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松逐鹤》 第1章 《梦松逐鹤》作者:美岱【完结】 简介: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道德经第四章》 林清,字见善,又唤“安晚”。 隋瑛,字在山,又名“遇安”。 少时是一场赶考中的邂逅,青年则是庙堂之上的争锋。相识多年,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岁月无情,人更无情。皇权之下,身不由己;官场游弋,生死瞬息。 下雨了,林清的身子湿了,他思念隋遇安,可思念无用,爱也无用。 林清可以不清,在山却不能在山;同一目标,不同道路。 *林清:实质正义,只要能获得真相,不在意如何获得真相。功利主义者。 *隋瑛:程序正义,追求看得见的正义,每一步都要走得正确。道德主义者。 书名出自“是梦他松后追轩冕,是化为鹤后去山林。”(辛弃疾) (朝堂,权谋,架空) 因为签约了,做一个简单的说明: 1、该文稍微现实,情感复杂(非常重要),建议年纪较大的读者或者对情感复杂接受度较高的读者阅读; 2、本文无完美角色; 3、角色行为勿上升作者; 4、段评已开启,欢迎大家多多评论; 5、若无特殊情况,一周六更,每天18:00左右更新,周日休息; 内容标签: 强强 虐文 朝堂 美强惨 权谋 群像 主角隋瑛互动视角林清配角倪允斟萧慎宋知止奚越程菽宋步冉 其它:权谋,朝堂,正剧,复仇,夺嫡,变法 一句话简介:病弱美人的复仇上位之路 立意:美人心计,君子纳情 第1章 楔子 一句话,四个字,将为他之信念,…… 哒哒哒,哒哒哒! 脚步疾速,响亮清脆,青苔遍布的小巷中,闪过一道瘦削身影。 这条路近些,自己是可以赶上的! 布衣少年快步跑着,粗气直喘,稚嫩脸庞上挂满泪水。小巷尽头,天光摇晃,好似不真切的哀乐传来。接着就是明晃晃的一片白,少年的脚步兀地止住,被刺痛的双眸里倒映出一樽漆黑的小小棺椁来。 “不,不!” 少年拼命呼喊,拨开了人群,朝送葬队伍跑去。纸钱漫天飘飞,如雪四散,仿佛要把这片天地糊住。他跑,在唢呐尖锐的奏鸣中朝最前方的棺椁跑。这短短几丈距离却好似天堑,让他始终不得靠近。少年哭得嗓子哑了,胸口发痛,若有无数双手从背后将他攫住,脱离这送葬队伍,叫他和那黑色棺椁越来越远。 “不!不!” 他惊叫从梦里醒来,这时,窗外燃起一片熊熊火光! “着火啦!”院落里传来人撕心裂肺的喊叫,狗也跟着狂吠起来。少年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一群官兵涌进,如云翳般压在宅院当中。接着,便是父亲叫冤的声音,片时,众人离去,院中只剩下哭泣的母亲和瑟缩的姨娘。 七日后,父亲归来,浑身伤痕,满目沧桑。白雪纷飞之际,他被姨娘和母亲抱在怀里,送走了父亲最后一程。他记得父亲濒死时的惨状,脸色青紫,目光空洞,嘴里喃喃叫冤,眼泪纵横涟涟。 少年神思恍惚,每日都梦见那口棺材,他想去找那座坟,广陵城外西边的山峦他翻了个遍,终于,在一个暮色四合时分,他找到了那一方小小的墓碑。 他跪在坟前,哭成了个泪人,动情之深,竟忘记回家,叫他那惨惨戚戚的母亲与姨娘好找,差点寻了井口跳下。 翌日早晨,天光青白,正如那人衣衫,朝霞艳丽,则如那人病重咳嗽时的红晕飞腮。他擦掉眼泪回城,路过广陵城,人群熙攘,皆朝一个方向涌去。 他心下想到什么,连忙跑向菜市口。午时三刻,日光正盛,这十字街头法场人影攒动,却都噤若寒蝉,望着那刑场上老少男女十余人,百姓目光里都是怔怔愣愣。 “这老爷也是个好人,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可别为其说话,当心引火烧身!” “只可惜……” “……” 叹惋不绝于耳,少年拨开人群,挤到了最前面,和那最前方的刑犯对上目光。他是他们口中的“老爷”,是他认识已久的人。 少年想哭,却哭不出来,那男人浑身伤痕,须发滴血,暗淡眼眸里映出少年的哑然。他艰难地微笑,在感知到那刀已经举在自己头上时,他抬头,朝他无声地说出了四个字。 少年大惊,还来不及反应这唇语为何,就只见刽子手手起刀落,咔的一声,人头落地! “啊!”他爆发出一声惊叫,连连后退,血喷如柱,染红了整个法场,整片天空! 众人都掩面而退,少年却呆愣地瞪大了眼睛,徒然张嘴,就在他快要晕倒之际,姨娘终于找到了他,将他护在了怀里。 “瑛儿,回去吧!回去吧!” 他晕倒在姨娘怀里,梦里还在品啜那唇语为何。某一日,他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梦到那口棺材,他便明白了所有。 一句话,四个字,将为他之信念,撑其余生不惧,路行不迷。 第2章 第一章 “我也很挂念你,一直都很挂念…… 大宁庆元二十六年,朔西风雪大作,戊原府巡抚衙门外,雪落得半尺深。几名当班的衙役第三次往照壁两侧木梁上的火把里添油,一阵狂风袭来,再度湮灭了所有火光。 第2章 衙役们叫苦不迭,连忙唤人从库房里拿灯罩来。好不容易点上火,衙门后又在唤寅宾馆内的炭火要更换了。 其中一名衙役恨骂一句:“嘚,什么都要老子来干,你们都是吃干饭的?” 说完他便急急忙忙去生火了,片时,一盆烧红的木炭被三俩当班端进了巡抚衙门西边的寅宾馆中,而先前将熄未熄的那一盆则被端到了科房,供当夜差的蹭蹭余温。新换上的炭火让这间略显寒酸的会客厅堂顿时暖上些许。 银白炭条错列,火光明灭不定,一名年轻官员闭目养神,而另一位中年官员却神态焦灼,两撇胡子翘了又翘。 人影起了又坐,坐了又起,这位中年官员是朔西布政使司布政使高子运,赣州章江人,刚过不惑之年,于朔西当差已有十余年。昏黄灯影照出其脸上的蜡色甚是难看,一双江南人的杏眼频频朝窗外探去,除了令他百般不适的鹅毛大雪之外,便只依稀可见三两点衙门点起的暗橘色火光,于墨黑的夜里兀自摇曳。 他不由得站起来,负手踱步在厅内。 “高大人。”一边的年轻官员从假寐中醒来,望向高子运,笑道:“您不必着急,抚台大人想必是被这风雪耽搁了。” 高子运回头,拱手道:“失礼了,林大人,您舟车劳顿,今晚还是先去歇着吧。” 这名身着朱红大袖官服、胸前补子上绣着蓝金孔雀、头戴三品官员冠帽的年轻官员姓林名清,字见善,是庆元十八年的进士,如今在兵部就任侍郎一职。他是今日午后到达朔西省戊原府的巡抚衙门,用过简单的晚膳后便一直等在这里。 这林见善高子运自是知晓。 十八岁高中探花,羡煞无数人,而后在翰林院任编修数年,如今被吏部堂官赏识,一跃成为朝上红人。不仅仕途前程无量,年纪轻轻便显入阁之才,模样更是生得貌似潘安,如圭如璋。其身高六尺,面如冠玉,黑发似漆,眸若星熹,只是身材略显单薄,若风中摇竹,鼻梁一痣,凭添柔情。朱红官服衬出凛然争气,言语间却谭霏玉屑,倜傥风流。如今年纪弱冠有六,仍是断雁孤鸿,在京城不知成了多少高官们的攀亲首选。 “不必,我跟大人一起等待抚台。”说罢,林清向前伸出双手,微微躬身,凑近火炉烤起了火。 “真冷啊,这朔西才十月就如此严寒了。” “朔西地处极北,往年在九月就开始雪虐风饕,今年得蒙圣上六十大寿的喜事,风雪还来得晚了些。” 林清含笑盯着炉火,点头并不应答。随着时间流逝,他原本平静的心情却起了些微涟漪。 今夜,当真要见到了? 时隔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他无时不刻都在牵挂那远调离京之人。可那人分明知道自己今日要来,却无半点接风洗尘之意,仍旧在三日前去了前方与北狄的作战前线,至今未归,以至叫自己在此地等了足足三个时辰。 换了别人,林清心里多多少少会生出些芥蒂,这不讲礼数的派头着实令人不快,可前方战火如火如荼,作为朔西巡抚兼任提督军务,那人的做法又在情之中。想到他几年前在朝上的朗朗风姿,挥斥方遒,林清心下不免叹惋。 本已至兵部侍郎,正三品的官员,却因为得罪了张党遭到弹劾,来到这偏远的边疆之地,看似是做了封疆大吏得了个从二品,可其本是婉约江南出身,哪曾经历过如此朔风暴雪和飞沙走石。更何况朔西近几年北狄作乱,民生凋敝,端的是苦中之苦,穷中之穷。 这一次被人弹劾是来到苦寒的朔西做巡抚,下一次又会是在哪个穷乡僻壤,再这样下去,便有天纵之资,仕途这条路怕也是走不远了。 林清如是想着,心里又是叹息,却更多为即将的见面而欣喜。他实在等待太久了。 他沉思之际,高子运瞥了一眼他。布政使暗忖,也不知是火光映得这兵部侍郎双颊绯红,还是他想起了什么,明眸里竟泛着春光。 —— 铁骑声骤响,破了这风雪而来。高子运当即起身,林清也从思绪万千中抽回。红木大门打开,鹅毛大的雪花随凛风瞬间涌进屋内,随着长随的一声通报,林清日夜思念之人,朔西省巡抚兼提督军务隋瑛便阔步走到二人面前。 “让二位久等。” 声色朗清,隋瑛拱手道歉,毫无寒暄。高子运和他是时常见面的,可林清却是远方来客,隋瑛此等作为,好似两人只是三日未见。高子运不由得心下微惊,目光在林隋二人脸上扫了扫。 抚台神色自若,双眸含笑,就见那林清也是落落大方地回礼,无任何讶异。 “下官林清,见过隋抚台。” “见善何必多礼。”隋瑛顺势牵住林清的手,“怎么这么冰?不适应此地的天气罢。” 说着,隋瑛脱下了自己的鹤氅,自然而然地披在了林清肩上。暖烘烘的热气伴随隋瑛惯用的竹林香膏气息一齐涌了上来,林清脸色微红,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高子运的声音如雷般响起。 “抚台!”高子运连忙道:“您可把我急死了,这么大的雪,休要再去前方了!” “依您所言,吴将军和那数万将士就不怕这雪了?”隋瑛走到紫檀主座前,端起一杯茶,不紧不慢地小饮了一口。 “可您也得知道个轻重缓急,您现在去前方又能做什么呢?雪不停,仗打不起来。那北狄人也不是牲口。” 第3章 林清被高子运逗笑,隋瑛看了他一眼。 “见善莫见怪,在朔西官员间没那个礼数。你的茶还热吗?叫人添一壶来。” “尚是温的。” “温的就是快要凉了,你身子弱,在京内就时常感染风寒,何况来到了这里。”隋瑛说道,就吩咐人去重新沏了一壶茶。此时,高子运还在喋喋不休地责怪隋瑛几日前擅自去了前线,叫他担心,也叫林清这个京城派来的钦差好等。 “高大人,我这个抚台做得还没有半点自由了?” “抚台啊,您可不要仗着自己年轻,身子骨好,这风寒一旦沾染了您的骨头,可叫您有得受,这朔西一时半会还得叫您担着,您可不能任性妄为啊。”高子运语重心长地劝道,随即又是一声叹息,“您亲自押运冬衣和粮草送给前线的将士们,还自己垫了资财在里边儿,可您前前后后也只有两套冬衣,再加上那个破破烂烂的鹤氅,您如此行为,叫咱们这些办事的心中实在惭愧。” “我对您从无此要求,高大人,隋瑛独身一人,也不似您和王大人有一众家眷要养活,我要那么多劳什子做甚?您大可不必惭愧,对朔西的贡献您称第二无人敢论第一。如今时间不早了,您也得回府休息,我差人送您。”隋瑛叫来长随,吩咐了几句。高子运摇着头走了,屋内便只剩下林清和隋瑛。 “隋抚台,您今日受累,我……”林清起身,脱下鹤氅,预备行礼离开。 “见善,穿上罢,屋内冷。” 隋瑛没有半点自己离开或者许他离开的意思,林清只好重新披起鹤氅,端坐着静待后文。他抬眼看了一眼隋瑛,如同两人多年前的相识,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如玉般的君子模样。隋瑛,隋在山,林清心中默念着他的名与字,在如此温柔清隽的面孔之下,却有着一颗刚硬的无所畏惧之心。 “朔西的军情,我和吴将军都有奏文,这回圣上差你来,究竟用意为何?”隋瑛放下茶盏,即使心中有数,他却想听林清的说辞。 “无非想听真话而已。” 隋瑛微眯眼睛,“此话怎讲?难不成我和吴将军还能在奏疏里作假?” “见善没这个意思。”林清恭敬地垂下眼眸,以一种宁定的声调说,“真的对面可不仅是假,还有‘缺’。有了这‘缺’,真也便算不得真了。” 见隋瑛沉默地盯着他,林清干脆也不再隐藏,继续说:“有些事,您见了,说不得。有些话,您心中想了,却写不得。您和吴将军说不了的,写不了的,我来说,我来写。这是圣意。” “见善的意思是,你的奏疏这一次不会提到内阁里去?” “我将亲自面见圣上。” 话说到这里,意思便也再清晰不过。对于隋瑛来说,绕过内阁首甫张邈直接向当朝皇帝奏明朔西真实情况定是好事一桩,可他却脸现忧色,依旧盯着林清,不言一语。 窗外狂风肆虐,鬼哭狼嚎一般。屋内却岑寂无声,暗流涌动。 “抚台可是有担忧?”林清率先打破沉默。 “圣上手下有钦差,还有司礼监的人,见善,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林清微笑,“意味着我多处不讨好。宫里的人会认为我越俎代庖,大臣们则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那你为何还如此做?”隋瑛放下茶盏,眼底已经泛起了不快。 多想说,原因有很多,除却皇命之外,更因为这朔西是你的,不想让你在此处太难过,所以甘愿走这一步险棋。可林清却佯装摇头,无奈笑道:“我乃大宁朝兵部侍郎,吃的是朝廷的俸禄,走得是程朱学的大途,为国为民,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怎的,只允许您隋瑛隋大人在朝堂上与奸佞相争,还不允许我林见善说几句真话了?” 隋瑛一愣,随即起身拱手道:“是我唐突了。” 林清连忙站起身回礼,隋瑛便走近再度握住他的手。 “想必当差的已为你预备好了房间,朔西条件艰苦,比不得别的省份,这回先委屈你了。等明日我差人去打两床新棉被来,你在这里待上个半月,想必该看见的就该看见,该知晓的就该知晓。见善,我一直都很挂念你。” 这最后一句说得情真意切,林清不由得抬头看向眼前这比自己足足高了半头的人,在隋瑛这双如镜眼眸里,他看到了自己异于往日的羞怯。可他也从这张秋水微澜的含笑面容上,窥见了这句话的真意。 隋瑛的确挂念他,却也只是挂念他。 想必换了哪位同僚到此,也会得到这一句令人感动的肺腑之言。 可他林清,思念说不出口,别的念头更是半分都不敢有。他低下头,隋瑛便只当他是累了,寅宾馆的大门打开,长随便凑上前来。风雪夜里,他被隋瑛亲自领着走向位于东院的客房,直到门关上的时刻,他也没能将对这句话的回应说出口。 “我也很挂念你,一直都很挂念你。” 第3章 第二章 “你在我心里一直都很好。”…… 翌日一早,林清的长随王朗将兵部的那套蓝底鎏金暗纹、袖着孔雀纹饰的常服打得片褶不留,服侍林清穿上了。刚用热水洗完脸,抹了清茶香膏,挽上发髻套上黄玉流云发冠,就听外边当差的前来通报,说是隋抚台邀请林侍郎去西厅用早膳。林清出门前王朗给他披上了狐裘,还往他怀里塞了一个今早当差送来的黄铜暖手炉。 第4章 “这里和京城不同,天寒地冻的,可别冻着主子。” 这王朗不过十六七岁,心思细腻,跟随林清三四年了,前几年在人前不会说话,只会腆着张红脸闷头做事,如今跟随林清出入各种场合,也算会做半个人了。是以这回来到朔西,林清特意将他也带了来,好让他也多见见世面。 “你收拾好屋子,也去用点热茶吧。对了,那物收好了么?” “回主子的话,小的将那物贴身收好了,就是丢了小的的命都不会丢了那物。”王朗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示意两人口中之物被他藏在了胸口衣物的夹层荷包里。 “仔细点,可别叫人给看见了。” 林清言罢,便出门跟着巡抚衙门的当差走向西厅。 西厅是巡抚招待客人宴乐的地方,嶙峋假山后掩映几方小小池塘,夏日里或许有几朵睡莲绽放,而在这苍茫的冬日早已封冻被雪覆盖了个七七八八。再往后去,是一处不大不小刚好容得下一个戏班子表演的戏台,往届巡抚甚至会在这里养上戏班子方便听曲儿,唱得最多的便是《西厢记》。 这一处人造江南别院于巡抚衙门,如同朔西之大宁官场般格格不入,前前后后来这里作巡抚的十有八九是江南人,对于这些来自水乡的文官们来说,就任此地不啻一种变相惩罚,哪怕官至二品,可这一年四季二季黄沙,一季酷热干旱一季风雪肆虐,病逝于此的不胜枚举。是以一旦有了回去之机,个个便眼巴巴儿地溜之大吉。 是以对于大宁江南文官来说,“朔西”二字,可谓利剑悬空。 可何止江南,对于整个南方人,譬如林清这个岭南惠州府人来说,若非隋瑛在此,便有皇命在身,也不愿待上个半月。昨日夜里隋瑛拉着他的手说得如此所应当,自己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鬼地方,叫人待上三天就得结冰。” 林清暗忖,可手里揣着的暖炉,听说是隋瑛昨日夜里特地自己去库房里寻了来,叫人一早给他送去的。 他不禁笑了,雪色照在他脸上,似江南的春光。 走过几道回廊,来到西厅,炭火已经热了屋子。林清进门后,一名侍女帮他褪下了狐裘,引他绕过画有遒劲竹林的屏风,坐到了早已等待多时的隋瑛对面。 摆在二人面前桌上的,竟是一桌淮扬早茶。 “见善昨日睡得可好?” 隋瑛一身蓝染夹棉长袍,素色底子上毫无纹饰,只被一根碧落色绦带束了腰身。发髻挽得标志,除却一根千草色绑带,无任何装点。其手里拿着一本《荀子》,书页落在《宥座》那一篇,端的是朴素异常,倒是把原本就未曾如何打扮的林清给衬得华丽雍容了。若非这张脸柔和似水,气色红润,尤其是一双上扬的凤眼睿智不失锋锐,鬓边无多少风霜浸染,说是市场来的挑担货郎也不为过。 只是,这货郎也未尝太过俊俏了些。 隋瑛生的一副不输林清的好样貌,只是比起林清那利刃出鞘、男生女相的俊美,他的面容更加温淳大气,为国泰民安之相。眉眼端正,不失精巧,黑瞳如曜,炯炯有神。鼻梁高耸,唇珠圆润,嘴角始终挂着抹笑意,哪怕愠怒时刻,嗓音也似山间竹林,清泉粼粼。使人瞧着就不禁想起嵇康的一曲广陵散,月光下的舞剑人。 话说君子六艺,这隋瑛可是样样都会,一手琴艺可在朝野上都出了名。只是对这琴艺赞扬的背后则颇含众人隐藏的恶意,谁叫他这琴艺是跟随一名江南名妓学来的。 “见过抚台。” 林清行礼后落座,隋瑛笑着放下手中书籍。 “何必这样多礼,唤我字便好。” “在下哪里敢……”见隋瑛神色认真,林清连忙改了口,“好,好一个玉在山而林木润,这回朔西的百姓们算是修来了福分。” “只可惜我能力有限,譬如这早茶,不瞒见善,这算是为你补上的接风洗尘之宴,如此丰盛,便只有这一回了。”隋瑛长睫缓落,神色不禁黯淡几分。 “哪里的话。”林清连忙抚住隋瑛手背,道,“我来也是办事的,哪里是来享受的?” 隋瑛笑了,反过来握住林清的手,“这回不冷了,热乎的。” 林清的手颤了颤,道:“谢谢你的暖炉。” “快用餐吧,免得吃了凉食,让你肠胃不适。今日雪停了,我们吃完了便去罗远县。车马已经预备好了,路程大约要走个两天。” 这桌上的淮扬早茶,是几日前隋瑛知晓林清要来,特意在去往前线时就吩咐人弄来原材料提前备下的,这可不容易,几名衙役差点跑断了腿才弄来几只上等的肥鹅和些许蟹粉、河虾以及鳝鱼。在顺天城这不是什么新鲜物,可在这边远的内陆朔西,弄到这几样可谓难如登天。 当差的也不禁纳闷儿,这隋抚台虽是江南人,可与从前的老爷们不同,他向来节俭朴素,从未提过这等非常要求。这回怕是京中来人地位显赫,至关重要,是以隋抚台才吩咐了这等难事去做。 至于为何是淮扬菜,只有隋瑛自己知晓。过去在顺天城,他和林清两人因些许缘由交往并不密切,但隋瑛对其口味倒是记得清楚,作为岭南人,林清却好江南那一口。每每在某些官员的宴席上,他也只对那狮子头、拌三丝、蟹黄豆腐等菜品动些筷子。 他吃得向来少,隋瑛时常觉得他过于消瘦。如此想着,他为林清夹了一块蟹肉。 第5章 “谢过在山。” 林清将清甜蟹肉喂进嘴里,心里又是喜又是无奈。这隋在山怕是钝到了骨子里,哪有同僚间如此关怀备至,以至于牵手夹菜都如此自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隋在山心里藏着绵绵情意呢。 可林清心里清楚得很,这人向来对谁都是如此好的。 用过早膳,长随通报说高子运布政使已经到了,隋瑛吩咐说不着急,先请他在签押房里稍作等候,待林侍郎再喝上几口热茶,仔细消了食先。 “你把我看得太金贵了。”林清正色,认真地说。 隋瑛笑了笑,解释道:“不是我把你看得金贵,是你本身就金贵,这一回你对朔西来说无比重要,我、吴将军还有朔西数十万百姓苦北狄久已,还得受制于自己人。我并非惧上,也不怕背上什么党争之名,只是朔西地处偏远,怕言辞不周,被人钻了空子,奏疏递不上去,真实情况也无从解释了。我自己也就罢了,可吴将军还有前线的将士们不能等。雪一停,战争迫在眉睫。” “圣上派我来,想必也是有所猜测。” “是啊,圣上英明,可是你,见善,接下来可是难了。” “这么多年何曾不难过?”林清笑着,抿下一口热茶,“难过也过了。” 隋瑛脸上露出怀念神思,犹豫片刻,他试探地问:“陆师可好?” 他口中陆师指的是当朝内阁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陆渊,初进官场,陆渊便看中了隋瑛这样一位浩然正气的年轻人,收其为学生,给过不少指点。后来隋瑛年轻气盛,不听劝阻,在宁中买官案件上擅自上书弹劾张邈、郦径遥等人,却没想到中了圈套,导致买官卖官的矛头指向了宫内,惹得龙颜大怒。 张邈、郦径遥等人指责他背后之人乃是吏部尚书陆渊,为了不牵连恩师,隋瑛主动与其划清界线。 后来陆渊与那尚在翰林院就职的林清越走越近,索性收了他做了学生。 那是隋瑛第一次官场失利,在此之前,他的仕途步步高升,颇有直挂云帆济沧海之势。年纪虽长了林清四五岁,考中进士却比他还晚了三年,但这官场之路,向来论不得时间。 不过,说到这科考之路,便又是一番故事。也正是因为这次际遇,林隋二人结下了一生的情谊。 此际,林清闻言便轻轻放下了茶盏,说:“还好,身体还算硬朗,六十多岁的人了,总是挑灯夜读,前几月患了眼疾,太医给医好了,陆师母便不再允许他夜半读书。我来朔西前,还特意去拜访了他。一想到你在朔西,陆师便老泪纵横,叹息不止,可见这些年心里还一直挂念你。” 林清仔细观察着隋瑛神色,那是忧伤和歉疚,以及些许落寞。 “我对不住陆师,但好在,你比我会做学生。”隋瑛笑容苦涩。 “在山,陆师要我带给你一句话,‘君子豹变,其文蔚也’。你我的路,还很长。” 隋瑛脸上露出和煦笑容,顿时让整个屋子都明媚了几分。林清也笑了,他很喜欢和隋瑛在一起的静谧时刻。过往在顺天城,两人之间还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推心置腹的谈话。官场诡谲,人人心里都藏着些心思。反倒是到了这僻远之地,远离一些纷争,话倒好说一些。 这次朔西之行,于私,林清算是来对了。 不过片时,高子运差来的长随又开始催促了。林清套上狐裘,见隋瑛也不换身绸服,直接披上了那件黛色鹤氅,不免笑道:“你这样,倒是像个终南山的仙人了。” “哪里的话,我本布衣出身,尘世的百般都未曾体验足够,哪里还敢妄论太上之事。”隋瑛走到林清面前,问:“可是笑我寒酸了?” “怕是抚台别看不起见善的做派就好。”林清缓缓垂下眼眸,此时隋瑛站得离他很近,他闻到了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淡竹香气,心底不免涟漪四起。 “你很好。”隋瑛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掠过,“你在我心里一直都很好。” 不过须臾,两人共登一辆马车,于皑皑白雪中,在布政使高子运和按察使王璞真以及一众官兵的护送下走上官道,朝地处西北的昆元府罗远县驶去。 第4章 第三章 “什么点火不点火的,事在人为…… 被雪覆盖的原野中官道笔直向西,车队中间第二辆马车上,布政使高子运打起了瞌睡,一旁的按察使王璞真却不住撩起马车的幔子,朝前方那架马车张望。一阵冷风涌入,高子运受了凉,打了个喷嚏。 “王大人,您可是不怕冷,在下可受不了您这番折腾。”高子运不住拢紧狐裘披风和他的兔毛围脖,吸着通红的鼻子。 王璞真回首看他,悻悻地放下幔子。 “他是当朝的红人,却不知道是谁的人,这把火点得好,便烧到了地方。点得不好,怕是要引火自焚!” 王璞真操着一口西北口音,他是朔西南边的奉山县人,在此地当官已经数十余载。北方人性格直爽,王璞真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哎哟,我的祖宗,您可小点声儿!”高子运连忙去捂王璞真的嘴,“什么点火不点火的,事在人为!” 王璞真撇开高子运的手,讪讪地放低了声音,“你不让我说我也得说,我看,这事儿咱们做得没错,就是不该瞒着巡抚!” “不瞒他还能做,你瞧不出来他是什么性子?” “我看是读圣贤书给读颟顸了!” 第6章 “王大人!”高子运两撇胡子一抖,正色道,“巡抚大人清廉刚正,走的是坦途大道,年纪虽轻,能力和胆识却远在你我之上。有些事他不想做,也不能做,不说为他,就说为这朔西的百姓和前线的将士,咱俩也得豁出去一回!” 王璞真冷冷地笑了,“这本身也不是件大事,稳住巡抚就好,你可是打过包票。” “哎!王大人。”高子运叹息一声,“事在人为,事在人为嘛。” 言罢,两人也不再争执,马车内再度归于寂静。而在前方的那辆马车内,寂静却从未被打破。 林清偶尔掀开马车车窗的棉布幔子,隔着层薄纱欣赏朔西一望无际的雪原,窗外空气冰冷,雪天一色,万物都似在岑寂中歇息。 大多时刻,林清都闭目养神。而在他斜对面,正对车门方向的隋瑛则是一刻也不停地阅读军报和省内各州县递交的表章,这些都是他前几日出行遗留下来的公务。林清也不打扰他,车内摇晃,他困倦得很。这一路上没有驿站,只是路过一座饭庄做了简单的休整,夜里继续赶路,众人便和衣睡在马车内。 直到第二日下午,官道尽头才出现罗远县的县碑。县令和县丞早就在那里候着了。 车马一停,王朗便从车队最后方的一辆简陋马车上跳了下来,小跑着朝最前方跑去,好让幔子一掀开,主子便瞧见自己已经在等着了。 先下来的是隋瑛,他的长随已经去了县衙内打点事宜,王朗行了个礼,连忙上前去扶车内的林清。 “你倒是个伶俐的。”隋瑛笑道。 “主子这月有小半月都在车上,小的实在不敢怠慢。”王朗应声答道。 “倒是我招待不周了。”隋瑛回头朝林清看了一眼,“见善莫怪我。” “哪里的话。” 林清将手递给王朗,王朗扶着他下了车。后面的高子运和王璞真也上前来,罗远县那姓李的县官便领着县丞拱手向众人面前行礼,接着便是寒暄和一些精致漂亮的谀词,个个儿地都在往林清脸上贴金,叫站在林清身后的王朗听得都不禁咋舌。 话虽说得动听,但事情还是得办。众人启程去县衙,一路上,林清仔细瞧着那破败房屋和杳无人烟的街道,陷入沉思。 这罗远县虽然地处偏僻,但自古以来就是边塞重镇,也是关内外商品的重要集散地。来自西域和北方的特产,如宝石、香料和马匹等,都在这里经过精挑细选后转卖进入关内。而关内的丝绸、茶叶和珍珠等货物,则通过这里销往北方和西域。往年,这座县城虽然未达到富庶程度,但生活依然宜居。而如今这里却荒凉凋敝,宛如一座废城。 “自从北狄内部雅峦部落夺了权,野心勃勃的兀山齐三番五次地南下,洗劫我大宁国的边疆城镇,若非吴宪中大将军和隋抚台的镇守,这几座城镇怕是守不住。”高子运忧心道。 这些情况林清是一早就知晓的,他是兵部侍郎,熟知全国各地的军务和战况,尤其是北方边疆。 “怎么不见一个人影?”林清问。 “看时间已经到了晚时,流民们怕是去县衙口领救济粮了。”一边的县令答道。 “还能支撑几天?”隋瑛问。 林清蹙眉,隋瑛话里有话。 县令拱手道:“回巡抚大人,难啊,最多不过五天了!” 此刻,车队到了县衙门口,官兵们开始驱散嚷声要粮的民众们。在如此苦寒的天气里,百姓们都穿着破烂棉衣,踩着污雪淤泥,捧着空陶碗,眼巴巴地等着一碗清汤粥。冷风凛冽,夹杂着零星的雪花,刺骨寒意让人寒颤不止。 见几位官老爷下车,百姓便个个跪下大拜,连连哀嚎叫苦。 “北边的土地流失了大半,流民们都聚到了县内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生意做不成了,能干的还去参了军,日子过不下去,只能沦为灾民。” 李县令一边解释,一边领众人进了衙门落座,沏了热茶水。此时,天已经黑透了。 林清小口喝着茶水,耳朵听着,心里却思量着。来时户部给出的清单早就指示了救济粮要优先给到北方这几座遭受北狄洗劫的城镇,重点安抚流民,阻止其往南迁徙。吴将军在前面打,抢回来的土地也得有人才行。 是以在京城内,派往朔西的救济一直是充裕的。用户部尚书程菽的话说,倾举国之力也要保住朔西。这次的救灾粮,甚至有从东边富庶的江宁省专程调过来的。怎地到了这地广人稀的朔西省,就不足够了? 林清心下思索,抬头时便对上了隋瑛望向他的目光。他微微颔首,表示心下有所了然。 日光之下无新事罢了。 眼见到了饭点,衙门后的小厨房差人到县令耳边道了几句,县令当即做出一副怪罪的苦相,背过众人拉着小厮在屏房后悄声骂道:“狗日的你们想害死老子?把烤鸡都端进去,没见着这回来的有巡抚大人?” “那,那兵部侍郎怎么办?”小厮问道。 “晚上差人送到他房里去,说是夜宵。” 小厮领命匆匆走了,县令便又笑嘻嘻地走了出来,继续和众人议事,不过片时,就在他预备招呼众人去三堂用餐时,突然有衙役来报。 “报,县令大人——外面闹起来了!他们要反!”衙役喘着粗气,满脸慌张。 “放肆!没看到巡抚大人在这里?”李县令甩袖,转身向林隋高王四人拱手道歉,“让诸位大人见笑了,下面当差的人总是一惊一乍的。诸位舟车劳顿,还请移步到三堂,先用了晚膳罢。” 第7章 “都要反了,李大人不好奇外边是何情况?”隋瑛问。 “嗨,僧多粥少,定是又因为分配不均闹起来了。常有的事,常有的事。”李县令低声下气地笑着。 “巡抚大人既然发话了,定是要去看一看,百姓无粮可吃,我们吃得又如何安心?”高子运说,暗瞥了一眼王璞真。王璞真连声附和,“就是,《孟子》曰,‘百姓苦,则不可不救也。’为官要为民。” “两位大人说得好,既然外边闹起事来了,我们耽搁些又有何妨?”隋瑛遂望向林清,“林大人还受得住罢?” “君使臣以事上,臣使民以事下。圣上英明,差了我来就是要体恤民情。"林清颔首。 “那好。”隋瑛便对李县令说:“打开衙门大门,我们来看看究竟是为何而反!” 高子运和王璞真相望一眼,跟着隋瑛出了大门。 —— 衙门口的火把照映在众百姓脸上,明灭之下张张都是面色蜡黄,骨瘦如柴。围在中间的几名跪在地上的三俩百姓正哀嚎大哭,连连叫冤。其中有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还捂额头,似是破了在淌血。 “是谁反了?谁敢叫反?”李县令好不愤慨。 “县令大人,诸位大人,小的们没有反,小的们是冤枉啊!”其中一名老者说。 “为何叫冤?”李县令扬声道,“当着巡抚大人和侍郎大人以及诸位大人的面儿,你们可得说清楚了!有半点虚言,定是饶不了你们!” 那老者在少年和身旁妇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起身,拱手道:“鄙人姓周,本是罗远县黄漠村的鞋匠,这些年为来往经商的商人们修订鞋履,赚了几分薄钱。小儿年近不惑,入伍参了军,在北边儿和那北狄牲口作战。鄙人便带着儿媳和孙儿在家勉强生活。” 老者望了一眼诸官,继续说:“心知北边的百姓们苦,流落至县内,讨得灾粮过活,不想给朝廷添麻烦,鄙人便和儿媳孙儿靠着往年积攒的一点余粮勉强维生。可就在今日午后,来了群兵营的,硬是要和鄙人借粮,说是借粮,却直接上手抢,鄙人来不及推辞,他们便动了手,端了谷仓抢了粮,还打伤了鄙人孙儿。” 说罢。老者已是老泪纵横。 隋瑛的神色在夜色的衬托下愈发冰冷,就连林清的眸子里也闪过一抹阴鸷。 “大胆!怎可如此胡言乱语,你确定是兵营的?或许是那北狄!”李县令话刚出口,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北狄要使能越过前线到了后方,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祸事。 “个个都身穿盔甲,披着黑红披风,军帽印有虎兽纹饰,腰间还别着火铳,不是我朝军兵还能有谁?”老者哑声喊道。 “我都看清楚了!就是他们!”头破血流的少年也纵声哭着。 这时,百姓们似是爆发了怨气,说自家人竟和北狄没有什么区别,朔西不是个人活的地方。 民怨沸腾,喊声震天,诸官脸都黑了。高子运连忙拉了隋瑛,说:“先进去罢!” “哦?为何要进?你们怕了?”隋瑛撇开高子运,向前一步,对涌动的群众说道,“在下乃朔西省巡抚隋瑛,今日之事,定当给大家一个交代。” “找个郎中给这位少年小心照看着,李县令,吩咐几名衙役即刻将那抢粮的军人捉拿归案!” 李县令打起了哆嗦,指着自己:“我?” “怎么?不愿?”隋瑛冷眼问。 扑通一声李县令就跪了下来,“巡抚大人,您就体谅一下卑职罢!那可是吴将军的人,哪有我这个小小县令差人去拿的儿?” “我是提督军务,有我的吩咐还不足够?”向来好脾气的隋瑛也不禁愠怒。 “可,可是……”李县令的脸都白了。 “那么就奉我的命令。”这时,一直在旁不言一语的林清突然发了话,“想必有我这个兵部侍郎的吩咐加成,李县令也毋需害怕了罢。” 李县令哑然,呆呆地看向林清,猛地磕了几个头,领着县丞去安排了。高子运和王璞真面色凝重,互相看了一眼,不再说话。 隋瑛则是盯着林清,只见他神色自若,拂袖转身,便进了县衙大门。 “本官乏了,今日晚膳就不和诸位同用,先回去歇着了。” “恭送林大人。” 嘈杂声中,隋瑛的目光跟着林清走了很远,直到他消失在大厅后的回廊深处。隋瑛转过头,看向被县衙官兵团团围住领救济的百姓们,只觉得心里涌上了阵阵苦楚,却难以言说。 第5章 第四章 今晚,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提…… “这摆明了是冲您来的。”客房内,王朗帮林清褪下常服,小心地挂到了衣桁上,“我看那隋巡抚也不是个会体谅人的主儿,分明是有求于您,却把您苦得跟什么似的,连饭都没来得及好好吃上一顿。” 王朗走到秉烛观看朔西地形图的林清身后,“主子乏了,小的给你捏捏肩吧。” “不用,把我的东西给我。” 王朗连忙从胸口口袋里拿出一个香囊,从香囊中则拎出来一根编织精巧的靛蓝色八股绳圈,绳圈下坠着一方盈润光滑的新月形玉饰。 这玉呈现出罕见的烟紫色,论品种应是上等的翡翠,质地温润如玻,玉面呈弯月状,刻有波纹流云。烛光之下,光彩流溢,通透灵动。端的是一弯皎洁新月被哪位仙人摘了下来,坠入了人间。 第8章 王朗小心翼翼地帮林清戴上,指尖轻抚玉饰,林清温和的目光中透出暧昧的神思。 “王朗,你说,这事是真是假?” 王朗蹲下身为林清捶腿,道:‘小的不敢多说,但依隋巡抚的神色来看,这事儿他或许还是头一遭遇见呢。” “你倒是个眼尖的。”林清笑了。 “谁叫您对他……”王朗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收了声,讪讪低下了头。 林清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想为主子分忧。” 见林清不责备,嘴角挂着笑,显是心情不错,王朗便壮起胆子,继续说道:“这隋巡抚是个好官不假,可他行事过于直白,用小的的话说,就是体了己,却不体别人。您瞧,他是夙夜匪懈,却不想不是所有人都有他那个精气神儿。这回让您只歇息了一夜就到这鬼地方来,可把小的心疼坏了。” 林清起身,王朗贴心地为他递上茶盏。林清抿了一小口茶汤,不禁微微蹙眉。 “罢了,这地能有什么好茶。”王朗连忙接过林清手中茶盏,林清笑道:“不过你倒是有了长进,还绉起来了。哪有什么好官坏官,都是办事的官而已。你以为他不知道这是高子运和那个什么王璞真的手笔?他心里门清,想必此刻,他也是难堪得很吧。” 王朗谦卑道:“主子说得是。” 就在这时,两人的房门被敲响,王朗疾步去开了门。 “这是厨房送来的,说是宵夜,还请林大人好生歇息。”当差的谄媚地笑,带上门走了。 王朗端着竹屉走进屋内,放在了桌上,林清走过来掀开了竹盖,露出一盘,当中竟是一整只香喷喷、冒着油花儿的烤鸡! “瞧。”林清气极反笑,“又来一个,这是不攻自破?还是嫌弃将此地亏空与贫窭的帽子扣在吴将军头上不够,还想扣到我兵部侍郎的头上来?” 长夜漫漫,衙门的另一处客房内,隋瑛面色凝重,长随给他沏的茶已然凉透。 他有个惯用的长随,时常出行时带着,是他初来朔西偶然从北狄手下救下的少年。这少年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誓死追随隋瑛。当时他只知隋瑛是某个官人,却不知道自己交了大运,攀上了巡抚。隋瑛向来心肠软,见少年可怜而能干,索性将他安置在了身边。 这长随如今十七,名为韩枫,身材颀长,长着张农民的脸。身边人时常打趣他,冬天也不要在府内乱晃,免得这“寒风”吹僵了这江南来的巡抚大人。韩枫却不在意,而是身体力行地报答隋瑛对他的救命之恩,这两年来越发体贴入微,事无巨细,将隋瑛的事务打得甚是妥帖。 此际,见茶盏凉了,他不声不响地换了一杯热茶。 氤氲水汽中,隋瑛依旧沉思。他便也不做声,安静地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不知过了多久,隋瑛突然开口道:“去看一看那名少年,看郎中医得如何?” 韩枫领命去了,隋瑛才注意到冒着热气的茶,他端起轻轻抿了一口。茶汤发苦,泛着股土腥气。他想,真是难为素爱品茶的林清了。 想到这个人,他心中顿时化开一片柔软,叫他好不神伤。 片刻后韩枫回来了,说是去看了那少年,伤着的额头被郎中敷了草药包扎了,此际在衙门后的柴房里铺着的软席上和母亲与老者偷偷啃吃烤鸡呢。 “烤鸡?”隋瑛蹙眉。 “说是林侍郎差人送去的。”韩枫答道。 隋瑛心下了然,不禁苦笑,“这些人,怕是要惹恼了他。” “林大人么?小的瞧他也随和,定是个心善的人。” 韩枫这个年纪和见识哪里会识人,无非是从自家主子望向林清的目光里瞧出的些许端倪罢了。 “是个好人,顶好的人,只是心里藏了太多事,怕是会脚步艰难,苦了自己。” 韩枫不懂这话的意思,只好不做声,隋瑛也知道他听不懂,可对于林清,除却自己信得过的人,他向来是提也不提。 今晚,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提一提他。 “他比我年轻四岁,却心思如海,谁都难以瞧个真切。当时见他和陆师也走越近,心中也稍显宽慰,他是个会做打算的人,不至于再度让陆师难堪。只是,有人担负的事情显而易见,有人担负的东西,却蒙了云雾遮蔽世人眼。” “您是说,林大人心里揣着事儿?” “是啊,想当初初次见面时,一个人站在树下流泪,怪可怜的。” 韩枫来了兴趣,从未听说这不怒自威的林大人还有这番时刻。 “怕是被人上本弹劾了罢?” “那时他还未步入仕途,我亦然。说起来,那时他比你也大不了一两岁,孤零零的一个人……”隋瑛脸上露出怅然,思绪万千。 “罢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倒是向他人交了他的底儿,不厚道了。”隋瑛便看了一眼垂眉倾听的韩枫,“你今天也累了,快去歇息吧,我这边不需要侍候了。” 韩枫行揖礼便离开,隋瑛瞧见门被关上,周遭涌上他所熟悉的岑寂,便将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和衣躺到了床上。 他已经几天几夜未曾入眠了,朔西正在消耗他的心血,真不知还能坚持到何时。他是一个不会退缩之人,少时就立下志向,愿做百姓之奴,愿为天下人死。如今步履维艰,一天难过一天。想到明日即将迎来的闹剧,他连愤怒的力气都失丧了,只剩下无奈。 第9章 到了睡意朦胧时刻,所有别的都疏忽散去,混沌的思绪里只留下了一张他眷恋多年却不敢言说的面孔。那张面孔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捉摸不透,总让他隐隐作痛。 —— 翌日清晨,衙门里就跪着几名怨气冲天的士兵。在老者等人的指证下,李县令向隋瑛和林清打包票,的确是这几人不假。他小心翼翼地讨好道,消息想必已经传到了吴将军耳里,若是追究起来,还请两位大人帮他好言几句。 隋瑛并不和他多言,而是亲自审起了跪在堂下的五名军兵。一旁的王璞真拼命给高子运使眼色,高子运悄声在隋瑛耳边说道:“叫林大人一同来审罢。” 隋瑛瞧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点了头,却在林清到来后并不让出审讯主位,只是让他坐在副审的位置。林清无任何异议,审讯开始。 当问起是由时,为首的络腮胡军兵气愤道:“小的乃是吴宪中将军帐下百夫长吴邯,没错,借粮的就是老子!” “大胆狂徒!竟敢在公堂上大放厥词!”王璞真在一旁怒道,“你那叫借吗?” “怎么不叫借?老子说的是借,就是借!” “借粮还打人!我看你是反了天!” 王璞真这个文人显然是被吴邯这等粗人给呛到了,对方一口一个老子,他却得顾及着自己的儒士风雅,吃了闷亏。 隋瑛轻轻抬了手,制止了王璞真,道:“还请细说缘由。” “缘由?”吴邯冲隋瑛等人怒目而视,显然是个久经沙场不畏生死的战士,愤慨道:“还能有什么缘由,无非是吃不饱,穿不暖,别谈打仗,饿都要给饿死了!” “吴将军手下数万将士,就算粮草紧缺,也未曾见过有军兵抢夺自家百姓的粮食。”隋瑛沉声,不怒自威。 “都说是借!老子会还的,为了手下这百来号人,这个罪名老子背了,等仗一打完,老子一一归还!”吴邯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们是脑子不开窍,饿着肚子跟那些牲口拼命,拼得过么?拼不过,所有的粮仓,就算是官家的都得落在那些牲口手里!老子不过是审时度势,做了万不得已的事情罢了!你们要安罪名就安,别说些有的没的,另外,这事儿跟吴将军没关系,是老子几个兄弟自己所为!” 吴邯怒气冲冲,隋瑛却也不动声色,这些情况他心里清楚得很。他看向林清,林清朝他颔首,便看向了吴邯等人,不紧不慢地道:“无论如何,你是吴将军的士兵,做出此等伤天害之事,是他的管教不力,吴将军难辞其咎,我自会告知他你们几人的所为,也会向圣上禀明情况。” “你是谁?”吴邯瞧着眼前的秀气文官,疑惑不已。方才那人他知道,衙役已经告诉他了是巡抚。可对于这人,他一无所知。 “我乃大宁朝兵部左侍郎,林清。”林清答得肃冷而铿锵。 “侍郎?”吴晗拧了眉头,片刻后反应过来再度怒气冲冲:“我管你是狼是狗!既然你是兵部的,你还有脸说了!你们就是这么对吴将军的?就是这么对保家卫国的将士们的?我看我们不是被北狄人杀死的,是被你们这些贪官给拖死的!”吴邯发了狂地喊道,目眦欲裂,声音里满是对林清的恨恶。 可惜林清丝毫不为所动,依旧进行自己的判词。 “只是,念在你们在前线杀敌,保卫国家,这一次便留住你等的性命,只是死罪已免,活罪难逃,我想吴将军有的是法子对你们。不知巡抚大人,在下这等安排如何?” 隋瑛点头,“林大人宽宏大量,来人,将这几人带去臬司衙门。” 吴邯等人被押起身,却无半点脱死之喜,在衙役手里奋力挣扎着,大声嚷道:“送老子们去衙门受刑,还不如把我们放到战场上去多杀几个牲口!” 隋瑛挥了挥手,这几人的声音便远去了。高子运和王璞真心下暗喜,看来这把火已经成功烧到了兵部。想必为了遮盖此等丑事,这个林侍郎多多少少会想办法堵住众人的嘴,最重要的是,他应该明晓了吴将军部队缺粮的严重性。如若再不解决,此等事情恐是拦都拦不住。届时,民怨沸腾,官逼民反,兵部怕是给不了朝廷和天天下一个满意的交代了。 高子运心忖,这次放出周鞋匠家里有粮的消息给这几名臭名昭著的匪兵,还真是干对了。 第6章 第五章 可林清,从来都不需要他的歉疚…… 王璞真收了吴邯等人,下在臬司衙门的监狱里,吴将军听到消息已经从前线赶来,约莫午后到达罗远县。在这段时间,林清在李县令的带领下继续体察民情,隋瑛则在县衙的签押房里召见了高子运。 高子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心知这事定是瞒不住隋瑛,便干脆将此事全盘托出。 “这是我的主意,心知叫您知道定是做不成,便就瞒了您这一回。话说这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总该有个叫人知道的儿。不把矛盾架起来,不把困难摆在明面儿上,事情就得不到解决。” “您倒是一箭双雕。”隋瑛本想说“三雕”,但决定先按下不表,“既让林侍郎看到了百姓的苦,也看到了军队的苦。” “要不是上面不把我们当人,我学士出身,何至于此?”高子运痛心道。 隋瑛露出一道意味深长的微笑,“您倒是费心,牺牲了自己成全了朔西的百姓和将士,就是您让林侍郎如何做人?” 第10章 “哼!”高子运拂袖道:“不瞒您说,他是哪号子人物?虽说受了吏部堂官青睐,但若非张党一派,能在如此年纪就做上正三品?我就是不信他,这救济粮和军草从顺天城出来,经过宁中、陇州,层层盘剥,落到我们手里竟所剩无几,我就不相信这一路上没个人察觉到不对劲!” 见隋瑛不说话,高子运继续道:“我们的奏疏递不上,去了内阁皆如石沉大海,虽说肩负皇命,他无非是过来做做样子罢了,结果只会如出一辙!真不明白,张首辅和郦尚书究竟是针对您,还是针对吴将军,或是针对我这个小小的布政使?” 高子运眯起眼睛,有些话他没有明说,然而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张党等人针对的是吏部堂官陆渊,以至于其学生被下放到朔西也不放过。 “从二品,您这个布政使不算小了。品阶与我相同。”隋瑛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不愉快。 “明面上罢了,我只是地方官员。” “是,您是地方官员,所以不清楚顺天城内的事。要是我现在告诉您,陆次辅的学生不止我一个,您做如何想?” “陆次辅通晓经纶学问,桃李遍天下也不足为奇。” “此话不假,可这桃李朔西就有两株。” 高子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隋瑛。 “你是说?”高子运眼珠一转,心下顿时了然,不禁暗叹自己远离朝堂中心太久,吃了消息闭塞的亏。 “事是真事,人也是是真人,可惜演错了对象。”隋瑛摇头道:“只可怜那鞋匠周老一家,遭了无妄之灾。” 高子运踱步至窗前,外面竟又簌簌落下了雪。 “要做事,就得有牺牲,可这一次……罢了,本官自会做好抚恤事宜。” “不必。”隋瑛起身,同样站到了窗前,狂风呼啸卷起漫天飞雪,叫他思量起在外的林清来。 “林侍郎昨日夜里就差人做了安抚,想必一家人已经平平和和地回家去了。”沉默片刻,隋瑛对高子运道:“隋瑛并非党争之人,但也不惧党争。来到朔西做封疆大吏,是心之所向。为国为民,绝非纸上谈兵。我也曾于朝堂中心,但比起权力斡旋,却更愿意做些实事。所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胜私复,致知而意诚。高大人,隋瑛不才,但还算知道怎么看人。” 说罢,隋瑛便转身披上大氅,打开签押房的大门,快步走了出去。高子运依旧伫立在窗前,直到隋瑛渐远的背影被风雪湮灭。 —— 王朗一路小跑着,手里揣着刚装了炭火的暖手炉,远远地林清身披朱红披风,立在一方古朴的亭子下,身边则站着微微躬身的李县令。方从王朗手里接过暖手炉,一阵狂风便肆虐而来,吹得林清头上的乌纱帽都簌簌作响。 “今日风雪甚大,还请林大人今早回府罢。”李县令低声道。 而在两人前方的一处空地上,雾气缭绕,稀粥从锅里舀起,盛在一个接一个递过来的碗碟里。百姓们排起的长队,蜿蜒在风雪当中,好似天泣泪痕。林清默然伫立,睫翼在风中颤动,其下流淌出丝缕分明的忧心。 天气愈发寒冷,只是这些稀粥,何以叫人度过这苦寒而漫长的冬日?林清垂眉,对李县令劝他归回的声音置若罔闻。不知何时,这恼人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冷的竹香,一道天青色的身影。 “我对不住你。”他听见隋瑛的声音,“也对不住这里的百姓。” “对不住这里百姓的,另有其人。至于对不住我的,并无其人。“林清转身,面向隋瑛,“他们不信我,也在情之中,只是苦了他人。” “见善,朔西很重要,这并非于我,而是对大宁朝而言。如今乌峦部落势力不断壮大,兀山齐已经没了对手,若是他彻底统一了北狄八大部落,力量将前所未有地强大。若是守不住朔西,陇州、宁中也迟早是囊中之物。届时,我大宁朝的气数也就尽了。” “在山……” “这并非泄气话,我对党争向来避而远之,可如今太子专权,和张党同流合污,导致贪腐横行,连前线的粮草都无法供给,更何况这些流民……他们眼中只有权力,却没有百姓,更没有未来。”隋瑛看了一眼林清,继续道:“更令人担忧的是,做实事的人心里也充满了猜忌,总觉得事情没个底儿,使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招数,想将所有人都拖下水,把责任能摊出去就摊出去。” “你倒是看得真切,可你现下需要他们。” “是,很需要,所以对有些事情必须得暂时视而不见。我们这些流官,哪里有土官对本地熟份?只是贪腐从来不仅之在于上面,有些时刻下面的贪更难以察觉,也更让人瞠目。等事情过后,我定会叫他们吃了多少,便吐出多少。” “我时常钦佩你的信念,在山,可你就半点不怕么?在这里树了敌,回去便是更加渺茫了。”林清目光涌动,看向隋瑛,这双黛色眼眸里盛满了期盼,就差说出心里话,叫眼前这人同他一同回京了。 可隋瑛却含笑摇头,“别人不知我,你还不知?见善,在顺天城你我距离遥远,可这几日也是敞开了心扉说话,朔西于我,是立身、立命之地。” “可是……” 话到嘴边,林清却说不出口了。他解隋瑛,竟也羡慕隋瑛。低下头,他的喉间不禁哽咽,眼眶不知怎的也发了红。许是风吹的罢,他连忙转身,怕被身边人瞧见。亭内再度归于沉寂,雪花涌入,绕在两人身周。罗远县远处的隘口模糊在风雪里,隐约传来百里外的铁骑声,近处的房屋则吱呀作响,摇摇欲坠。 第11章 有些事,他们心照不宣。可眼下,怎样把北狄拦在关外,是最为要紧的事情。 收束情绪,林清最终开了口。 “在山,等后日回了巡抚衙门,我便启程回京。看这些事情,何须要半月?高大人做得也不错,短短几日,叫我该看的看了,该听的也听了。招数虽不精,效果却是好的。只是我林见善,不是白长了双眼睛,心思不算玲珑,也不至叫风雪迷眼,连事情都看不真切了。” 听林清说要回去,隋瑛心中泛起苦楚,这么多日的舟车劳顿,他身体如何受得住。可他需要林清回去,这样才能为朔西带来一线生机。当初说要留他半月,无非是出于些许私心。看着亭下空地里切切盼望一碗薄粥度日的百姓们,再也不舍便也要舍了。 “那我就,谢过见善了。” 隋瑛躬身向林清行了个揖礼,林清见状连忙制止了他,道:“可别折煞了我。” 言罢,两人趁风雪而归,刚回县衙,就听到衙内深处传来愤怒的骂声以及鞭声。这声音隋瑛再熟悉不过,看来是镇守边关的吴宪中将军已经赶了过来。 吴宪中已经五十有三,身量魁梧,面目凶悍,是大宁不可多得的一员猛将。其与北狄交手不下百次,胜数过半,最远将其驱逐于阴山之外。只是如今朝内争斗不断,朔西沦为牺牲品,吴宪中的日子自然也好过不到哪里去。然而北狄一日不灭,军队便一日不退。在粮草早已不足的艰苦条件下,吴宪中硬是坚守了大半年。 “隋巡抚,林侍郎!”吴宪中朝两人行礼,手里还拿着鞭子。在他脚下,吴邯等人负手跪地,身上早已血痕累累。 “是我管教不力,出了这等恶兵!我吴宪中定将给众人一个交代!” 林隋相望一眼,还是隋瑛作为此地的军务统领表了态,“吴将军莫要生气,林侍郎已经发了话,这几人还算是杀敌有功,以后也有将功补过的机会。” 吴宪中和隋瑛熟份,倒是和林清这个上任不过三月的兵部侍郎交集不多,他面向林清,无半分好气地道:“林大人宽宏大量,倒是体恤我们这些前线的将士。只是这善心发到这里未免也太过小气,倒是去我们前线军队发上一遭便再好不过!”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就差说林清尸位素餐,不办实事了。换做别人怕是要翻脸,可是林清神色不变,依旧含笑道:“那就请吴将军仔细等着,不出一月,我林见善的善心,怕是发在了您的部队不够,还将发在整个朔西!见善说到做到。” 说罢,林清朝面色惊诧的吴宪中行礼,径直离去。他并不惧这武将惯有的粗鲁,只是不想让隋瑛为难。这人,闻此言语脸上的笑容都已经勉强了。再听上几句,定是叫他心中愧疚难当,又得说上什么对不住的抱歉话。 可林清,从来都不需要他的歉疚。 他要的……罢了,自己这号人物,又有什么资格去求那飘渺之物。路远且艰,他的心上,再难以担负起什么别的情愫了。 第7章 第六章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来去如一,真性湛然。 风收云散,月在青天。” 扬起头,无雪之夜,圆月高悬,林清轻声道:“心里明净,来和去本就没有区别。” 翌日他便要启程回京,在巡抚衙门内的一处亭台,他独自望月。北方严寒,叫呼出的气息都有了形状。水汽乳白,月色倾泻,如瀑般浇了他一身。此际他心里思念着隋瑛,既希望他来,却又害怕见到他,乱了心绪。 这里竟藏着数千个日日夜夜。 “当然有区别。” 声音骤起,林清的身形不禁微颤,收了目光,循声看去。 隋瑛站在这江南别院的一方假山下,仰头与他对上了目光。 “来去虽如一,途中有风景。”隋瑛凝视他,缓步走近,“这雪虽冷,却也是美的;这月虽远,却也是满的;这人虽忧,却也是欢喜的。” “哦?为何欢喜?” 隋瑛嘴角上扬,却并不回答,夜色下,他瞧着林清,只觉得他鼻梁这颗痣甚是可爱,又惹人怜惜。摇了摇头,驱赶些许不合时宜的心思,他道:“欢喜在我,忧心却在于你,见善,这诗可非现下念的,何必如此伤感?” “见此情景,何以不伤感?朔西内患外忧,民不聊生,在山你也囿于困境,左右为难……”林清应声道,心中却还在细品“欢喜”这二字。 他突然很想弄个明白。 “在山的欢喜,可是因为我?”他竟低下了头,只是瞧着亭子里年代久远、风吹日晒的石砖。这石砖斑驳、沧桑,如同他那被世事打磨过后伤痕累累的心。 “自然是因为你。”隋瑛答得不假思索。 “是,是吗?”林清诧异于他的直白,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自己为何总是在他面前变得如同另外一个人?那个人还是自己吗? 林清索性不看隋瑛,背过了身去,“我一直以为,因为陆师,你会厌恶我。” “你分明知道我不会。” “那么,我忘却你对我的恩情,对你淡漠如水,竟在你入京赶考时避而不见,入仕后又与你划清界线……” “你有自己的态度。” 林清面露讶异,不禁回望隋瑛,却又赶忙转身,隐藏自己渐红的眼角。 “你可别说,这里面你对我未曾有过半分怨言。” 第12章 “别说怨言,就连怨的心思都未曾有过。”隋瑛的回答斩钉截铁。 “你这人还真是奇怪。”林清苦笑,借夜色掩盖自己的神色,“口中对我无怨,当初却在朝堂上对我也无半分睬。我是对不住你,忘了你的恩情,你也何曾正眼瞧过我,想必也是站在高处,暗中哂笑我这个小人罢了。” 话方说完,林清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紧紧抓住。 “你竟如此看我,却未曾想过,倘若你叫我能有些许明了,你那颗七窍玲珑心究竟在思虑些什么的话……” 林清身姿一凛,不禁抬头,对着无边夜色遽然睁大了双眼。他听出这话里有话,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时间停滞,两人如同假山般凝立在亭台中。这一刻,万籁俱寂,却有什么在悄然破碎。 那手腕在隋瑛的手里,愈发细弱冰凉,就如同当初他从山贼手里救下的苍白少年,或者,更久远些,在那处黄粱一梦般的江南庭院里,稚嫩而坚定的童音…… 突然,林清打起了寒颤。好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迅速撇开隋瑛的手,音色凛冽道:“在山何须在意见善内心所思所想,无非和你一样,都是为了圣上、为了百姓罢了。” 隋瑛眼眸里光芒暗淡,他听出了隐瞒的意味。 “既然如此,我又为何不能因你而欢喜。”他换了副神色,拍了拍林清的肩,“朔西的担子,怕也是要担在你林侍郎的身上了。有人为我分担,我很高兴。” 林清转身朝隋瑛行礼,“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隋瑛心中再次泛起苦楚,瞧着眼前人朝自己躬身时漏出的纤细脖颈。 苍白,在月色下泛灰,如寒冷的玉,小心隐匿着光华。 林清升起的那道屏障,他不再忍心打破了。他只是很心疼眼前人,很想抱一抱他。但他最终忍住了。 只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赏月光。 —— 顺天城,人声鼎沸;歧王府,闹中取静。 屋脊上跳跃三俩寒鸦,梧桐叶落潇潇而下,琴声悠远,风过留痕。 云栖苑坐落于府内,面向一方池水,左边是苍郁青松,右边则是千菊争艳。池中枯荷三两,水面如镜倒映顺天城上的碧空流云。昨日一番细雨洗清秋,今日便是秋色正浓,满地残红。云栖苑中宣纸平铺于案,吸满了墨汁的笔端刚要落下,就被一阵尖细的通报声打断。 “主子,说是回来了。”身穿黛色棉衫的小太监碎步而来,躬身站在门扉外,低眉顺目。 屋内人笔尖微颤,一滴浓墨便无声落于洁白宣纸上。 歧王萧慎默然伫立,一双凤眼紧盯墨点,微蹙眉头。 其是当今圣上第三子,年近十九,身长六尺不止,一双凤眼凛冽有神,眼尾上挑,时露睥睨之色,常年习剑又使其筋肉紧致,遒劲有力。许是生母身份低微,萧慎虽样貌品格在三皇子间最为出众,却最不得宠。平日里行事低调稳妥,性子又沉郁寡言,在朝局中从未泛起什么水花,只是喜爱耍些剑道骑术,练写书法,流露出些许少年心性。 此际他身穿鸦青底水色暗纹鹤氅,内搭槿紫的绸服里子,玄色腰带上挂着透润的和田玉葵花坠,其上还嵌着明黄金子,端的是雍容不失清雅,却也添上几分皇家的贵气与厚重。 “主子,小的为您换纸。”太监碎步而进,小心地揭开这独有一墨的纸,用镇子抹平了另一张。 “什么时候的事?”听闻此言,萧慎放下了笔,他已无写字的心思。 “午时的事,听闻已经进宫了。” 萧慎接过太监递过来的茶盏,茶盖轻抹茶汤,蹙起的眉头悄然松开。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萧慎那张阴郁的脸上彻底露出笑容,叫先前的霾色一扫而光,愈发英俊照人。这名为金瓜的小太监见了也不禁欢喜,跟着傻笑起来。 “你笑什么?”萧慎眼尾一飞,斜斜地睨去,叫那憨头憨脑的小金瓜吓得一哆嗦。 “小的是为主子欢喜。” “为我欢喜,还在这里做什么?不快去宫里时刻候着那人,等一出来便邀到府上来?” “是小的疏忽了,小的这就去。”金瓜点头哈腰,一溜烟儿似的走了,萧慎便又唤来府里管事的,说招呼好厨房,今晚要设宴,做点江南菜色,蟹粉、黄鳝什么的,要用上江宁省太湖府新上贡的。黄酒则要三十年的女儿红,还有茶叶,他特意吩咐道,要用禹杭嵊县出产的上等剡溪。 管事的领命走了,这一套他再熟悉不过。心想怕是那人要来了,王爷脸上这多日的云翳,终是要散开了。 琵琶声缭绕府内深处,许是府内新买的琴女。这曲子哀婉,端的是凄凄切切错杂谈,大珠小珠落玉盘。与这此时明媚的心境,倒是不适配了。 萧慎无奈轻笑,走出云栖苑,于池畔负手而立。 “林师,林师……” 他轻唤那人,夕色降,秋风起,枯荷摇晃,池面一片微澜。 第8章 第七章 “学生参见林师。” 皇城,玉峦宫。 八根巨大绕龙朱红内柱撑起玄色琉璃瓦顶,中堂四周立有数行八角玲珑宫灯灯台,百余只蜡烛摇曳火光,将大殿内照得亮堂。地板透润,通体散发幽深的墨色,许是黑玛瑙铺就,常年散发寒凉。但此际,两尊龙腾白云黄铜火炉里,寸长的银白木炭扬起热浪滚滚,叫明黄色绸缎帘帐翕动不停,堂内温暖如春。 第13章 大殿正中,跪着一道朱红身影,额头触地,行拜礼。 御座之上,当今圣上庆元帝萧穆身着石青色龙纹常服,微眯双眼,手里把玩着方才拿到的奏疏,嘴角锨着股意味不明的笑容。 “朔西当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庆元帝音色雄浑,回荡在殿内,若龙吟般绕梁不止。 “回圣上,臣所言皆为真实,不曾有半分虚假。”林清恭敬回道,额头依旧没有离开那冰凉的黑玛瑙地砖。 “吴宪中和隋瑛二人满腹怨气,却不敢向内阁发火,许是不愿意得罪张邈。这么看来,忠也不忠。”庆元帝站起身,将折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手心,“起来吧,林卿,一路上辛苦了。” “臣谢过陛下。”林清起身,双手交叠垂在面前,躬身垂目,站在殿内。 “外有北狄,内有灾情。益州省说是发了地震,死伤数万,可急坏了张邈和程菽,一时顾不上朔西,也是正常的。”萧穆走下御座,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姚然连忙扶住了他。 “主子慢点。” “不要你扶,朕身体好得很。” 萧穆大手一挥,姚然只好躬身退下。这庆元帝如今刚满一个甲子,便是须发皆白,身体虚乏。不说是在政务上勤恳,也得归功于后宫佳丽三千。只是如今大宁朝外强中干,贪污横行,灾情遍地,国库空虚,实在是论不到这前者上去。 “林卿啊,你说,隋瑛他们有怨,会不会怨到朕身上来?”庆元帝站到了林清面前,似在看他,又好似将视线落在了那热浪中翕动的黄陵绸缎上。 “定是不会。”林清回答,“隋巡抚和吴将军只是忧心于朔西的局势与战况,因为这天下,是圣上的天下。他们尽心尽力、拼尽全力守着,又怎会怨圣上?” 庆元帝眼睛一亮,“这天下真是朕的天下?”随即他冷哼一声,不等林清回答便没好气地道:”太子和张邈越发火热了,张邈虽然是太子的讲师,但也是内阁的首辅,我还没死,他们便等着叫这天下易主了?” “皇上!”林清霎时下跪,“太子和元辅皆是为圣上分忧!” “你害怕做什么?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臣与元辅皆为朝臣……” “朝臣,哼,林卿,朕问你,你知不知晓,为何朕要派你去朔西?” “臣愚钝。” “不,你不愚钝,你聪明得很,你也是个讲究中庸之道的主儿,分明入了歧王的府,还打着一个孤身的名号。这是陆渊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林清内心生出一股恐惧,不由得沉默了片刻。回答的正确与否只在一念之间,面对天子,生死也就在瞬息之间。 “是臣自己的意思!”林清沉声回答。 “既是自己的意思,又何必偷偷摸摸,怎的,难道你也担心得罪了张邈?张邈辅佐的是太子,歧王,再加上一个你,对他构成不了威胁。” “臣只是在歧王府上做讲师,讲述程朱学之道,并无任何别的心思,还请圣上明鉴。” 林清行拜礼,庆元帝意味深长地笑。 “林卿,朕又沒说你什么,起来吧。” “谢皇上。”林清再度站起,地砖上已是落了层细密的汗珠。 “你有功,给朕带来了朔西的情况,是朕想看到的真实情况,兵抢民粮,百姓闹着要反,可见形势之严峻。可你却也有过,分明入了歧王的府,却从未声张,好似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将功抵过,朕不罚你,只是,朕要为你划个清楚的立场。” “还请圣上明示。” “过几日的早朝,歧王要主动请缨,亲自带兵去朔西。你则把程菽给提起来,叫户部无论如何都得再拨一批军粮和赈灾粮,由你这个兵部侍郎亲自押运朔西。另外,吴宪中老了,自己的兵都管不住,后继得有人啊,若是你,你举荐谁?” 林清思忖片刻,道:“臣举荐定国公奚祚之孙奚越。” “奚越?奚越好啊,你倒是会看人。只是他祖父死得早,这孩子一直被端妃这个姑母给娇惯了,不好相与。” 林清道:“战场上不看脾性,只看血性。奚越从小受定国公教导,耳濡目染,军术有成,却只是纸面功夫,若要成才,还需有实战。如今朔西便是最好的机会。” “那你就先行歇息,过几日早朝,朕就看你的表现。” “还请圣上放心。” 出了玉峦殿,林清的内衫早已湿透,刚走几步没过午门,就被歧王派来的金瓜给拦下,好说歹说地给请到了歧王府上。 —— 岐王府,云栖苑。 琴女于纱帘后的台上演奏《春江花月夜》,空灵出尘,如清泉流淌。 苑内的饭厅内,各式的江南珍馐都摆在桌上了。素来沉稳的萧慎在门口翘首以盼,来回踱步,终于见到林清于菊园小径当中前来的身影,不禁喜上眉梢,脸色顿时红了一片。 “学生参见林师。”萧慎行揖礼。 “臣向王爷请安。”林清朝萧慎躬身,不知为何,头脑些许昏沉。 “还请入座,入座。”萧慎热情地招呼着,林清朝他露出和煦笑容。 他素来喜爱萧慎这名学生,这并非是因为其是皇子,而是在于其或许能完成林清那操庙胜之权行强国富民之术的凌云壮志。 太子虽精于朝政,但暴戾成性,无品无德,骄纵蛮横,弄权乱纲,手底下不知出了多少伤天害之事;二皇子忠王则荒淫无度,沉迷于春花秋月之事,昏庸无能,不堪大任;倒是这三皇子岐王,饱读学经典,又潜心研习兵书,品格端正,无不良嗜好。除却其生母只是庆元帝偶然临幸的一名宫女之外,找不出什么错漏。但正是由于这出身的问题,皇位于他,已成不可触摸的空中楼阁。 第14章 索性便做个闲王,萧慎出宫做王爷的这几年,也倒乐得自在。 只是偶然一次在陆渊的书阁中,林清与十五六岁的萧慎相识,只言片语的交谈中,林清窥见了这少年心中小心隐匿的勃勃野心。是以之后,林清私下里多有和萧慎交往,萧慎唤他为“老师”,林清担得起这称呼。 当然,这里面说没有陆渊的安排,两人或许都是不信。 但在朝上,林清从未以岐王老师的身份自居,直到近日,想必遍布城内的锦衣卫终是确认了林清和岐王那不仅是老师学生的更深层次的关系,才上报到了庆元帝的耳里。如此一来,萧慎多年的伪装便要被慢慢地揭开了。 “林师一路辛苦,叫学生好不担忧。时常想着给您写信,却又怕被有心之人给截了去,叫您难做人。”萧慎将茶盏推向林清,“这是禹杭上好的剡溪茶,您最喜欢的。” “殿下有心了。”林清端起茶盏,这清冽爽口的茶汤驱散了他身体里不受控制散发起的热意。十一月的天,林清一会寒一会热。他强忍不适,向萧慎讲述了庆元帝的想法,萧慎听得眼睛直亮。 “我正愁满腹兵法毫无用武之处呢!您也建议我去?”萧慎不禁露出了少年心性,激动之余,喝下一大杯黄酒,脸色又烧红了一片。 “当然,去战场上磨砺,对你个人品性有所裨益,所打下来的军功,更是为你增添人心,叫接下来的路走得更顺,更服众。只是…… 只是……” 林清话还未说完,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足足一月所堆积的疲累,加上这湿了的内衫未来得及换下,在来的路上被冷风一吹,顿时受了风寒,发起了高烧。须臾之间居然哆嗦几下,身形一软,便朝前栽在饭桌上,就此晕了过去。 萧慎大惊,连忙扶了林清,碰到其发烫的脸颊后,不住喊到:“郎中,快叫郎中!” 他顾不得身份和礼数,抄起林清的膝弯将其抱在怀里,径直朝岐王府中自己下榻的归鸿阁疾步走去。途中,他摸到了林清冰冷的后背。那官服早已被冷汗浸湿,在寒风中透着冰寒。未来得及多想,他将林清放在了自己的卧榻上,三下两下就将林清的那身朱红官袍给剥了去。 直到那肤如凝脂、白里泛红的瘦削身体全然暴露在他眼前时,萧慎才从惊慌中回过神来,自己做了什么? 小金瓜一路跟来,看到卧榻里裸着上身、拧着眉头、像个媳妇儿似的林大官人,顿时哎哟一声,红着脸朝外喊道:“拿袍子来,拿袍子来!这可怎么了得!” 萧慎闻言,立刻用金丝软被给林清盖上了。这正三品的官员,他的老师,他说给人官服剥了就给剥了?剥了还不够,还给人内衫也脱了个干净。得亏林清此际不省人事,要是清醒着,怕是此生要和他划清界线了。 想到这里,萧慎又惊又羞,却瞧着林清绯色的两腮,这月光似的人儿,心旌荡漾得不行,喉咙直发紧。 “小金瓜!”他回头喊了一嗓子,小金瓜忙不迭地爬进来,“叫两个丫鬟过来,林,林师的官服,是丫鬟们侍候脱下来的。”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小金瓜一溜烟儿地跑了,郎中很快赶来,萧慎便也让了位置,在屏风外等着。 是夜,一则密报传至东宫,兵部侍郎林清从朔西归来,径直入宫,出宫后便去了岐王府,彻夜未出。 太子萧裕冷冷地笑着,面目阴鸷,满是不屑。 第9章 第八章 “小的,小的名叫徐沅。”…… “慎思笃行,怀瑾握瑜,看似清风明月的一个人,实则工于心计,诡谲难料。” 东宫内,当今内阁首辅张邈身着朱红仙鹤常服,坐在一尊炭火前,手里拿着林清所写,从庆元帝那里下到阁内的奏疏。细细翻看后,他嘴里评着林清,脑海里却浮现出对家陆渊的面孔来。 “不足为惧。”太子萧裕年逾三十,正懒洋洋地半躺在铺着金丝细软的禅椅上,一名貌美的丫鬟为其捏着肩。他往嘴里送了颗晶莹剔透的翡翠葡萄,一边嚼得汁水四溢,一边满不在乎地道:“父皇这是在敲打我呢,有些事,可别做得太过火。” 张邈低垂眼眉,兀自深思,并不回答。 太子是皇上的儿子,他却只是个臣子,这是天壤之别。 “的确不足为惧,陆渊年事已高,这林清虽为后起之秀,但到底还是个雏鹰,剪了翅膀,便再就飞不起来了。再者,一个药商之子,背后无权无势,眼界格局皆是有限。” 太子笑了笑,突然间想到什么,问:“他这次去了朔西,不会跟那个隋瑛交好了罢?瞧他这回,算是帮了那隋在山一个大忙。” “隋在山?”张邈无奈一笑,“他倒是个人才,只可惜目前不能为我所用。这人自诩清流,无非也是着了陆渊的道儿。但其性格倔强,一身傲骨,怕是也看不上林见善这等弄权小人。” “那也未必,我可听说那隋在山对林见善有恩,当年赶考路上救了他一命,隋在山那年因为这事落了伤,没能入京参加会试,就被林清那厮给摘了探花。” “还有这事?”显然这等秘闻张邈是不清楚的,太子许是从锦衣卫那里听到了个三俩句。 “然则林见善却忘恩负义,在京中没给过他好脸色,隋在山一和陆渊分道扬镳,这林见善便捡了空子眼巴巴儿地凑到陆老头儿的门下,成了其学生。这隋在山也是脾气好,换了别人,暗地里早就给其下套穿鞋了。元辅,你说,会不会是那陆老头另有安排?” 第15章 “倒也未必,林见善这人,还算是个经世之才……” 张邈耐心应付着回答太子,太子另外问了几个问题后,他终于得空提出告辞,片时便从东宫出来,坐上了自己的蓝呢大轿。 轿内,他只觉得心里憋了团无名火,未走上几步,他拨开幔子,对前方的长随说,:“叫郦依今天就来府上见我!” 长随连忙应声,小跑着朝郦府奔去。半晌,工部尚书郦径遥就已经坐在张府书阁中的紫檀木椅子上了。 郦径遥,四十有一,表字一个“依”,与户部尚书程菽师出同门,是死了的上届首辅的学生。但程菽这人向来特立独行,和他讲不到一起去。多年前仕途受困,程菽对其视而不见,不是当时身为工部尚书的张邈提携了一把他,如今恐怕连个侍郎的边儿都摸不到。是以他对张邈言听计从,忠诚无二。 “我已经快五十了,再过几年,怕是要告老还乡了。”张邈抚摸自己发白的两鬓,意味深长地说。 “张阁老何出此言?还能再干上个二十年呢。”郦径遥好言道。 “二十年?”张邈眼底现出阴狠,“我问你,拨给朔西的救济粮和吴宪中的军粮,是在哪里出了纰漏?” “若有纰漏,出顺天城时好端端的,那便是在宁中、陇州出了纰漏。”郦径遥低头说,背后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好啊,好。平日里一个个都贪墨惯了,大大小小的都想分一杯羹,以前拨给赣州的,要分,拨给益州的,也要分,现在是拨给朔西的,也要分,这是分习惯了?未曾想过,朔西要是守不住,这大宁朝还有存续的气数?” 郦径遥闻言当即起身,大手一挥,“我这就派人去查,查到哪个,就抄哪个的家!” “查?你真的要查?”张邈阴阳怪气地问,“不怕查出什么来了?” “张、张元辅,您这是何意?卑职……”郦径遥哑然,手僵在半空,如芒在背。 张邈嗤地一声笑,讥讽道:“你当真不知我为何意?明面上对我无二心,背地里个个打着我的旗号做了多少破落事。郦依啊,还是我在当大宁朝这个家,是我张云深再给你们遮风挡雨,就算想上桌子,也得看看时候罢?” 郦径遥一怔,此刻想到了林清,咬牙切齿地恨道:“这林见善,不见经传的一个小人物,还想掀桌了?” 张邈白了他一眼,“罢了,罢了,你还以为是林见善要掀桌子,罢了……” 张邈挥了挥手,显然是疲累至极,道:“你去一下阁内来自朔西的奏疏,我见过的,没见过的,全给我拿来,尤其是隋瑛的,明日午时我去阁里,你们都来一趟。” 郦径遥脸色发白,强自镇定,拱手道:“卑职告退。” 烛光轻摇,照亮张邈沧桑的面庞。 —— 檀香静谧,琴声似泣。 林清睁开眼,暖黄丝绸床帘,飞凤琉璃玉瓶。 微微侧头,他看到了守在榻边打瞌睡的萧慎,瞬间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地。他想动,却身子发软,连金蚕丝被都觉得沉重。挣扎两下,弄出的窸窣声响惊醒了萧慎。 “林师,你醒了!”萧慎连忙握住林清的手,神情之急,音色之切,倒让林清有了些许不自在。 “你是劳累的,又染了风寒。学生好愚钝,竟忘却了老师的身体要紧,设什么宴席,倒是让你再受累了。”萧慎愧疚地说。 林清欣慰地笑,道:“我没事,谢王爷关心,只是,这成何体统,王爷贵为皇子……“ 说着,林清就欲起身下床。 “还请多歇息罢,林师何必如此见外。”萧慎用手轻摁在林清的两肩,叫林清又睡了回去。方才,萧慎按在他肩上的双手很有力道。奇怪的是,在这一刻他竟想起,多年前自己被那山贼抢了细软和银钱又受了伤时,被另外一人悉心照料的场景。 当时,隋瑛也是按在他肩上,叫他好生休息,别担心进京的银两,一切都包在他身上。 久远的回忆袭来,林清不禁笑了。见林清露出笑容,萧慎心底发软,晕开片片难以言说的情意。 “瞧我,忘记说重要事了。”林清望着萧慎,和煦道:“如今圣上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再瞒下去就是欺君了。你是王爷,可以拥有自己的利剑。只是这剑指的方向,别叫人给看出来了。” “是不是学生哪里做得有疏漏了?”萧慎忙问。 林清摇了摇头,道:“这顺天城哪里没有锦衣卫的眼睛,你多次请我来讲书,私底下和陆师也有交往,还爱去我常去的熏香阁吃茶,再不叫人看出点什么,怕也是不可能的事。只是你不要太过紧张,在他们看来,你只是长大了,想要权了,还论不到夺嫡的那回事上去。” 听林清把“夺嫡”二字咬得如此清晰,萧慎只觉得心潮澎拜。他定是不怕叫人看见这野心的,他怕的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飞起来呢,就叫人给剪了翅膀。是以他蛰伏已久,韬光养晦,为的就是能有站出来的一天。 如今,林清算是光明正大地成为他手中的利剑了。 一个兵部侍郎,身后还有一个文渊阁大学士,端的是前程有望,道途通达。 “学生定不负林师。” 见萧慎涨红了脸,赤霞蕴珠般的气色,满是少年的意气风发,林清忍不住碰了碰他的衣袖,说:“扶我起来吧,我觉得甚好些了。多日未归府,你若真体谅我,叫金瓜公公给我寻一辆轿子罢。” 第16章 “我叫郎中和你同去。” “瞧你说的,我府上还请不到了?” 林清笑着,起身便问,“我的官服呢?” “已经打好了,林师就穿身上的回去罢,还有这袍子,是江宁织造局今年新送来的料子,顺天城那二月春风裁缝坊里打的款式,都是极好的,很衬你。” “也罢。”一个丫鬟服侍林清披上了长袍,萧慎送他出了归鸿阁后还想送,就被林清制止了,说是别坏了规矩。王爷到底是王爷,是主子。萧慎只好悻悻止住脚步,只看着小金瓜领着林清出了府门。 片时,小金瓜碎步而来,“主子,送走了。” “给我也预备一辆便轿。”萧慎音色发冷,眼睛还望林清离去的方向,怔怔愣愣的。 “主子要去哪儿?”小金瓜问。 萧慎睨了他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小金瓜连忙走了,心道自己这主子人前人后还真是两套。那林师真是好命,小金瓜暗忖,只是自己这命也忒歹了。 暮时,萧慎撤去仪仗扈从,带着三两护卫便乘坐便轿从王府后门而出,绕过几道胡同,来到了棋盘街。 这棋盘街是兵部衙门、户部衙门等重要朝廷衙门所在的重要地段,肃穆却也热闹。大大小小的官员来往穿行,街边是四维列肆,百货云集。官人们爱喝的粥汤、爱品的茗茶、爱看的戏曲……无一不有。萧慎于轿内,沉默无言地将目光掠过一家家店铺的招牌和骑楼,最终又落到了各处衙门森严的大门上。 这是他的喜好,心情烦闷之际,他总爱乘坐一顶便轿,漫无目的地穿行在顺天城的大街小巷,观察周围来往官宦权贵、商贩走卒、庶民乞丐……此地总有一天会完完全全属于自己,边看,他心中升起一道夙愿,他的手,终将覆盖在整座顺天城之上。 不仅是这座城,还有这片天下。“天下”二字,在他心中有无可匹敌的重量。 便轿轻摇,萧慎仔细思量着未来,尤其是即将去往朔西带兵打仗一事,这种机会他求之不得,不仅在于林清所言的那两方面,更重要的是军权。 军权是最为要紧和最为核心的,萧慎拧着眉头,眼里看着逐渐清冷下来的夜色,心思早已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霎时,寂静中传来嘭的一声,便轿倏尔止住,接着便整个地朝侧歪去,萧慎就像被一股大力提起,兀地便往前一冲往下一栽,险些摔出车外。他堪堪稳住身形,便愠怒地拉开幔子,冲外边的车夫怒道:“怎么行事的!” 车夫煞白着张脸,回头哆嗦着答话,“回王爷,小的,小的抬轿好端端的……这厮突然冲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已经有护卫冲上前去将地上一个瘦弱身影提溜了起来,“就是这厮!胆敢冲撞王爷的轿履,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说着便给了那身影几拳,只听见黑夜里传来有气无力的唉哼声。萧慎不耐地抬手,止住随从的暴打。 “带过来。”他说,便轿落地,那人便跟张破口袋似的被扔到了萧慎面前,直打哆嗦。凑近一看,原来是名少年。 “人没半尺高,力气还不小,说,到底为何横冲直撞的?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定不饶你!”护卫厉声道。 那少年打着寒颤,撞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倒是让萧慎有片刻心惊。 那清冷的面容,凌厉的五官,娇俏的鼻梁,尤其是鼻梁上的一颗痣,竟颇有林清风韵。气质虽天差地别,但只消一瞧到这张怯生生的小脸儿,很难不联想到那林侍郎身上去。 萧慎不由得咳嗽两声,“如此厉害做什么?这少年定是遭了什么难。” 护卫一愣,仿佛也瞧见什么端倪,忙道:“王爷慧眼,那腿上竟受了伤,哎哟,这胳膊上也是。” “瞧着也是可怜的,说罢,你叫什么名字?”萧慎凑上前,盯着那少年乌黑的眼珠子。 少年连忙移开目光,低下头道,“小的,小的名叫徐沅。” “哪个元?” “沅水的沅。” “哪里的人士?” “小的、小的不清楚,小的是被……被卖到顺天城里来的……” 萧慎心下了然,扬起嘴角,朝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当下会意,前去又把这名为徐沅的少年给架了起来。徐沅吓得秽脸煞白,还以为今日怕是要将小命交代出去,顿时泪流不止,却又咿咿呀呀发不出声音来。 “恐惧作甚?王爷今儿个心情大好,对你发了善心,叫郎中给你医治哩!” “就是!”车夫也在一旁,不无讨好地插嘴,”你小子走大运咯!” 车内,萧慎闭目养神,嘴角流淌出些缕意味不明的微笑。 第10章 第九章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话说林清回了府,叫郎中好生看了几天病,喝了几副药后身体便已康复如初。这几天他谁都不见,除却去直系上司那兵部尚书杜尚宣府上走了一遭,几乎大门不出。 他知道如今自己在朝上是个什么处境,从杜尚宣的只言片语中,他窥见了内阁里的某些人已经将自己拿上砧板了。 “见善啊,俗话说鸟有所栖,人有所依。你如今是这个位置,将来这六部尚书、入阁之途何不坦荡?为何要……” 杜尚宣比林清比林清大了整整一轮,自陆渊调任吏部后,便接了兵部尚书这个职。然其因某些官吏从中作梗,一直未能入阁。好在杜尚宣这人心底宽旷,并不纠结于此,兵部事务管的也不多,倒是对心学颇有研究。 第17章 这回内阁召开会议,他所听到的消息也不过是从户部尚书程菽那里讨来的牙慧。 “我与陨霜因心学研究素来交好,能告诉我的,他已经都说了。他平日那样随和的一人,这回也不禁恼了,可把郦依和冯延年吓得不轻。只怕,郦依这回怕是要拿你下手。”陨霜是程菽的表字,说到程菽这人,在林清心中是不亚于隋瑛的一个妙人。不过关于此人,此际尚且不是重点。 林清抿嘴轻笑,道:“怕是要拿我,也没那么容易。明日上朝,一切都会不言而喻了。” 杜尚宣意味深长地看向林清,“圣上可是有何表态?” 林清便把庆元帝交代给他在朝上要说要做的事捡重点地给杜尚宣讲了,一来是让自己这个上司放心,自己还是打心底里尊崇他的;二是暗地里给杜尚宣些许敲打,明日在朝上他既然提了,便是圣上的意思,作为兵部的堂官,两人还得站在同一阵线上。 杜尚宣听罢,摇头道:“这回陨霜怕是不会轻易放过郦依那小人了,拨给朔西的救济粮和军粮,可都是他辛辛苦苦从江宁、禹杭两省又是查税又是查账又是抄家给弄上来的,这一向西,全没了,闹得朔西要反,还把帽子扣到咱兵部头上来!” 越说杜尚宣越激动,到最后全是苦笑。林清唯有沉默。 “老虎不发威,当他是病猫。奈何不了元辅,敲打他郦依,对陨霜来说不在话下。” 言辞里,杜尚宣对程菽很是推崇。林清心想,程菽的立场向来清晰,多年前就已入了二皇子忠王萧葵门下,连他热衷的心血讲堂都设在忠王府邸的一处竹林别院。是以太子党与程菽几乎势不两立,更将分明毫无夺嫡心思的忠王看成了头号大敌。奈何这程菽天纵奇才,三十有六身为入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不说,人家还是大宁朝鼎鼎有名的心学第一传承人,江湖上人称“阳明第二”呢,就算不做官,这数万弟子也可得把他碰上一个圣人的宝座。 这也不怪杜尚宣崇拜程菽,就连他和隋瑛,有几次得空去忠王府听了程菽的心学讲堂,课罢后满脑子里便都是“良知”二字。隋瑛本就奉行致良知那一套,和程菽私交甚切,被针对时还只有程菽为其说过几句好话。林清则对程菽那一套半分不感兴趣,良知?做官还讲良知?骗骗百姓就得了,可别把自己给骗了。 总之林清这回也算是看清楚自己上司的立场,至少现在自己有皇命加身,杜尚宣还不至于给自己使绊子。如此一来,要做的事还会有个着落。 翌日早朝,冷风吹得人脸生痛。各个官员从顺天城各宅邸赶来,按照身份等级加穿不同颜色的大宁朝服,举着笏板依次站在金銮殿中。林清为三品,是暗红色鎏金纹的朝服,在他左前方,站着户部尚书程菽,身姿挺拔,气宇轩昂。叫身旁的一众二品都失了颜色。 特别是那郦依,瞟过去的目光里恨不得暗含千柄利剑,把那程云霜刺成个漏风筛子。 最前方,则站着蟒服加身的太子萧裕和岐王萧慎。两人分立左右。 此次朝堂议会不外乎是讨论朔西战况和流民救济问题,当黄袍加身的庆元帝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林清身上时,林清当即站了出来,说这事要解决还是得找户部。 程菽何许人也?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此际舞着桃花剑,直指林清命门,冷冰冰地道:“我可听说,朔西要反,可是因为兵部?” 杜尚宣惊出一身冷汗,忙道:“都是误会,是一些匪兵作祟,吴将军已经惩治了,兵部也下了诏令,此事绝无可能了。” “格物致知,看的是现象,悟的是本质,辎重营管好了粮草,当兵的打北狄还来不及,有这个功夫去抢百姓的粮?”程菽毫不退让。 他知道问题不出在兵部,但因为林清将他给提了起来,不还手的话损户部颜面,且事实就是事实,他这一番也是给林清敲打,扣在兵部头上的帽子还没取下来呢! 杜尚宣已是如芒在背,他本身就不善言辞,这时林清抓住了重点,道:“兵书是管粮草,但也得有粮草管,吴宪中和隋瑛总共收了多少粮草可都记在账本上。可别说他们两人收了粮草不给当兵们的吃,反倒叫他们去抢百姓的,叫朔西反了天。” “户部拨出多少粮草也都记录在册,比对一下即可。”程菽微笑道。 “这是当然,下官已从朔西巡抚衙门中将账册带回京中,尚在兵部衙门里。”林清看向程菽,“随时供程尚书翻阅。” 话说到这里,事情已经再无讨论必要,两人看似对垒实则协同的“表演”可以结束了。其实这粮草账目对不上是常有的事,往往上下串通一下便可抹平,可谁知朔西那边管事的是隋瑛这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 庆元帝微眯双眼,看了一眼刑部堂官冯延年。冯延年当即躬身,举着笏版朗声道:“这其中有何讲究,刑部定会给圣上一个交代!” 庆元帝兀地大笑两声,满朝文武霎时噤若寒蝉。 “这点事情,还剑拔弩张的?学学你们的元辅张大人,不显山,不露水,心里可有杆秤把你们都掂量着呢!张邈,你说,这回户部该怎么给兵部交差,兵部怎么给自己摘帽子?”庆元帝似笑非笑地将张邈提了出来,张邈朝御座行了个揖礼,沉声道:“臣以为,解铃还需系铃人。六部各司其职,也要互相配合。这一回,主要是户部和刑部得给圣上、百姓、朔西一个交代。” 第18章 “冯延年,程菽,你们的意思?” “圣上英明,元辅慧心,臣等遵旨。”两人齐声回答,程菽脸上风轻云淡,信心在握,冯延年的后槽牙都给要碎了也不敢显露半点来。 而此时,郦径遥只觉得风雨大作,听到程菽磨刀霍霍向自己的声音了。 众官还在心底暗忖事态如何走向时,就听见林清那抑扬顿挫的嗓音又扬了起来,一些官员顿时如芒在背,生怕自己被点了名。 可不是谁都有程菽那本事。 “圣上英明,只是粮草是问题得以解决还不够,吴宪中将军年事已高,孤身应对北狄百万大军,已是力不从心。臣以为,赵瑞大将军镇守东州抵抗东羌的大方针不能变,还是需派遣年轻将领前去朔西,此外,各省抽调待命役军队进行汇编,做好备战事宜。” “好,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林卿说得有,众爱卿有何举荐之人?” 顿时,朝内便窃窃私语起来,有人举荐赵瑞的外甥魏勤,有人又说赣州剿匪有功的杨铭值得一荐,各人意见不一,就只听见兵部尚书杜尚宣上前一步,朗声道:“臣举荐定国公之孙奚越!” 奚越名字一出,在场众官脸色俱黑。谁都知晓这不可一世的奚小将军和文官集团向来不对付,倘若有朝一日他得了势,文官的日子们还能好过? 这兵部堂官脑子怎么想的,怕不是官做大了颟顸了! 就在众官叽叽喳喳之时,站在百官之前的萧慎突然走到朝堂正中,朝御座上的庆元帝拱手道:“父皇,儿臣主动请命前往辽西带兵作战,还请父皇恩准!” 萧慎声色之坚定,斗气之昂扬,叫百官们顿时愣神,心想这人向来都是朝会十次来一次,这一次还是不声不响地立在一边,怎么这回还当出头鸟来了? 这时,林清顺势道:“奚越将军和岐王年纪相仿,自小研习兵法,这回定当是个实战的好机会!” “胡说,岐王是圣上的亲儿子,岂能去和北狄作战?” “奚越骄纵蛮横,怕是也不会服众!” “……” 众臣又开始言语争锋起来,庆元帝也不想听他们再多啰嗦,于是大手一挥,道:“朕有个好儿子,也有个好侄子,这一回,就让朕看看他们的能耐!杜卿,林卿,就按你们说的办。” 说罢,庆元帝又看向萧慎,缓道:“岐王,这是你成长的好机会,有朝一日,还得成为像你大哥那样的人物。” 太子在一旁脸色倏尔红了,连忙躬身道:“三弟本就天资聪慧,已是人中龙凤,儿臣也需要历练。” 庆元帝面沉如水,不再多言,侍立在一边的掌印太监姚然窥见皇帝有散朝的意思,连忙上前一步,用尖利的嗓音宣布今日朝会结束。他知庆元帝心里想着年轻貌美的怜妃,今儿个得同她去吃茶,早已吩咐御膳房做了灯芯糕、如意酥这类的果子,就等着在御花园的暖帐里搭起戏台,叫教坊司的戏班子唱上几曲呢。 百官行跪拜礼,有人欢喜有人忧。 —— 散朝后,林清便在岐王府内向萧慎交代了些相关事宜,就回兵部衙门了,处好兵部的事,他还得去拜访吏部堂官陆渊,他今日养病在家,未曾参加早朝,明面上说是给奚越和萧慎的版檄和勘合还得吏部拟,实则林清须得告知恩师目前朝内情况,内阁里或许会向林清等人施压。这方面还需陆渊帮忙顶着。 “做点事不容易啊。”陆渊抚须道,浑浊的眼里流露出悲天悯人来。 “如今救朔西才是最重要的。”林清顿了顿,继续说:“岐王也得站在人前来了,圣上慧眼,什么都清楚。” “清楚也好,有些事瞒着就叫欺君。”陆渊嗓音沙哑,林清为他递上茶盏,他抿了口,道:“阁内你毋需担忧,如今矛盾在程菽那里,他担得住,他是个明白人。冯延年愿意不愿意,在陇州的一些人,也得被抄了家。” “是啊,不抄那些贪官的家,朔西哪里能有粮,只希望程大人的速度能快些,我可担保的时一月送粮呢。”林清无奈苦笑,他想起那一碗碗薄粥,还有隋瑛那紧拧未曾有半分松开的眉头。 “隋瑛还好吗?” “好得很,都不肯回来呢。” “他是那样的人,他是的……” 陆渊连连叹气,林清扶他坐回太师椅上,给他盖上了狐裘毯,“恩师还请多休息,切勿担忧,见善定会倾尽全力帮助朔西。” 换做别人,被陆渊如此记挂,林清此刻心底怕是酸楚得要命,可因为那人是隋瑛,他便认为所应当。谁叫那隋在山在他心中也是这等分量呢? 事务繁忙,林清还得赶去户部,便和陆渊告辞了。陆渊也不留他,只是叮嘱道,做事别像隋瑛,过于直白,但也得学习隋瑛,从不给任何人留下把柄和口实。 “另外,帮我再带给他一句话罢。”陆渊走到案台前,拿起墨笔在一方宣纸上写下遒劲的两行字。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林清颔首,墨干后小心翼翼地收了这纸,笑道:“沾他的光,学生也受教了。” 第11章 第十章 在月光下,好似一滩更大、更浓…… 前往朔西的前一日,顺天城城东定国公府,奚家大小姐奚今一袭月白绸裙,落座于府内花园的暖帐之中。她手里握着两枚佛堂里求来的玉佩,思索片刻,她将一枚放在胞弟奚越的包袱里。只见她手里还攥着另一枚,凝眉不语,少焉,她终是把在校场里骑马的奚越给叫了回来。 第19章 奚越年方二十,身量高大精壮,常年骑马舞剑,皮肤呈现如蜜般的古铜色,剑眉星目,盛气凌人。此际在姐姐面前,拎着把剑却像只听话的哈巴狗儿,进了屋蹲在了奚今面前。 “姐姐唤我作甚?”他随手抓了奚今的手帕,胡乱揩拭脸上的汗。临近十一月,天气依然入寒,他竟裸着上身。 “这样迟早把自己的身体作践坏。”奚今拿了自己的披风,披在了弟弟身上。 “我不要女人的东西!”奚越一把将那水粉色兔毛披风扔到一边,“我不冷!” “没个正经样子,这叫我怎么放心你去战场。”奚今嗓音颤抖,想到昔日不靠谱的弟弟居然还真的要担起“将军”这个名头,急得她好几日都没睡个安稳觉。 “这个玉佩你拿着,慧圆大师开过光的。”奚今拍了拍奚越的包袱,说:“每次冲锋陷阵时,谨记要带在身上。” 奚越满不高兴,他不信那一套。 “还有这枚……”奚今暗叹了口气,道:“若是你见了那人,就给他吧。” 奚越愣了愣,不禁问:“给他?” “嗯。”奚今也不藏着掖着,只是一抹妃色悄然爬上了她那白皙两腮。 奚越撇了撇嘴,说:“这怕那人早已把你忘了个干净。” “忘就忘了。”奚今淡道:“我本也没求什么。” “咱奚家还出了个情种!”奚越大笑,只听啪的一声,脸上迎来一记响亮的耳光。 奚今又怒又羞,“别以为真有了个将军的名头,就可以无法无天了!你记着,在战场上要听军命,不可擅自行动,你虽熟读兵法,却无任何实战经验,全是空而大的想当然,要是把自己给伤了,我定不饶你!要是连累军队了,军法处置你!” 奚越可怜巴巴地捂着脸颊,望着自家这美艳绝伦的姐姐,真不知道她怎么把清冷和暴戾结合得如此浑然天成毫不相冲的。他只想,若是姐姐也能一起去朔西就好了。叫那人看看她的真实模样,说不准脱了京城大家闺秀的壳儿,用真性情才能讨那心上人的欢喜呢! 在两姐弟为出征做准备时,夕阳西下,暮色的重量一点一点压了上来。兵部和户部忙得不可开交,一封封表章从陇州传来,叫程菽脸上的霾色悉数退去。林清的车队想必已经到达了陇州金城府,这回与他同行的还有户部的一名名为宋知止的主事。两人将在拢州收了粮草,押运至朔西,力保路途无虞。 而此时,岐王府邸的一处别院,清冷幽幽,那名为徐沅的少年正拿着扫帚,打扫院内的落叶。这梧桐叶落得狠,风雨过后,半晌就堆了厚厚一层。 话说前几日这徐沅就被带到这处别院,便有郎中为他治了伤,换了干净衣裳。府内也没什么别的交代,只说这院落久无人居,破落得很,叫他好生打好了在这里照顾着,府中少不了他的口粮和银钱。这徐沅也是个老实的主儿,心念恩情,这几日能下地了,便没日没夜地打起这处别院来。只是在他想向外面管事的讨点皂角苕帚等器具时,却被管事的凶回了院。说是没有王爷的吩咐,他不能离开这处别院半步。 后来工具是送到了,徐沅便也不再有出去的心思。他虽不知王爷把自己安排在这是为何,可自己一个戏子出身,自小便受尽了眼色,哪里敢问个什么所以然来?于是便老老实实地待着,直到第五日,他方才扫了落叶,打了井水洗净了身子,正眼巴巴地望着今晚的饭食时,就见院门口站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那华丽的服饰,贵气的面容,不肖细看也知是谁。 他连忙跪下,给萧慎磕头。萧慎身旁站着金瓜,只动了动手指头,金瓜便将一个蓝布包裹捧进了院,绕过跪地的徐沅放到了别院屋内,随即出院紧紧关上了院门。 明日萧慎便要启程去朔西,安排府上事宜时,被人提醒了几句,他才记起这徐沅。过去几日,他竟将这少年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将这里打得甚好。”萧慎走近,徐沅盯着他的蓝纹皂靴,大气不敢出。见徐沅不回话,萧慎笑了笑,蹲下身,捏起了他那瘦弱的下巴。 近距离一看,倒更有七八分林清的模样了。尤其是鼻梁上的那颗痣,看得直叫萧慎心痒。 “哑巴了?”萧慎似笑非笑。 “小的……小的……”徐沅一紧张,便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萧慎松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起来,跟我来屋里。” 徐沅连忙爬起身,瑟缩地跟在萧慎身后,走进了别院里的屋子。这屋子进出两室,装饰简单,几张桌子几张椅。萧慎越过厅堂,径直走进了卧房里。徐沅不明所以,直到看到萧慎坐在了床铺上。 在他身边,有方才金瓜提着的那个布裹。 “过来,这么害怕我做什么?看看这个。”萧慎朝徐沅伸出手,徐沅胆战心惊地走了过去,在萧慎的命令下打开布裹,发现里面竟是一套朱红官服! “这个,你穿上。” “小的不敢!” 徐沅轰的一下跪在地上,直朝萧慎磕头。平民穿官服,这可是重罪! 萧慎露出一抹轻蔑的笑,但转瞬即逝,倒是哄起徐沅来了,“听话,本王叫你穿,你就穿。” “小的,小的不明白。”徐沅快急哭了,这眼角一红,便更加楚楚可人,本就苍白的脸颊也泛起暧昧红晕,而脖颈间挂着的涔涔冷汗,仿若秋风寒露。 第20章 萧慎想起,那夜林清也是这般模样。 “听话,沅儿,听话,本王喜欢看你穿那身衣服。” 徐沅瞪大了眼睛,萧慎竟如此唤他。他根本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口颤动,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注入到心底,饱胀而盈溢。他鬼使神差地褪下长衫,哆哆嗦嗦地换上了这三品官服,仿佛觉得不够,萧慎还亲自为他戴上了一顶乌纱帽。 “很好,沅儿,很好。这衣裳对你来说大了些,但你总会长大的。你多少岁?” “小的……十五岁。” “很好,沅儿,动一动,走一走,从这里,走到那里。” 萧慎就像摆弄一个傀儡似的叫徐沅穿着这三品官袍在屋内走来走去,徐沅一开始战战兢兢,直发怵,后来渐入佳境,好似想起了自己先前的戏子身份,倒还装模作样地自称起“臣”来了。 萧慎一愣,兀地大笑,睨向跪在面前的徐沅,用皂靴轻轻抬起少年的下巴,端详起他那下垂眼睫、柔嫩薄唇。 心想明日就要启程去朔西,心中万般滋味,有忧虑,也有激动,有恐惧,也有无畏,然则今夜却凝聚在一丝思念的柔情上。他俯身轻轻抚摩徐沅冰凉的脸蛋,怔怔愣愣地问,“你是臣,那我是谁?” “您是王爷。”徐沅柔声道。 “王爷?”萧慎扬起嘴角。他伸手抓住徐沅的衣领,将少年从地上提了起来,搂在了怀里。 “我是王爷,那你又是谁?” “小的……小的……”徐沅显是吓得不轻,脸色煞白,在床上抖动如筛。只见萧慎轻轻巧巧地便褪下了长衫,合身/压/了上来。 “王爷,王爷…… ” 三品官服被扯/下,片时这少年就在萧慎身下打哆嗦。他出自那风花雪月之地,何不知晓这是为何?只是萧慎吻得他生痛,他身上哪里又有几分肉,简直是皮包骨头,不出两下,徐沅只觉得自己在萧慎那双大手之下快要散了架。 …… 萧慎沉浸在一片幻想当中,动作与思绪早已脱离。 他不想听见徐沅的声音,这声音过于嘤咛稚嫩,和那人全然不同。他要的只是这张脸,这粒痣。于是他捧起徐沅湿淋淋的小脸蛋儿,吻在他的鼻梁上,用蛮亲吻堵住了少年的哭声。 徐沅吓得要命,却听萧慎在他耳边轻声道:“嘘,别出声,沅儿,别出声……” ………… 徐沅可怜巴巴地摇头,不敢出声,咬着下唇,痛得大气不敢出。萧慎笑了,道:“本王定好生待你。” …… 徐沅不明自己为何要遭这样的罪,他晕了又醒,醒了又晕,到最后,嘴里空无一物,却也哭不出来,只在模糊的烛光中,看到萧慎俊朗的面容,浸润欲/望,却又不满足此欲/望。 不知过了多久,当徐沅彻底清醒时,身边已无萧慎身影。自此以后他便不叫“徐沅”,而叫“沅儿”,因为萧慎只唤他“沅儿”。他的命,要随另外一他从未见过之人而起伏。 那人梳什么样的发髻,他便梳什么样的发髻;那人近日爱穿什么样的衣裳,他便也穿什么样的衣裳;那人宵衣旰食忙于公务身体瘦削了,他便每日减少饭食;那人近些日子养好身体丰腴几分,他的饭时里便会多上几块鱼肉珍馐。 梧桐叶落,夜半风凉。沅儿从床上爬起来,瞧向被褥上的血迹,烛火摇晃在他汗涔涔的苍白小脸上,少年木然而冷静。他盯着血,记下了这血,也记下了这痛。他缓慢下床,一瘸一拐地走向屋后,给自己打了桶井水洗净身子。 回到屋内,他看到三品官服散落于地,在月光下,好似一滩更大、更浓的血。 第12章 第十一章 “公事当中,要称职务。”…… 陇州,金城府衙门外,一众衙役打开粮食口袋,另几名衙役便抬起几个木桶,里面赫然都是黄沙。这些衙役方将黄沙掺进雪白的粮食中,就被巡视的户部主事宋知止瞧见了,举着扇子便疾步而来, “你们,你们这是作甚?竟敢玷污官家的救济粮!”白嫩书生模样的宋知止被气红了脸,以至话都哆嗦了。 “大人,这可是不是小的们的注意,这林侍郎今儿一早就吩咐好的!这一批要掺沙,那一批,不掺!”其中一名衙役委屈道。 “好啊,兵部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难怪程尚书叫我跟着,这一路上不还要出多少幺蛾子!”宋知止气冲冲地就冲进衙门内想找林清问个清楚,林清正在户房和金城府府台对账,见宋知止推门而入,当下心中便了然。 “绵绵大人。”林清笑道,“可别气坏了身子,下午还要赶路呢。” “你……你……不准叫我绵绵大人。”宋知止脸红耳热,羞得话都说不清楚了。可谁叫他名知止却字绵绵,好一个知止却绵绵啊。 “林侍郎,这好不容易收起来的粮,不是您这样糟蹋的罢,这扣在兵部上的帽子,您是嫌戴一顶不够?”宋知止毫不退让,他虽文弱,胆量却是不小,按品级,他可只是个六品。 林清不会他,只是向金城府府台道:“还请允许在下和宋大人单独谈话。” 金城府府台也是个耳聪目明之人,当即便离开了户房,关上了门。 “宋大人,你可知朔西一省有数百万百姓?” “这我当然知晓!” “那你又可知,这管朔西省的官员有多少?” “多少?” 第21章 “不下于千人。” “那又如何?” “你是户部的,管着救济粮、军粮,可分配的不是你们,而是地方官员,军粮暂且不论,只送到了部队上叫辎重营管好,士兵们就有得吃。可这救济粮不同,须得经过省、府、州、县的各级分配,这其中又涉及多少名官员?这救济粮要经多少手才能到达百姓口里?你以为,先前经宁中、陇州运送至朔西的粮,只在路途上被盘剥了?能摸到这粮的,谁不会顺手捎一把?” “你的意思是……” “与其让百姓吃不上粮,还不如让他们吃到带黄沙的粮。至少这等货色,那些达官贵人们是看不上的,也卖不出手的。” 宋知止心下领会,连忙向林清拱手道:“是下官浅薄了,这回知止受教,还请林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林清微笑,收起账册,说:“你尚年轻,不过弱冠出头,但慧心如兰,还是程大人的学生,以后该会的,他都会教你。” 当日下午,车队整装待发,朝朔西一路驶去。 —— 寒雪翩飞,饿殍遍野。 雪中,隋瑛脚步沉重,目光之所及,惨不忍睹。 死者相枕于路,活者命悬一线,偌大的城镇,凄凄惨惨戚戚,寂静如鬼城,漫天飞雪,似要给这死亡加上车辙,碾过辽西的百万生灵。 路过一处街道,隋瑛听闻微弱的啼哭声,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妇女怀里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儿,坐在街角,目光空洞地看向自己。那妇女身着破旧棉衣,形销骨立,脸颊凹陷,嘴唇青白,显是毫无奶水。那婴儿啼声嘶哑,已是最后的气力。 隋瑛见状,便是想也不想就脱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妇女身上。 “抚台……”韩枫见状欲阻止,隋瑛抬手,他并不觉得冷,只觉如鲠在喉,悲痛难忍。 接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干饼,偷偷塞给妇女,妇女欲道谢,隋瑛却摇头,“是我对不住你们,是我对不住……”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一刻,隋瑛的泪水便是再也忍不住。 他方从益州回来,来听闻朔西的罗远、长则两县爆发了瘟疫。先是因为饿死了人,后是满街的饿殍得不到处置,是以瘟疫蔓延。益州巡抚借地震中难以自保为由,拒绝了他的借粮,让他空手回来面对这数百万百姓。 抬头,天际苍茫,无穷无尽,可这苍穹不存天,正如这世道不存公平。 见抚台落泪,韩枫在背后也忍不住啜泣起来。每一日,他都估摸着日子,当日林清在众人面前放下豪言,一月之内弄来救济粮,可现下已是一月有二,他林侍郎的身影究竟在哪?先前收了户部发来的捷信,说是粮食已在路上,可这一回,又能到手多少? 隋瑛起身,告别妇女,风雪之中,依稀可听见身后一些官员们的议论、咒骂之声,人人都不信林清,但他相信林清会来。 他一定会把粮送来。 “报——”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连滚带爬地跑来,越过众人,径直跪在了隋瑛脚下。 “禀抚台,来了……来了……那林大人,来了!”衙役已是泣不成声,泪水纵横。 隋瑛不禁后退一步,韩枫连忙扶住他。 “到巡抚衙门了?”他问。 “到了!到了!数万石粮食,都到了!” “到了就好!立刻回府!” 转瞬隋瑛便疾驰在回巡抚衙门的路上,他马术精湛,早已不再乘坐轿撵,风驰电掣般地穿行于风雪中,倒颇有几份武将风采。只是长随韩枫心知,抚台俊逸身姿之下,是那在风里咳伤了的肺,那在雪中冻伤了的手,还有那在这夙兴夜寐的困局之下,熬伤了的心。 半日后隋瑛便回到戊原府,这时戊原府官府粮仓已是大开,卸货搬货声不绝于耳。人人都似看到了希望,再累也是干劲十足。隋瑛顾不得礼数,先是去清点了粮草才赶回巡抚衙门,他暗叹,这一回,又是让那人好等了。 推开内衙东厢客房大门,他连声招呼都不打,吓坏了正在给林清梳头的王朗。 “我想,你迟早会记恨上我。”见到林清,他却是如此一句话,“让你受苦了。” “你……你怎么……”林清瞪大了眼睛,瞧隋瑛这副模样,发髻散乱,额间碎发掉落,挡住一双凌厉眼,官服遍布折痕和泥点,脚上皂靴更是不用说,沾满泞水,褴褛不堪。 而林清却身着月白绸缎内衫,许是沐浴后不久,正梳头穿衣,就被隋瑛给搅扰了。此际他乌黑长发散落,如瀑遮掩那瘦肩,黑发之下,苍白面容此刻尽显妖冶,好似一位塞外美人。 “我不碰你,我离你远一点,可我只想瞧一瞧你。”隋瑛笑着朝后,坐在一张胡桃木椅上。 “你先退下。”林清对身旁的王朗说。 王朗放下象牙梳,悻悻离开,心想都说这隋抚台是个讲究人,怎的这般不讲礼数了。 关上门后,此际屋内就只剩下林隋二人,隋瑛随意坐着,一双笑眼盯着眼前人。 “瞧你,我本打算梳洗好了再去见你,这下便好,不衫不履了。”林清嗔怪道,瞥向坐在离自己一丈远的隋瑛。 “想必见善这话不是指自己,而是在揶揄某些人呢。”隋瑛看着林清,连声色都是含笑的。 林清用手指梳捋着青丝,“我可没那意思,许是抚台口中的某些人自己胡乱了心思。” 第22章 “可又叫我抚台了?” 林清看向隋瑛,柔声道:“公事当中,要称职务。” “哦?那隋某人可是孤陋寡闻了,还不知我大宁朝有官员穿浴袍、披长发来公事的呢。”隋瑛罕见地起了逗弄林清之心,他似笑非笑,盯着林清,只见一抹红晕悄然爬上那瓷白面庞,宛若四月桃红。 “我也未曾见过有二品官员如此不讲礼数,擅闯他人卧房,行奚落之事的。” 隋瑛一听,摇头道,“我可没有奚落,半分都未有。” “言语没有,眼神却有。”说这话时,林清耳根发烫,他垂下眼眸,不经意间用黑发遮挡。 “那是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知为何,隋瑛竟浮现这句诗来,方一开口却担心唐突了林清,于是改口道:“硕人其颀,白裳依依;有匪君子,如圭如璧。见善如此非凡之貌,有若洛神再世。君子坦荡荡,见善,我这一双眼里,可只有欣赏。” 林清抬眼,“当真只有欣赏?” 见隋瑛点头,林清轻哼一声,转身背对隋瑛,“可是没有半点怪罪?一路上快马加鞭,还是晚了两日,这两日,又是多少人命。” “风饕雪虐,道阻且艰,我知见善,忧如吾心。” 林清笑了,又转身看隋瑛,“可为何距我如此之远?” “方从瘟疫之地回来,见善身子弱,怕污秽了你。”隋瑛答道,目光便更加大方地落在林清雪白脖颈、还有那微敞露的胸膛之上。这目光若有温度,好似屋内那盆烧得正旺的炭火。 林清不回话了,沉默蔓延,暧昧如轻烟笼罩二人。 一字未言,却又好似道尽千言万语。 终是隋瑛先开了口。 “真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兀地说出这样一句,他好似苦笑,指尖落在下颌,看着眼前人,眼底盛有如海般的万千情愫,却只能化作无奈叹息。 林清难以承受这目光,不禁头颅低垂,轻声问:“何出此言呢?” 隋瑛没有回答,只是起身,在屋内一盆凉透了的洗脸水中洗净了手,便走向林清。 他拿起了放在镜前的象牙梳,撩起一缕林清的黑发。 “这是作什么?”林清抬头看他。 隋瑛笑了,道:“为你梳头。” 第13章 第十二章 “你当真不知我在为何叹惋?…… 他的手,是操琴之人的手,也是舞剑之人的手,粗砺不失温柔。 可分明是在梳头,那指尖却从发丝间穿过,触碰到他敏感的头皮,抚摸在他的额头、脖颈、两鬓,叫他身体战/栗了不够,连魂魄都染上几分情//欲之色。他只觉得烫,从头皮蔓延到脸颊、至心口、到肚|腹、往下……直至脚尖。 林清闭上眼睛,他不敢看镜中的自己,以及那镜子里望着自己的人。 他动也不敢动,气沉丹田,用全部心绪调整呼吸,直到那双手兀地放在了自己的两肩上。 “还是瘦了些。”隋瑛捏了捏这瘦肩薄,林清方要起身,却被隋瑛摁住了。 “别动,我身上脏得很,怕污秽了你。为何不看看镜子中的你,我束发的手艺很好。” “不用看,我知道很好。”林清侧着头,微垂眼眸,他看着左肩上隋瑛的手,有冻伤的裂口。 “疼吗?”林清问,抬手用自己的指尖碰了碰他红肿的骨节。 “你说这个吗?”隋瑛举起手,端详手上的冻伤,道:“原先在江南和京城都不知这冻伤是何滋味?如今在朔西可算是品尝足够了。冷天儿还好,这一进屋,炭火蒸腾,可叫人手痒难耐。” “手痒难耐,就想给人梳头了?” “可不是,见善可得当心,以后当真是进了屋就想给人梳头了。” 这回,发红的耳根便是无发可遮,叫人全收眼底了。林清心里又暖又恼,还没来得及说上句话,就听见隋瑛声色换了副腔调。 “这些日子你辛苦了,不过,我听闻户部的宋知止也来了,如今他人呢?” 方还在给自己梳头,说些剪不断、还乱的话语来,此刻又在问别的人了。谁不知那绵绵大人面容俏丽,当真是宛若惊鸿,翩若游龙的如玉公子哥,不知讨了多少人的喜欢。 林清神色一冷,起身就披上了狐裘,半倚在了客房里的一张铺了蓝染棉垫的禅椅上。他看也不看隋瑛,只是盯着面前红彤彤的炉火,伸出玉葱般的五指,翻来覆去地汲取这暖意。 “前线将士们还眼巴巴地等着吃呢,户部不放心我们兵部,说是上次给我们的都没能送到军队手里,那这次我就叫他自己去了。此外,我还调遣了巡抚衙门内的十余名官兵,一路护送他,抚台可以放心了。”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隋瑛听出这话语里的酸楚,心底升出喜悦,道:“你安排得很妥当,只是我府上这些人怕是要好好调教一番了,也不过就见过你一次,怎就这样听你的话,当真是谁给吃的,谁就是爹娘了。” “哼。”林清冷笑,“你是个两袖清风、拔葵去织的,下面的人可不愿意和你一起遭罪。不是我说,高子运、王璞真那号人物,明面上敬你、护你,私底下莫不是对你万般恨极。” “再恨我,也得做事,事做好了,恨与不恨,没那么重要。”隋瑛依旧笑得淡然。 林清瞥了一眼他,心底不禁叹息,这来了朔西两回,自己和他之间竟近了如此之多,仿佛过去疏远的那几年只是过眼云烟,两人从来都是推心置腹的。 第23章 见林清眼底显露疲态,隋瑛也觉自己身上的确污秽不堪,怕真沾染了林清,给他弄出什么疫病来,便告辞离去,说待他梳洗、用餐之后,两人在内衙书房见面。 直到隋瑛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王朗才哆嗦着溜进了屋,林清已经在禅椅上假寐了。 “手艺真好。” 王朗左右瞧着林清的发髻,嘴角一撇,内心啧啧不停。 —— 用过了晚膳,林清将随身的新月玉佩交给王朗,便拿了陆渊写得那副字,在当差的带领下前往书房。 雪落得又厚了些,听当差的说,抚台稍作梳洗,还没有片刻歇息就去粮仓里做安排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就会回来。林清无奈叹息,心想这朔西离了他隋瑛还真不成了。 片时,林清正在书房里翻阅《荀子》,门被推开,隋瑛显然心情大好,林清还未来得及站起行礼,就见他直直朝自己走来,张开双臂就把他搂进了怀中。 《荀子》掉落在地,林清惊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见善,你是朔西的恩人!是我的恩人!” “何必,何必这么说,这也是我的……” “此招妙极,怕是这回他们想贪,也贪不下去了!” 先是隋瑛在粮仓里见到了掺杂黄沙的粮草,思索片刻就知晓这定是林清的注意。黄沙虽孬,但能让粮真真实实地落在百姓口里。虽说是粮草质量稍逊,但至少能救人命。 “在山,你这样抱着我,实在不成体统。”林清推了推隋瑛。 “是我唐突了,可是我实在高兴得很,你不知这一月我如何度过。”隋瑛连忙松开林清,道:“北狄已经偷袭过好几次,吴将军都是应了下来,而我却招呼不了这流民与饥荒,还闹起了瘟疫,我这个巡抚,实在是当之有愧。” “内忧外患,换做别人,怕是不及你半分。如今歧王萧慎、定国公之孙奚越带兵前往前线,想必已经到了吴将军帐下,估算日子,后日粮草和各种军需也会到达。这下,一切都朗清了,你也毋需如此忧心。”林清顿了顿,继续说:“我知你心忧瘟疫之事,我在路上也略有所耳闻,是以我这次留下来,就是想帮你这回事。林清不才,本家是药商,自身也是略懂医术。” “你当真要留下来?”隋瑛问。 “我已写了奏疏,午后便八百里加急送去京里了。这一回,我本也是要依圣上的意思,多在朔西,确切说来是在前线部队上多待些时日,一是看顾歧王,二则是我这个兵部侍郎,也不能总是高坐庙堂,忘了体恤前线的将士们。” “圣上英明,当真是派来个一个妙人。只是这其中还有一味意思,不知见善是悟到,还是在我这里谦虚。” “哦?”林清倏地抬起眼眸,烛光之下,那神态之嫣然,横波潋滟的,叫隋瑛的心也是颤动几分。 “圣上可是在护着你呢,倘若你还留在京里,张党那群人拿捏不了程菽,对付你却绰绰有余。陆师年事已高,护你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暂避风头也是好的,等班师回朝,你身上有了这等功劳,杜尚宣那兵部尚书之位,怕是坐不了几天。届时,想和你摆门道,也不是件易事。”隋瑛笑着,眸子里碧波荡漾,将林清整个儿地都映了进去。 “哼,你倒是有个千里眼,什么都看得清楚。那么,现下我便是来投靠你门下,求你护着了。” “我倒是想护着你,可现在不是你护着我吗?” 话越说越缱绻,两人的身姿也是越靠越近,分明有什么东西缭绕在两人之间,或许时刻到了,隋瑛再度握住林清手腕,如炬般望向他瞳仁深处。可每当到了这千钧一发之际,林清便是眼眸一冷,倏忽间就浇灭火焰,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隋瑛无奈,唯有苦笑。 “这回我也是奉了圣命,算不得护你,最多也是帮你。” 瞧,隋瑛暗忖,又搬出圣命来了,这着实是个好幌子。 “此外,这是陆师带给你的一幅字。”林清从大袖里取出一卷宣纸,递给隋瑛。隋瑛只好收敛情绪,接过那幅字摊开来。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隋瑛轻笑,“这是在教我要识人啊,可惜,我隋在山,叫朔西的风雪迷了眼,连眼前人都看不清了。” 林清心底发痛,听出这话里有话,便道:“风雪亦有停息之时,在山何必叹惋?” 隋瑛看他,“你当真不知我在为何叹惋?” 垂首,林清只觉自己心底豁出一道巨大伤疤,寒风呼呼作响。 “见善先告辞了。” 逃离一般,林清朝隋瑛躬身,转身便出了门。这一次,隋瑛没有挽留他。 第14章 第十三章 “再这样下去,可是叫我看到…… “取麻黄二两半,蜀椒、桂心、乌头、干姜各一两六铢,吴菜萸、防风、桔梗、細辛、白术各一两。将以上十味药治择捣筛,然后制成散药,每次用温酒送服方寸匕,再盖被至出汗。如果出汗少或不得汗,就照旧再服药。” 林清在纸上写下方子,一旁的医官皱眉道:“可是林侍郎,您这副度瘴发汗清散可是治疗因伤寒而恶寒发热、头痛颈直、体疼发红的,和这疫毒并不对症呀。” 林清转身看向这名约莫五十的医官,问:“这百姓当中,有无这罹患恶寒之人?” “自然是有的。” 第24章 “有,便要治。既然药材府内是管够的,如今救济粮也到了,为何不能分门别类,却要统而盖之?” 医官身姿一凛,“可这长则、罗远二县加起来近十万余人。” 林清面沉如水,道:“巡抚今日就给昆元府的赵府台打了招呼,务必要将病人和常人隔离,病人之间,罹患寒症、痢疾或疫毒的,也得分别开来,如此才能行之有效,也避免浪费。” 见医官们各个面露难色,林清心知他们是首次面对疫情,一个二个地都想用最简单的一刀切方式,管他有病没病,通通灌下一副汤药即可。可如此行事,没病的也得有病了。 林清不会他们,坚持道:“治疗伤寒后表证没有解散,心下有水气干呕发热并且咳,或渴或下痢,有时咽喉不畅或小便不利,下腹胀满或气喘,取桂心、麻黄、芍药、细辛、甘草、干姜各三两,半夏、五味子各半两。分别将以上八味药研细,加水一斗来熬麻黄,减少二升后去除浮沫,再加入其他药,熬取汤药三升,分三次服。病人如果发渴,就去掉半夏加三两瓜蒌根;如果微利,就去掉麻黄而加炒成红色的鸡蛋大小的荛花一枚;如果咽喉梗阻,则加一枚附子;如果小便不利,下腹胀满,则去掉麻黄而加四两茯苓;如果气喘的,去掉麻黄加半升杏仁。” 众医官大惊,脸色煞白,不住道:“这,这,这……照这样治,这活儿要把咱们几个给干死呀!” “放心,你可不会死。”远远地一道声音传来,众医官回头,见是隋瑛,连忙拱手作揖。 “见过巡抚,林侍郎这方子开得太细,咱们就这几号人,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住啊。”一名医官痛心疾首,瞧了瞧隋瑛,又看了看林清。 “依我说,他这开的还不算细。”隋瑛笑了笑,道:“这还是伤寒的两个方子,疫毒的可还没开。林侍郎,你接着说,这疫毒该如何解?” 林清看了一眼隋瑛,缓道:“瘟疫在于气,重在疏导,但这朔西时而狂风,草药熏蒸一术许是行不通达,仍需在汤药之上。罹患疫毒之人身体虚弱,不可一味下猛药,只需多用连翘、黄芪等解毒之药材,搭配合饮食,静待些许时日。最重要的是,限制其活动范围,不可使其走出疫区。” 一边说,林清一边洋洋洒洒地又写下了几道药方。 “都听到了?听到了就去办吧。”隋瑛朝医官和皂吏扬了扬头,这愿意的还是叫苦的都不得不去办了。 隋瑛来到林清身边,领他坐到了太师椅上,捏了捏他的肩,笑道:“还真是雷厉风行,我看你来地方当官也是招架得住的。” 林清舒展了一下五指,淡道:“人么,都是想偷懒的,给他说个大概,转头便给你千百种解释了。这方子开得如此之细,本也不曾想过要他们如实去办,只消能做到半分也是足够的。怕就怕上边的人也偷懒,沆瀣一气,有乖民生。” 隋瑛目光落在那修长的五指之上,只觉得眼前人一面如慈悲菩萨,一面又如攻心妖孽。 林清见隋瑛没回话,忙补上一句:“这话可不是指着你说的。” “你指着我说,我也不会认的。” 林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你倒是有这个自信,听你那长随说,你前阵子可是劳累狠了患了肺病?方才医官们来之前我就开了方子,叫人抓药去熬了,现下……” 话音刚落,便听门被敲响,说是汤药熬好送来了。 隋瑛微微皱眉,道:“不算什么病症。” “放心,不过就是味补益之剂。”林清开门端了汤药,笑道:“这秦艽扶羸汤出自《仁斋直指方论》,用时与姜、枣同煎,有补气养血、清热退蒸之功效,你这肺上的问题,许是虚损性疾病,多由忧虑耗气、阴阳两虚,热邪灼肺,或肺虚气阴两亏所致。肺气虚不能固表,肺阴虚而内热生,不知你是否骨蒸潮热,但听你声音有些许嘶哑,怕你体虚无力……” “我可没有体虚无力。”接过汤药,隋瑛又握在林清的手腕上,这回他用了力气,仰头看向林清,目光炯炯,神色竟莫名坚定起来。 两人一坐一站,林清兀自愣怔,险些将自己陷进那双眼眸里,反应过来就欲挣脱,然则隋瑛气力之大,叫他挣脱不得。来回几下,林清只能红着脸道:“你,你弄痛我了。” “抱歉。”隋瑛当即松手,什么都未做,只在林清手腕上留下些许红痕。他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谢过见善了。”这短短五字,竟叫人听出些许愤懑来。 林清揉着手腕,背过身去:“不要你谢,午后不是说去长则庙口看灾情么?时候已到,还是走罢。” 隋瑛起身,道:“我在马车上等你。” —— 长则县土地庙前是一片空地,官兵们搭了救灾的棚屋,煮起了稀粥。百姓们挨个儿地领了,一边喝粥,一边嘴里咂吧不停,喝着喝着就觉不对,吐了几口,发现粥里有沙,虽不碍喝下,但百姓们一扎堆儿,便悄声骂起娘来。 “定是上面不干人事!” “这是生怕我们吃到好的了!” “把咱朔西不当人……哎……” “有的吃就行!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 各种声音不绝于耳,隋瑛和林清的车队行至此,百姓们瞧见隋瑛,忙收了声,他们自是认得这个三番两次亲临慰问的巡抚的。再看看隋瑛身旁的那位三品官员,心想这就该是传说中在罗远县衙门放话运粮来的那个兵部侍郎。瞧那白嫩的模样,不知在路上吃了多少珍馐,竟叫咱朔西百姓吃掺了沙的粮,还真是没良心的一个主儿。 第25章 林清哪里知道百姓心中所想,他只见隋瑛走到烧粥的官兵旁边,对管事的叮嘱道:“粮里有沙,烧之前先筛一筛,此外,粥别烧太稀,要筷立不倒,如今已是隆冬,百姓至少得吃到个半分饱。” “下官知道了。” 隋瑛颔首,方回首看向立在棚外的林清,还未来得及唤他一声,双眸倏而睁大! “见善,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隋瑛三两跨步就奔至林清面前,伸手一捞一抱,转身就将其护在怀里,一柄亮着寒光的匕首堪堪擦过了林清肩膀,猛地划过隋瑛的右臂! “在山!” 隋瑛身子一软,直直朝前栽去,林清连忙搂住了他,团团官兵一拥而上,霎时就将那歹徒就地捉拿! “韩枫,快去叫郎中,快!”林清说完,被吓呆了的韩枫还算机灵,反应过来便一溜烟儿地跑了。林清连忙卸下自己的兔毛围脖,摁在隋瑛渗血的胳膊上,又觉不够,迅速拆了腰带,给他牢牢绑住。 “不碍事。”隋瑛站稳身形,喘着粗气:“皮肉伤而已,你还好吗?” 他看向林清的肩膀,只见官服破了一道,里面的内衫也是有些许染红。 “还是伤到你了。”隋瑛脸色现出难过,拧着眉头,已是痛上加痛。 “我没事。”林清摇头,眼眶已是发红。 “大胆狂徒!竟敢刺杀侍郎大人!说,你是何人!”官兵头子一脚踢在那歹徒膝弯,叫他跪倒在地,几巴掌扇上去后,嘴角已是渗出血丝。 “我是何人?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之人!我无心伤害巡抚,可我对这姓林的狗官恨恶至极!要不是他晚了这两天,我的婆娘和孩子还有救!” 说罢,这名农民模样的男人便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我那命薄的婆娘,就在粮送到的前一天给生生饿死了!还有我那十岁小儿,死前都还惦记着一碗薄粥!是你自己在罗远县放的话,整个朔西的百姓都知晓,你说好的一月,我那婆娘和小儿就眼巴巴地守了一月!终是没能等到,没能等到啊!” “林侍郎已经是风雪兼程地赶来了,你又何必怪罪到他身上来!”官兵发了话。 “我不活了,那姓林的狗官也别想活!只是我……我对不起巡抚大人,我给您磕头了!”男人一下一下猛磕头,片时脑前已是一片通红。围观的百姓们皆是又怜又怒,心知这男人丧妻丧子之痛,却难免怨恨其刺伤为百姓四处奔破的隋巡抚。 不过这姓林的狗官嘛,要其命不至于,但挨上一刀子也是好的。 隋瑛坐在一张木椅上,林清不顾身份,为他摁着伤口,对那些话充耳不闻,只是瞧着隋瑛剧痛之下惨白的面庞,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隋瑛疼出了一层薄汗,他扬了扬另一只手,道:“林侍郎已是尽了最大努力,不求你感念他,竟不知晓你还会恨恶他。” “何止是我恨!粮里有沙,是什么孬货,都不把咱朔西当人!”男人恨道,这时,百姓也附和起来。 “可你们何曾想过,若这粮里不掺些许黄沙,能到你们口里吗?”隋瑛无奈一笑,“罢了,你们现在有力气讨伐,也是吃得有几分饱了。我和林侍郎的使命也算是完成大半了。” 隋瑛转头看向林清,林清朝他摇了摇头,已是泪眼朦胧,“何必说这些话,回马车上罢。” “好,我听你的。”隋瑛朝官兵们扬了扬头,道:“那歹徒先下到臬司衙门里,不管又何苦情,刺杀朝廷命官乃是死罪。” “是!”官兵们领命,一部分则护送隋瑛和林清回到了马车上。这时,韩枫叫的医官也到了。 隋瑛胳膊上皮开肉绽,寸深的伤口令人心惊,官服大袖都被染红。 “这可怎么办,从疫区赶来,哪里准备了麻沸散哟!”医官苦恼道,拍着大腿不知该如何是好。 “无妨,就这样处。”隋瑛淡道。 “不,不要…… ”林清蹲在隋瑛面前,难过地直摇头,顾不得身份,连眼泪都淌了下来。隋瑛温和一笑,用拇指抹掉他眼角的泪水,说:“再这样下去,可是叫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人。” 林清红着眼角,咬了咬下唇,欲言又止。 “先出去罢,叫人也给你敷点药,我瞧了,不深,但还是叫我心疼。”隋瑛抚住林清的脸,那样冰,湿淋淋的,叫人心动,也叫人怀念。 “在山……” 隋瑛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多言。林清只好掀开马车幔子先退了出去,把位置留给医官。医官拎着黄花梨药箱进去了,林清便站在马车前向内望了又望。韩枫在一旁想扶他又不敢,最后还是小心地搀起了他的胳膊。 “林大人,还是去敷点金创药罢,主子受得住自己痛,却受不住您痛啊!” 第15章 第十四章 汝可知,吾既是林,亦是港?…… 巡抚衙门内衙,林清站在一扇门前,抬起的手又落下,落下又抬起。 厚重古朴的木门之后,是隋瑛的厢房。烛光昏黄,人影摇动。林清知道他在里面,尚未入睡,许是在看书,又或许那长随韩枫还在里面照料他,为他换药疗伤。 他心忧于他,却害怕见到他。 “是韩枫吗?”里面传来声音。 林清微怔,答道:“是我。” “进来吧,见善,外面冷。” 林清推开门,进入厢房。屋内烧着炉火,温暖如春。绕过一道屏风,林清看到隋瑛站在一张案后,身穿蓝色葛布长衫,随意披着条狐毛毯,手里还拿着笔,似是在写字。 第26章 烛光轻摇在他身周,他的神情柔和似水。 “坐吧,见善。”隋瑛指着案前的一张太师椅说。 林清落座后,环视这间对一名二品官员来说着实有些简陋的厢房来。 厢房宽敞而古朴,中堂两边挂着两副字,右边写的是“务民之情,不遗其族;”,左边则是“养民之义,不忘其祖。”,这一对字笔道停匀、潇洒自然,颇有赵孟頫之神韵。再论屋内摆设,除却一张案,一道屏风,一副衣桁,几把椅子,以及纱帘后的一张床外,就只剩下屏风前摆着的一张古琴,以几个摇着烛火的青莲黄铜灯台。 “我孤身一人,无任何家眷,内衙对我来说总是那样空旷。”隋瑛看出林清的心思,放下笔,露出笑容,“这厢房也是冷清得很,不常有人来。除却我那长随每日进出打,你还是第一个。” “是见善唐突了。” 隋瑛扬起嘴角,半分苦涩半分无奈,摇头道:“你说我们,为何总是把‘唐突’二字挂在嘴上,分明不该唐突的也唐突了,不该冒犯的也是冒犯了。有谁会无缘无故三番两次去碰你的手,会为你梳头?而又有谁,毫无缘由三更半夜不入睡,反倒穿着睡袍、披着件狐裘就来他人厢房里坐上一坐?” 林清起身,“我还是走罢。” “你坐下,听我把话说完。” 隋瑛鲜有命令的语气,林清诧异地看向他,却在接触到隋瑛的目光后迅速躲开。他的脸开始发烫,烛光下,心口跃动不停,如箫鼓夕阳。 隋瑛从案后走出,抚摸屏风前的那张古琴,目光飘渺,也许有些话不该此时说,但此际不说,又待何时? “见善可知,我弹的一手好琴?”隋瑛也不看他,只是用手指抚在那冰冷琴弦之上,面上已是挂了霜色。 “在山琴艺,朝野闻名。” “那么见善是否又知晓,我这一首琴艺,是从我那身为江南名妓的姨娘那里学来的?” “略有耳闻。”林清深吸气,阖上双眼。 隋瑛轻笑一声,流淌些许嘲讽意味,道:“我是江宁广陵人士,父母早亡,姨娘靠她那一手琴艺供我走上科举之路,我十七岁中举,二十二岁那年本该进京参加会试,也就是那时,我在广陵城外遇见了你。” “在山恩情,见善没齿难忘。” “你当真以为我要提此恩情?”隋瑛转身,看向林清,冷笑一声,“世人皆知岭南惠州林氏出了你这样一位栋梁之才,又可知江宁广陵,也有一林氏当年也是风光霁月?” “见善……不知。” “不知?”隋瑛笑道,“好一个不知,那我便与你讲道讲道。” 隋瑛踱步至案前,抿下一口茶,好似平复心绪。 “那广陵林氏,指的便是当年广陵府的知府林可言。那林知府是个克己奉公、砥砺清洁的官老爷,在当地的名声都是顶好。而立之年,在两抱闺女之后终是得了一位嫡子。这嫡子讨着全家人的欢喜,五岁擅对偶,六岁诵千言,端的是一个颖物绝伦的主儿。可世间安得双全法,那林氏小儿天资聪慧,却自小体弱多病,一年上头都泡在药罐子里,叫郎中都跑断了腿。直到那年春日,一云游道士突然前来,为那小儿诊出了气运,说其命格出众,却独独少了一分‘玉’字。” “我隋在山本家制玉出身,做着全广陵的玉石生意,也算小有名气。一年春日,那林知府亲自登门拜访,委托家父为其小儿制上一枚护身玉。”隋瑛看了一眼林清,见他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于是继续说:“也就是那时,我开始随家父出入林府,也得以见到那林氏少爷。” “那林氏少爷名安晚,是个顶漂亮的孩子,叫人一见他就难忍欢喜。那年春日,夜月正明,家父联想到这孩子名中的一个‘晚’字,又想起近日从那南洋寻得的一方上等烟紫翡翠,便耗费所有心力,打造出一枚新月玉来。那玉甚美,说是家父技艺之巅峰也不为过,只消戴在那孩子身上,便叫人再也移不开眼了。” 回忆悠长,隋瑛仿佛看到,那孩子身着月白绸衣,坐在庭院下的禅椅上朝自己微笑。江南风吹,碧波荡漾,庭院铃木三两枝,湖畔百花竞相放,他是那样寡言、沉静,却会抓着自己的衣襟,一声声唤出“哥哥”来,那童音嘤咛纯洁,不惹尘埃,叫他心软,数次蹲下身将这孩子抱进怀里,在他脸上轻轻吻着。 “然后呢?”林清兀地睁开眼,饶有兴趣道:“令尊的玉,保住了那林家少爷没?” 隋瑛的目光闪烁,好似蒙上水雾,这是第一次,他转过身去了。 回忆中那小小的黑漆棺椁,又出现在一条送葬队伍的最前头。 “这答案,恐怕天底下只有一人能回答我了。” 林清站起身,露出似是而非的笑容来。 “既然在山说那广陵林氏已是被抄了家,就算有玉,怕也是起不到什么大用处了,真是皇袍作蓑衣,浪掷了令尊的手艺。” 隋瑛转身,看向林清,只见他低头浅笑,一张清冷却艳绝的脸庞上看不出任何别的情愫来。 “是吗?可我怎么觉得,那玉,将他护的很好呢?” 林清嘴角些许颤动,但依旧沉稳,“怕不是在山今日受了伤,起了什么妄念罢了。瞧你——”突然间,林清脸上换了副神色,那竟是快活之色。他走上前去,抚摸隋瑛的伤臂,“胳膊受了伤,还看什么劳什子书,写什么字,休要再看、再写了。早些歇息罢,我也累了,累得很,我想回房了。” 第27章 “我深知你累得很。”隋瑛凝视他,一字一句地说。 林清垂首,一言不发,却泪落两行。 “既知我累,何不让我离去?” 隋瑛轻轻捧住他的脸,抹去他的泪。 “风雨四作,鸟归入林;海浪砰訇,舟泊于港。汝可知,吾既是林,亦是港?” “羽翼虽弱,借势直飞云霄里;舟帆虽薄,驰浪可达天地间。汝怎可知,这鸟不喜风雨,这舟不耐巨浪?”林清辩道。 隋瑛温和一笑,面对此等辩白,淡然道:“吾不知,遂等之,盼之,望之。” 第16章 第十五章 好你个宋绵绵! 林清是林清,贵至大宁朝三品,乃是寒窗苦读、步步为营多年之结果,数人之下,万人之上。 林安晚是林安晚,不幸早夭,白骨俱都湮灭。若还苟活于世,也不过是罪臣之子,难逃死罪。 何以将这两人看作一起? 是以林清不由得心生俱意,俱意又化作愤懑,将此际情意悉数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双迷离眼里顿时揉碎了琉璃渣,生着寒光,刺得隋瑛生痛。他甩开了他的手,仿佛无声斥道,什么林,什么港,无非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你又可知我心如何? 隋瑛愣怔在原地,看林清如风离去。 朔西的雪,湮灭了那道清隽身影。 如此冒失,不谅他人之心,合该自己落得这个境地。隋瑛苦笑。 之后半月,在安抚流民施行救灾中,两人再无过多交集,仿佛又回到当初在京城时的疏离。只是偶尔韩枫会找到王朗,细细问一问其主子的身体如何,夜里睡得可好,还能适应朔西的风雪罢?王朗偶尔也许拉住韩枫的衣袖,支吾道,内衙厨房里熬的汤药,切要嘱托你家主子趁热喝下,还有那冻伤膏,已经晾干在楼上了,每日夜里记得给你家主子抹些。 王朗和韩枫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俱问,你脸红什么。 问罢,两人又是摇头。只恨不得回到各自房里,拉着彼此主子将两人狠狠地面贴面地绑在一起。 数日后,前线传来战报,北狄来犯,吴宪中将军带领两名小将,首战大捷,却也损伤惨重。隋瑛林清二人俱忧心战况,遂将救灾事宜交托于布政使高子运后一同前往朔西北边的前线。 两人历经风雪方才到达,不想就撞见如此一场闹剧。 奚越一身戎装,骑在马上好不威风,横在辎重营前,手拿皮鞭,指向站在营前的宋知止。 这宋知止青袍落雪,孑然独立,如雪中仙鹤,叫人好不怜惜。却没想这奚越横眉冷对,大声喝道:“我问你,你这个什么绵绵大人,给不给我拨粮!” 宋知止身板虽小,仰着头哆哆嗦嗦,却毫不退让,“军需都有统一分配,怎可私自擅取,我定不会允许!” “我旗下那百号人伤得最重,凭什么我不能多领?” “你旗下也是吴将军旗下,还请奚将军自重!”宋知止大张双手,挡在了奚越马前。 “好你个宋绵绵,你是哪号子人物?区区一个六品,本将向来最厌恶你这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狗文官,再问一遍,你让不让?!”奚越已是气极,怒气冲冲中,胯/下马声嘶鸣,扬起团团雪雾。 宋知止却还没这马高,他却铁定了心,咬紧牙关,吐出一句,“不让!” “好,有骨气!” 奚越高高扬起战马前蹄,直上前冲去,一个飞跃,竟从宋知止头上跨过,然而这跨过还没完,战马后蹄猛地高扬,竟一脚揣在方回过身来的宋知止胸口。砰地一声,众人眼见,这青袍之下的瘦弱身躯直直朝后飞了一丈多远,轰然砸在地上! 宋知止只觉胸口剧痛,便喉间咸腥,呕出一团血来! “宋大人!”周围辎重营的官兵们都给吓傻了,就连始作俑者此时都在马背上愣了神。 “他自找的。”奚越咬牙吐出这么一句,就欲冲向辎重营,却没想到面前恍然现出一道身影。 马蹄高扬,在看清眼前人后,奚越拼命抓住缰绳,勒马停下。 眼前,隋瑛漠然立定,抬头望着奚越,面沉如水,目透寒光,神情不怒自威。他一言未发,却叫奚越心底都生出了惧意。 他连忙从马上下来,向隋瑛拱手行礼,“奚越参见巡抚大人。” 隋瑛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竟一句话都未说,绕过他疾步走向了被众官兵围在中央的宋知止,蹲下身,将其抱在了怀里。 “若是宋大人有个三长两短,奚越,我惟你是问。” 隋瑛罕有地冷峻,声色俱厉,抱起宋知止,对身边官兵道:“叫军医来,快!” 说罢,便抱着宋知止疾步而去。林清缓步现身在奚越身边,目光却随隋瑛的身影延伸到了远处的一处营帐。只见隋瑛抱着宋知止钻进营帐,神色急切,目光担忧。林清心中冷笑,早就说过,这人是对谁都那么好的。 “林大人。”奚越悻悻地从隋瑛的警告中反应过来,转身漫不经心地朝林清行了个礼,“见笑了。” “哦?怎么,奚将军也觉得这是闹了笑话?” 奚越脸色阵青阵白,他知晓这兵部侍郎是何许人也,也知道论起口才不是对手,更知道闹到如此地步,别说军粮,怕是处罚也在所难免。只能恨恨地瞪了林清一眼,上马离去。 林清立在原地,脑海里还是方才隋瑛走向宋知止,将其抱在怀里时的模样。 第28章 那宋绵绵软得就像没了骨头,头歪在隋瑛胸口,隋瑛掏出帕子给他嘴角擦血,显是心疼得不行。 他又想起那夜,他说什么林,什么港。原来这人做的是群鸟的林,百舟的港。 罢了,罢了,林清低头冷笑,好在自己守住了心。 “林师!林师!”一声声清冽的呼喊打破了林清的思绪,林清抬头,只见萧慎一身戎装,腰挎长剑,快步朝自己跑来。萧慎神色欣喜,双眸亮若星辰。戎装之下显露出几分杀伐气,竟叫林清也是愣怔片刻。 “方才听说你来了!路上可辛苦?可有冻着?”萧慎鼻子冻得通红,一说话,不免又透露些许少年气。 “参见王爷。”林清行礼。 “何必多礼,你总算来了,我盼你盼得饭都吃不下,上一次打得可真惨!去我帐里说话,外边冷!” 萧慎一激动,话都多了起来,拉着林清就往回走。身旁的士兵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不禁交换起眼色。 雪落簌簌,戈壁滩上的严寒不似城内,帐内也不过是隔了风雪,未烧炉子,暖上不了些许。林清坐在一张案边,萧慎差人泡上了一碗热茶水。 “这还是我从王府里带来的,没舍得喝,就等你过来。”萧慎知晓林清素爱品茶,心想为他预备点惊喜。不过,此际林清眼底似乎藏着什么心事,心思并未在茶水上。 “林师,可是有恙?”萧慎关切询问。 “啊,无妨。”林清收拢神思,笑道:“方才奚将军在辎重营那里闹了乱子,那户部主事许是重伤,若是出了人命,我怕是不好对程尚书交代。” 萧慎微笑,道:“奚越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战场上足够勇猛,却性情急躁,在这军中也只有吴将军能镇其一二。没想到那宋大人还有点本事,敢和他硬碰硬,只可惜马蹄不留情。” “他这性子,须得调教。但他对你有用,这也是我举荐他的原因。有些马儿,天生性野,不服管教。他与你相处,或许比与太子、忠王要随意些。战场上也是最容易培养出情谊的。”话说到此,林清又问:“你如何?可还好?我时常担心你伤着了,碰着了。” “我很好,好得很。”萧慎低头,脸色发红,他不知林清为他思虑如此之多,便说了好些感谢的话。两人正聊着,就听见外面传来通报,说是巡抚大人求见。 隋瑛走进营内,向萧慎行了一礼,萧慎起身回礼,两人还是多年前在京城见过面。彼时隋瑛是朝上红人,萧慎还是个蒙昧少年,并无太多交集。 “冒昧打扰,王爷,宋大人伤得严重,军医去瞧了,说是寻常药材已是止不住腑脏出血,听闻您这边有太医院专配的药丸……” “自是有的!”萧慎连忙翻找案上的一个梨花木盒,“出征前司礼监的姚然公公差人送来了些,说是极好的救命物。” “既然是极好的救命物,又怎可轻易与人?”林清在一旁冷道。 萧慎的手僵在了半空,他万分没想到素来心善的林清讲出这句话来。 隋瑛也是一凛,看向林清。 “林大人……” “瞧我做什么?这又不是我的东西,岐王愿意给就给。” 萧慎隐隐听出这话中的火药味,可他尚不知晓林清这不悦所来为何。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 隋瑛拿了药,匆忙赶回宋知止的营帐,两人也一同前去,毕竟户部的一个六品官员,死在了军队里,兵部又是百口莫辩。 隋瑛疾步,两人在后紧紧跟着。只见隋瑛拨开环绕的军医,径自将半倚在行军床上的宋知止抱于怀中,亲自将那药喂进了绵绵大人的那张红润小嘴里,还拿出金创药,仔细抹在柔弱人儿的胸膛上。 白嫩嫩的胸口,烧了一片红。 萧慎看到,站在自己身侧的老师,已是抿紧了唇,握紧了拳,仿若变了个人,望着眼前众人看来皆是寻常的一幕,双眸里竟隐藏不住醋意,烧着艳羡的火焰,以至于身形都微微颤动。 咚的一声,一记警钟,猛地敲在萧慎心口上。 第17章 第十六章 就真安心让自己与他人度过长…… 夜时,当隋瑛同林清、吴宪中等将领讨论完战况,将将出了主帅营帐,就见风雪中立着一道身影。 奚越凝眉不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隋瑛,火光摇晃在他脸上,他抿紧了唇,欲言又止。 “那个绵绵死了没有?”突然,他恶狠狠地问。 隋瑛勾了勾嘴角,“别把这‘死’字挂在嘴边,不吉利。” 奚越走上前来,全然无视林清,仿佛这片天地里只有隋瑛。 “看来还活着,活着就好,免得让你不好交代。” 隋瑛皱眉,“奚将军何以关心在下处境如何?” 奚越也不回答,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道:“我姐姐说,这是开过光的,叫什么慧元大师,京城里顶有名的。她叫我带给你,保你在朔西无忧。” 不等隋瑛细看,奚越就将这枚玉佩塞进隋瑛的手里,隋瑛一时哑然,隐隐间,生出种如芒在背之感。 “奚今?她,她如今还好吗?”隋瑛问。 “好,好得很,还会打人呢。哼,你说我这个性子,是不是就是她教出来的,不过,你讨厌我就是,可不准讨厌她。你要是因为我对她有成见,我就……我就……”奚越越说越愤慨,前言不搭后语,吸了吸鼻子,他索性看向一边。 第29章 隋瑛猜透他心中所想,微笑道:“宋大人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不过,等他醒后,你须得亲自登门道歉。” “凭什么?”奚越怒气冲冲,“我手下八百来号兄弟,死伤过半,我们这个打头阵的,为什么不能分配多一点?”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 “是,你们都讲原则,尤其是你隋瑛隋大人,是讲原则讲规矩的,我跟你说不通。你们这些文官,一个二个满口的冠冕堂皇,根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奚越说这话时,目光却掠过隋瑛,径直落在了其后默然不语的林清身上。说完就翻身上马,驾马离去。 “呵……今儿是什么日子,甲巳年十二月丁亥日,大凶,不宜出行。怪不得,我这是见了他人之情,就要无端遭他人之骂。隋大人,您倒是处处留情了,可关我什么事,怎的,文官还是个罪过了?” 林清冷笑,隋瑛转过头来,就欲解释什么,却又无从解释。林清的眼眸很冷,长翘眼睫下,情绪被覆盖,深不见底。 “你是文,我亦是文。奚越就是那个性子,见善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倒是我心眼小了。” “我没那个意思。”隋瑛走上前,抬起手帮林清拢了拢披风,“我在京城的那几年,和奚家交好,这你是知道的。奚家主事去年逝世,我在朔西没能赶回去,这两姐弟怕是对我心有怨意。” “我看未必。”林清抬眼笑了笑,却冷得像刀,“要保你在朔西无忧呢。” “可这如何是好?如今保我在朔西无忧的另有他人,保的太多了,无忧也得有忧了。”隋瑛笑着,不知为何,他很想刮一刮林清的鼻梁,碰一碰他那粒甚是可怜的痣。 “对了,今夜你睡哪里?我在营中还曾有个帐,是我过去时住的,只是大仗过后,无人收拾,若你不嫌弃,我先收拾一番……” “林师!” 隋瑛话语未落,风雪里就传来萧慎响亮的声音。 “王爷。” 两人一齐望去,萧慎从马背上跃下,怀里还抱着大氅,径直走向林清,抖开大氅披在了林清身上。 “隋大人。”萧慎向隋瑛拱手,“我来接林师回营帐。” 林清不禁愣了愣,他并不知道萧慎做了如此安排,他还没来得及思索今夜到底如何度过,就只听隋瑛爽朗笑道,“也罢,还说叫见善去我那里住呢,正愁我那边条件艰苦,也没来得及收拾,王爷的营帐倒是个安生地儿。见善,切记,晚上盖好棉被,营帐不比房屋,可千万别冻着了。” 说罢隋瑛也骑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去,消失在雪夜里。 林清咬紧了下唇,心里怎么想怎么不对味儿,这人分明递出了邀约,却转瞬间又替自己做了别种选择,丝毫没过问过自己心中的意思。 见林清面露不悦,萧慎虽心下了然,但还是恭敬道:“还望林师不要介意,学生叫人添了张床铺。如今营内血腥气重,北狄也时有夜袭之举,学生实在不放心林师独身度夜。” “有劳殿下了。”林清回过神来,领悟到萧慎的好心,谢道:“只是殿下贵为皇子,不嫌弃下官就好。” “怎会嫌弃,学生高兴还来不及!”见林清毫无拒绝,萧慎兴奋道:“瞧您没有马儿,我们共骑一匹可好?” 林清半是犹豫,却也不想在这等小事上磨蹭,便在萧慎的搀扶下翻身上马,萧慎则坐在其后将其搂在了怀里。 “林师,学生唐突了。”声音近在耳畔,似咬着耳朵说的,林清不禁微微瑟缩,却又觉自己想多,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无妨。回程,后背温暖而炽热,一颗心脏勃然跳动着,林清却满脑子都是另外一人于那风雪中离去的身影。 他想,那人倒还真是干脆,说走就走。 就真安心让自己与他人度过长夜了? 是夜,林清睡在铺了张虎皮的行军榻上,萧慎则睡在营帐的另一头,两人一夜相安无事,只是偶尔,萧慎会仔细聆听夜晚里林清那匀长的呼吸声,看烛灯下依稀可见的那细瘦的肩。他想,就算这人此际心中另有所思,但他到底在自己身边。只要在自己身边,就是好的。 今日夜里他们是一丈远的距离,总有一天,这一丈会变为一尺,一尺化为一寸,直到这一寸都没有了,萧慎想,那才算做是真正地拥有了。 —— 数日后,风雪停。 主帅营,沙盘前。 奚越和吴宪中争得满脸通红,吴宪中一把年纪了,只觉得自己定是上辈子欠了这奚家小鬼的债,这辈子要遭受如此折磨。 “你仔细瞧清楚了,这里是个隘口,你是可以把他们逼过去,可你怎知那里没有埋伏?”吴宪中指着沙盘的一处道。 奚越满不在乎,“你要是怕,我先带人去走一遭!” “我怕?我怕?”吴宪中怒极反笑,只觉得血气上涌,站立不稳,萧慎连忙扶住了他。 “吴将军,还请千万别动怒。” “王爷,谢王爷,让您见笑了……”吴宪中颤巍巍地坐下,萧慎皱眉看向奚越,不悦道:“奚将军,军有军规,在吴将军的队伍里,不论身份,你我都是初出茅庐之辈,说话还请放尊重些。” 奚越素日和萧慎没什么交往,他姑母是后宫里权势滔天的端妃,自己也是柱国之孙,萧慎虽是皇子,但生母都不知白骨何处。是以两人在朝廷内部孰重孰轻上了秤还真不好说。但好在奚越是个懂规矩的,他不和萧慎来往纯属遵循家训,不与皇权过近,做好臣子本分而已。 第30章 是以萧慎说了他两句,他愣了愣,竟当即拱手向萧慎躬身道:“是奚越过分了,还请殿下息怒。” 萧慎也没想到奚越居然听自己的话,不由得愣怔片刻,回道:“奚将军免礼,本王只是忧心吴将军身体,前线还得靠吴将军撑着。” 奚越道:“明白,可是,如今那北狄回回都是倚仗那隘口的优势,叫我军不得乘胜追击,若是占领了那隘口,我军便可取得主动权!” “此话不假,”这时,一旁的隋瑛发了话,道:“如今我军被动,全是因为这地上不占优势,若是占领这道隘口,局势便可转守为攻。” “我何尝不知?可是如今军中伤亡惨重,若是精锐部队再次受创,怕是连防守都困难。如今这一战斗好不容易将北狄驱逐出了百余里,正是军队休养生息的机会。”吴将军叹道。 一旁的副帅陈青和也面露难色。这陈青和四十余岁,常年跟随在吴宪中左右,镇守朔西数年,是名经验老道的将领,他深知那隘口的重要性,但军队实在是经不起伤亡。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林清,问:“陇州的民兵可是提上了日程?” 林清点头,说自己在来朔西前,就在陇?金城府和陇州巡抚会了面,布置好了相关事宜。 “既是如此,我们也不必有后顾之忧了。”陈青和还是赞成隘口夺取战的,说是休养生息,实则是原地消耗。朔西这地儿可不养人。 如是讨论不下于数回,还是隋瑛作为朔西的提督军务拍了板,说是不惜启动陇州的预备役,也要在夺取隘口一战上有所推进。 奚越顿时心情大好,磨枪上阵。隋瑛提醒他战场上要保持谨慎,切不可被一时的勇猛冲昏头脑。却被他摆摆手推辞,不耐烦地说知道了。隋瑛又不是他姐夫,如此关心他做甚。 林清则一直待在萧慎的营帐里,为其出征做准备,不断叮嘱他在战场上务必要留心保护自己,千万别伤着了。 “林师可是在担心学生?”萧慎问道,黑眸闪亮,全是期待。 “这是当然。”林清不假思索地答道,他当然关心萧慎,他在萧慎身上寄托了太多。 萧慎心觉温暖,牵了林清的手,道:“还请林师放心,宏图伟业,才刚刚开始,学生定当护好自己,不负林师!” 林清颔首,不禁欣悦地抬手摸了摸萧慎的头。萧慎比他高,他方才摸完便觉此举不当,脸上现出歉疚之色,却没成想萧慎把头伏低,柔软道:“还从未有人如此抚摸过我,林师,再摸一摸。” “殿下……” 萧慎若撒娇般摇了摇头,竟将头抵在了林清胸口。林清哑然地抬起手,最终无奈微笑,再次落在了萧慎的黑发上。罢了,虽贵为皇子,却幼年丧母,兄不友父不爱的,也是个可怜孩子。自己这个做老师的,要给予的还很多。 “林师。” “嗯?” “我们会赢的。” “我相信。” 萧慎伸出手,轻搂住林清的腰。他让自己记住林清身上那飘渺的茶香,他信这种味道会护他战场无虞。 当日夜里,大军集结。 以陈青和为首,萧慎和奚越为左右副将,带领万余人的大军朝西北而去。 夜色苍茫,铁骑下尘扬漫天,林清和隋瑛屹立于营外,目送大军出征。星斗低垂,照亮数万大军前进路,朔风凛冽,吹拂彼此披风相交叠。两人伫立多时,静默无言。 “回营帐罢。”良久,隋瑛对林清说。 “哪里?” “自然是我那里。” 第18章 第十七章 “是不喜与我同睡罢?”…… 面对如此笃定,林清不禁冷笑,“隋大人,我林见善好歹也是个兵部侍郎,朝廷的三品官员,今日您叫我去这帐睡,明日又叫我去那帐睡,是不是后日我还得跟那宋大人睡、大后日甚至又去吴将军帐里了?” 见林清有了怒意,隋瑛也不恼,露出何和煦笑容来,“自然不是为你做安排,只是知道你心忧战况,此夜定无眠,我也不放心你一人待着,何不去我的营帐,这长夜漫漫也不至太难过,想必明日午时,陈将军就会带他们凯旋了。” “哦?既然隋大人对此战甚有信心,又何必觉得长夜漫漫?” 隋瑛无奈地看林清,叹息一声,“你明知我心,又为何发问?” 林清低头,“我不知。” “不知便不知,总之你今日恼了也好,不悦也罢,去我帐里待着。前几日那里是没收拾好,怕冻着了你,才让你住到他人帐里去。可人岐王贵为皇子,我们做臣子的究竟是不合适,长此以往,怕是传出些不好听的流言蜚语来,总之,今日起,你就住在我帐里。” 隋瑛索性将林清的手一抓,快步朝营帐方向走去。 “隋…… ” “再叫我隋大人,我可就恼了。”隋瑛回头,佯怒地乜了一眼林清。 “哼,那么去你帐里去,就没有流言蜚语了?” “你和我能传出什么话来?”隋瑛好笑道。 “怎的就不能和你传出什么话来了?” 隋瑛脚步立定,转身谛视他,道:“你若是想传,我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林清脚步一滞,目光就躲向了一边。 “呵呵,瞧。”隋瑛捏了捏林清的手,“传不出来呢。” 林清咬了咬唇,脸上是夜色都掩盖不住的红,连绵了一片。 第31章 是夜,自然是无事发生,隋瑛帐内自然比不了萧慎那里,一切从简,连卧榻都只有一张。 “一张床,如何睡?”林清问。 “你睡里边,我睡外边。”隋瑛站在一张案前,看着沙盘,漫不经心地回答,连看也不看林清。 “我在岐王那边有自己的床,我差人抬过来。” “没这个必要。”隋瑛这才抬了头,“将士们还得为军队归来做准备,何必要他们做这等劳什子事?” “我素不喜与他人同睡。”林清不悦。 隋瑛笑了,“是不喜与我同睡罢?” 见林清又背过身去,他摇了摇头,无奈叹了口气:“若是有把刀,我只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看。见善,为何不信我一回?” “不知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林清索性往床上一躺,合上双眼。见林清如此态度,隋瑛知道有些事又将一笔带过。如今大军在外,也的确不是儿女情长之时。他站在沙盘前,仔细推演着战局。 不知不觉,时间悄然而过。 也不知何时,帐外狂风肆虐,帐内就只听见林清那轻微而匀净的呼吸声。 隋瑛抬头,发现林清在榻上已是睡熟了。 他放下手中棋子,悄然走向了林清,坐到了榻边,仔细端详其眼前这人来。 额面光洁,鼻梁秀挺,两道拂烟眉微蹙,淌露些许神伤,却隐透个性。一双明眸紧闭,只剩那始终漉湿的睫羽弯弯挂月。柔唇微翕,仿佛呼吸都是江南水色,轻烟弥漫着夜雾,笼罩于百河千湖。 隋瑛抬起手,轻轻地碰了碰林清的脸颊。 他不敢想,这人是受了多少苦才走到了这一步。纵使他三番两次在他这里碰壁,他又何尝不知他心中的苦,心中的惧? 伸出手,他小心摘下林清的官帽,扶着他的头颅轻轻落在了枕头上。熟睡之人似是受了打扰,发出一声嘤咛,无意识舔了舔唇嘴,若芍药沐雨,泛起水润妃色。 他轻轻握住林清的手。 “信我也好,不信也罢,我隋在山这颗心,总归是永在你身边的。”拨开林清额间的发,仿佛自言自语,他笑得很温柔:“只是你,什么时候能看清自己的心呢?” “别害怕,别害怕。” 烛光摇晃,隋瑛瞧着眼前人,只觉十余年光阴似箭,如白驹过隙,倏忽而已。却又觉得,这十几年间太过漫长,叫昔日少年陌路多时,竟鬓染风霜。 可无论是多久,哪怕是一生他都不认他,他依旧会等待他,守护他。 —— 主帅营,吴宪中揉着受伤的腿,目光遥望西北方。他那张古铜色面庞上,是忧色所雕刻的纵横沟壑。默然不语,黎明初光一点一点地照亮戈壁,他所守护的这片地土,在霞光中展露峭石、飞沙、衰草,若帷幕揭开战局最后的结果。 他闭上了眼睛。 “主帅,主帅!”一名将军冲进营帐,跪在了他面前,“歧王,回来了!” “可是大捷?!” “大捷!大捷!隘口已经夺下来了!”将士泪目道,吴宪中拍案而起,“好!” 吴宪中疾步奔向营前,只见萧慎从战马上跃下,向他拱手:“禀报主帅,隘口已经夺下,俘虏北狄五百余人,其中将士十余名,皆已关押俘虏营。陈青和将军带领驻军已将隘口占领,我带领一支队伍特此回来禀报。” “好,好!干得好!”吴宪中脸上露出喜色,拍着萧慎的肩,道:“干得好!” 只是萧慎在吴宪中这轻轻一拍下,竟眉头一皱,站立不稳,整个人朝侧方倒去。吴宪中大惊,这时,赶来的隋瑛和林清将这幕收归眼底。 “殿下!”林清冲上前去,从将士们手中接过萧慎,只见他盔甲渗血,前胸和左肩皆是累累伤痕,“快叫军医!快叫军医!” “林师,隋大人,我没事。”萧慎脸色苍白,艰难地看向吴宪中,道:“只是奚越他,他……” “奚越他怎么了?”隋瑛心下一凛。 “他越过隘口,追击北狄至深处……他,他被……”萧慎话未说话,头一歪,晕在林清怀里。林清和隋瑛相识一眼,只听萧慎的副将哭道:“奚将军被掳走了!王爷为了救他,受了重伤!” “掳走了?”林清心下骇然,撇开柱国之孙的身份不说,奚越于他、于萧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吴将军听闻此言,脸上已经完全没了胜利的喜悦,望着隘口方向,他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这可怎么跟圣上交代。” “战场杀敌,本就有生有死,奚越勇猛却冒进,是他自身之过,吴将军何必忧愁如何向圣上做交代?”隋瑛站起身,“只是奚家主事过往与我有交情,去年逝世我隋在山未能尽忠友之情,如今他小儿深陷困境,我岂能坐视旁观?奚越虽莽,却忠君忠国,骁勇善战,为我大宁国不可多得之才。吴将军,给我一支兵马,三十余人足够,此刻乘胜追击,未尝不可将奚越半途截回。” “巡抚大人?你可是在开玩笑?你身为朔西掌事人,要是出个差错,我更无法面见圣上,也无法向朔西的百姓交代啊!”吴宪中大惊。 隋瑛笑了笑,说:“那我便半分不出差错。” “我不允许!”林清一手搂着萧慎,一手抓了隋瑛的衣袂,“你可知北狄茹毛饮血,凶悍无比,武将都为之震慑,何况你一文人!我不允许你去!” 第32章 林清喊道,声音已经带上哀求哭腔。 隋瑛却是摇头,“君子擅文,却未曾荒废武艺。我隋在山的手,可不仅是会抚琴弄墨——” 话语未落,电光闪石间,隋瑛长袖一挥,竟将凭空抽出一柄长剑,朝天一指,霹雳般挥下。 众人皆惊,吴宪中身侧一副将更是大惊,捂住剑鞘,却为时已晚。他竟无法察觉隋瑛的动作!不禁惊诧中面露惭愧。 利剑玄光映照凛眸,隋瑛浅笑,看向林清,道:“照顾好歧王,我会把奚越带回来。” 第19章 第十八章 他还能说声道歉吗? “巡抚大人!小的跟您去!”隋瑛套上盔甲时,一道莫名熟悉的声音传来。 隋瑛循声望去,只见一千夫长向他拱手道:“昔日巡抚大人对小的网开一面,如今是小的报答您的时候了!” “你是……那个抢粮的兵?”隋瑛问。 “嘿嘿,是小的吴晗,可真是折煞了您老,让您只记得咱这一劣事……”吴晗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看戎装,他如今已是一名千夫长了。 “他是个有本事的!”一旁的吴宪中道,“对朔西地形十分熟悉,他虽是抢百姓的粮,那北狄的牲口他也没少抢!哼,要不是他能从北狄那边给咱拖几只羊来,当时都留不了他!” 吴晗笑得一脸褶子,“饿嘛,能吃别人的当然先吃别人的……” “好!”隋瑛跨上马,“只是你这恩情可别报错了人,当日可是林侍郎对你网开一面,把你交给了吴将军,你才能得此赏识。”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吴晗当即调转方向,朝林清磕头,林清连忙扶起了他。 “还请吴士兵一定要尽心尽力,护隋大人,奚将军安全归来。” 吴晗这辈子还没想过自己能被兵部侍郎亲手扶起,当下感动得眼泪汪汪,拍着胸脯道:“没人比我更熟悉这戈壁滩上的路!我自小就是在这里混着长大的!我一定不负侍郎,不负将军!” “好!”隋瑛朝身后数十名士兵道,“这一回,速度对我们来说是最重要的,大家轻装上阵!到时候径直返回隘口,与陈将军汇合!” “遵命!” 隋瑛深深看了一眼林清,拉起缰绳,疾驰而去。戈壁滩上的风沙,瞬间将这数十余人湮灭。林清伫立良久,回到萧慎营帐。 此时萧慎身上缠满纱布,好在都是皮肉伤,不曾伤到筋骨。林清又是心疼萧慎,又是担忧隋瑛,拿了块帕子,坐在榻边揩拭萧慎额头上的冷汗。他多想和隋瑛同去,却也知道,自己这身体不宜驰马。他自小身子骨弱,马术的修行从来都是浅尝辄止。 “罢了,只求奚家小姐的那玉能护他安生回来。” 他叹气,又瞧着眼前这年轻的王爷,在伤痛中陷入昏迷,直叫他心痛得紧。 —— 很快,隋瑛的人马就经过陈青和的驻军,翻过隘口,在苍茫暮色中朝西北而去。 风沙渐起,披风簌簌。 荒漠无垠,百余人仿佛奔夜而去。 此际,在他们不远的前方,一团篝火亮起,映照出一张疲惫面容。双手被捆在后,马儿在耳边打了个响鼻,冷风一吹,奚越一个哆嗦便从昏迷中醒来。 他浑身是伤,像个破口袋般被绑在一方峭石上。在他面前,北狄人那高大身影来回在光影当中,他们绕篝火而坐,手持匕首,蒯下一片片风干肉递进满是胡须的嘴里,灌下口口烈酒。失败让这群北方战士们士气低落,但好在他们在撤退过程中捡了个大便宜。 他们不知那汉人竟敢孤身追逐他们至腹地,以至于落了单,落入到他们布置下的陷阱里,摔断了臂膀,磨破了面容。 他的面孔陌生,过于年轻,但看他的军服和战马,想必也是将领。这群残兵败将将他绑得扎实,扔在地上,商量着如何处置他。北狄话语粗鲁狂暴,奚越听不懂,但从他们凶悍的神情上,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凶多吉少。 才第二次上战场,就落入敌手。不知为何,疼痛此刻就不慎分明了,他只是有点想哭。 他想起了姐姐,想起了姐姐给他的玉佩,也想起了隋瑛,在出战前那谆谆教诲。 可令他疑惑的是,二人面容稍纵即逝,他的心头萦绕着另外一张面庞来。 那面庞清秀却坚毅,仰着头,毫不退让地凝视自己。 还有他摔倒在地时,因疼痛而拧起的眉头。他看起来是那么痛,面色苍白,冷汗淋淋,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隋瑛说得对,他欠他一声道歉。 可是,他还能说声道歉吗? 北风呼啸,他像只待宰牲口般被扔在地上,有几名北方战士想起他们逝去的同伴,恨恨对他踢上几脚,叫他如虾般蜷缩,口吐鲜血。奚越挤了挤眼,把渗进眼里的血水勉强挤出去。他恨恨地盯着这些北方蛮子,就算死,他也不能丢失大宁国的尊严! 仿似被他眼中仇恨惹怒,几名士兵预备把他扒干净衣服在夜里吊上一宿,叫他被荒原上的豺狼啃噬,被寒雪一样的月光冻僵。 就在士兵把奚越拎起来时,一道目光,从远处的乱石中望来。 隋瑛趴在地上,转头朝身后埋伏的将士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几根发丝凌乱在额间,挡住凌厉而肃冷的眼神。 不能有半分差错,他对自己说,这是对朔西百姓的交代,也是对他的交代。 第33章 他静静看着奚越掉在一根立起来的木柱上,浑身是伤。那些残兵们对他拳打脚踢一阵,也失了力气,绕在篝火边互相处起伤口来。片时,他们派出几名警戒的,其余的就各自睡在一边。看来经此一役,他们已经筋疲力竭。 隋瑛数了数,总共还有六十余人。 对付这些残兵败将,隋瑛手底下的人数是绰绰有余了,只是事情得做到万无一失。他们经不起任何无谓的伤亡。 他看了一眼吴晗,吴晗点了点头,抽出一柄匕首,朝前遁去。 须臾间,一名放哨的被无声息地放倒。 夜风冰冷,奚越早已半晕半醒,他只希望这是场噩梦,而噩梦可以早些结束。混沌中,他仿佛又看到在马蹄下飞扬而起的那抹青色,他感到一阵揪心,浑身的痛便更加清晰了。恍惚中,他感觉到自己被拖了起来,身子变轻,仿佛要上西天似的。 大抵是大限将至了,奚越自嘲地想。满心悔恨,却无从诉说。罢了,这一生…… “奚将军,奚将军!”熟悉的汉音突然响彻耳边,他猛地睁开血眼。 “哎哟,小将军喂,你可醒了!” 奚越被吴晗自后搀在怀里,拖着向后快速褪去。在他视野中,依稀见到隋瑛身着武将玄色铁甲,头戴银色凤翅盔,长剑在手,直指苍穹。 他一身咤喝,携断金破铁之势,带领数余人冲进北狄当中。篝火猛地窜高,火星子四溅,如炸开的银河。红光映照在他坚毅沉着的面庞上,剑起剑落,杀伐当中竟有大家之势。 一北狄战士从后持砍刀朝他挥下,奚越艰难地想发出声音提醒,却见隋瑛电光火石之间猛地转身,以剑格挡。 北狄战士凶悍无比,力大蛮横,隋瑛虽精壮,却在力量上稍弱,他当即单膝跪地,凝视眼前敌人,纹丝不动。砍刀与长剑在极致力量中共振,映照两张浴血面庞,一张暴戾,一张冷静。隋瑛颈肩青筋爆开,随着一身吒喝,他竟以文人之躯从北狄战士道口下站了起来! 随即长剑一挑一拐,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卸下砍刀之力,身形又是飞速前遁,隋瑛待抬起臂膀,朝那北狄战士咽喉狠狠的就是一个肘击! 北狄战士瞬间吐出一口鲜血! 接着便是长剑入腹,庞大身躯轰然倒塌! 隋瑛站定,抽出长剑,望着那尸体,急促喘气。 好险,千钧一发时刻,险些不能回去见他了。他揩拭了一把额间冷汗,再度持剑冲进狄人当中。 看着这一幕,奚越心中既是惊诧,又是惭愧。 他恍惚看到,长剑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在隋瑛手中所向披靡,那戎装之下的身姿,是他从未见过的悍勇之相。 他突然解自己的姐姐了。 显然那些北方蛮子根本未曾想过被偷袭,也不知放哨人在何时被悄无声息地放到,挣扎片刻后,他们便惨叫声四起,狼狈逃窜。眼见这批人已经不足为惧,隋瑛也不恋战,对身周将士们下达了撤退的军令。 说罢,隋瑛朝奚越跑来。 “你受苦了。”隋瑛取下自己的披风,将奚越包裹在内,随即翻身上马。吴晗连忙帮忙将奚越抬上马背,奚越痛苦地哀哼一声,隋瑛心下一软,回头看了一眼他,用绳子将他和自己牢牢绑在一起。 “忍着点,奚越,回程速度得快,许是有些颠簸。”隋瑛拍了拍奚越的脸。奚越睁开迷离的眼,轻轻眨了一下。 “好小子,可别睡了,大哥带你回去。” 说罢,隋瑛拉起缰绳,大声喊了一声“驾”! 战马高扬前蹄,夜风抖擞凛冽,众人极速朝隘口方向奔去。此际,黎明初现微光,血色朝霞中,一行兵马黑色剪影犹如闪电,风驰电掣般地越过地平线。 第20章 第十九章 君子坦荡,何畏人言?但求睡…… 林清坐了又起,起了又坐,这一夜,他是分毫都未闭眼。估算时间,他该是要回来了。林清不断朝营地外望去,多次叮嘱在外巡视的士兵们一有消息就来王爷营帐通报。黎明时分,萧慎醒了,他看到熹光下林清担忧的神色。 “林师,抱歉……我,没有保护好自己。” 林清从沉思中惊醒,连忙握了萧慎的手,喜道:“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何必说抱歉话,可是叫我心疼得紧!” “林师,奚越他……” 林清垂下眼帘,道:“不必担忧,隋大人已经亲自带兵去救他了,想必,想必也是快回来了。” 见林清眼底欣喜过后却是挥之不去的忧色,萧慎抬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眼睛,“您很担忧隋大人吗?” 林清轻笑一声,却是嗔怪的语气,“一介文人而已,怎的就敢上场杀敌了。” “您最近……似乎与他交往甚切?” 林清倏尔抬起眼眸,对上萧慎那略微审视的目光,他也不隐瞒,说:“没错,隋在山是个极妙之人,虽不好把控,但未尝不可为我所用。至少目前他并无任何立场。只等他把朔西这边的事摆平了,他便是立功之人。圣上一定回将他再调至京中,届时,你我也不必孤身作战了。” “您的意思是,您是有意与他交好的?”萧慎佯装漫不经心,道:“过往在京城里还未听说你二人有过什么交情,近些天,我倒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林清微笑,道:“任何关系都是需要拉拢的,也须进行利益的交换。这次我替他弄来了救济粮,为的就是让他欠我一个人情。隋在山是饱读心学之人,讲究个什么‘致良知’,就算日后不能同行,也不至站在你我的敌对面上。” 第34章 萧慎露出了然的笑容,道:“林师考虑周到,是学生浅薄了。” 只是说完这话,林清心中沉甸甸的,其中真假如何,也只有他自己明了了。他只知道,现下自己忧心于他,再不回来,怕是会忍不住寻一匹马儿,逐野而去,亲自去戈壁滩上寻他了。 “侍郎大人,侍郎大人!” 就在林清焦急如焚却不得不强自镇定时,官兵前来通报,说是隋大人回来了! “回来了?!”林清唰地站起身,径直朝外奔去,脸色挂着难以掩饰的欣喜。 萧慎半躺在榻上,望着他出帐后迅速远去的背影,露出一抹苦笑。强撑身体,他从榻上坐起,一名士兵扶住了他朝外走去。 昏迷的奚越很快送至军医那里,林清绕着隋瑛左看右看,抓住他的两臂又垫脚看他的脸、他的脖颈,那慌张神色叫隋瑛忍不住笑了出来。 “林大人这等慌乱,可是叫人看了笑话。”隋瑛左臂夹着凤翅盔,伸出右手,轻轻在林清鼻梁上刮了一刮。 林清愣在原地,脸色瞬间绯红,不禁后退一步。 “你这是做什么……我,我……你安全回来就好,以后休要再去了。”转身林清就走,隋瑛拉住了他。 “去哪里?”隋瑛笑道,“我的营帐可不是在这个方向。” “岐王他方才醒了,我还需……” “醒了?醒了就好,现下你也是可以安心了。”这时,隋瑛看到士兵扶着萧慎朝这边走来,他向萧慎拱手行礼。 “殿下还需卧床休息,怎么轻易下床,怕是又叫您老师忧心了。”隋瑛这话说得真切,无半分揶揄意味。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林清已是低下了头,萧慎却扬起了嘴角。 “方才在帐里,林师还一直心念着隋大人,比起我这个做学生的,您倒是长在他的心尖儿上了。” “王爷!”林清低声嗔怪,萧慎看了他一眼,定定地微笑着。 “如此么?”隋瑛也不藏着掖着,他轻轻抚住林清烧红的脸,道:“下回不让你担心了,可是一夜没睡,瞧这眼睛,回营帐罢。” 说罢,他便牵起林清的手。这动作自如,叫萧慎皱了眉。 “林师,您不住我那里了么?”他问。 林清还未来得及回答,隋瑛便转身道:“王爷贵为皇子,侍郎大人已是在您那里讨了几天好,终归还是要做回臣子,尽臣子本分的。军中人多眼杂,林大人虽是您的老师,长期共处一室,怕也是叫他落得个不懂规矩的名声。此外——” 隋瑛好心道:“也免得让人腹诽你二人过于亲近,这自古以来,皇子和臣子间没了距离,怕是传出王爷您有别的心思来,落了人口实,要知道,那宋大人是程尚书的人,明面上都挂着忠王的名号,军中各将领也未尝没有太子的人。您一向谨慎,此次也别让人钻了空子,让人疑心您起了夺娣的心思。” “夺娣?”萧慎哑然,自己就是要夺娣啊!他看出来了,这隋瑛的确是好心,提点自己,也摘除了林清,全因为他不在京内,不知晓他岐王已是入了这涌动的暗流当中。也罢,他说得在,如今大业还未开始,的确得谨慎。只是一想到林清要去他人营帐,他心里到底难受,脸上的神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殿下何必忧心?”这时,林清说了话,“为师日日都来瞧你。” “好,萧慎恭送二位。”萧慎定了定神,决定按照林隋二人的意思办,他朝两人拱手,预备行礼离开,就听林清又嘱咐道:“既然可以下地了,此时便去看望奚越将军罢,你二人既是表亲又为战友,相互关心是应该的。” 萧慎颔首,他明白林清的意思。二人走后,他前往奚越的营帐。不管如何,隋瑛、奚越两人,将来总归是用得上的。 —— 一名近卫帮隋瑛卸下盔甲,他身上血腥气重,混杂着汗味,近卫就说营内烧了热水,供巡抚大人随时取用。隋瑛颔首,一夜的奔袭,他的确需用热水简单清洗一下。 近卫说这就去安排,片时就拎了几桶热水进来,倒在衣桁后的澡盆里。隋瑛便脱了内衫,随意挂在衣桁之上。看他露出精壮的上身,林清别过了头去。 “既是要清洗,我还是出去为好。” “外面冷,你就在榻上坐着,休息休息,昨夜没睡好罢。”隋瑛落落大方,走到衣桁后,褪下所有衣物,合身泡进了热水里。衣桁上所挂的衣衫犹若帘幕,挡住视线,依稀只可见其后的身影以及蒸腾而起的水雾。 “没见过你这样的,洗澡也要人候着。”林清嗔怪,目光却不禁三番两次向衣桁后飘去。 只听那边传来轻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罢了,你若是和我无话可说,就听听你在旁边呼吸的声音也好。” “为什么?” “安心。” 林清抿了抿嘴,道:“听他们说,你武艺不俗,不亚于吴将军,可是拜了哪位师傅,得到了高人指点?” “嗯……:”软绵绵的声音飘来,带着些许疲累,“少年时期,父母走得早,姨娘在妓/院里卖艺供我读书,我时常去妓院里寻她,每回她都把我骂走,不容我去那种风花雪月之地。可我爱去,倒并非喜好女子脂粉之气,而是因为那妓/院后劈柴烧灶的老头儿……” “凡人根本瞧不出来,那老头竟是六扇门里出来的,先前是名捕快,得罪了官人隐居至此。那时我年少,与他交好,他说与我有缘,便教我武艺。我这一身的功夫可都是向他学来的,可是好景不长,姨娘瞧见我没了读书的心思,就骂我忘了爹娘是怎么死的,还为不为那林家伸冤了,说什么仗剑走天涯,分明是被鬼迷了心窍,忘了初心罢了。” 第35章 “一语点醒梦中人,十五六岁才收了心,以致十七八才中举……” 林清听着,回道:“瞧你说的,少年中举,全天下也无几人。只是在山书读得好,怎的就天真起来了,伸冤,也得有冤可伸。” “哦?难道见善认为这其中无冤?” “我与那广陵林家素不相识,更是与此案毫无牵连,又怎可知其中有冤,还是无冤。” 隋瑛轻笑一声,道:“有冤无冤,人心自知。初入官场那几年,我也不是没去调查当年这桩案子,只是困难重重,仿似有莫名阻力。也难怪,谋反之案,牵涉众多,如今近二十年过去,想翻案谈何容易。不过事在人为,我对天命一向很有信心。” 林清不语,端坐兀自沉思。只听水声哗啦啦地响起,隋瑛已身披干净长衫,从衣桁后走了出来。 “见善呢,有信心吗?”隋瑛伸出手,指尖润而热,碰了碰林清冰凉的脸颊。 林清抬头,隋瑛高挑精壮的身型在内衫下若隐若现,黑发散落在肩侧,眉目明朗而传情,幽深目光仿似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见善不知。”林清逃一般地垂下眼帘。 “好,不知就不知,想必是累着了才连自己的心思都弄不明了了。来,睡罢,我累得很。”隋瑛牵起林清的手。 “这成何体统,光天化日的,与你睡到一张床上去?”林清想拒绝,脚步却老实地跟上。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与见善共枕一榻,乃在山之荣幸。君子坦荡,何畏人言?但求睡眠安稳,梦里相见。” 说罢,隋瑛狡黠地朝林清眨了眨眼,伸手便为他脱了皂靴,将其一掀,叫林清整个人倒进了卧榻里边。林清就想坐起,却被隋瑛按在锁骨上,稍一用力便推了回去。 “你……” “我困了。” 隋瑛合身卧在外侧,挡住人的下床路,悠哉悠哉地闭上了眼睛。 话语刚落,隋瑛呼吸便绵长而匀清,显是累到极处,坠入梦中了。林清只觉无奈而好笑,心底一松,也是阵阵困意袭来。他扯来棉被,盖在两人身上,转身背对隋瑛,闭上了眼睛。 第21章 第二十章 真漂亮 且说那日影西斜时刻,戈壁滩上泛起血色光芒,狂风骤息,四下一片沉寂,只剩那西边那轮红日一点一点朝地平线沉去,暮光氤氲,好似凡尘间万物都模糊了边界。 近卫掀开帐幕冲进营内通报时,不曾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幕场景。 先听到通报撑起身子的是隋瑛,他背对近卫,内衫半敞,露出光洁臂膀,脸上挂着副被吵醒的倦容,但丝毫不着恼,只是回头,问何事发生,为何如此慌张。 那近卫还未来得及回答,只消抬头朝那卧榻看了一眼,便见卧榻里侧摇摇晃晃撑起一道清瘦身影,好似被隋瑛搂在怀里似的,黑发散落,领口开敞,洁白莹润的脖颈叫谁看了都不禁咋舌一二。那面容不复素日威严和精明,只剩下一道梦醒时分的迷茫,以及几分女子气的娇憨。 近卫不禁愣怔,连忙低下了头。 “巡抚大人,那,那奚越将军又和宋大人闹起来了!” “什么?”隋瑛皱眉,近卫便快速解释道。 话说那奚越在军医手下好生治疗一番后,就恢复了神志,也不知道那里来的力气,他偷摸到了宋知止营帐附近。宋知止受的是内伤,一日里约莫有五六个时辰都在昏睡修养当中。今日也不例外,吃了点午膳就睡下了,不知何时,总觉得自己身上沉得很,本是胸口受了重伤,此际更是像被巨石压了喘不过来气,迷迷糊糊睁眼一看,竟发现那始作俑者趴在自己身上! 宋知止大惊,伸手推奚越。那奚越不知为何就像熟睡了般,匍匐在他身上,叫他推也推不动,不由得受了惊吓,一口鲜血就呕了出来。 听到帐内有动静,近卫们一拥而进,好不容易把奚越从宋知止身上拉下来,奚越却像发了疯般说自己无意睡着,只是瞧见宋知止模样可人不忍心打搅了,没成想把他给压住了,还让他受了惊吓。 宋知止显然不吃这一套,也不知是惊吓过度,神志竟癫狂起来,说什么也不信,说奚越要害他,奚越一开始连连道歉,就差给跪下了,到后来竟恼羞成怒,说什么宋知止不知好歹,这么怕自己杀了他,便抽出近卫的剑,说什么就地把他解决了然后自刎。 近卫们苦不堪言,不愿意打扰吴将军,也知晓这营内只有隋瑛能降服住那蛮横的小将军,便差人来报了。可没成想来到这里居然看见这样一幕,巡抚大人抱着侍郎大人睡得正香,两人均是衣衫不整,眼神迷离。 近卫说完就退下了,他可不想沾上什么麻烦事。 听完解释,两人也是彻底醒了。隋瑛还好,只是揉了揉太阳穴,说早知道就让那小子在外边吃够苦头再回来,林清却是惊诧到说不出话,只是呆望着隋瑛那近在咫尺的裸/露胸膛,以及自己不知何时脱下的官服以及敞开的内衫。 隋瑛垂眉,显是注意到林清的神情。他勾起了唇角。 “真漂亮。”他说。 “什么?”林清抬眼,黑眸里潋滟着春光,无意却勾人。 “这里,”隋瑛指了指林清那细瘦精巧的锁骨,说:“真漂亮。” “你……”林清羞红了脸,就要拢紧内衫来,却不想胳膊肘被人一推,就猛地仰面摔在床上。 第36章 一个吻,轻轻落于锁骨上。 皮肤薄如蝉翼,留下一片晚霞的红,晚霞上覆盖一片晶莹水光,若水洗夕阳。 林清不禁哀哼一声。 “不。”他摇头,拒绝着,却又渴望着。 但隋瑛停下来了。 “还请见善莫生气。“隋瑛抚住他烧红的脸,笑着说:“这下更漂亮了。” 说罢,他起身穿衣,望着他的背影,林清恍然过后便羞得不行,用被子蒙了脸,咬着下唇,一双含情眼润得可以滴出水来。隔着一道缝隙看隋瑛快速穿上官服、皂靴,披了鹤氅就出门,林清只觉浑身发烫,不受控制。 站在营帐门口,隋瑛回头看了林清一眼。 仍旧是笑着,却多了些许不同意味。 就像在梦里一样。 —— 另一边,众人快伤透了脑筋,一团人护着宋知止,给他顺气,说宋大人可千万别动怒,这身子还没养好,可经不住如此这般情绪澎湃。这绵绵大人既是心有余悸,更是不知何处起的一股委屈,眼泪刷刷直掉,红晕香腮的,端的是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而那奚越则若狂躁野狼,一口一声冤枉人,说自己难不成是顶了天的坏人,还偷摸着来刺杀他宋绵绵,士可杀不可辱! 众近卫对奚越又是抱又是拦,可挡不了他那张嘴,宋知止一听他声音就心烦气躁,想起那人趴在自己身上的模样,更是难过不已,胸腔起伏之下剧烈咳嗽。 隋瑛径直走进营帐,冲着闹腾的奚越就是一脚,奚越瞬间跪地,霎时整个营帐都安静了下来。 奚越难以置信地回头,倒是想看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对他奚越动手,却不成想一回头就对上隋瑛那宛若冰霜的冷眸,刹那间便偃旗息鼓。 “怎的,你是闹起事儿来没完了?觉得这营内没人能拿捏住你了是吧?” 隋瑛鲜有这般凌烈语气,众近卫皆是噤若寒蝉,垂首退到了一边,奚越咬了咬牙,不甘心地看向隋瑛。 “是你说的,既是做错了,便要道歉,我是来道歉了,却被人倒打一耙!我看,我奚越在他人心里无论如何都是个坏人,既然这坏人做定了,何不一做到底!” 奚越愤慨道,双目通红,咂着泪光。又瞧见他浑身是伤,隋瑛也是心下一软。 “道歉是该道歉,可你又是怎么道歉的,这天底下还没听说道歉要道到人家身上去。宋大人被你那战马一蹄子踢得胸腔出血,又岂能让你这么大个人再趴上一回,你也不瞧瞧看你多重,宋大人多轻巧的一人。” 隋瑛越说,奚越竟脸上发烧,悻悻然嘟囔道:“我是不忍心打扰他,不成想一个不注意自己睡着了,谁会压到人身上去,我没那个癖好。” 声音越说越低,周围近卫们都压低了声音窃窃笑着。 隋瑛也觉得好笑,拎了他走上前,站到宋知止面前。宋知止心知是怎么回事,他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怎么有人伤了自己又趴自己身上睡得,这好在自己是个男子,若是女子,这一生的清白都给毁了。 “宋大人,这奚越将军伤势过重,许是神志不清才做出这等越距之事来,断没有轻薄你的意思。至于他后来说的些混帐话,你全当他读书少,是个粗鲁野夫罢了。”隋瑛好言道,奚越却低着头,不满地轻哼。 “我读的书不少!” “闭嘴!”隋瑛斥了他一句,他老老实实抬手行拱手礼。 “总该是我对不住你,让你伤成这个样子,连床榻都下不成。今日之事都是误会,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也没有想继续伤害你,更没想过要你的命,只是你睡着了,我在边上看了会你,越看越觉得不该打扰你,心想就等上一阵子再道歉。我没想到自己会睡着,还睡在了你身上!” 所言是善的,语气却气冲冲的,看宋知止贝齿咬着下唇垂首不回,似是内心纠结,奚越胡乱猜着,心道他不会还把自己当歹人,于是连忙补充道:“但你放心,我奚越没有龙阳之好,对你绝没有任何想法!” 宋知止眼眸含泪,恨恨地就看了过来。 “奚将军这话说的,似乎我就有那龙阳之好了?” 奚越瞧他那软绵绵的可人模样,怎么看都像个断袖,但他也不至于糊涂到当众编排宋知止好男色的程度,他可不想挨上隋瑛的一巴掌。 “我没那个意思,我……我只是……我……”奚越一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看向隋瑛。 隋瑛无奈叹气,心想自己每日要处那么多公务看那么多表章,还得调解他人关系,真叫人伤神。看到床榻上的宋知止,他心里又想思量自己床榻上那无人出其左右的美人来,心底晕开片片涟漪。 他决定不再停留。 “误会解开就好,至于好不好男色,无非好的都是美色而已。宋大人年轻貌美,叫奚将军在一旁看呆了,看愣了,不知不觉就给睡着了,那也是正常。美人总是叫人移不开眼,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宋大人面若桃花,比女子更胜,引来些许恋慕,也是情之中。” 说罢,隋瑛就转身离开,近卫们也不想久留,他前脚走他们后脚就跟了上去。帐内又只剩了那对冤家。 奚越瞅了一眼宋知止,目光相触,又好似被芒针扎了似的躲开。他心底思量着隋瑛口中“恋慕”二字,回忆起到自己坐在榻边,欣赏那张睡颜时的阵阵心动。 第37章 宋知止也红透了脸,心忖自己这熟睡的面容真叫人全然收归眼底。倒真是出于欣赏么? 岑寂一点、一点地蔓延,情思便一寸、一寸地生芽。 无声无言,兀自伫立。直到夕色退去,夜幕低垂。漫天星光,闪耀其上。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你可知,我等了你多年?…… 占领隘口之后,军队朝前推进五十公里,整个营地在吴宪中和陈青和的带领下,驻扎在隘口以东南十公里处。而后有数次爆发几场小规模战役,以萧慎和陈青和为将,皆取得胜利。 如此便是匆匆一月过去。 林清见萧慎伤势好了大半,已能纵横战场上杀敌,便放下心来。某日晚上,戊元府传来急报,说是瘟疫已消,还需做流民安抚工作。前线不是巡抚多待的地方,隋瑛和林清一合计,两人便预备回戊元府巡抚衙门。 狂风四作,若鬼哭狼嚎,裹挟着黄沙打在马车上噼啪直响。这种天气多见于二三月,不知为何,今年却提早了些。众人皆面带纱巾,阻隔黄沙进入口鼻。在这等狂风下,身型稍许瘦弱,行路都是举步维艰。 马车前,萧慎依依不舍,面对林清的再三叮嘱,他向林清做出凯旋的保证。 “下次可就是在戊元府见了。”林清抚去萧慎甲胄上的沙尘,道:“战场上务必小心。” 萧慎点头,拥抱了林清,在他耳边低声道:“一定。” 而宋知止则依然留下来看管粮草,成日待在辎重营里。奚越和隋瑛告别后,就骑着马往辎重营方向去了。林清担忧宋知止安全,心道被奚越给缠上了怕是件麻烦事,要事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没法向程尚书交代。隋瑛却说,现下可是和以往不一样,什么因出什么果,叫林清把心放在肚子里。 好不容易登上马车,林清才松下一口气,他的官帽都被吹歪,风沙全钻进了发丝里。他何曾见到过如此天气,即使是戴了面纱,依旧觉得口鼻里都被尘土给糊住了,咳嗽不止,眼角也是磨得通红。 “漱漱口。”隋瑛递给他一个牛皮水袋。 漱完口后,林清才觉得好些,马车摇晃,好似要被吹翻。隋瑛面朝幔子而坐,他则坐在其左首,背靠窗户一侧。林清忧心地掀开窗幔,注视窗外。 灰黄色的天地,不见任何活物,四面八方皆是一色,也不见任何方向,仿佛世界只剩下风沙的喧嚣。 “这里年年都是如此。”隋瑛道,:“路途还长,见善还是稍作休息罢。” 林清摇了摇头,说:“摇摇晃晃的,还是算了。” 隋瑛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笑着说:“枕上来,我为你揉揉太阳穴。” 林清不语,目光便又落到了另一边。 隋瑛不禁露出嘲讽神色,“同床共枕足足一月,除却那次亲吻你肩,何曾再冒犯过你?也不知每日晨间谁缩在谁的怀里,想要碰你,又何需找别的机会?” “没说你要碰我,只是……只是你不要对我这么好。军营里是军营,和他处不同,回到戊元府,你我便是巡抚和钦差,终究是身份有别。” “好一个巡抚和钦差,好一个身份有别,这一月我只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你看,换得你一两分信任!如今回到官场,你又要弄那虚头巴脑的一套,和我拉开距离了?”隋瑛抓住林清的手,目光灼人。 “你又何必……又何必……如今这般,不也是很好么?” “好?一个人若是忘了自己,何来谈一个‘好’字?” 一阵委屈袭来,叫林清不禁哽咽。 若非不得已,谁愿意将自己都忘记? 可这人为何对自己步步紧逼? 林清恨恨抬眼,一些话已经到了嘴边,却不料车外传来一声声马的嘶鸣,接着便是车夫和士兵慌乱的喊叫。两人还未反应过来,整个马车好似飘了起来,接着便朝侧边歪去! 林清没有抓扶之地,整个身子就是朝前一栽,眼见就要撞在马车内壁上,隋瑛不假思索地就冲上前将他搂在了怀里。 林清狠狠撞在隋瑛胸口,只听见身下人一声闷哼,就死命抱住了他。 砰砰砰,马车继而翻滚起来,似是从高地坠落,两人在其中早已天旋地转,你抱着我,我搂着你,连衣襟都搅乱在一起。大多时刻,林清只觉得自己落在温软当中,脸庞贴在炽热胸口,发丝飞扬之间,木头碎渣、尘土砂石、残布缕衣皆从眼前掠过。 只是一声声撞击后隐忍的呻吟,漂浮在耳侧。他心忧惧,就想抬头看。这一抬头不要紧,叫隋瑛差点没抱住他。 “别动!” 一双手将他再次拥入怀里。搂住他的腰肢,护住他的后脑。林清完全动弹不得,只能紧紧抱住隋瑛的腰。这马车不知翻滚多久,终在“轰”的一声巨响中停下。一方嶙峋峭石横插进车厢中,隋瑛和林清堪堪躲过这撞击。 若是撞在这石头上,怕是两人性命堪忧。 可如今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林清方一抬头,就是一道温热自上而下落在他的脸庞。他一摸,整片手掌都是鲜红。 “在山!” 官帽脱落,隋瑛的额头破开了一道大口,汨汨鲜血直涌。他微眯双眼,疼痛让他的微笑很勉强,他抬起手,抹去林清脸上的血渍,艰难问:“你还好吗?” 林清直点头,带着哭腔道:“我很好,我好得很!你伤得很重,在山……” 第38章 官服凌乱破碎,身体上撞得青一块紫一块不说,马车几根脱落的窗棱还深深扎进了隋瑛的臂膀和腹部,林清看了眼泪直掉,想碰又不敢碰,只能从隋瑛怀里慢慢脱离出来,咬牙道:“你先等着,我去叫人!” 他叫隋瑛靠在巨石上,自己则爬着掀开车幔,将将一脚踏入风沙当中时,他便感受到脚踝传来剧痛,低头一看,整个右脚扭曲在一种怪异的弧度。 他的脚断了! 林清瞬间软倒在地,大口呼吸之余,眼泪便砸落在地。可这一口呼吸一口沙,他连忙扯碎官服掩住口鼻,手腿并用地朝前爬。一面爬,他一面大声呼喊。 可除却风声,无人回应他。 眼前是一片抖而高的坡地,很显然,他们是从高处的官道坠下来的,队伍中的其余人不见踪影,许是在风里乱了方向,如今目光所见之处,只有背后那残破的马车车厢,以及一片茫茫黄沙。 想到隋瑛的伤势,林清便铁定了心朝陡坡上爬去。 不过片时,他的手掌和膝盖便已磨破,鲜血淋漓。 “见善……见善……回来。” 风中传来隋瑛微弱的呼喊,林清回头,哭道:“不,你不要出来,我去叫人!” “你找不到他们的,队伍已经散了,你快回来,若是从坡上再度摔下来,我可就找不着你了!” 不知何时,隋瑛已经出了车厢,捂着腹部,踉跄地走向林清。在看到林清匍匐在地,全然依靠双手双膝在地上爬行前进时,他只觉得当头棒击,整个人越发混沌起来。 “你的脚,你……” 他蹲下身,好似感受不到自己痛了,抄起林清的膝弯,将他抱起奔回巨石处。林清不住地呼喊叫他放他下来,他却置若罔闻,直到把林清塞进了马车内。 车内一隅,隋瑛坐在巨石与车厢的夹角之处,将林清紧紧搂在怀里。 薄如蝉翼的木板之外,是要人命的沙尘暴。峭石和残车之间,是两人急促的呼吸。 天地却仿佛只剩下这一隅,让两个受伤之人紧紧相拥。 “终是没能护好你。”一滴泪水,落在林清斑驳的额间。 林清低声啜泣着,在那炽热的怀中摇头。他用手紧紧摁在隋瑛腹部伤口,妄图可以止住那不停往外渗出的血。 “过往没有护好你,如今也还是叫你受了伤,总想着护你周全,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隋瑛轻轻抬手,用指尖触碰林清湿润的睫毛。泪水将林清脸上的黄沙冲出些许沟壑,叫他不负清隽。不远处,那右脚骨结突出,皮肉肿胀,在衣裾之下无力地耷拉着。 隋瑛不堪再看。 “不要让我再找不到你呀……”他轻轻抚去林清的眼泪,自己却声线颤抖,泪落不止。 “你不会找不到我的……不会让你找不到我的……” 林清搂住隋瑛的脖颈,贴在他软绵的颈窝里,泪流满面,已是话都说不出来。隋瑛官服下渗血越来越多,脸色也是越发苍白。那冷汗涔涔的面庞上,挂着一副行将就木的笑容,是那样僵硬、艰难。目光落在极远的飘渺之处,他仿似看到了冥河之畔。 想到这人为自己怕是肯舍了性命,林清心中的防线便再也坚守不住。 “我对不住你。”林清哭道。 “什么话。” “都是因为我。” “我不要听。” “可若非我,你又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我心甘情愿。” “不——”林清抬头,泪眼里渗出了决绝,咬牙道:“若非我林氏一族的牵连,你怎会少年丧父丧母,家道中落! ” 隋瑛睁大眼睛,望向眼前的泪人。 “若非因为我,你又怎么会错过会试,独留那广陵三年,遭尽了冷眼!” 林清已是泣不成声,多年来的隐忍在此刻再也抑制不住。他勾住隋瑛的脖颈,只恨不得将自己的血肉都融进这人身躯里去。 “若非因为我,你此际怎会伤得如此之重,命悬一线……” 林清兀地松开隋瑛,举起手对着自己就是狠狠一巴掌。霎时脸颊通红,嘴角渗出鲜血来。 隋瑛猛地握住他的手腕。 “你这是做什么!” 林清咬紧唇,红唇晕开一片青白,泪眼凝视隋瑛,歉疚淹没过心,他不堪再说上一句话。 可恍惚间,隋瑛再听不到风声,视野也重归清明。仿似有一束光,来自遥远的往昔时刻,毫无偏倚地落在眼前人的身上。突然,他仰头大笑,竟满眼是泪。 “想不到我隋在山还是等到了这一天,数千个日日夜夜,终是在临死之际等到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拉住林清的手腕朝前一带,让林清再度落在自己怀里,他抓住怀中人湿漉漉的面颊,叫他目光凝停在自己脸上。 “林安晚,你是林安晚?!”他竟目透狠戾,似恨极了眼前人。 “我是……”林清仰面,泪水模糊了视野,旋即从两腮划过。 “你可知我一直在寻你?” “我知…… ” “你可知,我等了你多年?” “我知……” “那你又可知,这情意在这寻找和等待的十几年当中,早已脱胎换骨,蔓蔓日茂,有了另外的意味?” “……” “你不知吗?好,我便让你知。” 隋瑛俯身,吻在林清唇上。 第39章 柔软的、苦涩的、冰凉的亲吻,渗入彼此牙间,缠绕在唇腔内,却在林清张开唇瓣迎合之后,落在无垠的柔情当中。 舌尖的触碰,萦绕,是千百个日夜的等候与思念酝出的陈酿,叫人神思,叫人迷恋。 他们都醉了,化了,在这风沙中离了尘世,至此都活在彼此当中了。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拥有我罢 这吻持续了太久,久到二十多年的离别在此际风沙挡住掠过,久到风声式微,世界归于一片暧昧的岑寂。 两唇渐渐分开,带上血腥的甜腻,恋恋的不舍。 若珍宝般抚摸林清面庞,隋瑛只觉得,这三十年的人生,不曾白活。 幼年时与他的晚儿相遇,那时他七八岁,能诵诗,能舞剑,可晚儿才刚刚捧起圣贤书,牙牙学语。 少年时和他的晚儿分开,那时他十二岁,晚儿迎来了一次预谋中的出殡,自谋逆之家中隐匿,脱胎换骨为另外一人。在刑场,他犹记得林知府无声说出的那句话——“他,还,活,着。”一字一句,支撑他走过漫长的黑夜和绝望,他知晓,这是一份交托。 青年时和他的晚儿相逢,那时他二十二岁,多年寻觅未果,让他中了举人也是黯然神伤。赴京赶考的前一天,他寻到晚儿的墓碑处,虽知那里空空如也,却是陪伴了他整个的少年时光。未曾想,在那夏末绿荫之下,他遇到那兀自伫立、默然垂首的少年。少年翩翩白衣,如仙如鹤,一抹阳光映照其泪眼,让他看出故人的端倪。于是他便跟着他,想知道他是否就是那人。他的殷切吓坏了少年,让少年夺路而逃,不料于赣州落入山匪手中。他焦急万分,不顾生命孤身救出了少年,照料他,将自己所有的盘缠悉数给了他。那时他便知道,自己要守护的人回来了。为此他感谢上苍,数次落泪,尽管眼前人并不认他。 后来高居庙堂,那人还与自己划清了界线,一次次的冷眼相待,一回回的擦肩而过,他虽心痛难过,却也知那人的蛰伏之艰。于是他耐心等待,只消那人好,他无论如何都是心甘情愿。可如今这几月,他分明看出,那人的眼中泛起的涟漪,是因为自己。他太辛苦了,他需要自己,可他也太害怕了,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向他伸出手,哪怕多次碰壁,他也未曾想过收回。 许多次,他的眼眸在说,晚儿,不要害怕,来我这里。 晚儿听见了,晚儿也曾抬起手,却又悻悻落下了。 可这一次,于生死时刻,晚儿不是牵住他的手,却是奔入了他的怀里。将自己全然交托于他了。 所以,自己怎么能死? 隋瑛猛地睁开眼,大口呼吸着。此际他仍背靠巨石而坐,林清枕在他腿上,月光隐渗,落在他的脸颊上,他睡着了,如孩童一般。 就在这时,他听到旷野里传来呼喊。 他欣喜地抱起林清,钻出马车,朝声音传来之处大声回应。林清醒来,见他浑身是血,却满脸是笑。 “晚儿,他们来寻我们了,我们得救了!”好似不知道疼,隋瑛将林清拥在怀中。可林清却那一声呼唤中,遗失了神志。 “你唤我什么?”他愣怔地问。 “自然是唤你晚儿。” 远处高低,浮现几道踉跄奔来的身影,两人却视若无睹,拉着彼此的手,望着彼此的眼。 星空于苍穹中流转,宛若时光变迁,溯洄至久远的湖心亭,看炭火蒸腾,看雪中腊梅,看飞雪撩撩绕绕,落于彼此间头。少年与孩子牵着手,笑着,将对方铭刻在稚嫩心间。 “还记得你过去如何唤我?”隋瑛问。 “记得。” “那便唤我一声罢。” “哥……哥,哥哥……” 二字一脱口,林清眼泪便是汹涌而下,是他的隋瑛哥哥啊,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他就用他原本的自己在原地等他回头。为何这么多年,他始终不敢信他? 他后悔不已,兀自摇头,却再度被拥入怀中。 “哥哥在这里,哥哥永远在这里。”隋瑛亲吻林清的鬓角,“哥哥永远都在晚儿身边。” 不是朝廷要员,不是钦差巡抚,仿似两位少年,他们一遍遍用旧称呼唤对方,又在彼此怀里黯然落泪。一切都逝去,一切又重生。今世之泪,今世流,今世之爱,今世有。 —— 历经千辛万苦回到戊元府巡抚衙门,在衙门内守了一个多月的两名长随眼巴巴地可等碎了心,不料归来时两位主子都是负伤,其中以隋瑛为甚,他伤势严重,已然昏迷。韩枫恨不得对那些军兵破口大骂,可以瞧见他们一个二个的浑身泥沙,衣衫不整,蓬头垢面,便知也是历经千辛万苦才在这沙尘肆虐中保下了二位大人。而王朗,瞧见林清的右脚,眼泪唰的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主子!这可怎么得了?”王朗背起林清,朝内衙跑去,几名医官都已经候着了。 如是一番诊治,数日过去,林清不得不坐上一尊梨花木轮椅,终日叫王朗推着去隋瑛的厢房。隋瑛伤得重,五日后才能勉强下地。但他素来身体强壮,不出半月,又再度伏案于桌前,日夜不休地办公了。 只是,这一回,这夙兴夜寐的公务中,身边多了个人。 夜色浓郁,炭火蒸腾,隋瑛批阅着一份份表章,时而抬头,朝那身边人笑一笑。 第40章 烛光下,林清神色安详,他想就这样陪在隋瑛身边,徜徉于一种绵长幸福之中,无声无言,仿似也足够了。 只是今日已是夜半,不知为何那王朗还没有来这边接他。林清心底正思忖呢,他知晓自己不离开隋瑛不会休息,于是三番两次回首朝屏风外探望去。 “晚儿可是累了?”隋瑛问。 “不累。”林清垂眉,道:“我是忧心哥哥累。” 林清每一声“哥哥”都叫到了隋瑛心坎里。他不累,他不停批阅这些公文,无非是想拖延些时间,留林清更多些时刻罢了。两人自从从军营回来,还未共枕过。一些话捅破了,却只消矜持的亲吻,除此之外便是什么也没有。 隋瑛并非好色之徒,也忧心于林清受伤的脚踝。只是,美人在旁,他很难忍住不去看那细瘦的脖颈,精巧的锁骨,还有……索性他放下笔,来到林清面前,蹲下身握紧了他的手。 “晚儿,外边还凉着,要不今晚……” 话语未落,门外就传来王朗的声音。 “主子,巡抚大人,小的来接主子了。” 林清正要开口,就听隋瑛朗声回道:“今晚你主子不回去了,就留在这边。” 王朗一听是隋瑛的声音,不敢松懈,追问道:“可是主子……” “你先回去罢,今晚……今晚我就留在这里。” 直到听到林清的声音,王朗才回了声“哎,好嘞”,放心地走了。一边走,一边摇头,王朗笑得鬼祟,却又怕给人瞧见了,一溜烟儿地溜回房了。 房内,隋瑛和林清四目相对。 “可是觉得我是个登徒子了?”隋瑛笑道,抚住了林清的脸颊。林清脸色发红,却依偎到隋瑛掌心,道:“那我也便是个浪荡子了。” “晚儿,我中意你。” 突如其来的告白,叫林清的心也是颤了颤。他抬起眼睫,其下明眸横波潋滟的,淌出分明的情意:“晚儿知道……晚儿也钟情于哥哥。” 他被隋瑛横抱起来,放到了榻上。隋瑛撑手于他身侧,自上而下地注视他。 “知道我想做什么吗?”指尖抚摸脸颊,细腻温润,若瓷若牙,却烧出一抹赭色。 “嗯。”林清轻声答应了一声,便撇过头去。 “你若不愿,我不会勉强你。” “不…… ”林清将脸埋进棉被里,“拥有我罢。” “嗯?” “拥有我。” 三字分明,字字敲击他心。 身子不由自主发抖,当隋瑛掀开林清内衫,将宽厚手掌游弋在他胸膛时,他那素日里瓷白的身子,竟犹若晚霞,红润连绵。 当隋瑛的手继而向下时,林清则侧头咬着手背,身躯便如烧红的碳,灼灼烧人。 “晚儿……” “嗯?” “这玉……” 林清回头,看向隋瑛,点了点头,“是那枚玉。” “它将你护得很好。”隋瑛俯身,在那枚新月玉佩上吻了吻。黑发垂落在林清胸膛上,窸窣发痒,抓心挠腮。 林清咬了咬下唇,就欲抬头,却不料迎来一道汹涌的吻。那舌尖灵巧,带上些许蛮横,撬起他的舌尖,让他未曾准备好也不得不与之纠缠。许是夜里饮了酒,又品了茶,那吻馥郁,浓烈,好似深沉夜色,徘徊于醉生梦死之际。却在柔软唇腔中,暗含清香,似龙井的甘洌,若蒙顶的余韵,叫人欲罢不能,欲止还休。 接着,林清双手手便被束缚在了头顶…… 唇过之处,晚霞染上水色,若雨后黄昏,甘露挂梢。 ………… “当真是用这里?!”他诧异地问。 “大概……大概是……”隋瑛脸烧红一片。 “你这,这东西哪里来的?”林清坐起身,长发垂腰,分明这面庞妖冶娉婷,千娇百媚,神情却莫名纯情,不谙世事。 “对这一刻魂牵梦绕多时,就,就提前预备下了。”隋瑛颇有种做坏事被抓包之感。 “真黏糊。” “说是,动一动就化开了,晚儿可是不想了,若是不想……” …… “不,继续,哥哥,继续……” 隋瑛最经不住林清叫他哥哥,那一声声轻唤,就如钩子般狠狠地钩心,留下一道道悸动的沟壑。凝视身下人,隋瑛只想,真应的句“清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可美人清冷傲气如菊,却比菊更娇,更魅。 他如何能如此拥有他? 可他又如何能忍住,不拥有他? ………… 那受伤脚踝,被人好生护在手心,搭在肩臂,细细亲吻着。 ………… 似一种沉沦之感,又若一道飘忽之意。如此上上下下,林清思绪混乱,沉溺这情/欲当中,毫无所思,亦无所念。 他不记得了,忘却了,仿佛灵魂出窍,全乎是一片幽深山林,那日光未及处,藏有莹润美玉,散发灼灼光华,引得万物生长,与日月相争,与苍穹相竞。而后便是秋日暮暮,月色汨汨,所谓离别,所谓重逢,不过白云苍狗,存于这极痛极乐之间。 林清发出一声濒死般的哀哼,拧起眉头,热泪两下。 他想,今夜就是死在隋瑛怀里,也是无憾了。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遇安 那时,他说,睁开眼世界便坍缩为一方黑色,狭窄,逼仄,他不知道发生何事,只听见爹娘的声音传来,对他说,晚儿,别出声,别出声,要好好活下去。 第41章 这是他最后一次听见爹娘的声音。 天寒地冻,路途遥远,若不是那惠州林氏药商出身,识得岭南地区名药名医,他许是从那小小马车里出来时就得当场殒命。那惠州林氏的主家很年轻,不过而立之年,却作为一代经营着这惠州林氏药行,生意做得火红。 后来他才知道,这林家老爷原非姓林,原本只是个医馆学徒,天资聪慧却遭人构陷,被赶出后流落街头。恰逢当时钦差巡视岭南,钦差可怜这冬日里快要饿死的少年,倾囊相救。这钦差姓林,那时,无父无母的少年为了报答恩情,求得钦差老爷赐姓,也改了姓“林”。 那钦差老爷是个心思细腻的,偶然瞥见这少年闻药便知其效,怜惜人才难得,便私底下资助他,谋身立业。只是这其中也是存了别的心思,倘若一朝落魄,这受恩之人,许能提供些许帮助。 是以在皇命到达的前两日,素来身体孱弱的林氏小儿病入膏肓,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惠州,一小儿以“林清”的身份重生,因为那惠州林家老爷抱着小儿,娓娓道,你爹爹是清白的,这一个“清”字,要贯穿你一生。 林家老爷喜爱林清,对其视如己出,这并非全乎处于恩情,也是这孩子模样生的可人讨喜,不论是老爷还是几个姨娘,成日里不是怕他这里磕着了,便是那里撞着了,简直比亲儿子更甚。可林家老爷却从不让他沾染家里的生意,因为他说,清儿是要读书,考取功名的。 私底下,他时常对林清道,别忘了你爹的冤屈,也别忘了他那颗为国为民的心。 直到死前,他说的仍是这两句话。 林家老爷死后,家族生意过继给林清那没有血缘关系的兄长,兄长待他宽厚,林清中举后,更是举族欢喜。可林清心忖,若是进京赶考,走上一条复仇之路,会为这些善人们带来什么呢?流下几滴眼泪,他告别了姨娘和兄弟姊妹们,踏上进京路。 只是在进京之前,他思来想去,最终转道去了广陵,不做他想,他只是想去看一眼。 看一眼回不去的曾经。 没想到在那里,他遇到了自己从不敢回忆、也不敢思念之人。 他朝自己跑来,那一瞬间,他便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全然暴露给了眼前人。 若是别人,那么一切都完了,可是是他,事情还有盘桓的余地吗? 事实告诉他,事情不仅有余地,那人仿佛是为了他而来。 他害怕,躲避着,可那人却锲而不舍地跟随在后,他对他喝斥,可那人只是笑着,一言不发,却满眼是泪。 是欣喜,也是伤心。 一路跟到赣州,在赣州客栈,那人下榻在自己隔壁,想着今晚或许能摆脱,于是他逃了,逃进了深山中。山道蜿蜒,迷雾重重,他不甚迷路,摸索一番却撞了贼窝,被山贼所掳,山贼瞧他身上有些许盘缠不说,模样也是水灵可人,简直比女子更甚,索性绑了他,预备享用一番后卖到胭脂胡同的男倌馆里去。 在那个山洞里,林清再度感受到死亡的迫近,那些狞笑、浑话,令他恶心的抚摸、亲吻,让他悔不当初,何必为了一些曾经回忆回到广陵,摊上这么一遭?他林清,已和林安晚已是无半点关系。 可他并没有等来既定的暴行,那些可怖的笑声变为惊恐的喊叫,明灭不定的火光中,他见一人提剑而进,刀光剑影中,他浴血朝自己而来。最后,他被他抱在怀里,走出山洞,迎来林间缥缈云雾,如梦阳光。 此后几日,他被悉心照顾在赣州客栈,那人将自己所有的盘缠悉数给了他,力保他进京无虞。而他不知是因为伤势,还是为了使他心安,自行选择暂留赣州,到最后直接错过了会试。 是以林清足足三年后才再度见到他。 他终究还是来了,他是悬在自己头上的利剑,是摧毁一切的关键。无论如何,林清知道,自己所有的伪装,在他面前,皆若无物。 他进势勇猛,一路凯歌,林清却耐心蛰伏,韬光养晦。 他想说的是,待我强大,你便到我这里来。可林清想说的是,这条路凶险万分,我宁愿一个人走。 可是殊途同归。 的确是仇恨使二人走上仕途,却都落在了一个为国为民之上。 犹记得得那方湖心亭中,江南雪落无声,雪花只消一落地便没了踪影。林知府抱着林家小儿,对他道,晚儿,这是你的瑛哥哥。 瑛哥哥,你在读书吗?孩童懵懂地问。 我在读书,晚儿。 这书页上写的什么?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少年朗声读出这横渠四句,神情毅然,黑眸灼灼。 林知府大笑,拍着少年的肩,抚摸孩童的头,道,好!瑛儿和晚儿终将如此!不,是远甚于此! 往事历历在目,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欢愉过后,听着林清在自己怀里讲述这些年,隋瑛只觉得心痛难忍。 “还记得你家那位教书先生吗?”隋瑛自后抱着他。这幅身躯还是过瘦了些,也非女子,何必这样弱柳扶风呢? 想到这里,他张嘴咬了咬林清的肩。 “记得……啊……你这是做什么?”林清方才回答,肩膀上便传来暧昧的痛,“可是不想叫我安生了?” 隋瑛摇头,将脸埋进了林清后颈的发间,轻声道:“怎会让你不安生,今夜你可是叫我体会到了极乐的滋味。” 第42章 “那为何如此?” “你太瘦了。” “我向来是这样的。” “神仙似的。” “倘若是神仙也就罢了,凡人之躯,如此怕是不能长久。” “再说,我便又要咬你了。” “不说就是。”林清哼了一声,就听隋瑛在身后传来低沉笑声。 “你家那位先生多年前给我一个表字呢,你还记得吗?我们在湖心亭下,他教你读书,我也在一旁读书,你那时爱读《诗经》,句子短,你读得上口,我则捧着本《大学》钻研呢。修身治国平天下,那时常挂在嘴边。” “你如今也是做到了。”林清应道,“只是年月已久,那时我尚年少,记不得先生给你的表字,他倒是位善人,只可惜受了我爹的牵连……” “先生除却教书,也精通手相,那时他瞧着我的手,便给了我‘遇安’二字,他说,隋瑛命途多漂泊,不应有执念,当随遇而安。” 林清轻笑,“我还以为是遇见安晚的意思呢。” 隋瑛将他掰了过来,在他唇上啄了啄,“怎的和小时候说一样的话,那时你坐在一边,拍着手说你喜欢这二字,因为哥哥遇见了安晚,所以为‘遇安’。” “可那时我遗失了你,便再不敢用这字,这么多年虽表面云淡风轻,可一想到你,总是很心痛。” “哥哥……” 隋瑛又咬了咬林清的鼻子,嗔怪说:“可如今晚儿却是忘得一干二净!” “哥哥要惩罚我吗?”林清咬了下唇,媚眼如丝,隋瑛都愣怔片刻。 他搂起林清细软腰肢,“可别诱惑我。” “我诱惑你了吗?”那副媚容霎时变换为一副孩童纯真,隋瑛很快败下阵来。 “真愿意我是个好色之徒,又或是个没心肝的人,便叫你今夜别想睡了。”隋瑛撑起身子,他还从未见过林清有这幅模样。 “哥哥,床上可不论君子小人。”林清咬着唇,微眯眼眸,斜斜地瞧着隋瑛。隋瑛无奈一笑,只恨自己对晚儿的认识尚且乏乏。 于是梅开二度。 直到凌晨,东方既白,这身子才哭着求起饶来,林清暗恨,自己才是没瞧清眼前人,素日里温润如水,怎的此时如此杀伐果决,若豺狼虎豹,吃了他个干净,叫他昏了天暗了地…… 临近午时,外边才穿来韩枫报信的声音,说是午膳预备好了,待用完了膳,下午高子运大人前来求见。 “真倒是叫全府的人都知道我在你厢房待了一夜不说,到午时都不肯出来了。”林清起身,身子疲软,好似压了千斤石头。见他行动无力,隋瑛便起身为他穿衣,梳头。 “那又何妨?恨不得叫天下人知道你在我厢房里。何止这一夜,我要日日夜夜。”隋瑛抱了林清,将他放在梨花木轮椅上。林清身子软得很,懒洋洋地倚靠在椅背上。 今日是个好天气,阳光斜斜地从楠木窗棱中透进来,在地上映照出窗纸的纹路,也落得些许在林清面颊上。 轻薄日光下,他看起来轻若无物,灵秀通透。 隋瑛笑了,只觉得他与昨夜床上的媚骨判若两人。 收拾好,隋瑛亲自推林清去西厅用午膳,一路上惹来不少目光。冬日稀薄阳光映照皑雪,两人皆是轻柔明净,皮肤都泛起蜜色,分明是餍足了欲。绵绵情意缭绕彼此眉眼间,直至坐到了桌前,眼眸都舍不得从彼此身上移开分毫。 遣了下人离开,这西厅内就只剩二人。 “人都说我林见善是捡了你隋在山离京后的空子,拜在了陆师门下。可后来却思量当初经过,却怎么都是觉得,是陆师先靠近了我,你别说这里面没有你的安排。” 一壶岩茶氤氲浓香,暗红茶汤鲜亮透彻,闻此话语,隋瑛倒茶的手微微一滞。 “晚儿通透。只是安排谈不上,意思倒是有的。心中有你不假,倒也是装了整个大宁朝,一想到奸佞横行,总是忍不住站出来当了个出头鸟。尽管那时你蛰伏无声,到底是忧心于你,便在陆师面前美言了几句,可陆师说,早就觉得你有经世之才,想和你交好。只是你尚且年轻,且在朝内性子冷淡,怕是和你难有交情。”隋瑛一边说,一边将茶盏递给林清,“晚儿可是怨我多此一举了?” “怎会怨,感谢还来不及。那时只是想着,你走了,好可惜。可又难以和你同归师门,怕是忍不住那颗心。” 隋瑛微笑道:“说了怕晚儿多想,来朔西,我无怨无悔。我这一生,都想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人,心系百姓,忧国忧民。” 