人,名单都在银碟里。 “陛下,接着两位是下江王氏推举的。虽然卷纸成绩差些,但王相公一直相助河道,不可亏待了他家。故而邺城录用四个名额。” 单立轻轻笑:“怎么,王珒把你们也收买了。” 于是韦伯林也含笑,接着说:“内城选出的几个都好。只是郑老四的儿子年纪太小,脾气刁钻,让他一人去,只怕大嫂要担心。不如等两年吧…” 我便问:“内城还有谁?说出来听听。” 他很不情愿,目光移去一旁。这时单立斜倚长榻,故意乜斜着眼。 第260章 “皇后怀柔天下,读给她听,叫她评评是非曲直。” 晦影铺满地,君王明显对我不满。我缓缓起身告罪,甄选士子是朝廷的事,是妾身僭越了。 低头后退:“陛下已给姑母上过香,中殿事务又多,不如收拾一下,晚上启程回宫。妾身去安排行李车马。” 他依然坐在我对面,垂着眼皮,要跟我作对。 “今天不走。”见我转身要走,又吐字清晰,“你也不准走。” 韦伯林眼见我俩斗气,觉得该走的是他。刚作揖完毕,我便叫住人。 “大人请留步。上个月春茶会,李户老家的女人来宫里诉苦,说儿子同人抢一个舞伎,手筋给割了两刀,如今写字都打颤。那位舞伎是韦小爷的相好,金尊玉贵养在玉泉山。山上每日歌舞靡音,销香淫玉,全靠令弟做的场子。” 未说完,他立即下跪。 我笑道:“大人别怪我多事。只是玉泉山上的荒唐事,连宫里都听说了。” 韦伯林连忙朝单立解释:“陛下恕罪。那两个孽障,是家父年老才得的幼子,从小溺爱无比。臣一心在公务上,的确失于教导。前两天已封了山上的艺馆,人关在官衙。请陛下和娘娘发落。” 原本不该揭穿你家的荒唐事,可今日韦小姐特地拜访,我不得不多嘴。 “韦大人费心举荐令妹,女院的掌书她倒够格,只是先将幼弟教好了,才能教别人。” 对方俯身:“是,那两小子早该受罚,怎么罚都不为过。只是,我家二妹是无辜的,请娘娘慧眼明察。” 此时单立挥手,命卿家退下。他说这事还要与皇后商议。尔后翘着腿,也不啃声。偶尔抬起眼,微光一闪而过,划过我的脸庞。 “小冰,让韦思舞去女院是我的意思,不仅如此,过一年后,若她做得好,我会授她汉章院的掌书。这事你不用胡搅蛮缠,无论怎么安排,南宫家都没人能替代她。” 我没想找人替代她。我没这么小气。坐得离他远些,守着君臣之礼。可韦小姐毕竟是闺阁女子,掌事女院就够了,面对整个汉章院的士子,先不提男女共坐一堂惹人非议,她得掌管三年一轮的秋试。秋试是前桥阁最重视的选拔考试。 单立说:“这样才好。她是女子,清高的女子。不会依傍任何世族,不会偏心哪个士子。” 转过头,四壁皆是沉静的树影,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韦思舞会在申时二刻觐见,他让我准备件礼物,代表中殿与琼华宫的信赖。 我便笑道:“俗物不入她的眼。南山寺的沉香珠很好,我亲手做一串,请佛师开光后,再送给她。 ” 他也笑道:“不过韦府那两个蠢物是该教训。你去发落他们,我发落了喜儿,赔两个给你。” 这怎么一样,依然不高兴,他们怎能和喜儿相提并论。 这下他靠近我,粗粝的手掌摸着我的脸:“喜儿敢管我的家事,都是你纵容的。” 高大的身影笼罩住我的呼吸。单立一直都是冷酷的。他对许多人表现出的宽仁,是因为他不在意。幼时残酷的历练,使他不愿与人亲近。他的世界里,只有几个人的喜怒哀乐是重要的。剩下的人,只分为有用的人,和陌生人。 身体被他牢牢箍住:“你做什么都不要紧。你差遣羽林卫,我都不管。可你要将我放在心里。” 突然一只大掌沉沉放在胸口:“小冰,良心和我,哪个重要?” 胸口憋气,想挣脱桎梏。可周身的阴影越发浓重,他扳过我的身子,深瞳暗沉。 “我没叫人去杀那个孩子。只是他的生与死,都要在我眼皮底下。” 沉重的阴影让我闭了嘴。我常和单立斗气,却不能驳斥君王。八角楼的古籍描述,君王是天神赋予的神职,他们的一言一行带着神的旨意。君王宣告完他的圣意,并未松开双手,树影摇晃,他的神色渐渐变了,深瞳饱含欲望。因为七天守灵,我都是单独睡,此刻他嗅着我的脖子,说很想我。 那个夜晚我十分疲倦,而单立像一个陌生的看客。黑夜里,他对我说,要选几个良家子放在内宫,为生育子嗣而用。 我侧过身,头晕乎乎的。 “小冰,我必须有孩子。君王以血脉相承,即使生个傻子,也能供万民朝贡。我存在的意义,就和种马一样。” 我明白,心中颤抖了一下。你去找韦思舞吧,她会调教世家女子,选出品貌皆秀的良人送进宫。 他十分冷静:“不用,宫里不需要那么多眼睛。只需从普通宫女中选几名就好。若生下孩子,就抱来琼华宫养。” 转头看着他,不知是感动还是害怕。 他也看着我:“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无论你愿不愿意,都要这么做。” 第二日天明后,车马预备好接驾回宫。我故意落在后面,同喜儿坐一辆小朱轮车。单立登上前方大车,韦伯林依然托着银碟伴驾。此行跟来羽林卫二十来人,均是轻简便装,护着主君的马车走在前方。走出南山地界,我们的小车脚力不及前方大马,渐渐落在后面。我本不想回宫,撩开车帘,吸着青山绿水的空气。 第261章 喜儿扯扯我的袖子,依偎着我,揣着她小小的担忧:“陛下会不会迁怒于郭池?” 我回答:“不会,陛下早知道他会忍不住救下孩子。” 喜儿很聪颖:“就如他在南岭时,不惧危险救了陛下。” 湿润的风吹着女孩的脸庞,她放下心,对自己没半分担忧,又告诉我一些郭池信里的消息。比如洛水那带的佃户对新帝十分不满,宣和朝分得一些地,好不容易攒了几年的收益,一朝令改,朝廷又要收回。许多人被征走做河工,但是官粮早被瓜分了,能分到的根本吃不饱。 前方的大车没了踪影,探出头,两侧皆是茂密的树林。有点闷热,我便吩咐人取点凉水来喝。马车停在树荫下,一人去溪边取水,一人检查后面的货车,剩下几人也跳下马纳凉。喜儿的食盒里还有酒酿糕,此刻取出来分给大伙吃。 绿营的几人是王琮手下,平日与宫人混得熟,直夸喜姑娘的手艺好。取水的人回来,本想摘点果子,哪知沿河的几棵果树都是秃的。喜儿托着茶盘伺候我喝水,竹帘卷起,我坐在车里,瞧见右边的树丛里有人。 羽林卫也发觉了,立刻高声质问,赶货车的老沈离得近,掂一掂肚子走去查探。 “什么人,出来。” 鸟儿受惊飞起。从树干后转出三个人形,不仅如此,许多树干后藏着人,前后左右的方向,仿佛听了召唤后,萧萧瑟瑟,冒出许多人头。因为所有人都黑魆魆的,同树干一样的颜色,所以刚才根本没发觉。 喜儿惊呼一声,连忙拽住我的手。羽林卫立刻将马车围起来,因为此行只去佛寺,他们没穿盔甲,也没带武器。 老沈年纪最大,咽了口水,立刻朝我看。我使个眼色,叫他骑马去前方喊人。哪知他刚跨上马,突然飞来一把匕首,从我面前划过,劈入马的脑袋。顿时一记刺耳长鸣,老沈从马上跌下来。 不远处,有个身披褐皮的男人,手里转着刀,盯着羽林卫围住的中心。他一挥手,那些黑黢黢的人形都朝马车挪进。 “他们是什么人,是人还是鬼?”喜儿又怕又疑惑。 日照当头,怎么会有鬼。可四面就如插满的干枯幽灵,面色死灰,眼珠瞪着前方。我看清了,里面有男人有女人,还有老人孩子。他们渐渐围拢,羽林卫不知所措,节节后退,等到退无可退,背靠着马车,有个女人伸出手。 老沈连忙爬过来,满头大汗,爬到马车的座驾上。 哪知那个女人却轻声哀求:“大爷,能把手里的糕给孩子么?” 老沈也压低声音:“娘娘,这帮人是流民。看样子凶恶得很。我驾车先带你们出去。” 他刚挪动缰绳,围住的所有人形都伸出手,同一种姿势,带着哀求又凶狠的语调。他们要车上能吃的东西。 我吩咐喜儿把吃的都给他们。可老沈却摇头:“娘娘,你拿出来也没用。他们会把我们扒得皮都不剩。” 这时刚才飞刀射马的褐皮男子走到面前,打量我一眼,又打量喜儿,接着打量后方的货车,突然吹起一记口哨。 “今晚大家都能吃饱。” 听到他的呼喊,所有人都欢呼起来。脚边有个男孩,咧着嘴瞪我,好似我就是一块能吃的糕。 内城怎么会有流民,这些人哪里走过来的。我站到脚踏上,满眼皆是黑黢黢的人头。褐皮男子是他们的首领,我也打量他一眼。他立刻用舌头舔了下唇,示意众人安静。 我笑着问:“大兄弟从哪里来,带着许多人走路不容易。” 他露出牙齿,朝我笑:“好馋人的小妞,这个今晚先不杀。” 喜儿站在我身旁,惊恐问:“他要杀了我们?” 所有人哈哈大笑。羽林卫愤怒了,掏出几柄短刀,命令他们后退。 老沈连忙说:“各位,我家主母只是路过的香客,此行有缘,所有货物都可留下。请高抬贵手,放我们离去。” 褐皮男人叉着腰:“我比佛祖更懂普渡众生,你家主母可以拜我。” 老沈微笑道:“大兄弟,可别惹不该惹的人。” 男人立刻啐一口,直接吐在人脸上。 “阎王爷都不敢收的人,我怕过谁。瞧你们一身细皮白肉,真是佛祖显灵,送份大礼给我。” 他盯着我,随后命令:“先把这个女人拖下来。” 众人一哄而上,羽林卫只有十来人,根本挡不住。马车瞬间翻了,喜儿和我跌到地上。老沈拔出刀,四个小孩立刻围住他,又咬又踢,接着又扑来一个,吊住脖子一口咬下去。 血溅出来,喜儿吓坏了。 “娘娘…” 那个褐皮男子就在面前,果然是阎王都不敢收的人。一手一个,刚抓到我和喜儿的衣襟,一柄长矛飞来,正好擦过他骷髅似的肩膀。 第83章 琼华雨露(八) 我听见隆隆马蹄,便知…… 我听见隆隆马蹄, 便知前方的羽林卫折返寻人。阿松先赶到,见我和喜儿正被人揪住,立刻飞出手中长矛。长矛当空穿过, 擦到男人的左肩。手腕一松, 喜儿立刻逃走, 而我在另一边, 反而给拽得更紧。 第262章 “散开, 人全散开。”有人呵斥。 阿松带人骑马奔来,手里甩着鞭子。人群略微散乱,老人护着孩子,男人女人翻出凶狠的眼珠。对于蜂拥而上的饿狼而言,衣着整洁的羽林卫并不可怕。 阿松有些着急,他只有二十人随行,只能吓唬这些人片刻。我被掐住脖子, 瞪着眼珠寻找单立,幸好他就在不远处, 紧勒马绳,满脸怒火回瞪我。 “他们是来救你的?”身后男人吐着热气,“大户人家,养的狗也特别精神。” 哪知单立从马上落地, 后面的随行亦步亦趋。他是大户人家的头儿,众人很快分辨出来, 等他走近,缓缓留出一道缝隙。我仰着脸, 四周一瞧,发觉韦伯林没跟着,准是回去搬救兵了。 老沈趴在地上, 血淋淋的,只怕要断气。绿营的人伏到单立耳边低语几句,他不太动容的脸露着吃惊。不过很快他告诉众人,内城的武馆与他交好,武馆能拉几车干粮过来,再护送他们回乡去。这番话令人群越发骚动,纷纷揣测他是何人,揣测他说的真假,又怕他喊来打手围攻他们。 大伙都望向我身后的男人。 单立说:“先放了我夫人。大兄弟,你扣着她没用。一会儿粮车来了,你带上男女老少寻个地方歇歇脚。” 男人并未松手,他在仔细端详单立。我有些担心,不想单立的身份曝露于人前。幸好他一向穿着简朴,举止皆是武行习气。他说自己同武馆交好,这话听着有三分可信。 褐皮男人轻笑:“能使唤内城的武馆?你与他们是同行,或者你是官家的人?” 羽林卫十分紧张,拼命挡住四面围拢的人群。单立上前一步,男子就拖着我后退。他的骨骼因为紧绷而越发用力,突然从腰上掏出一柄锈迹斑斑的铁棒。炙热的阳光令我眩晕,那根铁杵在眼前晃来晃去。 “别再靠过来。”男人吼道,继续挥舞武器,“你们是官家的人。” 阿松鹰眼微张,拦住单立的脚步,轻声说:“行,咱们后退。兄台别紧张。” 同时单立笑道:“没错。我家只是工曹一个小官,奉上谕,携柳家武馆一同赴铜雀台修筑河道。” “呸,修个屁。官府的人只会添乱。你敢带人往东去,只怕人未到,命已没了。” 单立听了,微微敛容:“兄弟为何如此说…” 他侧过头,发觉人人横眉怒目。他们皆是因为河道迁徙的流民,失去赖以维生的土地,被迫到处流浪。有个圆眼的男孩,脑袋很大,端着懵懂的表情,饶有趣味瞅着眼前一切。单立走上前,伸手摸摸男孩的头,哪知那孩子立即反咬他一口。 顿时人群哗然,羽林卫冲到面前,揪起男孩的衣领要打。 单立似乎很错愕,呆立原地。这时阿松叫道:“大家冷静点,不要挤上来。我家主人保证各位有吃有喝的,等吃饱了,朝廷再送你们回乡。” 随即有声音回弹:朝廷又来抓人吗?先抢咱们的庄子,又要抓人头。抓住一户,能欺负几辈子。 单立依然瞅着刚才的男孩,笑问:“好孩子,咱们要修条大河,又宽又深。未来有许多大船从你家路过,你能见到更多的人,听闻更多的事。这样不好玩么?” 这句话吹入耳边,我见他低着头,嘴角扬起。日照当空,孩子又哭又叫,如扑面热浪般窒息。 这时喜儿推着羽林卫,指着前方:“叫他先放了小冰姐姐。” 单立随即转过身,冷冰冰的眼眸,他十分不屑那个挥舞棒槌的男人。 “这事与她无关。大兄弟,你们受的委屈,等官府的人来了,我再为你主持公道。” 男人低声笑了,在我耳畔低语:“他凭什么主持公道?他生来是贵人命,如何能懂公道呢?只有让他同我一样,失去最重要的东西,这样才叫公道。” 猛挥起那柄铁棒,血气森森,果然单立的脸色都变了。 男人哈哈大笑,怒吼道:“倘若今日横死,我也要这位娘子陪着。如此才死得不冤。” 那刻阵风吹过,几片绿叶飘落,我还未回神,突然有人影从树上跃下,眼前瞬间划过刀刃的银光,接着上身被猛推出去,而单立已跨步向前,正好接住跌倒的我。 回头再看,一枚银镖插在男人手臂上,黑糊糊的血泛出来。他被揪着脑袋,喉结猛烈抽搐着。 此刻远处马蹄声阵阵,韦伯林从城门口带人来支援了。羽林卫装备整肃,皮靴泛光,羽带齐飞。阿松吹一记口哨,他们立刻围拢,踏土飞尘,迅速包围这片惊慌的流民。 我并没有感觉松口气。这些流民大乱阵脚,他们的首领又被按在地上。 韦伯林飞快奔来,急得满头大汗,跑到单立的跟前,发觉他面容冷肃。他刚开口,单立就侧过身。 “娘娘,您受伤了?”韦大人只好转而问候我。 阿松将人押来,简述事情经过,说得韦伯林十分惊讶。从表情看,他完全不知道京都城郊涌入了洛水流民。 “怎么可能?”大人顿足,连忙朝主上解释:“佃户的名录都登记过。每拆一亩地,都拨付足够的粮饷…” 单立内心恼火,他的臂膀微微鼓胀,连我都不搭理。 第263章 韦大人当即审问犯人,竟然问他是哪村哪户的,为何不去朝廷安排的安置所,为何不去做河工,连当地管事主簿的名字都问了。 那褐皮男子抬头,丝毫未理会他,反而睥睨天空:“若有地方容身,这些老人孩子也不会出来。至于我么,我原该豁出去命去做河工,只是心里不愿意。那年南岭人沿河闯进中原,家里老父兄弟被征去打仗,结果死在洛水。如今改朝换代,却又说和南夷交好,要开水路引大船进来。那他们不是白死了。我可真不明白。” 他转头看一眼羽林卫的装束,尔后又笑道:“当年我也跟着如此模样的大将军,在洛水与南岭人打仗。对于朝廷,我们从来不亏欠什么。” 说得单立哑然。此时杀了他,或者处罚任何罪名,都会使他觉得自己矮了半截。 韦伯林忖度其意,便朝人犯微微叹息:“即便这样,兄弟领着人四处流窜,伤人又抢货,官府终究要惩办。如今请兄台去官衙走一趟,先治好伤,在下会如实上禀,为你们求情。” 褐皮男子同样不屑眼前的官大人:“尽情杀了吧,反正千百年来,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单立示意将他先押去大都府,剩下的人安置在山脚的大庙里。他被这一切搅得心情烦躁,跨上马车就要回宫。我不能再坐小车了,掀开车帘挤到他身边。 “他们都在骗我。”那时他目视窗外,“骗我的钱,骗我的信任。连郭池都不说实话,奏本上总写这个好,那个也好。如今他和老四下落不明,我连问罪都找不着人。” 刚才那人只是以偏概全。陛下,天下事由不同的人说,就有不同的故事。 “你发觉那人看我的眼神么,他在质问我。” 单立收回目光,脸上有种新奇又惶然的表情。后来伸手摩挲我受伤的脖子,让我靠在肩上,叮咛我以后不能离他太远。 “小冰,你要紧紧跟着我。你以为我坐在中殿,真能掌控所有的事。刚才一不留神,我差点失去你。” 回宫后的第二天,他的心情依然没有平复,大清早遣信使去雍州召回金士荣。等他走后,金芽芽风风火火闯进宫,她端着药品盒子,要给我的伤口上药。 “刚才撞到陛下身上,他非但没生气,还夸我机灵,”小丫头举着黏糊糊的药膏,“陛下叫我好好照顾娘娘。” 我差人请王琮来琼华宫,他挨打后,休息得够久了。等到午时,王将军顶一头热汗进来,原来一早上忙着打点粮车。不由提醒他,幸好昨天只是遇到流民。王将军,若有敌兵混到城外十里地,你的罪过就大了。 他擦完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回答:“早上韦大人挨了一顿骂。下午该轮到我了。” 我便吩咐他:“下午你直接去城郊的大庙发粮,把阿松换回来。阿松的性情,不适合同那些人打交道。” 王琮自幼混迹于市井,油头滑脑,能言善道。关键他长着一副漂亮皮囊,不像阿松那样凶。 “你到了那里,别与 人起冲突。和气些,找人聊聊,多聊些河道的闲话,其它的事,譬如衣食住行都可以。回来说给陛下听。” 他立刻明白。只是聊完后,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我就问:“羽林卫缺不缺壮丁?” 他拍手感叹:“嗐,前几天陛下还提过羽林卫开支太大,叫我下半年节省些。” 我便打断他的矫情:“好吧,你先把人安抚住。河道是陛下要做的,别叉出这些事来叫他难堪。” 他挺着腰,笑眯眯:“娘娘放心,我将那里布置成善堂,喂到他们无话可说。” 这时霞光殿的老嬷嬷敲门,请我过去用午膳。母亲得知昨天的事,仔细问了经过,又抬起我的下巴瞧半天,幸好有惊无险,苍天庇佑。收拾掉碗筷,正逢大膳房和绣坊两处过来对账,他们总挑母亲和我都在座时对账,踮着一样的步子进来。 喜儿在休息,我便叫芽芽读账本。小姑娘嗓音清脆响亮:猪羊鹿肉一百斤,河鱼黄鳝各四桶,鸡鸭鹅八十只,野鸽二十只,稻米二十担,白面二十担,糯米粉四担,绿豆红豆各两口袋,盐糖醋油不计,每日蔬菜瓜果按天分送,另有四间酒家要结算。按例发放给大兴庄二百两白银,与宫外结算要六百八十两。 母亲立刻说:“大兴那头便罢了,往来送货,总要给人打赏些。怎么去宫外买这么多货,宫里也没多少人,送来的都吃不完。” 膳房是张嫂管事,此刻回答:“太后,田庄那头有时送慢了,或者东西不好。比如上回炖的羊肉,陛下说不好,叫我们出去买。公主爱吃南边的青瓜红果子,这些也要去买。渐渐就成习惯。” 我翻看册子:“以后每人每天吃多少,给个定例,田庄一股脑送来,吃不完太浪费。你盘算一下,开张单子给我瞧瞧。” 张嫂见我拉着脸,笑道:“娘娘,这庄子里的东西都是天家的,不用省着花。” 芽芽竟跟着点头:“庄里还凿了个酒窖呢,小衡王爷起的头,一打打麦子往里送,姐姐不用心疼。” 我挑起眉角:“花官家的钱,你们自然不心疼。如今我多问几句每月花销,碍着你们的事了。” 第264章 在场的人见我莫名发怒,都抿着唇闭口不言。皱起眼皮,上个月我和母亲都吃素,送这么多家禽干什么。 母亲缓缓打圆场:“节省些总没错,如今外头不太平,都是用钱的地方。你们按皇后的意思拟张单子出来,每月要花多少,咱们心里有个数。小冰,比起我年轻时候遇到的,他们已做得很好。从不报额外开销,伺候人又尽心。” 瞧妇人们委委屈屈站着。张嫂格外委屈,她对我够尽心的。冬令炖红参,到了夏令又煮绿豆薏米,弯着腰一粒粒捯饬干净。照御医的方子,每日为母亲炖药膳。我怎好苛责人家。 绣坊的孙姑姑见我心情不好,偷偷将账册藏进袖子。 莫名觉得好笑,就问:“库房里是不是有些现成的衣裳鞋袜?” 她连忙点头:“不过都是旧的,从前宫人穿过,后来没带走。娘娘要来做什么?” 我便叫她收拾出来,男女分开,洗晒干净,送到大都府去。 孙姑姑立即说:“大都府是要分送给各地善堂?从前嘉宁皇后在时,也领着绣坊一起干过。只是僧多粥少,给了一拨人,另一拨人也来要。宫里只有几个女人,先要应付主上,多余的时间才能做这些。所以后来才有戎衣会,城里的夫人娘子聚在一起,时常做些针线送去善堂。” “哦,那是各家贴补针线衣料的钱么?” 芽芽插嘴:“从前都是镇国公府办得的聚会。打仗那几年,姥姥吩咐各家攒点碎衣料,穿不完的不要扔。渐渐成规矩了。她老人家一呼百应的,哪处赶着要衣裳鞋袜,她就带人亲自做。” 今时不同往日。我哪有姑奶奶的威望。京都的那些贵妇们,成天谈论敷香粉养鲜花,与我话不投机,我也懒得与人热络。如今怎么开口,命令人家聚在一起做几件破衣裳。 叹口气,幸好宫里的人有所敬畏。我吩咐绣坊将东西整理出来,直接交给羽林卫王督领,并且再三叮咛,不要声张这件事。 鉴于刚才发过火,她们很快领命退走。伺候完母亲午歇,自己慢慢走出来。还未到黄昏,地上热浪盘绕。往中殿的方向去,刚走出内廷,阿松站在直铺的碎石路上。 “娘娘怎么叫王琮来替代我?那帮人野得很,不狠狠教训不会听话的。”他怒气冲冲。 我耐心解释:“这事出来后,恐怕陛下要出去巡防。你去跟着他,这样我放心些。” 他听听有道理,不啃声了。 我问了绿营那几人的状况。老沈没救过来,其他几人都受伤躺着。他又告诉我,大都府的存粮不多,只够吃三四日的。倒是柳家武馆很大方。听说完状况,连忙装上几车白米绿菜。他们正过节包粽子呢,又顺带送去许多。 我笑笑,问韦伯林去哪里了。 阿松说:“陛下盛怒,把人吓哆嗦了。昨日我听见,要他和李户老一起算人头,大概要将迁徙的人头再算一遍,将什么账册也算一遍。” 无论算多少遍,大都府和户曹都是不会有错的。 阿松送我到中殿石阶,刚起步,他又叫住我,十分为难的样子。 “娘娘,现在天气渐渐热起来,驻扎于城外大营的兄弟们很苦,只能睡帐篷房子,晚上热得要命,还给咬一身脓包。若能跟陛下说说,造一排木头营房就好了。” 转过身,好奇问道:“你一直跟着他,怎么不说呢。” 他没有王琮能说会道,只好解释:“我不敢。之前听陛下提起,说羽林卫开销太大,我更不敢提了。” “那同王将军说吧,他从邺城起跟着陛下,许多人又是从那里带过来的。” 阿松露出奇怪的笑意:“娘娘,邺城跟来的,基本都安排在绿营。他们守宫城的,吃住都在宫里,逢年过节还能领赏,恐怕体会不到这份幸苦。” 我笑道:“你不和他们一伙么?” 他说:“我从前跟乔将军的,乔将军治军一视同仁,吃的用的不会让人受委屈,这样大伙才一条心。” 很有道理,可我没当面称赞他。他的隐意,是指单立对待羽林卫分了亲疏。 “娘娘,刚才议论给老沈办后事,丧葬要三百两,抬回乡要五百两。王将军说过,羽林卫每年花销是定额,一分不能多支。如此一来,大营那边更苦了。丧事是要办得体面,只是也该匀着点用。” 他是憋了许多才找我倾诉的。什么都要钱。老沈为救我而死,这份钱叫陛下出吧。止住他冲动的话头,我已经明白了。推开两道宫门,单立坐在鎏金长椅里,歪着眉毛查看高高堆起的账册。他在万家庄起兵那刻,恐怕想不到会有今天。 第84章 鹣鲽情深(八) 没想到前桥阁异口同声…… 没想到前桥阁异口同声要处死那个男人。听完陈述, 男人名叫大石,家里几个兄弟死了,只剩他一人。当时我已消减了怒气, 人押在大都府也碍事, 不如放回原籍去。哪知韦伯林一心要杀他。他说此人对君王有所怨恨, 一定要杀。不仅如此, 工曹也紧跟附和。他们查到此人从河工逃出来, 沿路杀掉好几个官兵,所以死不足惜。 可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拆稻田按照每亩发放补恤金,征河工便按人头发工钱,那是郑未蔷事前规划好的。事情转到工曹,他们有没有按规矩办 第265章 事。我坐得稍远,中间隔着置冰块的水缸,吹出的凉风微不足道, 冷涔涔的汗黏在胸口。外库每月向铜雀台发银子,你们拿去干什么了, 为何冒出来这么多流民。 褚白纱领着徒弟,委屈述说原由。比如原来丈量的十亩地,结果要拆十五亩。外库的银子不够用,工曹自己填上许多。至于征来的河工, 本来良莠不齐,都指望在营造司登记个名字, 领几个月工钱,然后人就不见了。如今换个法子, 用银钱买米粮,每月发给工人米粮。等工程结束,剩下的银子, 叫工人用工牌来领,做得多才领得多。 韦伯林接着说:“陛下,这件事之前讨论过,阁里诸位都同意,公文发到铜雀台,老郑也没意见。工曹没有乱用钱。洛水每年涨潮,沿岸民众总要遭殃。今年大动土木,所以更厉害。许多事是臣未能考虑周全,罪责都是臣下的。只是那领头闹事的魏大石…出言不逊,刁戾顽固,对主上没有丝毫敬畏。臣的提议是重罚。” 重罚便是叫人消失。李户老立于一旁,堆叠于阴暗角落的账册,他压根没在意,目光虚视水渍斑斑的石砖。他与韦伯林素来不合,我以为他会带头查账,可他却出奇的冷静。再扫一眼其他人,只有金士荣肯抬眼,微微朝我点头。瞬间令我明白,此刻的大殿内,所有臣子只想着一件事,那个莫名出现的暴民给他们惹了麻烦。 我叫人将账册搬回去,剩下住在郊外大庙的人,你们多拨些钱去安置。 李户老亲自来搬,和善地笑:“陛下仁厚,是老臣的福气。这些账册上的一分一厘,都为天下安定而做。” 早会结束后,我想出宫逛逛。正好琼华宫遣人过来,皇后在安排喜姑娘与公主去谒陵的行李,请我自己在中殿用膳。传话的是金士荣的女儿,绿巾束腰,发辫用珍珠缎绕于头顶,额头碎发向后拢去,跟个野小子一样。我不自觉笑起来,又多说两句话。她听见我要出宫,便央求带她同行。 对金芽芽印象深刻,因为她从平康王手里救过小冰。她曾活灵活现描述当时场景,小冰姐姐躺在床上,衣裳都给扯破了,王爷就压在她身上。 “等我跑近一瞧,姐姐晕过去了。王爷左胸口插了一根银钗,血沿钗身流下来,滴滴答答的。王爷还穿一身深红龙纹锦袍子,眼珠瞪得老大,四处飞起红色纱幔,样子可怕极了。” 后来众人劝我安葬平康王,我根本不予理睬。不仅如此,大都府换任之际,我暗中命阿松处死了平康大妃,当时韦伯林惶恐来问,我很平静,叫他将尸体处理掉。 韦伯林处理得很利落,京都内根本没掀起风浪,从此我对他稍加信任。 “陛下,韦大人瞧那人不顺眼,就交给他们处置吧。”金家父女跟我一起出行,早会的结果我并不满意,士荣瞧出来,一股凉风吹进,等我抽回思绪,又听他说:“不值得为个匹夫,弄得前桥阁心里不痛快。” 我才不在乎他们痛不痛快。我想知道外库发去铜雀台的钱,他们是怎么分的。 试探问道:“你们也太贪心。外库每月发几万两,还未出城就让工曹提走三成。钱到铜雀台,各司只怕还要再分。这倒算了,归还旧账算什么名堂,划给庐江巴陵各一大笔。拿着朝廷的钱,你们当好人。借口做河道,大伙一起发财。” 金士荣连忙澄清,他没干这事。他压下笑意的那一刻,我知道刚才的猜测,十有八九是真的。 “陛下,这些是李户老告诉你的?” 我翻了三天书,自己琢磨的。 他摇起头,尔后才说:“陛下,这类事的前因后果,该由户曹同君上解释清楚。” 自然能解释清楚,他们会有许多理由。似乎有一张繁复又沉重的网,笼罩住整座宫廷,这张网密密麻麻,与我的生命搅和一起。 金士荣笑道:“既然钱已经花掉,务必要将事情办成。据小臣得知,铜雀台四面皆是保定侯的地盘。陛下派了大公子和老郑去,可他们不是铜雀台的人,指挥底下的营造司难免不顺。陛下不如请保定候进城一趟,他若肯出力,银子能少砸些,老郑也轻松些。还有么,保定侯府从前与英王十分亲厚,可英王的遗子,棺柩还扔在荒山呢…” 我从鼻子哼一声,他不做声了。女孩坐在车里,眼珠骨碌碌盯着我的表情。 “我不管他是谁的儿子。他早就该死。他就像粘在豆腐沫上的苍蝇,卑鄙又恶心。” 这时芽芽喊道:“陛下说得对,平康王爷和那个大妃诡计多端,差点害死小冰姐姐。再说英王有什么了不得的,他活着的时候,也没被立储。” 士荣却说:“丫头没见识。陛下,平康王身上有谋逆之罪,旁人不敢多话。不过对于英王,他活着的时候名望很高,陛下言语中不要亵渎他。” 行车至破锣巷的柳家武馆,大宝出门未归,我便带人游走于几条小巷。这里很热闹,不似世家住的深宅大院,街边皆是敞开大门的杂货铺。芽芽说巷口大街有人表演杂技,拉上我们去看。走到那里,果然挤着一堆人。中心有三个男人,一人敲锣打鼓,另两个一老一少,一坐一立,各自揣把折扇,合着锣鼓声说故事。 我转身问:“他们在说什么?” 第266章 金士荣正示意阿松站去左边,自己则护着右侧,四周杂闹,说话声要凑近才能听清。 之后铜锣一记脆亮响,周围突然安静,坐着的长者猛咳一口痰,只听他说:“欲将血肉祭山河,春草秋木托素心。说到英王一行远赴山河以南,奏本向上,意欲与皇室割袍。当时南方的景色,紫霞飞雁,青河荡影。那英王心性烂漫,与至交好友论诗作画,喝酒蹴鞠,自以为要过神仙日子。哪知过去几个月,钱袋见底,窗棂积灰,老友嫌弃,跑到大街一瞧,凡间烟火,他竟什么都不会做,只好对烧饼铺的大婶说,嬷嬷,我饿得很,要吃张饼。” 真有这种事,还是民间乱编的? 站着的男孩敲一记鼓,装模做样接道:“爷爷,这位王爷太不知好歹。” 老者顺溜往下调笑:“所以南方常开王爷吃饼的铺子,都说那年吃的是他们家的饼。” 众人以为是真的,哈哈笑起来。 男孩趁机追问:“真的,那王爷除了吃饼,身无长物么?” 老头等铜锣敲完,提高声量:“有啊,他跑到民间吃饼,回到宫里就吃瘪。” 众人笑得更开心了,身前的芽芽也捂嘴偷笑。金士荣与我对视一眼,我们离开了人群。 大宝还未回来,我在武馆的偏厅歇脚,用凉水洗脸洗手。绕有兴致问道,破锣巷一直有人这么编排皇室子弟? 士荣有些迟疑,不知我心里怎样,微微笑道:“只是编造英王的段子多,至于其它的,臣从未听见过。” “哦,他们有编排我的事么?” 士荣立刻答:“怎么会?陛下即位才一年,有什么事值得他们说的。” 一时间,这话听得并不顺耳。 这时大宝送米面回来,听完芽芽的叙述,便称巷口的爷孙成天乱说一气,他听得都发腻。 我笑问:“你送粮食去大庙,那里的人说什么?” 大宝回答:“大家一哄而上抢东西,哪有人顾得上说话。陛下,人与人之间生来是不同的。” 我沉默无语。二十岁那年,我挣扎回到京都,接回母亲,又娶到心爱女子,以为自己的人生圆满了。我没有更大的野望。只希望守住铁麒麟的领土,与前桥阁相安无事。可事到如今,我并不觉得高兴。 大宝又说:“单哥哥,天气太热,那些人穿的衣裳一股味。后两天我想找些干净衣裤送去。” 我点头,自然要送:“大宝,希望那些可怜人不要恨我。” 回到宫的第二日,小冰已送走喜儿和绿桃,这样琼华宫突然冷清不少。我怕小冰寂寞,就命金芽芽进宫陪伴。小姑娘精乖得很,索要一个领事女官的头衔,这样她能长久住在内廷。她将那天出宫的见闻悉数告诉小冰,小冰就说,为大局着想,将平康王和王妃的遗体都送去皇陵安葬吧。 她见我不悦,轻轻靠近:“正好绿桃去祭她父亲,也请她祭一祭王爷,顺道再祭一回英王。” 摸着她白腻的脸庞,脖颈的伤很快好了。她很温柔,只要外朝一帆风顺,她不介意跟保定侯示个好。 我笑道:“小冰,你没必要大度,你也不贤惠。我喜欢你做普通人的样子。” 她听完,没搭理我,翻身过去睡着了。而我一夜未眠,韦家二姐明日要入宫,之前吩咐崔流秀,直接带人去后桥文书院。 中殿的地基周围有条活水引入,前后两门各连接一座拱桥。从来都是前桥阁风光无限,送到中殿的奏本在那里做草批,等我看到本子,若不退回,就在草批后做朱批。如此批完后,才扔给后桥文书院誊录备份。我接过中殿后,文书院只留了几个老生,他们身体不好常年告假,偌大的芳草庭只有雀儿吱吱叫。 韦思舞朝我行礼,前几日她在南山寺拜师,得名玉渡,从此便是世外高人了。我如此说的时候,她清冷的脸庞都没表情,同芳草庭的寂静很相称。如今金士荣已从雍州回来,剩下教育士子的重任,都要交给韦小姐。顺手递给她整理好的名录,这次在汉章院入学的总共三十六人。 她接过,并未仔细看,沉默片刻,尔后说:“陛下,您要的是臣子,而我只教过孩子。恐怕难当此任。” 我笑道:“小姐不必紧张,并不是强迫你去雍州。你只当过去游玩几天,若住得习惯,就一直住下。这也是令兄的意思。” 她身穿银灰长衫,身形如闪烁的银湖,因为刚入佛门,通身别无装饰。 “小女是接到盖了红玺的黄绢,命我去南山出家,再去雍州赴任。家兄可没这个本事。” 她侧过脸,翻开手上的名册,表示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我仔细看着她,这女子的一言一行果真高傲。而且她在勉为其难接受我的召见,虽然她表现得很耐心,可翻阅的手指每一划,都要划开与我呼吸的空气。 抽走那本名册,朝她微微笑道:“韦小姐,你若不愿意去,不愿听从我的安排,不愿为中殿分忧,这些都没关系。我会告诉韦伯林,让你安心住到家里。撤回那道黄绢也很容易,上一道奏本,写清前因后果,由前桥阁四人草批,送至我这里再批,这样文书院就能收回黄绢。如此一来,即可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第267章 她转过头,瞪着我的笑意。我拿起她的手。她的手非常漂亮,十指细白,肤色莹润。我把这双手反复看过几遍,直到僵硬的手心出汗。 “陛下,我已入了佛门。您还是称呼我玉渡吧。” “佛门也归我管。”她无法抽身,害怕地呼着气,“韦小姐,若是你不愿意,我随时让你还俗。” 松开劲道,她立刻朝后一退。我再次递上那本名册,她接下了。 “这上头的人,我有一半不满意的。韦小姐,你到汉章院后随意教些自己喜欢的,等过三月就有考核,到时候,你将这些人判不合格,让他们回自己家去。” 她抬起眼睛:“陛下为什么不满意?” 我告诉她,这些人攀亲带故,我不喜欢。 “比如这位庐江郡的蔡逸,他少年时在你家书塾读书,受过韦大人的接济,如今又是连襟。若他进入六曹,你猜他是听我的,还是听韦大人的?” “李户老将外甥女婿送来,有意让人入户曹接班。可我烦透那些会算账的聪明人。” “这些人多数衣食无忧,既没打过仗也没务过农,数十年来捧着几本书。对我来说,用起来太费力。” 如果你的臣子解决不了事,口才又比你好,四周又都是他的亲朋好友,你会不会喜欢他。 韦思舞没有反驳,却问我:“陛下为何要告诉我这些顾虑,要我做这个恶人呢?” 我笑起来:“希望韦小姐体谅我的难处。”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你是闺阁女子,只要头一昂,将不合适的人遣回去就成。而作为韦伯林的胞妹,没人会为难你。若真有人责难,还有我呢。 她像枝冷俏寒梅,不幸开在盛夏,要向烈日低头。等会儿霞光殿还要召见她,希望她别把怒气带给母亲。 “我已奉命见过太后,”她目光一转,“太后深为后宫空芜担忧,暗示我在女院挑选相衬的女子,为陛下诞育子嗣。” 我猜到母亲的意图。 “我也奉命见过皇后,”她嘲笑我似的,“她比陛下还懂威胁人,警告我别给内廷添乱。” 我听得想笑,忍住后说:“如果世家愿意将女孩送到雍州,韦小姐不用拒绝。修缮汉章院花掉许多钱,内库没额外的钱去供养女院。那些香樟檀木,丝罗锦帕,青瓷白玉,都让富家女儿带过去。她们自幼养得矜贵,必定将住处装饰一新。” 也许是我言辞直白,使她惊异瞪了我一眼,接着更高地抬起下颚。 “这是讥讽么?看来陛下瞧不上咱们女子。太后交代的任务,我可以不用管。” 她是这样想的。可我刚才的话认真又实际。有时候我并不理解女人,那些生长在深闺的女子,着实让人费解。 这时崔流秀出现在远处,估计中殿有人等候。我便站起身,请韦小姐进内宫拜见母亲。 “那道黄绢是先前私下给姑娘的。今天过后,霞光殿会下道正式的慈谕,通告外朝与内廷,雍州汉章院由谁掌事。此谕发出前,希望姑娘搬到南山寺,这项授命只给予个人,与韦府无关。” 我掏出一串佛珠,凤眼菩提,一共十八颗,每颗皆在泉水中清洗过。 “这是琼华宫的赠物,皇后亲手做的。姑娘戴上后,便是玉渡师姑。我和皇后,希望师姑一直戴着它。今后除了忠于佛祖,便是忠于主上。” 第85章 琼华雨露(九) 自从单立提起,想在内…… 自从单立提起, 想在内廷侍女中选人,我便留了心眼。几天前,绣坊来人帮忙整理箱笼, 记得有个女孩眉眼明亮, 身型轻巧。今天孙姑姑送屏风花样给我瞧, 女孩又跟在后头。我就笑问, 姑姑何时挑了新人进来。 那时殿中展开一幅烟雨图, 染墨清淡如云似雾,近处几间茅舍错落,远处勾勒着山脉。 孙宫令笑道:“卢夫人说了,这是娘娘从前住的地方,用如此图样做屏风,娘娘一定喜欢。这女孩也是卢夫人推荐来的,她原先住在巴陵, 一家人伺候卢府老宅。” 我瞧着画,表示自己很久没看新进宫人的名册了。 对方立刻说:“早前回禀过琼华宫的。娘娘, 那时喜姑娘也在,问清了家里底细,她家总共五口人,她母亲淮南绣工出身。” 可能我忘了, 目光仔细打量那女孩,单立会喜欢她吗。 问她:“谁让你入宫的?” 女孩举着画轴, 正好露出黑玉般的眼珠,很单纯的模样。她说家里姐妹三个, 她做针线活做得略好些,故而老太太命她进宫伺候娘娘。 又问她:“会绣野畜么?比如野豹野狼之类的。” 女孩的目光转而不解,朝身旁的掌事姑姑望去。 “娘娘, 她都没见过,怎么会绣那些。连我都不会呢。” 我笑道:“陛下喜欢这些。也许将来某时,他会叫你们绣只老虎放在寝殿。” 孙姑姑以为我玩笑,即刻回答:“若陛下若想要,绣坊一定将各类飞禽走兽都学一遍。” 大概单立的心思与母亲透露过,霞光殿也来了新人。我正向苗姑姑请教指法,拨弦的片刻,有个姑娘站在面前。母亲告诉我,这是小衡王府推荐进宫的,从小在王府养大,最善长舞曲。 第268章 那时萍萍也在,瞧我了一眼。 母亲又悄声低语,生得过于娇媚,自己不怎么喜欢,只是不好驳王妃的面子。 可那女子并不怯场,眼波婉转,对答流利。我用笨拙的手指,硬生生勾拨 琴弦,鼓噪好一阵,檐口的鸟儿都飞走了。她居然说,娘娘指法鸣锣有力,只是稍欠韵律。 母亲闭着眼,叫我别弹了。我就推开琴,擦擦头上的汗。 这时女子说:“这把琴叫绿绮香海,我小时候在王府见过。从前礼乐局赴宴献乐,总是首座拿的。” 我摸着琴头,问她要不要弹奏一曲。那女子微微欠身,太后与皇后想听曲,只管吩咐她,不过她不敢用此琴。 “这是属于娘娘的,妾身不敢冒昧。” 我摇着扇子,笑呵呵:“王妃选你进宫,自己愿意么?” 女子反问:“为何不愿?能伺候两宫主母,是妾身的福气。” “你怎么知道,伺候我是福气呢?” 母亲觉得热,叫苗姑姑过来打扇,哪知那女子随即接过一把,站在远近适中的距离,轻轻摇起夏风。 她对我十分恭敬:“娘娘,妾身随遇而安。去到哪里,都靠主上恩赏的福气。” 我没撵走这位世故的美人,也同意留下绣坊的新人。宫里渐渐起了风声,也许明年,内廷的侧宫要添人。这件事使盛夏更燥热,我始料未及,首先要面对的是京都各府的盘问。 太常寺卿的何老夫人一直想把女儿举荐入宫,为此经常出入霞光殿。她大概觉得,以何府的身份,陛下若要选新人,肯定先选她的女儿。消息流散开,她很快鼓起脸入宫。 “陛下对咱们家哪里不满的?她父亲虽不及韦大人出挑,却是实在人,陛下说什么,他从来尽力而为。”胖夫人抹抹眼泪,“为平康王落葬那件事,他被人指住鼻子骂过多少回。陛下不念功劳也要念苦劳。” 母亲知道她要来,早早拉我来陪坐。果然何夫人又忿又委屈,她觉得她女儿总比随意进贡的宫女强。 我继续摇扇子,命人端凉茶,笑道:“何小姐温柔可爱,不进宫能有更好的去处。夫人别想岔了,陛下从不把前朝和内宫的事牵连起来。” 何夫人白腻的面皮耷拉着,满心满眼的失望。 “太后,我家小妹最乖,过去来看的人不少。”她依然抹眼泪,“去年我回绝了河东王家,不就为你说过的话么。” 母亲也犯愁,她很喜欢何府小姐,而且他们家世代书香,嫁走的女儿皆有贤名。可单立一本正经陈述,他不要世家女子入宫。 “不如,再同单儿说说。”她与我商量。 我低头回答:“若应承下这项,恐怕其它府上也会来。” 母亲就不提,对她而言,还是单立的心意最要紧。后面另有人来试探,她便推给琼华宫,为主君选妃,原是皇后的责任。 我取消了七月茶会,暑热难耐,请各位夫人小姐不要走动。正考虑怎么应付这些女眷,前桥阁也听闻消息,递了条子要向我请安。怎么了,他们也来为各大家族鸣不平。 那时我站在玉壶天地,那是我和单立成婚的地方,不知他还记不记得当时的誓言。可我绝对是履约的人,即便我没法勾划出柔情似水的乐谱,但每个音符我都很用力。 从铁麒麟开朝起,后宫多以平民女子充数,若迎娶贵族女子,父兄大都不在任期。或者功臣之后,托付遗孤的,那是例外。这些心照不宣的约定,能免去许多烦恼。我想前桥阁的大人们,应该比我更明白。 “娘娘不必解释,这些臣都明白。”韦伯林笑道,“翻看前几朝记录,许多皇子的生母皆是寻常宫人。陛下愿意这样做,臣等不敢妄议。” 那就好。果然男人与女人的想法是不同的。 他又说:“其实臣下都松了口气。娘娘大度,愿意招纳新人,为陛下开枝散叶,是铁麒麟的福气。” 我微微笑着,韦大人猜准了单立的心思,对我的默许也表示赞赏。 正殿的香坛后方,挂着一幅百子千孙图,让香火烧得旺些,自己虔诚祈求。拜完后,发现他还晒着艳阳等候。 “娘娘,只有一事,”他跟随我的步子,“皇嗣的生母可以是平民女子,但必须身家清白,品行忠厚。娘娘身在内宫,许多事不清楚。比如小衡王府,那地方能有什么正经女人,他们竟敢送个乐伎进来…” 我回过头,他抬起眼睛:“娘娘,请务必仔细挑选。未来任何一位皇子,生母的德行不能有瑕疵。” 他又低下头:“臣的话有所僭越,臣一心只为陛下。” 我无奈笑道:“大人对宫里的事很清楚。” 阳光刺目,热得我有些晕眩。 韦伯林抓着我不肯放:“还有一事,臣想私下支会娘娘。” 走到凉亭,那里有株老树能遮阳。只有一名小内官跟着我,我示意他站远点。 “娘娘,您还记得九鹿山庄吧。臣家里有个奴仆,他常去九鹿卖些杂货。如今山庄里人挺多,除了打理房舍的,还私下养了几个女人。陛下喜欢打猎,有时过去玩,便叫上人作陪。” 我十分惊愕,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韦伯林见我不啃声,没有继续说,过一会儿,地上阴影摇晃,窒热的风扑面而来。 第269章 “娘娘,臣说这个,并非要惹你不快。还是那句话,皇嗣的生母要谨慎挑选。希望娘娘体会臣的苦心。” 独自留在凉亭,湖面游过几只大水鹄。我喜欢水鹄,雌雄结成一对,终生同行。蹲在湖边,转身要喂食的东西。内官忙去拿来一袋虾米,我撒了一把,感觉头晕得很。 小葵瞧出来,轻声说:“娘娘,今天太热了,请回宫去吧。” 单立去城郊视察羽林卫营帐,要等到太阳落山才回来。他陪伴我的时间越来越少,或者说,他无暇于儿女情长。可对我来说,他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对叔父和小月的记忆逐渐淡去,欢笑哀伤也渐渐模糊,如今真实的东西,是单立以及这个需要冗杂繁衍的帝国。 勉强走回宫,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哪知单立已经回来,永昌寄来一封信,他带过来给我瞧。我换了一身衣裳,发觉自己月信来了,就躺到竹榻上不做声。 他心情也不佳,对外骂道:“那老货呢?怎么只有你跟着皇后?” 小葵埋着头,他师父抬箱子闪了腰,娘娘叫人躺一个月的。 单立便叫他去请御医,又走到竹榻旁,责怪我在暑天里到处走。孝姑端水盆进来,要服侍他梳洗,可他习惯崔流秀服侍的,又埋怨我让人休息得太久。 今天他亲眼瞧见羽林卫在城郊的营帐,知道各营待遇不公,也知道整饬不易,先发了一顿脾气。等他气顺,才慢慢解释,崔公公有了年纪,这次伤得不轻,李御医去瞧过,特地叮咛要好好休息,免得落下病根。 单立见我维护,就不说了。我自己起来,绞干热巾,敷裹在他背上,擦拭完毕,找出一件薄衫替换,再将头发解开,轻轻挠几下头皮,这下他舒服了,抱着我说几句亲昵胡话。 拿起永昌的来信,又躺回竹榻。信是怀东写的,说今年事多,回程路远,所以七月底雍州的祭祀,他不回来了。他知道今年我会去,请我代为问候叔父。接着便是长篇的军报,修缮几座城门,挖掘多少暗沟,军营人数多少,吃喝花销多少,另外今年天热,澜山而下的水流湍急,冲坏几条渔舟。重要的是,永昌城内民心安稳,请陛下放心。依次往下,信的末尾,有一句:“臣偶然得知,世子的近身侍女已有身孕,乌洛兰氏反应未知。” 我怔住。近身侍女,不就是那眉心带红痣的女人么。捏着信纸,心里不知作何感想。正好李御医来了,刚才头重脚轻的,于是伸出手腕让他把脉。 单立不让我杀她。我早知道,女人有种奇特的嗅觉,不过一面之缘,我就知道自己讨厌她。阿博居然要和她生孩子,好似远古的钟楼摇摆了一下。医官问我身体哪里不适,因为脉搏突突直跳。 信纸给人抽走,单立摸着额头说我中暑了。我才没中暑,身子往内挪了挪。月信刚来,下腹胀痛,内心涌起无数烦恼。 惴惴不安地问:“李大人,我来琼华宫一年多,怎么还没 身孕呢?” 从前只听尤七的,换个人问问,或许有不一样的答案。 对方立刻说:“娘娘从前受过外伤,气血大亏,不宜有孕。要多静养,少动气。肝气不平最伤身了。” 他们都这么说,我听了,禁不住抽抽嗒嗒哭起来。 单立将人打发走,他不喜欢有人议论这个。而我想到这些日子为他选妃,心里受的委屈,捂着肚子哭得更伤心。 那时已近日落,寝殿内寂静无声,内官擅长察言观色,许久没人来打扰。 他跟我一样伤心失落,只是他沉默不语。到晚膳时刻,忽有只小猫跳上窗台,不知谁私下养的,窜到寝殿来,悄没声挨去单立脚边。单立发觉,脚向外挪一挪,猫给推开了。没一会,那畜生又挨过来,嗅嗅他的靴子,咿咿呀呀叫唤。单立就提起它,毫不留情掐着后背脖子,提到我面前,那猫儿怪可怜的,我一伸手,它立刻窜到我怀里。 我俩就逗猫儿玩,单立说这畜生一定是发情了。我捋它后脑的白毛,他就拿桌上的甜瓜喂它。这时有人敲了下门板,小葵见这副场景,凑近回禀:“陛下,霞光殿多做了几样菜,另有新鲜西瓜,待会送来做晚膳。天还亮着,摆在院子里吃好不好。” 单立十分不耐烦,点点头都说好。 晚膳是萍萍亲自送来,我有些意外。从前她只做单立喜欢吃的,如今也加两道我爱吃的。烩肉淋上酱汁,酒壶存在冰里,三人依次而坐。太阳落山后,湖面吹来的风凉快些,单立露出笑意,问起萍萍家常琐事。 萍萍斟了酒,她在描绘金日红云的图样,描完再刺绣,做一床棉被,正好入冬能用。 “我跟着夫人娘子学的,如今针脚线头都讲究颜色。不比在南岭,用素青就行了。” 单立叫她别学这些没用的,有时间来琼华宫陪伴皇后。 萍萍露着浅浅笑容,她是女儿家,只会做这些。又端给我一碗汤,党参野鸡汤,她炖了很久。 我接着碗,知道这些天她心里不高兴,宫里新来的年轻女孩,明显要抢走她的单哥哥。令她更不快的,是我竟然允许这件事。 “单哥哥,你觉得我和小冰姐姐,谁更喜欢你?”她看着他,而他愣住了。 第270章 “我从小时候就喜欢他了,”姑娘转头对我说话,“那时不知道他是储君。他需要安慰,需要人陪,需要人喂饭。他是哥哥的朋友,为了我,他俩爬到屋檐偷鸽子蛋。所以我很小就喜欢他了。” 单立被这番突如其来的表达弄得有点尴尬,尴尬地提起酒杯。 可她接着说:“后来我跟到京都,明明是同一个人,却被许多人簇拥着。我顿时感觉,那种感情一去不复返。小冰姐姐,你不会明白。” 单立笑问:“这么说,你是不喜欢我了?” 他一直那她当小女孩,而且他知道自己是她的归属,所以问得不以为然。 萍萍回答:“如今喜欢你,或者被你喜欢,都觉得好难。” 单立放下杯子。正好有宫人来收拾碗筷,我一抬眼,发觉随侍的宫女很眼熟,就是那天在霞光殿摇扇子的,顿时心生怒火,谁放人进来的。 回头瞧小葵,这孩子真不懂事,怎么随意放人进来伺候。可萍萍却说,饭吃完了,不如听首曲子解闷。我明白了,人是她带来的。傻姑娘,她要干什么。 单立也感到气氛凝滞,萍萍问他想听什么,他压根没心情。 那时我站得稍远,后院有股小溪引入,泉水咕咚作响。我清楚看见萍萍的眼神,她和我一样,知道单立不喜欢听曲子,也不会喜欢唱曲的人。我胸有成竹,带着居高临下的心态,为单立挑选妃嫔,我知道他不会喜欢他们。可宫里另有一个女孩,她跟我是一样的,她跟我一样了解他。 连桌子都没收拾,宫人们全退下了。单立在我跟前,一幅委屈又恼怒的表情。我叫他别吱声,挽住郎君的手臂,将他拉到老树的圆桌下。萍萍在收拾碗筷,那碗鸡汤还没喝完呢。 “这碗有个口子。”我指了指,很小的口子,但不当心,会划破皮肉。 真有个口子,萍萍也接过去瞧。 “但是汤很纯,味道也浓,炖了许久,全是精华。” 萍萍望着我。我是想说,单纯又浓烈,就像从前你对待单立的心意。 “但喝掉这碗汤,也许会划破嘴。喜欢一个人,也会划破你的心。郭小姐,我的喜欢经过深思熟虑,可以接受受伤,也能容忍瑕疵和缺陷。” 时间改变了许多事,他不再是那个困在南岭,无依无靠的男孩。如果非要生几个孩子,才能稳固山川,才能安定臣民,就让其他人生吧,多生几个才好。我自然不会高兴,但是权衡之下,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 “萍萍,你要明白我的苦衷。” 向她解释,同时紧紧挽住男人的臂膀,不管她明不明白,都要告诉她,单立是属于我的。 第86章 鹣鲽情深(九) 七月底是世伯的祭日,…… 七月底是世伯的祭日, 我早答应小冰去雍州住几日,顺道视察汉章院的授课。得知我亲自过去,前桥阁与太常寺筹划着祭祀典仪, 搞得格外隆重。永昌和邺城两处各遣来使, 送了几车的祭品, 从城门一路送到宫门。这样城内城外人尽皆知, 弄得我反而没有兴致。眼见明天就要登船, 宫里忙着打点行装,我便躲到九鹿图个清静。 骑马跑了几圈,汗流浃背,特地叫阿松跟着我,他抓到两只鹌鹑,挺高兴的样子。走出猎场,平地上的几间大屋打理得很清静, 朝南面挂上一排竹帘,凸出的角亭背靠绿竹, 阳光被遮去大半,阴影处摆了一张摇椅,喝几口井水,胸口就泛出凉意。 我将闲人清退, 掏出怀东的信又读一遍。等待许久,永昌终于传来好消息。我一直在等银柳生下孩子, 可鹊儿生的也一样,依然是乌洛兰氏的血脉。只要孩子平安落地, 未来与皇室联姻,血脉相融,这样我才能放心。与此同时, 南宫博已经不重要了。胸中掠过一丝快意,我早已不想看见他。 双手垫着后脑,摇椅微微摆动。若直白回信,镇国公府多半要诏书才行事,而诏书会存档,我犹豫片刻,不愿此事留下痕迹。这时阿松从门外进屋,捧着两肢被扎住的鹌鹑,问我要不要当即杀了。 我笑道:“老在内城待着,把你闷坏了。等过几个月,你回永昌一趟,瞧瞧老朋友,只当放假了。” 阿松正要寻问,金士荣已赶到山庄。他与庄头相熟,每次我一来,他总要跟来凑兴。上次有位猎户同行,瞧着不起眼,真能一把箭射下两只大雁,对于其它林中野畜,嗅着味道百发百中。金士荣专程请人来,陪我玩了一下午。他是知道投其所好的,我活的这些年,没有人陪我好好玩过。 侧过头,这次他没带陌生人,身旁只有他的女儿。我正奇怪,小丫头应该在宫里,怎么跑出来了。 “是小冰姐姐叫我来的,她请陛下早些回去。马车驶到巷口,遇到我爹,他正给陛下打酒呢。” 金士荣无奈朝我笑:“是啊,遇到这丫头,酒也没带。怕她回去后,向皇后告状呢。” 阿松听见这番话,便问我是否要提早回宫。我摇摇头,发觉一旁站立的丫头,转着乌黑眼珠子四下打量,就问她在看什么。 “从没来过这里。”女孩露出好奇神色,“陛下,我能四处转转么?” 自然可以。我叫阿松带她出去玩,留下士荣,他数起明日登船的人头。 第271章 听完絮絮叨叨的陈述,不由自主扯了扯嘴角:“这么多人去干什么。” 士荣笑道:“陛下好像不太有兴致。” 我是陪小冰去的。让她一人去,独自住那间老宅,又要伤心哭泣。 士荣就说:“这回跟去的人多,那里的屋子怕是要住满,娘娘没时间伤心。” “你不明白,”我微微笑道,“那间老宅的模样,看着就伤心 。” 其实我也不懂。我只住过几天,现在回味,尽是陈年旧木沾了雨水的霉味。记得祠堂有块偌大匾额,是质地很好的黄花梨木,南岭的胥江君很喜欢这种木材,所以我记得清楚。匾额嵌入木檩的凹槽,写了忠孝仁义之类的话,漆都剥落了,只有木板散着霉味。 士荣又说,这次典仪由尤七主祭,他虽是养子,但辈分最大,名望也高。 我点头表示满意,若小冰想跪在主位,太常寺一定会出声发对。 “陛下与皇后一同进香,之后皇后为灵位洗尘,这样就够了。跪祭由本家男子起头,不过他们族里,正经男丁只有船王父子,却一个也来不了,只好让尤老爷代劳。” 我便说,尤七一把年纪,略微跪一刻时就罢,礼数这种东西,不在乎形式,只要心诚就好。 士荣笑道:“娘娘也如此说。不过太常寺认真,提起从前雍州祭祀,总要浩浩荡荡,三天三夜,香火灯烛不灭,诵经敲锣烧纸。还呼吁世子应当回来一趟,他原该跪在最前头。” 的确,朝中有人会这样想。 转过身,兜转着心思:“小船王年轻时在内城长大,许多人都认识他。” 士荣接道:“应该是的。从恭王登位后,他一直住在娄大人府上。那时岳母大人经常提起,她十分喜欢他。小臣一直外放,倒没见过几次。” “士荣,明天你们启程去祭拜的人,就是他亲手杀的。” 坐回摇椅,木条硬硌着地面,咯吱咯吱割耳。男子面容凝滞片刻,以他的见多识广,这件事使他的细眼微微张开。 半晌,他吸口气,仿佛明白许多事:“怪不得。三小姐从不提他,岳母病得胡言乱语,而怀东去了永昌…” 瞬间的震惊过后,他抿抿胡子,揣测着前因后果。 结果却笑道:“从前见到少全,他生于富贵之家,什么都不在乎。却不料想,他比我可怜。” 我低着头。他又耸起肩:“怪不得陛下不要他回来。杀戮至亲,国法家规都是死罪。” 交给国法服罪,南宫世家的丑闻就要昭告天下。 “是了,”对方立刻说,“如此一来,皇后娘娘的颜面全无,我家岳母老了还要受人指摘。” 不仅如此。我也会颜面无存。忠孝仁义,那块高高挂起,发着霉味的匾额,我不能毁了它。 