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听旧时雨》 第1章 [穿越重生] 《曾听旧时雨》作者:屿岚烟【完结】 本书简介: 【养成管教+偏执强取+先后爱】 镇北大将军的幺女岑听南,是上京城各色花枝中最明艳娇纵那株。 以至于那位传闻中冷情冷面的左相大人求娶上门时,并未有人觉得不妥。 所有人都认定他们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双。 可岑听南听了却笑,脆生生道:“世人都道他狠戾冷漠,不敢惹他。我却只见得到他古板无趣,我才不嫁。” 谁料后来父兄遭人陷害战死沙场,她就这样死在自己十八岁生辰前夕的流放路上。 再睁眼,岑听南重回十六岁那年。 为救满门,她只能重新叩响左相高门。 去赌他真的为她而来。 可过门后岑听南才发现,什么古板无趣,这人装得这样好! 她偏要撕下他的外壳,看看里头究竟什么样。 “我要再用一碗冰酥酪!现在就要!” “不可。”他拉长嗓,视线在戒尺与她身上逡巡,“手心痒了就直说。” “那我可以去外头玩吗?” “不可。”他散漫又玩味,“乖乖在府中等我下朝。” - 顾砚时从没想过,那个娇纵与艳绝之名同样响彻上京的将军幺女,会真的成为他的妻子。 昔日求娶是为分化兵权,如今各取所需,更是从未想过假戏真做。 迎娶她之前的顾砚时:平乱、百姓与民生。 迎娶她之后的顾砚时:教她、罚她……奖励她。 他那明艳的小姑娘,勾着他的脖颈递上戒尺向他讨饶:“左相大人,我错了,不如——你罚我?” 他握着戒尺嗤笑:“罚你?还是在奖励你?” #如今父兄平安,天下安定。 她爱的人日日同她江南听雨,再没有比这更满意的一生了。 阅读指南: 1、先婚后爱+年上爹系男主养成+管教; 2、男主第一世单身,求娶是出于谋划; 3、婚内追妻,白切黑dom系爹x娇软聪慧小美人儿; 4、双洁,1v1,he,年龄差10岁(女主已及笄); 5、男主偏执+占有欲极强; 6、慢热,大概是个中长篇。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成长 先婚后爱 主角顾砚时|视角岑听南 一句话简介:掌控欲偏执权臣,婚内追妻 立意:爱是看向相同的远方 第1章 雪满来时路(1) 大雪封了来时的路。 岑听南回头望去,既望不见来时路,也望不见南边的景象。 甚至窥不见天光。 她被困在这局促而漆黑的笼中已半岁有余。 自上京出发,一路跋涉到最凄寒的北境,这支被流放的队伍足足走了半年。 出发时空气中还都是潮湿闷热的味道,这会儿却已能听见雪扑簌落在黑布上的动静。 原来已是冬日了,岑听南身上却还穿着夏日的单衣,手足都被冻成尸体般的青灰色。 她的眼里,也只剩下麻木。 从父兄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到将军府那日,她的生活就被搅弄得翻天覆地,一朝自云端跌落。 一切都像一桩梦境似的,懵懂的她不明白,曾经备受百姓们尊崇的镇北大将军,怎么会一夜间就变成了勾连北戎的敌国叛贼。 通敌的书信甩在她与娘亲面前,沾染了不知谁的鲜血。 望着那分明不是父兄笔迹的通敌书信,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们凄惶喊冤。 却无人听闻。 抄家那日,宫里的禁军带着火把与刀剑闯上门来,手里持着木桩,将将军府厚重的朱门都撞烂。 府外聚满了围观的百姓,他们个个顶着猩红的眼,龇着牙,冲她这个镇北将军最爱的幺女肆意辱骂,将她过往的尊荣与体面,都践踏在泥地里,狠狠碾压。 “杀了她!杀了这个狐媚子!杀了这出卖盛乾王朝狼心狗肺的一家子!” 混乱中不知是谁这样喊了一句,所有人便兴奋起来,叫嚷着、呼喊着,要将她置于死地。 同样狂热的面孔中,岑听南看到许多张熟悉的脸。 西市那家她常去的成衣铺掌柜、东市她最爱的点心铺东家、还有那个脸熟的小乞儿——这些人,从前每回见了她身边的婢女,都扬着再热切不过的笑意。 每每添置了什么,岑听南也总叫身边的人,多给他们些银两。 他们明明总说,镇北将军府的幺小姐是他们最爱的财神。 怎么今日却这样怒目圆睁地瞪着她,恨不得食她的肉,啖她的血似的。 岑听南不懂,却也总算恍惚地明白过来,他们是在恨她。 恨毒了她。 见她被抄家,见她被人粗鲁地反剪起手腕,用麻绳五花大绑,娇滴滴的手腕就立刻起了红疹,他们只觉得快慰。 见她从前不沾一尘的头面、粉裙如今却被最臭不可闻的鸡蛋、烂菜叶子糊了满身,他们只觉得还不够,不够脏污。 因岑听南那傲气的头颅仍旧是高昂着的。 即使在这样的兵荒马乱之下。 她也像一棵骄傲的树似的,将脊背挺得笔直。 “撕了她的衣物!” “对!叫她赤条条地走!人模狗样的,却是个叛国贼!” 第2章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暧昧的笑声,就连押送她的禁军也侧过头,意味不明地上下打量起她。 岑听南被那鹰犬一样的眼神扫过,颈后寒毛竖立,不由得拢了拢衣襟。 “怕了,这小娘们怕了。” 他身侧的禁军牵起唇,同围观的百姓道了句:“慌什么,去北境的路还长得很。” “小娘子细皮嫩肉,未必挨得过押解的兄弟们。” 人群里的男子们闻言瞬时又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呼喝与欢笑声。 只有零星几个妇人,面上露出些不忍。 却碍着在场狂热的男子们,到底不敢说什么,只叹了口气,匆匆别开脸去,为这花朵一样快要凋零的将军嫡女,在心里头短而浅地默上一默。 世道对女子从来苛刻,原以为她们这些卑贱的人被命运随意摆弄也就罢了,却不想连高门贵女也逃不过。 只要是女子。 为何偏是女子。 岑听南的三个丫鬟听了禁军这混账话,气得奋力撞过去,想要围到岑听南的身边,护着她。 却被禁军们不留情地用刀剑挡了回去。 最小的玉珠脸上立时被滑过一道 长长的疤痕,疼得她哇哇大哭起来。 稍大一些的琉璃是个铁骨铮铮的性子,被捆成粽子般,也拧过头对着那禁军狠狠唾了一口,嘴里连珠似地骂起这群男人来。 琉璃过了嘴瘾,却被禁军狠狠扇了一个巴掌。男人力道大,将她整个头都扇向一边,半侧脸颊高高肿起,有血混着被打落的牙齿,被琉璃狠狠啐出:“狗东西,敢动我家小姐,我做鬼都缠着你!” 这些人,可不会再给一个落了势的贵女什么面子。 何况如今已是阶下囚。 岑听南心疼得眼圈霎时红了。琉璃与玉蝶、玉珠自小随着她长大,何时受过这份委屈。 如今却除了生吞,别无他法。 心头的恨意野草似的疯长起来。 “瞧瞧这眼神,多恨,你们说有没有点咱们镇北大将军那味儿了?” “呸,什么镇北大将军,叛国贼!连打三场败仗,害得北面边境线南移几十里!我盛乾王朝好将士好儿郎们死伤数十万。我恨不得将他从土里挖出来挫骨扬灰!” “说得好!” “可别的不说,这将军府的女人真是好看。” “从前便听闻这位将军幺女脾气虽不好,却真真是艳绝上京,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瞧那娇滴滴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呐。” “好郎也怕烈女缠,咱们这位禁军大人……嘿嘿”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岑听南无力地倚在母亲身边,闭上眼,泪水仍旧顺着面庞滴落下来,一滴滴落进土里。 …… “该进食了,岑家‘大、小、姐’。”衙役手中水火棍狠狠敲在笼上,将‘进食’二字念得尤其大声。 也将岑听南从恍若隔世的记忆中拉回。 她倏然回了神,并不愿再细想下去,再想下去,少不得又要回忆起母亲趁所有人不备,撞上禁卫刀尖那幕。 母亲她,应当很疼吧? 那日火一样的鲜血流了满地,染污了岑汀兰踩着那块地,也灼伤了岑听南的眼。 她站在血泊中,呆呆地听着母亲对她说:“娇娇儿,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岑听南不知自己要如何活下去,却知道,她不能死。 死了,父兄的冤名便永世洗刷不清。 她要活着,她得活着,为父兄,为母亲,为护着她而死的几个丫鬟。 即使她也许这辈子都无法逃出去。 岑听南抬起头,眨了眨干涩的眼,伸出一截干枯的手臂,接过那碗衙役吃剩下的野草冷饭。 掀起笼布那瞬间,阳光落在白茫茫雪地上,泛起刺眼的光,将她干涩而红肿的眼刺得生疼。 她的眼泪早哭干了,连灵魂里的血都要从眼角流出来似的。 半年不见天光的日子,让她本就脆弱的眼更不行了。 自己许是快瞎了,岑听南想。 …… 掀起的一角黑布,骤然伸出一截青白得骇人的手腕,将衙役吓了一跳。 他嘴里咒骂着晦气:“瘦成这鬼样,不如早点死了算了。流放去北边还要分个单人笼子给她,累死兄弟们了。” 一旁的衙役劝了句:“少说几句吧,这可是那位大人在出发前,特意吩咐过的。说要防着这女的和她娘一样自戕。” “我管他什么大人,天高皇帝远,他还能管到这群流放犯身上不成?一个弱女子,怎么从兄弟们手底下自戕?这就算了,还神神叨叨罩着块黑布,怎么,丑得见不得人?” “我听说……是顶漂亮的,许是怕路上出事……你知道的,这一路上都是身强体壮的兄弟们。”劝人那衙役语气中带上一丝调笑意味。 “我知道个劳什子!小爷今天就要把这块布给她掀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说着,衙役竟是直接上了手。 黑布落下,强烈的光照得岑听南眩晕了一瞬。 恍惚中,她却艰难地、缓慢地,将背挺得直了一些。许久没做这样的动作,使她喘起粗气来。 冷风呼号着从她身上刮过,炽烈的寒光凌迟着她每一寸血肉。 她感到有暖流涌过四肢百骸,将僵硬的手足重新温暖。 第3章 为何会如此? ……是回光返照吗? 耳边不知响起谁的惊呼声,她又头晕目眩地栽了下去。眼中景色改换,只来得及见到闪过眼角那一袭玄色衣袍,镶着银色的竹叶纹,说不出的贵气。 正同流放那日,命人将她关进笼子那人的衣袍一样。 他怎会来此? 岑听南心中是感激这位大人的,若没有这虚设的牢笼,这漫长的流放路上,她也许早死了千万回。 纵使如今清白已不再重要,可她仍想自己干干净净地,像这片雪一样。 可惜的是,那日未曾见到这位的脸,今日也未曾。 岑听南伏在地上,感受着一阵阵袭来的晕眩,又用力喘息了一回,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体内的力量正在被抽走。 她快死了。 如今父兄尸骨未捻,冤名加身,背后设局之人端享荣华,母亲的鲜血落在上京城头青石砖上日日受烈日灼烤、寒霜寖噬。 无用的她却要就这么死了。 岑听南她心中涌上一阵悲凉与无力的愤怒,从前上京城以娇纵闻名的贵女,活到头来才发现自己除了荒唐一世,竟什么也没剩得下。 过往那些引以为傲的尊贵与体面,不过是父兄驰骋沙场带给她的荫蔽。 如今没了父兄,她便失了仰仗。 纵使她能最快分辨最华贵的云锦纱与次等的云锦纱有什么用?生命的尽头,她不过穿着破布褴褛只能勉强蔽体。她娇贵的肠胃从容不下搁置半日以上的食材又如何,如今糠咽菜划破她的喉头,也将她百灵一样好听的嗓音变得粗粝而沙哑。 同芸芸众生,别无二致。 镇北大将军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幺女,生活中头一回,品尝了名为‘后悔’的情绪。 若能重来一世……若能重来。 岑听南趴在笼中,眼里景象已彻底被天地间的白色攫取,她用尽浑身力气,将趴伏在地上的腰背挺得更直了些。 这还是爹爹从前教她的。 幼时她在花园里扑蝶,跌跌撞撞摔倒在地。撇撇嘴就要大哭出声,记忆中有谁在一旁逗弄她,叫她求求他,就抱她起来。 她心中不愿,可又疼得厉害,只想在娘亲怀里肆意哭诉,眨眨眼正要开口,是爹爹大步跨进花园中,将她高高举过头顶。 “求什么求!娇娇儿,有爹在,你永远不用求别人。”爹爹将她高高抛起,又接在怀里,用胡子扎得她咯咯直笑,忘了摔倒的委屈,“别忘了,你可是将军府的人。” 将军府的人,不可以没有脊梁。 她还记得爹爹说过这话呢。 于是镇北大将军的幺女这一生,高贵过、落魄过、张扬过、惶恐过、貌美过、枯萎过、恨过也悔过,却始终未曾让脊梁弯曲过。 岑家儿郎无愧天地,不负家国。 岑家女子亦如是。 她费力地眨了眨眼,眼中光彩逐渐淡了下去。 天地间的雪,也愈发大了。 这株自南境而来的岸芷汀兰,终究死在自己十八岁生辰的前夕,死在了冷冽的北境。 死在一个漫天大雪的冬日午后。 雪满来时路,终不见归人。 …… “娇娇儿?” “我的娇娇儿呢?” “怎么还未醒,睡了都半日有余了吧。”屋外有声音风风火火,由远及近。 是爹爹的声音。 岑听南在半梦半醒间鼻头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自爹爹死讯传回上京,这还是头一回,爹爹肯入她梦中来。 从前的她无论如何,都梦不到爹爹,她一直以为是爹爹在怪罪于她。怪她这样没用,既没照顾好娘亲,也让自己活得这般窝囊。 如今终于又听到爹爹声音,是爹爹已经原谅她了么? “小声点,你别吵她。同小姐妹出去玩闹回来,累极了刚歇下呢。三日后便要出征了,一切可都准备妥当了?”她听见母亲这样问道。 屋外珠帘晃动,那双本欲掀开珠帘的粗粝大手,闻言便放了下去。 岑听南偷偷笑了笑,又觉心头一软。 从前,爹爹便是这样惧怕母亲。上京城头有头有脸的大人们都笑镇北大将军英勇一世,降尽天下间的烈马,饮尽了北戎人的鲜血,却赢不过家中一头母老 虎。 威风凛凛的镇北大将军却从不反驳,无论谁说这样的话,都只爽朗一笑:“我看你们个个都英勇,都应当去战场上杀敌,能赢过家中妻儿是什么天大的能耐吗?有妻女管着,不晓得是多幸福一件事,你们这些未成婚的毛头小子懂什么,去去去,一边去。” 爹爹是这样说,一辈子也是这样做的。 如今就连在她的梦中,也不改本色,依旧对母亲言听计从。 屋外爹爹又道:“都打点妥帖了,只是这次,远儿与我同去。却要留你们母女二人独守上京,是委屈你们了。” “委屈什么。”母亲带了点儿嗔怪,“你们父子二人早日平安归来就好,还等你们归来,阖家人一起替娇娇儿择个良婿。” “其实,头先求娶上门那位左相……真是放眼上京,都没有比他更惊才绝艳的男子了。虽名声算不得顶好,可我瞧着,真是个胸中有沟壑的。”母亲叹了句,“只可惜,娇娇儿不喜欢。” “那左相生杀予夺何等人物,又有从龙之功,我倒觉得他门第太高……娇娇儿不喜欢正好,免得我忧心。”大将军笑起来,“至于你说上京儿郎没更好的——这又有什么!上京没有,我们便去别处寻。总不至于天底下的好儿郎都只在上京了。” 第4章 母亲却问:“那若是这人在很偏远的地方呢?比如最南边满是蚊虫蛇蚁的荒蛮之地?你也任她喜欢么。” “……那,让人上门做赘婿如何?”岑听南听见父亲的声音都愁起来了,她几乎能想象出父亲眉头拧成一团的吓人样子,只怕让手底下的将士们看了都要躲着他走。 母亲果然失笑,又问:“若是比南羌还远的地方呢?” “比南羌还远。只有西面的西夏与北边的北戎了。西夏物产丰饶,多美女多浆果,娇娇儿贪杯,定然会喜欢的。”岑听南听见父亲顿了顿,“若是北戎,国仇家恨横亘,纵使我可以为了娇娇儿不设偏见……却只怕天下人有偏见。” “我只怕,我们娇娇儿会吃苦头。” 两人一时沉寂了下去,母亲也轻轻叹息了一回。 岑听南吸了吸鼻子,很想说她哪也不去,谁都不要嫁,她只要一辈子呆在将军府,永远陪着家人。 可她被困在梦里,连半句声音都发不出。 半是感动半是无奈地听了半晌。 岑听南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这是梦见了两年前父兄出征前的场景。 那日下午,她才上街同手帕交疯玩了一场,回家后睡得昏天黑地,再醒来后才得知父兄已去了军营之中。 她醒来后哭闹着要去军营送父兄,娘亲不允她去,她便自己偷骑了阿兄的马出城相送……阵仗闹得极大,如今想来,父兄名声受损,也有她的缘由。 这都是后话,倒是今日爹爹与娘亲这番关于她的对话,在岑听南记忆中是绝没有过的。 …… 岑听南默了一瞬,忽觉四肢百骸渐渐有暖流涌过,叫她觉得面前的一切都如此鲜活起来。 疑问也随之上了心头。 ——既然当初未能听到这番对话。 如今的她,又怎会梦得这样具体而真实? 这当真只是死前的梦一场么? 岑听南倏然睁了眼,终于从大梦中醒来。 第2章 雪满来时路(2) 记忆中的漫天飞雪不复见,岑听南嗅到了初夏独有的潮热。 时隔许久,又见母亲英气眉眼,父亲望着她憨且纵地笑。 她一时竟有些迟疑,倚立门边,胆怯地不敢向前。 望着望着,倏地怔怔落下泪来。 丫鬟们慌乱迎上来,围着她上下察看,问她可是何处不舒坦,怎的哭得如此突然。 父亲急得向前一步,又想起女大当避嫌,忙退后一步,只远远看着。母亲宋氏手中本捧了卷话本子看着,闻言稀奇抬头:“哭了?上次还是她七岁那年在宫宴上因落水丢了面子,自那后,倒是许久没见过娇娇儿哭了。” 只这一瞧,便知晓了不对劲。 她何时见过这样的女儿? 赤足而立,望向他们的目光充满了悔恨与苦痛,那目光似山一般重,沉甸甸压在大家心头,叫人喘不过气。 可一个以娇纵闻名上京城的姑娘,哪晓得什么叫做悔恨,又怎么会有这样的目光。 宋氏更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宋氏单名一个珏,是庆国公府的小女儿,上头还有两个哥哥,都在朝中当着闲散富贵没甚职权的官职。 如今庆国公府传到他们这代,虽只剩下尊贵没有实权,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宋珏自小也是在金银堆里长大,两位兄长都极宠她,她又与夫君镇北将军岑昀野相识于微时,嫁过来后阖家上下都只听她的。 她自己被这样娇宠着长大,养出来的女儿更是骄傲得不像话。 女儿自懂事起,便最看重自己的体面,又怎会允许自己如此刻一般,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地在人前落了泪珠。 如今已过暮春,但地里的凉气却犹在,岑听南赤足立于庭前台阶上,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们,一时似乎狂喜,一时又有着强烈的悲伤,就这样茫然站着,泪珠连成串地落了下来,到后头竟再也忍不住,抽抽噎噎痛泣出声。 惊得宋氏连忙上前将女儿搂在怀中,一下又一下怜惜地拍着。 岑听南揪着母亲衣襟,母亲身上淡淡花香叫她放松下来,实实在在的触感终于让她确信,这绝不是她死前的黄粱一梦。 等她彻底宣泄平复后抬起头再看向母亲,那目光就转做了深刻的疼和悔惜。 倒叫宋氏有些看不懂了。 “娇娇儿?仔细着了凉。”宋氏使了个眼神,自小陪着女儿长大的琉璃,便会意迎上去,将捂着心口几乎要晕过去的岑听南扶住,半跪着为她穿上了鞋袜。 琉璃柔声道:“姑娘身子最是弱,如今这乍暖还寒时候啊,可是最难将息的,病从足起,姑娘有什么事,待穿上鞋袜再说,好不好?” 哄小孩儿似的语气。 岑听南点点头,又抬起头,不安地哽咽:“爹娘俱在,可阿兄呢?” “你阿兄还在军营。”岑昀野忧心,“娇娇儿可是被梦魇住了?” 岑听南恍若未闻,她只听见自己问:“爹爹三日后便要出征?可是去打北戎?何时能归?” 岑昀野笑道:“娇娇儿这是担心爹爹了?放心,此次北征,只需将战线北进百里,爹爹便可归家。” 盛乾王朝同北戎水火不容已有多年,自前朝起双方便兵戎不断,谁赢谁输都是常有的事。 前世,她与母亲也以为不过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征战。 第5章 谁曾想却叫他们家毁人亡。 最小的丫鬟玉珠凑过来,为岑听南奉上杯温茶,笑出梨涡来:“姑娘喝杯安神茶,可要我替姑娘去取块点心来就着用?” 冷静些的玉蝶持剑站在一侧,闻言嗤笑:“你当姑娘同你一般贪吃。” 玉珠还不太服气,小声辩驳了几句:“你不知道,食物落了肚,这颗心呀也就稳了下来,我这是替咱们姑娘想法子呢。” 岑听南此时已在关切的目光中,渐渐止住了泪,闻言还能打起精神调笑了句:“还这样圆润,真好。” 在那场梦里……不,岑听南知道,那并不是一场梦,那都是她切切实实经历过的以后。 噩梦般的以后。 在那场吃人的梦中,父兄战死,母亲自戕,琉璃与玉蝶为护她而死,就连玉珠……最贪吃的玉珠,为了将一口食物留给她,生生将自己饿死在流放途中。 这样圆润的姑娘,死时却如同一截干枯的朽木,在最好的年纪,死得这样难看。 岑听南深吸一口气,将思绪强制收拢归来。如今老天既然允她一次重来机会,她绝不能再让这噩梦般的以后成为真实。 岑听南接过茶盏捧在手中,茶水温热的气息将她心中寒意驱散不少。 再抬起头,眸光已然清明澄澈。 如今是天启四年,镇北大将军即将出征北戎。 她回来了,回到了父兄出征的三日之前,一切都还未发生之时。 她得做些什么,虽说直接阻拦父亲出征……怕是已然来不及。 但距离父亲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仍有两年有余,只要能在两年内, 让父亲回到上京,定能保住全家性命——或是,提前找出那封让父兄定罪的通敌书信,将其烧毁。 岑听南沉思的目光落在父亲身上,却见岑昀野唤来小厮,附耳说了几句什么。 见女儿坐下来用过茶,情绪稳定不少,岑昀野这才道:“娇娇儿莫怕,爹爹在此处,什么梦魇都困不住你的。我已唤人将你哥哥从军营里叫回来,晚间我们一家四口一起用个饭。” 岑听南抬起眼:“不。爹爹,不。” 所有目光顿时落在了她身上,这些温热的目光叫她鼻头一酸,又要落下泪来。 她有多久未曾见过这样的目光,又有多久未曾被父母亲这样带着怜意地看着。 “方才女儿只是魇住了。”她扯出一个带着些许安抚的笑,目光在父母身上流连,“爹爹娘亲放心,娇娇儿没事。莫要叫哥哥回家了,爹爹三日后出征,若是此刻你们二人俱在家中,只怕于军心不稳,也于父兄名声不利。” 她还清晰地记得前世,自己闹着要送父兄出征,偷了哥哥的马纵马出城,一路上撞倒好几个小摊贩——如今想来当真是荒唐。 虽后来她命玉蝶为那些摊贩补上了损失,可将军幺女蛮横的恶名到底是传了出去,也累得父兄名声受损。 都是她的不是。 她这话一出,宋氏讶然:“好生厉害的梦,魇过后竟叫我们汀兰懂事不少,倒比我亲自教导有用多了。” 岑听南愣了会儿,依偎进母亲怀中蹭了蹭,柔声道:“爹爹娘亲,日后唤我‘听南’吧。这汀兰娇弱,离岸不可活,我再不想做岸芷汀兰了。” 也再不想经历那样的噩梦。 “那娘的娇娇儿想做什么?”宋珏抚着女儿柔软的发,心中熨帖,女儿这样乖巧地偎在她怀中,也已许久未曾有,仿若回到了女儿的孩童时期。 那时她与岑昀野,还是兄妹两个全部的天地。 如今孩子们却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人生要活,这样温馨的相处时光,她亦是珍惜的。 “做什么都好,也许,做棵树罢。”岑听南垂了眸,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笑。 她要做棵树的。 不必依附谁,不必害怕雨打风吹。做可以为爹爹娘亲和阿兄遮风避雨的大树。 将军的女儿,本就该顶天立地的,前世是她……什么都不懂,白白蹉跎了好时光。 “好,我岑家女儿当有此志!”岑昀野大笑起来。 “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不要太勉强自己。”宋珏亦跟着笑。 母女两个说着体己话,岑昀野将报信的小厮揪着后领子提了回来:“不必叫你家闻远少爷回来了,只告知他一句小姐的闺名换了——‘听南’,叫他日后莫要唤错!” 小厮马不停蹄奔出去了,心中却腹诽,他还没见过谁家高门贵女,闺名能换得这样随意的。 不过是做了场噩梦,说了几句胡话,这大将军夫妇二人竟真由着她换名了。 可见这将军府娇纵偏心女儿的名声,当真不是空穴来风,全都是有由头的。 - 一家三口简单用过晚饭后,岑昀野便在岑听南的催促下准备回军营。岑听南进了书房,不知在鼓捣些什么,还神神秘秘命玉蝶看守着书房,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岑昀野跟在妻子身后絮絮叨叨,心头疑惑得很:“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不过做场梦起来,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宋珏一边替他收拾行装,还要安抚自家夫君:“是懂事了些,倒也不算坏事。” “只是懂事了些?!”岑昀野嗓门瞬间提高,两条粗眉一颤一颤的,“方才用饭七个菜减到三个菜,还说我们三人刚刚好,这还是你那金尊玉贵的女儿么?我在战场上拼死拼活,和将士们吃糠咽菜吃得心甘情愿,不是为了回家看妻女吃大白菜的。” 第6章 宋珏有些无奈:“你这话说出去,倒要叫三军将士寒心了。“ “寒个屁。老子天天陪那群毛头小伙子吃还不够?还得叫你们娘俩也吃?那可不行,高门贵户肉都臭了,也不分给旁人,我们又不是吃不完,只要不浪费,怎么不行?” 自家相公这倔驴脾气一上头,就说不通,宋珏懒得同他争辩,换了话题:“难道是因为头先说起嫁人这回事?女儿家到了成亲的年纪,突然开窍也是常有的。” 岑昀野的眉头便挑得更高了:“不嫁不嫁,她自己都没说嫁。怎么突然提起这个……难不成顾砚时又下帖子给你了?” “人家怎么说也是左相,你一口一个顾砚时地喊,被有心人听了去,又去参你一本。”宋珏将包裹重重往夫君怀中一塞,“就这样吧,赶紧回去。” “任他们参去。”岑昀野拉着妻子的手便要往床榻上倒,却被妻子一脚蹬了开,名震天下的大将军一脸不可置信,竖起三根手指强调道,“我三日后便走了!” “你马上走都行。”宋珏没好气,“这次可不是顾砚时,是咱们那位孟贵妃唤娇娇儿进宫去呢。” 岑昀野瞬间坐直了身子,小心翼翼问:“哪位孟贵妃?” “还能有哪位,自是如今最得盛宠那位。”宋珏望着书房叹了口气,“再怎么说当年这位贵妃也对她有过救命之恩,进宫一趟也是该的。” “不行。”岑昀野神色难得严肃,“你姑娘单纯,皇宫那吃人的地方……我看也不是什么孟贵妃找她,定是咱们陛下,借着娇娇儿的由头,在敲打我呢。” 宋氏摇了摇头:“瞧着不像。来的那位是孟贵妃身边的宫女,客客气气的,只说不用强迫咱们娇娇儿,进不进宫都随她的。” “罢了,明日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宋珏不是纠结的性子,当下直接拍了板。 第3章 雪满来时路(3) 更深夜阑,打更人从府外遥遥路过了两回,梆子声声落入岑听南耳中,叫人有些怅惘。 她在父亲书房耽误许久,却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未寻到,更莫说两年后那封将父兄定罪的书信。 是她过于急切,过于无助了。 岑汀兰在黑夜中待得太久,惧怕太久,如今出现的每一缕微弱亮光,都不能错过,不敢错过。 到底是谁,如此狠辣? 又是谁能有此般权势,直接避开将军府满门士卒,潜入府中放下书信。 她想了很久,连流放的那半年也一直在想。笼困住了她的躯体,这问题却死死锁住了她的心。 骂镇北大将军的百姓有许多,他们将家破人亡怪罪在父兄身上,恨不得撕了她,可寻常百姓也只能恨恨罢了。 他们至多在她流放途中,隔着笼,隔着黑布,对她吐一口唾沫。 前尘往事,想起来都叫人不甘心。 岑听南看着满屋名贵陈设,低低叹了回气——她不愧是爹爹的女儿,武将的书屋尽是摆设,她这空空的大脑也比摆设强不去哪里。 前世的她对京中权势、格局,后宅派别一类的事情一概不知。镇日只知扮了男装上街闲逛,除了不祸害良家姑娘,简直比一般的纨绔子弟还要纨绔。 琉璃在屋外叩响了门,小声道:“姑娘,已经二更天了,你还没寻到你要的东西吗?不若我们明日再来?” “罢了,先回去歇着吧。”倚着书房那张梨花木的桌子,岑听南放下手中书卷。 父兄的冤屈要查,如今能力却实在有限,她需要更多的视野,助她看清这上京局势,也看清谁才是背后搅弄风云之人。 书房被她翻得一团乱遭,岑听南离去的脚步缓了缓。 还是替父亲收拾一番吧。 从前的她就是太只顾着自己了,如今重活一世,倒注意到许多从前未在意过的事。 臂如摆着经史子集的书格都留了印,可见父亲从未翻阅过;兵书阵法的书格却是常常查看的,还有摆放话本子的书格整洁如新,一瞧便知是母亲常来。 梨花木的书桌上大喇喇摆着十几封拆开的书信。 岑听南好奇拿起,只见信封上的笔触锋利又张狂,上书“镇北大将军亲启,天启四年二月十六日,顾子言书。” 顾子言……岑听南脑中一个激灵。 ——今岁的二月十六日,不就是那位左相登门求亲,结果被她恶狠狠奚落一番的日子吗。 被磨磋得太狠,她都险些忘了自己也曾这样骄傲过。 骄 傲到,连宰辅大人求娶,都能被她拒之门外。 信的内容不多,寥寥八字而已。 “佳人虽拒,余志不改。” 遥遥想起往事,岑听南心如擂鼓。 那日左相大人才跨进了院门,早得了信的她便叫人将大门关起,隔了影壁居高临下地同左相大人讲:“我知道左相大人定是很好的。您位高权重,听闻长得也不错,可如今已经二十又六,我才刚刚及笄,所以——” “所以——什么?”左相还学她,拉长了嗓,温声回问。 岑听南低声轻骂,这几年来,左相喜好娇软小美人的名声早已传遍上京。寻常男子提起都道他这是名相风流,她才不这么认为!说白了不就是好色,如今竟还敢将主意打到了她头上。 不就是看重这幅皮囊? 可为着自己的幸福,岑听南拼着恶语伤人也直说了:“所以——你我二人并不相称,你在他们眼中是顶好的人选,但在我眼中,不过只是糟老头子一个。” 第7章 糟老头子么?顾砚时垂着头无声牵唇。 他与陛下幼年相识,十三岁那年改换门庭,从太子门客暗投入天子门下,十年后陛下登基,他官拜二品左相,不过才二十三岁。世人骂他狼心狗肺、辱他是不认主的白眼狼,更惧他雷霆手段狠辣阴厉。 却从未有人说他——是个糟老头子。 顾砚时唇边笑意愈深。 “娇娇儿,荒唐!休得对左相无礼。”慢了一步赶到的大将军,远远听见岑听南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便斥责起来,“我这女儿,自小被我惯坏了,还请左相勿往心头去。” 戎马一生的镇北大将军,那双挽弓持剑的粗粝大掌高高举起,隔着影壁都能叫顾砚时看见。 可落下时却没甚动静。 偏偏这小姑娘还不懂得配合,自顾自委屈道:“本来就是,他那么老,我这么小……” 顾砚时心中好笑,顺着大将军道:“将军莫要动怒——那敢问娇娇儿,在你心中何人才与你相称呢?” 自小只有父母喊过的乳名,被外男这样在大庭广众下念出,岑听南耳根蹭地一下便烧了起来。 “娇娇儿也是你喊得的么?我不知我要嫁怎样的男子,却知道绝不嫁比我大十岁还有浪名传世的糟老头子!”岑听南又羞又恼,扔下一句自觉狠厉的话,便不顾一切地跑开了。 到头来她也未见到这位左相的样貌,也不知是不是真如传闻中生得那般好。 声音倒是极好听的,轻而冷,让人想起冬日山涧里化了雪的清泉,甚或还带了点松柏的香气。 只是传闻还说这位左相性子最是乖僻。 脾气一旦上来,在朝堂上都敢对陛下冷脸……可她瞧着,却不尽然。 连这样骂他糟老头子,都不见他生气。 可见传闻也不能尽信,说不得左相其实生得丑陋粗鄙,不然怎么躲在影壁后头,都不向前来见见她呢。 但喜好美人的名声一定是没错的,否则岑听南实在想不出,自己浑身上下能有哪点能被这位左相看中。 总不见得是喜欢她娇纵的名声,要寻尊菩萨回家供着吧。 捏着手中信,岑听南只觉这信似山重,全然不意那日还有这样的后续。 父亲从未与她提过这件事。 父亲只是在信上,大大小小歪歪斜斜写满了“不嫁”二字。 还有这封书信底下,那十几封顾砚时寄来的信。 无一例外,都写满了“不嫁”。 “幼稚。”岑听南轻声开口,眼里却染着笑。 笑过后却不由得后怕深思:难道前世阖家惨案,竟是这位左相大人的手笔? 只因她未嫁他,便要害她满门么? 岑听南迟疑半晌,到底还是将这人纳入怀疑范畴。 她摩挲着信,低声自语:“顾子言……从前爹爹总说你虽然狠厉,却一心为盛乾王朝,爹爹这样夸赞你……最好别是你。” …… 在惊惶与寻到线索的兴奋中,岑听南半梦半醒了整夜。 用早膳时,母亲见她眼底青黑一片,忧心道:“昨夜还是魇住了么,不若娘陪你去宁远寺拜拜,请支平安香回来?” 那寺庙在城外五十里外,即使坐马车也要大半日时间。 “明日罢。”岑听南也想去寺里为前世的府中人上一柱香,所以未完全回绝,“今日我还有事,要去趟城西那间书铺。” 宋珏将捡去了葱花的鸡汤小馄饨吹得半温,才送至岑听南面前,闻言作势探头朝外看:“太阳今日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家听南也想着念书了?” 岑听南有些心虚地用了口汤,她自七岁探春宴上以一首咏花的诗名动上京后,便心中自满,此后再也没沉下心来正经看过书。 如今年岁大了些回想,才发现那诗……着实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不过因着她是大将军的女儿,又是那样的年纪,稍通了韵脚,便被吹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最可笑的是,她还将这些吹捧的话当真入了耳。 宋珏见她小口小口喝汤,不再逗她,转了话头:“今日用膳倒是乖巧,你不是晨起惯来不吃肉的么。” 岑听南握着筷子的手一顿,前尘往事的酸涩涌上心头——她的从前,委实过于不懂事了些。 岑听南眨眨眼,将眼中湿意逼了回去,扯出个笑:“如今才知粮食可贵,外头那么多人连五谷都用不起。” 那支流放的队伍,一半是将军府的人,饿死途中的……并不在少数。 重活一世,她自然要将他们的份带着一起,活出个像话的模样来。 岑听南招手叫玉珠过来,让她陪着用完了早膳。 玉珠拍拍圆滚滚的肚子,颇为开心:“姑娘下次若是吃不完,还叫我吧。这小馄饨又鲜又暖,我最喜欢了。” 岑听南笑着点头,宋珏望向女儿的目光半是欣慰,半是感怀:“倒是有件事忘了同你说,昨日宫中孟贵妃遣人来,传唤你进宫。你想去么?” “孟贵妃?”这下轮到岑听南讶异了,“宫宴上那位救命恩人?” “你若不想去,娘亲便替你回绝了……” 岑听南立刻道:“去,可约定了时辰?” 宋珏:“只说都随你。” “那便明日,明日一早我就进宫。” 如今岑听南最忧心地便是接触不到权贵,无法探听父兄叛国一事的真相,这送上门来的贵妃,自然没有理由拒之门外。 第8章 且不说这位孟贵妃,还是她明面上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传唤,自是得要去的。 只是前世,岑听南不记得这位贵妃传唤过自己。 存了疑虑,岑听南抬眼望向母亲,见母亲神色平常,便试探道:“母亲不想我去?” 宋珏点点头,又摇摇头:“本是欲替你回绝的,你这泼皮性子,若是进了宫不知天高地厚,你父兄又出征在即……可如今,你倒是懂事了许多,于情于理,也该去的。” 岑听南顿时心下了然。 这位孟贵妃,也是个顶有名的人物。闺名瑶光,是当今圣上放在心尖尖上的青梅竹马,虽不知她为何突然传见,但岑听南想去试着探一探陛下对父兄的态度。 不过是个深宫,哪怕前头是龙潭虎穴,为了父兄,她也是要闯上一闯的。 这厢琉璃已经替她备好了出行的头面,过来唤她。 宋珏只扫了一眼,便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上回你扮男子,将镇国公的孙女调戏了一番,人家以为是你阿兄干的好事,找上门来要联姻;再上一回你扮男子,同大理寺卿家中三郎拜了把子,三郎提着酒找到你阿兄,两人闹了个大乌龙。” “今次——你又想干什么?” 岑听南面上一红,往外走的脚步却快了些:“今次……约莫还是要借一借阿兄名头,结交一个贵人的。” “哪位贵人?”宋珏不依不饶。 岑听南回头对母亲露出个笑:“娘亲放心,这次定然不惹事了。” 她想去拜访的是当今圣上的胞弟——只好诗酒文墨不好权势的九王爷。 也是爹爹战败后,朝堂上下唯一公然替父兄说过好话的人。 日头已然高升,橘色的光吻在岑听南如玉的脸颊上,抚弄细小而可爱的短绒。 岑听南深吸了口气,大步迈入光里。 第4章 连雨知春去(1) 这人。…… 此时节暮春与初夏接驳,日头晴好得满是希望。 路上见到的行人,面上也少有烦忧。 岑听南以白玉冠束起长发,一身象牙白镶金丝的锦衣随性勾勒出少年倜傥姿态——是她前世贪玩,惯常用来掩人耳目的行头。 从前喜欢得紧,重活一回再瞧来,方才知晓这一身伪装实在拙劣。 因她既未将两道新月般的蛾眉描摹成利剑般飒沓,又从未在姿态上学一学男子迈步时的有力,明眼人一打眼,便定知又是谁家高门贵女,闲来无事出门寻乐子。 那些所谓的玩世不恭与自诩风流,不过都是旁人见她穿戴不俗,愿意敬这锦衣三分薄面。 真不知从前她是怎么骗到那镇国公孙女,同大理寺卿家中三郎的。 大抵这俩也是个蠢的。 万象书斋里人来人往,却鲜有真正的达官贵人亲至,最多的便是穷书生与被主家遣来置书的小厮们。 岑听南带了玉珠、玉蝶出行,穿着与长相俱是不俗,若是混迹其中只怕显眼。 好在与书斋隔街相望的一排铺子,倒是有两间食店,位置不错,正对书斋,寻了临窗的位置便能将这边进出的人看个周全。 玉珠见岑听南对食肆若有所思,浑圆的一对黑眸登时便水汪汪泛起亮来,熟门熟路便要朝左侧那间门店更大的刘记食肆去。 谁知被岑听南笑着轻敲在头上:“今次不去刘记,去陈记。” 岑听南猝不及防转弯,去了右侧那间门店更小,瞧着人气却更旺的陈记食肆。 玉珠忙不迭跟上,一面还问:“姑娘平日里总说陈记的东家冷脸,不给姑娘好脸色看,怎么今日……” 刘记的东家原本守在门口,远远见了岑听南一行人,脸上的笑已经堆出褶子,腰也快弯到地里,迎客的话亦至嘴边,此刻却骤然打结。 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不上不下卡在喉咙里,正难受得紧。 玉珠见了刘记东家这样,也跟着难受:“刘掌柜每回都给我们送点心、送吃食,还总夸姑娘是活菩萨,我们去他的对家……会不会不太好呀?” “这有什么不好的!”玉蝶抱着把剑,冷声道,“他从姑娘这里赚去的白花银子,可比外头市价贵上三倍,能不热心肠么?我说了多少次你们都不信。姑娘今日可算是清醒了。” 岑听南笑眯眯地:“是啊,可算将眼擦亮了。” 前世她只道刘记东家热言热语,每回来都将她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听了舒心,便爱来。 玉蝶多番提醒她,这掌柜的心术不正,总是成倍的收取银财,她却总是天真地道:“他们做生意也不容易,我既有钱,他又哄得我高兴,为何不能让他赚这银子呢?难道要我去隔壁陈记,见那陈姑娘的冷面才好吗。我是出来用膳的,不是来找气受的。” 她这样一说,玉蝶也就没话了。 若不是前世抄家那日,在羞辱她的人群里见到刘掌柜那张胖脸,今时今日,若全靠她自己一双蒙尘的眼,能不能辨明这难测人心实在还未可知。 岑听南低头缓缓吐出一口气,前世今生头一回迈入了陈记食肆中。 从前她嫌这边店面小,不肯来,如今瞧着,这巴掌大的店面里却处处都有玲珑巧思。 桌椅整洁,临窗的桌上置着新鲜采摘还带朝露的野花,鲜活又热烈,风一吹便将清淡的花香送入屋内,冲淡一室热食带来的浓烈气味。 第9章 叫人清爽不少。 临街的地方被店家置了蒸笼,氤氲的热气上腾,肉包的香味轻而易举便将行人馋虫勾引出来。 为这一口驻足的人早已在外头排起长队。 一个梳着随云髻簪着木钗的少女,正在蒸笼旁手脚利落地点单、打包、结账。 小麦色的脸颊上渗出因忙碌而晶莹的汗珠,只这样看着都叫人跟着生出一股劲儿来。 少女年纪不大,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却正是这家小食肆的东家——陈二娘。 陈二娘略略抬头一看,见到满身贵气的岑听南,也不如何热情,仍旧淡淡唤人招呼她们落座。 玉珠偷察岑听南脸色,做好了自家姑娘随时生气即刻走人的准备,却不想岑听南一点异色都无,只是笑着同人道谢。 玉珠暗暗咂舌,今日一个上午她吃惊的次数简直要赶上从前一月了。 换做前世,岑听南定是要觉得自己被冷落了。 如今却觉得,这二娘不卑不亢,小小年纪独个儿将店铺打理得干净整洁,食物新鲜,来客数量更是隐隐能压上刘记一头——小姑娘真是有天大的本事。 是她眼拙。 她在家中陪母亲用过早膳才出门,这会儿吃不太下,问了两个丫鬟意思后,便只给二人一人点了一碗羊肉汤面,外加两只小包子,她和玉珠一人一只。 玉珠闻言瞪大了眼:“姑娘,咱们府上是要落魄了么?” 她何曾见过姑娘数着人头点吃食! 岑听南:“五谷来之不易,吃不下就莫要浪费了。” 玉珠半懂半茫然地点了点头,不知是否是岑听南的错觉,说完这话,蒸笼边忙碌的二娘倒是望了她一眼,目光比刚进店时柔和不少。 食物上得很快,玉珠只吃了一口,便嫌不过瘾,干脆将海碗捧起来吃得见底,连汤都喝了个精光。 甚少在意口腹之欲的玉蝶也直道这边东西好吃,比刘记好吃不知多少倍,分量又大。 岑听南见玉蝶这时候还不忘踩刘记一脚,不由哑然失笑。 想来从前她独断专行,三个丫鬟跟在她身边是受了不少委屈的,日后得寻着机会补上。 岑听南捡了一只包子,一点点撕着皮吃。珍惜食物是一回事,但自小骨子里养出的娇气,一时半会儿却难改。 优雅贵气得同这店面不太相衬。 好在食客们都是来去匆匆,各有各的事要忙,并不如何在意临窗三人。 才半只包子下肚,玉蝶凝神道:“姑娘瞧,是九王爷身边小厮。” 等了一个早上的人终于出现,岑听南瞧着手中剩下的包子为难,而那头小厮已经买完书出了书斋,只好扭头冲二娘道:“二娘……替我留一留这包子罢。” 说完匆匆行去书斋,只留玉珠结账,顺便等那半只肉包。 她准备同九王爷搭上线的方式很直接。在家中已与玉蝶演练过数回,此刻作来轻车熟路。 岑听南觑着小厮自身边行过,唰一声打开手中折扇,不疾不徐行过书斋,面露怨色:“昨日阿兄出门前给我那本《尉迟十略》实在晦涩,这行军打仗怎可纸上谈兵,简直荒唐,我才不看呢。” 玉蝶摇头,神色冷峻:“传闻《尉迟十略》是那位战无不胜的尉迟大将军亲手留下的兵书,世间孤本。二公子不可任性。” 提及“孤本”二字,玉蝶按照岑听南嘱咐,微微提高了声量。 岑听南以扇掩面,侧眼看去,果然见到小厮离去的步伐生生顿住,眼里闪着喜色朝她们行来。 岑听南收扇牵唇:鱼儿上钩了。 …… 发展如预料,岑听南状若不经意地同小厮表明,自家兄长去了兵营,在离家前留了这兵书给她。 小厮名唤容五,赵小在九王爷身边长大,也不是个蠢的,听到兵营二字稍加思索,便道:“兵营……难道是镇北大将军府的公子?可听说将军膝下是一位郎君一位女娘……” 话未说完就住了嘴,带着探究看向岑听南。见岑听南含笑不作声,只略略一点头。 容五便彻底了悟过来,这兵书原是在将军府二小姐手中呢。 虽说女子声誉要紧,若要与之结交,可比同岑小将军来往难多了,但也因着眼前这贵人是女子,又实实在在免了结党嫌疑——尤其自家王爷被宫中那位看得正紧呢。 这孤本王爷寻了许久,却不想在此处有了消息。 容五按下兴奋,恭敬道明身份,终于得到岑府二小姐的首肯,愿意将这孤本借与王爷府抄录。 只见二小姐微扬起下巴:“我家中孤本多得很,不差这一本,你们王爷既然喜欢,借与你们抄录也不是不行。只是……得你们王爷同我亲眼瞧着你们抄录,且这孤本只能你们家王爷一人翻阅,绝不能流传于世。” 这跋扈性子,倒是同传闻中别无二致。 容五闻言犯了难,他哪 里敢替主子做这样的决定。 二小姐又道:“我也不为难你,你尽管去秉明你们主子,若是王爷有意,差你来将军府说一声便是。” 容五眼中一亮,连忙千恩万谢,此刻只觉岑家二小姐不仅人生得艳丽端方,连这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好,一等一的为人着想,外头怎么能尽是姑娘的谣传呢! …… 等到王府小厮走远了,玉珠抱着怀中油纸袋,委委屈屈跟过来:“姑娘,包子都凉了。” 第10章 岑听南心情极好地摸了一把她的脸:“不打紧,这半只带回府中喂阿旺。你去问问二娘可还有多的包子,一并买了带回府中,给小厮丫头们加餐吧。” 玉珠欢天喜地去了。 玉蝶:“有时候真羡慕她脑子里只有吃食。” 岑听南:“这才好呢,瞧你和琉璃,不过比她大了半岁,可多操了多少心。” 玉蝶一愣:“这不是做奴婢应该的吗?” “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岑听南摇了摇头,温声道,“人最该的是为自己好好活着。” 玉蝶眼里写满了迷茫,岑听南却没再说别的。有些道理,她也是多活了这一世才知晓了个囫囵。 又哪有什么资格去指点别人的一生呢。 她这一世,能守住一家人的平安就足够了。 …… 事情进行得顺利,这回程的路上却不大顺。 初夏的雨来得急切。 不复春雨的温柔绵密,黑云沉甸甸挂在空中,蜿蜒的闪电似银蛇炸开在头顶上。 行人都匆匆跑起来。 她们三人带着外食,又图便利没乘马车出行,眼见骤雨鼓点般顷刻落了下来,只好被雨势驱赶着挤进街边檐下,耐心等待雨停。 玉蝶护着岑听南,自己半边身子都湿了,岑听南却连根头发丝儿都没乱。 “回府后一定记得用碗姜汤。”岑听南有些心疼道。 玉蝶浑不在乎:“姑娘别淋到就好。” 自家姑娘这身子最是娇贵,自从三岁那年在宫宴上落了水后,就留下了病根,此后几乎一淋雨就发高热,好几回险些丢了命。全府上下最怕便是她受寒、淋雨。 “嗤,你们这些千金小姐,可真是好命。雨淋不得,风吹不得,真真是叫人羡慕。”一道突兀的声音自檐下响起。 落在耳中,酸涩又阴鹜,如毒蛇蚀骨。 岑听南侧头望向声音来处,只一眼便愣在原地。 她记得这人。 第5章 连雨知春去(2) 声音的主人是个约莫十来岁的乞儿,正蹲在檐下角落处,阴沉沉看着她们。 他背后还畏畏缩缩躲着两个更小一点儿的乞儿,同他一般瘦骨嶙峋,不说话,直勾勾望着玉珠怀中油纸,眼里有精光闪烁。 说话的那个乞儿脸上一道极深极丑的疤,自左上延展至右下,横贯了他整幅面孔,瞧着骇人得紧。 是以岑听南前世虽只是坐在马车中遥遥望见过一回,却对这张脸记忆犹新。 那日这乞儿跪在大道边,对着来来往往的马车疯了一样叩头。 许是想对贵人们祈求些什么,却被巡城司的人用戒棍粗鲁又残暴地驱赶。像是在驱赶什么肮脏的兽类,唯恐污了显贵们出行的路。 岑听南被他异样面容吓到,也被巡城司手段骇住,躲在马车中既惊又怕地放下车帘,侧头躲开了这人毒蛇般阴鹜怨憎目光。 那时的她心头是什么感受呢?她已有些记不大清了。 如今想来,对视那瞬流露出的惊惧嫌恶,定是落入了这乞儿眼里心头的罢。 他定然是不好受的。 “呀,怎么此处这么多乞儿,巡城司的人呢?”玉珠抱着油纸,后退几步躲在玉蝶身旁,将怀中肉包藏得更紧了些。 玉蝶怀中利剑竟直接出鞘,泛着冷冽银光,唰一声架在乞儿脖颈之上,几乎要嵌进肉里。 “别伤人。”岑听南已略皱起了眉。 两个丫鬟自小在她身边一同长大,观二人反应,便能将自己从前行事风格看清七八分。 十成十的跋扈、嚣张……与不通人情。 乞儿咧开嘴,讥诮道:“贵人就是贵人,此等实话怎能由我等贱民口中说出呢,岂不冲撞了贵人?” 这话可谓不敬,玉珠气道:“我家姑娘金尊玉贵,自然雨打不得风吹不得,你当谁都同你这乞儿一般?” 玉蝶亦是生了恼意,可她从不违背自家姑娘指令,第一时间撤剑回鞘。 雨势愈大,落在尘土中溅起泥泞,染污了雨中行人裙摆衣袂。 岑听南不准备同乞儿当街纠缠,对玉珠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怀中肉包分给几个乞儿。 就当补上前世那未结成的善缘。 玉珠不情不愿,慢慢吞吞上前,然而变故在此刻陡生。 两个小些的乞儿觑准时机,躬身狠狠冲撞上前,一个身体向内紧缩,以肩膀抵着玉珠腰间,将她撞得吃痛惊呼,手中油纸包亦是撞飞出去! 若不是玉蝶眼疾手快,以佩剑横拦,略微阻了玉珠后仰趋势,只怕她当场便要被撞翻过去。 少说也得在床上静躺几日。 再观两个小乞儿,已如饿虎扑食,将掉落一地的肉包拾起,不顾泥土狼吞虎咽全部塞进嘴里! 即使哽得翻起白眼来,手中速度也未减弱半分。 一面吃,一面还用狼一样防备地目光看着玉蝶。 “狗崽子!”玉蝶彻底被惹恼,拔剑欲刺,却被角落阴森注视着的那乞儿一个石子将剑尖弹开了去。 “住手。”岑听南喝住玉蝶,确认玉珠没有大碍后,这才看向乞儿,“你会武功,还读过书?” 乞儿未曾预料她有此一问,愣神过后见她不欲追责,眼中怨恨倒是悄然散去些,迟疑半晌,终究缓缓点了点头。 岑听南:“既然读过书,你应当知晓偷窃不是长久之计。” 第11章 “我们可没偷。”乞儿眼睛斜斜朝一旁睨去,并不服气,“是你的丫鬟自己拿不稳,我们不过凭自己本事。” “你放屁!”玉珠气得要去咬人,被玉蝶半揽在怀里按住。 岑听南平静注视他:“你的确有本事,可用错了地方。难道你能带着你这两个小弟靠偷靠抢活一辈子?今日是我不愿同你计较,否则我叫来巡城司的人,当下便能将你们三人捉进牢里,或是赶出城外。届时,你们又去哪里求条活路。” “你这话说得,倒好似我应该谢你不追究了?!”乞儿被她说得捏紧了拳头,胸膛急剧起伏,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可不过须臾整个人又卸了劲儿似的松下来。 他扭过头去,良久才哑声道,“你当谁生来便愿做乞儿,愿做窃贼么?” “不是谁都同你一般,有个含着金汤匙不用偷窃的好出生。”乞儿回望进岑听南眼中,眼里满是不屑,“收起你高高在上的假慈悲吧。” 假慈悲么?岑听南笑起来,若是从前的她,可真是连这点假慈悲都不屑有。 这乞儿倒是有一点说得对,她实在有个好出生。这天底下不公不平的事何其多,可爹爹将她护得极好,让这些不公不甘不清不白的事从未落入过她的眼中半分。 才叫她真以为这盛乾王朝的朗朗乾坤之下,人人都过得幸福而富足。 人人生来便如她一般有饭吃,有衣穿,有爹娘疼爱。 可其实,不是这样的。 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有父母怜惜的。 也不是所有父母,都能如大将军一般,抬手便为子女撑起一片朗朗天地。 尽管他们也很想,但他们不能。 而今时今日岑听南会失心疯一般管这样一桩闲事,不过是因为她终于懂得。 懂得野草充饥雪水生津的滋味,懂得了趴伏在尘土里看人的屈辱,更懂了被人踩在脚下一寸寸碾断自尊的那种绝望。 她在这乞儿眼中看见了同样的不甘与带着死意的绝望。 可那时的她,并没有人来帮一帮。 “随你怎么想。”岑听南不动声色收起怅惘,“若你厌倦这样的生活,想给自己站着挣条出路,便来将军府寻我。我每月给你一定数额的银两,你用这银两去做买卖或是别的什么都好。但最多只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便不再管你。能不能改命便全看你自己了。” 如今将军府还未没落,若只是简单养几个乞儿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岑听南打算头几月救济一番,待这乞儿自己度过难关后,再止了救助,勉强也算得上一桩好事。 只是日后能不能活出个人样来,还端得看这乞儿自己心性如何。 乞儿一时没有言语,岑听南也料想如此,并不如何在意。她抬眼看了天色,见此刻骤雨已渐渐止住势头,唯剩屋檐上滴答垂落的雨帘,将路人与她们隔绝,如梦似幻地看不真切。 “走罢。”她轻声道。 “我还道这上京城中何时出了个菩萨般的人物,原来竟是我们大将军府上顶顶尊贵的二姑娘。”一道尖而细的戏谑声由远及近落入岑听南耳中,“怎么今日倒转了性,当起好人来了?依照我们岑二姑娘的性子,不应该遣人将这三个乞儿直接赶去城外,免得污了你的眼么?” 只听声音,岑听南便知来人是谁。 兵部侍郎王元武德嫡女王初霁,前世跟她就是彻头彻尾的冤家。自从七岁那年探春宴上被岑听南抢了风头后,不知记恨了她多久,上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宴会只要有岑听南在的,王初霁必定到场纠缠。 倒是没少让上京城的显贵们看笑话。 岑听南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暗道今日真是出门没看黄历。 “你走什么走!我跟你说话呢,没听见吗?”擦肩而过,王初霁一时气急,竟直接上手抓住岑听南的手腕! 这人一身牛劲,捏得岑听南手腕一圈霎时便红了。 岑听南只得驻足叹气:“从七岁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说不过我,说不过还要来惹,回头又要跟你爹告状,你爹又要去朝堂之上阴阳怪气地找我爹麻烦……你们两父女实在是烦得很。我今日还有事,你最好赶紧放开我。” 说着岑听南将手腕一扬,本是象征性地想叫她松开,却不想竟真的将人扬了个趔趄。王初霁手中伞跟着一歪,伞上存积的雨水泰半便落到了岑听南身上,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活该。”王初霁幸灾乐祸。 “姑娘!”玉珠玉蝶担忧地围拢过来,玉蝶更是一副想拼命的冷脸,被岑听南拉住才勉强作罢。 岑听南略有些狼狈地打了个寒颤,后知后觉注意到,今日王初霁竟没带小厮丫鬟,反倒是亲自执了伞走在雨中——身侧还跟着个眉目疏冷,周身都透着矜贵的郎君。 这郎君形容清隽,一双黑眸却深而沉,若有所思地盯着岑听南,目光好似透着风雪,叫她忍不住又是一个冷颤。 上京城里有这么一号人物么? 岑听南目光下移,却在见到这公子玄色衣袍上熟悉的银边竹叶纹时彻底愣住。 竹叶纹并不算多么时兴的纹样,却胜在清隽雅贵,喜好这纹路的读书人也不算少。 只是这纹路,倒教岑听南想起前世于她有一笼之恩的那位故人。 会是眼前人么? “你在看什么?”王初霁颇不满地打断岑听南的沉思,“落汤鸡一样丑,赶紧回府去吧,少在外面给大将军丢人了!” 第12章 说着她身子微不可察朝一旁侧了侧,不动声色挡住男子与岑听南之间的目光流转。 “原来是岑二姑娘。”男子闻言却眉目舒展,将一身风雪抖落似的,“暮春雨急,切莫着了凉。” 这声音听着,倒比本人看起来要温和好亲近些,落在岑听南耳中还有些莫名的熟稔。 好似在何处听过一般。 男子又唤来小厮,嘱咐几句。 不大会儿小厮便寻来一把伞与柔软的斗篷,恭敬递到玉珠面前。 玉珠犹疑着看向岑听南,不敢贸然接下。 “敢问公子姓名?” “乘我的马车回去。”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王初霁脸色立时臭了几分,握着伞柄的手也愈发用力,连筋骨都突出。 岑听南:“离府上不远,就不劳烦了。” “你披着男子的斗篷。”男子话不多,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劲。 王初霁被两人无视,脸色愈发难看。 这反应落在岑听南眼中,却不甚正常。 能让兵部侍郎嫡女这样殷勤对待的青年男子,整个上京城怕是也没几个。 这王初霁连大将军的女儿都敢惹,此刻却对眼前这人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顺从?又甚或还有几分爱慕? 岑听南疑心自己错看了。 这人到底是谁? “至于他们……”那男子目光转向一旁角落的三人,神色淡了不少,“你虽是好意,用的法子还得斟酌。” 岑听南本已陷入斗篷的柔软中了,闻言顿时有些抗拒。 什么叫法子还得斟酌? 她一没直接给钱,二没直接给吃食,既帮了他们度过难关,又全了乞儿面子,还要如何? 这斗篷温温暖暖地披在她身上,此刻却叫她取也不是,扔开也不是。 一时僵持在原地,抬起头不悦地看了男子一眼:“哦?公子既如此瞧不上我的法子,不如说说你的高见?” 岑听南反复犹疑的小动作落在顾砚时眼中,实在好笑。 这岑二姑娘的娇名传遍上京,连他同当今圣上乾云帝都有所耳闻,两人闲来对弈时也曾提及过。 乾云帝抚着掌笑:“未曾想过名震天下的镇北大将军竟养出这么个心性简单的娇女。” 又说:“也不知是好是坏。” 顾砚时看着黑白分明的棋子,只道:“大将军疼女儿。” 乾云帝起身立于窗边,背对顾砚时良久,低声叹道:“子言……朕的后宫,实在容不下更多人了。” “臣的家中,倒还缺个当家主母。” 顾砚时弃了子,疏月般的目光落在棋上,实在看不出悲喜。 那日,也下着同今日一般的雨。 …… 顾砚时看着岑听南:“这乞儿读过书,也学过武。或许曾经家世不俗,如今却落得行乞,你可想过为何?” 岑听南:“……” 顾砚时又道:“他缺的不是银子。” 是庇佑。 顾砚时转向乞儿:“岑二姑娘今日既愿给你这桩庇佑,我便有处差事允你——先别急着抗拒。无论你身上有什么麻烦事,在我眼中,都不算麻烦。” “这份差事很难,俸禄却不多。” “可我想你身后担着的,也不只这两个小的。” “路已经给你了,若你最终决定要走,这桩情分……你得记在岑二姑娘身上。” 岑听南一愣:“不必。” 顾砚时看进她眼中,轻描淡写:“若非你起了善念,这桩事我是没有兴趣管的。” 岑听南此刻其实已经明悟过来自己这个做法的疏漏之处,只是难得做回好事,还被人截了胡,心里还残存了些许别扭不知如何应对,就见眼前男子意味不明勾了勾唇。 落在岑听南眼中,便好似这场春雨般。 叫人意外,又轻轻扰乱心神。 等岑听南再回过神,便只见到他修竹般的背影,行在濛濛雨雾中,清而冷,疏而远。 王初霁恨恨瞪她一眼,踮起脚拎着裙摆,一手执伞小跑着跟了上去,他却并不搭理,从头至尾只好似没见到王初霁般。 真是个怪人,岑听南想。 此刻屋檐外,已是雨后初霁。 也不知,这怪人,是不是故人。 第6章 连雨知春去(3) 回到家中,雨已停了许久。 宋珏担忧女儿受寒,早早命人备好姜茶、热汤,亲自候在门口,见到三人果然形容狼狈地回来了。宋珏脸上露出一副瞧瞧,还好为娘早有预料的样子,叫她们先去沐浴更衣。 “怎么明明是个女儿家,却比你阿兄还顽劣,身子最弱是你,满上京闹腾的还是你。”等岑听南换好衣物来到前厅,宋珏递摇头叹叹气,又递过去一杯姜茶。 虽说着责备的话,面上却是挂着再宠溺不过的笑意。 岑听南从前不懂,被母亲说几句势必要顶嘴回去,如今却晓得了其中厚重情意,连忙依偎过去,同母亲撒娇:“女儿就是顽劣啊,所以还得阿爹阿娘阿兄看顾我一辈子呢。” 宋珏讶异地挑起眉:“怎么今日不和我对着吵了?” 岑听南笑了笑:“我以后一定少气娘。” 宋珏听出了这话里丝丝缕缕的怅惘,却不知从何而来,只好拍了拍女儿肩头,像小时候那样哄着:“等你父兄归来,早日给你寻个如意 第13章 郎君,有你相公看顾,我们也放心许多。” 岑听南垂眸不语,心道她怕是等不及父兄归来送她出嫁了。 一提起这话题,就不免想起书房里那一封封信,岑听南倒是起了打探的心思,心念一转,做出一副娇羞的形容看向宋珏:“阿娘,上月来府中那位左相……可有再来过?” 宋珏好笑地看她一眼:“没来过。” “怎么突然又提起左相,不是你说人家又老又浪荡,配不上你?”宋珏顿了顿,“难不成那日……你不过是害羞?” 岑听南猝不及防被母亲一调侃,姜茶噎在喉头,连呛好几下。 琉璃在旁替她抚背顺气:“姑娘仔细呛着,慢慢喝。” 岑听南摆摆手,讪讪道:“不妨事,不妨事。” “不逗你了。”宋珏这才放下茶盏,慢条斯理道,“人虽未再来过,倒也未曾言弃,每过几日便来一封书信,只说求娶的心不改。” “你这是,回心转意了?”宋珏语气郑重了些。 岑听南思忖稍许,还是摇了摇头:“女儿是觉得,这事透着奇怪。那左相从前的市井传闻从来只说他冷情冷面、手段狠厉,去岁……亦或是前岁?这才突然有风声传出,说左相好娇软美人,来得也太突然。” 简直……像是为她量身炮制的传闻。 宋珏却迟疑:“世间男子喜好,大抵如此。” “谁说的?我爹就不喜欢这样的!”一道清朗的声音遥遥自院中传来,院中人的目光便都被吸引过去。 来人剑眉星目,一身戎装,乌发一丝不乱束得齐整,腰间挂着银剑,大步行来只见飒沓。 这位身姿挺拔的少年将军冲母女二人眨眨眼:“更巧的是,我也不喜欢这样的。” 岑听南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是她已有三年未见且险些再也见不到的阿兄啊。 此刻他还这样年轻,这样意气风发,还能带着又宠又纵的笑看她。 可前世,却不知死在了哪一处无人知晓的边境,尸骨有人收敛么?逢年过节有人祭拜么? 这些俱不能细想,每每想起来都叫她心口直疼。 岑闻远展臂接住突然扑过来的自家妹妹,骤然大笑:“爹回军营后一直念叨,直说你一觉醒来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不但变得爱哭了且一夜间懂事不少。起初我还不信,特意赶回来看看笑话,没想到这次咱爹真没骗人啊?” “谁惹你了,同阿兄说,我去收拾他!”岑闻远看见什么稀奇事似的,一面说,一面弯下腰非要看岑听南低垂下去的头,惹得她似笑非哭,不上不下的好生难受,硬是捏起拳头往他胸膛锤了一拳。 岑闻远挺胸向前一震,见岑听南吃痛惊呼,这才拉长嗓子道:“诶,这就对了嘛!这才是我那无法无天的娇纵阿妹嘛。” 岑听南瓮声瓮气地:“你回来就为了看我笑话?” “我来见见你到底怎么了,好叫我上了战场也没有后顾之忧。”岑闻远的声音软下来,看着岑听南的目光也变得认真。 岑听南甚少见到这样正经的阿兄,泪意涌上心头连绵不绝似的,但到底,还是吸口气忍住了。 她已不是前世那个娇滴滴只会躲在家人荫蔽之下的贵女了。 “嗯?怎么没哭?不好使啊?”岑闻远凑过来,“奇怪,我还道你若听见我如此感人的发言,定要扑过来哭得涕泗横流呢?我在心中演练了好久的!” 岑听南:…… 怎么突然有点想锤个什么东西。 岑闻远被岑听南瞪了一眼,乐不可支:“逗你的,前几日军中猎到几头鹿,大部分送进宫里了,爹特意留了一张小些的皮叫我送来给你们,熬胶最好了。” 岑听南一向不大喜欢这些东西,只觉残忍。 自己经历过生死后,就更不爱了,当下侧过头去不愿细看。 岑闻远笑着掐起岑听南的脸:“你这嫌恶的眼神都写脸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欠你几千两白银。这臭脸,我瞧也就军营里今日来的那个小乞儿能同你比比了。” “小乞儿?”岑听南蹙眉拍掉他的手。 岑闻远放开她,大喇喇坐到宋珏身边,接过婢女呈上来的香梨,叼在嘴里咬得咔嚓作响:“唔,不知道谁寻了关系,塞了个脸上一道长疤的乞儿进营里,说是家中亲人都没了,来营中混口吃食。我瞧着,还是个百夫长亲自送去后军伙夫那边的。” “你给我坐好,吃个人样出来,行不行?”宋珏淡淡道,“既是乞儿,又怎么会有百夫长亲自护送。” 岑闻远勉强坐直了少许:“娘也觉得奇怪吧?不过娘放心,我出营前已命人去查了,出征在即,任何一点小动静都不能寻常待之。” 岑听南心都要揪起来了,所以今日她遇见那人到底是谁?她不过回来换个衣物的时间,他已经将人都送进军营之中了,朝中谁还能有这样泼天的本事? 瞧那人贵隽姿态,难道是哪位王爷? ……岑听南只觉心头寒意一层层上涌。 难道前世也有这样一桩事发生么? 不,应当不会的。 前世她甚至未同这个小乞儿有过交集,这乞儿自然不会被送至军营之中,更不会被留在离父兄这么近的地方! 岑听南抬起头,面色凝重:“阿兄,这人你定要叫人时时看顾,我怕他日后坏事,影响你们北伐大计。” 第14章 岑闻远点头:“娇娇儿放心,你阿兄省得。” 可岑听南还是不放心,追在他耳畔强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说得岑闻远都没脾气了,赌咒发誓说自己定然注意,这才勉强肯信他半分。 而后一起用过晚膳,岑闻远本想在家中歇息一晚再走,却在岑听南声声要命的催促下,不得不连夜踏上回营路。 宋氏欣慰地看着岑听南:“娇娇儿真是懂事不少,如今是比你阿爹阿兄还要谨慎了。” 岑听南抬头看着天上星子:“现下危机四伏,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瞧你,又说什么胡话呢。”宋珏牵过女儿的手,握在掌心拍了拍,“万事有爹娘和阿兄替你撑着呢,娇娇儿只要一世都平安喜乐就好。” …… 翌日,天色不过蒙蒙亮,岑听南已坐上入宫华轿。 暮春的雨一旦下起来,就没完没了。隔着轿帘又见到淅淅沥沥的雨落在长街上,零星敲打着匆匆忙忙的行人。 轿夫走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随着行人渐渐愈少,四周愈静,岑听南便知宫门快到了。 不知是不是宫人们都认得接她这顶轿子,不但一路行来畅通无阻,偶然见到几个宫人都是远远就避开了轿子,若是来不及退避的,定然是扑通跪伏在了路边,恭恭敬敬送她们走出极远后,这才敢徐徐起身。 岑听南见了暗暗心惊,只道这孟贵妃果然是当今盛宠最眷的人。 朱红的宫墙厚重而肃穆,行走其中不见喧嚣,岑听南坐在轿中只觉死一般的寂静、枯燥。她只是走过这长长的宫门,便觉得一生活气都被生剥了下来似的。深宫那些无人问津的妃嫔们呢? 她们要如何才能捱过这漫长又凄冷的岁月。 花一般的年纪,便无声葬送了。 岑听南心头乱麻似的理不清,却不知瑶华宫中为了接待她这宫外来客,也是热闹得紧。 “窗棱都打开散气了,殿内布满了兰花,按照娘娘的吩咐也在角落处点上了银炭,将大殿烘得暖暖的,地龙也热着呢。只要这位姑娘不是心血来潮跳水里,奴婢都敢保证她绝不会受寒——娘娘,您瞧瞧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么?”一个年长的嬷嬷微微弯了腰,轻声细语同榻上倚着的女子说着话。 这嬷嬷瞧起来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个好相与的性子。 “可她倒还真是个自己会往水里跳的性子。”榻上女子好似想起什么往事,敛眸抿了抿唇,霎时宫中琉璃都在这笑下失了颜色。 这位便是当今最受盛宠的贵妃——孟瑶光。 孟瑶光瞧着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住在这镶满金黄琉璃瓦、水晶玉璧为灯的华贵宫殿中,穿得却简单,只一袭月白色的宫装,面上粉黛不施,倚在榻上如扶风弱柳。 更像这俗世中的一轮清月,眨眼便要散去,真叫人觉得只有天上那高而远的广寒宫才是她应有的归宿。 岑听南步入这奢华迷醉的瑶华宫中,初初还被繁 华迷了眼。可只远远往榻上瞧了一眼,就再看不见别的了。 什么奢靡凡物,不过都只是用来衬这神仙一样不沾凡尘的女子的。 见她呆愣,倒是孟瑶光好脾气地先笑起来:“大将军真是将你养得极好。比幼时见到那小小一团的人儿瞧起来硬实不少。” “娘娘还记得我?”岑听南对她心生亲近,见过礼后便大大方方直问。 孟瑶光目光落在她身上,却更像透过她看向了别处:“如何会不记得?那是永安十八年的宫宴,你父亲镇北有功,先皇为他特设的这场宴席……那时,你才三岁吧。” “跟在你阿兄身后,那么小一点,路都走不稳。大将军怕耽误了开宴时间,想让宫女抱你,你却不乐意,把宫女的手甩开,把你阿兄也甩开。许是觉得被轻视了?你抬着头不肯服气,跌跌撞撞硬要自己走完那段宫门。” “那模样,我现在都记得。” 被人说起自己都不记得的往事,岑听南忍不住低低“啊”了一声……她小时候就这么倔牛脾气?? 孟瑶光轻笑着,继续讲:“那一年你父亲将边境线北移三十里,大胜归朝,先皇心头快慰得很。见你这样,不但没有斥责,反倒大笑几声,命令所有人都不许拦着你,要任你一个人走完——于是文武百官,就那么等着一个小豆丁走到她娘亲身边,才敢出声道贺大将军有了个不逊于他的好女儿。” 这段前尘往事,岑听南当真是丝毫记忆都无了。 从她记事起,她便只知自己畏寒是因为三岁那年的宫宴上落了水,天寒地冻的,等到被人发现时已经去了半条命,只有同样湿漉漉的孟瑶光呆在一旁——那时的孟瑶光,还只是当今圣上彼时的四皇子身边一个不惹眼的小宫女。 全天下的人都以为是孟瑶光救了岑听南。 可孟瑶光却避开了大将军的礼,她悄声告诉他们一家子:“救岑姑娘的人不是我。” 这么多年,岑府的人也没能从孟瑶光的口中问到救她的人究竟是谁。 等到孟瑶光从宫女变作高高在上的孟贵妃,便更是无从问起了。 一家人只能将这救命的大恩,尽数记在了贵妃头上。若有朝一日贵妃需要他们,岑府上下都当竭尽全力——自记事起,爹娘就是这样嘱咐她的。 可这些年来,孟瑶光盛宠不断,却实在是没有他们一家人替她卖命的机会。 第15章 难道,就是现在了? 岑听南在心中几番思量,对上孟瑶光有些虚无的眼神笑道:“若不是娘娘提及,臣都不知晓还有这么一段事。可见臣自小时起,就不大懂事。” “你是很懂事的。被人推下水也不哭不闹,被救起来后命都快没了,迷迷糊糊却还知道同救你的人一个劲道谢——是以尽管后来满上京的人都道你娇纵,我却知道,不是这么回事的。大将军夫妇……将你养得很好。” 孟瑶光的声音落入岑听南耳中,不啻惊雷。 她猛然抬起头,这才发现满大殿的婢女不知何时已尽数退走,只剩贵妃与她面对面,轻轻聊起这桩前尘。 岑听南艰难道:“……我是被人推下水的?!这人为何要害我?救我的又是谁?” 孟瑶光却换了话题:“你可知我为何在今日唤你进宫?” 第7章 喜鹊枝头闹(1) 为何在今日唤她进宫? 岑听南双眸微微眯起:“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当年是谁推我下水?这么多年,娘娘从未对岑家人提起过一星半点,定是有您自己的考量。可为何偏偏又在此时提起?” 就在父兄即将出征前一日。 突然同她讲起这桩陈年辛密,总不至于是深宫寂寥,贵妃闲得想找个人打发日头吧? 她直视着孟瑶光皎月般澄澈的眼,并不闪躲。 孟瑶光见岑听南这幅模样,心知今日若不说个清楚,这倔姑娘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孟瑶光:“推你下水的只是宫中一个再起眼不过的奴才,推你下水后便跳水自尽了。这么多年,我们也不知他究竟是谁的人。” “这人,原也不是冲你而来。”孟瑶光轻叹一口气,“你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 岑听南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当然知道自己只是池鱼,可这池鱼也有自己亲密的家人,有原本很光耀的人生。池鱼被无故殃及,总有问一问为什么的权力吧?这个糊弄的说法,岑听南接受不了。 孟瑶光看她良久,淡淡笑道:“还和幼时一样,这么倔。罢了,今日既叫你来,原也没想着糊弄过去,左右两桩事也有关联,都是要说清楚的。” “屋里沉闷,不如去后院中松泛松泛。你这身子可还畏寒?” 岑听南略松了神色:“多谢娘娘关怀,只是淋了雨有些易感风寒,平日里倒是不打紧的。” “也没传言中那么娇弱。”岑听南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孟瑶光也想起上京城中甚嚣尘上的娇女传闻,不由莞尔。 这一笑可真是叫满屋玉石都失了颜色。 岑听南想:难怪娘娘能数十年圣宠不眷,一路从小宫女坐到如今的位置。 她不单貌美,也有颗仁善的心,连岑听南畏寒也记在心头。