林清惨淡一笑,“可得当心了,别把官越做越低。” “为了你,我尽量把官做大些。”隋瑛抿下一口茶,看林清脸上晕开一抹绯色。 “何必要依靠于你?与你相认,不过是难忍……爱意罢了,何来求你庇佑一说?你是个直性子的人,道德标准太高,玩不来和光同尘那一套。而我这些年,看了许多,此前你总问我有没有信心,遇安,我一向很有信心。” 隋瑛颔首,“是啊,这次,总说想护你周全,一次都未做到。倒是你,为我和朔西带来一线生机。” 林清伸出食指,慌忙摁在隋瑛湿润的唇上,“我不愿听你如此说,倒是你心忧天下,我就不忧了?你是做实事的人,如今官场委顿,我们这些人,不及你一二。” “怎会是那番意思?”隋瑛握了林清的指尖,送进嘴里,用舌尖轻绕了一圈,林清微颤,忙不迭地收回了手,隋瑛好似餍足般笑道,“是我不及晚儿一二。” 第43章 林清温存地叹气,“可惜,你功绩缠身,救万民于水火当中,而我,却还受制于往日仇恨,真想抽出一柄剑,斩掉这不安的根源!” “那晚儿的剑,指向何方?” “当进内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隋瑛并未显出惊讶,林清知晓的他亦知晓。有些事通过调查便已清楚得知,当初那人由地方调至京内,奏的是一道平乱的功。平什么乱?无非是无中生有,偷穿他人嫁衣罢了。只是将近二十过去,除却他们二人尚且记得这件案子,有些人有些事,早已雁过无痕。 说到这里,林清却不再言语,只是一边喝茶,一边在心中酝酿。见他欲言又止,隋瑛幽幽道:“可是叫我‘停杯投箸不能食’了。” 说罢,他便拉了林清倒在自己怀里,吻在那张浸润茶液的唇瓣上。林清又惊又羞,怕被进来送碳火的下人瞧见。隋瑛却不松开他,反而抚弄起他来。 “你……坏……”林清嗔道。 “端的是一团香玉温柔,笑颦皆有风流。贪与隋郎痴吻,不知欲语还休。“隋瑛笑着打趣他,林清挣扎后拂袖坐起,美人动怒,别有韵味。 “哼,怕是有些话说了,昨夜就有了别的意味了。”两道拂烟眉簇向眉心,林清高傲地扬起下颌。他仔细观察隋瑛的神情。 “哦?我倒是有了兴趣。” “当真要听?” “何时诓过晚儿。” 林清垂眸一笑,却倏尔抬眼,掷地有声地道:“我要参与夺嫡,我要上歧王当上皇帝!”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纵使有千万面,我便识得…… 隋瑛的神情有片刻凝滞,他缓缓将茶盏送近嘴唇,除却笑容不变,却是什么都未说。 心头鹿撞,林清宁定地盯着隋瑛。 直到茶杯稳稳地落在茶碟上。 林清闭上了眼睛。 “你可知晓,东宫已在位多年?” “我知晓。” “参与皇权争夺,并非臣子本分,有违忠君之,且稍有不测,便是满盘皆输,万劫不复。” “我也知晓。” “那为何……如此?” “哥哥难道以为,晚儿只是为了那仇,将利剑对准了张党,所以才要拉太子离了那位?”林清抿唇,隋瑛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他知晓这人向来讲究一个君臣有别,为臣本分。 隋瑛显是在思索,一阵沉默后他再度昂首,眼眸明亮,声音淡而有力,“自然不会,若是如此,忠王是你更好的选择。哥哥相信晚儿并非愚钝之人,所作所为皆有可依。我虽此际不甚了解,但只要晚儿下定决心,晚儿前进一步,哥哥便跟着一步。” 林清垂首,“倘若我前进不了了呢?” “那我便在前方为你开路!” 林清讶异地睁大眼睛,“你……当真?” “何时骗过晚儿。” 林清觉得鼻子发酸。 隋瑛凑近,笑着刮了刮他鼻子,接着问:“感动了?可别这么早感动,陆师可知晓?” 林清颔首,隋瑛静默不语,又陷入思考。 良久,他笑出声来,“看来,你我都在陆师的帷幄之下了!” “此话怎讲?” 隋瑛垂下眼眸,思绪飘回几年前,那日在兵部衙门的签押房,灯光昏暗,就着一盏烛光,陆渊手拿一份邸报沉吟不语。看到老师满腹愁绪,隋瑛接过那邸报一看,顿时怒火中烧,摔了邸报在地。 “不曾想到吏部竟腐败到这等地步,我兵部还没用起来的人,他郦径遥竟给了堪合,见了邸报了!” “一个小小的职方部员外郎,竟值这二十万两白银啊。”陆渊抚须叹气,那时,他还没有接管吏部。买官卖官,横行其道。数百万的白银,哗啦啦地进了张党的腰包。 隋瑛拿起笔,洋洋洒洒地就写出一份弹章,不同于以往陆渊对其的阻拦,这一回,这份弹劾顺利进了内阁,入了张邈的眼。接着,弹劾隋瑛的奏章如雪片飞来,堆了厚厚一沓,其中几篇“鞭辟入里”的被捡了盛到庆元帝面前。 自此隋瑛被群起而攻之,他无奈只能远离陆渊。不久后,一道调令将他派往了朔西。 “现在才明白,曾有一回陆师问我岐王如何的话。”隋瑛摇头,无奈笑道:“我回答说,岐王虽有才志,但尚且年幼,看不出什么雄才伟略来。且妄论皇位,非忠君爱国之道。如今看来,是陆师心觉我不会辅佐岐王,便顺水推舟,让我来朔西了。” “这其中断没有让你来受苦的意思!”林清忙道,“若真如哥哥所说,陆师不过是想要你看一看,君不作为,百姓何苦。” “这是当然,我知晓陆师心意,平外患才能省内忧,北狄不退,朔西不定,皇位之争,定易再起风波。只有把北狄打服了,朔西也平定了,大宁朝内当议当更之事才能提上日程。是以一内一外,你我二人,早已在为岐王铺路。只是如今看来,并非是由于我的吹风与嘱托,让陆师选择了你,而是他从来就认定你是辅佐岐王之人,且知晓我对你存在不容忽视的在意和欣赏。这其中,他已经为我做了选择。” “然此,我和岐王的相识也在陆府之中。可笑,我一直以为,是我自主选择了岐王。原来一切都在计划当中。” “可你见过岐王之后便做出了选择,想必还是出于本心,晚儿,你告诉我,你和陆师皆认为岐王可行,究竟可行在何处?彼时他于我来说还是一名少年,我对其知之甚少。” 第44章 “别说是我这个做老师的要给学生一条坦途,但看如今圣上三子,太子专横跋扈,贪权重利,与张党同流合污;忠王虽品行温和,却沉迷风花雪月,无心朝政;岐王虽性格沉郁,却有年少有志,满腔为国。即有勃勃野心,却也懂得韬光之道。忧心于江山社稷,也不失帝王睥睨。且其兼听纳言,有明君之相。若非出身,以他能力,东宫之位,非他莫属。如今我大宁国国库空虚,贪腐横行,外强中干,战乱频仍,已是大厦将倾,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虽不该伸手皇权,却也寄托于明君,施展抱负救国民于水火之中!” 林清的语气越发激动,眼眸之中满是坚定。 隋瑛有片刻哑然,片时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长叹一声,道:“君正方能定国,国定才使民安。过往这么多年,究竟是在山浅薄了。” 转身,隋瑛露出昳丽微笑,若春风拂面。 “但始晚儿行路无忧,哥哥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 “只是什么?” “夺权之路,利益熏心,你我二人,倒不要失了初心为好。” “我之初心在乎与你,你不变,我亦不变。” “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隋瑛欢畅地笑,走近自后将林清抱在怀里,咬着他的耳朵道:“不要君子言,但要晚儿心。” —— 午后,高子运前来求见,独坐签押房内,午后阳光缓慢移动在青石地上,将红木桌椅照得亮堂。衙门内当差的点了些许檀香,烟雾漂浮于日光当中,叫人不由得想起“江湖渺渺如烟波, 身世浮沉似蜉蝣”的一句诗来。 向来咋呼的高子运却鲜有的沉默,目光空洞,嘴边的几根胡须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多少年了,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回京,没有归乡了? 他数算些日子,三千多个日夜,足足十多年。这十多年在朔西,不说功劳也有苦劳,有些事他是伸了手,饱了囊,无非是告慰自己这颗不甘的心和这些蹉跎的年月罢了。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他不再年轻了。 吱呀一声,签押房厚重的木门推开,午后倦阳一拥而进,隋瑛站定在门口片刻,负手而立,终是走过高子运,坐在了那张红木大案后。 “犹记得两年前初来朔西,王璞真大人府内吃穿用度,皆是不凡,而高大人却朴素平实,叫人心生敬意。”隋瑛顿了顿,转身在案卷架上取出一本账册,道:“在山无论如何都未曾想到,这账册上会出现您的名字。” 数月前,隋瑛一面四处奔波借粮,一面调查救济粮贪腐案件。沿途经过的宁中、陇州他无力去管,可朔西这边,他得给那些饿死的百姓一个交代。是以当缴获库房私底下的一本账册,其中赫然出现高子运大名时,他感到没来由的心痛。 这是一种难以安抚的情绪,隋瑛自嘲,自己还有不想面对的时刻。 高子运苦笑,道:“想必是除了您,其余人都有名在册罢。” “不错,可是,高大人,为什么?” “您何必问为什么呢?巡抚大人,官字怎么写,一个宝盖头下面连着两张口,一张口言,一张口便要吃。我来朔西十余年了,除却一位糟糠之妻,一方姨太太都没有,可我有两个小儿,三名女子,管家仆人数名,担了个布政使的名头,却还不如那些知州、知府过得舒坦。就连倒卖粮食的商户,看了我这张面孔都难免讥讽,在朔西,靠着文人的傲骨可活不下去。不是这一点余粮,您以为我府中数十余人口,就靠着我在朝廷的那些俸禄就能度过这次灾荒?我先前盘下的那几亩薄田,去年可是因为战乱,人丁凋敝,颗粒未收啊!” 隋瑛垂下眼眸,他孤家寡人一个,用度节俭,尚能有些许余钱,可拖家带口的官员怎么办?最艰苦的环境,却是最低廉的俸禄。是以懒政作祟,贪腐横行,在乎人的欲望,也在乎分配的不公。 归在高子运名下的账目,估算起来也不过他全府半年温饱的用度。比起王璞真等人,简直是大巫见小巫。 可是错了就是错了。 隋瑛看向他那风霜中微白的鬓角,被风沙磨损的官服,联想起这几月他游走于灾民之间,事必躬亲。他的确使出过一些手段,譬如林清那回,可出于私心不说,其中又有几分不是为了百姓? 心绪复杂,隋瑛还是首次,感到如此纠结,前后为难。 良久,他拿起笔,沾满了墨水,在账册上高子运的名字上画了黑黑的一道。 “高大人,这千石粮食,无论是今年还是明年,或是后年,只消您悉数还给了百姓,无论是这本账册,还是我交给林侍郎亲自递与圣山的奏章上,就再也没有您的名字了。” 高子运震惊地看向隋瑛,嗫嚅道:“为,为什么?” 隋瑛无奈微笑,“我隋瑛为生民立命,却也见到生民之命扛于他人之肩。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荒乱之年,处处皆苦。这时还要揪着错谬不放,虽是讲了原则,却是过于不近人情。高大人,您是有心的,这心,是诡心,也是良心,更是体恤百姓之心。陆师曾托林侍郎带给我一副字,嘱咐我得学会识人。人心复杂,非一面可概论,如今我隋在山也是体会到恩师的一片苦心了。” “巡抚大人!”高子运跪了下来,泪流两行,朝隋瑛拱手,凄声喊道:“巡抚大人恩情,下官没齿难忘!” 第45章 “眼下正是用人时刻,是给您机会,也是给朔西百姓一次机会。毕竟,没有人比您更了解此地情况。” 隋瑛扶起高子运,高子运感激涕淋。 “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 “听臬司衙门来报,一月前刺杀林侍郎的那名匪徒已是断了案,这几日就要问斩了。王大人此际不敢见您,下官就斗胆问一句,此人刺杀朝廷钦差,当问斩……可,可 ……” “不必了。瞧我,倒是把这件事给忘了。其行虽恶,却处于爱妻爱子之心,合良知之道,且未给林侍郎带来实质伤害。不过,若是放了他,便是鼓喧此种恶行了。”沉吟片刻,隋瑛道:“吴将军前线占领隘口,需进行边防建设,就将其发配那地服徭役罢。” “下官代百姓感谢巡抚大人大恩!”高子运拜了再拜,满心感动。隋瑛再交待了一些事宜后,高子运推门离开。途中遇见了王朗推着林清朝签押房走来,便远远地向林清施礼,打另一边走了。 林清只瞧见那铜色的脸上两道细细的泪痕,拂袖之间,深感怆然。 他无奈叹气,不知某人此际心情如何,自己还是回内衙较好。 夜里,床上缠/绵时刻,隋瑛想起白日之事,又想起陆渊的那副字来,心觉畅然,抱了林清坐起,叫身上人不免惊呼一声。 将脸贴在林清胸膛,起伏间,他喘着气,幽幽问道:“人有千面,晚儿有多少面呢?” 身上人早已昂着头颅,伸长了颈,眼角滴泪,根本说不出话来。 “纵使有千万面,我便识得千万面,爱着千万面。”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但愿春风寄我语,一路慰卿…… 半月后, 前线再次告捷。 军报八百里快马加鞭传至顺天城,龙颜大悦,着令歧王、兵部侍郎林清、户部清吏司主事宋知止即日进京, 奚越驻守边关。 两日后,戊元府巡抚衙门前,萧慎一身戎装, 从马上一跃而下,方能下地的林清站在衙门门口,欣喜地看学生朝自己跑来。 “林师!”萧慎跑到林清面前,却见隋瑛也站在一旁,隐隐搀扶着林清, 便止住脚步,向两人行礼,“林师,隋巡抚, 听闻您二人上月在回府途中遭遇不测,学生实在挂念,只是战事吃紧, 学生始终不得脱身来探望。” “殿下何出此言,您倒是受苦了, 都瘦了。”林清伸手,碰了碰萧慎瘦削的脸颊,抚去他脸上的黄沙。 这时隋瑛面露欣慰, 看萧慎对林清如此恭敬, 心底也生出喜欢来,道:“叫下人预备了热水,去洗洗罢。” “谢过巡抚大人!”萧慎心情极好, 一是见到林清安然无恙,二是隋瑛对他的态度,看来,林清已将隋瑛拉拢过来了。 这可不容易,大宁朝上,隋瑛可是标杆一般的人物,万千儒学之士,文人朝臣,无非都是想在立德立功上有所建树。隋瑛的德行和功绩,叫人难以望其项背,是以清流拥之护之,他的态度,引导清流的态度。 萧慎入府后,宋知止才从马车上幽幽下来,这全在于他上路前被某个将军拉出去骑马,叫他困倦疲乏,一路上美梦连绵,竟全是那人身影。 小将军日日都来他的营帐,什么都不说,只是撑着个脑袋看他。看得他恼了,便用手中的书本砸他的头。可那头硬得很,叫手中书本都开了线。 “哟,回京了我赔你一本。”奚越越凑越近,宋知止伸手点在他额头上。 “打住,奚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不知道要做什么,就是想离你近一些。绵绵,咱们去骑马好不好?” “第一,不准叫我绵绵,第二,我不爱骑马。” “我想和你骑马,你若是不和我去骑马,我就要赖在你的床上。” “无赖!” “我就是无赖。” 这无赖央烦美人同他骑马,软磨硬泡下,美人终是松了口。可站到了校场上,左看右看却也只有一匹马。 “这怎么骑?”宋知止问。 “我这匹汗血宝马,别说骑两个人,就是三个人都没问题喱!”某人无耻地笑着,两手就托在了美人腰上,“一,二,三!绵绵上马!” 宋知止一声惊呼,将将坐稳,某人就已跨坐在他身后,拉着缰绳,将他抱在了怀里。 “奚将军!” “叫我离忧。” 宋知止回首,背贴于那炽热胸膛,咬着下唇道:“酒中同乐事,关外越离忧。” “可惜此际没有酒,不然定是要与绵绵大人共享乐事。” 星空低垂,月色皎洁,战马离了校场,朝荒漠深处一方高地驰骋而去。夜风吹起二人黑发,触碰、纠缠。 “明日你就要走了。”奚越的手不自觉地落在宋知止的腰上,缓缓收紧,将下颌埋在他肩,他闻到一股清冽的兰花香。 真如一朵兰花似的,叫人忍不住采摘。 “我舍不得你。”他说。 宋知止心头鹿撞,已是无法招架某种氤氲在心的情愫,“奚将军……” “哼,不听话,都说了叫我离忧!” 宋知止俊眉一拧,“我也说了不准叫我绵绵大人!” “你就知道对我凶,知晓我对你有愧,也有欢喜。”奚越不悦道,“真想一辈子把你捆在身边。” “你我都是男子,捆我做甚?我倒是有个胞妹,面容姿色皆在我上,奚将军要是喜欢我这样的面貌,我来做媒,将胞妹嫁于你就是。” 第46章 “你再说一遍?” “将胞妹……嫁,嫁……” 奚越已是面带愠色,这夜深人静,荒郊野外的,宋知止心下一凛,俱意攀升,于是收了声不再说下去。 “知道怕了?我可是个下流的无赖,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奚越冷笑,自后抓了宋知止的下颌,叫他转头瞧自己。 月色下,美人蹙眉,红唇微翘,肤若寒烟玉,眸如碧落星,奚越只觉得下/腹发烫,不受控制。好似怕宋知止没察觉到,他耍起流氓,就想朝前坐一坐。 这一坐不要紧,胯下马儿似是接错了指令,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来! 那奚越一手搂着宋知止的腰,一手抓着他的脸,正是含情脉脉对望时刻,哪里还记得什么缰绳。不料变故突发,眼见两人就要摔下马,宋知止一声惊叫,奚越便双手抱住了他。 须臾间,两人摔在柔软的沙地上,奚越自上而下将宋知止护在怀里。 “没事吧?”奚越慌忙撑起身,只见宋知止紧闭眼眸,两只手格挡在胸前,显是对自己的抗拒。他心中一声冷哼,就抓了那两跟瘦泠泠的手腕,摁在头两旁。 “都说你宋大人是个风光霁月的,我瞧了也不过如此,真愿意这世上所有男子女子都瞧不上你,那么你就只能是……只能是我的了!”语气忿懑,惊煞了身下人,宋知止方一睁眼,一道亲吻带着怒火、爱意便覆在他唇上。 “呜……呜……” 挣扎不过几下,这身躯就软在一道柔情蜜意里。 “绵绵……我的好绵绵…… 不准娶亲,不准恋慕别的男子女子,等我回去…… 等我回去……我要娶你……” 似醉了酒,奚越说着胡话,却也是这世上最不容怀疑的真心话。而那绵绵大人,平生第一次听男子说要娶自己,又羞又怒,却架不住这吻汹涌,似要将这誓言揉进他的唇舌里,魂魄里。 于是他记住了,记住那关外有个将军,打了胜仗是要回京娶自己的。 —— 春风料峭,竟又到了离别时刻。 夜宴上,宋知止神游天外,满脑子都是那关外星月夜,漠上奚离忧。而萧慎则是注视眼前二人,用极强的定力来维持脸上笑容。 他想,有些感情,若是伪装不好,莫说是争一争这人,大业也是要中道崩卒了。他心里明白,此际自己这份心意,是拿不出手、也放不到台面上来的。 是以当看到隋瑛为林清夹了菜斟了茶,言辞中全是关切,结束后还搀着林清一步一步缓慢走在长廊下,走向内衙并非客居的厢房方向,他那脸上的笑容就像凝滞了一般,算不得好看,却不至于出卖心绪。 他们在自己面前并不隐藏,这其中有信任的成分。 这是这信任叫他心痛。 他向二位施礼,索性转身离开。 转角处他迅速贴墙,摸着自己心口,萧慎大口喘气,眼角已是通红,但他望向朔西低垂的天,强迫自己收住眼泪。内心反复咀嚼一些话语,他想,只消走到这条路的终点,咬牙走到终点。 浮云游弋,墨蓝苍穹中,满月越过梢头,给层云也淬上了银边。北斗阑干南斗斜,霜落千万人家。 厢房内,烛光摇,帐中暖,人语俏。 耳鬓厮磨中,搂了那腰…… 月落帐内,光影攒动,吾之心腹,皆生出汝之形状。 将将一俯首,林清便看见自己落在隋瑛那双深渊的眸里,他坠得那么深,连魂魄都一同坠入。 “哥哥。”他软软地喊道,“莫要思念我。” 一边说,他捎了床头的酒,对着嘴一饮而尽。双颊攀上酒意的绯红,他扬起头,内衫半挂于臂弯,齐腰长发轻轻扫动着。 “当真是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哥哥,切莫思念晚儿啊……” 一边吟诗,一边喝酒,有什么自下而上长到了心尖上来,林清想,爱情中的这等妙事,当真叫人恋恋不忘。说他浪荡也好,不知羞耻也罢,他恨不得永无止境。 “怎叫哥哥不思念?” 隋瑛坐起身来,林清便将酒壶那精致的壶嘴送近隋瑛的唇,又缓缓拉开,瞧那酒液在月色下化为一道细细弯弯的银色水柱,在隋瑛口腔汇聚成团,化为一汪湖泊。林清笑着,眼底泛着妖冶的光。 他像一只妖精。 隋瑛咽了酒,淌出些缕酒液在嘴角,林清凑上前去,若那妲己狐狸给他舔了个干净。 “好晚儿。”隋瑛摘下他手中的酒瓶,“好晚儿,你醉了。” “醉了好,醉了晚儿便是日日夜夜同哥哥在一起了。” 他从隋瑛身上下来,软软地躺在了床上,笑着阖上了眼睛。 隋瑛撑头,躺在他身边看他,他是那样随性自然,白衫轻薄,似于这月光融为一体。便是此种时刻,也隽秀清冷,不可亵玩。 可他分明已是自己身下人。 “晚儿,只消哥哥平定了朔西,无论如何,都会去往你身边。”他拨开林清额间发丝,那笑靥如花,美得让人心惊,“且等哥哥,好吗?” “不等你。”林清睁开了眼,揪着隋瑛领口凑近,在唇上厮磨一阵,又心满意足地闭上眼,躺了回去,“才不等你。” “晚儿若是不等哥哥,这世间万种风情,哥哥更与何人说?”隋瑛细细吻着林清,叫他痒得很,笑着直推他。 第47章 “这路凶险万分,你当真要和我一同走吗?”林清坐了起来,凝视隋瑛。 “我说了,晚儿向前一步,哥哥便跟着一步。” 林清咬了下唇,为此坚定心旌荡漾万分,又为那离别而暗含悲伤,不由得垂首,黯然道:“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哥哥,晚儿舍不得你……” 说罢,不等隋瑛说话,便又起身,梅开二度。 隋瑛心底也是万分不舍,嗅闻发丝,轻声道:“送君归去愁不尽,愁不尽,但愿春风寄我语,一路慰卿卿。”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他一向很擅于伪装 顺天城, 斜云低垂,暮日溶金。二月的柳条抽了芽,早春的花儿迎风招。护城河外飘飞着风筝, 色彩纷呈,形状各异。有展着双翅的燕儿形的,有拖着长尾巴的蜈蚣形的, 还有舞着鱼鳍的鱼形的…… 仰首远看,萧慎的回忆飘回了多年前,那时他尚年幼,生长于皇宫当中,每年春天都在御花园后的空地, 风里含香,手中的风筝线似乎怎么都收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瞧这风筝越飞越远,简直要出了皇宫、出了顺天城似的! 伴随这风筝的, 有多少欢声笑语。只是些许回忆,他的心口便化开一道温暖。 “你还好吗?”似是自言自语,他收回视线, 率领队伍进了大开的城门。离去是稚嫩的王爷,归来则是功勋加身的将军。他听到路两边百姓们对他的啧啧称赞, 看到他们眼中对自己投来的目光,崇敬、畏惧、艳羡……这一回,他终于站在阳光下了。 回首, 不由得看向身后马车, 心底涌起对那人的感激和情爱。 一行三人径直入了皇宫,步入玉峦殿,再度跪在那冰凉的玉石砖上, 林清心绪则与往日不同。 “好,好!你们都是功臣,尤其是你,听闻你受了重伤,被那奚越给缠上了,他笑你是个六品,今日朕就叫你升到五品,做个郎中如何?” “谢主隆恩!”宋知止感激涕零,朝庆元帝大拜。 庆元帝睨向萧慎和林清,勾起一抹不甚清晰的笑容,道:“你二人亦是功臣,萧慎抗敌有功,林清则不仅躬亲于灾民之间,还在吴将军营中待了一月,听闻你在陇州所建立的预备役稳定了军心,叫吴宪中那个老家伙也没了后顾之忧。你二人有功,朕要赏你们。” “谢陛下……” “谢父皇……” 萧慎难免激动,他少有得到夸奖时刻,是以看着天子父亲,心里已是踌躇满志,只恨不得为了大宁国抛头颅、洒热血。到底是少年心性,他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心绪。庆元帝收归眼底,心下也是一软。 “萧慎,没受伤罢?” “回父皇,儿臣很好。” “那就好,父皇可是挂念你在战场上,寝食难安。” “是儿臣不孝,让父皇忧心了。” “回去后好好跟你老师学习,林卿啊,朕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 林清闻言大拜,“臣是陛下的臣,是大宁朝的兵部侍郎,所作所为皆在本分之内,何来要陛下感谢一说?” “这几次接连胜仗,有功的是你们,不过,朕想到陆渊的学生,那个隋瑛,也是个妙人,朕也要赏。叫吏部拟一道版檄,给他提一个陇朔总督,叫他该管的一并管了。” “陛下英明!” 三人方离开皇城,东宫里便收到了消息,一盏琉璃灯轰然杂碎在地。 “哼,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想拿三弟当磨刀石了,可别叫我这柄利刃不留情!”萧裕气极,郦径遥老神在在地道:“岐王初出茅庐,不足为惧,倒是忠王那边…… ”他叹了口气,心痛道:“程菽抄了陇州的几家,最多也只能顶上军队三月,如今一个多月过去,国库里再不收上些银子来,真不知道那姓程的又得把手伸到哪里去。现在隋在山也提了陇朔总督,听闻这二人一向交好,唉。” 郦径遥连连叹气,太子却不以为意。程菽伸到哪里都不会把手伸到他这里来,倒是萧慎,让他心里介意得很。 郦径遥走后,他招来几个门生,其中一位在都察院就职,遂问道:“陆渊那老头抱恙多时,如今身体如何?” 那都察院监察御史名叫陈泽,是近段时间刚提上来的,入了太子门下后,这是得的第一个好处,如今也到了他该回报时刻了。 萧裕手了盘着两个莹润白玉球,凝眉思索片刻,就叫陈泽凑近耳朵来,嘀咕了一阵。 “办好了,本宫再给你提一提。”萧裕朝陈泽挤了挤眼,陈泽哎了一声,就被下人领着出去了。 而另一边的忠王府,忠王萧葵方从江宁织造局新收了几千匹上等的锦缎,听闻萧慎回来,忙去竹苑叫停了程菽午后的讲学。 “程大人,三弟回来了!”萧葵兴奋道,“这回可要好好奖赏他,他可是立了个大功!还有我们的宋绵绵!” “您这么叫他,又得被他给颜色了。”程菽回道,面前的一众学生也都笑了。往日里他们都是熟份的,程菽看了他们一眼,道:“你们都先回去罢,别耽误了和家人用晚膳,可要牢记,对父母、亲友、妻儿的爱,良知蕴于其中。” 说罢,程菽就从蒲团上站起,目送翩翩白衣的学生们在长廊下沿湖远去。 “程大人,我这里新收了些缎子,我预备给三弟送些过去,当然还有宋大人,听闻圣上升了他的品位哩。” 第48章 “您可别忘了,还有林清侍郎。” “瞧您说的,我当然没忘,只是那林大人是个热面冷心的,不好相与。”萧葵虽是个乐善好施、心思简单的人,但并非像旁人所说的头脑愚笨,只好听曲儿和唱戏。他是知晓林清之前在殿上为难过程菽,后对粮食一路催逼,叫整个户部那段日子都忙翻了天。 只是他的聪明有限,并未看到其中更深层面。程菽笑了笑,摇头道:“殿下,没什么心是捂不热的,如今歧王有了起势,心思已经是昭然若揭了,目前撼动不了东宫,也得让他不找上您的麻烦呀。” “三弟是个体贴人,小时候就不爱说话,但心地是善的,以前在宫里,怜惜那些教坊司的哥儿们姐儿们,都掉过泪哩。嗨,真不知道当皇帝有什么好的,这回可是要惹大哥不愉快了,我看啊,定是他那个老师出的注意。人嘛,都想进步嘛。”萧葵一边说,自己就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招呼程菽和他一起吃晚膳。 这程菽而立丧妻之后便没再续弦,如今三十有七了,仍是孑然一人。萧葵时常留他晚上一同用膳,心道什么时候得给这位圣人般的尚书大人物色一名才德兼备的女子,当然咯,容貌也是极重要的,谁叫这程郧霜也是个艳煞了旁人的神清骨秀之人,郎才就要女貌嘛。 翌日一早,三百匹缎子就送到了歧王府上。 萧慎差人送了一百匹去林府,便挑拣出了几匹样式简单的,叫来金瓜,道:“这几匹裁了,给他做几套好看的春衣罢。” “谁?”金瓜呆愣愣地问, 萧慎横眉,”还能是谁?这几月他都长高了,你们都没想着给他再置办几套衣服,当真是我不在了,你们就不把他当人了?“ “哎哟,殿下,冤枉啊,除了出来拿个饭食,那沅儿是大门不出。” 萧慎无奈摇头,想起昨日夜里时隔两月他回了府,用过晚膳后心中思念林清,便又想起自己领回家的那个小倌来,便踱步去了那院。院门紧闭,显然那人不知自己要来。 几个月了,把他关在这里,也是可怜极了。 萧慎心中后悔,那回怎的如此待他。他犹记得他当时的哭声,全是因为自己当时太难过了,有对另一人的求之不得,也有对即将上战场的恐惧和兴奋,也有身为上位者的权威,更有……其实,当时是他的第一次呢。 他自己也是不知所措,用暴戾来掩盖初试云雨的慌张。 他一向很擅长伪装。 想到这里,他推开院门,心想今晚什么都不做,就陪这孩子坐一坐。 听到门响,那道瘦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送饭的人是不会开门的,他知道,是王爷来了。 沅儿长高了些许,站在门槛前,哑然地望向萧慎。不负往日雍容,从战场上回来的他凌厉锋锐,气质如利剑出鞘。 沅儿连忙小跑过去,跪在了萧慎面前。 “殿下。”他磕了几个头, 他这幅模样,叫原本想要好好待他的萧慎心底生出一股凌虐的欲望来,软而细的身子,他还记得那滋味。尤其是这张脸,褪去了狼狈和病态,愈发相似了。 可萧慎忍住了,那瘦弱的脊背嘛叫他不堪折断,于是他说:“起来吧,沅儿。” 沅儿穿着件素色的棉长衫,脚上是一双简朴的布鞋,这是府内佣人的打扮,萧慎皱了皱眉,他不喜欢他这幅模样。 “过来,沅儿,别害怕,你吃过了吗?” “小的吃过了。” 萧慎牵了沅儿的手,那冰凉的小手吓得一哆嗦。 “怎么了?” “殿,殿下……小的……”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这般牵他的手,还领他进了屋,与他一同坐在床边,就在他以为又会是那趟子事时,萧慎却是搂了他进怀,在他发寒的嘴唇上轻轻吻着。 吻完之后,萧慎竟有些许深情地望着他,道:“你告诉我,你心里有没有我?” 沅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却又讪讪地垂下了眼睫。 “小的是什么身份,不敢在心里惦记殿下。” “你说,我要你说,你心里有我。” 沅儿咬了嘴唇,眼角发红,在萧慎那双瞳仁里,已是化作了另外一人。只可惜,沅儿要很久之后才能知晓了。 此际,他只感受到一种无暇的情真意切。 于是他说,“小的心里有殿下。” “不要用‘小的’,我不要听这个。” 沅儿凝眉,疑惑不已,就听萧慎说:“就说‘我’罢。” “我……我的心里有殿下?”沅儿疑惑地皱眉,却看到萧慎开怀地笑了。 “对,就这样,再说一遍。” “我的心里有殿下。”沅儿声音大了些,萧慎却在一阵怔愣后,喉结滑动,竟有几分哽咽。 “我的心里也有你。”他的声线颤抖,拥人入怀,不住说,“我的心里全是你。” 咣当一声,沅儿心中,有什么掉落在地,砸碎了,碎成粉末,一阵风吹,弥漫心间各处,自此不能抹净,不能根除了。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我有所思在远道 顺天城城南, 绕过法华寺,再经过熏风阁,便可见几从槐树后掩映着的一座宅院。门匾上写着遒劲的“林府”而字, 这是林清几年前在顺天城盘下来的一座宅邸。宅邸幽深,竹林茂密,其中璧山绿水, 曲廊环抱,湖石玲珑,洞壑婉转,亭台楼阁、厅堂轩廊皆颇有苏州风韵。 第49章 临池的一方亭宇名为“问竹”,四方悬挂白纱, 挡住些许艳阳,影绰之间,放着一尊金丝楠木茶几,几张编织蒲团。茶几上摆着一套宋徽宗最喜的天青色汝瓷茶具, 瓷面在若影若现的阳光下闪耀光泽,莹润皎洁。 一方熟盂里装了归州玉溪洞下香溪水,清冽甘甜。林清从金银丝结条笼子里拿出一块茶饼。茶饼幽香, 是云南上等的普洱。用一柄鎏金鸿雁流云纹茶碾子碾碎了茶饼,在再一方银质金花茶罗子过罗, 筛出泡用的茶叶,此际,风炉上的溪水已是到了火候, 叶落入水, 顿时满庭飘香。 茶汤鲜红,林清细细嗅闻着,他本爱喝绿茶, 诸如剡溪、龙井等,可近日许是在北方待了太久,身体寒虚,倒是黑茶的温润叫他更为舒心。 正喝着,心底里思念着那人,王朗便从一方假山后现身,顺着青石台阶而来。 “主子,是朔西的信。” 慵懒的眼眸顿时明亮了几分,“拿来!” 王朗递上信,见林清气色红润,眉眼含笑,不禁内心开怀,于是道:“恭喜主子。” 林清一愣,“恭喜我什么?” “恭喜,恭喜…… ”王朗一时语塞,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傻笑着挠头,不时瞅着林清。 林清叹气,道:“一两月过去,不过就只有一封信,有什么好恭喜的。亏我这月在朝上对程陨霜步步紧逼,再这样下去,绕是程大人的好脾气也得对我说点一二了。” “哼,就是,那我不恭喜主子了,我骂他两句!” “住嘴!可不准骂他。他忙得很,陇州也现在辞官的辞官,调任的调任,都怕被他给拿捏住了。前几日探望了陆师,吏部忙成一团,他身体又是大不如从前了。”林清思绪片刻,便又道:“徐无眠将军可是从东州回京了?” “回京了,主子。” “后日府上设宴,邀他来见我罢,切记,行事低调。” “得嘞,小的这就去。” 王朗走后,林清拆了那信,嘴角上扬。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不过一月有余,心底思念甚切,不知见善可否安好?夜夜无我,可否安睡? 朔西风雪不停,陇州黄沙漫天,吾常于亭台望月,月有阴晴圆缺,然余之心于尔无亏无缺,愈发满溢,不曾消减。 遥想几道一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于君同。然则梦美却虚,纵是吻了千百遍,也不及那羊肠小道,牵了你手,言笑晏晏。 纸短情长,不尽依依;谨付寸心,希垂尺素。” 捧了那信,颤抖地送向唇边,林清轻轻一吻,好似吻到那人的唇,茶汤暖身,此信却暖了心、暖了肺腑,暖了魂魄。 半月后,一封书信抵达陇朔总督府,信中附上一首小诗。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 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结。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 朝云暮雨心去来,千里相思共明月。” 看信之人叹了又叹,遥望明月,竟生出似箭般的归心来。 —— 徐无眠三十有一,是林清上任兵部侍郎后提携的第一人,初授明威将军,升授宣威将军, 为朝廷的正四品武将。其驻扎宁国东北,面抗东夷,背守东州,近日回京述职,在兵部衙门向杜尚宣递了军报后,便忙不迭地赶来林府赴约。 其身形健硕,孔武有力,面貌则是天庭饱满,马脸龙目,正气浩然。《鬼谷子》有曰,此面相头脑聪慧,圆融不失智,是为官之才。林清还是在翰林院时就与他有私交,那时,徐无眠刚中进士不久,尚为侯官。许是时运不济,这侯官他眼巴巴地做了两年,林清升任兵部主事后的一日,两人在城中一茶馆相逢,听得徐无眠心中雄才伟略,林清便索性托了关系,为他打点门路,弄了个昭信校尉的官职。后则随军去了东州,那里的三年他屡立战功,最终摘得四品。 是以徐无眠虽比林清年长几岁,却一直视他为恩人。两人时常有书信来往。只是林清行事低调,徐无眠亦是个谨慎人,两人之间的交好并不为外人所知。 林府中,散雨阁,徐无眠放下茶盏,面露忧色。 “都说比起朔西东州过得是神仙日子,可不知那东州的官老爷们,一个二个的都和东夷私底下生意做得火热,和平倒好,若是一旦开战,斩草可不容易除根啊。” 林清蹙眉,道:“这的确是个隐患,多年来,这道伤疤一直是陆师的心病。这也是我为何不举荐你去朔西的缘由,你若是走了,那边还能成什么样子。” “我在那里又能说得上什么话,还是大帅说了算啊。” 徐无眠口中的大帅指的是东州总兵赵瑞,这赵瑞和吴宪中可不一样,后者战功加身,胜绩累累,是实打实地在战场上滚出来的。但赵瑞,无非是拍的一手好马屁,借了张邈的光。 不过,这赵瑞倒是在练兵上有所建树,是以张邈推选他时,内阁里竟没什么反对声音,毕竟用杜尚宣的话说,东州又没打仗,练兵才是正道。 但赵瑞这人的名声却在朝上不怎么好,听闻其克扣军饷多次,用于花天酒地,甚至还传出军眷的恶事来。许多对他心存不满的,无不是迫于张党的威压,不敢声张。 第50章 谈到这人,徐无眠是叹了又叹,林清却若有所思。 正当两人沉默时,散雨阁外的长廊里闪过一道急匆匆的身影,就见王朗出现在门口,神色慌张。 “主子!”王朗颤抖着嘴唇,瞅了瞅徐无眠,再望回林清。 “何事如此慌张?但说无妨,徐将军不是外人。” 林清这话说得徐无眠心中一暖,脸色露出笑容来。 “主子!陆尚书,陆尚书他,他吐血了!” 林清猛地站起,“何时的事?” “就是方才,陆府差人来报的,说是陆尚书要见您,差您快去!” “好……好……”林清脸色苍白,萧慎势起时刻,陆渊要是倒下了,他林清一人将如何抵挡张党众人? 林清看了一眼徐无眠,道:“我就不送夜钦了。” 徐无眠凝重点头,“好,见善快去罢。” 从门口乘了轿,不到半个时辰林清便匆匆踏进了陆府的大门。此时,偌大的陆府空空荡荡,就只听见些隐约的哭声。 林清在书房里见到了陆渊,老尚书躺在摇椅上,双目浑浊,麻木呆滞,胡须上残留些血丝。陆夫人则在一旁守着,揩拭着眼泪,见林清到来,便摇晃着陆渊的肩膀道:“见善他来了,他来了,老头子,你醒醒罢!” “陆师!” 林清奔向陆渊,却不小心踢到递上的一方紫檀木药盒,这药盒半尺长宽,竟在林清踢到时闪过一抹金光。林清全乎没有注意,扑到了陆渊跟前。 “您老怎么回事,何必操心一些劳什子!”林清音色急切,要说官场上无真情,他和这位老师倒是还有几分真心。 “踢得好!踢得好!见善,再踢,踢开啊!”陆渊站起身,发起怒来,白须震颤,又是一口气没喘上来,呕出一团鲜血! “老爷子!哎哟,老爷子!”陆夫人又哭又叫,“来人,来人,把这些晦气玩意儿都扔出去,扔出去!” 来了两个下人,哆嗦着拾了递上的紫檀木盒子,扔到了院外。 陆渊这才愣愣地坐下。 “陆师母,到底何事发生?那几个盒子有什么讲究?”林清小心扶了陆渊躺下,陆夫人揩拭眼泪,道:“那是那个什么陇州的……陇州的岑长青送来的,说是你老师身体弱,这是在陇州老道里求来的仙丹…… “ “岑长青?他不是近期调任到工部了么?”林清记得没错的话,是陆渊亲手拟的版檄。这岑长青林清是有些熟悉的,他也算半个陆渊的学生,常年任陇州一地方知州,虽头脑一般,但还算是个两袖清风,一心为民的好官。 “是啊,想着他和那些怕隋瑛的官不一样,他要来京,我开心啊,他是真的可以做事的人,我亲手拟的版檄,为了方便他进京,还给了他堪合,可他就,就这么对我……就这么对我……”陆渊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林清忙安抚他。 “陆师别动气,可是那药有问题?” “什么药!”这时陆夫人在一旁哭道,“是那盒子,那盒子里面儿全是黄金!掩在绸布后边儿,谁也没瞧见,今儿个阁里却收到了参你老师的弹文,说你老师,说你老师……” “说我收取贿赂,买卖官职,张邈他们炸了锅,终是等到了我露出马脚来了……递了弹劾给圣上,瞧,我大门不出,名声却已败了……没想到我陆渊一生恪守奉公,却落得个晚节不保……” 陆渊苍老的脸色露出萧瑟微笑,叫林清也心肝俱痛。恍惚间,他好似看到多年前的父亲。 “陆师,别忧心,这其中定是有误会,学生一定会好生查清,给您老一个交待……” 陆渊却置若罔闻,突然抓了林清的袖子,颤抖道:“叫隋瑛回来!叫隋瑛回来!哈哈,我陆渊若真是担了个吏部尚书的名头就可只手通天的话,老夫便要把隋瑛弄回来!” “只有隋瑛回来,你和岐王才有希望,大宁朝才有希望啊!”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镇抚使大人,久违。”…… 快马加鞭, 一路疾驰,终是在五日后的一个黄昏,时隔两年多隋瑛再次回京。入城门后, 他径直前往陆府。 这府中春景却如秋日般萧瑟,自他收到林清的信,知晓陆渊已在弥留之际, 便放下所有公务,马不停蹄前来见老师最后一面。风尘仆仆,他穿过院子,披风下手里还拿着马鞭,官帽下碎发凌乱, 眼角眉梢全是担忧,却顾不得这仪表不当,径直走到书房,跪在陆渊面前。 “陆师…… 学生来晚了。” 他响亮地磕了两个头, 这才把目光落向站在一旁的林清身上。林清眼角挂泪,朝他颔首,时隔两月, 两人再度见面,却是在这种时刻。 陆渊轻轻抬了根手指, 示意他起身。隋瑛连忙上前,抓了陆渊的手。 “怎会这般模样了?嗯?”他半跪在陆渊面前,难过地哽咽起来。两人虽身形渐远, 却心中时刻记挂彼此, 情同父子,非常人可比。 此际见陆渊已是须发皆白,气若游丝, 隋瑛便知晓,这世界怕是要离了他了。 陆渊慈爱地看着隋瑛,这眼神林清从未见过。他知道现下自己是多余了,陆渊吊着的一口气,全乎是为了隋瑛。于是他行了一礼,便先行离开。 这时,夜色渐浓,几名仆人掌起了灯,屋内泛起行将就木的昏黄。 陆渊死死抓住隋瑛的手,灯光下他的面庞蜡黄,气息奄奄。可他的手劲很重,叫隋瑛不可片刻分神。 第51章 “你什么都知道了,我看得出来,你什么都知道了。”陆渊沙哑着嗓子说,“别恨为师啊,你去朔西,锻炼几年,很好……” “老师,怎会恨呢……” “你在问我,问我为什么选岐王,瑛儿啊,你看,林清虽心机深沉,但到底是个明白人,我就叫他见了一面,他也选了岐王……忠王是心善,可心善做不了帝王,但那心思恶毒的,也非明君……君定才可使国安…… 我知道,你舍不得朔西了,心疼那里的百姓了,可国君不正,陇州也是朔西,江宁、禹杭甚至宁中都未尝不可是朔西……届时,你心疼不过来啊……” “老师,隋瑛明白,隋瑛都明白。”握住陆渊的手,隋瑛泣不成声。 “别哭,别哭……你要帮岐王,登顶……林清,你用得着,但他心思重,就是为师这两年,也猜不透他,但,但此际岐王信他,岐王愿意拜在他门下……我是没这个机会,也没这个能力了,但你,你和他要有共同的目标,当今圣上昏庸,玩弄权术,不把臣民当人,这些年来,我大宁国已是同我一样了,气数将尽了……你要想法子,扶明君,行改革,要让我朝起死回生…… ” 陆渊咳嗽两声,浑浊的目光看向门外,“林清这人,好,也没那么好,他心思重,藏着事,你要擦亮眼睛,用得着,先用,用不着,瑛儿,你要学会狠心啊…… ” “见善绝非背信弃义之人,学生了解他,比谁都了解他!他只是有难言之隐……老师,放心罢,为了大宁国,学生就是搭上这条命,也要让岐王坐上那位置!” 陆渊扯了扯干枯的嘴角,“堂堂正正,要让他堂堂正正坐上那个位置……” “好,堂堂正正,名正言顺……” 屋内哭声不停,叫院外的林清心里分外难过。他知晓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可代替隋瑛在陆渊心中的分量,但弥留之际,嘱托的话却是半分都未留给自己,不由得心中也泛起苦涩。也罢,自己这些年来不显山不露水,藏了太多,也难怪讨不到信任。 他踱步在一排抽芽的柳树下,不知不觉,渐渐远离了哭声。 一方水池边,伫立一座亭台,林清步入这亭子,望向漆黑湖水,不由得落下几滴泪来。不管其中有多少利用、攀附的心思,他到底还是把陆渊当做了老师。一想到,老师走了,隋瑛也会伤心,他便难过得喉头发紧。 “侍郎何须如此难过?就是最后一面,陆大人却也舍不得留给你。”一道声音破开夜空而来,林清诧异转身。 黑底暗金飞鱼服,祥云流纹绣春刀,展翅斜纹乌纱帽,金边坠玉丝绦带。一张冷峻面孔从黑夜中浮现,皂靴便一步一步朝他靠近。林清望着这幅面孔有片刻心惊,思绪也乱,不禁后退一步,却不料绊在一方石阶,整个人朝身后池水坠去。 一道臂弯瞬时搂了他腰,叫他稳稳当当地站在了亭下。 须臾之间,林清已是脸色煞白。 北镇抚司镇抚使,当今锦衣卫第二人,倪允斟,环抱他腰,似笑非笑。 “林大人这是怎么了?为何脸色苍白至此?”倪允斟松了林清,轻松写意地问道。 他常年习武,身形矫健,方才搂了林清的腰,自觉用力得当,却不知在林清腰上已是落了淤青。叫林清不禁蹙眉,扶住了腰。 “弄疼你了?” “不,没有……多谢镇抚使大人……” “林大人,可别伤心得丢了魂。”倪允斟笑了笑,不同与他那身暗黑的飞鱼服,他的笑容很是明媚。他本来长相就颇为明朗,若非在北镇抚司担职,这幅讨喜的面容还真让人如沐春风。 林清迅速好心绪,作为当朝官员,没有人能对锦衣卫做到无动于衷,这些人的到来通常意味着来自最高权力的猜忌、审视、以及定论。绕是以林清的修养,也是对倪允斟的突然出现骇然了几分。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心想这倪允斟该是为陆渊而来。 “陆师危在旦夕,纵使做不了身边人,当学生的,何来不伤心一说。”林清朝倪允斟拱手,“镇抚使大人,久违。” “林大人何必客气?久违,对彼此都好。” 林清笑了笑,恢复自如神情,道:“都是为了圣上,还是常见面较好。” “哦?这么说,林大人可愿意与在下时常见面了?” “是下官的荣幸。” 倪允斟瞧这林清,他今夜的确是为陆渊而来,却不想看到这侍郎大人在亭台下顾影自怜。一阵夜风吹过,素色青衫不知荡起心旌几许。往日里他都见他穿朱红官袍,如今这副模样,倒颇具竹兰气韵,文人风骨了。 对文武百官了如指掌的倪允斟,着重放在心底的也不过就是当朝这显赫的几人,其中尤其是林清这位兵部侍郎,叫他这个锦衣卫都未曾看透几分。 说他贪位慕禄,却甘心在翰林院编修多年,任劳任怨;说他无心权势,却又攀附陆渊,为徐无眠打点前途,撺掇岐王生起夺娣心思;说他清流,他从不与程菽一行人来往,对良知二字嗤之以鼻;说他腐败,为官多年却从未留恋任何钱财,至今连妻妾都未曾纳娶一二;说他有情有义,他对救命恩人冷眼相待,在其落难时刻束手旁观;说他无情无义,却又为了朔西百姓来回两趟奔波数月,也为了陆渊在这里暗自落泪…… 只有一点倪允斟是肯定的,此人心计如妖,剑戟森森,定不是与这清风般的长相相称的。 第52章 倪允斟想,这人说想和自己常见面,是真的想见面,还是掺杂了些别的意味? 见林清不说话,只是静默地站着,眼角还挂着泪,倒真是惹人可怜了。倪允斟也就不说话,随他一同站在亭下,只消这陆渊老头儿断了气,他回宫禀报圣上就是。 夜风吹拂,陆府的几株樱花在夜色里散发幽香。倪允斟站在林清身侧,望向身侧人挺俏鼻尖,月光落于其上,像一层霜。 他想起方才自己臂弯中那细软的腰肢。 这些文官的腰都是这么细的?他不清楚,但他知道,有些文官的腰板挺硬,有些文官的腰板很软,但这对于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因为在诏狱里,硬的软的,他都可以折了去。 但他莫名希望,还是不要去折今夜这揽在怀中的腰肢为好。 两人就这样无言并肩而立,默默等待一个人的死讯,直到月明中天,身后宅院里传来女眷撕心裂肺的哭声,一道急促的脚步在身后响起。 林清转了身,就见隋瑛疾步走上亭台,抓了自己的手,红着眼道:“陆师他,他走了。” 林清轻轻“嗯”了一声,正想示意隋瑛旁边还有倪允斟这个锦衣卫时,就见亭中已无任何人身影。 隋瑛一把将林清抱紧了怀中,很紧,微微颤抖着。 “遇安……”他唤着他久远不用的字,抬手落于他背,“回来吧,回来我身边。” “我会回来。” “我等你啊。” 松开林清,隋瑛凝视他,轻轻地在他唇上吻了吻。 “这两月,好想你,想你想得发疯。”他握了林清的手,摁在自己胸口上,林清方才流着眼泪,此际却破开笑容来。 这一笑,月色都黯淡了几分。 “想得发疯,却只写了一封信。” “怕写多了,惹你烦忧。” 隋瑛再度抱了林清入怀,“陆师走了,你孤身一人了,知晓你从不怕独行,可我怎舍得让你独行,陆师说的对,有些事,我囿于成见,迟迟走不出来那所谓臣子本分来。这想,这大道,我要和你一同走!” “哥哥……” “可别叫我哥哥,我怕我忍不住要亲你,可是陆师刚走,我……我……” “遇安。”林清靠在他怀里,轻声道:“办完丧事后,来我府上罢,我想给你热一壶茶,洗去你这一路的风尘……”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夜里要办的事,很多,很……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黑色一片, 狭窄、逼仄,摇晃着,他的身体撞击在四方, 钻心的痛,他很害怕,却记得爹娘的嘱托, 不要哭,不要出声。 不知多久,他记得一道双手将自己抱紧了一方马车内,给他受伤的臂膀、脚踝上缠上棉布。他还是不哭,不出声。接下来就是无止境的路途, 周围的景色变了,他从未看见过那样粗大的叶片,天气依旧寒冷,却不如此前那么刺骨了。只是, 路途颠簸,他三番两次地吐出来,听车夫揩着眼泪说, 小少爷怕是活不到岭南了。 不,他告诉自己, 要活下去,他牢记爹娘的嘱托,要活下去。 他被林家老爷从马车里抱出来时, 脸色发紫, 身体已经全乎软了,这严重的伤寒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吃了好多道方子,简直比小时候还要多。每天有喝不完的药, 人都操心,这药铺天盖地的,如此之多,该怎么劝孩子喝下呢?可他却每回都自己端起药碗,不动声色地一饮而尽。 姨娘们诧异,只有那林家老爷拍着他肩,沉默地叹气。 他躺在床上,感受着从未感受过的炎热天气,望向窗外那棵巨大的木棉树,亭亭如盖,撑起一片绿荫,他在这片绿荫中长大,在这片绿荫里思念,在这片绿荫里仇恨…… 他总是独自伫立,一袭白衣,人都说,他像个神仙似的。 可只有他知道,在这长久的默然中,他体味着一些痛。 也铭记着一些痛。 心中缺少了太多,太多,以至于喘不过气来。只是,在那些痛楚中,有一道是那样独特,分明,锥心。 只要一想到那人的面容,竟让他千百回地泪如雨下。 离去时他才八岁,他不明白。 以后的十年,他亦不明白。 他不明白啊,某个夜里他捂着心口哭道,他不明白,对这一切,他都不明白。 “晚儿,晚儿……” 隋瑛轻轻推搡林清,林清睁开湿淋淋的眼眸来,透过窗的月光,揉碎在他眼眸,他仿佛那甄宓,魂游天外,月光那样轻,他却不堪承受。 “可是做噩梦了,哭得这样伤心?” 林清好似还未从幻境里出来,瞧着眼前人,只觉得是梦,抬起手,触碰他的眉眼,轻声道:“我不明白…… ” “不明白什么?” “为什么我要离开…… ” 隋瑛握了他手,“永远不必再离开。” “我怕是,又在思念了……”林清哭了,隋瑛抿了唇,眼泪也掉了下来。心想定是陆渊的离世让林清回忆起往事来。他没有告诉林清自己是那场问斩的见证者。多少次魂归梦里,林知府望向他时露出的笑容,让他也是泪湿满襟。 今夜隋瑛下榻在林府,自然与林清共枕而眠。许是环境放松,在深爱之人怀里,又经历了一场死别,林清做起许久不做的梦来。自他进京赶考那年起,他便告诉自己,永不再做这梦。 第53章 这个世界上,不再有林安晚这个人了。 可是他现在,又在隋瑛这里做回林安晚了。 他环抱隋瑛,望他怀里缩,若受伤的鹿。隋瑛抱了他,在他额头、眼角轻轻吻着。就听林清半睡半醒,模糊不清地呢喃着:“他是清白的……” “嗯。” “我依旧恨着……” “嗯。” “我会查清楚的……” “我也会。” “我中意你……” “我亦中意你……” “……” 无声时刻,隋瑛抱着林清,直至他再次入睡。暗自叹息,隋瑛只恨不能把错过的那些年都悉数补了回来。 几日后,陆府举办丧礼。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的丧礼上,百官群集,陆渊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儿远嫁江宁。作为学生,林清和隋瑛披麻戴孝,跪在最前面。哀乐中,萧慎偷偷揩拭眼泪,二皇子萧葵也红了眼眶。只有太子并未现身。 仪式结束时分,张邈来到林清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林见善这回可是为陆大人送终了。只是你师母年事已高,以后也得多来探望。” 林清抬了泪眼,看向张邈,目光里情绪复杂,却最终落在一道感谢声中,“下官代家师谢过元辅。” 除却张邈,郦径遥、冯延年等人皆是简单和林清打了个招呼,就和隋瑛说话去了。听闻圣上有意,要让隋瑛接过吏部尚书这个职位。过往隋瑛是陆渊门下,和张邈等人保持距离,但如今陆老头已去,他在哪一方,还真不好说。 太子特意嘱咐了郦径遥,说是要好生招呼着隋瑛。 “可近日他却是和林见善走得近了,”郦径遥和隋瑛寒暄完,便拉了冯延年在一边,忧心道:“听闻这几日都住在林府呢。” “他一外官,归来后连个住处都没有,贤良寺近日也在修缮,我看,这只不过是林见善那人的有意拉拢罢了。”冯延年老神在在地道。 “呵呵,他林见善能给他的也不过就这点好处了。”郦径遥摇头叹息,难道他林清还能给隋瑛许个入阁的盼头来?可他们就行,只要隋瑛表态,入阁不过是一张公文的事。 “倒是圣上,心思真难猜啊,怎的,老师走了就把位置给学生了?”冯延年早就不想在刑部干了,用他的话说,这属于脏活儿。他觊觎吏部已久,除却户部,这个位置才是肥差。 “听闻是陆老头的死谏,连版檄都拟好了,不走内阁,直接就进了圣上眼底。听闻圣上发了怒,却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郦径遥摇了摇头,心想这吏部尚书的位置看来已是定论,那陇州跑的跑躲的躲的官员,有的不惜连家财都散了半成,就为躲避新上任的总督。这回可好,总督摇身一变,成为掌管百官的任调之权。除非是辞官,这回谁都不好跑了。 院内哀乐不停,哭声不止,程菽拨开人群来了隋瑛面前,先是安慰一番,后又是叙旧。两人先前本身就因心学交好,又在政论上异苔同岑,彼此间好些言语似是讲述不尽。说到最后,程菽挽了隋瑛的胳膊,若兄长般在他肩上拍了拍,道:“今夜还是去我府上罢,你知晓,我那府中可是冷清的很。也许你有所不知,这林见善,已是入了岐王的府,生起了些不该有的心思来。怕是你这几日下榻林府,招惹些闲话来。” 隋瑛心忖,这京中人还真是无所不知。他笑着摇头,“陨霜兄,我和那林见善,算起来还是师兄弟,尚很多事要共同操办呢,怕是离不开彼此了。” “这话说的,什么事白天不能办了,还得在夜里办?” 隋瑛笑了,拍了拍陨霜的手背,“夜里要办的事,很多,很多。” 程菽也没往别的方面想,只是品出隋瑛话里不愿和林清分开的意思,于是便问:“这么说,在山也是有所选择了?” 隋瑛颔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回头,目光穿透人群,落在一袭素白麻衣的林清身上。此际他站在灵柩边,默然垂首,身边除却学生萧慎,再无他人。 隋瑛轻声说,“彼之择,即是吾之择。” 程菽的笑容僵在脸上,须臾,他神色渐柔,拱手道:“道路且艰,还请在山,守良知,行正途,成大业,穷光明。” 人群后,林清兀地抬眼,和隋瑛对上目光。隋瑛爽快地笑了,音色明朗,意气风发,拂袖道:“自然!” 第31章 第三十章 你就是我的选择 栖云苑中, 琴声悠扬。水光潋滟,波纹映照,水洗般的天色之下, 几只鸳鸯在湖心戏水。陆渊丧礼之后,又忙碌了小半月,林清终于得了空来到萧慎府中。此时, 圣上的圣旨已经下了好多天,隋瑛早已回到朔西总督府进行交接。数算日子,今日应当是要来京了。 苑中,林清和萧慎正在对弈,一边落子, 林清一边在对萧慎讲述自己对前方的布局。 “吴宪中手下的陈青和,和你有战友之情,你也曾在朔西征战沙场,有自己的部队, 再者,朔西也是隋瑛的地盘,这样一看, 朔西这一方,算是在你的名下了。” 林清落下一子, 继续道:“但东州军权仍在那个赵瑞手中,赵瑞是借了元辅的光,才坐稳那个位置, 咱们得想法子把奚越调过去。你曾在沙场上拼死救过他的命, 对他有救命之恩。且奚家主事和隋瑛有交情,这两姐弟还算是听他的话。如此看来,待奚越镇守东州, 这一东一西,抗击东夷和北狄的军权,将全在你手中。” 第54章 林清说得云淡风轻,但萧慎皱着眉头,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怎么了?”林清注意到学生的异样。 萧慎抬头,看向林清,也不隐瞒,道:“您是把隋大人归到了我这一边,可您也瞧见了,当日在陆师葬礼之上,有多少人围着他,不说郦径遥冯延年等人,就是程菽也与他挽手并肩,交谈甚欢。我又怎能……” 萧慎低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他知道他们心中有彼此,可他不愿意承认,隋瑛若是选择了他,是因为林清选择的他。 他们之前的感情,助益他,却也刺伤他。 可林清却会错了意,他以为萧慎是没有能给出期许的能力,妄自菲薄了,于是他抚住学生的手,拍了拍,宽慰道:“隋瑛是个明白人,他会选择你的,没有人能比你再适合坐上那个位置,我明白,他亦明白。” 萧瑟凄切地笑了,酸楚道:“你们还真是心有灵犀。” “这怎算得上心有灵犀呢?无非是殊途同归罢了。无论先前走的什么路,最终都是为了大宁朝。” 萧慎垂首,风吹起他额前一缕黑发,遮盖眼眸中的情绪。他看起来很忧伤,可林清看不到他的这份忧伤。他只是心心念念他的遇安,以至于对眼前这份快要满溢而出的爱意感受不到丝毫了。 他全乎当成是少年的彷徨、忧虑,需要自己的宽慰罢了。 是以后来物是人非,林清总会思量起这份过错来。他始终认为,若是当初能早点察觉,将这份懵懂的爱情消减,事情也不至于会到那种地步。可惜,他错看了萧慎,也错看了爱情,更错看了所谓的因缘际会,向来由不得人所愿。 可就如这对弈,落子无悔,他也从不后悔。 只是此时清风拂面,有心爱学生在前,有毕生挚爱向自己奔来,他何以不感受到幸福呢? 他微笑着,举杯品茶,可瞬息之间,这微笑僵在脸上。 金瓜一路小跑而来,站在门口低声道:“隋大人,他,他方进城门,就,就去太子府了!” “什么?”萧慎站起身来,脸色煞白。 “千真万确,那,那太子的人在城门候了几天,一等到就请到太子府了!”金瓜焦急解释,萧慎缓缓移动目光,看向了林清。 林清依旧不动声色,抿了口茶,放下了茶盏。 “何必惊慌?殿下,还请和臣把这盘棋下完罢。” 萧慎凝眉,终是坐了下来。 —— 太子府上,郦径遥和冯延年已然落座。这方庭院面向池水,雕梁画栋,绫罗绸缎,好不奢华。隋瑛向众人行礼,举止大方自然,让三人喜笑颜开,认为开了个好头。 隋瑛落座,身后,韩枫小心地候着,心中焦急万分,心想这可怎么了的,自家主子定是要惹人误会了。 “隋大人,这两年在朔西可是辛苦,本宫时常挂念您。”萧裕笑道。 “是啊,那朔西不是冰雪就是黄沙,这回您回来了,高子运升了巡抚,估计也眼巴巴地想回京呢。”郦径遥补充道。 “哪里,在朝为官,何处有需要,做臣子的,就当奔赴哪里,以解圣忧。” “隋大人尚未在京中置办宅院罢?”冯延年问道,他可是听说隋瑛几年前调离京城时,租住的那方宅院早已易主。 “尚未置办,说来惭愧,我在京中并无产业。” “哎哟,这可怎么了得,如今都是尚书了。”郦径遥哈哈笑道,便从袖里掏出一张地契来,“这是本官的一点心意,还请隋大人笑纳呐。” “真是极好的地段!这宅院啊,就跟权力一般,最看重的就是位置呀!”冯延年起哄道,此际,三人的目光全都灼灼地落在隋瑛身上。 手中的茶盏定定落下,笑容不变,隋瑛道:“在山不才,受不住这份大礼,且这宅院和权力于我来说,都不如一个德行重要。还请郦大人收回。” 郦径遥笑容有片刻僵滞,但很快反应过来,心知这招本身也无几分成功可能,便收了地契,不无讥讽地道:“是咱们老了,腿脚不利索了,隋大人青年才俊,可不在意位置如何,上朝就算走个个把时辰都不会嫌累呢。” 冯延年看向太子,问:“殿下不是说今日也有好礼相赠?” 萧裕眯着眼睛,广袖一挥,斜倚到太师椅上,漫不经心地道:“连那上好的宅院都看不上,兴许本宫的更是入不了隋大人的眼。” 隋瑛颔首,“殿下,你我、还有两位大人,相知多年,有话何不直说呢?” “说了,便有用么?” “有用无用,也得说了再论。在山愚钝,做不来谜语人。” “你这话说的,倒是指责本宫为谜语人了。” “臣绝无此意。” “罢了,”萧裕拍了拍手,就见两名侍女小心翼翼地抬了一方绸布包裹的物什出来。 “这方唐代古琴,可是本宫花了数月于江南寻来,特意留到今日,献给隋大人。” 绸布揭开,绕是隋瑛,都禁不住呆住,多看了几眼。 那方古琴名为“独幽”,七弦,为灵机式。琴面由桐木所制,黑红相间漆,交织梅花与蛇腹断纹,背面则是梓木,印有牛毛断纹。龙池呈圆形,上方刻“独幽”,池内有“太和丁未”四字。琴轸为翠玉,琴徽则似玉非玉,冠角、岳山、承露由硬木支撑,色泽典雅,线条优美。 只消拨弄琴弦一声,便是天籁入耳,叫人身处天宫。 第55章 琴送至隋瑛面前,他放了茶杯,呆望这独幽,手便痴痴地落在琴弦之上。 一曲《平沙落雁》,壮志凌云愁四起,琴声杳杳若雁鸣,节奏三起三落。初弹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若来。其欲落也,回环顾盼,空际盘旋;其将落也。息声斜掠,绕洲三匝,其既落也,此呼彼应,三五成群,飞鸣宿食,得所适情:子母随而雌雄让…… 如叹息,似呐喊,心旌起,悄无言。 一曲落罢,皆是沉默。 良久,萧裕起身,心服口服地朝隋瑛拱手道:“今日听闻隋大人弹奏此曲,本宫也算是不枉此生。这琴,也算找到了应有的归处。” 郦径遥和冯延年皆站起身,只见隋瑛恋恋不舍地抚摸这独幽,嘴角含着微笑,并不看三人,仿佛神游在外。良久,他起身,朝三人行礼。 “隋在山一生之荣幸,便是得以弹奏此琴,殿下恩情,在山没齿难忘。只是,这演奏当中,在山悟得我方知我,我方是我,便是一刻也不能再在殿下此处多待了。” 没想到隋瑛说出这话,三人皆惊,萧裕问道:“你这是何意?你要走了?” “是的,殿下,臣要走了。” “你不要这琴了?” “臣从未想过拥有这琴。” “你要去哪里?” “去臣该去的那里。” “隋瑛!”萧裕气极,指着隋瑛的鼻子骂道:“你哪儿来的胆量,竟敢戏弄本宫?” “臣从未戏弄,也无此心。” “你可知这叫拒绝?” “臣知。” “你可是要与本宫对着干?” “若不得不如此的话。” “隋瑛,你会后悔的!” “臣告辞。” 说罢,隋瑛无视众人,大步流星,走出庭院。 岐王府内,对弈早已结束。萧慎急切地来回踱步,就连林清也无法再保持和缓面容,坐在院内,暗自沉思。萧慎焦急,却不知林清心中亦有恐惧。 隋瑛知晓他最大的秘密,倘若这秘辛有半分泄漏,别说大业,怕是他林清此时已性命不保。无人瞧见他的手在发抖,他小心地隐藏着,控制着,叫自己的恐惧不至于被旁人察觉。 天色渐暗,夕阳西沉。 萧慎苦涩地笑,道:“林师,如今已是日影西斜,他不会来了。” “不,他会来,他一定会来。” “接受现实罢,他有所选择了。” “我就是他的选择。” “林师……” “我就是他的选择。” “——不错!”林清话音刚落,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隋瑛在金瓜的带领下越过菊园朝栖云苑大步走来。 走到两人跟前,走到林清面前。 蹲下身,在萧慎惊诧的目光中,他好似激动万分,毫无顾忌地将同样呆滞原地的林清拥入怀中。 “你就是我的选择。抱歉,让你久等了。” 第一卷完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他们的不甘有天壤之别…… 隋瑛置办的宅院位于顺天城城东, 一片破落巷子中唯一体面的宅院,林清和萧慎都曾提议给他寻一处靠近皇城的宅邸,隋瑛却说与民相亲, 他倒也是乐得自在。 且他离开朔西时,带了十余名养在巡抚衙门里的护卫。朔西多流匪,他从乡民中抽调这十余民精壮, 不乏有当初在沙尘暴中救出他与林清的人。这些人都对隋瑛死心塌地,隋瑛也向他们许了保其出人头地的诺言。这也人也算是隋瑛的私人护卫。是以在这破落巷子中,他也好为他们置办些许院子,用于住宿、训练之用。 “以后若是有用人的差事,我的人都给你们备着。只是要是来找我办事, 也得先见了百姓再说。”他刮着林清的鼻梁,眼底里无不宠爱,林清既羞又喜,萧慎则是默默移开目光, 望向一边。 自从隋瑛入京,三人时常相聚,每回萧慎都需要强撑起笑容, 跟称呼林清一样,他称呼隋瑛“老师”。和林清为他暗中铺路、笼络人手不一样, 隋瑛更注重于他自身的修养,隋瑛时常递给萧慎全国各地的灾情民情,叫他提对策, 行实际。有几次萧慎答不上来, 隋瑛便对林清说,要让殿下多读《左传》和《荀子》,闲暇时刻去二皇子府上听程菽讲心学。既然隋瑛说了, 林清也应允了,萧慎也只好照做。 他心底是尊敬隋瑛的,只是林清的存在,让这份尊敬只浮在了表面。 而林清,则仍孜孜不倦地在权力这张棋盘上落下自己的子。无数次,他对张邈露出的笑容里,隐藏着绵绵恨意。有回处兵部的一个案子,他得以翻阅刑部的卷宗,无人处他好不容易翻到他的父亲——林可言联合江宁权王谋逆的卷宗,见到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且抄斩地点就在广陵,他不得不撑着案卷架才能勉强站稳。 从刑部出来后,他冷汗涔涔,直奔隋瑛那处,抓着他的两袖问,当时看的人多吗?百姓们都说什么?你瞧见了吗? 那是隋瑛第一次说谎,他不敢回答,也不忍回答,于是说,他没瞧见。 但他听见了,百姓们无不叹惋,无不伤心。 那一日,林清在隋瑛怀里哭了很久。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哭。哭完之后拂袖而去,说再也不会为此流泪。 可隋瑛抓了他手,说,在自己怀里,无论流多少次泪,都是可以的,都是应当的。因为晚儿在他面前,不必那么坚强。 第56章 林清咬着唇,躺在隋瑛怀里。这世间偌大,却只能在这人怀里做回他原本的自己。 至于在朝堂之上,他依旧是那个心机深沉,让人猜不透的兵部侍郎,岐王老师。 他叫萧慎去忠王府上听学,也别忘了带上金瓜前去。忠王府上有些太监与金瓜是幼时就相识的,要时刻拉拢着,充当在忠王府上的眼线。该打点的要打点,该给的钱要给。 他要萧慎和奚越时常通信,关心朔西战况。同时和徐无眠交好,时刻注意东州的动向。尤其是赵瑞,林清默默在私底下结交赵瑞党羽,收集他行贿证据,审时度势,按而不表。 只是有些事,林清做了,却叮嘱萧慎不要让隋瑛知晓。 “他是个心地敞亮的人,见不得这些阴暗手段,他不愿做,我来做。”林清对萧慎说。 “只要您说,让隋师去做,他定是会去做的,只是您不愿意他手不干净罢了。” 林清垂下眼眸,笑道:“如此,又有什么不好呢?” “您顾着他,却没顾着自己。” “我也只是依凭自己心意行事罢了。” 林清很满足,因为他认为,此番大业当中,总有一个人要行走在阳光下,他林清不能,但隋瑛能。如今,他已经引得萧慎走在阳光下了,他只希望来日隋瑛不要对他侧目而视。 他知晓,自己所行之事,是决计不会讨他喜欢的。 百官当中,见隋瑛倒向岐王,跟随而来的多不胜数,原本冷清的岐王府如今时常宾客盈门,文官武将都对萧慎刮目相看,前有陆渊,后有隋瑛,这两名响当当的铮铮铁骨都选择了他,即便他林见善名声平平,但有前两者,已经足够引得自诩清流的官员纷纷造访。 只是有件事,林清一直记挂在心头,某夜他搂着隋瑛的脖颈,轻声问:“岑长青,还记得么?” “自然是记得。” “他今日又来求见了。” “你没见他?” “你不见,我亦不见。” “为何?” “怕独担了为师正名的功劳。” “独担了就独担了,我只恨不能把所有的功劳都记在你名下。” 林清软软地贴靠在隋瑛身上,就像一团温润的水,叹道:“我要那些功劳做什么。” “一份功劳便是一份保障,如今为师正名,将来还要为父正名,为国正名,晚儿,道阻且艰,哥哥心疼你。”隋瑛在林清唇上吻了吻,便道:“明日还是去见那个岑长青罢,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哥哥有所猜测了?” “向来不愿意忖度恶心,奈何朝堂不正,人心败坏。” 林清柔柔地笑了,“哥哥还是快入阁罢,不然还得讨程菽的光,才能见那折子一二。” “讨他的光没什么不好的,你我最多不过立德立功,然立德止于一身,立功止于一时,而立言则传之久远。他是立言之人,非你我可相较之。” “哼,你倒是自谦得很,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哥哥行的是立德,将来是要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的,那程菽怎可与你相比。” “那晚儿呢?” 林清叹息,“一时的立功,晚儿便知足了。” “总之——”林清咬着隋瑛喉结,低声道:“看来在哥哥眼里,晚儿是不如那程陨霜了。” “怎么会!”隋瑛翻身压了林清,借烛光看他,“这天底下谁都比不了晚儿,哥哥口拙,晚儿赏哥哥巴掌吃。” 说罢,就拿了林清手,望自己脸上拍。林清急忙缩回手,惊道:“你这是做什么?戏言你一句,就当真了?我几斤几两,我自己还不清楚?” “不,你不清楚。”隋瑛捧了他脸,动容道:“你真的不清楚。” 他想说,就是天上月,也比不了眼前人。 可是,再多的话,在一道吻里都是多余的了。 —— 城西的一处偏僻宅院里,挂起白绫,传出连绵哭声。 隋瑛和林清从马车上下来,抬头望向宅门上的牌匾——“岑府”。 两人相视一眼,韩王两名长随就上前去叩门,听闻是隋林二人的到来,府门大开,方进了大门,就见岑长青披麻戴孝,跪在院中,朝两人磕头。 “隋大人,林大人,都是下官的过错!都是下官的过错啊!下官愿意以死谢罪,只是下官从未想过要玷污陆师的名声!” 这岑长青三十出头,两人对其多多少少都是熟悉的,这人秉性纯善,只是为官智慧尚有欠缺,此前陆渊丧礼,为了避免惹出争端,叫陆师母不愉快,就挡了这人在外。听闻在陆府外的石阶上,岑长青跪了一天一夜。 没想到,这岑府,足足哀悼了近一月。 “岑长青,陆师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行如此恶行?叫陆师死不瞑目?” 林清这话说得狠厉,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这口气需得替老师出了。岑长青顿时脸色煞白,连连磕头,“林大人,下官绝无此意!陆师是下官的恩人,臣感恩不尽,哪成想……” 登时,这岑长青嘴唇颤抖,脸色发青,定定地望着二人,从腰间掏出一柄匕首来。 “下官百口莫辩,愿以死明志……” 说罢,他便用刀尖直刺自己咽喉,林清大惊,而隋瑛则大步跨前,抓了起手腕,轻轻一瞥,咣当一声,匕首落地。 第57章 “你这是要陷林大人于不义了。”隋瑛冷道。 岑长青哑然,呆望隋瑛,落泪两行。 隋瑛抓着起手腕将其扯了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君跪父跪师,你朝我和林大人下跪,莫不是贬损了自己,也折煞了我们。” “隋大人…… 我…… ” 隋瑛松开他的手,站到了林清身边,道:“算起来林侍郎才是陆师的关门弟子,我这个出了师的,也听林大人的意见。岑长青,林大人此际来见你,绝非是要看你这副模样。” 林清冷笑一声,“一个四品官员,说死就死,连自己性命都不知晓爱惜的,何谈德行一说,何敢称陆师为老师。” “下官知错……”岑长青按丧垂首,见他那副衰败模样,林清也不由得心软。 “说罢,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会去送陆师那些黄金?” 岑长青苦笑摇头,“下官何曾知晓那盒子里有黄金?前些日子,进京前,在路途上留宿于一道观,听人说,这道观里有道人善炼丹药,下官心忧陆师身体多时,便去求了那道人。那道人说我赤心感人,便拿出一方紫檀木盒,说仙丹就在其中,但切勿擅自打开,怕日月精华泄漏……” “于是你也没打开盒子,没看那药,就送了陆师?”林清不禁哂笑,“你也是两榜进士,书读圣贤,为何如此轻信黄老之道?” “下官…… 下官糊涂啊……”岑长青不住揩泪,好不后悔,“别人都说好,下官心切,就,就……” “别人,哪个别人?” “为我赶车的车夫,那车夫一路上给我讲了好些奇闻逸事,叫下官心智都迷惑了。” 林清眼睛倏尔睁大,“那车夫呢?还在京里吗?” 岑长青苦笑,道:“林大人想到的事,下官何曾没想到,陆师一出事,下官就去寻了那车夫,却听闻到他的死讯,说是马儿发狂,将他给踩死了!” 林清和隋瑛相视一眼,隋瑛便问:“那道人呢?” “说是云游四方去了!” 线索这下可就断了,即使有所怀疑,也死无对证。两人再和岑长青聊了几句,对其安抚了一番,便乘马车回府。车内,林清问隋瑛那弹劾陆渊的折子到底是怎么写的,又是谁写的。隋瑛道:“自然是监察御史所写,可他们精明得很,丝毫没提黄金二字,只是说收了钱财珍宝,听闻圣上当日就派了北镇抚司的人前来核对,叫陆师把近日收到的礼品全乎摆了出来,陆师哪里受过这种气,却没想,北镇抚司的那位镇抚使倪允斟,搜出了黄金。” 林清听闻心下骇然,怪不得倪允斟出现在陆府。只是他也不禁叹息,陆渊是信不过自己,还是不愿自己牵入进来,连北镇抚司的人来过都未曾向他提及。 而隋瑛却是知晓。 见林清不言,隋瑛猜测到他心中所想,便宽慰道:“倪允斟来过这回事,并非陆师有意瞒你,弥留之际他对我说,你是岐王的老师,怕你和岐王情急之下,为了他与北镇抚司的人争辩起来,得罪了他们。” “我明白,只是,圣上此行是为何意?这样,不是叫陆师百口莫辩么?” 隋瑛凝眉,道:“圣上心思难猜,陆师多次谏言改革,圣上怕是对陆师不悦已久。” 林清愤愤不平起来,“若是如此,我们还有什么查证的必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罢,林清又咬了牙道:“只是,我不甘心。” 隋瑛叹息:“我又何尝甘心,只是这事急不得,待后日我面见圣上,一定会详述缘由,只望陛下可以念及君臣之情,为陆师恢复名誉。” 林清看了一眼隋瑛,这时,他意识到了,他的不甘心,与隋瑛的不甘心,有天壤之别。 隋瑛只是不甘心不能为陆渊正名,而自己的不甘心,则在于他不能使这件事成为一柄对付张党的利剑。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缘分这东西,人说了不算…… 马车将将驶到隋府, 便见一道旖丽身影伫立在门口,看清来人是谁,原本要在隋府的过夜的林清却放下马车帘幕, 说还是回林府好了。 “晚儿……”隋瑛牵了他手。 “无妨,哥哥不要挂念,可别叫人等了。” “生气了?” “把我看作什么人了?哥哥安心。”说罢, 林清笑着远远地朝奚今颔首,奚今微微屈膝,朝林清行了个女仪,便目送马车消失在夜色里。目光移动,她见到隋瑛朝自己走来。 日思夜想之人终于见面, 夜色下奚今的脸庞绯红,睫羽微垂,遮盖眸中羞涩。 “好久不见,奚今。”隋瑛面带微笑, 问:“这些年还好吗?” “很好,隋大人。”奚今朝隋瑛屈膝,隋瑛连忙扶起了她, “何必这样多礼?进屋说,只是我府上寒酸, 还请不要介意。” 奚今点了点头,便给身后侍女一道眼神,侍女便拎着一个布裹, 递给了韩枫。 “这是?”韩枫看了看隋瑛, 又看了看布裹,不知道该不该收。 “这只是我做的一些点心,感谢隋大人在战场上救了奚越一命。”奚今柔柔地看向隋瑛, 道:“还请大人收下吧。” 隋瑛点了点头,韩枫这才伸手,接了过来。 “谢谢。”韩枫小声对侍女说。 隋瑛笑着道:“这下,我和我的长随都有口福了。进屋罢,我差人泡点茶。” 屋内,奚今环顾这属实有些简陋的府邸,心想,这么多年,隋瑛还是一点都未曾变过。原先在京内所租住的宅院也比这好不到哪里去。茶水上桌,奚今轻声道谢,叫没怎么见过女子的韩枫都讪讪红了脸,躲到了一边去。 第58章 天色渐暗,府内掌了灯。明灭烛光中,奚今看向隋瑛,问:“大人回京后,小女听到了些传闻,不知是真是假……” “可是和岐王有关的?” “嗯。” “那便是真的了。” 见隋瑛答得爽快,奚今追问道:“为什么?家父一直教导我和奚越,要,要循为臣之道,切莫参与皇权争夺……” 隋瑛微微一笑,“奚今可是对我失望了?” “不谈失望,只是不解。” “一句话,君正才使民安。我们做臣子的,的确要遵守本分,但也不能囿于这本分,倒忘了为国为民的初心。” 奚今颔首,思量片刻,道:“您可知,您的选择,就是我们奚家的选择?” “我从无此意。” “不,”奚今摇头,“奚越崇拜你,我亦……如此,您既然如此坚定,我们奚家必定为您助益。” 隋瑛摇头,道:“奚越暂且不说,只是你,奚今,朝党之争,非女子可参与,这倒不是我轻看女子,只是……大哥不知晓该如何去保护女子,你知道我对你心有祝福,那便是,觅得良人,安稳一生。” 听到隋瑛自称“大哥”,又说出那等话语,奚今不禁咬了嘴唇,轻声道:“可不知良人何处。” “妹妹天人之姿,良人自会到来。” 奚今抬头望向隋瑛,杏眼灼灼,情深款款,一时之间竟真情流露出来:“可是,大人,我…… 你当真不知,这些年奚今对您的心意么?” 隋瑛何尝不晓得,只是他心里住着人,住了太久了,太深了。他捂住自己心口,叹息一声后,坦白道:“且不论大哥是配不上你的,大哥这心中,也是住了一个人。有了这个人,便是对谁,也无法再生爱恋了。” 奚今睁大眼眸,诧异问:“可,可从未听大哥提过?是哪家闺秀?我,我认得么?” 隋瑛苦笑,他并不打算隐瞒,他的爱一直都很坦荡、敞亮。 “你认得的,只是不是哪方闺秀,就是方才在府外,与你打招呼的那人罢了。” 奚今的惊诧彻底僵在脸上,良久,她吐出一句:“男人?” “男人。” “林侍郎?” “林侍郎。” 奚今站起身,好似想到什么,问:“是因为林侍郎,才选择岐王?” “半分为他,半分为自己的考量。” “何曾,何曾有这回事了?从前也未曾听闻你二人……可是在朔西?”奚今从未现出如此的不淡定,她是武将之后,面上婉约,实则心直口快,雷厉风行。 “很多年了。”隋瑛抿下一口茶,苦笑摇头,“不怕妹妹笑话,大哥暗恋林侍郎已久,恋得可苦。” “如今他……他回应你了?” “嗯,我们在一起了。” “在一起……”这三字犹如雷鸣,猛地撞击在奚今心头,如此笃定回答让她知晓自己这份心意,是绝无结果得了。这里不谈输赢,只是一股深深的懊丧席卷了她。她有些想哭,却不知道为何而哭。 隋瑛瞧见她面容神伤,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只能打开奚今送来的糕点,拿起一个咬了一口,连连称赞:“妹妹真是好手艺,大哥也跟着妹妹享福了!” 只可惜,他太不了解女人。 奚今恨恨回头,热泪道:“但愿大哥今日所说都是真话,否则奚今永不会原谅这等戏弄!” 说完,奚今便快步而去。隋瑛起身追了两步,却讪讪停下脚步。尴尬地望着奚今出了府门,消失在黑夜里。 韩枫凑了上来,低声道:“主子勿忧,奚小姐是个善人,她只是,只是太伤心了。” “唉。”隋瑛叹息,“我又何尝想惹她伤心,这个情字,还真是难解。” —— 熏风阁,暖帐摇。 林清落座于自己时常包下的雅座,叫了几名堂倌泡茶,便品着茶吃着果子听起曲来,这是他唯一闲暇时刻的爱好。熏风阁的茶皆是来自江南的新茶,泡茶所用之水也是极好的溪水和泉水。尤其是果子,更是深得江南人手艺,个个模样精巧,甜而不腻。 至于这曲,以古琴为主,对林清来说,只有在这古琴声中,他才敢思念那人一二,如此一来,他便成了这熏风阁的常客。 只是近日他刚落座不久,茶才喝了半杯,就听珠帘声响,一手便掀开了帘幕,站到了他面前。 林清的手滞在半空。 “倪大人……” “何必客气,在下表字‘择之’。”倪允斟自顾自地走进来,“林大人不是说常见面么?怎的,不邀请我一同坐一坐?” “哪里的话,您快进来。”说罢,林清就指着身边的一个蒲团,倪允斟笑了笑落座。 “讨林大人一杯茶喝。”他瞧着林清,心底涌出一阵说不清的欢喜,他也不知这欢喜为何,只是近日在外看到了林府的轿辇,心想林清定是在此处,便寻了来。不过,要说他是完全来吃茶的,林清是半分不相信。 “昨日出了口恶气?”抿下一口清茶,倪允斟也不听曲,反倒是凑近了林清,似笑非笑,低声问着。 林清微笑不变:“何谈出气一说?那岑大人也不是故意的。” “哦?此话怎讲?” 林清移动目光,凝视倪允斟,道:“择之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听林清叫了自己择之,倪允斟眉开眼笑,再度凑近:“为什么这么说?哦,我明白了,林大人是在埋怨我呢,可是择之也是奉了旨意,圣命难违呐。” 第59章 林清幽幽抬眼,“我何曾说过这种话……倒是择之,还一口一个林大人的,如此生分,倒是叫见善逾矩了。” “我怕叫你亲昵,惹得别人不高兴。” “谁会不高兴?” “是啊,谁会不高兴?” “倪大人是要在这里和我打哑谜了。” “哪里的话。”倪允斟抬了手,自然而然地握住林清手背,“只是和见善说话,有意思。” “听不出来哪里有意思。” “见善倒是什么藏得好,可是藏着,叫择之就越是心里发痒,想一探究竟呢。” 林清的手颤动几分,问:“哦?我怎不晓得自己还藏了?” 倪允斟闭眼,摇头笑道:“手在发抖。” “被锦衣卫握着手,谁会不发抖?” “你怕我吗?”倪允斟问。 “怕,也不怕。”林清掷地有声地答道:“怕的是欲加之罪,不怕则是身正自有公道。” “好一个欲加之罪,好一个公道!”倪允斟松开林清的手,就在林清缩回时,又抓了他的手腕,往面前一带,力度之大,叫林清直接撞进他的怀里。疼得眉头一皱,嘶嘶几声。 “倪大人,你这是做什么?要抓我去诏狱也得有个旨意,我林清堂堂三品官员,也是叫人如此轻薄的?”林清从倪允斟怀里迅速脱开,眼底已有愠怒。 “轻薄你了?”倪允斟兀地松开林清的手腕,那白皙皮肤上已是斑驳红痕,“那真是抱歉了,见善,我以为你不会在意的,毕竟牵你手,握你手腕的人,不止我一人。我以为,官员间这样都是可以的。不是吗?” 林清揉着手腕,不禁冷笑,意识倪允斟话语中处处指着隋瑛,便道:“那也得看关系如何?” 倪允斟潇洒地撇了撇嘴,“看来我们的关系一般,不过,我看,再冷的关系,也有热乎的可能。” “缘分这东西,人说了不算。” 林清按捺住性子,耐心应付着倪允斟。只见他衔着一股真切的笑,谛视着自己,好似在欣赏什么美物。林清最不喜被人这样盯着看,索性转了身,望向窗外,侧对倪允斟。 “见善恼了?” 林清冷道:“哪里敢?” “我错了,是我太没分寸。”倪允斟拉了拉林清衣袖,见林清似乎真不愿意搭自己,便挪移位置,凑到了林清跟前,“我来是有事的。” 林清斜睨了他一眼,“有事就说,何必戏弄我?” “我哪里戏弄你。”倪允斟轻轻地掰了掰林清的肩,这一瞬,他觉得自己好似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恬不知耻。而林清则像个气鼓鼓的小媳妇,要说别的什么的都是装的,这一刻的小脾性,却是真真切切的。 倪允斟心忖,终是见到了这人真实的一面了。 “我向你道歉。”倪允斟说,“且我要送你一份礼物。” “我不收礼。”林清依旧冷冰冰。 “这礼你不收也得收。” 闻声林清望了过来,就见倪允斟指尖蘸了茶水,在桌面上缓缓写下“紫莲”二字。 林清蹙眉,就见倪允斟凑近,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道:“小叶紫檀,紫檀中极品,刻有祥云交织莲叶花纹,簇拥朵朵睡莲,唯宁中紫莲居可制……” 林清双眸倏尔睁大。 “怎么样?这个礼物,见善还喜欢罢?” 林清抿唇,侧头,鼻尖差点相触,他不由得朝后一缩。 “怕什么,这里又无人瞧见。”倪允斟笑着,眼底藏着顽劣。说到底他年纪与林清相仿,自小习武,在北镇抚司见惯了形形色色之人,可不知为何,这时林清那怯怯地往后一缩,倒是如一根松针般戳了他心口,叫他生出股难耐的心绪来。 “就算无人瞧见,也不能……” “不能什么?” 林清咬了唇,不禁红了脸,他不知这北镇抚司的镇抚使大人为何对自己生出这等心思来,真的假的都叫他无所适从。 见林清眼眸润得快要滴出水来,倪允斟爽朗一笑,收起了心思,站起身来,朝林清行礼:“今日之事,全是择之的过错,还望见善莫放在心里。我这个人,虽行的都是龌龊事,却还是望人圆满,到底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说罢,倪允斟也不走正门,推开二楼的窗户就跳了下去,叫林清惊呼一声,久坐原地,半晌都未回过神来。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只羡鸳鸯不羡仙 当日夜里, 隋瑛捻着林清的袖口,疑惑问:“这手腕子怎么了?怎的又红又肿?” 林清啊了一声,连忙收了回去, 辩白道:“不小心扭到了。” “怎么这样不小心,”隋瑛心疼地拿来红花油,为他手腕上涂了又抹, 这副认真的神态,倒是让林清恍惚间生出一种欺骗的歉疚来。不知为何,他竟下意识地隐瞒了自己和倪允斟的两番交谈。 隋瑛抱了林清在榻上,又是仔细地检查起他的脚踝,先前的断骨早已愈合, 但伤筋动骨一百天,直到近日林清走路都是慢腾腾的。 隋瑛不放心,夜里时常为他揉按穴位。 林清盯着眼前人,神情专注, 衣衫半敞,露出他所迷恋的炽热胸膛。那握着自己脚踝的手,粗粝、温柔。真是只有在此刻, 四周阒然无声,世间也变成这床榻的小小一隅, 没有任何别人,只有他和自己,林清才觉得, 这一生还是有几分值得的。 第60章 “哥哥……” “嗯?”隋瑛抬了头, 手却不停。 “晚儿爱你。” “爱”这个字眼,隋瑛想,对于他们读书人来说, 是很难轻易说出口的,过于炽烈,过于浓厚,也过于直白,可是晚儿说了。他长发垂落,隐隐盖着半边面庞,纱衣下,他双肘撑着那单薄身体。他看起来就像月光,冷的,透明的,就像不存在似的,可他却说爱自己。 浓烈的情感,似乎要冲破这副身躯,朝他涌来。 难以遏制地,他拥抱林清入怀,他感受到自己在颤抖。于是他将脸深深迈进那瘦削的颈窝当中。 “哥哥……”林清将手落在隋瑛后背,“陪我一辈子。” “一辈子,两辈子……千千万万个轮回,哥哥都要在晚儿身边,再也不放开。” 林清笑着,用手捋着隋瑛的黑发,心想,若是如此,怕是要惹得仙人都要艳羡了。 近段时日,隋瑛时刻穿梭于吏部衙门、皇宫和自家宅邸三处,忙得不可开交,只有夜半时分才能去寻林清。而林清也同样,无非是兵部衙门岐王府林府三点一线。这段时日庆元帝已经彻底不再上朝,除却一些重要事务,不见大臣,只与内阁偶尔会晤。据皇宫内流传,庆元帝宠妃怜妃近日已有身孕,圣上花甲之年再添喜事,自然是喜不胜收,将朝政悉数放了一边。 几日后,林清在指导萧慎读书时,思量倪允斟那事,便问起萧慎那北镇抚司前指挥使夏炎的案子来。 萧慎凝眉思索,道:“夏炎指挥使的确是倪允斟的老师,这是大家都知晓的,不过夏炎问斩约莫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个幼童,不谙世事,其中由来不甚清楚,不过,二哥定还记得,抽时间我去问二哥。” 林清点了头,嘱咐道一定要旁敲侧击,委婉些问。 翌日下午,萧慎就去了忠王府,先是按照隋瑛的嘱咐听了程菽讲心学,听得他昏昏欲睡,半分未进脑子,下课后,萧葵肯定是要留他吃晚饭。平常他都委婉推辞了,今日却应了下来,叫他的二哥好不开心。 饭间萧葵饮了酒,萧慎便也抓住空档,问起夏炎的那回事来。萧葵醉醺醺的,说自己记不得,萧慎便央求他好生想一想,萧葵便眼珠一转,啊了一声,道:“哦,就是那个夏……夏 ……热热嘛。” 萧慎点头,“对,就是那个热热!” 他知晓以前在宫内,大哥和二哥都叫那名锦衣卫“热热”,据说他还教习他们练剑铸体来着。但不知为何,某一日突然落了大狱,在狱内挣扎了一两年,就成了刀下亡魂。说起来,死时也不到四十岁,朗朗清清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热热不该啊,他不该和张邈走得太近,谁知道那张老头……哦,不对,那时他还不是老头,年轻气盛,正攒着劲儿往上爬呢。” “走得近?” “说是挚友来着……当年有三个,三个…… ”萧葵打了个嗝,道:“他们说,三个,死了两个……记不清了,你二哥那时也不过七岁,哪里还记得清这档子事,大哥倒是知事了,应当是记得,对了,慎儿,你问这些做什么?” “只是好奇,还以为那倪允斟和陆师有什么仇怨呢。” “也是圣命难违啊,陆渊……谁和陆渊没有矛盾?但仇恨,谈不上,他是个好人,顶好的人,他那个学生也一样,隋瑛嘛,我大宁朝的一柄利剑……” “林师也是好人,也是利剑。” “哦,对。”萧葵傻呵呵地笑了,“忘记了,你老师也是陆渊的学生。不过,这‘好’字,二哥可是论着民生、论着忠君来讲的呀。” “林师也体恤民生,更是忠于父皇!”萧慎最听不得有人将林清比了下去,便道:“二哥定是知晓了慎儿的心思,觉得慎儿是受了他人撺掇。可二哥何曾不知,慎儿这辈子受尽了冷眼和委屈,过去在宫中,说得上话的也不过你和……那些教坊司的奴婢们……总之,二哥,这一切都是慎儿的意思,是慎儿要去争,不关他人的事!” 萧葵瞪大了眼睛,瞧着萧慎愠怒发红的脸庞,倏尔笑了:“慎儿,就是这种模样,这种脾性,你才像个少年人嘛。二哥喜欢,来,喝一杯!” 他给萧慎斟了一杯,捧杯后一饮而尽。萧慎许久没有如此开怀了,索性一杯接一杯,醉倒之后,嘴里不停喊着什么不关林清的事,一切都是自己要开始的。说什么是林清撺掇他夺嫡,根本就是虚妄之言,他是皇帝的儿子,是他自己要争! 萧葵则是醉醺醺地拍手,夸他有志气,有胆量,可是自己就不想当皇帝,因为皇帝最没意思,一辈子都困在皇宫里,当个潇洒王爷最自在!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说到最后都不知彼此在讲些什么了。只是这些话,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听了去,传到他们的大哥太子耳里,叫他们的大哥登时就摔了酒杯,说这两人都反了天,居然想要联合起来推翻东宫! 可是气归气,到底是他人府上私语,口舌之言无证据,只能自己气自己。思前想后,太子心中又不知生出多少计谋。可这些计谋翻来覆去一想,让他在漫漫长夜里也不禁唏嘘一二。 他们可都是自己的亲弟弟啊。 他想,自己少年时,心里是真的有过他们的。 可是现在,他们心里还有自己这个哥哥吗?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君子文人风骨,不乏剑气箫…… 第61章 翌日, 萧慎从宿醉中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岐王府,迷迷糊糊地移动视线, 发现身边坐着林清,再往前看,门口影影绰绰地现着一道身影, 他眯了眯眼睛,发现是隋瑛。 “你昨日喝了太多。”林清叫金瓜端来一碗解酒汤,“今日怕是很难再读书了,可是叫你隋师白跑了一趟。” 林清语气并无怪罪,却叫萧慎心中生出了愧疚与担忧。 “抱歉, 两位老师。” 站在门口的隋瑛却爽朗地笑道:“少年人喝点酒,实乃常事,见善莫不是太过严厉了些。” 说罢,他就朝林清伸出手, 道:“今日就让殿下好生休息,你我二人还是先走罢。” “学生就不送了。” 萧慎看到林清起身,朝隋瑛走去, 他浑身软得很,想留, 却没有力气也没有由去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人消失在门口。金瓜还在他面前捧着醒酒汤,一边劝他喝着, 一边解释说, 昨夜萧慎喝得太醉,意识神志混乱,被林清知晓了, 亲自去忠王府接的他,把他送回岐王府后,自己就和衣睡在外厅的太师椅上。今日一早,隋瑛就来了。 “等了您约莫一个多时辰。”金瓜说。 “嗯……” 萧慎心里生出许多复杂情感,喝了醒酒汤,在金瓜的搀扶下起了身。如今已经立夏,阳光盛烈,屋外边的地上落银一片,全乎看不见青砖的纹色来。萧慎披了件提花绢轻衫,便朝王府东边的落云苑走去。 这落云苑,是他新挂上去的牌子,就是沅儿所在的那处荒僻院落。可如今,这院子已经焕然一新,因为他对沅儿的宠爱,这里早是应有尽有。 走进院落,进入屋内,窗户前摇着几根翠绿竹子,而窗前,沅儿伏案,黑发挽起,配了萧慎送的黄玉流云冠,那瘦泠泠的脊背在朱红绸衣下若隐若现。萧慎看着这道瘦小身影,心想这沅儿不过十五六岁,加冠并不合规矩,可是因为自己,他才打扮成这副模样,全然是为了讨自己喜欢。 沅儿此时专注得很,连萧慎来了身后都不知晓。 “在做什么?”萧慎一问,沅儿吓了一跳,连忙藏起手中的书来。 “在看书?”萧慎来了兴趣,“你还识字?” 沅儿红了脸,支吾着说:“认,认得几个……” “怎么想着要读书了?”萧慎想,因为隋瑛自己近段日子读得都快头大了,这沅儿放着舒服日子不过,却看起书来。真是自讨苦吃。 “我……我……”沅儿怯生生地抬头看了萧慎一眼,红着脸道:“殿下博古通今,什么都知道,沅儿却只认得几个字,沅儿……沅儿不配得殿下喜欢。” 萧慎笑了,这一刻,也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别的,他竟握了沅儿的手,道:“我可不是因为你会不会读书写字而喜欢你,怕是你这几月在院子里待得久了,胡思乱想,今日我带你出去走走罢,逛一逛我的府邸。” “真的吗?”沅儿睁大了眼睛,既好奇,又害怕。他害怕见到别下人,害怕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真的。”萧慎一手摘了沅儿头上的流云冠,就牵着他手,走出了落云苑。方一出院,沅儿便好似觉得周围气息都不同一般了。湿润、甜腻,微风扶疏,远处可见湖泊粼粼一片。 被心爱之人牵着手,走在众人的目光里,沅儿只觉得这世间最大的幸福也莫过于此。 两人走了不到半柱香时间,便见王府花园里有几名侍女借着风在放风筝。 “快夏天了,她们还在放风筝哩。”沅儿像个孩子般笑着,眼里光芒闪烁。萧慎一见他那眉眼,心底便软得不行。 “只要有风,什么时候都可以放风筝!不在乎是不是春天。”萧慎捏了捏沅儿的手,问:“你可是也想放风筝了?” “我?”沅儿垂头,懊丧道:“我已经很久不放风筝了,戏园子忙,偷玩就会挨打。” “如今没人敢打你了,我最喜欢放风筝,小时候在皇宫里,我放的风筝最远,最高!”萧慎踏上了草地,那几名侍女行礼后就将风筝递给了他,“过来,沅儿,我教你放风筝!” 一片厚云应时地遮挡了刺眼阳光,空地上风势渐起,仿佛为了这风筝而来,萧慎扬起手中的燕儿风筝,逆风跑了几步,一手就松了线轴,随着风筝越来越高,线轴哗啦啦地转着,萧慎一手放线,一手捏着线不断抖动风筝,没过多久,这风筝就飘出了王府,飘进了云端! “来,沅儿,你拿着!” 沅儿兴奋地跑过去,萧慎将他环抱在怀中,手把手教他让这风筝越飞越高。微风之下,两人黑发缠绕,好似注定纠缠的命运般无法分开。沅儿仰着头,阳光和风筝一起落尽他漆黑的眸中,这是希求不来的极乐,是纯粹的幸福。是以今后的漫长人生中,沅儿总会想起今日这风筝,很多时刻也许是假的,但这一次放风筝,却一定是真的。 因为那人是从来都不放风筝的。 不知不觉,日影西斜,晚上萧慎便在落云苑和沅儿用了晚膳,夜里就着灯,教他认了几个字,读了几篇文,沐浴后,沅儿自己穿上了那套朱红色的三品官服。虽不知晓为什么,但是他猜测,这是萧慎的某种癖好,只要萧慎喜欢,他什么都愿意。 萧慎的确喜欢,握住他的双肩就吻了上来,吻得动容。掀开这官服下摆,漫漫长夜,都未曾让沅儿全乎脱下。 第62章 —— 自从隋瑛当了这个吏部尚书之后,府上就没有清净过。 今日不是这人登门送礼,后日就是那人登门喊冤,大后日就是各方来人诉苦连连。除却后两者,这隋府大门还让他们进去一二,前者更是连门槛都跨不进,就被韩枫几扫把打发走了。 “嘿嘿!”后院里韩枫遇了王朗,傻笑地掰着指头,“最高的是四品!我可是用扫帚赶过四品!” 王朗撅嘴,不服气地道:“我还同王爷一起吃过茶哩!” “照你这么说,我跟着主子在太子府上,也算是吃茶啦?”韩枫骄傲地从厢房哩那出一个梨花木盒子,递给王朗。 “前几日端午,定国公府上送来的粽子和果子,给你。” “给我?” “嗯!”韩枫点头,眨着眼睛道:“奚小姐亲手做的,差人给主子送来的,可主子吃不了那么多,全留给我们这些下人了。” 王朗稀奇地接了过来,“奚小姐不生气啦?” “她是个顶好的人,怎么会生气?倒是你家主子爱生气,前几日夜里,我看他还对我家主子动手了哩!嘿,若不是门关着,我高低要进去帮衬帮衬我家主子。” 王朗咬着果子,满嘴的艾叶清香,皱眉问:“胡说,我家主子怎么会向你家主子动手?” “就是动手了,我在门外都听见了,你家主子拿拳头锤我家主子呢!嘴里说什么坏呀坏的,不过我家主子就是厉害,一把就把你家那弱不禁风的主子给抱了起来,扛在了肩上!嘿嘿!我家主子打架就是厉害!” 王朗一听,顿时羞红了脸,“这叫打架么?这叫……这叫,哎呀我看你是个榆木脑袋!” “不是打架还是什么?过一会儿就听你家主子在喊了哩。喊得那叫一个惨,真不知他们在做什么,怎么白日那么要好,晚上要打架。” 见韩枫皱眉摇头,不像是在开玩笑,王朗撇了撇嘴,心道,这小子不愧是乡下来的,这么没见过世面。还是他王朗厉害什么都懂。 就在两名长随躲在绿荫下闲聊时,屋内的两位主子,却在一些奏疏上犯了难。 “这已经是第三次被打回来了。”隋瑛沉重道,“官员冗余,尸位素餐,我有心整顿,给岐王一个多一些话语权,却没想到这折子打回来的真快,别说递到圣上那里批红,我估摸着是我递进去的,他们连看都不想看。” “你是如此,我亦然。”林清拿了一柄纸扇,轻轻摇着风,“好在这些时日弹劾我的折子少了。陆师走后,内阁就是张邈的一片天,所以说,哥哥,早些入阁罢。” 隋瑛抬眼,笑道:“这哪里是我想进就能进的,前些日子面见圣上,为陆师说了些话,叫圣上的脸色是黑了又黑。不过,晚儿,那一回,我向圣上举荐了你,升任兵部尚书,圣上倒是说可以思量一二。” “哦?”林清看向隋瑛,问:“哥哥想给我升官了?” “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杜尚宣早已没了做实事的心思,一门心思去做学问了,拿着朝廷的俸禄,过自己的圣贤日子,我认为不甚妥当;二则是,杜尚宣卸任之后,你就是最好人选。” 林清笑得两眼弯弯,“哥哥倒是没有私心,这可如何是好,在旁人眼底,没私心也是有私心了。” “他人目光,何须在意,但求坦荡光明,无愧于心。”隋瑛洒脱地笑了,搂了林清就接过扇子给他扇风。说什么他先把吏部内部整顿好,绝了那陆渊病后又再度升起的买官授爵的风气,再整顿整个朝廷,行考核制度,尽自己最大努力给岐王一个清廉高效的朝堂。 届时,该反的冤案要反,该伸张的正义要伸。 虽困难重重,但疾风知劲草,他只会前进,绝无半点退缩。 听他讲着,林清知晓,这绝非是口中之言。隋瑛从来都是说到做到,而自己最喜欢的就是他这副模样。 君子文人风骨,不乏剑气箫心。 他想,自己爱的就是他这份正直与坦荡。 直到翌日清晨林清才出了隋府,去兵部衙门前,他回了趟自己的府邸,就听王朗说,前些日子派出的探子回来了。 “好,叫他来见我。” 这探子名为来周,是徐无眠为林清从东州的军队里挑选而来的一名侍卫,二十来岁,身手矫健,功夫了得。林清就给了他一个林府护卫的身份,养在了身边,做一些不方便的事。那一日在熏风阁听倪允斟提了那紫莲居,就暗地差来周去打探了。 如今半月过去,来周终是带了消息回来。 只是这一切,林清半分都未曾对隋瑛提及。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宋大官人?你是哪个宋大…… “说是个穿着讲究的绸衣男人将黄金送去紫莲居的, 特意嘱咐要把金子镶嵌在盒子内壁。”来周说,“他们可机灵来着,不愿告诉我那人是谁, 还是花了点银子打点了一个账房先生,找出了名字。” “叫什么?” “姓麦,别的就不知晓了。” “都察院里可有姓麦的官员?”林清问道, 王朗赶紧在一旁答道:“没有的。” 林清笑了,“那就是个假名号了,也是,谁做这等事还留个真名。既然穿着绸服,就说明是官员, 看来行事还不知晓低调,也不是个有脑子的人。” 林清捻了一粒葡萄喂进嘴中,思索片刻,便道:“看样子只能用笨法子了。来周, 拿着都察院的那几个御史的画像,找那迎宾的小厮挨个儿问罢。小厮要钱,便给了他去。记得要小厮写个证据, 好生看管着,来日许是个证人。” 第63章 来周答应了一声就退下了。 王朗凑了上来, 说是有来自东州的信件,林清接过信看了看,落款是徐无眠。看完信, 他笑着将信烧了个干净。 就在林清出了林府, 前往兵部衙门的时候,城东的一家唱昆曲的戏楼里,一名身着红衣的清隽少年摇着一柄山水画纸扇, 一脚踩在木凳上,一手搂着一名娇香温软的戏女,面对一众艺伎和来找乐子的浪荡少爷们侃侃而谈。 “嘿,你们说,这知行合一,是先有知,还是先有行?” “当然得先有知咯!”一名华服公子抢先答道。 “错!你看你就是没去忠王府上听过程圣人讲学,所谓知行合一,就不论先后,知在行中,行也在知中,正所谓‘为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少年得意地扬起下巴,手中纸扇直摇,扬起鬓间一缕黑发,眉眼间顾盼神飞,颇有神韵。 殊不知,这场辩论被一处幽静包厢内的品茶之人听到了耳里。 “不对,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一人叫道。 “你这是搞学搞颟顸了!”少年扬起声音,却莫名有些女子般的娇音,他道:“阳明先生有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 “你倒是背得熟!可怎么证明此为正确,若如此,学中我能背出很多来哩!”华服公子不满道。 “哼!谁说我只会背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宋大官人一生都践行知行合一!” “宋大官人?你是哪个宋大官人?” “在下户部郎中,宋知止是也!” 品茶之人手一颤,无奈地摇头微笑,片时他就放了茶盏,掀开珠帘,走到众人身后,仰望那站在阶梯上侃侃而谈的红衣少年。 “这么说,宋大人是常去忠王府上听程陨霜讲学咯?”身着布衣,神情淡雅的程菽嘴角衔着笑,迎来红衣少年疑惑却略带心虚的目光。 “正……正是!你是谁?”红衣少年问道。 程菽微微一笑,“宋大官人许是近些日子太清闲了,竟放着税务上的活儿不干,来此处听曲儿了。” “怎的,你听的,我听不得?”红衣少年佯装镇定,但已经意识到自己在这人面前有七八分露馅了,于是朝身后一面容幼态的小厮挤眉弄眼。 这一幕,倒是让程菽忍不住笑了。 “听得,自然是听得,只是听曲是应该,妄论圣人之言却是不应该,冒他人之名行风流之事更是不应该。” “我行什么风流之事了?”话虽如此说,却讪讪地松开了搂抱戏女的手,面色红得一塌糊涂,须臾间,少年马上反应过来,扇子一指,对程菽怒目而视:“你到底是何人?竟敢惹小爷,看你穿着也不是个什么有官职的,怎敢议论朝廷命官?” 程菽微笑不变,淡道:“那也得是朝廷命官。” “嘿!怎的,你是个假货?”方才的华服公子看向红衣少年,“我就说嘛,户部的人怎会要你这个弱不禁风的,你多大了?还郎中,瞧着不过十六七岁而已,你中举了吗?” 这时,旁边也有人起哄起来,“是呀,假冒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你们就是说不过我,你们这个搞学的,什么存天,灭人欲,在这儿听曲呢,还灭什么人欲,你们就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红衣少年恨恨骂道,底下的人不干了,纷纷辱回怼起来,有的甚至扬起了拳头,要给这红衣少年好看。这红衣少年从楼梯上一跃而下,朝程菽扑来,恨恨撞了他肩后拉着小厮的手夺路而逃,戏园子的老板连忙跑了出来,拍着大腿直喊:“哎哟,钱还没给呢!” 程菽揉着肩,看着红衣少年远去,无奈摇头,“记在我账下罢。” 熙攘街市中,红衣少年拉着小厮一口气跑了几条街才停下,两人纷纷喘着粗气,脸色通红。 “小姐,咱以后别去那种男人去的地方了!别说让少爷知道了要挨骂,今儿个咱俩差点在那里就挨了打!咱们入京不久,这里,这里可比不了咱们的益州……”小厮摘了帽巾,揩拭脸上的汗水,拉着自家小姐就坐到了河边的一片树荫下。 那红衣少年此刻红唇半张,杏眼里全是不甘,娇眉一拧,恨道:“都怪那个人,拆我老底,哼!” “许是认识少爷的,穿着布衣,说不准是这京中的商人。” “哼!本小姐迟早要让他好看!”宋知止胞妹,宋步苒狠狠扬起拳头。不同于她哥哥那宋绵绵的软懦性子,这宋步苒自小胆识过人,常以男子自居,若非女儿身,高低也要参加个科举考试来京上混上一两个官职。如今不过十六岁,出落得亭亭玉立,听闻哥哥受了伤,便得此机会,央求父母,以照顾哥哥为名,来到了京中。 而宋知止根本招架不住这无法无天的妹妹,别找照顾自己,能不给他惹麻烦他都得烧高香了。 第64章 在宋府里,宋知止虽然当家,但自从宋步苒入了京,家中下人们才体会到什么叫做“小祖宗”。奈何宋知止对胞妹又宠爱至极,两人虽然时常打闹,但情深至切。下人们虽苦不堪言,但看着这道春天般的靓丽身影穿梭于原本些许冷清的府内,心中便也宽慰些许。 宋步苒回了宋府,发现庭院下,宋知止独坐,手里似乎拿着什么,嘴角含笑,两腮绯红。 她朝周围下人做了个噤声手势,便蹑手蹑脚地绕到宋知止身后,抓了他手中那物便跑。 “哇!是封信诶!”宋步苒笑得狂浪,毫无女子形象,跑得发髻都散开半边,“还是封情书!” “你还给我!”宋知止一惊,羞红了脸,连忙去追。 “哈哈,就不还你,让我瞧瞧落款是谁?奚离忧?怎的是个男子名字……”宋步苒嘟嘟囔囔地停下脚步,皱眉念道:“待我回京,定要娶绵绵为妻,绵绵可千万别恋上他人……” “宋步苒!你太无法无天了!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大哥!”宋知止已是夺了那信,又气又羞。 宋步苒则满不在乎地歪了歪头,“都说我胆子大,我看你胆子也不小,好嘞,这下咱们宋家要绝后了!” “宋步苒!”宋知止气得扬起了手。 “怎的?你想动手?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宋步苒挽起了袖子。 宋知止的手凝滞在半空中,最终悻悻落下,表情变得哭丧,拉住妹妹的衣袖,委屈道:“别让他人知晓了,特别是,爹爹和娘亲。” 宋步苒小手朝前一伸。 “什么意思?” “封口费呀大哥。” 宋知止蹙眉,不悦道:“你来京中花太多钱了,我的俸禄不高。” “骗谁呢,你可是在户部,肥差。” “肥差我就要贪么?这样,有违天,有违良心,也有违程师对我的教导。”话虽如此,宋知止还是从荷包里掏出了一小锭银子,“这个月最后一回了。” “那好!我替你保密,也不再找你要钱,但你得带我去忠王府上听程菽讲课!” “你怎么直呼程师大名?”宋知止好似自己被冒犯了一般,焦急道:“你要学会尊重,尊重,懂吗?” 宋步苒扬起眉毛,“是,你们男人就只知道教导女人三从四德,我可不吃那一套,是你老师,又不是我老师,除非收我当学生,我就尊敬他一回咯。” “哪有收女子当学生的…… ” “怎的没有了?” “程师可和我们乡下的私塾先生不一样,他是个圣贤……” “不收女子,算得个什么圣贤!总之你要带我去,你不带我去,我就顶你的名去!我知道你最近忙得很,那个程菽就叫你做事了,自己却三天两头地讲课,我看啊,也是个尸位素餐的主儿!” “宋步苒!你说我可以,不准说我老师!” “哼,你们两个我都要说!”宋步苒扬起下巴,向天把银子一抛再紧紧抓住,“看好了老哥,我宋步苒,一定会在京里闯出个名头来,叫你们看看,这天下可不只属于男人!不让我考科举,行,你们就等着以后也叫我一声宋大人罢!” 宋步苒昂着头走了,留下宋知止一个人站在远处,心道,叫你大人可以,只看你受不受得了这做“大人”的苦了。 摇头叹气,宋知止看向手中的信笺,心中又涌上阵阵柔情。 “娶什么娶,还真当我是女子了。” 说完,他笑靥如风,夏日阳光落在他白皙面庞上。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你留一下。” 吏部衙门签押房内, 隋瑛默然不语,站在案后,手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案上。两名侍郎分立左右, 文选、验封、稽勋、考功四清吏司郎中站立下方。 “这份名单。”隋瑛的声音不怒自威,“说说罢,怎么回事。” 两侍郎垂首不语, 四名清吏司也是面面相觑。 “我这些都是我革了的人,怎么又用起来了,用起来了不说,怎么没人知会我一声?怎么,还真当我隋在山是个摆设了?” 见众人不说话, 左侍郎朝前一步,转身向隋瑛拱手:“这些人的任用都是内阁拟了票,到圣上那边批了红的。尚书大人,这都是圣上和元辅的意思。” “哦?这么说, 举荐这些人的折子,是无端地入了内阁的?” 左侍郎颤动嘴角,解释道:“元辅要人, 叫下官们写了折子,未曾让尚书大人过目, 实在是下官们的失责,还请尚书大人责罚。” “还请尚书大人责罚!” 众人异口同声,明知隋瑛对其责罚也不过是扣些俸禄。他们倒是打了个好算盘, 想必此时腰包已经鼓鼓囊囊, 不在乎那些钱罢了。 隋瑛冷笑一声,“我责罚?怕是我隋在山这个摆设没能力责罚,不过各位大人们, 今日这事,隋在山是记下了。来日方长,有些事,我们且行,且看。” 说罢,隋瑛拂袖转身,众人纷纷离去。自从陆渊病重这些人便悉数倒在了张党旗下。此次举荐的人可谓是囊括了各部门的各种重要官职,特别是都察院,御史都有三名。本来都察院针对林清的弹劾就没停过,如今怕是要变本加厉了。 隋瑛目前虽然进不了内阁,但好在庆元帝对他似乎青睐有加,常私底下招他去皇宫议事。只是有些事情,隋瑛想不明白。 某一日庆元帝来了兴致,说是要和隋瑛下棋。于是在御花园里,两人对弈起来。 第65章 黑子落下,庆元帝忽然道:“朕知道你想问,朕为什么总是召见你,却又在那些人的任用上批了红。” 隋瑛向来是个直言直语的人,回道:“不错,微臣心中有惑。” “好,今日朕便给你解了这惑。”庆元帝落下一子,道:“因为朕要你坐在这个位置上。” 顿了顿,庆元帝看了隋瑛,继续说:“这些人坐不上这些位置,郦径遥他们不会放过你,参你的折子朕已经看不过来了,也不想再看了,所以多与少无异。只是你这个吏部尚书的位子,还没坐稳,可别叫人掀了桌。” 隋瑛连忙拱手,感激道:“多谢圣上,一语点醒梦中人。是隋瑛过于急切了,险些辜负圣上的一片苦心。” 庆元帝笑了,看向隋瑛的眼神里意味不明:“那么朕问你,你对朕有惑,也对朕有谢,那么你是否对朕也有怨?” “陆师一事?”隋瑛笑道,“陛下心中早已明晰,不是吗?” “可朕不愿意给陆渊正个名声。” “恕臣愚钝。” “因为给他正了名,就是承认朕错了,一个皇帝,是不能错的。” “不,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陛下也是可以错的。” 庆元帝微抬眼眸,笑道:“陆渊死后,也只有你敢同朕如此说话。说到底,你才是他的学生,那个林清,只能算半个。” “陛下是想念陆师了。” “想念无用,无用也想念啊。本想敲打敲打他,别忘了自己是臣的身份,三天两头用列祖列宗、江山社稷那一套来压朕,逼朕对付张邈,可他又懂朕的苦衷么?哼,终究是是心气太高,怪不得了别人。” 庆元帝眼中露出寂寥的怅惘,多年的君臣情谊,也非朝夕可以忘记。他的确思念陆渊,年少是自己的侍读,而后又是那个敢在朝上和他对着干几十年的忠臣。 他的确是个忠臣,可庆元帝知道,他爱君,但更爱民。他忠的不是他们萧家,是这个天下。 就如眼前这名年轻人,他喜爱这样的臣子,却不敢靠近这样的臣子,可越越不敢靠近,却越想靠近。 身为帝王,他怕的东西不多,唯独有些臣子眼中那隐隐流淌的无声斥责,是他招架不住的。 是以他常叫来隋瑛,也不论朝政,就是下一下棋,叫隋瑛讲一讲朔西的风土人情、战况等。偶尔,他们会聊到陆渊,又聊起张邈等人。 说到张邈,庆元帝的神情总是很复杂。 “我大宁朝没有奸臣。”庆元帝时常挂在嘴上,叫隋瑛满肚子的话都说不出来。张邈弄权,郦径遥贪腐,冯延年涉冤……要说庆元帝半分不知道,那是不可能。但对于皇帝来说,无论是清流,还是奸党,亦或是中立,都是必须的存在。 可忠奸向来势不两立,两方都希望对方可以死绝。 “既然都是忠臣,陛下还是多瞧一瞧林见善罢。”隋瑛说,“杜尚宣虽好,心思却已乱了。程大人虽兴学问,但从不耽误正事。如今兵部,看似杜尚宣做主,却是林见善担了全部担子。还请圣上明鉴。” “此话你已说了很多遍,朕今日就吩咐姚然传朕口谕到内阁,你回去之后,安心出你的板檄。只是,隋卿,朕告诉你,林清不清,见善也未必善,倘若你真的跟他交往甚切,从此以后你与‘清’这个字,恐怕也相去甚远了。” “微臣只行实际,不谈外在名声。” 庆元帝笑了,“青出于蓝胜于蓝,你们这些人啊,让张邈头疼,也让朕头疼啊……” 说罢,庆元帝便说自己累了,要去怜妃那边歇息。隋瑛出了宫后,迫不及待地去找了林清,说是今日圣上已经同意给他升官。林清喜笑颜开,抱了隋瑛,说若不是隋瑛在前方开路,他和岐王还真会步履维艰。 “哪里的话,这是你该得的。只是圣上其中意味也很明显了。” “无非是想用你我二人来压制张党,岐王那边,陛下是半分都不愿提提及?”见隋瑛点头,林清脱了他的怀抱,摇着折扇,冷笑道:“想让岐王当磨刀石,只怕这把刀不够硬!” —— 七日后,林清升任兵部尚书,接替官印时,杜尚宣望向他的目光很复杂。他很想知道是什么让隋瑛对这个林清死心塌地了,可他看了又看,最终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离开衙门时,只有武选司的一名名叫齐桓的郎中过来和他道别。当时齐桓手里活儿多,听到消息后便寻了杜尚宣来。他当初能从地方进京少不了杜尚宣的帮扶。 “梁甫,好好干,林大人也是个慧眼识人的。”杜尚宣拍着齐桓的肩道。 “大人……”齐桓显然内心百般不舍。 “该提你为侍郎的,你有能力。”杜尚宣叹气,只怨自己过往心思已经不在衙门内,大事小事都给人拢了去,到被调任的这一刻,才猛然惊醒,自己手上已经没什么权了。 “只想为大人多分忧啊。”齐桓道。 杜尚宣摇了摇头,“此去益州,日后定是不得再常见面了,你性子淡漠,不喜结群,要保护好自己。来日,来日若有机会来益州,定是要来见我。” “一定。”齐桓似乎有些哽咽了。杜尚宣再度对其鼓励叮嘱了一番,就离开了兵部,回府上收拾细软了。 几天后,这降职调任时刻,前来送他的却只有程菽一人。 “杜兄倒也不必伤感,立德立功都已过去,立言便在前方,心学还要靠你我发扬光大呀。” 第66章 杜尚宣叹气,无奈道:“真不知为何,明明早也是不想做官了,可真到了这个时刻,却还是忍不住感叹啊。郧霜,你说,隋瑛这个人,怎么就对林见善死心塌地了。要我看,过去陆渊也没把林见善当个真心人,这老师不在了,怎么,他要做师兄来了,还要为岐王去争那皇位?郧霜,我怕是越来越看不懂人心了。” 程菽摇头,无奈笑道:“且不论人各有志,这世间向来最难看透的,便是一个人心啊。” 杜尚宣不住叹气,最终登上了去往益州的马车。送走杜尚宣后,程菽心里说不上伤感,也谈不上高兴。他知晓隋瑛此行的确是出于良知,不同于自己两方皆抓,这杜尚宣的确是在朝政上懈怠了,若是如此,隋瑛所行也并无不当。 只是在外人看来,他是为林清谋了私心,为岐王铺了路了。 将这些抛诸脑后,程菽赶往忠王府,今日午后他还有讲学。一早便听了宋知止在江南地区的收税适宜,又在午时送走了旧友,此时他是连午膳都来不及用。 匆忙间喝了点茶,吃了些果子,他便来到别院,此时,庭院下的蒲团上都坐满了学生。程菽清了清嗓子,便就着阳明文集的《象山文集序》开始讲论起来。 “论心学之源,尧、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阙中。’此乃心学之源也。圣人之学,心学也……” 程菽方才讲论了几句,就听一阵喧嚷从别院竹林中传来。 “别跑!别跑!好大的胆子,是哪方人物,竟敢擅闯忠王府!” “我不是哪方人物,我是来听程大人讲学的!” 声音急切却娇俏,叫程菽莫名熟悉。众学生都循声望了过去,只见一青白色身影从竹林中跃出,若灵动小兔,一边拨开密密竹枝,一边朝众人跑来。 满脸的慌张,急促的脚步,却在对上讲台上程菽的目光后,霎时全部僵住。 宋步苒哑然,怔怔愣愣地吐出一句,“怎么会?!” 话音刚落,她就被身后追来的一众护卫扑倒。 “啊!好痛!”她的双膝磕在青石板砖上,她疼得嘶嘶几声,绕是她这种天不怕的地不怕的,被四五名虎背熊腰的护卫摁在地上,砰砰给了几拳,也是红了眼睛。 咬了咬牙,她在地上一面挣扎,情急之下,居然喊道:“我是来听程大人讲学的!程大人,救救我!救救我!” 程菽蹙眉,对护卫说:“放了她,何必下如此重手。” “程大人!”一名护卫道,“这小子可贼了,跑得忒快,小的怕他伤到各位大人们!” 程菽放下手中书本,道:“我再说一句,放了她。” “程大人……” “既然是听讲学的,就让她过来听罢。” 众护卫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最终只能松开手。宋步苒咬着唇从地上爬起来,白皙精致的面容上站满了尘土和竹叶,她胡乱抹了脸,揩拭掉眼泪,吸了吸鼻子就找了个就近的蒲团坐下,仿佛方才的挨打从未发生过。 程菽眼底露出不忍,走到她近前,递给她一方手帕,道:“擦一擦脸。” “谢谢程大人。”宋步苒接过手帕,擦掉脸上的污秽,好神情和仪态,端坐如钟,还真是比男子都有几分骨气。 众学生虽然瞧着这张脸莫名熟悉,却又想不出来是谁,只当这人是程大人相熟识的,于是也没多想,专心听课。一个半时辰匆匆而过,转眼已是日暮时分散学时刻。就当众人跪拜起身后预备离开时,程菽放下手中书籍,望着心虚到不行准备悄然溜走的宋步苒,道:“你留一下。” “我?”宋步苒指着自己。 “没错,宋步苒,你留一下。” 听到程菽喊出自己的名字,宋步苒彻底僵在原地。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九霄环佩,冷然希太古;…… 见程菽朝自己走来, 宋步苒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眼睛是半分都不敢抬。 “怎么,怕了?”程菽似笑非笑。 “我……我怕什么……”宋步苒支支吾吾, 心想那日在戏园子里把他撞得不轻,难不成被记恨上了?可方才这人又为自己解围,还让自己听了课。既然他知道我叫宋步苒, 定是知道我是宋知止的妹妹,那便是知道我是女儿身了! 宋步苒一声惊呼,环抱双臂,往后退了一步,“你要做什么!” 程菽蹙眉, “我做什么了吗?” 宋步苒讪讪地笑,同时端详对方表情,“程大人,您大人有大量, 别和小人一般见识…… ” “你不是小人,我和你也没什么见识,只是你现在这副狼狈模样, 从忠王府出去,有损忠王颜面, 回到你宋府,也有损你哥哥,也就是我学生宋知止的颜面。” 宋步苒拧起两道柳叶眉, 不满道:“我什么模样, 丢的是我自己的颜面,关他人什么事?” 程菽神色淡漠,并不与她多话, 不一会儿忠王府上的几名侍女就围了上来,好言道:“宋小姐,还请跟我们来罢,您衣衫上全是泥泞,瞧,您的发髻也散乱了,让小的们给您换身干净衣裳,梳个云髻。” 宋步苒站在原地不动,凝视程菽,她头上偷偷戴着的宋知止的青玉发冠,正如少女的满腹心思,一点一点往下坠着。 “还不快去。”程菽望了她一眼,音色渐冷。 “你管教我做什么?”宋步苒扬起下巴。 第67章 “方才听了我的课,我还不能管教你了?” “想要管教我,除非让我一直听你的课,做你的学生!”宋步苒抓住机会,得寸进尺。 程菽无奈地望了她一眼,拂袖道:“随你。” “那我就要叫你老师了!”宋步苒大喜过望,跪下身就抱着程菽的大腿,大声喊道:“你以后就是我的老师了!嘿嘿,你说的随我,现在我就给你磕头!” 程菽哪里被女子这样亲近地搂抱过,顿时脸色煞白,就想后退,奈何被宋步冉抱得死紧,这一幕,叫侍女们都惊呼一声,纷纷转过去了脸。在程菽还没反应过来时,宋步苒兀地松开他,砰砰地磕了几个头,白皙额头瞬间通红。 这头一磕,不当老师也得当老师了。 磕完头,宋步苒就拉着侍女们跑了,生怕程菽反悔。程菽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少女,摇头叹息,“这孩子,以后可不是个让人省心的。” 直到在侍女的带领下洗漱时,宋步苒才感觉到身上的疼。原来是程菽瞧见她挨了打,特意要侍女们给她好生地涂抹些散瘀活血的药。侍女们一边给她抹药,一边说,这忠王府呀,还从来没来过小姐哩。 这回好,以后终于有个小姐来了。那些学生们虽然个个自诩清高,不纵情声色,但偶尔眼底还是会流露出些许恋慕的欲色来,叫那些在别院里服侍的侍女们百般不自在。 “那个程大人……哎不,我老师也会色眯眯地看你们么?”宋步苒张开双手,一件轻薄的内衫便套上了身。 “从来没有,程大人是真正的君子。” “不,他是圣人!” “是呀,程大人眼里只有学问。” “……” 宋步苒一边听着,一边穿着衣服,好似看到了自己从竹林跑出来时,程菽从讲台上抬头看向自己的那一瞬。 她的心口兀地猛跳两下。 —— 自从萧慎告诉林清有关倪允斟老师夏炎的事迹后,林清一直很期待再次见到这位镇抚使。只是锦衣卫行踪鬼魅,除非他主动来见自己。可这人仿佛就像消失了一般,再也未有出现过。 来周的打探有了消息,当他拿着陈泽画像递给林清时,林清却也只是冷笑一声,心中猜想得到印证罢了。沉默少顷,他问:“指认的证书都画押了?” “画了,花了好些银子。”来周道。 “好生护着那小厮,以后有的用。”林清安排好,便去兵部衙门。自从上任兵部尚书以来,公务繁多,他不得不每日看表章看到夜半,这下他也总算是体会到隋瑛的难处。 仲夏时刻,京城内热浪蒸腾。兵部衙门内密不透风,纵使叫人在签押房里端了些许去热的冰块也不甚有用。林清时常是湿透了衣衫,忙到夜里,又被冷风一吹,幼时的孱弱好似找上门来,叫他屡次害起热病。 这一日林清在家休憩,隋瑛则是去程菽那里商量事宜,见程菽府邸后一方池塘中,满池翠绿莲叶迎风招摇,水红荷花次第开放,当真是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话方聊完,隋瑛好似想起什么来,便笑得犹若少年,拉了程菽,问他自己是否可以采摘这莲叶菡萏一二。 程菽笑称他可是要去哪里献殷了,隋瑛摇头叹道,有一件事,太多年没做,如今有了机会,却是忘了大半。仰望天色,已是夕阳四合,叫他险些错过。 环顾四周,除却这出尘荷花,当真没什么是配得上那人的。 程菽也不问那人是谁,只是微笑,近日来他听到些许传闻,再结合隋瑛举动,也能猜到一二。他做了个请便手势,便瞧见隋瑛踏上轻舟,摇进荷池中央,采摘了莲花三五朵,莲叶两三片。 出了程府,隋瑛直奔林府。当他捧着一大束莲叶荷花走进林府时,叫一众下人都看呆了眼。 “你主子他好些了么?”见到王朗,隋瑛问。 “好些了,好多了,在问竹亭下喝茶呢,今儿不知道您要来。” “今日当然要来!”隋瑛爽朗笑着,便绕过几道长廊,熟门熟路地来到问竹亭,远远地就见林清一袭青衫,半躺摇椅上,手边是茶水,一柄纸扇轻摇在绛紫的夜幕下。 听到脚步声,他怔怔回头。 那红菡萏和翠莲叶,竟将身后人挡了大半。 “哥哥?”林清笑得眉眼如月,“你这是做什么?” “可莫要生哥哥的气,近日被公务忙昏了头,差些忘记了今日是晚儿的生辰,没来得及准备礼品,只能采摘这夏日风荷,聊作慰藉。”隋瑛从莲叶荷花后探出头来,眨了眨眼,“以后定会补上。” 林清却哑然,少顷才缓过神来。 “生辰,今日是我的生辰?”他不自觉地抚住自己胸口的那枚烟紫玉,怅然若失道:“原来,我也是有个生辰的。” 隋瑛心疼道:“这是什么话,谁没有生辰?晚儿只是太久没过了,以后每年哥哥都为你过!” 搂了荷花,林清低头嗅闻,“难为你还记得今日这日子,我都忘了。” “忘了,再记起便是!” 林清抿了抿嘴,只觉得喉头哽咽,道:“只是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如今身体虚乏,病弱无力,倒真像林安晚了。” 隋瑛语塞,抬手夺了这莲叶荷花去,“是哥哥不对,怎的送你这物。晚儿莫要伤感,这病都怪我,让你挑了兵部的胆子,累着了你。等这暑热过去,叫上郎中好生给你看看,养一段世间,定是恢复如初。” 第68章 顿了顿,隋瑛抚摸林清手背,道:哥哥口拙,不会说好听的话,无论是林安晚还是林清,哥哥都是爱着,护着……” “不,”林清忙把那花叶又搂进怀里,“我喜欢这些花儿,喜欢的很,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哥哥的风骨。是晚儿自己不对,平日食欲不佳,也不喜喝药,自己作践坏了身子……只是花儿虽好,只是……” “只是什么?” “你还未曾为我弹过曲子哩。”林清狡黠一笑,好似只狐狸。 “我这就差人回去取我那琴!”隋瑛转身就走。 “哥哥,”林清拉了隋瑛,“我也有礼物要送你。” “为何……” 林清朝亭外的王朗使了个眼色,王朗便快步离去,少顷便和几名下人抬着一方布裹而来。 “这是?” 看那形状,隋瑛猜了个七八分,诧异望向林清。 “九霄环佩,冷然希太古;意切情深,聊以慰君心。”林清笑着,一手便掀开了布裹。 古琴在夜色下泛起温润光泽,琴体以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体髹紫漆,遍布小蛇腹断纹,纯鹿角灰胎显现于磨平之断纹处,鹿角灰胎下用葛布为底。琴背池上方刻篆书“九霄环佩”,池下方刻篆文“包含”大印一方,池右刻“超迹苍霄,逍遥太极。庭坚”行书,左刻“泠然希太古”,其余各处皆有刻诗。 林清指着琴足上的诗句说:“我倒最喜东坡这一首,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沧海虎龙吟。” 念完诗,林清才发觉身边人无半分反应,抬起头,便见隋瑛凝望古琴,已是目光痴痴,呆愣出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日你为我舍独幽,今日我便赠你九霄环佩,哥哥可还满意?” 隋瑛艰难地移动目光,落在了林清身上,良久,他干涩地吐出声音,“真,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以手抚琴,林清笑着后退一步,“那便什么都不要说,便纵有千言万语,一首琴曲尽可代。” 说罢,林清坐回倒躺椅上。隋瑛抚摸古琴,放置于一方几上。 他望了一眼林清,手指方落,温劲松透的琴声便幽幽而起。 夜落,庭院掌了灯。灯明月皎,清风扶疏。 荷花莲叶簇拥那人。 一曲广陵散,携千百日月,穿梭竹林中,回溯岁月里。指尖飞舞,琴音绕梁,起伏虚灵,如醉如痴。 玄起处风停云滞,万籁俱寂,唯工尺跳跃于琴盘,思绪滑动于指尖,情感流淌于五玄,天籁回荡于苍天,仙乐袅袅如行云流水,琴声铮铮有铁戈之声,惊天地,泣鬼神,开指小序俱止息,五序落罢,正声十八段,取韩、呼幽、亡身……而后又是乱声十段,于峻迹、守质、归政、仇毕中痴醉,继终思、同志、用事、辞卿、气衔、微行后了然。却在后序八段骤起时,隋瑛双手猛地一按,顿时阒然,归于岑寂。 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骤然间,世间再无声音,也再无任何形体。 风起,灯摇,幽篁婆娑,深松月落,昔不复往,今朝如歌。 发丝垂落,隋瑛抬起头来,如夜明眸,定定看向林清。 一双泪眼,也于莲中看他。 此际,只有一道声音,也只有一副形体。是他,亦是他。 归于一。 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你好男色吗?”…… 皇城, 凤熙宫。 一枚玲珑甜瓜在井水里冰镇了打捞而起,切成小块摆成扇型,端进了宫内的主殿。主殿内宫女太监点起香炉, 杜衡、苏合香气弥散开来,隐约可听见里屋传来些女子的笑声。 端妃不过三十有六,华贵雍容, 端雅娴淑,是奚家上一辈最小的女儿,入宫已有二十年,育有一女,封号为司南公主。庆元帝登基前王后殁, 登基后便再无立后,后来一直是端妃掌管后宫事务,明面上是个“妃”的封号,实则与皇后无异。 在她的对面, 坐着奚今,她今日前来拜访端妃,带来了几封奚越从朔西寄回来的信, 端妃刚夸赞了几句方,就听一名宫女急匆匆地跑进宫来, 通报道:“不好了,娘娘,不好了!” 看着宫女一脸慌张, 她轻轻放了茶盏, 问:“出什么事儿了,如此慌张?” “是怜妃,怜妃她流产了……” 端妃颦眉, 面露忧色,问道:“是何原因?” “小的不知,今日一早就说见了红,传了太医…… ” 端妃站起身来,心想昨日夜里皇帝下榻在怜妃那处。许是皇帝没能把控好情意,又让怜妃侍寝。那怜妃出身贫寒,身体孱弱,怎经得起这样折腾。 “本宫现在就去瞧一瞧。”端妃起身,望向奚今说:“今儿,陪姑母走一走。” “好。”奚今幼时便常来皇宫,对宫内也算是熟悉。不过片时,众人就出了凤熙宫,朝怜妃所在的顺宁轩走去。 奚今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独占圣宠足足两年的女子。其原为教坊司一琴女,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生得娇俏可人,柔媚聘婷,走起路来好似弱柳扶风,叫人怜惜不已。据说圣上某日听曲,于众琴女中注意到了这样一位有着天人容貌的少女,便将其纳位嫔妃,赐封号为“怜”,后又不知这怜妃身怀何等绝技与手段,竟让年近花甲的庆元帝再度回春,欲罢不能,是以独占恩宠两年,最终在这十八九岁的年纪里怀上了第一胞龙胎。 第69章 只是,没想到这才三月过去,喜事转悲。 进了顺宁轩,来到寝殿,掀开珠帘,便可瞧见榻上那身着白衣的娇弱身躯。看着那苍白面颊,淋淋冷汗,端妃眼现不忍,走了过去坐在榻边,轻轻抚住了怜妃那凉冰冰的手。 “妹妹莫要伤心,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怜妃慢慢地侧过头来,目光轻飘飘地从奚今脸上掠过,便落回了端妃身上。 “还请姐姐恕罪,妾身无力行礼了。” 虽是虚乏之音,却是喉清韵雅,泠泠清清。奚今这才看清了那张面庞,一双玲珑杏眼若睁未睁,黑发称得皮肤苍白如雪,好似吹弹可破,双唇发青,却隐透水粉。那身体仿若无骨,若一汪雪水,陷于床榻。 当真是风华绝代,惊为天人。 “哪里的话,妹妹可要好生养着身体,为圣山再添龙嗣。” “怕是…… 难了。”说完这句,一滴眼泪划过面颊,怜妃那青白嘴唇便颤动起来。 难怪是一个“怜”字,奚今想,还真是人如其名。 端妃身为后宫之主,好生安慰了几句,就差人去御膳房里炖些滋补的药汤来,也嘱咐了顺宁轩的宫女太监们好生照管主子,可别叫圣上忧心。做完这一切,端妃就领着奚今预备离开。可不知为何,奚今总觉得怜妃那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 她回首看去,只见怜妃已在侍女的搀扶下半坐起身,咬着下唇,紧紧地盯住自己。 这是为何? 奚今蹙眉,十分想去问一问。只是见她有些魂不守舍,端妃牵了她手,关切地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奚今收回目光:“她的确是美的。” “很美,美得让人都难以妒羡了。只可惜,这美貌离了智慧,就是灾难了。她还如此年轻……”端妃叹息一声,“唉,哪里又年轻,在她这个年纪我也怀了司南了。走罢,今儿,今后你的婚事,姑母一定为你觅得良人。” “才不要什么良人呢。”在姑母面前,奚今露出姑娘般的撒娇来。 端妃笑得眉眼开怀,打趣她:“你那个隋大人也不要了?” 奚今愣住,张了张嘴,想起那夜隋瑛的坦白,又想起林清这个人来。 他也是有一副令人妒羡不起来的样貌的,不,不光是样貌,他还有才情,有能力。而自己,受制于女子身份,书读了没品级,武练了无用处。只有一个莫须有的地位。 他隋瑛,怕是最瞧不起这地位的。 奚今心里涌上阵阵酸楚,“不要,今儿谁都不要!” “你呀,就是被我和你爹爹给宠坏了!”端妃怜爱地拍了拍奚今的手。 “宠坏了就宠坏了,作为女人还非得嫁人不是?给我一支兵马,我可比奚越强!” “可自古以来哪里有女人带兵打仗的。” 奚今抿了抿嘴,辩白道:“这仗,也不一定要是在战场上打的。” 端妃没再说话,多年的宫廷生活已经让她不再有妄想。多年前,如出一辙的话,她也曾对哥哥说过。 可望向这深红的、绵延无尽的宫墙,身为女子,本就没有什么选择。 —— 兵部衙门外,林清方走出,就见一辆马车静候在路边。林清正疑惑,就见马车后探出一人。方才看清这人是谁,就被拦腰一抱,塞进了马车中。 “你!”林清惊呼,却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朝外看去。 “放心,没人瞧见。兵部的头儿叫锦衣卫给拿住,传出去多不好听,所以我动作很快,是吗?”倪允斟笑得灿烂,挤在了林清身边。 林清往一边移了移,了一下仪容,没好气地问道:“有什么事?” 倪允斟朝外边的车夫喊了一声,马车便缓缓向前。面对林清冷下来的神色,倪允斟是看了又看,觉得好不可爱。 “听闻你病了好几场,如今可是好了?”倪允斟凑近端详林清面貌,叫林清不自觉地又往后躲了躲。 他一躲,倪允斟便又向前,直直把人给逼到了角落里。 “择之,你不要这样……”林清抬起胳膊,用衣袖挡住了脸。 “看来是好了。”倪允斟笑着坐回去,“气性很大呢。” 林清缓缓垂下手,好似思量什么。兀地他唇角一勾,抬起眼眸来看着他,却又暗暗地收敛笑容,垂了眼睫:“你明知我是那个样儿…… ” “哪个样儿的?” 林清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竟说出了连倪允斟都未曾料到的话。 “你明知道我是个断袖。” 倪允斟一愣,竟呆望林清,不知说什么好了。思绪在他脑海里翩跹。这人突然说此话是何意味?这是在暗示自己,还是在拒绝自己?倪允斟拧起了眉毛,竟细细咀嚼起这含义来。 而林清则依旧缩在角落,眼眸深邃,隐含秋波,好似一朵梨花。 倪允斟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嗯。”倪允斟反倒不自在起来,清了清嗓子,他说:“我知道,你和隋在山嘛,两个人……” 倪允斟再度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也掩饰自己不受控制发红的脸颊。 “那你还…… ”林清坐起身,却不想马车一个摇晃,林清朝前一扑,倪允斟下意识地扶住了他。 好似时间静止,怀中林清幽幽抬头,对上目光,叫倪允斟再度心头鹿撞。 第70章 “瞧,择之这样对我,是不当的。”嘴上说不当,林清却抓着倪允斟飞鱼服下有力的臂膀,目光荡漾,好似要滴出水来。 倪允斟想说的话,霎时全都说不出了。 林清莞尔一笑,再度坐直身体,悉数收了那引诱的心思,挑眉道:“木头了?” 须臾间倪允斟反应过来,恨恨地就抓了林清手腕。 “戏弄我?” “我成功了?” “你!” 倪允斟冷笑一声,化开神色,讽刺道:“还在记仇呢?不就是唐突了你一回?” “你现在也可以继续唐突我。”林清笑靥妖冶,眼角一勾,好似那妖精。 “我可是对付不了吏部的头儿。” “啊…… ”林清恍然大悟般的“啊”了一声,软软地道:“原是可以对付的话,就不会这样畏手畏脚了?” “你!” “你好男色吗?” 林清问得直白,直接找回了主场。倪允斟已是又羞又怒,冷笑道:“我还是真是惹到了不该惹到的人。见善,我可是来向你道喜的。” “有何喜可道?” “你看看窗外,我把你送哪里了?” 林清转头,一手轻轻拨开车帘,见街道逐渐落魄,四围皆是平房。转过几道弯,便是靠近隋府了。 “他今日要给你个好消息。”倪允斟依旧抓着林清手腕,将他带进自己怀里,“怎的,你要在我这里负他?” 见林清眼眸微荡,却笑容不变,倪允斟抓了他那下颌,凑近到鼻息都打在彼此脸庞。勾起一抹冷笑,倪允斟道:“是想负他,还是想探我究竟?” “见善,政治和感情,不是这么玩的。” “不。”林清抓着他的臂膀,顺势躺在他怀里,笑着凝望他:“就是这么玩的。”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路还长,你我慢慢走。”…… “你这手腕子是不能好了。”隋瑛瞧见林清来寻他, 又惊又喜,却见林清总藏着手腕子,便抓了来看, 却不料将将触碰,林清就痛得嘶了一声。 隋瑛无奈,刮了林清鼻梁, 忍不住数落了他两句,又唉声叹气地给他上药了。 林清悉数将倪允斟抛到脑后,他知道自己目的达成了。已是在那人心中安置了自己的一方位置,若是有共同目标,不久的将来便是同路人。 锦衣卫, 想都想不来的助益。真是天助我也。 “是不是嫌晚儿黏着哥哥了,才给我升了官,叫我忙得不可开交?”手被人抓着上药,林清却凑了前, 咬着隋瑛的脖子道。 隋瑛笑着躲,“可别诱惑我,你这几日方才好些了。我舍不得折腾你, 倒是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你那长随呢?” 林清“嗯”了一声, 轻飘飘地说:“没来得及回府,衙门内有人路过你这里,就顺便搭了马车过来了。” “少走路, 我时常担心你的脚。如今不是扭了手腕子, 就是崴了脚。”隋瑛抄起林清膝弯,将他抱到榻上。 林清惦记着倪允斟说的“好消息”,可半天没听隋瑛提及, 于是搂了人脖子,叫原本还打算去看几份表章的隋瑛缠绵在了榻上。 “今天是怎么了?”隋瑛既是欢喜也生疑惑。林清今日十分主动,往日里衣衫未掀都面露赧色,今日却是对他贴了又贴,恨不得要融进自己身体里去似的。 只是,隋瑛也不是个不解风情的。 轻轻巧巧地将人压在身下,隋瑛拨开缭绕在林清眼前的黑发,欣赏身下人那迷离的眼。 “哥哥。” “嗯?” “他们都说……我是靠你……才坐上这个位置的……”微喘,林清断断续续地道。 “何必在意他人言语,人人都知林见善是个有经世之才的,兵部尚书算什么,以后晚儿还要入阁,做首辅……” 林清仰着头,话都说不出来,“我,我不做……你做……” 嗅闻林清的脖颈,隋瑛的声音也是颤抖的,“晚儿登高,哥哥高兴……” “那晚儿……现在就要登高…… ” “好,哥哥让你登高……” 若急风骤雨,共同攀登顶峰。一阵颤栗后,风雨骤歇,落下些许灵魂深处的黏腻。是云和云的相聚,相交,相融。 紧紧拥抱彼此,他们是这世间最熟悉对方身体的人。 夏夜,凉风阵阵,窗纱随风而摇,若倾盆月光。 欲意之后,是长久的沉默。隋瑛搂着林清,突然,他说:“明日朝会,我想向圣上提出,让岐王参与到户部的事宜上去。” “程菽会答应?”林清失神的双眸突然绽放出光彩。 “他答应了,那宋知止在收税上阻碍重重,叫人欺负得紧。如今来了个王爷,也算是一道助益。若是成功把银子收了上来,不仅缓解国库空虚之忧,于岐王来说也是一场历练,叫他懂得如何同官员们打交道。” 林清高兴地撑起身子,眼底亮闪闪的,“哥哥此言当真?!” “何曾骗过晚儿?” 林清想,看来这就是倪允斟口中的好消息。隋瑛此举定是会让圣上对岐王刮目相看,也会让百官看到岐王真正的实力。林清一直想让萧慎介入到户部的事务上来,毕竟有关民生生计。无奈他和程菽间总是隔着一道若隐若现的鸿沟。简而言之,程菽虽不至于和他作对,但也并不喜与他交往。 看来有些事还真只有隋瑛做得成。就比如程菽这一关,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过不去的。 第71章 “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贴着隋瑛胸膛,林清此刻心中欢喜似要漫溢而出。 “何必说谢?这是你的事,亦是我的事。岐王还叫我一声老师呢。” “哥哥……” “再叫我,可是今晚就不让你睡了。”隋瑛闭着双眼,嘴角衔笑,“此外,你说得对,如今圣上要你我与张党互为掣肘,这内阁怎可是他张党一党的天下,单凭程郧霜一人也是无力抗衡。且郧霜两边不沾,他有自己的立场。说我贪权也好,急功近利也罢,明日我会主动提出,我要进内阁。” “我也会提出谏言。”林清目光灼灼,“哥哥必须得入阁!” 隋瑛笑了,依旧闭着眼,翻过身把林清搂进怀里,“愿守初心,为国为民……” 林清知道他累了,自己也是困倦得很。缩在隋瑛怀里,他轻轻打了个哈欠,也跟着轻声道:“守我大宁朝,江山社稷……” 林清躺在隋瑛的臂弯里沉沉睡去。翌日一早,两人就乘坐马车,一同抵达了皇宫。方从马车上下来,就看到工部尚书郦径遥一袭朱红二品官府,站在午门下的阴影处,意味不明地望着二人。 “郦大人。”两人一同行礼。 “两位尚书可是关系好得很呐,共乘一辆马车来朝会,几十年来我也算闻所末间。”这话说得 点到即止,引人遐思。远处,张邈的马车也在明晃晃的日光下行驶而来。 隋瑛不为所动,笑着道:“可不是,今儿您可见着了。” “我就看不明白了,这吏部难道要和兵部成一家了?” “您这话我也不明白,在下和见善要好,可是两个人的事,什么时候成了朝政的事?且不论我和见善都是陆师的学生,过往在朔西,见善可是对我恩重如山。” “呵呵,这话我越发听不懂了。”郦径遥眯起眼睛,“给你弄去的粮,弄去的银子,那都是咱们大宁朝的,怎么这恩就算在林大人头上了?” 隋瑛就欲作答,却只听林清冷笑一声,“郦大人,何必要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我林见善所行的确算不得什么恩情不恩情,劳烦隋大人感念,但这粮和银子的来处,是又要把程大人提出来论道论道么?” 一听到程菽,郦径遥便是脸色一黑,“好一张利嘴,过往也没见你如此说话的。可别当了大官得意忘形。这位置啊,多少人眼巴巴地望着呢。林见善,朔西战乱不平,东洲若是爆发战争惹起牵制,你这个兵部尚书,可是要担全部责任呐!” “在其位,谋其职,郦大人掌管这宫内殿宇的修缮,全国各地的土木水利、功作屯田,可不比见善身上的担子轻了。既然郦大人担得,我林见善为何担不得。” “你最好是担得。” 冷哼一声,郦径遥拂袖而去。这时,张邈在侍从的搀扶上从马车上下来,林隋二人拱手行礼,张邈却只是微微颔首,便当作致意,无任何寒暄便走过了二人。 林清和隋瑛相视一眼。 “还是好几年前和见善一起上过朝呢。”隋瑛眨了眨眼。 “今时不同往日,没想到你我也能走到如今。”林清笑得灿烂。 “路还长,你我慢慢走。” 两人笑着,共同走进午门,朝玉峦殿走去。 —— 朝会上太子站在殿下,望着隋瑛和林清一同走来,神色甚是难看。比起林清这等向来他看不上也与他毫无交集的,拒绝过他的隋瑛已是在他心中留了无法抹去的伤痕。 是以当程菽又提起国库空虚,文武百官的俸禄都难以为继发下去,隋瑛站出来提议让岐王帮助户部去江宁、禹杭各地收税时,太子横眉冷对,斥道萧慎年纪尚小,根本不懂得如何跟那些老奸巨猾的地方官员以及商贾打交道。 他幽幽看了隋瑛一眼,道:“若是隋大人真找不出人了,本宫倒是可以推荐几个。” 隋瑛却毫不相让,表明近些日子以来岐王已是在学问上日渐精进,如今只缺乏实践经验。叫他多多历练,来日也更好为国策献力。 听闻此言,程菽表达认可。林清和向来清闲自在的礼部尚书储匀在一旁没说话,张邈则依旧不显山不露水,只有郦径遥和冯延年,抿嘴摇头。 掌印太监姚然看了众人,又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庆元帝,只见庆元帝冷冷地笑了,说:“好,既然郧霜无异议,太子又何必多虑?” “父皇,是儿臣的不对,儿子只是心忧民生。”太子连忙道。 “心忧民生,就要多去百姓间看看。”庆元帝今日里因为怜妃流产一事,心情十分不悦。太子只好唯唯诺诺地应了,强颜欢笑。 接着,林清又说了朔西战况一事,如今粮草勉强跟上,只是战马缺少,需购买一万匹精装战马。然则益州建昌马、贵州马身形小,耐力差,仅适合驮运,即使价格便宜,却不宜用于军队战争使用。最为合适的还是伊犁马等北方马。只是购买这些马匹,需和西域进行交涉,然朔西战况虽有推进,但与西域经商之路依旧危险重重。 说到这里,林清便提议道,如今我朝与东夷相处和平,可从东夷处购买北方马。具体方案可由驻守东州的主帅赵瑞以及东州巡抚魏勤来进行洽谈。 “只怕东夷见着我朝与北狄有战争,落井下石,漫天要价。”程菽忧虑道。 “是会存在此种可能,但赵瑞赵将军素来与东夷商贾交好,也并非不可将合作落到实处。且自从北狄十二部改头换面后,常在通山焉河东岸与东夷部落起冲突,如此看来,我朝与东夷是在同一战线上。东夷那些养马的也不是颟顸的,若是知晓我朝军队可以再度于朔西突进,定是会牵制大部分北狄军力,如此一来,焉河的草场就自然而然是他们东夷的了。” 第72章 林清解释完,程菽和隋瑛皆是认可地点头,其余众人也是交头接耳一阵,就听郦径遥慢悠悠地道:“如今盛夏时刻,雨水频多,各方水利都需修缮,若是拿钱去买了战马,闹起水灾该如何是好?” 林清面沉如水,道:“且不说平外患才能解内忧,郦大人,这水坝年年都在修缮,也年年都需要修缮,见善实在是不太明白了。” “哼,你当然不明白,水坝难道是建成了就太平了?瞧今年的雨下得,势猛量多,这可都关系到黎民百姓的安危啊!”郦径遥面对庆元帝,激动地胡须直颤。 庆元帝微微一笑,看向张邈:“张阁老,你来做个定夺罢。” “臣以为,林尚书所言在,朔西好不容易抢回了几个县,往前突进了百余里,如今可不能再丢了。如今盛夏快要过去,熬到秋天就好了。”张邈垂眸道。 “程卿,你说呢?” “无论是购买战马,还是贴补银子去修缮水坝,如今国库里的钱都是不够的。” “不是叫岐王和你手底下的人一起去收税了吗?给你两个月时间。此外,林卿你去告知赵瑞和魏勤一声,叫他们做好安排,把价格压低些。” “臣遵命。”林清和程菽异口同声。 此事商谈完后,又议了几项事宜。隋瑛说如今都察院十三监察御史的人选需作改动,遭到了郦径遥和冯延年的一致反对,隋瑛争了几句,张邈却说此事容许内阁商讨后再议。说起内阁,隋瑛便抓了机会,说郦、冯二人就占了内阁一半,若是真想论事,还请圣上准允他隋瑛也入内阁。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俱是面面相觑,却不言语。 “隋大人,您可知道您在说什么?”这时,还是侍立在一旁的掌印太监姚然发了话。 “臣当然知道。隋瑛不才,却一心为圣上分忧。这吏部自古以来为六部之首,我师陆渊也是文渊阁大学士,臣也想更加设身处地地为圣上多做些事。” 隋瑛说罢,就连时常急躁跳脚的郦径遥、冯延年二人都是噤若寒蝉,站在一旁的太子却按捺不住气性,冷笑道:“还真以为老师给了个吏部的担子,就连大学士也想兼了去?就怕那好的没学到,坏的倒是融会贯通了。” 隋瑛不卑不亢,问:“敢问太子殿下,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谁不知陆渊受贿卖官,被人检举,气急而死?” 听闻此言,众人都是蹙眉,就连张邈都暗暗地看了一眼太子,不禁叹气。 太子此话已是触碰隋瑛逆鳞,但隋瑛依旧面不改色,望向庆元帝,拱手道:“公道自在人心,陛下,还请恩准隋瑛入阁!” 林清也上前一步,跪拜道:“还请圣上恩准隋大人入阁!” “臣附议。”程菽也站了出来。 此时,不动声色的庆元帝终于是发了话。 “要我恩准不难,可是这内阁,是张阁老的。” 张邈闻言,连忙跪拜:“陛下,内阁是您的!” 见庆元帝没做声,张邈连忙道:“隋尚书年纪虽轻,但在政务上鞠躬尽瘁,且成绩斐然,内阁有他,是我等阁揆的幸事!” “那好,既然张阁老同意,诸位,可还有别的异议?” 郦径遥和冯延年皆是拱手,“臣等无异议。” 事就这样敲定了。 第41章 第四十章 “这里的鱼儿,总是不知饱足…… 出了玉峦殿, 面色最不好看的当属太子。 见张邈就要登上马车,他不悦道:“阁老当真不知道,那隋瑛入阁意味什么?” 张邈回首, 无奈地望着太子。 “可是殿下,您可知,这隋瑛要入阁, 又何止是他一个人的意思?” “当然还有别人,那林见善巴不得呢!”太子忿忿道。 “错了,不是林清,也不是程菽。”张邈摇头。 “那是……”太子皱起了眉,突然, 他面色泫然,苦笑道:“是父皇……” 张邈叹息一声,道:“您不该提起陆渊来。” “你这何意?”太子一惊,后退两步, 这事是他瞒着张邈等人做的,除却他自己谁都不知道。 张邈定定地看了他片时,终是什么都没说, 登上马车走了。太子站在太阳底下,直觉得浑身发寒。 难道这一切, 父皇都知道了? 遣散了随从,他独行在长长的宫道中,陷在深深的思虑当中, 以至于神情浑噩, 不知都走到哪处去了。冥冥中他念及幼时嬉戏的御花园,便踱步朝循着花香走去。 花木葳蕤,夏日里草叶蔓蔓日茂。方走几步, 一丛翠绿柳枝挡了路,险些戳到他的脸上。太子从神思中恍过神来,才便听到不远的花丛后传来女子银铃般的嬉笑声。 拨开柳枝,便见湖边一方青石上,坐着一抹清瘦身影。素色衣衫也未能遮掩其美丽一二,尤其是当发现有人过来时那一蓦然回首,氤氲在夏日光环中,叫太子的心都顿了两拍。 浅而含情的笑,亮而忧伤的眸,怜妃在侍女搀扶下起身,柔柔地向太子行礼。 “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回礼。怜妃他过往是见过的,却总隔着屏风,又或是纱帘,叫他从未看真切过。如今在这重重绿荫下、花团锦簇中,点点斑驳阳光落于佳人肩头,不同于宫人们华贵异常,仅是一素白衣裙,便衬得此人玉骨冰肌,超凡出尘。 第73章 当真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这一刻,太子心中苦涩却是涌到了极处。垂首,他没能注意到怜妃已是朝他走来。 “如此好的天色,为何如此神伤?”怜妃含笑道,声音好似天上音。 太子想说,皇位与我甚远,尚属于父亲。如今目睹你绝世容颜,便更加如鲠在喉,因为你也与我甚远,属于父亲。 可是太子却只是苦笑两声,道:“是啊,如此好的天色,为何我心中却霾色一片?” 出乎意料的,怜妃轻轻搭住了他的手,引他走下了青石台阶,来到湖畔,绿水幽深,太子只能感受到之际手上怜妃那冰一般的温度。 “您瞧瞧,这些鱼儿,多可爱。”怜妃指着湖中群群团团的锦鲤,可太子哪里还有心思看鱼,他从未见过有妃子如此大胆,不知礼数,竟敢触碰他的手。 可是,他却全然没有不悦,反而却希望她能多碰碰。夏日如此燥热,他渴望冰的温度。 “来罢,您喂喂鱼,心情会好些。”一边说,怜妃便将一小把鱼饵放进太子手里,指尖轻触掌心,太子浑身上下都战栗不已。 怜妃柔柔地看向他,颔首道:“妾身先离开了。” “不——”太子下意识地喊出这句,却顿觉不对,连忙道:“一把撒下去么?” “一颗,或是一把,都随您的心意。”怜妃转过头来,一缕阳光落在她双眸里,好似餍足了情意。 太子彻底呆住了,痴痴问道:“我还能再见娘娘么?” “这里的鱼儿,总是不知饱足的。”留下这么一句,怜妃如风而去。独留太子伫立在这密密丛丛的柳林深处,呆望她离去的方向,好似一尊雕像。 —— 林清给萧慎带去好消息时,萧慎正在落云苑里教沅儿写字,下人前来通报“林尚书”来了的时候,沅儿将将写好了一句诗,高兴地拿给萧慎看。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枝!” 然而萧慎却好似被勾走了心神,目光灼灼地问通报人:“什么时候来的?” “方才来的。” “好,我这就去见!”萧慎双眼弯弯,露出少年人的欣喜笑容,沅儿举着宣纸,双手愣在半空,悻悻地落了下去。 萧慎走到门口,下人给他披上长衫时,他才想起方才沅儿写好的字,于是回头瞧了他一眼,不无敷衍道:“很好,沅儿,你写得很好,我下次再来看你。” 说罢,萧慎快步出了落云苑。沅儿拿着那副字,稚嫩的脸上浮现悲哀,微微叹息一声。 “可是,那个林尚书是什么人呢?怎能叫王爷如此高兴?”沅儿嘟囔了几句,“尚书,好大的官,真厉害啊。” 他转身拿了笔,蘸上墨水,自顾自地写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听说林清这个人。 他甚至都没有发现,萧慎带给他的朱红官服的补子早已不是孔雀,而是一只华贵无比的锦鸡。 这是二品的补子,也就是尚书的补子。可他沅儿又知道什么呢?他这一生,除却在戏园子里见过几个身着绸衣便服的官员,就算日后飞上枝头做了凤凰,也不过是豢养在后宫的小相公,是没有见识的,也是见不得人的。 可他依旧觉得,虽痛,但也是幸福的。 王府内绿柳高槐,夏花茂盛,绿荫下萧慎快步走着,他迫不及待想要见林清。 林清也是在栖云苑里来回踱步,等待学生的到来。 “林师!”萧慎甫入菊园,就见苑内楼阁下林清身着朱红朝服,朝自己笑着,湖水映衬下,明艳动人。 “真是天大的好事。”林清见了他便道:“隋大人入阁了!” “当真?”萧慎又惊又喜。 “当真,且他为你铺了路,叫你和那宋知止去江宁、禹杭收税去,搭着这条线,你可把户部事务收归囊中!” 萧慎难以置信,问:“程大人会答应?还有父皇?” “多亏了你隋师,都答应了!” “那真是……太好了,学生一定要登门拜访隋师,他,他没来么?” “他一下朝就去吏部衙门了,说是给你安排几个人,一同去江南,担忧你的安全呢。” “我府上有护卫。” “那不一样,那些人都是他从朔西带来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在府后的院子里练了多时,如今正好护你!” 萧慎此刻心中既是欢喜,又复杂万分,这隋瑛虽然一心为他,但因为中间隔了个林清,他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尊敬是有的,感谢也是有的,可是到了最后,他很难想象自己和隋瑛会僵持到什么地步。 毕竟,望着眼前笑靥如花的老师,萧慎想,等自己继位,这人就是自己的。 “你得先去拜访宋知止。”林清帮他做着分析,“这回你跟他可得好好配合,程菽护他,你便也护他,程菽会对你刮目相看。虽然如今因为你隋师他隐隐有了态度,但到底还是忠王的人。你呀,笼络着点。就算他不成,宋知止也得拉过来。” “学生知道了!”萧慎兴奋得如同少年,这是他第一次插手政务,这是一个质的跃迁,与此前带兵打仗绝然不同。 两人再说了几句,就听闻宋知止已经从户部衙门里出来,于是萧慎也不耽搁,安排了轿辇去往宋府。却不料刚下马车,就听府内一阵打闹,一道倩影便如风一般朝自己冲了过来。 第74章 萧慎护卫下意识地就挡在了他面前。 “何人!”护卫斥责道。 被挡住的粉衣女子悠悠抬头,额前碎发散落,娇憨的脸上却挂着疯狞的笑容,讥讽道:“在我宋府大门口,你说我是何人?” 护卫正欲发作,就被萧慎摁下,刚要说什么,就见府内大门现出宋知止慌张身影。 “宋步冉,把钱袋子还我!” “就不还!”宋步冉转身做了个鬼脸,扬长而去。宋知止就欲追,却发现萧慎站在底下,连忙下跪行礼。 “参见王爷,让王爷见笑了。不知我胞妹是否冲撞了您……” 萧慎如春风般笑开,道:“胞妹活波可爱,颇有大人气韵,哪里来的冲撞一说……” 说罢,萧慎就招呼宋知止起身,两人一同进府讲事去了。而宋步冉则是叫了一辆马车,就着夕阳朝程府驶去。 “嘿嘿,程老师,程老师……”宋步冉一边抛着钱袋子,一边傻笑,嘴里不停念着程菽。 可当下人通报说是宋家小姐前来拜访时,正在独用晚膳的程菽不禁皱眉。 “这么晚了,她一个姑娘家来寻我做什么?” “这,这……站在门外哩。”老管家挠挠头,这也还是他第一次见有女子前来程府拜访,真是稀奇事。 “叫她回去罢。”程菽放下茶盏。 “就叫她……回去么?”老管家追问。 “我说的不清楚吗?” “清楚!清楚!小的这就叫她回去。”老管家转身就走。 “慢着。” “嗯?”老管家回头。 “委婉些。” “好嘞,大人。” 程府大门外,宋步冉坐在青石台阶上,撑着头望天。 残霞未散,黑夜却一点一点地点落下了。星辰遍布苍穹,新月爬上树梢,偶尔躲进云里,照映云边。远处的天色尚未黑透,蓝紫连绵,深邃幽静,好似良人眼眸。 怎么就这么想见他呢? 宋步冉弄不清楚,只觉得心里闷得慌。她唉声叹气,懊丧地锤头,直到管家出来,说是程菽叫她早些回去,可别误了晚膳。 “老师不见我?”宋步冉站起身,不满地撅起了嘴。 “不是不见,天色已晚,这成何体统嘛……宋小姐,还请回罢。明儿去忠王府听学不就见着了?何必在这一时呢?”老管家好言相劝,笑得和煦。 “哼!不见就不见!”宋步冉顿感委屈,难过阵阵上涌,刚下了台阶过片时,她又回转身朝程府内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小气鬼,不见就不见!” 府内,程菽茶杯一颤。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你不放开我,我叫人了。…… 隋瑛进了内阁后, 郦径遥虽苦不堪言,但却打起了十足的劲头。用他的话来说,既然这是圣上的敲打, 就得让圣上的敲打落在实处。他不是个愚鲁之人,他明白这其中含义。于是入秋这几月,阁内他虽一如既往跳得欢, 却处处退步忍让了,让隋瑛来做几回主。 此外,牵惹他心神的还有江南的那些事务,自从萧慎和宋知止过去后,他已经收到不少盐商来信, 皆是叫苦不迭,让郦大人救他们一遭。 盐商也就算了,各地方的官员眼见自己捞不到油水还要往外交,满腹怨言, 声称自己都是为朝廷办事,怎的还得落到个被人纠察的境地。 “哼,平日里考虑自己七八分, 总还有两三分要考虑朝廷吧,如今真是吃习惯了, 一点都不肯吐出来了!” 内阁所在之处的文渊阁,隋瑛程菽走后,就着一壶茶水, 郦径遥把这些信件都递给张邈。张邈草草地扫了两眼, 道:“这些还不是大头,若是查到州府,你那边安置的人, 怕是又要像在陇州那一回,翻个遍了。” 郦径遥叹息一声,“阁老,您说这事儿怎么就这么难办?我们在那边安排人手,不还是为朝廷考虑么?江南地区还有权王遗党,这二十多年来,可是圣上的一块心病啊。” 张邈也是一声叹息,要说这遗党,有没有还真不好说,毕竟内阁和文武百官也不是吃干饭的。但因为权王造反一事,实在是牵扯太多,没有遗党也得有遗党。 当年,若不是亲自镇压权王造反,打击太后势力,临时即位的庆元帝还真不一定能坐稳这把龙椅。想起当年一事,张邈思绪万千,张张面容历历在目,叫他好不叹息。 “说到这里,太子最近是怎么回事?年纪渐长,却愈发沉不住气了。” “谁知道?东宫这把椅子,历朝历代都被人时刻觊觎着,如今太子这一坐就将近三十年,三十年啊,提心吊胆的,谁能过这种日子!” “可圣上是绝不会动摇东宫地位的。”张邈放下茶盏,深邃目光落在郦径遥身上,“郦依,我问你,陆渊那件事,你有没有参与?” 郦径遥身形一顿,面露惊惧,“断是没有!阁老,我郦依与陆渊不对付是不假,可正因为谁都知道我们之间有矛盾,我何必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张邈意味深长地道:“我想也是如此,只是这一回,是与不是,也得是了。” 郦径遥大手一挥,愤慨道:“过去的就过去了,该担的我们担,陆渊那事要说责任,圣上也得有责任。哼!眼下江南这一块过不去,我怕是真的要辞官还乡了!” “辞官还乡还能落个好下场,就只怕,是天色要变,你我要落得尸骨无存啊!” 第75章 张邈此话一说,郦径遥脸色铁青,不禁问道:“这江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历朝历代,哪一位皇帝不是把江南看作掌心里的宝贝,当今圣上怎的就对那地儿避而远之呢?除却权王二十年前造了反,这江南安居乐业,人杰地灵,每年交的税银为全国之首,圣上怎么……“ 张邈抬头,苦笑道:“圣上居然表现得这么明显么,叫你都看出来了。” “阁老,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还是因为那林可言么?” “郦依!”张邈起身,音调已是愤怒,隐透畏惧和威胁,“你怎么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当年之事?你怕是不想要这条命了!那林可言,是你能提的么!” “下官,下官只是不明白…… ” “不明白是你的福气!”张邈脸上堆满黑气,他挥袖道:“如今最要紧的是怎么斡旋此事,那些人是不肯吐半分的,程郧霜也不是个好惹的,此人高举良知大旗,行事颇为狠辣,真要硬刚起来,江南就是下一个陇州。别忘了岐王也在其中,那隋在山早就按捺不住要改革吏制,真给他一个机会,咱们的人还能剩多少?” 郦径遥连忙朝张邈拱手,道:“还请阁老定夺。” 窗外,惊雷一阵,闪电劈开顺天城上空,霎时黑云压城,倾盆大雨就落了下来。 “秋天……来了啊。” 张邈喃喃自语,寒光落于他一品仙鹤官府,若血上凝霜。 他的目光,落在很久远很久远的地方。 —— 自萧慎和宋知止离开顺天城前往江南后,林清少了去岐王府跟他讲学一事,便得了些许空子去熏风阁喝茶,他常一人,偶尔隋瑛与他同行。可每当隋瑛来到熏风阁,一是吃惊于这物价竟如此昂贵,二是这里的古琴对他来说,实在是不堪入耳。 “哥哥做官几年,倒是弄得身无分文了。”林清笑道,“你这样,让我像个贪官。” 面对如此话语,隋瑛也只是笑笑。他知晓靠这当官的俸禄定是过不上奢华日子的,林清能养活林府那一群下人,闲时还来熏风阁吃茶,纯属沾了岐王老师的光。光是王府里支付的讲学费用,就足以让林清再在府里养上一个戏班子。 皇室之奢靡,可见一斑。 而隋瑛,一人自自在在,要钱没用,多余一份寄给广陵的姨娘,养一众侍卫,再有的话就接济些许穷人去了。他守着他的穷院子,日子过得也舒坦,但唯独把厢房装扮得颇具格调,舒适华丽,尤其是床榻,床纱薄而透明,通风透气,被褥采用江南产的极好蚕丝,绣着两只翩飞仙鹤。不为别的,就为偶尔在这里下榻的人。 自己受苦可以,可不能让晚儿跟着受苦。 只是对于林清来说,日子安稳也不安稳。 当他身边有隋瑛时,倪允斟是断不会现身,而当他独自一人时,这人不是从窗户里跳进来,就是兀地出现在他的马车里。 “又不是个千户,好歹也是镇抚使,择之总是独来独往的?”林清打趣他。 “不。”倪允斟摇头,“见你总归是要独自来的。” 只是每回倪允斟来,都要让他手腕子遭一回罪。林清不想让隋瑛担心,后来就捂了手腕,说什么都不给倪允斟碰。这倪允斟也不知晓能不能碰别的地方,便死心眼地要抓他手腕,有一回在熏风阁的雅间里,他抓他躲,不觉间就气喘吁吁,忿忿将人压了身下。 当倪允斟衣衫凌乱,匍匐在自己身上时,林清才觉得玩过火了,他把他推了出去,搂紧自己的衣衫,方才还笑得潋滟的脸色瞬间变得肃凛。 倪允斟见他这副神态,冷笑一声,讥讽道:“你分明心里只有一人,却甘心与我在这里打打闹闹,弄些说不清的情愫来。有所求,却不言语,只等着我来说。林清,你太高傲了。” 林清抬眼,也不服输:“既是如此,择之做自己的选择就好。” “哼,你拿什么来交换?锦衣卫只效忠皇帝一人。”倪允斟冷眸斜睨,端了茶水一饮而下。 “你有心事,那是你自己的事,锦衣卫也是人,他们都忘了,但你没忘。”林清谛视着倪允斟,音色娓娓。却只见倪允斟冷冰冰地转过身,朝自己靠近来。 “好一招攻心计,私底下查过我了?呵呵,是,我没忘,但我也有自己的法子,为何要与你合作?”他轻轻将林清推倒,让其躺在熏风阁精美的刺绣软垫上,撑在上方,“你既给不了我权,也给不了我钱,更给不了我情……” 一边说,倪允斟抬起手,用手指骨节轻轻滑在林清脸上,“你知道自己美,也知道美是武器,你瞧见我对你有意,所以你引诱我,然则你心里全是他人不说,连身子自都不肯委……” 倪允斟恶劣地笑了笑,戳了戳林清胸口:“你让我睡一回。” 林清勉强压住颤栗,凝视倪允斟的黑眸,笑容不改:“没有意义,择之,你要的不是我的身子,你只是生气我戏弄你罢了。” 倪允斟剑眉一挑,“你倒是很懂我?” “现在不懂,以后相处多了,不就懂了?”林清蹙眉,他感觉什么坚硬东西抵在自己胯|骨上,让他吃痛。 瞧见他神色不对,倪允斟坏笑:“怕了?” 说罢他又动作两下,那物撞得直响,叫林清痛得哼出声来。 “你……” “呵呵。”倪允斟起身,“是绣春刀,见善,这刀柄由玄铁铸成,历经九九八十一道淬火,我的可没这么硬,那是让人舒服的,你试一回就知道了。” 第76章 林清脸色绯红,却道:“择之,就算不考虑个人恩怨,这天下苍生,你难道看不出来谁更适合坐上那位置吗?” “天下苍生?可没人教过锦衣卫‘天下苍生’是怎么回事!锦衣卫眼里、心里永远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当今圣上!” “好。”林清点头,“那你松开我。” “不松。” “你不放开我,我叫人了。” “你且叫,我且等着,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便杀一双。” 见倪允斟眼透狠戾,不像是说笑,林清也不再伪装,现出森然哂笑,冷道:“那你最好就在这里办了我。” 说完,他拉着倪允斟往下一带,倪允斟不设防,整个人就摔在他身上,只听林清连连咳嗽,倪允斟慌乱起身。 “压到你了?”别的不知晓,自从林清入了他眼后他就知这人是个病秧子,三天两头地请郎中。自己一身腱子肉,还真怕把这副身子骨给压散架了。 林清喘气道:“既然你无意与我同行,不如就此作罢。我戏弄了你,是我不对,但倪大人芝兰玉树,翩翩公子,何愁没有男子女子相悦?若是对见善有怨,想要什么在这里取了便是,只是从今以后,你我陌路,再无任何交集。” “你!你何必把话说这么绝……”倪允斟软下神色,“逗一逗你,不取你什么的……松了你便是…… ” 他把林清拉起来,还贴心地为他捋了捋头发,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也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我看不透你,也从不给人任何承诺。” “我不要你的承诺。” “那要什么?” “行动。”林清望向他,“我只看行动。”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莫看今朝独专宠,他日圣恩…… 秋雨连绵, 落叶纷飞,皇宫里迎来大喜的日子。司南公主出嫁,忙坏了礼部上下官员。婚宴隆重, 奢华非凡,端妃牵着女儿的手是哭了笑笑了哭,好在有奚今这位侄女在一旁细细安慰, 司南公主则眸中噙泪,最终舍了母亲双手,与夫君同去。庆元帝则是看着人群中喜气洋洋的驸马,若有所思。 算不得良人,却是用臣。 对于驸马来说, 这一点已经足够。比起公主出嫁,他更在意这多月未曾修葺好的观月阁。 宫中观月阁废弃已久,此前因为怜妃流产一事,庆元帝心中有愧, 却难以言说,遂为博美人一笑,便说那顺宁轩位置偏僻, 风水欠佳,而据钦天监的人观测, 观月阁却是风水宝地,修缮翻新赠予怜妃,定能保她生养众多。 前几天工部来人说, 说是观月阁已经可以住人了。庆元帝这几天便思量着, 要让怜妃将寝殿搬到那边去。 怜妃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这是求之不得的圣宠。某一夜,秋风清, 秋月明,皎皎光华落于美人肩头,叫庆元帝是看醉了,痴了,搂了那娇软身子,缠绵于榻。 服了太医特制的药后,他仿佛回到年轻时刻,觉得那身子孔武有力,满是激情。怜妃在他怀里如同一只怯怯的猫儿,嘤咛地喊叫着,嗓音泠泠,带着些许哭声,他喜欢听她这样的哭声。 粉融香汗流山枕,情正浓时,只听得咔嚓一声,异变突起,庆元帝便抱着怜妃从榻上整个儿地摔落于地,这一摔,他下意识地搂住了美人儿,却在地上狠狠磕了肩胛骨,顿时哎哟两声。 “陛下!”怜妃立刻起身,披上轻衫,回首便见那卧榻已是断了两腿,半边侧斜。 “来人呐!快来人呐!” 她心知皇帝这把老骨头可不经摔。 这一宫闱秘事令庆元帝暴怒。翌日一早,太医前脚刚走,郦径遥便跪在玉峦殿外。 “谁负责这观月阁的修葺的?”姚然一袭直襟对领长袍,拂尘搭在臂膀,幽幽站在站在外边,说庆元帝受伤,此刻谁也不见。 “岑长青。”郦径遥说,“是岑长青负责修缮观月阁。” “岑长青?”姚然声音尖而细,似在思索。 “郦大人,可别跪着了,圣上今日谁都不见。” “臣有罪,还请圣上责罚。”郦径遥痛心疾首。 “有罪无罪,都轮不到您郦大人跪在此处呀。”姚然对待阁臣十分客气,走下台阶,扶起了郦径遥,“您掌管工部,却也不能事必躬亲,事无巨细,就叫那岑长青负荆请罪,让圣上消消气罢。” “姚公公,下官真不知如何感谢您。”郦径遥感动地朝姚然拱手。 “哪里的话。都是为了圣上。”姚然笑得慈眉善目,面面团团,借着天光,郦径遥瞧见这太监脸上皮肤细嫩,皱纹不过三两,心里不禁感叹这些阉人还真是驻颜有术,分明年纪比自己都大。 郦径遥走了,岑长青闻言后从衙门里赶来,跪在了玉峦殿外边,这一跪,就是一天一夜,没有一人招呼他。 “臣……臣一定是遭人构陷,观月阁的木料,臣都亲自检视了,绝没有突然而然就断了的道……” 雨势渐大,岑长青浑身湿透,却依旧不住磕头,到了夜半,他的哀求和辩诉渐渐无力起来,有几名宫内当差的小火者见这四品官员落难如此,都脸现悲哀,无奈摇头。翌日清晨,一些太监和宫女见他还跪在雨中,联想到前日夜里发生在观月阁的那事,便扎堆儿地说起闲话来。其中几名太监和金瓜交好,见他出示了乌木牌进宫去尚衣监检查岐王加冠礼的礼服,便拉了他跟他说起这趣事。 第77章 “说是床塌了哩!”小太监满脸麻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滚滚滚,你不要命啦,你不要我还要!”金瓜驱散那些说闲话的人,却在听见岑长青的名字时顿住了脚步。 “你说谁?” “岑长青,工部的。” “真熟。”金瓜心忖道,“好似在哪里听说过。” 他踱步去了尚衣监,看到宫人们对这礼服似乎并不上心,便生气起来,胡乱指挥一通,一会说是这里的刺绣错了,那里的对襟长度不对,给足了下马威才离开。 方才走了几步,路过玉峦殿,瞧见了那跪在雨中之人。他摇了摇头,心道这人可真倒霉,可还没走几步,他顿时脚步一滞。 “岑长青?是给陆大人送礼的那个岑长青么?”他想起那段时日林清在府邸里总是和萧慎提起这个人,且这人还有好几次登门拜访来找林清都被拒之门外。他一拍脑袋,说:“就是他!” 金瓜眼珠子一转,心想据林清所说,这人是个老实巴交的,还算是陆渊半个学生,那事肯定是被人摆了一道。如今自家主子起势正猛,正是需要人手时刻,把他拉入麾下,岂不美哉? 他嘿嘿一笑,心道自己真是聪明,出了宫便洋洋得意地朝林府走去。 可走到半路,他恍然顿足,“瞧我这个笨蛋,这事拉林尚书进来多不好,万一惹出麻烦不就糟了!” 说罢,他笑嘻嘻地改道,命马车朝隋府方向驶去。 不过一个时辰,岑长青的头上便现出一把油纸伞。 回首,他苍白的嘴唇哆嗦几下,红肿双眼再次泛泪。 “隋大人…… ” 隋瑛望向他,朝他伸出手,“起来吧,再大的罪,跪了这么久,也足够了。” —— “若是来求情的,就不必了,圣上不见,也不听。”站在寝殿外,姚然对隋瑛说道。 隋瑛摇了摇头,笑道:“我已经叫他走了。” “你……隋大人怎么可以擅自作主?这圣上都还没有发话呢!”姚然面露不悦。 “我预备革了他的职,现在就是来向圣上通报的。” 姚然冷笑着甩了甩拂尘,阴阳怪气地道:“隋大人,听老奴一句劝,莫看今朝独专宠,他日圣恩未可知啊。” “恩宠自有时,我心忠如一。还请姚公公进去通报一声,说是隋瑛求见。” 姚然轻哼一声,转身进了殿门。少焉,隋瑛便站在了殿中。 庆元帝身披鹤氅,对着眼前棋盘凝眉思索。隋瑛行礼后定定伫立,眼眸含笑,也不打扰。直到庆元帝缓缓落下一子。 “说罢。”庆元帝依旧看着棋盘,“怎么求情?” “不求,臣已经革了他的职。” “好大的魄力,堂堂四品,说革就革?”庆元帝斜睨隋瑛一眼。 隋瑛道:“臣的魄力,是陛下赐予,是陛下给了臣权力,也是陛下叫臣做了这吏部的尚书。” “哼,说完了?” “臣没有说完。”隋瑛顿了顿,继续道:“臣心知圣上龙体欠安,也是心情不佳,但有些话,臣郁结心胸多时,纵使冒着惹怒龙颜,也不得不表。” “还没开始,就说会惹朕不悦,既是惹朕不悦,又何必要说?隋瑛,想学你老师,你还稚嫩了些。”庆元帝冷笑一声,大袖一挥,端起茶盏送近嘴边。 “臣的确稚嫩,可无雄鹰非雏鸟长成也。老师多年来伴君左右,建言献策,多次惹陛下不快,却还是在陛下心中留了份量。臣不求这份量,但求臣之言,入君心。” “好一个入君心,你无非是想拿朕修缮观月阁说事。隋瑛啊,你可知,朕也有难处。” 隋瑛垂眉,微笑不变,却声色愈发坚定、柔和,“臣当然知,陆师多次说,当体谅君父。我等做臣子的,有了难处,还能找君父。君父为一国之君,日万机,纵使有天大的难处,都得扛在一人肩头。可陛下,如今那买战马、修水坝的钱国库都拿不出来,如今发放给官员的俸禄也是寅吃卯粮,今年一过,隋瑛不知,来年还能有什么可吃?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陛下,隋瑛斗胆,跪求陛下多为将来打算!” “将来?隋瑛,你的意思是,朕今日修了这观月阁,我大宁朝就亡了?”庆元帝面沉如水,音冷如冰。龙颜震怒,莫过如此。 “隋瑛断非此意,请陛下明鉴!”隋瑛当即下跪,以额触地。 时间仿佛凝滞,一滴冷汗划过隋瑛额头,滴落在地。 “哈哈!”庆元帝大笑出声,起身挥袖,负手而立,狞笑道:“你看,我就说你不如你老师,你老师就会说,‘然,大宁朝就要亡了。’你看你,隋瑛啊隋瑛,尚是畏惧,尚是舍不得这条命么?” “没错,隋瑛舍不得这条命,因为只有活着,隋瑛才能为国为民,死了,可就没用了!” “有用,有用!你有一身的风骨,跟你老师一样,死了,风骨犹存,你已是而立之年,未曾娶妻生子,还是早日寻一个学生罢,别叫你们这风骨绝了代!” 庆元帝语气里满是讥讽,却给足了台阶,他拂袖而去,独留隋瑛跪地。片时,姚然来到了他身边,低声道:“圣上叫您早些回去,隋大人。” 隋瑛起身,跪皱的官服,朝姚然拱手:“多谢姚公公。” “想学陆渊,早些在家里买口棺材。”姚然捋着拂尘,不无讽刺。 第78章 “不必,”隋瑛却笑了,笑得欢畅,“隋瑛还没准备去死,圣上英明,也不会让隋瑛死。” “哟嚯,还真以为恩宠长存呐。” “非也,乃明君长存。” 说罢,隋瑛扬长而去。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这其中重量,让他难以承受…… 雨势渐停, 隋府院内那棵老槐树叶片晶亮,淅淅沥沥地滴着水。院内青石地砖上积水各处,如散落之镜, 倒映雨后天空。空气里漂浮桂花香气,几只麻雀在房檐上戏水,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秋高气爽, 雨后一片清明。 隋瑛刚入府门,就听管家说林尚书到了,现下正在偏厅里喝茶。隋瑛未来得及换下官服,就来到偏厅寻林清。 “雨天路滑,天气又凉, 不在府上歇着,出门做甚?午后我自然去找你。”隋瑛笑着,取下乌纱帽放在桌上,擦了擦额头上的雨水。他嘴里如此说, 面色却掩不住欢喜。 “可是回来了。”林清起身,大袖里伸出玉髓似的双手,走上前去抱了隋瑛, “叫我担忧好一阵。” “是我不对,你已经知道了?” “金瓜公公找完了你, 便去寻我了。” “嗯,是个伶俐的。”隋瑛点头,“年纪虽小, 心思倒是缜密。” “都是内书堂出来的, 自小也是熟读经书,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你我在他们那些人面前, 不过尔尔。” “小聪明倒是足够,若是以后想做秉笔和掌印,还需有大智慧。”隋瑛搂了林清的腰,在他额头上吻了吻,“我的晚儿才是绝世无双,聪慧兼备。” “你再夸我,倒是在责备我妄自菲薄了。” “难道不是?” 林清笑了,双眸雪亮,道:“哥哥可得打住,我来是问你情况的,岑长青如何?” 隋瑛喝了一口茶,“我叫他回去了。” “怎么一个回去法儿?” 隋瑛抬眼,淡道:“我革了他的职。” 林清神色有片刻凝滞,但很快散开,“哦,这我倒是不知了。四品的官员,哥哥说革就革?” “非也,这是妄举,于我而言都是下不为例。但这一次我不得不出此下策。一是为了平圣怒,救他命,二则是,这岑长青,心思过于简单,人都说我隋在山是个直心肠的,但我也不至愚鲁于此,三番两次被人摆道。官场于他,实是不合适。莫说害己,还会害人。与其如此,还不如趁此机会,辞官还乡。” 隋瑛边说,手里便顺了桌上一枚黄澄澄的橘子,在手里细细剥着。 林清却沉吟不语,少顷,他眼底寒光一闪,沉声道:“我不做如是观。” “哦?”隋瑛有了兴致,林清很少跟他唱反调,他认真问:“晚儿如何想?”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玩法,笨人有笨人的应对。这岑长青是个笨人,却也是个直人。这种人,给他护好了,能做的事很多。哥哥革了他的职,是保了他名,却叫他这个忠君爱国的,虽有满腔热血却铩羽而归,这叫他还乡后如何做人?怕是心气一高,郁郁终生。” 林清看了一眼隋瑛,见他面色无异,便继续道:“要我说,把他放进都察院,却是极好的。” 一道光芒极速从隋瑛眼底掠过,然而他面色不变,橘子在他手里整个儿地剥了出来,果肉晶莹,他掰下一瓣喂进林清嘴里,漫不经心地问:“都察院?” “给他弄个监察御史的职分,低了几个品级,也算是惩罚。”橘汁四溢,林清好似声音都是甜的。 隋瑛勾起唇角,“晚儿说得在,只是这监察御史可不好当,如此直率之人,怕是直言直语招来祸患。” “可是哥哥都不怕。”林清拿了手帕擦拭嘴角。 隋瑛轻挑眉梢,道:“我隋在山不才,但比起他,还算是有个算盘脑袋。” 林清听闻此言蹙起双眉,声音已是高了几度,“哥哥何必体谅那岑长青至此?且不说官场也是混了好几年,那圣贤书他也是读了,难道都烂在他肠子里了?!” 见林清面色不悦,隋瑛连忙拉了他手,:“别生气,我做什么体谅他。我只是……罢了,午后我便去寻他,我已经革了他的职,愿不愿意回来做官,还得看他的意愿。” “他要不愿意回来,行忠义之举,你算是白护他了!” “好,好,别生气。”隋瑛攫住林清的双肩,叫他面向自己。这人有主见的很,非他可以招架。可他就喜欢他这样,联想别处,隋瑛又是莞尔,刮了林清鼻梁,说:“可是吃醋了?我还是头一回瞧见你吃醋。” 林清冷笑一声,“吃那岑长青的醋?我还不至于。” “那吃过谁的醋?”隋瑛追问。 林清扬了头颅,望向一边:“谁的也不吃。” “当真?” 林清想到那日在军营里,自己瞧见这人抱着宋知止时的心境,便点头道:“当真,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哥哥若是想要晚儿吃醋,怕不是自己要喝上一缸子醋先。” 见林清傲娇如此,隋瑛也是不禁一愣,“我不允许!” “怎么个不允许法儿?” 隋瑛眼睛微眯,隐渗寒光,音色冷了几度,“别欺负哥哥心善。” “哦?若是欺负了又如何?” 话语刚落,膝弯便被人一抄,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落于厢房床榻。 “你…… ” 第79章 余音未落,吻便堵上。午光正浓,暖帐飘香,朱红官服层叠堆落于地,黑发缭绕缠于彼身。 欲拒还迎,痴痴迷迷。 欲意浓了天际。 —— 午后,林清尚在酣睡,未从疲累中醒来,隋瑛起身,看他好似团水般化在床榻间,便小心翼翼为他掖好软被,嘱咐下人好生照看着,便穿戴好起轿去了岑府。 话说这岑长青回到府邸后,已是万念俱灰,大有一根白绫吊死之意。呆坐厅堂,他也不顾自己官服湿透,失魂落魄地望在一处,动也不动。 府内下人们见他面色发白,嘴唇青紫,想问又不敢,只能怯怯地候在别处。发妻夏氏在一旁抹泪,思量多时,最终上了前,安抚道:“老爷,咱们……咱们回乡罢。” 岑长青双眼艰难移动,愣愣看向发妻,“回乡……呵呵,回乡……奸人害我,我心不甘……” 说罢,已是热泪两行。 发妻夏氏却抚其手背,动情道:“天下何处不能安生?回乡寻一私塾,教书育人,不比这诡谲官场好?” 岑长青还未及回答,就听外边传来朗清声音。 “夫人此言说得甚好,天下之大,岂有不容君子之存?入朝堂运筹帷幄,归山林赋诗闲情,不论高低,只凭心意。”隋瑛负手而立,天光淹没其面容,叫岑长青看不清晰,“岑大人,告诉我,你心意如何?” 岑长青哑然,片时便从椅上缓缓滑落,跪于地,泣道:“岑某不才,却一心为国为民,只求为君所用,为国所驱……” “纵使前方千难万险,稍有不慎,死无葬身之地?” “然,纵使前方刀山火海,岑某也在所不惜。” 隋瑛步入中堂,躬身扶起岑长青,岑长青虽泪流满面,却也目光灼灼,若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隋瑛的衣袖,颤声道:“隋大人,再给下官一个机会罢。” “岑大人,快快请起。”隋瑛扶了他起身,他头发早已半干未干,贴在额头上,官服凌乱,雨渍纵横,看起来好不狼狈。发妻夏氏连忙拿了手帕,递给岑长青叫他揩脸,也招呼下人给隋瑛沏茶。 隋瑛也不打算隐瞒,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来意。 他诚恳道,自己并不认为岑长青适合继续在官途上深造,但林尚书却认为,岑大人刚正不阿,黜邪崇正,乃铮铮铁骨之才,纵使官场险恶,也未尝不能凭借一身傲骨闯出个名堂来。若是岑长青愿意,自己便去内阁拟票,奏请圣上将其调往都察院任都察院监察御史一职。 岑长青哑然片刻,反应过来当即感激涕零,对隋瑛跪了又跪:“下官愿意!下官感激不尽!” 隋瑛却连忙解释:“这其中更多的是林尚书的意思,你应该感谢他。” 可岑长青激动时刻哪里还想得起来别人,连连磕头,不住道:“进了都察院,长青一定会恪尽职守,尽忠尽责,不负隋大人的一片苦心!” 隋瑛无奈摇头,好生安抚一般,说明日一早就将此事提进内阁,便离了岑府,回去寻林清了。 他分明做的是扶危救困之举,却向来不喜如此感恩戴德。 这其中重量,让他难以承受。 而在另一边,隋府厢房,林清睁开惺忪睡眼,发现屋内昏暗静谧,细尘浮游。外边天光融金,树影婆娑。夕色蔓延,透过楠木窗棂照进,些缕落在白纱床帐上,也在他眼睫毛上镀上密密的一层金。 他撑起身子,浑身酸软,暗骂了两句隋瑛,便张口叫了两声韩枫。 “林大人。”韩枫在屏风后应了一身,躬身前来,手里捧着茶盏。 林清结果茶盏小抿一口,问:“他呢?” “主子去岑大人府上了。” “哦?什么时候去的?” “未时就去了。”说罢,韩枫看了看外边,道:“此际该是要回来了。” “嗯……” 林清挥了挥手,韩枫退下,再度躺回柔软床褥中,他阖上双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几日后, 秋色渐浓,气温抖降,才十一月, 寒风就袭来顺天城。暖帐内,林清披着鹤氅,阅读萧慎从江南寄来的信。信中提及, 虽困难重重,但第一批银子已经快收上来了,届时通过运河,由专人押送进京。 “好,真好……”林清面露喜色, 心想这回岐王真是立了个大功,收好信后,他转身问拨弄炭火的王朗,“徐无眠那边可有消息?” “没有, 许是东洲下了大雪,官道封了,信还没送出来罢。” “嗯。”林清皱眉点头, 目光落在平静池水上。水面朦胧,竹林寒寂。一阵风吹拂, 林清咳嗽两声,王朗在一旁道:“主子还是回房歇息罢。” 林清摇了摇头,屋内暖和却闷, 时常叫他睡意昏沉, 无法专注思考。是以他才叫下人们把这炭火端进问竹亭内,四周拉上帘幕稍许挡风,他便坐在常坐的太师椅上, 凝望湖水与竹林,一边喝茶,一边静静思索。 办好这桩事,岐王地位愈增,钱也收到了位,只看东洲那边情况如何了。 “夜钦啊夜钦。”想到这里,他喃喃念着徐无眠。忽然间,就听亭外传来一道低沉却磁性十足的声音。 “这是念的第几个?”竹林深处,缓缓走出倪允斟身影。只见他一袭黑底鎏金,环佩束腰,负手而立,站在池对面含笑谛视林清。 第80章 林清勾起唇角,“放着大门不进,择之倒是另辟蹊径。” “那是,飞檐走壁是锦衣卫的基本功。见善晚上可得锁好了门。”倪允斟口里不无威胁。 “只怕是择之破了门,瞧见的可不止我一人。” 话语刚落,就见倪允斟飞身而起,竟如蜻蜓点水般在湖面点了三两下,便端正落于亭内,站在林清面前。 俯身,倪允斟捏了林清下巴摇了摇,“还真是嘴上不饶人。” “说罢,来做什么?”林清挣脱了他手,道:“府内都是人,不比熏风阁。” “哦?怕人见了告状?”倪允斟眨了眨眼。 “是啊,怕告状,你不怕?” “我怕隋大人做什么?应当你们怕我。” “他如今可是圣上眼前的红人。”林清道。 倪允斟哂笑,“还真怕我不懂了?见善,这恩宠从来都不是长久的。喜欢和不喜欢,莫说长与短,还有个真与假,你是真不懂,还是在跟我装?” “真假与否,喜欢与否,都不能改变既定事实。圣上此际需要他,这就是恩宠所在。” “呵呵。”倪允斟坐下,端起林清的茶盏一饮而尽,冷峻的脸上破开一道暖色,“你倒是个实在人,不看过程,只看结果。可是你这样,可是要叫你隋瑛哥哥伤心咯。” 林清蹙眉,“此话怎讲?” “倒真以为我不知,岑长青那事是你做的?” 咣当一声,林清手中茶杯落地,他心底一沉,抿了嘴,神色冰冷道:“你什么意思?” 倪允斟微微侧头,露出毫无攻击性的微笑,道:“字面上的意思……见善啊,猜猜我现在为何要来见你?” 林清凝眉不语,倪允斟便凑上前来,戳了戳自己脸颊。 “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林清百般纠结,手捏成拳,最终将嘴唇在倪允斟脸上轻轻掠过了一下。 “好快!”倪允斟揉了揉脸颊,“小气得很!” “你快说!”林清已是面色冰冷,眼底竟露出些许寒意,叫倪允斟一时都看愣了眼。 “不错,见善还有这副模样,择之今日倒也是见识了,当真是能屈能伸……”他瞥了一眼林清,见此人已经在爆发边缘,也许下一刻真的要和他决裂或者使出什么手段来,便赶忙道:“你不是说只看行动么?一会儿有人就要来你府上了,别担心,他不知道我和你的交情。但我可得提醒你,这个人,是靠不住的。” “你如何知道?” “不然你以为,我怎么知道那观月阁之事是出自你的手笔?”倪允斟挑眉,笑意盈盈,见林清已久垂眉不语,便再点了点自己另一边脸颊,“不说话也行,给个表示?” 林清倏尔抬眼,弯起手指,用力地弹了一下倪允斟脑门。 倪允斟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林清,“见善认真的?” 林清白了他一眼,抿了抿嘴,最终嗤地笑出声来。倪允斟冷哼一声,趁林清不注意,挥手上前,霎时就将那泠泠手腕握了手里。 他一用力,林清就拧起眉头,嘶了一声。 “你弄痛我了。”林清用另一手去掰他,可他哪里掰得动。手腕子被人攥在手里,叫他前也不得后也不得。 “见善,你听好了。用人是门手艺,在我看来,你的手艺挺高,却算不得炉火纯青。知道这人我用了多少钱就让他说实话了么?”倪允斟认真地凝视林清,林清也不再动作,定定地望向他。 “一分钱未用,我站在他面前,他就吓得和盘托出了。” 林清眼底掠过一抹杀意,被倪允斟敏锐地捕捉,“好,有此决断就好!证明我倪择之不算是看错人。” 说完,倪允斟飞快地凑上前去,在林清脸上落上一吻。林清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他一个蹬腿,跳上亭台栏杆,如来时般飞跃池面,落于竹林边缘。 回首,他朝林清微微一笑,便隐匿林中,消失不见。 —— 未时时分,倪允斟口中之人终于到来。 钦天监五官灵台朗游所思在王朗的带领下沿着长廊朝问竹亭走来,站在庭外,他恭恭敬敬地向林清鞠躬,然后被引入亭中,坐在了林清对面。 游所思年逾四十,在钦天监供事二十余年,却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小官。这人虽精通天象,宫中俸禄不菲,却沉迷风花雪月、掷骰搏戏,可他哪有那个头脑,不过几月便输得个叮当响,对妻儿都是不管不顾。 若非林清给他还上前轮债务,怕是要债主堵门,进出不得。 见游所思鬼迷日眼的,林清微微一笑,扔给他一个钱袋子。 游所思点头哈腰,收了钱袋子,揣进大袖里,两只小眼睛笑成缝,连连拱手道:“林尚书好手段,下官佩服,佩服。” 林清挑眉,“什么手段不手段的,大势所趋。” “我夜间观测天象,见紫薇星落于顺天城西,那可是岐王府方向,林尚书所谋,定是马到成功。” “借您吉言,只是这话,在我面前说得,于他人面前可是说不得。” “那是当然,下官有这等觉悟。” “哦?”林清饶有意味抬眼,“那真是再好不过。” 说罢,林清挥了挥手,王朗便带着这游所思走了。这人每月总有几回上门来讨银子,林清权当养只狗儿。可当狗就得听话,不听话的狗,留着百害而无一用。 第81章 见游所思出了后门就直奔帘子胡同方向,王朗不屑地嗤了一声。 不过片时,来周便来了问竹亭,站在了林清面前。只见他一袭束腰黑衣,腰跨长剑,额前碎发飞扬。 “大人。”来周恭敬行礼。 “最近可有勤快练武?” 来周憨厚一笑,道:“勤快不勤快,刀口子都是刃的。” 林清弯起眼眸,朝王朗看了一眼,打趣道:“咱们的来周也是开窍了。” 王朗嘿嘿一笑,捏了捏来周的臂膀,“脑子灵光,身上也是硬邦邦的哩。” “那是!”来周笑得灿烂,“这样才能为主子所用嘛!” “来周,这事定要办妥帖了,知道吗?”林清拢了拢鹤氅,眼底凛冽。 “来周定不负使命!”说罢,来周朝林清躬身,走出了问竹亭。王朗瞧见人走后,便上前来为林清收检茶具。 “主子,天色暗了,回屋子罢,隋大人不是晚上还要来瞧您吗?” 林清轻轻“嗯”了一声,又看了王朗,道:“你说,他若是知晓了,真的会生气?” 王朗动作一滞,回答说:“主子,小的是个笨人,但小的还是知晓的,隋大人光明磊落,心底敞亮,有些事还是别让他知晓为好。” 林清点头,却见王朗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罢,如今你也是知事了。” 王朗脸色微红,望了林清,竟拧起眉头来,“小的只是不知,拉拢那岑长青,要他为我所用,又何必拐这么大一个弯?您又怎可知,那金瓜公公定是会先去寻隋大人,而不是您?” “金瓜是个聪慧人,知晓我是岐王老师,但有风险之事,定不会让我打头阵。此外——”林清舒展五指,看着自己的指尖,淡道:“岑长青这种人,头脑简单,性情刚硬,若非将其逼到绝处再施以援手,他断不会心服口服地追随。就报恩这个,无论如何他都是要做的。” “既然如此,何必让他去追随隋大人,何不……何不追随您呢?”王朗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不服气。 “我吗?”林清萧瑟地笑了,“我…… ” 他没有回答了,因为他知道,他这种人,有那样一个身世,只适合走在暗处,在黑夜里摸索前行。不过,他抬头,天际斜云层层,明净柔和,恰如那人眼眸。 能让心上人走在明处,于他而言,已经足矣。 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我不变,他亦不变,君子…… 雪落江南, 青山朦胧,绿水依稀。沿官道至广陵府,皆是路途雪积, 青砖白瓦掩映雪中,美不胜收,然而马车中, 宋知止和萧慎却无心欣赏这独一份的美景。 第一份银子是收上来了,却是他们和杭州府地方官和一些大地主角逐数月的结果,想要弥补国库亏空,让东州买马事宜得到着落,这批银子定是不够的。 想到第二批银子要在富庶的广陵弄到手, 两人皆是有苦难言,因为广陵盐商众多,上下抱团,牢不可破, 且官商勾结,沆瀣一气,光靠盐运衙门收的那些盐课定是不够, 最主要的还是打着朔西战乱的旗号,叫盐商主动报效捐输。可那盐商以及官员们皆是老奸巨猾之辈, 想从他们手上捞点好处,可谓难如登天。 过往依照二人招数,就是宋知止打头阵, 一旦被攻破, 萧慎便顶着岐王的名头上,若是还是不行,便依次搬出林清、程菽、隋瑛来。 出人意料, 在广陵,隋瑛的名头尤其不好使。一提起隋在山,众官员都是啧啧不停,面露嗤色。后两人才知,隋瑛作为广陵府人,在京上得势,却半分不为家乡牟利。众多地方官员打着同乡的旗号去拜访,去笼络,却被阻挡在外,吃一鼻子灰。 渐渐下来,人都说这隋瑛无情无义,广陵府有他不如没他。 这一回,萧慎倒是没听到人说过林清坏话,且他收到了林清回信,说年前一定要完成任务回京,给他行加冠礼。想到老师,萧慎心底欢喜,连这种得罪人的苦活儿也干得起劲。只是几个月下来,无人敢对王爷出手,倒是宋知止被众官员围剿得都消瘦了好几斤。 就在两人忙得焦头烂额之际,顺天城,程菽也同样苦恼万分,被缠得脱不了身。 话说这宋知止离京前,得知自家妹子拜了自己老师为老师,心中纵使有对程菽的万般歉疚,也不得不麻烦程菽多多照拂一下宋步冉。这女子生性顽劣,又胆大包天,独自一人在京,叫他这个做哥哥的实在放不下心来。 程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只是说会排几个老妈子上门多去服侍她,至于她的行为,比如去妓院玩闹等,也会被他明令禁止。 宋知止千恩万谢,心知能拜程菽为老师,定是宋步冉死磨硬泡耍手段的结果。他无从报答,只有尽心尽责地完成收税任务。程菽叫他宽心,有他在,他妹子在京中出不了什么事。 于是三天两头,除却在忠王府的学堂上,程菽会上门看一看那宋步冉在做什么。一次被他在戏院里抓到了,跪了半晌;一次又被他发现这人男扮女装混进了自己府内,被好一通教训;还有一次,程菽彻底恼了,一陌生公子打着跟她论道的旗号把她骗回了府,差点把她一闺中女子摁在了床上,千钧一发之际程菽赶到。 这回,绕是程菽那永远气定神闲的好脾气也忍不了了。他命令宋步冉不准再穿男装,因为这扮相拙劣得很,一眼即可识破,反给人轻薄的借口。其次,再跟任何男人讲话、交往,必须先向他报备。若是她出了个三长两短,自己这个当老师的,无法跟她父母以及她兄长交代。 第82章 趁此机会,宋步冉笑嘻嘻地说,能不能住进程府里来。 程菽当即拒绝,并且派了足足五名侍卫成日跟着她,除却来忠王府听学,其余出行一概报备。 宋步冉只觉得自己要疯了。 一日,程府内,程菽正和隋瑛在湖对弈,商量着官员们来年的俸禄问题,就听见管家前来通报,说是宋家小姐求见。 “宋家小姐?宋步冉的那妹子?”隋瑛落下一子,随口一问。他是听说程菽最近收了个女学生,坊间多有传言,尽是说此举不合礼数。但好在程菽从不放在心上。 程菽点头,无奈笑道:“真是个伤脑筋的孩子,叫她进来罢。” 宋步冉梳着云髻,装饰着白羽,一袭鲜红石榴裙,披着雪白狐裘披风,打乌木长廊下风风火火地跑来,也不在意程菽这边有客人,径直就扑跪在了程菽脚下,把头搁在了他的膝上,眨巴着大眼睛,哭喊道:“老师,你放了我吧,给我自由吧,那些人跟着我,我快烦死了!” “迟迟。”程菽尴尬地推了推她,“这成何体统,老师这里有客人,快见过隋大人。” 隋瑛浅浅地笑着,就见这打扮奇特的红衣少女眼泪汪汪、撅着嘴唇转过身来,敷衍地朝自己行礼,嘟囔道:“小女子宋步冉,字迟迟,见过隋大人。” “好一个步冉却迟迟,就如你哥哥一般,知止却绵绵啊。”隋瑛打趣道。 宋步冉扬起下巴,哼了一声,“不要把我跟他像比较,我比他厉害!是不是,老师?” 程菽无奈,“你哥哥为国为民,在江南那边夙兴夜寐地做事,你却在京中享乐,当然不可比较。” “老师!”宋步冉辩解道:“我也想做事!我有好多好多想法。” “哦?比如说?”隋瑛接了话。 “比如说,你们常论河道失修,多处闹洪水,那何不在这冬天里就把河道修好?又比如,你们一会子说这人贪,那人懒,要我说,立个册子,分门别类地记录每个人每天都做了什么,一月考核一次,御史?呵呵,那些御史都是势利眼,只会捡软柿子弹劾,又或是拉帮结派,专对付一些好人……哼!依我之见,每个衙门、每个清吏司一年轮换一次,彼此竞争,互相监督,取优胜者用之,不合格者淘汰之!” 听此言语,隋瑛挑眉,面露惊讶,毫不掩饰欣赏之色。而程菽,方才还有捂住宋步冉的嘴不让其乱说的冲动,如今却笑得满是自豪。 这番话虽错漏颇多,但从一不满十七岁的少女口中说出来,别有一番意味。 “宋小姐还真是不输男子,郧霜兄,在山好不羡慕,桃李遍天下不说,还有绵绵、迟迟这等人才,可得好好栽培呀。”隋瑛感概道。 程菽莞尔,“又或是你忙得很,没时间,多少人想拜在你隋在山门下呢,你那相……”程菽顿了顿,没把“相好”两个字说出口,改口道:“你那同门,可是收了岐王,你就当真没有半分收学生的意思?” 一边说,程菽朝宋步冉挥了挥手,叫她去偏厅等。宋步冉还想再说什么,却怕让老师不快,转身走了。 “机缘,这事还得看机缘。”。 “不过,”程菽正了神色,看了一眼隋瑛,道:“林尚书倒是把岐王教的好,第一批银子已经在路上了,不过这两天就到了。这可是个辛苦活儿,岐王如此尽心尽力,真叫人刮目相看。” “是老师教的好,也是自己有本事。”隋瑛看了一眼程菽,不无试探,“年纪虽轻,却有明君之相。” 出乎意料,程菽点了点头,道:“过往,倒是我们这些人眼拙了。这样看来,我们都不如林尚书啊,难怪在山倾心如此。此人胆识过人,智计如妖,在山,不瞒你说,若是独他一人,我到底是不放心,也不愿有任何瓜葛的。但因为你,你心底有他,便会为他立定道路,不至权欲熏心。古往今来,多少教训摆在眼前,听兄长一句,一定要让岐王光明正大地登基,第一步,先取代东宫之位!” 程菽难得把话说这么明白,隋瑛当即起身,拱手道:“在山谢郧霜兄,正如陆师嘱托一般,无论如何,我都会让岐王走在一条正道上!至于林见善……” 隋瑛笑了,少年人一般,“我不变,他亦不变,君子有誓,此生不改。” —— 帘子胡同,华灯初上,莺莺燕燕一片。游所思贼眉鼠眼地从一家点着彩灯笼的妓院里走出,还冲里面努了努嘴,低声叫里面的妙人儿等自己下回再来。一袭丝绢手帕飞出,游所思跟宝贝似的接了捧在怀里,嘴里哎哟哎哟个不停。 “美人儿,等我下回,下回给你带翡翠!” 说罢,他便将那手帕塞进怀里,醉醺醺地走在巷子中。如今他已经没钱雇车夫了,只能徒步走回去,这天寒地冻的,他吸了吸鼻子,想起方才怀中美人的娇香温暖,便也觉得值了。 出了帘子胡同,温度乍寒,风也猛烈起来,走在大路上,寒风吹得他脸瓜子疼。拢紧了唯一一身丝绸夹棉常服,他拐进一条小胡同,哆嗦着骂了几句鬼老天,他佝偻着身子,步履踉跄地朝前走。 穿过这条巷子,还得过一座桥,他暗暗骂道,应该好生找那林见善多讨些钱来,反正他已经将林清暗地里命人在观月阁做手脚的事儿透露给了北镇抚司,这人手是他游所思一手安排的,证据都牢牢攥在手里,不怕他不给。 第83章 若是不给,就把证据给了北镇抚司,彻底定下他的罪来。 “哎,人还是不能做亏心事儿呀。”临近小河,月光将青石地砖照得雪白,好似落了满地的霜,仰头,游所思突然顿了脚步,嘴里嘟囔道:“今夜居然是满月,赤星逆行,久留不去,环绕心宿……鬼老天,这是荧惑守心,大凶啊!” 说罢,游所思已是脸色煞白,忽然间一道人影飘飞而过,如鬼魅般。他吓得惊叫一声,双手直颤,一屁股跌坐在桥上。 “什么人!” 话语刚落,如芒在背,他怔怔回首,只见来人一袭黑衣,咔咔两声点在他胸前两个穴位上,顿时心脉封锁,嘶哑地便出不了声音。 “你……”游所思瞪大眼睛。 来周阴鸷一笑,抓了游所思臂膀,轻轻巧巧地就给扔到了河水里。 砰咚一声,水花四起,打散了河面月华,打破了深夜岑寂。 也不过一瞬息。 四周再度悄然。 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足抵万千意难平 是日, 钦天监灵台郎游所思的尸体被河道衙门捞起,根据帘子胡同怡红院的老鸨、众姐儿以及客人们的证词,初步断定其死因为酒醉溺毙。 刑部和大寺的人方调查几天, 就被北镇抚司接手,说是钦天监灵台朗乃宫中要人,怕调查过程透露宫中秘辛。但北镇抚司事务繁多, 这桩案子没过几日就不了了之,以意外事件定性。 林清心底很清楚,一个从七品的死,在顺天城翻不了什么浪花。尽管在观月阁一事上钦天监和工部有交集,但此际困扰郦径遥的另有其事。 一船银子还好, 当第二船银子运送至京时,太子和郦径遥都是坐不住了。 郦径遥望着案上堆积如山的信件,揉着精明穴,连叹息都叹不出来。今日早晨阁内会议, 程菽、隋瑛毫不掩饰喜色,当然,这是喜事一桩, 可郦径遥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思前想后,他捎了某封信去了张府。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张邈已经在阅读这封信了。 “他的意思是,我们继续纵容宋知止收税纳银,他便不干了?”张邈瞧着落款上的“杨齐泽”三字说, 神色玩味。 “依他的话, 这么多年,他想办法从盐商那里弄来的银子,一部分是交到了京里, 也就是上贡给了我们,一部分要去笼络下面的人,把该办的不该办的事儿都给办了,还有一部分,算是他的辛苦钱,如今他宋知止领着个王爷,要查盐商的税,还要他们纳银,且不说他的辛苦钱,说是以后没钱孝敬咱俩,有些事儿也办不成。” “呵。”张邈将信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在手心,“他办不了,有的是人办,一个知府,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重。人巡抚都熬着呢,该给的钱就给,他却舍不得了?问问他,是那些盐商逼得他说这些话,还是他自己舍不得钱袋子?” 郦径遥冷笑,“打窝费不知赚了多少,怕是一点儿都不肯想着朝廷啊。阁老,这江南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将近二十年过去,圣上还是放心不下,难不成这广陵还真有权王遗党?不都是咱们放出的风声吗?” 张邈面色一凛,语气带上了斥责,“郦依,有些事可以弄清楚,有些事你还是稀里糊涂些比较好。” “下官……下官只是随口一问。” “随口一问,几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郦径遥脸色阵青阵白,他是赣州出来的,多年前对广陵权王谋反一事早有耳闻,也了解些许,可即使官至二品,入阁执政,庆元帝和张邈都对此事讳莫如深。 唯一的交代便是,广陵权王遗党,有就有,没有也得有。 郦径遥便认为,这是庆元帝拿来削藩的名头,这些年,他也算是在这件事不遗余力。 可如今,动了下面那些人的盘子,这些人便心生不满,叫嚣着不干了。不干就不干,这事若是透露出去,藩王怨艾四起,届时龙颜大怒,他郦依真是如张邈所说,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思来想去,他只能把这事挂在张邈头上,让他拿主意。 “阁老,您说,目前这个局面怎么办?我郦依也算是尽心尽力,可这事儿,我还真拿不定主意。” 张邈沉吟不语,片刻后,他将那封信扔进了炭火里,拢了拢官服领子,老神在在地道:“郦依,这么多年,还是没长进,当断则断,不断则乱,当局面对你有利,就强调稳定,当局面对你不利,就强调改变,当稳定和改变都解决不了问题,便把造成这局面之因,彻底斩断。明白吗?” 郦径遥微眯双眼,“您的意思是?” 张邈垂下双眼,不再应声。 一个时辰后,郦径遥方回府,就听人说太子招他进东宫。 “且罢,这事也得给殿下一个交代。” 于是连府门都没近,郦径遥便摆驾去了太子府。 太子面色很不好看,见郦径遥以来,脸上便更是不掩讥讽。 “连自己人都不救,怕是以后那些富贾官绅要另攀高枝儿了。” 郦径遥落座后,在炭火上烤了烤手,“殿下这话说得有,人总是这山望的那山高,可如今,这大宁朝,还有那几座山,比得您高,比得阁老高?” 太子冷哼一生,起身负手踱步在厅堂,“郦大人约莫是望了,小山也会长,如今这程陨霜似是换了方向,见着二弟烂泥扶不上墙,便转头去了三弟那边。郦大人,一个林见善不足为惧,一个隋在山让你们伤脑筋,再加一个程陨霜,呵,这山听着就吓人!” 第84章 郦径遥也站起身,“那又如何?东宫一人,半边天下,无平川,便无山峦。咱们这些山啊,可都是长在大宁朝的地基上。” 顿了顿,郦径遥说:“如今也到了该下决断时刻。奈何不了程陨霜,折了他利剑便是!” 太子眼睛遽而睁大,“您的意思是?” 郦径遥眼底寒光毕射,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太子扬起嘴角,“就等着您这句话呢。” —— 日暮时分,铁灰色的天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马车在泥泞道路上留下道道车辙印,纵横交错,如同芸芸众生那纷繁不堪的命运。 隋瑛从吏部衙门出来后,马车便径直驶向林府。林府内寂静一片,雪落于竹林中,压弯了竹枝。长廊下漂浮静谧熏香气息,下人们个个鸦雀无声,独自忙活着。见隋瑛到来,便解释道,今日大人独自在竹林后的书房里,半步未出,一人不见。 隋瑛点头,说,我去寻他。 下人想拦,却又觉得,隋大人终究是不一样的,纵使谁也不见,唯独也是会见他的。 隋瑛推开书房沉重的木门,暖意夹杂烟熏火燎之味迎面扑来。他连忙走进,关了门,阻挡风雪进入。 “晚儿。” 他唤了一声,无人应答,屋内烟气缭绕,他呛得咳嗽几声。用手挥了挥眼前烟雾,他穿过屏风朝书房深处走去。 掌灯不过一两盏,阴暗角落处,他见到林清一袭白衣,黑发披散,若遗世谪仙,跪坐于地。在他面前,火盆里火光蓬勃,一只惨白的手拿着一沓纸钱,缓慢地放入火焰之中。 青烟升腾,火舌仿似要燎了那指尖。 隋瑛连忙走近,脱了那朱红的狐裘披风,披在林清身上。 “晚儿,怎地穿这么少。”他握住林清的手收回,却见美人已是清泪两行。搂了人在怀中,他拨开那黑发,掏出一方帕子轻轻揩拭林清的眼泪。 “刑部里的卷宗上写着,是今日这日子。”林清抬眼,望向隋瑛,“是吗?” “是……”隋瑛露出宽慰的笑容,吻了吻林清鼻梁。 从林清手里接过纸钱,顿了顿,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便将所有纸钱悉数扔进火盆中。火舌猛地窜高,火光照亮两人面庞。 隋瑛笑容不改,却也红了眼眶。 “也是惹你哭了。”反过来,林清倒擦拭起隋瑛眼角的泪,“你的父亲呢?” “前月祭奠过了。”隋瑛握了林清的手,放在心口,“父亲身上无罪名,算是病逝,供在我们隋家的祠堂里。姨娘每月都会去瞧一瞧。” “你也是很久没回去了罢。” “回去做什么?那里没有你,我并不怀念。” 林清脸颊贴在隋瑛胸口,“好想,好想和你回江南,回我们的广陵。” “来日一定有机会。”隋瑛畅想道,“为你父亲洗清罪名后,在广陵立上一座林家祠堂,我们每年都回去祭拜。” “如今奸人就在眼前,我却无能为力。”林清眼前好似升起张邈面容,他隐忍着,却不由自主地发抖。多少次,在那朝堂上,他都恨不得拔出柄剑来,彻底结束这一切。 可是,死了他张邈又如何呢? 他的父亲——林可言协助权王谋逆之罪,就可洗清了么? 如今江南两省都是张党的天下,他是半分不能触碰,那是张党的逆鳞,是圣上的心病。多次,林清给萧慎和宋知止写信,务必小心,路途须得谨慎,恐遭奸人谋害。无数个夜里,他提心吊胆,生怕二人出什么意外。 即使隋瑛差了护卫一路随行,他却始终放不下心来。 见林清拧着眉头,隋瑛宽慰道:“一步一步来,只要岐王上位…… ” “不!”林清抓了他的手,激动道,“是陛下定的罪名,要让陛下为父亲正名!” 隋瑛苦笑,“他连陆师都不肯还个清白。” 抚摸林清黑发,他神情萧瑟,有些话堵在心口,不知该说不该说。 要让当今皇帝重审当年一案,等于是逼迫其承认自己所犯下的错误。可皇帝是不可能承认自己错误的。 他只会用一些手段,去弥补错误所带来的代价。就比如,如今他重用自己,无非是想给天下人做出个样子罢了。 好似在说,瞧,虽误会了陆渊,但到底是重用贤臣,把他的学生提上来了。 他只会为自己正名,因为他是君父。君父之尊,不可沾染尘秽。 但隋瑛不忍心说,只是盯着怀中人的泪眼,重复那誓言:“晚儿走一步,哥哥便跟一步。” “只是,”他俯身吻了吻那柔软的嘴唇,“莫失初心。” 林清苦涩地笑了。 转头,他将面庞深深地埋在那二品官服中,他不堪再见那张真挚纯善的面容,那双此生不变的坚定眼眸。 多想说,初心如一,可道路有二,他只愿殊途同归。 可他最终忍住了。 屋外雪落无声,屋内环抱相泣,烟消火偃,满衣清泪。 好在人间有这一隅,好在此地有这一人。 足抵万千意难平。 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梦里随君同,却也无缠绵…… 且说那怜妃身体抱恙后, 庆元帝也曾宠幸过另外一位妃嫔。那妃嫔喜得怀孕,却不出两月,又落了胎。这叫庆元帝好生郁闷, 身为一朝天子,他的儿子实在是太少了。 第85章 怜妃去探望那流产妃子,那妃子拉住怜妃的手再三感谢, 说自己出身低微,若不是怜妃时常来瞧她,还指不定被这宫中的下人们欺辱成什么模样。如今失了龙胎,想必来日更不得宠。说罢,那妃子已是泪水涟涟。 怜妃却道, 都是同病相怜之人,来日方长,妹妹还须好生休养便是。在寝殿里好生安抚一番,怜妃便离了那妃子, 独自回到观月阁中。 庆元帝有国事在身,她好不容易得了清净,又想起什么, 便差遣身边的侍女们唤了一宫中护卫来观月阁楼下,怜妃与那护卫私下交谈一番, 又赏了一些银子,那护卫便匆匆离开了。 “那是我同乡的一位哥哥,在宫中也好互相照拂。”怜妃对身边侍女如此说道。 仕女们当然不敢问东问西, 怜妃这人看似柔弱, 实则行事狠戾,有一回被她抓到某位宫女在讲当初床塌了的闲话,生生地在五十大板下香消玉殒。是以观月阁中的宫女太监们对其都有种莫名恐惧, 无人敢对怜妃说道一二。 当然,若是听话,怜妃的赏赐也是多的。 只是众人总是瞧不清楚这貌若天仙之人,时常坐与观月阁的楼台上,遥望远方。