第二日在船上,韦伯林问起流民魏大石的案子,他始终没拿到诏书,无法处决犯人。在祭拜世伯之前,我不想杀人。再说,南山大庙里的庶民,你安置得也不漂亮。吃的用的,不是从宫里拿,就是武馆捐的。 “陛下,下半年各项开支,李户老都算过,”他弯着腰,“臣若不看紧些,出了亏空,才是大罪过。” 我斥道:“有完没完,别老和我说没钱的事。” 同行的何红山捧着铜盆请我洗手,看见他,我就想起各种年节要行的仪式。突然想到皇陵,随口问问皇陵的事,因为即位后我从未去过。 “那处葬了多少人?” 何大人笑道:“只算主穴,有十位圣主依次安葬。若算上皇子皇孙,那就多了。” “为何选在茅山,我瞧地图上偏得很,路又难走。” 何大人说,那是先祖大皇帝选的,可不由他做主。 “陛下,家父曾说过,茅山面阳辟阴,除恶扬善,聚拢天地正气。从风水来看,那是块宝地。” 是么,我心里笑起来:“大人觉得,那位平康王要不要葬进去,好叫天地正气震慑他?” 何红山一直为此事烦恼,期期艾艾:“这个么…毕竟英王边上早留出地方。可他犯了大罪,堂而皇之入葬甚不妥。若是…陛下能划除他的宗籍就好了,以庶民身份迁入皇陵,只当陪伴英王吧。” 抬起眼,韦伯林也在一旁,这是他们能想到最好的办法。既顾全我的心情,也顾全宗亲的颜面。我没反对,同他们纠缠太费力。临行前几天,母亲再三叮嘱,何大人为了顺从我的心意,得罪不少人,要我体谅他的难处。 “陛下宽容,”对方松口气,露出笑容:“英王泉下有知,也会感念陛下。” 不与他们多谈,起身回到后舱。后舱尽是香炉味道,小冰面朝一樽木龛,默默念往生经。我拿起只厚垫子,叫她别跪在地上,又推开窗板,舱内好透透气。她叫我等等,等她念完后,将描了字的经文烧了,收拢碎片归入玻璃盒,一起沉到海里。她说那天晚上太黑,自己不记得沉船的位置,随波逐流,希望她的亲人能收到。 见到她神情沉郁,我的心情也起伏。提醒她,她答应过不哭的。她就咧开嘴,皱起眼角,很难看的样子,两手沾了香灰,都擦我胸口上了。 海面很平静,过一会儿,听见她说:“你想叫阿松去永昌么?” 第272章 心念一转,一定是金家小妞,将昨天的事告诉她了。 喉咙口噎了噎,她会反对还是赞成。 “阿松生性单纯。你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依我看,还是别让他去涉险。” 这么说,她还是舍不得叫南宫博死。 她看着我,我也不知自己什么表情,她坐直身子,尔后说:“怎么了,我说错什么?” 我就笑道:“没有,你说得没错。” 后舱的香灰味熏得气闷,我还是去船头逛逛。哪知她立刻翻身下地,堵在门口。 “怎么了?你以为我为阿博这么说的。我没想到这个。昨天知道这个消息,心里就不安,但不是为他。”她的脸有点红,语无伦次,“因为鹊姑娘的事,你对我发了大脾气。从此我下过决心,不再犯傻的。你说得对,我叫人去杀她,是不忿自己的布娃娃被抢了…” 我有说过这话么? 她咬着唇:“可这次不同。” 略带讥讽回答:“你不想布娃娃给毁了。” 她气怔,胸口起伏几次,转头看向那座木龛:“今天回到这里,我心里的愿望,是不再有亲人死去。叔父也一定这么想。” “山川容万象,天地渡众生。”她轻声说,“这些年过去,除了想念叔父和小月,我早没那么多恨意。叔父将我教得心肠柔软,杀掉阿博,并不能告慰他的亡灵。回到他死去的那刻,我想他是希望我能好好活着,保护家族剩下的人,都好好活着。” 松开胸膛,削去一些气闷。 她的手突然捂着下腹:“而且,我也害怕。害怕因果报应。从前做的那些事,欺骗青川,利用小花,害得小花命也丢了。如今报应就来了。” 他是我杀的,就算有报应,也应到我头上。更可况我根本不信。 “就算你不信,我心里也膈应。我还想着咱俩儿孙满堂的事呢,你不想么?” 睁大眼,点点头。 “所以,为何要沾染不必要的鲜血。我更在乎咱们的未来。” 这话令我有点激动,扣住她的后腰:“小冰,你知道我的心。从遇到你算起,你都在我未来的计划里…” 不会说情话,脑袋里只酝酿了一团浆糊,手脚又笨拙,把她掐疼了。她也听不懂情话,抵住我的胸口,直说喘不上气。我就哈哈大笑,这片奇异的海域,突然让我心情极好。好吧,只要小船王不使坏,我也懒得管他。 她推开我,说外头有脚步声,我拉着人,表示什么也没听到。结果真有人移动舱门,我猛一拉开,瞧见黄毛丫头站在面前,露着一排牙傻笑。 “小冰姐姐,再过半个时辰就靠岸了,您要换上凤冠朝服,我来伺候你。” 这丫头刚才躲在门外偷听吧,她怎么不跟她老爹一条船,瞧她挤眉弄眼的样子,还跟我说,她自己把守在门外,没人靠近过。 按照典仪官的要求,登岸前所有人需换朝服。走去船头,脚底波浪翻腾,远处那片岛的风姿若隐若现。因为我的心口涂抹了浓情蜜意,所以满脸喜气洋洋。何红山站在一旁,他竟然哭起来,哭两声又惶惶拭泪,他说自己少年时在此念书,感怀故土故人。 小冰换好衣裙,也走到船头。她穿一身浅色素锦,是我最喜欢的雨过天青色,与此刻天空的颜色很相衬,快靠岸了,远处的草木仿佛鲜活起来。 韦伯林先登岸,岸边已设好香坛。我携小冰下船,有人先递送三柱香,这是供奉水神的,接着再送来三柱,烧给土地公。 何大人凑前陈述:“娘娘,如此保佑雍州风调雨顺。” 小冰是信的,双手合十默念许久。晚夏的风吹过,雪缎扬起,跟她的面色一样雪白。她又问,葬在海里 不比葬在土里清静,是否再折些黄纸烧给先人。 我朝何红山使个眼色,令他不要口舌乱飞。今早天未亮就启程,此刻快日落了,皇后需要休息。 又朝那个东张西望的毛丫头招手:“你陪小冰姐姐回老宅去,看看那里有准备什么吃的。” 她立刻点头,拉着小冰的手,一齐朝主路走去。 这时跟来的大船陆续靠岸。下锚收帆,岸边顿时吵闹开。镇国公府是应该来的,六曹来了两位,小衡王府是凑热闹的,安福郡主奉母亲之命过来,卢夫人带着三个孩子,还有孩子的奶妈,林林总总,加上家仆和行李箱子,一道挤在码头处。 韦伯林说朝西有座小山坡,站在坡顶,日落海面的场景很美,于是我带人沿坡道而上。何大人也跟着,他体态优美,保养得像支珍藏的老参,勉强跟我们爬到坡顶,累得直喘气。 “老了,真是老了。”他扶着腰,“一晃眼已过二十载。” 他告诉我,他是庆禧元年入的学,当时主事的冒八说他太娇贵,办不成事。 “陛下,那几年书院可热闹呢。比如现在这季节,大伙各自捉了蛐蛐,做几个场子斗法,尤其夜晚,将大灯笼点了,挂上蚊帐,围坐在八角亭里,熙熙闹闹,能说到天亮。” 韦伯林揶揄道:“少胡诌了,你这样子也能斗蛐蛐。” 另一个嘿嘿笑:“陛下,别瞧韦大人一本正经的。他小时候最坏,只拍冒八的马屁,哪项功课都要争第一。不仅如此,还老给人使绊子,咱们私下商议坐船出海,他就跑去告状,哄得老学究只喜欢他。” 第273章 那时果然有轮壮丽的红日浮在海面上,晚霞斜飞,余晖落在脚边,我转过身,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你们出海么?” 何大人眯着眼睛:“好像去了,臣也记不清。陛下,那几年在这里,什么也没学到,只觉得热闹。如今年纪渐长,想念的就是热闹。” 往回走的时候,有人脚程跟不上,只剩下韦伯林跟着我。大概见我心情不错,他们都很放松,谈起许多往事。这次行程,是庆禧十三年后,许多人头一次回雍州。他们特地来祭拜的人,实质是曾经的主事南宫冒八。 “陛下,那年你去南岭后,都城一片凌乱。南宫世家曾得罪不少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八爷的脑袋被人砍掉后挂在老宅,一把火从西往东,烧得一干二净。从此除去他们自家人,没有人再踏足过。” 我听出他感怀的语气,就说:“从前韦大人一直觉得雍州势强,不愿与他们为伍,怎么变了?” 他说冒八和元绉都是他的老师,他都很尊重。 “陛下,少年时我在汉章院待过好几年,最后一年留在小书库做勘误。那年秋天,当时的镇国公上岛,找到八爷谈心事。他们坐在小书库里喝酒,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卞老伯正要启程西征,他心怀憧憬又害怕失败,将心事原原本本说出来。结果八爷告诉他,胜败乃兵家常事,他不必介意,反正他会带着雍州永远支持他。” 我有点困惑,是去鼓城西征那次?结果镇国公一败涂地,没有回来。 韦伯林笑道:“就是那次,弄得朝中大乱。我依然记得冒八的语气,他很轻松,又信心十足。小书库内有盏灯,黄澄澄的一星点。后来回到内城,在考功司里做事,渐渐感觉雍州推举士子太霸道。但是臣是敬重八爷的,臣的第一本功课,是他亲自改的。” 第87章 琼华雨露(十) 这次跟我上岛的有孙姑…… 这次跟我上岛的有孙姑姑和苗姑姑。她们是崔流秀挑选的, 因为她俩在内廷资历最深,都侍奉过嘉宁皇后。大船抵岸后,崔流秀命她们跟我住老宅, 自己拄着拐杖到处巡查。结果上岛第二天, 他腰痛又犯了, 躺在床上直叹气。我去看时, 他头朝下趴着, 小葵朝他嘴里喂饭。尤七跟来检查一回,说伤未好全,不能走路,还是静养为上。崔流秀就要他开方子,另一个却说这病没药可吃,叫他耐心养着。 我坐在边上摇扇子,幸好这屋子南北通风, 光线也明亮。桌上有瓶杨梅酒,我叫小葵兑点凉水, 倒进大碗给我喝。他师父立刻说,这里头的酒太烈,娘娘少喝几口。 “娘娘,中午要同各府大夫人吃斋菜, 您怎么还在老奴这里?” 还没到中午呢。再说老宅有两位姑姑安排宴席,不用我费心。 崔流秀笑问:“陛下呢?他不陪这场宴席么?” 一大早, 他被人簇拥着去看桑树稻田了,下午巡视汉章院, 各郡县的士子等着拜礼。 老头便推身旁的小葵,叫他去跟着陛下,伺候他吃的喝的, 那些羽林卫不够细心。 这里也不忘叮嘱我:“娘娘,今日你是主人家,需好好招待各位命妇。内城的各家夫人,与南宫府各有渊源。如今特地前来祭拜,是他们的一番心意。” 我点点头。他为此行尽心尽力,恨不得自己爬起来布菜。 崔流秀又提起一事:“上回用雪莲做成药方的一味,娘娘吃得挺好。启程前陛下吩咐过,叫人再去崖壁那头找找。” 尤爷爷最近几次把脉,都说我脾胃调和,气血平顺,比起一年前精神好多了。此刻他坐在对面,微微笑着,似乎很满意我的样子。不过即便如此,三小姐还需调养。 “我知道有人逼你生孩子,不过现在还不行。”眼角一歪,针对床上趴着的老头,“再等等吧。我老了,临死前不能再有小辈出事。” 崔流秀立刻嗐声嗐气,直骂尤七说话不吉利。 “娘娘别怕,宫里风水好,仔细养着身体,总能心想事成。再不济也有其它办法。” 尤七便笑道:“你这老货盘算什么,你是为君上打算。不如我,我只为自家小妞的性命着想。” “呸,难道老奴做的事,不为娘娘着想?” 崔流秀告诉我,从前景泰老主的皇后一直没有身孕,偏方药膳吃过不少,然而皆无用。老主和皇后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为这事伤透脑筋。后来南宫世家又送一名族中女子入宫,据说她的命格融水化土,揉和阴阳,滋润万物。果然不到一年,那新入宫的女子先有身孕,皇后跟着就有了。 我拧着眉头,听上去十分离谱。 崔老头嘿嘿笑道:“这可是真的,七爷最清楚。娘娘,先出生的是福王,就是当今陛下的父亲,而皇后生的是英王。琼华宫一年之内两位皇子诞生,那是朝廷最大的喜事。” 我有些震惊,嘴都张开了。单立知道这些往事么。 尤七见我沉默无语,打断说:“小冰,子女缘分强求不得,人生的机缘也不可预测,顺其自然最好。” 崔流秀笑道:“娘娘,老奴说这些,因为世间事少有完美无瑕。景泰老主依然钟爱皇后,这样就够了。” 第274章 宴席设在坡顶的凉亭,朝下望去,满眼都是绿色的稻田。我扶姑奶奶坐到带软枕的扶手椅,自己坐在她身旁。安福郡主在我右侧,因为席面上数她身份最尊贵。这样其余官眷才依次落座。春姨在姑奶奶的另一侧,方便伺候她吃喝。何红山家的胖夫人和佑珍坐在一起。安福郡主的下手坐着保定侯的长女冯小如,她早年嫁到内城,是褚白纱的儿媳妇。韦家二姐如今主事雍州,她坐在我的正对面。原来还留了小衡王妃的位置,临行前她家孩子不太好,所以人没上船。 “各位不必拘礼。”我笑道,“在座的都是我的长辈,腾挪出时间,舟车劳顿,赶来祭拜南宫氏先人,晚辈很感激。这桌酒菜为亲朋好友相聚而做,没有君臣之分。” 抬头示意,女官便上前斟酒。我知道安福郡主和冯小如的酒量是好的,其他闺阁女眷只是浅尝,轮到韦二姐,孙姑姑特地换了白茶。我便寻问,韦姐姐来了半月,是否住得习惯。这里虽没 有内城闷热,但是气候潮湿,蚊虫也多。 哪知她不施粉黛的面庞莹润不沾尘,吃的住的她并不在意。 “娘娘,这里很好,容得下我这种多余之身。只是闲来无事,又不能出去。今日御驾过来,我便一问,若秋天想去南方游玩几日,要不要中殿的御批?” 我笑道:“未来书院事物繁杂,姐姐有空闲远游么?” “哪里繁杂?我闲得很。”她的脖颈优雅仰着,“来书院里的人只求功名利禄,根本不用我教。我比在家时还轻松呢。” 安福郡主叫道:“哟,大姐这么说,可贬得多数人俗气不堪了。” 何夫人笑起来,抬起胖胖的胳膊替郡主夹菜。因为郡主说过韦老爷把女儿宠坏了,有了机会总要驳她两句。 恰好孙苗二位姑姑正上菜,佑珍便指一道松花蛋豆腐说味很好,豆腐细腻,酱汁鲜香,提着小银勺送给何夫人尝。 接着又笑:“咱们只是俗人,吃盘豆腐就高兴。韦小姐生在大贵之家,哪知平民百姓仕途艰辛。不说远的,我家里老翁考过三次才入雍州,混个小官到处奔波。有了功名,才能光宗耀祖,惠泽子孙。” 韦思舞却说:“卢夫人误会我的意思。生在大贵之家,却像多余之人。来到雍州,又像摆设。其实我比那些求功名的可怜。” “娘娘,”她的头发用珍珠簪挽起,珍珠颗颗浑圆整齐,泛着寂寞的光,“多年前我的未婚夫死了。他走了,可他母亲一人住在南方,所以每年我总要过去一趟。刚才的话,也都是事实。娘娘很清楚,我离开两个月,对汉章院没有影响。” 原来是这样。我立刻答应,今后每年,会有官船送小姐过去,不过需早去早回。 看着她,尔后笑道:“功名易得,深情却难能可贵。其实汉章院很需要姐姐。” 她的身子朝后微挺,拾起扇子,手腕的红珠缓缓滑动。目光微烁,忽尔说:“娘娘两样都有了,难怪到处发送恩典。” 圆桌的气氛略微僵凝。何夫人开口:“少抬杠了。小舞,瞧皇后多大方,你要去那里,她就派船送你去。” 于是韦思舞微笑向我颔首:“多谢娘娘。” 安福郡主岔开话题,向我打探侧宫选人的事。 这件事要等到明年。今天开支太大,河道花掉许多钱,侧宫若有新的开支,要等来年的帐收上来。侧宫的屋子我未亲自看过,重新布置要花费多少,还要仔细算算。另外预备选多少人,要看内库拨给的银两。 “若能给个八百一千,选几间大屋子,算上近侍、洒扫、日常供给,一年养三四人最多了。” 郡主便笑:“娘娘真会当家。” 面朝众人,毫不讳言:“每年就这点银子,人少些,各自分得就多,日子过得松泛些。嫂嫂们都是过来人,懂得内宅以清静为上。” 只有直爽的冯小如接话:“这些年真是节俭到极致。回想庆禧那几年,处处莺歌燕语,锣鼓伶人挤作一堆,黄金柱琉璃瓦,从没听谁说过缺钱。” 同样直爽的春姨回答:“可不是,这样埋头过一辈子真是福气。老主是有福的,难怪他叫福王了。” 我原意告示众人,别着急向我举荐低眉顺眼的小妞。她们突然谈论起前朝,就按下心事仔细听。 安福郡主轻声低语:“陛下倒不像他父亲,一点都不像。但愿他像他的皇爷爷,待人真诚,做事公道。” 画卷上的景泰老主是位宽脸蓄胡,眼窝凹陷的男人。他娶了当时南宫氏的长女,冒八易九的姐姐。崔流秀说过,他俩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我听了很高兴,但愿单立像他的爷爷。 女官见众人胃口不错,寻问要不要再上几道菜。我点头说好,我想吃芝麻馅的糯米丸子,郡主和冯小如要吃新鲜瓜果。几阵夏风吹过,吹来稻谷的味道。等待的间隙,众人便倚着栏杆看山坡下的谷田。 何夫人在我身旁,凑近叹气:“哎,陛下眼高于顶,给咱们吃记闭门羹。娘娘,如此一个闷亏,我唠叨两句,家里老头就骂我不识抬举,差点没叫我上船。” 第275章 我知道她的意思,含笑回答,陛下不懂欣赏温柔烟雨,不过没关系,这世上有其他人喜欢。 何夫人趁机提起:“去年河东王府来说亲,老头子却说,他家明年要外放邺城去。本来是门好亲事,只是我不舍得小妹嫁太远。” 我便问,哪个王家,是下江王氏一脉么。 何夫人回答:“这也说不清,他们祖上都在河东那片,散落各地,都说自家姓王。如今邺城兴旺了,家大业大,相互联络起来。邺城的当家王相公愿意提携,向陛下请过旨,要个专管运输茶叶的差事。陛下虽未下诏,不过口头应允了。” 那是件好差事。未来河道完工,洛水连通邺城至京都,京都再往西走,就能到鼓城,水路运输最要紧。 我点头笑道:“去邺城不错,那里富庶,山明水秀。孩子长大,缘分落到哪里,不由父母说了算。” 何夫人抿抿唇:“娘娘,这些老妇都明白。只是…最棘手的,去年我回绝了媒人,只怕他们不肯再登门。” 原来她烦心的是这个。想来能让王珒看上的,心志气派都不会小,斟酌而道:“大夫人别急,让我写信去探探究竟,问问人品相貌,能不能配上你家姑娘。” 头一回做媒人,我也不敢莽撞。何夫人却十分高兴,嘴角溢出笑,朝后一步,磕到佑珍的脚。 佑珍一直帮着我,挽住她的臂膀,将人带回桌子,边走边说:“我没说错吧,皇后常说何家小妹讨人疼,应该寻个好姻缘。” 重新回到圆桌,桌上有蜜瓜打碎的汁,仔细喂姑奶奶两口。山坡风大,芽芽取了披巾给她披上。这时冯小如过来问候,姑奶奶见陌生人靠近,立刻拉住我的手。 她茫然无措:“云罗…” 冯小如蹲在她面前,掏出帕子拭拭老人的嘴角,她说她的父亲来信问候绵水夫人。 老人露出笑容,又拉着春姨,喃喃说:“拿茶水糕饼给孩子吃。” 冯小如很配合,嚼着蜜瓜说很甜,逗得姑奶奶大笑。在场的外人,只有她真心惦记绵水夫人。她又朝我拜谢,结实流畅的上身一躬,因为平康王终于可以落葬皇陵。 “昨天下船的时候,听闻这个消息。”她对我说,“陛下不同他计较,宽厚大度,将来我回信给铜雀台,家父一定安慰。” 我不愿在当众提这事,示意她别说了。 “娘娘,既然陛下容王爷落葬,能否撤掉小叔一府的幽禁?”耿直的女人不听话,“那府上只有老人女人和孩子,禁闭一年够他们受的。人已死,罪也谢了。请娘娘开恩,放过无辜之人。” 她说得那么大声,是要逼我大度了。 芽芽立刻扯我的袖子:“小冰姐姐,这些人都和平康王一伙的,千万不能放。” 冯小如听见了,瞪着凤眼:“谁和谁是一伙的?小叔虽错信王爷,可他忠于铁麒麟的江山,他是顾念英王的旧情,才会失策错信。倒是你爹,不问青红皂白,在陛下回城之前,就将人杀了。不止杀了人,还怂恿中殿封掉冯家,害一家老小救助无门。” 芽芽一点不退缩,冷笑道:“他忠于铁麒麟的江山?平康王害死恭王,偷走他的孩子,意图嫁祸小冰姐姐。冯大人若是懂得分辨是非,就不该助他作孽。成田冯氏素来为英王亲信,可惜英王只是英王。你们不顾及曾经的储君,不尊重当今陛下,老是念英王旧情,封府只是教训。” 她说完后,所有人都瞧着我。因为大家都知道,金芽芽出入官门如家门,她的话会有多少是我传授的。 幸好春姨出面喝止女儿,她有些惊异,孩子才几岁,很难想象她能说出这番话。春姨半点不在意皇家事,但她明白女儿的肆无忌惮让我为难了。 冯小如刚才被噎住,此刻面对镇国公府,轻轻笑道:“的确,小叔罪有应得。他死了,冯府没有怨言。如今所求只是一府老少的安危。” “娘娘,从景泰老主起,便立有罪不及家人、祸不及子孙的规矩。”她面朝我说,“当年卞小燕临阵脱逃,朝廷也未追究。镇国公府一直安然无恙几十年,就是因为这个规矩。” 抬起头,想掩饰我的惊讶 ,可她随即明白我并不知情。 “原来娘娘不知道这件事,这样的丑事是该好好隐藏。” 众人也很惊讶。韦思舞的目光逗留于我的面庞,透过面皮层层深入,好抵达我窘迫的内心。我吸口气,猛然想起怀东没从提过自己父亲,而且镇国公的爵位不再世袭。 “云罗…”老人又抓住我的手,她感觉到威胁。 芽芽气得满脸通红,跺脚道:“你乱说,大舅怎么会是这种人。” 哪知春姨一把拉过女儿,挺身站起来,对众人说:“这桩陈年旧事,咱们府上不会隐瞒。我哥从小不喜舞刀弄剑,他见了血就晕,上了战场,当然会害怕。不是人人都要当英雄,怕死很正常。” “云罗…”老人拽得更紧,目光急切盯住前方,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安慰她,没什么要紧事,她们在争论明日祭拜的次序,为这事闹得不开心呢。佑珍连忙走过来,今日吃得够多,她扶姑奶奶去消食。何夫人说佑珍一人搀不动,她也离席了。 第276章 老人落寞的背影消失那刻,冯小如脸上锋利的神色褪去,突然嚎啕大哭。她跟我说,她年幼丧母时,是绵水夫人接她回家,抱着她坐了一夜。 “我只是心疼…”此刻她伏在郡主的肩膀,不知该心疼谁了,“郡主娘娘,小叔家还有几个孩子呢,十来岁的年纪,却吃不饱肚子。托人送东西,羽林卫都拦着。井水都臭了,也不知谁搞得鬼。我是心疼他们。” 安福郡主转而望着我,意思问皇后娘娘管不管这件事。 冯小如又说:“娘娘,去年中秋晚宴,家父得罪过金士荣金大人。他小气得很,摆弄不到铜雀台的保定侯府,就报复小叔一家。” 芽芽更生气,露出兔牙凶道:“婶婶没证据,就敢诬蔑我爹。” 冯小如指着她母亲:“卞小春,你男人什么德性你最清楚,还用我来诬蔑。” “好了,都别再说。”我见春姨鼓起腮帮子,想回嘴又说不出道理,知道这桌宴席该散了,“芽芽,你去祠堂看看明日用的祭品,带你母亲一道去。” 小丫头气坏了,见我坚决的神色,终于悻悻而去。 这时糯米丸子才做好,孙姑姑端来,一瞧人都散了。又甜又粘牙的东西,不过几刻钟过去,我的胃口全没了。 我告诉冯小如,中殿只是幽禁冯府,不会虐待他们。 “婶婶,这件事你该私下跟我说,当众这么闹,往各自心窝踹一脚,这算什么意思?” 冯小如抬头望着我,她是个直肠子,心事瞒不了人。当下还有安福郡主在场。韦思舞也没离开,她居然问糯米丸子什么馅,她要吃红豆的。 “婶婶觉得私下跟我说没用。众所周知,我讨厌平康王,不会帮冯坚的家人。而金士荣倚仗国公府,又得陛下信赖,向陛下告状也困难。当众闹一闹,或许能有结果。” 她默认了,大闹过后,反而担忧结果,垂着脑袋不说话。 我微笑说:“婶婶有勇有谋,知道众目睽睽,皇后言行不能理亏。你放心吧,你小叔一家的吃喝用度不会遭暗算了。” 眯起眼睛,这事的确要管管,持强凌弱是小人所为。 冯小如不辨真假,她不知我在想什么。她求助其他两位证人,明白皇后当众应允她了。 我思索一回,又说:“从前保定侯跟随英王,想来他有明君之象,念着旧情,保全他的孩子。” 冯小如说,英王只是寻常人,不及当今陛下有本事。不过家父同他一起长大,情如手足。 我笑道:“当今陛下也是寻常人,而且他没英王那么好命,希望侯爷远在铜雀台,不要对陛下有偏见。” 第88章 鹣鲽情深(十) 见到小冰虔诚供香的神…… 见到小冰虔诚供香的神态, 我明白她对世伯是全心全意的仰慕。从少女时期,他就是她模仿的对象。她仰慕他,他说过的话, 他的爱憎喜怒, 他欣赏他鄙夷的, 都烙印在她心里。她的心被他牵引, 扎根于属于他们的故土, 尽管许多人离她而去,这片土地依然是她吸取营养的所在。 韦伯林制止皇后跪拜,示意焚香洒水即可。小冰有些恼火,韦伯林就说,当年冒八老爷都给嘉宁皇后下跪的,历来尊卑有别,娘娘不可僭越。又招来女官, 拿一柄轻巧拂尘略沾清水,尔后敬给皇后。小冰就跟着何红山的指示, 给祖先牌位依次弹灰。最后才到南宫少全的牌位前,她多弹了几次,两手相合抵在下巴处,同世伯说起心里话。 藤萝绿叶拥拢着祠堂的外壁, 雨水滂沱倾泻,向雨雾望去, 四角飞檐好似呜呜哭泣。等我的三柱香徐徐而上,其余人陆续进屋。男人们先拜, 倒是干劲利落;接着轮到女眷,妇人们提起裙角,窸窸窣窣。此时雨声拍打石矶, 凄凄声应和场景,不知谁先哭了,接着许多人掏出帕子拭泪。 室内弥漫着檀香味,那种气味缭绕,让头脑格外清静又敏感。我想对小冰说,你是幸运的,遇见世伯,就像一棵树找到供它成长的黑土。不但小冰,在祠堂忙着指挥的韦伯林和何红山,他们也是这种人。思绪推到远处,想到闵代英或者怀东,甚至想到大宝。他们身上都蕴含了有某种气质,他们仰慕庙堂的祖辈,依赖自己的父亲。这时有人敲了一记铜磬,我心痛想到,只有我,我一点也不喜欢父亲,我甚至记不清他的模样。就算去到皇陵,看清他躺的棺柩,我也酝酿不了哀伤。 这是藏在内心的秘密,无法对他人述说。一个人讨厌自己的生父,算不算大逆不道,更何况我是铁麒麟的君主。从小我对他没有记忆,孩童时的回忆,只有一条彩色石子路,我蹬着两条短腿,同自己的影子同行。宫里有几大柏树,伸得老高,爬上去,能眺望许多宫殿庭院。我喜欢掏鸟窝,抱一只小鸡崽子同它说话,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却不知在找什么。有一天,我望见单容和我的两个哥哥在吉祥宫听戏。他们找了许多十二三岁的小内监,各自扮成生旦净丑,一边唱戏一边互相亲嘴。我记得很清楚,那些小童细皮白肉,远看像稚嫩的女孩浓妆艳抹,又做出妖娆风流姿态,场景十分诡异。戏台搭得很高,四根柱子顶着木板,他们赤裸上身拥坐一团,似乎在演女人打架的戏,击玉敲金锣鼓喧嚣,突然单容他们也加入戏台,搂着那些不男不女的亲嘴。我当时心里很难受,难怪哥哥不带我玩,低头不想看了。这时远处一声巨响,什么东西裂开了。抬头再望,原来戏台子塌了,太多人的重量,那四根柱子承受不起。轰的一声,中心塌陷,那些红的绿的黄的彩绸,裹着人全部往下掉。我吓坏了,手里的小鸡仔拼命挣扎,伸手递它回窝,哪知脚下没站稳,整个人也往下掉。那棵大柏树不比戏台矮,我要和哥哥们一样,一起摔个狗吃屎。当时树下恰巧路过一个内官,他慌忙趴到地上 第277章 ,我先擦到树枝,然后就摔他身上了。 崔流秀拄着拐杖,站到我身后,絮絮叨叨,说雨天石路滑,待会大家回去要当心。我叫他不要管这些,他压根不该跟着来,腰伤不好又要算到我头上。当年神佛保佑,从那么高摔下,我安然无恙。后来父皇叫我们三个儿子跪在中殿,两位皇兄摔得够惨,胳膊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可父亲拎起竹竿打他们,边打边骂,他对大皇兄格外凶狠,又是畜生又是骗子。那时我并不理解,大皇兄对人挺和气,年节庆典,他一身锦袍站在御座旁,大家都称好。父亲理应最喜欢他,如今却按住他,拆穿他假装的伤,大骂他不肖子孙。 那年我不到七岁,两位兄长比我年长许多,都是亭亭少年郎,父皇这样辱骂,他们该有多伤心。我支吾了一声,父亲,别打哥哥。他回过头,用一种冷淡疏离的目光,恍然我是不相干的人。从头到尾,他都没问过我的伤势,他叫内官带我回去。回去的路上,内官说,你们三个算走运,只是擦破点皮,单容撞到天雷,一根柱子劈下来,从此走不了路。陛下为遮掩丑闻,平息宗亲的愤怒,晋封单容为平康王,在宫墙南边划拨好大一座宅院供他养伤。 这就是我十岁以前的童年了,对父亲的记忆寥寥无几,再努力回忆一下,南岭军队将我带走时,他的下嘴唇哆嗦得厉害,那片酱紫色的嘴唇冲我的瞳孔直哆嗦,使得我也满身哆嗦,我突然哭起来,吓得尿也憋不住,结果全拉到裤子上。在我最痛苦无助的时刻,他分明闭上了眼睛。铜磬声又起,弥漫不散的檀香使我也闭上眼睛,即使身处满载忠孝仁义的祠堂,我依然无法忠孝于自己的父亲。 烧完祭品后,众人先回汉章院,而老宅在另一头,于是我和小冰走那条石板铺的上坡路。雨还未停,我打了伞,她挽住我的臂膀,路滑她走不快,我俩在竹林间夹的小路慢慢步行。今天她为自家的列祖列宗供香焚纸,眼里的哀伤意犹未尽。 “小冰,世伯是你的亲人,我也是。不要老叫我觉得排在第二位。” “我是难过啊。要是他还活着,见到雍州如今这番景象,心里该有多安慰。” “如今重开汉章院,你又嫁给我,南宫家与朝廷是分不开了。我看他未必会高兴,从前他不是一直带你们住在山里的。” 她勾紧我的臂膀:“他想保护我们。而且,我感觉他是厌倦了,他总不想与朝廷的事沾边。” “我了解,他不想沾边。靠近皇城的地方,总是污浊淤泥…越靠近御座,人就越残忍…” 她侧过脸,观察我沉闷的气息:“可我不喜欢逃避,也不会放弃属于自己的东西,淤泥也无所谓,伤害别人也无所谓。哎,我一点都不像他。” “世伯么,似乎是人间美德的示范,完整继承了雍州的衣钵。虽然我没见过他,可从你身上看到了影子。” 她怯怯笑着,表示自己不能承受这种赞美。 “小冰,他在你四周筑起了篱笆,恩…用漂亮玫瑰花扎起的篱笆。如果你行差踏错,想跨越那道界限,玫瑰花会刺痛你的身体,叫你的良心不好过。如果没有这道篱笆…你就向小船王的方向扑过去了。” “没有,”她争辩着,“我和他是不同的。” “好了,不提这个人。不过我说世伯的话是没错的,他用他的本事,牢牢攥紧你的心。不是人人有机会遇见一个南宫少全…也不是所有的父亲值得尊重。” 雨淅淅沥沥,拍打着青石板,微举起伞边,一色青瓦白墙的房舍,宛如千年前的遗址,合着雨滴飞檐,衬得世界寂静又温柔。侧过头,雨丝打到她面庞上,我抬手拂去。今天她不施粉黛,不佩钗环,白净的面庞如雨雾一般朦胧,一对明眸的轮廓格外清晰。她的眼睛很美,凝视你的时候,似乎述说着她要得到你,那年我就是这样被吸引的。 隔日清晨,我叫人拿几根木棍麻绳,将院落里两株松柏的树干支好。岛上风雨大,植物容易给吹塌。来的几个小内监明显没干过这种活,忙乱一阵,手叫锤子砸了。金士荣进门时,我正教着人,如何将木条斜轧进去,要与树干多少倾斜,才能固定住躯干。这间老宅太空旷,许久没有人迹,总显得荒芜。我和小冰住的是北间院,从前世伯住的地方。两侧连廊围起一个大院子,中间要是弄个靶场就好了,晨起能练练臂力。 金士荣问道:“陛下,御驾是否明天启程回去?” “是啊,走了几天,中殿一定攒了许多事。” 他又回头望:“娘娘还未起床呢?” 我洗着手:“你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 昨天为冯坤冯坚两兄弟的事,他给小冰说了一顿,今早来必是打听消息。都城闹市,羽林卫老堵着一座官邸也不妥,我叫他回去后遣散老弱妇孺,再封府清算,只是冯坚有个儿子,十二三岁,生得玲珑俊秀,该怎么处置他,我心里犯了难。 “陛下,臣可没那么狠心。只是里头几个婆娘厉害,老扯着嗓子喊,他们侍上三代,他们是忠臣遗孤,日喊夜喊,不得已才叫人吃点苦头。” 第278章 金士荣是不会好好待他们的,我心里明白,他和韦伯林本是两路人。辰时刚过,韦伯林带人也来到老宅。我知道他们心有大事,叫内官在凉亭设座。 士荣先笑:“前天琼华宫设宴,那位冯家大姐冲撞了娘娘,大人知道这件事么?” 韦伯林立刻对我说:“当日臣去看望绵水夫人,听侍奉的姑姑讲了前后因果。陛下,冯大姐一副火爆脾气,她为自家亲人着急,才说那些伤人的话。如今后悔不及,已去绵水夫人屋里跪着请罪了。” 我抬起手,表示不在乎这件事:“你不用担心,只叫她好好侍奉老太太,我和皇后都不会降罪。那一府的人回去后就放了,不过那个小子…我听闻那孩子聪明得很,不如送去蜀军磨练一番。” 此话一出,座下之人皆惊讶抬头。 金士荣的意思,毕竟冯坚有意拥立他主,他的儿子,即使不杀,也该囚禁终身。 韦伯林驳斥,幼子未满十四,按律法不用处死,更可况冯府世代忠良,请主上善待忠良之后。 凉亭内还有台谏所的人,躬着上身不说话。 我对韦伯林说,自己也在这个年纪失去父亲,每日在南岭喂马耕地。去蜀地不算亏待他,他若能成才,冯氏祖宗也能安慰了。 “你亲自写封信去铜雀台,告诉保定侯这件事。” 知道不可转圜,韦伯林低头答是。 又对金士荣说:“你去办封府的事,别伤到人。人名都登记上,临走每人领二百两路费。剩下的东西入库,你和伯林一起盘点。” 二人再次答是。此时日照当空,内侍送来冰饮散热,我们几个捧着玻璃大碗各自喝完,命人再取一轮来。 韦伯林面朝我,刚才的事情过去,他另有要事回禀。原来汉章院的几个学子合力刻一套图章呈上,春风化雨,淳物化欲,各式的篆体,灵动飘逸。他托着锦盒,告诉我哪件是哪个人刻的。有一枚形如弯月的鸡血石,冰莹透骨,正好握入手心。 “陛下,这枚是临仙手刻的,您瞧,用的金线小篆。若喜欢,可随时带在身上。” 我笑道:“是块好石头,不过卿家推荐的不止是石头吧。” “臣不敢左右陛下的心意。只是,临仙他们来雍州不过数月,陛下是嫌弃人笨拙,想赶他们走么?” “韦大人,你的门生很好,不过我想看看其他人。天底下这么多人,他们应该都有机会。” 那刻韦伯林的表情像挨了针戳的家猫,失味又失落:“看来陛下嫌弃的是臣。” 台谏所的赵拓见空气凝滞,朝我作揖:“陛下,韦大人对中殿忠心无二,他…他们代代相传,都尽心竭力侍奉主君的。” 代代相传,上一代培育下一代,然后推荐给君王。就如元绉推荐韦伯林给我,韦伯林又来为我张罗下一代。如此往复,他们如同漩涡一般,围着御座上的主人打转。 “伯林,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广纳良才本是汉章院的初衷,找些不同的人进来,一样可以做你的学生。” 金士荣的嘴角露着笑意:“陛下英明。比如从前的娄大人,虽出身寒门,却凭 一己之力支撑前桥阁,那是天下多少学子的表率。” 韦伯林低沉回答:“先主宣和君杀了太多人,京都世家噤若寒蝉,他只得依靠娄柱尘。可纵观铁麒麟数百年,从来皆是世家大族围着御座,一代接一代,衰荣与共,就比如南宫世家。陛下,今日身在雍州,应该看得清楚明白,只有衰荣与共,损利相联的人,才会对您忠贞无二。” 金士荣冷笑:“韦大人什么意思?陛下是少不了你们,少了你们,陛下就坐不稳江山?” 捶一下桌角,叫他们两个别吵了。韦伯林还托着锦盒,那块深红的鸡血石,红得醉心盛意,诉说着它的忠心。 内侍捧着葡萄汁进来,为桌上的玻璃碗添满。那三人皆不敢动,我就问赵拓,你来干什么。 赵拓年纪不大,生得眉眼刚正,见我发问,立刻递上奏本。我展开一看,竟是台谏所参奏卢文七的事,他在北庆牧场混熟了之后,将猪羊马鹿私自贩卖给各地肉商,一分钱都没入公账。台谏所将肉商姓名和交易钱数全开了清单,一起堆到我眼皮底下。 “你把这个拿到这里来给我看,是什么意思?” 赵拓答:“陛下,因为上面也有雍州的肉商,臣要核对完最后一笔才能上禀。卢大人还同这里的厨房私下敲定了,以后一两肉的钱按多一倍算,多出的部分他们内里再分。” 我捏着那张纸,不知该发怒还是继续诘问。 金士荣瞧我一眼,慢慢说:“赵大人真是忠勇,朝廷那么多人,有贪污的,有淫靡的,有好赌的,还有醉酒不来上朝的。你偏挑陛下的亲戚来参奏,不知谁给的胆子。” “哼!”我猛地站起来,扔掉那张纸,桌上的玻璃碗掀翻了,葡萄汁洒得到处都是。 内侍听见动静,连忙跑过来,我叫他们滚。 赵拓起身离座,朝我一拜:“臣既然得知此事,参奏是职责所在。陛下天威,可以对臣任意责罚。” 第279章 韦伯林也立刻上拜:“陛下,此事不易张扬。” 我怒气冲冲:“你是不是早知道了?今天带着他来我这里闹?” “陛下,”他跪在我膝下,“即便臣知道此事,所作所为也都为陛下周全。若赵拓在中殿参奏,录入文书院,陛下便要公开处置卢文七。” 金士荣一脸愤恨,瞪着他。 “陛下,”他继续说,“此事对内要严惩,对外则要保密,方才两头周全。还有,最重要的是北庆牧场,那处每年的税银和纳贡是要保住的。” 我冷静下来。那个废物,见钱眼开,被人拱几下,就忘了自己是谁,当初真不该叫他去。 “绵水夫人身体不好,你先叫他回来。”对韦伯林吩咐,“将账本一并带回来,再找个可靠的人过去…” “陛下。”他二人异口同声,都要向我举荐人才,谁也不愿牧场落入旁手。 韦伯林抢先说:“此刻替换场主,难免惹人非议。陛下,不如先等卢兄弟回来,问清那些买卖,他若肯将钱还回,此后也可从轻发落。另外牧场那里该管得更严格些,场主一人势大,做事无所顾忌。未来不如轮流派人监察,牧场有多少货,每个季度造册登记,这样才能避免有人贪心,把东西私下卖了。” 我点头:“好,以后叫李户老派人去。先带卢文七回来,我要自己问。这件事你们别再同外人提起。” 赵拓还不忘本分:“陛下,审问时可否带上小臣,此事虽不公开,但按照规矩台谏所需要结案。” 我瞧着他就来气,踹一脚凳子,直接走了。 第89章 琼华雨露(十一) 早上起床后,单立已…… 早上起床后, 单立已被外臣请去议事了。今天没下雨,风也凉爽,窗台摆了玫瑰花, 白嫩嫩的花骨朵摇曳, 阳光下衬得如雪球一般。我不想出去, 倚着窗台, 细心打理几片绿叶子。昨晚单立说这些花开得漂亮, 回去后,要在琼华宫的花圃辟出一方地专种玫瑰花。心里哼着小曲,是小时候在乌潭听的桃花源,这时佑珍正好进门,听我哼得走调,就笑起来。 佑珍端着一盅参汤,她是特别在意我身体的, 叮咛我将炖烂的莲子都吃了。再这样进补,我要流鼻血了。她又说炖了两份, 等单立回来,另一份留给他。 “姐姐,他不喜欢吃这种东西。” “什么喜不喜欢。你们两个小时候都多灾多难的,如今也该认真调理调理。这方子是巴陵老家祖传的, 男的女的都能吃,生津养气, 补阴又补阳。我拿他当妹夫,才热心肠地炖了几个时辰。” 如今的南宫家里, 佑珍与我最亲近了,她也是最有福的,带着三个孩子来请安, 如一窝小鸡围着老母鸡,一齐咕咕咕朝我叫唤。他家大妞长得真像她,一副端庄贤惠的气派,略微走近些,双手递上一方金线锦帕,她说这是自己绣的,要亲自进献给皇后娘娘。 “小姨,你喜欢吗?”小姑娘轻声问。 我笑道:“很喜欢。小姨正想要块新帕子,你就送来了。” 孩子们都咯咯咯笑起来。佑珍他们是头一回来雍州,于是我们一起出了老宅,逛逛周边的景致。走到昔日赛马的操场,面前一大片新生的草坪,随行奶娘拿了风筝,几个孩子立刻奔出去玩。 我和佑珍站在树荫下,她说着去南山寺祈福的事,为家宅求平安,为我求子孙缘分,为儿女求仕途姻缘。 “姐姐,你想得够长远的。” “自然要想的,咱们一大家子人呢。原先住巴陵,不过操心公婆和孩子。如今不同了,你姐夫在外领着差事,阿楚又跟怀东去了永昌,公家的事说不准的,我能不担心么?” 我点头,姐姐是一个母亲,温柔又尽职,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是她的孩子。 “姑奶奶留在国公府,平常总要人陪伴。你在宫里,我在外面,所以只有我尽孝了。春姨同我走得近,咱们每日都来往的,见我伺候老太太,是拿咱们当自家人。她嘴上不说好听的,心却实诚,剥一篓小核桃,特地分一半过来,大妞身上发疹子,她帮我一起照顾。这样的情分,比亲姊妹还亲呢…” 我知道她和春姨要好,可镇国公府本来与我们亲厚:“姐姐,你想说什么呢?” 这时两个女孩手里的风筝飞上天,举着手欢呼雀跃,男孩还小,奶娘抱着,朝我们挥动胖乎乎的胳膊。我和佑珍挥着帕子回应,一起坐到竹椅上。 “小冰,这样唠唠叨叨,是想告诉你,咱们都是自家人。你和怀东是天上飞的风筝,一心为着朝廷为着陛下打转。那我呢,还有你二姐,还有春姨一家,都仰头看着,都围着你打转。” 我愣愣抬头望着风筝,它只迎着风,随自己的心意飘来荡去。 佑珍又说:“我知道你人在内廷,处事要公正,只是对自己人别太苛求。比如张嫂嫂,去年你们刚入宫,谁也不敢用,怀东特地去庄子请人过来。她念着旧情,抛下男人孩子,任劳任怨服侍你吃喝。你倒好,遇见不顺心的事,当众撒气,张嫂只当得罪了你,找我诉苦好几遍。” “姐姐,”拾起扇子摇,“我有说过她不好吗?不过问两句宫里每季吃喝多少,外头田庄送来多少,盈余有多少。很简单的事,问得仔细点,她倒委屈了。现下时局艰难,城外常有饿死人的,宫里也该节俭些,吃用不完的,发到各处大庙去接济。他们呢,背地里将东西高价卖了,还当我不知道,拿出账本子糊弄我。” 第280章 佑珍笑道:“城里各家的老佣人都这样,哪里当差,总要找些油水。宫里当差更不易,起早贪黑,衔着自己性命,她还指望你发的俸禄不成?你有你的道理,只是他们不会明白。看在国公府及怀东的面上,不用计较太多,横竖她对你忠心,宫里的大大小小也没亏待。” “姐姐,因私情论事,磨蚀秩序,诸事堕矣。前朝就这样,恣情糜烂,外奢内虚,所以才打败仗了。你别笑啊 ,我是不懂打仗的事,可内廷归我管,内廷要守着规矩。若叔父还活着,他一定赞同我的做法。” 她不再与我争辩:“好,皇后娘娘说什么都对。只一件事,张嫂得安稳守在御膳房。有她打理你的吃喝,我才能放心。若换成别人,先不提怀东,你看陛下答不答应的?先前恭王怎么死的,他倒是和你挂一条藤,六亲不认,结果呢?要紧的地方,必要放自己人。你把这话说给陛下听,看他怎么说。” 我热得很,扇子扇得更猛了。我又没动过念头要换人。宫里侍奉的大娘们真厉害,一有风吹草动,见我靠不住,立刻找旁的靠山。如今好了,张嫂在后宫的地位比我稳。 远处又一阵哄笑,佑珍出去和孩子们玩闹一回,回来后头发乱了,我帮她重新挽头发。因为单立喜欢随云髻,就是将头发卷成云朵一般,松松堆在头顶,所以我打这个发式很熟练,很快梳好了。佑珍掏出镜子一瞧,随即笑了,她说她带着三个孩子呢,发髻扎得不紧,一会儿叫小鬼头抓散了。她自己拆了重梳,又叫我坐到身旁,笑盈盈瞅着我的脸。 “小冰,你们夫妻感情好,姐姐看着很羡慕。” “他对我凶的时候,姐姐没看见。” 她轻轻摇头,仿佛不相信:“大家都是心明眼亮的。只是这事在我们南宫家看来很好,其他人会怎么想,就说不准了。” 我听出言外之意:“外面有人在说我什么?” 她继续摇头:“没有的事。小冰,陛下待你好,可你面对的不只他一人。宫里有太后,有数百宫人,宫外站着皇亲和官眷,大家都盯住你的一言一行。历来皇后被人称颂,皆为诞育子嗣,德行服众,宽和御下。只靠夫妻恩爱,没人会记着你好的。” 这时小葵从远处跑来,我出来挺久了,单立在找我。 佑珍梳好头,握住我的手:“今天说的许多话,是姐姐为你着想,才掏心窝说的。你已经长大,姐姐教不了你什么。只盼你如风筝那样,飞得高高的,护着我们一家人。” 晚间躺在床上,手里翻着几本旧册子,册子是练字用的,用细绳装订了厚厚一本。单立问这是谁的字,一笔一划练得如此考究。我便说是姑母的,那神韵与叔父的字多像,只是女子笔锋更温柔,轻若幽兰,沉如玉璞。推算落款的年份,那时她才十几岁,我是比不上她的。心里有些空落,无论作为闺阁女子,或者成为皇后,我都比不上南宫云罗。 单立叫我早点睡,明日清晨就要登船。我本不想这么早离开,可是他要回去了。早起登船,远处连着海面的天空微微露色,淡红色一轮圆日悬于水上,接着一束金光散开,鸿雁啄水,龙鱼跃空,海水粼光掠影。 伫立许久,终于单立问:“如何,看完了没有?” 他替我系好披风的绳结,让我坐后面的船。前桥阁要开早会,我同他在一起,外臣进出就不方便。昨日韦伯林一伙人围住他一天了,今早又整齐候于码头。哎,一张张正经八百的面庞,日出的景致那样美,那些男人眼皮都没抬。 单立问载女客的船有多少空出的房间。崔流秀忙说后舱有面大开间,一分为二,安福郡主占了一半,床榻桌椅都是干净的。于是单立又交代几句,我就上了甲板。因为泊船位置有限,姑奶奶一家要等待下一轮,此行没有与我相熟的人。我让大家回舱内休息,自己靠着软褥子小睡一会,等天色大亮,崔流秀就来敲门,问我想吃什么。 隔壁的安福郡主听见,弯身而入,她有很好的茶叶,热水也是现成,倒了一大碗给我喝。我命人抽掉中间夹板,又推开两侧的窗,舱内顿时亮堂不少。这船要走一天呢,我俩如平常妇人那样闲话家常。 她着急赶回去,因为自己媳妇快临盆了,如今府里只有他们小夫妻,她很不放心。 我记得这件事,姣姣表姐要生孩子了。郡主府添丁,是件大喜事。 “此行请郡主陪同,耽误你家正经事了。” 郡主很直爽:“娘娘别这么说。我年少时结识云罗,虽然许多年过去,心里依旧惦念她。这次故地重游,没想到,老宅竟存了许多画像。哎,她永远是画里那个模样了,我就不同,老得目钝气浊的。” 我一直好奇某件事:“郡主娘娘有次说过,我的模样很像姑母?” 她笑道:“猛一看,的确很像,就像重叠的影子。不过你们是不同的。云罗太娇贵,一块帕子沾了污渍,她就不要了。小时候,我与她一直合不来。我是皇家贵女,凭什么看她脸色呢。后来我奉旨远嫁,她则接到御诏,等着与当时的储君大婚。某天夜里,我和她一起哭了,我这才知道,咱们的命运是一样的。” 她给的茶水略微苦涩。仔细咀嚼,男婚女嫁,纵然有不如意,她和你的命运到底是不同的。南宫云罗重感情,爱他人胜过爱自己,她的人生必然比你幸苦。想到这里,牵连出许多旧时伤痛,转身望着潋滟水光。这时崔流秀推门进来,药膳炖好了,百合加大枣,每日配着早饭一起吃。 第281章 “哎哟…”郡主见我走神,就对崔老头说,“这些养生的东西隔几日吃也行,何必带上船来。” 老头笑道:“老医官要求按方子吃的。陛下那性情,他记住一件事,必要盯着一板一眼做的。” 郡主自然明白,安慰我:“瞧陛下急得。娘娘别急,你们都年轻呢。” 我的舌头卷起苦涩的茶叶:“我不及表姐有福气,她快做母亲了,我这里都没动静。” 郡主圆润的两颊没有预想的喜气洋洋,却郁郁沉声:“娘娘,其实我可担心呢。那两个小的总是吵架,原以为一个憨一个娇,等做爹妈的那天就会好。谁知一日比一日差,竟是过不下去的兆头,我能不急么?” 他们为何吵架?舔了舔裂开后又愈合的唇,我的手心一时冷冰冰的。 “哎…这孩子从小扔给他舅舅,婚事由朝廷做的主,我从没管过,心里亏欠得很。他不大与我说心事,他大哥又去外任,媳妇更不贴心,我瞧着都可怜。” 郡主的手很潮湿,黏糊糊的,贴着我的皮肉。 “娘娘,如今你发愁没孩子,等有了孩子,发愁的事更多呢。我只盼孩子平安生下来,英儿早些回家。那两个若不愿意过,我都随他们,分院各住求太平。只要一家子平安就好。” 她的口吻与佑珍很像,祈求一家平安。我有点动容,握住黏糊糊的手心。等回宫后,需请二公子叙叙旧,他一定吓得脸色惨白,还得好言安抚他。心里有些使坏地想,找人割掉他的舌头就好了,若他不说话,对表姐和对我都有好处。 等船渐渐靠岸,正是落日时刻。此时我没了心情欣赏风景。安福郡主与我一路叙话,唠叨生儿育女的琐事,害得我也担忧生孩子的事。难怪尤七如此谨慎,叮咛我养好身体,听过来人描述,生孩子真是要命的事。 我俩一起下船。有点冷,快入秋了,我拢了拢披风。抬头眺望,黄盖朱轮车停在不远处,单立在那里等我一起回宫。附近还停着几辆车,应是等同行官眷的。刚从甲板下到石路,一个褐巾包头的小童迎面跑来,眼神一溜,瞧着安福郡主。 “怎么了?”郡主显然认得他。不过我在场,那小童不敢说话。 我心里有些不安宁,也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童脸上的焦虑很明显,他说家里公子娘子大吵一架,少夫人动了胎气,又疼又气,郡主娘娘快些回家吧。 安福郡主立刻飞走了,我独自走到马车停泊的树荫下,单立正坐着闭目养神。 若娄姣姣出了意外,这份罪孽不得算到我头上。我无意招惹她的。可是,若她得知自己母亲是怎么死的,她一定受不了。刚才安福郡主说过,生个孩子要流多少血,她此刻就在流血,满身都是血。我仿佛看得见似的,害怕地闭上眼睛。可是,我并没有做错,她母亲罪有应得,她杀了自己的夫君,流传出去,对南宫家的声誉有损。 “小冰,你在臆想什么?” 而且,是单立叫我去做的,他跟柳家武馆谈好的。瞧他跟没事人似的,还摸着我的脸,说我给海风吹化了。我蜷缩着,缩在他胸膛,暗自祈祷娄姣姣一家平安,我不想再沾着谁的血了。从我决心跟随单立的那刻,四周总是血海汪洋。 “小冰,你怕什么?医官都过去了。待会我叫羽林卫也过去守着。无论结果怎样,都伤不到你。” 我怒斥:“叫羽林卫去干什么?他家老二本来胆小,这样一围,他更要吓破胆。剩下的都是妇道人家,有人带兵过来,只当大祸临头了。” 他不为所动:“暂时先这样。若有人疯言乱语,就等神智清楚了再出来。” 月亮露出来,冷冷的月光,他的眉毛鼻子都敷了层霜。我埋着头,内心依然不安,我答应过娄柱尘,要善待他女儿的。从前他抄检雍州家产,自己分文未动,临死前完璧归赵。我一直很感激他。我对表姐算不上关心,但也没害过她,其实我早把她忘了。这事都怪闵惠和,又蠢又软弱,明知妻子有孕,他还要刺激她。 这样心绪纷扰,马车驶入宫墙。单立说我太累了,命人烧水洗澡。快到子夜,我想遣人去郡主府看看,哪知内官来报,闵家二少爷一直等着御驾回宫。 我惊奇道:“他不在家里照顾人,跑到宫里来干什么?” 单立遣开闲人,叫他入外殿说话,我忍不住一道跟去,只见男人衣裤凌乱,哭得满脸是泪,宛如天要塌了,瘫坐于地上。 “娘娘,”他见单立冷漠,转而到我跟前哭诉,“小臣犯了大错。小臣同那妇人吵架,一气之下,将当日之事和盘托出。这可怎么办?臣是无心的,臣来领罪,请陛下饶恕…” 果然,这个傻瓜,我立刻发怒:“她要生孩子了,你跟她说这个干吗?” 二少爷抬起头:“娘娘,那妇人一直逼问我,我想她多少猜得到。而且,她一直咒骂娘娘。小臣害怕,害怕她去外面乱说,就把往日岳父岳母的事都说了。岳母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娘娘的。” 单立站得远远的:“我们刚下船,遇见府上有人请郡主回家。如今紧要关头,你怎么不看好妻儿,跑到宫里来了?” 闵惠和说:“那妇人不要紧,她满身罪孽,洗不干净了。臣是来请罪的,请陛下不要怪罪郡主府其他人。” 第282章 “你…”我竟无言以对,怎么会有这种人。 男人抬起的脸,脸皮呈现着淡红色,好像发烂的桃子。他有一对很大的眼睛,空洞又虚弱,却奇特地,朝我讨好地假笑。 “娘娘…”他突然抓住我的裙角。 而几乎同时,抑制不住厌恶,我重重扇了他一巴掌。 第90章 鹣鲽情深(十一) 安福郡主府出了事,…… 安福郡主府出了事, 我便叫人过去打听。等天色大亮,回宫的人进来禀告:府内少夫人没能挺过去,卯时刚过断的气。孩子生下来了, 郡主娘娘抱着哭呢。一家子乱得很, 小衡王爷也在, 安慰手足无措的二公子。 听见有人死了, 总觉得不吉利, 不自觉皱起眉头。阿松又说,天亮后,只怕有人去吊唁,小衡王妃是肯定要去的。我明白他的顾虑,羽林卫围着郡主府不妥当,叫众人看着觉得古怪。娄姣姣死了,她不会再说话, 而郡主府的其他人,他们只会如释重负。我命阿松代我问候郡主娘娘, 另外悄悄撤走羽林卫。想了一下,又派他去通知柳家武馆,只有大宝会认真操持他姐姐的丧事。 这件事并未在宫外引起波澜。大宝进宫后,告诉我棺柩会送到他父亲的地方落葬, 郡主府没有意见。我没说什么,让他去内廷告诉小冰。虽然宫外没人在意, 小冰却深受震动,她一紧张就发红疹, 浸了两天药浴,非但没好,受凉后又发起烧来。 回宫后的这些天, 我的心思都想着北庆牧场。小冰一直生病,此事就没告诉她。她没法下床,可我照旧去琼华宫过夜,睡在一屏之隔的长榻上。每日她指使宫人到中殿门口等着,我同文官说完话,或者同武将练好刀,那派来的影子一晃而过,我就知道该去看她了。因为通身雪白,生了那样一片疹子难免触目,她经常撩起头发,叫我数数后背还剩多少没褪掉。我越数越多,把她弄哭,我心里就高兴了。有时夜里痛痒难耐,她就咒骂闵家老二又蠢又坏,他这种人干嘛学人娶妻生子。夜里骂完后,早上传人进宫,当面又骂一顿,这才心里解恨,自己躺着直喘气。宫人们伺候她都小心翼翼,脚趾碰到面盆架,吱地一声,能把大伙吓一哆嗦。好不容易熬过十来天,终于烧退了,红疹转成暗色印子,她又神神叨叨,成日对着佛龛说话。 这日绣坊的人过来,捧着一匹素缎给她瞧。因为身上皮症整夜发作,折腾她睡不好觉,她开始数落衣料不够好。孙姑姑说这是旧年的吴江蚕丝,不参杂线,直接织成的素绫,拿它做套寝衣,一点不磨皮肤。 我坐在一旁看,接着说:“不如多做几套,皇后的贴身衣物都换了吧。” 姑姑说:“可惜就这么一匹,做件寝衣差不多了。这类东西做不成夹袄裙裤,库里存的不多。” 小冰的手搭上柔软丝缎,手背还留着昨晚抓挠的痂子,过一会儿,她说:“拿这个做件寿衣吧,赶紧做完,送到安福郡主府,给表姐穿上,好送她上路。” 孙姑姑转头望着我。我见她逐渐清明的脸色,知道这场折腾算熬到头了。她安静不少,皮症退去,胃口好了很多。我放下心,大部分时间又用在中殿。 郭池寄给我一封信,自从春汛决堤后,他头一次联络我。他自己身体很好,只是郑大人的手臂给铁钉扎了,又泡着脏水太久,伤口愈合不好,人也虚弱。如今白天夜里,他总要跟着他,保护他的安全,大概冬天之前,他们都无法回来。 接着有这么一段:“陛下,铜雀台沿洛水铸成,原为一座瞭望台。石台建于水势高地,旁有一尊黄铜孔雀,故而得名。附近平原广阔,许多村庄星罗棋布,渐成水路要塞。只是连年战乱,这里凋零得厉害。朝廷委派保定侯驻守,他将沿河沿支流区域全部圈起,更像一座闭塞的城堡。我不知该如何描述,但此地与京都是两个世界。人们惶恐又凶恶,到处是漏雨的茅舍,吃食只有玉米面和红薯。每月补给的几车粮食,还未清点分送,就遭人一抢而空。陛下,如果我能像前桥阁的人那样说话,千万别让你的子民贫穷。贫穷像身体的毒瘤,比一刀毙命更可怕。” 信的末尾,他问我要了几味药才,以及两车过冬衣物。他没提河道的事,大概明白正式的公文会写,这封信算是私语,吐露自己的真情实感。等我折上纸,正好韦伯林进屋,中秋节朝廷放赏,他来与我核对一遍。 安福郡主府办着丧事,那些团圆糕饼、大红锦缎就不送了。金库打好一对长命锁,准备给孩子送去。