她若是肯捧了一颗真心待谁,俗世男子又有几人能不为她心动? 春雨初霁后的花园果然清新绝丽。 百花竞相开着,雨露惫懒地坠在花瓣之上,衬得此处愈发锦簇。 孟瑶光带着岑听南一路行过□□,穿过翠盖亭亭的梧桐,来到一处危石堆叠而成的假山之前,假山四野高高低低种满凤尾竹,掩映成满目苍翠欲滴的绿,延伸至粼粼池水前。 池上有未开的夏荷叠叠,池中亭台楼阁遥遥矗立,无声与她们对望。 这池水既宽且阔,若将人横过来沉下去,只怕要三十人的躯体才能将将从池的一头,连到池的另一头。 这么些年,也不知里面是否真有人长眠。 岑听南望着一池幽深碧波,本能地止了步。 她虽不记得此处,却对这里有种莫名惊惧之感。 孟瑶光拉起岑听南的手向前:“这儿便是当年你落水的地方。有我在,别怕。” 当年她只是个小宫女,如今却已是有些权势傍身的人。 没人敢在如今的孟瑶光眼皮子底下作乱。 “那时我们在假山后头谈事,你不知为何同乳娘走散,追着只蝶来到假山前面,撞见那鬼祟奴才。慌乱之下,那人将你推入池中,见事情败露索性自己跳入水中。” “而救你起身的人,正是当今左相。” 岑听南指尖几乎掐进了掌中:“顾子言?!” 她这条命竟是那位左相救下? 可贵妃娘娘又为何会同左相躲在假山后头?是幽会还是别有图谋?圣上又可知此事? 孟瑶光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失态,望着池水怔怔出神:“从前,四皇子、子言同我,我们三人是再亲密不过的挚友。那时我与阿湛镇日在一起,便是在这假山后头,子言表明了他欲扶持阿湛的心迹。若非子言改换门庭,阿湛……绝不会有今日之位。” “我们曾经那样要好。可如今,他们却离我越来越远了。”孟瑶光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 岑听南却听得心惊,阿湛……若她没记错,当今圣上名讳李璟湛。 难怪……难怪左相年纪轻轻便能位居高位。 可这一切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对四皇子与顾子言如何成为陛下与权倾朝野的左相并不敢兴趣,这样危险的事,为何要说与她听? 岑听南几乎要将掌心都掐紫,才能勉强自己堪堪稳住仪态。 孟瑶光回过神来,看向她安抚一笑:“人老了,便喜欢回忆往事,叫岑姑娘笑话了。” 岑听南:“哪里的话,娘娘美若天仙,正是最好的年纪。” 第16章 孟瑶光笑着摇头:“傻姑娘,女子不同男子。我们最好的年纪短暂得很,转眼便逝去了,他们男子却有广而阔的天地,长而久的年华。” “罢了。今日不说这些扫兴话。唤你来,只想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孟瑶光顿了顿,“更想在你知晓后,问一问你,可还要嫁与左相?” 岑听南闻言猛然抬头,勉力挤出个笑来:“贵妃娘娘竟连我的终身大事都记挂在心头,真叫我好生惶恐。” 她岑听 南何至于有这么大的面子,连贵妃都惊扰。听她所言,与左相是旧交,难道是左相找到她来做说客? 那这位左相所图,怕不是她,是整个岑家! 或说,是父亲手中调兵遣将的权力吧?! 他想如何?! 孟瑶光见她惊得站立不稳,伸出纤手虚虚扶她一把:“别误会,我不是替左相来说服你的。” 岑听南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若非受左相所托,今日这桩到底缘何?” 孟瑶光:“左相求娶被拒一事沸沸扬扬传遍整个上京,你就没想过为何?” “他大你整整十个年头,与你并非良配,却为何如此笃定要你。你不觉得奇怪么?” 何止奇怪,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午夜梦回,岑听南都要怀疑左相是不是失心疯的程度! “两年前,突然传出左相喜好娇软美人的传闻,两年后,他一次次求娶于你。这张网,那二人足足布了两年。”孟瑶光语气轻缓,似叹息,又似不忍。 ……那二人,原来如此。 左相不过是棋,背后布局之人正是那位九五之尊! 岑听南沉默须臾,抬起头:“左相或者说那位的谋划,我已看懂。可娘娘为何要告诉我?不怕我听了这话继续拒了左相,坏他们好事么。” 孟瑶光却道:“我巴不得你拒绝。” “你可知当初,要娶你的,并非左相。而是当今圣上。” “你只差一点儿,就真进了宫,真做了我的妹妹。” 岑听南掩唇惊呼,不由得倒退几步,险些一脚踩入身后池塘! 全赖孟瑶光身侧一个眼疾手快的沉默婢子,电光火石间飞快出手拉她一把,这才让她免了落水之苦。 岑听南心乱如麻地道谢,那婢子无声颔首,又迅速站回了孟瑶光身侧……可那姿态,不似保护,更像是看守。 这厢惊魂未定,那厢孟瑶光还在继续讲:“若非左相开口,你此刻早连半分回绝的余地都无了。” 岑听南定定看着眼前眉目悲戚的贵妃,只觉可笑。 “这样大费周章,就为了兵权?”她听见自己声音轻飘飘的,就这样堂而皇之,将最大不敬的话,赤裸裸揭露在了这青天白日之下。 “虽然荒谬,但确实如此。”孟瑶光纠结着用词,生怕伤了岑听南的自尊心似的,“我知你无意于左相,我也不忍见他为了这种东西一时着了相,将自己一生搭入其中。更不愿见你在这样好的年纪,无辜赔上大好年华,真心错付。” “这样被迫结合的悲剧实在太多,宫里日日可闻。女子们的怨气将这后花园的花都要染得凋零——若你们既能避免这样的未来,又为何不去做呢?” 孟瑶光说得真诚,可岑听南听着听着,却几乎笑出了声:“娘娘几近而立之年,却被保护得,比我一个未及双十年华的女子还要单纯啊。” 孟瑶光被她说得眉头微蹙:“为何这么说?” “难道不是么?圣上是您夫君,左相是您挚友,这两人为了将兵权握在手中,不惜以一个无辜女子一生做筹,要挟她的父亲,好叫这位安分守己,好让您的夫君,您的青梅竹马安坐朝堂!而您却在背后偷偷将此事告知与我,不是单纯,难道要我说你一句愚昧么?” 岑听南抹去眸中笑出的泪花,直着腰字字铿锵道:“我岑家人无愧天地,无愧君王,无愧黎民百姓。我父兄征战沙场,用头颅用热血,想要去换的,是千千万万盛乾朝黎民百姓的安稳日子。” “不是权力、名声。更不是君王的猜忌!” “他们在这个职位之上,食君俸禄,为君解忧,是本分的事。若只是担心大将军手握兵权,有朝一日威胁到他们安睡之榻,那大可不必!” 孟瑶光却叹息:“并非你所想如此。圣上并未对你父亲有所猜忌。” 他只是在提前防范,只是一个君王的本能使他不得不如此。 孟瑶光亲眼见到当初的李璟湛是如何一步步被深宫那孤寂高位所蚕食,又如何一点点成为如今这个不怒自威却看不到真心的乾云帝。 她只是不想顾砚时再成为权力的牺牲品。 当年立誓要见到海清河晏,子民幸福的三人中,她和李璟湛已走到如今这地步,不可缓和,剩下的那一人,总该要过得好一些吧? 不然他们这些年的努力与受过的折磨,又算什么? 岑听南:“既未猜忌?为何非得是我?难道真如传闻所言,左相喜好娇软美人,那可真是巧了。我这人自小爹不在身边,最喜欢父兄一样年长的男子,左相大我数十岁,这简直好极了。我们俩天造地设、情投意合,最好明日就成亲才是!” 说完这一大段气话,岑听南心如擂鼓。 她突然意识到,这哪里是什么气话?这不就是多日来她苦思而不得的权力中心么? 第17章 她不知父兄身死命败同乾云帝的忌惮有没有关系,但她知道再没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了! 孟瑶光眉头已紧紧拧在了一处:“岑姑娘,莫要任性。你当初明明说……你最不喜年纪大的男子。” 岑听南面不改色:“哦,那是上月的事了。娘娘还不知道吧,我这个年纪的女子最是没个定性了,上月我还喜欢吃刘记铺子的点心,这月就爱上陈记的出品了。想来男子也一样,至多不过换换口味的事,一点也不麻烦。” “哈哈哈!顾砚时,你这未来新妇当真有趣得紧。日后你的生活怕是会有趣得紧。也好,你这般淡漠的人,正缺个活泼的陪着。”一道不羁的声音自假山另一侧远远传来,合着那人拍掌大笑的动静,听得出愉悦得紧。 岑听南心头一惊,快速扫了贵妃一眼,怎么会有人在此时过来,难道她没命人看着么?! ……那她方才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又被听去多少?! 百转千回之际,却见孟瑶光眼眉悲凉了下来。 此时一满面怒容阴沉得紧的男子大步冲她们迈来,一把抓住孟瑶光的手腕欲将她拖拽走。 这人动作粗鲁,丝毫不顾及孟瑶光的身份与会否受伤,岑听南惊惶不已,身体比脑子更快地拦住了来人:“大胆!你要做什么?” 孟瑶光的侍女呢?为何不保护她? 岑听南正想着,却见婢女倏地跪在地上,叩首不起了。 在这深宫中,能随意带走贵妃,让婢女见了就跪下的男子……唯有那一人了。 乾云帝目光停在岑听南身上,只一眼就将岑听南剜了个清醒,四肢百骸好似被凌迟过似的,木然让到了一旁。 孟瑶光却好似习惯了被这样对待似的,并不将面前狮子一样又急又怒的乾云帝放在眼里,反倒有空抽出另一只手臂,轻轻拍了拍岑听南,叫她莫要害怕。 可下一秒,那如玉般白皙皓腕又被乾云帝捉了回去束在手中,大庭广众之下,用力掐着孟瑶光下颌,吃人似地开了口:“孟瑶光,告诉孤,何谓‘被、迫、结、合。’” “嫁给孤做贵妃,很委屈你么?” “还是你心头心心念念的另有他人?!” 孟瑶光温声道:“阿澈,你弄痛我了。” 乾云帝却充耳不闻:“不说?我有的是法子让你说!” 说着乾云帝便在众目睽睽中,将孟瑶光打横抱起,径直扬长而去,留下岑听南与两个陌生男子在假山旁。 偏这两人中,还有一个,正是她背地胡言乱语的当事人。 岑听南恨不得将头都埋入地下。 “我四哥四嫂这情趣真是多年未变啊。一个淡得要死,一个疯得像狗。”打趣那声音懒洋洋道了句。 岑听南听了来气:“什么情趣?贵妃娘娘手腕都被掐红了你没看到么?” 男子顿时起了兴致:“哟,没想到传闻中骄纵顽劣的岑家小姐,竟是个如此心软的。顾砚时啊顾砚时,你日后可有福气了。” 岑听南到底是个未议亲的贵女,先前被贵妃逼急了胡言乱语是她不该,可被眼前这人拿来做桥却绝非她所愿。 纵使这人是皇亲国戚,岑听南也准备同他好好说道说道了。 谁料一抬首,竟被另一道清隽冷峻的身影吸住了目光。 是他?昨日躲雨遇见那人。 等等……刚刚这人叫他——顾砚时?? 岑听南彻底愣住了。 没正形的男人一见便乐:“瞧,顾砚时你未来新妇看你可都看呆了。好好好,我看你俩可真如岑姑娘所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瞧着比我四哥四嫂那对怨偶强上不少。” 顾砚时淡淡睨他一眼:“九王爷若是闲得慌,便将手底下的人好好调教一番。否则被我抓到,可别说我不给你九王爷面子。” 这吊儿郎当一副纨绔样的人竟是九王爷李璟澈! 岑听南昨日还费尽心机想同他搭上话,却连个衣角都摸不着。 今日却不费吹灰之力就站到了当今盛乾王朝最有权势的几人面前,同他们平视对话。 若是能离他们近一些,再近一些。 父兄的冤屈,是不是就有转圜余地了? 亦或是,若父兄的苦难本就由他们铸造,那留在他们身边,总能察觉一二的吧? 岑听南悄然捏紧了拳头,已在心中暗下决心——就是日后得同孟贵妃道个歉,为今日叫她白费唇舌。 那厢李璟澈被顾砚时一激,也收起了嬉皮笑脸:“说你无趣,真不是冤你。走了,可别跟过来,我见到你就烦。” 岑听南立在原地,低头沉思下一步应当做些什么。 同左相打个招呼么?还是问问他为何把乞儿送进军中? 算了,这么直接能问出个什么来。 千头万绪如麻,却乍见眼前石径上多出衣袂一角。 还是高洁清雅的竹纹。 “多大人了,还啃手?”顾砚时的嗓音如雨后青竹般,落在耳中让人心神澄澈不少。 岑听南有些恼,一想东西就容易啃手这习惯她自小就有。 娘亲说没有贵女是这样的,可她根本改不掉。为了不啃手,不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岑二姑娘索性一气之下此后彻底放弃了思考。 脑子一旦成为摆设,手也就不用被啃了。 顾砚时:“走吧。” 岑听南愣住:“去哪?” 第18章 顾砚时看她一眼:“你父兄明日出征,现下快至午时,快马加鞭还来得及在太阳落山前赶到军营。” 岑听南莫名:“去军营做什么。” “你与我情投意合、天造地设一双,自然是去军营提亲。” 岑听南轰然红了脸,结巴道:“不……不是,我方才只是随口胡乱……” 这人说话瞧着冷冰冰的,可岑听南发誓,她真从中听出一丝笑意了! 顾砚时并不理她:“三月后过门,可有异议?亦或是——等你父兄归来?” 提到父兄,岑听南便冷静了下来,方才那丁点的少女娇羞也随之抛诸脑后。 只是若等到三月后,这时间实在太久了些。 她大大方方看进顾砚时眼底:“既然情投意合,为何要等到三月后?左相大人难道是不敢?” “我不敢?”顾砚时竟笑了起来,“既如此,三日后,我便来府上迎亲。” 原来很少笑的人,笑起来会这样好看。 似雪山消融。 岑听南心头直跳,移开了眼。 再看回来时,却又只见冷脸一张,好似方才的笑不过是她错觉。 “怎么不说话?”顾砚时视线粗粗掠过面前耳根都泛起一层薄粉的女子,慢条斯理道,“难道是岑二姑娘不敢?” 岑听南立刻昂起头:“我有什么不敢?!” 她岑家的人,一生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不过是嫁个人。 ……还是嫁个顶好看的男人。 有什么不敢的。 待到父兄危机解除,最多不过和离。 反正上京城的高门贵女们还没有过和离的先例,就让她来做这第一人好了! 第8章 喜鹊枝头闹(2) “什么?你要成亲?” “……就在三日之后?” 宋珏几乎被女儿的胆大妄为气笑了。 岑听南使个眼色,琉璃与玉珠连忙向前一步,一左一右架着宋珏坐到椅子上,嘴里还不住说着些安抚的话——都是岑听南教过她们的。 宋珏听在耳里虽受用许多,但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心惊。 “你且说说,满上京城的贵女,有谁的婚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倒好,进趟宫回来便说三日后要出嫁了,我且问你,三书六礼何在,你那将你勾得不管不顾的郎婿又是哪门哪户?”宋珏按着额头摆摆手,不想同想一出是一出的女儿多言。 岑听南垂了眸,一一作答:“聘书、礼书约莫已经在路上了……至于六礼,事急从权,这不是爹爹和阿兄快出征了么,我想着,在他们出行前定下来,倒也是解决他们心头一桩大事。这样他们打起仗来才能更无后顾之忧呀!” 岑听南抬出父兄出征一事,宋珏脸上却并未见和缓。 “你想着?我看是我和你爹将你娇惯得太过!才让你连这么天大的事也敢自行拿主意了。”宋珏顿了顿,又问,“你午后才出宫,出宫后径直回府,你父兄如何会得知这桩荒唐事?” 岑听南抬首,小碎步挪到母亲身前,露出个乖巧且讨好的笑来:“我那将我魂都勾走的未来郎婿,已带着媒人去军营同父兄纳采了。” 她上辈子最擅长的,便是在父母兄长面前扮乖巧。 这副模样一端出来,不计闯了什么大祸,都总有人替她收尾的。 可显然,今次却不大好使了。 “简直荒唐!”宋珏既惊且怒,“你可知军营是何等重地?你以为是随便什么等闲之人都能出入的?纵使你不担忧这荒唐冤家被当做奸细拿住,也要多替你父兄顾虑顾虑才是。他们明日便要出征!” 是了,父兄明日便要出征,大战当前,任何有损父兄名声的事半点都做不得。 前世岑听南就是不懂得这个道理,才会让父兄出征后的几月里,上京城都流传着镇北大将军教女无方,骄兵必败的谣言。 重来一世,她又如何会再犯同样的错? 所以她干脆连军营都未去,只叫左相去处理,打定主意绝不抛头露面叫人说闲话。 宋珏被擅作主张的女儿气得心口直抽,叹了许多回气,可见女儿低眉垂首却又不免心疼,胸膛起伏几回,终于压住少许怒气只道了句,“罢了。你叫上人,同我去一趟军营罢。” 岑听南迟疑:“这就不必了吧?三日后就要过门,还有许多紧要事要做才是。” 宋珏气不打一处来:“最紧要便是去军营将你的冤家捞出来!不然三日后你同谁成亲去?” “一路上你再好好同我说一说,你们究竟是如何认识的?又是哪家没有章法的小子这样诱拐你?”宋珏一面起身命人备好出行轿乘,一面细数,“难道是礼部侍郎的公子?我瞧回回元宵灯会上他那眼睛都黏你身上挪不开了……也不对,礼部侍郎的公子最是懂礼数,是断然做不出此等行径的。” “这么不知礼,难道是什么小门小户出来的。”宋珏神色顿时严肃不少,“你可当真想好了?娘亲与你爹虽不奢望你嫁什么皇亲国戚,只愿你欢喜,可自古门不当户不对的结合,就从来没有好果子吃的。” 在宋珏心中,女儿虽然被她夫妇二人宠惯得娇纵了些,却是个没什么脑子又心性简单的,若嫁进罅隙不断地积贫之家——只怕要被磨磋掉半身筋骨。 她怕届时岑昀野要打上门去替女儿讨个公道。 第19章 宋珏神色变幻莫测,站在厅内眉头高拧,岑听南终于得了空说话。 她讪讪一笑:“……或许这人,无须我们去搭救?” 宋珏终于停下焦虑,认真看着女儿:“到底是谁?” 岑听南默了一瞬,玉珠在旁再也看不下去了,抢道:“就是月前刚来过府上,又被姑娘拒绝了的那位左相大人啊!” 宋珏惊得一下坐在了椅子上,喃喃:“……左相?……那是无须你我搭救。” 岑听南颇有些心虚地侧过头去。 …… 东郊龙武营,岑闻远一路策马狂奔入营。 路上接二连三的道喜让他不胜烦忧。 岑闻远一把掀开主帐兜头便问:“爹,外头都在传妹妹要嫁给那个老色鬼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咳咳咳。”岑昀野一口茶呛在喉头,“臭小子言行无状!滚出去!” 岑昀野朝着左侧赔笑:“犬子莽撞惯了,左相见笑。” 顾砚时并不如何在意:“将军唤我子言即可。” “既 已说定……日后,便都是一家人。”顾砚时说着置了茶盏,起身朝岑昀野深深一作揖,便迈步出了主帐。 只在路过岑闻远时略略停了停,同他微微颔首。 从骨子里沁出一股世家公子的慵贵,偏又带着点出世的清冷。 待他一走远,岑闻远立刻对着他的背影使出记勾拳:“瞧他那看不起人的样儿!” “你当真把娇娇儿就这么嫁了?”岑闻远皱起眉头看吹胡子瞪眼的老爹,“她不是嫌这人老么,怎么这又搅和到一块儿去了!” 岑昀野连灌了三杯茶:“你问我我问谁去!他把娇娇儿贴身的玉佩和亲笔书信都带来了。你妹妹说此前没见过左相样貌,今日宫中一见方知左相生得惊为天人,也顺便为了让你我放心出征,立刻马上三日后就要嫁!” 岑昀野越说越不是滋味,将茶重重搁在桌上:“真是女大不中留!也不说等她爹出征回来再嫁!” “等你回来?她都成老姑娘了!”岑闻远讶异地看着自顾自抹眼角的大将军,“……不是?老头儿你这是哭了?不是吧?你们父女两个都好可怕啊!” 下一秒就被大将军连茶带盏地扔在了身上。 岑闻远跳着脚被驱出了主帐,身后远远传来怒吼声:“兔崽子给老子滚回去!再仔细跟你妹妹确认一番!顺便把这堆劳什子的聘礼送回家中!” 这有什么好确认的?岑闻远随手扯了片叶子叼在嘴里,摇着头嘿嘿一笑。 “这左相生得,是好看。” 不怪娇娇儿会动了凡心。 - 岑闻远是个张扬性子。 也是个聪明人。自然知晓老爹为何要他快马加鞭大张旗鼓地将聘礼从军营运回家中。 这左相看着不声不响,倒还算个体面人。 别管他和娇娇儿为什么天雷地火的突然勾到了一块儿,总之他没命人悄无声息送了聘礼去将军府,而是亲自带着媒婆、带着聘书、礼书与十几车的聘礼来了军营,就是诚心诚意地展露出了对娇娇儿的尊重。 所以老头儿虽然嘴上不说,心底却是满意的。 岑闻远自然得卖力吆喝好让全上京城人都知道,自家妹子三日后要嫁与左相了才是。 好在他向来是个逗猫惹狗惯了的,一张脸在上京城那便是硬通货。今次特意整了头面,从城中打马而过,身后跟了十几车的聘礼,还专程挑了最远的路从城西入城,经由城南、城东,绕回最北边的将军府。 颇为惹眼。 “这不是礼部侍郎的公子么?是啊是啊我妹妹三日后出嫁了。” “雍王世子久不见了,对对对,你怎么知道我家娇娇儿要嫁与左相了?” “是啊,我家妹子才貌双全,这左相……也是个好人,自然登对了!什么?拒了左相?没有的事啊,月前左相便是来下聘的!今日聘礼送去家中,我不过是个护送聘礼的。哎,我这个当阿兄的苦命啊。” “……今日这菜价不错啊?这位大娘我头先在宰相府前面的街市见过您吧?日后镇北大将军的二姑娘嫁过去左相家,也少不了要同您见面哩!” “这故事讲得好!当赏!三日后岑府与左相府的好事,说书人可也要说得这么精彩才行啊!” 是以不到半日时间,整个上京城都知晓了将军府与左相府的好事。 连兵部侍郎府中都在传。 王初霁将茶盏摔得满地都是。 王元武斥道:“混账东西!这可是永安侯府赏下来的青瓷冰纹盏,缺了角可就不圆满了!” 王初霁哭哭啼啼:“你镇日都说什么圆满,怎么不许我一个圆满呢!” 王元武抱着碎了的盏心疼得直唤:“哎哟哟碎了碎了,我怎么没许你个圆满?昨日厚着一张脸将左相邀来府上的是不是你爹?胡搅蛮缠不让他走的人又是不是你爹?连天公都做美下雨替你留人,你一个女儿家举着把伞奔出去,也没让人家看上你,怪谁?哎哟哟我的茶盏啊,不孝女,简直就是不孝女!” 王初霁尖叫着又将桌上茶盏推倒一片。 “你你你!左相同那岑家二姑娘不过也就见过一面吧?你同左相可是在多次宴会上见过数次了!你比不过人家拿我的茶盏发什么脾气!”王元武气得口不择言。 王初霁红了眼圈:“那岑听南生得这样貌美,还不是爹娘给了副好皮囊?我呢?我爹长什么样你心里没数么?还提什么从前的宴会,若不是你从前站错队,我至于跟着永安侯府的人去踩顾砚时吗?他如今得了势能给我好脸色就奇了怪了!” 第20章 “啪。” 王元武一巴掌扇在了女儿脸上。 “茶盏可以碎,这话却不可以乱说。知道了吗?”王元武冷脸看着王初霁,一双眼里,都是漠然。 王初霁猝不及防捂着脸,好似被吓傻了。 半晌,才呆愣愣点了点头。 王元武便又换上了熟悉的神色:“哎呦呦我的茶盏啊,乖女儿莫哭,日后爹爹再替你寻个机会,定要让你接近那顾砚时!他当他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依附着圣上爬到这位置的走狗。还真当自己是个角色了。” 王初霁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这次却没再敢让泪落下来。 - “子言。”乾云帝垂首把玩着手中一个玉佩,未曾抬头,“你可想好了?” 顾砚时从军营归来,乍见御书房里昏暗一片,微蹙了眉:“何故不让光透入?” 乾云帝沉默须臾:“如今,也就你还记得问问孤。” 顾砚时:“贵妃娘娘也是时常记怀君上的。” “呵,她若记怀,便不会将孤送的玉佩都退还了。”乾云帝极轻地笑了声,怕惊扰了黑暗似的,“她在怨孤啊,怨孤为了制衡,将你的一生都牺牲。” 顾砚时不置可否。 “可是子言,她怎么不想想,若不是你,若不是你,今日娶将军女儿的,就得是孤了啊……” “孤同她中间横亘了这样多的人,孤实在不想……不愿……” 顾砚时的声音冷冷清清回荡在殿中:“贵妃娘娘会理解君上的。” 乾云帝却没再接这话,良久,问道:“子言,你会不会也怨孤?” “臣,无心情爱。”顾砚时道,不辨悲喜。 第9章 喜鹊枝头闹(3) “无心情爱?” “那是你还不懂情爱的好。”乾云帝摩挲手中玉佩,摇着头开口,“倘若有朝一日,你得了情爱滋味,便会回头怨孤。” “怨孤让你在最好的年纪,娶了不爱的人,还得同她相守一生。”乾云帝缓慢地抬起头,好似苍老了数十岁般。 每回他同孟瑶光吵了架都是这幅模样。 顾砚时早已见惯不怪。 他只是可惜,可惜那年意气风发说要改变山河的少年逐渐模糊了身影,亦可惜那个笑起来眉眼里都藏着光的姑娘也终究被锁在了深宫之中。 像笼中缓慢衰老的鸟儿。 他给不了这只鸟儿自由,只能偶尔劝一劝养鸟人,对这鸟儿……好一些。 于是顾砚时敛眉:“想来人在世间一遭便是如此,不是每个人都同圣上一般幸运,能得所爱之人相伴身侧。臣的确无意于岑二姑娘,却会担起应有的责任不负岑二姑娘——只要她的父兄不负盛乾王朝。” 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乾云帝倏地在昏暗中笑出声来。 那笑声似浪,一层高过一层,在最顶点处戛然停下。 “顾子言啊顾子言,你快至而立之年,却还不懂情之一字。” “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幸福啊?” 顾砚时沉默良久:“臣的确不懂情爱。臣只知,钟情一人,不是要叫她难过的。圣上懂情,也懂何为爱,您爱着子民之时,尚且知道要轻赋税、重民生,要让天下百姓都吃饱饭。” “可为何——到爱一个女子时,却要叫她处处伤心,回回落泪?”顾砚时声音愈发透出股冷,“如若这便是情爱滋味,臣宁愿不识。” 乾云帝额头青筋暴起:“混账!孤与贵妃岂是你可随意置喙的?!” 顾砚时没有言语,似青竹般的脊背却挺得愈发硬直,在一室沉默中,无声同谁对抗着。 乾云帝这次是真的动了怒,却在抬首见到那抹永远孤桀的身影时,骤然卸了劲儿。 这么多年,走到这个位置, 他和瑶光都变了,他们不再默契,不再同行。 只有顾砚时,什么都未变,岁月仿佛格外优待他。 他总是清清冷冷,孤零零一个人走在路上,在他身上谁也看不见来路,也仿佛望不见归途。 他总是平静,却狠戾。 只是世人少见他狠戾一面,都只道左相顾砚时为人清攫高雅,似青竹,似孤云。 乾云帝怅惘叹道:“子言还是那个子言,甚好。愿你永远不识得情爱滋味,便可永不知个中苦楚。永远只晓得爱这天下苍生。” 顾砚时从御书房退了出来。 暮色落在长长的宫道上,可容三辆马车并肩而过的宽阔大道,却始终没有与他同向而行的人。 “大人,直接回府吗?”候在宫门处的小厮平安见到自家大人若有所思的走出宫外,连忙迎上前来。 顾砚时抬起头,看着夜幕下的长街。 盛乾朝不设宵禁,入夜后是极为热闹的。 此时灯火通明,满城璀璨花灯将长无边际的黑夜照得如同白昼。小贩吆喝声络绎不绝,歌伎胡姬丝竹柔情声尽皆入耳,一派歌舞升平的好景象。 可他竟从未仔细看过这番热闹景象。 “随意走走吧。”顾砚时道。 平安喜上心头:“大人可是要去采买成亲所需物件?那可得去东市,万象斋边上的锦绣坊出品的织物最受上京城贵女们的欢喜!岑二姑娘若是见了定然也要称赞一句大人的良苦用心。” 平安激动得眉毛乱飞。他是个孤儿,幼时运气好叫他遇见了大人。 第21章 这些年自家大人受过的苦难奚落他都瞧在眼里,如今这个冷冰冰的家终于要迎来女主人了,平安想起来真是比谁都开心。 大人虽然瞧着面冷,可平安知道,他是个最心善的,不然也不会将他从人牙子手中买下来放在身边。 偌大一个丞相府,连个贴身的女婢都没有,成日就叫他伺候着。 整个上京城平安都没见过谁家大人活得比自家大人更像苦行僧的。 如今却好了,虽不知那位岑二姑娘何故改了主意,原本将大人那样不留情面地拒了,突然间又同意要嫁,但相府里总算有个管事的女人了! 总该不会还像从前一般无趣乏味吧? 下午大人吩咐他去采买聘礼时,他两条腿倒腾得飞快,生怕去得晚,让岑二姑娘觉得被怠慢。 等到女主人入主相府,以后的日子定然会越来越好的,平安美滋滋想着。 顾砚时闻言却愣了愣,神情古怪地瞧着小厮:“你如此喜悦是为哪般?” 不知道的还当是他娶妻呢。 平安咧开嘴,有些羞涩地笑了:“听闻岑二姑娘美得摄人心魄,满上京城的姑娘们加起来都比不过,我这是替大人开心呢。” 美么? 顾砚时回想起昨日雨中那张略显狼狈却姝色无双的脸。 似冷非冷,似艳还娇,真叫人一见难忘。 平心而论,的确是很美的。 乌发雪肤,眸似点漆,只微微蹙个眉便让人排着长队地想替她抚平眉头。 可顾砚时却在满城灯火中,想起了与岑听南更早年间的相遇。 于是只浅淡地勾了唇道:“美什么美?不过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 ……可您不就喜欢这样的小姑娘么,平安在心里腹诽着,瞧着自家主子明显好起来的心情,到底是没说出口。 - 岑听南一个下午忙得很。 先是央着母亲陪她去了趟城郊寺庙,为前世的自己与阖府上下合点了一盏长明灯。 既求心安,也为着时刻提醒自己,前世犯过的错绝不能再犯,前世那般惨烈局面也一定要改写。 谁知前脚刚点了灯以作警醒,后脚回家,便见岑闻远敲锣打鼓地带着十几车聘礼回来了。 岑听南气得指着阿兄鼻子就骂:“明日便要出征,你随便叫个人送回来不行么,何苦非要你亲跑一趟,外头不知又要传成什么样了。那些言官明日上朝又参爹爹一本可如何是好?” 岑闻远耸耸肩,吊儿郎当道:“怕什么的。岑府嫁女儿是喜事,左相都亲去宫中禀告圣上了,纵使你阿兄我不走这趟,外头这动静啊,也小不了。” “你是说,左相他有意的?”岑听南又开始咬手指。 岑闻远笑嘻嘻:“别动你那个黄豆大点儿的脑子,也别咬你的手指头了。瞧瞧,都快啃烂了。万一日后嫁过去人家说我们苛待女儿,好好的将军府二小姐,指头粗糙得跟个婢子一般,那才是对爹爹名声有损呢。” 岑听南恨不得将自家阿兄的嘴给缝上。 岑闻远见她拧过身去不理自己了,戳了戳她:“真生气啦?” “我明日可要走了,借个由头回来多看你两眼也是好的。” 岑听南这才转过身,对上自家阿兄难得正经的目光。 岑闻远:“你未来郎婿我今日瞧过了,端方正直,长得也像个人,就是性子不大行,冷冷清清的,日后嫁过去若是无聊,你就扮了男子溜出门玩。什么都不用顾虑。反正万事都有你阿兄和你爹担着呢。” “做自己就好,你可记住了?”岑闻远俯下身,被兵器磨砺得粗糙的大掌在岑听南脸上刮过,刮得她心口和脸一样泛起柔软的疼。 岑听南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的家人待她这样好,这样将她放在心头,放在万事前头。 这辈子,她一定要叫他们平安过完这一生才好。 岑闻远笑道:“诶,别哭啊。女大当嫁,等阿兄同爹爹出征归来,再来喝一杯你的喜酒。” 岑听南哽咽:“那可说好了。” 你们一定要平安归来的。 - 又一次将岑闻远赶回军中后,岑听南还是放不下心,借着想制新衣的由头溜出家门,来了陈记食肆,准备听一听街头巷尾对这件事的声音。 谁料刚进门便见到了端坐在窗边的左相大人。 二娘亲自为他送上几牒吃食,他淡漠点头算是致意,等二娘再回过头时,岑听南瞧见她小麦色的脸颊上透着些绯红。 瞧着,竟有少女怀春的动人情思。 二娘生在市井,每日来往接待的人不胜其数,甚少有这样小女儿一面露出。 是以吸引了不少食客张望过来。 有人打趣道:“日子过得飞快,瞧着二娘也是出落成大姑娘了,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对哩!这条街最好看的就是咱们二娘了,我瞧就是被吹捧得厉害的岑家二姑娘,也没咱们二娘好看吧?” 此话一出,倒还引来不少附和声。 “那岑二姑娘我远远见过几回,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远不如二娘呢!” 岑听南闻言望过去,倒是想不起来自己在何处见过这人。 听了这纷纷议论声,二娘脸上本就微弱的红已彻底不见,淡了脸色道:“做什么要同她人比?我便是我自己。不比人好,也不比人差。” 第22章 这还是岑听南第一次听见二娘的声音,带着低低的沙哑与粗粝,像她的面容一般,被风霜磨砺过,却有着强劲的生命力。 岑听南很喜欢。 她笑着赞同:“二娘说得是,女子便是女子自己,无须同任何自己以外的人比。” 临窗坐着一直不发一言的人,却在听见岑听南声音时,收起淡漠神色,向她看来。 “过来。”顾砚时唤她。 两人之间隔了半副店面,来来往往的食客不少,万般嘈杂却好似突然在两人眼中淡了行迹。 至少岑听南,只瞧见了那节孤竹。 第10章 会向月下逢(1) 细细算来,岑听南同这位左相大人,也就是她三日后的夫婿,统共见过不到三回。 而这正是第三。 他私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岑听南实在拿不准。 何人才会在宵夜后独自坐在小食肆里望着窗外灯火不言语。 临街灯火映在他黑而沉的眼眸里都失了颜色,一张冷脸瞧着淡漠又融不进周遭。 再观桌面,不过只有两三个小食,哦,还叫了壶梨花白。 该不会是个酒鬼,还是个抠门的酒鬼罢? 岑听南心下本有些惴惴,可缓慢朝他踱步间才反应过来——她有什么可担忧的? 她又不是真要与这人盲婚哑嫁,携手走过百年,他是好是坏又与她何干? 如此想透之后,再瞧这一桌素雅清淡的吃食, 便顺眼多了。 反正知道节俭的宰辅大人,一定是个好宰辅,至少明面上如此。 岑听南一番神色变化落在顾砚时眼底,将他从长街灯火景致中拉了出来,短暂怔忪过后淡然开口:“怎么这时辰在这儿。” 岑听南抬首看向他眼底,那里仍旧是冷寂一片,可他问出口的话又这样自然,顿觉好生奇怪。 他们有这样熟么? 这语气,好似父兄管教她时的语气。 她几时在何地,与他何干?还未过门便要给她立规矩了么? 这样想着,岑听南口中便没了好气:“晚膳用得积了食,随意出来消消食。” 对面的人闻言蹙起了眉。 岑听南见了心中更不大畅快了,怎么?这是嫌她不似寻常高门贵女,用得太多了? 岑听南冷了脸,觉得有些话还是需在成亲前说清楚些好。 “旁人不知,但你我为何结亲,左相大人却是再心知肚明不过。比起举案齐眉的关系,你我之间或许称之为同僚更为合适。”岑听南顿了顿,“所以——关于我个人的一些事,日后还请左相大人不必忧心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故意冷了下来,艳丽的眉眼便也含了几分薄愠,像头凶狠的小兽,威力不够,只好强撑气势来凑。 顾砚时:“所以你觉得,我是在管你?” “难道不是?看似问我,实则是责备。”岑听南毫不相让。 顾砚时眼底掠过些温度与奇色:“责备?” 岑听南点头:“责备我作为待嫁之女,不应当此时出现在这里。” “也在暗怪我,吃得多了些,不够体面尊贵。”岑听南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顾砚时终于牵了牵唇角,眼里也有了灯火的颜色。一双黑眸映出眼前岑听南的脸,是明晃晃的好看。 “岑二姑娘实在多虑。”顾砚时执起酒杯,一饮而下,“我只是曾辗转听过将军府夜间设门禁一事——听说岑小将军曾经这时辰还未归家,被岑将军吊起来打了一顿,故而担忧二姑娘也受这规矩管辖。” “至于你说怪你吃得多了些……”顾砚时眼神在她身上微微扫了一圈,淡淡‘嗯’一声道,“反正将军府也不是养不起你,日间多吃些也好,只是夜里吃多容易伤脾。” “坏了身子,吃苦头的是你自己。” 他执着酒杯的手如玉温润,在灯光下沁出暖和的颜色,多少驱散些身上的冷清之意。 岑听南在他慢条斯理的声音里,渐渐回想起这桩事。 岑闻远的确是因为晚归家被打得皮开肉绽过,可是爹爹既舍不得打她,现下又不在府中,故而她将这只为岑闻远而设的规矩倒真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么说,是她错怪了他? 岑听南有些赧然,抬首正欲辩解几句,问一问他如何这样清楚知晓她府中诸事,却不意撞上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好笑。 一时怔愣,便听见他没甚情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倒是经岑二姑娘一提醒,我才想起,原来岑二姑娘是我三日后便要过门的新妇。” 又是一张冷脸,好像那抹笑意不过是她错觉。 岑听南气势顿时矮了一截,干巴巴道:“那又如何。你所求是我的身份,又不是我的人,我们不过是……筹谋在了一处而已!” 顾砚时并不接话,只道:“既是新妇,那我管一管也是应当的。按说大礼之前你我不能见面,如今既然见了,便是坏了规矩。” 岑听南反骨顿生,挑眉看他:“怎么,你待如何?” 连她阿爹阿兄都管不了她,他当他是谁? “坏了规矩,自然是……当罚。”顾砚时敛了眉目唤二娘,“掌柜的,结账。” …… “你说的罚,就是带我深夜泛舟湖上,对月饮酒?”岑听南四下张望,眼里透着茫然。 她最荒唐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大胆过。 第23章 至多不过顶着阿兄名头到处看一看美人儿俊哥儿,如今却是在银月当空的夜里,同盛乾王朝一人之下的左相大人孤男寡女躺在小舟之上,行在潋滟涟漪中,像行在星河之里。 这样前后孤立无援的处境里,反倒让她心头莫名泛起一丝隐秘的松快。 前世她活得莽撞而糊涂,镇日里横冲直撞混沌事没少做,却甚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刻。重活一回,又担了许多不能同外人道的重担,沉甸甸压在心头,叫她一刻都不得好过。 如今清风带着水气拂过,明月温柔地注视她,便好似心头所有烦忧都不值一提了。 这样的感受,竟是眼前这个三日后她就要嫁与的男子带给她的。 岑听南奇怪地看着躺得悠闲的左相。 这人与平日里看到的,似乎不太一样。他不再清冷,不再似孤竹,多了些懒散,也比想象中话更多……嗯,不该他管的事,操心得也多。 究竟哪个才是他?又或者都是他? 顾砚时感受到她的注视,终于掀了掀眼皮答她:“不算罚么?初夏的夜里还凉着,我却带你来湖上,受冻挨冷,有家归不得。且这里前后无人,你可是求救都无门。” “夜半不归家,同男子在外晃悠,便是这样的下场了。”顾砚时声音懒了些,不似平日里端得板正,“若我对你图谋不轨,你还会名声不保,这处罚不可谓不严厉。” 岑听南愣了愣,笑起来:“可惜,我面前的不是别人,是我未来郎婿,这名声还真难被毁了。传出去至多不过说我们大婚当前,情难自禁,怎么看都是恩爱有加,一桩佳话呢。” 顾砚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温声道:“你同我想的倒是不同。” 岑听南:“彼此彼此,你其实也没那么……端庄。” 顾砚时:“躺下吧,这里不会有人来。岑二姑娘睡一觉起来,也还会是上京城里最被娇宠的贵女。跌不下枝头。” 岑听南想说她也没有那么在乎这些奇怪的名声,却又想自己何必同他解释呢。这样无忧的时辰,往后岁月里也不知还能不能再有,不如珍惜眼前风景。 这样想着便整个人松泛了下去,当真不设防地越来越轻快。一开始只是靠着船壁赏月光,却在晃晃悠悠的湖面上,身子一点点软下去,终于头一歪,在软和的垫子上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还在想,这左相装得可真好,连孤舟也弄得这般温软,什么轻简朴素,原来都是表象。 顾砚时望着睡过去的岑听南,摇了摇头。 传闻中最是娇贵的将军府二姑娘,竟是个在扁舟上也能睡着的?回头说给贵妃和圣上听,只怕他们都不信。 还睡得这样熟,顾砚时一床薄被盖她身上,也只是眼睫轻颤了颤,呼吸均匀而绵长,瞧起来,睡得还极香。 顾砚时眼底深了深。 却不知这姑娘,在别的男子面前,是否也这般不设防。 将军就是这么教养女儿的? 还是说,当真以为整个上京城她可以横着走,无人敢对她不敬? 旁人也就罢了,名头在那,真遇上歹人也要掂量几分自己的斤两。可岑听南偏长了这样一副绝色皮囊,难保不会有人色上心头,拼出一身剐也要寻欢一时。 既要嫁与他作新妇,不论这关系缘何而成,日后她与他总归是一体。 她这不设防的天真性子,自然也得养一养才是。 这不是为她,是为自己。顾砚时想,他不过是在为相府调教一个合格的女主人,并不是因着旁的。 - 岑听南这一夜睡得前所未有的好,日头薄薄地洒在脸上,带来新一日的晨温,她便彻底醒来。 可一睁眼就对上一双没甚温度的眼,将她冻得打了个寒颤。 “醒了?”顾砚时收回目光,“趁日头还未升起,现在过去刚好。” 岑听南:“去哪?” 顾砚时起了身,将船撑回岸边,宽肩窄腰的背影因着这动作显出几分力量感来,像破土的竹,坚韧而挺拔。 “你父兄今日出征,你不想去送一送?” 岑听南有些委屈:“当然想,可我不能去。他们会说阿爹教女无方,出征这样的大事也任由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儿抛头露面。” 顾砚时:“岑二姑娘是不方便去的,相府的小厮却无妨。船尾有套新的小厮衣物,去换上吧。” 岑听南彻底愣了:“你带我 一夜未归,是为了领着我送父兄一程?” 顾砚时淡淡地:“岑二姑娘多虑了,一夜的冷风,是惩罚。看来是力度不够,没让你领略到相府森严的规矩。” “下次若再有与外男夜不归宿的事情发生,我会加大惩罚力度的。” 岑听南没忍住笑起来,这话说得,好似她作为宰辅夫人,还能同外男夜不归宿一般。 “那左相大人可真是好气量,只是惩罚么?” 顾砚时:“听起来,你很期待被罚?” 岑听南拧过头去,脸颊被日头晒得有些微烫:“今日可真热。” 顾砚时低低勾唇:“今年初夏,是热。不过岑二姑娘无需担心,相府冰窖里冰块管够,定然不会热着你。” 此刻东方既明,霞光染红了这人迹罕至的湖心,也染透了岑听南明亮亮的眼睛。 她望着顾砚时的背影想,若有朝一日查明父兄的冤屈与他无关,那这盲婚哑嫁的选择,或许也不至于太坏。 第24章 她似乎,一直都是被上苍眷顾的人呢。 第11章 会向月下逢(2) 来送大军出征的百姓很多。 前世岑昀野的名声其实一向不错,岑听南那样娇纵跋扈都是有底气的。实在是后来他连打了几场败仗,于是一些从前人们还能睁只眼闭只眼的事,就全被翻出来指指点点。 岑听南的娇纵也就从应当的,变成了荒诞的不合时宜的。 岑听南坐在顾砚时的马车里头,远远瞧见乌泱泱的人被禁军拦住,暗暗心惊。 上辈子自己就是从这样的人群里骑着马直接冲了过来? 难怪父兄会因她背负谗言,她前世做事也太冲动了吧! 她连忙将车帘又放低了些,左右张望确保不会有人看见她透出的一只眼睛,这才放心在高头大马中寻找起父兄的身影。 顾砚时见到她的小动作,伸出手将车帘拉大。 “无妨。” 禁卫都认得他的马车,百姓也不会过来此处,顾砚时看着眼前谨小慎微的人——与记忆中没有章法的岑二姑娘实在相去甚远。 男子低沉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清冽又滚烫的气息薄薄喷在颈侧,岑听南猝不及防被烫得缩了缩。 却发现被锢在了由他双臂与胸膛圈起的小小空间里。 她不自然地侧过头,露出一截白皙而修长的脖颈,晨光透过车帘一角洒落进来,落在她羊脂玉般的肌肤上,泛起温润的触感。 ……叫人忍不住想握上去。 顾砚时顿了顿。 “岑二姑娘这是做什么?”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岑听南气结,她能做什么?马车里就这么大点空间,他就这么直愣愣靠过来了,她除了躲开还能做什么?他倒好,恶人还先告上状了。 岑听南越想越气,索性坐直了身子,瞪了回来。 她又不是动手动脚那个,可犯不上心虚。 “岑二姑娘的颈项生得好看。”顾砚时轻飘飘地,“比我从前捏断那些——美上不少。” 岑听南被吓得又缩了回去。 顾砚时的闷笑声在她头上响起。 这人太恶劣了!岑听南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被逗弄,从前何曾有人敢对她这样! 她气上心头,抬起脚便对着顾砚时的靴子踩了上去。 结果却踩到硬邦邦的,好似石头一般的触感。 臭男人的靴子可真硬,他不痒不疼的,反倒将她硌得厉害。 顾砚时见她亮出爪子,却又拿自己没办法。一时想不透怎么虎一样的大将军,却养出了猫一样的女儿。 “你再踩下去,可就要错过你父兄了。”顾砚时道。 岑听南低呼一声,用力推开他,再顾不上旁的,探出头去看。果然对上岑闻远往这边张望的脑袋,见到藏在马车里的她,哪怕只见到半张脸,也认出了这是他自小宠到大的人。 岑闻远一双眼登时亮起来,侧头去同大将军说了些什么,却被岑昀野一瞪,也不敢再胡乱张望,挺直腰板像个真正的将军一般,目视前方朝着他的战场而去。 目睹这一幕,岑听南咬着下唇,有些想哭。 却见爹爹微微偏了头,冲她极快速眨了个眼,电光火石间又转了回去,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呆愣着破涕为笑,目送父兄远去。 “……大将军,很看重你。” 岑听南自嘲地牵起唇角:“我响彻上京的娇纵名声,毕竟不是白得来的。” 顾砚时轻摇头,他并不是这个意思。 岑听南的注意力却已被城墙上矗立良久的那抹明黄色身影吸引:“圣上也来了?” 顾砚时:“北戎与我们盛乾不死不休,交战多年,此次大举进犯而你爹领军北征,背负的是整个盛乾朝的名声与百姓的希冀,李璟湛作为君王,自然要亲至勉励三军。” 岑听南听得拧眉:“那我爹若是败了呢?” 顾砚时看她良久,意味深长:“大将军此役不能败。” “谁又敢说自己百战百胜。你们这是在逼我爹去死。” 顾砚时却转了话题:“所以我说,大将军很是看重你。” 为了女儿,心甘情愿受人辖制。 而大将军午夜梦回时想起李璟湛做的这一桩,会否心寒,顾砚时不知,也无法细究。 他只希望他要做的那些,都不受阻碍。希望这天下最终是海清河晏的。 而在这样的目标面前,庙堂之上最高的那一人,也许注定只能伶仃。 岑听南顺着他的眼光看向城墙之上,问道:“贵妃怎么没来?” 她记得从前爹爹在家中还时常感慨,圣上也是个怕妻的,每回打仗前送三军出行都会不顾谗言带上贵妃亲至,怎么这次却形单影只。 “也许贵妃,早已不愿与他同行。”顾砚时道。 岑听南:“那圣上其实也是个可怜的。” - 待嫁三日一晃而过。 岑听南也没闲着,倒不是操心大婚事宜,娘亲带着琉璃里里外外张罗得很周全。虽然婚期很紧,但只要银两到位,没有赶不出来的工,纵使真有,左相大人的名头一抬出来,也便没有了。 是以宋珏握着女儿的手,很是感慨:“从前我就觉得左相好,可又忧心人家门楣太高,你嫁过去受了委屈。如今才知他是个无父无母的,你嫁过去后便是当家做主的主母。既没人能给你委屈受,我便放心了。” 第25章 玉珠嘴里塞着从陈记买来的点心,含糊道:“谁能给我们姑娘气受?担心姑娘别气着别人才是吧。” 岑听南听着她们打趣,心思却不在上头。 这三日,她将将军府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眼生的小厮丫鬟全都拿银两打发了,还同母亲反复交代,要看紧下人,不能让奇怪的人混入府中。 宋珏虽不明白女儿为何突然性情转变,却也知晓她说得句句在理,只觉得两父子虽然离开,但是女儿成长起来了,心下多少宽慰了些。 只是嫁女儿到底还是惆怅的。 大婚当日,岑听南便见到母亲红肿着一对眼,将她吓一跳。 “娘,丞相府与我们就隔了两条街,您若是想我了,都不用乘轿,溜达几步便到了。”岑听南一面任由人替她梳妆,一面宽慰母亲。 岑闻远十五岁那年上山险些被老虎咬去半条胳膊都没见娘哭成这样。 爹爹利剑穿心,命悬一线母亲也只略红了眼眶,站在营帐外高骂“你若是敢死,我就带着一双儿女下地府找你!”旁人都笑爹这条命是被母亲吓回来的。母亲没同意,他不敢死。 这样一个爽利的女子,岑听南还是头一回在她如此。 宋珏被女儿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笑斥道:“混丫头打趣起你娘来了。嫁人你当过家家呢?嫁出去日后便是丞相府的人了,你爹和阿兄便再也护不到你了。” 岑听南笑了笑:“娘放心。我永远是岑家人,我会好好护住我自己的。” 宋珏愁肠百结地送女儿出了嫁。 岑府这边只她一个,围观的看客却多,宋珏拿出从前在庆国公府养出的气势撑住了这锣鼓喧天的阵仗。 好在来接人的顾砚时面上虽冷淡,礼数却周全。 对上宋珏的眼,他那双没甚温度的琥珀瞳孔,才有了些微的波动。 而被他视线扫过的看客们,只觉像在雪里被浸过似的,一些含在嘴里闹腾的话,只好没声没响咽了下去。 大将军 与小将军倒是走了,可这儿还有个权倾朝野的左相呢。 这一家人,真是泼了天的权势富贵。 日后岑家二姑娘也不知要娇成什么样了。 或许,得唤她左相夫人了。 - 婚典是在傍晚,不过由于将军府那边只有宋珏在,顾砚时又是孤儿一个,是以流程其实比岑听南所想简略得多。 从前听闻新娘子出嫁当日要被饿一整天,于是玉珠揣了些好入口的点心,一路上悄悄摸摸塞进喜轿里,生怕岑听南饿着了。 可岑听南这一整天零零碎碎的其实没少吃。 口脂早被她吃光了,她也没甚所谓,那口脂颜色还没她本来的唇色好看呢。 十六人抬的喜轿稳当得很,又或许是将军府通往丞相府的路好走,一路上连个磕绊都没有。金饰头面却沉甸甸压了岑听南一整天,累得她在轿中打了个呵欠。 竟是囫囵打个了旽,直到落轿的震动传来,才将她惊醒。 喜帘骤然被揭开,顾砚时淡漠的声音隔着盖头响起:“岑二姑娘,今日瞧着也不大合规。” 岑听南听着他慢条斯理的声音就牙根直痒,可到底存了理智,压低嗓音道:“大婚当日,你非要找我茬?” 半晌没有动静,岑听南都疑心他是不是被气走了。 才听见顾砚时道了句:“你也知道是大婚当日。” 谁家新妇在喜轿里都能睡着的? 没听错的话,她还打了个呵欠? 轿帘随之被重重放下。 岑听南莫名,他这是生气了?生的是哪门子气? 不待她反应,喜轿被斜斜倾起,是有人压轿,轿帘又被掀开一回,这回不再是顾砚时了。 是喜婆来请她落轿。 岑听南一手搭着喜婆,举止端庄地落了轿,也不知顾砚时拿她撒什么气,轿内如何又没人瞧见。如今外头这么多眼睛看着,装装样子她还是可以装得很好的。 岑二姑娘是这样想的,然而下一瞬,却不知是哪个轿夫斜斜伸出一条腿来,骤然横亘在她落脚的地方。岑听南一时不察,被绊了一下,半边身子都歪了! 重心不稳向前倒去,琉璃玉珠的惊呼声已经在耳边响起。 她都听到围观的人笑声了! “哈哈哈瞧,新妇要摔了!” 岑听南死死咬住即将溢出唇齿的惊呼声,盖头因她倾倒的重心略微向上扬了些,露出些许视野。 是王初霁! 岑听南一眼便瞧见了人群中那张幸灾乐祸,带着嫉恨的脸。 ……怎么偏栽她手里了。 这下又要累得家人被耻笑了,岑听南闭上眼,微叹了口气。 也怪她自己,明明只要小心一点就能避开的事。或许前世便是这般,错过了太多的细节,以至于……总之日后,要好好记住这回教训才是。 岑二姑娘做好了认栽的准备。 可比预想中坚硬地面先到来的,是头晕目眩的离地。 带着淡淡的雪松气息,她被人横抱在了怀里。 “夫人当心,昨夜下了雨,地有些滑。”顾砚时的声音清而冷地响起,这是说给众人听的。 “今日第二了,该罚。”这声音慢条斯理,近在耳侧。 ……是只说与她听的。 第12章 识卿桃花面(1) 顾砚时这样一抱,便将岑二姑娘即将丢遍上京城的脸面捡了回来。 第26章 他的臂膀坚实有力,抱着岑听南稳稳跨过火盆。 轻巧得像抱只猫儿。 可这在顾砚时眼中再简单不过的举动,却引来周围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哎…这左相……” “左相大人怎么亲跨火盆,这这这这于理不合啊!” “成何体统,真是荒唐……” 喜婆急得豆大的汗珠往下掉。自古只有新娘子跨火盆除霉运的!左相何等人物,又是男子,怎能如此呢! 她张嘴欲言,却在对上顾砚时冷漠的脸时,打了个寒颤。 到底做了这行是个有眼力见的,左相难道不知晓这规矩么?可他既做了便是不在意,事情又已经发生,再做阻拦简直是给贵人们心头添堵! 看客们议论声愈大,喜婆拭着额头密汗反倒冷静下来了,眼咕噜一转,扬起声唱道:“新人举步跨火烟,白首偕老意绵绵!” 天爷呀,还得是她,多急智! 顾砚时带着凉意的眼神再四下一扫,那些看各样的嘴脸便彻底噤了声,顾忌着眼前这位的权势与地位,不情不愿顺着喜婆称赞起来。 可心头还是骂的,堂堂一个左相,竟然不顾礼法,这不是给女子长脸长地位么!只希望日后朝上有言官参上一本才好! 岑听南将诸多声音听在耳里,索性堂而皇之朝顾砚时的臂弯又缩了缩。 恨不能气死将女子视作洪水猛兽的老古董才好。 可惜没看到王初霁的嘴脸,也不知被气成什么样了,有没有变绿?怕是比从前每回宴会上输给她都还要难看。 倒是这顾砚时……比她想的,好上那么一点。 不过,也就一点儿。 顾砚时感受着胸口衣襟被怀中人攥得越来越紧,垂了眼道:“纵使喜服我只穿这一回,夫人却也不必拧坏它。” 这新鲜的称呼,听得岑听南顿了顿。 虽盖着喜帕,岑二姑娘仍旧小动作不断,躲在顾砚时臂弯里,悄悄替他抚平了衣襟。 这人家大业大的,费事同她计较一件衣物。 岑听南小声地哼了一句:“赔你十二件,让你一月穿一件,月月做新郎可好?” 顾砚时不作声,臂弯却紧了紧,直箍得岑听南吃痛狠狠掐他一把,才不咸不淡将人松开些。 呸!小气鬼。 岑听南没成想,这左相面上瞧着清高孤寡,内里却是个报复心这样重的。 日后这日子,可别过成日日争斗的仇人才好。 何况她还有父兄的冤屈未查明呢,要紧事多得很。岑二姑娘大人有大量,懒得同他一般计较。 - 拜堂时候场面其实有些冷清。 这是岑听南全然未想过的。 她知道顾砚时家中只他一人,无父无母无兄弟,可岑听南以为凭他同圣上的关系,虽无高堂可拜,却还能拜一拜君主。 可从头到尾李璟湛连个面儿都没露过。 只派了御前的大太监带来一封懿旨,当着满堂赴宴的大臣们念了。说来说去也无非是些皇恩浩荡再恭贺他俩百年好合的陈词滥调。赴宴的又都是顾砚时与她爹爹的同僚,上到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下到青年才俊皇榜有名的状元碍于面子倒是都到了场。 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变着法儿的贺喜。 热闹是热闹,可岑听南处在人群中,心头也更寂寥了。 父兄不在,娘亲在家中,满上京城的高门贵女没几个同她交情好的,来了也都是王初霁一类巴不得她不好的。 这些人面上的喜终于道完了,岑听南停在耳中怅惘得很。 她就这么嫁了? 嫁的这人偏还同她一样,满屋子人却瞧着连半个真心朋友没有。 真真是如梦一场。 好在拜堂的时间不久,入了洞房,那点子没来由的悲戚就散了干净。 岑听南坐在自己的喜床上,将喜帕直接掀开,重重喘了口气,闷了一天,可给她闷坏了。 岑听南打量了一圈,只觉这厢房瞧着干干净净,但比她在家中住的厢房还略小一些,虽布满了喜庆的物事,可不知是不是沾染了顾砚时的气息。 一片红色中,仍只觉得冷清。 琉璃见了,笑眯眯等她打量完,将盖头给她盖回去:“这盖头得等相爷来揭,才吉利。” “等他做什么,外头喝完酒都夜半三更。”岑听南又扯下盖头,“你们也早些散了罢,忙一天都累。玉珠你那儿还有吃的么?” 玉珠见岑听南和在自己家中一般自在,神情古怪道:“姑娘你怎么一副打算用饭歇下的样子啊,大婚当夜,当然是要等相爷来入洞房啊!” 岑听南脸上逐渐升温。 ……等等,他们虽然就自己嫁过来当人质一事有了共识,婚后相处日常却着实没有机会探讨过。 但想来,顾砚时不会这么不懂事吧? 他他他总不至于真要过来同她……圆房吧?!她们只是同伙关系不是么?! 玉珠一句话骤然说得岑听南紧张起来。 回想起出嫁前娘亲给她看的那些个活色生香的小册子…… 若将上头的人换做她和顾砚时…… “怎么窗户关得这样严实,玉珠,去打开罢。”岑听南感觉自己都快透不过气了! 玉蝶守在屋外道:“姑娘,相爷饮了一圈酒,已朝这边来了。” 岑听南的心揪了起来。 第27章 “但闹喜的人倒是被他赶走了。” 岑听南的心落回肚子里。 “琉璃快将盖头盖回去。喜婆来了,还有仪式没完。” 岑听南带着无奈坐回床上。 房门骤然被推开。 顾砚时身上携着酒气,喜婆与丫鬟跟在他身后入了房。 接下来的流程娘亲倒是教过她,喜婆必然要给她吃生饺,然后问她生不生的,这个时候她作为新娘子,就得含羞带怯地看一眼夫君,再小声道:“生。” 岑听南听了好奇,问宋珏:“当年娘亲你就这么把生的吃下去了?然后说了?” 宋珏:“……我把那碗饺子全掀了。但你别学我。” 岑听南彼时笑弯了眼,可也懂娘亲话里话外的意思,娘亲与爹爹恩爱两不疑,做什么自然都不算错。但自己和左相,在娘亲眼中与盲婚哑嫁无异,娘亲怕她犯错。 她又在心头叹了一回女子的无奈,从大事到小节,真是处处受限,处处被央求甚多。 连她这样被娇惯着长大的人,都感受颇多,更不用提旁人。 那些平民百姓家中的女儿呢?还不知日子会多难过。 岑听南微微出神的间隙,带着生面粉气味的饺子,已递到她跟前了。 岑听南蹙起眉,打算浅浅咬口面上的皮,就算给顾砚时天大的面子了,要她说“生”她可决计说不出来。 顾砚时最好不要这么得寸进尺。 却在此时听见熟悉的声音清冷道:“生的,别吃。” 喜婆顿时“哎”了一声,顾砚时语气便又淡了几分:“东西放下,所有人都出去。” 他的声音不算多威严,因饮了许多酒,今日还浸着些岑听南从未听过的……懒散。 是醉了么? 而当他不再刻意将自己端成一根孤傲的竹时,上位者的姿态与气息反倒毫无保留地倾泻了出来。 此时此刻的顾砚时,是朝堂上那个狠戾予夺的左相,不再是那个冷漠而知礼节,喜穿竹纹的文人。 屋内噤了声,再无人敢质疑。 喜婆将揭盖头的喜秤杆留了下来,一把抢过丫鬟手中的生饺红枣什么的,见鬼似的头也不回飞快跑出了门。 什么劳什子大户人家,可算礼成了,她再也不接这种活了!谁爱接谁接。 屋内一时静下来。 雪松和酒的气息逐渐缠绕过来……像他抱着她。 却比今日大庭广众下那个横抱,愈缠绵。 顾砚时修长的手拿起喜杆,在手中轻掂了掂,挑起盖头。 他呼吸微滞。 岑二姑娘是极美的,他一直都知。 前些年她无法无天乱来的时候,大家提起都摇头,说是将军没管束得好,否则借着这倾城的容貌,入宫与瑶光争一争宠也不是没可能。 而那时的她,才多大点?十五还是十六岁?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罢? 顾砚时每每听了只觉得好笑,这群老不修的,镇日对着个小姑娘意./淫,真是没脸没皮。他若是大将军,只怕得把女儿养得更娇纵,让全天下的男子都不敢沾惹才好。 只是命运这样神奇,就连他也想不到,这朵世人都称赞的明艳花儿,竟辗转到了他房中。 可他并不想将她摘下,放进花瓶里观赏。 她天生应该是张扬而娇纵的。 此刻红蜡摇曳,她着一袭宛如天边流霞的火红嫁衣,故作镇定望向他的眼波流转里,带着羞恼又带着点娇,还揣着茫然与无措,这样复杂而灵动的情绪,在她眼里跳开来。 跳进这间被人装扮好,却死沉沉的厢房里。 于是烛火随着她跳跃,镇日里一潭死水般的相府,便好似突然有了活泉,流动起来。 这样的女子,怎么能将她关进深宫,又怎么能眼见她成为下一个孟瑶光。 许是他静谧的时间太久。 顾砚时又见这灵动的泉水眸里诸多复杂情绪褪了个干净,抬起头便问:“左相大人还没看够么?” 顾砚时不紧不慢‘嗯’了一声:“看不够。” “且——你得改口了。” 岑听南脸上顿时绯红一片:“说好的,你娶我不过是为了制约我父亲,倒也不必演得这么像。” “既然要做戏,当让要做全套。”顾砚时温声道,“我的目的大家心知肚明,那……夫人呢?” 明知是个火坑,却心甘情愿跳进来,又是为何? 岑听南顿了顿,手上攥得更紧,慌了一瞬后不避不闪看向他的眼里,眨着眼无辜道:“我同贵妃娘娘也说过了呀。父兄自幼少有陪伴,我倾慕年长如父如兄的男子呢。” 顾砚时看向她的手:“若是喜被叫你揪破,今日你可就要赤着睡了。” 谎话连篇的小骗子。 撒个谎乱成这样,日后,可有得是东西要学。 相府的主母,可不能是这样空有皮囊与小聪明的稚嫩丫头。 他想,或许他可以教一教她。 至于她能成长到何种地步,端看她自己了。 “先歇下吧。”顾砚时吹了烛。 第13章 识卿桃花面(2) 岑听南的手瞬间又揪紧。 她心里有些急了,却非得刻意压着自己做出一副淡定的姿态来。 “你、你就睡这儿?”可越掩饰越不对,最后好不容易才磕磕绊绊挤出一句结结巴巴的话。 第28章 落在顾砚时耳中就有了些别的滋味。 天不怕地不怕的岑二姑娘这是,紧张了? 他难得起了点逗弄的心思,故意不咸不淡道:“今日大婚,不睡这里你想我去哪里?” 他说得句句在理。 岑听南紧抿着唇,不受控地轻咽了口唾沫。 她自小虽性子不受拘束,海阔天空的胡来,可仪态规矩却是极到位的。这样大幅度的不雅姿态,她活了十七年只怕都是头一回。 于是一室静谧中,两人面对面长久互望着,直到岑二姑娘喉头轻轻溢出“咕噜”一声,才堪堪打破这僵持。 顾砚时早有预料似的,不留情面牵了牵唇角。 岑听南眼尖,借着屋外透进窗棱的明灭灯火,一眼便瞧见了他脸上倏忽闪过的笑。 什么端方君子,什么狠戾左相,都是假的! 这人就是个爱胡乱逗她且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岑听南也不紧张了,瞪着他道:“天底下没有谁会与同僚睡在一张榻上的,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顾砚时溢出意味不明的轻笑。 他欺身朝她贴近了些,那股清泠的味道便又丝丝缕缕开始撩拨她。岑听南略往后偏了偏,却见左相大人朝右偏了偏,绕过了她,径直取了一床她身后的被褥。 ……原来他的目标并不是她。 岑听南的手心都快攥出湿意来,直到这会儿才缓缓松开。 顾砚时长身玉立,拎着单薄的被褥去了窗边的贵妃榻上——那只是一张多用于午休的短榻。 他是要睡那儿? 会不会太短……亦或是太硬?初夏的夜还凉着,明日他若是着凉,外头人会不会胡乱传话? 岑听南脑中闪过万千思绪,终究只绷紧了唇,没出声。 顾砚时已经自顾自和衣躺下。 “今日大婚,若我不留宿,对你名声无益。” 良久,直到岑听南都以为顾砚时已经睡着时,那一头才低低传来这样一句。 岑听南闻言有些恍神。 她其实自小便是个不将身外名挂记在心头的,年幼不懂事时,岑闻远问她长大要寻怎样的郎婿做夫君,她便说自己要寻一个同她一般无法无天肆意横行的骄傲郎婿。 却不想到头来,寻了个最古板最规矩不过的,真是造化弄人。 她有心想同顾砚时说道说道,嘴巴长在别人嘴上,管他人做什么?你管得过来么? 却在目光落到窗边那截青竹一样笔直的身影上时,脑子打了个结。 神思突然就澄明不少——纵使她不在意,可父兄母亲 的名声,到底也是与她息息相关的。 如今爹爹征战在外,若听闻,若听闻自己在大婚当夜受了冷落,他会如何作想? 她还想不想爹爹征战顺利了?外头的人又会怎样看待将军府同丞相府的这桩婚事? 利弊权衡下,岑听南慢一步,却不嫌晚地醒悟过来:“还是左相大人顾虑周全。” 只要不让她与他行夫妻之实,同房而眠又有什么所谓。 她只是……还没适应过来,她已为人妇的身份变化。 心头一松快,人便觉得疲倦。 昏昏沉沉打了个呵欠,岑听南打量四周一眼,发现顾砚时不知何时将原本放在左侧的屏风挪了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将他们之间的空间分割开。 她在心头感念了一回他的细心妥帖,无声无息脱了鞋袜,准备到被褥里再褪去外衣,将今夜囫囵过去。谁料争了一整日气的五脏庙,却在此时敲锣打鼓起来。 岑听南有些窘迫地捂住小腹,朝屏风那头扫了一眼。 若在大婚当夜叫个宵夜,应当不是什么会给岑府丢人的事罢? 顾砚时闭着眼并未入睡。 那边窸窸窣窣动静不断,羽毛似的飘在他心头,一下、一下,挠得人不宁静。 等到岑听南腹中声响传来时,他彻底装不下去了。 起身点亮烛,就着烛火看他新婚的娇娘子,因为她自己造出这点动静正羞恼着,不肯抬头看他。 还要反过来埋怨他:“你这是做什么?” 顾砚时看着昏黄烛光下,岑二姑娘桃花一样的脸,眉心跳了跳。 他其实不是个好女色的,当上丞相这些年,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女子流水一样的有人送给他。 无一例外都被他拒在了门外。 只有几个乾云帝后宫塞不下身份又没那么贵重的,因顾着瑶光的感受,被李璟湛强行塞进了他府上。 顾砚时脾气硬,也不将这些女子收作妾室或是正房,偏要孤身一人,时间长了世人都道他不近女色,这才歇了这份心思。 至于那些女子,顾砚时留在府中一段时日后,愿意走的,便送上黄金白银由她们自寻前程去,不乐意走或是没有出路的,也随她们留在府中。 这样的人不多,顾砚时打发过几回都陆陆续续走了,只有一个,自降身份留下给他做婢女也不肯走。 丞相府一直没个管事的女主人,顾砚时也就随这女子去了,当个主管丫鬟一样使着,还算好用。 总之什么样的女子,他都见过,且见得不少。就连顾砚时也以为自己不会为世间什么皮囊心动时,今日却破了例了。 或许也算不上心动。 顾砚时只是在想,今夜的喜烛燃得这样旺盛,而他刚过门的小娘子脸红得这样好看。 第29章 他的眉目便柔和了不少,温声道:“已经子时三刻,这会儿用宵夜实在不应该。” 岑二姑娘的眉头便拧了起来,望着他眼巴巴地,还嘴硬:“我又没说要用宵夜,你突然亮起烛,吓我一跳。” 说着还抱着褥子朝后头缩了缩脚。 一双雪白皓足直直刺着顾砚时的眼。 他偏开目光,顿了顿才道:“可今日你实在辛苦,是以,偶尔破例也无妨。” 顾砚时没错过岑听南眸子里的喜悦,可这惊喜之色并不长久。 岑听南:“从前我在将军府,若是什么时候想吃个什么,爹娘都是欢喜得不得了的。” 如今却要看人脸色吃饭,她自然不乐意。 “丞相大人虽然权势滔天。可我还是要提醒一下……” “你我只是同僚,不该管你那么多事。”顾砚时接上她的话,“放心,我不是在干涉你的自由。” “不过是你父亲出征前交代过我,你自小肠胃不好。这时辰若用得太多,怕你积食。”顾砚时说着穿上外袍,缓步出门对一直守在外头的丫鬟嘱咐了几句。 岑听南不声不响从床上下来,穿好鞋袜坐在桌前等着。 顾砚时一回头就望见她这般乖觉模样,心下失笑,面上却不显。只是想着将军怎么还说她挑食,瞧着,分明是个爱吃的。 膳房准备得很快,小厮拎着食盒过来一掀开,扑鼻的热气便涌了上来,钻进岑听南胃里,将她饿了一天的皱巴肠胃抚平不少。 可再一看,竟然是饺子。 她那点兴趣又淡下去了,谁大半夜吃饺子的呀。不会还是喜婆端来给她生吃那几个,又下锅煮熟了呈上来的吧? 他堂堂一个丞相……也太节俭了。 岑听南拿着筷子,有心去拨弄看看,又碍于礼数几番犹豫想落筷,最后到底还是前世饿了半年的惨痛记忆占了上风。 不喜欢是不喜欢,但不能浪费粮食。 岑听南蹙着眉,小口地咬开一个角,试探性地吸了一口,却发现是她最喜爱的三鲜馅儿! 鲜嫩又清甜,混着温热的汁水滑进唇齿之间,一点儿也不腻,好吃得她眼都眯了起来。 这番试探落在顾砚时眼里,他几乎是冷笑着道:“放心,现包的。只放了虾仁、鸡蛋与海参、干贝——不过我倒是以为,你会直接落筷的。” 当初岑大将军塞给他岑听南的忌食名单,几乎比户部呈上来的一个县人口名录还要长了,他扫了一眼,没记住,也不想记,直接送去厨房叫他们日后做吃食避开这些食材。 他的脑子,不是用来记女子吃什么、不吃什么的。 他这话刺得直白生愣,阴阳怪气的。 岑听南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么强烈而明显的情绪,却没什么力气同他计较了。低头又用了一两个,才满足地轻按了按肚子:“吃不下了,左相大人能帮忙解决几个么?” 她吃得眉眼都弯起来,月牙似的,快乐又满足,像只餍足的猫儿,还惦念起他来。 顾砚时那点奇怪的不满就散了。 “明日早膳,想用什么?”他没回答,却伸手拿过筷子,就着她用过的碗,直接吃了起来。 岑听南面上一红,故作镇定道:“这时辰吃了三只饺子,明日早膳只怕还未消化,不用也行。” 话音刚落,顾砚时的脸便沉了下来:“怪道你肠胃不好。五脏者,皆禀气于胃,胃者五脏之本也[1]。食无定时,如何能好?” ……啊? 岑听南被他说晕了。 “罢了。”顾砚时摇摇头,伸出手将她从桌边拉起,“消消食再歇下。” 于是岑听南的新婚夜,就被自己的新婚夫君拉着,在房里走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直到浑身疲累都渗出汗来,又叫了水两人隔着屏风擦过一回,才被准许歇下。 谁的新婚夜能是这幅景象呢? 岑听南有心同谁说一说,却发现,自己连个能讲一讲这桩荒唐事的人都没有。 半是哀愁半是感叹地歇下,原本以为能一夜好眠,直睡到日上三竿,可约莫才过个把时辰,她便昏昏沉沉转醒。 胃里难受得紧,到底还是积了食。 她想叫琉璃,又怕吵着顾砚时,撑起身下了床,想去门边叫人。 却在路过屏风时骤然秉了息——榻上没有人。 顾砚时不在。 他去了哪?难道是出去小解了?他今日饮了那么多酒,也是有可能的。 岑听南坐回床上,此刻外头是最深重的夜,门边守夜的丫鬟都歇下了,四野安静无声。 她等了许久,顾砚时都没有回来。 他说,今日是他们大婚,若他不留宿房中,于她名声无益。 可此时此刻,明月仍旧高悬树梢之上,他却不见了踪影。 岑听南四肢冷了又回暖,渐渐找回理智。 她拉开房门,迈了出去。 第14章 雪腻书香中(1) 初夏的夜早已不再料峭,风拂过脸上只剩下和煦的柔。 岑听南心里远不如看上去这般宁静。 玉蝶紧跟在她身侧,压低了嗓问:“姑娘怎么不歇着,这是要去哪?” 岑听南紧了紧身上的衣袍道:“白日叫你趁着大婚没人注意,将左相府的地形记下来,可记住了?” 玉蝶拿出一卷羊皮卷:“都画在上头了。” 第30章 岑听南抖开羊皮卷,指着西侧一处:“去书斋。” 她不知道顾砚时这大半夜跑哪去了,去哪都与她无关,但如今他不在……倒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顾砚时是个文人,端瞧他书斋的位置与规模,就知定然不会像爹 爹的书房那般只是个摆设。 岑听南觉得或许能从中寻到什么关于朝堂形势、北征事宜的线索。而若是错过今日,不知还要等到何时了。 虽然冒险,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只能赌一赌。 走在夜色之中,纵使有地形图作指引,岑听南还是险些失了方向。 丞相府极大,当初乾云帝继位时第一刀就斩向了自己的亲叔叔邕王,这宅子便是当年富甲天下的邕王名下其中一处空置的五进门宅院。 只看那将半座山都搬进宅邸里的后花园,便是远近都有名的大手笔。当年岑昀野听说这事后还愤慨不已,常念叨前线将士打仗时常干粮都吃不上,却有达官贵人仗着出生就能随意敛尽半个天下的身家。 宋珏说他是馋人家后花园的风景,岑昀野也不恼,大笑几声道,“什么都瞒不过夫人。那样好的山水,给你和娇娇儿解闷儿真是再好不过了。我戎马一生,这点富贵总该能给妻女挣来的吧?” 可惜爹爹没能要到这处宅子。李璟湛只封了个镇北大将军给他,将这处人人都眼馋的宅子给了顾砚时。 岑听南绕行于弯弯曲曲的回廊,廊下有池水粼粼,听着流水她心中感慨,这宅子还是让她住了进来,只是不曾想是以这种形式。 她低头走在前头,猝不及防被玉蝶拉住手腕,向后的力道带得她驻足。 岑听南疑惑地回过头去,却见玉蝶将食指比在嘴边,做个噤声的动作,轻轻拉着她躲到转角处的梁柱之后掩了身形。 玉蝶是懂些功夫的。眼耳都比她这样的闺阁小姐要灵活不少。 岑听南懂玉蝶的意思,屏住呼吸安静等了须臾,果然等到两个婢子远远朝此处行来。 此时还未至寅时,丫鬟小厮们都应在睡梦中才是,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两人其中一个声音听上去还很稚嫩,约莫只有豆蔻年华。小丫鬟压着嗓絮絮叨叨,说的倒都是些日常活计的抱怨。只是因在四下无人的夜里,防备得也不大周全,落在岑听南耳中清晰得很。 岑听南耐着性子听了会儿,正当她以为只是意外撞上准备让玉蝶带着她绕行时,却听见一直未曾说话的另一个声音开了口。 那人道:“春雨,今日安康送宵夜过去时,可有见到未来主母的模样?” 一个丫鬟问她?岑听南又将身形藏了回去。 被唤作春雨的丫头止住碎碎念,带着些兴奋:“见到了!