谁也不知道,映照在那双悲伤眼眸里的究竟是谁的身影,分明庆元帝就在眼前,她的目光却总是很远。 也许正是这若即若离的远,才叫庆元帝如此痴迷。 男人总是爱女子的神秘。 只是这宫中之事向来都是秘闻,而宫外的天下,万事都在发生。 —— 江南,又是一场雪落。 “宋大人,王爷,为国捐输可以,但您二位比较咱们这些做事儿的连饭都吃不上,那些盐商,也不是我们能叫就能叫来的。”杨齐泽大剌剌地将腿搁在签押房的案上,两眼一闭,把一手帕往脸上一蒙,“下官夙兴夜寐,几个晚上没睡好觉,还请宋大人和王爷见谅啊。” 说罢,这杨齐泽就头一歪,打起了呼噜。 宋知止和萧慎相视一眼,无奈地走出了知府衙门,登上了回程马车。 两人下榻在广陵驿站已有半月,如今收效甚微,自然没什么好心情。一路上,宋知止默然不语,望着窗外雪景,思念边疆征战之人,一想到自己筹不到钱,那人缺兵少马,如何作战?又偏偏是个急躁性子,念及他在战场上的安稳,宋知止百般叹息。 而萧慎,心底思念着林清,不消林清嘱咐,他也一直在暗暗地收集张党在江南行贿受贿的证据,只是他没想到,此地竟如此牢固,让他有心攻门却铩羽而归。 天色渐暗,马车使出驶过大明寺,塔顶上,皑皑白雪映照最后一丝天光。当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马车已经驶出广陵城,拐上了一条小道。 “怎么回事?”萧慎警觉,掀开车幔,“怎么换路了?” 车夫转过脸来,恭敬答道:“方才收到了消息,白日下了大雪,说是官道塌方了半边,只能走这条小路。” 萧慎凝眉不语,一日劳顿中,宋知止已经靠在车厢中睡着了。 这些日子他谨记林清嘱托,要照顾好宋知止,因为此人是程菽最为宝贝的学生,顾了他,就是顾了程菽。这程郧霜何许人也,其份量萧慎还是清楚的。如今是借了隋瑛的光才能在户部讨到这份差事,接下来他更希望自己能与程菽交好。 毕竟,只消一想到,林清和隋瑛在一起的模样,他心底就隐隐作痛。 且待几年后,再看究竟。 无数次,他对自己说。 而如今,他看了一眼宋知止,第三船银子该怎么弄到手呢? 这广陵,好似隐藏着什么秘辛,每当两人提出捐输一事,就拿什么权王遗党一事来抵挡,说什么盐商交上来的钱要拿来养民勇,这些民勇,都是为了预防遗党翻身。 可这遗党到底在何处?民勇又在何处? 萧慎心忖,不管如何,明日定要死死咬住那广陵知府杨齐泽,他才是弄到钱的关键。 沉思之际,萧慎忽略了这路途已久,早已超出了原本时间。就在他反应过来时刻,霎时传来一道飞箭破空之音,便听到车夫一声惨叫,这人便直直躺向幔子上,朝后倒进车厢! 萧慎当即大惊,一手便搂了宋知止,飞踹车厢内壁,合身朝突破口滚了出去。 噗噗噗!三发利剑瞬息而至,皆射于两人滚过的泥土中。 此刻,宋知止惊醒,惊呼一声,周围隋瑛派遣而来的护卫也反应过来,将两人合围在内。 “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朝廷命官,我看你们是不要命了!”为首的护卫望向茫茫黑夜,敌暗我明,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宋知止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也尽显文人风骨,合身挡在了萧慎面前。 “知止谢过殿下,现在,还请殿下护好自己,这些人应是冲我来的。”宋知止摸了一把脸上的污雪,神色凛冽。 也是,萧慎心想,若是想对他下手,直接射向车厢便可。这些人应是怕伤了自己,才将两人逼出车外。 如此一来,萧慎更不能让宋知止出什么闪失了。 他拉住宋知止衣袖,将他拽至自己身后,接着便抽出长剑,持剑而立,冷道:“宋大人好胆识,只是本王也是从战场上滚了一圈回来的。要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保护,可是为人笑柄了。你且退后,他们不敢奈我何。” 宋知止还想说什么,又是一轮飞箭破空而至,情急之下他慌忙躲避,就听萧慎对一护卫喊道:“保护好宋大人!” 第86章 说罢,萧慎提剑而上,与从四面大方涌来的数十名黑衣刺客拼杀在一起。 果然,如他所料,这些人根本不敢和自己动手,纷纷想突破他和护卫组成的防线,取宋知止的命。 刀光剑影,萧慎寒眸凝血,已是杀红了眼,可就在酣战之际,变故突生! 不知黑夜何处,一道飞箭再度而至,直直刺向萧慎心口! 他不及避让,飞箭入体,扎在臂膀上,他闷哼一声,持剑跪倒在地。 “王爷!” “殿下!” 众护卫大惊,就连死战的黑衣刺客们也是动作一滞,面面相觑。不过片时,一群不知来处为何的匪徒就将众人包围。与方才黑衣刺客不同,这些人各个如喋血之狼,有的手持砍刀,有的手持重斧,有的挥舞流星锤……当真是索命鬼,一来来一群。 饶是萧慎自小习武,面对这些人,也是有些慌了。 护卫渐渐靠向萧慎,将其围在中央,原本要取宋知止性命的黑衣刺客也有几名缓缓转身,持剑面向来人。 然而他们根本不是对手。 砍刀抡圆,带起凌厉风声,刀起刀落,惨叫连绵,不过须臾,已是众人皆倒,血流成河。 这些人好似忘记了宋知止,全乎冲着萧慎来。萧慎早已受伤十余处,浑身浴血。 宋知止眼看不对,从车厢上跳下来,扶起萧慎。 “殿下!”宋知止哭道:“上车罢!” 话语刚落,一柄斧头划着银光就朝两人劈来,萧慎憋足了劲儿将宋知止往后一推,持剑堪堪挡下这一击! 他仿似听见林清在耳畔说,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宋大人。 对,保护好宋大人……他脚步踉跄,被宋知止和一名护卫拖上了马车,在地上留下一串凌乱血痕。就听护卫头子的身影传来。 “保护宋大人和王爷撤离,这里我们顶着!” “驾!”马车再度前行。一路摇晃,一路跌撞。 宋知止将萧慎抱在怀里,惊慌之余手里抓着柄匕首,而萧慎早已无法动作,却紧紧攥着长剑不肯松开。身后杀伐之声逐渐远了。就在两人以为安全之时,就听见前方驱车的护卫嗓音颤抖,说道:“殿下,大人,恕在下不能护送您二位到驿站了,前方一二里光亮之处,便是驿站,这接下来的路,劳您二位自己走了。” “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年轻护卫转头,含泪看了二人一眼,道:“我本朔西庶民,因隋大人恩情,得此殊荣,护您二位一路,如今,到了我报答隋大人,您二位的时候了!” 说罢,护卫抽出长剑,从马车上跃下,宋知止探出头去,只见在他横举长剑,独自一人面对那四五位追击而来的悍匪。 宋知止淌下泪来,咬牙回首,抓了前方马车的缰绳。 “殿下,宋知止就是拼上这条命,也不会让您有闪失。” 回首,他深深看了一眼濒临昏迷、软软倒在车内的萧慎,驱车狂奔而去。 终于,当马车驶进驿站,宋知止仰望天空,泪与血同下。 “殿下,我们……安全了。” 众人围上前来,身中数箭的宋知止直到倒在众人怀中,也未尝放过手中缰绳。 为臣为君,风骨至此。 因此一夜,萧慎永记这恩情。宋知止之恩情,隋瑛之恩情。 只是当他被抬出来时,他眼前只浮现一人身影,那身影清隽,犹若谪仙,叫他思念若狂,泪染衣襟。可是苍穹流转,他却不知晓,千里之外的顺天城,岐王府中落云苑,有一人为他半夜惊醒,冲进庭院,兀自愣怔,仰头落泪。 那孩子又知道什么呢?他只会拉着金瓜的衣袖,问王爷何时归来? 金瓜心疼却又无奈,说王爷年前定会归来。 可是为何今夜,他辗转反侧,噩梦连连呢? 无人给他答案,月明中天,夜朗气清。 尘世多少事,终归不得解。梦里随君同,却也无缠绵。 第49章 第四十八章 不信不来求我 咣当一声, 林清手中茶碾落地。 “你说什么?”他起身,朝王朗走去,“岐王遭到暗杀?” 王朗泪水涟涟:“主子勿忧, 已是没了生命危险……歹人正在抓捕着呢……” 林清脸色发白,腿脚发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王朗连忙上前扶住了他,“主子当心!” “快,备骄,我要去江南……” “主子,如今下着大雪, 怎的……” “快去!”林清罕见地发了火,撇开王朗,自己披上了狐裘披风。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就朝府门外走去。 只是甫一出门, 他就被隋瑛拦在了门外。隋瑛一身风雪,显然是匆忙赶来。 “晚儿。”隋瑛拉住他,“别担心, 岐王在回来的路上了。江南各府都派出了人员,一路随行保护……” “我, 我……”林清捏得拳头发白,“你不是派了人保护他吗?为何如此!” “抱歉,我的人, 都死了……” “我绝不会放过幕后之人……我现在就去刑部!”林清撇开隋瑛的手, 手直哆嗦,披风系带系了好几次都没系住。 “晚儿!”隋瑛制止了他,再度站到他面前, 挡了他的去路。 “让开,遇安,我是他老师!”林清红了眼眶,推搡在隋瑛胸口。他不明白隋瑛为何要拦他。 隋瑛抓了其手,林清的颤抖他分明感知着,许是师生情深,又或是他在岐王身上寄予了太多,林清此番激动,他完全解。 第87章 “这件事你我已经插手不进了。”隋瑛收拢林清的手,放在胸口,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冷静一点,晚儿,北镇抚司已经全权接手这件事,你我,已经被明令禁止排除在外了。” “怎么会?”林清眼睛遽然睁大,难以置信地道:“我是他老师……” “是,正因为你是他老师,我也是他半个老师,所以我们这些人,要为这桩案子负责,毕竟是我推举他去的,你也做了保,甚至陨霜也难辞其咎。” “程菽……那那个宋知止呢?还活着吗?”林清追问。 “九死一生,还好,活着。” 林清半分松气,若是宋知止也死了,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向户部交代。尽管这事怎么论罪都论不到他身上去。可那宋知止,是个人才,是他和大宁国都需要的人才。 见林清脸色极差,身形摇晃,隋瑛便知他是急火攻心,又伤了身子,连忙搂住他往屋内走,可刚走几步,林清便挣脱他怀抱,道:“我要去北镇抚司!” “我不允许!”隋瑛紧紧攥住他手腕,“晚儿,你可知北镇抚司是什么地方,岂是你我可以随意攀涉的,更何况……” 隋瑛顿了顿,林清知道他暗指什么。 “若是让他们那群人瞧见了什么端倪,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护你才好。你我此时最要紧的是冷静,岐王生命无忧,相信北镇抚司的荀虑指挥使和倪允斟镇抚使会给圣上、还有你我一个交代。” 隋瑛面容冷峻,已是不肯容许林清离开。纵使有万般焦急和担忧,林清也挣脱不得,被隋瑛拉进了屋。约莫半个时辰,隋瑛让他用了些茶水,他才堪堪平静下来。 这时,他才想起隋瑛说的那句,他的人都死了。 看向坐在一旁的隋瑛,低垂头颅,平静却哀伤,偶尔一两声叹息,林清便明白,这人内心也是受了伤。 “哥哥。”林清抚上了他的手背,“我这里还有一些闲钱,拿去抚恤那些护卫的家人罢。” 隋瑛抬眼,苦笑一声,“一是忧虑岐王和宋大人,这两人都是我大宁朝的中流砥柱;二则是,实在是愧疚,带他们离开朔西前,说是谋上几份好差事,不到一年,却让他们丢了性命,呵呵,什么人,手段如此之狠,竟斩尽杀绝……” “还能是什么人?先前我只担忧宋大人,没想到……” “张邈和郦径遥没那个胆子要岐王的命。”隋瑛沉吟不语,“只能是太子,不过,只看北镇抚司的人怎么处了。” 见林清胸腔起伏,恨意毕现,隋瑛反过来抓了他的手,“这个时候千万要沉住气,这件事上你我只能先忍下来,因着对手是东宫那位,我们只能用真相来还击,绝不可用此种方式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否则不仅你我,连岐王都要背上骂名了。” “我明白。”林清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心底飞快盘算着对策。隋瑛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只是摸着他腕子,细细感受着他的脉搏。 他未尝没有对策,隋瑛闭上了眼,细细思索着。 —— 一本书在空中翻页,狠狠砸向郦径遥。 “反了!反了!郦依,你怎么敢对岐王下手,你是嫌命太长了吗!”张邈气急,文渊阁案架上的书本接二连三地朝郦径遥飞去。 郦径遥慌忙举手格挡,却依旧被几本砸中脸,索性也不挡了,直挺挺地跪下身来,“阁老,您要觉得这事儿真是我做的,我郦依也就认了,可您真觉得我郦依如此胆大包天不说,还没脑子?” 张邈手中书滞在半空,“那也是你事情没办好!” 拂袖转身,张邈恨恨道:“宋知止那厮能和岐王比吗?死一个宋知止,能翻起什么浪花?可岐王,那可是皇帝的儿子,再不受宠,也是留得那皇家的血脉!” 越说越激动,张邈狠狠地一拳敲在案上。 “阁老,我已经再三叮嘱过,别说害岐王的命,我是生怕伤了他啊!”郦径遥此刻也是眼眶通红,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就怪我不该把此事透露给太子,他催得厉害,本想是让他安心,可未曾想过他如此沉不住气!定是他派人,派人……” 郦径遥悔恨不已,已是泪染衣襟。张邈见他模样不像是装的,叹息一声。 “也罢,也罢,郦依,杀人么,一条命也是命,两条命也是命,有些事做了不打紧,被人发现才要紧。这事咱俩已是插不进去手了,落得个什么结局,我也不知,你我提前做好准备。” “阁老,真到了这个地步?” “呵呵,”张邈苦涩一笑,“太子犯罪,最多落得个东宫之位不保,虎毒尚不食子,你我二人,又算得了什么?” “阁老……救我啊……”郦径遥绝望喊道。 “救你?谁来救我?” 张邈重重叹息,踱步后打开文渊阁大门。 此际,铁云压城,风雪涌进,吹拂两人官服,乌纱帽帽翅簌簌作响。 “是生是死,不过旦夕,苦啊……” 他喃喃自语。 而此时,这苦涩尚未攀附到另一人身上。自打夏日在柳林中遇了怜妃一回,太子便念念不忘,魂牵梦绕,时常在宫中来个“偶遇”。今儿个在御花园里暖帐中,又瞧见怜妃独自听曲,便上前去讨了几句好话。 雪落无声,帐中炭火烧得暖,怜妃卧在一张贵妃椅上,柔若无骨,若一只雪白的猫儿。 第88章 这怜妃也是对太子颇为青睐,太子一进暖帐,便是遣走了侍女和太监,从兔毛袖笼里抽出手,亲自为太子斟上了一杯茶,眼底秋波暗送,那玉骨似的手指尖时不时地打太子肩头掠过,叫太子受宠若惊,痴痴地笑,半句话都说不清楚了,好似这天地都只剩下这美人这双含情眼。 “娘娘……”太子嘴角抽搐着。 “殿下,许是冻着了罢,快喝点茶先。” “谢……谢谢娘娘。” 太子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便和怜妃说起话来。无非是这雪下得够久了,叫人提不起精神,初见是好看的,如今也是腻烦了。只是那雪中红梅,倒是清丽雅致,看不够的。就如同娘娘那雪白面庞上的一抹红唇,怎的都是人间绝色。 怜妃羞赧地笑着,太子便是越说越起劲儿。只是还未与这美人说上几句话,一名小太监便躬身进了暖帐,俯身在太子耳边嘀咕一阵。 “说是江南那边传来了消息。” 太子凝眉,连忙起身,躬身告辞,怜妃那张精致的脸蛋上挂满了不舍,叫人好不怜惜。 “定是,定是的空再来看望娘娘。” 说罢,太子恋恋不舍地离去。方出了御花园,就拉着通报的小厮一通问。 只是还没说上两句,太子双腿便是一软。 “完……完蛋了……” “殿下!” “快,快扶我回宫……” 宫道深长,留下一道仓皇身影。 这道身影映在一双深邃眼眸里,拐角尽头,倪允斟收回目光,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自己的牙牌。 “镇抚使大人!”一千户急匆匆地朝他跑来,“终于找到您了,指挥使大人在等您呢!” “有什么好等的!不是派人去了么?” “说是抓到了一人,等您去审!” “抓到了?这么快!”倪允斟将空中牙牌潇洒一抓,面露喜色,开怀道:“不信不来求我!” “谁?”千户眨着双大眼睛。 “去去去,管好你的事!还来打探我,不想活了你!”遣走千户,倪允斟露出得意笑容,眼前好似浮现出那人的清隽身影。 “神仙也得来求我咯!” 腰胯绣春刀,他大摇大摆、得意洋洋地朝宫道尽头走去。 第50章 第四十九章 他知道,自己失了态。…… 北镇抚司, 倪允斟推开牢门,朝站在一旁的千户使了个眼色,一盆冷水便浇在那五花大绑的匪徒身上。匪徒受尽刑罚, 哆嗦了几下醒来,望向面前这群人的打扮,便知再无生还余地。 “再问你一遍, 幕后主使是谁!” 匪徒露出血糊糊的牙齿,啐了一口,阴狠道:“问多少遍都一样,当朝吏部堂官,隋瑛!” 千户无助地看向倪允斟:“他非说是隋瑛大人。” 倪允斟望了他一眼, 冷笑道:“说不准人说的是实话呢。” “大人,这……”千户拧起眉头,凑近小声道:“这一看就是扯谎呢!” 倪允斟舒展了一下五指,漫不经心地看了那匪徒一眼, 啪地一声,在场人都未反应过来时刻便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扇在匪徒脸上。 几颗牙齿飞出去,匪徒目光瞬间涣散。 “这一巴掌是代他打的。”倪允斟淡道。 “他?”千户在一旁心忖, 他是谁? “接着审,余党尽全力追捕。” “是!大人!” 倪允斟出了牢房, 只见北镇抚司庭院内,独自伫立一人,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指挥使大人。”倪允斟敷衍行礼, 道:“犯人已经在审了。” 荀虑年近五十, 担任指挥使多年,正三品官员,是所有锦衣卫的头子, 统管整个南北镇抚司,为倪允斟的直属上级。 “既然在审犯人,你这是要去哪里?”荀虑上前一步,目光深沉。 倪允斟粲然一笑,“都等着我来审,要那些千户百户有何用?大人,我自有我的去处。” 荀虑微微一笑,音色却依旧冷淡:“你的那个弟弟,近来还好罢?” “好得很,日日读书呢。” “有什么好读书的,想谋官职,我们做安排即可,直接安排到国子监里去。” “人家可不一样,说要走科举这条路,不靠我。” “嗯,”荀虑点头,“算起来也是有天赋,前些年中举了罢?” “是啊……不过大人,怎么如此关心我那家事来了?”倪允斟坏笑道,“怎的,要给我涨俸禄啦?” “俸禄是不涨的,朝廷里没有钱。但是择之啊,你弟弟读书不容易,你可别千万坏了人家的路。” “您这是何意?”倪允斟收了微笑。 荀虑走近,伸出手来给倪允斟系好领口前的披风系带,规整了一下他头上的缠棕帽,拍掉他肩上的落雪,语重心长地说:“喜欢喝茶,就多在家里喝,家里没有茶叶,我送你几斤上好的江南新茶。咱们这号子人物,心底只能装着一个人,明白吗?” 倪允斟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明白。” 荀虑拍了拍倪允斟的肩,“明白就好。” 说罢,荀虑走过倪允斟,朝牢房深处走去。倪允斟怔怔回首,露出嘲讽笑容。手握在绣春刀刀柄,他用拇指细细感知着那凸起的春花图案。 雪下得大了些,再度落在他的肩头。 “一个人?”倪允斟俊朗面庞上露出些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所以,因为一个人,所有人都得忘了吗?” 第89章 “不,我不会忘。” 他好似看见,他所站立的这处庭院,景色变幻,那株被砍伐的、如今只剩下一根树桩的老槐树再度生长了起来,在炎炎夏日撑起一片阴凉,在寒冬腊月阻挡所有风霜。 树下,一人将他抱在怀里,问他,择之将来要做什么? “要做和师父一样的人!” 他搂住师父的脖子,“要武功高强,报效皇上!” “好!那择之要好好练武,今天扎马步没有?” “扎马步了!” “择之真乖!” 他的鼻子被轻轻地捏了捏,童音欢笑一片。 可如今,他却独自伫立在雪中,低垂头颅,鼻子发酸。 眼泪滚烫,一滴一滴落在雪地里,他突然很想见到那个人。 —— 那个人也很想见他。 眼见隋瑛去做护卫家属的安抚事宜一时不能得空,林清便披了披风,安排了一顶软轿便去了熏风阁。他故意将那软轿停在熏风阁门口,在他惯常所在的雅间里,他怀着并不平静的心情,一盏一盏喝着茶。 可直至天黑,倪允斟也没有来。 茶冷了,林清也等得心灰意冷。他知晓晚间隋瑛会来寻他,为了不让那人担忧,他起身下了楼,重新坐回了软轿上。 软轿于雪中前行,林清靠着轿厢柔软的内壁,神思连篇。他知道自己现在对于情况是插不上手,也知晓圣上让北镇抚司接手这一事已是有了自己的怀疑。只是他心神不宁,需要一个确切的结果。 也许就如隋瑛所说,他沉不住气。可是他并不怪罪自己,萧慎是他唯一的学生,也是他的希望。换了谁在他这个立场上也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他阖上双眼,只觉得太阳穴发痛。 雪越下越大,回府的道路似乎变得越来越长。半晌林清才反应过来不对,掀开轿子的幔布,正准备问怎么回事,就见前方抬轿之人中有一人莫名熟悉。 “你……” 倪允斟一身蓝色葛布布衣,头上戴着素色襆巾,仆人打扮,回头朝林清眨了眨眼。 “别出声儿!” 倪允斟抬着轿子,悠哉悠哉,眼睛望在前方道路上,“放心,不是绑了你们主子,回头叫你们主子赏钱给你们,前提是嘴得管住咯。” “小的……小的明白。”林府上的轿夫小心答道。 “回头赏你们。”林清说。 得了这句话,轿夫们才彻底放下心来。看来这突然闯来的并非歹人。要知道这一路他们想做声又不敢,正愁用什么法子通知轿内的林清呢,没想到这两人是老相识。这口气一松,脚步就变得快了许多,不久就绕过几道胡同,出了城门,来到城东郊外的土地庙前。 槭树掩映后的土地庙墙壁斑驳,月光照得积雪幽明。数十级台阶一路向上,通往土地庙浑厚古旧的大门。雪依旧飘落,风却式微。几只寒鸦掠过上空,鸣叫凄厉。 林清下了轿子,心情欢喜雀跃,踩在台阶上,脚步很是轻快。回头,他朝轿夫们说:“你们在这里候着,你,跟我来。” 他朝倪允斟招了招手,倪允斟睨着眼睛,坏笑一下,林清倏尔红了脸,心想又是场交易。 果不其然,方进了土地庙,门还没关上就被人搂了腰。 “见善,我这辈子都未曾为人抬过轿,说说,你怎么弥补我?”倪允斟凑近,吹落林清睫毛上的雪花。 林清勾起唇角,“择之分明知晓上哪里寻我,可偏偏要抬这轿子,显是自己愿意。既然是自己愿意,又何来弥补一说?” “哦,原来是这样。看来,你是不想知道下文了。那咱俩就此别过!”说罢倪允斟摆了摆手转身就走,林清连忙拉了他衣袖。 “择之,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林清忙道。 “你等我做什么?”倪允斟笑嘻嘻反抓林清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手心。 “别跟我打哑谜了,不就是因为岐王,他是我学生,我心忧得紧。说罢,那些歹人你们抓住了没?” “哟,北镇抚司的机密一下子就告诉你呀?” “你!”情急之下林清恼了,也懒得再跟倪允斟废话,捧了他脸就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这样总行了罢,快告诉我!” 倪允斟一愣,讪讪地摸了自己脸,“感情我是个流氓,哼,罢了。见善,人是抓住了,可审出的结果,你当真要听?” “当然!”林清睁大了眼睛,此际他仰着头颅,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雪花的阴影不时从他脸上掠过,清丽动人,摄人心魄。倪允斟只觉得心头鹿撞,赶紧躲避了视线。 “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实话说了,你可不要太激动。” “我不会激动。” “是隋瑛。” “……” 倪允斟转过脸上,他欣赏这张微笑容颜如何在惊诧中被冰封动,漆黑眼眸里流淌出难以置信和荒谬绝伦。 “不可能。”林清拂袖转身,冷道:“想用此种方式离间我和他,未免也太过幼稚了些。” “信不信由你,见善,这话可是我们大名鼎鼎的杨千户亲自审出来的。” “这么明显的挑拨离间,择之看不出来么?”林清的面容掩盖在阴影中,但已隐现愠色。 “是啊,极有可能,不过或许就是因为猜到了我们会如此想,所以更值得铤而走险。”倪允斟冷笑一声,戳了戳林清的肩,“你可别忘了,是他举荐岐王去的江南。” 第90章 “他是为岐王好。” “他凭什么为岐王好?就因为你是岐王的老师?”倪允斟哂笑:“见善啊,你我虽时刻打着哑谜,但彼此心里清楚得很,有共同目标才有成为伙伴的可能。那隋在山和你是什么关系?纵使你二人此际情切意深,可应该不需要我来提醒你,这‘情意’二字,在利益面前不值一提。你又为何会坚信不疑,他始终会站在你这一边?” “他当然会站在我这一边,因为我和他这一生……”林清哑然,连忙住了口。 “呵呵,都论起今生来了?”倪允斟无奈摇头,“过去你二人在顺天城也无什么交集,难不成朔西那一两月的时间,就叫你二人定终生了?林清,你今夜可是叫我刮目相看,天真至此,对不起你那身二品官服。” 林清垂首,反驳道:“总归来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无需冷嘲热讽,因为我信他。” “你最好是信他,他最好也是值得你信。”倪允斟脸色铁青,再度看了一眼林清,眸中深处淌出的也不知是讥讽还是绝望,他听见自己声音已带上恶毒与嫉恨。 “还以为你二人是玩玩的,呵,什么身份,多大的人了,还谈什么今生不今生,简直让人啼笑皆非。林见善,最后提醒你一句,你现在做的事,稍有不慎,挫骨扬灰。不仅是你,还有你这九死一生捡了条命回来的学生,还有那你念在心里的东洲的那个徐无眠,你以为太子张邈和他们是吃干饭的?莫要被这莫须有的感情迷了眼!” 说罢,倪允斟一脚踹开土地庙那破旧厚重的大门,走进了风雪中。 他知道,自己失了态。 他也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可他控制不住,只因这么长时间,他还抱着希望。 林见善这等不显山露水之人,怎么会轻易爱上他人,还是那样光明敞亮与他截然相反之人? 然而可笑的是,事实就是如此。 他是真的爱着那个人。 第51章 第五十章 罪魁祸首 临近夜半, 雪落得大了些。 林清依旧伫立在原地,垂首,将神情隐匿在月光暗处。夜哑然而寂静, 他的心中风浪四起。 哪怕倪允斟的话有一丝真的成分,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受。 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而自己,又为什么会怀疑他呢? 好似又看见这人站在自己面前,朝他一次一次伸出手。多少次生死时刻,都拼尽全力护下自己。 “林安晚,林安晚, 你怕什么?”他兀自笑了出来。 转身推开那扇被倪允斟一脚踢得只剩半边还挂在墙上的木门,他走出土地庙。此际月沉西天,世间一片璀璨的银白。丛丛松林被压弯枝头,好似不堪承受月光与雪的重量, 时而弹起,扬起一团雪雾。 他拾级而下,一步一步, 踩在晶莹台阶上,留下一串忧愁的脚印。 仰望, 他昂起头颅,不无悲伤,嘴里喃喃念着那人的名字。 “遇安, 遇安……” 而他口中轻唤之人, 却在这一夜快要发了疯。 隋瑛从未有过如此失态时刻。 傍晚时分他就结束衙门事务赶到了林府,心知林清此际内心焦急,他不放心他独自一个人。到了林府后, 却被告知林清尚未从熏风阁回来,他便又去了熏风阁寻他,然而熏风阁的掌柜却说,林大人半个时辰前就走了。 隋瑛当即就派了人,在顺天城里暗暗地四处搜找。如今萧慎身受重伤,宋知止命悬一线,显是对手下了狠招。林清消失在顺天城,叫他原本智的头脑变得胡思乱想起来。他不能接受林清出任何意外。 由于雪天,街上人烟稀少,少有人见到林府的轿辇。尤其是林清这一回为了掩人耳目乘坐的是一顶毫无特色的便轿,抹去了林府的招牌,派出的人手在街上四处打听却无功而返。眼看天色黑透,隋瑛便再也坐不住,自己骑上一匹马,在城内四处寻找着。 雪越下越大,他从城东找到城西,又从城南打听到城北,想去问岐王府上的人,又怕惹得岐王那边担心,他只能派王朗去岐王府上旁敲侧击地打探了一番,被告知林大人好些时日没去府上了。 而他自己,连着两个多时辰都穿梭在顺天城的大街小巷。 他那在京内养好的手,在这一夜里抓着缰绳再次冻伤。 白雪纷飞,好似多年前他追在那漆黑棺椁后四扬的纸钱。呼出团团白汽,寒夜里他的睫毛凝了霜,若隐若现的泪痕,凝结在苍白面颊上。 这一夜,他再一次体会到失去的滋味。 他竟如此害怕和仓皇,好似回到那个奔跑在青石小巷中的少年。 直到他觅得一丝消息,寻着痕迹追踪到城外,见那轿辇缓慢地顺着小径而来。隋瑛下了马,冻僵的双腿叫他些许踉跄,冲过去他掀开幔子,见到林清端坐在轿辇当中无恙,他紧绷的神情才倏忽间松驰下来。 “你……”林清略微惊讶,睁大的眸子里映出隋瑛那从未有的慌张。 “你是要取走我的命。” 说出这样一句,隋瑛嘴唇颤抖,垂首掩饰自己发红的眼眶。再度抬头,他将林清拥入怀中,这具身躯孱弱瘦削,却依旧实实在在地存在于他的怀中。于是他安心了,一夜的奔波,仿佛也无任何辛苦了。 “哥哥。”林清意识到今夜自己的轻率,抬起手,轻轻落在隋瑛的背上,“对不起……” 第91章 “不要说,晚儿,不要说,让我抱抱你……”隋瑛将脸深深埋进林清的颈窝里,他少有展示出脆弱时刻,这一回,他是真以为林清出事了。 他不知道,原来自诩为智的他,也会慌乱失措至此。 全乎因为这人,太过重要,早已与他的生命不可分割。 隋瑛披风上的落雪渐化,湿润了林清面颊,分不清哪里是泪水,哪里是雪水。 这人寻找自己如此,而他却心生动摇,哪怕只是片刻的怀疑,如海的愧疚也会淹没他。 直至回到府上,睡到榻上,隋瑛也没问他究竟去了哪里,去见了谁。只是帮他梳着头,熬了姜汤为他暖身。 “你也喝点。”姜汤氤氲雾气,迷离了两双情人眼,林清将姜汤送近隋瑛唇边,他看到了他裂口的手指,血肉猩红。 隋瑛微笑地摇了摇头,视线片刻不离林清。 “我没有任何事,我只是想……四处走一走。”在这真挚目光下,他依旧说了谎,“喝点吧,哥哥,今夜可真冷,你的身子热乎了,晚上才好抱着我睡。” 闻言隋瑛才抿下一口姜汤。 “不会让你受冻的。”隋瑛说,苍白面庞逐渐泛起鲜活血色,笑意盎然,眼底揉碎了烛光,温柔得一塌糊涂。 可林清想哭,为隋瑛冻伤的手哭,为愧疚而哭。 抿了唇,望向另一边。他难以承受这目光,这信任比世间万物都重。 而隋瑛却只是上了床榻将他抱在怀里,一言不发,一句不问,好似宝物失而复得,紧紧攥住,片刻不肯松开。 —— 且说那岑长青自从进了都察院,除却履行职责外,心底一直记挂着一件事。他一直想知道究竟是谁写了弹劾的折子愿望了陆渊,这已经成为了他的心病。 然后在都察院中,其余的监察御史都对他避之不及,因他是隋瑛保下来举荐去的都察院,天然地就划到了岐王一派。岑长青也为这事找隋瑛聊过,他不相信隋瑛会参与党争甚至是夺嫡。 但隋瑛却十分肯定地告诉他,自己已经入了这局。 岑长青思前想后,最终也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一是为报隋瑛恩情,二是他思前想后,太子这人,还真不可取。 于是他主动对隋瑛说,自己将在都察院深耕下去,如此一来,就得和隋瑛在明面上拉开关系,才能真正打入张党一派。隋瑛当时觉得岑长青这人脑子开了窍,这信誓旦旦的模样不免有些好笑,但见岑长青十分认真,于是也严肃地嘱咐道,打击张党,也需用正当手段,不可做下做之事,被人抓住辫子不说,还为岐王抹了黑。 岑长青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做伤天害之事,也不会违背圣贤之道。 隋瑛见他也是个老实的,便也放下心来,只是多多嘱托,不可贸然出头,给自己招惹祸端。 后面这几月,岑长青时不时地就写折子弹劾隋瑛和林清,只是他故意拙劣了笔力,叫人看出态度诚恳,却又难以对他的折子上心。弹隋瑛呢,就说他慢上无礼,好名欲进,要君取名;弹林清呢,就说他用情罔公,怙势招权,凌铄同列。 好多次弹劾的折子连张邈都看不下去,就叫了都察院的都御史,说既然这人有入我门的心思,还需多多调教一番。 “什么用情罔公,他林见善的情为的谁,为的是陛下的儿子!你朝一位父亲告状,有人维护他儿子,这叫罪名么?” 张邈扔了这折子,又说:“气势倒是足,就是脑子不够,你这做都御史的,带的人不行。” 都御史唯唯诺诺地听,期期艾艾地应,回头就把岑长青给拎了出来,说要手把手叫他怎么写弹劾的折子。 如此一来,岑长青也算是半步踏入了张党门下。 只是除却他,还有十二名监察御史,他实在是难以找出究竟是谁行陷害之事。几番调查后均是无功而返,直到某日,他正在府内读书,就听发妻夏氏喜气洋洋地走进书房,怀里抱着一筐新鲜的柑橘。 “瞧,老爷,多水灵的橘子,便宜得很。”夏氏剥了一瓣,递给岑长青,岑长青放下书,接过橘子喂进嘴里。 这岑长青原籍两湖夷陵,是个盛产柑橘的地方,这橘肉方一入口,竟生出些许思想情怀来。 “咱们好久都没回乡了。”岑长青拉住夏氏的手,感概着。 “是啊。”夏氏温柔地叹息一声,“还记得多年前老爷还是个少年,冬日里我时常给你烤橘子吃。” “可真甜,不过那时读书也真辛苦。” “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如今大人历尽千帆,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今日我刚出府,就见货郎在兜卖橘子,那货郎说,这橘子是夷陵产的,我连忙买了些。瞧,那货郎连这竹篮都赠予我了。” 岑长青蹙眉,意识到不对,问:“特意说了是夷陵产的?” “嗯,可是有不对?” 岑长青猜测那货郎定是知晓他的原籍才故意在门口叫卖,引得夏氏去购买。思想至此,他便细细看了眼这筐橘子,卖相极好,汁水饱满,味道也是清甜,毫无酸涩。许是一些生意人的心思,便也未多想,吃了一两个便又读起书来。 夏氏为他换了盏热茶,便带着几名丫鬟去收拾这些橘子去了。她预备做一些果酱封存起来,橘皮还可以做成陈皮,给岑长青泡茶喝。 可方离开书房不过须臾,就见夏氏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袖子里揣着什么东西。 第92章 “你们都先下去!”夏氏遣走了下人。 “夫人何事如此慌张?” “您瞧——”夏氏左顾右瞧,关了书房门,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来,“竟是被橘子压在篮底!” “信?” 岑长青皱眉,结果那信,只见上面写着“岑大人收”四字。 思虑片刻,岑长青拆了信封,只见里面折着一张画像。 “陈泽!”岑长青惊呼出声。 画像背后,竟写着四个大字——“罪魁祸首”! 第52章 第五十一章 欲除掉魔鬼,需先与魔鬼同…… 岑长青迅速收了这信, 出了府门寻那货郎身影。雪落长街,再无货郎痕迹。他悻悻地回了府,进了书房, 拿着陈泽画像端详许久。 凝眉思索,茶汤不知换了几轮,他心底终于有了些思绪。 且不说这送信之人是谁, 但定是知晓他在都察院里一直暗暗打听的事,既然对方采取如此方法,为的就是掩人耳目,想必也不必担忧自己的真实目暴露。思考至此,岑长青便也放下心来, 只是想着该如何对付陈泽这人。 这陈泽他自是知晓的,他并非没有怀疑过,只是都察院监察御史一共十三人,除却他以外, 其余的都是张党和太子一派,就算明面上不是,暗地里也必定有所交通。他挨个儿地怀疑, 却无法辨清方向。这回他终是目标清晰,翌日一去都察院, 便提着夏氏熏得几块上好腊肉,赠与陈泽。 他知道陈泽是益州人士,和他一般爱吃熏肉腊味, 奈何顺天城内做的都不地道, 缺少山城的那一抹辛辣和浓郁,于是这陈泽时常托人从益州带上些许解解馋。夏氏勤惠,熏肉做得一绝, 岑长青时常欲罢不能,这等礼品,既不违背岑长青一贯原则叫人看出巴结来,又正中陈泽下怀,讨了几分亲近。 那陈泽接过这油浸浸的腊肉,口水差点淌到官服上,岑长青则以年关将近为由,说是听说陈大人爱好这一口,内人今年倒是做了很多。 如此一来,陈泽对岑长青也少了几分疏远,时常一同论政共事,偶尔还叫他同去帘子胡同吃茶。岑长青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后来半推半就地就去了。 男人只要一进那地儿,便是天大的爷。一旦觉得自己是个爷,就什么话都敢说了。陈泽几口猫尿一灌,便大着嗓门、红着脖子谈天论地,历数自己光辉事迹。说什么岑长青经历了这一回劫难终于是开了窍,要是早知道跟对人的重要性,也不会从四品落到现在这地步。以后跟着太子和首辅,别说四品,就是二品入阁也未尝是难事。 岑长青却摇头叹道,自从陆渊死后,那隋瑛接手吏部,可是对百官愈发苛刻,听说还要搞什么考核制,哪里听说过这玩意儿,且不说以前隋瑛在陆渊一事上伙同林清对他发难,也是有这个原因他才不愿意同隋瑛来往。但这隋在山岂是好相与的,以后也得招呼着劲儿对付他。 陈泽哈哈一笑,说吏部堂官这把椅子,总是很难坐久的。一旦涉及到官员往来,便是各种门门道道,在其中弄些手腕即可,不必忧虑,要资源要手段,太子和首辅皆是有的。他们做御史的,要做的便是抓住机会写折子,像岑长青写的那些折子,没用,时机不对,写了也白搭。 “那时机该如何抓呢?”岑长青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嘿,抓时机可得靠运气,有本事的人自己创造时机!”陈泽搂着一名穿金戴银的狐媚姐儿,醉醺醺地不断灌酒。 “如何创造呢?” “嘿嘿……”陈泽狡黠一笑,道:“这可就不能跟你说了,说了,你怕是要怪我咯……” 岑长青连忙腆着好脸道:“这有何怪的,我能入太子和首辅的眼,都是陈大人的功劳,下官真是感激不尽呐……” 见岑长青字字句句情真意切,陈泽回味他这些时日的表现,索性和盘托出,说弄掉那陆渊老头儿,还有岑长青的一份功劳呢! “这可怎讲?”岑长青极力按捺心中悲痛,笑得两眼眯成一道缝儿,谄媚到就差跪在地上了。 陈泽嘿嘿一笑,道:“你去寻的那道士,是我安排的人,他给你的那盒子呀,可是我一手在紫莲居里打出来的哩,花了好大、好大一笔钱才把那黄金给嵌进去,你呀,你起了个最大的作用,不给陆渊送药,咱怎么把黄金递进去,没有黄金,我写个屁的折子!写了也没用!” 陈泽打着嗝,两眼直翻,显是乐过了头,一旁的姐儿连忙给他顺气。 “哎哟,爷,慢点喝,您都醉了。” “我没醉!”陈泽跳起来,胡乱挥舞双臂,“我没醉!陆渊我都搞得下去,隋在山算什么,来一个搞一个,来两个,搞一双!” 岑长青呆坐在原地,叫一旁服侍他的姐儿好不疑惑。 “爷,怎的不说话了?”姐儿用手帕轻轻撩着岑长青的脸,百般娇媚,直往他身上贴。 岑长青面色铁青,浑身发抖,咬牙低声骂了句:“滚!” — 东宫,太子早已几日几夜寝食难安,更无心情思念怜妃了,如今萧慎和宋知止在回京的运船上,数算日子,约莫十天半月就要抵京。一想到北镇抚司的那群人跟猎犬似的四处抓人,他便忐忑万分,心忖要不邀荀虑上门做客打探消息,但也知晓如此做法实在是太过此地无银三百两,也只能悻悻作罢。 踱步来去,往日里东宫那清丽雅致的寒梅雪景也让他心烦意乱。 第93章 “父皇,为何要逼我至此,三弟,三弟……”他双手哆嗦着,自言自语。 这时,一名紫衣稠服太监穿过蜿蜒长廊,快步朝他跑来,满脸慌张。 太子本就提心吊胆,眼见这太监有事要报,竟腿脚发软,生出不愿面对的胆怯来。 难道……难道这么快? 天寒地冻的,他竟生出涔涔冷汗。 “殿下,殿下……”小太监碎步已到了跟前。 太子扬起手,制止了小太监的禀报,端起茶盏足足喝尽了茶汤,才些许平静心绪,颤声道:“说罢,何事?” 小太监瞅了一眼太子,跪下身:“太子殿下,不好了!” 太子腿脚一软,虚扶在禅椅上,险些摔倒。 “陈大人被下到刑部啦!” 咣咣两声,太子头脑发昏,不禁摇头两下,“你说什么?” “陈,陈大人今儿个一早,就被,被下到刑部了。” “哪个陈大人?” “陈泽,监察御史,您去年提拔的那个。” 太子僵硬的嘴角抽搐几分,浮现出劫后余生的凄惨微笑,好似还未从恐惧中回过神来,“下到刑部了?怎么回事,他,他做什么了……” 小太监胆战心惊地瞅向太子,心忖他做了什么您还不知道吗? 见小太监畏畏缩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太子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老天爷,又来一个!” 太子脸色惨白,身形不稳,几名宫人连忙扶了他,坐下身又是斟茶又是揉肩捶腿又是揩汗,太子定定地盯在一处,神思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恍惚间他仿佛看到陈泽在狱中抓住栅栏要太子救他,一切都是太子所谓,他打了个寒噤。 “快!快端来炭火!”小太监连忙朝后面的下人吩咐道。 太子嘴角抽搐两下,突然狂躁起来,衣袖大挥,怒道:“滚,都滚!” 宫人们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地就退下,那前来禀报的倒霉小太监却被太子一脚踹在屁股上,顿时哎哟几声,转身直朝太子磕头。 “仔细点讲,究竟是怎么回事,讲不清楚今儿你就交代在这里!” 小太监磕红了额头,连忙道:“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今儿个一早,那隋大人就带着人去了都察院,都御史不敢不放人,就叫隋大人把那陈大人给带走了,直接下在刑部里。” “刑部?冯延年那厮在做什么?” “冯大人闻声就去了,说隋大人这样拿人不合规矩,可那隋大人却说,他没有拿人,只是把人证物证以及罪人都给冯大人带去了,请冯大人把陈大人送去大寺鞫谳,罪名为诬陷朝廷命官!” 太子轰地一声坐回禅椅,咽了口口水,他艰难地张口,问:“冯延年怎么说?” “冯大人极不愿意,生怕牵扯到……”小太监收了声,继续说:“可那隋大人直接搬出《大宁律》来,哪一章哪一条当着大家的面儿全给背出来了,这,这叫冯大人……” “所以真要把那陈泽下在狱里了?”太子依然面色惨白,不用问,也知道这是必然结果。知晓着急无用,他凝眉思索,道:“你现在就去文渊阁,请张元辅还有郦依来。” “哎。”小太监领命去了,一时辰后,哭丧着脸回来了。说是张元辅和郦大人均是告病在家,不见任何人。 瞬间,太子初尝众叛亲离之感。 一个北镇抚司,一个刑部,再加上一个大寺,真是叫他万念俱灰。 与此同时,来周从顺天城的各处街巷里穿行而过,如风一般。 林府中,林清半躺在太师椅上,手里拎着一个精巧的橘子。细细剥开了皮。橙黄果肉俱现,他也半分不吃,将其扔到了一边。 王朗躬身从门外进来,怀里小心翼翼地揣着封信,“主子,是东州来的。” “拿过来。” 林清展信,仔细阅读了信上内容,不禁蹙眉。 “欲除掉魔鬼,需先与魔鬼同行。” 林清望着门外竹林,幽幽叹息一声,随手一扔,那火盆中的炭火便缭绕着火舌,悉数吞了那信。 第53章 第五十二章 化作一只鹤,飞往他的山林…… 眼见陈泽下了狱, 萧慎和宋知止也即将抵京,林清郁悒的心情明朗了些许,心想这岑长青还算个有本事的, 稍一提点就探出了紫莲居,还知道偷摸着去找人。好在那紫莲居小厮一直被来周暗中看护,才叫他成了证人, 这证人一到手,岑长青便斗志昂扬,马不停蹄地去寻隋瑛了。 隋瑛一听,记得那紫檀木盒还在锦衣卫那里,便亲自去了一趟北镇抚司拜访倪允斟。 那倪允斟虽是对他一分怀疑九分嫉妒, 可堂堂二品吏部尚书亲自前来求一物证,他没有不给的道,纵使起些幼稚的为难心思也无从下手,好一阵翻腾才把那落灰的紫檀木盒给找了出来。 这段时日他和林清一面未见, 如今情敌就在眼前,他却得听命行事,内心里好不快活, 面色自然也难看异常。 “可是有恙?”隋瑛好心肠地关怀道:“案子得办,这身体还是自己的, 倪镇抚使切莫过于操心,有什么在下可以帮到的,但说无妨。” 倪允斟听出了隋瑛的好意, 也听出了他的打探心思, 冷道:“不必,北镇抚司向来独立行事,无需任何人帮忙。” 隋瑛爽朗一笑, 道:“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倪允斟漠然地注视隋瑛离去的背影,心叹这人的确是个挑不出错谬来的,磊落光明,高风亮节,不畏权贵,忠君爱民,乃大宁朝一柄独一无二之利剑。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在他心中,林清是不该喜欢上这种人的。这种人性情刚正,心怀大爱,却也最是无情,最是残酷。 第94章 倪允斟冷冷一笑,心忖有些事你林见善还是得瞒紧咯,保不准哪天你这相好的就给你来个大义灭亲玩一玩,届时万劫不复,你可别来求咱。 他腹诽隋瑛时,隋瑛便领着认证物证去拿人了。那陈泽吓得差点尿裤/裆,隋瑛那气势一摆出来,叫都察院里管事的都御史都唯唯诺诺,不敢答应了。领了陈泽,径直去了刑部衙门,又传唤了大寺卿,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且给冯延年施压,叫他年关一过便得给圣上一个结果。 冯延年苦不堪言,想去找太子也不敢,他从张邈和郦径遥口中得知,这回太子是闯了个大祸。 “何止是一个大祸!” 冯延年咬牙切齿,看着痛哭流涕的陈泽,只恨不得给他几巴掌。 “这回定是让太子乱了阵脚。”林清掰开一瓣橘子,喂进嘴里,汁水四溢,满口的香甜。心情舒畅,他的面色也红润许多。 “这岑长青还真有些用呢。”王朗在一旁附和道。 “何止是有用,他以后用处大着,他的性情,就该去都察院。”林清笑着,朝站在一旁的来周叫了声,“来,吃橘子,傻楞着做什么?” 来周打了个哈欠,走到林清边上拿了个橘子囫囵吞下,“主子见谅,小的这几日困得很。” “辛苦你了,来日定当为你在禁军当中谋一职位。唉,只是还得看你那徐无眠,徐大将军呐。” 林清摇头笑了笑,从禅椅上起身,雪色虽美,他也是看够了。盯着竹林半晌,也未见其中有谁身影。 罢了,想他做甚,如今两人关系僵滞,还能否合作,只看造化了。 微微叹息,他现在只想早日见到那重伤的学生。 且说那场恶战之后,萧慎便与宋知止在沿途官兵的重重严守之下护送回京,两人均是身负重伤,走不得陆路,只好上了艘运船沿运河进京。这过程虽慢,好在安稳。几日后宋知止先行醒来,见萧慎依旧昏迷,自责不已。 那赣州巡抚专程护送两人,对宋知止好生安慰了一番。说北镇抚司已经在全国范围内追捕,定是会给众人一个交代。宋知止却心年那第三船还未收起来的银子,百般懊丧。 “对不住恩师,也对不住林大人,隋大人,还有……”想起奚越,如今已是隆冬,他在朔西该得多苦?宋知止躲在暗处抹泪,萧慎尚在昏迷当中,梦里竟全是那人。 梦里他牵了老师的手,说这天下是我的,亦是你的。可梦里老师却看起来很忧伤,轻轻撇开他的手,说什么要化作一只鹤,飞往他的山林。 那山林葱郁,掩隐云雾,渺茫而依稀,如散开的墨。他看不清,老师亦看不清,却依旧朝山里走去。他苦苦挽留,说何苦要去那瘴疫之地。老师却只是堪堪回首,留下一道淡淡的回眸,便化作轻烟而去,融于云雾当中。 他愣在原地,手里尚握老师那轻薄衣衫。 萧慎思绪发沉,倏忽间天地归于无有,剧痛袭来,他从梦里惊醒,大口喘气,泪流两行。 只是两人在船上被好生照料着,只苦了那些忧心他们的人。 宋知止和奚越遭遇暗杀一事传到程菽耳朵里时,他正在忠王府上讲学。长随慌张来报,引得学生们议论纷纷。程菽疾步走出学堂,经过懵懂的宋步冉时,他神色凝重,道:“迟迟,跟为师过来。” 宋步冉起身,听话地跟了上去。少焉,少女的哭声就从别院中传来。 也就在这种时刻,宋步冉才表现出少女心性,嘴里无助地念着哥哥,啜泣不已,哭红了眼。 程菽看着她,脸现心疼,屡次抬起手,才落下轻轻在宋步苒肩上拍了拍。 “别担心,迟迟,知止一定安全回来的。” 等候二人回京时刻,林隋那边乱成一团,程宋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往日里打打闹闹,朝对方说不出几句什么好话,但哥哥一出事,宋步苒便是茶饭不思,成日以泪洗面。若不是程菽在一边帮忙稳定着情绪,这迟迟保不准要去北镇抚司闹上一通。可她这女子身份去那种地方又能讨到什么好,只能惹些不痛快。 很多次,程菽从来不坏的规矩,也是为她坏了。 比如说程菽从不与他人共餐,可这迟迟不吃饭,他担心得不知怎么办才好,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暗暗着急。于是每回自己吃饭时就让下人将宋步苒带来,宋步苒往日里对这个机会求之不得,多次说好话也未被应允,如今终是能和老师一同用餐,漂亮稚嫩的脸蛋上却阴云密布,无半份喜悦。 比如这宋步苒忧心过头,某日夜里发了烧,下人半夜去请郎中和程菽,即使向来避免和这女学生单独相处,程菽也是再也放心不下,日日结束衙门事务后就去宋府上待着,还自己寻了间客房简单住下,时刻关心着少女身体。少女不喝药,他便端了药汤好声劝慰,一勺一勺喂给宋步苒喝。 比如这宋步苒全然无了打扮心思,丫鬟们一碰她她就嫌烦,嚷嚷道她哥都在鬼门关了她自己为何还要尊重什么礼仪,梳个什么云髻。不知怎办丫鬟们只好去寻程大人,说小姐身份高贵怎可蓬头垢面,程菽无奈一笑,心想垢面尚不至于,但这头还是得梳的。便拿了把梳子,把那迟迟摁在镜前,挽起那青丝,梳了个活灵活现的凤髻。 宋步苒哑然,盯着镜中自己,呆呆地问,老师为何会这门手艺? “你师母还在时,都是我为她梳头。”程菽温柔地笑,留下象牙梳离去了,宋步苒呆楞片刻,张了张嘴,最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第95章 短短几日,他程陨霜膝下无子,也总算体会到了一回照顾孩子的滋味。可他却不知,宋步苒头一回听他提到那去世多年的师母时,心中万般苦涩无可言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恨不得把一头青丝扯了个干净,却又舍不得老师在自己头上留下的这道昳丽。 “哥哥,哥哥……” 宋步苒唤着哥哥,委屈得不行。 —— 腊月二十九,一早林清便在隋瑛陪同下,撑伞在运河河堤上等着了。两人均是一袭二品官员白兔毛毛领朱红锦缎面狐裘披风,共撑一把黛色油纸伞,伫立在青黑色河堤之上,雪如鹅毛,洋洋洒洒。两人相顾无言,只是盯着飘渺河面,面容肃穆。下人们整齐候在一边,垂首静默,也无言语。 这幅场面,如同一副幽静画卷,赏心悦目。 不过片时,又有两人走进这画卷当中。 少女的鹅黄色披风在三道朱红中很是显眼,带来些许活泼气息。宋步苒从程菽伞下犹若小兔般跃出,直朝河堤边奔去。 “迟迟,小心地滑。”程菽下意识地喊出声,这才看到林清和隋瑛脸上都现出微笑。 “这孩子,不让人省心。”程菽找补般地解释了一句。 林清却摇头,“宋小姐如今十七了,也是到了出阁的年纪。” “被宠坏了,心性还是个孩子。”程菽无奈道,眼底却盛着欢喜。 “这还是我回京后过的第一个年,本还预备着请陨霜前去一聚,可如今绵绵、迟迟都在,陨霜今年便不要再一人待着了,就陪陪你这两位学生罢。”隋瑛笑着,拍了拍程菽的肩。 “只看知止如何,我这个做老师的,这些日子实在放心不下。” “何止是你。”隋瑛牵了林清的手,握在胸前,“这位老师也是呢。” 见隋瑛毫无避讳,林清红了脸,想抽出手,奈何隋瑛握得紧。 “怎的手这么冰?”隋瑛关怀地问道,“回府后给你熬点姜汤。” “在山……”林清怨怼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轻轻掠过程菽,程菽却是神色不变,轻挑眉梢,只当寻常。奈何那迟迟在河堤张望一番无果,回首便看见这吏部、兵部两堂官牵紧了手,谈笑言欢。 少女瞪大了眼睛,她又是个没大没小,管不住嘴的。 “原来如此,你俩是一对儿!”她惊呼地捂住嘴,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程菽连忙呵斥,“迟迟,不可没分寸!” 林清羞红了脸,背过身去,隋瑛却笑得粲然,看了一眼程菽,道:“何须呵斥迟迟,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 宋步苒吐了吐舌头,又跑回边上去了。 手被人握着,林清是面上羞涩,心底却是欢喜。一想到待会便可见到萧慎,更是笑得清澈,眉眼弯弯,纯善温良,叫程菽都多看了几眼。 他从未想过,这林见善还有如此一面。 内心啧啧不停,这时,远方传来铃声叮当,船艏破开雪幕,现出运船庞大身躯,船夫们挥舞手臂,吆喝阵阵。 所等之人,终是回来了! 第54章 第五十三章 更祛一卷去云桥 那运船甫一进港, 林清等人就马不停蹄地上了船,林清先是寻了萧慎,见他半躺于榻, 气色红润,已是恢复了大半,这才安下心来。此际再也顾不得君臣有别, 他握住萧慎的手,半晌没说出句话来,欢喜笑着,眼眶却发了红。 “让老师忧心了。”萧慎愧疚不已,拿了帕子给林清揩泪, 林清却接过那手帕,不好意思地别过头,说自己失态,让王爷笑话了。 “老师, 何必这么说……” 身后的隋瑛搂了林清,望着萧慎笑道:“殿下莫见笑,你这老师这段时日为你忧心得很, 茶饭不思,臣是怎的都劝不动, 如今你平安回来,我们也是放心了。” “谢过隋师。”萧慎只当看不见隋瑛搂住林清的手,这一回, 他是真情实意地感谢, 道:“若不是您派的那些人手,我怕是要……” 隋瑛宽慰般地摇了摇头,俯身道:“别说丧气话, 说了叫你老师伤心。” 几人还想多说几句,就听外面通报,说是司礼监带着北镇抚司的人来了,要接岐王去皇宫。听闻此言林清更是高兴,说圣上爱子心切,可得好好表现。 萧慎也是涨红了脸,点头道:“定不负两位老师。” 话语方落,那掌印太监姚然便领着人上了船,乌泱泱的一群紫衣太监后,北镇抚司的几名千户簇拥在倪允斟身周,皆是气势凛冽,肃穆庄严。 姚然向林清、隋瑛致意,便上前去给萧慎行礼了。隋瑛和林清则给太监们、锦衣卫让出了道路,退身向后,站在了船舱一边。 只是倪允斟面无表情走过林清面前时,他很难做到目光毫无偏倚。 只有一瞬,他不经意间看向了那人。 蜻蜓点水般地掠过,却视线相触,如机杼上突然断掉的一根纺线,嘣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在此刻碎掉。倪允斟知道,那是他的坚持,他落败了。 落败在这分明对自己毫无情意,只有邀约的眼神中。 他甚至站在隋瑛身旁,却那样渴求地凝视自己。黑曜石般的深眸中沉着千百万种情绪,却无一份是爱意。 可自己却如此心动,不禁怀念起熏风阁里的茶盏,还有那时常被握住的手腕。 懊丧让倪允斟的面色铁青,他带着锦衣护送岐王回宫,思念却留在原地,延伸攀附,去往了不该去的地方。 第96章 —— 除夕将近,除却那牢狱里瑟瑟发抖的陈泽和忐忑不安的太子外,这顺天城里,虽有人心情不佳,但好在还能过个安生年。而有那么几处,却是人间别样清欢,热闹非凡。 林隋两府相聚于林府,这林府素日里不说冷清,也是素雅别致,从未有过如此接地气时刻。瑞雪未消,寒梅绽放,除旧岁,写新符,扫前庭,点香火,府门前,两盏大红灯笼高高挂,夜空之下红光明艳,照亮那几名放烟火放炮竹的长随。 到底是少年,韩枫和王朗玩着几枚炮竹不亦乐乎,主子们也就由他俩去了。府内,隋瑛和林清两人好似粘在一起,白日待在书房,也不知在做什么,只是听到欢笑阵阵,再加几分欲拒还迎的嗔骂,而后又是书架忽地倒落发出巨响,仆人们担忧敲门去问,却传来故作镇定的“无事”回答,接着便是长衫绕书,一盏黄铜灯台映照出莲藕似的白/腿,足尖指天,在镜面上晃出悸动的痕迹。 涔涔汗水,染尽摊开的书页,落在“花/心柔软春含露,柳骨藏蕤夜宿茑”;又有几缕青丝,纠缠缭绕,指向“情超楚王朝云梦,乐过冰琼晓露踪”;更有掌心相扣,指尖时而紧绷时而舒展,摁在“百媚生春魂自乱,三峰前采骨都融”。 当真是“邸深人静快春宵,心絮纷纷骨尽消。花叶曾将花蕊破,柳垂复把柳枝摇。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七八娇。不碍两身肌骨阻,更祛一卷去云桥。” 隋瑛好似不知疲倦,攻城略地,林清迷离眼半睁未睁,神思混沌,只知晓搂着人脖子,一次一次入至境。 待到黄昏时,才被人抱了浴桶中,洗净后换了新衣,是一袭鎏金正红长袍。 “过年,我们都要穿得喜庆些。” 隋瑛蹲下身,为林清穿上皂靴,见林清依旧神态眇眇忽忽,惝恍迷离,半躺于榻,便知道方才将他折腾得狠了。 “开了年,定是要向圣上求旨,寻一名太医给你瞧一瞧。”隋瑛起身在林清额头上吻了一吻,便手持灯笼,牵着他走入长廊,去西厅用年夜饭。 雪映月色,灯笼在风里摇出两人身影,冷风一吹,林清才逐渐清醒。 “我的书!”他一声惊呼,立定原地,而后便咬唇,一拳拳捶打在隋瑛身上,“坏人……以后不准……!” 这拳头软绵无力,没出几下便被捏在了手心。 “今年的爱就做到此了,我保证。”隋瑛坏笑道。 林清又羞又怒,“不到两个时辰,就明年了!” “是啊,不到两时辰就明年了。明年的爱,你我继续做。” “你……” “不愿?”隋瑛凑近,咬着对方耳垂道:“可是晚儿说的,床上可不论君子和小人。哥哥做了一辈子君子,就想在晚儿这边做一回小人。” 刮了刮林清鼻梁,端详这嗔怒下的明艳面容,隋瑛心底化开无限柔情,只有在自己面前,这人才会露出些许孩童般的心性,会发脾气,会撒娇,会怨怼,也会尽情去爱,去享受,去放松。这究竟是谁的殊荣? 暧昧长叹,真是不知该如何去爱这个人,只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他,纵使是天上月,这人只说一句要,他也会想尽办法为他摘下。 当初自己怎能忍这么久?分明这情一辈子、两辈子、千百辈子都不够。 月明中天,雪落纷飞。 程菽也和他一般想,自己怎可忍耐孤寂如此之久? 望着眼前还不能随意下地只能坐在一樽楠木轮椅上的宋知止,又看向趁着哥哥行动不便便故意在他面前又跑又跳闹腾个不停的宋步苒,程菽无奈摇头,笑着抿下一口茶。 “老师,你管管他!我如今这副模样,她竟是毫无伤心,还如此逗弄我!”宋知止一脸委屈,恨不得程菽抓了宋步苒,用戒尺给她几下。 “谁说她不伤心?迟迟可是……” “没有!”宋步苒慌忙打断程菽的话,“谁担心他了?我是担心他不回来,谁给我钱花?”我已经抠抠嗖嗖过了好长时间的紧巴日子了,哼!” 说完,宋步苒头也不会地就跑出屋外。 “府里吃穿用度都是够的,你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宋知止一愣,连忙看向程菽,“老师,她没找你要钱吧?” 宋知止漂亮的脸蛋哭丧成一团,若是宋步苒找了程菽要钱,他这张脸真是没地儿放了。 程菽摇头笑道,“迟迟是嘴硬心软,你又何必跟她一般见识,走罢,她说要在院里玩烟火,我推你去瞧瞧。” “老师,这些日子,让您担忧了,那第三船银子……” “知止,大过年的,何必说这些话呢?”程菽笑着摸了摸宋知止的头,“你做得很好了,为师很放心。只是你心思不要太重,瞧你妹妹,要像她那样……” 院中雪地里,少女和丫鬟们嬉戏着,你推我我推你,都是不知该谁去点燃那引线。最终还是宋步苒站了出来,扬起高傲头颅,接过一柄炭火,撞着胆子引燃。引线方冒出点火星,少女便惊叫一声跑开,霎时银光升腾,若葳蕤灯树落下千光,绽放百万枝花焰,如梦似幻,惹得雪光潋滟,连明月都黯然失色。 顿时小小庭院夜明如昼,银白火光照影众人面庞,程菽闪烁双眸中,少女绕着烟花拍手、嬉笑,裙裾灵动,青丝翩飞,那纯粹笑容,竟不由自主牵引他心旌。 他想,自己是该多看一看这一年没多少回的烟花的。 第97章 可他第一觉得,移动目光,竟是那样难。 是的,那样难,顺天城的另一边,也有人与他发出同等感想,为何与他见上一面,竟是那样难。 苦守落云苑几个月,沅儿早已消瘦得不成模样。金瓜心疼他,时常好言相劝,多吃点饭,长高些,才能更讨王爷喜欢。 可那天,平常乐呵呵的金瓜却哭了,他去了落云苑,告诉沅儿,王爷遭到暗杀,命悬一线。 沅儿这才恍然昨夜所做的噩梦为何。 两人相守哭了一夜,翌日金瓜对沅儿说,他们两人都是苦命的,无论日后如何,他认定了沅儿这个朋友,因为他对王爷是真心的。 第一次,沅儿反问,那王爷对我是真心的吗? 金瓜抿了抿嘴,说当然是真心的。 那为何连这院子都不让我出?沅儿不明白,他多想去看一看归鸿阁,他听下人说,那是王爷下榻的卧房,还有云栖苑,那是王爷最爱待的地方。 金瓜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是萧慎一回府,激动地哭了一阵,便旁敲侧击地提起那沅儿来。 “几个月,日日夜夜地念您呐。今儿个过年,您就……” 萧慎眉头一皱,心底便生出好些愧疚来,连忙道:“你把他带过来罢,只是,别叫人瞧见了。” 金瓜领命去了,不久后,沅儿终是站在了他日思夜想的归鸿阁里。 “殿下……” 沅儿冲上去抱住萧慎,萧慎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却依旧露出笑容。 “殿下,你?”沅儿哭成泪人,“您竟受伤至此,我,我……” “不要哭?今儿个过年,不要哭。” 萧慎此际心中充满柔情,望着沅儿也是心绪难平。他清楚知晓自己这几个月在外时常念及的人不是他,却在看到他时,也生出真情实意的欢喜来。 也许是因为节日罢。 俯身,他轻轻吻了吻沅儿的鼻梁,沅儿踮起脚尖,轻轻含住了他的唇。 此际顺天城,万家灯火通明,爆竹声响,朱尘连雾。灯市百灯旋转,焚香阵阵,薰燧乱星。兀地千百烟火窜升上空,霹雳爆响后,瑶光明曳,五彩斑斓,纷纷灿烂如星陨,赫赫喧豗似火攻。 如希冀,如恩赐,落于万千百姓中。 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有些事做了不叫人知道就行…… 正月十五一过, 各个衙门又都忙碌起来。 冯延年这个年过得十分不愉快,一想到过了年关有些事就得提上日程,躲也躲不掉避也避不了。他也不是没有求见张邈和郦径遥, 可得到的回答均是按规矩办事。 “好一个按规矩办事,怕是办完了,这规矩也就没了!” 他心知这两人被岐王、宋知止一事牵扯得紧, 如今已是入了北镇抚司的眼,他哪里还敢三番屡次去找他们?此时他倒是避得越远越好。 冯延年哪里猜不出陈泽背后之人是谁,小小的一个监察御史能有如此胆量竟敢栽赃诬陷一品大员?如今他被架在火上烤,既怕得罪太子,又被隋瑛搬出大宁律法逼得退无可退。思前想后, 他便认为张郦两人定是有计为太子开脱才叫他如此行事。于是他便也豁出去,叫上那大寺卿,认真审问起陈泽来。 这陈泽见这过了个年太子也未曾向他伸出援手,张首辅和郦尚书也对他不闻不问, 这冯延年还领着大寺的人将他提审,原本他还在犹豫,可几番苦刑下来, 便哆哆嗦嗦地说了实话。这冯延年叫苦不迭,心想这陈泽做这事也不知道提前安排个替罪羊, 还真老老实实供出了太子。 拿着这份供状,冯延年是进退不得。 “就说这人守口如瓶,什么都还没招。” 扔下这么一句, 冯延年就预备去寻张邈等人。可是他还没出刑部衙门, 就被隋瑛拦了个正着。 冯延年眉毛一横,问:“隋大人这是何意?刑部的案子您吏部是插不上手罢?” 隋瑛笑了笑,“原本是插不上手, 但内阁有票,司礼监批了红,说是我作为举证人之一,可以参问此案。” “哪里来的票拟?” “既然是票拟,定然是内阁出的票拟。” “内阁有票拟,我为何不知晓?” “哦?所有的票拟您都得知晓?” 冯延年扬起胡子,冷笑一声,“我不知晓,可首辅知晓么?若是首辅没有同意,你这票就是假的!” 隋瑛也不在意,显是胸有成竹,“冯大人这话就不在了,这司礼监姚然公公批了红的票,怎可说是假的?” “你!”冯延年挥袖,着急脱身,“你不要跟我在这里东拉西扯了!我好歹也是刑部堂官,说你看不得就是看不得!” “冯大人,我劝您还是收回这话最好。此间我来,并非我要看,而是圣上要看。我看不得,难道圣上也看不得?” “你!”冯延年这下呆滞在原地,不知晓该如何办了。心里是不住腹诽张邈,怎么让这等票拟批了红,可他不知,前些日子他忙于刑部事务焦头烂额之际,张邈也被太子气出了病,犯了头风,好几天没去文渊阁。一日庆元帝去了阁内,发现只有程菽在那里,便叫他在这段时日代张邈处一些首辅职责,也就是说,有让他担任次辅的意思。 隋瑛得知这一消息,心知那陈泽一事定是会出幺蛾子,于是连忙拟了票,给自己弄了个案件参赞的名头。程菽当然无异议,这票就进了司礼监,不过一日皇帝就叫人批了红。 第98章 此刻冯延年脸色阵青阵白,不过他也是个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眼珠子一转,便心生一计。 “那看来,隋大人是铁了心要插手这案子了。苦啊,这人什么都不肯说,我正愁不知如何是好,要去求教首辅大人,这下你来了,怕是又有转机了。”冯延年捋了捋胡子,道:“正好,我们这些不中用的,也好来瞧瞧隋大人的雷霆手腕。” 隋瑛面沉如水,并不发作,他当然知晓冯延年给他摆的门道,要是问出来了,可就不是他冯延年问出来的,而是他隋在山。 若是太子熬过了这回,日后发作起来,矛头所指也会是自己。 可他隋在山偏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得罪太子?又不止这一回了。 “那好。”隋瑛勾起唇角,“在山这里就谢过冯大人了。” “你谢什么!” 隋瑛也不回答,径直走过冯延年进了刑部衙门,不到一个时辰,他手中便多了一份和冯延年手中一模一样的招供。 消息传到林清耳朵里,兵部衙门中,林清瞪大了眼睛。 “进宫了吗?” “进了,我亲眼瞧见隋大人进宫的!” “太好了!”林清胜券在握,喜上眉梢,“这回定是要给太子来个狠的!给我安排一架便轿,我要去……” “去哪里?”王朗问。 “城外,松福寺。” —— 自从那日在船上两人打了个照面后,林清和倪允斟便再没见过面,一月多过去,某日,林清瞧见自己兵部衙门签押房案上摆着一根翠绿松枝,林清拿起端详片刻,脸上浮现笑意。 这松枝一尺多长,枝末微垂,针叶蓝绿,乍一看颇为普通,细看却见掩映在枝叶当中有一方竹质小小木牌,刻有“福至”二字,显是寺庙佛品。 “松枝,寺庙…… ”林清嘴里喃喃念着,脑海里现出“松福寺”三字来。 然而,能把这松枝悄无声息地放进他兵部衙门签押房之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林清心下了然。 马车出了顺天城门,行驶在通往松福寺的小道上。寒风料峭,正月的风吹得人脸生疼。林清掀开车幔,遥望顺天城外的土地和山峦。不远处的山腰便是松福寺所在之地,屋檐飞翘,院墙杏黄,被层叠松树所环绕。因百年前一位高僧在此圆寂而得名,深受百姓们的仰仗,多年来香火不断。只是这松福寺位置偏远,且山路年久失修,黄泥遍地,讨不到京城内达官贵人的好。 是以少有官员前来此处,林清这次来,也是披着件素朴的黛色披风,叫人看不出身份来。 许是天气寒冷,来上香的信徒很少。寺庙内空荡寂静,焚香缭绕。 见有访客前来,扫地的僧侣朝林清行佛礼。 林清颔首回礼。 “不知施主从何处来?”僧侣慈眉善目,言温音切。 “自然是从来处来。”林清柔声回答。 僧侣若有所思地微笑,道:“来处是何处呢?” “天地苍茫,来处亦是归处,大师何必问得如此真切呢?” “施主好见解,是贫僧愚鲁了。只是天地间千变万化,归去来兮,是也非也。” “吾性自足,不假外求,是或不是,一念之间。” 僧侣抬眼望了望林清,只见人悠悠笑著,若清风明月,好不潇洒,便施然行礼,道:“那么,施主请随我来。” 林清微微躬身,表示感谢。随后便跟随僧侣走过一株生长在院内、挂满木牌的巨大雪松,又绕过主殿,步入寺庙后的深邃林间。 僧侣脚步若风,快而轻,林清花了不少气力才能跟上。 松林深处,一幢木屋掩映其中,被一圈篱笆所围。走进院内,推开木屋,僧侣朝林清笑了笑,便躬身退下。 林清走进屋内,热气腾腾涌来,一张炕上铺着两张软垫,中间的红木几上则放着一套天青色汝瓷茶具。其中茶壶水沸滚滚,一人正用将一小撮茶叶倒入其中。 “哪有我这么好的人,怕人冷,便提前烧暖了炕,知晓人爱喝茶,分明不会,还能装模作样摆弄一阵。”身着墨色鎏金绸服,玄带束腰,倪允斟抬眼,一双凤目饶有意味地看向林清。 林清取下披风,露出里边的绛紫绸衣来。他鲜穿深色,此番打扮增添了几分神秘与阴沉,然则眉眼稍一含笑,便又是妖冶异常。一道黑底暗红纹腰带更显腰肢纤细,好似盈盈可握。 倪允斟撇了撇嘴。 “怎么了,择之?” 倪允斟想,这荒郊野外,孤男孤男的,打扮成这样,是小看他倪择之?还是他林见善心太大? “哼。”见林清落座,笑眼盈盈的,他又闹起别扭,嗤笑道:“今儿个倒是来的勤快,怎么,还得等你的隋瑛哥哥进了宫才敢来?” “何必挖苦我,和泽之见面,见善求之不得。” “那松枝已是送了五六天,为何今天才来?” 林清心想,有事才来,没事来被你奚落,不是自讨苦吃么?心底如此想,林清还是衔着微笑,端起茶盏,啜饮一小口,惊讶道:“好香!这茶真不错!” 见林清转移话题,倪允斟嘴角更是下撇,心底不是滋味儿。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继续和林清见面,若是为了复仇的话,他可以有别的选择。 但真的有别的选择? 孤身一人,或是结伴而行? 第99章 他看向眼前沉静如水,低垂眼眸品茶的林清。他看起来胸有成竹,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未来。道途好似已经延伸至脚下,只需砥砺前行。他似乎一点都不怕。 倪允斟自嘲地笑了笑,是的,林清不怕,难道他怕? “所以,摆这么大一道,不惜动用钦天监,就为了让你哥哥抓住陈泽这一事?” “染指钦天监可是死罪,既然冒了这么大的险,怎可能就为这一件事?” “哦?此话怎讲。” “莫不是我讲了,你得把我绑回北镇抚司去。” “送你一个游所思还不够?”倪允斟眯起眼睛,“你倒是又要用我,却不信我?” “没有不信。只是你分明看得明白,却又要我讲,而我哪里又是讲得出口的人。”林清这话说得实在,有些事说出来容易,做起来难。而有些事,是做起来顺手,可讲出来,却好似如鲠在喉。 倪允斟便也作罢,悻悻哼了一声。站立起身,负手踱步在屋内。 “一是让岑长青进都察院,查出陈泽;二则是让隋在山于危难之际救了他,让他死心塌地跟了你们,日后好做你们在都察院的打手;三则是钦天监恐怕不止游所思一人,也有很多入了你林大人的眼,这是知晓陛下尊崇太上……见善,你是想学李二秦王啊。” “择之这话就说得严重了,李二秦王,天策上将,身边还有房玄龄、杜如晦等谋臣,且不说岐王向来不得宠,我也摸不到那些人的边儿。无非就是小打小闹,一步一步走罢了。” “如此便是最好。”倪允斟勾起唇角,斜乜林清,“有些事做得,有些事做不得。你是个胆大的,我知道。” 林清却笑了,眼眸流转,扬起头看他,道:“错,没什么事是不可做的,只是有些事做了可以叫人知晓,有些事却得瞒紧了。” 倪允斟笑容变得玩味,“哦?如此,那择之可是受教了,看来有些事做了不叫人知道就行——” 倪允斟便朝林清伸出手,林清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人捧住脸。 “既然什么都做得,你便在这里跟了我,不叫你哥哥知道,不就行了?” “你……” 晚霞烧红,悄然攀附而上,林清的双颊滚烫。 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世事浮云,何堪回首…… 可他却快速挣脱倪允斟双手, 别过脸去,低声拒绝道:“不要这样,择之。” 见林清这副模样, 倪允斟真恨不得三下两下就给他扒了,如此环境,他还能挣扎不成?心内恼火, 却又忍耐不得发作,否则他真是个登徒子了。 夺人所爱,强取豪夺,倪允斟想,自己还没下作到那种程度。 “择之, 你不要生气。”林清见他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温言娓娓:“实话跟你说了吧,不知为何,见到你我总是很欢喜, 这并非我们之间的那种合作。想必也有某种缘分,让我对你提防不起来,说来也怪, 你分明是我最该提防之人。” 林清话语诚恳,倪允斟瞅了他一眼, 神色逐渐缓和,却也难掩讥讽,“哼, 又开始了。” 林清不会他的嘲讽, 反而抬眼凝望他,“择之,这些年, 你应该很辛苦罢?” “你,你为何如此问?”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心,倪允斟有些许诧异。 林清叹息,内心道,为何如此问? 你最敬仰的老师,死于我父亲抄斩的后两年,你问我为何如此问? “如今我做了老师,才知晓师生情深,若我猜测没错,那夏炎指挥使于你而言如师如父,你年少时失去他,独自一人行走这北镇抚司,如今高至镇抚使,其中艰辛,难以想象。” 一提起夏炎,倪允斟神色便认真起来,不再戏谑,甚至浮上淡淡哀伤。 他凄切一笑。 “路途艰辛,不也是走过来了?你倒是调查得深,没错,夏炎对我来说,亦师亦父,不是他,我早和我那幼弟死在了宁中的荒野里,叫野狼给分食了。”见林清听得认真,倪允斟也打开了心怀,鲜少提及的事,也涌上心头,到了嘴边。 或许是情意作祟,又或是互相交换信任,倪允斟怅然道:“他收我为徒,教我武功,带我进镇抚司……可就因为替友人作保,落得个那种下场。昔日里关押刑犯的诏狱,足足折磨他一年多,叫他受尽鼎镬刀锯,筋脉尽断,死无尊严……” “为了护我,他把我过继到当今指挥使荀虑名下,荀虑将我看的紧,怕我惹出什么事端,又招来祸事。那时,我想尽办法混进诏狱里,就想见一见他…… 或许,若是再不相见,以后就见不着了。” “你见到了吗?” 倪允斟笑得瑟然,“见到了,那时我十岁,个子小,又对北镇抚司熟门熟路的,在师父几名下属的帮助下,终是在一雨夜见到了……” “见善,你可知晓,我看到了什么么?” 林清凝眉摇头,此际,倪允斟已是红了双眸,视线氤氲在茶汤漂浮而起的热雾中,飘向极远之地。 “我看到了,无数蛆虫在血肉上钻拱、蠕动,腐肉散发恶臭。他衣不蔽体、湿漉漉地靠在一堵发了霉的墙上,身子骨瘫软,好似摁一摁就可渗出腥黄的脓水来。一道惨淡白光下,他的眼皮耷拉着,可眼睛依旧明亮,还是那个昔日威风凛凛的指挥使大人。我看得见,真的,见善,他还在笑,笑着,却很哀伤。落得那个境地,他似乎一点都不后悔,分明圣上说只要他认个错,承认那林可言的确谋了反,就让他出来官复原职。可他不认,他就是不认。” 第100章 眼泪淌落,倪允斟攥紧了拳头。 “他太重感情了,重到轻看自己。” 倪允斟望向林清,颤声道:“所以辛苦算什么?有些痛楚,才要人命。” “我懂你。”无意识地,林清握住他的手。 “你又怎么能懂我?不过想利用这两分情罢了。”倪允斟悲哀摇头,“不过是利用我对他,对你的这份情罢了。” 林清垂首,微不可察地哽咽了一下,再度抬头,他笑得明朗,“怎么这么说,哪里会是利用,你我志在一处,都是扳倒张党,共谋大事。倘若是利用,也是彼此利用。可我不喜欢这个词。” 他很难掩饰自己发红的眼眶,情真道:“择之,与你相交,我很幸运。” 倪允斟动情地伸出手,撇去林清眼角的泪珠,“既然是幸运,你又为何如此伤感?” “是啊,为何?我不知道。” 这一次,林清没有躲,他让倪允斟的掌心贴在他的脸颊上,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自以为有几分懂你,却是半分未曾将你看透。你心里无我,也是应当。”凝视林清,倪允斟平静地说。 “人是不能看得太清楚的,再亲近的人,看透了,也不过是失望二字。” “那么,隋在山也未曾将你看透吗?” 林清不回答了,他依旧闭著眼,感受倪允斟掌心温度,借此想象阴暗诏狱当中那靠着墙、等待死亡降临的男人。就如同他在隋瑛怀里时,总会回溯于他的记忆,去往多年前的广陵,看那刀起刀落,血染刑场。 他知道隋瑛说了谎。 因为隋瑛不擅于说谎,他总是漏洞百出。有一回,他在半睡半醒中迷迷糊糊地说,你父亲临死前告诉我,你还活着,他印证了我心中的猜想,所以我才可以前行如此之久,寻你,等你。 我并非那么坚强。 他看到了,他们都看到了,那些人的落幕,那些人的离去。可他什么都没看到,他只有木棉树作伴。 是以他爱恋隋瑛,他亲近倪允斟。 前者知晓他的过去,而后者对他一无所知。 只是缘份二字,向来人断定不得。 稍稍平复心绪,林清睁开眼,眼睫湿润,笑意却是温柔。倪允斟宁静地谛视他,无任何言语。 “所以说,人都抓到了吗?”是时候切入正题了,林清离开倪允斟的手,问。 “嗯,又抓了两个,还在审。”倪允斟收回手,淡淡地回答。 林清端起茶盏,小抿了一口,“目前还未有结果吗?” “供词不一,尚分不清真假。” “哦,如何?” “一人说是郦径遥指使,要取宋大人的命;而另一位却坚称,是太子要要岐王的命。” “或许他们所说都是真话。” “也许罢,总之,我会如实禀报圣上。” “即使涉及太子,也要禀报?”林清抬眼。 “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可锦衣卫只听命于当今的皇帝。不管是谁,锦衣卫都会报。” “择之,处事小心呐。” 倪允斟看了一眼林清,笑道:“我比你懂圣上,在宫里当差也十多年,不是白混的。只是你,多穿些,春捂秋冻,还没出正月呢,天气冷,可要照顾好身子。三天两头叫郎中,你那隋瑛哥哥照顾不好你,可别怪我又要抢人了。” 起身,倪允斟懒懒地伸了个懒腰。天色渐暗,黄昏降临于松林中,曾听说那日土地庙相会叫某位堂官找了整座城,便也不想再让林清为难。不知为何,他此际心口发痛,许是回忆起了旧事,又或是方才落在指尖的泪水,叫他有些许迷惘了。 奇怪,他能分明感受到眼前人的悲伤,可他又为何悲伤呢? 夏炎与他何干? 一个惠州人,怎会和广陵那事扯上关系?想必是做戏罢,也好,也是肯为他做戏的。 自嘲地笑了笑,他今日没有再去亲吻林清,讨得人不愉快,便说自己要回宫了,嘱咐林清回程务必当心。 “趁早走,天色渐晚,林间昏暗,走路要注意脚下。” 说罢,他便推开木门,回头赠予林清一道灿然微笑,便消失于松林当中。 林清笑着看他离去,确定此人不会再回来后,独坐原地。少顷,他抹去眼泪,披上披风,踏上回程路。 松林幽深,枝枝相交。日落鹄鸣,身影寥寥。 世事浮云,何堪回首。 但行眼前路,莫问悲伤何。 —— 庆元帝踱步在玉峦殿内。 灯火通明,万千烛火摇曳在黑玛瑙之上,庄严而神秘,倪允斟跪在殿中,如镜地砖上,他看到庆元帝的衣摆来回拖动,留下愁绪的痕迹。 “早晨,隋瑛就带着陈泽的供词来了,说是太子。”庆元帝自顾自地道,“如今你来了,也说是太子。” “还有郦径遥郦大人。”倪允斟恭顺道。 “朕知道,朕知道,朕只是不信,太子,他怎么……”庆元帝叹息一声,苍老面庞上覆盖着片片乌青云翳。太子是他还未登基前得的第一子,是他最为钟爱的王妃所诞。王妃未来得及等到他登上宝座便撒手人寰,太子便留在他身边,由他亲手带大。 他犹记得那孩子幼时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时的模样。 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这心头肉,他才杀出一条血路,登上皇位。 第101章 可是物是人非。 庆元帝再度叹息一声,道:“太子有错,也是年轻气盛,才被人撺掇,迷了心窍。最重要的是,他身边之人,良莠不齐,张云深作为他老师,也未曾给他提点提点,什么人该用,什么人不该用……呵呵,郦依,平庸之才,无能之辈,还真以为是靠自己登上这个位置的!” 冷笑一声,庆元帝说:“是张云深不会识人,是郦依的错,更是张云深的错。借着太子的荫蔽,几个老狐狸还真以为自己可以只手遮天了?趁此机会,就把郦依这人给除了,免得日后再鼓动些什么恶事来!” 倪允斟听着,没做声。庆元帝只当他不在,转身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姚然。 “这样也能给林见善和隋在山一个交代罢,这两人,是要把朕架在火上烤!” 姚然恭敬道:“陛下体恤臣下,是陛下心善,想必那两位大人会体谅君父的难处的。” “至于程陨霜,朕也算是帮了他的忙,他是个明事的。倪允斟,你说呢?” “卑职人微言轻,哪里能在陛下面前妄言,陛下做定夺,卑臣去做就是!”倪允斟铿锵回答。 “好!今晚你就去拿了郦依,下到诏狱里。就用这份供词!” 一张写有郦径遥大名的供词被扔到倪允斟面前,倪允斟收起叠好,声音洪亮道:“卑职明白!” 起身,倪允斟走出玉峦殿,月明中天,他直奔北镇抚司而去。 偌大的玉峦殿内,又只剩下庆元帝和姚然两人,有些事情庆元帝何尝不明白其中原委,可是他是皇帝,也是一位父亲。 萧慎是他偶然玩乐所得之子,连其生母都忘了模样,而太子箫裕,却是随他一同从生死里走出来的嫡长子,其母系在朝内根系深厚,也为庆元帝继位贡献不少力量。其中重量,不可相较。 只是太子这些年,愈发掌控不了脾气和心性,原以为用萧慎这块磨刀石能让他有些许长进,可常年众星捧月、权力浸淫,已让他迷失了方向,变得愚鲁昏聩。不晓得自我长进,反倒戕害胞弟,狠毒异常。 只是究其根源,还是在于自己。 见庆元帝心事重重,姚然抱着披风走来,低声道:“主子,天凉,还是早些歇息罢。” 庆元帝无声点了点头,转身问道:“郦依被拿了,江南那事,还得有人招呼着。张邈如今肩上担子太重,还是得给他弄个帮手。郦依虽蠢,却是个胆大狠心的,冯延年此人胆小怕事,不堪重用。明日叫张邈来一趟,提拔个人上来,接了这工部堂官之位。此外,岐王身边那些人,怕是有些刚愎自用了,还真以为自己能成什么大事。那个林见善,往日里闷声不响,如今左右逢源,上下其手,拉了隋在山不说,还借此人讨了程陨霜的好,是只想打击张邈,还是真想把太子也弄倒?哼,朕给他些好处,可不是叫他冲朕来的!” 庆元帝面带嘲讽,“一个小小的药商之子,不自量力,这兵部尚书一位,朕能让杜尚宣做不下去,也能让他做不下去!” 姚然心领神会,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道:“只是岐王年轻,也是一心为了朝廷和君父,陛下还是……” “朕自然不会迁怒于他,无论如何,他是朕的儿子。”提起岐王,庆元帝神色柔和下来。 姚然心知皇帝对这幼子有愧,幼年时过继到数位妃嫔手下养着,辗转数处,将将十五六岁便叫他出了宫做王爷。他是天子一时冲动下的产物,是皇帝亏损的颜面。能在皇宫里安生长大,也算是圣上垂怜。 是夜,郦府一片喧乱,叫喊声不绝于耳。 惶惶不可终日一月有余,郦径遥终是等到了这一天。被压至诏狱时,他昂首凝望皇宫方向,目光揉杂仇恨与不甘,最终落得飘渺与无奈。 他凄切地笑出声,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而不远处的张府,张邈负手伫立于窗前,望向天边皎洁明月,凝眉不语。 “他是自作孽,不可活。”身后,一名青山似的年轻人说道。 张邈惨淡地笑了笑,没有回头,亦没有回答。 年轻人踱步出门,立于庭院当中,亭亭清绝,犹若鹤鹭。昂首看向明月,嘴角露出嘲讽笑容。 “不过是借了他人之光而已,还真以为是自己的能耐。” 言罢,他走进环廊下,隐于黑暗当中。 第57章 第五十六章 咬死你…… 林清狠狠地将手中茶盏扔到地上。 鲜少动怒的他, 挥袖起身,紧抓桌案边缘,整个身子都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主子, 别气坏了身体,也算是……也算是有个结果……”王朗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林清,只见一抹阴鸷从林清眼角掠过。 “结果?他郦径遥算什么?张邈养的一条狗罢了!” 林清不屑地笑, 眸如利刃,淬有致命的毒。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接着便在屋内踱步起来。 两桩案子,不惜动用北镇抚司, 足以致任何人于死地的事,在圣上那边就轻飘飘地过去了,除却推出来一个郦径遥作挡箭牌,太子是毫发无伤, 听说圣上还招了张邈去议事,意思就是说,他张首辅也是悍不可摧? 不, 他偏不信这个邪。 “主子,郦大人好歹也是工部堂官, 这回在人员的任用上,咱们还可以下点力气。” “也罢。”林清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 说:“给我安排一辆轿子, 我去隋府。” 第102章 隋府,隋瑛也收到了消息。 他伫立于案后,手里尚拿着书卷, 静止不动,凝眉思索着。 “看来圣上仍旧是顾念父子情深,”他轻笑一声,将手中书卷放置案上,“可以解。” “太子这回可是走大运了,就是在林尚书那边,怕是不好交代。”书房的另一头,赫然站着岑长青。 隋瑛点了点头,“是不好交代,可不是一个郦径遥就能让他消气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郦径遥还没那么胆量去谋害岐王,最多就是个宋知止。也罢,算是给陨霜出了口气。” “工部如今没了堂官,听说圣上已经招了张首辅商议人选,看来张首辅还是深得圣上信任。”岑长青又是一声叹息,“只是选出来的人,若是下一个郦径遥,我们所行之事,也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怎么会是一场空呢?”隋瑛从案后走出,负手而立,“人都是要看的长远的,太子无德,乃秉性所致,非朝夕可改,总有一天,会耗尽君父的慈爱、耐心,我们能做的无非就是护好岐王,敦促其成长,只是不知道下一个遭殃在太子手上的会是谁。还是得当心了,太子怕是不会收手。” “就怕他收手,届时,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隋瑛斜乜岑长青一眼,笑道:“长青兄还是智慧渐长。” “哪里,吃一堑长一智,还是跟着在山兄学习。” “我也是个直性子,学我怕是走不长久,还是多跟林大人学学。” “——学我什么?”人未至声先到,两人转身,就见林清现身在书房门口,锦衣玉带,笑意吟吟,丝毫不见方才在林府中的怒容。 “下官参见林尚书。” “岑大人何必多礼。”见岑长青在隋瑛这边,林清阴郁的心情明朗许多,这一声泠泠谦逊,此际更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这堪比洛神下凡模样,叫岑长青都看愣了,讪讪低下了头。 “林大人心胸宽广,如今还愿意和下官共谋大事,下官口拙,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谢的话。” “那便不要再说,按道,咱们三个都是陆师学生,师出同门,何必谢来谢去。听在山说,还是你揪出了那陈泽,要论感谢,还得是我谢谢你。” “唉。”说起这事,岑长青就摇头,“谁知圣上如此包庇……” “长青兄!方才说你有长进,此际又是口不择言了。你我为臣子的,怎可在背后妄议圣上。”隋瑛走上前拍了拍岑长青的肩,“你先回去吧,来日再聚,让我和林大人单独说说话。” “在山兄所言极是,下官就先告退了。”不知为何,岑长青突然很想溜。 岑长青快步出了门,消失在长廊转角。隋瑛关上书房门,转身看林清。 “遇安,我来找你……” “别说,”隋瑛走近,将食指点在林清唇上,“知道你要说什么?但现在不要说。” “为何?” 隋瑛笑了,“因为说话,我便不能吻你了。” 他捧起林清的脸,含住他的唇,吻得动容,吻得让人双膝发软,差点化在他的怀里。 “呜,哥哥……”林清呼吸不过来,推了推他。 “可是几天都没来找我。”隋瑛放过林清,凝视他亮晶晶的嘴唇,好似嗔怪道:“一找我就是公事。” 林清抿嘴一笑,眼眸便横波潋滟的,“别人因私事不得见你面,怎的,我是因公事而讨你不喜欢了?” “喜欢,于公于私,只要你来,我都喜欢。” —— 都是清风似的人,怎的一见面就干/柴/烈火,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吻着吻着就生出旖念来。 不知为何,今日林清倒是放纵得尽情了些,脸颊烫得好似火烧,身躯柔软仿若无骨。头颅低垂,颈骨顶起薄透的皮肤,黄玉流云冠外垂在侧,一抖一抖,最终坠落于地,青丝四散,缭绕于瓷白背脊。 “啊。”林清吐出一口灼气,颤栗的身体便如弯弓般后仰,后脑靠在隋瑛肩头。 “晚儿……” 林清瞬间卸力,软软地朝后倒在隋瑛怀里。 “还受得住罢。” “不要停……”他几乎濒死般地说。 隋瑛便不再言语,他素日身体健壮,对怀中人又是欲/望非常,便将人合身抱起,挂在自己身上。这下,林清纵使再放纵,也是低声求饶起来。 隋瑛却是上了头,并不将人放下,林清两根莲藕似的脚踝搭在他肩,他侧头吻了吻,脸上笑着,好似醉倒在这极致快/意当中。 两人还真是一撞上彼此,就脱胎换骨,化身瘾/君子来了。 可这事若非出于爱情,怎会叫人如此痴迷。 这欲一得到满足,林清便是半晌缓不过神来。隋瑛不敢大动作也是出于此,他总害怕把这怀中人给折腾坏了。 这泡在药罐儿里的人,也是他护在心尖儿上的人。 “晚儿,哥哥带你去睡会。” 林清软软地点了点头,接下来发生什么也都并不知晓了。隋瑛为他擦干了身子,便将他抱在一张罗汉榻上,搂着他小憩了半个时辰。醒来时,林清见屏风后隋瑛已经穿戴整齐,正凝神批改表章。 他撑起身子,盖在身上的毛毯垂落,露出肩头。隋瑛抬头看了他一眼,扬了扬下巴,“盖好,别着凉。” 林清嗯了一声,并不从榻上离开,斜斜地靠着,望向隋瑛,眼眸闪烁,欲言又止。 第103章 隋瑛放下笔,露出了然的笑容,“知晓你不服气,也知你不甘心,如今你我想在工部堂官人员任用上做什么文章,怕也是无什么可能了。” 林清拢紧了毯子,看着地上一点,淡道:“是你不想,还是?” “我想,我多想是个有真才实干的去任这个职,可就如你所见,圣上这一回,是顶着你我的压力把太子保下,郦径遥已经是他给我们的回复。君父有自己的难处,你我若是不知见好就收,还想更进一步,怕是真的要惹龙颜震怒了。” “我不怕。”林清双目灼灼。 “可我怕。”隋瑛从案后走出,走向林清,蹲在他身边,“纵使只有我一人也就罢了,顶了天不过就是一条命,可若是把张邈和陛下逼急了,矛头冲着你来,那……那我,我禁不住。” 隋瑛垂首,音色低沉。 烛光自上而下落在他身上,他的双眼陷在一片阴影当中,不甚分明,隐透悲伤。 他这样明朗的人,却总是为自己而忧伤。 “到底还是林安晚这条命贱罢了!”林清攥紧毛毯,微微颤栗,恨道:“因为这条贱命,我是断不能反抗的,对吗?别人上疏不过就是一条不敬之罪,而我,却是时刻得担忧着别叫人掀了老底,扒出个叛臣遗子的身份来?” “晚儿……” “我不甘心啊。”林清凄切地笑了笑,“我真不甘心。” “你信我一次,好不好?”隋瑛握紧林清的手,“你信我,任何事情都有一个过程,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此乃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你我都是明白这个道,圣上何以不明白呢?太子是他未登基前就带在身边的嫡长子,且东宫之位不可擅动,恐引内乱,此番护犊,也是不得已为之。你我当怀有长远信心,且行且看,万不得贸然行动。” 隋瑛伸出手,拨开林清额间青丝,宽慰地笑:“慧极必伤,晚儿切莫思虑过重,将重负卸给哥哥,好吗?” 林清抬眼,执拗地摇头,“不好。” “不好也得好。”隋瑛捏了捏他的手,“兵部衙门事务多,去年可把你忙坏了,这几个月你先养身体,前些日子岑长青给我介绍了一个郎中,说是……” “我好得很!”林清抽出手,就要从榻上下来。 “好得很,每次做完却都是下不了床?你这样,是心里无我了。”隋瑛又把人给推回去,说:“是不想和我厮守终生了?” “瞧你说的,不就是伤寒么?打娘胎里就带出来的病根子,这么多年也没要我命,还能把我怎么着了!” 林清面露愠色,除却身份,这身体是他另一个痛处。因为这孱弱身躯,除却读书,骑马不会,剑术也不会。幼时被人叫烂了“病秧子”,直到如今身边人也总把郎中郎中什么的挂在嘴边。他心烦得很。 听到隋瑛说自己不想和他厮守终生,心底更是忧怨难却,不知如何是好,便没来由地发起脾气。 他本身就是这样一个骄纵的人。 隋瑛一给他盖上毛毯,他就掀开扔到地上,隋瑛一碰他,他就不耐烦地躲开。隋瑛只觉得他像个孩童般耍性子。他也是好脾气,就跟他来来回回。到最后林清都憋不住,分明在生气却把脸埋在被褥中,低声窃笑。 “不让我碰我偏要碰!”隋瑛也像个孩子般跟他拗起来,“是谁在笑?让我看看是谁在笑?” 他去掰林清肩膀,林清却抓着榻桁,就是不转身,却笑得浑身直颤。 “那可别怪我隋堂官不客气了!” 隋瑛撸起袖子,颇有大干一场的气势,他伸出魔抓,直朝林清腋下腰上的痒穴而去,顿时林清浑身一激灵,接着便是大笑出声,在榻上翻来滚去,笑成一团。 “隋遇安,你是坏蛋!”林清想还手,奈何人人高马大,把他压制得牢。手还未伸出去,就叫人捞了摁在耳边。 “你这样,不是诱惑我吗?”撑在林清上边,隋瑛凝视他。 林清笑得喘不过来气,面色通红,简直和情/欲时刻如出一辙。他胸腔剧烈起伏,迷离双眸挂泪,湿漉漉的,纯情如林间小鹿,透着几根缭绕在面前的发丝瞧着隋瑛。神色狼狈,眼神却是不服输的。 突然,他一鼓作气抬起头来,张口咬在隋瑛胳膊上。 隋瑛痛得嘶了一声,却不躲避,反而把人捞了抱在怀里。 “咬死你……”林清不松口,含糊不清地低声嘟囔,“把你咬死了,我也死在这里,就跟你厮守终生了。” “好,这可是莫大的荣幸。”他像摸一只猫儿,抚摸怀中人的一头如瀑青丝说:“我乐意至极。” 第58章 第五十七章 何止一个冤枉了得! 提心吊胆过完一个年后, 太子眼见着郦径遥下了诏狱,便清楚知晓自己这道坎算是迈过去了。只是庆元帝对外语焉不详,他也不明所以, 不知道是何人将他从其中撇得干净,思来想去,不是他老师张邈就是他父皇和他的父子情深了。 好了伤疤忘了疼, 两件事一过,他便安心下来,望着岐王府方向不屑道:“跟我斗,还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 后边的小太监直撇嘴,心想太子府上这个年算是过得忒孬了, 三天两头发脾气,叫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苦不堪言。如今堪堪稳住形式,难不成又要开始作妖了?这不行,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殿下, 听闻张首辅已是康复,前些日子还去和圣上商议政事,您也有好些日子没邀请他来府上了。”小太监提醒道。 第104章 太子眼珠子一转, 心道危难时刻他张邈对自己躲避不及,好似自己得了天花似的, 如今还得自己再去主动邀他,难不成他这个首辅还真只想做到当今圣上归天为止了?原本他想拂袖拒斥,但心念一想, 自己身边可靠之人也是无多, 张邈可谓是最能信赖之人了。 “罢了,到底是自己老师。”说完,太子便叫小太监去邀张邈了。不过一个时辰, 张邈在太子府里的客座前已经斟上茶水了。 “殿下宽宥,体谅臣年事已高,身体大不如从前,年前未来得及给您请安了。”张邈音色低沉,听不出什么别的来。 太子冷笑一声,“首辅可是大宁的中流砥柱,肱骨之臣,可要招呼些身体,如今郦大人已是落了马,这工部的担子怕是要担在您的身上了。” “是啊,郦依无能,还险些将罪名扣到您的头上来,这一回若不是圣上慧眼,怕是您也要跟着受罚了。 张邈说得直接,太子吓得一激灵,知道张邈在敲打他。这回有郦径遥背锅,下回还能有谁?自己做的那档子事已是路人皆知了。 见太子神色肃凛,张邈也不再端着,乘胜追击道:“如今东州买马的银子已经在路上了,岐王这件事办得甚好,叫人刮目相看。太子殿下还是得志存高远,精益求精呐。” “首辅说的是。”太子罕见地谦逊,道:“许是该去听一听程大人讲学了。” “至于工部尚书一事,太子放心,陛下有拔擢人才之意,是他人断不能插手的。一个郦依,能叫林隋二人住口了。” “那具体人选,父皇可有定夺?” “江宁巡抚,王鄂。” 再坐了一会儿张邈就离了东宫去文渊阁了,今日阁内有会,四位阁员年后初次会首,商讨今年国库拿不出官员俸禄这一避无可避的难题来。 太子则在张邈走后,思索着王鄂这人。心想是从江南一处提拔的,许是张邈的人手,毕竟他就出自于江宁巡抚这一职位。江宁,太子想,还是一块剜不掉又治不好的病肉啊。 和张邈恢复关系,他更是心情喜悦,望着庭院里早樱初绽,粉白花瓣在阳光下闪烁,散发幽香,心底不禁又思念起那蝉翼似的人儿来。 “有一个多月了罢。”如此想着,太子便换上一身更加气派雍容的华服,踱步去了宫内。 果不其然,在那日喂鱼的柳林下见着了怜妃。 美人在枯柳后对他嫣然一笑,太子魂儿都飘了几里远,联想到近日大难不死,更是心潮澎湃,竟快步走过去,激动地握住怜妃的手,目光炯炯,盯着人家半晌都未说出句话来。 而那怜妃,却是笑得又羞有喜,一来二去,什么话都没说,又好似什么话都说了。 正如这初春之景,柳枝抽出嫩芽来了。 —— 话说林清在去年那两趟子事上受了挫,心绪波动,的确病了一阵。岑长青介绍的郎中给他诊脉后,得出气血虚乏、阳亏阴损的结论来。可与寻常大夫所说的不同,这位郎中却说,林清不能在家里养着,而是要勤出门,多走路,多晒太阳。 “可这冷风料峭的,我主子怎么吹得?”王朗辩道。 林清抬手,制止了王朗的话,起身道:“崔大夫所言极是,往日都是对我护啊护,生怕风吹着了,雨淋着了,这些话我一听就烦,如今春色正浓,在外走一走,看不出什么坏处来。” 说罢林清走自顾自地走进花园里,王朗便在一边和崔郎中商量抓些什么药来熬汤。林清越走越远,远到听不到两人的声音。 他说这话,全然是为了摆脱这个崔大夫。这人是隋瑛叫来的,他不得不用,但他此际心里忧心东州的事情,从江南收的银子已经快送到了,也不知道那徐无眠办得怎么样。好在朔西那边进入短暂休战,有些事也没有那么迫在眉睫了。 信件到底是说不清楚,若有必要,便以述职的名头叫徐无眠回来一趟。他是兵部堂官,他有这个权力。 只是那个赵瑞,身为坐镇东州的大帅,不和自己这个直属上司打交道,和巡抚魏勤闹起了别扭。那魏勤是个明事的人,知道买战马一事须得跟林清汇报,但赵瑞却是认准了张邈,丝毫没把魏勤和林清放在眼底。 林清也由他,他越是闹腾,以后越是由他好受。 只是苦了徐无眠,要在这样的人手下做事。 思量这些事时,林清除却忙于兵部衙门的事务,也会偶尔去松福寺见倪允斟。倪允斟起初还以为林清会因为圣上的定夺而泄气,心底还思量了好些安慰的话语,没想到这人却是将这事悉数跑到了脑后,就跟没事人一样。 “定是又在谋划些什么别的,哼,一肚子坏水儿。” 聊了一阵后,望着林清离去的翩翩身影,阳光疏疏落落地投在他瘦削的肩上,倪允斟既是喜欢的紧,也忍不住腹诽。 他知道,在事情有七八成把握时,这人才会挑点零头来与自己说道说道。 而隋瑛那一边,许是体谅林清在兵部衙门的繁重工作,举荐了齐桓出任兵部左侍郎一职责,起初他还做好了和张邈等人因此事而打持久战的准备,没想到这提议很快就在内阁里拟了票,报到司礼监那边不到一日就批了红。 于是齐桓这人便连升两级,从兵部的武选司郎中一跃而成为左侍郎。 这人是林清熟悉的,也是有几分信得过的,先前在隋瑛那边提过几次,说还是个人才,于是隋瑛便记在了心底。大事小事林清拍板就好,有这些吃苦耐劳的人在,他也不必什么都事必躬亲。 第105章 如今最重要的是,他拉着林清的手,笑着说:“养好身体,和哥哥长长久久。” 只是他每回这么一说,林清就面露不快,说什么隋瑛也拿他当病秧子,还真以为他活不久了不成?他到要活给他们看看,林清扬起下巴,好似江南别院里的傲娇少爷,眼眸一转,说自己可是有首辅之志向的。 隋瑛就爱听林清讲这话,他的晚儿若是做了首辅,除却天子,天下人都动不了他,可天子是谁?天子将是他学生。想到这里,隋瑛都甚觉安心,若非纲常礼教摆在前头,他恨不得直接上疏叫张邈让位。 在崔大夫建议下,他一有时间便拉着林清去顺天城外踏青、登山,不出门时,就在问竹亭里陪他晒太阳,给他弹古琴。 林清愿意听什么,他就弹什么。 众官也是佩服隋瑛,这吏部衙门的事务就能把所有人给忙得团团转,他居然还有闲暇日日去给兵部尚书弹琴?定是尸位素餐,不做实事也。 于是一张张参本直接飘向内阁,给他安了好大一顶罪名。 “亲昵同性!日夜放逸!品行不端!秽乱朝政!” 张邈看都不看直接就递给了庆元帝,庆元帝瞥着这折子半天,冷笑一声:“难道还能管着人家的心不成?哼,小狐狸精。” 一旁的姚然猛地抬头,惊得面目呆滞,小狐狸精?说谁小狐狸精? 隋瑛是小狐狸精?不不不,不可能,只能是林见善是小狐狸精。 之后,姚然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不对,这人的确是个美若天仙的,私下里却是浪荡成性,把那榆木脑袋隋在山都给勾的一出了衙门就直奔林府,原先还以为是搞结党营私呢,没想到是在搞龙阳断袖这等癖好。 霎时他就觉得这两人的档次就低了几分。 只是身为一部之首,两人如此亲昵也着实不妥,被人逮住天天参,庆元帝也不由得叫了两人,在玉峦殿训斥了一番。 说是两人都是老大不小的,若是还不娶亲,就由他来做个媒,这家这家的小姐,那家那家的闺秀,都是极好的,也是配得上他们两人的。林清一听,心底激动起来,一激动,便是咳嗽连连,一张小脸儿煞白得吓人,叫庆元帝都呆在原地。他知道这人素来身体有问题,生怕他在这玉峦殿上给背过气去,让他落得个殿前逼死大臣的骂名。 隋瑛连忙扶了林清,给他顺气:“陛下瞧林尚书这副模样,弱柳扶风的,可别耽误了人家女子。” 隋瑛先撇了林清一个干净。 “那你呢!”庆元帝没好气地说:“日夜放逸,秽乱……秽乱朝政!” 隋瑛心想,我有没有秽乱您老人家还不知道? 心知庆元帝就是做个模样把他俩训斥一顿,好给那三番两次的弹劾一个交代,宁朝民风开化,还从未听说男子相恋是什么罪名的,庆元帝自然不会拿这事来做文章。而近几个月两人又老实得很,林清一有什么动作都被他给先摁了下去。 庆元帝着实没有打击两人的道。 隋瑛暗忖,不管如何,就让他皇帝老人家骂个舒服先。 “臣,臣惭愧。” “你惭愧什么?” “臣年轻气盛,欲念过重,日日陷于温柔乡中,以至于流连忘返……”隋瑛一本正经的,还引着庆元帝看向怀中人那张咳嗽后的红晕香腮,惝恍泪眼,那神色又是无奈又是恋慕,好似在说,怪不得他,这事真怪不得他。 陛下您也见了,这等恂恂公子,这等天人之姿,这等花容月貌,怎可怪他隋在山日夜放逸? 何止一个冤枉了得! 第59章 第五十八章 姓倪,名允瞻,字望之 暗无天日的牢狱里, 终于传来一丝声响。 角落里的人打了个哆嗦,转过来一张惨白的脸。赫然是陈泽。 “你……”他望向来人,是一名眼生的衙役。 “吃吧, 这是你今日的饭食。” 衙役将几个泛着肉香的肉包子扔到了他面前,陈泽吓了一哆嗦,以为自己瞧错了, 这些日子他是吃得猪狗不如,跟泔水无异,这回突然给他几个肉包子,他两眼发愣,根本不敢动作。 他害怕这是梦, 一动,就醒了! “还愣着,不吃我给狗吃了!”衙役踢走一个包子,陈泽又是一哆嗦。 “我!我吃!我吃!”陈泽话都说不明白, 连滚带爬地捡起这三两个包子,揣在怀里,又缩回了角落。 衙役年轻的脸上掠过一抹阴鸷笑容。 翌日, 陈泽身中剧毒,死于狱中。 岑长青第一时间知晓了这消息。他一直关注着陈泽, 还想着能不能再从他那里套出点消息来,没想到这人关在牢里还给叫人毒死了。他心想这定是太子所为,于是上了一道弹劾奏章, 只是这回他倒是个机灵的, 没提到太子,而是提到了刑部,说是刑部管不善, 竟叫如此证人死在狱中,此人先前构陷太子,如今死无对证,再也无法洗刷太子清白。以此话语,这道奏疏入了内阁。 隋瑛抓住这道弹劾,禀告庆元帝,刑部内部管混乱,借此机会整顿刑部。 冯延年手底下的人就这样被换了几遭,他苦不堪言,又无法再说什么,只是在想太子为何还是如此莽撞,就这样做掉了陈泽。而太子一听到这陈泽已死,也是半分恍然,不敢相信。 虽知道自己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儿便再无揭露可能,但也知道这陈泽之死无论如何都要归在他的头上。但这一次,还真不是他的手笔。 第106章 他着急忙慌地找到张邈,说这事和自己毫无关系,他还不至于蠢到在事情都过去了又翻些子无用的水花出来。而张邈沉吟不语,心中已是有了猜测。看来一个郦径遥还不能使他们满意,非得给他们换上一轮血才能作罢。 冯延年简直恨得牙痒痒,隋瑛对他手底下的人可是大刀阔斧地改,而这一切,张邈等人也就只在一边看着。如今丧失了郦径遥,张邈也得谨慎行事了。 与此同时,隋瑛那边倒是发生了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 某日他从吏部衙门出来后累得浑身都提不起来劲儿,就钻进轿辇中小憩,心想一会儿去了林府能喝上林清亲自泡的茶,再弹上几首小曲,晚上再在榻上给人按按身子、暖暖身子……别说一天的疲累都能一扫而光,就是精神焕发梅开二度也不在话下。 谁人都不知晓这堂堂吏部堂官,浩然正气的一个人,竟在轿辇当中做着这等春色美梦。 更令人艳羡的是,他几乎每日都美梦成真。 可这一日,他轿子行驶得稳稳当当,就是一个急停。 轿内他睁开了眼睛。 “何事?”他问,揉了揉太阳穴。 “有位公子求见。”韩枫在外面答道。 隋瑛皱眉,有公事,吏部衙门求见即可;有私事,他是向来都不见。毕竟吏部当中人员牵扯实在太多,他不得不谨慎一些。 “隋大人!求您见一见我罢!求您!”轿外传来一道清冽男声,隋瑛掀开幔子,见一名紫衣年轻人躬身拦在轿前,神色恳切。 瞧他那身打扮,想必也是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当众拦下吏部尚书的轿子,寻常人可没这个胆量。 “你是?”隋瑛皱眉,他分明不认识这年轻人,却觉他的面容莫名熟悉。 见隋瑛露面,还同他说话,这年轻男人便大喜过望,跪拜在地,朗声道:“在下姓倪名允瞻,表字望之,是庆元二十三年的举人!久闻隋大人清廉奉公,有捭阖纵横之才,在下仰慕已久,今日求见,就是想……想拜在您门下,求您收我为徒!“ 隋瑛一愣。 这一愣,并非因为有人当街拦轿要拜他为师,而是这人的身份,姓倪,名允瞻,字望之,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这等于说把身份摆到台面儿上来了。 他早听说过倪允斟还有个弟弟,这回还是第一次见到。隋瑛并非畏惧锦衣卫,他一向对他们避而远之,只是因为林清缘故,他想自己还是与他们打好关系为妙。 他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子,道:“既是有入我名下之意,也未曾拿什么文章来给我看,当街拦轿实在是不合礼数,有违倪公子身份。” “我,我……我多次去您府上找您,都被拒之门外,吏部衙门又哪是我能进的……”倪允瞻哭丧着脸,慌忙解释。 隋瑛却笑了,这说明此人还是个老实的,没想过动用他兄长的关系。这一点让隋瑛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既是如此,明日午时将你的文章拿来给我瞧一瞧罢。” 说罢隋瑛放下了幔子,倪允瞻瞪大了眼睛,欢欣雀跃地喊道:“定不负隋大人!” 看着隋瑛轿辇远去,倪允瞻整个人高兴地飘飘然。不过到了晚上他就开心不起来了,这顺天城大大小小之事岂能躲过锦衣卫的眼,倪允斟听他说当街拦轿,拦的还是隋瑛的轿,差点没抽出马鞭给他几下! “为何不行?这大宁朝数着有才华的,有骨气的,有几个比得过他!”挨了几脚的倪允瞻眼泪汪汪,蛮不服气地回怼过去。 倪允斟深吸一口气,他当然知道,论起才华,论起谋略,论起人格,这隋在山做他弟弟老师是绰绰有余,只有倪允瞻配不上的份儿。 可问题是,他是自己的情敌。 他一把提起倪允瞻,恶狠狠地道:“你最好写得一手好文章,敢丢我的面儿,以后你就别姓倪了!” 翌日,倪允瞻屁颠屁颠地就捧着文章去找隋瑛了,隋瑛却没见他,只是叫韩枫收了他的文章,还嘱咐他别在吏部衙门门口守着,以免惹来诽议,隋瑛若是有回信,自然会差人通报他。 自此倪允瞻就开始了忐忑不安的等待。 夜里,林清捧着倪允瞻的文章在床上笑得东倒西歪。 看到林清近些日子愈发活泼,隋瑛也心底欢喜。 “如何?这文章?” “真不知晓这人是怎么中的举人,措辞幼稚不说,一些观点简直滑稽,原本嘛,这些词句也是普普通通,没什么可笑的,可一想到这是北镇抚司镇抚使的弟弟所写,我就忍不住……”林清捂了嘴,笑得面色通红,“真想知道倪择之自己有没有见到过这篇文章,怕是要气晕过去!” “哦?你怎会觉得倪择之会生气?” “他是个惯于借势之人,且通晓这社会规则,并不以此为不堪。而其胞弟却大肆批评专权擅势、权贵横行,提倡什么公平公正之法……哥哥,你说他这举人是怎么中的?我就不信没有倪择之他能中举!不过,依我对倪择之的了解,他倒是不会去插手秋闱,这对他而言是自贬身份,以他之能,锦衣卫第二人,在京中给他胞弟弄个一官二职还不简单……” 说着说着,林清就发现隋瑛神色不对,他站在衣桁前,手里挽着轻衫,笑容不变,眼神中却蕴含微不可察的审视。 林清垂下了头颅,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第107章 “你对倪择之很熟悉?”隋瑛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但并不发难。他好似随口一问,林清回答与不回答他都接受。 林清将手中文章放到了一边,“不算熟悉,先前打探过这人……” “我时常说,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做为妙。”他听到隋瑛的音色已经有点发冷,“你打探他的时候,想必他早已有所察觉。” “嗯。” “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隋瑛套上轻衫,走近坐在床边。 “我明白。” “你的胆子一向都很大,我时常为此而担心。” “我没有。” “锦衣卫,即使寻常官员,都要保持距离,更何况……” “我明白了,你无需再多说。”林清抬眼,看向隋瑛,“我和他没交集,只是前些年打探过这人。” “你为什么打探?” 林清垂下眼睫,以沉默应对,就听隋瑛道:“你不愿意说,我心里却是知晓。因为你知道的事,我也知道。你以为倪允斟会因为老师夏炎之事与你一同战线,可你不要忘了,他可以对夏炎有情,你却不能对林知府有情。锦衣卫是圣上的人,他们心底只能有一个人,装了其他人就不复初心,届时,你想用他也用不到,反而是害人害己。” “害人害己”这四字说得可重,却是事实。林清抿了抿嘴,继续沉默。隋瑛抬起双手抚住他的肩,将其扭过面对自己。 “你答应过我的,护好自己,不忘初心。” 林清心底生出一股不耐,可他伪装得很好,抬眼间依旧是笑吟吟的,“知道了,隋大人。” 隋瑛伸出手,捏了他下巴轻轻摇了摇,“在跟我置气,嫌我干涉你。” “我拉你进来的,你干涉我是应当。” “我全然盼望你好。” 林清挑了眉稍,柔柔地躺下床,伸了个懒腰,隋瑛瞧他如猫儿一样。 “盼我好就快搂了我睡觉,这种劳什子,还值得拿来一看。”他挥袖就将倪允瞻的文章扫落在地,侧身闭上了眼睛。 隋瑛心道,还真如猫儿一样,傲娇得很。 第60章 第五十九章 是因为我年纪大了,不该喜…… 后来隋瑛捡了那文章做了几道简单批注就差韩枫送了回去, 倪允瞻眼巴巴地终于等到了回音,却是一份婉拒。 “空有态度,水平却是不足。” 倪允瞻看着最后一行字, 呆愣在原地,想撕了这文章,又舍不得上面隋瑛的墨宝, 因这一事,魂不守舍了足足几日。 这边是学生有意老师无情,另外一边儿也是学生有意老师无情。 自打宋知止出了事后,程菽对这宋家兄妹关心备至,尽到了老师情分。这宋知止倒是还好, 病愈后就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说什么要多弄出些银子支援朔西,程菽虽不知这绵绵为何对朔西如此上心,但这工作态度却是可圈可点。而那宋步苒, 在程菽看来,近些日子倒是有些奇怪。 尤其是她的眼神。 忠王府上学堂内,宋步苒的目光由求知若渴, 逐渐泛起了别样的情愫。有好几次,程菽都走到了她面前, 她那灼灼目光未有半分离开,叫程菽这个见惯了风风雨雨的男人也是老脸一红,用书拍在宋步苒头上。 “纵使是女子, 也当守学生本分, 我方才讲了什么?”程菽神色严厉,眉眼冷峻。 “啊……啊,善念发……发而知之……而遏之…… ” 话语刚落, 满堂哄笑。 “遏制善念?”程菽拧眉。 “对!啊,不对!充之,充之……” “你坐下罢。” 宋步苒悻悻坐下,接下来程菽讲什么她都未有半分听进去。因为昨日,她又被程菽拦在府门外边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不愿意见自己呢? 散学后,程菽瞧了一眼宋步苒,说:“你留下。” 宋步苒撅起小嘴,心想肯定又是教训一通,可她不愿意听教训,她也不知晓自己是怎么了。 “手拿出来。” “嗯…… ” 宋步苒乖乖地伸了手,还不知要做什么,就见程菽抽了根柳条出来。 “老师,你!” 啪啪两声,柳条抽红了手心。 “好痛!”宋步苒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知道痛?知道痛就好。身为女子,便要知这学习机会有多么来之不易,若不珍惜,下回这忠王府,你就别再进了。”程菽面色肃然。 “老师…… ”宋步苒眼泪汪汪,咬了下唇,“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就是想见你,我想看着你……” 程菽眉头一皱,“见我做甚?看我又是为何?” “我不知道,我想……”宋步苒嘟囔一阵,竟张开双手,朝程菽抱去:“我想抱你……” “你!”程菽朝后退步,躲开了宋步苒的怀抱,“宋步苒,逾矩如此,这成何体统?” “老师,我怕是喜欢您了。” 冷不丁地,宋步苒突然说。换了别人,定会说她这女子恬不知耻,竟主动向男人告白。可她是宋步苒,宋步苒说这话,却是无半分扭捏的。她喜欢,于是就说了,她就是如此。 抬起泪眼,她渴求般地凝望程菽,嗓音颤抖,“我想我是喜欢上您了。” 程菽神色微滞,不禁片刻恍神。这一生还是头一次,有女子如此大胆向他诉说爱意,如此直截了当,毫不避讳。 第108章 若说心中没有半分涟漪,定是假的。只是程菽知晓,他和她之间,终是不可能的。 良久,他望向宋步苒,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可知,我是你老师?” “那又如何呢?”宋步苒不解问。 “你无所谓,因为你还是个孩子,你分不清楚对知识的渴求,以及对我的敬仰。”程菽声音变得柔和,想抬起手轻轻拍一拍宋步苒的肩,就如同他素日里对学生做的一样,却一想到那单薄的身体是女子,便又悻悻落下手。 “迟迟……”他唤着她的字,微笑道:“你只是看不清了。” 宋步冉摇头,“我不是个孩子,在我家益州,好多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都嫁人了,我听人说,您发妻去世后再无续弦,何不娶了我呢?” 宋步冉如此直言直语,竟叫程菽哑然,说不出话来。天色渐晚,冬日霞光映照在少女面庞上,覆上薄薄的、如玫瑰一般的色泽,那瞳仁纯洁而透明,泛滥一汪春水,真挚而意切,好似真对爱情有个坚定不移的所以然来。 可她此番行动,如此言语,却又分明暴露了她的确心性年幼,还是个孩子的事实。 程菽叹息一声。 “迟迟,如今我已是三十有七,而你,才不过十七岁,我约莫是你父母的年纪了。” 宋步冉不解地问:“因为我年纪小,你便不喜欢我吗?” 程菽笑了,“是因为我年纪大了,不该喜欢你。” “我不懂,老师您说过,该不该是行的范畴,而我问的是知的范畴。而我却知,这两样是不分开的。就如同方才您用柳条抽我手心时,我意识到我原来喜欢您,而喜欢您的举动,我却一直在做了。知行不分开,老师,你不该喜欢我,所以您不喜欢我吗?” 分明知道自己应当遵循诚信的良知来回答,可又有一个良知却在与这道诚信作着斗争。 “是的。”程菽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滞涩,如此艰难,虽依旧带有笑意,却难掩悲哀。 “我不喜欢你,迟迟,我不喜欢你。” —— 宋知止不知晓为何宋步苒近日如此消沉,他可没时间会她的情绪。如今官员俸禄最多吃到下半年,秋天一过,便是人人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宋知止分析来分析去,却被程菽一语点到关键。 “——宗禄。” 大宁朝历经五代君主,宗藩分封于各地,其禄粮供给完全由地方赋税所承担,此乃宁朝初年制定的宗禄供养制度。在这种制度下,宗室成员不得参与科举,不得从事四民之业,完全依赖所在地方官府提供的禄粮生活。 至嘉宁年间,随着宗藩人口膨胀,宁朝各地官府相继陷入无力解脱的“宗禄供养困境”之中,进而造成一系列财政危机和社会危机。而到了庆元年间,短短几十年宗藩人口又是翻了个倍。 尽管庆元帝已经实行了一系列的削番减支的政策,但亲室宗族积望百年,非朝夕可易。要想改变此困局,须得釜底抽薪,施行自上而下的改革与变法。 可谁能有这个魄力? 又因为庆元帝初登基之时,为加强皇权,重用张邈等佞臣,形成朝内严重党争,导致腐败横行,买官卖官之事不胜枚举,叫国库的银子都进了官员腰包。而皇帝自身又是奢靡无度,今日修这个殿,明日砌那座桥,皇子公主禄银更是不用多说,一月足抵一二品官员一年。 眼见着今年连官员俸禄都入不敷出,皇帝亲自下令倒了郦径遥,赫然从其府中抄出三百万两白银,解决了燃眉之急。 亲自盘点这些白银入库时,宋知止恍惚间好似明白了什么。 这个时候倒了郦径遥,究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有意为之? 林清和隋瑛也仔细品味过这件事。 兵部衙门,隋瑛指尖点着桌子,看着户部送至各部的禄银调整方策,道:“抄了郦径遥的家,竟为我大宁朝续了大半年的气数,真不知晓是幸还是不幸,只是这时间着实令人玩味。” 他想起那一夜自己保岑长青时所说的话。 当时那些话叫庆元帝动了怒,却还是被听到了心底。 “郦径遥也是个谨慎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亲自出手,去年宋知止和岐王的确是把他们逼得紧了。”林清在一旁道:“现在看来,陛下准允岐王与宋知止一同前往江南,是做了另外一步打算。陛下知道郦径遥等人会坐不住,引得他出手。” 隋瑛道:“而这其中出的差错便是太子,他竟对岐王下手。” “不,”林清摇头,“或许太子下手,才正中下怀,否则死一个宋知止,闹不出这么大动静。” 顿了顿,林清继续说:“不过,还不至于将岐王遇刺之事牵连到陛下身上,许是陛下知道太子会做出什么事,但也未曾料想过他会对自家兄弟起了杀心。” 不过说完这话,林清又自嘲地笑了笑,“而谁又知晓呢?兄弟阋墙,皇权当中并不稀奇。” 隋瑛却是摇头,“我不愿意如此忖度君父,身为一国之君,不顾小家何以顾大家。” 林清轻挑眉梢,没有说话。他知道隋瑛是个不愿意以恶意来忖度他人的。 “如今陨霜的日子终是好过了些,你呢?齐桓还叫你舒心罢?”隋瑛走近给林清捏了捏肩,林清舒服得哼了一声。 “他是个能干的,只是有些闷声闷气。” 第109章 话刚说完,就听签押房房门敲响,听这沉闷的一声两声,林清抬头看了眼隋瑛,笑道:“我说罢,沉闷的很。” 齐桓是个清瘦青年,此际抱着堆表章和战报走近,看到签押房内一坐一站两位尚书,微微瞪大眼睛,便又从容地行起礼来。 “不必多礼,齐大人,你和林大人聊,我就先走了。” 隋瑛秉持着职权分离,在兵部将开始内部讨论前就走了,以免落下什么口舌。 只是,他口中日子好过些的程菽,近日却是度日如年,自从他上回拒绝过宋步苒后,少女便再也没来过忠王府听学。他有意要去关心,却又怕人多心。问了宋知止几句,他这学生倒是一门心思顾着公务,对家事毫不关心。 “她还能怎样?许是没钱了。我可不会再惯着她,如今上上下下都缺钱。”宋知止扔下一句就奔赴在各清吏司当中,程菽也是哭笑不得。 可回过神来,他却满脑子都是少女身影,内心空落落,犹若浮萍漂浮不定。他还从未有过这种心境。 临近夏天了,满池菡萏次第开放,于风中摇曳。 他想起去年隋瑛摘了这花送人,而他拥有这一池的花,却无人一同欣赏。 独留声声叹息。 第61章 第六十章 你可是我的希望 “殿下?殿下?”归鸿阁中, 沅儿轻轻摇了摇萧慎手臂,萧慎从沉思中惊醒。 他转身摸了摸沅儿的头。 “殿下近日为何总是心不在焉?屋里太热了?”沅儿关心地用手背贴了贴萧慎面颊。 萧慎敷衍地笑了笑,“没有, 我只是在想事情。” “殿下不开心吗?”沅儿眨着小鹿般的眼睛,“我穿上那官服,咱俩去榻上好吗?” 萧慎摇头, “今天就不用了,你坐在这里就很好。” 沅儿点了点头,便安静坐在萧慎身边。萧慎身着睡袍,长发披散,盯着眼前案上的几本书, 兀自沉思,英俊眉眼中始终缭绕忧愁。从日落时分到掌灯,近几个月,萧慎一直是这种怏怏不乐的状态。 这并非毫无缘由。 自打庆元帝推出郦依保下了太子后, 萧慎起先是震惊,而后是愤怒,随之而来的却是连绵不绝的悲哀。 少年人的悲哀来自于父亲的偏心, 他犹记得他从船上下来的那一日,父皇派了司礼监的姚然公公和北镇抚司的镇抚使亲自去接他, 在皇宫内对他嘘寒问暖,叫来了半个太医院,还赐了他许多珍稀奇药, 言语间关怀备至, 让他感动得红了眼眶。 庆元帝对他说,慎儿,你做得好, 你是朕的好儿子。 他抹了泪,说自己未能完成第三船银子的收缴,对不住父皇。 庆元帝却是拍了拍他的肩,说他做得已经很好了,他还说,他越发成长,越来越像他了,此番遇险,他一定会给他一个交代。 因为这番话,萧慎在欢欣中过了一个年,可年关一过,他眼巴巴地望着父皇对太子发难,他倒是没做指望让太子下台,哪怕是挨顿训斥也是好的。可之后发生的事情,却叫他心灰意冷。 林清见他神色悲戚,成日郁闷不乐,提不起精神来,一有时间便来了岐王府,和他对弈,为他讲书,也说一些自己对未来的谋划。 萧慎听得有些心不在焉。 “殿下,成大事者,切莫为这一点挫折而泄气呀。”林清劝慰道。 “林师,你和令尊相处得如何?”萧慎问,他还从未听过林清讲述过他的父亲。 林清落子的手微微一滞,随即展露笑颜,“我家姊妹众多,我又是个寡言少语的,讨得几份喜爱,却也不多。父亲是个顶好的人,只是命苦,刚满不惑就撒手人寰了。” 他说的自然是他的养父,那位姓林的药商。只是林药商对他颇为喜爱,比亲生更甚,此际为照顾萧慎情绪,他也只好泛泛而谈。 萧慎抿了抿嘴,“我深知因为出身而不能像两位皇兄一般在父皇心中占有相同分量,但也未曾想过自己会被轻视至此。 说着萧慎就红了眼眶。 他是个性子骄傲的,然则骄傲之后却是小心隐匿的自卑。这自卑贯穿他整个少年时代,除却在一些亲近的宫人落过泪,他是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袒露情绪的。 可这一回,他在老师面前忍不住了。 “殿下!”林清握住他的手,“何必如此说!所谓的分量,出身是一部分,其余的更要靠自己打拼得来!你身上流的是皇家的血液,尊贵无比,且不说你已是贤身贵体,纵使全天下人都轻视你,你才要更争气!知道吗?” 萧慎讶异抬头,一滴眼泪滚落,他羞怯地背过身去。 林清温柔一笑,也不顾礼数,抚着他的背,轻声道:“原先是你的加冠礼,因你伤势未来得及办,只是这礼办不办都无所谓,可是我的殿下,如今你已是弱冠之年,已是成人了,前方道路坎坷,虽有我和你隋师在前面开路,可未来的路,还需你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 他又绕到萧慎面前,拿了帕子擦他的眼角,道:“切莫妄自菲薄,你可是我的希望。” “我……是你的希望?”萧慎惊讶。 “当然。”林清握住了他的手,“你是我的希望,更是大宁朝的希望。” “林师……”萧慎颤抖嘴唇,伸出手拥林清入怀。 林清讶异片刻,最终在学生隐忍的哽咽当中,落下双手,拥抱了他。 第110章 原是这爱和身份无关,贵至皇子,也会委屈,也会因得不到父母的爱而伤怀。他林清,自幼便失了那一切。即使后来林药商和其妻眷对他关怀备至,也无法抹去那心头之痛。 他甚至连爹娘、姊姊们的相貌都忘却了,只剩下些许模糊的身影,徘徊在他回忆当中,在他午夜梦回之际,凝望他,流着泪,也流着血。 如今来自昔日的关怀,也只有那一人了。 —— 皇宫,奚今从端妃那里出来后,就在甬道里遇见了正要跟端妃去请安的怜妃。 两人互相行礼后,奚今便问:“皇宫秋猎,娘娘也去么?” “要去的,三年才举办一回呢。”说这话时,怜妃眼底闪烁晶光,很是期待的模样。 她看奚今的目光十分亲近,说话间也不自觉和奚今拉近距离,显露出一种友好的亲昵。奚今犹记得那时她失了孩子时在榻上看自己的眼神。 “那太好了,您会骑马吗?” “我不会。”怜妃笑得娇憨,“不过我会弹琵琶,我很会弹琵琶,我可以弹给你们听。” 奚今笑了笑,“怎可劳烦娘娘,如此也不合礼数。” 怜妃捂住嘴轻笑,心情似乎很好,“听闻诸位大人也要来?” “三品以上的,礼部都去递了请帖。” 奚今今日也是来和端妃商量皇宫秋猎事宜的,端妃身为后宫之主,须得安排后宫妃嫔们的观礼,往日是司南帮她,如今司南出嫁,她便寻了奚今来做她的帮手。 “哦?那林清林大人来么?”怜妃兀地提起林清,叫奚今心下一怔。 “我……这倒是不知。”奚今疑惑,怜妃怎么会提起这位兵部尚书。 “那隋瑛隋大人呢?” 接着怜妃又问了隋瑛,这下奚今心里更是疑惑了。不过,这两位如今在朝上长势生猛,被后宫所知也并不奇怪。只是后宫不得干政,怜妃如此唐突地问起两位大人,若是被别人听了去,定是要去端妃和皇帝那里告上一状。 只是不知为何,奚今心底是喜爱这名比自己还年幼个两三岁,说是少女年纪也不为过的妃子的。 “隋大人是不打算来的。” 一抹失落飞速地从怜妃脸上掠过,她似乎幽幽地叹了声气:“还是来比较好。” “娘娘,此话怎说?” “前些夜里,陛下还说很期待这一回的秋猎,说是听闻隋大人骑术精湛,曾在战场上夜追北狄救回了奚将军,这一回陛下还想好生与隋大人较量一番呢。” 奚今闻言一笑:“确有此事。” “所以,定是要来,讨得陛下喜欢。” “好,多谢娘娘关心,您的好意我会带到。”奚今朝怜妃行礼,怜妃却是望着她甜甜地微笑。 “对了,三位皇子也会来罢?” “会的,都会。” “太好了,我还未参与过如此盛宴,届时还劳烦郡主为我安排个好位置,我想看皇子们骑马。”说罢,怜妃行礼,而后朝端妃宫殿走去。 奚今出了宫后,思前想后,心觉隋瑛十分有去的必要,便吩咐轿夫去往隋府方向。 方进隋府,穿过长廊,便见书房内隋瑛正拿了几分银子递给韩枫,说是早些给人送去。 他安排这事时神色凝重,还是奚今从未见过的模样。 “已经连送了几月,日后都要送了?” “嗯。”隋瑛点头,“日后月月都送,孤儿寡母的,若是不接济,如何生活?” 奚今敏锐地捕捉到了“孤儿寡母”四字。 “可又不关您…… ” “别说了,去吧。”隋瑛差走韩枫,出了门才发现奚今已经站在院内的槐树下。 “大哥。”奚今行了礼,“见你在安排事情,便没有冒昧打扰。” “无妨,今儿个怎么来了?” “马上就是皇宫秋猎了,姑母寻我做她帮手,安排后宫妃嫔们的观礼,我来是想问,大哥这回是真不打算去了么?” “不打算去,什么秋猎,弄如此大排场,劳民伤财而已。”隋瑛话说得毫不客气,礼部的人送来的请帖他是看都不愿意看。 “就知道你不去,我是特意来劝你的。” “劝我做什么?” 奚今莞尔一笑,道:“今儿个在宫内遇见了怜妃,说是圣山还挂念着你精湛骑术,想与你一较高下呢!” “那我岂不是赢了不对,输了也不对?”隋瑛笑了笑,“妹妹是想把大哥架在火上烤?” “哪里的话。”奚今款款走近,“如今岐王也是成年了,这一回得与两位皇兄一同竞技,我听闻那林大人是从来不上马的,岐王还年轻,须得有位老师保驾护航呐。” 隋瑛凝神思索,片刻后道:“妹妹说得在,瞧我,眼目混沌了,竟未曾看到这一层。” “大哥只是公务繁忙,忘记岐王今年已是成年了。虽说是战场上都滚了一圈,但这皇家狩猎,对的是圣上和兄长,若是掌握不好那个度,怕惹得龙颜不悦。” “妹妹当真是冰雪聪明。”隋瑛回书房寻了那请帖,在手上拍了拍,自顾自地道:“还是得去。” 见自己劝说有了效果,奚今便追问隋瑛是否有为骑射而准备的曳撒:“若是尚未准备,我近日刚好做了一套……” 隋瑛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府外又传来一阵喧闹,一道年轻洪亮的声音嚷嚷着要见隋瑛。 第111章 “什么人敢在二品官员府前闹事?”奚今皱眉。 隋瑛叹气一声,还能是什么人,不就是那个被他拒绝了的倪允瞻。说什么要做自己的学生,他可不收这种气性的学生。 只是为了不让奚今看笑话,他不得不去府门前会一会这位举人。 见隋瑛出现,倪允瞻欣喜地恨不得纳头就拜,双手捧着一卷宣纸,跪着向前,眼泪汪汪地道:“隋大人,这是我新写的,您再看一看,再看一看…… ” “倪望之。”隋瑛深吸了口气,郑重道:“不可如此轻视自己,还折煞你兄长颜面。” “您……您知道我哥?” 隋瑛颇为无语,道:“允斟允瞻,择之望之,何以不知?” 倪允瞻心下大惊,又是大喜,果然,自己没有看错人! 他知道镇抚使是我哥还拒绝我,清官,直官,忠官,一身风骨、不为强权的好官啊! 见倪允瞻脸上显出魂不守舍的傻笑,隋瑛耐心道:“尚不是进士罢?” “不,不是…… ” “那便等你考取进士再说。” “考取进士,您就愿意收我为学生了?” “考取进士,你便是天子门生,就算入我门下,也不过是为你引条路而已。” 倪允瞻闻言大惊,几乎喜极而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一定,一定…… ” 话还未说完,隋瑛便领着奚今回府了。奚今还是第一回见这个傻里傻气的年轻人,她想,就他这样,还想当进士?怕是此生无望了。 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天下会是我们的。”…… 秋猎在南海的皇家猎场举行。这南海被定河一分为二, 西边是连绵不断的丘陵,东边则是由定河支流所构成的一片沼泽。丘陵层峦叠嶂,在秋日红如火焰, 沼泽则是大雁翩飞,如镜般照映天穹。沿着定河东岸,依山傍水矗立着一座百年行宫。行宫巍峨高大, 金色飞檐犹如凤凰展臂,宫墙深红,迎来浩浩荡荡的仪仗和扈从。 庆元帝领着一众妃嫔进了万岁宫后,太子照例入住太子宫,而两位王爷和诸位大臣就在司礼监的安排下各自有了住所。忠王萧葵见萧慎的寝殿离自己的甚近, 便就拎了两壶好酒去寻他。自从萧慎从江南回来后,他便差人去问过好多回,还派了几位在宫内熟识的太医,隔三差五地就去瞧一瞧。 只是在程菽的提点下, 他本人倒是从未亲自登门。他是个好心肠的人,却心思简单,过往在太子手下吃过不少亏。也是在受了几回“敲打”后, 他可怜巴巴地找到程菽,恳求当时那正在官场上一路驰骋的户部侍郎能多提点提点自己。 程菽见他是个心善的, 无意去争夺什么,不忍见他总是被人下套,于是秉持良知, 不畏被人扣上当党争之名, 对其施以援手,多次为其解围。 一来二去,萧葵对程菽很是感恩, 大事小事都听从于他,还助其发扬心学,广纳学子。只是他本人无上进之心,喜好文曲杂艺,程菽劝说几回无果后则想,人各有志,忠王如此,也并没有什么不妥,这不争不抢的性子许是护得他一世周全。 眼见日薄西山,夕色染红了天地,环廊下的木地板被照得泛金,萧葵便一身赭色常服,踱着步就去了萧慎寝殿。萧慎站定于屋内,正在金瓜的帮衬下试穿明日的曳撒。 这曳撒是锦织瓷白底暗金线绣五彩过肩蟒纹样式,腰间配黑底嵌金束带,很是修饰萧慎精壮高挑身形。正穿戴好了俯身检察皂靴呢,就听萧葵的笑声从茫茫金色传来。 二哥背着光,却笑得明朗。 这是许多年后萧慎心底涌出的第一个画面。 “慎儿,二哥都不知道该怎么夸你,这曳撒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人能穿得如此好看了!”萧葵摇了摇手中酒壶,“要不要来一盅?” 萧慎红了脸,也许是因为夕阳,“只能喝一点点,晚些时候两位老师还要来。” “哦?林大人和隋大人么?今早他俩还在马车里朝我笑呢!”萧葵踱步进来,金瓜行了礼,连忙去准备下酒菜了。 不过片时,令人便坐在殿外的花园中,借着傍晚秋风喝起酒来。 萧葵嘴里总是能讲出许多有意思的新鲜事物,他是个有见识的人。譬如说,他在府上邀请了一位佛朗机人,那人是一名传教士,依照萧葵的说法,他们的心中有个上帝,便游走于全世界叫人知晓这位上帝。他们身边时刻带着一本书,会说好多语言,有很多他从未见过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我在学一种名叫拉丁语的语言。”萧葵眨眼。 “学……学这东西有什么用呢?” “我心想,以后等我学会,就用拉丁语去佛朗机人的地方,传播程大人的心学。” 萧慎挑了挑眉,他看不出这又什么意义。 “还有啊——”萧葵拍了拍萧慎的肩膀,“你瞧瞧这轮夕日,不是它围着我们转哩,是我们在围着它转哩!” “怎么会!”萧慎大惊。 “一个勃列儿人说的。” “这,这……我不相信。”萧慎心里直犯嘀咕,萧葵说的这些话他是闻所未闻,他料定二哥肯定是跟那些长毛怪打太多交道撞了邪。 萧葵干了一口酒,潇洒道:“甭管你信不信,事实就是事实。” 接着萧葵又说了好些稀奇话,唬得萧慎一愣一愣的。终于铺垫足够,萧葵于最后打开了心扉,攀着萧慎的肩叫萧慎原谅自己,没有在他重伤时刻去府上探望他,也没有为他去朝上抢白两句。原是他也曾遭大哥构陷,险些丢了王爷的名头,这叫他多年来心中恐惧,不敢与之对抗。 第112章 “二哥,何必如此说呢,你差人来探望我,慎儿已经很感谢了。” 萧葵双目发红,凝视萧慎,最终叹息一声,“只是,君子不念旧恶,你也别怪……别怪大哥,一个太子,做了快三十年的太子,谁能不疯呢?” 萧慎不语,他无法同萧葵一般体谅要取自己性命之人。 “趋名逐利,乃人性使然。只是世间大道,从不蕴于名利当中。慎儿,高处不胜寒啊。” “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慎儿不才,在两位老师的教导之下,不为权与利,只为争一口气,造福万千生民。若是高处不胜寒,那也等到了高处再说!” 萧葵瞪大眼睛,随机缓缓吐出一口气。 “你是有种的,只是二哥说这话并非阻拦你去争,只是慎儿,大哥不会轻易放手的,你我的命可只有一条啊。就算一切得当,如你所愿了,这终点究竟通向哪里,也未尝得知呢……” “只是这条路,一旦踏上就再无回头可能,我并不畏惧。”萧慎面沉如水,星眸灼烈,显露出萧葵从未见过的成熟。 “好,好,你就当二哥多言了。定是要照顾好自己,明日能躲远些,就躲远些,明白吗?” “谢谢二哥提醒。” 再聊了会,萧葵就说他也得去准备明日的狩猎事宜了。实则他把萧慎的话记在了心底,知晓一会儿有两位老师来寻他的。他前脚刚走,林清和隋瑛便后脚来到,只是一闻见萧慎身上的酒味,林清就蹙了眉头。 “殿下,明日就要上狩猎场,今日怎可贪杯了?” 见林清训斥,萧慎吸了吸鼻子,低下了头。他是很喜欢林清训斥他的,可当着隋瑛的面儿训斥他,他又是难以接受的。 “好了见善,怎么这么严厉?殿下已经成了人,你可是要学会放手。”隋瑛笑着拿起萧慎明日将使用的弯弓,走到环廊下,仔细检视弓臂,随即持弓拉弦对着山水庭院空射。 蹦的一声,弓弦震动,响声清澈。 “不错!是一柄好弓。”隋瑛转身,对屋内的师生道。 此时两人脸上表情可谓是精彩,一人脸现骄傲,心道不愧是我男人,小试角弓,身姿便如此之飒爽;另一人则暗自忖度,这姿势又如何,我能把弓弦拉得更有气势。 “我去检察箭簇。”萧慎找了个借口。 “不必,”隋瑛抬手,“臣去帮殿下检查,林大人有话要对殿下说。” 说罢,隋瑛就走向金瓜,“有劳金瓜公公了。” “哪里,隋大人这边请。”说着两人就饶过屏风,进了后屋。这下殿内只剩下林清萧慎师生二人。 林清端详萧慎这一身曳撒,点头道:“是极衬殿下的,就是这颜色太明亮,怕是过于显眼。” “尚衣局里送出来的。”萧慎摆弄了一下料子,绸缎中还绣纹银丝,熠熠生光。 “看来他们自有安排,若明日太子一身是深色,则是为彰显东宫之威,做的一些手脚罢了。” “就算让那些畜生瞧见了又如何,跑得还能比我的利箭快?”萧慎借着方才的一点酒劲,挥舞起角弓,做出了个拉弓姿势。 他心想,老师快夸夸自己。 “我倒是愿意那些畜生瞧见你跑得远远的。”谁知林清伸了手,摁在他的臂膀上,止住了他的动作。 萧慎悻悻落下手,不解地瞧着林清。林清也是奇怪,殿下脸上因酒意一片绯红不说,怎的眼底还隐透委屈和不甘,他又没说什么。 “你不愿意见我赢。”萧慎定定道。 “我愿你笑到最后。”林清从萧慎手底下接过长弓,凝视他道:“明日只有你隋师在场上护你,可林深野旷,不可能时时都在一处,我担忧你冒进,也担忧你遇到危险。” “我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我手上不知沾染多少北狄蛮子的鲜血,还会怕……还会怕京城里的这些蝇营狗苟之辈?” “正因如此才叫我放心不下。近日以来我总是心绪不宁,思量这秋猎是你成人后首次登场与两位皇兄竞技,与你而言是一道机会,可不知为何,我倒希望你不要上场。” 萧慎舒心般地笑了,“您是因为江南一事,心有余悸了。” “或许罢。”林清踱步至长廊地下,夜色低垂,星光闪耀远方山峦之上,“我再也禁不住你有任何闪失。” “林师……” 林清笑了笑,转过身:“让殿下见笑了,瞧我这个做老师的,倒是不如学生坚定了。” “我喜欢听您这样说。”萧慎弯起眼眸,指了指林清手中的弓,问:“您会射箭吗?” “不会。”林清将弓箭递还给萧慎。 “一点都不会?” “不会。” 这可是罕见,当朝文官都是以君子六艺为本,熟读圣贤之余,也不忘练体修身。许是幼时身体孱弱的缘故,萧慎心道,若他日大业已成,他想手把手教林清箭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林清柔韧身体与凛冽双眸,是与这弯弓极为相配的。 他甚至幻想在校场上,自己自后贴住他,握住他手拉开弓弦的一刹那。风会带起两人发丝,他们的命运会随利箭飞出,共同奔赴于一点,牢牢定在最中央、最核心的位置。 “林师。” “嗯?”林清从沉默中仰首。 “天下会是我们的。” 萧慎一字一句,就像立下永不违背的承诺。只是此际重点却不在于“天下”,而在于“我们”二字。 第113章 可林清只听到了天下。 于是他扬起嘴角,好似对这承诺的回应。 —— 当夜从岐王那里回去后,隋瑛见林清心事重重,便提议要和他同住,却被林清斩钉截铁地拒绝。 “你须得休息好。” “在你身边一样可以休息好。”隋瑛笑着凑近。 林清伸出指尖摁在那即将亲吻他的唇上,“打住,我知道你是晚上不会让我安生的。” “哦,感情是怕自己休息不好。” “你……你明知道我紧张得很。” “就是担忧你紧张,才想着在你身边。”隋瑛搂了他,道:“在你眼里我就是如此一个好色之徒?” “哥哥,算我求你,今夜让我一人待着罢。”林清转身踮脚在隋瑛唇上落上一吻,贿赂似的,“好不好?” 隋瑛一愣,心想自己还是那种扰他人清净之人了? “当然好。”隋瑛笑着刮了刮他的鼻梁,转身就走了。林清知道他是个干脆利落的,若是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于是林清独坐自己厢房,暗自沉思。 砰的一声,一阵寒风掠过,霎时烛火俱熄,一道人影仿似从天上坠下来,又轻飘飘地落于地,一搂一抱,便将美人入怀,迅速在其脸上一吻。 林清瞪大眼睛,推开倪允斟,从其怀抱中挣脱。 “把人赶走,不就是为了我来?怎的,见善想尝一尝偷情的滋味?”倪允斟一身夜行服,在夜色中明朗地笑。 林清起身,用火石重新点燃灯,转身斜乜他:“灭灯的可是你。” “不灭灯,怕亲你被人瞧见了,让你不好做人呐。” “既是知道会让我不好做人,又为何如此。” “忍不住呗。”倪允斟努了努嘴。 屋内明亮起来,林清拢了拢长衫,在倪允斟面前正襟危坐,倪允斟瞧他这一副假模假样的,嘴角便又露出嗤笑神色。 “怎么说,明天?”倪允斟大剌剌地往林清卧榻上一躺,“别叫我去干坏事,我劝你也是老实点为妙。” “我没想做什么。”林清淡道。 “那你为何要等我来?”倪允斟又坐起身。 “不是我等你,是知道你要来,既然避免不了你要来,就劝走他免得不愉快。” “他不喜欢你与我见面?” “不喜欢我与任何锦衣卫见面。” “呵,还真是个谨慎的,可奈何林大人颇具手腕,把我都钓成翘嘴了。” 林清闻言轻笑,“哪里学来的轻佻话,你又不是鱼。” “知道你在担忧什么,隋在山也是个有本事的,放心,岐王不会有危险。”倪允斟又凑近捏了捏他的脸,“我也帮你护着他。” “现在只恨自己没本事,无法上场了。” “你要是事事都会,可还了得?”说罢,倪允斟压低声音,好似乞怜,“今晚我在你这睡好不好,方才你那榻舒服得很,我……” “不行!” 这拒绝比方才拒绝隋瑛时更加斩钉截铁,甚至铿锵有力。 “我又没说和你睡,我睡地上还不行?” “不行!” “哼,谁稀罕。”说罢倪允斟似乎又想到什么,瞅了一眼林清,欲言又止。 “就是,嗯……我今日来呢,也是有事要求你,额,怎么说呢……” 林清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位镇抚使如此扭捏,不禁笑道:“还有为难到你的事儿?” “唉。”倪允斟重重叹息一声,“还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我那不听话的弟弟的事!他一门心思要拜在隋在山门下,我简直恨得牙痒痒,用马鞭抽了他几回都没让他回心转意,换作是别人,我打个招呼就好了,可是因为是隋在山,我,我……” 倪允斟气得握紧拳头,“且不说是你的原因让我拉不下脸去说几句好话,就是说了,依照那人的脾性,怕是也无用!” “没错,无用的。” “可他听你的!” 林清凤眼圆睁,“啊,你的意思是……” “允瞻这孩子还在襁褓当中我们兄弟俩就开始流浪,算是我一手养大成人,纵使我奈何得了天下人,也奈何不了他。他要拜隋在山为师,我是用手打了也用鞭子抽了,可他就是不回头,显然是下定了决心。既然他有如此魄力,我这个做兄长的,也自当为他铺路。有一说一,他选择的是隋在山,我心虽不快,但到底还是认可的。” 林清轻挑眉梢:“真伟大,我怎么没有这样一位好哥哥。” “谁说你没有,你那隋瑛哥哥不是哥哥了?你要愿意,我做你的允斟哥哥。” 林清撇嘴,“哥哥太多了,我怕是受不住。” “一个一个来就受得住了嘛。”倪允斟坏笑。 “再贫嘴,我可不答应你了。” “别!”倪允斟郑重道:“隋在山说待允瞻中了进士后再说,可这谁知道能有几年?你就让隋在山闲暇之余给他指点指点,让他能有所精进,也算是为大宁朝做贡献。” “更伟大了。” “就说答不答应?” 林清眼眸流转,道:“我家那位才华横溢,学富五车,论起学问只在程菽之下,论起手段堪比当今首辅,论起风骨更是无人能敌,做令弟的老师绰绰有余,只可惜他也是个倔脾气,令弟的文章实在是……” “打住!”倪允斟实在丢不起这脸,“回答我问题!答不答应!” 第114章 林清只觉得好笑,逗了倪允斟一番,终是笑吟吟地道:“见善定当尽我所能,为令弟觅得隋在山首席学生之位” 倪允斟瞬间喜上眉梢,真想一把搂了人扔到床上去。 片时林清就催促倪允斟走了,尽管后者恋恋不舍,但林清就是需要一块儿独处的清净地。偶尔这样一段时间,他不希望任何人在身边,哪怕是隋瑛。 他需要更加专注地思考。 第63章 第六十二章 虚伪也是好的,至少愿意装…… 翌日, 行宫举办围猎仪式。 仪式在殿后山峦脚下的一处空旷庭院举行,庭院大门面向狩猎场,中央则设立祭坛, 由礼部堂官储匀负责整个流程。庆元帝身着红黑祭祀礼服,一步一步踏上祭坛,焚香祭拜宁朝先祖先烈, 身后官员们都是礼服加身,行祭拜礼。保佑大宁朝国运亨通,福泽万民,也祈求此次狩猎顺利,收获斐然。 祭祀完成后, 华丽而庄重的仪仗队绕场三圈,众人褪去礼服,都是曳撒加身,手持长弓。 庆元帝年逾花甲, 精神仍旧矍铄,一身鎏金玄黑,而太子则是绛紫曳撒加身, 都是在林中得以掩饰之色。反观另外两名皇子,忠王是赭石色, 而岐王则是一身耀眼的白。 其中之意,不甚分明。 林清虽没打算参与竞技,却也是一身天青色狩猎服, 为不惹人争议, 他预备上马在猎场边缘周旋一圈便回来。隋瑛对其不甚放心,身后的齐桓却说自己擅骑射,但也无狩猎心思, 可以陪林尚书走个过场。 这下隋瑛才放下心来,全心全意护好岐王。 仪式举办完毕,随着一声号角吹响,校场大门顿开,狩猎队伍在庆元帝带领下涌出校场,各自分散于林间。 很快众人便消失不见,望着一道道隐匿而去的背影,林清终是一声叹息。 “这么好的天气,大人似乎心事重重。”齐桓以手遮阳,两人好似闲庭信步,绕过行宫,与沼泽一畔悠哉前行。 两人的眼前,蜿蜒水流倒映苍穹,纵横如交错丝绦,闪耀银白。芦苇丛繁盛茂密,于风中轻摇,好似波浪。丛丛掩映之间,可见几只白鹭啄水,舒展羽翼。换做常人,此时已经箭在弦上。 可他们两人都是毫无动作。 “我见这白鹭悠游天地,乐的自在,幸亏是遇的我与梁甫,否则定是血染于泽了。” “大人真是好心肠。” “我是没这个能力,心善的只有梁甫一人。” 齐桓笑了,他笑起来挺好看,尤其是于这阳光之下,整张脸都呈现出青年人的通透。算起来他年已经三十有三,比林清还要大个七八岁,然而一张清风似的脸却让人看不出其年纪。他的眉眼都是淡淡的,无浓墨重彩之色,目光疏离却又让人感到踏实,显露出其是值得信赖与交托之人。其秉性也果真如此,升任兵部侍郎后,他处事务游刃有余,林清肩上压力的确轻省许多。 若林清记得没错,他出身赣州,和隋瑛是同一年的进士。只是他没有林清和隋瑛的好运得以拜在大学士门下,只能于地方苦熬了三四年才有机会回京。当时也是兵部缺人手,而他在两湖地区校练水兵颇有建树,得到朝廷赏识。 也是林清实在是忙不过来,才换了原先的左侍郎,给了他一个机会。否则依林清的性子,他是什么都要牢牢攥在手里的。 “心善是最无用的品质之一,尤其是现下飞苍走黄之际。”齐桓侧头看向林清,“显得虚伪罢了。” “虚伪也是好的,至少愿意装上一装。” “大人此番见解颇为独到,梁甫愿意请教一二,为何虚伪也能论上一个‘好’字?” 林清乜了一眼齐桓,淡淡一笑,“虚伪乃是一种应对之策,以好掩坏,以善蔽恶,这说明,其一,此人尚讲究脸面,知晓何为好坏,何为善恶,明辨是非对错,有了知,行就不难,只看是否愿意去行。其二,尽管行为不真,若是令人信以为真,则真假无有区别,若叫人一眼窥假,便也知晓如何对待此人,叫人心中有数。其三,若是连虚伪都不肯做,则是明面上就不给情面,连名声都不要了。好听了是欺人,不好听则是不把人当人,根本不在乎他人之见。是以行恶肆无忌惮,打你就打你了,还要找什么缘由?” “可倘若人人如此,又何来真心相待?” “梁甫这话就错了,难道人人不都向来如此?” 齐桓片刻哑然,笑容僵硬在脸上,“大人何以如此悲观?” “事实而已。” 林清语气淡淡的,他暗忖这齐桓在官场浸淫多年,难道还要论什么真心?未免也太过天真。 “那,大人和隋尚书之间也是如此么?” 林清勾了勾嘴角,“必要时刻,也当如此。” 说罢,他拉起缰绳,马踏水溅,驰向前方。 —— 密林幽静,隐隐传来兽嗥。隋瑛一身暗蓝曳撒,驰骋于萧慎身边。萧慎骑行速度很快,隋瑛不免低声提醒他注意林中四处蔓延的树桠和藤蔓。萧慎点头应答,速度却不减。他知晓隋瑛是在护他,但一路跟在身边实在让他行动受限,不说打猎,就连骑行都得在他人掌控之内。 他也是战场上下来的,断不能受此约束。见萧慎速度越来越快,方向愈发诡谲多变,似有摆脱自己之意,隋瑛也只好由他去,自己则隐匿于从间,自暗处守护。 第115章 萧慎若一道银白闪电,穿梭在林中。 在接连射杀几只野兔后,萧慎觉得颇为无趣,自己所来的这片林场,定是野物凋敝,没什么大货。只不过,他在林中乱窜,倒是甩掉了隋瑛。 他知道隋瑛用不了多久就会找到他,得赶紧开溜才行。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一想到自己还需要隋瑛来护,他心里百般不知滋味。 一只野猪从灌木里窜出,萧慎当即露出喜色,弯弓射箭,嗖的一声,利箭闪电般飞出,奈何野猪及时察觉,一个蹦跳,堪堪躲过了这一箭! “嘿!”萧慎来了兴趣,策马追上前。 这野猪体型庞大,拱嘴上生着两根朝天獠牙,颈上一圈乌黑鬃毛,哼哧哼哧直往前奔,萧慎连射几发都未有命中,霎时斗志昂扬,踩着马镫整个人都站了起来,他就不信自己奈何不了这头野猪! 然而他也相当警觉,即使全心全意狩猎时也未曾忘记林清嘱托,护好自己周全,是以他眼观六路,生怕哪里在飞出个什么箭矢出来,伤他身是小,伤林清心是大。 “哼,还奈何不了你这畜生了!” 萧慎是愈发来劲,手中箭矢一发一发,皆携雷霆万钧之势,噗噗噗地接连莫入土中几寸深,最后时刻,一发利箭猛地钉在野猪腹部! 野猪发出尖利嚎叫,痛苦倒地,鲜血迸射,四肢抖如筛糠。 萧慎大喜,从马背上跃下,这可是一个大功!他抄起匕首就预备给这野猪最后一击。 却不想,一只黑色皂靴从林中出现,狠狠踩在野猪狰狞的头上。 萧慎诧异地抬头,凤眼圆睁。 “太子殿下!” 太子露出玩味笑容,上下打量了一番萧慎,回想起方才萧慎踏马射箭时的英姿飒爽,不免想到自己这三弟还真有两下。 他并不会萧慎,而是取下腰间长剑,一寸一寸缓慢地插入野猪柔软的脖颈当中。野猪痛苦挣扎,却一时也断不了气,喉间鲜血直冒,痛苦而凄厉地尖叫着。 太子眸如寒星,阴鸷地紧盯萧慎,丝毫不顾脚下野物挣扎。 萧慎簇起了眉头。 “感谢三弟送本宫如此大礼,本宫还真是无以回报。”抽出长剑,可怜的野猪终是在一阵抽出后殒命,太子却弃若敝屣般地将野猪头踢到一边。 萧慎抿了抿嘴,道:“太子殿下,三弟无意冒犯,只是在这猎物身上,还有我的箭矢。” “啊,你说这个——”太子拔出箭矢,随意扔到了萧慎面前,“还你就是。” “太子殿下……” “怎么,你还要跟本宫论个长短不是?” 萧慎心想,的确该让给他,可为何要让给他?他是自己大哥,却也是要夺自己性命之人,往日受人欺辱,今日还是要受人欺负,来日他焉能有存活之? “这猎物是我……” 太子双眉一横,声音瞬间高了几度,“你说什么?!” “我说,这野猪是我猎获的!” 萧慎起身,目透狠戾,手不自觉地放在腰间剑柄之上。 “岐王!”太子不屑一笑,“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这天下,到底是谁说了算?!” “——当然是殿下说了算!”千钧一发之际,眼见萧慎准备回怼,隋瑛从密林中现身。 他快步站到了萧慎面前,向太子拱手道:“既然殿下心水这头猎物,自当拥有之,岐王年轻,还请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隋师!”萧慎在后不悦出声。 隋瑛回头,看了一眼萧慎,示意他先沉住气。萧慎憋闷地脸通红,胸腔剧烈起伏。 “呵呵,不服气?学学隋大人,有点眼力见。”太子眼神愈发轻蔑,隋瑛从其中看到了不怀好意。他不想和太子过多纠缠,转身拍了拍萧慎的肩膀。 “走罢。” 萧慎伫立原地不动,隋瑛只好攀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沉住气,殿下,万不可起冲突。” 萧慎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情,转身欲走。 “一个小小的宫女之子,还以为自己是什么九五至尊了?连自己亲娘都不知是谁,也难怪不懂什么叫做礼数!” 萧慎的脚步倏尔停下,隋瑛心中顿时警声大作。 “殿下!不可!”他用力地嵌住萧慎的肩,只见他脸色煞白。 “也不知你那亲娘白骨何处,怕是早已被挫骨扬灰了罢!能讨个王爷的名号,已是莫大恩赐,还不知道感恩?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你闭嘴!”萧慎被彻底激怒,挣脱隋瑛,抽出长剑直奔太子而去,而太子却立于原地不动,嘴角上扬,阴险毕露。 “你敢,你这是谋逆!”太子沉声道。 此际,隋瑛已是三步两步上前,用手中长弓一挡一挑,便将萧慎手中长剑卸下,直直飞到了另一边。然而为时已晚,这一幕,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大臣们瞧见。 为首的是新提拔的工部尚书王鄂,他怒目圆睁,手持马鞭,大喊道:“岐王对太子动手,为谋逆!” 这时,身旁一众张党都纷纷大呼起来,甚至有几名跳下马,将太子团团围在中间,持剑面向萧慎。 “岐王,你这是为何?!” 萧慎彻底呆在原地,意识到自己上了当,他哑然面对众人,只觉得悲愤难当。 隋瑛再次站到了他身前,顾身边对这数十余名官员,只听他沉声道:“此乃竞技场,冲突难免,何以给岐王扣上如此大一顶帽子!” 第116章 “他可是拔了剑!”王鄂大声斥道。 “猎场上谁不是长剑在手,照您如此说,您手中长弓和马鞭又是如何?” “哼!我王鄂口拙,比不了隋大人,只是东宫乃未来国君,无论如何,此事都将呈到圣上面前,请求圣上定夺,在场的诸位可都是看到了!” “看到了!岐王拔剑,冲向太子!” “谋逆!此乃谋逆!” 周围一圈人齐刷刷喊道,太子在其中阴测测地微笑,有几人便搀扶了他,关心甚切。 隋瑛默不作声紧盯众人,眉目坚定,隐含怒火,挡在萧慎面前,犹如山峦,纹丝不动。 待众人散去,萧慎还未从方才震惊中缓过神来。那野猪尸体仍在脚下,是啊,太子怎么和他争抢猎物,他想要的话,谁都可以让给他。自己太傻了! “殿下。”隋瑛转身,摇了摇失神的萧慎,“还好吗?” “隋师……我,我太傻了。” 隋瑛露出一道宽慰笑容,“不必忧心,也不必懊悔,任谁都无法忍受那些话语,太子无德,用此下劣招数,怪不得你。” “我会让林师失望的!”萧慎几乎绝望喊道。 “断然不会!”隋瑛深吸一口气,道:“他只会愤怒,为你而愤怒,就像我此刻一样!但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接下来要面临的一切,你都得泰然处之,不可再生枝节。谨记,冷静,冷静!有我在!别担心!” 萧慎哑然看向隋瑛,只见对方朝他露出一道昳丽笑容。恍惚间,他竟生出一道深深的自卑,他难过地低下了头。 三个时辰后,日暮时分,萧慎跪在会场中央,面向主位上的庆元帝和侧席上的太子。 两旁大臣席位上,隋瑛紧紧握住林清那不受控制颤抖的手。 “殿下……” 林清低声唤着,看自己学生垂首跪地,承受众人好似千斤重的目光。 第64章 第六十三章 在这矫健身形上,他竟看到…… “岐王!”庆元帝沉声如钟, “你可是对东宫拔剑相向?” 原本的猎获大会成为了一场审判,夜晚风凉,周围火把照映出萧慎额间冷汗。周围人的目光宛若利刃, 一寸一寸剜着他的血肉,而庆元帝这一声责问便是最后一击。 他纳头就拜,朗声道:“儿臣冤枉!太子殿下以污言秽语激怒儿臣, 叫儿臣未能控制好情绪,一时动怒,又是在捕猎时刻,全副武装,手头上都是兵器, 就……” “所以你拔了剑?” “儿臣知错!还请父皇和太子殿下责罚!” 萧慎知晓任何花言巧语都无法躲过此次劫难,只有实话实说才能为自己谋的一线生机,这也是隋瑛对他的嘱托。坐席上,无声安抚林清的隋瑛突然松开他的手, 站起身来向庆元帝行礼。 “臣可做证,的确是太子强抢猎物、污言辱骂在先,我大宁朝以忠孝立国, 太子辱骂岐王生母,岐王若是不做任何反应, 违背人伦之,也不符皇家血脉之气魄,臣以为, 岐王有错, 但太子挑衅在先,还请圣上对岐王从轻处罚!” 庆元帝横眉一凛,看向太子, “东宫,隋卿所言为真?” 隋瑛的出现是太子唯一的失算,抽搐嘴角,他迅速平定心神,道:“儿臣只是因为猎物和忠王争吵了几句,断没有言……侮辱之词。” “哼。”庆元帝冷笑一声,太子是什么脾性他是知晓的,他更知晓隋瑛这人是绝不可能在众人面前行撒谎之言的。可除却他一人之词,便是再无证言了。庆元帝显是心中有数。 只是辱骂他人之母有违教养,而对太子拔刀相向则是重罪! 庆元帝幽幽看向萧慎,只见他面容稚嫩,跪在众人中央,已是双目发红,满眼委屈。一想到年前太子还要要他的命,叫他重伤濒死,庆元帝深吸一口气,已是左右为难。 林清趁机起身,来到萧慎身边,跪地行礼。 “陛下,臣身为岐王老师,却未尽到老师职责,叫岐王冲动易怒,冒犯东宫,臣甘愿替岐王受罚!” “臣也甘愿替岐王受罚!”隋瑛见状,连忙跪在林清身边。 此际张邈依旧抚须不语,这事和他毫无关系,他没有出声的道,但此事是他和太子一手谋划,王鄂等人执行,是以他朝一边的王鄂使了个眼色,王鄂便忙不迭地站起身,也跪在场上。 “陛下,岐王这是冒犯天威啊!断不能容忍!” 王鄂痛心疾首,喊道:“太子殿下宽厚仁义,当时就已没做声了,岐王却拔刀相向,若不是众人来得及时,还不知道要发生何事呢!还请陛下,谨慎定夺啊!” 又有好几名见证者跪在王鄂身后,异口同辞道:“还请陛下定夺!还请陛下定夺!” 太子已是隐现得意,一旁的忠王则是看着这一切,脸上全是悲哀和无奈。他猜想过萧慎会在此次秋猎中出事,于是前一夜专程去做了个提醒,却想到太子以身入局,以自己为饵,逼得萧慎身败名裂。 庆元帝此际脸色发黑,这些人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不过岐王的确此际做得过火,若是不行打压,来日还真是不可估量。 愤怒地一挥袖,在场官员全都噤声,每个人的心脏都扑通直跳。 “岐王,以下犯上,冒犯东宫,责令减去俸禄半年,禁足于岐王府,一年!” 瞬间,萧慎如坠冰窟。 “一年……” 第117章 王鄂等人连声叫好,说什么陛下英明。而隋瑛却只感觉到身边人的身影有些许晃动,差点摔倒在地。他连忙伸出手扶住了林清。 林清的脸,比在场任何人都要惨白,然而他依旧咬着牙,跪拜道:“陛下英明。” 庆元帝做出裁决后,转身便离了校场,走向行宫猎宴方向。原本开完猎获大会众人便要一起去赴猎宴,而此际萧慎却是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就被司礼监的人带走,送出行宫,径直回了岐王府。 林清和隋瑛有意要跟上去,却被几位公公拦了下来。 “此事和两位大人毫无关系,陛下的意思是,林大人和隋大人还是得去赴宴,可别扰了大家的兴致!” “如此一闹,还有赴宴的必要?”隋瑛冷道。 “不,下官和隋大人洗漱后换上礼服便去。”林清朝太监们行礼,强行挤出礼貌微笑。 隋瑛看了一眼林清,便牵起他的手,带他回了住处。几乎就是在步入厢房的一瞬,林清再也无法伪装,脸色苍白,“我就知道……” 他心灰意冷地嗫嚅道:“我就知道,他们不会这么容易得罢手!呵呵……” 他的凄切微笑转瞬华为一道阴鸷,“我绝不能容忍,一而再再而三的践踏……” 隋瑛连忙找来手帕,开始林清额间的冷汗,“这一次太子的确过火,是我失算了,一直防备着不让岐王受伤,没想到他们会使这样一招激将法!” 隋瑛扶林清坐下后,踱步在屋内,“一年!说重也不重,说轻也不轻,最关键的时候要禁足岐王一年,可见圣上到底还是维护太子,轻视岐王的!这一年,若是想不出办法弄出岐王,你我就得努力了,莫要任其意志消沉,也莫要叫太子趁虚而入,搅乱岐王府!” “我绝不会让他在府中白白浪费一年!”林清恨道,握紧了双拳。 “此事从长计议,不可贸然行动。另外,这一年休得叫太子张党再度嚣张?王鄂,哪一方人物,我倒要看看,经不经得住我的查!还有那张邈,还真以为首辅之位做得稳了,多少亏心事,敢不敢摆到台面上说!” 隋瑛拂袖,林清少有见他也是如此愤怒,方才已是在司礼监的太监们面前都甩起脸色了。 “遇安……” 隋瑛转身,意识到自己失态,只有他冷静,才能安抚好林清。 “抱歉,晚儿……”他踱步到林清面前,蹲下身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只是你不要责怪岐王,任谁也无法容忍那等辱骂的,尤其是岐王年幼丧母,对他来说,这是不可触碰的逆鳞。” “我不会如此狠心,殿下如今已经够难受了。” “秋猎一过,我们便寻机会去岐王府。” “好。” 见林清情绪平复下来,隋瑛宽慰地笑了笑,便找出礼服,两人换上后,皆是怀着沉重心情赴宴。 宴会上,众嫔妃罕见现身。坐在庆元帝两旁的自然是权势最大的端妃以及最为受宠的怜妃,端妃身后则是奚今,她正在百官中寻找隋瑛身影。 岐王的事情她已经听说了,她心忧隋瑛。 却见隋瑛和林清一同华服加身,款款而来,两人脸上均是挂着从容微笑,与皇亲贵戚颔首致意,同朝野同僚相谈甚欢,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来。落座后,宴会开始,面前几上便是各种珍馐美酒,众人都是举杯相庆,庆元帝脸上也是笑容满面,仿佛审判萧慎之事从不存在。 殊不知林清强压情绪,偶尔流露出的微笑也是万分苦涩。 索性几杯酒下肚,他便装作微醺,垂首不语,却时不时看向座前的太子。好似想要窥探出此人的命数,他看得很深,好似化作目光,飘飘然落在太子的咽喉上。 这里是柔软之处,也是取命之处。 林清笑了。 太子则是眼神飘忽,时而看向众人,却又时而飘向另外一个方向。林清蹙眉,顺他飘忽的目光看去,却见到一抹清丽身影,正于庆元帝后冲太子暧昧地微笑。 林清思绪僵住,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不同。 太子倏尔脸红了,仿若少年般垂下了头,而那怜妃却是笑容不变,只是那笑容当中,漂浮一缕若有若无的悲伤。林清看得懂这笑容,却看不懂那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庆元帝在姚然的搀扶下,幽幽站起,挥手嘱咐官员们尽情享受,领着一众妃嫔退去了。太子依依不舍地望着怜妃最终消失在夜色当中,愁肠百结,早已无方才胜利的喜乐。这时,一群武官们哄闹起来,在宴会后的校场里耍起刀剑来。 各路文官也是不服输的,一个二个都是骑射好手,有人起哄让隋瑛上场比拼剑术,隋瑛几乎是冷漠地拒绝了。 官员们知晓他的脾气,也知道他今日因为岐王一事不愉快,便不再叨扰他,倒是看在一旁鲜少醉酒的林清,便生出些奇妙心思来。 尤其是王鄂,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不做出点成绩,怎么让首辅对他刮目相看? 他踱步到林清面前,先是老神在在地行礼,接着便极力夸赞林清人中龙凤,六部堂官当中唯他最为年轻。只是不知林清为何总是如此低调,围猎这等表现时机,也就只在外围绕场一圈,是信了佛法不犯杀生,还是有另有别的隐情? 原本林清不愿与他多语,酒力加持之下,想起放在他们为难岐王一事,便讥讽道,将围猎看作表现之机,也不知是表现给谁看? 第118章 “是圣上,还是我们的张首辅?”林清哂笑。 王鄂神色一凛,“当然是给圣上!” “哈哈!”林清笑出声来,众官员鲜少见到他脸上绽放如此笑容,平日那样肃凛,今日好似变了一个人。 “您笑什么,不是我说,您是兵部的堂官,骑射之术却是样样不行,这叫咱们百万将士如何看?您这三天两头请郎中的,何以展现我们大宁朝军风之雄壮威严?”王鄂毫不留情地道。 隋瑛听不下去了,“林尚书在前线时制定军纪,谋划战略,你有什么资格以骑射之术来断定一个人是否能够统领兵部?” 王鄂也是几杯酒下肚,胆子大了起来,本来官员间在朝上争斗、打架都不是什么罕见事,何况是现在的宴会时刻。 “我王鄂瞧不了那么远,今儿个诸位都是为了圣上驰骋猎场,就是礼部的人也都满载而归,你们俩兵部的…… ” 王鄂打了个嗝,指着林清,又缓缓将指尖挪向站在一边没说话的齐桓,“俩兵部的老大,跟个缩头乌龟似的,不擅骑射就直说,论个什么心肠好不好?怎么着,圣山今儿个还猎了一只虎,圣上心肠就不好啦?” “就是!就是!兵部也不嫌丢人!”一些官员跟着起哄道。 齐桓依旧不语,只是神色阴鸷,定定地看向王鄂,他知道他这话的矛头对着的是林清,而林清只是嘴角衔笑,一言不发, “王大人,我倒是想和你比一比剑术。”方才拒绝和武官比拼剑术的隋瑛朝前一步,幽幽地说。 “哎哟,您这真会挑软柿子捏。”王鄂皮笑肉不笑。 隋瑛却抽出长剑,冷道:”捏的就是你!” “你!”王鄂当真忘了隋瑛除却琴艺,一手剑术就是在武将当中也相当出类拔萃,他竟生出十分的大胆,抽出身边随从配剑,大喊?一声:“我剑也未尝不利!” 官员们霎时起哄,纷纷喊着打一架,打一架! 张邈坐在一旁,一杯一杯喝着酒,欣赏眼前闹剧。 只是在隋瑛和王鄂对峙期间,林清不知何时从人群中退了出来,捡起一方几上不是何人落下的弯弓和箭簇。 他拿着长弓在手里掂量几下,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转身,林清立定,手持长弓,箭已在弦上! “王大人!”他一声吒喝,众人循声望来,瞬间寂静。 “你…… ”看着直直对准自己的箭矢,王鄂睁大了眼睛,就连隋瑛都有瞬间失去呼吸。 只见林清持弓姿势熟练而凛然,眉目冰冷。 “不可!”隋瑛低声道。 话语刚落,只听嗖的一声,箭矢携万钧之力,瞬息飞至王鄂脸颊一侧,带起他鬓间的发丝,穿过众人,牢牢钉在校场后方的靶子中央! 众人皆是一身冷汗,王鄂则是双膝发软,官帽脱落,跪倒在地。 林清放下长弓,冷笑着,在这阒然寂静中注视他。 一旁的张邈,酒杯凝停半空,眼底竟现出惊恐,以至于双手颤抖,咣当一声,酒杯摔落在地。 “怎么会…… ” 他瞪大了眼睛,林清持箭射出的刹那,在这矫健身形上,他竟看到了另外一人! 他永生愧对、也无法忘记、死于二十年前的那一人! 第65章 第六十四章 这三个字有山河的重量…… 他会箭术, 他当然会箭术。 当年林可言文武双全,骑射之术冠绝江南。他林清虽因身弱无法上马,却未尝丢落这弓箭之道。木棉树下的箭靶中央, 是一个被射烂了的空洞,那是他为自己和父亲留下的一道回忆的豁口。只是他从不在人前拿起长弓。 隋瑛愣在原地,好似看到多年前广陵府中那巍巍身影。长弓在手, 百步穿杨,两小儿立于一旁,为正中靶心而欢呼雀跃。林可言回首朝他们微笑,扬起弓向他们招手,好似叫他们过去。可是他们过去了, 这人却消失了。 隋瑛快步上前,自后钳住林清双肩:“你醉了。” “他,他要杀人!”王鄂惊恐地喊叫,被众人扶起。 林清只是阴侧侧地笑, 神思附着在那箭矢上。他多想杀人,可他残余的智叫他不能杀人。随手扔掉弓箭,他朝后倚靠, 贴在隋瑛的胸膛上。 “他们怕我了。”林清侧首软软地说,好似孩童一般, “我喜欢他们怕我。” “你的箭术很好。”隋瑛也笑了,“但我想带你回去了。” “好。” 隋瑛朝众人颔首,不会王鄂一群人的叫嚣, 扶住林清离开了宴会。王鄂在醉意中盛怒, 捡起官帽哆嗦地带起,还不忘抹了一把自己凌乱的鬓角。方才他险些丧命,他还不知这林见善居然有如此大的胆量, 能在皇家宴会上对同僚下手。 他踉跄来到张邈面前,指着林隋离去的方向,愤慨道:“阁老,您是大人有大量,这两人跟太子做对,跟您叫板,还想谋害朝廷命官!哈哈,狼狈为奸,秽乱朝政,与这两人同朝为官,我真觉得羞耻!阁老,您就这样视而不见吗?这两人都要反了天了!” “住嘴!” 张邈起身,将手中强压情绪方斟的一杯酒砸向王鄂,怒道:“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隋在山也算是摸到了个大学士的名头,品级在你之上!你一个刚上任的工部尚书,文渊阁阁门都未摸到过,岂能在这里对他妄言辱骂?” 王鄂震惊,嗫嚅道:“那……那林见善呢,他……他用箭,要取下官的命……” 第119章 “林见善,林见善……”张邈难以置信地笑出声来,“不会,怎么会?” 怪不得,这么多年同朝为官,林见善都给他一种熟悉而又疏远质感。任哪位年轻官员不对他张云深恭敬讨好一二,可这人既没有隋瑛、程菽那般自诩清流与他做对,却又不似寻常官员对他趋炎附势。他只是站在哪里,远远地看着他,无任何情绪。 有时候,他觉得他假,是一具空洞的躯体站在金銮宝殿上。他既属于这里,又魂游天外,不在此方。 头风叫张邈站立不稳,身边一众官员连忙扶住了他。 “阁老,当心身体啊!” “林见善!林见善!”张邈嘶哑着嗓子,好似看到多年前那那马背上意气风发之人,向他伸出手,对他说,云深,不会骑马?不会射箭?我教你啊! 又仿佛看见那人在一片火光中,头戴凤翅缨帽,身披玄光铠甲,手持轩辕剑长弓。在他身后,是万千军马,他朝他走来,双眸含泪。凝望彼此,他不说话,却最终与他额头相触。 “云深,走吧,这一切都和你没关系了。” “大哥。”他哭着央求。 “走吧,云深。” 他推开了他,他却辜负了他。 张邈在王鄂等人的搀扶下,坐上一顶便轿,四下无人后,他好似终于放松发片刻,才敢念出那人的名姓。这三个字有山河的重量,压了他一生,让他讷言,让他日夜无眠,让他此际笑得两眼是泪,让他抓着他这大宁朝这套一品官员礼服,怆然泣下。 — 林清尚未走进官员下榻的厢房处,就醉倒在隋瑛怀里。他是从不喝酒的,给他看病的大夫不允许,隋瑛也不让。可今日因为萧慎这事,隋瑛知道他心里苦闷,便由着他了,心想待会大不了抗在身上带回去便可。 没想到这人的确是不胜酒力,醉了之后还如此胆大,一箭险些带走了一名二品官员的命。 “笨蛋。”隋瑛望着怀中人,刮了刮他的鼻梁,“可是我的笨蛋也这么厉害。” 待到四下无人,他便抄起林清膝弯,抱在怀里。林清的脸贴在他的胸膛,借着月光做起旖梦。他们行走在长长的环廊之下,好似走在一片秋霜中。好似被心跳声唤醒,林清幽幽地睁开了眼睛。 他已经睡在榻上,身边则是隋瑛匀长的呼吸。低头瞧了瞧,自己已是被人换上了睡觉时的月白稠衫,他俯身在隋瑛脸颊上吻了吻。 他突然觉得口渴,于是小心翼翼掀开床帘,下了榻。隋瑛白日内驰骋山野,已是累得很。他不想惊扰他。 他方走过屏风,倒了一杯茶水独自啜饮时,就见窗外闪过一道鬼魅身影。 “谁?!” 没有声音,就在他以为是风吹树动自己看花了眼时,那鬼影又再次出现,这一次鬼影没有动作,而是直直地站定在窗前。月光勾勒出一道瘦高身影,林清怔怔地放下茶杯。 这身影,好似穿着一副铠甲,头戴缨帽,手持长弓。 林清走上前去,强压心绪打开了门。 可开门的瞬间,环廊上空空荡荡,阒无一人。 林清瞪大了眼睛,只见地上落着一副弓箭。 林清俯身,捡起这弓,只是瞬间他又感受到一道寒风拂面,鬼影便从庭院树林后越进长廊尽头拐角,林清想也未想便跟了上去。 鬼影速度很快,好似引着林清前往某个地方。林清手持长弓,架起箭矢,若是不测发生,他尚能还击一箭。他很谨慎,脚步若猫般行走无声。鬼影在前方走走停停,林清紧簇眉头,全神贯注地跟上前去。 不过片时,两人已是出了官员下榻的建筑群。 视野变得开阔时,鬼影便背对林清,立在沼泽边,不再动作。 林清也止住脚步,架起弓箭,站在距离五十步的地方。月色照出那人身影,幽幽鬼魅。 “你是谁?”林清压低了声音,冷冰冰地问:“竟敢夜袭宁朝二品官员!” 鬼影默不作声,只是伫立在银河般的沼泽边,泠泠寂寥。 “再问你一遍,你是谁?”弓弦被拉到极致,在林清耳边发出滞涩之声,他有把握在这里射中他。 兀地一阵寒风起,林清衣物单薄,不禁打了个冷噤。就在这一瞬间,他嗅闻到风中一股甜腻的香,涌入肺腑之间,顿时让他身体发麻,僵硬如石。他心下骇然,意识到对方该不是一人,就在他准备移动身躯转身逃离此地之时,前方鬼影居然缓慢地转过身来。 可林清还未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容,那人便手持弓弩,直直朝他发出一矢! 锋锐的弩矢,完全可将他射穿! 林清拼尽全力,想要躲过这一箭,可风中甜腻之气越发浓郁,他根本移动不了分毫! 难道,就是在此刻吗? 他不甘地闭上双眼。 只听到锵的一声,金属撞击迸射出一片火花,灼烧岑寂夜色。隋瑛以手帕掩住鼻息,持剑堪堪挡过这一箭! 随即便是一搂一抱,隋瑛俯身将不能动弹的林清单手就扛在了肩上。 此际沼泽畔已无人影,隋瑛目透精光,阴鸷地环顾四周,一手搂着林清,一手持剑,他屏住呼吸,直到确认周边无人后,他持剑后退,随即三两个跨步就抱着林清躲进了一片松树林中,再几个穿梭,两人便回到了厢房。 隋瑛来不及大口的喘气,将林清放在榻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第120章 “晚儿,晚儿?!” 林清的舌根子都是麻的,他想回应,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转动眼珠,告诉隋瑛自己没关系。可隋瑛却捏了他手腕,仔细替他诊起脉来,担忧药物影响他身体,隋瑛索性将林清衣物悉数脱了下来,顺着他的经脉和穴位给他一寸一寸地揉捏,直到林清的手指动弹几分,再到他舌根柔软,可以含糊不清地说出话。 可经隋瑛这么一按,林清就是想说都说不出来了。谁知道他摁了什么地方,叫林清腹间生出灼热暖流,整个人都烧起了晚霞般的红。 “这么烫?伤寒了吗?”隋瑛担忧地抚摸林清额头,再摸了摸自己额头。 “不……”林清艰难道:“别按了,我……” 再按下去,他怕是控制不了自己,在这种时刻出丑,简直要他的命。隋瑛的手还在他小腹揉搓。他的手掌暖和,他怕他心腹都冻着。 林清抬起手,指了指落在地上的那套弓箭。 “有什么讲究?”隋瑛问。 林清摇了摇头,他不清楚,他只觉得这弓箭熟悉万分,好似在哪里见过。 “可能猜想到是什么人?” 林清还是摇头。 隋瑛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见林清口舌僵硬,便不想再多问。 “下次再这样,我可就生气了。”隋瑛捏了捏他的脸,“怎么敢一个人跑出去,要是我晚了一步,真不敢想是什么结果。” “对不起。”林清抿唇。 “恨不得把你绑在身边,却又知你是自由人。”隋瑛抚摸林清面颊,“不过,有人盯上你了。” “我暴露了吗?” “没有证据,尚不能有结论。”隋瑛上榻,“我绝不会姑息任何伤害你的人。” “可是……”林清咽了口口水,说:“这是你的厢房。” 隋瑛身躯一凛,“你的意思是,目标也许是我?” 林清颔首。 “你住在我这边,不是秘密。”隋瑛将林清搂进怀里,“不管怎么样,日后定要小心行事,我经不起再失去你了。” 林清淡道,“不会再失去了。” “你最好说到做到。” 第66章 第六十五章 他是想 顺天城中, 岐王府内从未有过如此压抑气氛,每个人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言语,就连一向咋呼的金瓜都噤若寒蝉, 大气儿都不敢出。 萧慎回府后,闭门不出三天三夜,归鸿阁外, 金瓜小心候着。三天后,归鸿阁大门打开,萧慎出现在众人面前,神情坚毅,气势肃凛, 并无半分颓丧。 他扫了一眼守在阁外的下人们,沉声道:“这一年来府中开支用度需要节省,有谁不想干了的,把工钱接了, 离了王府便是。” “留下来的人,经过这一年,我岐王必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说罢, 他便朝云栖苑走去。 “金瓜。” “小的在。” “将藏书阁的书都给我搬到云栖苑里去。” “得嘞,主子。” 见萧慎依旧斗志昂扬, 金瓜也暗自松了口气。他连忙叫了人搬书,接下来的几日萧慎便将之前隋瑛吩咐他读的却一直未读完的书一本一本啃了个干净。读累了便提剑练修习武艺,精进剑术。 仇恨和不甘的火种在年轻人的心中勃然烧起, 平静的外表之下是雷霆万钧。 “以为我会消沉颓废, 就此沦落么?”眼底掠过一抹恨意,他抽出腰间长剑,双指并拢, 抹在剑身之上。 利剑照映出他如鹰双眸,他深吸一口气,剑尖指向苍天,随即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指向东宫方向。 “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我击败么?” 他一声吒喝,剑光一闪,菊园中百花便于凛冽剑气中散漫于天,天地仿佛凝固在这一瞬,他立定原地,紧盯一个方向。 他的人生,他的命运,从来都只有一个方向。 深吸一口气,萧慎收剑,尚在沉思之际,就听身周传来掌声。 “殿下好武艺,就是在下也自愧不如。”萧慎转身,见鼓掌的是隋瑛,而隋瑛身边则站着林清。他看向老师,只见其眼底含笑,并无半分斥责。 这还是秋猎后三人第一次见面。 原本林隋两人是做好了安慰萧慎为其鼓舞打气的准备,没想到萧慎毫无懈怠之色,苑内堆满了书籍不说,也不忘修身筑体。林清瞧见了甚感欣慰,就连隋瑛也是对萧慎刮目相看,更加坚信他们的选择。 片时,三人已经围坐在云栖苑中。 “林师,隋师,是学生不对。”萧慎坦诚道,“学生仍是压不住气性,禁足一年也好,正好磨练磨练性子。” “殿下这番话更是叫我们惭愧了。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下山路亦是通天路,我二人虽是担了你老师一名,觉悟却还落在了下风。”隋瑛眼底溢满称赞,萧慎浅浅地笑了笑,遂看向林清。 林清端了茶杯,小抿一口幽幽放下,迎上岐王目光:“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只是在这段日子里殿下务必小心府内动静,千万别让人钻了空子。” 萧慎点头,就听隋瑛道:“依我和你老师的猜想,太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我会尽快物色几个可靠人选,护你和府上周全。” “那我就多些林师和隋师了。” 萧慎起身向二人行礼,三人再聊了一会儿,林清找了个机会,说自己也想见识一下隋瑛剑法,正好也给岐王指点指点。于是隋瑛便拿了剑,在菊园内舞出几个实用的招式。萧慎正仔细看着,默默记在心底,就感觉林清向他靠近,拉了拉他的衣袖。 第121章 “有些事不方便当着你隋师的面说。”林清压低了声音,目光却还落在舞剑人的身上,“近日记得多研习研习兵法和驭兵练兵之术。” 萧慎皱眉,问:“可是朔西又不太平了?” 林清摇头,“你只管去看,不懂的来问我。” 说罢,随着隋瑛一招收势,林清佯装无事笑着鼓起掌来。 “记着了吗?你隋师剑法当中有几处是江湖人士常用的,和你自小修习的宫廷剑法有所不同,更为狠戾和凌厉,乃进攻之招数,对你大有裨益。” 结合方才林清所说之话,萧慎点头,道:“记住了。” 两人会心一笑,就见隋瑛朝两人走来,“这剑法粗野却实用,殿下只要勤学苦练,定能在我之上!” 接过长剑,萧慎向二位拱手:“学生定当不负两位恩师!” —— 那道夜色中的瘦高身影徘徊在林清脑海里,叫他时常出神,以至于倪允斟从窗户翻进落到他面前他才回过神来。 “这么不提防,把你掳走简直是易如反掌。”倪允斟坏笑道。 “还有什么人会来这地方。”熏风阁的雅间内,林清独自品茶,思量几天在南海的遭遇。 见他魂不守舍,倪允斟也不再逗他,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引得林清目光终于落在自己身上。 “我说,抱歉。”倪允斟诚恳道。 林清一愣,随即露出笑容,“岐王一事是避无可避,择之无需道歉。” “我知道,所以我不是为这件事道歉?” “那是?” “那时我预备出手,但隋在山来了,我不好露面。” “你……” “而后我去追击那人,他逃得很快,我又对隋在山的本事不放心,忧心你的安全,所以不敢追远,也没得出个什么结果来。”倪允斟抬起头,捏了捏林清的肩膀,“都恢复了吧?那是一门奇药,是江湖人使用的下作手段,你没遇见过,中招很正常。” “择之。”林清露出笑容,“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怎么谢?”倪允斟又露出痞样,将脸凑近,林清无奈叹气,唇便在他脸上轻轻掠过了。 倪允斟爽朗一笑,道:“今儿个还算是大方,说说,岐王那事你想怎么办?” 林清挑眉,笑吟吟的却不发一言。见他心情是好的,显然是有了对策,倪允斟也不再追问。 “不过啊,你那隋瑛哥哥还有两把刷子,武艺不错嘛!”倪允斟抢了林清手中茶杯一饮而尽,“就是动作慢了点,再快些说不准就是我的对手了。” “你何必提他,你心里不会愉快。” “可你愉快。” “我的愉快有很多种。”林清垂下眼睫,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射箭算吗?”倪允斟兀地压低声音,凑近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你会射箭,告诉我,是谁教你的?” 林清倏尔抬眼,眼底掠过一抹警惕,“择之为何如此问?” “你回答我就好,谁教你的?” “自然是家父请来的老师。” “老师现在何方?” “老师……已经归西。” “哼,归西,见善,你可知,你那开弓、靠位、撒放的姿势与我一模一样?”倪允斟捏起林清的下巴,摇了摇,“我师父的确归了西,我却从未听说过他还有你这样一位学生呢。” 林清轻哼一声,“射箭总共就那么几个步骤,几个姿势,就算相似,又有什么奇怪?你师父也是师从他人,我师父亦是如此,谁人都是如此……” “没错,见善,谁人都是如此,可寻常人看到的动作和我们习武之人所看到的动作全乎不同,见善射箭是开放式站姿,前脚掌和后脚掌之间的距离以及前脚掌向外打开的弧度和你的身形并不匹配,倒是和我师父、我这样的身高体格相配。按道,若有师傅教你,绝不会让你采用这等伤身动作,要不就是你瞧见别人如此射箭进行模仿,要不就是,这箭术是在你还未长成之际学到的,你只记住了要领,却没随自己身形变化而改变……” 林清莞尔,“这么懂,你为我调整一番?” 倪允斟冷笑,“我劝你不要故意引走话题为好。” “我没有。” “你有。”倪允斟一把抓了林清手腕,“你是不是认识我师父?!” “你!”林清想要挣脱倪允斟,以愠怒来掩盖慌张,“我看你是瞧谁都像你师父,你多大,我多大,彼时我还在惠州,怎可能认识你师父?” “是吗?”倪允斟怔怔松开林清手腕,萧瑟一笑,”是啊,你不认识他,所有人都要忘了他了。” “择之,你太想他了。”林清顺水推舟。 “想有什么用!张邈一日不除,我大仇一日不能报。如今岐王形势走低,林见善,你可别叫我失望。” “不会叫你失望的。” “哼,如此最好!丑话说在前头,他日你若失势,落于北镇抚司手中,你可别怪我想对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然你想对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林清平静道,掺杂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这态度让倪允斟着恼,因为他并不希望林清落在他手中。几乎没有人能够活着走出北镇抚司的地牢,就连指挥使也一样。 “你是分毫都不在意我。”倪允斟懊丧地坐下身,“你明知道你这样说我会不开心。” 第122章 “我在意你,择之,我视你为亲近的伙伴,挚友,可我的心不在你这里,它已经有了去处。” “可那里又有什么好?你和他分明不是一路人。” 林清垂下头,他多想说,是不是一路人,隋瑛是他的往昔,是现在,亦是将来。可他却淡淡地笑了,莫名哀切,他看向倪允斟,说:“正因为我永远都无法成为他那样的人,所以我才爱他的。” “他……是想。” 林清微笑,眸里闪烁着旖旎的光。倪允斟哑然,一次又一次,他不愿意承认的现实得到印证。人就是会追寻自己没有能成为的人或不曾得到的物,人就是这样,自己缺乏什么,就爱上什么。 可他爱林清什么呢? 第67章 第六十六章 东州事变 东州燕城府, 夜晚气温骤降,黎明时刻,四处屋顶都上了秋霜。 城郊某条幽暗小巷内, 一女子衣衫褴褛,哈着白气,赤脚跑在暗夜里。在她那张绝色面庞上, 是哭花了的妆容以及暴行后累累伤痕。 夜晚的低温快将她的心肺冻伤,可她却丝毫不敢停留,赤脚已然血迹斑斑,流下串串血色脚印。黎明初现,女子终因体力不支而倒下。翌日, 一卖油老妇人在路边发现了昏迷的她。 老妇人连忙唤来家中男丁,将女子背回了家。悉心照顾三日后,女子醒来,哭诉道自己是被强卖到燕城的, 本籍是燕城南边的宁化县人,同家父外出劳作,却被不明人士强行掳走。老妇人又问买卖她的到底是谁, 女子便是什么都不说了,只是说要去巡抚衙门找巡抚。 “还有好多, 好多……”女子声泪俱下,说那里全是和自己一样的女子,还有一些年轻娈童都来自东州各府, 都是被强买强卖。 众人一听, 无不咋舌,便小心掩盖了消息,给了女子三两个路费, 换了身勉强御寒的旧衣,就送她上了去往巡抚衙门的路。 与此同时,燕城城内,一行官兵四处搜索女子踪迹。而另外一行巡抚衙门出来的衙役,则小心翼翼地打听女子下落,务必要在官兵之前找到女子。 东州以东临近东羌地界的东州军营驻扎总营内,几封信悄然落在了其中几个营帐中,几名士兵、百夫长、千夫长在看完之后勃然大怒,结成队伍策马出了军营,直直朝临近的辽山县县城奔去。 “老子不信,咱们驻守边疆,还会出现这等恶事!” 士兵们冲向县城内的烟花柳巷,找到信上所指的几个窝点,竟发现自家婆娘或者妹子和东羌人缠绵于帐中!军兵们暴怒,顿时烧,霎时几道街巷烈焰滚滚。那些婆娘和妹子又是哭诉又是哀求,说不可将这事闹大,自己失了名节是小,若是惹怒了赵瑞主帅,将他们派到朔西前线送命可怎么办? 愤怒如火焰般点燃,军兵们终于知晓近些日子军眷中流传的一些丑闻,说什么有的女眷不知检点,竟三番两次去城内和奸人幽会。可这流言蜚语传着传着又无了生息,好似被人强行压下。有些军兵也发觉自家婆娘妹子有些奇怪,却也都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这回好,真相大白,他们替大宁朝驻守边疆,家眷却被主帅逼良为娼! 联想到东州军队克扣军饷已久,军兵们时常连吃饭都是困难,一时间怒火便如星火燎原,不可遏制! 军兵们纷纷拿起武器,携黑云压城之势,围剿主帅营! 东州军队赫然爆发哗变! 而此时,东州巡抚魏勤手下衙役终是找到了从妓院逃出来的女子,将其带回了巡抚衙门,好生照顾看管。在女子的供述下,魏勤亲自带人闯入妓院,解救出一批女子男童。霎时间,整个燕城府都上下哗然,看似和平的东州竟出了这等恶事。 夜雾漫漫中,一行马车车队仓皇逃窜在官道上,车幔拉开,现出赵瑞慌张而机警的脸庞。 “快!快点!”他不停催促前方的车夫。 可马车遽而停下! “赵帅这是要去哪里?”浓郁黑夜中,徐无眠一身戎装,腰胯长剑,孤身立在官道中央。 “徐无眠!”赵瑞反应过来,横肉直颤,斥道:“我待你不薄!你为何反水?” 徐无眠冷笑一声,“反水?你赵瑞贪赃枉法,专横无度,我恨不得对你除之而后快!何曾与你同一战线?“ “你……”赵瑞瞪大眼睛,“那芬芳居你也去过!我和东羌人的商谈你也都在场!我若落网,你也一样逃不掉!” “哼,是,可对于我徐夜钦来说,只要能拉你赵瑞下野,就算我挫骨扬灰也在所不惜!” “好,好…… 来人,来人!” 赵瑞呼唤身周护卫,却不见人动作,就在他气急败坏时刻,他猛地发现身周护卫都抽出长剑,面朝自己! “你们,你们这是要反!” “是!大帅,军中反了,我们也要反!如此不是人过的日子,小的们是再也过不下去了!不管你赵瑞有何大能,张首辅如何只手遮天,可我等再也受不了如此昧良心做事,再这样下去,恐遭天打雷劈!” 护卫们一个二个面如火烧,恨极了眼前人。赵瑞闻言,瘫软在轿中,脸色惨白,深知大势已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夜钦朝自己一步一步逼近。 与此同时,魏勤在一道奏疏上笔走龙蛇。 “——东州军队哗变,主帅赵瑞临阵脱逃,徐无眠率兵镇压,难挡攻势,恐东羌趁机而入,请朝廷速派援军,前来支援!” 第123章 不过片时,奏疏交托于传信兵,八百里加急,直奔顺天城! —— 玉峦殿中,庆元帝盛怒。 折子好似携带千钧之力摔在一众大臣面前,众人都是噤若寒蝉,默然垂首。庆元帝踱步来回,最终停在林清面前,指着他鼻子骂道:“林见善,你这个兵部堂官怎么做的!竟叫东州生了哗变,这事你若不给朕一个说法,你这个兵部尚书也别再做了!” 林清纳头便拜,“是臣的失责!是臣没有管好赵瑞,臣以为在魏勤的监督下他拿了银子会将战马交易做成,没成想他竟私吞了银子,用这等恶劣招数来贿赂东羌!这一切都是臣的过错,但当务之急是派兵前去支援徐无眠,待万事落定,臣定当负荆请罪!” 庆元帝冷笑一声,目光便落在了张邈等人身上。 趁此机会,隋瑛赶忙道:“陛下,谁人不知这赵瑞赵元帅是张阁老的人,他哪里是林尚书想管就管的了的?” 庆元帝又是一声冷笑,这时,张邈不再沉默。 “究其根由,还是臣用人不当,当初举荐了赵瑞,只是赵瑞是兵部的人,不是臣的人,兵部有兵部的管法儿,断不是他人能插手的。” “张阁老,此话可就不在了,这赵瑞平时都向谁汇报公务的?就论买战马一事,林尚书,你有收到过他的一封表章么?”隋瑛瞧了一眼林清。 林清摇头,“臣从未收到过赵瑞表章。” “那么谁管谁不言而喻了。”隋瑛冷笑出声,朝庆元帝拱手道:“只是现下臣不想追溯到底是谁的失责,该犯的事赵瑞已经犯下了,林尚书说的对,此际最重要的是镇压哗变,阻挡东羌生事,以免东西夹击,毁我大宁朝根基!” 庆元帝已是怒不可遏,他当然知道赵瑞是谁的人。此际张邈额头上已是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平日里叫嚣得厉害的王鄂也不敢说话,冯延年这个胆小怕事的更不用说。 而程菽则是脸色铁青,一直不出声的他终究再也忍不住,“隋大人说得不错,镇压哗变是当务之急,可那些银子的着落,还得有人来给我户部一个交代!去年为了这些银子,我户部差点死了一个五品,就连岐王殿下也是身受重伤,我程陨霜斗胆问一句,这些用鲜血收起来的银子,下落何处?究竟被糟蹋在了哪里?此事若不给我程郧霜一个交代,这户部堂官,谁愿意接,谁就接了去!” “程大人!”林清连忙伏地,歉疚道:“此乃兵部失责,我林见善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呵呵呵!你们!”庆元帝指着这些臣子,强压怒火,“交代交代!谁来给朕一个交代!林见善,你说,你怎么做!” 隋瑛内心沉重,看向林清,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林清此际并不慌张,反而游刃有余。 “陛下,臣会调遣最近的宁中守军去往东州镇压,只是此际缺少一名将领!品阶低了,怕是帮不到徐无眠,品阶高的,又在朔西、广西等边疆镇守,调至东州怕是来不及……” “最好明日一早就得出发!”隋瑛补充。 “林大人、隋大人说得没错,事不宜迟。”张邈也说,“东州看似和平,实则东羌虎视眈眈,一刻也不能耽搁。” “所以说,你们举荐谁!” 林清此刻心脏猛跳,他多想说出“岐王”二字,可他不能说,他也希望隋瑛不要说。两人身份过于敏感,但凡此刻举荐岐王,东州哗变便又多了一层意味不明。 “自然是岐王。”只听程菽掷地有声地道,“臣实在是想不出,有谁还比岐王更胜任此事!” “不可!”林清强压惊喜,怒道:“岐王年轻,且尚在禁足当中…… ” “不年轻了,已经成了年,还在朔西战场上历练过,打了不少胜仗!”程菽毫不退让。 林清做出护犊之相,好似百般不愿意岐王掺合进这趟浑水,就欲辩解,只听张邈的声音幽幽响起,“程大人说得没错,除了岐王赋闲京中,能在明日一早就出发,还真想不出什么别人来。” “就是,就是。”张邈发了话,王鄂和冯延年连声附和道。 庆元帝沉吟不语,好似在思考。时间漫长,阒然寂静,林清跪在地方,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看自己额间冷汗一滴一滴滴落在冰冷玉石地砖上。 片刻,庆元帝重重叹了一声气,看向姚然,问:“岐王如何?” 姚然躬身,道:“一直在府中。” “叫他收拾收拾,连夜就去宁中军营罢。” 林清闭上了眼睛。 可还未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听龙音又至。 “林见善!” “臣在。” “这事兵部不能给朕一个交代,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臣定不负陛下!” 林清重重磕头,心底已是难掩激动。 当夜,岐王尚在落云院中,怀里抱着沅儿做着驰骋沙场的梦,回味白日里习剑的招式,还有一本本兵书要领,就听院门被敲开,金瓜哆嗦着喊道:“王爷!圣旨来了!圣旨叫您一早就去宁中!与宁中部队汇合,去往东州镇压哗变!” “东州?哗变?!” 萧慎腾地坐起,思绪飞速转动,沅儿也从被窝里起身,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萧慎激动得浑身直颤,连忙穿衣,还把沅儿从床上提起来狠狠亲了一口,“不对,是林师助我!林师助我啊!” 第124章 来不及向沅儿告别,萧慎疾步离开落云院,翌日天还未亮,他便鞭策马出了顺天城。 城门之上,林清身披披风,注视学生与一众护卫们沿官道疾驰,直到消失在晨雾当中。勾起嘴角,林清露出一抹胜利的微笑。 只是转身,他却看到隋瑛定定地伫立于身后,以一种沉重目光悒郁地谛视自己。 “怎么了?”他眼尾轻扬,轻轻巧巧地问。 隋瑛张了张嘴,却摇头,什么都未说。 有些话,不能说,不堪说,也不敢说。 他只是踱步到林清身边,搂住身旁人的肩,与他一同站在城门之上,迎向深秋彻骨寒风。 第68章 第六十七章 “再不过来,为师就叫人关…… 韩枫再一次从隋瑛手中接过银两, 出了府门便朝一道破落巷子走去。天气寒冷,手中银两愈发沉甸甸的,韩枫不禁叹道, 为何要弥补他人过错至如此地步。 庆元二十八年的初冬,年轻的长随走着走着,抬头, 顺天城落了初雪。 “今年怎么下得这么早。”韩枫打了个冷噤,加快了脚步。 兵部衙门,林清来回踱步在签押房,萧慎去往东州已有五日,赵瑞也在押解回京的途中, 这回兵部将和刑部一起联合提审赵瑞。林清正思考从什么地方下手,就听一旁公文的齐桓说道:“大人,你瞧,外面下雪了。” 林清停住脚步, 望向窗外,星星点点零落的碎雪在空中飞舞着,算不上好看, 却肆意灵动,自由无拘。 他不由得露出笑容。 “瑞雪兆丰年, 来年定是个好年。”齐桓望向林清。 “梁甫此言,定是能讨程大人欢喜。”林清幽幽地叹了口气,“程大人愁呢。” “可那些银子, 还追得回来么?” 林清轻挑眉梢, 没有回答。有些事只适合埋在心底,比如说,赵瑞那些银子去了哪些地方, 他可是清清楚楚。 只是问题在于,不能叫人知晓他如何如此清楚。是以对赵瑞的审问非常重要,声色不露中获得所有想要的答案。冯延年得知道,程菽也得知道,那些银子才能有追回的可能。 “军队里出现如此恶行,这一回咱们兵部,还真是被架在火上烤。”齐桓将一份表章递给林清,“这份是朔西陈青和将军的,大人若是累了,其余的我来批。” 林清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不累,叫人给我烧盆炭火来,另外,梁甫,时刻注意东州动向,岐王有什么需要,江宁那边部队也未尝不可调过去。” “江宁那边的怕是不好动。” 林清一愣,好似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是啊,不好动,都防着权王遗党呢。” 林清坐到案后,翻开一份表章,道:“你先出去吧。” “下官告退。” 齐桓走后,林清翻看表章直至深夜。 与此同时,户部衙门内,鲜有动怒的程菽已经快要憋不住脾气,然而在看向自己涨红了脸,已是气得浑身直颤的学生后,还是按捺下了怒火。 “好了,知止,不要再想了,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全乎对得起自己良知,至于之后的事,已是你我无法掌控的了。” 宋知止早已是无法忍耐,将将一张口就不甘地流下两道热泪,“那可是我和岐王用性命换来的银子啊,我们……我们差点死在广陵!为的就是买战马给朔西的将士们,如今我们怎么跟朔西交代!” “现在就看兵部了。” “兵部?他们管如此之混乱,怕不是上下沆瀣一气!” 程菽摇了摇头,道:“这回还真不是如此,都知道赵瑞是张阁老的人,东州大大小小的事,只是在林见善那边走个过场而已。林见善过去拿他没招,这一回……呵呵,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该拿回来的,他会拿回来,想要的,他也会争取到。” “只是……”程菽回忆起那天那夜在玉峦殿,“只是没想到,我也着了他一回道。” “此话怎讲?” 程菽摇头,都是猜测,他不便和宋知止多言。岐王禁足在府,四下无出路之际,东州哗变,赵瑞所行之恶事皆“应时”爆发,叫岐王得了机会,解了禁足惩罚,直奔东州。 这林见善,是此前和众人一般一无所知,还是他攒着劲儿就等着这一回? 程菽无言,若是后者,那他还有他的挚友怕是看错了人。赵瑞所行之事之恶劣,坐视不管与同流合污并无不同。 此时,他的挚友隋瑛,踱步在吏部衙门后的庭院里,在这雪中,他沉默地思考,最终立定,仰头望向天空。 下雪的天穹泛着铁青色,斜云层叠,绵延无垠,切割天光。雪飘扬而落,岑寂无声,忙碌噪杂的衙门内此刻也凝停了声息,独有自己一隅愁思的天地。 “晚儿。” 他轻轻唤着心上人的名姓,内心犹如巨石重压,闷闷难以承受。 —— 观月阁外,怜妃一袭水红披风,脖颈间的雪白兔毛围脖簇拥着一张忧伤面庞,方在仕女的撑伞下步入雪中,就见远远的宫墙下伫立一道身影,乞怜而又渴求地凝望自己。 怜妃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地转身,朝观月阁后寂静无人的花园走去。太子连忙追上,见怜妃立定于一棵梅树下,也遣走了仕女,便壮起胆子,走上前去。 “娘娘,这一个多月来你对我甚是冷淡,不知本宫究竟是错做了什么,讨得您如此不欢喜?”太子绕到怜妃面前,俯身凑近,凝视美人微微垂落的睫羽。 第125章 怜妃凄然一笑,道:“哪里敢不欢喜殿下,是殿下不欢喜我才对。” “胡说!我,我哪里有……”太子握着怜妃凉冰冰的小手,道:“好人儿,一我罢,若是本宫做错了什么,你赏我巴掌吃都行。” 怜妃幽幽叹了声气,“什么巴掌,怎舍得给你巴掌吃,只是……哎,你说我们这算是什么,我是你的母妃…… ” 闻言太子两颊又是一红,像个少年似的,见左右无人,便凑上前去在怜妃娇嫩的脸蛋上吻了吻,“父皇他老了,将来这天下是我的,你也是我的。好人儿,你等着我继位,什么母妃,我定封你为后!” “瞧你,你府上还有太子妃呢。” “什么太子妃,比不上娘娘一根手指头。” 怜妃狡黠地睨眼,清纯的面容上浮现狐媚之色,娇滴滴地道:“殿下可要说话算话。” “当然,当然!我一定会…… ” 说着太子就又凑近在怜妃粉嫩的唇上吻了吻,怜妃害羞垂首,叫太子的心都化了一地,竟暗暗腹诽其庆元帝来。 如此美人儿,怎可委身于花甲老人。自己还须努力啊,得早日继位,一日美人在他人怀抱,他便一日无法安生。 怜妃瞧了他一眼,见他徜徉幻想,便垂下嘴角,又面无表情地盯着湖面了。 而此际,同有一位少女凝视池水,欣赏湖面上自己寂寥身影,整个人都恹恹的。 宋步苒抬头,见程菽身后跟着宋知止沿着长廊朝自己这边亭台走来。她有心要在两人商量政务时在一旁旁听学习,可人还没凑近就被宋知止给赶了出去。想争辩几句,可话到嘴边,看到程菽淡漠神色,便撇了撇嘴,百般不愿意地走了。 “你何必赶走迟迟,让她听一听也是好的。”程菽佯装漫不经心,坐到亭台下后,看到长廊尽头少女独自倚靠栏杆,拿了把鱼食喂鱼。 漂亮的脸蛋上是丝丝缕缕的落寞。 “迟迟不明事,言语无忌,且不知为何近日以来心事重重,心底憋着事,问了又不说,怕她一个不高兴又闹起事来,冲撞了老师。”宋知止解释道。 程菽淡淡地点了点头,也就没再说什么了。两人商量了一会事宜,宋知止便预备告辞。他走到长廊下,牵了妹妹手,说:“走吧。” 宋步苒转头,见程菽在亭台下品茶,目光望向湖水,整个人好似笼罩在一层不能靠近的朦胧雾气当中,便堪堪回首,跟着哥哥走了。 只是那目光,顺湖水的微澜,悄然来到少女渐远的背影之上,好似一声听不见的叹息,一道探不明的惆怅。 “哥哥。”方出了程府,还未上轿,宋步苒却停了脚步。 “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走一走。” 宋知止捏了捏妹妹的脸蛋,笑道:“不行,谁知道你又要去哪里惹祸?” “不会惹祸了,我就想去喝喝茶。” “家里有茶。” “你别管我了!”宋步苒挣脱宋知止的手,死活不肯上马车,宋知止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她,也只好由她去。他转身向程府的管家拱手,“让您见笑了。” 老管家笑着摇头,心道肯定不过一会儿这宋家小姐又得折回来。他想的没错,这宋知止的马车刚拐过道路的一个弯儿呢,宋步苒就踩着小碎步轻快地跑回来了。 “宋小姐,不进来?”老管家笑眯眯的,心底生着欢喜。 宋步苒在程府门口一站,朝里面望了一眼,摇头:“不进去!” “这可怎么成,叫您在外边儿守门呀!” “又不是没守过!”宋步苒莫名来气,坐在程府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多少次她都坐在这里了,今日也坐,明日也坐,那又如何? 她既想见到他,又不想见到他。面对程菽,她感到一种巨大的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就像多年前她瞧着哥哥读完书后去参加考试,而自己却被留在了家里学女工。她也是读了书的,可她偏偏不能参加科举,就因为她是女子。而程菽,也不是不娶妻的,之所不娶自己,就因为年纪小。 这性别和年纪,就是她的死穴么? 越想越来气,她恨恨地直跺脚,“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讨厌什么?”身后猛地传来程菽淡淡的声音,宋步苒吓了一跳,却很快反应过来。 她也不转身,背对程菽,抓着衣襟,咬牙切齿地道:“我讨厌我是个女子,更讨厌我是个年轻的女子!” “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程菽扬起嘴角,“多少人求不来的碧玉年华,叫女子怀念,男子恋慕,迟迟却是讨厌。” 宋步苒回头恨恨瞪了一眼程菽,大抵这天下也只有她敢如此冒犯一位一品官员,她有心要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却话到嘴边,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气冲冲地站起身,朝程菽草草地行了个女仪,“我走了。” 说罢,宋步苒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 “迟迟。”程菽叫住了她,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滞涩,好似艰难冲破了一道屏障似的。 “留下来,和老师一同用晚膳罢。” 宋步苒脚步一顿,满脸的不可思议。 哪一回不是她死乞白赖地才能求着这机会,可今日这程圣人是怎么了?她狐疑地转身,以为自己听错了,就见程菽转身进了门。 “再不过来,为师就叫人关门了。” “来来来!” 第126章 宋步苒欢呼一声,心中阴霾一扫而光,像只蝴蝶似的就飞进了程府。 第69章 第六十八章 凿个池儿,唤个月儿来…… 赵瑞押进京后, 便下在兵部的地牢里等待提审。林清和冯延年碰了几次面,商谈得还算是顺利。冯延年深知赵瑞犯事之重,已是想要遮盖都无法遮盖过去的地步了。等待此人的就只有一条死路, 只是看他要拉着谁垫背而已。 上次打了个胜仗,如今可不是硬刚的时刻,适当的示弱才是长久之计。冯延年虽胆小怕事, 但好在有个算盘脑袋,是个见经识经的主儿。他没有郦径遥那样的野心和跋扈,也没有王鄂新官上任的显摆和招摇。对他来说,不求什么功,无过便是功。 现下赵瑞犯的这些事儿, 就是他听了也不禁咋舌。怎的胆子如此包天,也不知张邈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但就他自己来说,他很感激自己手底下的那批尸位素餐的人,竟叫这事没传到自己耳朵里来。反正该换的人先前隋瑛给他换了个遍, 如今他一无所知,倒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罢了,总归是兵部的事儿, 我刑部和大寺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他心忖,便甩手由着林清了。 林清这一次可谓发挥出了极致的政治手腕, 东州方一出事,他便下旨着令个地方军队将领自行纠察作风问题,鼓励相互检举, 不出几日, 检举的折子从宁朝各地四面八方地飞了过来。抓住这个机会,林清又可以调整兵部人员任用。 而在提审赵瑞的过程中,他也是步步为营, 先是写了折子提到内阁,希望户部能派人过来帮扶,户部丢了钱,自然着急,他方提出要求,程菽就派宋知止过来了。林清和宋知止是老熟人,知道这宋绵绵是个能干的,长得弱柳扶风却性子刚硬,有几分聪明却行事单纯,用隋瑛的话来说,就是大宁朝的一朵“无染奇葩”。 这朵花儿开得好了,便是芳香四溢造福四方,开得不好了,迟早会被人给拧断了梗儿拔出了根儿。是以程菽小心护着,他隋瑛也帮扶不少。 这次,林清得让其好生绽放一回。也算是给程菽一个回馈。 宋知止是个压不住心思的,一听说自己也可以参与审问了,翌日一大清早就去兵部找林清了。林清前一天晚上忙到深夜,精神有些恹恹的。宋知止想关心两句,却又看这兵部堂官没什么和自己交流的欲望,便又默不作声,只跟在其身后,去提审赵瑞了。 那赵瑞在地牢里蹲了几天,早已没了精神气儿,却在一见到林清时,就大喊大叫起要见张首辅。 林清咳嗽了两声,摆手道:“就是我叫张首辅来见你,他也是不会见你的。” 赵瑞张了张嘴,难以置信道:“就如此,如此对我么……” “你又是如何对待东州百姓的。”林清清了清嗓子,望了一眼身旁的宋知止,目光再次落到赵瑞身上,“说罢,兵部交给你的差事,户部也给了你银子,你这事情怎么办的?另外,除却这事,你又是怎么贩卖人口、办窑子、贿赂东羌的?” 赵瑞矢口否认,“我没有!” “没有什么?是前者没有,还是后者没有?” “都没有!” 赵瑞心里合计着,能拖延一时是一时,且等转机之时到来。宋知止听林清如此问法,既宽泛又无重点,难道还真指望这赵瑞能实话实说不成?又见林清还未说几句话就咳嗽不停,思前想后,便壮起胆子道:“林大人可是身体抱恙?若是力不从心,由下官代审可好?” 换做别人,宋知止这话一出可是要把人给得罪透了,可林清就等着他来问。林清佯装惊讶,又接连咳嗽两声,便把公文往宋知止面前一推,“宋大人可真是个体贴人,本官昨日受了风寒,头昏脑胀还嗓痛,你若愿意代劳,本官可不会跟你客套了。” 宋知止闻言露出笑容,“哪里哪里,能为大人分忧是知止的荣幸。” 林清莞尔,便凑近了宋知止耳畔,小声说:“我听闻东州巡抚魏勤大人那边还有证人呢,已经在进京的路上了。” “如此甚好!有证人又是另一说了!”宋知止喜上眉梢。 林清起身,拍了拍他肩,“一个人肯定是做不来这事的,须从地方府、州、县都查一遍,魏大人去往东州两三年,想必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找个时间我引荐你二人。哦对,还有徐无眠将军,待东州哗变平息,他也逃脱不了干系,届时我也会提审他。知止,你老师信你,隋大人也信你,我也信你,放手去问,去做,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来衙门找我。” 宋知止还是头一回听到林清对他说这么多话,且怎么听怎么都不像个嗓痛人的声音,反倒有些欣悦之意。宋知止涨红了脸,连连点头,说定不负三位大人。 说罢林清就笑着出去了,招来王朗,在签押房里低声道:“赵瑞也不是个愚鲁的,宋绵绵定是问不出来什么,偶尔见叫他‘不经意’地发现点证据,记着,这事儿得做周全了。” “得嘞主子,咱们叫来周?” 林清默想片刻,道:“就让来周去做吧,此事我和魏勤都不方便露面,若是他日被人查到了,来周也算是夜钦的人。本来这一回夜钦以身入局,也是逃不了干系。为我如此,来日定不能负他。” “徐将军是愿意和主子谋大事的人,定不会只瞧见眼前困局,唯有绕过这座山,才有得见云开月明之时。” 第127章 林清莞尔一笑,“你倒是会说话,叫来周去做罢。