他一向设想周到,让我挑不出毛病。接着又递一份的礼单,手一抬,竟有几十页,连绵折叠,全是赏给宗亲贵戚的节礼。 他见我慢条斯理翻开,半天也没在最后盖印,就笑道:“陛下,这些都按照往年旧列给的。保定侯那里不要别的,只要酒,那些琥珀酿美人醉,库里有的,就拿些给他。” 我微微笑道:“好啊,哪天喝得他一命呜呼,你们也算功臣了。” 他又说:“冯坚府上清理干净,各房都贴好封条。只是后院还剩许多家奴,将他们送回去,侯爷那里不要的。不如叫城里各户看看,看中的就签个身契,总比叫人四处流落好。” 第283章 这些由你们做主,我不在意,继续看礼单。 他随我的目光解说:“这项是给雍州的文房雅器,蝉翼纸、斑竹筒、花尊香炉,当作陛下给学生的贺礼。另赏庐江郡守十个吉祥如意锭,一架山水屏风,春汛时他们给河道帮过不少 忙。元老师在岐州养病,送他两支老参。其他家皆是肉粮布帛,只按品阶或多或少。” 我仔细看了,叫他给郑老四的夫人加送一份。 他连忙说:“是的,臣也这样想。不过没有先例,尚不敢开口。” “为什么卢文七家也有?他家有得赏的先例?” 韦伯林正色道:“从前没有,不过如今他与陛下是连襟。” 我拿起笔划掉:“等他回来,我亲自赏他。这项当你没提过。” 他低头道是。见我依然未盖印,疑惑问:“陛下,还有何不满?” 我摇摇头,盖上鲜红的印子,好似我恩赏天下的证明。 下午的时候,王琮一行人从雍州回来。他们多留半个月,是奉我的命令找雪莲。尤七曾说过,此花性纯味甘,滋养心神,使人心顺气和。小冰不能动气,吃这个正好对症下药。而且,我心里盘算过,既是她家族带来的病,雍州特有的奇花,或许能治好她。只是这花长在悬崖璧上,十分难找,这次找了半个月,总共不过三支。不过我依然高兴,命人先拿给尤七看,自己往琼华宫走去。 琼华宫向来清静,如今皇后身体抱恙,宫人更不敢打扰。我走到正门,只有孝姑一个守着,她告诉我卢夫人一早就来了,关着门,同娘娘说到现在,午膳都未传过。 我大致知道怎么回事,走到寝殿门槛,听见里面有女人的哭诉声。她立刻发觉我的身影,眼神回转,示意姐姐别哭了。香炉照旧点着,她又不能吹风,门窗紧闭,屋子里怪闷的。 卢夫人想对我申诉,不过被她妹妹喝止,她激动时那股怪异的疯狂劲又来了。等到外人离开,我喊人传膳,按时吃饭才能按时吃药。 “你的病还没好,我会通知绿营的人,先不要叫人进宫看你了。” 她的目光盯住我的脸:“你不告诉我这件事,是害怕我会为难你?” “你一直为郡主府的事苦恼,我就没说了。” 她坐得稍远些,似乎在揣度这话真假,接着又问我,打算如何处置她姐夫。 我双手抱胸,他不适合担那样的责任:“小冰,你懂不懂,有的人天性软弱,比如郡主府那个。卢文七也是这种人,为善为恶,都不够坚定。把他放在要职上,会害了咱们。先前我过于轻率,才放他过去,今后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 她没有反驳,漆黑的眼珠盈盈烁烁,过了半晌,她才开口:“那么叫他老实待在内城吧,我会看住人的。” 我摇头:“我得打他三十廷杖,还得叫赵拓看着,打完才能放人。尔后叫他回巴陵去,他是你姐夫,下半生总归衣食无忧的。” 小冰却说:“他没有你的筋骨,几十大板下去,人都废了。去了南方,那姐姐怎么办?陛下,他若肯安分守己,让人留在城里吧。” 我继续摇头:“不行,这件事由台谏捅出来,他们盯着呢。我不能因为偏私,叫人抓了把柄。从前军中的教训,将领叫人抓住把柄,从此无威信,士兵们就不服命令了。” 她知道我心意已定,夹了一块豆腐干嚼起来,眼睛只看鼻尖,半天不同我说话。我不信她会真的生我气,卢文七算什么东西。拉过椅子,端着药盅,等她吃好饭,再哄她喝药。 “小冰,”搂住她的肩头,“我坐在中殿够辛苦了,你不为我想想?” 她瞅着手里的药,抿了抿唇:“那你答应我,除去姐夫,不准牵连其他人。” 我落下眼角:“牵连谁了?我叫人暗中带他回来,不就是为保护你们。” 摸了摸碗壁,药都凉了。她不肯按时喝药,这病总好不了。她不懂我内心的期盼么,一点不为我着想,这样无故折腾半个月,她以为受苦的只有她自己。 “先把药喝了。”托着碗,另一只手紧紧环住她。她眼中却冷光一闪,突然手猛一抬,磕到碗壁,药全洒了。 外头听见动静,孝姑见我胸口给泼了一片,连忙找衣服帮忙替换。我一肚子气,踹一脚衣架,胸膛起伏,遥想从前的自己,何曾如此耐心对待过谁。那一个拿起沐巾,要帮我擦下巴的汤汁。我一掌推开,刚想发火,见她脖颈和手臂未退去的红印,惊恐之下,眼眶鼻头微微颤动,不得已忍住了。屋里太闷,换好衣服,不再看她,自己就走了。 守内廷大门的还是绿营那几个,我发了一通脾气,将他们挨个骂一遍。很快王琮赶到,我随即严正下令,皇后在养病,未来不准有人私自探视。王琮跟我出来,知道我心里不痛快,牵来两匹马,一起往宫外奔去。 “陛下,”他跟着我,一路小跑到城里,“陛下等等我…” 他在邺城就认识小冰,自然与其他人的语气不同:“你同娘娘生什么气。哎,女人都是难伺候的。陛下别认真斗气。” 我叫他别说话,放缓马步朝郊外走去。天气渐凉,路边草木露出凄凉的枯黄。枝头老鸦直叫唤,扯着衰败的嗓子,叫得人满头烦躁。今秋的收成不会好,户曹早前提醒过我。这叫靠天吃饭,前桥阁也无法,反而一直催促,尽快处决那个闹事的流民。他叫什么,我连名字都记不清了。突然想起郭池,他和老郑不能出事。不知道闵代英找到他们没有,有他在,他们不会那么幸苦。我早晚要处置保定侯,他凭何多年盘踞一方,搞得民生凋敝。这种靠家族恩荫的人太多,所以才重罚卢文七,小冰怎么不理解。她不理解的事太多,我又无法启齿,她认为我只想要孩子,才逼她每天喝药。 第284章 思来想去,念头又转到小冰身上。叹口气,眺望四周,天色不早,再走就出城门了。王琮想调头回宫,可我今晚不想回去。往南走就是九鹿,不如去山庄过一晚。王琮见我神色疲惫,就说去前方驿站歇歇,他差人回去取点东西,再通知宫里一声。他说总得告诉崔公公,不然老夫人要担心。 这间驿站挺大,正面一间大屋,后方伸出许多老树环绕,应该另辟出的院落。敲敲门板,无人应答,我们直接推门而入,大屋里没人,桌椅木柜一套齐备,如正常迎客的摆设。王琮吆喝两声,这才跑出一个布衣小子,打量我二人几下,说今日东家歇息得早,请我们回去。 王琮直接坐下,叫他下碗面条,我们吃了就走。他那副大摇大摆的凌人气势,弄的旁人不好回绝,只好低头应一声。我悠闲瞧一遍挂着的餐牌,觉得挺有趣,看完才坐下。想叫人再烧壶酒,突然后院传出杂吵声,有男有女,男的粗声大气,女的似乎呜咽着求饶。接着哐镗一记,这是铜盆摔地上了。 换一位长衫老人出来招呼,他说自己是店主人,送我们一笼蒸肉包,还是想打法人走。 王琮笑道:“老头,你们家里在打女人么?” 老人连忙说:“不是不是。后院来了惹不起的贵客,咱们只好关门歇业。两位相公,今日怠慢了。你们不用管这事,包上这些东西就启程吧。” 王琮便问贵客是谁。老头不肯说,他来了兴致,站起身亲自去看,慌得老头使劲拉住他。 “大爷,别去瞧。”老人说,“后院是韦家两头祖宗,捆着奴才教训,说要拉到玉泉山去。” 王琮随即瞧我一眼。我知道是谁,那两个犯了事,应该禁闭在家,怎么又跑出来了。原本心境沉闷,不想见他们,示意王 琮坐下,吃完面就走。哪知又哐镗一记,不知什么又砸了。 王琮忍不住问:“奴才犯了什么事,跟宰猪似的?” 老头说:“听闻是刚买的,两个极标致的姑娘。大爷,听说过西垣巷的保定冯府么,他们家败了,家里能入眼的奴才,自然跟猪似的,放在集市上卖了。” 放下筷子。后院男人的吆喝声越发猖獗,夹着不入流的淫词亵语,一半威逼一半调戏,光天化日,杂音都传到我耳朵边了。 这两个畜生。 我叫王琮把人带过来。谁知有女子大呼一声,接着男人们都纷纷呼喊。我刚站起身,只见一女子持柄长刀,竟挟持着韦家老四,从后院往正屋倒退走路。刀刃亮晃晃,硬生生贴住肉脖子,自幼娇生惯养的男人吓得面色惨白。那场景,我忍不住要笑。 这时持刀女侠叫:“小妹,到我身后来。” 还有一个小姑娘,跌跌撞撞跑进大屋。她们应该受过不少苦,露出的膝盖一片青紫。背上的衣衫全给抓破了,可女孩顾不上,披头散发,只想逃离面前的魔爪。 店家知道情况不妙,大呼:“我的老天…” 背朝我的女人才转头,未料身后还有人,一时愣住。韦家的老三老四立刻认出我,如同耳边点了炮仗,顿时吓傻了。屋里寂静片刻,还是女侠反应快,对自己小妹说快跑。于是小姑娘朝大门跑,我离大门不远,一把提起她。 王琮对那头说:“姑娘,把人放了,他们不敢为难你。” 握刀的女人不信他,对我喊:“先放了我妹妹。” 我就说:“你到我这里来,带你妹妹一起走。” 她依然不信。我朝前几步,老三立即示意众人往后退。女子见他们惧怕我,犹豫好半晌,终于缓缓松手,向我的位置靠过来。这时老四没了辖制,哭喊着找他的三哥。他们都认识王琮,此刻大叫:“王兄弟,我脖子断了,问你要外伤药呢。”这话一出,女子知道他们彼此认识,以为我们都是一伙的。 她已到我面前三步之遥,手上提刀,眼神愤怒。我手上还按着另一个女孩,她突然举刀扑过来。 “小妹,快跑。” 那疯女人朝我的臂膀砍,我只好推开女孩,侧身让过。她扑个空,我从后抓住她手腕,将刀扣下。王琮吓得,连忙奔过来。女子见胜算全无,刚才的愤恨化作痛苦,突然满眼泪水。她的手腕簌簌发抖,叫我真实感受到她的痛苦和绝望。我不自觉送开手,在所有人未作反应前,突然迎面挨了一巴掌,力道之重,我给打懵了。 “你们这群畜生。”耳边嗡嗡,只有这句话。 如店家所言,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我仔细看着她,尘垢污泥掩盖不了她的姿色。四周越发吵闹,一帮畜生围着我。摸了摸嘴角,我都被她打出血了。 第91章 鹣鲽情深(十二) 我喜欢坚强又脆弱的…… 我喜欢坚强又脆弱的女子。不懂矫饰, 毫无做作,如玻璃盏中的鲜艳樱桃,口齿咬下去, 外坚内脆, 甘甜入味。清退那群闲人后, 我带人来了九鹿, 让她们姐妹先去洗澡梳洗。当时她捧着一壶水, 纤细的脖颈裸露,咕咚咕咚灌下去,如茎叶吸足养分,五官瞬时饱满湿润。她不知我的身份,我撕掉卖身契,告诉她今后不必害怕。随后她的眼眶浸满水,咬住下唇, 却倔强不肯流泪。 第285章 那时天色已晚,山庄四面寂静, 秋雨微凉,夜蝉幽鸣。女人就在不远处,薄衫松垂,长秀披肩, 面色微露惶恐,似乎勾着男人的欲望。我瞥一眼四周, 叫人退下。王琮不太愿意,怕那女人与我独处, 要生出事端来。 我就指一指那小姑娘,说她的膝盖破了:“你带人去庄头那里,先上药, 再安排到后面屋子睡觉。” 那个小姑娘也瞪着我,然后拉住她姐姐,支吾着不愿走。王琮见我生气,连忙上前抱起她,出去后特地将门掩上了。留下的女人抬起头,她与我对视那刻,似乎很快明白我要什么,稍拧眉头,抬手按住胸前衣带。 我从床榻站起,托住她的下颌,哑着嗓子问:“今晚留在山庄,你愿不愿意?” 暗夜烛火暧昧,男女欲望无须遮掩,女人的目光从撕碎的纸片收回,尔后低头说:“公子救我于危难,奴婢什么都愿意。” 我很满意,一手提起她,将人按到床上,哪知她立刻伸手抵住我的上身,颤抖哀求:“等等,我甘愿伺候公子。只是我那小妹,年幼懵懂,不晓人事。请公子及各位大爷高抬贵手…” “别说话,”我的食指点住她下唇,又钳住双臂,扯开她的衣襟,“此时此刻,你该懂得别说话。” 接着她果然配合,衣裙尽数褪去,软玉沁露,玉脂生香,夜色中十分诱人。最初的不适过去后,除去压抑的呻吟,她没再说别的话。我原要发泄心中郁结,她却温柔迎合,纤腰如柳,风情万种,叫人一时意乱情迷。等昏暗的烛火燃尽,我吁出口气,这才放了她,推开窗格,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从前父皇随意临幸女子,给母亲带来许多痛苦,我讨厌他,不愿同他一样。所以情潮退去后,我便躺着不做声。那女人很乖觉,自己起身穿衣,后背露出遭人扭打的淤青,她很快遮掩了。系好腰带,在床角朝我一拜,我就顺手拉住那片裙裾。 “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过头,轻声答:“白条…” 见我皱起眉,又说:“奴婢小名白条,我妹妹叫花斑。我家原住洛水边的渔村,世代靠打鱼为生。父母不识字,就拿鱼儿的名字喊我们。” 我本来困了,听完这话,又笑出来。吹入的秋风混搅了桂花香,很快令人昏昏欲睡。 第二日醒得晚,刚洗漱完,金士荣已经来了。他带着天然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两只眼珠一骨碌,好似一切了然于胸。 “陛下,昨晚睡得好不好?” 我指指外头:“你给这里庄头多少钱?我做什么事,他都要通风报信。” 士荣笑道:“陛下,昨晚是小臣值班,听见报信的人说您在九鹿,所以一大早过来。驿站发生那样的事,韦家那俩孩子瞒不了,怎么韦大人不来请罪的?” 我想起什么,就说:“你没虐待人吧?我叫你们封府,别伤人,尤其是女人。当年南岭押走我时,也没虐待过母亲。” 他低头说:“是啊,有时候自己人比外族来的更凶狠。” 这时庄头送早饭进来,我一张口,扯到昨日被打的嘴角,一时痛得很。金士荣在旁看着,叫庄头将昨日打人的女子带来。 “陛下,臣得审审她的来历。” 他认真说完,便叫人进屋。女人似乎依然不知我是谁,金士荣和庄头对她吩咐一些话,她立刻照做了。小桌上有滚烫鸡蛋,拿帕子裹住,敷着嘴角就能消肿。白日光线勾勒出女人的轮廓,我不由想起昨天晚上,脸上有些尴尬。可她并不在意,大概因为一巴掌的内疚,热鸡蛋握在手里,烫得两手通红。 士荣笑道:“姑娘姓什么?是生在京都么?” 她瞧我一眼,这间宽阔明亮的大屋,以及拱手肃立,身穿朝服的男人,又令她不安了。 犹豫片刻,才回答:“奴婢没有姓,刚进侯府的时候,大家都称我白姑娘。” 我想了一会,反应过来:“你说的是铜雀台的保定侯府?” 她点点头:“小女生在渔村,芦苇草搭起的棚户里,饭都吃不上,要什么姓名呢。各位大爷,你们不会懂的,女人生在那种地方,要遭什么罪。 金士荣已然不满意她的身份,在旁又问:“那白姑娘怎么进的侯府?怎么又到京都来?” 她略微抬脸,露出与其卑微姿态不相称的惊人美貌,还有眼中闪烁的忧惧。 “公子救了我,奴婢不敢隐瞒。我没有来历,半饥半 饱,每日拆麻绳勾渔网,长到十几岁就嫁人。可惜命不好,男人死得早,婆家骂我克夫,嫌我占地方,喊来几个牙婆相看,结果给卖到保定侯府做小琵琶。” 小琵琶是什么?我侧过头,金士荣却敛容沉声:“姑娘,说得文雅些。” 哪知她正脸对着我:“公子不知道么?大户人家买卖那些贫户不要的女人,拿来供主人淫乐。奴婢入侯府后,专管推骨一项,每逢雨季侯爷腰腿不适,从臀骨到脚趾骨,每一脉筋骨都得疏筋活血,因为手推,五指灵活,就如弹琵琶那样。” 纤纤玉指举着,似乎别有风情。我叫她别说了。我猜到她干过什么。冯坤这个老色鬼,听她的语气,府上养着不少这种女人。 第286章 “其实侯爷人不坏,只是爱喝酒,脾气不好,有时记不清谁是谁。”她见我微愣,继续说,“原以为能长久待在侯府,可惜管事嬷嬷觉得人太多了,养不起我们,要赶一些人走。我去求了侯爷,他就写了信,告诉我京都冯家富裕,要人伺候,叫我带着妹妹过来投奔。谁知道,自己天生不走运,这里冯府惹了官司,又叫人卖了一回。” 她说完了。我没吱声。 金士荣忖度我内心波澜,就对女人笑道:“多谢姑娘坦诚相告,这事我会写信向侯爷求证。我家公子身份尊贵,你留在山庄,最好谨言慎行,不要再提过往的事了。” 她的神色有些黯然,平视相望,触及我裤脚缠绕的金丝银线,头又垂下。 等人退走,金士荣开始嘿嘿笑着:“是个尤物,不过陛下预备怎么处置她?” 心中一动,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带人入宫是不可能的;放她走的话,那只能去庵堂度余生。我可不想叫人做尼姑,所以留居九鹿最好。 “陛下,若人留在山庄,最好支会宫里一声。至少告诉崔公公,叫他找个小内官或者老嬷嬷,口风严实的那类,留着专门伺候。陛下何时过来,何时留宿,这些细节要记录清楚。将来若有意外,什么都好对证。” 我只好说:“不过一时兴起。我本意是救人,流传出去,别叫人编一段风流韵事出来。” 金士荣恰如其分解围:“主子不必忧心。九鹿原需宫女打扫,每月拨人过来烦琐,不如选几个长住的。陛下先救人,再施以安身之所,正是仁德之举,谁敢议论?” 瞧他从容应对的样子。原本因为卢文七的事,我一直盛怒于他,如今却不好横眉冷对。他又提醒我,自己身份先不要告诉外人,免得有人起歹心。庄子里的人,他会吩咐妥当,叫她们做些寻常家务活就好。 在山庄消磨两日后,因为临开阁日,前一天夜晚,我自己骑马回了宫。刚入内廷,遇见萍萍在小石路上,提着宫灯,托着药盒。我便知道她往琼华宫去。 黑夜中猛地瞧见我,她随即怪嗔:“单哥哥,外头朝事很忙么,哎…这两日都没见到你。” 她说那日我甩手走了之后,母亲得知此事,就去琼华宫劝诫小冰几句,结果她刚好的皮症又发作了。 她指一指药盒:“这是药房新配的粉,洒到汤浴里,医官叮嘱临睡前泡一刻钟,这样能睡得好些。” 我叫小葵接过,自己大步往琼华宫走,心里的烦恼又生起。似乎越重视一个人,她就越令你烦恼,不似露水姻缘,各取所需,两厢安好。寝殿内烛火通明,宫人正帮她沐浴,见我进来,都侧身退到门洞外。我洒入药粉,又探了探水,水太凉,她这样洗又要着凉。 “就是要温水洗,”她瞧见我的神色,“水烫了,对疹子反而不好。” 那几面窗怎么开着,孝姑真是昏头了。 她又解释:“是我要开的,满屋子蜡油味,熏得脑壳疼。” 我关了窗,蹲在浴桶边,仔细检查她身上的疹子。幸好不算严重。母亲说她几句,她心里又委屈了。想来自幼没人敢说她,她横行霸道惯了。此刻扒着木桶边,哼哼唧唧,抱怨身上不舒服,那模样又好气又好笑。 “这两日你去哪了?” “九鹿,我还能去哪里。” 她歪着嘴,似乎不太高兴。 “嘴角边怎么了?有点肿呢。” “那天给药烫的。” 我站起身,衣架上挂着一张浴巾,大概供她擦身用的。蜡烛明晃晃,趁着没人,快站起来,我来伺候你。 “泡一泡就好了,起来吧。”我催促着。 她却蜷缩入水,稍许羞涩,意思叫宫人进来伺候。我只好命孝姑来,等着一切收拾停当,终于能抱住她。小冰,别生我的气。这世上,会有谁比我对你更好。别为外人外事,伤了我们的感情。她抬起头,小花猫似的脸,埋在我颈窝吐气。 我又恢复以往的作息,中殿的事结束,先去校场操练,或者在城内溜一圈,日落前回到内廷,带她一起去霞光殿吃饭,夜里就陪她逗猫玩。这次她好得很快,也不提姐夫的事,并且她不许卢夫人进来求情。 十多天后,卢文七给悄悄押回来,拖到大都府掌刑所,他没有狡辩,我就命赵拓督刑,实在打了三十板子,血淋淋地给抬回去。当晚我去看小冰,她正着对妆台梳头,身旁金芽芽穿着骑马装,盘腿坐在小凳上,一个埋头低语一个沉默聆听。见我来了,小冰的目光移到我脸上,上下一晃,她好像笑了。我猜测她听说卢文七的伤势,心中自然不悦,就打发小姑娘出去了。 接着逢秋收忙季,李户老每日在前殿盘点各郡县的收成,我担忧谷物不丰,不是好兆头,就打起精神,一直同他开会。庐江巴陵向来物产丰饶,能不能分些给铜雀台,洛水一带真是贫瘠,这该怎么办。这种事得靠韦伯林去周旋,正思索,他已快步进殿。他怎么了,胸前衣领掉了扣子,他最注意仪容了。 “陛下,”慌张四顾,尔后说,“您在这里议事呢…” 第287章 从早到晚,我都在中殿,明知故问。 突然他朝我跪下,李户老给吓一跳,另外那个激动说:“陛下,刚才羽林卫突然闯到我家,什么也不说,一下子押走家里两个孩子。臣以为是陛下的意思…臣莽撞了。” 他低头微喘。斜阳透过窗格,光线给割开成小格子,晒到我脸上,好像又挨了巴掌。 李户老退走了。韦伯林立刻跪上前,哽咽说:“陛下,那两个孽障是活该,即便是陛下押走的,臣也没有怨言。只是瞧在老父的份上,别杀他们。” 王琮去采买夜明珠,今日绿营是谁当班,无论是谁,我都想杀人。叫小葵进来,来的却是崔流秀,他躬着背,小心翼翼回禀,皇后娘娘求见。我坐直身子,等人进来,她脸上笑盈盈的,长袖拨风,玉绦卷尘,看来不想叫我好过。 “韦大人来了正好,”她乜斜着眼瞧人,“你家两位小弟太不像话,三番四次犯忌。刚才羽林卫奉旨索拿,又告诉我事情原委,实在太不像话。此刻特地来听听请陛下的意见。” 我笑道:“你想怎么样?” 她扳着手指头:“聚赌玉泉山,白日喧淫,殴打良民,□□妇女。这些罪状交给台谏所,不知赵拓会怎么说。” “不必,你要出气,这二人就交给你发落。” 她笑起来:“妾身不敢,这事要给官家裁夺。他们做过多少荒唐事,一桩桩写清楚。韦大人,你不会偏私吧?” 韦伯林知其意,此刻只有各打三十板,才能平息她的怒火。 可她不满意:“刚才没说完。舍弟连通贵府管家,买卖罪臣家奴,差些的卖给牙行,好的私自囚禁。陛下,这个你可以作证,无故虐待女奴,御旨可没让他们如此作恶。” 韦伯林原为此事焦虑,这一个月心虚声弱,生怕有人拿来做文章,如今听完,只好咬着牙不啃声。 我知道她不依不饶,是冲我来的。提笔写了执 令,叫那两个畜生也去掌刑所挨板子。 “打完后,他们不能留在城内。寻个地方,服十年苦役。” 韦伯林松口气,朝我谢恩。面对咄咄逼人的女人,又皱起眉头:“娘娘,您擅自差遣羽林卫,已经不是第一次。这项可是大罪。” 我接口:“是我叫人去的。你闭上嘴,管好自家的事。” 他一副忧国忧民,视我如昏君的表情:“陛下,切不可如此纵容…”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抓起砚台扔过去,大声吼:“滚!” 小冰,因为我临幸一个女人,你就要治我的罪么。我没觉得做错什么。她冷冰冰望着我,是等我道歉,还是等我解释原因。我没什么要说的,身体的忠贞根本不重要,可是你不会认同。 这段窒息的沉默维持一会儿,我俩谁也不服软。崔流秀进来了,说地上都是碎片,他要收拾一下。 “娘娘,你让让,小心划到脚。” 他把小冰扶到椅子里,觑眼瞧她:“怎么气鼓鼓的?娘娘,小心老毛病又犯了。你一生病,陛下就发脾气,苦的是咱们奴才啊。” 接着又跑到我跟前:“陛下,刚才王将军捎信回来,外面卖的珠子不行,还得找东海那种,又大又亮的,夜间挂在屋里,比蜡烛强得多。少不得去问东海要那贡品了。之前您不是说过,找十二颗拳头那么大的,专给琼华宫照亮。” 我的确怕小冰旧病复发。她生气激动,轻则满身红疹,重的就抽搐晕厥。晕厥后,有可能永远醒不了。尤七这么说的时候,我并不相信,没有亲眼见过的事怎么相信。可我内心存着恐惧,所以迫切想治好她。 那老头念叨着,屋子的空气缓和不少。我走近她,想告诉她,没必要介意这事。 伸出手,想碰她的肩膀。她立刻闪开,面色苍白,忿忿说:“你骗我,走开。” 第92章 鹣鲽情深(十三) 这事过去好几天,她…… 这事过去好几天, 她一直对我很冷淡。有一晚去看她,她要我答应今后不去九鹿,除非她跟我一起。其实我什么都会答应她的。只要她缠着我吵闹不休, 我嫌烦了, 就会点头答允。可这次不同, 她如冰柱挺立, 纤尘不染, 睥睨恶畜,就如当天威逼韦伯林那模样。我顿时火了,同她吵了一架,之后赌气搬到中殿的卧室睡觉。 隔日逢开阁日,心不在焉独自坐着。面前的李户老谈论豆子麦子的事,我想起什么,问问铜雀台那片地收成如何。他说比往年差些, 河工征了不少佃户,干农活的不够, 水患又淹了一片,怕是更穷了。 我耸起肩膀,这是怪我咯,没好气回答:“你多调些粮食过去, 免得又闹出流民的事。” 李户老就说其它郡县也不富裕,不如向渤海国买一些, 库里的金币今年没用过,十枚金币能换数十车口粮。 我问:“从前也这样做?” 李户老笑道:“是的, 那里的黑土养庄稼,每年的玉米豆子吃不完,常常同咱们做些交易。不仅换口粮, 另有人参海味,也可拿金币去换,从前老主最喜欢吃这些。” 我点头:“好,那你去换。库里的金币存着多少?” 第288章 李户老答道:“庆禧四年前存着许多,后来鼓城封关,渐渐就少了。” 收起涣散的目光,意识到他在提点某件重要的事。 韦伯林一直垂首静立,这下没忍住,抢在他人前解释:“陛下,鼓城往西便是黄金城堡,地下有金矿,金子和渤海国的庄稼一样多。景泰老主在位时,每年相赠堡主寒雨空纱,那里的小城邦主见了都喜欢,索要渐多,他们就运金子回礼。如此成了习惯,大伙在鼓城做交易,看中中土什么好东西,就用金币换。多年下来,外库攒了好些金疙瘩。” 原来这样,那如今怎么不做交易了。 金士荣笑道:“陛下,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堡主早已换人,再者,镇国公在那里往生的,从此鼓城封了关。” 清了清脑袋,捋了捋思路,依然是铜雀台的问题:“渤海国要不要绢丝?我拿这个换他们的粮食。” 何红山立刻说:“哎哟,那地方冷飕飕的,谁要穿那个?陛下,那些人土得很,就喜欢亮闪闪的物件,一块金币能换一盒老参呢。” 那没办法了,只能用库存的金币换。我叮咛李户老省着点用,今后每年用多少金币呈报上来。 之后褚白纱汇报河道工程的进度,他说到一半,我就打断了。 “听说有个江头赖十分出名,官道上行驶运粮运工料的骡车,都要交给他过目,工曹派去的督监非但不管,还帮着管理秩序。他是什么人?” 褚白纱见我神色,又见桌上褐皮奏本,猜到是闵代英告的状。 “陛下,江头赖是侯府的人,做过冯大人的管家,后来蒙恩典放出来,依然留住铜雀台做些买卖。当地山路水路崎岖,他告诉运车的如何走路,如何避开危险,这有什么不对?陛下莫听一家之言,大公子不熟悉河道的事,脾气又坏。就如雍州那回,有人不听他的话,他就想办法支人走。” 我扔出奏折:“闵代英还没说自己身份呢,就叫人扣住十来天。若不是有人相救,他就没命了。褚老师,这位江生搜罗完人家行李,将我的御诏直接撕了。” “这怎么可能?”老头吹胡子瞪眼,“代英为何隐瞒身份?他怎么不叫官衙的人去接?陛下,他说的未必是真的。” 我站起身:“无论如何,此人太猖狂,你叫人先收押他,别碍着河道的事。” “陛下,”老头跪下,“陛下细想,若除掉此人,河道便可一帆风顺,郑大人过去一年了,他为何不提?” 我给问住,转过身,他又恳切说:“铜雀台长年受困于战祸,流离失所,贫陋相交,这些痛苦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懂。保定侯府是懂的,江头赖更懂。可是老四和代英只是外人。” 不只是铜雀台受困于战祸。我去蛮邦坐了八年牢。其他人没受苦吗,皇后的家都毁了。 褚白纱低头笑道:“陛下怎能与升斗小民相提并论。对他们来说,君王太远,眼前一个浪打过来,骨头就散了,一切泯灭于江海。所谓心心相惜,人们只会亲近与他们相似的人。” 金士荣插口:“说这些什么意思。陛下,褚老师的意思是强龙难压地头蛇,暂且留着江头赖。” 闵代英的奏报称保定侯府是当地痼疾,希望我支持他挣脱辖制,他可借此立威。可此刻内阁全然不同意。我有些为难,忖度片刻,扣下给他的回信。 如此一来,再无讨论的兴趣。韦伯林轻声提醒,夏天抓起来的那个魏姓暴民还未处刑,他也来自铜雀台。 我闷闷说:“放了他吧,今后不准他再入京都。” 众人齐声说:“此人蛮横凶残,差点损伤圣体,不可不杀。” 杀这种人有什么意义。我叫韦伯林照做,随后解散了朝会。 母亲常叫我去吃饭。中午安福郡主进宫请安,抱着孩子逗母亲开心。小娃娃见到我,咧开嘴哇地大哭,郡主忙和奶娘去后院哄孩子。母亲四下一瞧,问小冰怎么不来,我便说她精神不太好,遵着医嘱要休息。 “哎,她骂人倒劲头十足,见到我就没精神。” 有意长叹,眼神向内一转。我听见隔间的娃娃还在哭,就轻声问:“郡主说过什么了?” 母亲便说为她小儿子的事:“这孩子胆小,如今视皇后如神魔降临。听见传他入宫,一晚上都不睡觉。你就放过他吧,只当看他哥哥的面上。老大是坐着轮椅去洛水办差的。你去同小冰说说,叫她别恫吓人了。” 小冰的恶劣性子,挑好欺负的使劲欺负。我笑道:“如今秋收,田庄的东西送到宫,她忙着盘点。外臣外命妇暂且不见了,母亲放心吧。” 这时安福郡主从隔间出来,朝我拜谢,我知道她是进宫来求庇护的。宫外流传最盛的新闻,京都韦府的两位尊贵少爷,先廷杖后发配,全因为得罪了皇后。由此及彼,生怕自己儿子有闪失,连忙求助于霞光殿。 我温吞笑着:“外头传的那些野话,姑母不要轻信。” 郡主连忙陪笑,谣言岂可当真:“我还为皇后分辩过。那两个小崽子恶贯满盈的,论理早该吃点苦头。” “姑母是明白人。惠和早年与他们混在一处,养坏了性情。如今他有嫡亲兄长,就该多亲近才 第289章 是。大公子的信里万般感叹,守护万里山河的不易。他是代我去守护山河了,我自然代他管教弟弟。” 郡主羞怯,连说不敢,又承诺叫孩子在家读书,今年都不出门了。见我话少神怠,便起身告辞。最近我和小冰不和,却一起得罪不少人,卢家韦家还有冯家,因为闵惠和,又把郡主府和小衡王府都得罪了。站起伸个腰,琼华宫的枫叶要红了,估计她憋不住几天,就要叫我一起看的。 这时萍萍端着果盘进屋,她戴了一对翠石坠的发钗,细坠子一甩一甩。走到跟前,捧起一叠切好的黄梨片。 “母亲知道了。”她悄声说,眼珠子打量我。 知道什么?瞧她星眼微张,薄面含嗔,目光穿透四周尘屑,眼底一丝冰冷,同小冰的一样。一转身,地上满是母亲的影子。我随即明白他们知道什么。 “单哥哥,秋风吹起干燥,吃点润润嗓子。”还好,她比小冰温柔,即便不高兴,不会公然与我对抗。 我尽量说的简洁。母亲听说那女子的身份,大惊失色,接着用困惑的嗓音问,你看中她什么。 心中不由哑然失笑。 母亲大为不满。沉默许久,我等待她的数落,却突然话题折转,她说看中两个宫女,相貌和性情都好,等明年侧宫收拾出来,先去大庙磕个头,就能收做妃嫔。 萍萍与我对视片刻。 “无论如何,诞育子嗣最要紧,那是要对祖宗交代的事。我原本听元绉的话,想着嫡子即是长子,那是最好的结果,故而一直不拦着你同小冰。你们腻在一起这么久,她却没动静,如今只好再做打算。” 捏着一块干巴巴的梨片。元绉同她说的话,她从没告诉我。母亲最擅长隐忍,无论年轻时落寞深宫,或者后来随我漂泊南岭,她心如高耸的骆驼峰,默默消化着苦难,很少对我述说心事。 “先前我在世家里挑,不过你不要。不要也好,小冰同他们是不对付的,将来免得你难做人。”她分析给我听,“既然决定明年纳侧妃,现在也该选人了。皇后能选,我也能选。小冰总不及我了解你,知道你的喜好。” 接着她告诉我那两个宫女的名字,她们的家乡和年岁,她们做女工很出色,她们都会骑马,穿上烟青色的骑装很风雅。而我就如小时候那样,眼神渐渐转向萍萍。萍萍会适时解围,黄梨吃太多胃生寒,劝我出去走走。 胃里的确翻腾,真想出门走走。大概因为言传身教的缘故,我内心有不满,也不会对她明说。走出霞光殿,大殿正门对着一口池塘,夏季时养了许多鲤鱼,如今几名宫女围着,弯腰伸手,捣腾池塘的淤泥。 “要干什么?”这鱼是我和小冰一起送的。 宫女说:“太后娘娘想种莲子,吩咐咱们填填土。陛下,刚才安福郡主出的主意,还送了一包种子,说这是好意头。” 我转身就走。原想去找小冰,半道给崔流秀拦住,他说金大人在中殿等着,他有要紧事说。 “陛下,老奴派到九鹿去的老嬷嬷,刚才捎口信回来,问宫里要些新鲜羊奶,给白条姑娘补身体。” 我停下脚步,问这话什么意思。 他皱起脸皮笑:“陛下同金大人先去一趟九鹿吧。” 这副怪笑算什么意思?他在嘲讽我么。一脚踩上衰叶枯枝,沙沙声挠着心头。这怎么可能…我和小冰在一起那么久,我视她如珍宝,每次拥抱都带着最深的期盼。可她只是陌生人,一时血气上涌,什么结果都没想过。她怎么会有孩子,老天真会开玩笑。 “陛下,若是真的,这是好事。”金士荣说。 我依然不信,虎着脸:“你能确定?” 他无奈笑笑:“老嬷嬷仔细问过一切,才敢通知小臣。刚才离家时,臣请尤七先去趟九鹿,目前只有他最可靠。陛下,这样安排可妥当?” 在略微冷静后,随车轮有节奏的摇晃,我意识到要面对的事:“好,先听尤七怎么说。” 深秋的九鹿满地落叶,夕阳衬着整片稻草田,似鼓起的金黄绒毛线,迎风一层层翻浪。一个小姑娘迎头撞到我,抓起她的胳膊,一个月没见,她如曾经那样瞪着我,并且长胖还晒黑了。 “公子,我和姐姐都不知你的姓名呢。”她笑起来,“你救了我俩,还让咱们住在稻田边上。” 注视背靠稻田女子,她一走近,就飘来桂花香,如那晚暗夜飘香一样。她没法展露笑颜,不过忧郁很适合她,好似过于完美的容颜有了瑕疵,就有了魂魄。她说刚才有位老太爷来细心把脉,又让她安心住在山庄。 勉强露齿轻笑:“生来头一回给医家看脉,从前病了,不过自己躺着,然后就好了。” 打发走妹妹,接着她的心情无需掩饰,我想带她去大屋坐,她却拒绝了。 “公子姓什么我都不知道。”她捂着自己的小腹。 “我没有姓,同你一样。”我并没撒谎,可她不信。 “九鹿算是你的家么?” “它算是我家的狩猎场。” 她沉默了,目光沉静。她很聪明,见我不说,她也不问了。 第290章 “白条,”想起这个名字,心里突然涌起怜爱,可巧她穿一身素白,夕阳下真如一条银光烁烁的鱼儿,“我没法接你去家里,不过你可以住在山庄,你和妹妹都会衣食无忧。” “哦,住多久?公子,会有人来抓我么?会有人来杀我么?” 我微愣,为何她如此忧心忡忡。 “公子,如果这个孩子是真的,会有人带走他吗?” 过往的经历使她分外成熟,她明确感知四周有危险:“公子,你能保护我们么?” “当然,”我并不讨厌她,甚至喜欢她身上的桂花香,握住那双手,她的手微微颤抖,靠入我怀里也发抖,“你住在九鹿,没人敢碰你。” 我像起誓那样说得掷地有声,大概是她簌簌发颤的肩膀令我涌起保护欲。同我在一起,真会让人如此不安? “公子,我和妹妹就是扔在鸡笼里的虫,靠自己爬出来才活着,我什么都没隐瞒。如果苍天悲悯,叫咱们落个好结果。” 我的身体有些僵硬,大概因为她悲凉的声线,或者是尤七在不远处瞧着我。我看一眼茅草亭,示意他去那里等。尤七知道了,他回去一定告诉小冰。 “陛下,”他如老者和蔼地调笑,“这位姑娘如花似玉,陛下艳福不浅啊。” 我只想知道这件事是否确凿。 他点点头:“看脉象,不能说十分有把握,但超过半成的机会,是要生娃娃了。” “那我叫你来干什么?婆子也这么说。” 他笑道:“陛下多等两月,等肚子大了,什么都清楚了。” 他能这么说,十有八九是真的。最初的震惊过去,心里竟然很高兴,简直如释重负。不知是男是女,是个男孩就好了。带着希冀的目光求问,这老东西应该知道吧。 “陛下,老生是看脉的,不是看相的。”他打断我的话,“等生下来才知道。” “算了,”我又警告他,“回去后别和小冰说,我自己会说。” 他捏了捏胡须,朝我笑道:“陛下,既然您这里忙着生孩子,不如我带小冰出去两年。有生之年,我想治好她,等她病好了再回来。” “不行,”断然拒绝,这老头在想什么,“琼华宫岂可无主,外朝内廷会如何议论。再说孩子生下来,她就是主母,有养育之责。” “哦,原来陛下是这样安排的。” 他不提自己的看法。回大屋后叫来伺候嬷嬷,叮咛孕妇该吃些什么,白日陪她散步,夜里别让她着凉。他对白条很亲切,几乎带着所有的怜悯与关怀,让她安心养胎。他还保证每隔十天会来一次。 等一切叮嘱完毕,我跟着他走至门口。如今南宫氏以他为长,小冰自幼与他相识,头一次 出红疹遇到他,正是逃难那年。他很熟悉她的脾气。 不知为何,我解释道:“我和小冰提过纳侧妃生孩子的事,她是同意的…” 老头连忙说:“陛下不必解释,老臣侍奉过三代主君,三代琼华宫,老臣什么都明白。” 我苦笑说:“老爷子,你可要帮我看住她。世伯走得早,你的话她还能听得进去。” 第93章 琼华雨露(十二) 单立郑重其事告诉我…… 单立郑重其事告诉我的时候, 其实我已经知道了。那天在后院打量新围起的花圃,崔流秀请我到一旁,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说恭喜我, 宫里要添丁了, 娘娘身为主母, 整个内廷的孩子都是娘娘的责任, 未来可要幸苦了。我一时没明白, 微张着口瞪人。谁要生孩子?那刻艳阳当照,简直如盛夏一般,胸口汗津津的,汗水从皮肤渗出,又凉又痒。我吸口气,手里还捏着翻土的锄头,明白发生了什么, 顿时勃然大怒。 虽然经历过许多事,但若处境恶劣, 又无计可施,我发泄怒火依然靠摔东西和跺脚。锄头给丢得老远,一跺脚,感觉眼前的世界给震得变形了。崔老头的脸就变形了, 他在说什么,嘴张得那么大, 多少孩子要从他嘴里迸出来。我的脑门嗡嗡直叫,花草房舍怎么浮起来了。刚才他为什么笑, 人人都在笑,眯成一道缝,大鼻孔却一开一合, 鼻孔朝我吹着浊气。他们和单立一样,做那种事都瞒着我。 “娘娘,什么事啊?怎么脸都红了…”恍惚间有人在身旁,拍着我的背,又替我拭汗,支支吾吾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伏在花廊的栏杆,呼呼大喘,拳头冷颤,脚底泛麻。宫人跪了一地,崔流秀领头跪在面前,那把锄头刚好压着花苗,花茎给拦腰截断,一地狼藉。突然冒出些许理智,告诫自己不能激动,过于激动会犯病的,那样我与单立更没未来。 深吸腹气,等再抬起头,宫人早退走了。孝姑端来热水,好言好语哄我喝几口,又劝我去寝殿躺下。我的模样一定很可怕,瞧她畏惧又担忧的表情就知道。小腿肚还是麻的,走不了路,抓住她的手,问单立去哪里了。 他去哪里了?不会在九鹿跟那女人一家团圆吧。 “娘娘,陛下去校场了,他每天这个时候去的。”崔流秀还没走,依然跪在脚边。 谁知道他会去哪呢,谁知道他心里记着谁。盛怒带来的燥热退去后,心底冰冰凉凉。接过擦汗的帕子,眼泪就涌出来,满心委屈无处说,呆呆坐在花廊下许久。终于回到寝殿,拆发卸妆,更衣洗澡,收拾完心情,天色已然暗了。我拿着镜子,没精打采,瞧自己哭肿的眼皮。这时他回来了,今天他很晚回来,看来打完腹稿,预备告诉我这件喜事。 第291章 今夜的月亮都不露脸,月亮也要避开我俩。寝殿内只有刻意的冷静。 “小冰,我真没想到。”他不知下午发生的事,挨近身,试图抱住我,“你别生气,你怎么折腾我都行,只是到外面…” 我却抽身笑道:“真有这种好事?恭喜陛下了。” 因为烛火昏暗,刚才他没看清我的脸,如今摸一摸手,我的手明显在抖。他知道我已经知道,就走去门槛叫人,来的自然是崔流秀。我听见他说,谁叫你告诉她的。对方不知回答了什么,尔后他就抬脚踹人,骂他多管闲事。 身体十分疲惫,没气力再发作一次。他再次挨过来,我拉起被褥向内转身,不与他说话了。 之后琼华宫沉默多日。只有枝头的鹊儿落地张望,无人敢吱声。单立每日杵在那里,除去见外臣的时间,他连校场也不去,一下朝就回琼华宫。头几天伤心委屈,我经常独自落泪,他就坐在临窗的摇椅里,离我的床榻数步之遥,自己翻弄一堆信件。后来我继续打理花圃,他也跑到后院,换上马靴舞刀弄剑。我算明白了,他怕我发疯发病,故而时刻置于视线之下。那么其它事呢,他随意临幸的女子怀了孩子,他不打算同我解释这个了。 如此过去一月,天阴沉沉的,快到落雪的季节。新配的药方很苦,这天喝了半碗,忍不住咳嗽几声,他扔下奏本走到近处,接过茶碗让我漱口。 “天凉了,给娘娘多盖件衣服。” 其实屋里并不冷,宫人怕他责难,连忙开箱子翻找毛衣服。之前他叮嘱过众人,他不在内宫的时间,得留一个看顾娘娘,别叫她一个人待着。 孝姑小心翼翼的。裘衣找出来了,裹到肩头,我觉得太热,被他用全副精力盯梢,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你怎么跟老狗似的盯着肉骨头?”忍不住掀开毛衣,我不要穿这个。 他露出笑容:“你终于跟我说话了。” 似乎舒了口气,呵呵笑着,搂住我的肩膀,将我搂到怀里。这算原谅他了么,他本来不求我的原谅。那算我容忍这件事了,心里咯噔一记,手脚几番挣扎,非但没挣脱,他伸出脖子猛亲我的脸。又迷茫又委屈,要怎么为人妻呢,从来没人教过我。 那样的心情并未持续很久,因为琼华宫不能长久锁闭,我没多少时间独自伤怀。主上宣称皇后病愈,日常琐事便接踵而至。整理好秋收的账目,宫里要置办过冬的衾被幔帐。喜儿未归,金芽芽年幼,许多事由崔流秀带领,交给我一一过目。按照旧列,每年压岁,需给服役宫女裁一套新袄裙。先前耽搁了些日子,这几天我忙着选料子看花样,绣坊送来许多旧年的花样,等我选好了,她们才可开工。 这天刚下完雪,孙姑姑过来请安,顺道呈上一套新制的衣扣。东西是万家庄送的,一套十二制,有如意云,蝶戏花,童子祝寿,金翅飞鹰许多样式。那处的绣工做活考究,绣衣做完需配上扣子,整套一点差不得。如今又想出这些新鲜花式来取乐。 孙姑姑笑道:“娘娘,这扣子镶在对襟素缎上才别致。” 我点头,想起单立有件骑装,很配那枚飞鹰扣。正在想他,他就来了。桌上堆了许多细布绸缎,有几块白绢挺显眼,用线描出红嘴水鹄绿柳黄莺之类的。他看见了,就拾起来仔细瞧。 因为有外人在场,我不好对他怎样,只问要不要上茶,什么时候去趟霞光殿。 哪知他问一旁的孙姑姑:“这东西挺精致,如今宫里有多少人会做这个?” 孙姑姑忙道:“四季花卉水禽飞鸟经常要用的,绣坊里有些年纪的都会。陛下想要什么?娘娘喜欢碧波水鹄,正要新做一床被子。” 单立笑道:“我不懂这些,好奇问问。因为从前丝织物在鼓城很金贵,我想姑姑应该知道。” 对方听见,更有兴致:“陛下,鼓城那里喜欢蚕丝绞的细纱,晴空色或灰雾色最好,黄胡子们当肩巾用,斜束入腰,缀一枚香草扣,这样显身份。小时候刚入宫,我就帮忙姑姑们纺纱摇线,做了好几年呢。” 单立看着我:“可惜,如今鼓城封了。” 不懂他何意。等绣坊收拾完东西告退,他坐到我身旁,提及如今很难换到金币。外库的金币少了,向南岭或者其他藩国要东西就麻烦些。他想写封信去西北,让乔大哥去一趟鼓城,探探那处还能不能同中土做买卖。不过此事不宜张扬,不能用官家的名义,只说私行做买卖就好。 我自觉想到:“用万家庄的名义就好。” 他点头:“大宝那处好说。只是需同乔兄弟说清楚,麻烦他走一趟。” 还是我来写信吧,用家书写给青川,她自然能明白。单立若亲自发信函,就像朝廷发文交代公差一样。 他又算着青川的孩子有几岁,到了年纪练武,预备送套小流金弓。 我睇睨怪嗔:“人家孩子不喜欢拿刀弄剑的。” “你懂什么,”他朝后一仰,还翘起腿,“乔三虎的孙儿,必定是铁血男儿。” 夜里临窗写信,摊开纸,无意怔怔半刻,随 后才慢慢动笔。单立时不时走过来,接过笔添上几句,他的字和我的字绞在一处。青川见到,一定觉得我俩是恩爱夫妻。叹口气,起身去洗手,壁上有颗夜明珠,流光溢彩,他特地找来送我的。华光温柔,香炉氤氲,反衬得窗外的夜很空很黑。倚着窗格,突然发觉飘雪了,还未感受到冷,人即给紧紧搂住。单立的身体好热。哎,旁人强迫给的温暖,我没有力气反抗。 第292章 十一月过去好几天,喜儿依然没有回来。我有些担心,想遣人去找,走至湖畔弯道,瞧见金芽芽又在欺负萍萍。这个牙尖嘴利的势力丫头,怎么教都是这个德性。她认为萍萍只是蛮邦庶民,根本不配入宫。最近萍萍跟着何夫人学点茶,她就嘲笑人笨拙,乌骨鸡学凤凰,这是她嘴里的话。 贬损别人,不会叫你变得高贵些,我早就教训过她。她却摇头晃脑,直言萍萍凭何能出入中殿,她不服气。 “小冰姐姐,外头已有琵琶女勾引,你要小心宫里,别给蛮子钻了空子。”她对我循循教导,又替人起了外号,不知背地里叫我什么。若不是看姑奶奶的面子,我早抽这小妞大嘴巴子了。 走到中殿,果然萍萍躲在单立怀里哭。我抢先说:“早叫你送她去女院,你偏不答应。” 单立安慰几句,萍萍就止住哭泣。其实他挺喜欢金芽芽,觉得年轻姑娘在一起总要吵闹,根本不当回事。再者芽芽虽跟着我,却懂得向他通风报信。我同母亲谈话略有不快,她要去说,多吃两口黄酒,她也要去说。所以比起喜儿,他更喜欢芽芽待在琼华宫。我想送人走,他当然不愿意。 这时萍萍细声提醒:“算时间喜姐姐该回宫了,如今没有音讯,娘娘不着急么?” 看来她也希望喜儿早些回来,我正是为这事来的。单立已换了常服,着急出宫的模样,我跟着送到宫门,本想找王琮叮嘱两句,结果却是阿松等候。他看见我,立刻上前问候,听闻娘娘抱恙很久,是否都好了。 自夏天起,羽林卫郊外的营房一直在修缮,他忙着监工,故而许久没进宫。如今主要房舍盖得差不多,所以单立想过去看看。 阿松对我笑道:“黄叶林的祝师傅很懂行,帮了咱们兄弟不少忙,多谢娘娘府上的慷慨相助。” 单立回过头:“既如此,你也一道去。反正天气不错,出门走走吧。” 我去耳房换上一套便服,出来后发现他们没驾车,只有单立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我吩咐再牵匹马过来,单立却说不行。 “别胡闹,多少年没骑马了。到我这里来。” 他示意共坐一骑,小内监搬来凳子,我刚踏上,他一手提我上去了。很多年没骑马,的确生疏了,尤其这两年娇养的日子,我都不习惯迎面扑来的尘沙。单立略微勒了马绳,速度放缓,我连忙捋了捋头发。 他看着我笑:“瞧你脸鼓的,回程还是坐车吧。” 出城门后,路上清静许多。我惦记着喜儿和绿桃,想再遣一队人往皇陵的方向去接人。 单立就说:“本来跟去一队人的,太常寺又随四人领路,另有年长的嬷嬷跟车,能有什么事?多半是贪玩,路上耽搁了。你耐心等等。现在临近年关,换班频繁,许多想回家的,大营内正愁没人呢,哪里再找人去皇陵呢?” 我不同意,喜儿行事稳妥,耽搁了行程,定会捎信给我。自从十月起,我就没收到她的信了。 单立不与我争执:“好了,你去找王琮,他手里有人,你就吩咐他,这样满意了么。” 这时阿松跟上来,他听说需要人去皇陵,便指大营内有两个准备回家的,路上经过无定渡口,让他们停留几天,四处打听打听。他们熟悉那片乡土,找人也便宜。 单立低头问我:“这样倒省事,你可愿意?” 我记下那两人的名字,等到达军营再亲自嘱托。阿松又提醒发信给沿途驿站,羽林卫一行人若遇到阻难,首先会求助驿站。 单立对他笑道:“你对皇后的事比对我上心。” 阿松实诚回答:“找人只是举手之劳。娘娘助我们解困,最要紧的是不必求人,一石一瓦能自己动手。多亏娘娘的援助,还有陛下的宽仁。” 因为内库没有额外银钱应付大营房舍的修缮,当时我灵光一现,想起黄叶林堆积了许多木材砖瓦,不由分说命人拉到京都。虽然东西陈旧,但足够用,连丹砂铁皮玻璃都有。跟车的祝师傅很懂营造之事,现场教了几下,单立就同意赋闲的羽林卫自己造房舍。原意只为避暑避寒,简单建一排房子就好,哪知横七竖八竟是一整套营房。向东延伸是赛马场,引一股活水圈起草地,沿水流又栽了整片果树。向西腾出一片斜坡从林,荒石险峻,单立说平日练习打仗用的。 我头一次见羽林卫大营,啧啧称奇。男人们都露着膀子,搬铁器拌泥沙,冬日里弥漫热气腾腾的汗味。许多马匹给放出来,同人一起拥向马场,各自啾啾叫着。向东那片绿草茵茵地,用竹筏搭起一间小拱门,门头落一彩带,坠着一个铃铛,看来要等单立去扯。 众人说:“陛下,今日赛马场完工,请陛下跑第一圈。” 单立便说:“我带你跑一圈。” 我见周遭有许多温顺小马,就想自己跑。他指我的手白白嫩嫩,怎么抓得住缰绳。翻一翻自己的手,选中一匹栗色小马。阿松给它顺顺毛,尔后扶我坐上去。蹬了蹬腿,心情惬意,小时候在小仓山我也有这样一匹马。 起初不敢快行,单立陪着我散步。粗露的野外与内廷不同,他的心情也不同,似乎不再刻意保护我,瞥一眼我的坐姿,就说不对。 第293章 “不知世伯怎么教的。” 我笑道:“咱们比一比,谁先摸到那个铃铛。” 他也笑:“若我赢了,你别再为九鹿的事不理我。” “那我赢了呢?我要那个女人的命。” 他回过头。我笑吟吟的,似在说笑。 阿松递来两副弓箭,给我那副特别轻巧,这种力度可射不到高悬正空的铃铛。众人见我俩要赛马,都围住观看。赛马场大致是长圆弧形,终点就是那道拱门,到拱门前还需跨过一道流水沟渠。 “娘娘请小心,脚别脱了镫。”阿松检查完,这才送开绳子。 我自然没法跑赢单立,没一会儿他就跑得老远,中途还停住回望。等我赶上来,他才挥鞭再行。眼见那道拱门越发近了,他也不用弓箭,直接掷出一柄小刀,刀刃迎面切断绳索,铃铛落地,顿时彩绸迎风扬起,同时一声礼炮冲天,众人纷纷起哄叫好。此刻我刚赶到溪流边,感觉马身一晃,一只脚没扣住镫,身子往□□斜,于是大叫一声。单立警觉,立刻回头迎面奔来。我抽箭拉弓,朝对面的马身射出,箭头轻巧擦过马蹄落地,畜生受惊,嗷一声长吼,不受单立控制,朝果树林奔去。幸好小时候玩过射柳,马上射箭难不倒我。得意跨过水流,跑到拱门下,翻找那枚银色铃铛。 刚才那下不过须臾,许多人没看清,只知陛下的马跑去果林了。等单立从果林赶回来,我摇着铃铛大笑。他十分恼火,一把抓住我,扔掉铃铛,连弓箭也叫他扔了。 “刚才那样多危险,”他捏住我的脸,“没坐稳都敢放箭,小命不要了。” 无奈耸肩:“没办法,同陛下在一起,时刻都要冒险。” 第94章 解语花(五) 从婴孩到成年,我从未真…… 从婴孩到成年, 我从未真正离开过京都。偶尔去一趟老家岐州,不过是细雨清晨里拜一拜祖先。我见识有限,认得的人也有限。这次去皇陵祭拜, 以为和祭祖无异, 看看沿路的景致, 到达终点办完事, 就可以回京都了。 所以去程时我和绿桃都挺兴奋, 虽然名义上是去思过的,但有皇后庇护,没人敢为难我。我们打 点完十个箱子的行李,又从库里翻出竹条编的宽沿帽,盖上纱巾,装扮得跟女侠似的,高高兴兴上了车。原来只有我一人去, 但是皇后说宣和君往生后,绿桃从未拜祭过亲父, 叫我带她同行。 皇陵坐落于京都的东北方,大约要走十天的路程,行到半程换水路,从无定河向北, 就能到达茅山。皇陵的入口是道石筑拱门,向里深触的阶矶有人定期打理, 烛火长年点着,我们到达时逢夏季, 四周花草鲜艳,故而没多少阴森之气。跟来的费大人安排我们住在山脚的行宫,每日清晨坐着骡车去地宫, 我和绿桃先洒扫再祭拜,巳时未过就能出来。之后的时间便自由自在了,我俩去附近小镇游玩,或者买些米面鲜果做吃的,日落后我教绿桃写字,通常她先给怀东写信,另一半时间留给我,将心里的话写给我。 绿桃还是不愿开口说话。她朝长丰叩拜,呆呆瞪着棺柩,不哭也不闹,仿佛不懂里面躺的是谁。做君王的儿女真悲惨,一个失语,另一个失踪。这不过是长丰的儿女。庆禧老主的棺柩停在另一间,孤零零的,他有两个孩子死得早,已经埋在别处了。再往深处就是英王,他本就英年早逝,一旁空着位置,预备平康王的棺柩移进来。 算一算,景泰帝这一脉,如今只剩下单立和绿桃。费大人叹息着,子嗣稀薄,并非吉兆。我也感叹,生于穹顶,远非幸事。能够侥幸进入中殿的只有一个,那么其他人呢,如同阳光直射下的灰尘。摸摸绿桃酣睡的脸,越发涌起一种意念。我从不后悔自己所为,即是惹得君心不悦,永远困在皇陵,我也不在乎。 时间过得很快,当初主上盛怒之下将我发送了,可他未说期限。转眼中秋已过,空气渐渐泛凉,清晨入地宫,绿桃的身子止不住哆嗦。那天我接到皇后的信,命我入冬前回宫履职。她知道冬日难挨,所以及时来信叫我们回去。折上信,有人惦念的感觉真好,琼华宫像第二个家,我很思念那里的一草一木。 如同出发一样,众人又整理完诸多行李。除去衣物,祭祀用的金银器皿装满四个箱子。当时给庆禧老主陪葬的两座鎏金香炉,崔公公叮咛我带回宫保养,我见灵位前供的玉杯玉碗都脏了,于是一起收拾好带回,这样又多塞几个箱子。天气冷了,我和绿桃一人一件斗篷,等到风和日丽的日子就启程。哪知临行前,费大人受凉发起高烧,他本是受皇后的嘱托一路照顾我们的,没想到自己先病倒。感念他数月来的幸苦,我请他在行宫休息一阵再上路,又留下两位嬷嬷照顾他。费大人有些年纪,感觉自己无法支撑,就命羽林卫的计小涂代为领路。于是十月初的某天,我便宣布启程回宫。 船行驶至无定渡口,接着该换走陆路。这时计小涂提议,不如坐船直接穿过峡谷,这样比绕路节省许多时间。我知道大家着急赶回去,就询问太常寺的桂掌办。他原跟着伺候费大人的,却是头一回来皇陵,瞧了瞧两侧倾倒的高耸山脉,其间夹杂一股幽深小河,犹豫着说还是原定的行程稳妥。羽林卫见他年轻不经事,就有些不满,极力劝说我继续走水路。 第294章 计小涂生在无定县,自小长到十多岁,对这一带山水很熟悉。这片山脉夹着河流,桔叶碧水,云渺雾离,一色烟波宛如仙镜。我想进去游览,所以考虑片刻,决定不走陆路了,携着绿桃的手,坐在船头甲板处。水流很急,水还凉得很,有人告诉我,再过半月遇上冰期,水路就封了,今日运气好,深秋时节,满池落叶的景致最美。 盘算着多久能回到内城,又与扯帆的羽林卫聊天。计小涂是衣卓芳的旧部,最近调入绿营,接到这桩差事,就跟我来皇陵好几个月。他满口称颂新帝圣明,好像自己见过他一样。尔后又提起王琮比衣卓芳大方,时不时赏些好酒好肉,不比从前,衣大人独来独往,性情跟小孩似的,只会叫他们操练星云阵。 我和绿桃抬头望着连绵山脉,越往深处水路越窄,横斜突兀的老枝如老人伸出了手掌,四面阳光被遮去大半。绿桃从未见过如此风景,新奇朝空中喊一声,结果碰到岩壁,顿时山谷双侧回荡清晰的女音。这场景的确新奇,峡谷的缝隙成了隔绝的世界,仿佛只有我们独行。我回头问问,多久才能走出这段峡谷。 计小涂刚靠近,突然船身猛烈震荡一下。我们坐在船头,差点没掉到水里。绿桃半个身子扑出去了,幸好桂掌办及时拉住人,惊魂未定,她抹开额发,露出惶恐的大眼睛。 