安康说主母美得跟天上的仙女似的,可惜他是个怂的,说是咱们相爷在边上,冷着一张脸,所以安康只扫了一眼就跑了,根本不敢多看。” “文秀姐,明日你不是就见到咱们夫人了么?”春雨疑惑道,“怎么还特意嘱咐安康细看夫人长什么样。” 文秀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惊喜:“哦?他说相爷冷着一张脸?二人可是吵架了?” 春雨:“这却不知了,安康只说送食盒过去时,两个人沉默得很,相爷甚少这样挂相。” 文秀:“……沉默?是了,难怪会迎娶她过门……” “姐姐说什么呢?迎娶她不是相爷的意思么?”春雨听得糊里糊涂,“这位岑二小姐是上京城出了名的美人,外头人都说咱们相爷就喜欢这样的,而且她可是大将军的女儿,同相爷身份也是再门当户对不过了。” “呵,门当户对?”文秀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处,嗓音一时尖利起来,“咱们相爷是看重出生的人么?他才不是!” 春雨怯怯地:“姐姐,小声些,你怎么啦?” 文秀意识到自己失了态,驻足平复了会儿心绪,这才道,“无事,我只是替咱们相爷鸣不平。你不觉着这事奇怪么?咱们相爷何时是近女色的人了?就说前些年……府中那么些女娇娥,都被相爷送走了。又如何会在突然之间喜欢上这个岑二姑娘呢?” 春雨轻轻“啊”道:“你这么一说,是透着点怪哩!文秀姐你这么好看,日日在相爷书房进出伺候,相爷都没正眼看过你,可见咱们相爷真是再正直不过了!” 岑听南险些被这叫做春雨的小丫鬟逗得笑出声来,她这样说,不是明晃晃往文秀心坎上扎刀子么。 文秀果然哼了一声,不理她,继续道:“何况这岑家二姑娘前些日子不是刚拒了咱们相爷的求亲么,满上京城都指着这件事笑话咱们相爷老牛吃嫩草。如今又怎么会突然回头?” “我懂了,定是她发现咱们相爷的好了!” 文秀深深叹了口气:“你那个脑子能不能稍微灵醒些,但凡你聪明一点点,还至于在外院做个粗使丫头么,我将你调来内院,做个二等侍女,银财多些不说,活计也轻松不少啊。” 岑听南牵了牵唇,没想到这文秀还是个有实权的大丫鬟。 春雨有些委屈:“我又不是姐姐你,漂亮又懂诗词歌赋,还是圣上赐进府里的,自然在相爷面前都是排得上号的。” 一番话总算说得文秀心里舒坦不少,语气都好了起来:“罢了。总之我同你讲,明日见这岑二姑娘时,机灵点。相爷娶她回来,定是为了报复她坏了名声一事,否则怎么会大婚当夜就甩脸子,还丢下新娘子深夜出府呢?” 第31章 “相爷出府了?!” 春雨惊呼一声,被文秀重重捂住了唇,呵斥道,“小声些!相爷带着平安半个时辰前就出去了,还嘱咐我备好明日早膳等他回来用呢,这能有假?” “这这这,那咱们夫人得多难受啊,新婚当夜相公就跑出去,若是传出去面子可往哪里放呢。”春雨情真意切地为岑听南担忧起来。 文秀的白眼几乎要快翻上天了,若不是这丫头人缘好,在外院的丫鬟小厮中间都是个开心果,她真是懒得同这猪脑子说这许多。 “你记着,这位夫人在咱们相爷面前是个不得脸的,回去你也同你那些小姐妹讲一讲,别讨好错了人,会错了相爷的意。”文秀艰难地将话题扯回来,不放心地嘱咐道,“可明白我意思了?咱们做婢子的,要拎清谁才是我们真正的主人。” 文秀意味深长说完这番话,重重吐出口浊气,她都将话点明到这份上了,这笨丫头总该领会到了吧? 春雨点点头:“文秀姐放心,我省得啦。咱们夫人不受相爷宠爱,新婚夜还受了委屈,明日我们都知道该怎么做了!” 两个婢女的身影慢慢走远了,春雨的声音还聒噪得如同池里的蛙一般,呱嗒呱嗒响个不停。 岑听南神情古怪地揉了揉耳朵。 她还是头一回躲在背后听人家说她坏话呢,从前她都是直接照脸抡,或者牙尖嘴利地把场子给自己找回来的。上京城的闺阁小姐们,加在一起都说不过她。 玉蝶面无表情道:“相爷管束下人不力,我去将那两个丫鬟捉回来给姑娘审讯。” “诶。”岑听南伸手拉住风一样要窜出去的玉蝶,“莫急,等她们回去通知一下自己的小姐妹们,咱们也瞧瞧明日到底能上演一场什么好戏。” 几个丫鬟,随便就打发了。 可现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的去做呢。 - 一切都如她想象般一样顺利。 玉蝶是个靠谱的,顺顺当当带着她避开人来到了书斋。宅子太大,她步程又慢,走得略久了些,此刻天已微微泛起白,不用烛火也看得见。 只是岑听南唯独没想到的是,左相的书斋大得实在过分。 说是书斋,却亭台水榭应有尽有,曲曲折折将他的书斋围拢起来。 她们头回来,费了些功夫才进到书斋里头。 书室还不止一间。这人将一整排原本的厢房都拆了,改做了书室,四五间用来存书,挂山水画,供古铜香炉,列名贵的文房四宝,视线所至之处皆是花木,雅致清幽至极。 岑听南虽不爱读书,却见识甚广。 见了这些名贵物事,冷笑道:“在外头跟我装节俭,瞧瞧,江南进上来的徽墨,一寸墨一寸金,咱们左相大人奢华在这种地方呢。” “还有这许多前朝、前前前前朝的大家字画,随便拿一副出去,够我爹爹买多少粮草了!” “难怪每次爹爹总说,他不享受,这泼天的享受就让别人占了,他才不要自苦。” 岑听南越说越气,重重推开最侧边那扇门,前头几间都是古玩字画,根本找不到什么来往书信或是和顾砚时本人有半点关联的 东西。 玉蝶冷飕飕道:“姑娘冷笑起来的样子,倒是有些像相爷了。” 岑听南被噎了一噎:“谁要像他。” 眼前这间屋子窗明几净,竹榻茶炉尽有,迈入其中,绕过内室,才发现竟别有天地——屋内连着外头呢,石砖铺就的亭台延伸于溪流之上,架着古琴与蒲团,真是好不风雅。 岑听南都能想象出顾砚时坐在此处观花听涛、煮酒烹茶的酸腐样儿了。 她简直想把这琴给他砸了。 可端起来看了看,是把好琴,舍不得。 书斋一行,岑二姑娘半点有用的信息没找到,却大抵知道了自己这位夫君,是个看似节俭,其实再富贵不过的。 “好你个顾砚时。”岑听南在心底暗骂,这人果然不是面上那般的庄重书生,他是狐狸是狡兔,是不老实的贪臣。 那这贪臣,会不会为了钱银,贪吃军粮呢? 岑听南摸了摸手臂上泛起的鸡皮疙瘩。 她虽不知左相大人的具体职责,但大抵也听爹爹说过,六部的事最终也得上呈至这位左相,同另一位右相拍板决定的。 而盛乾朝又以左为尊,所以顾砚时实在是个权势很大的人。 岑听南陷入沉思里,玉蝶看着天色犯难:“姑娘,咱们得走了,再耽搁下去路上丫鬟小厮们就多了。” “走罢。”岑听南放下手中书册,“日后寻到机会再来。” - 玉蝶带着她悄无声息回了房,顾砚时果然还没回来。 玉蝶踟蹰道:“一会儿丫鬟小厮过来,若是见到相爷不在房内……可要我去盯着,将乱传话的都捉了?” 岑听南无所谓道:“这么多张嘴,你怎么盯得过来。由他们说去,传出去也不过是相爷昨儿离开得早了些,若是为着正经事,就没什么好置喙的。” “若不是正经事……那该头疼的是他顾砚时吧?大婚当夜出去寻花问柳,我爹爹纵马回来宰了他都合理!”岑听南恶声恶气的,见到玉蝶被她逗笑,才收起玩笑,正经道,“放心,我心中有数呢,不过几个碎嘴丫鬟,好打发的。” 她运气好,生成了爹娘的女儿,从小没直面过什么隐私。是后来渐渐长大了,同上京城的官宦女儿们结识,才略略听说了内院里那些肮脏又伤人的手段。 第32章 她一开始不大理解,怎么会有女子为了争宠,用尽手段甚至不惜害人性命。又怎么会为了争宠,将旁人还在腹中的婴儿就谋害,桩桩件件说起来都是血泪。 她在外面听了,当做骇人的故事回家同娘亲讲。 娘亲却没露出害怕的神情,倒是有些悲戚,同她说“她们争的不是宠,是苟活的一点天地……” 娘亲说得沉重,但那时的岑听南仍旧是听不大懂的。照她的性子,谁欺负上了头,骂回去、损回去,再不济打回去也好,怎么能叫自己吃亏呢? 直到她被关在笼子里那半岁的时光。 她的天地都被遮蔽,她活在一片混沌的无止尽的暗里,她也窥不见天光。 她才发现她有口不能骂,有手不能打,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才知晓原来女子真的如蒲苇,这样坚韧,坚韧到那样一方小天地便足以苟活,足以撑着她们向上爬。 可女子又这样脆弱,脆弱到男子一句斥责,一个眼神,一个指令,也许就让她们坠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大家都没什么选择,也没什么办法。 是以方才听见那个叫做文秀的女子,这样挑拨小丫鬟来给她下马威使,她的心头也没真的动怒。 那个文秀这样来争,未必是为了顾砚时。 自己进入相府,对她而言最大的威胁,是手中权力的上交。 哪怕是女子,尝过这样的滋味后,又哪里舍得放手呢。 但她不交也没用,再小的权力,岑听南也是要夺过来握在手中的。 至少在相府的后院,日后她要探听什么消息不能受到阻碍,否则自己以这一生为代价主动陷入这方天地里,还有什么意义呢? 岑听南闭上眸,敛了心神,准备着静观即将上演的戏码。 - 谁也没想到,顾砚时去见的人,竟然是当今圣上。 平安在厢房外,见着屋内把酒的三人,不敢进去叨扰,可相府那边传来的信,瞧着也不是件小事。 他焦急地在门外晃悠了几圈,终于听到“刺啦”一声,厢门打开了。 平安如蒙大赦,谁料出来的却不是自家相爷。透过虚掩的门,只瞧着圣上已经醉了,搭着自己相爷反反复复念叨些“情爱”一类的词。 平安简直头都大了。 “你是子言身边的小厮,找他有事吗?”眼前从厢房内出来的人穿着斗篷,看不真切样貌,一开口,却是女子柔和的声音,“我替你叫他。” 平安将头埋得更低连连同贵人道谢,能跟在圣上同相爷身边的,怕是也只有宫中那位孟贵妃了。 顾砚时被她喊出来,倒是没醉,只挑眉看向平安,平安不敢耽搁,上前一步附在顾砚时耳边将得到的消息说了。 顾砚时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你去东市陈记那边,买上一屉包子,再带两碗小米粥回去,别放糖。” 平安彻底傻了,他刚才说的相爷没听见么?这嘱咐的又是什么事? 顾砚时:“还不快去,回去晚了就凉了。” 平安只得点头应是,一路琢磨相爷的意思一路跑了出去。 孟瑶光见了一笑:“若是有事就先回去吧,新婚夜将岑二姑娘一个人落在房里,可不大好。” 顾砚时摇摇头:“叫年贵来,送你们回去,我这便出发去办圣上之前交代的事了。” “府里不用看顾?” 顾砚时望向酒楼外的泛起鱼肚白的天光,牵了牵唇:“无妨,不过是书斋进了个小笨贼,还什么都没找到。” 第15章 雪腻书香中(2) 小笨贼将顾砚时抛在脑后,睡了个囫囵觉。 再睁眼已经是辰时二刻了,琉璃候在外头,见她醒了进来替她梳洗。 岑听南打着呵欠感念,若真要细数起来,顾砚时绝对是个再好不过的夫君人选——他有钱、有势,长得也是上京城公子哥儿里面拔尖的,虽然以他如今的年纪,岑听南也不知还能不能将他划在公子哥儿的范畴里。 可话又说回来,那群镇日只知打马游街的愣头青们,又哪里养得出左相身上那股从容。 都是权势富贵堆里泡出来的。 而最重要的是,相府没长辈。虽然放在自己身上不好受,作为嫁过来的新妇,她是托了这个,才能安安稳稳睡到天光大亮,不必同谁去请安问候的。 至少明面上,如今的相府除了顾砚时,便是她身份地位最高,后头的日子是肉眼可见的好。 可想起顾砚时那张冰块一样沉着的脸,岑听南小小地撇了撇嘴。昨日连小厮都瞧见他挂相了,也不知道避着人些。 琉璃替她梳了个抛家髻,岑听南对着铜镜打量了一回,新鲜得紧。从前她都是梳姑娘家的发髻,可一张脸又过于明艳,搭在一起总有些奇怪,如今换做妇人发髻,才真正将被遮掩一二的姿容彻底彰显出来。 连一侧的玉珠都看呆了:“姑娘愈发美了。” 琉璃笑着道:“得叫夫人了。” 玉珠捧着两条新制的罗裙,问岑听南是要穿湖蓝色的,还是月白色的,都是她从前最爱的颜色。岑听南却道都不好,挑了挑,指出一件青缎掐花对襟外裳,搭上颜色更深一些的罗裙,以碧玉流云佩压裙,整个人一水儿的青,可由她这张脸来压着却显得正好。 不会太艳,也不至于素,透出恰好的端庄来。 第33章 当得起主母的派头。 这厢岑听南还在梳妆打扮,琉璃却不知从何处寻出一张干净整洁的白帕,难掩吃惊地看向岑听南。她略略一愣,已是反应过来这条白帕是做什么用的。 琉璃自小在她身侧长大,很多话不用明说,也从不过问,瞧见岑听南拧着眉头有些为难却早有心理准备的样子,当下心头已经有数。 琉璃道:“我去找玉蝶拿刀,割破手滴上去。” 岑听南摇摇头,此时一个模样平常的丫鬟躬身进来,恭敬道:“姑娘将帕子交由婢子处理即可。” 岑听南认 得这张脸,昨夜在门外伺候了一夜的便是她,叫水送进来的也是,规矩却不拘谨,瞧着像是调教过的。会记得这张脸的缘由也是奇特。 不知是不是顾砚时不喜丑人,相府的丫鬟小厮模样都是清秀,放在外头普通百姓身上当得上一句好看。唯独眼前这丫鬟,平常得让人过目即往。 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反倒让岑听南多瞧了两眼。 岑听南道:“相爷吩咐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流云。”那丫鬟不卑不亢。 连个丫鬟都这样好气度,岑听南倒是愈相信眼前这流云才是顾砚时的心腹,叫她来做这样的事,自然再合适不过。 流云这名儿取得也好,比起文秀一类的,这名字更合岑听南的心意。 岑听南冲琉璃微微点头,又问流云:“相爷公务繁忙,府内琐事想来不能周全,如今相府内管事的大丫鬟叫什么?” 流云顿首:“回夫人的话,这人名唤文秀。” 岑听南看出来了,流云的性子同她的长相一般,安静、沉稳,不惹事,不引人注目,同玉蝶倒是有些像。 手帕交由流云去处理,岑听南带着陪嫁的三个丫鬟往前院去。 本以为路上会遇见一些不懂事的小厮丫鬟们受了文秀、春雨的挑唆,跳出来惹事,却没遇见什么风波,个个都乖觉老实得很,岑听南扯着唇笑了下,这府里像春雨那般傻的,到底还是少数。 刚一踏入院子内,一屋子奴仆便齐刷刷跪了下来,高声喊“见过夫人”。 岑听南面不改色,沉稳受了。玉蝶与玉珠替她拿来椅子,从容入座。琉璃站在她身侧,目不斜视,大大方方地,也端出了将军府的架子来。 岑听南心里悄悄夸琉璃,不愧是从小跟在她身边长大的,派头真是那么个派头。 她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瞧着底下跪着的一群人,威压便散了出来。岑听南往下一看,一眼便瞧见带头跪在了最前头的文秀,手上还捧着本册子,想来应是相府的账务本子。 这是觉得她一个武夫的女儿,又娇纵,定是自小没学过管家,想以这个拿捏她。 岑听南便笑了笑,没急着叫他们起身。 这时节日头虽还称不上毒辣,却已经有灼人的意味了。下头的奴仆们颤颤巍巍跪了半刻钟都不到,额头就有密汗渗出来。岑听南其实没有那个磨磋人的爱好,不过是为了激一激这个不大安分的婢女。 听春雨那丫鬟的意思,再加上前些年左相府中的传闻,岑听南已猜了个七七八八——这文秀是宫里赏的。就算从前是个苦出身,也只怕好些年没再吃过苦,眼下未必跪得住。 果不其然,岑听南见她身子晃了晃,膝行上前叩了首,呈上册子:“奴婢文秀,这是今年来相府的账簿,从前夫人未进门,相爷都是将这些琐事交予奴婢管的。如今夫人来了,奴婢便不敢僭越了。” 这话面上乍听是客气,可是字字句句都在同她传达一个意思,她是相爷点的人,也不是那么不得脸的,最好待她客气些。 岑听南不咸不淡嗯了一声,叫底下的人都起了身,琉璃接过册子呈上来递给她,她粗略翻了翻便还给琉璃捧着。 管家这事,在府中虽用不着她操心,可娘亲管家的时候从没避着过她,里头的弯弯绕绕她也清楚,丫鬟小厮们从中谋利的不少,端看个人本事,但这不是今日的重点。 文秀见根本没达到自己想象中的效果,咬着牙又冒进了一回:“夫人刚接手府中诸事,不看看账簿是否有差池么?若是哪些地方对不上夫人尽管问奴婢,否则回头相爷怪罪下来就不好了。” “院中这些人,都是从前跟着奴婢做惯了这事的,夫人尽可随意差遣。”见岑听南面无表情,瞧着连句像样的反击话都说不要出来,文秀又试探了一句。 后头跪着的奴仆们也像得到某种讯号似的,纷纷抬起头,明目张胆地跟着文秀打量起岑听南来。 玉蝶握紧了手中的剑。琉璃亦被气得呼吸短了短,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对她们姑娘这样过!连去宫里头,贵人们对姑娘也是客客气气的,一群混账下人,怎么敢的? 岑听南冷了脸,嗤笑着将账簿从琉璃手上拂落在文秀面前:“不过是个账簿,纵有差池,相爷还是有这个实力填上窟窿的。过往下人们如何偷吃我懒得翻看,污七糟八的算计看了脏眼,也同我这个新入门的夫人没甚干系。日后新制一本帐子,我的人来管就好,文秀姑娘从前管家辛苦了。如今相府有了女主人,便也不用姑娘再僭越。” 哪来的回哪呆着去吧你。 文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儿的,似是完全没料到一个高门贵女会这样无赖,直接无视她的挑衅,那她这几日挑烛修改的账簿又算什么?! 第34章 文秀稳了稳心神,兀自强撑:“夫人可问过相爷?日后掰扯不清,相爷怪罪奴婢是小,连累了夫人与相爷间的情意就不好了。” “昨夜相爷离府前,特意嘱咐过奴婢,要将桩桩件件都好好同夫人交代清楚的。” 她一口一个相爷,甚至点出顾砚时新婚夜抛下她外出的事,果然引起一片惊诧声。 岑听南却已经失了同她周旋的耐心,一个婢女仗着顾砚时没空过问府中琐事,管了几天家就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文秀姑娘请起。”岑听南笑眯眯上前将她扶起,“昨夜相爷同我说了姑娘身份来历,这些年确实是辛苦姑娘了,日后姑娘便在府中好吃好喝呆着,这些活计也不用姑娘再操劳了。何时姑娘想出府了,我便同相爷知会一声,定是要备上金银财宝,风风光光送姑娘走的。不然这些年姑娘待在相府中,外头人只怕以为你跟了相爷,对姑娘名声不好。” 文秀偏要说相爷对岑听南不好,新婚夜跑出去,岑听南就说相爷对她极好,什么都同她讲,且他们才是夫妇一体,你文秀不过是宫里赏下来的,别死乞白赖着不肯走。 岑听南难得长篇累牍地说这许多话,中心思想就一个,你什么也不是,劝你懂事,赶紧走。 文秀被她气得呼吸都不畅快了,见她油盐不进,咬着牙挥开她的手,对着后头使了个眼色,一个小厮得了讯号,批头散发就冲上来,想要抱着岑听南的腿喊冤。 岑听南虽然身娇体弱,可自小被岑闻远捉弄出的反应却快。眼角余光见到黑影冲上前来,下意识接连后退几步,撤出空挡,让玉蝶来得及上前阻拦。 “唰”一声利剑出鞘,立时削落那小厮额前碎发几缕,惊得他跪跌在原地,浑身发抖却打着颤都不忘将戏作完。 “夫人在上,请您千万要为小人做主啊!”那小厮哭嚎道。 岑听南睨了文秀一眼,问道:“你又有何冤屈?” 第16章 雪腻书香中(3) 那小厮明眼人一瞧,便知是文秀叫来做戏的,比起他口中冤屈,岑听南更得防着他直接上手做出什么伤人的狠戾行为来。 毕竟离得这样近,玉蝶身手再好,也未必防得住。 是以岑听南拉着玉蝶又后撤了几步,将那膝行着想贴上前来的小厮喝在原地。 那小厮被岑听南冷不丁一慑,果然跪在地上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嘴里颠来倒去都只说从前在相府受了冤屈,没得到应有的铜子儿。 “文秀姑娘果然是很会管家的,眼皮子底下都出了这样的事。若是传出去,外头人还只当相爷克扣下人辛苦钱。”岑听南嘴角牵起弧度看向文秀,声音却冷得数九寒天似的。 冻得底下跪着的人,在太阳底下都打了个寒颤。 春雨跪在人群堆里头,悄悄同身侧的婢女换了个眼神,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诧。 夫人的气场,同相爷……好像啊。 春雨知道自己是个迷糊的,昨夜文秀找她打探夫人的事,她嘴上没个把门的,唧唧喳喳说了许多,回到下人院里和同屋的几个姑娘说起这事儿来,受她们点拨才醒悟过来文秀的意思。 文秀是想借她的口,告诉她们,夫人不算什么,这个家,文秀才是掌权的。 小姐妹们说文秀大抵是要同夫人对着干了,春雨其实不大想这样,她 觉得这样不好。昨日相爷大喜,府里上下喜气洋洋的,她爱热闹,特意同文秀告了假溜去前院偷看新娘子。 也是因着偷看,她才见到了相爷将夫人温柔抱在胸前的一幕,风拂起盖头一角,她发誓,整个天地仿佛都安静了。 她从没有见过那样好看的女子,笑吟吟带着点儿娇,却一点也不见怯弱,被相爷捧在心上也再自然不过似的。 她也没见过他们相爷脸上这样不加掩饰的笑,同从前礼貌待人的笑一点也不同。 那笑意是到眼底的。 春雨本以为,这样的女子做了夫人,相爷会开心。相爷开心,相府上下的日子便也好过,不然整日见到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边上再跟个特意把脸拉长的平安,这日子过得真是没滋没味的。 可她没想到的是,当晚相爷便扔下新娘子出了府,文秀还找她说这样的话,是想她撺掇小姐妹们一起来对抗夫人么? 春雨自问做不到。 若不是屋内有个头脑聪明的,她差点都会错文秀的意,以为文秀是在说夫人太可怜,要叫她们好好待夫人了! 被夫君新婚夜丢下的新娘子会有多难过?春雨都不敢想。她本以为今日见到的夫人定然是红肿着眼哭成了兔子似的,如今瞧着,夫人竟一点都不难过! 而且气场还特别强!听说夫人还比她小上一岁呢,就将文秀气得脸都青了,春雨低着头,悄悄笑了笑。比起文秀,她更喜欢夫人这样的人。 文秀此刻已顾不上春雨在想什么了,她只觉得自己找来的人简直不堪一用!跪在地上连个冤屈都哭不明白,还被岑听南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又怪到自己头上了。 她已经意识到是有些小瞧这位岑二姑娘了。 到底是将军的女儿,这点小场面,想要镇住她还是太难。 岑听南见文秀埋首不知又在盘算什么主意,当下便直接叫人把眼前这小厮带出去结了银子先打发了,一直跪着也不是个事。 许是为了讨好夫人,如今她这一喊,底下终于有动静了。 第35章 最先窜出来的是个圆脸的丫头,举着手自告奋勇说自己可以带小厮去找账房先生。岑听南听着这声音略有耳熟,同玉蝶换了个眼神才确定,这丫头便是昨夜话多的那个春雨。 有她这一带动,动的人立刻多了起来。难怪文秀要找她,她果然是个适合领头的。 最先动的几个,岑听南扫了扫,记下了那几张脸。 其他人犹犹豫豫,一会儿看看文秀脸色,一会儿看看她,更多的人将头死死埋着,也不知是不愿掺和进去,还是单纯惊惧这样的场面。 春雨会跳出来帮岑听南,其实是文秀完全没想到的事。 她在心里将这个蠢丫头骂了千回万回!她昨日将事情说得这样直白,没想到这个丫头还是会错了意! 非得逼着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事情闹得这样难看么? 文秀闭了闭眼,在更多人即将站起来对岑听南投诚与表忠心之前,高声喝道:“我看谁敢带他走!” “哦?文秀姑娘又有何高见。这桩子糊涂账可是在你管家时出现的,怎么我这个新来的夫人愿意用相府的钱替你填上这幢糊涂账,你还不乐意了?”岑听南弯着眼,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将文秀激得牙齿根都快咬碎了。 既已撕破脸,文秀也不肯给岑听南好脸色了:“他是不是真受了委屈还不知道,不查清怎么放人走,别到时候说我管家不力。夫人既有如此本事,便请夫人查明到底是哪里的帐对不上吧!” 这话说来说去,还是想考验她管家算账的能力。 岑听南不由得叹了叹气,这便是女子的无奈之处了。她们生在后院,长在后院,纵使挪去外头见了些风雨,可一旦移栽回后院,便又只见得到院子里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文秀缠着这一点不放,是因为她的战场在此处,她的能力在此处,她只想将岑听南拉至此处,再同岑听南一较高下。 可岑听南为什么要接招呢?她又不是没有钱,完全可以请专业的账房先生来管账。她又不是没有势,只要她想随时能请更厉害的管事来当家。 她只需要将所有东西都握在自己手中,掌握大势,何须亲力亲为? 爹爹娘亲唤她汀兰,却从未真将她当做一株柔弱的汀兰来养。 岑听南突然有点儿可怜文秀了。 那点儿迎战的情绪也随之偃旗息鼓,销了个干净。文秀不是她,没有她这样好的出生,所以只能全力握住自己仅有的而已。 不是文秀的错。 岑听南抿了抿唇,有些心软。 地上跪着的小厮却不乐意文秀的说法了:“什么叫我是不是真受了委屈还不知道!文秀姑娘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我贪了铜子儿还告恶状咯?!” 文秀压低嗓,急道:“闭嘴!日后再同你细说。” 那小厮显是不信,重重哼一声膝行几步上前,叩首:“夫人明鉴!小的今日会出现在这里全都是文秀……” 岑听南这下最后半点气都消干净了,这文秀找来的同盟也如此不靠谱,半分听不懂话,还转头就倒了戈。若是她和顾砚时的同盟也这样脆弱不堪一击……岑听南只是稍加代入想了想,就快要被气晕了。 文秀已经尖声叫起来,恶狠狠打断小厮道:“你们真当这女的是相府主人了?若咱们相爷真的尊重乃至倾心于她,怎么会大婚当夜将她扔在房中?!” “你们如今在这里讨好一个上月才让相爷名声扫地的女人,就不怕相爷回来后找你们清算?!” 岑听南注意到,文秀一提到顾砚时,底下的人身子立刻抖了抖。 这些人怕顾砚时?怎么会?他一个如此温和古板的人。 “能不能动动你们的猪脑子想一想?!相爷为何要娶一个让他沦为笑柄的女人,自然是为了报复她!” “你们却在这里讨好相爷准备报复的对象,是嫌命太长了么?!” 文秀一番掷地有声的话将在场所有人都镇住了。 连岑听南都不例外。 好有逻辑的一段话!若不是她是当事人,她差点都信了! 玉珠显然被震得厉害,张大了嘴瞪圆了眼,忘记场合同玉蝶咬耳朵:“……好敢想的女的啊,她是不是这里不太好啊?” 玉珠指了指脑袋,逗得最不苟言笑的玉蝶都弯了弯唇。 那小厮眼睛滴溜溜直转,又哎呦一声扑向了文秀:“我的文秀好姑娘诶,您说的是,我这冤屈,还得夫人帮我主持公道啊!咱们夫人是个心狠的,不管下人死活,请文秀姑娘替苦命我说说话吧哎哟哟啊……” 却被文秀一脚踹到地上,啃了满嘴泥。 岑听南看了看燃着的香,这出闹剧已经耽误不少时辰,也是时候收场了,最主要的是她现在饿得很,也不知昨夜的水饺怎么这般不顶饱。 琉璃见她捂着小腹按了按,轻声问:“姑娘,可要去厨房将早膳端过来用?” 文秀立刻冷声道:“相爷今日不在,做主子膳食的刘师傅有事来同我告假,我早允了。夫人若是饿得慌,便用些下人们的吃食吧。” “混账东西!”玉珠忍无可忍直接指着文秀鼻子连珠似的大骂,“真是给你脸了在这里蹬鼻子上脸的,你一个下人还敢决定主子吃什么了?你也知道谁才是你的主子啊,口口声声这那的,把自己当什么了?相爷不在这府里还有个女主人呢,别不知道天高地厚!” 第36章 岑听南听笑了,玉蝶抽出鞘的剑又塞了回去。 文秀几次欲张嘴回骂,结果玉珠话又多又密,一直找不到空档。 等玉珠终于停了,她却彻底没插话的机会了。 平安回来了。 带着一屉热腾腾的蒸笼。 见着眼底下这幕,眉头都没皱一下,目不斜视地捧着蒸笼向前走。 有小厮丫鬟想求他出个声,指个路,他将人挥开,看都不看一眼。 文秀见到他也得意起来:“你们瞧,我说相爷昨日不在府中吧?平安日日跟在他身侧,我可没骗你们!” “平安端的可是刘记的点心?昨日我才同相爷讲,点心师傅告了假,没想到相爷竟是记在了心上,特意命平安买了送来。给我就好了。”文秀说着就要过去接。 被平安蹙着眉拧身躲开。 他嫌恶地看了文秀一眼。 文秀被这眼神吓得退了一步,没敢 再往前去。 ……她心头莫名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岑听南也很好奇平安这会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见他捧着蒸笼,隔着一个确保热气不会烫到自己的距离,朗声开了口:“秉夫人,相爷昨夜受皇召,连夜出了上京城办事。又担心夫人才入相府,吃不惯府中菜肴,所以特意命小人去买了夫人喜好的早膳送回府中。” “相爷还说了,夫人若是用不惯,或是一个人闲得无聊了,也不必将自己拘在府中。天大地大您都去得,回将军府寻将军夫人聊天解闷也是使得的,不必在意旁的人怎么看怎么说,回门日那天,相爷一定办完事赶回来,亲自陪您回门,再有头有脸地接您回相府!必不让夫人被乱七八糟的人说闲话!” 平安抬起头,不重不轻,再自然不过地传达着顾砚时的交代。 末了,看着脸色灰白的文秀,轻声补了一句:“相爷还说,您不喜欢刘记,所以这早点,小人是在陈记买的。” 文秀已经跌坐在了地上。 第17章 雪腻书香中(4) 有了新婚次日一场闹剧,府里人都意识到夫人虽然年纪小,却不是个任人拿捏的。 岑听南客客气气命琉璃将文秀手头上的事都接了过来,彻底将文秀架在相府,成了一个客人。 又因着平安的态度,即使是春雨这样心头没有弯绕的人,也懂得大势站在谁那边。 平安是左相最信任的家仆。他的态度,便是左相大人要他传递的态度。 岑听南这个权力收拢得比她想象的还简单顺利。 顺利到她忍不住在想,顾砚时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是本就在质疑自己嫁过来的缘由么?如今为何又将府上的权力放心交给她。 岑听南想了一阵儿,没想通。索性不再纠结。 既然他摆出这么一个宠纵的戏码,她就陪着他演。岑听南开始大张旗鼓进出他的书房,借着看不惯的名头,将他书房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 平安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夫人,那是前朝传下来顶名贵的琉璃盏,就这一只呢。” “这把玲珑棋可是相爷的心头好,全是上等翡翠制成的,玉珠姑娘,当心些吧!” 再到后来,平安都麻木了:“……这个银丝牡丹簪,夫人若看着不顺眼就处置了吧,相爷本就打算送给您的。” 岑听南笑得花枝乱颤的:“放心,我不动,都给你们相爷收着呢,不过是换个地方摆放。” 平安开始还劝了一两回,最后一咬牙一跺脚,竟是主动当起了被岑听南使唤的苦力。反正看他家相爷这意思,只要翻不了天,就让夫人随便去翻。 不过平安虽然心头小小地抱怨了几句,到底还是很快就得了伺候夫人的趣味。 他家夫人长得好看自不必说,每天见到夫人笑一笑,他觉得命都能活长半日,不像跟在相爷身边,被那冷幽幽的目光一扫,去了阎王殿的人都得被他冷回阳间来。 何况夫人还心善,每回叫丫鬟们从外头买回来的点心,吃不完的总顺手就分给他们几个亲近的了。平安跟着饱了不少口福,什么冰酥酪、荷花酥、枣酥,头回吃不懂,一大口下去,又甜又腻齁得嗓子难受,但如今他可都会吃了!且能用得像模像样的。 只需学夫人的样,捡一块就着茶,慢吞吞吃上一个下午,这小日子神仙似的。 虽然他要做活,闲暇时辰是少了些,但不影响他看夫人享受啊。 且他家夫人还是个爱看书的,在书房里一泡便是三日,简直与相爷呆在书房的时间不遑多让,平安想,夫人年纪虽小了些,可无论方方面面,看起来同他们相爷都是再相称不过的了。 …… 这一连几日,岑听南几乎都快住在书房里了。 虽然没翻出与岑昀野有直接关联的事物,倒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让她发现了,左相大人似乎与九王爷李璟澈来往甚密。 李璟澈同当今圣上李璟湛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可惜年岁差得有些大,足有十岁,是以兄弟二人并不很亲密——还不如李璟湛同顾砚时亲密呢。 这九王爷似乎存着点亲近顾砚时的心思,顾砚时房里这点奇珍异宝,大多数是九王爷送来的,岑听南一想便释怀了,若真是顾砚时自己搜罗来的,那问题可就大了。 更多的信息,岑听南暂时没查出来。 顾砚时的书房干净得,像他那张冷冰冰的脸似的,难怪能纵着她这样翻找。 第37章 到了第三日,岑听南还在犹豫今日要不要接着去书斋时,就听门房通报,母亲过来了。带着彩缎、油蜜蒸饼大大小小不少东西。 依照盛乾朝的规矩,新人大婚第三日娘家会来人见见新娘子寒暄问候一番,第七日则是新娘新郎一同回门拜访。 岑听南忙着找消息,差点连这个都忘了。 一见宋珏亲来了,喜不自胜,亲亲热热迎了上去。 没成想,被娘亲睨了一眼,颇头疼看着她:“你知道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么?” 岑听南浑不在意:“传什么?顾砚时大婚当夜丢下我外出?说我可怜?” 宋珏噎住:“这倒不是……都知道他是替圣上办事去了,不得已的。” 岑听南反倒好奇了:“怎么这些人是夜里潜伏在顾砚时床榻底下偷听的么?若不是平安回来告诉我,连我都不知道的事,娘亲却都知道了?” “……好奇你们新婚小夫妻的人总是多的。”宋珏道。 岑听南没忍住,噗嗤笑出来:“说我小也就罢了,说顾砚时小?看来外头的传闻都荒唐得很,不听也罢。” 宋珏看着她的眼道:“是荒唐,都说相爷将你宠上天了,为了你大动土木,要将书斋全改了,给你引进活泉水,让你日后在府里也能随时泡天然汤泉呢。” 岑听南面上表情终于变了,带着几丝茫然问:“我不过是……改了些书房的格局,怎么会传成这样子的。” “那你就要想想,这些传闻谁有这样的能力放出去,又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了。你都快成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了。”宋珏意味深长。 岑听南:“……娘亲是说,是顾砚时?” 可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难道真如文秀所言,是想借这机会,报复她坏他名声一事……? 那可真是太小气了。 堂堂左相,呵。 岑听南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又这样过了几日,除了将相府上下的路记熟外,再无任何收获。 回门日终于来了,顾砚时却并未如他所说,按时归来。 岑听南盛装打扮,坐在前厅,等着日头一寸寸升起,也没等到那抹冷冰冰的身影。 这人死外头了? 岑听南有些生气。 倒不是她多在乎顾砚时陪不陪她回去,主要是外头人在乎,新婚夜被丢下本就有人闲话,如今回门日若她一个人孤零零回去,少不得又要被添油加醋乱传。 丢的还不是他们将军府的面子。 岑听南按在梨木椅上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有些泛白。 文秀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前厅,远远站在角落里,既不混进丫鬟堆,也不朝她而来,只咸咸淡淡讥讽几句。 但已经够叫岑听南难受了。 “相爷真是在乎夫人呢,新婚夜不在,回门日也不在。” “我瞧着,也没准备回门礼吧?哎呀,相爷可真是的,明知夫人没有管家经验,怎么能把这个都给忘记了呢。若叫外头的人知晓了,还只当我们左相府出不起这个银子呢!” 文秀如今身份尴尬,说是丫鬟,又被架了个客人的尊贵身份什么都不让她碰,可说是有头有脸的客人——她又在府中实实在在干过那么些年活儿呢。 所以丫鬟们也很尴尬,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从前的头儿,只好远远避开。如今文秀在相府里过得跟个透明人似的,自然找到机会就要在岑听南身上狠狠扎几刀才痛快。 岑听南叫她这样一刺,心头暗道坏了。 她头一回出嫁,是真没想起来回门礼这回事啊! 琉璃与玉蝶对望一眼,脸色也差了几分。都是大姑娘谁也没有这样的经验,相府中又没个婆母,一切都是岑听南说了算,唯一记着这件事的文秀还使坏憋着不讲。 ……如今日头高升,再 不出发,可就要错过回门吉时了。 可是她们根本就来不及准备! 玉珠恶狠狠瞪着文秀,换回文秀看好戏般吃吃一笑,“夫人本事不是大得很么,不过几件回门礼,总不至于这就难住夫人了吧?” 比起回门礼,岑听南更在意的,其实是顾砚时能不能赶回来陪她回娘家。 尽管只是同盟,但说好一起作的戏,总不能演到半场他就退了吧? 想起顾砚时,岑听南倒是愣了愣,这人从前怎么气她的来着? 是了,首先得端出一副不温不热满不在乎的模样,再其次开口必然是淡淡的不容置疑的,但内容却得是藐视苍生叫人说不出话的。 岑听南心中有了计较,便清了清嗓,在文秀看好戏的目光中端庄起身,并不答她话,只同琉璃道:“回门礼就不必准备了,我瞧将军府的稀罕事物比相府还多些,且都是爹爹马背上得来的,有意义!咱们就不为难相爷了,给他留点撑场面的家底吧。动身,回将军府。” 文秀想看岑听南急,岑听南偏不如她愿,不就是个过场和形式?等顾砚时回来叫他十倍八倍的补上,态度一出来,外头那些人就住嘴了。 倒是文秀,着实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将相府里的一切当做自己囊中物一样护着,见不得别人染指,见不得别人说相府半点不好。 岑听南偏要说。 文秀的脸色果然阴沉了下来,躲在角落里太阳晒不透的地方,整个人站得像这个角落一般阴鹜。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才只是个开始。 第38章 更气人的,在岑听南准备动身了才来。 平安带着人,敲锣打鼓地将回门礼占了丞相府外一条街!几条街外的百姓都被这流水一样的礼惊住了,呼朋唤友地来看。 “乖乖诶,这岑二姑娘真是好命啊,出嫁前娘家宠,出嫁后夫家宠,这礼单,赶上王妃归宁的派头了吧?” “哼不过是些礼,对丞相来说算得了什么?动动嘴皮子让下人办的事!你瞧,只见新娘子独个儿出来了,左相大人呢?要我说啊,左相对这位娇滴滴的小夫人,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吧……” “贺兄说得在理,官宦人家,礼节上的方方面面,反倒比礼金上的诚意更要动人了。” “可是丞相不是外出当差了么,赶不上也情有可原吧?” 议论纷纷中,岑听南面不改色上了马车。 ……还能记得回门礼,倒还算他顾砚时周到。 第18章 雪腻书香中(5) 相府门口奚落声不少,回程路上马车四周也总有人窸窸窣窣对着鱼龙而来的马车和身后的裸车长队指指点点。 “这岑二姑娘派头是大哈?”一个筒着手穿着长袍的男人半感慨半羡慕道。 “将军女儿、丞相夫人,这点礼,算收着了!”他旁边一个年长一些的老者,捋着胡子道。 围观的人一片唏嘘,不知是谁酸溜溜来了句:“那又如何,夫婿都不陪她归宁,我看她未来的日子比我们村大丫好不到哪去!” 岑听南听在耳中只觉得好笑,玉蝶玉珠倒是沉不住气了,一个掐着腰,一个抱着剑,想找个人杀鸡儆猴似的,到底是被稳重些的琉璃拦下来了。 “相爷外出办皇差,这是如今传遍整个上京城的事,就算耽误了归宁日子那也是圣上赏的体面。你们俩这一闹,才是真正将姑娘的脸子落在地上踩呢。”琉璃恨铁不成钢道,“玉珠小不懂也就算了,玉蝶你跟着她胡闹什么。” 玉蝶摸了摸剑,没说话,她就是见不得有人欺辱她们姑娘。 琉璃同她们自小一处长大,见到她不服气的眼神什么都懂了,只好压低嗓劝道:“咱们姑娘都没说什么,想必心里头是有计较的,咱们别额外生枝节,若姑娘有吩咐,再动不迟。” 玉蝶这才松了手。别的不提,姑娘如今沉稳、聪慧多了倒是真的,瞧着……就像是突然开了窍。 有时候还带着点相爷身上的气度。 玉蝶从前总是担忧她,如今也渐渐学会多相信姑娘的判断了,总没错的。 岑听南坐在熏了香炉的马车里正惬意,一点没将外头的酸话往心里去,这些话在才证明她过得好呢。 她现下乘的马车是顾砚时特意留下来的,里头烘得又香又软,若是长途跋涉,有这马车不知道多省劲儿呢。其实以将军府和相府的距离来说,乘着轿几步路就溜达过去的事,平安非得大庭广众之下又跪又请地央她上马车。 还不都是顾砚时的打算。 人没回来,什么事情倒都是计算得细致。 如今他自己拍拍屁股办皇差去了,却将惹眼的戏全留给她一人来演,她本就娇纵的名声上头更添了几分顾砚时托出来的色彩。 岑听南真怀疑他是故意的! 这马车今日走得也尤其慢,愣是拖慢了一倍时辰。 等到了将军府,车夫跳下车,接到平安递来的隐晦赞赏目光,颇有些得意地扬扬头,他赶马车十数年,拖慢点时辰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岑听南对此一无所知,宋珏作为当家主母不好来门口接人,将军府的管家已经带人候在门口了,热热闹闹一圈人,等着迎接岑听南这个外嫁的女儿。 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人,带着她长大的嬷嬷们过来,帕子抹着泪说姑娘清瘦了,听得岑听南心头也软,到底还是自己家里好。 玉珠却在一旁噗嗤笑出声来:“常妈妈、刘妈妈,你们就睁眼胡说吧!姑娘这几日吃好喝好,腰都圆了一圈,还清瘦呢!清瘦在哪了呀?” 两个妈妈笑着去点她脑袋:“就你话最多。” 经过前世一遭劫难,这种从前岑听南不太放在心里甚至有些不耐烦的场面,此刻也只剩下温馨与喜欢了。 一派温馨和谐中,偏有个打眼的声音插了进来:“怎么还有新娘子归宁日独个回家的,怕是……不太吉利吧?” 岑听南一抬首,便见到王初霁带着个小丫鬟,不远不近站在马车旁,这是得了信专程等着跑来看她笑话呢。 岑听南抿着唇笑了笑:“怎么王姐姐今日有空来将军府这条街转转?家里偏,离市集远,我记得同户部侍郎的宅院也不顺路呀,这是过来走亲,还是探友了?” 从前岑昀野还未当上大将军时,与王元武的官职品阶倒还相近,除了王初霁与岑听南还有另几个官宦女儿,玩得都近,后来岑昀野升了品阶,也从原本的宅子搬到了这处偏远却清净的将军府。 与王元武离得远了,岑听南心里还不觉得如何,总爱穿街过巷地去找从前的小姐妹玩,却总是在王初霁那里碰壁。 一回两回她忍了,三回四回王初霁还爱用将军府地处偏远来挤兑她,她也恼了,牙尖嘴利刺回去,王初霁又要哭。 后来慢慢就生疏了,她不将王初霁再放在心上,王初霁却把她看作头一等的仇敌,事事都要同她争抢一番。 七岁那年的探春宴上,岑听南作了首诗得了些名声,可将王初霁给气坏了。 第39章 岑听南依稀记得那年宴上她还替一个书生解了围,听说后来王初霁也是盯上了那书生,痴缠为难了好些年份。真要论起来,岑听南觉得自己还欠那书生一句道歉,这么不讲理又晦气的人,都是她带过去的。 和王初霁针尖对麦芒这些年,岑听南实在太知道她痛脚在什么地方了,此刻不急不恼点出王初霁身份地位配不上这条街,她果然羞惭急躁起来。 王初霁重重哼一声:“可别以为你嫁给顾砚时就攀上高枝了,人家摆明了也没将你放眼里。” 岑听南讶异地看她一眼,王初霁这是学聪明了?总算没被自己牵着走一回了。 见到岑听南神色,王初霁以为自己的话伤到岑听南,果然更得意:“被我说中了吧?这回门礼不会也是你自行备好,用来撑场面的吧?左相大人都不在上京城中,哪有空准备这些琐事呢。” “真是可怜呐!”王初霁提高了嗓音,四处探头,将更多好事的人引了过来。 这可是将军府同丞相府的热闹!平日里想看还没机会呢!此刻仗着人多,这些高门贵胄就算真恼了也不能拿人如何,法不责众嘛,是以短短时间内又被王初霁吸引了不少人来。 管家已经急了,担心 这样下去不好收场,连忙躬身请岑听南入府,直道主母已在内院等候姑娘多时了。 谁料岑听南却不肯顺着这台阶而下,反而扬起头,冷了脸道:“谁说我要攀顾砚时的高枝?我可与你不同,我岑听南,生来就是高枝。” 说罢灿然一笑,雪肤黑发,明艳绝丽宛如夏日枝头盛放的蔷薇,荆棘与热烈一同张扬在日影融融之下。 四下一时无声。 连王初霁都看愣了神。 短暂失神后,王初霁气愤地跺着脚,一口银牙都要咬碎。 又来了!总是这样! 自小起,只要有岑听南在的地方,所有人都看不见她们旁的几个了,仿佛她们生来就是岑听南的陪衬。不但爹爹不如她,家境不如她,连自身的样貌气度都比不过她! 凭什么? 岑听南真是好命得有些过分,她甚至轻而易举就能得到自己心仪那人的青眼相加! 当初听说岑听南拒了左相求娶之时,王初霁是松了一口气的,她在想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么,既然岑听南无意于左相,那她是不是能为了自己努力一次呢。 王初霁求着爹爹将左相借着朝务之由请来家中,连脸面都不要了,只想为自己争一个圆满。 可就连那次,都能碰上岑听南! 岑听南一出现,顾砚时本就没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直接被岑听南尽数夺走了,她在顾砚时面前就好像一个透明人一样! 那日以后,更是直接传出了两人即将大婚的消息,王初霁几乎要将肠子都悔青了,难道竟是那日檐下躲雨,促成了他俩这桩好事么? 自此以后王初霁在家中,日日烧香拜佛,只求岑听南过得不如意。 谁料真让她求到了! 大婚当夜被夫婿丢下的新娘子,放在整个上京城都是个笑话! 今日归宁,她更是要亲眼来看看,岑听南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忍受自己的脸面被新婚夫婿亲手撕下扔在地上践踏的! 王初霁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憔悴不堪的岑听南,一个清瘦下去甚至苍老不少的岑听南,可怎么也没想到,她还是如此年轻、骄傲,不将万物万事放在眼里。 ……连顾砚时,她的夫婿,也不被她放在眼中似的。 她扬起头的样子,骄傲得……简直和那人一模一样。 王初霁眼圈都红了。 “子言实在是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去办,所以今日归宁特地请我这个贵妃来陪他新婚夫人归门。” 僵持之际,一顶由十六人共抬的琉璃宝辇稳稳落在了相府门前。 隔着金银玉石制成的轿帘,轿中人的声音柔柔和和传进众人耳中:“只是宫中出来路程遥远,娇娇儿不要怪我才好。” 众人不由得睁大了眼。 这样的气场,这样规格制式的轿辇……除了宫中贵人,简直不做他想! 顾砚时,因为陪不了自己新婚夫人归宁,竟特意请来了宫中贵人为他的新妇撑场面?! 当意识到这一点,在场所有人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看热闹看笑话的人,也早被护卫们以看顾贵妃安全为由,驱逐得远远的,几乎被气哭了的王初霁自然也在其中。 岑听南完全不意有此一遭,听出是孟瑶光的声音后笑道:“娘娘能来,是娇娇儿的福气,怎么敢怪罪娘娘,快进府歇一歇,我娘亲念叨娘娘许久了,一直想亲自再向娘娘致谢呢。” 孟瑶光示意下人掀起轿帘,露出巴掌大精致的脸,对着岑听南微微颔首:“我就不进去了。原本也只是来帮子言一个忙,他这一遭也不是自愿的,都是……。罢了,还是日后等他回来自己同你说。” 贵妃来去匆匆,倒叫岑听南摸不着头脑。 宋珏早得了信听说此事,母女两个见了面,一直在猜测,最后只能得出结论,也许真如贵妃所说,一切都是顾砚时安排好的。 “咱们这位左相,真是个体面人。”宋珏牵着女儿的手,多少也有些感慨。 岑听南心有戚戚:“体面个甚,老狐狸一只,什么事都让他盘算到了,不觉得怪吓人的么?” 第40章 宋珏听后大笑:“你懂什么,配上你这么个糊涂的,聪明点才好,不然被人牙子发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岑听南讪讪:“哪有,女儿如今很聪明了。从前只是灵智未开,大智若愚、大智若愚。” 宋珏停下笑,叹道:“是聪慧多了,至少选的郎婿看着是不错的,可惜你爹爹阿兄都没见着你出嫁。” 如今偌大的将军府,只有母女两个亲近人,几日前又才刚见过,贴心窝的话早说过了,离得又这样近,两个人倒还都生不出什么女儿出嫁的伤感来。 大眼望小眼地聊了会儿家常,竟然同从前别无二致地用过午膳,又分别回到自己房中午睡。 一觉再醒来,已近黄昏。 该用晚膳了。 这如此重要的一日过得实在太平静,让岑听南诡异地生出一种自己还未出嫁,仍在爹爹娘亲膝下当乖女儿的缥缈之感。 难道她又回到了从前? 宋珏和岑听南用着膳,也颇觉奇怪:“我还从未想过,女儿出嫁和回门日,能安静成这样……从前在我的想象之中,多了个女婿,总该更热闹些吧?” “可能是岑闻远不在吧,他一张嘴顶八个人。且你那个女婿,可不是个话多的。”岑听南夹了一箸鱼,又感慨了一回还是家里呆着好,鱼是提前剥了刺的,所有菜都是不放葱花与姜片的。 宋珏见她难得多吃,问道:“今日胃口这样好?是相府的厨子不合你口味?可我瞧你这几日也没清减。” 岑听南想了想:“也不是不合口味,他们好像知道我的忌口,不喜欢的那几样,桌上也没见过……就是一个人吃饭,总有些不香。” 琉璃最重规矩,无论岑听南怎么喊,都不肯陪她同桌吃饭,玉珠倒是个馋的,可在琉璃的压迫下也不敢僭越。 她一个人用膳,胃口自然不如今日见着娘亲后开怀。 “这倒是我的不好,日后有时间一定都陪娇娇儿用膳。”完全让岑听南意想不到的声音传进来时,她直接愣住了。 岑听南咬着银箸,满脸不可置信。顾砚时怎么突然就出现在她家的饭桌上了?! 她揉了揉眼,这下终于能确定自己没再重生一回,是真嫁人了。 顾砚时瞧她一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样子,掐了一把她的脸随意道:“这就惊讶了?看看这是什么?” 宋珏见到女儿女婿的小互动,心头总算松了一半。顾砚时叫人传信说会赶上晚膳时她还不敢信,担心提前说了让女儿失望,索性瞒着没提,现下虽然晚了些,到底没错过。 是个言而有信的。 岑听南接过顾砚时手中书信,雀跃起来:“是爹爹的字迹?!你怎么会有的,你这趟到底去哪儿了?” “去接西域使臣,顺路去了岳父大人那边一趟,他们万事都好,尽可放心。”顾砚时入了座,温声道。 待看清书信上的字后,岑听南却不说话了,将信促狭地往宋珏手中一塞:“娘、子、亲、启,没我什么事儿。” 宋珏笑吟吟地拆了信,看完后朝顾砚时道谢,却是说给岑听南听的:“昀野说西域使者先去了他那边,已经在朝上京城来的路上了,左相大人要接西域使者,却是不必去到昀野与闻远那边的。” 顾子言不动声色扯了下唇:“岳母大人唤我子言即可。” 岑听南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 用过膳后,宋珏便催小两口回相府。岑听南只道去书房放了信就回。 家中书房虽然是摆设,但爹爹往来的信件倒是都只存在一处的,正好借着机会再去查探一番,有没有什么变故。 谁料顾砚时却跟魔怔了似的不肯走,非要跟着她一道去。 岑听南抵着门,努力掀着眼皮看他:“我爹爹的书房,你一个外人进来做什么?” 顾砚时欺身向前,盯着她的眼睛,眼里的恶劣意味都要溢出来:“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是你名正言顺的夫君,你说我是外人?” “谁教你这样言语的?”顾砚时一字一句,听不出情绪。 岑听南嗤了一声:“你现在连装都不装了?” 顾砚时弯下腰,俯首在岑听南耳边:“夫妻本是同林鸟,如今你我 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装得了一时,装不过一世。夫人这样聪慧,我还是……趁早坦白的好。” 他鼻尖喷薄出的热气实在灼人,烫得岑听南将头偏了过去,不自觉嘤咛出声。 顾砚时黑白分明的眸子瞬时黯了黯,掐着岑听南的腰,便将她带开,一跻身,进了书房。 满屋子的兵书,都是反复翻看注脚的痕迹。 其余经史子集各类策论却是一动不动,只做摆设。 顾砚时略略翻过,心下已有了数。 回过身,却见到小姑娘顶着一张绯红脸颊,站在满室翻开的雪白书籍中,怒视他:“将我父亲书房弄得这样乱!你赶紧给我回府!”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微微挺起的胸脯鼓鼓胀胀颤颤巍巍,在烛火的昏暗光线下,折射出隐秘而诱人的滋味来。 ……就像是引着顾砚时上前,翻看个究竟。 顾砚时喉头滚动,眼底一片暗色翻涌。 他拉住转身欲走的岑听南,慢条斯理开口:“翻乱了别人的东西,要物归原位才好。将军没教过你,我来教你。” 岑听南不可置信:“都是你弄乱的!你让我整理?!你要不要脸!” 第41章 顾砚时垂首,从嗓子里低低溢出一声笑:“我的书房,可是被你翻了个底朝天,我还没同你这不守规矩的小毛贼清算呢。” “我瞧岳父大人的书房里,还有戒尺。”顾砚时话里隐含着的兴奋突然破土而出,将他青竹一样的伪装撕了个彻底,他哑着嗓子道,“这戒尺,该不会是夫人小时用惯的吧?” “正巧,借我。用一用。” 第19章 雪腻书香中(6)二合一 岑听南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登徒子,知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浑话! 她小时是淘了些,那戒尺的确是她的。 可这都要赖岑闻远!他一人出去玩害怕回来被爹爹责骂,总是拉上她做顶锅的,她浑然不觉自己的作用,总被岑闻远一哄就迷迷糊糊跟着去。惹了事回来总是岑闻远被罚跪,她因落过水身体弱,爹娘没办法,只能寻来戒尺,让她不痒不疼挨上几个掌心。 因着爹爹娘亲心疼她,至多象征性地打几下,面子上过得去就算了。岑闻远可是要结结实实被藤条揍得满屋子乱嚎爹爹娘亲偏心的。 她不疼,却可以伸出微微泛红的手掌心,装出委委屈屈的样子递到娘亲面前,嘴角一撇眼角眉梢一耷拉直接哭出声来,惹得爹娘都扔了藤条来哄她。 久而久之,岑听南便渐渐得了滋味。 爹娘的关注都在她身上,什么岑闻远,只能站在一旁揉屁股,再探头来鄙夷她“小丫头这就哭啦?真不禁揍”。 这样养起来的岑听南愈发不知天高地厚。 但后来懂事些后,许多在外头惹的事,其实都是她故意为之,为的不过是得一得爹爹娘亲的责罚和事后的关注。 只有同岑闻远一道被责罚时,她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和岑闻远一样,都是爹爹娘亲的女儿。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爹娘待她也同样用心,同样希冀着她成材。 ……可话说回来,那都是幼时不懂事!才会用这样笨拙的方式来博取关注。 如今她都嫁人了!早就不需要别人再来训斥管教她了! 谁料此刻她的新婚夫君却握着戒尺,背着烛光站在她的面前,克制而低沉地对她说道:“娇娇儿真是不听话。” “该、罚。” “将手心伸过来。”顾砚时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带着几分喑哑。 岑听南忸怩在原地,一张脸羞得通红,这算什么? 把她当做孩童来管教么? ……好羞耻。 她的身体,却违背她的意愿,先一步腾然升起一股燥热。 她想逃,可顾砚时这样修长高大,所有出去的路尽在他的臂展之内。 岑听南毫不怀疑自己此刻敢过去,便是投怀送抱……会像幼时爹爹待她那样么?被揪住,然后被抱过来,轻轻抽打她的手心,她的……屁股。 岑听南羞得埋下头去,像个真正做错事的孩童,玩着手指不愿看他。 顾砚时低笑声回荡在她的头顶,低低的,有些蛊人。 他道:“知道错了?那我轻一些。抬起头,伸出手来。” 顾砚时又强调一遍,他的声音好似有某种诱人的力量。 那话里藏着隐秘的兴奋甚或是癫狂,冲撞得岑听南目眩头晕,不知今夕何夕地缓缓抬首,看进顾砚时的眼睛。 他的眼珠是琥珀色的。 岑听南在他琥珀色的眼中看见自己,红着脸的自己,只有自己。 那身影与幼时期待关注的,小小的自己,不知为何,渐渐重叠了似的。 她鬼使神差闭上眼,伸出手去。 掌心向上,指头白皙而圆润,正颤颤巍巍等着即将落下的……惩罚。 “娇娇儿真乖。”顾砚时喟叹一句,慢条斯理地,落在岑听南耳中激起她一片细小的酥麻。 他这是……在夸她? 他的眼是弯了一些么?是在满意她的表现么? 岑听南感受到自己变得急促的呼吸,长久地等待中,戒尺终于落了下来。 “啪。” 她的掌心颤抖着,微微泛起红。 疼痛与尘埃落定的安心感同时激荡起来,挠得岑听南闷哼出声。 似感慨,似怀念,似……喜欢。 顾砚时眼眸一黯,哑着嗓提高了声音:“报数。十下。” 岑听南被这几乎可以称得上严厉的声音一哄吓,乱了心神,带着点呜咽乖巧道:“……一。” “啪。” “二。” 一下一下,力道逐渐变得重,顾砚时的声音逐渐变得高,岑听南的身体愈发软。 急促的呼吸声中,她竟然真的举着掌心,一直数到了十。 顾砚时的唇紧紧抿着,几乎崩成一条黑色的线。 他眼里有滔天的情绪在翻涌着。 岑听南看不懂,他这是不高兴了么? 可她都这样乖了,他在不高兴什么? 顾砚时的力气,似乎比爹爹还大,一下一下收不住手似的落在她的掌心,带着烫意的疼痛在此时此刻骤然袭来,也揪住了她的心似的,又酸又涨又疼。 她的掌心从来没有这样红过,甚至微微有些肿了。 换做爹爹,是断然舍不得这样的。 她有些委屈,收回手,藏在袖笼中,为自己让渡给他的荒唐权力而生气了。 她吸着气,直想哭,却反反复复告诫自己断然不能哭,这个时候要撑起来,要狠狠凶顾砚时一顿,要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才是。凭什么嫁过门来他就可以管她了呢?他们又不是真的夫妇对不对? 第42章 是顾砚时冒犯了她。 她应该生气的,为什么要委屈? 她这样想着,凶巴巴恶狠狠抬起头,再次伸出手。这次却不再是掌心向上,她只是指着他,想要大大地口不择言地骂他,为自己找回些莫名其妙的尊严来。 可下一瞬,却被冷着脸的顾砚时拉着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扯入了怀中。 雪松的味道侵袭了她。 藤蔓一样紧密地缠绕着她。 这是他们第一个拥抱。 真正的拥抱。 岑听南的脸被顾砚时大掌按着,压在他那温热而有力跳动着的胸膛上,几乎要将她灼烧。 她被他紧紧禁锢,在这样狭小的天地里,鼻息间充斥着他霸道而强烈的气味,让岑听南喘不过气来。 她艰难地举起手,用力掐着他的腰一拧,那锢着她的枷锁才骤然松懈。 岑听南用春水潋滟的眸,小兽一样瞪着他。 他知不知道自己差点将他闷死! “娇娇儿今日很乖。”顾砚时从喉头溢出一丝笑,终于缓缓开了口,是岑听南从未听过的陌生嗓音。 平日里的他似清泉,似孤竹,是装得端方清正的君子。 此时此刻的他,却是笼里的困兽,某种热切在他冷漠的外衣下跳动着叫嚣着要冲破。 又被他以理智,强行按压了回去。 除了沙哑的嗓音昭显出他经历过了怎样的克制与自苦,再无别的痕迹。 仿若一切 都只是岑听南的错觉。 可他按在她腰上的掌心,这样烫,烫得好像他才是被戒尺打的那一个。 顾砚时的大掌在她的腰上游移、摩挲,他却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浑然没有自己正在冒犯盟友的自觉。 岑听南不甚舒服地扭了扭腰肢,想要躲开他的掌心。 终于将他从沉默中惊醒。 “乖,别动。”他哑着嗓,“给我看看手心。” 岑听南将手背到身后。 顾砚时找回些冷却的理智,“嗯?又不乖了?” 他牵过岑听南的手,用温热的手指一寸寸抚过红肿的掌心,随后俯下腰,在上头轻轻柔柔吹了一口气,烫得岑听南倒吸着气想将手心往外抽。 被他紧紧握住。 一个轻柔却滚烫的吻,落在她的掌心。 岑听南只觉天旋地转。 顾砚时他在做什么?!! “是我不好,失了力道。”顾砚时轻笑着,“我叫平安拿药来,今日我们在将军府歇下。” 岑听南猛然抬首,眼里闪着惊喜:“真的?不是归宁日当日下午必须得回夫家么,我们已经耽搁到晚上了。” 顾砚时扯了扯唇:“我怎么不知岑二姑娘竟是个循规蹈矩的性子?” “反正都耽搁了,不差这一夜。” 岑听南笑吟吟道:“那也是,这样明日还可以再陪娘亲用个早膳再走。” “你要是想,日日回来用午膳都行。”顾砚时顿了顿道,“但晚膳不行,晚膳得在家陪我吃。” 岑听南心跳漏了一拍,装作听不懂地别开脸去。 他们的对话与相处,是不是愈发奇怪了…… - 宋珏也没想过女儿女婿会住下来。 丫鬟来通报时,她已经快歇下了,闻言从榻上起身披上外衣,蹙着眉准备去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你再将姑爷与姑娘怎么说的重复一遍。”宋珏揉着眉心问。 丫鬟细细禀告:“姑爷与姑娘从书房出来后,姑爷先是叫自己的小厮去拿了什么东西,很快就回来了,瞧着像是……药膏。” “药膏?”宋珏心下一惊,“姑娘什么反应呢?” 丫鬟道:“姑娘瞧着有些……不好意思?叫了琉璃去准备床褥,说今日歇下了,明日陪夫人用过膳再走。” 宋珏沉思须臾,坐回了榻上,又问:“姑娘吩咐琉璃时,姑爷的神情如何?” “姑爷……好像一直看着姑娘,没说话,但是心情应该不坏,都说姑爷好像笑了。”丫鬟生怕漏了什么细节,努力回想着两人的样子,一字不敢差地回话。 宋珏闻言彻底松了心神,良久摇着头笑道:“年轻后生们真是不知收敛,叫厨房那边备着热水,若是姑娘房中叫了,快些送过去,别让水冷,让姑娘着寒。” 丫鬟应了是退下,宋珏熄了烛火躺回床上。 这一夜睡得却不甚好,抱着枕头辗转反侧,半梦半醒想起还在远方的岑昀野,也不知这糙汉子还要多久才能回来。 日子过得,真是慢呐。 - 顾砚时此刻合衣躺在床榻外侧,在心头不动声色思量许久。 岑听南已经睡着了。 清浅的呼吸声萦绕在身侧,搅得他没法入眠。 这傻姑娘对人真是半点防备心都无。 顾砚时至今没想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同意嫁了,还是在明知他意图分化她父亲兵权的情况下。 若说自己这新婚妻子蠢笨,那是断然不可能的,一个能透过层层叠嶂的信息,轻而易举看穿他与李璟湛的真实意图的女子,无论如何也当得起一句玲珑巧思。 可若说她聪慧,她又能在明知自己不是良人的情况下,躺在自己身侧,安睡成这样。就当真不怕他动了歹心思? 房间没有榻,寻个借口叫下人搬来不就是了?他随口说句这样怕要引起岳母怀疑,她便真的听信了,这样无防备心地让一个成年、且有正常行为能力的男子躺在她的床上。 第43章 顾砚时冷笑着勾了下唇,日后有机会,只怕还得用戒尺叫她长长记性。 戒尺实在是个好东西。 幼年在云鹿书院时,几个皇子犯了错或是背不下书来,先生向来一视同仁,冷着脸递一把戒尺给从不犯错背书又背得好的顾砚时,叫他代师行罚。 二皇子李璟衍、与当时的四皇子李璟湛都得听他的,乖乖伸出手来。即使被戒尺打得又痛又肿,也不敢收回手去。 这二人都比他大,却不得不因为先生的命令而在他面前低头。 那是幼时的顾砚时,头一回尝到管教与惩戒的滋味。 不得不说,他很喜欢。 喜欢看他们不服气,却只能低头认错与听话的乖觉模样。 到后来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却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理所当然地,管一管谁。 满屋子的下人倒是随他管,可下人们地位使然,谁都能管。 那不是他要的。 他不屑使些肮脏手段,对位高权重的人做这强迫之事。 又因着天然的警觉,不愿被人看穿自己这隐秘又不甚光彩的趣味,只好将这点爱好深而沉地藏起来。 藏进黑暗里,永远不再将它挖掘出来。 他本是做好了这样打算的。 谁料遇见了岑听南。 明艳又不可一世的岑二姑娘,细算起来,与他真是很有缘分。 早在二姑娘还是个小豆丁时,就被他从冰冷的池塘里捞了起来,捡回一条命。真要说,这条命本就该算是他的。 后来有一年的探春宴上,当时还只是太子门客的他人微言轻,被一群高门贵女拦下为难,逼着他低下头做些污遭事,是他亲手从鬼门关里抢回来的岑二姑娘,昂着下巴,像明珠似的将那群女人都赶走。 也将他身侧污遭事都驱走。 替他解围的岑二姑娘却没看一看他,只像救了什么路边的小狗,小乞丐一般,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过了去。 是了,明珠的光辉映衬万物,又怎么会在意万物中渺小的那一点,对她的感恩。 顾砚时想,这明珠一直做明珠便好,只需要高高在上的,发着自己的光。 可谁曾想兜兜转转,这明珠竟进了他的家中,又在他跟前露出了那样的神态。 又羞又娇,心甘情愿将骄傲捧在手上,递在他的面前。 她允许他的管教,允许他的责罚,允许他的戒尺轻轻柔柔落在她的掌心。 那是她让渡出来的权力。 顾砚时喜欢得几乎要发狂。 那十下,他用尽了毕生的定力与心性,才克制住自己收手。他怕吓着她,更怕自己时隔数年重新寻回的乐趣破土后疯长,会弄伤她。 她不过是个才及笄的娇软小姑娘。 不过十下,他只用了一成力的十下,她的掌心就肿了起来。 顾砚时抱着她时,恨不得要将她的骨血都揉化,来解这数十年忍耐的渴。 他所有的谋算在她红着脸伸出手来那一刻,便已彻底崩碎、溃不成军。 顾砚时拼尽全力,才将自己堪堪叫停。 不能急,不用急。 他们来日方长。 眼下远比有训诫这个小姑娘更重要的事。 她的父兄还在外头为了盛乾朝征战。李璟澈不信他们,要分化兵权,却又忌惮大将军的权势担心适得其反。顾砚时从前从未思量过这些,他总是帮着李璟澈的。 可如今…… 顾砚时看向身侧安睡的小姑娘,她长长的鸦羽轻颤,熟睡时爱将自己蜷成小小一团,哪有平日里半分趾高气昂的样子。 他想,他得为岑二姑娘,也为她的父兄,为她这一家子好好思量一番才是。 要让小姑娘尽快长起来,用自己的眼去看到一些事。 这些都得提上日程。 顾砚时无声沉思,看着窗外一点点亮起的天边,只想这难眠一夜,快些过去。 - 翌日岑听南倒是精神奕奕醒了个大早。 对上顾砚时黑了一圈的眼吓一跳:“你昨夜又办皇差去啦?” 顾砚时面无表情牵过她的手重重按了一下:“不疼了?” 岑听南嘶着 气抽回手:“你今日不上朝么?这都快用膳了,怎么还在家中。” “接你回相府。”这时辰路上人最多,刚好。 顾砚时扯了下唇,没什么情绪地说:“李璟湛在新婚当夜叫我出城,我的喜假总得给我补上。” 岑听南被这话噎了噎,原来左相大人也是需要休息的?从前每每听见爹爹在家里头骂他,还以为他是住宫里,休沐日也不肯回的那种官呢。 果然都是装的。 宋珏已经叫厨房备了一席岑听南爱吃的早点。 浓郁香甜的南瓜粥还冒着热气儿,金色的小米融在里头,暖得让人食指大动。还有她最爱的荠菜蛋饼,面糊调得正好,却不用猪油来煎,用的是牛油,岑听南不大喜欢猪油的腥味。 此外还有甜口的糯米枣泥糕、咸口的双色荷花酥,一个豆沙馅,一个是岑听南不知从哪听回来教给厨子的咸蛋黄馅儿,都是她就着茶能慢慢吃过一个下午的点心。 担忧她吃得腻了,或是逐渐燥热的日头让人没了胃口,清淡的菜粥搭着凉拌的素菜也整整齐齐上了桌,等着主子们的挑选。 另还有一碗笋泼鲜虾面,笋的鲜混着海虾的甜,被热油一激漫在空气中,卖相与滋味都是上佳的。 第44章 此外还有几碟精致的蒸肉菜,全都是以葱油提了味却没放葱花的。 这一桌子架势,饶是和李璟湛用惯御膳的顾砚时,也愣了愣。 再看岑听南,她却蹙起了眉。 这还不满意?难怪大将军说他闺女挑。 只是个寻常早膳,费这么多花样。 顾砚时挑了挑眉,心道一会儿瞧她能不能吃完这许多,若是不能……浪费粮食,也是该管一管的。 就不打手心了,带她去田间采采风,也顺道见一见农忙时的普通百姓都是什么样。 岑二姑娘这样聪慧,必然什么都懂了。 可叫他未曾想到的是,岑二姑娘和和气气开了口,却不是嫌弃:“这样多菜,只我们三人,用得完么?” 宋珏好笑地看着她:“不备这么多,你又同从前似的说太小气了,见了都没胃口怎么办?” 其实这话宋珏是有些夸张了。 岑听南虽然娇,也没这么不讲理,许多时候都是做什么吃什么。遇上不爱吃或者不合胃口的,顶破天就是落了筷不吃,闷在一边。 她今日这样说,确实是趁顾砚时还在,有几分刻意为之了。 岑听南被娘亲拆了台,小声抗议:“我已不是从前的我啦。撤几道下去给琉璃她们吧,别浪费了。” “诶,姑娘大了,懂事了。娘亲也放心了。”宋珏笑吟吟叹着,自然无有不应的。 顾砚时从头到尾没说什么。 三人用过膳,又站在将军府门口耽搁了会儿时辰,岑听南还想同宋珏多说几句话,却被她娘挥挥手不耐烦道:“行了吧,快回自己家去吧。我约了几个姐妹推牌九,就不留你们小俩口了。” 在自己家门前吃个闭门羹的岑听南,摇着头叹着气上了马车。 只觉这马车怎么比昨日来的时候还慢。顾砚时也不知抽了什么风,非将车帘掀起,露出一张冷脸,惹得路上的女儿家们看过来后惊叹连连。 哼,招花引蝶的。看了就烦。 岑听南有心不理他,到了相府下马车后径直便往府里去,结果没走得成。顾砚时迈着长腿跟在后头,扯着她强行同步了两人的步调。 一来一回便僵持在了影壁前。岑听南不说话,顾砚时也只看着她不催促,耐心得很。 倒是宫里头派来的人打断了这场耐心的较量。 来的人叫徐福生,是李璟湛身边的红人。 徐福生见了两人的模样,乐呵道:“奴才来得不是时候,扰了相爷与夫人兴致。” 顾砚时一回头,见到这人,松了手正了衣冠,淡淡道:“徐公公怎么来了,西域的人到了?” “圣上叫奴才来给相爷传个话。”徐福生看了被顾砚时挡住的岑听南一眼,“说是西域使者带了大将军的口信回来。” 爹爹?岑听南一听便愣住了。 再抬头去看顾砚时的神情,果然见到一张阴沉下来的脸。 盛乾朝的将军,让外朝使臣给圣上带话? 这可不是件小事。若被有心人拿来做了文章…… 可李璟湛为什么叫人来告诉顾砚时?他到底是信还是不信爹爹?岑听南脑中飞速转起来。 徐福生在一边弯了腰,躬身道:“因着夫人这一层关系在,圣上叫奴才跑得快些,让相爷得了信早做准备,早进宫才是。” 顾砚时客客气气谢过,送走徐福生,看着岑听南:“别忧心。我进宫看看。有了消息第一时间叫平安来给你回话。” 岑听南心乱如麻点了头,将他送出门。 顾砚时这回没坐轿,让平安牵了马,鞭子一扬,很快消失在了岑听南的视线中。 她不记得前世西域使臣有传过爹爹的口信。 怎么这一回不一样了? 还是前世的她躲在闺阁中,根本连这样的消息都探听不到呢? 岑听南抬起头,天色阴沉沉的,这是快要下雨了。 第20章 山雨欲来时(1) 顾砚时这一去便是一整日。 外头的雨瓢泼落下,街面湿了又干,直到更深露重,他才骑着马归了府。 进府后他径直便朝着书房去,却不意见到书斋里头亮着的烛火,与烛光下因担心而不见困倦的岑听南。 顾砚时解了外衣扔给琉璃,口中问着:“怎么还没歇下,手还疼么?” 岑听南等了他一日,也没见到平安传消息回来,担心得不得了,连饭都没怎么正经进,这会儿一张口,话未出来,肚子就先响一声。 顾砚时有些不悦看着她:“再怎么担心,也得按时用饭。” 岑听南拧着眉:“可我没胃口,到底怎么样了,你说叫平安回来传信,也没个信。” “平安脚程慢,我第一时间骑马回来,你知道得更快。”顾砚时摇摇头,“放心吧,那使臣刻意构陷,带来的信不过是大将军问圣上安。不是多大的事。” “倒是你,先坐过来陪我用膳。今日事出有因,我就不同你算账了,日后若再有这类事发生。你这手心,怕是要保不住。”顾砚时说着拉过她的手,对着手心又重重按了下去。 