这回让程陨霜的宝贝学生风光一回。” 王朗应声走了,林清午后又去审讯房里走了一遭,见宋知止不知疲倦地在跟赵瑞死磨,便也就由他了,只是叮嘱衙门内的当差好生照顾些这位户部郎中。 晚上他便携带一些公文回了府,隋瑛已经在府内等待他多时了。 近日以来一切都很顺利,但林清纵使隐隐感到些许不自在。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不自在来源于隋瑛。 隋瑛虽待他一如既往,但少了过往那种逗弄他的心思,有时候他夙兴夜寐忙于兵部事务,隋瑛就在一旁坐着。时而抬眉看他工作,却欲言又止。 而这一次他十分专注,以至于好几个时辰后他才发现隋瑛的不正常。 “哥哥,”林清放下笔,起身揉了揉腕子,笑道:“可是嫌我冷落你了?” 隋瑛摇头,“瞧你忙碌的模样,也是赏心悦目。” “那你这眉头又是为何?”林清走近,用指尖揉了揉隋瑛眉间,好似哄小孩一般,“散开,散开……” 隋瑛笑了,反握住他的手,将人往前一带,林清便整个儿地坠落在他怀里,俯身在美人唇上吻了吻,隋瑛说:“是因为你才愿意散开的。” 林清躺在隋瑛怀里,也不想动了,疲累压得他深深呼了口气,他观察隋瑛表情,便将脸埋进其颈窝里,喟叹道:“真想你一直这么抱着我。” “有何不可呢?我可以一直这样抱着你。” “曾几何时,我站在那木棉树下,思念拥抱的温度,我幻想过很多人的,有爹爹、娘亲、还有姐姐们的,可那些怀抱之感都随时光而黯淡了,唯独你的我却记得分明。湖心亭中,你自后搂着我,教我读稼轩先生的诗,你念一句,我念一句,其中有一首,我是最喜欢的。” “我也最爱那首诗,是因为是和你一起读的。”隋瑛捋了林清青丝在指尖,闭起双眼,娓娓念出声来。 “散发披襟处,浮瓜沉李杯。 涓涓流水细侵阶。 凿个池儿,唤个月儿来。 画栋频摇动,红蕖尽倒开。 斗匀红粉照香腮。 有个人儿,把做镜儿猜。” 林清轻轻笑出声,“凿个池儿,唤个月儿来。我还真如此做过呢!” “可不是,你寻了锄头,在院子里挖了一下午,又是提水又是倒水,好不容易积攒了一小汪水池,却未等到月明中天,你那小池里的水就被浸了个干净。我寻到你时,你还在哭鼻子呢。说是什么没有小池,可唤不出月儿来了。” “是啊,于是哥哥就牵了晚儿的手,带我到了湖心亭,告诉我,水小为池,水大则为湖,这一轮明月,早已被我呼唤在这湖中央。多明亮啊,涟漪摇晃,万千的月光,尚在回忆里闪亮……” 隋瑛低头在林清额间吻了吻,“你那时看月,我却在看你。“ “你看我什么?” “湖水照映那夜明月,可有什么能照映比月更美的你呢?我想不出来,唯有用我的双眸留住你。” 林清抬头,睁开惺忪的眼,勾了隋瑛脖子,在其唇上厮磨几分。 “那便是你留住我的,可不准离开我了。” “我也想不出,有什么能让我离开你。” “最好一辈子都想不出,不,是千千万万个辈子都想不出!” 隋瑛笑了,抄起林清膝弯,将其抱起,放在榻上。 “那你呢?还会离开我吗?你可是离开过我好几回,都没告诉你,第一回,我险些为你伤心而死;第二回,在赣州,遥望你独自进京,又似死了一般;第三回呢?你要怎么拿走我的命?” 林清从榻上坐起,诧异道:“你为何会如此说,我,我……” 咬了唇,想起自己当日在赣州,那般躲避,那般决绝,竟叫他这么苦。那三年,他在广陵是如何度过的。他不堪想,也不敢想。 “决计不会有第三回。” 已是泫然,他握住隋瑛的手,给予承诺,“第一回非我所愿,第二回是我怯懦,第三回……” 他伸手,抚摸隋瑛忧伤的面庞,“不,哪怕是我死,也不会有第三回。” 第70章 第六十九章 屹立于仇恨的悬崖边缘…… 东州, 白雪犹如棉絮纷纷扬扬,萧慎一身玄色铁甲,呼出阵阵白气。胯下战马一个响鼻, 打破此刻寂静。 在他面前,茫茫白雪当中,屹立数万名将士。风雪湮灭他们的面容, 那不甘与痛苦的心情,却随着狂风席卷进了年轻王爷的心间。在他身边,徐无眠手抓缰绳,凝望自己一手带起来的部队,已是喉头哽咽。 在不远处的风雪深处, 数百名将士的尸身在冰雪中僵硬,鲜血染红了雪地,艳丽、猩红,扎得人眼生疼。这并非天灾, 而是人祸,本该死在战场上的战士,却倒在战友手底下。 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啊! 徐无眠转身,已经无法抑制恸哭。可这一天, 又未尝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在赵瑞身边潜伏多年,终是能够取得致其于死地的证据,可在这一过程中, 他何尝没有视而不见, 甚至推波助澜? 可林清告诉过他,要打倒魔鬼,须得先和魔鬼作伴。 苍茫白雪, 如何能给东州百姓一个交代? 萧慎看了一眼徐无眠,收回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策马前进两步,从马背上跃下,走到将士们跟前。 第128章 “我萧慎,是当今圣上的儿子,是兵部堂官的学生,是镇压此次哗变、亲手处决哗变军人的统领,这一切,是功,我难以承受,是过,我便代兵部、朝廷向大家赔罪了!” 萧慎朝前,向众人拱手行礼,咬牙道:“兵部任用赵瑞这等恶人,行如此伤天害之事,引得民怨沸腾,军心不稳,这是兵部欠大家的!是朝廷欠大家的,我萧慎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众人垂首,何人不知这赵瑞是张邈的人,可再是张党,也是兵部亲自调遣的主帅。这些年来,东州无战乱,却比战乱的朔西还要乱!恶主之下,人人自危,多少人被迫助纣为虐,多少惨死刀下……这一切,都会过去吗? 抬头,看向眼前身披戎装的王爷,圣上第三子,甘愿伏低,代兵部和朝廷谢罪,可张党呢?有一人出来吗? 见众将士们仍是噤若寒蝉,萧慎心中有数,知晓他们要的道歉自己给不了,可是他能给他们自己的保证。 音调再次高扬一度,萧慎听见自己的声音随狂风掠过远方。 “我与张党,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众将士皆是一凛,狂浪般的喊声响彻大地。 “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在这一刻,萧慎猛然抬起头来,迎向众人被仇恨染红了的双眼。他明白了,他明白此番镇压的真实含义。先前他以为这是林清为解救其禁足而故意设下的计谋,让自己在圣上面前戴罪立功,让圣上对他再度刮目相看。 可他现在却看得真切了。 在这样一双双燃烧愤怒之火的眼眸中,他意识到林清要他做的是众将士们的宣言,做他们进攻的长矛,亦是做保护他们的盾牌! 他将和所有东州士兵站在张党的对立面,屹立于仇恨的悬崖边缘。他将带领他们,进行最终的一跃! —— 顺天城内,一名年轻书办在炭火上烤了烤被冻僵的双手,便再度执笔,将宋知止对赵瑞的审讯如实记录在案。 堂中的赵瑞,身着囚衣,胡子拉碴,哆哆嗦嗦地看向堂上的宋知止,露出怆然欲绝的笑容。 他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了么?半月过去,仍是无人对自己伸出援手么? 可一旦都交代,东州怕是要翻天覆地了!这种结果,首辅他们也是可以接受的? 这顺天城的雪,何曾下得和东州一样大? “记录在案!” “记录在案!” 除却这四个字,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就连自己的声音,他也听不见了。 这是顺天城的隆冬时刻,气温骤降,小雪转为鹅毛大雪飘飘洒洒,道路上积雪甚多,多少人都选择闭门不出,然而这宋知止却是干劲儿十足。昨日他正愁无处下手赵瑞,就听闻魏勤已经入京。他连忙请示林清,三人就在林府会了面。 散雨阁内,烧着温暖炭火,林清今日还拿出了自己收藏的一套极品紫砂茶具,亲手为两人泡茶。 “人证、物证都在。”魏勤说,“那女子逃出生天后,险些被杀人灭口,还是徐将军通知了我,我才得以抢得先机。” 宋知止蹙眉:“那女子又是如何逃出的?” 魏勤微不可察地看了一眼林清,只见起低头品茶,一副等待下文的模样,于是说:“说是徐将军的人救出来的。徐将军早已和赵瑞不对付多时,为了搜集其证据,下过不少苦功夫。” “那哗变之缘由又是为何?” “哎,论起这事,伤天害不说,更是丢了我大宁朝的脸面,这,这叫东羌人如何看待我们大宁朝?军眷被迫卖身投敌,叫人……唉!”魏勤捶胸顿足,叹息不止。 宋知止蹙眉,不禁腹诽起“脸面”居然比“人命”重要。不过听着听着他又疑惑四起,他看向林清,问:“这些事徐无眠将军一开始就知晓么?” “自然是后来慢慢发觉不对劲的。” “未曾上报兵部?” “上报了,却是作风问题。”林清不动声色地道。 “怕是当时证据不足。”魏勤在一旁道。 “是,折子都没个重点的,叫我也不好下手。” “您哪里能下手,赵瑞可是张首辅的人!”宋知止气冲冲地道,可他眼珠子一转,好似想到什么, “说来也怪,徐无眠将军何必将事情做得这么绝?那窑子的事是避无可避了,可那哗变,未尝不能用一种更温和的方式去解决……” 宋知止方说完,就听林清一声冷笑,“单论赵瑞买卖人口办窑子这一件事,陛下会如此上心么?而张党,会就此撒手对赵瑞不管不顾么?” 魏勤连忙补充道:“宋大人到底还是心性年轻,不晓得这矛盾啊,若是架不起来,是得不到解决的。单论赵瑞办窑子贿赂东羌商人这事,他大可以做些文章,说那些人不是他强买而来,而是这些人自愿卖身的。如此一来,又是你来我往地调察,无止境地推诿,做假之事层出不穷,事情便是这样一推再推,得不到最终解决了。” “而哗变则在另一个层面上,影响根基,牵动帝心,须得不容差池地解决,所谓快、准、狠,一剂猛药下去,先拔了东州的根,至于那些盘根错节的东西,留下来慢慢薅就是!” 魏勤讲完后,再度看了一眼林清。林清似乎对他的解释很满意,抬手为他倒了茶。 第129章 “魏部堂,难为你了。” “哪里,林大人别折煞下官。” “什么下官,你我同一品级。” 宋知止一听,连忙对两位大人行礼,“是下官愚鲁,看不到问题本质了。” “你还年轻。”林清扬起嘴角,给宋知止了斟了一杯茶,宋知止大惊失色,连忙起身。 “这可使不得!” “坐下吧,知止,你是陨霜的学生,我们都很看好你。” 宋知止的脸倏尔红了,而后三人又聊了几句,他便马不停蹄地去见证人。那女子被魏勤重兵保护着,见到宋知止后声泪俱下地控诉,说那窑子里的人都是被强行买来,甚至有的是被从父母身边强行掳走的。 “我的爹爹娘亲,失了我,连去年一个冬都没能熬过去,我已经是孤苦无依了,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要让那赵贼得到报应!”女子哭道,宋知止心有不忍,见她独立被留在驿站,还穿着件单薄的棉衣裳,便小心翼翼地问她,是否愿意去他府上暂住。 “我那边儿只有个妹妹,是个胆大的,可以保护你。” 女子闻言,惊诧地抬头,“哪里有女子可以保护女子的,还是个官宦家的小姐?” 宋知止笑了,春风拂面般地让人安心,“可不是?那我那妹子啊,就有这个能耐。接下来,还要请你多担待些。赵瑞此事牵连东州官场,买卖人口定不是他一人能做,该抓的人,我们都要抓起来!” 宋知止心里也道,该追回来的钱,他也一定会追回来! 在其将女子接去宋府时,隋瑛在府中接见了岑长青。 岑长青进了隋府,便行走在环廊之下,就在他预备走进和隋瑛日常会面的书房时,却发现隋瑛立定于院子里的那棵槐树之下。 槐树已经是被雪压弯了枝头,如一朵巨大白云,笼罩站身着天青色鹤氅之人的头上。隋瑛仰头闭眼,侧脸线条镌刻在青灰色背景中,整个人好似沉入这漫天飞雪,魂魄都与世间融为一体。雪落无声,却在他心中兴风作浪,犹如雷鸣。 见隋瑛穿得如此单薄,岑长青不禁打了个哆嗦。 “大人?”岑长青小心翼翼地叫一声。 隋瑛缓缓地睁开那双凌厉的眼眸。 “你来了。” “嗯。”岑长青吸了吸鼻子,从披风下的大袖掏出一封信来,“这是往来驿站的一些消息。” “怎么说?” “私底下一直在通信,未有过断联。” “嗯。” 隋瑛收了那信,踱步到环廊之下,韩枫立即从屋内快步走出,拿出一身玄色披风披在隋瑛身上。 “此事就你我知晓。”隋瑛的声音淡淡的,“首辅那些人,还有陨霜,都不能知道。” 岑长青垂下眼眸,“可是大人,行事该如此么?” “从近处看,不该如此,可从长远来看呢?” 隋瑛遥望这簌簌落雪,脸现落寞笑容,“你我都未尝得知,不是吗?” 第71章 第七十章 话说明白伤人,说不明白更伤…… 顺天城的夜幕一点一点压了下来。 林清将兵部的人员选用方案写了折子提到内阁后, 就收到了陈青和的信,说是北狄内部十二部落再度生乱,一时半会难以南下骚扰宁朝边疆。林清心道, 可真是天助我也。 他收了信,指尖又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望向窗外浓厚夜色于鹅毛大雪, 兀自思索着。 他要把奚越弄到东州去,换得徐无眠进入京内,入驻禁军三大营,最好是先接管三大营中的五军营。徐无眠的资历是足够的,但此位置特殊, 非常人能胜任,他也须熬过东州这一遭。但林清向来很有信心,他相信步步为营的力量。 就在其沉思之际,签押房门被敲响, 王朗快步走了进来,说是隋大人已经在衙门外等着了。 “来接我回府的?”林清笑了笑,收回思绪。 “这天底下真想不出还有比隋大人更好的人了。”王朗给林清披上披风, 围上了围脖。 “就是因为太好了,才叫我神伤。” “隋大人也是个体贴人。”王朗安慰道。 林清轻挑眉梢, 没有说话,他想起某回倪允斟对他说的话,他说隋瑛这样的人, 才是最残忍的人。他们不仅对别人残忍, 更对自己残忍。 推开屋门,风雪一股脑儿地涌进,林清方走出两步, 就见齐桓站在长廊下,定定地看着自己。 “梁甫?”林清出于上级对下级的日常关怀,问道:“还不回家吗?你穿的太少了。” 齐桓屹立不动,笑着摇了摇头,“我喜欢这样的冰冷,叫思绪更加清晰些。” “别太劳累了。”林清颔首,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问:“梁甫?那东州的事……” 环廊之下已是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真奇怪。”王朗在一旁道,“说不见就不见了。” 林清蹙眉,不知为何,这齐桓越发叫他在意了。可要说在意什么,林清自己也说不上来。 走到衙门外,一路上都有官员恭送林清,林清耐心地点头回礼。上了马车,隋瑛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黄铜暖手炉塞到他手里。 “齐梁甫和你是同一年的进士?”林清问。 隋瑛一边拍打林清肩头的落雪,一边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怎么看这人?” “不熟悉。” “当年会试时你们也无交集?” 第130章 “是下榻在同一客栈,说过几句话,但对此人我没什么特殊印象。怎么了?他惹你不舒心了?” 林清连忙摇头,“没有,倒是让我舒心得很。他很有能力,奈何时运不佳。” “嗯,你可以多给他一些提拔,既然有能力,就要用到实处。” 林清点头,顺势朝隋瑛怀里一趟。隋瑛怀里热烘烘的,他时常想,这人怎么能做到每天都是这样暖暖和和的,好似天生就是为了拥抱自己的。 隋瑛掀开披风,干脆将人包裹进怀中。怀中的林清像个猫儿般地打了个哈欠,丝毫不见方才在衙门里的那个不怒自威的兵部尚书。 在隋府用过晚膳后,林清见隋瑛在灯光下读书,便走了过去捏他的肩。隋瑛抬头微笑,便抚住了林清的手。 “我倒是没娶妻,却有个妻了。” 林清嫣然一笑,“我本生得像女子,你把我当作妻也是好的。” “哦?”隋瑛将人搂进怀里,“吾妻本事可大,把控整个大宁朝的兵权呢!” “呵,这兵权要是都在我手里就好了!” “这回东州是你的了。”隋瑛淡淡地说,林清笑容却瞬间凝固。 他从隋瑛怀里起身,踱步到案前,“怎会是我的?这天下的兵权都是圣上的。” 隋瑛神色不变,看向背对自己的林清,淡道:“你上次说,叫我收倪允瞻为学生,说什么借此机会能和锦衣卫打好关系。” “你不是拒绝了么?” “我可以听你的。”隋瑛放下手中书本,“前提是你告病休假一段时间。” 林清转身,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哥哥不知我在整顿军风?” “知道,你写了折子的。” “那你可知岐王如今在东州正是关键时刻!还有徐无眠,我……” “岐王有我,我一直都在关注东州,徐无眠,他和你无任何关系。” 林清瞪大眼睛,随即冷笑,“我不会告假,此际正是关键时刻,我得看到岐王规整好东州,徐无眠进京受审,另外,不瞒你说,我有意要让徐无眠进入五军营!” 隋瑛蹭地起身,冷声道:“五军营?那可是禁军,你是要拔老虎的毛!” “遇安这话我可就不懂了,徐无眠要资历有资历,要能力有能力,别说进入五军营担事,就是接管五军营也是绰绰有余!”林清转身,面对隋瑛,毫不退让,“再者,这是我兵部的事,遇安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晚儿!” “不要叫我晚儿!”林清来了脾气,“什么晚儿?我是林清,林见善!是大宁朝兵部第一人,谁在哪里,谁不该在哪里,我心里有数,也手里有权!倘若因为一个身份而如此畏首畏尾,我何必谈什么大业,抱什么大仇!” “所以,你可以不惜一切么?” 隋瑛这一声好似质问,在林清心上猛地敲响,他兀地打了个冷颤。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林清拂袖而去,只穿着件单薄长衫就打开了大门,走出厢房。这还是两人第一次争执,有些话话到嘴边却无从说起,只剩下些含沙射影。 可话说明白伤人,说不明白更伤人。 冷静片刻后,隋瑛拿了披风去寻林清,却被告知林清已经登上马车,回去林府了。 —— 文渊阁内,冯延年躬身来到张邈面前,给他递上一沓折子。 “不用看了,放到一边。” 冯延年点头,遂坐到了张邈对面。 “林见善还在审赵瑞么?” “他自己说是害了病,现下主审的是户部的那个宋知止,程菽的学生。” “嗯,又是他。”张邈扶须,“真不知程郧霜是做学问把脑子都做钝了,看不出来这林见善是三番两次地把那个宋知止提出来当刀使么?他倒好,躲在人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冯延年撇嘴,无奈地说:“那宋郎中还一股劲儿地往前窜呢,势如破竹啊!” 张邈蹙眉,“赵瑞也不是个脑子简单的,怎么事情做得如此漏洞百出,他也是军人出身,说招就招了?” 张邈是不会担心赵瑞将其供出的,且不说这件事他本身没有参与,只是对一些流言蜚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了几回,那赵瑞还有一大批家眷呢。虽做的是诛九族的事儿,但首辅一句话,多多少少能保下一些的。 谁也不想绝后不是? “谁知道呢,那宋知止这事儿做得可真顺,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前几日又派人去东州提审了几名知县,还想找几名知州问话,照这个意思,东州可得变天呐。” 张邈沉吟不语,这宋知止审讯赵瑞如此顺利,定是有外力相助。搞不好就是那个林见善。可惜,那姓宋的小官儿屁颠屁颠地往前送,还以为是自己的能耐,当心兔死狗烹,那林见善也不是个心善的主儿。 “这事咱们不能插手,也不能坐视不管。”张邈声音浑厚,道:“小打小闹也就罢了,今日换东州的天,明日换宁中的天,他日是不是还要换了我大宁朝的天?!” “哼!”张邈拂袖起身,“怕不是以为自己还真是个人物了!” “阁老,那我们该怎么做?只要您给个准信儿!”冯延年还记着自己先前刑部里被大换血的事情,他苦不堪言,老早就受够了。 张邈踱步到窗前,看向窗外漫漫大雪。 第131章 “我自有办法。” 冯延年见他神秘兮兮,也不再追问了。首辅心思深沉,非他可随意探究。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下官府内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啊,好,好,你去吧。”张邈慷慨地挥了挥袖,冯延年就行礼走了。 文渊阁再度静谧,张邈依旧屹立在窗前。这里偌大、空旷,充满书卷气息,也是权力的味道。这些是属于他的,没错,他心底是这样认为的,可还能属于他多久呢? 二十年前的那场变动之后,他的人生就只剩下了“等待”二字。 他未娶妻,也无子嗣,孤身一人到了五十多岁。有人劝他纳个小妾,为了不惹出些闲话,他纳了妾,可宠幸不过几月,他便忘记了这人。他年轻时人都说他身体有毛病,可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才知晓,他是心里有毛病。 一个是他自己,一个则是…… “这儿原来是如此模样。”冷不丁的一道声音传来,打破张邈的沉思。 黑暗中,现出一道人影。 “你不该到这里来。”张邈盯着烛光下那人摇晃的影子,漆黑的,涌动的,野心勃勃的。 “为何?”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文渊阁么?”人影抬起头,环顾这古朴华丽的文渊阁,大宁朝权力的制高点,勾起一抹笑容,他道:“这里我是可以来的,我不仅要来,还要常来。” “当心玩火自焚。” “这大宁朝官场上,谁不是在玩火?” 张邈彻底转身,看向人影,“你来做什么?” “我想知道元甫的决心如何,我这边可是什么都一清二楚了。” “是么?那么他……真的是……” 人影点头,默然肯定。 “呵呵……” 张邈凄切地笑,再度转过身去,面向大雪,面向皇城。 而那人影,则再次隐入黑暗当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第72章 第七十一章 兵部尚书告病在家 翌日, 天还未亮隋瑛便站在林府林清的厢房外了,他在林府上来去自如,下人们都把他当主子, 见他站在林清厢房门外,就问是不是要叫主子起床。 隋瑛问王朗:“他昨日什么时候睡下的?” “夜深才灭了灯,约莫着在子时呢。”王朗回答道。 “这么晚?”隋瑛无奈叹气, “我去书房里坐一会,你别叫他,叫他安心地再睡会儿,记得把炭火烧好,服侍他洗脸时水温莫要太烫, 用稠帕子,天冷,记得抹点香膏,另外, 今天我来给他梳头……” 王朗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儿,“隋大人真会心疼人。” 隋瑛落寞地笑了笑,“也得人领情不是?” 说罢, 隋瑛便踱步去了书房,拿了本书静静地翻阅起来。只是书房里的案上散乱地摆放着些许折子和信, 换做别人定是忍不住要看上两眼。但隋瑛不愿意,他拿了书,就坐到了客座。一会儿有下人过来给他泡了一壶茶。 “隋大人用过早膳没?”侍女贴心地问。 “没有。” “给您准备一些?” “不用。” 隋瑛小口抿着茶, “你们去忙, 不用在意我,我等他醒。” 此时天刚蒙蒙亮,笼罩淡蓝色的雾气。屋外的竹林上缀满了落雪, 白晃晃得泛紫。都知道林清喜静,下人们都悄无声息地忙碌着。不一会儿就见炭火烧了起来,茶水也氤氲在府中静谧的气息里了。 隋瑛虽在看书,心思却全都在另一边。他还没和林清闹过不愉快,知道这个人心高气傲,是不愿意轻易伏低的。他也不指望,他只希望自己能够学会怎么哄人。当然,他也是极愿意去哄的。 态度不该那么强硬,他暗忖,昨夜应该心平气和地跟林清聊。他知道身份是林清最不愿意提及的弱点,每一声“晚儿”都是因为他隋瑛他才愿意接受的。如此傲气的一人,却担了个罪臣之子的身份,叫他做事不得不瞻前顾后,走一步看三步。 可这哪里是他的气性? 幼时就在读书上和他较劲儿,见隋瑛读完了《大学》,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子,熬着夜就把书读完了,还背住了。少年时期咬着牙走上复仇之路,进京赶考,心甘情愿臣服在仇人之下多年,就为了此际腾飞之刻。任人如何在背地里议论他,当面如何羞辱他,他都悉数忍耐了。他知道,他是不愿意输,想要笑到最后的。 可是如今,林清越来越急功近利,手段也愈发明显。树大招风,他太害怕了,害怕怕他吸引太多目光。他该怎么救他?无数个夜里,隋瑛既想仔细思索“万一”来临时刻的对策,可他又本能地避免去思索这事。 他这样坚强的一个人,也有无法接受、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而岐王,自己是愿意豁出性命为岐王修直这条道路的,稳扎稳打,砥砺前行,即使有挫折,有迂回,也未尝不能叫圣上改变心意,叫岐王入驻东宫。与此同时,整顿吏治,充实军队,平外患而省内忧,挽大宁朝之气数,至河清海晏之境。 这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他有这个信心,且为之奔波。 可是,他该怎么说服林清,让他和自己一般有信心? 他能解林清心中的着急与怨怼,张党与太子逼得越来越紧,可正是因为对方逼得太紧,所以得有适当让步,否则对方的利刃会指向更为痛苦的地方,这里存在一个斡旋和调解。所谓韬光养晦…… 第132章 “隋大人!”就在隋瑛沉思之际,王朗小跑进来,“主子醒了,方才洗了脸漱了口,知道您来了,说什么不见呢。” 王朗当然知道林清说的是气话,隋瑛也是一笑,“那不更得去见了?” “可不是?”王朗笑眯眯的,他可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人能让他主子快活起来。昨日夜半仓促归来,脸上竟有泪痕。美,也让人心疼。 隋瑛快步走进林清厢房,只见美人坐在镜前,瘦泠泠的脊骨在长衫下若隐若现。屋内一片岑寂,沉香缭绕,犹如仙境。 隋瑛想唤他,却反应过来,将“晚儿”两字吞了下去。他只是踱步到林清身后,无言地拿起象牙梳,撩起林清的黑发,细致地梳着。 镜中的林清垂眉不语,一动不动,若一尊瓷白雕像,根本不看他。 于是隋瑛的指尖向前,在林清濡湿的睫毛上轻轻掠过。美人不由自主地闭眼,又再度睁开。 却还是不看他。 一手握着人的如瀑青丝,一手的指尖却好似按捺不住气性的羽毛,在人的眉骨上逡巡,又滑至鼻梁,又蜻蜓点水般地落在唇上,握住下颌,极温柔地将人的脸掰了过来。 睫羽依旧是垂落的,一片寂寥的阴翳。 “再不看我,我就吻你了。” 隋瑛的声音也是极轻,他等待了片刻,这人还是毫无所动。 于是他认作这是默许,轻轻地吻了上去。 起先林清没有回应他,可当青丝从他指尖滑落,他便搂了人的肩,将人悉数地拥入怀中,吻越发凶狠起来,好似要撬开人牙关似的。 林清呼吸受阻,急促地喘息起来,这一喘,紧闭的双唇便露出一道缝隙,霎时就叫人钻了空儿,占领得满满当当。 “你!”他含糊不清地嗔骂,舌尖却被人撩得无处可躲,身子也被人抱得越发紧,他扬起拳头锤了隋瑛两下,却逗得人笑出声来。 “再打我两下。”双唇分开,都是红润晶亮的,林清那白惨惨的脸也泛上血色,在这隆冬里春意盎然。隋瑛的手抚摸在林清后背那一节节凸出来的骨节,笑着说:“再打。” “打你做什么。”林清负气地背过身去。 “我要你打,只消你不生气。”隋瑛握着人肩膀将人掰过来。 林清只恨自己力气较量不过他,想转身也转不过去。索性勾了人脖子,顺势将人朝前一带,在隋瑛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是真的咬,没见血,隋瑛却痛得一震,嘶嘶两下,手里便松了林清,摸自己嘴巴去了。 林清这才逃脱,起身小跑到屏风后,若一只小白狐似的,露出狡黠而满意的笑容。 “好啊,欺负我是吧!”隋瑛起了兴致,追上前去。 “谁欺负谁?”林清抄起窗边的一根支帘的约莫一尺多长的叉棍,做防御状,凶巴巴地道:“你过来,我真打你了。” “求之不得呢!”隋瑛罕见地露出坏笑,刷起袖子就扑了上去。 林清一声惊叫,挥舞棍子一下一下敲击着隋瑛,奈何人幼时习武成年打仗是个皮糙肉厚的,他那点气力隋瑛眼睛都不眨一下。且他又舍不得真打,还未挥动几下呢,就被人夺了棍子,给摁了趴在案上。 啪啪两声,棍起棍落,带起一片啸音,林清惊呼抬头,顿时臀上一片火辣。 “好痛!你!”他诧异回首,只见隋瑛也愣在原地,手里还拿着棍子,显然也是被自己的行为给吓到了。 林清算是明白了,不能刺激这人,更不能和这人疯闹,这翩翩君子的皮囊下可隐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不小心就给唤出来了。届时覆水难收,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 “对,对不起……”隋瑛呆愣愣的,自己方才做了什么?怎么就叫人趴在了案上,还拿棍子抽人屁股? 完了完了,如此羞辱行为,林清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他说话了。 林清又痛又羞,想去揉一揉又拉不下脸面。方才隋瑛那几下可没省着力气,他的眼泪一下子就飚了出来。 “烦死人了!” 他一把推开隋瑛,一瘸一拐地跑开,掀开床帘就缩进了被窝里,隋瑛连忙扔了棍子,跟着跑上前去。 “你走!你走!” 林清用脚踹隋瑛,脸红得不像话。 “我错了,叫我看看,看伤得重不重?”隋瑛用手去拉被子,想扯下来。 “你是嫌羞辱我还不够吗?!” “哪里的话,我,我……”隋瑛也是急了,林清踹他,他握了人脚踝,凑前来只恨不得给人磕头。 好一会儿林清才平复下来,隋瑛才敢推了推他,“算我求你,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你如何求我?”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我收倪允瞻做学生。”隋瑛说,又连忙补充道:“没,没别的条件!” 只见被子里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隋瑛拉了拉,露出一张又红又湿的脸庞来。发丝散乱,林清此刻就像一朵被风雨打殃了的荷花。 被子渐渐向下,林清索性闭了眼,他其实疼得不行。 被人翻了过来,小心翼翼掀开长衫,看那白团团上的两道触目惊心的红痕,晕开一片红肿,隋瑛倒吸一口冷气。 自己方才怎么下了那种狠手的? 分明是过来道歉,却疯闹得抽人棍子,隋瑛轻触那伤口,心疼得眼眶都发红。 “喂。”林清艰难地转过身,“该哭的是我好吗?” 第133章 隋瑛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跑过去捡了棍子就朝自己胳膊抽了几下。 “方才是这只手打的你!” “你是个小孩吗?”林清想爬起来阻拦,可一动就疼,“快给我上药!” 是日,兵部尚书告病在家。谁都不知道,是吏部尚书一早就去人府上拿棍子抽得人下不了床。 第73章 第七十二章 为何是我? 东州, 萧慎方从军营里出来,就见徐无眠站在营帐外。风雪掠过这位将军坚毅的面庞,玄色铠甲与凤翅盔好似在这苍茫天色里失去了锋锐, 他沉静如同一座雕像。 “徐将军,您这是?”萧慎快步走到徐无眠前,只见徐无眠抿紧了唇, 轰得一声跪在他面前。 “您这是做什么?!”萧慎连忙上前扶他,可徐无眠纹丝不动。 “这世间有些事总要人去做,我徐夜钦做了,无怨无悔!这是我的夙愿,更是林大人的坚持!殿下, 您是能成大事的人,我和林大人将身家性命都交在您手上了!”徐无眠仰头看向萧慎,年轻的王爷在风雪中冷峻而肃凛,他不由得颤声, “末将即将启程回京,接受审查,一时半会儿, 整个东州,就扛在您的肩上了!” 萧慎眼眸倏尔睁大, “徐将军,快快请起!” 他扶起徐无眠,朗声道:“你信靠我, 我定不负你, 东州百姓和将士们,我一定会给他们一个交代和结果!但你更应该相信林师,此去你回京, 会迎来审判不假,但这其中熬过去便是另一番天地,林师一定会救你于水火当中,给你一个新的机会!” 萧慎凝视徐无眠,若主帅般拍了拍他的肩,“你我都是同路人,都是做大事的人!既然已经在同一条船上,我就是豁出性命——不,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性命,这东州以后是我的,朔西也是我的,就是那顺天城,将来也是我的!徐将军——” 萧慎猛地抽出长剑,斩开风雪,电光火石般地指向徐无眠。冰冷剑尖触碰徐无眠通红的鼻头,他的眼睛竟半分未眨! “我要你对天发誓,此次你回京,无论是被北镇抚司或是刑部提审,东州所发生之事,都是你一人所为,与林尚书毫无关系!” 徐无眠面容肃然,几乎是从喉头里蹦出的两字,“当然!” 是日,徐无眠回京,萧慎入驻东州督军府。 与此同时,黄沙漫漫的朔西,一张调令八百里加急飞到奚越手里。 奚越打开信,“兵部有令,即刻回京领命,赴东州上任!” 年轻的小将军抬起头,不解地望向主帅吴宪中和陈青和,“兵部这是什么意思?” 吴宪中没有说话,而是看着荒凉戈壁,不言一语。陈青和走到萧慎身边,拍了拍他肩膀,笑着说:“这是要给你升官。” 经过近一年的磨砺,奚越已经沉稳许多,虽依旧性格顽劣,但做事已经有了分寸。他拿着调任来到吴宪中面前,朝主帅拱手道:“奚越全听吴帅的调遣!朔西有需,奚越必定不离开!” 吴宪中慈祥地笑了笑,看向奚越,“你这孩子,还以为你有长进了。兵部的调令,岂是你我能做决定的?” “可是,把我调去东州做什么?” “那里军队哗变严重,似是已经被镇压下来,只是岐王不可能久居东州,自然是要人去接了赵瑞的职分的。” “为何是我?”奚越皱眉。 吴宪中看了一眼他,“是啊,为何是你?” 他无奈地笑,却又摇头,“去吧,孩子,那边对抗着东羌,虽是没有战争,但对抗是永远存在的,只要有对抗,战争就是一触即发的事。你也得学习如何规整军务、练兵、行统帅之责。这一年,你已经很有长进了。” 奚越内心里自然是欢喜的,但更多的却是不舍,他在朔西立身立命,已经打出了功绩。且他内心也是忐忑,按资历,调任陈青和也不该调任他。 可吴宪中和陈青和都吩咐他遵从朝廷的命令,收拾收拾准备回京。奚越一想到回京后可以见到心上人和姐姐,内心也像个孩子般欢欣鼓舞起来,给两位上级行了礼就回自己营帐了。主帅营中,吴宪中语重心长地站在沙盘前,一声有一声地叹着气。 “主帅,这是好事儿,奚越也得成长。” “是啊,好事儿,只是青和,但愿他不要成为人家党争的一枚棋子啊。” 陈青和垂首不语,气氛变得低沉,有些话已经到了嘴边,就不得不说。 吴宪中看了一眼他。 “这些日子的战报一直都是你在写,你和兵部的交流比我多。林尚书究竟是个什么心思,想必你也明白,这事成,奚越就成,不成,奚越就得死。我吴宪中一把年纪了,莫名地入了这局,也无法从局中脱身,成王败寇,我都接受。而你,陈青和,你是自愿倒了岐王那一派的,你别跟我说没有,我吴宪中还没有老眼昏花,所以结果如何,你自己有承担的觉悟。可奚越,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怎么去守护边疆,去守护这个国家……但凡他有什么闪失,我对不起死去的定国公,你也一样,青和,你也要对此负责…… ” 陈青和脸色阵青阵白,最终他勾起嘴角,露出萧瑟笑容,“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谁当皇帝能让这个国家好起来。我也只知道谁能倾全力挽救与这个国家与水火当中。我在赌,且全力以赴。” “你就这么相信那个林见善么?”吴宪中难以置信地问。 第134章 “不——”陈青和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是相信隋在山。” —— 顺天城,林府。 和好的两人又是一同握笔写字,羡煞旁人,只是苦了某位尚书大人,平日里气息虚乏,走几步就要坐着的,这几日倒是成天站立,是半个凳子都不挨了。 “站着多辛苦,我抱你。”府内,自有人将他横抱在怀,像抱小孩似的。可在衙门内,林清还从未觉得有如此吃瘪的时刻。 以他的性子,是定要报复回去的。可因为是隋瑛,又不知从哪里报复。唯有“不准碰我”这一条,让人晚上贴着,却只能憋着。 隋瑛也是没办法,就差给人磕头了,最后讨得几个亲吻,这堂堂的吏部尚书乐得跟孩子一样。 只是林清心中还记挂着徐无眠,他已经在进京的路上。而奚越那边,前几日下的调令应该也是收到了。 奚越暂且不提,徐无眠他一直在争取由兵部审问。可这回冯延年不干了,说什么也要来掺上一脚。很显然,他们已经有所怀疑林清在东州事件里所扮演的角色。林清不禁苦笑,他哪里能扮演什么角色,不是赵瑞他自己丧尽天良,他林见善还能逼着他去犯事不成? 自己是给他下了套不假,一开始林清就知道买战马的银子送到赵瑞手上就是被贪的下场,但他还是送了,故意让赵瑞去谋私。这一年多来,他通过徐无眠的眼睛,将赵瑞所言所行看了个干净,和那些东羌商贾有交往,和那些州府地方官之间行了贿,在哪个地方抢了什么人,在哪个地方又杀了什么人……事无巨细,除却徐无眠,想过好日子的魏勤也主动投诚,甘心给林清做眼线,一切的一切,林清就是想找到一个绝佳的机会将其连根拔除。 刚好,这回太子让岐王吃了亏,他当然要反击回去。 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时机。 只是大多数人不会解,要除掉魔鬼,首先要和魔鬼同行。 徐无眠背后之人,是他林见善,是他让徐无眠表面上归顺赵瑞,甚至助纣为虐。但他不能承认,甚至要把自己摆脱的干干净净,这并非因为那身份和背信弃义,而是他在,徐无眠才有东山再起的希望,也不会因此连累岐王。 踱步在兵部衙门中的一小方堂官休憩的庭院里,林清垂首思索,一步一步,黑底鎏金的皂靴踩在薄薄的积雪之上,留下一串串沉思的脚印。 “大人,说是奚将军,已经入了陇州了。”冷不丁的,齐桓的声音在长廊下响起,林清闻言抬头。 “还挺快。” “得让他尽快去东州赴任,何必要他回京城一遭呢?” 林清勾起唇角,道:“奚越是圣上的侄子,还有姐姐在京内,多多少少还是得回京探个亲的。” 齐桓颔首,“还是大人考虑得周到。” 一边说,齐桓就走向林清,林清站定在原处,疑惑地望着他走近。 “梁甫?” 齐桓朝林清头顶上的乌纱帽伸出了手,摘下了什么东西来。 “您看,是一片枯叶。”齐桓笑了笑,在手中把玩着这赭石色的枯叶,“您思虑太多,连着叶子落在头上都未曾察觉。” 林清垂眉,“落叶么,落哪里不是落。” “落您乌纱帽上,也是无妨?” “譬如梁甫瞧见了,也不是给我摘下来了吗?” 齐桓捻着落叶的茎儿在手里旋转着,“不过这叶子挺好看,很衬您。” 林清看了一眼他,没有说话,转身自顾自地走在树下。齐桓好似习惯了他的沉默,悠悠地行了个礼就走回长廊上,转眼便去了各个部司挨个儿查看前段时间林清整顿军务的表章了。 林清这时想到奚越。 奚越很重要,之所以要他回京,是要他和隋瑛见面,两人必须有长久而又坚定的情谊在,这样才能保证奚越为我所用。而他林清,只需要跟隋瑛维持这段感情。 想到这里,林清脚步遽然停住! 怎么回事,为何也在计算自己和他之间的感情?和他这段情,难道还能掺杂别的因素么? 那人多次为自己舍命,他怎么能……怎么能也这样细细地考量他…… 林清伫立于树下,不由自主地捂住衣襟下的那枚烟紫玉,心脏在躯体之下剧烈跳动着,好似敲响的警种。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算计任何人,都不能算计到他身上来。 否则这一切,都算什么呢? 垂首,林清苦涩地笑,兀自摇头。 第74章 第七十三章 娶就娶,嫁就嫁,谁怕谁?…… 静谧街道上迅速闪过一道矫健身影, 一蹬一跳,便翻过一道院墙,轻轻巧巧地落入院中。又在环廊下几个窜身, 就寻到一道房门。将耳朵贴在房门口听了听,便小心翼翼推开,若鬼魅般无声息地溜了进去。 绕过屏风, 径直走向那翕动床帘,一把拉开,这人便合身扑了上去。 “啊!救命……呜呜呜呜——”宋知止的呼喊被一道宽厚粗粝的手掌悉数捂紧了肚腹里,人也被顺势跌入怀抱当中,就在他额冒冷汗以为自己遭到暗杀要丧命于此时, 耳畔突然传来一道精神气儿十足却流氓兮兮的声音。 “绵绵想我没?可把我想死了!” “奚越!”宋知止惊诧回头,发现月光下奚越一脸贱笑。 “你!你怎么!”宋知止连忙挣脱,捂紧了衣服往后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半夜到这里来……你, 你脱衣服做甚?” 第135章 “嘿!你个臭绵绵,怎么看见你相公一点都不高兴!脱衣服做什么,你说我要做什么!”奚越跪在床上, 先是卸甲,后是脱衣, 猴急的模样让宋知止花容失色。 “我叫人了啊!”宋知止的嗓音都是抖的。 “你叫呗。”奚越坏笑着凑近,“喊破了嗓子也…… ” “来人啊!” 奚越大惊失色,连忙捂了宋知止的嘴巴, 央求道:“好绵绵, 好绵绵,别叫,我不对你做什么, 相公就是太想你了,你可真香……啊,你真香……” 一边说,这奚越就把头往人怀里拱,像只小狗似的,宋知止本就只穿着件轻薄睡衫,奚越这一拱,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竟掀了人衣裳,露出光洁的胸膛来。 “真美,我娘子真美。” “你是属狗的吗?” 奚越亲得砸吧砸吧的,宋知止是推也推不开他,被人逼了角落。这奚越头发又硬,刺得他脖子痛。 吻继续游弋,兀地宋知止浑身一震。 “那里不行!” 奚越却像匹饿狠了的狼一样,怒道:“为什么不行!我要亲个够!” 说罢,饿狼扑食,宋知止又羞又怒,到最后也不挣扎了,奚越把他弄痛了,他轻哼一声,带着哭腔说:“我讨厌这样。” 奚越一愣,抬起头来,口涎挂在嘴角,亮晶晶的,“这还没到…… ” 宋知止泫然欲泣,靠在墙角,幽幽道:“我讨厌这样的不明不白。” 说罢,他推开了奚越,转身匍匐到被褥里,“讨厌你,真的,讨厌死你了……” “绵绵。”奚越推了推他,欲望虽依旧蓬勃,但到底在宋知止淡漠的态度总冷静些许,“对不起嘛。” 他连忙凑近到宋知止耳边,“不是什么不明不白!我这回娶定了你,真的!” “什么话,我大宁朝还没有男子与男子结婚的。” “现在就有了!” “你也不问我愿意与否?” 奚越再度一愣,又露出獠牙来,“那这可由不得你,论力气,我比你大,论官职,我这回上任东州,也比你大!论那个玩意儿嘛……” 奚越的手又伸进了被窝里,摸来摸去,宋知止羞得打他。 “你要是这样说,你现在就下床,日后你我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好绵绵,别这么说,我就是太想你了,知道明日回了家定是要被姐姐管教,不能出来找你了,今日夜闯你厢房是我不对,对你这样那样也是我不对,可你千万别说不嫁给我,我是惦记着这事儿才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 “你!”宋知止转头看他,愤道:“你是脑子坏了不是?” “大抵是坏了。”奚越笑嘻嘻地躺到宋知止身边,把人搂了怀里,狠狠地亲了一口,“被你在朔西用书打坏的嘛。” 宋知止还想挣扎,就听奚越好言道:“绵绵莫动,相公一路上可累得慌,进了城就来寻你了,绵绵,就让我抱着你睡一睡,什么都不做……” 说罢,这奚越倒真闭了眼,悠哉悠哉地打起呼噜来。宋知止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却又见人比起上次见面沧桑许多,风尘仆仆满脸疲态,便也不再动了。 “罢了。” 缓过神来这绵绵也是喜上眉梢,多日思念之人终于近在咫尺,恍若做梦。他翻了个身,贴着奚越胸膛,张开手搂紧人精壮的腰。 “娶就娶,嫁就嫁,谁怕谁?” 奚越露出洋洋得意的微笑,双手发力,将人抱得更紧了。 —— 幽深地牢当中,火光摇晃出守卫那可怖身影,张牙舞爪般地好似要将牢中人撕碎。冯延年一袭黑衣,从长长的阶梯上拾级而下,走进这晃动的群影当中,来到最深处的牢房门前。 牢房正中央,徐无眠身着朴素棉衣,盘腿席地而坐。 冯延年站在门口片刻,深吸一口气后,沉声道:“徐将军。” 徐无眠幽幽地睁开眼睛,颔首道:“问冯大人安。” “不必多礼了。”冯延年挥了挥手,守卫便打开牢门,他走了进去。 “这里可真冷,不是吗?” “习武之人修身铸体,这点严寒,不算什么。” “明日就要对你提审了。” “下官知道。” “刑部和兵部一起。” “下官听朝廷的。” 见徐无眠问一句答一句,无任何情绪显露,冯延年思虑片刻,走到徐无眠面前,蹲下身来,道:“晚饭,吃了吧。” “用过一些。” “嗯。”冯延年环顾四周,地牢幽暗潮湿,冷若冰窟,道:“这里是兵部的地盘,他们对你好些,只是过不了几日,罪一定,你就得去我们刑部,接下来,还有大寺,这寒冬腊月的,轮一遭下来,徐将军铁打的身子骨,也是得搓磨掉半张皮。” “那也还剩半张皮,够用。” “好,有骨气!本官欣赏你的骨气,元辅亦是如此!当初那林见善对你有知遇之恩,如今你在东州这几年,该还的也是还了,可他林见善能给你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未来的道路,夜钦你还是得睁开眼睛,看个明白啊。” 徐无眠扬起嘴角,“路么,有人引了上去,就是自己走的了。下官这几年在东州,是赵帅的属下,当然,兵部是林大人辖管,我自然也隶属于他。只是冯大人话中有话,下官乃一愚鲁武将,听得不甚明白。” 第136章 “哼。”冯延年冷笑,“当真是把我们这些混迹官场几十年的人都当作傻子了!你和林见善多少私人来往,就算我们不知,北镇抚司难道还不知?夜钦啊,那林见善落在刑部,总好过在北镇抚司走上一遭罢?” 徐无眠眼睛微微睁大,却又恢复正常神色。火把将橘色火光投映在他面庞,他轻声笑了笑。 “如此,冯大人何必来找我,叫北镇抚司的人去查上一番,看看有没有您想要的。只是冯大人,北镇抚司查案,可不是单单就查一个人的——” 徐无眠抬头,看向冯延年,“这大宁朝,谁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譬如冯大人此次前来,不就是让夜钦归于您和元辅的麾下?” 冯延年冷笑,“那你为何不愿呢?” “因为夜钦是大宁朝的四品将军,是兵部的将军,兵部,则是圣上的兵部,不是你们其中任何一人,哪怕是林见善!夜钦所做作为,哪怕有错,也是为民为国!” “哈!”冯延年挥袖,脸上已是有了怒色,“兵部自从被林见善挑了梁子,哪里还有个兵部的样子,和吏部混乱不清,相互勾结,分明是至高无上的神圣兵权,却被他林见善拿来当作党争的利器!还有你,你也好意思侈谈为国?东州,赵瑞掳掠人口你四牵线,贿赂东羌你搭桥!什么买战马?我就奇了怪了,当初朔西战事渐平,他林见善为何死命地要买战马,感情就在这里等着赵瑞,等着我们呢!拿家国大事开玩笑,玩弄权术,谋一己私利!你还好意思跟我在这里提什么为民为国?” 徐无眠嘴角颤动,辩白道:“那是因为你们只看到了近处,而看不到远处。” “你们?你们是谁?怎的,这个时候知道自己在谁的那一边儿呢?徐夜钦,我告诉你,你所说的远处,也未必是坦途,更未必光明,你们都还年轻,你们看不到这个世间没了我们这样的人寸步难行!你以为,这大宁朝的风风雨雨都是谁遮挡起来的?” “那又如何?!”徐无眠恨恨看去,“我是年轻,可这世间,将来就是年轻人的天下!” “你最好能活着看到年轻人继承这天下!”冯延年神色冰冷,蹲下身,几乎威胁道:“话不多说,最后一句,明日提审,届时会有北镇抚司的人旁听,不知道吧?今儿一早才下来的旨意。徐夜钦,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若你招出林见善,我和元辅定能将你摘得干干净净,若你执迷不悟,你以为他会救你?你当真以为,那‘善’字是他担当得起的?” 冯延年在徐无眠肩上拍了拍,凝视他幽深而怨怼的眼眸,无奈冷笑。 “年轻人,可别糟践自己前途,玩丢了命。” 说罢,冯延年起身,离开了牢房。徐无眠咬牙凝视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当中,额间已是冷汗涔涔。 是的,很难相信,但当他去往东洲的那一刻,就已经没了回头路。 他只能选择相信。 深吸一口气,他阖上双眼,牢房里再度归于岑寂。 第75章 第七十四章 是挚友,亦是同伴 定国公府内忙碌一片, 因为奚越的归来奚今喜上眉梢,办了接风宴,自然邀请了隋瑛和林清两人, 只是出乎奚越意料,宋知止携带妹妹也出现在宴席上。 “姐姐,这是?”看着两颊通红的宋知止, 奚越的眼睛直发光。早晨分别时依依不舍讨了好多亲吻,没想到晚上又见着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奚今白了他一眼,“你在朔西写给谁的信,昨晚又溜去了哪里,我可是什么都看在眼底呢。” “你…… ”奚越竟脸庞通红, 抓着姐姐肩膀,“莫非你偷看了我的信?”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奚今踹了一脚他,奚越讪讪地往后退,又恬不知耻地挠头起来, “咱奚家要绝后了,嘿嘿,姐姐不介意吧?” “我若是介意, 你还能给我娶一个回来不成?” “那不行!我可是要娶绵绵的!”奚越昂起脑袋,看自己娘子在下人们的引领下朝厅内走来, 真是忍不住上前要搂抱一番。又见起身边与他面容又八九分相似的女子正一脸坏笑地看着自己,不禁生起一层鸡皮疙瘩。 哪有女子这么笑的?一脸阴险,不知为何奚越竟下意识地捂紧了钱袋子。 “只怕你要娶绵绵, 不好对付那迟迟哦!”奚今在弟弟肩膀上拍了拍。 这场宴席, 用奚今的话来讲,就是家宴。林清自然是欢喜隋瑛跟奚家交好的,没想到这两姐弟还邀请了自己来, 意外却也欢欣。只是念及徐无眠尚在兵部的牢狱里,他在宴会上有些神色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还好吗?”隋瑛搂了他,喂他喝了点清水。 “这成何体统…… ”宴会上还叫人喂,林清自己都挂不住面子。 “这里都是自己人,怕什么羞。” “你多待一会儿罢,我困倦的很。这几天陆陆续续从地方传来整顿军务的表章,看都看不完。”说罢,林清又朝奚越看了一眼,“瞧他,眼里只有绵绵。” “好似我眼底只有你。“隋瑛喝了点酒,说话时不住凑近,那鼻息打在林清面颊上,晕了一片绯色。自从上次两人吵架后,隋瑛便对林清越发黏糊。林清既喜也忧,这关键时刻,他倒更愿意独处。且他完全能看出隋瑛的隐藏含义,他想用这温情来限制自己。 林清弯起眼眸,“若我回府,可要帮我向奚小姐道歉。” 第137章 “我陪你一同回去。” “别!”林清捏了捏隋瑛的腰,“人奚家两姐弟视你为大哥,你就这么做大哥的?” 隋瑛轻挑眉梢,“我是你相公,哪有这么做相公的?” “你倒还去学那奚越了,我可不是绵绵,什么娶啊嫁的,我一个大男人,没有这一说,你想跟我谈论这一套,那么你便是愿意找谁当你娘子就去找好了。” “气性这么大?”隋瑛搂了林清,在他唇上咬了咬,“那我便不留你了,晚些时候去看你。” “明日再见罢。” “真冷淡。” 林清笑吟吟在他脸上摸了一把,便起身向众人行礼,说自己身体不适,就先退下了。众人也都知道他向来身子骨弱,便也不多留。更何况除却隋瑛,这里没有一个人是跟他真正熟份的。 刚从宴会中走出,就见外边的黑暗中窜出一道人影。林清定了定神,只见这人面容粗犷,肤色黝黑,笑容憨厚,瞧着十分面熟。 “哦,原来是吴千户。”林清恍然,这人是当初在战场上帮隋瑛救回奚越的那个吴晗。 “折煞了您老,还记得咱,咱给大人磕头了。”吴晗连磕几个响头,便又盯着林清傻愣愣地笑。林清见他似乎有事要说。他赶时间,便也不再迂回。 “吴千户此次是护送奚将军回京?” “是嘞,陈将军吩咐的,他和吴将军不放心咱小将军……只是咱小将军要去东州咧……”一边说,吴晗一边瞅林清,一边讪讪笑。 “吴千户不妨有话直说。” 吴晗眯着眼睛笑了几下,他在这里等了林清几个时辰,知道唯有这人可以帮自己一把,索性就直言了,“我咧,是个没什么本事的,这还是头一回进京,好家伙,如此气派,真叫人开了眼。陈将军只说叫小的送小将军回来,可没说接下来咱去哪里。不是说东州不好,咱在朔西挨了一辈子的冻,又得去东州挨冻……咱……” 吴晗又是跪地爬到林清脚下,“林大人,给咱在京里谋个差事吧!咱一辈子孝敬您!咱一辈子当您儿子!” 林清无奈一笑,“吴千户快起来,哪里说这种话,你年纪在我之上,又在朔西屡次立功。” 林清眼眸一转,便道:“这样,我先为你在岐王府讨个差事,岐王有一支护卫,你帮忙校练着。来日我再在禁军中为你谋个差事。” 一听说是岐王府和禁军,吴晗两眼放光,激动道:“大人,咱为你舍命都行呐……” 林清莞尔,他不能再耽误时间。吴晗是个小兵,和徐无眠这样的大将不同,怎么安排他,打个招呼就行。林清惜才,吴晗当日抢民粮、怼公堂、救奚越,说出来件件都是狠事,是个不可多得的打手。养起来总有用。 再交代了几句,林清便出了定国公府,直奔兵部。 可刚当兵部衙门口,就见冯延年从里面走出来。 林清当时脸色就黑了几分,踱步上前,嘴角勾出一抹冷笑,讥讽道:“冯大人,这夜深人静的,不在府上陪夫人,到来我们兵部办差事了,这怎么好,兵部里没钱,我这里可开不出您的禄银。” 冯延年站定,看清林清也未着官服,而是一身礼服,便毫不留情地回怼:“您也不是宵衣旰食,放着什么筵席不去,反倒来当夜差了?” “兵部么,自己家,什么时候来都是合适的,就是冯大人,深更半夜,来人家屋里也不打声招呼。怕是不合适吧?” “不合适也是来了。”冯延年双手插进袖管里,得意洋洋地笑,“不仅来了,事也办了,现下便是要走了。” 这一副你能拿我怎么着的神情叫林清心里窝火,他狠狠瞪了一眼冯延年,走过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兵部。 “林大人——”冯延年在后面叫住了他,阴测测地道:“切莫因一时之运气,而以为是自己之实力了。首辅要我跟您带句话,人啊,有时候得学会吃点亏,学会什么叫做见好就收!” 林清幽幽转身,“我林见善向来胃口不佳,尤其吃不了这亏!首辅和冯大人若是爱吃,多吃无妨!” 说罢林清抬手,吱呀一声,兵部衙门厚重的红木门关上。 林清走下台阶,遽然站定。侧头,他面色掩盖在火把照不到的黑暗处,散发凛冽威严。 “今晚是那些人当差的,全都给我拉出去打上二十大板!”林清少有地发怒,风风火火地当着一众衙役面前走过,“自己家的门都守不住,是个人都放进来,还没人跟我打招呼,你们是嫌命太长了?!” 林清的目光落在众人身上,众人立刻抖动如筛,跪倒在地。 “尚书大人,求您饶了小的们吧,冯大人他,他拿着首辅的敕书,小的们没办法拦……” “哼,好一个没办法拦,他冯延年拿着敕书,大白日的不进来,非得等着这深更半夜的?!你们在兵部当差这么久,竟是如此觉悟,看来是我平常对你们太好了…… ”林清气极,已是浑身直颤,挥袖道:“自己下去领板子罢!” 林清又快步来到兵部牢房门口,在他冰冷目光之下,众守卫也是噤若寒蝉,战战兢兢。 林清淡淡地扫了一眼他们。 “明日一早,你们也去领板子。” 众守卫顿时脸色惨败,哆嗦道:“是。” 林清伸出手,护卫将钥匙放进他手心。林清看了一眼他,转身下了地牢。 第138章 “夜钦?”林清来到徐无眠牢房门口,打开牢门,“你还好吗?我差人给你送件棉衣来。” 徐无眠见到林清,又惊又喜,却很快暗淡下目光,“林大人,你不该来这里。” “无妨,这边都是我的人。” 徐无眠摇了摇头,“是你的人,冯延年就进不来。” 林清抿嘴,“你说的没错,这些人明日一早就全部遣散,撤去公职。” 徐无眠幽幽地抬眼,“林大人不问我和冯大人聊了些什么?” 林清摇头,“问与不问,你我心里都清楚。我来只有一个目的,叫你看到我的真心。” 林清蹲身到徐无眠面前,意切情深地道:“你是我在这朝野里第一位真心相交之人,说是莫逆之交也不为过。” 他伸手握住了徐无眠那冰凉的手,“我定会救你出去。。” 徐无眠露出和煦微笑,“倒还是第一次见到见善这副模样,夜钦也是无憾了。” 林清一愣,随即苦笑摇头,“哪里的话,过往是我性子太过冷淡,如今你我行改天换地之事,我又何必装作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来。夜钦,你是我的挚友,这话我可只对你说了。” “当然,见善,是挚友,亦是同伴。” 两双灼灼明眸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对了,听冯延年说,这回北镇抚司旁听?” 林清点头。 徐无眠落寞地笑,“看来这次是个险关了。” “夜钦勿忧,专心对付刑部即可,就当那北镇抚司不存在。” “这怎么可能,那些人…… ” “不。”林清摁了他手,定定地凝视他。徐无眠好似读懂这目光,露出惊讶神情。 “难道说?” 林清扬起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徐无眠在惊诧中哑然,这是什么通天手段,竟然跟北镇抚司的人都搭上线了? 林清没再多说,多叮嘱了徐无眠几句,叫他养好身体应对苦战便起身离开了。他不便在此多留,怕惹人闲话累及岐王。而对于北镇抚司的自信,则来自于今日清晨。 那时,林府静谧,林清因为思虑过重,早早地就醒了。见隋瑛仍旧睡得深沉,便也不打扰,披上鹤氅,出了厢房朝书房走去。 他念及身陷囹圄的徐无眠,还有昨日得知的北镇抚司的人也即将插手进来。这可谓是最坏的情况,林清几乎彻夜未眠,可又因为在人怀中,他只能闭眼假寐,直到天明。 北镇抚司……北镇抚司该如何呢? 他正思考这个问题,走在长廊之下,突然嗖的一声,一道利箭破空而至,从他面前掠过,带出一道残影,砰地一声钉在木梁上! 林清站定,心下一惊便朝箭来之处望去,什么人居然敢在林府中行凶?!不,林清很快反应过来,他独自彳亍,走走停停,真论行凶,可不是这么一个准头。 这时,一道黑影从院墙上一闪而过,跃入淡紫色的晨雾里。林清冷峻地凝视那方,毫不所动。片刻后风起,竹林摇晃,王朗小步跑了过来。 “什么动静?!老天爷,这是箭!”王朗吓得脸色惨白,连忙去扒拉林清,都带上了哭腔,“主子你没事儿吧?” 林清抬手,望了一眼他,“我没事。” 他转身去拔将那箭,那人气力之大,惊叫这箭钉进去了足足三寸,林清花了不少力气才将其拔出来。 仔细检视这飞箭,颇为普通。隐藏在箭簇之内,竟是一小卷布条。 “此事不要叫任何人知晓,你先下去。” “小的知道了。”王朗抿了抿嘴,心底颇不放心,但还是听话地退下了。 林清扔了那箭和箭簇,便闪身进了书房。站在窗边,他借日光小心打开这卷布条。 “见善勿忧,我等自会作壁上观。” 瞧这字迹,林清眼前浮现出倪允斟的笑脸来。他轻笑一声,收了这布条。 第76章 第七十五章 这一天,还是来了啊。…… “都是我一人所为!”审讯堂上, 面对刑部的咄咄逼人,徐无眠咬紧了牙关,道:“我和赵瑞是上下级, 然则我已无法继续忍耐他,为了扳倒他,我助纣为虐, 行过伤天害之事!但都是为了能解决东州之困境!大丈夫一人做一人当!” 接着刑部等人又提了赵瑞上来,赵瑞早就被宋知止给搓磨坏了,一看到徐无眠就直打哆嗦,不知何时又提了当初从妓院里逃出养在宋府的女子,还有哗变中一位带头闹事的士兵……总之一时之间审讯堂上纷纷杂杂, 冯延年使出浑身解数想把徐无眠的指认往兵部,也就是林清身上引。可徐无眠就像块石头,油盐不进,把冯延年气得两撇胡子是翘了又翘。 堂上客座, 倪允斟嘴角衔着哂笑,望着这跳脚的冯延年,什么威逼利诱的招数都用上了, 这林清却端坐在一旁,冷冷清清地笑, 丝毫不慌张也不为所动。偶尔间两人眼光相触,倪允斟便朝林清挑眉,林清却幽幽地移到了一边。 嘿, 这人, 只愿意要好处,还不愿意付出了? 倪允斟暗暗地想,一会儿定是要把人逼到兵部的某个小黑屋里, 好生亲一亲嘴儿。 还没亲过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小嘴儿呢! 他毫不在意这审讯中究竟是谁在控诉,又是谁在辩白。只要徐无眠守口如瓶,自己一人扛下,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林清还在兵部的第一把交椅上,把他弄出来是迟早的事。就怕他一时松了口,自己在一边呢,这么多见证人,也不好帮林清向圣上打马虎眼儿。不过,倪允斟笑了笑,这见善还真有两把刷子,感情去年夏天就闹着要买战马,这局布得可真早。 第139章 这回奚越一上任东州,东西两边还真被他收归囊中了。 怪不得张党一行人急得不行,在这么下去,他是不是又得磨刀霍霍向张党的根据地、那富庶的江南动手了? 去年用一场暗杀制止了岐王和宋知止在江南的动作,以后呢? 步步为营,当真是智计如妖!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一整天下来冯延年都有些口干舌燥,支持不住。他不悦地看了一眼林清,悻悻离去。出了审讯堂,他朝站在环廊下地林清喊了一声,“林大人——” “见善在这儿呢。”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呐!” 林清勾起嘴角,“见善可是鲜少沾酒呢。” “哈哈,哈哈!”冯延年狠戾地笑了两声,扬长而去。只是出了兵部衙门,他却并不回府,而是转道去了张府。 “是一点都不肯低头!”冯延年灌下一口茶水,气极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个什么奚越即将奔赴东州上任!这回东州是保不住了,他日还要到什么地步?” 张邈踱步到窗前,幽幽叹了口气:“怎么就不肯……稍稍让步呢……” 他就这么有信心吗? 难道真要逼自己,走到那一步吗? 张邈转身对冯延年说:“你先回去吧,这几天,你先写折子,把徐无眠下到刑部,我送司礼监批红。有些事也不能再等待了,再等,就是欺君。” 冯延年点头,“那下官就先行回去了。” 当夜,一封奏疏送到皇宫观月阁中。正在和怜妃听曲儿的庆元帝在拿到奏疏后,原本笑吟吟的神色瞬间冰冷,噌地一下站起身,手掌都不自觉地颤抖。 “陛下,您怎么了?”怜妃从贵妃椅上起身,关切地问。 庆元起抬手,制止了怜妃的关心,他好似一口气堵在胸口,呼吸不畅,接着便是猛烈地咳嗽起来。 “好啊,好啊!竟然!” 他踉跄地朝前几步,吓坏了教坊司的琴女们。怜妃连忙扶住了他。 “叫太医,叫太医!” 她看见,庆元帝眼角发红,不知是怒到了极处,还是因为什么别的情愫。她从未见过皇帝有如此急火攻心的模样,那目光,几近癫狂。 她微不可察地扫了一眼庆元帝手上的奏疏,隐约间瞥到三字。 “林——安——晚。” —— 奚越睁开眼,便见宋知止在怀里的睡颜,恬静得像个孩童一般。 今日他便要赴任东州,与姐姐还有绵绵告别了,即使万般不舍,流淌在身体里的忠将之血却让他知晓,战场才是他的归宿。在绵绵头上吻了吻,又回忆起昨晚终于打开了绵绵的心扉和绵绵的身体,又不可避免地乐开花。唉,可真难,两人都是第一回,折腾了大半夜,要不就是张不开,要不就是进不去。奚越想,下回可不能叫绵绵这么疼了。他一动绵绵就疼,可他又不能不动。最后绵绵低声哭了半夜,对他又打又挠的。 宋知止醒后,见奚越一脸不舍地瞧着自己,便也顾不得身体不适,搂住了奚越的腰:“你可要安全回来,来日我去东州看你。” “舍不得你。”奚越在他头上亲了一口,宋知止也舍不得,他分明比奚越还要大个几岁,却在他怀里真如同一个小娘子一般。大抵都是初尝情事,对彼此都分外珍重,难舍难分。两人又掏心掏肺说了好些话,缠绵一阵,奚越便去兵部拿堪合了。他甫一进兵部大门,就听衙役说林尚书等待他许久了。奚越赶忙去了签押房,只见林清已经拟好了堪合,站在案后一脸微笑地等待他。 “你来了。” “林大人。”奚越恭谨地行礼,丝毫不像当初在朔西跳脚闹腾的小将军。几场战争后,他已经有所成长,这让林清对他也更是放心。 “东州事情复杂,你去后,先辅助岐王将赵瑞余党清除干净,然后整顿军务。东州虽无战乱,条件也不比朔西好到哪里去,你此次前去定会先受些苦。” “奚越不怕受苦,只要能平定东州,为圣上和兵部分忧,奚越在所不辞!” “好!”林清从案后走出,拍了拍他肩,“我信你!明日我会和隋大人一起送你,你有什么需求,尽管跟我提。东州是我的一块心病,离忧,可要好好干呐。” 奚越不禁红了脸,抿了抿嘴,道:“离忧必将全力以赴。” 林清露出赞赏笑容,再交代了几句就让他走了。临近下午,就听王朗前来通报,说是隋大人来了。 “又来了?”林清蹙眉,近日以来隋瑛盯他盯得可紧,听闻上次自己去见了徐无眠,这个人想说话又不敢,但到底心底是不悦的。于是这几天一到傍晚时刻,隋瑛便来衙门寻他,丝毫不给他去刑部打探徐无眠的机会。 他知道他是担忧自己,但这份担忧已经严重影响到了自己的行动。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隋瑛身着官服走了进来。 “你日日来寻我,叫人怎么看我?”林清放下手中表章,脸上已无半分悦色。 隋瑛站定,他没想到林清会如此说话,凝停几分,便道:“不管人家怎么看你,我都是要来寻你的。” 林清蹙眉,“你这不是让我陷入非议么?” “你怕?”隋瑛也不禁哂笑,“我倒觉得你不怕呢。” 林清勾起唇角,冷冰冰地笑,也不看他,自顾自地案上的表章,“怎的,又想来教训我呢?若是你心里有什么担忧,趁早解决了去,若不能解决,便好生忍耐着,不要来妨碍我。” 第140章 “我何曾妨碍过你。”隋瑛走上前,抓了林清手腕,“为何一见面就和我闹不愉快?” “你知道为何。”林清剜了一眼他。 “那你也知道我如此行是为何。”隋瑛力度大了些,“总归你是我的人,你愿是不愿,这段日子你都给我消停点。” “隋大人挺会教训人。” “不管你如何讽刺我,这一次你必须收手了。知道吗?阁内没有一张参你的折子,所有人都噤了声,这不正常,晚儿,你听我一回,好吗?” “不好!”林清甩开隋瑛的手,转身就走,“徐无眠还在牢里关……” 话音未落,林清胳膊上就传来一道剧痛,隋瑛竟下了狠力,将他拉了回来。 “你弄痛我了!”林清目透狠戾,死死盯住隋瑛,已是眼眶发红。而这一次,隋瑛没有松开。 “我说了,现在立刻回府。” “凭什么?!” 隋瑛根本不回答,拉着林清就出了签押房,“如果你不想闹得太难看,最好老实点跟我在身边。” 林清咬牙切齿,最终在一众下属的面前收束了神色,佯装无事般走在隋瑛身边。只是这两位尚书面色沉重,隐约可见怒气。众人都噤若寒蝉,远远地避开了。只有齐桓,遥遥地向二位行了个礼。 马车上,两人一路无言,林清落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住官服,不甘地注视车窗外,丝毫不顾隋瑛落在他身上的那既担忧又无奈的目光。 “我要回林府。” “不,今日在隋府。” “你!”林清刚想发作,就见隋瑛整个人扑了过来,将他抱在了怀里。 “算我求你,这一回先收手,好吗?这不对劲,真不对劲……” 林清瞪大眼睛,却依旧紧咬牙关,不作回答。 而与此同时,北镇抚司的庭院中,倪允斟刚要出行,却被两位千户拦在门口。 “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倪允斟目透阴狠,手已经落在绣春刀之上。 “抱歉了镇抚使大人,这是荀指挥使的意思。”千户凛声道:“这几日,您不被允许离开这一处庭院!” “自己家也回不得?” “回不得!” “他妈的,这是什么意思,杨千户呢?叫他来见我!” “他早已去广东惠州了!” “惠州?!”倪允斟双眼遽然睁大,顿时后被生寒,心底顿时一片冰凉。 两名千户相视一眼,抬了抬手,顿时一众锦衣卫涌进院落,将倪允斟团团围住。 “还请镇抚使大人回屋!” “还请镇抚使大人回屋!” 声浪如潮,倪允斟只觉得脚步沉重,他想冲破这包围,却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此刻冰冷异常。就算冲出去了又如何? 惠州,为何是惠州? 他到底做了什么? 翌日,在顺天城外送走奚越后,宋知止刚上马车离去,奚今还在抹泪,隋瑛方牵住林清那百般不愿意交托在他手中的手时,荀虑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奚今刹那止住眼泪,一脸茫然,看向身边的两位尚书。只见两人竟都呆站原地,面色逐渐青白。 隋瑛只觉得当头棒喝,浑身血液都凝固。而林清,则面无表情,怔怔地看着马上的锦衣卫。 “权王遗党,罪臣林可言之子,林清——林安晚,即刻入诏狱!”荀虑出示金牌,一众锦衣卫便将众人包围在内。 轰的一声,劈开一道冬雷,森然闪电映照众人惨白面庞。 隋瑛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死亡,而林清,在片刻呆滞后,却露出凄切的、认命般的微笑。 “这一天,还是来了啊。” 他转身,望向隋瑛,捏了捏人手心,他知道此刻这人已经濒临崩溃边缘。 “帮我救他。” “嗯?”隋瑛闻声抬头,只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呼吸,无法任何言语。而林清苍白的脸上,却挂着温柔笑容。 “对不起啊。” 说罢,他松了隋瑛的手,在众人惊恐而又疑惑的目光中,一步一步地朝荀虑走去。 第77章 第七十六章 二十年,他还是走到了这一…… 隋瑛预设过很多次场景, 却没想到会如此发生。 林清被当街扒了披风和官服,只留下一件单薄内衫,平日里自己都不敢用力握紧的手腕和胳膊, 就这样蛮横地用粗麻绳绑在身后。他竟一声不吭,任人摆布,平静而失神地笑着。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议论声纷纷涌来,隋瑛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陷入到一种极度张皇的境地,以至于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愣神中,他忍不住脚步,这双腿不停使唤, 要朝林清走去。可将将迈开一步,却被奚今死死拉住了胳膊。 “大哥,不要。”奚今摇头,双眸已是含泪, 她从未看到隋瑛如此失措、惶然。 “可他,他……” 隋瑛浑身发着抖,已是口齿不清。远远地他看见林清被两名千户架起塞进了一辆马车, 他的晚儿连挣扎都没有,就这样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他根本忍不住, 就好似灵魂驱动他朝前跑一般,他怔怔地追了上去。 “大哥!”奚今死命地抱住他,同时对身周那两名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已经呆傻的长随喊道:“你们愣着做什么!隋大人叫人欺瞒, 已是动了怒气, 伤了心,快快送你们主子回府!” 第141章 韩枫反应过来,大声应了一声, 就冲上来搀住隋瑛。 可王朗还定定地站在原地,呆呆望着锦衣卫离去方向。 “不!”少年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吼,哭着就追了上去。 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唤回了隋瑛的神志,他打了个寒战,连忙拉住韩枫,“快!快把他追回来!” 韩枫含泪点头,就去追王朗了。王朗一边跑一边哭得声嘶力竭,一名锦衣卫停住马,幽幽转身。 “不想活了吗?”锦衣卫冷笑,手已落在绣春刀上。 “主子!主子!”可王朗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只看见自己的主子被人扒了官服给抓走了,他想要追,他想这寒冬腊月的,主子会冷,主子会伤寒的! 可刹那间银光一闪,王朗的脚步遽然停住,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双手就不自觉地捂了脖子。 汨汨鲜血瞬间从他指尖里涌出。 忽地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目光凝固在不舍和惊惧当中。轰的一声,他跪倒在地,朝前栽去。 冷哼一声,那千户收了刀,看都未看一眼,策马离去,扬起一团尘烟。 “不要!”韩枫惊惧大哭,奔向好友,哆哆嗦嗦地把王朗抱在怀里。 “主子……主……子…… ”王朗喉间鲜血直冒,嘴里却依旧唤着林清。可他眼神飘忽,已是逐渐涣散。 “不要,小朗,说好过年一起放炮竹的!你不要死!”韩枫哭道,可他的朋友,却在这哭声中,头一歪,就此在他怀里无声息了。 片时,隋瑛在奚今的搀扶下疾步走来,蹲下身,他颤抖地伸出手,轻轻合上少年那圆睁的双眼。 “走罢,”他拍了拍韩枫的肩,艰难道:“咱们……咱们带他回去。” 少年的哭声不停,隋瑛起身,望着明晃晃的道路,熙攘的人群,他也想哭,可他却不能哭。 他要打起十足的精神,他要救他出来。 “等我啊。” 他怔怔地说。 —— 又是一道逼仄的、摇晃的、四四方方的空间。 林安晚的人生再度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的肩胛骨在马车内撞得很痛,他也感受到了寒冷,不知为何,在这一刻他突然很想笑。于是他笑了,在一种极度荒谬的神思中,他笑得像个孩子。他想这一天究竟是因为他急功近利而导致,还是注定的不可避免。兀地他又想起隋瑛这段日子对他的百般阻拦,倘若他竟已预料至此,而此刻他又该是什么心情? 他该有多么伤心? 想到这里,林清哭了。他哭得很伤心,啜泣不停。于是当荀虑把他从马车上架下来时,腹诽这看似胆大的也不过如此,竟害怕得跟个娘儿们似的哭哭啼啼。他觉得这人没有尊严可言,他不明白倪允斟看中了他什么。 可林清不在乎了,昨日此时,他站在兵部衙门最为神圣的签押房里,是大宁朝兵部的最高权力者。而此时此刻,他被锦衣卫架着,衣衫凌乱,双手绑于身后,站在北镇抚司的门口。万千朝臣最为恐惧的地方,他即将朝它走去。 眼泪倏尔止住了,北镇抚司的衙门口,好似有一股漩涡,将他吸了进去。恐惧和寒冷这时翻江倒海地涌来,他开始害怕了,于是双腿发软,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锦衣卫要架住他。 接着便是长长的地道,他听倪允斟讲过这种地方,在阴暗、潮湿的地下,水火不入,充满瘴疫之气。囹圄中有一小条窄窗可透进些许日光。当初倪允斟凭借那道日光看清了师父的笑容以及身上涌动的蛆虫。 这一刻,林清倒希望关押自己的地方没有窗。 可很不幸,他被扔进那间牢房时,光线当中的蜉蝣好似受了惊,一股脑儿散开。许是先前关在这里的人遭遇了太多折磨,地上濡湿的稻草间散发浓郁的血腥气息,叫他将将张开嘴呼吸,就干呕不止。 林清回过头,只见荀虑森然面孔上露出不屑神情,随即走上前来,解除了他背后的绳索,这时,又有两名锦衣卫围了上来,给他的双手双脚带上铁链镣铐。 三人出了牢门,锁上铁锁后,荀虑幽幽转身。 “林大人,能再睡会便睡会罢。”留下这一句,荀虑扬长而去。 寒冷在此刻攫住林清,叫他哆哆嗦嗦地爬起来,站定在牢房中。手铐和脚链如此沉重,让他行动都是困难。他垂首,注视自己已是破皮的鲜红手腕子,又怔怔地笑了出来。 二十年,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二十年,林清最终还是变成了林安晚。 是哪一刻叫人察觉的?他已是处处小心,可还是露出了蛛丝马迹? 他迫使自己用思考来战胜恐惧,尽管此时思索此间缘由已是毫无意义。可他需要思考,用智来驱散隋瑛那一刻绝望的面容。他不堪想他,他不敢想他。 后来念及初进诏狱的那一日,林清的回忆是模糊的。他对此总是沉默,并非是他不愿提及过往,他是真不记得了。留在他印象里的只有浓郁的血腥气以及寒冷。他想思考也无能为力,最终在思念隋瑛的过程中睡着了。他甚至没有想过自己是否能过活着走出这里。 荀虑叫他能睡就多睡一会儿,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于是靠在墙角,尽管他冷得直打颤,可他还是强迫自己进入了睡眠。 只是他不知道,他这副模样被另外一间牢狱中的人收在眼底。 第142章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牢门打开的声音。他的双眼半睁未睁,就被人再度架了起来。他想自己走,却听身边人低声说:“林大人,还是省点力气吧。” 等他意识清醒时刻,他已经身处一件刑房里,被绑上了刑架。刑架如同冰一般,将寒气灌进了他的身体里。 “说!你身为罪臣之子,是怎么逃脱抄家的!是谁帮助你入仕,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荀虑站在他面前,火把将他的影子投在他身上,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这怪物的声音铿锵而威胁,皮鞭在他手中,跳动光泽,跃跃欲试。 可面对这些问题,林清只想笑,他们早已清清楚楚,却非要自己交代。要自己一字一字地说出过往的痛,说出那些不堪面对的、模糊的回忆。 “说!” 这是一声命令,林清飞速思索着,倘若说,该从何处说? 是从父亲某一日不再微笑的那时说?还是从他被莫名其妙放进一个小木箱时里说? 那时他才八岁,即使到了现在,对于当时间事,他也不甚明晰。 他只知道,父亲是清白的,他也坚信他是清白的。敌人是张邈,因为张邈的作证,坐实那莫须有的罪名。 他苟活于世,就是要洗清这冤屈的。 可是,所有的一切在顶峰间崩塌,还有什么诉说的必要呢? 于是他沉默了,这沉默刺痛了锦衣卫们。他听到嗖的一声,什么从视野里倏忽晃过,火辣的疼痛就在前胸浮现,那一刻,他猛地瞪大眼睛,扬起头,几乎失去呼吸! 烧灼般尖锐疼痛,让他张了嘴却什么都发不出声,只能在喉间挤压出喑哑的呻吟。接下来,又是一鞭接着一鞭,很快,他在剧烈的颤抖当中不出声了,也感受不到疼痛了。鲜血从身体各处涌出,染红了衣衫,夹杂汗水,顺着双腿流下,淅淅沥沥滴落在地。 这是林清入诏狱的第一天,被鞭刑到晕厥。隋瑛回府后几乎不能站稳,叫下人处王朗的丧事后便将自己锁进了厢房,任凭奚今在外怎么呼喊他他都不应声。向来坚强的他也需要时间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离别。在无人瞧见之处,他倒在两人共枕而眠的床榻上失声痛哭,却又在一整夜后,从此等惊惶中恢复,双眸里重新闪耀灼灼目光。 “一定,一定…… ” 他咬着牙,几乎用尽全力。 “一定会调查出真相,还他一个清白,救你出来。” 他起身,打开门,犹若死士,步入既白的黎明。 第78章 第七十七章 林安晚,我高看你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那人在哭。他想告诉他不要哭了,这一切都是他该得的,只不过晚来了二十年。可那人却泪流不停, 牵了他手,问他为何如此? 为何如此?他泫然欲绝,为什么是你该得的? 是啊,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都是自己该得的? 他做错了什么?他命不该如此! 倒吸一口气,林清从昏厥中醒来,刹那间剧痛从浑身各处传来,叫他发出艰难的呻/吟。他痛苦地蜷缩,又颤抖地舒展。铁链将血液揉进地砖里, 林清恍惚间看到一具陌生的身体。 那竟是自己的身体。 他笑了,笑得疯狂,满眼是泪。 “…… 哈哈,哈哈……” 林清爬坐起身, 忍着剧痛靠在墙壁上,他自顾自地笑着,发出鬼一样的泣声。他想起了隋瑛, 他对他的担忧和恐惧视而不见,与他争吵, 让他伤心,他想起了徐无眠,他让他身陷险局无法脱身, 他想起了萧慎, 他让他有了依靠却又失去,他也想起了倪允斟,想起昔日他叫自己别落在他手里…… 他想起了好多好多人, 可只有一人,在他眼前,久久不能挥去。 “父亲,父亲……难道安晚,命止于此了么?” 仰头,他好似看见昔日那风光霁月的林知府,手持弓箭朝他走近。 “没有的事,晚儿,没有的事啊……” “可是,为何,为何?” 他忍耐太久了,二十年,他迫使自己忘记林安晚,却独独记得那份仇恨。怀揣这份仇恨,他走到如今,可到现在,他也分不清他的一些所作所为,究竟还是不是因为这份仇恨。 他手上的血,有自己的血,也有太多他人的血。 “父亲…… ” 林清喃喃自语,光线落在他颓丧而惨白的面庞上,泪水纵横,他抬手去触碰那虚影。 “活下去。”他听见父亲说。 “对,活下去。”好似又听见这一道声音,却是来自另外一人,“活下去!我等你啊!” “哥哥!”他转头去看,牢狱中却又空空如也。他瞪大眼睛,四散的生存意志悉数回收,他打了个激灵,随即颤抖嘴唇,喃喃大声道:“对,对,我要活下去!要活下去!我落难于此,乃天命也,可我林安晚,不服这命!” “我不服…… ”他恨恨地攥拳,目光灼灼,盯着那光线,他品啜着这希望。 还有隋瑛,还有萧慎,还有倪允斟…… 他身边还有人,情也好,利也罢,他们会救自己,一定会救自己!他要在这诏狱里活下去,等到他们朝他伸手的那一天。他会熬过去,不会放弃。 不知过了多久,他浑浑噩噩地睡去,又昏昏沉沉地醒来。其中也不知道日夜轮回几次,他又上了几回刑架,承受了多少道鞭刑,他亦是一言不发,怀抱生的希望,鞭刑的最后,他竟感觉不到疼痛了。 第143章 荀虑气急败坏,却不由得生出敬佩。他先前以为这人是弱不经风的,那昔日的骄傲不过是一种依托权力的耀武扬威,可他却逐渐发现,这人从骨子里就是高傲的。 他太高傲了,以至于轻视死亡。 林清被一盆盆冰水浇醒,他很疑惑自己怎么还能对痛觉有所感知。于是在这种极度痛苦中,他又昏沉晕去,沉沦于昔日的梦境。 只是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在他面前,居然蹲着一人。 他眨了眨眼,努力想分辨,这究竟是幻影,还是真实的人?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林清疑惑地蹙眉,如同孩童。于是眼前的张邈笑了,他抬了抬手,轻轻拨弄了一下林清鬓边汗湿的长发。他怎么现在才发现,他的样貌分明是他父亲如出一辙。 自己没有看出来,可圣上为何也没有看出来。 是因为他们都在刻意逃避么? “是我。”他说,“是我,你的仇人,的确是我。” 林清扬起嘴角,笑了,他想抬手攫住张邈的喉咙,可他做不到。铁链如同他的身世,让他这一生都束手束脚,让他只能靠坐在这墙角,悲哀至极地凝视眼前人。 张邈苦涩地笑,兀自摇头。 “倘若你肯后退一步,我又何尝愿意看见你这副模样?你是他的儿子,你是……林安晚。”张邈抬眼,“还以为,你扶持岐王,与我作对,是真有什么为国为民之心,现下看来,也不过就为了一己私仇罢了。你只是想报仇,想证明自己。不,或许你连仇恨都没那么看重,你只是不甘,不甘心你父亲的下场,你要走得更高、更远,顺带着给他洗刷一个罪名罢了。” “林安晚,我高看你了。” 林清微笑不变,只是闪烁的眼眸中,眼泪兀自淌落着。 “你比不上你父亲,你比不了他。”张邈掏出手帕,揩拭林清脸上的血泪。 “要么你撑住,出来和我做最后的决断,要么你就在此刻死去,我给你一个痛快。”张邈从大袖里掏出一枚精巧的玉瓶,不知为何,他的声音竟是哽咽的。 “可我告诉你,林安晚,你父亲的确造了反,你要如何接受?你,该如何破局?” “不…… 你骗人。”林清咬紧了牙关,艰难吐出几字,已是浑身颤栗不止。 “五天了,你挨了几顿鞭子?为何隋瑛没有救你出去?”张邈站起身,泫然道:“林可言协助权王谋逆乃为板上钉钉之事,不然你以为,你为何在这里?隋瑛又为何,迟迟不能动作?” “他在玉峦殿前跪了一夜,头都磕破了,声音也喊哑了,求圣上重审当年一案,圣上气极,叫他去审,审罢,审罢!我倒要看看他能审个什么结果出来,这结果,是你们能承受的吗?” “我不相信……”林清抬手,捂住了自己双耳,“我不相信!” 张邈扬了扬嘴角,“我就说,这尘世间,人还是糊涂些好,心宽些好。你若留在惠州,做一名药商,又或者,你入了仕,行事低调,又怎么落得如此境地?又怎会逼我到不得不对你动手的这一步?” “呵呵,无论你相信与否,自从知晓你是他的儿子之后,我到底是不愿意见你,如此,如此模样的,我早已叫冯延年对你说过很多次,退一步,退一步……” “不过都是,借口罢了。”林清艰难道,“不过都是对自己的良心,一番假意惺惺的安慰罢了。” “呵,良心?”张邈好似难以置信,“你也是为官多年,也走到了当初你父亲曾走到过的高度,为何还要跟我提‘良心’二字,你何曾有了如此奢侈的想法?” “——不,”张邈说完又自我否定,摇起头来,“你也是没有良心的,东州之事背后之人是你,我知道,若是你父亲,就不会做这种事。纵容恶,与行恶无异。别说什么你想一网打尽,你只是想扳倒我罢了。为了扳倒我,你可以牺牲无辜之人。所以啊,林安晚,有没有发现,你和我才是一类人,你,是高尚不起来的。即使你父亲是真正地造了反,你也是比不过他的。” 张邈自顾自地笑了几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牢门,临走前,他深深回首看了一眼林清。 “我很期待隋瑛最后的调查,看他四处奔波后发觉全是徒劳。他是个光明磊落的,讲原则的,我倒想知道待他查明你的确为罪臣之子,他还会不会继续救你。” “贤侄,我等你啊。” 林清失神地笑着,被张邈的话四处冲击着。他不相信,他不相信。 直到张邈消失在诏狱的黑暗当着,他也未回过神来。在他脑海里勾勒出隋瑛跪在玉峦殿前的身影,没错,事实也的确是那般模样的。他跪了一夜,恳求着,在这毫无突破口的死局中,他一声一声地磕着头,在殿上冒着生命危险据力争,只愿为他的晚儿争取一丝机会。 可那是机会吗? 林清不知道了,他只是想笑。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喑哑地喊出一句,喉间涌出一口腥气,他猛地呕出一口血来。张邈留下的玉瓶在一丝光芒中闪耀莹润光泽,这一刻,他真想就此一了百了。 他颤颤巍巍地拿起那枚玉瓶,呆呆欣赏着这一抹天青色。多美的颜色啊,是隋瑛的颜色。死了,便是痛快了,可死了,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到底是舍不得他的。 好似被烙铁灼伤,林清兀地扔掉了玉瓶,蜷缩起来发着抖。 第144章 “不!” 他牙关打颤,狠命喊出一句,“不!” 可就在这时,原本寂静的死牢里却传来一道笑声,沧桑而喑哑,仿佛来自阿鼻地狱。 林清的颤抖遽然停住,在莫名的熟悉中抬头。 “呵呵…… 你也有这一天呐……” 铁链声响,黑暗中一人蹒跚朝他走来。林清循声望去,只见栏杆后的隔壁牢房里幽幽现出一道鬼魅般的苍老身影。林清眨了眨眼,视野清明时,他看到了须发皆白、形销骨立的故人。 郦径遥身着单薄囚衣,四肢都被拴上铁链,眼底现出痴狂的精光。 “你,林见善,也会有这样的一天啊!哈哈哈哈!”郦径遥笑得猖狂,抓了栏杆,几乎仇恨地喊道,“林安晚?我听见了,他们说你叫林安晚,你是林可言的儿子!你竟然是……林可言的儿子!哈哈哈!我输的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药商之子,而是林可言的儿子,不亏!不亏!可是,你以为是你打败了我吗?” 郦径遥推搡着牢门,大叫道:“你以为是你打败了我吗!” “你以为你是靠着自己能力,打败我郦依的吗!”郦径遥兀地嚎啕起来,惊诧了林清:“你我不过就是这世间的两只虫子罢了,你我不过就是他手里的两枚棋子罢了!圣命,就是天命,就是你我的命!可比起你这罪臣遗党,我郦依,再佞再贪,对他也是忠心,可我就这么被放弃了……我郦依,就这么被放弃了……倘若他真有选择也就罢了,可你又来了,我不懂了…… 我不懂了,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意义……” 愤怒的叫喊幻化为癫痴的喃喃,郦径遥的目光也无法集中在林清身上了,他拖着铁链,又爬回到了他的牢狱深处,化作一只苍老虫豸,苟活在这永生无光的角落。林清愣住了,一时风光无两的工部堂官,竟然短短一年,就变得这般痴傻? 诏狱,地狱也。 “哈,”林清含泪摇头,“可我林安晚,偏偏要从这地狱里活下去。” “我会活下去。” 第79章 第七十八章 加个印,不能反悔…… 一张湿润的手帕轻轻地搭上了发烧之人的额头, 奚今用手被去贴隋瑛的面颊,烫得犹如烧红的碳。这人昨日在刑部顶着高烧在刑部翻了一夜的卷宗,在晨间终于坚持不住, 昏倒了在了刑部大门口。 他虚乏得厉害,却不肯休息,奚今无奈, 只好对他说,等他好了,自己才能前去惠州,以郡主之名先保下那惠州的林氏族人。隋瑛紧紧抓住奚今的手,艰难地吐出一声谢谢, 才堪堪睡去。奚今坐在床榻边,时而在他额上换上一块湿布,时而用干帕子为他揩泪。 她想,林大人这一走, 把她大哥半条命也带走了。 “奚小姐。”韩枫端着茶盏进来,“喝点茶水。” “崔大夫的药熬好了没?”奚今问。 “在熬,在熬。”韩枫泪水涟涟, 双眼红肿,奚今看了也是心里难过。 “别哭, 你主子之后要行的路还很长,你这个做长随的,要更加妥帖才是!”奚今鼓励着韩枫, 自己却是喉咙发紧, 起身走出了厢房。 她方走到环廊下,就见岑长青提着衣摆急匆匆地小跑而来。 “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错谬?”奚今赶忙迎了上去。 岑长青重重叹息一声,“嗨, 找了!翻了个遍儿!刑部的人就差把我赶出来了,可是,这事是一点错谬都没有啊。那…… ” 岑长青压低了声音,颤声道:“那林可言,的确是谋了反!” 奚今大惊,“怎么会?!” 岑长青摇头,叹息不止。是啊,怎么会?虽说这林可言死了二十年,但朝中关于此人的传言都是“清廉奉公”“忠君爱民”等褒奖,在朝政中怒怼奸臣,被人针对,以至于一贬再贬,从吏部堂官的位置上给做到了岭南的巡抚,又不知为何冲撞了当初继位不久的庆元帝,同年连掉两级,去祖籍广陵做了知府。 后又不知怎的,与江宁那权王勾结在一起,行谋逆之事。庆元帝亲自御驾亲征,前往江宁镇压叛乱,最推翻以权王为代表的高太后一派,也将林可言抄家于广陵。 至此,因权王一事,庆元帝行削蕃之举,就此坐稳了那把龙椅。 如今二十年已过,怎的这被抄家的广陵林氏还留下一名嫡子来?更坐到了大宁朝兵部的第一把交椅?如此想来,还真令人后背生寒。 奚今垂首,暗自思忖。她对当年之事无半分了解,对林清也是不甚熟悉。但她相信隋瑛,若林可言的确为叛臣贼子,隋瑛不会如此倾尽权力去为其翻案。即使他和林清感情深厚,可在此种危及江山社稷的原则性问题上,他不会以私情为重。 岑长青持相同看法,他也是个做臣子的,林可言谋逆一事超出常,本就疑点重重。因为皇帝的缄默才叫此案在朝中阒然无声。若他调查得没错,林可言落网后,有数名大臣以身家性命作保为其正名,其中甚至有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夏炎。然而在张邈那决定性的证词之下,此案再无推翻之可能,那些作保之人也纷纷落得个凄惨下场。 如今旧案又起?隋大人该如何应对?林大人又该如何绝处逢生? 两人都是沉思不语,兀自叹息。而厢房当中,韩枫已是扶起隋瑛,喂他喝药。 “主子,这是崔大夫熬的汤药,您得先退了烧,才能打接下来的硬仗啊。“韩枫劝道。 第145章 隋瑛面色通红,双唇枯焦,联想到诏狱中的林清,心底痛苦万分。可又想到自己若是倒下,便再也救不出林清,也无法完成他的嘱托,便强打起精神,从韩枫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奚今呢?”隋瑛问。 “在外边,岑大人也在。” “叫他们过来。” 韩枫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两人便来到他面前。 “隋大人。”岑长青颤抖地握住隋瑛地手,“好生照料身体,有我们在呐。” “长青兄,多年前这一旧案,带走多少人命,你……还是有所选择罢。” “干什么说这种话,岑某不才,多亏隋大人知遇之恩才能有所抱负。若当年林可言一事确有隐情,我们这些做后人的,不说为前人鸣冤,就是那林大人,也与我岑某有半个同门之谊,此事当做,当行呐。” 话说至此,隋瑛已是泪流两行,哑声道:“那我就代见善,感谢长青兄了。” “莫谢,莫谢!”岑长青宽慰道,隋瑛便看向奚今。 “今儿,大哥……” “大哥可是要跟我说谢了?若不是大哥伤寒发烧,我此时就该在去往惠州的道路上!别忘了,我的马术可是奚越都不能及!”奚今俯身握住隋瑛的手,“只要大哥保重身体,打起精神来!” 面对奚今坚毅目光,隋瑛重重点头。 “明日一早,我便启程去广陵府。”隋瑛咳嗽两声,“此事由广陵开始,定能在那里寻见端倪。长青兄,卷宗你继续翻着,也许有我们漏掉的地方。” “好!”奚今道,“那我们兵分三路,定要救林大人出来!” 三人一拍即合,此时,北镇抚司,倪允斟终于找到了契机进入地牢。 荀虑出门办案,他寻到昔日下属,说自己肯定什么都不做,不让他们为难,他只想知道那林尚书如今情况如何。 “只能在外面瞧一眼。”一名千户为难地说,“那牢房钥匙只有指挥使有。” “瞧一眼就足够了!” 倪允斟装出轻松写意的模样,实则在背地里,饶是他这般乐天的性子,也是在暗地里抹了泪。 直到如今,他终是明白了那日在松福寺后的松林木屋里,林清依偎他手,伤心动容所为是何。 那时他以为,这人智计如妖,定是在算计他的那份情。可如今看来,他的悲伤为真,他的痛苦也为真。他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一个不能出现的林安晚,于是他贴着他的掌心,落了泪。也许是为了素未谋面却为林可言而死的夏炎,也许是为了与他同病相怜的自己,那一刻,他并不是伪装的。 可这么多年的隐忍,他又是如何扛下来的? 隋在山,是否又知晓这一切? 又联想到隋在山的广陵出身,那日在土地庙内林清所言的“一生”。他们的一生,原是从二十年前就开始了吗? 二十年,彼时都是如何矇昧的少年孩童啊,就这样一路走到现在了吗? 站在地牢门口,倪允斟不得不大口呼吸,调整好自己的情绪,随即换上一副笑容,步入深邃的黑暗中。 “见善。” 在地牢的最深处,关押夏炎的同一间牢房里,凭借同一扇窗所透射进来的光,他看到了倒在地上、如一滩水般的林清。 单薄的衣衫已被血浸染,林清背对牢门,蜷缩在地上。他方才受了烙刑,前胸和后背都有几处骇然的伤口,焦糊着渗血。见林清没有回答,倪允斟呆站在门口,已是惊得魂游天外。 他见过很多惨状,出自于他手、比林清惨烈的还有更多。可当他唤了一声又一声心上人的表字却没能得到回音时,他颤抖地拔出绣春刀。 “镇抚使,不可!”千户阻拦了他。 “我要进去!” “您答应的!”千户央求道,“您答应过的!” “不作数了,不作数了 !”倪允斟怒吼一声,推开千户。绣春刀披在铁锁之上,崩开火星,哗啦啦地一声,铁链悉数落地,倪允斟踹开大门,冲上前去将林清抱在怀里。 “见善,见善!”他摇晃怀中人,那惨白面庞,遍体鳞伤的身体深深刺痛了他。林清已是气若游丝,却在一声声呼唤中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看清来人,他颤动地扬了扬嘴角。 “择之啊……” “见善……”倪允斟泣不成声。 “我是……林可言的……儿子…… ”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 “我的箭术,是父亲教的啊…… ” 倪允斟痛苦摇头,连忙脱下披风,将林清包裹在内,给予他一丝温暖。 “对不起,对不起…… ”倪允斟不住道,对不起这么晚才知道你和我有一样的痛,不,是更深的痛。对不起没能给你早些提醒,让你沦落如此境地;对不起,即使到了现在,也只能抱着你说对不起,无法救你出去。 林清苍白无力地笑了,双眼愣愣怔怔,看眼前男人哭得如此伤心,早已流干了的泪水再次淌落。 他何以对不起自己呢? 他想抬手给他擦一擦眼泪,可他做不到。他只能半张唇瓣,喉咙里发出喑哑之声,倒在倪允斟的怀中,品啜这久违的一丝温暖。即使这温暖是他过去避之不及的,可如今,他多需要这温暖啊。 “告诉他……我还活着…… ”林清艰难道,“叫他……放心…… ” 第146章 倪允斟收了哭声,问:“他什么都知道吗?” 林清眨眼,默认。 “你一定要扛住.”倪允斟从怀里掏出一枚丹药,塞进林清嘴里,“吃下去,会有一点用处。” 林清的咀嚼很费劲,但他依旧吞了这枚丹药。 因为他要活,为了活,他能付出一切。 接着倪允斟又掏出一些金疮药粉,洒在林清身上各处伤口。外边的千户见了,急忙喊道:“镇抚使,您这样是坏了规矩!” “坏了便是坏了!荀虑要杀要剐,我倪允斟就在这里!”倪允斟回首,双眼猩红,咬牙怒吼。 “不……”林清在他怀中摇头,轻轻抓了抓他的衣襟。 “你也要活着啊…… 我们…… 才有希望。” “见善。” 林清摇头,再次睁开双眸,示意他离开。倪允斟万般不舍,用衣襟揩拭林清被血泪污秽的面庞,擦了一遍又一遍。 林清笑了,他想,倪允斟会亲吻他。 是的,倪允斟俯身,这一次,他轻轻吻在了他的唇上。 “活着。”双唇分开,倪允斟说:“加个印,不能反悔。” 林清没了说话的力气,再度眨了眨眼。倪允斟抱起林清,将他放在了角落处,用自己的披风包裹好了他,咬牙离开。 是夜,隋瑛收拾细软,预备赶程夜路,他高烧尚未完全退,却不肯耽误一刻,正一边收拾一边仔细分析此间局势该如何破解,就听隋府大门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韩枫连忙去开了门,发现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倪公子?” 倪允瞻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韩枫这才发现他身着素色布衣,是寻常百姓的打扮。 “快带我去见老师!” “哎,哎!好,您快……” 说罢,倪允瞻着急进了门,韩枫警惕地望了望四周,便锁上了大门。 “隋师,隋师!”倪允瞻疾步走到了书房,推开门,迎上隋瑛震惊而又惊惧的目光。 这一刻,隋瑛心中思量着任何结果。 “家兄要我来告诉您一声儿,林大人还活着!他还好好活着!” 隋瑛跌落在座,面色惨白,“可,可有受苦?” “受,受了些,但家兄会尽可能…… 护他!为了夏炎,也会护他!” 隋瑛破开笑声,却是满眼泪水。 “那么,我便是一刻也不能再耽搁,望之,代我谢谢令兄,我现在就要启程。” “您要去哪里?” “广陵!” 第80章 第七十九章 我已无人可求了。 时隔多年, 隋瑛再次回到了广陵。 听说他是来查当年权王谋反一案,众官员对他这个从一品都是避之不及。他根本不在意,他先是去了广陵府的几个衙门, 在知府杨齐泽万般不愿意下查阅卷宗,可就如同刑部卷宗所记录的一般,此间毫无错漏。于是他顺着证人名单找到当时协助庆元帝的几支民勇部队。 这几支民勇部队早已解散, 只剩下几位在广陵周边务农,隋瑛便马不停蹄地找到当初这几人。众人给出的回答与卷宗记录无异,均是坐实林可言罪名。就在隋瑛万念俱灰之时,一名三十五六岁的香油店家找上了他。 那店家不知从哪里听闻隋瑛重启那桩惊天大案的调查,跟在隋瑛身后好几天, 被隋瑛发觉,问他是否有话要说。可那店家怯生生地看隋瑛,半晌都是沉默,忽地又连生感慨, 叹息不止。 “为何叹息?可是有话要说?”隋瑛问,此际他脸色十分难看,除却忧色还有那病痛和劳累所积攒的疲色, 韩枫不得不在一边搀住他。 路边简陋茶馆棚布下,店家幽幽抬眼, 看了一眼他,“不,不…… ” “你叫什么名字?”隋瑛问。 “小的, 小的姓孙, 名广…… ” “孙广?”韩枫连忙翻看名单,说:“他也是当初那证人!” 隋瑛心中大惊,是, 孙广是其中证人,只是他当初年纪尚小,隋瑛将其排在了后边儿。没想到这人竟然一路上跟着自己。 隋瑛激动地拉了孙广的手,问:“你一定有话要说,对不对?” 孙广闪躲目光,最终沉重叹息一声,道:“我不明白啊。” “你不明白什么?” “官人不知,那知府,嗨,当初那林知府……” “如何?”隋瑛迫不及待地追问。 “多么好的一人啊。”孙广感概道,“可不知为何,怎么就,就和那权王…… ” 未等隋瑛说话,孙广又补充道:“可那权王,也是……” “如何?”见孙广说话欲言又止,隋瑛不免着了急。他一着急,孙广便吓得哆哆嗦嗦,纳头就拜。 “还请官人恕罪!恕罪!” “快快请起!”隋瑛上前搀扶道:“孙店家,此事有关人命,还请但说无妨,无需担忧,我隋瑛乃当朝命官,一言九鼎!” 孙广沉吟片刻,思前想后,便重重拍腿! “嗨,我这个人,反正也是孤身一人,老母去世后也无牵挂了,只是当初那事,实在叫我纳闷!我……我…… ” “其中可有隐秘?” 孙广声线颤抖,迎向隋瑛灼热目光,“官人,那权王,糊涂啊!我原先是在权王府当差,在权王来到江南这边儿的头一年就去了,那权王,年轻气盛,却也是个乐善好施的主儿,从未给我们这些下人摆谱子,拿着上面给的俸禄,也是在这江宁乐哉悠哉,虽说一直有些什么人登门拜访,说些子不敬当今圣上的闲话,但那权王可有懂得什么哟!他刚及弱冠,刚娶了妻妾,连一名小儿都未有…… ” 第147章 “可后来,那林知府回到广陵做知府了,就成了权王府上的常客,渐渐地这权王就发生了变化,他不爱笑了,开始皱眉头了,口里也开始念叨什么要成大事了!那时我也还年幼,是个在院内扫地的童子,那林知府说些什么,也并不避开我。我亲耳听进了,他,他说权王天纵奇才,有明君之相,也是当朝太后嫡子,为何不,为何不……” 顿了顿,孙广恨道:“那林知府,平日里温和纯良,对我们这些下人都是极好的,可他,他真真是撺掇权王造反之人呐! ” 隋瑛只觉得当头棒击,根本无法站稳。 “主子,主子!”韩枫连忙扶住了他,回头斥责孙广:“胡说!既然是极好的人,又为何……又为何……” 孙广摇头,“我亦不知,那时我年幼,后来又被送出权王府,再后来成为民勇,参加练兵,又跟着去……去讨伐权王……” 念及此,孙广已是落泪。 “我曾经的主子就被斩首于我面前,可我……可我不能哭哟大人,权王待我极好,我老母病重,还是他施舍银两救我母子于水火之中……” 孙广泣不成声,可隋瑛在缓过神来,俯身抓住孙广肩膀问:“你当初,也是如此作证的?” 孙广打了一个激灵,连忙磕头,“官人,小的说的句句如实啊!我何曾想……我何曾想,那林知府,彼时对我关心甚切,我又怎会,怎会……” 见孙广已是涕泗横流,隋瑛如鲠在喉,根本说不出半个字来。 难道,这一切都是事实吗? 不,要怎么才能让他相信,教导他们走正途,行光明之人,真的是一叛臣? 这些年的坚持,都是一场虚幻吗? 不,他不相信… 霎时间天旋地转,隋瑛一口气郁结胸口,喉间便是腥气上涌,呕出一小口血来。 “主子!” “别说话!”隋瑛抬手,制止韩枫的关切,剧烈喘息,却凝神看向孙广,“那么孙店家,我问你,你说你曾在权王当差,为何之后又参加了民勇?” “我,我不知,那一日我分明扫了地,可那林知府却说我没扫,便叫权王把我赶出去了!” “权王如此听他的?” “句句都听!” “你被赶出权王府?可曾记很林知府?” “我……我哪里记很过哟,那时我年纪也轻,在权王府里受尽了欺辱,还是林知府撞见了,救我于恶人之手。我受尽了白眼,就只有林知府肯给我一两句好话,说这童子聪慧,可提进院内扫地,我这才有见到权王的机会。也是因为林知府对我青睐有加,权王才会施舍我钱财救母……” “可突然有一日,林知府却对你冷眼想加,把你赶出了权王府?!”隋瑛咬牙追问。 “没错,没错……”孙广哆哆嗦嗦,也不知这其中发生什么,他也纳闷来着,“好端端的,就把我给赶出去了,莫名其妙地,被人抓了当民勇,又后来,怎的又去做了证人,亲自,亲自指认了……” 隋瑛听罢,脸现落寞而绝望的微笑。 “韩枫。” “小的在。” “给这位孙店家,一点银子罢。” 韩枫连忙掏出一点碎银,塞到了孙广手里。 “不!小的不能收啊!”孙店家连忙摆手,跪着上前,抓了隋瑛的衣摆,压低了声音,颤声问:“官人,这其中有冤是不是?你是因为这冤而来的吗?我当初的作证是不是错的?我一直怀疑……我一直怀疑,那林知府把我赶出去,是故意的,他是为了,为了让我活下去,让我照顾老母……” “孙店家!”隋瑛连忙蹲下身,扶起孙广,“别再记挂这事,只当一切都过去了。” 隋瑛已是忍不住哽咽,“只当,你我从未见面,我从未来问过你这事。” “大人,小的求你了,这些年,我愈发想不明白,我不明白啊……” “你何必求我呢?”隋瑛摇头,已是泪染衣襟,“我已无人可求了。” 回程时他的脚步虚伐,身形不稳,自打他回了广陵,他却从未回过本家。多年前他步入仕途,就再也未回到过这里。与林清重逢后他独留广陵那三年,叫姨娘流干了泪,也叫她伤透了心。他不敢再回来见她,可如今,他只觉得自己的精神在崩塌边缘,他竟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姨娘。 就如同当初在刑场,姨娘自后抱住他一般。 “瑛儿!瑛儿!”隋府中,姨娘放下手中针线,难以置信站起身,将他拥入怀中。 “你为何回来了?你何时回来的?” 隋瑛愣在原地,看多年前那冠绝江南的名妓已是青丝生白,仪态渐老。他呆楞上前,抱住姨娘,缓缓跪倒在地。 “对不起,姨娘。” “瑛儿,可是受了苦?”姨娘掏出手帕,揩拭他眼角的泪。 隋瑛抬起头,颤动下巴,这一刻,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孩子,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我完不成了……姨娘……我无法做到了……” “一切都是真的……我无法替那林家伸冤……” 隋瑛摇头,几乎绝望地喊道:“我救不了他了!” —— 气血攻心,多日奔波和劳累,隋瑛再次发起了高烧,梦里全是一间黑暗的地牢,和那隐忍呻吟的苍白之人。 他该有多痛,隋瑛不敢想,也不堪想,而自己却一病再病,连这一点劳累都受不住么? 第148章 可这又何止是因为查案的疲劳呢? 韩枫伫立在榻边,十日了,他的主子几乎也不能寐,好不容易睡着了,却也是泪流两行,不知在梦里遭受何种折磨。他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模样,在少年眼中,自己的主子无所不能,有通天的手段,偌大的权力,无边的智慧……可这一回,为何,为何? 少年又想起自己死去的好友,这些时日,他仿佛也哭干了泪水。 究竟该怎么救出林大人,若是林大人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的主子怕是也活不下去了。 少年呆站抹泪时,隋夫人端了碗药汤来到榻前,对韩枫说道:“扶瑛儿起来,我来喂他喝药。” “好。”少年扶起隋瑛,隋瑛缓慢睁开双眼。 “姨娘……” “瑛儿,来,先喝一口药下去。” 隋瑛顺从地喝了,面色依旧泫然,姨娘也不多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喂他,直到一碗汤药见底。 “想劝你休息,你也不会休息的,是吗?” 隋瑛垂下眼眸,“他尚在狱中,每时每刻于我而言,都是折磨。” “这么多年了,你的心终是找到了归处,姨娘不劝你休憩,只愿你早日打起精神。”隋夫人抚住隋瑛的手背,“无论如何,要相信自己呐。” 隋瑛露出惨白微笑,相信自己?可现在,他隐隐觉得,之前的一切都错了。 错得彻彻底底。 他到底是不相信林知府是真正地造了反,可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他的确是撺掇权王造了反,以至于家破人亡,带走了全家老小的性命。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倘若林清侥幸存活,又该怎么面对这一无情真相? 第81章 第八十章 活着面对这残酷世间,比死去…… 东州, 大雪纷飞,信使来报。 萧慎接过信件,霎时脸色苍白, 站定不稳,不得不持剑稳住身形。 “林师…… ”他大口呼吸,眼泪却不自觉地淌落。 奚越从马背上跳下, 问:“出什么事了?” 萧慎抬起头,已是难掩情绪:“林师,竟然……” 他根本无法说出诏狱二字,就将信递给奚越,奚越一看, 瞬间也变了脸色。 “殿下……”他望向萧慎,两人方才持令配合魏勤捉拿了东州一犯案知府,就得到如此噩耗,算算时间, 已经是十天有余。 十天,在诏狱里也是蹉跎掉半条命了。萧慎转身,抹了一把眼泪, 翻身上马,“不能这样下去, 我现在就要启程回京!” “殿下!”奚越抓了马鞍,道:“这信上所说,林大人身份是……是叛臣之子, 您此刻就算是回京也无济于事, 反倒会危害到您自身的名誉。” “不,我不信!就算……就算林师身份如此,我也不能放弃他!” “殿下, 东州未平,您这时回去,不仅没有完成任务,还会惹圣上动怒!殿下,还请先冷静处!” 奚越仰首,眼中坚毅,见萧慎面露犹豫,便连忙道:“还有隋大人!您想想,还有隋大人在京里呢!隋大人一定会倾尽全力救林大人出来!殿下,三思啊!” 萧慎紧咬牙关,犹豫再三,望向顺天城方向,已是目眦欲裂。好似万箭穿心。最终,万般纠结后,他从马背上下来。 “东州不平,林师罪责便又多了一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这东州成为他人攻击他的由!”萧慎相信,隋瑛不会放弃林清,只愿他可以早日查明真相,救林清于水火之间。而远在千里之外的自己,只能完成好他对自己的嘱托。 不辜负他。 遏制住哽咽,萧慎看向奚越,问:“下一站我们去哪里?“ 奚越开怀地笑,剑指南方,“殿下,还有好几个县没彻查呢!” “那些害人的虫豸,决不允许他们再荼毒百姓,我萧慎定要还东州一个清净!” “奚越愿追随殿下!” 两名少年,打马向南。其后队伍浩浩汤汤,尘雪飞扬。前方,萧慎的心从未有过如此痛苦时刻,眼眶通红,路途上他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倘若林清在诏狱里出什么意外,他不敢想自己那长剑所指方向,会是何方。 凝眉聚神,萧慎决定不再犹疑,完成圣命,早日回京! —— 东宫,太子近日心情甚佳,除却怜妃又对他再度冷淡,形势可谓是一片向好。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高楼塌!”太子兴奋道,“这一次定是叫那林见善死无葬身之地!” 张邈垂眉,沉默地在炭火上烤手。 “要我说,也该把那隋在山下到诏狱里去!他一定是共犯!”太子从太师椅上放下双腿,坐正后道:“怪不得在赶考路上那隋在山还救了林见善一命,一个惠州人,又怎会绕路去赣州!” 张邈苦笑,也正是因为太子当日所透露的这一点,他派人去查,最终在惠州查处了端倪。有乡人道,这林氏小儿好似是天上掉下来的,八岁前都未见过生人,那林家对外宣称,这小儿是养在别处的家生子,可对于府内一些当差的人来说,这事可谓是闻所未闻。再顺藤摸瓜下去,便又去了广陵,找到当年林安晚的墓冢,掘墓后,发现棺椁内空空如也。又寻到当年那赶车去岭南的车夫,尽管车夫死不承认,可在一番严刑拷打之后,最终在临死之际说出了真相。 林清就是林安晚。 这时,经历当年之事、与林可言有过交集之人都发现,林清和林可言的长相是如此相似,为何从未有人论道一二?难道对于这人,已经到了如此缄默以至于强行忘却的地步? 第149章 张邈觉得很可笑,火光在他脸上投上张牙舞爪的阴影,让他的笑容可怖瘆人。 “阁老,您说,要不要趁机把那个隋在山也做下去?”太子凑近了说。 张邈抬眼:“您这是要触碰圣上的逆鳞了。” “他隋在山什么时候成父皇的逆鳞?” 张邈拢了拢官府,道:“不是他隋在山,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独的人,殿下,圣上要的是平衡。只有下面的人斗来斗去,上面的人才会感到安全。” 太子哂笑,“您倒是看得真切,所以您一点都不在意程菽那一伙人时刻抓了您的把柄递给父皇。” “那不是把柄,那是我的诚意,我的忠心。”张邈微笑。 “您对我也并不隐瞒。” “是啊,未来这天下是您的。” “阁老,本宫总觉得,这些年我似乎退步了。”太子起身,踱步于庭内,露出些许怅惘,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您初见时,我也不是这样的,是吗?” “殿下是吃了太多的苦,未来总会光明的。” “可是,是谁叫我吃这苦的呢?”太子的五官皱成一团,表情十分难看。他当然知道是谁让他日夜不安,于东宫之位上战战兢兢,以至于成为现在这样患得患失、思维愚钝手法拙劣之人。想当年,自己也是如何意气风发、朗朗清清的。 先是提拔忠王,叫他去掺手户部事务,接手江宁织造局;后又是重视岐王,默认兵部尚书助其参与夺嫡,还赐予军权……换了哪一位东宫能够安心? 如今,铜镜内,他已经看不见当初那凯歌向上、勤政为民的太子萧裕了。 蹙眉,心底又念起那如月般的怜妃。 为何自己会爱上怜妃呢? 是对那人无声的报复吗? 太子无奈苦笑,无论如何,他都会坐稳这把东宫之位,无论多少年,他都可以熬下去。守得云来见月明,终归有光明的那一天。 —— 广陵飘雪,隋瑛独自伫立于那少时留恋多处之地。 枯干树木下,这孤零零的墓冢被翻开,露出新鲜土壤,雪落其上,瞬时消融。隋瑛沉默看着,鼻子发酸。 年少时,他也曾多少次想要翻开这墓冢,探其究竟。可他害怕梦想破碎,只敢倚靠这墓冢,独自沉吟,酣然入睡。如今,望着这堆烂土,他意识到,就如确定其中空空如也,有些事情也成为了必然,再无回转余地,即使回转也无意义。 深吸一口气,隋瑛抬头望向苍茫天空。铁灰色的天际,山林在雪中俱模糊不清,正如他彷徨无定的内心。缠绵床榻两日,他思绪没有一刻停息,于最不可能处的最微小痕迹中他不停尝试着勾勒当年一事,于是他意识到,广陵已经无法给予他更多。隋瑛告别了姨娘,上了马车,带着一腔苦涩踏上回京之路。这一趟,他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于是他决定孤注一掷。 如若失败,那被掀开的墓冢,将是他和林清的最终归宿。 而此时,诏狱中,荀虑解开刑架上的林清,这人便如一团没有生气的血肉跌落在地。 这一次,上夹棍,堕五指,断脚筋,他依旧一言不发。 昔日那貌若谪仙的林尚书,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荀虑心底生出了敬佩,不知为何又隐现不忍。他想起了他的师兄夏炎,当初夏炎也是如此一般,从那样闪闪发光的一人,到一滩血肉模糊的烂泥。 那时,他也是想要伸出援手的,可他害怕,害怕自己沦落到这副模样。就如同现在他把倪允斟隔绝在外,用马鞭抽了一顿,暂时革去了他镇抚使一职,就是害怕自己一手养大的人也会倒在这间刑房里。 可望向这地上处于昏厥边缘的人,嘴角所浮现的那一抹诡异的笑,荀虑打了个寒战,如此,就算活着出去了,又能如何呢? 腊月了,一定是因为天气太冷了。 “把他带回去吧,”他对身边的千户说。 千户点头,架起林清,把他扔进了那间牢房里。可临走前,他警惕四顾,最终朝林清口中喂下一小瓶药水。 “能让你不那么痛。”说罢,他又哆嗦着往林清身上的伤口撒了点金创药,这金创药无需仔细着洒,因为这人已是遍体鳞伤。 做好倪允斟的嘱托,千户小心地将林清放倒在地。他们没有收走倪允斟的披风,于是千户又将那披风拿了来,盖在林清身上。林清早已无知觉,微眯双眼,吊着最后一口气,不肯晕过去,更不允许自己死去。 凝视这黑暗,他也无泪水,更无思绪。 盘踞在他脑海里的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活”。 不在意自己变成如何模样,不在意自己在腐烂。 尽管这是一种可清晰看见、所感知的腐烂。他不由得感谢起这寒冷的天气,若是炎热夏日,他想自己应该会引来蝇虫。 可即使如此,他也要活。 活着面对这残酷世间,比死去更需要勇气。 这时,他再次听到了铁链拖动在地的声音。郦径遥缓缓从黑暗中走出,隔着栅栏,愣怔地看他。那双苍老眼眸中,竟透露出不忍。 “他,他为何要如此对你呢?” 郦径遥是没有受罪的,他只是被强行画押,认了罪便锁在这里。如此酷刑,也非任何人都能享受得到的。 他觉得林清快死了,可这回他不想他死,在这诏狱的最深处,他不想孤单一人。 第150章 “林见善,林见善啊……”他呼唤这个血泪当中的人,“你转一转眼珠子,转一转……” 此际,林清很想通过郦径遥来验证自己是真的还活着,于是他艰难地挪动目光。 “你还活着啊!太好了,你还活着!” 郦径遥疯癫地欢欣鼓舞起来,“你可不能死啊,不然我会无聊,会害怕的……你要在这里陪我,一直陪我下去,好吗?” 林清微微地抽动嘴角,郦径遥便更加高兴起来。 “那就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第82章 第八十一章 不,后,悔。 地砖冰冷, 四周的铜炉里银白炭条时明时暗,可就算把铜炉都烧红了,也无法让这玉石铺就的地面有分毫暖意。 黄稠翕动中, 庆元帝孤身踱步在玉峦殿中,只有姚然沉默无声地在这殿中陪伴他。见庆元帝只穿了一双棉袜,姚然捧着一双绣金棉鞋躬身上去。 “主子, 地上冷。”姚然为庆元帝穿上鞋。 庆元帝突然眉头一蹙,好似想到了什么,“姚然,你说,就这一两年, 我就丢了两名子嗣,这是不是……” 他想说“报应”二字,却又觉得自己是天子,这报应二字, 是落不到天子头上的。 胡须颤了颤,庆元帝将话头吞了下去,怔怔地盯着空荡荡的大殿, 再度踱步。 他不该答应让隋瑛重审旧案的,他应该撤了他的职, 将他和林清撇干净关系,以后再提起来用。可不知为何,当初他很想知道隋瑛的调查结果是否如二十年前一样。他想知道, 自己和那个人之间的纠葛, 是否可以延续到二十年。 “二十年啊……”庆元帝喃喃自语,脑海里又浮现出林清的面貌。近些时日,他才仔细端详起林清的面容来, 他和他是如此相似,自己为何从未发现呢? 不,也就只是样貌罢了。林可言样貌神明爽俊、心胸虚怀若谷,谈笑之间顾盼神飞,就是当年的自己对其也是过目难忘,一见倾心,共谋大事。可林见善,沉静如水,就像一只受伤的鹤,将喙掩于翅羽之下,小心翼翼地隐匿心迹。 他们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庆元帝苍老面容之上浮现苦涩,这一刻,他好似看见林可言于火光中,身后是万千叛军,身前,则是一个年轻而坚毅、持剑面向他的自己。 他记得他是微笑的,那双眼眸好似在说,不用再担心了,该发生的已经发生,接下来便是要平定安稳,强国富民。 可如今,自己做到了吗? “只是,为何又要给朕出这样一道难题呢?” 抬头,他看向玉峦殿那古朴厚重的大门,他踱步上去,吩咐两名太监将大门打开。风雪倏尔涌进,吹拂起黄袍衣摆。 寒光落在皇帝悲哀的面容之上,这一刻,他开始走向苍老。 —— 一片雪花打着转儿从窄窗里飘进,落于一道伤痕累累的手掌心中。 林清感受到这一抹冰凉,在月光下,他露出孩童一般天真的笑容。月光揉碎在他的眼里,尽管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可他那双清明双眸依旧如那遗世谪仙一般,不惹尘埃。 三天了,三天没有动刑,他可以勉强支撑起身子,靠墙而坐了。在他凭借自己力量坐起来的时候,他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欢欣。因为他再次熬过了一场酷刑,尽管他有些感知不到自己的双脚,在寒冷中身体各处俱都僵硬,但那一抹昳丽微笑,证明他还活在这世上。 往日里他可以利用孱弱从场上离席,可他最不喜人照拂他这病体。可就是这具病体,在一道又一道的折磨下坚持了下来,突然间,他觉得自己还可以走好长、好长的一段路。 没有什么能让他放弃。 雪花在他掌心很快地消融了,汇聚成一小滴雪水,好似一滴眼泪。林清将其送近唇边,伸出舌尖,轻轻缀尝。 并不是苦涩的,甚至有一股清甜。 于是他再次笑了。 好像被这微笑感染,郦径遥从黑暗中现身。 “我家小儿应该很开心。”他自顾自地说,“我家小儿最喜欢下雪,可他娘不喜欢,他娘是东州出身,那里的雪,太大了。” 林清幽幽转身,迎向郦径遥痴呆的目光。雪好似下在他的眼眸里,一闪一闪的。 林清想要说话,可他的咽喉肿痛,将将一张嘴,血腥气就一股脑儿地上涌。所以他沉默了,只是露出纯善的微笑,望向眼前昔日仇敌。 四目相对,只剩下苦笑。 郦径遥靠着木栅栏滑落,坐倒在地,蜷缩起双腿。 “你以为我疯了,是吗?”郦径遥自顾自地说,“有时大抵是疯的,有时又是清醒的,就像现在,下雪了,想起了我的夫人,我家小儿,我想我是清醒的。” 他又看向林清,见林清专注地凝视他,便猜想到他是不能说话了。 “没割你舌头罢 ?”郦径遥知道,诏狱里是有断舌之刑,再看到林清唇角有干涸的血渍。他到底是不希望这往日里能说会道之人变成一个哑巴的。 却见林清含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看向他的双脚。 “挑你脚筋啦?”郦径遥问。 林清轻挑眉梢,好似再说,是啊,没办法,你瞧那脚,已经没用处了,以后怕是再也不能行走了。 郦径遥看向林清,只见这人依旧是微笑着的,不知为何,他却哽咽了。 第151章 “我以前有多恨你,可现在……可现在……”郦径遥背过身去,身躯颤抖,泪流不停。 “唉,你说,你怎么就入了仕呢?好好地找个僻静地方过上一辈子,哪里会沦落到如此境地!你糊涂啊……你糊涂……野心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林清却摇头,伸出指尖,他的手指是血肉模糊的,在冬日结了薄薄的一层痂,轻触于地,便留下些许鲜红痕迹。 如此钻心的痛,他却感受不到了。 郦径遥只见他在地上书写,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三字。 不,后,悔。 郦径遥瞪大眼睛,落在一道难以置信的苦笑中。 “即使这个境地,也不后悔?” 林清目光灼灼,坚定摇头。 郦径遥颤抖胡须,泪目道:“我虽从未见过林可言,可林可言有你这样的儿子,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林清淡淡微笑,不说话,他想起萧慎从萧葵那里问出的话,昔日里父亲有两位好友,三人从来共行。这段佳话他也曾听说过,有三位年纪相仿的青年,结为至交,犹如那桃园结义,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 如今,死了两个,只剩下一人了。 林清看向倒落在草堆里的瓷瓶。 无憾了吗? 可他不还活在这世间吗? 他言之凿凿林可言的确谋了反,所以他才能心安得地苟活,是吗? 林清垂下双眸,好似看见林可言的身影。可只消林可言的身影一出,那抹天青色便又钻进心怀。 你还好吗? 他多想问,你还如当日我离去那般,惊惶而心伤吗? 我对不起过很多人,却最为对不起你。这些年你所秉持的信仰,与我如出一辙般的坚持,是否在调查过程当中,悉数破碎了呢? 他说的对,你若是顺利,早会来到我身边。 可我已经数了二十多次的日出日落。 目光挪向扭曲的双脚,血淋淋的五指,斑驳的四肢,林清不知道自己的面容是否也被摧残,如果他连面貌都丧失了的话,他想过,即使自己侥幸逃出,也怕再难与他长相厮守。 从上一辈姓林的就害毒了姓隋的,这一辈就应该到此为止了。 可是,真的就,到此为止了吗? 林清咬紧了唇,不肯承认自己到底是希望隋瑛破开这天地来挽救自己的希冀。是的,他希望他来救自己,他希望他来救他,无比希望,是所有的希望。 突然间,林清直觉的呼吸一滞,原本清醒的意识瞬间混沌,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剧烈抽动。霎时他便滑落在地,像一条被打捞上岸的鱼,嘴里发出咿咿呀呀地怪叫,无助地打起了摆子。 郦径遥幽幽转身,“又开始了吗?” 大抵只有林清自己不知道,他的身体早已脱离了他的管束边缘,以自己的方式在对抗这寒冷和疼痛。惊厥的病症从此攀附上了他,他在隋瑛、萧慎、倪允斟甚至另外一个人的怀里都犯过这病,除却一人,他们都为他流过泪。 而那流泪最多,以至于到最后无泪可流的,此际徘徊在院落里的槐树下,在雪夜里,一步,又一步地独自彳亍。 自打从广陵回来,隋瑛便第一时间去见了岑长青。岑长青倒是没在林可言这件案子上有所突破,隋瑛也知道他是无功而返。可是岑长青却说出了昔日里太后与庆元帝的一道往事。 当今圣上出自于一位身份低微的妃嫔,是过继在昔日的皇后膝下长大成人,皇后对其视如己出,若是没有权王出生的话,皇后在成为太后时,也一定是尽全力站在庆元帝身后。 奈何权王身上流淌的才是自己的血脉,是以往日里彼此相亲的母子间有了隔阂,这隔阂随着庆元帝发觉太后竟笼络外戚意图扶持权王上位而变成天堑。两人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 镇压叛乱的那一年,庆元帝四十二岁,权王才将将二十有五,太后伤心欲绝,与庆元帝再也不复相见,最终孤身薨于掖庭。 这一段往事结束于二十年前,隋瑛等人年轻,是对昔日宫廷之事不慎熟悉。听闻这等秘辛,结合自己在广陵的调查,隋瑛心中已是勾勒出了一个大概。 可这也仅仅是猜测,无任何证据,全然寄托于他当初对林可言的些许回忆。 姨娘叫他相信自己,十二岁,他想,十二岁时他和林可言已经认识了好几年,他是长辈,自己也是知了事。他曾多次在林府里陪晚儿读书,林可言望向他们的眼神,全然只有希冀。 若真有叛心,又怎么会希望这两小儿真正地出人头地,为国为民? 如此,在回程的马车上,他所下定的决心便又多了一成把握。 也仅仅是一成而已。 寂寥长夜,隋瑛身着单衣,手持长剑,于雪中绕槐树无数圈,垂首沉思。玄色剑身倒映依稀月色,白衣裹身却难掩彻骨悲伤。 剑尖在雪地里划出蜿蜒痕迹,恰如烙印在灵魂上的伤痛,清晰而分明。 无声无言,步履不停。 直至雪息,月明中天。 隋瑛停下脚步,寒风起,吹拂他鬓边两缕青丝。在他驻足之地,赫然摆着两樽硕大的漆黑棺椁。 黑漆如镜,映照出垂首人眼下的阴翳,碎雪凌乱,迎接一滴一滴、无声淌落之泪。 二十年,数千个日日夜夜,多少痛与苦、多少不解与不甘、多少迷茫与徘徊……在这一刻俱都湮灭。 第152章 抬头,月光惨白,照亮出他脸上那两道细细银河。隋瑛笑了。 深吸一口气,他收敛情绪,走向那两樽棺材,凝眉聚神,提剑挥舞,霎时木屑翩飞,便在那一樽上写上了“林”,一樽上写上了“隋”。长剑入鞘,划出刺耳啸音。 隋瑛快步步入廊下,对侍立在一边,早已无语凝噎的韩枫淡道:“服侍我更衣。” “主子,当真要去吗?” “……” “主子,您,您还会回来吗?”韩枫小步跟上,已是泪流满面。 隋瑛再度抬头,看向明月,不禁喉头哽咽。 回来,无论如何都会回来,无论如何,也都是,两人一同回来。 生着回来,死了,亦是回来。 第83章 第八十二章 林可言,林幽期。 玉峦殿前, 偌大广场在黎明时泛起幽幽蓝光,除却偶尔走过的一小行躬身垂首的小太监和宫女们,一日之中大多时辰都是空空荡荡。 此际, 熹微之色中,一道朱红身影穿过广场,来到玉峦殿前。 隋瑛身着官服, 两眼之下是彻夜未眠的乌青,他抬头,望向这金碧辉煌的皇家宫殿,天下至高的权威所在,此际在些缕晨光之下, 无声散发威严。 这里决定了全天下人的命运,今日,也将决定他隋瑛和林清的命运。 凝神聚气,隋瑛义无反顾地向前。 玉峦殿大门开, 姚然手挽浮尘现身,向隋瑛颔首。 隋瑛行躬身礼,“臣隋瑛求见陛下, 劳烦姚公公通报一声。” 姚然对隋瑛看了又看,最终叹息一声, “隋大人,算是我姚然给您最后一次机会,您若是回了, 我姚然以项上人头担保, 只当这一回没见过您。” 隋瑛露出萧瑟微笑,跪下身,声音高了几分, “还请姚公公前去通报一声,就说隋瑛求见!” 姚然动容,心底不禁叹道,天底下竟还真有这等情比金坚。分明可以置身事外,分明可以谋身自保,却依旧如此螳臂当车。这究竟是不自量力,还是孤注一掷的决绝之举? 掌印转身进了玉峦殿,片时,隋瑛就站在大殿中央。 庆元帝坐在宝座之上,垂眉品茶,却也不看他。 “陛下。”隋瑛跪下身,“臣叩见陛下。” “卿何时归来的?” “臣昨日下午归来。” “卿调查结果如何?” 隋瑛抿了抿嘴,最终朗声道:“无论结果如何,臣都向君父,祈求林安晚性命一条!” 庆元帝茶盏凝滞,双眉一横,不怒自威,冷道:“你说什么?” “臣恳请陛下,救林见善一命!” “好一个‘救’字!你知不知道,是谁下令将林见善下进诏狱里的?” “臣知道,是陛下,亦不是陛下!”隋瑛抬头,炯炯目光中闪烁坚毅,“是三纲五常,是天子王法,叫陛下不得不将林见善下到诏狱里!” “只是——”隋瑛拔高了声音,“陛下您也并非愿意,昔日好友这最后一滴血脉,殆于人间,不是吗?” “反了!”庆元帝气极,抓起几上的茶壶就朝隋瑛砸去,隋瑛并不躲避,茶壶破碎,滚烫茶水四溅,隋瑛动也未动,依旧目视前方。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臣知道,臣比任何时候都要知道!” “你说他是朕的什么?”庆元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臣说,他是您昔日好友唯一的血脉!” “什么昔日好友!那林可言是叛臣!背叛了朕,背叛了大宁朝!朕……是朕抄了他的家!”庆元帝走下御座,急促踱步在隋瑛面前,倏尔立定,颤抖指尖指向隋瑛,“朕要杀了你…… 朕要杀了你!你也是叛臣,你明知林见善是林可言的儿子,却隐瞒朕,你也是叛臣!” “臣是不是叛臣,陛下心里最清楚!”隋瑛面不改色,凝视庆元帝,“而林可言,是叛臣,毋庸置疑,只是他为何成为成为了叛臣?” “朕……朕如何知晓……”庆元帝脸色苍白。 “不,您知晓。”隋瑛顿了顿,哪怕是猜测,哪怕没有证据,他也要豪赌一次! “林可言谋逆,都是为了您!为了您可以坐稳这把龙椅!” 轰的一声,顺天城上劈开一道惊天之雷,原本雪雾悉数驱散,倾盆下雨瓢泼而下。森寒电光,照亮毫不相让的二人! 而隋瑛这一句话,让庆元帝呆滞在原地。 “你,你说什么?”皇帝后退两步,脸色瞬间惨白。 他从不敢想竟有人会如此对他说话,就是昔日的陆渊也未曾有过。是啊,自己所掌握的是生杀大权,可现在眼前这人,他已经是不要命了。 他奈何不了他了。 隋瑛通红双眼,嘶声道:“陛下,您当真要隋瑛把一切话都说明白吗?!昔日太后专权,独宠权王,您继位后过了多少个提心吊胆的日日夜夜,是谁帮您除掉这最终的隐患!陛下,您当真要忘却这一切,将他唯一的血脉赶尽杀绝吗?!” 庆元帝瞪大眼睛,几乎绝望地后退一步,他脸色煞白,根本站立不稳,姚然连忙上前扶住了他。 “主子!”姚然含泪焦急道,“别再想了,别再想了!” 说罢,他又看向隋瑛,语气狠戾,斥责道:“隋瑛,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如此对陛下说话,谋逆就是谋逆,不管出于什么由,都是谋逆!” 第153章 可庆元帝哆嗦着青白嘴唇,兀自笑出了声,这笑声凄切,宛若亡魂。 “朕……朕……朕宁愿愧疚,也不愿意恐惧……” 这一刻,隋瑛潸然泪下,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没错,就是如此,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原因能让林可言谋反,那就是为了皇帝本身。 昔日先帝意外驾崩,庆元帝仓促继位。然而身为太后养子,庆元帝在太后眼中,哪里比得上亲儿子权王。太后专权,有强大外戚势力,一直想要扶持权王上位,对皇位取而代之。而权王年幼,庆元帝生生忍到其加冠后才派去江南做藩王。 然太后势力并不罢休,于江南各地笼络官员,排兵布阵,以备不时之需。与此同时,吏部堂官林可言遭人构陷,退居岭南,而后又官降两级,任广陵知府,与权王结交。 自此之后,权王谋反之心更加强烈,昭然若揭,以至于起兵反叛,却不料仓促行事,后方补给未跟上,被庆元帝亲自带兵镇压,斩首于叛军前。 林可言以身入局,给了庆元帝一个名正言顺的番号,除去权王,将太后势力连根拔除,一网打尽。后帝位稳固二十年,再无波澜。一场风波,最终结束在林氏一族于广陵抄家示众。 没错,就是这样…… 隋瑛笑了,那从庆元帝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惶与愧疚,印证了他多日以来的猜想。 而如今,他要紧紧抓住这份天子愧疚,帝王仁慈。 “陛下!求您再给他一次机会罢!”隋瑛跪爬上前,仰首,动情劝道:“林见善这一生读书入仕,在翰林院中尽心尽力,高至兵部堂官也呕心沥血,为陛下、大宁朝鞠躬尽瘁,身为歧王老师,也是尽全力教导、爱护……陛下,林见善从未有过叛心,哪怕他的确心怀怨怼,也从未将这怨这恨,安在陛下身上!隋瑛恳求陛下,给他一个活路!他,他已经是废人了……” 隋瑛泪流满面,不住磕头,可庆元帝却什么都听不见了。他要姚然把隋瑛赶出去,他说他想要一个人。于是隋瑛被两名御前侍卫架出了玉峦殿,可他不肯离开,于冰冷风雨中跪在广场上。 冰冷的雨,又变成飞扬的雪。 霜凝于身,泪干成冰,悉数遗弃了所谓的自尊,他不住磕头,喃喃念道,请救一救林清。 “请陛下救林清。” “救林清……” “救林清啊……” 额间血,双颊泪,染红地上了一片。 这一跪,就是三天三夜。 身周人来来回回,有的劝他趁圣上仍旧留了情面早早回去,有的斥责他让圣上气血攻心伤了龙体,可只有一人,手里挽着一道厚厚披风,来到他身边,抹去他肩上残雪,为他披上披风。 怜妃蹲下身,已是落泪两行。 这副在雪中逐渐僵硬的躯体,青紫嘴唇依旧喃喃不停。他的目光紧盯前方,丝毫没有落在自己身上。是的,他是不认识自己的,他们都不曾认识自己。可那又如何呢? “救他啊,隋大人,救他……” 嫣红唇瓣哆嗦两下,怜妃落下两滴泪,最终难掩盖哭声,起身离去,却与宫墙外的金瓜擦身而过。 “隋大人……” 金瓜躲在宫墙后,凝望那道背影,偷偷抹泪,却不敢上前。 “隋大人……” 而隋瑛,他却好似感受不到任何人了。他知道自己在胜利,只要坚持下去,他就能利用这份愧疚救出林清,只要再多坚持一会儿,再多坚持一会儿…… “陛下,求您,救林清……” 每出一声,他都觉得,自己在朝林清前进一步。 是,没错,只要自己坚持…… 一声一声,泣血的呼唤……他知道,皇帝在听。 没错,皇帝在听。 庆元帝在那一夜,被隋瑛拆穿了伪装。 他叫臣子看到了他埋葬在心中最深处的心虚与歉疚,旧人便一个一个地从眼前掠过了。 先是夏炎,还是他做王爷的时候,夏炎就爱和他比骑射,两人自幼在宫中相识,夏炎还给他做过一段时间的伴读,两人一同读书,一同习武,一同长大,一同遇见了改变他们一生的人。昔日的翩翩公子在皇家夜宴上是如此熠熠生光,瞧——夏炎在他耳边说,他叫林可言,字幽期,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 林可言,林幽期。 他念着这个名字,将这人放置到了心底。 夜宴上,好似没有一人能比得过他,谈笑间顾盼神飞,光彩照人,连自己这个王爷都与之逊色几分。于是他朝他走近,他和夏炎一同朝他走近。 所以,那三人当中,从来没有张邈的一席之地。夏炎甚至不认识张邈,那三个人,是作为王爷、指挥使、状元郎的三人。 他们一同读书、一同骑射、一同游历大好河山……且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先帝不立太子,却在某夜溘然长逝,弥留之际留下口谕,着令三子萧穆继位。多少人的虎视眈眈中,萧穆在林可言和夏炎的协助下一路过关斩将,最终登上宝座,改年号为“庆元”。 他是名正言顺继位的,可其养母太后却不这么认为,太后始终坚持自己的儿子才是该坐上帝位的那一人,哪怕庆元帝已经在帝位上倾尽了全力。 他终日战战兢兢,这恐惧来自于自己的下台以及国本的不安,于是在那一日,窥见太后一党的阴谋的林可言,来到他面前,说自己有一计,可助圣上终此无忧。 第154章 无忧?如何无忧? 他见林可言凝眉,道,若是权王要反,就得让他羽翼未丰时刻便反! 可是幽期,他若是不反,又如何? 他犹记得林可言幽幽抬起头来,对他露出明朗微笑,那臣便让他不得不反! 于是,官至二品的林可言就这样离京,开始了他伟大的计划。 他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也不惜送上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 唯一的私心,就是送走了林安晚,让这小儿独活于世。 所以,从来没有什么冤情。 是他自己愿意。 第84章 第八十三章 谁输,谁赢? 林可言是真的愿意吗? 也许庆元帝最不愿意面对的, 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陛下!林可言的声音仿佛犹在耳畔——陛下,广陵为臣祖籍,臣对其中形势最为熟悉。臣愿意为陛下分忧! 好, 幽期,朕等你回来,朕会为你官复原职, 朕会给你无上荣誉! 可林可言只是屹立于殿中,并不言语,他凝定而悲伤地微笑,灯台上的万千烛火,摇曳在他漆黑的眸里。 他带着一家老小走了。夏炎那天送他们送到城外, 回来时眼眶通红,脸上写满了不舍。 接着,便是六七年分离的时光……这些年,帝位让一个人的变化是如此之大。他想念, 却从不诉说。他愧疚,却被恐惧压倒。他不要再过前后受敌、千夫所指的日子。 于是那一次,他背离了誓言。 他犹记得当初夏炎冲进玉峦殿, 斥责自己时的勃然怒火。 陛下曾说,等这一切结束, 便要给幽期官复原职,为何坐实了他这莫须有的罪名?他撺掇权王谋逆,不是为陛下递上顺成章的屠刀吗? 夏炎,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陛下!夏炎跪在他面前, 一声又一声地磕头,就如同如今的隋瑛一般,他恳求他, 放过林可言,放过他们的挚友! 挚友? 庆元帝怔怔问,夏炎,你和我相识多年,为何这一次,你要站到林可言那边去? 夏炎笑了,他说,臣从来不站在幽期那一边,因为幽期是站在陛下这一边的,只是陛下看不见了。陛下变了! 不,庆元帝摇头,不,不能承认这一切都是朕的计谋,这叫天下人怎么看朕!权王是真的反,所以林可言也必须是真的反! 必须! 江南不是有一个叫作张邈的吗?朕命他作证,他可以作证,林可言的确反了! 陛下!夏炎嘶吼道,陛下如此,良心就可安稳吗? 宁弃良心,不要忧惧。夏炎,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 不……我不要这个机会了。陛下辜负的,不只是幽期一人…… 夏炎,你收回这话,朕仍叫你做指挥使……不,夏炎……你不要走……你们不要走,幽期,夏炎…… 庆元帝从睡梦中惊醒,意识泪眼婆娑。起身,他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二十年了吗?他们死了有二十年了吗? 不,幽期是走了二十年,夏炎是一年多后走的。他决绝地不要见自己,追随幽期去了。庆元帝曾恨过他,怎么就被林可言勾走了魂,后来他发现,自己的魂魄也是时常游离,去往那夜宴上,朝着那与众人谈笑风生的状元郎走去。 林可言,林幽期,本王久仰大名。 承蒙殿下厚爱。 他好似看到林可言朝自己躬身,露出颈后的脊骨,一节一节的,在月光下,像珠玉似的。后来林可言说什么他都听不清了,回府途中,他听见夏炎在一边念,这林可言不禁满腹才华,长得也是惊为天人。 你觉得他漂亮? 他很少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人,脱口而出就觉不对,可夏炎却点头,说,嗯,漂亮。 后来他一直觉得,在他们三人的友谊中,夏炎是更喜欢林可言的。 那么,他追随他去,也是应该。 而自己孤独终老,也是报应。 庆元帝坐起身,随意披上鹤氅。他没有唤姚然,他不想他人看见自己醒来时刻的怆然。可他到底弄出了声响,而太监从来都是极警觉极体贴的。姚然从屏风后现身,躬身捧着暖手炉笑着来了。 “主子,醒了?捂捂手。” “外面儿,还在下雪吗?” “下着呢。” 百般犹疑,庆元帝最终问出了那句,“他,还在外面吗?” “在的。” “……” 庆元帝在姚然的搀扶下起身,喝了口热茶水。玉峦殿的偏殿中,他沉思不语。 “姚然。” “主子,小的在。” “你那日叫我别想了,是什么意思?” 姚然大惊,纳头就拜,“小的没什么别的意思,小的是……小的是怕主子伤心!” “伤心?你怎知道,我就会伤心?” 姚然动容道:“小的打十三四岁就跟着主子了,如今已是五十年了,五十年……主子心中的苦,小的都知道……” “五十年,姚然,朕老了,你也老了。”顿了顿,庆元帝踱步到窗前,“可他们却永远年轻了……” “主子……”姚然掩面而泣。 “说实话,不该放了林见善,可是你瞧,隋瑛快冻死了。林见善一死,他就肯定就没气儿了。大宁朝还需要隋瑛,隋瑛可不能死啊……朕不允许,这姓林的把朕的人一个二个地都带走了……朕不允许……” 第155章 好似自言自语,庆元帝又问:“林见善他真的……是废人了吗?” “北镇抚司走的是谋逆之罪,是最为……严酷的刑法,他……他的确是个废人了 ……”姚然泣道。 “他若这么凄凄惨惨地下去,怕是会惹幽期伤心。” 庆元帝凄然一笑,黯然垂首,喃喃道:“终究……是朕输了。” —— 意识早已混沌,口中仍不停嘶哑喊出那人名姓。 是救他,亦是支撑自己。 也许自己会这样死去,隋瑛想,可他并不惧怕,自己死了,晚儿也会跟着来,他已经买好了两人的棺材,也已经交托好了,两人的尸首要一齐回到广陵,共同下葬。 他并不畏惧死亡,可他不愿意他的晚儿殒命于那等地方。 风霜雨雪,摧人肉身,却撼不动这等风骨,这等深情。 隋瑛这一跪,成功与否,都跪成了传说,尤其是当不甚清晰的视野里现出姚然的那双绛紫皂靴时,这传说当中便奏响了凯歌。 “三天三夜了,隋大人。”姚然哽咽道,“你是叫陛下无法安生,也是叫我这个做奴才的,忧心如焚呐。” 俯身,姚然伸出手轻轻拂去隋瑛肩头的积雪,颤声道:“你赢了,隋大人,你赢了。” 我赢了吗? 我赢了吗? 我……赢了吗? 隋瑛很想笑,可他动不了了,他连嘴角都无法上扬,所以也无法叩谢圣上隆恩了。姚然等待片刻,发觉不对劲,连忙着急喊道,快来人呀,快来人,唤太医,唤太医! 早已围在宫墙外的一小众太监连忙跑了过来,他们这些阉人,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获得真情的,也是最见不得人为这真情受苦至此的。他们一拥而上,个个红着眼眶,其中一人更是嚎啕,人们都知道,金瓜公公也未尝不是在雪中等了三天三夜。 “隋大人……隋大人……” 金瓜抱着鹤氅,抖开来裹住隋瑛僵硬的身躯,是为自己的主子也是为主子的老师,他在隋瑛面前不住磕头。 磕完头,他又调转方向,朝姚然磕头,朝那玉峦殿中未曾现身、却凝望这一幕的庆元帝磕头。 “好了,孩子,去照顾他罢。”姚然动容道,“你主子的老师,算是捡回一条命了。” “小的谢谢陛下,谢谢姚公公!”金瓜再次连磕三个响头,便转身帮小太监们扶着隋瑛,出了广场,又出了午门,送到了韩枫早已备好等待多日的马车上。 “回府!咱们回府!”金瓜对韩枫喊道。 “成,成了?”韩枫嗫嚅着。 “成了!” 韩枫身子便是一软,跪倒在地,苍白面色瞬间回血,嚎啕起来。 “你哭什么!你哭什么!”金瓜拍打韩枫,“别哭了,你一哭,便是要惹我再哭了!” “小朗,小朗,我们把你的主子要回来了!要回来了!”韩枫一把鼻涕一把泪,“要回来了!” 一听道王朗名字,金瓜便是鼻头一酸,昔日两人在岐王府中没少见面,听闻王朗去世,金瓜还偷偷流了场泪。此际韩枫这一哭,他的眼泪便也跟着扑簌扑簌直掉。 “走吧,走吧!”身周的小太监们和宫女们纷纷抹泪,劝慰两人,“快去为隋大人暖身子吧!” 两人这才停了哭哭啼啼,马不停蹄地回府。当夜,岑长青和崔大夫在隋瑛床榻前忙活了一夜,炭火不知换了多少盆,药汤不知灌了多少碗,终于将这个濒临冻死的人挽救回来。 却是在清醒过来的第一句便是—— “备轿,去北镇抚司。” “我要去……接他。” 第85章 第八十四章 隋遇安,来接林安晚了。…… 林清当然不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场刑罚, 也不知自己在受刑时,那人也跪在雪中,所受之痛也不比他轻。 他的掌心被钉穿, 脚掌也被炭火所烫伤,可就如第一次受罚那般,他依旧一言不发, 除却些许无力呻吟,他只当自己没有这具肉/体。 没错,就是在这一刻他摒弃了这具躯体。他意识到意志和灵魂凌驾于肉/体之上,他是靠前两者活下来的,而后者只是他的负累。 所以, 就这具残破躯体来讲,他是可以轻易给出去,并无任何负担的。 他的意志才是全部的他,完美的他。 只是荀虑望着眼前人犹疑了, 他对林见善本人无任何仇怨,他履行着诏狱对待叛臣的程序,奈何林见善并不配合。他看起来弱不经风, 却是个少见的硬骨头,荀虑想, 大概只有死亡才能终结这桩案子。 可不知为何,他竟不希望他死。他死了,夏炎会伤心。多年前, 他已经伤心过一回了。 无奈苦笑, 荀虑扔掉手上刑具,出了刑室,他心怀一股沉闷心情走出诏狱, 只见狱门前的庭院里孤身屹立着倪允斟。 他捏紧双拳,几乎仇恨般地凝视自己。 荀虑惨淡地扬起嘴角,“你无需如此看我,我问心无愧。” “以你固守的准则来看,你当然问心无愧。” “呵,我固守的准则,择之,你看看你身上穿的什么?你吃的是皇粮,穿的是飞鱼服,我的准则?那是太祖定下来的准则!你越轨,便觉得别人迂腐了?” 倪允斟哑然片刻,却依旧不掩怒火,“只是这个人,看在他的面子上……你也不该下此狠手!” “他和林可言的交情,他在二十年前就还完了。”荀虑走过倪允斟,淡淡地说:“我甚至希求他们之见从来都没有交情,就像我希望你和这个林见善没有任何关系一般。” 第156章 “不好意思,你不得不失望了。” “我已经习惯了失望。” 扔下这一句,荀虑离开庭院,他听说隋瑛在玉峦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他知道林见善将会迎来最后的判决。是生是死,只在于皇帝的一念之间。 而倪允斟未尝不知道隋瑛的所作所为,在无人的夜里,他也曾绕过数道宫墙,凝视那道雪中跪地身影。他多次品味起林清所说的“一生”。这个人便在这里用自己的一生换他的一生吗?他竟如此豪赌,孤注一掷吗? 就论这一点,倪允斟知道自己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这是无声的等待,直到司礼监送来圣旨,秉笔太监用尖细而高扬的声音于众人面前宣读。 “——罪臣之子,林安晚,贬为庶人,其及其后代,永生不得为官。” 被从不见天日的诏狱里拖出来的林清,于意识恍惚之际,被迫伸出溃烂的双手,接了这旨意。 而就在这时,北镇抚司外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顶华丽雍容的骄辇在护卫的保护之下显露出其不同寻常的明黄色,太子萧裕率领东宫护卫,将北镇抚司所在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也将隋瑛的马车围堵在外。 —— 林清全然不知何事发生,他的双眼被日光刺得生痛,根本睁不开来。他听见了太监宣读圣旨的声音,也听见了贬为庶人等等宣判。可他的思维滞涩,惝恍间他明晰这是“活”的意味,可此际他能感受到的全然只有积雪融化后的水淋淋的地面。 他浑身都在疼,如火烧,如冰刺。 剧烈喘息,他蜷缩成一团。 “林安晚,你活了,陛下叫你可以活了。”荀虑在一旁说道,便有几个千户预备上前将他扶起。 “我看谁敢扶他!”伫立在门口的太子铿锵道,不怒自威,“罪臣之子,侥幸博得怜悯,还要你们这吃皇粮的帮扶吗?” 太子目透阴鸷,扫过众人,“谁敢扶,本宫今日便记下谁!” 千户们瞬时收了手,讪讪退到了荀虑身后,荀虑眼眸恭敬却冰冷,向太子行礼,“殿下教训的是,这人已经不归北镇抚司了,自然不用帮扶。” “既然不归北镇抚司,那为何在你们的庭院里?” 荀虑面沉如水,对太子的为难并不着恼,只是上前对地上的林清说:“林安晚,你迅速离开罢!” 林清哪里能站得起来,他已遍体鳞伤,血迹蜿蜒在地,蔓开一片鲜红。堪堪抬头,他努力睁开双眼,挤了挤眼中血水,便看清门口的太子,和身周一群置身事外的锦衣卫们。 他当然想离开,可他该怎么离开? “这是唯一的机会,这是唯一的机会……”心中有一道声音,敦促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开始在地上蠕动。 而此际,护卫所封锁的街道之外,隋瑛心焦如焚,连连咳嗽。 “怎么回事?!” “说是不让人进去了!”韩枫回答道。 “扶我下来。”隋瑛下了马车,韩枫在前拨开围观的人群,扶他朝北镇抚司的大门走去。隋瑛双膝冻伤,行路缓慢,却在看到站在衙门门口的华服太子,心底便是一寒,就欲冲上前去。奈何护卫一拥而上,将他和韩枫全然挡在距离衙门的数丈远外。 “太子殿下!”隋瑛压低了声音,却沉稳有力,隐透威胁,“您这是何意?!” 太子站在衙门口,欣赏林清这个血人儿像只爬虫般朝自己方向爬来,听到隋瑛声音,便幽幽转过身,神色戏谑。 “是隋大人。”太子颔首,毫不掩饰眼底讥讽,“是来接人来了。” “殿下,此人已得赦免!殿下不可再生事端!” “你在教我做事?”太子嗤笑一声,再不掩饰恶毒,“隋瑛,本宫今日就站在这里,且对你说了,这一次,算不得你赢,至少本宫不会让你赢得如此顺心。呵呵,我可没有父皇那等好心。话说到这里,这周遭是我的护卫,你若是闯了过来,便是谋逆!至于里面的那人,本宫是碰也不会碰,本宫嫌脏!” “只是——本宫不碰,谁也别想碰。想活?看你活不活的过本宫这一关!”太子狠戾地回望过去,见林清离大门口又近了一尺多。 林清眉眼高肿,视野模糊不清,看不见太子嫌恶而不甘的神情。他听到了隋瑛的声音,他知道隋瑛在外边。 只要自己爬出去,凌虐也好,受辱也罢,他并不在意,只要能活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 他从未这么恨过这副身躯。 他几乎拼尽了全力,可他能用来支撑自己朝前前进的只有那孱弱双肘。他的腿脚都断了,帮不到任何忙,他连抬头是如此困难,他浑身污秽,狼狈不堪,所过之地,鲜血淋漓。 可他不想放弃。 一寸,一寸,他大口喘息着,断裂的肋骨让他呻吟出声,不得不爬上一段就垂首蜷缩成团,剧烈颤抖一阵,又开始朝前爬。庭院里的锦衣卫都转过身去了,不愿再看。而等候在外的隋瑛,手已放在剑鞘上,智告诉他需要冷静,做最后的等待,可那一声声隐忍呻吟,挑拨他心弦。 太子居高临下,冷眼瞧着林清朝自己所在之地爬来。他恨透了眼前人,也怕独了这个人。他让他无法安生,他也便让他不能好过。 是以当林清最终把双肘挪移到北镇抚司衙门口的门槛上,那一双血手赫然出现在隋瑛视野里时,太子一脚踩在林清五指俱断的手掌上,而隋瑛,当即脸色煞白,朝后晕去。 第157章 林清发出喑哑的一声嘶喊,便唤回隋瑛所有的意识,他再也无法忍耐,怒吼一声,长剑出鞘,就欲上前! 只是铿锵一声,那方才显露的一抹银白又生生地被人按了进去。有人抓住了隋瑛那颤抖的手,握住了他的剑。隋瑛难以置信地回头,却看到了倪允斟。 “隋大人,最后时刻了,坚持住啊。” 倪允斟神色坚定,双眸泛红,映照出隋瑛那失了血色的面庞,隋瑛嘴角抽搐,已是回答不出,是,是,最后一刻了,不能再出任何意外,不能让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所以只能怔怔回首,隐忍巨大痛楚,看那在太子脚下无力挣扎、任其蹂躏的林清吗? 他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污秽的黑发上鲜血凝结,沾染尘灰,昔日那精致面庞上青紫相间,半边高肿,还有他的身体,没有一寸可以说得上是完好。 隋瑛只觉得自己快死了。 “不,不…… ” 他泪流满面,又是哭又是笑,难以置信地看向倪允斟,“不,哈哈,他怎么,他怎么…… ” 倪允斟遏制住哽咽,在他身后低声说:“至少还活着!在下可以解足下心情,也能够体谅,只是他在这个世上只能依靠足下了。来日方长,隋大人也得…… 也得……” 隋瑛急促呼吸,于颤抖中死死咬住牙关。倪允斟在后紧紧握住了他放在剑柄上的手,这是他此际唯一能为林清做的事情了。 这时,见隋瑛半分没有反应,太子便知自己的激将法已经落败,他被识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隋瑛出手了。他不甘地松开了脚,而脚下人,则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爬过门槛,又爬过青石台阶,终于合身滚落在了街道上。 自己是不是唯一一个爬出北镇抚司的人? 林清仰望蓝天,心忖道,怎么不下雪?应该下一场雪,最好是下一场雨,冲去这一身的污秽。 不,是一生的污秽。 他是林安晚了。 他终于可以在这日光之下做回林安晚了。 呵呵,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他就知道,自己会活下来。 他笑了,笑得满眼是泪。扭头,他看向围堵的护卫们,围观的人群,不,这些人都不重要……他要寻找他日夜思念的、以其为意志的人。 他来接自己了。 隋遇安,来接林安晚了。 他笑了笑,再度撑起身子,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可以站起来了,虽是幻想,但爬向隋瑛的这短短的几丈远的路,林清觉得自己是欢快地奔向他的。 他是奔向他的,他也是奔向他的。 他将拥他入怀,他将迎来新生。 第86章 第八十五章 没人再能将他从他身边夺去…… 是夜, 隋府内灯火通明。 岑长青携夫人夏氏前来帮忙,夏氏做事心细,在一众男人间为崔大夫打下手们, 忙里忙外。一直没有现身的程菽专程派人送来了龙骨金创药和礜石丹药,宋知止上门时不禁哽咽,说是自家老师忧心得紧, 隋瑛在玉峦殿前跪着的那三天三夜也是心急如焚,却为做最后担保,于内阁中无法抽身。隋瑛感激道,自己当然明白程菽此意。 他若是也蹚进这淌浑水,内阁里便是再无人能对抗张党了。于国于民, 都是大害。 隋瑛接了药,嘱咐宋知止在这件事过去之前莫要再来,还询问了徐无眠一事,宋知止说在徐无眠的招供下, 岐王和奚越在东州已将银子找回了七七八八,再抄了一些贪官的家,银子只多不少。隋瑛这才放下心来, 说徐无眠将功抵过,还请宋知止和程菽能为其好言几句, 助其早日出狱。 宋知止连声应答,这事隋瑛一直交给了岑长青去做,那日林清被带走时特意嘱咐自己要去救他。可他亦非圣人, 心爱之人下了诏狱, 受尽折磨,他哪里能先救徐无眠? 岑长青见宋知止来了,便对夏氏嘱托了几句, 就出了隋府跟宋知止去办事,商量徐无眠的事情了。隋瑛拿着药,缓步走向厢房。房间内血腥气浓郁,全乎来自那人。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崔大夫在见了林清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能不能救活,全看天命了。”崔大夫叹气,望着床上那形销骨立、伤痕累累之人,也是黯然。 就算活了,他也心知这人再也无法如当初那般风光霁月,明光烁亮了。 只是让人感到庆幸的是,当他检视林清双脚脚筋时,发现有一只脚尚有医治可能。那右脚脚筋半断未断,绝非是寻常锦衣卫的水平。看来诏狱中还是有人隐隐护他,否则就是得蒙皇帝赦免,林清也绝无生还希望。 只是那双手,那俱断的五指,日后是否能够动作、书写,全凭天意了。 好在——隋瑛坐在榻边,轻抚上林清瘦削苍白的脸。他的容貌没有摧毁,洗净污秽后,虽隐有伤痕,却依旧清丽漂亮。他知道林清爱美,他是绝非能承受跟丑陋伴随终生的。 “晚儿,晚儿…… ” 拨开那额间汗湿的发,本觉无泪可流的隋瑛,却匍匐在林清身边,再度无声啜泣起来。 接骨就是整整一夜,这人早已在疼痛中昏睡过去,除却轻微起伏的胸膛,此际他与死亡无异。他立誓要护的人,却从未护住。如海一般的愧疚淹没了隋瑛,他觉得天地是那般不公,而自己又是那等无力。 他还能再为他做些什么呢? 在他隐忍哭泣时刻,一只手颤巍巍地抬起、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头上。 第158章 隋瑛惊诧抬头,只见林清双眼未睁,眼角却渗出泪来,划过苍白面颊,隐入发根中。 他多想握住那双手,可那手被绷带缠绕,五指俱都掩盖在渗血的白布之下,他多想碰,可他不敢。如此钻心的痛,他不敢想象他是如何坚持下来。 犹若珍宝般轻轻捧着那伤手,隋瑛泪如雨下,千言万语,无从诉说。 厢房外,夜色浓郁,倪允斟透过窗棂,悄然看向屋内这一幕。是劫后余生的平静,又是失去般的怅然。恍惚灯火中,隋瑛的影子投在林清身上,如同拥抱,如同交融。 他们有他们的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鸡鸣声中,倪允斟转身,仰头看向顺天城的黎明。惝恍间他哽咽了,他身上的夜行服比任何黑夜还要黑,他脱不掉,且依此为生。 惨淡地笑了笑,他步入那天光照不进的黑暗当中。 —— 林清醒来是两天后,他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是一片混沌的黑暗,有一双痴狂的眼睛,还有一阵阵钻心的痛。 至于爬出那诏狱的那一段路,被踩在脚下的那一场凌辱,他反倒是记不清了。他只看到,人群中有人红了双眼,又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很想搂了人脖子,像孩子般撒娇地问,你为何如此模样呢?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又哭又笑的,像个孩子,也像个疯子。 是,我是疯了。 他听到有人在耳畔说,我是疯了,是为你而疯的。 哦,这是为何? “这是为何?”这句话方一出口,在床榻边红着眼眶、喃喃自语的隋瑛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 “你醒了?”他凑过去,只见林清幽幽地睁开了眼。 入眼便是一双湿淋淋的面庞,眼泪滴答滴答地落在他的脸上,滚烫灼人。 “为什么哭?”林清抬手,想去抚摸这可怜的人,可他将将抬手,便看到那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掌。 神情一愣,林清便意识到那不是梦,所有的痛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愿接受的事实骇然暴露眼前。 于是隋瑛见识到了他的第一次惊厥。 这原本属于小儿的病症却出现在林清的身上,他的躯体好似被恶灵附体,眼皮上翻,摆弄出多种诡异的姿势,伴随嘴里不住的叫喊,团团血沫从口里呕出…… 隋瑛从未见过林清犯病,惊吓之余慌乱地用手摁住了他,便连连呼唤方休息不久的崔大夫。崔大夫闻声赶来,见状便是几针扎了下去。 林清一阵剧烈的抽搐,便渐渐安静下来,不动了,却发出细若蚊蝇的哀哼。他的身体太痛了,以至于叫他在昏迷中都在承受折磨。 “他,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隋瑛惊魂甫定,这时他完全顾不得悲伤,只想知道个究竟。 崔大夫摇头,叹息一声,“我会用针,那些人也会用针!有的人好好地进去,疯疯癫癫地出来,就是这样!” “不!”隋瑛难以置信地摇头,“他从诏狱里出来时尽管遍体鳞伤,双眼依旧神志清明,怎会疯癫?你一定得治好他,一定!” “隋大人!”见隋瑛如此模样,崔大夫也是难过,道:“这惊厥之症,只有在受刺激时才会犯病,好生静养,也未尝不能和寻常人一般。最重要的是他的四肢,林大人心气儿高,断不能接受余生都缠绵于榻,半残半废,如此下来,怕是郁郁而终。圣人说术业有专攻,我虽可接骨,却治不了这筋脉俱断,但听闻宁中有一道人,有此才技,只是久已不出山门…… ” “我去找!我带他去找!” “如今便是要好生休养,叫他下床了,再去求医问药,这身子骨长不好,一切都是白搭,你也是啊隋大人,这段时日操劳过度了,我给你开几道方子,你那膝盖,得好生养着……” 可崔大夫说什么隋瑛已是听不下去了,他回望榻上的林清。意识到这并非这场劫难的结束,而是另外一场战役的开始。哪怕岂灵药石,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他也不要让林清如此痛苦地活下去。 他会医好他,会养好他,让他再度焕发生机,成为那举世无双的林安晚。 没人再能将他从他身边夺去。 第87章 第八十六章 你的誓言从不作数 雪停了, 天空晴朗,蓝得纯粹,偶有几缕阳光洒在雪地上, 闪耀点点光斑,但那冰冷气息依旧笼罩着整座皇城。无人声,只余寒风轻拂过殿宇之间, 发出萧瑟回响。往日喧嚣在岑寂中逐渐消逝,空留无尽清冷。观月阁高台之上,怜妃独坐,一双忧愁眼,淡淡朝外望去。 她所遥望之处, 雪落槐树,压弯了枝头。府内飘起粥香,用鸡汤熬就,加了干贝、鹿茸和党参, 暖胃驱寒,滋补身体。夏氏带了岑府上的几名丫鬟,在隋府的厨房里忙活来去。原本的一名伙夫朝锅里望了又望, 悻悻忖道自己还是在一名从一品府上干活儿,竟不如一名监察御史用料舍得。 夏氏也是对岑长青说, 即使过往这隋大人清廉惯了,如今要照顾病人,也得将标准提些起来。不说山珍海味, 一些名贵药材还是要舍得用的。 “他哪里是不舍得。”岑长青道, “隋大人只恨不能把天上星给摘了下来,只消林大人能好。只是过往他惯于慷慨解囊,本来这俸禄就……唉, 你说我一个监察御史能好到哪里去。” 夏氏摇摇头走了,一碗鲜粥端进厢房中,被隋瑛接在手里。 第159章 “谢谢夫人。” “恩人何必说谢呢?”夏氏看了一眼已是苏醒,却淡淡地凝视前方无任何表情的林清,转身离开。 隋瑛舀了一勺粥,吹拂两下,送到林清唇边。 “喝一些吧。” 林清挪移目光,看向隋瑛。 “这是不是梦?”他问。 “嗯?晚儿为何如此问?”隋瑛笑着,可他不会隐藏,他的笑容里透着悲伤。 林清从隋瑛那双忧伤眼眸里看到一个惨白而瘦削的自己,垂眉,他想掀开被褥看看自己的双腿,却发觉五指不能动弹。于是他想,这该还在诏狱中。毕竟这样温暖的梦,他在伤痛时刻已经做过很多回了。 “这是按照崔大夫的方子熬的药粥,没那么苦,很鲜甜的。”隋瑛再度朝前送了送,林清幽幽地盯著他,最终张开了嘴。 鲜粥入嘴,林清笑了,他说:“这不是梦,你在我面前了。” “当然不是梦,一切都过去了。”隋瑛遏制住哽咽,坚强道:“往事暗沉不可追,如今晚儿又是一片天地。” 林清扬了扬手,“可我现下是这般模样了……” 说到这里,林清好似想到什么,便仔细地瞧隋瑛那明亮的眼眸,以此为镜,他在看自己,他想知道自己的面容如何,是否如同这躯体一般,已是上不了台面了。 “你很美。”隋瑛轻轻为他拨开额间的发,“比昔日更美,无论是哪一份伤痛,我都会让你好起来。” “我的面容如旧吗?” 隋瑛摇头,说:“我方才说了,比昔日更美。” 林清扬起嘴角,又问:“我还能走路吗?” “能,崔大夫说,你的腿脚都能治好,还有你的手。瞧他多厉害,你的断骨一夜之间就接上了,养一养,这林安晚比林清更加举世无双。” 林清咬唇,凝视眼前人。看,他说自己能好,却忍不住眼眶发红。他是在安慰谁?他还是自己? “别骗我。”林清顺从地喝下一口粥,却望向一边:“我并不在意。” “我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他活了,却要活成如此模样?就如同废人一般缠绵于榻?且不说他林安晚愿不愿意,他隋瑛就是一千万个不愿意。且他何尝不知这事口是心非。他只是害怕拥有好起来的希冀,害怕希望落空后的空欢喜。 可他何曾给过他空欢喜? “养一养,能上路了,哥哥带你找仙人去。”隋瑛刮了刮林清鼻梁,嗓音却是颤抖的。 “哪里有仙人呢?” “要说仙人,眼前有一个,宁中听说还有一个,前者是貌若天仙,后面的那位则是包治百病呢。” 林清柔柔地靠向隋瑛胸膛,隋瑛放下粥碗,一只手轻轻搂住了他的臂膀。 “如今,我要以林安晚行走于世了……”他听见林清声色虚乏,泠泠道,“可林安晚,除却是林可言的儿子,他什么都不是……” “什么话,林安晚可是我心尖尖上的人。” 林清笑了笑,闭上眼眸,问:“这些时日,我的事岐王是否知晓。” 隋瑛点头,“不仅知晓,可是忧心得紧,想要赶回来,被我和奚越给拦了。” “当真?”林清睁眼,有些许讶异。 “我真想把信找来给你看,但又不愿意你眼目操劳,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何必忧虑这么多。”隋瑛轻轻捏住林清下颌,叫其转过脸来看自己,“你的目光,只落在我身上就好。你想要完成的,我会代你去做。你所要达到的高度,给我时间,我就是背着你,也要带你上去。” 林清明眸涌动,既感动而又难过,不禁哽咽。 “可是……” “没什么可是。”隋瑛搂住林清,亲吻他的额头,动容道:“第三回了,你叫我死了第三回了……你的誓言从不作数,你把我想得太过坚强。” “……对不起……” “我并不原谅,且要你用你的一生来弥补。”他亲吻怀中人的泪眼,几乎哀求般地颤声道:“一生都与我作伴,生生世世都不许分开。” 他蛮不讲地索要补偿、索要誓言。殊不知离去并非是林清的专权。他也可以转身,且他的转身更为决绝,任凭马下之人如何挽留似乎都不能使他心意回转。届时他将明白,离去颇具重量,且那重量又是多么难以承受。 所谓是,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难言意别离。 —— 快马加鞭,冷风刺得脸颊生疼。一路扬起的尘灰中,萧慎终是于天光中窥见了顺天城那依稀的轮廓。皇城威严,天子脚下,升腾起多少繁华,又埋藏了多少枯骨。 回京复命是第一要务,可此际充斥在他心中的除却焦急就只有仇恨。仇恨暂且不提,这一月来焦灼之情绪折磨得他几乎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若不是要完成林清的交代,他只恨不能化作飞鸟归于老师身边。 林府早已被抄家,仆人被隋瑛遣散,整座宅院人去楼空,收归于了户部。萧慎堪堪打那宅院所在街道路过,就只有片刻的冷眼停留。他对自己说,这不算什么,这座宅院若非因为林清也就是座寻常宅院,他日自己大业完成,皇城便是林清的归宿,这天下广厦都任其挑选。 拧眉聚神,萧慎挥舞马鞭,在一众侍卫的拥护下朝隋府奔去。 林清喝隋瑛都不知道萧慎要来,隋瑛方才给林清喂了早膳,就听韩枫前来通报,说是岐王来了。 第160章 隋瑛看了一眼林清,问:“要见吗?” 林清点头,对韩枫说:“服侍我洗脸,梳头。” “好,这就来。” 韩枫给林清梳洗时,隋瑛就去前厅见萧慎了。萧慎还是第一次来隋府,不免对此处的简陋有些诧异。见隋瑛前来,情绪瞬间难以绷住,将将拱手行礼便是红了眼眶。 “隋师,学生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才好。” 隋瑛微微一笑,“殿下所谢为何?我与他性命相连,救他亦是救我自己,是分内之事,应行之事。” 萧慎讶异抬头,脸现愧色,又吸了吸鼻子,问:“不知可否让学生去见一见林师?他还好吗?” 隋瑛神色黯淡,看了一眼萧慎,不无哀凉地说:“好,也不好。只是殿下见着了,若是把他还当做老师,就一定要说好,别叫他心绪起伏,如今他最需要静心。” “怎会不把他当老师!”萧慎激动,辩白道:“在我心中,没有所谓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我并不在意。” 隋瑛抬眉,“可他现在是庶人,庶人是不能当皇子老师的,殿下一片好心隋瑛代他领了,只是,日后人前还是莫要提起你这位老师为好,如今他所需要的就是从这诡谲朝野中全身而退,从人前消失,不可再起任何事端。” 萧慎张了张嘴,最终颔首,“学生明白。” 片时,韩枫就小步而来,说是林清已是准备妥当了。 “殿下,请与我这边来。” 萧慎喉咙发紧,过往隋瑛在他面前从来是笑如春风的,如今却是这般萧瑟,显是林清的状况并不乐观。他很难想象诏狱会将他的老师折辱成何种模样,那神仙般的人儿,怎可沾惹尘埃呢? 是以当他见到被韩枫扶起后艰难倚靠在床,面色苍白如纸、气若游丝的林清时,他瞬时的反应竟是瞪大了眼睛,后退一步。 隋瑛转身,凝神看了他一眼,好似告诫要他记得自己方才说的话。萧慎打了个寒颤,勉强挤出笑容,平定心神,朝林清走去。 “林师,学生回来了,学生回来了。”萧慎蹲下身,想去握林清的手,却在触碰到的那一刻,犹如火燎般收了回来。 “殿下……”林清扬起嘴角,“让你担心了。” “我……”萧慎想说话,可他说不出来,所有话语都如鲠在喉。他眼目算不得聪慧,但林清将将一开口,他就可猜测这人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 他连声音都是带着伤痛的。 于是他不争气地落泪了,又怕林清瞧见,更怕隋瑛见了以后不容他来探望,索性咬牙抬头,朗声笑道:“我不担心!有隋师在,我一点都不担心!瞧,这里是我写的表章,本是要递给兵部去的,现在就拿给你看。老师,我做得很好,部队规整了,银子也都追回来了!那边的贪官污吏也都被我连根拔出去,只消隋师再下点功夫,那东州就太平了!” “这一切都归功于您!归功于您!”萧慎激动地想去拥抱林清,却又怕碰到他的伤处,只好揪着被褥,半跪在地,仰头凝望他那气息奄奄、却依旧摄人心魄的老师,动情道:“您可是要快些好起来,我如此愚钝,没了您可行不动路……” 林清不禁微笑,伸出手,用手上的纱布揩拭学生眼角的泪水。 “殿下可要坚强呐。” “我很坚强。” “坚强,怎么哭了?” “我……” 萧慎哆嗦着嘴唇,想哭又不敢,直到林清碰了碰他的脸颊,柔声道:“只是此刻,也无需那么坚强,想哭就哭吧。只是为我哭一场,咱们的情分就尽了,你我的师徒之名,就到此为止了……” “不!”萧慎悍然起身,坚决道:“我绝不允许!你是我的老师,便一直就是我的老师!我……我不能没有您……” 话未说完,萧慎豆大的眼泪便啪嗒啪嗒直掉,显露出毫无作伪的伤心。这一幕叫隋瑛看了都不禁叹息。 而林清却是决绝语气,“我已经是庶人了,按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没有说不可以改的!”萧慎恨恨道:“您说过,强者为自己立法!且我萧慎绝非忘恩负义之人!不管他人如何评判,你的学生我是做定了!无人可以更改!” “即便我是叛臣之子?” “即便你是叛臣之子!” 仰望萧慎,林清神情恬淡,心中的一颗石头却缓慢而平稳地落了地。 之后萧慎又是起誓,又是哀求,最终林清应允了日后两人虽明面上不为师徒,实际关系却不变。萧慎这才愿意离开,出了门,又是寻了块僻静地,悄悄地哭了一场,便携了护卫去兵部了。 而见证一切的隋瑛,送走萧慎后,回厢房喂林清喝药,又扶他躺下。期间林清一直沉默,与萧慎的一番对话已经透支了他所有气力。 “真累啊,怎么回事,哥哥,我说上几句话就累呢。” “累了就休息,长久的安眠,才会更快地好起来。” “你抱着我睡。” “怕弄疼了你。” “怎么会呢……” 他累了,睡了。隋瑛搂林清入怀,轻轻哼唱他喜欢的曲儿。又垂首瞧着他的睡颜,叹息一声,自顾自地道:“又何必试探他到如此呢?竟还是,不肯放下吗?” 苦笑两声,他俯身,轻轻吻在这人的眉眼上。 第88章 第八十七章 只有你 第161章 东宫内, 太子手中把玩两个白玉石球,时而望向张邈,时而兀自出神。 那时他看清了林见善的模样, 知晓他就算侥幸存活也无法再生事端,他的确成为了一个废人,倘若将一个残废的庶人当做敌人, 自己便是要沦为天下之人的笑柄。可他无法撇去心中的那抹恐惧,尤其是当他知晓林见善便是林可言的儿子之后。 他意识到,他从来都不是什么默默无闻的小角色。 他蛰伏了竟有二十年之久。 思念至此,他又望向张邈。他很意外张邈居然还如此泰然自若,尤其是皇帝亲手放了仇人之子之后。他就不怕林清卷土重来, 找他来索命么? 心照不宣地两人都对林见善一事不再提及,这件事可以说是胜利,也可以说是失败。林见善走后齐桓接了兵部,太子有意要拉拢, 张邈却说此事不必着急,切莫触犯圣上忌讳。 且这些时日赵瑞在东州生起的风波尚未停息,岐王和奚越配合魏勤将那边儿翻了个天地, 保不齐有些软骨头会在狱中供出些什么秘辛来,此际还是小心行事为好。待赵瑞抄斩, 携走了一切罪名,有些事再做也不迟。 太子思考自己前些时日的莽撞,便也应声下来。只是一提到岐王, 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东州, 还真被他给平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有才能。只是他的才能,不会叫他自惭形秽, 只会让他如鲠在喉。 而此际,跪拜在玉峦殿中的萧慎,心境已是大为不同。 过往他有多么诚惶诚恐,如今就有多么淡定从容。 即使他是一名寻常将领,平朔西,定东州,也是让他功勋加身,配享太庙了。何况他是一位皇子。是皇帝的亲儿子。 且历经数次起起伏伏,萧慎心知,恐惧是最没有用处的情感。只有强大才能给予在意之人以保护。 还有这所谓父子情义——萧慎抬头,看向庆元帝,看向亲自下令,让林清便成那般模样的人。他是天子,是自己的父亲,却也是伤害自己挚爱的人。 分明知晓他和林清师徒情谊深厚,若是心中有丝毫对自己的在意,也不会痛下狠手至此。萧慎的心情很复杂,那恨,有指着张邈的,也有指向眼前自己的生身父亲的。 只是庆元帝对儿子的心绪毫无察觉,这段时日,他似乎变得更加苍老了。心上的那道伤疤越来越大,帝王的尊严被击破的那一瞬间,他好似被愧疚和恐惧一起攫住,片刻不能挣脱了。他愧疚是应当,可恐惧又是为何呢? 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对萧慎的战报简略地点评了一番,又对他敷衍地鼓励几声,对林清一事他是提也不提,就叫萧慎走了。萧慎行礼后离开,心中并无多少块垒。他要做的是摒弃无用的情绪以及感情,那些只会扰乱他的思绪,阻碍他前进的步伐。 如今最要紧的,是把徐无眠弄出来,放到禁军里去,这是林清的夙愿…… 一边思索,一边走在宫道当中,萧慎全然没有注意到眼前的翩翩来人。 “殿下。”怜妃幽幽行礼,音色都好似坠着蜜的。 萧慎从思索中惊醒,看清了眼前人后连忙回礼,却一时不知眼前之人究竟是谁。 一旁的金瓜见了,连忙提醒道:“这是怜妃。” 萧慎这才恍然,“问娘娘安。” 他少时出宫,从未见过这位嫔妃,如今竟是第一回碰面,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怜妃,却是凝望眼前人,哀怨的双眸里,更添一抹忧伤。 “殿下,莫要伤心…… ”说出这句话时,怜妃几乎是哽咽的。 萧慎些微惊诧,未来得及回答,就见怜妃走进,往他手里塞了一个锦囊。 “这里面,是太医为我特意调治的养身子的药,我问过,就是林大人,也是能服用的。” 她声音极轻,说这话时并不看萧慎。萧慎木讷地接过,挤出一句:“谢谢娘娘。” 怜妃抬眼,露出一抹瑟然的微笑。 “何必说谢,不过只是……” 怜妃收住了声,目光再次在萧慎脸上轻轻扫过,便毅然决然地走过他,如风般离去了。萧慎伫立在原地,又回转身,凝视怜妃离去的方向。 不知为何,心中涌上莫名熟悉,莫名忧伤。 —— 初春的一抹光跳跃在槐树枝头,几只麻雀在屋檐上叽叽喳喳,盎然生机中,林清靠在隋瑛枝肩头,于庭院中央沐浴暖阳。 缠绵床榻十余日,崔大夫终是允许他下了床。今日隋瑛见天色好,便问了是否能让林清见见阳光,崔大夫应允后,隋瑛便叫韩枫搬了躺椅,拿了长毯,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抱起床上的林清,走出屋门,轻轻地放在了躺椅上。 “你别走。”林清用伤手碰了碰隋瑛衣袖,“我要你在这里陪我。” “哪里要走!好在这躺椅够大,躺三个人都没问题呢!”隋瑛音色欢快,半靠在椅背上,托住林清的脸庞。 “靠在哥哥肩上?” “嗯。” 林清应了一声,在隋瑛肩头闭上了眼睛。 天色如此之好阳光之下,他虽嘴唇苍白,面部却在丝丝暖意中有了些许血色。他的呼吸很浅,隋瑛在一旁小心地听着。 “无聊吗?要不要听话本?”隋瑛问。 林清微微扬起嘴角,无力地说:“我已经过了听话本的年纪了。” 第162章 “曲儿呢?过去你总爱去熏风阁吃茶,要不要把那里的琴师请来?” “你分明知道……我初时是为了听古琴而去的……” “你想听我弹曲?” “嗯……” 隋瑛便回了屋,搬出林清赠予他的九霄环佩来。 “想听什么?”将古琴放置几上,隋瑛眼眸含笑,宠溺地望着眼前人。 林清莞尔,他说话很吃力,但他却是句句回应,“哥哥弹什么,我便听什么……” 隋瑛思索片刻,双手便落在古琴上。一曲《梅花三弄》悠悠声扬,本是为了用这曲中五音来补养肾经,滋补神识,却没成想隋瑛陶醉曲中,这些时日的难平心绪、百转惆怅都融入了指尖,叫这琴声如梦似幻,如泣如诉。 林清听着,不禁动容。 一曲奏罢,隋瑛抬头,幽幽望向林清。 “可是惹你神伤了?” “你自己心中有苦,”林清别过头,哽咽道:“琴声瞒不住的。” 隋瑛起身,连忙道:“有什么可苦的,多好的天气,你在身边,我有什么可苦的?” “你瞧见我是不能好了。” “胡说!”隋瑛着了急,扶住林清双肩,“等你能上路,我就带你去寻那道士去。你的手脚都给你治好!叫你能写能走,还能跑能跳!” 林清黯然,“我没那么大的信心。” “你总是不相信我,”隋瑛捏住林清的下巴摇了摇,“叫你信我,可真难。” “你也并非对我赤诚坦白。” “我哪里没有对你赤诚坦白,我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出来你,你要么,我给你刀……” 林清回首看了他一眼,“半月过去,你对一些事、一些人缄默不语,便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林清伸出手,用那扭曲的指尖点了点隋瑛胸口,啜泣问:“王朗上哪里去了?” 隋瑛一愣,支支吾吾道:“我,我遣他回乡了。” “你可真不会说谎,王朗早已没了家人了。” “……” “你夜里搓揉双膝,却不叫我知道,我何以从诏狱里出来。” “……” “你调查的结果如何?他,他……” 苦涩阵阵上涌,林清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却见隋瑛肃然道:“我能力有限,没能调查清楚,不忍见你在诏狱里受折磨,没错,我是把你跪出来的。” “你一跪,他就肯放我了?”林清怨怼问。 隋瑛却是粲然一笑,“我可不是一跪,我是长跪,跪上个三天三夜,神仙也得动了慈心。” 林清眼泪啪嗒一声就掉了下来,哆嗦着嘴唇道:“我把你害惨了。” “何必这么说?” 林清摇头,不忍隋瑛靠近,用伤手直推他,不住哭道:“我把你害惨了,我把你害惨了……你离了我罢,如今我是这幅模样,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你是真的要我死才罢休!”隋瑛知晓林清又在他面前使性子,他从来只会在自己面前使性子的,他既高兴,又伤心,他心气儿如此之高,嘴上说不在意,又怎堪见自己这幅残破身躯。 他收束林清的双手,轻握住腕子,“离了你,我一人怎么活?” 拨开林清额间发,用拇指撇掉他眼角的泪,隋瑛出神地喃喃,“离了我,你又怎么活?” “这么多年,我们不早已是活在彼此当中了吗?” 隋瑛将林清拥进怀里,安抚怀中人的哭泣,“哭吧,晚儿,哭吧,为自己哭一哭,也为哥哥哭一哭,哭完后,要像多年前在惠州一样,重新活过来。这一回,不要再站在木棉树下,要站在哥哥身边,未来的路,还很长,你我慢慢走,慢慢走……” 林清先是隐忍地啜泣,而后却是哭声嚎啕起来。 “王……王朗……还有一两年就加冠了……”林清哭道,“多少年,多少年……他那么小我就把他带在了身边,我就……” “我和韩枫已经安葬了他,等你好了,我们去看他。”隋瑛也不禁哽咽。 “惠州的家人……这一回怕是又因我遭了殃……我……” “你什么都清楚,这些时日有多难过,为何不问我?你能想到,我就不能想到么?”隋瑛轻轻拍着林清的背,“出事不过三天,奚今就去了惠州,护你家人,她是郡主,谁也不敢动她……还有你挂在心底的徐无眠,岑长青为这事来回奔波呢……好呀,你走之前居然没跟我道别,叫我救徐无眠,我看你是心里有别人了,是不是?是不是?” 隋瑛想逗乐林清,扶他一看,这泪眼朦胧、梨花带雨的,又惹人怜惜,心底便是涌上无限柔情。 万般滋味,萦绕心头。 “是不是?”他捏了捏林清脸颊,像哄小孩儿一样。 “我不记得有什么别人。”林清望向一边,无不忧伤地说,“这世上好似没有别人。” “那有谁?告诉我,有谁?” 林清不说了,不知是哭得脸红,还是羞出来的红晕,他伸出手,扭曲的指尖轻轻点在隋瑛胸口上。 “只有你。” 第89章 第八十八章 他们相信他会回来。 徐无眠从刑部大牢里走出来时, 眯着眼睛看了好久未曾见过的阳光。阳光刺得他直流泪,他拢了拢单薄的棉服,方在街上没走几步, 一辆马车悠然出现在他身边。 第163章 “去兵部领旨前,还得沐浴更衣,仪容呐。“车帘掀开, 露出岑长青微笑的面容,徐无眠些微讶异,对眼前这名言官并没有什么印象。 “在下监察御史岑长青,受岐王所托,特来请徐将军前去王府。” 徐无眠一听岐王名号, 心下了然,便拱手道:“谢过岑大人。” 少顷,两人便在岐王府云栖院当中了。萧慎见到徐无眠,内心百转千回, 昔日他要徐无眠立下誓言,誓不供出林清,而林清却因隐瞒罪臣身世下了诏狱, 耽误对其的营救时机,使其受苦多时。虽听闻两人向来交好, 但萧慎心中不免疑虑。 若徐无眠对林清有怨,哪怕贻误大业,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弃掉他。 只是徐无眠在见到萧慎的那一刻起, 便急切问道:“见善呢?见善去哪里了?他可是出什么事了?” 萧慎拧眉:“徐将军为何如此问?” 徐无眠好似对这发问嗤之以鼻, “我和见善乃交心挚友,若非他出事,怎会对我不闻不问?殿下, 还请知会末将一声,我于囹圄之间,见善他……他究竟如何?” 听闻此言,萧慎不仅鼻头发酸:“徐将军一片诚挚之心,本王代老师谢过了。徐将军猜测不错,在将军囿于牢狱时刻,林师也下了诏狱。” “诏狱?”徐无眠瞪大眼睛,惊得后退一步,脸色瞬时惨白。 “为,为何?”眼眸一转,徐无眠联想到那日狱中对话,惊慌道:“可是因为我?” “不!”岑长青在一边连忙道:“徐将军不可自责,那林大人,他,他……” “他有我们都未曾得知的隐秘。”萧慎难过道,“将军可曾听说过,二十年前,有一名臣,名为林可言?” “林可言?名臣,亦是叛臣。” “是,叛臣。” “所以?”徐无眠面露疑惑,片刻后反应过来,惊诧道,“见善可是与那林可言有关系?虽同为林姓,可见善是惠州人士……他……” “林师是林可言的儿子,嫡出的唯一的儿子。” 萧慎看到徐无眠脸色再度苍白几分,便是双膝一软,怆然跪下,怔怔道:“无情苍天,何薄吾友……吾友大业未成,便下了阴间,如何凄惨,如何孤单……” 语罢,徐无眠失声痛哭。 萧慎见状,和岑长青相识一眼,见徐无眠真情流露,并无伪装,便连忙扶起他,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林师他出来了,他出来了!” 徐无眠难以置信地抬头,“殿下何诓末将,那叛臣之子……叛臣之子……诏狱……” 徐无眠已是出口无法成句,潸然泪下。如此猛将,却为友失态。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将军忘了,还有隋大人呐!”岑长青连忙道,“隋大人在御前跪了三天三夜,终是跪出了林大人的一条命来!那么大的雪,隋大人终是讨到了圣上的一道仁慈之心呐!” 徐无眠问道:“那见善如何?我可否见他?” “林师他,他好,亦不好,将军要见,还是再等待几日罢。”萧慎哽咽,背过身去。徐无眠品味出此言中的苦涩,张了张嘴,望向岑长青。 “林大人进诏狱之前,嘱托隋大人无论如何要就救将军于囹圄之中,隋大人和林大人一片真情,特意嘱咐在下和那户部的宋大人为将军谋求生路,如今奔波一月,将军得以平安,且等恢复军职,我等使命也就完成了。”说罢,岑长青也是动容,“只是将军莫要着急,林大人还要些时日,如今有隋大人在悉心照顾着呢。” 徐无眠闻言,望着岑长青,眼眸肃凛,兀地朝岑长青跪下。 “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末将感谢岑大人,也感谢隋大人。请受末将一拜!” 说罢,徐无眠便朝岑长青磕了几个头。 “天老爷!这叫我怎么受的,怎么受的!”岑长青连忙扶起徐无眠,又看向萧慎,“林大人,隋大人一心都是为了王爷,将军,咱们日后的路,还长着呢!” 徐无眠又望向萧慎,沉声拱手:“为主,徐夜钦愿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萧慎挥袖,尽显帝王气势,抽出腰间长剑:“——好!本王也定不会负尔等之恩!岑大人,徐将军,萧慎不才,但知晓如何爱才。家师不幸,遭此劫难,如今仇敌就在眼前,吾剑——” 萧慎长剑指天,朗声道:“必所向披靡!” —— 三人又商论了一些事,岑长青便先退下了。徐无眠在京中无住处,便暂时下榻在岐王府。 夜里掌了灯,徐无眠在客房中仍旧在思虑白日里萧慎所言,想起挚友身世,心下无不嗟叹,又默默垂泪一阵。这时,房门被敲响,门外响起萧慎声音。 “将军可否入眠?” “未曾。”徐无眠连忙开门,“殿下请进。” 萧慎进门,道:“搅扰将军了,白日岑大人在,有些话不方便说。” “哦?为何?” 萧慎说:“岑大人是隋大人的人,林师虽与隋大人……”后面的话萧慎很难说出口,但徐无眠意会,便问:“如何?” “两人虽知无不谈,但林师曾嘱咐过我,有些话,有些事,还是莫要让隋大人知晓为好。” 徐无眠点头,表示了然。 “让徐将军接管五军营,一直是林师的夙愿。如今林师已不再在兵部堂官之位,对于此事,你我还需谨慎谋求之。”萧慎叹息一声,“此事并非艰难,若林师尚在兵部的话,只是他如今身体虚伐,恐怕无能为力。徐将军若想进入五军营,兵部是一个坎儿,内阁才是拍板的地方。” 第164章 “如今阁内,能仰仗的就只有隋大人了。” “隋大人……没错,只是因为林师,如今他的境况也是每况日下。”说到此,萧慎不禁黯然,此话何尝不是指着自己说的,现下两位老师都是步履维艰,他在朝野当中行路,又哪能轻松?只是林清曾教导过他,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 道路艰难,砥砺前行即可。 思前想后,萧慎最终坦白自己的想法,那便是,徐无眠去求程菽,而自己则去见如今的兵部尚书齐桓。 “程大人?”徐无眠蹙眉,“我和他并无交集,且这一回……赵瑞所行之事,有我的一部份。” “问题在这里,机会也在这里!”萧慎道,“古有廉颇负荆请罪,得世人称赞,不知徐将军,可否循古人之迹,舍小我而谋大我?” 徐无眠鹰目圆睁,道:“若是有成功之机,舍小我又如何?” “好!有将军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这一回我配合奚越,助户部追回了银子,也曾舍身救过程大人那学生宋知止的命,我也必将亲自登门拜访,求那程大人为将军美言几句!与此同时,本王也会去见齐大人,过往他也算是与林师交好,或许会给一条门路。”萧慎看向徐无眠,见他面有忧虑,欲言又止。便宽慰道:“我行此事,为将军,也是为自己,将军不要有负担。” 徐无眠起身,朝萧慎拱手行礼,“殿下之恩,夜钦没齿难忘!” 萧慎爽朗一笑,施然回礼道:“将军与家师为患难之交,是本王该感谢将军的恩情。” 两人凝视彼此,一笑之间,便又同想起了那人。 当他不在时,他们也得行好自己的路,只待他回来。 他们相信他会回来。 “对了,”萧慎临走前,转身对徐无眠道:“险些忘了,还有一人在等将军。” “哦,是谁?” 萧慎笑了笑,并不多言,转身出了门,徐无眠立定,便见来周从门外走进,红透双眼,几步上前,纳头便拜。 “将军!将军!恕属下无能!”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林府被抄家后,无处可归的来周日日夜夜都徘徊于隋府外,含着泪偷望着里面的林清。奈何隋瑛并不知晓其存在,他便也没了个安身处。他又不敢贸然闯进隋府,怕惊扰了府内安静,又怕自己的现身让林清在隋瑛面前为难。 好在岐王回来了,他便第一时间来了岐王府上。萧慎是知道他的,且听林清提过,来周是徐无眠在东洲军队里特意挑选来护佑林清的,便收在了府内,直待徐无眠出狱。 昔日主仆相见,两人都是感概万分。 来周知道林徐之间友谊情深,性子又是个木讷直接的,见到徐无眠就忍不住眼泪,哗啦啦地一顿流,便啜泣道:“主子他,主子他……” “他如何?”白日里岑长青和岐王都是对他讳莫如深,叫他好不心安。 “主子受了大罪,从诏狱里出来,没有个人样儿了!”来周嘶哑哭道:“遍体鳞伤,手脚俱断,怕,怕是个废人了!” “怎,怎会?”徐无眠只觉得喉咙发紧。 那样颖悟绝伦、翩翩出尘之人,怎在短短一两月间,便如破碎之珠,残缺不全了呢? “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活着……” 徐无眠抑制住颤抖,好似安慰来周,又若鼓励自己一般,“只要他还活着,便定是会东山再起!林见善,可不是寻常人!” 他握紧双拳,恨恨看向来周,轩昂而笃定,“他定是会重振旗鼓,踏星归来!” 第90章 第八十九章 那便不要还,我们就欠着彼…… 厢房里传来轰的一声响, 长廊下的韩枫吓了一跳,连忙推开门小跑进去。只见屏风后,林清摔倒在地, 扭曲的十指在地上不甘心地紧握成拳,黑发掩盖住他泫然的面容,他衣衫凌乱, 整个人都发抖。 “林大人!”韩枫大惊,上千去扶。 林清凌厉抬手,制止住韩枫。 “难道这具身体,从此以后就要依附于人了么?”林清用双肘支撑起上半身,又移动膝盖, 艰难地跪坐于地,手掌支撑床沿,他抬起双膝,用双脚逐渐站起, 这一过程中,韩枫在一旁看着,时刻伸出手想去扶一扶, 却又悻悻缩回手。只见林清整个人憋红了脸,抖动如筛, 后又抓住屏风稳住身形,却未能坚持一瞬,便再次摔倒在地。 “林大人……”韩枫再也忍耐不住, 抱起他放到了榻上, “还要些时日,您何苦如此勉强自己。” “我已经不是林大人了。” “怎么不是?以后定是的!”韩枫急红了脸,连忙林清的衣衫和长发, 林清颓然地靠在枕上,神色落寞。 韩枫拿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林清眼角的泪水,还有额间的汗水。 林清幽幽望向他,“记得杀害王朗的那名千户长什么样么?” 韩枫一愣,可怖回忆悉数上涌,他当然记得,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于是他点了点头。 “好,记得就好。” “林大人,一会儿我服侍您喝药。” “嗯,你记得跟崔大夫说一声,你主子的膝盖,不能拖,开几道方子喝点药,夜里要热敷,我来弄。” “好,好,都记着呢。”韩枫连连点头,感动不已,心道眼前人如此模样还惦记着自己主子,不枉主子舍命相救。 如此真情,世间也是少有了。 第165章 说完韩枫就去拿药了,林清便独自靠坐在床边,独自出神。隋瑛去了吏部衙门,他身上担子重,东州的残局还得由他收拾。什么人应该在什么位置上,他比谁都清楚。如今赵瑞党羽连根拔除,为了安定东州,他需要扛着张邈等人复盘的压力把这件事做完。 林清不禁想,若是自己没出事,东州一事该收盘得多么顺利。 可如今,这把柄也是被捏了,捏一回,可就不能再捏第二回了。 他林安晚,除却这残破躯体,爱人隋瑛,也无什么软肋了。 正当他独自思索时,韩枫便端着药碗过来服侍他用药了,喝完药,又给他的手脚经络按摩,就在这时,下人通报说是倪公子来了。 “倪公子?”韩枫愣了片刻,恍然道:“哦,看来是来求教文章了,可今日大人在衙门里,他来府上做什么?” 林清问:“可是倪允瞻?” “没错,就是赶着趟儿要做主子学生的那位,您在出事时他还过来报过信哩。” 林清心下了然,这人家里跟北镇抚司千丝万缕的联系,消息灵通,连隋瑛平日里走哪条路都知晓,此次来府上,看来目的并非是寻隋瑛。 “服侍我更衣,我来见一见他。” “您见吗?”韩枫犹疑。 “我见不得?” “不,不……小的不是这个意思……”韩枫是担忧林清,怕生人见到他做出一些叹息哀婉的神情,他恐怕林清伤心。 林清自然明白他的好意,摇了摇头,道:“还真以为我是个软弱的了?快些,别叫人等。” 韩枫连声应答,给林清穿衣梳洗,便抱他上了一架楠木轮椅,推着朝前厅去了。 而此际,倪允瞻在前厅里如坐针毡。 他很紧张。 他当然不是来找隋瑛的,而是他大哥把他扔过来的。他再愚鲁也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打扰隋瑛,可他大哥二话不说把他塞上一辆马车径直驶到隋府门口把他扔了下来,说是会考在即,他不来讨点学问,成日在家里闷头读书也是白搭。 倪允瞻猜不透他大哥的心思,但又迫于淫威只好登门拜访。今日若是见不到隋瑛,那就是要见到林清了。昔日的兵部尚书落了诏狱,如今怕是风采不在,他不知晓该怎么面对一个病人。 可是当林清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着实惊了一下。 尽管不能走动,是叫人推进来的,身形也是瘦削,可依旧是一副光彩照人的模样,明眸皓齿,双颊富有血色,唇瓣丰盈水润。身着一身素白长衫,披有一件缎面的天青色披风,精神而又明媚,全然看不出是一位病人。 倪允瞻施然行礼。 “在下倪允瞻,见过林大人。” “问倪公子安,只是我已经不是林大人了,倪公子还是得小心称呼才是。” 倪允瞻讪讪一笑,“那我就不知该如何称呼您好了。” “叫我表字见善就好。” “这怎么使得,您……您是隋师的……”倪允瞻红了脸,这些年来他闷头读书,不谙情事,论及此便是羞涩得很。 林清柔柔地笑了。 “他今日在衙门。”林清道。 “我知道……不,我不知道!这太不凑巧了!”倪允瞻傻里傻气地一拍脑门,额间居然全是冷汗。他究竟在紧张些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林清并不拆穿他,只是以一种欣赏的神态谛视他。他长得和倪允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身板瘦弱一些,面容稚嫩几分,眼睛也是一双怯生生的杏眼,不像他大哥那么威武。倪允瞻被林清这么一看,便是浑身不自在,他总觉得他透过自己在看别人。 还能有谁,不就是硬逼着他过来的那人。 “要会考了,倪公子是有求教的么?可是近日来隋大人事务繁忙,若是不嫌弃,在下也是昔日中过探花的,可以为公子看一看文章。” “真的?”看向林清,他当然知晓此人才华,当初他想拜在隋瑛门下,就听他大哥说,那林见善也是学富五车,为何不拜他?他当时以林见善是岐王老师而推脱,实则是他听闻这人心思不正,是个玩弄权术的。 可后来又知晓他和隋瑛的关系,依照隋瑛那等刚正不阿,既然心系于此人,看来外界传言,也并非为真。 林清莞尔一笑,“当然。” “那,那我明日再来,带着文章来!” “好。” “那,那我先走了。” “好。”林清颔首,“恕在下不送公子了。” “别,您别……”说罢,倪允瞻讪笑着走了。 直到倪允瞻消失出了府,林清绷紧了的精神瞬时松懈,方才的精气神儿疏忽不见,他的面容虽有血色,却显露出病人的怏恹来。 这双颊的血色,不过是夏氏在隋府帮忙时林清朝她讨的一小罐胭脂。那时林清脸色苍白犹如死人,他不愿意此种病态见人。夏氏有一回便拿了这胭脂,给他的两颊和唇间抹了抹,对他说,瞧,这样谁还看得出来大人身子不好? 那时林清看向镜中人,虽是掩耳盗铃,可他需要。 因为他不想接受任何人的侧目,任何人的怜悯。 只是怔怔盯着倪允瞻离去方向,林清逐渐泪眼阑珊。 你曾见过我最为狼狈模样,在同一个地方,如你曾经见到他那样。 只是我现在很好,这下你也应该放心。 第166章 “谢谢你,择之,谢谢你。” —— 夜里,隋瑛在榻上给林清上药时,提到白日倪允瞻来府上一事。 “待日后事态平息,我会亲自登门去向倪镇抚使道谢。”隋瑛将药粉小心翼翼地倒在他胸前烙刑留下的伤口上。伤口结了痂,正在逐渐脱落,恰逢气温逐渐升高,导致伤口痒得很。林清偶尔夜里无意识地用手去碰,不小心破了痂盖,又弄出了血。 可心疼坏了隋瑛,林清又不许韩枫给他上药,只能等着夜间隋瑛来。他又是上药又是小口吹着气,这些日子好似变成了一名大夫。 “疼吗?” 林清摇头,“不疼。” “怎么会不疼,我都觉得疼。” “不好看了,就算治好了也会留疤,前胸后背都有,怪模怪样的。” “谁说的,我认为好看,这是重生的标志。”隋瑛俯身在伤口边的好肉上吻了吻,“不许你再这么说。” 林清便幽幽看他,“你现在都不要我了。” 隋瑛一愣,“我何时不要你?” “你已经许久没有碰我身子了。”林清极平静地道,好似论道的不是自己,“往日里你哪次见我不是干柴烈火地讨要,如今我夜夜都在你身侧,你却连抚摸都没有……只是我如今这般模样,你不喜欢,也是应当。” “何曾!”隋瑛好似着急,抓了林清脸掰过来看自己,“你不知这些时日我的忍耐有多么辛苦!我想碰你却又不敢,怕你腹诽我,你伤势如此之重,我还惦记着那回事!我……” 林清极力掩藏情绪,喉结却是上下滑动,声音便带上了哽咽,“当真?” “这么多年,你难道还看不出我的心?”他握住林清的手,在唇下吻着,又将这吻挪移到那微微喘息的唇上,继而向下,在伤口之中逡巡。 只是他极有分寸地停住了。抬起头,隋瑛露出一副明朗笑容。他握了林清的手,让他感受自己的反应,“真亏我有定力,否则明日崔大夫又要上门了。” 林清缩了缩手,却被隋瑛握得紧,他羞得垂首,脸烧红了一片,“我,我知道了……你放开我…… ” “那你呢?”隋瑛又伸了手去探他,林清“啊”的一声,连忙躲避,却被隋瑛摸了个正着。 “哦,”隋瑛故作姿态地撇了撇嘴,“感情没有魅力的人是我,唉,伤心,一定是因为我老了……” “胡说!”林清咬唇道,眼眸就欲滴出水来,“你哪里老,是我,我自己的问题,我身上疼得很。” 见林清心虚地嘟囔,像个小孩儿一样,隋瑛凑近笑了笑,“看来哥哥今日是做不了小人了,日后还得看晚儿何时容哥哥做一回小人。” 林清抬起胳膊搂住隋瑛的脖颈,贴了上去,就像贴近一轮红日;隋瑛环抱住林清细瘦的腰,嗅闻在他脖颈,就像在亲吻一棵树。 “我不知道怎么爱你才好。”隋瑛说,“我时常觉得亏欠于你。” “分明是我欠你了太多。”林清低声回应着。 “那便不要还,我们就欠着彼此的,一辈子都欠着彼此。” 大概爱是常觉亏欠,亏欠则是解不开的纠缠,纠缠则是不论何时都心甘情愿敞开心扉容对方入驻。尘世纷纷扰扰,朝局波云诡谲,好在有这一刻,好在有对方,回归于最纯真的自己,便在爱中彻底拥有。 第91章 第九十章 何来感动,分内之事而已…… 倪允瞻在一旁念念叨叨地讲那林清恢复得多么多么好, 倪允斟则在烛光下擦拭自己的绣春刀,神色悒郁,并无几分喜悦。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北镇抚司的刑罚对一个人的伤害有多大, 可他也知晓倪允瞻是没有由哄骗他这个大哥的。 如此想来,就是林清不愿意自己担心罢了。 起身,倪允斟收起绣春刀, 踱步至窗前,凝视顺天城那沉沉夜幕。他也是在这样一个樱花绽放的春夜与林清走近,那时陆渊濒死,他独自在亭下落泪,湖水潋滟月光, 他一袭白衣,犹若仙人。 那时他搂着他的腰,心想这腰身还是不要折断为好。那时他虽对他不甚了解,却还是希望他好。 听闻如今他行走不能, 缠绵病榻,自己这个身份,倒是连去探望的由都没有。是北镇抚司让他便成那般模样的, 倪允斟第一次对自己这锦衣卫的身份有所犹疑。 是啊,夏炎因为林可言而不做那指挥使了。锦衣卫, 心里只能有一个人的锦衣卫,若装下了他人,只会引自己走上一条死路。 回望屋内, 只见倪允瞻拿着笔在灯下写字, 神情专注,洋洋洒洒地就是一篇文章。他默然地微笑,隐透悲哀。 也好, 走正途,别像他们这号子人,比起阉人有个完整的身子,却无一颗完整的心。 春月皎皎若银盘,云层斜斜映白光,华盖树下翩翩人。岐王府中,一片静谧。 沅儿发觉近日以来王爷总是不开心,他虽时常来看他,待他也是极好,却总是盯着他,神色凝重,又莫名其妙叹起气来。 难不成是自己哪里没做好?他又是个极单纯的,不知道怎么讨好萧慎,就只能穿上那官服到他怀里去厮磨一阵。可这回萧慎却说,这官服是不用再穿了。 沅儿这下犯了难,讪讪地不知怎么办才好。好在萧慎对他还算是照顾,几乎日日都来瞧他,教他写字和读书。于是他想,王爷肯定有别的困扰,不在他这边。 第167章 萧慎不在时,他便和金瓜玩在一起,问起王爷最近的烦忧,金瓜支支吾吾,最终只好说,是王爷的老师出事了。 “原来是这样,是那位林尚书么?” 金瓜点头,心忖这沅儿还是有几分聪明,“下了诏狱,受了许多苦,王爷这是在担忧老师呢。” 沅儿心下了然,说:“殿下心肠可真好。” “那可不?瞧他对你多好!” 沅儿傻乎乎地笑了,金瓜瞧着他这张和林清越发相似的脸庞,心底也涌上无尽苦涩。他真希望沅儿能一辈子都活在梦里,哪怕虚假,但足够甜蜜。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桎梏,天地之间如此宽广,而心却甘愿偏安一隅。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只有当中自个儿知晓了。 萧慎独自彳亍于池塘边,月色摇曳在他鎏金缎面的长衫上。他一步一步,在水边留下惆怅的痕迹。 他思念林清,却又不敢思念林清。要说林清身世在他心中全乎不留下痕迹也是不可能,只是此刻,他经和当初的倪允斟生出同样的想法来。 隋瑛是从一开始就知晓么? 对,没错,他一开始就是知晓的,在这所谓的杀头的事上,他们从来都是彼此坦诚的。所以在朔西的那几月,他们确定了彼此心意,陪伴彼此直到现在。 可是老师,你也是可以和我坦诚的。 我并不在意你是谁的儿子,我也不在意你曾经有如何不堪提及的过往。 我只相信,未来是我们的。 抬头,萧慎遥望那一轮皎洁明月,不禁喃喃,老师,我也会站在你身边,若非我身在东州,我亦是可以跪在那玉峦殿前,无论是三天,还是三个月,甚至是三年一辈子,豁出性命也是要换回你的。 我已经失去太多走近你的机会了。 悲哀掠过这张俊逸的年轻面庞,他自嘲地扬起嘴角,他知道,除了坚定不移地走在脚下这条路上,他的人生和爱情,毫无选择。 —— 翌日,当徐无眠站在程菽面前时,萧慎则在兵部衙门门口,立定片刻,最终求见了如今的兵部尚书齐桓。 在过往,他和齐桓几乎没什么交集。如今齐桓接手了兵部尚书一职,且听说他未曾和张邈等人有过什么来往。 齐桓将茶盏轻轻放置在案上,含笑看着眼前年轻的王爷。 “只是此事还需谨慎定夺,毕竟东州一事,使其名声受损,进入五军营,恐不能服众。”齐桓淡淡地道:“若是有人为其作保就好办很多了。” 萧慎点头,“尚书大人所言在,您这边,觉得何人为其作保较好?” 齐桓声音依旧是平静无澜,“臣以为,隋瑛隋尚书名声端正,在朝野中乃清流风骨,有他做保,这事定将事半功倍。” 言外之意就是,你的话语轻,来我这里求我办事还不足量,拉一个尚书大人来正好,且还是鼎鼎有名的清官,于公于私,我在这事情安排上都会无有指摘。 萧慎思索片刻,心下了然,便道自己去跟隋瑛谈一谈去,就告辞了齐桓,去往隋府了。隋瑛白天都在衙门里,他自然是先去见的林清。 “齐桓当真是如此说的?”林清靠在一张罗汉榻上。 “是。”萧慎点头,“他想卖隋师一个人情。” “还以为是个挺老实的人,他这么做,是怕惹麻烦,还是别的意思?” 偏偏是隋瑛,这一点还真让人介意。 “隋师知道您想把徐无眠安进五军营去么?” “他知道。”林清说。 萧慎蹙眉,“他怎么说?” 林清不由得想起那一回两人的争执,便对萧慎说:“一会儿他便从衙门里回来了,你将此事提到他面前,全看他如何,我就不再多说了。” 萧慎颔首,只听林清又道:“听闻你让徐无眠去了程菽那边?” “没错,学生可是有做错了?”萧慎连忙问。 林清微微一笑,“不,你做的很好。” “当人们分析一件事的幕后黑手时,往往会看谁的收益最大,我们要做的就是将自己排除在最大受益者之外。过去我未参透这个道,让利益的导向太过明显,落得如此下场。如今你我当重整旗鼓,推出一个完美的挡箭牌。”林清伸出手指,在几上轻点两下,对萧慎道,“忠王。” 萧慎睁大了眼睛,“二哥?” “嗯,如今我已势力不再,你单独行事,危机四伏,如此情形下,混淆视听为正解。日后你与徐无眠保持距离,明面上不要叫人看出你们的关系。” 萧慎心领神会,他明白林清的意思。可一想到萧葵对他真心实意,便又生出些许愧疚。 “另外,来周还在你府上?” “在的。” “未曾叫人知晓?” “除却徐将军,都不知晓。” “嗯,可得提防着点府中人,别叫太子的人趁虚而入,叫来周好生训练你的护卫,还有那个吴晗,能用上的都用上。另外,先前就叫你安排一些细作去东宫,也有着落?” “有,是幼时就相识的几个太监和宫女,都用银子打发好了,家眷也牢牢掌控在手里。” “好。”林清点头,这几日,林清仔细回忆着一些事,他记得当日在猎宴上所察觉的一抹异样,便问:“你和怜妃关系如何?” “只是偶尔碰面,不曾有过交集。” 第168章 “那他为何托你给我送药,金瓜还说,当日她曾给在山披过衣裳。” “的确,怪的很。” “要是有时间,差金瓜去向怜妃道谢,和她处好关系。要是我猜的没错,怜妃和太子之间,怕是有大家都不曾知晓的隐秘,从她那儿多探探太子,也许会另有收获。” 萧慎诧异,“这怜妃怎会和太子有隐秘?” “我只是猜测。” 萧慎冷笑一声,“那她送您的药,早知就不该给您,怕是有什么毒物在里边儿。” “不,崔大夫都看了,说是极好的药材,外边都是找不到的。” 萧慎更是疑惑,这怜妃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他还没清思绪,未时一过,就听下人来报,说是隋瑛回来了。 隋瑛每日回来径直去厢房里看林清,见萧慎也在,便问是否有什么事。萧慎说无事,只是…… 他看了一眼林清,还是支支吾吾地将徐无眠一事说了出来。 萧慎正组织语言想如何去央求隋瑛,却被隋瑛抬手制止,道:“我自会去见齐桓。” 这等干脆,就是林清也不禁讶异。 殊不知,隋瑛早已知晓这是他的心病,若不将徐无眠的着落打好,林清怕是会日思夜想,他心甘情愿去求齐桓,不过是为了林清安心。 所以说,当日后事情不受控制发展到另一个极端时,面对指责,隋瑛承受时也不觉委屈。的确是他的疏忽,也是他为爱情的后退一步,才使事态落得如此。 他该承担的,他心甘情愿地承担。 可当他站在齐桓面前,为徐无眠作保,恳求齐桓让徐无眠进入五军营时,他没能察觉齐桓那逐渐上扬的嘴角上的一抹嘲讽。 他不知道,齐桓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 齐桓起身,问:“我今日卖您的这个人情,日后能拿回来么?” 隋瑛颔首,“只要是为了大宁朝。” “当然是为了大宁朝。” 齐桓微笑,踱步在签押房内,“隋大人,你我是同一年的进士,您还记得吗?” “自然记得。” “时光荏苒,你我都不复当年了。”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齐大人如此叹息,可有怀念?” 齐桓摇头,说:“并不怀念。” “若无怀念,向前看即可,兵部这担子甚重,齐大人夙兴夜寐,可要顾好自己。” “谢过隋大人了,只是…… 见善如何呢?” “他很好,一日比一日好。” “那我便放心了。您二位,真叫人感动呐。” 隋瑛摇头,“何来感动,分内之事而已。” 齐桓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两人又寒暄一阵,隋瑛就离开了。终是让徐无眠这一事落了地,他也好安心带林清出顺天城治病。 