船上一阵慌乱,羽林卫连忙查看究竟。同行总共十来人,船尾堆满箱子,人和东西都没事,不过船身擦到暗礁,破了个口子,水汩汩地往内涌。桂掌办亲自去瞧,这口子虽然堵上,以现在的负重,怕是走不出峡谷,况且前方可能另有暗礁。他埋怨起计小涂,都是他出的馊主意,耽误了行程,他们回宫后要领罚。 计小涂辩解说他小时候经常乘小舟往来,从没出过事。 “真的,喜姑娘,这段地方俗称水缝谷,向北是无定河,一直往南归于洛水,夏天时常有渔民划舟经过。” 桂掌办生气说:“夏天水位高,能和现在比么?小舟能过,咱们这条大船托着几百斤物件呢,怎么划得过去?回去后前桥阁必要追责,都是你们羽林卫的过失。” 羽林卫一听,纷纷回呛:“刚才你不啃声,现在推责任到咱们头顶。” 眼见他们要吵起来,我连忙安慰双方。这可怎么办,这条船算是搁浅了,还堵在水流中央,进退维谷。还好羽林卫训练有素,不会坐以待毙,很快就商量出对策,先派两个人步行出谷,剩下的人将东西卸下船,在原地等候。河岸一侧有几处凹陷的山洞,他们找到一地干净的,在我和绿桃到达洞口时,洞内已经点好火盆了。 计小涂十分殷勤,拿船上的厚毛毡铺在地上供我休息,又将自己带的烧酒温热,给绿桃喝了压惊。如此胡乱过去一晚,第二日天蒙蒙亮,绿桃搂住我的腰,戚戚的大眼瞅着我,显然她同我一样,一夜没睡好。 找到桂掌办,笑问:“出去的人什么时候能有消息?” 对方安慰:“姑娘莫急,一来一回起码要等到两天,而且山路难行,祈望他们别迷路就好了。” 这么说,还得在山洞里露宿一晚。即便等来人,先得把这艘船挪开,恐怕花三五天才能出去。 都是我不好,自己贪玩才走的水路,拖累了一众文官武将。羽林卫倒不介意,干粮啃得乏味,便出去抓鱼猎兔子,顺手割了一块肉给我和绿桃,我见盘子边角留着血渍,还未吃就吐了。 羽林卫都笑道:“喜姑娘见不得杀生,别给她吃这个。” 绿桃也不肯吃,我讪笑:“心里着急,没有胃口,不像你们的脾气,能够随遇而安。” 于是计小涂找出白面馍馍递给绿桃,又对我笑道:“这不算什么事,咱们都习惯了。我小时候睡过养鱼的木桶,鱼比我贵呢。姑娘只管安心吃喝睡觉,总会有人来接我们的。” 因为没睡好,头晕目眩,黄昏时蹲在岸边洗脸,猛然见清水倒影着一张人脸,以为是幻觉,却是一艘小舟停在面前。我顿时愣住,原来这段峡谷除去我们,还有其他人路过。小舟形状瘦长,所以能避过大船,轻巧靠岸。 羽林卫见到生人,纷纷站起来。这时船上的大汉盯着我瞧了许久,尔后笑道:“姑娘不像本地人。” 桂掌办离我最近,示意我别说话,瞧瞧那大汉,后者已经跳上岸。 “看来是困在这了,哈哈哈。”他笑起来。身后便是倾斜的大船,而咱们一推人挤在岸边,自然很容易分辨。 他说自己是附近的渔民,家在谭家宅,快入冬了,今日出来一趟,看看能捞到什么。计小涂听说过谭家宅,就在无定渡口往 西十里地,于是羽林卫围住他,问问前方峡谷的地势,卸掉点货,能不能先让人出去。 那大汉听完,上船检查一番破损的口子,前后左右丈量了船身,又特地问清货箱的重量,同羽林卫商议好久,终于说:“前方还有一段窄路,水深不够,即使将舱里积水排掉,勉强带十来人,万一再撞到,人走不了,货也没了。我看别冒险。” 我大失所望,本以为等来救星,却还要留在原地。计小涂见我的神色,就说:“咱们倒能将就,最好先带两位姑娘出去。兄弟想想办法,或许用小艇先载人走。” 第295章 桂掌办立刻说:“这怎么行?两位小姐须跟着我的,跟来路不明的人走,出了事如何交代。” 计小涂便摸起下巴:“这样吧,请兄弟和小艇留宿一晚,暂且等到明日,若明日咱们派出去的人未归,那么只好用小艇先送姑娘们出去。” 大汉却不乐意:“我是出来忙生计的,却还要管救人的事。” 我怕他拂袖而去,连忙笑道:“大哥出来打鱼的钱,我双倍补给你。请留下帮帮我们。” 那大汉又呵呵笑:“姑娘真大方。” 桂掌办一直瞧此人不顺眼,此刻将我拉至山洞,低声说:“姑娘,这人来路不明,还是不要叫他留宿。万一…” 他思索一番,接着说:“万一他有同伙,叫来狂徒匪类,羽林卫未必能保护咱们周全。” 我回头打量,这位大汉虽然粗俗,却不像坏人,更何况他与我们素未谋面,能图什么呢? 这时羽林卫又提起天气的事,他们觉得夜里冷得很,山谷封闭,日落后气温大降,船上的厚衣服都用上了,大伙还是觉得冷。计小涂便命令取出所有酒壶归拢一处,临睡前每人喝口热的,这样不至于受寒。 大汉又提醒将船上能用的东西都卸下,凌晨的河流会有冰冻,阳光射入再解冻,一冷一热,怕船体有裂纹,水会冲进来。于是羽林卫立刻照做,大伙举着火把卸货,慌慌张张忙到天黑才罢。 如此一来,那人自然与我们一处休息。他坐在洞口,说些当地的打鱼趣闻,每季吃些什么,多余的货能卖多少钱,接着又打听我们一行从哪里来。羽林卫虽对他友善,但不敢随意漏嘴,只有桂掌办开口,只说咱们是京都的商户,此行送小姐回家,走迷了路困在山谷。 绿桃打了哈欠,我也觉得困乏。大概昨晚没睡,当夜睡得格外沉。因为睡在草垫上,恍惚闻着春天收割青草的味道,四肢懒懒的,舒服地个身。我梦到郭池了,他穿一身雪白战衣,两脚扎入淤泥,许多金色雀鸟扑向他,他忙着给鸟儿喂食。我着急提醒他,那片淤泥是沼泽地,你的膝盖陷进去了,他却很高兴似的,还冲我招招手。几只小鸟翅膀受伤,他小心揣在怀里,神情格外温柔。当年头一次见他,他在安福郡主府玩蹴鞠,横冲直撞,人不可貌相,这世上善良的人总占大多数。 又翻过身,远处隐隐传来争吵声,有人说,你吃朝廷俸禄,却与恶徒为伍。这语气同爷爷好像,我该是想他了,不由重重叹气。这时又有话语传入,很熟悉的声线,这丫头是死的那个生的,成了哑巴,没人在意她。他在说谁,我心里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 睁开眼的同时,我发觉自己手脚被捆了,不在草垫上,而是趴在泥地。抬起头,天已经大亮,眼睛一时睁不开,适应光线后,发觉自己不在山洞,耳畔有流水声,而刚才说话的人离得很近,离我不过几步远。 桂掌办就在眼前,他没注意我醒了,而是喘着气骂人。原来刚才骂人的是他。绿桃呢,我梗着脖子找人。 “喜姑娘醒了。”有人说。 计小涂的脸映入眼帘,像冬日的阳光,没有温度。我不知所措,愣愣瞅着他。这时桂清度疯狂大吼,喜姑娘,咱们被骗了,苍天无眼,遇到这么个恶胎。他未说完,叫人一拳揍到地上。 很快有人拔出刀,计小涂却伸手阻止,我听见他说:“见了血,就有痕迹。” 对方点头,就是昨天傍晚遇到的大汉。他缓缓上前,一手掐住桂清度的脖子,将他一点点提起,就如捏一条鱼,捏得人眼珠凸起,突然大汉的手臂青筋暴起,只听轻轻一记咔嚓,桂大人的头就歪了,无声无息。 在此之前,我还未意识到自己深陷险境,男人仿佛被抽干血,身体砰地摔到我面前,他的脸正好对着我的脸。 计小涂说:“喜姑娘,别害怕。” 其他人呢,绿桃呢?我倒没害怕,愤怒涌上头,嘴里给塞了布条,努力想挣脱手脚的绳索。 那大汉见我这样,呵呵大笑,与昨晚的神色没什么两样。 “这两个女娃生得水嫩,我要带走。” 计小涂却皱眉:“会有人来找的,应该一道埋了。” 大汉蹲下身,托起我的下巴,摇摇头:“舍不得,能卖好一笔钱。” “算了吧,小心朝廷的人找你算账。” “到了谁的地盘,谁就是朝廷。” 计小涂笑道:“这样的话,箱子我多拿两个。” 大汉立刻愠怒:“说好的对分,你别弄坏规矩。” 于是另一个不吱声了。愤怒之后,我诧异瞪着计小涂,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事。他为何这么做?他很聪明,不然怎么会调入绿营。王琮待他很好,这是他自己说的,他感恩主君,他要报效朝廷。 这时大汉抗起我,就跟抗麻袋似的,远处那艘小艇还在,他又转身说:“不如你跟我走,江头那处还不错。” 计小涂蹲着绑束地上那具尸体,很不耐烦:“再说吧,我先要逍遥一阵子。” 随后我就给扔到船上,发觉绿桃也在上面,还好她没醒。大汉拿起木浆一撑,船体慢慢顺水蠕动。我看见计小涂拖着桂清度的双腿,边咒骂边拖,一直拖到一个土坑处。就是羽林卫昨晚点火烤兔子的地方,挖开一个巨型土坑。计小涂拍拍身上的土,脚一踢,桂大人就不见了。至此,我完全醒了,意识到身体被下了药。愤怒没有了,顾不上别人,只剩下恐惧,恐惧瞪着划桨的男人,他要带我们去哪里。 第296章 第95章 解语花(六) 劫持我俩的大汉叫冬雷。…… 劫持我俩的大汉叫冬雷。他让我这么叫他。他说他生的那年, 天上一直落雪水,冻得全家人抢一个火盆取暖。那天他母亲临盆,其他人不愿让出火盆, 反将人赶到屋外的鸡棚, 他的母亲就在僵硬的地上生产。后来老天爷劈下一个雷, 正好劈歪了木梁, 顶盖砸下来, 一家人全死了。 “活着就是比谁的命更硬。” 男人递来水囊,我俩一气灌下,即使水里下过药,我也如饮甘泉。绿桃舔舔唇,她几口就喝完了,委屈望着我,我只好开口求人, 求他让我们多喝几口。男人却将剩下的水给了拉车的骡子。那头骡子与我们一样可怜,呜咽两声, 脊背的骨头突起,顶着一张生了白斑的褐皮,垂脑袋耷耳朵。我和绿桃坐在车上,脚趾头和脚跟全是血泡。这十来天, 走的路比我一生都多。如果此刻叫我下车再走一步,我一定趴到地上。我安慰绿桃, 水还是给骡子喝。那畜牲又挨了一鞭,两眼通红, 吐着气继续拉车。 我们到达头一个村落时,那刻我很兴奋,人多的地方就能求救。男人说先住两天, 包扎脚上的伤口,随即将车拉到一间仓库。仓库里有很多石磨盘,地上散落黄豆粉,叫人碾踩过,搅着暗沟的污水,看起来很恶心。我见角落里有旧的草垫子,就带绿桃坐到干净的地方。没一会过来一位老婆婆,一头白发盘于脑后,整张面皮跟纸糊的,分不清五官。 她蹲下来,专心清洗四只血肉模糊的脚掌。之前我一脚踩到半只断裂的瓦罐,因为太疲惫,没力气弯腰查看。如今咬 着牙,忍住不叫疼,绿桃见我这样,照习惯模仿我,忍得眼泪都出来了。一旁有摞布,那些布很破很旧,像浸过鸡蛋清似的。我就问有没有干净的棉布。 婆婆说:“别叫疼,刺要挑出来,不然要化脓。这些是粮袋子拆开的,扔掉可惜,都洗过了。你们的脚需绑得牢些,待会儿换双宽松的鞋。” 我与绿桃对看一眼,此时大汉不在身旁,心下正盘算,那婆婆又抬起头,仔细端详我俩,随后说:“你们的绣花鞋,我可收走了。穿那个,走不了多少路。” 她收走东西,又端来两碗炒豆粉,散着难闻的香味。因为很饿,我和绿桃狼吞虎咽似地吃完了。揣度形势,我改口问:“这是哪里?老婆婆,这个村子有多大?” 她喃喃低语:“这村子一丁点地方,不过拘着人,背靠一条河,大家活了一辈子。” 我们一直沿着河向东走,凭借记忆里依稀读过的地图,这条河流八成是洛水。 又试探问:“再往前走,不知有什么热闹地方。要是能去县城集市,住间客栈就好了。” 那老妇突然微张口,上下门牙都掉了,露出干瘪的牙肉。她是朝我笑呢。 “姑娘,跟着大雷兄弟,你还发愁什么呢?总有好吃好喝的等在前头。” 绿桃瞪着她,刚才吃得太快,她又想吐了。这可怎么办,她紧揪我的袖子,咱们是逃不掉了。我们给命令换上厚底布鞋,因为脚上缠着布,走路趔趄,更加逃不掉。 身上的钗环首饰早被收走了。我俩目光迷茫,饥肠辘辘,套进不合身的衣衫鞋袜,灰头土脸,同周遭这幅肮脏破败的图景很相称。这一路过去,谁也没有注意我们。我渐渐明白,他故意不让我们吃饱,连水也不让多喝。饥饿能消磨人的意志,我每天都觉得肚子饿,自然没精力想其他事。有一次他搞来一块糖糕,放到绿桃嘴边。久违的糯米香,绿桃连忙伸脖子咬,他却反手一扔,扔去很远,随后自己乐呵呵大笑。我和绿桃呆呆杵着,一时不知怎么反应了。 “逗你们玩的,别生气。”他仿佛很正经说道,“只要你们听话,听我的话,我就让你们回到娇小姐的日子。” 他抬起我的脸:“她是哑巴,你来说,听不听话。” 我十分害怕,连连点头,巨大阴影的压迫之下,我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和计小涂,他们算是恶人么?如果我觉得是,为何周遭的人如此平静。长途跋涉后,他雇了一条船,看来要换走水路。掌舵的瞥见我和绿桃,就对男人说:“又要送货,这趟需加些酒钱。” 冬雷与他们说笑一阵,随后望向后方停泊的船,意思那条红漆金旗的大船挺气派。 对方说:“这是王家大相公家的,宫里要用吴江丝,船从南边来,直接往京都去。王相公嘱咐人捎带许多特产,一路过来,送给咱们不少东西。” 冬雷就冷哼:“那东西是认钱不认人的。先跟南岭几个城主打得火热,如今又来巴结我们。你们可得仔细,别叫南岭的人混到船上。” 那几人纷纷点头,都说照看很严格,混不进奸细。 掌舵的又问:“江头的身体还好?” 冬雷摇摇头:“身体没事,就是心里不大痛快。” 他又掏出两包碎银子,说留给他们的过冬:“你家老娘腰腿不好,拿去添些炭火。别自个拿着花掉了,回头我要检查的。” 如此说完,众人收锚起帆。我和绿桃一同裹着厚毛毡,缩到后舱避风的角落。扒着木板,发觉船一直往东,思索这是要去哪里。天阴沉沉,快要下雪了。两岸皆是枯枝败叶。偶有邻船飘过,我却无法开口求救,呼救不会有回应的,这里的人和冬雷长得一个样。 第297章 在船上待了数天后,我已虚弱到什么都不在乎,只要给我喝口热汤就好。捏一捏绿桃的手,好害怕她生病。终于下雪了,雪片飘到眉毛鼻子,冻得浑身一哆嗦,这时船靠岸了。 我俩从甲板走下船,不远处有顶大帐篷,四周有带刀的一行人巡逻,胸前穿盔甲,很像军队的人。疑惑之间,男人推我们进帐篷,里面另有两男人,一个坐着吃饭,另一位好像在算账。 冬雷对他们很恭敬,满脸堆笑:“大哥,瞧我带来的好货。” 好货就是指我们。我诧异瞪着面前的老头,他要把我们卖给这个老头么? 那老头却不待见他,拾起眼镜,朝我脸上一瞧,又拉起绿桃的手细看。瞧一会儿,走回饭桌,猛吸一口茶,又吐了。 “从哪找来的?”他问。 冬雷立刻说:“官家小姐,细皮白肉。大哥放心,没人会知道的。” 老头又问:“嫁过人么?” 冬雷笑道:“没有。” 老头就说:“我看也没有。那手还握笔呢。瞧着就不会伺候人。” 他说完,一旁算账的走过来,对冬雷嘲笑:“你瞧失算了不是,这样的卖不了好价钱。” 冬雷推了我俩一把,我和绿桃顿时摔到地上:“别唬我,千辛万苦带来的。如果你们不满意,我带回去调教调教。” 那老头抬起手:“罢了,到了铜雀台,你别闹事。” 心中一阵激流,这里是铜雀台。那这些人是谁,为什么他们作威作福,还公然霸占码头。 这时冬雷拣了桌上两块芋头,扔到地上,故意朝我俩说:“爬过来,朝两位大爷磕头。” 我气得脸通红。他见我们不动,就上来拉扯,先拽我的胳膊,再拖绿桃的腰。绿桃恨他很久了,这下猛地跳起来,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排小牙咬住他的手背。男人吃痛,顿时松开我,抄起角落木凳,眼看要砸到绿桃,我连忙扑上去,咚一声,迎头挨一下,两耳嗡嗡直叫,瞬间天旋地转,浑身软绵绵的,我不能昏过去。 绿桃抱着我,咿咿呀呀又哭又叫。我听见有人说:“哟,是个傻子,还不会说话。这样更不值钱了。” 冬雷啐一口,说要回船上拿鞭子。有人拦住了他。他依然叉腰站在我俩面前,高耸的身影将阳光挡住,我什么都看不清了。 “算了,待会江头要来,你搞出人命,不是给他添乱么。” 刚才那老头又出现,眯着眼笑:“好了,这货按平常的价钱结算。这姑娘留下,那个么…”他指的是绿桃,“正好渤海国要来人,问问他们买不买女孩子?” 不,我和绿桃不能分开。他们不能把绿桃拐到渤海国去。睁着绝望的大眼,我该怎么办,我已经尽可能掩藏恐惧和无助了。额头的血黏糊糊的,嘴角生了疮,一挪唇就生疼。真给他们卖走,不如现在死了算了。绿桃身份尊贵,她更不能受屈辱。 我俩给抬到一间马厩,四周垂下草帘子,里面暗得很。绿桃守在我身边。她依然很生气,因为愤怒,眼神亮闪闪的。接着轻轻拍我的手背,又指指外面,鼓着脸,很艰难地笑。她意思叫我别丧气,我们总能逃走的。 这个傻孩子,但凡有半点希望,我都不会丧气。 “绿桃,你还不肯跟我说话吗?”我流下眼泪,“是我没用,把你弟弟弄丢了。可是他没死,你若能逃出去,找到郭池郭大哥,他知道孩子在哪里。” 她睁大眼睛,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 “是真的。这世上总有好人。遇到他,是我们的福气。” 女孩没反应,怔怔望着我,一排牙咬着唇。没一会她也哭了。 “绿桃,郭大哥没出声,我也没 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他。你懂不懂?” 她立即点点头。 “你愿不愿意长大,变成一个大人,有能力保护别人?” 做铁麒麟真正的公主。她又点点头,随后扑到我怀里,如今她最想保护的是我。 此时外面马蹄阵阵,我有些紧张,努力坐起来。这间马厩是锁住的,透过缝隙,远处许多异族男子骑马而来,头顶毡帽,上身大都裹着皮草,头发不似中原男子梳拢归于顶,只是脖颈处扎个小辫。冬雷一行人陪着马队,与领头几人有说有笑。我上衫的领口原有颗喜字纽扣,纯金制的,如今在那异族男子手里把玩。透着日头,他反复看几遍,十分满意,又与冬雷说了好些话。 冬雷身旁另有一老者,体型长身玉立,模样斯文,蓄着山羊胡,走于一堆人之前,举止瞩目。因为马厩对面是一片空旷地,许多马车拉至此处,三五麻袋垒着,有人扯开绳子,金灿灿的豆子掉下来。那老者蹲下,逐一检视着这些粮食。 原来是来做买卖的。我心里明白,这些人应是渤海国来的,他们常用粮食交换中原的金银器物。怎么他们不通过官道换东西呢?铜雀台是保定侯府管辖的,冬雷以及他亦步亦趋紧跟的老者,他们是什么人。 我听不见远处的声音,这时冬雷猛然回头,面朝马厩走来。我吓得往后一缩,连忙将绿桃压在身后。男人毫不迟疑将我俩拖出来,连拖带拽,扔到众目睽睽之下。 第298章 他对别人说:“如何?这是刚来的。挑一个,算白送的。” 众人哈哈大笑,领头的男人审度半刻,尔后说:“皮肉倒紧,就是太瘦了。” 冬雷立刻回答:“这两个最俊。帷帐里还有几个,各位慢慢选。” 他很殷勤,忙着带外族选女人。这里留下山羊胡的老者,向后方侧身:“怎么我没见过?” 昨天帐篷里算账的男人伏到他耳畔解释几句,老者就蹲下身,用检视豆子的眼神,仔细瞧着我和绿桃。 “姑娘的家乡在哪里?”他语气平缓,仿佛平日聊家常。 我回答:“京都。” 他又看向绿桃,等她回答。众人在后提醒:“这个是哑巴。” 于是老者的目光又转向我:“姑娘姓什么?家在京都哪里?” 我犹豫再三,没告诉他实情。 他就和蔼说:“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我姓赖,常年住在这片水域,守护山河安宁。姑娘从富贵之地来,不懂世道艰险。这里一山一石,都靠咱们兄弟的血肉而筑。” 我看着他:“你们要卖掉我。” 他笑一笑:“女子总要嫁人,总要靠男人。你留在这里,就要靠个好山头。” 我告诉他,我想回家。 他摇摇头:“你把从前的事忘了好。” 我吸口气:“你们私设军防,买卖人口,官府不管么?” 他又笑了:“我就是官府。至于军防,是防南岭进攻的。十多年前有场惨祸,姑娘年纪太小,不记得了。” 我脱口而说:“你是官府?那保定侯府呢?” 他的语气变了:“哦,姑娘知道保定侯府?” 我只说听家里长辈说过。他又细细审视我,目光移到绿桃身上。绿桃就抬着下巴,一副凌然气派,表示我不待见你。 于是那老者转身吩咐:“带去我的白坞,堵上嘴,别叫人知道。一会叫小冬来见我。” 冬雷知道我们从皇陵出来的,他知道我是谁么,还有绿桃是谁。至少计小涂是知道的。如果面前这位老者也知道,他会怎么做。太冷了,浑身哆嗦。我们又给运到一间临水石屋,我实在没力气,下车时摔了一跤,脚底的伤口好像裂开,缠的布湿润润的,又痛又冷,好像一块烂叶子贴着伤口。大概饿得太久,我老是打嗝,日夜紧张,腹部灼心似地疼。如果注定要死在这里,至少想个法子叫绿桃逃走。 如何才能让绿桃逃走,我日以继夜想着。我们好像被锁在暗室,只有东面一扇五尺小窗,东面临水,铁栏间的空隙能容下一个胳膊,绿桃歪着身子摸索一晚,拔到几棵水草,自己嚼碎了喂我吃。而西面的墙隔着主厅,可以听见人走动的声音。这间暗室像是库房,只有一扇门,连通主厅,想要出去,必须经过主厅。 我竖着耳朵听。姓赖的老头没来过,大概忙着接待渤海国的人,没空搭理我们。直到第二天中午,隔壁有人搬动桌椅,忙了好一阵才罢。接着有人说话,仔细一听,是姓赖的声音,仿佛在吩咐下人,可是听不清说什么。又过去片刻,墙外传来轮轴滚地的声响。 这车轱辘转动的声音,我太熟悉了,熟悉到心脏怦怦直跳。我叫绿桃推我到门口,屏息聆听,骨碌骨碌,左边的轮轴常坏,是我和阿寿一起修好的,涂上漆,碾过碎石,吱吱的细微摩擦声。再仔细听,轮底划过石板,声响嘎然而止,接着便传来男人的交谈声。虽然什么也听不清,我早已满脸是泪,双手扒着门板,使劲地敲。这些天经历的磨难,我早就精疲力竭,只想痛哭一场。 “绿桃…”我叫不动,“快,门外是闵代英,叫他来救我们,救我们出去。” 绿桃也扒着门听,她听不出来。 我不会听错的,门外一定是闵代英。使劲敲门,可门外毫无动静,他怎么听不到呢。我急得满头大汗。他们交谈几句后,然后又笑起来,接着咯吱一记,是轮子在转动方向。他要走了。 “绿桃,他要走了。”我拼命敲门,用尽力气喊,微弱的嗓音即可让门板反弹回来。 他要是离开,我们就完了。我快要绝望了。这时绿桃扒着门缝,与我一样,使劲喊:“闵代英!闵代英!闵代英!” 她对门缝喊完,又跑到窗前,扯着嗓子大叫闵代英。 两年过去了,此时此刻,她憋着一肚子气,终于不再装聋作哑,逃避现实。 “闵代英,喜儿在这里,快来救我们。” 第96章 归来客(五) 遇到喜儿的第二天,我再…… 遇到喜儿的第二天, 我再次拜访保定侯府。其实我很讨厌这个地方,墙筑得太高,屋内的光线太暗, 而四周走动的人, 他们注视你的目光, 好似随时等着你犯什么错似的。我头一次来, 有人细心检查了我的轮椅, 后来才知道,他们怕轮椅里藏着暗器,要对他们的主人不利。好气又好笑,猛然发觉侯爷端坐于背光处,他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大约十六岁左右,我父亲奉旨入宫为皇子伴读,逗留几年, 期间等着和母亲完婚。这段时间他结识了冯坤,他和冯坤都是英王的伴读。那些年风调雨顺, 而他们恰是红巾绿衣的少年,景泰年间物饶人沸,每日逛不完的新鲜事。 第299章 “郡主府的蹴鞠场,就是我们筹划建的, 每隔几日喊人比赛。你父亲玩得可好呢,不像阿圭, 他老是输。他输了就要再踢一场,你父亲脾气好, 但也不会让他。我倒偷偷帮他,他还生气了。” 提起往事,他的心情就很好。剩下的时间, 屋内的空气变得阴沉。他问起父亲的死,又见我残疾,打听了经过,不停叹息着世间险恶。 “你父亲太不小心,别人说什么,他傻愣愣去相信,他小时候就有这毛病。”又悲凉说:“不过他是有本事的,若他不去永昌就好了。咱们三个,倒是最没用的还活着,老天真是没眼。” 我到达铜雀台数月后,每次见他,都在一间石屋里,除去正门,两侧只有屋顶下的三尺气窗。稀薄的阳光穿过尘埃,屋内空荡荡的。对门的方向,有把宽又深的座椅,乌溜漆黑,人陷在里面,好像永远爬不出来。因为幽暗,分不清清晨傍晚,时间给割断了,这种逼仄环境,似乎没有过去,也不看到未来,我坐不下一刻钟,就想逃出来。 我提醒过他,他府里出去的那些人,正在阻挠河道的进度。 他却说:“他们一起恨着南岭呢,你懂不懂?他们本不愿意跟南岭往来。” 我笑道:“侯爷,别闹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这时冯坤枯黄皮肤上的纹路松开:“你不懂,你在外族长大,身上没有黄土的味道,不会珍视铁麒麟的一切。而我不同,它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代英,你没感觉到么,它在你面前衰弱,奄奄一息,所以我要张牙舞爪保护它。” 所以你炮制出铜雀台这样一个古怪地方。抬头望那扇气窗,小窗外还套一道铁栏框。这是你保护的方法。而且我不是外族,我身上也流着铁麒麟的血。夜里翻阅父亲从前的手记,父亲年轻时的笔录充满感情,他青春正浓,意气正盛,字里行间皆是感叹和反问,看的我发笑。他挺瞧不上当时的长圭,觉得他读书不好,骑射不佳,玩蹴鞠不懂布局,处处落下风。此人唯胜于仁厚,他又写道,未来即位,吾等必终身辅佐。 于是带着古怪的同情心,我一直容忍铜雀台的古怪。直到发现喜儿受困于白坞,怒火 燃烧叫我清醒。那天的冬雨淅淅沥沥,我又拜访冯坤,告诉他,我要杀了江头赖。 “侯爷,这几天你不要出门,需要什么告诉柳教头。我要拿几人的命。” 他摇摇头:“他们不听你的,他们守着河堤,看你怎么和朝廷交代。” 我笑道:“这是我的问题。至于这里,铜雀台不是你发泄失意的地方。侯爷,我劝你打起精神,若南岭再来一次,恐怕你还要吃败仗。” 回到住处,郭池刚送大夫出门。这里是离水域较远的一处旧巷,前后两间院落,找到四叔后,我一直同他们住在一起。他见我回来,立刻说喜儿醒了一会儿,她是从皇陵回宫途中,遭随行羽林卫暗算的。那人名叫计小涂,可他翻遍记忆,不记得有这个人。 “我送急件回去,叫王琮去找。” 我阻止说:“这事还未通知陛下,别惊动旁人,吵嚷出来,人就找不到了。” 他将我推到后院。喜儿刚喝完药,脑门一圈包扎得很严实。那下砸得不轻,大夫叫我们细心留意。郭池托着她的后脑勺,轻声问想不想吐,又晃着手指要她辨认。她挺清醒,只觉得疼,不想吐,又转着眼珠子寻找绿桃。四叔的夫人在旁,立即说公主很好,就是饿坏了,刚才吃饱后又睡着了。 “喜儿,别害怕,我们都在这里。”郭池跟条大野狗似的,蹲在床边,把旁人的视线都挡住了。 “喜儿,你还记得计小涂长什么样?”他又问。 女孩想了想,点点头。我叫阿康拿纸笔来,照她的描述,将人脸画出来。很快画好了,阿康举着画像,女孩明显朝后退缩,表示很怕这个人。 “大公子,”她从人堆里看着我,“务必找到他,把他交给陛下处置。他害死好多人,我和绿桃能活着是侥幸。” 我点头答是。 她又好奇问:“白坞的老人是谁?他带人巡视河堤,和渤海国做买卖,好威风的样子。” 我简洁解释:“那是赖爷爷,人称江头赖,从前保定侯府的管家。” 她嘟起嘴:“怪不得,他说他就是官府。” 我转轮子挤到床边,与郭池并排,齐刷刷凝视她。受伤的不止脑袋,也担心她的双脚:“喜儿,别想这些事了。你的脚怎么样,还痛不痛?” 一语提醒郭池,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脚上。女孩不习惯被炙热的目光盯梢,捏着褥角安慰我们。 “不疼,真的一点不疼。” 于是四婶婶给逗乐了:“敷的药到时候了,你们是帮忙换呢,还是出去等?” 我和郭池退到门外。他有些发愣,直接把我放在穿堂风口,也不给我的腿盖条毛毡。 我抓过拐杖,戳戳他发硬的肩膀:“喂,怎么找出计小涂?” 傻子思索一番,竟然说:“我亲自去找。” 他有什么办法找人,他不能离开这里。我叹气:“你的密友呢?这人是他的旧部,把画像给他瞧瞧。” 第300章 他知道我指的是衣卓芳,鼓着腮帮子不做声。 我嘿嘿笑着:“他没地方去,总跟着你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喜儿的香囊递给他了么?一会儿她记起来,要审问咱俩的。” 男人腾地站起身,怒道:“别大声嚷嚷,这事知道的人还不够多。喜儿怎么什么都告诉你。” 我依然抓拐杖,指郭池下令:“我需要衣卓芳去找人,找到就带回这里,我亲自处置。他不是官府的人,他去最合适。郭将军细想,如果你觉得不妥,我就不说了。” 他明白我要私下处置,瞪着圆眼,终于极不情愿点了点头。 “那么…”他还有话说。 我打断:“阿康陪他一起去。你留下,陪我清扫江头这帮无赖。” 他就不言语,原地坐下,我知道他是愿意的。 我又看着他笑:“你放心,我不管多余的事。” 处置江头帮需手起刀落,不然先被他们处置了,恐怕比起我恨他们,他们恨我更甚。按捺激动心情,因为喜儿做噩梦,清晨我很早起床,预备去药材铺抓安神药。门童套车慢了,还叫我训一顿。我命阿寿留下看家,让柳二推我上街逛逛。今日突然暖和一些,江上起了雾。沿街只有几间铺子开张,我叫车停下,先买两碗米粉吃,吃完再到药材铺。等阳光出来,雾消去一点,慢吞吞选好药材。郎中说江头村没有野生灵芝,要去外面找。我叮嘱两句,正准备结账,突然地上横斜几道人影,抬头一瞧,给几个大汉拦住去路了。 “是找我么?”我笑问。 江头赖的手下就是敢光天化日之下绑人。两人挡住柳二,另一人站在我面前。 他们十分客气:“赖先生家里有上等紫芝,请公子去拿。” 那药材铺的郎中见此阵仗,连忙封门歇业。我见外头有部马车,自家的车却不见踪影,回头吩咐柳二。哪知有人持刀在柳二后脖一探,示意他别动。 “闵公子,我们扶你上车。” 我被人从轮椅上架起来,拖了两步,很快给塞进车。他们又装作扶醉汉的模样,将柳二一并带走。 从车上往外观察,虽然浓雾消散,窗外依然是个阴沉的世界。总觉得铜雀台缺少些东西,却说不清是什么。坐着马车朝白坞驶去,却在途中打了转,转到沿河一个废旧渡口,四周没有人迹,只有一条船就近停泊。 我又被人拖下来,口中抱怨:“最好赖老头在里面,别叫本少爷白跑一趟。” 这条船不大,前后弯翘,中间一条船舱。我瞧见右侧甲板钉着渔网,巨型的黑色网兜,浮于水面,不知用来捕什么鱼。嘻嘻笑着,船舱的门打开,果然赖生鳞等着我。 “大公子,请坐。” 他们伺候我坐在地上,对方端着茶,又叫人给我一碗。 “公子很恼火吧?小冬不知天高地厚,绑来两位姑娘,折辱了金枝玉叶。”他瞧着舱外,“此事都是他的错,我无意维护。如今竹板长凳已备好,打几下由公子说了算。” 舱外果然已备好刑具,而冬雷看似已被打过一顿,气虚恹恹趴在长凳上。 赖生鳞见我皱眉,又笑道:“若公子不愿见血,直接扔进鱼兜,一了百了。” 他是拿个人给我出气,拿我当小孩哄。 “这件事完了,未来就不提。咱们和闵公子一向以和为贵。” 猛一瞧,面前的老人毫无敌意,而且面容略带忧郁,不像装的。 我好奇问:“赖爷爷,你绑架了整个铜雀台,不知要打几下。” 他收拢目光:“看来公子执意与我为敌。” 我笑道:“我眼里没有敌人,只有是非。赖生鳞,你弄得铜雀台民生凋敝,劝你尽早解散江头帮。” 他也笑道:“小子,我为铜雀台流血杀敌的时候,你在少爷窝里玩吧。” 船摇晃了一下,船上都是他的人。 “侯爷被放逐时,是我陪着他长途跋涉。到铜雀台第三年,朝廷答应免去渔税,从此沿河几处小村庄逐步兴旺。福王夜夜笙歌不问朝事,侯爷屡次劝诫,他都置若罔闻。结果南岭夷人偷袭,路径铜雀台,我们奋力抵抗却死伤过半,战后一片狼藉,多年经营化作废墟。侯爷说,这就是天数,天要惩罚我们。从头至尾,赖某逆来顺受,忠心无二,所作所为都对得起良心。” 他慷概陈词后,周围的人更激动。果然领袖都需要好口才。 “大公子,听闻你去侯府那天,直言要我的命。” 我哈哈大笑,什么都瞒不过赖爷爷。如此一来,两旁大汉眼都红了。 “闵公子,看来咱们这座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船舱移开,我给人拖到甲板,河水溅到脸,我给呛得直咳嗽。那张渔网忽然大开,随波摇动一上一下,瞬间能吞掉整个人。柳二也在船上,见他们要淹死我,立刻大声叫喊。 赖生鳞走过来:“请公子安静离去,你们死了,那旧巷里的人还能活。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忍杀无辜的人。” 我抬起脸:“赖爷爷统御全局,咱们 住的地方,都有你的耳报神。” 他摇摇头,示意将我丢进渔网,我连忙抓住绳索,眼见就要沉下水。这时远处又驶来一艘船,船头有人朝此吆喝。那赖生鳞见此情景,命人收网,将我拉上来。 第301章 船渐渐靠近,江上迷雾又浓,恍惚看不清楚。 “各位,怎么去而复返?”他朝人打招呼,“我们这里在下江捞鱼呢。” 对方说浓雾不散,江上不易行,干脆回来再住一晚。接着他们表示没见过这种渔船,纷纷跳上船,很快将小船占满了。 领头人前后张望片刻,随后倚着桅杆:“江头,我拿二十车燕麦才换一颗金豆子,算算吃亏了。” 赖生鳞不懂他何意,摸摸胡须,尔后笑道:“如今市面上金豆稀缺,是最值钱的物件。若大肃王不满意,我再追加几件玉器。” 对方笑道:“你弄不到金子就说稀缺,上次给的酒盏都是次货。老爷爷哄咱们乡巴佬,拿次的来填塞。” 这一船小辫子十分粗鲁,并且人高马大,腰上佩全套刀剑。冬雷正想劝说,未开口,对方眼明手快,一顶膝盖,一把按住他。江头帮的人立刻清醒,他们是来闹事的,哪知为时已晚,此行原不张扬,不过数位赖生鳞的亲信同行,此刻纷纷给人钳住手脚不得动弹。 领头的小辫子叫荣保,一把揪住赖老头的领口,拖到我面前。 “如何,你要亲自动手,还是由我代劳?” 赖生鳞面色雪白,直直瞪着我,半晌说道:“你…你这个孽障,竟敢勾通外族?” 冬雷怒喊:“江头,咱们给人设计了。” 我笑道:“我跟着赖爷爷学习,也想同渤海国做生意。” 赖生鳞遂冷笑:“果然夷人都靠不住。” 柳二见人已擒获,上前背我下船。郭池等在岸边,他一直暗中跟着我们。我重新坐上轮椅,刚才给摔几下,如今腰腿生疼。郭池问我,你为何确定渤海国的人会和江头帮翻脸。 这时荣保拎着两只头颅下船,扔到我面前,鲜血淅淅沥沥溅了一地。 “这两个是你要的。” 我要见到赖生鳞和冬雷的尸体。 他又问:“剩下的人呢?” 我回答:“扔到河里,我不想听到任何声音。” 对方点头,回去办差,真的没有声音。两刻钟后他返回,我叫人拿红丝绒袋过来,里面全是金币。 荣保很满意:“往后咱们就同闵公子做生意。” 我说:“我喜欢讲信用,口风紧的人。” 对方收钱后,登船扬帆离去。这里柳二用黄沙盖掉血渍,接着又上船清理。很快这个渡口回归寂静,那条弯弯小船独自停泊,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朝郭池咧嘴笑道:“这事别牵连四叔,只说我一人所为。” 郭池凝眉:“赖生鳞死了,只怕铜雀台要乱一阵子。毕竟他在此地耕耘一辈子。” “何以见得,没有他,或许它能得到重生。郭池,你相信有种恶人,是以英雄的姿态出现么?因为普通人太愚蠢。” 郭池提起还有一人未抓到:“羽林卫纲纪不正,有计小涂之流混入。我想尽快告之陛下,顺道送喜儿和公主回去。” “不行,”我马上阻拦,“如今流民四窜,没我亲自护送,喜儿哪儿都不能去。” 他生气了,一副情敌的模样,要跟我比比高下。冷静想,如果他真要带人走,只怕我拦不住。 不得已改口:“郭将军最好先留下。一是等卓芳回来,二来么,四叔夫妇文弱,我又是这样,我们都需要你的保护。” 看出他吃软不吃硬。我们几个加起来,再加喜儿,很容易触动侠骨柔肠。 “无论如此,我需写封信去京都。”他仔细想完,决心告诉我,“尤其写清今日之事。今日是你我二人的主意,若前桥阁责难,不可叫你一人担责任。” 第97章 鹣鲽情深(十四) 收到郭池信后的一个…… 收到郭池信后的一个月, 闵代英又给我寄了封信。那信的前半部是四叔写的,简述铜雀台那段工程大致需两年完工,计划第三年通航, 沿岸如何设置码头, 如何植树铺路。后半部则是闵代英的字, 主旨便是要钱。 我读信的时候, 正坐在镜花水月楼看戏。今年元宵很热闹, 水月楼搭了戏台子,请到南园戏班,连唱三天潮生万象。那戏说的是一名叫潮生的小厮,某日救活一株豆苗,土地神看了欢喜,点了他的通天眼,从此他能瞧见阴阳两地的魂魄。城里人知道他的本事, 纷纷请他通灵,为此闹出不少笑话。戏班排演时, 预备了六出,每日两出,早晚各一出。霞光殿和琼华宫下帖,宴请各府亲朋看戏取乐。水月楼内朱纱碧影, 烟暖烛颤,笑靥盈盈。戏台上的潮生正帮一个儿子找父亲。那儿子经营果子铺, 因为老父离世,做不出乌梅干的酸甜味, 客人不买,自然逐年萧索。潮生烧了冥纸,贿赂阴司门神, 叫他们留一条缝儿,使老父的魂魄能出来。老父眼见家业凋零,心里着急,立刻给出一张食谱。潮生递了食谱给儿子,竟是盐腌鸭胗的做法,儿子疑惑了,拿起尝尝,说这个根本不甜。台上的人扮得认真,台下的人看得可乐。 崔流秀见我笑了,提醒我给宫人放赏,年节里伺候,个个累得够呛,这次放赏不能吝啬。恰好此刻读到闵代英的信,信中请求拨付数百两金银,他想在铜雀台建十座大庙,先接济当地贫苦,尔后布施治学。又提议免去当地赋税,最好能免二十年,使农户安心耕地养鱼。末了,直言保定侯年岁大了,请陛下将他接回城里养老。虽然郭池事先告知前后因果,闵代英这语气依然叫人生火,俨然铜雀台已成他的领地。 第302章 “陛下,过了正月,恐有人要参大公子呢。”崔流秀见我神色,笑着说,“老奴伺候各府吃茶,偶然听见人议论。再有半月开阁,陛下需想好如何应对。” 我就问:“你服侍三朝,觉得大公子为人如何?” 崔流秀答道:“大公子聪慧能干,有仁心。就是年轻不懂规矩。” 我听了前半句,心里有所触动,接着说:“铜雀台乱糟糟的,我总想亲自去一次。” “哎哟,陛下怎可离开京都。”他立即劝阻,“既然那里乱得很,就交给大公子去整理。他是臣子,理应为君效劳。再说宫里没陛下主持,岂不乱了套。” 我看着他,微微笑道:“谁领头要参他?” 老头就说:“不过你一言我一语的。责怪大公子擅做主张,不问陛下意见,先摘了人的脑袋。另有一项,如今去的那拨人,空缺要补上,不能只由大公子说了算。” 我知道了,沉默一会:“他们是借你的口说给我听。” 既然过完正月再开阁,这些天还算清闲。一日午后,阳光正好,母亲和小冰处都有女客,我想出宫逛逛。此时宫人回禀,太常寺的何红山等着见我。祭祀大礼都行过了,他来干什么。 崔流秀提醒我:“今日何府女眷进宫,他府上千金与下江王氏定了亲,为这事特来谢恩的。” 果然何红山叩首,说了同样的话,又提及太后与皇后各赏赐一份嫁妆,对此千恩万谢。 我笑问:“那你来见我,是想再要点东西。” 对方连说不敢,淳化新年万象叠辉,他深受上恩,无以为报,奉承了我好一会,接着才低眉道:“陛下,臣有一小事,不得已必须上禀。” 我不啃声。他继续说:“这次王相公的船过来下聘礼,沿水路经铜雀台,却遭人劫了船。我得知后,打听到劫船的是郡主府的人。臣没有张扬,先来告诉陛下。首先郡主与我们交好,那些东西也不值什么。只盼陛下能告诫大公子一回,叫他别恣意妄为。” 拧起眉头:“他要抢聘礼干什么?” “那船上的十二件金佛,四条海珠项链,两件缠丝玛瑙头冠,一盏翡翠琉璃樽都叫他拿走了。另有更甚,大 公子经常截停富商的船,搜罗值钱物件,占为己有。他堂堂郡主府的世子,此举实在下流…” 我抬手,示意他别再说,暂时不想再听铜雀台的新闻。何红山会意,便提起他家新姑爷斯文乖巧,如今跟着王珒运货做买卖,人很有出息。他大概知道一些王珒与我的渊源,又着实夸赞他一番,称邺城的这番兴旺,皆仰仗王大相公精明强干。 小冰提起白日见的女客,说了同样的话。何小姐的聘礼弄丢了,好大的金珠给抢了,她眼泪汪汪。我哼哼冷笑,女人也来参合,不明就里乱讲话。他们结亲归结亲,别参合铜雀台的事。 小冰就笑道:“喜儿的信里,描述大公子惩奸除恶,智勇双全,对他满心崇拜呢。同今日新娘子所讲的,浑然似两个人。” 我就说:“他意气用事,先斩后奏。江头那帮人与朝中多人交好,今天何红山先来打暗号,之后工曹会来找我,再等台鉴所参他。他们不允许他霸着铜雀台,更不允许他出风头。” 小冰拧起眉头:“可他真的打家劫舍,这样也不对。” 我没答话,明白他孤守危地,要钱援助,但这次抢劫多半是人添油加醋构陷的。若今后朝廷无法拨财物过去,或者他真的会抢。他在永昌带过兵,做这种事自然熟练。 大概我面色阴沉,小冰便温柔劝慰:“即便这样,那里还有郑大人和郭池,你不必过于忧虑。” 那时我俩正吃晚饭,琼华宫静悄悄的。拨弄碗里的莲藕,其实我不喜欢吃莲藕,不过御医说我血热,偶尔吃性凉的食物好,所以膳房时常炖新鲜莲藕。我明白不喜欢的东西,不代表对自己无益。 她一定听了外人的话,怕我对闵代英有成见。我笑道:“若他能为我分忧,我高兴还来不及。” 过去两天,等到王琮回城复命。他从水缝峡谷回来,依照郭池信里的描述,在某个洞口的地下挖到数十具遗体。阿松在一旁,拿着名册对照一遍。除去死了的,只是找不到计小涂,翻遍大营内的所有名录,只有一人名为谭小涂。他俩知道犯了大错,眉眼内惴惴之色,屏息畏立,静候我的指示。我恼怒极了,因为文治非我所长,羽林卫却由我亲手训导,如今有人说反叛就反叛,连名字都不是真的,若传去前桥阁,岂不叫我颜面扫地。 瞧他一脸风霜之色,十几天来回奔波,连年节也未好好过。王琮跟随我多年,出生入死,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信。忍着火气,叫他先回去换衣服。他犹豫着,提及岳父大人来城里,想去问候一声。许久没见万家针,我心里惦记着事,郁结不得纾解,便一同前往。 正月未过完,街市很热闹,处处有孩童点炮竹嬉闹,一路行至破锣巷。柳家武馆设于小巷深处,两侧门柱各缀了彩纸灯笼。我们赶到时临近黄昏,烛火亮着,屋檐的木棱子覆着雪。他们一家进城过年,如何里头寂静一片。 第303章 王琮上前敲门。大宝见我私访,连忙让进门。猛一瞧,庭院里的人大致脸上有伤,箱笼堆在墙角无人管,几个老仆围起,忙着起火生炉子。等步入暖阁,万家针斜趴于床榻,左脸红肿一片,哑着嗓子哎呦叫疼,小童正往他腰上敷热滚滚的药贴。见我进来,又让座又告罪。原来他进京途中遇见两名衙役,因为有一段同路,大家雇辆大车同坐同行。时间长了,见他身上有些钱,遂拿起官差身份,死皮赖脸勒索财物。他是个好脾气,奈何柳娘子不愿顺势伏低,与他们几番争执不休。衙役叫来当地酒保帮衬,柳家的怒火中烧,接着就动了拳脚。老头忙着护孩子,遭人迎面一拳,向后一摔,当即折了腰。结果耽搁大半月养伤,带的东西丢了一半,人是昨天才到的。 王琮跳起来,生气道:“是哪几个人,岳父问清名字没?” 万家针见他认真,连忙说:“罢了,找到人又怎样,丢的东西,他们赔不了,不过打一顿出气,与我也没半分益处。倒是为难你,兴师动众去找人,罚得重或是罚得轻,牵丝攀藤,恐怕闹出许多事来。陛下,不值得为这事小题大做。” 我笑道:“既然撞见,就不能不管。他们这样胡闹不是一二日了,如今杀鸡儆猴,给所有人立个警醒。” 万家针听我这样说,也笑道:“如今世道乱得很,也不知为什么。没人正经做事。庄里的绣工走了不少,嫌苦闷,去别处寻财路了。” 此行就想问万家庄每年能做多少绣活。丝帛锦缎,织线绣绒,从鼓城多换出些金币。内帑需要金银充裕。 我表述得委婉,万家针立刻满口答应。他只有一只手了。想到他近六十的年纪,身弱神怠,我不忍多施于负担。幸好庄里有他的徒弟,另外庐江郡还有不少绣庄。 他笑道:“陛下,值钱的东西都要花精力。好的绣工重品味,材质手工虽重要,不及品味要紧。品味即品格,可意会不可言传。我能教出多少,要看后人能接受多少。” 屋里静默片刻。一会儿大宝敲门,小宝拎一小箱,翻开一瞧,是两件叠好的新衣。老伯说难得过来一次,这是送给我的年礼。 大宝觑眼瞧着:“陛下穿深色的很合身。” 我先拾起的是墨色粗毛大衣,箱子里还有一件银灰丝织面的夹袄。 大宝又摸摸那银灰的,说这件夹袄更费工夫。 他父亲就解释:“除去手工,主要靠着缎面好,日光底下有色泽。旧年里,咱们亲去吴江挑蚕,圈个小作坊,带回来自己养的。一套整齐的人力物力,行云流水般送进宫。那件浅色的原叫云海烟波,是秀坊姑姑最喜欢的颜色。如今照着旧年针法,新作一套送给陛下。” 我粗糙惯了,不懂欣赏这些精致物件。如此看来,还是旧年的东西好。衣裳如此,这世道也如此。大宝小宝站在面前,英姿挺拔,亮澄澄的眸子注视我。年轻人的眼眸总是格外清澈,越老越浑浊,因为搅和太多世俗鄙陋。人如此,一个王朝也会如此。 老伯见我郁郁之色,就问王琮:“陛下是遇到烦心事了?” 我思索一番,竟然无法回答,只能说:“万伯伯见多识广,应该能体会我的心情。” 只是怕我多心,才谨言慎行。 老头扶着腰,不得已笑道:“今日说的太多,令陛下多心了。” 游荡至晚间,刚入宫门,母亲派人请我过去。偏殿的正面墙上,新挂一幅百子千孙图,她说是何夫人送的。画的下方有架烛台,红烛的蜡油掉下来,像暗红色的浆糊,黏黏糊糊颓塌着铜皮。这几日未给母亲请安,她已经等我很久了。 我将铜雀台的情形告诉她。一直觉得被掳去南岭,自己遭了大罪,实则战祸临乱世,所有人的遭遇是一样的。母亲听了,没有接话,她埋怨我冬日夜晚还在宫外乱逛,不在意身体也不在意安全。又问郭池在洛水的差事做完没有,叫他尽快回城才好。 我无甚好说。暖阁设了一小桌酒菜,供着香炉,这才是正经事。她让我为父皇单独上三柱香。 “大殿祭祀,祖先都是一道拜的。如今这里你拜一拜,从你十岁出去,就没再拜过他,想来是不妥的。去年我让你和小冰一起拜,你都不愿意。世间万物以孝为先,你身为君王,应该以身作则。” 我依言照做,眼中却没多少情感。 母亲在我身旁,诚心祈祷:“愿君上保佑吾儿平安 顺遂,子孙延绵。” 我笑道:“不知父亲临终前,有没有想起我们母子。” 虽然暖阁里没有其他人,她让我的态度持重些。 这晚我很想倾吐心事,启口告诉她:“母亲知道临死那刻,他想的是什么?他在想自己的棺柩摆到地宫哪里,要带多少陪葬,悼词用多少字,能有多少人为他哭。他把这些清清楚楚写成遗诏,交给前桥阁保存。” 走进中殿的头一天,我从前桥阁封存的密盒内取出这份遗诏。里面没有提到我,也没有长丰。他没为铁麒麟的继任操半点心。 母亲双手相叠,抵在胸口。她没有什么表情。半晌,木然低语:“多亏神明保佑,多亏丞相他们…” 第304章 “他为君为父,都极其糟糕,母亲为何从来不说?” 她不知我怎么了,今晚突然大发脾气。我做不了明君,但我不想做父亲那样的人。为什么人人都要敬畏祖先?这样永远看不见他们的缺点。手持檀香,胸膛起伏,跪了许久。火盆内的碳微微发红,同镜子里的人脸一样。我站起来,叫人端走香炉。 母亲不理解我的失望。她见到我,只能想到她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她说既然你有主意,觉得自己父亲不好,就该好好待自己的骨肉。 “我说过几次,叫白姑娘挪进宫里,你百般不同意。你自己的孩子,难道生在外头不成?你是怕朝臣议论,还是怕皇后生气?” 她在九鹿最安全。挪进内廷,我就控制不了。 母亲就说:“放在我宫里,我不会叫人欺负她。” 我想了想,她控制不住小冰,还是摇摇头。若老天赐予一线生机,孩子平安生下来,我再领他进宫。到时候不管小冰是否同意,我要亲自教养他,带他骑马射箭,送他去雍州读书写字。不会令他害怕孤独,不会让他离开故土,不会叫他埋怨自己的父母。 母亲心疼我,像小时候那样,搂着我的脖子。 我喃喃说着:“生下孩子也没用,这里长久不了,我有预感。像南山寺,远远瞧着很辉宏,红日映飞檐,柱子横梁却爬满虫,啃得内里空洞,霎那就能轰然倾塌。我不远千里回到故土,它却长久不了。” 母亲搂住我,问我是不是喝酒了,胡言乱语。可我真的有预感。 “而且我无能为力。哪天它轰然倾倒,我只是它的一块碎片。” 对面那张百子千孙图给晚风吹起,我更是频频摇头。晚风吹到脸上,猛然间预感更强烈,我和我的百子千孙,最后都是一块普通的碎片。 第98章 琼华雨露(十三) 新年过完后,天气尚…… 新年过完后, 天气尚未回暖,单立多去了几次郊外大营,回来就受了凉。他自己没当回事, 只睡在中殿后的寝室, 前桥阁若有上禀, 照旧在寝殿议事。好几日过去, 高烧依然不退, 母亲着急,责令将人挪到霞光殿养病,外务的事一律搁置。 我伺候汤药的时候,劝母亲不用忧心,他只是外感风寒,内里无病,躺几日便会好。母亲怪我不经心, 不知心疼夫君,这些天他瘦了好多, 而我一点没在意。那刻我守在床前,琢磨他哪里瘦了。趁无人觉察,偷偷掀起被角,哪知他已经醒了, 一下按住我的手,乌沉沉的眼珠瞅着我。 “扶我起来。” 他命令完, 我知道他要去更衣。这事他不要內监伺候,只许我去扶。这样白天黑夜, 我都得守着他。照一照镜子,自己才瘦了。 接着又提要求:“一身汗,我要洗澡。” 我劝他别洗, 身体刚刚好些。可他执意要洗。只好叫宫人烧水,放下暖阁的厚帘子,四角点着火盆,水汽蒸得屋子起了雾。我试了试水,这才让他进来。褪掉衣裤,又猛打几个喷嚏,他泡舒服了,就叫我出去等着。 萍萍在外间,捂嘴笑道:“真是怪脾气,这样也不让我们瞧,幸好姐姐治得住他。” 算一算日子,今天是初九,外朝有奏本进来,等他清醒些,又要我读给他听。 萍萍见我累,找出厚褥子,卷起堆在榻首,让我倚着歇一歇。才刚躺好,里间就传来叫声:“小冰,你在哪?” 后来吃饭时,母亲瞧我垂着眼皮,就让我回去休息。她说今夜叫萍萍守着。 我说:“他好多了,睡得沉,不用人斟茶递水,留着小葵,叫他留心体温就好。” 母亲哪肯听我的话,嘱咐了萍萍一篇话。吃完饭,又叫人端来一大碗姜汤,又烫又辣。 “外头冷,雪未化尽,你喝几口再走。别说我偏心,只顾那一个,不顾你了。” 天色微暗。金芽芽等在门外,递过手炉,我揣到怀里,冷风一吹,好像冰渣子打到脸上,依然冻得哆嗦。我俩回到琼华宫,茶炉子的火苗突突跳着,她指挥人给我换衣服鞋袜,又找来汤婆子,裹着毛巾,说这个焐脚底很舒坦。虽然我不在,但她打理琼华宫井然有序,一脸得意样,等着我的褒奖。 桌上摆着一碟核桃酥,这是她最爱吃的。手脚都暖和了,她就边吃边打听陛下的病情,听到萍萍今夜服侍他,满心不乐显露出来。 “陛下可疼爱萍萍了,姐姐没看出来?” 我当然知道。再过几年,萍萍就会住进侧宫。偏居侧宫,其实算委屈她了。单立心里,她是和母亲一样重要的存在。我留心看着,他们的情分无可撼动。郭氏兄妹于他而言,是幼年遭受挫伤后的心灵慰藉。家国抛弃了他,但世上还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没有变得偏执残暴,多亏他们的温良。 所以我无法用一般女人的嫉妒心去对待萍萍,排挤她贬低她,就会显得自己很卑鄙。反过来我也无法喜欢她。她积极学习内廷礼制,谦卑地待人接物,世家贵妇都喜欢她,可我无法喜欢。踌躇矛盾之下,我有意识疏远她。可这样也不行。在我接纳她之前,她已然完全接纳我了。也不知为什么,真是太奇怪。她给单立送热汤热饭的同时,也记住我的喜好,从此一式二份。 第305章 深情如斯,才会爱屋及乌。扪心自问,我做不到这样。对于单立的炽热真情,我比不上萍萍。她做付出的时候,可以不计回报。 金芽芽看着我:“可我讨厌她,小冰姐姐。她装出可怜样,博取他人同情。” 收起你的小肚鸡肠,你讨厌谁,她也不会因此而改变。我给屋里的香炉熏得犯晕,这些日子待在霞光殿,几夜浅眠,无作它想,这觉一直睡到日出。天蒙蒙微亮,小葵过来禀告,陛下一切都好,没再发烧,膳房的早食预备好了,请娘娘过去一起吃。 我示意待会琼华宫有客人,下午又要整理年节用的几架屏风,收拢拿回库房去,所以不过去了。独自清醒躺着,眼见灰蒙蒙的天空逐渐变白,嘱咐人招王琮来见。 王琮总是避免见到我。他从外任回来后,隔三五天去一趟九鹿。我知道是单立叫他去的,探视他的女人孩子,再送点东西给他们。绿营的人给告诫过,没人敢吐口,可膳房却告诉了我。我本来没生气,可王琮鬼鬼祟祟,一次撞见,腋下夹着一只半月牙竹篮子,竟然语无伦次,说要带回去装米。 今天他依然不来见我,宫门那里说他去大营点兵了,隔两日再回来。我百无聊赖,拿出琴拨弄几下,霞光殿的宫人又来,说御医看过主上了,现在给琼华宫请脉。 宫人解释:“这是郭姑娘吩咐的。娘娘这几天劳累,叫大夫看看,别有一点损伤。” 我不看病,叫他们回去。 那宫人又说:“娘娘,刚才宫门有人送拜帖进来,是韦小姐请见陛下的。如今陛下养病,不容易见客。郭姑娘让来问,是直接请人回去么?” 我想了想,还是请人来琼华宫。心想韦思舞能有什么事,多半是找单立谈论汉章院的几个学子。 她施施然步入,依然飘逸出尘,见到案几上的绿绮香海,称赞是把好琴。 “原来要见陛下的,不过见到娘娘也一样。” 她刚从南方回来,去的地方叫蚁坡,隶属荆州,原是锻造兵器的地方。她的未婚夫君葬在蚁坡山岗,每逢年关她都去祭拜。 “今年去看,那座坟头给人撬开不少。问了婆母,如今荆州游走着不少外县人,抢粮夺地,哄骗引盗,偷不到活人的,只能撬死人的。我看不成样子,想请陛下恩准,将阿豆的坟迁回京都来。” 我就说,这事由你们婆媳做主就好,何故来问陛下。 她笑道:“阿豆在洛水死的,原该一道埋在铜 雀台。可婆母请了旨意,想儿子迁回荆州,为此事上禀过老主。老主答应了,当年亲手提了碑文,命人送到蚁坡。如今再挪,自然要请示陛下。” 挪回京都,放到哪里呢。 她提示:“先前给镇国公建造的陵园,还空着好大的地方。” 我看着她,这不会是韦伯林的主意吧。挪进国公府的陵园,好给他家门楣添面子。 韦思舞看出我的心思:“是我的意思。他身前就仰慕国公爷,死后能跟随他,也完了他的心愿。请主上通融,战死黄土坡,遥葬青稼冢,这是属于他的结局。” 她口中的阿豆是元绉的外孙,家里看管荆州兵器库,从前的确和韦府订过亲。