岑听南这会儿手已经不疼了,被他一按只轻轻吸了口气,随后便依言坐在他身边,沉默地想了会儿问:“所以这使臣,是真去见过我爹?” 顾砚时挑眉看她:“今日倒不笨。” 一下就抓到重点了。 “见了。不过大将军以受伤为由,闭门谢了客,使臣没见着他。”顾砚时在岑听南担忧之前接着道,“大将军没事,不过是个借口。” 第45章 岑听南闻言放心许多,却仍旧心乱如麻地想,圣上果然在爹爹身边插了探子,一言一行,尽数上报,但凡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的死地。 难道前世爹爹的冤屈,真与李璟湛同顾砚时有关? 不对,他们的目的不过是分化回收兵权,李璟湛还指着爹爹替他打北戎,是以今日才会叫公公来通知顾砚时做好准备。日后如何不论,至少眼下,他们不可能起加害爹爹的心思。 那与自断一臂无异。 一定还有什么旁的事,是被她忽略掉的。 岑听南想着,抬眼看了看顾砚时,却被正在叫膳的顾砚时捕捉到。 顾砚时:“饿了?耐心等等,厨房应该备了膳食,叫他们呈上来便好。” 岑听南一顿,悻悻道:“忘记同你说了,你那管事的大丫鬟文秀被我撤了,如今府里管事的人都是我身边的几个小丫鬟,今日她们陪着我担忧了一天,怕是不记得叫后厨备膳。” 顾砚时转身推开笔墨纸砚,闻言手不停,随意道:“文秀是谁?过来替我磨墨。” 这下轮到岑听南好奇了:“你不记得她?就是圣上赏入你府中那个, 原本应当是要给你做侧妻或者小妾的罢?” 顾砚时手一停,似笑非笑抬起眼来:“我这辈子只会有一个妻。旁的人记来做什么?” 岑听南别开头去,不接这话,反正说的不是她。 “你既不喜欢,想撤便撤了。这等小事不必同我讲,缺人手就拿了银两去找人牙子挑几个。唔,库房钥匙晚点我叫平安交给你。”顾砚时难得话多,末了看一眼她的手,扯了下唇,“磨个墨磨成这样。” 岑听南低头一瞧,白玉般的指节上不知何时,染上了墨污,在烛火下分明得很。 那厢后厨已经手脚麻利地将菜呈了上来,知道主子们饿了,都是些快手的菜,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面食,在下过雨的夜里倒是看着格外有食欲。 顾砚时:“去洗手用膳罢。” 岑听南“哦”了一声,准备出去洗,却不意被顾砚时直接将手抓住。 岑听南带着疑惑看他,顾砚时不紧不慢开口:“我教你洗。” 琉璃适时端上一盆热水,躬身退出后捎带着将书房门替他们掩得严严实实的,岑听南眼尖地瞧见这丫头面上还挂着喜庆的笑呢! ……洗个手而已,搞得这么像做贼。 岑听南在走神,顾砚时已经试过水温,带着不容置疑地味道握着她的手进了水。 他的掌心这样大,包着她的手,温热的水漫过她的柔夷,被他捏着手指,一根根细细揉搓着,肌肤与肌肤在水中相贴,被温水包裹着,那滑腻的奇怪感觉涌上心头。 岑听南试着甩开手,挣脱他。却在他的掌控下不能挪动分毫。 顾砚时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的身后,下巴抵着她的肩头,炙热的呼吸在她耳侧拂过。 “娇娇儿又不乖了。” “若是将水盆里的水溅出来,我要怎么罚你才好呢?” 顾砚时的话将她拉回昨夜荒唐的记忆中,耳根渐渐泛起了惊人的温度。 岑听南别开头去,一双手任由他握在手中细细把玩,再加以胰子揉搓,无论如何叫人面红耳赤,岑听南都一动也不动了。 一双手洗得缠绵悱恻,岑听南几乎半软在顾砚时的怀中,这才听他低笑着放过了她。 顾砚时将岑听南半搂着道:“可惜了,这水……竟真的没撒出来。” 岑听南瞪他一眼,被他视若无睹。顾砚时将她安置在桌前,亲手为她布菜,半哄半威吓地叫她用了不少膳,又是如新婚夜那般,等她用好了,才接着用她用剩下的。 岑听南看着看着,便又热意上了脸,直说自己要先回房中歇下了。 “你今日就住书房,如今不是大婚夜,不来我房中也可以了。”岑听南站在门边,认真同他道。 顾砚时:“也罢。这几日你好好歇着,三日后同我进宫。” 岑听南离去的脚步停了下来:“进宫?做什么。” 顾砚时:“西域使臣来了,总要设宴款待,你作为丞相夫人,理应出席。届时宫中皇亲贵胄都会到齐。” 若想探听什么……简直太方便不过。 岑听南眼睛亮了起来:“那几位皇子也会到?” 自上次在宫中见过九皇子以后,岑听南其实一直在想爹爹受人构陷这事,如果排除圣上和李璟澈的嫌疑,那最大的可能只有两个。 一是北戎那边的人实在抵抗不过岑家军的神勇,用了这种办法来削减爹爹的实力;二就是这些个皇子们,夺嫡失败贼心不死,那父亲便是他们最大的阻碍,自然得除掉。 当年李璟湛与顾砚时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本来属意太子继位的先皇突然改了想法,将大统传给李璟湛。 当年的腥风血雨自不必说,岑听南那时还小,感受并不真切,却也知道那段时日里家中都是大气不敢喘的,父亲直接闭门谢客,谁也不见,这才保住了今时今日的地位。 难道是太子或是二皇子当年失败了心有不甘? 岑听南如今还无法查探到北戎那边的信息,只能先从当年的皇子,如今的亲王们怀疑起了。 别的不提,李璟湛在对待几个兄弟上还是颇为心善的,各自封了亲王发了封地,虽对太子做了一定的人身限制,但明面上到底没太过分,摆出了只要你们愿意做闲散富贵王爷,我便允你们一世安康的大气度。 第46章 只是背地里,这几位如何作想,却是不知了。 岑听南想得出神,顾砚时睨她一眼,突然道:“贤王、端王、老九,都会来,你惦记的是哪一个?” 岑听南:??? 什么叫她惦记的是哪个?她连贤王和二皇子端王长什么样她都不知道,就连九王爷也是日前才见过那一面。 说得好像她同这些王爷有什么勾连似的。 岑听南冷了脸:“要你管。注意你的身份,我的盟友。” 顾砚时听她特意重读‘盟友’二字,脸色已是微微沉了下来。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转,正当岑听南不想忍受之际,他又突然开了口:“听说娇娇儿之前,主动联系过老九?就在我们大婚前。” 岑听南一愣:“这你也知道?” “那就是确有其事了。”顾砚时寻过一方手帕,慢条斯理揩了手,“从前如何不论,宫宴上娇娇儿可要记得,只能看我,不准……看别人。” 他这话含着警告意味,岑听南的逆反劲儿瞬间就上来了:“眼睛长我身上,倘若我偏要看,你奈我何?” 顾砚时低低一笑:“那便不是打手心的事了。若你想尝尝几日下不了床的滋味,尽管看。” 岑听南被他说了个脸通红,强撑着自己说:“我还就不信了,看就看!” 说罢落荒而逃,徒留顾砚时看着她的背影,勾着嗓自语:“娇娇儿……我很期待。” ……三日转眼便过。 这三日顾砚时果然信守诺言,没再踏入她房中半步,只在进宫的当日早晨,突然进了她的闺房。 一双冷冰冰的手不打招呼便伸进了她的怀中,冰得她不顾形象龇牙咧嘴大叫起来,一个枕头砸在了他头上。 “顾砚时!你发什么疯!”岑听南怒目而视。 顾砚时穿戴整齐,又恢复了那般君子模样,正经道:“帮你起床。” 岑听南气结,这宫宴明明是夜间的事,为什么要太阳还没出来时就将她喊起来梳妆打扮!她果然从小到大都很讨厌宫宴,一点人性都没有! 若不是为了父兄,这劳什子宫宴真是谁爱去谁去。 琉璃喊了她七八回,她都起不来,顾砚时这釜底抽薪的一下倒彻底给她气精神了。 “起,这就起。”岑听南卸了劲儿,无奈道,“你出去,叫琉璃进来。” 顾砚时抱着手臂并不挪身:“我们娇娇儿如今连衣服都不会自己穿了?那……我来帮你。” 第21章 山雨欲来时(2)(捉虫) 顾砚时口中的教她穿衣物也绝不是正经教。 岑听南和他力气差得大,甩了几回手都没能将顾砚时甩开。 也不知他一个书生,哪来那么大力气握着她的手不放。 可若说有多不正经,左相大人也并未如岑听南料想那般借着穿衣的由头,对她做点什么。 一板一眼,一本正经地,叫她抬手,手穿过袖口,再由上到下替她细细拢好衣襟,系好纽扣……分明都是下人做的事。 然而由他慢慢做来,却好似不过是用他修长如竹节般的手指,翻了翻书。 再自然不过,再雅致不过。 岑听南莫名生出一种幼时被爹娘照顾的感觉。有些奇怪,但并不坏。 早膳厨房也已经备好,从呈上来的膳食就能看出左相大人比她娘亲抠了不是一星半点。只有一道水晶五仁包和一道瑶柱咸骨粥。咸骨粥有些烫,只用了一口岑听南便推开了,被顾砚时径直端了过去用完。另外的水晶五仁包倒是精致,半透明的,岑听南瞧了便有胃口,难得用了第二只。 顾砚时见她爱用,便叫人去问了句小厨房,今日的点心是谁做的,颇有巧思。 自撤了文秀以后, 岑听南便让琉璃将府里几处位置的人都换了,这厨子也是琉璃新寻的,江南那边来的,生得白胖高大,听说主子喜欢后激动得脸都涨红了,搓着手站在一旁把这道点心的做法一股脑倒了出来。 说是以糯米粉揉的皮,里头的馅儿则是用松子、花生、芝麻、榛子、核桃炒香,一半磨粉,一半留下碾出粗粗的颗粒,再加上等的冰糖和新鲜的蜂蜜制成的。 岑听南听完笑吟吟地:“难怪好吃,琉璃,给刘师傅看赏吧。” 顾砚时不着痕迹看她一眼,却在想,怪道不爱吃荤腥,原来是喜欢吃甜的,这点倒是没听大将军提起过。 用过膳坐上马车,顾砚时往岑听南腰后头塞了个软靠:“还有两炷香的时辰,没睡醒就眯会儿,进宫换了轿辇就没那么好睡了。” 岑听南在心里暗算了算脚程,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左相大人,是将用膳和路上的时间算得刚好才来唤她起身的。 她歪歪软软倚在软靠上想,难怪顾砚时能这么年轻就爬到这样高的位置,这人行事实在是太周全了。 可惜饶是这么周全的人,也没能算出进宫后的种种幺蛾子。 这宫宴名义上是特为西域使臣而设,其实也为在西域来者面前彰显盛乾朝大国风范,是以办得很是铺张。琉璃一样的灯火延绵了整个宫城,照得皇宫里璀璨如白夜。 一众皇亲贵胄都拖家带口来了,五品以上官员也勉强得了席位,顾砚时这样官阶品职的,还能带着妻女进宫。 三两成群的人头围在一起,文臣们讨论政事、策论,武将们侃侃而谈岑大将军对北戎又刚拿下一场小胜,此番定能顺利将边境线北移,一个个聊得气吞云霄,恨不得在沙场上杀敌的人正是自己。 第47章 女眷们更热闹,上京城如今新时兴什么纹样儿,东市那家食肆又出了什么有趣的新点心,宫里流传出来传闻孟贵妃与圣上都最爱的梨钿妆长什么模样,今日可能见到? 人一多,声音也格外嘈杂,西域使臣已入了座,被几个文臣武将团团围着,面上虽仍带着笑,可瞧着已没有几日前初来上京的嚣张跋扈了,到底收敛许多。 难道是这大手笔的宴席真奏了效?也不知想出这手段的人是谁,倒是个有趣的。 顾砚时微微侧头,便见她掩着唇,不知想到了什么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促狭的意味,生动得紧。 他心念一动,低下头去问她,见了什么笑得这样开心。 岑听南笑着将他推开:“不要你管。” 小两口这番亲热模样落在了周遭人眼中,打趣的声音一道道传来,顾砚时立时沉了脸,神情寡淡地将岑听南护在身后,一副不让别人看的模样。 比他官阶低的见了,知道左相大人最生气也不过这幅样子,不敢跟着再调笑,寻了个理由四处遁了散了。 几个王爷却不怕顾砚时刻意摆出来的冷淡模样。 二皇子端王是个刻薄与好色名声响彻上京的,那么多妇人中,他一眼便见到了形容拔尖的岑听南,眯着眼就寻过来了。顾砚时对上他好似变了个人似的,牙尖嘴利锋芒毕露地列陈端王近来又做了哪些荒唐事。 中心思想就一个,我盯着你呢,若是再对我的人不客气,我可将你这点事都抖出去,倒是你这闲散王爷也别想再过好日子。 端王虽没实权,可明面上到底是当今圣上的哥哥,一般品阶低些的小官,若是家中妻女有被这人瞧上的,打落牙齿和血吞,也只能将人乖乖送进端王府中。 可送进去若是正经做个侧妃或是妾室也就罢了,这端王偏还极度抠门,从不肯养闲人,送进去的女子玩过几日腻味了,便如昨日黄花一样被送了回来,名义上还说得好听,只是邀你家女眷进王府中陪王妃赏了几日花,多谢你家女眷陪王妃解闷儿,日后你们家便是端王府的座上宾。 话说得圆满极了,可满上京城连平头百姓都知道,那家女儿完璧之身进去出来便是残花败柳,还有的官宦夫人也因生得漂亮,没被端王放过。 这人名声恶臭至极,此刻竟想将意图打到岑听南身上,顾砚时是断不能容。 眼见两人就快在大庭广众下吵起来了,前太子也就是如今的贤王站了出来,打了个圆场。 贤王生得端正,为人最是温润从容,早些年间意气风发时,说他是全上京城女子仰慕的对象也不为过。如今虽然年纪上去了,可到底大了顾砚时与端王不少年岁,有些积年身处高位的威严在,两人只得都卖他一个面子。 端王如同毒蛇般阴鹜的目光在岑听南身上来回逡巡,终究是冷笑一声道:“岑大将军的女儿?很好,本王记着你了。” 岑听南被这句岑大将军的女儿惊得出神,掌心倏地一痛,低头一看才知是顾砚时。 那双牵着她的手因过于用力而泛起青筋。 岑听南抬眼去看他,却见他面无表情,只有紧抿着的唇昭示着他心里的波涛。 “别生气。”岑听南摇摇他的手,柔声道。 犯不着同这种人计较,不过被看两眼,少不了几块肉。倒是端王临走前点出她出嫁前的身份,让她起了警惕之心。 顾砚时回过神,看见她被自己捏红一圈的手腕,连忙松手,面色不甚好地替她揉了揉。 “你在席面上呆着,若开席后我还没回来也不要乱走,什么也别想,乖乖吃饭。” “等我结束后接你回家。知道了吗?” 岑听南捂着手腕问:“你去哪?” 顾砚时看着端王离去的背影:“去收拾些腌臜玩意罢了,不必忧心。” “……谁忧心你了。”岑听南无语半晌,终究还是道,“别惹火上身。” 顾砚时倏地笑了,这一笑便如积雪融化似的,镇日里被他藏起来那点子张狂桀骜都冒了出来。 他道:“放心,你夫君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顾砚时走了,岑听南一个人坐在席面上,有些无趣,她们这一桌都是三品以上大臣家眷,可惜这些大臣像顾砚时这般年轻的没几个,家眷们的年岁自不小。好几个都是宋珏那般年纪的夫人,若是宋珏在此处倒能同她们聊一聊,哪家的女儿又看上了哪家的公子,哪家的公子又做了什么荒唐事。 岑听南自己还在做荒唐事的年纪,委实同她们聊不到一起。 离开席还有些时间,岑听南在人群中看到贤王的身影,有心去同他说说话。 传闻中这位贤王温润有礼,自小便被先皇当做大统继承人带在身边养着,一言一行都是当做下一任皇帝来培养的,先皇又怎么会在行将就木时突然换了四皇子李璟湛上位呢? 这位年过半百的贤王,当真心头没有半点埋怨么? 人若是生了怨,做出些荒唐事,也就再自然不过了。 爹爹的事会不会和他有关?岑听南心头百转千回闪过无数念头,终究是按捺不住起了身,悄悄朝人群中溜去。 可她不知的是,自己自以为隐秘的举动,却尽数落在了席间另一人眼里。 那人眸光晦暗不定,把玩酒杯勾着唇道了句:“有趣”。也同她一般起了身跟过来。 第48章 岑听南上一次进宫只在孟瑶光的陪同下转了转御花园,对设宴的地方却不大熟悉,人群中转了几个弯,视线里便失了贤王的踪迹。一个人顺着小径越走越远已不知转到了何处,渐渐走出那人声鼎沸的宴席范围。 恍然醒悟过来,这地方四下连宫女都没见到几个,只能见弯弯曲曲的亭台水榭,听见隐含怒气的人声自亭廊另一端传来。 这熟悉的一幕叫岑听南心头一个咯噔,暗道不好。 偏僻又安静,别又叫她撞破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这要再被人丢水里,顾砚时有二十双翅膀也飞不过来救她了! 岑听南提起裙摆,踮着脚尖无声向后缓缓退去,只想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却不意猛地撞入一个带着热气的胸膛,那人的手掌已经瞬时捂了上来,将她即将出口的惊呼声尽数掩了下去 。 “岑二姑娘别急,来都来了,不听一听墙角再走么?”那声音带着痞气,在她耳侧暧昧道。 岑听南猛地提起脚,对着身后这高大男子用力踩了下去,却换来他不痛不痒的嗤笑声。 “岑二姑娘这是没吃饭?还是岑大将军教女儿不过就这样?” 那厢,亭廊另一端的声音已经变了,愤怒的男声低了下去,一道婉转却嘤咛的女声低低传来。那声音……又娇又媚,岑听南初时以为是这女子受了欺负,还在心中想了一圈如何救完自己又去救人。可渐渐听了一会儿,这才逐渐明悟过来这是什么声音,霎时耳根子通红。 这两人……竟是在此处欢好了起来。 捂住她嘴巴的大掌听见这声音紧了紧,随即看她一眼,讥讽道:“怎么?岑二姑娘是没听过这声音?还是新婚夜顾砚时没让你发出过这声音?” “……是了,顾砚时新婚夜就被我这皇兄叫了出城。”那男子恶趣味顿了顿,恍然大悟似的拖长嗓问,“该不会,顾砚时真的还没碰过我们岑二姑娘吧?” “这么快乐的事,真是可惜了。” “你听我皇嫂多快乐。如何,要不要我教教你,怎么同我这皇嫂一般快乐?” 岑听南眼里的惊恐几乎要溢了出来,他说这声音是……孟瑶光?! 第22章 山雨欲来时(3) 竟然真的是孟瑶光。 岑听南听见那男子低沉而满是情欲的声音,一叠声地喊“瑶光”“瑶光”。 这样大张旗鼓,这样明目张胆地喊贵妃闺名……这男子是谁,简直不做他想。 岑听南胆战心惊揪着身后那人的手,被迫而仔细地又听了会儿,终于听见孟瑶光亦是难以抑制地喊出“阿湛”。 岑听南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中。 毕竟撞见圣上同他的爱妃欢好最多算不懂事,搅了二位野趣,可若是撞见孟瑶光与旁的男子……岑听南只怕自己全家被流放的日子得提前两年了。 身后那人仿佛被她变化莫测的表情取悦似的,竟笑贴着她的耳尖道:“我松开你,岑二姑娘可别乱喊。” 岑听南眼珠子一转,点点头算是应了。 这人依言松手。 岑听南飞速转过头去,看到一张与圣上有五成像却更年轻更痞气的脸。不知是否因行迹荒唐而留下淡淡黑眼圈的一张脸上,此刻写满了岑听南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李璟湛的同母胞弟——九王爷李璟澈。 竟然是他? 岑听南念头飞转,却深知这不是讶异的好时机,得在那边的鸳鸯没发现偷听墙角的人之前,趁早逃命才是。 她想也不想,一脚踩上李璟澈的登云靴,警告般瞪他一眼便想跑。 却被李璟澈恶劣地拽了回来,将她压上墙,欺身靠近道:“只我一人听多无趣,岑二姑娘大小也算个美人,不如陪本王听完这场好戏?” “你疯了?!”岑听南真想撬开这个疯子的脑袋看看里面装了什么,压低声怒斥,“这可是你皇兄皇嫂!” “怎么,他们情难自抑做得这事,就别怕人听。”李璟澈浑不在意。 岑听南摇摇头,这天下都是那位的,他想做什么不行?你是他胞弟能留一条命,她是谁?她是那位心头千千万万根刺中其中一根刺的女儿,她还想活久些呢。 岑听南看他一眼,故意做出不屑地神情来:“听说九王爷自小便凡事都爱跟圣上学,这种事倒不必,实在是个人有个人的乐趣。” 却不知这话如何戳中了李璟澈,只见他眸光一暗,呼吸都重了几分,捏着岑听南的手腕也更用力,惹得岑听南在心头喊了数回倒霉。今日这手腕也不知惹了哪路仙家,要先后被两个壮年男子这样磨磋。 回去怕是得用爹爹留下的药酒涂一涂……若她还能全须全尾地回去的话。 岑听南有些绝望地看了一眼亭廊另一侧,只求圣上与贵妃早些完事。眼下宴席就快开场,主人家怎么能不在呢?宫女太监们呢?怎么就没贴身跟着呢?就算被主子们打发走了,这个时辰总也该来寻了吧? 李璟澈这会儿已经平复了情绪,再看向岑听南,便收了戏谑,多出几分明晃晃的意图来。 他垂着头,看着被困在自己胸膛与墙壁间明眸善睐却努力压抑怒气的小姑娘,突然觉得她那白生生的耳垂晃眼得很。 几乎想也未想,右手已经捏了上去。 圆润、白皙,而可爱。 被他这样轻轻一捏,就泛起粉色。 第49章 岑听南几乎将掌心咬破才按捺住了自己险些出口的惊呼。 李璟澈厚颜无耻地问:“岑二姑娘这样懂夫妻间的乐趣,想必是很知晓个中滋味了。本王确实还未娶妻,不如岑二姑娘教教我?” 岑听南看着这张明明也算得上英俊,却不知为何这般惹人厌恶的脸,有些恶心。 “九王爷自重,还请唤我一声左相夫人。” “左相?呵。”李璟澈咧开嘴,“他顾砚时算个什么东西?若不是我皇兄……” “若不是你皇兄,九王爷当年早就在那摊恶臭、肮脏的污泥中窒息而死,只怕今日也没有这样的手脚可以来轻薄我夫人了。” 顾砚时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不大不小,却足够惊动这悠长亭廊里外两对人。 李璟澈笑着松了手,举起双手冲他眨眨眼,求饶道:“好子言,我不过同你夫人开个玩笑。” 岑听南被顾砚时牵着手腕用力拽到身侧,力道之大,直接而清晰地向她传递着他的怒意。 他在愤怒。 顾砚时并未理李璟澈,侧头看着岑听南,一字一句问:“除了耳尖,他还碰你什么地方了?” 岑听南摇头。 李璟湛与孟瑶光在此刻从另一侧绕行出来,一个满脸餍足,带着欢快后的奕奕精神大笑着来打圆场:“阿湛你又如何惹子言生气了?自小你就爱针对他,怎么如今都长成大人独个开府了,还同子言过不去。” 另一个却衣冠整齐,神色仍旧是淡的,丝毫看不出方才发出那样声音的女子是她。岑听南偷偷打量她,突然很好奇,仙女一样的孟贵妃这会在想些什么呢? 怎么瞧着,一点也不像快乐的样子呢。 这厢李璟澈被自家皇兄一训,低头笑着听皇兄的长篇大论,突然恶劣地舔舔唇,轻声开口。 “臣弟今日可没同我们左相大人过不去。” 李璟湛闻言道了句好,掌心用力落在弟弟肩头,意味深长道:“子言是孤的左膀右臂,你是孤唯一的胞弟,孤只愿你们和睦相处才是。” 李璟澈微微弯腰应是,嘴角弧度愈发大:“臣弟不过是,对左相夫人微有冒犯。” 他话音甫落,霎时一道寒光闪过。 待岑听南反应过来之时,李璟澈的痛呼声已经彻底惊起了池间游鱼。 “顾砚时,你胆子肥得很。”李璟澈捂着耳朵,目眦欲裂,岑听南抬首,见到有汩汩鲜血自他掌中流下。 是顾砚时出了手。 他竟然在圣上面前,对他唯一的胞弟动了刀! 他一个文臣,竟然也会用刀?岑听南吃惊地看着他,从未想过他会出手。 “子言,你!”乾云帝怒气冲冲,以手指着顾砚时。 岑听南霎时揪紧了心,正欲上前认罪,却被顾砚时牢牢拽住,还递来一个安抚眼神。有他这个眼神,岑听南稍安了些心。 “倘若今日被冒犯的人是瑶光呢?”顾砚时看着李璟湛淡淡道,“臣问心无愧,圣上若要降罪,请便。” “子言无错。”孟瑶光突然开口,亦是嗓音缥缈到几乎不真实,“圣上若有问责的空闲,不若多看顾看顾您这顽劣的胞弟罢。” 被点名的李璟澈抬起头笑:“嫂嫂心头到底还是惦记臣弟的。” 乾云帝一张脸黑了又黑,早已不见初时的餍足与快慰:“好好好,你们三个,孤谁也管不了!都同孤作对去吧!” 说罢愤然一甩 手,竟是径直离去了。 他就这么将孟瑶光留在了此处?!岑听南不可置信,又不敢直接去看孟瑶光的表情。 倒是孟瑶光朝岑听南略一点头,波澜不惊地也跟在乾云帝身后离去,只是出了这亭廊,却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到底没同路。 顾砚时收回目光,看着李璟澈。 “从前你胡闹,我不管你。管教你,是你阿兄的事,但如果日后再胡闹到我的人头上,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犯错后应该有的后果。”顾砚时面无表情,听不真切情绪。 唯有牵着岑听南的手,在不断地握紧,更握紧。 岑听南在心中为自己无辜遭殃的手腕又叹了数回气。 - 接下来的宴席,进行得却比岑听南想象得还要顺畅。 至少从乾云帝的脸上,岑听南早看不出半分不虞。因后位空置,乾云帝身侧的位置还是坐着当今宫中最位高权重的孟瑶光。 只是孟瑶光脸上仍旧淡漠没有情绪,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被架在那处般。 岑听南瞧了几眼便觉得替她难受,心头闷得慌,索性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顾砚时瞧她一眼,身上的气息又寒了几分,却没拦着她。 西域使臣带来的美女献舞将整个宴会氛围推到了最顶峰。西域使臣跪在宴席中间,颂扬着盛乾朝的强大与繁荣,对乾云帝表明了想要归属的心迹,再言辞恳切地求乾云帝收下西域国中最貌美的女子。 此刻高殿灯火摇曳,丝竹管弦应声而起,这名被唤作伽罗耶的女子赤脚系铃,白纱覆面,薄如蝉翼的露脐上衣与曳地长裙下,是诱人一探究竟的娇软腰肢。 长裙如火,伽罗耶的舞姿却比火更热烈。 她旋转腾挪在大殿之间,生就一双媚眼,在最激昂的鼓点与乐曲间睁开眼,那里面却是冰冷一片。 冰与火的反差几乎叫殿上的男人看得都痴狂。 第50章 女眷们反应不一,或惊艳,或暗骂,或嫉妒,统共逃不出这几种。 唯有孟瑶光与岑听南不同。 孟瑶光终于有了整场宴席第一个笑容,她看向乾云帝,看到乾云帝眼里不掩饰的惊艳,终于扯出个悲而凉的笑来。 岑听南大约是全场唯一注意到这笑的人了。 “你又在看什么?”顾砚时带着酒意的嗓音响起。 “看贵妃娘娘,她笑起来真美。”可是也真的很让人心疼。 “瑶光?”顾砚时不明白,全场都在看伽罗耶,岑二姑娘为什么却被瑶光吸引。 “她一直很好看。但有的人眼瞎了,看不见。”顾砚时淡淡道。 岑听南对他口中这人心知肚明,被他的说法逗笑,眉眼弯弯赞同地点点头:“没想到我们左相大人也如此有眼光,那伽罗耶呢?你觉得她美么。” 转过来,却不小心对上一双热烈的眼。 那眼里盛着浓浓的酒意。 什么伽罗耶,他哪里看得见。 倒是趁着众人都看向伽罗耶的这短暂时分,众目睽睽之下,顾砚时将岑听南拉了过来,借着酒劲靠在她的肩头。 “所以,方才被他捏过的,是这儿么?”顾砚时捏着她的耳垂摩挲许久。 他眼见着岑二姑娘耳根一点点泛起薄粉,这样圆润可爱,这样白皙粉嫩,这样精致小巧。 顾砚时喉头滚动,终于在鼓点与欢呼声到达鼎沸时,狠狠咬了上去。 这是他的。 第23章 山雨欲来时(4) 后来宴席是如何结束的,岑听南已经彻底不知道了。 顾砚时的荒唐举动让她惊怒且羞臊,全副身心都只担心他们被旁人看了去,那她娇纵的名头上只怕还要多加一重狐媚。说她累得从来都清隽如竹的左相大人,不分场合做些混账事。 是以当顾砚时低笑着将她半揽入怀中,她也没再推拒,半推半就地以这样柔顺的姿态上马车回了府。 而后在房中第一件事便是同他翻脸。 岑听南很生气:“宴席上头,你怎能这样?若是被人看见怎么办?” 顾砚时连眼皮都未抬:“看到又如何,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逾矩了么?” 岑听南被他话里的无赖噎住:“……可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们文臣不是最重名声了么?怎么顾砚时不这样! “众目睽睽之下,所以呢?你是怕旁的人看见?还是只怕宴席上的哪一个见到?”顾砚时垂首看着岑听南,琥珀色的眼里没甚情绪。 岑听南蹙起眉:“你在说什么?你不要脸我还要呢,传出去说我勾引左相大人胡来,我爹爹的脸面往哪放?” 顾砚时看她半晌,终于牵起唇来:“原来岑二姑娘是在担心这个。” 岑听南:……不然呢? 岑听南被他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努力拉下一张脸强调:“总之,日后不许再在外人面前胡来。” 顾砚时捉住她话里的漏洞:“哦?所以现在没有外人,便可以胡来了?” 岑听南哑然:“自、自然也不可以。你也是外人。” “但你可是我的内人。”顾砚时嗤笑,直接上手将她双手手腕抓在一起,反剪在身后,以一种让岑听南面红心跳的姿势将她轻轻压在了屋内那张黄花梨的圆桌上。 直像一株待人采撷的牡丹,含着露珠似的,娇艳欲滴。 “别乱动。”顾砚时喝住不断扭动的岑听南,“给你手腕上药。” 岑听南顿时静了下来。 他怎么注意到她手腕不舒服的? “上药就上药,你用的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姿势?”岑听南脸一点点红起来,只觉得哪哪都不舒服。胸前两团柔软硌在冷硬的桌上,他把她当什么,以为她是他那些犯人么? 是了,听说左相大人平常没别的爱好,闲来无事最喜欢的,便是去大理寺替大理寺卿审犯人! 他审过的犯人就没有不招的,大理寺上下不知多敬重这位满脑子都是公务的尊贵宰辅。他们以为顾砚时冷情冷面,一心为公,却别想瞒着岑听南。 她早看出来了,这人分明是借着这个由头,去做……做那些出格行径! 他从前难道就是这样审人的么?对男子也这么暧昧么?! 岑听南越想越气恼,药膏落在手腕上被他细细涂抹,泛起的冰凉触感也压不住她心头的火。 她挣扎着想把顾砚时踢开,却被他轻而易举闪过。 “啪。” 一个巴掌重重落到这夜色里正亟待盛开的牡丹上。 岑听南彻底僵住不动了。 “非得这样才乖是吗?”顾砚时一手扔控着她的手腕,另一手却不知从何处寻出一根长方形的事物,此刻正隔着长裙贴着她最脆弱无助的柔软之处。 冷硬、坚实的长物,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带着哭腔问:“这是什么?!” “别怕,不过是夫人幼时最喜爱的玩伴。我命人照着将军府那根的模样,重制了一根。”顾砚时慢条斯理道,“现下夜深,左右无人,不如我们好好清算清算,白日夫人犯下的错?” 此刻屋内昏黄一片,屋外夜色四合,偶有星子闪烁,四野寂籁,岑听南抽抽噎噎的委屈声间或响起,将夜色都撩拨得醉人。 “我哪有犯错,惹上李璟澈又不是我愿意的!” 顾砚时掂着手中戒尺:“李璟澈是个疯的,放浪形骸,这不怪你。” 第51章 “岑二姑娘错的是,一不该不听我的话,擅自离席,将自己卷入那样危险的境地中。” “二不该在遇到了危险后还想跑,倘若那人不是李璟澈而是个穷凶极恶的劫匪呢?又倘若今日我未能及时赶到呢?你与他体力悬殊,逞一时小聪明以为能逃跑,其实最是无脑。” 岑听南被他说得冷静下来,听进去些,多少觉得这人狗嘴里也勉强吐了几颗象牙出来,勉为其难不再挣扎,听他还能说些什么。 顾砚时见状勾唇,放松了些对她的 钳制,叫她也好过些。 “这三不该,是你不该在圣上动怒时,意图站出来替我顶罪。” ……他连这都发现了? 既然发现了,又为何还要这样对她! 岑听南有些不平,伸直了脖子倔道:“自小爹爹便教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出现在那处。圣上要怪罪于你也是被我牵连,我自然要站出来的!” “平日里这么担心你爹爹名声受损,这会儿就不担心了?” “镇北大将军恨不得将你阿兄丢去北境受苦,真是为了建功立业么?刀剑无眼,此次北伐又不知何时能归,他难道就不怕你阿兄出事么?” “带走你阿兄一是为了磨砺他,二也是做给李璟湛看。” “大将军在告诉李璟湛,你们岑府上下,一心为国,并无二心。你父亲,不过是在护着你和你母亲。” “连他都要刻意在李璟湛面前降低存在感,你又何必要跳出来惹这个眼呢?凡事还有我在呢。” 顾砚时平日里话从不多,人前装得冷寂孤傲,人后对岑听南热切些却也有限,难得长篇大论这样多,都是在说她爹爹的事…… 岑听南其实已经听进去了八分。 但骄傲的岑二姑娘自小就不是个会认错的主。 她绷直了浑身的反骨,冷硬道:“要你管。” “和圣上商量好要分权的是你,为了拿我做人质,不惜毁了自己名声也要上门提亲的还是你。这会儿在这儿装什么好人,你若真懂我爹爹一心为国的抱负,今日我们俩就不会是这样的关系!” 岑听南说到后头,都有些鼻酸,前世举家那样惨烈,除了李璟澈以外,整朝上下未曾听说谁为爹爹说过半句好话,若顾砚时真这样想爹爹,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岑府上下那么多口人无辜被流放。 他和李璟湛分明就是一根绳上的臭蚂蚱! 顾砚时并不意外她的激动情绪:“你说得对。最初提亲的确是想拿你做个人质,叫手握大权的镇北大将军心头有个忌惮。可如今——” “我改主意了。”顾砚时握着戒尺,声音倏地冷硬起来,“从前你我不相干,可今后,我得管着你。” “是以今日这三桩错,便罚你三十下,好叫你长长记性。” 岑听南闹道:“凭什么!连爹爹都没打过,没打过我这里……” “凭我是你夫君。”顾砚时按着岑听南,收着力落下戒尺,“报数。” 岑听南所有的不满与反骨,抗争与羞恼,都在这戒尺落在身后的脆弱时,化作了呜咽。 怎么可以这样,她已经是及笄嫁人的妇人,却被夫君按在桌上,以对待孩童的方式做出这样的行径…… 满室的春意浓得都要化不开…… 顾砚时戒尺使得并不重。 岑听南初初还有些害怕,脑里将他上天下地咒骂了一通,以为他拿她当犯人对待。可到后头却在一下又一下微热的刺痛中,尝到了酥酥麻麻快乐的滋味。 那是她身上柔软的地方,平日里裹着绫罗绸缎,不可远观,也不可被亵玩,此刻却有人用这样冷硬的事物,粗暴而蛮横地对待它…… 岑听南渐渐有些意乱了,羞红的脸与凌乱的鬓,为这满室春意添着靡滟。 顾砚时听她呜咽出声,平日里澄澈的眼潋滟得要滴出水似的,本就无双的模样此刻更是动人,便知她渐渐溺在了里头。 左相大人见她也这样欢喜享受,心头愉悦几分,声音也柔下来:“岑二姑娘不报数,这三十下今夜可就……打不完了。” “还是你,就喜欢我这样呢?”他的调笑声像是一把火,烧得岑听南愈发难耐。 “……一。” “……二,呜……”她颤着身子,小声数道。 顾砚时却道:“我记得岑二姑娘晚间可是用了些食物的,声音怎么这样小?” “我听不见的,可不做数。” “呜呜三!别叫我岑二姑娘!”岑听南身子都弓起来,几乎是朝他吼道。 闷闷的低笑声自顾砚时喉头溢出:“这样不服管。再大声些,琉璃都要被你喊醒了。到时候看见我们娇娇儿这样,该说我欺负你了。” “你本来就在欺负我,呜呜呜……”岑听南羞恼得快要哭出来。 顾砚时含着笑听她数完三十下,缓缓松开对她的钳制。 岑听南无力地趴伏在圆桌之上,纤细的腰肢从后面看简直不堪一握,顾砚时喉头滚动着侧开头去。 她却在此时扭过头来看他。 她的两鬓已被汗水打湿,贴在绯红一片的脸颊上更似雨后海棠,明艳得不成样子。 再张嘴,连声音都变得绵软:“顾砚时,你这个混账。” 顾砚时点点头,云淡风轻地接了这称呼。 “用了这么多力气,吃些东西再骂。”顾砚时叫了膳,又将她抱到床榻上,不肯叫下人看她这幅模样。 第52章 岑听南脱了力,却还在生他的气:“说不能吃宵夜的是你,三天两头叫宵夜给我的还是你,左相大人可真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 “都混账了,伪君子算得了什么?”顾砚时神色自若,“只是叫了些小点心,不占肚子,随意用些好睡个好觉。” 夜宵来得极快,岑听南都疑心是他出门前就吩咐好的。 再看呈上来的花样,竟然都是甜口的。 岑听南愣了愣,他这是,无心还是有意……?她自小就嗜甜,可是爹娘连带岑闻远都钟爱吃咸口的点心更多,她胃口又小,是以每回甜的点心都不会准备太多。 但她这人从前有个毛病,席上东西种类一少就不爱吃。爹娘见多了只当她口味变了,没那么爱吃甜了,所以后厨端上来的点心渐渐又以咸口居多了。 再到后头,连岑听南自己都快忘记曾经嗜甜如命了。 顾砚时又是怎么发现的? 岑听南挣扎想起来吃些东西,这样闹一通,她是真有些饿了。 顾砚时却将她按在床上道:“别动了,要吃什么我给你端过来。明日顺便陪我出趟远门。” 此刻一连上了六七道小甜点,岑听南见了心情极好,又真有些饿,便在心里饶了顾砚时几分,只问他:“要去哪?” 顾砚时替她呈了碗椰汁做的饮子,顿了顿道:“明日我恩师生辰,陪我去见一见罢。” 岑听南从点心里抬起头,讶异道:“你的恩师?你是说陈知安陈阁老?” 顾砚时敛了眉目,垂首不语。 第24章 孟夏草木深(1) 提起陈知安,上京城中上到八十老妪,下到三岁小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位前朝宰辅是天下公认的清正廉明,一心为民的好官。 虽然他在位期间励志变法却不得,但也实实在在为百姓们削减过徭役,尤其让贫农们日子好过不少,深得百姓敬重。 可惜这位陈阁老性子实在太过笔直不屈,年岁愈大,与先皇之间的嫌隙也就愈大。 先皇厌恶这个束缚了自己一辈子的宰辅,年纪一大便转而追寻起长生之道,对身边几个道人颇为信任,朝上的事不大管,不愿听,还拉着陈知安一同寻长生。 陈知安为民请命屡次碰壁,怒其不争一气之下索性辞了官,挂个阁老的虚名,去京郊山野之中创办了如今享誉天下的云鹿书院,此后闲云野鹤只肯教书,再不问朝政。 就连当今圣上同他几个皇兄弟,幼时都是送来云鹿书院正儿八经过了一段山野生活的。 连最厌恶陈知安的先皇都不得不承认:“陈知安其人,冥顽不灵,老古板一个,学问却是当今天下第一人。” 也是因着这个原因,尽管没当得成三朝元老,陈阁老的地位却是实打实的超然。 他 桃李遍天下,真要算起来,李璟湛与顾砚时都是他的学生。 旁人也许不知,岑听南却是听爹爹在家中闲话时曾提起过的——陈阁老当初最得意的学生不是李璟湛也不是先太子,而是顾砚时。他将顾砚时看作自己的接班人,认定顾砚时会是肃清天下,让盛乾朝海清河晏的那个人。 后来顾砚时果然承了师志,从老师手中接过担子成为新一任宰辅,可两师徒却不知为何生了嫌隙,传言当年陈知安大怒一场,在一个雨夜将顾砚时扫地出门对他破口大骂,直言自己此生就当没有过这个学生! 所以当年发什么了什么?是顾砚时犯了错吗? 岑听南抬首,想在顾砚时脸上找到些蛛丝马迹,却只看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冷冰冰、硬邦邦臭石头一块。 “洗漱后就睡吧。”臭石头说着就想来抱她去洗漱。 岑听南朝后一躲,含糊道:“我长手长脚了,后院厢房那么多,你换一间歇。” 顾砚时脸色肉眼可见沉了些,嗤笑道:“刚挨完训屁股又痒了?” 岑听南想起方才的荒唐时刻,呼吸一滞,扭过头道:“我这会儿可没犯错。左相大人没有理由罚我,所以……” “所以?”顾砚时抱着手臂,好整以暇等她开口。 “所以平日你都得听我的。”岑听南鬼使神差地,想到家中爹娘,脑中还未想清楚,嘴巴却已脱口而出。 话一说完她就后悔了,爹爹娘亲两厢情愿一见钟情,爹爹听娘的自然天经地义,他们算什么关系,她怎么会要求顾砚时听她的呢! 她一定是被顾砚时几次三番的冒犯举动气糊涂了。 “算了。” “好。只要娇娇儿不犯错时,都听你的。”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岑听南愣了愣。 他这就答应了?以后会像爹爹听娘亲话那样听她的? 顾砚时想的却是别的。 犯不犯错的,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不犯错听她的,可若是犯了错…… 顾砚时眸光深了深,晦涩地看了一眼她藏在被子下的皓足。 再有下次,就打脚心。 岑听南被他盯得几乎要动气,寻了个枕头就砸过去:“你在看哪?!” 顾砚时一把接住,扯着唇笑了:“哪里我看不得?哪里都是我的。你最好期待自己接下来都别被我抓到小辫子。” 说完抱着枕头转身便走了。 很快对面院子便亮起烛火,在夜里一颤一颤的,像是和岑听南眼前的烛光呼应。 岑听南眨眨眼,灭了烛躺下。 第53章 那边的烛火晃了三晃,也灭了。黑暗里像是有人在陪着她,岑听南阖上眼,睡了重生以来第一个安稳觉。 - 孟夏草木长得极快,山中蚊虫也多了起来。 陈知安被蚊虫叮得苦不堪言,天还未亮便起了身。 夫人荆舒起得却更早。 见他醒了,笑着冲他招招手,让他去庭中石椅上坐下。不一会儿端上来一碗长寿面,上头还卧了两颗金灿灿的荷包蛋,热腾腾的,将他这一夜的躁意都驱走。 捧着热汤面,陈知安心情好了些。 他是个气性大的,从前在朝中对君主气性大,对下面的人气性也大,后来出来教书,对学子们气性更大,来求学的别管什么皇子王孙,都怕他。 只有夫人不怕他,这辈子所有运道都用来遇见这么个成日笑呵呵,愿意哄着他的夫人了。 想到这儿陈知安一张臭脸终于缓和了些:“怎么这样早就做面。” 荆舒擦擦手,笑道:“今日你生辰。” 陈知安啪一声将筷子一放:“我说过,再不过生辰了。” “快些吃吧,过些时辰,那些孩子们就该上山来看你了。”荆舒波澜不惊地将筷子捡起来,又放回陈知安手里。 都说老小孩老小孩,自家男人越老越跟个孩子似的,性情古怪不定,从前亲近他的学子们都怕极他,若不是今日他生辰……平日里都没几个人会来看他。 只怕就连今日,来的人也不会太多了。 近几年,每岁还坚持亲自来的,也就还剩一个子言与九王爷……其他人官越做越大,时间越来越少,都是叫府中小厮送来礼节便算是尽了心了。 至于子言那孩子……荆舒想起来都要叹口气的。 顾子言父母去得早,四岁起便在云鹿书院跟着他们老两口长大,他们俩一辈子无儿无女,荆舒在心中早就将顾子言当做亲生儿子来看待了。 子言聪明,却也倔,有时候瞧着,就好像同陈知安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脾性,本也能算作缘分一桩的。 可越长大,子言这孩子就越沉默,再到后头,不知不觉就长成了那副胸有沟壑的模样。 连自家男人都猜不透这个孩子在想些什么。 陈知安初时满脸欣慰,说这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要接他的衣钵的,到后头,只会沉默着叹一句这孩子主意大,他已管不住了。 再后来又发生了那样的事,两个人亦父亦师的情意,终于被陈知安亲手斩断了。 但荆舒仍然觉得子言是个好的。 这些年来无论陈知安这个倔老头如何打骂赶他,子言从不往心里去,逢年过节雷打不动地上山来,也不求陈知安原谅,也不和陈知安说话,只孤身一人来,站满两个时辰转身就走。 陈知安被他气得满院子乱窜着要找藤条来抽他,叫着喊:“这逆子几个意思?来我这里显示风骨了么!” 荆舒看了也只有叹气的份。 也不知今年生辰,两个人能不能放下心头这口气。 荆舒有些担忧地朝上山路看了一眼,被吃着面的陈知安敏锐捕捉到,立刻吹胡子瞪眼地:“你看谁?别以为我不知道!快把院门关上,谁来了我也不见!” 荆舒答非所问:“听说子言娶妻了,也不知会不会带来给我们瞧瞧。” 陈知安呸了一声:“岑家二姑娘的名声你没听过?又娇纵又张扬,还好是个女儿身,若是个男子,只怕上京城又多了个纨绔!你指望她走这么难走的山路,扛着满山的蚊虫鼠蚁来见我这个糟老头子?” “痴人说梦。”尽管这么说着,陈知安的目光却游移地落在来路上,闪烁了好几回。 荆舒见状笑了笑:“子言眼光好,定然有他的思量。” 陈知安想到往事,面色红白变幻一番,颓唐下来:“他眼光比我好,行了吧。” “……但这岑二姑娘,我劝你还是不要抱太大期待,省得后头失望咯!”陈知安见到夫人温柔笑意,心里不大痛快,阴阳怪气补了一句。 连他提起这山里的环境都要抱怨,他才不信顾子言能把这姑娘带来呢。 - 事实上,岑听南此刻压根还不知道自己后头会遇到些什么。 已经辰时三刻了,两人还在相府内没动身呢。 岑听南看着屋外越来越炙热的日头,烦闷道:“你昨日还说听我的。” 再这么浪费时辰下去,他们连午膳都赶不上了。 哪有给人贺寿,下午才到的,也忒不诚心。 “听,也要有听的道理。”顾砚时看着岑听南怀中抱的古琴,慢条斯理解释,“先生不爱琴,更不爱名贵事物,你用重礼去送他,他只会觉得你在辱没他的文人风骨。” 岑听南学着他平日里那样,嗤笑一声:“你懂个屁。” 顾砚时神色淡然:“言行无状,十下。” 岑听南胸脯起伏,恶狠狠瞪他:“你这是找茬。” 顾砚时:“这琴,可是名琴。” “不光琴,还有墙上挂的字画,对,就正中间最显眼那副,都打包带上。”她就不信没用。 早上用膳时,顾砚时拗不过她一直缠问,将从前如何去见陈阁老的事挑拣着和她说了,岑听南听了只觉得头上青筋都在跳。试想一下,若谁惹了自己,还臭着张脸空着手 一言不发地跑到将军府门口站上两个时辰就走。 第54章 她怕是恨不得将这人抽筋扒皮了。 可顾砚时如今还好好站在这儿,全须全尾神色平淡地惹她动怒呢。 可见陈阁老对顾砚时,实在是好,陈阁老其人,实在是有涵养又有风度。 顾砚时玩味地看着岑听南里外操持着,替他准备了一堆礼要去送给先生:“若是你这招奏效,那十下便给你免了。” 岑听南闻言一扬眉:“这可是你说的,等着看吧。不过十下可不够,至少得三十下,剩下的二十下,留着日后相抵。” 顾砚时这下是真的笑出声来,脸上的冷漠也化开不少。 “傻姑娘。” 她这是连日后的训,都想提前挨了啊。 第25章 孟夏草木深(2) 岑听南实在没想到云鹿书院这样远。 车夫将马鞭都甩出残影,也还是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云鹿书院所在的春陵山下。 岑听南浑身都快被颠散架了,这幅身子没受过磨难,娇柔得很。下了马车玉蝶眼疾手快扶着她,她借着玉蝶的手站直,蹙着眉左右张望以为终于到了,却被顾砚时告知,这书院在山上,若要马车行大路,至少还要走两个时辰。 走小路就快些,只用半个时辰。可那小路不通车马,遍布荆棘,只能两条腿走上去。 岑听南只到小径入口看了一眼,便颇有自知之明,这路,以她如今这幅身子,够呛走得完。 “脚程快一些,刚好还能赶上午膳。”顾砚时道。 玉蝶看着岑听南苍白的脸色,询问她:“姑娘,我背你上山吧?” 岑听南摆摆手:“别以为你练过几日武,就能把自己当个男人使,你这小身板,先顾好自己吧。” 顾砚时踱到她的面前:“我背你。” 岑听南看着他的背影,修长而挺拔,此刻微微俯身,宽大的衣袍被勾勒得修身,显出他的宽肩窄腰来,瞧着倒是比想象中有力得多。 但岑听南还是挪开眼,不甚信任地道:“你一个文人。” 感觉还没她的玉蝶靠谱呢。 顾砚时站直了身子,转过来看着她:“你若不想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横抱你,就少些废言废语,乖觉些到我背上来。” 他欺进一些,俯下身同岑听南咬耳朵:“我知晓娇娇儿喜欢被强迫,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等晚上回家,我再好好奖励你。” 调笑的话由他一本正经讲出,‘奖励’二字更是在舌尖重重落下,岑听南眼前被迫闪过无数被他“强行奖励”的画面。 青天白日之下便闹了个面红耳赤。 她一口银牙都要咬碎:“那左相大人还不快些趴下?站这么高,我怎么上去?” 顾砚时笑了下,转过身由她趴上来。柔软的胸脯压在他坚实的脊背上,这触感让顾砚时僵了僵,想起昨日被她压在身子底下的那张梨木桌,呼吸也乱了几分。 落在岑听南耳中,被她紧张地揪住衣领:“你不会不行吧?” 顾砚时淡淡道:“我行不行昨夜你不知道?哭着求我停下来的是谁?” 左右的下人小厮们顿时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生怕打扰了主子们蜜里调油的雅兴。 虽然顾砚时此刻就很想将背上的小东西压在腿上狠狠训一顿,用巴掌叫她长长记性,好叫她不敢再这么口无遮拦。 但到底顾忌着人多,最终也只是托着她的腿弯,轻巧将她提上来些。再从平安手中接过备好的古琴、名画,将下人们都打发了,迈开长腿,径直同岑听南两人上了山。 玉珠瞠目结舌:“咱们相爷原来有一把这样好的力气。” 平安在一旁与有荣焉抬起头,骄傲道:“那是。”相爷私底下可是会武的,就算不如岑家两位将军这样英勇,但他一人对上数十个小蟊贼,那也绝不成问题。 何况夫人才多重点,相爷怕是单手都能将她举起来。 平安看着自家主子背影,一时闪了神,回过神来在心头连呸自己好几下,暗骂真是过了几天好日子,胆子养肥了,竟然敢腹诽夫人了。 这要是让相爷知道,一身皮得连着筋骨被剥落一半。 平安心有戚戚,转头又听玉珠问自己:“可是相爷怎么不叫你一同上去呀?背着我们家姑娘还要拿礼,走这么远多累呀。” 倒是琉璃答了这个问题:“相爷这是带着夫人去见他的先生,带我们去,就显不出诚心了。” 平安点点头:“大家都各自散了歇着吧,若是过了晚膳时间爷和夫人还没下来,我们就自行归府,明日再来接他们。” 这也是出发前,夫人就嘱咐他的。 虽然平安觉得夫人可能这次要猜错了,相爷这些年几乎就没能在书院呆过两个时辰以上,总是时间一到就被阁老赶下来了。 不过夫人才嫁过来,不知道这些事也是正常的,并不能影响夫人在平安心中聪慧绝顶的好形象。 瞧瞧,连自家爷都被夫人制住了,还主动背夫人上山……换了从前,不,换了任何时候,平安真是想都不敢想。 毕竟当年连长公主的要求,相爷都能直接拒了,为此还惹得脾气那么好的贤王都震怒一场。 这位爷不想做的事,那可真是上天入地,都没人能强迫他。 - 如今已入孟夏,除了越来越燥热的天气外,草木也疯长得厉害。 两个人走在山路上,入目都是深浅不一的绿,岑听南从未有机会见过这样的野趣,看着婆娑树影,听着鸟鸣啾啾便入了神。 第55章 回过神才发现,顾砚时背着她竟然走得这样稳。 不颠不晃,健步如飞,不过两刻钟过一些,便隐隐见到了书院大门。 顾砚时呼吸均匀地止步,将岑听南从背上放下来:“还有几步路,你自己走过去。” 岑听南带着探究的眼神看他:“你走得好快。” 顾砚时整了整衣冠:“这条路走过很多年了。” 从四岁,走到十七岁,整整走了十三年。 他如今二十有六,有一半的人生,都同这条小径有关。 他见过这条路各种时候的模样,春夏时草木茂盛些,蚊虫鼠蚁也多,幼时他常同端王还有李璟湛来这里捉田鸡。秋冬时草木衰颓下去,李璟湛便嫌不好看不爱来了,可他却喜欢这样舒展辽阔的寂寥,来得更勤了。 一个人绕过小径,找到半山腰那处池塘,对着池水一呆便是一个下午。 从不会有人打扰他。 再后来几位皇子都离了书院,便只剩他一人走这条路。 倒是头一回,带着一个女子来。 还是那位传闻中最娇纵矜贵的岑二姑娘。 顾砚时实在没想过。 她竟会是这样的反应。 若她蹙着眉抱怨蚊虫太多或是横生的树枝刮破了她的肌肤,顾砚时都觉得合理。 他本也已做好听抱怨的准备了。 可她这样安静,趴在他的背上,不吵不闹,偶尔问一问,这棵树是什么,那只鸟的羽毛怎么这样好看,那个池塘里有鱼吗?顾砚时你去捉过么? 像个天真又赤诚的孩童。 岑大将军,真是很会养女儿。顾砚时想。 而大抵是有她作陪,这条前些年一个人走得寂寞又郁结的路,此刻竟生出了这样多的趣味。 让他忍不住都要想……这路今日怎么,这样短呢。 顾砚时看她整理好衣摆便昂起头,抱着古琴,信步朝书院门口去了,而那里,最疼他的师母已经带着笑在等。 ……这画面,让顾砚时恍惚了一瞬。良久,低着头,笑了下。 荆舒在门口等了已有一刻钟。 往年这个时候子言早就到了,今年却不知为何来得慢了些。 老头子嘲讽的话远远传来,荆舒充耳不闻,那些奚落的言语她听了难受,他说着就当真毫无感觉么? 她才不信。 嘴比石头还硬的老东西一个。不然也不会杵着拐,借着奚落她的由头,来院外头看了好几回。嘴上说着顾砚时是个 背弃师门不重信义的,不来才正常,其实心头,也担心他是出了事。 近来下过好几场雨,山路湿滑,子言又惯爱走那条小道的。 难道是走小道上山耽搁了? 荆舒犹疑着,都想叫个身强力壮些的学子帮忙去看一看了。 就在此时,却见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姑娘,拨开丛丛树影走了出来。她怀里抱着琴,扬起一张小脸,站在台阶下笑吟吟喊她:“是子言的师母吧?我是岑听南。” 一双眼弯得,都要渗出蜜似的。 她没介绍自己同顾子言的关系,可荆舒却知道,这就是子言的新妇。 再越过浓淡分明的绿,和这貌美的小娘子,荆舒分明看到,子言站在那里,和煦得好像春风化冰一般。 荆舒从没见过这样的顾子言。 从前的他总是孤身一人的,脸上永远淡得没有表情,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小小年纪,心头却装着家国天下和父母的血海深仇,好像他快乐一日,便是一日的罪过。 荆舒心疼他这样,总对他说:“我们子言也可以笑的,不用那么勉强自己。” 可是顾砚时却对她说:“师母,无事。不笑也可以活得很好。” 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如此自苦,镇日都将自己封起来,不肯同人交心,落得形单影只。 荆舒很多时候都以为他这一生会就这样过去了。 可未曾想却在今日,见到他带来的这个姑娘,笑吟吟地喊她师母,而从不肯在人前笑的那个子言,笑意都藏在一双琥珀色的眼里。 浓得快要溢出来似的。 真该叫屋里那个死老头好好看才是。 荆舒接过琴,揉揉眼,半是感怀半是欢喜地应了这声师母:“岑二姑娘是吗,快同我进来,一路上累坏了吧。” 岑听南笑着道:“家中父母平日都唤我娇娇儿,师母也这样叫我吧。” 说着又递过书画:“这都是子言特意为阁老与师母搜罗的名琴、字画,很是废了一番心血呢,也不知道二老喜不喜欢呀。” 荆舒“哎”了一声,被她说得心头发软,直道真是个好姑娘,顾子言那牛一样的倔脾气,怎么可能知晓要带上名琴古画来见老头子,老头子最爱这些又总是要脸,平日里从不肯表现出来。 若是子言能注意到,又哪还有后头这许多枝节。 还是姑娘家心思细腻,又懂事。 荆舒越看岑听南越喜欢,最后叫人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吩咐人送去给陈阁老,自己就拉着岑听南的手,亲亲热热带她进了门。 岑听南随着荆舒迈进书院里,直到身后大门落了锁,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外头,是不是还有个人呢? 她怔了怔,看向拉着她手说个不停的荆舒,试探道:“……师母?” 荆舒:“嗯?娇娇儿怎么了,尽管同我说,不用孤寂,就当在自己家里头。” 第56章 岑听南指指门外:“子言他……” 荆舒一愣,坏了,忘了还有个人了。 第26章 孟夏草木深(3) 被自己师母忘在门外头这件事,顾砚时倒没觉得如何,后院的陈知安听闻了却是笑得连眼睛都瞧不见。 “当真?”他反复问小厮,“你说夫人落了锁,将顾子言拦在外头?还是他经顾子言那娇滴滴的新妇提醒才想起来?” 小厮拍着胸脯保证真的不能再真,路过的学子们都瞧见了,堂堂左相,被关在书院外头,碰了一鼻子灰哩! 陈知安抚掌大笑,他就知道,夫人还是向着自己的。 笑过后陈知安特意敛了神情,借着夫人的铜镜照了又照,确定自己的仪态寻不出半点差池,这才杵着拐晃晃悠悠来到前院。 见到寻常人或许会惊为天人的岑听南,陈知安却只看了一眼,略点头就算受过她的礼了,迅速移开眼神,直白而奚落地落在身后那沉默的修长身影上。 哼,经年未见,瞧着倒是更从容了。 人模狗样的,总算没辱没他在书院长起来那些年岁,没堕了云鹿书院的名声! 顾砚时端方持重地行礼喊先生,声音清朗又低沉,宛如疏月。 岑听南听了幽幽看过去,对上顾砚时淡淡然的眼神。 ……行吧,这人又装上了。 陈知安也从鼻子里哼出气来,下巴一抬,自顾自对着荆舒道:“我饿了,开席吧。” 荆舒连道几个好字,已经欣慰得快要落下泪来了。 这么多年,子言还是头一回站进了院子里。往些年子言若是敢靠大门近些,老头子早就一拐子打在他腿上,驱赶他下山了。 荆舒将老头子这番变化,都归功于岑听南。 子言到底大了,又才娶了新妇,纵使老头子再怎么气不过,也总要给子言在新婚夫人面前留些脸面的。 她又看一眼身侧挽着手臂的岑听南,对上她的目光,小姑娘柔柔和和笑起来,那模样周正又满是贵气,实在与子言般配得很。 就是年岁小了些,对上子言这么个倔牛脾气,怕是日常里要吃些苦头。 荆舒俨然已将岑听南当做半个儿媳看待,真心实意地替她头疼起调教顾子言的难处来。 四人入席,荆舒拉着岑听南坐在自己身侧。 她担忧岑听南初来乍到席上不好意思用膳,子言又是个冷淡不会照顾人的。她这做师母的,便要替子言都周全好才是。 陈知安见到自己夫人有了儿媳便忘了自己,一张脸当即拉下来一半。夫人从前都是坐在自己身侧的,这会儿却靠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絮絮叨叨介绍起这山间野生的蔬果来。 怎么,那岑大将军在沙场上餐风露宿,壮饮戎奴血,他的女儿却是个连野果野蔬都吃不得的?真不知有什么可介绍的。 是以陈知安心中对顾子言的不满更甚。 从前顾子言自己来也就算了!今日还带个更惹眼的来,到底是替他这做先生的贺寿,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呢! 顾砚时将他的臭脸看在眼里,不紧不慢开口:“先生可是近日受了风寒鼻塞?怎么今日听着,似乎出气不太顺畅。” 岑听南一下咬住了筷尖。 她好像知道这人为什么能和陈阁老闹僵这许多年了。 陈知安重重哼着,提高声量喊荆舒:“夫人!” 荆舒无奈地看过去,陈知安眼神一转,落在了顾砚时面前那碗清炖牛腩上。 若是平日,荆舒也就顺着他的心意给他布菜了。可是今日岑听南头回来书院,任由老头子摆出这番作态,也太孩子气了,只怕师生两人俱是要被笑话。 荆舒忧心老头子给子言丢人,让娇娇儿瞧不起。于是狠狠心,刻意躲开了陈知安的目光,只笑着同岑听南闲话家常。 岑听南小口小口咽下食物,这才恭敬答话,一言一行都是世家女的典雅端庄,寻不出半点错来。荆舒看在眼里愈发喜欢,便也更加不理会几乎要咳得背过气去的陈知安。 一把年岁了,简直幼稚! 陈知安已经气得想扔筷子了,顾砚时偏要火上加油,作出疑惑的模样来,温声问:“看来先生的风寒极严重,可看过医了?还是要忌些口,尤其牛羊一类的发物,得少用。” 说着,便将陈知安心心念念的那碗清炖牛腩绕了一圈,放到岑听南面前道:“这可是先生的最爱,既然今日先生吃不了,娇娇儿便受累都吃了吧。” 陈知安将筷子重重落在了桌上。 岑听南嘴角的笑容不变,直道自己已经用饱了,手却在桌下找到顾砚时的腿,狠狠拧了上去。 这师生二人闹别扭,拿她做什么筏子! 顾砚时眉头都未动一下,反手将她的手掌包住,指尖掠过她的掌心,还轻轻浅浅挠了一下。 闹得岑听南浑身一僵,又不敢径直抽出手来,生怕动静太大惹眼,只能恨恨任由他握着了。 可桌子又不大,就他们四人用膳,两人这点动静自然全落进二老眼中。 这下可轮到荆舒惊讶了。老两口对视一眼,都在彼 此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 顾砚时浑然不觉,只对岑听南道:“吃得太少了,至少得再用三块。” 岑听南蹙起眉,小声抗议:“可我真的吃不下了。” “听话。”顾砚时捏起她细得过分的手腕掂了掂,“别让外头人以为我虐待你似的。” 第57章 岑听南不满地啧了一声,换来顾子言警告的眼神,这才不情不愿,又动起筷子。 荆舒看了半晌,突然笑出声来。 原来子言对人上起心来,竟是这般模样。 陈知安一双眼瞪得宛如老黄牛。 真是青天白日见了鬼了。 什么时候顾子言会婆婆妈妈宛如妇道人家一般,念叨着管谁用了几口膳呢! 他可是在书院里被一群学子们喊活阎王的顾子言。 陈知安还记得顾子言十二岁那年,端王李璟衍在山中被毒蛇所咬,四皇子李璟湛吓得面色苍白只会站在原地发愣,倒是年纪更小些的顾砚时反应最快,当场便俯下身准备替端王吸毒。 可李璟衍厌恶顾砚时出生低微,不肯让他碰到自己金尊玉贵的皇子躯体,强撑着嫌弃不已。 换做旁人定然就当没听见了。 成功救下皇子一条命,可比这点口是心非的嫌弃紧要得多。 多难能的机会!顾子言若是救下李璟衍,未来青云直上唾手可得。 或许连科举都不用参加,便能高官加身。 换做任何一人,即使不为功名利禄,只为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都定然不会犹豫半分! 可顾子言他不。 顾子言听了这话便真的不救了,面色平静地站至一旁,眼睁睁看着李璟衍一点点在他面前萎顿下去,生机也一点点消散。 他的眼神淡漠得像看一个死人。 顾子言是真的在等他死。 若不是先太子李璟渊及时赶到,如今盛乾朝也就没什么端王了。 以至于后来很多年里,李璟衍对他既怕,又恨,总是不遗余力地要找顾子言的麻烦,随时随地铆足了劲抓他的软肋。 可顾子言若有软肋,便也不是顾子言了。 当年那件事后陈知安也问过他,知不知道自己那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顾子言当时只是神色冰冷地答:“见死不救,不顾同窗之谊,为世人所不耻;他是皇子,我是平民,云泥之别,送他去见阎王,圣上知晓后我命危噫。” 陈知安神色复杂,他分明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却还要做这样的决定。 顾子言抬起头,清清冷冷地开口:“可是先生,是李璟衍自己选择去死的。我又为何要拦?” 陈知安:“他只是口不择言。” 顾子言反问:“口不择言?所以呢?我还得看穿他金尊玉贵外衣下的口是心非,替他找好说辞,勉励劝说他接受我这平民百姓救下他的命?” “先生,我尊重他去死的选择。” “世人多苦厄,李璟衍可知外面有多少人为了活下去正拼尽全力。李璟衍生来就拥有大多数人穷极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他却不想要。” “既然他不要,那定然是这事物不够有趣。不如给旁人……比如李璟湛。” 十二岁的顾子言说得五十二岁的陈知安哑口无言。 那时起陈知安便知道,自己这满天下的桃李之中,唯有顾子言,是这能为这天下苍生,真的做些什么的人。 他足够狠,也足够淡漠。 可如今,也是这样的顾子言,竟在他面前,为一个女子究竟吃了几块肉,要不要再吃几块肉,说了从前七日都不一定有的话。 陈知安甚而有些恍惚,今夕……何夕啊? 眼前的顾子言,会不会其实是四岁初见时,那个双亲俱在,会在他面前侃侃而谈,聪慧而活泼的顾子言呢? 陈知安低下头去,缓而沉地眨眨眼,苍老且满是褶皱的大掌揩过眼角。 再抬首,已是如常神色。 陈知安叹着气:“那些字画,我很喜欢,这瑶琴也深得你师母的欢心。多谢……” “娇娇儿。”见他的目光落在岑听南身上,荆舒笑着补充道。 “多谢岑二姑娘记挂。”看着顾砚时变得更冰的脸,陈知安笑了笑,到底没这样喊一个小姑娘的闺中小字,而后正色道,“本来应留你……歇息一番,用过晚膳再回相府的。不过有一桩事,还是要同你们说一声的。” 顾砚时与岑听南双双看了过来。 岑听南:“先生请讲。” 陈知安:“先前我有几个来自青山镇的学子,日常言谈间曾提起过令尊。” 顾砚时终于变了神色:“二十里外的青山镇?都在谈论些什么。” 陈知安不看他,却答道:“都是些谗言。只是这谗言,总有源头。你们可去查一查。” 岑听南肃穆得多:这个青山镇,前世的她……竟从未听过。 第27章 孟夏草木深(4) 重来一世,太多东西超出了岑听南的认知与想象。 原来所有事情早就有迹可循。 父亲如今出征未满一月,谗言已经飞到了春陵山二十里外的小镇之上,他们全家却浑然未觉。 她满心以为这一世只要自己活得足够小心谨慎,先是不堕父兄名声,再努力揪出背后放信之人,就能带离他们逃离那样可怖的结局。 直到此时此刻,才幡然醒悟,这本就是一场针对岑家设下的局。 天罗地网密密织就。 她不过是星罗棋子中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颗,甚而连根导火索都算不上。 什么岑大将军娇纵亲女宠得她无法无天一类的浑话,不过是这个世道本就加在女子身上的枷锁。是世人想见她被规训,是世人见不得她生动活泼好似一个男子般自在。 第58章 在他们眼中,自由本是女子不配有的。 女子应活在后院中,活得像一株被供起来观赏的花,像她这样名贵却满山疯长的,不合时宜,所以另类。 理应被除根。 可若是爹爹不倒,她这一生,仍然能是最矜贵的那根高枝。 只要爹爹不倒。 岑听南惊觉想要破局,她得先从局中走出才是。 如今离全家被流放还有两年之久,谗言却起得这样早,以圣上通天的耳目,又岂会不知?爹爹和阿兄在沙场上同北戎人拼死拼活之际,李璟湛听了这些传闻,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是因着朝中无人可用才留爹爹两年之久,而等父兄一朝兵败便立刻发作? 岑听南深深闭上眼,只怕到头来无论李璟湛信或不信,这两年的布局,也足够背后那人针对岑家这张网织得密不透风。 还好,这一世,发现得这样早。 陈知安知晓事情的严重,没再留他们,或者本就不想留。顾砚时叫小厮下山通知平安驾马车来接。 荆舒见岑听南面色不大好,怕小姑娘没经过事被吓着,拉着她的手安抚了几句,又道陈知安不该在用膳时直接将这样的小道消息乱放出来。 都未经过查证。 岑听南收起心绪同陈知安道谢,直言若不是阁老告知,自己还被蒙在鼓中,此刻知晓也好早做应对。 “等过两日解决了这事儿,我同子言再来看先生与师母。” 陈知安甩甩手:“看不看的,又不会少二两肉。倒是叫那个谁,将这事放在心上,好好寻个解决的法子出来。” “大将军戎马一生,为国为民。不应受人构陷。” 陈知安这话,几乎叫岑听南红了眼眶。 前世岑家那般惨痛结局,岑听南心头不是没怨过、恨过,只是浓烈的情绪过后只剩下无尽茫然。她该去恨谁?怨谁呢?怨父兄一心守护的这个盛乾朝么? 可百姓何其无辜,都是被蒙蔽了双目的普通人罢了。 此刻这样的话由陈知安这个前朝阁老说出来,岑听南只觉得心头无尽的委屈,都终于被妥帖熨烫。 她突然懂得了父兄守护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想去青山 镇看看。”回程马车上,一直安静无话的岑听南突然轻声开口。 顾砚时闭目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闻言不置可否:“我明日要上朝,此事,不急。” 不急?被诬陷的又不是他的家人,他当然不急。 岑听南瞬间愤怒起来。 “你上你的朝,同我有什么关系。不过二十里路,我自己也去得。” 话刚说完,岑听南便恼了,自己在做什么,好似在和他报告行踪般。 她做什么又无需征得他的同意。 瞧他这冷冰冰的模样,只怕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顾砚时果然道:“那不是两千步外的将军府。” 岑听南冷笑一声,扭过头彻底不理他了。 顾砚时本就冷淡,不笑或是不言语时,周身连带着眉眼都透出几分冷厉来,像一把笔直而锋利的剑。 只是这剑,从前或许斩向了敌人,今日却刺得岑听南生疼。 她后悔自己莫名生出的期待。 对,就是莫名其妙,她怎么会对他说自己的打算。难道还指望着顾砚时能扔下朝中诸事陪自己亲去探查么? 荒谬。 “让马儿跑得再快些!”岑听南掀起车帘,冲着平安发泄似的喊。 回到相府,顾砚时也不去书房,径直跟在岑听南身后,熟门熟路想进厢房。 却被她一把关在门外。 顾砚时蹙起眉:“让我进去。” 岑听南冷冰冰的声音自屋内响起:“还请左相大人自重,同我保持些距离罢!” 带着生人勿近的怒气,同昨日在他手底下婉转发出娇吟的人,简直不是同一个。 顾砚时听她这脆生生的声音,心头也起了火,只想把她按在腿上再揍哭。 听她哭着求饶,哭着道自己错了,哭着道自己再也不敢了才是。 再也不敢像这样,话不听他说完,也不信他。 可惜李璟湛没给顾砚时这样的时间。 他连岑听南的门都没进着,又被宫里人喊走了。 顾砚时出门时带着满身寒意,不过须臾又匆匆折返,对平安道:“看好夫人。” 平安连忙应了。 岑听南狠狠生了回气,一直到晚膳时才终于冷静下来。 看着因少人而显得空荡荡的黄花梨木圆桌,终究还是吩咐琉璃把菜都赏给外院的下人们用了。 她实在没胃口。 她唤来玉蝶:“明日替我走一遭青山镇吧。你去找琉璃支一百两银子带在身上,要用的地方尽管用,尽量低调些,去茶馆、市场、酒馆、私塾一类的地方多听听,尤其看看学子与市井百姓们提起爹爹时都在谈论些什么。” 岑听南将来龙去脉简单同玉蝶说了,玉蝶听后问:“若是发现散布谣言的人呢?抓回来给姑娘么?” 岑听南摇头:“若真撞见了,能跟就跟上去看看后头指示的是谁,但万事还是小心为上,不要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至于探查到什么,回来报给我听了再做打算。” 如今的局面也只能这样了。 在书院时她气血上涌,满心只想亲自去一趟,非把背后藏着的恶贼捉出来狠狠惩治了才是。想起家世的家人,岑听南甚至恨得想拿着刀亲去捅人! 第59章 如今冷静下来,连自己都知晓这想法有多荒唐。 她一个丞相夫人将军女儿,大摇大摆没什么缘由地亲去一个二十里外的小村镇做什么,有心人一探查便知,她这样做是嫌谣言散得还不够快么? 此刻叫身边心腹私下去探查,已是目前她能做的全部。 有青山镇,就还可以有无数个金山镇、银山镇,不找出背后躲藏那人,捉多少虾兵蟹将又有什么用。 顾砚时是不是也早就这样想,所以才会说他明日有事? 既没直接拒了她,又不大不小一盆凉水泼下来,好叫她冷静冷静? “呸。”岑听南小声啐了一口,恨恨否决自己的想法。 顾砚时就是冷漠无情没滋没味的一个登徒子,别再替他找什么借口了。 岑听南按了按心口,这样也好,好叫她尽早收起些不必要的期待,误会了他和她的关系。 他们如今到底算什么关系呢? 岑听南口口声声说着盟友,比起提醒顾砚时,更像提醒自己。 天底下哪有盟友会在一张床上睡觉的。 更没有盟友,会一个压着另一个,一双大掌抚弄得人浑身都发软的。 倘若这叫盟友,那娘亲要提着刀将爹爹那些盟友都砍了。 想起这些日子的面红耳赤,岑听南在床上辗转整夜都未能入眠。 入夜后下起不大不小的雨,淅淅沥沥将夏夜的躁意冲刷,却冲不淡她心头的烦乱。 顾砚时此刻,怕是早就安睡了吧? 这个混账。 这场雨越下越缠绵,一连下了三日。 湿漉漉的草木气息往鼻腔里疯钻。 和这股清新一起长起来的,还有没完没了的蚊虫。 玉蝶去了青山镇,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岑听南等得心焦,被蚊虫一惹更是烦上加烦,索性叫来平安,让他带着人把相府里外的野草全拔了。 平安傻眼了:拔野草?这是个什么活计。 虽然相爷从前不大管这样的事,可府中一直是养着专人侍弄花草的,就算是留下的野草,那也是在形状、风水上有讲究的,这会儿说拔就拔啊? 岑听南眉眼冷厉:“拔,从花园连着的后山处拔起。” 平安一哆嗦,他又在夫人身上看到相爷平时吩咐自己的影子了。 但想起临走前相爷的嘱咐和相爷对夫人宠惯那股劲儿……平安连忙带着人除草去了。 就这么拔了几日,倒真见效不少。 相府的后山实在太大,院中管花草的人领多少银钱办多少事,后山自然不在人家管辖范围内。如今有了岑听南这一句话,杂草除得七七八八,乱糟糟的后山逐渐显出意境与趣味来。 蚊虫也跟着肉眼可见的少了。 大家都在夸岑听南是个好主母。 平安欢天喜地回禀岑听南,问她是不是可以就此停手了。 谁知道岑听南冷飕飕的:“接着拔,没喊你们停别停。累了就换人拔,你记得安排拔的人轮流歇几日。” 平安苦着脸又去了,他现在只求相爷早些回府,比起夫人的冷脸,他还是更喜欢相爷那张冷脸。 夫人生得这样美,实在不适合这样的表情。 在岑听南快将相府拔秃之前,顾砚时终于回府了。 听完平安回禀这几人岑听南的所作所为,他笑了下,身遭冷冽气息也就随之散了个干净。 “她没出门?”顾砚时垂首,呼吸热了热,“总算不是个傻的。” 他揉着眉心,呼出一口浊气,像是这几日累极似的:“至于那点草,拔就拔了,下次就算要搬山,你都随她去。” “夫人这会在哪?” 也该好好同她算算这几日的帐了。 平安就这么看着自家相爷的眼神,从古井无波到突然充满了攻击与侵略性,心下一寒,带着哭腔慌道:“夫人……夫人在池塘上泛舟呢。” 