不过几日,齐桓的折子在内阁中被程菽拟票批了红,正在忠王府上做客的徐无眠就接到了兵部的调任,他正式进入了五军营。他径直走向程菽,感谢他内阁中为他的工作。 “日月既往,不可复追,徐将军,这一回可是要从新开始。”程菽语重心长地道。 徐无眠叩首,“定不负大人一片苦心!” 第92章 第九十一章 “山似玉,玉如君。相看一…… 道路蜿蜒在群山之中, 官兵所护送的马车内,隋瑛一手搂着林清,一手掀开车帘, 遥望外面的山峦和农田。 隋瑛双眉紧簇。 宁中地区,靠近顺天城,已是富庶安生之地, 而临近初夏,农田却不见葱茏之色,多有荒废。行路过程中,隋瑛只见到三三俩俩扛着锄头走在树荫下的农民,个个面黄肌瘦, 形销骨立。此地在宁中西边,靠近益州,若是闹起饥荒,为何不见上报? 隋瑛心情沉重, 不免想起阁内关于东州的一些奏疏。 东州竟在赵瑞的压榨下困顿成了那等程度,地主勾结官府,大肆兼并土地, 农民们没有饭吃,便是叫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 只要给一口口粮。是以买卖人口盛行,诸多女子、童子都与双亲分离,囿于烟花柳巷, 还被用来贿赂东羌。 和平的表象之下, 已是拦到了根子里。尽管这一回给当地官员系统来上一次换血,可就如当初他把刑部里的职员上下轮换一遍,根烂了就是烂了, 无论怎么换土施肥,俱是收效甚微,徒劳而已。 他想起了陆渊临终前的嘱托,改革势在必行,吏治、税赋、土地、还有拖垮了大宁朝财政的宗禄……诸多问题,正在侵蚀他们的国家。 可如今,他已经深陷在党争之中。但转念一想,党政也不过是必经之路,只有有了权,才有行改革的空间。否则在宗亲代言人的张邈王鄂面前,他所谓的改革变法,不过就是纸上谈兵。单他隋瑛一人,对付不了整个保守集团。 困扰他心的又何止于此,看向怀中闭眼休憩的林清。离道观所在之地还有十余里,好不容易这一次得了空,他希望那不出山的道人可以为他们开上一道门。 无论付出什么他都愿意。 马车停下,林清在他怀里幽幽醒来。路途遥远,从顺天城至此,已是花了三天三夜。临行前崔大夫是嘱托再三,切勿劳累,林清方才养好了气血,怕是劳累伤身。 “另外——”崔大夫私底下叮嘱隋瑛,“切莫使他情绪激动,否则那惊厥之症定是再犯,每犯病一次,都是对心神的莫大伤害,越发不能好了。” 第169章 隋瑛颔首,说有自己在身边,林清时常都是平静的。 又是绕过几个山头,林中更显幽静。终于来到了崔大夫所说的南明峰下。这南明峰于崇山峻岭之间,巍峨险峻,马车行到此处,好似无路可走。隋瑛便下了车,背着林清走上一条羊肠小道,韩枫则在一边帮扶着。 不久之后,他们便见密林深处有一小道童拿着扫帚垂首扫地,便知寻对了地方。 隋瑛将林清放下,林清便坐在韩枫随身带着的一个小板凳上。 “天儿热起来了。”林清掏出帕子给隋瑛擦汗,此际已是黄昏时刻。 韩枫便上前去问小道童,“敢问小师傅,有没有道路上去?” 小道童长得面面团团,灵动可人,看了一眼韩枫,又看了看隋瑛和林清,以及他们身后的一众官兵。 “这不是道路么?”小道童指着这延伸至峰顶、数千余级的青石台阶,回答道。 “要能走马车的。” “那没有,要上去,只有这一条路!” “这非得走上一夜!”韩枫瞪大了眼睛,“你莫不是开玩笑!” 小道童却咧开一口白牙,笑道:“我今儿个还是一早从上面扫下来的哩!我走得,诸位走不得?” 韩枫为难地看向隋瑛,只见隋瑛上前,恭恭敬敬朝小道童拱手,道:“在下乃顺天城远道而来的求医之人,不知舍忧道人可在山门?” 小道童垂首扫地,“在不在,您上去瞧一瞧不就知道了?” “你!如此多的台阶,若是上去了不在,岂不是白跑一趟!”韩枫对小道童怒目而视。 隋瑛却伸手制止了他,“小师傅所言极是,在不在,还得我等亲自去探。” “主子!这……” 隋瑛摇了摇头,道:“背上行李,带着点干粮和水,我们上去罢。” “这约莫要走到天黑!” “天黑又如何,天亮又如何,这条路总归是要走的。”隋瑛看向林清,蹲到了他面前,笑道:“晚儿上来!” “你……” “难不成我一个人上去?” “难不成你要背我上去!”林清看向那望不到尽头的台阶,一人攀爬都是困难,何况还得背个人? “不然呢?”隋瑛回头看他,“这荒郊野外,我可请不到轿夫,就算请到了,这台阶如此陡峭,我也不放心把你交给他们。” 见林清犹疑,隋瑛起身刮了刮他的鼻梁,问:“小看哥哥不是?” “我没有……” “没有就上来!”隋瑛猛地抄起林清膝弯,将他抱在怀里,“可是不愿意我背,要我抱了?” 说罢,隋瑛就三两个踏步上前,对身后官兵说道:“山门乃修道之人清静之地,你们不便上去,就在此处找个地方歇着,候着,我若要下山,自会知会你们。” 这一行人都是信得过的,隋瑛又嘱咐了几句,就抱着林清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 来时是黄昏,金光斜斜透过密林,落在行路人身上。而此际已是夜色深沉,浓雾四起。 而台阶依旧无止境。 南明峰上,掩映在树林后的道观似乎遥不可及,少年苦皱着脸,双膝酸软,已是再爬不动,瘫坐在台阶上,大剌剌地伸直双腿直喘气。 而台阶上方,隋瑛背着林清,好似不知疲倦,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上挪移着。 缥缈雾气萦绕在他们身上,好似也带着重量。 “歇一歇罢。”林清心疼地揩拭隋瑛额间的汗水,“你的膝盖受不住的。” “无妨,可不能叫你在这里过夜,湿气太重。” 隋瑛站定,将林清往上背了背,便再度迈开步伐。 “哥哥算我求你……歇一歇……”林清在隋瑛耳边道,“算是为了我好吗?我想喝点水。” “好,当然好。” 一连爬了几个时辰,隋瑛堪堪将林清放下,便瘫坐在台阶上,林清连忙去揉他的膝盖。 “别碰。”隋瑛捻住他的手腕,说,“你五指不能用力。” 林清难过地看着隋瑛,只见隋瑛对下面喊道:“韩枫,水壶拿来。” “来了,主子,来了……”韩枫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那模样让隋瑛只觉好笑。 “你如此年轻,体力还不如我,日后还要好生锻炼。”一边说,隋瑛便将水壶塞子拔下,喂林清喝。 林清喝了两口,便说:“你也喝。” “好。”隋瑛也是口渴极了,背着林清连续爬了两个时辰的台阶,说不累那是假的,可眼见天黑了,自己和韩枫倒是没关系,可以在这台阶上和衣而睡,可他不忍林清在这荒郊野外、丛丛密林中过夜。 “真安静啊。”隋瑛发出一声舒爽的喟叹,遥望云峰之间,恍惚间雾气散去,月光皎洁,照亮幽幽山谷。 近前,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不闻人声,不见红尘,若非心系于民,他真想辞官而去,若野鸟闲鹤,归隐山林。再望向身边人,好似也陶醉在此等静谧之中,面若凝霜,白而透明,蕴着一抹笑,不似凡间人。 抬起手,隋瑛爱怜地了林清的鬓角,殊不知,面对此际清幽夜景,林清也是心旌四起。 他转过头来,黑眸清亮,看向隋瑛,“哥哥?” “嗯?” “山似玉,玉如君。”他轻握了隋瑛的手,“相看一笑温。” 第170章 隋瑛反握其手,摁在心口,“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如此青山,如此明月,如此深情,如此告白。化作回忆,萦绕心间,终不能去,亦不能弃;得此一人,夫复何求?唯有搂人入怀,依偎肩头。 星光、月光、林间雾、野鸟影……悉数落在两双深邃的眼眸里,闪耀,动人,世界都归位了这一隅,这一刻。 “山路还很长呢。” “我背着你就是。” “我们的路也很长。” “哥哥照样背。” 或许,爱是常觉亏欠,他们总是觉得亏欠了眼前人。隋瑛常怨自己没保护好他,让他受尽折磨,变得行动不能,不负当日。而林清却总觉得自己连累了他半生,那广陵的一块温玉,跟着他渐失了颜色。 路还长,他愿意背着他,可他却又不忍自己是他负担。 “你看,”林清转身,指向南明峰上隐约可见的道观,笑着道:“你看那里濛濛光华,紫气四溢,定是有仙人在此,我一定会在那里好起来。” 林清舒展自己的五指,“这双手日后还能写字,还要为哥哥梳头。这腿脚也会站起来,走在哥哥身边。” “所以我一刻也不能等待。”隋瑛黑曜石般的眼眸闪烁起来,凑近道:“一刻也不愿意停留。怀此信心,便觉得毫无疲累!” 他蹲下身再度背起林清,林清的呼吸在他耳畔轻轻的,宁静的,欢喜的……若是希望就在前方,他又有何伤感的呢? 一步,两步,三步……他不觉得自己只能背着他爬上这南明峰的千余级台阶,他能背着他一生……可他知道,这人有一颗骄傲的心,是绝不愿意成为他人负担,所以他暗道,那走在自己身边罢,做结伴之人,一生一世地走下去。 走进这浓雾当中,云端之上,希望所在。 隋瑛笑着,林清也笑着。脚步越发轻快起来。终于在黎明初现时刻,两人远远地甩开韩枫,于熹微之中,来到了道观门前。 第93章 第九十二章 情深誓言磐如金 好消息是, 舍忧道人在道观里,坏消息是,他当然不肯轻易医治。 凡事都要讲究一个缘分, 一袭蓝染素衣,白眉长须道人望着眼前二位,幽幽道, 与二位之间的缘分,还未到他要亲自出手的程度。 林清有几分黯然,坐在一方石凳上,透过松林的影影绰绰,他抬头看这山顶的艳阳。 日光呵, 松树呵,究竟什么是缘分? 缘分二字,是人可以论道的么?他怅然地微笑,斑驳的阳光翕动在他面庞上。 “人与人能相见, 便是有缘了,至于缘分多深,也得靠人来争取!”隋瑛辩道。 舍忧道人抚须微笑, 摇头说:“你二人连名姓都不曾报来,又何谈争取?” 隋瑛蹙眉, 他敲门时刻便自报家门,林清也做了介绍,可这道人非说两人未曾报来名姓, 究竟是何意? 此时, 林清幽幽地收回目光,在韩枫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在下广陵林安晚, 这位是广陵隋遇安,见过道人。” 隋瑛一愣,回头去看林清。只听南明道人发出爽朗的笑声。 “这才对嘛,什么林清隋瑛,我怎么没有听说过?”道人随手拿了一把扫帚,“我这院子里甚脏,我还需打扫,二位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隋瑛连忙夺过那扫帚,笑道:“既是该做什么就得做什么,遇安便是要做这个!” 说罢,隋瑛便忙不迭地打扫起来,这一扫便又是整整一天,把林清给心疼坏了。直到日暮时分,隋瑛累得坐在树下凳上,林清在一旁给他揩汗,道人才再度现身。 四顾道观中干净整洁的庭院,道人啧啧不停,再看树下两人,便踱步至林清面前,端详其片刻,老神在在地问道:“终是有一枚玉,把你护住的罢?” 林清惊诧抬头,“您?” 舍忧道人抚须摇头,“只是此玉非彼玉,当年有人未明白,你却是明白了!” 说罢,他看了一眼隋瑛,翩然而去。两人站定在远处,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他……”林清讶异当中又是欣喜,指着道人离去方向,“他是……” 隋瑛也恍然过来,不禁喜极含泪,“是,是…… ” “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林清抚摸心口那枚玉,被同样激动的隋瑛搂进了怀里。 是啊,如今护住他的,不是胸口这块玉,而是他面前这人,灼灼光华,温润如玉! 两人是从未想过有这般际遇,喜不自禁。道人虽未明说,意思却已很明显。多年前曾伸出过援助之手,今日又怎会袖手旁观? 是夜,两人在道童的带领下,下榻在道观后的一间偏房里。 在一张简陋铺着草席的榻上,两人相拥而眠。峰顶静谧异常,只闻风声与鸟鸣。林清把脸埋在隋瑛胸膛间,汲取着温暖,迎接一个又一个落在额头上的吻。 隋瑛搂着怀中人,望着窗外飘渺云雾,不禁喟然长叹。 什么是缘分? 天注定的便是缘分。 —— “你是五指俱断,脚筋是哪门子大夫给你接的?半上不下的,再晚些来,恐是贻误功夫,叫你终身残废了。”话还未落,道人便一根针猛扎下去,林清痛得一声惨叫,瞬间冷汗岑岑。 “忍着些,待你何时不疼了,这针也就不用扎了。”道人没好气地说,也不顾林清此刻大气直喘,脸色煞白。又是几根针扎了下去,林清疼得直抖,隋瑛更是心疼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在一旁来回踱步,只恨不得自己替他去受这罪。 第171章 “别在这绕圈子了,去厨房里瞧一瞧药熬好了没!”舍忧道人不耐烦地赶走隋瑛。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在这里碍手碍脚。” 隋瑛是望了林清一眼又一眼,林清朝他点了点头,隋瑛索性离开。他这人的勇敢与坚毅,只消一碰上这个人就悉数碎了,叫他成了个胆小鬼。去厨房里走了一遭,小道童和韩枫正在煎药,隋瑛便又踱步回庭院,拿了苕帚,打扫起道观的香炉、廊柱来。 这南明峰上的道观,坐落在寂静的悬崖之边,冷清而又破旧,通往道观的石阶周围早已被杂草和藤蔓掩盖,若不是道童日日清扫,怕是连上山路都已无有了。大殿也是同样破败,青瓦早已褪色,墙面布满了青苔和裂纹。飞檐翘角的屋顶也已歪斜,风一刮,几片瓦片时不时掉落。 大殿前的院子原本杂草丛生,昨日隋瑛都仔细地锄了,显露出原本整齐青石石砖。殿内香炉早已锈迹斑斑,香火的灰烬早已堆积成小山。主神像的颜料褪色,几乎看不清神祇的面容,神龛的木料也因为潮湿而发黑、腐朽。墙上的书法和挂轴被岁月侵蚀,字迹模糊,几乎无法辨认。 隋瑛又踱步至回廊,回廊四周木柱已经腐朽,墙上壁画也是斑驳不堪,回廊中散落着几张破旧的石桌石凳,偶尔有几片花叶随风落在其上。几只初春的鸟儿偶尔在此徘徊,轻盈地越动来去。 隋瑛仔仔细细地打扫,尽力不去想此际林清正遭受的痛楚。熬过了这痛,才有好起来的希望。 不过片时,就听厨房里说药熬好了,隋瑛便去取药,来到偏房里,却见林清已经沉沉地睡过去了。 只是瞧他那濡湿的头发,眼角的泪水,毋宁说是痛晕过去的。 轻声叫醒林清,喂他喝了药。因为疼痛,林清汗湿了长衫,隋瑛怕他犯伤寒,便去烧了炉子,打来热水,在傍晚时分把他放进了浴桶里。 自从林清出事后,夜夜都是他服侍沐浴的。一张柔软手帕湿了水,小心翼翼地游走在那遍布鞭痕、烙伤的身体上。血痂脱落,在清瘦的身体上留下永久的印记。这些印记见一次,就叫隋瑛痛一次。 指尖轻拂在一道心口间被烙铁烙出的伤痕时,隋瑛不禁想,在这里,该有多痛。 林清好似感知到他的悲伤,便从水中抬手,轻抚住他的手指。 “已经不疼了。”他露出一抹宽慰的笑容,于水汽氤氲中看向隋瑛,“早就不疼了。” 隋瑛恍神过来,挤出笑容,“不疼就好,这些疤,会慢慢变淡的。” “嗯。” 林清垂首,黑发缭绕于水间,他的神色恬淡。他并不指望这些可怖的伤痕能够消失,或许它们将会伴随他终身,叫他记得那暗无天日的绝望时分,同时也叫他记得,自己的意志是如何支撑自己走出死亡的。 他还能走好长、好长的一段路呢。 只是隋瑛很无助,很难过。他知道这外面的皮肉虽好了,可心底的伤,要怎么好起来呢? 他夜里还是会做噩梦,双手胡乱挥舞,惊叫连连,不言语,只是发出凄厉的叫喊和哭声。隋瑛不得不把他抱在怀里哄上好一阵子才能让他安静下来,若是不管不顾,又得犯起那惊厥的病症来。 每一回他困囿噩梦,流泪却不仅仅是他一人。 可这些时日,隋瑛从不叫林清见到他的眼泪。他不希望林清见到,因为他是不会说谎的,他知道自己的谎言拙劣,每当林清问起他,你当日的调查如何?他只能用自己能力有限,实在是没有什么着落来搪塞。 可瞒得了一时,还能瞒得了一世吗? 他的晚儿,太聪明了。 可是聪明,却是叫他发现,他父亲是真的造了反,只是为了巩固一个背信弃义之人的皇位,甚至不惜送上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却独独把他留在这世间受苦的吗? 倘若上天有情,何苦让他知晓这一无情真相呢? 好在有水雾,林清瞧不见隋瑛发红的眼眶,一会儿他把他从桶里抱了起来,擦干了身子,又给他换上干净的棉衣。 “这里条件太差,夜里又冷,可不能再让你睡草席了。”一边给林清脸上抹香膏,隋瑛笑着说。 “你把我当个小孩子了。”热水将林清的脸蛋蒸得红扑扑的。 “我情愿你是个小孩。” 隋瑛捏了捏林清的脸,转身出门去寻棉被了。峰顶夜间水汽大,云雾后,昨日夜里,林清在他怀里直打颤,今日可不能叫他再受冻。 “许是要在这里住上好一段时日,得把这里好生打扫布置一番,叫你也住的舒服些。我看那道人是个不管事的主儿,这道观被他料得破落得很。哎,想不到我隋遇安读了十几年的书,做了十年的官儿,如今在这里南明峰上南明观里当起扫地僧来了。”隋瑛打趣道,想逗林清开心。他动作利索,又是铺棉被,又是擦拭靠窗的一套桌椅,还从韩枫被过来的包袱中拿出一套茶具,擦干净了摆在桌上。 “明儿给你泡茶喝。” “你这样对我,我以后拿什么报答你。” “若不是怕搅扰了这清净地,今夜就叫你报答。” 隋瑛坏笑地朝林清眨了眨眼,林清的脸又是一红,低声嘟囔:“你只会想那档子事。” “索性我是想也不是,不想也不是?”隋瑛放下手中的活儿,扑过来抱了林清滚躺在床上,“真累,可也是真开心。你我这一生怕是很少有如此安静的时光了。” 第172章 “你喜欢这样的?”林清靠在隋瑛的臂弯,问。 “喜欢,若不是少时在心中埋下了为生民立命之志向,许是早就辞官归隐,避世绝俗,于这山间闲云野鹤,不闻窗外事了。” 林清笑了笑,“那好,等你志向实现,我大宁朝国本安定,繁荣富庶时刻,你若是下定决定找一座山,我便跟着你去一座山。” “真的?”隋瑛撑起身子,眼底盛着惊讶的欣喜。 “人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虽不嫁你,却比嫁你更甚。你去哪里,我自然去哪里。”林清柔柔地笑,点在隋瑛胸口上,“只是彼时隋相公也不要嫌弃安晚是个麻烦包袱呀。” “怎么会!”隋瑛抓了林清的手,激动道:“日日为你梳头,夜夜为你沐浴!小林相公可别嫌弃我已不是隋大人。” 相顾一笑,所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情深誓言磐如金。 第94章 第九十三章 把你那程大圣人玩弄于鼓掌…… 只是这治疗过程不亚于再一次的受刑, 道人用针狠辣凌厉,每回林清都是痛得满头大汗,粗气直喘。那熬的汤药也是奇苦, 不知是用了些什么药材。若不是身边有隋瑛好生照料,林清只觉得自己又身在诏狱当中了。 舍忧道人也是无不管不顾,隋瑛央求了好几次叫他下手轻些, 他却执拗得胡子翘了翘,说爱治不治,南明观里不欢迎人,也从不留人。 到了这时,林清总会朝隋瑛摇头, 说自己能忍。 可何以忍得?那腿脚、臂膀、手腕遍布银针,根根都像扎在了命穴里。好的时候林清也只是隐忍地呻吟几声,不好时刻便是直接两眼一翻,就此晕了过去。 有一回, 隋瑛刚打好汤药过来,便见道人一针下去,林清浑身直颤, 脸色瞬间煞白,咿呀地喊了一声, 便是头颅后仰,晕倒在床上。 “怎的这么不经扎?”道人皱眉摇头。 隋瑛伫立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是再也按捺不住, 放了药碗, 径直走向那舍忧道人,望着他嘴唇直哆嗦,若不是这人真是在治病, 他早就忍不住拳头了。 “你做甚?”道人疑惑地望他。 隋瑛百般纠结,最终咬牙,直直跪了下去。 “倘若能有别的法子,还请先生莫要让他受这等罪,他实在是受了太多苦,我不忍心见他日日如此!” 舍忧道人恍然,摇头道,“你用你的双膝求他好,却也只能求他一时好。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比你要明白这个道。” “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隋瑛难过地问。 “你起来罢。”舍忧道人对隋瑛道:“玉石由天地灵气孕育而成,自当润养万物,有人给你取了表字在山,也有人赐你表字遇安,你倒是明白过,现下却也是变得愚鲁了。” “您,您这是何意?” “你一路走来,看那万物凋敝,民生凄凉,天下苍生何不受苦?你有入世之才,有挽大厦将倾之能,却耽于一点小情小爱。所谓一叶障目,你看不清了。” 舍忧道人一边说,便走过他,来到庭院中。 “可是先生,二十多年前,可是因您我才得以与他相识,您曾经说,有玉才护得他周全,我如此护他,不过也是顺应天命而已。”隋瑛追了上去,争辩道。 舍忧道人幽幽地看了一眼隋瑛,“所以,你还自诩为玉吗?所谓天命,还得在各自的本命上。你如今,已经失了光华了。” 隋瑛哑然,只见舍忧道人环顾被他打扫得明净的廊柱与大殿。 “天雨大,不润无根草;道法宽,要度有心人…… 玉在山而林木润,这山上,可不只一棵树,一片林…… ” 说罢,道人抚须,扬长而去。隋瑛呆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他当然知晓道人所指为何,他身居庙堂之上,不专心专意为民求份,反而囿于个人情爱,离了要职。道人虽居深山,却也只大宁朝百姓皆苦,北有异族时刻来犯,流民不断,南有土匪遍地,烧杀抢掠。官吏腐败,财政匮乏,军备疲软,民生凋敝…… 隋瑛苦笑一声,只觉涩然。 回到偏房内,他拿起帕子,揩拭床上人额间的汗水。 在如此痛苦的治疗和细致的照顾中,倏忽间一月过去。 某一日,林清醒来见屋内无人,叫了他几声也没反应,便自顾自地下了床。许是方才睡醒头脑混沌,直到走到了门口,林清才恍然发现,自己竟是靠双脚走过来的!回头看,这一回他不仅站起来了,还走了五六步的距离! 林清大喜过望,连忙扶着门框换隋瑛,隋瑛正在后院劈柴,见林清站在门边,身边无人,便也意识到了什么,惊诧得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可是自己走过来的?可是!?” “是!是我自己走过来的!”林清双手摁在隋瑛肩膀上,只见眼前人欢呼阵阵。 “太好了!太好了!今儿个夜里我给那舍忧磕头去!”隋瑛大笑,抱着林清像是发了疯一般,又是亲又是转圈的,林清鲜少见隋瑛如此激动。 “你再转,我要晕头了!” “瞧我,一身的汗和木屑,莫不是脏了你!” “情愿你脏我。”林清在隋瑛脸上亲了一口,响亮得很。 山中岁月倏忽而去,针灸由最开始的疼痛万分,到后来的微微刺痛,再到如今的酥麻,林清也便由最开始的五六步,到可以被隋瑛搀扶着在院内缓慢踱步,眼见着他一日比一日好,隋瑛的心便是一日比一日轻快。两人时常促膝长谈,却在有关林可言一事上保持了不约而同的沉默。 第173章 林清也并非没有问过,可隋瑛总说,他能力有限,调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林清便收了声,也没提及在诏狱里张邈对他说过的话。 也许罢,林清想,可他不相信,他也不愿意逼迫隋瑛,非叫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所不愿意说的,是他心上的伤口,在他伤口上撒盐,林清做不到。 可林清却察觉了他心中的隐忧,有时便催促他回京里去,在其位谋其职,不可耽误公务。好在偶尔萧慎会来探望,这期间隋瑛便也放心回京。只是大多时刻,隋瑛都待在这深山里,陪伴他逐渐走向好转。 一日,隋瑛正握着林清的手,帮他稳定住颤抖在纸上写字时,就听见宁静道观中传来一阵银铃般的欢笑。两人循声望向窗外,只见习习夏风中,现出一抹水红身影,宋步苒犹若一只蝴蝶飞向了道观,在她身后,程菽从浓郁绿荫中现身。 —— “累死我了!累死我了!我要喝水!”宋步苒走到一名直喘气的女人边,拿了水壶咕咚咕咚就是几大口,程菽见她没个名门闺秀的模样,摇头叹气,眼中却是爱怜。 那女人赫然是东州从妓院里逃出来的女子,如今看来是在宋府做工了。 “小姐,慢点喝,别呛着。”女人顾不得自己累,拿了手帕给宋步苒擦嘴。 “陨霜!”隋瑛从偏房里快步走出,“怎到这里来了?” “自然来看你和见善。”程菽额间冒着层细细密密的汗,笑得却如清风拂面。 林清站在门口,遥遥向程菽颔首,算是行礼。 “可是能站了?”程菽讶异地问。 “何止?还能走了!”隋瑛既是兴奋又是骄傲。 “这真真是……造化。” 程菽此次前来,一时尽朋友之谊来探望,二则是上回隋瑛回京,将路途上的所见所闻都悉数告诉了程菽。程菽也是惊讶,一向富庶的宁中居然也堕入贫困之境,且他在阁内根本都没有看到过折子。 虽然只是一个县,但也一个县也是有几万余名百姓。两人一见面,闲聊了几阵,就去道观后的庭院里喝茶商讨国事了。程菽偶尔会让宋步苒在一旁听,有些时候,他却觉得一些事情还是莫要让这小姑娘知道为好。 毕竟兴改革的苗头若是走漏风声,容易被既得利益团体群起而攻之,成为众矢之的后,有些事也是容易中道崩卒了。 程菽和隋瑛在讨论时,宋步苒则在道观里四处乱窜,撞见舍忧道人就说叫人给自己算八字。 舍忧道人说,自己被这些官宦折腾得紧,还不如明日就下山云游四方,落得个清净。 话虽如此,他却是堪堪瞥了一眼宋步苒,便高深莫测地道:“小女子还是莫要勉强,有些事,勉强不得。” 宋步苒小头脑一歪,“我勉强什么了?” 南明道人说:“你心里最想要的,便是你所勉强的。” 宋步苒一愣,便骂道:“你这个老鼻子!我才不信你!” 说罢她便跑了,来到林清那边,说是陪他走路。 “我掺着您。”宋步苒不由分说地就搀扶起了林清。 林清从环廊下的椅凳上慢腾腾地站起身,看着眼前的少女,道:“宋小姐这样搀扶着我,怕是被老师见了要挨骂。” “我被骂的还少了?那个老学究,我求他多少回他才愿意带我来。”宋步苒忿忿不平。 林清却是狡黠一笑,“我看你老师倒是非常情愿带你出来,只是等着你去求呢。” “谁知道!哼,求他的人多了,还缺我一个?莫不是有个权瘾,就喜欢人求。”宋步苒缠着林清,两人一同漫步,又一起坐在悬崖边的石椅上。 悬崖边的风景如梦似幻,轻霭浮空,山林若隐若现,仿佛被轻纱所笼罩,瞧不见真容。近处松柏林立,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好似喃喃低语。远处山峦连绵起伏,层层叠叠,隐没在雾蒙蒙的阳光之间,仿佛天地之间的界限被模糊了。 两人呼吸清凉的空气,日光透过松叶斑驳地落在他们身上。 林清还是头一回这么亲近宋知止的这妹子,他先前就知晓这女子是个不讲礼数却又是极真性情的,哪一回人家见了他不是唉声叹息明里暗里都说他怎么落得如今这番模样,可宋步苒却丝毫不在意他当初如何,如今又怎样。 也许在她眼里,他那一品大学士的老师,和他哥哥救助的那名东州女子没什么不同。 面对眼前的云雾之景,宋步苒伸了个懒腰。她虽着女装,却无半点发饰,身上也不曾佩戴什么珠宝。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便转身朝林清傻笑:“真羡慕林大人,日日在这里呼吸好空气!” “既喜欢,在这里住下便可。” “那可不行!在这里我就…… 我就……” “就怎样?见不到你老师了?” 宋步苒吐了吐舌头,“谁要见他,我是说,我是说……”她欲言又止,最终凑近了小声道:“林大人,我想做官。” 林清抬眼看她,“哦?做官?” “对呀,我想做官。” “宁朝女子不能做官。” “我知道!可我就想做官,我想办点事实,像我哥,我老师,还有你和隋大人一样!” 林清笑了,“做官可不是你想得那么容易,你哥哥多少次死里逃生,你瞧我,落了诏狱,如今还是个残废。” 第174章 “你哪里残废了,如今都能走,日后还能跑哩!”宋步苒蹲在林清前面,没大没小地把下巴搁在他的膝盖上,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乞怜道:“好林大人,他们都说你最聪明,我老师都比不过,你给我指条路罢,我怎么才能做官?我来京城就是为了这个,可如今蹉跎了一两年,我都十八岁了!” 林清被她逗笑,但见她不是开玩笑,便眼眸一转,细细思索起来,片刻就道:“你是想要一个官职的名头,还是要做实事?” 宋步苒小嘴儿一嘟,“我倒没那么沽名钓誉,能做事就好,我可是有才能的人!我的才华若是被埋没了,我那美好的品格,无双的智慧,独一的胆量,就都没有用了!” 林清闻言哈哈大笑,就连庭院里的两位都听到了这笑声。隋瑛皱眉,晚儿怎的这么开心?一会儿定是好好问一问。程菽心里则直犯嘀咕,宋步苒这淘气鬼莫不是又在甩什么嘴皮子了,丢人现眼。 林清笑完,不禁捏了捏宋步苒的脸,“好,为了你那美好的品格,无双的智慧,独一的胆量,我就为你指条路。” “洗耳恭听!” “最好的办法,就是从你老师那里下手!” “怎么下手?” “先做惹他目光之人,再做他在意之人,最后则做影响他之人。” “你是说?”宋步苒阴险地笑。 林清眨眼,“把你那程大圣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第95章 第九十四章 ——是我来得太晚了。…… 雨滴一点一点地从屋檐上淌落, 怜妃独坐观月阁阁楼之上,一侍卫从身后暗处现身。 只见他身着禁军府军前卫的制式军服,腰挎长刀, 威风凛凛。然而站在怜妃身后,他却是俯首垂眉,十分恭敬。 “你来了?”怜妃却也不回首, 仍旧坐在檐下,遥望雨幕。 “问娘娘安,”这名府军前卫姓范名,负责皇城西边的守卫及巡视工作。前几年在指挥佥事上磨砺了好多年始终得不到晋升,后在一次救驾中得到庆元帝赏识, 一跃成了府军前卫的指挥使。只是只有怜妃和范两人心中知道那次救驾缘由为何。 当怜妃尚不是妃嫔时,就与这名大内侍卫相识,后怜妃飞上枝头做凤凰,也没有不提携的道。后范老母重病卧榻在床, 还是怜妃慷慨解囊,私下安排了太医,救回范老母一命。是以范对怜妃可谓是忠心耿耿。 可怜妃却从未向他索要过什么, 只是偶尔向他打听打听各皇子们的情况以及朝野中大臣们的一些消息,尤其是岐王那一派的。 譬如这一回, 他禀报道,那林大人已是可以下地了,被隋大人照料得好。期间岐王也去看过许多次, 许是再过几月, 就要回来了。 怜妃静静地听着,也不做任何评判,只是道:“我这里还有一些名贵的药材, 劳烦范指挥使代本宫送过去,只是别叫人知晓是我送的了。” 范颔首,便继续道:“另外,东宫那边我已是打点了人手进去,这些是名单。” 范从怀中掏出一小张纸条,递给了怜妃。怜妃展开一看,露出笑颜。 “很好,这都是我信得过的。” “是啊,都是旧相识。” 怜妃欣然一笑,整个观月阁都亮了几分。她又朝身边一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便从腰包里掏出来一个钱袋,递给了范。 范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谢谢娘娘。” “你我何必说谢,这里面有你的,也有教坊司得那些哥儿姐儿们的。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范笑了笑,“娘娘有如此才干,真不输于任何男子。” “哪里敢呢?”怜妃淡淡一笑,却隐现悲哀。范不能久待,一会儿便从观月阁后门悄然走了。怜妃依旧独坐回廊之下,遥望这夏日的朦胧雨幕。 她好似看到了一双泪眼,朦胧而又忧伤,濡湿了睫毛,沾染了衣襟,却挡在她身前,不肯离去。 —— 秋日来临时刻,火红漫山遍野。 林清每日都手拄拐杖,在舍忧观下的长廊进行散步,偶尔也会和舍忧道人在庭院中对弈,他时常输,舍忧道人笑他,心总是太急,棋路过于锋锐,惯用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式。 “这样不好,不好。”舍忧道人抚须道。 “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怕是也改不了了。”林清微笑。 此时隋瑛已经回京,因为林清的再三催促、舍忧道人无声的审视,他终是放下了对林清的各种担忧,回京述职。他留下了几名护卫,但林清用不着他们,他们便也自在地在这道观里悠哉悠哉四处闲逛,偶尔打打下手,帮林清提点热水,端点汤药。 萧慎时常会来探望他,向他报备府内训练精兵的成效卓著,那吴晗是个野路子,带出来的护卫一个二个都生猛得很。其中几名精锐则挑了跟着来周习练武艺,也是进步巨大。 林清欣慰地点头,便说那吴晗在他身边的用处也就到这里了,找个时日,向吴宪中、陈青和等人讨个担保,把他安排到三千营里去。 “他以前救过奚越的命,若是三千营的付容指挥不同意的话,你便去找奚今。身为郡主,她的话有些份量。” 萧慎点头,“吴晗是骑兵出身,安排在三千营当中,实在没什么不妥。” “是了,我也是如此想的。只是这事低调些做,别叫人知道了。” 第175章 “锦衣卫可什么都知道。” 林清扬起嘴角,莫名地望向一丛浓郁绿荫,“是啊,他们什么都知道,你多提防着荀虑。宫里,记得叫金瓜多孝敬孝敬他的那几个秉笔、掌印的老祖宗。” “好,学生记住了。”萧慎扶起林清,“我再扶您走一走。” 林清摇头,“不走了,出了一身的汗。” “那我叫人打些热水来,服侍您沐浴。” “这哪里像话,你是王爷,我只是个庶人,我自己来就行。” 萧慎脸颊微微一红,“那我在外面守着。” “你还把我当个残废了不成?如今我可是能拿筷了,日后,也能自己打水了。” “不行!”萧慎连忙握住了林清的手,“您的手,拿筷写字也好,运筹帷幄也好,可别干粗活儿。” 林清笑了笑,轻轻抽出了手,“知道了,你早些回去罢。” 萧慎抿了抿嘴,委屈道:‘“林师,学生才来一日,你就催我回去,这回去的路程马车是两三日,骑马也得个一天一夜,你是不愿意我有半分歇着了。” “我哪里有这个意思,只是这道观破旧,何处有你过夜的地方。”林清慢慢腾腾地走下回廊,朝偏房走去。萧慎自然没有越距到说是要和他共处一室,且那处偏房里还挂着几件隋瑛的浴衣,桌上还有他用过的茶盏。 “这里总比战场上好,我自会寻去处。”萧慎道,“就让学生再陪你几天。” 顿了顿,他补充道:“隋师也安心。” 林清看了他一眼,点头,“好。” 林清沐浴后,小道童端来斋饭,两人便在庭院里用餐。风一吹,落叶簌簌,林清打了个寒颤,萧慎连忙脱下长衫披到他身上。 “若是伤寒了,我可没办法交代。”萧慎又搬出隋瑛来。林清礼貌地笑,到底是除了隋瑛,他受他人之好总有些许不自在。更何况君臣有别,他虽喜爱萧慎,却难以承受其对自己的悉心照料。 夜里两人又聊了会,萧慎便去大殿里休息去了,他带来的护卫在那边儿给他支了张床铺,若不是许诺等林清康复便把这道观修葺一新,这舍忧道人非得把这些搅了他清静的俗人都赶出山门不可。 林清躺在软榻上,长舒一口气。尽管他吹灭了灯,他却并不闭眼。 “你若是再不出现,我真睡了,我乏得很。”他自顾自地对黑夜说。 就见窗外闪过一道黑影,窗户被推开,倪允斟合身跳了进来。 “哟,当真是王爷都进不来的地方,你叫我进了。见善,等你隋瑛哥哥回来,可被你气死。”倪允斟笑嘻嘻地说,往林清床边一坐。这还是林清出狱后两人头一回单独见面,彼时他是濒死之人,如今他又被救回来了,好端端地躺在干净温暖床上,盖着爱人在京城给他买回来的棉被。 倪允斟谛视他,心想此刻他该是幸福的。 林清也借着月光看向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握住了他放在绣春刀上的手,“他感谢你还来不及。” “谢我什么?谢我在牢里亲了你的嘴儿?”倪允斟依旧没皮没脸,却在看到那双不负昔日般漂亮的扭曲的手指时,心脏还是猛地跳动几下。 然而他笑容不变,他不想表现出难过。 “别打趣我。”林清微微垂下眼睫,“你是给我续命呢。” 倪允斟反过来握住了林清的手,两手一上一下地抚摸着,问:“还疼么?” “早就不疼了。” “不疼便好。”倪允斟显露出不同寻常的温柔来,月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他的面容暧昧地隐藏在阴影中。林清自下而上地望他,心想,若是林可言和夏炎有这样的时刻,他瞧他,便也是自己瞧他这番模样的。 “吃过晚饭没?为何挑这个时候来?殿下不走,我不方便见你。” “路过而已,说了不怕你多心,可不是专程为你来的。这山下边的孝水县有案子,你隋瑛哥哥写的折子入了皇上的眼,要彻查这饥荒不上报的事。” 林清点头,“可急坏了他,想回京里去处这桩事,却又放心不下我。” “我可也是累坏了,你都不心疼心疼我?”倪允斟把林清往床里边儿一抱,自己便合身躺了下来,大摇大摆地睡在了他身边。 “择之……”林清转过头,看他,轻声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们师徒俩大概是欠你们姓林的。”月光落在倪允斟脸上,他看起来似乎很开心,很满足。 “你要是这么说,以后可离我远些。” “那可不行。”倪允斟闭了眼,陶醉般地笑道,“不能离你远,还要近,更近一些。” 说罢他便转身,把林清抱在了怀里。他身量高大,拥抱也是极有力量,林清有些怕,不自觉地缩了缩。 “别动,不要怕,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他的鼻息打在林清耳畔,热热的,痒痒的,林清默默地低下了头。而倪允斟依旧闭着眼,感受怀中人的温度、形状,以及那细微的战栗。 直到林清平息,他才勾起一抹笑容,打破这岑寂。 “见善。” “嗯?” “你就听着,别回答我。” “好。” “我心里有你。” “……” “很深,很深,这还是头一回。我想这就是爱。” “……” “可我知道你心里不会有我了。” 第176章 “……” “从未如此不甘,可怪不了别人。”他轻轻吻了吻林清的额头,紧闭的眼角却渗出两滴泪,声线颤抖。 “——是我来得太晚了。” 第96章 第九十五章 身边无人,也无余温 并不清楚倪允斟是何时离开, 门被敲响时,林清从睡梦中醒来,身边无人, 也无余温。 只是窗边桌上,卧着一束凌霄花。细嫩而结实的枝干弯曲,翠绿叶上缀着晨间露珠, 朱红渐染橙色,钟型花朵吐着鹅黄花心,沐浴在清澈朝阳之下,晶莹剔透。 林清扬起嘴角,撑起身子。这时, 门再敲响两声,萧慎端着早膳走了进来。 “吩咐人熬的鲜粥。” 萧慎见林清睡醒时眼眸懵懂,好似当初在朔西营帐中的那般模样,不禁微笑, 伸出手为老师了头发。他的眼神既敬畏,恋慕,可林清只是盯着那束凌霄花, 忘却看他了。 用完早膳,便是扎针, 喝药,走路……日复一日,林清过着一种绝对的寂静生活。换作他人或许会怀念这段与世隔绝的清净日子, 可他一点都不留念。经历过一段暗无天日的之后, 他只会向前看。 萧慎被他催促着回京去办大事,不要留念于照顾他。且他昨日从倪允斟那边听来的南明峰下的孝水县闹饥荒瞒不上报一事,叫萧慎仔细地盯住, 瞧一瞧幕后人有没有留下什么把柄,还有没有更深的地方值得去挖一挖,莫要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每回来萧慎都领着满满当当的任务回去,他知道老师洞若观火,他只需照做就是。林清时常想,自己这个学生最为难得就是听话,毕竟肯纳谏言对一位天子来说是最为优秀的品质。且他执行能力强,只需自己吩咐了,他便全力以赴。哪怕其中遇到困难,也是从各处想法子去解决,绝无抱怨,其毅力之坚韧,就是隋瑛也是连连赞赏。 “一步一步来。”在道观门口,林清吩咐道:“别担忧我,定要好生照顾自己。” “那你何时回京?如今也有五六个月了。” 林清脸现黯淡,低声道:“还没好透呢。” 纵使有万般不舍,萧慎还是去了。他知道能让林清高兴的只有自己的进步。 夏日炎热,萧慎应当早些回京,但谨记林清吩咐,他便在山下的石泉县走访了几日,熟悉了基本情况。 这孝水县原本是宁中省安康府下的一个规模不大的县,位于秦岭和巴山之间,耕地不多,却也肥沃,足够支撑农民们的生计。且这山区物产丰富,尤其以一些名贵药材而著名。皇宫内多有贡品出自于此,是以在朝野眼中,此地断没有闹饥荒的道。 走访在县上,随处可见忍饥挨饿的灾民,他们各个面黄肌瘦,蜷缩在房屋的阴影下,凹陷的眼眶中两颗突出的眼珠子无神地打量过路人。这些灾民大多都是老弱妇孺,但凡还有力气逃的都已经逃出县外了。萧慎看着这些人,内心苦涩万分,便问询了身边护卫可否还有干粮,拿了些施舍给临近的妇女孩子们。 既然有作天子的心,就要将生民视为自己的孩子。只是萧慎出行一切从简,能给予的不多,面对那些感恩戴德的眼神,他能做的只有将稍慰民心,尽快去朝廷里讨要救济粮。 在离开之前,他还是去县衙里走了一趟。那孝水县县令自然是早就得到了消息,一早便在县衙门口候着了。 萧慎远远地见了,脸上自然没什么好颜色,那县令又是作揖又是谄笑,萧慎也不睬,直截了当便问为何不救济? “当地粮仓空虚,周边府县借也是要去借一些!” 这名县令姓石名晏,听闻萧慎如此责怪,索性翻了个白眼,就实话实说了。 “我本是县丞石晏,继任县令不过三日,能派出去借的人全都派出去了。先前的县令已经提京受审,如今的县衙内部几乎就是个空班子,连我都在挨饿,若是有可能,我自己只消骑一匹马,出了这安康府,何愁没有好日子过?只是我一走,这地儿再生是乱,百姓们找谁?!上头来人了,又找谁?!” 明知道自己是王爷,这县令依旧不卑不亢,让萧慎对他有几份刮目相看,于是问道:“原先的县令都提走了?” “提走了,刑部来的人。” “我这一路走来,见到荒地甚多,为何不种地?” 石晏怪模怪样地瞅了一眼萧慎,道:“王爷莫不是在跟下官开玩笑?孝王几次提高地租,佃农们哪里租得起?去年一半儿的佃农都撂挑子了,这省里又催着人自耕农交来年的税,来年啊,这是不要叫人活了!” 萧慎听完后心下了然,这些时日他奔波在朔西和东州,对宁中情况并不了解,于是追问道:“交来年的税,是此地的规矩,还是整个府、州都已经调高了税负?” 石晏叹息一声,“这事情哪里能做得如此堂而皇之,不过是挑了几个山里的小地方试试水罢了,据我所知,安康就有三个县,别的我就不知道了。总之,这样一来,能逃的都逃了,不闹饥荒才怪了!” 萧慎再问了几句,眼见天色已黑,就下榻在县衙内衙的客房里。他仔细思索着孝王这人,他对其可谓是完全不熟。孝王这个爵位传至如今已经是第三代,常年在宁中以西的封地享有盛誉,若不是这饥荒叫隋瑛等人发现,他孝王在朝廷上仍旧是个安生过日子的主儿。 没想到已经贪婪至此,逼得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 第177章 萧慎心中又气又急,翌日一早便辞别了石晏县令,策马回京。回京后又径直去找了隋瑛,说在这件事上,他们必须得有所作为。 隋瑛看到萧慎的态度,心底自然欣慰,耐心听他说完,便微微一笑,按捺住他,不急不慢地道:”此事还得徐徐图之,这并非宁中个例,而是我大宁朝的顽疾。” 见萧慎仔细听着,隋瑛又道:“这些年来,财政赤字严重,每年都红如鲜血。今日抄这个贪官的家,明日抄那个污吏的家,以此来堪堪应对官员的俸禄、兵马等战事支出,然而这只能解决燃眉之急,却没能涉及到根本。这次你去探望你老师挺好,你也瞧见了,那些藩王在封地里都做些什么事。先解决宗禄的问题,降低财政负重,再改革土地制度,让百姓有地可种,有粮可吃,这才是最重要的。” 萧慎抿了抿嘴,道:“这可不容易,皇室宗族几百年的基业,不可轻易撼动。” “没错,首先天子得有改革的决心,只是当今圣上,这几十年来的削藩并没有落实到禄银问题上,而在于权力以及话事权。且宗族和文武百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常常想勾结,牵一发而动全身。” 隋瑛也面露难色,“难啊,程大人这些年来,心里都明白,却无从下手。贸然改革,恐伤国本。” 萧慎点头,就连程陨霜这类秉持良知的肱骨之臣都在此事上犹疑不定,何况是以张邈为首的既得利益团体。太子势力也有一部份来自于此,作为未来的国君,各路藩王无不讨好,用资财为其铺路、打点,为的就是将来巩固自己在封地的主导地位。对于他们来说,君主越是软弱,越是无能,他们得到的好处就越多。 若是君主持有主见,或是身边有变革想法的大臣,他们便会伸出在朝内的潜伏已久的手,翻云覆雨,混淆视听,让君主的所谓的主见消弭,让有变革心思的大臣消失。前朝几位想要动这块盘子的几名大臣,下场无不凄惨。 萧慎思索片刻,道:“至少几个县的救济粮得早些送去,否则饿死了人,我们这些亲眼看到了的,怕是过不了良心上的一关。” “是啊,只是时值盛夏,收成时节还未到,各地粮仓都是不充足,且谁都想明哲保身,今年借给了你,怕明年饿死的就是自己。”隋瑛摇头,叹道:“难啊。” 萧慎便道:“那便去买粮!岭南等地区一年有两三回收成,不说富裕,今年还是剩余一些的。至于江南,去年就把他们搜刮得狠了,那边的人又是老奸巨猾,这一回怕是再难刮出些油水。” 他起身,对隋瑛道:“至于买粮的钱,我府内还有些银子,不多,但解决那孝水县的燃眉之急却是够了。还请隋师在户部那边多做些功,叫他们拨些银子出来赈灾。如果有必要去见孝王的话,我会亲自去!” 隋瑛一愣,不禁流露出赞赏,“殿下这番话真是叫臣感激不尽。” “何谈感激一说呢?”萧慎微笑,“您和林师都说过,天子应当视天下百姓为子民,如今我的能力只能救一个县,他日若能登上帝位,只要您和林师有那个魄力,改革变法,我也会倾全力支持!” “当真?” 萧慎重重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臣等的就是这句话,陆师果然没有看错人,我和见善的选择果然没有错!”隋瑛也心生激动,双目灼灼道:“臣是大宁朝的吏部尚书,文渊阁的大学士,却在朝内行动艰难,有心变法也无从下手。圣上英明,却在宗禄这一问题上避而不谈,无非是害怕动摇了帝位。而殿下不一样,殿下年轻,有魄力,未曾沾染那些宗亲们所带来的权利交易,且有我和见善、陨霜等人,我们这些人,没什么才干,却狠得下心豁出命去,就算死,也会帮殿下守住江山!” 萧慎受此赞赏,心潮澎拜,道:“且不说那些人与我从不交好,就是为了万千百姓,也得涉险走一遭!萧慎必不辜负两位老师!” 时常挂念在嘴边的无非就是“不辜负”,哪怕有些事做得再出乎预料,至少在帝位的允诺下,萧慎也从未辜负他所允诺之人。那时他才明白,也正是因为“不辜负”,无法得到爱的同时,亦无法得到恨。 第97章 第九十六章 他只是太害怕了 从吏部衙门里出来, 萧慎便马不停蹄回府筹银子了,想着能让孝水县的县民们吃得好一些,他又去忠王府见了忠王, 从他那处讨了一点银子来。 忠王见萧慎来,连忙从府内拿出一些缎子和一些珍奇药材赠送与他,好不大方, 萧慎一边收一边道谢,看着眼前的二哥如此慷慨,不由得联想到林清的那番话,心里万分不是滋味。 两人说话之际,徐无眠从一道临池环廊下遥遥向萧慎行礼, 萧慎颔首,没有与他多说话。萧葵见了,便说这徐无眠已经在程大人课堂上听了一段时日了,除却练兵, 在学问上也颇有见解。 “你那老师还好罢?”萧葵试探地问,怕戳了萧慎的痛楚。 “好一些了,还在山里养着。” “要我差点服侍的丫鬟过去么?”萧葵关切地问。 “谢二哥的好意, 林师他喜好清静,且那里是个道观, 不便有外人。” “嗨,你没懂我的意思,我是担心大哥不死心, 还去找他麻烦。” 萧慎微微一笑, “二哥想得周到,只是那山林子里可容不下那么多人,我的人和隋大人的人, 在外边死死围了一圈呢。” 第178章 萧葵这才露出开怀的笑,“好嘛,你们都是有头脑的人,算我多嘴。” “别!”萧慎拉了拉二哥的衣袖,好似过往两人在宫中一般亲热,“二哥的话慎儿爱听。” 萧葵转身想摸一摸三弟的头,却发现他不得不垫脚才能摸到。他已经长高了,成人了,是个有志向的人了,不再是过往在宫中受尽白眼、只会站在阴影处偷偷流泪的他的小弟了。 萧葵眼中掠过一抹落寞,他很爱萧慎,这毋庸置疑,可他也并不恨太子,因为他见过他的难处。想当年,他们的大哥每回出宫,回来时都会给他们带好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每个人都有,就连萧慎所得也和萧葵无异。 太多人围绕在大哥身边了,彼时还是少年的他,耳边有太多太多声音了。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他是利益的化身,是权力的所在,是目光的中心。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沉重了。有一回,他在御花园里碰见了太子黯然神伤,便去问大哥可是有恙,太子瞧二弟才三四岁还是个不知事的,索性也敞开了心扉。 我养的那只兔子,因为太喜欢而带在身边,可我昨日不慎在上楼时不慎将它掉落,叫它给摔死了。我吓坏了,惊呆了,以至于忘记了哭。这时老师们来了,他们说我是个坚毅的人,死了最喜爱的兔子也能做到不动声色,未来的帝王就该如此。 可我本来是打算哭的。 于是我不哭了,我留到现在哭,却没想被你给瞧见了。葵儿,可不许告诉别人,好吗? 他也见过,各路大臣在文化殿内将太子严严实实地围住,给他传策论,讲史书,为了让他专心学习,不去艳羡那些在御花园里嬉戏的皇子公主们,于是专挑那些史书中那些兄弟为皇位自相残杀的阋墙之事与他听,什么胡亥联合赵高篡改遗诏逼死长子扶苏、什么李二秦王一箭夺命于太子李建成而后又对其余兄弟赶尽杀绝,什么北魏的拓跋焘与拓跋嗣,北齐的高洋与高澄、高演,还有那隋朝的杨广和杨勇…… 太子吓得两股战战,不禁问,是不是自己不努力,就要给兄弟夺了位去?若自己不是太子了,是不是就安生了? 众师抚须道,殿下还记得你的那只兔子吗? 失了位的太子,下场和那只兔子无异。 年纪不过五六岁的萧葵那时路过文化殿,他想取一点墨宝在地上写字玩,于是他听到了这些话,也看到了大哥惨白的面庞。 他只是太害怕了。 是以萧葵多想跟萧慎讲,大哥九岁时父皇即位,如今庆元二十七年,快三十年的太子,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会疯掉的。更何况圣上从未表现过对他的满意,时而动用其余皇子来行敲打之事。好端端的一个聪慧少年,就在这样漫长的提心吊胆中走向昏聩了。 可萧葵却知道,他没资格对萧慎讲这些话,因为太子的确真真正正地想要夺走他的命。这是萧慎自己的隐伤,他没资格叫他痊愈。 告别了二哥,萧慎便着手去岭南等省份的买粮事宜,而此时,文渊阁内,针对孝水县一事,各位阁揆又展开了争执。 张邈一党自然想要争取调查权,如此把那些知府知县处了以免牵引自身,至于孝王,惹出此类祸,叫他吐出一些来,在圣上面前也可算作一个功劳。而隋瑛和程菽自然不肯干了,尤其是隋瑛,他铁定了心要把这件案子攥在手里,除孝王是小,他是想以此为开头,暗渡陈仓,为来日的变法牵线搭桥。 争执了一个早上,各不相退。此事又提到庆元帝那边去,见双方各执一词,便招来百官一同商议。结果情绪一激动,原本就对清流不满的张党便指桑骂槐地骂起来,说什么看似为国为民,实则道貌岸然,暗地里捞好处,打着清流名号做一些子见不得光的事,譬如那东州徐无眠助纣为虐,不过就是什么林见善使出的招数,隋大人好一个高风亮节,一个罪臣还成天惦念不忘,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这朝野是拿来为圣上办事的,还是拿来方便你找相好的? 隋瑛一听,还没来得及发火,程菽就上前一步扬起笏板啪的一声打在那刑部官员的脸上。 “你?!”那官员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瞪圆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户部尚书。 “一个三品,阁员也是你能随意议论的?隋大人上忧社稷,下忧黎庶,朝野有目共睹。且你说话不分黑白,有违良知,今日我只是打你,日后若是日后还不长记性,我就要查你。你是愿意我打你,还是愿意我查你?” 那官员一哆嗦,咬着牙道:“就是户部尚书,查人也得有个名头!” “名头么,哪里找不到?”程菽凛眸,“就如你方才所言一般,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什么欲加之罪?他和那个林见善相好是朝野皆知……我……” 眼见这官员还在顶嘴,隋瑛忍耐没有发作,吏部和户部皆是坐不住了,老大还能被人如此辱骂?瞬间金銮殿里剑拔弩张,两派皆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终于,在不知谁喊出一声“户部把银子都玩没了才是罪魁祸首!”后,按资历尚只能站在群臣后方的五品官员宋知止想起这几年自己的呕心沥血,便再也按捺不住,撩起袖子便打响了这场混战的第一炮! “我撕烂你这个奸党的嘴!”只见他扔了笏板,合身扑上前去。顿时朝堂上你打我我打你,红的打红的,青的打青的,三品的打三品偶尔还去打一打四品、五品……以此类推。 第179章 期间有伴随各种辱骂、讽刺、针对、告状……一片轰轰隆隆之声。而宝座之上,庆元帝则是冷眼注视这一闹剧,不作任何表态。几位针锋相对的内阁成员,则依旧不知疲惫地辩论,却碍于身份和情面,站在互殴人群以外,没能动手。 如此便是一个时辰过去,大宁朝朝堂上打架乃家常便饭,这个文官们看似柔弱,个个都是打架的好手,就是以前隋瑛也动过手,倒是林清,每回一开始打架,他那个身板只有挨打的份儿,于是索性一开始就叫人给推倒,马上就被一旁的小太监给拖到一边儿去了。 似是兵部堂官不参战的传统,齐桓定定地立在一边,眉头微簇,似笑非笑,看着眼前混乱,好似颇有兴趣,又好似不屑一顾。 这回混战足足打了半个时辰才停,别说他们打得累,庆元帝看得也累。几位阁员也是辩破了嗓子,张邈不时得找身后太监要点茶水。 终于庆元帝揉了揉太阳穴表了态,既然两方都争执不下,那就都不要差了,此事就交给北镇抚司去办。孝王和谁勾结了,吞了多少土地,赚了多少银两,当地哪些官员瞒而不报,又用什么方式蒙混过关等等等等,北镇抚司均会查个一清二楚。 众人偃旗息鼓,虽有不满,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答应了。 散朝时,宋知止鼻青脸肿,程菽把宝贝学生扶了出去。隋瑛则是脸色阴沉,对庆元帝的决定十分不悦,出了午门就径直回了衙门。 签押房中,他新提携的、在朝堂上斗得最凶的右侍郎方徊正被一郎中捏着脸上药,见他不住哎哟,隋瑛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 前些日子他在南明峰上照顾林清,衙门内的事大多都是方徊在管,他刚满三十,做事踏实勤恳,脑子也转得快,就是脾气爆了点。别看他现在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方才仗着自己是三品不知打断了多少四品五品的骨头。人都说他不该在吏部混文职,该去战场上滚一遭。 他是个不怕得罪人的,性子直,做事风风火火,颇有当初隋瑛初进官场的做派。隋瑛比较信他,这一回把吏部的管放手给他做,一是为了历练,二也是为了试探。几个月下来,红线是一分都未触碰,过他手的任用遣派是半分都找不出错漏来。 刚上完药,他就忿忿道,感情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圣上就是想让我们争,争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哼!北镇抚司调查,他会给我们一个结果么?” “意游,不可妄论。“ “妄论?哼!”方徊将手中帕子恨恨砸在地上,怒道:“您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隋瑛一声叹息,负手踱步与窗前,凭栏而立。若是上朝前还只是猜测,如今他已是万分确定。 孝王作为郡王,在封地素来享有美誉,之所以突然要涨地租,是因为没钱,他没钱,是上头的亲王宁王不给,宁王作为亲王没钱,是宫里不发禄银。 宫里不给,是因为国库空虚,早已吃干榨净。 那么银子都去了哪里呢? 别的银子隋瑛不知晓,但这一次欠给宁王的,却是去了一幢博美人一笑的楼里。 ——观月阁。 所以,这是个断不了根的问题。 庆元帝不会让他们查,谁也不准查。 第98章 第九十七章 我知道是你 一步难, 步步难。隋瑛心事重重地来到孝水县,见萧慎已经弄来了粮,在县衙门口和那石晏县令一同发放, 他心底稍感欣慰,却也难免忧愁。 萧慎是一定要得天子之位的,就算时间尚早, 也得让他坐上东宫的位子,行监国的职责。他有心却没这个权,在朝野上虽说有了些分量,但大多是依托于林清之前为他笼络来的兵权。而朝廷上想办事还是得文官集团拍板。文官可不像武将,他们更懂得趋利避害。 隋瑛一边想, 一边踏上了通往南明峰的台阶。初来乍到之时,他觉得这台阶没有尽头,每攀登一次都是一场痛苦的跋涉,可后来走多了, 便也觉得沿途风景秀丽,不觉辛苦,反倒是越走越轻松了。 来到南明观, 他见林清正在庭院中按照舍忧道人的指点修行打坐,便也不打扰, 静静地站在环廊下,看深秋落叶打着转儿地飘落在林清身周。 一斛秋光,洗尽铅华。 林清徐徐吐出一口气, 睁开了眼睛, 见隋瑛负手站在环廊下,双眼便明亮了几分。 他撑着拐杖站起身,隋瑛想上前扶他, 却被他躲过去了。 “我可以自己起来。”林清说。 隋瑛刮了刮他的鼻梁,“真要强。” 林清便抱住隋瑛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见,细细嗅闻他身上的竹叶香膏气息。半月未见,两人都对彼此思念得很,可他们已经很少诉说了。正可谓仰头见明月,明月照相思。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时,舍忧道人听到隋瑛声音,便在一屋内唤他,“隋家小子,过来,瞧我这里有什么好东西?” 还没跟林清贴热乎,隋瑛恋恋不舍,回头问:“什么好东西?” 林清掐了掐他的腰,“他自己酿的酒呢,说是用什么雨水那日的雨、白露这日的露、霜降这日的霜、小雪那日的雪,再加了不落地的花儿、抽芽的嫩尖儿,密封在颇有讲究的木桶里……一年半载的时光才能酝酿好。” “当真是个好东西!”隋瑛两眼放光,牵着林清的手就进了屋。舍忧道人已经从酒壶里打上了一盅,眯着眼,扯着嘴角发出嘶声,“好酒,真是好酒!” 第180章 “我也尝尝!”隋瑛来了兴致。 “哎——”舍忧道人抱了酒壶,“可不能多尝。” “你这个老道,小气得很,叫我们来尝,又不让我们多尝!我可不答应!” “好好好!我打上一小壶。”舍忧道人藏了大酒壶,拿来一只精巧的瓷白鹅颈细口瓶。林清见状,便说他来倒酒。舍忧便转身叫童子端两盘花生米上来,还有用酒糟了的一些毛豆,拌上一些辣子,再拿一些去年煨干了的椿天芽…… 林清温柔地笑,给隋瑛和舍忧倒酒,也给自己斟上了一杯。 “这可不是我小气,你,得少喝。”舍忧指了指林清。 “老师傅说的是,这一杯,我就敬您了。”林清举杯,笑盈盈地朝舍忧颔首,然后一饮而尽。 酒入唇喉,起先是一股奇异花香,绵延出春天的味道,却猛然爆发出一股强烈辛辣,直刺舌头和喉咙,然而这一阵儿倏忽而过,身体周遭边涌起无限热流,来回直窜,蔓延开粮食醇香。仅仅是这一小盅,林清便红了脸颊。 “咳咳……真是好酒……”林清略显尴尬。 舍忧道人小咪一口,老神在在地说:“你这身子乃极寒之体,这酒啊,对你来说过于燥烈了。他就合适,他就适合多喝……嘿嘿……” 林清闻言又倒了一杯酒,刚端起来,隋瑛就预备劝他不要再喝,只见林清伸手将酒杯喂到隋瑛唇边。 “你适合,你多喝。”林清不由分说地把这酒喂进了隋瑛唇里,隋瑛一边喝酒,一边笑眯眯地看他,心想这人又闹起了脾气,可爱得很。 喝完了一杯,林清放下酒杯出去了,说是不打扰二位品鉴佳酿,他刚走了,隋瑛就对舍忧说:“脾气大得很。” 舍忧已经连喝三杯,早已迷迷瞪瞪的了,摇了摇手,说:“就跟你发脾气…… 跟别人,客气得很……” 隋瑛宠溺地笑,“那可不,情愿一辈子跟我发脾气……” 说罢就是一杯酒下肚,这一老一少,就着几盘花生米和几样小菜,越喝越上头,眼见天色已晚,两人还在那里高谈阔论,不知在说些什么名堂。林清在环廊下朝里望了一眼,只见舍忧道人已经趴在桌上打起呼噜,隋瑛依旧一盅接一盅,喝的红光满面,嘴里还不住念什么“梦回吹角连营……” “罢了,这不是来山上看我,是来做酒鬼了。”林清转身朝悬崖边走去,拐杖的声音惊动了隋瑛,他连忙追了出来。冷风一吹,他似清醒许多,在悬崖边的松树下,他一把捞了林清在怀里。 轻抚怀中人瘦泠泠的脊背,隋瑛发出一声温存的喟叹。他的晚儿好起来了,似乎一切都在向光明之处发展。也许他们两人都刻意回避了一些问题,但隋瑛有信心,他将此依托于时间。 “你心里有事。”林清点了点隋瑛胸口,“愁得慌。” 隋瑛捏了捏他的手心,“怎么一眼就看得出来?” “难不成是真因为这酒好?我还不知道你?” “真是叫我在你面前无所遁形了……”隋瑛在林清颈间嗅闻,弄得林清直痒。 林清嫣然,就道:“我猜定是因为那山下孝水县闹饥荒的事?怎么,你是连调查的权都没争来?” 隋瑛老实点头。 “你争不来,张党也争不来。因为犯这事的不是别人,是你和张邈都无法去触碰的人。” 隋瑛诧异,掰过他的脸,“这你也看出来了?” 林清不语,当时倪允斟出现在南明峰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一个县闹饥荒,惊动了钦差,还是镇抚使亲自来查。怎么看都不合。 再看隋瑛心事重重,借酒消愁,其中门道,稍加思索便知。 “所以我说,得再为岐王烧上一把火。”林清挽着隋瑛臂膀,“再过些时日我也算是养得差不多了,你接我回京罢。” 隋瑛醉醺醺的,注视林清,他勾了勾嘴角,“早日接你回京,我定是求之不得。但你须得答应我,不可再生事端,就在隋府里安安全全地待着,我来为你劈开道路。” 林清面容渐凛,现出不悦神色,“什么叫做生事端,过往我做的那些……” “东州。”隋瑛直截了当,他伸手抚住林清的脸,“我知道是你。” 许是醉了,有些事过去了就不该提起,有些话既然选择了埋在心底就不该说出来。一字一句,敲打在林清心间,一抹惊慌掠过林清仰视的眼眸,叫他一时无言。 “我,我是为了……为了扳倒赵瑞。” “没有人愿意被牺牲。”隋瑛笑吟吟地驳斥。 林清咬唇,即使隋瑛话语里没有任何斥责之意,他还是无法面对,背过身去。他是个残忍的人,隋瑛看出了他这样的一面,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这样一面。 “晚儿。”隋瑛掰了掰他的肩膀。 林清不堪回身,仿佛身后是一场审判,尽管他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他的确牺牲了少数人,可他给了东州一个太平。 若说有罪,他在诏狱里也还清了。 他不听隋瑛的呼唤,拄着拐杖仓皇离开。隋瑛在身后拉他,沒省着力气,叫林清一个趔趄,摔了个结实。 “你!”林清恨恨回首,“耍什么酒疯!” “你为什么要逃避?”隋瑛把林清提起,摁在了墙上。 “你放开我。”肩胛骨在墙上磨得很痛,林清奋力地推开隋瑛,可隋瑛却丝毫不动。 第181章 “你看,你气性这么大,叫我如何安心接你回京。”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林清心里便来了气。 “是,我现在不过是你养的一只鸟儿,去哪里都由不得自己。今日养在这南明峰上,明日又想把我养到哪里去?” “你明知道我只是担忧你。” “日日担忧,你此生怕是无法睡个安生觉了!”林清挣扎着,可他很快没了力气,只见面前的隋瑛眼中露出大片的悲伤神色。 “你为何不信我,却也不懂我呢?”隋瑛自嘲般摇了摇头,“我就是付出我这条命,你怕也是不会领情。” 林清被这目光灼伤,他难过地低下了头。他是一只骄傲的、自由的鸟儿。没人能束缚住他,除非他愿意自己进入那片山。 可他现下还有太多未完成的事。 “我不懂你?你又何曾对我全然坦白过?既然你早知道东州背后之人是我,你便是调查过我和徐无眠,你还调查过我和谁了?你分明是不相信我。” “纵使我的确有过怀疑,却从未减少一分一毫对你的感情!” “感情?”林清冷笑,“依托感情能做什么事?不,我错了,依托感情能做的事多了!你不也是把我从圣上那里求出来了吗?好一个君臣情谊,能让皇帝放了叛臣之子。隋遇安,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隋瑛面容一凛,冷声问:“你知道什么?” “张邈说林可言是真的反了,我问你,是不是?” 隋瑛兀地松开林清,咬牙道:“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心里清楚的很,但你不会对我说!你在怕什么?我已在这山中待了七八个月,不闻窗外事,你还不肯接我回京?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隋瑛转身,“我并不害怕什么。” “你真不会说谎。”林清悲哀地摇头,“我根本不想问你。” 说罢,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离开。隋瑛转头,望着环廊下他渐远的身影,心底涌上阵阵苦涩。 就算知道了真相如何?你还要报仇吗?你找谁报仇? 皇帝吗? 今日有一双膝盖能把你求回来,他日还能用什么去求? 隋瑛既难过又愤怒,却也是无助,他狠狠地一拳砸在廊柱上,霎时骨节鲜红,留下一团血印。心中块垒无计可消,他再次走进屋内,自顾自地灌起酒来。 夜里,他醉醺醺地推开偏房门,看着床上面墙而睡的林清。 他的确是把他养在这里,或者说,他把他关在了这里,大半年,以疗养的名义,他把他放在了南明峰,又以保护他的名义,在山林间安排了重重护卫。 不让人进去,也不让人出来。 林清好几回隐约表示想要回京,可他都当作没听见,糊弄过去了。又或是,他说他还需要养一养,京内空气污浊,怕是又污染了他。 他尽可能地给他一切,却无视他真正的需求。 他掀开棉被,睡在了林清旁边,侧身从身后环抱住了他。可怀中人并不想让他如意,挪动身体,挣开了他的怀抱。 绕是脾气再好,隋瑛心中也是生出一股无名火来,且他酒过三巡,智早已飞了大半。他一把把林清扯进怀里,叫人在他胸膛上撞了满怀,林清起先是挣扎,后来被隋瑛束缚住了手腕子,便用胳膊肘抵挡他。 “好,你是有力气了,有了力气,第一个对付的却是我!”隋瑛还是第一次动了真怒。 “对付别人又被你说道?哈,你的意思,我就只能任人欺辱了?” “我何时欺辱过你?就连抱你也是欺辱你?” “倘若我不愿意你抱,你硬要抱,这就是欺辱。” “你放开我!”林清拼命地扭动,想从隋瑛的禁锢中逃脱出来。隋瑛瞧见他眼中全是怒火,还有怨怼,甚至还有嫌恶,他彻底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你我是什么关系?别说你的身子,就是你的命都是我救回来的!我自然想抱就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罢那一双手腕便从心口到了头顶,林清吃痛,抬起头咬在隋瑛手臂上。他咬得狠,隋瑛不顾疼痛,三俩下扒了他的睡袍,抽出腰带绑住了他的手,再去捏他的两颊,生生地叫他张了嘴。 林清被人捏着脸,已是痛得两眼发晕。他意识到自己又唤出了隋瑛的那一面,且现在,这人还是个酒蒙子。 可是已经晚了。 他被全然打开,承受爱恨交织的攻势,如火如荼。他想起春日时在路边见过的一丛牡丹,那时牡丹尚未开放,可有人觉得,这花儿开了才明朗,于是便用手指搅扰花蕊,揉搓一番,再拨开花瓣,叫他不情不愿地绽放。 可那样的花儿开不持久,很快便垂头丧气,偃旗息鼓了。 可人却不愿意,于是又摘一朵,梅开二度。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自己的脚尖踩在屋顶上,不情不愿地晃动。他又觉得,热浪滚滚从人鼻息而来,好似还在几个月前的夏日。他又感受到,冰凉的膝盖无限地靠近脸,就像一根尚未枯干的枝桠,弯曲成合适的角度。 起先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痛,却又绵延成熟悉的快意。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却又觉得陌生。因为往日是纯粹的温柔,如今却掺杂怒火,带有故意让他痛苦的愤懑。 于是他看不明白了。 他开始哽咽,而后便是小声啜泣,到最后,当他终于没有声音时,怒火才逐渐停息。 第182章 南明峰上恢复寂静。 有人轻轻吻干了他脸上的泪水,匍匐在他身上,怀揣长久的忧虑和疲倦深深睡去了。 第99章 第九十八章 他回来了 林清的手被绑了一夜, 第二日被解下来时,已经红痕累累。 隋瑛给他揉了很久,可他一整天都无法下床, 他痛的不知这一处。 可他变得听话很多,隋瑛给他喂药,他便喝药, 隋瑛给他沐浴,他便任其动作,隋瑛夜里抱他,他也不再挣扎。 隋瑛当然很愧疚,当他醒来的那一刻, 见自己身下人如同一朵被风霜打烂的荷花,白惨惨的,水淋淋的,他便知道这人怕是一时半会哄不好了。 他颤抖地解开他的手, 可林清只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说疼,渴, 想喝水。 隋瑛起身忙不迭地给他倒水,连衣服都未来得及穿好, 林清则赤/条条地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此刻他倒没什么感觉。他陷入在一种无感的茫然中, 清晰地记得隋瑛昨夜说的话。 他的身子是他从南明峰下一步一个台阶背上来叫人医好的, 他的命自然也是他在人刺杀中、在沙尘暴中、在狱中给救回来的。 身体,他早已弃之若敝履,在诏狱的那一个月让他放弃了的重要性, 依赖于意志,他觉得是他的,便是他的,至于命,他想,的确是属于隋瑛的。 所以他昨夜对自己用强,也无可厚非,他并不在意。他只是觉得心有点痛,不,很痛。 可他已经不想再去辩解什么了。 他靠在隋瑛怀里,一口一口喝隋瑛喂他的水,隋瑛试探着问他想不想出去看雪,今日山上下雪了,很美,他也只是摇头,说开窗,他躺在床上看。隋瑛打开出窗,又给他少上一盆炭火,还沏了一壶茶。他照顾他,惯于把自己放低到仆人的卑微。而他心安得地承受,因在这段感情中,不谈力量,胜负已分。 对于这一夜,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 秋去冬来,大雪封山,银白素裹,苍苍茫茫。 庆元二十七年的腊月,林清数算着日子,三月底来的,如今已经是八个月了。 他在这山上待了八个月。 期间萧慎过来探望过几次,来时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位年轻人,萧慎介绍说这是山下孝水县的县令石晏,石晏见到林清,恭敬却也不卑不亢。林清后来跟萧慎说,他很会识人,这石晏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以后用得上,多笼络一些。 萧慎笑得粲然,便问林清何时回京。 “这里毕竟条件艰苦。”萧慎道:“回京继续养一养,我真想把你接到王府去。” 林清黯然,没有多说话。萧慎捕捉到他神色中的落寞,便追问:“是隋师的意思?” 见林清继续沉默,萧慎抿了抿嘴,道:“我去找他。” “别。你找他做什么,终归我这条命是他的。” “你何苦如此说?” “他只是担忧我罢了。”林清环顾四周,“瞧,他对我很好,你们都对我很好,我在这里很舒适。” “你分明想回去。”萧慎难过地低头,“是我没能力。” “走吧。”林清对萧慎说,“他会接我回去的。他可不能把我扔在这里,让我一个人过年。” 萧慎恋恋不舍地离去,林清转身,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庭院中厚厚的积雪里,脚印一深一浅,他细细地听那左右脚落下时发出的不同的嘎吱嘎吱声。 “这雪会一直下的。”舍忧道人站在长廊下,看着林清。 林清仰头,微笑道:“可是耽误您云游四方了?” “心在四方,不在乎身体于何处。有时候身处局外,反倒看得更清楚。” 林清知道道人所指为何,瑟然一笑,“可身在局外,到底也只是一个旁观者罢了。” “多年前我出山历练,游至广陵,见到令尊时,我便一眼看见了他的命数。有玉护你,可无玉护他。令尊并不以此为悲哀。”遥望远处雪景,舍忧道人幽幽道:“他在行一件我们都不知晓的事,他身上有罪孽。” 林清握着拐杖,盯着眼前一处,不禁颤抖问:“您的意思是,他是真的有罪?” 舍忧道人摇头,“谁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看,也不堪看。只是你,林安晚,有玉你才能活,无玉,连我也救不了你。你别不信,这是你的命数。” “倘若我离了他,只有必死的结局?” 舍忧道人意味深长地微笑,并不回答。 林清沉吟片刻,便道:“您又何苦提醒我,我和他不过就是意见相左,有些小小争端而已。我们的性命早已在一处。” 道人微笑,“如此便好。你快要下山了,等你一走,我也走了。” “您要到哪里去?” “你甭管我要到哪里去,林安晚,你我的缘分还未完呢。” 说罢,道人翩然离开,翌日,隋瑛出现在道观里。 林清那时正在偏房里写字,他爱写徽宗的瘦金体,瘦劲而风姿绰约,个性十足,但他如今已经写得不再好看,可依旧坚持不懈地写,林清并不希求能回到当日的书法水平,但求他的字迹不要叫人笑话就好。 推开木门,隋瑛身披披风,一身的落雪。 “我来接你回去。”隋瑛说。 “嗯。”林清悠悠地放下笔,放下大袖,“我收拾收拾。” “不用了,这里没有你需要带走的。” 第183章 “好。” 林清走到隋瑛面前,抬起头来仰望他,他的遇安眉眼间很冷,就如这山间的冰雪一般,可其中是小心掩藏的温柔。他决心不要再那样温柔地对待自己,他将为自己设置另一道牢笼。 林清笑了笑,隋瑛也笑了,给他披上了披风,细致地系好领间的带子。 “我的心和你的心在一处。”林清踮脚,亲吻隋瑛冰凉的面颊。 “我知道。” “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我相信。” 相视一笑,隋瑛牵住林清的手,走入离去亦是归去的风雪中。 —— 林清如愿回京,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以隋瑛、程菽为代表的清流集团正在向皇帝施压,东宫失责,德不配位。起因则是他们通过调查,发现宗族兼并土地严重地区无论是宗亲本身还是当地官僚都和太子一方有太多不清不楚的往来,隋瑛甚至拿来了一本陇州的账册,上面清楚地记录了当地知府如何越过上级向太子贿赂以谋官职。 林清不禁惊讶,这账册到底是怎么拿到的?如此重要的证据,可轻易不能得到。 隋瑛说这事也奇怪,他和程菽因为孝水县一事在全国范围内进行考察,几个月下来都未得到满意结果。地方官员大多相互勾结,沆瀣一气,他们派出的人都是无功而返。懊丧之际,不知谁人向隋府中写了一封匿名信,上面指名道姓地说出陇州某位知府和太子的私下交易以及他挟住当地宗亲进行土地侵占,这知府是个精打细算的主儿,人家都是做了事情不留痕,这位似乎是想拿这账册为把柄更进一步,不想聪明反被聪明误。 匿名信?林清暗自思忖,谁人与太子一党亲近,却还站在隋瑛这边的? 隋瑛却道,是何人不重要,如今证据确凿,只希望圣上这一次能慎重考虑。太子无德,作为未来天子已经不能服众。 林清也只是点头,直觉告诉他,这事没那么简单。庆元帝可不是一个轻易改变主意的人。尤其是因为太子和宗亲的干系,以此为切入点,无非是叫庆元帝和藩王们暗暗为敌。 他愿意么? 林清无奈苦笑,回京后他一直在隋府,过了个清净的年。期间奚今前来拜访,林清特意地向她道谢。 “若是没有您,还真不知晓那惠州家眷如何。” 奚今看着眼前不复昔日的林清,心底也是难过,“他们都好,都念着您,只是所有人都未曾想过有这样一天。林大人,您是受了多少苦。” 奚今在惠州足足待了两月,为了林府的安全,她直接下榻在林府中,派定国公府上的护卫将那宅院团团围住,期间她也好几次和那锦衣卫直接对抗,直到传来林清被赦免的消息。 “一切都过去了,如今我会写一封信,叫那惠州林氏从族本上除去我的名字。”林清淡道,“他们便与我全无干系,我亦不会再回去,为他们带来灾殃了。” 奚今叹息,幽幽看向隋瑛,“哪里还会有灾殃呢,大哥还在,大哥会护您无忧。” 隋瑛在一旁翻书,闻言抬头,笑了笑,只是这笑容当中有难以抹去的苦涩。 如今的问题很明白,除却外人不知晓,却已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很久。 隋瑛不愿意林清再踏入局中,于是他以南明山为困,以隋府为笼,将他护在外人触及不到的安全当中。可林清却不是一只适合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亦不是为了所谓自己和他人的安全感而放弃心中大业的人。 还有林可言一事,隋瑛咬定了不与他说,林清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承受不住其中后果。 可林清表面上不再问,心底却一直记挂着。你不问,我不说,隔阂便就此产生。两人都害怕回到南明峰上的那一夜。 只是一个人的回归,尽管再小心翼翼,再悄无声息,也会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夜色寂寥,张府里灯火寂寥。 “他回来了。”张邈转身对身后的年轻人说。 年轻人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道:“战争又要开始了。” 第100章 第九十九章 一个人睡不着,要哥哥陪…… 林清曾说过, 他很喜欢人们畏惧他,那是酒醉后的迷糊话,但也并非没有半点真心。令人感到畏惧是一种能力, 能使很多不能做的事情行得异乎顺利。他信奉铁腕手段,雷霆风格,且并不介意他人对其心狠手辣的置喙。 只是在隋瑛面前, 他到底是希望自己能更多地像那个用一小汪水来留住月亮的男孩的。 他们依旧共枕而眠,好似一位丈夫和妻子寻常的生活,丈夫并不介意妻子与学生及其旧友的会面,但他希望他不要迈出这府门,这希望来自于爱的担忧, 可这担忧若枷锁一般困住了妻子,让他有时喘不过来气。 林清知道,隋府多出来的那些服侍他的下人是隋瑛的特意安排,他们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也事无巨细地防备他。防备他出门,防备他写信,监视今日的访客对他说了什么话, 而他又回复了什么话。 某一日,林清叫萧慎多去三千营里瞧一瞧吴晗, 和他多联络,晚上隋瑛便在床上说,萧慎还是离禁军远一些好。如今他和程菽正想法子把他推上东宫之位, 现下时光只能有功, 不可有过。林清愤懑,问萧慎去三千营到底能有什么过? 隋瑛侧头看他,淡道:“他去三千营没有过, 但频繁来见你,便是过。” 第184章 林清只觉得胸口一口气提不上来,盯着眼前人,是有怒却无从发泄。便揪住隋瑛何以知晓他和萧慎的对话为由头,道:“那你何必允许他来见我?我身边到处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倘若真要做你的一只鸟儿,你何必出门左拐五百米,找那铁匠打一副铁笼,把我关进里边儿去!” 隋瑛好脾气道:“我是出于何种目的限制你,你比我更清楚。如今事情将将过去一年,又在天子脚下……算我求你,等时日再长些,等岐王坐上东宫之位,如今圣上年事已高,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只要岐王即位,你要走多高,我便推你多高。” “你以为我只是为那权?”林清咬唇,双目灼灼,“一家子的血仇,就这样不了了之,如今我即使可以走路写字,也终是无法和那常人一般了。我后半辈子都是个瘸子了,这仇,你叫我放下?” 隋瑛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林清掷地有声地道:“你是心善,可你不能要求我和你一般心善,我要张邈死,哪怕岐王的事我插不上手了,但我要张邈死,你明不明白?” 隋瑛哑然,躲避林清的视线,淡道:“等岐王即位再说。” “我讨厌死你了!”林清被隋瑛这幅态度惹恼,恨恨地推开他,背对隋瑛躺下,泣声喊道:“反正你和这一切都没关系!反正这不过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情罢了!如此看来,找你还不如找那个倪允斟,至少我和他有共同的仇人!” “你,你怎么如此说?”隋瑛的心犹如被狠狠锤击,一阵难以消弭的钝痛。他去掰林清肩膀,“我很难相信你当着我的面提起他,他……他算什么。” 林清紧闭双眼,却流下不甘和悔恨的泪水。这一夜隋瑛被伤透了心,他没有再像往日那般去哄林清,他只是自己披上鹤氅,踱步到书房里去睡了。 那一夜,隋瑛和衣躺在榻上,他知道自己在感情一事上虽足够忠诚和真心,却总是不如人意。他有不足之处,他很明白,但不至于叫林清在和他自己的床上提道别个男人来。 翌日一早他便去了吏部衙门,林清醒来后找了他很久。他忙到很晚才回来,却也只是径直去了书房。 林清手持蜡烛,站在书房门口,火光摇曳在他愁苦的脸庞上,带着三分相思,七分懊悔。思索再三,林清敲响了门。他知道昨夜是自己过分了。 推开门,隋瑛在烛光下看折子,他没有抬头,直到林清走到了他跟前。 “哥哥…… ”林清想,也许他可以当作什么都未发生,他绕过案,来到隋瑛身后,将两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可隋瑛只是淡淡地道:“夜里风凉,早些睡。” “一个人睡不着。”林清附身,在隋瑛耳边轻轻地呼吸,同时也推了推他,嗔道:“要哥哥陪。” 隋瑛心下一软,但还是冷声道:“不用我陪,我只会惹你不愉快。” 林清又推了推他,他还没这样放低身段过,就差搂人脖子撒娇,“哪里有不愉快,愉快得很。” “我不想找骂,也不想叫人冷眼相待,天儿已经够冷了。” “谁人骂你了?说,谁骂你,我拿叉棍打他去!” 隋瑛想起一年前用叉棍抽人屁股一事,嘴角不禁上扬,但很快他又恢复冰冷,道:“你去休息吧。” “我不要。” 林清贴着他脸就亲了一下他的嘴角,又从抬起人胳膊底下钻进去,合身躺了人怀里,含情脉脉地盯着隋瑛,一只手就去勾他的衣领。隋瑛拼命按捺住嘴角,他想象自己是一座雕塑,盯着手中书籍,他目不转睛。 衣领将散未散,露出人胸膛来,林清咬了唇,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人渐趋灼热的心口上。神态媚得像只狐狸。 “好哥哥,书有什么好看的。你瞧一瞧我。”一边说,一边扭动着身子,隔着薄薄的衣料,他感受到了对方诚实的反应,于是他露出狡黠的笑容,更是搂了人脖颈,凑上前去亲。 倘若如此也就罢了,他还故意敞露衣领,叫隋瑛的目光犹若被磁石吸引似的,根本无法再继续专注。 “哥哥,哥哥……” “好啊!”隋瑛猛地扔掉书本,将林清合身一抱放在案上,“在我床上说要去找别的男人!你是恨不得要死了我这颗心不成!” “好哥哥,我错了,我错了…… ” “那倪允斟有什么好,长得是比我好?还是学识比我多?是对你有更深的情,还是肯为了你死也不足惜?我不饶你,这绝不饶你!” 越说隋瑛越起劲,对准了林清痒穴直挠,林清笑得直流泪,不断挣扎着央求,本就宽松的衣衫彻底凌乱不堪,掩映不住那伤痕累累却又莫名诱人的身体,于是那戏弄的手渐渐凝停,随即化身为欲望本身,在这具身体上下逡巡起来。 它在寻找,寻找这里是否有其他人的气息,当它发现这具身体全然只属于自己时,烈焰便由心口勃然烧起。它去了太多地方,都是它熟悉地方。光滑的平原,雪中的红梅,隐秘的角落,然后它引导另一位旅人走上这道旅途,它则向上,来到他最想去的那处。 心脏。 它摁在那个地方,很用力,好似在质问,这里是属于谁的?可渐渐的,他发现这质问毫无意义,因为这每一次跳动都是他的名姓。 而林清,他感受自己肩胛骨在冰冷坚硬的案上吱呀滑动,有点痛,但他很满意,在他摇晃的视野里,隋瑛淹没在烛光光晕中,好似沉入了欲望漩涡。他知道隋瑛爱他,爱得发疯,他也同样,所以他们之间一切都好解决,只要一方肯服软,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回到最初。 第185章 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绝妙的方式,殊不知再好的药也会产生耐药性。 可此际他却沾沾自喜。 第101章 第一百章 这个分寸如何? 一片银装素裹的东宫中, 厚厚的积雪覆盖了青砖小径,掩盖了来人的脚印。庭院中央的池塘已经冻结,冰面如同一面巨大的琉璃镜, 映照着清冷天空和远处宫殿的轮廓。几只锦鲤在冰下静静游动,偶尔泛起的一丝波纹打破冰封的宁静。苍松翠柏依旧挺立,枝头挂满了晶莹雪花, 沉静中透出几分苍劲与冷峻,显得格外庄严肃穆。然而其中一处寝殿内,传出不该有靡靡声响。夜色浓郁,火红的炭火照亮一张迷醉于欲之中的清丽面孔,怜妃伸出手推开太子, 披上了衣衫,道:“我该走了。” 太子立即显露出毫无作伪的难过神色,“你走了,叫我这漫漫长夜如何度过。” “你父皇许是今日要去寻我。” “他不会去的, 我打听过了。”太子抓了怜妃的手腕,在唇下吻着,“好人儿, 留下来。” 怜妃淡淡一笑,“我留下来, 你陪我吃点酒?” “我这就差人热一壶酒来。” 太子下床叫来几名宫人,隔着垂帷,怜妃看到几张熟悉面孔。宫人们在太子面前俯首垂听, 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怜妃。怜妃垂下眼睫, 躺回了床上去。 一夜春宵,太子欲罢不能,吃了酒后, 他抱着怜妃又哭又笑,不断诉说近日以来心中的苦闷,好似犯了疯症。怜妃像安慰一个孩子一般安慰着他,说陛下一定不会撤去他的东宫之位,陛下最疼他了,那些大臣们翻不起来水花。 到最后太子睡在她的怀里,怜妃怔怔望着这处东宫,露出极悲哀又幸福的笑容。 翌日,她悄无声息地出了东宫,刚走进观月阁,就听见宫人前来通报,说是陛下即将摆驾观月阁,怜妃一听,便点上了一柱香,坐在阁中安静等待。 庆元帝近日以来心中十分苦闷,隋瑛和程菽虽然给了他压力,但更多的压力却是来自他自己。他当然知道肱骨之臣所言皆为江山社稷,但江山社稷却是以皇权为核心。他若轻易在东宫之位一事上让步,他日必将越发为人掣肘。他是皇帝,皇帝二字便意味着一种绝对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昔日为了这权他牺牲了自己最重要的人,今日又怎可轻易俯首? 可在他心中,早已出现了一道声音,似从极缥缈虚无之处而来,却又如此清晰,起初他只觉得惊骇,后来却越发感到熟悉。 幽期,是幽期在对他说话,他说,陛下,还记得我们游历天下时,在泰山之巅么? 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陛下面对层峦浮云慷慨激昂,不禁感叹我大宁朝的大好河山是何等瑰丽,就是付出这条命,也要守护祖宗的基业,守护这万千生民。 陛下如今,做到了吗? 庆元帝时常从梦里惊醒,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幽期缓缓回身,身边站着的那人也只向自己投来淡漠一眼,便随他去了。他想挽留,伸出的手却又悻悻落下,他发现自己的手背皮肤纵横,蜡黄松软,是老年人的一张皮。而他们还那么年轻,他们不会认自己了。 他的头时常痛,自从隋瑛戳破他的隐秘之后,他便时常来听怜妃弹曲子给他听,以获得短暂安慰。孝水县一事就这么过去了,可还有很多个孝水县,很多个孝王,那些臣子不会放过他。有时他也会哀叹,当初也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孤身带着一子,与三两友人相交,好不自在,为何就被一时野心架上了刀刃上。 殊不知这龙椅有莫大奇效,能将人改头换面。有时他都不认识自己了。 他尽可能地回避东宫一事,所以当姚然通报隋瑛又来宫中觐见时,他从泠泠乐曲中回神,预备下定决心告诉隋瑛此事绝无商量可能。 能决定东宫的,只有皇帝一人。 可当他在玉峦殿见了隋瑛时,隋瑛话锋一转,说自己来,只是为了宽慰圣心。 庆元帝恨不得说,朕见了你就闹心。 依你这脾性,比陆渊还要厉害,真该把你调到哪个穷山恶水的边疆去,做你的封疆大吏。一天天逮着朕折磨,若不是朕还有那么点要做明君的心思,你早死了一千遍一万遍。 可庆元帝腹诽归腹诽,却还是揉了揉太阳穴,惺忪着眼问:“哦?卿如何宽慰?” 隋瑛顿了顿,道:“前些日子有不知分寸的臣子在殿上提到了林见善,当时臣就瞧见陛下神色有异。” “嗯,不该提这个人,朕不想听。” “为何不想听?” “你在拷问朕?。” 隋瑛颔首,微笑道:“陛下曾对他施以善心,叫他得以存活,如今他在臣身边,犹如家眷。我医治了他很久,如今堪堪能走路。” 这些事庆元帝自然都知晓,他命倪允斟时常监视着,从他去南明峰开始。 “你何故在这里提到他?” “在山已经说了,是为了宽慰圣心,他如今很好,林大人地下有知,也该含笑九泉了。” “隋瑛!”庆元帝突然怒目,“你是在讽刺朕?!是朕夺了他的名,抄了他的家,如今不过是允准那沦为残废的小儿苟活,呵呵……林可言莫不是要去阎王那里告我的状…” “陛下!”隋瑛抬头,望向庆元帝,沉声道:“断非如此!” 见庆元帝望了过来,他连忙说:“昔日我为了林见善奔赴于广陵,寻觅到些许当年些许证人,其中有一店家,那时还是权王府的一小小扫地童子。一童子又知晓什么,林可言却把他提到内院,说什么都当着他的面儿,毫不避讳,显然是故意为之。后有莫名其妙把他赶出权王府,这少年又稀里糊涂被人抓了当民勇,成为剿灭权王军队中的一员,而后他又当上了证人,将林可言如何与权王联合谋逆一事事无巨细地说了出来。他是人微言轻,证词起不了决定作用。可就连这样一名童子都在林可言的计划当中……” 第186章 “陛下,您难道看不出来吗?”隋瑛哽咽道:“林可言,他,他只自己要去死的,他一开始就预备走一条死路,给您一个清正的名……陛下,陛下……” 庆元帝在龙椅上悠悠站起,又轰然坐下,在这番话语中两眼发愣,哆嗦着嘴唇,他几乎语无伦次,“你,你说这些做什么?” “臣说这些,无非是想为林见善讨个保证。”隋瑛跪地,以额触地:“不是陛下叫林可言去死的,而是林可言自己愿意,既是他自己愿意,这姓林的和陛下之间救绝无仇恨而言!陛下什么都没有做错!陛下也没有对不起林可言,林见善。陛下要放宽心,勿要担忧这林见善还能翻起什么水花……” “他是自己愿意的……”好似看见林可言离去时的那道微笑,镌刻在心中好多好多年,不能抹去,“夏炎,他是自己愿意的……” 浑浊的双眸里忽地盛满了泪,隋瑛在这双苍老的眼睛里看到了对挚友的怀念与深情。他不得不紧紧抓住这份昔日之情,愧疚也好,伤心也罢,绝不能有所恐惧。天子的恐惧便是杀人的利剑,他要为林清在京中能够安然无恙讨一个保证。 如此他便也不会再将他捆绑在身边,叫他失去自由,日日黯然。 “陛下,林可言懂您,他解您。” “是吗?” “当然,他儿子也一样。” “他可以走路了?我知道他身体一直不好,可幽期就很健康。” “他幼时就身子弱。” “幽期离京的那年他才一两岁,许是在路途颠簸,没养好身子……” 庆元帝好似无意识地在和隋瑛对话,隋瑛却在这对话中知晓,自己离目的一点一点地近了。 “他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过了诏狱,他活不久了。” “有陛下的怜恤,他还可以活好多年。” “我不会见他。” “不消见他,只消天子的一颗怜悯之心。” “那隋瑛啊,你可不能叫他那么早就去见幽期。” 隋瑛遏制住颤栗,激动道:“叫林知府见他,定是老态龙钟,白发苍苍!” 庆元帝沧桑一笑,不再说话了,是夜他做梦时,他好似看见林可言站在他面前,脸现笑容,连音色都是喜悦的。 谢谢你,他英俊的脸上好似带上初识的腼腆,他说大哥,谢谢你。 —— 林清讶异于身边突然的清静,那些攀附在他身上的目光仿佛一夜之间全乎消弭。隋瑛也不再对他过多限制,反而叫韩枫为他安排了一顶便轿,说去哪里有个大概的告知就行。 对此变化林清自然欢喜得很,心道对这隋遇安果然不能来硬的,是以在床上他极尽可能地讨好他,让隋瑛在受宠若惊中又有几份无可奈何。 他抬起林清的下巴,亮晶晶的口涎挂在嘴角,隋瑛用拇指撇去了林清因窒息而挂在眼角的泪。 “你不必如此的。”隋瑛心疼道。 “是我喜欢。” 隋瑛摇头,“我不喜欢,倘若这是某种回报的话。” “听不懂你说什么,我就是喜欢!”说罢林清又伏低头,隋瑛颤栗地扬起下颌,发出一声本能的喟叹。 “真是拿你没办法。”他一把搂起林清翻身压在身下,吻了吻人的鼻梁,道:“你当然明白我在说什么,你也知晓我实则并不愿意限制你。” “当然。” “但你知道我随时可以再把你困在府中。” “没错,你可以。” 隋瑛扬起嘴角,再度问了问林清那桀骜的眼目,道:“那晚儿可得把握好分寸。” 林清嫣然,双腿便绞在隋瑛腰上,顿时媚眼如丝,头一歪,“这个分寸如何?” “很好。”隋瑛不疾不徐,推身向前,只见怀中人伸长了脖颈,发出难耐的轻哼,“这样的分寸更好。” 林清笑了,他也认为这样的分寸极好。闭了眼,他在海浪交叠而至的温存中剖析未来。他是绝非甘愿一生被人养在笼子里,他有锋利的眼,尖锐的喙,但首先得学会低头。不然也会啄伤自己所爱之人。 这并非他所愿。 “哥哥。”他搂了隋瑛汗淋淋的脖颈,挣扎地在他耳边道:“我在这里,我永远在这里。” 他感受到一阵停滞,然后便是一阵低沉的笑声。他听见隋瑛在他耳边笑,欢欣却暗含悲哀,他不懂,侧头望去,隋瑛却也不看他。 林清不知道是,隋瑛从来都要比他更了解他。 第102章 第一百零一章 “你怕什么?你怕什么!…… 料峭三月将将过去, 四月便在一场濛濛春雨中到来。 雨丝轻盈,飘飘洒洒,润泽万物而不惊扰。顺天城外, 山峦远黛,在这烟雨朦胧中,隐隐约约, 似真似幻。近处草木被雨水润透,湿了行人裤脚。小径蜿蜒,泥泞中透着几分湿润春意。微雨笼罩之下,行人稀疏,唯有几把油纸伞在雨雾中时隐时现。 天地间, 有两人撑伞走进着静谧悠远的山水画中,用脚步点染无尽思绪与怀念。 隋瑛一手撑伞,搂着林清,在清明时节中来到了城郊王朗的墓碑前。对于这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少年, 林清早将其视为家人。如今就这样长眠于冰冷地下,孤孤单单的一人。 “还有好长的路都没走呢。”林清附身,抚摸墓碑, “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葡萄,往日里在府里就偷偷馋嘴, 还以为我不知道了?” 第187章 林清将葡萄一粒儿一粒儿地剥开,他剥得很慢,他的手指不再灵活, 可他耐心得很, 身后隋瑛也只为他撑伞,并不催促。他讲剥好的葡萄放在墓碑前,哀恸道:“主子今儿喂你吃一些, 还有很多,这里还有些你爱吃的青团……” 隋瑛轻拍林清的背以示宽慰,韩枫却躲在一边根本就不过来,他哭得厉害。 林清忽而不说话了,只是垂首蓦然流泪,这少年又有什么罪过呢,竟要因他当街毙命。隋瑛见他神伤,不忍心他吹多了冷风,便说雨下得大了些,还是早些回城。他扶林清站起,林清便挽着他的胳膊,缓步走到了路边。 马车驶进城门,途中林清说要去岐王府,隋瑛便命马车转道送他过去了。府内萧慎正在和吴晗说话,他听他讲三千营里的一些事儿听得起劲。见林清过来了,又是诧异又是高兴。 “都没差人来知会一声,我好泡了你爱喝的茶先。”萧慎往外张望,“隋师呢?” “我一人来的。” “哦,这样。”萧慎道,这还是林清出事后头一回,往日隋瑛将林清看得紧,就是自己也不能说见就见。对此他心中自然不愉快很久,可林清却在他面前表现出此乃应当的模样。又想起这些年来隋瑛的付出,萧慎便觉此际自己没有任何没有立场。 林清见吴晗也在,便朝其颔首。吴晗大惊失色,连忙跪了磕头,“哎哟我的林大人,别折煞我!我还没来得及跟您磕头,您倒好,给我先行礼来了,我的亲娘,我的老天爷,我还想多活几天!” 林清少见地噗嗤一笑,脸就红了起来,“什么话,谁人敢动你的命不成?昔日在朔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你都骂我是狗呢!” 吴晗“啊”的一声,抬起一张又懵又黑的脸,“我啥时候骂你是狗了?” 林清抿嘴笑,不他了,吴晗急得跳脚,直挠脑袋,又无助地望向萧慎。 “我可不知道吴将军还有这等胆子。”萧慎眯了眼睛,“本王老师是狗,本王便是狗教出来的了。” “老天爷喂!”吴晗冷汗直冒,坐在一旁端了茶盏的林清终于憋不住,笑得梨花乱颤,手中茶杯一时拿不稳,就在膝盖上蹦了一下弹到了吴晗面前。 滚烫的茶水把吴晗烫了个哆嗦。 “林师,烫着没?”萧慎拿来帕子,俯身揩拭林清膝上的茶渍,好在天气冷,隋瑛给他穿得厚,沒湿到里面去。但萧慎还是问:“要不要去换身衣裳?” “不用,我倒是烫着吴将军了。” “烫得好!烫得好!”吴晗谄笑。 林清勾出一抹笑,点了点头,“嗯,那就一笔勾销咯?” 吴晗如蒙大赦,又响亮地磕了几个头,嘴里直念林清大人有大量。萧慎瞧见他没个头儿了,就叫他下去换身衣裳,别弄得邋遢样儿碍了林清的眼。吴晗唯唯诺诺地下去了,他心里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今儿林清有点不大对劲。 吴晗走后,萧慎又叫人添了一碗茶,林清小口抿着,萧慎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直笑。 “笑什么?” “笑你如此管教他,今儿个这吴将军怕是彻夜难眠了。” “他过去在朔西就行事野蛮,京中可不比朔西,不时不时调教一番,恐为你带来祸患。”林清放下茶盏,看向萧慎,“找个时机给他加把劲儿往上升几级。对了,来周给你练的兵如何?” “挺好,只是学生以为,练这么多私兵有什么作用,叫人抓住把柄了,保不准扣什么帽子。” 林清点头,“你的担忧很对,但你过去遭遇过暗杀,这个是练兵的招牌,就说是防身。至于为何养私兵,是谋身,也是为了自保。他日有人将利剑架在脖子上时,尚有还击的可能。” “嗯,还是老师考虑周到。” 林清神色突然黯然,“只是一想到你隋师在殿前那样百般谏言,就差掏心掏肺了,这东宫之位,还真就不坚如磐石,稳如泰山么?” 想到此,萧慎便再也笑不出来,淡道:“他心里没有我这个儿子。” 林清一声叹息,便抬眼看学生,说:“别这么想。” 萧慎似是想到什么,忿忿看了林清,又转过头,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就说,我们之间还有隔阂不成?” 萧慎起身,踱步在堂内,“这两年来如此之艰难,你为我可谓是尽心尽力,就差搭上了一条命,隋大人也是,每一步走得都是如此艰难,却收效甚微。有些话我一直想说,可我不堪说。可即使不堪说,我也得说。总归是在你面前,我的心思是无所遁形的。” 他转身看老师,好似质问:“为何一定要坐上东宫之位?” 林清抿了唇,便道:“自然是为了登天子之堂。” 萧慎拂袖道,“我看不然!这是一条弯路,亦是一条死路,那么,左右都是死路一条……” 他驻足,面沉如水,斜乜向林清,“你为我收拢了朔西和东州的军权,如今禁军里也有我的人,府中还有你切切关注的私兵,就连钦天监你都帮我打点得周全,如今那边只消一声令下就可放出消息……林师,我也是读过史书的,你说个明白话,你是不是也是做了这一手打算?” 林清倏尔站起,脸色苍白,“我没有!” 抓住座椅扶手,他的身形微微颤栗,眼目之间,竟是仓皇。 “你有!”萧慎走近,扶助他的双肩,凑近问:“你怕什么?他把你下进诏狱,让你受尽折磨,把你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我早已对他无任何感情。而那一日,听闻太子在北镇抚司门口折辱你,生生用脚踩碎了你的断手,叫你承受钻心之痛,我只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第188章 “不,不……”林清摇头,痛苦道:“你不要这样说,这是大逆不道之言……” “既是你让我说的,为何又不愿意听?”萧慎露出狠劲,他几乎是咬着林清耳朵道:“你怕什么?你怕什么!” 是啊,林清怕什么,这种事他并非做不出来,只要时机成熟,顺成章,他从来没有明说,却似乎一直都在朝这个方向布阵、安置。就连倪允斟都讥讽他要学李二秦王,可为何当萧慎直言挑明时,他又如此恐惧? 兀地耳边响起隋瑛的声音,莫忘初心,莫忘初心……要让岐王堂堂正正地登上皇位,堂堂正正…… 林清双膝发软,跌落在萧慎怀里。萧慎感受他的重量,竟如此之轻。可他如今的恐惧,却又如此沉重。 为什么? 他抱起林清,道:“老师,你累了吗?” 林清抬头,将一只手搭在他肩,轻轻地推了一推他,“我不累,你放开我。” 萧慎听话地松开怀抱。 “再给你隋师一些时间,我们要相信他。”林清咽了咽口水,他的嗓子发干。 萧慎悲哀一笑,他听出来了,他亦明晓了,这仓皇为何,这恐惧又是为何。他轻轻拨开老师额见的发,轻声说:“好,听你的。” “我什么都听你的。” 林清诧异地仰头,萧慎在这一刻发生了某种他未曾预料的变化,可他说不出来这是什么。他太专注于和隋瑛的爱情,长久地忽视萧慎对他的爱情且所应当地将其转化为两人身份之间的情谊。殊不知这份爱在彼时的少年如今的男人心中燃烧了太久,就差要烧到他的衣袂将他吞噬个干净。 可他的学生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他的学生甚至比他还会伪装。 林清恍惚一阵,许是早上受了冷风,他眉间便窜出一阵痛,又想起那夜隋瑛在自己耳边的笑声,那般无奈,那般哀伤,林清摇了摇头,视野难以恢复清明。他不由得唉哼了两声。 “我唤郎中来。”萧慎说。 “不!”林清抬手制止,“我要回去了。” “是么?”萧慎冷笑,凝视林清。林清根本不堪面对他审视的目光。 “我差人备轿。”萧慎说。 “谢殿下。” 望着林清离去的背影,萧慎伫立许久,日光湮没老师身影,他知道,他们之间没有隐秘,他们彼此之间什么都明白。 第103章 第一百零二章 他们从未见过面 林清醒来时已经在隋府的厢房里, 听韩枫说是自己在马车犯了风寒,昏沉地睡了过去,隋瑛懊恼就不该让他早间吹了冷风。 可林清心底明白, 这并非冷风的过错。 他的手笔竟如此明显,叫萧慎都得以发现,那么隋瑛呢? 这时, 他看到韩枫从槐树下走过,怀里揣着什么,他叫住了他。 “去哪里?” 韩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出,出个门。” “怎的这么鬼鬼祟祟, 怀里拿的是什么?”林清怎么瞧都觉得像是个钱袋子,他倒不是怕韩枫贪财,而是据他观察,韩枫如此行事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和他主子一样, 韩枫也是个不会撒谎的,他脸憋得通红,视线闪躲, 不敢看林清。 “罢了,你走吧, 你们这些人,什么都瞒着我。” “哪里有,哪里有。 ”韩枫忿忿得又不敢顶嘴, 只好一溜烟地跑了。林清拄着拐杖站在厢房门口, 心底不是个滋味。 他无官职,便无长随。他手脚不方便,又不喜外人触碰自己, 全靠了隋瑛每日的悉心照料。他当然不排斥隋瑛照料他,他喜欢还来不及,可隋瑛总有不在的时候。 这时间,他身边连个亲近的说话人都没有。 拄着拐杖,林清在院子里踱步,他一步一步地走,感受脚踝的力量,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了齐桓这人。 如今是他挑了兵部的担子,听说他做的不错。齐梁甫本身就颇具才干,奈何时运不佳,听闻他曾有意拜在陆渊门下,却被拒绝,后在两湖地区练水兵,条件艰苦,险些磨掉了一层皮。不是杜尚宣的提拔,回京早已是空中楼阁。 昔日不被看重的如今挑了大梁,而从未远离过权力中心的他却落得如此下场。庶人一个,如今堪堪能走路了,却是个半残的人。思念至此,林清虽早已不觉伤痛,却不得不感叹这凄惨命数。 若他有一个清白的家世,他何尝不能成为隋瑛那般的人物,朗朗清清地走在阳光下。 抬头闭眼,细雨扑面,空气中飘来百姓家的烤饼香气。他露出了微笑。 是的,即使他林安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但他也是爱国爱民,他不会变,因为他是林可言的儿子,他绝不相信他反了。哪怕所有人都对真相讳莫如深,连最亲近的那人也避而不谈,他也一定会弄清楚,他无比相信,届时他会卸下心上所有的重担,他将不再迷茫。 睁开眼,他感到有目光穿过雨幕轻轻落在他的身上。 林清回头,见隋瑛撑伞走来。伞落下一片暧昧的阴影,覆盖在林清身上。林清看向隋瑛,踮脚在他唇上吻了吻。 隋瑛扬起嘴角,问:“何故要淋雨?” 林清摇了摇头,没说话,看着槐树下的青石地砖,道:“好生奇怪,这里有一圈一圈的刻痕。” 隋瑛垂首,他想起了那个雪夜,他持剑在雪中走了整整一夜。那时他怀揣必死的决心,且并不以此为恐惧。 第189章 “一直都有的。”他漫不经心地说。 “以前就没有,我从诏狱里出来才有。”林清微笑,顺势靠近隋瑛的怀里。 “那时我太痛,好些问题问不出口,我在院子里晒太阳,却总是无法忽视这一圈又一圈的刻痕,好似有人在这里一圈一圈走过一般,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很伤心,所以我问不出口,怕惹人伤心。” “他已经不伤心了。” “我宁愿他此生一辈子都欢欢喜喜,不再伤心。”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心里有爱,爱便是叫人伤心的。” 林清将脸埋在隋瑛心口,呼出深深的一口气,“也不要像当日那般伤心。” “可以将此视为诺言吗?”隋瑛用手轻轻抬了林清的下巴,叫他凝视自己。 “我给你的诺言,从来都没有实现过,你还要?” “总比没有好。” “那我也要向你讨一个诺言。” “只要我能做到。” “我要你一生都爱我。” 隋瑛抿嘴一笑,“这不算什么诺言,就好似你叫我一生都活着一样。” 林清的眼眸在渐生的泪光中荡漾起柔软的琥珀色泽,让他看起来很温柔而笃定,他对这番话语深信不疑。可不知为何,他在隋瑛眼中看到的却是悲伤,一种深刻的、难以抹去的悲伤。就像槐树下一圈一圈的刻痕,非湮灭不能消散。 可这不是林清想要看到的,于是他破开一道少年般的笑容,清澈得就像他当年去捕捉的那弯月亮。 “哥哥?” “嗯?” “我想吃饼。” “哦?什么饼?” “你闻闻,隔壁在烤饼呢。” “啊,我现在就去买两个。” “还要喝点。” “再给你加点白糖?” “多珍贵的东西,舍得给我加?” “恨不得把你泡在糖罐子里。” 林清低声直笑,便催促隋瑛去买饼,他想要在他面前吃得很香,喝得很饱,他知道怎么让隋瑛开心。 隋瑛离去时脚步很轻快,他果真很快乐。 —— 大概是缺什么就会来什么,林清一日路过书房时,听见隋瑛和岑长青的谈话,他在门外站了会,听到了一些,无非就是如今皇帝在东宫一位上仍旧不肯松口,绕是程大人都觉得力不从心。 “那本账册还是太轻了,撼动不了东宫的地位。”岑长青唉声叹气。 可他们还有什么法子,非得把那些饥民们都提到京内,领到皇宫里给圣上瞧一瞧么?林清暗自摇头,预备走下长廊,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则消息。 岑长青对这人轻轻巧巧地一带而过,却让林清脚步一滞,记在了心里。 若是如此,还是有去见一面的必要。 翌日隋瑛一连傍晚都未归府,便听说是文渊阁内紧急开会,大臣们都在商议下半年的财政问题。林清便觉得这个好时机,就安排了一顶轿子出了门。 按照他的打听,那地方在离隋府不远的地方,为一破落巷子之中的砖石之屋,简陋凋敝。林清从马车上被扶下来时,闻到空气里漂浮些许污秽气息。顿时胃里一阵抽搐,身旁小厮连忙为他递了张帕子。 林清顺了顺气,便见这屋旁竟是一条黝绿的臭水沟。他无奈叹息一声。 “主子,慢点头。”小厮扶了他,林清摆了摆手,自己柱着拐杖上前。此际他身着一身雾青色棉底白线钩边长衫,脚上是一双隋瑛为他特意制作的舒适厚底长靴。他非官身,出门都是平民打扮。昔日里他爱穿的绸衣,早已不再。 敲了敲木门,林清耐心等待回应。 屋内隐约传来的哭声让他心中有些许难过,当门打开露出一张面黄肌瘦的脸庞时,林清露出宽慰笑容,说:“在下林安晚,前来拜访郦…… 大人。” 少年愣愣地张了张嘴,最终破开一到哭声,“我爹爹要死了!” 林清颔首,“我知道,我是来和他告别的。” 狱中的两年,郦径遥终是在濒死时刻被放了出来,然而其家眷跑的跑,卖的卖,只剩下这一小儿,从牢里放出后苟活在这破落巷子中,食不果腹,靠乞讨为生。 昔日的工部堂官,如今落得个如此凄惨下场。林清想起那地狱般的一月,郦径遥疯疯癫癫地呼唤他,不让他死。说不清楚有多少时刻,林清是愿意听到他的声音的。他以他的声音为自己活着的证明。 可如今他却要死了。 林清一瘸一拐地走进这阴暗房屋,屋内陈设简单,几乎没有家具,巴掌大块的地方中间,郦径遥躺在草席上,眼目愣怔,已在弥留之际。 林清上前,轻声唤他:“郦大人,我来看你了,我来看你了。” 郦径遥不过四十多岁,已经须发皆白,惨败皮肤上沟壑纵横,布满黄斑。衣衫褴褛,可见其下瘦骨嶙峋的身体,那身上又长满了疖子,有的已经腐烂发臭。许是这小儿给父亲堪堪擦洗了一番,叫郦径遥这张脸上、手脚都是干净体面的。 郦径遥闻声挪移目光,看见是林清,扬了扬嘴角。 “对不住啊,郦大人,没能一直陪你,我那时陪不住你了……现在我来送你了……”林清动情道。 郦径遥最终露出完整的笑,嘶哑说:“你,你可以走路……你,你的命……真好…… ” 第190章 “是吗?这命给你要不要?”林清弯起眼睛。 郦径遥笑得欢快,声音也顺畅了许多,他摇头道:“我不要,老夫好歹,自在过几年……风光过几年…… 你,一辈子……小心翼翼……还是逃不出……” 林清微笑道:“个人有个人的命数啊,郦大人,我林安晚就这个命。” 大概没想到来送自己最后一程的会是林清,郦径遥原本绝望的脸上现出一缕落寞和一丝欣慰,突然他好似想到什么,他对林清说:“张云深说林可言反了,你不要……信。” “嗯,”林清哽咽点头,“我不信的。” “另外,如今,我好像想起什么来了,张云深,他,他……他微不足道,他是个小人物…… 林安晚,他是个小人物…… ” “什么意思?”林清追问,“他和林可言是挚友,还有夏炎,也算是个人物了。” 一抹诧异从郦径遥眼中掠过,他否认道:“不,张云深,不认识夏炎。” 他说,“他们从未见过面。” 林清脑海里劈开一道惊雷,他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郦径遥好似已经透支了所有气力,喃喃自语道:“张云深曾说,他想见见夏炎……他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就疑惑,原来他,从没见过,从没见过夏炎啊……” 说罢,郦径遥露出泫然笑容,眼眸倏尔睁大,身体朝上耸了几分。 “爹爹!”小儿冲上前来,抱住郦径遥,哭道:“爹爹!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林清早已呆若木鸡,那三人中,竟没有张邈…… 三个挚友中,竟没有张邈! 不知何时,林清的手被郦径遥紧紧攥住,攥得他生疼,他想问什么,却见郦径遥早已怒目圆睁,说不出话,一手抓着林清,一手抓着他小儿,眼底满是恳求和乞怜。 林清不由得落下了泪来,啜泣道:“郦大人,放心去吧,公子有我,有我……” 手上的力度一分一分地减轻,最终那只苍老的手松开了林清,林清却在其坠落时刻握住了它。 所谓世事如棋局局新,人情似纸张张薄,濒死时刻,无一旧友前来探望,可昔日仇敌却为自己的送终之人,托付之人……当最后一丝光芒湮灭在释怀的笑容中时,郦径遥此生的命数,便也到此结束了。 林清在少年的哭声中起身,盯着郦径遥的尸身,他默然不语。 “走吧,孩子。” 他朝少年伸出手,“今后你便跟我过。” 小儿泪眼朦胧,哭道:“可爹爹还未下葬……” “我自会安排,你跟我走吧。” 小儿抿了抿嘴,最终伸出手。林清牵他离开这破落房屋,对在外边守着的一名小厮道:“喊几个办白事的,将里边的人安安稳稳地下葬。” “得嘞。” 林清牵着少年上了马车,少年惶惑地坐在他身边。 “我们去哪里?” 林清双眸含泪,笃定道:“回家。” 第104章 第一百零三章 是我当初没有带回的你…… 回到隋府, 林清见书房掌了灯,便知道隋瑛回来了。橘光漫开夜色,他让少年等在外边, 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隋瑛放下了手中的书,从案后抬头。 “回来了?”他身上官服都还没换下,面前全是折子。 “郦径遥死了, 就刚才的事。” “嗯。”隋瑛点了点头,“必然的事。” 林清道:“那时在诏狱里,他就关在我隔壁。” 顿了顿,好似极不愿意回忆似的,他继续说:“时常, 他叫我动一动眼珠子,他怕我死了。他说我死了就没人陪他了。” 隋瑛没有说话,只是黯然垂首。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是非善恶,有的不过是立场。郦径遥并非没有才干, 也并非没有本事,也并非不忠君不爱民。他贪,但他也做事。他有过, 却亦有功。他是敌人,却也是诏狱里林清唯一的陪伴。 只是隋瑛还是第一次听到林清谈论诏狱里的事, 他感到一阵心痛,这两个字都是他不愿意提及和思量的。从案后走出来,他轻轻握住了林清的手。 “他还有个小儿, 十三四岁, 名唤郦椿。”林清将眼目望到一边,淡淡地说。 “他在哪里?许是可以接济一番。” “我把他带回来了。”林清仰头看隋瑛,竟因紧张不自觉地咽了咽嗓子, “就在外边。” 他知道隋瑛心善,接济帮扶之事是断然不会拒绝,可问题是,如今隋府里有他这样一个罪臣之子,又来一个,就是林清自己也觉过分,他心忖若是隋瑛表现出为难,他就想办法把郦椿弄到岐王府去。 可隋瑛却出乎意料地亮起了眼睛,“这样吗?如此也好,这孩子也莫要在外受苦了。” “你,你不为难?”林清讶异地看他。 隋瑛摇了摇头,“不过是多一副碗筷而已,只是这小儿过去是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不知还瞧不瞧得起我这府上寒酸……” “不!”林清连忙搂了隋瑛,“他会很感激的,就像我一样。” 他转身对外喊道:“郦椿,进来,进来见过隋大人。” 这郦椿是个少爷出身,教养极佳,此次经过如此家破人亡,小小年纪便见过了世态炎凉,如今有人肯为他施以援手,他更是感激不尽,进了门就跪下身给隋瑛狠狠地磕了三个头。 第191章 砰砰砰,额头都泛起一片红。 “你这孩子,磕头这么用劲儿做什么。”隋瑛连忙叫他起来,说:“要谢也是谢你的林叔……” 郦椿又给林清磕头,“谢过林叔…… ” 林清闻声脸一红,他可万分没想过被人叫“叔”,只是算起自己年纪已是二十有八,这郦椿十四岁年纪,做他叔辈已是足够。且以目前二人身份,林清非官宦,无法有长随,又不能将昔日同僚之子当作手底下使唤的仆人。 收为义侄,再合适不过。 林清咬了唇,心道隋瑛在这须臾间都想得挺周全,自己只顾着带回郦椿了。 “起来吧,椿儿。”林清扶起少年,少年早已眼泪汪汪,感激地嘴唇直打哆嗦。显然这段日子他受了极大的苦。郦径遥再贪,再作恶多端,这罪也轮不到要他这矇昧小儿来还。林清还记得,他时常在诏狱里念他,说他最爱看雪,爱打雪仗……在他回忆里,他只是一个天真孩童。 所谓父债子偿,可林清,偏偏不信这一套。 “林叔…… ” “别哭,去洗一洗,换身干净衣裳。”林清擦去少年脸上的泪水,在他身上拍一拍,便将少年交给韩枫了。不知为何,郦椿走后,林清的眼泪却是忍不住,一个劲儿掉。他转身面朝屏风,哭得人直颤。 “叫人别哭,自己却一直哭?”隋瑛掏了帕子给林清擦泪,自己也是红了眼眶。 “你,你不问我为什么带回他……” “有什么值得问的呢?”隋瑛露出哀伤的笑容,轻抚林清鬓角,“是我当初没有带回的你啊……” 林清转身,凝视隋瑛,最终扑进他的怀里,难过得直摇头,可他说不出话来了,啜泣声不止,他被一种极强烈的遗憾所裹挟,却又有遗憾被弥补后的怅然若失。他失了态,但他不介意在隋瑛面前哭得如此狼狈。在他面前他永远可以做自己。 只是隋瑛抚着他的背,心中块垒难解,这人好似今生是来还泪了,可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多眼泪呢。 好在有他,他会帮他擦去一切眼泪。只是,他倒是希望,他不再有眼泪。 —— 郦椿翌日就在隋府讨了点差事做,他知道自己须得依靠自己力量谋生,他不是来这里做公子哥的。只是他近些年来食不果腹,身子孱弱,干不了什么重活儿。林清叫他先休养着,他不肯,索性就随他了。如今寄人篱下,患得患失,林清明白这种感觉。 看着槐树下扫地的少年,林清思量自身,吃穿用度全然依靠隋瑛那微薄的俸禄,因为自己住在了隋府,岐王那边的礼也是送不进来的,更别说徐无眠等官宦。就算送来了他也不能接,否则就是给隋瑛添堵了。 只是现下又要养一个人,林清不禁感到难堪。 自己救的人,却要他人养。可他如今手脚不便,走路顶多百来步就得歇一歇,若是以往还可以写字书画来卖些钱财,可他如现下堪堪能握笔,往日写得一绝的瘦金体也是歪歪扭扭,入不了眼。 “能做些什么呢?”他细细思量着,还有那日郦径遥的话,让他实在难以释怀。 张邈从未见过夏炎,怎么会呢?那另一位挚友,究竟是谁?不会是……不,不可能。他凄切地笑了笑,摇头推翻了这个想法。 陷入沉思中,连隋瑛走到他身边时都未察觉。 “你心思太多。”隋瑛搂了他腰,“莫以有限身,承载无限愁。” 林清叹气,“你养我一个不够,又要养一个,不说你有没有银子,只是觉得自己太没用。” “你都让我大宁朝堂堂一品大员日日夜夜记挂心头了,还没用?”隋瑛捏了捏林清的脸,“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林清笑了笑,“哪里,你只会揶揄我。只是如今国库空虚,地方上的税都收到了明年,我看就是收到后年,也发不了你们的俸禄了。” “然而该贪的还是会贪,改革是在必行。”林清继续说,看向隋瑛,“陛下若是不肯置换东宫,改革总是有个说法的吧?” 隋瑛深深叹了口气,只是摇头,难以言语。 大多数君主到了后期总是会失去当初即位时的那般雷厉风行的魄力,他不再担忧皇位的稳固,而是精通如何享受皇位。任何能剥夺这享受乐趣的因素他们都避而远之。常人都说是下面人从中作梗不让君主看到民间真实情况,而实际往往是,是君主自身不愿意看到。所以他甘心被蒙在鼓里,只为求一时心安。 如今隋瑛和程菽要做的,就是在龙身上拔鳞,要让他痛。 可谁人愿意痛? 林清拍了拍他的肩,“既是无法改变,你们总得看到民生,被你们看见,百姓才有生的希望,我听闻广西那边又闹起了土匪?唉,难啊。” 隋瑛颔首,“再难也要往前走,就我和程菽不够,但改革最终会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届时这压力就是圣上也顶不住。” “当心啊哥哥,皇帝最是无情。” 隋瑛微微一笑,捋了捋林清鬓角,“再无情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 “——只是你,”他掰过林清,凝视他道:“勿要忧虑什么,我隋遇安再穷,养你和这一家子却是足够,一个男人养不起家还算什么男人?” 此话一出,隋瑛又觉不对,暗怪自己最笨,如此不是讽刺他林清不是个男人了? 可林清却是莞尔,伸手抚住他的脸,笑道:“好,你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为生民立命的男人。不仅要养我,还要养家,更要养这个天下。你忧心我思虑过多,我却忧心你肩上担子太重。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至少不要小瞧我这个探花,好吗?” 第192章 “如此甚好!我正好有一事相求。” “哦?” “帮我给倪允瞻看一看文章罢,如今我是没时间帮他瞧了。” 林清无奈一笑,“我过去都说叫他给我看,他不给我看,许是心里不认我呢。” “哪里,他之前来找过你,是我没让他见你。” “为何?” 隋瑛支吾道,“是他,他来的日子不对。” 那夜隋瑛正因为林清在床上提了倪允斟而闹起了脾气,翌日一早倪允瞻就捧了文章前来。分明说是要拜在自己门下,却说这文章是给林清看的。当时绕是以隋瑛这般正人君子不愿猜忌他人的都忍不住联想到别处,心道这倪允瞻是不是他大哥派过来和林清通气儿的。如此一下,隋瑛当时就黑了脸,把倪允瞻给吓得不轻。 回去路上这小傻子还在想,不是林清说要把文章写好过来给他看的么? 把倪允瞻轰走后,当晚隋瑛又被林清哄得服服帖帖,心底自然好过了很多。这不是说他不再介意,而是后来再碰见倪允瞻后问清了原委,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今日瞧见林清在府中无事可干,怕他闲出毛病,又怕贻误他满腹才情,给倪允瞻看看文章也是好事一桩。 可现在林清说,他要收钱了。 “锦衣卫吃的可是皇粮。”林清撇撇嘴。 “哈哈,好。当然要给钱。” 他弯着食指刮了刮林清鼻梁,狎眼笑道:“吾妻勤惠又持家,乃隋某之大幸。” “谁是你妻?”林清用拐杖轻轻打了一下隋瑛小腿,嗔道:“我才不是什么妻。” “原先还愿意当的,现在就不愿意当了?”隋瑛夺过那拐杖,一把扛起林清,转身一脚踹开厢房门。 “隋遇安,放开我!”林清又惊又叫,扑腾地直捶他。 隋瑛乐开了花,好像回到了两人刚在一起的时候,他一把将人扔到床上,凑近了逼问:“当不当?当不当?” 灼热鼻息打在面庞,林清双颊灼红了一片,躲开视线,嗫嚅道:“都没成亲呢…… ” “婚礼来日给你,现下就先入洞房?”隋瑛咬了咬林清的鼻尖,林清往后缩了缩,用手挡住脸。 “大白天的,你不害臊,门关好了没有?!” “哥哥说了,做了一辈子的君子,就是要晚儿这边做一做小人。”他捻住林清两根手腕,握在了一起,摁在自己心口,道:“在你这里,做一辈子的小人,好不好?” 林清涨红了脸,在这温存却侵略性十足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好似只剩下最后紧绷的一根线,在承受不住的最后时刻一声断开后,隋瑛便会从那温柔中跳跃而出,化身为一只嗜血豺狼,将他吃干抹净。 于是他听话地点了点头,“嗯。” 可嘣的一声,线还是断了。 林清发出一声惊叫,便被汹涌的吻堵上了所有声息。 昏了天,暗了地。 第105章 第一百零四章 他竟是自己愿意!…… 林清捧起倪允瞻的文章时, 雨滴在屋檐上绽开一朵一朵的水花,青石台阶上蜿蜒一道道细细水流,汇聚在一团银白色的水洼里。白云漂浮其中, 几只细脚伶仃的鸟儿好似在天空中戏水。 林清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兄长还好么?” 倪允瞻点头,“好得很, 成日不见人呢。” 林清“嗯”了一声,便就着倪允瞻的文章做了几道点评,他的观点犀利而到位,倪允瞻仔细听着,心底不禁佩服。难怪, 隋瑛倾心不已,大哥的心思也长在这人身上。 伤痛没能摧毁他的美丽和智慧,日光下他的皮肤瓷白,虽有几分病态, 掩盖不住青紫色的血管。在他眼睑处,沉着一片云雨前的乌云,温存而又伤感, 仿佛诉说某种夜不能寐的悲哀。他的鼻梁直而挺拔,靠右侧一粒痣, 就像有仙人拿画笔为他点上去一般的,那样恰到好处。当他说话时,他的嘴角总是上扬, 噙着若有无无的笑, 当他沉默时,哀伤便如那岑寂一般,由他的眉眼间晕开。 即使无华丽稠服加身, 那素色长衫更显其清隽,倪允瞻想起一片萦绕山峦的云雾,泛着灰色的青,又在边缘蔓延出透明的白。他的手,手心手背都是伤疤,有几根手指尖已是缺落了指甲,只剩一团虬曲可怖的肉,很难想象这双手还可以使用。初见时令人心惊,也颇觉可怕,可当它随那轻柔的声音移动在文章的字里行间时,那凡尘目光却不足诉说身为人的意志的伟大。 可见这人并不以身体的残缺为不堪,他接受,且并不避讳他人的目光。 当林清给倪允斟讲完文章后,便也到了歇息时间。郦椿过来扶他回房休息,倪允瞻便看到他是如何抓着那紫檀拐杖摇摇晃晃站起身,蹒跚离开的。 只是他站在长廊下,回首朝自己笑的那一刻,倪允瞻便全乎忘记了这个人身上的所有残缺,在这笑容里,他一如从前,依旧是美丽的。 倪允瞻施然行礼,告别离去。 是夜,当他见到大哥从北镇抚司回来后,还是头一回,他主动问起林清的事。 “他还是挺不错的。”倪允瞻说。 “谁?” “那个,林见善呗。” 倪允斟摇了摇头,“不是不错,是非常好。” “不争取一回?”他倚靠在门口,试探着问。 “非把你老师的命夺了去。”倪允斟睨向他,“你愿意?” 第193章 倪允瞻撇了撇嘴,故作深沉地摇头晃脑,“这世间唯有一个情字,最为难解啊……还是读书好,还是读书好……” “滚你的吧。” “好嘞,我滚了,记得给点银子我,那林见善要收费!” 倪允斟无奈微笑,烛光摇晃在他眼眸,却满是落寞。 —— 且说郦径遥下葬后,林清一直惦记着带郦椿去看一看。近日来他去岐王府少了,许是不愿意面对,又或是下意识地逃避,他竟开始如隋瑛的愿,老老实实待在隋府里,不是给倪允瞻看文章,就是教郦椿读书。期间萧慎来过几回,每回见面他都是目光闪躲,两人的交谈也无有个重点,萧慎说两句,就盯着林清看,似是索要某种回答,可林清从不给他任何表示,他便也只能惺惺而归。 只是萧慎离去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林清那不甘的眼神。他笑了,且相信这一切都是时间问题。他要做的只是增强实力,直待老师认清自己的时刻。 “我随你的意愿走。”他朝老师点了点头,便转身出了隋府。林清没有回答,只是黯然许久,直到郦椿过来给他端来一碗茶。 “走吧,吃了茶,今日去看你父亲。” 郦椿如今吃胖了些,模样也是乖巧,他点了点头,扶起林清来。 林清为他了头发,不知为何,他对这少年充满了爱怜。他望着这张小脸,似乎看到了许多人。他离开隋瑛时,隋瑛不过十二岁,他遇见萧慎时,萧慎也才十五岁,有时他看郦椿在槐树下扫地,恍惚间他又看到那站在木棉树下的自己。 郦椿害羞地笑了笑,林清待他极好,他既是感激,也有几分受宠若惊。少年不知道用什么回馈,只瞧见他手脚不便,便是处处帮扶,生怕林清累了乏了。两人之间颇有种惺惺相惜之感,什么都不说,也却什么都懂了。 出了顺天城,两人在一山峦间寻到郦径遥的墓冢。这墓冢距离松福寺不远,可遥望山腰间黄色的寺庙建筑群。烧香的烟气随风飘来,郦径遥葬在此处,也算是洗净生前罪孽了。只求他能护他小儿这一世安稳。 郦椿在墓碑前哭着,烧着纸钱,林清便站在一旁。他在想,林可言的尸身如今在何处?他们姓林的一家,原先在广陵也有宗庙,却也在那场风波中被推倒了。广陵林氏好似从来都没有存在过,那一日高中的风光无两的状元郎,竟为全族带来了灾殃。 手中纸钱一张一张地落于火中,郦椿在磕了两个响头后,起身来到林清身边。 “林叔,走吧。” 林清从沉思中醒来,“不再跟爹爹说会话了?” “不说了。”郦椿摇头,突然,他抱住林清的腰,将脸埋在林清胸口,嚎啕大哭起来。 少年哭得凶,林清只好抚着他的背,哄着他,“乖孩儿,别哭,别哭。” 一阵风吹过,烟消云散,林清仰首望天,待郦椿平静下来,便牵着他的手沿小道往回走。 只是两人未走出多久,脚步便是一滞。郦椿看清来人,又想起听府内下人说过的一些话,便合身挡在了林清面前,张开了双手,恨恨盯着眼前人。 他的反应倒是在林清意料之外,只听他怒目而视,喊道:“不准你再伤害林叔!” 小道另一头,张邈一身常服,似笑非笑地看着林清以及郦椿,哂笑道:“椿儿啊,你可知,是你身后这人把你爹爹弄进去的?” “爹爹是跟着你们做了坏事才受到了惩罚,爹爹一点都不怪林叔,是你们把爹爹推出来做挡箭牌!”郦椿气愤道。 张邈却睨向林清,只见林清将手落在郦椿肩上,说:“椿儿,你到林叔身后。” “林叔!”郦椿眼底现出担忧和恐惧。 林清含笑摇了摇头,“你瞧,咱们有护卫呢,别怕。” 少年心思单纯,以为所谓的伤害就是狭路相逢,谁把谁打一顿。可殊不知在拥有权力的成人世界,从来没有直接的暴力,那个世界被无尽的阴谋诡计玩弄着人心和生命。所有的刀,在砍向别人时,都先沾上了自己的鲜血。 林清定定地看向张邈,这还是他出狱后两人头一回见面。张邈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他,说:“如今看来你恢复得很好,我从未想过你还能走路。” “让你失望了吗?” 张邈摇头,“不,我很欣慰,至少在这一点上,你很像他,你们都有不屈的意志。昔日我叫你去死,你偏偏不死,那时我就知道,你是可以活着出去的。” “你一次一次地主动提及他,且毫不避讳地赞扬他,是因为心上的负罪感已经无法消弭,要用言语来缓解了吗?”林清一步一步走近,他对张邈从来都没有恐惧。从来都没有。 他想起了郦径遥的话,于是他说:“你是他的朋友?是吗?” “是。”张邈点了点头,“我是他的朋友,我出卖了他。” “你也出卖了夏炎,你辜负了夏炎。” 这时,一抹诧异从张邈眼中掠过,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于是他露出难以置信的微笑,看着林清,溢满了嘲讽,“我还是高看你了,原来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呢?”林清咽了咽嗓子,继续试探。 “我从来都不认识夏炎,何谈辜负?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隋在山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你还是一无所知,你把我视为出卖你父亲的挚友,且视我为仇人,不错,这一点都不错,可是贤侄啊,我也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谎,林可言,是真的反了,他是真的反了。他为了当今……当今圣上,反了啊。” 第194章 林清极力抓住拐杖,努力让自己不那么失措,他哑着嗓子问:“这倒是稀奇……为皇帝而反?” 张邈走近,拍了拍林清那张惨白的脸,无不悲哀地笑道:“看来是隋瑛故意瞒着你,因为他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是一个为仇恨活着的人,你依托恨才能活到现在。那我便告诉你,你恨我,很对,却又不对。因为林可言是为了让圣上坐稳这把龙椅,以身入局,在广陵撺掇羽翼未丰的权王造反,亲自给圣上递上了屠刀。可圣上那把屠刀,同时也挥向了你们这姓林的一家。” “那么,你以为林可言料想不到此种结局吗?” 张邈忽地激动起来,攥紧了林清的衣领,将他拉近,咬牙在他耳边道:“林可言,事发前他对我说,来日会有人要你作证,你做了证就能活下去,他说云深,这一切都和你没关系,大哥要你活下去,活下去……林安晚,你知道吗?是他林可言要我张云深活下去,可他却自己愿意去死,他愿意带着你们一家子为了那个人去死,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不,不……”林清挣脱张邈,直往后退,郦椿连忙扶住了他。 “不,不可能。父亲他,父亲他…… ” “不然你以为,你怎么还能好端端地在这里呢?隋在山,在陛下面前,用什么求来了你?就靠他跪的那三天的苦肉计吗?林安晚,你真的……你真的……” 张邈好似痛心疾首,“你真的太天真了。” 林清直摇头,觉得腹内有某种活物快要从喉咙里喷出来,他惊慌地喊:“郦椿,快,快叫马车!我不信,我不信……” 郦椿哭着去叫马车了,片时就扶林清上了车。张邈注视马车远走,怆然变为冷漠,他转身朝郦径遥的墓冢走去。 手里拿着一沓纸钱,张邈点燃后扔在墓碑面前,“也罢,你也算是解脱了。那我呢?” 他冷笑两声,再度回首,马车早已消失不见。 马车上,林清开始出冷汗,郦椿吓坏了,不断帮他揩拭,可这汗还没擦完,眼泪便又出来了。回到府中,见隋瑛不在,郦椿便差人去衙门里通报隋瑛,说是林清情况不对,叫他快些回府。可就在这空档,林清只身入了厢房,插上了门闩。 “不,我不信…… ”他一瘸一拐地踱步在屋内,全然听不见门外郦椿的敲门和声嘶力竭的哭喊,“我不信……他怎么会,怎么会自己愿意呢?” 可他仿佛看见隋瑛躲闪的目光,含糊的言辞,又联想到自己被放出来的缘由。 对啊,罪臣之子怎可轻易被放过? 原来放的不是罪臣的儿子,而是挚友的儿子啊。 那三人中,从来都没有张邈!从来都没有! 还有一人,唯一活着的那人,不是别人,是皇帝! “哈哈哈哈!”林清明白了,他全乎明白了,于是他仰天大笑,兀地跪在地上。 “他竟是自己愿意,他竟是自己愿意……于是他把母亲、姐姐、一家子人的性命全送进去了,那又何苦把我留在世上,让我遭受如此折磨,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父亲,你看见了吗?我如今这般模样,是你想见的吗?!父亲,父亲!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林清绝望地仰天嚎啕,不住锤打胸口,好似要把郁结在那里的一口气给逼出来。他太痛了,痛苦无法消解,生命的意义在此刻分崩离析,他陷入到了一种绝对的荒谬之中。世界仿佛都要离他而去。 “你为了他,牺牲了我们一家,你心甘情愿,你心甘情愿……你……你……可林可言,你看看你给他的这个天下,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是你要的吗?是你要的吗?” 也许唯有仇恨可以缓解此等荒谬,于是他紧咬牙关,如嗜血饿狼,狠戾喊道:“萧穆,皇帝……皇帝……哈哈哈哈哈哈,皇帝!” 他仰天大笑,好似痴狂,却又在瞬间泄力,恍恍惚惚地倒在地上。 “好难过啊……”他自言自语,含着一抹孩童般纯真而又诡异的笑,尽可能蜷缩成一团,把面孔埋进双膝里,“好难过啊……林安晚,真的,你这一生,真的……好可笑……你太可笑了……” 恍惚间,他好似被撕裂成千百万个碎片,一股风吹起,湮灭在时间长河中,最后一眼,他看到了刑场上的林可言。他在笑,他为了自己的大业而笑。他是个疯子,林清由衷地恨他,可这恨比不过愤怒,愤怒压抑不了悲哀。他浑身颤栗,为了这长久的隐秘,为了他认错的仇人,为了他这不值的一生! 于是惊厥再次找到了他。 隋瑛破开门时,林清浑身剧烈挛缩着,他毫无意识地惊叫,两眼直翻,口吐白沫,双手不受控制地撕扯自己衣裳、头发,在地上疯狂扭曲肢体。 郦椿在门外吓坏了,韩枫捂住了他的眼睛。隋瑛脱下鹤氅把他包住,却抑制不住他的动作。闻声崔大夫匆忙赶来,用针堪堪平息了他。却在平息时刻,林清喉咙间呕出一团有一团乌黑的血。好似要把心中块垒倾吐干净似的,他不住地干呕,同时陷入深沉的昏迷,把自己扔在了幽暗阴间里。 第106章 第一百零五章 他的心里也下起一场永不…… 隋瑛用帕子不住擦拭从他口中淌下的白沫, 看崔大夫耐心施针。银针扎在林清身上,好似扎在他的心里,一抽一抽地痛。到了夜半, 崔大夫不住打着哈欠,眼底现了疲态。而隋瑛却无半分睡意,只是轻轻抚摸林清的额头, 忧心他发烧。 第195章 在隋瑛的怀中,林清却缠绵于梦境不肯醒来。大抵是为了逃避现实,在那空空如也的纯白梦境里,他时而化为一株河边仙草,时而化作一只野地小兔。若非随风摇曳, 便是灵动奔跑,不知何时倏忽有了人形,脚下便生出道路,他则开始前行。 只是他还未行几步, 身后好似凭空生出一双手要将他攫住,拖入凡尘世界。那里是罪恶的渊薮,是荒谬的所在, 他对抗着,不愿回去, 用自己健全的肢体不住挣扎。他身怀力量,手中甚至还有一副弓箭。 他拉满弓,射向那双由雾气化为的巨手, 揉杂愤怒与不甘, 他双眼燃烧火焰。可他觉得那黑雾腾腾的双手是如此陌生,究竟是谁不放过他?利箭入体,很快被黑雾吞没, 就当林清被逼得退无可退快要被黑雾所包裹时,他发出从未有过的愤怒嘶吼,用五指撕烂了这片天地。他用弓箭击打,用肉身去撞,他的斗争似乎永无止境,直到筋疲力竭。 可就在他以为他要赢的时刻,他射出的那支箭突然从黑雾中出现,直直朝他飞来,扑的一声入体,牢牢定在他的心脏上。剧痛传遍全身,呼吸瞬间滞涩,他跪倒在地,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仿佛有什么空荡荡了,轻松了,他不再想要逃避了。最终,林清呕出最后一团乌黑的淤血后,他在隋瑛怀中醒来。 他看见隋瑛用手接着他呕出的血,不住地呼唤韩枫。 林清想出声,却只能发出喑哑的低音。他的嗓子在惊厥中喊哑了,很痛,承载不了任何声音。 “晚儿,晚儿…… ”隋瑛一手自后搂着林清,一只手接在他的下颌处,颤抖着,鲜血淋漓,不住淌落。有那么一瞬间,隋瑛觉得自己快死了。 可林清却颇觉轻松,仿佛心中块垒倏而不见,他好似不再害怕,也不再迷茫,那些所不愿意面对的人或事,他也能坦然站在他们面前了。 于是他抬起手,用指尖碰了碰隋瑛的衣袖。 隋瑛一夜官服未换,面容憔悴,他用干净帕子擦林清的嘴角,又接过清水喂他漱口。整个过程林清都不说话,只是抬眼瞧着隋瑛。他们之间不需要再多言语,隋瑛明白林清已经了然,而林清也知道隋瑛一直在隐瞒。 可这又算什么呢?偏偏他是为他好,却让他不好。 “你知道……”林清靠在隋瑛怀里,艰难地说:“你了解我……” “嗯,我了解你……”隋瑛点头,手中动作不停。帕子将血抹开,却擦不掉,隋瑛很着急,他的动作带上了慌乱,似一种逃避。 “你不要再管我了。” 动作停住,隋瑛嗔笑,“我怎么可以不管你。” “我累了,你也累了。” “我不累。” 林清闭了眼,两行眼泪垂落,“我并不原谅,可不原谅谁,我也不知道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他们有所选择,有所坚持,和你无关。” “我失去了一切。” “你还有我。” 林清笑了笑,无不悲哀。他贴在隋瑛胸口,听他的心脏跳动着,每一声都在说爱他,可每一声也都在说,放下。 可他放不下。 他不可能放下。 眼睫翕动几分,林清不再说话。隋瑛小心地放开了他,林清便枕着青缎枕头,愣愣怔怔地盯着虚无之处。 窗外又开始下雨。 他的心里也下起一场永不停息的雨。 —— 一场雨,将另一人的希望再度浇灭。 怜妃看向从黑暗中现身的范,颤抖地问:“这么长时间,他们还是改变不了他的心意么?” 范沉默地点头。 怜妃笑了,笑得满眼是泪,“我就不信,我就不信……昏庸,昏聩!” 她一手一手锤砸着观月阁的栏杆,羊脂玉手镯撞得叮当响,手掌也泛起一片伤红。范心疼道:“娘娘,我们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罢。” “不能再等了,我受不了了……范大人!我们这些人的命本就是他给的,还给他也是应当!这么多年,我所行之事不过就是为了这一刻!” “娘娘…… ” “不用再说了,我心意已决。”怜妃抬手制止了范的劝慰,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坚毅,愤慨道:“他们的火烧得不够旺吗?就让我为他们再添上最后一把柴火罢。” 怜妃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碎玉,似是一块玉佩的一半,她递给了范,说:“拿着它,只要他瞧见了,便会信你。” “娘娘…… ”范露出难过神色,“还有,还有回头机会。” “不,我就是为了这一刻而活着的。”怜妃露出少女般的微笑,“我是自己愿意的,且乐意的。” “可他,他都记不得您了……” “如此更好,我不要他记得我。” 她转身,遥望皇城之外的某一方向。她知道,雨天是没有风的,是不能放风筝的。曾经的童音一片,泪水两行,支持她走到了现在。 是,她希望他能够将此间的怜妃忘记,活在他心中的永远只有那个受了伤,蹒跚在宫道上,被他护在身后的女孩。 是夜,庆元帝摆驾来到观月阁,却未寻见爱妃身影,于是问,怜妃去哪里了?难道宫人没有通报今日自己要来? 宫人们支支吾吾,均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庆元帝瞧他们心里有鬼,便差了姚然,说是这群宫人不老实,拉下去挨个儿打二十大板。 第196章 宫人们顿时一个二个纳头便拜,大声喊冤说是怜妃不告诉他们自己去哪里了,谁人也瞧不见怜妃身影。 庆元帝不禁纳罕,虽说自己对其宠爱有加,怜妃也不是个不知礼数的主儿。今日竟不知下落,实在是蹊跷。于是他吩咐姚然差人在宫内寻找,片时边听人来报,说是有小太监看到午后怜妃改头换面,一副宫女打扮,往东宫方向去了。 顿时庆元帝怒火中烧,好似猜测到什么,他不允许人声张此事,低调地摆驾去了东宫。夜色深沉,东宫宫殿的轮廓模糊在黑暗里。几名守门的宫人一见他来,竟都吓得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话都说不明白。 “谁人出声儿,朕就杀了谁!” 扔下如此一句,庆元帝进了东宫,宫女和太监瞧他怒气冲冲前来,个个儿都失掉了呼吸,有个太监竟两股战战,吓得当场失禁。庆元帝认出这奴才是太子身边亲近的,更加确信自己心中猜想。而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寝殿里传来熟悉的俏音,如此欢欣,如此娇媚,他险些站立不住,姚然连忙在后扶住了他。 “主子,咱回去罢。”姚然颤声道。 “不…… 朕要看看这个贱人和不孝子究竟,究竟……” 说罢,庆元帝放低了脚步声,朝太子寝殿处走去。 而这时,太子尚沉醉于怜妃为他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温存中。他拉着她玉髓似的手,在唇下吻着。怜妃也吻他,吻他的眉眼,鼻梁和唇。怜妃说爱他,凄婉而动情,太子激动地搂了人的细腰,压在了身下。 “待我继位,定要纳你为后。” 他动作不停,不住立下誓言,怜妃将他缠得紧,若水蛇一般。 “好。”怜妃娇声道:“可我是皇帝的人。” “我以后就是皇帝,我以后……” 话语未落,轰地一声寝殿大门便被一脚踹开,在这声巨响中,太子大惊,就要从怜妃身上起来,却被怜妃死死搂着脖颈,尖声喊道:“太子,你要往哪里去!” “逆子,逆子! ” 隔着一道床帷和屏风,太子惊恐地看到了庆元帝的身影,他几乎失去了呼吸。而当庆元帝愤怒的斥责传来时,他早已经化为一座雕像,半分不能动弹。 所有的温柔悉数退却,只有彻骨的寒冷,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僵硬地转头,看向身下的怜妃。 他看见她歪着头,下颌凑近光洁的肩,斜眼睨他,露出得胜般狡黠的笑。这笑纯洁、灵动,却又是若妖魔般诡异。 他不明白了。 方才怜妃说爱他,可这个时候,他却觉得她恨他。是啊,那双如水眼眸里,从来都没有爱意。有的只是与他一同万劫不复罢了。 太子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大概是急火攻心,惊吓过度,他竟什么话都说不出爱,浑身哆嗦了一下,两眼一翻,就此晕倒在了怜妃身上。 当夜,群群太医围住了太子,而怜妃则被几名宫人从太子床上扯出。他们拔掉她头上的一切珠花,摘下她所有的首饰,堪堪为她披了件体面的衣裳,就将其扔进了掖庭深处的冷宫里等候发落。 只是在东宫庭院里与庆元帝最后擦肩而过的时刻,所有人包括皇帝都在等待她的认罪和求饶,她却一言不发,怀揣必死的欢愉,无视众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双目灼灼,微笑地凝视前方。 第107章 第一百零六章 女人有时会将牺牲当作一…… “好消息, 好消息!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岑长青的脚步响彻在环廊下,隋瑛从厢房里出来,问:“出什么事了?” “昨儿夜里宫内穿出丑闻, 这回是压都压不住了,那太子竟秽乱后宫,和妃嫔通/奸, 被圣上抓了个正着!”岑长期激动得两颊直颤,“这回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太子了!” “想不到……”隋瑛苦涩一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们想尽办法找他的错漏,他却不知收敛,干犯到圣上头上去。罢了, 现在宫中情况如何?” “这事儿本是压着的,没叫人知晓。可那东宫内闹得动静太大,连夜处死了一批人,还有那观月阁, 都是哭天抢地……” “观月阁?”隋瑛皱眉,“可是那位……怜妃的居所?” 当初庆元帝力排众议为怜妃修缮观月阁一事朝野内都是知晓的,又因那孝王一事, 观月阁一直在隋瑛心中是个过不去的坎。可联想到怜妃,隋瑛心中总有些说不清楚的感觉。不知是否是幻觉, 他模糊的回忆中,始终徘徊着她的声音。 可臣子和妃嫔,又是怎么得以见面的? 岑长青看到隋瑛面露疑惑, 便想起什么, 说:“是怜妃,您见过的,许是不记得了, 那时您快冻得够呛,脑袋都僵住了。听金瓜公公说,在玉峦殿外怜妃给您披了件大氅,也是当时圣上心思在别处,不然定是传出些闲话连累您。” 隋瑛记起有这么件事来,纳罕道:“这事还真是蹊跷。” “有何蹊跷?” 隋瑛摇头,他说这话全凭直觉,他哪里有半分了解怜妃,连其面容都未有印象。岑长青见他摇头不语,便也不问了。只是渐隋瑛方才从厢房里出来拧着眉头,面色极不好看,于是指着屋内问:“是他出什么事儿了?” 隋瑛看了一眼他,摇头说:“没事,你先回去吧,此时莫要声张,免得给别人落了口实。只是想必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如今对我们来说,也是道助益,不可轻易放下。” 第197章 “行,那下官就先行告退。” 岑长青走后,厢房内传来咳嗽声。隋瑛转身走进,关了门,见林清扶床柱坐了起来。隋瑛拿起桌上茶壶到了杯水,递到林清嘴边。 林清摇了摇头,说:“不渴。” “那便漱个口。” 林清凑前含了口水,吐出来都是淡红色。隋瑛神色凝重地将茶盏放回桌上,便坐在林清身边,放下了床帘。 “外面刮风了。”隋瑛说,给他拢了拢身上的毛毯。 “有什么风刮得比宫里的这阵仗大?”林清看他,眸里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隋瑛轻笑一声,抬起手为他了鬓角,“既然连岑长青都知晓了,想必这事已是传遍了朝野,这一回东宫无论如何都要给个说法,极有可能叫陛下松口,使岐王上位。所以我一直说,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们所需要不过是耐心和坚持。” 林清的目光淡淡地从隋瑛脸上掠过了,没有任何表情。是以隋瑛这两日一直在想,林清究竟是怨他,还是解他。 要说怨,他并不使性子,也不争吵;可要说解,他却又冷淡得很,沉默多于言语。 只是林清说得没错,隋瑛累了,他真的很累。为天下民生艰难而忧愁,为岐王一事而心力交瘁,为林清也是多日提心吊胆,里里外外,仿佛都有天堑似的困难。随便哪一项放在人身上都会压得人喘不过来气,可他却日复一日,砥砺前行,常怀信心,并不抱怨。 哪怕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说他贪心也好,异想天开也罢,他总想给这世间一个周全。百姓和官吏,君主和爱人。只是今年顺天城的苍穹好似破了个口子一般,雨下个不停。细细雨丝模糊了凡尘,叫隋瑛看不清了。即使林清就坐在他眼前,他也看不清他。 许是两人之间也在下一场不湿头、不沾衣的雨,将他们分得很开,叫他伸出手,触碰到的却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幻影。 “我给你一个结果,好不好?”隋瑛握住林清的手,用笃定的声音吸引林清游移的目光。 当林清将他映在眼底时,隋瑛露出令人信服的笑容。他渴望用这道笑容让林清安心,于是追补道:“陛下为那怜妃修了观月阁,自然是宠爱有加,如此秽乱之事,太子这一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东宫易主,板上钉钉!” 林清依旧沉默,只是扬起一边嘴角,算是给了回应。 “我累了。” “你休息。”隋瑛将枕头放倒,扶林清躺下。林清躺下后就闭了眼,隋瑛站在一旁看了他一会儿就出门了。 此际,成百上千的折子飞进内阁,均是弹劾东宫。平日里被压制的、欺辱的、忌惮的、不敢出声儿的,此回紧紧抓住了机会。 霎时,内阁里忙碌一片。 —— 幽暗宫道中,掠过一道清丽身影。几个绕行,这身影便来到掖庭深处,站在一座荒废冷宫前。宫外守卫站在檐下,就着月光看了一眼来人,从她手里接过一碇银子便转身打开了门。 奚今左右张望一番,便步入庭内,庭院中,杂草疯长,青苔覆盖了石板路,昔日整齐的石雕如今已风化,轮廓模糊不清。池塘里的水早已干涸,石桥孤独地横跨在枯萎的水草上。她还未走几步,便听守卫说:“还请郡主一炷香时间就得出来。” “知晓了。”奚今提着裙摆,碎步跑向那森寒宫殿。 宫殿大门微敞,朱红色漆面剥落,显露出腐朽木料。窗棂间透出的月光在地上投下断断续续的影子,映出一片冷清与荒凉。无人的长廊在夜风中如空洞的幽灵,仿佛等待未知宿命。 在长廊下绕过几个弯,奚今遽然止住脚步。侧耳倾听一番,她推开了沉重木门。 在堂内角落里,竟蜷缩着怜妃。月光照进,打在她泪痕斑驳的苍白面庞上,她亮闪闪的眼眸里露出对来人的欢喜,以及一抹得逞后的狡黠笑容。 就像一只小兔儿似的,奚今不由得想起,到了如今她不过也是少女年纪。 “你知道我会来?”奚今站在门口,问。 怜妃甜甜地笑了,“当然,你不来,我也会差人求你来的。” “若是我不来呢?” “不,”怜妃直勾勾地凝视奚今,“你会来的,我了解你。” “你我不过只有几面之缘,你何来了解我一说?” 怜妃垂下湿漉漉的眼睫,温存道:“我当然了解你,我了解他身边沾亲带故的任何一个人。因为这么多年,我就是为他而活着的。” “他?”奚今抿嘴,试探着问,“是岐王吗?” 怜妃诧异抬头,惊喜道:“我就知道你猜得出来!郡主,你真是聪明,难怪端妃如此喜悦你,隋大人也视你为亲妹子……” “可我和岐王并无过多交集。” “不,不……”怜妃摇头,“你们有,你们不仅现在又,许是来日,来日也会有……” “你在说什么?”奚今蹙眉,心底难过,不禁忿忿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陛下对你如此宠爱,你何苦要为一个男人牺牲到如此地步?他吩咐你的?还是你……” “是我自愿!我全然自愿!郡主,他都忘记我了,这么对年,我只和他说过一句话,打过一次照面,他早已忘了我了,他从来没加任何人去做这等事……”怜妃说这话时,声色渐软,却并无哀伤,“女人有时会将牺牲当作一门事业,我就是如此,我是为他的大业而牺牲,并不求他记得我,更不求他爱我,因为这是我的功绩,我的成就。” 第198章 奚今难以置信地摇头,她宁可相信眼前女子是被人利用差使,而不是这般为爱痴狂。可怜妃却并不在意,她强撑着站起身来,却又轰的倒下。奚今这才发现,她的双腿已被打断。 怜妃从怀里掏出一枚断玉,“这一枚玉,求你交给岐王。” “我为何要帮你?”奚今故作冷淡。 “你不是帮我,你是在帮你的隋大人,他劳心劳力这么多时日却无果,这一回,想必定能叫东宫易主,那么我这条命,也算是值当了。” 奚今颤声问:“你这是何必……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话说至此,奚今的眼泪是再也忍不住,当怜妃终将香消玉殒,她这位和她只有过几面之缘的女子,却感到深刻的悲伤与哀切。她难过地摇头,“你也说,他是连你都不记得了……” “是啊,不记得了,可我记得他,我们教坊司的戏班子都记得他。那时他挡在我们面前,不叫那几个太监对我们出手,师傅哭,姨娘哭,姐姐们也哭,都以为这回是死定了,可礼部都拦不下来的人,他拦下来了……他哭着拦下来了……” “那时我在人群中有多么不起眼,我只有十岁,我只为他捡过一次风筝,可他瞧我手上有伤,便问我这伤是哪里来的,我说这是练琵琶练不好,叫师傅用藤条抽的……他就说,以后莫要弹琵琶了,去他身边,一起放风筝,我们要放好多好多的风筝,放到皇城外,做自由自在的一对鸟儿……” “可教坊司的戏子怎可与皇子有交,我回去跟师傅一说,师傅还说我异想天开哩,可后来他竟来教坊司寻我了,整个戏班子都偷偷来看他。他带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是我们这些奴才从不曾见过的,他说和我们在一起开心,师傅姨娘们都喜欢他,姐姐们也喜欢,我担忧他不喜欢我了,可他却说,他只和我一起放风筝。” “我们年年都在一起放风筝,直到那日师傅遭人构陷,弹的曲子犯了圣上忌讳,大太监们说我们和宫外有交集,说我们犯了宫规,先是要赐师傅毒药,后要给我们一人五十大板……可他们说,埃五十大板,还不如喝毒药,至少死得痛快……” “所以后来他救了你们?”奚今说,“可那时他也不过才十多岁。” “是啊,他定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先前师傅姐姐们都说,哪里有皇子冬日里穿这样单薄?小脸儿冻这么通红的。照顾他的妃嫔对他根本就不上心,还是师傅为他的大氅缝了夹棉,他是我们的主子,也是我们的亲人。那一日,他在太监们面前张开手,把我们护在身后,说要怎么对我们,就怎么对他,那几个大太监又是劝他,又是吓他,就差没欺辱他了。可他扛了下来,他救了我们的命……” 怜妃露出幸福的微笑,“所以说,我们会报答的。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会用尽一生去报答他,他不需要记得我们,不要回报我们……有一日师傅说,三皇子是有做皇帝心思的,他只是不敢,也不能,可你看他读的书,他竟研究什么帝王之道呢,他是有这个能力的,他多勇敢,他一个人面对东厂的那些人,就连礼部都放弃我们了,可他不退缩,生生地把我们求回来了……” “于是师傅死前拉着我的手说,你别忘了岐王,我们都不要忘了岐王……我们在为皇帝和大臣们弹曲时都听见了,他们都说岐王有了这个心思,他拜了一个老师,有天纵奇才,定能帮他成事。我们等待了这么多年的机会,来了……” 奚今说:“所以你成为了怜妃?” “是!”怜妃激动起来,道:“这是天意!老天都站岐王这一边,皇帝看上了我,他看上了他曾经要杀的人……可他根本不认识我,也不知道我心里从来只有另外一人,他看不起也从不放在心上的人。岐王为他伤透了心,,少时他便在假山后偷偷哭过,说皇帝不爱他,但凡皇帝把给我的宠幸给他一点,他也不会那么难过……” 怜妃泣不成声,泪水一滴一滴地淌落,在地上皆是心碎的痕迹,“所以我要帮他,我要帮他……” 她朝奚今爬去,抓住奚今裙角,乞怜地仰望奚今。奚今蹲下身,难过地帮他了头发,“那么你自己呢?你一点都不在意你自己么?“ 怜妃露出昳丽笑容,这样近的距离,奚今发现她唇间有一颗小虎牙,是一颗尖锐的,可爱却能划伤人的虎牙。她并不柔弱,“怜”这个封号并不适合她。 “思念已经带走了我的半条命,郡主,如今我要死了,他们预备将我饿死在这里。”怜妃将玉塞进奚今手里,兀地啜泣起来,“我死不足惜,我是个有罪的人,我手上沾染了太多的鲜血,我,我……” “你为了他,不惜弄掉自己的孩子。是吗?” 怜妃惊诧抬头,“是啊,郡主,我怕生下来,是个龙子……所以我不允许,我不允许有任何人威胁到他,我不允许……” 她想起自己那夜的疼痛,堕胎药多么苦,她的小腹有多痛,像是有一双手在里面抓挠,哭泣着不要离开。可她却说,你不走,我的事完不成。你走吧,就是生下来了,你亦是要和我一起死的。 只是她太过于年轻,无法摒弃那颗良善的心。她亦不能战胜愧疚,未出世的生命在她手中陨落了两条,她曾自己在某个深夜里喝下堕胎药,在床榻间疼痛欲绝,也将这药送进另一妃嫔的寝殿里,让她和自己一般承受身心之痛。她无所不用其极,她规避着一切可以阻挡他的可能性。 第199章 所以她不愿意让萧慎再记起她,她改变妆容,更易语气,为的就是当她再次鼓起勇气站在萧慎面前时,他认不出她。 怜妃是一个秽乱后宫,让皇帝和太子都颜面蒙羞的女人,而在萧慎回忆中的永远只有一个和他一起放风筝的女孩。 那风筝越来越远,最终断了线,飞出皇宫,飞出顺天城,在蔚蓝的云间化作一只鸟儿,去往谁也不能瞧见的极远极深之处。 即使在天上,她也会注视他。她会说,不错,曾经的那些人的确关心你,可我却是爱你。爱这个字眼我用我这微不足道的一生写就,并不奢望你有所顾念。我对你毫无所求,亦毫无所愿。你记得也好,忘却也罢,我那无声的仗就打到这里,我的路亦到此为止。 “三皇子,不能再……陪你了……” 三日后,怜妃薨于掖庭。 第108章 第一百零七章 我来,是为一个女人。…… “今年一直下雨, 都快要入夏了,一次风筝都未放过。”沅儿倚靠在门边,手里百无聊赖地玩着一柄折扇。一只飞虫嗡嗡地飞了过, 他打开扇子去扑飞虫,啪嗒啪嗒,赤脚在环廊下踩得直响, 他咯咯地笑个不停。 “沅儿,你是个笨蛋,连一只虫子都抓不着。”金瓜在一边嗑瓜子,他喜欢磕南瓜子儿,沅儿说他脸上的雀斑就是磕南瓜子磕出来的。 “哼, 我这是无聊,抓着玩儿呢,我以前在戏班子里,可会抓, 你瞧——”唰的一生,折扇猛地打开,携风击打在飞虫身上。飞虫当即坠落在地。 “有两下。”金瓜扔了手中的南瓜子, 拍干净了手,说:“怎么想放风筝了?” “王爷喜欢, 我就喜欢。” “如今王爷可没时间放风筝,宫内出事儿了。嘿嘿。”金瓜今日心情极好,萧慎用不着他时, 他便日日来瞧沅儿。和沅儿呆在一起舒服, 沅儿从不觉得他是个阉人,且沅儿还是他交的第一个宫外的朋友。 “什么事儿这么高兴?”沅儿来了兴趣。 金瓜却神秘兮兮,东掩西藏, 沅儿想起以前萧慎嘱咐他别询问任何有关宫里的事,于是便收了声,自顾自地又抓了根笔,去练字了。近日来他练得很好,他开始写瘦金体。 “喏,我问你件事。”金瓜凑了进来。 “嗯?你还有要问我的?” “那可不……”金瓜眼珠子一转,问:“你说,你在这岐王府无聊不?” “嗯……有时候会,但和王爷在一起,我很幸福,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每个人都对我很好……” “嘿嘿,这岐王府终归还是小了点。” “这还小?!”沅儿瞪大了眼睛,“可以养好多个戏班子、搭好多好多个戏台子了!外边亭台楼榭,样样都有!”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它再大,也是个王府,王府么……没意思,要说这天下最好的宅邸,自然就是皇宫咯。” “皇宫大,里边儿就不无聊了?”沅儿歪着头,一脸懵懂,金瓜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真难想象他露出你这幅表情来。” “谁?” 金瓜意识到说漏嘴,连忙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说:“没谁!我问你,要是有一日,咱搬皇宫里去住,好不好?” “这哪里敢想!哦,你以前是宫里出来的,怎的,你要回去了?” “笨蛋,我都说你也去了。” “我如何去?” “自然是王爷带你去。” “可王爷为什么要去呢……”话没说完,沅儿就惊掉了下巴,“你是说,王爷要做皇帝?!” “嘘嘘嘘!你小点声!你这个沅儿,脑子笨,还一惊一乍的!” 沅儿似是没缓过来,仍旧呆楞着,半天才嗫嚅道:“真不敢想……王爷能做皇帝,是天大的好事,可是……可是王爷要是做了皇帝,会不会不要我了?” “断然不会!绝对不会!”可话如此说,金瓜却是心里为难,皇帝自然是想要什么就要什么,能要正主了,还能……想到这里,金瓜心里直难过。 “你这沅儿,瞧你穿的什么衣裳,怎么还赤着脚?也不找殿下要几件漂亮衣裳,用些珠宝打扮打扮,你素得不能再素了!”金瓜兀地激动起来,沅儿却嘟嘟囔囔,说:“我听闻府内的银子都拿去买灾粮了,再说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我有衣服穿,我不穿鞋,是因为我喜欢踩水,这雨一直下,我的鞋总是湿。” “你真真正正是个笨蛋。”金瓜夺来沅儿手中折扇,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这两年沅儿长高了,比金瓜还高了两寸,沅儿笑着去夺扇子,两人又玩闹在环廊底下,嬉笑声一片。 而在不远处的云栖苑,隋瑛、岑长青等人和萧慎在一起吃茶议事,萧慎心情极佳,岑长青也是满面春风,隋瑛虽内心喜悦,但还是安抚萧慎等人,切勿喜形于色,尤其在外时刻,被人瞧见,名声受损。毕竟这是家丑,家丑不可外扬,萧慎作为皇子,在此件事上不当沾沾自喜。 萧慎知晓这是隋瑛在为他的名声考虑,如今以隋瑛、程菽为首的官员正在齐力推举他入驻东宫,此刻他务必得小心翼翼,注意德性品行,毕竟支持他的多为清流。 “折子已经看不过来了,看来百官苦太子久矣。只是这一回张元辅倒是没有作声。”提到张邈,隋瑛想起郦椿跟他讲的事,不由得叹息。 “哪里还敢做声?这一回明眼人都知道是无可挽回了!”岑长青说。 第200章 隋瑛摇了摇头,“话不能说太早。” 他看向萧慎,“你去年买粮救灾,群臣都看在眼里,就是岭南、宁中的一些地方官员,都对你颇有赞誉。百官的支持都是你该得的,只是如今关键时刻,可不能骄傲和肆意,顺天城里眼目颇多,这时间人人都盯着你的错谬,就等着你犯错。” “学生明白,学生会恪守德行,修身养性。” 隋瑛点了点头,再交代了一些,就预备回府,临走前萧慎说听闻林清又病了一场。不收礼,总该收点药材。就算叫人察见了,也是学生对昔日老师的一片心意,要论道也是出于孝心。 萧慎这么说,隋瑛便也应允了。如今户部发不下来银子,欠奉已经足足几十两了。不是昔日隋瑛家族里还有几枚玉胚可以典当的、,他这个一品官员还真是快养不起家了。 要给林清养身子,自然需要药材,隋瑛便谢过萧慎,揣着药包走了。 “难啊。”马车内岑长青叹息说:“我家也快揭不开锅了,拙荆能干,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什么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希望就在眼前。长青兄,你我迎着风,闷头先上吧,底下还有那么多百姓,我们是养不了家,还不至于饿死,听闻朔西又闹起灾荒饿死人了。再这样,东州也不远了。” 隋瑛目视前方,攥紧了拳。在他眼下,沉着乌青一片。他已经足足三日未曾睡过一个好觉了。只要岐王入驻东宫,就离改革又近了一步,这黎民苍生的盼头,就多了一分。 深吸一口气,他在摇晃的马车内闭上了眼睛。 —— 当隋府中隋瑛熬了药喂林清喝下时,一辆马车停在隋府门口片刻,最终还是径直离去。马车内,奚今思索再三,决定此事先对隋瑛等人按下不表,径直前往岐王府。 毕竟这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约定。 奚今在路上时,萧慎正在府内看沅儿写的字,沅儿的瘦金体写得越来越好,这两年他认得了很多字,书写也越来越美观。只是这字写得少了些神韵,也无锋芒,笔法略收敛,处处露着怯。这种字,还是适合个性强的人。 萧慎想起了林清,不禁嘴角上扬。他抬起手摸了摸沅儿的头,又将他拉进怀里在唇上厮磨了一番,沅儿只是睁着眼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殿下会一直带着沅儿吗?” “当然。” “以后去别处也带着?” “可是嫌府内无聊了?如今不方便带你出去。” “不,”沅儿楼了萧慎脖颈,在他暖烘烘的颈窝里低声说:“以后殿下换了住处,别忘记带我过去。” 萧慎的手游移在沅儿微躬的脊骨上,一节一节地用指尖跳跃着,“当然。” 他扔了沅儿写的字,抬起他的下巴,吻了吻沅儿的唇,“以后可以写一写颜体。” “你不是喜欢徽宗的字吗?我上次瞧见你看一副字看了很久,我问了,是徽宗的字。” 萧慎笑着摇头,拨开沅儿额间的发,“我是喜欢,但不适合你写,你不必为了我喜欢而写这种字,想一想你喜欢什么样的,就写什么样的。” 沅儿多想说,他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写字。只是他已经习惯于顺服,他点了点头,说:“好。” 这时,金瓜在外边说是定国公府上的奚今郡主来了。 “奚今?”萧慎皱眉,“她怎么会来?” 虽然往日里也不是没来过,但都是跟着隋瑛过来的,这样的单独拜访还是头一回,萧慎不由得郑重对待。沅儿很有眼力见儿,马上就从萧慎身上下来,给他了长衫,披上了一件外袍。 “晚上再来看你。”萧慎捏了捏沅儿的脸,就出了落云院,往云栖苑走去。 奚今站在池边,垂首凝望湖水。见萧慎前来,便端庄行礼,萧慎回礼后,两人落座。 未等萧慎发问,奚今便仔细观察着萧慎神情。萧慎被他这么一看,脸倏尔就红了。他并非不喜欢女子,只是少年时期遇到了太过惊艳的人,就此覆水难收了。如今奚今这样看他,真叫他无所适从。 “咳咳……嗯,这个,郡主,你今日过来……”萧慎率先打破沉默。 奚今看萧慎这番单纯模样,不像伪装,便道:“是为一人而来。” “隋大人么?他午时就走了,也是两个时辰了。” “不,不是为了他。” “难不成是奚越?我上次见他,他变化挺大,我真该感谢他,那时我听闻林师入狱,险些撂挑子不干,赶回京内,还是他劝住了我。难道这回他在东州出了什么事?” 萧慎直犯嘀咕,就见奚今摇头,“不,也不是。” 她抬眼看他,一字一句说:“我来,是为一个女人。” 第109章 第一百零八章 她爱他,以至于为他身边…… “女人?”萧慎迅速在记忆里搜刮, 以确保自己生命中没有出现过什么还能和奚今有过交集的女人。可在奚今冷静的目光中,他不禁生出自我怀疑。 奚今则是按下不表,趁此机仔细观察萧慎神情, 见其疑惑不已,又有些许无措,不似是装出来的, 便从怀里锦囊中拿出那枚断玉。 “这是她托付我给你的,口中虽说不要你记得她,却还是要把信物给你,你认得吗?” 萧慎一愣,结果这枚断玉, 心底顿时掀起风浪,瞪眼道:“她?!” 第201章 “你记得她?” 萧慎颤抖地捧着这枚断玉,往事涌上心头,风筝的尾巴便在强劲春风簌簌作响。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纯真无邪的笑脸, 在他耳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他人生中少有的快乐,他初次感受到的关怀,便在目睹这枚断玉时, 他的眼眶倏尔发红。 “我记得她,可……”萧慎眼底盛满了疑惑, 是湿润的。 “你不知道她是谁?” “她……她是小风。” “原来,她叫小风……”奚今悲哀地笑了笑,“怪不得, 你那么喜欢放风筝, 她便化作一缕风了。” “郡主什么意思?这玉是我出宫前送她的,为何会在你的手里?” 奚今看向萧慎,不无伤感道:“殿还猜不出来吗?你仔请殿下细想一想, 在宫里,有哪个女人跟你说过话,打过照面,哪怕就是一面……” 萧慎哑然,忽地心里涌上无限悲伤,这悲伤引他走向一道长长的宫道,他那时陷入沉思,丝毫没能察觉女人的前来,即使说了一两句话,他也未曾将目光落得几分在她身上。若他那时多看几眼,许是…… “许是就能认出来了……”萧慎落泪,捧着玉道:“是她!竟然是她!小风,就是怜妃……是吗?” “不然你以为,这件事就来的这么巧?”奚今道:“所谓好风借我力,送我上青云。这风,是为你刮起的。” 萧慎失魂地跌坐在椅中,脸色苍白,金瓜在一旁见了,连忙掏出帕子为他揩泪。 “是她自个儿愿意,是她自个儿愿意!主子,切莫悲伤……” 萧慎黯然,只听奚今说:“没错,她是自己愿意,为了一个忘却她、认不出她的人,她弃绝了她未出世的孩子,手上也沾染了他人鲜血,甚至甘愿走向死亡……身为女人,我真想骂醒她,可她却视其为使命,视你为活着的意义。” 奚今哽咽一阵,继续说:“我亦不知她还做了些什么,可她什么都不求,她甚至不求您记得她,若是殿下大业终成,算作我个人的请求,恳请殿下为她烧一只风筝,来生自由自在,为自己而活……” 说吧,奚今翩然离去,萧慎握着手中断玉,早已是说不出话来。 “可是,这玉为何断了呢?”他又笑又哭,“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 萧慎想起林清曾说那怜妃奇怪,他亦记起怜妃为隋瑛披过衣裳,还有那一日,她来到他面前,用极寻常的语气说她为林清讨了一味极好的药……她关心着他身边的每一人,其实也只是关心他一人。 她爱他,以至于为他身边人流泪。 只是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她眼泪只为他一人而流。 萧慎难过不已,已是潸然泪下。走出云栖苑,他扬起头,看向蔚蓝苍穹。雨停风起,带来一片暖意,湖面微澜,犹如故人眼眸。 春天已经过去了,如今已经不是,你我放风筝的时节了。 可是风筝未必只能在春天放,只是身边再也无你了。 很早之前都已无你,可这一回,却是真真正正地,无你了。 “——不,我相信你一直都在。”另外一人在心底说,那心上道道伤疤,却不如这一道最为深刻,掖庭中,冷宫前,范垂首站咋那堵萧瑟木门外,沉默不语。两道细细的泪痕挂在他脸上,他嘴角上扬,喃喃道:“哪里又是你单单走向我?对你,又哪里仅仅只是感激?” “你的心愿,我会帮你实现。” “你交托的,我一定帮你做到。” “你不要他记得你,我也不要你记得我。” 淡淡的月光中,宫墙斑驳,藤蔓如无声的守卫,攀附在裂开的砖石上,仿佛在悄然生长中吞噬着鲜活生命。夜风吹过,轻轻拂动残破的帘幔,发出微弱飒声,好似对他话语的回应。仿若有一只手,轻柔地掠过他面庞,为他擦去眼泪。一缕清风掠过,带起一片湿润,湿润中夹杂花香,暗夜里的月光披洒在肩,范死死握紧了手中的断玉。 —— 程府内,程菽将一叠折子推至大案的一边,一副长随打扮的宋步苒便眼疾手快地将所有折子规整好,整整齐齐地码在案卷架上。 程菽从案后走出,来到隋瑛身边,“就看后日早朝了,这些人写的折子倒是措辞激烈,只是不知道到了金銮殿,又有几个敢出声。” “无论如何,这一回是背水一战了。”隋瑛垂眉,“我主管吏部,这些天,多少人官员来我府上哭诉,我府上从不接待人,却也禁不住他们的央求。朝廷的欠奉拖得太久,多少京官连房子都租不起,府上已是揭不开锅了。” 话说至此,主管户部的程菽更是黯然,这些天他府上何尝不是如此。眼见有扳倒太子张党之机会,平日里默不作声的官员们瞬时蜂拥而至,他们也不闹事,就是一个劲儿地哭诉,叫程菽心底好不难受。 是以这一次,程、隋两人联合官员,预备在早朝上直接向皇帝施加压力,恳求置换东宫。这算是死谏了,只是因为怜妃那事相较以往多了几分把握。 两名挚友相视一笑,眼中有自信,亦有落寞,更有疲累。 “迟迟——”程菽转身,对卷宗的宋步苒说:“你去趟衙门,叫江宁和余杭的两名清吏司主事午后来府上寻我,带着账册。” “好的,老师。”说罢,迟迟向两位大人行礼就推门离开,她行的是男子的礼仪,装扮也是男子。隋瑛轻笑一声,看向程菽。 第202章 “我看,这迟迟比寻常男子都要能干。” 程菽无奈摇头,“迟迟想做事,我能给的也只有这么多,这已经是坏了规矩了。” “你也是肯为别人坏规矩的人。”隋瑛拍了拍程菽的肩,“真是意想不到。” “一哭二闹三上吊,谁受得了?” “看来你很在乎她?”隋瑛接下了话茬。 程菽一愣,清了清嗓子,“毕竟是自己的学生,还是知止的妹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陨霜,你当真看不出那迟迟的心思?她想做事不假,她心里有你,也是不假。难不成你仍旧忘不了亡妻?她也是乐意见到你幸福的。”隋瑛是个直言直语的,况且他的好友已经独身多年,若身边有个陪伴,他也是乐意见到的。只是他算是看明白了,他这好友心地敞亮,唯独在这情事上,竟是恍惚不明。 程菽垂下眼眸,回给隋瑛一声轻笑:“我哪里是如此不解风情之人,忘不了亡妻是一,二则是,只是我已年近不惑,做她父亲都是足够……” 隋瑛不禁大笑,“你这可是在讽刺我了,我这边连性别都不是问题,你这年龄道还是个问题了?陨霜,这迟迟的心思路人皆知,她望着你的眼神,就是我这个外人都看到那渴求了,你要是再这么圣人下去,迟迟一走,你可是要追悔莫及啊!” “她,她会走么?”程菽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到了出阁年纪,总是要嫁人的,你若不清楚自己的决心,你便想一想她若嫁了人你如何,总归我是见不得林见善和别人在一块儿,他提起别人我都不乐意。你是个长情的人,听闻嫂子离世后你悼念了足足三年,如今,你也得从过去中走出来了。” “嗯。”出乎意料地程菽竟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说:“我怀念她不假,对迟迟,却只是因为越不过心上这道坎。” “你到底在担忧什么呢?” 程菽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他并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他,当他和自己学生相恋,必定会名声受损,可他不在乎。名声不过是身外之物。所以,他究竟在介怀什么呢? 隋瑛走后,约莫一个时辰后宋步苒就蹦蹦跳跳地回到程府了。程菽站在荷塘边,看她像只小狐狸一般轻盈跃动地朝自己跑来,在这肆意而又张扬的青春中,程菽恍然发觉自己的忧心所在。 她是如此年轻,年轻到不能发觉自己的苍老。 如今她十八,他三十八。尚且相配。 而后他二十八,他四十八。当她依旧风华如故时,他却已渐衰。 而当她成长到自己如今这般年纪,他许是已经白发苍苍……那时,她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吗?她所选择的,是一个不能陪她白头到老的人,一个极大可能要离她先去的人。 原来他担忧的不过就是,迟迟那迟来的后悔,失去的仓皇。 第110章 第一百零九章 与我一同……破釜沉舟罢…… 长廊下, 日光明媚,林清面前坐着神色恭敬的倪允瞻,他如寻常一般指点倪允瞻的文字, 言语间却在悄然打探倪允斟的情况。 他需要跟倪允斟见一次面,于是,他递给倪允瞻一支松枝, 说是他从南明峰上带回来的。 “这是什么?” “回府后摆在案上,保你考中进士。”当然,这话是林清胡诹的。倪允瞻嘟嘟囔囔,半信半疑地就拿着这根松针回去了,当日被他兄长瞧见了, 心下便是了然。 翌日隋瑛去上朝后,两人就在松福寺见了面。 “听闻你又病了一场,可好了?”倪允斟用手去摸林清额头,林清点了点头, 只是神色略冷淡,倪允斟心想他应该是忧心于早上的朝会。 “这一回他们可使力气了,一个朝会陛下是拖了又拖, 乌泱泱的一群人,就这么一大早地进去了。”倪允斟伸了个懒腰, “太子目前还被太医院的人医着,这个时候陛下怕是不好做决断。” 林清冷笑一声,“我对此并不抱希望。” “哦?”倪允斟回看他, “怎么说?” “前些日子我见了张邈。” “嗯, 我知道。你领了郦径遥的儿子回去了。” “择之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关于你的自然是。” “那你知道那日张邈跟我说了什么吗?”林清抬眼,只见倪允斟摇头。 “他说,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夏炎。”林清观察倪允斟脸上的神色逐渐僵硬, “那三人中,从来都没有他。” 倪允斟定在原地,这么多年,荀虑对此事守口如瓶,或许就连荀虑都不知道其中缘由。倪允斟多方打听也只得到是张邈最后证言坐实林可言罪名,曾有什么挚友三人只剩一人,便如林清一般,想当然地将张邈归于那三人当中。 可是,现下张邈却说,他从未见过夏炎。 倪允斟不禁咽了口口水,一股不好的预感从他心中升起,以他的智谋,他也并非未曾怀疑过。尤其是隋瑛那一跪,跪回了林清。 他是在北镇抚司长大的,是在宫里当差的,天子仁慈,实在是太过于罕见。 “你猜到了,是吗?还是你一开始就知晓,你也是瞒着我的众人之一?” 林清眼神审视,语气冰冷,倪允斟打了个哆嗦。 “断然没有!”他凑近前来握住林清的手,“你别吓我,是真的吗?你确定?” “你何必问我,你的直觉已经给了你答案,否则你为何如此紧张?”林清哂笑,“怎的,莫非你猜出这一层不是,还猜出什么别的来了?” 第203章 他伸出手抚摸倪允斟的脸,款款问:“择之,你如此了解我吗?” 倪允斟又是打了个寒颤,他想起之前自己在这里说过的一句玩笑话。可他也不是一般人,定了定神,他深吸了一口气。 “你别刺激我,你让我捋一捋。”他松开林清,坐到一边,扶额沉思。他并非没有听到过什么传言,这么多年来,夏炎的死是他的心病。他也知道陛下十分宠信夏炎,只是那时他年纪尚小,而后的成长中,他吃的是皇粮,护卫的是圣上,皇宫就是他的家,是以他下意识地就避开了某种猜测。 或许,也是避开了某种必然的失败。毕竟,若那猜测为真,不就是死局吗? 可现下,眼前这人,居然要破这个死局。 林清似笑非笑,耐心等待。他知道,惊天骇浪已在这人心中掀起,自己所要做的不过就是确信。他相信倪允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那就是,站在自己这一边。 良久,倪允斟抬起头,问:“你是这个心思,岐王呢?” “岐王?”林清随意拨弄了一下衣摆,漫不经心地道:“只要我点一点头,岐王便是第一个站出来的。” “你确定?” “等着瞧他们今日他们在朝上的结果罢!”林清站起身,兀地激动起来,“我不要再这样继续下去,我已经厌倦了等待!等待是弱者的行为,强者只会主动出击!” 说罢,林清悍然看向倪允斟,把这位历经风雨的镇抚使也是吓了一跳,“你若愿意,我身边永远有你的位置,你若不愿,躲得越远越好!” “你这是什么话!”倪允斟站起身,两手钳住林清的肩膀,逼问:“你看不起我?” 烈焰燃烧在林清眼眸中,他抿了唇,勾住倪允斟下颌上的帽绳,朝前一带,咬牙道: “看不看得起全在于你!择之,忘了林可言,也忘了夏炎,与我一同……破釜沉舟罢!” —— 朝堂上,庆元帝已经在群臣的施压下面色铁青,他看向为首的程菽和隋瑛,内心中强忍怒意。他并非不愿意在此事上让步,可这些臣子整出如此大阵仗,一旦让步还真以为他怕了不成?且太子当日昏迷后到现在都未苏醒,他实在无法在今日做出定夺。 程菽和隋瑛是知道见好就收的,但那些被压迫久了的官员们可不一定,他们的哭诉到了朝堂上便更加夸张起来,不乏有添油加醋搬弄是非的,甚至还趁着此机互相攻击的……程隋两人已经在庆元帝心上开了一道口子,点头只是时间问题,可这些大臣们,却弄得庆元帝烦不胜烦。 好不容易朝会结束,两人也是叹息。 “无论在什么时候,私利总会占了上风。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要倒太子和张党不假,谋私也是真,究其根本还是吏制问题。”程菽无奈摇头。 “多少两袖清风,也是不得已为之,机会递到眼前,巴不得凑上去。这些人中有多少是真的为了我大宁朝考虑,甚至还有人公报私仇,趁此机会报复太子当初对其的视而不见。”隋瑛拂袖,“烂到根本,非朝夕可更易。” “难啊。” “好在这回陛下松了口,东宫易主,只是时间问题了。陨霜,你我可要撑住。” “这是当然。”程菽笑了笑,“累,也值得。真想我大宁朝海晏河清,我也好安心做我的学问啊!” 两人并肩朝午门走去,初夏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错在汉白玉砖石上。两抹朱红,扛起这大宁朝的江山,承载万千黎明的希冀。哪怕前方道路,尽是泥泞。 散朝不久,庆元帝对太子依旧模糊的态度传到了岐王府。 萧慎负手而立,身旁站着来周,身前是三百名精壮的护卫,个个金甲加身,武装到牙齿。金瓜一路小跑而来,凑近了对萧慎耳语几句,原本清朗笑容瞬间怒容满面。 萧慎握紧了剑,已是气到了极处。金瓜也神色黯然,瞅着主子不敢出声儿。 “殿下,可是出什么事了?”来周一心练兵,对外一无所知。 “无事,”萧慎极力遏制住愤怒,对他说:“什么事都没发生,你操练得很好,继续。” “谢过殿下。”来周脸现兴奋,萧慎转身走了,金瓜一路碎步跟在后边儿。 “隋大人和程大人已经尽力了,尽力了……” “我知道,问题从来都不在他们身上。“ “主子,切莫灰心呐。” “呵!”萧慎遽然停下脚步,望向金瓜,颤栗道:“灰心?!我看起来像是灰心吗?只是这天下,若是日日等人求来,我不要也罢!” 萧慎握紧了拳,已是愤怒到双眼通红,“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他猛地一拳砸在廊柱上,低吼道:“我受够了!” “——没错,你受够了,我也受够了——”兀地身后响起林清的声音,萧慎猛然回头,只见林清拄着拐杖朝自己走来。 他走得很慢,却异常坚定。在他的脸上,萧慎看到了某种绝无更改的决心。 林清伸出手,擦去萧慎眼角的泪水。他从松福寺出来就径直来到了岐王府,他知道自己会看到如此场景。 “老师,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我究竟还要怎么做!大哥都那样了,都那样了,他都不肯松口,我萧慎,竟在他眼里低贱如此,哈哈哈!竟是低贱如此……”萧慎仰天大笑,又猛地紧紧抓住林清的手腕,猩红着眼眸,怒吼道:“我无法再继续忍耐下去了,你懂的吧,你懂我在说什么吧!” 第204章 “我懂,我都懂!” “只要你一声令下,老师,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改了这天,换了这地!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哪怕去死,我也要为你也是为我自己夺了这天下!我不要再过这种日子!我不要了!” 萧慎怆然欲绝,已是眼泪纵横,林清泪水涟涟,连声答应:“好,好!就这么做!就这么做!我也不要再过这种日子!殿下,你朝前走!你朝前走吧!我为你打头阵,我为你付出我的一切!” 林清激动地抱住萧慎,抱住他的希望!他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不顾了! 因为自此以后,代替仇恨的便是愤怒,唯有愤怒可以化解这份悲哀。隋瑛料想得没错,当林清知晓一切之时,便是他无法再掌控他的时刻。因为林可言给萧穆的这个天下,林清看不上,也不喜欢! 他不要谁的命,他只要亲手颠覆这个天下。 他有能力,他要改天换地!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章 我们都没忘啊 林清在此刻认清自己的内心, 是,他不是什么高风亮节之人,他从来都不是。对此气节他崇敬却又鄙夷。他错了, 他拉了隋瑛入局,为了给岐王铺路,如今这人却已成了阻碍。他们彼此相爱, 可这份爱他让步履维艰。他不想再伪装了,那个唤月儿的孩子,早已死在二十年前的广陵了! 否则——林清浑身战栗,对正视自己的内心而激动不已,否则从多年前, 他为何要深扎兵部,将朔西和东州收于囊下,还要将自己信得过的将领安排到禁军里去。萧慎看出来了,他看到了自己的内心, 也许隋瑛也看出来了,否则不会因为当初林清要把徐无眠安排进禁军一事而那样生气。他们都认识自己,可唯独自己偏偏不想看清自己。 时候到了!时候到了! 林清松开萧慎, 凝视他猩红的泪眼,颤声道:“你可知, 我亦是为我自己?” 萧慎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希望你为你自己!这世间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是师徒, 亦是同路人, 心有异,却共赴一个目的。两人紧凝彼此,林清寄托于全部希望, 而萧慎,爱情的火焰燃烧在雄心壮志中,他在剧烈的精神嬗变中也让性占据高地,忍住了没有去亲吻老师。他只是往林清怀里钻,像一只受伤的狼崽,汲汲渴望。 林清抚摸他肩,轻轻拍着,似呵护,似誓言。两人就在长廊下坐着,身周无人,阒然无声,只剩宏伟计划和勃然斗志,在两具看似平静的身体里掀起狂浪。仿若为了更加坚定他们的决心,当夜便有一人悄然来访。 范一身便衣,站在萧慎面前,神色凝重,眼眶泛红。 “范指挥使?”萧慎对其只有几面之缘,连熟悉都谈不上。 范踱步道萧慎面前,下跪磕头,“殿下,自此以后,范便是您的人了!” 萧慎和屏风后的林清俱是一惊。 “你这是什么意思?”萧慎谨慎问。 范抬头,从怀里掏出另一枚断玉,恭敬呈上:“我蒙怜妃之恩,当回报,如今怜妃已去,最后交代,便是叫小的与殿下同行!” “同行?范大人这话我可听不明白。” “不,您明白!我亲眼瞧见了奚今郡主几天前来您府上了,您全都明白!”范眼中燃烧猎猎火焰,似要把萧慎心底秘密全然逼出。 “怜妃燃尽了自己,却担忧自己殒命后不足以撼动东宫,她说若东宫易主,我便就此隐退。若事态依旧无法改变,就到了我来助您的时刻!”范激动道:“这些年,陆陆续续地东宫已经安插了我们不少人手,这一次也都在惩处中存活,还有多处宫门,都是下官值守,只要,只要殿下……” 萧慎抬手,制止了范说话,戾声问:“范大人!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微臣知道!微臣从未如此确信自己在说什么!不然您以为,当初孝水县案件中,隋大人得到的那本账册从何而来?!那是怜妃亲自交给我我暗地里送到隋府的!她为您暗暗做了太多,直到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屏风后不动声色的林清眼底闪过一抹精光,只听范继续道,“她说有了这枚玉,殿下就会信我,殿下就算不信我,也得相信她!她为您付出了一生!” “你不要再说了!”萧慎痛苦回首,不堪想起怜妃,他颤声说:“你住口,不要再说……” 范怅然地笑,“殿下,我只恨不得把我的心掏出来给您看!您不信我乃常之中,我给您我的忠心!” 顿了顿,范咬牙说:“我之所以平步青云,成为指挥使,全乎在于那次救驾。而那次救驾为怜妃与我刻意谋划,其中有一宫女为帮扶,我将她带来交托于殿下手中。若微臣有片刻移心,殿下即可将这证人提出,将微臣送于鞫谳。” “你何苦如此?”萧慎问,“你不怕我以谋逆之罪检举你么?” “微臣不怕,微臣等的就是今日。”说罢,范起身,向外招呼,一名素衣打扮的宫女款步行来,向萧慎行礼。 “奴婢出自于教坊司,为多年前您护在身后的最微不足道的一人,这些年来在风姐姐的谋划下,我已经在宫中站稳脚跟。”这名宫女带着哭腔,喊道:“殿下,我们的命是您给的!您忘了,我们没忘!这些年,这些年……” 宫女涕泪俱下,掩面道:“我们都没忘啊!” 面对这声音,萧慎不禁动容。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他去教坊司都是隐秘地去往。就是当初那几名发难的太监,也只当他是皇子心善。而对于他和教坊司的具体交往,除了忠王他随口说过几句,便是从未对任何人提过半分。 第205章 往事历历在目,多少次遭冷落,多少回被欺辱,整个皇宫中,就只有教坊司的那些戏子们曾给予过他一缕温暖,在那苍白的不堪回忆的童年中,也只有她们,让萧慎第一回真真正正感受到了被爱。 所以他才能勇敢地站在他们身边,保护他们,也是保护那一抹爱。 可他从未奢求过这份爱会延续到如今,会以如此轰轰烈烈的方式给予回报。 他也从未想过,这爱中,会孕育出如此大的牺牲。 那枚断玉在范手中莹润光泽,萧慎颤抖地拿起,与自己挂在腰间的相合,为一枚龙纹玉。这是他出宫前送给的小风,时隔多年,这玉携眼泪与思念辗转回到自己手里。 萧慎转身,不堪言语。他默然走到了屏风后,看向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的老师,兀地他哆嗦了两下嘴唇,蹲下身将脸埋在老师膝盖上,无声地哭了。 林清沉默地抚摸萧慎的黑发,抚摸他颤抖的双肩,很难说清两人现在是什么心情,许是这一刻,向来心思深沉的林清想法却还要简单些,而萧慎,却徘徊在一种怀念、愧疚、希望、激动等情绪的交织错乱中,剪不断还乱,只能交托于眼泪。 再次抬头,萧慎泪眼朦胧,泪水将老师模糊,映照出了千百个,每一个他都好喜欢,每一个他都可以永远仰仗。只见老师伸出手,用拇指轻轻撇去他眼角的泪,向他点头,道:“去吧,随你的心意去做。” 萧慎视野逐渐清明,是,按心意去做,那么范的出现,便是不可多得的时机。 哪怕这其中存在被欺骗的风险,哪怕曾经那些他爱过的也仍旧在爱他的会再次为了他丢了性命,哪怕这事从里到外都是万劫不复,他要做,他要做! 于是他走出屏风,望向堂下两人。 “你留下来。”萧慎的声音掷地有声,不含任何情绪,他的指尖指向宫女,宫女便激动得纳头就拜。 “范大人。”当他再次看向范时,他的神情已有天子的威严,“从今以后,我要东宫的一切消息。” “一切!” 范激动地浑身直颤,他连磕两个响头,道:“遵命!”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这一剑,只是警告。…… “你去哪里?”郦椿帮林清将长衫披上时, 隋瑛从屋外现身。 他今日本来要去衙门,只是落了几份表章便调转方向回来取,没想到刚进门就发现林清要出去。 隋瑛本也是随口一问, 林清却躲避了目光,冷淡道:“出去走一走。” 隋瑛望着他,说:“我叫韩枫陪你去。” “你衙门里事情不少, 少了韩枫可不行,我有椿儿。”林清在郦椿的肩膀上拍了拍,“走吧。” “晚儿,”走过隋瑛时,林清的手腕被人攥住, 他正要发作,就听隋瑛说:“早些回来。” 林清神色一软,说:“知道了。” 他的去处,两人都心知肚明, 无非是岐王府。只是隋瑛发觉他去得越发勤快,林清却说,岐王因为太子三番两次受打击, 自己这个当老师的,只是过去给予安慰和鼓励。 如此隋瑛也没有阻拦的由, 只是他时常等候林清回府,越等越晚,有一日掌了灯, 他等待林清用晚膳, 一直到了深夜都未见人影。 “说是一会儿就回来,叫您别等了。”韩枫从岐王府回来后,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地揩汗。 入夏了, 林清的生辰也快到了,隋瑛时常在想要给他准备一样什么礼品。可他这个一品大员府上也是清贫异常,要送什么奇珍异宝,他还真送不起。 沉默独坐,隋瑛动筷,在偌大的厅堂内吃一尾煮鱼、一碟酱牛肉,两盘小菜,若是他自己两盘小菜就对付了,可他担忧林清身子,总是在自己承受范围内给他最好的。可他也心知这一条鲈鱼、一碟酱牛肉在岐王府中怕不是边角料。 “也罢。”隋瑛嚼着米饭,米饭本该是甜香的,他却嚼出了苦涩味道,“也罢。” 他自嘲地笑了两声,兀自摇头,一口一口吃着米饭,大口嚼着牛肉,他对自己说,你已经够累了,你不能倒下,所以你得坚持住,每一餐,每一觉,你不是为你自己吃的,你是为百姓的希望,为大宁朝吃的。 用完餐,隋瑛又独自去了书房,阅读表章直至深夜,直到听到府门打开,拐杖哒哒哒地在长廊上响起的声音。 至少他还是回来的。隋瑛无不悲哀地想,目光却依稀模糊,他感到一阵心痛,他觉得林清离他好远,远到他要抓不住他了。 林清推开书房门,缓步踱入,见隋瑛披着长衫在灯光下,沉静垂首,便问:“还不睡?” “嗯。”隋瑛点了点头,他将面容隐藏在黑暗中,他怕林清看到他发红的双眼。 “在等我?” 林清走近,绕到案后,捻着隋瑛下巴抬了起来,“瞧你,眼睛都看坏了,红通通的。” 隋瑛搂了林清的腰,将脸埋在他柔软的腹部,“为什么回来这么晚?” “今儿岐王府上来了几个人,都是武夫,他们想听些学问,我便就着《左传》跟他们讲了些。”林清抚摸隋瑛的头,淡道:“一讲就停不住了,终是知道程大人为何如此喜欢讲学了。” 隋瑛轻声笑了笑,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不在意了,只要林清还在这里,他每日都还归家,他还认可,自己身边就是“家”。 “我要沐浴,你帮我沐浴,好不好?”林清捋了捋隋瑛的黑发,笑吟吟地说。 第206章 “当然好,早就烧好热水了。”隋瑛起身,牵着林清的手。林清平静地笑着,心却很痛。他走在他身后,看他宽厚的肩背,那是他曾经的倚靠,是他终生的所爱。只是前者他已动摇,后者则是永不会更改。 在沉默中走过长廊,月光落在彼此身上时,他们都知道,他们在一起,他们也不在一起。对于有些事,他们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 只是不提及并不意味着不存在。 一日阳光正明,隋瑛下朝后在午门前遇见了荀虑,对于这位恪尽职守的锦衣卫指挥使,隋瑛很难说不恨。但他也深知锦衣卫从来只听从圣命,林清那件事上,荀虑只是一个执行者。 只是当荀虑站在午门阴影下向隋瑛行礼时,向来温文儒雅的隋瑛也只是淡漠地点了点头。 “您心中对我有成见,很正常,要论这大宁朝中谁最招人恨,我荀虑说是第二,没人敢说是第一。您是个心底宽广的,到底还愿意睬我两眼。”荀虑笑了笑,却也不失威严。 “您不妨有话直说。”隋瑛冷道。 “这世道谁心里都装着个人,我们这当圣差的,心里只能有圣上,却免不了对他人有所关心。我荀虑这一生未娶妻生子,只视几名属下为至亲之人。管他们可不容易,我操碎了心。但管别人,对我而言还算是简单。”荀虑音色渐冷,“要是隋大人管不好人的话,就莫要怪荀虑不不顾礼数了。” 隋瑛心中一惊,“荀指挥使这话我便是听不明白了,我吏部谁人没有管好?” 荀虑微微一笑,“您在公务上无可挑剔,可家事上——隋大人,您今儿个就出这个顺天城,朝南走,去那松福寺,若是您今儿个去了事态还是如此,那么也别怪我荀虑刀下无情。” 说罢荀虑扬长而去,隋瑛额间直冒冷汗,出了午门就上马车,朝城外奔去。而与此同时,松福寺后的木屋里,倪允斟正仔细听着林清给他讲述计划。 “三千营里的那个吴晗很重要,”林清的手指尖点在桌上,“要让他的部下为我所用,这几个卫所都是关键。所谓猛兽易伏,人心难降。要把这些人管服了,只用好处诱惑可不行,要把危险扛在他们肩上,他们不干,便是死路一条。” “还有徐无眠,他已暗中入了忠王门下,若他有任何起势,便放出些声音,说是忠王有这个心思。” 倪允斟撇了撇嘴,“忠王?何故牵连他?” 林清冷道:“你要跟我提什么善心,我现在就走。” “好好好。”倪允斟摁了林清双肩,笑道:“做大事就得这样,只是,我担忧那程菽不好对付。” “程菽把那宋知止的妹子弄进了衙门,若是有异,大可发动人参他。只是他和在山交好,又是肱骨之臣,不可轻易动他。” 倪允斟仔细瞧着林清认真时的神情,越瞧越入迷,他一边听着,一边欣赏着,直到林清讲完,幽幽抬眼,“这么看我做什么?” “你知道你现在有多漂亮?我想亲一亲你。”倪允斟笑吟吟的,抓了林清的手。 “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林清收回了手。 “什么话,事儿要做,感情也要谈,我问你,你想过后果没有?我宁愿他永生不原谅你,我便有机会把你弄到身边,可我知道,你会伤心。你会伤心的,对吗?” 林清微微垂下眼睫,“他……我会想办法,挽回他…… ” “挽回什么?有什么用?你瞧一瞧我,多好!”倪允斟激动起来,对于林清默认隋瑛会对他生气的这一事实,他站起身将林清围在炕上,“你只是没有和我亲近过罢了,你尝一尝我给你的滋味儿,你就知道我的好了!” 林清闪躲,用手推他,“择之,你不要这样……” “我想了很久,你跟他终不是一路人,你们之间的感情无非就是多年前在广陵的相识,可是见善,人生路还长着呢!你还有几十年的人生,谁说非他不可了?你看我,模样不比他差,身板儿也只有比他强的,你要做什么我就帮你什么,我们……我们是一路人……我们…… ” 说罢,倪允斟好似上了头,对于近在咫尺的美人儿动了欲念,便一手钳住林清的肩,一手捧住他的后脑勺,在林清的挣扎和捶打中将他摁在炕上吻了下去。 “呜…… 择之,不要这样……我不喜欢…… ” 林清奋力抗争着,但他知道倪允斟是个一时上头但也是个会掌握分寸的人,索性就让他吻上一吻,但他坚持着从不给予任何回应。 可就在他将将放下捶打倪允斟的双手时,木屋大门被一脚踹开! 在他惊恐的目光中,门口出现隋瑛的身影。 林清瞬间呆住,而倪允斟,此际恢复清明,从林清身上撑起,后背生寒。 他感受到了一股杀意,手不自觉地就放在了腰间的绣春刀上,神色也变得异常肃凛,仿佛下一瞬间他就会取走来人的性命。 “不,不要!” 林清惊恐地看到隋瑛无声地抽出腰间长剑,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不!”林清推开倪允斟,从他怀中挣脱,踉跄地扑向隋瑛,“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不是!” 他跪在隋瑛脚下,颤抖地抓住他的官服。而隋瑛,却持剑而立,沉默而决绝地凝视屋内缓慢转身,面向自己的倪允斟。 寂静中杀意升腾,倪允斟目透寒光,显露出锦衣卫独有的阴鸷和绝情,绣春刀寒光一显,刀尖便指向来人。而隋瑛,面对锦衣卫,不落下风,反倒凌厉异常,右脚滑退,微曲双膝,长剑假于耳侧。 第207章 “不,哥哥,求你,不是这样,不是的…… 我……求你…… ”这一刻,林清是真的慌了,他也怕了,他怕两人之间会见血,他也怕那颤抖身躯里所传达的伤心。 “择之,收刀!收刀!”林清惶悚去喊,又转了头紧紧拽住隋瑛,声泪俱下,“哥哥,不要……” 倪允斟看到林清那样哭诉,心中难过异常,他不再忍心见林清跪于隋瑛脚下,便深吸一口气,首先开了口。 “是我的错,我因为夏炎对他有好感,这份好感让我今天没有把控好自己,隋大人也瞧见了,是我在强迫他。” 倪允斟收了绣春刀,默然站立,“要杀要剐,您随意。” “不,择之,不……”林清哭着摇头,因为他知道隋瑛在极度怒火中会便成另外一人,长剑已然蓄力。 “哥哥,哥哥……”林清慌张地去抓隋瑛官服,却只见剑光一闪,林清发出一声惊叫,吓得蜷缩到一边。 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滚到了他的脚边。 他颤抖地睁开眼,发现是锦衣卫的锦缎幞头 倪允斟长发尽散,阴测测地盯着隋瑛。杀意在心中酝酿,夺命只是瞬间之事。只是他看到缩在一边的林清,那样惊慌,那样无助,便再度软下心来。 “这一剑,只是警告。” 隋瑛冷若寒霜,收回长剑,他转身走出了木屋。他的脚步很快,似是逃离某种瘴疫。他要很努力才能不让自己在倪允斟面前露出痛苦神情。 林清从地上爬起,没来得及去拣拐杖,便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 “哥哥,哥哥…… ”他哭着喊,可隋瑛脚步不停。 “隋遇安……隋遇安!求你,求你等等我…… ” 他着急去追,双脚却好似使不上力气,他摔倒了一次又一次,直到隋瑛站在了松福寺门口,看向绵延而下的台阶和山路。 隋瑛的眼泪终是没能忍住。 林清终是抓到了他的衣袂。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林清摇头,这一刻他竟是如此害怕。暮光照亮他的泪痕,照出他的仓皇。他央求着,哭泣着,企图柔弱来打动这颗被伤害了的心。他知道,他几乎欲死。 站在此处,顺天城模糊在光晕里,不复庄严。就如隋瑛,身着一品官府,却也不复清隽。 一颗心好似死了大半,隋瑛遥望远方,喉结上下滑动,在一声一声的哭声中,他缓慢低头。 他伸手,钳住了林清的脸,很用力,他在发抖。 林清跪在他脚边,凝视他,抓住他。 远处夕阳,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当所有光芒褪去时刻,隋瑛的眼泪啪嗒一声,落在林清仰首的脸上。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他连背影都透着伤心…… 深沉的夜, 烛光在灯台上孤独地摇晃。 厢房内,林清环抱双膝缩在床角,他在这张床上从未如此瑟缩。他既害怕隋瑛碰他, 却更害怕他不碰他。回程路上的那间马车里,隋瑛虽坐在他身边,眼睛却始终望在别处, 一言不发。 他把自己带了回来,他到底还是要自己的。林清如是想。可是甫一进府,隋瑛便叫下人烧了水,说服侍林清沐浴。这一举动让林清无地自容,他黯然垂首, 试探性地拉了拉隋瑛的手,却也被撇开。下人们不明所以,只好好言劝林清去洗一洗,他的发冠散乱, 脸上斑驳,衣裳也沾染了泥水。林清无可奈何,只好去洗, 当他泡进浴桶后,隋瑛突然出现。他沉默地拿了张帕子, 沾了水,捏住林清的脸,便用那湿帕子擦林清的嘴。 他擦得很用力, 带上了愤懑, 将林清的嘴皮子擦得泛红,林清却不动,忍着痛就任他动作。好似不足以泄愤, 隋瑛猛地扔了这帕子在水中,狠瞪了他一眼,踹开门扬长而去。 水花溅了林清一脸,他咬了唇,在水中又哭了一阵,自己是真的让他伤心了,伤心到掩饰不住的地步。无论隋瑛怎样对他,都是他该得的。后来他从水中出来,披上了长衫,下人就说要他去吃晚膳,他问隋瑛呢?下人便说,主子在书房里处公务。 林清自知隋瑛在躲他,不愿见他,便老实吃了饭,回厢房里等着,这一等就是大半夜,林清也没睡,就蜷缩在床榻一角,盯着灯台上的烛火,兀自沉思,黯然神伤。 直到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响,隋瑛脱下长衫,挂到了衣桁上。他走过来时的脚步很沉重,林清自不觉地又缩了缩。 隋瑛坐到了床边,也不看他,连背影都透着伤心。林清又哽咽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隋瑛。 “什么时候开始的,到了什么地步。” 他听隋瑛说,林清的手一滞,悄然缩回。 “没有开始,也没有……什么地步。”林清回答,却不免心虚。 “不要再说这种无意义的话,往日你多次提起他,今日也幽会于林间,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你们今日相拥而吻,”隋瑛转身看林清,目光闪烁,“那么你和他有没有,有没有…… ” 可隋瑛说不出来了,他根本无法说出口,心痛阵阵,眼前人史无前例地唤起了他心中不曾有过的嫉恨。 却见林清激动地伸出手,道:“我向天发誓,绝对没有!都没有!他就是那样一个性子,爱跟人玩闹,今日之事过往也没有发生过!!” “你和他很熟?” 林清心虚地点头。 “这样的事,有过几次?” 第208章 “两,两次……” “还有一次在什么时候?” “在诏狱里,他要我活下去。” “除了亲你,还对你做过什么?” 林清摇头,“没有。” “说实话。” “没有!”林清掷地有声。 隋瑛伸出手,手指勾开林清衣襟,长衫褪去,露出他遍布伤痕的身体,林清跪坐,打了个哆嗦,垂下了头。 可隋瑛却也只是看着他,并不做什么。诏狱里留下的伤疤纵横可怖,就像虫子一般虬结在这具瘦削的身体上。隋瑛自我惩罚似的想象倪允斟看到这具身躯时的心情,他想知道,锦衣卫面对自己的“作品”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倪允斟爱林安晚,没错,但隋瑛觉得这爱十分可笑。 他被勾起的强烈的嫉恨之心让原本的自我退位,作为人的一面被无限放大。他很难有君子风度,不,这个时候,隋瑛根本不想去做一个所谓的正人君子。他要唾弃他人的爱,他人的感情,他以此宽慰自己那颗受伤的心。 深吸一口气,隋瑛收敛痛苦神色,良久,他将指尖落在林清的心口,“你这里,到底有没有我?” 林清落泪,颤声道:“你何必如此问,你分明知道这里都是你。” “我要你说出来,你说,你心里只有我。” “我心里只有你。” “那么,你为何能和他人亲昵?”好似为了不让林清好过,也不让自己好过,向来温和智的隋瑛刨根问底。 林清抿了抿嘴,索性和盘托出,“我…… 这样的一具身体,我早已不再在意。” 他抬头,看向隋瑛,“信不信由你,在诏狱中时,我便不再在意这具身体。” 他又拉了隋瑛的手,摁在自己心口,激动道:“因为只有这里才具有力量,这里才是意义的所在,哥哥,我这一生只爱过你,也只会爱你,我林安晚不足以叫人信服,却恳求你信我这一回,这里只有你,只有你!” 隋瑛动容,鼻尖发酸,他望向了一边。林清便冲上来抱住了他,且恳求隋瑛不要推开他。 “我爱你,哥哥,我只爱你…… ”林清撇去所有骄傲,头一回将自己放低,他冲上去去吻隋瑛,隋瑛躲了,林清却锲而不舍,直到他成功地碰到那嘴唇。 隋瑛的回应,终是在他的不住央求中,给予他了。 隋瑛死死将他抱在怀里,几乎啃咬般地亲吻他。林清心甘情愿承受这痛,也伸手去解开隋瑛的睡袍,他渴望隋瑛能继续下去,用一场性/事来摒弃他对他的怀疑。 “哥哥,我要…… 我要你…… ” 可这一回,林清引以为傲的招数失去了效力。隋瑛停了下来,一双朦胧泪眼将他映照在内。寂静的夜,是哑然的沉默。隋瑛将林清抱在怀里,力度之大,似要将人钳进肋骨里。 只是无声中,泪水一滴一滴地淌落。 他很难再佯装坚强,他已经伤透了心。 —— 翌日一早,林清先醒,恍若害怕隋瑛无生息地离开,他醒来后就挽了他臂膀,安静地躺在一边。 隋瑛的侧脸犹若清晨的群山,在薄雾里朦胧而又伤感。林清伸出手,用指尖轻点在隋瑛的额头,滑落至鼻梁、鼻尖、嘴唇。 呼吸绵长,睡梦中这人竟也是拧着眉头。多少繁重压在他身,自己也成了这重量中的一份。不,林清心知很大一部份是自己。能让隋瑛伤心的人不多,他林安晚是头号人物。 可他又怎舍得让他伤心?可他总让他伤心。 在这淡紫色的黎明时分,林清恍然,原来自己是如此爱他。爱亦会叫人如此张皇,叫他害怕起未来。在有些事上他已下定了决心,将绝无改变可能,倪允斟说得对,对这样的事,隋瑛会反对,会站在他们的对立面。那么届时自己又会让他伤心。 所以就不做了吗?在这件事上,他们是殊途同归,他一定会给他一个好结果。 “哥哥,哥哥……”他将脸埋在隋瑛胳膊中,这人昨夜没有如往日一般抱着他,也不碰他,林清只好自己贴过来,低声喃喃:“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日后我便舍了林清的所有,只做你的晚儿……哥哥……” 说完,他又抬头看隋瑛,他希望他在睡梦中是轻松的,是幸福的,将重负卸下,是那桥上少年,微笑着的,朗朗清清的。 许是感受到灼热目光,隋瑛睫毛翕动,便缓缓睁开了眼睛。林清吓了一跳,连忙闭眼,佯装熟睡。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如此做,大概是没有准备好面对。 他犯了错,他需要面对的勇气。 隋瑛转头,看向睡在一边的林清。他知道林清醒了,他胳膊上还挂着两滴眼泪。隋瑛伸手拉了拉棉被,给林清的后背盖好,又抬起手,将他头托起放在了枕头上。 他已经习惯于照顾,尽管在这样时刻,照顾林清似乎也成为了一种本能。隋瑛撑起头,自上而下地看这闭眼装睡的人。他不知道昨日夜里那些话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很久之前他看林清便如雾里看花。可他由衷希望,这具林清想要舍弃的“无用”的躯体是未曾叫人碰过的。这并非因为他占有欲作祟,而是他不能忍受他们这份感情中充满背叛和欺骗。 垂首,他吻了吻林清的额头。而那装睡的人,便再也忍不住,凑前环住了他的腰。 “真暖和。”林清嘟囔着说,“哥哥的胸口真暖和。” 第209章 隋瑛淡淡地笑,说:“那你便一直靠着。” 林清点头,“当然是要靠着了,我只有这一个可靠。” “当真?” “若有半分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不准说这种话。”隋瑛在林清背上轻轻拍了一记。 林清咬了唇,不禁叹道,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他林安晚何德何能。 