可他本身不是出名的忠臣良将,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于是笑说:“姐姐真长情,人去了那么久,还要为他博个名声。” 她听出我声音中的些许揶揄,然而并未生气:“娘娘,他是我心爱之人。小时候撒泼耍赖,才迫使他订了亲。可惜人早早离世。说实话,我是不喜欢镇国公的。那些遥想建功立业的男人都有些蠢。可是他喜欢。娘娘若有心爱之人,就该明白,他的喜好会成为你的喜好。” 她仰着头,像只骄傲的孔雀。很难想象有男人使她撒泼耍赖去追求。琴架上有本曲谱,是叔父喜欢的春波潋滟。她很懂音律,请示我后,摸索两遍,就能操弦成曲。 一曲奏完,我突然感触,说:“姐姐应该择个良人嫁了。旧爱虽好,但生活要继续。不忘旧情,是不辜负故人,缱绻新欢,方不辜负自己。” 这次她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两手按在琴弦上,隔着香雾,朦胧的眼眸藏着笑意。 “娘娘,我懒得嫁人了。”她笑道,“嫁人,生老病死,还是寻常人的一生。遇到他,我的心真正跳动过,那不是为活着才跳的,对我已经足够。” 很疲倦,又躺到床上睡午觉。梦里的我总弹不好琴。天性笨拙,别人能捕捉的韵律,只有我不会。韦思舞的某些神态令我想起小月,他们都有心爱之人,含情脉脉,对凡尘俗世不屑一顾。我也有心爱之人,那是谁呢。我被命运的手推来推去,来不及顾及自己的心。 眼里的雾散去,醒来已近黄昏。妆台上的水晶缸五彩流金,里面有颗大海珠,浑圆晶润,倒影着我的脸。珍珠雪白,而自己的眼珠漆黑明亮。不得已承认,我的脸和我的眼睛,一向冷静又冷淡,所以不如小月讨人喜欢。慢条斯理打理一把头发,想象着与单立两相情悦,白首到老的情景。摸一摸自己的心,噗嗵噗嗵,如往常沉稳。侧过头,发觉小葵在外等候,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小葵忍着笑:“娘娘,陛下问屏风收拾完了没,若收拾好,劳驾您过去瞧他一眼。” 第306章 他又说陛下明日要搬回中殿去,可太后不许,两人都不太高兴。孝姑立在一旁,端着洗脸水,也催我快过去。只是今日我情绪低落,路过湖边时想看水鹄,大概因为天冷,它们都不出来了。 单立披着衣服,坐在床头,问起早上韦思舞说过什么。我告诉他迁坟的事,他没什么意见。又提及孝姑有个儿子十六岁,想送去雍州读书,已托了韦小姐带他过去。 他垂下眼睛:“我往外赶人呢,你倒好,塞亲信去,给我惹祸。韦伯林一定来找麻烦。” 我看着他,轻声说:“孝姑提过好几次,我答应她了。” 怪冷的,身子往被窝靠。他见我这样,就笑了。 伏到他的肩头,他也轻声昵语:“一会儿你扯个谎,说前头有事,好让我离了这里。” 案头有几件奏本,可他在看卷起的小册子。过年时咱们一起看的几出戏,他喜欢潮生万象,就寻了书来看。 “你说神仙给潮生本事,能上天入地。结果他什么也没办成。世间万象,循规蹈矩,岂可由一人掌握。倒不如对身边人好点,才不枉这白得的恩典。” 最后的话我听明白了,连连点头,将这几天服侍他的功劳全揽到自己头上。 “你就该对我好点。” 他抿着唇,似笑非笑,问水月楼的东西收拾完没有。他知道我睡了一下午,不愿来见他。 悠悠然反斥:“不是还有萍萍嘛。” 他竟然打诨兼轻嘲:“你醋劲那么大,萍萍见了害怕,都不敢靠近我。” 我低下头笑,案头有面铜镜,瞥一眼自己,脸上并无笑意。 这时母亲走进屋,问我俩在说什么。又让我别引他多说话,叫人好好休息。 我笑道:“没说什么。我想着白条姑娘在外无人照顾,找陛下说这事的。” 母亲立刻说:“我本意叫人进来的。早前你大发脾气,如今他装聋作哑。你若真贤惠,把人好好安置了,省得我这个老的来操心。” 我委屈回答:“我是想安置的。叫王琮进来问,他又不理我。如今求了陛下,我想亲自去看看呢。” 母亲就看着她儿子,她儿子胸膛吸口气,刚才红润的脸颊又变白了。 真好奇那个叫白条的女子。萍萍就算了,她凭什么也霸着单立的心。问谁都不说,尤七老跟我打马虎眼,金士荣一心向着单立,王琮胆子更大,干脆不见我。这样我就越发嫉妒,好像她是什么奇珍异宝,指望那么多人深藏呵护。 按捺着性子,偷偷瞄单立。 单立就说:“有什么好看的,你肯放过她,就是我的福气。” 他说得很轻,只有我听见了。当时我的两臂支着被褥,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他目光平静,却能洞悉我内心所想。我有些心虚,连忙低了头。 母亲见我俩都不啃声,走来问晚食吃什么。哪知单立掀开被子,他的病好了,晚上要去中殿见人。 我附和解释,北庆牧场的铁佛人起内讧,二当家砍了大当家,如今要个人去调和。户曹李大人等了一个月,要陛下做个抉择,这事耽误不得。等雪化了,草长出来,牛羊马鹿要人管的。 母亲没法拦他,意思叫萍萍跟去伺候。萍萍进来,说炉子上炖着鸽子,她得亲自看着。母亲又命两个大宫女跟着,走到一半路,单立将他们打发走。抓着我的手,一路走到中殿。 关上门,寝殿黑洞洞的。我想叫人点烛火,他依然抓着我的手。 他说:“小毒妇,给我抓了个现行。” 我的心怦怦直跳,他这样说什么意思。我做贤明主母的光辉时刻他没看见,才转了一个念头,就被他瞧出来。如果每个人的心都有一只暗藏污浊的孔眼,被你的爱人看清后,可以使你们分崩离析,也可以使你们更相爱。 我坦然:“想到她我就头疼,她不该留在这个世上。” 单立说:“我挺喜欢她的。为什么要为你这么做?小冰,你也够霸道的,我纳个女人,你就要打要杀。” 屋里暗得很,没人敢进来。 我冷笑:“陛下见她伤痕累累,无家可归,像脱水的鱼,声嘶力竭在求助。你动了心肠,触景生情。她需要你,从来没有人如此需要你,你不再是遭人遗忘的储君,还有人等你去拯救…可是你已经有我了,我不霸道,只是不许这世上有第二个我。” 虽然看不清他的反应,但呼吸声听得清楚明白。胳膊给人拽着,他在笑么,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窘迫。 “小冰,你这么了解我,是不是很得意?” 大概喝了许多药,我闻到他身上苦涩的味道。努 力推开他,他都把我弄痛了。自从得知九鹿的事后,我都不乐意同他欢好。他见我不快,也很少勉强。今天他拱着鼻子,鼻涕都没擦干净,勾住我的脖子不肯放手。 扭过头,挣扎说:“怪冷的。” 他瞧我一眼。屋里有只三足鼎神仙炉,大概天气干燥,火星子扔进去,啪呲啪呲,火苗窜起,床榻都映成红色了。掏出手帕,替他擦干净鼻子嘴巴,露出两只饿狼似的眼。他缠着我,尔后问:“你是不是很得意,我一直想要取悦你。” 第307章 对于男女情事,从前我觉得无甚乐趣,也许是屈巾花带来的阴影。他得到我的时候,我正满心痛苦,他一靠近,我心里就犯恶心。后来遇到单立,头一次与他云雨正是在九鹿,那次更尴尬,大概他很紧张,双手都是汗。我很不舒服,挪了一下身子,他明显感觉到,自觉撑起上身。他觉得是压到我了。 如今的单立不再是紧张的男孩,他的确知道如何取悦我,有足够多的时间钻研两相情悦。在住进琼华宫后的某天,那几天大雨淋淋,我对他述说着伤心事,发泄积压的疲累,脑中那根拉紧的皮筋松了。然后他的手指碰到我,我突然一阵哆嗦,从此男欢女爱对我不再是辛苦事。 有些晕眩,因为火烧得旺,自己的脸和身子都微微泛红。此刻他托着我的腰,我忍不住叫了一声,他又捧着我的脸。 喃喃低语:“你也需要我的,小冰。” 第99章 鹣鲽情深(十五) 开春后,绵水夫人的…… 开春后, 绵水夫人的状况很不好。我到国公府探望,她勉强坐着,像一团瘪塌的棉花。她早忘记我是谁, 有时喊镇国公的名字, 有时喊孩子的名字。巴掌大一碗粥, 她咽不下几口。尤七说她时间不多了, 眉角落寞, 表示早点离去对她也许是解脱。 等老人离世后,镇国公府也将不存在,这个爵位是因为绵水夫人保留的。未来若拆掉大门的匾额,积年的灰抖落,那景象想着就凄凉。而展眼望去,满世界有谁配得上这个封号,能助我再次安邦定国。 我发信叫怀东回来。尚未接到回信, 铜雀台的信已来了两次。闵代英与我频繁联络,先报告这月春汛的水位, 让我不必担忧,接着感谢我在朝堂庇护他,又盘算如何尽快找出计小涂。 “拔除赖头帮人,必然得罪朝中贵人, 臣尚未遭受报复,多谢陛下竭力维护。每月拨付之河工款略有迟滞, 望陛下督促户曹。余者用度臣尚可自理。另有赖生鳞计小涂之流并未根绝,于我私心甚忧。铜雀台邪风四逆, 善恶无分,忠奸莫辨,臣不愿此风侵蚀九州…” 折上信纸, 赵拓与韦伯林正好进来。 韦伯林见我手中信,便知铜雀台又发密函,遂叹气道:“陛下,请勿只听大公子片言。昨天老父还问,今年春天侯府怎么不寄问安贴,老侯爷的膝盖用什么膏方,怎么没个捎信的。臣都不敢告诉他实情。” 我望着赵拓,笑道:“卿家觉得保定侯府算不算渎职罪?” 赵拓见状,低头说:“侯府于洛水之战有功,即使后来疏忽管教,也算功过相抵了。” 疏忽管教。他任由赖生鳞杀了不少人。白条,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女子,供他们买卖,当作物品亵玩。所有与他们沾边的东西,都要一起堕落。 他俩品察我的心意,似乎真想治冯坤的罪。韦伯林到底念旧情,又劝:“侯爷老迈,的确糊涂。毕竟他为社稷流过血,陛下念在他忠心耿耿几十年的情分…” 我转过头:“原来忠心是可以抵消一切作恶的。” 赵拓饱读诗书,大道理懂的比我多,此刻有些脸红,尔后说:“自然不是。仁礼安邦,德义治世。这些臣都明白。” 我不愿于口头过分相逼,只令他二人协助闵代英治理洛水,他要钱或者要人,京中不要阻拦。 韦伯林听了,笑道:“这是当然的。陛下如此器重大公子,他只任工曹散官实属委屈。前几日同褚老议论,他也说这孩子出乎意料的能干。” 我知道这是试探,不大愿意回应这种试探,就说:“他开罪不少人,先别升职了,免得旁人更眼红。” 这事便不提。韦伯林又说,他们刚从镇国公府回来,携家眷拜见了绵水夫人。赵拓年轻,老夫人见到欢喜,他与自己娘子二人,如孙子孙媳妇那样磕了头。老夫人只当怀东回来了。 韦伯林感叹:“可惜这国公府的爵位不能接续。怀东倒是个好孩子,不知陛下想怎样安置他?” 他驻守永昌,我想封个抚镇将军衔给他,原有的家产田地就不做变动。只是这事未对外人提过。 正琢磨如何启口,赵拓已接话:“陛下,怀东太年轻,未经战事,未领军功,封大将军衔已然勉强。若再享公爵恩荫,军中人心是否会有不平?” 谁告诉他这个的?又一想,皇后常去国公府侍奉汤药,必然是她说的。 韦伯林见我神色:“陛下,看来此事是真的。” 咳了一声:“镇国公府虽日暮西山,但我不忍苛待它的子孙。” 韦伯林肃声:“臣不敢有异议。只是分封大将属一等国事,还请陛下先于阁中商议。” 确是我理亏,给他们撞个正着。只好推说此事尚未作准,等绵水夫人身后再提。 赵拓不依不饶:“陛下厚待卞府,想必是钟爱皇后的缘故。恕臣直言,这份恩典是不是娘娘的意思?” 我笑道:“你管的还挺多。这是我的意思。当年父皇叫国公爷向西征讨,弄得他一去无返,弄得他们一家骨肉分离,你们心里都清楚。如今我补偿怀东也是应该的。 韦伯林推一推身旁人的胳膊,向我笑道:“陛下仁厚,是臣子们的福气。如何给怀东进封,容属下想一想,既不委屈他,又要让其余人心服口服。” 第308章 后来小葵进屋给我换衣服,刚才的对话他全听见了,悄悄笑道:“赵大人说话这么大声,逮着一件小事,管到陛下头上来。” 我无奈摊开手:“他是言官,不让他说话,就是不让猴子上树。你去琼华宫时不要提,这几天皇后的心情不好。” 果然老夫人没能支撑多久,大约四月中旬,有一晚她突然没了气息。小冰从不相信她的姑奶奶会溘然长逝,前一天晚上还在研究药方。我叫报信的人回去,自己坐到她身旁,缓慢透露这个消息。她不愿相信,激动地想亲自去看。我不让她乱跑,好不容易才按住她。不知何时起,她的悲痛能轻易使我悲痛。她与这位老太太的相处并不多,但她连接着她少女时的美好记忆。那些温馨的岁月,宛如午后的阳光晒落金灿灿的麦穗田,她的亲人都藏在里面,风吹起回忆,就能闻到麦子香。如今他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她倚着我,抓住我的手,把心里的钝痛传给我。 其实这段时间我本该兴奋且期待的,因为白条的产期临近。但绵水夫人的离世笼罩着京都。怀东无法赶回来,丧仪由士荣夫妇打理。他知道皇后的心意,挥霍人财大肆操办。有时夜里静悄悄,我恍惚能听见小沙弥的诵经,或者男人女人在哭泣。镇国公府的那条街让人挤满了,远亲近邻都赶来吊唁,另有过路的陌生人,皆驻足瞧一会,那些留着花白胡须的老人,往往满眼泪水。原本只是小冰的悲痛,如今却弥漫至整座城,那些不经意的叹息,都 能使我动容。 头七过后,我坐在春风楼与尤七饮酒。他是他们那一辈的兄长。他和绵水夫人自幼给南宫氏收养,他有医家天分,而老夫人喜欢舞刀弄剑。长到十六岁,她看上黑弩营的一名长手大汉,就是后来的镇国公。这桩婚事弄得冒八很生气。出嫁那天,是尤七送她上花轿的。 我说:“其实老夫人的这辈子算值得了,这么多人惦记她。可惜我没见到镇国公的样子,当年他是怎么死的?一直没人细说过。” 尤七抬眉,尔后说:“他奉旨远征西州,想拿下鼓城,没想到事与愿违。马蹄陷入泥沙,迷了路。后来被禺国人的骑兵围住,全军覆没。” 我想了想:“长途跋涉,去征讨异族,原不是明智之举。” 尤七笑道:“当年大家不是这么看的。老主刚即位,安西都护府叛乱,鼓城是通关要塞,国公爷不得不去。” 从前问前桥阁,他们也是这样回答的。我依然无法理解这场征讨的初衷。如果是我,我不会让自己的爱将去冒险。 尤七看出我的心念,遂笑道:“我知道,陛下对于自己的东西很爱惜。” 喝过几杯酒后,心底的话冒出来,不知小冰的身体调理得如何。今年冬季,我命人去雍州悬崖采摘不少雪莲,制成药膳,足够她吃很久了。她何时才能同普通女子一样,为我生儿育女。听闻我把雍州的雪莲拔光了,尤七那撮长长的胡须抖动起来。 “陛下可知那种花为何长在雍州?”他笑道,“南宫氏原属前朝遗脉,我想小冰没有隐瞒你。金雀王朝看重血统纯粹,王室之内近亲结缔。延绵两千多年,如条狭窄的小溪流,不与它处交汇,很干净也很虚弱。” 他摸着一盏酒杯杯口的缺陷:“到某个时期,帝后发觉生育艰难,子嗣稀薄且带病。这时有人从西域引入一株奇花,呼之生命之花,五色叠辉,吸日月精华。我也不知有没有用。反正金雀朝一去不复返,但国花保留下来。开辟雍州时,有人将种子洒到山上。这些年看着,这花只生出雪白花瓣,没见什么药性,只长像好看罢了。” 我也明知一株花起不了作用,只是不愿小冰重复她祖先的命运,虚弱且病态。 尤七见我沉闷,将杯子的缺陷转过:“陛下,铁麒麟与金雀百年交融,您的身上也有相同的血。” 给过烫的酒呛到。这时王琮从楼下跑上来,伏到我的耳边。九鹿那里递信,白条姑娘要生了。 “不是要等到下月么?”我问尤七。后者连忙起身,催我一起过去。 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心里直犯嘀咕。往九鹿的大路挤着人,两侧插满黑金条麒麟旗,旗下设香烛供品,这是在送别绵水夫人。我的心跳得很快,不知是担心孩子,还是担心白条。我在担心小冰,还是担心自己,或者担忧未来。马车陷入人群,很久才驶到匝道,到达九鹿时,发觉自己满身是汗,两个接生婆子迎面出来,尤七上前问究竟,我径直去看白条。 白条同我一样,满身是汗。腹部那只高高耸起的圆球,仿佛什么千斤重担,压得她透不过气。她看我一眼,没认出来,再看一眼,然后说,这么久,你怎么不来见我。我的手搭在榻边,她一把抓住了。 父皇的嘉宁皇后就没生过孩子,父皇的孩子都是普通宫女生的,包括我自己。这样还早夭两个。英王是正统嫡出,他没活过二十岁。虚弱且病态,这几个字如鬼魅,盘踞我的心头。 “白条,”我握住她的手,“勇敢点,就像你打我时那么勇敢。” 她点点头,痛苦地叫了一声。痛苦的喘息间隙,她挪着唇要告诉我什么。有人劝我出去等,可她依然紧紧拽住我,指甲划过血肉,手背上留出三道血印。她可真有力气,不知她如何度过这几个月的,因为我没来看过她。她什么都没有,但她不缺勇气。我觉得自己难堪又难过,她流的血似乎在指责我。心头纷乱,为这个孩子,不知要付出什么代价。突然某刻,孩子出来了。我呆呆瞪住前方,这不是孩子的哭声么。长舒口气,耳畔清明,终于能听清她反复的哀告,这个孩子是属于她的。 第309章 有人推我至门廊休息,这才发觉已是隔日凌晨。旷野吹来的风,消去一些身上的血腥味。很久没闻血的味道,仔细嗅一嗅,这些血不含一丝虚弱,它会延绵万代的。这时尤七和乳母一起过来。乳母抱着孩子,这毛娃娃怎么闭着眼睛,他不愿看到我么。尤七告诉我白条一切安好,他想让我进屋宽慰她几句,走到门槛,我没有进去。 “这个拿给她。”我把随身带的印章交给尤七。月牙状的鸡血石,上面刻了年号和我的名字。她一直想知道我是谁。 日出已过,今日开阁,我需尽快赶回宫。昨天是绵水夫人落葬的日子,祭奠结束,街上商铺拆了白花,恢复往日经营的忙碌。我心情不错,本来就不喜过于隆重的哀悼,不喜过盛的眼泪。有人死去,也有人新生。如今铁麒麟有了新的血脉,此刻我正激动难安。飞奔入宫,迫切想告诉小冰这件事。 崔流秀满脸深意,拦住我,劝我换件衣服。我闻闻身上的味道,照他的意思做了。小葵从内廷赶过来,说皇后不在宫里,出去了。 “娘娘同前几日一样,吃完早食,诵了经,带上祭品去国公府了。” 我生气说:“今天还去干什么?你怎么不跟去?” 崔流秀连忙回:“他要跟的,娘娘说不用。陛下,她是带阿松出门的。” 抬起头,此刻冷水敷过脸,我清醒许多。昨晚我整夜未归,她一定差人去找。 小葵又为难说:“陛下,刚才太后传话,等着您过去问话呢。” 先不管这个。她带阿松去国公府干什么,绵水夫人已经落葬。我看着面前二人:“你们确定皇后的车是往挽戎大街的方向去?” 崔老头先说:“昨晚陛下未归,娘娘找宫门的绿营打听,遣了四人出去找,凌晨才有人回来,向琼华宫递了话。今日一早,娘娘如往常一样,说她要去国公府,带的是阿松和昨夜回话的那几人。” 我连忙冲出宫门,喝令马夫牵快马过来,当下立刻再去九鹿山庄。一脚踩上马镫,小腿阵阵抽筋。真是上辈子欠了小冰,此生受她的折磨。王琮跟着我飞跑,他完全不信皇后会去九鹿杀人。 “这怎么可能呢…”风卷走他的疑问,他一脸惊恐和疲惫。 他自然不会信。这女人的肠子只有我看得清。她默默等待白条生下孩子,然后杀掉她。她厌恶她很久了,早等得不耐烦。我以为近日忙碌姑奶奶的丧事,她没心思监视九鹿。没料到她一如既往的执著。 “陛下别急,幸好尤七留在山庄,她最怕自己家里人了。” 这样一回再一去,正好接近正午。盛春时节,湖光映山,绿柳拂水。只有我满面怒色,命令所有人围住山庄,里面发生任何事,都不准人出去。自己翻身下马,脚尖掀起一阵土,飞奔至门口,尤七正在哄哭闹的婴儿。 见我来了,他连忙说:“她把人绑了,要送去佛怒寺,又要剔人头发,又跟小女孩打架,像泼妇似的。我管不住她。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你去告诉她,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闭眼之前,都不要见她了。” 看来他们吵过一架,尤七余怒未消,两侧鬓毛颤颤巍巍地抖动。 我由衷感激:“她没伤到人吧?” 啼哭的婴儿占去老人的注意力,他把孩子放入摇篮,摸摸额头又摸摸手脚。他很怜爱这个孩子,他也会护着白条。 老人看着我,似有嘲意:“她怕你真生气,到底没狠下心。” 孩子哭得大声,尤七和乳娘都哄不好。我守在摇篮前,吩咐王琮先去截住他们一行人。 王琮有些为难,无奈说道:“阿松跟着,他不听我的。陛下,还是一道去吧。” 我点头,预备披上护 肩,刚走至门口,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乳娘着急说:“怎么回事,没喝几口奶,怎么不停吐呢。小脸又涨得通红。” 转而问尤七,尤七则示意别紧张。他叫乳娘关上门窗,点了火盆,屋子弄得暖和些。众人一听,立刻照做。婴儿的手足露在外,老人先微微按压几次人中,再轻扣手脚的几处穴位。火烧得很旺,孩子没再吐奶,原先微红的脸渐渐褪去颜色。 “终于不哭了。”乳娘叹气。 “这样算治好了么?”乳娘又问。 然而寂静是更可怕的。我的胸口和后背爬满汗珠,伸出手,碰一下孩子的手,他的手很凉。尤七的神色冷峻,他转身,从木匣子里取出布袋,布袋上下各有一排金针。 “陛下让一让,别打扰我做事。” 我让开了,坐到很远的墙根。我无法承受即将来临的损失。屋内没人敢说话,只有尤七爷爷来回走动。他走来走去,步伐稳健,让我真心佩服。他跟我说过什么?金雀与铁麒麟,千百年相互结缔,子嗣虚弱。 这时乳娘尖声惊叫:“流血了。陛下,他在流血。” 我站起来。尤七的金针刚扎入婴孩人中,鲜血随即从鼻孔流出,沿雪白皮肤往下渗。这场景,比横尸遍野的战场更恐怖。 我不想再看了,刚要走,尤七在身后说:“陛下别慌,他需要血。把你的血给他一点。” 第310章 第100章 琼华雨露(十四) 早知道她是个漂亮女…… 早知道她是个漂亮女人, 亲眼见到,还是略微意外。我闯进屋时,她睡得正沉。这间屋子很小, 却收拾得很干净。向东的窗户前横拉一根绳, 有两条裙子挂着, 阳光射入, 洗旧的蓝印布映出繁叶栀子花的图案。女人的面色就如栀子花那样白净, 头发拢在肩上,似水波温柔流泻。在我闯入前,那原是幅很美的场景。 宫中有拨来两位老嬷嬷日常服侍她,此刻扶她起来,教她照着规矩向我行礼。她知道我是谁了,也没怎么惊讶,伏着身子低下头, 仿佛思索着什么难题。我瞥见枕头下捂着一枚月牙红印,很眼熟, 抢过来一瞧,果然是单立随身带的那个。她连忙解释这是单立送她的,想要拿回来,于是我就发火了。 山庄的人见我来了, 如临大敌。他们的感觉没错,我命阿松拔出刀, 那些老弱妇孺骤然噤声。地上的女人十分震惊,慌忙喊尤七抱孩子离开。尤七居然听她的话, 这样我更生气了。 阿松在身后提醒:“娘娘,陛下很快会折回的。” 我当然知道,所以下手要趁早。先赶闲杂人出去, 插上门闩,阿松揪着那女人的后领,拖到我的脚边。 “东西给我。”伸出手,见阿松有些犹豫,一把夺过来。 那女子真有劲,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撬开嘴,突然食指给她的两排牙衔住,狠狠咬下去。哎呦,手指要被她咬断了。阿松见她不松口,连忙掐她的下颌。我忍着疼,努力揣着瓶子。幸好药没洒。 “拖过来,”气喘吁吁命令,又恐吓她:“你喝完它,孩子就不用喝了。” 女人的面孔煞白,这样看,她也不及我生的美呀。不过单立的眼光一向差。停顿片刻,她也在认真端详我,过了一会,才说:“原来皇后娘娘是这样的。” 不理她,先收好月牙印。整一整衣袖,你到底喝不喝。我以生死作弄她,心里乐开了花。这时尤七命人用刀砍断门栓,他们一伙人冲进来。他夺走那只小金瓶,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我还未说话,他就扇了我一巴掌。 我捂着脸,你为什么打我,难道受委屈的不是我?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搬出一套大道理,耳畔嗡嗡嗡,他说当年就不该救我,说我辜负了南宫家的期许。我也怒目圆睁,你到底站哪边,你帮着外人欺负我,你才对不起南宫家。这时门外又冲进一个小姑娘,又小又瘦,跟短毛腿野兔子似的,说我要杀她的姐姐,直接一蹬步扑过来,一把揪住我的头发。 所以这场示威没占到任何便宜,手指还在流血,脸也给抓花了。我坐在车里,偷偷拭泪。最气苦的尤七不帮我,他摆出一副博爱众生的姿态,随时能牺牲我的喜怒哀乐。枉我一直认定自己是他最偏爱的亲人。 摇晃颠簸,头痛得很,这时阿松停了车马。刚跨过一股溪流,他弄了点水给我洗脸。拿绢子沾沾水,轻轻擦拭几处伤口,心里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 阿松又问:“娘娘,那位白姑娘很虚弱。刚才临走,老爷子给我几颗药丸,要不要给她吃一颗?” 我点点头。 依照常情,我应该接那个胖娃娃到宫里抚养,在侧宫安排一间屋子收留她们姐妹。可经过刚才的事,不自觉地不想让她靠近单立。她与母亲推荐的大宫女不同,比起那些轻声细语,如小黄鸡般的女人,她更像闪亮的银色长枪,能攫取男人的注意力。眯起眼睛,她还是死了的好。不过此刻单立舍不得,所以先送她去寺庙做姑子。 检查一回脸上的伤,抓得不深。幸好手指流了不少血,我又抹些血到脸上,待会给单立逮住,他就顾不上申饬我了。一面伪装伤势,一面催人启程,无论如何,先叫美人远离红尘。 午后很闷热,才刚出了一身汗,此刻坐在水边觉得冷。绿水淙淙,游过几条鱼儿。我一种都不认得。她们姐妹的名字真好笑,一个叫白条,另一个叫花斑,不知由哪个盲丁取的。孝姑偷偷打探过,她俩曾被卖到保定侯府做家妓,担忧人放到宫里,大家不知怎么伺候。家妓是干什么的,听名字就会遭人嫌弃。瞥一眼后头的马车,小花鱼正用荷叶托着水,喂给憔悴的大白鱼。 白条见我走近,挣扎坐起来。大概认知到自己的命运不可挽回,疲累又伤怀。 “娘娘,你恨我,要处死我,要我去赴刀山火海。我都认了。”她的声音充满辛酸,“可我的小妹,她不能跟我一样,不能同我一起葬送。求娘娘放了她。” 我不啃声,为什么要放过这只野兔子。 “娘娘,我们生如微尘,能活下来是很不容易的。你懂么?” 这时风吹动缜密的幽林,金光扎了我的眼。远处有马匹疾速飞来,等我看清后,是王琮满脸焦急来抓人了。 他一眼发觉白条还活着,胸膛缓口气,径直冲到我面前:“娘娘,赶紧回山庄去。” 单立没跟来。只有两个小兵跟随他,凭他也想带走白条。心里得意片刻,却觉察他神色异常,就如面对万家庄生死交关的时刻,他收起了弯弯的嘴角。 我改口问:“发生什么事?” 他请我去黑影幽僻处,轻声说,刚生的那个孩子,恐怕活不下来。 第311章 我转身望一眼白条,她也正遥遥望着我。 王琮说:“娘娘,陛下一人在山庄,请带上白姑娘,赶紧回去吧。” 那个胖娃娃,我走的时候,他哭声嘹亮。不会是王琮使诡计骗我回去吧。我正迟疑,阿松恰好走近,王琮一见他,眼珠子突起,一挥手掐住他的脖子。 “你翅膀长硬了,给我闯这么大的祸!” 推开他的手,叫他们准备车马折返。自己坐进白条的车里,她见我瞪着她,不明所以。瞧她筋骨强健,牙齿锋利,生的孩子也当如此。掀开车帘,心中涌起另一种烦恼。 “娘娘,咱们是回山庄么?”女人见到窗外景色,猜到了原路返回。 小花斑听见,高兴说:“太好啦,我腌的青梅酱还在那里呢。” 白条没有露出笑容,停顿片刻,小心翼翼问我:“刚才王将军说了什么?” 她一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紧握着妹妹的手。 我说:“孩子有点小病,陛下在那里等我们回去。尤七能医天下病,不会有事的。” 补上后面一句。因为她紧紧捂着肚子,好像那里很疼一样。心中的烦恼没有减轻,而白条没再说话。我俩各自望着不同的方向,车板上仿佛加载了一捆铅,怎么拉都 慢吞吞,而且左摇右晃,我都快吐了。 单立一直期盼这个孩子的诞生,尽管他在我面前遮掩,可江山后继有人,总算令他松口气。他不知道他的遮掩使我多伤心,在哀悼姑奶奶的同时,也伤心自己不走运。怎么我就生不出孩子呢。我不想再听御药房和尤七的话,他们一会儿指我有外伤,一会儿担忧我的旧疾。尤七更威胁,若生产时我突然痉挛发作,可不要一尸两命。我早就不在乎了,不在乎去冒险。可老天就不愿赏我个机会。禁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从前做错什么,如今遭受了惩罚。 庄头请我进屋,迎着落日推开门。单立露着右膀,手臂下方搁着一只碗,鲜血沿筋络滴落。孩子躺在边上,我未及看,白条姐妹已扑上前。我有点害怕,老天要惩罚的不止我一个。 尤七告诉我,孩子得了血症,血不归经,精气离散,气不入骨,五脏消怠。 我冷然:“老头,你行不行?怎么从前没听过有这种病。” 单立十分疲惫,见我们一行安全回来,重新坐回地上。他命令不相干的人出去,又叫我对尤七礼貌些。 老头说:“你没听过的多着呢。这类血症只有史料记录中见过。金雀朝的永真帝,症状和这个孩子一样。七岁那年,双耳出血,骨冷肤寒,气虚力竭,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三魂七魄就散了。” 白条自然不肯出去,她看看孩子,又抬起脸,表示没听懂他说什么。 这娃娃胖嘟嘟的,真的看不出有病,而且生得好漂亮,不情愿承认,这都是白条的功劳。我伸手摸了摸,谁知一触,孩子的鼻孔随即溢出两条鲜血,热滚滚的,像鲜活的生命在流逝,而他的面庞却没有温度。诧异地转身,对上单立绝望的眼睛。 我慌乱问:“那要怎么办?” 尤七说:“当年外族从西域送来一株奇花,王室有人割血,以血浸花,随后磨碎花瓣做成药粉给他吃,融血入经,救回永真一命。” 太过离奇的事,我不大相信。哪处能有这种奇花?但单立已经割了血。我似有预感,恰好有人敲门请见。尤七的侍药小童进屋,他奉命去内廷取东西。琼华宫的冰窖中封存着雍州雪莲,花苞鼓如雪球,花茎纤如鹅颈。此刻连根茎带土,绽放在弥漫血腥味的屋内。这就是他们口中的奇花。 见我满心疑惑,单立说:“总要试一试。” 白条很激动,立刻问:“是不是有了这东西,用陛下的血合入,就能救孩子?” 我依然疑惑,对尤七说:“史料记录的未必是真的。就算真的,那是多久远的事,你凭什么认定他们得的是一种病?这孩子同一千年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有什么关系?” 尤七摸摸胡须:“那可不一定。小冰,初见你那年,你身上红疹发作。后来一激动就发病。满身红疹,无法控制的大悲大喜,以至于晕厥抽筋…景泰老主就有这个病。你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瞪大眼睛。景泰老主有这个病,胡说八道。又一想,怪不得他有各种药方治我,也暗示过这病治不好。对我身上发作的红疹,还有莫名其妙的晕厥,他从没有惊讶过。 此刻天完全暗了,烛台的火苗滋滋跳动,我同单立并肩而坐的影子,清晰打到对面墙上。 尤七见我沉默,又笑道:“如何,祖宗给你们足够多的荣耀,也留下许多瑕玷,时不时跳出来作弄自己的子子孙孙。” 单立走至圆桌边,凝视那支洁白花朵,回头对我说:“就照这个古方做。只有一件不同,当年这花是五色的,如今花瓣却褪了颜色,不知有没有原先的药效?” 那就试一试。尤七舀了一小勺,鲜血沿白茎而下,浸入黑土,我们等到子夜,什么都没发生。 他摇摇头:“恐怕不行,花茎根本不吸血,花瓣没有用处。” 于是单立将整碗都倒入,浇得花瓣血淋淋的,可过去片刻,血如红油浮于表面,血滴往下滑走后,花瓣依然苍白无色。 第312章 白条伏在桌边,认真地观察。她觉得不如换一个人的血试试。她撩起自己的袖子,说她是孩子的母亲。 单立却说:“小冰,你来试试。” 尤七笑道:“此花在中土培育千年,不知谁的血,能使它变回初始的华彩。” 他望着我,我有这个本事么?凝视面前玉雪泠泠的花骨朵,无论种在雍州,或者移植入宫,我都不曾在意。叔父很少提起它们,小月偶尔剪一支养在水里玩。京都城内更没人在意。从前南宫氏强盛,每年赐花,当作吉祥物赐给忠勇世家。如今家族没落,没有人愿意继续这么做了。只有单立认为它能治好我的病,苦心折了给我吃。可尤七提过,这花只是普通药材,不过温神补气。我认真吃药,并没见奇效,只为使单立高兴。 如今大家却指望着此花能救孩子,能够起死回生。摸摸孩子的额头,这时孩子睁开眼,小腿蹬一下,我清楚感知,他和他的母亲一样,在努力求生。我露出手臂,单立说他来。用一柄小刀切了口子,鲜血汩汩流出,水晶瓶染得通红。瞅一眼那株冷漠的雪莲,你伴随我的族人千年,希望我的血能换回你褪去的颜色,延续铁麒麟的血脉。 白条很紧张,眼见又一瓶血缓缓滴入,她紧张得攥紧拳头。 “怎么样?”单立和我一起问。 那层冰封的雪纹丝不动,更糟糕的是,黑土给过多的血浸淫,花茎无法支撑,渐渐蔫坏了朝一处倾斜。 尤七竟有些戏谑:“小冰,它不要你的血。” 而单立抱住我,胸膛痛苦地起伏。 我扬起下巴,既然这样,不如把这要命的花碾碎了,同我俩的血一起搅拌,直接喂给孩子吃。 突然白条夺过那柄刀,狠狠朝手腕划过,顿时血溅得到处都是。这个女人可真厉害。 她喊道:“你们眼里没有别人吗?我是孩子的母亲。” 单立连忙按住她的手腕,尤七去找止血的药粉。她刚刚生产完,又被如此痛苦折腾一番,此刻近乎要厥过去。 我发觉单立很关心她,自己走到一边。那娃娃又睁开眼,他是在朝我笑么,还是在嘲笑我?我本来就不太相信古方,反正宫里多的是老参灵芝,你流再多的血,我也能补回来。大概孩子听见我的心声,皱着脸皮哭起来。哭得哼哼唧唧,尤七听见他求救了,他说他很久没哭,或许这是好事。 这晚过得真累。此刻接近日出,蜡烛快烧灭,谁也没心思管。窗户纸透出一丝白光,我觉得屋里气味太浓,就推开了窗格。微弱的晨曦划破沉寂,倏然一晃,圆桌的那株雪莲突然呈透明色,只有一瞬间,花茎内的筋络吸足血,根根筋脉变得通红,尔后又如吹了气猛地涨开。我走近些,揉揉眼睛,晨光照满室,花茎已恢复纤细,再泼些水,露珠到处滚动,反射着五彩华光。 单立也看见了,他同我一样震惊。雪莲的根茎处,分明溅到了白条的血。纱布上还有她的血,刮下一些,再滴入根茎,没过一会儿,花瓣吸足养分,开得鲜艳绚烂。 这时尤七从里屋出来,白条睡着了。我转头问他:“你看这花,孩子有救了么?” 他盯着前方,克制住惊异的眼神。事情竟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单立又在山庄住了十天。孩子的鼻孔不再出血,手足温暖湿润,每日迫切地要奶喝。他准备回宫了,询问白条愿不愿意一起回去。白条看我一眼,表示自己的身体没养好,想在山庄多住几日。单立叫来伺候的老嬷嬷,嘱咐每日的吃喝用度,一应去内廷支取。他十分迁就白条,说完后,又笑问她还需要什么。那女人的眼波流转,她想要回那枚月牙印。 “这是陛下留给孩子的信物。” 单立走过来,往我身上一摸,他知道要紧东西,我都放进腰上的金线袋。很快找到了,他拿着还给白条。 我已经坐进马车。庄外的空地,前桥阁来了很多人,他们都在等他回去。 单立还在嘱咐:“等过几日,我和皇后再来看你们。” 白条又叫住我们,她抱着孩子,靠近我:“娘娘,您家里那种花,能不能再送我一些?” 我笑道:“可以,反正那东西比较喜欢你。” 单立不舍得孩子,又特地承诺:“你们放心住着,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小花斑跟在一旁,笑道:“陛下别担心,就算皇后娘娘来了,她也打不过我姐姐。” 第101章 琼华雨 露(十五) 从九鹿回来后,我时…… 从九鹿回来后, 我时常打点吃穿之物送去。除去时令瓜果蔬菜,又吩咐绣坊准备一摞夏季衣料。母亲给我一副长生锁,金灿灿的, 用大红绳串好, 让我亲手打上平安结。我不想落个悍妒的名声, 也需表现大方点, 装满两只首饰匣子一并送人。母亲总念叨何时接孩子回宫。何时去接, 还需听单立的主意。因为遇到芒种节,单立每天带人祭神祈雨,或者去农田巡视,不得空再去山庄了。 这天有些热,单立带我前往大兴田庄。天地间一片金色,麦子给阳光烘得起了烟。我立在麦穗堆起的狭长缝隙,脖颈敷着细密的汗, 凤冠的金箍硌着脑门,戴久了, 就有点不舒服。这场割麦的典仪清晨开始,直到日正当空还未结束。看得出单立心情不错,前桥阁略奉承几句,他亲自收割了一长排麦穗。我跟着他, 他举金镰,我就捧着金簸箩接, 每次接满,跟随的庄头就猛敲一记铜锣:“主上隆恩, 五谷丰登。” 第313章 正午时分终于收拾排场。我知道附近有座养蜂场,想看个新鲜,由一行人簇拥着, 移至养蜂场的凉亭休息。趁众人热闹谈论,自己拿冷水泼了泼脸。单立跟过来,也洗了脸,又帮我重新戴好凤冠。我有好几只凤冠,这顶镶红石的有些重,应该戴那只金丝绕的。是单立说红瑛冠配落霞帔,一定要我戴这个。他总喜欢我打扮得漂漂亮亮。 庄头捧着两盏蜂蜜水,笑脸说:“娘娘,喝口水吧,这水香甜又清爽。” 我便问问下午还安排了什么仪式。 这时正好跑来几个玩闹的孩子,大概是此地农户家的,年纪很小,闻着香味就跟过来。 韦伯林稍稍靠前,对我笑道:“下午原安排去磨坊,请陛下推一推磨。娘娘是跟去呢,或者歇在此处?这里的妇人预备摇蜂浆,孩子们盼了很久,都等着吃呢。” 如何摇蜂浆?原来有一排木桶,外置一把手,内装小齿轮。刮下黏乎乎的蜂块,在桶里碾成稠液。那几个孩子就蹲在木桶边,乌溜溜的眼珠瞪着底部出水口,好像等待着琼浆玉液。 我觉得有趣,想留在这里,挥手招呼庄头:“请人教教我,怎么摆弄这个?” 庄头家的女人连忙阻拦:“不成不成,弄脏了娘娘的裙子。” 韦伯林却叫那些孩子朝我行大礼,有意言说:“娘娘慈爱天地,惠顾子孙。哺育呵护稚童,原是皇后的责任。一碗蜂蜜算什么,娘娘还要教孩子们识字明理呢。” 我脸上笑吟吟的,没有否认。陪单立吃点东西,就催他去磨坊。一群人有跟去的,也有留下看的。挽起袖子,试了几下,那原料浆块实际很重,没几下就觉得摇不动。这时有人拨弄蜂窝,突然迎面扑来几只活生生的蜜蜂,我正专心使力呢,给吓得险些闪了腰。 韦伯林忍住笑,叫妇人端水给我洗手。他们这伙人,心里老对我有成见,见我出丑就高兴了。擦完手,他又慢慢套问九鹿山庄的事。虽然表面上不问内廷,他心中却了如指掌,提及子嗣得来不易,劝我珍惜这股血脉。 众人皆呼:“娘娘,请以江山为重。子嗣延绵,江山才得以延绵。” 好不耐烦,给这些梗着脖子,讲话抑扬顿挫的人教育。 韦伯林见状,又劝说:“娘娘也该多眷顾母家,雍州世家与皇脉共依共存,人丁兴旺才是长久策。” 抬起头,他的表情倒真诚。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九鹿那个夜晚,它不需要你的血。他们不需要南宫世家的血了。虽然时值盛春,满眼香蕊粉蝶,总有日落秋风起的悲凉。 恰好几位老臣围坐一圈,地上汇聚了长短各异的影子。 我踱步而过,凤冠的金坠子清脆作响,迎风轻叹:“许多事只能顺从自然。长河向东入海,翻山越岭,大浪淘沙,顺者昌逆者亡,无可奈何接受天地的安排。” 众人没有听清,温柔的春风很快卷走这些话。 何红山坐于一旁,此时笑道:“娘娘,臣府上有门远亲在蜀地,那里的老表姐想认女儿。不如请白姑娘认个亲再入籍,有名有姓,将来不累及皇家清誉。” 原来他们在盘算这个…他们又不认识白条,白条会以自己的过去为耻么? 我说:“铁麒麟的开祖曾是旧朝家奴,他成就新朝后,从不避讳自己的过往。人始于自知而知人,贵于知人而一视同仁。诸位身居高位应当惠及苍生,不可因世俗贵贱而束缚眼光。” 众人皆起身道是。这时蜂浆摇出来了,孩子们欢腾嬉笑。庄头的女人请我过去,一勺一勺匀分给他们。 回宫的路上,单立的脖子沾了好多面粉。我伸手抹一抹,他捉住了,捧起我的下颌,认真看一会儿。 “小冰,你在失落什么?” 我哪里失落了。从九鹿回宫后,他好像忘记我的恶行恶状,只带我到宗庙祭拜祖先。他还说今年夏天照旧去雍州,只有他和我去,从八角楼里找点书看,顺道避暑。 下巴仰着,任由他的指尖抚过眉毛眼睛,轻轻划过脸颊,移至双肩的金羽翼绣纹,以及这一身流光溢彩的凤袍。 他笑起来:“的确没有。还是一副傲然立世的模样。” 趁我傻愣愣的,左右脸皮给他亲了好几下。那天回程的马车里,他是很高兴的。 崔流秀在宫门等候,两块眼皮好似在抖动。我下马车的时候,感觉他深吸了口气,尔后才小步迎上来。 单立问:“怎么了?” 崔流秀低声说:“陛下,九鹿那里有点事。白条姐妹带着孩子,逃跑了。” 单立没听清,又问一遍,才确定是真的。他的眼皮也跳起来。 九鹿山庄原有两班十二人值守,加两位老嬷嬷一奶嫂,可大家只防着有人进来,没料到庄内的人想逃走。近日端午节又接芒种收割,庄内喝酒取乐一派热闹,守备的人松懈不少。所以有人深夜离开,竟没被发觉。王琮知道后,已关闭城门,又派人去各条路上找。 他见单立不说话,就安慰:“陛下,两个妇人又带孩子,是走不远的。你放心,很快就能找到。” 我提醒他别忘记城内的客栈和城外的驿站,她们举目无亲,只能住那里,想了想,又说:“住店就要给钱。她们身上没钱,你去典当铺子问问,有没有女人拿首饰换钱的。” 第314章 他说他知道了。单立还是不说话。我有些担心,握住他的手,哪知他抬头问我:“她为什么要走?” 这抹严厉的眼神是在责怪我么?我咬着唇,冷淡转过脸。这下他的痛苦尽显,猛地站起,去竹林间走来走去。王琮又想说什么,他抄起一盏满水的茶壶,朝他脸上掷去。 “连女人孩子都看不住,你还有什么用!” 王琮给淋的一脸茶叶子,半点不敢作声。没一会阿松小跑进来,大概他听到风声,想着来帮忙。我们在中殿旁的小竹林说话,单立一见他身影,越发上火,折断半根竹竿,露着尖头的刺,要拿他出气。我连忙扯住他,他真正埋怨的是我。 “是我要弄死她的,要打就打我吧。” 他一推我,自己却气喘吁吁,他很少表达痛楚,可此刻得而复失的痛楚无法宣泄,所以我格外心疼。 握住那头竹尖片:“你要气不过就打我,留着他们出去找人。” 单立端着一张方脸,不肯打我,也不肯说原谅我。 因为竹林内大闹,崔流秀亲自把守着。他见单立冷静些,做个手势,示意王琮阿松先退后,自己上前跪着,跪了好久,才使得单立松手,终于把那尖刺的竹竿收走了。 老头拭汗:“陛下莫急,如今找人为先。不如问问日常伺候的女人,兴许有线索。” 单立点头,立刻招人进来问话。原来白条临走那夜,有意灌醉老嬷嬷,堵上嘴,又绑得结结实实,至于看孩子的奶娘,直接从后脖子砸晕了。几个老妇吓得不轻,身上有伤,又哭 又告罪,她们向来勤谨服侍,直言不懂这白姑娘为何搞出这事。 我问:“她没留下只字片语?” 几个女人都摇头。也对,她们本来不用纸笔。 接着一个又说:“娘娘,我近来服侍姐妹两个梳洗,听见姐姐对小妹说过,她说她不属于这里。后来夜里我起来,路过房门,姐妹两个说悄悄话,白姑娘又咕哝一遍:我们不属于这里。” 单立走上前,愤怒喊:“那是我的孩子,怎么不属于我?” 我又问:“她们提过哪处有亲人,或是想去的地方?” 女人们又摇头。 单立退回茶座,叫人铺开地图,指挥沿哪几条路去搜。春季很快结束,炎炎夏日来临,每日晒得人心头焦灼,冷不防一阵急风暴雨劈头盖下,又浇的心底凉透。这大半月过去,我的心境就如此变化。羽林卫搜罗完城内城外各处角落,可是一无所获。白条和那个孩子,仿佛人间消失了。我自己检查了九鹿山庄几次,那间小屋依然整洁,却没有人住过的痕迹。窗台有个水缸印子,那里原先摆了一株雪莲。若不是桌角压了片花瓣,我几乎要怀疑之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场梦。 最初的震惊褪去,单立与我意识到最实际的损失,好不容易得到的皇嗣没有了。这个阴影时时折磨人,单立整日到处找人,眼沟凹陷,面皮浮灰。而我困在宫内,满身红疹,月信如屋檐漏雨淅淅沥沥不止。孝姑见我这样,老眼噙泪,劝我保重身体,再说能生孩子的女人多的是,不用发愁至此。 可惜这话安慰不了我。静夜蝉鸣,我俩相互拥着,他终于说,若找不到,那就算了。我摇摇头,别放弃,我会帮你找的,不会让你失望。 大暑过后没几天,王琮递来消息,一支运私盐的货队遭盘查,领头的为脱罪,暗自贿赂官衙一对金镯。县官见到内里刻字,很像内造局的东西,不敢擅用,自己交上来了。王琮拿手绢包着,递给我瞧。这镯子正是我塞进首饰盒,送出宫的东西。如何流落至运输私盐的人手上? 王琮说:“这伙人每季走一趟货,由南至北有几个熟悉的买家,今年初夏刚好路过京都。除去运货,货车通常会捎带几个人,路上赚些幸苦钱,这对金镯就是一个女人给的路费。” 单立连忙问:“什么样的女人?随行的有没有孩子?” 王琮翻出一张纸:“这话是当地官衙审问领头的,那人给的口述。那趟车搭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孩子,具体样貌他是记不清的。不过有一事是肯定的,初夏那宗买卖,马队离开京都后,中间只停过一次,就是无定渡口的谭家宅。如果那女子真是白姑娘,他们就是在那里下车的。” 谭家宅是什么地方? 阿松也在侧,对我说:“娘娘,那是一处小渔村。无定河原属洛水支流,沿河有许多渔村。” 想到单立这些天遭的罪,忍不住撇撇嘴:“哎呦,她还是喜欢捞鱼呢。” 单立瞪我一眼,随即吩咐打点行装,明天他要亲自去谭家宅。 阿松拦住他,劝他莫要冲动:“陛下,洛水沿岸历来盗匪流窜,好人坏人全分不清。陛下还是同娘娘一起留在宫里,我带人先去探探。反正我认得白条和她妹妹。” 王琮睨他一眼:“你去?那她不跑得更快。” 单立打定主意亲自去的。我拖住他,我也要去。又给出一个理由,由我出面接白条进宫最合适,你带去的都是男人,怎么懂女儿家的心思呢?其实自己无法忍受与他长久分离,年纪渐长,却越发软弱了。只好哭哭啼啼哀求,反正他也是离不开我的。 第315章 阿松见主上近乎答应了,越发着急:“娘娘,如此这般,外朝内廷均无人主持,请三思而后行。” 我思索片刻,此行着实匆忙,京中不可无人,转身吩咐阿松留在城里,羽林卫暂时交托他管理。 单立回屋写诏谕,他不在京都的期间,所有政务由前桥阁共同协议,由韦伯林做决议。若有人不服,再经羽林卫递送给他。他只简单交代几句,料想一去一返不会耽搁太久。他不愿等到开阁日,亲自告诉众人他的打算,他觉得前桥阁会阻拦他前往。而白条逃跑,举城搜查,已闹得沸沸扬扬,他实在不想再听旁人的建议了。 既如此,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预备启程。母亲还未起床,我叫醒萍萍,简单告诉她始末。她十分担忧,问我要不要去封信通知她哥哥。我摸摸她很软的头发,请她照顾琼华宫的两只猫儿,还有琼华宫后院的花圃。 单立笑道:“你很舍不得琼华宫,好像从前,你舍不得雍州和小仓山一样。” 因为琼华宫有我俩共同留下的痕迹,你明不明白,它是属于我们的家。 清晨街道空旷,马车很快驶出城门。京都城在阳光下的影子越缩越小,好似晴空灿烂的颜色渐渐灰暗。等马车驶出京都地界,已是另一番风景。盛夏时节,芦苇叶十分茂盛,翻滚着热浪,简直要覆盖住狭窄的官道。车窗内飘着白絮,我打了几下喷嚏。此行匆忙,手帕只有随身一块,药材也未带,摸了摸脸,可别再起皮疹了。 行路到第七天,终于进入无定县的地界。单立见天气炎热,而车里太闷,就吩咐人找地方休息。四处很荒凉,偶尔飞过几只乌鸦。马给太阳烤得吐着热气,它再也走不动了。王琮按照地图标记,终于从下坡凹地处找到一所驿站。房子有两层,挂着一张幡,无定渡驿舍。大门面朝主路,后方蔓延出一大片芦苇丛。除去铺好的石板路,周围的土又湿又软,一脚踩下,泥浆顿时泛起水泡。 单立对我说:“有马蹄脱了掌,叫他们修一修。你先去里面喝点水。” 房里的地用沙砾铺匀了,还算干净。驿站管事的查看完羽林卫的腰牌,连忙叫后厨房的两个杂役出来待客。我们一行很多人,人和马都要换衣喝水,突然挤进这所小房子,房梁连着房柱子都震动起来。我坐到通风口的竹椅,甩着帕子乘凉。管事的端了茶水给我,我喝一口,里面没有茶叶,却是一颗酸梅。 先抱歉说:“事先未告之,就这么闯进来,幸苦你们了。” 对面的男子年纪不大,眉目细长,下巴向前微微突起,身穿普通灰布袍,腰带缀着一块碧水色玉珏。那块玉令我多看了一眼,因为空气灼热,它反而显得清冷。 他笑道:“这种地方没好茶叶,夏天的梅子味道好,娘子觉得如何?” 我点点头,问道:“怎么称呼管事的,一个人在此处当差么?” 他说:“有时一个人,有时会有几个朋友来。大家喊我屠掌柜。” 远处单立与人讨论去谭家宅的路线,几个围着一张桌。我四下瞧瞧,发觉二楼是个回廊,四个角各有一只很大的铜兽烛台。 屠掌柜问:“各位大人是歇歇要走,还是住一晚?” 单立知道我想洗澡,而此地太简陋,索性再走一程,去县城的大客栈休息。 掌柜连忙在地图上划了线,站在王琮身旁,细心告诉他该如何走。又帮忙算好时间,此刻启程,天黑前就能到。 他对单立说:“大老爷可以歇在平安客栈,那处的鲥鱼味道最好。” 我依然抬头张望,发现四角烛台冒着黑烟,烛火是不久前刚灭的。这时朝南面的小窗纸突然亮了一下,很快又熄灭了。 “小冰,我们要走了。”单立在门口喊我。 路过掌柜面前,笑问:“楼上是什么人?窗户纸后有个人影子。” 对方连忙说:“哦,不过几个女人,给厨房打杂役的,在二楼歇午觉呢。” 仔细瞧着他,又问:“大人在此处当差多久?家里的女人孩子怎么不跟来?” 男人微微笑道:“属下没什么本事,辗转托人谋得这项差事,半年前刚调任的,报备至属地郡县,任期三年。至于妻房子女么…从前有过的。” 单立走来,问我在磨蹭什么。抬起头,四面的窗户纸黑洞洞的,谁会在酷暑天紧闭门窗睡觉。刚才微微一星点亮,如果我没看错,那是一张孩童的脸。 第102章 鹣鲽情深(十六) 小冰也发现二楼有人…… 小冰也发现二楼有人。我言明先去县城, 拉她坐上马车。 “等我们走了,他会把人放出来的。”马车驶出一段距离,我才告诉她。这间驿站有问题, 当差的不懂军中暗语, 眼珠子皆瞟着那领头男子, 只等他一人答话。 她好奇问:“楼上藏的是什么人?” 我就说:“大概是私行贩卖的贱奴, 路过此地借宿的。这种驿舍人流复杂, 咱们不要轻举妄动,有事吩咐县衙去管。” 她不安地抱怨:“驿站是公家地方,他们做这种事也太大胆了。回去后倒要问问前桥阁,他们呈上的话,只拣好听的说。你瞧这一路萧索得很。这里是中原腹地,又正值盛夏,风吹过头, 反而阴惨惨的。” 第316章 无定河静静流淌,烈日下快给晒干了, 到处是黄褐色的水滩,无法灌溉黑土,也无法养育花鸟鱼虫。视线所及,只有茂盛的芦苇丛, 飞起的白絮直扑到脸上。马车行驶很慢,因为轮子时不时陷入软泥。我正翻看属地郡县的人事名录, 车轮又卡进凹缝。地上肮脏,我叫小冰待在车里, 自己跳下来。 王琮有些心不在焉,跟我走至路旁,见我手里那本名册, 就接过去瞧。此地县令名叫谭尼,而掌事武官则是县尉霍兴,再往下查到东西两间驿站,驿吏的名字皆是空的。 他迟疑半刻,终于说:“陛下,刚才那人…你记得郭池寄来的画像么,他们要找的计小涂?那个自称姓屠的,面容同画像有几分相似。” 我略微一愣,因为只瞧过一眼,我也记得不清楚,可若是真的,未免太离谱,就生气问:“他是计小涂?他的脸不是贴在逮捕令上?他怎么能堂而皇之做衙役的?” 王琮随即提议,无论是不是,他先折返去抓人。 我伸手拦住。若那人真是通缉犯,他服役过羽林卫,刚才就能分辨出我们一行人。至少他能认出王琮。可他不动声色,我们不期而至,他毫无惊慌之态。 “先去县城,”我说,“到了城里,叫县令来问话。另外此行的目的是找人,别顾此失彼。” 折腾近半个时辰,车轮子终于拔出。这时远处尘沙扬起,又出现一行马队。为首一壮实男子,双肩护甲,红翎黄巾,另有四人跟随,皆是差不多装束。马队离我十米开外,几人落地跪拜。无定渡府得到消息,派人来接我了。 “陛下突然降临,小臣惶恐。”领头的正是县尉霍兴。 我问:“县令人呢?” 霍兴答道:“启禀陛下,大人很快赶到,他命我先来迎候陛下。” 王琮马上探问:“衙门现役共有多少人?芦苇丛的那间驿站,管事的人是谁?” 霍兴抬起头,还未答话,突然一阵大风吹起芦苇叶,白絮团腾空飞舞。又瞧见天空乌云翻滚,恐怕要下大雨了。 我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夹杂浓香与恶臭,刺鼻呛喉,就四下张望:“这是什么味道?” 霍兴连忙说:“附近有沼泽滩,天热时气味重。陛下,这沼气闻多了头晕,早些离开才好。大雨泼下,路就更难走了。” 我让随行妇人陪皇后坐车,又取出蓑衣,自己同羽林卫骑马前行。 霍兴十分殷勤,随侍在侧,向我介绍风土人情。无定渡府管辖的村落以谭家宅为主,人口大约三百来户,村民彼此都认识。围着村落的郊野暗藏沼泽滩,进出城门要走官道,别误入岔路,因为远地的沼泽深浅难测。向东有片野树林,如今村民都不去,那里的气味更重。村里人喜欢腌些新采的梅子,含在嘴里提神,或者泡盐水喝,防着那气味闻久了要吐。 我皱起眉:“那如何维持生计?” 霍兴答:“只有沿河走,往水多的地方去捕鱼。” 王琮不信,直肠快语:“光靠捕鱼怎么过活,我看你们都该搬走。” 很快大雨泼下,暂时冲散了沼气,可路越发黏滑。我有些担心小冰,她的身体不好,这几日又曝晒又淋雨,晕眩症又该犯了。折回队伍的后方,恰好她也探出脑袋张望。大概想叮嘱什么,话音即被哗哗急雨湮灭。突然车子一震,顶棚倾斜,直接泼她一脸水。刚才问过霍兴,此处是洼地,淌过水还要翻坡,走十里地才能到城门。真是个鬼地方,一望无际的雨雾,脚下的泥要塌陷了,不停冒水泡。我想尽快找到人,尽快离开这里。 霍兴跳下马,他穿一双厚底皮靴,淌过泥浆至我跟前,喊道:“陛下,再往上水少些,翻个坡就到了。