顾砚时睨着他,不紧不慢问:“你慌什么?” 第28章 孟夏草木深(5) 他在慌什么? 被相爷这样随意问来,平安心头倏地一滞。 他的眼前不可避免浮现出浩渺烟波上,蜻蜓点水般戏耍着的,那一小段白皙光滑的脚踝。 那样纤细而脆弱,仅仅是仓皇一瞥,便足够动人心魄。 见之难忘。 平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爷饶命,小的,小的只是担忧夫人安危才去湖边探查的!绝非刻意偷看……” 顾砚时双眸一黯,声音更冷了:“自己下去领杖三十,吩咐下去,没我命令,谁都不许靠近。” 平安哆哆嗦嗦应了是,豆大的汗珠自额前涔涔落下,濡湿了他俯首的这块青砖地。 好险,捡回条命。 相爷对他,到底是记着打小的情谊。 - 岑听南这会儿已不 在船上了。 她还是怕水。 上次有顾砚时在身边,还不觉得如何,这会儿只她一个人,坐在船上便觉得心头浮浮沉沉地不安稳,只好又叫来守在岸边的小厮撑船送她去了湖心亭。 这碧水之上,假山与荷花相掩映,远处有飞瀑如练。 水天相接,浩瀚苍茫中,唯湖心中央一处被花海簇拥的古亭,亭顶镶琉璃镜,映照湖景,如画中世界。 要不说邕王是个会享受的呢。 这样的绝景,竟只藏在他一人的后院之中,而天下能得见之人,也不过寥寥。 第60章 琉璃见她恹恹了几日,此刻见了绝景终于难得起了些兴致,便不顾阻拦,去厨房将今日进的好东西全给她呈上来了。 绵柔细腻的荷花酥,粉白相间,清新得很有趣味;以南边龙井制成的茶酥则减了油酥的腻,加入颗粒感更强的榛子,回甘悠长;此外还有鱼羹一碗,鲜蘑菜心一份,并上山药粥、酸梅汤、紫苏饮子,七七八八汤汤水水地摆满了湖心亭中的石桌。 都是岑听南从前爱用的。 不等岑听南拒绝,琉璃又跳回船上,让小厮将船远远撑开了。她知道姑娘近几日心头烦,玉蝶被姑娘叫走,神神秘秘不知道做些什么去了。她能做的有限,便也只希望在这些小事上能哄哄姑娘开心。 说到底,还是怪相爷。 好好的姑娘,和他去了趟书院回来,便眉目郁结,几日没有胃口,一连消瘦了好几圈。 偏这罪魁祸首一出府就是好几日,没了音信,徒留姑娘生闷气。 真是个不靠谱的,自家姑娘,还得靠她来哄。 不得不说,琉璃自对自家姑娘的心思拿捏得还是十分到位。岑听南见了琳琅满目的石桌,心情已好上了几分,再见这样绝色的天地间,此刻只她一人,便浅浅缓了口气。 琉璃乘着那只船越走越远,湖水偶尔漾起清晰可闻的波涛,温柔抚过她心上。 一点点抚平她心头的躁,叫她松快不少。 岑听南四下张望,见此处绝不会有人路过,心头一动,索性脱了鞋袜,一点点坐到亭边石阶之上,将一双玉足轻轻落了下去。 好冰的湖水! 凉而沁的感觉自脚底,爬过她的小腿,一路蔓延上心头,让岑听南置身燥热的暑意中,仍是打了个寒颤。 她快速地将脚缩了回来。 若是被娘亲看到她这样玩水,该要挨骂了。 她身体不大好,小时候三天两头就要病一场,自小就不被允许靠近水边,每次见到岑闻远同他那些狐朋狗友在雨中疯玩得落水狗一样的回来,她表面上扬着头嫌弃自家阿兄,心里头其实羡慕得很。 她也想这样痛痛快快地玩水。 想着想着,岑听南突然轻轻笑出声来,这会儿,她不就在玩水么。 回头再一看,桌面上还有她最爱的冰饮子,岑听南笑容愈发真心实意。 她收回脚,起身跑到桌边,端起冰饮子,又坐回了方才那处。 这次她将裙摆卷到腰上,露出了最里头月白色的亵裤,再一点点,亲手将亵裤挽起,露出线条紧致流畅的小腿,试探着将整双腿都浸入水中。 ——再高高踢起水花。 冰凉的湖水被她踢得到处都是,在盛夏午后的日头下一晒,落到亭外滚烫的玉砖上,转眼就被蒸发了。 岑听南被激起了野性,咯咯直笑。 “你们镇日在这儿被风吹日晒,今天日头这样毒辣,我便做回好人,多喂你们喝点水罢。”她对着玉砖自言自语。 说完便将水花踢得更高,更大,孩童似的玩得不亦乐乎。 顾砚时将琉璃赶走,再一个轻功落在湖心亭上时,岑听南已经玩得有些累了。 满桌东西一口未动,只有身侧那碗冰饮子,受了点皮外伤。 她双手向后撑着,扬起头接受着阳光的逗弄。时不时再从水中将双腿高高举起来,嘴里还自言自语念叨着些什么,脸上尽是快慰的笑容。 他不在,她一个人也玩得很好啊。顾砚时眸色一沉。 再看阳光底下雪白而充盈的一双腿,软玉似的,正湿漉漉向下滴着水珠。 一滴滴落在湖面上,泛开的涟漪像他心头翻飞的晦暗。 六月初的日头这样毒辣,晒得顾砚时口干舌燥。 他紧抿着唇,她的脚,连他都没能这样仔细端详过,却被平安看见了。 三十杖到底是打轻了。 顾砚时不再压抑心头的火,上前一步,大手一捞,将她拦腰从水里拎了出来。 岑听南羽毛似地,轻飘飘落下,被人横抱着走回亭里。 再落座,已是抱着他的脖子,横面仰躺在怀中的姿势。 “你回来了啊。”岑听南看着面前一张冷淡的俊脸,不咸不淡哼了一声。 顾砚时双眼眯起:“你知道是我?连叫都不叫一声,若是登徒子怎么办?” 还将脚这样给人看! 岑听南学他,嗤笑一声:“这是相府,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进得来?再说还有琉璃在旁守着,我若有什么差池,她第一个要尖声叫起来。这会儿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除了你还能有谁?” 她说得头头是道,眉目张扬着,漂亮的脸上写满了“我很聪明吧?”的得意。 看得顾砚时喉头紧了紧。 他的手掌跟着喉头的跳动收拢,细细感受着她腰肢处的温润柔软,隔着夏日轻薄的衣衫,细嫩肌肤被他尽数掌控着。 顾砚时享受地揉捏着,天底下最好的羊脂玉也不过如此。 岑听南脸有些红,不安地动了动:“你摸什么呢?” 不问还好,这一问,顾砚时另一只勾着她腿弯的手,直接落在了她的脚上,将那纤细小巧的双足握在手中! 岑听南低声惊呼,用脚推拒着他:“青天白日,你碰哪里呢?!” “你也知道是青天白日。”顾砚时冷笑,“被人看光了都不知。” 岑听南恼了:“什么叫被人看光了,你又不是人。” 第61章 顾砚时握着她的脚重重一捏,手指拂过她的脚心,羽毛似地逗弄起来。 奇怪的感觉瞬间蔓延过岑听南全身,酥酥麻麻的,抓心又挠肝。 她咬着唇,抬脚去踢他,却被顾砚时修长的手指沿着筋骨一路向上探索。 摸进了长裙之下,从未有人到访过的肌肤。 她的力气一点点被卸下,搂着他的脖子低低喊:“……顾砚时。” “不要这样。” 好奇怪。 她的身体变得好奇怪。 声音也随着他的触碰,变得破碎。 顾砚时充耳不闻。 他的手,惩戒似地落在她的玉足上。 稍一用力,岑听南便在他手中颤起来,顺着小腿滴落而下的湖水,落在顾砚时的衣摆上,滴滴答答,将地砖都浸透。 顾砚时手掌滚烫,触过的地方让岑听南颤着想逃。 却被他握着脚捉了回来。 禁锢在怀中,挣扎不得。 顾砚时看着她的脸,满脸绯色,比他见过最美的晚霞还要美。 这个人,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是乖的。 顾砚时以掌心贴着她,细细碾磨,将她冰凉的腿都灼热。 “娇娇儿乖。别动。”他的嗓音逐渐低哑,“这样凉着会受风寒,我替你弄热。” 岑听南埋首在他的怀里,双腿被他握着,难为情地呜咽:“用方巾,用方巾擦干就好。” “不好。”顾砚时却道。 “方巾擦干,娇娇儿可不会长记性。” 嘴上这样说着,手却在岑听南怀中摩挲着抽出那张方巾,温柔而不容拒绝地系在她的眼上。 “娇娇儿害羞么?我给你遮上,看不见,便不会难为情了。”顾砚时轻声笑着。 怀里人小猫似地呜咽,因看不见而显得更慌张、脆弱,流露出楚楚可怜地意味,努力攀附着他的胸膛,找寻一点安全感与慰藉 。 顾砚时并不吝啬给与这点安全感。 他将岑听南搂得更紧,大掌一下一下,抚在她的背上,感受着她逐渐平复下来的心绪。 直到她不再呜咽,他才神色清明地同她清算起来这几日的帐。 “将我关在屋外,你可真是胆子见长啊。” 岑听南:“谁让你说要上朝,没有空。” 顾砚时一巴掌拍在她的浑圆之上:“那如今呢?还这样想?” 岑听南气焰弱了下去……若她还这样想,今日就不会乖乖在这里等玉蝶带消息回来了。 可嘴上却是硬的:“那又如何,你不解释,就别怪我误会。” “再说了,关门本就是我的权力。我不允许你进,不需要缘由。” 顾砚时被她说笑了,嗓间溢出一声低沉的“呵”。 “行,这件事不同你计较。” “可今日,一个人坐在池边玩水,你知道有多危险么?”顾砚时的声音又变得严肃起来。 琉璃并不会武,若岑听南当真不慎落了水,根本来不及援救。 也是因着这个原因,平安才擅作主张地跑来湖边探查,从而不小心撞见她戏水一幕,顾砚时虽然动了怒,却也知道平安是护主心切,不当怪他。 叫他领三十杖是警告他需得尽快忘了今日所见。 领完罚,顾砚时会叫人医治平安,日后依然重用。 但岑听南——顾砚时低头看着怀里哼哼唧唧还在嘴硬的小姑娘,索性将她摆弄到亭边栏杆上跪扶着。 手边并无趁手工具,他勾着唇,缓缓解开腰间系带,将系带握在手中折叠几番。 面前这因看不见却又变换姿势的人,再度不安起来。 她颤着,双手摸索着栏杆,无意识将身子摆弄成更诱人的模样。 顾砚时双眸一黯,沉声道:“趴好了。” 第29章 孟夏草木深(6) 被他勒令着摆出这等姿态,岑听南实在羞愤得快要哭出来。 前几次的荒唐后,私底下她也总想,自己这算是食髓知味么? 不然怎么总不受控地想惹顾砚时生气。 见他急,见他恼,见他为了她一点点的事大动干戈。见他高高扬起又不重不疼落在她身上的戒尺与筋骨分明的手掌。 除了有趣,更多的是满足。 对,满足。 顾砚时给她的,不同于爹娘给她的娇宠。她在外头闹翻天了,在爹爹那儿,也不过一句“只要娇娇儿欢喜,天塌不下来的。” 但顾砚时总爱拘着她。 明明她不是个喜爱被管着的人,却对顾砚时混不讲理的行径甘之如饴。 所以对上他每一回小题大做的惩戒,岑听南自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 就好似此刻,青天白日之下,她这样一个世家女,竟然会趴伏在栏上,做出这样不雅甚而有些自甘堕落的举动。 若要叫旁人看了去,她的脸面,她的名声都不必要了。 可顾砚时又在这儿。 岑听南不想承认,但心底却笃定,他在,就不会让自己这幅失态的模样被人看了去。 她不在危险之中。 这样出格的行为,叫岑听南心头一点点活泛起来,那些奇怪的情绪与身体反应都化作了更为热烈的东西,在岑听南四肢百骸里胡乱冲撞。 她舔舔唇,因被遮了眼而变得大胆。 她不必思考,不必妥帖行事,不必端起架子,只需要放任自如。 第62章 感受到身后顾砚时醇厚而清冽的气息,混着满湖的夏荷味道轻轻缠着她。岑听南迷乱地颤着,腰肢也跟着轻扭,像疾风骤雨中湖上那一株无依的夏荷。 绚烂又艳丽,却娇嫩得随时都会被吹落。 这幅曼妙画面落在顾砚时眼里,叫他呼吸一滞。 他眼里的镀上一层雾蒙蒙的水汽,琥珀色的眸子此刻被什么东西遮蔽了似的,看不真切。 只剩下无尽的黑。 他的手抚上面前颤着的荷。 岑听南无意识嘤咛着。 顾砚时闭了闭眼,脑中略过千山万水和她黑白分明的眸。 她突然向后蹭了蹭,勾着身子来探他的手,不安地喊:“顾砚时,你还在么?” 方才堪堪平复下的情绪又叫她这样一勾,顾砚时只觉得心里的困兽快要关不住似的。他的眼被冲撞出惊人的红,赤着眼,连呼吸都变得沉重,可面上却仍旧努力维持着镇定。 还好,还好为她缚了眼。 不必叫她,看着这样的他。 他沉着嗓,带着不易被察觉的渴望,低哑道:“娇娇儿,唤我子言。” 语音落,手中系带也重重落下。 似惊涛似狂澜,柔软的绸缎裹着坚硬的皮革落在她柔软的地方,刺痛的感觉袭来,推助着化成更浓烈的快乐,热烈地缠绕着她。 不同于前几次的点到即止,岑听南明显感觉到顾砚时这次不怎么收着力。 一下又一下,疾风骤雨似地抽着。 她吃痛地哭出声来。 被蒙上的眼,放大了身体的感官。 岑听南扶着栏杆,扭着腰开始躲避落下的腰带,却被顾砚时按住。 “躲什么?”他的声音好似在雪里搅弄过,染上一层寒意,淡漠开口,“闹脾气时没想过后果?不信我时没想过后果?不顾自己安危躲来湖中心时没想过后果?” 岑听南抽泣着喊疼。 柔软的腰带在他手中,比冰冷的戒尺,更让人无助。 湖水拍在她的脸上,她的眼前有星子闪烁着。 这青天白日的星子,飞扫而过,刺开昏昏沉沉的白昼,拖着光尾怦然绽开在眼前。 岑听南头晕目眩地想躲,顾砚时按着她,不准她逃。 她的哭喊愈破碎,顾砚时便如大火越燃越旺。 到后来他揽着她的腰,几乎是贴着她。 他看着她的眼睛,将所有距离与情绪都吞吃,像风住了,浪又起。 岑听南被烧得嗓音都嘶哑。 被他抽过的地方温度高得惊人。 顾砚时终于扔开腰带,以掌心代替,疼痛与细碎的快乐一直向下渗,终于烙印在岑听南心头。 “娇娇儿真乖。”顾砚时抱着她哄。 她能感受到他温暖的气息喷薄在耳侧,蚂蚁蚀骨般噬着她的心。 他寸寸抚着所有岑听南痛着的地方,带来数不尽的热意后又泛起酥麻,引着岑听南去追他的手。 顾砚时见状轻笑了声,止住她的来势:“这么急?” 岑听南脸上还挂着泪,呜呜咽咽:“疼,摸一摸。” 顾砚时温柔而克制地覆上她疼痛那处,哄骗似的问:“要谁帮你?” “顾砚时,呜呜。” “不对。” “……左相,大人。” 顾砚时面无表情重重拍下,惊得岑听南弓起身子,大口喘着。 “最后问你一次,要谁?” “……子言,顾子言,呜呜呜。” 岑听南小声叫着喊出他的名字,终于换来他满意眯眼。 顾砚时扔了束带,改用自己的手。 他清醒地看着她战栗,看着她失神,看着她在痛苦中寻找快乐。 岑听南眼里盈满了泪珠儿,融化在他的温柔与狠戾中。 呼吸缠绕在一起,凉的更凉,烫的更烫,昏昏沉沉回荡在四野。 像轰鸣的月相,惊扰得她彷徨。 她如同一支无依的夏荷,被他温柔拉起,又揽入怀中。 顾砚时将她的头转过来。 粗粝的手掌滑过她的脸,摩挲道:“娇娇儿哭得这样好听。” ……她竟哭了么。 “日./后记得,要信我。”顾砚时为她揩去眼角的水汽,“你的事,我都放在心上。” 岑听南从极致的快乐中逐渐清醒过来,慢一拍问道:“青山镇?你去了吗?可我不用你了,我已经叫人去看了。” 顾砚时替她揉着:“放心,你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具体情形,等你那婢子回来报给你听罢。现在,先趴过来,让我看看有没有伤着。” 顾砚时转身落坐在长椅之上,拍了拍身侧,眼神示意她自己靠过去。 岑听南红着脸退后一步。 “嗯?刚被训完就不听话了?”顾 砚时扬着眉,眼角眉梢都是快乐后的餍足。 什么变态,揍人让他这么兴奋么。岑听南腹诽着不肯挪步。 迷乱时也就罢了,此刻这样清醒,还逼着她趴过去,别太荒唐了。 顾砚时见她忸怩着不肯动,勾了下唇伸手便将她捞了过来按在腿上。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偏总要做出这幅被我强迫的姿态?” “娇娇儿就喜欢这样是吗?”顾砚时低声笑着,到底还是脱下外衣,拢在她背上,借着外衣的遮挡,将她亵裤拉下看了看。 第63章 岑听南惊呼一声,挣扎着就要起来,被他用力一巴掌打在疼痛的地方。 “力有些大,肿了点。回去给你上药,这几日老实趴在床上歇着。三日便能好。” 岑听南闻言幽幽道:“左相大人这么熟练,从前没少对女子做这样的行径吧?” “可正经世家女,谁会让左相大人这样欺负呢。左相大人去的是什么地方?勾栏瓦舍么?” 顾砚时散漫道:“只有你。” 傻姑娘,将自己同勾栏瓦舍的女子比什么。 若她不曾出现,不曾同他一般沉溺其中,他此生也不会对谁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一时沉默下去,看着她远山般的眉目渐渐因动情染上色彩,呼吸静了静。 在外头这般训她,到底还是太孟浪了些。 等此间事了,不如下次带她去李璟湛的行宫。那里有一处温泉,白雾升起时她若在里头,一定很美。 岑听南趴在他的腿上喘着,像口鼻都被夏日朦胧的气息罩住,呼吸不得。 她微弱地动了动,意图如同花路过春天那样离开他,却被横生出的,坚硬的枝节钉在原地。 这是什么? “别动。”他却将她换了个姿势,面对面跨坐着,要将她渗透似的。 他的声音仍旧是那样冷而疏离的,好似这样的惊涛骇浪只是她一人的兵荒马乱。 绵中带硬的一次相遇,瞬间叫岑听南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懵懂而晦涩,闪电击穿乌云般震着她。 岑听南弱柳扶风地靠在他怀中,乖觉承受着这场风暴。 被她这样一勾,顾砚时方才还未平复下去的野性又跌跌撞撞闯了出来。 他环着她,颠簸着动荡着,带给她更多的风浪与未成形的黑暗。 潮热而生猛的气息裹着岑听南,热烈的空气如同湖水一样弥漫,闷着、压着、无声喧哗着。 她又热又痒,软得没有章法,胡乱攀着他,想躲开这奇怪的感觉。 身子无意识蹭着,拧着,舒服着难受着想寻一个解脱。 可顾砚时又不肯给她这解脱。 他拍在她疼痛的地方,哄骗似的,哑着嗓子道:“乖一些,娇娇儿。还不是时候。” “……嗯,子言,好难受。”话一出口,岑听南被自己娇软的声音吓了一跳。 这样媚,这样……羞耻。 顾砚时的腿太长,她这样跨坐着脚尖落不了地,从脚趾到小腿连带着整个身体都紧绷着,被他搂在怀中,一下又一下抛起又落下。 隔着亵裤,隔着外裙,浅浅地为她止着渴。 凌乱的发丝贴在两鬓,岑听南有些失神地想,她此刻会不会很丑、很失态呢? 顾砚时却好似捕捉到她情绪似的,替她拂开额边黏连的发丝。 “真乖。”他喉结滚动,扯开自己的外袍,抚上她脸的手指暴起青筋像是用力压抑着什么。 他的脸上有着疯意弥漫的平静。 可他的声音与动作却仍旧温柔而克制。 顾砚时捧着怀里的小姑娘,像捧着他的至宝。 第30章 灯火下楼台(1) 那日过后,岑听南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肯见顾砚时。 每回同他做完那样的事,她只觉得不自在。她想不明白这样的关系,更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喜欢这样奇怪的事。 他们就像走在孤月底下的两个人。 一个在前头慌不择路地跑,一个闲散地跟在后头,行有余力地追。 仿佛已成了彼此秘而不宣的快乐。 但的确有些荒唐事,是要同他这样看起来清疏如明月的人做,才有滋味儿的。 那日后头起身时,他还拎着被自己濡湿的外袍,意味不明地朝她笑,指着那摊扎眼的水迹云淡风轻夸她:“我们娇娇儿真厉害。” ……这是能用厉害形容的事儿么? 气得岑听南只想狠狠咬在他的喉结上。 若不是他那样直愣愣地支着,两人之间隔了一层又一层的绸缎,怎会这样难勘。 回想起那日种种,岑听南一张脸红得反复,惹得琉璃在一旁悄悄端详她好几眼。 岑听南连忙捧着冰镇的紫苏饮子用了一大口,又拍拍自己的脸,心想今年才六月底,怎么就热成这样了。 而顾砚时不知是习惯了,还是体贴她的复杂心绪,只在门外站了一两回,见无论如何逗她,都仍躲起来不肯见,也便随她去了。 一连几日,又是住在宫里头,连相府都没回。 琉璃见她一碗冰饮快见底了,连忙道:“我的好姑娘,你可少用些吧。纵使相爷今日不在,也不能这样贪凉。” “他今日也不回?”岑听南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又有些失落,“我用什么,同他在不在有什么关系。” 琉璃暗笑自家姑娘嘴硬,面上却不戳破,只苦恼道:“没关系么?那日主子们游湖归来,相爷却把奴婢好一通训呢。” 岑听南:“他敢?我的人他凭什么说!” 琉璃笑着不说话。 过了会儿岑听南支支吾吾又问:“他说你什么了?” 琉璃掰着手指头给她数:“一说把姑娘一个人留在湖心亭实在蠢钝;二说一桌子膳食全是汤汤水水,那个时辰,姑娘用多了用少都不合适,还说过几日指个人回来,让奴婢跟着学怎么搭配点膳才合理;三说——” 岑听南捧着饮子一边用一边听,心道顾砚时平日里竟是嘴这么毒一个人么? 第64章 却突然听得琉璃不说话了,她眨巴眨巴眼歪头去看,目光里都是疑惑,怎么不继续讲了? 琉璃见状端走岑听南手上剩的那半碗冰饮,笑嘻嘻地:“三说不能给姑娘吃那么多冰了,姑娘肠胃不好。至多每五日可用半碗,眼下正好还剩半碗。就是这半碗,奴婢还得同相爷汇报呢。” 岑听南顿时恼了:“他是你家姑娘,还是我是,你听谁的?” 琉璃:“为姑娘好的事,偶尔也可听一听。姑娘若是心有不忿,回家禀告给夫人,夫人也是要赞同我的。” 岑听南更生气了,直骂顾砚时该管的不管,不该他管的事絮絮叨叨管这样多。 等他回来,该轮到她找人清算这笔账了。 这日晚膳依然用得食不知味,如今琉璃知道她的习惯,每顿膳至多不过三个菜。就这样她还是用不完,勉强喝了小半碗粥,几筷子青菜,剩下的肉都赏了。 饶是只吃了这么一丁点,她还叫琉璃陪她去后花园消食。 琉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姑娘眼见着又瘦一圈,再消食要把人消没了,说什么不让她去。 岑听南见状叹气,她也不是撑得难受,只是镇日闲在家中,心绪不宁。 原本以为接近顾砚时,对父兄消息便能知道得更多些,可如今看来,实在也是有限。 她就像被锁在后院里的一棵树,连将树枝探出墙外去看一看,听一听,都动弹不得,只能靠被大树庇佑的小虫蚁来帮。这样下去可不行,她得更主动些。 正想着,玉珠欢欢喜喜闯进来说,玉蝶回来了。 岑听南精神一振,就见到一身风尘进来的玉蝶好似变了个人似的。短短几日,黑了也瘦了,眉眼瞧着也厉了许多。 她心头咯噔一下,忙问:“可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这样狼狈。” 玉蝶接过琉璃递来的茶盏,大口饮下,直接回禀正事:“不光青山镇,周围村镇里的佃农、平民们都在说大将军不好。说将军让将士们吃糠咽菜,自己在 家中却纵着姑娘顿顿吃金箔包着的金馒头,吃不下的全扔了也不肯分给穷人。” 玉珠愣了:“金馒头?这也不能吃啊……何况咱们将军也没让将士们吃过糠咽菜吧?” 岑听南听了却是一凛:“这是放出消息的人刻意为之。” “若是同他们说将军在家中日日吃的都是山珍海味,百姓们并没真的见过,没法想象,也恨不起来。可馒头这样的精米精面却是他们见过,又不能常吃的,再加上镶金……大概许多人脑中已经有那一幕的画面了。” 自然也更容易激起民怨。 玉珠恍惚明白过来,在一旁拳头都捏紧了:“好恶毒的心思!” “只怕是,早有预谋,冲爹爹而来。”岑听南摇摇头,她完全想不到这人会是谁。 玉蝶:“相爷也如此说。” 见岑听南不解的眼神,玉蝶继续道:“此去青山镇,除了漫天乱飞的谗言,我的确见到几个正在散播的人。但因记着姑娘的嘱咐,奴婢并没有打草惊蛇,隐在暗处又观察了几日,终于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谁?”岑听南忙问。 玉蝶:“姑娘可还记得与相爷檐下躲雨初见那日?” 岑听南眉心蹙起,想了一圈,恍然道:“你是说,那个身手还不错的小乞儿?阿兄不是说这小乞儿被送进军营中了么,怎么没随父兄出征?” “就是他。此人名唤许四,连同那日身侧两个小乞儿,都是青山镇人士。自小吃百家饭长大,可惜青山镇实在太穷太小,三个小乞丐大了一些后,实在找不到活计,便一路行乞来了上京城。直到那日被左相救下,安排进了军中。” 玉蝶一番话说得岑听南僵在原地。 许多想不通的事情,都在此刻串了起来。 那日顾砚时说看她面子,为这乞儿寻一条生路,后来乞儿进了父兄军营之中,此刻又出现在父兄谣言甚嚣尘上的青山镇…… 岑听南将脸埋在手心里,深吸一口气问:“那乞儿在青山镇,做什么?可是……传播谗言。” 玉蝶眉目舒展了些:“自然不是。他这次没随军,却带着两个小乞儿,在同父老乡亲们说将军的好。既说将军治军严谨,全军上下一视同仁,也说将军待将士宽和,这次他们本该随军的,将军却见他们兄弟三人年纪小,让他们先回家帮农忙,过两月再随着第三拨将士过去。” “三个小乞儿同青山镇的人熟稔,由他们亲说,镇上人已信了泰半。是以青山镇虽是最早传出谗言的地方,可这会儿,口风已经扭转了。” 这话就奇怪了,按理来说父亲这样的位阶,怎么可能注意到三个小乞儿,更不可能单独让三人留下……多半都是胡诌的。 岑听南听着听着,福至心灵试探道:“我猜那三个乞儿,将青山镇走完一遭后,也没留下来继续做什么农活,可是去别的村镇了?” 玉蝶点头:“姑娘果然聪慧,三个乞儿都是孤儿,没有家自然也没有农活要忙。我又跟着他们走了一个镇,果然见到他们三个在有意说大将军的好话。” “所以你方才说……相爷也这样讲。”岑听南细细思考着,“若说此事同他有关……顾砚时这几日都在宫中,不可能亲去青山镇,但又能让你直接想到顾砚时的……所以你在青山镇还见到了相爷身边的人,对不对?” 第65章 玉蝶不自在了一瞬:“是和顺。相爷的暗卫,成天冷着一张脸,脾气怪得很,姑娘大概没见过。” 岑听南的确没什么印象,她只记得话多些的平安了。 倒是玉蝶,甚少见她主动形容一个人。 岑听南笑了笑:“顾砚时身边的人,冷冰冰的不是再正常不过了么?平安这样的,才是只有一个。” 这话一出,三个丫鬟都跟着笑了起来。 只有岑听南笑里多少带了些怅然。 口口声声说着要救一家人,结果到头来父兄被人构陷是顾砚时的先生告知她,父兄名声有所改善也是顾砚时派人去做的,她在里头做了些什么呢? 她只被顾砚时抱着怀里揉搓了。 岑听南不大开心。 人一低落,便吃不好睡不好。岑听南连续几日想着这事,又清减不少,等到顾砚时终于忙完回府见到她,一张脸立刻冷了下来。 那点矜贵淡漠的皮子都被他郁结的神色撕开。 “我才去宫里几日?怎么瘦成这样。” 岑听南掀着眼皮,努力维持气场:“这你别管,我只问你,青山镇的事你凭什么擅自做主帮我?” 话一出口,岑听南就后悔了。 虽然顾砚时没知会她,但到底是好意。她这几日的愤怒,本质上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一种厌憎,委实不应该怪到顾砚时头上。 但话说都说了,岑听南的骄傲不允许她示弱。 于是她强撑着昂着头,像个随时准备战斗的小兵,只待顾砚时一句话说错,便气势高涨地冲上去审判他。 顾砚时却轻描淡写:“你发现了?比我想的早,不错。” “你这幅模样做给谁看,别把我当你的敌人。” 说完,他向前一步,牵起岑听南的手进了厢房,将门一关,熟门熟路便把她抱在了怀里。 岑听南彻底偃旗息鼓。 “你干什么,我有正事同你说。”岑听南挣扎着,愤怒又要上头,“你当我是什么,回来就抱着我亵玩么?!” 他要是又想同她做那事,她可真要生气了。 谁知道顾砚时却安安静静地,把头靠在她的背上,轻声道:“不做什么,你说,我听着。” “让我靠一会儿,娇娇儿。” 他的声音很轻,像遇见了什么事似的,透出一股疲倦无力来。 岑听南一点点僵在他的怀里,不知要如何面对这样的顾砚时。 他是在脆弱么? 良久,她缓缓问道:“顾砚时,你怎么啦。” 顾砚时不说话,用力吸着她身上的味道,是木头掺着盛夏的气息,带着被阳光晒透的暖,叫他想起开得浓烈的蔷薇,他很喜欢。 仿佛吸一口便能找回些力气似的。 须臾再抬首,顾砚时已经神色如常,和煦道:“你方才说有正事,什么事?” 仿佛方才的脆弱,不过是岑听南一场错觉。 他不想让她探究。 岑听南神思清明地领悟了这个意思。 “我想在相府办个宴,邀上京城的高官名流前来。” “行吗?”岑听南压下心头那缕极淡的寂寥。 转过头去看着他,看见他琥珀色的眼眸深了深。 第31章 灯火下楼台(2) 他这是什么反应? 不愿意她在相府中操持这些事?是怕堕了左相大人长久以来的好名声? 岑听南直直看着他,非要等他一个回答。 顾砚时捂上她的眼,意味不明反问她:“怎么突然想办宴会,说说看,都想邀请谁。” 这便是有商量的余地了。 岑听南一转念,将快要脱口而出的一长串名单咽了回去,软着身子靠在他怀里,轻声道:“我一人在相府里呆着无聊,邀些从前的姊妹来赏赏花,看看后山那么美的景色,可以么?” “我怎么不知道娇娇儿在这上京城中还有闺阁密友。” 顾砚时声音悠悠远远的,在盛夏燥热的日头里,像一盆凉水,浇得人从心底里开始泛凉。 岑听南没了耐心,咬牙道:“怎么没有?从前兵部侍郎的女儿同我最是要好,可她中意你,得知我嫁给你后,我们便再无往来了。还不是都怪你。” 顾砚时闻言笑起来:“王元武的女儿?大婚日她那样给你使绊子,你管她叫好姊妹?看来娇娇儿交朋友的眼光,也是亟待调教的。” “哦,左相大人还记得她呢。”岑听南心里不大痛快。 她甩开顾砚时的手,从他怀里挣了出来 ,低头开始抠自己的手指。 “是是是,从前我眼光不好,那我办个宴会给这些过去看我不爽的人看看我如今过得多好,可以了吗?” 顾砚时眯起眼,将人一把拖了回来。 蹭着她的耳朵,拖长嗓,沉声道:“抠手指到底是哪里来的坏习惯,你若是想给她们看你过得多好,这可以。” 岑听南猛地回头瞪他。 这人简直就莫名其妙。 顾砚时被她瞪得低低一笑,觉得小姑娘有些像宫里孟瑶光养的那只狸奴。 小小软软的,牙尖嘴利。生起气时,一逗就恼。可快乐时,就百依百顺,说不出的乖巧可爱。 但总归是生机勃勃,叫人喜欢的。 “你都嫁给我了,过得好是理所当然的。让她们看一看,也好。” “去拟名单吧,只准邀女眷。拟好名单给平安去下帖就行。” 第66章 岑听南这才和缓了表情,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窝回他怀里不再挣扎。 顾砚时圈着她,掂了掂,沉沉地叹息,又提起王初霁:“王元武那个女儿,是个心思狠毒的。从前我和圣上还名声不显时,她跟着永安侯府那位郡主,没少给我们惹事。” “我是担心你被人家捏在手心里耍弄,还要帮着人家数钱。” 岑听南一听,立刻不乐意了,张牙舞爪地:“她从小就说不过我,我压着她收拾时,左相大人还不知道在哪呢!” 顾砚时的记忆瞬间被她这一句拉回了那年的探春宴。 她好像不记得他了。 就像三岁时的她,不记得被自己救过一样。 七岁那年骄傲如明珠的岑听南,也不记得彼时如同一摊污泥般被人看不起的顾砚时。 ……不算坏事。 却也让顾砚时不怎么开心。 他将怀中人又搂得紧了些,这样热的夏天,她的身体却总是冰冰凉凉的,也不大出汗,抱在怀里像一块不会变热的玉,很舒服。 顾砚时的下巴枕在她的肩头上,摩挲般蹭了蹭:“大约那时的我,正在什么地方看着你罢。” 岑听南嗤道:“那不可能,你十几二十岁那时候,应当正在为了左相之位汲汲营营才是。” “所以汲汲营营的事我已经做够了。”顾砚时抬首抚着她的后脑勺,温柔而沉缓的问,“你又何必以身入局呢。” 他果然知道自己心里这点小算计! 岑听南被他问得心惊。 她慌乱地垂下头,下意识否认:“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顾砚时看着她的头顶笑,小姑娘连撒谎都不会。 “去做你想做的吧,万事有我在,别闹得太出格就行。”顾砚时声音凉凉的,一字一句说出来,像怕她听不清似的。 岑听南被他的纵容打动,渐渐探出触角,试探着去看他的脸。 却只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落在虚空不知何处,隔着重重山水般朦胧,看不真切他的意图。 为什么? 为什么纵着她,明知她是利用他的地位来获取自己想要的信息。 “你不怕我坏了你的名声么?清高的左相大人,却娶了一个爱结党的夫人。李璟湛疑心你怎么办?” 顾砚时额头抵上她的,极淡地扯了下唇:“他连枕边人都不信,信我?又能信多久。” “娇娇儿尽管去做。我也很想看一看,我的小姑娘能做到什么程度。” “别怕。” 岑听南被他说得,一双眼亮晶晶的。 一颗心像是被人捏紧又放开,揉搓后又细细展平放到蜜糖罐子里泡着似的。 他对她这样好。 信她,护着她,还由着她去折腾。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驱使着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岑听南坐在他的怀里,一双手凉凉地触上他的脸,闭上眼,颤着凑了过去。 她想亲亲他。 想叫他知道,他的这番话让她心里多欢喜。 什么盟友什么结党,此时此刻都被她忘了,她只想亲亲他。 只想告诉他这颗心被他藤丝一样的话缠住,发痒,发烫,想被他揉一揉。 可是,意想中柔软的触感并未出现。 她的唇贴在了他的掌心。 “没我的允许,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顾砚时的声音发沉,“别用你的身体答谢我。” 岑听南愕然地睁开眼,他在想什么,她明明不是那个意思! 却见到他琥珀色的眼眸里此刻全然被深不见底的黑取代,带着愤怒与狂躁。 “谁教你做这样的事的?”顾砚时的声音凉得让岑听南心惊。 这与她一开始所设想的,全然不同。 她咽了口唾沫,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顾砚时充耳不闻:“从前有对别人做过么?” “当然没有!”她挣扎起来,“顾砚时,你捏疼我了。” “疼?不疼你不长记性。我分明已经说了,你要做什么都做得,你是宰辅夫人,是将军女儿,什么事犯得着你用身体来感谢别人。” “嗯?这张嘴,从前有这样向别人献过吻么?怎么这样轻车熟路?”顾砚时发起狠来,一双眼沉沉地睨着她,像一只野兽。 浓烈的进攻性侵占着她,岑听南莫名抖起来。 “顾砚时……你怎么了?”她尽可能地软着嗓子道,心里却想,他这样好像一个疯子。 顾砚时现在的神色像是风暴的中心。阴云密布,密密牢牢圈着她,叫她心头一凛一凛泛出寒来。 他静默下来,一声不响放开对她的桎梏。 岑听南被他从怀里拎起,放在一旁的靠椅上,有些狼狈。 他的动作并不粗鲁,皓白而清攫的手抚上她的脸,居高临下睨着她,眼底浓重的黑意要将她吞噬似的。 “娇娇儿记着,永远不可以向男人做这样的事,明白了吗?”他的声音带着某种蛊惑的味道,引着岑听南不得不轻轻点头。 “这才乖。”他满意的点头,眼底的黑暗如潮水般褪去,“手这样凉,明日我请个太医来给你看看,调理调理。” 他又恢复了正常。 仍是那个孤高如浮云的左相大人,芝兰玉树,不惹尘埃。 仿佛刚才那个快要发疯的人,不是他一般。 第67章 岑听南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森然地抱紧了自己。 明明是空气里都冒着热气的盛夏,她却遍体生寒。 ……顾砚时,他到底怎么了? - 瑶华宫。 精致的藕白色脆冰盆里盛满了大块碎冰。几个丫鬟手持香扇,轻缓地向室内送着凉意。 孟瑶光倚在榻上,就着乾云帝的手,咬下他剥好的荔枝。 这是近来她难得赏面子的时刻。 李璟湛心头快慰了些,捡些话来哄她。 “瑶光可知,顾子言今日又来寻孤了。” 孟瑶光果然起了些兴致,抬眼看他:“噢?不是昨日才领了个大嬷嬷回府,说要调教身边人,好为娇娇儿更合理的安排膳食么。今日又是为什么。” 李璟湛抚着掌笑:“今日还是为他那新妇。说身体不好,要借个太医常驻相府,为她调理身体。哪有这样娇气,我看就是顾子言对佳人上了心。” “难得见子言这样,陛下就允了他吧。” 李璟湛见孟瑶光唇边挂着点淡笑,心头一动,凑近了些道:“对子言我自然无有不允。明日我也叫太医来为你看看身子,可好?” 瑶光在他身边多年,一直没有个子嗣。 如今后位空悬,若是趁早得个阿哥,他便能名正言顺将她扶正,这样后位有了归属,前朝那些臣子也能早点将手从他床上撤回去。 可瑶光一直不肯配合他。 李璟湛面上不显山露水,却带着点忐忑去看孟瑶光的脸。 果然见到方才还能见到的笑意,此刻已如过眼云烟般寻不着了。 “陛下若是喜欢子嗣,便去淑妃那里吧。若是觉得四妃都不合心意,就去寻宋婕妤,她能歌善舞,陛下不是最喜爱了么。”孟瑶光捻起一颗荔枝,慢条斯理亲手剥着。 李璟湛的脸也沉了下来。 “孤 不去。” 他已极给她面子,可她总是这样,拿话来刺他,恨不得将他推去别人那里。她什么时候才能懂,他的第一个儿子,必须是她生的! 李璟湛胸口起伏不定,将手中把玩着的玉佩用力掷了出去,玉应声而碎。 屋里屋外的侍女也跪了一地。 孟瑶光却神色不改,连眉都未蹙一下:“若几个婕妤昭仪也不得圣意,我瞧新进的几个御女宝林的,倒是别有趣味,又还未得过宠,都求来我这里了。不若陛下去见一见?” “好、好、好。”李璟湛厉声道,“你就那么喜欢我去睡别的女人?亲手将你的夫君推开?宝林、御女是吗?还有谁求来了,现在就把人接过来,叫她们看着孤是如何幸你的!” 孟瑶光终于变了神色:“你是不是疯了?” “是你逼我发疯的。”李璟湛大喝着,将孟瑶光从榻上拽了起来,半搂半抱地便将她用力扯进里屋。 很快房里传来挣扎与女子痛苦的呼声,屋内外跪了一地的侍女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作声,仿佛早已习惯到木然。 第32章 灯火下楼台(3) 顾砚时从宫里带回的嬷嬷果然是不同凡响的。 孙嬷嬷来了相府,见过岑听南,了解了她的喜好忌口后,又听琉璃说姑娘这几日没什么胃口,成竹在胸地去了厨房。 嬷嬷守着厨房点了几道菜,一是将新鲜钓上岸的鲫鱼煎得两面金黄,又剁得细细碎碎的,加入熬了一个早上的鲜鸡汤提味,撒少许盐,炖煮成咸口的鱼茸粥。二是点了道芙蓉鸡片,取蛋清和鸡肉搅和成肉泥,上劲后划入油锅里,定型熟透后便捞出,又滑又嫩。 再让后厨掌勺的师傅炒了个酸辣土豆丝,绿葱花、红辣椒、白蒜片和金黄澄澈的土豆丝混在一起,色彩鲜明,加了香醋激发出酸味儿,脆生生的又呛鼻,激得琉璃在一旁猛打喷嚏。 琉璃欲言又止,想着这位是宫里的嬷嬷,伺候了不知多少贵妃,她本不当质疑的,但这粥粥水水的,又如此清淡…… 琉璃咬咬牙,还是拦住孙嬷嬷问了:“嬷嬷,这鱼茸粥这样细碎,是不是更适合年长的人吃啊?姑娘吃在嘴里,会不会没滋没味的…” 孙嬷嬷长了张精明瘦削的脸,不笑时看起来有些严肃,被琉璃一问,她扯出个和善的笑来,削弱了几分面上的精干。 “琉璃姑娘有所不知。这夏日出汗多,体内易缺盐,咱们姑娘这体质弱,需得先进些盐分,才能将胃口打开来。故而还做了酸辣口的小菜做配,下粥最好。得先将姑娘胃口提起来,后头才好接着进补呢。” 琉璃若有所思点点头,孙嬷嬷见了,接着和颜悦色道:“喝了粥将汗发出来,人就不会这样惫懒,你再多督促你家姑娘走动走动,身子爽利了,胃口自然便好。从前在宫中,小主们没胃口这一招都是百试百灵的。还有便是冰凉的东西都要少用。” 琉璃吃惊于孙嬷嬷的细心,连连应是再同她道谢。 孙嬷嬷却笑了:“我本是宫中老人了,惯常伺候贵妃的,是相爷亲自求去圣上那儿将我要来,才有了同你家姑娘这一桩缘分。我自然是要尽心尽力的。” 琉璃闻言顿了顿,展开笑来,她就知道,相爷果然心头是最记挂她们姑娘的。 有了孙嬷嬷在一旁操心一日三餐,岑听南胃口果然好了许多,人瞧着也一点点养回来了。 脸上甚至挂了些肉,阳光底下一照,跟只晶莹剔透的水蜜桃似的,让人看了都欢喜。 第68章 顾砚时去看过几回,放心不少,私底下又给孙嬷嬷赏了些好东西,孙嬷嬷推辞不过接了下来,便只好更将十二万分的心思全部都落在了照顾岑听南上头。 被照顾的人却浑然不觉。 孙嬷嬷在暗里看着,摇了几回头,一个圣上,一个左相,怪道这二人君臣之外也是知己,都是用情深又不长嘴的。 是同路人。 岑听南吃好喝好,心里那点因顾砚时而起的烦忧早就抛到脑后了。她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想,从前和爹爹交好的人有哪些,家中可有适龄女眷可以邀约的;另一部分与爹爹素来有嫌隙,最有可能对爹爹落井下石的又有哪些。 这样一连在书房里咬了几日的笔杆,抠了无数回手指头后,终于将名单拟了出来,交给平安。 几个亲近的丫鬟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千万别叫孙嬷嬷辛苦养出的这点肉,再思考没了。 期间顾砚时来找她几回,都被她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躲了。实在躲不过去时,顾砚时在旁边看着,她就只当没这个人,顶着他毫不掩饰的侵略目光,做自己的。 顾砚时见她一点点长开的身量和胸前沉甸甸的果实,不是没想过不管不顾将人揉到怀里狠狠逗一番。 可岑听南也不挣扎,就柔柔地倚在他怀里,再用软钉子一样的话刺他。 “左相大人才教我不要用身子答谢你,如今又在对我做什么呢?” 顾砚时头一回有些狼狈地从自己书房里离开,游游荡荡失了神一样,最后只能进了宫。 他和李璟湛两个人坐在御花园的亭子中,酒饮了一壶又一壶。 “子言,你说瑶光为什么总是躲着孤呢。孤只是想有个和她的孩子,这有错么?”李璟湛喝得一张脸通红,趴在桌上胡言乱语起来。 顾砚时瞧着神色仍然清明,一杯接一杯的灌自己。 明月清风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衣袍掀起又落下,他坐得笔直,瞧着,比明月更清攫。 “是啊,为什么躲着人呢。”良久,顾砚时才低声开口。 他望着杯中酒,看见杯里的明月,与明月里满是不解的自己,自问道:“是在害怕么?” 那日分明,在她眼里瞧见了瑟缩。 可她怕的是什么?他对她明明已经这样好,为她也已经这般忍耐了…… “当啷。” 李璟湛头一歪,睡了过去,手中酒杯落地发出脆耳声响。 顾砚时侧头看着,轻轻摇首,当初说好让这天下海清河晏的两个人,如今在这里为了两个女子醉成了什么样子,真是荒唐啊。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明月,轻声喊:“娇娇儿。” 岑听南并不知晓顾砚时心中纠葛。 名单拟出后,她心头一块大石卸了下来,此刻有了目标,整个人也就不胡思乱想了,每日沾了枕头就着。 为了不出错,她还特意带着名单回了一趟将军府,让娘亲帮忙看看可有错漏。 宋珏见着女儿精神焕发的模样,又想起这几日甚嚣尘上的传闻,欲言又止。 “用什么名义请她们来呢?赏荷还是游船呢?”岑听南苦思冥想着,抬头见着宋珏担忧神色,一愣,“怎么了娘亲?” 宋珏屏退众人,拉着她的手进了卧室,神神秘秘问:“娇娇儿,你老实同娘亲说,左相可有欺负你?” 岑听南脸顿时便是一红:“怎么叫欺负啊?” 宋珏:“他有没有打你?或是对你用刑?身上可有伤口?” 这下岑听南只觉得连屁股都开始发起烫来,嗫嚅道:“娘问的这是什么话。” 宋珏一面叹气,一面伸手就去掀她胳膊上的衣物:“都是娘亲和爹爹不好,同意这桩亲事前,只是想着左相虽然狠戾,但身处那个位置有些手段也是正常的,却未曾想过他下手这样没个轻重,那凶犯的亲友见了尸体,跪在城东门哭了三日,泣着血咒骂顾砚时呢。娘实在担忧你……” 岑听南讶然:“这是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宋珏瞧她浑然不觉的模样,蹙着眉道,“说前几日顾砚时又去大理寺审嫌犯,将人活活折磨死了,那人还未定罪呢……这滥用私刑,市井里关于顾砚时的传闻都已经演变到他没事就在相府里折磨下人,用鞭子抽打小厮,再将丫鬟们捉进房中侮辱了。” “可有此事?” “这简直荒唐!”岑听南气得站起来, “怎么市井传闻这样可笑,从前不是传他是个清高文人么,怎么这会儿又成个阴狠的怪物了?” 宋珏见到女儿身上白白嫩嫩的,比出嫁前还圆润不少,身上也没什么痕迹,终于放下心来。 “我们都知,传闻不可尽信,但许多事总不是空穴来风的。你在相府,万事小心,就怕他此刻对你好,只是碍于你父兄的身份……” 岑听南打断宋珏的话:“放心吧娘,我在相府这么多日,相府的小厮丫鬟虽然怕顾砚时,但绝没有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过你说的这些事的。” 话虽然这样说,可岑听南心头到底是悄悄拧了起来。 顾砚时滥用私刑致人死……若放在从前,她定然不信。可那日他捏着她的手质问她为何要用身体谢他时……的确像失了理智。 若人失了理智,真将人弄死了呢? 岑听南心头陡然一寒,倘若日后顾砚时再以训诫管教之名,对自己下手越来越狠呢…… 第69章 宋珏见女儿神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只当她被吓着了,也怕因这没头没尾的传言影响了小夫妻感情,又劝了几句。 “娇娇儿也不必太过伤神,就算传言几分真几分假,顾砚时也绝不敢动你的。哪怕你爹爹阿兄不在,还有娘在。虽然庆国公府已经是前朝的尊贵了,但娘亲也能以剩下这几分荣宠,护你周全的。” 岑听南被宋珏说得两眼水润润:“娘亲放心,女儿会照顾好自己。”也顾好你们的。 母女两个又依偎在一起聊了会儿体己话,岑听南这才动身回相府。 顾砚时依旧不在相府,她唤来平安一问,才知顾砚时昨日进宫后就一直没回过府,今日下了朝就径直去了大理寺。 岑听南听得心头一沉,这大理寺到底有什么勾得他这样不分昼夜地去啊? - 顾砚时此时还不知外头的传闻。 夏日雨多,这几日他几乎都在宫中和李璟湛商议如何应对汛期到来黄河边决堤防洪的事,此外的时间只在府中找岑听南,再被岑听南推开了。 他心头正憋着一股气。 大理寺是他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可以发泄自己心中扭曲的地方。 对上那些作恶多端又罪证确凿的死囚,顾砚时的确不对这些人起恻隐之心。 杀人纵火者,欺辱他人妻儿者,为私利谋害满门姓名者,这些大奸大恶之徒,顾砚时不觉得自己做得有何不对。 只是无论鞭子落在他们身上,如何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却也救不回被他们谋害的那些人。 如果可以,顾砚时更希望在这样的人被送进大理寺之前,所有违法刑律的行为都被提前终止。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来大理寺了,今日又来,不过是为了确认这些人嘶哑、痛不欲生的求饶真的并不能缓解他心里的渴。 唯有岑听南才可以。 每当她雪白而滑腻的肌肤落在自己怀里,盈盈一握的腰肢在自己面前颤着,这样的哭泣与欢愉,才是他的解药。 并不需要多大力,也不必皮开肉绽,只有和他一同陷入这漩涡中的人才可以。 她隐约的喘和兴奋的泣,比这美得多。 于是顾砚时从大理寺走了出来,只想趁天色未暗之前赶回相府。 他已许久没陪娇娇儿用膳了——分明此前应承过她的,只要无事,就回府陪她,是他做得不够好。 这样想着,脚下步伐不觉加快,却被迎面而来的大理寺卿郁文柏挡住了去路。 郁文柏其人生得风流,一双桃花眼多情又水润,遥遥一望便能将无数闺阁女儿勾得失了魂。 可审起人来,手段是说不出的阴狠。 “左相大人慢些走,不若先帮文柏签了这些文书?”郁文柏从怀中掏出一叠名册,春风和煦地递给顾砚时。 顾砚时接过略微一翻,眉头高高蹙起,已是动了怒:“不是警告过你不要乱来,怎么又将人弄死了。” 郁文柏笑弯一双桃花眼:“不过是个小厮,偷了主人家的钱,又不肯认账,是宁远将军府的人,将军发了话,我这大理寺卿又如何能不尽心尽力呢?” “左相大人不必忧心,这人冤不了他,将名册替文柏签了就成。” 顾砚时合上名册还了回去:“这名册我签不了,上回已同你说过,是最后一回。别以为有我担着,圣上就不治你滥用私刑之罪。” “我这也是为了尽快结案嘛,哎呀呀左相大人走那么快做什么。”郁文柏笑眯眯地冲着顾砚时孤竹一般的背影喊,“左相大人这是要同文柏割席了,那这日后,大理寺死囚的大门……可就不朝大人打开了。” 顾砚时脚下不停,冷淡道:“随你。” 郁文柏挑起眉,讶异着:“哦?这左相大人娶妻后,当真是变了个人一般呀。” 两人的眉眼官司被大理寺丞看在眼里,此刻方敢迎了上来,对着上峰道:“听说左相夫人正在家中操办宴席,准备遍邀上京城名门贵女们的。” 郁文柏:“只邀女眷?” 大理寺丞微弯了腰,恭敬道:“传出来的风声的确如此说。” “这可真是有趣。”郁文柏笑着将名册揣回怀里,“那一定要找个机会凑凑热闹才是了。” 第33章 灯火下楼台(4) 苦夏时节,正是燥热,日头要将万物都融化似的烧着。 白昼被烧得短,人心被烧得浮躁。 岑听南发现连身上的衣物都好像被烧紧了一截似的,胳膊、衣襟那两块儿很有束缚感。 琉璃蹙着眉打量她的身段半晌,不确定道:“姑娘这是长高了些?” 玉珠在一旁比划着:“姑娘胸脯是不是大了些,瞧着丰腴许多。” 岑听南被她说得脸红,连道小丫头懂什么,将她赶去院外了。 玉珠乐呵呵往外跑,迎面撞上朝这边来的顾砚时,他身后还跟着平安和几个小厮。小厮们抬着一面半人高的琉璃镜,平安手上则抱了一大摞的绫罗绸缎,花色颜色都是上京城里少见的,像是江南的款式。 “你去哪?夫人呢?”平安拽着给顾砚时见礼的玉珠问。 玉珠却冲着顾砚时笑嘻嘻答:“姑娘近日长了些肉,瞧着衣裳都得重新做了,奴婢正准备找孙嬷嬷开条子出府一趟,替姑娘采买呢。” 这孙嬷嬷被顾砚时请回来,虽说是替岑听南安排一日三餐的,但宫里历练出来的嬷嬷若只管这个,到底还是大材小用了些,得到岑听南的首肯后,琉璃将管家的事一半都分给了嬷嬷,自己只做个跟在后头学的,一下便轻松了不少。 第70章 相府的丫鬟小厮们也愈发有规矩了,如今出府也是要报备过后才能去的。 平安一听玉珠这话就呲起牙笑:“那你不用去找嬷嬷了,瞧我们手上的,都是爷库房里的好东西,想着夫人要办席了,特意给夫人送来挑选的。你尽管去通知府里的刘裁缝和几个绣娘做准备就好。” 玉珠欢欢喜喜应了是。 顾砚时轻飘飘睨平安一眼:“今日话这么多。” 平安连忙将头埋了下去。 顾砚时进屋时,岑听南正弯腰对着那面小铜镜比划身量。她眉心蹙着,雪白的脖颈顺着她这一弯腰,若隐若现露出鼓囊囊的胸脯来。 他不过瞧了一眼,浅色的眼眸便深了深。这孙嬷嬷请得真好,回头找李璟湛多要些日子更好。 “东西放下,都出去。”顾砚时沉声道。 平安带着小厮跑得飞快,琉璃满脸带笑地福了身,也跟在后头出去了。 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俩。岑听南莫名有些紧张。 她拿起桌上的凉茶,扬起头,一饮而尽。 胸脯顺着她的动作,挺得更高了。 顾砚时看得眼热,面上却仍然一派云淡风轻,他寻了把椅子坐下来,慢条斯理指指琉璃镜:“西域那边进贡来的,拢共只有一面,我从李璟湛那儿要回来给你的。” “过来,试试看。” 岑听南鼻息有些闷:“我这面铜镜用着也挺好的。” 顾砚时淡声道:“那么小,连你的胸都显不完, 有什么可看的。过来,同样的话,别让我说第二次。” !这人是怎么用这么理所当然的语气,这么清朗疏月的脸说出这样不知廉耻的话的! 岑听南瞪着他,半晌,终究还是不情不愿挪了过去。 主要还是她也对这西域来的镜子好奇。亮闪闪的,瞧着就很漂亮。 她朝镜子里一看便惊住了。 她一贯知道自己是美的,却从不知美是可以这样清晰而具体的。身量长得更开一些的她,像是一株雍容华贵的牡丹,尽管年纪小些,却已经出落得这样明艳。 岑听南就这么呆呆愣愣地站着,直到顾砚时自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怎么,被自己好看呆了?” 岑听南闻言扬头:“昂,不可以吗?” 她一骄傲起来,便愈美,愈明艳,愈动人。 沉甸甸坠在枝头似的,诱着人想将她摘取。 想彻底剥开那层装出来的坚硬外壳,在品尝时抖下几滴细碎爱意。 直尝得人含泪一个劲喊他的名字,尝得她不敢这么嚣张才是。 顾砚时如玉般的指节轻轻浅浅在椅子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眼里浓重的兴致溢了出来,仿佛有实质一般缠上岑听南。这目光自她的脚腕蔓延,一点点缓慢向上攀爬着,爬过她光滑的小腿,爬过她紧实平坦的小腹。 再爬过她衣襟处盛开的果实。 岑听南被他看得腿软。 顾砚时这才勾了唇,不紧不慢道:“当然可以,我的娇娇儿本就是最美的。” “脱了。”他下巴微抬,朝着镜子一点,“桌上的绸缎挨个试试,看看什么颜色最衬你。” 岑听南被他这句脱了惊得瞪大了眼。 “我才不脱!你个登徒子。” 顾砚时听到什么笑话般:“可惜这登徒子是你夫君,告去大理寺都是。” “还是娇娇儿太害羞,想要夫君帮帮你?”顾砚时看着她的眼睛,用最恶劣的语气说出这话。 瞧他交叠的长腿松开,作势便要起身,岑听南忙道:“别。我自己来。” 若让他来,她这身上不知哪一处,恐怕又要肿上好几日了。 岑听南今日只着淡白色的对襟衫与嫩绿色的半身长裙,因着夏日炎热,里头便只剩了件月白色的抹胸,这一脱,几乎都快兜不住她一对儿胸脯。 顾砚时的鼻息立时便是一重。 惊得岑听南连忙从桌上随意捞起一匹缎子就往身上披。 少女含羞待放的脸粉嫩白皙,微侧着身子用透明的纱裹着自己,欲语还休地遮着抹胸处水蜜桃般饱满而紧致的果实,带着些羞恼开了口。 “你要看到几时,是淡粉色还是鹅黄色?或者都不好,要用一些妇人端庄的颜色?紫色?或是宝蓝色?” 她强自镇定的声音落入顾砚时耳中。 顾砚时无声弯了弯唇:“都好,无须挑选,左右都是你的,一样做一件便是。” 那还让她试个什么劲儿?!耍她是吧? 岑听南双手环在胸前,有些生气。 她转过身去背对他,不甚欢迎道:“既然都看过了,左相大人便早点走吧,有这一屋子好东西,荷宴上我必然不会堕了相爷的面子。” 男人沉而重的气息从身后裹了过来,鼻息喷./薄在她颈侧。 “哦?荷宴?夫人定好了么。如今府中荷花开得艳么,我怎么没瞧见呢。” “让我先瞧瞧。” “别!”岑听南惊呼着去拦他的手。 月白色的抹胸被他修长手指三两下挑落在地。 轻纱沉寂地流淌在岑听南身上。 她站在琉璃镜前,对镜一觑,见到点翠春山与一树树盛开的粉花。 还有春色里眸色深沉的顾砚时。 他伸出手搅散镜中春色,盛开的粉花颤着,花蕊儿正被掐弄。 第71章 顾砚时掰正她的身子,溺在她的颈侧,带点笑意问:“这是什么?” 说着,还轻轻拨弄几下尖儿。 逗得人几乎站不住。 她半软在他的怀里,牙咬切齿地骂:“顾砚时你个混账,放开我。” “不是赏荷么?”顾砚时一本正经地轻声哄,“我正在赏府里最美那株。” “娇娇儿瞧镜子里这株荷,白里透着粉,轻轻一拨,还会颤呢,是不是美?” “可惜。这么美的荷,今生也只能给我一人赏玩了。” 顾砚时呷着点春意,温声说着。骨节分明的指节,握紧这对沉甸甸的果实,掂弄着,嗓音里带了点儿满意,懒洋洋道:“孙嬷嬷是个会养人的,回头赏她。” 他含./上她的耳垂,吮./着含糊道:“听见了吗,不许给别人看。” 岑听南被他亲得浑身都麻,感受着他温润的气息,已经听不真切他每一句话了。 这样被禁锢着面对镜子,太羞人了,这个混蛋到底有多少折磨人的法子。 她被顾砚时胡乱地揉,软着身子被掰过去面对他。身上那点轻纱早被扯落,不着寸./缕地袒./露在他面前。 她看见他迷乱的眼,像孤月下荒废已久的寺庙,重新长出草木。 眼里的欢喜一点点泄./了出来。 温柔地将她灼伤。 她颤着,他抱着她。 去牵她的手,不叫她遮挡着,哄她:“娇娇儿乖,放开。” “听话。”他仍旧不紧不慢的,好似眼里野草疯长的人不是他。 他将她抱在腿上坐着,直直望进眼睛深处。 清冷而持正的一张脸上薄唇微抿,说不出的克制与矜贵。 像雪里的松柏,从容而优雅地俯首,慢条斯理品尝着。 绵软的果肉被他剥开,灵活地尝着果核儿儿。 品尝的人得了趣味,愈发不放过。 一面尝着,一面狠狠拍她,清算一样磨她:“这几日总爱躲着我,还躲么?” “说话。还敢躲么?” 岑听南被抽得直颤,呜呜咽咽地喊:“别…子言…别…不敢了。” 她越疼,双臂搂得就越紧,要将这痛转移似的。 听她细碎的声音,他也不再压抑自己,叼着蜜桃尖处惩罚般地啃。 疼得人直哭,一双腿乱蹬。 “不躲了。再也不躲了。” 等到她噙着泪花儿绷紧时,那片春光已经乱得好似被谁摘取过。 顾砚时将她抱回榻上,扯过被子盖住她,见到她浑身的痕迹呼吸又是一滞。 岑听南满脸湿./意缩了缩,顾砚时嘶哑着道:“累就歇会儿。用晚膳叫你起来。” 说罢拉了铃铛,叫人送热水进来。 隔着屏风,岑听南听见屏风后头愈发那边沉的呼吸声。 有水花翻涌着,溅到屏风上,隐约看得更真切了些。 岑听南偷偷瞧着,又不敢看地扭过头来。 她在床上躺了会儿,愣愣地看着帐顶,被咬过的地方还疼,可是又酥酥麻麻回荡起舒服来。 她想着他,轻声问:“顾砚时……要我帮你吗?” 屏风后头动静一顿,须臾他喑哑道:“喊我名字,娇娇儿,喊我。” 第34章 灯火下楼台(5) 等到屏风后头终于渐渐静下来,天已经黑了下去。 屋内没有掌灯,两个人处在黑暗之中,分立两头,外头有明明暗暗的灯火幢幢,远远能听见丫鬟小厮们交谈的动静。 唯他们,像被这世界摒弃了似的。 在黑暗里,一个喘着,一个无声望着帐顶沉默。 真是荒唐啊,岑听南想。 偏这荒唐事被他哄着做了一回又一回。 她也渐渐得了滋味似的,陷了进去。 岑听南很难昧着良心说自己不快乐,哭着喊着的时候身体都是欢愉的。可她心里又总惦记着,想起这人并不真的是她要相许一生的夫君。他们两个,不过是恰好同路了那么一小段。 往后的日子那么长,两个人办完心照不宣的事,也总是要分开的。 届时寻个由头,成全了这上京城第一桩世家女和离的美谈,他们 也会如同圣上与贵妃那样,大路两头,分走一边。 往后他会有他真正的妻子,两个人举案齐眉,儿女成群。而她也会在改变一家人的命运后,离这是非不辨的权力中心远远的。 他和她终究会是陌路。 只不过同行了这样一段荒唐岁月。 岑听南胡乱地想着,脸上的湿意越来越甚,初初还是快乐过后的证据,再到后来竟演变成了怅惘,黑暗里头小兽似的啜泣起来。 可这啜泣没能持续太久。 屏风那头本寂静下去的水声,再度翻涌起来。 是顾砚时起了身。 布料淅淅索索在身上划过,那道颀长结实的身影越过屏风和黑暗来到榻边。 “怎么还哭起来了?是哪里疼?”顾砚时将她抱在怀里,小猫儿似的哄着。 岑听南倚着他温热的胸口,揪着他的衣襟将眼泪胡乱抹去,抽噎着道:“屁股疼。” “我看看。” 岑听南拦着他的手:“没……没事,过几日便好了,你下回轻点。” 她的声音轻而柔,羽毛似的落在顾砚时心头,挠过他石头一样冷的心上,酥酥麻麻的。 顾砚时勾了下唇:“好,我轻点。” 第72章 心头却在想,她还想着下回。 岑听南不知他心绪,趴伏在他的背上,被他一下下拍着,渐渐止了哭。 荒唐便荒唐罢,反正这样的荒唐注定只能是短暂的。 岑听南的眼睛在黑暗里莹莹烁烁闪着,已在心里和他走过一趟万水千山了。 - 平安得了岑听南的吩咐,将拟好的帖子遍发上京城,不过半日,左相夫人要在相府办荷宴的事便传开了。 上京城难得热闹起来。 盛夏烦闷,新奇事不多,左相夫人操持的这一桩,便成了达官显贵们近几日念叨得最多的。 顾砚时下了朝也被同僚们拦住,几次三番问了,真是只邀女眷,都可惜地摇了摇头。 几个年纪大些的文官扼腕:“子言我说你也是,那么漂亮的府邸,圣上赏给你,也当邀我们前往一同饱饱眼福才是。等了你这么些年,还是你家夫人懂事些。” 顾砚时假作没听出这话里话,笑着应和:“内子出生名门,的确懂事,全仰仗岳父大人教得好。” 另一个叹道:“罢了罢了,头一回,只邀女眷们去长长眼也是应当的。日后开了门路,我们这些男子才好借着女眷们的福气去看看。就是可惜了这些愣头青们,结识女眷们的机会平白错过了哟。” 年轻些的翰林士们红着脸推说,原是为了赏花作诗才想去,并不是为了见女郎们。 这样的笑谈处处都有,唯有几个人接了贴,却不大高兴。 王元武瞧着女儿气得眉头都快打结了,连忙心肝儿长心肝儿短地哄着:“你不是心仪那顾子言么?这帖子都下来家里了,你不去?去给岑家那个添添堵也是好的。” 王初霁闷闷将那烫金的帖扔开:“顾子言一双眼都长岑听南身上了,我去了有什么用,她就为了显摆给我看才给我下帖呢。我才不去。” “听说——永安侯府那位,这次也接了帖的?”王元武一张脸笑得灿烂。 王初霁吃惊道:“什么?温瑞瑞?她去做什么……?” 王元武一副过来人看透的样子:“你想去做什么,她自然是也是去做什么的。忘了从前你们那么要好的日子了?” “你跟在永安侯府郡主后头,只管见机行事就是。” 王初霁想起温瑞瑞那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刻薄派头,只好不情不愿应了。 岑听南只是逼急了会反击,温瑞瑞那可真的是不分青红皂白不分敌我的乱扎人。 可能温瑞瑞从头到尾也没把她当自己人吧,王初霁想,温瑞瑞大约是看不上她的。她只是为温瑞瑞挡刀枪的马前卒罢了。 - 因着要办荷宴,岑听南彻底忙了起来。 湖中荷花开得正好,景是有了,却也不能干赏,凉亭一类的赏景处得搭出来,湖上最好再有几艘游舫,另外找上一些歌姬、舞姬助助兴。 游舫和搭亭的事岑听南交给平安去办了。 日头太盛,她不想让三个丫鬟晒得黑黢黢的回来,至于歌姬、舞姬一类的,则是交给了琉璃去选,岑听南相信她的眼光,从小跟在自己身边耳濡目染,差不到哪去。 再来就是宴会当日的酒水、吃食一类的问题,这问题关乎到安全,岑听南格外重视,郑重其事地找到孙嬷嬷,央她帮着搭把手,掌掌眼。 孙嬷嬷不知是不是在宫里头闲惯了,一出宫,肩上挑了这样多的担子,一点也不见推搪,反倒格外热情。 岑听南亲自求了上门,孙嬷嬷眼里都发着光似的保证一定办好。 她起初还担心让老嬷嬷操劳这么多事会不会累着了,这下看来忧虑完全是多余的。 将事情分了出去,岑听南便更轻松了。 镇日在屋里抱着冰碗自制冰镇果盘,时令的蜜桃、芒果、西瓜还有荔枝,都是她最爱的,取了果核全放进一只冰碗里,慢慢将冰弄得碎碎的,混着果肉一口下去,解暑又快慰。 可惜这样的冰碗顾砚时不准她多用,两三日才只能吃一次,每回吃到一半还要被他将剩的那半全端走了。 后来岑听南就学聪明了,将用冰碗的时辰提前了,顾砚时下朝回来,刚好见到她捧着一只空荡荡的冰碗,眯着眼讨好地同他笑。 顾砚时脸皮都绷紧了。 将她捞到腿上,用上戒尺训了一顿。这回倒是没把人打哭,小姑娘面色潮红,哼哼着来搂他的脖子,贴着耳朵反复跟他说喜欢。 激得顾砚时心头一荡,干脆将她扔到床上浑身上下亲了个遍。 只是到底没到最后一步。 一是觉得她还小,浑身的肉绵软又白嫩的,好像自己在欺负她似的,顾砚时有点不忍;二是岳丈的事确实也还没解决,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不明不白地停滞着。 顾砚时觉得岑听南也没将自己真的当做她的夫君,至多不过是个盟友。 只是来日方长,左相大人一点也不心急。 得了顾砚时的纵容态度,岑听南愈发大胆妄为,有事没事都爱去逗一逗他,似乎将他那点舒朗的外衣撕下来就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事了。 而除此外,办宴会也是桩趣事。 里里外外都在忙着,探听到的消息便也多了起来,岑听南觉得尽管自己端坐在相府之中,却好似突然耳通目明,消息不再滞涩一般,天下大大小小的事都借着丫鬟小厮们的口,尽数传到她这儿来了。 第73章 这是前世只知打马游街胡乱玩闹的岑听南从未有过的感觉。 这日用完午膳,孙嬷嬷步履匆匆来了院里,眉眼间略有些焦灼。 见过礼后岑听南将她扶起,问道:“瞧嬷嬷神色,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孙嬷嬷道:“回夫人的话。您先前说想以荷入膳,做些贴近宴会的吃食,奴婢带着厨房的师傅们研究了一段时日,总算是不负所托,将几样跟荷花有关的小食都定下来了。” “哦?”岑听南眼前一亮,“嬷嬷说来听听,都有些什么?” “首先是最常见的荷酥,这个自不必提,按照夫人先前所说,配着荷叶呈上来,别有一番意趣;再来就是以荷花、龙井、绿豆鞣制而成的糕点,江南来的刘师傅试了几回,绿豆做底,上头做成粉色的荷花,取一个外形贴切。” 岑听南听得笑吟吟道:“那很不错呀。” 孙嬷嬷:“茶饮则是以荷叶、山楂、陈皮入茶,清热解暑、升发清阳,既适合夏日,又不偏题。” “这点子颇有趣味。”岑听南点头赞道。 “再有就是将荷花裹了面衣略炸一炸,当做小食,给女眷们就着茶浅尝是再好不过了。除了荷,还有用荷下藕制成的绿豆酿蜜藕,又甜又糯,这 样宴会上咸甜兼具,夫人觉得可好?” 岑听南讶异道:“我只是提出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点子,嬷嬷却安排得这样好,自然无有不可——那嬷嬷还在忧心什么呢?” 孙嬷嬷松了一口气似的,这才道:“府中人手有些不够了,我想再采买些丫鬟回来,特来讨夫人同意。” 岑听南道:“这样大的宴会,缺人手采买自然是应该的,嬷嬷约莫要买几人?记在账上叫琉璃去买就行。” “约莫六个丫鬟便够了。”孙嬷嬷踟躇着,“只是这采买一事,能让琉璃那丫鬟通个方便,买些河北一带的丫鬟来么。” 岑听南这下是真的好奇了:“为何要指定地域,是那边的丫鬟心灵手巧些么。” “夫人有所不知,七月到了,如今黄河发大水,河北那一带遭了涝,流民们正往京城来……现在买人比前些日子便宜不少。”孙嬷嬷一张瘦脸,此刻看起来愈发苦了。 岑听南一愣,想起顾砚时这些日子几乎忙瘦了一大圈……难道为的就是这事? 只是前世有这样的大涝么,她怎么不记得了? 第35章 灯火下楼台(6) 岑听南在记忆中搜寻了许久,实在想不起爹爹出征这一年,是不是发生过洪涝了。 孙嬷嬷说有灾民在往京城一路来,人牙子手头也多了河北一带受灾的难民,比平常买人便宜一半都有多。玉珠在一旁搭话,提起幼时家中会在夏汛来时把田地都围起来,再挖地窖藏粮食,还会在粮仓和田地周围加筑篱笆,养狗巡逻。 “难民们抢起粮来可凶了,伤人毁屋的。” 玉珠从小就见过这些,说起来脸上都是骇色。 岑听南听得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这些事从前她真是一点都不知道。 许是娘亲当家,没叫她知道这些百姓多艰的事,她镇日接触到的世家公子、贵女们,也不大将眼光放在这上头。记忆里只是那一年娘亲叹气的回数多了些,岑听南问起却总笑着说没事。 是怕她担忧,更怕这些野草一样细碎而无辜的事,将一家人为她撑起的天空染上了阴霾。 可再活一世岑听南却明白,无论旱涝,都会影响粮食丰收,而一旦缺了粮,各地就得开仓赈灾,这样的情形下,驻边打北戎的士兵们口粮不可能不短缺。 那爹爹的仗还怎么打? 前世这一段时间来,爹爹寄回家中的信的确也少了许多…… 岑听南在心头盘着时间,想起前世爹爹对阵北戎的第一场败仗,就在今年快要入冬的时节! 不过那次小败并不伤及根骨,修养一段时日后爹爹又大胜一场将城池占了回来,阿兄小镇北将军的名头也是在那一役传了出来。 是以所有人都并未太将这次微不足道的失败放在心上。 此刻看来,时间离得这样近,难道真是受了灾害影响? 岑听南心中不安愈甚。 这不安持续到顾砚时下朝归府。 顾砚时见她面色不好,只当是宴会出了什么差池,问琉璃:“可是宴会遇见什么麻烦了?” 琉璃却不知在想什么,发着呆充耳未闻,破天荒走起神来。 玉蝶重重撞了一下她的手臂,她才恍惚回过神来,对上顾砚时没有悲喜的脸,连忙跪了下去。 岑听南将注意拉回自己这边:“没什么大事,孙嬷嬷说人手不够,想再买几个丫鬟,我已经允了。” 顾砚时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岑听南叫琉璃去厨房传膳,下午就说了想吃烤羊肉,厨房这会儿已经备好了,直接送上来就行。 两人胃口都不大,后厨选用的是体型偏小的嫩羊,一点膻味儿都没有,抬上来时温度正好,肉还滋滋冒油,上面撒满了辣椒孜然一类的香料,肉香味儿能传出十里地去。 顾砚时挑着眉问:“今日胃口这样好?” 这顿岑听南其实是给顾砚时准备的,她不大能吃辣,但听平安说他喜欢吃羊肉且时不时都想着辣的。岑听南想着他最近奔波瘦了不少,便哄着他能用一点是一点。 听他的意思还以为是自己嘴馋,岑听南还是点头含糊应了:“突然想吃了,不过我吃不下多少,剩下的都是你的了。” 第74章 顾砚时不置可否,拿起一根羊腿骨,慢条斯理将上面的嫩肉剔了下来,堆了满满一碗,放到岑听南面前。 “吃吧,能用多少用多少。” 岑听南也不同他客气,顺势问他:“听平安说,你近些日子没回府中的时候都没怎么好好用过饭。” 顾砚时淡淡道:“就他话多。从前教他的,我看他是全忘了。” “也不怪他,是我瞧左相大人瘦了好几圈,站在我边上好像风一吹就能倒似的,随口问了一句。”岑听南面不改色道。 不过这话实在违心,顾砚时虽然看着精瘦,可岑听南一抱就知,那底下全都是硬实的腱子肉,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健壮身材。并不像普通文人。 那双手臂,抱着她拍屁股的时候,格外有力。 一想就脸红,岑听南连忙埋首吃肉,不叫自己注意力放在这上头。 顾砚时不紧不慢,噙着笑道:“娇娇儿愈发长进了,说起违心话来也不羞涩了。” 岑听南被他一噎,气焰弱了几分,总不能直接说自己在关心他吧?怪奇怪的。 只好直入主题:“孙嬷嬷买人时说,人牙子那儿多了许多河北来的难民,可是夏汛来了?有涝灾了么?” 顾砚时有些惊讶她会关注这事,沉吟半晌正色道:“是涝了。目前看来灾情还不至于太严重,前些日子地方有不少折子上来,都是请求开官仓赈灾的。这些日子就是忙这事,陪你陪得少了。” 岑听南连忙摆摆手说她又不在乎这个:“正事要紧。所以你后面要去地方巡视开仓赈粮么?这灾情会影响到前线士兵们的口粮么。” “可我在乎。”顾砚时慢悠悠夹了一筷子羊腿肉,“官仓不能轻易开,我也不走。地方开仓若引来流民冲击粮仓,届时内忧外患,镇北大将军才真是腹背受敌。” 岑听南张嘴又阖上,有些无力。 可总得做点什么吧,难道就看着流民们被饿死? 顾砚时见她脸色,便道:“若心头难受,就多买些难民回来吧,府中还养得起这么些人。赈灾的法子我和圣上已经商议好了吩咐下面的人去做了,但更多的,还是得看老天给不给一条活路。” 岑听南深深地叹了口气。 两人草草用完膳,顾砚时又回宫里去了,岑听南见他折腾,叫他明日不用回来也行。顾砚时没说什么,径直走了。 等他走后,岑听南叫来琉璃,直入正题:“你今日在相爷面前,怎么这样失态。” 不像平日的琉璃,失魂落魄的。 琉璃跪下去,头深深伏地,带上了哭腔:“姑娘有所不知,奴婢……奴婢家乡就在河北一带。” 岑听南愣了,这三个丫鬟从小跟着自己,自打她记事起,琉璃便像个大姐姐一样照顾着她,天然地将一颗心系在她身上,是以她从未想过她们的来处…… “你起来回话,可是听见嬷嬷说的话,担心家中了?”岑听南温声细语问着。 琉璃擦掉眼泪,摇摇头:“家中已经没人了。只是同乡有个小姐妹,也是多年前发了涝举家逃难一路往上京城来,同我在京中重逢后,又有了联系。今日乍听嬷嬷提起,想起这小姐妹,心中悲愤难自抑,在相爷面前失了周全,还请姑娘原谅。” 琉璃一席话说得岑听南恍惚不已。 又是一件前世她全然未经历过的事件。前世琉璃似乎的确有一段时间情绪十分低落,岑听南没放在心头,后来不知怎么的琉璃自己就好起来了,难道这背后还有什么曲折? 岑听南忙问:“可是这小姐妹遇到了什么为难事?” 琉璃咬牙,抬首借烛光看岑听南的脸,在朦胧灯火里切实看到了其中的关切与耐心,犹疑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扑通一声跪下,将头狠狠磕在青砖的地面上。 “咚咚咚”三声便是一个大包。 “姑娘慈心,能不能赏我这小 姐妹一条活路!” 岑听南起身拉她:“有话就直说,能帮的我一定不看着。” 琉璃细细讲来,岑听南这才知晓,她那同乡小姐妹名唤春兰,八年前举家逃难来到上京城,机缘巧合下定居在郊外,父亲给人当佃农,母亲在家中做些针线活,勉强混口饭吃。 