大抵是所有运气都花在遇见这人身上了,林清将隋瑛抱得紧了些,那么便花更多的运气,和这人走到最后罢。 “想要和你……永远。” “嗯?” “永远。” 林清抬头,凑近去亲了亲隋瑛。也许在这一刻,他褪去了所有凡俗的枷锁,洗净了尘世的污秽,他在隋瑛怀中变得纯洁,仿若坠落在湖中央的那弯月亮。在彼此沉静而忧伤的目光中,他拔出了隋瑛心中的那根刺。 他要让他知道,自己从来都是属于他的。 “属于”这个字眼对于林清来说是不曾轻易肯定的,他骄傲地独行于世,从不肯依傍于他人。可隋瑛三番两次用“你是我的人”来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哪怕是在争吵的愠怒时刻,他也从未对此产生过任何异议。 归属感产生于无可置疑的爱,因为爱,他心甘情愿地做“他的人”。 林清想,无论何时何地,是生是死,林安晚都是隋遇安的人。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当男人犯错时,女人就…… 倪允斟叫住了出门的倪允瞻, 说这几日还是不要去隋府较好,倪允瞻一脸懵懂地问为什么?倪允斟却不说。倪允瞻的神色就变得狐疑起来,问倪允斟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倪允斟却是沉默, 胯着长刀就去了北镇抚司。当日林清那般悲戚模样萦绕心头,在诏狱里他都未曾如此哀求,可那一日, 他竟跪在了隋瑛脚边。 却也是毫无任何犹疑,就去乞怜原谅。 这一幕让他不堪忍受,所以他服了软,要知道真和隋瑛打起来,他有信心在上风。 一想到这些他就头痛, 索性将所有纷杂思绪排出脑海,全身心投身于公务。与此同时,他抽空去见了萧慎。 萧慎这边林清早就打了招呼,因为有夏炎和林可言之间的关系, 萧慎很快便接受了倪允斟。又听闻倪允斟和林清相识已久,关系要好,萧慎又不免惊诧。 不知道老师还有多少是自己不曾知道的, 换做他人定会心生犹疑,但萧慎对林清却是全然信靠。他心知只有信任才能事半功倍, 任何怀疑都会是大业中的阻碍。 “如今宫内有人,宫外也有人,只看时机了。”萧慎说。 倪允斟颔首, “真想不到这些年他竟已安排了如此之多。” 萧慎笑了笑, “林师看得总是比我们远,他所需要的不过就是一个时机。唉,这几日许是又害了病, 也不来我这边了。真想把他接到岐王府上来,我这里郎中多,日日看护着,也好过在那边受苦。” 倪允斟心道,人家是愿意受苦,能奈他何? “我很感恩隋师,但我已经无法等待。”萧慎看向倪允斟,道:“镇抚使,以后的路,也要仰仗您了。” “哪里的话,都是同路人。” 倪允斟笑了笑,两人再商量了些事情,他就回北镇抚司了。一回北镇抚司,他便径直去见了荀虑。 “那日有人看见你在午门前跟隋在山说话了。”倪允斟声音隐透威胁。 “这是你跟上司说话的态度么?”荀虑将手中一个谍报扔在了案上,冰冷地注视倪允斟。 “哼,荀虑,我当你是我大哥,是我在北镇抚司最为亲近之人,我知道你亦是如此看我。我们这号人物,身子完好,却和阉人无异,心底只能装一人,但事实上,你我都已经装了太多。”倪允斟走近,肃凛道:“我已经不是那个夏炎交托在你手中的孩子了。” “那又如何?你终归是我的手下,你归我管。” “那也得你管得了。”倪允斟冷笑一声,“在你我反目成仇之前,你得学会放手。” 荀虑目透阴鸷,良久,他说:“若不是因为夏炎,管你死活。” “那便不要再管了!”倪允斟挥手道:“我就是要跟那林见善纠缠到底,就是这样!” “倘若他心里有你,你如此尚能有个盼头,可你算他的什么人?!”荀虑也是动了怒,拍桌而起,“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不管有没有关系,不管他心里有谁,他妈的,老子从来没有爱过人,这回就爱了,爱了就是爱了,老子无怨无悔!”倪允斟愤怒地一脚踢飞身边椅凳,椅凳在墙上摔得四分五裂,他对荀虑怒目而视,也对自己这锦衣卫身份怒目而视。他将以无悔决心,陪林清走到最后。 深深望了荀虑一眼,倪允斟转身扬长而去。 荀虑伫立原地,好似看到多年前他央求着抓住夏炎的衣襟,叫他不要过去。 “不要过去,林可言早已贬了广陵,如今他又谋反,和你没有关系!”年轻的自己恳求着。 “不——”夏炎回首,毅然决然地说:“他是我的挚友,亦是我心上最重要的人。挚友有难,我无法视而不见。” “你会死的!” 夏炎微微一笑,“我并不害怕。” 他们都不害怕,害怕的只有自己。因为他们都找到了心中最重要的所在,那就是爱。 第210章 荀虑脸色苍白,愣愣怔怔地跌坐在椅中。 —— 皇宫,玉峦殿,姚然碎步走向庆元帝,在他身边低声说:“陛下,太医院刚才来报,说是太子醒了。” 庆元帝岿然不动,好似一棵枯干的树。苍老仿佛是一瞬间到来的,他站在窗前,清冷的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不负英俊的沟壑纵横的脸上,他的胡须皆白,双目也不复清亮。他望着皇城,皇城却再无故人。 见皇帝半晌没有回音,姚然又低声说了一遍,“陛下,说是太子醒了。” 庆元帝恍然,“嗯……哦……醒了,醒了……” 他点点头,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在这件事上,他失去了心爱的女人,也险些失去心爱的长子。丑闻犹如报应,萦绕在他心头。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因为什么开始的?庆元帝刻意地避免了这些问题。为了以慰圣心,以姚然为首的太监们却在调察中说,这事全然出自于怜妃。 这怜妃出自于教坊司,本就身份卑贱,却长出这样一张祸国殃民的脸。有人曾瞧见她和忠王在御花园里碰面讨论琴艺,也见过她在宫道里见了岐王与他攀谈,只是这两位王爷身居宫外,没能上怜妃的道儿。可太子不一样,太子日日都在宫里,怜妃如此撩拨,谁能招架得住?且有人说,这怜妃会狐媚之术,曾见她命宫人在外找一野郎中配过一味禁药,说是能令男子沉湎其中,不能自拔,以致色令智昏,神志丧失…… 陛下您想一想,当初您看上了她,您也为之倾倒,是不是毫无缘由? 所以,不是陛下的错,亦不是太子的错。皇家血脉依旧高贵无比,不惹尘埃。若非说犯错,也是被迷惑,不得已犯下的错。 没错,当男人犯错时,女人就成为错误的根由。全然因为她长得太美,因为她太过娇媚,她太过吸引男人目光,她亦太过讨人喜欢。 庆元帝沉默地听着,紧绷的心绪缓慢疏解开来。是啊,他都招架不住的女人,太子又怎么能招架得住?还是自己给了怜妃太多自由,太多宠爱,叫她在宫里横行肆意,都污染了太子床榻。 再说,太子这一病就是半月有余,日日一人一人发着高烧,如同中邪。还有怜妃被架走得那一刻,她笑得如此诡异,丝毫没有畏惧,仿佛是目的达到后的成功微笑。 皇帝心想,这人约莫是狐狸变的,专门来离间挑拨他们父子关系的。 只是庆元帝还不至于昏聩到如此程度,这种想法只是他短暂想象中的放松,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做为皇帝,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的蹊跷之处,在隋瑛和程菽对于东宫如此强硬自己硬扛下来后,太子便爆出这样的丑闻,又给了隋程两人一柄利剑,叫他二人引领百官,在东宫一事上更进一步。 只是隋程二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和怜妃扯上关系的,对于这两位肱骨之臣,庆元帝还是有基本信任。那么这一切用巧合说不过去,用刻意解释也没有道。时间能解决很多问题,这件事不久便会不了了之。 可也有时间解决不了的问题。 近日来庆元帝时常做梦梦到林可言和夏炎,他以前也会梦见,但如今梦得太频繁。他们依旧称自己为大哥,在益州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中,他们策马扬鞭,穿梭在山峦、河川之上。他们由顺天城出发,一路向北,越过宁中一望无际的平原,直达通山。他们攀登到通山白雪皑皑的山顶,遥望灰蒙蒙天色下蜿蜒曲折的焉河。 年轻的王爷说,敌人就在这焉河两岸,不是以通山为障,我大宁朝不知要受多少苦难。 却听迎风微笑的状元郎说,山只是一时的屏障,唯有人才是坚不可摧的后盾。就像他们,如今屹立在通山之巅,身前是多次南下发难的异族,身后是宁朝万千黎明百姓。他们三人就是山,就是盾,他们站在这里,就是为了天下苍生而站。 王爷在风中转头,见另有一道目光与他一同落在这状元郎脸上,他持剑而立,好似真是一座山,在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是温柔铸就的坚毅,目光里是一往无前的决心。 庆元帝哽咽了,因为他看到,夏炎的目光,越过林可言的鼻尖,落在自己身上。此间世界变化,他们依旧站立在山,却听战马奔腾之声,也听那流离失所的哀戚哭声……那眼神好像在说,你辜负了我们,并非是因为夺走了我们的性命,而是你没能守护好这个国家。 多少次,庆元帝不敢面对陆渊、隋瑛这样的臣子,仿佛透过他们的眼睛,他能看到林可言和夏炎,他们定定地谛视他,沉默而凝重,每一道闪烁的光芒都是“失望”二字,因为他用血为他铺就的路,他没能走出令人满意的结局来。 第一次,庆元帝对于东宫之位产生了动摇。 也许,就该听隋瑛的,他这样的人求什么呢?为官多年,他不求钱财,不求名利,唯一所求便是黎明苍生的福祉以及,他心爱人的性命。 这便是他所求的了,这一回,他几乎是咄咄逼人的态度来求东宫之位的更易,视性命于不顾,他就那么认可岐王吗? 而他的裕儿,他作为王爷的最后一夜步入皇宫将其独留在王府的裕儿,生死时刻用一小把短剑死死护住自己等父王回来的裕儿,失了这东宫之位,将要如何呢?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他好似抱着一轮红日,…… “见善, 见善……” 第211章 林清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他拧了拧眉头,睁开惺忪的眼。 “夜钦?!”林清从罗汉榻上起身, 腿上的书便哗啦啦地落了一地。他起来得急,没站稳,徐无眠扶住了他。 “瞧我, 看书给看睡着了。”这是在岐王府的云栖苑中,岐王午后就去看练兵了,林清便在这里翻书,翻着翻着,许是暑热, 他便昏昏欲睡,一恍然,竟是午后了。 “你怎么来了?”林清握住徐无眠的手,好不高兴, 徐无眠腼腆地笑了笑,林清这毫不掩饰的快乐让他受宠若惊。 “放心,我是避着人来的, 没人瞧见,倒是你, 好些了没有?”徐无眠对着林清上上下下打量,出狱后两人虽见过几面,但都有旁人在, 这回两人还是第一次亲近而自在地说话。 “我已经无碍了。”林清笑吟吟的, 看起来心情很好,徐无眠便搀扶他走到池边,叫他坐在一张柔软蒲团上。 “就是不能给你泡茶了。” “说什么话, 我来给你泡就是。” “哦?夜钦还会泡茶?” “茶叶加点水不就行了。” 林清噗嗤一笑,满园凤荷都黯淡了几分。徐无眠温柔地看他,两人都是大难不死,彼此间的深厚情谊更近一分。如今徐无眠却发现,离了那官位,林清也没那么有距离了。 他甚至觉得他可爱,方才在罗汉榻上睡着时,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好似在做梦。 “这回殿下下定了决心,我蒙殿下之恩,这回定是要拿回主动权,再也莫要成为刀俎下的鱼肉了。”徐无眠端起茶杯。 “过往我们都怀揣不切实际的希望,如今也得正视现实了。”林清望向池中莲花,微笑道:“来周练兵练得很好,现在最好将你推上五军营的指挥使位置,老办法,找那个曾指挥使的错漏,找得到就找,找不到,他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是人都是有错谬的。” “如此最好。”林清收回目光,纯真地笑着。 “那么你还在隋府住着?怕是……”徐无眠想说,如今林清是军师的身份存在于整个团队中,隋瑛和程菽虽也为岐王奔波,但既然决心已定,便不再是同路人。林清这样的智囊却依身于那边,多少会让下面的人心有犹疑。 好似看出了徐无眠的担忧,林清拨弄了一下衣衫下摆,笑道:“这其中又哪里只是情意作祟。且不说程陨霜,如今那朔西巡抚高子运、战将吴宪中和陈青和,东州的奚越、都察院的岑长青等人,谁不是他的拥趸?这些人,是因为在山才站在岐王这边的,殿下需要他们,你我也需要。” 徐无眠颔首,“是啊,我们都需要。只是……” 他收住了声儿,没有说下去,只是接过林清手中茶盏,为他满上茶。只是你怎么办?你若执意如此,他又怎会轻易原谅? 片时,暮色蔓延,凡间落入一片明晃晃的金色当中,眼见着天色已晚,林清放下茶盏,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我的拐杖……”他四处看,那是隋瑛亲手为他新作的一根拐杖,用的是上好的楠木,为了他手握方便,隋瑛在夜灯下用砂纸打磨了足足一个晚上。 徐无眠三两步走到罗汉榻边,将拐杖拿了递给他。 “我得回去了,你去殿下那边罢,看时间在山也要从衙门回来了,我们还得一起用晚膳,椿儿呢?定是去哪里玩了,夜钦帮我唤他一声,说是咱们要回家了。” 林清的笑意盈满眼眶,可不知为何,徐无眠却觉莫名心痛。 “也许是去看练兵了,我帮你去唤他。” “好,好,夜钦,你去罢,就说我在这里等他。” 林清向徐无眠挥了挥手,目送他穿过菊园,朝校场方向走去。不一会儿郦椿就一路小跑过来了,他知道林清疼他,林清从不责备他。 “我以为我做梦了!”郦椿兴冲冲地跑来,挽起了林清的胳膊。 “大白天做什么梦?”话一出口,林清便记起自己方才做的梦,不禁羞红了脸。 “方才以为见到了你,在那个后边的一个院子里,后来才想,定是认错了人,那人走得可快,拿着一柄扇子,跑呀跑跳呀跳的!” “好呀你,是在刺我走路是个瘸子。”林清捏了捏郦椿的脸。 “哪里敢!”郦椿转身搂住林清的腰,他这孩子就喜欢抱林清,嘟囔着撒娇:“林叔是这世间最好的人,最好最好了!腿脚不便,我便是你的腿脚,以后我永远陪在你身边!” “那你以后不娶妻,不生子啦?” “唔,还是要娶妻的……” “那便是在骗我了……” “我娶了妻又怎样,和你一同住,我和我的妻都来照顾你……” “好,好……”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笑着走出了岐王府,上了马车。马车穿过顺天城,驶向他们的家。 此时,天色渐暗,隋府中已经掌了灯,林清方落座,就听见韩枫的声音,不一会儿,隋瑛便捧着官帽出现在门口。 林清迎了上去。 “天气可热,头发都汗湿了。”林清接过隋瑛手中乌纱帽放在案上,又拿了帕子去擦他额间的汗水。 隋瑛顺势搂了林清的腰,在他唇上啄了琢。 “今儿衙门里忙得不行,圣上有令,今年的京察说是交给我办。” 林清挂在隋瑛身上,不满道:“还真是什么事儿都给你,那王鄂和冯延年,就吃干饭了?” 第212章 “我自己争取的,要他们主持京察,不过就是借机揽财,这些子官员们有几个经得住查?”隋瑛一边说,一边喝了口茶水,“所以我就争取过来了,届时让岐王来做辅助,让他也学一学。” “嗯。”林清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又贴了上去。这段日子他对隋瑛黏糊得很,好似生怕隋瑛不知道他心中满是他一样的。 也许是出于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也许是他总对于他有用之不竭的宽容之心,隋瑛对林清这久违的依恋很适应,也很享受。但一开始隋瑛还是不愿意去碰林清,将将手落在他身上,便想起那一日赫然出现在眼前的场景。 倪允斟压在林清身上,那样动情地吻他。在寂静无人的林间,在一间紧闭房门的木屋中。这一幕实在叫他难以释怀,更叫他这样正直的人也生出太多原本不该有的嫉恨、猜疑以及怒火。 可是那一夜林清的泪水和连声保证,又让他再次落败。 因为除了爱林清,隋瑛从来不知道该怎样对他才好。 所以后来,那一幕在脑海中渐渐淡了,代之而来的是那一日林清的哭声。他那样哀求自己,踉跄地在身后追,那样高傲的人,却落魄而狼狈地祈求自己的原谅。在这哭声中隋瑛感受到了深切的恐惧。 他恐惧失去自己,这一幕让隋瑛原本受伤的心得到了安慰,这说明林清心中有他,真真切切地在爱着他。 于是他开始在夜里对他的身体进行“检视”和“洁净”,他要在这各处柔软细腻之地留下自己的气息。就像猛虎在山林里划出自己的领地,他要求这领地里里到外全然属于自己。有时他会摁住林清的手,有时,这双手会被一根丝绦轻绑在床柱上。 他要让他仰首,要让他朝四面打开,全然地展露。这时间,温热的气流会轻轻落下,随呼吸游移在各处,让这光滑肌肤泛起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林清会拧着眉头,闭着眼睛,他害怕,却并不恐惧。他知道自己会痛,却也知道在他手中绝不会受伤。 当这具身体会被抬起,便会化作一道弯弓,在所有者手中被拉满,柔韧到极致;当这具身体被折叠时,就如婴儿重回母胎,蜷缩成轮回的形状,承受温柔的攻势;当这具身体被摊开时,虎便跃上它的领地,将其每一寸血肉全然标记为自己。 长夜漫漫,盈满夏夜的潮湿、情/欲的淫/靡,床帘翕动,说不清是风,还是交织在这小小一隅的灼热呼吸。用柔软的肚腹显露他的形状,用深邃的眼眸刻印他的模样,用指尖勾勒出起伏的身影…… 林清想,自己是醉了。醉倒在温柔乡,躲进了逋逃薮。一切都安然、畅意,好似一朵摇曳的莲花,他便在在夜色里悄然开放了。 一声嘤咛后,他彻底融化在人怀中,化为一汪春水。 情/欲之火灼烧过后,隋瑛便酣然地躺在一边,林清会将他的头抱在怀里。他好似抱着一轮红日,是滚烫的温度,灼伤他的皮肤。可林清贪恋这滚烫,他过于寒冷了。他听隋瑛发出绵长的呼吸,每一道呼吸都使他安稳,都使他感到幸福。 而隋瑛则会在短暂的休憩后,横抱起林清带他去清。两人有时会一同泡在浴桶中,或是聊一聊天,又或是依偎着彼此,在舒爽的喟叹中长久地沉默。 窗门大开,浴堂前的素色纱帘在夜风中摇晃,荡起一片涟漪,好似银河近在咫尺。清风带来栀子花的浓郁香气,迎面扑来,将两人香了个透。槐树的窸窸窣窣中,蝉息了声儿,换上蛙鸣一片。热热闹闹的,却又静静悄悄的。泡在水中的两人,在这片喧嚷的静谧中,时而愣怔出神,时而将目光从对方微红的脸上轻轻掠过,又换上一副笑容。 “笑什么?”林清从水中靠近,水珠挂在他身上,像披着水晶。 “笑你。” “我有什么可笑的。” 隋瑛从水中抬了手,搂住林清的腰便往前一带,撞了人一个满怀,“不是你可笑,是你值得笑。” 他突然很想亲吻林清鼻梁上的那颗小巧的痣。 于是他亲了亲,冰冰的,湿漉漉的。 “也喜欢你笑。” 于是林清噗嗤一声,再度变回那唤月儿的孩童了。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夜色寂寥无光,像极了…… 东宫中, 张邈从太子厢房中离开,离去时他站在门口,露出肯定的微笑, 说:“殿下无需担忧,怜妃擅狐媚之术,非是您的过错。您只需好生休养, 一切都有我们。” 太子在榻上眨了眨眼,却在张邈离开后,头歪向内,两道灼热眼泪便淌了下来。 太监们问他时,他说自己是着了怜妃的道儿, 什么都记不得,也弄不清楚了。整个人都如坠云中,恍恍惚惚。太监们连声应着,是了, 就是如此,殿下是中了邪,这回司礼监请了几位高人做法, 定要将那狐媚子驱逐宫外,还皇宫一个清净。可待众人都走后, 太子却哭了。他哭得伤心欲绝,因为他听人说,怜妃死了。 他到底是真心爱着她的, 虽说这一情感一开始出自于色欲以及隐隐的仇恨, 可到最后这爱也是真实不容置疑的。哪怕在最后一刻,她的微笑暴露出了某种他一生都无法知晓的目的。 可在那一刻,那一刻……萧裕隐忍地哭泣, 他竟是愿意同她一起堕入地狱的。 昔人已逝,独留他苟延残喘。作为东宫之主他是不配的,作为一位情人他亦是失败的。再多外界的声音他也听不进去了,哪怕张邈等人如此作保,护他在东宫之位上无忧,可他也不在乎了。 第213章 也许,他累了。 守住这个位置,已经让他成为了另外一人,他从不认识的萧裕了。 可这个位置哪里又独独是为自己而坐的? 众藩王、众大臣,往日里仰仗他而得势的,为了保住自身地位和利益,架也要把他架上去。他是招牌,是保证,是傀儡,亦是工具。 张邈拢了拢衣袖,转身,在暮色苍茫中,他深深回望了一眼东宫。 是夜张府中,张邈踱步在书房。 “您要我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呢?”书案前,年轻人在灯下翻阅一本书。此话似乎不是对张邈说的,而是自言自语。 “你已有决定。” “那是您所希望的吗?” “也许罢。” “我并不值得人信任。” “没有人值得信任。”张邈走到窗前,“我已经能看到脚下道路的尽头,但属于你的,也许才将将开始。” “我该怎么报答您?” 张邈微微一笑,不做回答,只是道:“人都论官有清有佞,实则为官无清无佞,无非都是相争,为君父办事。今日君父要你奸,你就奸,要你清,你就清。什么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沧浪之水都养了两岸田地,清与浊无非都是表面。我张邈担了这大宁朝第一奸党,已不求什么身前身后名。你作为我唯一亲近之人,你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就好。” “阁老……也许……”年轻人动容。 张邈摇了摇头,“没什么也许,也许从不存在。” 烛光摇曳在他苍老的眼眸里,恍如二十年多前的那场熊熊大火。漫天的火光中,他被推开,被置身事外。林可言交托给他的,他终没能办到。 因为张云深就是如此平庸的一个人,无数次他对自己说,张云深平庸至极,辜负了林可言,他因为恐惧屈从于皇帝威压之下,被撕裂,被掌控,被迫沦为了皇权的工具,成为权力斗争的中心。他没能扶持好大宁朝,这个国家在他手中一路下滑,如今他再也难以为继。 若不是林安晚的出现,他依旧会扮演好这个角色,直待结束。 若不是林安晚执意要活,他将仍然是那个高高在上,不动声色的张首辅。 所以他,好似回来了,他要亲自改变。 那么自己,还能再度置身事外吗? 转身,落寞攀附于心,张邈伫立于窗前。夜色寂寥无光,像极了他的一生。 —— 风吹夏荷,程菽转身,不知何时宋步苒站在了他的身后。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一些问题。”宋步苒自顾自地走到了程菽身边,“在衙门里,每个人都很忙碌,都在自己的工作上尽心尽力,可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分明收不上银子,在忙活些什么?如此忙活,又怎么收不到银子?我大宁朝的银子都去哪里了?”宋步苒也不顾这话中有多少冒犯程菽这个户部尚书的成份,问:“虽说是宗禄拖垮了国库,可,各官贪腐又从中掺上一脚,可我看,皇室自己的开销可不是个小数目。” 宋步苒这时压低了声音,悄声说:“这是皇帝在带头贪!” “迟迟!”程菽呵斥一声,“不可胡言乱语,你这话都够杀你头了。” “你杀了我的头也是这个儿!”宋步苒不满地嘟囔,“你们就是自欺欺人,在什么君臣伦中认为这是所应当。皇帝也就罢了,那些个妃子、王爷,谁的禄银拿出来不够救济一个县的,哼,我真不明白你们是装没看见还是真没看见……” 程菽叹了口气,道:“纵使看见了,也非朝夕可更改。为师也在努力。” “所以你愿意岐王当太子?”宋步苒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程菽不仅腹诽这小丫头还挺聪明,这些事儿他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 见程菽默认,宋步苒就问:“那你怎么知道,他当了皇帝不会变?我看啊,人到一个位置都会变的。” “你个小机灵鬼,还懂挺多。”程菽没忍住说了句俏皮话,宋步苒一愣,红了脸。 “我不是小机灵鬼,这些都是我认真分析出来的。你和隋大人想要扶持岐王,是因为他在三个皇子中最优秀的人选。我观察过他,他的确配得你们的支持。只是怎么保证他在当上皇帝后还肯广纳谏言,这又是另一回事。除非你是魏征,可他又不是贞观帝。” “我不是魏征,但我们都是魏征。”程菽笑了笑,“尽人事,知天命。” “哼,我看啊,还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宋大官人不妨说与在下听一听。” 眼见程菽揶揄自己呢,宋步苒眼珠子一转,说:“喏,反正是不让我做官的,干脆你帮我说个媒,把我嫁给岐王,虽说后宫不能干政,但我以后夜夜在他耳边吹风,把你教我的那一套,天天吹给他听,保证给你一个服服帖帖的好皇帝!” 宋步苒笑得无赖,程菽的微笑却僵在了脸上。 “怎么?这法子不好?”宋步苒攒着劲儿问。 程菽挥袖转身,“说什么胡话,拿自己终生大事开玩笑,还拿家国大事开玩笑。” “你是气我前者,还是气我后者?嗯?”宋步苒绕到程菽面前,踮着脚看他,一脸坏笑。 “谁气你?” “你明明生气了。” “你对我都不用敬语了,是手心痒了想挨打?” 第214章 “纵使你打我,我也是如此。我不想说‘您’,我就想说‘你’。”宋步苒歪着脑袋笑。 “没大没小。” “可是老师,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还不如我呢?但凡你勇敢一点,看看我,我就不相信你不喜欢我。” 程菽强压内心悸动,迎向宋步苒火辣辣的目光,冷笑一声,说:“方才还说要嫁岐王,现在又要讨我的喜欢了?” “哦!感情还是在生气前者。”宋步苒一副得逞模样,狡黠地笑,又撇撇嘴,阴阳怪气地说:“我说嫁你你又不愿意!” “哪里,哪里……”程菽到底没有说出来,他瞪了一眼宋步苒,妄图再拿出师长的威严来。可少女笑得明媚,他根本生不出来气。 罢了。 他拂袖转身,望向满池风荷。 宋步苒心知自己又前进一步,于是咬了咬唇,悄悄伸出手,握住了那一品官府下的另一只手。 那只手颤抖一下,却最终没有躲避。 宋步苒激动得瞪大眼睛,心想这满池荷花都不如此际自己心花开得艳丽!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要让他人成事,自己就…… 林清方被郦椿从马车上搀扶下来, 便见隋瑛的马车从街道另一头驶来。他心想,近日自己去岐王府去的勤,这人到底没说什么, 但还是得掌握好度。一是不要惹他不开心,二则是不要叫他看出什么端倪。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便再无转圜余地。今日又见了范, 没想到怜妃居然在宫中安插布置到了这等地步,就是叫林清听了也不禁咋舌。几个宫门前居然都是范的人,只要岐王有异,便可径直带人杀向东宫。 没错,杀向东宫。 这便是目的, 这也是手段。 林清寒眸如刃,再度抬眼,便换上一副温温柔柔的如水神情,他站在府门, 也不进去,就等着隋瑛。隋瑛刚从马车下来,就见林清站在门口笑。 “在等我?” “不然呢?” 隋瑛牵了林清的手, “站在风口处,也不怕受了凉。” “大热天的, 什么受凉。” 隋瑛笑了笑,挽着人进府了。近日两人你侬我侬的,郦椿这孩子一开始还不明所以, 后来见两人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 便去问韩枫是怎么一回事。韩枫脸一红,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郦椿只好自己去揣摩, 不久后终于得出了结论,这两人是一对儿! 这让他幼小的内心受到不小的冲击,瞧两人的眼神都不对劲儿了。 可是,就连他这样一个懵懂少年都觉得,自己的林叔和隋大人太不一样。可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他时常跟林清去往岐王府,在那里林清好似变了一个人,他身边围着好多身着甲胄的武将,各个目透精光,浑身都泛着杀意,而被簇拥其中的林清亦如此,他冰冷而决绝,浑身都散发着无声威严,叫那些武将们都低眉顺眼,俯首帖耳。 当然,郦椿是不被允许在屋内的,那些人在谋划些什么,他并不清楚。但他可以在岐王府里自由走动,人们都知道林清疼爱他,便也关照他。郦椿想,原来林清的地位如此之高,就连王爷都得给他十分的尊敬。他也是配得这尊敬与畏惧的。 可当林清回到隋府,回到隋大人身边时,他又是一副模样。郦椿悄悄地观察,此时他变得温柔,灵动,好似年纪都小了几岁,与他一般是个少年了。他竟然会脸红,会撒娇,会流泪,会嗔骂……这些是在外从未有过的。 究竟哪一个是他的林叔呢? 少年不清楚,也许,那一夜将他带上马车,紧紧攥住他的手的那个黯然落泪的林清,才是真正的林清。 他是柔软的,寂寥的,悲伤的。谁也不能到他心里去,哪怕是隋大人,也无法拥有全部的他。 庆元二十九年的盛夏,就在一场浩浩大大的京察中过去了。这一回隋瑛摒弃了“自陈疏”的纠察方式,反倒领着都察院的骨干御史们一个衙门一个衙门地跑。无论是四品以上还是四品以下,除了二品以及阁员,其余的一律接受问话。哪怕是三品,隋瑛问什么,也得说什么。 在这一过程中,隋瑛作为主持,方徊和萧慎作为副手,忙得够呛。好几次萧慎都累到半夜,还是金瓜给用马车拖了回去。回去后他也不敢休息,还得照顾来周练兵、时而与范见面商谈。 当然这也是一个好机会,在林清的授意下,萧慎着重去查原五军营指挥使曾凡铄。程菽有句话说的对,是人都经不起查,这一查就被查出克扣军饷、贪污受贿、消极怠工等罪状,然后被下到兵部的大牢里受审,与此同时,徐无眠在忠王府的良好表现让程菽举荐他暂时接替指挥使一职责,老神在在的齐桓没有不答应的道。 好在林清下野前整顿了军风,这一回兵部里受弹劾的官员还在少数。王鄂主管的工部、冯延年的刑部倒是重灾区,府上日夜哭诉不绝。在隋瑛这样的雷霆手段下,众官员们也是怨声载道,说朝廷里不发银子也就算了,还如此苛刻工作表现,把人当牛马使也得有个限度。 可隋瑛说一码事归一码事,国库空了,难道官员们都不作为了? 他这一回得罪的人不少,林清时而劝他,别太严厉,如今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可隋瑛却说,倘若我府上从不缺银子,这样苛责他人亦是不对,可我与他们一般,欠奉足足大半年,却依旧在岗位上不遗余力。 第215章 林清知道他并非以此为骄傲,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什么样的情况都不能改变他,他身体力行去尽职尽责,且希望大宁朝官员都如他一般,恪尽职守,忠君爱民。 “毕竟我答应过你,给岐王一个高效廉洁的官场。我宁朝幅员辽阔,无论是京官还是地方官,应给予充分自主权,在这一基础上,监察机构尽心尽力,但更重要的是对官员的道德品行加以更为严格的高要求。” 说罢,隋瑛便又出了门,登上马车,马不停蹄地在京内各处忙碌。林清叹息,是,要让他人成事,自己就得先是标杆。 隋瑛如此做,并无不妥。旁人之所以做不到,大多都是出于怯懦。 可隋瑛从不怯懦。 那么自己呢? 林清笑了笑,也好,这大宁朝的风气也该整顿整顿,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该整顿。 林清踱步在廊下,萧慎这些时日大多都不在岐王府,他便也去的少了。但有些事不能耽误,听范说,太子依旧在养病,张邈时常去东宫,却也以头风为由,告假于府中修养。 不知道他们在谋划些什么,有些事情要做,就得尽快做。犹豫只会带来更多的不确定因素。 只是林清嘱咐萧慎,在此次京察中,一定要顺服听从隋瑛的话,切不可有所懈怠。萧慎自然明白其中道,林清凡事只要给个提醒,他就能贯彻执行。也是两人之间的充分信任,才让这条路走得更顺畅。 只是在一件事上,萧慎一直有所犹疑。 “忠王。”林清在某日傍晚轻点桌案,“夜钦如今有了起势,明面上他亦是忠王的人。只要殿下拿个主意,我便去拜托倪择之去造声势。” 萧慎垂眉:“我不想把二哥牵涉其中,他待我极好。” 林清音色渐冷,“如今太子和张邈都隐匿噤声,所谓敌暗我明,已是势危,不混淆视听,声东击西,殿下莫不是还想陪为师走上一条老路。” “怎么会!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过往二哥也受太子打击多回,我担忧他……” 林清站起身,“殿下难不成想回头?” “不,我只是在想,这是否必要。” “一朝不慎,满盘皆输。”林清深吸一口气,冰冷道:“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说罢,林清拄着拐杖走出了门。萧慎难过地看向林清的背影,他一瘸一拐的消瘦身姿湮灭在日光中,年轻的王爷垂下头颅,下定了决心。 —— 张府外,冯延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去年他联合张邈搞掉了林清,原本以为这事就已经过去,没想到陛下却赦免了他。这个人活着跟死了可是天壤之别,他本就胆小,听闻林清养好了身体回到顺天城更是夜不能寐。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太子又出了这等丑事,就是首辅也无能为力。情况没有最差只有更差,今年轮到了京察,他死命去争却没争过隋瑛,隋瑛对他的人手又是磨刀霍霍。 而这两天,他又听到坊间传闻,忠王有了夺嫡心思。 “阁老,我算是看不懂了。这事儿忠王也要来掺合上一脚?咱对付一个都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冯延年拿了张帕子直揩汗。 忠王跟岐王可不一样,忠王是庆元帝继位后的第一子,生于即位的那一年。其生母为当时贵妃,母系势力亦不容小觑。若非他性情单纯,头脑简单,东宫之位还真不好说。尤其是他身边多年来一直又一个程陨霜。这程陨霜在王府里讲学,暗地里又不知为他笼络了多少人脉。 想到这里,冯延年只觉得喘不过来气。 “大热天的,你穿了太多。”张邈语气轻松,甚至有一些调侃意味。 冯延年讪讪地笑了笑,近日来上他府上哭诉的官员太多,他不好意思穿轻薄却昂贵锦缎常服,于是装模作样地弄了几件朴素棉衫,这大热天的,都快给他捂出痱子来了。 “阁老,太子目前如何?” “在宫里养着呢,挺好。” 冯延年撇了撇嘴,他总觉得张邈近日来有些不对劲。可哪里不对劲,他亦说不上来。 “延年,有些事情不必太过急躁,也不必太过忧心,这么多年,不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吗?看不明白,就静下心来看一看,或者专注于手头上的事。你刑部那么多冤案还没审,趁早审完了罢。” 张邈倒是少有地和颜悦色,冯延年却不由得嘴角抽搐。 “有些冤案,怕是审不得。” 张邈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审不得的,该审的就要审,延年——” 张邈突然将目光定定地落在冯延年身上,“这话我也就对你说了。” 冯延年打了个哆嗦,苍白道:“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张邈不再言语,顺天城上,乌云密布,夏末的一场暴雨正在酝酿,转瞬间,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森寒的闪电照亮张邈沧桑的面孔,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冯延年感到彻骨的寒冷。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这世间不仅仅只有爱情…… 注视这瓢泼大雨, 林清屹立于云栖苑下,衣袂飘扬。正如这外界的喧嚷,他的内心, 也在掀起一场风暴。 “这是一场秋雨。”林清伸出手,雨点啪嗒啪嗒打在他的手上,“入秋了。” “您想怎么做?”范在他身后, 恭敬地垂眉。 “把来周弄到宫里去。如今府上三百护卫,再加上吴晗手下的三千精锐,已经足够了。” 第216章 范说:“这可不容易。” “容易的话,我还能来麻烦你范指挥使吗?”林清转身,柔柔地朝范笑了笑。 范迎上这笑容, 心里直犯怵,抿了抿嘴,道:“容在下多嘴一句,那吴晗, 可信吗?” 毫无疑问,吴晗手下的三千精锐将扮演重要角色,可对于这人, 在怜妃关注之外,是以范对其也几乎一无所知。 林清微笑, 淡道:“没有人是完全可信的,只要在可以掌控的范围内。且不说吴晗是个认死的人,当初在朔西, 他犯下强抢民粮这事, 也是因为太子张党对陇州贪腐的纵容,这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儿。另外,他若是想要脱离我掌控, 莫说是这神机营的将军职位,就连他这条性命,我林见善也并非是不能拿走。” 林清说得轻巧,可范却不以为然,“弄掉一个神机营的将军,可不容易。” “容易,很容易,范指挥使,我弄掉你也很容易。你别不信,这是真的,你若视我此间话语为威胁和震慑,也并非不可。纵使这世间无有全然可信之人,但我依然是有信靠之人的。” 见林清依然恬笑,范喉结上下滑动,不禁问:“是岐王么?” 林清摇头,“岐王要杀你们,难。” 范倒吸一口凉气,抬眼问:“锦衣卫?” 林清含笑不语,这时,倪允斟从一旁的垂帏后走出,笑道:“范指挥使到底是聪明人。” 范吓了一跳,顿时脸色苍白,连忙向倪允斟行礼。 “指挥使何必多礼?你我如今都是同路人。”倪允斟朝他眨了眨眼,“更何况,你是聪明人,聪明人就更是自己人了。” 林清幽幽看了倪允斟一眼,便又转过身去。 “来周这事你先安排,我自会给他一个干净的身份。”倪允斟拍了拍范的肩,范便识趣地退下,离开时心里还直打鼓,这林大人,究竟暗中布置到了什么程度? 倪允斟眼见范离开了,周围无人,便转身走向檐下的林清。他见风雨落在了林清身上,便随手拿了一件罗汉榻上的长衫,自后披在了他身上。 林清不语,他并不知道倪允斟的前来。自从被隋瑛撞见的那日之后,两人还没有单独见过面。 “你我之间还需要再多说些什么,你不想说话便沉默,我就站在你身边,同你一起沉默。”顿了顿,倪允斟又自顾自地说:“那日是我不对,让你如此仓皇,只是说真的,你让我心痛了,痛了很久。” “这并非我本意。”林清低声说。 “你信我,不爱我,我爱你,却也信你。我比你厉害。” 林清扬了扬嘴角,“我对你有情,却并非爱情,我说过很多回,且这世间不仅仅只有爱情才珍贵。” “随你的便。该是我这辈子欠你的。” 林清咬了咬唇,抬眼看向倪允斟,“我不知道如何报答你。” “叫你委身,你不愿,叫你爱我,你也做不到。那么我告诉你,这是我心甘情愿,我不要你什么报答。”倪允斟扶住林清双肩,“你的存在就是报答。” “只是——”倪允斟笑了笑,俯身凑近了林清,“只是日后若是伤心了,别忘了你择之哥哥还有个肩膀给你靠。” 林清垂眸,“知道了。” “知道就好。” 倪允斟捏了林清的下巴摇了摇,又松开他伸了个懒腰,佯装漫不经心地道:“真想知道该怎么对你才好,唉,我真是个天生的大情种,这是遗传了谁,我又不是夏炎生的……” 他连打了两个哈欠,说:“忠王那边这回有点懵,还没搞清楚状况,等程菽回过味儿来,麻烦就来了。你得招架住。” “自然,只是他们没有证据这事和岐王有关系。”林清踱步,蹙眉道:“得快了,不能把时间拖得太久。” “嗯。”倪允斟点头,顺手拍了拍林清肩头的水珠,“到里边儿去,风大。” “不。”林清站定,眼眸凛冽,“何惧风大?风越大越好!”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林清对外是说在岐王府办了学堂,转为一些武将们讲学,他原先就是兵部堂官,还是探花出身,像吴晗这样的草根将领若是想在朝廷上走得远,多读些圣人学说还是很有必要。隋瑛近日以来在京察中忙碌,便对此不多过问,只是嘱咐他别太辛苦。 “我有椿儿在呢。”林清笑着说,总是隋瑛出了门他再出门,隋瑛回来前他便在府中等候。他以无可挑剔的行为来使隋瑛宽心,或者说,放心。 只是这顺天城内,有人放心,有人却惴惴不安。 忠王踱步在王府里,不时遥望竹林掩映下的学堂,即使心中再焦急,他也耐心等待程菽的讲学结束。眼见学生们一走,他便凑了上去。 “程大人!”萧葵喊了一声。 “殿下。”程菽颔首。 “我是从没有那个心思的,你比任何人都知道,可现下我却听了一些传闻,说是徐无眠将军这一回的晋升是我从中做梗,还是您,您为我做的……” 眼见萧葵焦急,程菽摇头道:“为举荐徐无眠的是我不假,但绝非是因为帮殿下起势。徐无眠本就能力出群,此次曾凡铄下野,他便是最好人选。”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萧葵欲言又止,落败道:“我害怕。” “殿下勿忧,若这传言因我行为而起,我必定会给殿下一个交代。”说罢,程菽若师长一般拍了拍萧葵的肩,便拿了书本扬长而去。出了忠王府,他也在细细思索这件事。 第217章 举荐忠王府里的人他也做过不少回了,每回也都是出于实际考量,并非私心。这一回推举徐无眠,实在是除了东州事件之外徐无眠行为并无出格越矩之处,且其军事统领之能出类拔萃,又具备丰富实战经验,练兵统筹皆不在话下。曾凡铄下台后,自然由他这个副将接替指挥使一责。 何故生起如此传言? 程菽闭目沉思,不禁想到了徐无眠的过往,他曾和林清交好,且为林清所驱使。他的解释是林清当时为兵部堂官,有些事自己也是听命办事。是以程菽并不将其看作党争之人,或者岐王麾下一员。 可一股隐隐不对劲的直觉萦绕在程菽心头,多年来的为官经验告诉他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长出一口气,他只希望东宫之事可以尽快得到落实。不过,幸运的是不需要多久他就能得到答案。他所思念的宋步苒翌日就在茶馆里发现了其中隐秘。 透过垂帷,她看到了正和林清会面的徐无眠。 略一思索,聪慧的少女便想通了近日以来困扰忠王的流言。她悄无声息地出了茶馆,飞快地朝程府跑去。 —— 初冬时刻,御花园里曾经繁茂的花草凋零成片片枯黄。池塘的水面泛着微薄的寒雾,残荷摇摆,枯枝瘦影映在冰冷的水面上,偶有一丝涟漪泛过,又很快归于平静。几只乌鸦掠过宫墙,在空寂的长廊上留下一声声低沉的鸣叫,打破了宫中短暂寂静,却又愈发悲戚。 凤熙宫中,端妃神色忧郁,不时叹气。自从怜妃出事之后,庆元帝身体每况愈下,许是年轻的灵药带走了他最后一丝骄傲,他变得越发苍老起来,成日待在玉峦殿,不再过问后宫。 端妃体谅皇帝,多次差太医去问诊,却得出皇帝身体无碍,只是心中有事。皇帝心里就是她这个贵妃都不敢妄加揣摩,更何况,宫中出了怜妃这等丑事,端妃身为后宫之主,也难辞其咎。 好在奚今体谅姑母,便在宫中与她作伴了一段时日。后来,见庆元帝仍没有置换东宫之主的意思,就是奚今也难免心中懊丧。 “你表现得太明显了。”端妃对侄女说,“你因隋大人入了岐王门下,在我这里多次吹风,可我哪里任何力气帮扶你。” 奚今叹气,又何止是因为隋瑛,知晓怜妃隐秘后,她到底是不希望怜妃一片苦心白白浪费。况且,她亦非没有观察过。太子失德,忠王软弱,除却岐王,难道还有更优秀选择? 再多陪了一会端妃,奚今就告辞离开了皇宫。京察结束后,好不容易隋瑛得了休憩,在府中修养,奚今便约好了登门拜访。 “林大人不在?”奚今环视府中,见隋府静悄悄的。 隋瑛放下书本,笑道:“人最近是吃香得很,当老师当上瘾了,不要我这个糟糠之夫了。” 奚今掩面轻笑,良久又是叹息一声,“也罢,这回岐王该是又伤心一回。林大人做老师的,也好多安慰安慰他。” 隋瑛听闻蹙眉,摇头道:“岐王伤心?这倒是没见着,近日来他都忙于京察,很是尽力。不曾瞧见什么伤心,男子汉大丈夫的,日后机会多的是……” “哪里的话,是人都会伤心,倘若不是为这帝位伤心,为怜妃,我瞧见他也是落了泪的。”奚今自顾自地说,想当然地以为此事隋瑛已经知晓,直到发现隋瑛的表情僵硬在脸上。 “你说什么?怜妃?怜妃和岐王有什么关系?”隋瑛起身问。 奚今一愣,僵笑道:“岐王,岐王没有和大哥说么……” “说什么?”隋瑛已经是站起了身,奚今被他身上散发的凛冽气场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她低声说:“怜妃……怜妃是为岐王……才和太子那样的……” 一声惊雷在隋瑛心底劈过,他问:“为什么?” “岐王对她有救命之恩,她,她爱着岐王,一直都爱着岐王。大哥,只是这事岐王是不知晓的,他甚至忘了怜妃。” “他后来知晓了?” “嗯,我受怜妃之托,亲口告诉与他。” 隋瑛脸色发白,一股不好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腾,他跌坐在椅中,仔细思索着。既然岐王心知肚明,那么定是受了不小打击。林清亦是如此。依他对林清了解,他定会心觉不甘。 可这一回,他们都在自己面前伪装。 他们要做什么? 又联想到林清这段时间对武将们的殷勤,说什么热心为他们讲学,虽是日日都回来,却去岐王府一去就是一整日。 心中警钟大作,隋瑛一言不发,他突然想起林清知晓真相后发了病,醒来后在自己怀里所说的那番话。 他说他累了,他叫隋瑛不要再管他了。 可这隐隐的不对却被后来的倪允斟所打破,叫隋瑛陷对这份感情的怀疑与嫉恨当中,忘却了林清自身的转变。 他蹭地站起身。 “大哥?你要去哪里?”奚今见他直直往外走,也慌了神。 “岐王府!”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不可分二,二中从未…… “隋大人, 隋大人……您怎么来啦?您慢点儿,哎哟……”金瓜一脸谄笑,险些搬到在一丛兰花上, 他不断朝身后的一个小太监使眼色,小太监便抄了劲道,一溜烟儿地朝云栖苑跑去, 也不顾岐王和林清以及一众武将在其间讨论,便急切喊道:“隋大人来了,隋大人来了!” 第218章 “快把地图收起来!”萧慎迅速收了地图,扔给了小太监。小太监抱着连忙躲到屏风后边去了,吴晗等人面面相觑, 连忙从案边退下,坐到了客位。 林清面不改色,扫视众人,手里便拿起了一本《战国策》。而萧慎则闪身避于垂帷, 消失在云栖苑后。 于是隋瑛穿过菊园后便见到的是这样一副场景。 林清正就着《战国策》讲述赵奢和白起等名将。 “赵奢因成功平定上党之乱而名声大振。上党郡在秦、赵、韩<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交界,是兵家必争之地。赵奢以智谋和勇气击败了强大的敌人,帮助赵国保住了这一战略要地。赵奢的成功不仅在于他的战术, 还在于他在战争中冷静而坚定的指挥……白起在长平之战中,他指挥秦军大破赵军, 并最终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给赵国带来了沉重打击。这场战役奠定了秦国统一六国的基础,白起因此名震天下。其残酷的手段也招惹非议…… ” 武将们有的听得认真, 有的听得昏昏欲睡, 但无论认真还是不认真,都是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瞅着林清,又时不时挠一挠脑袋。 这一幕可不是装的, 林清并不擅长讲学,他没有程菽那样循循善诱,只会将知识一股脑儿地往学生脑袋里装。过去是萧慎聪明,且领悟能力强,他说什么,萧慎一琢磨便懂了,懂了便就是自己的知识了。可这些武将不一样,他们犹如在听天书,还没听几句就满脑子的混沌了。 见隋瑛到来,林清放下了书,众人也是起身行礼。 隋瑛冷冽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又稳稳当当落在林清身上。 “讲《战国策》?” “嗯。”林清颔首,“前几日还讲过《春秋》。” 隋瑛朝武将们点点头,说:“今日就先到这里罢,还请诸位先回,容本官同林大人讲一讲话。” 吴晗瞅了一眼隋瑛,又看了一眼林清,讪讪地走了。屋内只剩下二人后,林清换上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要讲什么话,这么认真,瞧你把他们吓的。”林清活动活动了一下手腕子,踱步到几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 隋瑛说:“吴晗这人,什么时候去神机营的?” “约莫在去年,他护送奚越回来的时候,这可是他求结的我,央求我为他在京里谋个差事。” “所以你把他安排到神机营里去了?” 林清摇头,“一开始在岐王府当差呢,就是以前,想要安排人事也没那么容易。” 因为说的都是实话,林清的神色自若,叫隋瑛也挑不出差错。吴晗这人在朔西就是个出头鸟,有功有过,又配合隋瑛营救奚越,是个蛮横却有胆量的主儿,见识到了京城繁华不愿意回去也在情之中。来求个差事,对当时的林清便是顺手换个人情,就是隋瑛也不能对其有什么置喙。 隋瑛走上前去,牵了林清的手,说:“回府罢。” “好。”林清倒也顺从,“得跟岐王交代一声。” “嗯。”隋瑛颔首,于是林清对后面太监说了几句话,太监走后,不过须臾萧慎便快步走过来了。他一身武服,手里拎着剑,面色红润亮堂,额头上还挂有汗珠。 “隋师,你来了?近日我正在练习一些招式,都是这些武将们教的,粗野但攻击性极强,没什么花招,直来直去的,很是锻炼人!” 隋瑛微笑,“切莫劳累,前些日子殿下也是辛苦了。” 萧慎点了点头,便问林清,“林师要回去了?” 林清颔首,“明日再来。” “好,那学生恭送二位老师。” 萧慎露出纯良笑容,拱了拱手,便目送隋瑛牵着林清的手离开了。只是这么笑容随两人身影的远去逐渐暗淡,到最后化为一抹冰冷和阴鸷。 “他怎么突然来了?”萧慎回头看金瓜。 金瓜吓了一跳,“小的也不知,也没打声招呼,就……就来了。” “但愿不要被发现什么。”萧慎黯然。 “不会的,有林大人在,有林大人在。” “嗯……”萧慎点头,却又叹息,遥望两人消失之处,火红枫叶湮灭了他们的身影,在一片冬日萧瑟中,他的心情也如这落叶一般潇潇而下。真不知自己还要目睹这一场景多久,每一回他都无能为力,每一回都使他心痛。 —— 方入府门,韩枫便说晚膳预备好了,隋瑛却道不急着用,牵着林清就入了书房。他步履如风,林清有些踉跄跟不上,便没好气地拉了拉他。 “欺负人呢。”林清脸上掠过一抹霾色,夜色下异乎动人。 隋瑛凝望他,抿了抿嘴,干脆俯下抄起林清膝弯,将人抱在怀里,三两步去了书房。 “饭没吃,澡没洗,你要做什么?!”林清搂着人脖子说。这人情绪不对劲,他看出来了,隋瑛不擅长说谎,更不擅长伪装。 一副严肃模样不知是摆给谁看,双眼目视前方,却好似欲言又止,喉结上下滑动,也不看怀中人。 林清干脆贴在他胸口。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一脚勾上门,隋瑛便一手抹了案上的公文和书籍,把林清往上一放。 林清一屁股坐了个结实,他也是好笑,扶了腰,不禁问:“你做什么?怎么跟个小孩似的。” “那你又是在做什么?”隋瑛双手撑在案上,凑近了问。那双黑眸犹如深井,摇晃着一汪皎洁明月。 第219章 鼻尖相触,林清向后缩了缩,垂眉温言道:“我做什么,你还不知道?” “我却怎么觉得,就是不知道呢?” 林清眼眸流转,换上一副戏谑语气,“那便是你思虑过多,我可没有再找什么相好。” “我不信。” “你?!”林清扬起拳头捶了他一记,“那你走开,靠我这么近做什么,总归怀疑我,这份感情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隋瑛这才笑了笑,握了林清手腕,“那你的意思是,这份感情是值得信任的?” “你说呢?” “我要你说。” “嗯,当然。”林清点头。他嘴角是上扬的,心在这一刻却是落泪的。可他依旧微笑,用笃定的颔首来欺骗隋瑛。他分明知晓隋瑛所指为何。 隋瑛凑近在他唇角吻了吻,“那我便放心了,你问我做什么,我只是想要你的承诺,每天都要,我要你说,你这里有我,全部都是我。” 指尖点在林清心口上,林清只希望那心脏跳动莫要太快,莫要暴露他悸动的悲伤。人生的悲剧往往从自我失衡开始,命运的阴霾便源于内心乌云。人就是这么奇怪,在有转圜余地决不肯转身,到了最后再追悔莫及。所谓不撞南墙不回头,可南墙在那里,从未唤人去撞,而是人自我的抉择。 林清便就是如此抉择,他在失衡中义无反顾地朝前走,他就要撞这道南墙,且要撞碎。当一切崩塌时刻,他再回头去挽回隋瑛,他们这么相爱,并非没有转圜余地,纵使枯木也并非不能逢春……是啊,他们这么相爱,爱可以抹平一切! 林清兀地激动起来,眸里荡漾情爱涟漪,用泛滥春色掩饰伤怀。林清搂住隋瑛脖颈,咬在他的唇上,双脚抬起,又勾了人精壮的腰。 “哥哥,爱我……” 他厮磨着,用一声又一声的呢喃去摧毁眼前男人引以为傲的智。林清要加深这份爱意,用爱与性往筹码上加价。他异乎寻常地主动,叫隋瑛根本招架不住。就在这张案上,在这张承载大宁朝希望的红木案上,他们的汗水留下蜿蜒的痕迹。 当林清仰面时,他渴望烛光的氤氲能够如此刻一般留住隋瑛,让他下沉,沉入自己的怀里,永远无法挣脱;当林清匍匐时,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这依稀可见木料年轮的桌面上。在其上他窥见岁月,感悟这时间将他们推着往前走了好远,好远……可再远,也希望是两人并肩而行…… 他复又转过身来,化身水蛇绕山而行,他的他的山,他是他的木,山木永不可分离。他是他的玉,他是他的林,玉在山而林木润,他们依靠彼此存续。 怎可分离? 林清挣扎起身,含着隋瑛的唇,喘息道:“遇安……” “嗯?” “我爱你。” “我知道……” “我只爱你……” “……” “不要怀疑……” 他残缺的手被人握在手心,摁在胸口,起伏便更加猛烈起来,好似要贯穿生命真谛。要花很长时间林清才会明了,隋瑛从不怀疑,他亦从不介意。 时间很神奇,推着他们往前走,也推着他们改变自己。木依靠于山生出自己的根系,玉在林中打磨出独一无二的质地。 相辅相成,一不可分二,二中从未有三。 对方即是此生唯一意义。 第120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要下雪了! 云栖苑中, 范走向萧慎。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来周已经熟悉了各处宫门,只等殿下下达指令。” 萧慎点头, 看向坐在一旁的林清,“隋师可是发现什么了?那日他来时的神色不对劲。” 林清点头,道:“事不宜迟了, 把地图拿来。” 范在案上摊开地图,指向其中一处:“东华门已经安排妥当,从此处进,绕过文渊阁,便可直达东宫, 若是速度快,无需一炷香时间!” “届时徐无眠将率领五军营包围整个皇城,”萧慎凝眉道:“锦衣卫则将带人包围各个衙门以及尚书府,而我则将带领府内三百精锐和吴晗手下三千精兵, 由此门而进,直达东宫!” “兵分三路!”范激动道:“如此便是万无一失,纵使有御前侍卫, 我范的人也不是吃素的!” 林清颔首,面沉如水:“如今还有一个隐患, 那便是齐桓这个兵部尚书。你们先稳住程菽等人,齐桓那边我会找机会会见他,你们这段时日一定要如往常一般, 莫要叫人看出什么端倪。另外, 别忘了奚今郡主、忠王,那一日,我们要想办法将他们控制在手里。奚今不用说, 以她为质,东州军权才能握在手里。忠王,不用我多说,当今圣上也只有三个儿子。” “那便以设宴为名!”萧慎说:“这一点我已经计划好了,前些日子我就透露过举办夜宴的风声,到时他们来也是要来,不来也得来!” “好!那我明日便去见齐桓!”说罢,林清转身向外,三个月了,从秋熬到了冬,此间,他所等待的不过就是一场雪。 一场大雪。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冰冷空气刺痛了他的肺腑,他再次睁眼,双眸中便是明亮的笃定。 转身,他叫范先下去,定定地看向萧慎。 “我不愿瞒你,既然箭在弦上,我便是要向你坦白。”林清平静地说。 萧慎沉重地点了点头。 第220章 “我说过,为你也是为我自己,那日你我都在情绪当中,你并未问我,我所为为何?” “知晓与否,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不,”林清摇头,“很重要,今日我不说与你听,来日也有人会在你耳边讲道。还不如我就此坦白,你也有回头之机。” 萧慎勾起唇角:“回头?可没那么容易。” 林清眉眼凛冽,他走向萧慎,道:“昔日林可言为当今圣山牺牲了我们一家,然而当今圣上却使这个国家山河日下。他辜负了林可言,也辜负了夏炎,辜负了那些为他而流淌的鲜血。我林清,不,我林安晚,不服这命运,誓要复仇,誓要改变。” 林清双目灼灼,近乎魅惑:“可这仅仅只是一部分罢了,还有一部份,你可要听?” 萧慎再次点头,铿锵道:“我要听。” “他叫我体验家破人亡,我便让他体会兄弟阋墙!父子相残!”林清咬牙道:“我要利用你,让他也体会到那钻心之痛!” “我知道。”出乎林清意料,萧慎尤为平静,“我一直知道,你想借我之手,拿走他们的命。不是别人,一定是我。” “那么,你会伤心吗?”林清动容,哽咽问:“他们……毕竟是你的亲人……” 萧慎愣了一愣,不禁仰天大笑,笑过之后,便换上一副狠戾之色。 “伤心?你为何会如此问?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吗?没有什么能比你的利用更让我萧慎开怀的了!”萧慎走向林清,嵌住他的肩,“我做你的剑!我为你复仇!” 在老师惊诧的眼神中,他没有说的是,我亦愿为你付出我的一切! 只求你,回头看一看我,哪怕给予我分毫的爱。 大概所有的心甘情愿都基于一个“情”字,可正如诸葛在赤壁借了一场东风,却要在上方谷还回一场雨。世间向来公平,林清今日所欠的情,将来都要有所偿还。 他将一一偿还。 —— 初冬时刻,气温陡降,各衙门却都未能烧上炭火。 寒气从窗棂中窜进,齐桓手里拿着一叠折子,踱步在兵部衙门的签押房中。他脑海里是昔日林清在这里时的模样,亭亭清绝,不容亵渎。可如今是自己站在这里了,原本以为的大权在握的满足感,也不过如此。 兵部缺粮,很缺,将士们在前方已经受了太多罪,而他身为兵部尚书,居然无能为力。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国库空虚,无银无粮,他能找谁要去?找贪官,他齐桓没这个权柄,找百姓,他齐桓还有那么一丝良心。 叹了口气,他扶额沉思。脑海里不禁又浮现隋瑛来回奔走的身影,他摇摇头,将这身影从脑海里赶走。 还不到时候。 不到时候。 傍晚时分,他从兵部衙门里出来,登上了回府的马车。前几年他娶了妻妾,尽管他对妻妾极好,却很少与她们相亲,是以一直膝下无子。每日回府,也不过是履行一家之主的义务而已,若有选择,他恨不得把家安在兵部衙门里。 他是个很沉默的人,沉默的人总是怀揣他人猜不透的深沉心思。晚霞烧红了一片天,在近处投下一片紫光。他掀了车帘,遥望这绚烂天际。 人间如此惨淡,这苍天却烂漫得狠。真不知是个什么因果。 他笑了笑,视野里便闯进另一辆马车。他定睛看了看,只见车帘掀开,露出一张他顾念多时的面庞。 “林大人。”齐桓勾起了唇角。 林清微笑道:“齐大人何必折煞在下,肯唤我一声表字,已是莫大恩惠了。” 齐桓说:“前边儿是见善过去常去的熏风阁,不知见善可否给梁甫一个薄面,去吃几杯茶?” “自然是乐意至极。” 一柱香后,两人便在熏风阁落座。这处自打林清出事后他便没再来过,掌柜们投向他的眼神又是怜悯又是惋惜,可他全不在意,手拄拐杖,跟在齐桓身后。 齐桓眼见他上楼不方便,便伸手扶助了他。 “可是让齐大人笑话了。”林清感激地看他。 齐桓摇头,“见善何必与我这样生疏?是我邀请的你,自然要照顾你。” 两人来到二楼的雅间,落座后林清就直言道:“今日与梁甫相见,并非偶然,是见善的有意为之。” “如此甚好,我本就十分挂念你。”齐桓端起茶碗,看向林清端茶的姿势有些吃力。他的手指可怖骇人,齐桓惊诧于这样的手还能使用。 于是他伸出手,握了林清的另外一只手,仔细抚摸着。 “你一定是受了很多的苦。” 林清一怔,有些无所适从。他来见齐桓,无非是怀揣拉拢的心思。可齐桓端详他的伤手,嘴里说着关怀话语,眼眸里却沉着一抹……笑意。 林清不明白了。 他悻悻地收回了手,道:“再多的苦,受过也就过去了。没什么值得称道的。” 齐桓惬意地朝椅背上一靠,撑着脑袋看林清。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与他平起平坐的这一天。不,是他齐桓在上,林清在下。 因为林清有求于他,任何人只要有求于他人,就是将处置的权柄交托于他人。这是危险的,却也是诱人的。 迎向齐桓似笑非笑的目光,林清不禁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他先前就觉此人捉摸不透,现下更是雾里看花。这叫林清感到一阵挫败,还有他看不透的人。 第221章 “见善?” “嗯?” “与我在一同,却是沉默,如此不珍惜良机吗?” 林清收拢心思,也换上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哦,良机,什么良机?” “难道见善只是与我叙旧?” “不行吗?” “瞧你,说话还是这样不坦诚,咱们同僚多年,彼此什么心思也都该明白。你这样,是不信我。不过我也没什么值得你信的。我只是时常怀念去年秋猎,我们一同骑行于沼泽之畔,你对我说的那番话。” 齐桓幽幽地凝视林清,“你说,虚伪也没什么不好的。” 林清垂眸,并不作答,就听齐桓低声地笑了。他方才抬眼,就见齐桓伸出手来,竟捧住了他的脸。林清蹙眉。 “你觉得我很奇怪?” “梁甫,我虽如此,亦是隋在山的人,岐王老师。” “你说这话是何意?难不成你以为我对你有别样心思?见善,分明是你有求于我,你却要我先开口。你是对我如此,还是对所有人都是这般?” 林清彻底冷下眼眸,但转瞬间,他又换上一副笑容,“难不成梁甫以为我是以色侍人?我如今这般模样,哪里还能谈什么姿色。梁甫,你何必试探我?虚伪的确没什么不好的,但有时候坦诚却是必须。你如今在朝中中立,无偏无倚。我来的确有目的,你若是还记挂我们当初那段同僚之情,就别忘了今日我在你必经的路上等了你约莫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 “是啊,我等你了,我从未如此等过别人。” “隋在山也没有?” 林清摇头。 齐桓轻笑一声,“我很满意。” 他直起身,正色道:“你想要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 “太子不能给你的,岐王可以给;太子可以给你的,岐王亦可以给。”林清顿了顿,继续说:“若是太子即位,排在你前面的则有三位,若岐王即位,程陨霜和隋在山那样的人,心气儿高,不会求什么,你若是有求,岐王未尝不能全乎给你。” “哦?见善怎知我会求呢?我的心气儿就不高了?” 这倒是让林清语塞,他尴尬地笑了笑,“看来是我多言了。” “不。你说的很对。你也知道我心里明白。可我不会轻易站队。” “不站队也是好的。” “见善当真是冰雪聪明。” 说罢,齐桓脸色倏尔冰冷下来,他站起身,几乎冷漠地看向林清,又带上些缕嘲讽,道:“那么今日见善便是得到我的回复了,下次不用等我那么久,我约莫都是在这个时辰回府,雷打不动。我先告辞了。” 齐桓走得干脆,林清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说不清为什么,他在齐桓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莫名危险。这并非来自于他情绪的阴晴不定,而是一种似是而非的神秘。他虚伪而又坦诚,问题是,林清分不清哪一句话是虚伪,哪一句话是坦诚。 罢了,只要能先稳住这个人。林清不介意与他同时出现在热闹的场合,他们的会面被越多人看到越好,届时不管他齐桓愿意与否,他身上都要带上岐王的标记。 林清起身,出了雅间下了楼。过往熟悉的几个小倌迎上来搀扶他,把他送到了店外。郦椿在马车前等着,见林清一出来就拿了踩凳出来。 “怎的愈发冷了?”林清打了个哆嗦。 “说是要下雪了!”郦椿在一旁兴奋喊道。 “要下雪了!”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章 家国与爱情,他只能有一…… 方一进隋府, 林清都感受到了府内的压抑。这压抑来自于隋瑛的沉默,伫立在槐树下,他冷眼注视林清。阴影好似要将他吞没, 平静的外表下,巨浪汹涌滔天。 一旁的郦椿瞧见他这副模样不禁打了个冷噤,接过林清递给他的披风, 便一溜烟儿地跑到后院儿去了。 “你去见了齐桓?”隋瑛倒也是开门见山。 “是,在熏风阁吃了点茶。” “见他为何?” “遇上了,就叙叙旧。” “他这人就是我也不甚了解,日后还是谨慎交往。”隋瑛说,从槐树的阴影下走出, 进了书房。 “嗯,会注意。” 林清顺从得让隋瑛无从下手,他坐到案后,将犹疑的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林清却关上门, 走近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颊。 “这么烫?方才生气了。” “怕你不着家。” 林清莞尔,“瞧你说的,我哪一日没回来?倒是你, 怎么知道我去见了齐桓?莫不是派人跟我了?” “熏风阁的掌柜派人来报的。你常去的那几个地方,我都特意打点过。” 见隋瑛也不隐瞒, 林清只是点了点头,“看来这顺天城都是你为我打造的一处鸟笼了。” “至少够大,够你飞。”隋瑛扯了林清衣袖, 让人跌落在怀, 在林清唇上吻了吻。 他吻的很轻,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林清一开始品味这温存,半晌后却反应过来, 懊恼地推开了他。 “你是在羞辱我!” 隋瑛凝眉,他亦不想如此。大概他真变成了另外一人,满腹猜疑,患得患失。他无奈地摇头,苦笑几声,“何尝不是在羞辱我自己。” “为何要如此?为何不能信我?” “我该怎么信你?”隋瑛望向林清,“人都知齐桓在朝中尚无选择,你半路等他,是什么心思?” 第222章 “即使我有拉拢心思,为何不可?难道这也触犯你的逆鳞?” 隋瑛已是带上怒色:“那我问你,你给他开出了什么筹码?齐桓这么久都没站队,平白无故地要入岐王门下?你又有几分了解他?!” 林清难以置信地笑,朗声道:“你干脆明说好了!你不就是认为我又把自己卖给他了?是不是?!因为你猜测我是如此拉拢倪允斟的!隋遇安,羞辱人也得有个程度!” 隋瑛拍案而起,“我何曾这样想过,若你不是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我怎会如此多想?!” “我做哪些事了?” 隋瑛拂袖转身,“总之,你以后少跟他见面,去岐王府讲学,纵然是我允许,也得有个限度!” 林清冷眸,沉声道:“我是个自由人!” “自由人?林安晚,你知不知道,你和齐桓见面被我知晓,前些日子你私会徐无眠,也被宋知止的妹子给瞧了个正着。陨霜都在问我,问我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到底是讲学,还是在……” “在什么?”林清毫不退让。 隋瑛语塞。 林清冷笑,泫然道:“你想说,却不敢说,你不是都知道吗?” 好似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他一步一步走向隋瑛,眼角带泪,却音色狠戾,妄图切断自己的那份柔情。 “隋遇安,你不都很清楚吗?你每月给那对母子送钱,送了这么久,不就是在帮我还罪吗?不错,游所思,那个灵台朗,是我杀的!陈泽,也是我杀的!东州之事你都知道,我差使的徐无眠,我牺牲了无辜人!这你不都是知道的吗?” “那么,你也不是依旧爱我吗?” “你不要再说,不要再说……”隋瑛痛苦摇头。 “不,既然话已至此,我偏要说!隋遇安,我不喜欢啊,我不喜欢林可言给他的这个天下,我不喜欢!你苦心孤诣瞒着我,不就是害怕我这恨落到他身上了吗?你怕我玉石俱焚?!没错,你猜的没错!我就是要这样!就是要这样!纵使死,我也要死个明明白白!可我告诉你,我不会失败,我要给出的是一个比林可言更好的天下!我要成就这天下!没有人能够阻挡我的步伐,即使是你!哪怕是你!” 林清几乎咆哮而出,他对隋瑛怒目而视,手指上天,恨道:“我要一步一步登到最高位,我要一步一步摧毁,我的复仇!不会结束!永不会结束!只要我一声领下,他就能夺了这天下!至此你还要再问吗?你还要再问吗?!” “不!晚儿,这是错的,这是错的!”隋瑛惊恐地抓住林清,林清此刻的癫狂,让他根本认不出来。他害怕了,他恐惧了,他几乎是哀求。 “对与错由成功者书写!就是这样了!隋遇安,就是这样的,你的林安晚就是这样的人!” 说罢,林清转身,拄着拐杖以他最快的速度朝外走去。 “不,晚儿,林安晚,林清!你不能走,我不允许你走!”隋瑛仓皇地去抓林清,可林清已将自己撕裂,他不堪再留在这里。 他转身,含泪道:“你让我走吧!” 他撇开隋瑛的手,哭道:“你不要再管我了!” —— 隋瑛忘记了林清是怎么走的,他根本记不起来。他被林清的决绝吓到了,他从未见过林清还会显露出这样一面。 当然,他也不知道林清出了门就遇见了倪允斟的人,林清意识道倪允斟一直差人跟着自己,于是央求那人将他带去了岐王府。 锦衣卫速度很快,当隋瑛反应过来后便立刻追出府外。暗黑的夜里空无一人,却突然下起鹅毛大雪,顺天城陷入绝对的寂静。 亦是绝对的危险。 “雪,下雪了……”隋瑛打了个哆嗦,怔怔望向夜色浓郁之处。冰冷的空气让他逐渐恢复智,接着便是一股强烈的恐惧。 他已确定林清要做什么。 只是,他还不想放弃。快马加鞭道岐王府。可萧慎却说,林清已经休息,嘱咐道不再见外人。 “我可不是外人。”隋瑛说完便要闯进。 “隋师。”萧很伸出手拦住隋瑛,“别让学生为难。” “为难?殿下,究竟是谁让谁为难?我和程陨霜为你奔波劳碌,可曾向你讨要过一点好处?”隋瑛恨道:“我们所做的一切,在殿下看来,就如此不值一提么?!” 萧慎露出痛苦神色,咬牙回答:“我很感激,我很……” “那便让我见他!一切还有转圜余地!” “不,”萧慎摇头,“没有余地了。” 须臾间隋瑛恍然,自己身处岐王府有多么危险。若他被扣下,此事便是如萧慎所说,再无任何余地。 是,他错了,他的方向错了,他必须先去宫里! 隋瑛强压内心惊惧,不动声色道:“好,既然殿下已经有所决定,下官便也不再多劝,告辞。” “恕学生不送。”一抹阴鸷从萧慎眼底掠过,他不该放走隋瑛,但他下了一个赌注。因为当他看到林清含泪过来时,他心中便做下另外一个决定。 他必须下这个决定。 此际,出了云栖苑,隋瑛便趁着月色,在雪中快步独行向前。 这是一条通往岐王府大门的甬道,两旁栽种着火红槭树。隋瑛走了几步,便依稀见到槭树下有一身影来来回回,好似在找寻什么,这身影影影绰绰又来到路中央。 第223章 雪越下越大,隋瑛定睛一看,心下大喜。 “晚儿!是哥哥错了,哥哥不该逼你……晚儿,跟哥哥回去……”隋瑛激动地走过去,抓了人胳膊自后将人搂入怀中。他动作快,怀中人没能躲避,吓了一跳。 “我,我不是晚儿……我是沅儿……”沅儿直打哆嗦,他来这里寻白日遗落的香囊,金瓜说他应是丢在了这里。 隋瑛一愣,松开了他。 “沅儿?”隋瑛钳住沅儿瘦削的双肩,将其掰了过来。当他就着月光,在落雪中看向眼前人时,他几乎失去了呼吸。 眼前这少年,若非含着一缕怯生生的神色,简直有九分林清的模样。他的打扮,他的背影,他的面容……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隋瑛打了个冷噤,回忆起方才这少年走路的模样。 他的双脚完好,他并不需要拐杖。他是……健康时刻的林清。 隋瑛张了张嘴,竟没能说出话来。 “你是谁?”沅儿蹙眉,疑惑地问,“晚儿又是谁?” 隋瑛没有回答,恍惚间有什么窜进他心里去了,此夜惊惧一波又一波,他的智正在崩溃。他强压心绪,死死扣住沅儿的肩膀,沅儿痛得惊呼一声。 “你是岐王府里的人?”他咬牙问道,眼眸凶狠异常。 沅儿疼得眼泪直掉,又被吓到了,哆嗦着点头:“我是。” “难道……你是岐王的人……?” “沅儿是岐王的人。” 沅儿开始挣扎,四处张望着,嘴里喃喃呼求:“你吓到我了!你放开我!我要找王爷,殿下,殿下!” 隋瑛难以置信地笑,目透狰狞,他死死盯着眼前少年。突然间,他全然明白了,也意识到了他和此人相遇的真实目的。他打了个寒颤,松开了沅儿。沅儿连忙跑走了,他离开时就像一只小鹿,落荒而逃,像极了多年前在广陵重逢时的少年林清。 月光冰冷,浇了隋瑛一身,他站定于原地,好似心有所感,他缓缓转身,不出所料,在道路的尽头,槭树掩映之处,他对上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 这是无声的交锋。 亦是注定的选择。 隋瑛在这一刻明晰,家国与爱情,他只能有一。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若这就是结局的话…… “事不宜迟!今夜就必须开始行动!”萧慎返回云栖苑, 对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范和吴晗说。 “没问题!三千精锐已在校场上等待王爷点兵!只须王爷一声令下!”吴晗目透精光,凶相毕露。 范凛眸道:“宫门早已打点好!以初雪为信号,来周也一直在准备!只是忠王和奚今郡主, 如何控制?” 一边的林清从屏风后走出,他眼角虽挂着泪,声音却异常笃定, “现在立刻以奚越为由邀请郡主来府上,忠王那边则以殿下之名。” 萧慎不由得垂下眼眸,“我?二哥会来?” “赌一把!不行就给围了!”林清慨然道,“在山定是要进宫,如今已是箭在弦上, 不可再有任何耽延!方才我已派人通报徐无眠,得到回信!重兵已在路上!” “好!”萧慎看向金瓜,金瓜不复寻常,也是一脸凝重, “小的这就去!” “锦衣卫那边通知到位没有?”林清问。 “到位了!”倪允斟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跳到众人中间,“什么风吹草动瞒得过我的眼?我已经派人去拦隋在山了, 只是拦他可不容易,咱们得加快了!看样子他是打算进宫!” “他难不成是想告密?”范惊恐问。 林清咬牙, “这已经不再重要!择之,你带人围困几个尚书府,尤其是齐桓!” “报——”一名太监飞快地跑来, 惊慌喊道:“殿下, 有人,有人求见!” “谁?” “兵部尚书——齐桓!” 众人面面相觑,林清在片刻惊诧后拍了板, “看来这岐王府周围也有他的眼线,先前是咱们小觑了这人!好在他已经有所选择,将他引到客房,届时与奚今、忠王围在一处!” “是!”小太监一溜烟儿下去了。此时,众人心中已经紧张到了极点。林清深吸了一口气,从众人当中走过,来到屋檐下。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 满城尽带黄金甲!” 林清垂首吟诗,众人都将目光落于其上。只见他愤然转身,以手指天。 “知道我为什么要等这场雪么?!”林清凝视萧慎,朗声道:“‘王’字头上一个‘白’!今夜一过,你就是皇帝,你必须是皇帝!” 手指指向萧慎,林清犹如宣布,“——你就是真正的天子!” 众人一凛,纷纷朝萧慎下跪,呼喊到:“你就是真正的天子!天子万岁!天子万岁!” 萧慎杀气尽显,愤然抽出长剑,剑指上天! “众臣听令!” “陛下吩咐!” “围皇城!开宫门!入东宫!杀太子!”萧慎大声疾呼:“夺皇权,取帝位!成大业!扶苍生!” “夺皇权,取帝位!成大业!扶苍生!” 林清与众人一起,以额触地,朗声呼喊:“成大业!扶苍生!” 是夜,皇城外燃起熊熊火光,徐无眠先以护城为名统领五军营包围了整个皇城,东华门大开,萧慎手持长剑,率领吴晗等三千余名精锐,携摧枯拉朽之力量,舍生忘死之意志,长驱直入,所向披靡! 第224章 —— 长街漆黑,雪中隋瑛手中剑尖染血,面向围堵他的数名千户! 他握紧长剑,一声吒喝,长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劈头盖脸地朝千户刺去。绣春刀一挑一拨,与长剑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黑夜里迸发出数道火光! 然而这长剑犹若活物,被挑开后在空中一个旋转,隋瑛用剑柄狠狠捅向一名千户的颈间命门,随即长剑迅速向后,自后刺穿一名执刀而来的锦衣卫! 众锦衣卫大惊,万分没想到隋瑛竟有如此战力,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拦而不是杀,可隋瑛显然对他们已经动了杀心! 被贯穿的千户缓缓倒地,于雪中蔓延开鲜血。隋瑛对身周锦衣卫怒目而视,怒道:“谁再拦我,便是此等下场!” 锦衣卫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隋瑛杀意升腾,已是不可阻挡,而时间约莫足够,他们便不再恋战。 “撤退!”他们朝彼此使了个眼神,转身隐入黑暗。 隋瑛粗气直喘,翻身上马,一路朝皇城驰去! 与此同时,程菽屋内,烛火一阵晃动。 “不好了老爷,不好了!” “发生何事?”程菽从书房内出来。 老管家迎上来,满脸慌张:“咱们被包围了!外边儿的人都个个凶神恶煞,好像是……是锦衣卫?” 程菽面沉如水,凝眸看向皇城方向,天竟然红了半边。 程菽的心第一回如此剧痛,他险些站立不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扶了门框,狠狠咬牙道:“林,见,善!” 张府中灯火通明,作为被重点关注对象,两名千户持刀守在府门。下人们都是惊惶失色,纷纷看向张邈。张邈胡须颤动,最终露出一道诡异笑容。 拂袖转身,张邈步入书房,紧紧关上了大门。 而岐王府中客房内,奚今和忠王面面相觑,齐桓却兀自品着一杯热茶,老神在在。 “不是说慎儿出事了?”忠王焦急问:“他怎么样了?” 转身,他预备走出客房,却被数名护卫挡住了身影。 “大胆!你们是何人?竟敢拦我?!” “对不住了殿下,这是岐王的命令!” 萧葵大惊,愣愣转身,就见奚今咬紧了唇,定睛看着他。 “今儿…… ” “殿下,咱们被骗了!”奚今哭出声来。 萧葵轰地跌落于座,奚今连忙上前握住了他的手。绕是奚今,也不禁在此刻露出慌乱的一面。 “今儿,别怕。”萧葵苍白脸色,但依旧不忘安抚。 “我不怕!”奚今抹去眼泪,“不就是以我们为质么?!大不了就是一死!” “慎儿不会的,不会的…… ”萧葵喃喃摇头,不由得看向桌边已久气定神闲的齐桓。 “齐大人,你…… ?” 齐桓挑眉,笑道:“我这个兵部尚书,还很有价值,不是吗?” 萧葵打了个冷噤,遥遥地望向皇城方向。 在皇城尚是一片寂静,徐无眠的五军营尚未包围之前,隋瑛策马进了午门,他一身风雪,不顾礼仪,直奔玉峦殿,说要求见庆元帝。 “隋大人,怎么如此深夜求见,陛下已经睡下了!”姚然连忙出来迎他,“可是发生什么事?” “十万火急,求姚公公通报陛下!” 姚然见隋瑛身上血迹斑斑,满脸慌张,便哆嗦着回转身前去通报。玉峦殿里掌起了灯,庆元帝从睡眠中被吵醒,已是龙颜不悦。 “发生何事?” 姚然为他披上大氅,手都在哆嗦。 “小的,小的也不知……那个隋在山啊,满身的血……” “隋瑛?”庆元帝意识到不好,连忙起身,“召他入殿!” 隋瑛步入玉峦殿,将将磕完头,便朗声求道:“请陛下即可拟旨,废黜太子,拟写退位诏书,传皇位于岐王!” 是的,出乎林清、萧慎等人的意料,隋瑛这样仓皇进宫,并非为了告密,而是为他们争取最后一丝回转的余地。 一条最后的正途。 “隋在山!你不要以为朕不敢动你!你……”庆元帝发怒,却倏尔说不出话来了,他看到隋瑛满身是血,眼含热泪,已是从未有过的无助和仓皇。 “陛下,在山求你了!即刻拟旨!即刻!” 只要在岐王攻入皇宫之前将此旨意颁布,无论是萧慎还是林清,还是他隋瑛不曾知晓的同伙,在史书上都将不会背负这篡位的骂名,而皇宫也不必遭此血光之灾。他隋瑛会转头控制他们,安抚他们,在最快的时间内让庆元帝写下退位诏书,安排岐王登基! 一切都还来得及! 庆元帝惊恐地后退一步,已是脸色苍白,好似意识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非岐王不可了?” “非岐王不可!” “这样,他就会满意了么?” “至少能保住陛下和太子的命!”隋瑛悍然起身,对姚然说:“拿笔来!让陛下拟旨!拟旨!” 姚然哆哆嗦嗦地去了,不过片时就捧着纸笔而来。而就在庆元帝将将抬笔拟旨的那一瞬,玉峦殿外传来太监宫女们惊恐的尖叫! 霎时,一阵寒风涌来,破开了玉峦殿大门! 众人望去,指尖东宫方向,燃烧起熊熊烈火! “太子薨啦!太子薨啦!”太监宫女们奔走相告,惨叫声不绝,铁骑声响仿佛回荡在皇宫里的每一处,刀光剑影中,杀气四溢! 第225章 “御前侍卫,御前侍卫,救驾,救驾啊!”隋瑛喊道,从一名慌张的护卫腰间抽出长剑,横挡在玉峦殿大门门口。 可无论隋瑛如何呼喊,除却几名近侍卫,其余的御前侍卫却早已不知踪影!这时众人才发现,玉峦殿外的丹樨上,竟横七竖八倒了数十具尸体! “不……”隋瑛痛苦地摇头,“不…… ”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 却是注定。 庆元帝看着这一切,愣愣地笑出声,而隋瑛却是睁大了眼睛,热泪涌出,绝望地跪下。 若说此刻,这世上他还有什么留恋的,便是眼前这位从未背叛过他的臣子。他在他身上看到了林可言,可分明在整个事件当中,他和林可言是最没什么关系的。 可风骨,从来不是从血液中遗传的。 庆元帝走向隋瑛,伸出手,若一名父亲一般落在隋瑛的头上。 隋瑛愣愣转身,眼泪无声滑落。 “隋瑛啊,你救不了朕了,那么,换朕来救你罢。” 说罢,庆元帝挥笔,在姚然为他捧上的折子上写下一道旨意。 写完,庆元帝扔掉了笔。 “你走吧,朕不再见你。” “陛下……臣对不住你…… ”隋瑛泣不成声。 “你没有什么对不住朕的。”庆元帝一步一步走向风雪中,整座皇城沸腾了,火光当中,他好似看见林清——不,林可言手持长枪,朝他走来。 “若这就是朕的结局的话。” 庆元帝笑了,若这就是结局的话。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剑尖在地蜿蜒出血迹, 萧慎身着黑金盔甲,手里拎着被血浸染的包裹,一步一步, 踏上玉峦殿前的染血阶梯。 在他身后,是逐渐规整的军队,在他面前, 是即将到手的皇位。 持剑,他屹立于玉峦殿门口。他的父皇——庆元帝,端坐帝位,睥睨于他。 “父皇。”萧慎踏上玉峦殿那冰冷的玉石地砖,将手里的布裹朝前一扔, “我把您的宝贝儿子带来了!” 布裹在地上弹跳两下,绳结松开之处露出一缕被鲜血浸染的长发。庆元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眼,他复又恢复清明的冷静。 他露出一抹冷笑。 “你要做太子?”庆元帝哂笑。 萧慎摇头,“不, 我要节制天下兵马!” “那么——”庆元帝起身,广袖一挥,走下皇椅, “你动手罢,弑兄弑父, 你是我萧家第一人,也是这大宁朝第一人!” 萧慎举起长剑,已是痛苦得无法呼吸, 他咬紧了牙, 抹去眼泪,恨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付出那么多你却视而不见!为什么他都玷污了龙床却还能稳坐东宫?你既然心里无我,何必要母亲生下我!” 庆元帝哆嗦了两下嘴唇, 没有回答。 萧慎眼泪直掉,大声喊道:“既然你只需要一个儿子,又为什么要生下我!” “慎儿……” “不要再叫我的慎儿,我不是你的慎儿,我是大宁朝未来的皇帝!不,我已经是皇帝!你的一个儿子,我于今夜亲手斩杀,你的另外一个儿子,被我围在府邸中,我随时都能取他的命!”萧慎持剑直直刺向庆元帝,却在触碰到皮肉时刻停了下来。 “我恨你,我真的恨你…… ”萧慎泣不成声。 庆元帝深吸了一口气,“既然你如此痛苦,动手罢,我欠你的。” 萧慎抬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恢复情绪,猩红着眼问:“最后问一句,你还记不记得,我母亲的名姓?” 庆元帝难以置信地笑了,却有无尽悲哀,他知道这是萧慎给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可他却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说:“不记得了。” 萧慎仰头,发出一声怆然的嘶吼,再次泪流满面,“为什么?为什么…… 哈哈哈哈……” “没有什么为什么,这就是帝王。”庆元帝恢复平静,握住了抵在他胸口的剑身。 “你想这么做是吗?你恨我,你杀了你的大哥。”在萧慎惊恐的目光中,庆元帝猛地向前,将剑尖埋进自己的胸膛。 萧慎如被烙铁灼伤,握住剑柄的手险些松开。 “拿稳了!”庆元帝死死盯住萧慎,双眸猩红,嘶吼道:“既然到了这一步,就不要退缩!” 他怒吼着再次朝前,萧慎咬住牙冠,目光凶狠。血流如注,长剑贯穿皇帝的身躯。萧慎屹立原地,不动如山。至此他的心中开始流泪,这泪水绵延他的一生。 庆元帝突然摇头大笑,“哈哈哈,幽期、夏炎……你们,你们…… ” 目眦欲裂,他的话语中断在吐血当中,庆元帝缓缓跪下身,低垂透露,在失去气息的最后一刻,他艰难抬头,看向了呆立在面前的萧慎。 “我儿…… ”说罢,他便朝前一栽,彻底坠入死亡。 萧慎这才反应过来,惊恐地后退一步。他怒吼一声,仓皇地扔掉了长剑,冲上前去,将庆元帝抱在怀里。 “父皇,父皇……我恨你,我恨你…… ” 他哭着说,却不肯松开,直到殿外的杀伐声近了,他才怔怔松开死去的父亲,落寞无比地站起身,不知为何,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悸动,强烈的孤独,难以抑制的心灰意冷。 他需要花很大力气,才能稳住自己的身形,走出玉峦殿,面对众将士。 第226章 来周、范、吴晗等人围了上来。 “怎么说?!”众人显然都是杀红了眼,只待最后时刻。 萧慎无力地抬了抬手,众人心领神会。顿时,吴晗一声怒吼,率领军队攻入了玉峦殿。一柱香后,玉峦殿内燃烧起熊熊烈火! 玉峦殿外广场上,林清身披雪白披风,孤身伫立,犹如一只鹤,可火光摇曳在他清绝的面孔上,却宛如凤凰涅槃。 蓝紫色的硝烟中,萧慎朝他走来。 林清抬起手,擦掉了萧慎脸上的泪水和血水。萧慎凝望他,下巴颤抖几分,便将他一把拥入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一切都成了,成了……我们,胜利了!” “是,我的陛下,一切都成了,我们胜利了……” 林清哽咽了,泪流满面,滚滚浓烟之中,一切都结束了。 他对自己说,都结束了。 可是,都结束了吗? 他的隋遇安呢? —— 隋瑛握着那卷圣旨,被带到在掖庭深处。 这是关押后宫妃嫔的地方,如今却躲藏着他这样一位大臣。太监们将他带到这里来时,一个二个地都哭哭啼啼,眼泪直掉。隋瑛拉了将要离去的姚然,说:“别走,姚公公,别去了。” “咱家怎可留下主子一人!咱家就是死,也得跟主子死在一起!“ 姚然撇去了隋瑛拉他的手,朝前走了几步,却又突然转过身来,看向已经呆滞的隋瑛。 “隋大人!” “嗯?” “活下去啊!” 隋瑛愣了愣,就听姚然一边后退一边哭,“不必歉疚,不必仇恨,为了大宁朝,活下去啊!” 说完,姚然便出了殿门,跌跌撞撞朝玉峦殿跑去。 老太监脚步仓皇,拂尘也扔落于地,望着这一幕,隋瑛在片刻惶悚后,笑了。 恍惚间他觉得疼了,身上每一处伤口都在疼痛,他摊开庆元帝写下的最后一道旨意,借着火光和月光看清楚了。 “着令隋瑛为广西巡抚,即刻前往广西剿匪。” 隋瑛捧着这道旨意,靠墙滑落,泪流满面。 “君父,臣对不住君父…… ” “为什么,为什么…… 林安晚,为什么…… ” 突然间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没有意义,他这几年的心血就是一个笑话,他用自己的各种争取为岐王递上了谋反的刀,他自己也是谋反的一员! 他仰天大笑,满眼是泪,却在下一刻猛地清醒过来。没错,他要离开,庆元帝用这道旨意给了他最后一个容身之处,毕竟在萧慎等人的眼中,他是叛徒。 可是他们眼中的叛徒,要被先帝贬到广西那等瘴疫之地。庆元帝是想要告诉众人,他没有背叛你们。 他只是夹在中间,无法抉择。是啊,隋瑛,他已经倾尽全力了。 “我已经……倾尽全力了……” 隋瑛悲痛欲绝,是的,他心甘情愿地离开,且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一夜他的心碎了又碎,已经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他。他太痛了,他无法面对,他要离开! 背靠着墙,他愣愣地等到天色黎明,天色将将熹微,他便走出掖庭。 跨过横七竖八的尸体,走过血流成河的宫道。一夜的喧嚣回归于寂静,皇城发丧时刻,天下都在静默当中,痛哭流涕。 仿佛无人看到他这样一个落寞的人了。 他踉跄地走出午门,竟然没有人注意到他,或许也是因为他也是一副战损模样。于是他找到了一匹马,策马扬鞭,回了隋府。 而将近午时的皇宫中,林清胜利的喜悦逐渐褪去,当吴晗说没有在宫中发现隋瑛时,他先是惊惶,而后便是发了疯地到处找他。 “他一定在宫里!一定!为何几个时辰都未找到?不可能,不可能!”林清撇开了萧慎抓住他的手,拄着拐杖朝倪允斟走去,哀求道:“择之,你对宫里熟悉,你帮我找他,你帮帮我……” “不会有人伤害他的!不会!陛下与我都下了死命令!”倪允斟扶住林清,向萧慎颔首。 “陛下,登基事宜刻不容缓!请陛下即刻带人拟写诏书,向天下宣告!” 萧慎点头,又走到林清面前,温柔地握住老师的手,“没有人会伤害他,你相信我,我即刻派人去找。” “大宁朝需要他啊,需要他!” “当然,大宁朝需要他。” 林清哭道:“他若是有什么闪失,我也不独活…… ” 萧慎和倪允斟皆是面色一凛,只是倪允斟尚未说话,就听萧慎肃穆道:“我不允许你说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 萧慎朝倪允斟使了个眼色,“带林师下去休息,宫里血腥气大,莫要沾染他。” 倪允斟点头,“臣遵命。” “走罢,见善,陛下要写诏书了。” 林清被倪允斟搂在怀中,沉默地走在宫道中,他方走到午门,就见一锦衣卫策马而来。 “报——”锦衣卫下马行礼:“吏部尚书隋瑛携府内家眷及仆人,正欲出城,拦还是不拦?!” “出城?!”林清瞪大了眼睛,只觉悚然,“他要出城?他要离开?!快带我去!带我去!” 倪允斟凝重点头,“上马,我带你去。” 马载二人,一路驰骋,然而他们还是晚了一步,隋瑛已经出城。林清不容倪允斟停下,倪允斟只好出了城门,沿着官道一路去追。路上林清的眼泪随风打在他的脸上,叫他的心愈发生痛。 第227章 直到隋瑛以及韩枫等几名仆人的身影出现在前方。 隋瑛骑马孤身在前,他的身后,众仆人赶着一辆装载行李的简陋马车。 “隋遇安!”林清喊出了声,倪允斟挥鞭打马,加快了速度,堪堪拦在众人面前,林清就忙不迭地从马上跳下。他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摔在隋瑛的马前,可他很快爬起身,张开了双臂,挡住去路。 “隋遇安,你要去哪里?!”他仰头,看向额头带伤、几乎是冷漠的隋瑛。 隋瑛并不看他,对他的窘迫毫无反应,只是将目光落在道路远方。 “自然是去该去的地方。” “你哪里都不能去!你要在顺天城,在我身边!”林清坚决喊道。 一抹自嘲的笑容浮现在隋瑛脸上,他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圣旨,也不看林清,只是扬给他看:“陛下有令,着我隋瑛为广西巡抚,即刻前往广西完成剿匪使命。” “不,不作数!不作数!” “新皇尚未登基,此令作数。” “不,求你,不要走…… ”林清跪倒在地,爬向了隋瑛的马。 “请林大人让路。” “哥哥,求你……”林清摇头哀求。 隋瑛将目光落在倪允斟身上,淡漠道:“还请镇抚使帮个忙,林大人若执意要拦,本官怕这马蹄无情。” “隋在山,你何必…… ”倪允斟皱眉。 隋瑛扬手,制止倪允斟的话,“这个忙镇抚使若是不帮,一会儿要是见了血,可莫要责怪本官。” “隋在山!你!”眼见隋瑛已然扬起马鞭,倪允斟从马上跳下,冲上前将林清搂进怀里。 “不,不放开我……他不会伤我,哥哥,哥哥……求你别走,求你别走……”林清挣扎,却只听啪地一声,鞭打响亮,马声嘶鸣,高扬前蹄!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就此别过。” 扔下这一句,隋瑛扬长而去。 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林清一眼。 第二卷完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这是无限的、永不会消…… 金銮殿前, 龙腾丹樨上的鲜血被洗净,露出原本莹润洁净的白玉质地。血腥气消散了,代之以龙涎香浓郁的香气, 彰显皇权的威严。日光下,百臣前,萧慎头戴紫玉黄金冠冕, 身着龙纹黄袍,一步一步,登上天子之位。 烈阳正盛,照得金銮殿上琉璃瓦片熠熠生光,闪耀当中, 萧慎只觉恍若如梦,魂牵梦绕之处,竟然咫尺距离。 太久了,这一刻他等待得太久了。 受玺颁诏, 谢恩天地,转身,在白玉长阶之下, 帝师林清身着一品官服,站立于群臣之前, 为最中央之处,朗声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慎微不可察地哽咽了,他将目光落在林清身上, 又扫过百官, 望向皇城远处。这是他的天下,是他萧慎——慕清帝的天下。 他将年号改为“慕清”,一是为了在朝政崇尚清廉之气, 二是这一个“清”字不过是他心上人的名姓。因为他说过,这天下是他们二人的。 望向顺天城的上空,蔚蓝而透明,辽远而深邃,萧慎深吸一口气,再度看向百官。 “众卿平身!” 他的声音洪亮且中气十足,犹如龙啸,回荡在皇城的宫墙之中,回荡在站在最前方的那几位众臣心头。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在这个并不隆重的登基仪式结束之后,程菽便以风寒为由,打道回府。而齐桓等官员则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打算。张邈一党除却冯延年谁都没能走出府门半步,只有林清,在这无上辉煌的时刻,却坠落在一种似是而非的恍惚中。 他恢复了官职,任吏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驻内阁,为群臣之首。可这一切都入流水一般从他心头掠过了,他所在乎的,已经飘飘忽忽,向南而去了。 那一天过去多久了?他站立起身,伫立于金銮殿前的广场上,微眯着眼睛看金銮殿飞扬的黄金檐角。他看萧慎宣布大赦,宣布改革……他看到他一手带出来的学生终于屹立在权力之巅,他喜悦,心中却钝痛连连。 犹记得那一日他从城外回府,奔向他和隋瑛的家,在屋内一个角落里他找到了瑟缩着的哭泣的郦椿,在少年不解而恐惧的哭声里,林清仰天大笑。 “他不要你了!也不要我了,他谁都不要了,哈哈!可怪得了谁,是我自作自受,是我活该……” “林叔,隋叔他……” “他,他……哈哈哈!” 林清又哭又笑,兀地神志出逃,直愣愣地跪倒在地。倪允斟心痛难忍,将他抱进怀中,可林清打了哆嗦,便抓着倪允斟的飞鱼服,嘴里喃喃不住地唤隋瑛的名字,他唤他“遇安”,又叫他“哥哥”,最后他恶狠狠地捶打,要挟地喊他“隋瑛”,他太痛了,剧烈的精神嬗变又一次引出了他的病症。他在倪允斟的怀中发病,叫这个在诏狱里见惯了疯癫之人的镇抚使数次落泪。 倪允斟抱起林清夺门而出,不明所以的郦椿跟在后面,一路去抓林清的衣襟,一边跑一边哭。少年不知道发生什么,只知道隋叔回府后一身是血,简要收拾了细软就说要离开,郦椿害怕极了,去问,那林叔呢?你走了,林叔怎么办? 于是他看到隋瑛露出从未有过的绝望一面,他闻言抬头大笑,又跪倒在地,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渗出,他低声嘶吼,说林清从来都不需要自己,说林清从来心中都没有自己。 第228章 “他不要我,我亦不要他了!” 他惊恐地看到隋瑛起身,含着一双泪眼,带着一身伤痕,恨恨喊道:“我不要他了!” “那我呢,我呢……” 少年追了上去,可隋瑛却在马车上拒绝了他。 “你是他带回来的人,和我隋在山没有任何关系。” 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绝,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速度,隋瑛带着众仆人扬长而去。郦椿哑然待在原地,他发着抖,还有林清,林清会要自己的,他一定会要自己的! “林叔,林叔!” 郦椿跟在马后跑了一路,终于他的哭声唤醒了倪允斟,他勒马回首,双目通红道:“上来!” 他一把搂了少年,前面又抱着林清,心道好在自己是匹汗血宝马,否则真要将这孩子扔一边了。可他不忍心,他知道林清素来是爱这个孩子的。 将林清送到了医馆,倪允斟杀气腾腾地要人大夫施针,大夫看林清那惊厥发颤的模样,又看那倪允斟凶神恶煞,哆哆嗦嗦地不敢出手。倪允斟抽出绣春刀就夹在人脖子上,说要不医,要不死。 大夫哭丧着脸用针,又唤来几名徒弟将林清摁住,郦椿也在一边帮扶,生怕他人劲儿大了弄伤了林清。倪允斟还是第一回见林清发病,他虽知道北镇抚司审讯时会用银针叫人生不如死,乃至疯癫,可他一直以为,林清避开了这等厄运。 他不堪再看,他一直所希冀的终于发生他却无任何喜悦,隋瑛不要林清了,他便落入自己怀中了,可不知为何,倪允斟的心却承受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钻心之痛。这时他才明白,他对林清的爱,竟比自己想象得更要深刻。 他竟是希望他幸福的,那一刻,他居然也是希望隋瑛能够留下来的。 如今——他回望医馆内正被众人摁住施诊,眼角却不住流泪的林清,他切身体会着他的痛楚。 可那又如何,他们谁都阻挡不了必然的发生。 只是见善,你早该料到,他不会原谅的,不是吗? 他和你本就是两路人。 你非得要现在才肯承认吗? —— 林清醒过来时,入眼的便是哭红了眼的郦椿。这时,少年已经在顺天成的喧嚣当中知晓皇宫内所发生的一切。他握住林清的手,轻轻地唤他,低声地哭。林清心间涌入一阵钝痛,他抬起了手,落在少年头上。 “放心……”他哽咽了,喉结上下滑动,却继续说:“我不会不要你……” 郦椿哇的一声大哭,扑在了林清身上。 “他,他浑身是血,他受了很重的伤,他好伤心,他哭了……”郦椿絮絮叨叨的,他是个傻孩子,也许不该在这个时刻提到隋瑛,可是,他忍不住要提及那位离去之人。 林清哆嗦着下巴,眼泪便划过太阳穴,隐入发根,“是啊,我让他伤心了,他伤透了心,他不会再要我了。椿儿,你我相依为命罢,你我相依为命罢。” 林清搂抱住郦椿,就像搂住被遗弃的林安晚。可这一回,林安晚怪不得别人,他享受了至高无上的胜利,就必定付出惨痛的代价。 “野心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林清想起了诏狱里郦径遥所说的话,他笑得满眼是泪。他一下又一下地抚摸少年瘦泠泠的脊背,眼泪好似止不住。可他不想再哭了,他的哭声,隋瑛已经听不到了。 没错,这是事实,隋瑛不要他了。 在这座医馆的某处静谧厢房里,林清在他胜利当中品味失败的苦涩。他起先抱着郦椿,后又躺在倪允斟怀里喝药,他不出声了,眼泪却没有停,也许正如隋瑛所说,他是来这个世界还泪的,他的泪,好似在这一夜流尽了。 后来他挣扎着起身,回了隋府,在倪允斟不住的耐心劝慰中,他固执地声称那是他的家,他不会离开那个地方。 “椿儿,椿儿……我们来收拾书房,这里的书都是你隋叔爱看的,他走得急,一本都没拿走,许是以后还要回来取呢……” “椿儿,他连睡袍都不曾带走,好似故意要留给我的,可他带走了古琴,他舍不得我送他的九霄环佩,他心里到底还是有我的……” “椿儿,院子里都是雪,我们来扫雪,要让院子里亮亮堂堂的,许是他回来瞧了也高兴,你去拿扫帚……” 然而去拿扫帚的郦椿不见人影了,林清只好自己去寻他。拄着拐杖,他走向后院的一座偏僻的杂物房,过去他是从不到此地的,这里是下人们堆放干活器具的地方。隋瑛常说那里灰大,怕对他心肺不佳。 他听到郦椿在里边儿吃力地说:“扫帚被压住了。” 少年在黑暗里拔着扫帚柄使劲儿,咬着牙憋红了脸,林清推门走进,灰尘涌开,他咳嗽了几声。 屋内昏暗,他穿过杂物走向郦椿。 “我来帮你。” “不要,这里脏!”郦椿气鼓鼓的,伸手挡了挡林清,“你出去。” “是什么压住了,我看能不能抬开。” “你不能用劲儿!我来!” “我可以,你去找一盏灯。”林清走近,可眼前这物甚大,方方正正,比他还要高上一尺,被一匹巨大蓝染布帛覆盖着,积满了灰。林清动手扯了扯布,见能扯动,便一鼓作气,将那布帛拉下。 哗啦啦地盖布落下,尘灰猛地爆发开来,林清掩住鼻息,不住挥手。 第229章 灰尘散尽的那一刻,他愣在了原地。 在他面前,竟是两樽漆黑发亮的棺材。 “灯来了!”郦椿应时地举灯走进,烛光照耀,少年也是吓了一跳。 只是林清呆呆伫立于这两樽棺椁前,借着灯光,他看清了底下一樽写着“隋”字,上面一樽写着“林”字。 原以为无泪可流的双眼再次湿润,林清再次哽咽。 林清走上前去,指尖颤抖地轻触,随即,他用脸轻轻贴住了那冰冷漆亮的木面,闭上双眼,露出怅然的笑容。 其上凉意涔涔,他却感受到了温存。 这是无限的、永不会消逝的温存。 只来自于一人、只留给另一人的温存。 “遇安,你还会回来的,是吗?” 他喃喃自语,自问自答。 “你会回来的,我等你原谅我的那一天。”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今因病魂颠倒 今年的雪似乎下得特别大, 林清坐在吏部衙门的签押房中的案后,身前站着的是方徊。这名吏部侍郎很明显不满意于目前的情况,看向林清的眼底并无几分尊重。尽管他面对的是当今帝师, 大宁朝的权臣第一人。 可是方徊却没给几分好脸色,篡权谋逆之辈,即使大权在握, 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诡计多端的曹贼奸雄之徒。 林清故意忽略了方徊对他的冷漠态度,他知道隋瑛一直很看重这名下属,他给了方徊几乎是尚书一般的权力,可方徊并不感谢。 “他是自己身子不行了,且德行有亏, 若我大宁朝有幸,此人应命不久矣。”方徊私下对同僚如此说道,“只感念我们那隋大人,遭人蒙骗, 流落瘴疫之地。若是有机会,定要保隋大人回来。” 然而还得在林清手底下办事,好在林清对他并不像当初对齐桓那般提防, 许是方徊说得对,林清的身子不行了。隋瑛一走, 好似带走了他所有的生气。 倪允斟时常来接林清进宫,林清仍旧住在隋府,外边儿还挂着隋府的牌匾。萧慎有一回说, 在皇城近处给林清置办一个院子, 可林清拒绝了,他说隋府才是他的家。 “一个姓林的,却住在隋府。”萧慎心觉恼火, 却无可奈何。 而林清每回见他,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么几句话。 “请陛下颁布旨意,命隋瑛即刻回宫,主持变法。” “朕已将变法全权交托于程首辅和齐桓,如今广西剿匪任务繁重,隋卿怕是不好轻易离开。”这便是萧慎的回复。 林清并不气馁,他将萧慎的反应视为那一夜他对隋瑛泄密的愤懑。而萧慎,却在见到林清隐忍地咳嗽,努力忍住了想要表明心迹的冲动。 倪允斟已经告诉了萧慎林清身上的病症,他也看出了林清近日以来的恹怏。他对他有无限的耐心,他给予他从伤痛中恢复的时间。 哪怕他心底对林清的某一些表现很不满意,难道我们的成功还不能抹去你失去他的悲伤吗?萧慎难过地思量,朕已经足够仁慈,留了他的性命,保了他的官职,让他仍是二品大员,在朝内举足轻重。可你,竟然还不满足吗? 怎么能满足呢?多少次午夜梦回,全是那人。所睡的榻上,林清抱着隋瑛的睡袍,可怜地汲取那一点温度,那一抹气息。他甚至有时会花很长时间靠着那两樽棺材,一坐就是半晌。兀自出神,兀自思念。 可有什么办法呢?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林清一圈一圈踱步在槐树下,倪允斟从飘雪的暗夜里出现,为他披上了披风。 “你这样叫我怎么能安心。”倪允斟握住林清凉冰冰的手,“我情愿你为朝政所累,不愿见你如此孤寂。” 林清微微笑了笑,摇头道:“我并不孤寂。” “你越发瘦了,椿儿说,你整夜地咳嗽,陛下派遣的太医也被你赶了回去。” 林清仰头,看雪落槐树,压弯枝头,喉结上下滑动,“那又如何呢?” “即使你这样作贱自己,他也不会回来的。”倪允斟说:“陛下不会让他回来,他回来了,曾经杀进皇宫里的人如何看待陛下?如何看待你?” 林清将目光淡淡地落在倪允斟身上,道:“择之,你什么都明白。你真好,我一直忘了感谢你。” 倪允斟神情一滞,移开了目光,说:“我不要你的感谢。” “是啊,你什么都不要。”林清继续踱步,绕着地砖上的刻痕,一圈又一圈。 “够了。”倪允斟兀地情绪激动起来,他拉了林清手腕,恨道:“纵使我有所求,你也不会给我,你又何必这样问!你的大业就到此为止吗?隋在山就比这大宁朝的江山社稷更重要吗?你怎么不去阁内看一看,程菽和齐桓斗成了什么样子?纵使你再落寞,再伤心,变法在即,你也得打起精神来!” 林清一愣,转头问:“为什么?齐桓为何要和程菽过不去?” “齐桓……呵呵,齐桓,就因为程菽说,这变法没了隋在山不行,齐桓就不干了,说什么他若是觉得不行,迟早把这权交了出来,让他去办!” “不,不行!”林清摇头,“这事必须在程陨霜身上。” “是,没错,可是见善,程菽和隋瑛的交情你难道不知道吗?陛下不知道吗?程菽对陛下的态度,以及对你的态度,你半分没有感受到吗?”倪允斟深吸了一口气,凝重道:“这一个月,那岑长青疯了一般写折子弹劾你,好似连命都不要了,对,那些折子陛下不会在意,对你不会有任何伤害,可是,人心都是会变的!倘若陛下有一日不再,不再护你,你怎么办?权力啊,见善,你要大权在握,才能保护自己!这一点你不是很明白吗?” 第230章 林清萧瑟地笑了笑,见倪允斟少有地激动,说:“择之,你怕我死了?” “我看你也是不想活了。”倪允斟悲戚道。 “不…… ”林清垂下眼眸,“我要活,我还要等他回来的那一天。” 倪允斟想,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还能经得起针扎,也算是厉害。 他难过转身,不再看林清,借夜色掩盖自己发红的眼眸。深吸一口气,他再度恢复清明的爽朗神色,转身牵住了林清的手。 “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吗?我说,当你有一日伤心时,别忘了择之哥哥的肩膀给你靠。” “我记得。” “走罢,回屋子里去,择之哥哥今夜陪你。” 倪允斟不由分说地抄起林清的膝弯,将他抱回厢房内。他将林清放在榻上,又端近了炉火。他翻身上床,将林清柔软冰冷的身子抱在了怀里。 “我知道你不喜欢,但就这一次,就这一次。”他在林清耳畔说。 而林清背对着他,怀里却抱着隋瑛的睡袍。 “你根本不需要有任何担心,你只需要安眠,见善,在我怀里睡一觉,睡一觉,明日就好起来,你等他也好,你不爱我也罢,我对你无所求,只求你好起来。” 倪允斟抬头吻了吻林清的鬓角,不久后,这具身体在他怀里轻轻颤抖起来。他探出手,在林清脸上摸到了一片湿润。 心底涌上难过,他将林清抱得更紧了,他迫不及待地将自身的温暖全部给他。他向林清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却不知道,未来时刻,他们之间还有很多很多次。 —— 翌日,林清便来到了文渊阁。倪允斟亲自送他过来的,面对已经成为指挥使的倪允斟,程菽并不给半分好脸色。 内阁成员如今是三人,程菽任首辅,再加上林清和齐桓两位尚书,冯延年虽仍旧掌管刑部,却被剥夺阁员一职。工部尚书的人选林清正在物色,方徊有一日推举朔西巡抚高子运,林清应允了,提交阁内,却遭到齐桓强烈反对。 今日林清过来就是要论此事,程菽虽为首辅,却在朝内步履维艰,他自身似乎并不在意,且多次提出要辞去官职。只是这一想法给萧慎驳回了。 而齐桓当初在那一夜走进岐王府甘愿为质,他管下的兵部也的确找不出错漏,又曾帮助过徐无眠等人,且因为林清近一月因病不朝政,是以萧慎手边无人,对其很是重用。 只是林清越发觉得此人行事诡谲,捉摸不透。 “如今有探子来报,北狄部落再度联合,有南下之势,高子运扎根朔西十余年,他若是走了,还能有谁接替他位?”齐桓说,目光却定睛在林清身上。 程菽却是冷笑一声,“又叫我变法,又不给我人手,还不允许我辞官,齐大人,你若是想要这首辅之位,去陛下那里讨要便是,只是你想要,约莫是过不了我们林大人这一关!” 程菽起身,拂袖而走,林清叫住了他,“程大人!” 程菽并不转身,连头也半分未回。 “程大人何必动怒,凡事都可商量,齐大人也有自己的立场……” “立场?呵呵,我程某人从不以立场来辨黑白。您二位讨论着,我就先走了。” 说罢,程菽就走出文渊阁,这样温和一人却分毫不留情面,林清低下了头,落寞地笑。 齐桓冷冷地微眯双眼,瞧着林清,“我很好奇见善此刻心中是什么感觉,程陨霜是为了隋瑛才如此对你,你是恨,还是欢喜?” 林清抬头,淡道:“这文渊阁还不是你我讨论个人私情的地方。” 齐桓哂笑,“然,那便是林大人想讨论什么就讨论什么。” “你为何不同意高子运任工部尚书?” “由方才已经说得够明白了。” “我想听真话。” “奇了怪,”齐桓嘲弄般地道:“林大人还有想听真话的时刻。” 林清起身,走近齐桓,居高临下,凛冽道:“齐大人,你当真以为我林见善不行了?” “哪里的话,林大人是大学士,一品官员,品级在我之上,能力也是我齐梁甫望尘莫及。我朝贵为‘慕清’,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是什么意思,我怎敢跟林大人叫板。”齐桓也站了起来,他身量高大,投下一片阴影,笼罩在林清面孔之上。 林清不由得抬起了头,他勾起唇角,凑近了林清,道:“只是在下犹记得林大人曾在我回府的必经之路上等了我足足一两个时辰,一两个时辰啊,林大人是从未这样等过人。” 齐桓倏尔眼眸里流淌出些许不明意味的暧昧,他伸出手,抚在林清脸庞。 “你还会如此等我的,我相信。”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 阒无人声的张府中, 一盏油灯孤孤单单地照亮一间书房。 张邈身着布衣,手执毫锥,就着昏暗的灯光在案边写字。他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这些天,他遣散了府中奴仆,也打发走了自己唯一的妾室, 成日在书房里写字,喝着寡淡的茶水,偶尔吃上几个馒头充饥。 可他脸上却无过去悒郁,反倒是十分轻快,他知道自己所等待的就要到了。他很期待。 天色暗沉, 没有烧炉子的屋内寒冷如冰,他挥笔,写下李贺的一首词。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 黄地厚。 第231章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 “唯见月寒日暖, 来煎人寿…… ”自顾自念着这句话,张邈抬头, 看到庭院中月光下伫立的那人。 “走罢,走罢,他们……快来了。” 他扬了扬手, 似是催促那人离去。月光下他看到两道泪痕在那张鲜有过表情的面孔上, 于是张邈笑了笑,觉得也算是值得。 “我这种人,也是有人肯为我落泪的。” 那身影孤寂, 在庭院中屹立些许时刻,最终不舍离去。张邈再度抬首,庭院里便只剩下映照月光的残雪,泛起淡紫的朦胧。 张邈心想,行走半生,约莫有一半的人生都在这顺天城度过,这里比起家乡广陵,下雪的次数多且时间长,可他从来都觉得这里的雪不好看,这里的雪都太脏了。 放下笔,在脚步声逐渐大了、近了的这一时刻,他让思绪随意飘荡,去往几十年前,彼时的首辅也曾是孩童,跟在邻居兄长的身后,以其为标杆,以其为一生追随的对象。从一开始的读书,写字,他都在仿照他,孩童觉得,若是今生能够有他的一半也便是足够了。 “云深,会不会骑马?不会骑?大哥教你啊!” 十五岁的少年,搂着六七岁的孩童在马上,孩童可怕极了,这马有他几个高,他坐在马鞍上,若不是被少年抱在怀里,定要掉下去摔个半死!他怕,可他又喜欢。因为他被大哥抱着,大哥不会叫他摔下去。可是,他在十岁这年学会了骑马,却是送大哥到城外。 大哥回头说,这回进京赶考,一定会榜上有名!云深,我等你啊! 你等我啊,大哥!你一定要等我!他在马上挥手,送大哥远去。 “嗯……大哥,等我…… ”他自顾自地说,坐在案边,露出笑容。 没什么好在意的,后来孩童成为少年,少年也考中了进士,可他在京中却没有见到大哥,那时他的大哥正在游历大好山河,他也没能留京,也许是命运罢,他回到了广陵,做了一个知县。知县,挺好,他记得大哥说要回来看他的,那么他便要好生管这个县,让大哥对他刮目相看。 他的确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不久后就升任知州,可那时他的大哥已经是吏部尚书了。他眼巴巴地等他回来看一次,却没成想,他长久地等回了他的大哥。 他的大哥,作为知府回来了,被贬回来了。他不知道该欢喜,还是心酸。 久别重逢,大哥依旧是以前的那个大哥,是他心中独一无二的大哥。可张云深不明白大哥为何会被贬,他也敏锐地发觉,大哥似乎没有曾经那般明朗。他是下属,亦是义弟,很多次,他鼓足勇气开口想要问一问究竟,却在大哥那温柔却悲伤的眼眸中吞了声。 他并不畏惧林可言,他只是不敢问。彼时的张云深,他不是张邈,不是张首辅,不是这个头发花白的半旬老者。他只是在林可言前腼腆、害羞、总是脸红的年轻人。 可是后来又一次,大哥突然问他,还记得我们曾经骑马的那个马场么? 他兴奋地点头,记得! 云深,和大哥一起去骑马吧!于是他们一同策马出城,在马场里骑了一圈又一圈,后来大哥兴致高扬,他们又打马进山,寻一酒铺,饮酒作乐,好不开怀! 云深!大哥搂着他的肩膀说,云深,你很有能力,很有想法,可是你太害羞了,你总是那样腼腆,这样在官场上走不长久!你要胆大一些,要勇敢地付出实践! 可他却只红着脸,低声嘟囔,我并不害羞,我只是在你……在你面前才这样的…… 可是他的大哥却听不见了,他的大哥醉了。林可言醉倒在这山间无人认识他的小酒铺里,他醉得满眼是泪,他说他对不起家人,对不起广陵林氏一族…… 可张云深哪里明白这些话?他知道大哥对待家人都是极好,亦是他们广陵林氏一族几百年诞生的天才,是全族的骄傲。他不解地瞧着他的大哥,只见林可言兀地抓住他的肩膀,含泪道,我对不起太多人,所以不能再对不起你! 云深,日后若是有人想要你做什么,你便去做吧。 你有能力,你的路才刚刚开始。 你要扛起我们的大宁朝,你要达成我未实现的夙愿! 他吓坏了,他在这言语中听到离别的意味,他扑进大哥怀里,哭着直摇头,说大宁朝只能担在林可言的身上,夙愿也只能有大哥一人实现! 林可言一愣,神色恢复温柔,就像幼时无数次那般,帮他擦去眼泪。 他打着哆嗦,抬起头问,大哥,你怎么了? 林可言却只是含泪微笑,说,我只是很想念,很想念一个人。 谁? 可林可言不说了。 他说想念一个人,于是张云深也想念这个人,后来他守了这个人半辈子,他累了。 他的寿命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动乱后便被小火一寸一寸地煎熬着,他相信自己终会等到那一刻。 于是,当张府大门被踹开的那一瞬间,张邈深不见底的眼中露出从未有过的欣喜。 锦衣卫鱼贯而进,黑压压的一片,从他们当中,走出神情凛冽的倪允斟,带着死亡的阴翳,覆盖进整个张府,那一双双冰冷至极的眼睛,将他的心肝胆魄都束缚在原地。 第232章 可张邈只是张了张嘴,又探看一番,心想为何他没来? “张大人是在等我么?” 倪允斟一个侧身,便让出一袭白衣的林清。站在锦衣卫最中央,他犹如沼泽中的一只鹤,他似笑非笑,谛视张邈。 张邈这才露出满意笑容。 “是啊,我在等你。” “等我为何?”林清一步一步走近,倪允斟警惕地跟在他身后。 张邈笑得很是明朗,沉声说:“冤有头,债有主,我欠林可言的,我今日要还。可我要还的是什么,你并不知晓。” “所以我来了,张大人,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林清转身朝倪允斟点了点头,倪允斟凝眉抬手,锦衣卫便出了张府,守护在门,给了两人一个清净。 张邈踱步,下至庭院,“你幼年时,我常抱你在怀,逗弄你玩,只是后来我不常去林府了,你父亲不让我去。按辈分,你要叫我一声张叔,你是我大哥的儿子。” “可惜了,你我没这个缘分。” “是啊,没这个缘分,毕竟是我把你送进诏狱的,你若记恨我,也是应当。” 林清淡淡一笑,“恨你?不,我只是可怜你。可怜你这个小人物,你什么都不是,你在林可言的心里,比不上那两个人的分毫。” 林清几乎恶毒地笑,不啻一种报复,他逼近张邈,问:“你很痛心,很不甘罢?” 张邈神情一滞,发白的胡须便颤动起来。 “是啊,很痛心,也很不甘,不知道为什么……” 他落寞地笑了笑,兀自摇头,却在对上林清那与林可言如出一辙的双眸时,他打了个哆嗦,竟生出了半分癫狂。 “哈哈哈哈哈……”张邈突然仰头大笑,双目发红。死期将至,他索性不再伪装,大喊道:“很痛心!很不甘!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来吧,叫锦衣卫进来罢!死在绣春刀下,也算我还了夏炎了!” 他如此掷地有声,却让林清哽咽。 张邈潸然泪下,也不看林清,仰天,他似乎对着很远的地方,自顾自地喃喃:“那时他回来了,他跟我说,他在京里交了两个朋友,一个叫作夏炎,还有一个,他却不肯说了。他说,这两人都是极好的,他愿意为他们豁出命去!我好嫉妒,我好羡慕啊!我好想问,大哥,我呢?我在你心中是什么位置,你也肯为我失了这命吗?!我多想说,我是能为你这么做的……因为,因为自打我遇见你时,我就是以你为标杆而活着的!如今你那么喜欢那两人,喜欢到我都喜欢了。尤其是夏炎,他日日提他,他说这世间真有这般妙人,他是大宁朝当之无愧的利剑,还有另外一人,他从不说出他的名姓,可提起他时,他总是很忧伤,却又很快乐……我不明白了,于是,于是我做梦都想见到夏炎,做梦都想见到另一个他不曾宣之于口的人。可后来,那个人出现了,却是要害死他!我被迫作证,为了那个人,我害死了我的大哥,我也甚至没能见到夏炎一面,我就害死了他……” 张邈跪倒在地,捂住了脸,痛苦万分。他浑身剧烈颤抖,仿佛下一刻骨头都要散架。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待,你问我在等待什么?我在等待的无非就是这一天,我脱去这一品官服,坦然面对往事的一天,也就是我要离了这世间的一天。我累了,这些年,他要我争,我便争,他要我贪,我便贪,他要我活,我便活……他是大哥心中记挂的人,他活着,我算作一个念想,可我希望他去死!他死了,我也可以死了……如今他死了,我的时日也到……” “张大人……” “你不必再多说,林安晚,我对你无任何感情,无爱亦无恨,过往针对你的,谋害你的,是张首辅,而如今说话的,要离开的,是张云深。张云深的路就到此为止。” 他很累,他像燃烧殆尽的红日,落入虚无的静谧。张邈突然站起身,定定看向林清,他见林清落了泪,便露出一道温和至极的笑容。 也许,他的本性,就是如此的。 “只是贤侄啊,你算不得胜利,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你的仗,还要继续打,你的路,比任何人都要艰难……” “只是我,已经足够了。” “我足够了。”张邈转身,指向那屋中那悬挂的一根上吊绳,他笑着说:“看到没有,那便是我的归宿,不消锦衣卫来,今夜等到了你,就是我的结束。我只要对你说出我最后的剖白,因为我,我要把林可言交给我的大宁朝,还给你。” 也许在这一刻,林清亦知晓了他不是在对自己说话,而是在对林可言诉说。林清看着张邈那苍老背影,好似看到那落寞至极,暗淡无光的一生。 是的,他要结束,他只能结束。 他走进屋内,关了门。 林清闭上双眼,他泪流满面,咬紧了唇,不堪再看。 片时,屋内传来椅凳摔倒的声音。 再次睁眼,便是烛光中,一道摇晃在半空的身影。 林清终于忍耐不住,破开一道哭声。 “林可言,你满意了,你满意了……” 倪允斟闻声破门,自后搂住哭泣的林清,林清怀揣极度复杂的心绪,仰头望天,怆然道:“林可言!你满意了!你满意了吗?!” 无人给他回答,无人判别对错。只剩下无尽悲哀,无尽惆怅,无尽落寞。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只是履行承诺罢了…… 第233章 寂静无声的崇宁殿内, 只穿来一阵赤脚跑在地砖上的清脆声响,沅儿身披睡衫,张皇四顾, 脸上挂着两条泪痕。 “陛下,陛下,你在哪里……”沅儿哭着喊道, 身子直发抖,没人回答他,他便缩在皇座阶下的角落,抱成一团。 “沅儿相公,沅儿相公!”从后殿里跑出来一名小太监, 拿了披风盖在他身上,问:“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玉峦殿被大火焚烧之后,皇帝的寝殿便搬到了这崇宁殿, 崇宁殿殿前是皇帝接待大臣的地方,沅儿这等无身份的都是要小心藏匿的存在,可萧慎登基后事务繁忙, 常在偏殿的书房里忙于公务到深夜,翌日一早就去上朝, 上完朝后又开始伏案批改奏折,有了闲暇便也是在内阁与大臣们商讨或者和林清在一处议论国事,已是多日没见沅儿。 而这沅儿进了宫便是一人, 除却金瓜偶尔招呼一下他, 宫里上下忙碌一片,只有几名太监宫女在照拂他。连续一两个月,他不过就见了萧慎一两面, 虽萧慎待他好,让他住进了崇宁殿的偏殿。可是在这阒静的宫墙内,他时常听到阴森可怖的声音,仿佛被沉于暗无天日之中,他怕,又无所诉说,方才在偏殿里做了噩梦,便惊叫地跑出来,仓皇地要找萧慎。 这宫殿对他来说,太大了,就像一处迷宫,把他困在其中。 只是他所害怕的没有错,这偌大的皇城,是帝威之所在,也是死亡之所在。 灯台上的烛火兀地倒下又站起,映出范面无表情的面庞。皇宫内的某处值庐内,他独坐于案后,沉默地注视眼前来人。 金瓜身后带着几名锦衣卫,垂眉站在范面前。此时他已是滚金紫服加身,任秉笔,又是皇帝内侍,可谓是一个大太监。褪去昔日在岐王府里的稚嫩,此时他看起来肃凛、威慑,代表着皇家威严。 “范大人,陛下感念你为他所做的一切。” 范勾了勾嘴角,笑道:“我不过是履行一个承诺罢了。” 金瓜不再多说,朝身后一名锦衣卫使了个眼色,锦衣卫便将一枚精致白玉瓶放到了范面前的案上。 “范大人的家眷,无论是近亲还是远亲,都将受到最高礼遇。还请范大人放心。” 范垂下眼睫,看向那枚玉瓶,他何尝不明白自己的结局呢?身为禁军中离皇帝最亲近的大内侍卫,他背叛了先帝,背叛一旦开始就意味着丧失信任,一个不能再被信任的大内侍卫,只有死路一条。 他露出微笑,因为他不后悔。 毕竟,他只是为了履行承诺罢了。 想起那人,他似乎也不觉得不甘,也不觉得恐惧。 没有什么犹豫,他拿起玉瓶,一饮而尽。 范的身体在一阵剧烈颤抖后轰然倒在案上,两名锦衣卫上前确认他的死亡。金瓜凝重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锦衣卫朝他点了点头。他叹息一声,说:“好生安葬了罢。” 说罢,他转身走出值庐,朝文渊阁方向走去。 夜色深沉,文渊阁中,皇帝与帝师独坐。 萧慎深沉地叹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林清却面无表情,淡定从容地注视前方。 金瓜的脚步声轻轻地来了,他看向皇帝和林清,躬身道:“事情办成了。” “嗯。”萧慎点头,“他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没有,范大人走得很决绝。” 萧慎睁眼,看向金瓜。皇帝依旧年轻,有着过于柔软的内心。在范这一事上,他徘徊犹豫许久,分明该知道如何去做,却迟迟没能动作。 还是得靠他那“无情无义”的老师来推他一把。 林清面色不改,低声说:“他是个聪明人,已经料想到了自己的结局。哪怕他功绩卓然,一个大开宫门的府军前卫指挥使,也无法叫人十分信服。毕竟背叛一旦开始,就不会只有一次。” 他看向萧慎,露出赞赏神色:“陛下做得极好。” “还是帝师的提点。”萧慎黯然,又问:“那么倪允斟呢?” “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是夏炎的养子,和臣立场一般,与先帝有仇,而对陛下只有忠诚。臣如何对先帝,他便如何对待先帝,臣如何对待陛下,他也会如何对待陛下。”林清直视萧慎,“那么陛下如何对待臣,也当如何对待他。” 萧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好。” “只是只靠我二人也难以挽大厦于将倾,先帝挥霍无度,我朝已是危如累卵,变法势在必行,程菽他虽智慧足够,却缺乏魄力,只有隋在山行事雷厉风行,能挑起大梁,还请陛下……” “可是那是先帝遗令……” “陛下才是当今圣上。” “如今广西那边剿匪任务艰巨,隋卿怕是一时半会走不开。” “还有别人!隋在山他不能在边疆蹉跎,不能啊…… ” “别说了!”萧慎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林清的言语,林清些微差异。 无论话说到什么总是会迂回到求隋瑛回来,如此央求,他听了足足一两月。换做别人他早已动怒,可面对的是林清,是自己那身弱颦眉、含泪自语的老师。 “卿不用再多说,范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如今夜已深,朕时常担忧卿的身子,卿还是早些回府罢。” “陛下……” “卿贵为帝师,何苦如此?”萧慎蹙眉,“除了那隋在山,你难道感知不到另外的分毫吗?” 第234章 许是久时的郁悒,又或是他长期赤诚面对萧慎,林清悠然叹息:“他人,哪个他人?这世上除却他,我瞧不见任何人。” 这话犹如利刃插进萧慎心腔,他自嘲地笑,“也是。” “只是陛下,为何如此忧伤?有一事臣一直没有机会陈说,陛下已是二十有二,却孤身一人,要臣说,还是早些封后封妃为好。” 萧慎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林清。 却见林清认真劝导:“君有子嗣,才可保国本无虞,陛下,如今后位最合适人选,难道还要臣这样一个外人来提出么?” 萧慎瑟然地笑,干涩道:“卿这话,何不说明白些?” “奚今郡主啊,如今东州那边,听闻奚越对朝内……” “卿不用再多说!”萧慎抬起手,再度制止林清的话语,“你不要再说了,你今夜,已足够让朕心痛了。” “陛下……”林清疑惑,心下一软,便道:“可是有相恋他人?陛下也不曾与我诉说,只是对皇帝而言,爱情永远只是锦上添花,绵延子嗣,才是最为重要……” 萧慎眼中已是含泪,林清的话犹如针扎,他以为自己近日表现得足够明显,若不是担忧林清身体,他早,他早就…… 恨恨抬头,他谛视林清,“你的意思是,朕必须得娶奚今?” 林清郑重地点头。 萧慎兀地大笑几声,“好!好计谋!帝师从来都为朕把路铺得明明白白!那么朕就依帝师而言,娶她便是!” 说罢,萧慎猛地起身,奋然而去。林清呆坐原地,不明所以。 “也罢,如今我也是不遭人惦记,孤家寡人一个了。”自嘲摇头几分,林清摊开一本《荀子》,他知晓隋瑛素日最爱读这本书,因为他们二人,都是出于这书的。 一盏烛火,亮至深夜。 萧慎回到崇宁殿,怒气冲冲,却见一名太监挽着披风在殿门口眼巴巴地候着,便问:“何事?” 一旁的金瓜连忙接了披风披在了萧慎身上,道:“望着主子早日回来呢,如今天儿冷,年关刚过,主子还是要照顾好身子。” 只见萧慎眉眼间凝着一抹郁悒之色,走进殿内,也是垂首叹息。 “还是朕太过心软,太心软了……” 他自言自语,望向金瓜,“我听一些太监们说,那日隋在山,不是来告密,而是来劝先帝写退位诏书?” 金瓜难过地点头,“那些宫女太监们有几个都不相识,也无串供可能,看来情况的确如此。” 萧慎收回目光,叹息道:“此事不要叫任何人知道,那些宫人们,该处的都处了罢……也许,也许隋在山在边疆,才能发挥更好用处。他若是回来,朕即使是皇帝,也承受不起那人的眼泪。” 萧慎想,林清只消是求一求他,他便会心软。可他不能再见林清和隋瑛走在一起,他不能。 “是啊,只是程大人还是没有挑梁的意思。”金瓜说道。 “林师是断不会让我动程菽的,此人也不能动,对他而言只是时间问题,好在现在有齐桓,齐桓,真想不到,此人帮了朕如此之多……”萧慎默然一笑,又思索片刻,问:“沅儿呢?” 终于说到了点子上,金瓜立马换上一副哭丧的脸,说:“那孩子今夜受了冻,发着烧呢。” “怎么没照顾好他?” “他惦记着陛下,在这宫里到处寻陛下,可这皇宫对他来说太大了。” 萧慎点了点头,说:“我去看看他。” 金瓜咧开嘴笑,“他等着呢!说什么都不肯睡……” 萧慎心头一软,沅儿是他的温柔乡,他的逃避薮,每回在林清那边受了伤,沅儿都能给予他以疗愈。可是帝王之心哪里会轻易给予,一个戏子的命格,能走到这崇宁殿,已经是尽头了。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假缎染就真红色 程府外, 一辆马车停下,宋知止和宋步苒两人相继从马车上跳下,匆匆进来门。 “老师, 老师!” 两兄妹听闻程菽染病,飞快地从府中赶了过来。一路上宋知止直抹泪,说他老师藏人诓骗, 民间流言蜚语众多,说他亦是害死先帝的谋逆之辈,是啊,程菽后来为岐王奔波众多,多次在朝上举荐岐王, 论次数也只在隋在山之下。这下可好,隋在山被贬广西,而他老师却当了首辅。 朝中人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可民间百姓多有流传, 说那隋在山和程陨霜亦是道貌岸然之辈,那林见善反了好歹有个反了的样子,这样人还如此端着驾着, 也不知是演给谁看。再加上忠王被幽禁忠王府内,学堂也不能继续办, 程菽一日上了朝回来,心道在路边买几两茶叶,刚下车就听茶馆里一群说闲话的人, 无非就是讲拿岐王夺嫡, 弑父杀兄之秘辛。有人说此乃传闻,先帝是正常驾崩,太子患病多时, 又被邪物污染,两人的死因算不到岐王头上来。可有人说那一夜很多人都看到了围攻皇城的军兵,还是皇宫内传来的哭声和尖叫,还有好些趁乱逃出来的宫人,都说此事乃为岐王谋逆…… 如此等等,程菽停下脚步多听了几句,就听他们开始议论起岐王身边的那几位大臣。 “好歹林见善敢作敢当,前些日子不是还进了诏狱么,听说这一切都是他谋划的,隋在山和程陨霜也都在一边帮忙……某某家叔父不是刑部的主事,都说隋在山和程陨霜在朝上对岐王殷勤得很……” 第235章 “是啊,张首辅死了,王大人也下了诏狱,隋在山虽然去了广西,也是个封疆大吏,这程陨霜,还说什么圣人呢,不也眼巴巴地盼来了首辅之位……” “……” “去去去,别在这里嚼舌根,不想活了是不……”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程菽伫立在原地,想起了后来听闻隋瑛冲入宫中救驾身负重伤一事,又听闻这些恶毒传言,便是气血攻心,恰逢冷风一吹,一股冰凉之感涌上后背,他脸色发白,站立不稳,就此染上风寒。 宋家兄妹何尝没听说过这些风言风语,每一回听了两人都是咬牙切齿,宋知止还端着架子呢,宋步苒就撩起袖子跳了上去,又打又抓,恨不得撕烂对方的嘴。可他俩再厉害,撕得了一百张,一万张。所谓为臣之道,最讲究一个风骨和名声,可这一回,这两位拔葵去织、高风亮节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隋瑛心情自然无人知晓,可程菽,对此也只是付诸一笑。 “罢了。”他摇头,却咳嗽不止,“只望当日学堂上听课的学生们,莫要因为我,而摒弃了知识。” “老师,何苦如此说,那些学生何人不懂你?只是假缎染就真红色,也被旁人说是非。林见善此举非英雄!也让那真缎就此成了假缎!”宋知止忿然,拨弄了两下炭火,对宋步苒说:“别杵在这儿,给程师倒杯热茶水。” 宋步苒面无表情,脸上还带着一张面纱,嗯了一声,转身倒茶去了。程菽看她神色有异,便问绵绵,“她怎么了?” “昨日同人打架了,叫人险些把胳膊拧断。” 程菽面色一懔,斥道:“你这个做兄长的,怎么不知管教?谁敢打你的妹子!” 宋知止嘟囔了一声,不好说宋步苒是为了程菽去打架的,只好说:“我哪里管得了她,她昨日自己从衙门里出来,就跟人打架了……” 程菽叹息。“总该有个由头。” 宋知止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她,她不愿意听人们那样议论你。” 程菽神色有片刻凝滞,猜想得到证实,他又是一声叹息。 “为师并不在意。” “怎么会不在意,他们,他们怎么……这是利用!” 程菽悲哀地摇了摇头,“是啊,只是我和在山分明有阻挡的机会的,那时我们都太大意了,要我说,这也是我们的过错。” “都怪那个林……罢了,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程菽摸了摸宋知止的头,微笑道:“这回懂了?如今圣上尚未坐稳龙椅,众臣都是人心惶惶,冯延年那厮若非前几月断了几个重要案子,怕也不是和张邈、王鄂一般抄家的下场,知止,即使在为师面前,也要谨言慎行,只是,只是……” 想到这里,饶是年近不惑的程菽也是鼻头一酸,“只是我那挚友,何等悲哀,遭至亲之人如此欺慢,力挽狂澜也未能如愿,如今去那等瘴疫之地,多少苦,多少心酸啊……” 程菽难得地红了眼睛,想起隋瑛,宋知止也落了泪。 “我听人说,他是斩杀了锦衣卫去的,这回锦衣卫还能饶他?不在皇城,锦衣卫若是为难于他,咱们也帮扶不上。”绵绵哭着,心底直难过。 “只看那林见善心底还有没有这一份情了,听闻那倪允斟十分听从于他,这人又接了荀虑做了指挥使,只要他肯给一条生路,只要他……” 说罢,程菽猛地咳嗽起来,宋步苒端着茶水连忙跑近,“喝点罢!” 宋步苒把茶水送近,炭火不热了,宋知止就说去找下人,程菽便道,让他顺手去书房里给他取两本书来。 宋知止走后,宋步苒跪在程菽床前,眨吧一双汨汨眼睛,无不忧伤地仰视他。 “脸上为何要戴这东西?”程菽抿了茶水,用指尖撩了撩宋步苒脸上的面纱。 “你不懂,这是京中女子时兴的,好看。” “哪里好看,摘了。”说罢,程菽就要摘那面纱,宋步苒连忙低头去躲。 “迟迟。”程菽面沉如水,“听话。” 宋步苒撅了撅嘴,一把薅下那粉紫面纱,露出被人打破的嘴角和淤青的下巴。 程菽心底一阵痛,指尖颤抖,怒火升腾,“你……你真不听话,为师,为师要……” 程菽只恨不得拿了柳条,狠狠抽她的手心。可宋步苒哆嗦了一下下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向程菽。 “不管你要如何,我就是不喜欢!我不喜欢别人那么说你!你在乎也好,不在乎也罢,我讨厌,我讨厌他们这么对你!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要你背这骂名,我不喜欢!” 宋步苒号啕大哭,搂了程菽脖颈,匐在他胸前,“我不喜欢啊,我不喜欢……” “迟迟……” 程菽扬起嘴角,用手指抹去少女脸上的泪水,温柔道:“没关系的,官场就是如此,没人在乎你做了什么,只在乎你所做的得出了什么结果,做官为人,都是要‘身如不系之舟,一任流行坎止;心似既灰之木,何妨刀割香涂’,论身与心态,都该如此,才能长久,才能稳当,为师从不看重名利,看重的无非就是良知,对得起自己良知就好,只是这件事上,为师有错,还记得当日你提醒我林见善和徐无眠私会,那时我就该警觉,觐见陛下,而不是去找隋在山……迟迟,别哭,别哭……” 程菽温言娓娓,哄小孩似的轻拍在迟迟背上,迟迟哭了一阵,泪水涟涟地抬头,泫然面容伤戚可人,樱桃小唇鲜嫩欲滴,叫程菽一时恍了神。 第236章 他反应过来,连忙移开了目光,喉结却不自觉地上下滑动一阵。 可迟迟却并不让他躲避,她凑上前去,在他紧绷的唇上吻了吻。 “好了,现在你可以拿柳条抽我了。” 宋步苒在程菽震惊的眼神中慢慢地、慢慢地摊开了手心。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何错之有? 一堆篝火在崇宁殿后的庭院里点燃, 火光照亮了萧慎凝重而忧伤的面孔,他手里拿着一支五彩风筝,凝定片刻, 他将手中风筝扔进了篝火里。 火焰很快吞噬了这只风筝,化为一缕青烟,上升到皇城高处, 就此湮灭。 转身,萧慎对金瓜说,“明日一早就去宣旨罢。” 金瓜躬身,“主子英明。” “英明?”萧慎冷笑一声,“你也如此认为么?” 金瓜连忙跪地, 磕头道:“主子,小的口拙,小的……” “罢了,你去歇着罢, 朕还有公事要忙,今夜就不回寝殿了。” 金瓜抬头,小心翼翼道:“主子, 当心龙体啊……” 萧慎摇了摇头,便在宫人护送下朝书房走去。他心里难过, 却无从诉说。金瓜和他太亲了,他怕在金瓜面前控制不住情绪。 即位之后,萧慎在公务上事必躬亲, 广纳谏言, 叫人挑不出错漏来,他相信久而久之,那些对他心有不满和怨气的大臣最终会对他刮目相看, 心服口服。只是,每当午夜梦回之际,他总会想起自己持剑闯入东宫的那一夜。 那一夜,东宫大门敞开,他毫不费力地就站在了太子面前。彼时太子伫立在厢房正中,似乎对萧慎的到来并无多少讶异。而看到萧慎手中的长剑,他却露出一抹匪夷所思的微笑。 这微笑当中,萧慎看到了解脱。 于是那一刻,他想到了二哥萧葵说过的话,也想起了幼时出宫的大哥,手里捧着稀奇古怪的民间玩意儿送给他当礼物。 可他不能心软,长剑刺进大哥的胸膛,砍下大哥的头颅。他表面上是战场上磨砺出来的狠劲,可他的内心有一道哭声,自此开始泪流不停。 很多时刻他都坚持在夜半与这哭声做斗争,他幻想自己若是靠在老师的胸口,他一定能够战胜。可是,如今老师病了,被相思折磨,对他的求救和依恋视而不见,却还要自己去迎娶他人。 也罢,他什么不懂呢?他已经习惯按照林清的指令去做事了。 翌日,当奚今在府内接旨时,初春的一抹风从顺天城外涌进了定国公府。她好似听见数月前,在那废弃的宫殿里,女人对她说,你和他有关系,就是往日没有,以后也会有的……一语成谶。 不,许是她看得太远,她什么都懂。 奚今颤抖地接过圣旨,脑海里掠过隋瑛的面容,她知道此生无望与心上人拥有一段姻缘,她只求能与他结伴而行,做同路人。可如今,她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么? “皇后——入驻凤熙宫。” 太监尖利的声音划破奚今的胸口,叫她心间淌血。沙场、边疆、战马、隋瑛、奚越……所有物所有事都从这道口子里倏尔掉下来了,哗啦啦地落了一地,她不能再把他们塞进去了。她跪下时是心怀情义的巾帼之女,站起来是尊贵无比的帝王皇后。 她没来得及去打一场仗,没来得及去爱一场,便做了这深宫之主。 在踏进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凤熙宫宫门前,艳红的帷幕重重叠叠,似向她招手,她回头看了一眼,初春时节,杨柳抽芽,风携花香,一个又一个风筝在云端间肆意翩飞……她笑了,转过身,她却哭了。 封后礼仪在萧慎的授意下礼部并没有大肆操办,新帝崇尚节俭,在宗祠里跪拜成亲后,就只是宴请了诸位大臣。宴席上,程菽依然以患病为由,并不出席。林清则是罕见地开怀,他喝了许多酒,最后醉倒在宴席上。在萧慎的应允下,齐桓送林清回府。马车当中,林清被齐桓抱在怀里,齐桓似笑非笑,用手帕擦拭林清眼角的泪。 他的眼泪好似擦不完,齐桓对此很满意,林清在他的怀里就像水,他想起自己多年前在两湖地区操练水兵,有一回他不慎掉进水中,被水草缠了腿脚,险些丧命。林清的头发就像那些水草,如今纠缠他的手。 他几乎冷漠地拽了拽那缕黑发,叫酒醉的林清痛得皱了皱眉。齐桓发现林清皱起眉头来似乎更好看,于是他伸出手,扼住了林清的脖颈。 呼吸滞涩,林清皱眉挣扎,双手本能去抓齐桓的手,掺杂含糊不清的呻吟。他那样脆弱,眼角挂泪,嘴唇红润,像换了痨病,却很动人。 “我这是做什么。”齐桓轻笑一声,松开了手,林清的身体继而又软了下去,齐桓将他抱在怀里,就像抱小孩似的,抱得满满当当。 “我对你的命,一点都不感兴趣。” 他冷冰冰地将目光从林清那张湿漉漉的脸上移开,看向马车车窗外,窗灯一盏一盏地从他阴郁的脸上掠过了,像幻梦一般。在路过一个街角时,他想起了隋瑛。 多少年前,他记不清了,那一年的会考,他和隋瑛就是一通下榻在这间客栈。客栈名曰“鱼跃”,他背着粗布包裹,站在鱼跃客栈的牌匾下,心想这一回定能越过龙门,到天子跟前。那时他就注意到了隋瑛,隋瑛帮他解围过一次,他很感激,可当他提着谢礼去向隋瑛道谢时,隋瑛却记不起他分毫了。 第237章 齐桓从未想过,嫉恨比仰慕来得更快,后来种种,嫉恨犹如藤蔓在他心中疯长,险些将他困于其中,不能自拔。只是,这一切也都是过去了。 如今,他已经站在权力巅峰,昔日未曾将他放在眼里的人,也位居自己身下了。 低头,齐桓用手背划过林清的脸,轻声道:“就连你,不是也在我怀里了吗?” —— 林清在梦里走向一片山林,山林云雾缭绕,沾湿了他的黑发与衣衫。他走啊走,步履不停,可他不知道方向为何。他隐约有所感知,自己心间漏掉了一块什么,形成了一个空洞,他来到此处,是要填满这个洞,否则性命有虞。 可他要找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只想坠入在一道温暖当中,莹润通透地包裹住他,像过去很多时刻那样。可什么都没有,这山里除了云雾便是苍郁的树。他似乎记起自己不过就是这树中的一棵,向天汲取着阳光,却忘了是什么在滋养自身根系。他走了很远,他累了。 幽幽睁开眼,稀薄的日光从窗棂中透进,怀中搂抱着隋瑛的睡袍,林清的视野里,郦椿推开了门,打来了一盆热水。 “我心想你快醒了。”郦椿说,“你总是在这个时刻醒,他们说你醉了,会多睡一会儿,可我却知道,你会醒的。” 林清微笑,“你何必做这些下人的活儿,咱府里也不缺人。” “我怕别人照顾不好你,我日后不好交差。” “你说话像个小大人似的。” “我该长大了。”郦椿用帕子湿了热水拧干递给林清洗脸,又端来茶碗给他漱口。林清抬起手捏了捏郦椿的脸蛋,说:”长大做什么,我护你啊。” 郦椿嘟起嘴说:“长大了,就不怕……” 可他收了声,他不说了,因为看到林清,便知道就算长大了,也是怕人离开,被留下的。 于是郦椿撒娇般地笑了笑,扑进林清怀里,像个小疯子般直喊道:“长大了,就不怕风雨了!日后我要为林叔遮风挡雨,我叫谁都不能伤害你!若是以后隋叔回来了,我还得教训他,他若是对你不好,我就帮你打他!我要去练剑,我要习武!” 林清两眼弯弯,被郦椿逗弄得直痒,笑道:“就怕你练了剑,习了武,约莫还是打不过他……” “不要,不要……我不要嘛……” 厢房里欢笑声一片,也是两个相依为命之人的抱团取暖。可不过须臾,林清便又咳嗽起来,圣上派来的太医便嘱咐他要喝药了。 宫里的药都是尚好的药材,可似乎依旧养不好这具身子。萧慎问过多时,太医也只是摇头,说无意向好,再多奇药再高医术也是徒劳。 偌大的崇宁殿内,紫色的帷幕层层叠叠,在平滑锃亮的地砖上投下翕动的阴影。萧慎踱步在殿内,淡黄便袍拖行于地,烛光照耀时,其上龙纹若影若现,好似活了一般吞云吐雾。皇帝的心境便如这灯下不住变幻身形的龙,不安、忐忑、犹疑,最终,他停下脚步,龙也稳住气息,也许是在截取了林清写给广西那边的数封信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信中内容哀婉,情深意切,痛心疾首,叫身为天子的他不能忍耐。 林清怎么能向隋瑛道歉?说自己做错了? 他林见善,究竟是什么做错了?! 这是萧慎登基后第一次动怒,他狠狠扔了这些信,命金瓜宣林清进宫。林清本就在文渊阁,见天色已晚预备打道回府,一收到旨意,便移步来到了崇宁殿前请安。 春日依旧黑得早,就是从文渊阁走到崇宁殿的这一小段路,日光隐没,代之而来的是浓郁的夜色。风冷,林清兀地打了个哆嗦,拢紧了披风。 萧慎在殿内等待已久,脸上是赤霞般的愠怒,可当林清步入殿门后,他却感受到一种彻底绝望。他根本对他无能为力。所有的怒意竟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都倏尔褪去,此刻,他只想抱他入怀,亲吻他,拥有他。 “陛下。”林清叩首,可这一回,萧慎没有赐坐,林清有片刻惘然。 “卿方才预备上哪里去?”萧慎收敛情绪,冷冰冰地问。 林清不解,但依旧回答:“日落了,自然是回家去。” “回家?”萧慎冷笑一声,“那府邸的招牌,可是挂的隋府。” 林清不明所以,自若道:“隋府就是臣的家。” 他听见萧慎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的声音,鎏金皂靴,在皇帝的沉默中逐渐靠近。 “可是朕说,那不是你的家。” 林清蹙眉,萧慎还从未与他这样说话,可他是天子,天子怎样说话都是应当,林清只能以额触地,道:“臣久居隋府,在山虽然不在,但臣与他……与他已是……” “你与他如何?我宁朝还未有男子间的媒妁之言,”一边说,萧慎俯身,伸出手握住了了林清的下颌。 他抬起他的脸,如很多次梦里一般,他迫使他凝望自己。 在这双秋水般的含情眼中,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威严的、令人恐惧的、至高无上的自己。当然,他也看到了惶惑、畏惧、不解以及……一抹隐而未现的忧伤。 “朕听卿的话,娶了皇后。”萧慎一字一句道。 “陛下是为天下考虑。” “是,但毕竟如了你的愿。不过,你曾说,若有另外的心上人,可以娶作妃嫔。” “自然,这是陛下的权柄。” 第238章 “好,很好。” 林清已经开始发抖了,他在萧慎这双几乎陌生的眼神中看到了侵略,他似乎懂了什么,可他固执地不肯承认,直到萧慎勾起嘴角,俯身吻在了他的唇上。 林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第130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林安晚这一生,本就是…… 林清先是起身, 说天色已晚自己不便久留宫中,先行告退了。他仓皇地抓住拐杖站起身朝紧闭的殿门跑去,他的脚步很凌乱, 几乎是砰地一声撞在了殿门上。可殿门就如同坚不可摧的墙,堵住了他的去路。他惶悚地拍打,妄图呼救。可将将一张嘴, 他就意识到了自己身处何地。 他逃不走,这里是暗无天日的深宫。突然,他想起了奚今,那对隋瑛表露心迹,在宴会上把玩胞弟长剑的女子, 自己不也是把她送进了深宫? 萧慎庞大的身躯向他靠近,将浓重的阴影覆盖在林清缓缓滑落的身躯上。林清绝望地抬头,张了张嘴,泪眼中第一次出现了乞怜。可皇帝用他独有的威严与冷漠忽略了这一抹哀求, 萧慎朝林清俯身,将发抖的他抱进怀里,将吻落在他的唇上、脖颈上。 殿内的四座铜炉中银白碳条艳光闪耀, 蒸腾起浓郁的热气。帷幕在热浪中轻摇,百盏灯台上的烛火似受了惊一般, 猛地倒下,又倏忽而起。 在那宝座的台阶之下由西域藩国献贡而来的短绒地毯上,林清的身体若一条游鱼在他昔日疼爱的学生手中翻来覆去。他不住哀求, 却不知这哭声更具诱惑, 惹人疼惜。可皇帝该怎样疼惜,无非就是占有,告诉他, 你只属于我,你属于这大宁朝之高的存在,我的爱就是护你一生的堡垒,是你余生的荣华富贵。 林清起先挣扎,他发了狠去推萧慎,可他这点力气对于年轻力壮的皇帝来说无非是小打小闹。两根瘦泠泠的手腕很快便被束在头顶,他听萧慎在他耳边以极温柔极恳求的语气说:“求你……我不想伤害你……求你……求你看一看我……爱我……” 可当萧慎剥开老师那衣襟时,他不免被这累累伤痕所震惊。鞭伤好似数百条虫子虬结在这消瘦苍白的身体上,还有各样斑驳的烫痕。这具身子和好看沾不上边,甚至可怖。 可林清瑟缩地捂住衣襟,不断朝后躲避时,萧慎的心弦再次被挑起。他知道他的爱并非基于性,可是只有性才能让爱有所体现。 他爱上这具身体了,很爱,就在这一刻,那些伤疤化为面纱,若某种似是而非的挑逗。于是他抓住林清的脚踝,将爬远的他又拖了回来。 “陛下,陛下……”林清转身摆出一副好脸色,第一回如此献笑,“你瞧我都这个模样了,我是个残废,我……” 话未说完,在一声仓皇的惊叫后,他被压制在地,他被吻住了。 于是当林清趴在这台阶上承受这所谓爱的重压时,所有伤心和绝望倏忽间如潮水般退去,在一次又一次的侵入中,他想,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难道信任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他拼命地用此种毫无意义的思考来驱散此刻他正在被萧慎拥有的事实,可当皇帝将他翻转过来,不知餍足地温上他的唇时,他的灵魂无法出窍,一切便都回来了!叫他认清事实,叫他面对真相!在这炽烈、饱含不甘的吻当中,林清意识到,他永远地失去隋瑛了。 林清低声哭着,他的身体很痛,他并不能承受如此狂热的占有。萧慎好似食髓知味,将所有的纲常礼教悉数抛弃,在这接待大臣的议事大殿里,他对自己说,就这一回,这样放肆一回。 可疑的液迹蜿蜒在地砖上,犹如命运的裂痕。林清突然哭不出声了,他突然觉得一切都很可笑。 于是他真正意义上化为一滩水,不再拥有自己,他可以被塑造成任何形状。 他对自己说,随便。 随便如何。 他不在意了。 林安晚这一生,本就是荒唐。 于是他在萧慎的臂弯中笑了出来,满眼是泪。笑声有让皇帝的动作片刻停止,之后却是更加猛烈的狂风暴雨。他听到皇帝在耳边所索要他的爱,他的情,那样蛮横,却又是那样卑微。他的双腿摇晃在崇宁殿的金碧辉煌下,屈辱、荒唐,他无法对这权威所带来的占有而做出任何回应,他喑哑的声音听起来像失丧的鬼魂,游离而悲哀。 哭声伴随男人隐忍的呻吟在这阒静的崇宁殿中被无限放大,在夜色中蔓延。通向后殿的垂帷后,一人惊恐地将这一切收归眼底。他发着抖,脸色如雪一样苍白,他在看到流云黄玉发冠后抬起手摸向了自己头上这一盏,他听到自己无限依恋的人竟在他人耳边乞怜爱情,他看到这几乎残酷的侵犯中在臂弯里怆然欲绝的那张与他过于相似的脸…… 猛然间,那张脸在起伏中望向他,与他对上了视线! 沅儿吓得后退一步,那人的泫然也化为震惊,再到绝望。而这一幕,也被萧慎收于眼底,他循着林清视线,看向了沅儿。 林清在他怀中双眸圆睁,好似彻底绝望,他干笑两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萧慎收回目光,狠心而决绝地吻了下去,继续他的征伐。 沅儿背靠在墙,浑身发汗,在这一刻他什么明白了。 “他竟不避开自己,可见他是完全不在意自己……” 沅儿收回视线,对着寂静的漆黑瑟然地笑了笑,他打了个哆嗦,便一把扯下头上那顶流云黄玉发冠,披头散发地跑开了。 第239章 可他不知道跑向哪里,林清的哭声攀附于他,好似他自己的哭泣。他捂住耳朵,疯狂摇头,奔跑在宫道中,他化为他所畏惧的那些尖利可怖的哭声中的一道,就此在夜色中逃窜,在深宫里纠缠。 可这里没有出口,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地交托。 “不……不……”他嘶吼着跪倒在地,滚烫的眼泪融化了雪。 却也只能融化雪。 —— 燃烧后的一片岑寂中,萧慎恢复清明,他将林清环抱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偏殿。 他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江山美人,他怀抱其中。尽管江山摇摇欲坠,尽管美人气息奄奄,可他一生都将奉献给他们,他要挽救这江山,他要救活这美人。 林清神志飘忽,双眼失神,他浑身都濡湿在冷汗里,萧慎将他放到床上后,就命太监们为他沐浴更衣,又唤了早就准备妥当的太医院,将一早熬好的汤药给他悉数喂了进去。 不过就是吊着自己一口气罢了,林清靠在锦缎竖枕上,皇家特有的龙涎香缭绕于他身周,他几乎欲死。可那些医官们不会让他死,他们有帝王之命,他们会让他好起来。 原来他在性/事之后是这般模样的,萧慎坐在床边,心道,原来并不会像是沅儿那般缩在自己怀里嘤咛,低声却快活,林清就如一朵霜残了的荷花,恹怏眉目,垂首在未消的情欲中。他分明在这爱欲里也曾有过快感,可他并不接受,且负隅顽抗,矛盾而令人生出摧毁的欲望。 萧慎不免对隋瑛生出嫉妒,他想知道林清和他做完后是什么样子。是如此际一般颓丧,还是醉生梦死般地回味?只是萧慎很难想象林清去主动,在他眼里,林清这样清绝之人,情/欲这等杂念是与他毫不相关,只能靠他人强加于上的。 太医院的人走后,萧慎轻轻握住了林清的手,林清并不看他,漠然地抽回。 “你方才看到他了?”萧慎了林清额间汗湿的发,动情道:“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拥有他了,我把他当做你。” 他再度握住林清的一只手,摊开后摁在自己心口,哽咽了,“从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书房,我第一次见你时,我就爱上了你。” 他没有以“朕”来自称,可见在这一刻,他希望自己是作为萧慎而存在,并不是皇帝。 “很爱很爱,几乎被你折磨得没了半条命。” 可林清再度抽回手,望向一边,并不说话,只是眼泪一滴一滴,晕开在缎被上。 萧慎抬手用指腹抹去林清的泪,他自己也红了眼,可他依旧坚持住声线,他告诉自己要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在林清面前自居,而不是学生和帝王,若非必要他可以做帝王,但他绝不要再做被他视为孩子的学生。于是他搬出了杀手锏。 “可是,他也是见过他的,你明白吗?他见过他,知道了一切,还是离你而去,他把你让给我了。” 林清有片刻震惊,移眸看向萧慎。 萧慎笑了笑,道:“隋瑛见过沅儿,他知道我爱你,他知道……” “不,你骗人,你连我都骗过了……”林清破开一道哭声,连连摇头,“不可能,不……” “你可以去问沅儿,我骗你,他难道也会骗你么?” 林清张了张嘴,想起之前好多次隋瑛不让他去岐王府,难不成隋瑛认为,自己虽知岐王有意,还如此献身于他么? “难怪,难怪他如此决绝,不要我了……啊……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林清彻底绝望,他笑了,眼泪也不流了,他什么都感受不出来了。 萧慎闻言伸手将彻底瘫软的林清搂进怀里,得逞却又心疼。 他抚摸他的长发,轻言细语地宽慰,“见善,忘了他罢,他不要你了,我要你,我一生都会为你而活,我不会离开你,不会不要你……” “你信我,好吗?”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章 如此胜利,却又如此失败…… 翌日的早朝帝师和首辅均是缺席, 齐桓一家独大,下一日亦是如此,直到第三日, 林清在太监的搀扶下从偏门离开了崇宁殿。 崇宁殿前的广场上,倪允斟出现在林清身边,神色凝重, 他张了张嘴,正预备说什么,林清却抬起了了手。 一张苍白的脸缓缓转向倪允斟。 “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必说,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你如今心下只能装一人,那个人,不能是我。”言罢,林清一瘸一拐地朝前走。 “至少, 至少让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倪允斟追了上去。 林清转头看他。 “你所点名的那个千户,我已经讲他踢出了北镇抚司。” 林清写些微动容,他对锦衣卫无恨, 哪怕他曾在其中遭受酷刑。但那名池姓千户,当街取了王朗的命。 “好, 我知道了。莫要再操心我的事,倒是春闱在即,多关心些望之。” “他, 他很好。”倪允斟艰难道。 林清深深看了倪允斟一眼, 收回视线,面色不改,艰难地朝前走。倪允斟伫立在原地, 目送林清朝金銮殿方向走去。 进了崇宁殿整整两日都未曾出来,太医院的人来回奔赴,倪允斟不用细想就知晓发生了什么。林清如今这样冷漠态度,不过是护他,以免继位不久的皇帝对他生出猜忌之心。只是倪允斟心上悲哀再现,圣上竟能隐瞒到如此地步。而他,居然再一次地无能为力。 第240章 直到林清的身影消失在广场尽头,没入深红宫道,倪允斟才收回目光,仰头看天。苍穹仿似陷入漩涡,深邃如海,似要将人吸入。 他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收敛情绪,转身朝崇宁殿走去。 主持春闱的担子落在林清身上,他身为吏部尚书,又是文渊阁大学士,在朝上主动拦下这一差事。他本意借此打好和隋瑛那些原下属们的关系,奈何方徊等人并不吃这一套,配合倒是配合,脸色就没好过。也许怀揣和萧慎一样的想法,他相信自己的鞠躬尽瘁能让这些清流对自己有所改观。 不,林清想,看他怎样如何不重要,但皇位的正当性绝不容任何置喙,近日来他已经听到了许多流言蜚语,论及萧慎的是杀兄弑父这一罪玷污帝位,论及他林见善的无非是“天道”二字——“人事可凭,天道不爽。”方徊甚至毫不客气地当着他的面道出此言。 “我不能有半分犹疑。”他对自己说,“凭借一条老龙、贪龙、蠢龙也救不了大宁朝!只有真正的龙,真正的天子……” 可以想起萧慎,这几日的回忆便鱼贯而入,林清险些没能站稳。皇帝对他的感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竟不再掩饰,将他就地霸占。那两个夜晚——林清深吸了一口气,站定,他只当自己没有这具身体。是的,这身躯他在诏狱里就已经弃绝,能代表他的只有意志。 “拔擢青年人才,行改革之风……”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签押房里批改表章,这一回,他要为宁朝官场上补充新鲜血液,隋瑛未完成的吏治整顿,他来做,他必须做。 只是一想到隋瑛,心口便是钻心的痛,他写了那么多封信,竟也是不能换回只言片语么? 他竟对自己,厌恶至此? 举起手,林清看到自己手腕上被人攥出的红痕,他萧瑟一笑,罢了,自己有什么资格祈求他原谅,就是往日有,如今也是没有了。 猛地咳嗽两声,林清将所有情念驱逐出脑海,不啻一种自我麻醉和逃避,他将自己彻底地投身于公务。 —— 几日后,被革职的池姓千户死于府中,倪允斟得知此消息时,倪允瞻正要出门,他问他要去哪里,倪允瞻只是站定恨望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倪允瞻拂袖而去,出了府门就直奔岑府。他内心里为隋瑛打抱不平,认为其不该遭受如此欺骗,更可恨的是,自己的胞兄竟也是“谋逆”当中的一员! 岑长青依旧锲而不舍地写折子参林清、参倪允斟、参徐无眠等人,同时为隋瑛、程菽说话,只是在这一过程中,也不知是对方手段高超,还是皇位更替时刻大家都乱了阵脚,就连林清都被短暂地迷了双眼,导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齐桓。 在以岑、方为首的人眼里,此人当初被扣留为质,在血洗皇宫的那一夜与忠王、郡主两人一同面临生死,与谋逆沾不上边。而在皇帝、林清、倪允斟等人眼中,此人是看清局势,主动投诚,毕竟起兵前林清亲自与他讲道,好言劝说。 是以当林清身体抱恙时刻,萧慎重用齐桓,双方都无人置喙。 只是齐桓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昔日门可罗雀的齐府,如今宾客盈门。听闻其将在变法中起到关键作用,各路亲王郡王纷至沓来,不乏有乔装打扮一番特意前来送礼,想探其究竟的。还有一些朝中墙头草,既不愿意投靠林清,又不愿去踏程菽那趟浑水,便眼巴巴地凑到齐桓门下。对于那些珍奇异宝齐桓是一分不收,但对于上门投靠的人,他并不拒绝。 譬如冯延年,那些来见齐桓的皇亲贵胄都是通过冯延年的引荐,但他不想和冯延年扯上太多关系,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人。齐桓只是想知道,人心的力量究竟如何,他需要这些人,尽管他看不起这些人,但总有一天,他用的着他们。 于是他好脸相迎,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只是齐桓并非只会花拳绣腿,他知道宁朝需要改革,只是他并不激进,用他安抚一位亲王的担忧的话来讲:“祖宗之法岂可轻易更改?即使改,也需徐徐图之。” 府内清静时刻,他便去文渊阁。有时在文渊阁无事可做,首辅心高气傲,不肯低头,抱恙多月,次辅忙于主持会考,好似变了个人似的冷酷,在吏部雷厉风行。于是他——齐桓—— 齐梁甫,独坐在这文渊阁内,面带微笑,闭眼假寐。 他陶醉在权力的气息当中,险些不能自拔,可就在这时,隋瑛的身影又闯进他的脑海,叫他瞬时惊醒。 “不够,还不够……”他一边摇头,一边自言自语,“还不够。” 起身,天色已暗,恍若多少个故人尚在的夜晚。齐桓踱步离开文渊阁,步行至午门时,他和几位小太监点头致意,露出宽厚良善的微笑。兀地站定,他遥望崇宁殿的方向,冷笑一声,登上了马车。 崇宁殿内,萧慎的吻如烙铁一般落在林清的身上,当皇帝没能从心上人唇齿间得到回应时,他会用手指给予惩罚,欣赏这具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喉间发出的无所适从的低吟,眼角不住地渗泪,蔓延出芍药般的妃色迷离。 萧慎固执地不让林清回隋府,为了不让其有借口,他甚至将郦椿接到宫内的一个宅子里安顿过夜。而大宁朝的帝师,却紧咬牙关,不肯松口对这炽烈爱意回应分毫。 “难道你都不愿意看一看我么?”萧慎握住林清的脸,掰过使其面对自己。他用指尖掠过林清湿漉漉的睫毛,高挺秀气的鼻梁、抿紧的时而咬住的唇,他知道林清并非毫无反应,身体泛起那片水红已经出卖了他,可他紧闭眼,似乎留下一滴泪都是落败。 第241章 萧慎干涩地笑了笑,他迫使林清坐起来,以一种仰视的角度来欣赏被折磨之人。他握住他的双臂,以下克上,迫使林清与自己同起同落,迫使他张开大口,剧烈喘息。 如有仙人指路,这世间萧慎唯一想去的就是林清的心间,他想深入到那里看一看,看那里是否有半分自己的位置。 “见善,见善……” 继而萧慎又将林清抱在怀里,若珍宝般呵护,一个天子能给心爱之什么呢?他几乎把自己能给的都给了,可是林清却如此吝啬,竟然什么都不肯回报他,哪怕是一丁点的爱。 他凑近去吻林清,却被躲开了。 萧慎几乎悲哀地笑了,但他锲而不舍,钳住了林清的双肩,吻在他唇上。 “你依旧不肯睁眼,不肯正视朕对你爱。”萧慎捧住林清发烫的脸,喃喃道:“可在这张床上的、进入你的,的确是朕,朕相信时间。” 林清幽幽睁眼,“陛下如此做,只会让我们渐行渐远。” “哪怕是分毫,分毫都未有么?”萧慎说不出来了,他看到林清嘴角衔着一抹哂笑。 “人只能有一颗心。” 萧慎语塞,顿了顿,他继续说:“他们都说,我杀兄弑父,即使得了天子之位,也是千古罪人。也罢,我认这个罪名,只是要认的不止是我,还有你……你我已在一条命运当中,你究竟还在奢求什么?你指望隋瑛……原谅你吗?!” 林清摇头,“我知道他不会原谅我了。” “那何不……求你,林师……求你……”痛苦地将头伏在林清瘦削的颈窝里,萧慎渴求道:“我对你的爱,也是爱…… 求你……” 皇帝的眼泪顺着肩膀淌下,滑过胸膛,游走在那些可怖伤痕中。 林清轻轻喘着气,喉咙里嘶嘶作响,泛起一股又一股的血腥气。 他只觉得一切都很荒谬。 他扶持了一个皇帝,却失去了爱人,到最后,还要失去自己。 可他依旧不知悔改,亲力亲为地为皇帝巩固统治。毕竟这个皇帝,并不辜负他的期待,在帝位上比历代皇帝都要励精图治,体恤民情。他在他身上看到了大宁朝的希望。 这仿佛是一个死局,只是他不知晓的是,这对皇帝来说,也颇为荒谬。 萧慎想,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自己如此胜利,又如此失败。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可怜白发生 倪允瞻永远会记得会试放榜的那一天, 他榜上有名时刻,东州来报,东羌来犯, 边境爆发战争! 萧慎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江宁那个承办制造局织坊的第一富商,立刻想办法抄了他的家,补贴军需, 务必要把东羌挡在关外!”萧慎在内阁对几位阁员以及与会大臣说,“另外高卿——” 已是工部尚书的高子运拱手向前,“臣在。” “你对朔西熟悉,即刻与兵部一同写信,通知吴宪中、陈青和进行战况监测, 预防北狄十二部趁乱来犯!” “臣遵旨。” “齐卿,东州兵马情况如何?” 齐桓凝眉,道:“刚熬过了一个冬,情况恐怕是不容乐观。” 萧慎正思索时, 就听林清在一旁道:“江南地区的民勇部队可以提上日程。” “林卿说得对,”萧慎向齐桓使了个颜色,齐桓心领神会。会不多开, 众人散会后,萧慎留住了依旧是一言不发的程菽。 “程首辅, 三个多月的时日,病可养好了?” 程菽躬身,“多谢陛下挂念, 臣已经好很多了。” 萧慎心想, 你好多了还不来上朝?但转念想到林清嘱咐他要重用程菽,于是深吸一口气,耐心道:“那便早日提出变法议案, 提交内阁商讨罢。” 程菽颔首,“臣遵旨。” 这幅不冷不淡的态度叫萧慎恼火,他心知以程菽为代表的所谓的清流并没有真心实意地认可自己这个皇帝,他们虽然嘴上叫着自己陛下,倘若那父皇活过来,即使他昏庸无能,他们也会认可他,而不是自己! 所为纲常礼教,就那么难破么? 萧慎自嘲一笑,也是,杀兄弑父这种遭天谴的事,也只有林见善和林见善的学生、林见善党羽才做得出来。 程菽回府后,听闻岑长青求见。 “东羌定是料定我大宁朝帝位更迭,内情不稳,才趁虚来反!”岑长青这些日子写折子都把自己写得面如土色,一想到林清的所作所为,叫他这个直性子根本无法容忍。 “罢了,既然无可避免,变法就早日提上日程。”程菽说:“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你我还是早些过了心中这道坎吧。” “那隋兄怎么办?还叫他在广西?谁不知那地穷苦落魄,瘴疫环绕,他去时又身负重伤,还被,还被伤透了心……”似是想到什么,岑长青连忙问:“他可曾有信寄来?” 程菽这才露出微笑,道:“前两天的确收到一封,他说他已痊愈,已经亲自参与剿匪的指挥,只是他多次写道,去了那里,他才真正看到民生之多艰,以致数次落泪……” 程菽叹息一声,“也好,为了百姓伤心,对得起他的良知,他那一身官服。” 岑长青露出难过神色,再待了一会儿便走了。临走前程菽叮嘱他莫要再写弹劾的折子了,没用。 “我这心里……我这心里!”岑长青揪着胸口衣襟,声音好似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跺脚道:“难受啊!” 第242章 程菽又是一声叹息。 只是千里之外的某一地,月明星稀,空气湿润,春未过,乡野已是蛙鸣一片。 如瀑月光照映山林,一幢古朴吊脚楼地二楼屋檐下,隋瑛素色长衫,躺在一张竹编躺椅上,瘦削发黄的脸庞上是挥之不去的愁容。 “主子,喝药了。” 隋瑛睁开眼睛,看向韩枫端至面前一碗汤药。 黑漆漆的药汤,摇晃着天间的一轮明月。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由得露出苦笑。兀自摇头,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再度躺会躺椅上,他阖上双眸,月光宛若薄纱,轻掩他的心绪。 韩枫点上一小撮枯艾草,又用浮萍加了雄黄,点在屋子内,顿时吊脚楼里里外外都盈满草香。做完这一切,韩枫走到过来,用帕子擦了擦隋瑛额间的汗珠。 遭了毒虫叮咬,他发热得厉害。 “主子,好起来,才能打胜仗。” 隋瑛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韩枫便搬了个木板凳坐在一边,拿了蒲扇轻悠悠地摇晃着。清风解热,驱赶蚊虫,也带起隋瑛额间的一缕碎发,一抹银光掠过,韩枫凑近了看,发现是一根白发。 年轻的长随心中涌起无限伤怀,不由得红了眼眶。 而因初来乍到的疟疾承受无限痛苦的人,在闭目养神中,心中却再度浮起那轮明月。 留不住的月,留不住的人。 可怜白发生。 —— “你看,”林清就这一本兵书对郦椿讲,“我之所以只叫倪允斟只是革去那人的职位,是因为他是指挥使,他不能寒了手下的心。南北镇抚司都得上下一心,才能更好地为陛下办事。革职和取人性命,是两码事。” 郦椿懵懂地点头:“只要他不在北镇抚司供职,一切都好办了。” 林清莞尔,揉着郦椿的头,“聪明!空有一身武艺有如何,无论在什么地方,一个权字,便可压死人。” 那一日,林清唤来来周,吩咐他去做这件事,他只说了一句,不要动刀子。来周心领神会,当日去了那池姓千户的府邸,出示金牌,再慰问了其家人,当夜这千户就饮鸩气绝。 一气呵成,别说动刀子,来周连拳头都没挥上一挥,事就这样办成了。 郦椿心思敏感,想起了父亲,脸色黯然。环顾四周,这宫中宅邸,空旷幽森,还真叫人毛骨悚然。 “林叔给你讲这些,你怕不怕?”看郦椿面色有异,林清温柔问。 郦椿摇头,“不怕,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学的越多,日后才能保护自己。” “我时常想,你去国子监读书罢。” “你愿意我去,我便去。” “你想不想去?”林清说,“我想听你的看法。” 郦椿顿了顿,说:“我想读书,也爱读书,可我不想做官。虽然你方才强调了权,可我却觉得,这个字眼,很可怕,我并不想靠近。” 郦椿露出不符年纪的萧瑟笑容,说:“虽然我已经身在其中了。” “哪里的话,哎,所谓大智若愚,你年纪虽小,却看得比谁都明白。”林清摸着郦椿的头,好似自言自语:“权力就像一把刀,能伤人也能护人,能约束它的就是刀鞘,也就是道德。越高的权力,意味着越高的道德需求。倘若这把刀的刀鞘都是破的,伤人不说,伤己更甚。” 郦椿努了努嘴,说:“所以得读书咯。” 林清笑而不语,读书要是有用的话,这官场还会如此腥风血雨么? “好了,你去休息罢,过几日就去国子监读书,多读一些总没坏处,日后你想做什么,只要不违背良心,我都帮扶去做。你走罢,我写一会儿字。” “好,你莫要写太晚。” 郦椿走后,林清摊开一张纸,笔尖轻触,便是一诗落下。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 讵有青乌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他不知疲倦地写啊写,每日都写,写心里话,写日常琐事,写尽了相思……哪怕有一句话,一个字可以打动他…… “从此音尘各悄然……就当真是,一封信都不肯回吗……”林清搁了笔,坐下身伏在案上,身上披的是隋瑛的睡袍。他起先枕在双臂上哽咽一阵,而后那睡袍之上熟悉而诱人的气息勾起了他无限回忆,以及无限旖念。 林清暧昧地叹息一声,脸色浮现红晕。 阒无一人的书房,就只剩他一人独坐,被熟悉气息所包裹,林清咬了咬唇,眼中似有欲滴的水,他羞赧地将脸埋进臂弯里,不过片时,又通红地抬起头来。 环顾四周,无人无声,他似是鼓足了勇气,也下定了决心,从怀中掏出一柄精巧的玉笋来。这玉笋约莫七八寸长,周身莹润通透,光滑无痕。烛光好似摇曳其中,引人遐想连篇。 “哥哥……” 林清嗅闻隋瑛的衣裳,心中欲念四起,好似回到了过去的无数个夜里,那炽热胸膛、滚烫呼吸、扫在自己脸上的长发、起伏时温柔的碰撞……都叫他思念若狂,他咬了唇,在灯下把玩那玉笋,他用手抚摸了一会儿,感受玉面的冰凉与滑腻,可看着看着他又打了个哆嗦,羞得将这物又揣进怀里。可不到一会儿,他又极扭捏地拿了出来,定定地凝视这物。 第243章 “我毕竟,毕竟是个人……” 他面色通红,已是忍耐不住,遂即他吹灭烛火,将隋瑛的睡袍盖在了自己脸上,合身朝后躺去。 双脚搭在了桌案边缘,油膏在月色下泛起莹润光泽。 所以萧慎眼中的清绝出尘之人,不仅会主动,只消一件那人的衣衫,便会堕入欲望深渊。 林清发出细碎的嘤咛,咬着下唇,神色开始无穷变幻,却终是落在一道相思当中。 “哥哥……” 他想模仿隋瑛的节奏,可他学不来,他的动作拙劣而生涩,可隋瑛的衣衫盖在他脸,好似隋瑛在抱着他,那么其余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不知过了多久,他张开嘴大口呼吸,额间沁汗,在那一刻他险些叫出来。 咣当一声,玉笋滚落在地,湿淋淋的滚向椅下。 林清剧烈喘息着,仰首望天,他无力去拢自己的衣衫,液迹斑驳,他在这张椅上缩成一团,无什么畅快,他怀抱着隋瑛的衣裳,只觉得自己如此悲哀。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我只是很难过 “今儿个怎么没收到绵绵的信!”奚越从营帐里出来, 杀气腾腾地四顾道:“没他的信,我怎么打胜仗!” 旁边一副将一边擦枪一边嘟囔:“这绵绵大人的信又不是什么金盔铁甲,怎么就能保您打胜仗了。” “你懂什么?乡巴佬一个, 绵绵的信是本将军的护身符!”奚越骄傲地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胸口,那里塞满了宋知止写给他的信,副将不屑地嗤了一声, 奚越笑嘻嘻地说他就是羡慕嫉妒。 “我那娘们就在跟前,我羡慕什么!” 奚越在东州和下属们打成一片,这些子猛将并不以他年纪轻而小觑与他,在战场上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在他带领下东州军队已经打了几场胜仗, 再加上他的身份可是国舅,谁都得对他礼让三分。 只是一想到萧慎所行之事,绕是他这种性子也是黯然。自己在外镇守边疆,皇宫突然易主, 他这个被林清一手调遣而来的东州督军就多了一层不明意味。而没过多久又传来姐姐入宫为后的消息,他从中是半分开心不起来。 奚今的性子他比谁都要清楚,一副名门闺秀的外表下是一颗渴望征战沙场的心, 若不是女子身份受限,不比他这个弟弟逊色。 奚越叹息, 此事他和绵绵在信中多有沟通,如今东羌数次来犯,一个二个都携猛虎之势, 这是上回错过了东州哗变之机, 吃准了这回皇权更替的动荡,势要将东州收于囊中。常言道英雄出而百姓苦,这一回, 萧慎还真让人猝不及防。 不过这已经不是奚越能够多加考虑之事了,大敌当前,他不得不拿出十分心神去应对,东羌人相比于北狄更加熟悉宁朝,且长期在东州商贸,对东州情况了如指掌。为了百姓不赴朔西百姓的后尘,奚越必须身先士卒,拿出自己最强硬的一面。 “记着,东羌战士比起北狄更有组织性,擅长伏击作战,这一回大家务必都打起十足的精神!咱们身后可是东州千千万万的百姓!” 在将士们面前,奚越高举铁戟,腰胯火铳,随着他的一声吒喝,众军携排山倒海之势,向北奔去! 远在千里之外的顺天城,宋知止就着轻薄日光,摊开一张信纸,抬笔落笔,点点墨迹都是思念和叮嘱,他在想为何这次没有收到奚越的回信,大抵是出征时刻,没有时间写罢。 兀自摇了摇头,宋知止写满了整整两页纸,他以为,两人之间是可以无话不说,无话不谈的。 “离忧……”他温存地叹息,“安全回来娶我啊。” —— 皇城前的午门阴影处,齐桓将一小袋银子递给一名慈眉善目的老太监,这老太监还是先帝时期的秉笔,如今虽还就着这个职分,却也是有名无实。受冷落排挤之际,齐桓主动结交,是以老太监对齐桓很是感激。 “在宫里的一处宅子里住着呢。”老太监低声说,“位置倒是个僻静地,周围都是把守的侍卫,平日里除却出入时刻也没见人影。” “陛下会去么?” “常去,常去。”老太监左右瞧了瞧,凑近了说:“但更多时刻,是那林大人去崇宁殿,一待就是一整夜呐。” 齐桓勾起嘴角,恍然道:“啊,还有这回事。” 老太监挤了挤眼,怪模怪样地朝齐桓使了个眼色,软绵绵地道:“咱家如今就只剩一双眼睛了呐。” “哪里的话,还有那么多干儿子干孙子等着孝敬您呢,郑公公。” 齐桓在跟这太监说了几句话就去了兵部衙门,如今东州战事吃紧,他几乎每日都要熬到半夜才回府。好在奚越的确有几分本事,将东州局势堪堪稳了下来。不过,半月一小战,一月一大战,如此长时间地消耗,大宁朝还真拖不起。 只是,他也并非全心全意扑在这件事上,辎重的压力给到户部,他兵部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户部如今上下忙成一团,程菽如今情势危如累卵,齐桓想,是时候烧上一把火了。 指节一下一下敲在红木案面上,齐桓嘴角噙笑,眉眼间胸有成竹。 “变法,变法…… ” 他轻声念着,“当真还只有你们心底为国为民了?” 转眼间入夏,林清在宫中也住了两月有余,这两月当中他想尽办法让自己脱离与皇帝的肌肤之亲,他无法再忍受皇帝的爱,尽管有时皇帝会在午夜噩梦之际,像个孩子一般往他怀里钻。 第244章 林清很心痛,是怀有师长、臣子、或者僭越一些的兄长的怜爱,若是以往,林清还有拥抱萧慎的心,可如今,萧慎不仅要往他怀里钻,还要望他身子里钻。 他无法忍耐,每一回,他都会想起隋瑛。 他会想起他不要自己了,他把自己让给了皇帝,让皇帝来占有自己。那么多信,他央求他回来,却得不到一丁点回复。 他谁的爱都不想要,若不是国本未定,他只恨不得早日死去。 为了躲避去崇宁殿,林清有时甚至会用冷水沐浴,让自己不住风寒,又在暑热间棉被裹身,患上热病,太医往这处宅子里跑断了腿,一个夏,林清几乎在病榻上度过。 萧慎为国事忧愁,又为林清心忧,好几次金瓜想劝他,却又不敢出声,有时他领着沅儿来到萧慎面前,他知道萧慎会对沅儿心软。可萧慎只是抱着沅儿,什么都不说,在无人之处红了眼睛。沅儿只能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皇帝的黑发,告诉他自己在这里。 “你还愿意抱着我……” 沅儿心里想,你已经拥有了他,却依旧在我身边,可见他并不爱你,他宁愿在病榻上死去,都不愿意与你共度一夜,而我,央求你的爱,你却视而不见。 每一个人,好似都在未这难解的情而忧伤,而绝望。 一日,萧慎来到林清所住的宅子,坐到了林清的床榻边。他静静地注视林清很久,又拿了干帕子为他揩拭额头上的冷汗。也许他会一直睡下去,在长久的安眠中,他永远属于自己。可当萧慎将手掌轻轻摁在林清的胸口上时,心脏的微弱跳动却是另外一人的旋律。 萧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又轻轻握住林清的手,端详他那扭曲的指节,若珍宝般捧在手心。就在他兀自出神时,他听到林清在梦里呼喊。 “不要……父亲……不要…… ” 伴随摇头,林清的眼泪汹涌而出,“不要…… 求你……” 接着,他缓缓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野里,是慕清帝依稀的轮廓。 “慕清”二字,林清初时反对过,可萧慎却坚持道,他说过这是他们两人的天下。 如今,他们二人,亲密无间,却又相距千里。 “陛下……”林清艰难地发出声音,想要起身跪拜,萧慎将他摁了回去。 “你不必……如此。” 萧慎难过地说,他在林清面前,要靠很大的努力才能维持一个皇帝基本的威严,可他的伪装好似在第一次强迫林清的那一天发挥到了巅峰,至此之后,他不过就是一个渴望爱的孤独人。 萧慎将脸贴在林清的手掌心。 “林师……你做噩梦了吗?” 林清微微侧头,眼泪就淌了出来,“没有。” “可别欺君。”萧慎红着眼笑了笑。 林清也淡淡一笑,“哪敢欺骗陛下,我……我只是梦见了父亲……” “你有多久没有回广陵了?” “十几年了罢。” 萧慎放下林清的手,凑近了说:“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为林可言平反。” “平反?”林清瞪大了眼睛,转过头来看他,“什么意思?” “当年的真相,也得有见光之时,否则在旁人眼中你永远都身负一个罪名,莫须有的罪名。另外,林可言的确,是为了…… 先帝,而如此的。” 林清闪烁着眼望他,“所以,你想怎么做?” “我会颁发诏书,昭告天下,另外——”萧慎伸出手,拨了拨林清额间的发,“广陵林氏祠堂,听闻在那次动乱中被摧毁了,你若是愿意,你去主持修建罢。” 林清的眼眸彻底明亮,不掩欣喜地问:“你是说,你愿意放我出宫了?” 萧慎的心被刺痛了一分,他苦涩地笑:“我差人护送你回广陵,在那里寻一个宅子,你好生养病,修建的事你做主,却不要亲力亲为,我会派工部的人跟着你去…… ” 萧慎深情地抚摸林清脸庞,那样不舍,那样心痛,可他说不出话来了。他垂首,黯然几分,起身预备出门,可他走了两步,又转过身看向林清。 他的眼眸已然湿润,亮晶晶的。 “我……我并没有把你困在宫中,我只是,很难过……” 可好似为了使林清安心,他又扬起嘴角,佯装轻快地说:“可是,我是皇帝,我会战胜一切,我不会辜负你对我的期待,我也会等你…… 直到你愿意回首来到我怀里的那一日……我会等待。” 遏制住哽咽,萧慎转身离去。 日光吞噬了他的身影,就好似他从未来过。 床榻上,林清颤抖嘴唇,两道热泪涌下。 他从未想让萧慎承受这样的痛苦,可他该说抱歉吗? 可有没有一个人,欠他林安晚一个道歉呢?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有的从来只是牵绊…… 秋雨纷飞, 在慕清元年这一年,林清于一驾马车中行驶在江南的官道上,掀开车幔, 在他前方,是倪允斟在马上的背影。 萧慎不放心他,特意派了倪允斟陪他回江南, 林清自然无异议,他身体病得严重,已经到了咯血的程度。一路上郦椿好生照料着他,有时少年觉得,林清的半条魂儿已经飞去广西了。 “林叔, 咱们到了,咱们到了!”郦椿激动地叫醒靠在他肩头睡着的林清,林清艰难地睁开眼,露出笑容。 第245章 “到了?” “是, 到了!我还是头一次来这边,这边真美!” “是啊,真美……”林清笑了笑, 又咳嗽几声,郦椿连忙为他系好了披风。 “见善, 我抱你下来。”倪允斟掀开车幔,爽朗地笑,林清点了点头, 倪允斟便抄起林清膝弯, 将他从马车上抱下,送进了一座江南宅院。林清靠在倪允斟的胸口,环视周围景色, 尽管气息奄奄,他依旧恬然地微笑。 “我都记不得这里了……”他在倪允斟怀里说:“这里,离我的墓,近吗?” 倪允斟连忙说:“什么你的墓,你哪儿有墓,不许胡说!这一路上舟车劳顿,辛苦了你,晚上喝上一两幅汤药,明日还要干活儿呢!你信工部的那些人?我可不信!万一他们偷工减料怎么办,你得盯紧点……” 倪允斟佯装快活,他分明感知到,他怀中人是那样轻,好似一个不留神,就要从他双手中飞走了似的。 林清低声说:“高子运手下的人,很踏实的,高子运,他和在山关系好……” “嗯,见善聪明,什么都明白……” 倪允斟喉结上下滑动,将将进了屋子,林清就猛地咳嗽起来,不一会儿手帕上就见了血。倪允斟连忙叫来太医,给他施针喂药,又烧了盆炭火,服侍他在床上睡下了。 做完这一切,倪允斟出来,见郦椿在外的一棵火红的槭树下抹泪。 “哭什么,他好得很。”倪允斟没好气地斥责。 “隋叔不回来,他是好不了了。”郦椿哭哭啼啼的。 “没有一个人能如此轻易地带走另一个人的命,我就是死,也会吊着林见善这口气!”倪允斟忿忿说,“别再提什么隋在山了!别再提了!” 倪允斟凶得很,郦椿吓了一跳,转身跑了。 倪允斟伫立于庭院中央,天际铁灰,细雨绵绵,江南园景美不胜收,嶙峋假山,亭台楼榭,枫叶如丹,溪流浅映,比起当初的林府更要清丽雅致,随性自然。如今初秋时刻,烟雨朦胧,山如泼墨,尘世间都仿佛雾里看花,依稀模糊。 回首,倪允斟看向紧闭的屋门,内心百转千回,却无法言说。他脑海里回荡着临行前皇帝交代的话,他是锦衣卫,他已经背叛过一任皇帝,他不能再背叛另一位皇帝。 也许,这是他注定的桎梏。 翌日,林清在紫色的清晨醒来,他梳洗后就马不停蹄地出了门。他看起来精神似乎很好,来到了当初林氏祠堂的废墟前,这里依山傍水,已经是一片荒地,他伫立前方许久。 “工部的人已经在当地采购好了木料,正在物色工匠呢。”倪允斟在一旁说,为林清撑着伞。 可林清就只是站着,微笑,并不说话。 空气冰冷,带有丝丝甜香,林清在这一刻陶醉了,他仿佛觉得隋瑛就在这一处。他终于回到广陵了,回到他们的广陵,这一条路,他走了二十多年。 鼻头发酸,林清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便听到工部的人领着工匠来了。众人向两人行礼,又给林清看了图纸,林清仔细地看了看,叮嘱道别太奢侈,一切从简。 “如今东州战事吃紧,莫要再其余 地方耗费太多钱财,这里,也不过就是个归处罢了。” 林清转身,看向正对祠堂前的一处山坡,他侧头对倪允斟说:“我本该在那里的。” “什么?” “你跟我来。” 林清杵着拐杖,缓步走了过去,那一小座荒坟泥土凌乱,其上长满枯黄杂草,濡湿在江南的秋雨里。一座小小的墓碑上,赫然写着“林安晚之墓”,多年前林清鼓足了勇气站在这里,那一日,他被前来道别的隋瑛撞见。 “那时我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尽管十多年已经过去。” 林清自顾自地说,“他长得是那么高,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那时我害怕极了,可是,我为何害怕他呢?后来想起来,这些恐惧,都是自己给自己找的包袱罢了。” 林清蹲下身,轻触冰凉的泥土,出神地微笑。 “他那次回广陵,也来这里看了罢。” 听他三句话不离隋瑛,倪允斟担忧他在思念中伤神,便扶起了他。 “雨下大了。”倪允斟说:“回去罢。” 林清幽幽看了他一眼,说:“好。” —— 在宅院的一处亭楼下,林清躺在一张铺了蚕丝软褥的躺椅上,身上盖着一张毛毯。他有心要去祠堂里监工,却被随行的太医摁下,强行要他休息。近日来他夜半多有咯血,身体愈发虚弱,双颊毫无血色,让人瞧了揪心。 可他只要不能出门,他就执笔写信。他日日夜夜都写,可谓是字字泣血。在长久没有得到隋瑛的回应后,他笔下的字眼越发哀求和绝望起来。多少次信纸都被泪水湿透,笔迹也凌乱不堪,他颤抖的右手根本无法握住笔尖。 可又能如何呢? 在隋瑛眼里,自己的的确确错了。林可言背负的罪名,在他这里落实了。他林安晚亲手打碎了隋瑛心中的信仰。他让他们姓林的,就此在他心中沾染上了不该有的污秽。 所以也是应该。 林清兀自摇头,笑眼盈泪。手中书写不停,一张信纸再度湿透。 只是他哪里知晓,这沾染相思与悔恨的信从未走出过广陵。在下一道驿站中,它们就会被交托于倪允斟的手,而倪允斟会怀揣极度复杂的心绪,将这些信收纳,送往顺天城。 第246章 慕清帝不希望这些信去往广西,当然,他也希望,有些信也莫要被送到林清手中。 他想当然地将此寄托于时间,殊不知时间可以冲淡感情,也可以酝酿思念。而往往过重的思念,从来都会压垮一个人的心神。 林清在写完信后就会怀揣期待,他特意嘱咐是八百里加急,那么在一月内他一定会收到回信,只要对方愿意。他日日写,日日寄,足足十个月,他从未收到过一封回信。 于是在一个清晨,悒郁的心情叫他独自迎着寒风,来到林氏祠堂对面的那个小山坡,他和隋瑛重逢的那棵树下,他伫立在秋日濛濛细雨中,任自己被湿透。在被凉意侵袭当中,他自我惩罚,自我怪罪,直到泪流满面,直到晕倒在地。 只是他没有想过,当他睁开眼眸时,眼前会出现这样一到面孔。 他从未见过这位老妪,尽管时光在她的面庞上留下太多的印迹,可从那秋水般双眸里看出年轻时的风采。 她一身蓝染素袍,发饰简单,手挽一个菜篮,低头凝视林清。林清讶异,却见老妪用从怀中掏出一张手帕,揩拭他脸上的泪水,微笑着,怜爱着。 不知为何,林清很想在她怀里哭一哭,他想起了早已记不清面容的母亲。 “孩子……”老妪说,“天儿多冷啊。” 林清靠在树干上,睫毛上都坠着水珠子。听到这句话,他才感觉到冷。 他打了个哆嗦。 “是啊,好冷。” “跟姨娘回家罢。” “家?” 老妪笑着说:“城里都传开了,林氏祠堂要重建了,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我的瑛儿呢?” 林清张了张嘴,他想解释,可无从解释,只能流下两道眼泪。 “为什么哭?近日我听到了很多传言,可我不信。”老妪牵起林清的手,说:“回家罢。” 传言?还能有什么传言,一路上在驿站中,林清也不乏听到一些赶路人的闲聊,谈论起宫中变节,都说是隋瑛助了林清一力,叫他造反成功。可隋瑛却在和林清的权力争夺中落败,不得已败走广西。各种说法都有,但全因为和林清众人皆知的亲密关系,隋瑛也成了造反中的一员。 多少次,林清想开口争辩,可话到了嘴边,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可他却毁了隋瑛的名声。许多先帝的拥护者甚至在广陵的隋氏祠堂里唾骂,那些被林清整顿吏治清洗掉的官员,不敢找林清说事,炮火全对向了失权的隋瑛。 想到这里,林清又是哽咽。 “和姨娘回家罢。”间林清垂首,老妪捏了捏他的手,就像隋瑛一样,说话前总爱捏他的手。 林清艰难地站起,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老妪身后。林清走路时的模样让老妪回头,心疼问:“疼吗?” 林清摇头,“不疼。” “是他没有照顾好你。” “不,他照顾我太好,是我……辜负了他。” 老妪笑了笑,“你们之间,哪里来的什么辜负呢?” 隋夫人看向深沉的雨幕,笑道:“有的从来都只是牵绊啊。”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将功抵过 倪允斟找到林清时, 他已经喝了热姜汤,舒适地躺在隋瑛曾经躺在的床铺上,他背靠锦缎靠枕, 面色红润,嘴角噙笑。倪允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如此模样。他走到他面前,用手背贴了贴林清的额头。 “你是想让我掉脑袋。”倪允斟笑着说。 林清抬起亮晶晶的眼睛, 轻声道:“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 倪允斟温柔地笑了笑,顺着林清的目光环视这间颇具江南特色的房间,这里布置得简洁舒适,案后的书架上摆有几栏旧书,隋瑛曾披过的旧褂子还完好地搭在衣桁上。隋家落魄后隋瑛就和姨娘搬到了这处宅子里, 靠着姨娘在妓院里卖艺供他读书。后他不负众望出人头地后,也只是将这宅院简单修缮一番,给姨娘找了几个服侍的下人,每月给姨娘寄钱。 初时步入学堂时, 因为隋夫人的身份隋瑛还受过不少嘲讽,有人不怀好意总是起哄叫他弹奏一曲,他当时心思简单, 未曾看出这哄闹声中的恶意,于是他演奏了一首古琴曲, 却被嘲弄果真是个被艺妓带大的。换作他人受此屈辱定会弃琴艺于不顾,可是隋瑛却起身对众人说,是他自己没本事, 才叫姨娘去卖艺赚钱。卖艺赚钱并不可耻, 他也不以姨娘的艺妓身份而感到难堪。 “只是以后啊,他便不再去学堂了,他倒是不是怕人笑他, 是他听不得人家笑我。” 隋夫人温言娓娓,眼眸含笑。林清知道,有她,才有后来的隋瑛。 “他心里记挂着人,记挂了太久,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走向那个人…… ” 那时林清脸上还坠着水珠,姨娘便用干净的帕子一下一下地擦着他的脸,她的手很轻,就像擦拭名贵的瓷器。林清无语凝噎,太多的情绪无从诉说,眼眶红了又红,只好将自己全然交托于她的手中。隋夫人眼含微笑,什么都不问,只是偶尔提一提过去的事,便喂林清喝了姜汤,又扶他睡下,直到倪允斟到来。 倪允斟了林清额边的发,问:“什么时候回去?” 林清缓慢地将目光移到他身上,“回去?我不会回去了,这里是我的家。” 倪允斟苦涩一笑,“我就知道。” 第247章 “择之,”林清伸出手,抚住他的手背,“我不会让你为难,求你,让我在这里再待上几天。” “如此你便会好起来么?” “我会尽力。” 林清露出令人信服的笑容,倪允斟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他如此微笑,便起身伸了个懒腰,佯装不在乎地说:“那我可要期待一下了!太医都医不好的人,在这里待几天就好了?” 他回头朝林清眨眼,“要我把那孩子送来吗?” “椿儿若愿意来,便叫他来罢。” “我吃醋了,你舍得我,舍不得他。” “那你也来。” “我可不要!谁住情敌家里来的!”倪允斟摆了摆手,走出门去了,远远地他看到庭院中隋夫人在用剪刀修剪盆栽,手法细致而温柔,盆栽中是一株细嫩的小黄杨,在她手底下生出好看的形状。倪允斟想,她能将隋瑛养得那样好,如今的林清,她也会让他好起来的罢。 远远的,隋夫人朝他欠了欠身,倪允斟连忙拱手行礼,转身走了。 隋夫人放下手中剪刀,在池中洗净了手,就见林清从床上下来,披着隋瑛的旧褂子,扶门站在门口。 他苍白而秀丽,正如她所想象的那般。那些时日,隋瑛多开心,起先还是跟着爹爹去林府,后来则是自己经常一个人去。林知府喜欢隋瑛这个孩子,隋瑛也仰慕他,可隋瑛最爱的还是那个在他怀里搂着他的脖颈听他念书的孩子。 回家后他口里时刻念叨着“晚儿”,晚儿今日这样这样,明日又那样那样,隋老爷便说,若是有机会,将来两人结拜为兄弟。可那时隋瑛愣了愣,转身就走了。不知为何,那时他就不想和晚儿结拜为兄弟,他虽稚嫩,却知晓兄弟之间不会亲吻,可他总忍不住要亲吻。 他将心中所思偷偷告诉了最亲近的姨娘,姨娘便用手帕捂着嘴笑,叫他千万别告诉爹爹,只是说,你等他长大,也等你自己长大…… 可是她的瑛儿等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离别,如今这人形销骨立,好似一阵风就能带走他。她想起瑛儿寻了他那么多年,在一起不久后,却是浩劫连连。 隋夫人走向林清,慈爱地笑,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坊间的那些流言,“饿了吗?姨娘给你去做吃的。” “好……” “秋日的蟹肥了,给你蒸上一只,可不是姨娘不舍得,你体寒,不能多吃,姨娘再给你煨点鸡汤,做点果子点心什么的,瑛儿寄的钱我一人都用不完,刚好,这回都给你补身子。” “谢谢姨娘。” “你这孩子,何必跟我说谢,不嫌弃姨娘就好。” “怎么会,您……您是母亲。”林清动容道,他已经很久没有说出这两个字眼。 隋夫人深深凝望了林清一眼,走上前握了握他的手,“好,好……” 话语刚落,已是泪眼阑珊。 —— 林清离京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齐桓耳中,在他面前坐着冯延年,冯延年瞅着齐桓,见他不露声色,只是嘴角噙着一抹笑。 “所以,齐大人是什么打算?” “我么?”齐桓看了一眼冯延年,“我自然没什么打算。” “那些亲王郡王们都等着您呢,程菽要变法,高子运要加入,保不齐过一阵儿,隋瑛就回来了。”冯延年试探着说。 “嗯。”齐桓点头,“这事不能再拖延,听闻林见善病了一个夏,陛下为了让他开心,还特意为林可言正了名,如今人在江南,想必是顾不上京城里的事了。要做的事,就得赶紧做。” 冯延年自然不知道齐桓具体要做的是什么,但他一直知道齐桓想要主持变法,程菽就是他最大的阻碍。 冯延年也隐约感知到,齐桓对隋瑛有些芥蒂,不知为何,再风轻云淡,一听到隋瑛的名字,他还是会有所动容。 只是几乎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冯延年越发谨慎了,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参与,齐桓要的,他牵线搭桥,齐桓不要的,他沉默便是。 只是,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几何时,他冯延年哪里将齐桓放在眼里过? 再聊了几句,冯延年就起身告辞了。齐桓独自思索很久,他似乎在犹豫什么,这时,一阵穿堂风倏忽而过,吹起了他的发丝,吹灭了满堂的烛火,一片突如其来的黑暗中,齐桓露出微笑。 他下定了决心。 翌日,静悄悄的宫道内掠过一道落寞身影,沅儿在宫内有充足的自由,许是皇帝的歉疚,他身为男子,却能行走于后宫。可后宫也冷清异常,毕竟慕清帝只拥有一位皇后。 一个独居的、未曾被宠幸过的皇后。 沅儿很想看这位皇后长什么模样,他在凤熙宫外踱步终于被宫人发现通报到了皇后的耳里,于是皇后出现在凤熙宫大殿的门口,两人在见到彼此时刻都吓了一跳。 沅儿想,世间竟有如此雍容华贵的女人,是他从未见过的端庄与美貌,可就连这样的女人都不能得到皇帝的心。 奚今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皇帝的心里,竟装的是那个人,她为她的大哥感到一阵悲伤,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法子能让大哥回来,她想大哥许是要在边疆蹉跎一生…… 两人一里一外,凝视彼此,最终奚今款款走下宫门,来到沅儿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沅儿。”不知为何,沅儿很想哭。 第248章 奚今微笑,朝他伸出手,沅儿看起来很瘦弱,有着相似的面庞,却完全是不一样的神情,“你吃过烤银杏吗?” 沅儿摇头。 “方才宫人烤了很多银杏,我过去最爱吃,你要不要尝一尝?” “好。”沅儿红了眼眶。 奚今哀伤地微笑,牵起了沅儿的手,沅儿吓得缩了缩。 “你怕我么?”奚今问他。 沅儿怯生生地摇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在地。 “哭什么?怪可怜的,你多少岁?” “快十八岁了。”沅儿说。 “他没有照顾好你,你看起来很瘦。”奚今也有一些哽咽,“你很伤心吗?” 沅儿点头,却又迅速摇头。 “和姐姐一起罢。”奚今说,“在这里,我们还有漫长的后半生…… ” 沅儿哆嗦着嘴唇,他想起了记忆中早已模糊不清的母亲,他跪下身,抓住奚今的裙角,掩面啜泣,继而又嚎啕起来。奚今听着他的哭声,难过地看向天空,深吸一口气,泪水便从眼角滑落。 两只笼中鸟的相逢时刻,齐桓正从文渊阁里出来,他将几封信交到一名太监手里。 这几封来自于驿站的信件被送到崇宁殿,萧慎翻阅这些信件后,龙颜大怒,当日下午,锦衣卫率人提审宋知止,宋知止一脸茫然地跪在了崇宁殿前的广场上。 殿内,金瓜不住小声安抚着萧慎的情绪,可那信中内容,就是金瓜看了也是不禁咋舌。 这宋知止怎么敢在给戍守边疆的将军的信中写毁谤圣上的话语? 当然了,金瓜不知道宋知止和奚越的关系,但萧慎心知肚明,他知道正是因为宋知止和奚越之间的那份感情,他才说心里话,说真话。 “杀兄弑父,有违人伦,欺辱良臣,有违君道,昔日自己舍身相救,却不知换来如此悖逆之行,如今国本不安,边疆动荡,外敌皆有趁虚而入之势,大宁朝外强中干,百姓苦不堪言,想必是报应不爽,那林见善,也是病入膏肓…… ” 萧慎重重摔了那信,怒火中烧,险些站立不稳。 自从即位以来,他宵衣旰食,日日早朝从未缺席,为了应对东州战事,他想尽了法子,多日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民生多艰,他也时常催促程菽进行变法改革,严控土地兼并,改革宗禄制度,他尽全力为其开路,保驾护航,可程菽囿于所谓纲常礼教也迟迟没有动作。 难道他这一生,都无法将功抵过么? 难道他奉献所有,都无法被认可为一位真正的皇帝么? 萧慎痛苦地跌坐在宝座上,以手抚额,呼吸之间,全是沉重。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带你回家 天空中细雨如丝, 宋知止浑身湿透,跪在殿前已是一天一夜,程菽为了心爱学生的求见也被萧慎拒绝, 只将宋知止写给奚越的那些信件扔在他面前。程菽沉默读完后依然坚持求见,却被勒令不能再入殿半步,只能落寞离去。遥遥看着雨中的宋知止, 他只希望学生能够熬过这一劫。 宋知止浑身发颤,被冻得嘴唇青紫,他跪在殿前,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竟执拗地不肯认错。头发一缕一缕地黏在脸上, 道道水痕划过,面色惨白,宋知止却咬紧了牙关,定定凝视眼前地砖, 不肯求饶。 殿内,萧慎来回踱步。面对臣子的固执,皇帝的怒火似有冲天之势, 萧慎想不明白,他们这些人, 过往也对先帝多有成见,为何自己满足了他们的愿望,他们却依旧不依不挠? 君臣对峙之间, 雨下得下了些, 噼里啪啦地打在石阶上,天色渐暗,金瓜站在殿门透过窗棱朝外张望着, 脸现担忧。 再回首看了看皇帝,金瓜也是黯然。宋知止当初在江南对萧慎有救命之恩,他虽样貌文弱,性子却十分倔强。如今不畏生死在这里与皇帝对抗,无非是为了心底的那口气,那口不能为老师出、为隋瑛出的那口气。而萧慎却并非石头心,金瓜知道只要宋知止肯低个头,认个错,这个事情就过去了。毕竟跪在这里的是宋知止一人,却也不是他一人。在他身后,还有程菽、方徊等清流。如今登基不足一年,与肱骨之臣悍然对抗,得不偿失。 而这些人,也是大宁朝的中流砥柱。 金瓜幽幽地叹了口气,只听外边传来一声同报——“兵部尚书齐桓求见——” 萧慎脚步一滞,转身道:“宣见。“ 齐桓走进崇宁殿中,跪下身后呈上一封奏折。 “这是东州近半月的战报,还请陛下恕罪——” 萧慎拿起战报,阅读后面色入土,不禁喃喃:“奚越没能守住,丢了一个县…… ” “都是臣的过错!”齐桓朗声道:“臣作为兵部堂官,没能够鼓舞士气,发挥出骑兵队伍最强的站立,贻误了战机……“ 萧慎斜乜齐桓,“你是说,是东州军队的士气受了影响?” 齐桓以额触地:“这也是臣为什么特别关注宋大人那些信件的原因,战况危急时刻,宋大人不住给奚将军写信,若不是臣最终狠下心来截取了这些信,真不知道其中竟写着这样大逆不道之言,奚将军看到这些文字,也难免受影响……只是,想必奚将军对此等言论也是不屑一顾,都未曾回信…… ” 奚越当然回了信,只是那些信也都被齐桓所截取。他的目标是宋知止,他不能让奚越受影响。奚越关乎于东州的安定,东州不稳,他这个兵部堂官的位子也坐不安生。 第249章 萧慎冷笑一声,极尽嘲讽。 “也罢,也罢……”萧慎气急,连双手都在发颤,“若不是他当初对朕舍命相救…… ” 萧慎深吸一口气,对齐桓说:“安抚东州军兵,着令奚越在一月之内必须收服那一个县,辎重等补给一定要跟上,朕上过战场,知道饿着肚子作战是什么滋味!” “臣遵旨。” 言罢齐桓退下,走出崇宁殿,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雨幕中濒临晕厥的宋知止,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容,撑伞朝文渊阁走去。 萧慎深吸了一口气,却猛地咳嗽了两声。金瓜连忙过来给他顺气。 “主子,也不是得什么都事必躬亲的,日日如此,身子哪里受的了…… ” 萧慎摆了摆手,接过手帕擦了擦嘴角,塞给了金瓜,兀自走向殿门,看向雨中的宋知止。 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对他。 也许在齐桓到来之前,宋知止晕倒在这雨中便是结束的话,可来自东州的战报无疑在年轻的皇帝心上狠狠一击,他知道自己不能太过仁慈。 于是他凛冽起眼眸,对金瓜说:“有扰朝政,仗刑二十。” “嗯?” “廷杖二十!” —— 宫墙外,一身长随打扮的宋步苒被侍卫、太监们堵在甬道中,她先是以程菽名义进了文渊阁,又打文渊阁往崇宁殿的方向跑。可她这身打扮很快就引起了宫人们的注意,不出所料就被摁在半道上,若不是他出示了程菽给她的牙牌,又在挣扎过程中弄散长发显露出女子模样,定是会被当成刺客当场毙命。 她一边哭喊,一边哀求这些人放了自己,她的手掌在地上磨破,无昔日的骄纵,宋步苒跪在地上给这些宫人们磕头,不住哀求许她去找她的哥哥。 这一幕被奚今看在眼里,奚今咬着牙关,已是双眼噙泪。侍女为她撑着伞,小声劝她莫要管这件事。但奚今知道,若她今日冷眼旁观,来日奚越将万劫不复。宋知止是奚越的爱人,这宋步苒便是奚家的人,于是她不顾劝阻,三两步上前,对那些宫人们斥道:“放了她!” “皇后娘娘!”众人下跪。 奚今不怒自威,“这女子是本宫的妹子,谁在挡她,本宫就要谁的命!”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名太监道:“可是按规矩……” “规矩?本宫就是规矩!”奚今走上前去,狠狠一巴掌扇在那太监的脸上,怒道:“本宫再说一遍,放了她!” 奚今这一巴掌的力度可不是好玩的,那太监当即嘴角渗血,捂着脸哎哟直叫,对身后侍卫说:“放,放了她……” 宋步苒从侍卫手下挣脱,扑倒奚今脚下,狠狠磕了个头就朝崇宁殿跑去。她一边跑一边低声哭,她听到板子从空中挥下时发出的啸音,随即啪的一声沉闷声响,重重地落在人身上。宋步苒听到一声极度痛苦的呻吟,这声音有气无力,知道她看到,蜿蜒的血迹顺雨水流淌到了脚下。 “不,不…… 哥哥……” 宋知止在崇宁殿外的宫道上受刑,宋步苒远远地就看见一众侍卫将其围绕其中。她跑了过去,却被拦下,她好似看见,趴在刑架上的兄长在极痛苦至极朝自己摇头。 “不要过来……”她仿佛听到宋知止说:“不要过来……” 一下又一下,板子打在宋知止身上,宋步苒再也站立不稳,扶着宫墙,哭着跌落在地。 血水继续蔓延,这二十下仿佛没有止境。 宋知止从不知道原来挨板子是这样的滋味儿。意识恍惚之际,他的思绪出逃,逃到了边疆,和奚越共骑一匹马,在一望无际的戈壁,就像他们在朔西的那回。星空低垂,戈壁滩上巨石嶙峋,映出苍穹五彩斑斓的紫色。奚越从后环抱他,双手抓着缰绳,将下巴自后搁在他的肩上。 宋知止仿佛感受到了奚越那浓重的呼吸,在自己耳边,带起一道灼热的气流。 他的爱就如这呼吸一般,是那样热烈、不羁,他的爱好似要被所有人看见,他骄傲地仿佛要告诉天下人,他要将自己娶进家门。 宋知止露出微笑,他不再看见鲜红的血迹,不再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就连妹妹在一旁的哭声他也听不见了,终于,在最后一板落下后,他猛地一抬头,目眦欲裂,从喉咙间发出嘶嘶的声音,便呕出一口血水,彻底进入了他的逃避薮。 