这是急头雨,下一刻就过去。一场雨能清净好几天,驱散那臭味。” 尔后牵起马绳,示意他会为我引路,又转身说:“我打小长在谭家宅,附近有几处暗沟陡坡,房顶飞过多少只鸟儿,我都一清二楚,陛下不用担心。” 王琮离得不远,听他说完,然后就问:“端午过后几天,有一支贩私盐的商队路过,县尉知不知这事?” 霍兴明显一怵。虽然此时还处洼地,但路过一处石峰可以避雨,而且雨小了些。我喝令马队停下,附近有几座小石洞,羽林卫可以停下歇歇再换鞋。几块落石垒起的背阴处很安静,王琮请人过去说话,弄得霍兴很害怕。 我跟过去,扶起斗笠:“县尉见过那支商队么?” 他抹一把脸上的水,不知所措,并且不可置信:“陛下,您为贩盐的事亲自来问罪?” 之前我令羽林卫捎信,只说来查一件案子,顺道见识沿路风景。属地官必然一头雾水,不懂我此行为何事。他见我俩严肃询问盐队,以为要拿他问罪,连忙跪下认错。 停顿片刻,霍兴拉长下颌,哭诉:“主上恕罪。这里山穷水尽,咱们没有活路。土里不长庄稼,要吃的只得去外县买。因为腌的鱼和梅子,放得久又好卖,所以人人都喜欢囤盐巴。公家的分例少,大伙想着弄点便宜的。这盐队一年来两次,不过私下分一点,为的是过日子,不敢犯法违例的…” 我并不想听这个。 王琮问:“谁去接货的?” 他垂下眼皮,拱着肩,滑动眼珠,一副心虚模样。王琮一把揪起人:“好啊,你去接的货,你真有本事。” 第317章 他连忙大喊:“陛下,这事经由谭大人同意的。” 王琮又问:“端午那次,有多少人从车里下来?少装蒜,我知道那趟车送过不少人。” 他喘着气,直愣愣瞪着我,不敢啃声。他有没有见到白条和孩子。白条在这里下车,她是自愿还是被迫的?这种地方,她想让我的孩子在这种地方长大么? 雨停了。我浑身燥热,摘掉斗笠,抹干净脸,无法掩饰自己的焦虑。而霍兴呼呼喘着大气。 他终于说:“陛下若要找人,还得问芦苇丛的驿站。盐队在那里交的货,我只收货,人是小涂收的。” 再次折回驿站,已是另一种心情。直接冲到二楼,早已人去楼空。临近黄昏,半空聚拢雾气,氤氲缭绕,渐浓渐沉。王琮发了顿脾气,那张朝廷下发的海捕令,属地武官压根没当成事。霍兴给打一顿,呜咽叫冤,驿站吏长是他任命的,他任命的人是一起长大的玩伴。 “他不姓计。他自幼给卖到谭家宅,跟着养父姓谭。” 王琮怒道:“你瞎了 吗?缉拿的人头都认不清?” 霍兴捂着脑袋,连连分辩:“小涂没做过羽林卫。谁也没听说他去过京都。各位主子,你们搞错了吧。” 走去二楼休息,我陷入一张破旧竹椅,心一点点落沉。那沼气积于胃里,此刻如酸雾翻腾,弄得我头胀体乏。从白条生产,孩子临危,接着他们一起消失,尔后满城搜捕,我提心吊胆到处奔走,而如今身处这间陌生的驿站,恍然间无所适从。这屋的顶棚很低,坐着觉得压抑,推开窗,那股刺鼻臭味若有若无,夕阳像一团雾,照见的只有荒芜湿地。我和那孩子真没缘分。想到这里,余晖恰好在天际消失,眼前只剩寂静的灰暗。 小冰点了灯,剥好两只鸡蛋,又劝我喝完米汤才罢。她说厨房内没剩多少粮食,今晚只有粟米可吃。 “这米封在桶里,封得严严实实,我以为是什么宝贝。此处太简陋了,明日住到谭尼府上去吧。” 我冷笑:“才记得有这个县令,明日我要请教他。” 小冰斟酌后道:“谭家宅不过这些人口,若白条姐妹真在这里,新面孔很容易惹人注目。她在驿站下车,又带着孩子,计小涂不可能不记得。想要查明他们的下落,得先抓到他。” 我担忧他们被计小涂所劫,生死不明,不知所踪。 小冰又劝:“要找计小涂,霍兴更有办法。他们有私情,我们却占据高位,他们心生畏惧,未必敢如实相告。你先不要发落任何人。不如写信叫金叔叔过来,他在各县混迹多年,可以帮你应对。” 明白她说得有道理。但如此耽搁太久,我担心孩子的安危。明日必得去谭家宅各处看看,这里破败又闭塞,绝不能让我的孩子陷于此地。 小冰未能完全领会,捎带幽怨念叨:“你急什么?如今一切只是猜测。人究竟在不在这里,还无法确定呢。再说白姑娘如此能干,即便遇上计小涂,她也有法子逃走。” “那倒是。”我平静回答,“她一介弱女子,又带着孩子和妹妹,跑起来是很快的。你完全不必担心。” 她搓着我的裤子,正在洗裤腿沾上的泥浆。我瞥她一眼,叫她把裤子拿给隔壁的女人洗。接连奔波劳碌,不想赌气了,只催促她早些睡觉。幸好她身体无恙,吃得多睡得饱。刚躺下,脚掌贴到我的腿肚子,没一会翻个身,手又伸过来。深夜凉爽,心底略微松弛。这些年习惯小冰在身旁,搭着她的手,就像回到琼华宫,我也很快睡着了。 清晨醒来,风吹入沼气,头又开始钝痛,那种紧迫危机感再次袭来。羽林卫已封锁四面延申的陆路水路,暂时禁止人出入,我支着脑袋,听他们交代细节。 霍兴不敢离开,等候在一旁。我想起什么,问他:“谭县令的身体好点了?” 王琮说:“刚才有人报信,谭大人正在赶路,请求觐见陛下。” 我瞧着霍兴:“人送到驿站后,通常计小涂怎么处置?” 对方连忙说:“陛下,这地往来的多数是本地渔民。若有外乡人,他们可以走,也可以留下。这样小涂…我是说那个逃犯,他会介绍他们去谋生的地方。” 我笑道:“昨日我亲眼看见他把人关在二楼。” 他又下跪,慌忙撇清:“这事小人真不知情…” 我接着问:“那谭县令知情么?” 他未答话。外探的羽林卫回来禀告,往东的河里泊着数条船,船篷里住的人没有登记户籍,有几个年轻女人,也有孩子。我未听完,预备亲自过去探查。待在驿站太窒闷,非要出去走走。返回二楼,叮嘱小冰留在这里。她拦不住我,反复交代行路小心。 竹帘遮住光线,墙上斜影斑驳,我笑道:“你胆子越发小,从前刀光剑影也没怕过。” 她委屈说:“为那个孩子,你都失去理智了。我能不怕么?” 我拼命找孩子,是为了我们自己,难道你不明白。下楼梯后,又抬头瞧她一眼,随后嘱咐留守的羽林卫别让皇后出去。 匆匆上马,今天没有光照,芦苇覆盖了大片水滩,真是毫无生机的地方。路过一个水池,有几个小孩在抓泥鳅,光着干瘦的身子,互相拉扯打架,为分泥鳅吵起来,口里吐出许多不堪的话。 第318章 指向那一大片湿地问:“你们不管吗?不把沼泽围起来,若小孩掉进去怎么办?” 霍兴诚惶诚恐,生怕我当即将他削职下狱,连忙说:“这一片水多泥少,是安全的。咱们打小从泥地滚过来,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心里都知道。” 行了半天路,水流渐多,几股小溪的汇合处就是无定渡口。王琮指着北面,说往北穿过峡谷便是茅山,而往南顺流则融入洛水。茅山偏僻,无人会去,羽林卫截停的几艘小舟,全是往返于洛水的。那些船客已给驱下船,一个一个排队站着,形容惊恐,手足无措。霍兴带领官兵盘查人群,声厉言威,喝令他们说出姓名籍贯,何时进出无定渡,进出所为何事,连父母兄弟儿女的名字一并登记了。我见几个年轻女子被人单独看管,王琮请我过去,很容易扫一遍,没有白条。倒有一个三四岁的孩童,见这阵仗哭起来,慌得他母亲连忙捂住口。 我走过去,笑道:“大姐姐,你们住在船上么?” 那女人惧怕,她身旁的汉子道:“是的,我们住五年了,只做运鱼的小买卖,不知犯了什么事,请大老爷饶命。” 我示意霍兴问,他就说:“芦苇房子的涂老爷来过么?昨日或者今日,有没有借过船?” 那对夫妇摇头:“没有,这两日没见过他。” 我又问:“有没有生面孔的女人经过?大约一个月前。” 那对夫妇依然摇头。王琮上船搜查,碰翻一筐鱼,鱼翻过肚皮,在船板上扑腾扑腾挣扎。 霍兴连忙说:“陛下,这鱼是上游河里捞的,他们拿了,划船出去转卖。京都以及铜雀台的商贩喜欢鲥鱼,卖给大户人家可以赚一笔。如今谭家宅就剩这点东西值钱了。” 我无甚兴趣,什么都没找到,命令王琮放人,自己无精打采往回走。找段水流清澈的地方洗了脸,清楚感知找回孩子的希望渺茫,而此趟行程毫无意义。我这么冲动跑出来,过几天前桥阁的人就会来找我,韦伯林必然大发雷霆。他亲自找来也好,叫他瞧瞧这个破地方,他怎么有脸每天吟唱国泰民安的。 回程的路上,那臭味又浓起来。霍兴解释是风向的缘故,把东野林的瘴气吹来了。此地到底有多少类毒气,我的心情极差。耳边总有飞虫绕过,嗡嗡直叫,因为连日骑马,腰酸背疼。摸一摸后脖子,昨日给跳蚤咬过,如今肿得厉害。回头望一眼跟随的羽林卫,个个灰头土脸。我对王琮说,回去休息一天,明天不必找了。 临近驿站,芦苇的白絮又扑到脸上。小冰说得没错,盛夏时节,这里却阴惨惨的。光线被雾裹住,稍远一些的房子就瞧不清楚。我发觉驿站前布置的岗哨没人,走近一瞧,果然没人。疾速奔到屋前,推开大门,没人出来迎接。 王琮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霍兴跟着说:“可能让谭大人接去府上了。” 小冰呢?我奔向二楼,她不在屋里,可行李箱子都在。吸口气,猛打个激灵,推开隔壁的房门,那两个随侍的女人倒在。 “皇后呢?” 妇人哭道:“陛下可回来了。早上皇后带人出去,一直没回来。守卫的分批去找,如今都没回来。” 王琮飞速巡视一周,羽林卫的行李也在,只有马不见了。 早上有谁来过,谭尼来过吗? 妇人忙说:“谭大人病着,遣他家女人来问安,说话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然后娘娘一定要出门,十来个长官护着她走的。” 王琮着急问:“有什么事非要出门?” 她非要出去,必然和白条有关。走得匆忙,没给我留信,因为她觉得很快能回来。可连同留守的羽林卫都没回来。 王琮迟疑片刻,然后道:“照规矩他们出行必留下暗号,我去找。” 我一把抓住他:“我去找。你去找谭尼,问他们跟小冰说了什么?” 王琮见我神色,就问那地上的女人:“你听见他们同娘娘说了什么话?” 那两个女人一脸蠢相,跪着哆嗦,挪动厚唇,口齿不清:“不过闲话家常。娘娘叫我们准备好吃食,等陛下回来,我们就去厨房干活了。” 我心底涌动着巨大的不安和恐惧,举起桌上的盆碗砸向那堆蠢货。拔脚再走,腿一软,给门槛绊了一下。 王琮连忙扶住我,我一掌推开:“还不去找谭尼。” 他恳切说:“公子,此刻我得跟着你。另外捎个信出去,叫阿松过来帮忙。” 京都不能无人驻守。此处离铜雀台最近,随行还有两匹西州绝影,我选出骑兵,命他们捎信去找郭池,让他带五百人过来。王琮又遣自己两名亲信去县城,让他们将谭尼一家捆起来带来。 “陛下,冷静些。”王琮劝我,“娘娘经过的风浪不比我们少,她会保护自己的。” 我是不能失去小冰的,心里 重复的只剩这句话。跨上马,又面临黄昏和迷雾,芦苇摇曳,风吹起那股沼气,我神思摇动,恍然听见小冰在喊我。周围人都劝我冷静,可我无法冷静。马蹄必然留下印记,羽林卫的马蹄印是特殊的。找了许久,终于在一条小道上找到记号。一扬鞭,朝这片冷漠又荒诞的沼泽奔去。 第103章 琼华雨露(十六) 这间驿站脏得很。地…… 第319章 这间驿站脏得很。地上的灰像老鼠毛似的, 一团团粘着,踮脚走过,鞋面勾住蜘蛛网, 瞧着就恶心。所幸井水干净, 提水擦了好几遍屋子, 这样勉强能住一晚。除去住的地方, 随行携带的干粮快吃完了, 需要找些补给。我见单立神情颓丧,没开口提这事。他瘦了不少,而且时常眉头紧锁,若不是我催促,他都想不起吃东西。 第二日清晨,听见风吹草动,他又按捺不住要出去。精神亢奋, 脾气执拗,目光定定望向远方, 一心要找到孩子。他觉得他四处奔走,是为承继铁麒麟在努力。我能做的只有陪伴他,让他知道自己也在努力。 忙着挑几件素色夏衣换洗,这时属地县令谭尼府的女眷拜谒。这位谭大人年近古稀, 这些天得了痢疾。昨日猛然得知我们到访,忍着腹痛去雨里接驾。结果人没找到, 他痛得撅过去了。今日早上他本要来的,得知单立一早出去, 他就遣女眷来问候。我卷起竹帘,这样屋子亮堂些。猛一瞧,二位妇人衣着华丽, 容貌有几分相似。请人落座,右首是谭尼的妻室,模样挺精神,两鬓白发用红花掩了。后座是她女儿,窄脸盘大杏眼,身量有些发福。 妇人先讲一篇恭维话,大约是谭大人教的,言辞文邹邹的,好不容易背完了,尔后才说:“老爷羞愧,病得不是时候,等陛下召唤后谢罪呢。另外府上东小院已打扫干净,不知主上何时移驾?” 我说不急,又笑道:“我们冒然过去,叨扰了。这次陛下私访,本不愿声张,等他回来后再决定。” 那老妇忙说:“谭府三生有幸能迎接陛下,那老雀吱吱叫,大家欢喜得很。娘娘不必烦恼,不过宵禁几日,不许人出入,保管清清静静的。” 她的女儿掏出帕子拭汗。大热天,她面色却苍白,胸前有块碧水色的玉珏,冷光一烁,使我的目光停留片刻。 谭夫人笑道:“娘娘见谅。她刚生完孩子,孩子又生过一场病,整个人又虚又紧张。” 如此一来,我更不愿去打扰。只与他们闲话家常。母女俩送来几条活鱼,无定河的鲥鱼味道极好。我道过谢,又问新生的孩子多大,有什么病,治好了没有。 谭大姐微笑说:“如今长得很好,多谢娘娘关心。” 我命人封二十两银子给老夫人。老夫人越发高兴,对我说:“这孩子是有福的。一月前又吐又泄,病歪歪的,他母亲奶水少身子又弱,完全不中用。幸好遇一奶娘,喂了十多天,孩子立即好了。如今又得皇后娘娘的赏赐,看来我求神拜佛是有用的。” 我内心微动,笑问:“哪来的奶娘?” 谭夫人说:“过路的好心人。咱们本地的奶娘少,今年又没女人生产。幸而她带着孩子,孩子吃不完,她就喂给我家那个。” 我又问:“老夫人留下人没有?若找到放心的人喂孩子,可省了大力气。” 谭大姐说:“她住几天就走了。家里人瞧她可怜,年纪轻没有家,命人送去渔场。到渔场去,她或许能谋份生计。” 心中逐渐不安,生恐那奶娘就是白条,如她们描述,那她此刻身处渔场。听起来有些蹊跷。涌动着疑惑,如温水闷在锅里,半掩锅盖,时刻等着沸腾冒泡。 母女二人又提起村里贫困,一年到头吃不上好的米面,见我无甚兴趣,就止住话题,缓缓起身告辞。 临走时,老妇人细细叮嘱我:“那鱼活杀了,掏干净内脏,加点老姜和酒,隔水蒸半刻就好。娘娘若觉得好,再来跟老奴要。” 她手指一划,熟练地比划杀鱼。 羽林卫问过村民,那个渔场设在无定河上游,沿树林向北大约走二十里地。单立不知何时回来。若我此刻出去,看一眼那渔场,天黑前就能赶回来。羽林卫的副尉北沙表示反对,他要我老实待在驿站。这间驿站,埋在芦苇丛,真像漩涡的入口。今日无风也无阳光,地面铺满灰色的影子。那对母女的到来勾得我忧心忡忡。那孩子也生过病,他刚出生就被带到这里,他能不能吃饱呢,会不会陷落危险。 踌躇半刻,吩咐人套车。又迟疑,指挥四人换套常服去趟县城,找热闹地方吃顿饭,顺道打听谭尼的府中到底有几口人。 副尉见我执意要去,为难说:“娘娘,你想做什么?等陛下回来吧。你跑出去,他回来看不到人,又要骂我们。” 那刻我心中想,老天突然给我隐晦的线索,给我一丝希望,当然要即刻行动。也许错过,就再也找不到了。白条在驿站下车,然后特地途经县令府衙,还被人留住做了奶娘?住完几天,又给送去渔场讨生活。马车摇晃,沼气弥散,心跳如快煮沸的水,翻出细细的水泡。仔细想前后关联,脑中却团起雾。 撩开车帘,这树林的气味太古怪。北沙说,咱们跟着村民走,这样走出林子,直接能到达渔场。他给我一颗咸梅子,含着梅子能减轻头晕。这才发觉自己身处密林,两侧插满参天遮日的老树,中间劈出一条独路,前后无尽延伸。四周幽暗,恍然飞过许多星光点点的绿萤虫,横斜竖直的黑皮树干,宛如涨开的粗壮铁臂,将林内与林外的世界隔绝开。 北沙笑道:“娘娘别怕,这是东野林的一部分。这条路他们村里人常走,去渔场最近了。” 第320章 思索一会,然后问他:“你觉得计小涂能跑去什么地方?” 他回答:“出去的路都封了,设了关卡,遇到关卡他就被抓。多半没跑出去,找地方躲起来。” 若不是我们误闯,他还堂而皇之做着官差呢。 北沙连忙辩解:“此地偏僻,送点钱认个亲就能谋差事,没人管的。这事不能怪咱们没认出来,光靠一张画认不清。那个霍兴也认不得,再说他们是兄弟,就算认出来…认亲不认理的多的是。” 认亲不认理。除去霍兴,谁还是他的亲戚。探出脑袋,前方露出一丝白光,看来快要穿出树林了。那气味搞得我头晕目眩,借光线望向左右两侧,树林深处黑洞洞的,一望无际的死寂。 “娘娘,”北沙轻轻喊我,“你听附近水声,急促得很,想不到下游干涸,上游倒水流丰沛,不知哪处截住了。” 我们驶出树林,眼前随即呈现一道宽阔河流,中央却竖起土坝,那白浪猛打着墙,纷纷给弹回逆流而行。朝回流的方向望去,沿岸向外挖开许多大小各 异的水池,水逆流入池,激起浪花,各种鱼儿顺势起跃,一路走过,水浪此起彼伏,那场面十分壮观。 原来是这样的渔场。北沙叫来领路的村民,又给他不少钱,命他去请场主。我跳下车,此处只是外围,向里走就能见到许多茅舍。空地上有许多木桩,其间拉起硕大渔网。几个女人低着头织网,远处有个小孩在练游水,大概呛了水,哇哇大哭。 我沉默不语,只等场主出来。敢把无定河截流,必要知会属地县令。又是谁在经营这个渔场。离开树林,神智清醒些,不出意外,那佩戴碧水玉珏的男人站在面前。这次他神态有些慌张。 我看着他:“不知该怎么称呼你?” 他低下头:“罪臣本姓涂,自幼给卖到谭家宅,随养父改姓谭。庆禧十三年,跟着老侯爷打仗,后来给举荐入羽林卫。军营里多数人称我计小涂。小人读书少,谭字笔划太多,一开始写错了。” 这时那呛水的孩子哭完,给人教训几句,又扑通投入深水,好似必要捞到什么。 他又对我说:“娘娘,我让孩子们练水性,长大后能下水捕鱼。谭家宅什么都没有,靠着渔场过日子,望娘娘体会平民百姓的苦衷。” 他作恶多端,居然语重心长请求我的体谅。望一眼周遭的茅舍,白条姐妹和孩子在哪里。此刻临近中午,地上有木头搭的矮桌,许多人围着吃饭。这里住了不少人,粗看一遍,没找到白条。很多人好奇瞪着我,好像我长得和他们不一样,多只眼睛四条腿似的,见到计小涂与我说话,又招手朝他笑。 北沙上前,请我去河边僻静处,又命计小涂站得远点。后者笑了,对他说:“你带皇后到这种地方,回去后可是重罪。” 北沙要教训他,我示意他退后。斟酌过后,对他说:“陛下与我奔赴此地,只为找个人。你若肯帮我,事成后,我承诺免你死罪。” 他垂下眼皮,慢吞吞回答:“在驿站那天,小人就好奇,帝后大驾光临谭家宅,难不成要游山玩水。果然是找人,想必此人十分重要。” 我点头:“是的,他偷走内廷一件东西,我们急着找到他。” 他又笑了,明显不信,接着问:“那人是男是女,年纪多少,什么模样呢?另外娘娘如何找到渔场来?如何确定人在渔场的?” 我摇头:“这你别管。我要搜一遍渔场,希望你别捣乱。” 他思索片刻,尔后摊手说:“这里都是贱民,不可能到过京都,娘娘请便。” 北沙立刻命人去各处茅舍搜查,查了半天,告诉我没找到人。这里的计小涂跪在一旁,等羽林卫收队后,又对我赔笑:“娘娘仁慈,回去后,不如别提起见到我。我这贱命不值陛下挂怀。” 我不甘心。那对母女不会平白无故编出个奶娘,又问计小涂:“大约一月前,县令谭大人家送来的妇人和孩子,你有没有见过?” 他抬起头,表情微愣:“娘娘怎么问这个…” 这时树叶沙沙作响,树影摇动下,他的眉头一松又一紧,半晌笑道:“原来娘娘要找他们。” 他果然见过。我着急问:“人呢?” 他拧起眉头:“陛下大张旗鼓带人冲进谭家宅,是为了找他们?” 北沙掐住他的脖子,喝令他快点说。他天生目光冰冷,瞅瞅羽林卫,转而又瞅瞅我。羽林卫不耐烦,先打一顿,又摔到地上,他腰间系着红绳松了,那块碧水色的玉珏掉落至我脚边。今天我见过两次了,相同大小,相同的颜色,这种古玉大都是一对。 计小涂天性机敏,很快明白我为何会来。见我拾起那块玉,又很快洞悉我的猜测。 “娘娘,当年我初来谭家宅,收养我的正是谭大人。成年后又将女儿许配,他算是我的恩人。” “娘娘,您在驿站问过我是否有妻房孩子,我说过我有的。可怜那婆娘不走运,生几个皆保不住。这次好不容易又得一个,所以我们格外珍惜。孩子病了,却没奶喝,可巧驿站送来刚生完的女人,这是老天的恩赐。我立刻带他们去家里,命令她喂饱孩子。这是人之常情吧,小人不觉得有做错。” 第321章 北沙吼道:“那后来呢?他们为何给送到渔场?人怎么又不见了?” 计小涂犹豫一下,才对我说:“娘娘,有时救一个,难免损伤另一个。那女人自己的孩子体弱,又染了病,我怕传染,就送他们到渔场休息。没过几天,他们不见了。” 一时没明白,一时又都明白了。突然猛地站起,指着他:“你这个无耻的骗子!” 还有谭尼家的那些女人,都是骗子。头皮一阵抽搐,眼前的景象颠来倒去。 “他们死了对吗?你埋进渔场了?”我料想最坏的结局。 计小涂轻声说:“娘娘,我没杀他们。请相信我。” 男人跪在脚边,五官异常清晰。同时清晰的还有那两个女人的脸。早上她们巧言令色,她们都有一对大鼻孔,一翕一张,述说着好心人救了她们的孩子。 “娘娘,罪臣不知这是内廷要的人。”计小涂还振振有词,“他们只有贱籍,又不肯说名字,很像逃走的家奴。所以带回去当乳娘用。朝廷自上而下,即便是普通人家,家里买几个奶娘是很寻常的。” 他真有脸说。我勃然大怒,一巴掌扇过去。 转身喝令羽林卫:“围住这个渔场,今天一个都别想走。” 众人早听见争执,纷纷支着脖子打探。突然一群士兵提刀冲进茅舍,惊慌尖叫连绵起伏。 我怒道:“还有县城的谭尼一家,一个都不能放过。” 计小涂登时发作,双目通红:“抓我就罢了,这里都是讨生活的可怜人,娘娘为何要欺凌他们?还有我义父和妻儿,他们做错什么事?娘娘,你说要找人,我帮你去找。求求你放过我的家人。” 北沙听清前因后果,朝他肚子一踹,啐道:“我告诉你,你犯天条了。求一百遍也没用。你知道自己闯多大的祸?削你三族都不为过!” “娘娘,”计小涂困兽犹斗,青筋凸起,使劲朝我嘶吼,“你刚才答应恕我死罪的,金口即开,说话不算话么?” 我支着头,只觉头痛欲裂。听见哗哗水声,川流奔腾,白浪卷烟,那景象真稀奇。震怒稍微缓和,示意放开计小涂。他连忙爬过来,伏在我脚边,很像一只豹子。 “涂掌柜,你们把无定河截住,使得下游土地荒芜,想过后果么?”我问他。 他没料到我问这个,连忙说:“下游那地方养不出好的,有什么东西,立刻有人捞走了。水聚在这里才能养好鱼,县里一年的进项都靠这个。” “你们把自己救活了,那其他人呢?” 他抬起头,猎豹般的眼珠毫无温度,嘴角一咧,似有嘲意:“小人卑微,只能救自己。至于其他人,需靠老天的恩泽拯救了。” 我站起来,自己走开,同时朝北沙使个眼色。压抑的记忆翻涌,当年我面对平康王,也是这样的心情,燃起腾腾杀意,非要血溅当场才能获得平静。 周围有许多石头垒起的水池,有些水未满,是半空的。羽林卫将他拖进一个水池。他立刻感知他们要杀他,突然大声吼:“他们要抢渔场,大家快护住鱼!” 话音未落,那些被兵刃制住的渔民群情激昂。跟随我的羽林卫大约三十个,虽佩刀剑,但安居此处的渔民有上百余人。他们一个个冲过来护鱼池,羽林卫提刀却不敢伤人。 我怔住了。这时计小涂突然伸腿一顶北沙的腹部,抽出他腰间匕首,一下插入他胸口。趁众人慌乱,他一跃而出,在水池底部摸索片刻,接着石头垒的池壁给水冲开了,一个接一个,水全向地面涌来。 众人扶着北沙到我面前,北沙流了不少血,气息恹恹。有人着急说:“娘娘,他们还有不少暗门截流的,如今河里的水都往这里扑过来了。” 刚说完,水已冲过来,瞬间淹没了半截身子,水里全是扑腾的鱼和折断的树枝,刮到身上生疼。渔民们十分愤恨,陆续跳进木盆木桶,划着水使劲捞鱼,并有意截住去路,把我们往低洼处顶。我见北沙支持不住,叫人托起他的身子。他一把抓住我,命令剩余人护着我离开这里。 计小涂呢?人群中找不到他。羽林卫找到块木板,把我扶上去。当时水没过脖子,我快不能呼吸了。 “推走,快推走!”不知谁在喊,我大口呼吸,满脸的水,扒着木板,茫然四顾,找不到出去的路。努力睁眼看,东南西北都分不 清,水把马车也冲走了。 “北沙呢?”发觉只剩两人跟着我,他们红着眼睛摇头。北沙交代他们顺着水流走,一直走,找到树林的入口就能出去。 临近黄昏,鸟飞走入巢,暮色裹住寂静的树林。找了许久,终于发现老桩上有块牌子,依稀分辨是东野林三字。不似白日,那条蜿蜒小道魆魆幽深,浓雾缭绕。 “娘娘,没有马,要靠走路出去了。”一个说。 “娘娘,天快暗了,夜里入林很危险。”另一个说。 紧张和恐惧袭来,我格外想见到单立,就说:“让陛下来接我,你们记得出去的路么?” 沿直路走到尽头,白天就是这么进来的。他们商量后,决定一个先走出去,另一个留守原地。留守的拾一些树枝,生了篝火取暖。我早精疲力竭,蜷缩在树下睡着了。 第322章 我人生中最恐惧的事发生在那条船上。阿博杀了小月,从此南宫世家土崩瓦解。不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怕。而想到计小涂,驿站的尘垢和蜘蛛网,还有消失的白条母子,睁开眼,心底竟是悲伤的叹息。愤怒与恐惧退去,眼泪突然涌出,不知为何,我没有憎恶谁,只是哭得很伤心。 树林里吹过阵阵夜风,四面漆黑。搅了下火堆,火快要熄了。叫人去找柴火,自己一人留在原地。过一会,草丛微动,我往后退,似乎有蛇的影子。慌忙逃开,不能返回渔场的方向,自然往树林深处走。我不想等待,只想找单立,扑去他怀里汲取温暖。夜风送来奇香,幽林深邃,绿萤照空,吸引我往里走。两侧老树分叉开裂,张开了双臂拥抱我。沿着这条路走,不知何时能走到出口。 第104章 幻思(一) 淌过沼泽,面对东野林的路…… 淌过沼泽, 面对东野林的路口。县城回来的人禀告,皇后带人去了渔场。到渔场就要穿过东野林。这片树林的左侧是无定河,右侧向东无尽蔓延。此时天已经黑了, 没有人从树林回来。我掩住鼻口, 因为树林深处飘来诡异的香, 那种从腐烂树根处散发的浓烈的气味, 混杂了香的臭的和酸的, 刺鼻熏脑。粗枝浓叶覆盖头顶,切断了最后一线月光。举起火把,萤虫迎面扑来。能找到的木头都扎上油布,黑夜中燃烧,这样吸引更多的绿萤虫。人互相瞧着,脸都是绿的,跟鬼一样。 我大步走在前面, 急于穿越树林去找小冰。各种猜测如针尖,呲呲戳着脑门, 无暇多想,只要找到小冰就好。刚才陷入一大片湿地,给王琮拉出来,泥巴湿漉漉的, 抬腿迈步很沉重。可惜马不能用,只能徒步前进。王琮不停劝阻, 说等到天亮再找。他真傻,等到天亮, 我就找不到小冰了。心里一颤,忽地觉得周围有动静。转身面朝黑夜审视,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好似深陷封闭的黑洞, 前后左右找不到出口,风只能原地打转。 “这片树林往东西纵深,向北的路不会太长。”我腹中搅动翻腾,觉得要吐了,但脑袋还算清醒,提醒大家紧跟火光别掉队。这瘴气一定有毒,早点走出去才好。 “公子,笔直走。”王琮扶住我,端着罗盘查看,“别走岔路,要是迷路就完了。” 小冰为何要来这鬼地方?她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她觉得自己就能面对世间险恶,从来自信不疑。她一定遇到危险了,否则不会杳无音讯。没有我在身边,她不会害怕么。 心跳随脚步相同的节奏,我按着胸口,渐渐前方露出星点火光,同时一阵清风扑来。那是树林的出口,终于走出树林了。深吸口气,胃里一阵恶心,直接吐一地。回视后方,大家都面色青白,伏着石头呕吐。深夜,我们一行人撞破寂静,啄食的鸟儿扑腾翅膀飞走了。很快有人迎上来,远处有几处篝火,羽林卫的护肩挂在树枝上。 我见来人一脸懵懂,而火堆上烤着干粮,怒气涌上心口,只问:“皇后呢?” 王琮也瞪着他们,大家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张大嘴回答:“陛下,你怎么来了?娘娘早回去了,你们没遇到么?” 王琮大吼:“北沙呢?你们这帮饭桶!回去扒掉你们的皮。谁跟皇后走的?” 北沙死了。他们红着眼睛报告,叫计小涂捅死的。临死前嘱咐他们分成两拨人,一拨去捉计小涂,另一拨送皇后回去。 可是小冰没有回来。他们又说,无定河的水太猛,冲走不少人。他们找人找了很久,一定要给北沙报仇。皇后娘娘是安全离开水域的,并且有人保护,那时天色还未暗。 若他们原路返回,穿过树林,淌过沼泽,必然与我们相遇。但一路上,我没见到半个人影。风刮过脸,转身望着碎影浮动的幽暗密林。 “陛下,也许路上错过,天太暗瞧不清楚。也许她已经回去了…”王琮在耳边嘀咕。 也许她是回去了。我见树上拴了两匹马,立即要回驿站看看。 “公子,”王琮先抢过马绳,“咱们折腾一天一夜了。你的脸色很差,再往树林里钻,我怕有危险。” “对对对,”有人大声附和,“陛下,咱们逮到几个村民,他们指这片林子毒得很,尤其是晚上,有人走进去,出来就成疯子了。挑日照当空的时刻走才好,边走边大口饮水,防着脑袋里有…幻象。” “住嘴!”我勃然大怒,抄起马鞭朝人群抽打,“若皇后有什么事,你们伸好脖子,全挂到林子去。” 众人胆怯,一时无人说话。我去河边接满水,封好水囊,命人将马牵过来。只有两匹马,王琮跟我先行,他命剩下的人点起火把,沿出口向内布置,将树林内的路照亮。我抓了一把萤虫,用素绢包好,挂在马脖子两侧,这样沿途稍微有些光亮。 王琮见我的神情,劝慰说:“陛下别担心。不过弹丸之地,怎么会弄丢了皇后。” 是的,怎么可能。印刻在九州万象上的金雀,怎会突然消失。我大口喝水,五味杂陈,心中抑制不住的忐忑,从眼底流泻而下。等找到小冰,我必要把她关起来。 “有两条路,刚才怎么没发觉。”王琮推了推我,我回过神,睁大眼睛细看。 第323章 此刻我们身处丛林深处,左右茂叶相互倒影,而前后的路又被浓雾拢住。真奇怪,回去的路好像不是笔直的,总有岔路浮现于眼前。跳下马,仔细检查地面,曾经我在南邻的树林中迷路过,懂得沿路留下标记。摸了摸石头,找到来时做的记号,确认右侧那条才是南向的。 “公子,快上马。”他催促我。我跨上马,突然一阵晕眩,刚吸几口气,发觉手给划破了,而且黏糊糊的,刚才沾到苔藓太恶心了。 王琮用水浸湿纱布,让我掩住口鼻。我无心顾它,一心望向前方。怎么还没走出去?已经过去很久,是不是走错了路。小冰身陷树林,心里该有多害怕。眼皮抽搐,不停地跳。她对我描述过好几次,黑魆魆的夜空,她在水上漂浮,眼睛睁得大大的,找不到出路。她要找什么呢。当年她找到我的时候多倨傲,像被人剪掉羽毛的孔雀,倔强腾开翅膀,展示自己的美丽。虽然有些东西支离破碎,但南宫世家依然是美丽的孔雀,她对此深信不疑。 “公子…陛下…”有人摇醒我,我居然在马上睡着了。 王琮晃着他的手臂,我看清楚了,叫他别晃手。怎么四周的树枝都摇晃起来。马脖子变成绿色的,有好多菜青虫爬来爬去。 “公子,前面就是出口,有好多火把,府衙的人在那里。”王琮抓住我的肩膀,这时我从马上掉下来了。 “陛下—陛下—” 有人抬起我。有人托着我的下巴灌水。我什么也看不清。有人拍我的脸,又有人捶我的背。又拍又捶,我浑身难受,突然吸入一阵凉风,吹得喉头一颤,立即吐出好大一口水。 “公子…”稍过片刻,这下终于看清了,王琮在给我灌水,霍兴站在后面指挥。 我推开他的手。四周围着好多人,火把照亮了夜空。 “皇后在驿站么?”我问他们。 王琮神情凝重,只敢小声支吾。小冰没有回去,我仅存的希望破灭了。躺倒于地,一时没法动弹。她淌过急流,必然入树林折返,只要能走出树林,走到湿地,这里是平原,她一定能呼救。如今她却失踪了,因为陷入迷途找不到出路。 我抓住王琮:“叫所有人点火入树林。皇后在里面,把树林照得跟白天一样亮,这样她能走出来。” 霍兴一起蹲着,对我说:“陛下,许多人进去找了。等 天亮,我把村民全叫过来。咱们熟悉这里地势,您放心,一定找得到。” 王琮连忙跟着安慰:“是的,一定能找到。陛下,这林子的瘴气于圣体有损,我先送你回驿站吧。” 吐掉攒积的焦灼,一股极度的愤怒涌上脑。烈火熊熊,烧红我的脸和四肢。他居然要我回去等。羽林卫如此无用,这么多人跟出来,居然把皇后弄丢了。他这个当首领的还有脸回去。 我猛地站起,如巨兽撞破穹顶,见身旁人佩刀,唰一下抽出,银光微闪,刀尖指着王琮的脸。 “要是找不到,你们都得死。” 如此用一身蛮力,想杀光所有人,闻闻血的味道,却发觉吐出的话如柳絮,飘浮在空气层外。王琮的脸又脏又丑,他原来是个漂亮男人,怎么变样了。他挡开我的剑,一个劲将我往外拖。这时天际透出一丝桔光,太好了,天要亮了。 要是找不到,就把树全拔光。仰面望着暗空,我又想到一个好主意。 不知为何,再次清醒的时候人在驿站,因为我清楚记得自己一直守着东野林的入口。我等了很久,每次有人出来,挪着唇说几句,我就以为是找到小冰了。可是没有,一次又一次,没有小冰的踪迹。往东找了二十里地,依然没有踪迹。我命令再往东找,霍兴面露难色,他为难告诉我,以娘娘的体力,不可能走那么远。南北那条路已翻来覆去找过几遍,西侧的河里也找过,又往东搜寻那么远,依然没有皇后的踪迹。而且天气那么热,有气味的话很容易发觉。我这才明白,他指的是皇后的尸体,而不是活着的小冰。算了算时间,三天已过去,他们认为找的是尸体。 后来的事我没有印象。从此东野林在梦中时常出现,中间鼓起,两侧下塌,像怪物的脸,绿萤虫聚拢,变成鬼火似的眼珠子。我被那模样惊醒,发觉韦伯林跪在跟前,很多人都来了。他们来干什么?我谁也不想见。 “陛下,你终于醒了。”有人在哭泣。 “陛下,认得我们吗?”有人在探问。 一个也不认得。我问王琮在哪里。他们说他受瘴气所蚀,在卧床休息,同我一样,昏迷了好几天。好几天,那么是不是有好几天,没人去找小冰了。 “找到皇后了吗?” 众人缄默。简陋的房舍,只听见清浅的呼吸。他们一点不着急。扫一眼,发觉闵代英坐在远处,他真大胆,前桥阁跪着他坐着。他怎么来了。我依稀记起几天前的事。这么说郭池也来了。 “郭池呢?”终于有一个能信任的人,从迷雾中抓到救命绳索。 闵代英连忙回禀:“陛下,郭将军品阶不够,无法上前觐见。” 这算什么意思。我着急见郭池,叫其他人出去。 韦伯林离我最近,抬起头,拧着眉头紧咬下颌:“陛下,请保重圣体,您中了毒,需好好调养休息。” 第324章 他竟敢不听话,他是什么东西。随手摸到一只碗,直接砸过去。他直愣愣跪着,给泼了一脸污水。 大家皆抬起头,斯文的皱脸皮都涨开了。 我直接骂:“滚!” 那些人先对看,然后陆续退走。我独自躺着,仔细回忆东野林的岔路,必是哪条岔路隐蔽,他们没找到,而小冰就困在里面。到底有几条路?闭上眼,使劲回忆,脑中却浮现南岭茂密的树林。阳光洒在脸上,我和小冰手挽着手,金色的小花很美,她蹲下赞叹,折下许多编花环。我被蚊虫叮得难受,又不忍打断她的兴致。可树林的蚊虫太多,从头到脚,我都觉得奇痒无比。恍惚有人推我的肩膀,伸出手,天色渐暗,要带小冰回家了。挽住她的手,她却不停摇晃我的肩,轻声细语喊我的名字。她一定很害怕,等着我去救她。可我的双腿呢,迈不开步子,四面皆是沼泽地,我陷到淤泥里,怎样也爬不出来。 深吸一口气,睁开眼,发现是郭池在推我,果然回到南岭了。 “公子,”他在擦眼泪,又端着一只碗,“你醒了,快醒醒,不能再睡了。” 我挣扎坐起来。刚才砸掉一只碗,怎么又来一只。 “公子,先吃东西再喝药,大夫说首要把中的毒素排出来。咱们不急,慢慢调养。公子身强体壮,调养数日就能恢复。” 他忙前忙后。朝我后腰垫了几只靠枕,坐到床边喂我吃饭,然后喂我吃药,接着熄灭炉火,捧来一罐黑糊糊的浆液。他说这是外敷的热膏,我身上许多处给毒虫咬了。 “我自己来吧。”涂药不用他动手。刚抬起胳膊,托着薄薄一层油纸,手竟然软绵绵跌落。 我又试了试,这次连胳膊都抬不起。惊愕使我清醒了片刻。 “其他人呢?”我问。 郭池连忙说:“大家都有呕吐的症状,有轻有重,如今照大夫开的方子喝泻药呢。只有陛下与小鬼最严重。我看王琮那样子,怕他挺不过去。他急着找人,几天几夜都在林子里。如今躺着,连血都吐出来了。” “那片林子怎么回事?为何属地官衙无人警示,任由人出入。” 郭池说:“韦大人和金大人刚到这里,就把县令一家绑了。我与大公子是两天前赶到的,想查问情况,前桥阁扣住人不让见。咱们没办法,悄悄去东野林附近查看。那是座远古老林,里头腐尸僵虫遍布,又终年不透风,所以瘴气横行。本地人很少去,去的都用纱巾裹身。陛下,你们冒然去闯太鲁莽了。” 我点头,心肺俱裂:“是我鲁莽,未及考虑周全,莽莽撞撞跑出京都,又把小冰带在身边。” 想起此行的起因,更使我伤痛欲泣。好似老天不愿我快乐,老天找到我的弱点,挖开一个接一个陷阱,要让我万劫不复。上半身逐渐软绵绵的,目光所及的景象又模糊了。 “公子—公子—”郭池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我抓住他:“你会帮我找到小冰的对吗?” 他的声音很浑厚:“韦大人他们把无定县向外五十里地全围住了,每个人需登记名字造册。东野林往东蔓延至板家谷,如今找到地图,命人去每一里地搜寻。陛下,你放心吧,这次我带来不少人,即便他们不行,我再去找一遍。” “好,”终于吁口气,“你写信叫尤七过来,我不放心他们。他们医不好小冰。” 郭池低头答是。 强打精神想了一回,尔后吩咐:“让王琮安心养伤,羽林卫暂交给你接管。我留着阿松在京都,他是可以信任的人。你听好,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找到小冰,护好母亲和妹妹,只这些事是要紧的。” 郭池半晌没答话,他看看我,尔后哽咽说:“公子为何这样说,铁麒麟的未来依仗的是你。而我是草芥之身,没有陛下,谁愿意听我的话。” 未来不可预测,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每当思及小冰不知所踪,自己就如平躺于沼泽滩,越挣扎,身体越往下沉。 “陛下,刚才闵代英同我说,需要提醒你一件事…” 他还在说话,喋喋不休,将我拉回现实,自己又吞吞吐吐,手掌按了按胸口,接着说:“未防朝局动乱,陛下应与前桥阁商议,将继承人的事先定下。” 我没有孩子。小冰也没有。谁是继承人呢?我痛苦地想。 郭池无措道:“这个我也不懂,只是请陛下找韦大人他们说清楚。闵代英说你会懂的,做好安排,保护现有的一切。” 他们都 觉得我要死了。他们希望我死了,这样就不用费力找小冰。努力坐起,我要尽快恢复体力,只有自己找才可靠。一落地,两腿无力,就如给沼泽淤泥缠住,怎样也迈不开步子,结果一头栽到地上。 郭池见我这样,哽咽变成嚎啕大哭,他抱住我的腿:“公子,我求求你,求求你清醒点。外面有多少人看着你,有多少事等你裁决呢。你不管我们了吗?你撒手不管了?即便找不到皇后,你还是一国之君。” 我很清醒,他不必痛哭流涕,推开他的手,自己扶着床沿爬上去:“让前桥阁进来,那片林子有毒,叫人拆了它。我不喜欢沼泽,叫人挖开重填。这个地方就如噩梦,我不想再看见它。” 第325章 第105章 力挽狂澜(一) 这次去谭家宅没带上柳…… 这次去谭家宅没带上柳二, 因为小婴离不开他。柳二的胸脯健壮,鼓出两坨肉,特别招孩子喜欢。大热天, 他天天要他抱着, 两只爪子抓呀抓, 柳二受不住痒, 不停扭动身子, 同娃娃对视,一起含羞带笑,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这场景也太古怪了。 郭池心里藏不住事。与他相处几月,他就对我坦然相告。当年得知深宫内有女人怀着孩子,他暗暗叹息他们可怜。他悄然注视他们,我猜他暗自帮过不少忙。可怜那女人死得太早,留下的孩子更可怜。他把这事告诉衣卓芳, 两个傻瓜一合计,觉得救孩子出宫最好。可惜他们迟一步, 孩子让人抱走了。衣卓芳轻功卓然,跟踪至南山寺,趁乱将孩子偷走,留下郭池善后。 那时我故意问:“你管这么多干吗?这种事该留给陛下处置。” 郭池回答:“若不是我机灵, 小婴早死了。人的坏心眼真是无穷无尽。再说陛下会有自己的孩子,小婴留在宫里不妥当。” 如今我和他一起赶到谭家宅, 一望无际的黄褐色湿地,搜寻皇后, 搜寻消失无影的继承人,我心里嘀咕,要不要提醒单立, 或许能将小婴接回宫去。 可是未开口,就被四周肃杀的风禁止出声。涉及预立皇储,没有我参与的份。更何况单立还年轻,哪天他神智清醒,生上十个儿子,就没小婴什么事了。再瞧瞧自己的两条废腿,我何苦去操心铁麒麟的后嗣,或者担忧它的未来。 大伙挤在谭尼府上,清晨至夜里都吵吵闹闹的。持续找人却无所获,每日日晒雨淋,担忧主君神智不清,担忧主君迁怒降罪,使得羽林卫个个脾气暴躁。有天晚上,王琮突然发了疯,抽走整个夏日最后一丝的冷静。许多人看见了,王琮露着牙齿非要咬断剑柄,咬得满口是血。之后他们决定不去树林找了。因为半个多月过去,即便找到皇后,也是腐烂坏死的尸体,谁知道陛下看见会作何反应。 单立在清醒的时候写下诏谕,将羽林卫交托给郭池管理。郭池把诏谕拿给我看,问我该怎么办。单立果然糊涂了,把禁卫军交给一介南岭庶民,他的臣民会做何感想。我说此刻不是好时机,让郭池收好黄绢。可郭池牢记单立的嘱托。他觉得,找到皇后的踪迹,哪怕是块骨头,就能做个了结。这样单立就能清醒了,清醒后,一切就会回到从前。 我看着他笑道:“你有精力的话,不如去找那个孩子。目前的形势,能找到孩子,算最好的结果了。” 郭池说:“这事前桥阁在做,他们勒得谭尼差点咽气。我只担心陛下,怎样才能告诉他实话,皇后是不会回来了。” 这天南辰押着几个衙门的人,嚷嚷着要杀掉他们。他一肚子火气,为找人的事,和霍兴吵了几句,就把霍兴连同他的下属,一起揪到中庭花园,瞪着眼珠要杀人。郭池听见动静,推着我去瞧。我用轮子顶他一下,叫他去阻止他们。 南辰与北沙都是王琮的心腹,如今北沙死了,留下他一个,他的脾气很暴躁。 “谁都别拦我。他们都是一伙的,杀掉几个才能解气。回头陛下降罪,咱们才死得不冤。” 郭池抓住他的手臂,示意他别轻举妄动。南辰哪肯听他的,扭动胳膊,两人要打起来了。看来非要杀一个人,才能叫大伙冷静些。目光一烁,瞧那些跪着的人,大都唯唯诺诺,唯有霍兴还敢仰面强辩。 我腰间佩着小刀,正好练练臂力,挥手一掷,银光划过空气,刀刃直直切入他的左半脸。血沿着耳根往下滴,四周顿时安静了,大家回头一起瞪着我。 我说:“主上冒然入东野林,他深知危险却不阻拦。他早该死了。” 霍兴反应过来,捂着脸,痛得惨叫。 “还有你们,”我又掏出一柄刀,指着南辰,“任由陛下往返于密林,导致他中毒。你们一人该挨一刀。” 南辰是个大块头,红着脸,朝我吼:“你算哪根葱,敢来裁夺羽林卫的官司?” 我笑道:“皇后失踪,这次闯下大祸。大哥心知肚明,这架势摆得再凶,回去免不了受罚。” 南辰气愤道:“罚我什么?北沙都死了呢。陛下要往外跑,咱们能拦住?连王将军也拦不住。这一个月奔波,比打仗还累,这条命快葬送了。再怎样也轮不到你说话。等陛下醒了,咱们倒要问问他,要怎么罚我们。” “这倒是,”我抬头望郭池,他正挡着人,不然唾沫要喷到我脸上了,“等陛下醒后,劳烦郭将军去求个情,这些幸苦奔波的兄弟们不容易,打一顿就算了。” 郭池压根没听清,只对南辰说:“陛下怎么会罚你?陛下只想找到皇后。” 众人默然。尔后我就说:“郭将军求情时,要清楚告诉陛下,皇后已身故,然后交给前桥阁,请他们按礼制发丧。否则这事就没完没了。” 南辰他们几个相互瞅瞅。他们就是不敢说皇后已经死了,指望着别人告诉去单立。他们觉得声明皇后已死,主上会把罪责全归咎到他们头上。这个罪名是他们不敢承受的。 第326章 霍兴一脸的血,痛得满地打滚。南辰握紧拳头,不敢松口气,紧张说:“可是这样,咱们也不甘心…” 我举起手,示意他别说话,笑道:“各位累了,回去好好休息。接着还有许多事,还需各位的相助。” 问过几次,韦伯林都不愿见我,也不准许我见主上。他觉得我在多管闲事。南辰偷偷告诉我,前桥阁正竭尽全力找单立的孩子。韦伯林和金士荣各自遣了亲信,去邻近的郡县找人。而谭家宅的四面更是围得水泄不通,每日都有年轻女人被带来查看。郭池觉得太荒唐,他说羽林卫不能跟强盗似的,到处闯进人家屋里抢女人。 郭池的话当然不能激起任何回响。对于前桥阁而言,皇嗣是头等大事,皇嗣就是他们的身家性命。我默默盘算过,若能找到单立的亲子,那自然万事大吉。如果没有,论血缘远近,最近的就是小婴。他是长丰的遗孤,属于景泰帝一脉。景泰朝曾像枝繁叶茂的大树,风吹过,就能吹落一片种子,如今除去单立和他的孩子,唯有的血脉就是小婴。 抹抹脖子,细雨打到脸上了,这片黄褐色的泥潭真令人惆怅。前桥阁那几个面慈心狠,日夜折磨谭尼,倒吊着七十岁的老头审问,引得女人孩子一片鬼哭狼嚎。我听不下去,叫南辰把人放下来。又移走谭尼的家眷到后院池塘乘凉,天气太 热,关进屋里会闷死的。 “霍兴呢?”我没找到他。 南辰说:“他脸上的伤化了脓,半边脸肿得老高,早上去药材铺换药了。” 我笑着点头:“好,那我等他回来。” 今天韦伯林一行人去探查渔场,而羽林卫听说北向的山里还有几户人家,就往山上清点人口了。这样县令府空旷不少。躺入竹椅,我慢慢摇起扇子。四周很静,小雨渐渐止住,空气里有股芦苇叶子味。不知药材铺有没有薄荷,真想要点来提提精神。 “霍兴回来没有?” 刚说完,突然发现墙根处全是烟,像是成堆的芦苇叶突然点着了,很快火苗上窜,沾到爬藤,这样整面墙都烧起来。 南辰捂着鼻子,骂道:“狗杂碎。这样大的火,他要救人还是烧死人啊?” 今天是个好机会。我一直等着计小涂来救人。我想他不会弃妻儿于不顾。于是留他们在后院乘凉,又叫郭池盯梢,若有人靠近,立刻抓起来。 火星子在眼前飘。南辰觉得太危险,背着我往后院走。沿路遇到救火的羽林卫,都说没见到陌生人。 我说:“若是见到霍兴,也抓起来。” 这时南辰往一边指,叫道:“不好,陛下住的东小院也起火了。” 他有些慌乱,想立刻去东院瞧瞧。我略微迟疑,这是声东击西,他最终要救自己的老婆孩子,示意南辰继续往后院走。后院有一道小溪隔开,这里的烟并不浓。郭池迎面走来,他没见到计小涂出现。 “他会去哪里?”大家都来问我。 这时东小院火光冲天。大家都知道主上在那里养病,他就故意在那里引火。 南辰一把抓住我的领口,凶道:“你有没有安排好?若陛下有危险,我先敲碎你的脑壳。” 再这样烧下去,会牵连至整片府邸,而且烟太大,呛得人睁不开眼。这时一间大屋的木梁塌落,整面屋盖的瓦片砸到地上,轰地一声巨响,震天响地。大家都慌了,生怕抓不到计小涂,整座县衙府却给烧光了。 我让郭池和南辰去东院帮忙灭火,自己留下。谭尼一家老小给锁入凉亭,我就陪着他们。想了想,打发留守的人去找几个水桶。耳畔都是呼救和脚步声,我独自一人坐在滚热的空气里。 不知过去多久。拿绢子擦了擦脸,头晕眼花。环顾四周,浓烟滚滚,突然浓烟中出现一个人形,这不是霍兴么。 “我来帮忙救火的。”他说,纱布裹住大部分脸。 “好啊,你还算有良心。”我笑道,“过来帮个忙,我的轮椅卡住了。” 他很快走过来,行动如豹子般敏捷,同时扯掉脸上的纱布。其实我没见过计小涂,不过我知道就是他。他见面前的人瘦弱残废,压根没放在眼里,拔出刀朝我的心口刺来。 不过一刀毙命的功夫。我稍往后仰,卓芳随即从黑烟里跃出,一脚踢开匕首,反手擒住了人。这一变化太快,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你是谁?”他朝我喊,不停挣扎。 终于抓到他了。如今羽林卫无人主持,似有军心离散之相。军心不稳,是国祚大忌。先找到这个罪魁祸首,叫他们出口恶气,缓解这几日的愤懑焦虑。等单立清醒些,安全回到京都,再慢慢挑选守军人。 我笑道:“在下奉旨掌管河道事务,洛水归我管,无定河作为洛水支流,也归我管。我出来闲逛,瞧见城门口有张逮捕令,跟你长得挺像。所以先扣住,一会儿交给羽林卫。” 计小涂自然不会相信。凉亭内传来孩子的哭声,他马上说:“抓我可以,请公子给我的孩子留条生路。”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尤其显得古怪。 计小涂却笑道:“公子就说,孩子给大火烧死了。前桥阁和羽林卫要捉拿的是我,公子做个人情,放过孩子吧。” 第327章 这时墙外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大概郭池他们见东院无事,又折返来找我。 计小涂连忙说:“作为回报,小人知道那对母子的下落。就是陛下和皇后要的人,前桥阁布下天罗地网找不到的人。找到他们,必是大功一件。小人愿意和公子做个交易。” 我内心微动,默然注视他。时间紧迫,计小涂用尽力气抓住我毫无知觉的膝盖。他的眼珠是灰色的,因为焦急而放大,显得冰冷又凶狠。 我说:“你先告诉我,人在哪里。” 他急切说:“你先放了我的孩子。就是此刻,他们可以趁乱逃走。” 我摇摇头,凝视这头豹子。他明显压抑着怒火,若不是受制于人,早扑上来咬我了。 “哼,”他轻笑,“你们费力要找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他的命抵上咱们一百条吧。公子不愿意,我就去找前桥阁,再不然直接找陛下。我想陛下一定愿意听我说话。” 我头上的筋跳起来。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刚才跟我做交易,现在又威胁我。托起他的下巴,捏住下颌,掏出一柄小刀,在他眼前摇晃。 “这是用来开蚌壳的。开你的嘴也行。”我笑道。 计小涂瞪大眼,没料到我手劲如此大。卓芳按住他的身子,我就撬开他的嘴。我可没手下留情,他的舌头能有我的刀硬,很快弄得他一嘴都是血。 我警告他:“这世上有很多人比你坏,不过他们克制住了。你要懂得感恩。” 朝凉亭处瞟一眼,那里不是有你的妻子孩子么。他立即感觉到我的意图,脸涨得通红,下颌剧烈颤抖。 我问:“陛下的孩子还活着么?” 他收回眼神,连忙点点头。 略松开手,他满嘴都是血水,含糊回答:“他们走了,只说要回家去。就在陛下和皇后赶到驿站的那天。” 此时烟雾离散,郭池从远处奔来。我微微抬动手指,示意他别说了。收回小刀,叫卓芳把人拖远些,自己垂下双手,因为双手都是血。果然郭池很激动,像只受欺骗的大狼狗,原地打转又跳又吠。卓芳竟然暗中跟着我,而他一点不知情。这样引出计小涂有多危险,我没告诉他实情。他气坏了,指着我受伤的手,这一定是给他咬伤的。 我抬头问:“府里的人都安全么?” 他说:“没人受伤,倒是房子烧坏不少,可惜那么多漂亮的柱子。另外大家得到消息,都往回赶呢。韦大人知道了,必定要骂人。” 我笑道:“今天羽林卫戴罪立功,抓住计小涂,他不会骂你们。一会儿你和南辰向他回禀事情经过,不过人别交给他。” 他瞧了计小涂一眼,大概想问话。 我又招手叫他过来:“前桥阁会处置谭尼。可怜这些女人孩子,男人走后,他们的前路很惨,不是发配远疆就是充作奴籍。” 他并不喜欢这一家子,所以默不做声。 卓芳捧着水盆给我洗手,我又说:“这里住不了几日了。该抓的人都抓住。找不到的人不必再找。我想前桥阁明白这点。他们会劝陛下启程回京。毕竟中殿才是天子该处的位置。” 郭池不解:“你说什么?即便找不到皇后,还有陛下的孩子呢。之前你不是劝我找孩子的?” 我解释:“没错,你我可以去找,不过陛下必须回宫去。再想想,也许陛下真的和那孩子没缘分。” 这样铺天盖地搜索,他们居然消失无影。不是因为死了,就是他们不愿出来。既然这样,又何必勉强。 郭池吸口气,终于接受这个事实。他问我之后我俩何去何从。他掏出那张单立给他的黄绢,这道诏谕,是单立在困境中向他求助。放着满朝文武不用,他是怎么做君王的。 “大公子,我才力有限,你会帮助陛下的对么?”郭池瞪着我。 我看出他的心思:“你想让我陪他回去。待他在身边,免得有人欺负他。” 他连忙点头:“我看他有点糊涂,我怕自己应付 不来。韦大人他们虽好,可他们说的大道理,对如今的芋头没用。大公子见多识广,有你在一旁指点,我能安心好多。” 这个傻瓜,完全不懂朝政事,我有点想笑。 故意说:“你让我接近陛下,不怕我生异心么?我又不是韦伯林那样的忠臣。” 他瞪大眼:“怎么会?大公子足智多谋,一直保护四叔和我,对喜儿好,对孩子更好,我一直很钦佩。” 第106章 力挽狂澜(二) 与郭池匆匆吃好晚饭,…… 与郭池匆匆吃好晚饭, 他便起身去照顾单立。这些天的安排,都是韦伯林在白天伺候主上,等到夜间再交给郭池。郭池搬了张竹榻过去, 夜里就睡在那里。韦伯林则要幸苦很多, 换药和擦身都是他在做, 还要忍受单立的暴脾气。想起几年前, 发觉自己再也不能走路, 随之要死要活的心情。单立没比我坚强多少。面对人生变故,君王和普通人一样,自己无法承受的悲伤,就要宣泄于他人之身。 捻灭了烛火,凝视着黑夜,没有半分睡意。没什么事可做,反而内心不安。君王不安, 臣子何以安。这种话是韦伯林他们说的。可单立的病情不稳,的确叫每个人心底硌着块铁。夜里下起雨, 淅淅沥沥,我神思漫游,思索着未来的几种可能。 第328章 歪着头,快睡着了, 有人推了推我的肩膀。南辰说,金大人又在折磨谭尼了, 喊我去看看。南辰怕闹出人命。他最好所有人都乖乖等着,等单立清醒后发落。可金大人是陛下的亲信, 他要做什么他们不敢阻拦。 谭尼年近七十,给绑在地窖的柱子上,裤子还给扒了。金士荣拿着鞭子, 像骂奴才一样骂他,骂得口沫飞溅。 “你不是喜欢拉肚子么?给我拉呀。” 圣驾刚到那几天,谭尼染上痢疾,他无法伴驾,至今都没见过主上一面。 金士荣说:“陛下过来玩几天,竟然闹成这样。