可苍天弄人,两年前她爹突犯恶疾,失了耕作能力,两亩农田全落在了母亲和春兰身上,两个弱女子照顾庄稼,收成不好,一家三口日子一天天难了起来。 “难就罢了。春兰同我说她是知足的,他们的家在大涝中被毁,颠沛流离却能在离京城这样近的地方,重新有了活路,她觉得很圆满。等到再过几年,给自己攒够嫁妆,便嫁给同村张家的大郎,日子本是很幸福的。可是姑娘……我那小姐妹生得貌美,竟被,竟被她家的管事给看上了!” “那管事仗着自己有收租子的权力,威胁她们,前些日子,若不是……若不是春兰她娘亲以命为胁,只怕春兰早被这管事的糟蹋了。” 岑听南惊道:“青天白日之下,还有这样的事!怎么不报官?” “官府根本不管这样的事,那主家是个有势力的,是以连个小小的管事也能在村里头横行霸道,叫几个年轻力壮的打手,往村头一立,一屋子老弱病残根本出不去。” “春兰已经许久未同我通过信了,也不知,如今状况如何……奴婢心头实在忧心。”琉璃满脸痛色。 第75章 岑听南听得心头又是一沉,她实在没想到天子脚下,也能有这样明目张胆的事发生。 那其他离得更远些的地方,又该有多少不平? 岑听南心底暗叹一口气,拍拍琉璃,安抚道:“我很高兴你同我讲这桩事。明日你带上平安和玉蝶,先去村里看看情况,除了春兰,还有没有别的姑娘受到欺辱的,尽量低调些,不要打草惊蛇。查探后再回来同我报告一声,若是遇上事也不必怕,记得你们是相府和将军府的人就好。” 琉璃流着泪重重给岑听南磕了一个头。 姑娘同从前,果然不一样了……还好她这次赌对了!春兰一定有救了! 岑听南记着这事,却觉得这事不大好解决。 若是那人还没犯下恶行,要以相府的地位打压、震慑他不去为难春兰倒是不难,可还会有别的姑娘遭殃。可若是等人犯了恶行,再去拿下,那少不得要有人就这么糊里糊涂被改写一生命运。 到底如何才能两全其美呢? 因想着这事,岑听南又是一夜没睡好。隔日见了顾砚时,也全将心事写在脸上。 “不是叫你不用回来了么?”岑听南心不在焉地问。 顾砚时:“也不远,回来用完膳回去,权当消食,刚刚好。” ……从宫头出来少说也得一个时辰的脚程,谁消食这么消的? 岑听南看着顾砚时从容如春风的行止,突然想起一件事,直问了:“你是不是同大理寺卿格外相熟?” 顾砚时扫她一眼:“是个行事诡谲的,怎么突然想起问他?” 岑听南只是在想,她不知道这刑罚如何锚定,大理寺卿总知道了吧? 想到这里,岑听南激动起来:“听闻他容貌倜傥,能同左相大人的清正风骨齐名,家中可有女眷?这次荷宴我似乎没邀约到?不过不打紧,若有女眷,这会儿下帖还来得及!” 顾砚时却撂了筷子,盯着她,目光沉得要掐死她一般:“郁文柏没有女眷。” “娇娇儿是觉得他好看?” 岑听南后知后觉察觉到他话里的情绪,恍惚地抬起头看了会儿。 面前这人面容俊朗,神色平静地望过来,好似一块温润不染红尘的羊脂玉,清冷又骄矜。他今日没穿朝服,穿了件宽大的苍青袍子,松散的墨发倾泻在肩头,气质如华让人想到覆了雪的苍松。 清清冷冷的好看。 如若忽略他此刻情绪翻涌的一双眼眸——就像是被上苍偏爱的宠儿,什么大理寺卿,大约都不及这人一根手指头好看的吧,岑听南想。 第36章 灯火下楼台(7) 顾砚时在岑听南眼中的确好看,可岑听南也是真不想同他说。 她才不要叫他得意。 于是岑听南含糊应了声就开始赶他走:“你还要回宫中吧,晚了宫门落了石就不方便了。” 顾砚时闻言眉目愈发淡:“谁说我要走了?” “你不是这几日都用了膳又回去的,水涝的事解决了么?” 解决得这么快? 他果然很厉害,这样一来是不是就不会影响到北边战事了? 岑听南心情好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顾砚时,等他的答案。 顾砚时的眼睛却黑夜一样沉,居高临下一直看着她。 像要吞掉她。 岑听南紧了紧心绪,是有什么不顺利么?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说话呀,顾砚时,没解决的话就快些回宫去呀。”她伸出手去扯他宽大的袖袍。 顾砚时顺着她的动作,眼睛朝下一睨。 “没解决。但也不回了。” 今日他就要住这儿了。 不过忙了几日没看着她,胆子就养得这样大。为着一个郁文柏,竟然要赶他走? 赶走了又能如何,好留空间给她一人,叫她在心头反复猜想郁文柏生了怎样一张脸么? 荒谬。 岑听南不知顾砚时怎么突然周身气场就冷下来了。 他叫人进来将一桌子膳收了个干净,接着又开始叫水。 莫名得岑听南有些无措,站在一边又开始抠着手指头。 谁家好人刚用完膳就叫水的。 “你回你那边洗。”岑听南躲开他一直追着她的目光,他在这儿她做什么都不自在。 顾砚时姿态松弛地倚着,懒散抬眼看她。 “今日我就睡这儿。” 岑听南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怔:“什么?” “新婚这么多日,我们也该圆房了。” 岑听南受了惊,猛地抬首看他,说起话舌头都打结:“顾砚时,你、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别忘了我们是为了什么凑在这间屋子里的。” “谈笑也要有个限度。” 顾砚时却一直不说话。 岑听南是真的有些慌了,她不知道顾砚时今日受了什么激,怎么突然提起这样的事来。 他坐在那里,像一场秋雨,整个人透出一种寂静的寒来,扩散蔓延到整间厢房。 也沁透了她。 他无声睨着她,她便慌不择言。可每多说一句,他的眼眸便沉一寸。 每多听一句,他唇角恶劣的笑意便更扩开一分。 岑听南抠着手指,聪明地选择了住嘴。 但晚了。 顾砚时起身,迈着长腿,一点点欺近她,矜贵而从容地将她抵在墙根处。 宽大的阴影罩下来,岑听南被这近在咫尺的距离逼得偏过头去。 第76章 此刻日头已经落下山去,丫鬟们方才为屋内掌了灯。 晦暗不明的天色中,昏黄的烛火在他身后跳跃起来,渐渐合上岑听南心跳的韵律。 她好紧张。 顾砚时捉着她一对白皙手腕,强硬地将她固定在墙上。 这姿势逼得她向前一挺,柔软蹭着他坚实的胸膛。 岑听南忍不住蹙眉,他弄得她好疼。 “怎么?娇娇儿一面说着不要,一面朝我投怀送抱?”他的唇边溢出一声轻笑。 岑听南整颗心都在震,无助得有些想哭:“顾砚时,你别这样。” 她好像终于如她所愿,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看到了这人清疏外表下藏着的那一面。 她带着好奇,剥开了他的面具。 可她从未想过,面具之下会是极致的黑,和纯粹的戏弄。 她有些后悔了。 他们带着目的而来,可她还想全身而退,并不想将自己就这样搭在这里。 于是她软着嗓子,小声求他:“不是说好了么,井水不犯河水。” 她只是质子不是么。 顾砚时一条腿曲起,将她可怜地抵着。他捏着他的手腕,目光跟着游移,像在检阅自己的藏品。 “原本是的,娇娇儿。” “李璟湛说起你时,我只觉得你时岑大将军的女儿。是分化兵权再好不过的棋子。” “可如今我改主意了。” “你是全上京城都寻不出第二个的岑听南。我怎么舍得同你井水不犯河水。” 他捏着她葱根一样白嫩的指头把玩:“可你怎么总是这样不听话呢。” “瞧你的指头,被你抠成什么样了。” “我有没有叫你好好爱惜它?嗯?” “我叫你乖乖地去做你想做的事,你去做就好了。” “怎么偏要招惹别的人呢。” 他的声音愈发轻,岑听南心里愈沉下去。 她什么时候招惹过谁了? 岑听南心乱如麻地在脑子里想,难道是她叫琉璃和平安去查春兰的事被顾砚时知晓了,那个庄子的主人原本是他? ……可这又算什么招惹?一个胡来的管事,纵使叫顾砚时知晓了,也只会二话不说就将他打发了呀。 顾砚时虽然乱来,可大是大非上,她绝不怀疑他。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岑听南想不明白,牙齿薄薄地咬住下唇,蹙着眉露出沉思的表情来。 顾砚时原本把玩着十指的手,一寸寸下移,移到她的唇上。 “怎么?如今当着我的面,娇娇儿都敢走神了?” “又想起了谁呢?” “看着我。” “说。” 他的声音陡然一戾,惊得岑听南开始颤,这小幅的晃动被他曲着的腿感知到。 岑听南看见他发红的眼睛。 “真是顽皮啊。”他不紧不慢扯出个笑来,“都学会偷偷哄自己快乐了。” “来,我教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 顾砚时的手指猛地撬开她的唇。 骨节分明而白皙的手指下,漂亮的青筋凸起,像掺了翡的玉瓷,莹润中透出无法拒绝的力量感。 岑听南拒绝不了他的侵略。 他的手指叩开她发着颤的齿关,攻城略地般拨散云雾。 “这么漂亮的唇,咬坏可就不好了。”他贴着她的耳垂,肆意地捉弄她。 “可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呢。” “不听话的小姑娘,只能吃点苦头了。” “张开。”他沉声道。 这是一条命令。 岑听南下意识违背了命令。 她倔强地想要阖上牙齿,将这冲撞进来的蛮横外敌狠狠咬碎,吞吃入腹。 可他的力量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强硬。 他的手指挑弄地夹住她口中最软的部分,肆意把玩着,缠绵着,有什么湿润的东西顺着那白瓷流淌下来。 岑听南听见他滚烫的呼吸,听见自己的无助。 “瞧,这才是我的乖姑娘。” 他的手肆意搅弄着,带出更多的润泽。 岑听南的心里也淅淅沥沥下起一场雨。 “不……要。”她艰难地挤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拒绝的话被他搅得更加支离破碎。 “嗯?还要?”他故意曲解她的话。 顾砚时握着她的手提着她往下压,将她重重压在自己腿上。 “岑二姑娘,瞧瞧你现在这幅模样。” “你还想给谁看呢?” 顾砚时浓烈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他们一个像江南的雨,一个像被雪压住的松柏,交缠在一起,不知疲倦地融化着彼此。 岑听南被这雪裹得四肢发寒。 一路颤进心头。 她的舌被他的手指轻柔地扯住,牵着扯着拽着离开了原本居住的巢。 垂涎污了青瓷,更染得她像红透的血玉。 “瞧你,小猫儿小狗儿似的,这会儿知道谁才是你的主人了么?” “知道你的眼睛该看着谁,你的心里该住着谁,你聪明的小脑袋里应该想着谁了么?” “说,我是谁。” “我叫什么名字?” 他抽出手指,拾起她的衣袂,慢条斯理一根根揩着。 “结束之前说对我的名字,奖励你。” “不然。” 顾砚时放开对她的钳制,从怀中抽出一方叠好的,带着隐约香气的方巾,温柔地为她擦去唇边润泽。 第77章 岑听南无力跌坐在他曲起的腿上,失神地抬着头,看着他眼底深处浓重的黑意,终于渐渐止了颤。 他到底把她当做什么?! 羞耻的,难捱的,愤怒的,痛苦的,迷茫的情绪尽数涌了上来。 强烈地冲击着她,叫她的眼眶里蕴出一汪泪来。 她盯着他,他也看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她突然疯了一般凑上去,在他怀里撕咬、捶打,想将他带给她的痛百倍、千倍的还给他! 他搂着她,任由她打着,只固执地问,哄骗似的问:“说呀,我是谁,你应当想着的人是谁?” “顾砚时你个混账!”岑听南带着满脸泪水,带着恨地咬上他胸前,尖利的牙透过布料透过肌肤,触到皮下的温热。 她咬破了他的皮肤。 可他却轻笑着搂住了她。 “真乖,我的小姑娘。” “既然叫对了,让我想想,该怎么奖励你才好呢。” 他精准地掐着她的下巴,将下巴抬起。 温柔又凶狠地碾了上去。 他的唇,贴着她的。 她的眼泪落下来,被他细密地吻干净。 她疯狂地推拒着他,牙齿凶狠地咬他,将他的唇都咬破。 血腥味渗了出来。 混着她眼泪的咸,还有清冷的雪松和缠绵的江南雨。 他抱着她,一下下抚着她的脊骨,在气息交换间含糊地夸她。 “娇娇儿乖。” “只想着我。” “只看着我。” “只听着我。” “好不好?” 他的进攻一点点弱下来,尾音带着点软,他放开她,半弯着腰看她,眼里的情绪浓重得要弄脏她。 这样问她时,又像带了讨好的意味,垂尾乞怜一般。 可他在祈求什么呢? 在对她做了这样过分的事以后,又来求她的同意。 岑听南闭着眼,任由眼泪冲刷掉自己身上他的气息。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不想再和他有什么别的纠葛了。 第37章 灯火下楼台 荷宴之前又下起了雨。 一连几日,阴阴郁郁不见阳光。 就像岑听南的心情。 顾砚时也很久没回过府,他一直住在宫中,连休沐日也不见人。岑听南倒是暗暗松了口气。 那日后头他到底还是没住下。 在他用那样服软的眼神看着她,却久久得不到她的回答后,岑听南一点点看着他的眼睛又彻底恢复了疏离与冷漠。 像初见那日。 全然看陌生人的神色。 明明他们才做了这样亲密的事,那样狭窄的空间里,她攀着他,他们交换气息,吻得浑身都酥麻,岑听南觉得那一瞬间简直可以用相濡以沫来形容。 可不过隔日,两个人就成了这样陌生的存在,比昨日更远。 她有些难过。心里也酸酸涩涩地疼起来。 几个丫鬟跟着孙嬷嬷里里外外的忙,平安被他留在府中替她张罗这个荷宴。明明是她想办的宴会,可她却成了府里最闲的人似的,从这场盛大的热闹里抽空了出来。 旁观人一样看着别人的热闹,心里也空落落的。 她想,顾砚时心里大抵也是不好过的。听说他在朝上同大理寺卿大吵一场,抖落了许多证据,更指着郁文柏的鼻骂他手段诡谲,目无纪法,滥用私刑。 他说郁文柏是个没有人性的,不配坐镇大理寺。 岑听南想若他不是心情不好,何至于这样。 从未听过他这样针尖对麦芒似的为难过谁。 除了对她。 那日朝上李璟湛听后也大为震怒,将 折子径直摔到了郁文柏的脸上,那张桃花一样俊美的脸,额头上渗出血迹来,瞧着妖艳极了。 这话,还是回将军府后,宋珏学给岑听南听的。 岑听南走了好一会神儿,才在宋珏的絮絮叨叨中渐渐回过神来,她望着手中茶杯扯出个淡笑:“这又是从哪儿听来的,绘声绘色的,像是谁躲在大殿之上,亲眼见着了似的。” “这你就别管了,无风不起浪。好歹,你相公的名声算是洗刷清白了,如今街头巷尾,连卖枣糕的小女郎都知道,从前那些滥用私刑的事,都是左相替那郁文柏背了黑锅。”宋珏翻着话本子,松了口气,“你说说,这日子一天天,比话本还精彩。什么人同顾砚时那么深的仇怨呢,将这种事栽在他身上,叫我平白替你担心一场。” 其实这些流言,倒也不算完全冤了他,岑听南在心头默默补了句。 宋珏拿出封信:“你爹爹阿兄寄信回来了,这封是问候你的。若不是顾砚时把这事澄清了,今次寄过去的信,我定得问你爹能不能回京一趟了。” “爹爹打着仗呢,哪能擅自回京,这可是杀头的罪。”岑听南闻言失笑,随手接过信拆开。岑闻远斗大的丑字儿便蹦到了眼睛里,带着北边的肃杀和辽阔气息,猝不及防撞得岑听南心头一个趔趄。信里提到北方有的许多事物,岑闻远跟她说起北边的雪,北边粗犷的风和有趣的人。还说北方的姑娘一个晒一个的豪爽,他早晚要给岑听南带个泼辣的嫂子回来,镇得岑听南不敢乱来才是。 岑闻远絮絮叨叨写了很多,却对打仗的苦只字未提。 他们总是这样,一贯怕她担心,只想将最好的给她看。 第78章 所以才会将前世的她养得这样愚钝吧。 宋珏见她神色知她又怅惘起来,故作不满接道:“杀头又怎么了,顾砚时若真是那种人,当真敢在府内乱来或是欺辱到你头上,你爹拼着杀头,也要回来先把顾砚时的头带走才是。” 岑听南捧着信吃吃笑了一会儿,半晌才软着嗓道:“放心吧娘,我们好着呢。” 至多不过两年,等爹爹得胜回朝,过了那个死劫,她和顾砚时也就自自然然散了。 届时一家四口,也许加上一个北方的嫂子,去北方,去更南边,过上些家长里短的简单日子。爹爹娘亲吵吵闹闹,阿兄阿嫂再生个或顽皮或懂事的小豆丁。至于她?没准儿会当一个持着剑满江湖走的女侠呢? 怎么不算好呢?简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母女两个细细说过许多体己话后,宋珏又问起荷宴的事操持得如何。 岑听南叹了口气:“我都想取消了。时机不大合适。” 荷宴原本定在七月中,因着夏汛的消息,一推再推,一直改到了七月末。用孙嬷嬷的话来说,再晚荷花都要谢了,都可以直接开成藕宴了。 岑听南也不愿大伙的心思白费,但受灾的人群还在逐渐扩大,这时节来办宴,她心里总有些不顾流民死活的难受。 何况这段时间里上京城人心惶惶。 雨一直下,黄河流域大水泛滥,再往北去的地方却连日干旱,到岑昀野驻扎的地方,已经传来粮食紧缺的消息,听说已经有易子而食的现象发生。 李璟湛终于拿了主意,宣布开官粮赈灾,岑听南不知其中顾砚时出了多少力,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水灾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瘟疫和流民。 上京城倒见不大到,流民过来上京城实在山迢路远,中间那么多道关卡,他们闯不过来。 就是人牙子手头多了不少良民转变身份过来的人,流落至此没有户籍,又不愿再回原乡,只能便宜卖了。 中间孙嬷嬷来问过岑听南好几回,岑听南也都抬了手,前前后后买了十八个丫鬟小厮进府,全都是山东河北一带的灾民。 “夫人实在不必烦心,只是略抬抬手的事,救的是这些东西一家子的性命呢。”人牙子没见着岑听南,同琉璃卖了一通好。琉璃当时回来学给岑听南听,听得岑听南心头又是一阵惆怅。 宋珏听她讲起这件事,倒是笑了:“这人牙子说的是实在话。如今也快七月末了,涝灾、瘟疫都到了尾声,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平安度过了。你那宴也不用取消,权当是冲冲喜。” “圣上知晓了也不会怪什么的。” “顾砚时在里头出力不少,你又去寺庙布了那么多回粥,邀请几个女眷赏赏荷才多大点事。” 岑听南却发着呆道:“那点粥算什么呢,受灾的地方在哪里,我布粥的地方又在哪里?远水救得了近火么?不过是图个心安。” “你有这份心,便已胜过多少人了。”宋珏拍拍她的手,给女儿打气,“听娘的,反正都要办,倒不如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你爹也在信里头说呢,没想到女儿已经有个当家主母的样儿了,很是替你高兴。也叫你不必为远方的事烦忧,他们并不短缺粮食。” 岑听南闻言抬了眼,漂亮的一双眼里头恢复了点精神:“不是说北方已经在闹饥荒了么?” “是闹了一阵儿,不过军营里有重兵把守,粮很安全,至少兵卒将士们是饿不着的。另外也听说前日圣上刚拨了一批粮去北边,叫你爹安心对战,不必担忧补给。”岑听南顿了顿,“你爹信里说,或有左相相帮之缘由。” ……顾砚时吗,他做了什么? 他会有这份心吗?他不是和李璟湛站在一处,担忧爹爹兵重势大么?可若真有这份心,又为什么从来不讲给她听呢? 她从来都看不透那双琥珀色的淡漠眸子下藏着的暗涌。 他的情绪只在捉弄她时显露。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岑听南抬起头看着雨落个不停的天空,忽然觉得鼻酸。 她好像有些想顾砚时了。 - 御书房。 两个胡茬都冒出的年轻男子此刻一脸疲相地对坐着放空,年轻的帝王揉着眉心赶人:“子言,你都多少日没归过府了?” 顾砚时穿着暗紫色直裰朝服,玄色绦带束腰,墨发半束,若不看脸,整个人便像一团化不开的浓重黑墨,阴沉得紧。 可那脸偏又胜雪,整个人站在那里便肃肃如石中玉,岩岩若崖边松。 连帝王在侧都不能削减几分他的气度。 顾砚时并不抬头,握着笔反问:“圣上准备停郁文柏几日的职?” “半旬?”李璟湛不太确定。 顾砚时不置可否。 李璟湛又咳了一声:“你我在书房商议赈灾平疫的人选已经三日了,如今人都出发了,你要不先回府去歇一歇。” “臣不累。”顾砚时淡声道。 李璟湛一滞,恼了:“你不累,孤还累呢!你几日没沐浴了?将孤的御书房都要弄臭了!快滚快滚。” 顾砚时睨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装什么,瑶光也没等你,去了也是碰壁,不如留这儿,再看看北戎……” 不等他说完,李璟湛已经起身,面无表情走了出去。 三日未出书房,午后的阳光晒在他身上,李璟湛只觉得骨头都要被晒得酥透了似的。 第79章 “顾子言这个狗东西。”李璟湛悻悻骂着。 他和夫人吵了架,赖在书房不走算怎么回事儿,此刻一直压在心头的大事落了地,李璟湛只想尽快让自己松泛松泛。 大太监徐福生在一旁观察着圣颜,适时道:“陛下,咱们这是去东边,还是西边啊?” 李璟湛愣了会儿,眉目冷了下来。 去东边是瑶华宫的路,找的是孟瑶光。 西边是上回宫宴上西域进献的伽罗耶,李璟湛初初上头时幸过几回后,就因着灾害的事一直没进后宫,也将人放在永定宫冷落了下来,今日徐福生一提起,倒是叫他想起那曼 妙身段的滋味了。 想起孟瑶光那张冷淡的脸和顾子言方才不咸不淡的话,李璟湛嗤了声道:“去西边。” 他又不缺女人,做什么要日复一日地看人臭脸呢。 他又不是顾子言那个蠢的,吵个架而已将自己折磨成这样。 世间女子多得是,总有留人处。 李璟湛大踏步向前而去。 第38章 灯火下楼台 顾砚时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已经又是黄昏。 盛夏的黄昏太长了。 此刻日头已经落下去,金红色的光还残余着,一小片燃烧殆尽的夕阳剩在他的眼里。 顾砚时睁着眼长久地看,直看见黄昏一点点被黑暗吞了。 他其实很讨厌黄昏。 也讨厌夏季。 黄昏让他觉得萧索,在光明和黑暗的分界线里,黄昏独显得这样暧昧,模糊了黑与白的边际。 而夏季的黏腻与炎热又总是沉沉地压着,万物在这个季节不知疲倦的繁殖,情绪像湖底的绿藻一样疯长,仿佛要将一切都侵占似的。 顾砚时不喜欢一切不分明、不受控的东西。 这让他想起岑听南。 想起那日他讨好的,妥协的,示弱的,却被她无视掉的索求。 她没有拒绝,也不给回应,只缩起来,再用小兽一样湿漉漉的眼,害怕而惊惧地,望着他。 仿佛他做了什么伤害她的事似的。 可他分明那么温柔。 他手中戒尺每一次落在她的肌肤上,都收着力,他看着她的反应呢,怎么会真的伤着她? 她分明也很快乐。 和他唇齿交融的时候,她的睫毛轻轻眨着,浑身无力地软着。看向他的眼盈着泪和隐忍。 她分明也沉溺其中。 可怎么会,她偏偏不愿意在那时答允他的索求。 凭什么呢。 她在想着别的人么?是郁文柏?还是另有别的人?她为了父兄嫁进相府之前,曾有过别的相好么,她对他的管教甘之如饴甚至不用他哄骗就接受良好,是曾同别人做过这样的事么? 所以才这样熟稔、快乐。 是谁教的她。她心中还想着他,所以不回应自己。 顾砚时觉得自己像被黑暗吞噬的那轮落日般,一点点黯了下去。落下了山头,落进了湖水中,被湖底蔓延开的绿藻蚕食。 顷刻便要窒息。 他不能闲下来,他得找些事来做。 可此时水患已过,除疫诸事业已安排下去,他还能做些什么?连李璟湛这个皇帝都跑了,他连个可去的地方都没有。 辽阔的宫道上,唯他的影子被落日拉长,如此寂寥。 徐福生不知何时又回到他面前,堆起笑细声细语同他请示:“相爷,圣上叫奴才来提醒您,宫门即将落锁了,不若先回家休整一番,保全自己才能更好地为民解忧。” 顾砚时眉目沉静地点头道谢,迈着腿向前去。 那姿态瞧着是从容而矜贵的。 可心头却在想,他哪有什么家可回呢。相府?不过是处过夜的宅邸,没了岑听南,歇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等他漫无目的地走到宫门处,夜已经深了,平安驾着马车候在外头。 “回府吗,爷?” 顾砚时闭着眼,脑中又闪过岑听南带着恨的眼神,终究冷声道:“去云鹿书院。” - 荆舒同陈知安已经睡下了。 小厮突然来报,说外头来了辆富贵马车,车上人无论如何驱赶都不露面,只坐在车内说自己坐会儿便走,不必惊扰山长。 守门人担心误了事,纠结几瞬还是叩响了山长夫妇的门。 陈知安言语中带上被扰了睡意的不满:“又是哪个劳什子的富家公子在发疯?定是李璟澈,只有他做得出半夜上来扰人清梦的糊涂事!” 荆舒心里却不安:“若是小九,这会儿就不是下头人来敲你门了。” 李璟澈只会直接冲进他们房里来闹他们。 陈知安一愣,敲着拐杖问:“那还能有谁,总不至于是顾子言?岑家那丫头可不会由他这么胡来。” 荆舒心说去看看就知道了。披了件外衣,掌着灯跟人去了,见到那辆眼熟的马车,心下便是一个咯噔,竟然真的是子言。 瞧着还是一个人来的,荆舒连忙上前叩响车厢,柔声喊:“怎么这时分上来了,可是遇见什么事了?” 面上却是不安的。 子言自小就是个最重礼节的,距离上次夜半来访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而那一次,便是真正天大的事。 荆舒还记得那日让她心悸的每一幕。 自己眼瞧着长大的俊朗文人,却突然犯了偏执症似的。 直挺挺跪在老头子面前,梗着脖子道太子不是个能定江山的,李璟湛才是他心中明君,是真正能带给天下安定的人。 第80章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被他铁骨铮铮地讲来。 老头子被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世人都知,陈知安陈阁老,是坚定的太子一派,他曾说李璟渊文质彬彬,最有先皇年轻时的气度。 陈知安一直也是将李璟渊当做下一任帝王来培养的。 是,李璟渊温润有余却少了些帝王的杀伐果断。陈知安不是没想过,可谁让冥冥之中又出现一个顾子言。顾子言其人固执、果决,心系天下,胸有城府且不达目的不罢休,陈知安想,将这样一个人培养成帝王手中利刃,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他会为了天下苍生,豁出去一身清攫劲骨的。 陈知安什么都想好了,将自己所有本事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却唯独忘了想一想顾子言心中所想。 眼见这把利刃一日日成长得锋利,连他都要避着几分锋芒。 陈知安又欣慰,又忧心。 荆舒问过他忧心什么,难道是怕学生将自己给比了下去么。 陈知安抚着拐,叹道:“我只担心持剑人,握不住这绝世名剑。” 直到那日,陈知安多年的忧心终于化作尘埃落了地。 这把名剑跪在陈知安的面前,说要斩尽天下污浊斩尽世间不平,这剑睥睨着傲视着说如今的持剑人,配不上他。 他逐字逐句讲来,字字在理,句句有义,用天下苍生将陈知安这个先生劈头盖脸砸得狼狈不堪。 陈知安被气得手都在颤。 “我是如何教你的?太子便是继位的正统!你的礼法,你的纲常呢,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么!”陈知安指着顾砚时的鼻子骂。 顾砚时跪得像竹一样直:“太子殿下贤良,却绝非明君之材!” “轰隆!” 顾砚时逆天话语一出,天上惊雷炸响。 陈知安又惊又惧:“轮得到你来评判何谓明君?!你先生我一生清白坦荡,临了却收了你这样一个目无尊长,不守礼法的混账,你是想我被天下人耻笑么!” 瓢泼大雨落在顾砚时的身上,紫色的闪电在雨中游走。 荆舒怕得掉眼泪,只想将子言拉起来。 “你们爷俩儿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呢!先让子言起来,进屋子里说!” 陈知安将拐杖敲得震天作响:“让他跪!跪穿这地,我倒要看看这雷,能不能劈死这个不守礼法的东西!我教了太子十几年,世人都知道我是太子一派,到头来却教出一个反贼!我这脸也不用要了!” 顾砚时闻言怔愣,在刮骨一样的雨中,轻而恍惚地扯出个笑来:“原来先生怕的是自己名声受损啊。那百姓呢?先生教我心中要有苍生,敢问如今先生心中……” “可还有苍生呐?”顾砚时轻声问。 “你、你你……!谁做皇帝,自有圣上定夺,百姓如何,是你该操心的是么,你以为你是谁!”陈知安被他气得几乎要厥过去。 倾盆而下的骤雨中,陈知安跌跌撞撞冲进雨里,举起拐杖,一下又一下,重重落在了顾砚时的身上。 那一夜,雨下了很久,顾砚时被沉重的梨木拐打得唇边溅血。 后来陈知安将他赶下山去,扬言此生再没有这个学生。 …… 荆舒艰难将记忆从那个让人痛心的夜里拉了回来。 “子言?别让师娘忧心,这是怎么了。”荆舒紧了紧大衣,不安地问。 马车里顾砚时终于开了嗓,嘶哑道:“无事。夫人叫我来看看你们。” 荆舒愣着,娇娇儿怎么可能让他这个时候上山,这是……吵架了? 陈知安幸灾乐祸的声音在门边响起:“你听这混账东西扯,岑家那丫头白日不是刚送过东西上山?他呀,定是和岑家那丫头吵架,被人赶出来,没有地方住咯!别让他进来!活该!就让他在外头马车上睡着。” “她今日遣人来过?可说了什么?”顾砚时怔怔看向荆舒。 荆舒无奈道:“是来过,快进来再说。” 陈知安重重哼了一鼻子,撇开头去,杵着拐往里走。 顾砚时沉默着下了车,跟着二老进了院子。 荆舒看他脸色白得几乎发青,问:“吃过了么?” “瞧他这样,就知定然是饿了几天没好好吃过饭了。能这会儿过来,水涝解决了?巡查的人定了?最后选了谁?” 荆舒推陈知安一把:“就知道问问问,我去给你们煮碗面,边吃边说。” 被屋内烛火一照,顾砚时面色和缓了些:“都解决了,从水部司调了三个员外郎过去,领头的姓崔。” “崔……”陈知安点点头,“那小子是个不错的。” 两人说完这一桩,面对面一时又沉寂无话了。 陈知安最烦和顾砚时两个人交流,从以前便是,他不问,顾砚时便不说话,哑巴一样,烦人得紧。 哪有小九可爱。 可看他今日这可怜巴巴落魄样子,陈知安心头又软了软。 终究咳了声,另起了个话头。 “近日都在传你同大理寺卿那桩事。”陈知安略点着头,带了点满意,“总算晓得名声的重要性了,从前我多次同你说,要顾及自身清誉,别以为行得正就能坐得端,你要为天下百姓做事,便更要让他们信服你才是。” 顾砚时没有回答。 陈知安颇欣慰,想着这毛头小子成了亲后果然不同,总算学会尊师重道不随便打岔了。 第81章 他接着讲:“从前我这么说,你总能反驳我三天三夜,说说吧,今次怎么想通了?” “没什么。”顾砚时用了口茶,不紧不慢道,“不为名声,烦这人而已,顺便收拾了。” 陈知安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合着这小子这么大手笔,这么大动静,弄得人家赋闲在家不知何时能官复原职只因为看人家不爽? 他有什么好不爽的? 陈知安看着顾砚时不虞神色,想起街头巷尾都在可惜这桃花一样的大理寺卿……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试探道:“难道是你嫉恨人家长得好看,怕他在宴上抢了你的风头?!所以才针对人家?” “什么宴。”顾砚时神色平静,“先生又不是不知,我从不赴宴。” ……当然是岑家那丫头操持的荷宴。 陈知安想起下午岑听南派人来,顺便同他探听的那个消息,再一瞧顾砚时神色,顿时乐了。 嘿,这人瞧起来,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无事,无事。喝茶,喝茶。”陈知安闷笑着低头喝茶,并不预备告诉顾砚时。 第39章 灯火下楼台 荷宴就定在后日,七月二十九。 是顾砚时叫平安来告知的日子,说是司天监的人看过,那一日日头晴好,仅有微风,最适合办宴。 岑听南静静听完,问平安:“相爷还说什么了?” 平安摇摇头:“相爷在宫中一连六七日,只今天递了个消息出来,独独说了这个。” 岑听南默了会儿:“我晓得了,替我谢过你家相爷。” 送走平安,琉璃见岑听南神色恹恹,端上一碗冰酥酪哄她,同她讲起上京城中近些日子走红了个戏班子,说是流民过来搭建的,排的戏很新鲜,从前都未见过。 岑听南捻着把铜鎏金海棠花的玉勺,一面听一面无意识在碗里搅着,雪白凝脂都被她搅得一团糟污。 她盯着这团黏腻看了许久。 莫名想起她在顾砚时怀里颤着的样子,也不知和这碗冰酥酪是不是挺像的。 看上去并不怎么吸引人。 难怪顾砚时这么快就腻了。 她放下玉勺,托着腮轻声道:“那就去把戏班子请回来。” 琉璃止了声,为难道:“这戏班子如今当红,接的戏排得满满当当的。今日去请,后日怕是来不及。” “那就加钱。” “加钱不行就用顾砚时的名头去说。”岑听南舔了舔舌尖,心头涌起一阵快慰。 反正花的不是她的钱。 冰酥酪也不想吃了,放热了叫琉璃端了下去。这几日她连着用了许多冰,琉璃不敢管她,平常管得最多的人突然不管了。 她就像是笼中放出来的鸟,自由得无法无天。 可自由也有代价。前几天的月事来得又急又痛,让艳丽的牡丹都蔫下去了,皱皱巴巴开在房里,等着谁来摘。 却总没等到谁。 岑听南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陪我去趟宁远寺吧。”她走出房间,站在庭院里看天。 天空很高远,她其实也没必要困住自己。 -- 七月过半,日子其实已经一天凉过一天,不那么燥热了。 出行的贵人也多了起来。 宁远寺外马车排了长列,找不到位置停。赶车的是玉蝶与和顺,两人分坐一侧,谁也不同谁说话。 岑听南掀起帘,叫和顺将车赶远些停着等,再让玉蝶跟着她和琉璃进寺里。 古寺袅袅青烟升起,禅音森严,倒叫她心绪宁静不少。 她问起琉璃那同乡小姐妹的事。 “那日你们去了,可查探到什么?” 玉蝶摇头:“那日管事的不在,庄子瞧着挺平静的,我们去了春兰家,春兰爹瘫在床上不能做活,春兰与她母亲正在地里劳作,等她回来细问了情况,同琉璃说的没什么出入。” 琉璃在旁红着脸道:“春兰说那管事的也有许久未去找过他们麻烦了,是奴婢的不是,拿这种小事来惹姑娘心烦。想来不会再有什么事了,姑娘不必替我忧心了。” 说话间已来到寺庙正门,岑听南抬首望着宁远寺三个古朴大字:“人心难测,未尽的恶念只会愈发猖獗,若是放松警惕,等到发生时就追悔莫及了。进去吧。” “可和顺已经守了多日,实在蹲不到人,我们才撤了回来。”提起和顺,玉蝶仍旧有些别扭。 岑听南:“那管事的没动作,说不定已经发现你们了。既然如此也别遮掩了,这几日琉璃多去走动,带着这张脸,都知道你是相府的,让他先收收心思也好。” 琉璃得了话,鼻头一酸,在外头就想给姑娘跪下来道谢了,被岑听南托了起来。 “傻姑娘,我早把你当阿姊一般,你处处照拂我,难得见你这么记挂一件事,我当然要帮。” 岑听南站在为前世的自己同岑府上下点的长明灯前上了几炷香,想起为护自己而死的三个丫鬟,直道还好这一世她还能为她们做点什么。 总算没白白重活。 上完香又去请了些平安符,给身边人都发了,剩了四个,回去给娘亲、还有父兄随着信送出去。 最后那个,岑听南捏在手心握了握。 随缘吧。 若是一直这样下去,面都见不上,也没什么机会送这些东西的。 岑听南站在香炉前发了会儿呆,便准备动身回府。 第82章 一道娇俏的声音拦住了她的去路:“岑二姑娘等等我!” 岑听南顺着声音看过去,见到一道鹅黄色的身影,脆生生的立在那儿,叫她想起初生的小鸭子,有种毛茸茸的可爱。 她对这姑 娘好像有点印象。 “你不记得我啦?我爹是宣武将军,是镇北大将军旧部,小时候我去你家玩过的。”这姑娘伸出五根手指,咧出个笑来,“五品,我爹。” 见岑听南看着她,她径直说着,也不觉得五品将军的女儿同从二品大将军的女儿有什么差距似的。 “想起来了么,我叫方应溪。小时候吃不饱,老去你那儿蹭点心吃的。”方应溪说着,将一张脸鼓起来,圆圆的,终于和岑听南记忆里那张小肉脸对上了号。 岑听南吃惊:“是你……你瘦了许多。” 方应溪上来挽她的手,笑嘻嘻道:“哪能一直胖下去呀,小时候爱吃是不懂事嘛,长大了有了心仪的人,懂了爱美,自然就瘦下来啦。” 岑听南的记忆愈发鲜活。 那会儿爹爹还未升官,岑家、王家还有方家都是在一条巷子里住着的,这姑娘胖成一颗肉球似的,总被王初霁嘲笑。她爹嫌她胖了丢人,不准下人给她吃饭,她就扒着岑家门缝挂着鼻涕一直喊岑听南救命。 岑听南从小吃饭就毛病多,遇到不爱吃的一口不吃,好巧遇上这么个贪吃的姑娘。 两人一拍即合,那些日子岑听南没少给她喂吃的。 后来方应溪她爹发现自家闺女越喂越胖,终于觉得不对劲了。找了日休沐跟在闺女后头埋伏了一整日,才把岑听南这个罪魁祸首揪了出来。 两家吵了一架,爹爹护着她,指着对方鼻子骂人家亏心,虐待自己闺女。 这姑娘就傻愣愣站在一边,冲她们笑,还想跟着岑听南回府。 岑听南却觉得因为自己,让爹爹受了委屈,自己也委屈得不行,哼了一声就走,自那以后再没有搭理过方应溪。 再后来岑昀野升了官,他们搬离了原址,渐渐也就没了来往了。 倒是不意今日在这里碰见。 岑听南脸上带了点儿笑,不管如何,方家这姑娘是个真纯善的,同王初霁不同。 方应溪絮絮叨叨许久,看向岑听南:“怎么光我说了,还没恭喜你前些日子新婚呢,新婚快乐呀!” “没想到你竟然嫁给左相了,怎么样,滋味儿如何?”方应溪暧昧地同她眨眨眼。 岑听南被这姑娘的大胆惊呆了,武将女儿聊天都这么生猛么! 是她给爹爹丢脸了…… 方应溪自顾自讲着,猝不及防回头,却见岑听南脸一点点爬上绯红,春山含羞似的,白瓷一样的肌肤映着瑰丽色彩,简直比人间最美的花还要好看。 方应溪愣道:“我错了,我不该问你滋味儿如何,应当问左相大人娶到你滋味儿如何……你也太好看了吧!” “从小你就是我们当中最好看的,长大了还是,王初霁见到你要被你气死啦。”方应溪突然握拳垂着掌心,恍然道,“险些把正事忘啦,我今日是有意来寻你的!” ……找她? 岑听南:“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此处?” 方应溪指指马车:“我认得相府马车。其实我想寻你很久啦,可是你们相府门卫森严,守门的说我没有拜帖,也可能觉得五品官阶太低了?总之也不肯替我通传,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呢。” 她说起五品时坦坦荡荡的,只是在简单陈述事实,岑听南没在她脸上见到王初霁那般不甘神色。 岑听南笑了笑,声音也放柔了些:“那你找我为什么事?” 说起这个,方应溪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红,咳了声道:“你不是办那荷宴嘛,王初霁也收到帖啦,我也想来同你讨要一张名帖。” 原是为这事儿。 岑听南挺喜欢这姑娘的爽朗劲儿,想了想便道:“你想来直接来,我回去同守门的还有管家的打个招呼,日后你来寻我都不会再受阻拦。” 谁料方应溪却摇摇头:“这帖不是为我自己要的,是为郁家的二姑娘讨要的。” “她不认识你,又想去荷宴,听说我曾经同你相识,就找到我这里来了。” 岑听南莫名:“郁家?哪个郁家?” “大理寺卿郁文柏呀,他二妹郁文兰找我的。”方应溪顿了顿,“好南南,帮帮我么,这郁文兰神神秘秘的,难得主动说赴谁的宴,若是真来了,你这荷宴还能因着这一层更热闹些。” 岑听南顿时有些发晕,顾砚时不是说郁家没有女眷么? 方应溪:“你不知道,这郁文兰我也只见过一回,和郁文柏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兄妹俩一样的漂亮,我敢说满上京城除了你,没人比得过她了。而且她自小身体不好,养在深闺里从不出门,近些年才偶尔见过一两回人,是以名声在外,却不见庐山真面目呢。” 岑听南被她说出了好奇心:“那她怎么会主动找到你?还突然想来我这儿。” “因为她知道我喜欢她阿兄呀。”方应溪笑眯眯道,“听说是她阿兄叫她来问的,别的我也不知了。” 岑听南晃了晃神儿。 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荷宴还要等到后日,明日你有空么,不若邀上这位文兰姑娘一道来相府中?正巧我要叫戏班子来走台,你们也来帮我掌掌眼,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岑听南笑着说。 第83章 “好呀,那一言为定!”鹅黄色的姑娘颠颠儿地应了。 和方应溪分别后,岑听南径直回了相府,先是去书房挑拣了些珍稀的纸墨笔砚,再去厨房中选了些名贵食材,随后叫来玉蝶,将打包好的礼盒交给她。 “你替我去趟云鹿书院,将这些礼品带给陈阁老与师母。顺便替我打听件事。” “问问他们,可知道郁家还有个文兰姑娘。” 第40章 灯火下楼台 玉蝶和平安驾着马车是前后脚回来的,都在夜里。 岑听南披了件外衣坐在堂前听玉蝶带回来的消息,顾砚时就在此时跟在后头进了门。 颀长身影芝兰玉树地立着,像黑夜里不惧风雨的松。 一双清明自持的眼不带情绪地看她,洞若观火,要瞧进她心里似的。 看得岑听南偏开头去,不愿与他对视。 玉蝶没找到机会回话,就被岑听南叫下去歇息了。 “岑二姑娘,今日去了书院?”顾砚时立在门边,也不迈进来,语气里都透着生分。 他的称呼又变了回去。 似乎退回了初见时的安全距离。 这样也好。 岑听南眨着眼,不想让情绪溢出来。 “先前青山镇的事,仰仗阁老提点,我让玉蝶备些礼去探望二老,有何不妥么?”她淡声道,“如今天色已晚,左相大人还是早些从我院中出去,我要歇下了。” 她也将称呼换了回去,谁不会呢。 顾砚时笑了笑:“这儿是相府。” 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岑听南被激得倔起来:“所以呢?左相大人是要我明日就搬回将军府去住么。” “也不是不行。”岑听南学他的样子,无所谓地笑起来。 顾砚时漠然地看着他,神情淡得可怕。 三、二、一。 岑听南在心头数。 清傲矜贵的人果然跨进门来,居高临下觑着她。山一样迫着她。 岑听南猜,那宽大袖袍之下的如玉指节,说不定已经狠狠攒在了一处。 她扬起头,带着恶意去刻意激怒他:“怎么,左相大人又想强迫我么?走也不成,不走也不成,您的心思可真是难猜呢。” 顾砚时唇边浮起一抹讥诮的笑,大手握上她的下颌,语意却缱绻:“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夫人,回家?你以为你还有别的家么。” “别忘了,你是为什么会在这儿的。这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他的眼里透着黑夜的寒,冷沁沁地,让岑听南在七月的夜里渗出一身汗来。 他摩挲着她的下巴,像在把玩什么珍贵的物件。 “若还想你父兄平平安安的,你最好老实呆在相府,好好做你金尊玉贵的左相夫人。” 他在威胁她。 岑听南被愤怒湮没,他怎么 可以用家人的平安来恐吓她! “顾砚时你混账!”她拉过他的手,尖牙径直咬了上去,深深刺入顾砚时结实的手臂。 他的手臂像石头一样又硬又冷,咯得岑听南牙齿生疼。 可她不愿放开,发了狠地更加深地咬了进去。他要她难受,那他也别好过。 顾砚时感受着手臂传来的刺痛,清晰而叫人心安,面上却浮出点笑来。 咬吧,只要不离开他,什么都成。 说他卑贱也好,说他趁人之危也好,他不在乎,只要他日日回府,都还能见到她就好。 她别想躲开他了,这辈子都别。 岑听南又踹又咬,将浑身劲道都卸在了顾砚时身上,等她咬得终于无力,绵软地瞪着他时,顾砚时才卷起袖袍,给她看一个又一个的牙齿印儿。 青紫色,渗出血来。一看就很疼。他却一声都不吭。 “小狗似的。”顾砚时嗤笑,“还得教,什么时候学会不伤主人了,什么时候才能给你点自由。” 他强硬而蛮横地将她圈在怀里,无视她的挣扎,顺着自己的意愿拍着背哄她。 “这几日有没有好好用饭?” “我听琉璃说,你日日都吃冰的,疼不疼。” “师父师母那里我都忘记了,还是你周到些。日后每月陪我山上一趟好不好,嗯?” 岑听南眼圈发红,恨声道:“少在这里装好人,若你敢动我父兄,我豁出命也要将你拽下地府的。” 顾砚时拍着背的手僵了僵。 她恨死他了吧,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圈着,又用家人胁迫她。 小姑娘都要咒他下地府了。 “随你。”半晌,顾砚时垂睫应道。 只要同她一起,去哪不是去。饶是地府,他也要追下去将她圈在身边,只要她不嫌那地方阴森。 岑听南被他按在怀里,不甘与莫名还有丝丝缕缕的烦躁一起涌了上来。 但更多的是无力。 她好像永远都挣不出他的掌心似的,他要逗她时便来逗一逗,他要冷落她时便能三五日不回来连句解释都可以没有,而此刻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又或者突然想通了什么,便可以浑不要脸地又捏住自己的命脉与软肋,强硬地逼她就范。 岑听南无力地觉得,顾砚时在将她当做猫狗一样豢养。 她不知道这样的局势是如何形成的,却深知这样绝不应该。 她可以接受他寻着由头的训斥,二十下戒尺或是三十下束带抽打,都可以。因为那是她心甘情愿同他做的快乐事。 第84章 但此时此刻的哄骗,绝不是她要的。 他分明就在把她当做猫狗一样糊弄。 岑听南艰难地从他怀里挣了出来,直视上他琥珀色淡漠眼珠,一点点坐直了身子。 “左相大人自重。”她轻声道。 顾砚时的手颤了颤,指尖凝在她浑圆的肩头,却不敢握下去了。 他可以将她按在腿上,用手掌、用戒尺,狠狠抽一顿,质问她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吃冰的让自己难受,为什么去书院也不告诉他,也可以厉声责问她为什么对郁文柏好奇,乃至于要去书院问师母,更可以将她逗弄到快乐的云端,再哄她说一说自己的从前,问一问这株娇艳牡丹有没有在别人眼底下盛放过。 可顾砚时什么都不敢。 多好笑,他独行了二十六年,此刻对着个原先以为无足轻重的小姑娘,却突然什么都不敢。 他怕听到她说不要他管,怕听到她对别人产生好奇,更怕她从前心里真的有过谁,而当镇北大将军北伐归来后,她便会自由地离开他为她设下的笼,朝别的人飞奔而去。 他害怕这样的事发生。也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那双比青竹更好看的手虚虚垂着,终究是一点点放开了对她的禁锢。 “睡吧。”顾砚时声音嘶哑,“荷宴好好办,这几日我都会在府中。” 所以遇见什么都不必担忧,有他替她兜底。 岑听南看着黑夜里离开的身影,眼有些涩。 这一晚,听着淅沥的雨声,岑听南睡得不大好。 - 方应溪起了个大早,本想着去郁府接一接郁文兰,顺便看看能不能借此机会见见心上人。 谁料一出府,郁府的马车已经停在外头了。上去一看,马车里头虚虚懒懒坐着个凤眉上扬的美人儿,美人儿倚在软包上,一双长腿无处安放只好不甚雅致地交叠着。 见到方应溪上来,细长的桃花眼漾起笑,同她阿兄的一样摄人心魄。 方应溪最喜欢郁文柏的也是那双多情而风流的眼。 她呆愣地看了会儿,才想起和郁文兰打招呼。 郁文兰掩着唇笑,有些魅人:“方姑娘好,我们这是直接去见那位岑姑娘么。” 方应溪忙不迭点头:“昨日我同南南说好了,她会给我留门,我们过去叫人通传一声便好,听说今日还会叫戏班子过来走台,我们可以一道帮她掌掌眼。” 重新找回儿时的玩伴,方应溪有些兴奋,一股脑同郁文兰讲昨日的事。 郁文兰挂着笑随意听着,时不时问上一句,都同岑听南有关。 方应溪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用了一口,问她:“你阿兄怎么突然叫你来参加荷宴,你不是甚少赴上京城的女眷宴席么。” 郁文兰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看得方应溪有些莫名,她有什么地方不妥当吗?看她做什么? “说是替我阿兄来,不过是个借口,其实是我仰慕左相大人多时,想藉着这几回见一见左相风采呢。”郁文兰掩着唇,柔声道,“这是我们的秘密,方姑娘可不要告诉左相夫人哦。” “……啊。”方应溪为难起来。 她原本只是想帮心上人一个忙,却没想到为此要做对不起岑听南的事。这可是她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小姐妹,她才不能答应呢。 这郁姑娘作风也是大胆,这样隐秘的事居然这么直愣愣告诉她了,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方应溪绞尽脑汁地推辞着:“其实左相大人也未必会在宴席上,郁姑娘恐怕要失望了。” “放心吧。顾砚时会在的。”郁文兰嘴角勾起个成竹在胸的笑。 看得方应溪晃了晃神。 这郁二姑娘真是越瞧越像她阿兄……笑起来尤其像。 方应溪甩了甩头,心中暗自告诫自己不要被美貌迷昏了头,到了相府,还是要提醒南南小心一下郁姑娘才是。哪怕这郁二姑娘日后有可能叫她一声嫂子,方应溪也绝不允许她去破坏岑听南的姻缘! 方应溪悄悄握了握拳。 相府离得不算太远,都在上京城的显贵地方,很快就到了。 方应溪跳下车,就见相府外守着四个人高马大的侍卫,院墙里头仍有不少挺拔的侍卫隔着距离排开,戒备不可谓不森严。 一个清秀的丫鬟见了马车,从里头走出来,笑着同她行礼:“方姑娘来啦,我们夫人一早在等着您呢。马车里这位可是郁二姑娘?” 方应溪点头应是,伸手想去扶郁文兰。 一扶才知道多余,郁文兰长得高,下马车比她一个成天爬树的泼皮性子还轻松。 方应溪吐了吐舌,亲亲热热挽着郁文兰往里去。 相府有专门待客的地方,名唤惜花厅,远远便能瞧见开得姹紫嫣红的花簇,其中栀子尤以香味取胜,沁人心脾且一大片的纯白挂在枝头,胜过数种娇艳名花。 可方应溪只被这片纯白吸引了一瞬,走到门口,视线瞬时便被贵妃榻上的岑听南攫取了。 她今日穿着繁琐华丽的明黄色罗裙,可再艳丽的色彩也压不住岑听南面容的明艳,白瓷一样的肌肤晃得人眼睛生疼。院外一墙的栀子花都被岑听南衬得寡淡了。 岑听南见她们来了,展颜露出个笑,方应溪呼吸便滞了滞。 这一刻她甚至懂了,为什么王初霁从小便将岑听南当做头号敌人。明明什么都比不过人家,还偏 第85章 要去比,越比越没信心,可不就恨上了么。 方应溪走着神,明显感受到身侧另一位美人也滞了滞。 她在心头暗叫不好,上京城一直都有好事者将这两人放在一处比较,如果郁文兰真如她所说心仪左相,那岂不是又带了个王初霁过来给岑听南找不痛快吗?还是个勾人的王初霁! 方应溪顿时急了。 虽然在她眼里,郁家二姑娘的确貌美,但长相其实稍微有些英气,抛开桃花眼不看,其实面部线条有些过于硬朗了,偏偏仪态又魅人,二者糅杂在一起,其实是有些怪异的。 远不如岑听南这样大方、骄傲的明朗来得好看。 可她这样想,不代表左相也这样想啊!万一见惯了娇软的,想换换口味呢? 方应溪真情实感地替小姐妹操起心来,正好岑听南冲她招着手,她便迷迷蒙蒙进去坐下了。 岑听南见到这二人第一时间其实愣了愣,她实在没想到这郁二姑娘……这样高。 那长裙若是换了她来穿,只怕都要曳地许多,穿在郁姑娘身上,却能随着走动露出鞋履来。 本朝一直有姑娘玉足只能让夫君看的习俗,这郁姑娘的鞋履在裙下若隐若现,她自己却不怎么在意似的。 岑听南又默不作声地打量了几眼,这才发现,这姑娘不但长得高,脚也大。 比一般女子都大。 岑听南心下隐隐有了个猜测。 三人互相通过名帖,不痛不痒寒暄了一阵儿,一直也没个正题,方应溪有些坐不住了,提议想出去转转。 岑听南笑道:“正有此意,我们先去后花园逛一逛吧,只是今日相爷在府里,书房那边就不大方便带你们去了。正好留些玄机,荷宴那日再揭晓。” 方应溪两眼一黯,悄悄看郁姑娘一眼,怎么不想左相大人在他偏在呢! 先前一直不说话的郁文兰此时却笑着开了口:“后花园与书房离得近么?若是近,不去也可,不要扰了相爷正事才是。” 方应溪闻言又看了过去,心头只觉这郁姑娘好生奇怪,怎么有机会见心仪的人还躲着走,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应该都好似她这般,雄赳赳直冲上去么。 方应溪破天荒地怀疑起了自己从前的策略是不是都出了错,这才导致待字闺中至今,都没个上门提亲的…… 两人各异神色落在岑听南眼中,回想起玉蝶早上同她说的那句话,岑听南心中倒是有了计较。 “无妨,随意转转吧。” 也看看这郁姑娘葫芦里卖的到底什么药。 第41章 灯火下楼台 相府的布置其实颇讲究。 听平安讲,当初从邕王那儿接手这宅子时,整座院子镶金涂银,连砖墙都是琉璃碎玉铺就,极尽奢华。圣上将院子赐给左相时提了句,满院铜臭,配不上子言文人清骨。于是下头人察言观色,连夜将宅邸翻新了一遍才到顾砚时手上。 如今的阆苑亭桥、花草檐角,每处花的心思可就多了。 既有文人雅致风骨,又有掩月映日的贵气,恰如左相其人。 方应溪一面看一面惊叹不已,蹦蹦跳跳走在前头,为相府每一处巧思喝彩,顺便再捎带脚地鄙夷一番自家老爹的武将粗俗眼光。 岑听南带笑走在后头,其实初来那几日她也比方应溪好不到哪去,只不过都藏在心里了,比不得这姑娘外放。 倒是郁文兰,沉静至此,是她没想到的。 岑听南望向郁姑娘,又觉得不能说沉静,这人一双桃花眼弯着,眼底情绪迷迷蒙蒙瞧不真切,可那笑,分明只挂在皮上。 并不如何真诚。 甚至有几分瞧不上。 “快到晌午,应溪走累没有。”岑听南以绣扇轻轻挡着日头,“不若先去用膳吧,我叫人备些凉快的吃食。” 这会儿太阳像长出了刺,热辣辣地晒着她们。方应溪最初的兴奋劲儿过了,也有点蔫,垂手过来挽着岑听南笑眯眯应好。 平安此时突然从转角出现了。 他将腰弯得很低,话语里带着恭敬:“夫人可是累了,前头再转三个回廊,是观荷亭,凉亭对岸便是避暑闲居,相爷已吩咐奴才为夫人备好席面。” 岑听南愣了愣。 方应溪比岑听南反应大多了,摇着她的手腕道:“南南,你家相爷居然如此细心。同传闻一点也不像。” 传闻……传闻中的顾砚时什么样来着? 岑听南捏着眉心,觉得此时颇诡异:“这人传闻一天一个样,你们别信。” 分明昨夜还想对她用强。 郁文兰在旁边噗嗤笑出声:“南南可是比你家那位沉闷相爷有趣多了。” 方应溪奇怪地看看郁文兰,她才头一次见岑听南,就跟着叫上小字了,跟她很熟么? 方应溪心头莫名有些不舒服。 头顶日头更盛,明晃晃烤着,平安退下后又吩咐了些什么,过来三个丫鬟为三人举伞。 方应溪注意力便成功被转移,喜道:“都说左相大人凉得好似山间雪,没想到如今山间雪也要为人间富贵花化作春水的。” 岑听南:…… 这难道就是顾砚时的目的?以为来的是她闺中密友,想博个好名声? 岑听南被自己这荒唐的想法惊到,神情古怪地摇摇头。 等到步入避暑闲居,岑听南终于知道顾砚时打的什么算盘了。 第86章 这避暑闲居是处独立的二层楼小院子。 二楼自带一个大平台,连着室内,平台之大可容三张八仙桌并放。且正巧与观荷亭遥遥对望,池水流淌其中,满池荷花盛开,水中游鱼甩尾,野趣十足。 同顾砚时那书房布局一模一样。 不一样的只有池水亭廊走向,和此刻立在上头的人。 那人孤身坐在那里,古朴矮几上置着一壶热茶,他慢条斯理提起茶壶,手腕微压,带着清淡茶香的水柱便如雪练碰在杯壁之上。袖口也随之卷着向下滑去,露出一节玉质手腕。 皓如冷山远月。 袅袅茶烟也暖不透这人清冷眉眼,他隔着泠泠水意看她们一眼,修眉明眸,清致至极。 让岑听南莫名想起这人书房里头珍藏那些贵重的江南徽墨。 一样的冷,一样的硬,一样的高雅下头藏着极致的污。 不是顾砚时又是谁。 方应溪掩着唇低低惊呼一声,转过身来拉着岑听南的手,目光灼灼:“南南,你们趁新婚,快生一个吧。无论男女,将来长大定然能靠着美貌一统四国的。” 岑听南讥笑一声,却听身边有人比自己笑得更嘲讽。 方应溪沉了脸,看向郁文兰:“你笑什么。” 这郁姑娘同她阿兄比,简直差太远了。 郁文兰脸上扔挂着那抹怪异的笑,伸着兰花指点了点方应溪:“笑我们左相孔雀开屏,不行么?” “那也不是为你开的。”方应溪冷冷丢下一句。 岑听南反倒不在乎,懒着嗓问:“郁姑娘方才不是还躲着他?这会儿要进去么?” 郁文兰脸上的笑此刻更盛了些:“都说客随主便,我自然听南南的。” 岑听南意味深长看他一眼:“郁姑娘胆子真是大。” 郁文兰笑着耸耸肩,不以为然。 席面置在二楼靠窗一侧,既能瞧到满池绝色,也能一眼望见平台之上焚香煮茶的人。顾砚时背对她们,中间又隔了屏风,是以不会冒犯三位女郎。 岑听南勾着唇冷笑,这人想得倒是周全。 方应溪悻悻问岑听南,要去同左相打个招呼么。 岑听南真诚地眨着眼道:“不用,左相是文雅人,喝茶饮风便能果腹,我们不要去打搅他了,你们快替我尝尝满桌子荷花制成的佳肴,看看上不上得了台面。” 郁文兰笑得更开怀,桃花眼里盛放着桃花似的艳。 岑听南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满上京城关于这人的传闻,倒是不作假。是真的好看。 同顾砚时清清冷冷的好看不一样。这人浸在红尘里,周身都是红尘气。 他们俩一个极脱俗,一个极入世。可那脱俗的实则内里都是被欲浸透的黑,也不知这入世的,内里又是怎样一副模样。 岑听南倒也没兴趣探究。 她更在乎顾砚时在这到底要唱什么戏。 一屋子人心思各异,只有单纯的方应溪浑然不觉,已经端着碗用起来了。 她尝一道便夸赞一道,全部浅试过后,就停了筷。 岑听南示意琉璃将冰酥酪端上来:“怎么就吃这么点,我记得从前……” 方应溪难得带了些羞意地瞧了郁文兰一眼:“如今有心上人了,自然不能像从前似的将自己吃成个大圆球。” 郁文兰状似浑然不觉,自顾自吃得快活。 方应溪恨恨瞪她一眼,也不知这郁姑娘回家后会不会同她阿兄说起今日席间事。好歹替她美言几句呢。 岑听南微叹口气,将冰酥酪推到方应溪面前,转了话题:“试试这个,今岁盛夏我全靠这一碗解暑了。” 这冰酥酪用了鲜奶与酒酿混合蒸煮,随后又放入冰盒里冻上三四个时辰,最终端出来才得这么一碗白白胖胖凝脂似的美味。 为了荷宴,岑听南还特意嘱咐过厨房,用荷花碗来呈,酥烙上头也飘着粉白的糖渍荷花瓣,亦是经过了蒸煮调味,十分精致。 方应溪眼睛亮晶晶。 就连郁文兰都似笑非笑赞了句:“南南真是个妙人儿。” 但她嗓音不似寻常女子婉转柔和,有些粗粝,带着笑说起这话更是让岑听南听着寒涔涔的。 岑听南只好笑着道了句:“不过一点小心思,趁还没化快用吧。等用完膳,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番郁姑娘呢。” 郁文兰挑眉:“哦?南南有什么不解的,这会儿就可以问。” 她都这样说了,岑听南也不再推辞,将冰酥酪推到一旁,捡着春兰的事大概说了说。 郁文兰听完,一只手曲在桌上敲,一只手托腮同岑听南道:“南南可知,按本朝律法,诸奸者,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两年……强者,各加一等。[1]” 岑听南愣了:“也就是说,若春兰被用了强,那管事不过被收监两年半?” 郁文兰垂眼不语。 “可这毁的是女子一生!”岑听南只觉寒意蚀骨。 方应溪握着拳问:“不能直接找人将那管事打瘫了么!哪有这许多事。” “君子论迹不论心。小人亦如是。”郁文兰托着腮,一晃一晃的,“我们南南这是心软,既不想这女子受伤,也不想在这管事未真的做出加害之行前,给他预扣上罪名;更不想的是——若他真做了什么,真按照律法来,也只能给这人,那么一点点惩戒。” 她伸出食指与拇指,在空中比划着。 第87章 方应溪才发现,郁文兰的手好大,比她和岑听南的都大。 岑听南拿起玉勺,无意识地搅弄着冰酥酪,面色不大好。 “听起来,本朝律法好似没什么用。”岑听南讥讽道,“判得这样轻,只怕大理寺卿来了也不能解我心头烦忧。” 郁文兰意味不明笑笑,随即无所谓道:“所以,就用方姑娘的法子再好不过了,将人打瘫,任他有什么坏心思都施展不开。” 岑听南将冰酥酪戳得更狠。 这冰冰凉凉的东西,也解不了她心头比暑意更盛的烦躁。 岑听南烦闷地看着窗外,却发现平台上的人不知何时不见了。 下一刻,手中玉勺却被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抽了走。 玉勺被他捏着,指尖因使了点力而微微泛红,将本就瓷白的肌肤衬得更莹润。午后的日头穿进窗晒着他的手,透明而修长。 岑听南没来由想起这双手握着戒尺落在她身上的样子。 她偏了偏头,避开他的目光。 顾砚时神色寡淡,眸子里只有岑听南:“不是叫你别吃冰了。” “……我又没吃。”岑听南闷了半晌,回道。 她不想在外人面前同他闹得太难看。 若是传出去两人不合,爹娘该担心了。 顾砚时将玉勺放下:“不吃就别浪费。点了就是打算吃了,在我这里,女子也是论迹不论心。” 方应溪忍了又忍,没忍住:“不过是碗冰酥酪。” “让两位见笑,我家娇娇儿身子娇贵些,什么都只能适量。我这个做夫君的,难免要多看顾点。”顾砚时说这话时仍不紧不慢看着岑听南,仿佛万物都进不了他的眼似的。 只同方应溪微微颌首,算是应答。 方应溪挠挠头,倒也没觉得被轻视了。 心思简单地羡慕道:“左相同南南感情果然好,这样为她着想。” 岑听南被她说了个脸红,反驳道:“别听他的。” 不合时宜的讥笑又在此时响起。 惹得三人都朝她看了去。 郁文兰望着自己的指尖,卷起个嘲弄的笑:“这便是感情好么?我怎么不觉得。方才南南还为管事的烦忧呢,相爷却根本不往心头去,还不如我们这些闺中密友,晓得为南南出个主意。” 方应溪果然被说服,目光灼灼又看了回来。 “你那算什么主意。”顾砚时端的冷静从容,睨她一眼,“娇娇儿说得对,本朝律法不完善。既发现了,就将律法改一改,改得合理,以严律震慑宵小便是。” “倒是大理寺卿……” 岑听南在桌下狠狠扯了顾砚时一把,顾砚时顿了顿,对上她警告的目光,眼神扫过一旁满含期待的方应溪,垂首牵起个笑,才继续道:“倒是郁姑娘作为大理寺卿的妹妹,说出这样不顾律法的话来,也不知你阿兄听了该得多么心寒。” 郁文兰眼里霎时盈了些戾气:“你当你是什么人,一朝律法你说改就改?若律法有用,天下便不会有那么多穷凶极恶之徒,不用极刑,酿成大祸,受害人的一生又该同谁去寻个说法?!” 顾砚时悲悯地看他一眼。 “作为一朝之相,我说改便能改。” “今日改不了,明日也要改。不能因为难改就不去做。” “天下恶徒数以万计,你能打断一人腿,能打断千千万万双腿么。我辈中人要做的,乃‘教化’二字,以律法教化,以情理教化,以影响深远的重案教化,这才是大理寺当承担起来的职责。” “这话你回家,也同你那喜用极刑的阿兄好好讲一讲。” “若他想通了,给圣上上封折子,或许能早些从赋闲的无聊里挣脱出来。” “……也免得做些糊涂事,混账事。旁的也就罢了,做到我府中人跟前,我是断然不会只看着的。” 顾砚时一口气说了许多话,郁文兰脸色愈发铁青。 岑听南却听得眸子愈来愈亮。 到后头,终于愿意正视顾砚时了,盈盈地看着他,惹得顾砚时不动声色勾起唇。 方应溪在一旁都看呆了:也没人说过左相大人原来不是传闻中那样不近人情,不苟言笑啊…… 她不知的是,她今日听顾砚时一席话,已经比她那五品武将的爹十数年来听过顾砚时说的话还要多了。 郁文兰冷哼一声,拍着桌起身,连句告辞的话都没留下离了席。 方应溪从怔愣中被惊醒,连忙追了出去,扭头冲岑听南喊:“我去追她,荷宴那日我还来吃冰酥酪,南南给我留位置!” 到底是她带出来的人,方应溪心头揣着份责任呢。 她叹了口气,今日不知第多少回叹道,这郁家二妹比她阿兄真是差太远了! “诶,应溪你慢些……”岑听南站起来也想要追出去。 被顾砚时一把拉住,懒洋洋同她道:“去哪儿?这冰酥酪的账还没清算呢。” 第42章 灯火下楼台 (慎买…… 又算账。 岑听南来了脾气,坐在椅子上,双手环胸,上位者似的去睨他。 “日日都算账,我这耳朵都听起茧了。也没见左相大人真算出什么来,还是从小阁老教你珠算没教好呀?几碗冰酥酪的事,累得左相大人一个夏季都快过完了都没清算完。” 她气冲冲的,让顾砚时想起幼时在山里曾短暂养过的一只鸟儿。 第88章 那鸟儿毛茸茸,圆啾啾的,其实同岑听南没什么相像的地方,但同她一样很有生命力,被关在笼子里成天上蹿下跳地叨,将自己的喙都弄伤了也不停。 它想从笼子里出去。 李璟湛给他出主意,让他把鸟嘴给绑上,这样就不会让鸟伤着自己,也能将鸟留下来。 “养惯了,就听话了。”李璟湛是这样说的。 李璟澈比他们小,那会儿挂着鼻涕泡跟在两人身边,皱着眉头说:“皇兄,我觉得这样不好。鸟应该是飞在天上的。” 李璟湛就摸摸他的头:“你还小,不懂。等以后遇到你真正心爱的事物,你就知道了,人是有贪恋的,当你的贪恋得不到满足时,就只能牺牲别的事物来满足自己的渴求了。” 李璟澈听不懂,但顾砚时听懂了。 他沉默地逗着鸟儿,却没犹豫太久,他将鸟儿给放了。 倒不是他多高尚,他只是觉得自己其实没有那么喜欢这只鸟儿,如果只为这一点点喜欢,最后让鸟死在笼里了,他也会觉得挺可惜的。 李璟湛知道后嗤笑他妇人之仁。 他没否认。 时隔这么多年,李璟湛找到了自己的那只鸟儿,将她锁在深宫里,宁愿见着她一点点弄伤自己,也不放她走。 顾砚时看得到孟瑶光的痛苦。 那岑听南呢?他要让她做这只鸟儿吗? 顾砚时发现自己陷入了死胡同里。 他不要她走,更不要她受伤。一定还有别的路可以走的,顾砚时想。 于是顾砚时低下头去,带着笑去看小姑娘。 “哪是冰酥酪的事,你将人都邀回府上了,我不也没说什么。” 他觉得自己挺宠岑听南的。 也知道小姑娘虽然生气,但至少愿意理他了,并没有昨日那样抗拒他。不过是什么取悦了她呢?是他关于律法那段话?还是顺着她的心意,没在她的好友面前戳穿郁文柏拙劣的把戏? 顾砚时顾不上这许多了。 岑听南仰着脖子看他,又顺从又倔,雪白脖颈脆弱得一捏就断,却这样不防备地暴露在他的面前。 他伸手握住她的脖颈,黑眸锁着她,凶狠地吻了上去。 岑听南被顾砚时亲得发晕。 他像一只荒野上独行十几日终于见到猎物的野狼,要碾碎她一般汲取着,握着脖子的手随他蛮横的动作一点点收紧,全力压榨她呼吸的空间。 她被迫攀着他,用力喘着,以获取更多空气。 他却用唇舌牢牢将她每一寸呼吸都堵住。 窒息的感觉涌了上来,岑听南一点点恐慌起来,手足无措地锤他,挣扎着,用力推开他。 连眼角都渗出泪来。 她是不是快死在顾砚时手里了。 直到眩晕的感觉阵阵袭来,顾砚时骤然松开了她。 “放心,死不了。”顾砚时知道她的害怕。 他换了个姿势,将半软的她抱在腿上坐着,轻柔地为她揩去眼角泪:“但也活不成。” 岑听南呜咽着去攀他的脖子:“顾砚时你狼心狗肺。” 就会作弄她。 “是是是,我狼心狗肺。娇娇儿可真是个脆弱的小姑娘,我还没如何,怎么这就哭了。”他捏着她的脖子,一下下揉,威胁似地捏着后颈问,“还同不同我生气了?” 岑听南不知两人怎么突然就和好了,委屈又憋闷地缩在他怀里,不想吭声。 顾砚时低低笑了声。 “哪有夫妻不吵架,可你不该吵架就拿自己身子赌气。” “琉璃同我说了,这个月来拢共用了八碗冰酥酪了,罚你三十下掌心,有没有意见?” 岑听南还是不吭声。 顾砚时失了耐心,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来:“说话。” “话。”岑听南跟着学。 顾砚时眼睛冷岑岑的,嗤道:“四十下戒尺,外加十下藤条。” 岑听南瞪大了眼:“顾砚时你不要太得寸进尺!” 顾砚时又捏着下巴亲了上去。反反复复将岑听南折磨得浑身都软,这才心情极好地开口:“冰酥酪的事就这么过了,还有郁文柏的事。” 岑听南被他弄怕了,嘴都快被他亲肿,连忙挥手撇开干系:“人可不是我喊来的,我先前只当真有郁二姑娘这么个人,那方家姑娘是我幼时旧友,谁知郁文柏这人这么荒唐,一人分饰两角混过来,还装得这样拙劣。” “拙劣么?那方家姑娘可是一点没瞧出来。”顾砚时抱着她,手不安分地探进裙里,“还说喜欢他呢。” 岑听南滞了滞,按住他的手:“你干嘛。” “没怎么,检查检查。” 顾砚时探到了迷蒙的雨意,满意地放到岑听南面前,逗她:“瞧见没,这才是真喜欢。” 岑听南羞恼极了,气得趴在他的肩头,狠狠咬上去,含糊不清道:“都说郁文柏放浪形骸,分明是世人都被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骗了,你才最不正经。” 顾砚时笑得肩头都在震:“可我只对你如此。” 世人看不穿,也是理所应当。 他将她的身子掰直,夹起一筷子荷叶蒸的排骨问她:“用点儿?方才你什么都没吃。也顺便同我说说怎么方家姑娘没瞧出来的,倒被你瞧出来了。” 顾砚时替她剔了骨,岑听南挣了两下说要下来自己吃,顾砚时不让,闹了半晌最后只好懒在他怀里,顺从地被他投喂。 第89章 岑听南眯着眼慢条斯理开始回想:“我记得你说郁家没有女眷,起初应溪同我说郁二姑娘想见我时,我还有些诧异的,以为你骗了我。” “还不信我,再加二十藤条。”顾砚时不紧不慢道。 岑听南瞪他:“你听不听了!” 顾砚时:“你继续说,我看心情加。” 岑听南一滞,权当没听见,继续道:“所以我就叫玉蝶带礼物上山问了阁老,玉蝶带回来的话是‘郁家女眷只在需要出现时出现’。这话看着云里雾里的,可当时我便有了疑虑,后来再见这郁姑娘,同传闻中的郁文柏形容一模一样,虽然举手投足间有女子妩媚在,可女子极少有身量这么高大的。” “若这还瞧不出来,我也太蠢了。” 顾砚时“嗯”了声:“我们娇娇儿聪明着呢,如今见到人了,可还好奇?觉得他好看么?” 岑听南看着他,莫名:“难道你看不出我的好奇全然只为着大理寺卿的身份?不过就是为了问一问春兰这桩事罢了……” 还是他其实……醋了? 岑听南不敢问,怕问了失望。 可看向他的眼里,到底含了期待。 顾砚时被这双漂亮的眼睛望着,直接伸手捂了上去。 他当然知道,听到岑听南说出春兰的事后,他所有的疑惑、不解、嫉妒与躁意全都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若不是他清楚的知道,她的屁股这会儿就该开花了。 想着那柔软又有弹性的雪白,顾砚时眼中一黯,其实现在也可以开开花的……正是好时节。 他捂着她的眼,轻声问:“吃饱了么?” 若是吃饱了,就该好好算一算总账了。 顾砚时瞧了眼日头,此时已经不再灼人,是在室外裸露肌肤也不会冷的温度。 他叫来平安,吩咐人撤走席面,并将丫鬟小厮全都撤走,不许人靠近荷池,远远退出数里,确保任何人都绝瞧不见此处后,将岑听南带上了外头平台。 他寻来把椅子,又将矮几边上的软垫放在手足无措的岑听南面前。 “跪着。”顾砚时淡着脸坐下,“将手心举起来,举高 些。” 岑听南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别让我说第二遍。” “四十下戒尺,三十下藤条。” “你慢慢想,我有的是时间等你。” 顾砚时的声音极轻,还带上了笑:“但每过半柱香时间,我就会剥掉你一件衣裳。我瞧瞧,我们娇娇儿今日穿了几件?” “三件?你倒是还有犹豫的时间。” “要衣冠整齐地被我训,还是赤条条地被训,今日全看岑二姑娘喜欢了。” 岑听南咬着下唇,看着椅子上神色疏懒的人,羞愤欲死。 长这么大,她只跪过一次。 还是因为好奇,悄悄同琉璃换身份玩游戏,让琉璃做小姐,她来当丫鬟。 琉璃拗不过她,可也不敢真的使唤她,就躺在床上装睡着,任由岑听南穿着丫鬟的衣服在屋子里忙来忙去。 好巧不巧,岑闻远这时候跑来找她,吓得琉璃躲进被子里,蒙着脸发抖。 岑闻远以为岑听南在哭,动了怒,震声问谁欺负了她,一屋子丫鬟连忙跪了下去。 岑听南也跟着跪了。 趴伏在地上,瑟瑟抖着,同平日里全然不同的视角。 只看得见岑闻远走来走去的鞋。 ……岑听南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幼时不懂,如今想来,那种感觉大约是叫做……兴奋。 