宋步苒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声,拼了命地推开那些人,冲到宋知止身边。 “哥哥,哥哥……”她用指尖去探宋知止的鼻息,感受到那微弱的呼吸后,宋步苒嚎啕大哭,又捧住宋知止的脸,喊道:“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 宋步苒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挽起宋知止那两条软弱无力的胳膊,将他背在自己身上。宋知止比宋步苒高了一个头,被宋步苒背起后,脚尖滑地,蜿蜒出一道道血迹。 “哥哥,我带你回家。” 宋步苒咬着牙,一步一步,背着宋知止朝宫门方向走。 “你坚持住!迟迟带你回家!” 宋步苒收住所有眼泪,她不要怯懦,她不要悲伤,她要坚强,她要扛起他们宋家! 豆大的雨点噼啪地打在少女的脸上,耳边是兄长微弱的呼吸,前方是雨幕中的一条生路。分不清眼泪和雨水,宋步苒脚步不停,咬紧了牙关,一步一步走向午门。 她的身影,被奚今和另一处宫墙下的人看在眼里。 第250章 奚今不禁哭出声,宋知止整个身子软在妹妹身上,无限接近死亡。她多想上去为他们撑上一把伞,让这风雨莫要再摧残这对兄妹,可她做不到。她用智强行制止自己的脚步,她告诉自己只有活着才能施以更多的保护。 而另外一个人——撑伞站在阴影处的齐桓,含笑看着这一幕。直到宋步苒那艰难的步伐逐渐靠近午门,在风雨中湮没,他才收回目光。 他转身,看向一处檐下的一名太监。 他遥遥地向太监颔首,露出感谢的微笑。 太监垂眉,朝他躬身,似乎在说,顺手之劳而已。 齐桓收回目光,心情十分愉快,他走向文渊阁。雨越下越大,打得油纸伞直响。在这秋日萧瑟当中,落寞的皇帝,忧伤的皇后,志得意满的尚书,濒死的大臣,哭泣的少女……在这座威严庄重的皇城中,各自有各自的所在。所有人的命运紧密相连,所有人的一生都在这红墙金瓦当中,化作一滴雨水,溶于天地间。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时间会给出答案…… 倪允斟脚步匆匆地冲进隋府, 只见郦椿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挡在了他面前。 “嘘!”郦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大半月过去, 他早已不害怕这位锦衣卫头子。他拦在倪允斟面前,压低了声音:“小声点,别吵到他!” 倪允斟眼中寒光一闪, 还从没有人够胆量拦他的,要不是林清平日里宠着郦椿,他高低给这小子一个教训。 “我有着急事!”倪允斟没好气地说。 “再着急也得等上片刻,你瞧——” 郦椿拉着倪允斟的袖子,带着他绕过几道环廊, 来到一处庭院前。江南初雪,飘飘洒洒,林清身着月白长衫,身披天青色披风, 掩映于嶙峋枯树之间,手执一把深黛油纸伞。伞檐倾斜,反倒不是顾他自己, 而是为一支初绽的腊梅。 他静默地注视这枝庭院内唯一的亮色,嘴角含笑, 用伞为它遮挡住风雪。零星两三朵柔嫩,他没有抬手去碰,也没有凑近嗅闻, 在这样一抹灰色天际的鹅黄色中, 温柔自顾自地流淌。雪落无声,落在他的发丝、肩头,融为晶莹水珠。可他却浑然不知, 他已经在这一道若隐若现的暗香中,将自己忘却。 郦椿痴痴地看着,倪允斟也呆在原地,他在林清眼中看到了无限温柔,在他的神色中,看到了不同于往日那般杀伐果决的慈悲。 许是他本就是如此的,是一个会在雪中为花儿撑伞的人。 他若能为花儿撑伞,为何不能为百姓、为天下撑伞? 倪允斟明白他,可他人无法明白,林清也不指望他们会明白。 仿似感受到了两道灼热目光,林清从沉思中回过神,看到来人,不禁微微一笑。 “怎么都哑巴了?”林清拄着拐杖,朝他们走来。 郦椿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他看了一眼倪允斟然后转身走了,倪允斟瞧了一眼他,再度将目光落向朝自己走来的林清身上。 “你怎么看那枝梅花,我便怎样看你。”倪允斟笑。 “我何曾有那般风骨。” 林清一边说,倪允斟就朝他伸出手,扶他走上台阶,来到檐下。倪允斟捏了捏林清的手,说:“这么冰。” 林清抽回了手:“倒是你,热腾腾的,心浮气躁,是出什么事了?” 倪允斟垂眸停顿片刻,随即点头:“京内出事了。” “哦?”林清蹙眉。 “程陨霜那个学生,挨了板子,被革职了。” “绵绵?”林清惊讶。 “嗯。” “出于什么?” 倪允斟并不回答,只是忧郁地看了一眼林清,林清顿时心下了然。 “到底是咽不下这口气么……“林清黯然垂眸,露出一抹苦笑。 “也只是少数人罢了。”倪允斟连忙安慰。 林清低垂头颅,他沉默着,笑容渐渐隐去,他想起几年前老师陆渊去世的那一夜。自己就在身边,陆渊却特意唤了隋瑛。难道在岐王称帝这一大业上,陆渊早已预料到两人会走向不同道路,而他,也早已选择了隋瑛的道路? 若非自己和隋瑛这份情谊让他处处退步,也许在很久之前,自己就被挤出局外。因为即使自己胜利,可在世人眼中,却无论如何都算不得正当。 胜利却不正当的皇帝,爱民却谋逆的臣子。 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在江南他也听到不少流言蜚语,说什么林见善的谋逆有隋瑛的帮扶,若这话语只是指着自己来也就罢了,可隋瑛也跟着自己有了骂名,名…… 重要也不重要,林清并不看重,然而他却知晓,这是人心所向。 他得不了人心,可皇帝,不能不得人心,隋瑛这样的肱骨之臣,更不能丧失人心。 见林清神色有异,倪允斟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了一个暖炉,塞到了他手里。 “不必忧愁,时间会给出答案。” 林清抬眼,“我并不忧愁,也许,我要做的只是如何改变现状。” “不必心急。” “哪能不急呢?”林清转身走进屋内,郦椿连忙把炭火推近,又给林清倒了一杯热茶,“绵绵出事,很大可能是冲着程菽去的,可有谁对程菽如此芥蒂?” 倪允斟正要开口,林清却抢先道:“是齐桓。” “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觉得……他很奇怪……” 第251章 “你走之后,他在京中一家独大,他到底不是个吃干饭的,兵部的、内阁的事都尽心尽力,做得很出色,只是不知道为何,他对程菽十分不满。” “不需要什么原因,”林清抬眼,所有所思地看向倪允斟,“若他只是要权的话。” 倪允斟轻笑,“是啊,是我多想了,不需要什么原因,他要权,程菽就是他的阻碍。阻碍就得除掉,就这么简单。” 林清叹了口气,“朝内无遇安,不可没有程菽。” 他看向窗外的雪,目光忧愁,轻声道:“待雪一停,咱们就回京罢。” “舍得吗?” 林清环顾这间属于隋瑛的厢房,摇头道:“不舍得,可不舍得也要舍得了。” 他攥紧了拳,只要一提到隋瑛,好似一切的忧伤、怯懦都回来了。他不再是那个遇见问题解决问题、决绝而凌厉的林见善,他再度变回那个惶恐不安、汲汲渴求的林安晚。 倪允斟不知道如何安慰,两人再聊了些细节他便离开。郦椿也上一边玩雪去了,林清便独坐厢房,在炉火边烤手。热腾腾的火红,让他想起几年前的朔西。那时,他就这样一边烤火,一边等待隋瑛,那时他等到了,如今,他却等不到了。 数日后,林氏祠堂完工的那一日,林清告别隋夫人,启程回京。登上马车时,他回头望了又望。风雪停了,回首之间,一抹斜阳,数点寒鸦。这座江南城镇对他意味着太多,他不舍得,却不看再看,这是他的广陵,亦是隋瑛的广陵。 可他还会在回来吗? 他们二人,都还会再回来吗? —— 顺天城,铅云密布。 一盆盆血水从宋府的厢房内端出来,大夫和下人们忙成一团。 宋步苒吓坏了,她蜷缩在东州女子的怀里哭。这女子姓周,她唤她周姐姐。自从把宋知止从皇宫里背出来后,宋步苒每夜都做噩梦,她梦见那板子一下一下地再度打在哥哥身上,也打在自己身上。大抵还是太过年轻,没见过如此酷刑,更不曾料想那酷刑施加在自己亲人身上。少女受了惊吓,那天的血水不仅蜿蜒到了她的脚下,还流淌到了她的梦里。 而宋知止,在被诊疗一段时日之后却并且突然恶化,就连大夫也不禁纳闷,挨板子的人他们也治过不少,也未尝有人伤重到如此的。 大夫和程菽讨论到此事时,程菽凝眉沉思,他也不是没见过挨板子的官员,五十大板都有人扛过来了,宋知止还年轻,怎么就伤得如此之重? 他问:“知止先前在朔西时受过重伤,又在江南九死一生,会不会是落下的病根儿?” 大夫点头又摇头,“有这个原因,但也不仅仅是,还是那些人下手太重,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打!” 那些行刑侍卫和宋知止无冤无仇,没有任何由要取他的命。又联想事情经过,程菽心中生出许多不好的猜测。 可现在他顾不得纠察原因,宋知止彻夜高烧不止,命悬一线,宋步苒从宫里回来后茶饭不思,为哥哥忧心。程菽虽知这其后一定有某人的手笔,可他却一时半会腾不出手来调查。 这时已是深夜,周姓女子照顾宋步苒睡下后就去照顾退了烧的宋知止了,程菽踱步在这座熟悉的庭院里,内心沉重。不知不觉,脚步已经带他来到了宋步苒的厢房外。按照礼数他如此来寻她实是有些不妥,可他内心又对她放心不下。 叩门后无人应答,他心想便是睡了,门应时地打开,程菽跨过门槛,绕过屏风,隔着一道纱帘,沉默地站在宋步苒的床边。 水粉色的纱帘后少女的呼吸绵长而宁静,却也时不时簇起眉头,程菽默然伫立,目光扫过少女熟睡的面容。涟漪散开在他心间,他的心发出一声忧愁而暧昧的。 “老师……”少女突然睁开了眼睛。 “嗯。” “你在这里吗?” “我在。” “你别走。” “我不走。” “……我是不是,不勇敢……” “你已经很勇敢了。” “可我还是害怕。” “是人都会害怕的。” “你也怕吗?” “嗯,我也怕。” 宋步苒伸出手掀开纱帘,她抬头望去,背光处,程菽的身影边缘模糊,融化在烛光和月色当中。她分明什么都看不清,可她却仿佛看到程菽的悲伤,正从那模糊边界散开。 少女不仅哽咽了,她目光闪烁地凝视眼前人。 “我怕噩梦,你怕什么呢?” 程菽沉默,只是注视着宋步苒清丽的面庞。他怕什么?他这孑然多年,收束心怀,不肯轻易将心交托。宋家兄妹就这样闯进他孤寂、冷清的生活中,唤起了心间唯一一份情意。有爱就会有软肋,他所害怕的,无非是两人受到伤害。 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生出预感。 他会面临注定的失去。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去东州 奚越收到消息时, 他的长刀砍下敌人的头颅,鲜血迸射了他一脸,掩盖住了眼泪。 他失去的那一个县, 他用尽全力夺回来,只为了证明所谓的战败和士气毫无关系。战争爆发突然,东州军队补给不足, 东羌又对东州了如指掌,他作为新上任的总督,单单只失去了一个县,已经是傲人的战绩。 可就是因为这一个县,宋知止背上了战败的黑锅。奚越恨不得迅速结束这场战争回京复命, 可如今前线战事如火如荼,他不可能因为私情擅自离开。这关系到身后万千百姓和将士们的生命,纵使心焦如焚奚越也半分移不开脚步。 第252章 只是忧心难安也让他在战场中表现不佳,一柄长枪直刺他右肩, 叫他从战马上坠落,在淤泥与硝烟中晕头转向,若不是手下几名副将眼疾手快讲他捞上了马, 许是这一回就要交代在这里。他不知如何向人诉说,因为在分神时刻他的心脏兀地一阵刺痛。他根本呼吸不过来。 也就是那一刻, 遥远的顺天城宋府内,宋知止从高烧中睁开双眼,大口吸入一口气, 双眼圆睁, 喑哑着嗓子喊道:“东州!东州!去东州!” 宋步苒迅速跑进屋内,搂住了哥哥苍白的身体。 “去东州啊……我要……” 宋知止披头散发,身上内衫全被冷汗浸湿, 他紧紧握住妹妹的手,哆嗦着嘴唇道:“带我去……去东州……我要……我要嫁他……” 宋步苒红着双眼直点头,“好,这就去,这就去……我带你去!” 于是城中的二月春风裁缝铺里连夜赶制了一身上好的红嫁衣,跟着宋知止于翌日清晨上了一辆马车。大夫痛心疾首,劝慰话语是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只能对宋步苒是叮嘱了再叮嘱,宋步苒只是红着眼眶点头,紧紧搂着哥哥。 “迟迟……”临走前程菽站在了马车前。 宋步苒小心地将宋知止放下,让他平稳地半躺在车厢中为他铺好的褥子上,从马车上跳下来,站在了程菽面前。 “你便是劝我不要去,我也是要带他去的。” 程菽悲伤地扬了扬嘴角,只是伸出手,为宋步苒系紧了颈前的披风系带。 “一路小心,为师差人护你们。” 宋步苒颤抖嘴唇,再也忍耐不住,冲上前将程菽抱在怀里。 “你知道的吧!你知道的吧!” 程菽难过地抬起双臂,最终紧紧抱住宋步苒,深吸一口气后,重重地叹了出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 深深看向马车中面色苍白的宋知止,他那年轻的学生朝他挤出一抹无力却羞赧的笑容。他仿佛听见他在说,请原谅他任性一回。 因为他是非去东州不可。 就让他任性一回。 “好。”他对宋知止点头,眼泪落在怀中迟迟的发间。 “你去,你放心去……” 程菽在迟迟肩上拍了拍,轻声说:“走吧。” 宋步苒抿紧了唇,最终恨恨地抹了一把眼泪,大声道:“我不怕!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说罢她再也不耽搁,转身跃入马车中,将宋知止抱紧了怀里。 马车一路向东,继而朝北,深入风雪深处,严寒腹地。 程菽伫立在原地很久,很久。他的手间还残余着宋步苒的温度,他还记得昨日夜里将宋知止抱在怀里喂他汤药时,心爱的学生脸上露出的暧昧的神思。 他的魂魄已经去了东州,所以他必须去东州。 再多的不舍,程菽也只能让他走,让他去见他要去见的人。 只是,只是…… 程菽鼻尖发酸,不堪再想。 —— 宋知止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身子已经开始烂了。 他很好奇那些官员何以从二十大板里活下来的,他也很想知道,为何自己如此孱弱,臀部至腰间已经没有几块好肉。 马车不敢走快,怕颠簸,可他却心急如焚,不住催促。 “你把我放下,我趴下,我趴着会好些……”他对宋步苒说。 宋步苒用手绢擦他额间的冷汗,说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风寒,宋知止不住地冒冷汗,宋步苒每隔几个时辰就给他换件内衫。往日里连头发都不会束的少女,如今却将哥哥照顾得妥妥帖帖。 “哪里还能再快,马儿也吃不消呐。” 宋步苒轻声地安慰着哥哥,笑着说:“那身嫁衣可真好看,快到地方了我就给你换上,好不好……” “好,如今可不能穿,我会弄脏的。” “怎么会?” 宋步苒哽咽一下,“只是些药汁罢了,哪里脏,一会儿咱们到了驿站,我差小厮服侍你洗个热水澡。” “好,我要干净些。” “你要枕在我腿上吗?” “要。” 宋步苒轻轻地将宋知止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她不断对自己说,一切都会过去,她将不再悲伤,也不会恐惧,她要将哥哥送到东州,她要把他嫁出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当狂风呼啸在车窗外时,车辙便印刻在一片忧愁的原野。他们入了东州的边界,宋知止在妹妹的怀里不住打着寒颤。尽管程菽派遣的随从一路上给予了二人最体贴入微的照顾,可宋知止的病情却快速恶化,一日当中,竟已无多少清醒时刻。多少次,宋步苒从车内跳下,她朝道路一边走去,一边抹泪一边放声痛哭。 “小姐,小姐,风雪大……” 周姓女子一路追上来,为她披上披风。 “风雪,风雪好啊,周姐姐,咱们近了吗?” “近了,近了!”周姓女子眼眸含泪,搂着宋步苒,哭道:“近了。” 的确近了,世间一片铁灰,一切都湮灭在风雪中,马车艰难地行走在官道上,日夜兼程,不敢有片刻停歇。宋知止时常从昏睡中醒来,他感受到彻骨的寒冷,可这寒冷却让他欢欣,他知道自己离奚越近了。 可马车却在一个凌晨猛地停下,宋步苒焦急问:“为什么停车了?” 第253章 “车轴子断了!”车夫说。 “还有三里路,绕过这道弯儿,咱们就到了!” “派人去通报了没有?” “去了,去了!许是已经知会了!” 宋步苒再回头看宋知止,却见哥哥半靠在车厢内,艰难地出声,“带我去,迟迟,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去……” 宋步苒望了一眼漫天大雪,狠下心来,说:“我背你去!” “嫁……嫁衣……” “好,我给你换衣裳!” 宋步苒迅速为哥哥套上滚金边的红嫁衣,再寄上朱红色披风。她跳下马车,叫小厮帮忙扶下宋知止,她说:“我背着他去!” “小姐,雪都漫过小腿了!” “那又如何,我背我哥哥去!” 众人知道拗不过她,也知道宋知止执著为何,他们扶着一身嫁衣的宋知止,宋步苒躬身背起兄长,在漫天大雪里朝前走。 “哥哥,别睡,迟迟带你去,咱们绕过这个弯儿就到了!” “好……哥哥不睡……” 可宋知止眼神早已开始涣散,风雪在耳边犹如鬼哭狼嚎,宋步苒咬着牙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周姓女子在一旁为宋知止搭着衣裳,却忍不住流泪。 “哥哥,哥哥……”眼见宋知止在耳畔没了声音,宋步苒开始着急,她不顾冷风大声喊着,“哥哥,别睡……” “公子,公子,别睡啊!”周姓女子轻轻拍着宋知止的背,“咱们快到了,快到了!” 宋知止好似回来了一般,他张了张嘴,“快到了吗?” 宋步苒大喜过望,紧盯前方,喘着粗气,喊道:“对,快到了!奚越马上就会过来接你,他会来接你!只是……” “只是哥哥,听迟迟说几句话好吗?” “好……” “哥哥,迟迟有心上人了,迟迟要去爱他,嫁他,你帮迟迟做个主好吗?” 宋知止扬起嘴角,他哪里愚钝到什么都看不出来,于是他在妹妹耳畔轻声说:“他也爱你,哥哥我,看得出来……” “他从未有过……那样的目光……迟迟,他爱你,哥哥也爱你……” 宋步苒哭出声来,不住点头,“是!我知道,我都知道!哥哥……哥哥……你听!” 宋步苒止住了脚步。 风雪当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哥哥,你听!他来接你了!他来接你了!” 宋知止艰难地抬头,目光所及之处,茫茫雪白中逐渐现出奚越的身影。 他好似才从战场上下来,浑身浴血,双眼猩红,却在看到宋知止的那一瞬间,泪如泉涌。 奚越翻身下马,飞奔到宋步苒面前,接过了宋知止。 “我来……我来嫁你了……”宋知止在奚越怀里,抬起手,冰冷的指尖轻触他的面庞。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奚越悲戚万分,在这一刻,他几乎痛心欲死,可千言万语无从诉说,他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爱人的心口。 而宋知止,却只是紧紧凝视他,不肯移动分毫。 奚越难过地啜泣一阵,咬牙抱起宋知止,说:“我带你回去,我们今晚就成亲!” 说罢,他抱着宋知止奔跑在雪中。宋步苒呆立在原地,好似被冻僵,望着奚越离去的方向,她的目光怔怔愣愣,泪水都凝结在脸上。 “小姐,咱们也去吧。”周姓女子用手绢去擦宋步苒脸上的泪,牵住了她的手。 宋步苒却挣脱她,在雪中朝前走了两步,却突然跪倒在地。 “爹爹!娘亲!”她大声嚎啕起来,捂住了胸口,撕心裂肺般地喊道:“我把哥哥嫁出去了!我把哥哥嫁出去了!” “迟迟把哥哥嫁出去了!”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离忧,我想去看日出。…… 督军府张灯结彩, 挂起了鲜红的灯笼和绸布垂帷,红木雕刻的烛台之上,百余盏烛光欢喜地照亮整片礼堂, 浴血的年轻将军换上一袭婚衣,搀扶着万里奔来的新娘,被众人簇拥其中, 相互对拜。当奚越掀开宋知止的红盖头时,他好似看到这白纸一般的面容上掠过一抹鲜活的气息,那一刻,他觉得宋知止还能陪他很久,很久。 “夫妻对拜——入洞房—— ” 熟识的将士们起哄, 宋步苒也在一旁纵声大笑,奚越一把抄起宋知止的膝弯,兴冲冲地转起圈来,“听到没绵绵, 我奚离忧,今日就是你夫君了!你便是我的娘子,绵绵娘子, 可要和夫君洞房?” 绵绵在他怀中气息奄奄地点着头,抓着他的衣襟, 笑道:“入,这就入……” 往日里最不喜奚越叫他娘子的宋知止,这一刻却沉浸在这声亲昵的称呼里, 他是个男人, 却愿意成为他的娘子,这没什么好羞耻的,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心之所向。 奚越微不可查地哽咽了一下, 也跟着欢呼起来,狠狠地在绵绵脸上亲了一口,绵绵的脸蛋通红,伸出手来搂住了奚越的脖子。 他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脏勃然有力地跳动着,有那么一刻,宋知止想钻进奚越的胸腔里,活在那里边儿,与他一同迸发一次又一次生命的力量。 “离忧……” “嗯?” “入洞房!” “好!入洞房!我家娘子等不及了,不跟你们这群蛮子闹腾了,我要和娘子入洞房了!” 奚越抱着宋知止出了礼堂,直奔厢房,身后的起哄声一阵又一阵,喝多了的宋步苒还跟着跑出去几步,在长廊下东倒西歪地喊哥哥,喊着喊着又哭了,哭着哭着就被周姐姐抱进了怀里了。 第254章 奚越听见了这哭声,可他对自己说,自己不能哭。 他不要在和宋知止大喜的日子里流泪。 今夜似乎特别明亮,疯下的大雪在这一刻悄然,皎月高挂在天幕中,洒下如水清辉。月光透过清冷的空气,洒在洁白无垠的雪地上,大地披上了轻柔银纱,泛起蓝紫光芒。身后是鲜红的喧嚷,面前却是天地间的一片寂静。 宋知止靠在奚越胸口,他含笑注视院落中的一根枯树,树枝上凝结的霜花,静静依靠在树干上,就像自己,依靠在奚越怀中。 “在想什么?”奚越垂首,看向宋知止。 宋知止摇了摇头,他闭上了眼睛。 “困了?” “不困。”一点泪光闪烁在宋知止眼角,他将脸埋进那片炽热中。 地上的积雪厚厚地铺展开来,显得松软而温柔。每一片雪花在月光的映照下都显得晶莹剔透,仿佛无数颗微小的宝石散落在地。奚越走下长廊,走进院落中,他的脚步很慢,很慢,积雪在他脚下发出滞涩的吱吱声。 宋知止又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听这个声音?” 奚越的脸红了红,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这么做。” “真好,你我心有灵犀。” “要下来自己踩一踩吗?” “好。” 奚越小心翼翼将宋知止放下来,宋知止根本站不稳,他的腰股处早已溃烂,那二十大板,将毒药打进了他的身体里,别说站立,他早已不能躺卧。他由衷地想要再多感受感受这令人流连的尘世,想要在陪在月夜下的爱人直到永远,可当他的脚尖触碰到地却毫无感觉的时刻,所有妄想便在这一刻离开了他。 突然,一阵微风吹过,卷起一缕雪尘,轻盈地在空中飞舞,像银色的烟雾在月光下飘散开来。奚越和宋知止出神地望着这一切,夜空中,月亮明亮而宁静,世界坍缩为这一隅,时间停滞在了这一刻。 “好像,好像在很久之前,我就该来了。” 宋知止抬头看向奚越,英挺的眉目勾勒在雪夜中,奚越垂首迎向他的目光,说:“是我很久以前就该回去你的身边了。” 宋知止扬了扬嘴角,喉结上下滑落,他哽咽了片刻。 “东州严寒,战争残酷,你要顾好自己。” “我都有娘子了,自然是娘子照顾我。” 奚越搂着宋知止的腰,几乎是让他不用任何力气站立在地,“回房罢,总说洞房,还在这里耽搁,许是一会儿那些人又来了。” 宋知止垂眉,“好。” 屋内炉子烧得正旺,一对新人相拥而眠,却谁都舍不得闭眼。 “瞧我,催你带我入洞房,却什么都给不了你。”宋知止不让奚越脱他的衣服,他的伤势严重,一路劳顿更是加重了病情。原先长好的肉又开始溃烂,可这一回,他不想再用大夫给的方子让自己泡在药罐子里了。 他想让自己干净一些,清爽一些。 可是奚越却摇了摇头,“你能给我的有很多。” 他极温柔地褪去宋知止的衣裳,嫁衣之下的身体苍白,再往下,他看到了字后腰蔓延开来的紫红,宋知止难过地咬紧嘴唇,奚越却只是温存地笑,俯身在他小腹间落下一吻。 “好,咱们也算是入了洞房!” 宋知止捧起奚越的脸,奚越顺着他的带领撑在他身上,自上而下凝视他。宋知止幸福地笑着,扬起头吻住了他的唇。 奚越好似再也忍耐不住,他难过而愤懑地亲吻宋知止,几乎疯狂,他的泪水揉杂在彼此的皮肤间,他隐忍的哭声让身下人心碎不已。 也许,也许不该让他这样难过……宋知止想,可我已经答应了要嫁他,也该履行承诺。 只是对于奚越来说,这一夜过得十分恍惚,他忘记自己是否真的与宋知止有水乳交融的那一刻,因为宋知止的伤势其实并不允许他们进行一场性/事,可是在夜半蜡烛燃尽时刻,他们的灵魂和好似都揉为了一体,他在半醉半醒之间触碰到了极乐,他在静谧的夜色中永恒地将身下人的笑容刻印在心间。 这一夜漫长得好似一生,却又短暂得好似一瞬。 奚越只记得,黎明时分朝阳猩红,宋知止突然拉了拉他的袖子。 “离忧,我想去看日出。” 奚越点头,说好,然后为宋知止穿戴衣物,用厚实的毛毯裹住他,抱他出了门,出了督军府。 他走在一片原野上,在一个半高的山坡间,他放下宋知止,面朝东方,让朝阳的光芒倾洒在二人的脸上。 宋知止嘴角含笑,霞光将他额脸照耀得亮堂堂的、红通通的。 他看起来很幸福,没有什么遗憾。 他靠在奚越的肩头,手也被他紧紧地攥在手心。 他们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注视朝阳破开层层云雾,照亮了整片雪原,那是鲜红的、如火一般燃烧的颜色。 宋知止抬手,从毛毯下伸出来,摁在了奚越心间。 奚越垂首看他,两人相视一笑,宋知止便缓慢地垂下眼睫,再度凝视眼前的朝阳。 依旧是沉默,沉默……当沉默归于永恒时,奚越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 他沉默地泪如雨下,又转头在紧阖双眼的爱人的额头上吻了吻。没有任何回应,没有任何声息,在与奚越成婚的翌日清晨,宋知止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这片雪原。 第255章 这里是奚越要守护的地方,亦是他最终的归宿。 自此奚越驻守东州直至白头,自此奚越不再看朝阳东升。 第140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有来有往 林清跪在崇宁殿中央, 余光中皇帝的皂靴正快速向他靠近,他深吸了一口气,维持面色不变, 等待皇帝将两手放在他的臂膀上。 萧慎笑着扶起林清,多月不见,他对他的想念早已难以抑制。他激动地凝视林清, 然后将其拥入怀中,哪怕林清的身体已经紧绷到在发抖的程度。 “看你好了很多。”萧慎捧住林清的脸,拇指轻轻地从他眉眼间掠过。林清垂着眼眸,看似驯顺却倔强,不肯将目光给他。 “见善。”萧慎不以为意, 握住了他的手,“你不在京中,发生了好些事。” “臣知道。”林清就是因为一些事情回来的,所以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听闻, 宋知止已经…… ” 萧慎神色黯淡,不禁叹息一声,可他不知道说什么, 唯有沉默。 “若是没有皇后在宫中,臣难以想象奚越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陛下这一次过于冲动了。” 面对帝师的指责, 萧慎还是头一回露出后悔的表情。 “朕本意并非如此,二十大板,不至于要他的命。”他解释后, 又瞅向林清, 低声问:“你不要生气,好吗?” 林清蹙了蹙眉,说:“臣并非生气, 只是宋知止昔日对陛下有恩,还是程陨霜的学生,奚越的心上人,他的命牵扯了太多关系,陛下怎可……” “可是他在信里写的那些话语……” “再多的错也是臣的错!陛下若是动怒,便是向天下人认了这错!可陛下何错之有?”林清紧紧盯着萧慎,近乎审视,萧慎意识到这是林清在叫他直面现实,忘却过去。 他要做的皇帝,是一个只能往前看的皇帝。这并非因为他没有错,而是因为错误已经大到了无法弥补的程度。 萧慎缓缓垂下眼睫,在朝政上他永远是林清的学生,于是他轻声回答:“朕知道了。” 林清见好就收,跪下身说:“那臣便先告退了。” “见善。”萧慎握住了他的手,“这就走吗?与朕一同用晚膳。” “陛下……” “有来有往。” 而在私情领域,皇权的威压却给萧慎带来了制衡的优势,当他握住林清的手腕时,这里便传达了不容置喙的力量。林清无法逃脱,他只能认命。而如今,他也不再在萧慎面前提起隋瑛,在经过了几个月的江南生活,他终于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越不在意,隋瑛才越有回归的可能。 可是……当皇帝用完晚膳却也不容他离开时,他便知道这种交易并非仅是堕落的程度,而是感情的自我毁灭。若是他日隋瑛回归,他林安晚还有何脸面去面对他呢? 过去他未曾忠于他们之间的信任,如今他也不能忠于他们这段感情。林清在痛苦中闭上眼睛,皇帝的臂弯有力量地拖抱着他,可放任自己消失,放任自己不存在。崇宁殿金色的屋顶,摇曳万千火光,生出千百张林清的面容,却没有一张是他本身。 萧慎在林清耳边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他的手掌摸索在老师心口。 “我给了你这几个月,能不能换来你的一眼?” 林清在这番话语中缓缓回过神,怆然地凝视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容,萧慎的痛苦此刻具像,透过他们紧密相连的皮肤传达,林清只是扬了扬嘴角,他什么都没说,对于现状,唯一的回答便是沉默。 长夜漫漫,翌日,当齐桓步入文渊阁时,坐在内阁中央的一道身影让他露出笑容。 “林大人。” 他恭恭敬敬地朝林清行礼,林清端坐不动,目光一寸一寸地缓慢地移动到齐桓身上。可齐桓只是镇定地笑了笑。 “许久未见,林大人身体可还好?瞧您的面色,红润许多。” 林清冷漠地注视齐桓,随即这冰冷融化,化为春风般的笑容,“是啊,好了很多,多亏了齐大人担了这京中的担子,我也好在江南疗养。” “如今顺天城倒还是冷得很,林大人还是回来早了。” “早吗?”林清拄着拐杖起身,“我倒觉得不早,再冷,也是要回来的。” 齐桓扬起嘴角,没有说话,他踱步到林清面前,从怀里拿出一沓折子。 “依照陛下的意思,这是下官做出的一些方案,预备在益州等省份开始变法,其中尤其是在赋税制上,做出了一些调整,当然,这都是在户部无异议的情况下拟定的,林大人回来了,正好瞧一瞧。” 齐桓恭恭敬敬地将这些折子放到了林清面前的案上,林清扫了一眼,目光却再度回到了齐桓那张看不透的脸上。 “梁甫,何必与我多礼,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下官不下官的?如今程菽不领情,我亦是个气短的,陛下器重你,未来大宁朝还是得扛在你的肩上。这些折子,你看了就好。” 齐桓点了点头,不做声了。林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轻飘飘的,他知道对于齐桓这样的人来说,当你看不透他时,最好自己也要演起来。过去他还是大意了,居然和齐桓也有了几句肺腑之言。 林清说罢,杵着拐杖走出了文渊阁,齐桓转身看他远去,心中渗出些缕不明意味。 —— 宫内红墙高耸,林清在冷风中信步走着。不知何时,他来到了玉峦殿外的广场上,比起崇宁殿,玉峦殿更为恢弘和奢华,只是那一夜的火在其屋顶墙垣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张牙舞爪,似乎在提醒世人记住那一夜的残暴。 第256章 听闻隋瑛就是在这个地方跪了三天三夜将自己跪回来的,林清走到了广场中央,寒风呼啸而过,犹如鬼嗥。他静立片刻,想起隋瑛,鼻尖发酸。 收束心情,林清决定去求见程菽,隋瑛不肯给他写信,他能在程菽那里讨要到只言片语也好。只是宋知止这件事在林清心中留下了另一道悔恨,他当然知道这件事中有蹊跷。 二十大板绝不会取走一个年轻官员的性命,唯一的解释就是,在行刑过程中有人做了手脚。 林清在听完倪允斟的讲述后心中就已经有所猜测,只是猜测毕竟是猜测,他拿不出任何证据,更何况,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萧慎已经重用齐桓许久。 不能再乱上添乱。 林清睁开眼,转身走出这片广场,风雪迷茫了前方路,他的神色却异常清明。翌日下午,他来到了程府求见,这还是这一年多时日内,林清头一回来单独会见程菽。 程菽说不上冷淡,但绝非欢迎,他以无可挑剔的礼数招待林清,反倒让林清不自在起来。 “程大人,宋大人的后事……” “由他妹子在东州操办了。”程菽回答得极快,林清讪讪地垂首。 两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程菽无话对林清说,这种沉默对林清不啻为一种变相的折磨。 “那么在山……他……还好么?” 鼓足了勇气,林清终于问出了口,然而他却羞怯而胆小地注视地面,根本不敢抬头看程菽。 可程菽没有回答,林清壮着担子瞧了他一眼,果不其然捕捉到了那一抹嘲讽的微笑。 罢了,只要能得知有关他的消息,再多的羞辱他都能够承受。 程菽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热茶,目光便掠过林清看向门外了。 “广西乃穷苦瘴疫之地,在那里,又能有多好?” 林清神色微动,好似不想让林清好过一般,向来秉持良知的程菽也失了态,他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初时过去便染上了疟疾,毒虫又多,迟迟不能好,后来剿匪中从山崖跌落成重伤,躺了足足一月才醒来,醒来就又是夙兴夜寐,忙于当地的农务收成……” “广西多崇山峻岭,听闻皂靴都磨破了好多双,土匪和土官都是叫他不得安生…… ” 程菽欣赏痛苦是怎样将林清攫住。林清已经脸色发白,他的手不得不捂在胸口,来维持情绪不至于崩溃到在程菽面前哭出声。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发出喑哑的哭腔,于是他闭口不言,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官服上。 程菽冷笑一声,他问:“可是,这不是林大人一开始就可以预见的么?林大人智慧过人,对在山也有我们这些旁人难以深入的了解,既然做了,又何必在这里流泪?” 程菽起身,“要说流泪,是我程陨霜该哭,哭自己的友人,哭自己的学生,你呢?” 冷哼一声,程菽拂袖而去。林清吸了吸鼻子,没有回话,只是支撑自己站起来,朝程陨霜离去的方向行了一礼,便走出门了。 直到出了程府,回到了马车,他才敢哭出声来。他从来不被允许知晓任何有关隋瑛的事情,所有的信件也都得不到回应,难怪,难怪…… “难怪……他竟在那边受了这样的苦……” 林清掩面啜泣,皇帝派遣给他的马车将他带回皇宫。 “有来有往。” 他记得萧慎说的这句话,他做了什么皇帝不喜欢的事,或是皇帝听他的话做了他所吩咐的事,那么他就该在有所偿还。 今日他去见了程菽,随从便默认般地将他带到了崇宁殿。 只是东州军务缠身,萧慎没能及时回到崇宁殿,林清一人跪坐于殿中许久,于岑寂中独自悲伤。夜色寂寥,一抹身影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穿梭在重重垂帷之间,将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他身上。 林清抬头,看向帘幕后的身影。 “出来。” 他虽跪着,却在发布命令。沅儿虽然站着,却老实地从垂帷后走出,赤着脚,瑟缩地走到了林清面前。 林清这才抬头,头一回这样仔细地看沅儿这张脸。 目光相触,林清面无表情,只剩泪痕干涸在脸上,而沅儿却打了个哆嗦,不无悲哀却友好地笑了。 见林清神色冷淡,沅儿便跪下身,缓缓爬向林清,将一张小脸轻轻地放在了林清的膝上。 他闭上了眼睛。 也许沅儿一直都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温度,是什么触感。为何萧慎为他如此痴迷,以至于在他不在时刻数次落泪。 以至于让他丧失了自己, 沅儿轻轻地贴靠林清,轻声喃喃:“林师,林师……” 这么多年挂在萧慎嘴边的称谓,这么多年自己在无知中无限趋向的人,此际就在自己面前,自己还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沅儿几乎露出痴迷的笑容,眼泪却晕染了那一品官员的朱红官服。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章 他想恨,却不知恨谁,他…… 林清在片刻讶异后抬起头, 抚摸着沅儿的鬓角。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有着稚嫩的双眼,也许是长久在萧慎身边, 他被保护得很好,无人伤害他,除了保护他的那个人本身。可这保护是一道囚住他的铁笼, 初时因为爱他心甘情愿进入,可如今他已不知该何去何从。 林清端详他那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健康而修长的四肢,他的手轻轻搂住自己的腰,他就像一只乞怜的小兽, 渴望着温存和爱怜。可林清知道,在此刻他静谧的脑海里,在他不住淌落沾湿衣襟的眼泪里,只有一个人的名姓和身影。 第257章 片刻后, 沅儿抬起头来,眨巴着双眼看向林清。 他们真像,但沅儿知道, 他永远无法成为林清。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林清,他是帝师, 他是这大宁朝权力的巅峰,是皇帝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也是最爱的人。 可是,林清不快乐, 他很痛苦。 沅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林清问:“为什么叹气?” 沅儿没想到林清愿意跟他说话, 小鹿般的眼睛忽而明亮起来,他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林清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你不讨厌我吗?”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呢?” “我是你的……你的……”沅儿说不出来, 苦涩地笑了,低声嘟囔道:“过去我在戏班子里演戏,我知道我演的是谁,可后来我一直在演戏,我却不知道了,如今我才知道,我一直在扮演你……” “这是你愿意的吗?” 沅儿闻言瞪大了眼睛,他想到过去他多时主动穿起官服讨好萧慎,如今面前是真正的一品官员,不禁羞愧难当,咬了咬唇,他低下了头。 林清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 “你不愿意,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可纵使你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你的确悲哀,这悲哀来自于你的命数,与我一般……” 林清拨开沅儿眼前的碎发,沅儿已经不束发了,长发简单挽在脑后,几缕垂落在肩。林清看他这幅模样,笑了,于是这些话好似在对沅儿说,也不啻在对自己说。 “可纵使在这悲哀的命数中,也要为自己,为自己在乎的人,求一条生路。你要扛住。” 沅儿死死盯着林清,下唇被咬得发白,他似乎在下定什么决心,最终,当林清的手要落下的时刻,沅儿却有力地握住了。 “你跟我来!” 林清讶异,却被沅儿搀扶起身。 “我要给你看一个东西…… ” 沅儿不由分说地牵着林清走向崇宁殿后的寝殿,只是他路过寝殿却不停下,而是径直来到了书房。 饶是林清也从未进入过皇帝的书房。他站在门口,不再动作。沅儿却回头朝他笑了笑,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这里除了皇帝和太监们,你我是不能进去的。”林清正色说。 “不能进的地方都进了,这里又有什么不同?” 沅儿调皮地转头朝林清眨了眨眼,这一刻,林清觉得自己便成了隋瑛,在看着自己逾矩。他忽然能够解隋瑛了。 而沅儿却不仅进了书房,还走上了皇帝的座椅,他俯身于案,在一堆公文和折子中翻找什么,似是寻找无果,又转身在卷宗架上翻找。好似这里不是皇帝的书房,而是他自己的厢房。 “啊,找到了!” 沅儿两眼放光,垫脚站在皇帝的座椅上,取下卷宗架最高处的一个金丝楠木盒,他笑着小心翼翼地从座椅上跳下来,白衫之下,灵动得像只小兔。 “你不该如此,这里都是我大宁朝的机密。”林清蹙眉,他心想应该与萧慎好生说道一番,他并不介意有沅儿这样一个男子在皇宫,但对他的行为须得多加管教,皇帝的书房中有各种朝政隐秘,非旁人可以轻易窥之。可沅儿在这里畅通无阻,林清不得不担忧泄密之事。 毕竟很多藩王不满变法已久,他们都是威胁皇位的存在。 何况,林清叹息,在忠王一事上,萧慎与他始终无法达到一致意见。 可沅儿才不管那么多,他从皇椅上跳下来,欢欣地跑到林清面前,说:“这是机密,是我看不得的机密,但是你看得。” 林清疑惑,“哦?” 沅儿将这金丝楠木盒塞进了林清的怀中,说:“我认为你需要看,你一定要看,因为这里面都是关于你的。” 说罢,沅儿朝林清眨了眨眼,又像一只小鹿似的走了。他知道自己做这件事很危险,皇帝会怪罪于他,可他不在乎了。也许这里面有私心,但更多的是,当他看到林清独自跪在崇宁殿中央默然垂泪时,他便思量起痛苦这回事来。 为何总纠缠人不放。 “皇后姐姐,皇后姐姐…… ” 沅儿又哭又笑,于夜风中跑向凤熙宫。 —— 议事中萧慎口干舌燥,喝下一口热茶后,金瓜在一边小声提醒他说帝师已经在玉峦殿了,萧慎连忙对齐桓、徐无眠等一众兵部将领说今日议事结束,有什么事之后再提到内阁里面议,众将领拜辞离开后,萧慎便急忙赶回玉峦殿。 他很少有忘却林清的时刻,这一次东州不平定下来,别说保不住皇位,他也对不起天下百姓。而宋知止这件事让他对奚越又心生愧疚,于是着令兵部给予抚慰以及充足的军需物资,定要将前线北推上去,还东州一个太平。 另外还有朔西的军情,广西的剿匪情况……徐无眠说广西那边匪灾已经不向往日那般猖獗,许是一两年之内就可以平定,若要根除,还得花上些时日……听到隋瑛的名字,萧慎内心黯然。结束后,他疾步走向崇宁殿。 却不曾想看到这样一幕。 先是大殿殿内空荡,除了门口几名小太监外,没有林清的身影。萧慎又绕过垂帷,走向偏殿,步入寝宫,可依旧没有瞧见林清。隐隐约约,他听到低声的啜泣,由书房处传来,他心底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快步走向书房,发现林清瘫坐在门口,他小心藏匿的金丝楠木盒被打开扔在一边,林清身边以及身上,是一封一封被展开的书信。 第258章 萧慎如被冰水浇透,几乎忘却了呼吸。 林清手里拿着一封信,几乎浑身颤抖。 “见善……”萧慎艰难地出声,挪动步伐。 “不要过来!”林清恨恨回首,猩红的眼眸中竟带有恨意。 萧慎愣在原地,僵硬地笑了笑,“好,我不过来,你不要…… 激动……” 萧慎看见了,他看见林清的唇齿间有血,朱红官服上也有深一块浅一块的印迹,很显然是气血攻心,吐过血了。萧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他几乎是认命般地朝林清笑。 “你都看见了。” 林清泪如雨下,举起手中的信,摇头道:“为什么……为什么……字字泣血,他几乎要死……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残忍?可是见善,你一直要求我变得残忍。这是你教会我的。” 林清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笑,“所以,这都是我的报应,可是我的遇安,他做错了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 隋瑛居然给他写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信,他林安晚是如何落笔,他隋瑛便是如何开口,隋瑛说,来到了广西,过了很久后,才恍然许是天命如此。他亦向思念和爱情投降,他不怪罪林清了,且后悔那一日如此决绝对他,思念几乎要了隋瑛的命,隋瑛说,晚儿,回信罢,回哥哥一封信,让哥哥知道你在京中仍是安好。 可隋瑛从未收到过回信。 就如林清,他得不到回应,也寄不出信。 他们被重重山峦叠嶂所隔绝,这山绵延万里,高耸入云,它名为皇权。 “他……他早就不怪我了……”林清杵着拐杖,艰难地站起来。 “是,”萧慎喉结滑动,却稳住声线,“他不怪你了,他败给对你的感情了,可是——” 萧慎抚摸林清怆然欲绝的脸,轻声说:“可是,你不是已经是朕的人了吗?” 在林清诧异的目光中,萧慎解开了林清的腰带,褪去了他的官服,“你看,我对你这样做过很多次,那是因为,他虽不怪你,却也不要你,他明知道我爱你,却仍旧远走。他把你让给我了……他把你,拱手相让于他人了。” 林清扬了扬嘴角,目光闪烁,一阵恍惚后,他突然仰头,大笑出声。 “所以在你眼中,我是可以被让来让去的?若我是如此毫无自我的人,你又爱我什么呢?”林清大声斥责道:“不错!你是皇帝,你是我心中唯一的皇帝,我可以把我整个人生都奉献给你,可我为的却不是你,我是为天下黎明苍生,为了我和隋遇安共同的想!我的人生、我的命、我的身体,你要,你拿去!可我的灵魂是我,我的心是我!他不叫林清,他名为林安晚,而林安晚,只属于隋遇安!” 林清疯狂地笑,一边摇头一边后退:“我绝不低头!我绝不低头!” “林清,你疯了!你以为你拒绝的是谁?你在拒绝一个皇帝的爱!”萧慎冲上前抱住林清,仓皇道:“你不能离开我,你要在我身边,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哈哈哈哈哈!”林清在萧慎怀里仰天大笑,他不要这个命了,他用尽浑身力气捶打萧慎,嘴里喊着隋瑛的名字,情绪激动到了极处,他突然在萧慎怀里剧烈颤抖,不过片时就两眼上翻,口角直吐白沫。 萧慎吓坏了,连忙搂住不受控制的林清,大声呼唤太医。 可林清就像报复他一般,死死揪住他的衣领,将自己的丑态毕现,好似要让萧慎将自己的不堪看个干净。 “不,不……”萧慎绝望地摇头,慌慌张张地去擦林清嘴角的血沫。 “你怎么能这么残忍,你怎么……” 萧慎说不下去了,林清扭曲的身体和喑哑的声音就像惩罚他的梦魇,叫他良心不安,叫他无可奈何,他想恨,却不知恨谁,他想爱,却不堪再爱。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这一次,你能找回自己…… 太医很快带走了林清, 萧慎无力地瘫坐在地,至高无上的皇帝在一片狼藉当中,兀自垂首。 他虽贵为天子, 不满二十五岁的他,心早已是千疮百孔。 三日后,林清清醒。萧慎站在门外远远地看了一眼, 为了避免林清心绪激动,他没有现身。在他身后是倪允斟,在得到容许后,倪允斟走进林清的厢房,来到了他的床边。 “择之, 择之……”听闻是倪允斟来了,林清脸上现出欢喜。 “瞧你,怎么这么不注意。” 林清在床榻间摇了摇头,虽是大病初愈, 却面满红光。 “他不怪我了,他不怪我了!他给我写了好多好多的信,他说他想念我, 每夜仰头望月,都是我的面容……” 倪允斟当然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毕竟那些信都是他为皇帝所截。他私心这样是为了林清好,依托于时间他终能从伤痛中走出, 却没成想, 思念险些要了林清的命。 “是啊,他怎么会怪你,那日不过是在气头上罢了。”倪允斟俯身, 凑近了说:“你再这样,我可吃醋了。” “好择之,你不要吃醋,你帮我一件事好不好?” “嗯?” “我想去广西,可我不能让人知道,尤其是齐桓,不能让他知道我离京。” “明白。”倪允斟笑着捏了捏林清的脸。 “陛下那里有个叫沅儿的人,让他住进我的院落,你派人守着他,就说我在宫中修养,不见外人。” 第259章 “这也得是陛下允许。” 林清眼中掠过一抹神伤,“我会去求得这允许。” “好。”倪允斟哽咽地为林清掖了掖被子,说:“那你可得快些好起来,这样才好上路。” “明白了,椿儿盯着我呢,我不喝药他就不吃饭。” “我也要吃椿儿的醋了。” “你是个小孩儿吗?”林清笑了,是倪允斟一两年都没有见过的笑容,他好似变成了一个少年,和椿儿差不多的年纪,清澈而快活,什么都玷污不了他。 倪允斟默默下定了决心。 出去后,他来到崇宁殿,直接来到萧慎面前跪下。 “他如何?” “恢复了些。” “嗯。”萧慎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可倪允斟依旧跪在殿中,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有话要说?” “没错,臣有话要说。” 萧慎将目光落在倪允斟身上,以专注的沉默来表示他可以继续下去。 倪允斟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臣恳求陛下能够容许锦衣卫护送林大人前往广西!” 一抹寒光从萧慎眼中掠过,倪允斟却丝毫不惧。 “就当是为了他的这条命,臣恳求陛下!” “这……是他的意思?” “见善会亲自来向陛下讨要一道圣旨,准许他离京,可臣忍不住要多此一举,因为他再也经不住任何……任何打击。” “朕何曾给过他打击?”萧慎生起怒意,却又悻悻然地望向一边,“朕只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给他,可他却不领情,他却,他却……” 萧慎语塞,眼眸中的威严一点一点暗淡下去,代之以无限悲哀。 良久,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萧慎再度看向倪允斟,似笑非笑地问:“倪择之,你心里也有他罢?” 倪允斟抿了抿唇,诚实道:“没错,臣心里有他。” “那么为何你……愿意他去见隋瑛呢?”好似自言自语,分明知道答案却要询问,连萧慎都觉得自己可笑。 “因为臣的爱,并非占有,他受了太多苦,如今臣只愿他幸福。” “可是爱就是要占有的。” “可有的爱,等待拥有的那一刻,便也是消失的那一刻。” “倪允斟!”萧慎愤怒地看向倪允斟,怒吼出他的名字,他有心要发怒,却在倪允斟笃定的目光中,悻悻地又熄了气焰。 “可是,可是…… 他去了广西,就会幸福吗?” 倪允斟笑着摇头,“臣不知,但有一点臣很明白,在京中,他活不了多长时间,一个人肉身和灵魂不能分开太久,他的魂魄早已去了广西,去了那个人的身边。如今他去见他,不如说是去找回自己。” 萧慎苦涩而悲哀地笑了笑,他需要尽很大的努力,才能忍住不让自己在臣子面前落下泪来。 “罢了,罢了。” 他起身,从宝座上走下,经过倪允斟时也不停留,只是踱步出了崇宁殿。 “罢了…… ” —— 当沅儿走进林清的那处别院时,他知道林清已经出了顺天城。 “真好啊。”他抬起头,看向蔚蓝的天空,今天没有下雪,天透明而高亮,日光清澈而温暖,将云层镶了金边,将皇宫也照得明亮、和煦。 那些城墙,似乎也没有那么高了。 他转回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倪允斟。 “我要住这里吗?!”他兴奋地问道。 倪允斟还是第一次跟沅儿如此接近,过去他虽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却从未有过接触。如今这张脸庞近在咫尺,可倪允斟的心却隐隐作痛。 “是。”他对活泼而稚嫩的伪冒品说,“今后小相公要在这里住上些时日。” 沅儿点头,走进院落里转了一圈,停在一处水池边。黑漆漆的水池映照出他的面容,这张面孔,无论何人看到都会想起林清,就连他自己,看到这张脸想的却是另外一人。 “好,那你是来保护我的?”他自顾自地说,却并不看倪允斟。 倪允斟走近了他,说:“我会保护你。” 沅儿抬头,嗔怪地撅嘴,做出一副孩童模样。 “你保护的才不是我,你们保护的从来都不是我,我知道,可我不在乎了!我不在乎了!”他突然跳上长廊,脱去了鞋,赤脚跑在冰冷的地面上。倪允斟在后捡了他的鞋子,随他一路疾步快走。 “你不冷吗?”他问。 沅儿转身看倪允斟,“我冷,很冷,但我喜欢这样。” 是的,他喜欢这样,但他赤脚踩在地上时,他与这个世界的接触便更加真实,他是真正地存在着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是徐沅,不是沅儿,更不是一个仿冒的林清。 尽管他已经是仿冒的林清,是沅儿。 可那又如何? 他狡黠地冲倪允斟笑了笑,说:“你别跟着我了,我哪里都不会去,我已经习惯了待在一个地方,只是若有可能,请准许皇后娘娘来见一见我。” “陛下也会来看你的。” 倪允斟蹲下身,将沅儿的鞋子放在他面前:“所以你不要着凉。” 一边说,他便托起沅儿的脚,让他穿上了鞋。沅儿看着这名锦衣卫,他觉得他好奇怪,这个人捧着自己的脚,却将眼泪落在自己的脚背上。他叹了一口气,便知晓他不过和皇帝一样。 第260章 沅儿老老实实穿上了鞋。 “我不会着凉,我很健康,我的手脚都好,我能跑能跳。” 他故意这样说,想要惹恼倪允斟,可倪允斟却只是笑了笑,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道:“是啊,你很健康,你一切都好……” 可他说这话时却不看沅儿,却是将目光落在了西南方。他知道,那个人已经在路上。 这一次,你能找回自己吗? 倪允斟心中如是说,而沅儿,则抬头看向天空。 一抹蔚蓝而透明、无限伤感的苍穹,好似也在一同发问。 他呢?他该怎么找回自己?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他吻得好似从未拥有…… 马车中, 林清抱着郦椿,眉眼里都含着春风般的笑。郦椿将手心放在他胸口,问:“林叔, 还有好多天呢,怎的现在心跳得就如此快?” 林清望向窗外掠过的风景,笑道:“这哪里是我能掌控的, 只恨这马车太慢,若是长了一双翅膀,飞过去也不过数日时光。“ 从顺天城出发,一路疾行,去往广西也要花上个一月时间, 况且林清拖着个病体,行路不敢太快,一路上锦衣卫都小心照顾着,沿途碰上了客栈或者驿站, 都谨记指挥使的吩咐让林清好生休整,切莫在路上出什么意外。 从北到南,从东到西, 气温渐渐暖和起来,沿途风景也由萧瑟沧桑变换为繁盛葱茏, 如今已是三月时分,南方已然入春,山道盘旋, 花香四溢, 鸟鸣啾啾,尤其是打益州进入了广西地界后,山岭之险峻, 树林之繁茂,叫林清和郦椿两人都啧啧称奇。 只是苦了那些护送他们的锦衣卫,这些练家子总担忧那密林里藏着什么刺客,若是帝师出了什么意外,他们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还有那随行的崔大夫,许是少有机会来到这样的野地,总觉得处处是宝,每当队伍休整时,不是在这里挖野草,就是在那边熬汤药。 当林清决定去广西时,就去见了崔大夫。崔大夫是岑长青当初介绍过来的,一番纠结后决定跟林清上路。只是在岑长青那边的说辞,就是去广西找草药了。岑长青听闻后特意嘱咐他,一定要去见一见隋瑛是否安好。 “写过一两封信给我。”岑长青说,“信里说什么都好,可谁不知道在山兄那样一个人……” 说罢又是连连叹气,崔大夫便说自己一定过去好生为隋瑛诊问一番,弄些方子,调养身体。 只是林清去见崔大夫,又何尝不是出于这个目的?萧慎派来的太医他都拒绝了,为此皇帝黯然许久。 林清很抱歉,可愧疚此际被欢欣的心绪所掩盖,就像做梦一样,他快见到隋瑛了。 一年多的时间,他们竟分开了这么长的时间。 林清捂着心口,那里跳动着暧昧的情意,当然也有一些惧意,隋瑛在信里写思念自己,可从未说想要见自己,万一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惹他不悦怎么办? 也许该派人先快马加鞭去通报一声,可是林清却不敢。 万一收到不想见的讯息,他还能继续行路吗? 就这样怀着喜悦而忐忑的心情,在颠簸的马车中,林清的心小鹿乱撞,就像出嫁的新妇,又像久违的归人,他期盼着,激荡着,所有的神伤悉数远去。 他分明从未来过这个地方,却觉得莫名熟悉。这里的一花一木,他好似都在梦里见过,亲手抚摸过。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一个人,他们穿过森林和藤蔓,在暮色里金色的乡间梯田中行走。远处有炊烟升起,近处有一只硕大的水牛在兢兢业业地劳作,水车永不停息地在河边转动。 近了,近了,近了…… 所有想象中的一切,都近了。 入了桂林府却不能停,因为隋瑛不在桂林,而是率兵在西部剿匪,所以林清还得穿过整个庆元府,来到更为西南边的镇安府,这里流匪猖獗,是剿匪的重中之重。听闻隋瑛在庆元府的巡抚衙门不过待了小半月,就在镇安府落了脚,就此便扎根于这块穷苦之地,再也未曾离开。 车窗外的丛林越发原始,藤蔓纵生,张牙舞爪地攀缘上道路,锦衣卫们一边开路,车夫也要十分谨慎才能不偏离官道。气温逐渐升高,林清的披风也代之以长袍。清晨和黄昏时刻最为可怖,林中瘴气弥漫,晨间紫青暮时浓黄,有时还含有剧毒,叫人头晕眼花,肚腹翻腾,呕吐不止。好在崔医生一路上收获不少,几幅汤药下去,队伍又重回活力。到了夜晚修整时刻,密林中传来不知名的兽类嗥叫,连绵不绝,阴森瘆人。 郦椿这一路上受折腾不少,连锦衣卫都有些吃不消,可林清却像没事人一样,他听山间兽鸣,闻林中瘴雾,便心想这一切都是隋瑛所经历过的路,非但不绝辛苦,反倒生出享受。 终于在三天后,队伍走出山道,来到了镇安府外地界。此处位于山谷之间,云雾笼罩,静谧祥和。当阳光拨开晨雾时,千百道梯田犹如散落明镜,倒映蔚蓝苍穹。林清首先去了镇安府府衙,说是隋瑛往某处山间探望被土匪糟蹋了庄稼的农民去了。林清便又一刻不停,往衙役所指的山间行去。 马车行驶在一道高高田垅上,林清掀开帷幕,清风扑来,他将目光扫过那些躬身在水田里的农民。已经入春了,农民们忙于插秧,可见有些农田的围坝被毁,农民们正在修葺。林清望着这一切,不禁思绪翩飞,可就在定定出神的这一刻,他的目光突然停住! 第261章 “停车!” 他喊了一声,浑身哆嗦起来。 “林叔,咱们到了吗?”郦椿睁开惺忪的眼。 林清没有回答,拿起拐杖就从车内出去,一名小厮连忙扶住了他。 “大人,慢点。” 林清浑身发抖,已经控制不住,在他视野的不远处,一片倒映天空的梯田中央,隋瑛一袭素衣,正挽着裤脚和袖子,于农民们中央,一边笑,一边躬身插秧。 他瘦了,两颊凹陷,发丝间闪烁银光,就在这个距离,林清也能看见他面容间的沧桑,臂膀上残留的疤痕,不负当日清隽,这一年来他苍老许多。 但他的笑容里依旧含有春风,极尽温柔,未曾有分毫更易。 只是隋瑛将一根秧苗插进水中起身,目光扫过田坎上的身影时,那笑容在瞬间僵硬,继而消失。几丈远的距离,目光相触,好似翻越了崇山峻岭,恍若昨日旧梦。 隋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林清也不敢痴想此际的真实。 清风掠过,山间无声,金色的艳阳倾洒而下,稻田泛起悸动的微澜。 “抚台,抚台……”几名农民打破了这岑寂,来到隋瑛身边,问:“是有官人来了么?让小的自己插吧,没剩多少了。” 隋瑛从震惊中回神,连忙说:“好,好,那我,我便先上去了。” 隋瑛将手中秧苗递还给农民,一步一步向田坎走去,从梯田里出来后,他在一处清水中洗干净了手脚,穿上了鞋,这才不紧不慢地走了上来。林清孤身立于马车前方,手里还握着隋瑛亲手打磨的拐杖,眼眸含泪,抿紧了唇,凝视隋瑛走到自己前方几丈远的道路上。 一年多未见,两人一前一后,风吹得衣摆作响,两人却无言语。 隋瑛没有看林清,他只是垂目看着眼前的梯田,也许在确认这一刻的真实性,他感受着风吹在自己身上的那一抹冰凉。闭了闭眼睛,他转过身,看向默然注视他的林清。 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揖礼。 “林大人。” 林清一愣,喉咙发紧,尴尬得连忙回礼:“隋抚台。” 隋瑛直起身,好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大概在这一刻他恍惚得早已失去了意识,又或许是昔日的愤懑并未完全消弭,他静默着,以极度淡漠的礼节来应对突然出现让他措手不及的林清。 这何尝不是一种伪装。 他的手在抖,他全身都在发抖。 “舟车劳顿,林大人辛苦了。”陌生的语气,竟从自己口中出来了。 “不辛苦。”林清抿紧了唇,只要隋瑛还愿意看他一眼,他什么都能坚持下去。 “下官,下官带林大人去附近的客栈休整。” 隋瑛说罢,放下袖子和裤脚,转身朝田坎的另一个方向走。林清便杵着拐杖,走在他身后,尽力跟上他的步伐。 隋瑛完全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了。 他应该做出什么反应呢?林清来是为了什么呢?自己已经原谅他了吗?难道,这爱,真的就一丝一毫未曾消减吗? 又是一阵风吹过,隋瑛打了个寒颤。 他突然想到,山间路泥泞难走,他的晚儿,腿脚不便,会摔跤。 他定定地停下脚步,朝后看了一眼。身后人,早已泪流满面。 他又惶惑地回转身,心想,他哭了,为何自己脸上也是一片湿润?难不成,自己也在哭? 隋瑛抬手摸了摸脸,不错,自己的确在流泪。他已经很久不流泪了,当他从重伤中醒来,在梦里告别他所爱的那个林清时,他就对自己说,不要再流泪了。 可现在……现在…… 竟还如此软弱,或者说,如此固执,不肯正视自己么? 隋瑛自嘲般扬了扬嘴角,又倏尔收敛笑容,他再度转身,看向林清。 一股强烈的、难以抑制的惊涛骇浪拍打在他心壁上。 双脚不是自己的,抛却所有想法,所有顾虑,所有悲愤,这具身体只记得自己是隋遇安。他疾步朝林清走了过去。 隋瑛一把将林清拥入怀中,让他撞在自己的肋骨上。 当林清快要哭出声来时,他却捧起了他的脸,不由分说地吻在他的唇上,堵住了他所有的哭声。 可他的眼泪,却和林清的相融。 他却不要松开,他吻得好似从未拥有,他的征战好似从这一刻再度扬起旗帜。 言语何其苍白,诉说不了分毫,舌尖纠缠,是一生注定的羁绊。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回家 双唇恋恋不舍地分开, 隋瑛的指腹掠过林清湿润的睫毛,鼻梁上的痣,柔软的嘴唇……他深情地将林清映在自己的双眸里, 用指尖去触摸他的轮廓,确认他是真正地站在自己面前。 “哥哥……” 林清难过地哽咽,抬起手去摸隋瑛的鬓角, “都有白发了。” 隋瑛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手势,“嘘,别说话,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了林清额间的碎发, 又环住他的腰身,问:“怎的这么瘦了?” 林清痛苦地摇头,若说变化,这才一年多的时光, 隋瑛便沧桑如此之多,他的眼角有了皱纹,青丝也有了白发, 身材虽仍就高大,却是两颊瘦削, 面色泛黄,显示遭受了不少辛苦。 唯一不变的还是那双眼睛,那么有精神气, 闪闪发光, 好似什么都不能将他打倒。 第262章 “我对,对不起……”林清忍不住垂泪。 “别说,别说……”隋瑛打断了他, 捧住他的脸,“我只想好好看看你。” 就像端详宝物,隋瑛笑吟吟地看,到最后,他才真正地相信林清就是在自己面前。 “真真的是来了。” 他在林清唇上落了一吻,“傻瓜,这么远,跑来做什么。” “来见你。” “累不累?” “不累。” “傻瓜,这条路哥哥都觉得累。” 隋瑛说完就俯身,抄起林清膝弯,将他横抱在怀,林清勾住他的脖子,目光紧盯他,不肯移动分毫。 “路难走,哥哥抱你。” “回家么?” “对,回家。” 林清在隋瑛怀里噗嗤笑出声来,脸上泛起红晕,“真好,晚儿终于可以回家了。” 广西的春风从西南而来,携带浓郁的水汽,蒸腾在清澈的艳阳下。两人走在喜悦的风中,走下田垅,走进他们的家——一幢临河而建的吊脚楼。此刻,山羊在坎边吃草,水牛在田里劳作,鸭群在河中戏水,黄狗在街上摇尾……两只鸳鸯依偎在树荫遮蔽下的水潭里,一对佳人踏上静谧而古朴的楼梯。 林清被放在一张铺有软垫的躺椅上,在楼下扫地的韩枫瞪大了眼睛,显然震惊到极处。 “韩枫,沏茶。” 韩枫握着扫帚,死死盯着林清,半晌愣着不动。 “傻了?”隋瑛看了一眼他。 少年此时已是青年,他抿紧了唇,目光恨不得在林清身上剜下血肉来,胸腔剧烈起伏,他恨恨扔掉扫把,转身跑走。 林清黯然,隋瑛无奈一笑。 “是我把他宠过头了,想着他跟我来这边,苦头吃了不少。”一边说,隋瑛就从一个瓷壶里倒了一碗清水,“先喝这个,晚些时候再给你泡茶。” “我哪里需要喝茶。”林清拉了隋瑛的手,“你别走,你歇会。” 隋瑛揪起衣襟闻了闻,笑道:“晨间就在田里插秧了,一身的汗味,不去洗漱一下,怕沾染了你。” “不,哥哥,求你。”林清乞怜道,一分一毫他都不想分开。 隋瑛坐到他身边,伸手捋他的发,温情道:“哪里需要用求这个字眼呢?” “你受了太多苦。”林清握住隋瑛的手。 隋瑛笑着摇头,说:“初时不大适应,现在我很喜欢这里,有时候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真正做些实事。倒是你,这一年多…… ” “我很好!”林清抢着说,”我很好,好得很,什么都很好。” 隋瑛温和地笑了,这时,楼下有下人再喊今日寨子里要烧菜了,听闻抚台来了位客人,是否要杀只鸡煲个鸡汤? 隋瑛走到吊脚楼边,冲下边喊道:“好,再烧些热水,一会儿要沐浴。” “得嘞。” “这里的人都随意惯了,没什么文化,也不讲什么礼数,有的官员不习惯,我却是很喜欢。这是一种独属于农民的朴素情感,是根植于这贫瘠的土地和原始的大山而生出的质朴性情。他们很爱笑,尽管这里常年遭到土匪侵扰,饥荒遍地,但他们始终怀揣希望。所谓看天吃饭,在农民们的心中,老天爷总是会大发善心的。” 是的,老天爷大发善心,所以你来到了这里,你来到了这里,他们的笑容便更加灿烂。林清在心中说,他凝视隋瑛的背影,瘦削却坚固,好似能扛下一整片的天。 隋瑛回转身刚要说什么,就见他脸色瞬间一变,伸手就朝林清挥去,林清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就见隋瑛握住了拳头,再次摊开时,掌心里躺着一只蚊虫。 这只蚊虫通体亮黑,胸腹有白色斑点,口器长而尖锐,在隋瑛手心里扬了扬翅膀,便再无声息。 “有毒。”隋瑛说罢,在水瓮里洗净了手。 “哥哥。”林清从躺椅上起身,拉着他的臂膀,骑上点点瘢痕,他问:“这些都是……?” 隋瑛拉下衣袖,摇了摇头,“来时未曾注意,这边的蚊虫可不是好玩的。” 他走到檐廊下,对忙碌的下人说:“晚些时候弄些药草来熏一熏屋子,这天儿热了,蚊虫又出来了。” “好嘞抚台。” “为何不回衙门里住着?”林清问。 隋瑛含笑,手指向窗外的一座山头,道:“有些别的原因,但主要是前些天土匪在这里作乱,烧,毁坏了庄稼,我带人赶来,恶战数天,最终将他们赶进了那个山头。我要是走了,怕他们卷土重来。” 林清颔首,“总不能一直在这里。” 他心疼隋瑛,这里的条件过于艰苦。 “的确不能,赶走他们也只是一时的胜利,我要做的是收服,这些土匪本质上也是农民,日子过不下去了,只能造反害人。再加上很多时候被派遣过来的官员大多心有怒气,对他们都是赶尽杀绝,对当地土官也是瞧不起的态度,是以问题根本无从解决,愈演愈烈。” 隋瑛活动活动了手腕子,继续说:“但凡日子好过,没人愿意铤而走险。” “倒是你——要不回衙门去歇着,待我……” “不!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林清斩钉截铁地拒绝。 隋瑛莞尔,“你也知道,这边深山老林的,也没有什么舒适的住处,你…… ” “你睡哪里我就睡哪里!” 第263章 说完林清脸色一红,低下了头,自己这话,不就是说晚上要和人家一起睡么? 可也不知道眼前人是什么意思,说不准他还不愿意和自己共枕一席呢。 林清讪讪垂首,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事,更是无地自容。 却只见隋瑛轻挑眉梢,说:“乐意至极。”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我坠入你的每一次…… 对于很多事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 夜色降临于山谷当中时,夜鸮开始幽鸣,猿猴四处啼叫, 水瓮倒映明月,药草熏香便萦绕在整座吊脚楼里。才三四月份,池塘里就开始蛙鸣一片, 为了预防蚊虫,隋瑛提前检查了蚊帐有没有破洞。他自己倒是已经习惯如常,可他也记得初来时得的那场疟疾。 他们这些外乡人对此毒虫没有防范,就是隋瑛也在那场病例搓磨掉了半条命,换了林清还真不好说。于是他十分仔细, 举着烛火,仔细查看,而一边的浴房里,林清坐在浴桶中, 心里直打鼓。 即使两人对此并不提及,林清也心知,隋瑛一定是知道了自己和皇帝的那层关系, 即使非他所愿,不忠也是事实。 更何况, 对于过去的欺瞒,隋瑛绝口不提。这是逃避的表现,他的心依旧在隐隐作痛, 只不过是爱与思念占了上风。 “晚儿。”见林清半晌未从浴桶里出来, 隋瑛在屏风后问:“要帮忙吗?” 过去那么自在的一件事,如今却生疏了这么多,林清连忙回道:“不, 不需要。” 他撑起身子,从浴桶里站起身,擦干身体后披上一件隋瑛的素色轻衫。不知为何,静谧的夜里突然有了尴尬气氛,林清的笑容有些勉强。 他不知道在这个重逢的夜里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隋瑛看似平静,林清却知道有一只名为欺骗的黄蜂在他心间萦绕,时不时用尾针刺一刺他柔软的心。他不拒绝痛苦,他在默默承受。 林清不忍心怀揣欺骗与他重归于好,一路上他就想了很多,他立誓不要再对他说谎。 于是当他从屏风后走出,湿漉漉地站在隋瑛面前时,他躲进了屏风投下的阴影里,掀开自己的衣衫,他赤裸地站在隋瑛面前。 隋瑛神色一滞,惊讶地看他。 “你这是…… ” “你都明白,你许是什么都知道。”林清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夜里山风微凉,他的皮肤起了一层密密实实的鸡皮疙瘩。 “我不想对你有所隐瞒,因为这具身体……曾,曾被他人占有过,但这里——”林清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蛙鸣在这一瞬都好似止息,林清听不见任何声音,咚咚咚,他的心跳好似在说,你面临彻底失去他的风险。 你将永远得不到他的原谅。 隋瑛在他面前出神许久,昏黄的烛火照亮他的脸,却照不见情绪。而在阴影中小心翼翼隐藏自己的林清,却被颤抖的身躯暴露了恐惧。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气息逼近,由面颊向下,划过胸腹。林清抖动如筛,如果隋瑛现在叫他走,他会弃掉自己所有的自尊,跪在他脚下祈求原谅。 可是——那轻衫再度披上了他的双肩。 “何必说这种话。”隋瑛的声音轻轻的,温柔却坚定,“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林清睁开眼睛,下巴颤动,再也忍耐不住,扑进隋瑛怀里。 “你什么都不说,你痛苦得要命,我伤害你了太多……遇安,我求求你,你恨我吧,你恨我吧……” 他嚎啕大哭,他祈求恨,无非是祈求爱,恨是出于爱,他渴望隋瑛的情绪释放,让他感受到自己是真正获得了原谅。 可隋瑛只是抚摸他突出的脊骨,在他耳边温存的叹息。 “我也想,该怎么恨你…… 可是,我无法做到…… ” “那你,你还爱我吗?”林清眼里满是渴求,他急切地去抓隋瑛的手。 “多想说不爱你,可我也做不到。” “你爱我,对不对?你爱我…… ”林清拉了隋瑛的手,摁在自己心口,“你听一听,你听一听,他是为你跳动的,这一年多他许久不动,我以为他死了,我也快死了,哥哥,你原谅我好不好,我错了,我大错特错…… ” “哪有什么是非多错,都是选择而已。”隋瑛红了眼眶,说:“我哪里不知道你呢?是我自己,怀揣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以为我是因为爱情一退再退,后来我才明白,是我本身能力就不足够。我要是做到了对你的承诺,你又怎么会走上这样一条道路,我又怎么会,把你,把你留给别人…… ” 这一句话隋瑛说得相当之艰难,没错,在他见到沅儿的那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在林清造反的加持下,他的选择是那么义无反顾。明知道自己的离开会使林清落入他人怀抱,可他当时几乎是愤懑而决绝地施展了对林清亦是对自己的报复。 这一年多来,每一日对他来说都是度日如年。他如此投入公务和战斗之中,毫不吝惜生命,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起初的时日,他甚至不敢抬头望月。 没错,他对自己说,林安晚欺骗了你,他如此伤害你,显是心里无你,那你为何又如此在意他最终的归处?他人能给他更好的。 你就守着你这片山,你这贫瘠而动乱的土地,学会怎么去忘记。 第264章 忘记,忘记…… 可是,什么都能做到最好的隋瑛,却做不到忘记。 当他身患疟疾发着高烧时,他嘴里不住唤着晚儿的名姓。当他从山崖跌落,摔断了骨头陷入昏迷时,他在梦里为晚儿披上冬衣,当他和农民们劳作在田间躬身插秧时,再重复的动作中,他迫使自己忘记过去。 可当他再度抬头,这个人,居然不远万里,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知道,许是林清见着他所写的那些信了,可隋瑛心里也很明白,自己所写的那些信,是到不了他的手中的。 隋瑛只觉得,是那么不真实。 可现下,林清在自己怀中哭得那样伤心,过去他就常说,林清是来还泪的,如今他的泪水,再次沾染了自己衣襟。 多真实啊,他的哭声,隋瑛心疼,却在这哭声中,一次一次地确认,这不是梦。 他抱起了林清,掀开蚊帐,翻身将他压到了身下。 有什么好抱歉的?他好想对林清说,你也曾提及,在诏狱中你便舍弃了这具身躯,你依靠你的心灵而活。你的心中只写了我的名字,我为何又会在意那俗世枷锁。 你就像多年前挽留月儿的那个孩子,一直都是。 可是,言语是苍白的,言语不该出现在这个时候。这里只能存在亲吻、存在爱意的轻抚。 十指紧扣,让吻在灼热的气息里游移,让我再度拾取你的每一声回应,让距离交叠倒错在尘世里。 起先,林清在隋瑛身下迎接,他多喜欢这样,他多熟悉这般,可后来,他并不满足,他以上位的姿势宣告自己的决绝,每一次的喘息好似都在说,我将自己全然投向你,我坠入你的每一次,都是对你的抱歉,亦是对你的承诺。 他将手逡巡在隋瑛胸口,他在找寻自己的灵魂。你的心是一颗巨大的蜂巢,我分崩离析,亦可在你这里归一。 原始而潮湿的夜,翕动的蚊帐,起伏的身影。从皇权中心到这蛮荒的权力边界,他到哪里,他便追到哪里。 只求这夜慢点过,慢点过…… 真真是舍不得闭眼,直直纠缠到了紫金色的、浓雾弥漫的黎明。 隋瑛在困倦却死死揪住他的衣襟的林清额头上吻了吻,为他倒下枕头,“睡一会儿罢,哥哥去军营。” “何时回来?” “在你醒之前一定会回来。” “你不休息?” “我不累,我精神很好。” “你还没说你爱我,不说,不让你走。” 隋瑛扬了扬嘴角,对林清这黏糊糊的态度很受用,他回头看,林清衣衫不整,黑发散乱,就像一只困倦的炸毛猫儿。 “等你休息好,脑子清醒时我就说,此刻我说了,你大觉一睡,回头就忘了。” “你坏。” “这还不算坏。” 隋瑛伸手捏了捏林清的脸,林清不满地嘟囔了一声,狎着眼恋恋不舍地望他。 隋瑛笑了,又在林清脸上亲了一阵,便起身穿戴整齐骑马去了军营。林清的到来对他来说是很大的鼓励,过去为了逃避而故意的忙碌,如今却是欣欣然地向往。 “要踏踏实实地把事情做好,要踏踏实实……” 下人们目送隋瑛远去,都你一言我一语,这隋抚台过去也是个笑容满面的亲切人儿,却不知为何总是暗含忧伤,何曾如今日一般,神采飞扬,如沐春风,好似天大的喜事落到了头上。 “许是昨日来的那客人……” “哟,可不能乱说,都是官人……” “咱都看见了,亲嘴儿来着……” “哎哟,羞死人,羞死人咯! ” “今儿估计得烧一只鹅!” “…… ” 下人们你一眼我一句,可林清什么都听不见了。他躺在隋瑛的床上,比任何时候都要安详快速地进入睡眠。他睡得可香,可安心,因为他知道自己再度睁眼时,隋瑛便会在他的面前。他会向他伸出两只瘦泠泠的胳膊,叫他抱自己起来。 他要在他怀里撒娇,要脱去帝师的伪装,要把一切随风飘回顺天城,把自己身上的无悔和血债都在一条清澈的河流里洗净。 他要清醒地起身,与隋瑛面对面,听他说“我爱你。” 这三个字,他要一辈子记于心里,刻在血肉中,带进坟墓里。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吃你好不好? 郦椿从马车上跳下, 顺着田坎气呼呼地跑来,却在看到吊脚楼门口的隋瑛后停下了脚步。他讪讪地低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当初那个决然抛弃他的人。 是的, 在少年眼中,隋瑛和林清犹若夫妻,自己既然是被林清收养, 自然都是一家人。当初隋瑛那样离开他们二人,林清又病了那么多场,几乎欲死,如今面面相对,少年一时半会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这孩子扭捏起来, 隋瑛笑了笑,上前去在他头上摸了摸。 “才一年多,长这么高了。” “嗯。”郦椿含糊不清地答应了一声,闪躲着目光, 问:“林叔呢?” “还没醒,这一路上把他累坏了。” “何止是累坏了,他这一年……他…… ”郦椿收了声。 “他怎么了?”隋瑛追问。 郦椿抿了抿嘴, 心想就算林清到时候责骂自己自己也要说,于是他忿忿道:“他病得很重, 好几个月都不能下床,后来又一直吐血,又犯疯病, 堪堪好些了就来了这边, 我真担心,我真……” 第265章 隋瑛的脸色明显有异,这时, 他看到崔大夫背着药箱走了过来。 “见过隋大人,在下代岑大人问隋大人安。” “免礼。”隋瑛连忙问:“许久不见,崔大夫,长青兄还好么?” “还好,都还挺好。” “这一路上多亏了你照料见善,他……”隋瑛艰难地出声,问:“他病情如何?” “这一路上倒是精神很好,但脉象微弱,夜里时常盗汗、咳嗽。” “没吐血?” “这些时日没有。” 这时郦椿在一边发话了,他大声喊道:“我可没说谎,你问锦衣卫!他们什么都知道,林叔之前,他,他……” “哎哟小祖宗你可别说了,你是要你隋叔的命。”崔大夫一把薅过郦椿,捂住了他的嘴。 “锦衣卫的人也来了?”隋瑛震惊。 “说是不能与您见面,都在府衙候着。” 隋瑛淡道:“也是,最好不要见面。” 他并不畏惧锦衣卫的报复,只是他不想让林清为难。他不可能给倪允斟的手下好脸色看,可他们毕竟护送了林清这一路。 他思量片刻,再度看向崔大夫,诚恳道:“这里条件艰苦,实在不是养病的地方,日后还请崔大夫多多费心,见善身子弱,不能再出什么意外。” 崔大夫愁了一眼隋瑛,叹息一声:“真真是有您这样好的人,哎!” 隋瑛苦涩一笑,“哪里好,扔下他,让他病成那样。” 郦椿挣脱出来,在一边低声嘟囔着什么,崔大夫却宽慰道:“隋大人已经尽力了,尽力了。林大人他……他这是心病,心情好了,自然什么都好了。有些事情,解铃还须系铃人呀,到了您这边,一切都不是问题了,都不是了。” “但愿。” “可不是?这一路上精神这么好,还时常记挂着您,宫里拍的随行太医都拒绝了,唯独要我来,就是因为关心您呐。” 话语刚落,就见消失了一夜的韩枫不知道打哪里回来了,隋瑛正预备问他去了哪里,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消失了一夜,韩枫却瞟了郦椿一眼,又气鼓鼓地躲到了吊脚楼后的炉灶房里。 “我生火去!” “他怎么了?”郦椿懵懂地问。 “你自己去问他。”隋瑛说。 郦椿反应过来,说:“你们认为是林叔的错!可是,你们不知道,这些时日,他,他……” 少年泪珠子直掉,隋瑛看了心底难过,拍了拍他肩,“没有怪罪他,没有什么是非对错,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如今他来了,再重的病我也给他养好。你别怪我当初狠心扔下你们,就是我,也需要时间去面对。” 郦椿泪眼汪汪地看向隋瑛,忽然冲上去抱住他的腰,哭喊道:“你再也不能扔下他,不能扔下我,你一走,把他的命都给带走了!他夜夜都流泪,他快死了,我不允许你再扔下他,你要是不爱他,我就……我就!” 郦椿松开隋瑛,恶狠狠地说:“我就再也不让你见他!” “够狠。”隋瑛说,“那我可得小心了。” “你最好是!” 郦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了,他去见韩枫了,他心想自己高低得跟韩枫说明白,他的林叔没有错,即使有错,他也道歉了,不许你给他脸色看! “这孩子,被林大人娇惯了,以后成什么气候。”崔大人痛心疾首。 “我觉得这样很好,孩子的肩膀如此稚嫩,实在不必承担太多,我的晚儿就是承担了太多。” 隋瑛喊来几名下人招呼崔大夫,自己就转身上了楼,他来到林清熟睡的床前,掀开蚊帐仔细地端详他。 “傻瓜。”他含泪轻抚林清的脸,“都是哥哥不好。” 好似被叨扰,林清在梦中蹙眉,发出一声轻轻的嘤咛,隋瑛宠溺地笑了,他情愿他可以一直安详而平静地睡下去。 “只是,再睡下去了就要饿肚子。”他捏了捏林清的胳膊,林清不耐地翻身,隋瑛笑了笑,便一手托着林清的背,一手整个儿地将他拦腰楼了起来。 林清在隋瑛怀里仰起脖子,柔若无骨,长发散落,如瀑般地散开,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便是朦胧的蚊帐,古朴的房梁,林清思绪有片刻恍惚,然而腰间炽热而有力的臂膀给予了他无限的安心。他缓缓地直起脖子,看到近在咫尺的隋瑛。 林清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你回来了。” “我爱你。” 林清惺忪的眼睛遽然睁大。 于是隋瑛再说了一遍:“我爱你。” 一字一句,敲打在林清的心上,他愣了好一阵,伸出胳膊,搂在隋瑛的脖颈上,眼底也亮闪闪的一片,“再说一遍,多说几遍。” “才不多说,因为以后要日日说。” “当真?” “何时骗过你。” 林清兴奋地从床上跃起,扑进隋瑛怀里。他看起来很活泼,没有丝毫病痛的模样。可隋瑛在握着他腕子时就已感知到他微弱的脉象。 “该用晚膳了。” “这么晚了?”林清茫然,在隋瑛怀里眨着眼睛问,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是啊,你睡了一整天。” “怎么回事,这么好的日子我尽拿来睡觉了,真不像话。” “春困秋乏嘛。” “哥哥今天为我做什么吃?” 第266章 “好吃的都给你。” 林清咬了咬唇,眼眸流转,狡黠笑道:“吃你好不好?” 隋瑛轻挑眉梢:“可别夸下海口,谁被谁吃还不一定。” “哈哈,我真乐意!”林清在隋瑛唇上厮磨着,与过去一年判若两人,他也不想梳头,就想自自在在地在隋瑛身边,于是当他再度出现在郦椿面前时,少年险些被惊掉了下巴。 他还从未见过林清这样“不修边幅”的模样。 长发也不束,常服也不穿,就套上隋瑛的素色长布衫,脚踩一双葛布布鞋,身上无任何装饰,只是一袭素而仙的天青色,乍一看像个秀气的小道士。只是这眉眼间又含着脉脉纯情,举手投足间又带上几分嗔意,倒又像哪家的俏媳妇儿。 “这,这……” “什么?”林清剜了一眼郦椿,“傻了?” “你怎么不穿官服?” “来这儿又不是做官的。” “哦。”郦椿坏笑地挤了挤眼,“你是过来嫁人的。” “小鬼!越来越没大没小了,看我不打你。”林清举起拐杖,佯装要打,脸却红了一片。 “哇,你有力气了!有力气就要打人!”郦椿开心地哇哇大叫,一溜烟儿地跑出去了。 “韩枫哥哥说带我去河里摸鱼,我晚些时候再回来!” “别呛着水。”林清连忙叮嘱,可郦椿已经在紫金交错的晚霞中跑远了。隋瑛见他不放心,就说:“韩枫水性极好,你大可放心。”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我现在什么都不要想。我只想你。” “我不就在你面前吗?” “在我面前也想。” 隋瑛挽起林清的手,“跟哥哥用晚膳去,今儿个他们烧了一只鸭,我非得要看你吃下一整个鸭腿才罢休。” “我会吃很多,我的胃口好得很!” 林清依偎在隋瑛身边,就像挂在他身上,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如此之近,过往的烟云重重在千里迢迢之后悉数散尽,这里只剩下两个赤诚的人、坦然相对的人。 隋瑛为林清夹起一个鸭腿,放进他面前的碗里。 林清吃得很香,鲜香的肉味蔓延在他嘴里。隋瑛含笑看着,却想起午后崔大夫的那些话。 “一个人啊,身子是经不起这么搓磨的,你走后的这一年多,把他的魂儿也带走了。” 心底涌上一阵又一阵的难过,隋瑛抬手,撩起林清的黑发别在了他的耳后。 “多陪哥哥一段时间,好吗?” “好,这一回我预备在广西待上个三月半年的。” 隋瑛笑了,他想说的不是此刻,而是更为长远的长远。 他用帕子擦着林清嘴角的油渍,笑而不语。林清却反握住了他的手,坚定道:“然后,我要带回你去,回到你原本该回到的地方,原本属于你的位置。”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恨你,爱你,亦愧对你…… 隋瑛的手一滞。 他垂下眼睫, “我在这边很好。”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林清不动声色,继续小口吃隋瑛为他撕好的鸭腿肉,“对你来说哪里都好, 就是我身边不好。” “何曾……” 见隋瑛红了脸,林清得逞般地一笑,这个话题便过去了, 林清知道有些事急不得,也没有道可讲,凡事都有个水到渠成。 只是听闻到宋知止的死讯后,隋瑛还是神色黯然。 “ 陨霜是个不轻易表露感情的人,这些年他孤身一人, 只有这个学生走近了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打开了心扉…… 还有奚越,该多伤心,奚今……” 提起奚今, 隋瑛哽咽。 “我这个做大哥的,对不住他们。” 林清闻言垂首,不禁抓紧了衣襟。 却在一阵沉默后, 隋瑛轻笑一声,“只是, 在这个时期纳今儿为皇后,是个正确的决定。陛下…… 陛下登基伊始,国本不安, 东羌已经抓住了机会南下, 要不是北狄那伙人被吴宪中打怕了,怕也是要趁虚而入。这个时候,内部可不再起动乱。今儿入住皇宫, 至少让东州无法撼动。” 只是说这话时隋瑛没有看林清,隋瑛何等聪明,他何尝不知萧慎迎娶交集不多的奚今是何人在后提议。只是在爱情当中他向来习惯退步,他思想,尽可能地去解林清的所作所为是出于什么目的。 很多时候,只要愿意去解,没什么是不能解。 此时他们走在一片竹林边缘。夜阑星稀,薄雾笼罩山峦。夜色将彼此的神色融化在牛乳般的雾气里,朦朦胧胧的一片。他们手牵手,走得很慢。很多时候他们聊一聊那些逝去的人,那些思念的人,但更多时候,对于有些人他们不再提及,沉默与他们一同融化。 可林清却在抬头的一刻想起了张邈。 不知为何,望着隋瑛的背影,他突然想起了张邈。 那个他恨了一辈子,却在最后无限伤怀的男人。 林可言给了萧穆一个天下,他将这天下交托萧穆与张邈,可他们二人都辜负了他。 那么自己呢? 他林安晚给了萧慎一个天下,在他心中,扛起这个天下的该是隋瑛。 原来,自己走了这么久,不过就走的林可言的一条老路。可林可言赌错了,可自己会错吗? 这时,远处的山林间传来一阵阵力量雄浑的呐喊声,林清脚步一滞,闻声望去。 第267章 “是在练兵,预备过几天进山了。”隋瑛搂住了他的肩。 “进山?” “匪徒猖獗,我预备带兵进山,当然,如果能劝降就更好。” “他们会降吗?” “总得试一试,这片土地贫瘠荒芜,实在不该继续流淌鲜血。” “我和你一起去。” “好。” 隋瑛握着林清的手,继续向前走。走过竹林,便是一片随风摇晃的柳林。这些柔嫩翠绿的枝条拂过他们的肩膀,偶尔留下一两片绿叶。不久后,他们步上一道羊肠小道,小迳蜿蜒,通往一条清澈小溪,隋瑛在前,林清在后,他们走在春夜泛着青草、土壤香气的密林间。从林间出来时,雾气也随之消散。皎洁的月光落在小溪之上,反射的凛凛光芒照亮了两人的面庞。 溪涧之畔,零星散布着妇人们的浣衣石,长而平滑若舌头一般伸进溪水里。远处,走过一小片碎石滩涂,便见一方半丈见宽的方石横亘在溪水之间,突兀地将溪流分为两半。隋瑛见状,笑了笑,便蹲下身环抱起林清,涉水而去。 “冷不冷?”隋瑛问。 林清摇头,“你呢?” “春夜的水是热乎的。” “不信。”林清笑。 隋瑛走到石头边,将林清放了上去,“摸一摸。” 林清深处手去触碰溪水,冰得他一颤。隋瑛见了开怀大笑,笑声回荡在山谷中。他将双腿从齐膝深的溪涧里抽上来,坐到林清身后,自后将他抱进怀里。 用完晚膳后隋瑛就说要出门散步,怕林清吃了太多油荤不消化,走着走着便说要带林清去个好地方。于是两人穿过竹林,走过滩涂,还淌了一阵水,终于稳稳当当坐在这溪间的方石上。 “我经常来这里,若是天气再热些,这里有成群的萤火虫,亮晶晶的一片,很好看。”隋瑛搂住林清,温存地呼吸着。林清感受背后的那片炽热,总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为什么喜欢来这里呢?”林清浅浅地问。 “我常夜半时分来这里,独坐在这方石上,两旁流水潺潺,湍流不息。我时常注视这水,恍惚间总有一种倒流之感。仿佛我再往回走,时间也不停回溯,每当到了那时,我会幻想你仍旧在我身边。” 林清抓住了隋瑛的手背,“我在你身边。” 隋瑛垂首在林清唇上吻了吻,轻声说:“我要的更久远,远到你站在那棵树下,我会拉住你的手,跟你说,别走了,我们都不去京城。我广陵隋氏还有些名气,我把生意做起来,在广陵给你置办一个园子,我们就哪里都不去,就在我们相遇也是分别、更是重逢的地方。我养着你,一辈子,你我厮守终生。” 隋瑛今夜好像话特别多,他说啊说,溪水在两人身旁流淌,他们好似真的回去了。 “也好过你我在京城中佯装不识的那些年,也好过你在仇恨中遭受如此之多的折磨,到最后,我没能做好答应你的事,让你走上了这样一条道路。而我,亦是没有保护好你,让你……让你落到他人之怀……” 隋瑛把林清抱得很紧,脸颊贴着他的额头,林清见到隋瑛的喉结上下滑动着,极力忍耐着什么。 “他们说你病得很重,是吗?” “没有的事。” “我诊了你的脉,我知道。” “你何必要在这里说这些伤感的话呢?”林清抬头,伸手抚住隋瑛的脸,“他们也告诉我,你曾从山崖上跌下,告诉我,你那个时候害怕吗?你在想什么?” “害怕,当然害怕,我不怕死,可我怕再也见不到你。即使那时,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也见你了。” “为什么?” “恨你,爱你,亦愧对你。” “恨与爱都好,愧对为何?若说有愧,是我对不起太多。我过于疏忽,扶持了一个我们都不能忤逆的人。” 隋瑛悲哀地摇头,“只是这是必然的结局,他该是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只是……只是你我的路,在哪里……” 林清哑然,隋瑛还从未在他面前表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他连忙跪起身,捧起隋瑛的脸,认真说:“哥哥,你信我好不好?若我和你无路,与他更是没有任何可能。” “我不是担忧这个。” “那是什么?” 隋瑛眼中露出彻底的绝望,这绝望来自于愧疚,他痛苦地搂住林清的腰,低声道:“我曾在家国和爱情当中做出过选择,若是未来还有抉择时刻……我,我不会改变……那你,该有多么,多么伤心……” 林清哆嗦了一下嘴唇,他亦悲哀却解地笑了。他拨弄了几下隋瑛的头发,轻声细语道:“我会伤心,可我也喜欢,因为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你,爱的就是你这份风骨,你若为了个人私情置天下于不顾,我倒是不认识你了。” “晚儿…… ”隋瑛抬头,见林清温柔地靠近,在他的泪眼上落上一吻。 “那么哥哥,记住你今晚说的话。“ “嗯?” “你的抉择。” “……” 林清柔柔地再度微笑,合身躺进隋瑛怀里。春夜的甜香弥散在清冷的空气中,每一道波纹都荡漾在他们的眼眸里。冷得发蓝的月光暧昧而岑寂地将山峦笼罩,柳林溪涧中的方石上,他们静止,亦是回溯。 一呼一吸之间,林清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束水草,被春潮冲刷而过,柔软而又服服帖帖。 第268章 他哪里都不去,他就在这里。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只要一想到你在等我,…… 校场在山谷间的一块空地上, 数百顶帐篷驻扎在苍翠的绿色当中,不时有巡逻的士兵队伍从幽静的山林中走过,小心翼翼地检视周围情况。隋瑛骑马走过一道关卡, 刚从马背上跃下,副帅张成泽就迎了上来。 “这些人的心都野了,胆子肥得很, 前几天还抓了几个去山上逮野猪开小灶的!”张成泽跟在隋瑛身后说,丝毫没注意到隋瑛并未朝主帅营走,而是转身朝后面的一辆马车去了。 张成泽就见马车帘子掀开,露出一张清冷的脸,隋瑛向其伸出手, 轻轻巧巧就将人抱了下来。 “这……”张成泽这位在广西鞠躬尽瘁数年的中层将领多年前在京内与时任兵部侍郎的林清有过一面之缘,后萧慎上位之时举国沸沸扬扬,林清这样陡然出现在他面前,他竟一时之间呆在原地。 林清站稳后, 朝张成泽颔首:“张将军。” 张成泽愣了半天,有难以置信地看向隋瑛,隋瑛点了点头, 说:“林大人过来视察。” 张成泽脑子还算是转得快的,心想在朝为官, 谁不知道你二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但他好歹跟奸诈狡猾的土匪斡旋数年,为人机敏, 连忙露出谄笑, 对林清拱手鞠躬。 “林大人大驾光临,实乃此地之荣幸,有林大人的助益, 我等剿匪任务一定事半功倍……” “打住,你这些客套话一说,不是让本官骑虎难下么?”隋瑛笑了笑。 “哪里哪里,末将哪里敢……”张成泽一边看隋瑛,一边瞅林清。他发现林清笑如春风,而隋瑛虽是浅笑,却心情极好。朝中不是传言这两人反目成仇了么? 张成泽脑子还在绕弯儿,就见隋瑛遥望了一眼军队,说:“这些兵在山中作战数月,实乃辛苦,何必对他们管教如此之多,明日就要去翻山越岭作战了,能放松些就放松些。” “可是军纪!军纪!”张成泽还要说什么,就见隋瑛搀扶着林清朝主帅营走去。说是主帅营,不过就是个大一点的帐篷,周围树木丛生,投下一片阴凉。不远处的校场下,士兵们各自休憩,为明日的出征做准备。 “在这深山老林中可跟朔西、东州不一样。”隋瑛拿了块帕子擦了擦林清额间的汗,“天热了,我一会儿支蚊帐。” “就一夜,明日就得出征,不用麻烦。” “那可不行,我要是被毒虫给咬了,明日谁带兵?”隋瑛笑着擦了擦汗,话还没说完,就见张成泽又掀开帐幕钻了进来。 林清连忙放下了抓住隋瑛袖子的手。 “抚台,有些事得找你商量。” “但说无妨。” “那姓孙的洗劫村落时,把那染坊的几名女子给掳掠了去,前些天在林子中找到了一具女子的尸体,死相极其惨烈。当地有些土官乡绅闻言就说,若不是我们把那姓孙的逼极了,他们断然不会做这等恶事,所以……” “所以问题在于,剿匪要做,根除这些与土匪纠缠不清的土官乡绅更是重中之重。”隋瑛打断张成泽,平静地道:“广西这边的土匪不断,很多时候是这里的有些人不想断。打着剿匪的名头,这些人能从中捞多少油水。这些人和土匪之间的利益往来,赚得盆满钵满,戕害的只有百姓。若我记得没错,当日我出兵去柳林谷前,就已经通知染坊停止劳作,遣散染匠回家,为何还有几名女子留在那里叫人给掳掠了?” 隋瑛冷笑,“这是在给我放冷箭呢。也罢,我隋在山可跟之前的官员不一样,我是真把他们这些土官乡绅当一回事了,若他们还要在我这里摆门道,等我解决了这孙崖,我会打起十足的精神,回头一心一意对付他们!” 张成泽凝眉,说:“既然抚台有如此决断,末将自然两肋插刀,义无反顾!” 说罢,张成泽行礼出了帐篷。林清在一旁听了几分,就明了这广西剿匪为何数十年没能有所进展的原因。 来到广西的官员或多或少都带着些不甘和高傲,看不起当地的土官,也不屑于与土官为伍,更不愿在这穷乡僻壤里下定决心打持久战。久而久之一些土官乡绅自然与土匪勾结,土匪利用官员劫掠百姓,官员利用土匪捞取油水。每一个来到此地的官员都是孤身作战,看似帮扶的土官实则为土匪通风报信,是以官员们信心持续被打击,更生出迫切离开之想法,一有机会就溜之大吉,于是原本简单的问题越拖越复杂。 而如今,趁着权力更迭,形势混乱,这边的土匪和官员更是肆无忌惮,若不是隋瑛来到了这边强势镇压,官匪勾结之下,军匪不分,大有造反之势。广西一直是先帝挂在嘴边的一块心病,林清想,也许是知道广西形势危急,不似边疆有重兵坐镇抵抗外敌,广西更容易生出内部叛乱,所以先帝在最后一刻让隋瑛来到了广西。 救隋瑛,也是救宁朝。 在生死之际,他竟英明了一回。 林清冷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只是他的隋遇安,林清抬头看向隋瑛的背影,如此有决断,如此有信心,这一回,他一定要再度站在他身边。 —— 孙崖只是镇安府这山里的一个山头,寨子已被隋瑛攻破,在他身后,还有坐镇整个广西的土匪头子郑辞。郑辞是读书人出身,做过几年的知县,后因一桩冤案蒙冤入狱,凭借自己才能逃狱后混进了土匪窝子里,十几年后摇身一变成为了广西的土匪头子,手底下数十个山头都听凭调令。更为可怖的是,这郑辞做过几年官,知晓怎么练兵,这些原本杂乱的土匪在他手底下俨然被成了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且其勾结官宦乡绅,整个广西都有他的地盘。 第269章 隋瑛初来广西时,似是知晓隋瑛为人,郑辞通过不少办法给其使过绊子。这也是隋瑛不愿意住巡抚衙门和府衙的原因,十几年的深耕,府内多有郑辞眼线。隋瑛宁愿苦一点,也不愿意自己刚定下的战略转头就在郑辞那里透露了个干净。前几个月刚花了大力气把镇安府府衙的下人们清了一遍,但隋瑛也不敢保证自己的手段有用,索性就在山里盘了个吊脚楼,独居到军队附近。 打仗是一回事,招安才是长久之计。为此隋瑛已在广西设置严刑峻法以威慑匪徒和潜在支持者,向来温和行事的他为了遏制土匪人数也不得以采取高压手段,其中包括公开处决和株连政策,对百姓则是重赏举报,对提供匪徒线索或者协助剿匪的百姓给予丰厚的奖励。如此行动之下,郑辞一伙人的队伍半年来只减不增,接下来便是将其逼入绝境,再进行商谈。 只是这些政策对遏制平民百姓和底层官员有用,郑辞的手段在广西已然通天,孙崖这一回掳掠去的几名女子,很显然是拿来做由头引起百姓对隋瑛不满的。隋瑛心里很明白,对这些女子的援救不能再耽搁,尤其是其中一名还怀有身孕,听闻其婆家三天两头去府衙门口闹,隋瑛倒是不怕他们闹,就怕一尸两命,他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所以即使林清来了,他的作战计划也不能更改。 翌日清早,隋瑛便和副将携数千名官兵深入丛林,翻过几个山头,攻入几个山寨。林清在战线后方,亲眼看到了官兵们如何训练有素地采取包抄战术逐步削弱土匪势力以攻入山寨。这些土匪血性极盛,杀性极强。好在隋瑛一早就有准备,要把几个需要攻下的寨子的几个重要人物的家眷带到前线,许多当家的一看到家人在官兵手中,便落刀受降。 但要就此胜利也决不可能,但只要军心不稳,攻破山寨便是迟早的事。基本上三天一小寨,十天一大寨,隋瑛的队伍浩浩荡荡,以一省最高官员打头阵,带领数千军兵,从未有过的决心,深入崇山峻岭,直向郑辞老巢逼近。 夜里休整时,林清便拿了纱布轻轻给隋瑛处身上那些被藤蔓割出的细碎伤口。隋瑛总说没关系,可林清看了心疼。他除了能为隋瑛出一些军事、战术上的建议外,他的这幅身子起不了任何作用。可每当夜里隋瑛在沙盘前研究路线时,林清总在他身边安静地持着烛火,一持就是好几个时辰。 隋瑛想让他自己先去休息,可林清说什么都不去。他觉得这样很好,山林间褪去了杀伐的血腥气,留下了静谧给生灵们。他们就在这样一片祥和当中,朝着胜利前进。此刻,只是站在彼此身边,他们都觉得幸福。 “何必说自己不能帮我?”简陋的床铺上,隋瑛轻抚住林清的面颊,说:“我今日在队伍的最前方,一支利剑朝我射来,我是想着夜里还要回到你身边,才堪堪避开那根箭。” 林清听得揪心,“以后不许在最前面。” “我不打头阵,叫那些士兵们怎么想。这是头一回,他们抛妻弃子,下定了决心要给广西一个太平,我若畏首畏尾,别说对不起他们,更对不起身后对我们寄予厚望的百姓们。”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害怕你受伤。”林清难过地握住了隋瑛的手。 “怎么会受伤呢?只要一想到你在等我,我就战无不胜。” 隋瑛凑近亲吻林清的额头,将他抱进怀里,发出深深地幸福的喟叹。他的存在就是对自己的帮助,可是他并不知道。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夫妻搭配,干活不累…… 围剿完一个寨子后, 士兵们靠着树干扎营,处伤势。好在随行的军医是隋瑛在当地招募的一群土大夫,知晓如何应对野林子。譬如烧伤, 譬如中毒。这一回孙崖在撤退时烧了大量的草药,那烟雾随风而来,叫士兵们上吐下泻。不是几名土大夫连忙熬了汤药给士兵们灌下, 那几天怕是要被土匪反攻。 林清在后方也参与照料士兵,他本身也懂药,时不时带着几名打杂的在后山上寻找草药。他发现广西此地虽穷困,珍稀药材却十分常见。不消花很多气力就能找到重楼、金线莲等名贵药草。特别是田七和莪蒿,前者用于活血化淤、止血新生, 后者则消肿止痛、解毒杀虫。是军队必不可少的药材。 于是他叫了几名少年人,跟他早出晚归,每日都收获颇丰。久而久之,林清也发现自己的腿脚更加灵便, 不似以前那般僵硬无力。是以隋瑛叫他别这么忙活的时候,他却说自己的筋骨就得锻炼锻炼,如今不知比先前好了多少。 隋瑛也就任他了, 他知道林清闲不住。 这一前一后的,副将张成泽算是看明白了, 这叫做夫妻搭配,干活不累。 军队一路所向披靡,直到来到一个名为落雁山的半山当中, 隋瑛这才犯了难。孙崖一路撤退, 这次躲进了落雁山的山寨,此山寨犹如坚不可摧的堡垒,屹立于悬崖边, 俯视整个山谷。隋瑛将带领军队由下而上攻夺山寨,难度又如登天。唯一的办法就是绕到此山后,从后方进行攻击。 然而土匪又怎么想不到,在后山各处都是陷阱,也设有重兵把守,前后都难。 而此时这时距离出兵已经将近一月,军队虽然连战连胜,但消耗极大,许多士兵已经疲累到了极处。 林清见状,便向隋瑛提议采取包围战术,暂时不开打,而是将山寨围堵在悬崖之上,消耗其粮食和物资,再派遣先遣队伍去林中拆除陷阱,最重要的是,士兵需要休息。 第270章 隋瑛当然想一鼓作气拿下这个山寨,但转身看到密林间的士兵们,个个身上带伤,神色委顿,也知道自己这些时日用兵的确激进了。虽然士兵们对作战毫无怨言,但为了长久之计,还是得将这高昂的战斗之火扑灭,以防将自己也灼烧殆尽。 林清此间提议也并非没有私心,隋瑛这一月几乎没睡个安稳觉,指挥作战嗓子也喊哑了,身上到处都是割伤,脖颈处和脚踝则是被毒虫毒蚊咬得不成模样。夜里虽然让林清给他处,白日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行在队伍最前头。他是军队的顶梁柱,他不能倒。 可也不是谁都看见过他脱衣时刻。 确定下围堵落雁寨的方针后,隋瑛宣布各军队在驻守点就地休整,林清见状,连忙亲自熬了汤药和药膏,只等隋瑛沐浴完饮用和上药。 可隋瑛却一见他就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出了营帐。 “去哪里?” “洗澡。” “帐里给你打了水!”林清疑惑,却见隋瑛转身就抄起他的膝弯,将他搂抱在怀里。 “带你去个好地方。” “你放下我,叫人看了成什么样子!我来这里可没透露身份,别叫人说闲话。” 隋瑛却笑笑不语,他累得很,一阵军服又臭又脏,天气热了,他想也是时候了。于是在绕过几道密林,一处山见水潭泛着幽绿蓝光出现在眼前时,林清疑惑,刚问要在这里洗澡么?就被隋瑛一把扔进了潭水里。 “隋遇安!”林清惊魂甫定,堪堪在潭水中站稳,就见一团水花扑来,自己被合身抱住。 “你,你不要太过分,这里,不要在这里…… ” “在这里什么?”隋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衣服,光着膀子捞着林清的腰。 林清脸一红,隋瑛说来洗澡,也没说要做什么,他却下意识地说了这话。 隋瑛凑近了追问:“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林清扬起下巴,从湿发里淌下斑驳水痕在脸上,映着月色,妩媚动人。然而他神色高傲,并不屈从于欲望,妄想负隅顽抗,至少在那么一刻时间。然而他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在这潭水中散发诱人光泽,即使衣衫未脱,可那湿透了的轻衫只会更加凸显那线条和轮廓,让人忍不住想要用手和唇去描绘。 隋瑛想到了春潮中,溪涧里的水草。 他一把捞人进怀中,用吻来击破这佯装的高傲。他要他融化在自己的血肉里。 隋瑛太累了,长时间的作战让他精神紧绷,他却不敢透露出半分彷徨和疲累。可现下,潭水中,无论如何他都是可以卸下作为巡抚和督军的一切,做回林安晚的隋遇安。 乳白色的朦胧水雾被两具身体撞散,修长的手臂花开水面,波纹便一圈一圈地荡漾出去。林清看蓝色的水中自己的长发和隋瑛的相交,犹如他们的躯体。他突然生出一股下坠的欲望,于是他转身搂住隋瑛的脖颈,深吸一口气,吻住他,却拖着他往水底深处坠去。 隋瑛却只是扬起嘴角,欣欣然地接受了他的邀约。 于是他们一同下坠,坠在柔软的河床中央。林清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一片梦一般的恍惚中,月光照在隋瑛伤痕累累的身体上,闪动而清澈的潭水模糊了他的边界,也模糊了自己的视野,在这一刻,他相信他二人已经到了再也无法更进一步合一的程度。寂静幽深的山野,人迹罕至的水潭,淫靡原始的冲动……他们一同下坠。 直到林清口中的气息殆尽,隋瑛应时地带他回到了水面。 凝视彼此,是湿淋淋的会心一笑。 林清脱下了自己的衣衫,却向岸上游去。 隋瑛捡起他漂浮在水面的衣服,跟在他身后。 林清却在双手触碰到岸边青石后停下,他支撑起身子,转头看向隋瑛,眼睫微垂,却顾盼神飞。 当真是“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 喉结滑动,隋瑛心领神会。 抬手,捞起一片月光,抚上林清光洁的肩颈,隋瑛从后轻轻扼住他的脖颈,重现方才在水中的窒息感。而此时,他使仰首的林清同样地坠落,而这一次,却是坠落在自己身上。 水花激荡,荡开又合拢。野树梅垂下枝桠,鲜红的果实摇摇晃晃地在水里划拨。月光受了惊扰,慌乱地拍打在皮肤之间。 一只野兔探头探脑地从藤蔓中钻出,纯真的双眸里映照出春色一片。青蛙跳过长满青苔的湿漉漉的岸石,不知疲倦地奏鸣。 林清觉得自己在冰凉中滚烫,滚烫到让身后人彻底释放。 第150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在老师怀里罢 广西剿匪如火如荼, 顺天城内暗流涌动。 听闻林清病重于宫中养病后,他虽觉奇怪,但也未曾多想, 毕竟林清的身体情况众人皆知,用一些清流的话来说,大宁朝还有得盼头, 至少这人活不长。 这段时间,他成功地拿到变法的主持大权,时常在文渊阁内主持会议商讨方案到深夜,与此同时,他密切地关注着程菽。听闻宋知止那妹子从东州回来后就郁郁寡欢, 程菽不仅要照顾她,还得自己越过痛失学生这一关。可就是如此情况下,程菽还时不时来文渊阁行使他作为首辅的职责,在遇到一切关键问题上时, 众大臣还是第一时间想要寻求他的建议。这些齐桓都默默忍受下来了,只是在某一次议案上程菽点名道姓要让隋瑛负责而众大臣也都点头同意表示立即写折子递交圣上为隋瑛争取时,冷笑再次浮现在齐桓那张向来温和的面庞上。 第271章 “真是奇怪了, 分明也是私心,可怎么这私心就能容忍了?” 可程菽却只是向他投之淡淡一笑, “我听闻那一夜,定国公府上和忠王府上都曾收到岐王府请帖,是以两位毫不知情地去往了岐王府, 而齐大人呢?” 程菽顿了顿, 当着众大臣的面道:“可是后来听人说,是自己摆驾过去的呢。” 众大臣面面相觑,如今程菽虽然德高望重为首辅, 齐桓却得到皇帝赏识和重用,两个都得罪不起。但事后众臣从余波中走出开始思量那一夜事端时,对于齐桓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但等他们想明白时也已经晚了,齐桓该拿在手里的,他已经拿到了。 齐桓的笑容僵在脸上,程菽却收敛笑容,不再对他客气,拂袖而去。 只是程菽看不起齐桓是真,怀疑他也是真。对于宋知止那回事,他心中所怀疑的只有齐桓,当然,还要萧慎。他知晓这事或许和林清没有关系,但对于一个不靠正道走上帝位的君主来说,用杀鸡儆猴这一招来堵住全天下的嘴实在是再好不过,而齐桓便是最好的打手。 只可怜他的学生,年纪轻轻,为萧慎好几次赴汤蹈火,却落得个这样下场。饶是程菽,半夜里也时常回不过神来,这些年,为何如此艰难。 自从宋步苒从东州回来,他便将其接到程府居住。也未尝没有劝说迟迟回益州老家,可迟迟却执拗地不肯回去。 “我还有事情没做。”宋步苒冷冰冰地说。 程菽也不问,只是吩咐下人每日预备好饭菜,看着宋步苒吃完。到了晚间时候,他便教宋步苒读书。如今没了学堂,他也只能做宋步苒一个人的老师了。 宋步苒学得很起劲,时常伏案读书到深夜。时常,程菽站在书房外,看烛光下少女的身影。他知道她心里难过,虽然嘴上不说,也不过是佯装坚强。 四月时分,天气回暖,程菽得了空,便叫宋步苒停了手头的书本,跟他一起出城踏青去。他实在担忧这女子闷声闷气地读书读出个什么问题来,自从从东州回来,她就变了个人。老实本分又听话,倒是省了下人的心,但却叫程菽看得心里不是滋味。 趁着天色晴朗,他便叮嘱下人为宋步苒梳妆打扮,宋步苒也不反抗,也不问去哪里,只是老老实实地跟着程菽上了马车。 车内,程菽忧心地看着宋步苒,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捋了捋她的鬓角。 宋步苒看了他一眼,程菽略有些尴尬地止住动作,手指凝停在少女耳边。宋步苒定睛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掀开车帘,看向窗外的盎然绿意。 程菽抬起的手,轻微颤动,向前一寸,又退后两寸,适其一阵春风涌入,宋步苒闭上了眼,而她的发丝随风飞扬,穿过了老师的指尖。 那一刻,程菽觉得自己心中的某一部分破碎了。 轻柔抚过他手指间的长发,就像爱情的触手,抓住他,摧毁他,不放过他。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再度睁开时,仿若下定某种决心,他将手摁在了少女的肩上。 宋步苒疑惑转头,却感受肩上受力,还未反应过来,便合身撞进了老师怀中。 “迟迟……” 程菽的手摩挲在少女的面颊,带上几分颤抖,带上几分悸动,“在老师怀里罢。” 宋步苒睁大了眼,片刻惊讶后便是一片温柔,她伸出手搂住老师,将脸埋进老师的心口,轻声说:“好。” —— 偌大的程府夏荷初开,香远益清,这一次,程菽从书房内抬头,看到的不再是满池随风摇曳的荷花,而在站在荷花池边的人。他笑了一笑,暂时将朝堂上那些不快忘记。 在他身后,站着倪允瞻和岑长青二人。倪允瞻自从中了进士后,就在翰林院就职,他也从兄长的府邸搬了出来,学着隋瑛的模样在百姓间租了一套简陋小院,走不出几条街就可以看到大门紧闭的隋府。而岑长青则因为对林清的攻击迟迟没能得到重用,他倒也愿意,否则他干起活来心里还不是个滋味。 只是三人聚在一起,又不免念及隋瑛来。听闻隋瑛剿匪成效卓著,三人心中既是欢喜,又是忧心。他做得好,他们为他开心,可他做得太好,回来便又是遥遥无期。 念及此,岑长青倒是觉得奇怪。 “那林见善还在宫里养着?”他不免好奇林清的身体情况。 倪允瞻便说:“我那大哥日日都去,定是还在宫里。” 岑长青蹙眉,喃喃自语:“奇了怪,以前崔大夫都给他医好了,如今又这样了,倒是等崔大夫回来……” 只是倪、程二人都不认识崔大夫,也没将此话放在心上。程菽想到林清也不免神伤,他足够了解隋瑛,知道他不会忘记这份真情。林见善的命是他从先帝那里求回来的,就算死,也得有个交代。 若是在宫里病逝,他那接连遭受打击的好友,怕也是会郁郁而终。 “好了,先不说这些。齐桓你们都认识罢,这人越发让人在意了。” 倪允瞻倒是不熟悉,却只听岑长青恨恨拂袖:“这个人绝对有问题!我看那一夜他是主动过去给岐王助力的,否则当今圣上为何如此重用他?他的态度也极其模糊,我听闻他跟冯延年走得很近,明面上是要搞变法呢,却跟那些宗室又在来往……” 岑长青也不是没有写折子,可因为他对林清的攻击,他作为言官的折子萧慎根本看都不看。可这事报到程菽这里又有何用?程菽若是在皇帝面前检举齐桓,多多少少会被人猜疑怀有私心。 第272章 更何况,因为宋知止这一回事,程菽和皇帝的距离彻底的远了。 “那林见善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么,怎的,就让齐桓无法无天了?”倪允瞻没好气地道:“要是活不久,早些死了算了,免得贻误朝政!” “望之!不可胡说!林大人是阁员,大学士,非你一个编修可以妄论!” 面对程菽斥责,倪允瞻嘟嘟囔囔,还是应下声来。他知道程菽是不想让他赴宋知止的老路,也不叫他大哥为难。 三人后来商议了些事情,程菽忧心忡忡,不知为何,他总有种如芒在背之感。抬头,看向窗外的伫立在池畔的粉衣少女,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柔情,和一阵轻微的痛楚。 岑、倪二人走后,他踱步出了书房。 “现在倒是叫你进去也不进去了。”程菽抬手捏了捏宋步苒软乎乎的脸颊。 少女却是一副坚定模样,“我在听呢,我什么都在听,我站在这里,只是为了更好地思考。那个倪允瞻太吵。” “他的老师沦落,他心有不甘很正常。” 宋步苒侧身看了一眼程菽,“那我的老师如今这般不被皇帝待见,我就心甘情愿了?” “不被皇帝待见,却被你待见,我也算是走运。” 程菽好不容易说了句俏皮话,宋步苒脑袋一歪,就踮起脚尖搂住程菽的脖颈,在他唇上啄了啄。 “你累了,我知道。”宋步苒说:“压在你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失去了哥哥你也很伤心,可你从不表现出来,好像那样就是失败似的。” 程菽摇了摇头,搂住宋步苒柔软的腰肢,“不,我并不认为那是失败,我只是不想叫人为我担心。我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早已习惯于承担。” “可你这样我只会更担心,多希望你只是一个寻常的教书先生,好比在这诡谲的朝政中勾心斗角。” 程菽温柔地笑,忍不住亲了亲宋步苒的额头,问:“这回知道朝政诡谲了?” “当然,连你这个首辅都这样力不从心,四面受敌。” “那你还想当官吗?” “当!怎么不当!我留在京城不走,一是为了你,二是为了我的梦想,我就要当官,我以后要继承哥哥的衣钵,还要帮你担起担子来。这普天下谁说只是男人的战场?我一定可以当官的,我不会放弃。” 程菽心中一凛,却仍旧微笑,捏了捏宋步苒的脸:“好,宋大官人,日后还得多照顾照顾我这个教书先生。” 宋步苒脸一红,恢复本性,大咧咧地拍开程菽的手。 “不准这样捏我的脸!” “哦?为什么?” “你捏小孩儿呢?!”宋步苒气鼓鼓地瞪了程菽一眼,眼珠子一转又不知为何扭起身子来,颇有点点搔首弄姿的意思。 “我可是个女人。”她妩媚地朝程菽眨了眨眼。 程菽见她别扭地装腔作势,怪模怪样的,不禁笑出声来,“哈哈,好,好……只是我需要时间,你可得记住了,女子可不能太奔放,要淑女……你,你做什么?” 程菽话音未落,就见宋步苒快速朝书房跑去,一边跑,还脱下了身上的长衫。 顿时,一抹香肩和光洁的臂膀就映照在昏暗的书房内,犹若黑夜里散发光芒的象牙。 “一步一步来咯。”宋步苒身着一条抹胸长裙,漫不经心地说。 程菽的脸彻底红了,他蹲下身捡起宋步苒的衣服,威胁般地道:“想挨柳条了是吧!” 宋步苒哇的一声往屏风后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我就知道你没把我当女人!” …… 程府一片嬉笑中,顺天城内皇宫中,沅儿抬头看向蔚蓝的苍穹,头放下时,脸颊便落在奚今的双膝上。两个受困的孤独之人被映照在时刻监视他们的倪允斟眼中,他看向怀有身孕的皇后,缓缓收回目光,遥望西南方,心底忍不住生出思念。 与他一同思念的,还有崇宁殿内来回踱步的慕清帝。 他们一同落寞,一同神伤。 却只有一人,目标从未如此明确过。 权力,权力,权力。 齐桓已经受够了那些愚蠢的、想要将隋瑛调回的提议。 于是他擦拭手中的弓箭,烛光照亮他柔和的面庞,同时也照亮他不寒而栗的笑容。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章 他好似从不认识他 “我这里的折子, 没有什么是你不能看的。”倪允瞻手里拿着一沓折子,递给宋步苒,“看完之后, 说说你的看法,然后我送你回府。” 宋步苒还是第一次进来翰林院,程菽也不在意什么别的了, 宋步苒简单男装打扮,就吩咐倪允瞻将宋步苒带进了这大宁朝内最重要的养成储才之所。这无疑是一个信号,翰林院将是宋步苒的一个跳板。 宋步苒也很珍惜这样的机会,她一边看,一边抓住重点问, 什么东州的战况,江宁那边的收税,两湖那边的水灾……她起初边看边问,到最后却消了声儿, 只是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我大宁朝如此仍旧灾乱频仍,摇摇欲坠呢?” “都是这些当官的都把心思放在别处了,除了程大人还有我老师, 有几个做官的真正考虑过百姓。还有像你哥哥这样有心思的,也不是落得个含冤而死的下场?”话一说完倪允瞻觉得不对, 连忙腆着脸好言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说的没错。”宋步苒从案后站起身,看向倪允瞻, “哥哥不是那种身弱之人, 二十大板要不了他的命。只是现下还不是追查这件事的时机,程大人和隋大人如今处境都极为艰难,我们要做的就是蛰伏, 韬光养晦。” 第273章 倪允瞻瞅了宋步苒一眼,这下他总算知道为什么程菽不顾礼法和规矩要他带着宋步苒在翰林院学习了,感情是真在培养她呢! 不过,能说出这种话的女子果然不一般,倪允瞻小心翼翼地瞅着宋步苒,内心敬佩油然而生。 到了傍晚时刻,倪允瞻方吩咐了马车要送宋步苒回程府,就见门口街道边就停着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低调的马车,宋步苒四处张望一番,跟倪允瞻说了声再见,就跳上马车,掀开车帘合身撞进了程菽怀里。 程菽被她这一撞,差点没背过气去。 “怎的今儿个想着来接我了?想我了?”宋步苒搂着程菽的脖子,像只小猫一样蹭来蹭去。程菽被她弄得直笑,好不容易才将宋步苒从身上摘下来。 “坐好,成什么样子。” “你就喜欢我这种样子,口是心非啊程大人。” 程菽宠溺地笑,揉了揉宋步苒的头,宋步苒气呼呼地躲了过去,就要搂着他地脖子亲他的嘴。程菽又是躲,又是笑,霎时间整个车厢都晃动起来。 “迟迟!不可放肆,唔……!” “就放肆了!就放肆了!” “……” 马车绕过几条街道,程菽正得了机会摁住了宋步苒的两根细胳膊,却忽然之间后背盛生寒,一股强烈的危险感急促袭来。宋步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拽进了怀里,一个转身掩护在了身下。 “老师!” 嗖的一声,什么东西尖啸而来,带起宋步苒一侧的车窗上的车帘,噗的一声扎进了程菽的后背。 程菽一声闷哼,宋步苒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滚烫的鲜血从程菽背后淌下,宋步苒尖叫一声,马车遽然停止,车夫掀开车幔,望了一眼后脸色煞白,喊了一声大人后立即持刀护卫。 “别害怕……”程菽轻轻抬起手,抚摸宋步苒的脸。 宋步苒早已惊吓到发不出任何声音,若不是程菽千钧一发之际护住了她,她莫不是要被这利箭钉穿!可是现在,她的恐惧却来自于伤重的程菽。 程菽的唇色急剧变白,一缕血丝由嘴角蜿蜒而下,他的呼吸由急促变得微弱,却没有丝毫放开宋步苒,将她牢牢护在身下。宋步苒咬紧嘴唇,用手捂住程菽后背不住涌血的伤口,眼泪不停,却坚强地不哭出声来。 马车朝着程府方向一路疾驰,一个客栈的屋顶上,齐桓放下弓箭。夜风吹拂他的黑发和凛冽的眼眸,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嘴角上扬,心想自己这一箭该是取了那宋家妹子的性命。 只是翌日清晨传来首辅伤重的消息时,他有片刻讶异。他倒是没想到程菽也会在那架马车上,依他近日以来的调查,宋家妹子自从去了翰林院,路上从来都是一个人。 也罢,齐桓并不心慌,虽然杀掉一个平民和刺杀首辅在性质上有天差地别,可齐桓并不在意,甚至感到一阵庆幸。他的目标本身只有程菽,刺杀宋步苒只是为了扰乱程菽的心神,让他接连受到打击慌乱阵脚,打碎他的形象,借此来削弱群臣对他的尊重和信靠,让他的决策不再被重视,让隋瑛的回来更无可能。他还没那个胆量去刺杀首辅,但既然阴差阳错走到了这一步,便是天注定。 他只希望自己的箭术可以让程菽走不过这一关,好在是亲力亲为,他并不怕留下什么证据。毕竟没人会想到兵部尚书会亲自去刺杀首辅。 从文渊阁走出来,齐桓心情很是明朗。只是他遥望深宫,神色复杂。 “还在养病么?”齐桓自言自语道。“林见善,你可千万要活好了。” 他扬起嘴角,活动了一下手腕,在五月明晃晃的艳阳下,朝午门走去。 —— 萧慎听闻程菽受伤后大惊,不仅派去太医,还吩咐倪允斟派人着手调查,务必要找到背后凶手。如今林清不在身边,以方徊为首的清流又不待见他这个皇帝,程菽即使对他不满也仍旧扛起了内阁,隋瑛更不用说,远在广西剿匪。肱骨之臣一个一个地倒下,到最后只剩下齐桓一人。 听金瓜说,文渊阁内时常清晨天不亮就掌灯,直到半夜才熄灭。若不是齐桓扛起了兵部和内阁,程菽一倒下,萧慎当真不知道该用何人是好。 即位不过一年多的皇帝离开了帝师到底是年轻人的心性,面对齐桓的存在,比起猜疑更多的是信靠。即使他的老师在离去之前已经小心翼翼地叮嘱他要小心齐桓这个人,他却在四面受敌之时很难对这个坚定站在他这一边的大臣生起猜疑。 他还没有学会当好一个皇帝,用杀戮得来的名不正言不顺的帝位让萧慎面对文官集团产生了讨好的心态,尽管他一直在负隅顽抗,但在宋知止死后、程菽重伤后生起的流言蜚语,让这个年轻的皇帝心中再次受到打击。 坊间传言,不仅是隋瑛,就连程菽、宋知止这一对学生,也是皇帝的手笔。萧慎有心想去辩解,可他何从辩解? 又一想到林清不在身边,与隋瑛在广西双宿双飞,没有丝毫回来的意思。他便心中痛苦难当,无名火起,多次夜里,他莫名地发脾气,砸碎了一盏又一盏琉璃杯,吓得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金瓜看在眼底,心底难过,于是壮着胆子,在某一日夜里领着乔装打扮的沅儿过来了。 “陛下需要你。”金瓜对沅儿这么说。 “你把我带出来,会受罚的。” 第274章 “我不怕,只要主子好,只要你好。” “我在那里挺好的。” 沅儿低声嘟囔,金瓜撇嘴,连拉带拽地把他塞进了崇宁殿殿后。书房内,萧慎正埋头批折子,在看以齐桓为首的官员在益州试点变法的成果和一些邸报。折子里都是欣欣向荣之态,纷纷称赞变法之效用,可萧慎忍不住怀疑,这些官员所写之事究竟有几分真假。 他刚端起茶杯,仿佛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来,就见沅儿出现在书房门口。 他烦闷的心突然欣悦几分。 “你怎么来了?”萧慎从案后站起,就像当初的岐王一样,朝沅儿走去。 沅儿却不动,半倚靠在门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手中的折扇,似笑非笑的。这把折扇还是当初萧慎在王府上送他的,上面有他的题字,沅儿没什么带进宫内,就这一把扇子。 萧慎来到沅儿面前,却见沅儿不似也前那般活泼。他突然想起来,沅儿什么都知道。自己倒是忘了他早已知晓一切了。 于是萧慎止住脚步,站定在中央,帝王的威严再度显露。 “既然来了,就到朕的身边来。”他转身朝案后走去。 沅儿什么都没说,站直了身,脱下鞋子,赤脚朝萧慎走去。萧慎坐到案后,他知道沅儿会在书房中央跪下身,朝他爬来,爬到案下。给他提供一个男人想要的一切。 萧慎仰头闭眼,五指摩挲在沅儿披散的长发间。他感受被温暖和潮湿包裹,熟悉、温存,这么相似的脸,却又这么不同。在林清那边,他几乎卑微,而在沅儿这边,他是一个真正的帝王,真正的男人。 沅儿卖力地吸/吮,可他的脑子里却在想一些别的事。譬如是金瓜把他带了过来,便不要让他的好朋友失望;譬如奚今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奚今说,这是她和皇帝不得已履行的使命,也是为奚越的一个保障;譬如说,他抬起眼睛,看他心爱的人在快意中抬起头,发出舒爽的喟叹,他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他好似从不认识他。 而此时,萧慎的心却生出无限的柔情。他低头,看向沅儿,用拇指抹去他因窒息而生出的泪水,将他从案下带起,坐在了自己身上。 这个位置,哪怕是林清也未来过。 皇帝的座椅,沅儿想,自己在上面与皇帝颠鸾倒凤,他还曾站在其上,为林清带来真相。 于是他像个孩子一般笑了。 萧慎在粗喘中一愣,问:“你笑什么?” 沅儿弯起眼眸看他,说:“你放得太高,我要踩着凳子才能拿下来。” 萧慎蹙眉:“什么?” “那些信呀!”沅儿歪着脑袋,纯真却暗含挑衅,“不然他怎么看到的,他都不敢进你的书房呢!” 轰地一声,沅儿的肩胛骨装在冰冷而坚硬的红木案上,一双强有力的手扼住了他的脖颈,呼吸顿时滞涩,他的脸憋得通红。 “是你……” 沅儿眯着眼睛看盛怒的萧慎,这还是萧慎这么多年第一次对他动怒。他想,若是萧慎下令处死自己就好了,这样他就不必纠结萧慎放过他究竟是因为这张脸还是因为这个人了。 他极尽可能地嘲讽,却忘了他和皇帝正在一场性/事当中。他想要的死亡并没有来临,因为就是皇帝本身也说不清楚对他的感情。皇帝只会用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击让他叫不出声音,让他在这间只属于他跟皇帝的书房里毫无尊严地悸动、颤抖、哀求。然后在夜半,衣不蔽体的他被再次送回那间不属于他的宅院,继续扮演他的角色。 这就是所有的惩罚。 宫人们走后,他站在庭院中央,回首看向上锁的大门。被咬伤的嘴角微微上扬,他一点都不觉得悲伤,他很开心。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鱼死网破 血红朝霞拨开云雾照耀在山谷, 拉长了调子的山歌便回荡在整个山间。营地里,炊烟冉冉升起,在暑热即将开始的一天, 马儿被牵到树荫下,悠闲自在地嚼着新鲜草食,摇着尾巴, 扑打闹腾的蝇虫。士兵们开始忙碌,整个营地里泛着股淡淡的草药气息,忍冬的香味弥漫在主帅营帐。 林清在行军床上睁开惺忪的眼,身边已无隋瑛的身影。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怀揣甜蜜的睡意再度进入梦乡。而隋瑛却在林清的到来后整日精神抖擞, 在战场上焕发出崭新的精神面貌。他这幅模样很大地鼓舞了士气,是以进山多月,还未曾听过军队里传来半分抱怨。 在经过半月的休整后,军队士气大增。而悬崖上的山寨就有人受不了了, 三天两头有土匪逃下来投降,就为了几口吃的。 这些人本就是挨饿才去投奔的山匪,如今山匪日子不好过, 自然要谋求生路,林清和隋瑛就是吃准了这一点, 才能够安心等待在山下。此时,拼的就是物资,拼的就是后援。 只是隋瑛心中隐隐担忧那些被掳掠的女子们, 粮食短缺的情况下, 首先当然是她们挨饿。本就在土匪窝子里,隋瑛担忧她们撑不久。 林清看出了隋瑛的隐忧,便叫张成泽领了几个逃下山的土匪们, 作势要对其刑讯逼供,吓得他们屁滚尿流,老老实实地跟着张成泽去后山清陷阱了。只要后山安全,军队才能攻上山顶。只是第二天去攻山的时候,林清说什么都不让隋瑛打头阵。 “你瞧。”林清搂着隋瑛的脖子说:“真真是个不体谅人的,你每次都扛大旗,叫人家张将军永远都是个副将不成,如今最后一站,十拿九稳,得给人家一个功劳。” 第275章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哪场仗离了你还不行了?人张将军在广西这么多年,怎么着都得给人家一个机会。” “我倒是不是说机会,落雁崖险峻而刁钻,我怕成泽……”隋瑛转身,既觉得林清有道,内心又放心不下。 “你太小瞧张将军了,”林清像只狐狸般绕过去,乘胜追击道:“今儿个我又去后山检查了好几遍,没问题,该拆除的都拆除了,你大可以放心。” 隋瑛下午在练兵,一听到这个心里就不快,“你去后山做什么,路不好走,都是些野藤子。我瞧瞧你。” 说罢隋瑛就抱起林清给他放了床上,掀开他的裤腿一看,果真小腿上被划了好几道口子,还有蚊虫叮咬后的红肿。隋瑛吓了一跳,连忙去摸林清的额头,见他没发烧才悻悻地放下手。 “你太紧张了。”林清握住隋瑛的手。 “这里的蚊虫不是好玩的,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此时我顾不上你。” “我懂药,熬制了那么多草药,也不是个假把式。”林清伸手抚摸隋瑛的脸,他蹲在自己面前,眼睫低垂,小心地隐藏着情绪,“你紧张这一次的围剿,这是决定胜负的一刻。你把这些将士们带出来,他们的性命都在你手里。还有那些被掳掠的女子们,你不敢想象她们的结局。” 被林清说到了心坎,隋瑛只能苦笑。 “你当真是什么都明白。听闻有十一二名女子,都是大好年华,有几位还是妇人,都是染坊里浣衣工,其中一名还怀有身孕,前些日子在林子里找到了一处尸身,现下真不知道活下来的还有几个。要是当时能够更小心地排查就好了,也不至于弄成这幅局面。更何况,真打进去了,郑辞那一伙人为了泄愤,还会留她们活口吗?” 林清用拇指抹在隋瑛脸颊,他凝视他片刻,说:“要不派一支小队在攻山时专门去救援这些女眷?” 隋瑛眼睛一亮,“你觉得这样有用?” 很明显再次一击而中,林清的确有私心不想让他上战场,却也知道这事情不解决,怕是这人明日无法安心,于是他说:“有用,要是你亲自带队,在混战中找到那些女子的关押之处,将她们解救回来就更有用了。” “你当真如此想?”隋瑛欣喜问。 林清心道这人还真是半分藏不住情绪,笑道:“没了我怎么办,今儿个下午我可是帮你把那些女子的关押地牢的位置都给审出来了。” 隋瑛大喜,起身就将林清扑在行军床上,又摸又亲,嘴里不住喊着“好晚儿”,全然忘记了外面还站着两位驻守的卫军。这两名年轻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羞红了脸。 其中一名伸出手指在一旁的藤蔓上用叶子拈了个阄,塞进了耳朵里,老神在在地闭上了眼,全当没听见。 恍惚间林清看到帐篷外摇晃的身影,他一惊,连忙推开隋瑛,拢起自己挂在臂膀上的轻衫,脖颈胸前吻痕一片,真叫他没法见人了。 “你今夜不组建好小队,明日我可不能让你去了。”林清白了一眼衣衫凌乱的隋瑛,这个人望着自己傻笑,倒像个小孩了。 林清脱了鞋,缩到了行军床上。 “你快去,完事儿了回来睡上几个时辰,明日好做准备。” “得令!我的林大官人!” 隋瑛乐滋滋地掀开门帘出门了,林清侧头望他,嘴角上扬,心底又温暖又幸福。 “傻瓜,傻瓜一个……” 山谷的清风掠过散落在林间的营队,。夜鸮鸣啼,圆月洒下清晖。闭眼到深夜,却毫无睡意,直到一双手从身后伸来,将自己搂进一片炽热当中。 林清动了动,这才安心进入梦乡。 翌日黄昏时刻,大军集结,以张成泽为首,攻山开始。 在几日的全盘搜索下,后山陷阱大多被拆除,是以军队上山畅通无阻。但悬崖山寨坚不可摧,犹如堡垒,上山又特别消耗体力,隋瑛和张成泽是咬紧了牙关不放松,才迎着弓箭和火弹来到了山门。 张成泽摆出阵形,朝隋瑛点点头,隋瑛便带着一支小分队绕至山门旁侧,张成泽指挥士兵夺门,刚躲过箭雨集结在门下,就见几个圆筒从城墙上冒出头来,众人尚未分辨出那粗大的圆筒为何,就听轰的一声震天巨响! 隋瑛还来不及呼唤张成泽一声,就见炮弹落地即爆,瞬间炸飞几群士兵! “成泽!”隋瑛一声怒吼,就要上去,身旁几个护卫连忙拉住了他。 “抚台,去不得!去不得!” 这几名士兵都是隋瑛挑选的经验老到预备去营救女子的老兵,眼见情况不对,他们第一时间就拖着隋瑛隐蔽在了一方巨石之后。 意外突生,硝烟弥漫,之间混乱中张成泽颤颤巍巍杵剑起身,竭力召集身边还能站起的士兵,寻找掩蔽之处。正当众人疑惑土匪为何会有威力如此巨大的火炮时,就见营寨上方传来郑辞尖利的狞笑。 “隋在山,你把我逼到这种境地,我郑辞,就要叫你永远留在这片山上!鱼死网破吧!” 说罢,硝烟尚未散去之地,又是一片轰隆巨响,熊熊火光,浓烟升腾。眼见张成泽和其队伍已经遭受重创,身周卫兵们说什么也不让隋瑛去往门下。他们知道隋瑛此时心中气愤,可他是主心骨,他不可有任何闪失。 恍惚间,隋瑛几乎崩溃地看到张成泽一次又一次地在爆炸中起身,似乎意识到撤退已经不再可能,张成泽索性高昂军气,带领士兵继续向前冲!他一声有一声地怒吼,躲过明黄炮火、利刃飞箭,直到扑倒营寨大门,长枪/刺入守卫的心脏。 第276章 张成泽堪堪停下动作,怔怔跪地,倒在血泊中。 隋瑛再也无法忍耐,他挣脱卫兵,冲上前去,将张成泽拖到一边,另外指挥军队攻入山寨,下令活捉郑辞和孙崖。 张成泽受伤严重,浑身都是烧伤,一支飞箭牢牢钉在他的腹部,鲜血直涌。他鲜血淋漓的双手抓着隋瑛的作战服,死死盯住隋瑛。 “抚台,还、还广西一个,一个太平啊……” “你做到了,你做到了!”隋瑛泣不成声。 “末将就只能帮您到这里了……” “够了,成泽,足够了,你撑住,下山后有大夫,你撑住啊!”隋瑛哆嗦着撕下衣服下摆,给他的伤口包扎,可张成泽的目光却逐渐涣散,凝定在一片虚无当中。 张成泽犹记得昨日夜里隋瑛说将指挥大权全权交给他时的激动,那时他和隋瑛都认为,这些土匪已经是强弩之末,拿下他们不在话下,却不想他们还拥有连广西正规军都未曾拥有过的火炮。他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看来天命如此,他张成泽要这份功,就得给出这条命。 他宽慰地望了一眼隋瑛,说了句抱歉,头一歪,就此死在隋瑛怀里。 隋瑛心痛如绞,本该带领队伍的是自己,土匪的仇恨也是针对自己,可他却让张成泽替了这条命。 他一声怒吼,提刀攻入山寨。不出半个时辰,郑辞和孙崖被五花大绑,跪在了他面前。 只是他仰望苍穹,泪水滴落,早已无半分胜利的喜悦。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当把刀,也得磨快了用…… 变故传到林清耳边, 他心中一凛,连忙吩咐人将他带往营寨。 临近战场,山谷原本的清风也变得灼热, 硝烟呛鼻,林清行走在战场中央。在他身周,士兵们沉默地收拾战场, 在血泊中拨开泥土和草叶,收拾战友的尸体。林清咳嗽几声,他仔细瞧着这些弹坑,他和隋瑛一样疑惑,为何土匪能有这么强劲的火炮? 先前他听隋瑛和张成泽的说辞, 就觉得郑辞这人不简单,他不仅练兵有素,且装备精良,姑且认为就是他与当地官绅有所勾结才拿到那些装备, 但能拿到这些火炮,已经充分说明了郑辞的手段已经不仅在当地。 蹲下身,林清捡起一枚炮弹碎片, 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 这时,就听见寨子中间传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以及尖锐的哭声, 林清被卫兵搀扶起身,朝寨子中间走去。 几名衣衫褴褛的女子正哭天抢地,拿了士兵们的刀剑像跪在营寨中央的土匪们胡乱挥舞着, 大喊着偿命, 大喊着要与他们同归于尽。此时隋瑛抚额垂首在另一边,张成泽的死亡让他内心受了不小的波动,救下这几名女子后, 他本就不会安抚,现下更是头痛。 士兵们只好好言劝说,说这些土匪都是要带回去受审的,有几名妇人模样的就不干了,说什么他们这些人都在这里丢了清白,就算回去了也没脸见人,还不如跟这些人一起死了罢了。士兵们也都是些年轻小伙儿,哆嗦着嘴也说不明白,手足无措地你望望我我看看你。 “天可怜见的!咱真没对她们做什么,那死的那几个是被吓死的!”孙崖这个时候发了话,被张成泽的一个下属扇了一巴掌就又闭嘴了,脸肿得老高。 就听跪在另一边的郑辞垂首微笑,定定地不作声。 林清皱眉,先是绕过这一片哄闹,走到隋瑛身边。隋瑛发丝凌乱,身上多处负伤,作战服早已破烂。 林清心疼,用手抚上他的肩,“待我回京,一定会给张将军追授功勋。” 隋瑛抬头看他,又再度垂首。换做以往嫌隙定要在两人之间生出,可现下他们早已彼此坦然,且知道唯一的变数就是那两尊火炮。 “那就多谢了。”隋瑛嗓音嘶哑,生铁似的,显是硝烟呛到了嗓子。 林清叹息,道:“你且歇着,我来帮你处下面的事。” 隋瑛点头,在混乱中他的嗓子喊哑了,再多的感谢也说不出来,且他知晓林清的水平。只是在他抬头透过幢幢人影看到围在中央的郑辞时,他感到一阵恍惚。 隋瑛知道郑辞是个读书人,却没想到他那么白净、清秀,任谁也想不到,这个文弱书生竟然是全广西土匪的头子,是他在前人的努力上花了一年多才降服的敌人。这个敌人在胜利时刻给了他最后一击,让他的成功也变得苍白。 这时,仿佛感受到隋瑛的目光,郑辞也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视线相触,郑辞扬起嘴角,隋瑛哑然,他在这微笑中并没有感受到失败。 没过多久,林清就安排士兵将这些人带下去了,林清也周旋在妇女们中间。他本身模样好,又是个残疾,妇人们到底都是心善的,一见他腿脚这样不便还在悉心安慰她们,心中不禁升起感激,压过了那愤怒,也就渐渐安静下来了。 林清还特意走到那大着肚子的妇女那边,亲手为她诊脉。那女子盯着林清的指尖,不禁用乡音问:“官人,你这手怎么着了?” 见妇女还挺有精神,林清笑道:“被土匪打的。” “我不信,土匪还敢打你?” “广西有广西的土匪,在我们那儿啊,也有我们那儿的土匪。” “叫隋大人过去打。” “可不是?打完这边,就得去那边。” 林清一边笑,一边说:“你的脉相很好,胎心很稳,安心养着吧,有什么需要的差人跟我说。” 第277章 妇女露出感激的笑容,林清起身,心道这些女子的确在这山寨里没有受苦。他很疑惑郑辞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残暴和温和在他身上似乎并不冲突。 到了晚上,军队在营寨里休整,好不容易能睡上木板床,不露宿于野外,士兵们都松了口气。白日里燥热的悲伤也似乎也夜风吹得淡了些,篝火燃烧中,山寨恢复静谧,只剩下一些守夜的士兵们在酒醉后的细碎笑语。 军医在给隋瑛处伤势之际,林清也没闲着,他来到营寨寨墙上,看到了那两门火炮,虽然在战斗中受损严重,林清还是在见到这两门火炮后心中就一惊。当他用手指掠过这火炮炮筒时,心底便浮现更多的猜测。 他走进郑辞和孙崖被关押的地牢,只见郑辞端坐在一间牢房中央,见有人来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林清伫立于外,似笑非笑地沉默。 郑辞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有那么一刻,同一道想法在两颗不同的心灵中掠过,那就是,他们是一类人。 郑辞年纪三十有六,身材颀长,穿着一套染血绸衣。其两颊瘦削,下颌如被利刃砍过的一般锋利,然而眼睛里却透露出一种不似伪装的温柔,以及一分不易察觉的有毒的玩味。那是林清经常看人的神色。 郑辞艰难地站起身,朝林清拱手。 林清没有动,只是说:“那两尊火炮运过来可不容易,属于大将军炮,炮身厚重,口径大,得用炮车或者稳固的平台来固定,在我军当中主要用于攻城和防御战。炮管则是由青铜、铸铁而制成。这本是我军极为珍贵的武器,每一尊的来去都有记录。可三年前有一批火炮因为火门和炮管的制造不合格,硬度有缺,便一直冷落在军械库里,等待修缮。” 林清双眼微眯,“奇了怪,武库司的东西,怎么就到了郑大人的手里?” 见林清称呼自己为“大人”,郑辞不由得笑了笑,他以同样的神色看向林清,问:“看来你很了解,你是兵部的人?” 郑辞自然不认识林清,却一眼瞧出了林清的不一般。 “你才来广西不久,日晒没能在你身上留下痕迹。你很懂军械,几乎是了如指掌,说明你在兵部当过职,职分还挺高,能负责大将军炮的制造。” “继续猜。”林清来了兴致。 “你走路依靠拐杖,显然腿脚不便,再看你的五指……”郑辞眯起眼睛,接着昏黄的烛光看了看林清的手指,嘴角上扬,“显是遭受过酷刑,能给我大宁朝官员上刑的,只有一个地方。你进过诏狱。” 郑辞一字一句地说。 林清微笑不变,他欣赏着郑辞这幅胸有成竹的模样。 郑辞再将目光投向林清的面孔,“你生得极好,不过三十出头,可你气息微弱,脸色苍白,依我看,还是个气短的。” 郑辞好似心中已有答案,盘腿坐下身来,苦笑摇头,“还真是这样一个妙人,我郑辞在广西占地为王,无恶不作,你呢,大名鼎鼎的林见善,举兵造反,拥护新王,闹得全天下鸡犬不宁,我是山贼,可我却赶不上你这反贼的万分之一呐。” 说这话时,郑辞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他想知道自己这番话能不能刺激到林清。可林清却轻挑眉梢,淡淡地道:“是个聪明人,但也只到这里了。” “郑大人的这些话,我林见善听了太多,耳朵都快长茧子了,想要刺激我,得拿出点新花样来。” “哦?新花样?”郑辞笑着抬头,说:“那林大人知道这世人都是怎么看隋在山的么?” 林清身形一凛。 “他没告诉你,这些士兵他是怎么从当地将领那边求过来的吗?他没告诉你,就连我们土匪,也将他视作和你一样的反贼吗?” 郑辞欣赏冷峻和危险逐渐攀上林清那张标志的面颊。 “先前我还认为那隋在山的确是受了你的蒙骗呢,没想到你还为他专程到了广西,看来传言不错,你们俩有过命的交情,隋在山和你是一伙的,他的的确确是个反贼,可你说,反贼来打我们山贼,这荒唐不荒唐?” 林清逐渐攥紧了拳头,眼神变得阴鸷。 可郑辞已经达到了目的,他让林清的胜利也蒙上了一层苍白。 他以为林清会还嘴,却低估了林清的忍耐,殊不知他这一辈子都在伪装,在深吸一口气后,林清换上一副笑容。 “好一张利嘴,说了这么多,也解答了我的疑惑。” 郑辞一凛,心想林清并没有发问。 “郑大人对京内之事如此了解,连我和在山那点私情都被你记挂在了心上,还弄来了我兵部的火炮,你说,我还需要问这些火炮,是谁给你的吗?” 郑辞心脏猛跳两下,神色彻底变冷。 “这些火炮是我……是我买来的!” “重要吗?”林清冷笑一声,“你没有炸死在山,他还活地好好的,你在有些人眼中已经没有价值,你就算当把刀,也得磨快了用。可你,太过自信,自信到破绽百出。” 郑辞愣在原地,还想辩解什么,就见林清的目光变得嫌恶。 “当个土匪就得有土匪的自觉,妄想站在山上就可以摸到天,读过几本书,还真以为自己就能上桌了?” 扔下这么一句话,林清转身而去,只是当他再次站到夜风中时,他恨恨地捏紧了拳头。 “齐,桓。” 第278章 这两个字咬碎在他牙关间,他再一次生出了复仇的烈焰。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你只是失望了 “广西大捷!广西大捷!”内阁中, 高子运欢喜道,“不愧是隋大人,终于把这颗毒瘤给清除了!” “是啊是啊, 总算还了广西一个太平!” “大喜,大喜!通报了首辅没有?” “……” 众官员你一言我一句,全然忽略了坐在高位上面沉如水的齐桓以及他身旁噤若寒蝉的冯延年。冯延年如今活在齐桓的荫蔽或者说威慑之下, 已经是进退不得,得看人脸色行事。他猜的出齐桓对隋瑛有芥蒂,却不想这芥蒂已经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 其间高子运故意地看了齐桓一眼,又作势高声阔论起隋瑛的功绩来。他一边跟众官员议论,一边不经意地关注着齐桓脸上的表情, 某种猜测得到印证后,他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 而齐桓,则将浓稠得犹如蜂蜜一般的目光扫过眼前的一位又一位官员,他感到背后生出一股极度的寒冷, 而在寒冷过后,灼热升起,他得紧咬住牙关, 才能不让自己失态。 接着,他起身, 走过众官员,走出了文渊阁。 只是他并没有离开皇宫,反而看向皇宫深处他时常眺望的那个方向。 视线好似坠着冰棱, 却又在片刻之间化为柔水, 他无比希望林清能够好好活着。因为林清活着,隋瑛就无翻身的可能。 因为在爱情这一层面上,皇帝和隋瑛是敌人。 想到这里, 他心里好受了些,脚步也没那么沉重。 “首辅……呵呵……”他冷笑摇头,走进午门的阴影下。 而在另一边的程府,程菽也得知了广西大捷的消息,他正躺在床上养伤,指点宋步苒写的一些诗词。 自从他身受箭伤,当夜急救过来后便一直在府上养伤。鬼门关走过一遭,程菽突然间明白了一些事。注视眼前认真写字读书的宋步苒,他意识到了自己真正在乎的到底是什么。 而敌人又是如此疯狂,也许再年轻一些,他会想着去反击。可他现在已经过了不惑,他承受不起反击失败后的代价。他能做的只有保护。 抬起手,他拨开宋步苒垂下的发,少女灵动的眼眸一转,与他对上目光。 “怎么了?”宋步苒笑着问。 程菽摇了摇头,说:“看看你。” 宋步苒做了个鬼脸,“你可不要太迷我。”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如此吗?” “哼,你这样就像那个倪允瞻看人府上的漂亮小姐一样!” “我比他高尚,我看的是我自己府上的。” 宋步苒脸一红,咬着唇害羞地瞅向程菽,心道这一箭是不是射中了他的心,把这个老顽固的心防终于打开了一条裂缝,叫他再也无法掩藏。 宋步苒定睛看了程菽许久,突然冲进他的怀里抱住了他,颤声道:“我会为你报仇的!我一定不会放过那些想要伤害你的人!” “不,迟迟,不要报仇,这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宋步苒压抑的情绪蓬勃而出,自从程菽为了救她而重伤,为了不让老师担心,她一直佯装坚强。可在程菽毫无掩饰的爱意当中,她亦再也无法伪装。 “迟迟……”程菽爱怜地抚摸宋步苒的泪眼,温柔地微笑:“我这一生拥有过很多,亲情、爱情、友情、学识、钱财、权力……可到了如今,留在我身边的已经不多了。你是最后的,亦是唯一的。过去是我囿于官场险恶,顾念礼教纲常,对你的爱意视而不见,也不敢回应你。可我知道,我失去了很多,却不能失去勇气。所以迟迟,能和你相爱一场,我就是死,也是无憾了。” “所以,迟迟,复仇是没有意义的,且不说我经不起任何失去你的风险,此外,这个世间由良知铸就,有良知就有公道,有公道,作恶的人迟早会得到惩罚。你还小,你不该承受那么多。” 宋步苒在程菽怀里摇头,哭道:“你太累了,我知道,你太累了!隋大人不在,哥哥也走了,我什么都帮不上你,还让你为我受伤……” “哪里的话,看似是冲着你来,还不是因为我连累了你。”程菽捧起少女的脸,用手帕擦她的眼泪和鼻涕,不禁好笑:“不是说要做女人的?如今还跟个孩子一样,哭得小脸都花了。” “我这段日子哭了太多。” “想哭就哭,哭完就好了。”程菽将宋步苒抱进怀里,温柔地叹了口气,“咱们日子还长着呢,我还会在首辅的位置上继续一段时日,再扶持你一段时间,待在山回来,定叫他在朝堂为你破个规矩,给你一个一官半职,你就在那个位置上发挥你的作用,为天下百姓谋福。到了那时,为师就辞官,在这顺天城里做个教书先生,给人讲心学。这人心若是秉持良知,很多事情就不会做,更做不出来…… 迟迟……” 程菽低头,在少女额头上一吻,笑着问:“你说呢?为师的打算好不好?” “到了那时,你就是很多人的老师了,你就不单单是我一个人的老师了。” “可不是,那以后我是你的什么呢?” “夫君。” 宋步苒不假思索,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我的夫君。” —— 夕阳一寸一寸地掠过落雁山,就像轻柔的抚摸。初夏绛紫色的天幕上坠满了五颜六色的星辰,一闪一闪的,好似少女眼眸。而月亮则在这月中时刻圆满,银盘子似的从东方升起,照耀这一片喧嚣过后清幽的谷地。 第279章 隋瑛在伤势恢复后,已经提审郑辞多回。他需要一份名单,用以整治广西内部的官员系统。可郑辞在面对隋瑛的审讯时却不卑不亢,顾左右而言其他,隋瑛也并不着恼,他有足够的耐心。 “你似乎一直没有问过我我为什么要当土匪?”郑辞坐在一张木椅上,周围是把守的军兵,他却胸有成竹地凝视隋瑛。 隋瑛挑眉,道:“对敌人有足够的尊重,才是打败敌人的关键。” “这么说,你很了解我。”郑辞扬起嘴角,“我的一生就像一个老套的故事,就连唱戏的都觉得没意思。” 在人生的落幕时刻,郑辞的话似乎变得多了起来,火把照不亮他的面孔,照不进他那双黑眸里的悲哀。若不是他对那数十名女子的宽宥,并未伤害她们性命,隋瑛也不会这样好脾气地跟他在这里浪费时间。 “你说,在你们眼里我是不是很可笑?” “并不可笑,难道你认为当初的自己很可笑?” “不可笑,为什么还是那种下场?他们叫我贪,我不贪,我不贪,就把我整下去,他们杀的人,却要栽在我身上。我在牢里等待砍头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我贪了,百姓虽苦,我却是荣华富贵。可我不贪,百姓依旧苦,我却要被杀头。”郑辞陷入回忆当中,“当时我并不明白这是为何,可后来我明白了,当那些栽赃陷害我的官员站在我面前对我一个土匪点头哈腰就因为我给了他们钱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读书无用,做官也无用,大宁朝要完了,它烂透了,我恨不得它现在就完。不是西边的北狄打进来,就来个东羌也行,都打不进来,我郑辞自己造反……可是,隋在山,你以为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歹人吗?” “你只是失望了。”隋瑛说:“我明白。” “你不失望吗?” “失望,很失望,所以一直在努力改变,不想让自己和他人继续失望。” 郑辞抬起头来,讥讽地哈哈大笑,道:“所以你拼了命地剿匪,还要整治官员,一定要把那些人弄下去?!” “和土匪勾结,戕害民生,还不足够让我定他们的罪吗?” “土匪,寨子里的这些年轻人,你去问一问,谁心甘情愿地离开村子跑到山里当土匪?那些官员们,又有几个人是真正愿意违背良心和我们这些土匪勾结在一起的。前者是为了吃,后者也是为了吃……怎么,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他们贪,他们的确贪,可是他们也是真穷啊,难道隋大人难道不知道朝廷有多少日子发不出来俸禄?!” “我知道。”这件事是困扰他和程菽多年的问题。 “隋大人,你们做的官高,你们不愁吃喝,你们在顺天城内哪里看得到广西的穷苦?今儿你抓了我,明儿还有张辞、王辞、孙辞……今儿你整顿了那些官员,明儿还有一批官员,一茬茬儿冒出来,你以为抓了我、抓了他们就了事了吗?” “你们这些人,就知道追名逐利,为了一个权字,连纲常伦都不顾,那个林见善,头号的大反贼啊,因为他,权力争夺愈演愈烈,国本动荡不安,隋大人,您这么辛辛苦苦来到深山里抓我,那头号反贼就在你身边,你倒是看不见呢!” 隋瑛凛眸,沉声道:“当今圣上本该坐上这个位置。” “呵呵,哈哈!”郑辞仰头大笑,道:“所以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去当土匪,至少我比你们真实,我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初来广西,人人都视你为林党,还是一个被踢出局的林党,初时我也这样以为,如今看来,你连林党都不算。那林见善,敢做敢当,反了就是反了,你呢?还抱着你所谓的良知吗?道德吗?你还要继续伪装看不到真相,继续道貌岸然地要审判别人?这里,早就烂到根子里了,你明知道,你却视而不见,你执着于解决表面问题,、来安慰你的良心…… 隋在山,你知道吗?那一次你跌落山崖,我原本就机会取你性命,可我想看看,也许你真是能救我大宁朝的人,可如今看来,我错了,我就该让你去死,要烂,就一起烂吧!做官如何,做土匪如何!都是人,都是为了活着!你,隋瑛,没有资格!来审判我!” 面对郑辞的怒吼,隋瑛站定在原地,这些话戳到了他内心的痛处,叫他哑口无言。而在地牢外,靠在墙后的林清,黯然地垂下头颅。 隋瑛什么都没说,只是差人看好郑辞,交代了一些事,就转身出了牢房。而林清,却在这一刻不堪面对他,在隋瑛出来前就迅速离开了。 林清回到一间打扫干净的房间里,等待隋瑛的回来。却迟迟没有等到,他出门查看,看到隋瑛一个人站在悬崖边的松树下。 林清杵着拐杖,小心地下了楼,走到了隋瑛身边。 “大晚上的,怎么还不回房,明日就要回府了。” 见林清到来,隋瑛收回目光,看向他,“他说的那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什么话?” 隋瑛温柔道:“我知道你刚刚在门外。” 林清垂下眼睫,沉默了半晌。 “很多时候,我不愿意承认,但去了江南一遭,又来了广西一回,我不得不承认,我做错了。” “别这么说。” “近些日子,我时常想念陆师说的那些话,他老人家临走前,专程吩咐你扶持岐王,要让他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于是你为之努力,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而我,被仇恨蒙蔽,让这条路走得过快,以至于在以忠孝立国的大宁朝,让他这个皇帝、你这个忠臣都失去了民心。”林清的目光悠远,看向悬崖外翻滚的白云:“一个皇帝,失去了民心,惴惴不安地独坐帝位,想做事也没人支持,一个忠臣,被扣上反贼的名号,在边疆步履维艰,抱负得不到真正的施展。那个时候我不明白啊,不明白陆师将这大任交托在了你的身上,分明岐王已经拜我做了老师,许是他看出来了,我林见善,是个恶人,歹人,不择手段的人。可即使如此,该当的我会当,可凭什么又要叫你跟着我背负这一切?” 第280章 林清哽咽,“我受不了他们这么说你,你的名声已经被我毁了。” “我并不在乎。”隋瑛平静地回道。 “那是因为我,你才不在乎,你失去了判断力,因为对我的爱而步步后退。若我和你没有半分感情,你还会有半分手软?” “所以说,”隋瑛温柔地亲了亲林清湿润的眼角,“这是我该的,我又有什么后悔的?” “你!”林清怒目,“你再这么说,我可是要恼了!” “别激动,这里可是悬崖,得站稳了。”隋瑛笑着搂住了林清的腰,“所谓的名声,我都不在乎,你为什么要这么在乎。” 林清道:“因为一个人的名,就像一面旗帜,当他飞扬的时候,会有引领和导向的作用。郑辞说的对,我大宁朝的根本问题并没有解决,土匪抓了一个还有另一个,贪官倒了一茬还有另一茬……” 林清转身看向隋瑛,认真地说:“只是他不该失望,因为有你,你将会救黎民于水火当中,挽大厦之将倾。而我,我林安晚一定会把你的名还给你,一定。”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今日你红纱盖头,也算…… 吊脚楼外, 郦椿搂着林清不放,直撒娇,说什么林清就这么进了山, 把他一个人放在这里两个月,叫他可想死了。而林清却摸着他晒得黝黑的小脸,说, 你明明在这里很开心,一点都没有想我。 “哪里!我摸鱼的时候都在想你,这条大鱼烧给你吃该多好!” 林清笑得两眼弯弯,“你瞧你,被蚊虫咬成这样, 可把我心疼的,要是中了毒怎么办?” 林清拿出自制的药膏,这些都是他在行军过程中跟随土大夫慢慢摸索出来的方子。在浓密的树荫下,他细心地给郦椿涂上, 郦椿歪着脑袋看他,只觉得静谧的光在林清身上缓缓流淌着。 许是因为他穿着白衣,让他看起来像个神仙, 可郦椿哪里知道,面前的这人, 在许多人眼里都像个神仙。 可分明有一张神仙似的不惹尘埃的面容,却被这俗世压得好似沾染了满身尘灰。郦椿既欢喜又心疼,他伸出手拨开了林清额间的碎发。 “林叔, 你真好看。” 林清脸色一红, “哪,哪里,都晒黑了。” “不, 你看起来精神很好,你比之前好看好多好多,真的,我不会说谎。”郦椿放下衣袖,牵起林清的手,他意识到了爱是如此滋养人,就如同他被林清捡回来后的一段时间,他偶然间路过镜子,发现面黄肌瘦的自己眼中又重新有了光彩。 “你瞧,他在叫你呢!叫你别晒太多的太阳,他太心疼你了。”郦椿站定,松开林清的手,“你快过去吧。” “你呢?” “我去集市上玩,有人在粜粮、贩布。” 林清温柔一笑,郦椿就蹦蹦跳跳地走了,边走边挥手,只见林清转了身,朝站在吊脚楼阴影出的隋瑛走去。 他的步伐很慢,却很笃定。 一步一步地,他走向他的爱,他的灵魂之处。 郦椿叹息,这一次,他确信林清找到了自己,找到了幸福。 日影西斜,暑热未消,热浪扭曲的地面上,热风裹着稻花香灌入了吊脚楼的厢房里。蚊帐翕动,被艾草熏过的屋子里残留一股甜蜜的苦味,伴随木柴燃烧、稻米被蒸煮后的气息。蛙鸣声随夕阳一同涌进,叫醒了两个相拥而睡的人。午后漫长的一场午睡,叫两人紧抱的长衫之处早已汗湿,变得透明,黏腻在皮肤上。 隋瑛睁开惺忪的眼,心想,为什么总是自己先醒呢?他为之而感恩,因为这样他就可以独享睡在自己怀里的林清。 只是看着他,他就觉得幸福。 爱的视线带有灼热的温度,将林清烫醒。他半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就搂住隋瑛的脖子,在他唇上厮磨。 隋瑛摘下林清,说:“起床了,懒虫。” “再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 ”林清搂着隋瑛不放。 “不想吃椿儿为你抓的那条鱼了?” 林清眼眸一亮:“吃,当然了吃了!” 隋瑛知道林清是将郦椿当做了家人,而林清又最是珍惜自己的这个家。椿儿几日前摸了一条肥美的鱼养在水缸里,就等着林清回来享用。隋瑛吩咐厨子今夜烧了,林清便从床上起来,隋瑛给他用簪子挽了几缕发丝,林清就挽着隋瑛的胳膊、半披着头发舒舒服服地下楼了。 鲜嫩的鱼肉搭配酸汤,冒着油花,鱼肉和冬瓜里都浸润木姜子的清香,还有一些开胃的泡椒,叫林清直流口水。想着郦椿说这鱼他在河里摸了一下午,配着这汤这菜,林清足足吃了一大碗米饭,又喝了几盏热好的粮食酒,这才心满意足地放筷。 隋瑛就在桌边静静地欣赏他用膳,看在眼底喜在心底,他能感受到这个人正在一点一点地好起来。 他还能陪自己好长好长的时间。 乡野用晚膳早,天还未黑,伴有紫红色的霞光。隋瑛为了帮林清消食,带着他在田埂上散步。赤红、橙紫的霞光绚烂,牧童赶着哞哞叫的水牛归家。小溪的另一头,还在赶工的染坊里传出欢笑声,吆喝声。溪边有妇人成群结队地涣纱。在一处平地上,晾晒着颜色各异的纱布,飘扬在夕阳中,似流动的金。 窄窄的田垄上,隋瑛在前面走,林清在后面跟着。两人有时说一说话,谈论一下当地的收成和民风,有时却是沉默。沉默也是极好的,两人嘴角都挂着笑容。一个专心在前面走,另外一个则小心翼翼踏着前方人留下的脚印。 第281章 忽地一阵山风起,远处染坊传来一声声惊叫,就见百练纱布飞扬上天,彼此在风中纠纠缠缠,若即若离……又不只是哪一阵风,猛地向林清袭来,携着一抹水红色的纱布便蒙住了他的头,挂在了他后脑上的发簪上。 林清发出一声惊叫,视野突然被挡住,险些没站稳落进水田里去。他想扯开这柔纱,却又舍不得弄坏,那簪子又挂得紧,一时间手忙搅乱的,看也看不清,摘也摘不下。 “别动!” 他听见隋瑛的声音,就见一片朦胧的红色中,隋瑛朝自己走来。 “别动…… ”隋瑛音色变得温柔。 “看不清路了。”林清小声而委屈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想瞧一瞧你这个样子…… ” 隋瑛一边说,一边牵住林清的手,“有我在,你不会掉下去的。” 他凑近了,轻声说:“别害怕。” 隋瑛几乎醉在这抹红色中。 若是林清视野清明,他一定可以看见隋瑛的喉结上下滑动,早已无法稳住声线。他一定会看到,隋瑛是如何眼含无限柔情、别样温柔地注视自己。 那是新郎,注视心爱的新娘时的眼神。 绵延万里的晚霞倾洒绚烂的霞光,漫天飞舞的轻纱如同激扬的心潮,在这极寻常、极普通的一个傍晚,于树林摇曳发出的歌唱中,在杂草丛生的田间小道上,一个人,握着另外一个人的手,沉默之下,是一生一世都不曾更改的笃定,是从未宣之于口却彼此心知肚明的誓言。 隔着这抹纱,隋瑛轻轻吻了上去。双唇之间,红纱映出一块更深的颜色,就像某种见证,也似一种记号。 在这漫长得好似一生、短暂得又如一瞬的吻中,林清用他残弱的五指紧紧抓住隋瑛的手,亦是抓住自己悸动的灵魂。 他们什么都没说,他们却什么都知道。 “今日你红纱盖头,也算嫁我一场。”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你我的缘分还没完…… “哟!有新娘子了!有新娘子了!谁家的新娘子来出嫁呀?!” 恰逢郦椿从集市上回来, 撞见这一幕一张晒得黝黑的脸上堆满了坏笑,他身后跟着一群乡野的孩子,听他这么一吆喝, 都跟着拍手起哄,“新娘子!新娘子要嫁人咯!” 这群孩子一边喊,还唱起山歌。闹腾声引起了在溪边浣纱的妇人们的目光, 也纷纷跟着大笑出声。这里的百姓都认识隋瑛,素来熟分,便大胆地喊着“入洞房!”,一时间整个溪畔都热闹起来,连梯田平静的水面都一圈一圈向外推开着波浪。 隋瑛倒是自在, 手抓着林清不放,却冲旁人笑得骄傲。而林清这回彻底绷不住表情,羞得满脸通红。掀起红盖头就朝郦椿瞪眼,郦椿仗着林清宠爱他, 做了个鬼脸就跑了,孩子们见郦椿跑了,也纷纷嬉笑着跑开, 就只剩那些在溪边浣纱的妇人们还在笑个不停。 “羞死人了。”林清作势欲走。 “哪有自己掀盖头的,”隋瑛转身打趣道:“小娘子好不解风情。” 林清用拐杖打了打隋瑛腿, “再这样下去,你在这里的坏名声还要多一道好男色了。” “非也非也,好的只是绝色。”说罢隋瑛就一把卸下林清手中的拐杖, 弯下身朝起他的膝弯横抱在身前, 林清吓了一跳,连忙将脸埋进了隋瑛胸口。 “你听,她们笑得越大声了…… ” 颇有种委屈巴巴却暗自窃喜, 林清只觉得自己不像自己了。 “笑得越大声越好,百姓笑,总比哭要好!” 隋瑛一边说一边抱着林清往回走,林清见状不对,抬起水汪汪的一双含情眼,问:“不散步了?” “还散什么步?不是说要入洞房么?” “啊,你!你小些声音!”林清悄悄向周围探看,一接触到乡民们看好戏的目光就连忙缩了回来。 “你真是不知羞……”林清垂眸低声说,抬头,就见晚霞落在隋瑛英俊的面庞上,此刻他看起来很幸福,幸福得就连晚霞的光彩都不如他的笑意炫目。林清咬着唇,沉浸于羞赧的喜悦之中,却不知从何处现出一道悲伤,如游鱼般在他心中游弋。 大概人在最幸福的时刻会变得胆小,林清好怕这幸福转瞬即逝,他抓不住隋瑛。他多希望这条田梗可以长一些,再长一些,有一生那么长,叫他们走不到尽头,叫这个人的幸福可以无限地绵延。 红纱挂在发簪上一荡一荡的,是隋瑛的脚步,亦是他的心跳。 林清的脸在发烧,可他早已退去了羞怯。他只想看着隋瑛,将今日晚霞下的他牢牢记在心中。 当最后一抹霞光消失在山巅,隋瑛抱着林清走到了吊脚楼,在下人们见怪不怪的目光中上了楼。两人正“入洞房”时,在外和孩子们玩闹不休的郦椿突然遇见一个坐在路边唱歌的老头。 只见他须发皆白,身上衣服褴褛不堪,嘴角嚼着一支草杆,躺卧在一处梯田的田垄边。走近一看,这人满面红光,胡子拉渣。右手里拎着个葫芦酒瓶,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拍子,口里还不住唱着一些无名歌谣,醉得稀里糊涂。 再仔细一看,这人身着靛青色道袍,脖间挂着帷帽,腰上还缠着一串符箓,郦椿便笑嘻嘻地说:“你这老道,怎的醉成这个模样,瞧你,又脏又臭,也不怕人家笑话!” “笑话贫道何?嗯?你说……”老道醉醺醺地打了个嗝,“笑话贫道何?” 第282章 “人都说修道之人庄严体面,潜心修道,才能羽化登仙,而你却醉倒在路边,像个酒蒙子!” “你这小毛头,懂什么,贫道这才叫作清静无为,坐忘归真!” 郦椿撅了撅嘴,满不在乎地说:“我看你这是自欺欺人。不过,天快黑了,你还不回道观吗?” “不,不回去了。” “为什么?是被土匪给占啦?我隋叔可是都把土匪给打趴下了!放心,山里都很太平!” 老道抬起浑浊的双眼,饶有兴趣地盯着郦椿:“小毛头,什么叫‘太平’’,打走几个土匪,就太平了吗?唉,你得多读书,多读书……不,读书也不起作用,养出来一群无用之人,百姓都在受苦啦!益州饿死了多少人呐!” 郦椿嘴角一撇,低声嘟囔:“要是隋叔去住持变法,定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都怪那些人,他们给林叔使绊子!哼,这些人真不知好歹,你,你去哪儿?” 郦椿看到老道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朝后走去。 “贫道饿了,饿了一天了,贫道要去讨点吃食……这里哪户人家是大户啊?哎,就你吧,你长得油光水滑的,瞧你这张小脸,吃得很饱罢,就上你家去!” “哼,算你有眼光!你过来,我家两位叔都是善人,还是官人咧……” 郦椿跑上前去搀扶住左倒右歪的老道,一边扶着他一边摇头,“你真臭,你真臭!” “嘿嘿嘿……” 老道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 蚊帐被扯下,可怜的木床吱吱呀呀,快要散架。 “不,不行了,你停下来……”林清推着隋瑛,“太,深了,啊…… ” 林清疯狂摇头,紧闭着眼,剧烈冲撞中,他只觉得自己要死。红纱蒙住他的脸,他的呼吸在纱布上晕开一团又一团深红的云。他觉得自己变得很轻,要往天上飞去。他好怕自己真飞走了,于是两只瘦泠泠的胳膊伸出去去抓隋瑛,隋瑛臂膀上都是汗,滑溜溜的抓不住。于是他只能胡乱挥舞着手臂,嘴里喊着含糊不清的话,意识都快分崩离析,最后他在一阵惊叫后直起汗涔涔的脖颈,身体绷紧,什么东西就此迸出,把他自己都吓得一哆嗦。 红纱一点一点地揭开,林清双眸涣散在一种满足当中,双唇微张,舌尖懒惰地后缩,隋瑛见状,湿淋淋的发丝滴落汗珠,一双星目里燃烧起更为强烈的沸火,抓着人的脚腕子就再度推了上去。 …… 林清被抱起来时长衫湿得可以拧出水来,木床不幸地断掉了一支腿,隋瑛怀里抱着美人儿,嘴角撇了撇,心想以后床可得做一个结实点的。 方在给林清沐浴,就听郦椿的声音大咧咧地从楼下传来。 “隋叔!林叔!我带了个道士回来了!你们在哪儿!” 隋瑛一惊,心想这小子还挺会掐时间,转头一看林清,这人还没从飘忽中缓过来呢。 “给你放点药草,你泡一泡,我下去瞧一瞧。” 他捏了捏林清的脸,林清却垂着头,长发披散,神色慵懒而倦怠,整个人都是软的。好在他呼吸平稳,隋瑛也知道他每次过后都是这幅模样,要缓好一阵才能清醒过来。 林清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隋瑛就转身下去了。隋瑛刚走,林清从水中抬手,抚在了自己胸口。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这里堵得慌。 过往在激烈的性/事中他的体力会透支,可今日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喘不上气来,不似疲累之感,而是拥堵和滞涩,他大张着口吸气,却依旧憋闷得慌。 “这是怎么了……” 他凝眉锤了锤胸口,力道不大,却兀地传来一股钻心的痛,他不由得倒吸一口气,然后猛地呕出一团血糊出来。 清水很快被鲜血染红,林清吓了一跳,清醒过来他赶忙从水中起身。 堪堪擦干身体,望着眼前的一盆血水,林清目瞪口呆,这时,他的心肺间依旧火烧火燎的,就如他当初重病时一般。 他呆滞在原地,陷入到恐惧当中,随即,智再次回来,告诉他这件事绝不能让隋瑛知道。于是他拿来一旁的葫芦瓢,一瓢一瓢地将这水从后面廊檐下倒掉。可这一盆水太多,到最后他不得不拖着浴桶整个地掀翻到后面。 水哗啦啦地从二楼淋下,惊动了楼下的人,于是传来隋瑛的声音,“晚儿,洗好了?你下来瞧一瞧,是谁来了?!” 隋瑛音色快活,好似重逢旧友。林清穿好衣物,用发簪挽好头发,在铜镜前擦掉了嘴角和下颌的血迹,深吸了一口气后,便露出春风般的笑容,翩翩然下楼了。 只是刚下楼,他一见来人,便愣在原地。 “道长!”林清瞪大了眼睛。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林安晚,你我的缘分还没完呐!” 眼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坐在桌边吃着几盘小菜笑眯眯说话的道人,赫然就是给在南明峰上给林清医好了腿脚的舍忧道人! 林清心中又喜又惊,只是不知为何,他在舍忧眼中看到一缕森寒,同时,一道说不出来的恐惧闪电般掠过心头。他腿脚不稳,险些摔倒在地。 “晚儿!” 隋瑛上前扶住了他。 “还好吗?” “还好,还好。久违了,道长,久违…… ” “久违啦,林安晚,久违,要说久,其实也不久,就这么两三年而已,可要说短,也不短,这都改了天换了地啦!” 第283章 舍忧道人喝下一口烈酒,在林清愈发苍白的脸色中,拍腿大笑起来。 —— 隋瑛明显察觉了林清的异样,他捏了捏他的手,叫他勿要将这话放在心上。木已成舟,已经没有后悔的必要,面对斥责,坚定自己的目标即可。 隋瑛用温柔而坚定的目光看着林清,好似在说,也许全天下人都不能解你,但我解,且会为了这条路的以后尽最大的努力。 林清垂首,再度扬起头来,便是笑吟吟的一张脸,“道长,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片地,我们的路还没走完呐。” “没错,没错……”舍忧打了个酒嗝,又灌下一口酒,“没走完,没走完!” 郦椿站在门口的阴影里,起初还因为得知舍忧和林、隋二人是旧友而开心,又因为听隋瑛提及是舍忧医好了林清的腿脚而感恩,在一旁亲手跟他斟酒、夹菜,殷勤得很。可他敏感地听出舍忧的话里更多的是对林清的指责,且毫不留情,他变得不知所措,一副犯错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躲在了门后边。 他最见不得他人批判林清。 好在舍忧酒量吃紧,又胡乱嚷嚷了几句就醉倒在桌边。隋瑛连忙喊了几个下人说是安顿好道长,舍忧一被抬走,林清就看向郦椿,朝他伸出手来。 “做什么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过来,脸上还有泥点子。” 郦椿可怜巴巴地走过来,搂住林清的腰,抬头。 林清捏住他的下巴,用手帕揩拭着。这几年郦椿长高了,快赶上林清,脸庞晒得黝黑,眉目间透着英气,却被林清给骄纵得神情还似个小孩。林清给他擦脸时,他就说再也不随便带人回家,这回好死不死带了个疯子回来,早知道就叫他给山里的蚊子抬走咯,免得惹人心烦。 林清笑眯眯的,说,哪里心烦,舍忧道长是他的恩人,椿儿带回了我的恩人。 郦椿不满地撅起嘴靠在林清胸口,林清还在问他饿不饿,是不是还没用膳时,隋瑛就从门口进来。 某人的醋坛子瞬间翻了一地。 隋瑛觉得很有必要吸取前人教训,于是他走过去,清了清嗓子,“椿儿,你一身的汗,你林叔都沐浴过了。” 郦椿怏怏不乐地看向隋瑛,“哦,这样。” “你快去洗一洗,对了,你最近在山里都玩野了,有没有好好读书?我明天考你几个典故,你也不小了,得准备准备乡试。” 郦椿一脸疑惑,隋瑛从来没管过他,这回倒还管起他读书来了? “你隋叔说的对,书还是要读的,哪怕无意做官,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我不喜欢读书,我喜欢在街上看他们买东西。” “你想经商?” “对啊!你不在的时候我还在集市上买过鱼呢!不过都是我摸来的鱼,产量太低,韩枫哥哥说要卖鱼的话,还是圈一个鱼塘才好。” 林清和隋瑛相识一眼,隋瑛手指点了点桌子,“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先去洗漱,明天我该考的还是要考。” “隋叔!你为难人!”郦椿气得小脸通红。 隋瑛却满不在乎,负手道:“快去。” 郦椿握紧拳头,恨恨得跑了,林清若有所思地看向隋瑛,问:“何必如此严格,这孩子……” “他也不小了。”隋瑛定定看向林清,林清愣了一愣,反应过来突然一声惊叫。 “死人!你想到哪里去了!”林清扬起拳头,脸羞得通红,一拳一拳地锤向隋瑛,“你居然如此看我,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隋瑛最喜欢看林清气急败坏的模样,一边躲闪一边笑:“林大官人哪里练的功夫,竟一下都打不着呢!” “隋遇安!”林清气得不行,两人围着桌子你追我赶,闹腾得好似少年,而真正的少年还要挑灯夜读,听着隔壁的动静,心里气个半死,嘴里骂个不停。 “罢了,累死我了。”林清站定,喘着粗气,坐在板凳上,白了一眼隋瑛后抬手用长袖擦汗。 “早知你如此看我,我就不来了!” “什么话,我怎么看了你!” “椿儿的醋你也吃,他你都能想歪,看来你还是不信我!” 隋瑛乐不可支地凑了过来,抓住林清的膀子,说:“是你不知道你自己的魅力。” 林清脸一红,背过脸去,“我这个气短的有什么魅力,走开,你——” 林清推了隋瑛一把。 “气性好大。” “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过我喜欢。”隋瑛捏了捏林清的脸,说:“你还挺有劲儿。” 林清本身心里忧虑,又因舍忧的话而失落,还被隋瑛误会,许久不耍性子的他烦躁得很,他拍开隋瑛的手,说:“不够有劲儿,一下都没打着!” 隋瑛把头一低,把肩膀凑了过去,“来,哥哥让你使劲儿打!” 林清得逞地笑,高高扬起拳头,却在快要砸在隋瑛背上时减慢了速度,轻轻拍了他一下。 “心疼哥哥了?” 隋瑛笑得两眼弯弯,弯起食指在林清沁汗的鼻梁上刮了一刮。林清抬眼看他,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往前一带。 “不放心我,就跟我回去。”林清在隋瑛的耳边说:“回我们真正的家。” 隋瑛的笑容凝固,眼睫下垂,掩盖住了情绪。 林清难过地问:“为何不肯正视现实?难道你真要在这广西蹉跎一生吗?” 第284章 “何谓蹉跎?在这里我没有一天不再做实事。” “你我都知道郑辞说得没错,哥哥,就算为了我,你也要回去,好吗?” 隋瑛将目光一点一点挪移到林清的脸上,沉默片刻,他淡淡地说:“就是为了你,所以不能回去。” 林清哑然,“为何,为何如此说?”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你也明白,我最不愿意见你为难。这几个月,对你我来说都是一种怜悯,是你我终将醒过来的梦。” 隋瑛悲切地笑了笑,抬手捋着林清的鬓角,欣慰道:“只是,我不再害怕,也不再忧心,因为尘世间我只确认一件事,那便是你爱我,你心里只有我。今日你嫁我一场,于我而言就已足够 。我不在乎身处在哪个边疆,亦不在乎……你身边究竟是何人,我只愿你好,余生无忧,长命百岁。” 林清怔怔地落下两行热泪,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那句话如鲠在喉,他不忍心说出来,可他心里却不住回荡着这道声音。 倘若,倘若我活不久了呢? 倘若我的命数,我的余生,并不会给你我那么多希望呢? 可林清什么都没说,他呕出的那团血为他敲响了警钟,他第一次如此害怕死亡,就是在诏狱里他亦未曾有过如此怯懦时刻。他浑身发着抖,难过地抱住隋瑛的腰,他沉默着,隋瑛以为是应允,可他心里却在盘算,却在计划,亦在下定决心。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你舍得别人的命,舍不…… 天蒙蒙亮后, 郦椿就着两盘咸萝卜干扒拉了两碗凉稀饭,就在窗前看书了。他一夜没睡眼下飘着两片黑黑的乌云,他根本不知道隋瑛要考什么, 他心想,答不出来还能吃柳条么?他可不怕,他有林清撑腰。 只是他不想让隋瑛失望, 毕竟他早已把隋瑛当作了家人。 黎明初现,山谷间沉有大团大团乳白色雾气,农耕的人们扛着锄头打这雾气中穿行而过,水牛庞大的身躯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郦椿住在吊脚楼左间的偏房里,坐在窗前, 就着黎明的微光,贪婪地吸吮这新鲜而又甜丝丝的冰凉空气。 不过片时,一抹曙光便穿透浓雾而来,远处山峦的轮廓瞬时变得清晰, 却也是毛茸茸的,近处的田垄、水车也在雾气消散后显露真容,路边草被露水压弯了头, 水车吱吱呀呀的,黑棕色的身躯在明晃晃的橙色小溪上不知疲倦地转动。 郦椿打了个哈欠, 嘴来没来得及闭上,就听到长廊下的脚步声。他连忙埋头看书,就见隋瑛已经站在了门口。 “一夜没睡?”隋瑛倒是精神很足, 他依旧是一身蓝染素衣, 负手而立。 郦椿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心想你老人家快问,问完了我好睡觉。 隋瑛温柔地笑了笑, 踱步到了郦椿跟前,郦椿连忙起身,像还在私塾里边读书一般老老实实地站在了隋瑛面前。 “知道我要考你什么么?”隋瑛问。 郦椿摇头。 “不知道就看四书五经,一夜看得完么?” 郦椿嘟囔道:“我以前学过。” 隋瑛点了点头,“好,那你把颜回请教孔圣关于‘仁’的道说与我听一听。” 这是非常基础的问题,郦椿思索了片刻,就大差不差地说了一遍。隋瑛听完他的回答,说不上特别满意,但他也无意挑错。 他记得昨晚郦椿说,他想经商。于是他问:“你来广西已有三月,韩枫说你经常会去集市上看人做买卖,你自己也卖过几条鱼,还去山里挖过野参,” “没错,但这都是些试水的小把戏,我是为了融入他们。” “他们?” “就那些生意人呀!”郦椿越说越有兴致,开心地道:“只是说是生意人,其实就是些商贩,形不成规模,都是你卖你的,我卖我的,有时候为了一点价格上的差异吵得不可开交,只能把价格越压越低,到最后谁都赚不到钱!这里太落后了,做生意都没有规矩,可见这里的官员们也并不重视。” “镇安本就是以务农为主。”隋瑛说,“没有经商的传统。” 郦椿惊讶:“可这里满大山里都是药材!要是有渠道,农民们还可以卖点药材赚点银子!可是到这而来路途实在太过惊险,这大山里的宝贝都卖不出去!” 隋瑛来了兴趣,凑近了问:“那你说怎么好?” “首先,要修路,官道都快被野藤蔓给淹没了!另外,官府应该搭桥牵线,引进一些药商,当然咯,你们得看好了,要是有谁做黑心生意,坑蒙拐骗农民,就罚,重重地罚,罚上来的银子还给农民后,剩下的就拿来继续修路……总之,就靠种地,这粮食呀,交的比收的多,做生意还能图个温饱咧!“ 隋瑛听了开怀大笑,说:“这些都是你自己盘算出来的?” “我没做过生意,却见过很多生意人,过去在我爹爹府上,好多做生意的来巴结呢!” 隋瑛眼里流露出赞赏,拍了拍郦椿的肩膀,说:“你是个当官的好苗子,可惜你志不在此。” 郦椿无所谓地说:“当官有几个是真正地为国为民,我要去做生意,赚的可是实打实的钱,这些钱,交完税银后,还能接济好多贫苦老百姓呢!” 隋瑛点头,说:“说得不错,可最终目的可不是接济,是要让大宁朝没有等待接济的百姓。” 郦椿撇嘴,“那得靠你们,我有多大的能力就做大的事。” 第285章 “不,”隋瑛摇头,“如今朝内因为土地兼并的事情而改革吵得不可开交,但都忽略了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我大宁朝没有自己的银子。” “没有自己的银子?”郦椿蹙眉。 “是,可我说的是白银。这里面道很复杂,我一时半会跟你讲不清楚,你有机会可以自行深入探究。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我们若想要打开国门做生意,就得警惕白银大量涌入和撤退的风险,简而言之,我们对白银没有掌控权,也就是说,我们对自己的货币没有掌控权。” “打开国门?你的意思是说,和那些西洋人做生意咯?”郦椿歪着脑袋问。 “没错,譬如江宁织造局产的丝绸,譬如景德镇烧纸的瓷器,这些都是可以拿去和西洋人做生意。过往因为江宁地区有过叛乱,又因海外寇匪横行,所以这个生意一直没有得到发展……多少年了,当年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听林知府说,我们大宁朝财政收入来的最快的方式就是跟洋人做生意,尤其是那些波斯人、南洋人,他们能把宁朝的东西卖到更远的地方去,只要我们肯干这件事,就一定不愁销路。然而此方法虽快,却不治本。一是此路径过于依赖于海外,风险极高,二则是,受前朝影响,宁朝流通货币为白银,而我们却不生产白银,这就是说,铸币权受制于人。所以更关键的是治本,也就是改变税收制度和货币制度,拥有我们自己的货币体系。可这两个制度就如藩王制度一般,历来已久,非朝夕可以更改。只可惜,这些年来国本不安,内斗严重,先帝也不愿意变法,如今圣上倒是愿意搞改革,却也被有心之人耽误,怕是只能隔靴搔痒。”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呢?!”郦椿不明白地问:“你应该回去!把这些事都告诉陛下,让陛下把这个任务交给你!” 隋瑛沉默,随即摇了摇头,“如果我和陛下之间永远有猜忌和怀疑,不信任只会让情况更糟。” 见郦椿面色变得不好看,隋瑛鼓舞地摸了摸他的头,“可是这些道你林叔也知道,他会把这些事都做好的,他在朝内说话有份量,我信他。” 郦椿难过地摇头,“我不想他做那么多的事情,他太累了,他的身体不好。” 隋瑛苦笑一声:“我又何尝不想,只是,这是个死局,也许我该认命。” “隋叔……”郦椿拉住了隋瑛的手,“我会照顾好他的。” 隋瑛歪头一笑,罕见地打趣说:“你哪里会照顾人?你赶快娶个会照顾人的媳妇儿我才放心。” 郦椿不明所以,心道这隋瑛不仅要管他读书,还要管他去媳妇儿了?两人又说了会话,隋瑛特意从书架上挑了几本书给郦椿看,期间舍忧道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从隔壁寻过来,又在书架上捞了一本书就走了。郦椿对这老道心里十分不爽,隋瑛却说,他是他们的恩人,无论如何都要尊重他。 舍忧手里拿着一本《三国》的话本,在烈阳下踱着步子,嘴里念念叨叨,转身就见林清倚靠在门框边,笑吟吟地道:“道长,我泡了茶,可否赏脸?” 舍忧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嘟囔着说:“也罢,今儿个太阳真毒。” 他转身进了屋,做到了林清对面的蒲团上。此时隋瑛还在指点郦椿读书,林清知道他一时半会还不会过来。 为舍忧倒上一杯清茶后,林清说:“道长还看话本呢。” “我不看,我拿来挡太阳的。” “道长预备走了?” “我修道之人,本是来去自如。” “也是,只是道长,你我的这次缘,可不仅仅只到这里罢?” 舍忧讥讽一笑,“怎的,你还想听孬话啊?” “不想,这些年听了太多。“林清诚实答道,”听的太多,不禁动摇,甚至怀疑自己。道长,不瞒您说,我一直都想知道,我是否真的做错?” 舍忧大咧咧地把三国话本往面前几上一扔:“孔明在赤壁江水上借了那一场风,就得在上方谷还了一场雨,林安晚,你走到现在,借了多少,以后可得一一还呐!” “这些安晚都明白,只是,当真是错的么?” “你在最不该走捷径的路上走了捷径,你在最该光明正大的地方伤天害,且不说当今圣上是否能够真正服众坐稳这个位置,后代史书上,这慕清帝,将始终是一个靠篡位登上皇位的皇帝!无论他做得有多好,他的功绩如何伟大!你难道看不明白么?” 林清的手在发抖,低声说:“我只看今朝的实事,只要圣上愿意改革变法,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 “那你还在犹疑什么?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你问我做甚么!”舍忧气鼓鼓地瞪林清,林清只好赔罪地一笑。 “问题是,现在朝内,真正愿意变法的,却得不到重用。” “这就是代价啊!林安晚,这就是走捷径的代价啊!忠臣、能臣都不愿意为皇帝做事了,对奸佞来说,又是一片大好的天!你说说,你到底改变了什么?” “我本意并非如此,在此之前,众臣也都支持他的。” “你叫那些熟读四书五经、上讲天下讲良知的臣子对一个杀兄弑父的皇帝尽忠尽孝?林安晚,几千年来,也就李二秦王、天策上将敢干这事儿啊。他多大的功绩,当初的岐王,比得了吗?” 林清黯然,“自然是比不了。” 第286章 舍忧冷笑一声,“对百姓来说,谁坐那个位子都一样,可又不一样,你想不一样,你就得用结果说话。林安晚,你还看不明白吗?你问问你自己,你为什么不为自己去争取变法的主持权,是因为你身子弱,还是你根本就是在害怕,害怕你手底下的人没有一个人肯为你办事,肯为你办事的又都是投机倒把偷奸耍滑之辈,你害怕变法在你这里失败,那么你之前做的有什么意义?复仇?” 舍忧怪模怪样地大笑几声,“你们林家有什么仇要报的,我说你爹身上有罪,那是对权王的罪!是对你们这无辜受牵连的一屋子老小的罪!何人害了你爹?就如同现今,何人害了你?!” 面对舍忧毫不留情地拆穿以及质问,林清早已浑身战栗,手抖得连杯都握不住。舍忧见状,一把握住了林清的手腕。 两指摁在林清的脉上,舍忧露出悲哀而又无奈的一笑。 “你没把我的话记在心里。” “嗯?”林清咬唇抬头,挤出微笑,眼眶已是发红。 “离了玉,你活不久,你离开他太久了。” “我知道。”林清哽咽。 “那么林安晚,为了成事,你牺牲过很多人,你舍得别人的命,舍不得自己的命么?” “不,我早已下定了决心。”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又何必犹疑?何必彷徨?” 林清抬头,又垂首,在一片沉默中,他扬起嘴角,掷地有声地说:“我林安晚这条命,早该陨在了二十多年前,或是几年前的诏狱,苟活到现在,无非是为了一二两分量的天命,可如今天命已然如此,我因罪孽深重步履维艰,凭靠自己这幅身躯再也无能为力。这条命如今早已无足轻重,我随时都可以舍了去。” “可是——”话语至此,林清的情绪再也无法绷住,他双手捂住脸,痛哭道:可叫我怎么舍得,我怎么舍得啊,我走了,他该多伤心,他该怎么面对,没了我,他该怎么活啊!我的遇安,他该怎么活啊!” 舍忧动容,道:“他会活下去,却不是为你而活,是为百姓而活。” “他将走完你未走完的路。”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一抹春色入夏来。…… 舍忧说是要在这里多住上几天, 恰逢崔大夫从山里采药回来,舍忧便找崔大夫讨要了一些珍稀草药来。崔大夫一开始满脸不舍,捂着草框直往后退, 却在得知是给林清用的,无奈摇摇头,只道多用, 有多少用多少。 那一日后,林清依旧像是没事儿人一般,该吃药吃药,该散步散步,他过着静谧的乡间生活, 成日陪伴隋瑛左右,白日帮他在公务上打一打下手,教郦椿读几本书,夜里就是和他促膝长谈, 旖旎缠绵。 只是某日暮间,几名锦衣卫造访带来了皇帝的信件,着令他早日回京。那些信林清看了, 就随手扔进了灶火里。 一日隋瑛去府衙,林清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纳凉, 和一旁闭目养神的舍忧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下事,韩枫打他面前走过,他叫住了这名时常躲避着他的长随。 “你到底要给我多少脸色看呢?”林清笑吟吟地问, 也不着恼, 话语中还有着几分打趣。 韩枫脚步一滞,脸一红,也不看林清, 吱唔道:“我哪里敢,敢给林大人脸色看?” 林清摇着蒲扇,“你主子都不气我了,你还气我呢。” 韩枫抬眼看了一眼林清,嘴里忍不住抱怨道:“这天底下有他这种好人我也算是见识到了,林大人,你若是对他有情,就不该怎么害他。” “还说不气我?” “对,我是气你,因为只有我知道他初来广西时经历了什么,受苦受累也就算了,这里人人都说他是反贼,他想做事,没人愿意帮他做,就因为和你的这层关系!不是他身体力行,你以为这剿匪任务能走到现在?” 韩枫被捅了心窝子,干脆把怨气爆发,“林大人,我家主子这几年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到头来连他最宝贵的名誉都丢尽了!广西这边的人是服了他,你又来了,你来了,别人怎么看他!” “我是隐瞒身份来的,这里没人认识我。”林清低声道:“京中人也不知我来了广西。” 韩枫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很快又被嘲讽替代:“那又如何?那又如何,我韩枫跟着主子在哪里吃苦都无所谓,可我见不得他这样有才情、有能力的人在边疆搓磨一生!罢了,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到底对他是不坦诚的,你和他永远是两种人,你无非就是欺他对你有情罢了!” 林清扯了扯嘴角,艰难道:“看来你对我怨气不小。” 韩枫瞪了一眼林清:“我冒犯帝师,当问斩,要杀要剐随便!另外,他如何待你是他,你又何必在意我如何待你!我走了!” 韩枫转身就朝水田方向走去,林清无奈微笑,看向眯着眼睛假寐的舍忧。 “挨骂了。”他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 “你这是找骂。”舍忧笑眯眯的。 “多几个人骂我,我会更有决心。”林清摇起蒲扇,怅然说:“他是从来不会在我面前诉说那些不公和苦痛的,可我需要听见,我要听别人说,我如何对不住他。” “你还怕忘了不成?” “不会忘啊,你瞧他都有白发了。道长,别光顾着给我开方子,也给他开几道罢。” “他好得很,不用你操心。”舍忧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就朝后厨里叫嚷,今儿个天热,得多弄几道凉菜。 第287章 林清看着舍忧笑了笑,将目光再次挪移到葱郁的水田上,韩枫的身影已然在灼热的烈阳下消失,弯曲的田坎给水田镶着边,林清知道,过不了多久,在山风裹挟着暑热的气息里,隋瑛会在一片紫金交错的暮色中归来。 这样的场景,他看了很多遍,却仍不足够,他想永远看下去。 大宁西南的上空,苍穹浩瀚,星辰流转,亘古不变的山峦其下沉默,林中却迎来热闹时刻,蛙鸣不息,长角鹿跳过流淌不息的溪流,惊动了饮水的野兔,清幽的山风褪去暑热,掠过油菜花田,叫人险些醉倒在花香里。林清沐浴后坐在廊檐下乘凉,悉心感受着这一切。隋瑛在用草药熏完屋子后,拎了一壶酒来到他身边。 “好久没跟你喝酒了。”隋瑛坐到另一张躺椅上,看林清在月光下闭着眼,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着。 微风吹起他的发丝,他似乎要融化在这张竹椅当中。 “早知道就给你扯几匹布做几件轻衫,我这些衣裳对你来说太大了,模样还不好看。” 林清也不睁眼,只是扬起嘴角:“好看,我很喜欢。” “明日还是给你做一套去。” “别做太艳的。” “你还没穿过艳的。” “你想看吗?你想的话我穿给你看。” 隋瑛笑了笑,抿下一口酒,又斟上一杯递给林清,“这酒不烈,有一股甜香,适合你。” 林清睁开眼,接过竹杯:“竹子酒么?” “没错,我自己酿的。” “那我可得多喝一些。”林清柔柔地笑了,抿下一口,清甜入喉,“好香!” “就知道你会喜欢。” 隋瑛伸出手抚摸林清的脸颊,林清顺势贴在了他的手掌心,“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你在我心里安家了不成?” “当然,你这颗心不大,有我刚刚好。” 林清亮眼笑成月牙儿,隋瑛心想,若他醉了,定不是醉在这酒中,而是醉倒在这笑容当中。原来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没有对这爱有半分犹疑。 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两人一杯一杯喝着,偶尔聊一聊公务,说到这里,林清叫隋瑛仔细回忆和齐桓的交往,可隋瑛绞尽脑汁,却也说,只是同一年的进士,的确没有过多的交集。 “可是他恨你。”林清的无名指尖在隋瑛手背上画圈,“他恨你,恨到了快掩盖不住的地步。” “我倒是没有感觉。” “因为你根本不在意,可你越是不在意,他就会越恨你。” “哦?” “人总是这样,只会妒忌略微领先自己的人。就像要饭的乞丐不会妒忌腰缠万贯的商人,只会妒忌要得更多的乞丐。”林清朝隋瑛眨眨眼,“人性使然。” “他齐梁甫也定然有我隋在山不及的地方。” “是啊,可惜他看不见了,妒忌和仇恨犹如浓雾,迷幻人眼。不过——”林清转头,捏了捏隋瑛的手,“在我的心里,你什么都比他好。” 隋瑛凑近了,灼热的鼻息打在林清脸上,他已然微醺,狎着眼睛问:“我有这么好?” “当然!”就林清顺势搂了隋瑛的脖子,他在唇上吻了吻:“我家隋相公天下第一好!” “那么,小娘子要和隋相公共赴春宵么?” “和隋相公在一起,夜夜都是春宵。” 林清用额头碰了碰隋瑛,酒杯未落,就被人环抱起身,林清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呼,柔软的唇就被炽烈的吻堵住。 转眼厢房中,光影错落,起伏连绵。 一抹春色入夏来。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你的承诺 锦衣卫的频繁到来最终惊动了隋瑛, 他不动声色地出现在林清身后,制止了他将一封信扔进灶火里。 “这是陛下亲笔,不可销毁。”他也不看, 只是仔细叠好,放回林清手里。 “已是八月了。”隋瑛望着远处山峦说,山峦被浓烈的日光笼罩, 模糊成稀薄的青紫色。天边几团厚云似在孕育雷雨,灰中泛青,正随风缓慢地移动。 “嗯。”林清淡淡地答应了一声。 “快半年了。” “嗯。” “真快啊。” “还没入秋呢……”林清随手扔了那信,换上一副笑容,朝隋瑛伸出手:“今儿天气凉快, 带我去溪边,好不好?对了,我换身衣裳去,你给我做的新衣服都舍不得穿。” “还以为你嫌弃太艳了, 不喜欢。” “哪里,我是舍不得,你等我, 我一会儿就来。” 林清若一阵清风般走了,隋瑛走出后厨, 站在门口的道场上,不远的地方,一棵巨大柳树投下浓郁阴影, 其下崔大夫和舍忧正在下棋。 “两位先生, 可用了晚膳?”隋瑛朝他们走去,好似要把一些烦心事赶走,他故意来到两人面前讨一些话头。 “早用了, 林大人安排得妥当。”崔大夫客气地笑了笑。 “伙食很一般,还不如我南明峰上的!”舍忧没好气地道。 “您这可是说笑了,我这里有鱼有肉,都是请的山里最好的厨子,哪里还比不上您那南明峰?”隋瑛笑着问,一手还指着舍忧刚落下的一子:“落这儿,可是要被吃尽了。” 舍忧抬眼看了他一眼,老神在在地道:“鱼肉虽好,可不如我南明峰上的薄粥养人呐!吃尽了,我落这子就是叫这老头儿吃的。” 第288章 崔大夫一愣,心想你看起来至少比我老十岁,怎么还管我叫老头。崔大夫心生不悦,骂骂咧咧地吃了舍忧的子儿,两人便又拌起嘴来。隋瑛在一旁被两人逗得直笑,心中阴霾也一扫而光。 “遇安!” 听林清唤他,隋瑛转身,便见渐晚的天色中,林清一身水粉色朝他走来。 桃花粉黛长衫,腰间是月白绦带,脚踩一双素白布鞋,行走间的微跛使这轻薄的料子如水般荡漾,别有一番风情。隋瑛一时间看直了眼睛,嘴角咧得压不下来。 “哟,当自己是姑娘家的呢!”舍忧在后面直啧啧。 “京城里穿粉黛的公子哥儿多了去了,你这老道没见识,林大人容貌出挑,穿什么都好看!”崔大夫毫不留情地怼过去。 “当真是绝色。”隋瑛的心已经乱了半拍,当初他在店铺里选料子时,不知为何,他就想选这明媚的渥赭色,比起象征权力的朱红,这色更轻盈,更祥和,比起过于冷静的素白和靛蓝,这一抹粉嫩更添几分朝气和鲜活。 “看什么?还不过来。”林清站在道场中央,见三人都看向自己,也不禁红了脸。他还没穿过这样的衣裳。 “这就来!” 隋瑛大步流星地朝林清走去,牵了他手,稀罕道:“真好看。” 林清低垂着头,“也不是少年人了。” “你少年时穿过这样的衣裳吗?” “没有。” “那不就是了,在哥哥这边,多做些少年人。” “好。” 两人牵着手走上田坎,沿着小道翩翩远去了。舍忧两指尖的子迟迟没有落下,望着两人的背影兀自出神。崔大夫也不催促,目光也如他一般,遥遥望去,无限悲怜。 “就算我尽了全力,也没有几成把握,你这老道,当真没有一点法子了么?这样一对璧人……” 舍忧回过神来,落下一子。 “我已干涉他的因果两回,凡尘间事因这两回多有变数,因这变数,死了多少人,活了多少人?这些因果他早已无法承担,别说你我,如今就算仙人倾尽全力,也再无法抵挡这天命。” “可是,何谓天命?” “天命,就是注定。” —— 溪边的浅滩上,两人手挽手,几乎贴在一起。 面对近在眼前的离别,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丝毫不提,只谈这山这水,这幽静的林。 “我来这儿快半年,都没见我送你的九霄环佩,可是弃掉了?” “怎么会,且不说那可是名琴,你送的就是块木头也舍不得送人。” “那你把它放哪儿啦?” “在厢房衣橱的最上边,用绢布好生包着,里面还放了樟脑,以防生虫。” “都不弹了。” “你没来之前弹了无人听,你来了之后我又在作战,你若是想听,今晚就给你弹。” “好啊,我想听你弹曲子。” 到了溪边,两人想去溪中的方石上坐,隋瑛想要抱林清过去,可林清执意地要脱了鞋自己涉水。 “如今天热了,水都被晒热了。” “好,踩一踩水也是好的,只要你喜欢。”隋瑛蹲下身,给林清脱下鞋袜。林清踩在光溜溜的鹅卵石上,温润而冰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隋瑛便将鞋袜抱在怀里,同时伸出胳膊,对林清说:“挽紧了。” “水刚过膝,害怕我被冲走了不成。”林清不服道。 “怕你摔。” 于是林清就搀着隋瑛的手,踩进了溪水。他先是打了个冷噤,一会儿便习惯了这凉丝丝的温润,忍不住嘴角上扬。 “真舒服。”他松开了隋瑛的胳膊,自顾自地朝前走了几步。 “当心!”隋瑛朝他伸出手,要把他搂回来。 “不要扶我,哥哥,我要自己走!”林清笑着,起先还在慢腾腾的走,后来则低头在水里蹦蹦跳跳,好似腿脚就如往日一般那样灵便。隋瑛也便由着他,他喜欢看林清这个模样。于是他就走到了方石上,将鞋袜放好,合身坐下。 林清在他面前踩水,神情欢快得像一只初生小鹿,第一次见到溪流似的,这一抹桃夭粉色,在蓝绿色的溪水上跃动,犹若一只水鸟在与自己的倒影嬉戏。林清笑得很大声,两眼弯成月牙,嗓音比溪水还要清澈,见隋瑛坐稳,他捧了一汪溪水就朝他泼去。 “你说的,在你这里做少年人!哥哥,过来和我打水仗好吗?!”林清发梢湿润,不知是因为粉色衣裳,还是他就气色这样好,两腮间闪耀着一抹动人的妃色。 “好啊!既然小林相公想要开战,那我可要应战了!” 见隋瑛站到了水里,林清连忙躬身捧水,嘴里喊道:“让我两回嘛!” “不让,谁家打仗还让人的!接好了!”隋瑛手掌大,一捧水实实在在地朝林清打去,林清的水倒是没捧起来,连忙抬起胳膊挡脸,可还是被浇了个透心凉。 “隋遇安!你可恶!”林清气鼓鼓地道,还没开始呢他的身子湿了半边。 “小林相公打不过就恼了?” “谁恼你了,看招!”林清捧了水朝隋瑛洒去,隋瑛这回也不躲,就叫这捧水洒了他一脸。 “好了,这回算我让你,现在我可不会客气了!” 见隋瑛预备来真的,林清一声惊叫,转身就跑。可他在水里跑得慢,身后的一捧捧水就像尾巴似的甩不掉,没过两下他就湿了透,许是脚下被水草一绊,他整个人朝前一栽,跪在了水中。 第289章 身后笑得张狂的隋瑛连忙收了声,惊忧地大步朝前:“晚儿!” “可有摔着?!”只是隋瑛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这跪着的人转身用手劈来一道水幕,给他彻彻底底地洗了个脸。 隋瑛呛水,一屁股跌坐在溪水里。 “哈哈!兵不厌诈,隋遇安,打了这么多仗,还不如我!”林清笑得像只狐狸,从水里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朝隋瑛伸出湿哒哒的手。 “认输吧!” 隋瑛却在咳嗽之后,抹了一把脸。只是他并不起身,而是双手支撑在水中,坐着仰首。这一刻,他将他的林安晚映在眼底的最深处,他的晚儿有多么高大,月光也只能是他的背景,未及他万分之一的夺目。 “傻了?”林清伸手捏了捏隋瑛的脸。 “我输了。” “对,你输了。” “我任由你处置。” “是吗?” 这一刻,似乎有什么在发生变化。溪水的流淌好似静止了,轻薄的月光变得有份量。林清的眼眸化为温柔的水,缱绻而悲伤,那残伤的手滑过隋瑛的脸颊,停在他的下颌,掌心翻转,他握住了隋瑛的下颌。 他抬起隋瑛的脸,叫他凝视自己。 “给我,你的承诺。” “你要什么承诺。” “无论如何,你要撑起大宁朝的这片天,无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 “还有吗?” “你要爱我。” “我爱你。” “信我。” “我信你。” “……” “还有吗?” “你,不要,忘记我。” 隋瑛一把拉了林清,叫他泼开水面,落在自己怀里。 “说什么话,什么不要忘记,以后我每年回京述职,每天给你写信!” “真的?”林清从水里撑起来,湿哒哒的头发蜿蜒在脸上。 “我还要给你谱曲,见你一回,就给你弹一回!” “好,那我便等着你,我等着你啊隋遇安!”林清激动不已,搂了隋瑛的脖子,又哭又笑,他在隋瑛耳边大声说:“你知道吗?我爱上这个地方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都说我命歹,可我明明这么好命,与你相爱多年,是我命中最好的注定!我满足了,我没有什么遗憾了,我就算死,我也知足了!” 第160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他骄傲得不肯愧疚,可…… 深夜月明, 幽静宫道中,闪过一道仓惶的身影。 一名年轻宫女满脸着急,快步跑向崇宁殿, 甫一到宫门前,就惊动了守夜的小太监们,不过片时金瓜就从殿中走出, 斥道:“陛下正在夜读,何事如此慌张?” “不好了金公公,皇后娘娘今个儿夜里动了胎气,夜半到现在都难受的紧!” 金瓜大惊:“可有唤太医?!” “唤了,唤了, 太医都守着呢!小的不敢怠慢,赶紧来通报陛下!” “好,你且先回宫好生照料着!”金瓜连忙转身进了崇宁殿,殿内书房中, 萧慎独坐在烛光之下,手边是一盏凉了的酽差,面前堆满了折子。见金瓜到来, 便抬起疲惫的双眼,问:“可是有信?” 金瓜摇头, 道:“是凤熙宫的差人来报,说是皇后,皇后今日动了胎气。” 林清不在的这段时日, 萧慎心情阴晴不定, 脾气也大了起来,就是金瓜说话都要小心翼翼。 “动了胎气?!”萧慎站起身,“怎么回事, 摆驾凤熙宫,快!” 金瓜“哎”了一声连忙出去了,几名宫女围上来给萧慎披上外袍。萧慎和奚今很少见面,他所得知的关于她的消息都是来自于宫女和太监们,他给予了她作为皇后最高的待遇和尊重,让她不至于在宫内传出被冷落的流言蜚语而遭人欺辱。毕竟,萧慎除却一个皇后,未曾有半位妃嫔。 来到凤熙宫,萧慎走过宫女太监,朝躬身的太医问了几句后,就坐在了已然平息的奚今的榻边。 奚今脸色发白,额头冒着冷汗,陷于床褥之中,她在遭受剧烈胎动疼得死去活来之际,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怜妃的那个下午。 她也是这样,陷于床榻这片沼泽当中,不得脱身。 见萧慎到来,奚今转动眼眸,看向了这个与自己只有一夜云雨的男人。他们对彼此没有任何爱情,却不得不在所有祝福中结合。 “怎么没有照顾好自己?”萧慎从宫女手中接过手帕,仔细擦着奚今额头上的冷汗。 奚今歉疚地笑,轻声道:“还以为自己可以射箭,没忍住。” 萧慎脸现心疼,好似他眼前看到的也不是奚今,而是他们心中共同回忆起的那个人,那一阵风。 “可要保重身子,不然的话,就走不了了。”萧慎说。 奚今动容,哽咽道:“谢谢陛下,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朕对不住奚越,怎可再对不住你?