你活这么大岁数有什么用?你知道轻重缓急么。拉肚子,我叫你从嘴里拉出来。” 谭尼被他打怕了,颤抖的手举起,连连向他求饶。他说他真的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金士荣有张凶狠的老鼠脸,拿鞭绳戳着对方的脸:“别以为这样能混过去。这事没完,我叫你天天不死不活。在我面前装什么。你吃下太多俸禄,不知该怎么做人了。” 谭尼就仰着脸,面容如泥塑般僵硬,他没看到我,微微颤声:“各路神仙手下留情。小人兢兢业业三十年,从来恪守本分。这次真是命数,小人无能,没压住邪气,叫那树林的恶鬼冲撞了皇后娘娘…” 金士荣又要打他。我示意南辰过去,将鞭子夺下来。趁他还有口气,多打探点实用的消息才好。到底有多少人在东野林消失过,他们中毒后有怎样的症状,服什么药,经历多久才能痊愈。还未说完,那老头哑着嗓子喊:“别去,也别同旁人提。那片林子藏着恶鬼,下了蛊,叫人形神俱灭。” 这位谭大人是疯了。我对金士荣笑道:“你歇歇吧,他是受印文官,卸职或处死要陛下的旨意。” 金士荣扔掉鞭子,朝守门人使个眼色,随后走出地窖。他要去看单立,白天由韦伯林守着,他总是晚上去。自己整理领口,又见南辰背我上阶梯。这么晚还来地窖,他拧一拧眉,打量我的来意。 “陛下临行前留一道谕旨,阁里的事都听韦大人的。”他回头说,“大公子知道这事吗?如今你想做什么,都要经过韦大人同意。” “哦…”听出他的语意,跟着赔笑,“陛下很信任韦大人。不过前桥阁本是一体,此时此刻,大家都明白,治好陛下的病是首要的。” 他冷笑:“我比你们更想治好他。我与韦伯林不一样。陛下于我有恩,我不会放过这帮小人。” 第二日清晨,刚洗漱完毕,已有人来送信。谭尼死了,昨夜他自己撞柱子,血溅了一地。若单立清醒,也会赐死他。不必大惊小怪。我暗示南辰,别把消息外泄。过两天,锁在武神庙的霍兴也死了。他的死传进几个衙役的耳朵,大家纷纷议论。南辰命令羽林卫将人悄悄落葬,可二人的死讯很快传开于谭家宅。街市寂静,家家户户都封了门。夏秋换季,每天刮风下雨,整座城静得跟坟墓一样。 南辰告诉我:“大家害怕极了,说县令和县尉的死只起个头,谭家宅的人都要死。他们私下议论,因为老树林攫了皇后娘娘的命,所以主上要他们全去陪葬。” 谁在传这些疯言疯语。固然谭家宅狭小又僻陋,但民心若生变,趾骨连筋脉,未来怎样谁可预知。金士荣在哪里,都是他泄愤杀人惹出来的。羽林卫出去找一圈,说金大人在无定渡口。今天雨停了,很多人收拾行李,预备离开谭家宅。 县衙府知道这个消息。韦伯林并不在意,他只关心单立的心情。我想去趟渡口,他们商量一回,指示让南辰陪我去。走到门口,韦伯林揉了揉额头,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 “我还在劝说陛下,劝他启程回宫。你去那里看看吧,若村民要走,也不必阻拦,去库里拿些钱分给他们。我不想谭家宅有任何骚乱。” 阳光未持久,很快乌云卷风,苍树摇影。身旁老人背着两卷渔网,有个女孩跟着,左右各手提包袱。接着有人推小车紧跟。这些人都要离开。他们能去哪里呢。他们说这地方不能住了。经年的贫瘠还能忍受,如今谭大人布置的风水阵破了,厄运便会接踵而至。我发觉人群里有药材铺的小童,之前一直奉命往府衙送药的,就招手喊他过来。 温和问道:“为何大家都要走?等圣驾身体好些,各位大人随驾回京了。你们照旧过日子不好吗?” 那小童畏畏缩缩,捂着嘴,靠近我:“谭大人都死了,咱们留下不过死路一条。再者,去过那树林的,容易叫恶鬼下蛊。您瞧圣上不是病着么,他若发狠…大家心里都明白,此地住不得。一年比一年萧条,又穷又没指望。早些走,或许有条活路。” 这时有人挤我一下,小巷内又窜出几人,横竖不齐挤到主路,混乱又慌乱。南辰骂,这帮人真中了邪。我们退回小巷,瞧见远处郭池乘马而来。他又去东野林查探了,回来后一直在找我。 我先嘲笑:“你再去那树林,小心给恶鬼下蛊。” 郭池跳下马,大步流星,鬼也赶不上他的步子。刚才他穿过树林,查看无定河上游。那里有截土坝,连日暴雨,水流上涨,土坝快要崩了。 第329章 我懒懒说:“崩掉最好,水冲下来,洗洗这地方。” 郭池急道:“河堤本是坏的,水冲下来,可不把房子田地全淹了。” 所以村民预备迁徙,看来他们的预感是对的,这里住不得了。他回头张望,眼见碌碌拥挤的人群,自己愣住了。 他不吱声。于是南辰说:“算了,咱们别管。这地方真邪门。依我的主意,不如废弃掉,进出口贴个封条。今后谁也别来。” 因为数百人拥在渡口要登船,而金士荣不愿放人走,逐个仔细盘问,所以人越挤越多,先是细声抱怨,进而人人怨声载道。金士荣发现两个属地衙役,混在人群里领头闹事,发了火,遂叫人抓走。羽林卫一动手,碰到几个孩子,人群压抑的怨愤一触即发,一起举着竹板铁锹朝前挤。 乌云压顶,大雨迎头浇下。有人跃过护栏,跳到船头,要砍断勾链。羽林卫连忙跳上船,使劲拽人下船,接着更多人跳上船,双方几次扭打,那条船左右摇晃,扑通一记翻个底朝天。 金士荣发怒,命令南辰:“围起来。谁再敢夺船,杀无赦。” 郭池爬到船顶,挺身而立,大吼:“大家冷静些,别一时冲动就离开。陛下仁厚,不会降罪于平民。谭大人虽走了,府衙很快会有人接管。大家留在此地,好好经营生活,不必离乡背井强吗?” 他自己一个南岭来的,跑到人群里讲大话。我心里想笑。不过此时此刻,湮灭骚乱是最要紧的。 这时远处传出隆隆水浪声。我微愣,立刻意识到,那是上游的土坝裂开,大水往下冲了。 众人也听见了,四处张望动静。终于有人觉察异样:“发大水了,犯水鬼了,咱们的家要给冲灭了。” 顿时遍地哀嚎。 羽林卫将金士荣请到一边,大概给他汇报土坝破裂的事。我见郭池还站在船顶,吃力应对村民的质问,就叫南辰背我上去。捅一下郭池,叫他别说话。 我们几个站在船顶,水流湍急,船身摇晃。找到一个樟木箱子,这样我能坐在上面。恰好远处又一阵巨响,像什么东西爆裂了,空中扬起水雾,合着乌云翻滚,大雨倾泻,整个世界都浸在水里。 “各位,你们想走就走吧。”我说,“听见没,无定河的水要来了,冲走你们的小茅房,你们攒的口粮,还有你们卑微的在泥里挣扎的生活。你们该怎么 办?只有令人沉沦的沼泽,让人发疯的丛林。你们自然想离开。你们相信谭大人,他摆个风水阵,满嘴胡言乱路。你们惋惜霍兴死了,他死了就没人保护你们。你们冷眼瞧着,连铁麒麟的帝后都栽了跟头。这地方真不吉利。我凭什么挽留呢?你们都不相信自己,这是你们生活的地方,你们都不愿守护。” 雨唰唰落下,我眼睛里都是水,眼前的人明显怔住了,同我一样,眼底涨满水。一个浪打来,船差点翻了。 抓住箱子,我笑道:“看见没,风浪来了,你们都逃走吧。因为弱者不配留下。大水冲过荒地,冲走你们的家,你们信仰的一切。绝望痛苦吗?快逃走吧,你们经不起那样的绝望。蒙上眼睛,我代你们留下。等到这一切过去,会有一条新的河流,新筑的河堤,新的渔场农田。到时候,这里就属于我了。只有亲手改变这一切的人,才配得到新的谭家宅。” 我看着郭池和南辰,还有大雨冲刷的羽林卫诸人:“在铜雀台时,我就是这么说的。我们要有一条新的河道,璀璨澎湃,只有亲手捣泥破土的人才配留下。” 南辰莫名受了鼓舞,激动地举起剑,这样羽林卫都举起剑,大家齐声喊:“留下!留下。” 又一个汹涌的浪打来,船立即翻了,我们全掉进水里。等给人捞起来,抹把脸,发觉村民们都傻愣愣瞪着我。而金士荣站在一旁,双手抱胸,扬起嘴角冷笑。 他向村民伸出手,温和说:“连日大家担惊受怕,我都明白。择日开库,每人分粳米十斤,细盐五两。重要的是此刻别再闹事,各自回家去。” 很多人交头接耳。接着有人问:“大老爷,县里粮库里没多少粳米,你能保证每人分到十斤么?” 金士荣对付他们游刃有余:“放心,隔壁郡县有,我命人去调配了。另外还有新鲜瓜果,货到时一起分。” 他们又交头接耳,考虑一番,逐个回家了。走过我的面前,都畏惧地缩一缩肩膀。 回去的路上,雨停了。南辰怕我受凉,找来很多干布给我擦身。金士荣与我坐一辆车,依然冷眼打量我,自从我从水里爬出来,他一直打量我。 “大公子,南辰怎么老跟着你做事?”他笑道,“他是伺候陛下的。” 我正观察主路的积水,知道他的意思,咧开嘴说:“我也是伺候陛下的,大人想说什么?” 他嘿嘿笑着:“代英,我是为你好才说的。你在铜雀台撒野就算了,回到京都,一言一行要谨慎。” 刚才说的话都是真诚的,真诚比谨慎更重要。不过我没辩解,我更关心单立的状况。 金士荣停顿一会,才对我说:“他需要时间恢复。眼下要紧的,是君臣一心,四海安定。” 第330章 我说:“洛水那工程,陛下一直暗中相助我。如今他这样,前桥阁会不会…” 他抬起手:“既是陛下暗中相助,就不必告诉我。你怎么还在想这事?刚才你在渡口慷概陈词,韦伯林肯定知道了。你想想怎么跟他交代吧。” 回到县衙府邸,门口虽然有沙包垒着,院里依然浸了不少水。还好主屋的地基高,屋里还算干燥。刚换好衣裤,韦伯林就来看我们,他说我们做的很好,防范住一场动乱。 金士荣提及无定河的情况,重修河岸,安置灾民,要花费不少钱。若要开垦耕地,起码是三年后的事了。总之要保住谭家宅,这三年要花不少人力财力。 韦伯林说:“这事归给铜雀台管吧,反正都属洛水的开销。我回去再开一笔账,一起支给铜雀台。” 他又对我笑道:“代英,这趟可幸苦你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郭池和南辰听见,一起站起来。他们不想我回去。 郭池立刻说:“大人,铜雀台的事都安排好了,四叔一直看着。我觉得陛下的心神不稳,想请大公子跟我们回京都去。” 韦伯林又问南辰,羽林卫是不是也这样想。 我接过话,笑道:“韦大人,我想回家看看母亲和小弟。我很久没回家了。” 韦伯林点头,尔后说:“我也想叫你回去。只是这里还有许多琐碎事,谭尼又死了,我想找一个可靠人留在谭家宅。” 他想叫我留在谭家宅?可他并未看着我,视线转向金士荣。 后者的眼皮倏地一抖,尔后笑:“让我留下?这是陛下的意思?” 韦伯林说:“谭尼和霍兴都死了。一时去哪里找人赴任?” 金士荣挑衅道:“韦大人趁着陛下糊涂,居然擅自贬黜小臣?” 韦伯林不接他的挑衅,耷拉着眼皮,对我们大声说:“陛下不愿意走,非得找到皇后娘娘才罢。我费劲口舌,保证会留下可靠的人,一有皇后的踪迹,即刻通知他。他终于同意回去。我该怎么办?要么我自己留下。” 金士荣冷笑:“这怎么行?前桥阁可以没有我,不能没有韦大人。” 韦伯林对他怒道:“你该懂的,这是无奈之举。我一时找不到人,陛下也不相信他们。说你留下找皇后,他才会答应回宫。” 我忍不住抱怨:“为何没人告诉他实情?他堂堂一君王,就该面对真实发生的事。” 韦伯林立即瞪着我:“放肆!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提皇后的事。” 郭池连忙劝:“别吵了,我留下找吧。你们都回去。” 我打断他:“不行。如今王琮病弱,你要时刻跟在主上身边。” 大家都沉默半晌。我一时有点嫉妒单立。退去君王的身份,他何德何能,让一屋子的人为他筹谋为他争执。从我赶到谭家宅,所有人都围着他转。 不想跟他们待着,独自转动轮轴,自己在花园闲逛。闻到暴雨肆虐后空气的味道,还有洪水来临的气味。我不想知道谁走谁留下,我不想围着单立打转。 韦伯林找到我,他把最终的安排说了,并且三天后启程回京都。 “大公子,”他看着我笑,“想提醒一句,你隶属工曹内七品文官,而南辰同是武官七品,论品阶你不能指使他做事。论人情道理,他是陛下近身侍卫,你更不该走得过近。” 我笑着说,我知道了。 “还有郭兄弟,”他一点没觉察我的愠怒,接着絮叨,“如今陛下需要他,我无话可说。不过你不该到处说,命令他跟在陛下身边。陛下身旁该有什么人,不是由你决定的。” 第107章 情殇(一) 住在铜雀台的时候,收到几…… 住在铜雀台的时候, 收到几封从京都转寄的家书。母亲说家里人身体都好,年尾入冬,想请旨去玉泉山庄疗养, 这样就能见我一面。父亲从家里搬走了, 他看上一个寡妇, 同爷爷大吵一架, 走掉后就没回来。卷起信纸的边角, 信的末尾提及我到了该成婚的年纪,问我心里如何打算。 夏季过去,扑来的风带着凉意。我该嫁给谁呢?郭池想去岐州提亲,他想带我回南岭看看,可爷爷会同意吗?我有没有勇气离开故土?还有闵代英,明明喜欢我,他为什么不说?他一直回避我的眼神。可我到底想嫁给谁?有时真羡慕绿桃, 她早早认定心之所属,迫不及待昭告天下。那种强烈的执拗的, 不计一切的热情,是我不敢有的。 下雨后,凉意从领口钻进胸口。 那天我收到谭家宅的信,信纸沾了雨水, 几行字惨淡化开。小冰失踪了。信上说皇后娘娘在树林失踪,连日寻觅无果, 君臣皆忧虑疲惫。我心里咯噔一记,顿时看不清其它的字。这怎么可能?小冰是死了么, 她怎么可能死?她应该永远住在琼华宫。两眼茫然。一瞬间的反应竟不是难过,而是困惑和迷茫。她消失了,那留下的人该怎么办。 第二日阿康和阿寿收拾好行李, 催促我们上马车。我握住绿桃的手,心底依旧茫然。先回京都吧,他们已经回去了。等见到闵代英,问清事情始末。也许皇后已经回来,只不过虚惊一场。绿桃看着我,眼圈微黑,她一晚没睡着。她不在是那个不识忧患的小公主了。 第331章 马车颠簸,我睡不着觉,也不想吃饭。远处的天际聚着乌云,没有雨,草木阴沉沉的。路过无定县渡口,我朝远处望了一眼。什么都没有,没有密林也没有洪水。四周一片寂静。窒闷的空气笼罩马车,轮轴咯吱咯吱碾着石子,那声音单调又刺心。 郭池在京都郊外的驿站接车。我们到达时,他朝马车挥手,这些天赶路,他是唯一对我笑的人。 他很高兴我们一行人安全抵达,又说如今人乱心更乱。他本来要出城接我们的,可京中没有人手,闵代英不让他出来。 阿康阿寿便问他家公子在哪里。 郭池说:“他太忙。分身乏术,所以叫我来接。” 我犹豫问道:“皇后呢?” 瞧他的神色,看来信上的一切都是真的。乌云没有散去,雷声隆隆,怕是有场倾盆大雨。换好马匹,继续赶路。雨很快落下,噼噼叭叭打着顶篷。绿桃提醒我挪一挪位置,原来顶篷的一角破了,水沿缝隙溢出,我的右肩全湿了。这才反应过来,水浇到脸上,抬手抹一抹,发觉自己在流泪。 马车停在安福郡主府。绿桃和我想先回琼华宫的,可郭池说,如今内廷的宫殿锁了大半,琼华宫也锁了。 “宫里走动的人,越少越好。”他解释道,“这样陛下可以安心静养。” 绿桃听完,寻问她兄长的身体如何,又对我轻叹:“他们这么要好…” 郭池正欲回答,远处奔来一羽林卫,简述宫里要找他。他一听,让侍女带我们去休息,自己匆匆离去。而我环顾四周,郡主府比以往安静许多,其他人呢? 我和绿桃住在后院的亭台水阁,前院发生什么一概不知。而且接连几天,除去送饭打扫的女人,连阿寿都没来过。绿桃坐在窗台前,托着下巴,她说又要来了。 我问什么要来了。 她木然瞪着远方:“当他们很忙,一本正经的时候,就是快要死人了。” 谁又要死了,心倏地一阵抽痛,抓住斑驳的窗棂。闵代英呢?我一直没见到他,心里莫名担忧起来。如果陛下如传闻所言不能理事,此时必然由前桥阁接手中殿之事。闵代英可不要得罪了他们。就如长丰初年即位,他都需看前桥阁的脸色。 送饭的老嬷嬷却眉开眼笑:“咱们公子如今出息了。阁里议事少不得他,一天有三五张帖子来请,吃饭都顾不上。时来运转,一个人身上的霉运抖搂干净了,未来的都是吉利事。” 我越发想见到他,又暗暗琢磨一遍。单立需要一段时间康复,内外事务已交给前桥阁,一切顺理成章。而代英不过是工曹小官,郡主府又虚有名号,他怎么了为众心捧月之人? 郭池又来看我一次,捧着几盒糕点。他是偷溜出来的,马上要去郊外大营视察骑射,同大公子一起去。 我叫住他:“他腿脚不便,你带他去那么远干吗?” 郭池笑道:“军中按时操演,是陛下定的规矩。代英陪着,看得清楚点。哪处有进步,哪处有不足,军务上他独具慧眼,细述呈报给陛下。我们都觉得,让陛下想点别的事,这样好得快些。” 绿桃听见,不肯配合他的殷殷期盼,冷淡说:“可能兄长一辈子也好不了。满朝文武都在想这个吧。” 郭池愣了愣,又哽住。我截住他垂下的手臂:“你们回来后,提醒大公子来趟水阁,我很久没见过他。” 然而直到中秋后的某个夜晚,我才真正见到闵代英。那天门童递过信,竟是母亲寄来的,她已经到玉泉山庄,叫我去山庄碰面。我以为她要入冬才到,得到消息很高兴,连忙打点马车预备出门。恰巧郭池来送公文,他就直接陪我去了。 到达山庄时,太阳已落山。我们在山脚遇见阿康阿寿,那两个很惊讶,对看了一眼。 郭池抬头望着:“你们公子在上面?” 阿寿反而问:“是的,怎么喜姑娘也来了?” 真奇怪,我怎么不能来?我独自往上山的路走。 阿康又赶上我:“喜姑娘,元太公在山上,跟我们公子吃饭,你知道吗?” 他们说的元太公,应该是我的爷爷。转过身,我真的不知道。爷爷来京都,怎么不通知我?惊疑之间,已有人提着灯,从上而下来迎接我。我有点害怕,幸好郭池陪在身旁。 “喜儿,你再瞧一眼那封信,是你母亲的字吗?”郭池提醒我。 确是母亲的字迹。疾步至山庄入口,烛火通明,四面寂静,仔细听,只剩细细蝉鸣。风吹过,我一把推开门。大厅内有张桌子,一眼瞧见爷爷和闵代英各坐两端。后者瞥我一眼,没有出声。只有爷爷拉住我,亲热地拦我入怀。 “喜儿,这么久没见。有三年了。你不想爷爷吗?你怎么了,是不是忘记我了?” 管家跟着上前,铺好蒲团,提醒我向老人磕头。母亲呢?环顾四周,她没在这里。管家又挪了挪凳子,爷爷示意我坐到身旁。我的身旁还站着郭池呢。刚才他向爷爷行礼,老人家的眼皮都没抬。我叫管家再去搬张凳子,他转身出去,就一直没回来。 这时爷爷突然对闵代英说:“女孩长大了,把旁的男人看得比家人重要。” 第332章 闵代英就慢悠悠回答:“老太公教导有方,喜姑娘的为人处世,比许多长辈们强。” 爷爷听了,仿佛很高兴,命人斟酒,又邀我们举杯。我捏着桌角,鎏金玻璃太扎眼,头晕沉沉的。他们到底在干吗? 代英望着我,脸上似在微笑,可他的余光是冷冽的。他的脸倒影在玻璃壁上,冷得格外扎眼。 “大公子,”我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老人看我一眼:“果然女大不中留。喜儿,郡主娘娘早写信给你母亲,她喜欢你,要你做她的儿媳妇。今天请来大公子,就想问问你俩是否有意。” 我直勾勾瞪着他。大庭广众,他问我要不要嫁给闵代英。喝下去的酒又涌上头,手足无措,又羞又气。正要开口,郭池先一步,将我拉到身后。 他懂中原的礼数,双手作揖。可没来得及说什么,闵代英先开口了:“太公,我这副模样,如何配得上喜姑娘。太公在拿我取乐吧。” 我转过头,郭池也愣住了。停顿片刻,烛火摇晃,突然发觉面前不只闵代英一人,他身后有面门帘,几个羽林卫站在帘子后。同样的,另一侧也有门帘,前桥阁的人正看着爷爷。他们来很久了。他们在谈判吗?因为我来了,打断了他们。爷爷为何叫我来?他要把我嫁人...因为我是谈判的一个筹码。 我站起来。郭池觉察我的怒气,就说:“喜儿,我们回去。” 即刻被人拦住去路。 爷爷没有在意我。他的双手安放于拐杖的手柄,目光直视对手,几十年的风浪,他老了又没老,什么问题他都能解决。 “大公子,给老夫一个面子。老夫都快入土了。”他在央求他。 代英抬起下巴。我仔细看着他,他的脸消瘦了,而且脸上那种漫不经心消失了。 他朝我咧嘴一笑,然后说:“好吧。喜儿,十年后你找不到如意郎君,就嫁给我算了。” 回头又对着爷爷:“至于其它事,不行。谁也别想动我的人。” 爷爷摆摆手:“这是 两码事。代英,你该找个相称的姑娘成婚了。在京都安个家,把心安定了。对家族事业对自己,都是好事。” 闵代英说:“太公,我的心就在这里。是你身后的那些禄蠹容不下我。” 门帘给风吹起来,他言语放肆,前桥阁的人自然不满。爷爷沉吟一会儿,然后说:“这门婚事我答应郡主娘娘了。你们成婚后,你继续在工曹做事,先做好河工。褚白纱老了,等着你去接班。” 我看到闵代英眼中明显的愠怒。 然后爷爷又说:“至于羽林卫,你就不要管。他们是中殿召唤的人,如今竟然怂恿你闹事。陛下抱恙,可我们几个老的还在。代英,你不要失去分寸,担了不能承受的罪名。” 我听得糊涂。而郭池很激动,走至桌旁,激动地问:“什么闹事?谁在闹事?” 桌上有片纸,上面写了十来个人名。郭池拾起那张纸。 代英见他那神色,只好解释:“这几人从谭家宅跟随我们到京都。半月前,前桥阁搬出调令,要遣人去驻守边防。” 郭池听明白了,依然瞪着那张纸:“南辰,为何要调走南辰?他一直跟着我们的。” 这时不知谁在说话:“什么时候轮到外族来议论铁麒麟的军务了?” 而另一方向,门帘后的羽林卫嚷得更大声:“那也轮不到前桥阁来调派我们。” 郭池执著问:“为什么赶走南辰?他扛着陛下渡河,劳苦功高。还有这几个,差点给无定水淹死。” 爷爷的眉毛一抬,尔后笑得微妙:“所以他们怂恿着大公子,要帮他们出头。” 郭池有些茫然。而闵代英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他伸手,将郭池拨到烛光照不到的阴影内。 “太公,还是那句话。”他说,“谁也别想动我的人。” 爷爷耸起肩:“你的人?他们是你的人。” 闵代英接过话:“少来这套。我知道羽林卫听命于中殿。老太公,你不会认为我有那种雄心壮志,要和中殿抢东西。” 然后爷爷就嘿嘿笑起来:“现在不想,将来未必。而吾等禄蠹,虽然碌碌无为,就是防范这事的。” “喜儿,爷爷说得对吗?”他没忘记我。 我发觉嗓音是哑的,无言以对。他长途跋涉赶到京都,爬上玉泉山,就为了防范闵代英,和他微乎其微的野心。 “喜儿,”他握住我的手,“劝劝你的未婚夫,回到他该待的位置。如今形势何等艰难。谁敢妄动,谁敢有异心,别怪老夫不客气。” 我莫名觉得委屈,甩开他的手。 而郭池旋即走至身旁,用浑厚嗓音说:“代英不是那种人。老太爷,陛下将羽林卫交托于我,我才干有限,才请他帮忙。他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有什么异心?因为没发生的事,猜疑自己人,我们南岭从没这样的规矩。” 这下所有的烛光都照在他身上。 爷爷没什么表情,眼睛快合成一条缝,明亮的烛光反而使他面容模糊。 屋内安静许久,后来听到代英说:“郭池,你带喜儿回去。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 第333章 他回头使个眼色,叫人送我们走。 郭池犹豫片刻,忍不住问:“喜儿,你真的要嫁给他吗?” 这桩在大庭广众之下定的婚约,他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问清楚。 我突然有了勇气,摇摇头:“我没答应,谁答应的都不算。” 那是说给爷爷听的,说完后心里真痛快。 光影交错,其他人的脸都模糊了。我发觉他真心露出的笑容。下山时,漆黑夜幕里,他的笑容依然明亮。 “喜儿,你没答应,是不想嫁给代英,还是因为想嫁给我?” 我思索该怎么回答,小心翼翼走下石阶。 “喜儿,你还没想好吗?女人都这么磨磨唧唧。幸好我和代英都是好脾气,任由你挑来拣去。可其它事,你不能如此犹豫不前。如今琼华宫锁了,你还去宫里做女官吗?未来去哪里,你要回岐州吗,跟你爷爷一起?自己考虑过吗?” 我嘟着嘴。我哪里挑来拣去了。 他笑了,搀着我下山:“我跟陛下来中原,妹妹也来了。又认识了你。重要的人都在这里。有时觉得,京都像第二个故乡。” 快到山脚了。他如今住在宫墙外的矮房,那里又小又闷热。我有意叫他置所宅子,单立不会很快康复,他要在京都长住了。独自盘算着,哪处的宅子合适他。 “阿康阿寿呢?”他正环顾四周。 因为送我们的羽林卫记着闵代英的话,要把人交给阿康阿寿。 郭池没找到人,准备去拉自己的马车。四周一片漆黑,他接过灯,叫羽林卫陪我在原地等,自己朝前方走。 那团火光离开我不过几尺远,突然夜空响起鸟鸣,好像乌鸦的叫声,尖锐刺入耳膜。抬头看,什么都没有。然后一阵风迎面扑来,我听见一记轻微的钝击,再次睁开眼,郭池提着灯,慢慢倒下了。 羽林卫大喊:“不好!” 而我木然走过去,灯笼摔在地上,烛火烧皮纸,烧得火红火红。郭池的胸口插了一枚箭,血从伤口流出来,流得到处都是。他睁大眼睛瞅着我,抬起手,想抓住我的手。 他抓住我的时候,有股剧烈的疼痛,从他的胸口传到我的胸口,然后直冲脑门,我的头要炸开了。他喘了口气,就不再出声。而头痛愈演愈烈,我的脸都扭曲了。那团火烧得正旺,那刻我想,把这个世界烧光算了。 许多年后,我都不愿再回忆那夜的事。我没有回岐州,也没有和家人联络。人们都问,为何元家小姐不嫁人不回家,一直住在宫里。那就是我的抉择了,没有犹豫。 第108章 风雨流年(一) 淳化三年的初春,沅水…… 淳化三年的初春, 沅水出生了。湖水漂浮碎冰的季节,永昌城的春天就来了。我们盼望已久,从秋天等到冬天, 等到水仙花苞抽芽, 绿叶簌簌颤动, 终于沅水应声落地。我抱着孩子, 多可爱的女孩, 小嘴撅着,仿佛受委屈似的。阿博瞅一眼,浑身抽搐了一下。他坐回角落,很阴沉地叹口气。他不高兴吗?这是我们南宫家的孩子。 很久很久,南宫世家没有新生的孩子了。佑珍和小冰知道后,她们会更高兴的。这是雍州嫡系的骨血,家族后继有人, 本是大家的夙愿。即使微如尘埃的我,抱着沅水, 也能真心实意感到欣慰。 鹊姐流了很多血,身体虚弱。阿博与她感情好,她卧病在床,他就一直照顾她。我羡慕极了, 我常羡慕这对恩爱的夫妻。因为自己不走运,不恰当的时间, 嫁给不恰当的人,这辈子只能凑合着过, 看见恩爱的男女,我总要心生艳羡。这个世界,没人在意我, 只有呱呱啼哭的娃娃需要我。我不想回家,就自觉帮他们照顾孩子。 沅水睁开眼后,我常瞪着孩子发呆。这女娃娃像谁啊? 这时阿博走近,一起瞪着孩子。 “反正不像我。”他研究许久。 我就笑道:“这么小,如何能看出来。你瞧她的眼睛,像雪融的水,初春的水,温暖冰川的水。” 哪知他冷笑一记,没半点动容。他说鹊姐怕是不行了,他要准备后事,孩子就交给我照顾。那时已是夏天,鹊姐常坐在床上,同我一起逗孩子。我以为她会康复的。 有一次,她看着我说:“沅水不属于乌洛兰氏,她应该回中原去。” 当时阿博站在窗边,他听得很清楚。夕阳穿透他的身体,他看起来很忧伤。 我从未了解过他。怀东恨他,不让我靠近他,佑珍的信上提及他不是好人。但我在永昌的生活太孤单了,阿博是唯一能说话的人。就算他是坏人,又有什么关系,我足够卑微,卑微到魔鬼都忽视。 办完鹊姐的丧礼,他越发无精打采。这日我们要去新城送鲜桃,我有意叫他同行。去新城走走吧,那里处处喧哗,你不要老惦记着逝去的人。 “ 吵死了。”他一脸不耐烦,那会儿马车帘子全掀开,沿路正在大兴土木,“这么多人涌进来,又造瓦片房子,又种草木,垒假山,这里变得和中原一样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难道你不想家? 他却摇头:“家在哪里?雍州给我砸坏了,我不知该往何处去。” 可是雍州兴盛如旧,连汉章院都重开了。 第334章 他更摇头:“岁月更迭,再登场的人不是我们。” 我一脸疑惑:“阿博,你该回京都去。说起来,咱们家在京都连宅子都没有。如今有沅水了,置办家业不过分吧。小冰是皇后,她不能不管。” 他就笑着回答:“若二妹有机会回去,把沅水交给小冰。她不会不管的。” 马车到达市集,我忙着卸货。收货的人多了几个,原来听见永昌督府发送新鲜果蔬,大家都要领。怀东在此地颇有声望,见我来了,很多人上前寒暄。等我发完鲜桃,再把人送走,走去货仓一瞧,阿博竟然睡着了。这么嘈杂的环境,他竟然睡着了。 我对怀东和无浪讲述自己的担忧。看来他为鹊儿的死,伤心过了头。 怀东这么说:“我不会原谅他的。他应该回雍州谢罪。” 他早早写信给京都,请旨回一趟城。无浪也劝自家少爷去京都。自从他被岩浆烫伤后,身体一直不好。他想带他去京都治病。 阿博却说他走不动了。他想坐船,坐着船,顺水流方向,看看新的风景。 “怀东,我要给你一样东西。” 有天晚上,他来敲门。永昌督府离他住的竹屋有些距离,爬上小山坡,天空挂着一轮明月。怀东有些警觉,生怕他使诡计,手一直按着佩刀,同时把我挡到身后。 这时无浪从屋里走出来,他家少爷正在祭拜祖先。我走上前,桌上果然摆开一排南宫氏的灵位。 “二小姐,你来拜拜。”无浪喊我二小姐,因为小冰是他一直惦记的三小姐。 月光使那几座灵位分外凄凉,我不认识他们,可空气弥散着凄凉的味道。 阿博托了只油蜡密封的木盒,然后扔给怀东。 “别打开,拿去交给小冰。” 怀东问这是什么。 阿博说:“就是那天晚上,我抢过来的东西。现在不想要了,就还给他们。” 怀东倏地变了脸色。一步冲到他眼前,揪起他的领口。 “你真的有病!我把你的头拧下来,一起交给她。” “哎呦哎呦,你轻点。”他懒得挣扎,“怀东,你把生死看得太重,把是非对错也看得太重。” 无浪要扯开他俩,哪知怀东抡起拳头,朝他下巴猛挥一记。我连忙扶住倒下的人,对面的无浪则抱住怀东,要他冷静点。 阿博按着胸口,咳了半晌。我对怀东很生气,他就剩半条命,他居然下手那么重。 怀东对我发怒:“你知道什么!若不是因为他,世伯一家怎会凋零如此。他居然有脸拜祭祖先。南宫世家出了这种异类,真是老天无眼。” 这时阿博转头说:“二妹,他这么凶,因为他怪我杀了二叔,杀了小月,差一点么,把小冰也杀了。你干嘛一脸震惊?你不知道这件事?哦,今天正好是他们的忌日。我干的事,从来记得很清楚。” 我的手僵了。他在说笑吗?怀东,我转过头,求救似望着他。 他推开我,眼底尽是不屑:“何必这么惊讶,天生地养,我作恶多端,本性如此。” “怀东,别怪我了。”他自顾自笑着,“我自己过得不快乐,就不想让大家好过。你没有小月,那么多人还围着你。我就惨了,消失了都没人惦记。” 终于明白,佑珍在信上千叮万嘱,不让我靠近他。 “二妹,”他一喊我,喊得我寒毛倒竖,“告诉小冰好好照顾孩子,她老盼着咱们家多子多孙。” “你…”我的手指着他的眼睛,“你怎么能残害至亲?” 无浪也很生气:“你告诉二小姐这些作甚?恨你的人还不够多吗?” 那个恶魔浑然未觉,大剌剌展开身体朝灵位叩拜,口中还念念有词。 灵位前的蜡烛熄灭了,他重新划亮火柴。四周一团幽黑,只有面前的牌位是亮的,血红的字泛光,掠过的风凄凉又诡异。 “怀东,知道盒子里装了什么?”他轻声说,“南宫世家永世为后。编的故事再动人,不过是权力的交易。我作恶多端,其实每个人都差不多。牌位上的祖先,代代掌控雍州,你们以为靠的是温良恭俭让。” 怀东站在灵位旁,宛如一个守灵人,乌黑的眼眸盯牢他,好像要把这些呓语烧掉似的。 “金雀朝会覆灭,铁麒麟也会。一代传一代,越来越虚弱。不用惊讶,这是一脉相承的结果。帝王希望储君比自己强么?父亲能容忍儿子的忤逆?想想景泰朝是怎么立储的。明明恭王合适,老主却立一个废物。不过没关系,铁麒麟废了,会有一个新的王朝,权柄轮替,人心照旧。而我们身陷轮回,注定随时局沉浮,他毁了,我们也就毁了。怀东,等那天到来,希望你能全身而退。” 怀东瞅着他,一会说:“那你呢,你准备干什么?” 南宫博答非所问:“你回去后,万事要小心。京都城里,比我坏的人有很多。” 见怀东拧着眉头,对方又说:“想想你父亲,他不愿去西征,立刻按个罪名,人人骂他逃兵,弄得他销声匿迹。国公爷战死沙场,他们就高兴了,好像勇敢的是他们。” 戳到怀东的痛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没反驳这话,但不甘心由这个恶魔说出来。 第335章 “世伯早告诉我了,”他哽咽,“他告诉我,我爹生来很勇敢。” 阿博翻了翻眼皮:“又来了,他就会粉饰太平。” 怀东痛苦地说:“他不勇敢,你就杀了他。” “那当然,”对方不以为然,“他不愿面对我,就是不愿面对人心险恶。这样的人不配活着。” 那晚我抱着那只木盒回家,一夜没睡着。最初的震撼退去,恐惧和愤怒渐渐涌上心头。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怀东不说,佑珍和小冰瞒着我。我好像一个傻瓜。南宫博是个疯子,他们不说,我压根没察觉。我居然与他们夫妻融洽相处了三年。木盒里装了什么?最震撼的是他杀了他们。我没胆子打开,扔给小冰吧。反正小冰一向招惹危险的人和事。 我是听姐姐的话,才被迫嫁给卞怀东的。那时我随姐姐的夫家被贬黜到蜀地,生活很艰难。得知世叔一家遭遇船难,雪上加霜,大家都很伤心。那消息是怀东送来的,他见到佑珍,说南宫氏和镇国公府世代联姻,所以想求娶我。不知怀东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同我成亲,因为接着一年他都没笑过。后来我才明白,与他有婚约的是小冰,他以为她死了,退而求其次找到我。不过他履行了婚约,衣食住行上对我很照顾,只是很少与我说话。 可我过得并不愉快。我只想要安稳的生活,晚上睡前,可以知道明日太阳照常升起。有亲戚朋友串门聊天,丈夫做什么事能告诉我,儿女围在身边逗趣,还有一间升起炊烟的院子。可惜这些我都没有。小冰说,能嫁给怀东是我的福气。她一向高看他。在我眼里,他只是个赳赳武夫,与我完全是两类人,完全话不投机。脸上半边的灼伤疤痕,时时提醒着我,他的周遭很危险。 一宿没睡好,第二天起得晚了。奶娘抱来沅水,我逗孩子好一会,才到外头屋子找怀东。怀东正在看信,他说两个月过去,京都的信一封也无。小冰没给我们写信,陛下没有官文通告。没有中殿的邀约,我们不能擅自进城。我很失望,本想今年秋天肯定能回家的。 “姑奶奶去世这么久,我们还没回去过呢。”我催他再去请旨。 他正看绿桃公主的信。这个小公主,隔三五天就来叨扰他,写的字跟鬼画符似的,厚厚一沓,每张说重复的话。我真怀疑她的脑子不好使。 “她还在铜雀台呢。”怀东笑着说,“四叔去河堤视察,她跟着去了。” 我抱着沅水,姑娘家就该待在家里,她是公主,就该待在宫里。 心中记挂一件事,提醒他:“别看信了,听我说正事。你看阿博那模样,他怎么照顾孩子。下次见到他,你跟他说说,以后孩子交给我。” 怀东顿了顿,尔后说:“这事先问问小冰。” 我生气回:“问她干吗?她又没当过母亲。” 他好似没听见,拿起另一封出神,又是铜雀台来的。 “他们回去了。”他抬起头,“这是最后一封,只写到一半。” 那又怎么样? 他站起来。他认为京都发生了急事,绿桃未及告诉他。我接过纸,的确只写了半截,以往都是几页的。这能说明什么?大概公主任性,不想写了。 沉默片刻,怀东刚想说话,无浪一下子闯进门。他脚步声好大,把沅水吓醒了。 他说,他家少爷不见了。 我和怀东对视一眼,他说南宫博不见了。 无浪无措又无助,嗓音颤抖:“早上去送药,竹屋里没有人。怀东少爷,我觉得他走了。” 沅水咿咿呀呀叫唤,我禁不住扯开嗓子:“走了?他去哪儿了?” 他能去哪里?他为何独自离开?回想以往种种,回想昨晚他说过的话。想起他恬不知耻地承认杀人,想起他眼中的落寞。 连忙拉住怀东:“他不是说过想坐船吗?你们快去找啊,沿着河水找。他身体不好,骑不了马,走不远的。” 突然沅水大哭大闹,我们吓到她了。或者她知道什么,心有灵犀先哭一场。 无浪也拉住怀东:“我们老家的狗生病,知道快死了,就自己跑出去…” 怀东心烦意乱。他最憎恨的人,此刻消失不见,他发觉他没那么恨他了。他带着很多人出去找,老城和新城,水路和陆路,山坡和树林。十多天来过去,什么都没找到。 “小水,别哭了。”回来后,他抱着孩子安慰,“怀东叔叔一定会找到他的。” 我忍不住,走到外屋哭泣。发觉无浪和曹校尉一起坐在门口,这几天他们累坏了。 曹校尉说:“夫人,该找的都找了。说句难听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一根头发都不见,真是离奇了。怕是他坐船逆流向上,给水冲走了,那就找不回来。” 无浪不言语。他知道找不回来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曹校尉见我们心情都不佳,遂告辞离去,临走前递给我一封信。今天刚送到驿站,从京都寄来的。 我一看,又是公主的信,一看字就知道。屋里的怀东抱着孩子,我不想打扰他,这些天他够累的,自己拆开了信。 信上不过几行字: 怀东哥哥,我们刚到京都。有一件事,我不能瞒着你。小冰姐姐不见了。他们说她在树林里走丢了。陛下很伤心,他病了。你能回宫吗?我很害怕,也很想你。 第336章 就这样,我们匆忙上路,赶回京都。我风雨飘摇的人生路。从父亲离世,没有一刻得到宁静。小时候从乌潭逃出来,眼见自己的家给烧了,我曾以为天要塌了。没想到,人生路的考验一波接着一波。怀东带那么多人干吗?他没有回答我。已经没有镇国公府了,怀东只有他自己。无浪跟我们同行,他说阿博走了,他只能跟着小姐。抱住沅水,满眼仓皇和迷茫。只怕南宫世家也将烟消云散,就剩我们了,蠢笨木讷的我,还有稚嫩的你。 第109章 风雨流年(二) 镇国公府的匾额摘了,…… 镇国公府的匾额摘了, 没有那张金漆的匾额,整个府邸灰扑扑的。今年入秋很早,霜寒露重, 小雨时落时停, 夹着冷风, 吹得人发抖。 我花了好几天收拾屋子。找出一张掉漆的小摇床, 挂上旧年的金铃铛。摇着这东西, 沅水就不哭了。安排好吃的用的,这才想起怀东,他去哪里了?送我们到家后,他就出去了。 对于小冰成为皇后这事,怀东从没表达过欣喜。我猜他不喜欢她嫁给单立。如今她下落不明,他憋着一股气,一定找单立理论去了。放下家务, 猛地抽回神。这可如何是好?他那副耿直的牛脾气,若冲着陛下口不择言, 只怕要得罪人的。 等到怀东和无浪回家,他俩却闷闷地皆不啃声。原来他们一直没见到单立,甚至连宫门都迈不进。 怀东说:“守宫门的羽林卫我全不认识,出入要手牌, 问什么一概不知。” 见不到单立,比见到他更令人不安。小冰就这样消失了, 没人给我们一个交待。心里这样想,但我不敢吱声。因为怀东已然心怒意懑, 我怕引得他更急燥。国公府乃至整个京都城,不再是熟悉的模样了。屋檐口一直落着雨珠子,滴滴答答, 弄得我心里湿漉漉的。 这天我出门买米,找了几家铺子,不是歇业就说没货。找到春风楼,店家终于拿出几斤面粉,我见柜子内还有蜂蜜和牛乳,用银锭子都换来了。装货的间隙,另一辆缀白苏的马车渐渐驶近。 分辨出那车上的素衣妇人,我随后喊:“元少夫人,还记得我吗?” 她是元茂喜的母亲。那段在京都小住的日子,她们母女对我很好。而且喜儿能说出我的全名。 妇人停顿片刻,她没忘记我。很快上前携起我的手,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是了,”她微垂着眉角,“南宫家早该有人来的。皇后娘娘就这样没了,我们都很难过。” 我便打听喜儿在哪里。 少夫人的眉眼更灰暗,阴沉的风吹着两鬓灰发,而她一身素服,毫无装饰。 我的心咚咚直跳:“喜儿呢?她不会也…” 少夫人按住激动的我:“是喜儿的祖父,他过世了。家里的法事刚做完,我来订些东西,好叫人送去寺庙。” 这时春风楼的掌柜送来一份斋菜目录,请我俩进去说话。 停顿片刻,又有一辆宝蓝顶盖的马车,急匆匆地似风掠过。眼见一位端庄的贵妇露脸,面容严肃,与元少夫人对视一眼,两人皆一怵。 那贵妇裹着深色貂皮,撩开车帘,开口就问:“老太公离世,郡主府遣人去告慰灵堂,娘子怎么拒之门外?” 少夫人很冷淡:“闵代英怎么不来?他做主弄死我家翁,只遣小兵小将告慰一下,这不合礼数。” 贵妇立刻怨怼:“大娘子休要胡言。英儿有什么本事,他能弄死谁?倒是老太公生前可劲地挤兑他。拉着前桥阁,当众给他下马威,杀他的人,逼他的人走。如今他两眼一闭,留下一堆人,继续跟咱们针尖对麦芒。郡主府从未得罪过你们。英儿究竟哪里做得不对?陛下还未说话,你们上赶着替天子行事了。” 少夫人难得提高嗓音,压抑着愤怒吼:“他简直无法无天,郡主还要纵容他。我只是寻常妇人,旁的管不着,他扣住喜儿不让她见我,就是他不对。” 两个女人当众吵起来。掌柜连忙招呼郡主,抬出一箩筐的新鲜果子供她挑。而我拉着元夫人上楼挑斋菜。心里暗暗惊讶,竟然有人敢扣住元老相的孙女,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位郡主是谁,闵代英又是谁?他们既是皇亲,居然与丞相府为敌。 水烧开了,水雾腾腾升起,元夫人红着眼。京都的贵妇人很少失态的,我给她们弄糊涂了。后来她对我坦言:“如今羽林卫都听闵代英的。他们抓走前桥阁的阁首韦大人,要在年前处决。人心惶惶,我想带喜儿回去,却怎么都见不到她。” 这可太欺负人。回家后,我把春风楼的见闻悉数告诉怀东。哪知怀东只听见最后一句,尔后点头同意。他也打探到,目前京都的羽林卫只听闵代英的指挥。 彼时无浪和曹校尉都在。无浪随即说:“陛下如何能容忍这种事?” 曹校尉看着怀东,直言:“就怕陛下身不由己。咱们几番请求入宫觐见,都遭羽林卫阻拦,我瞧着就不对劲。” 正殿有柄生锈的刀,很久没人用。他握着那 柄刀,无论如何,他要进宫一次,亲眼见到单立才罢。 “国公府的刀,永远守护着故国。若真有人作乱,先要抽干我的血。” 他说得凛然。眼见危险逼近,我慌忙阻止。你又打不过他们。 第337章 曹校尉不知死活地起哄:“公子,咱们的人暂时屯兵在清水坡,要不要叫他们进城?” 沅水给他们吵醒,呜呜咽咽叫唤着。恰好门外有人敲门,夜深人静,闻到铁锈的味道,我吓得一哆嗦。 就在那个初冬的夜晚,我见到传闻中的闵代英。作为一个恶人,他生得过于俊美。他静静坐着,月光清冷,勾勒出坚毅的下巴。他带着许多人进来,国公府的墙面布满人影,像静静上涌的潮水。 辨认完我们所有人,他的目光就落在怀东身上,突然说:“怀东,小心一点,别叫清水坡的人进城。军队无诏入城,按律就地正法。” 怀东微微冷笑:“我们回到京都半个月,一直受人监视。清水坡有任何动静,公子早了然于胸。” 对方没有否认。怀东又问他:“王琮呢?我记得羽林卫受他统领。他一直跟在陛下身旁,怎么找不到他?” 闵代英摇摇头:“他在东野林中了毒,需要长期休养。” 无浪又问:“陛下在哪里?他也中毒了?为什么阻止我们见他?” 闵代英就笑道:“怀东,今晚就让你去见他。我相信你。不过,陛下是否记得你,那要看缘分。前路漫漫,如果你指望陛下告诉你该做什么,恐怕最终要失望的。” 我浑然听不懂。怀东的眉头紧锁。 “你一个人去。”他继续说,“公主在内廷,她会给你带路。” 我抱住孩子,一手忙拉住怀东的胳膊。 “夫人别急。”他又瞅着我戏谑,“你怕什么?怕我分开你们,然后逐个杀了。如果我有这个心思,不用等到今晚。” 怀东嗖一下抬起那柄刀,指着那瘸子:“此时此刻,别用这种语调说话。我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问完他,再来问你。” 闵代英举起双手,皮笑肉不笑。 “怀东,见完陛下后,请到清水坡与我汇合。你的妻儿和部下等着你。是走是留,你自己决定。” 深夜里,我给请上马车,临行前有人叮嘱我,收拾几包随身衣物。无浪抱着孩子,与我一起坐在车厢。虽然天性迟钝,可我有点明白,这是要赶我们走呢。 “京都容不下我们吗?”禁不住啜泣,“国公爷为国丢的命,怀东从来不争不抢。事到如今,我们连栖身之所都没有。陛下怎能放任一个陌生人胡来的,弄得我们如此狼狈。不知怀东见到他没有,不知他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无浪沉默许久,尔后说:“三小姐走了。我们只顾自己伤心,忘记他的处境…” 他欲言又止。我啐道:“他是一国之主,一呼百应的。既然小冰这么重要,他就该看顾她的亲人啊。我看他早忘记我们了。” 无浪转头望着深色冬夜,接着又说:“世事难料。竟有闵代英这号人出现,而且羽林卫对他心悦诚服。谁会想到呢,究竟是福还是祸。” 我接过沅水。马车颠簸,她发觉自己没睡在熟悉的房间,随即扯开嗓子表达不满。接下来的路程,我只忙着哄孩子。无论怎么哄,她就只管哭闹。哭声伴随车轱辘转动,使这场寒冷的旅程漫长又烦躁。 车轱辘终于不转的那刻,远处的天空渐渐泛白。闵代英掀开门帘,他很生气。晦暗的光影下,我发现他也很疲惫。眼眶泛青,嘴唇干得快要裂开。 “女娃娃,你可要坏我的事。”他发觉沅水盯着他瞧,就笑嘻嘻对她说话。 大概陌生的面庞吸引孩子的注意力,她不哭了。然后闵代英伸出手,意思他要抱抱她。 无浪与我对看,不置可否。突然沅水小腿一蹬,我只好托着她的臀往外送。 他接过孩子,托着她的头。仔细一瞧,又望着我。 “咦,她长得不像怀东啊。”男人一直笑嘻嘻的。 我连忙跳下车。无浪已经把孩子抱回来了。 眼前正是清水坡的清晨。十来株银杏参天直立,漫天金黄。风卷过,石板路也铺满金黄碎片。 这时闵代英似有感叹:“这地方太美,溅了血太可惜。” 曹校尉走至我身旁。他说,羽林卫押着几个文官打扮的人,昨晚与我们随行。他们一路骂个不停。他不知道羽林卫如何打算。 我只想等怀东回来,嘱咐他不要多事。羽林卫似乎不打算久留,没有支营帐。我们的营帐支在向南坡,曹校尉带我先去休息。一夜未眠,放下帐帘,眼皮止不住耷拉下来。我靠着暖和的灰鼠毛,半梦半醒。突然听见怀东和我说,他要走了,然后身形越变越模糊。突然又发觉四周的人聚拢,拉开一张网,而我抱住沅水,不知所措。他们要干什么?猛地抬手一挥,却扑个空。原来那张网只是影子。 无浪摇醒我,那时大概正午时分。我坐起来,听见外头很吵。 无浪说:“我们送吃的去,关牢车的人也送。哪知他们不领情,硬说要毒死他们。曹大块气坏了,揪人出来,喊打喊杀的。” 走出营帐,果然远处一堆人挤着。我连忙走过去找曹茱,他正和一个穿织金缎袍的人吵架。 那身缎袍给撕开了,男人瘦得很,像憔悴枯黄的落叶,不过他举止很文雅,应是某位朝臣。他喘了几下,对曹茱教训:“你们应该驻守永昌,未经传召,竟敢擅自入京。” 第338章 曹茱马上辩解:“听闻京中有变,公子特地带人来相助。我们曾属镇国公府,不可能对朝廷有二心。” 男人冷哼一声:“你是哪位?你同羽林卫是何关系?国公府早不在了,你能保证你有几个心?为什么卞怀东不在这里?你们屯兵在京郊,鬼鬼祟祟,已然犯了大忌。我不管你们哪里冒出来的,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曹茱本来性急,对方扔掉他的吃食,又诋毁他的忠诚,顾不上思索,直接朝人挥了一拳。而刚才振振有词的男人,就像空心树干,给人一震,瞬间脆裂了。 过了很久,谁都没动。无浪说:“他死了…” 我不信,又不敢走过去。曹茱呆愣当场,也不敢去看。我们给冷风吹一会,这才发觉羽林卫到达,因为闵代英坐轮椅的样子格外扎眼。 “曹校尉,你把前桥阁的阁首打死了。”他说。 曹茱反应过来,连忙否认:“没有,我就碰他一下。” 闵代英没有再说。这时关着的其他人,像猛然惊醒似地,全体嚎啕大哭。惊云掀风,哭天骂地。他们说,你们杀了韦大人,你们要绝了前桥阁。 曹茱吓坏了,茫然无措望着四周。 我对无浪喊叫:“怀东呢?他怎么还不回来?” 闵代英就对我笑道:“他很快就到。”然后转头吩咐:“你们安静点。” 经过刚才那场始料未及的变故,所有人旋即安静了。我觉得很冷,因为恐惧而生的冷。 羽林卫清理了现场,把活人带走,留下死的那个,横陈于满地落叶。等怀东骑马赶到清水坡,看到的就是一具尸身,以及围绕他的阴谋。我确切感受这是场阴谋,只是不懂它的最终目的。 曹茱不承认他杀的人,说得很激动,一五一十全告诉怀东。怀东走过去,躺着的人的确死了。他也跟我一样,用困惑的神情看着闵代英。 这时在场的只有我们几人,随侍他的羽林卫,他也遣走了。 他问怀东:“见到陛下么?他认出你没有?” 怀东没有说话,从得知小冰失踪后,伴随他的愤怒已然消失了,此刻他的神情是迷茫困惑的。 “怀东,你觉得陛下还能出来,为铁麒麟的未来做决定吗?” 他垂下头:“你想怎么样?”尔后突然抬头睁目:“你想怎么样?” 闵代英不屑地轻笑:“你怎么和前桥阁一个样,老觉得我要谋逆。” 怀东瞧一眼落叶堆:“你折磨那些人,他们犯了什么错?他们手无缚鸡之力 ,却一心效忠陛下。你杀了他们,这下没人管你是否谋逆了。” 闵代英说:“是你杀了他。刚才大家亲眼所见。你们镇国公府的人杀了他。” 怀东将他从轮椅上提起,他还嘿嘿偷笑。 “这下,咱们在一条船上了。” 勃然大怒,我骂道:“你这个疯子,咱们国公府怎会和你同流合污。” 他伸出两根手指:“国公府和南宫世家,你们都要站在我这边。你们想支持前桥阁也晚了,他们如惊弓之鸟,不会相信你们的。” 怀东抽出刀,他要杀了这个败类。 “银杏太美,别溅着血。”闵代英的手指抵着刀刃,“怀东,你觉得自己代表正义,来惩恶扬善吗?告诉你,这件事没有是非对错。陛下神智不清,势必要有一人主持大局。不是我就是韦大人,谁也没错,只是我们无法共存。” “如今韦伯林死了,你再杀了我,恐怕京都立即陷入内乱。到时候你来主持大局吗,还是你有其他人选?” 怀东没有撤刀,也没有用力。 那瘸子又开始游说:“等这件事平息,我会把郑叔叔调任前桥阁。你认识他的,陛下和皇后曾对他委以重任。你瞧,我从没想毁掉前桥阁,只是不能让他们先毁了我。” 曹茱直言不要相信他。怀东拧着眉头,越发紧握刀柄。 “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相信你会忠于陛下,善待朝臣。今天发生的一切,证明你诡计多端。” 闵代英就耸耸肩:“我就是诡计多端。善待每个人,那是佛祖的事。不过,你们可以回永昌去。我知道你们在那里过得不错。带上亲人和朋友,回去吧。那里自由自在,我不会干涉你们的。” 怀东看着无浪,又看看我。他对这个提议不满意。 而对方大概觉得自己很慷慨,又提出条件:“你们可以走,那个女娃娃要留下。我这生大概没子女缘,收养个女儿,老了有人解闷。” 我又急又气:“他想抢走沅水。怀东,杀了他。” 这时突然消失的羽林卫,又突然出现。悄然无声,将前后左右的出路堵住。怀东立刻拖起人质,而无浪同时朝天吹响警哨。羽林卫瞬间丛横开列,拔剑拉弓。一面对着我们,一面对着外围的营帐。 闵代英的下半截身子不能动弹,喘着气:“怀东,你要玉石俱焚吗?” 曹茱说:“这里不过二三十羽林卫,难不倒我们。” 话音未落,远处飞来一支箭,如流星穿云,直插怀东的右臂。力道太猛,弄得他往后踉跄两步,手一松,闵代英就摔在地上。忽地又有四个高头大马的羽林卫出现,挡住我们的去路,好像地里冒出来的,到处都是羽林卫。 第339章 那瘸子重新坐回轮椅,他叫人把曹茱押过来。 “清水坡支着二十个营帐,曹大人带来一百六十八人。要么你们现在回永昌去,要么此生永远住在这里,住到死。你把这话带出去,问问这些人,他们要怎么选。” 又侧身对怀东说:“陛下有意封抚镇将军衔给你。驻守永昌,原是大将军的职责。怀东,你没有选择。如果陛下清醒着,你会奉旨驻守永昌。如果皇后活着,这个孩子本该养在京都。” 怀东流了很多血。羽林卫没再拦住我,我撕了碎布为他包扎。他的手好冷。我体会着那句话,我们没有选择。我抓住怀东,无浪也抓住他。我俩紧紧地抓着他,等待他认清现实,承认这就是结局。 “好吧,我回去。”他终于说,“不过你要答应我几件事。” 闵代英双手抱胸,一副胜利者姿态,准备施舍给我们点好处。 怀东说,每年中秋他要来一次中原,祭拜自己的祖父,还有远在雍州的南宫世家。 闵代英似乎不愿意,不过想一想又答应了:“可以。你能带两名随从,停留不超过十日。” 怀东倒笑了,尔后说:“第二件事,你需保证,为陛下找到继承人。” 闵代英看了他一会儿,抬起下巴:“为什么要我保证?” 怀东饱含深意:“大公子找到继承人,栽培他,辅佐他。前桥阁那伙人才会对你心服口服。” 闵代英有点恼火:“我才不在乎前桥阁,更不在乎你们。” 怀东笑道:“你不找,那其他人就会找。若是其他人找到了,到时候你又会烦恼…” 对方立即打断他:“好了,我早知道了。” 怀东说:“大公子答应我了。还有最后一件事,不会令你为难的。臣自幼受教于先祖,以家国安宁为己任。若将来有需要,切勿犹豫,捎信至永昌,怀东万死不辞。” 闵代英没说什么。我不由流下眼泪,他只想当英雄,一点不关心我和沅水。 那是我一生中最惊险的境遇。后来我回到营帐,抱着孩子,心中很快有了决定。我无法抛下沅水,她是我仅有的希望。跟着怀东去永昌,对我而言没有意义。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怀东,起初他很惊讶,不过很快答应了,并且把国公府的府邸交给我打理。就这样,我在京都有了家。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城里又恢复往日的喧哗,我用红漆刷了一遍柱子,旧的府邸焕然一新。佑珍又开始与我通信,常寄些刺绣花样给我。喜儿出宫的时候,总来国公府小坐。她和我一样喜爱沅水,也和我一样,喜欢在厨房做糕点。 我没有忘记怀东,我一直盼着他能开心点。回到京都的第三年,那年中秋,绿桃公主与他一起去雍州祭拜,后来绿桃就跟着去了永昌。她是悄悄跟去的。