从小被娇纵着,宠着的人,外人眼里金尊玉贵的人,却喜欢像个小丫鬟一样被训,将自己放到尘埃里。 这样的羞耻与反差,让岑听南极度的兴奋。 若是再带上一丝丝的痛意,那这快乐……简直要翻倍。 她目光游移到顾砚时手中戒尺上。 浑身抖了起来。 岑听南站在顾砚时的目光之中,只觉得天色同他放肆的眼神一起,早就将她剥了个精光。 他看见她颤抖的灵魂,和她对顺从隐秘的渴望。 不堪同外人道的癖好与自尊自爱的家训矛盾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火急火燎地烧起来。 她长而久的沉默着。 为这骇人听闻的命令和心底诡异的快乐而不安。 可她的温润潮湿,正叫嚣着告诉她,她心底有多渴求。 顾砚时并不催促她。 如果说她的心此时此刻就像绷紧的弦,顾砚时的目光就像拨弄琴弦的手。 似有、还无,撩着她。 时间一点点过去。 边上的香,烧掉了一半。 顾砚时起身,握着戒尺,没什么表情走到她跟前。如他所说,戒尺挑着她外头的衫子,一点点剥落。 也将她强撑的伪装剥落。 岑听南连反抗的动作都没有。 她已经羞得快要站不住了。 终于在顾砚时坐了回去,手肘撑椅继续看着她的那瞬间。 那淡漠的目光似有重量般,将她一点点,压了下去。 她跪在软垫上,趴着,雨中小舟似的飘摇起来。 “好姑娘,真乖。” 她听见顾砚时喉头溢出的轻笑。 他俯身拍了拍她的头,戒尺逗弄地抬起她的下巴。 有些冷,有些硬。可她的身体更软了。 第90章 “看着我的眼睛。” “你该叫我什么?” 岑听南迷离地喊:“……顾砚时。” 顾砚时眯着眼:“不对。” “……子言?” “不对。” “你该叫我,夫君。” “………”她细若游丝地哼,仍然拒绝喊。 嘤咛着又趴下去,去蹭他的腿,唯想借此寻求一丝丝慰藉。 这背离她认知的行为,叫她恐慌而迷乱,她迫切地需要顾砚时将她从这深渊中托举起来。 不要笑她,不要轻视她,不要…… 顾砚时温柔地抚着她单薄的背脊,一下又一下。 他知道她所有的不安与惶恐,更为她此刻全然的交付而感到兴奋。 兴奋得他都痛。 这样一轮天上明月,这样高贵而宝贝的明珠,此刻伏在他的腿边,就像被驯服的小猫。 他为她的心甘情愿而欣喜若狂。 他发了疯地想要彻底占有她。 第43章 灯火下楼台 冰冷的戒尺撑着岑听南的身子,将她一点点支起来。 岑听南被逼着,不得不仰头直视面前修长舒朗的身影。 “跪直了。” “知道自己为什么跪在这儿么?”顾砚时声音比眉目更冷淡。 她不敢看他眼睛,怕被那里头浓烈得几乎有实质颜色的热意弄伤。 “我不听话……”岑听南小声犹豫道。 如玉指节松散地握着戒尺,狎玩般拍了拍她的脸。 “娇娇儿聪慧,分明什么都懂。”侧脸如玉的人,说起话来偏偏不如外形雅致,透着让岑听南害怕的恶劣,“可怎么偏偏这一赌气,就非得同我对着来呢。” 他笑得太轻了,没有着力点,岑听南的心便也跟着落不了地。 她拧过头去,有些不服:“你也说是我的身体了。我还没处置权么?” “啪。”戒尺重重落在她高举的手心之上。 疼得她一抖。 “还嘴硬。”顾砚时此刻的面容变得寡淡,像沉寂的黑洞,里面正蕴着一场危险的海啸。 “这具身体,可不是你的。” 此后,都该是他的。 “任何时候,都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明白了吗?娇娇儿。” 海啸卷上了岸,拍起惊涛。 岑听南撇撇嘴,又在他注视的眼神下,到底还是迟疑着点头。 “乖。” 戒尺不疾不徐落在她的掌心之中,一下又一下。 火辣辣的疼,带着麻。 却也让她带着尘埃落定的安心。 “啪。” “啪。” “啪。” 清脆的声音安静地回荡在七月高朗的天空下,这隐秘而危险的事仿佛也突然见得了光似的。 戒尺落得很慢,握着戒尺的颀长身影在日头下泛着一圈晕,手背也泛起青筋。 这一切都逐渐模糊在岑听南眼中。 疼痛将她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崩断。 实在太疼了。 最初的疼是生涩的,凝滞的。等到热意从掌心泛起后,刺痛感也随之而来。 前一下的刺痛还未过去,后一下的刺痛又叠加起来,她的手心都快要被打肿了。 她想起岑闻远小时候挨了板子躲起来哭的样子,那会儿他也这么疼么? 岑听南小幅度瑟缩着,呜咽起来,身子也跟着晃。 “疼,顾砚时,我好疼。”她艳丽的脸上绽着泪,像雨后带露的花。 “疼就对了。”顾砚时的声音不似平日清越,含着哑,“不疼,你怎么长记性?” 他的口吻像是训斥,又像是温柔的审问,一遍遍磨着她,质问她,问她还敢不敢这样不疼惜自己。 “呜呜呜,吃冰的疼,加起来都没有此刻痛。”岑听南有些委屈,眨着眼不受控放声哭起来,更颤着红肿的手想去贴近他,求他放过她。 却被顾砚时用戒尺更大力地拍掉。 她只好捂着手落泪。 冷硬戒尺戳着她的肩头,顾砚时厉声训她:“跪直了,不许躲。” 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有黑色的寒意渗出来。 岑听南咬着唇,眼里盈满水汽,在冷凝的视线中,一点点顺从地跪直了。 四十下戒尺很快被打完。 她疼得出了一身细密的汗,可眼泪早在顾砚时厉声的那瞬间被蒸干。 他凶她。 他凭什么凶她? 她都这样配合他了,不顾礼法,没有廉耻地做了这么荒唐的事,他怎么还可以凶她?! 于是岑听南倔着不肯将自己的软弱再给他看。 顾砚时此时早坐回了椅子上。 见到岑听南咬着下唇犯倔的样子突然低低笑起来:“还是不服。” 岑听南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虚无地落在下头满池的荷花上 。 她有点难过,手心疼得很难过,膝盖跪久了也生硬得让她难过。 可更难过的是她突然很不理解自己此刻在做什么。 她明明是爹娘放在掌心娇宠长大的贵女,为什么放着端庄的世家女不做,要在这里跪在一个男人面前,丫鬟一样被他训。 尽管这男人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从前她听娘亲说,大部分的女人出嫁后都会这样被夫君规训。 有些命途悲怆些的,还会被罚跪祠堂,三日三夜不给饭吃。 第91章 可岑听南不一样啊。 她是镇北大将军岑昀野同庆国公府独女宋珏的女儿。 若不是她默许,八百个顾砚时加在一起都绝不可能这样待她。 岑听南突然觉得很丢人,更觉得对不起爹娘给她这样的好出身。 她这样真的不是在轻贱自己么? “在想什么呢?”顾砚时握着她的手,将她拉近,半跪着趴伏在他腿间,打断她游走天外的神思。 更羞人的姿势。 她能感受到他的身体。 岑听南挣扎起来:“放开我。” 顾砚时扣着她的掌心,同她十指交握,封禁了她所有后退的路线。 “在想我怎么可以对你这么凶?” 顾砚时看着她讶异的神色,弯了弯唇。 观她眼波流转,他便知道她在难过些什么。 “今日训你,并不只是因为几碗冰酥酪的事。” “几碗冰,的确对你身体不好,但正如你说的那样,至多不过也就是来月事时疼一疼,或许都没有今日被抽手心那样疼。”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训你,岑听南,你有没有好好想过?” 顾砚时的声音正经几分,如果说方才握着戒尺时还透着几分情欲,此刻就只剩全然的冷静了。 岑听南歇了逃跑的心思。 她看着面前比池水更静的男人,缓缓摇头。 如果没记错,这还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她,没有促狭,没有逗弄,更不带什么生气的情绪,只剩一团平和。 顾砚时抚着腿间她的头温声道:“傻丫头,训你是想你知道,这一切到头来不过是个度的问题。你贪凉可以,不能失了度,任何人一瞧便知你喜好什么,若有人想对你不轨,可不就成了轻而易举的事。” “……。”岑听南茫然了一瞬,“可又有谁会来对我不轨。” “若是对你父兄有敌意,从你这里下手呢?”顾砚时点了一句。 岑听南怔忪地抬起头,对上男人沉寂的眼,里面似乎闪着一种名为‘怜惜’的情绪。 她觉得自己是看错了。 但不可否认的,顾砚时这话如敲响的山间晨钟,回荡在她迷惘的神思里,惊起她万千杂绪。 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渗进骨子似的。 此刻分明危机四伏,上京城局势纷杂,她却在相府里为了一碗又一碗的冰酥酪置气。 幼稚,又可笑。 她成长得太慢了。 重生至今,她打探出些什么?诚然父兄名声被扭转,水灾瘟疫的提前解决也导致军粮不再短缺,但这样两桩也许直接能改变岑府阖府命运的事,细想起来竟然都同面前的男人更有关联。 她在里面做了些什么呢? 难道她唯一做对的事,竟然是以身入局,将自己押给顾砚时做质子么。 岑听南惊惶起来,脊背一点点变得僵硬,想从男人腿间挣扎出来。 “不要抗拒我,娇娇儿。我并不是你的敌人。”顾砚时不允许她的逃离,“这话我讲过很多很多遍。” 他强硬地按着她,漠然地看着岑听南反复的自我挣扎。 在他眼中,她是一只充满生命力的小兽。 顾砚时毫不怀疑有朝一日岑听南会成长得可以独当一面,甚至可以如她所愿的护住自己的家人,但绝不是现在。 尽管现在的她聪慧而莽撞,也能带着野性的直觉在奔走在上京城中,可她仍旧不得章法。 看不穿平静底下暗涌的局势。 顾砚时可以由着她乱来,由着她野蛮的生长,但也得在她碰到边界时,将她拉回,告诉她这样不够好。 他相信她还可以做得更好的。 一碗冰酥酪只是小事,但对自己欲望的掌控,实在是毕生都要去修行的。 连他自己也是。 他捏着岑听南的下巴,迫着她与自己对视。 “讲了这许多,四十戒尺,服气了么?” 他的手沁着凉意,指腹游走过的地方都却发起烫来。 岑听南细微地抖着,垂首不语。 她能说什么呢,承认他说得对,然后继续被他训斥么。 日头一点点沉下去,空气里的躁意也一点点散了。 顾砚时牵起她的掌心看了看,从喉间溢出一声满意的‘嗯’:“不会红肿太久,至少宴上丢不了人。” “还剩三十藤条,换个地方。” “总还有些地方,是旁人瞧不见的。” 顾砚时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很有耐心的戏弄。 他从椅子上起身,拾起地上的衣物为她穿上。 岑听南本以为他要放过她了。 却听他凉津津地开了口:“外头凉了,回屋,再算算你不信我,以及邀了郁文柏来府中这事儿。” 岑听南:……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爱算账的男人。 岑听南是被他横抱回房中的。 一路上遇见的丫鬟小厮们都嬉笑着低下头去,喋喋不休议论相爷同夫人感情好的声音都传进她耳朵里头了。 岑听南揪着他的衣襟,咬牙问:“相爷治家不严,下头人议论都不管管么?” “嗯。管不过来。只管你一个。”顾砚时神色不变,带着点嘲弄来逗她,“娇娇儿如今连实话都不让人说了?” 小姑娘又不说话了,偏过头去,眼神里带着熟悉的不服气。 第92章 这股傲气引得顾砚时心头发痒,低下头,追着她的唇去亲她,要把她亲服气似的。 “哪有刚训完人就又亲的。”岑听南扭头瞪他。 顾砚时弯了点眼,带着不容置疑:“谁让我喜欢。” 不光亲这里,别的地方,他也想亲一亲。 若不是怕她着了凉,只那单薄雪白的脊背,半遮半掩的露在空气中,可比什么盛放的花儿都要来得美不胜收。 可惜不能多瞧。 顾砚时在心头可惜地啧了声,大步迈进房中,将岑听南摔进柔软的床帐中间。 整个人连带着欺了上去。 山一样囚着身子底下的人,冷着眉眼看她:“还差我三十藤条,想好求饶时说什么了没?” 岑听南脑子“轰”的一声炸开,脑中好似千万朵火树银花迸裂。 藤条?那东西可比戒尺疼多了! 岑闻远从前同人打架见了血,爹爹才会祭出这东西来抽他,抽得背上都是血痕才肯停。 岑闻远的脸都被打得苍白了,哭哭啼啼地认错,直道自己再也不敢了。 他那么倔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东西。 顾砚时竟要用藤条来对付她? 岑听南真的害怕了,推拒着身上人,带了哭腔:“不要,我怕疼。不要藤条。” 顾砚时闻言温温和和笑起来:“这么怕啊。” “那可得把娇娇儿绑起来,你说呢?” 第44章 灯火下楼台 顾砚时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卷麻绳,贴着她纤细的手腕绕了两圈。 岑听南踢着他,一个劲儿想往后躲。 顾砚时不知为何又将那团绳解开,扔到地上。 “这绳不大好,刺太多。”以她娇嫩的肌肤,大约捆个半柱香的时间就得喊疼。 岑听南眼睛闪了闪,亮起点希望:“那今日不如就这样算了。” “你倒是会想。”顾砚时不疾不徐刺她一句,“过来趴好,别逼我用强。” 岑听南不大情愿,磨磨蹭蹭靠过去,他的耐心告罄,将她捉过来圈在怀里,半搂半抱着,抽出腰间系带,将她的手反剪在身后,细细捆在一处。 自从上次在湖心亭闹过后,他就只用绸缎做腰带,连点缀的金银玉石都没有。 或许是怕不小心弄伤了她? 想到此处,岑听南突然又没那么怕了。 这人惯有分寸的,从不会做真正伤害她的事。 她靠在顾砚时胸膛前,任由他修长的手臂绕过她,在她身后打 了个结。 “动动看,手臂会麻么?” 岑听南依言动了动,束缚的感觉是有的,却没有不适。 她突然有点想笑,这人口口声声说着算账,却处处怕她难受。 “麻,酥酥痒痒的麻。”岑听南软着嗓子,反过来逗他,“左相大人弄疼我了。” 顾砚时看穿她的小花招,不为所动:“还有更疼的在后面。” 说着伸手一揽,拎着她掉了个身形,跪在床上,背对着他。 岑听南的外衣被他毫不客气的剥落,衣物窸窣落地,只剩里头一件肚兜贴在雪白肌肤上。 “青色的,倒是衬你肤色。”顾砚时手指挑着肚兜,不紧不慢笑了声。 岑听南装出来的那点儿气场瞬间消弭了个干净。 这姿势委实太羞人了。 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比做了点什么还要羞得多。 顾砚时将她按趴在床上,用她的衣物将她的双腿曲起,也捆在了一处。 她此刻如同砧板上的鱼,横陈在他面前,任他处置。 岑听南羞得眼里又渐渐盈着水雾了。 “顾砚时,你将我放开……有什么好好说不成么?”她哀求道,“这样又丑又难堪。” “不丑。娇娇儿是全上京城最漂亮的。”顾砚时扯了扯唇,倒是难得说了句好听的。 岑听南觉得他又在哄骗她,这人总是哄她,就像此刻,哪里是为着同她清算什么不信任、郁文柏一类的问题,他分明就是想为难她。 想见她哭,想见她难受,想折磨得她心里蚂蚁啃噬似的痒。 岑听南偏不让他如愿。 她将头埋进柔软的被褥里,咬着牙齿打定主意无论如何疼,都不要发出声音,绝不让顾砚时得逞。 顾砚时见她这幅自欺欺人的作态,笑了声,低低徐徐地逗她。 “非要忤逆我啊?”有本事一直别出声。 他轻轻挥了挥手中藤条,“咻咻”的破空声便传来,惹得小姑娘一颤一颤的害怕。 却始终没落到该落的地方。 那声音悬在岑听南头上折磨着她,害怕且惊颤,可又带了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期待。 会比戒尺更疼么,疼过的地方,也会那么快乐吗? 犹疑不安过后,岑听南终于鼓足勇气,软声缠他:“顾砚时,你轻一点呀。” “好说,叫声夫君来听听。” 顾砚时周身凌冽而清寒的气息,被他这一展唇,化了点雪意。 ……就说这人的好名声全是假的。 但岑听南看着他的眉目,突然觉得自己选夫婿的眼光……好像还不错。 - 这场从藤条开始的折磨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 荒唐煎熬光了白昼,迎来声声夜雨。 九夏时节的雨急,碾花入泥,摧残花枝。 岑听南觉得自己就是那被摧的枝。 第93章 她叫得嗓子都哑了,面上全是未干的泪痕交织着疼出来的汗意。 她身上一切能被衣裳遮住的地方,都密密麻麻留下了藤条的痕迹,斑驳着交织在雪白的肌肤上。 皓白手腕留下被布缠过的纹路印刻。 她像荒野盛开的花,清凌凌地开。 岑听南咬着唇,伏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 有疼的,也有羞的,但更多的是受不住。 有些快乐太极致了,就像是在最璀璨的烟花里崩断了那根弦。 这一个时辰里,顾砚时变得不像岑听南熟悉的他。 孤云眼里烧起比夜烛更炽热的火,滚烫地拜访每一处藤条留下的痕。 岑听南被他吻得难以抵抗,圆润如玉的脚趾都蜷起来。 被他发现后,将莹润握在手中,轻而缓地揉捏,直揉得她哭着求饶,才堪堪被放过。 岑听南被她温柔地照顾了一回又一回。 哆哆嗦嗦,泣着喊不要了,却被他凶狠地亲下来,用唇舌封堵住。 “这是奖励。”他含着她亲吻,声音里全是不容置疑。 他想给,就由不得岑听南不要。 岑听南从未觉得长夜如此漫长过。 她浑身上下都是被欺负过的痕迹,可顾砚时却衣冠周正,清俊的脸上甚至带着点餍足。 蜡泪噼啪落下,岑听南脱力后终于抽泣着昏睡了过去。 迷蒙前最后的记忆是他温柔地将她从床上抱起,再送进温热的水里。 温暖的感觉延展到四肢百骸,随后又跌入更暖的怀抱中。 岑听南无意识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缠上去。迷蒙中似乎听见什么闷哼的响声,和顾砚时低声的喊。 “娇娇儿。”他喊了一遍又一遍,平日剔透而清冷的声音,此刻哑得实在厉害。 带着压抑,却说不出的好听。 这一夜,两人都睡得极好。 岑听南甚至梦见了雪中松柏,枝头开遍繁花。 - 再醒来时,身侧却空落落的。 岑听南伸手摸了摸,那处带着余温。 这幅度不大的动作却疼得她抽了口气。 顾砚时这个磨人的,将她折腾成这样,却一大早就不见人影。 岑听南唤来琉璃问时辰,却发现自己嗓子也沙沙哑哑。 “相爷一早就进宫去了,吩咐我们不要吵着姑娘休息。还说下了朝就回来陪姑娘用膳,叫姑娘等他呢。”琉璃默了默,欲言又止。 岑听南摆摆手,示意她讲。 “明日就荷宴了,姑娘这嗓子,要不要去找个大夫来看看?”琉璃说着红了脸,“相爷真是不知道疼人,姑娘要是不好说,回头让夫人同相爷讲讲!” 岑听南:…… 让她娘来讲才更奇怪好不好。 都怪顾砚时,分明她还是完璧之身,这下倒好,连身边丫鬟都一定不信了。 虽然岑听南也不如何将这事放心头。 反正日后等她和顾砚时和离,不另嫁也就罢了,真要另嫁,她选的这人也一定是不会介怀她过去的人。 岑听南在脑中想过了山水,神色却像沾染了冬雪般寂然下来。 她弯了弯眼,垂首有些嘲弄地笑自己。 这才哪到哪,怎么会就开始不舍了呢。 顾砚时说得没错,她得学会节制才是。 吃冰的欲望要节制,那些不该有的念头更要节制。 “我该怎么办呀……?顾砚时。”岑听南低声喃喃。 屋外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 经过一夜的雨,池里的荷仿佛被洗过般,更艳了,荷叶青玉盘似的展着,雨珠圆润地滚动在上头,明亮得好似天上星子。 岑听南立在池边,怔怔看了半晌,只觉池下青苔一路蔓延到了心里。 潮意涌进眼眶,迫得她抬头,望向曲曲折折的亭廊檐瓦,也望见亭廊尽头那道带着雨意的身影。 雨早停了,顾砚时身上却带着露,大约是在雨中疾行了很久才留下的。 他没乘轿么? 岑听南抬眼看了看天色,这人大抵是骑马回来的,不然这会儿怕是还在路上。 她垂了垂眼,什么事要回得这么急呢。 “怎么立在这儿发呆?”顾砚时行过来看见她,再自然不过地伸手来拉她,“掌心还疼么?” “疼。” 可好像跟心里的疼一比,也就没那么疼了。 岑听南抬起头直视他,柔柔软软的目光,却倔着性子一直跟着。 穿着官袍的顾砚时似乎正经许多,面上也恢复了冷清淡然,半点也瞧不出昨日压在她身上一寸寸吻过去的样子。 见她不眨眼地看,将她拉到怀中垂首来捂她的眼:“青天白日的,又想被弄哭了?” “走罢,陪我用饭去。” 顾砚时牵着她,十指紧扣着朝屋内去。 这段路不长,他们却走得很慢。 岑听南落后了半个身位,抬起头看他青竹一样的背影。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打量他的背影,瞧着有些瘦,清冷的,孤寂的,却托得起很多东西似的。 差一点儿,岑 听南就想将半生的风雨都托上去了。 还好,还差一点。 她还能守住那一点。 顾砚时疏懒地走在前头,不回头地问:“想用些什么?” “想吃甜的,热的。” 第94章 “真是小孩子口味。”顾砚时轻声笑起来,半晌又道,“那让厨房给你做糖糕好不好?” “金黄色的外衣,咬开会流出红糖心那种。吃过吗?” 见她不语,顾砚时又问。 岑听南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小时候吃过一两回的。” 爹娘和岑闻远都不爱吃甜的,她也不提,后来就很少吃到了。 顾砚时晃晃她的手,声音柔了些:“以后想吃了,随时叫厨房做。” “你在哄我吗?顾砚时。”岑听南声音嗡嗡地,带着点鼻音。 惹得顾砚时驻足回头来看她。 “哄你啊,哄一辈子行不行?”他神色冷隽地说着天底下最动人的话。 岑听南看着他的眼睛,觉得就连那一点,她也快要守不住了。 第45章 桂花同载酒 岑听南不想交出这最后一点城池。 在交谈中慢慢变得沉默。 顾砚时话本就少,只在折腾她时多,于是场面一时变得沉寂。 两人一起寂然地用过膳,顾砚时还有许多事等着去处理,却不急着去书房,只用浅色的眸子一直锁着岑听南。 岑听南被他注视的目光弄得心里一阵阵泛酸,艰难地扯出个笑问:“你总盯着我做什么。” “你在不高兴。”肯定的语气。 岑听南一怔:“我哪有。” 怎么会没有?顾砚时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小姑娘是真的不会撒谎。 一紧张就玩手指这毛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 她那点小情绪,还有他看不穿的么。 “我就是……想到明日荷宴,有点紧张。” 岑听南撒谎了。 前世的她没少去参加上京城大大小小的宴会,整个上京城她横着走,如今借着相府和将军府两处名头,她更没什么可慌的了。 没人敢来闹事。 她只是,不想让顾砚时就这么看清她的心事。 顾砚时看她良久,终于收回眼神,语气里含了点安抚:“别怕,尽管去做。” 岑听南顺从点点头。 - 这时节其实已经更近初秋了。 空气里凉津津的,满府的荷花却像是知道要给主人家面子似的,强撑着开得仍好。 下头人见了都称奇,暗自议论夫人是有点天眷在身上的。 连花期都顺着她的心意开。 荷宴这日岑听南起了个大早。 一睁眼,便闻到了桂花的香气,玉珠兜在怀里一大捧,噔噔噔跑进来给她看。 她圆脸上圆溜溜的眼睛都发着光:“姑娘,府里桂花开了,今日来赴宴的人可真是有福气。竟能同时见到夏秋两种时节的花呢。” “还不是咱们姑娘会选日子。”琉璃在一旁为岑听南梳妆,笑着问她今日想穿什么。 岑听南瞧着淡金色的早桂,随意指了件兰花纹的粉金立领斜襟长袄同银丝锦绣织金马面裙道:“搭金花钿,和那支金镶玉的折枝芙蓉簪吧。” 今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不介意自己更明艳些。 琉璃听了笑吟吟地:“今日姑娘一定是最美最惹眼的那位。” 岑听南不置可否地弯弯唇,美不美的倒是其次,至于最惹眼的话……还得看永安侯府的温瑞瑞怎么想了。 论惹眼,在温瑞瑞面前,她和王初霁加一起,都没说话的份。 若前世的她只是娇纵,那这温瑞瑞就是刁蛮、刻薄,出了名的仗势欺人。上京城的贵女们没几个真心和她玩在一起的,但碍着身份,又实在惹不起这人。 她那尖细的下巴高高一抬,使唤人的点子就出来了。 王初霁从前也不喜欢她,跟在岑听南后头不爱给温瑞瑞面子,可岑听南有靠山,王初霁却没有。被作弄了几回,就开始跟在温瑞瑞后头当个小跟班了。 如今想来,也唏嘘得很。 岑听南依稀记得有一年的探春宴上,温瑞瑞似乎瞧上了个名声不显的学子,想将人弄回府中,就叫王初霁去当说客。 说是说客,其实不过是抬着永安侯府郡主的名头去强迫,那学子自然不乐意。 被温瑞瑞喊人来打了一顿,当着宴上众多学子的面,往身上淋了一盆又一盆的水。那会儿还是初春,被河水浇个透心凉,若是个身体孱弱些的学子,回去必定要发场高热的。 可是在场的人碍着温瑞瑞郡主身份,没有一个敢站出来替这学子说句话。 唯有岑听南,远远见着一群人团团围住,还当有什么热闹可瞧。 费力地将自己挤进来,却见到一个学子连发髻都被水浇散了,披头散发地遮着脸,一双手都泛着青色。 岑听南当场就将下人手里端水的盆掀了。 温瑞瑞还嚣张得想叫人来将她一起浇了,可岑闻远跟在她身后,利剑一扬,冷声道:“我看谁敢。” 谁也不敢。 谁都认得这是如今武将里如日中天的岑将军膝下一双儿女。 而岑闻远手中剑,已是饮过猛兽血的剑。 犯不上。为了个名声不显的学子,得罪刚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将军。连圣上都仰仗他们岑家呢。 所有人都这么劝温瑞瑞,温瑞瑞才勉强将气焰压了下去。 岑听南叫人把学子送回去,那学子许是觉得丢了人,一直没以正脸示人,但举止倒是从容的,岑听南甚至都有些恍惚,是不是自己不出手,他其实也有法子应付呢? 第95章 那学子没给岑听南机会多想,起身时不紧不慢说了句“多谢岑二姑娘。” 声音清凌凌的,也不知是不是被水浇得那样凉。 但很好听,含着雪意,是岑听南喜欢的那种声音。 ……这样的事温瑞瑞还做了不少,再后来永安侯府就一年不如一年,李璟湛上位后,更是被削得只剩个空壳,除了上一代侯府的体面,是要什么没什么。 岑听南觉得,这都是温瑞瑞的报应。 只是这报应来得太温水煮青蛙,兴许里头人自己都还没意识到呢。 - 因着今日邀的都是女眷,是以没有特意分席。只在相府外头用花木隔出了影影绰绰的屏障,好叫好事的人看不真切贵女们真面目。 清雅又贴心。 平安带着小厮远远清了场,络绎不绝的马车将荷宴排场捧得极高。 贵女们下马车时还端庄矜持着,入了相府就三三两两寻熟悉的人结伴去了,唧唧喳喳说在一起,倒把一个寂凉的早秋,说出了些许春日万物萌芽的热闹来。 相府这池中晚荷盛放,廊边早桂飘香的盛景,也叫贵女们惊喜不小,带着笑都是夸岑听南的。 “这岑二姑娘从前多娇一个性子呀,倒是没想到还有这般雅致情趣。” “是,相府被打理得很是漂亮。” “谁说不是呢,左相那么个雅致人儿,谁跟了只怕也要学去几分吧,任你多娇纵。” “……我听说,左相很宠这位的。” “我也听我爹说了,说是从前三五日都不回府,就差拉着圣上住上书房里,如今下朝第一个走的就是左相。” 因着都是女眷,说起话来便多了几分只有女儿们才懂得婉转心思和善意的打趣。 亭廊曲折,来客们被引至观荷亭,从观荷亭到避暑闲居,一路上设满了长桌,花团锦簇的围着,上头放的都是用荷花、荷叶、莲子心做的小食,精致极了。 “好巧妙的心思,这宴办得真是好极了。” “满池荷景最为难得,外头的荷早谢了,相府这一池接天莲叶却开得这样好,怎么做到的呢?” “我 听说相府后山接着温泉水呢,许是用温泉水灌着,才养得这么好。” “……这也太费心思了。”有人吃惊道,“左相最在乎清誉了,由着她这样铺张浪费么?” 另一人捧起荷酥小口咬着:“那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瞧左相对南南那样,只怕南南说要用琉璃玉石来铺地,他都要允的。” 她咽下荷酥,又道:“别老说左相了,南南头回办宴,你们看看她花了多少心思呢!瞧这荷酥,做得这样小,女子也可一口一个,既避免了掉渣不雅,也不至于用一块就饱了,很贴心吧。还有,我同你们讲,南南还请了京中最火的那个戏台班子呢,晚点我们可有眼福啦。” 其余几位贵女对望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瞧见了惊诧。 一个人掩着唇笑了声,问吃荷酥那个:“方应溪,你什么时候同左相夫人有这么好的交情了,一口一个南南的叫着。” “是呀,我们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攀上这根高枝了呢。”另几人应和着。 方应溪没听出其中意味,拍拍手,笑嘻嘻一叉腰:“羡慕吧,南南脾气可好了,一会儿你们多同她说说话,她也会和颜悦色同你打趣的……不像永安侯府那个……” “方家那个,你在背后蛐蛐谁呢?!”王初霁不知何时也来了,厉声呵斥着。 先前拱方应溪说话那几个贵女一见来人连忙笑着散了,谁也不想掺和进来。 都是京中女眷,这两人内里那点小心思只怕互相没有不清楚的。 一个王初霁,每回眼睛都沾左相身上了,还有一个温瑞瑞,探春宴上为难还是一届布衣的左相,如今永安侯府没落,左相没将他们一锅端了是左相仁慈,如今还敢又来闹人家夫人的宴,往后如何可就说不好了。 都是聪明人,谁也不想沾上屎。 她们跑得快,王初霁一个都没来得及留下,就留下个浑不在乎吃着糕点的方应溪。 方应溪回头瞧她,瞧见横眉怒目的王初霁,前头还立着个手臂环抱神色阴冷的温瑞瑞。 方应溪端起一碗冰酥酪,转身叹了句:“真是晦气。” “说谁晦气呢?”王初霁有些恼,伸手去拽方应溪。 猝不及防将她手中冰酥酪打落,瓷碗碎了一地,将方应溪的手扎破了道口。 人群一片哗然。 这事可大可小,全看当事人和主家怎么处理了。 边上的丫鬟同小厮对视一眼,低着头悄悄退了场,一个朝书房,一个寻岑听南去了。 - “又是温家女?”顾砚时握着书,眉目冷得像冬日雪。 平安低着头,讷讷:“是夫人给她发的贴。” 顾砚时放下书,起身踱了几步,问:“夫人过去了?” 平安垂首应是:“夫人听说前几日邀来府中做客那位贵女受了伤,当场便变了脸,这会儿已经怒冲冲杀过去了。” 顾砚时神色没怎么变化,望着窗外,半晌低低“嗯”了一句。 平安只见他唇角扯了下,目光轻落在窗外开得正好的桂花枝上,不动了。 平安心头急得像热油煎,那位温家小姐的名声上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可是能将人打死喂狗的主儿,他们夫人吃亏怎么办! 第96章 “……咱们要过去么?爷。”平安耐不住,嗫嚅着又问了句。 枝头桂花软绵绵地坠着、晃着,被风送来温柔的香气。 叫顾砚时想起岑听南在他怀里时那些细碎的脆弱。 “看看去。别张扬。”顾砚时温声道。 他不担心岑听南处理不好。 只是满院桂花开了,他想同她一起看看。 第46章 桂花同载酒 方应溪在岑听南办的席上见了血。 温瑞瑞眉毛一扬,心里闪过点可惜。 可惜那道口子没落在脸上,叶可惜方应溪这身份低了些,更可惜受伤的不是岑听南本人。 她笑着打量方应溪一眼,甚至没能从脑子里搜罗出这是谁家姑娘,可见供她发挥的余地,实在是有限。 方应溪低头捏紧了拳,抬首时神色狠戾而隐忍,王初霁被她眼神里的杀意骇得后退一步。 被温瑞瑞指尖戳着撑了一把,话里都是嫌弃:“不过是个名声不显的,这你也怕?” 王初霁眸子黯了黯,微不可察的恨意掠过,很快被她按下。 温瑞瑞在后头戳着她,逼得她不得不上前厉声道:“看什么看,不过是个破瓷碗,摔了也就摔了,受伤了就快些下去包扎,少在这儿丢人现眼。给主人家添麻烦不说,惹得好好一场宴这么晦气。” 这话一出,窸窸窣窣都是议论声。 “温瑞瑞有日子没见了,还是这么讨厌。” “王家那个也更跋扈了,真是个没脑子的,永安侯府早就大不如从前,怎么还在后面跟着做应声虫啊。” 王初霁听见这话了,心里冷笑,她也想知道为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岑听南嫁了高枝,嫁了她心仪的人,她却只能跟在一个早就不如从前的废物后头,处处替她出头,惹得一身腥臊! 她爹到底是不是疯了?! 池边站着的几个贵女似是知道多些内情,其中一个神色淡淡地道了句:“你们知道什么,听说永安侯府攀上九王爷的关系了,两边走动正密切着呢。” 另一个掩着唇吃惊:“你真没听错么?九王爷与圣上那可是一母同胞,圣上针对永安侯府,九王爷还能同永安侯府走得近了?你定是听错了。” “不信就罢了。”原先说话那个,姓金,家中父亲在礼部供职,照理说官阶不高,这等没什么风声的消息从她口里传出,大家都是将信将疑。 不信的还要占多数。 温瑞瑞眼神扫过全场,眸光倏地冷了下来。 这些年她受的嘲弄不少,等父亲与那位所谋之事定了下来,她定要将今日、昨日,从前种种奚落过她的人全都捉出来,数倍偿还回去。 岑听南就是头一个! 一个顾砚时,她筹谋了多久,自他还是太子门客时她就瞧上了,最后却落入岑听南手中。 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 这股恶气盘桓在温瑞瑞胸口发不出去,烧得她火烧火燎的疼,眼光几度扫过方应溪身上,见她满脸狠意,讥讽道:“怎么,不过一道丁点大的口子,做出这幅恶人相是要给谁看?” “滚开,别挡了本郡主赏花的道。”温瑞瑞一把拨开王初霁,斥道,“真是个废物,阿蛮,将人扔池里沉了,给她洗个澡清醒清醒。” 王初霁被拨得一个踉跄,跌坐一旁。 昨日落了雨,青砖未干,她今日又着了一身粉白罗裙,立时便一团污遭,青黑色斑驳地横亘在裙上,周围一圈世家女有人没忍住,不留情面“噗嗤”笑了出来。 王初霁眼圈通红。 此时温瑞瑞身侧一个强壮婢子站了出来,将王初霁从地上随意拎起,又朝着方应溪而去。 “嘶,温瑞瑞真的敢?”有人吃惊道。 金家姑娘淡声道:“方家那个,她爹不过五品官阶,温瑞瑞都是看人下菜的,有何不敢的。” “……我们要不要帮一帮?” “且再看看罢。” 议论声中,那婢子被一个更加高大的身影拦住去路。 “郡主真是好猖狂,连左相夫人的面子都不给,敢在她的宴席上这样闹腾,不怕左相回头记你们永安侯府一笔么?”那高大身影点着兰花指,笑了笑,“我听说左相可是惯会记仇的,小气着呢。” 方应溪抽着凉气,去拽她的手:“文兰我没事,别同这疯婆子闹,不要给南南惹事。” 郁文兰不带感情地回头看她一眼:“蠢姑娘,你南南若是在这儿,怕是闹得比谁都厉害。” 方应溪:……??? 这姑娘说谁蠢呢。 温瑞瑞睨了郁文兰一眼,抽出手帕遮鼻,嫌恶地‘啧’了一声:“我当是谁,这冲天的脂粉也盖不住的恶心味儿。原来是郁家口味独特的郁二姑娘啊。” 她的重音落在姑娘二字上,惹得郁文柏眯起了眼。 他喜好扮女装且凭空杜撰了个妹妹这事,满朝文武也有人知道,但知道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顾砚时和岑听 南那是他没瞒着,这温瑞瑞又是从何得知的? 温瑞瑞厉声又喊阿蛮,这郁文柏是个脑子不好的,她见了就倒胃口。 从前听闻郁文柏与顾砚时齐名,她寻着机会见了,桃花一般的美目,果然勾人摄魄,可惜在朝为官不那么好弄进府中当面首。真要嫁了,又不过是个大理寺卿,算她下嫁,怎么都是温瑞瑞不愿意的。 第97章 她不过是想尝尝这个男人的滋味儿,用强的也行,手下人得了示意,足足盯了郁府半年,终于找到机会将他阿妹打晕了捆回府中,温瑞瑞等着郁文柏上门接人。 她都想好了。 顾砚时那样清冷如月华的,要将他束起来,逼着他跪下,逼着他认错,逼着他将自己的清高摔在泥里对她俯首,逼得他红着眼求她才有滋味。 而郁文柏这样把勾魂夺魄写在脸上见谁都撩一撩的,得惹怒他,见一见他桃花皮下冷漠寡情的一面才好。 可温瑞瑞想了那样多,唯独没想到郁文兰和郁文柏本就是同一人。 什么样的男人才会喜好扮女装? 龙阳癖好的人。 这男的难不成,已被别的男人尝过滋味儿了? 这个认知将温瑞瑞恶心坏了。当场将郁文柏扔出了永安侯府外头,再也没打过这人主意。 她是喜欢收集俊朗男子,但不喜欢不干净的,更厌恶喜欢男人的。 温瑞瑞已经许久没见过郁文柏了,此刻骤然在席上见着,又见他一身女子装扮不知打什么主意,顿时什么情致都没了,一叠声地喊:“阿蛮,将这两人都扔下去,快些的。” 这叫阿蛮的女子手已经握上郁文柏的手腕,一扬手就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拽了一个趔趄。 方应溪尖叫一声,挥着拳冲上前来同阿蛮搅打在一起。 可她虽为将门之后,实在连个功夫的皮毛都没学到,三两下就要被阿蛮撩翻在地。 围观惊呼声阵阵,瞧着这荷宴就要变成一场闹剧。 一个眉目爽利,侠客一样的姑娘突然出现,利剑带着朔风直刺阿蛮,银光飒沓如流星在众人面前游走,一个恍神就将这阿蛮踢得跪倒在地,利剑架在了脖子上。 竟也是个丫鬟。 “温姑娘真是好大的排场。我这相府还轮不到你做主!”岑听南含着怒气的声音自众人后头响起,一众人都回过头去看。 宴席的主人终于姗姗来迟。 早桂飘落于树梢飘落,微风送来池间莲叶清香。 远山与水雾之间,岑听南只略施粉黛,秋水神玉为骨,衬得她比金桂贵重,比晚荷明艳,美得好似画中仙般。 画中仙眉头锁着,怒意酝酿其中,削减了几分仙气,这美貌却因真实而显得更摄人心魄了。 一时间连女儿家们都看痴了。 “嘶。”不知是谁小声地吸了口气。 像一把利刃划破凝滞的空间似的,接连有赞叹声响起。 “这是……岑二姑娘?” “从前就美,如今更甚了。” “难怪左相会大张旗鼓两次求娶。” “瞧这神态便知,他们夫妇二人琴瑟和鸣,恩爱有加……” 温瑞瑞的手心都快被自己掐破。 又来了,总是如此,这岑听南独得上天恩宠!不弱的出生,配上这样的容貌,她嫁什么顾砚时,她应该去后宫争后位! 妒意在温瑞瑞的胸腔里疯长,一开口,声音尖利得将她自己都吓得一滞。 “怎么,你请的客人冒犯到我这个郡主了,我连处置个普通丫头的权力都没有么!”温瑞瑞恨恨地看着,“岑听南,你可想好了。得罪侯府的后果。” 岑听南对她的挑衅充耳不闻,将方应溪扶住,上下查看过确定她无事后,这才责备地看着郁文柏:“你就在旁边这么看着?” 郁文柏双手一摊,无辜地眨眨眼:“我一个弱女子,她这婢子膀大腰圆,我打不过不是很正常?” 岑听南不欲与郁文柏多费唇舌,她刻意来迟许多,想要探听的消息已经听到,这温瑞瑞……也不必再留她在府中惹眼闹事。 她看向玉蝶:“将这婢子同她的主人一道请出府去,相府不欢迎如此跋扈的客人。” “满池的碧莲,都要被这人吓着了。”岑听南沉了脸。 温瑞瑞脸颊肌肉抽动,双目一瞠,脸色愈发难看。 “岑听南,我是郡主,你敢对我如此无礼?!” 一旁的世家女们早就三两成群私语起来。 上京城平日多闲暇,大家都无趣得很,难得有这样的乐子可瞧,一个个眼里都闪着光似的。 岑听南挥挥手:“玉蝶,送客。” “岑姑娘,不,如今该喊左相夫人了,气场愈发强了,远远瞧着,甚至有左相之风呢。” “但是……这样得罪永安侯府真的好么,左相会不会怪罪她啊。”也有为岑听南担心的。 立刻有人反驳:“别傻了,别说左相,单拎岑家出来,难道就会怕了一个势不如从前的侯府么?” “金家那个不是说侯府和九王爷还是谁搭上关系了么,温瑞瑞多久没出来闹过事了,突然敢来,说不定真不是空穴来风呢。” 温瑞瑞犹在怒斥:“岑听南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今日你敢用强将我赶出去,明日就等着我爹在朝上参顾砚时吧!到时候顾砚时还会护着你么?一封休书将你赶出门去信不信!” 方应溪担忧地握住岑听南的手:“南南,不用这样……若是让左相为难……” 她话没说完,但席上的人都懂。 女子出嫁从夫,娘家再势大,更多时候还是听夫君的。左相同侯府,哪一方地位都不低,若侯府真攀上了王爷,诬告到圣上面前去,哪怕是圣上再护着相爷,终究也是桩麻烦事。 第98章 这样的情形之下,能顾虑到女子的夫家,实在少之又少。 她们这群人今日站在这里,瞧着是锦衣玉食喂养长大,可一旦涉及到家族利益,又有多少人会顾及她们所思所想,不过都是棋子。 区别只有运气好些,盲婚哑嫁过去后,遇到个人品不错的夫君,勉强算得上幸福的棋子;和那些命运更惨,不但要下嫁,还要遇上三妻四妾,日日同侍妾通房恶婆婆缠斗的不幸棋子。 不少人看人岑听南的目光,隐约已经带上担忧或是同情了。 这宴席办得是好,可遇上温瑞瑞这样胡搅蛮缠的恶人,也算是倒霉。 将她赶走,这宴席倒还能落个清净,如此巧思与雅致氛围,今日过后岑听南的名头算是能打响,可左相那边会不会受到刁难,引得夫妻二人不和实在不好说。 可若将温瑞瑞留下……这宴席今日便真毁了,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什么好都没落得,反倒成为笑闻一桩。 岑听南会怎么选呢? 金家姑娘叹了口气,同身侧好友道:“这岑二姑娘,委实不该请温家那个来的。” 众人都叹了起来,有些不愿烦事缠身的,已经远远走开,只等着这边闹起来就立刻离府。 温瑞瑞双手环臂,听着纷纷议论得意不已,趾高气昂地问岑听南:“如何,怕了吗?” 清风打着转儿地将桂花吹落。 “一点杂事,怎么叫我等这样久。”顾砚时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人群之外。 他温声说着,迈向她的步履很轻,孤云一样路过桂花,肩头盛满金色,矜贵而出尘。 岑听南被他扣着十指轻轻一拉,朝他靠近了几步。 她心头扑通扑通跳起来,顾砚时怎么来了。 被温瑞瑞那样一说,她本也有些迟疑的。她倒不是惧怕顾砚时责备她,她只是担忧若九王爷真掺和在里头,被她这样搅乱了局势。 那便更要看不透了。 可顾砚时竟然这会儿出现了。 宴席上的事,他全都知道,全都看着! 他知晓她的为难,她的担忧,所以这会儿出来了。 岑听南心头一热,又一酸。 她想撞进他怀里,可众目睽睽之下,又好似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对似的。 终究只弯了弯唇道:“没事,不过遇见只烦人的苍蝇。” 顾砚时抬手,如玉指节间不知何时,藏了朵开得正好的桂花。 他为她簪 上,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眼神里,此刻满映着一人影子。 那人有如玉的脸庞,秋水做的神骨,乌黑长发上更有他亲手为她簪上的花。 “快将苍蝇赶走,我还在等夫人陪我赏桂。”他不徐不疾开口,声音里都藏着雪。 顾砚时静静站在那里,身姿笔挺,神色平淡,眼里除了岑听南与满廊的桂花,再也没瞧见别人似的。 王初霁捂着一团污遭的罗裙,突然垂眼笑了。 她看见温瑞瑞嫉恨得快要癫狂的神色,被那眉目飒爽的侍女用剑指着一步步驱逐出府,挣扎着撕咬着好似一个泼妇。 王初霁心头快慰极了。 原来不可一世的郡主,也同她都一样。 也有这样阴暗如过街老鼠的一朝。 她看见一众贵女们捂着唇,交换眼神,眼里全是复杂。 这些眼神王初霁再熟悉不过,不含杂质的艳羡,全然的嫉恨,和两者交织后涌上的向往。 那都是她一寸寸体会过的心绪。 岑听南是被老天宠着的人。 她满心喜欢的男子,天神一样降临,却只看着岑听南,只为岑听南来。顾砚时同她的爹爹不一样,同许许多多人的爹爹都不一样,他在为岑听南出头,不顾永安侯府与九王爷可能到来的报复,不顾圣上是否震怒,甚至不顾是否牵连朝堂局势变化。 他只是在为岑听南撑腰。 眉目平静地做着许多女子此生都不敢肖想的事。 “左相怎么会在此,今日不是要上朝么……” “我爹此刻怕也没下朝呢,左相为了岑家姑娘,竟然特意等在家中吗?” 王初霁听着身边嘈杂议论,捂着眼,低低哭出声来。 她同这样被爱着的人,有什么好争的呢。 争不过的。 第47章 桂花同载酒 荷宴办得极好。 温瑞瑞那样歇斯底里闹一场,成全的却都是岑听南的名声。 若是从前上京城里只有岑听南的娇纵之名,如今再提起,却是人人都要赞一句‘玲珑心思’与她放眼上京城中都无双的貌美。 怪道能得如此左相如此疼惜。 来宴的女客们回去后一传十,十传百,将这二人传成了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爱侣。 般配得紧,左相也宠得紧。 他如何在宴上为岑听南簪花,看向岑听南的目光如何深情,对那温瑞瑞又是如何视若无睹,连街头小贩们都能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上几句。 就像是亲眼见着似的。 过了三五日的,这传闻都传进宫里去。 也传到了李璟湛耳朵里。 李璟湛身侧有个小太监,消息惯来灵通,又最会学舌,被他带到瑶华宫中,活灵活现地给孟瑶光演了一遍。 李璟湛阖掌大笑让人看赏,看着孟瑶光扬眉:“瑶光从前总是怪孤,说孤将自己不愿的事推给子言去做,如今你再看看呢?子言分明是动了真心。” 第99章 他的眉目得意地张扬着,像是一个打赌胜利的孩子,兴高采烈来找输家炫耀自己的决定是多么未卜先知。 他许久不曾在孟瑶光面前显露过这样一面。 孩子气的一面。 可这孩子气用他人真心做赌,赌的是他们共友的一生。 子言同娇娇儿若能两情相悦这很好,可若不能呢? 若当真赌输了呢? 李璟湛从未想过结局。 孟瑶光不喜欢如此。 帝王辜负真心有一千万种借口,她可以成为被辜负被牺牲的借口,但顾子言不欠他,娇娇儿更不欠他们李家的。 孟瑶光抬首不期对上李璟湛灼灼目光,他一愣,随即喜悦着欺进了些,握着她的手腕,追着她的目光要同她视线交汇。 她没拒绝他的靠近。 “圣上,永定宫来人说……娘娘身子不舒服,请您过去瞧一瞧呢。”太监为难的声音在宫殿外响起。 孟瑶光迅速挥开李璟湛,别开了视线。 像从一场大梦中被惊醒。 李璟湛勃然大怒:“喊她滚!” 杯盏被他拂落,碎了一地。 “你在想什么?为何总是不说话?事实摆在眼前,你还要同孤闹别扭么?!”李璟湛掐着孟瑶光的脸,迫得她看向自己,“你已经整整一月没给过孤好脸色了,不过是个西域来的女人,孤幸就幸了,还要看你愿不愿意么?!” “孤的耐心是有限的。”李璟湛的声音透着冷。 屋外雨打落早桂,来得突然。 凉意逼进屋里,惹得孟瑶光微不可察颤了颤。 李璟湛看她良久,甩开她的手,背身而立:“给贵妃拿条毯子来。” 雨声沙沙,落在檐下。 孟瑶光侧头看向窗外,看见金色的早桂被打落,零落成泥,混着尘土变得污遭一团。 盛极后的衰败来得这样突兀。 她突然想起从前他们也是在枝头绽放过的,如今却如同这雨后被摧落一地的花。 只余繁极后的不堪。 李璟湛耐心终于被沉默的空气煎熬光,负手离去。 孟瑶光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北边,要打到什么地步,你才能让岑昀野回朝。” “十座城池。”李璟湛头也不回,“瑶光。孤并不贪心,只要十座,这是北戎从历朝历代李家人手中夺去的。孤得把它们拿回来。” 他的脊背颤着,像是在竭力压抑自己的怒气。 可惜孟瑶光早不在意了。 她只略点了点头:“既如此,还请圣上将岑大将军辛苦征战的苦劳记得久一些,也将岑家满门忠烈记得再久一些。” 方才还颤着的背倏然间颓了下去。 “瑶光,你总是不信孤。” “不信孤能将这个皇帝当得很好,也不信孤真的没想动岑昀野。” 李璟湛摆了摆手,颓然着,一步步走了出去。 像窗外被雨打了一夜的桂花枝,只余冷清。 孟瑶光第一次见这样的李璟湛。 她其实见过李璟湛很多背影。 从前还是个小宫女时,他挡在她前头不让她受罚时的背影;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却执意娶她那日,孟瑶光掀起轿帘,天地间没有别人,只有他宽阔的脊背,背着她走完长而久的宫道;新婚夜后他转过身去,指着身上被她咬出的一处伤控诉她,那时的背影清瘦却好似能撑起一片天似的。 孟瑶光触着他的背记了很久。 那时她真以为他们能举案齐眉,恩爱白头的。 可再后来,孟瑶光便只见得到他的背影了。 无数次离去的背影,从瑶华宫走向不同的宫殿的背影……怀里揽着别的女子亲吻的背影,无数次奔赴和别人新婚夜的背影。 孟瑶光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 李璟湛却不知疲倦地缠着她问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她不能理解他。 理解他作为帝王的牺牲,作为帝王的付出。 “我只爱你的,瑶光。”年轻的帝王,在第一次幸了新妃后痛哭流涕地扑在她的怀里,带着不安,带着急切,想要证明些什么,捧着她的脸急切地吻了过来。 “我没有亲她,我只是不得不扩充后宫,那群老家伙逼我。瑶光,你相信我好不好?” 带着哭腔与涩意的话语犹在耳畔。 那时的孟瑶光只是默不作声地抚着他的头,她的眼泪早在昨日夜里就流干了。 李璟湛的吻落下来时,她也没有躲。 可她恨自己没躲。 她在那个吻里尝到了别人的口脂味。 雨声将孟瑶光的记忆拉回,她扬起头,在一室孤寂中轻轻开口:“将窗外的桂花折了,放进花瓶里吧。” 这剩下的几分绚烂,能留一时,便留一时罢。 如今的她,只希望他们中还有人能过得好。 - 顾砚时这几日过得并不清净。 一场大雨,寒意浸人,岑听南就缠绵地病了起来。 他一向知道她体弱,却没想到娇成这样。 不过是在宴上吹了会儿风,雨甫落下,他便为她撑了伞,大半的伞兜头罩着她,顾砚时确信半点雨都没让 她淋着。 结果自己这湿了半边身子的人没事,她却病倒了。 前线的战报流水一样送回来,李璟湛不知道又发什么疯,将所有折子都扔给他,已经好几日没上过朝了。 第100章 换做从前,顾砚时一定选择住宫里不出来。 可如今…… 顾砚时叹口气,将折子都扔到一边,从琉璃手里接过温热的药,用手背试了试温度。 “再寻些蜜饯来吧,你家姑娘是个娇的。” 这么苦,喝得下去就怪了。 榻上的人这会儿退了热,可脸烧得红扑扑的,泛着不正常的粉,唇上因发热起了干壳,瞧着脆弱可怜得紧。 顾砚时坐在榻边,将她从榻上捞到自己怀里靠着,棉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轻声唤:“娇娇儿,喝药了。” 岑听南半梦半醒应了声。 屋外草木摇着,桂花细碎地落在地上,雨水声繁而绵密,落在屋檐青瓦之上,落在院中石椅上,落在枝头上,敲出高低不一的动静。 孤寂冷清的秋意顺着这声响爬进屋里,爬进冰冷的被褥里,冷得她一阵阵寒。 这几日都太安静了。 只有偶尔书页翻过的声音响起,抚慰着她的冷。 岑听南在梦里头都在想,这声音是谁。爹爹吗?他不看书的。岑闻远更不可能了。娘亲倒是喜欢看话本子,可若是她在,不会这样安静。 她会坐在榻边给自己念话本子的。 岑听南有些委屈,从前生病,每个人都守着她,她身边有好多好多的爱。 怎么这次没有了。 她烧得有些糊涂,记忆断断续续,只迷蒙中觉得似乎有人塞了汤婆子到她的被窝里,烫得她整个人都缠了上去。 很舒服。 眼下又被熟悉的汤婆子一烫,她终于有些艰涩地睁开了眼。 “醒了?把药喝了。”比秋意还凉的声音,冻得她抖了抖。 本能地朝身后的热源缩了缩。 人形汤婆子更紧地箍住她:“还冷么?” 岑听南茫然地避开眼前黑乎乎的药碗,回头去看。 琥珀色一双眼,冷清却俊逸的眉目,不咸不淡地注视着她,像剔透的琉璃。 “冷。”她撇撇嘴,整个人环了上去,“抱我嘛。” 委委屈屈地腔调,瞧着还没清醒似的。 顾砚时眉头一挑,将药碗放到一边,掰直岑听南身子,问:“我是谁?” “顾砚时。”她答得乖巧而温顺。 顾砚时沉默了一会儿,才从喉头溢出一声满意的‘嗯’。 “是大坏蛋。”她继续道,双眼无辜地眨着。 顾砚时被她气笑了,抚在她头上的手一时僵住。 “也行。”好歹没将他认成别人。 但喂药时就没那么温柔了。 “喝光。”他用了点力,有些强硬地将她嘴掐成一个圆形,就想往下灌。 “不要!”岑听南扭着身子,全身心地抗拒,“好苦。” 顾砚时不为所动:“给你备了蜜饯,喝完才能好。” 岑听南立刻摆出一副委屈神情:“可是真的很苦嘛,顾砚时,不喝好不好?” 她语气娇娇软软的,比从前被欺负时更糯,顾砚时没见过她这样。平日里的她虽然娇气,但大体上总是成熟的,甚至有些端着的,明明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却硬要逼着自己拿出主母的派头来。 这会儿病糊涂了,反而透着点不管不顾的憨。 顾砚时倒觉得同她的年纪更衬了。 小姑娘不就该这样,多可爱。 反正有他在呢,天又不会塌。 顾砚时扯了扯唇:“好。我帮你变甜,你乖乖喝下去好不好?” 岑听南茫然地眨着眼:“那你不要骗我哦。” 顾砚时耐心极好,嗓音也温柔:“保证不骗你,把眼睛闭上。” 小姑娘被哄骗着,呆呆愣愣闭了眼。 下一刻,温热却霸道的气息将她缠裹,带着苦味的唇舌撬开她的齿关,柔软的舌寻到她的交缠着,逼迫着她仰起头来,液体从他口中渡了过来。 带着苦,带着甜,带着她尝不出的味道。 她颤抖着想收紧牙关,却被更凶狠地掠夺。 药源源不断被吞下,唇舌却没被放过。 “娇娇儿乖。”他轻声哄,“跟我学。” 她颤栗地倚在他怀里,他们比屋外的雨丝更缠绵。 第48章 桂花同载酒 岑听南被吻得浑身发软,倚在顾砚时怀里,揪着他的领子,呜呜咽咽不放手。 顾砚时被她缠得心里猫挠似的。 “娇娇儿真乖,都喝完了。”他喉结滚动,没觉出药的苦,只有无尽的甜,蜜枣一样,“想要什么奖励,嗯?” 他从前不爱甜的,这会儿却有点溺在她的味道里。 从白昼到黄昏,他在屋子里守了她好几个日夜,秋日细碎的光斑落进来,小姑娘在睡觉,清寒的雨声打进来,小姑娘还在睡觉。 他收点利也不过分。 顾砚时垂首,抬起她的下巴,又印了上去。她的唇被药浸得水润,泛着粼粼的光,顾砚时轻轻地咬上去,柔软触感激起他心头难以克制的毁坏欲。 她的高热退了,可一直躲在被窝里,周身的温度很高,唇舌更烫。 他含着这温热,一点点泛起狠劲,舌进得深而缓。 到底还是顾着,怕她难受。 “怎么还哭了。”他放开她,轻笑。 等他收够了利,岑听南整张脸都红了,水润的眼里蕴着委屈,连瞪他都没力气。 “呜呜呜,脑袋好晕,嗓子好疼。顾砚时,我不舒服。”岑听南将头更深地拱进他怀里,听见他的鼻息在头顶轻轻喷着,漫野山风似的围过来。 第101章 是与从前爹爹和娘亲照顾她时,不一样的感受。 又舒服,又难受……还有一点点奇怪的安心。 岑听南在与他漫长的吻里,神色终于一点点清明过来。 顾砚时圈着她,下巴压着她的头顶磨:“睡了好几天,终于退热了,饿了没?” “不想吃。”岑听南软绵绵的应。 “又不乖。身体刚好。” 他的嗓音是哑的,带了点薄怒,为她刚醒就不听话。 顾砚时觉得小姑娘真的得罚,不罚不懂事。 他用力将岑听南往自己怀里头按了按,眯着眼威胁:“确定不吃?那吃点别的。” 有什么枝节硬硬地戳着岑听南绵软的后腰。 岑听南难耐地躲了躲,被他按住,伸手带了过去。 有什么坚./硬而滚烫的东西触着她的手,意识到那是什么以后,岑听南惊得瑟缩回来。 顾砚时被她的反应取悦,闷声笑起来,笑了很久。 “这就怕了?” “这才哪到哪。” 岑听南很难为情,他似乎总爱看她为难的样子。 “我突然饿了。想喝粥。”她主动攀上他的脖子,示弱般娇声说着。 顾砚时将她调了个方向,搂到自己腿上。 他很爱这样抱着她。 “不是说不吃么?这会儿后悔了?”他的嗓音不疾不徐的,和岑听南带着急切想躲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 她的头发散着,睡了几日,反反复复退了一身汗,这会儿黏在脖颈上,像雨后春棠,凌乱地诱着他去采摘。 他擒着她的下巴,又是一个绵长而用力的吻。 “放过你。” 她还小。才刚刚及笄,深冬才是她十七岁的生辰,父兄也远在北边。 顾砚时不想太早采摘她。 让她孤零零开在这相府后院。 他喜欢看她野蛮生长的样子,春天似的,透着肆意的生命力。 只要她还在漫山遍野地开,他就没白为她做这许多。 顾砚时放开她,照顾小孩似的,拿过琉璃为她准备好的衣物,一件件将她裹起来。 像亲手裹上一个礼物。 岑听南吸了吸鼻子,嫌弃道:“几日没沐浴了,我都臭了。” “不臭。”顾砚时系上最后一个结,狎弄地拍了拍她的屁股,“刚退热,不能沐浴,喝点热粥出出汗散散先。” 顾砚时摇铃把琉璃叫进来,琉璃一连报了许多菜名,岑听南都恹恹摇头。 “拔丝山药、蜜汁羊排,再给她上个鲈鱼粥——再来个桂花酒酿小圆子吧。”顾砚时漫不经心报了一串菜名。 岑听南嘴一撅想说点什么,被他不紧不慢一句话哽在喉咙里。 “都得吃了,少吃一样,多加十藤条。” 岑听南:…… 她是爱吃甜食,但也不用一整顿饭全都是甜的呀。 她小声抗议:“蜜汁羊排换成辣的!拔丝山药换个青菜心就好了。” 琉璃转头看顾砚时,顾砚时冲她扬扬下巴:“按你家姑娘说的做。” 琉璃带着笑下去了。 顾砚时睨她:“这不是点得挺好。不喜欢吃饭喜欢吃藤条?” “……都不喜欢。”岑听南趁左右没人,悄悄摸了摸屁股,那处还疼着呢。 她都怀疑自己是被揍生病的。 顾砚时余光觑见她的小动作,不作声地勾唇。 真是个小姑娘。 “等过几日好些了,我陪你回趟将军府。”顾砚时坐回窗边,冲她招招手,“过来。” 岑听南茫然地跟过去,自然而然坐到他腿上:“怎么突然想到回去。” “岳母大人听说你病了,很担心,过来瞧了两三回,等好了回家陪她用顿饭。”他塞了封折子到岑听南手上,示意她看。 岑听南眨眨眼,一时分不清心里泛起那点柔软,是因为母亲,还是因为眼前人。 她其实是个不擅长表达柔软的人。 从前招摇惯了,重活一世,却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招摇、蛮横都不见了,却连带着也不那么勇敢了。 不敢表达,不敢相信,不敢……豁出去。 眼下这情形,也只能支支吾吾应了声好,借着天光,心乱如麻去看手中册子。 看他形容,分明是好几日也没好好休整过了,大约一直守着她呢。 岑听南走着神去看,可看着看着,神色逐渐肃穆起来。 “这是……”她迟疑地抬首,去顾砚时的眼睛里找答案。 顾砚时对上她澄澈眸光,带了点儿赞赏:“娇娇儿聪明,教得手底下人办事也利落。琉璃那小姐妹的事已解决了,玉蝶同和顺在庄子蹲了十几日,终于抓到现行,人这会儿提到大理寺去了。” “大理寺……”岑听南迟疑。 她记得大理寺关押的都是重犯。可按本朝律法,□□罪不过收押一年半。 “娇娇儿说得对,从前的律法是轻了些。你手中这册子,我重新拟了一遍。”顾砚时筋骨分明的手指轻轻落在册上,点了点,“瞧这儿。” 如玉棋落子,敲在谁的心上。 只见他手指落下之处,正写着“诸奸者,流三千里,配远恶州,未成,配千里。折伤者,绞”。 岑听南心跳漏了一拍。 目光往下,密密麻麻列了数十条,□□成与未成,妇女愿与不愿,年龄几何当受何刑,全都条理清晰地列着。 第102章 不可谓不周到。 他全都记在心头呢。 岑听南合上册子,心绪复杂地问:“刑罚比从前重了许多,也详尽许多,会不好推行吧?” “嗯。”顾砚时点点头,并不瞒她,“郁文柏帮我调了近十年的卷宗,仅上京城,每年□□罪便有数百起,全都不了了之。但受害的妇女……” “投河自尽者,占泰半。”顾砚时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另有三成,被休弃下堂,离了京无从探查。” “是以这件事尽管难做,也得去做。” 否则他背弃老师,改投李璟湛门下,还有什么意义。 “娇娇儿很好,没有你,我也很难注意到这些。”见她情绪不好,顾砚时放柔了声音。 她们女子的眼光总落在细微处,落在男子站在朝堂上看不见的地方。 顾砚时很感激她注意到这些。 岑听南艰涩地呼出口气,指着册子道:“你再加一条罢,好像没提到若女子是犯事者,当如何。” 她的脑中闪过温瑞瑞趾高气昂的脸,和那年被浇得浑身湿透的学子。 也不知那学子最后有没有躲开她的迫害。 顾砚时眸光黯了黯,将她抱得紧了些:“我的娇娇儿,总是细致。” “明日我将册子递给圣上,届时朝堂上辩驳一番,郁文柏也会站我这边。” 他还联系了一些高官,拉锯一段时日,总能推行下去的,最多再减些刑罚,总比现在这不痛不痒的一年半好很多。 岑听南闻言讶异:“郁文柏?他能这么好心么。” 这么奇怪一个人。 这话不知哪里取悦了顾砚时,他挂起个浅淡的笑,转瞬便消了,没让岑听南看着。 “这么些卷宗,我一人也看不完,这几日郁文柏帮着看了一半。”顾砚时眸光落在身侧小山一样高的卷宗上,“他手段怪些,人冷漠些,但胸中总是有沟壑的。” 不然最初顾砚时也不会同他达成那样的默契。 见岑听南眼神又散了,顾砚时不满地掐了掐她:“想到谁了?” 岑听南吃痛,锤他一下:“想你这几日是不是都守在这儿也没沐浴呢!” 他以为她想到谁了?! 收到岑听南不满的眼神,顾砚时笑了声:“是没洗,一会儿用完饭一起洗,我帮你。” 岑听南从他腿上一下蹦起来,瞪大眼,眼里写满防备:“我自己会洗!不用你帮。” 可左相大人若是容得她拒绝,那就不是左相大人了。 “我帮你洗,你只欠我二十藤条,你自己洗,加到五十下,你选吧。”他慢条斯理地,牢牢掌握着话语权。 岑听南软绵绵,闷声闷气地问:“我什么时候又欠你二十了呀?” “不好好吃饭,身体还弱,这不该被训么?日后每日去花园跑几圈,把你这小身板养好些。八月十五还有场宫宴,可不能再病了。”顾砚时瞥着她不服气的眼神,“听得懂么?” 这话说得,岑听南觉得自己怎么答都不是。 这都听不懂也太笨了,可要是答听得懂,不就全顺着他了么。 岑听南哼唧半天,看着册子,想到答案:“那我还指出你没想到的点了,不该奖励我么?” 她看到顾砚时眼睛里闪过一丝零零散散的纵容,果然带着点儿哄地开口:“行,那给你减十下。我帮你洗,十下,你自己洗,四十下。” ……最后岑听南还是选了十下。 第49章 桂花同载酒 两人一起用了膳,呈上来的烤羊排七瘦三肥,边上滋滋冒着油,表皮金黄酥脆,薄薄地撒了一点点辣椒,因着岑听南大病初愈,连孜然都没放。 但她还是吃得很开心。 细说起来,顾砚时比爹娘还纵着她,以前高热退了以后,她至少得喝三日没盐没味儿的鱼片粥,如今却能吃上外酥里嫩,一咬爆汁的羊肉,岑听南觉得很满足。 顾砚时将骨上的肉剃下来放到她碗里:“多吃点。” 岑听南饿了几日,被强烈的肉香一激,味蕾打开了些。 她细嚼慢咽的,用了几筷子就说饱了,顾砚时瞧在眼里,淡了些神色。 “用得太少了,很难不病。” 他睨了眼她的细腰,那处一掐就断似的:“得再养粗一圈。” “你瞧北戎马背上的女子们,都粗壮有力,很是健康。” 岑听南噎了噎:“盛乾朝以瘦为美。我真地再粗一圈,你就不这样说了。” 她虽不以色侍人,但顾砚时对她这样好,岑听南觉得很难说爹娘给的这副皮囊完全没起作用。 可这话却不知哪儿戳到顾砚时。 他不疾不徐放下筷,没什么表情道:“我今日坐在这儿陪你吃饭,同你长什么样,腰有多粗,委实没什么关系。” “倒是没想到娇娇儿这样瞧我。” 他眼里浮出个有点虚浮的笑,幽幽暗暗地,岑听南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她又没说错,色衰爱弛这个道理,是个女子都懂。 世间能有几人有她娘亲那般幸运? 她不赌这个。 两人都不再说话,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 岑听南本以为他会拂袖就走的。可用完膳,顾砚时依旧神色淡淡的,也没走。只从书桌边儿上山一样高的卷宗里,双指夹着抽出一份薄薄的书信放到她跟前。 “北边,岳丈大人来的信。”他的声音清清冷冷。 第103章 窗外不知何时又落起雨,淅淅沥沥,带着寒。 岑听南默不作声接过信,一字一句看完。 父亲在信里说一切都好,下月准备攻城拔寨,精兵利马,粮草充裕,第一座城有很大希望可以顺利拿下,在信里谢了好几回顾砚时,又在末尾央顾砚时不要忘了中秋带着岑听南回一趟将军府,陪宋珏用顿饭。 这封信是给顾砚时的。 岑听南眼圈红了红,抬头瓮声瓮气问:“给我看这个干嘛。” “中秋晚宴,圣上同贵妃操持家宴,邀了贤王、贤王妃、端王、小九,还有我与你。我推过,但推不开。”顾砚时顿了顿,语气柔了些,“中秋那日,只能中午陪你归府。” ……他这是在解释吗? 岑听南有些意外。 其实中秋这一日,出嫁的女子很少能回娘家的,都得跟着夫家过。哪怕顾砚时是个孤儿,没有家,岑听南也没敢想过真能回家陪娘亲。 可眼下……他却在有宫宴不得不去的情形下,抽了半日出来愿意陪她回将军府。 岑听南咬着唇,一时心里有些软,想起方才的不愉快,踟躇着想去哄哄他。 可她从来都是被哄那个,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最紧要的是,她先前说的,并没有错呀。 一时僵在了原地。 顾砚时淡淡看她一眼,叫了热水进来,端坐一旁,眸光觑着水,再看看一旁呆愣着的小姑娘,道了句:“脱了。” 看他冷淡神色,岑听南心头密密麻麻地浮起委屈。 她病才刚好,他就这样凶。 “我不洗了。”岑听南倔着,“你要是想用藤条吓唬我,你就记五十下好了。” 每回他不高兴,就用这样森冷的态度待她,她分明什么都没做错。 他却可以像看个物件一样不含一点温度。 岑听南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这种失控的,反复无常的,看不透的感觉。 顾砚时带给她的,就是这样的感觉。 平日里的他无疑是沉稳的,成竹在胸的,稳操胜券的,他总是不显山露水但将所有的事物都尽数归拢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水患、瘟疫、北边的粮草还有这次改律法……桩桩件件,还有更多她看不见的地方。 岑听南都觉得,他是很厉害的。 比她多出那十年的岁月,这人像是浸在智慧与冷静的长河里,就这样流淌过来了。 可他又的确是常常失控的。 突然地狠戾,突然地冷漠,突然地不再是日常那个妥帖待她的人。 似乎他的无常都因她而起。 但岑听南并不明白这无常的来由。 窗外秋雨愈发凉,冷风吹得窗棱作响。 岑听南受不了这窒息的沉默,走去窗边,想要阖上窗。 被他拦住。 “才好,别吹风。”他的嗓音懒慢,长臂一展,替她将窗关好。 他分明又在关心她。 人怎么可以别扭成这样。 岑听南想不通,突然有点生气了。 她抱着臂,冷冷地下了逐客令:“我要沐浴休息了,还请左相大人离开。” 她清晰地看见顾砚时眼底掠过冰冷的霜。 顾砚时在鼻间喷出个轻而凉的笑来。 他衣不解带地守了这几日,倒是没想着小姑娘会多欢喜,却也没想到她净会说些胡话来气他。 这就罢了,他权当小姑娘病没好脑子乱,不同她计较就是。 小姑娘爱美爱干净,醒了第一件事就是蹙着眉嫌自己几日没沐浴。他特意等用完饭,给她看了信,等了一段时间才叫热水来让她洗。要不是怕她受了寒又病,他更想直接将她囫囵剥了,他来给她洗。 他处处为她想,可她张嘴就要赶人走。 也不想想把他从相府赶走,他还能去哪?他又不像李璟湛,整个皇宫都是家。 小姑娘可真是个没良心的。 屋外秋风浸骨的冷。 “又赶我走。”顾砚时的嗓音比面容更寡淡,“如果我不走,你下一句是不是又预备说,相府不是你的家,将军府才是?” 岑听南心跳猛地一滞。 顾砚时的眼睛永远是淡漠没有温度的,偶尔作弄她时,会升起火焰似的烫。 此外永远温和,永远漠不在乎,看起来对什么都一样,什么在他眼里都不特别。 可刚才说这话时,岑听南又分明看到他眼里闪过的悲伤。 是悲伤。尽管有些淡,但的确是……受了伤。 岑听南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缕陌生的情绪。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戳到顾砚时心里头最软的地方了。 ……他是个没有家的人。 没有家人的人。 平安平日里总在她耳朵边絮叨,说她来了以后相府才有活人味儿,从前总是冰冰凉凉的,特别是一到秋冬,就被无尽的风浸得寒。 琉璃笑他说话夸张,平安却站定了认真地讲:“我说的都是真的。相爷带着和顺,不在宫里,就在忙各种差事的路上,很少回来。相府很冷清的。可是夫人来了,相爷就愿意回家了。” 想起这些,岑听南心里颤了颤。 她无力地张开嘴,想要否认他的话,可那些话含在嘴里,烫嘴似的,她怎么都说不出口。 时间一点点过,否认的时机已经过去了。 第104章 顾砚时终于收回眼神,淡淡地落在窗外。 “下雨了,你盖好被子。”他起身踱向门边,只留给岑听南一个笔挺而孤傲的背影,“相府也是你的家,这个家你的确有话语权让我离开的。” “你做得很对。娇娇儿。” “谁也不能强迫你,遇见不喜欢的事……和人,就让他离开。” 他的声音好像有些颤。 岑听南眼里泛起薄雾。 他好像在她的屋子里呆了很久,来之前也许没有下雨。青竹一样的身影走在雨里头,平安撑着伞走进,被他挥开。 缠绵的雨滴一点点落在他的肩头,将他整个人都浸湿。 岑听南眼睁睁看着这节青竹消失在雨里,消失在桂花幽远的香气里了。 - 秋雨连绵地下了好些时日。 顾砚时一直没回过府。 岑听南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连平安与和顺都不在府里,三个人彻底消失了似的,只留一座空空的相府给她。 她这才感受到平安说的那种冷。浸在骨子里头的寒。 相府太大了,秋风呼号地刮起来没完,夜里树影婆娑摇着,她都害怕。 岑听南只好搬回相府陪宋珏。 宋珏问她是不是吵了架,她茫然地张张嘴,又摇摇头。 “可能也不是吵架?”她眉目里露出些茫然,“我可能伤了他的心……但我也很委屈。” “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 宋珏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夫妻两个相处,总有不顺意的时候。但让人伤心的话,要少说,有些话说了就没那么好挽回了。” 岑听南趴在她膝头问:“爹爹有说过让娘伤心的话吗?” 宋珏眼里带了点笑,悠悠地飘到久远的回忆里去。 “你爹他五大三粗的,没少让我难过,而且每回惹我伤心,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宋珏顿了顿,“但你爹会哄人啊。不厌其烦地哄,怎么踢怎么打都赶不走,时间长了也就好了。” 岑听南露出羡慕的神色来,顾砚时人都不知道去哪了,她想哄也没处下手。 “不知道怎么惹恼的没关系,下回记住,不要再在同样的地方惹人难过就好了。”宋珏柔声道,“你们也算盲婚哑嫁,能情投意合已是难能可贵。互相不 了解会触碰到伤人的地方再正常不过,不必太苛责自己。” “左右快到八月十五了,他不是说过要来府上陪娘吃饭么,等那日见到人,你再好好哄一哄。”宋珏给她出了个主意。 “这几日,你就当回娘家散心,好好陪陪娘亲,也同你的小姐妹出去玩一玩。其余事就别放心上了。” 岑听南郁郁:“我哪还有什么小姐妹。” 宋珏“咦”了声:“上午郁家二姑娘不是刚送了信来,邀你明日一同登高赏菊吃秋蟹呢,不如去一去?” 岑听南:…… 这郁文柏怎么还没复官啊? 第50章 桂花同载酒 秋日早晨的露气单薄,岑听南看着玉珠手里抱着的几件大氅失笑。 她接了郁文柏的贴,今日要上山。 山上比城里会更凉,但也没到这地步。 玉珠撅起嘴不赞同:“姑娘身子弱,要是又病了,相爷回头该说我们几个了。” 言罢立时被琉璃用手肘杵了杵,小丫鬟知道自己失了言,有些惴惴地低头:“我是担心姑娘。” 琉璃过来打圆场,又捧出几件长袄,笑吟吟呈到岑听南面前。 “玉珠这丫鬟长大啦,也知道心疼姑娘了,不过就算不穿大氅,至少也得是长袄,遮着些膝盖。” 连少言的玉蝶都在一旁赞同点头。 岑听南看着三个花一样的姑娘,眼里头装着同样的关切,心里不免软了软,柔声道好。 这么多人疼惜她,她应该知足。 只是闪念间也会想起那道有些冷清的背影——不知有没有人提醒他,这时节应当要穿厚实些呢。 - 山道曲折,玉蝶费了些劲儿才把马车驾上去。 才到半山腰,就已经快晌午了。 山腰处有个凉亭,郁文柏就坐在里头,围炉煎茶。