你明白朕的苦衷,这就足够。”萧慎露出宽慰的笑容。 “陛下。”奚今不禁流下泪,“你是一个好皇帝,真的。” 萧慎悲哀地笑了笑,“也许罢,可朕留不住身边的任何人。” 奚今摇头:“那是陛下看不见了,有一个人,他一直在陛下身边呐。” “可就因为他在朕身边,朕才不堪面对他,只要一看到他,朕……朕就很痛,就知道,还不能忘,亦忘不了。” 萧慎的悲伤浓郁得犹若实质,仿佛伸手就可以触碰。奚今在床上抬起手,碰了碰萧慎的脸,弯起食指,撇去了他眼角的那滴泪。 第290章 “陛下,别伤心。” 萧慎抓住她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给她放进了被褥下。 “伤心也是习惯了,如今要做的就是拜托这种情绪,能多做点事就多做点事,只希望变法可以顺利。” 两人再说了几句,萧慎就吩咐宫人们照顾好皇后,便离开了凤熙宫。他已经无法拥有林清了,便也不想再把无关的人约束在身边。于是在几个月前,他对奚今说,皇后,履行我们的职责,我放你自由。 你将在生产中死去,你给天下一个龙子,然后你在东州重生,去往你们奚家为我宁朝镇守的边疆,去往你心之所向。 好——奚今回答,跪倒在皇帝脚边,感激到落泪。 于是皇帝和皇后喝下了太医院调治的药汤,在一个良辰吉日,两个并不相爱的人,怀揣对他人的思念,共赴云雨。只是后来,即使在得知皇后怀有身孕后,皇帝皇后也未曾再见过面。 初秋的风凉了,萧慎没有坐轿回宫,他想在宫道中走一走。于是前面的太监打灯笼,后面的太监们碎步跟着。萧慎没有目的地,他路过玉峦殿时停留了片刻,想起发生在那里的一场杀戮。其实,那个时候他没分毫想要将长剑刺进父皇胸膛的意思,可父皇那样决绝,不给他任何犹豫的目的。也许,他是死了一个儿子,不忍心再死第二个。萧慎猜测也许先帝对自己还有半分感情,可如今他宁愿先帝从来没有爱过他这个儿子。 后来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带他走到那间宫内深处的僻静别院,他曾把林清困在这里,如今这里也困着另外一个人。对于前者,他的泪流干了,心好似已经不能再痛。可对于后者,他骄傲得不肯愧疚,可愧疚得不敢面对。 他吩咐人开锁,独自进入。 他以为沅儿睡了,却没想到他独自一人坐在水池边,靠着廊柱,仰头望月。 这还是那一会争吵后两人第一次见面,沅儿等待的死亡没有到来,却见到皇帝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面前。 他已经很久都没束发了,黑亮的头发像瀑布一般垂到了池水里,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笑容却是活泼的。 这个时候,萧慎心想,他一定在思量什么办法来惹怒自己。他原先不是这番性情的,他温顺、乖巧,天真、柔软得像一只猫,在他怀里打着呼噜,他只要伸手去揉一揉他,他就会翻过身来,朝自己露出柔软的肚皮。 可现在,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他看见自己来了,也不动作,他甚至不行礼。 就连林清也是向自己下跪的。 沅儿定定地朝萧慎笑,看着萧慎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坐着,半分未动。 “你瘦了。”萧慎坐到了他面前,“头发太长,我差人过来给你修剪。” “不要,我喜欢这样。” 萧慎皱了皱眉,“你在忤逆朕?” “是啊。”沅儿闪烁着眼睛,天真地凝视萧慎。 “你不怕死吗?” “你会让我死吗?”沅儿朝萧慎伸出两根瘦泠泠的胳膊,搂在他的脖颈上:“你说你会让我死,我就不再爱你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 “那意思就是说,你还需要我的爱咯?” 萧慎将沅儿抱进怀里,泄气而又认命般地道:“需要,很需要……” “你需要沅儿的爱。” “需要。” “可沅儿不需要你的爱了。” 萧慎有片刻诧异,松开沅儿后,看向他那张脸,可就是一瞬,他惊惶地移开了目光。 “你看,你都不敢看我。你在害怕这张脸吗?” “是啊,我在害怕。” 不知为何,在林清和沅儿面前,他时常忘记自己的皇帝身边,“朕”这个字眼经常从他的嘴边溜走,他好似还是那个岐王。 沅儿难过地皱起眉头,他突然感受到了萧慎的悲伤,他那颗佯装坚固的心突然裂开一道缝,露出柔软的内里。 “你不要担心。”沅儿伸出手抱住萧慎,将脸贴在他的头上,悲伤道:“沅儿爱你,他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 “真的吗?” “除非你叫他离开你。” “我怎么会叫他离开我呢?” 沅儿哆嗦了两下嘴唇,笑着流下泪来,他没有责怪萧慎的贪心和狠心,他在年少时期就把自己献给这个人了,他活在谎言里太久,已经无法走出来了。他抱着怀中的帝王,回忆起他当时教自己写字,握着他的手,在窗边竹影下,一笔一画地写。他想起在好几个春天,他带他在草地上放风筝,后来他一直问金瓜,林大人写字的是吧,金瓜说,是啊,林大人当然会写字。那放风筝呢?林大人会放风筝吗?金瓜笃定地摇头,林大人不放风筝,他从来都不放风筝。 那么,他带自己放风筝,至少在那一刻,在风筝在风里簌簌作响的时刻,他的心里是清晰地明白,怀中与他一同握着轮轴的人,不是林大人,而是自己。 他对沅儿有过片刻动心,这对沅儿来说就已足够。 他哪里还敢要求这么多呢? 秋月高悬,两人重修于好,萧慎头一回在沅儿开始服侍他的时候搀扶起了他,告诉他不必如此,他头一回环抱住了沅儿瘦骨嶙峋的身体,将脸贴在他柔软的胸口,低声却又清晰地说,对不起。 他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 可沅儿不需要他的抱歉,沅儿只是擦掉他的眼泪,说,足够了,一切都足够了。 第291章 没关系了。 他作为一个戏子,能走到这一步,拥有过皇帝的一滴泪,已经足够了。 两人彼此倚偎到天明,天刚熹微,萧慎在沅儿恬睡的脸上落上一吻,起身朝太和殿走去。他的心已经不像前些日子那般在思念中如铅般沉重,今日早晨他的心是轻快的,他甚至生出了也许可以战胜对林清的感情的信心。 上朝时即使面对有些臣子的冷脸,他也不觉心烦和难过。下朝后,他先是文渊阁和齐桓等人商讨了变法,午时又去看望了奚今,便又回到崇宁殿,开始他直到深夜的公务。 直到金瓜碎步跑来,告诉他,他日夜思念、好不容易在今日忘却的人,于傍晚时分入了顺天城城门。 啪嗒一声,手中毫锥掉落,墨晕开了一片。 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章 权力左右不了一个人的真…… 在漫长的、无比煎熬的归程当中, 林清半睡半醒间,脑海里总浮现在送自己走的前一夜,隋瑛在田埂边的柳树下为他弹曲子的模样。他弹奏的曲子好陌生, 林清从来没听过,于是待他弹完后,倚偎到他的怀里, 问:“这曲儿真好听,叫什么名?” “没有名字。”隋瑛用手背抚着林清的脸,“是我听这里的乡民唱曲儿,自己谱的谱子。” “真好听,哥哥, 取个名儿罢。” “你来取?” 林清摇了摇头,说:“你的曲儿,你来命名,下次弹给我听的时候, 记得告诉我。” 林清走的时候隋瑛送他送到了广西边界,直到要进了益州地界,才恋恋不舍地停下脚步。可林清却抚着他的脸, 虽有不舍,却并无多少伤感。 他相信他们很快就会见面。很快。 “惊梦觉, 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 目送林清的马车在官道上远去,隋瑛在马上眺望许久。他嘴里喃喃念着几道的词, 心中不禁苦涩上涌。他有多么疯狂想为了林清回去, 就有多么智,为了林清不可归。 “罢了,罢了, 只愿安好,只愿安好。” 隋瑛策马转身,借秋风吹落眼泪。他告诉自己这半年已然足够,广西已是处处都有他的回忆。只要这群山间、水田中还残余着属于他的一抹气息,他隋遇安,就能在这里继续活下去。 而林清,却抚着胸口的那枚玉,下定了决心。 秋风送归人,漫长的归途好似一场梦,等醒来时,车窗外的街道便是如此熙攘和热闹。顺天城的风仿佛更冷,林清在车上就清醒了。锦衣卫早已打点好,他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偷偷进了宫。 得知林清已经跪在崇宁殿中央时,萧慎握笔的手根本稳不住。 他不想表现出殷切的模样,顿了顿,他咬牙坚持批改了几分奏折,叫林清足足在殿中跪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不疾不徐地走出书房,来到殿中。 喉结滑动,他本能想要上前扶起林清,却在见到他肃穆而疏离的神色时,怔怔落下了伸出的手。 “帝师请起,赐座。”萧慎嗓音干哑,殊不知他的声音早已暴露出他的情绪。 林清叩谢隆恩,起身坐下后依旧低垂眼眉,等待皇帝的发问。 “足足半年,从春入了秋。”萧慎登上宝座,挥袖间坐下。 “剿匪入山,战绩斐然,是需要点时间。” “你也进山了?他舍得?”萧慎微眯起眼睛。 “臣身为大宁官员,还是内阁阁员,在中央便为中央办事,在地方自当为地方办事。哪里有他人舍得不舍得的。” 萧慎点头,讥讽道:“客套话说得真好。” “还没问陛下这半年来可否安好?” “朕哪里能有不好,再不好,亦是熬过来了。”一边说,萧慎一边探看着林清气色,很显然,他比离京时看起来好了很多,两腮间颜色红润,线条柔和,显是被照顾得很好。萧慎内心苦涩不已,当初在宫中,他几乎将所有珍稀药材都用到了林清身上,都吊不住他那口气,可在那偏远的瘴疫之地,环境何等艰苦,还进了山作战,却能养成这样的气色。 萧慎是想要妒忌、仇恨的心思都不能有。 兀自摇头叹息,一时无言,他问:“天色已晚,可用了晚膳?” “未曾用过。” 萧慎不过随口一问,往日里林清用过没用都会拒绝,可是今日林清却继续道:“臣在京中已无住处,别说晚膳,今夜怕是连睡觉的地儿都没有。若是陛下肯施舍臣几盘小菜,臣感激不尽。” “你何必这么说,宫里那么多殿宇,你若是愿意,就是崇宁殿给你住也未尝不可!金瓜,吩咐御膳房,今夜熬得鲜粥热上一碗,再做几盘江南菜——” 金瓜喜笑颜开,点了点头就去了,林清依旧低眉顺眼,目光落在脚尖前方的一点。 “至于住处,你我也不是外人,今日你便睡在寝殿。放心,朕今夜自有去处。另外,你过往居住过的林府朕已差人打好,你随时可以住进去。” 林清扬起嘴角:“陛下如此有心,臣不知如何感激。 “朕从来不要你的感激。” 很快两人便坐在偏殿的餐桌前,桌上是几道精美的菜品,都是林清素来喜欢的。可林清没有告诉萧慎,他现在的口味早已变了,江南菜品对他来说寡淡无味,反倒是用木姜子油烧出来的河鱼讨他喜欢。可他依旧吃得很用心,萧慎坐在他对面,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 第292章 他注视着林清,想起方才他走到偏殿时的模样,他以前走路跛得厉害,离不开拐杖,可如今,拐杖在他手中只是一个装饰,只是习惯使然。 半年,才半年,他找到了自己的灵魂,所以就康复了么? 见萧慎神情异样,林清放了筷,问:“陛下可是有恙?” “没,没有。”萧慎看向了一边。 林清垂首,“是臣叨扰陛下了。” “断然不会!”萧慎抬头,双眸闪烁,看向林清那张脸,午夜梦回间他有多少次亲吻的唇,他所有的冲动,都在这人健康的外表下被湮灭。他意识到自己的爱如此不值一提,相形见绌。 于是他起身,对林清说:“宫人会服侍帝师沐浴就寝,朕就先往别处去了。” 林清躬身:“多谢陛下,恭送陛下。” 萧慎逃也似的离开了崇宁殿,其实他哪里都没去,他在殿外的广场上站了许久,高悬的夜幕掩盖不了他的悲伤,脸上的泪痕在月色下似两道细细的银河。他沉默无声地垂泪,如一只受伤的鹰隼,在悬崖上叼啄着鲜血汨汨的伤口。 自己本该欢喜林清的归来,可为何如此悲伤呢?他就在自己眼前,他如此顺服,他可以随时将他抱在怀里,拥有他,侵入他,可为什么?自己却无法行动呢? 萧慎害怕了,林清的每一次微笑都是对他良心的鞭笞,叫他回忆起林清在自己怀中呻吟、亦是在自己怀中痴狂、患病的样子。他那么美,可自己却护不住这份美,在自己的怀里,林清只有自毁。 年轻的帝王在夜色下兀自垂泪,直到宫人们告诉他,帝师已然睡下,他才移动僵硬的脚步,回到了殿内。在经过寝殿时,他放轻了脚步,堪堪看向明黄的床帐一眼,他便大步走进了书房,全然地投入在如山一般的奏折当中。 一盏小拇指粗细的烛火摇曳不停,融化的蜡就如钟乳石一般堆积在灯台上。深夜,殿内寂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都清晰可闻。萧慎在阅读奏折中,仔细倾听着不远处寝殿内林清睡眠时安稳而平和的呼吸声。他回忆起林清曾睡在他身旁时的时光,那时他整夜都舍不得睡,每隔半个时辰都醒一会,看林清依旧睡在自己身边,这才确信不是梦。 可那时候,林清的气息微弱,好几次他都颤抖地将食指放在林清鼻下,在感知到他还有一抹生气后才放下心来。 他又记起和林清在陆渊书房里相遇的时候,那时他刚跟林清一样高,还在长个子。林清教他读书,给他讲圣贤道;后来他做了他的老师,带他走上夺嫡之路;再后来,他见证他与他人欢爱,为了前途他甘心隐藏自己的感情,直到后来,他们在绝望中走上不归路,他们只剩下彼此。 可如今,林清找回了他的失去,那么他萧慎呢? 没错,他有了皇位,有了极致的权力,可是他想要的,权力无法给他。权力左右不了一个人的真心。 回忆种种,眼前的奏折上的文字渐趋模糊,萧慎以手抚额,先是在沉默间眼泪直掉,后来,他再也忍不住,低声地啜泣起来。 不知何时,一只手轻轻落在了萧慎肩上,他停住哭声,诧异抬头。 林清长发披散,温柔地微笑,用一张手帕轻轻地擦去了他眼角的泪。 “陛下,陛下,这样可叫臣如何心安呐。”林清声线颤抖,眼泪便落在了萧慎仰首的脸上。 “林师…… “ “陛下,这些年,这些年很难过罢。”林清轻抚着萧慎的头,将他慢慢地抱在了怀里:“对不起,陛下,对不起……这些年,你该有多辛苦,多孤独,我竟都视而不见了,对不起啊…… ” 萧慎张了张嘴,眼泪夺目而出,他猛地抱紧林清的腰,将脸埋进他的柔软处,生怕让林清听见了自己的哭声。 “陛下,这么多年,亦是什么都没能给你,连这个天下,都叫你得了如此得不如意……陛下,陛下,你怪罪臣罢,你怪罪臣,也叫臣能心安几分啊…… ” “不,你不要再说。”萧慎抑制不住地哭出声。 可林清的哭声早已无法掩藏,他仰着头,却摸索到萧慎的手,抓住他的食指和中指,摁在了自己的手腕子上。 萧慎讶异地抬头,手却早已哆嗦个不停。 “你,你这是做什么?” 而林清却不回答,只是温柔地看着萧慎,说:“陛下,你最后信我一回好不好?” “我一直信你的,林师……我一直信你的……” “你能感受得到吗?我的报应要来了,可这报应要报只能抱到我身上,所有的罪,我林见善都要替你担了去!你要坐稳帝位,重获民心,造福苍生!那我林安晚,也不枉来这世上一趟了。” 萧慎浑身颤抖,遏制住恐惧,他抓了林清手腕,问:“什么,什么意思?” 林清露出缱绻的笑容,就如多年前在陆渊书房时一般明媚、动人,林清轻抚住萧慎的脸,抹去他的眼泪,自上而下地凝视他,极平静、极温柔地说:“慎儿,为师的命数快到了,为师,陪你走不远了……”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叙旧 没有人去探寻崇宁殿那一夜几乎崩溃的哭声来自于谁, 也没有人会看见皇帝是怎样跌坐在地上,后又仓惶地抱住帝师的双腿,恐惧地喊道, 不要走,不要走。 突然间,皇帝又开始大笑, 说马上安排人马,送林清去广西,只要林清能活着,他不介意他活在谁身边。他像个惊慌失措的孩子,猛地抓了林清的手腕仔细探查脉搏, 在感受到了的时刻惊喜地说,一切都是假的,是林清在骗他,可在对上老师那双笃定而又温柔的双眼时, 他意识到,林清绝不会对他说谎。 第293章 他瘫软在地,嘴里不住喃喃, 一定是自己过去逼迫了林清,才毁了他的身体。可林清却摇头, 扶起他,不住安抚他,说慎儿, 不是你, 这是老师自己的命数,很多年前就该死在广陵,诏狱, 却一次又一次活了下来,这本就是逆天而行。后又走上一条血腥之路,以个人、东州为代价帮萧慎上位,后又屠戮了整个皇宫,叫大宁朝险些陷入浩劫当中。 “是我杀的!是我杀的!那些人都是我杀的!”萧慎痛苦地抱紧林清,嚎啕道:“要报应就报应我,不要带走你,不要……” 他又兀地松开林清,说:“可我看你很好,你气色红润,走路也很有劲儿,一定是哪个乡野大夫说得昏话,我明日就诏太医给你诊治,我给你找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好不好?!” 萧慎早已顾不得失态,他害怕极了,林清的话无非是惊雷霹雳于他,他完全不设防。可林清却是温柔道:“你若是执意要太医来诊治,我可以配合。可结果都一样,慎儿,结果都一样…… 我早已下定了决心。” 萧慎眼眸睁大,问:“可是,你要做什么呢?” 林清扬起嘴角,耐心道:“我要做的,我说不出来,可是日后你就会看见,你亦会明白。你只要信我,好吗?” “我信你,我信你,可是,他,他知道吗?” 林清一愣,随即摇头:“他不知道,他也不能知道。慎儿,看一看我,也看一看他罢,你忘了,你先前也叫他老师呢。他何时是你的敌人?他何时不为你考虑?倘若是为我的缘故,如今,我都是一个要去的人了,你和他之间,哪里还会有嫌隙呢?” 萧慎张了张嘴,道:“我把他,调,调回来?” “不急,不到时候。”林清宠溺地笑,眼睛完成了月牙,揉了揉萧慎的头,说:“看你,以前那么求你,你都不愿意,调任官员岂是随心而行?可见你还没有完全长成,你的道路还有很远,很远,但齐桓不是那个你可以仰仗的人。现下他于你来说,的确很好,可正因为这好,你已经没有看清他的行动了。” “因为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我说过,这天下是我们俩的。”萧慎着急忙慌地抓住林清的手,生怕下一刻他就要消失似的。 林清温柔地回应,安抚他。 “可是慎儿,老师这一回行走于各省份之间,在民间多有传言,老师的这个名声已然是臭了,奸佞二字,已横在我的头上,你若仍旧明目张胆地重用我,怕是那些臣子也都心怀不满,更不愿意为你做事了。”林清突然握紧萧慎的手,眼神变得坚定而有力量,“只是暗地里,老师一定会为你扫除所有的隐患,叫这大宁朝在你手底下中兴,继盛世,开太平!你一定要坚强!要坚持住,不辜负我!不辜负那些信靠你的人!” “我绝不辜负!”萧慎反过来紧紧抓住林清的手,摁在自己心口,目光灼灼道:“我发誓!” “那就好,慎儿,我放心了,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我放心了。” 这个时候,所有的力量似乎都可以放下了,林清一分一分地柔软下来,萧慎上前,让他躺进了自己的臂弯,他把他抱起来,走向寝殿,就这几步路,林清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萧慎将他放到龙榻上,为他盖上金丝软被。他坐在床榻边看了他很久,最后迷迷糊糊地趴在床边睡着,这是第一次,萧慎误了早朝。 —— 齐桓从秋阳中走进深红的宫道,秋风吹起他朱红的官服,乌纱帽的帽翅在冷风中簌簌作响。在迎面而来的刺眼的阳光当中,他眯起眼睛,依稀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道他心心念念很久的朱红色的骄傲。 他扬起嘴角笑了笑,在林清的笑容中朝他走去。 “许久不见,林大人。”齐桓朝林清躬身行揖礼,音色明朗:“听闻林大人近些日子在宫内养病,可是好一些了?” 林清背光,齐桓看不出他的气色来,只知道他在笑。 “劳齐大人牵挂,见善好多了。”林清答得朗清,声色也是真挚的。他款步朝齐桓走过来,却不慎在一方翘起的石砖上绊了脚,朝前趔趄了几步。 齐桓连忙上前扶住了他,“小心!” “瞧我,梁甫,不是你,见善又得去床上躺上几日了,你也知道我这手脚都是个残废。”林清搀着齐桓的臂膀,抬头看向他,露出的笑容就是让齐桓看了也不禁心颤几分。 他的确是养好了病,借着日光近距离的观察下,齐桓心道,他的气色和精气神比以前好了太多。果然,皇帝对他的情意还是那么深厚,对于他的身体,显然是下过不少工夫。 “哪里的话,见善险些摔了,我这个做同僚的,焉能有不扶之?见善手脚已然好了很多,是这石砖年久失修,工部的人不上心罢了。” “也是,高子运近些日子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玉峦殿竟还未收工,这里又莫名翘起一块砖头,呵,约莫是还在记恨我呢!” 林清笑着打趣,在齐桓的搀扶下站稳,便拄着拐杖,与他并肩而行。齐桓心觉又异,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很喜欢林清走在他身边。如果他猜得没错,他和林清的这次相遇不是偶然。 可是那又如何呢?林清消失了多久,他就思念了他多久。这种思念几乎成为了一种执念,与感情无关,他就是想要看一看林清的那双眼睛,在没有隋瑛的时候,是那么暗淡,好似失去了所有的光,无论如何负隅顽抗,也不过是一败涂地。 第294章 可现下,那些光仿佛又回来了。 “梁甫,还记得我们我在兵部当差的时日吗?”阳光将林清的脸照得明艳艳的,他说这话时眼角眉梢都挂着一抹伤感,犹若真情实意的怀念。 “当然,那时朔西战事吃紧,自身忙得都在连轴转,还因为钱的问题,成日里跟户部的那些人打太极。” 林清和煦微笑:“程陨霜那时就和我过不去,如今还是这般,我吏部欠奉已久,你这边的东州前线也不好过罢?不过,听闻他近些日子受了伤?” “说是遭歹人刺杀,北镇抚司着人调查了,也没个着落。只可怜我们程大人,这些时日还养着呢。” “陛下怕我操心,竟连这事都瞒了些时日。梁甫,你说这程陨霜总是在府上养着不干活,又不似我吏部,还有个方徊能支撑起来,再这样下去,户部还怎么当家?话说回来,梁甫可有什么推举的人才?” 到这里齐桓总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林清想把手伸进户部里去。他素知林清是个不择手段的野心家,又和程陨霜不对付多年,更在隋瑛这事上彻底撕破脸皮,他倒没什么立场,但能把程菽彻底搞下去,也算了解他心愿一桩。 “目前是想不出什么好的人选,户部的事,自然是程大人自己最了解。”齐桓自谦道。 林清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梁甫何必如此谦让,你如今主持变法,手底下自然是人才济济,推举几个还是不在话下。” “那也是见善在修养身体,我才斗胆担起了这个担子。” “但你做得很好,陛下很器重你,时常在我面前念呢。” 齐桓听到这话,只是淡然一笑。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午门,齐桓就见自己的马车旁有另一驾马车,不禁诧异看向林清。 “在宫中叨扰陛下如此之久,怕是惹人非议,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梁甫这般体己。养好了身子,自然回去自己的住处。” “可是盘了个宅院?”齐桓来了兴趣。 “哪里,仍旧是过去的旧院子,若是梁甫不嫌弃,择日来府上做客?” “是在下的荣幸。”齐桓搀着林清上了马车,林清回头朝他道了声谢,露出纯善的笑容。 “这人呐,在鬼门关上走上一遭,忽地什么都看明白了。一切都是虚的,只有能抓在手里的,才是真真实实的。”林清凝视齐桓,又叹息一声:“只愿不是醒悟得太晚,过去那些日子,何必为难自己?” “见善是性情中人,这凡尘间事,想要忘记,都是需要些时间的。” “也罢,怕是让梁甫看笑话了。” “只要见善如今痊愈,我大宁朝,还得担在你的肩上。” 林清莞尔一笑,朝齐桓点了点头,便合身钻进马车中。齐桓在目送林清的马车远走后,脸上的笑容才倏尔收敛,双眼里透露出阴鸷和冰冷。 “当真是把我齐梁甫当成傻子一个了?” 齐桓对林清突如其来的友好心生提防,只是他方才说的那些客套话,也未必没有几分真心。往往谎言要掺杂着几句真话才更叫人信服,他们这些官场话也如出一辙。 “也罢,倒要看看你玩什么把戏,我很期待,非常期待。” 齐桓哂笑一声,转身走向马车。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郦椿还是第一次住进这样别致的宅院, 与他原先富丽堂皇的郦府不同,也与简陋淳朴的隋府大相径庭,这里一切都通过精心的布置后颇具江南风格, 清幽雅致,繁而不俗。 林清叫他随便挑一间厢房,这里的下人也都是皇帝指派过来, 通过司礼监的严格挑选,都是极妥帖的。郦椿就挑了离林清厢房最近的一间,他说万一林清夜间不适,他也好及时去帮扶。 林清便由着他了,他这时心思都在别处, 搬了铺着短绒毛毯的躺椅到他过往最喜爱的亭中,在燃烧的檀香当中,他于稀薄的日光中闭眼,静静等待。 阳光将他的皮肤照得几乎透明, 好像风一吹,这个人都要走了似的。 一双手轻轻从后面伸出,掩住了他的眼。 林清也不动, 掌心传来熟悉的温度,他的嘴角上扬。 “想我没?不想我可就亲你了。”倪允斟戏谑的声音钻进耳朵里似的, 林清打了个哆嗦。 “当然想,一路都在想。” “就路上想,到地儿了就不想?” “我……” 话还没说完, 嘴上就被轻轻啄了一口, 林清一愣,视野中就出现倪允斟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和痞里痞气的笑容。 “咦,怎么不生气?”倪允斟疑惑地盯着林清, 又凑近在他唇上吻了吻,发现林清还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一点都没恼的意思,这倒让倪允斟不自在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林清伸出手,搂住倪允斟的脖子,飞鱼服硬挺的衣襟摩挲着林清的胳膊,他侧首莞尔:“我高兴还来不及。” 倪允斟连忙抬手摸林清的额头:“也没发烧啊?怎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见?哦不对,难道你回心转意,知道择之哥哥的好了?” 倪允斟露出坏笑,就要上手去搂林清的腰,只是手还没伸出多远都碰到林清的痒穴,逗得他直笑,不一会儿眼角就挂上泪珠子了。 “好择之,饶了我吧!” “是不是回心转意啦?是不是?” “好好好,是,是! ”林清求饶地说,可即使他再反常,倪允斟也不会天真到认为林清真的移情别恋的程度。 第295章 他自诩了解他,他也的确了解他。在林清笑得花枝乱颤时,反手就握了他的手腕,片时就蹙眉道:“这半年算是白养病了,也没见你好多少。听闻去山里剿匪都还把你带上了?这是我不在那里,在那边我高低削他一顿!” “择之,是我自己要去的。”林清脸色通红,被倪允斟放稳后,倪允斟就挤进这堪堪睡得下两人的躺椅中,一手搂着林清,一手半撑着头。 他凑前在林清脸上吻了吻,正色道:“想死我了,知不知道?我倪择之这辈子就没为别人这么牵肠挂肚过,你呢到好,一封信都没。” “给你写信了,就得给皇帝写,我可跟皇帝说什么?在山如何我便如何,这些你在邸报上都看得见。另外,你派的那几个人眼睛尖着呢,你什么不知道?” “嘿嘿,不是有水平的心腹,我会让他们护送你去?你若是在路上出什么闪失,我也懒得活了。” 林清转头,自下而上地看倪允斟,弯起食指就在他额头上弹了一弹:“不准说这种话,你也不是每个牵挂的,官途凶险,望之那个直性子,没你这层关系,迟早得吃大亏。” “各人有各人的命!那小子现在不认我呢!”倪允斟嗤笑一声,无奈摇头。 林清黯然:“都怪我。” 碰的一声,林清的额头也被弹了一记,他惊呼一声,就听倪允斟说:“怪你什么,要成大事儿还顾前瞻后的?” 林清揉着额头,怒道:“你这么用力做什么?!” 倪允斟扒开林清的额头一看,果真红了一片,就差起个包了。 “嘿嘿,择之哥哥是练家子,手劲儿大……”倪允斟不好意思地笑,给林清揉额头,林清趁他不注意又弹了他一下,两人便像小孩一样在躺椅上争闹起来。不过几个回合林清就恼羞成怒耍起赖来,倪允斟得意洋洋差点把御赐的躺椅压垮。 “不跟你玩了。”林清从躺椅上挣扎起来,说:“你一个人坐,我走了!” “走哪儿去?!”倪允斟大咧咧地望着林清,“走了这宅子我来住!” “你今日下手这么狠,把我脑瓜儿都给弹红了,若是以后我脑筋转不过来被那个齐桓给害死了,这都赖你!” 林清没好气地走到亭边,倚栏坐下,倪允斟蹭的一下从躺椅上跳起,喊道:“他敢!” “他怎么不敢!”林清起身,“你跟我说说,他怎么不敢!” 倪允斟双眼微眯,寒光一闪,“哦,感情在这儿等我呢!怎的,见善是想责备我这个当指挥使的没做好本职工作?” 林清神色软下来,拉了倪允斟的手,温和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 倪允斟坐到他身边,说:“的确是我没做好,程陨霜那件事到现在还没调查个所以然出来。” “他的目标不仅是程陨霜,还有一个人。” “难不成是你?他知道皇帝在意你,不敢动你。” “没错,他不敢动我,因为他的目标也不是我。” “哦?那会是谁?” 林清意味深长地看向倪允斟,道:“是我的在山。” 倪允斟闻言蹙眉:“据我所知这两人没什么往来,会不会是你太敏感了?” 林清摇头,耐心解释道:“兵部如今他大权在握,我若是随意伸手,怕引起注意。你若是有机会,调查一番武选司中的军械往来。” “你的意思是,他私自挪用军械?” 林清点头:“极大可能,这一次,在山险些丧命在两尊大将军炮下,大将军炮,一个土匪能有这辆尊炮火,实在是匪夷所思。若不是那批火炮是多年前经过我手制造的,他人何以认得出来?就算能认出来也再无机会上报。” 林清仰头看天:“看来老天爷还是顾念我的遇安,叫他安安稳稳地活着,只是可怜了那张成泽将军,在广西深耕十余年,却在胜利前夕成为炮下亡魂。” 倪允斟也不再玩闹,握住林清的手:“我明白,我会找机会。但其实只要你发话,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很简单,毕竟陛下心里有你。” 林清看了一眼倪允斟,悲哀道:“是啊,很简单,可我要的不是他的下台,亦不是他的偿命,这些都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那目的是什么呢?” 林清将目光挪移,看向秋风下微澜的池水和摇晃的竹林,他露出一抹瑟然的笑容,不再说话。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有你,当然有你。…… 林清出现在文渊阁时, 许久未现身的程菽将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林清朝程菽投去一个友好的笑容,程菽的目光便淡淡地挪开了。 程菽坚持不跟林清说话, 齐桓则根程菽也有芥蒂,林清和齐桓似乎关系也不怎么融洽,这一次在阁内开会, 与会的大臣个个心底直嘀咕,额头直冒汗,心里盘算着墙头草该往哪边倒。除开高子运坚定站在程菽那一边,对其余人来说似乎谁都跟不起,也是谁都惹不起。 当然, 对于林清来说,他并不乐意看到这种局面。程菽这次过来简单地过问了几句改制变法事宜,一些想要讨好的齐桓的大臣便明里暗里讥讽程菽,说他仗着自己是首辅位高权重, 坏了官场里的规矩。林清不明所以,就听那大臣说,程菽将一女子弄进了翰林院, 大宁官场穆肃庄严,岂能如此儿戏? “听闻那女子是程大人学生的妹子, 如今都养在程府里,也不知是个什么身份?!”一兵部大臣没好气地说道,同时观察着一旁齐桓气定神闲的微笑。 第296章 程菽平静答道:“是我学生的妹子, 亦是是我的学生, 没错,是我把她弄进翰林院学习的。她有才能,有才能、有想的人不该被埋没。” “可是她是个女子!” “女子又如何?今日我程陨霜就在这里说了, 是我把她弄进翰林院里去的,这事你要报,写折子给陛下!陛下如何处置,我程陨霜悉听尊便!” 程菽其实内心很清楚,因为宋知止以及自己受伤一事,萧慎一直心有愧疚。宋步苒去翰林院从来都是大大方方地去,这一点他从未隐藏。倪允斟手底下的锦衣卫都不是吃素的,该知道的皇帝肯定都知道了,都知道了没发话,便是默认了。 那名大臣胡子气得翘了又翘,“有什么才能,我们这些有才能的人,都是从科举里面走出来的,都是万里挑一!她读过几本书,首辅大人一个人说了算?” 程菽刚要说话,就听林清在一旁清了清嗓子,温言娓娓:“姜大人何必如此动怒?科考么,是没向女子开那个门,若是开了,这大宁朝官场啊,还真说不准谁当家呢。至于说那宋家妹子,我看诸位大人也是顾及其身,恐生事端。这样,我林见善做个主,让她去国子监读书,读完了,再谋个一官半职的。” 林清向程菽示了一个好,意思就是,虽是监生出身,但能有个正式官职了,这对宋步苒说跟在翰林院打杂工是天壤之别。 程菽刚想开口说话,林清就站起身来,踱步到众臣之间。拐杖在青石地板上有力地敲击了两下,他不怒自威地看向一些正跃跃欲试辩驳的大臣,冷道:“就这样决定了,再有什么意见,就是不给我林见善的面子了。” 尽管在场之人除了齐桓之外没有一人打心底看得起林清,但他是帝师,和皇帝有着不清不楚的亲密关系,心狠手辣到连最亲密之人都能搞到边疆去的狠人,这话一出,还想再争几句的大臣们也就偃旗息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是应了一声“是”。 倒是程菽,冷笑一声,似乎并不领情。但他知道,这对宋步苒来说,是求不得的好事。 之后众人又商讨了益州的改革成果,很明显,在齐桓的主导之下,改革进展得十分缓慢,到现在连土地丈量都没完成,就益州都如此,推行到全国还得等到猴年马月。 程菽一问,齐桓就说,对付那些藩王可不容易,要是首辅大人愿意挑大梁,哪里还轮得到他齐梁甫去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林清因为之前没有参与,便静静地欣赏两派打嘴仗。程菽手底下以高子运为首的官员便说,听闻齐大人和一些宗亲走得可进,也不知道陛下知不知晓。一说到这,一旁的冯延年额头就直冒冷汗,要知道那些宗亲可都是他牵线搭桥,只是其中到最后是否是他心甘情愿,那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齐桓便说,可不是?气都撒他身上了。 高子运道,用钱撒气,什么时候往我老高身上撒一回? 唇枪舌战中,林清明显看到了程菽脸上的一抹疲态,围观数十载,这一回还是真他无能为力的时局。他当然想改变,可接连遭受的打击让他无法继续在萧慎手底下做事,这意味着他认可林清的功绩。 林清心中不禁思量,饶是程菽都有顾忌,齐桓等人在变法一事上定是顾虑更多,为了平衡这些顾虑,往往也要求得的也便越多。到最后,这事不是中道崩卒,就是变了味道。所以林清越发坚定,只有隋瑛那种不顾一切的态度,才能真正完成这项伟业。 内阁里的骂战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到最后众人都是口干舌燥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齐桓最终向众人保证一定会加快变法的速度,程菽这一派才松了口。会后众人慢慢散去,林清便叫住齐桓,低声问他,给户部谋选人才的事情考虑得怎样了。 齐桓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看程陨霜的态度,这是我能插手的?” “他累了。”林清说:“很明显,他的心思已经乱了,不在这里了。依我看,迟早得做他的教书先生去,那么以后户部没人撑住,不由落到梁甫的肩上了吗?所以说,亦是为了将来的自己。” 林清笑得和煦,齐桓本就心情烦躁,还得跟林清演这种说不明道不明的戏。 “林大人,这大宁朝做事的肱骨之臣,可不只有我一个人呐。” “梁甫可是又叫我大人了?“林清笑盈盈地说:“若是晚上有空,来我府上做客可好?” 齐桓双眼微眯,他不知道林清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瞧你,又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虽喜欢男人,可不会轻易叨扰了梁甫。”林清罕见地开了个玩笑,还朝齐桓眨了眨眼。齐桓的眼神却饶有兴趣起来。 “是梁甫太差,入不了见善的眼?” 林清顾盼神飞,双眼柔得快要滴出水来,笑道:“我这个残疾,还能嫌弃别人?梁甫怕不是在折煞我。说定了——” 林清将手攀上齐桓的臂膀,去捞他官服大袖下的手,握住后说:“你若不来,我可去你府上找你了。” 齐桓微不可察地蹙眉,最终笑了笑,说:“好,今晚我就去。” —— 是夜,林府中鲜有的灯火通明。往日林清独住,就几盏幽静灯火,在环廊下来去都得打灯笼。那时林清节省,不想隋瑛认为他铺张浪费,便把日子过得犹若寻常人家。可这一回,他吩咐下人们按照宫内点灯的样式掌灯,还叫厨子里预备了丰盛宴席,都是用的宫内送出来的食材。 第297章 齐桓一进林府,嘴角就不自觉地撇了撇,这里的确雅致,就如同到了江南一般,竹林、池水,光亮的长廊、精致的摆设,应有尽有。饶是齐桓现在手头宽裕,他的府邸跟这里简直没法比。 因为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品味问题。 到了晚膳,齐桓更是开了眼界,没想到用的都是这样奢华的食材。 “这酒是禹杭新送来的,三十年的女儿红呢。还有这虾,是海里的,这个新鲜着呢,用冰砖封存,快马加鞭三日就到了京城,运过来都是蹦蹦跳跳的。” “可是,怎的没烧?”齐桓看着那鲜嫩的透明虾肉。 “这个得生吃,吃它本身的鲜味,你尝。” 说罢,林清就用筷子给齐桓夹上了一只,齐桓盯了盘中虾许久,没有动作,只是两条眉毛渐蹙。 林清突然掩面咯咯地笑起来,“梁甫莫不是怕我下毒?” “你下毒我不怕,我是实在没吃过这样的。” “试一试,听说海上的那些寇匪就是这样吃的呢。” “呵,那不跟牲口一样了。” “瞧你说的,”林清笑盈盈地抿了口酒:“在我们大宁朝的官场上,谁不是牲口呢。” 齐桓轻笑一声,用筷子夹了虾肉就往嘴里一扔,他嚼了几下,果真肉质鲜美,嫩中带甜。可他无心品鉴这虾肉的美味,而是在想刚刚林清说的那句话。 “我看,在山兄就不是牲口。”他冷不丁地说。 林清一愣,脸色便不自觉地暗淡几分。 “怎么,我说到见善心口上了?” “是啊。”林清叹息一声,“他不是牲口,可是在他眼里,咱们都是呢。” “我是,你可不是。” “我怎么不是,你瞧一瞧高子运那些人是怎么咒我的?难道在阁内你没有看过岑长青的折子么?” 齐桓微微一笑,不作声了。林清便小口吃着菜,又吩咐下人斟酒。 “我知道梁甫觉得我很奇怪,你提防我,也很正常。”林清温柔地看向齐桓,忽地面露悲伤,欲言又止。 绯色的烛光透过暗夜摇曳在林清几乎魅惑的面孔之上,一双含情眼似乎快要淌出泪来。齐桓鲜少见到林清这种神态,心底软了几分,便说:“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 “何曾!”林清激动得两颊绯红,“我哪里有半分看不起你过!倒是你,你我共事多年,你对我又有几分坦诚?” “见善,在官场上,谈‘坦诚’二字,是不是奢侈了一点?你别忘了那年秋猎,在沼泽畔你同我说过的那些话。” 齐桓毫不掩饰讥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即使到了现在,你都还藏着掖着呢,你如此态度,我便是什么态度。” 林清咬了嘴唇,难过地看向另一边,低声道:“有些话我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就别说,该做戏做戏,我齐梁甫陪你演戏,有的是时间!” “为何愿意如此对我呢?”林清抬眼看向齐桓,伸出手,握住了他放在膝上的手。“你可对我有半分有意?” 林清真诚地问,扑朔着湿润的睫毛,凑近了齐桓。 “不知见善说的是什么意?”齐桓不为所动。 林清举手摁在齐桓心口:“这里,有没有我?” 齐桓扬起嘴角,这一刻他想说实话,“有你,当然有你。” 林清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伤恸的眼神突然闪烁起来,他直直扑进齐桓怀里,喊道:“那你救我!梁甫,你救我啊!” 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齐桓心中当然有林清, 他在乎他在乎得不得了,就如同爱一个人爱到疯狂,爱到爱屋及乌, 恨一个人也可以同样疯狂,恨屋及乌,只是爱和恨不过就是在转念之间, 从来没有什么绝对。 看着在自己怀里恸哭的林清,齐桓半举的双手终于悄然落下来,抚在了林清的背上。 “见善莫不是说笑了,我如何救你?你又为何要我救?” 林清在齐桓怀里摇头,瓮声瓮气地说:“那些太医说, 说是治不好了,治不好了……我林见善一辈子吃尽了苦,受够了磨难,堪堪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却要命绝于此?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齐桓蹙眉,就见林清抬起湿淋淋的一张脸, 抓住齐桓的双臂,咬牙道:“可我不信, 我要活,我要活!” 齐桓抽搐嘴角,心底吃惊不少:“怎么会, 你不是去养病了么……宫里, 陛下他……” 林清痛苦摇头,“我和陛下之间因为在山已经快闹到了决裂的程度,而隋在山, 却依旧咒我死,我写了那么信,却换不来一封!我知道活着没有意思,可我不想死!梁甫,我不想死啊!” “可我能为你做什么?” “你能!”林清激动道:“都是益州的成王素喜求仙问道,我前些时日听说他府中养了一个从昆仑山下来修为有成的道士,那道士说是炼丹有术,治好了好些疑难杂真。只是不轻易见人,我也曾私底下与成王写信,只是…… ” 林清咬住下唇:“都说变法是因我而起,藩王们内心都迫不及待盼我死,哪里还会伸出援助之手?” “可是这黄老之道,有用么?” “梁甫也不是不知我这手脚都是一道人治好的,如今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齐桓定定地思索一阵,见林清神态不似作伪,但他心中仍是犹疑不定,若是他答应引荐,不就是承认他跟成王有来往了? 第298章 可他也不忍心拒绝,只是拍了拍林清的背,说:“变法如今是我在主持,成王想必对我的成见也不小。” “不,你掌握好了度,他们不会对你有意见的,纵使有,这也是个拉拢你的好机会。” 齐桓轻笑:“‘拉拢’二字可不是轻易说的。” 林清摇头,“看来你是不愿意帮我了。” “我很愿意帮你。只是……” “不指望你现在就答应我,我知道,你如今这个位置,在这件事上很为难…… ”林清松开齐桓,坐直了身子,只是一只手还搭在齐桓的膝上。 “许是太医弄错了,我看你如今精神气很好。” “是吗?”林清看向齐桓,抓了他的手抚在自己脸上:“你觉得我的气色很好?” 齐桓的手滞了一滞,手掌心里传来林清的脸颊滚烫的温度,他说不上来,心里却有几分失落。他到底是不希望林清死的。 清了清嗓子,齐桓收回了手。 “我也不是大夫,不会看病,只是你我同僚多年,在人命关天的事上,我一定尽力而为。” 林清手中的就被颤动,闪烁的双眸看向齐桓。 “如此,便是先行感谢梁甫了。” 齐桓黯然的脸色上挤出一抹笑容,“今夜见善可是要叫我挂心了,这顿饭,吃得真不是滋味。” “我本意并非如此。” “也好,身体最要紧,过去你的确受了太多苦,我也都是看在眼底的。” “梁甫……” 齐桓摇了摇头,酒喝了半壶,已是微醺。今日和林清久违的一番交谈,又得知如此消息,心中更是百感交集。林清眼见他已是动了容,便给他一杯一杯地斟酒,两人天南海北地聊着,只是在论及到隋瑛的时刻,齐桓又变得沉默,那沉默当中还带上一缕痛苦的自嘲。 不知不觉也是夜深,不知在什么时刻,齐桓彻底醉了过去,被下人带到了客房当中。翌日醒来,他就见到林清坐在他的床榻。 齐桓从床上噌地坐起,惺忪而疑惑地看向林清。 “都是好酒,不会头痛的。”林清温柔地微笑着。 齐桓以手抚额,仔细回忆昨夜,担忧自己是否说了不该说的话,却只见林清朝他伸出手,摁在他另一只手的手背上。 “梁甫也是性情中人,共事这些年,还是昨夜才真正窥见了梁甫的几分真心。既然梁甫有心救我这条命,日后我林见善,定不负你。” “我并不要求你回报我什么。” “话别说早。”林清伸出中指点在齐桓的唇上,齐桓皱眉,他实在不习惯林清这种暧昧的动作,“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我也知道梁甫对我依旧放心不下,但我相信,你心里很明白,我们才是一类人。” 齐桓扬起嘴角,神智从初醒时刻的迷茫中恢复,意味深长地说:“也许,也许罢。” 林清歪头一笑,纯真而恬静,就像一根羽毛,在齐桓的心上轻轻扫过,自此留下些许痕迹了。 只是林清不知道,在齐桓的心中,林清早已有了深深的刻印。 他不会让他死,他绝对不会。 —— 目送齐桓消失在长廊尽头,林清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疲累袭来,他艰难地走向亭中,瘫软在了躺椅中。 “求救么?”林清自言自语,哂笑到:“只是开始呀,梁甫,只是开始。” 他闭上眼睛,让思绪短暂地飞向广西,飞向他心心念念的遇安。 在那长长的、杂草濡湿在泥土中的田埂上,他的遇安独自走过他们一同走过无数回的那些泥泞小路。他们散步时穿过的竹林如今也还在风中轻吟吗?溪涧中的溪水在秋日里是否还残留夏日的暑热?青山间的明月照耀出谁相思的面庞?染坊里的轻纱,还会如当日一般漫天飞舞,无端做媒吗? 殊不知当他幻想时刻,隋瑛也真走在那条他们时常挽手同行的路上。 傍晚时刻,秋风瑟瑟,数算时日,除开路上花费的一月,林清约莫已经回到京中小半月了。隋瑛沉默地每日走过他们往日的散步之路,在这条乡间小道上,处处都有林清的气息。临近溪畔,看到在黄昏的山风中飘扬的那些新染过的纱,隋瑛想起了那一天,心中更是思念难耐。 “没关系,没关系…… ” 他捂住了心口,可脚步再也无法往前,索性坐下身,注视眼前丰收的水稻,和一旁的溪水潺潺。 隋瑛闭上了眼睛。 他告诉自己没关系,可思念若狂,他几乎不能呼吸。 紧闭的双眸间渗出几点闪烁,隋瑛摁住了心口,猛地张大口呼吸,冰凉的空气在肺里冲撞一阵,叫他的思绪能够短暂地忘记隐隐作痛的心。 “没关系……”他锤这胸口,不住地说:“没关系,他很好,只要他好……” 他强迫自己露出笑容,再次睁眼,湿润的睫毛上坠着夕阳橙红色的光。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抚台!”这时,一道女子的声音穿过稻田而来,就见染坊方向,一名黄衣女子抱着襁褓碎步而来。 “抚台,好些时日没见你了!都说你上府衙去了!”女子笑呵呵的,隋瑛只觉得她有几分熟悉,可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哎哟,瞧我,忘记给您老磕头了!”见隋瑛皱眉,女子反应过来,连忙跪下身要磕头,隋瑛连忙制止了她。 “不必如此,我只是觉得你有几分面熟。”隋瑛在此和乡民们都相处得很好,身为一省最高官员,他却常驻这个村落,是以乡民早就习惯了他的存在,而隋瑛见不得百姓对他下跪,便嘱咐碰上了点头致意即可。 第299章 “可不是面熟,我和我儿的这条命,都是您老人家从土匪窝子里抢回来的喱!” 女子笑靥如花,隋瑛这才回忆起来,这就是当初那名患有身孕被土匪掳掠去的女子。当时隋瑛忙于战后对士兵们的抚恤和对土匪的审讯,又因为张成泽一事神伤许久,这些女子都全权交给林清去关照了。 “如今孩儿都生了,我看看。”隋瑛笑了起来。 女子连忙跪坐到隋瑛身边,将怀中襁褓里的婴儿凑近给隋瑛看。那婴儿砸吧着嘴,滴溜着眼睛,肥肥圆圆的,好不可爱。 “咿,真是好久没见那位官人?他当时可照拂我们不少喱!” 隋瑛用手戳着婴儿的脸蛋儿,淡淡地说:“他回去了。” “回他们那边而去啦?那您老人家啥时候过去呀?” 隋瑛抬头,心觉好笑,问:“我为何也要过去,我可是广西的官,怎么了,百姓嫌弃我这个巡抚不好?要撵我走啦?” “天老爷,哪里是这个意思哟!我们恨不得您老人家一辈子都在广西,不是您,我们这稻子今年还有的收?往年那一年秋不都是被土匪给糟蹋了,不是您,我们镇安还能过上安生日子?我们都说,我们烧香拜佛,才把您给求来的哟!” “那为何如此问?”隋瑛来了兴趣。 “只是……那官人给我诊脉时,我瞧见了他的手,他说他那手是被土匪给弄残的,天老爷,我没啥见识,但也知道,什么地儿还有土匪能把当官的都给弄残了,那百姓过的得多苦,他说啊,您打完了我们这边的土匪,就得去打他们那边的去。唉,抚台大人,您老人家真是要扛一片天咯!” 隋瑛淡淡微笑,心中却隐隐作痛。 “那边的土匪,用不着我去打。” 女子喜笑颜开,“咱们也不希望您走!您瞧,这孩子一直盯着您呢!他刚满月不久,抚台,给他取个名儿吧,我和我那当家的都不识字儿。” 隋瑛沉吟,便问:“你可有什么希冀?” 女子摇头,说:“我们这些乡下人哪有什么盼头,年年有的吃就行!就是呀,那给我诊脉的官人叫啥名儿呀,若是不冲他,在他的名儿中给这孩子一个字儿吧,让咱们蹭蹭福气,那官人生得标志,又心善,哎哟,我家小儿要是能沾上万分之一的福气就好咯!” 女子快活地笑,哄着孩儿,隋瑛却喉间苦涩,他的晚儿哪里有什么福气,此生受的苦,怕是常人莫及了。 可隋瑛也不想坏了女子的兴致,就当是为了晚儿积福,隋瑛思索一阵,便说:“他的名中,有一个‘晚’字。” “晚?天儿晚了的晚?” “是,依我看,就叫‘向晚’罢。” “哟,真雅,真雅!那就叫向晚了,晚,晚儿!我的晚儿!” 女子在婴儿柔软的小脸上蹭了起来,脸上无限爱恋。夕阳一点一点地落了,紫金色的晚霞照耀女子清秀的面庞和婴儿懵懂的双眼,隋瑛看着这一幕,听着女子一声声叫着晚儿,既有欢喜,也有无限伤感。 他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塞到了婴儿的襁褓当中。 “哎哟,抚台,您这么做什么!”女子瞪大了一双杏眼。 “一点心意,我的俸禄不多,只有这些了。”顿了顿,隋瑛郑重说:“你可得照顾好晚儿,一生都莫要叫他受苦。” “怎可舍得让他受苦,我和他爹爹不求他出人头地,只求他健康长大,平平安安。” 隋瑛眼中带泪,哽咽道:“是,晚儿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非一类人,但到底是一…… 林清在躺椅上醒来时, 秋日稀薄的日光中出现徐无眠的身影,见林清睁眼,他从栏边转身, 对好友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夜钦……”林清睡眼惺忪,身上不知何时盖上了厚厚的毛毯。 升任禁军统领已将近两年,徐无眠身着禁军统帅军服, 负手立于亭下,气宇轩昂,跟从前大不相同。作为萧慎夺位的最大功臣之一,如今他深得皇帝信任。 他走向林清,给他掖了掖毛毯。 “我说叫那些下人把你抬进去睡, 这外边风可大,伤寒了怎么办?这些下人倒好,一个二个都跟我打马虎眼,就是不干活。”徐无眠坐到林清身边, 伸手拨弄了了一下他额前的碎发,“见善,真是许久不见了, 好些了吗?” 林清方才从梦里醒来,脑海里都还是隋瑛, 他愣了一愣,随即点点头,说:“好, 好些了, 是我不让他们把我搬进去的,我想在这里见见阳光,你什么时候来的?” 问及此, 徐无眠脸上掠过一丝阴霾,仿佛下定决心,他转头问林清:“你为何一直不见我?听说你已经复出后见过许多人,可你为何 ……” 徐无眠收了声,再说下去,他怕伤了两人之间的感情。 “夜钦,我一直很想念你。”林清从毯下伸出了手,“这是真话。” “你还拿不拿我当朋友?” “自然拿你当朋友。” “那为何不见我?” “夜钦…… 你没听到朝内的那些声音吗?多少人盼着我死,我怕连累了你呀。” 徐无眠冷笑两声,话语中带上了讥讽:“说这种话,可见也没有把我当朋友。” 徐无眠站起身,垂眸冷眼看向林清,“我徐无眠对我所作所为没有丝毫后悔,且都是我甘心为之,怎么,你还要跟我划清界限,给我安个好名声出来?我徐夜钦从不需要那些东西!” 第300章 “夜钦!”林清从椅上坐起,抓了徐无眠的甲胄,轻声道:“何故这样恼我,你再这样,我可是又不能好了。” “你知道我从来都是盼你好,我能走到这一步,都是因为你。”徐无眠转身又坐到林清身边,“你说过,我们是挚友。你这样做,我很伤心。” “对不起。” 林清神色歉疚,垂眉说道歉,倒是让徐无眠不自在了,他来这里是看望林清身体好些了没有,也不是来谴责他的。只是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就变了味道。 徐无眠连忙说:“我不要你道歉,你,你给我泡几杯茶喝,好不好?” 林清莞尔:“我记得你说泡茶给我喝的呢。” “恍然如昨日,却已经两年了,两年,每年的初雪,或是都会记得那一夜。”徐无眠感慨万千。 “是啊。”林清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一夜,他等了一场雪,他指挥了一场政变。 “他还好么?就是,那个……我此前一直很担忧,后来也没找机会问你,就是那个隋在山……”徐无眠试探着问,他知道这是林清的心病,是他难以提及的隐疾。 可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自己能帮到些什么。 而林清只是摇了摇头,弯起眼睛笑,“都过去了,过去的事便也不再想了。听闻广西作战连连大捷,我也便放心了。” “可他对你……” “他如何对我,不再重要。” 林清又缓缓躺下身去,目光看向了另一边。思前想后,他说:“夜钦,如今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做,只是这件事我说不出来,可我必须做。我之所以不见你,也是为此,因为那件事,必须是我一个人做。” 徐无眠不知为何突然心揪了一下,喉结上下滑动,嘴一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真,当真我就帮不了你什么么?”他凑近了问。 林清温柔地笑,伸出手拂去了徐无眠肩上的落叶,道:“当然又可以帮我的,保护好陛下,将来,若是他回来了,你就去帮我说一说情,好吗?” 徐无眠张嘴,预备说什么,却在一阵茫然后,悉数吞进了肚子里。 “好,到时候我一定帮你去说说情,就看他见不见我了。” “他若是不见你,你带上几尊火炮,把他大门给轰咯!”林清开了个玩笑,就掩面轻声笑了起来,只是还没笑够呢,就呛了冷风,连连咳嗽。 徐无眠赶忙给他顺气,也笑着说:“我轰他家大门,你还能饶我?你和他纵使如此,也是一家人。” “是吗?夜钦,你认为我和他是一家人?”林清睁大了眼睛,两腮绯红,神态似孩童般无辜。 徐无眠点头,“非一类人,但到底是一家人。” 林清再度笑了,笑过之后,他背过脸,用毛毯挡住脸,又无声地哭了。 —— 崇宁殿中,穴位上扎满了银针的林清抬头看向萧慎。他身着轻衫躺于龙榻,脚边就是银炭烧得正旺的铜炉。炭火蒸腾,寝殿里暖意融融。 只是在两人身边,围绕着三四名太医,早已满头渗汗。 萧慎到底是不死心,叫来太医院的人给林清诊治,却在老太医们面面相觑的支支吾吾中,他得到的只有再一次的失望。 “此事不要声张出去,若有外传,斩立决。” 萧慎强压不宁的心绪,遣走了太医。他在屋内踱了几步,便瘫坐在龙椅中,灰暗着脸色,兀自出神。林清见状从榻上起身,拢好衣服来到他的身边。 “陛下……” 萧慎抬头,看向林清:“对不起,又叫你挨了这么多针。” 林清微笑摇头,“无妨,太医门医术精湛,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好处的。只是夜里我在府上设宴,须得跟成王见面了。” “也就是说,齐桓当真跟成王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萧慎冷笑一声:“当真以为他一心为朕,一心为民,其中也不过都是私心罢了。” “陛下千万别气馁,我大宁朝也有不少前赴后继之臣,他们会来到你面前,你也终将会看到他们。” 不知为何,萧慎在这一刻想起了宋知止,想起了他还是王爷去江南为买战马筹银子的那一夜,宋知止挡在他面前,那么柔弱的身躯,面对凶狠歹徒没有丝毫退让。 “若他还活着,能成多少事?”萧慎喃喃自语。 “谁?” “那个绵绵。” 林清沉默,于是说:“这件事不能怪你,其中必定有原委,金瓜公公如今执掌司礼监,手底下的人,叫他多排查几遍,务必要干净。” 萧慎点头,说:“他那妹子……” “我叫她去国子监了,那迟迟虽为女子,却有不输男子的气概和学识,是个有才能、亦是有想的。陛下还年轻,我们这些人,慢慢地也都要步入中年、老年,陛下身边总得有几张新面孔,未来啊,我朝都要靠这样的年轻人呢!” “譬如说?” “看迟迟做得如何?若是做得好,不必顾及女子身份,只需施以重用,毕竟有她老师的真传,不会出差错。还有一个倪允瞻,他是在山的学生,亦是择之的胞弟,他虽然文章写得不如何,却好在肯下功夫,肯折腾,亦是有想法。还有一个人,陛下可千万别忘了。当初我在那南明峰上疗伤,你带过来一个叫石晏的。” “朕当然记得,那时你就叫我好生关注着他,如今他已经在户部做主事了。” 第301章 “好,甚好,他经历过灾荒,对银子会更加上心。这样的人,都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都要重用。” 萧慎点头,内心却难过不已。见萧慎又露出痛苦神色,林清连忙转移话题,“对了,皇后约莫是要生产了罢?” “太医说,还有一月。”萧慎从未向林清提及过他和奚今的约定,这是皇帝与皇后之间的秘辛。 “定要照顾好皇后,即使你与她无情,也别叫人看出来你冷落了她。在这宫中,人人都势利得很。” “朕明白。” 林清再嘱咐了几句,就辞别萧慎,从崇宁殿摆驾回府了。 已是初冬了,林清身着厚实的披风,从马车里掀开车帘。再经过玉峦殿的时候,他吩咐马车稍停片刻。 高子运仿佛故意拖慢进度似的,迟迟不肯修缮好这被火焰吞噬过后留下可怖痕迹的宫殿。这不啻一种提醒,叫所有人都记得那翻天覆地的一夜。 林清定定地看了一阵,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寒风吹动他的眼眸,泛起涟漪一片。突然,前面的几个行路的小太监忽而喊着:“下雪了!” “下雪了!瑞雪兆丰年!来年又是个好年啊!” “对对对,去报喜,快去报喜!” 小太监们嬉笑着躬身跑开了,林清仔细一看,果然铁灰色的天空中飘落零星的白雪。他怔怔地从车内伸出手,一枚雪晶在他掌心融化,就像泪。 “好年…… ”林清自言自语,“好年么?” 他露出笑容,“是啊,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定是个好年。” 又是一阵狂风呼啸而过,雪便忽地大了一些。 “大人,走么?”车夫回头问道。 “走罢。” 林清放下了车帘,闭上了眼睛。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所谓林党 与宁中不同, 益州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素来都是富庶的省份。成王萧厉在益州多年, 早已将益州手归于囊下,赚得盆满钵满。就其一人手底下的土地,就能占到全益州的五分之三。除开私产, 其中一部分是当地商人为了规避税负挂靠在他名下,每年都进献给他的佣金都能让人为之咋舌。 而益州近些年来却在缴税一事越发不尽如人意,除开商人们的挂靠,则是农民们交不起税,将土地贱卖给了成王, 自己转而为成王种地。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并入藩王的土地不再纳税,益州的税也渐渐地收不上来。 听闻选择了益州为变法试点,成王不知道将林清骂了多少遍。他是先帝萧穆的侄子, 素来还是得到几分圣恩的,一是因为他会说话,为人圆滑, 成日里都是笑眯眯的,胸无大志, 对皇位没什么威胁,而来就是他可不像其余的那些藩王一般死脑筋只会贿赂官员,他不一样, 他直接贿赂皇帝。要知道萧穆在国库见了底的情况下能养着整个皇宫养着三个皇子都有他的出力呢。 可林清却叫大宁朝变了天, 变了也就变了,他继续贿赂皇帝就行,可谁知这歹人竟要搞什么变法, 还上来就拿他开刀。新帝呢,又对林清唯命是从,他简直恨得牙痒痒。好些时候,有些传言就是他弄出来的,林清这个反贼在益州早已成了人人喊打的程度。 他也算是了解大宁官场的,知道从程菽下手不现实,便通过冯延年找到了齐桓。一番相处下来,他认为齐桓有扶持的必要。此人虽然也想变法改革,但他的目的可没那么简单。成王这个老油条几乎一眼就看出了齐桓那云淡风轻之下的狼子野心。他笑眯眯地跟齐桓交谈,他就喜欢这样有野心的年轻人。 当然,齐桓的改革也非儿戏,是真真正正要去做的事,此事已通过内阁,全国上下都盯着,无可更改。但是对于成王来说,只要和话事人扯上关系,那么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去了。 譬如说,不是要丈量土地么?成王划出一片地,就量这儿!这本是某位富商挂靠在他名下的土地,可这富商近些年来生意越做越大,人还没有几两重,就学会蹬鼻子上眼儿了。成王多次通知他佣金已经提高,必须按时缴纳。那富商一合计,这都快赶上缴税了,还得看你脸色。谁也不愿意做赔本买卖,富商干脆对成王的要求置之不,成王虽气,但也拿他没办法。这次齐桓派人来纠察,正好给了他一个机会。 不仅以后这土地不再挂靠在他名下,以前年度欠的税款也都得补上!补上还没完,还得有罚金,一分都不能少! 那富商傻了眼,这些时日便四处奔波筹集银子,叫苦不迭。 是以齐桓的变法慢,但的确出了成效,这成效足以拿去应付群臣和皇帝。只是齐桓内心很清楚,他是被成王当成了打手,可他如今需要成王的配合来帮助他站稳脚跟。毕竟程菽还没有退位,隋瑛仍旧被追捧。 他若跟藩王对着干,这些老油条们一合计,群起而攻之,在朝内没有足够稳固的根系的齐桓根本招架不住。 只是这些往来都是秘密中的秘密,谁都不知,林清这一次提起了成王,齐桓几乎好几日都思索这个事。人都是想活的,没什么比命更重要。林见善若真有了性命之忧,他帮了这个忙,或许能将林清这股力量为自己所用。 如今林清在朝中除却皇帝没有任何大臣支持,他齐桓何不取而用之呢? 更何况,还有多少次机会,林清对他发出如此明显的邀约呢?病入膏肓,为众人所唾弃,他林见善,也是一个人啊。 第302章 是人就有所求,倘若向来高风亮节也就罢了,他林见善都可以背刺隋在山,一个“利”字,足够让他和自己站在一起了。 只是齐桓又深刻地明白,他对林清从来都有一种极度之复杂的感情,这种感情的强烈程度不亚于他对隋瑛的执着。又或许,他们两人在他心中从来都是一体的。只不过,遭受众人唾弃的林清总会让他感觉心里好过一些。 林清所拥有的那些,他并不羡慕。 定了定神,眼见天色已黑,齐桓便吩咐下人预备马车,准备前往林府。 而在顺天城的另一边的一间奢华的客栈,商人打扮的成王也钻入豪华轿辇中。 两辆马车汇聚于灯火辉煌的林府前,自此,一个紧密的联盟若毒瘤般长在了大宁朝这庞大的身躯之上。 所谓“林党”,在这一夜真真正正成为了一个“党”。 —— 倪允瞻气冲冲地走进程府,见岑长青已经到了,情绪再也忍耐不住,恨恨地一拳就砸在了檐下的廊柱上。 “我真的气不过,我真的!”近些时日被吏部提到刑部里做主事的倪允瞻怒极反笑,望着眼前的两位前辈,再也忍耐不住:“我都说他要死就快些死!如今他还真跟齐桓搞在了一起,前些天在府上都跟成王见了面!今儿个成王就领着道士去府上了!” 程菽黯然,岑长青早已握紧了拳头。 “他真是要亡了大宁朝!” 倪允瞻到底是年轻人,气得眼泪直往下掉。他揩掉眼泪,望向程菽:“咱们就拭目以待吧,看看益州变法还变不变得下去!快一年了,土地都没丈量完呢!现下他又横插一脚,再无人治他,该怎么完蛋就怎么完蛋吧!” 他怒吼出声,泄愤之后却是不知所措,瘫坐到了栏杆边,一个劲儿地抹眼泪。程菽看了心里难过,过去拍了拍他的背。 “好了望之,说什么泄气话,这么控制不住脾气,以后的路怎么走。” 程菽刚说完,就见岑长青也气得两颊通红,“只是望之说得没错,如今只是个开始,谁知道他日后要做什么?齐桓岂是善人?而陛下对他也是唯命是从,我朝的出路,究竟在哪里?” 程菽转头看向岑长青,说:“你我都知道出路在哪里。” 岑长青抿了抿唇,掷地有声地道:“是!只有一个人治的了他,可那个人现在回不来,听闻过去他还怀有歉疚之心,顾念旧情多次在陛下那里求情,可如今,他早已将那份情忘得一干二净!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感情,只有伙伴,如今齐桓就是他的伙伴!” 程菽沉吟不语,良久他说:“对我来说,也未尝不是机会。” “机会?” “如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若是以后结党营私,震慑君威,我们还可以从陛下那边下手。” “陛下?”岑长青悲哀地笑了笑:“听闻陛下留他在宫中多时,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不是师徒那么简单,陛下会出手?” 程菽摇头,道:“只是一个机会,没有哪个皇帝不会忌惮权势滔天的大臣,他跟齐桓两人分开而论倒还好,若是结了盟,想在变法当中做文章,不说为了百姓,就是为了稳固帝位,陛下也必须得拿出手段。” “在此之间,我们要静观其变,等待合适时机,联名上书,恳求陛下将在山调回来。” 倪允瞻哭哭啼啼地抬头,说:“这有可能么?” “只要他们足够过分,我们的话陛下已经不想听了,可我宁朝还有那么多有良心的臣子,我就不信,三个人的声音他不听,三百个人的声音呢!?” “那我们就给他们添一把火!”倪允瞻起身说,神色快活起来。 程菽看了他一眼,目光严厉道:“添一把火?你想如何添?你若是添了,就是助纣为虐,和那林见善有什么区别,你认为你老师会允许你做伤天害之事?” “一步错,步步错!若是陛下正当即位,我宁朝官场,还能乱成这个模样?” 倪允瞻吓得一缩,连忙垂首道歉:“我,我错了……” “望之,你想想你的老师,如今在边疆过得是什么日子?他可曾有过抱怨?他可曾后悔过自己当初的决定?!他那样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的人,甘心在边疆蹉跎岁月,所坚持的是什么?所在乎的是什么?我程陨霜这一生都没有佩服过什么人,唯独佩服你老师。他从不怪罪任何人,连这个欺骗了他的人他都未曾对他有过半分怨言。没错,你咒他死,我也不愿意他活,可我告诉你,这种话,你不能在你老师面前说,提都不能提!林见善的命,是隋在山在雪中跪了三天三夜求回来的,你我对此都不容置喙,我们也没有权利!可我告诉你,这人都各自有命,任何的得到都会有所偿还!他林见善,必须还!我程陨霜信靠天地之良知,这天地良知,不会错待任何人!” 程菽罕见地发怒,倪允瞻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泪却啪嗒啪嗒直掉。 程菽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用帕子擦掉了倪允瞻的眼泪,音色柔软下来:“不过几年,我也是要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你老师的来去还没有定数,可唯一确定的事,未来宁朝都还要托付给你、迟迟这样有才干、有想的年轻人。你要坚定自己的信念,道阻且艰,望着你老师的背影,举着骨头当火把,在黑暗里踏踏实实地走,知道吗?” 倪允瞻胸腔起伏,眼眸闪烁,重重点头,“知道了!” 第303章 第168章 第 一百六十七章 谁说嫉恨不是一种伟…… 雪压青枝, 竹影横斜,偶有一阵风掠过,雪飘如絮, 无声溶于池水。问竹亭四周都挂上了保暖的垂帷,铜炉里交错火红的银白炭条。这一隅内温暖如春,其中正对池水竹林的一边帘幕薄透, 可依稀赏见静谧雪景。 林清收回目光,此时,一小壶在炭火上熨热了的黄酒散发浓郁酒香,林清笑了笑,便抬手斟满了两只精巧酒杯。 在他身边坐着的是齐桓, 还有一个凳子是空的,尚留有余温,显是人刚离开不久。 成王走后,齐桓并没有着急离开, 他很享受和林清在一起的时间。过往很多时候,他想知道隋瑛为什么喜欢林清,爱得如此死去活来。在林清身份未曾曝光前, 他猜测,是因为林清的美貌。纵使是隋瑛, 也无法抵抗这幅容颜。后来他知道了一些隐秘,便也明白那份感情更多来自于年少时期的一段旧事。 或者说,是命运使然。 可是在他眼里, 林清则是一根芦苇, 在秋风里摇晃,却坚韧得不可倒下。 这是他欣赏他的由。 可有时候,人总会想把那芦苇折了去。 齐桓的目光落到林清细瘦的腰肢上, 他暗暗想,折断这腰肢很简单。如今林清对他有所求,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的目标是自己。那么,他其实可以对他做任何想做的事。有些事只消放在心里想一想都能让他战栗不已。 “梁甫。”林清的声音突然打碎他的思绪,“酒快凉了。” “先前也不知道你如此爱喝酒的。” “昆仑道士不是说了么,多喝酒,对我有好处,我还想多活些时日呢。”林清一边喝酒,露出细白的腕子,腕子上赫然有一个镶嵌着红宝石的纯金手镯。 “这可是波斯的极品,成王不也是送了梁甫一个么?” “我家夫人拿去了。” 林清恍然地“啊”了一声,“对,险些忘了,梁甫有家室,不像我,好东西都花在自己身上了。” “这镯子很美,很衬你。” 林清眼眸流转,伸出手再为齐桓倒上了一杯酒。镯子在炉火的微光下闪耀异常,好似将苍穹的辰星都纳入了这红宝石中。 前些时日,成王送礼齐桓总是不肯收,于是林清就收了,林清一收,齐桓便没有什么推脱的由,成王再使上几把劲儿,齐桓那条脆弱的、道貌岸然的防线,就一触即溃了。 那一夜,当一整箱白银悄然抬入齐桓在顺天城外的一处私宅时,他在烛光下凝视这些白花花的银子,想起成王作为一个王爷在自己面前谄笑的模样,他几乎醉了。他根本不在意这些钱财,他在意的是那些目光。 权力可以带来钱财,可钱财却不一定带来权力。 如今他齐桓,什么都有了,独独有两样,隋瑛有,他没有。 他抬眼看向眼前小口饮酒、两颊早已绯红的美人,心中涌上一股炽热,可很快,智将不该升起的火焰烧灭。他又恢复了清明神色。 这样细微的变化全部收归林清眼底,对于齐桓这个人,他还有一些事情不明白,所以他并不着急。哪怕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或多或少都在演戏,可他们愿意为了彼此演戏。 “梁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提出变法么?”许是醉了,林清的收又伸向齐桓,齐桓应时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知道。”齐桓说的是实话,变法无非强国富民,可林清都造反了,还来谈这个? 林清歪头一笑,“当真不知?” “知道也不会说,伤感情。”齐桓微笑道。 林清哈哈笑了起来,从躺椅上坐直身体,朝齐桓凑近:“我啊,只是需要一个手段,一个工具,你想弄掉一些人,总得有些说法吧?” 林清狡黠地眨了眨眼:“有些人故作清高,道貌岸然,就是我大宁朝的毒瘤,你说程陨霜那些人,凭什么看不起我啊?你我当时在兵部,操心的还少吗?我们如此鞠躬尽瘁,恪尽职守,到最后呢?” 林清反手握住了齐桓的手,认真道:“说个真心话,我真的受够了,受够了…… 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什么都想通了。梁甫,你不会也看不起我罢?这话,我就跟你一个人说了,我林安晚这辈子啊,不值得,不值得……” 说着林清就淌下两行热泪,齐桓定定地看着他,在这一刻,其中真假他看不清了。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齐桓说。 “当真?” 齐桓抬手,拨开林清额间的碎发,用拇指抹掉他脸上的泪,说:“程陨霜那种人,他们是成不了事的,他们活在妄想当中,从来不肯正视现实。你我不一样,我们是一路人,这世界对我们来说太黑暗了,要燃烧自己的血肉,才能照亮一条路来。” “梁甫……” 齐桓轻声笑了笑,自嘲而又悲哀,他望向一边,道:“他说的没错,你是靠仇恨活下来的。” “谁?” “张邈。” 林清心中一凛,却不动声色,依旧梨花带雨地问:“何故提及他呢?” “是啊,何故提及他,只是近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在想他。”齐桓喝下一口酒,兴致似乎高昂了起来,一股无名火焰燃烧在了他的双眸里。 他兀地看向林清,交杂着仇恨以及怜悯,这双眸子里的仇恨深不见底,快要将林清吸进去。 第304章 林清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缩了缩。适当的怯懦总是挑人心弦,齐桓的心此刻就像被一把刮刀狠狠地刮了一下。 他一把扯过林清,让林清掉进自己怀里,他吻在他的唇上。 林清几乎失去了思考,齐桓的吻凶猛,带有强烈的恨意以及占有。他撬开林清紧闭的牙关,手就伸向了他柔软的脖颈,用力扼住了林清的呼吸。 林清喉间发出喑哑,手不自觉地去推齐桓,而齐桓在这一刻却是真真正正地醉了。原来是这种味道,他如痴如醉,隋瑛品鉴过无数次的唇,是这样的清甜和柔软。 他食髓知味地吻着林清,却也只到亲吻这一步,他的舌尖在林清的唇腔里探索,好似在寻找另一个人的痕迹。他疯狂地堵住林清的喘息和呻吟,在林清最终无法承受咬伤他的下唇时,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松开了林清。 林清挣扎地起身,捂住胸口,剧烈地大口呼吸。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齐桓也站起身,看着林清在栏杆下躬身喘息。他露出一抹病态的笑容。 “很多次我都在想,他所拥有的,我也都有了,如今就连你,也在我的怀里了。”齐桓走向林清,帮他顺气:“你看出来了,不是吗?” 他将林清提起来怼在亭柱上,亲吻他的唇、他的脖颈。 “你看,我也可以对你这样做了。” “谁说嫉恨不是一种伟大的感情?谁说仇恨不能鞭策一个人走到终点?” “见善,见善,见善……”齐桓醉了,他将脸埋在林清柔软的颈窝里,“我们真的是一类人啊,我们是一类人。”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往事 齐桓在林清剧烈的喘息中, 让回忆漂向多年前的他第一次上京的时刻。 岁月就像酒糟一样酿造着这些回忆,浓郁得要让齐桓无法呼吸。 他的身上好像还穿着离乡前的那一件打着补丁的素衣,他的肩上, 好似还背着那个沉重得压迫着他的自尊的包裹。 来到了京城后,他用自己仅剩的一点银子住进了“鱼跃”客栈。这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对于齐桓来说, 他是负担不起鱼跃客栈的费用的,可是他临走前,母亲切切嘱咐道,莫要叫人看不起,去京城里, 住好吃好,专心准备会试。 他齐桓,是乡试中的佼佼者。他知道他会中进士,于是他几乎掏光了钱包, 用作为自己的最后一笔投资。 鱼跃客栈里住的考生并非大富大贵,都是家境尚可的商人之子或者一些小地方来的官宦子弟。齐桓观察着他们,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不那么怯懦, 他也努力不让他人知晓,自己每天只能喝上一壶茶, 吃上一盘菜,落榻于鱼跃客栈里最靠里的也就是最便宜的房间。 可是他依旧会感受到那些在午后吃酒听曲儿的公子哥儿们向他投来的鄙夷的目光。 因为他的衣裳是粗布的,尽管小心遮掩, 还有一些补丁会暴露出来。有时候为了遮盖这些贫穷的印记, 他都不敢做大动作。这时,他听到了有人嗤笑道:“瞧,端端的公子哥儿呢!” 齐桓的脸红了, 同时,他将目光扫过这些人,他记下了这些面孔。这些面孔,有的落榜黯然回乡,有些金榜题名做了官。当他得势后,那些曾经瞧不起他的官员奴颜卑膝地站在他面前点头哈腰时,他会故意在他们面前提起鱼跃客栈的那些时光。 他欣赏那些官员们的脸颊如何变红,如何谄笑着说当时的自己是如此狗眼看人低。 可是,齐桓知道,他对他们根本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一个人。 很奇怪,这个人是鱼跃客栈里唯一没有瞧不起他的人,甚至跟他一样,定的是鱼跃客栈里最便宜的房间,穿的也是素衣,只是身上没有补丁而已。 他叫隋瑛,字在山。 齐桓小心翼翼地关注着这个人。 他每日除了读书,就是在顺天城的大街小巷去逛,他走过的街道不过那几条,当时齐桓在想,那几条街道有什么不同,后来他才知道,那几条街道上,坐落着当时的一位翰林院编修的府邸。隋瑛在那里踱步,无非就是想见到一个人的身影而已。 有一日,齐桓正在喝茶,同时思量要不要与隋瑛交个朋友时,他听到了一阵喧闹声,还没反应过来,一伙儿公子哥就醉醺醺地冲进客栈大堂内,勾肩搭背地笑着,推搡着,其中一个轰的一声撞在了齐桓的桌上,打翻了他一天唯一的吃食。 齐桓向那些人投去愤怒的目光,可那位华服公子却没有丝毫歉意,眼底里透着鄙夷。 他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锭银子,砰地一声砸在了齐桓的面前。齐桓看向那足以支付他一个月的房费的银子,极力压抑着怒火。 “我说,梁甫兄,还客气什么?不就是在等着这个嘛!今儿算你走运,本公子谁的桌子不撞,偏偏撞了你的!也算是好事一桩!” 说罢,这位姓刘的富商子弟便醉醺醺的攀上齐桓的肩,凑近了道:“是不是嘛,嗯?梁甫兄,是不是嘛?” 客栈里顿时一片哄闹,看好戏的人都围了过来。 谁都认识这位刘公子,不仅家里有钱,表亲更是京里当官的,据说还是在吏部当差!谁敢得罪?而这个齐梁甫,平时沉默寡言,甩着张脸不知给谁看。还真以为自己的寒门出贵子的天之骄子啦? 这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如蜂糖一般粘稠在齐桓的身上,他握住茶杯的手早已止不住地颤动,压抑的愤怒好似一触即发。可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看向刘公子,说:“不用了,刘兄,这些钱你还是自己收着罢。” 第305章 掀开刘公子的臂膀,齐桓起身预备离开,却被刘公子伸手一抓,恶狠狠地问:“不给面子不是?” 齐桓转身,冷静地看向刘公子,说:“一顿茶饭,要不了这么多钱。” “我说值多少钱,就值多少钱!”借着酒劲,刘公子耍起酒疯。围观的一些考生纷纷喊道,就是,给个面子不是!你这么做,叫刘兄怎么做人! 赔钱不要,好像还真是他错了一样! 梁甫兄,别端着架子了,我都看到那些补丁啦,哈哈哈…… 齐桓脸色阵青阵白,他感受到他心中有什么正在破碎,从破碎之处淌下火红的铁水,烫的他快要不能呼吸。 “齐梁甫!你别给脸不要脸!” 刘公子尖锐的声音将他自尊划烂,就在这时,刘公子转身朝掌柜怒吼道:“他妈的,老子花了这么多钱住你的店,受这种人的鸟气!我告诉你,今儿个他住这老子就不住这儿!” 掌柜的吓了一跳,连忙从柜台后谄笑地跑出来,何人不知刘公子手底下还有一群好兄弟,他们都是有钱的公子哥,住的都是最贵的套房,他们一走,到手的生意都给黄了。这鱼跃客栈好几年就等这一会呢! 掌柜的连连赔罪,跑向齐桓,站直了身子,怒视道:“齐公子,我不是说你,刘公子可给你台阶下了——”一边说,那掌柜的还拿了银子往齐桓手里塞:“拿着吧,拿着吧!都是心意!一个月的房费了!” 破碎了,什么都破碎了,齐桓的那颗心——他只觉得好笑,就因为他穷,他沉默,他运气差,所以就得受到这样的羞辱? 而这些人,分明也都是读了圣贤书,从乡试里选拔出来的,他们难道不知道,作为人,有一种叫作自尊的东西? 可在他垂首,迎上掌柜那几乎于哀求的眼光时,那张唯利是图的丑陋的脸,他突然觉得,自尊这种东西,的确不是谁都该有的。 他齐桓,难道真的不值得拥有吗? 潮水一般的哄闹声击打着他,催促着他,掌柜的揪住他的衣服不放,他大臂下的补丁是那么刺眼,他近乎绝望地几乎要收下那碇银子…… “够了!” 一声响亮的声音从客栈角落里传来。 隋瑛大步流星地走向齐桓,伸手抓了掌柜的往旁边一放:“掌柜,齐兄乃是举人,你怎可对他如此推搡?这样坏了规矩,以后何人还敢住你这鱼跃客栈……” “可,可是……”掌柜支支吾吾,还没来得及辩解,就见隋瑛抓了那碇银子,阔步走向刘公子,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之下,将那碇银子狠狠砸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仗势欺人,还没做官呢!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隋在山若是不能做官也就罢了,做了官,第一个治你这样的人!” “你,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我的表叔可是吏部的!” “管你什么部,还有七日就是会考,以后自会见分晓!我就不信这客栈里所有人都真心站你这一边,你今日所作所为,我们都看在眼里,只要还讲上几分良知的,你以后就不会有好果子吃!” 隋瑛说罢,就听客栈角落里传来几声“好!”。虽然零星几声,却足够让刘公子从酒意中清醒。 他昂首挺胸,就欲扬起拳头,却在人高马大毫不退让的隋瑛面前,偃旗息鼓。 “你你你,你给我等着!”刘公子扔下这一句,和几个狐朋狗友扬长而去。 隋瑛蹙眉看了他们一眼,又转身看向那些看好戏逼迫过齐桓的好事者,嫌恶道:“书都读够了?人人都中进士了?有这个看热闹的闲工夫,还不如做几篇文章!” 说罢隋瑛便甩手而去,又去逛他那几条街巷了。 人群散去,齐桓呆滞在原地。许久后他转身朝门外看,隋瑛早就不见踪影了。 客栈又恢复平静,在紧张的氛围中,会考在即。 只是谁都想不到,会考前的前三天,刘公子骑马时马儿突然发狂,他从马上摔下,当场折了右臂。 他没能去参加会考。 在激烈的考试之后,齐桓终于得空,他去帮人做了一份抄写的活儿,赚了些银子,专门买了一壶好酒去找隋瑛。他向亲自登门道谢。 他敲响了隋瑛的房门,他第一次这么紧张。 可在隋瑛开门后,他没能见到一张热情的微笑面孔,隋瑛只是打他身边漠不关心地走过了。 齐桓愣在原地,隋瑛几乎没有给他分毫目光。 难道,他发现了当时自己是预备接过那碇银子的? 难道,他发现了让刘公子的马发狂,是他夜半去马厩里的手笔? 对,他一定是知道了自己的卑劣,所以他跟别人一样看不起自己。 齐桓凝视隋瑛远去的背影。 他轻笑一声,扔掉了那壶酒。 他再也没有同隋瑛有任何交往,即使后来两人都殿试有名,同朝为官。 当然,他不会知道隋瑛对他的所作所为根本一无所知,他的冷漠和疏离,全然来自于自身精神的恍惚。他在一间茶馆里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已然是兵部主事的林清,在和他人相谈甚欢。 他欣赏林清的笑容,几乎沉醉,可那笑容不是给自己的,隋瑛无限悲哀。 他多想林清能够朝自己笑一回,哪怕就一回。 于是他闷闷不乐,买醉到天亮,齐桓来时,他根本都没有清醒过来。除了林清,此时他眼里谁都看不到。 第306章 …… “后来啊,后来……” 齐桓搂着林清的腰,痴迷地嗅闻在他脖颈。 “后来,你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么?可他,他几乎毁了我的一生,不,还有你……可我不恨你,因为你和我一样,你什么都没有……” “我们是如何毁了你呢?”林清轻笑,“我们甚至没有任何交集。” “没有吗?”齐桓哈哈笑了两声,他松开林清,抓起酒壶,一饮而尽。 他癫狂地笑,恨恨看向林清,怒吼道:“我所在乎的,你们全都夺去了!夺去了!” “陆渊!当日我和隋在山同拜他为师,他选择了隋在山,好!我认,毕竟没有一定要选我的道!我认!搭上这条线,他隋在山一路平步青云,我在地方磨练两年,你知不知道在两湖练兵有多苦,有多么苦啊!好几次,我险些死在那些水草里,可我是大宁朝的官员,我愿意奉献我自己!再苦再累,我忍了,我吃了!后来,我做出了成绩,杜尚宣,他欣赏我,他把我弄回去,他说隋在山在跟陆渊闹别扭,他替我在陆渊面前说过好话,陆渊表示愿意考虑收我为学生,我对杜尚宣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 “于是我眼巴巴地等,回了京,我恪尽职守,多次去拜访陆渊,可隋在山,却向陆渊推荐了你,他在我和你之间选择了你……林见善,你的名声有多好?和我的比怎么样?陆渊为什么选择你,是因为你比我强吗?不,是因为隋瑛,是因为隋瑛推举了你……于是我就这么被放弃了,我再次被放弃了……” “也罢,至少还有一个欣赏我才干的人,杜尚宣,我们兵部尚书,他是我的引路人,可你们呢?隋在山从朔西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给整掉了!把他整掉,把兵部尚书这个位置给你!!给了你!” 林清惊恐地后退,齐桓几乎发狂地大笑:“我前些年去地方看过他,他早已快病死了,要是他还在京里,他不会这么早死,哈哈,你的眼神在问,是不是还有别人,是不是……你有答案了是吗?” 齐桓朝林清走去,将双手扶在了林清瘦削的肩膀上,在他耳边低语道:“我,齐桓,齐梁甫,是张邈的学生,是他唯一的学生。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了解我,也只有我了解他。而你们……你们逼死了他……” 齐桓痛哭道:“他是不是个好人,可你们就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你就这么自信,可以清清白白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第170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自由 他恨隋瑛, 他嫉恨隋瑛,他并不以此为耻。 齐桓轻抚林清的面颊,继续道:“告诉我, 他比我好在哪里?为什么所有人都看不起我?” 林清咽了口口水,说:“没有人看不起你。” “说谎——”林清将手摁在林清的胸口,“你在说谎, 你当日造反,隐瞒隋瑛,却拉拢我。可见你心里就是如此看我的。” 林清扬起嘴角,“难道你不是如此吗?” 齐桓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将林清整个儿地映在其中, “是啊,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是阁老为我指的一条生路,他知道你会赢,林见善, 是阁老让你赢的,亦是我让你赢的,林清, 是你最看不起的人让你赢的……” “梁甫,你醉了。” “是啊, 我醉了,我醉的时候看不见别人,我只看到隋瑛打我面前走过, 一眼都不看我就扬长而去了……他的眼里从来都没有我, 谁都看不见我,即使到了如今,你们也都看不起我, 可那又如何呢?你看,隋瑛有的,我都有了,等我主持好了变法,我连名也有了!还有你!” 齐桓兀地环住林清,病态地微笑:“你不是也在我怀里了吗?他有的,我都有,只剩一个名,一个名……” 他爆发地喊出声:“我要这全天下的人,都只记得我齐桓!而不是隋瑛!” 林清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笑。他并非不知道仇恨的力量,但他很难想象嫉恨也能让人如痴如狂。 只是,谁都不知道,齐桓,他早已恨的不是隋瑛了。 他恨的是那个曾经,想要去接过那一锭银子的自己。 这恨的力量太过强大,强大到支持他走到了现在,如果没有这恨意,他还凭借什么走下去?林安晚除了恨,还有爱,可他齐桓,他可曾有真正爱过一个人吗?他也曾在意过一些人,可那些人,都被人所摧毁,于是他不敢再在意了,如今他剩下的只有恨。 无止尽的恨。 依旧匐在林清的颈窝里,齐桓肩膀颤抖,似乎多年块垒倾吐而出,他隐忍地哭泣。这哭声却让林清作呕,可他不能动摇。 他抬手,抚上齐桓的背,轻声说:“我可没有那样对你……” 林清说:“你以为他看我,不是如此吗?” “梁甫,与我一同,登上最高处,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都仰首于我,然后彻底消失在尘世当中罢!” 齐桓悲哀地抬头,凝视林清,凄切地笑。 “最高处么?” 林清点头,“最高处!” —— 冬雪连绵处,深宫中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当皇子的诞生让整个宫廷欢喜雀跃之时,皇后却在隐秘处留下一道奄奄气息,被宣告难产薨没。 皇帝痛不欲生,吩咐下人照顾好皇子后,便于凤熙宫缅怀皇后,闭门不出一整夜。 第307章 凤熙宫深处,烛光摇曳一片。萧慎握住奚今的手,用手帕揩拭她额头上的汗水。 刚经历过生产,奚今脸色苍白,剧烈喘息着。为了掩人耳目,太医和接生婆都被差走,下在司礼监手里。如今守在凤熙宫的只有萧慎和金瓜二人。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趁守卫轮岗的时候就带你出去,再忍忍,再忍忍,出了顺天城,有大夫在驿站里等你。” 奚今咬牙抓住萧慎的手,泪流满面:“陛下,照顾好皇子,照顾好沅儿,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你放心,你安心去……奚今,朕对不住你……” “陛下,你会是一个好皇帝的,你要坚持住,坚持住啊……” 寂静的宫道中,一个人影从凤熙宫后墙翻跃而进,沅儿摔在积雪中,来不及顾及身上的疼痛,他连滚带爬地朝寝殿跑去。 “奚今姐姐,姐姐……”听到了沅儿仓皇的声音,萧慎蹙眉,最终还是朝金瓜点头,让金瓜把他带进来。 沅儿甫一进门,看到萧慎在床边握住奚今的手,他张了张嘴,扑向奚今:“我就知道你没死,你不会死的,你不会出事的!” 沅儿嚎啕大哭,奚今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沅儿,姐姐不能陪你了。” 沅儿看了看奚今,又抬头看向笃定的萧慎,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眼含热泪地说:“那姐姐,要自由,要幸福。” 奚今哭出声来:“我会的,你也要幸福,好吗?” 沅儿含泪点头,看向萧慎,萧慎朝他点了点头,说:“时间快到了。” 金瓜这时凑近了道:“陛下,马车到了。” 萧慎朝奚今俯身,说:“朕亲自送你走。” 奚今朝萧慎伸出臂膀,她知道去东州的路途辛苦,而她自己,是个产后的妇人,身体虚乏,体弱无力。可她亦是将门之后,通往自由的路上,她步履不停,愿意付出一切。 躺在萧慎怀里,奚今看了悲伤的帝王一眼,在他怀里轻声说:“陛下,看一看身边人罢。” “嗯?” “有的人,你我都求不到,可身边的人,要珍惜啊。” 萧慎扬起嘴角,踩在积雪中,他笑着看夜色中的马车:“是啊,求不到,真真是求不到……” 萧慎将奚今抱上马车,两人再深深看了彼此一眼,车帘落下,彻底隔绝了两个人的一生。 萧慎转身,望着一路抓着他衣摆流泪的沅儿,将他拥入怀中。 他想,自己在这个位置上能为身边人做的事情不多,他的崇高使命使得私情变得难能可贵。奚今的自由,便是他能给她最后的照拂了。 马车远走,在无人在意之处出了宫门,走向了黑夜深处。一月后,在东州伤心欲绝的奚越会在酒醉后的哭声中看到一个斗篷下的身影朝他缓缓走来。 会有一双冰凉温润的手,捧起他年轻而怆然的脸,为他抹去一切眼泪。告诉他,他从来不是一个人。 只是,至此世界上再无奚今这个人。 有的只有一个常伴在东州总督身边的一位女将,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除了战场上,她从不出现。 只是偶尔有人会看到,在一座坟墓旁,时常会出现两道身影。 这两道身影共同面向遥远的北方之境,在雪原中守护这片土地。 再也未曾离开。 第171章 第一百七十章 相思重上小红楼。 崇宁殿中, 金瓜喜气洋洋地将怀中皇子抱给林清看,林清看了一眼,喜笑颜开, 连忙跪下身行礼。 “臣恭喜陛下,喜得皇子。” 萧慎连忙扶起他,说:“快坐, 何必下跪呢。” 林清起身,忍不住对小皇子看了又看,金瓜见状,便将小皇子递给林清,说:“林大人也抱一抱罢!林大人学识通达, 日后可要教小皇子读书哩!” 林清闻言,就欲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他恬静地微笑,道:“我这手脚不便, 怕冲撞了小皇子,还是金瓜公公妥帖地抱着罢。” “何妨,”萧慎看出了林清的心思, 说:“他是朕的儿子,金贵却不娇贵, 以后骑射剑术都要学起来。” 林清看了一眼萧慎,最终伸过手,抱住了孩子。这孩子在他怀中甜甜地微笑, 睁大眼珠瞅着林清。林清嘴里伊哟几句, 逗弄了孩子一番,心中便想,这孩子今后的老师不会是别人, 只会是那个人。 对此,他和萧慎心知肚明。 “只是皇后……”萧慎看了一眼林清,说:“朕对不起皇后。” “何曾对不起呢?”林清也不看萧慎,用指头轻轻地触碰孩子的脸,“每个人都是有使命的,如今,皇后也得到了她想要的,陛下勿要再思虑了。” 萧慎惊诧,不可思议地看向林清。却见林清垂首和怀里的孩子亲近着,笑着,他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皇后的“死亡”,他似乎早已知道了一切。 没错,林清知道了一切,因为他足够了解皇帝。当皇后超出他的预期顺利怀孕又如他预料一般会难产而死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只是他的学生第一次对他做出的忤逆和反抗罢了。 可林清却很欢喜,因为这意味着,他的学生,有自己的想法,即使没有他,也能够独自向前了。 孩子嗫嚅着粉嫩的嘴唇,眉眼很似父亲,嘴唇却很像母亲。林清又念念不舍地看了一阵,就将孩子还给了金瓜。他生怕自己身上的一些死气沾染了孩子。 第308章 林清垂下眼眸,不禁神伤一阵。 “老师,叫太医给你开几道方子罢。”金瓜抱着孩子走后,萧慎来到林清面前。他端详他的面色,发现又苍白不少。 “不必了,如今成王手下那道士正给我医着,吃了别的方子,怕是被他瞧出端倪。” “可是……为了一个齐桓,值得么?我随时可以罢黜那些人。” ”陛下,大臣的任用和罢黜岂是能随意而为?天下人和群臣将会如何看你?如今对陛下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民心,做任何事,都要有合乎礼法的正当由,否则陛下这个皇位,依旧有人置喙!”林清顿了顿,说:“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萧慎欲言又止,却在林清笃信的眼神中收了声。 “陛下,如今声音已经放出去了,你且看着,有哪些宗室会来到臣身边罢,你就记着这些人,一个一个地记着。此外,要不了多久,以程菽为首的清流会发动一波对我的弹劾,那时,他们会再次提出要将在山调回来。你答应得不要太快,他们此次不会轻易罢休,齐桓也会奋力抵抗,到了合适时机,你再松口,不得已调回在山。那么于你,于在山,都是最好的。” 林清平淡地说,好似自己在这件事里从来都无分量。 “那么于你呢?”萧慎难过地问:“他回来后呢?” 林清暧昧地微笑,仿佛隋瑛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似的。 “回来以后,他就是倒林党的中流砥柱。” “他会吗?他做得到吗?” “他若不会,臣就叫他会,他若不倒,臣就叫他,不得不倒。” “可你,你该怎么办?”萧慎几乎又要流下泪来。 “陛下,”林清抬头,“忘了我们的约定吗?这是为师最后为你做的事,为他成就的事,如果连这事都做不到,陛下,你想要我抱憾而终吗?” 萧慎哆嗦了一下嘴唇,连忙转过身去,生怕林清又看到他怯懦的泪。 “这件事,是不是只有你我知道?” 林清扬起嘴角,“是啊,只有你我知道。” “为何你不告诉……他们……那些同样爱你的人……” “因为这个天下,是陛下的,他人都无需坚强,但陛下必须得坚强!”林清拄着拐杖起身,颤巍巍地走向萧慎,“就让为师对你最后残忍一回,过了这一回,谁都无法伤害到你。你记恨我也好,念着我也罢,陛下,这条路不远了,不会很长久了!” “好……”萧慎握紧了拳头,极力压抑颤抖,道:“好…… ” —— 冬天啊,冬天就快过去了,春天还会再远吗? 这一年开年,林清在顺天城置办了一座新宅子。这座宅子靠近法华寺,地段繁华,豪阔气派。那金碧辉煌的屋檐,鳞次栉比的琉璃瓦,来往之人见了这座宅院无不啧啧称道。而当那大门处挂上显赫的“林府”而字时,对这所气派宅院的称道又变了一副味道。 府内张灯结彩,夜夜笙歌,时常有不知名的客人来往其中,都是奢舆华服的达官贵人。百姓看在眼里,怒在心里。众臣则是对这喧嚣的一隅虎视眈眈,没良心的嫉恨为何自己不在邀请当中,有良心的则是敢怒不敢言,就等着一个合适时机发话。 府内庭院中,春花盛开,一座小红楼之上,林清凭栏倚靠。 喧闹已尽,沉静一片。他从不在这宅院里休憩,每当和那些藩王结束见面,他便吩咐下人安排一辆马车,将他送回原先的林府。 可今日,在黄昏时刻,他却很想一人登高,眺望远方。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念着稼轩的词,他凭栏遥望,他知道要不了多长时间,这片天光,就会暗淡在一天的结束时刻,黑夜降临之后,他林安晚,便可以心安得地思念隋瑛了。 料峭春风吹酒醒,林清在微醺中清醒了些,他努力不去在意胸口的闷堵,以及肺腑间时不时的刺痛。他拢了拢身上的极品白狐毛披风,此际,多亏那些藩王,他已经穷尽奢华。 林清在风中闭了眼,嘴里喃喃念着一些诗词,念着念着,又笑了起来。 “笑得这么好看,日后要多笑。”身后冷不丁地传来声音,林清是头也不回,笑意更盛了。 除了倪允斟,没人可以如此行动自如。 从身后揽过一双手来,自后将林清搂紧了怀里。背上传来倪允斟炽热的温度,林清闭着眼睛,朝他侧抬起头。 “哟,还当真以为我见了就要亲,你今日喝了太多酒,我才不亲你。” “好。”林清睁开眼,又转过头去,笑吟吟地说:“不亲就不亲。” 可倪允斟将他在怀里一转,就叫他面朝他了。倪允斟凑近,仔细端详林清的脸,在这抹沉静当中,突然多出了好多他看不清的情绪。 林清如水的眸子里映出他迷茫神色,林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做什么了你!还看不够?” “看不够。”倪允斟搂了搂他,说:“怎么都看不够。” 林清咽了咽嗓子,说:“那你尽管看。” 倪允斟扯起嘴角,费解地问:“那些人迟早会通过冯延年搭上齐桓,有了成王这个先例,这一切不过都是时间问题,你又为什么如此着急?还把自己送了进去?” 第309章 林清叹息一声,那副表情仿佛在嗔怪倪允斟怎么如此不了解他一般,他推了推倪允斟,从他怀里挣脱开来,说:“是啊,时间问题,可是时间不等人,等问题全部暴露,也就是变法失败的时刻了。” “我们倒是等得,可百姓如何等得……问题多一天不解决,百姓就多受一天的苦……”林清环顾他所在的宅院,“你瞧瞧,他们是有钱的,有的藩王是穷,可有的,却是富到了你我想象不到的程度。” “是,还有那些臣子,平日里一个二个装得清高,说什么不肯与你为伍,结果呢,现在一个二个地贴了上来,原来只是没看到好处,一看到有好处,就只恨腿脚跑得不够快了!” 林清悲哀地笑了笑,对倪允斟说:“这些人,你也记一下。” “你总叫我记,你自己心里明白不就行了,日后谁能用谁不能用,阁内还不是你说了算。” “我说了算么?” 倪允斟眨了眨眼,低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好主意,待隋在山一回来,你二人珠联璧合,还能有齐桓那种人跳脚的道?” 林清轻笑一声,抬手摸向倪允斟的额头。 “择之,你是不是傻了?” 倪允斟握住林清的手腕,说:“怎么如此说?” “我不会再和隋在山有什么交集了,我要他回来,是要他来对付我的。” 倪允斟扯了扯嘴角,将僵硬地说:“陛下早已对他没有什么芥蒂,你无需如此伪装。” 林清冷静地摇头,“这不是什么伪装,亦不是为了陛下,你摸一摸…… ” 林清握住倪允斟的手,让他抚摸自己身上的布料:“你瞧,我这一身的衣裳,这料子,一尺就是一个农户足足一月的税银,一尺一厘,皆是民膏,我是真的在贪,你明白吗?林党,是我大宁朝中最恶的毒瘤。” 倪允斟哈哈大笑两声,却兀地收敛笑容,狠戾地说:“当然,你贪,你指望隋瑛回来对付你,还他一个名,可我就不信,你林见善,多少次坐庄做局,多少次险象环生,到了如今功成时刻,就算以身入局,还不知道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钳住林清的肩,质问道:“告诉我,你的后路是什么?” 林清的肩膀生痛,却强忍笑容,道:“后路……后路么?” “当然,后路,你别说你没给自己留后路?你这个聪明绝顶的,我就不相信——” 可不知为何,林清的嘴唇哆嗦起来,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倪允斟笑不出来了,他的神色不再自若,而是渐趋惶悚。 在他难以置信的、逐渐绝望的双眸里,一群乌鸦掠过寒冷的蓝赭色天空,歇落在屋檐上,发出凄厉的号叫,生铁似的,如同一场悲剧的预兆。 倪允斟看到,一道鲜血从林清的嘴角缓慢地渗出,将他的笑容染红。 他在这血染红了的真心实意的笑容中,窥见了林清的隐秘,也再度听到了他的声音。 “后路么?” “没有后路了…… ” “择之,我,我活不久了,我要死了…… ” 林清兀地瞪大不甘心的双眼,撕心裂肺地喊出声:“我要死了!” 第172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 择之,我早已下定了决…… 一阵冰凉山风掠过, 蚊帐猛地飘起,隋瑛一声惊呼,从床榻上坐起。 “主子!”听到了隋瑛的动静, 韩枫连忙推门而进,“主子,可是发生什么了?” 隋瑛呆坐在榻上, 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失魂落魄地揪紧了盖在身上的薄毯。 “主子……” “没,没事。”隋瑛挥挥手,“你下去吧, 我没事。” 韩枫忧心忡忡地还想在说什么,就见隋瑛挤出一道宽慰笑容,摇摇头说:“我没事,只是做了个梦, 你下去为我泡一盏茶罢。” “好嘞!” 韩枫终于放下心,下去泡茶去了。见韩枫走后,隋瑛终于松开毛毯, 缓缓挪移右手,摁在了心口上。 他知道, 自从林清走后,这里一直隐隐作痛。 可今日夜里,好似一根来自远方的飞箭, 携带呼啸之音, 牢牢地钉扎在他心口,破裂了他的心壁,叫他鲜血直涌, 无法呼吸。 隋瑛大口喘息,锤着自己心口。 “为什么,为什么……” 啪嗒啪嗒,眼泪不由分说地就掉了下来。他疑惑地去摸自己的脸,发现早已湿润一片, “晚儿,晚儿……” 他咧开嘴角,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是你的思念么?” 他擦干眼泪,披上轻衫,站到了窗前。 暗蓝色的苍穹上,一轮明月散发皎洁光芒。他想起无数次,这月光如轻纱一般,披洒在他的肩上。 也是一起仰望这轮明月的,是吗? 山峦叠嶂,隔绝不了思念,林清在梦里蜷缩着,犹若在隋瑛的怀里。他记得有一回他吐了血,隋瑛用手接在他的下颌。那那时他心里对他满腹怨言,一边吐血,一边推开隋瑛,叫他不要再管自己了。 可隋瑛就任由他推搡,手却丝毫不动。 大团大团的血在他手里攒聚着,就像一汪血湖,要把林清吸进去似的。 现下细细回忆起来,隋瑛该有多痛。 如今,他怎么舍得再让他痛? 昏迷的林清当然不记得,他晕倒的时候,是落在倪允斟怀里的。 第310章 小红楼上,倪允斟僵硬地伸出手,堪堪搂住了他。 鲜血蜿蜒在华丽的飞鱼服上,倪允斟一寸一寸地垂下头,看怀中人面色惨白,口中的鲜血直涌。 他咧开嘴笑了笑,伸手去擦他嘴角的血迹,却似乎怎么都擦不完。 他突然对命运这回事感到强烈的不解,匪夷所思,荒谬倒可笑。于是他笑了出来,笑得满眼是泪。 唯一的一丝天光落下了,他抱起林清,朝楼下走去。 第二日清晨,林清在他怀中醒来。他身在林府,身上已是换了干净衣裳。倪允斟撑着脑袋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如何?”林清低声问。 “什么?” “睡得如何?” 倪允斟双眼红肿,眼睑处还黑沉沉的一片,显是一夜未睡,可他却说:“我睡的很好。” “对不起啊。”林清翻了个身,将脸埋到倪允斟胸口:“骗了择之,我很抱歉。” 倪允斟轻轻抚着林清的背,说:“说什么抱歉,最不喜欢你与我说抱歉。” 他又垂下头,去吻林清的额头,“看,这样就足够了。” 林清在他怀里发着抖,倪允斟便将他搂了搂,说:“别害怕,在我面前,不需要伪装。” “是吗?” “是啊,见善,想哭就哭吧,我知道你怕,我也知道你舍不得…… ” 林清瑟缩地露出一个苍白笑容,自嘲地说:“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就怕了,以前都不怕的。” “傻瓜,谁不怕死?我也怕,没事,见善,择之哥哥在你身边,给我一个机会,这条路你若,你若是——” 倪允斟从未觉得说话如此见难过,可他生生挤出笑容来,拨开林清额前的发:“你若是在下定决心,择之哥哥便陪你走到尽头。” “择之,我早已下定了决心。” 也许是足够了解林清,也许是他倪允斟对命运早已有所窥见,不知为何,当林清告诉他这是一场终局时,他竟没有很惊讶,也没有很伤心,恍惚间,他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很久之前他就发现,这个尘世配不上他,那么也便留不住他。 他的见善,要去更好的地方了。 他会送他走完这条路,做他最忠诚的挚友。 倪允斟把林清往怀里搂,怀中人起初沉默地流泪,后来隐忍地啜泣,到最后,林清几乎崩溃地哭,说自己舍不得死,他害怕隋瑛的伤心,他不敢想象接下来的那么多年,隋瑛该如何一个人度过。 可他忘了,接下来的很多年,倪允斟也将一个人度过。 倪允斟哽咽了一下,佯装轻松,他跟林清说,隋瑛是个工作狂,他会一心扑在公务上,主持变法,富国强民。 这些会让他不再想起你。 当百姓生活好起来了,我大宁朝国泰民安了,届时,他隋瑛也就是老头一个,也不会心系什么情情爱爱的了。 “当真?”林清泪眼阑珊地抬头。 “可不是,他有的是法子,他什么都能做好。” “那你呢?”林清问。 倪允斟一愣,咧开嘴笑:“我会更好,守护好陛下,守护好大宁朝!” “你们会忘了我吗?” “你想要我们忘了你吗?” 林清先是点头,后又是摇头,他再次将脸埋进倪允斟胸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倪允斟紧咬牙关,没让自己哭出声来,他抚摸林清的长发,狠狠地紧拥他。他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他左心口所跳动的那个存在,永远不会改变。 —— 初春时刻,杨柳依依,一些五颜六色的风筝又飘荡在顺天城的上空。 蔚蓝的天空下,笑声一片。 林清坐在小红楼上,眯着眼睛,透过灿烂的阳光去看这些风筝。他突然觉得这些风筝是幸福的,有一根细细的线牢牢地牵着它们,叫他们不至于跌落。这些线看起来是阻碍自由的束缚,可没有这根线,风筝也是飞不起来的。 今日上朝,林清没有去,他并非是怕挨骂,而是不想让萧慎在群臣面前为难。 此际坐在他面前的是成王介绍来的昆仑道人,为他诊脉后,笑眯眯地说只要吃了他的那几副方子,林清一定能完好如初。 “就连这手脚,也是要比原先灵便许多哩!” 林清含笑不语,朝身后下人点了点头,下人便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毕恭毕敬地递给了道人。 道人假惺惺地推脱一阵,便半推半就地收下了。林清静静地抿了一口茶,心中思量着那几道方子。别提有用无用,那些药材可都是天价。这种方子,昆仑道人一开就是好几张,显然他笃定林清不会缺钱。 是啊,林清不缺钱,如今他富得流油。事实证明,只要权力愿意向金钱开一个口子,那么拥有权力的人,想要多少金银财宝就有多少。可反之却不一定。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林清神情恹恹的,不怎么爱说话,可他还是耐心地应付昆仑道人,直到退朝后,齐桓怒气冲冲地登上了小红楼。 “怎么了?”林清连忙问。 齐桓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昆仑道人,昆仑道人立刻会意,起身说先告辞了。走之前,他还特意嘱咐林清要按时喝药,这样才好得快些。 道人走后,齐桓坐到了林清对面,以手附额,沉默不语。林清刚想问,却见他猛地转过身来,狠狠瞪向林清。 第311章 接着,他狐疑地眯起了眼睛。 “你做什么如此看我,我还能忍到你不成?”林清不耐烦地拢了拢衣服,没好气地说。 齐桓冷笑一声,道:“你可知今日程菽他们在朝上说了什么?” “无非就是些攻击你我的话,我听的够多了,怎么了,梁甫还如此在乎他人的一些声音?” “呵,若是如此简单也就罢了,程菽,足足半年没上朝,今日一来,就口口声声说奸臣当道,说什么,要立即招隋瑛回京入阁。” 林清不动声色,只是轻蔑地说:“你也说了,程菽半年未上朝,陛下也不一定听他的。” “还有很多臣子这一回都发了声。” “怎么,梁甫不习惯成为众矢之的,这几年,见善可日日如此呢。”林清嘲讽地笑了笑,起身说:“他们说要隋瑛回来,就回来的了?别忘了,还有我这一关,陛下可事事都听我的。” 见林清不似伪装,他冷笑道:“可是今日陛下险些松了口。” 林清瞪大眼睛,作惊恐状,“当真?” “呵,见善,你做的太过火了,你自信到谁人都能一直爱你么?” 林清抓紧了栏杆,咬住下唇,说:“我做了什么?我走到如今,这些都是我该得的。难道梁甫不这样认为吗?” 齐桓负手而立,“可他们不这样认为。” “他们,他们不过就是一群虫豸罢了!”林清恨恨拂袖,“我今日午时就进宫面圣!” 齐桓一把抓了林清,将他带进怀里,他的目光戏谑而怀疑,带有打探的目的。指尖轻抚在林清的面庞,他问:“你当真不愿意隋在山回来么?” 林清深深地凝望齐桓,说:“你认为,我想让他看到如此的我么?” “你到底是在意他的。” “跟你一样。” “好,那你吻我。” 林清微不可查地抽搐嘴角,然后踮脚,在齐桓的唇上轻轻掠过了一下。 齐桓微笑,松开了他。 第173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 若这是隋遇安和林安晚…… 萧慎心情沉重地踱步在崇宁殿中, 一切都如林清所料,今日大臣们齐齐向他施压,如果不是林清的嘱托, 他险些在朝上松了口。他生生熬到了下朝,但他知道,留给自己做决定的时间不多了。 午后晴光, 林清的马车停在崇宁殿广场外,他在下人的搀扶下来到殿中,行礼后就坐于赐座上与萧慎交谈。 萧慎一见到林清来,就仔细盯着他前后左右地看。林清不禁笑了,说自己很好。可萧慎脸现难过, 他听倪允斟说过,林清近日以来吐血越来越严重。 “朕今日扛住了。”他说,想让林清开心一些,他补充道:“等下一回, 我就松口,让程菽他们知道朕不是让人牵着鼻子走的,也让齐桓和藩王们看不出端倪。” “这就是了, 陛下要做斡旋者,那些藩王的对抗, 有在山他们替你去扛,你明里不要说什么,暗地里一定要支持, 尽可能地支持。” 萧慎知道林清的用心良苦, 说:“朕知道,朕也不怕那些藩王,变法势在必行。” “是啊, 你不怕,可我不想你受太多的苦,陛下到底是心善的。” 萧慎垂下眼睫,黑曜石般的眼珠闪动,又看向林清,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翌日,以程菽、高子运、岑长青为首的清流再度向萧慎施压,萧慎以一种极度不愿意的态度答应了他们,着令隋瑛即刻进京,担任户部尚书,恢复阁员身份。 而程菽,则卸任户部尚书一职,却仍旧担任首辅一职。 从太和殿出来,程菽、高子运等人心情实在大好,诸位清流不禁喜气洋洋,夹道欢呼,口口声声喊道陛下英明,待隋瑛回来,雷厉风行,林党势必倒台,大宁朝终于有救了!而齐桓、冯延年等人,却黑沉着脸,从众人当中没好气地走过了。 “齐大人——”这时,岑长青叫住了齐桓。 “岑大人有何事?” 岑长青的折子虽不待见,但随着张党的倒台后,他也从一个监察御史到了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他眯起眼睛,说:“可见这世上还是有公义的啊!” 齐桓冷笑,“公义二字何写?” 岑长青哼哼两声,不屑道:“怒不过夺,喜不过予,是法胜私也。此言君子之以公义胜私欲也。齐大人也是进士出身,怎么着,连公义二字都不会写?” 齐桓转身面向岑长青,傲然道:“私欲?笑话!今儿个在朝上凭私欲行事逼迫陛下的可不是我齐某人!” 说罢齐桓拂袖而去,很快,隋瑛即将调回的消息传到了林清的耳朵里。 他早已不上朝,可朝中处处是他的眼线。消息通报过来时,郦椿正在喂他喝药。 听到这个消息,郦椿瞪大眼睛,欢呼一声,险些将药碗打翻。 “太好了林叔!他回来了,你们又可以在一起了!太好了!不对,咱是不是又得搬到那个寒酸的隋府去?好吧,只要你喜欢,我住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你喜欢!” 郦椿开心得手舞足蹈,可林清却神色冷淡,只是一抹淡淡的笑容暴露出他内心的悸动。 “真是……太好了。”他低声说。 抬头,他拉了郦椿,说:“椿儿,你日后,要不要跟你隋叔去住?” “什么意思?”郦椿歪着脑袋,不解地问。 “他那边虽寒酸了些,跟着他,却能学到不少学问。” 第312章 “你们不一起住么?” “不,不一起。” “为什么?”郦椿更加疑惑,“你们吵架了?” “没有……”林清黯然地笑,说:“你不愿意去国子监读书,没有做官的心思,想做生意。你隋叔家中原先就是做生意的,他什么都懂。你跟着他,能学到——” “不!”郦椿反应过来,抓住林清的手,霎时泪眼汪汪:“你不要我了吗?你要赶我走?” “傻孩子,哪里是赶你走……”林清抚摸郦椿的头,“傻孩子,如今林叔正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也是很危险的事,万一牵连了你,怎么向你父亲交代?放心,我和你隋叔是一家人,你和他住,和我一样!” “不一样!这怎么能一样!我是为了你才认他当叔的,我只认你,我只认你!”郦椿大哭起来,林清着了急,头一回斥道:“怎么这么不听话?当真是把你骄纵惯了,书也不读,生意也不去学,日后做什么讨生活?!” 郦椿哭着摇头,“我就算饿死,也不要离开你,我离开你了,谁照顾你,谁日日守在身边,你多孤独?!” 林清紧咬下唇,不肯松口,“我不孤独,我一个人很好。” “不,林叔……” 林清推开了郦椿,郦椿着急忙慌地去抓他,嘴里直喊:“谁来照顾你,谁来——” 就在这时,紧闭的屋门被一脚踢开,一道黑色身影现在日光中。 “我来照顾他!” 郦椿惝恍回头,泪眼里映照出倪允斟挺拔、威严的身影。 他声音明朗,大声道:“我来陪他!” —— 隋瑛接收道调令时,殊不知自己的升任早已见了邸报,在全国上下的官员们当中掀起一股欢欣鼓舞的浪潮。 他凝视手中调令,却无任何开心。 并非没有听到什么传言,他所收到的来自各路清流的信中,无不提及林党勾结藩王,贪赃枉法,作恶多端,路有冻死骨,而京中红楼里,夜夜笙歌。 他们相信,只有隋瑛能扳倒林清和齐桓,因为隋瑛素来的嫉恶如仇,义无反顾。且在众人眼中,隋瑛被贬到广西,要不是被踢出局要不是受了蒙骗,无论如何,都和林见善脱不了关系。昔日如此亲密二人,如今却背道而驰,作为最了解林见善之人,隋瑛也有足够的能力见招拆招。 隋瑛离开广西的时候,百姓相送十里。与马上,他回头看向这片他为之努力两年终于太平了的土地,他由衷地舍不得。 可那一日,郑辞的话回荡在他心里。广西的太平不是永远的,根本问题不解决,还会有下一个郑辞,下下个郑辞。怀里是陛下亲笔的调令,脑海里是那些信中的话语,隋瑛朝百姓招了招手,在哭声和欢送声中,策马扬鞭,朝北而去。 半月后,隋瑛的车马现身在顺天城中。 又是两年,隋瑛环顾这熟悉的亭台楼阁、街巷道路,不禁鼻子发酸。但他没做任何停留,他知道有很多双眼睛现在都时刻注意着他。他径直策马来到他之前的隋府,在程菽的信中,他提及了这处宅院一直都有为他所保留。 光亮簇新的牌匾,干净亮堂的大门,显然被好生打过,隋瑛下马后,深吸一口气,他推开了大门。 “隋大人!” “恭喜恭喜!” “恭喜隋大人回来!” “……” “终于……” 站在他面前是诸位官员,最中间的当然是程菽等人,还有他的学生,人们都朝他躬身行礼,欢喜得热泪盈眶,可是在见到隋瑛的第一眼,这些喜悦的眼泪却都转变为震惊,随即便是无尽的伤感。 就连程菽也愣在原地,哑然地看着隋瑛。 隋瑛却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落落大方地朝众人行礼,说:“陨霜兄,好久不见,诸位,久违了,感谢你们。” 众人眼中,那个昔日在朝堂上熠熠生光的隋瑛不复存在了,眼前的,是一个被磨难所折磨后的,沧桑的归人。 虽然他的眼睛依旧光亮,可他发间的银丝是那样刺眼,他凹陷的眼眶,好似在诉说深邃的苦难。 程菽张了张嘴,眼泪就留了下来,连忙上前握住隋瑛的手:“你受苦了,在山,你受苦了。” 一旁的倪允瞻更是哭得涕泗横流,抓了隋瑛的衣摆,哭道:“老师,你怎么,你怎么瘦成这幅样子了,你的鬓角都白了大半……” 高子运一边抹泪,一边拍了拍倪允瞻,叫他说话注意些。岑长青凝视着隋瑛,百感交集,一时之间众人都是无从言说,只有两行热泪。 隋瑛艰难地挤出笑容,和众人一一寒暄,对于大家所寄予的厚望做出自己的保证。 “林党,是一定要除的。”他几乎面无表情地说。 “对,还大宁朝一个太平!” “林见善,一个造反之徒,如今又在我大宁朝掀起腥风血雨,一定要除!一定要除!” “还有齐桓,这两人狼狈为奸!” “可见当时齐桓也是造反派!” “……” 突然间,隋瑛什么都听不到了,透过幢幢人影,他看到在院落深处,孤零零地站着一道身影。 他穿过人群,朝那人走去。 “你来了。” “嗯。”郦椿紧咬牙关,没让自己哭出来。 “他要你来的?” “嗯……” 潸然泪下,郦椿紧握拳头,不肯多说一句话。 第313章 “来了就好,这里就是你的家。” 隋瑛上前,将郦椿抱紧了怀里。郦椿在他怀里打了个哆嗦,将头埋进隋瑛胸口,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 在他们身后,光亮的庭院下,众人在声讨林清。而在这个阴暗的角落,他们紧紧相拥,却不约而同思量如何守护林清。 那些话,隋瑛从来都不相信。 那个人,隋瑛也从来都不会放弃。 只是他比任何人都要懂他。 但,若这是隋遇安和林安晚最后的使命的话。 第174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我不害怕,可你呢?…… 林清从小红楼上收回目光, 沉默转身,发现齐桓站在自己身后。 日光直射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一览无余。他的面色很不好看, 眼眸里漂浮着铁灰色的云,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林清的手腕。他一言不发, 似乎浑身都在发抖,他的嘴角又一下没一下地抽搐着,让他的笑容变得扭曲。 他看到了,他看到官员们如何欢迎回来的隋瑛,他也听到了, 听到那些人在商讨如何让隋瑛来对付他。 更让他感到崩溃的是,隋瑛的模样,他外在的光彩几乎被苦难所摧毁,可他的双眼却依旧那么明亮! 他眼里的光刺痛了齐桓, 惝恍间,他觉得自己的得到会在瞬息间失去。他好怕,可他不能有半分表露, 因为对他来说,就连表露畏惧都是一种失败。 林清将他的失魂落魄映在眼底, 他抬起手,碰了碰齐桓的脸,意味深长地问:“你要不战而败了吗?” 齐桓收回神思, 看向林清:“什么?” “他回来了, 是的,他回来了,当着众人的面, 说林党必除,接下来的日子你我必将步履维艰,可是…… ”林清紧紧抓住了栏杆,愤慨道:“梁甫,你没有被抄过家罢?我就被抄过家,钱财尽散,仆人也都流离失所,还有暴毙于街头的,我体味过这痛,所以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度发生。现在我所拥有的,都是我该得的,你所拥有的,也是你所配得的。若你仅仅因为他的归来而乱了阵脚,慌了心神,那证明我林见善看错了人!” 齐桓闻言,恍惚的眼神变得阴鸷,讥讽道:“见善,怕的不是我,是你,你已经在做好失去的准备了,而我,没有体会过,也不想体会。” “是吗?”林清转身,意味深长地看向齐桓:“那么,与其像弱者一样等待,还不如主动出击!我就不信!” 齐桓定睛看着林清,兀地仰头大笑,“好!好一个主动出击,林见善,你果真跟我是一样的人,没错,等待是弱者才会做的事!” 他双眼猩红,笑容狠戾而癫狂,握住了林清下颌,好似威胁:“那你可要活久点!” 林清毫不退让:“放心,不会走在你前头!” 齐桓走后,林清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天色逐渐暗淡,今日他又见了几个江南的藩王和盐商。 江南地区土地肥沃,为税收重地,往日里收税都要拿江南下手,这几个藩王早就在找法子攀上齐桓了,如今听闻林清肯亲自下场,又知道他在朝中分量,虽心有鄙夷,却还是一个又一个赶着趟儿地贴了上来。 江南地区官场对隋瑛本身就心怀不满,当初广陵多少人拖他打点门道都被悍然拒绝,有时隋瑛半分面子不给,直接让长随扫地出门。这些人到了林清面前,嘴里就没有隋瑛几句好话。只是现下,他们越骂隋瑛,林清心里就越愉快。 而一想到齐桓,林清不禁露出轻蔑笑容。捂住胸口,他在小红楼上注视齐桓的车轿在道路上远去,低声道:“坚持了这么久,原来不过是只要一个口子,就可把你的原则悉数弃置了。” “这样的人,我怎么能把变法之大权,交到你手里?” 林清又咳嗽几声,就听下人在身后道:“大人,这是请帖。” “请帖?”林清回眸,他今日累的很,已经很难去赴宴了。 他接过请帖一看,是城中最著名的妓院南风楼。 扶烟眉蹙,林清脸现疑惑。 叹息一声,他将请帖在手里拍了拍,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妓院么,也不是去不得,去了更好,想必又是哪个王爷。” 他对下人说:“差人把我那套金丝大氅拿来,另外备轿,用锦缎覆盖、绣有吉祥纹的那顶,仪仗扈从也不能少。” 下人躬身退下,不过片时,林清就衣着华丽、声势浩大地朝顺天城帘子胡同的南风楼方向去了。他所过之地,行人车辆必须静候道路两边,所过之处,皆是噤若寒蝉,只是在这沉默之中,街道之人无不掩面啧啧,内心暗骂。 百姓无声的仇恨与憎恶若寒风一般吹起轿子的窗帘,林清不禁打了个寒颤,拢紧了身上的大氅。他悲哀却满意地笑了起来。 林清从车上下来,甫一进南风楼,老鸨就战战兢兢地迎了上来,贵客临门,老鸨说话都哆嗦了。一片载歌载舞中,老鸨毕恭毕敬地将林清引上二楼的雅间,又转身连忙喊了几名早就等候在一边的娇滴滴的妓女过来服侍。 林清心内不禁疑惑,心道哪位王爷这么不懂门道,人都道他林清好男色,却偏偏把他约在在妓院见面。林清不禁暗笑,也好,这对他来说也是个机会。 在一片脂粉气中,林清被几名粉装玉琢、温香软玉的女子搀扶进了雅间,他正恬静地笑,却一见雅间中的人,所有笑容霎时僵硬在脸上。 第314章 雅间内的红木几边,一袭靛青绸衣的隋瑛盘腿而坐,身边两位女子正为他捏肩,他面目表情地端起酒杯,凝视来人。 林清瞬间转身,下意识地就欲离开。 “站住!” 身后传来隋瑛不容置喙的声音,就像军令一般定住了林清的双脚。 林清扯了扯嘴角,转身说:“想必,想必是走错房间了。” 隋瑛放下酒杯,对不明所以的妓女说:“还不快服侍林大人落座?” 妓女们一愣,立即换上一副笑容,她们认识林清,却不知道这人是谁,只知道要把林清引进来。眼见这气氛不对,妓女们连忙帮林清脱下大氅挂好,簇拥着他慢慢挪移脚步,不知不觉地就坐到了隋瑛对面的蒲团上。 “林大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妓女抚着林清胸口,贴在他怀里。 “两位爷,听什么曲儿?”一名妓女抱着琵琶说。 “随便弹。”隋瑛冷冷道,为林清面前的酒杯斟上了满满的一杯。 妓女甜甜地答应了一声,就开始弹奏琵琶,另外几位就脱了外裳,露出雪白的香肩,笑眯眯地开始服侍二人。捏肩的捏肩,揉腿的揉腿,倒酒的倒酒……只是妓女们心道,这两人怎的如此奇怪。一人几乎冷漠地饮酒,死死地盯着眼前人。而被紧盯的林大人,身姿如此僵硬,眼眸望着别处,咬着下唇,脸红了一片。 足足一首曲罢,两人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隋瑛抬手,“你们都下去吧。” 妓女面面相觑,还想再说什么,就听隋瑛说:“下去!” 妓女们吓了一跳,连忙收拾乐器、捡起脱掉的衣裳走了。 寂静的雅间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林清死死咬住唇,一言不发。 隋瑛再看了他一刻,朝他伸出了手。却在快要触摸道林清鬓角时,林清躲开了。 手无助地颤动两下,隋瑛悻悻收回。他自嘲地干笑两声,眼眶逐渐泛红,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林清无言地望着一边,一束粉嫩的樱树花枝在角落里半人高的青瓷花瓶中含苞待放,花瓣粉白如雪,薄如蝉翼,微微翕动间,他想起了隋瑛为他做的那身粉黛衣裳。 那件衣裳他带了回来,他一直舍不得穿,偶尔,他会在入睡时刻抱在怀中,嗅闻其上来自广西的盛夏的味道。此际,雅间之外歌声袅袅,他的心中亦是雷霆万钧,可这几片花瓣,如此安静,如此沉默。 林清让自己在这喧嚣的静谧中放飞神思,他似乎听见了什么,他听见,有人不言一语,心却在哭。 于是眼泪掉下来的时候,他自己并不知道,却被隋瑛伸过来的手,轻轻地擦去了。 什么都没说,隋瑛伸出手将林清搂进了怀里,林清没有挣扎,他像只猫儿一般躺进去了,伸出手,他环住了隋瑛的腰。 隋瑛亲吻着他的额头,鼻梁,又探寻到他的唇,他们相拥在一起,吻得满满当当。隋瑛搂住林清细瘦的腰,感受他并不屈服的骨骼,一寸又一寸,他将他压在身下。 眼泪就像雨滴似的,随吻一路游弋。 林清死死地抱住隋瑛,低声啜泣着。 “别害怕,别害怕……”隋瑛将他抱入怀中,两人蜷缩到了墙角,就像对抗这尘世一般,在那支樱花下,隋瑛不住抚摸他的头,像宽慰小孩似的哄着:“哥哥在这里,别害怕……” 林清破出哭声,“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是我,是我留不住你!我留不住你!” “不,哥哥,哥哥……” “别害怕,晚儿,别害怕……”隋瑛不住地亲吻,可他自己却止不住地发抖。他叫林清别害怕,可这一次,害怕的却是他。 林清摇头,“我不害怕,可你呢?” 突然间,林清感受到这幅坚不可摧的身躯猛地颤动起来,他听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的哭声。 隋瑛垂首,眼泪在他脸上就像山间的溪流,他从未如此无助,几乎要撕扯自己的头发,双拳紧握,狠狠捶打在地。 他不堪说,他不敢说。 他隋瑛,从未如此恐惧过,从未如此绝望过。 可这一回,他瞥见了命运的注定,他窥探到了林清的决心,他知道,这已无法更改,这是他们最后的使命。 第175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 是梦他松后追冠冕,是…… 他们什么都没做, 隋瑛只是握住林清的手腕,花了很长时间,才感受到他微弱的脉搏。 在自己怀里, 林清干净、漂亮,长长的睫毛,秀气的鼻梁, 近乎透明的皮肤。他苍白,像云一样。他怕风,因为风一来,他就散了,他一散, 这尘世就再也无他了。 就如天空留不住云,隋遇安也留不住林安晚了。 着悲伤太过浓郁,到了极处,反倒不复存在。浅浅的呼吸交织着, 时而喝一口酒,时而说两句话,时而笑一笑, 时而哭一哭。 林清仰头,亮晶晶的眼里, 是隋瑛受尽苦难后的怆然面容。 “哥哥?” “嗯?” “好想你啊。” “我也想你。”隋瑛笑着,在林清唇上吻了吻:“别担心,以后咱们就在这里见面。没有人会怀疑的。” 林清听话地点了点头, 毕竟不会有人会认为, 隋瑛会出现在妓院这样的地方。 人们只会揣测林清在与哪位达官贵人见面,在这里挥金如土,盘算着如何, 谋划着如何盘剥民生。 第315章 林清往隋瑛怀里缩,他恨不得坍缩为多年的那个孩子,在隋瑛怀里牙牙学语,跟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书。 可是一路走来,走到如今,他林安晚,该有的有了,该失去的也失去了,似乎什么都够了。 低头,隋瑛依旧握着他的手腕,不肯松开,林清无奈叹息,拎着隋瑛的右手,放在了自己的左心口。 “瞧,它还在跳动呢,今夜,他是为你跳动的。” “那就和我在这里过夜罢。” “好啊。”林清转了个身,搂住隋瑛的脖颈,这人哭过之后,通红着眼,却依旧那样温柔。他想,隋瑛怎么就这样了解他呢?他可是什么都没问,自己也是什么都没说呢。 林清歪着头笑,此际,他的双眼笑成月牙儿,比他当初想要留下的月儿更美。大概人在最后时刻都会接近最本真的自我,他纯情而天真地笑着,没有半分遗憾,也没有什么悲伤。 只是隋瑛的心,阵痛不停。 搂了林清的腰,他把他抱起来,绕过屏风,轻轻放在了榻上。 “真软,真舒服,我还没来过妓院呢!”林清像个孩子似的,在床上颤啊颤的。 “我也是,头一回来。”隋瑛笑着脱衣。 “花了不少钱罢?这样大的一间雅间,吃了酒,方才还有那几个女子作陪?” “是啊,可贵了。” “下回我付钱,如今我是大宁朝的头号贪官。”林清漫不经心地举起胳膊,隋瑛为他宽衣,只剩一件轻衫后,林清打了个冷噤,连忙把自己裹进了被窝里。他如今不能受凉,他不想在隋瑛面前吐血。 隋瑛自后抱住了他,将他带进自己炽热的胸膛里。林清宽慰地松了口气,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 咫尺距离,鼻尖都快碰到一起。林清抬手,将隋瑛眼角渗出的泪水抹去。 “一路上辛苦了罢?” “还好,我行礼少,走得很快。” “韩枫跟着你,真是受累了。” “是啊,常觉得对不起他。” “唉,我林府的那座宅院现下是私产,日后我不在了,便折价卖了,给韩枫置办一个宅子,其余的钱就给椿儿当本钱,他想做生意。” 话刚说完,隋瑛便抬起胳膊,挡住了眼睛。喉结上下滑动,两行热泪便顺着面颊流进他的鬓角。林清见状连忙抬手去擦,歉疚地说:“好哥哥,我再也不说了。” 隋瑛隐忍地啜泣,随即放下手,背过头去洗了洗鼻子,又摇摇头后挤出一个笑容来,音色快活地对林清说:“晚儿,找个时间去踏青,春天了,咱们偷偷去。” 林清点头,笑着说:“好,给王朗扫一扫墓,这两年我一直都没去。” 隋瑛在他额头上狠狠亲了一口,“我把你送我的九霄环佩背着,给你弹琴。” “好啊!哥哥多弹!上次你自己谱的曲,可好听!想好叫什么名字没?” “不知道,总之是弹给你听的。” 林清脸上掠过一抹羞赧,平生第一次有人为他谱曲,他的思绪飘向广西的山林,还有南明峰那一夜的云雾缭绕,喃喃道:“还记得那一回,我手脚俱废,在南明峰,千余级台阶,你生生地背了我一夜。” “记得。” “后来你躺在床上,开心地说,如若不入仕,许是归隐哪座山林,就此闲云野鹤,不闻窗外事了。” “如今也想,只是与你一同,哪里都好。” 林清含笑,温言娓娓:“我最近在读稼轩的词,你知道,他是我素来最爱的。有这么一句——‘相思苦,君与我同心。鱼没雁沉沉。是梦他松后追冠冕,是化为鹤后去山林。对西风,怅望,到如今。’这其中有这样一个典故,丁固初为尚书,梦松树生其腹上,松字,‘十八公也’,后丁固果为三公之首。” 林清抬眼,“可稼轩又问,是化为鹤后去山林?瞧,真真地似你我如今一般,高官显爵,位极人臣。可是何人又知晓,你我心中只有彼此,若非命运使然,只恨不得生了双翅膀,化鹤而去。所以,依我看,你为我谱的那首曲子,就叫‘梦松逐鹤’。” 隋瑛问:“何以用‘逐’这个字眼呢?” 林清莞尔,将脸埋在隋瑛心口:“因为哥哥说过,要觅一座山,那么晚儿定当追逐哥哥而去。这些年来总是你追着我,也该换我追你一回。” “好。那我就先化为一只野鹤,等你这只仙鹤来追,好不好?” “好,好得不得了,你可一定要等我,我会飞快些。” 林清低声地笑着,笑红了脸,又仰首在隋瑛唇上啄了啄,笑意越发浓厚,隋瑛只恨自己没有翅膀,不能现下就带了这人飞走,离这顺天城远远的,远到消失,远到再也不被看见。 整整一夜两人都舍不得睡,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也不知道过了过久,迷迷糊糊中林清自己脱了内衫,攀到了隋瑛身上。好似这事在半睡半醒间就开始,于梦中,他们不是在妓院的床榻,而是在广西的乡野,在一片青青草地上。林清被搂于臂膀之间,黑发散落,在水田上划来划去,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林清听到,好多人在笑,就像他红纱盖头的那一个傍晚,晚霞漫天,溪畔的妇人打趣他,就连放牛的童子都来看他的好戏。 他既害羞,又幸福,他知道自己在隋瑛的怀中不必担心跌落到水田里去,他也知道,隋瑛的温柔只会让他在云层间一层一层向上攀登。他与他就像那一日天空中交织在一起的轻纱,缠绵悱恻,不肯罢休。 第316章 然后这事在梦里结束,他嘴角挂着餍足的笑容。他不再害怕他人对他的目光,也不再害羞,他林安晚赤忱地面对这一切,他爱隋瑛爱得光明敞亮。 不知过了多久,他昏昏沉沉地醒来,身上红痕斑驳,隋瑛的臂膀依旧环着他。 “醒了?”隋瑛的双眸很明亮,林清在其中看到了一个惺忪慵懒的自己。 “你没睡吗?”他哑着嗓子问。 “睡了,睡了一会儿就醒了。” 林清打了个哈欠,被窝里他赤条条的,刚一靠近隋瑛,又羞得往后缩了缩,他想到了什么,眼珠子灵动一转,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你大概伤心了许久,关于皇后的事。” “嗯,”隋瑛黯然,“一路上,心里闷得慌,竟是谁都护不了。” “不,哥哥,皇后她还活着。” 隋瑛双眸遽然睁大:“当真?” “我骗你不成?她诞下了皇帝,皇帝许了她自由。不过,这是秘密。”林清狡黠地笑,隋瑛愣了片刻,恍然大悟。 “如此,如此便是太好了!今儿那样的女子,不该困于深宫。不过,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是陛下的意思。” 林清暧昧地叹息一声,闭上眼睛,在隋瑛怀里翻了个身,说:“他做这事,没有与我商量,可见他早已有自己的决断,他在帝位上第一次忤逆了我,这是他的进步。他会是一个好皇帝的,哥哥,他会的,如此,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林清打了个哈欠,迷糊糊地说:“一切都是值得的……” 话音未落,又沉沉睡去。 一个回笼觉过后,天刚蒙蒙亮,一辆便轿打南风楼后面悄然离开,林清从榻上支撑起酸软的身姿,差老鸨唤了几名女子过来,服侍他穿衣沐浴。 林清心情极好,出手很大方,赏了几碇银子后,他吩咐下回这间雅间就给他留着,另外,对他来了,见了谁,做了什么事,守口如瓶,否则南风楼也别开了。 老鸨唯唯诺诺地应了,心里直犯嘀咕,心道整夜也没能把手底下的姑娘送进去,这俩爷们倒是自己过了一夜。另外一人还神秘得很,出手倒是大方,只是见人就戴上一顶笠帽,压低了帽檐,连面容都看不清。 回林府的软轿上,林清收敛起不可一世的贪官模样,陷入沉静,含笑回味着昨夜,他就知道,隋瑛会懂他。 可一想到隋瑛这样懂他,就忍不住鼻头发酸。 “好难啊,哥哥,好难啊……” 第176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你代替他去吧,你代替…… 隋瑛回来后的第一次朝会, 萧慎望着他不负清隽的沧桑面容,眼里微不可查地掠过一抹神伤。 龙椅上,萧慎移开目光, 平静说:“众爱卿平身。” 隋瑛起身时,萧慎连忙将目光挪向了一边。齐桓的面色很不好看,他隐忍的嫉恨在隋瑛出现后快要不能隐藏。 隋瑛倒也不负众望, 单刀直入,上来就提出了官员任用存在问题,接着,便说起针对程菽的一系列暗杀事件。 “先是死了学生,后又是自己受了重伤。”隋瑛说, 这件事如果不得到妥善解决,那么大宁朝官员将人人自危。另外还有最近坊间传言齐桓、林清等人与各路藩王相交甚切,如今变法才刚刚开始,不和这些人拉开距离, 日后还怎么进行下去? 接着,隋瑛救命人拿来益州这一年收缴的税银,当着众臣的面开始一一清点, 然后和过往几年进行对比。他冷笑地看向齐桓,一字一句地说:“竟然区别不大呢。” 齐桓也不退让, 冷眼瞥向隋瑛,道:“变法若是一年两年就有效果,天下也就没什么难事了。” “非也, 推行全国耗时漫长, 可在这试点地区,就是要快速出效果。” 大概也只有隋瑛才能这样雷厉风行,此话一出, 众臣都看向萧慎,萧慎则问隋瑛,他是否有什么方案。 隋瑛扬起嘴角,说:“臣这回是打益州路过的,那边是什么状况臣都看在眼底,可是臣着急回京复命,没能做详细调研,臣推举吏部侍郎方徊作为钦差,去往益州实地调查。” 方徊在身后惊诧了一瞬,赶忙从群臣中走出,跪在殿中。 “臣愿为陛下、为宁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萧慎点了点头,应允了这项决议。 “只是,身为吏部尚书,林见善行为不检,也从未上朝,去文渊阁,还请陛下慎重考虑林见善的阁员身份。”隋瑛面无表情地说。 齐桓在心中轻笑,心道这人心挺狠,还真连旧情人都不放过。 萧慎却摆了摆手,说帝师身体抱恙不是一天两天,此事之后再议。在群臣面前保下林清后,隋瑛抬起的目光和萧慎又短暂地接触。 只是那一瞬,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 接着群臣再论了论东西两边的战况就散了朝,太和殿前的广场上,清流们喜笑颜开,簇拥着隋瑛。可隋瑛的脸上却没什么喜悦神色。 他得很努力,才能让自己在群臣中表现得正常。 与此同时,方徊即将启程益州的消息通过倪允斟来到了林清这里,林清顿时笑靥如花,开心道:“太好了,齐桓在益州做的那些事,终于可以见光了!我就说他可以,我的遇安,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坚决,他什么都可以做好。” 第317章 倪允斟为他到了一杯茶,隐藏起难过,问:“接下来呢?” “接下来,遇安会提起宋知止那回事,这需要宫内人的配合,你一定要配合他,找出宫内和齐桓勾结之人,这是陛下身边最大的隐患。” “嗯,我会的。” 林清抿下一口热茶,“只是,死掉一个宋知止撼动不了齐桓的位置,别忘了武库司的那件事,等你一有结果,这两件事就足够革他的职了。只是这其中要小心,齐桓必定有动作,他做事不会与我商量,择之,拜托你,多派些人手护好遇安。齐桓是个疯子,程菽重伤,一定是他所为。” 倪允斟郑重点头,拍拍林清手背,说:“你放心。只是今日隋在山在朝上也攻击了你,这是你们商量好的?还是,他就是如此认为的你?” 林清含笑垂首,“我们没有商量。” 倪允斟讥讽一笑:“难道他真以为你贪赃枉法,勾连藩王?” “不!”林清解释道:“他怎么会不懂我呢?他什么都懂,择之,他明白我的,他明白。” “真的?” “真的。”林清笃定点头。 倪允斟沉默了,他转头看向一边。红楼之上,视野可以眺望很远,在这里看得到隋府所位于的那片低矮的街巷。虽不甚清晰,模糊在阳光的朦胧中。但倪允斟明白了林清为何日日都在这里远眺。 在这霭霭春日中,他们早已到了心神相通的地步,这个时候,倪允斟不知道该可怜谁。他可怜自己,却更怜悯隋瑛。 换做自己,倪允斟自嘲一笑,转头看向了闭着眼,正感受阳光和微风的林清,他绝对说不出任何攻击他的话。 他无法想象隋瑛的心情。 —— 殿中的脚步孤寂,重重垂帷中,萧慎的身影若影若现。 他已经很少饮酒了,可今夜,他却手里拎着酒壶,丝毫没有帝王的庄严,脚步踉跄地踱步于空旷殿中。 恍惚间,他突然很想吹一吹冷风,于是他打开殿门,直直朝殿外走去。春夜星光烂漫。皎洁的月亮将宫道照得明亮,地上就像落了一层霜。他脑海里一会儿是林清那瓷白的皮肤,一会儿又是隋瑛斑白的两鬓。他灌下一口酒,摇头将这两人从脑海里驱赶,他的步履不停,走得很快,将跟在身后的小太监们甩了很远。 他一直尽量避免来到这个地方,可当他站在玉峦殿前时,三年前的那场大火依旧烧个不停。高子运好似放过了他一般,终于将这座殿宇修葺完善,他站在玉峦殿前的广场上,绝对的寂静包裹住了他,他看到了好多人。 他走过怜妃忧伤的目光,他越过太子死前狰狞的面孔,他来到沉默的先帝面前,他颤颤巍巍,努力稳住身形。 他对先帝说,他不会失败。 先帝却如当初那般让他既畏惧,又渴望,岿然不动,面无表情地注视他。在他胸前,有一个流血的窟窿,寒风在其中嚯嚯作响。 萧慎哂笑,扬起头灌下酒,喃喃自语,“我绝不会失败,绝不会……” “可是……” 他难过地瘫坐在地,他蜷缩在华丽而威严的廊柱之下,在月光透进来的地方,他失声痛哭。 他知道,他不会失败,可是他亦失去了太多。 如今,就连林清他也留不住了。 银白色的台阶上,一道身影拾级而上。他的脚步很轻,好似脚下不是白玉石台阶,而是柔软的棉花。他无声地来到殿中,找到月光下哭泣的帝王。 沅儿一袭白衣,依旧赤着双脚,他的神情变了许多,不再天真烂漫,一股无可奈何的忧伤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成熟。 他走向萧慎,蹲下身将他抱进怀里。 “陛下,殿下,我该怎么帮你好呢?” 当林清在崇宁殿与萧慎谈话时,沅儿躲在垂帷之后。他讶异于林清的决绝,也忧心于萧慎即将面临的悲伤。沅儿知道,林清对萧慎来说不仅仅是帝师、臣子那么简单,他爱他,就如同自己爱他一样。 失去萧慎,沅儿就连想一想都会心痛难忍,他不愿意萧慎受这样的罪。 他捧起萧慎的脸,用衣袖擦干他脸上斑驳的泪水。沅儿笑了笑,无奈地吻了吻萧慎的眼睛。 “陛下,你舍不得他吗?”沅儿问。 萧慎醉意醺醺,眼神迷离,泪水模糊了他的视野,他不知道是谁在发问,但这声音让他安心,于是他选择诚实回答。 “是,我舍不得他。” “可他这么做,那些人会逼你杀了他的。” “没错,那些人会逼朕的。” 沅儿暧昧地叹了口气,说:“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陛下,我倒是有个法子。” “嗯?” “到了那一刻,我去替他吧。” 不需很久的将来,萧慎将为此时的回答而整夜地后悔,他会告诉沅儿他在酒醉中早已丧失了智,他并不想要沅儿去代替林清,因为他舍不得林清,更舍不得沅儿。 可是,现下他醉了。 于是他说:“好啊,你代替他去吧,你代替他吧。” 沅儿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尽管他早已知道答案,却在萧慎说出口的这一刻,依旧痛如钻心。 第177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 “最后一回。”…… 一辆马车在蓝紫色的黎明从南风楼里驶出, 径直驶向了城外。 车中,林清软软地靠在隋瑛身上,隋瑛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他们约好今日要去一起踏青, 林清兴致很高,还穿了隋瑛在广西给他做的一身粉黛色衣裳,只是他呼吸很浅, 虽笑着,却很勉强。 第318章 隋瑛说,看林清喜欢南风楼里的樱枝,便问了那里的姑娘樱枝是哪里折的。姑娘们笑着说,这来自城外的一处樱园, 打松福寺过去,在后山脚下就是。隋瑛便记下了这个地方,又提前派人去探看一番,说是那里还有一家客栈, 专作赏花而用。 隋瑛本打算默默安排,却在马车停靠在客栈时,发现这客栈中竟没什么客人, 他原以为是这里生意冷淡,却没成想那掌柜的一见林清, 就点头哈腰地迎上了上来。 “哎哟,林大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蓬荜生辉啊!” 林清伸出手, 神情淡漠地递给了他一锭银子,那掌柜战战兢兢地接了,连忙招呼小二来迎客。隋瑛这才恍然, 林清已经暗中打点好了一切。 “就让我讲一次排场,好吗?”上楼时,林清却满脸是笑 “你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和你在一起。” “是啊,”林清也不隐瞒:“掌柜的什么不认识你,万一哪个京中官员也来赏花,认出你了怎么办?” “你知道我从不在意。” 林清脸色冷了一冷,嗔怪道:“你再说,可是要叫我功亏一篑,死不瞑……” “我不说了。“隋瑛连忙点住林清的唇,制止了他的话,”好晚儿,我不说了。这楼梯真陡,我抱你上去。” “好。” 心照不宣地各自后退一步,隋瑛抄起林清的膝弯,稳稳当当地把他抱在了怀里。 怀里的重量,好似一次比一次轻。林清在他怀里笑着,两人走到一处厢房门口,房门一开,顿时花香与光亮一起涌入,叫两人险些醉了。 “瞧我们,在这里还说那些不愉快的话,真对不起这阳光,这花儿……哥哥,忘却那些事罢,咱们就待在这里,饮酒赏花……”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宽敞通透的房间,位于二楼,窗门大开,樱花树虬曲枝干缀满了花儿伸了进来,灿烂的阳光透过这密密丛丛的花儿斑驳在竹席地上,光影跃动,花香浮沉。房间中央,一张茶几,三四蒲团,绕过一道仙鹤屏风,一张软榻的素白床帘随风飘扬。 在走近些,便可从这花枝中看见远处溪谷,在阳光下晶莹闪闪,似白日银河。 林清笑道:“京外竟有这种好地方,我倒是头一回知道。” 隋瑛将他放下后,便有小二过来沏了茶水,西湖的龙井飘香,在一片温暖的静谧中,水汽氤氲。 “过去都忙,哪里知晓享受,也是我,从未带你去过好地方。” “广西!”林清说:“广西是最好的地方。” 隋瑛却说:“后来回想起来,怎么舍得让你和我一同进山的,那些时日,你该多难受?” 可林清却是摇头,无声地反驳。似乎想到什么,便问:“九霄环佩呢?” “方才在车上,许是一会儿就送来了。” “给我弹曲儿,好吗?” “当然好。” 隋瑛坐到林清身边,林清先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茶,约莫到了午时,九霄环佩送来了,小二还送来了餐食。餐食丰盛,堪比宫宴。两人望了一眼这些奇艺珍馐,不禁好笑,当真是在如今山河日下的宁朝,受苦的从来都只是老百姓罢了。 “有银杏,我最爱吃了。” 盐焗的银杏在阳光下泛起温润光芒,隋瑛挑了饱满的一颗,拨好了送进林清嘴里。 这些时日林清早已吃不下什么饭,大多时候就靠温粥养着。可他今日嘴里泛苦,就点着桌子上的佳肴,一会儿说吃这个,一会儿又要尝那个。 隋瑛便一样一样地夹给他吃,可他都是浅尝辄止,就譬如银杏,吃了三两颗就不吃了。 “你吃。”林清在隋瑛怀里瞅着他说:“我要看着你把这些吃完。” “吃完可是要犯困了。” “困了就睡,在花下睡一个午觉,梦都是甜的。” 隋瑛笑,“好,我抱着你睡。” 隋瑛虽也胃口不佳,但为了让林清开心,他风卷残云地吃了个干净。林清看得开心,拿了帕子去擦隋瑛的嘴角,既欢欣又心疼。 “我的好哥哥,当了这么多年的官,竟是分毫都没享受过。” “哪里,和你在一起的时日都是享受。” “可惜你我聚少离多。” “不——”隋瑛摇头,刮了刮林清的鼻梁:“思念也是享受。” 林清顺势躺进隋瑛怀里,他浅浅地笑着,看樱花在风中摇晃、吹落,打着转儿落向他。他伸出手,一片花瓣落在他的手心,轻若无物。 “真好啊……” 这里的一切都让他安心,就这一刻,他对自己说,再贪图一些时刻罢。他林安晚,拥有的足够多了。 隋瑛沉静地抱住他,问:“一会儿想下楼么?我看溪水极美。” “好啊,你带我去溪边罢,看是这里的水美,还是广西的水美。” 隋瑛便作势抱他,可林清却说自己可以走。于是隋瑛搀扶了他起来,一步一步挪动着步子。 可却在下楼时,走了不到两步,林清险些趔趄下去。他的四肢早已无力,支撑至此,已是尽了全力。 隋瑛连忙抱起他,“都说了楼梯陡,这里的掌柜的,还真是不体谅人。” 林清无奈地笑,“是我太没用。” “哪里没用,一会儿去踩水。” “太冷了,哥哥,如今我总是怕冷。” “那好,我们就坐在树下,用手碰一碰。” 第319章 来到溪边,空气极好,视野也变得开阔,隋瑛一路抱着林清,林清问他累不累,他却是摇头。他根本不想说,如今的林清也就与着樱花一般,轻若无物。 在树下,隋瑛抱着林清,他们说着小时候的话,谈论着稼轩的词,林清说他挂念椿儿,想在江南给他盘个生意,如今他已是无机会,只求隋瑛对他多有照拂。他又说起萧慎,说自己今生最对不起的第一个是隋瑛,第二个便是萧慎。 “这些年,我只会带着他往前走,却忘了他亦是有感情的人…… 哥哥,不要恨他啊……” “怎么会呢,他是你我选中的人,我会守护好他,守护好你所在意的一切。” “那我就放心了,真是的,这么好的天气和景色,我怎么这么困呢……” 话音未落,林清就闭上了眼睛。 好一会儿隋瑛都不敢动,他颤抖地抬起手指,放在林清鼻息下探了探,在感受到那微弱的呼吸时才松了一口气。 抬头,樱花、蝴蝶都如此生机盎然,万物在此时节争相生长,竟没有一分可以分给他的晚儿。 他只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 低头,借着一缕阳光,隋瑛细细端详着他。 只是看着眼泪就止不住地掉,隋瑛怕惊动了林清,又连忙转过脸,看向一边了。 不知过了多久,起了风,隋瑛怕他着凉,便抱着他回去。隋瑛将林清小心翼翼放在了榻上,盖好了棉被,又为他点了一支安神的香。这时,小二送来了九霄环佩,又端来了琴架,在隋瑛的指示下轻轻地放在了靠窗的位置。 隋瑛揭开棉布,这古琴就如同当时林清送他那般一样温润古朴。 这些年,走到哪里他都好生带着。 坐下身,隋瑛又自顾自地喝起酒来。天光明亮,暖风和煦,溪水潺潺,花落无声。晚儿就睡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呼吸清浅,隋瑛露出一抹微笑,他摁住了胸口,对自己说,别痛,记得这一天就好。 别痛。 不知过了多久,从屏风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 隋瑛连忙放了酒杯,起身去看。 “瞧我,怎么真睡了……”林清的声音嘶哑,隋瑛连忙断了茶水给他润嗓,“如此好的天光……” 隋瑛挤出笑容,说:“方才不是说,在这天光下睡觉,连梦都是甜的吗?” 他扶起林清,叫他躺在怀里:“可是有做什么梦?” 林清无力扬了扬嘴角,说:“梦?在你身边,不做梦。” 隋瑛笑了,问:“去坐着?” “好,还没看够花儿呢。” 隋瑛扶他下床,林清却已几乎不能站稳,隋瑛只好又把他抱起来。绕过屏风,林清看到了窗前的九霄环佩,露出浅笑。 “我想听……梦松逐鹤……” “好。” 隋瑛将林清放在蒲团上,林清软软地坐着,好一会儿才扶着茶几坐稳。他的双唇早已无任何血色,眼眶深陷,好似知道自己样貌不好看似的,他使劲咬着嘴唇,妄图给自己咬出几分血色来。 只是一和隋瑛对上目光,林清便又露出宽慰的笑容,他笑得温柔、恬静,却叫隋瑛鼻头发酸。 指尖落在琴弦上,隋瑛想,他这一生许是只会谱这一首曲子了。 曲调悠远而欢快,却在下一刻沉静而悲伤,似思念,若挽留。这是一首只写给一人、只演奏给一人的曲子,这是一首属于他们的曲子。 他们是旁人眼中老死不相往来的政敌,亦是彼此心中一生未曾更改的恋人。 一阵春风袭来,指尖在瞬间凝听,摁在琴弦上。在余音中隋瑛抬头,对上林清不舍的目光。 “哥哥。” “嗯?” “以后若是想晚儿了,就弹一弹这首曲子罢,我会求那天老爷,留我一魄,在你弦上。” 隋瑛颤抖嘴唇,垂首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常服。 他不堪有任何回答。 林清却是朝他伸出手,说:“抱一抱我。” 隋瑛过去抱他,林清卸力,软在他的怀里。 花枝在风里摇晃,成千上万的花瓣飘落,犹若一场雨。 林清嘴角含笑,看着眼前这生机勃勃的一切。他觉得很幸福,他觉得一切都够了。 只是身后人的心跳,极力隐忍的颤抖,让他的幸福中有一丝难过。 “当真,当真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么?”这是第一次,隋瑛直面自己的怯懦。他想后退,他想屈服。 “不能,也不会回头了。”林清注视前方,依旧微笑,音色笃定。 “我要把我该还的,都还了。该带走的,都带走。” “哥哥,这一次回京,你我……不要再见了。” “不——”隋瑛痛苦地拒绝。 “你我幽会多次,已是犯了极险。如今事情将成,不可再有任何闪失。” “晚儿……” “哥哥,就当为我,最后一回。” 林清抬头,在隋瑛唇上轻轻一吻,“最后一回。” 第178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原来,是他从来没有看…… 齐桓找到林清的时候已是正午, 天朗气清,春意阑珊,是个好天气。 可林清依旧在榻上, 没能下床。 下人们都说今日林清的状况不佳,昨夜咳嗽了半宿,今早又吐血了, 半晌没能说话。劳烦齐大人下次再来,可齐桓只是定了定神,问:“他没喝昆仑道人的药么?” 第320章 “没喝了,早就没喝了。” 好似什么得到印证,齐桓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他垂首轻笑一声,便轰走那些下人,穿过长廊,径直来到林清的厢房。 屋内静谧, 檀香缭绕,一束樱花枝叶枯干在角落。 齐桓走过屏风,居高临下地俯视床上气息奄奄的林清, 嘴角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见善?”他唤了他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于是他俯身, 将声音提高了几分。 “见善,连陛下的心你都失掉了么?如今你还剩下谁?” 听到声音,林清艰难地睁开眼睛, 日光勾勒出齐桓的身影, 却看不清他的表情。林清扬了扬嘴角,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他的眼底却是无止境的嘲弄,毫不掩饰, 直到让齐桓准确无误地看个分明。 齐桓仰头大笑,他懂了,他什么都明白了,他被一个将死之人摆了一道,他以为他有求生的意志,他以为他不甘心,殊不知他早就不想活了!林见善不惜以身入局,就为了把自己拉下水,自己在他心中还值这么大一个分量? “也罢,也罢,林见善,你不是要到我这里来么?”齐桓苦笑摇头,一边说一边转身关上了房门,插上了门闩,“你不是要与天下为敌,要和我一同狼狈为奸么?” 转身,齐桓摘下乌纱帽,卸下官服绦带,脱去了外裳。 他眼露轻蔑,走到林清榻边,掀开了他身上的软被。 他好似一只濒死的鹤,沉睡在沼泽里,柔软地塌陷着。内衫轻薄,掩盖不住皮肤,齐桓看到了那些伤疤,他露出不屑却又灼热的目光。 “我过去总说你在我怀中,其实不然,这算什么拥有?隋瑛可不是这样拥有你的。” 他欣赏林清戏谑神色之后小心隐藏的恐惧,他俯下身,自若地在林清唇上吻了吻,便着手褪去他的衣裳。林清艰难地转头,抬手去推他,却被齐桓瞬间抓住手腕狠狠摁在了头上, “你,滚。”林清咬牙道。 “现在怕了?我以为你不怕呢。”齐桓捞起林清的一只手,放在唇边轻轻嗅闻着,又掀开他的内衫,亲吻他的脖颈。 在那里,血管慌张地脉动着,齐桓闻到了一股茶香,是林清素爱的剡溪。齐桓咬了咬这块皮肤,引起一阵恐惧的颤栗,他笑了。林清的喉结上下滑动,他吞咽着嗓子,是那样无能为力。 “滚开……”林清拼了命地去推齐桓,可他这点力道只能让齐桓更有兴致。齐桓并不好男色,可他很想拥有林清。他发了疯似的想要他。 林清在这时真的慌了,他想呼喊,刚一出声就被齐桓捂住了口鼻,他的挣扎在齐桓手底下那样微弱无力。齐桓不会在意他能不能呼吸,也不会在意此种侵犯对他此际的身体为何种摧残。齐桓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得到林清,就算死,死前也要得到林清! 林清喑哑地哭着,齐桓已经强行分开了他,林清目眦欲裂,拼了命去咬齐桓。齐桓吃痛,直起身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林清瞬间失去神志,口角渗血,双眼涣散,嘴里仍旧喃喃:“不要……“ 齐桓近乎癫狂地笑,林清这样委顿在他身下的模样,让他痴迷,让他觉得自己就算是现在死也是值得的! 轰的一声,房门被一脚踢开。 “你找死!” 绣春刀划过空气带起尖锐啸音,破开昏暗,直直刺向齐桓。齐桓瞬间闪避,从榻上一个翻身,站定在屏风之后。 见到来人,他露出一抹哂笑。 “哈,倒是忘了你这号人物。” 眼前,倪允斟怒火中烧,劈头盖脸地就朝齐桓挥刀而去,齐桓倒也不惧,他躲避着倪允斟的攻势,顺带抽出墙上挂着的一剑,举手格挡。 可他哪里是锦衣卫的对手,锦衣卫招招都是杀招,只听锵的一声,火星四溅,齐桓手中长剑被绣春刀挑飞,狠狠扎在房橼之上。下一刻,绣春刀便架在齐桓脖颈之上。 倪允斟双目通红,要不是仅剩的智在控制他,他完全可以在这里杀了齐桓。 齐桓在片刻惊诧之后,虽衣衫凌乱,受制于人,可面对锦衣卫,他依旧自信。 他齐梁甫毕竟是兵部堂官,就算是锦衣卫,对他动手也必须得有个名头。 “不知我齐梁甫犯了大宁朝的哪条律例,还要北镇抚司的指挥使亲自捉拿?——不——”齐桓眯起双眼:“是处决。” “齐,桓。”倪允斟咬碎了这二字。 “如何?指挥使大人?” “择之……”林清从床上起身,捂住胸口,艰难地唤他,“不可……” 倪允斟死死咬紧牙关,狠命盯着齐桓,绣春刀在他手里抖成了筛子,在齐桓脖颈上留下几道浅浅的血印。 他怒吼一声,额头上青筋直爆,颤抖而艰难地放下了绣春刀。 齐桓得意地冷笑。 “滚!”倪允斟低声吼道,“滚!” 齐桓不紧不慢地穿好衣裳,戴上乌纱帽,转身,他深深看了一眼林清,不甘心地咬牙,走出了房门。 林清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床上。倪允斟连忙收了刀,冲到近前。林清脸颊高肿,显然被打得不轻。倪允斟颤抖地触碰他裂开的嘴角,痛苦地将他抱在怀里。 “择之,不要哭……我没事……”林清艰难道:“谢谢你……” “不要说,不要说,是我来晚了,对不起的是我,见善,对不起……” 第321章 “不能再等了,他察觉了。” “快了,调查就快有结果了,别担心,见善……” 倪允斟一手搂住林清,一只手扯起软被盖在他身上,林清的内衫早已被撕烂,露出其下伤痕累累的躯体。这些伤疤刺痛了倪允斟,他不堪再看。 林清在倪允斟怀里浅浅微笑着,他虽狼狈,却并不算输。齐桓已经恼羞成怒,智正在丧失。 当一个人向来以智著称却再也无掩饰他的怒火与嫉恨时,他临了的时刻便已不远了。 “齐桓……齐桓,不错,就算死,我也要拉着你一起走……” 林清在倪允斟怀里大笑出声,癫狂道:“我要拉着你,一起走!” —— 顺天城外,一处无人居住的宅院掌起了灯。 中堂后的一间秘室,成箱的金银珠宝在灯光下熠熠生光,散发奢华淫靡的光芒。 齐桓举着烛火,穿行在一整屋的黄金白银当中,好似漫步在璀璨星河,除了这些闪耀,其余皆是虚无。 他稳稳当当地坐在了正堂的主座上。 目视前方,烛光照亮他面无表情的脸庞,他好似在看眼前这些财物,却又似乎在看什么别的地方。一股强烈的空虚窜进了他的心间,空空落落的,他有片刻恍然。 什么时候这么多了? 在刚开始变法的时候,他从未想过收礼,也只想在能同时安抚好藩王的同时,将新政平稳而有效地推行下去。可是后来,他发现,新旧本就不可协调,从来没有鱼和熊掌兼得之。 不知从何时开始,心中的那杆秤,有了倾斜。 他自嘲笑了笑,抬起手,触碰受伤的嘴唇,林清白日里咬伤了他,他在剧痛之下,挥手将林清打得神智不清。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举动,就如同他不清楚他何时收了这样多的贿赂,简直叫他自己看了都颇为震惊的程度。 分明打林清的那一巴掌是违背本心的,分明这些钱财对他来说也是毫无意义的。 可人有时候就是认不清自己。 今日在朝上,隋瑛当着众臣的面揭露了广西的那辆尊火炮,他甚至带回了火炮与弹药留下的碎片,几名兵部主事一眼就认出那是武库司的东西,顿时面面相觑,微不可察地朝齐桓投去目光。 隋瑛要求彻查此事,他得到了皇帝的应允。 皇帝甚至表态,此时北镇抚司将全权予以配合。 那时,齐桓没有恐惧,他只觉得头痛。 为什么这些人要揪着他不放?为什么这些人就是不肯相信,他齐桓也可以为国为民,贯彻执行变法呢? 可当他从林清屋里狼狈地出来,被咬伤的嘴唇隐隐作痛,当他径直来到城外这座“宝库”,静坐在金银财宝当中时,他似乎明白了原因。 原来,是他从来没有看清过自己。 这些年来,原来他早就忘记了自己。 他齐桓,就是当初那个屈服于淫威想要接过一锭银子的穷书生,也是那个暗夜里穿过马厩下毒让马儿发疯让仇人错过科举毁了那人一生的凶手。 他所畏惧的从来都不是隋瑛看出了他的卑劣,而是自己承认自己的卑劣。 可如今,他看清自己了吗? 一片璀璨中,他的笑容暗淡无光,唯有眼中两点,呼应闪耀。 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 兵部的武库司中, 隋瑛和岑长青在仔细翻阅册本。 岑长青发现隋瑛的状态有些奇怪,虽在认真查阅,却时不时捂住胸口, 走到另一边大口呼吸几次,其间额头渗汗,面色苍白, 好似承受千石重压,不堪重负。 可隋瑛却什么都不说,缓过来后又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调查。岑长青看在眼里,忧在心里。 他猜测定是在广西受了磨难,落下了什么病根, 许是心肺上的,岑长青便念叨着要让崔大夫来给隋瑛好生把一把脉,开几副方子调调。 可隋瑛却只是摇头,说:“没关系, 还是案子要紧。” “在山兄,身体可是本钱啊,这两年在广西剿匪, 把你都搓磨坏了。” “的确艰苦,但好在有所成效, 那么一切也都是值得的。” “是啊,日后这变法还得扛在你身上,这齐梁甫竟然为土匪提供我兵部的武器, 过去只是认为他是宵小之辈, 如今看来,还是太低估他了。” 岑长青啧啧摇头,又去忙了。隋瑛看了几眼册子, 心中阵痛再起,他张嘴大口呼吸,连忙捶胸几下。 岑长青犹豫在三,还是说:“在山兄,今日你就先去歇息罢,本来户部的事儿就够多了,这查案哪里还需要你亲自来,别说北镇抚司,我都察院里也有人啊!” “长青兄,我没事。” “什么没事,你都累坏了,快些回去歇息罢,若是叫程大人看了,定是要责备我们这些人的。” 岑长青连推带搡,将隋瑛推出了武库司的仓房。隋瑛甫一走到日光之下,双眼便刺痛地流下泪来。 他尽可能地忙碌,是他的逃避。 可他的逃避,只会让林清更快地迎来审判。 谁都清楚,齐桓一倒,下一个就轮到了林清。 隋瑛没有办法,他竟没有任何办法。 “老师!”从明晃晃的日光下跑来倪允瞻,兴冲冲地跑进,却在看到隋瑛的面色后止住脚步,疑惑问:“老师,你生病了?” 第322章 “没有,你有什么事吗?” “哦,是件喜事儿!说是那迟迟从国子监里出来了,今日吏部拟的折子,在阁内批了红,说是叫她去户部当差呢!” “户部?” “是啊,首辅领着他在衙门等着你了!” “瞧我,只顾着查案了,好事,好事。”隋瑛连忙说:“走罢。” 可刚走了几步,就问:“吏部的折子?” 倪允瞻开心道:“那林见善还能做几件好事呢!说是他亲自拟的折子。” “亲手写的?” “是,也不知这迟迟是怎么讨了这个奸佞的好,若不是跟在程大人身边,迟迟还不得被口水淹死,如今谁不指望那林见善早日归西?” 隋瑛脚步一滞,猛地大口喘气。 倪允瞻连忙搀扶了他,难过地说:“你如今这般,也是叫那歹人所害,好在——” “不要再说了!”隋瑛粗鲁地打断倪允瞻的话,说:“不要再说了。” 倪允瞻诧异地长大嘴巴,隋瑛回来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儿说了要倒林党,那一刻,即使对隋瑛在那场造反中有所怀疑的也打消了疑虑。他以为,隋瑛早就对林清没有任何感情了。 难道现在,他还在为这件事而痛苦么? 倪允瞻抿了抿唇,扶着隋瑛登上马车,一路上,两人皆是无言。 到了户部,隋瑛挤出笑容来招呼迟迟和程菽,安排好迟迟后,程菽就叫迟迟和倪允瞻先下去,他要跟隋瑛单独说几句话。 两人走后,程菽关上了签押房的大门。 “我预备明日递交辞呈,辞去首辅之位。”程菽开门见山地说。 隋瑛抬了抬眼,并没有很惊讶。 “你知道这个位置是你的。”程菽说。 隋瑛点头,说:“陨霜兄的信任,我必不辜负。” 程菽沉默片刻,说:“你似乎快要承受不住了。” 隋瑛连忙挤出一道笑容,说:“哪里的话,我就是这两天忙着查案,太累了……” “是吗?在山,我这个作兄长的,还算是了解你。” 隋瑛诧异抬头,张了张嘴,什么都还没说出口,眼泪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程菽叹息一声。 “你对他用情至深,他亦不负你。” “陨霜……” “别人看不清,当我也看不明白了?” 隋瑛哆嗦了两下嘴唇,跌坐在椅中,抚住头,他失声痛哭。 程菽难过地走向他,犹豫在三,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 “也许,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的。” 隋瑛双肩起伏,已是说不出话来。 “他要完成他的使命,你也是……在山,坚持住,坚持住……他把这一切都交给你,是他欠你的,亦是他信你,你不要辜负他。” 不堪回答,隋瑛紧紧咬住牙关,只有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红木案上。 —— 庭院里,见倪允瞻面色有异,兴致正高的宋步苒歪着头,打趣道:“怎么,本宋大官人发展比你快比你好,羡慕了?” 倪允瞻扯了扯嘴角,不服输地说:“你有人罩,我没人罩。” “哼,我要是能参加科举,还需要人罩?你到底怎么了,怎么情绪这么低落,喂,你不会是被哪位姑娘拒绝了吧……” “闭嘴吧你!我烦得很。” “你烦什么?!” “我烦……不能是这样的,不能……”倪允瞻跌坐在栏杆下,摇头道:“为什么那人害惨了他,他还那样,要真是如此,他该多伤心……” “你是说林大人么?” 倪允瞻抬头,诧异问:“你看出什么来了?” 迟迟脸上掠过一抹难过,坐到了倪允瞻身边:“你这个笨蛋都看出来了,我怎么看不出来,你家老师,心里还挂念着林大人呢,可是怎么办,今生,今生都是无缘了。那些大臣,已经把你老师架起来了……” “他不能和他有任何纠葛,不然他们还会觉得他们是一伙的!要是如此,我老师的名声又得毁了,又得毁了……” 倪允瞻直锤脑袋,迟迟悲伤地看了他一眼。 “傻瓜一个。”她心里很明白,他们不会再有任何纠葛了。的确,可这不是隋大人为了名声,而是那林大人最后的弥补罢了。 两小官还在这廊亭下神伤,就见长随韩枫急匆匆地打长廊下跑来,一脸着急。 “出什么事了?”宋步苒连忙迎了上去。 “不好了,不好了!武库司着火了!”韩枫一边说一边推开门:“主子,武库司着火了!岑大人被困在了里面!” 隋瑛抬头,迅速收敛悲伤神色:“什么?!武库司着火了?” “就在刚刚,水车已经拉过去了,可火势甚大,存放的火药炸个不停!”韩枫直打哆嗦,就见隋瑛险些站立不住,堪堪站稳,就冲出了签押房,策马而去。 程菽也连忙领了两名小官赶往兵部,韩枫也在马车上,他捂住脸,哭个不停。 “老天爷,为何要这样对我家主子,为什么……” 隋瑛驰骋马上,没过多久,冲天的烟雾就在眼前。他翻身下马,踉跄地冲上前去,却被周围士兵死死拦住。 “不可,隋大人,不可……” “长青兄!”隋瑛目眦欲裂,嘶吼道:“长青兄!” 他泪如雨下,张成泽死前的面容历历在目,如今,岑长青也要代他而去了吗? 第323章 “不!”他崩溃地大喊。 这时,火中起了一阵哄闹,说是救出来了,岑长青在着火时刻分明可以往外跑,可他为了那些证据、那些账册又折返回去,等他再想逃的时候,却被倒下的卷宗架拦住了去路。他拼命地在地上爬,喊人来接他手里的东西,他火焰灼烧着他,浓烟叫他失了呼吸,就在看见光明的一瞬,他昏了过去。 当他被抬出来时,尚存一丝呼吸,手里还紧紧抱着那些账册。 隋瑛跪在他身边,痛苦地抱住他。 “不,不……”隋瑛泣不成声,“不能,不能啊……” 浑身焦黑的岑长青在临死之前,想起了那一日在玉峦殿前的广场上,自后出现的那一把伞。 他为此一直感恩,他亦视他为标杆。 够了。 他朝隋瑛笑了笑,转动眼珠,示意他怀中的那些证据。 隋瑛拼命点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留下这么一句,岑长青闭上了眼睛。 隋瑛沉默跪地许久,看着死去的友人。 他面无表情,却兀地笑了起来,他轻轻放下岑长青,又颤巍巍地站起来。 “哈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笑得满眼都是泪,他冲向一名士兵,拔出他腰间长剑,直直朝兵部衙门而去。 他知道他会见到谁,这是他们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对峙。 隋瑛一脚踢开签押房大门,面对齐桓,持剑而立。 齐桓沉默地看着他,并无任何动作。 “是你!”隋瑛痛苦地嘶吼道:“要冲就冲我来!伤及无辜,算什么英雄好汉!” 齐桓冷笑一声,岿然不动,“这一回,我就是冲他去的。” “为什么……”隋瑛绝望地摇头,“你恨的是我,你恨的是我……” “是啊,我恨你,你终于知道了。”齐桓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你终于知道了。” “我并不在乎。”隋瑛定了定神,“你恨谁,你爱谁,你要做什么,你为了什么,我根本就不在乎!”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齐桓从案后走出,好似一个胜利者,“你来了,找到我,因为愤怒想要复仇,可我告诉你,我一开始就没打算逃,谁都看见了,是我纵的火,且是等你走了后,我亲自点燃的火油。” “所以,隋瑛,你能找到我,是我给你留了一条命,是我让你找到我的,就是我革送鞠谳,也是我自己愿意降服的!” 齐桓仰头大笑,指着隋瑛说:“所以,算不得你赢!我不是输在你的手里!我,齐梁甫,是向自己认输,不是向你隋在山认输!” “我绝不向你认输!” 齐桓癫狂地大笑,隋瑛只觉得他疯了。他的确疯了,他笑得满眼是泪,他将这些年的块垒倾泻而出。他说他这一生都活在隋瑛的阴翳的之下,他说他这一生都毁在仇恨当中。 “可是,可是你居然现在才知道,隋在山,你居然才知道……” “我宁愿做你的敌人,做你堂堂正正的敌人……” “可你,你的眼里居然从来没有我……” “我齐梁甫,就是这个世上最大的笑话,最大的笑话!到头来,我都不认识我自己了,啊……” 齐桓仰天长恨,猛地抓了隋瑛手中的长剑,刺向自己的胸膛,隋瑛瞬时抽剑,剑尖堪堪刺入他胸膛一寸。 “你?!”齐桓瞪大了眼睛。 “你说的对,你输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那一颗仅存的良心。”隋瑛收回长剑,几乎冷漠地说:“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的,死在我的剑下,你我就有了纠葛。而我,不愿与你有任何关系。” “宫里已经查明你和那位姓石的公公是如何勾连,贿赂侍卫,谋害忠臣的。如今,我也已快查明你与广西山贼勾结,私运军火,此为叛国之罪。” “你不会死在我的剑下,你要死在大宁的律法之下。” 齐桓张了张嘴,轰然跪下,隋瑛最后朝他投向冷漠的一瞥,说:“我和你,从未有半分交集。” 说罢,隋瑛走出签押房。 在他身后,齐桓跪地,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低吼。 第180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 在临死时刻,他居然动…… “岑长青……”林清得知消息后, 方才喝下的汤药全都吐了出来,不住地咳嗽,直直呕出血来。 “为什么, 为什么?”林清揪住倪允斟的飞鱼服,“为什么没有护好他们……” 倪允斟歉疚地说:“当时人手都在隋瑛身上,没想到, 齐桓等他走了对岑长青下手。” 一边说倪允斟一边帮他擦血,“是我错了,你别着急,你别着急好吗?是我错了……” “不。”林清摇头,他不敢想象隋瑛的痛苦, 只要稍稍一想,他的心便是钻心的痛。 “他该怎么办,他该多伤心,在广西, 张成泽已经叫他内疚多时,如今岑长青又因他而死……我的遇安,我的遇安……” 他揪着倪允斟的衣服, 放声哭着,他恨不能在隋瑛身边, 他恨自己没有做好这一切,让他再次受伤。 “择之,你去看一看他罢, 看看他如何了, 你去帮我看一看他罢…… ” 倪允斟连连点头,“好,我这就去, 我这就去!” 倪允斟冲出屋门,他跟不忍心再看林清的眼泪,他好似意识不到死亡正在逼近的是他,而不是隋瑛。 第324章 他走出红楼,径直来到隋府。隋府大门紧闭,他在门口站了片刻,还是收回了敲门的手。 不愿和隋瑛正面相对,他选择翻墙而进,预备偷偷看一眼就走。可当他翻墙而入尚未落地时,就见隋瑛站在院中,好似等着他一般,定定地看他。 倪允斟下意识地握住绣春刀,却在看到隋瑛悲戚面容后,朝后退了一步。 “我受托而来。”倪允斟淡道。 “我知道。”好似哽咽了一下,隋瑛喉结上下滑动,说:“我很好。他呢?” “他……很好。” “有你陪着他,我放心。” 倪允斟惊诧抬头,迎上隋瑛泫然欲泣的目光,昔日剑拔弩张的二人,如今却在这样柔和悲伤的气氛里面面相对。 “照顾好他。” 留下这么一句,隋瑛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长廊下。 “隋大人。” 倪允斟叫住了他,顿了顿,他说:“你我都再坚持坚持罢,了了他这桩心愿,我们的路还很长,万不可伤心坏了身体。” 隋瑛没有回头,脚步停滞,瘦削的肩膀颤动几分,便又再迈开步子,走入长廊的阴影下。 冷风卷过院子,槐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倪允斟站了片刻,预备转身,就在这时,他对上了墙角阴影下,郦椿含泪的目光。 少年躲在墙角,紧紧扣着墙,咬着牙,泪眼汪汪。 倪允斟朝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郦椿注视倪允斟离去,再也忍耐不住,蹲下身号啕大哭。 三日后,于太和殿,隋瑛升任为首辅。 群臣争相祝贺,纷纷过来道喜,隋瑛却以岑长青的去世为由,拒绝贺喜了。他很平静,没什么喜悦,群臣叹惋岑长青没能见到这一时刻,各自招呼着叹气摇头,又彼此鼓励,说齐桓一倒,林党也就快了。届时,大宁朝官场海晏河清,不再有党争,群臣一条心,变法改制,畅通无阻。 隋瑛将这些事抛之脑后,踱步去了文渊阁,在那里他见了高子运,高子运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见隋瑛拟写了关于对齐桓的处置的票拟,送到了司礼监。 几个时辰后,金瓜将折子递到了萧慎面前,萧慎面对这二字沉思良久。 他回忆起有一回,他问林清,为何要已身入局,不惜付出自己也要取下齐桓的命,他作为皇帝,有生杀大权。 可林清说,若是想杀就杀,便更失了人心了。 “可为何一定要让他死呢?可以贬黜他。” 那时烛光映照在林清深井一般漆黑的眼眸里,他的神色很温柔,气息也很稳定,他说:“并非仅仅是为了他曾多次要取在山的命,因为有他的存在,变法的不稳定因素就太多,只要留他一命,整个大宁朝官场必不得安生。” “不要小看了仇恨和不甘的力量。”顿了顿,林清补充道:“纵使他罪不至死,我也要带走他。大不了,再多担一份罪,我林见善担得,不怕。” 那时萧慎连忙安慰:“就是与土匪勾结、联合宫人戕害大臣就已足够死罪,哪里能说这罪还要担在你身上?” 林清垂目没有说话,萧慎犹记得他似笑非笑的面容。 如今,他手里是隋瑛亲手拟写的票,他走的大宁律的程序,预备将齐桓交与刑部,审清楚了再问斩。 可萧慎不想再等待了,他害怕林清看不到那一刻,如若这是林清的心愿的话。更何况,倪允斟将齐桓对林清那一日的所作所为悉数告诉了他。 不再犹豫,萧慎起笔,在折子上批了三个字——“斩立决。” —— 从昏暗的牢房走到囚车的这一段距离,齐桓的脚步很稳。即使粗重的铁链让他的步伐沉重,移动都很困难,可是他一步一步走向囚车,奔赴刑场的身形,没有半分怯懦。 意识好似已经翩飞而去,当锦衣卫将他捉拿下在诏狱里的时候,那时隋瑛的身影消失不见,倪允斟站在他面前,对他说:“这一回,有名头了。” 于是他怎么和石公公联合,收买行刑侍卫谋害宋知止,怎么和广西土匪勾结,欲图谋害隋瑛,还有他和宗室藩王们之间的交易往来,在变法里的擅权谋私,最后还火烧军械库,谋杀言官……这些罪状,倪允斟一条一条念了出来,齐桓听着,没什么感觉,反倒在了失去所有的时候,他很平静。 只是在审问他的期间,自始至终都没有隋瑛的身影。 隋瑛说到做到,没有和他沾染上任何关系。这是对他来说,比死还要残忍的惩罚。 在囚车驶向熙攘的菜市口时,他目视前方,周围百姓朝他扔着各种秽物,口里骂着他“贪官”“奸佞”,这些他都如若未闻,却在有人骂他是“林党”的时候,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见他笑了,众人骂得更狠,他们好似觉得,倒齐桓就是倒林党的第一步,齐桓死了,下一个就是林清了。 当齐桓跪在刑场中央时,面前是熙攘的人群,乌央乌央的一大片,都昂着面黄肌瘦的脑袋,仇恨地注视他。 这些目光过于相似,相似到他无所谓。于是他抬起头,在初夏的日光中朝远方看。人群后面是一排客栈,有些达官贵人包了临街的雅间,专门来看行刑,齐桓很想知道,他有没有来。 到了最后这个时候,他竟然心中在意的是他。 这是第一次,隋瑛从他脑海里远去,代之以林清的身影。 第325章 很奇怪,这时候齐桓想起了他和林清为数不多的几次亲吻,每一次都带着考量和算计,每一次都带着愤懑和不甘,从未有一次有过半分真情实意的感情。可是,他却很怀念林清柔软的唇,那种湿润的,若即若离,好似永远无法拥有的感觉。 于是他抬头看,环顾四周,终于,在和一间客栈二楼窗前的林清对上目光时,他露出了笑容。 这时这么多年来,他笑得最纯情、最真挚的一回。 尽管距离很远,他依旧可以看见,林清被倪允斟扶着靠在栏边,形销骨立,苍白如纸,已经到了气息奄奄的地步。 可是他的双眸,却在阳光下闪烁着,好似缀满了星。 他在哭么? 不对,林清是不会为自己而流泪的。 林清是赢家,赢家只会有胜利的喜悦。 该哭的应该是他齐桓,可他不会哭,即使到了如今时刻,他也不肯做出任何弱者的行为。 可为什么……齐桓讶异地张了张嘴,再次看了过去,为何林清抬手掩面,揩拭着面庞呢…… 他当真在流泪么? 齐桓不明白了,他想他这一生的确没有爱过任何人,也没有对任何人动过心。 他私以为,对林清只是一种出于嫉恨而占有的心态。可是现在,为什么这颗心,在见到林清那似是而非的泪水时,而鲜活地跳动起来了呢? “真的是……” 齐桓垂首,自嘲一笑。他绝望而又清晰地意识到,在临死时刻,他居然动了心。 这时,随着一道咤喝,一道银光高高扬起,又呼啸落下。 所有的思绪停滞,所有的心动消失。 人群爆发一声呼声,远处客栈上,林清迅速转脸,被倪允斟捂住了眼睛。 “好了,好了,一切都结束了。”倪允斟轻声安抚着怀中人,林清的眼泪不停,在他怀里轻轻地发着抖。 “见善,为什么哭呢?” 林清摇头,低声说:“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当他得知齐桓要在今日午时问斩时,他央求倪允斟带他过来。此时林清早已不能下地,倪允斟一路抱着他。 “当真要看么?” 那时,林清靠在倪允斟身上,透过人群,望向齐桓。 他看到齐桓抬起头,环顾四周,好似在寻找什么。人群的谩骂、刽子手的动作,似乎都没有吸引他的注意。他专心而细致地寻找着,最终,他们对上目光。 在这一刻,林清很难说对他恨与不恨。 在政治中,从来都没有绝对的是非黑白,尽管无意,他与隋瑛的确伤害过齐桓,齐桓所在意的人,他们一个一个将他夺去。而齐桓,也在反击中深深地伤害了他们。 如今,他的生命也将终于此刻。 林清鼻尖发酸,他流出了眼泪,也就是在他淌泪的那一瞬,他和齐桓对上了目光。 他看到了齐桓脸上的笑容,与过去很多时刻不一样。林清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最终无语凝噎,只剩热泪两行。 “罢了,罢了……你走过的路,我林见善也不会害怕,命数如此罢了……” 林清抹泪,只见刽子手扬起银白长刀,挥下的那一瞬,林清打了个哆嗦,闭上了眼睛。 第181章 第一百八十章 今日在此,我代他与你做…… 安静了, 一切都安静了。 这个夏,过于寂静了。 廊檐下,林清一身素白轻衫, 躺在一张罗汉榻上,注视满池随风摇曳的荷花,有的粉红花苞微微翘起, 有的则是热烈绽放,翕动鹅黄花蕊。 几只彩色的蜻蜓振翅其中,忽停忽飞。 林清苍白的脸上掠过一抹血色,嘴角上扬,露出幸福的笑容。 他林安晚生于盛夏, 如今,似乎时节已经快到了。 “择之……陛下那边还没有消息么?”他靠在倪允斟肩上,时常,他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只是他清醒时刻已然不多。 “陛下还在思量,见善,多给他一些时间罢。”倪允斟手里端着一杯清茶, 正小心地喂林清喝着,润着嗓子。 “我等不住了啊……”林清喃喃, 委屈而无奈。 倪允斟咬着牙,不露任何情绪,只是与他一同注视前方。 凭什么, 这些花儿有如此盎然的生机。 齐桓死后, 倒林党的势头到了最高峰,自从抄了齐桓在城外的宅院,面对那些金银珠宝, 众人愤怒之余,盯上了林清在顺天城内那座更为奢华鲜艳的红楼宅院。 他和齐桓的勾结,已经众人皆知。对他昔日造反之举,如今终于有了合的由头。 每天,数不清的折子飞向内阁。 “清君侧!除奸佞!” “清君侧!除奸佞!” “清君侧!除奸佞!” 隋瑛面无表情地阅读那些折子,他迫使自己忘记“隋瑛”二字,只记得自己是大宁朝的首辅。 那些折子如飞雪般飘向内阁,再飘向萧慎的手中。 好多次,萧慎在盛夏里打着冷噤,这些折子就像烙铁一般灼烧着他,他不堪去碰。可每天,在深夜时刻,倪允斟总会前来,带来林清的催促。 “陛下,早日做决定罢!” “陛下,他等不久了!” 萧慎打着哆嗦,苍白着唇,问:”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朕……” 倪允斟咬紧了牙关,道:“陛下,难道您还不明白吗?这是他给陛下最后的机会啊,陛下,曾经的那些罪,他要为您带走,为您……” 第326章 “不,”萧慎绝望地摇头,“不……” “陛下,求您,不要辜负他的一片苦心,他等不久了! ” 萧慎躲避着,逃避着,他不堪下令,他怎么能下令处死他最爱的人! “不!” 他转身进入内殿,逃离这逼迫。 倪允斟双目通红,恨恨锤地,最后黯然地回到林清那边。翌日他会在自己怀中醒来,哑着嗓子问:“陛下还没有下定决心么?” “快了,快了……” 倪允斟挤出笑容,说:“如此着急做什么,还有时间,还有时间……” “不,择之……” “带你去看一看花儿罢,昨日下了一夜的雨,许是又开了一片……”倪允斟抱着林清来到廊亭下,让他靠在自己的见肩上。林清靠着,望着在风中鲜嫩欲滴的花儿,让思绪又飘向那个夏日,隋瑛捧着荷花朝他走来。 “那时,他给我弹了……广陵散……” “你想听广陵散么?我这就差人把熏风阁的琴师请来,你过去最爱听了。” “不了,何必,何必连累人家…… ” “哪里连累,我叫人家偷偷来……” 林清微弱无力地笑,低声说:“你在这里,就,很好。” 倪允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的悲伤再也无法隐藏,林清难过地看了他一眼,歉疚地叹了一口气。 “择之?” “嗯?” “我这一生,有过功,有过错,我对不起太多人,如今也都慢慢还了,我还了慎儿一个国,还了遇安一个名,可我唯独还不了你什么……择之,过去你常说我不肯委身于你,这具身体,你若是不嫌弃,你便拿去罢……” 林清朝倪允斟抬头,闭上了眼睛。倪允斟知道这是索吻的表现。望着这石灰般的唇,他哆嗦了两下,他知道,自己不该去吻他,可是,他怕自己日后再也吻不到他。 他捧起林清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林清依旧没有回应,可他做好了委身的准备,他软在倪允斟怀里,任凭他将手落在自己胸口,后背…… 尽管这吻满含情欲,倪允斟却是搂住了他的腰,将吻游移到了他的脖颈时,便停下了。 “够了,”念念不舍地分开,倪允斟哽咽地说:“你不欠我什么,够了。” 恍惚一阵风吹过,千百朵荷花摇曳,林清在倪允斟怀里微弱地呼吸着。 “够了吗?” “够了。” “那择之,最后再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嗯?你说,我什么都答应。” “我想回广陵,回去我曾经的地方。” “哪里?” “那里啊……”林清无力地仰头在倪允斟的臂弯,眼泪淌进了太阳穴,怔怔望着天空,他说:“那方墓冢,我要回去了……” —— 文渊阁中,隋瑛从万千烛光中起身,在他面前,不知何时站着倪允瞻。 “老师……”倪允瞻皱着眉。 “嗯?” “早些歇息罢。” “好。” 隋瑛落了笔,起身预备离开。这些时日,他那张憔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一丝生气。 倪允瞻再也忍耐不住,看着隋瑛寂寥的背影,张了张嘴,大声喊道:“你去罢!” 隋瑛的脚步一滞,转身问:“你说什么?” “大哥这几日每日夜里都进宫,我从他神色中看出来了,那个人,那个人的时候要到了!”倪允瞻哭道:“就当去看最后一眼,没有人会责怪你的,没有人……” 隋瑛依旧面无表情:“是吗?” 他转身,走出文渊阁,朝无光的夜色中走去。夏夜无月,浩瀚的苍穹中乌云堆积,热风刮个不停,好似在酝酿一场雷雨。这个时节,总是下雨的。 隋瑛走在深长的宫道中,还没走到五门,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他抬头,雨落在他的面庞上,叫人看不出他在流泪。 在雨中,他步履不停。 回到隋府,他站在槐树下,看那一圈一圈的剑痕,就像交错的命运,也似连续的轮回。隋瑛伫立树下许久,浑身早已湿透。 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雨下了整整一夜,好似下定决心似的,在黎明微光尚未出现的时刻,隋瑛走出了隋府。 他走得很慢,朝顺天城那坐最奢华、最精美的宅院走去。 不出所料,他被拦在门外。 “对不住了,林大人谁也不能见。”一名锦衣卫朝他伸出手,隋瑛不禁想,他连仆人都遣散了么?还好,还好有锦衣卫。 因为倪允斟,这些人对他都是很好的。 隋瑛摇了摇头,说:“我是一定要进去的。” 锦衣卫愣了一愣,此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隋瑛极平静极冷静的态度中,他怔怔地落下了手。 雨势稍停,隋瑛绕过那假山池水,来到了一处空旷宅院前。他站定,并不说话,这时,仿佛心有所感,林清在床上幽幽地睁开了眼睛。 同时他看到,倪允斟已经走到了门口。 “不……见。”林清艰难说。 “好,我赶他回去。” 扔下这么一句,倪允斟打开大门,走进庭院中。 庭院的另一头,隋瑛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长剑,他立定在雨中,雨水斑驳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雨滴淌落如注,他的剑锋,锐利而森寒。 第327章 剑光一闪,他冷漠地注视倪允斟。 倪允斟上前一步,抽出腰间的绣春刀。 “如今他身边有我,你不该再来。”倪允斟说。 “我知道。” “你若知道,你就不该冒着危险,辜负他的一片苦心。” “我明白。” 隋瑛缓缓举持剑于耳畔,说:“可是我,已经来了。” “也许你我之间终将有一战,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那么,隋在山,今日在此,我代他与你做个了断。”倪允斟扬起长刀。 雨势忽地变大,狂风席卷而来,雨滴打在宽刀长剑上,噼啪作响。 两人皆是一声怒吼,直直奔向对方。长剑与绣春刀纠缠在一起,似愤怒,又似无助。隋瑛长剑一挑,却被倪允斟生生压下。倪允斟砍向隋瑛,却被隋瑛自后削去了衣袂。 刀光如银蛇掠过,剑影似流星闪烁,铿锵之间,火星四溅。倪允斟一声怒喝,刀势陡然大变,以义无反顾之昂扬气势劈头盖脸地朝隋瑛挥去。隋瑛后脚一腿,一步一划,身如柳絮般飘荡,剑锋四两拨千斤地抵挡又攻击,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刀光剑影,劈开雨幕,一时之间两人打得难舍难分,已经说不清是为了了结对方,还是抒发心中悲愤。 不知不觉,两人都是浑身带伤,血流如注。 “不……” 不知何时,一声微弱的呼唤出现在身后。 两人动作皆停,闻声望去。 林清不知何时下了床,爬到了门口,扶着门梁站了起来。 “见善……”倪允斟就想过去。 林清却只是摇了摇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隔着雨幕,再次睁眼,他看向了隋瑛。 雨中庭院,朦朦胧胧,依稀一片,清冷的天光下,林清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艰难地朝隋瑛走去。 隋瑛持剑的手剧烈颤抖,可他不敢有任何动作。 林清在雨中跌撞地走向他,最终,他朝他笑了笑,朝前倒去。 隋瑛连忙扔了剑,冲上前将他抱在怀里。他搂着这具身体,泣不成声。 “都说,不要见了…… ”林清抬手,笑着触碰隋瑛的泪眼。 “我,做不到…… ” “别忘了,你在广西说过,你的选择…… ” “我不会忘…… ” “你知道,我只爱你的吧?” “我知道。” “那,最后再,吻我一次。” 隋瑛紧紧抱住林清,吻了下去,双唇相触,林清拼命地回应他,哭在他怀里。 “既然如此,把你我的使命,走完。”林清泪眼朦胧,艰难地呼吸着,最后汲取着隋瑛的一丝温暖,最后,他毅然决然地推开隋瑛。 “如果为了我,来日,将你为我预备的那尊棺材,送来。”林清颤抖地说,“那是我最终的,归处……” 第182章 第一百八十一章(大结局) …… “殿下, 不要害怕……”崇宁殿中,沅儿走向萧慎,萧慎抬头, 却见他穿了一身朱红官服。 胸前的补子,仙鹤翩飞。 “别害怕,殿下, 别害怕……” 沅儿抱住萧慎的头,揩拭他的眼泪。他笑着,这些天他看够了萧慎的眼泪,于是他觉得,自己都算死, 也是无所谓了。 这一夜,他们心照不宣地相拥,萧慎屈服于自己的怯懦,他将决定权交给了沅儿。 殊不知, 沅儿这一生,从来都没有什么决定权。 翌日一早,林清终于在清冷的天色下等到了皇帝的诏书。 “——着令吏部尚书林清, 即刻面圣。” “太好了…… ”林清无力地笑着,望向倪允斟, “太好了,择之,你帮我, 换衣服罢…… ” 此际, 偌大的红楼宅院已经没人人影,就剩下等待的林清和对他不离不弃的倪允斟。倪允斟哆嗦着手帮林清穿衣,勉强挤出笑容。 “可都是, 围满了?”林清有气无力地问。 “是啊,那些大臣们一早就围在崇宁殿前了。”倪允斟耐心地为林清衣襟。 “可真是为难慎儿了。” “陛下还是下了决心,他是懂你的。” “是啊,择之,他到底是我的学生嘛…… ” 倪允斟帮林清穿上一品官服,又帮他梳头,戴上了乌纱帽。 “约莫是最后一次穿了。”林清无力地笑,倪允斟把他从床上抱下,来到了镜前。 “怎么知道,我想看?” “因为我想看,我的见善当真是世间罕见的美人。”倪允斟扶着林清在镜前站稳,林清看向镜中的自己,那曾经量身定做的官服,此时在他身上,空空荡荡的。连这喧赫的朱红,都衬不出他的气色了。 最后,他深深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够了。”他笑着对倪允斟说:“再喝一口茶,便进宫罢。” 倪允斟抑制着情绪,极力冷静道:“好。” 倪允斟为林清端来桌上那杯茶,林清接过,深深凝视了一眼这茶汤,随即一饮而尽。 马车从红楼宅院的大门出发,穿过围观的百姓,来到皇城门口,在那里,马车暂停,倪允斟掀开车帘,对林清说:“见善,朝外看一眼。” 林清艰难地睁开眼,看向窗外。 午门之下,徐无眠和来周并肩而站,朝他投来深深不舍的目光。其中,徐无眠早已泪流满面。 第328章 林清扬起嘴角,对他们露出一个微笑,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含笑摇了摇头。 徐无眠再也忍耐不住,车帘放下,他转身扶墙痛哭。而来周,则是立定原地,目送马车远去。 “择之。”林清靠在倪允斟的肩上。 “嗯?” “一会儿,我自己进去。” “台阶太长,我扶你去。” “不,你回北镇抚司……”林清抬头,不舍地说:这些日子,谢谢你……我这一生,遇见你,是我的幸运,夏炎没能陪林可言走到最后,你陪我,到最后了…… 只是,我的路已经尽了,你我就在此,永别罢……” 倪允斟抚摸林清的脸,早已泣不成声,他艰难地吐出一字:“好。” 马车在崇宁殿前停下,金瓜已经领着一班小太监在侯着了。在他们身周,群臣围绕,林清甫一露面,就听见群臣爆发出呼喊。 “清君侧!除奸佞!” “清君侧!除奸佞!” “清君侧!除奸佞!” 林清环顾这些人,在其中,他知道自己不会见到隋瑛,此时,他的双眼已经不甚清明。金瓜上前,将他扶了下来。 倪允斟坐在马车之上,目送林清在金瓜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向崇宁殿。 大门打开,若黑暗将他吸了进去。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 宝座之上,萧慎艰难地睁开眼,注视来人。林清抬头,露出欣慰的笑容。 “帝师近来可好?”皇帝音色铿锵。 “臣,很好。” 林清颤悠悠地跪在了殿中央。 萧慎痛苦地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朗声道:“帝师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官宦相护,鱼肉百姓!朕……朕……” 萧慎和林清听到殿外爆发的一阵欢呼,在林清鼓励的眼神下,萧慎再度提高了一分声音:“朕取百官之意,为我大宁朝之前途光明,绝你我师生之情,断你我君臣之交……” 林清露出笑容,就见金瓜捧着一杯酒放到了他的面前。 “但念昔日之情,赐尔完尸,饮下这杯毒酒,尔自行了断罢!” “陛下英明,陛下英明…… ”殿外百官几乎弹冠相庆,爆发出阵阵呼喊。 林清向萧慎叩首,咽了咽嗓子,道:“臣…… 领旨……” 起身,林清端起那盏毒酒,最后朝萧慎笑了一下,便一饮而尽。 咣的一声,酒杯滚落在地。 林清跪在地上片刻,含笑无语,静待毒发,这个时候,在他早已模糊的视野里,他好似看到了隋瑛,是少年时期的隋瑛。他站在湖心亭下,站在温暖的炉火边,向他伸出手,对他说,晚儿,过来,哥哥教你读书。 读什么好呢?他亦是个孩童,歪着脑袋问。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看到隋瑛那样骄傲地念出这四句,林可言便从黑暗中走来,伸出手,欣慰地抚摸他们的头。 “瑛儿,晚儿,你们要好好读书,平平安安长大,将来以身许国,不负君心!” “好,以身许国,不负君心!”隋瑛欢快地笑着,那样欢喜,又转过头亲他的脸蛋,自己傻乎乎地笑,只知道握住他的手,一刻也不想分开。 林清笑了,喉间涌出一团腥气,他咳嗽一声,鲜血便从嘴角淌了出来。 快了么? 可是,好舍不得啊…… 这身许了国,这心不负君,可是,终究是负了你。 “负,负了你啊哥哥!”林清呛出声,鲜血从口中喷出,人便朝侧歪去。 “林师!”萧慎惊恐地从宝座上冲下来,将倒下的林清抱在怀里。 他慌张地揩拭他嘴角不住涌出的鲜血,绝望地哭道:“怎么回事,那杯酒没有毒,没有毒!” 林清扬起嘴角,露出血糊糊的牙齿,抓住他的手,安抚般地说:“我知道……” “陛下,我知道…… ” 萧慎惶悚地瞪大眼睛,随即崩溃地哭了出来。 “我知道,你不忍心…… 慎儿……是我自己…… ” 林清想起了那杯茶,他趁倪允斟不注意时,就在那茶里下了毒。他怕的就是萧慎的心软,果然,他料想得没错。 “不,见善,见善,怎么办,怎么办啊!”萧慎嚎啕大哭,张皇失措地四处求救,“怎么办,怎么办!谁来救救他,谁来……” 林清在他怀里呕血不停,却依旧微笑,可他却说不出话来了,只能艰难地抬手,抹去皇帝脸上的一滴泪。 随即,那手落下。 林清逐渐模糊的视野里,只剩下一人。那人朝他微笑,那么多次,这么多年,从来未曾更改。 “哥哥,晚儿,先走一步了…… ” 留下如此一句,林安晚的笑容就此定格。 够了。 —— 垂帷之后,沅儿手中酒杯坠落,毒酒淌落一地。 见证这一幕后,他扯了扯嘴角,脱下官服,自顾自地走了。 金瓜等太监迎了上去,太监们痛哭着分开失神的皇帝和死去的帝师,其中金瓜擦干眼泪,冲出殿外,尖着嗓子,大声喊道:“帝师薨啦!帝师薨啦!帝师……薨啦!” 群臣感激涕零,纷纷下跪,朗声齐呼,陛下英明。 林清尸首被太监们抬出,穿过群臣,每个人都看清了他死去的面庞。 第329章 是夜,文渊阁紧闭阁门,当朝首辅于阁内独坐,一夜白头。 北镇抚司前院,一人于雨中舞剑,直至天明。 —— 其后十五年,宁朝慕清变法,在首辅隋瑛的带领之下快速推进,再无阻碍。 丈量全国土地、改革税制、削减宗室开支、行贸易、铸新币……首辅隋瑛与一众肱骨之臣,鞠躬尽瘁十五年,其中多少艰难险阻,都携手并进,一一克服,最终,大宁朝繁荣富庶,国泰民安。 期间,程菽于京中教学,培养济济人才;高子运担任工部尚书多年,入阁后兢兢业业,牺牲于岗位之上;方徊接管工部,在变法有条不紊的情况下,兴修水利,筑坝稳堤,造福一方;宋步苒成长为一代女官,升任户部尚书,直至入阁;倪允瞻后执掌吏部,深得师长信任…… 倪允斟担任北镇抚司指挥使多年,全心全意守护皇宫,守护皇帝。 首辅隋瑛,日日忙碌,十五年来,未曾有一日休息。 时常,他那已步入中年的学生倪允瞻会来劝一劝他,告假几日,回广陵看一看。但隋瑛都含笑拒绝,说什么使命不达,不敢有片刻停息。 他仍旧居住在过去的隋府,未曾更易过居所。那棵槐树,生长得愈发茂盛,亭亭如盖。下人们经常看到,偶尔夜间,首辅会独自站在树下,沉默垂首,一言不发,直至天亮。 帝师逝去的那一年,红楼宅院被抄,搜出大量贿款,当时,靠这笔巨量污款,解决了当年的官员俸禄问题。 人们啧啧不停之时,有人却问,这帝师虽贪,为何却一分不动? 有人说他无福消受,有人又说是他良心有愧,有人又说,只是时机未到。 渐渐地,没人再去探其究竟。 只是有人说,帝师死后的第二天,首辅差人送了一樽棺材去,此举在众人看来颇有讽刺之意,想必是首辅最后的还击。后来,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帝师离开了顺天城,向南而去。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具体埋葬何处,亦无人知晓。 有好事者在帝师故土岭南惠州四处探看了,却没见到写有“林清”之墓碑,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随着全国上下改革变法声势浩大地进行,官员百姓们也都卯足了劲儿,带着整个国家朝更好的方向而去。 终于,国泰民安时刻,百姓们满街巷地称赞,有明君如此,夫复何求? 萧慎稳坐帝位多年,期间,他命皇子拜隋瑛为师,在公务之余,隋瑛教皇子读书,直至其成长为少年,后在皇子十三岁时,立为太子。隋瑛很喜欢皇子,在他脸上,他看到了故人的一抹神韵。 那一日,没有喝下毒酒的沅儿在宫中别院里挂上一根白绫,预备自戕了结,却被好友金瓜救下。后来多年,沅儿隐居深宫,萧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怯懦,登门道歉多次,最终再一次醉酒吐出真言,对他长久以来所忽视、所伤害的人诉说了爱。 沅儿命令皇帝看着自己,问他,你爱谁? 萧慎紧紧抓着沅儿的衣袂不放开,说,我爱你。 我是谁? 你是沅儿。 你爱谁? 我爱沅儿。 自此,柔软的一颗心再度向皇帝敞开,孤单的皇帝抓住了他唯一的爱,萧慎再无立妃立后,两人于宫中厮守多年。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慕清十九年,一日隋瑛在文渊阁与众臣开会,突然头脑发晕,体力不支地倒在阁中。后其意识道国本已安,自己的使命已然完成,便对这顺天城再无留念。 那日一早,他来到崇宁殿,请安后地上了辞呈。 萧慎看过辞呈后,震惊之余苦苦挽留,却只听隋瑛说,他已经奉献了大半个自己于宁朝,于百姓,如今他年事已高,宁朝也后继有人,他应该将剩下的时日,交托给那个人。 萧慎张了张嘴,至今,隋瑛再也未曾提及那人姓名。 只是隋瑛辞官回乡的那一日,众下属、好友皆来相送。慕清帝也从深宫出来,送他至城门外。 那一日,为盛夏,天色正好,满京城的菡萏都开放在夏风中,清香摇晃。 萧慎和隋瑛并肩而行。 “卿回了广陵,可要重新置办宅院?” “无需置办,臣的义子郦椿已在广陵安家立业,他为我盘了一处养老之处。”隋瑛抚须,眉眼含笑。 “他生意做得极好,在国外都有响亮的名头了。”萧慎称赞道。 “是啊,椿儿有经商的智慧。” 两人朝前走着,不远处,一架马车在静静等待着隋瑛。在马车之后,是简陋的行李,和一樽被草席包裹着的棺材。 萧慎沉默地定睛许久,蓦地停下脚步,看向隋瑛:“隋师。” 隋瑛很久没听到萧慎如此唤自己,他略微惊讶地转过身,“陛下?” 萧慎凝望着他,林清走的那一晚隋瑛的头发就全白了,后在十几年的忙碌中越发沧桑,只剩他的双眼依旧明亮。有些话,萧慎知道,再不说,这一生就没机会了。 “这些年,你应该很辛苦罢?” “辛苦?谈不上辛苦。”隋瑛微笑道。 萧慎哆嗦了一下嘴唇,突然泪如雨下,垂首道:“对不起……对不起……” “陛下何出此言?”隋瑛惊讶,笑容却不变,“一切都过去了,该走的路,已经走了,该还的情,也都还了。如今,陛下与我,都可以问心无愧了。” 第330章 萧慎摇头,再也无法忍住情绪,“这么多年,你再也未曾提及过他,一次也没有,我们尚且还可思念,而你,而你……” “所以,如今我便一刻也不再等待,要去他身边了。”隋瑛哽咽,却依旧微笑。 “在那里,他一直在等着我,我真是过分,叫他等了那么久。” “隋师……” 隋瑛深深看了一眼萧慎,最后再朝他行了一礼,道:“陛下,原谅臣再也不能陪你走下去了,你我今日,就君臣永别了。” 言罢,隋瑛转身,登上马车。 马车驶上顺天城外的官道,载着自由人,朝广陵方向驶去。 车中人目光如炬,凝望前方路,泪流满面。 —— 广陵城外,有人总听到,在那离新修不久的林氏祠堂不远的地方,一座简朴的木屋里,总传来潺潺琴声。 其中一老者,每日都会去那木屋前的小山里散步,来到一座墓冢旁,清杂草,揩拭墓碑,然后坐一坐,有时候,也会携着琴,在树荫下,弹一弹曲儿。 他弹的曲儿谁都叫不上名字来。 人们知晓他是城中富商的亲戚,亦是京中退下来的官。这富商时常过来看他,那时,两人就会一起去那墓碑边坐一坐。但大多时刻,是他独自守护,风雨无阻。 当然,人们也不知道这老者守着一处几十年前的墓冢为何。人们只知道,这墓冢里埋葬着一位孩童,他死在先帝即位后的第八年。 那老者好似不知疲倦,每日都去。 一日,他坐在树荫下弹琴时,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了一只白鹤,伸展着优雅的翅膀,扬起尖锐的喙,清亮地叫着。落在他身侧后,便再也不曾离开。 一人一鹤,在这广陵城外山中多年。 只是有时候,也会有人撞见另一个人,他亦是两鬓斑白,伫立于这墓冢边,沉默地垂首。 没人知道他是谁,只记得他身着黑服,腰间挎着一柄华丽的刀,刀柄上,是一束束优美的春花。 他什么也不做,只是在每年特定的那几天出现,然后消失。 只有那位老者,日复一日地往来于墓冢边。 一天,城中几个调皮孩童实在好奇,在老者的木门的篱笆前探头探脑的,最终惊动了老者。 “你是谁呀?”其中一个孩童壮着胆子问,他看到那木屋里边,竟横着一樽棺材,真可怕,这人和棺材睡一屋。 老者在树下擦着琴,院中,鹤在瓮边饮水。 “我啊,我是隋遇安。” 孩童们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隋遇安是谁。 “你为什么守着那个墓呢?你认识那个孩子吗?” 隋瑛见他们一个二个吃得胖乎乎的,手里还拿着馒头和糖葫芦,心里欢喜,便说:“认识,当然认识。” “他叫林安晚吗?墓碑上写着他的名字,我们都瞧见了!” “是,他叫林安晚。” “那他是你的什么人呀?” “他…… ” 隋瑛抬头,又是一年盛夏,阳光艳艳地照着。 转头,一旁的白鹤垂首,鸟喙与瓮中荷花温柔地相触,伸展翅膀,轻轻地扇动着。 “他是我的什么人?” 难道还有别的答案吗?白发苍苍的隋瑛含着笑,自言自语。 “他,是我的爱人啊。” 正文完 美岱 2024年12月19日 --------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