喜儿告诉我时,弄得自己满脸尴尬。其实我早知道了。稍微震惊后,我就想,这样他能开心点吧。比起我,他显然更喜欢绿桃。他到底喜欢绿桃吗?其实我全然弄不明白,不明白他的所思所想。这世上,即便是亲人,我也未必了解。但我依然是惦记怀东的,就像惦记小冰一样。后院的山茶花开得灿烂时,我就盼着,他们能我一样高兴。 第110章 情殇(二) 到了年尾,今日是腊月三十…… 到了年尾, 今日是腊月三十。我早早起床,收拾一下院落。那条通往琼华宫的小径,很久没人打扫, 存着好厚的雪。又一年结束了, 掰着指头算, 七年了, 琼华宫给锁了七年。多奇怪, 平淡无奇的岁月,弹指之间就溜走了,而叫你心痛过的某个瞬间,无论多久远,仍然鲜活在眼前,时刻让你再疼一次。 梳洗完,萍萍已经来了, 昨晚说好的,她帮忙打扫琼华宫。揭开罩家具的布, 抹走地面灰尘,选几件摆设妆点正殿。萍萍早挑好一对白玉瓶,折了红梅插瓶,然后粘好窗纸, 红艳艳的福字,透着光, 照耀着寂静的宫殿。我和她很有默契,都不愿穿红色, 所以挑了好些彩纸贴窗户,让琼华宫看着温暖些。 萍萍的温情和耐心令我动容。小内监都惧怕陛下,只要郭姑娘在旁, 他们靠近伺候才无虞。她容忍他的喜怒无常,容忍他的固执己见,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又装作不知道。有几次他认真看着我们,他说他要振作,这些年你们很幸苦吧。没过几天,只要天色阴沉些,或者哪件奏本不合意,或者谁的话刺激了他,立刻故态复萌,把先前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一次又一次,我已经习惯了,只有萍萍还会相信他。 我只想保护萍萍。有几次提起萍萍的处境。她在内廷生活很多年了,无他处可去,既然此生注定要陪伴单立,给她个名分更妥当。常夫人自然求之不得,很快与单立说了,想封她做侧妃。那天单立的心情不错,召前桥阁进宫询问,打算为侧妃拟个别致封号。哪知这事给金芽芽知道了,她立即从雍州回宫,跑到单立面前一通乱说。陛下有没有问过小冰姐姐的意思呢?弄得单立又糊涂了。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那次我比萍萍更愤怒。我要到当日宫门守卫的名单,没有召唤,他们任由女院的人入中殿,一律挨了四十大棍。又请郑叔叔进宫,内廷以诞育子嗣为重 ,警告前桥阁不要插手后妃的事。那些日子,我是张牙舞爪的。仿佛郭池又要中箭了,我怕这次的冷箭射中萍萍。 第340章 知道自己性情大变,可我控制不了。是郭池的死改变了我吗?或许是其它变故更令我寒颤。没有人可以依靠了,我和家里人切断一切联络,而琼华宫空荡荡的,小冰死了,绿桃走了,最终只剩下我。 今晚是除夕,每年金芽芽要入宫守岁。我不想看到她,但每年一次祭拜亡人,辞旧迎新,她必要参加的。大家闲聊几句,围着火炉剥栗子。她聊着今年女院的情形,本来要拨人除雪清路的,结果没人去,书房伺候茶炉的也走了,茶叶都霉坏了。 我对她说:“外面总抱怨开销大,内廷的人都削减了,雍州那里自然跟着减。” 自从河道开通后,代英与前桥阁的精力皆在通商上面。他们一直觉得内廷花费太多,养的人太多,要把钱花在实务上。 芽芽就轻声表示不满:“男人在外头花钱就是对的,咱们就得克勤克俭。”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同许多人一样,对闵代英独揽大权不满,又敢怒不敢言。可她哪里克勤克俭了?瞧这身大红缎面的小袄配长裙,还有衣襟那排珍珠扣,珍珠是她从琼华宫拿走的,她说小冰从前答应送给她。 “小冰姐姐还活着就好了,雍州就轮不到外人做主。” 我瞧着她,笑道:“今年韦老师回来了吗?她打理女院井井有条,陛下说过要赏。” 这时金芽芽的眉角一翘,轻哼一记,露出那种不屑的神情。我讨厌她的刻薄性情,后半夜就不说话。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起去霞光殿拜年。单立见到她挺高兴。她和她父亲一样,知道怎么哄圣驾开心。早上她特地挽好随云髻,面庞用香粉修饰了,披上云肩,宛如亭亭玉立的淑女。我知道她的心思,她觉得她能住进琼华宫去。单立经常说他在南岭的往事,她就装出感兴趣的模样,跟他有问有答的。 “原来南岭的茶园那么大,漫山遍野的,我从没见过这番景象。”她向往地看着远方。 萍萍在一旁,应和她:“每到春天,满山都是绿色,叶子沾着露水,轻轻一摇,一摇一片露珠,就跟太阳雨似的。” 常夫人说:“应该叫金姑娘亲眼去瞧瞧。” 我忍着笑,接一嘴:“倒是有趟船,送王相公一家的,节后开去邺城。陛下,不如让金姑娘跟着去。” 她听出来了,脸色一敛,收回那副表情,又生怕单立真的送她去,眼珠子溜来溜去。 单立什么都没听出来。金芽芽没再提南岭,他顿时对她失去兴趣。我转身出来,吩咐门口的小葵,再过一刻,你们送金姑娘出宫去。 今天的阳光很好。倚栏坐着,霞光殿的宫女们正在院里堆雪人。送走客人,小葵回来了。他是一个人回来的。正月初一,辰时已过,闵代英怎么还不进宫请安。 我问:“大公子呢?新年伊始,他总是守着吉时入宫朝拜的。” 小葵说,闵公子病了,小年夜就发热,没敢上禀,这几天一直躺着捂汗。 “刚才郡主府的人来递信,等公子能起床,就来看望陛下。先呈上八对十六盏龙凤呈祥的宫灯,挂上很喜庆,请姑娘查收。” 萍萍听见,走过来说:“这东西好,夜里点了,照着人暖和。喜儿,郡主府的赐食还未领呢,你送过去吧,顺道问候大公子。” 郡主娘娘去南山寺吃斋了,这些年一向如此。敲了敲大门,郡主府很安静。管家请我稍等,阿康就出来迎接。两人朝天磕头谢恩,捧着食盒,请我进去说话。走到后院,看见沅水和小娟在亭子里玩,为抢一只兔子灯,两人吵起来了。 很快二公子出现,拉走小娟,骂道:“吵什么吵,这东西也值得挣?没眼见的东西。” 这些年过去,惠和变得很胖,说话很大声,同以前判若两人。我抱着沅水,她眼泪汪汪的,捏紧自己的东西不肯放手。因为抚镇将军府冷清,逢年过节,阿楚就带她来这里玩。沅水依偎着我,这只灯是我和她一起做的。她很珍惜,过年才拿出来玩。 我哄她笑:“到元宵节那天,小姨陪你做一个新的。” 她点点头,然后告诉我:“阿爹生病了。” 我知道。她默认闵代英是阿爹,又唤阿楚作娘。 “阿爹和胖头叔叔吵架。” 因为惠和有次瞪着她,叫她别乱认亲戚,她记住了,一直喊他胖头叔叔。 “胖头叔叔对爹说,你可是跟看门狗似,帮他守着江山。他不领情,一翻脸,你还得叫唤几声逗他开心。” 哎呦,这孩子长大了,我都抱不动。阿康还在一旁呢,捧着食盒对着我赔笑。 我揭开盖子,里面不过两盒米糕,两盒蔬菜。赏赐简陋,大公子不会介意吧。 阿康低头说:“姑娘客气了,咱们公子喜欢清淡的吃食。陛下赏的都是最合他心意的。” 代英是怎样的性情,他是在大浪里翻腾的鱼儿。只是这些年,他越来越谨言慎行。就像我变得锐利,他却变得圆融了。这种变化将我俩拉开一段距离。从前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如今不同了,有时他一抬眼,竟能使人生畏,那模样多么陌生。 冬日的阳光很暖和,屋里的炉火烧得更旺。他好像睡着了,额头全是汗。想起第一次见到他。因为不能走路,那时的他要死要活,任性得像孩子。现在他不提死了,两眉间却有道很深的纹路,拿手指扒开,那条纹路还在。 第341章 “代英。”我轻轻喊他。 他抓住了我的手,睁开眼。 我低下头,好像给他看透什么心事。然后他就咳嗽,问我要水喝。铜壶里烧了好多热水,喂他喝完,又给他擦了身体。 他的笑意很朦胧:“舒服多了。” 我说明来意。他毫不在意,过一会才说:“你在宫里待得够久的。” 我喜欢待在宫里。 他看着我,突然说:“该给你母亲写封信了。” 我就抽回手,刚才他一直握着我的手。 “喜儿,你太任性了。” 我不能原谅他们。抑制不住,又想起郭池怎么死的。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我的祖父,我的母亲,还有他们身后的许多人。他们这样想:郭池算什么呢?一介平民,从南岭跑出来的蝼蚁。杀了他吧,给世人一个警醒。谁叫他妄想高攀丞相府的千金。杀了他,他和羽林卫搅和在一起,瞧着就碍眼。杀了他吧,陛下居然那么相信他,那满朝文武有什么用。反正他是外族人。杀了他,谁也不会去追究。代英,我说得对吗?我花了很久才明白,揣测到这些用意。无数个夜晚,揣测着这些事,我无法原谅他们。 代英没说什么,垂下眼皮。我擦掉眼泪,提醒他,韦小姐从雍州回来了,定好后日进宫朝拜。夏天起,她的眼睛就不好,趁此行入宫,我想请御医给她治治。 “治的好就罢,若是顽疾,我让吉嫂去伺候她。吉嫂的男人原是开医馆的,她没亲人,宫里要放人出去,就让她跟韦老师去雍州。” 代英道:“她愿意治才行。她愿意领你的情吗?你对她那么好作甚?” “我从小就认识她,”我解释着,“她本性骄傲,是不愿向他人求助的。我不想她出什么事,不想京都城再谈论韦家。” 对面男子笑道:“你对她那么好,原来是为了我呀。” 为什么你还嬉皮笑脸。代英,别和前桥阁闹得太僵。韦伯林已经死了。其他人,他的亲人和他的同僚,你应该善待他们。明白吗,我怕你树敌太多,怕你有危险。 “我没那么容易死,”他又拉住我的手,“你把我从水里捞起来,我就不想死了。” 那副因为生病而变沙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倾吐,像深情款款的告白。可他明明没有告白,我觉得脸上很烫。 他露出探究的表情:“你怪过我吗?坦白告诉我。” “没有。”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他, “你不能退让。这些年,我们能平安度日,是你在保护我们。” 我感激地说着,可他没有动容。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的笑容又模糊了,问我从宫里带来什么吃食,他饿了。我把米糕隔水蒸好,端给他吃。 “回去回禀陛下,代英甘之如饴。”他满嘴的糯米。 “对于陛下,你心里有任何不满吗?”我鼓着胆子,因为他的卧室在阁楼,不怕人偷听。尽管如此,刚开口,他还是抬起手,眼睛看向门外。 门外没有人。刚才给他擦身体,我就找不到人。 所以坦白告诉我,我一直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笑道:“喜儿,你在琼华宫待了很久,有一天你惊觉,当皇后就是那么回事,她能做的,你都能做,而且你能做得比她更好。那时候,你对皇后是怎样的感情?” “哦,这么打比方不恰当。想象一下你不在琼华宫,而是定乾坤的中殿,你就能理解我的心情。” 果然,你这个逆臣!我连忙又到门口张望,左瞧右觑,生恐给人听见了。 闵代英就纵情大笑。我大怒,难道他不怕我去告状。 “是你先问我的。若是我说假话,你的表现就不会这么精彩了。” “大公子病糊涂了,病人专说诳语。”我端正挺直坐好,“我要回禀陛下,公子还需多修养两日,神思清明才能上朝。” 停顿片刻,见他一副有恃无恐的嘴脸,又小心翼翼确认:“你不会这么做的,对吗?” 他靠着枕头,热度退了,又逢年假,他难得清闲,轻松告诉我:“不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我要付出什么代价?母亲已经吃斋念佛了,父亲会以我为荣吗?小弟会被我害死的。而你呢,我永远也娶不到你了。” 我很震惊,他把我也算在里面。 “喜儿,虽然你和爷爷一刀两断了,但你还是站在他们那边的。如果我真做逆臣,把陛下杀了,自己坐进中殿。你肯定和我势不两立。你会看不起我的。” 元宵节那天,各式宫灯点亮,那八对龙凤呈祥像一排红色焰火,艳艳烈烈,照耀着飘零的雪花。那天单立终于正式册封侧妃了,封萍萍为温容夫人,这是他给她想的封号。我看着萍萍,不知是喜是悲。雪片到处飞,见到萍萍的笑颜,我突然觉得寂寞了。 晚宴设在中殿的后院。代英带着沅水和小娟赴宴,他给她们各做了一盏花灯。两个女孩给太后磕了头,又给陛下磕头,然后走到我面前。我见她俩傻傻笑,就问捧的灯是什么花样? 女孩们告诉我,这是一对鸳鸯,闵代英做了很久。 沅水又凑过来:“小姨,阿爹说今晚他要请旨求娶你。” 同往年一样,他奉旨赴宴,同单立一起,演着明君贤臣的戏码。我从来没有那么不耐烦,等待那场晚宴结束。单立会不会不答应。他清醒时,可没说过几句他的好话。后来他出来了,郑大人陪在身边,二人交谈,都没看我一眼。只有郑夫人到我身旁,拉着我的手,眯着眼睛笑,连连说恭喜。那时我松口气,那片飘落鼻尖的雪直接化开了。 第342章 这就是我嫁人前所有的故事了。实话实说,我不值得公侯小姐模仿学习。若不是闵代英执著的追求,恐怕我会老死在琼华宫。而且嫁给他,我也没能享福。后来吵架时,他说因为母亲老了,郡主府需要女主人,不得已才娶我的,把我气个半死。他从不说甜言蜜语,他公务繁忙,他不知道家里的账房在哪里。除去这些,就是长期的提心吊胆。我陪着他,体会着伴君如伴虎的滋味。有那么一次,他差点死了。我惊魂不定,让他辞官避世。但最终他没有走,也不让我走。他抓着我的手,喜儿,你逃不了,我也逃不了,咱俩的命是拴在一起的。 第111章 幻思(二) 天热得很,我想去九鹿山庄…… 天热得很, 我想去九鹿山庄避暑。起初老郑委婉地阻止,邺城的船快靠岸了,陛下答应接见茶商的。后来代英抬了抬眼, 他就不说话了。不懂他们在盘算什么, 我懒得管, 只要能暂时离开这座牢笼就好。 自从那年中了瘴气, 漫长的时间里, 我手脚无力,进食完就要呕吐,瘦得皮包骨头,一度病入膏肓。前桥阁对外隐瞒了此事,只有极少数人能见到我。君上变成废物,诸臣会作何感想。我要是死了,心里倒不觉得有遗憾, 与其这样活着,不如把我埋了吧。 那种绝望的心情下, 母亲哭得声嘶力竭。不过叫我回神的却是前桥阁递送的冷漠的目光。他们跪在板砖上,面容比板砖更冷。他们在权衡得失,为铁麒麟考量未来,思索谁能替换我。那刻我猛然醒了, 死倒无所谓,但不能被轻视。我努力爬起来找我的剑。然后他们就开始扇自己巴掌, 齐刷刷的,一掌又一掌, 又狠又快,扇得自己面目狰狞。那清脆的啪啪声,是警醒也是威慑。君王不能软弱, 不能轻言退场。 后来过去多少年,我记不清了,有一天我扶着木杖勉强站起来。阿松那张永远板正的脸豁然松开,他的手在抖。然后他跑出去叫人,没想到,第一个来的是闵代英。更没想到,今后的岁月,他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陛下,沿河的草坪上有许多野兔。”他指着面前的平地。 我骑马奔去,果然许多兔子四窜。自从我病愈,九鹿没养过比兔子更凶猛的猎物。回头一瞧,阿松紧跟着我,再往后是南辰带头张望。拉开弓,手臂有点抖,突然箭不受控制地射出,然而什么都没射中,倒把兔子吓跑了。 同以往一样,只要我出来狩猎,他们就会分成两队比试。我只要坐着裁判就好。这趟比试什么呢?南辰跟阿松一起过来,今天太热,小木舟下了水,所以比的是划船。有些无聊,不过我不想扫他们的兴,这类游戏的本意就是哄我高兴。 二人一对,他俩各自选好队友。南辰选的人很年轻,简直是稚气未脱的男孩,光着上身,黑黢黢的,用力摇浆的时候,溅起的水花格外有力。男孩吸引了所有的注目。我侧过头,闵代英坐在岸边的草墩子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结果是谁胜出很明显,男孩挥舞着木浆,乐呵呵的。他给领到我面前,抹了抹面庞,年轻人的轮廓真干净。照规矩,是该赏赐的时候。我犹豫着,没有发声。 “谁带你来山庄的?”我笑着问。 男孩看一眼我身旁的人。他喊他英叔叔。 他的英叔叔就对我说:“陛下,这孩子叫灵婴。是郭池取的名字。” 我知道他是谁,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不用说明。 “喜欢九鹿吗?”我看着他。 男孩点头,兴奋地说,他很喜欢骑马很喜欢狩猎。 我让南辰带他去玩。闵代英的胆子越来越大,擅作主张,替我选好继承人了。 “陛下,臣莽撞了。”他装得诚惶诚恐,连连叩首。 我早知道孩子活着。柳二曾写信问我如何处置,我一直没有回信,所以如今他生龙活虎地跑到我眼前了。他们应该私下商议过,灵婴身体强健,性情又好,是储君的不二人选。今日特地带来给我瞧瞧,就像当年有人带着我去见长丰。长丰好福气,虽然波折重重,他的孩子好好活着,这是老天对他的补偿吧。而我本就偶然得到这个皇位,老天大概觉得我的路已走到尽头。 我的头很疼。九鹿的绿荫没减轻暑热,反而弄得人昏沉沉的。灵婴的笑容真明亮,阳光下整个人都是透明的。等你做了储君,坐进中殿,就不会那样笑了。你给吊上悬梁,摆出俯视众生的姿态,不哭不笑,永远也落不了地。哦,也许你不会。我只是感叹着我自己。 远处的南辰牵来两匹马,一红一黑,让男孩挑一匹。我摸了摸马背,红色的虽然矮小,但小腿壮硕,目深耳尖,显然是良驹。南辰也觉得这匹好,男孩偏要问问他的英叔叔。 闵代英说:“你骑上绕一圈,然后自己拿主意。” 灵婴很听他的话,几人陪他试马去了。赤色小马很 温顺,但他显然更喜欢那匹高头烈马。 代英微笑道:“没想到,这孩子性子刚猛啊。” 确实刚猛,还十分粗鄙,驯服那头烈马后,就扯着缰绳跑了一圈又一圈,扬起的土都溅到我脸上了。 “陛下,你很喜欢灵婴。” 我喜欢吗?我给他们的计划弄得有点糊涂。 闵代英又说:“陛下,昨日收到宝勤的信,这次依然无所获。板桥镇所有十岁左右的孩子,户籍逐个核实过,没有陛下要找的人。” 第343章 依然找不到,我失望过很多次了。 “陛下,过了大暑就是中秋,要不要叫宝勤回城过节?” 我点头,叫他回来。长久以来,我怀着微弱的希望,也许能找到那个失落的孩子。无它奢望,只希望他活着。 “你觉得他活着吗?” 代英回答:“自然活着。只是他成了普通人,同山川日月一起延绵万代。” 我笑了,你挺会安慰人。他们的计划很清楚,逼迫我接受灵婴。另外前桥阁需要我的首肯,才能为他授业讲课。 “等他长大了,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我故意吓他。 闵代英就朝我一拜:“陛下,臣永远听命于陛下,天地万物皆听命于陛下。” 他很早对我不满了。不过拘泥于世俗条框,他永远不敢弑君。很多人暗中进言,闵代英把持羽林卫,威慑前桥阁,请陛下慎之再慎。他们把他怎么对待韦大人的事告诉我,预言他将行大逆之事,并且劝我除掉他。可我始终没有做。只有那么一次,我真切感受到威胁。 那年夏天,渤海国的鹿人王随船抵达京都,与铁麒麟谈了一笔大买卖。渤海国粮食丰饶,每年向中原供给大量的大豆玉米,铁麒麟就回报相当数目的金币。鹿人王与闵代英是多年朋友,生意谈完后,他就留下他,在京都游玩几天。那时接近中秋,应该筹备去雍州了。但是客人没走,他不想扔下他,于是擅自决定,取消当年的中秋祭奠,整艘船都不用去了。 我得知后勃然大怒。因为向我上禀的前桥阁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他们也认为招待客人更重要。而祭拜仪式过于繁琐,仓促之下不能安排周到,今年就请太常寺代劳吧。 “陛下,那里的老祖宗通达明理,皇后娘娘更明事理。偶尔缺席一次,她不会怪你的。” 他们认为我追思皇后,才执意要去的。可并不全然这样。闵代英振臂一挥,扯起的衣袖过于宽大,连雍州都盖住了。那让我莫名感受到威胁。我陷入沉默,连羽林卫对他的亲近,都没让我感到威胁。我从不怕他动武。可他的长袖让雍州显得可有可无了,没有人在意南宫世家,很快没人会在意铁麒麟,没有人会在意我。 我叫他来中殿,问他为何取消船期。显然他未料到这件事令我如此生气,犹豫片刻,随即答复会安排好一切,陛下可以如期上岛。可我没消气,用阴晴不定的口吻质问他。 “你知道国库内金币储量不足吗?居然答应每年给渤海国数千黄金。” 他低头回:“臣知道。但是粮食更重要,除去供给平民更能充军饷。而且南方绸布充足,鼓城大门已开,不愁换不到金币。” “说得轻巧,谁去鼓城呢?” 看来他早想好人选,我当即打断:“你想栽培灵婴,叫他去吧。他该受受磨练。” 闵代英沉默一会,随后笑道:“臣不敢有异议。若让宝勤跟着会更好,他懂绸布,他也认识乔大爷。” 我又说:“叫南辰跟他去。羽林卫的差事先交给阿松。” 他明白我的用意,很快答应了。 “这个月为渤海国的买卖,大家劳累得很。你顾虑得对,兴师动众跑一趟雍州不值得。不如就近找个地方赏月,就我与爱卿两人。” 他有些不解,试探地假笑:“花好月圆夜,陛下该邀美人,怎么邀我这个瘸子呢。” 我让他回去了。回去时他是惊疑不定的。我到底想不想杀他?我自己都不知道。思考很久,临近中秋的前一晚,我想到南山寺。那里的钟声能让我平静。 叮咛阿松不要惊动其他人。阿松又惊又担心,他担心我又犯病了。 “陛下,你想干什么?” 那里的晚霞很美,我很久没去了。挑一坛好酒,瑶池仙酿,这个名字好,喝完就能上天。对方准时赴宴,身旁只跟着家仆。 寺庙幽暗,没有点灯,他语气很轻松:“陛下,当年我来这里,是想结果自己,不过今天臣可不想死。” 我笑了笑:“代英,你知道我收到多少秘奏?陈条列纲,告你谋逆。” “陛下相信吗?” 我揭开酒坛,一人一壶。他摸着杯壁,专注地审视这一盏酒。 “臣知错,同渤海国交从过密,耽误了雍州之行。陛下,臣重视鹿人王,因为他能供给中原充沛的粮饷…” 我让他不用解释。我对这些没兴趣。 “怎么不喝?” 他握紧杯子,一脸疑神疑鬼。站着的家仆更着急,恨不得砸掉杯子。 “代英,我让你一人来的,你带家仆不要紧,居然还敢带杀手。” 突然抽出腰上的刀,朝房梁掷去,然后阿松一个扑身,将梁上的人拽住。哪知此人轻功很好,一个侧身,巧滑溜走。阿松翻身要抓,只抓住脚踝,两人重心不稳,直接砸向窗格。两个大块砸过去,年久失修的窗棂承受不住,咔嚓脆裂,整个儿全塌了。因为动静很大,暗中埋伏的羽林卫都闯进来。 “闵代英,你果然要谋逆啊。” 他马上反驳:“这些人是来保护陛下的。” “既然如此,他们就该劝你饮下这杯酒。有你在,我的日子就不安稳。” 第344章 众人猜测今日我要杀他,皆下跪求情。大公子宵衣旰食,对铁麒麟忠心耿耿,请陛下网开一面。阿松对这伙人闯进屋十分不满,痛骂一顿,叫他们全滚出去。然后他也跪到我面前,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这下我杀心四溢。拾起刀,同时捏住他的脖子。 他憋着气,脸通红,然后愤怒地瞪着我:“陛下,若不是我的腿废了,单打独斗,你未必打得过我。” 阿松被他的话吓到,连忙抱住我的腿,生怕我一刀宰了他。而他的小童扑到地上拼命求情。山上的钟撞了一声,心里一震,哪个时辰了,晚霞渐渐退去,天色越发灰暗。 也许闵代英的存在,打击了我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是的,此刻我意识到,即便从小放逐异乡受人欺凌,即便我待人温和谦逊,从不摆君王的架子,但那种优越却暗压于心底最深处。 “闵代英,你使唤几个武人有什么用?九州永远不会臣服于你。” 刀刃泛着青光,我的心念微动。这时远处沿传来一记清脆的女音,就在那个打破的窟窿眼,出现一个女孩。 “阿爹,你们在干什么?” 我收回刀。女孩走过来,瞅瞅闵代英,又瞅瞅我。她捧着烛台,火苗嗞嗞跳动,她的眼睛也像火光。 闵代英坐回椅子,抱着女孩安慰:“没事,陛下请阿爹喝酒呢。” 女孩拿起杯子,自说自话:“娘带我来祭拜先祖,我们住了大半月了。大半个月都没人,真无趣。我听老嬷嬷说,今天有人上山,就偷跑出来看看。原来阿爹和陛下叔叔在这里玩。” 闵代英见她低头凑近杯口,拿手掌盖住了。 “小孩子不能喝酒。”他笑道。 我就向女孩招手:“沅水过来,喝我这杯。” 她始终有点怕我,小心翼翼挨过来,抿了一小口,尔后摇头表示不好喝。我抱她坐到腿上,拿筷子蘸了点,这样她会习惯酒的香味。当时在场的皆松口气吧,趁我和孩子玩闹,他们扶着那人离开了。 这是我最想杀掉他的一次,后来却不了了之。有一阵子,他没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也没去追究。我不在乎他是否把控着朝堂。我在乎的人都离我而去了。 另有一件要紧事。那天在山上,我拿到了那块石碑。南宫博死前嘱咐人带回来,他们准备把它放在祠堂。没有人敢打开,就交给我了。月色下字迹很模糊,我仔细看了很久。那个几百年前的誓言,缠绕着南宫氏,他竟然没有销毁它。现在没人抢夺它了,它孤零零躺在我手里。先祖真的让南宫世家监督他的子子孙孙,并且立了誓言。我有些惊诧。我应该销毁它吗?没有它,小冰一家人不会支离破碎…她也不会奔向我。惊诧过后,我封上盒子,又放回原位。就如对待朝堂那样,我对那块石碑也不感兴趣。要是小冰真能拿着这块东西叫我下跪叫我退位,我还觉得挺好玩哩。 在清醒的间隙,突然看清了自己。对照先祖的雄心壮志,我真不是合格的君王。祖辈们莫要怪罪,你们对江河怀揣着愿景,江河不变,但你们的子孙会改变。我努力坐在中殿,它没带来多少快乐。反而是骑马纵乐的日子更令人怀念。臣子们奉承你,有什么值得高兴,他们奉承猴子也是这个样。闵代英骑到我头上了,我不管不问。元绉辅佐三朝,我却杀了他。我手里拽着君王的权力,但我不会使用。我明知这样不对,却一意孤行。铁麒麟有它的命运,我摊开双手顺其自然。 回想这一生,最难忘就是撞见小冰的那个雪天。她唱着一支哀怨的曲子,故国家园梦,悲欢离别歌,仿佛唱出我的身世。后来我追出去,在冰天雪地中与她道别。我一直记得那个场景,那刻我的心蓬勃跳跃,觉得未来之路就在眼前展开。那刻的怦然心动,此后我再也没遇到过,仿佛一生就是等待这一刻。 第112章 青青子衿 我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从小…… 我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从小跟着柳二叔生活, 他对我很好。柳家武馆在洛水做船运,我就跟着他,学习掌舵扯帆, 分辨各路水势高低, 每日与他同吃同住。大概十岁后, 柳二领我去京都的一间大宅, 据说有人等着见我。我腰间挂着一枚黄玉石, 光滑处镌刻了小字京都涌泉殿,当时喜姑姑看到这东西后,一把抱住了我。她说我生在京都,地点就是内廷涌泉殿。 当时只是懵懂,心中有点惆怅。这时英叔叔就出现了,他不让我再跟船四处漂泊,他把我带在身边, 教我骑马打猎,教我读书识字。有一节国史课, 他描述景泰朝的繁荣昌盛,又提及先帝的三位皇子。英王最得人心,可惜早逝,福王最享福禄, 得以承继宗庙,他俩还有一位弟弟, 就是我的父亲恭王长丰。他在每人名字后划下一个小箭头,例如福王以下是单立, 恭王之下就是我。我回去睡了一觉,第二天才明白他所说的涵义。 随后我被送到当今圣上面前,他是不苟言笑的人, 对我不温不火。我有点失望,也不喜欢京都。每日去前桥阁读书,让我苦不堪言。淳化十七年,万家庄有批货要送去鼓城,我立即请旨同行。终于能摆脱那帮老夫子了。我背不出文章,写字又太丑,但我不敢反抗,那几尊白须老翁,老得…恐怕只要手指一戳,他们就当场倒地。还是四方漂泊的生活适合我,京都太枯燥乏味。 第345章 在此契机下,我离开中原去鼓城,从鼓城再往西走,就能到达黄金城堡。那是我第一次见识中原以外的世界。风吹得脸皮生疼,流沙钻进脚底,人突然没了重心。轻轻浮起,眼前尽是奇形怪状的巨石,巨石垒成庞然大物,如远古谣传的野兽,似魔似妖,似威似怒。那座城堡给大团大团的云朵环绕,漫天金光垂落,云团给染成金黄色,好似金朵云托起的空中圣殿。那股金光锐利又魅惑,令人浑身一震。 接待我们一行人的名叫阿扎特,眼珠是琥珀色,一绺绺卷发推在后脑。乔冀与他交往过年,攀谈毫不费力。这趟交易的绸布有千匹之数,大概值五万枚金币。阿扎特很谨慎,先拿走两匹验货。随后邀我们去宴席喝酒。宴席设在葡萄园,葡萄藤围起一片圆形绿荫地,中央有座小巧的喷泉,黄铜做成鹰嘴,四只鹰嘴朝天洒水。我对这景象很好奇,心想地下皆是矿石,哪有水滋养绿植,不由多瞧两眼。乔冀就问了阿扎特,原来城堡地下有蓄水池,水由郊外引入,沿水道入城,水道沿主路支路布置,一路可通至城堡。阿扎特见我感兴趣,专程带我去瞧了水道。果然地下设有两道沟渠,用岩石砌筑,一条引水,一条排污水,还有工人在撒明矾,如此能保持水质清澈。 我暗自纳罕,大概给这座巨石垒城的城堡震慑了。后来阿扎特回来,说明他们对绸布很满意,约好三日后在鼓城收货。 “小殿下,”他用蹩脚的中文说,“这是堡主送你的见面礼。” 他竟然伸手割下一串葡萄藤,双手捧着送给我。后来乔冀告诉我,这里的葡萄藤象征友谊。 交货后,我没跟随万家庄的车队回中原。异域风情吸引着我,而中原本无眷恋的人和事。起初大宝不同意我留下,他带我来的,自然要负责带我回去。还是青川姑姑有魄力,写了信交待中殿,承诺她会照顾我的。就这样,我在西州安心住下,日子过得随心惬意。 乔冀和我经常离开鼓城,我们喜欢热闹,常去四周的集市闲逛。这里除去中原人,另有远道而来的西域人混迹,黄毛绿眼,说不同样的番文,有时阿扎特也听不懂。不过因为我喜爱喝葡萄酒,三杯下肚,就能和他们打成一片。黄金城堡坐拥丰富矿产,财富用之不竭,这方世界陌生又新奇。 我对青川姑姑说:“这下我把前桥阁教的全忘了。太好了。再住几年,我就不用回去了。” 青川笑道:“中殿来信,叮嘱我监督你的功课。真是小孩子。不过图个新鲜,过去一年半载,你就该想家了。” 我沉浸于醇香美酒,暂时还不想家。 这天阿扎特来做客,送我一份地图,又提及波斯人也喜欢中原丝绸,邀请我们去城堡见面。虽然大宝哥不在,但乔冀对此颇有筹谋,所以我携他和柳二一同前往。 那座城堡又呈现眼前。因为越来越多人挤入,它正迅速向四面延伸。到处飞沙走石,那些乳白石给人砸得粉碎,和着碎砂搅拌,搅着搅着,就搅出来一堆灰黑色的泥浆。远处有架铁炉,嗞嗞冒出火光,不知什么给扔进去,铁炉朝天空喷出黑雾。那团泥浆和黑雾着实骇人。突然又露出一排马车,那是刚开采的矿石,星星点点,布满金黄色,晃得人更恍惚。 乔冀说:“小殿下,他们预备再建一座城堡,也许是两座。我们要认识更多的朋友了。” 柳二说这雾有毒,捂住了口鼻。多年后我回忆这段经历,记不清细节,只记得这些城堡宛如空中楼阁,腾空自转,泥浆粘住四壁,金箔粘住泥浆,它越转越快,也越转越硕大。 步入大厅,波斯人早早等着我们。阿扎特拿出一匹响云纱,他们摇摇头,意思颜色太素,后来换成孔雀开屏湖水绸,他们就显得感兴趣。乔冀明白他们喜欢明艳底色搭配繁复刺绣,又拿出几件样品,波斯人高兴极了,举起水晶镜反复细看。末了,阿扎特搂着乔冀的肩膀,嘀咕好一阵,接着又搂住波斯人,掰着手指算钱。这小个子的卷毛,配上那对精明的眼珠,活跃得跟发情的猫似的。 回程路上,乔冀说:“多亏了阿扎特,谈成百匹千金的价格,是 原先的十倍呢。” 我大为惊讶,一点都没觉得高兴,反而为他们不识货感到惋惜。 乔冀看着我,慢慢笑了。 柳二叔指着那座金色城堡:“幸好我不住里面,每次来,老觉得耳边轰隆轰隆,天旋地转,头要炸开了。” 乔冀又说:“小殿下,要不要在京都也建座城堡,就像黄金城堡那样坚固。” 京都?算了吧。京都永远是古老优雅的模样。清风明月,白墙黛瓦。那晚回到家,我突然想吃饺子,就央求青川姑姑包饺子。 等到第二年,万家庄的货车再次抵达鼓城,我明白回去的时候到了。大宝夸我们能干,又促成一件数万金币的买卖。我倒没做什么,这是乔冀的功劳。清点货款,遇到账目不清楚,他拨着算盘,划来划去,慢慢给我们解释。他对绸布交易很上心,中殿发到鼓城的信,都靠他一一答复。我猜他是想跟我回中原,只害怕青川姑姑不答应。 有一次只有我们三人吃饭,我就笑道:“姑姑,乔大哥的性情随你,沉稳又周全。他同我一起回去,时刻请他指点指点,你说好不好?” 第346章 当时青川没说什么,只是小心探索乔冀的神情。那是母亲对孩子的感情,她感受到他长大了,又对他依依不舍。 我十分羡慕。后来又轻声问:“姑姑,你见过我的父亲吗?” 她反应过来,马上说:“见过。我见他的时候,他就是你这个年纪。你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真的吗,我满足地露出笑容。 青川也对我俩笑着:“孩子长大了,我没法束缚你们。回去吧,做你们想做的事。要是受了委屈,就回来,母亲永远在这里等你。” 我从没有母亲。抱着她大哭,哭得比她亲儿子还大声。 后来我们就跟车队回到京都。算一算时间,我竟然离开两年了。京都什么都没改变。圣驾去邺城还未回来,英叔叔也跟着去了。太常寺卿负责迎接我。先引我至正殿大庙,面朝宗祠的牌位逐个参拜。仪式结束,又行至内廷玉壶天地。那座殿宇很精致。墙面悬吊着许多画像,画像从房梁下落至地上三尺,两卷一对人,一对用珠串隔开,仔细一瞧,是先祖和他们的皇后。一帝一后,身在其中,画中人宛若凝视着你。 宣和帝像旁的位置是空的。父皇在位时,没有皇后吗?我的母亲又在哪里? 四叔说:“玉溪夫人的灵位设在偏厅,请小殿下过去上柱香。” 有些不悦,难道母亲的画像不配挂在墙上。我知道铁麒麟的后位需履行某种旧约,就像古老的仪式。 四叔又说:“殿下平安长大,又能认祖归宗,玉溪夫人泉下有知,余愿足矣。其它的不重要。” 目光落于那些相似的面庞。虽然帝像威仪风姿百态,吸引目光的却是皇后的面庞。我想到青川的脸,温暖的柔软的,坚强的包容的。 那天我没有很快回去。四叔请我到前桥阁,因为西域的地图使他很感兴趣,他问了我许多问题。从前桥阁出来,恰是落日时分。我摸到腰间的黄玉图章,突然想去瞧一瞧涌泉殿,那个我出生的地方。 虽然人人称呼我小殿下,实则宫城内外我不敢任意走动。告知驻守宫门的羽林卫,他遂转身进去禀告。他禀告给谁呢?既然圣驾不在,原该由储君监国。过去好一会,他回来了。羽林卫将我送至内廷正门,两位內监打扮的人等着我。他们请我走主道,转入一面红墙后的连廊,又请我稍等。 “小殿下稍等,温容夫人很快就到。” 那时天黑了,只有内官提的两盏灯打亮。内廷的构造实则很简单,一条石板铺的主路,东西两侧各有殿宇,直通到底就是琼华宫。四面悄然无声,远处的琼华宫亮着灯,于是我朝前方走去。 这座沉寂的宫殿,到处弥漫着悲伤。树影沉重,遮盖了门窗。门廊前有支风铃,春风吹过,吹出些许生气。正殿内一团昏黄的光,掀开门帘,原来采光来自四壁镶嵌的夜明珠。更离奇地,有个女孩坐在摇椅里,她手里有支风车,金黄色的,迎着风旋转。这时我的额头磕到铜铃,她听见了,转头望着我。 “小殿下,莫不是见鬼了。”身后的内监吓到了。 我提灯走上前,女孩的脸逐渐清晰。 “你是谁?”她反而问我。 我笑道:“沅水,你长成大姑娘了。” 她瞅着我,听见旁人称呼我小殿下,更认真地审视我。 我对女孩说:“几年前我在郡主府住过,我叫灵婴。你记不记得?” 她点点头:“阿爹一直惦记你。” 然后站起身,将风车竿插入窗格。风肆意吹过,显然她不记得我这个人。 “沅水,你怎么一个人在宫里?” 月光恰好洒落她的肩颈,墙面的影子,让我想起玉壶天地里的画像。 “琼华宫是我的归宿。我在这里不稀奇。你呢?”她点亮烛台,“殿下为何在这里?” 从此,沅水的身影挥之不去。那个夜晚,她为何落落寡欢。当然阳光下她是开朗的。她和世家小姐一样,娇生惯养,是绫罗和香粉装扮的漂亮娃娃。我天天去找她,京都的生活从未如此忙碌。每隔三日她进官一次,陪伴老太后和温容夫人。我都会陪她去。初一去南山寺进香,爬山很累的,我自然也要去。她经常造访郡主府,郡主府有个小妞老欺负她,我更要保护她了。剩下的时间,或者我去拜访抚镇将军府,或者哄她到九鹿陪我骑马。 我发觉住在九鹿挺不方便,想住回城里。大宝提过他在金垣巷有间空置的宅子,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府邸。那所宅子离宫城很近,距离抚镇将军府也不远。我觉得不错,带着乔冀里外查看一遍,就预备将东西搬过来。搬家那天,柳二在门口放鞭炮,红纸屑铺了满地。我看得正高兴,突然一对公子小姐走近,那模样就是来闹事的。 男的是衡王府的世子,横着脸说话:“小殿下,九鹿给你霸占就算了,金垣巷的宅子不是你的,你怎么说拿就拿?” 女的是郡主府的大小姐,又美又刁,难怪沅水老受她的气。她撅着嘴:“小殿下,这宅子是我家的,家母从小住这里。陛下从未赐作它用,不如等他回来吧。总得等陛下赏赐,你才能拿我家的东西。” 第347章 我对她笑道:“是你的?那挺好。你也搬来住吧。咱俩住一起。” 难道衡王府和郡主府还不够大,不够霸道,还要跟我抢东西。大都府尹程开顺,是衡王爷的连襟。左看看,右瞅瞅,谁也不敢得罪。 “不如等陛下和大公子回来。不过一间废宅,各位莫伤和气。”他恭恭敬敬劝和。 我拿出信,娄氏府邸于淳化三年已归属娄宝勤,宝勤的信中言明借我居住。 那一对男女就拉着程开顺闹腾,硬说一张废纸不足为证。 我给他们烦死了。这时沅水听见新闻,也赶到大都府。 衡王世子一见她,就冷笑:“沅水,你真有本事。成天跟他粘一块,脸对脸贴着,不屑跟我们玩了。你是着急做储妃吧,连窝都找好了。” 程开顺连忙喝止他。闵小娟更不悦,说:“等大伯回家,看他怎么罚你。” 沅水最在乎闵代英。他们老暗示她闵代英会生气,她就真的害怕了。 那世子还敢说:“沅水,你别见到小殿下就扑上去。最终谁能去中殿,如今言之尚早呢。小心扑错人,弄得一身腥。” 他的手都搭上沅水的肩了。我一抬脚,将人踹到十尺远。我从小喜欢舞刀弄剑,西州那两年又常和番人比划拳脚,盛怒之下,一脚踹得他呕血了。 程开顺大呼:“老天爷,这下坏事了!” 他要去哪里,我一把揪住他。程大人抱着拳头,微微颤颤:“殿下还有何吩咐?” 乔冀择好时机,笑道:“程府尹,刚才翻阅府上的记事薄,近半年,衡王世子惹了不少麻烦。你 瞧,好多条诉状告他的。不知哪一件开卷公审过?” 拿过来。玉泉山庄开赌,打死二人;霸占京郊养蜂场,毁掉一半蜂巢;抢女人去九鹿,九鹿有女人吗?哦,是我来之前的事。几句话带过,没有细节,更值得玩味。这个蠢货。我一张一张掀开。这些算作闯下大祸,值得记录在案的。没记下的还有多少。 “程大人,趁世子养伤,你把这些案子理一理,成卷后交给我。” 程开顺将我请至一旁,细声说:“小殿下,莫要冲动。闵大人离开前交待过,这件事等他回来再处置。” 我推开他:“闵大人与他是近亲,不适宜处置此事。哦,你也是近亲。我差点忘了。府尹若不愿秉公办理,我就交到前桥阁。” 他沉默一会,尔后低头答是。 我又想起一事:“圣驾不在,京都的羽林卫由何人指挥?” 程开顺说了个名字。 我记住了。不知不觉,我迫切想知道更多事。虽然被喊了许多年的小殿下,这是头一次,我意识到自己是储君。这座帝国要落在我的手里了,沉重的令人疲倦,沉重的也令我振奋。 第113章 悠悠我心 我是南宫世家易九老…… 我是南宫世家易九老爷一脉的曾孙。易九于景泰年间奉旨督办造船厂, 经营三代,家族素有船王的美誉。其时他的胞姐是景泰帝的皇后,胞兄又是鼎鼎大名的雍州冒八。他们兄妹三人如擎天巨树, 枝繁叶茂荫庇族孙众人。易九只有一对儿女。女儿早年嫁人, 宣和年间就住在金垣巷的大宅, 可惜她命不长, 没几年往生了。儿子常年躲在黄叶林, 据说有点疯癫,没人见过他。我的父亲就生在黄叶林。出生后即送去雍州,那时的冒八当作孙儿来养,给他取名南宫博。之所以挖根溯源,只因没人愿意和我谈论父亲。在渐知人事的年岁,我嚷嚷着喊过爹娘。而最亲近的阿娘,她直言我的生父是个魔鬼。那种认真的恨意, 让我的童年笼罩着阴影。 她越隐瞒,我越想弄清自己的来历。然而我的阿娘并不清楚, 她来自乌潭旁支,甚少介入家族的事。倒是怀东叔叔带我去雍州,谈论很多父亲小时候的事。他说父亲很聪明,治学练武都比他强, 就是喜欢作弄人,作弄人家哭了才罢。他还叮嘱我, 不能学父亲去作弄人。我答应他了,他告诉我更多南宫家的往事。书库有几张父亲的画像, 他拿给我看了。父亲年轻时的模样真俊朗,一点都不像魔鬼。怀东叔叔比阿娘更了解我家,我自然相信他的话。 可是怀东叔叔住在永昌, 一年只回家一次。我像颗种子,落地开花,阳光晒晒就长大了。阿娘整日跟人说,沅水是乖巧懂事的孩子。我就努力学习乖巧懂事。小娟一点不乖巧,整日无理取闹,她一哭闹,好多人来哄她,她的阿爹让她骑到肩头,咋咋呼呼满街乱窜。我眼巴巴看着,眼眶蓄着艳羡的泪水。大概见我可怜,郡主府的闵代英特别亲近我。那年我大约四岁,他坐在凉亭乘凉,我爬到石桌上玩,正好与他脸对脸。 我很自然地叫一声:“阿爹。” 他很开心,双手举起我的胳膊,把我抱进怀里。从此我一直喊他阿爹。 后来我认了喜姑姑作小姨,认了无浪作叔叔。若小娟对我好点,我就认她作姐姐了。我一点都不孤单,到处都有我的亲人。 再长大点,阿爹就安排我去雍州女院读书。他喜欢端庄的淑女,期盼我成为温柔的大家闺秀。 小娟、大凤,还有我,我们三个就如女院的三朵花儿,摇摇曳曳,去哪儿都挤在一起。大凤家很富贵,邺城的船运来吃的用的,她随即分给我和小娟。她喜欢芙蓉花,叫我在素帕上绣雨后芙蓉。可我太笨,手脚又慢,绣了很久也没成。小娟从不让我刺绣,因为她不会绣,所以也不让我绣。有很多她不会,或者她不喜欢的事,比如抚琴比如舞文弄墨,我都不能做的。我偶尔去老宅打扫,她们跟去了,断言这地方闹鬼。可不是,住过这间老宅的都死了。真晦气。她俩叫我发誓,再也不踏足老宅。 第348章 日薄西山的南宫世家,想起它,我就泪水涟涟。老宅的北院里有幅美人图,那是庆禧朝的嘉宁皇后。她的轮廓温柔飘逸,双目宁静深邃。她望着残破的老宅,忧伤又美丽。 头一次见到这幅画像,我曾好奇寻问,画像是谁作的。 “是她的夫君吗?作画人深爱着皇后。” 那时怀东叔叔挡住了窗格的光线,皇后的脸没入阴影。画像角落还题一首小诗,我凑上前细看,又给他挡住。他让我小心,别损坏了画纸。 “小小年纪,你懂什么是深爱。” 大概我不懂,我也不愿深究。画像本来就藏于隐秘处,我又放回去了。后来再去,老觉得嘉宁皇后的目光尾随我。大凤和小娟是对的,这间宅子鬼影憧憧。佛龛前的灯,门前挂的珠帘,时明时暗,随风摇摆。一颗颗翡翠珠子,摩擦后就有呲呲的清脆响,很像小女孩的笑声。有个夜晚,我收拾好回去,撩开珠帘,恍惚听见背后真有人在笑。 回到女院后,我就病倒了。小娟说我叫小鬼缠住了。大凤最怕鬼怪,不肯来见我。静养一整月,我才彻底康复。为表达歉意,我各送给她俩一件丝帕,上面绣着雨后芙蓉。 “这是芙蓉花?”小娟拿着帕子,甩来甩去。 我生病时绣的,针脚歪了。但是挺好看的,用了云丝金线,黑夜里亮晶晶的。 咱们就在夜晚举起帕子看,素帕微微颤动着,莹莹润润的金线,勾勒出一朵金色芙蓉。 “胡说,”小娟喊得很大声,“哪里像朵花。倒像…” 像什么?我和大凤皆睁大眼。 “像小孩的头,小鬼头。” 大凤的手一抖,金线闪烁,她连忙把帕子扔了。 “沅水,你中邪了。做这种东西给我们。” 我委屈地哭了,明明是芙蓉花,我费了好多心思的。 “你们再瞧瞧。”我举着手帕。 她俩跟兔子似的,两腿一蹬,逃走了。她们不相信我。我把帕子盖在脸上。帕子还染着檀香,我最喜欢的香味。如何让大凤和小娟接受我的好意呢?想了一夜,睡不着觉。 第二天清晨,偷偷溜到她俩的床榻旁。她俩睡得好沉,像两只无忧的小猪。轻薄的绢丝盖到脸上,随女孩的吐气轻轻颤抖。为防止掉下来,我拿米粒粘住四角,再粘到她们的头发上。她们的脸,不就是两朵金芙蓉吗。一会儿等人醒了,她们应该很欢喜。 日出的光映入室内。小娟先醒,吸了吸鼻子,转头一瞧,立刻尖叫,这样大凤随即惊醒。两人相互瞪着,嘶声力竭地叫唤。大凤拉扯几次,因为粘住头发了,好久才扯下来。她的身子簌簌直抖。 大凤是下江王氏的女儿。近些年,王大相公家过得很得意。大凤刚来雍州时,伺候她的嬷嬷就指着我说,沅水是南宫家的女儿,你要学得跟她一样好。我很开心,拉起她的手形影不离。可她的嬷嬷又翻脸了,只因为我绣的一块帕子,她扇了我一耳光。 这件事闹得很大。阿爹不得不亲自赶到女院。我的脸还是肿的,忍着眼泪,王家大娘子一定要我磕头认错。 阿爹很生气。小娟又讲不清事情原委。大凤老使唤沅水做事,对不对?那个巴掌是谁扇的?沅水的手怎么破了? 阿娘也来了,直接和王大娘子扯头发打架。我又羞又愧,都是自己不好,南宫家的脸给我丢尽了。眼泪终于忍不住,抽抽嗒嗒哭得凄厉。 “阿爹你瞧,这明明是朵金莲。”阳光下,我举起那方任人揉捏的素帕。 阿爹抱住我,言明不会让人欺负我。那种情形,大凤和我是不能一起留住女院了。而大凤念叨有鬼,她不要待在雍州。为安抚下江王家,阿爹安排她去了京都的一间私塾。那么小娟呢?大凤走了,我是不能没有小娟的。 那件事搞得我精神恍惚,人人都说我中邪了。阿爹阿娘不让我再去老宅。百无聊赖,我拨了琴弦玩。果然音律能抚平紧张又敏感的心,渐渐地我听不见珠帘晃动。嘉宁皇后的脸逐渐模糊,有几次,我梦见画上是自己的脸。我也是那样的命运吗?要把一生奉献给铁麒麟。 从前韦老师教我抚琴,她说我很有天分。她不跟人客套,说有天分就必然有。我越发刻苦,早也练琴晚也练。琼华宫留有一把皇后所用的琴,喜姑姑寄到 雍州给我。绿绮香海,这么香艳的海,我连连摇头。把字磨平了,重新刻字逐水,只有归于平淡的水,这把琴才能长久流传。 淳化十九年,南岭有数十亩茶园交托给邺城管理。促成这件事的是王大相公,他是陛下多年的朋友。陛下总想回南方看看,这次就带着阿爹一同前往邺城。他们走了,我就经常进宫玩。我喜欢到琼华宫去,不愿它常年冷落,被人遗忘。灵婴说不就一座宫殿嘛,几十尺宽,我应该跟他出走京都,去瞧瞧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我是微弱的小女子,离开家就要迷路,如何走那么远。灵婴回来后,我们几个经常在一起玩。他和乔冀模仿番人的穿着打扮,逗得我咯咯笑。抚镇将军府有把很旧的长刀,斑驳生锈,横卧于正殿,他俩却很喜欢。这是镇国公用过的刀,他远征西域,没有回来。我暗觉不吉利,不让他们拿来比划。 第349章 小娟笑道:“小殿下,下次再去西域,你带上我吧。我要亲眼瞧瞧黄金城堡。” 灵婴就说:“好啊。英叔说要送一批茶叶去,他不让我去。你去求求他。正好我们一道去玩。” 他又推推我。 “沅水,”他伏在我耳畔低语,“波斯人的城堡里有凿开的大浴池,碧绿的水,橙黄的酒,起码能躺十个人,那些男人女人都在一起。” 我抬起眼睛看着他,你想和谁躺在一起。怏怏不乐。灵婴大大咧咧的,全然不懂女儿家的心思。他送我许多西域的小玩具。譬如金色小烟斗,绿宝石胸针,还有羊皮卷的花筒,凑近阳光,底部竟有各色花朵,五彩绚烂,一转又变花样。小娟发现那只羊皮花筒,她也想要。她又告诉郑夫人的外甥女,女孩们都知道了,都来我家打探小殿下的新奇玩具。 灵婴很得意:“这有什么,下次有车去鼓城,拉整车回来给他们开开眼。” 我浅笑:“你送我的那么多东西,我应该回礼的。破锣巷有杂耍有古玩,咱们一起去瞧瞧。” 他高兴极了,他最喜欢到处闲逛。我俩挑了端午正日,阳光明媚,人声鼎沸,骑着小棕马并肩出行。我穿上桃红色的骑装,裤脚束进皮靴,轻妆艳裹,如繁枝绿叶托起的桃花。灵婴拉住我的手,巷子里人太多,不牵手会迷路的。有位变戏法的大叔朝我俩吹火,突然吹出一对泥娃娃来。金童玉女,众人起哄着,灵婴拿一袋金币换,那对娃娃就塞进我怀里了。 我俩出双入对的事很快传遍京都。阿娘教训我一通,又跑去郡主府告状。我最怕阿爹,却没等到他的问责。因为灵婴给叫去中殿了。那天午后很热,我坐在烈日下掐叶子。阿娘骂的没错,我就是不懂轻重不知检点。泥娃娃成双成对有何意思,我和灵婴凑成对才要紧。 陛下会惩罚他吗?他一向阴晴不定的。灵婴是日落后才回来的,他一路跑到抚镇将军府,同我一样,热得一头汗。那刻我突然很害怕,生平头一次惧怕。日落西山,心口的汗蒸没了,凉意使我颤抖着。 灵婴垂头丧气:“他骂了我一天诶,我以为他不记得我这个人。” 圣上骂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有勇无谋,有胆无识。还骂他不懂人情世故,毁了人家姑娘的清誉。 “沅水,我真是这样的人?” 他见我不啃声,急且怒,瞪着眼:“他凭什么骂我?他自己还躲在宫里呢。就算他讲的有点对,但我哪里对不起你了。我要娶你为妻的,一起骑马算什么。” 我转过身,不觉得冷了,继续掐叶子,手心捏着一把碎叶子。 “沅水,”他突然抱住我,全是潮热的汗味,“我对陛下说了,我要娶你为妻,越快越好。” 少年的目光通红又坚定。而圣上没有反对。我有点恍惚,自己有什么好。但此刻不能犹豫,张开手拥抱他,我当然配得上少年的深情。我有比你们更炽热的心。 我们的婚期定在秋天。储君的婚讯传出时,引起许多世家的不满,不过这些抱怨给阿爹弹压住了。小娟跑来骂我,骂我是阴险的蛇。阿娘帮我准备礼服,只有永昌府送来贺礼。我没在意这些,心中烦躁,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果然大暑过后,安西都护府送来急报,黄金城堡欲扩张至鼓城,番邦已把界碑拔了。 窥见阿爹的神情,就知道这是严重的事。好多年前,因为镇国公战死西域,鼓城闭关很多年。如今开城几年,又要打仗了吗。我一直往郡主府跑,前桥阁和羽林卫也往那里跑。灵婴想亲自去鼓城查探,给阿爹制止了。等了七天,乔铮叔叔的信到了,他指塔塔人遭人排挤,被迫东迁,他们于鼓城周遭搭建许多城堡,数万人欲定居于此。他希望中原移兵三千守关。 前桥阁算出移兵三千要用的军饷,又商议此事宜兵还是宜和。 阿爹就说:“只有亲自面谈过,才能裁夺。” 郑大人立即说:“一用兵便是无底洞,需慎之又慎。” 羽林卫的南辰喊道:“可鼓城是通关要道,岂可让与番邦之手。” 灵婴又按捺不住,他想领兵去西州。 这时阿爹示意他坐下,他用平静的目光一扫,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我意识到他要干什么,连忙扑过去,抓住他的手。 “陛下的身子日渐衰弱,你不可远行。”他看着灵婴,“此事可大可小,我需亲自走一趟。” 我连连摇头,想到那把锈迹斑斑的长刀。只怕他有去无回。 “沅水,你哭那么凶干吗?”他摸摸我的头发,“那么多人陪着,我不会有事的。” 可是刀光剑影,你又跑不快。继续摇头,我的亲人不多,没有父亲,我不能失去你。为什么只有我在哭?难道大家都认为阿爹应该去? 灵婴将我拖开。乔冀立刻凑上前,他想和阿爹一起去。 “英叔叔,你带着我。我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 阿爹考虑一会,没有答应,他笑道:“你父亲在那里,有他就够了。你留在京都,郑老伯年纪大了,你跟着他,学着做事。” 第350章 他再把灵婴叫到身旁,叮嘱他:“南岭人敦厚,又有王大相公与他们交好,那处是风水宝地,你要好好笼络。渤海国地处边角,野心却大,你要小心,屯兵于幽州,不可松懈。” 灵婴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如果我没有回来,就去永昌找卞怀东。” 他在交代后事吗?我挣脱辖制,抱着他的腿,撒泼打滚,不同意他的决定。 他很生气,嗓门都抬高了:“沅水,你怎么跟泼妇似的。大家都看着你呢,南宫家的祖宗看着你呢。” 阿爹,我就是很慌张。难道你没看出来,从我出生起,除去能找到的一丝血脉连接,我就是孤零零活着。淳化二十年的中秋,按照旧例,我们一行人去雍州祭拜。重影破壁,祖先的牌位积攒了好厚的灰尘。我有些茫然。那是个凄冷的月夜。推开老宅祠堂的门,灵婴与我一起点亮蜡烛,小娟和乔冀跟在身后,那些灰白的缟纱审视着我,肆无忌惮地飘荡。 我翻开族谱,从上而下,自己是最后一个。 乔冀笑道,他的母亲来自南宫世家,他也该算进族谱。小娟说,她的外祖母也姓南宫,这么说她也能当皇后。 灵婴搞不清血缘脉络,反正他娶到我,牌位上的名字就算他的祖先。 他们都在安慰我,我笑了。 阿爹义无反顾去了西州。他答应每隔七日给我们一封信。今晚是中秋,明天就能收到他的信。我和灵婴来到岸边等待,潮水连接天际,太阳落下又升起。阿爹会安然无恙的。 我们会安然无恙吗? 灵婴指着远方,船来了。他交代过了,信一到京都就送过来。 我俩奔到甲板上。无浪叔叔迎面走来。 “信呢?” 没有信。无浪看着我们:“小殿下,内廷来报,陛下病危,请两位速速回宫。” 船身剧烈摇晃,一个浪打来,我几乎跌倒。船身怎么长出翅膀了,在水雾中飞驰,我感觉快吐了。前路茫茫,我们要往何处去?灵婴在哪里,为何只有我一人?心中一颤,谁在耳边低语。沅水,大家都看着你呢。看着你成为皇后,乘风破浪。回过头,雍州的影子越来越浅。雍州也在远处看着你,它会等你回家。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