炭火铜炉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郁文柏今日着了条海棠纹绯红罗裙,外面罩着件湖青色的大衫,色彩鲜艳地坐在铜炉前,氤氲的热气涌上来,只看得见他桃花一般艳的眉眼。 开在这枯木四伏的山里。 倒比景致鲜活多了。 见岑听南移步进来了,推了杯茶到她跟前,弯着眼同她道:“岑二姑娘叫我好等。” “尝尝罢,收集桂花露煎的,带着桂花香气。” 柔柔和和的,他还加了些蜜进去,她们这样的小姑娘一定喜欢。 “真姑娘家出门本就慢,自然不如郁大人扮起女子来灵活。”岑听南入座不咸不淡回了句,“郁大人对着一个已出阁的妇女叫姑娘,怕是不大好吧。” 郁文柏被她拿话刺了刺,没生气,眼里反倒掠过点兴味。 他就知道,顾砚时这么无趣的人,总不能还娶一个同样无趣的姑娘放在宅子里罢? 两人成天无趣对无趣,棺材脸对棺材脸,岂不是要闷死了。 “是该叫顾夫人的,可谁叫我实在不喜欢顾砚时的姓。” “要不然岑姑娘跟着我姓郁,届时我自然愿意叫一声夫人的。” 岑听南被他这孟浪而大胆的话语惊得愣了愣。 第105章 “……你这是被顾砚时害得休憩在家,找我解闷来了?”好半晌,岑听南才找回自己声音,“那你可找错人了。” “都是闺阁姐妹,陪我赏赏菊,吃吃秋蟹,不过分吧?” 郁文柏似笑非笑看着岑听南。 在她蹙着眉即将动怒前,终于举起双手,抢先讨饶:“同姐妹开个闺阁玩笑,我们顾夫人可别恼。” 郁文柏看向她,秋日最醉人的桂花落在她肩头,都要被她的容颜衬得失色。 他不动声色端起茶浅尝,以此掩住眸中不合时宜的惊艳。 收拢思绪,放下杯才道:“今日寻你,其实是为顾砚时调走我大理寺近十年来强./奸罪卷宗一事。” “左相大人日理万机,怎么会突然间有空将目光放在这等妇人事上。”郁文柏顿了几秒,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问,“是你同他说的吧,岑听南。” 岑听南想了想,觉得这股说不清道不明应该是某种认真、严肃的情绪。 只是这样的情绪同刻意作出一股风流劲儿来的郁文柏,有些不搭,所以显得突兀。 她迎着他的目光,直问:“这等妇人事?郁大人口中轻飘飘一句妇人事,害了多少性命,平白毁了多少女子一生?听郁大人的口吻竟好似再寻常不过。” 岑听南语中带了怒,对自己的生气并不做掩饰。 那日顾砚时指着窗边那沓山一样高的卷宗说郁文柏帮他看了一半。 既然看过一半,他应当也深刻地感受过那些寥寥数行却字字泣血的载录。 那里头是无数女子含着血泪的痛,这痛藏在黑暗里藏在地底下藏在最幽深的记忆里,甚至不敢被拿至太阳底下晒一晒。她们将这伤这屈辱藏在心底,沤烂了捂馊了又在无数个无人的夜里独自翻出咀嚼。 终此一生。 ——又怎么是一句妇人事便能轻易带过的。 岑听南执着茶杯的手都在颤。 郁文柏终于渐渐收起笑意。 正襟危坐,肃穆半晌,缓缓朝她轻声道了句:“抱歉。” 岑听南却摇头。 “左相曾说你是个胸中有沟壑的,也说这罪名条例的变革有你五成功劳。是我要替天下女子谢一谢郁大人才是。”她吸着气,平复情绪。 她信郁文柏能当上大理寺卿,一定也怀揣过某种澄澈的甚至是一腔孤勇的愿景。 只是如今,不知这愿景还剩几分。 岑听南希望能多剩几分。偌大庙堂之上,该要有人陪顾砚时同行才是,否则独木总是难支。 郁文柏从胸中长久地舒出一口气。 趁岑听南不察,唇边笑意却深了点。 这些日子他赋闲在家被圣上责令思过,过得的确乏味。听说顾砚时又在朝上大刀阔斧改了不少东西,连根拔起一些黑的污的烂泥,惹了不少老东西不痛快。 他也不痛快。 老东西们为利,他为名。 什么清正的,为民的事都被顾砚时一个人干完了,他却落了个擅用私刑、重刑、屈打成招的臭名声,这算什么? 郁文柏心里透着点憋屈,又听说顾砚时好几日没回府,岑听南更是直接搬回了将军府住。 闲散的脑子一激灵,嗅着点有趣的味道选择跟过来。 也不是没想过顾砚时知晓了会如何,可郁文柏猜他那性子,大不了也就是使使手段让他多在家呆些日子。 要是能换他气一顿,也挺好。 不想却先被小姑娘劈头盖脸训一顿。 她就坐在那儿,望过来的目光铮铮,扬着脖子,背脊挺得也直,诘问他。 那模样有趣极了。 他和顾砚时不一样,他其实不是个多关心什么百姓死活的,做官是为了名,行什么事之前最先思量的也是这事儿能不能为他添点乐子。妇女如何他不在乎,也没觉得一句妇女事说得重了还是轻了。 可装一装自己知错了,哄她玩的这个过程在他这里……实在有意思。 比扮女装,或是同顾砚时作对,好像都还要有意思。 郁文柏呷了口茶,通过漂亮的茶汤去看岑听南的脸。 秋日午后日头高朗,光折在她脸上,一寸寸描绘过乌浓如云的鬓发和一双清澈坚定的眸子。 不施粉黛、不簪珠翠,却美得晃人眼。 的确是神清骨秀,独得上天恩宠的一张脸。 还有着这般心怀天下的性子。 ……若不是个女子。 ……若是年纪再长一些。 如今乏味而庸腐的庙堂上,定然会更有趣些。 他的目光追着岑听南黑白分明的眸子走,满山枯黄的叶子落在春水一样的眼里,有些唐突。 她是正升起的春景。 也不知究竟什么样的名山,才能盛得起这春景。 “走了。”岑听南抿下一口热茶,抬起眼,撞上他灼灼目光,轻声说了句。 郁文柏收回思绪,将目光落在碳炉上热着 的蟹:“若是真不恼我,就陪我用点再走吧。” “我独个在家,可寻不来一个郁二妹陪我吃蟹。”郁文柏换上点可怜的神色,冲她眨眨眼。 岑听南被他逗笑。 - 顾砚时终于忙完了朝事。 颀长身影椅桌,如玉指节正揉着眉心不语。 一连多日的雨终于停了,北边传来攻城拔寨的大捷战报,李璟湛喜不自胜,连道了三个好,开了私库将流水一样的好东西赏去将军府。 第106章 这会儿,她大约已经收到了。 她会喜欢么?还是会娇滴滴地说这些太重了,要戴得她脖子都疼? 想起她的反应,顾砚时抿着唇,眼里浮出浅淡的笑意。 若是知道大将军获胜,她会开心得哼起曲儿来吧? 同岳丈信上说的占城时间不大一样,这场仗提前至少了两个月,但将在外,形势瞬息万变,这点主意还是能拿的。 又或者,大将军是担忧信被人截去,走漏了风声,特意为之。 顾砚时手指有一搭没一搭闲散地敲在桌上,思绪万千。 不论如何,总算是能过个愉快的中秋。 连顾砚时的心里都泛起松快。 “还不回府?”李璟湛见他神色,又来催他。 顾砚时凉津津看了他一眼:“圣上要去后宫,自便就是。” 管他做什么。 “哎。”李璟湛叹着气坐到了台阶上,“有什么可去的。瑶光总不给我好脸色,去了也是生气。” “永定宫呢。”顾砚时问。 李璟湛神色古怪看他:“你也帮瑶光说话。” 顾砚时不置可否“嗯”了一声:“又不是我同瑶光逼你上别的女人床。” 李璟湛叹气,眼睛眯起来:“你不懂,西域女子的滋味……,盛乾朝的女子,到底还是守旧了些。” “不想懂。”顾砚时冷冰冰截断他的话头,“别和我说这些。” 李璟湛却来了劲,拽着他不让走。 “从前是为平衡朝局,不得不,但子言,有些快乐真得尝过后才知晓。你说,孤身为一朝天子,手上多几个玩物又怎么了?”李璟湛不知想起什么,眼神黯了黯,呼吸一重,“可孤爱的,当做夫人来敬重的,唯有一个瑶光,你们怎么就不懂呢?!” “不懂。”顾砚时拂开他的手,“我只知,你若真疼惜瑶光,不该做这么多伤她心的事。” 李璟湛神色悻悻,变换几番,脸色猪血似的胀红起来。 “你也别光站着说话不腰疼。” “孤就问你,如今你将岑家那丫头放心尖尖上,是也不是?若你放心尖尖上的人日日对你没个好脸色,你好受不好受?” 顾砚时沉默不语,脸色难看几分。 李璟湛觑见了,带着点得意继续道:“难受了吧?那孤又问你,若此时你身侧,有一身段曼妙,床术了得的通房温柔小意迎合你,处处叫你快乐,你还会想着岑家那丫头么?!” “是个男人都知道如何选吧?” “……何况孤也就幸了她几回。”李璟湛说着,终究是没底气,声音弱了些,“要不是瑶光不理孤……一个月三十天,孤能三十天都陪着她的,你又不是不了解孤……” 顾砚时几乎被他气笑了。 “我同你不一样。” “侍妾、通房,我都不要。” 顾砚时带着点讥诮看他:“谁说不好受就得去别的女子那儿找好受了?” 岑听南给他看脸色的时候还少么?他不也没找别人? 说到底还是个人选择。 他沉着脸告了退,许多年来头一回有些不屑这位曾经的旧友,自己亲手选下的君王。 也许当年他选的,其实是有孟瑶光在身侧的李璟湛罢。 “不一样?!你以为你能有多不同,哈哈哈哈顾子言你别太看得起你自己,咱们走着瞧!”李璟湛疯狂而执拗的笑声从殿里出来,带着歇斯底里。 帝王气度被他远远甩开。 顾砚时也将这糊涂帝王抛在了身后。 天色明朗而高远,顾砚时叹出胸中郁结,唤来平安。 “夫人此刻在何处?” 什么温柔小意的女子,都比不过岑听南在他跟前盈着泪倔着身段跪下去那一瞬。 他此刻就想见到她,好脸色、坏脸色都无所谓,只要她。 不给好脸色他就折磨她,折磨得她哭,折磨得她颤,折磨得她软绵绵地喊他名字。 多快乐一件事,哪里要什么别人? 顾砚时正了正衣冠,眼里有浮云散去。 平安看得出自家主子的好心情,可想到刚刚和顺传来的信……踟躇着,犹疑着,不敢答话。 顾砚时一双眼定定看着他:“说。” “……回爷的话,夫人同郁大人一起,正在香山上赏菊吃蟹呢。”平安声音轻得像蚊子。 顾砚时眼底的黑暗一瞬间暴起。 有什么东西像冬日湖面上的爆冰,狠戾地破了。 第51章 桂花同载酒 平安还是头一回晓得自家爷的脸还能阴沉成这样。 散着黑压压的雾,兜头罩着,他的背都快被这阴云压垮了。 一遇上夫人,这位盛乾朝最清朗疏月的文人,就变得狂戾。 平安从前觉得好,至少相爷不再是冬日里雾蒙蒙的影子,看不真切……非要形容的话,更像一具骨架,逐渐长出了血肉。 但现在又觉得也不那么好。 至少此刻是的。 怪吓人的。 “还真是不乖。”顾砚时轻轻扯了扯唇角,透着阴鹜,比秋雨更寒。 她不喜他在身边,他可以走,将偌大的相府留给她,都可以。 她不顾他脸面,闹点不愉快就要搬回娘家去住,惹得同僚一个个看戏似的来探,也都可以。 这么点小性子他纵得起。 可郁文柏什么人,性子乖张顽劣,扮着女装来接近她,能存着什么好心思。 第107章 她也敢同他单独见面。 成功办了个宴,胆子就长得这样快。 顾砚时讥诮地弯了弯唇,他就不该给小姑娘留空间,一点都不该。 非得绑在身边,日日扮乖,软着嗓子叫给他听才好。 “去香山。” 顾砚时寡淡地扫了眼天,等捉着人,他非给小姑娘好好立立家规才行。 - 秋高蟹肥,人间至味。 在漫野金秋和高朗日头里吃着金黄饱满的蟹,铜炉在炭上咕嘟嘟滚着水。 这景致美好得岑听南一时有些恍惚。 若身侧陪同的人不是郁文柏而是……,也许会更好。 郁文柏的手掌很大,但很灵巧,蟹八件使得飞起,不大会儿就将蟹黄蟹肉满当当剃了一碗,第一碗直接递给岑听南。 岑听南盯着他执碗的手愣了愣,想起从前这样照顾她的另一双手……其实更好看些。 另一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有着青色的筋和白瓷一样的肤色。 才是她喜欢的样子。 “怎么不吃?”郁文柏似笑非笑看过来,“怎么,怕左相知道了生气?” “你我姐妹一场……” “我得走了。”岑听南深吸一口气,打断他的话,“多谢郁大人相邀,这山中秋景极美,今日我很开心。” 她的眼睛亮晶晶,不知想到了什么。 郁文柏忽然觉得手中瓷碗有些烫手。 亦或是这蟹太肥硕,蟹肉沉甸甸压着他的手,否则怎么突然有点抬不起似的。 郁文柏笑了笑,放下碗起身相送:“也罢,我赋闲日子还长,南南在家中若觉无趣,随时可以找我。” “还是叫我顾夫人罢。”岑听南冲他盈盈一笑,“郁大人日后莫要扮女子了,你的手太大啦。” 一点也不像女子,初见那日岑听南就发现了。 她不回首地挥挥手。 秋风又将这话送进郁文柏耳朵里。 郁文柏眼里温度一点点淡下去,执起茶杯,将漫山枯木尽收眼底。 “这也能算秋景极美么?”郁文柏笑着问风,将茶一饮而尽。 岑听南拢着衣襟上了马车,小声催促玉蝶:“快走快走,还能赶上陪娘亲用午膳。” 玉蝶眼神转了转,看向树上藏了多时的人,无声抿唇。 扬起鞭的重重落下,马车飞驰。 岑听南倚在车厢壁上,掀起纱帘偷偷看秋色。 却在玉蝶的急停声中,一眼瞧见高头大马上熟悉的身影。 顾砚时端坐于纯白色的骏马之上,那马通身纯白,四 蹄却好似从泥中拔出来一般染着污。 一身玄色锦衣的人握着手中马鞭,专程等在这儿。 秋日午后已经没了露气寒意,马上人的眉眼却比霜雪沁人。 也不知在这儿等了多久。 太阳都晒不化的冷。 岑听南心头一颤,迅速放下帘,做贼心虚似地坐直了身子。 复又反应过来,她紧张什么?她不过是见了个郁文柏。 那日顾砚时一走了之,几日没音没讯的,她还没同他算账呢。 他在这儿摆冷脸给谁看呢?! 岑听南催玉蝶快走,不想理他。 顾砚时将马鞭握紧,脚下一蹬,便从马背上飞身过来。 马车一沉,下一刻帷幔被人掀起,他钻了进来。 顾砚时长臂一捞,将她圈到怀里,马鞭熟门熟路朝她手上去缠。 “私会外男?” “陪他赏菊吃蟹?” “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家规啊岑听南?嗯?” 岑听南也被他气得发狠,张嘴一口咬在他硬实的胳膊上。 顾砚时将胳膊瞬间绷紧,肌肉硬邦邦的,一点儿也咬不进去,倒把岑听南的嘴卡住,张也不是,闭也不是。 他喷出点笑:“爱咬是吧?不如咬点别的。” 顾砚时扯掉黑色的手套,掐着她的下巴,将青白的手指塞了进去,迫弄她的舌。 “问你话呢。”声音一路冷到了岑听南心头。 她被顾砚时逼得微扬起头,舌朝外扯着,靡滟而屈从的姿势。 岑听南眼里泛起泪。 顾砚时见到了这泪,却不为所动。 “这就哭了?”他讥笑着,“这才哪到哪。出来见外男的时候,你就该想着有这么一遭。” “还是你故意的?” “想惹怒我?” “哪儿又痒了?手心?还是屁股?” 顾砚时慢条斯理从她口中抽出手指,不紧不慢揩在她身上,将她弄脏。 “顾砚时你禽兽!” 岑听南喘匀气,立刻泪盈盈地骂。 她被他弄得难受极了。 马车一路癫着,他的手指都快曲进她的喉里,把她当什么?! 顾砚时将她掀倒,靠在车厢软垫上,双手握着她纤细的脚腕,将她抬起,大掌狠狠落在腿根上,拍得岑听南脸色绯红。 她的腰肢被拍软,顾砚时欺过去,嗅着她的脖颈,一只手探进她的罗裙里。 岑听南惊得缩成一团,尖声道:“顾砚时,这是在马车上!” 青天白日的! 挣扎的动静太大,纱帘被风吹得飘起。 日头斜倾进车里,落在他冷厉的侧脸上,硬挺的鼻梁被描上金边。 阴影的一面落在岑听南眼中,这张被世人赞做如玉公子的脸,冰冷而游离。 第108章 此刻写满了欲望。 施虐的欲望。 岑听南咬着唇,扭开头。 他在她面前为何总不一样。既不温润,也不雅致,文人的风骨只给别人瞧了。 剩给她的就只有坏。 “马车怎么了?”他按着她,手掌更深地探进去,“怎么,岑二姑娘被人玩还要挑地方?” 他的手绕过层层防线,触到她的柔软。 岑听南身子立时一僵,泣道:“我见一见郁姑娘而已,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多少日不回府了?” 顾砚时嗤笑:“郁姑娘。” “别在我面前装不知道他身份。” “岑听南,你不笨。” 非但不笨,还聪明得很,知道用这样的方式气他,逼他扔开一切身段又回头来哄她。 赶人走的是她,要人回来的还是她。 这是谁在驯谁呢? 顾砚时端着冰山一样的面容,冷硬而强势地剥开糖衣,触到那珍珠似的润。 岑听南曲得像一张紧绷的弓。 “这样小。”顾砚时不疾不徐说着世上最下流的话,“是想在马车上让你知道谁才是你夫君?” 他的指尖轻轻浅浅触着,探着个边缘又撤出来,反复挑着岑听南那根理智的弦。 马车抖着,他的手也跟着颤。 一根指节抵着,另一根起起伏伏带她摇曳着坍塌。 如此几回后,她终于绷不住,呜呜咽咽泣起来,如同被搅散的星河。 “你到底想如何呀?” “想让你听话。”顾砚时低下头去,咬着她的唇,发了狠地咬,“岑听南,乖一点。” “郁文柏对你没安好心。” 岑听南被亲得浑身都软,手被捆着只好抬脚去踹他,却因着这动作被他探得更里了。 碰到她的软,顾砚时的呼吸也明显热了起来。 岑听南害怕,害怕他真在这里就弄了她,只好小声而委屈地示弱:“我错了,左相大人,放开我吧。” “认错倒是快。”顾砚时根本不把这小把戏看在眼里。 “说说,错哪儿了?” 岑听南一狠心,追着他离开的唇又咬上去,两人交换完呼吸,她眨眨眼,露出个甜笑:“不该出来见郁文柏。” 顾砚时拉开她,看着她的眼睛:“不对。” “……那,应该见之前先告诉你。不应该做对自己危险的事?”岑听南试探着哄。 其实岑听南根本不信自己会有危险,和顺一定不知道就在哪个地方蹲着看呢,否则顾砚时怎么会这么快就到了。 老古板非要找理由训她。 顾砚时对她的讨好,不置可否,眯着眼问:“还有呢。” 岑听南:“……不该赶你走。” 顾砚时狠狠掐了一把核儿,岑听南颤着身子尖声叫起来。 “赶就赶吧,你是相府的女主人,你说了算。”顾砚时逗几下,又亲她几下,“不为这个。” 岑听南被他逗得面红耳赤,浑身软绵绵,散着春意。 她无力道:“那我真不知道了。” 顾砚时恶狠狠地碰,惹得她狼狈地哼,直哭着朝他身上贴。 “别……不要了,顾砚时,呜……” 顾砚时充耳不闻。 直到她哭着绷直身体,顾砚时这才停了动作,给她缓和余地。 “还不知道为什么吗?娇娇儿。” 他浑身的寒意散了点儿,问起话也带着哄。 换来岑听南带着娇意的瞪。 他鼻间喷出个轻笑:“就你这样的,李璟湛还说你给我好脸色。” 岑听南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听见别人名字,哼了声,算是答话。 顾砚时含着她的唇:“歇好了?歇好了继续。” 岑听南瞪大了眼,呜咽着朝前爬去,却躲不开他的手。 一次又一次逗弄后,车厢软垫已经不能见人了。 顾砚时搂着怀里花一样娇的小姑娘扯了扯唇,不给好脸色就不给吧,反正她哪也去不了。 只要她一直是他的,就行。 岑听南直接昏睡了过去,到了也没弄明白顾砚时到底在气些什么。 迷蒙中只觉得自己被抱着下马车,走了很远。 她听见娘亲的声音担忧地问:“娇娇儿怎么了?” 顾砚时轻笑着答:“爬山累了,我带她回屋里歇歇。” ……真是太荒唐了,她朝顾砚时怀里无意识躲了躲。 “别以为这样讨好我,鞭子就算了。你还欠着账呢。”顾砚时咬着她的耳朵说,“中秋前你都别想下床了。” 第52章 桂花同载酒惟愿 顾砚时有时候又真的是个君子。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种。 岑听南直到中秋前夕,都没怎么下过床。 除了陪娘亲用膳前后那个时辰是清醒的,其余时间都被顾砚时绑在床上从头到脚地折磨。 岑听南被欺负得狠了,红着眼撒娇,求他回相府再弄,她这幅浑身春意的样子任谁见了都知晓她刚经历过什么。 对上娘亲一脸“都是过来人”的神色,她羞得要钻进地底去了 。 顾砚时却不乐意。 他只管矜贵而懒散,支着侧脸睨她:“这会儿知道害羞了?” “下回你继续往将军府跑,跑一次我跟过来弄你一次。” 岑听南耳根泛起绯色。 第109章 “哪有新婚夫妇住在娘家的,传出去像什么话。” 顾砚时懒散道:“嗯,我巴不得这风声传远些,好叫天下人都晓得我娶了个被我宠得没有章法的新妇。” 这叫什么话。 可岑听南心里到底泛起丝甜。 她伸出手去触他的脸,一寸寸抚过,温润的眉目、挺立的鼻梁和总是不苟言笑的薄唇,这样雅致,却总是说着最叫人面红耳赤的浑话。 但也是这张嘴,附在她耳侧对她说了爹爹大胜拔城的好消息。 那时岑听南刚在他手底下失过一回神,骤然听到这个消息,瞳孔微缩,情绪晦暗难辨,怔然几息后搂着他的脖颈竟是痛哭出声。 什么都不一样了。 和前世。 终于彻底走向不一样的结局。 这一世她嫁了人,尝过了爱恨,知晓了寂寞和快乐滋味。 父兄娘亲也全都好好的,他们在北边的第一场仗,没有粮食短缺,没有小败,那座城几乎是提前了三月被拿下。 她果然是被上天眷顾的宠儿。 岑听南心头大石骤然落下,欣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手颤着拉近他,看着他的眼睛,闭着眼紧张而郑重地印了个吻上去。 顾砚时含着她的唇含糊地笑:“若我多在这时候同你讲好消息,是不是能换你多主动些,多给些好脸色?” 岑听南长而翘的鸦睫轻轻颤,她噙起个笑,娇声道:“相爷若有那么多好消息……尽管试试?” 她心甘情愿奉上的引诱,顾砚时自然甘之如饴受了。 两人在将军府一连胡闹好几日,等到中秋家宴那日,岑听南郑重装扮一番,将一府的人都惊掉了下巴。 “姑娘原就生得美,嫁了人后……更好看了。” 玉珠捧着一把瓜子坐在檐下,盯着盛装的岑听南都忘了嗑下去。 岑听南看着镜中人,一时也有恍惚。 从前的美明艳却始终带着些青涩,是含露带苞盛放前的牡丹。 此刻却是真正被催发至熟透。 眸含春水,雪肤桃腮,乌发似云,配上绣云纹的绢袄搭着缕金百蝶穿花缎裙,又因进宫赴的是晚宴,外头披了件软毛的斗篷,俏生生立在那儿,真正是倾国倾城,百花失色。 顾砚时垂下眼,牵起唇角。 一时室内静得针落可闻。 唯有宋珏朗笑着:“娘的娇娇儿真是长大了。” 岑听南将身边人的反应看进眼里,咬着下唇有些不安:“会不会太招摇了?” “……你爹刚打了胜仗,招摇点怎么了?不妨事儿!” 宋珏拍着女儿肩头安抚,总觉得嫁人后的女儿比从前小心谨慎多了……这样想着,眼睛狐疑地落在了一旁正磨着墨的女婿身上。 顾砚时脊背清直,点墨落纸,似鞘中剑骤然出鞘,锋芒毕现。 霜雪飞絮凝于笔墨间,森森然地凝结成字。 岑听南看着他。 他的眼尾散着文人意气,凌厉地扎着人。 待顾砚时抖落笔墨,侧脸将纸递来她跟前,已敛了笔尖刀光剑影。 “的确不妨事。天上疏月又怎能被人间萤火遮蔽。”他垂眼看她,眼尾带笑,“娇娇儿,尽管去发自己的光。” 岑听南颤着眼,见面前纸上挥毫如流星: 惟愿 我如清风君如月 清风明月化残雪 这个人,会在中秋佳节时,写这样温暖的字给她。 岑听南接过笔墨,捧在怀里笑开:“写得真好呢。” - 两人几近暮色才从府里出发。 岑听南坐在马车中不安。 “去得这样晚,真没事么?” 顾砚时观摩她半晌,将人捞到腿上坐着:“晚点去,早点回。” 他见了那群人就烦。 他的下巴搁在岑听南肩背上摩挲,惹得岑听南发痒,轻轻推开他:“别闹,衣裙弄皱了就不雅观了。” “怕什么,李璟湛和瑶光更不雅的场面你都见过了。” 他的话带着混不吝,岑听南脸红了红。 “听说端王、贤王也去?”她想起端王不怀好意的打量。 顾砚时顿了顿,将她搂紧了些:“别怕。我早警告过端王了,他不敢动你。至于贤王,带着王妃呢,是个好相与的。再有就是小九,顽劣些的孩子,若说什么浑话你权当没听见。” 岑听南点了点头。 接着又去摇顾砚时的手。 顾砚时带着笑看她:“怎么了?” “圣上和贵妃,把你当家人呀。”岑听南眼睛亮晶晶的,想把这点亮也照进他有点清冷的眼里。 顾砚时今日兴致一直不高,她察觉得到。 马车经过的地方人声鼎沸,小贩吆喝,人群喧闹,掀起帘子都是举家团圆的欢庆。 可他们俩的家人都不在身边,两颗心贴在一起,才勉强凑了个囫囵。 岑听南一直很想问一问顾砚时的父母,但不敢。 听陈阁老说他不是生来就是孤儿的,长到四岁有了记忆那时,骤然失去了双亲,才养成这样万般不在意的冷淡性子。 岑听南在心头悠悠叹着,想着来日方长,他总有主动提起的一日。 她可以等的。 天色逐渐暗下去。 顾砚时眼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 他低下头,印上去一个绵长而深重的吻。 第110章 月华倾泻,两人终于姗姗赴宴。 最先注意到两人的是李璟澈,大呼小叫张扬着:“好一个顾子言,嘴都给人亲肿了。” 李璟湛笑倒在孟瑶光颈侧,不见半点帝王威仪,只像一个年轻的夫君,正同自己爱人打趣:“瑶光你看,子言也有这般荒唐的时候。他从不迟到的。” 这样的李璟湛,同他的胞弟九王爷看起来更像了。 孟瑶光就在一旁含着笑提醒他:“子言才来,圣上就醉了。” 岑听南悄悄看两人,觉得这两人今日有些不一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冰消雪融。 她莫名替孟瑶光松了口气。 岑听南跟在顾砚时身后,给一圈人见了礼。 贤王与王妃夫妻伉俪,两人都是和煦面相,岑听南心里头生了点亲近,靠着王妃入了座。 端王的眼神阴恻恻落在她身上,她愈发将背挺得笔直,无视他打量目光。 顾砚时端起酒杯,含了点警告:“——端王。” 端王眼神随之撤回去,不咸不淡饮下这杯酒。 毒蛇般阴鹜的注视散去,岑听南松了口劲儿,埋首开始用膳,打定主意只要不点着她,今日这宴糊弄过去就算完了。 宴设在花园中间,夜明珠布着的灯盏将宴席照得明亮柔和,并不抢夺明月光彩。 月华如水。 岑听南能清晰地看见每个人脸上各异神色。 贤王与王妃互相照拂,挂着浅笑不干世事。李璟湛面色含春,望向孟瑶光的眼能化开似的,贵妃却仍旧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只少了些郁结,瞧着明艳。 端王自顾自喝着闷酒,谁也不瞧。 身侧的顾砚时一双眼也只落她身上,不停为她布菜。 倒是李璟澈,不知为何一直盯着他的皇兄皇嫂打量,感受到岑听南逡巡目光,遥遥看来。 他执起酒杯,带着恶意地笑。 “岑二姑娘今日美得好似天上明月,比我见过上京城中最美的花魁还美。”语带顽劣的逗弄。 “李璟澈!”孟瑶光厉声喝道。 “小九!”李璟湛同时斥责。 两人的声音却远没有顾砚时快。 顾砚时杯中酒已经尽数倾倒在了李璟澈的身上。 “顾砚时,你怎么敢的!”李璟澈愤怒地站起来,胸膛剧烈起伏,“一而再再而三,别以为我不敢动你!” 李璟湛赤着眼一拳挥出,被顾砚时侧身轻巧躲开。 “不过手滑。九王爷这点风度当是有的。”顾砚时云淡风轻道。 李璟澈从未受过如此侮辱,龇牙裂目拔出身侧侍卫鞘中剑,拔剑欲刺。 顾砚时端坐席间,眉头都未动分毫。 岑 听南紧张地揪紧他的手,他还有空拍一拍她,安抚道:“别怕,黄口小儿耍剑罢了。” 被辱作黄口小儿的李璟澈彻底红了眼:“顾砚时,我今日便要断你一臂!” 孟瑶光提高声量再喝一声:“李璟澈。我再说一句,坐下。” 她的声音并不愤怒,清凌凌喝来,听在岑听南耳中并无威慑力。 可令岑听南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 李璟澈竟真的住了手。 尽管浑身颤着、抖着,他持剑的手却缓缓垂落。 “当啷。”利剑碰撞青砖,发出脆声。 李璟澈扔开剑,冷冷地对上孟瑶光的眼神。 “同左相与左相夫人道歉。”孟瑶光不带感情地斥着,像斥责一个孩童。 岑听南看着这诡异一幕,不经意间对上李璟湛的眸光,却见这宫中权力最大的人,只托着腮若有所思打量自己的妻子与胞弟,不发一言。 他在想什么? 怎么会是孟瑶光去训斥李璟澈。 而李璟澈为什么会听孟瑶光的话。 一个个的谜团缠得岑听南扣紧了手指,不安的心神被推向了顶峰。 月华温柔地罩着每一个人,却为这窒息一幕拢上奇怪色彩。 顾子言覆上她的手,将她抠着掌心的手指一点点掰开,又握紧了她的掌。 岑听南感受到一点力量。 李璟湛突然笑着饮完一杯酒,打破了席间寂静。 “今日这场家宴,是孤一时兴起。都说帝王薄情,孤身侧算得上家人的,也委实没有几个,今日叫你们来,原是想同你们宣布一桩孤的喜事,却不曾想闹得这般不愉快。” 李璟湛神色淡了些,没甚趣味道:“年后开春,孤会立瑶光为后。” 岑听南猛然抬头。 余光却被李璟澈跌撞身影抢走。 他一连后退三步,几乎撞进一旁立侍候的丫鬟怀中。 惊得丫鬟跪了一地,将头嗑得震天响。 李璟湛不耐烦地喝道:“都拖下去仗责三十,简直扫了孤的兴致!” 孟瑶光神色平静地饮下杯中酒,劝道:“既是喜事,圣上就免了她们责罚吧,不过几个丫鬟。” 李璟湛目光逡巡,几番变换,终究换上副好脸色:“都听瑶光的。” 顾砚时突然牵着岑听南的手,同她一起举杯:“是好事,敬圣上与贵妃白首同心。” 有他带头,席间场面终于缓和几分,贤王与贤王妃也适时跟上。 到了端王这儿,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恭喜圣上终于立后,前朝怕是要费一番周折。” “嗯。一群老东西,冥顽不化。”李璟湛平静道,威严又一点点加身,“不过孤已决定,无人能改。” 第111章 端王:“圣上既已成家,臣便也趁着今日花好月圆,举家团圆的日子,同圣上讨个恩赏。” 他笑着扫岑听南一眼:“求圣上赐一道婚旨。” “哦?”李璟湛来了兴致,“哪家姑娘?能让你这发誓今生不娶的端王也动了凡心。” 岑听南身上立起一阵恶寒的鸡皮。 端王:“今日这姑娘也来了,臣叫上来给圣上见见?” 李璟湛高声笑道:“宣!” 隐约月光之下,一个身段姣好的美人披着轻纱,缓步踱来。 岑听南应声看过去,待看清面容后,大脑如雷劈般警醒——怎么会是她?! 再看向李璟澈,正失魂落魄地盯着圣上与贵妃的位置,全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53章 桂花同载酒 竟然是她。 初初地讶然过后,岑听南后知后觉了悟过来。 其实是很合乎情理的。 她不知第多少回感慨着传闻可笑。 荷宴上还有人说这女子同九王爷李璟澈牵上了线,没想到高枝的确是攀上了。 攀的却是另一枝——满上京城都不屑将女儿赔上去那一枝。 好色而残戾的端王,同眼睛长在头顶的温瑞瑞,真是能将一池死水都搅起波澜的好搭配。 岑听南冷眼看着,扯出个讥讽的笑。 顾砚时的掌心落在她僵硬的脊背上,温热的触感叫她一点点放松下来。 “黔驴技穷,垂死挣扎。”他附在她的耳侧,轻声道,“翻不起浪,别怕。” 她的担忧,他似乎都懂。 很长一段时间,岑听南实在猜不透父亲书房里那封信是谁放进去的,端王对她的针对与恶意一度让岑听南将这人放在了首要怀疑的位置上。 当温瑞瑞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月光下的家宴中,岑听南脑中一根弦死死绷直。 两个对她对岑家同样抱有恶意的人凑在一起,当真只是巧合么? 他们在谋划些什么? 端王身处这个位置,倘若还对什么有所图…… 岑听南将目光落在李璟湛身上。 年轻的帝王嘴角挂着笑,仿佛正心无旁骛地欣赏着温瑞瑞献上的舞。 他身侧有面色平静的妻子,和望着嫂子失魂落魄的胞弟。 场面如此诡谲,李璟湛当真如面上呈现这般什么都不知、什么都浑不在意么? 岑听南走神细思,却被顾砚时强硬地拽了拽手,牵回思绪。 “发什么呆?舞就这样好看?” 岑听南心中一动,笑着附和:“日后的端王妃亲自献舞,自然是好看的。” “端王有君子之风,如我这般小气的伪君子,绝不会叫夫人做出在众人面前献舞的举动。”顾砚时含着笑,温润有礼。 明月高悬夜空,他慢悠悠地讥讽。 清俊面容如冷月一般皓白,带上点迷离的神性。 岑听南的心尖被这冷月烫了下。 她垂下头去,耳尖渐渐泛红。 端王看着眼前一幕,脸色沉得死水一般,温瑞瑞立在原地,一同望着岑听南的目光犹带着恨。 她真的恨极了。 恨不能将岑听南生吞活剥拆吃入腹了。 分明是差不多的家世,甚至岑听南还不如她!可岑听南今日如何,她又如何? 岑听南可以披着斗篷,面如桃花似的立在烛火之下,席上最清朗如月的人握着她的手,目光里容不下他人,甚至替她出言说话! 多般配的一双璧人啊。 他们站在一起,要将皓月都衬得黯淡似的。 可她呢?阿爹说自己费劲心力让她嫁与最尊贵的人,结果就只是个端王? 温瑞瑞想起他凝在自己腰间的粘黏目光就觉得恶心。 谁不知道端王好色名声,床笫之间玩坏了多少女儿家的身子,府中却要将她送给这样的人! 这还未过门,就要她在这样冷的秋日,穿着薄纱,舞女一样来席上献舞。 温瑞瑞自出生起,就没有这样丢过人。 早知如此,还不如早些年听了母亲的话,进宫选秀,至少也不会比如今的孟瑶光差吧? 现下倒好,孟瑶光快成了皇后,岑听南也寻得了如意郎君,被人宝贝似的捧在手心上呵护着。 唯有她,过了出嫁的年纪,挑来挑去捡了个糟透了烂透了的端王。 温瑞瑞怨毒的目光投向端王,只想将自己这未来夫君同岑听南,一并宰了。 李璟湛环视席间一圈,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而后放声大笑:“顾子言啊顾子言,孤设这家宴,你恐是今日唯一胜者了。” 顾砚时浅淡地“嗯”了声。 岑听南甚而觉得——他才是席间那个成竹在胸的帝王。 一场名为家宴的暗涌,稀里糊涂就这么被顾砚时搅散了。 回程路上,岑听南一直拧着眉想不透。 顾砚时端详着她脸上细微可爱的小绒毛,倏地扯扯唇。 “想什么,想得这样入神?” 岑听南抠着指头,道:“我在想,李璟澈看着贵妃的眼神……” 顾砚时拉过她的手,嗓音清疏:“你是想说,算不 上清白?” 岑听南吓了一跳。 “你也这么觉得吧!”她就知道不是她看错了。 小姑娘嘴边泛起点得意的笑,为这自忖聪明的发现,随即又醒悟过来这发现不可为外人知似的,故作镇定地收敛。 第112章 一系列动静鲜活、生动极了。 像春天原野上探头探脑的小兔子,谨慎又大胆,懵懂地触着外界。 猎人躲在暗处,一点点将圈扩大,诱着兔子出窝。 兔子浑然不觉。 顾砚时被这小兔子的热闹感染,身上冷淡的气息散了些。 “我如何看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上怎么想。” 岑听南倚过去,小心翼翼试探:“……那圣上?” “不知先生有没有同你讲过——小九那些年其实,是跟在我们后头长大的。” 顾砚时的眸光虚虚实实落在了街道万千灯火上,明灭不定。 秋夜寂寥,他处在人声鼎沸中,讲起往事,有种不属于这人间的冷。 岑听南安静地听着。 逐渐对这个纨绔的九王爷有了一些更丰盈的印象。 兄弟二人的母妃,原是宫中不受宠的低位妃嫔,李璟湛出生时,甚至没有资格留在生母身边长大。李璟湛自小看尽宫廷冷暖,一路隐忍长到十岁那年,才渐渐靠着过人才智在先皇面前有了名字。 连带着他们的母妃静嫔,才能重新被先皇看见。 这一年,李璟澈出生,托同胞阿兄的福,他终于可以在静嫔身边长大。 可静嫔其人,恰如其名,是个安静到有些老实的人,守着一方宫殿过些平淡如水的日子就很满足。 这个容易满足的女人,心心念念惦记着与自己没有母子缘分的大儿子,惦记到有些执拗的地步。李璟湛没拥有过的关怀与照料,她一分也不肯多给小儿子。 李璟湛为此也劝过好几回,可静嫔总是用通红的眼眶看着他,反复道:“是阿娘对不住你,阿娘都听你的。” 转头却在李璟澈面前,继续只念叨李璟湛。 可以说李璟澈的幼年生活中是没有自己的,只充斥着‘阿兄今日背了几篇课文’,‘阿兄今日被父皇夸赞了’,‘澈儿要同阿兄一般做个能文能武的人’一类的字眼。 顾砚时想起幼年的李璟澈,还是个豆丁大的年纪,就先学会了看人脸色,天然地带着面具,对什么都浑不在意。 或者说,强迫自己不在意。 否则无法从这样窒息的环境中成长起来。 李璟湛比胞弟大了足足十岁,已过了争宠的年纪,对这胞弟心疼与照顾更多些。 “半个父母的职责,都被阿湛担起来了。”顾砚时摇着头,眉眼平静。 岑听南吐出胸中郁结,问:“所以李璟澈跟在你们后头,就被圣上养成了这么个纨绔?” 顾砚时:“他幼时被静嫔忽视得狠了,只在李璟湛跟前能被看见,懂事后就什么都想同李璟湛争一争,李璟湛有的,他都想有。” 岑听南一时有些语塞:“……听起来像是圣上自己给自己养大了个小麻烦。” 哪有这样,恩将仇报似的。 再可怜也不该。 “所以你觉得,他并不是真心喜爱贵妃,只是因为圣上喜爱贵妃,因此想同圣上争一争他心爱的人?”岑听南理着话里的因果,面色逐渐古怪起来,“听起来,这两兄弟,都并不将贵妃如何想放在心里。” 可见李璟湛对贵妃的爱,也未必多深。 若从心底里爱护一人,当事事以她的感受为先。 贵妃在宫中被人妥帖珍藏着,却没人将她当人看,他们兄弟二人,不过是在争一个好看的、名贵的物件。 岑听南的心里凉得像此时此地的月光。 “阿湛把他当孩童,可孩童也有长大一日。”顾砚时收回目光,“他没想过,若孩童滋生出更大的野心呢。” 岑听南没来由起了一身寒。 马车恰在此时停下,相府到了。 平安提着灯笼来接。 顾砚时将岑听南接下马车,一路牵着进了府,又命小厨房端了碗鸡粥并几牒爽口的小菜上来。 “用点,压压惊。”顾砚时将粥吹得温热,送到她面前。 鸡粥上浮着一层极薄的鸡油,米花已经被熬得炸开,米油混着鸡油,金灿灿的,玉勺一搅动,扑面的香气就钻进了鼻尖。 像是在灶上炖煮了很久。 秋日寒风吹过,她本就空泛的胃几乎泛起酸,此时用上一碗热腾腾的粥,再熨帖不过。 她看向顾砚时:“你什么时候吩咐的?” “赴宴前煮的,这种宴会,定然吃不饱。”顾砚时慢条斯理看她一眼,“用点罢,事出有因,今日——不罚你。” 岑听南重重哼一声,发现自己已经能对他的调戏熟视无睹了。 实在有进步。 顾砚时看着岑听南用了小半碗就撑得喝不下,再自然不过将碗接过来,不疾不徐就着她喝过的勺用完。 一抬眼见到小姑娘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不嫌弃呀?” “你这样的文人……”她囫囵说了句什么,脸上泛起绯红,又自顾自进了内室。 她想说什么? 文人就不该用别人用剩下的? 顾砚时好笑地摇摇头,小姑娘心里乱七八糟的,不知道想些什么。 洗漱完两人倒在床上,亲亲热热地缠绵一番。 这样的相处如今对他们来说似乎已经像呼吸一样自然。 岑听南红着脸从被子里探出个头,戳戳仍在兀自冷静的顾砚时,轻声问:“要我帮帮你么?” 顾砚时呼吸一瞬加重,整个人重新覆了上去。 第113章 可当他看进她的眼睛里时,却清晰地看见了里头的躲闪、迟疑与瑟缩。 他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里明月似的缺了又圆,一点点重新充盈的东西似乎叫做勇气。 她奉献似地将眼一闭:“来吧。” 像奔赴刑场。 顾砚时颤着眼睫笑了。 他捂上她的眼,嗓子喑哑得像林中鸦:“不要试探我,娇娇儿,你还没准备好。” 她分明没准备好,将一生都托付。 她还不信他。 第54章 无言上西楼 翌日想起来,岑听南都还在恼。 也许是满月当空,叫人乱了心智。又或是烛光下他的鼻梁挺得好似能撑起一片天似的。 一点不合时宜的勇气从岑听南心底悄悄钻出。 嫩芽似的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遮蔽了她一切的理智与冷静,热烈地怂着她,要将自己交出去。 他覆在她身上,将万物都遮挡,天地间唯余那一点儿气息。 他的气息。 似小阁藏春,似池南雪尽。 这山涧里的雪,被她春水一样的调子哼得化了,涌成一汪清泉,汩汩流着,也流经她的心尖。 岑听南便遭了殃,失了神。 她迫切地想要交出点什么,抓住点什么。 她想借此铭记,此时此刻他们曾真的这样热烈地纠缠过。 可顾砚时拒绝了她。 岑听南看得出来,他分明也忍得很辛苦。 可他到底克制住了。 也许他未曾如她一样,想过要深刻的铭记。 也许烛台高照时的滚烫不过一时错觉,是她误将这炙热看作天长地久的绵长。 好在顾砚时还清醒。 他们之间隔着天启六年那连绵淅沥的雨。 岑听南如今尚不知这雨能不能停。 一时的荒唐也总归要醒的。 还好顾砚时及时制止了这荒唐。 岑听南一颗心如同这寂寥秋日,无限地惆怅了下去。 中秋后顾砚时又开始变得很忙,仿佛此前的闲适陪伴是他特意为她制出的一场幻梦。 梦醒后,只余她一人沉溺其中。 岑听南长久地守在相府里,巨大的空虚混沌几乎要将她淹没。直到秋水淹没池塘,池里的夏蛙一夜间歇了叫声,她才后知后觉地惊醒,原来自己早似这池中蛙一般,被遮蔽了双目。 她强迫着自己撑起精神,游走在上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宴会上。 去结交,去窥听,去戴上八面玲珑的面具。 不得不说,人在走投无路时,总能发现自己的潜力原在他处。 岑听南的耳目一下被打开似的,不止这上京城中,西域、北戎、南羌,与整个盛乾朝,再有风吹草动,她都不必再经过他人。 源源不断的信息传到她耳中,岑听南终于有了些掌控局面的安全感。 父兄对北戎接连出征,已将战线北移,拔城两座。 前所未有的顺利。 有时岑听南都会觉得,前世那场惨痛的灭门流放,是不是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为此她去了很多次寺庙,青灯古佛下,见到那盏为前世而立的莲花灯,才时时警醒。 天启六年还未来,她的结局仍不定。 不可大意。 意想不到的是,在这一段时间中,李璟澈和她一点点熟识了起来。 起初是宴会上总是碰头,两人互相讥讽几轮,都在人声鼎沸后的寂静中,看到彼此眼中同样的格格不入与置身事外。 又想起顾砚时说过那些关于李璟澈的话,岑听南心软几分,后来再遇见,破天荒地没与他针尖对麦芒地顶回去。 李璟澈诧异于她的和善,好奇之余就这么贴了上来。 三两日便要邀她外出一趟。 谈天说地,一个娇纵,一个纨绔,竟也能聊到一处。 偶尔岑听南躲在相府里看兵书,李璟澈叫不出去她,便径直找上门来,一点也不见外。 顾砚时知晓了,只冷淡地提醒她别被卖了还帮着李璟澈数钱。 岑听南被他态度惹恼,掀着眼顶回去:“从前说将他当个浑孩子的不也是左相大人?怎么这会儿口风变了?” 顾砚时淡淡睨她一眼,只道随她。 岑听南不明白,人怎么能变得这样快。 秋风呼号着吹过,这晚她缩在榻上,听完院里所有枯叶飘落的零碎秋声。 清秋过得实在是快。 - 九月末,又发生了几件大事。 得益于北边战场的高歌猛进,西域与南羌分别派了使臣团,正在来朝路上。 山长水远,此时节出发,岁末大抵能至。 听说金银珠宝美人无数,足足装了数百辆马车,朝中官员有好这口的,心思已经活泛了起来。 如今盛乾朝国力鼎盛,一时间隐有霸主之相,唯有北戎分立天下,形南北对峙之势。 但所有人都觉得,镇北大将军攻下北边,不过只是时间的问题。 盛乾朝的子民,都早已有了霸主国民的自觉。 另一桩大事,是李璟澈告诉岑听南的。 这日是个难得的晴好日头,岑听南命人在花园中摆了碳炉,围炉煮茶准备看看兵法的。 李璟澈不请自来,熟门熟路地朝躺椅上一靠,垂着眸问:“你知道郁文柏复官了么?” 岑听南翻书的手顿了顿,笑道:“圣上本也没打算一直停他职。” 第114章 “按照顾子言那般小气性子,开年前郁文柏就不可能官复原职。”李璟澈从炉上扒了个橘子,拎在手上闲散地掂着,“这是——出事了。” “我同兵部的人探了一圈消息,才问出来。” “只换你三顿饭,如何,是不是很公道的价格?”李璟澈竖起三根手指摇了摇,嬉笑道,“该说不说,回头我得让皇兄给顾子言多派点活,他这一忙是真好啊,我来你这儿蹭饭可就省事多了。” 岑听南没理会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自听到‘兵部’一词起,便魂不守舍。 她坐直了身子,蹙眉问:“同军营有关?” “北边送回来的,说是岑小将军抓着个探子,差点误了军情。”李璟澈挑挑眉,“你们岑家一门,果然都是忠烈。岑小将军也是有点本事的。” 岑听南心头重重一顿。 “捉到活口了?” 李璟澈:“是,但嘴严,没办法,所以将郁文柏复官了,由他主审。” “——那人怎么送回来,万一路上自行了结怎么办?” 李璟澈不意她能想到这层,赞赏地看岑听南一眼:“所以对你来说,还算个好消息。至少你能见一见你阿兄了。” 竟是岑闻远亲自押人回来。 岑听南却喜悦不起来,山迢水远,若人在路上有个差池…… 李璟澈将手上橘子三两下剥开,趁她不备,修长手指掐住她的脸颊,便将橘子囫囵塞了好几瓣进去。 被炭火烘烤后的橘子带着暖意,蜜汁渗进喉头,甜得她眯了眯眼。 这动作涌上一丝莫名的熟悉。 岑听南怔愣很久,终于明白过来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从前顾砚时,总是这样掐着她的脸,从容不迫地将青瓷一样的手塞进来。 狠戾地掠夺她呼吸的权力。 强迫的、生硬的,不像今日这样……带着甜。 “嗤,跟我一起,还想着子言。” 李璟澈在她脸颊上又掐一把,温润触感让指头陷进去似的,流连半晌依依不舍收了回来。 再一瞧岑听南,兀自还发着呆。 他心头闪过点不快。 可随即想起今日殿上皇兄那道旨,这点不快立时就烟消云散了。 他托着腮,笑眯眯道:“想罢,我保证今日之后,你再也不想这个人。” 岑听南回过神,被他亲昵举动惹得皱眉,又见他唇边恶劣笑意,几分无奈道:“你又想什么鬼点子呢。”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岑听南对李璟澈的性子也了解了七八分。 这是个没心没肺,唯恐天下不乱的。 如果郁文柏的爱凑热闹是闲不住,李璟澈就是天生带着点坏。 他见不得人好。 尤其见不得顾砚时、孟瑶光和李璟湛这三人好。 岑听南试探地和他聊起孟瑶光。 “怎么?你还吃我皇嫂的醋?”李璟澈恶劣地笑着,“放心吧,顾子言要喜欢她,早就喜欢上了,轮得到你?” 岑听南不为所动:“我是问你心头到底如何看贵妃的。” “能怎么看?肤白胜雪?美得像天仙似的,难怪独得我皇兄恩宠。”李璟澈话里的敷衍与无所谓浓重得都快渗出出来了。 岑听南故意叹气。 “你在宫宴上可不是这样的,听到贵妃要做皇后——。” 李璟澈面上浮出个笑。 “皇后和贵妃哪能一样?” 皇后意味着是他休戚与共的夫妇,真正的家人。 他们才是一家人。 他这个小了那么多年岁的弟弟,算什么? 岑听南看着他沉寂下去的眉眼,终于了悟过来。 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在意的是李璟湛。 他不想李璟湛好过。 孟瑶光——委实不算什么。 李璟澈扯着她的脸,让她回神:“还有空管贵妃呢?你这些时日结交的那些姊妹怎么半个来给你送信的都没啊?” “该不会,都等着看我们岑二姑娘笑话罢?”李璟澈故意拖长了嗓气她。 “你说什么……” 岑听南拧着眉想细问,却被一道尖而细的声音打断。 “——圣旨到!”竟是宫里来人。 李璟澈唇边笑意愈大,岑听南带着狐疑跪下接旨。 日头金灿灿地刺人眼。 岑听南被晃了晃眼睛,抬起手略挡了下。 太监尖细的声音拉得比日头更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左相顾砚时品行高洁,为天下进忠言,为百姓开生路……君子之节,甚得朕心……特赐鸾凤和鸣玉簪一对、翡翠玉如意三双……外邦美人一名……” 太监扯着嗓高喊。 岑听南被太阳晒得晃了晃。 是她听错了? 怎么秋日的日头也突然变得这般毒辣。 “夫人……夫人?接旨谢恩罢夫人。”太监带着惶恐地看面前神色苍白的女子。 只怕她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九王爷站在一旁,看好戏似的瞧,眉眼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沉。 黑得让人心惊。 他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手指抠进明黄的圣旨下,只敢将目光落在面前苍白脆弱的身影上。 他不敢催促。 等了一会儿。 却见这苍白身影,突然止了颤抖,一点点直起身子,最后竟是平视了这道明黄圣旨! 第115章 “顾子言何在?他自己的旨,叫他,自己来接。” 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叫这太监连呵斥的声音都出不了嗓。 仿佛眼前眉目平静直视他的不是深闺夫人,而是疆场上红缨长枪策马杀来的岑家女将! 太监擦了擦汗,对岑氏满门忠烈有了新的认知。 - 这一日,左相夫人拒旨消息传遍了上京城每一处有风的角落。 第55章 无言上西楼 这三日,岑听南拒旨的消息张扬得到处都是。 相府朱门紧锁,宫里人送了美人来,三四个大太监尖着嗓子站在门外劝了三日,又只得抬着哭啼啼的美人原路走。 往大了说这是杀头的罪! 可这岑二姑娘却实在是个好胆色的,左右不过轻飘飘一句,赏给顾砚时的,我不接,谁爱接谁接! 是以这几日,岑听南又多了一个将门奇女的称谓。 琉璃说给她听时,岑听南诚心实意地笑出点声来,这可比娇纵贵女好听多了。 但令她也没想到的,宫里对她这胆大包天的反应,其实没什么动静。 不问责,也不强硬,否则一队羽林卫过来,任相府朱门多重,一样能冲破了。 所有人都在猜,圣上到底是怒了还是没怒,是不是看在大将军的面子上,并不想同左相夫人闹得太难看呢? 这紧要时刻,左相又去哪了呢? 圣上真有耐心等着左相回来接旨么? 左相到底会接旨,还是顺着夫人的意拒旨? 赌坊中甚至已有人开盘赌这个,他们实在太好奇了! 上京城里所有人的心,都被这桩奇事拉扯住。 此时,端王府正一片靡靡之音。 秋日凄寒,灯火通明的室内却有数名衣不蔽体,只着寸缕的女子,正被冻得脸色发青。 两名容颜姣好的,跪在端王面前,赤着一双玉臂,奉上酒樽。 端王间或低头,就着二人手中杯,浅尝一口。 唇舌所过之处,不止酒樽。 他怀里还搂着一个,玉体横陈,端王手掌游走而过,便是她全部的遮羞布。 另有两名女子,只着纱衣,立在室内香炉前,一扇一扇地朝室内送着暖意香风。 都是平民百姓家里的清白姑娘。 立在外头的两个神色还有不甘,眼里盈着泪,一瞧便是被强迫的。 端王怀里那个,眼中却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麻木。 任由端王发着狠将她的身体搓得通红,也要堆出笑,做出受了恩宠的欢喜样来。 “王爷——大事不妙了啊!”有人风风火火闯进来,嘴里道着不好,视线却黏腻在一屋子曼妙佳人身上。 女子们羞惭欲死,盈着泪扭过身去。 连他怀中那麻木美人,也下意识朝端王怀里躲了躲。 美人投怀,端王享受地嗬嗬笑起来:“躲什么?还怕被人看见了?景福是为我做事的,日后等我玩腻了,就将你们赏给他,你们这等货色,配个我端王府的管家,是抬举你们了。” 抽泣声细微的响起,端王脸上笑容更甚。 “什么大事,引得你这样慌慌张张?没点体统!”他看向景福,怒斥。 景福掩住眼底讥讽,膝盖一弯,跪了下去:“岑家那个——” “嘁,岑家,我当什么大事。不过是拒个旨,她有胆子堕了李璟湛脸面,就别怪李璟湛收拾岑家。说到底啊,这是好事。顾砚时怕是也要为这一遭同她离心。届时……” 没有男人不爱新鲜,别瞧顾砚时这会儿如珠如宝地待她,听说李璟湛赏下去那个漂亮得紧,是宫里正经调教过的,连他都没这福气尝尝味儿。 却被岑听南这善妒的妒妇抬手就给顾砚时拒了,端王不信顾砚时不同她生分。 思绪散漫地游移,端王脑中又浮现出岑听南那张比月色更为动人的脸。 中秋夜她只眉目清冷地站在那里,便叫万物都失色。 满月当空下,她才是这天地间真正的绝色。 真是便宜顾砚时这小子了。 再低头一看怀中庸脂俗粉,端王顿时失了兴致,挥手将人拂开:“滚。” 女子们如蒙大赦,战战兢兢退下去。 “温家女呢?婚期定好了,怎么也不知来王府中伺候本王。”端王从鼻子里哼出气来,“永安侯府的真当这还是前朝,跟本王摆侯府的谱呢?先皇走了,他们还以为自己是从前的高枝么?” 端王脑中闪过温瑞瑞月下献舞的柔软腰肢,舔了舔唇。 这温瑞瑞吧,脸是差了点,肯定不如岑听南,但身子瞧着够软,性子也够烈,弄到床上蒙住脸当匹烈马这么一骑,或许还能有点滋味儿。 岑听南短时间有顾砚时护着,是玩不上了,勉强拿温家女将就一番。 一股邪火自端王下腹升起,烧得他口干舌燥的。 景福跪在下头,一瞧端王神色,心里哪还不知这色中恶鬼又在想些什么! 满脑子都是女子,迟早被女人弄死! 他清清嗓,将满脑子隐晦荡事的端王注意力重新拢过来。 “爷,不是岑听南,是岑家那小子——我们插进岑家军里的人,被他抓出来了,这会儿已经在押送回京的路上了!”景福声音发颤,“这要是被他将人送回京,我们可就完了!” 有几个人能从郁文柏手底下抗住事?!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成的,到时候所有人全都得跟着完蛋! 第116章 这蠢猪还想什么女人!等着去地府玩女人吧! 跟了端王这么个主子,算他景福倒了八百子血霉了!若不是出生就托在这府里头,若不是帮着端王做了这样多恶事早就没回头路,他真是世间头一个盼着端王不得好死的人了! 景福咬着牙,歇斯底里在心头骂。 面上仍旧不敢显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砖上:“还请王爷示下,如今……该怎么做啊?” 端王暴戾地走来走来,因焦躁而唇色发白,恶狠狠道:“这点事都处理不好?杀了不就完了,也值得来问爷?!” 景福将身子伏得更低:“派人去了,全被岑闻远拦下来。沙场历练半载,岑小将军一手枪法愈发出神入化,我们的人拿他没有办法。”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一个不行就十个!十个不行就一百个!这也要我教?” “呸!什么岑小将军,岑闻远不过一个乳臭未干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你跟我说没办法,拿人去堆懂了吗废物!” 端王将杯子掷得到处都是:“他岑闻远还能以一敌百了不成?岑昀野来都不行!” “人走到哪了?怎么现在才收到消息。” 景福:“路程过半,藏得太好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端王面容一瞬扭曲:“加大人手,务必在他进京之前,连同岑闻远一起给我宰了。” “还不快滚?!跪在这里装什么死!” 端王恶狠狠一脚踹在景福身上,将他整个人踹翻过去。胸膛都被踹得裂开,一丝鲜血自景福唇边涌出,被他抬手擦去。 他痛苦道:“……宰不了。” 端王面色阴沉,一字一句问:“你、说、什、么。” “左相带人赶过去了。” “他的身手……宫宴那日,您是领教过的。一个岑闻远还能靠人堆,加上顾砚时……很难。” 景福顶着巨大的压力,艰涩地说完这话。 西域使臣来朝那回的宫宴,端王不过是言语调戏岑听南一番,就被顾砚时找上门来,由头都未找,不由分说地将端王左臂生生卸了下来! 端王身边武力最高的侍卫一齐上,都不能奈他分毫。 一个文人,偏有这样的好身手! 端王那次痛狠了,缠着绷带去宫里告了几回御状仍旧徒劳无功,李璟湛打着圆场地袒护顾砚时。端王再恨也只得将恨压下来,等日后寻着机会再报此等奇耻大辱。 却不想,这样早就再次对上了。 想到顾砚时的冷脸,端王倏然打了个寒颤,被迫一点点冷静下来,坐在椅子上难得端出点养尊处优的王爷气度 来。 “又是顾砚时。好他个顾砚时,怪道是岑听南来拒这旨!好好好。” 端王一脸菜色,景福瞧着,只觉得比院内落叶都还要枯败。 ……他们端王府,不会真就要这样完了吧? 端王兀自在原地打着转,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疑惑道:“不对啊,顾砚时接人是看在岑听南面子上,宴席上护她又跟护什么宝贝似的……如果这样……” “如果这样……李璟湛为什么还要赐美人给顾砚时?” 端王的脑子早在美人身上溺死了,此刻重新调动起来,迟滞得很。 “他同顾砚时好得跟亲兄弟似的,如今却要趁着顾砚时不在,特意下旨插个人,是想安排人进相府……?” “若岑听南是个脊梁软的,真接了这旨呢?” “等顾砚时回府,纵是他能翻天,也已成定局了。岑闻远见到自家妹妹受此等大辱,定不会甘愿……” 有什么东西从脑子里闪念而过,端王喜上眉梢:“或有转机,或有转机!备马车,去永安侯府!” 景福立时从地上弹起来,一叠声应是,用尽全力朝外跑。 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 夜寒如水,吐息皆成白雾。 岑闻远巡视完林子附近一圈,坐到顾砚时身侧,重重吐出口浊气。 “三十八具尸体,几乎都是死士。” 他受了伤,左手几乎半废,回京中少说得养上三月。 若不是顾砚时带着人及时赶来,后果不堪设想。 岑闻远没想到,自己这妹婿竟还有这样好的身手。一柄寒剑使得飒沓流星一样,十步杀一人。 狠、且准,不像没饮过血的。 岑闻远对他迂酸文人的印象扭转了些。 “谢了。来得及时。”他借着火光,右手举着身上撕下的布,弯腰去叼起酒壶,想给自己包扎一番。 动作做得有点艰难。 “噼啪。” 木头在火堆里溅起四散的星子。 照出顾砚时清朗侧脸。 “我帮你。”他平静地拿起酒壶,橙黄色的光影落在他身上,比天上的星子还清莹明亮。 岑闻远见着愣了愣,扬起头道好。 岑闻远没见过杀了人后,还能这样干净的人,半垂着眼,清清泠泠,好似方才一剑割喉的杀神不是他。 这双手握得住笔,也握得起剑。 想来应当也托得起娇娇儿的一生。 “好了。”顾砚时声音不含什么情绪,却平静得很有力量。 岑闻远心头松泛了些,挠着头,心一横问出萦绕心头多时的大石:“……今日我们一路行来,偶有传言,那圣旨……” 顾砚时直了直身子,似青松覆雪,一双眼剔透而干净。 第117章 这青松突然扯出个笑来:“这圣旨,我比阿兄,没早多久知晓。” “所以接下来几日,我们或得快马加鞭。”顾砚时抬眼,看着皎月,“要辛苦阿兄了。” 岑闻远咧着嘴朗笑:“应该的,自是应该的!” 想起娇娇儿那性子……连圣旨她都敢拒,岑闻远颇同情拍了拍顾砚时的肩头。 顾砚时垂着的眼睫如浓鸦,被火星撩拨,星子映在他瞳孔。 琥珀色的眼里漫出点想念。 李璟澈这月余的纠缠,他都看着呢。 本想回去后好好给小姑娘立立规矩的,没想到圣旨这件事,她能做得这样漂亮。 顾砚时突然改主意了。 既然她这么乖……那得奖励。 他从来都是个赏罚分明的人。 第56章 无言上西楼 闭门五日,听了五日太监喊门,岑听南忽然只觉这日子沉闷得很乏味。 外头人声鼎沸的,听得出有很多看客。 络绎不绝,接班看戏似的,等着这圣旨落地,等着岑听南打开高门,恭恭敬敬将门外头的女子接进来。 更等着左相现身那一刻,看看他究竟是会责怪夫人,还是为夫人红颜一怒? 这结局,就连岑听南自己都不知道。 这几日琉璃怕她难受,变着法儿地叫厨房给她做好吃的。 岑听南捧着一碗芝麻馅儿的元宵,窝进躺椅里,被碗中热气熏得眼睛都眯起来。 隔着高墙,女子的啜泣,太监的劝说,看客们的嬉笑,混着甜腻乌黑的馅儿,被她搅合在一起吞下肚。 那滋味,有趣得很。 “还没到元宵呢,先吃上了。”岑听南盯着玉碗中白胖的元宵弯了弯眼,“别叫厨房做啦,回头该吃胖了。” 玉珠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地,含糊道:“姑娘胖些也好看,要不是相爷跟我们说你爱吃甜的,连我们三个都不知道,这么多年……” 话没说完,被玉蝶一个手刀捂住了嘴。 “这么大的元宵都堵不住你的嘴吗?”玉蝶急了。 岑听南手一抖,戳破一只胖元宵,浓黑的芝麻馅儿流淌出来,弄污了一碗汤,也浸黑她的眼。 其实不怪三个丫鬟,是她懒。 懒得张嘴要喜欢的。 不喜欢咸的,就不吃,宁愿被人说娇气,也懒得解释一句,其实她只是好一口甜的。 如果不是顾砚时看穿,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对谁说,想吃那口甜的。 可顾砚时又怎么会看得穿呢? 他分明是个冷漠又多变的混蛋。说消失就消失,将这样一个烂摊子甩给她。 连句解释都没有。 岑听南想,等他回来,除非他跪在地上哭着求饶,否则她再不理他了。 秋风把地上的落叶吹起来,像替谁说着话。 岑听南双指一松,汤匙碰在玉瓷璧上,发出当啷脆响。 三个丫鬟看过来。 岑听南突然弯了弯眼道:“我们出门去吧!” 守在这牢笼一样的相府里做什么呢!徒然荒废白昼。 趁秋日晴好,让外头的人都见鬼去吧。 - 八街九陌,商铺林立,热闹喧嚣点缀着整个上京城。 岑听南带着玉蝶、玉珠从后门溜出来,倜傥的公子带着两个小厮,恣意走遍上京城每一处新开的铺子,欢脱得就像从前未出阁时。 端的是自在如风、无拘无束。 陈记食肆出了新的点心,酥脆的饼皮夹着流汁儿的肉馅,一口下去,香得人魂不守舍。 岑听南给玉珠玉蝶一人要了一个,自己要了碗桂花炖奶,就着山药枣泥糕,小口小口的吃。 有些日子未见陈二娘,皮肤黝黑的少女似乎变白皙了些,眉目间的凌厉冷硬也软和了下去。 玉珠见了,悄声咬耳朵:“二娘肯定是有心上人了,听说女子有了心上人就会变好看。” 岑听南闻言望过去,对上二娘看过来的目光,两人皆是一愣。 食肆里人来人往,阻了她们遥遥相望的视线。 须臾陈二娘率先扯出个笑来,友善地点点头冲她致意,又移开眼接着去忙。 岑听南没想明白这个笑,但炖奶香甜得实在对她口味,便索性将诸事都抛诸脑后,专心用点心。 “听说了吗,左相大人今日终于出现了。”邻桌有书生打扮的斯文青年,与同行友人闲聊。 岑听南手中木勺顿了顿,无意识在碗里搅弄起来,侧耳去听。 那友人很配合,吃惊道:“在哪?从相府出来了么?有没有接旨?” “怎么可能!原来这几日左相根本没在府中!有人在去行宫的路上见到他了!”书生拍了下桌子,义愤填膺道,“夫人为了他,坚守拒旨,他却偷偷去行宫风流快活,我真是看错了这人!简直有辱斯文。” “……小道消息吧。左相去行宫,也未必就是风流快活,许是……许是有什么事呢?” 书生夹起一节脆嫩的萝卜丁,塞进嘴里咬得咯吱作响,仿佛咬的是左相。 “能有什么事,什么大事 能让人把自己夫人扔下独个面对圣旨!分明就是个逃避的懦夫!我看也别叫顾夫人了,还得叫岑二姑娘,都是镇北将军家风养人,才能这样铁骨铮铮!” 书生用了口茶,继续拍桌:“行宫什么地方,别人不知道,你我饱读诗书还能不懂么?‘温泉水滑洗凝脂’[1]怎么来的?‘罗裘薄纱半遮胸’[2]又是怎么来的?墨笔里头都记着呢!” 第118章 “……听起来,你是早有立场。对这位岑姑娘拒旨的勇气很是钦佩呢。” 书生点点头,眼眶似含泪:“若有女子,在意我在意到此种程度,甚至愿为了我去拒旨,我必不负她深厚情谊!” 岑听南听得脸皮抖了抖。 玉珠张着嘴,连肉饼送到嘴边都忘了咬下去。 “他们说的人,是姑娘么……?”她茫然地看向岑听南。 岑听南伸出手,面无表情将肉饼往她嘴里一塞:“吃你的。” 她委实,委实没想到外头的人……是这样看待她和顾砚时的。 此时此刻顾砚时是不是去了行宫,去了行宫做什么已经全然不重要了。 外头怎么就传成她对顾砚时情深义重,甚至为他不惜担起妒妇名声了?! 她分明只是觉得这事荒唐得简直不能允许它的发生而已。 李璟湛这行为与将岑府的脸甩在地上踩无异,试想父兄在北边若是听闻这样的事,别说攻城拔寨了,岑听南都怕他们被气得拿不稳枪。 岑听南甚至在想李璟湛是不是试图用这种蠢钝的的手段来揣测拿捏岑家军忠君的决心到底多深! 气得父兄鸣金收兵调转兵马回来打顾砚时他就安心了是吗! 岑听南扯出个冷笑来。从前只觉得李璟湛脑子不好,现今连同上京城一些读书人的脑子看起来也不太好了。 而更麻烦的是……顾砚时知晓这事后,不会也如此认为吧? 岑听南放了筷,想起陈二娘变得柔和的目光,似乎突然明白先前那笑是为了什么。 她抖落一身鸡皮,突然发现这事比她想象的还麻烦、一团污遭。 - 岑听南从后门回了相府,心情还有些烦闷,是以没注意到前头哭哭啼啼的声音和嬉闹的看客声已经淡了。 一抬首,撞见一节如竹的笔挺身形,有风路过他清冷的眼。 岑听南咬着牙喊:“顾砚时。”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流光爬上他的侧脸。 西风卷起发梢衣角,空气里有血的味道。 岑听南蹙起眉,恍惚向前一步:“你受伤了?” “他们不是说你去行宫了?” 顾砚时目光垂落,声音轻得像尘埃:“他们?他们是谁? 后门小道幽静,两侧种满高大青竹,顾砚时靠在她的肩头,将全身的力气都卸下来。 岑听南撑不住,被这重量压得退后了几步,惊呼:“要站不住了,顾砚时!” 顾砚时轻笑一声,反手扯住她快要倾倒的身子,将她往怀里一带。 岑听南被扯得撞过去,他闷哼一声。 胸口立时显出一片濡湿的痕迹。 他今日穿着一身紧束玄衣,镇日散着的发此刻也高高束在脑后,带着尘埃飞扬的痕迹。 这形容不像在温泉水里头滋润过,倒像上战场厮杀过。 先前他逆光站着,岑听南看不见他的脸色。 等到夕阳一寸寸落下山头,她才终于发现,顾砚时的脸此时苍白得吓人。 岑听南定了定神,伸出手指轻触他的胸膛。 轻轻捻了捻,收回手,红色的、温润的血。 “玉蝶,去城西叫郎中来,动静小些。”岑听南扭头去找平安,“和顺呢?平安呢?把你们主子弄去卧室。” 他太沉了,她可搬不动。 顾砚时拉着她沾了血的手,放在唇边映上个吻:“阿兄在行宫。我先睡一会儿,明日陪你去见他。” 岑听南瞳孔微缩。 他手指按在岑听南的唇上,又道:“别担心,他没事,左臂折了,要养一阵子才能用枪,其余没大碍。” “斥候也送到郁文柏那儿了,娇娇儿尽可放心。” “别说话了。让我抱着睡会儿。” “就一会儿。”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布匹撕裂。 秋日傍晚的风吹得岑听南鼻尖发痛,心头也酸。 她安静地承着他的重量,将他揽在怀里。 “好,睡吧。”她拍着他的肩头,轻声道。 此时此景此刻天,先前她耿耿于怀的所有事情好像都有了答案。 又好像无论什么答案都不再紧要。 无论他去了哪儿,见了谁,错过了什么事,留她徒然面对了什么,都不紧要。 紧要的是他做这一切,原都是为她。 什么行宫荒唐,什么懦弱文人,都是假的,只有待她好,是真实的。 她再要瞧不见……可真是没良心了。 “安心睡吧,有我在呢。”她的声音带上细弱的哽咽。 顾砚时在这坚定而平和的声音里,轻轻蹭了蹭,在她颈侧烙下个滚烫的吻。 自听见她声音,闻到她气味那刻起,浓重的倦意便来袭。 回来了。 山迢水远,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终于带着她重要的人平安回来她身边了。 岑闻远留他住在行宫,只说不急这一夜。他会帮忙同娇娇儿解释。 顾砚时听了却只是笑,其实什么都不必解释,她终究会懂。 但他只是想回来,见一见她。 顾砚时闭上眼,放心将自己交给她。 第57章 无言上西楼 天色浓黑,隐约缀着几颗疏星。 胡同济本已和衣躺下,突闻外间木门被人敲响。 “请回吧,今日胡大夫已歇下。若是看病,还请明日寅时过后再来。”学徒隔着门,不急不缓地作答。 第119章 深夜敲门,只怕都是急症,学徒们规劝的语气都是训练过的。 怕惹恼了走投无路的人。 如今胡同济上了年纪,看过许多生死,也不是每一条命都得由他来同阎王爷抢,那样担子太重了。 听着外头没了动静,他囫囵闭了眼,朝里转了转身。 “深夜叨扰了,还请胡郎中随我走一趟城北。”外头的女声平静有力,越过重重高门,将‘城北’二字稳稳传进胡同济耳中。 他倏然睁开眼,披上外衣,拎起药箱,匆匆朝外而去。 学徒见他神色焦急,愣在原地:“师父……不是闭馆后就不接诊了么?” 胡同济低低斥一句:“那可是城北。” 城北有什么,将军府、相府、六部尚书有四位都在北边。 都是达官贵人,往常有个头疼脑热叫的都是太医署的人,极少来外头医馆找大夫。 这分明是场求都求不来的造化。 学徒后知后觉了悟过来,连忙上前取了木栓,跟在师父后头准备出门。 胡同济乍见黑夜里,立着个持剑从容的女侍,气度大方,当下便回头对学徒道:“你且在馆中候着。” 持剑女侍平静点头,算是允了。 胡同济擦擦汗,跟在这女侍身后上了马车一直到了城北,而后沉寂地穿街过巷,夜色沉沉,他们走的都是无人经由之地。 胡同济在心中感慨这女侍的小心,直至进入镇北将军府时,心头都颤了颤,找他看病的人竟是岑府人?! 可岑家大小将军如今都在北戎对敌,难道是夫人出了什么事? 胡同济不敢揣测,见女侍并未有止步之意,只好埋首愈深,一路跟着走。 直至从将军府后门穿出,又隐晦行至相府侧门。 胡同济终于明白过来今日看诊的人是谁。 想起这几日甚嚣尘上的传闻,看来其中大有隐情,难怪要这般小心。胡同济愈发谨慎。 随女侍步入室内,有暗香袭来,他不敢抬头。 一道柔和的女声道:“辛苦玉蝶了,快去歇着吧。烦请大夫来看看他身上的伤势。” 胡同济这才敢抬首、上前。 昏黄烛火下,只 见一明艳女子侧坐于榻边,凝视榻上形容苍白之人,女子脸上尤可见强撑的担忧,想是惊得狠了。 胡同济:“还请夫人外出等候,小人为爷清理创口。只怕惊扰夫人。” “无妨。”岑听南深吸口气让至一边,“您权当我不在,开始吧。” 胡同济也不再劝,上前解开患者外衣,绸缎黏腻地粘着血肉,轻轻一撕扯,榻上昏睡的人便吃痛闷哼一声。 “拿块布来,让他咬着。”胡同济不敢再耽搁。 榻上人浑身泛着青白,烛光都照不暖的颜色,胡同济只怕继续耽搁下去会失血过多。 对他的身份,胡同济心中已有猜测。 手心渗出细密的汗来,早顾不上此刻使唤的人,是不是传闻中那位岑二姑娘了。 岑听南扶起顾砚时的头,将手帕塞了进去,防止他咬住自己的舌。 胡同济撕开胸前被血濡湿那一块,见到一条长而狰狞的剑伤,抬首看向岑听南,郑重问最后一遍。 “夫人此刻出去还来得及。” “开始吧,大夫。”岑听南坚定地答。 胡同济轻叹口气,不再作劝。一瞬间好似变了个人似的,手上动作稳当而细致,目光也变得有力。 他从医箱中取出剪子,利落剪开顾砚时的衣物,露出里头结实有力的躯体。 可随着撕开的部分愈多,他手中动作就愈慢了下来。 岑听南已低低惊呼出声。 饶是看惯伤口的胡同济,都被眼前这幕骇了一瞬。 狰狞的扭曲的疤痕密密麻麻遍布这具躯体,胸前、背后,新旧的伤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 此刻渗着血的那道伤,不算浅,不算短。 是利刃割过,侥幸避开了心口致命处,做过极简单的包扎处理,像是被什么碰撞后又迸开,粗粝地绽放着。 那样清朗如玉的面容之下,却有着硝烟烽火席卷过的残躯。 胡同济不经意侧头,静悄悄打量。 女子眼中有缠绕不息的烈火,与温润缱绻好似能抚平疮口的清水。 水与火缠绵着,蒸腾成了动人的雾。 透明的、白的,眨一眨,连珠似的落在榻上人纠缠的疤上。 转瞬逝了。 - 送走大夫,岑听南执着灯回到榻边。 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榻上几乎被绷带埋住的人,真是顾砚时么。 岑听南咬住唇,不敢相信眼前是一个执笔的文人,就连岑闻远身上,都没有这样多的伤口。 难怪……从前每回亲热之时,他从来都衣冠齐整。 连最动情之时,也未乱过衣袂半分。 岑听南不曾见过如玉身影之下藏着的这些。 回想起大夫走前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些伤,有刀、有剑,有带刺鞭刃的痕迹,大多是陈年伤,至少也有十五个年头了。可也有一些,瞧疮口,许是己伤。” 己伤,自己割的。 发生什么事,能让一个人,在自己身上下刀? 十五年以上。 彼时他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童。 岑听南想起荆舒曾说,顾砚时是有父有母的,他不是天生的孤儿。 第120章 会与此有关吗? 他父母的离去,和这满身累累伤痕。 岑听南用力地眨了眨眼,仰起头,想将眼眶里的温热逼回去。 这一夜,烛光燃尽,她一寸寸抚过他身上的疤。 四十八道疤,加上为她而添的这一道,一共四十九道。 四十九。 岑听南想,能不能用她的余生,换这个数字就停在这里。 - 窗棱外投来浅金色的光影。 秋日柔和的光覆在室内之人身上。 顾砚时手指曲了曲,随即被这温热叫醒。 有什么东西压在他一侧手臂上,毛茸茸地,带着清浅的呼吸。 像柔软的小动物。 顾砚时眼深了深,唤她:“怎么睡在这儿了。” 岑听南揉着眼醒转,惊喜道:“可算醒了。你睡了两日,夜里发了好几回高热,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难受的?” 说着伸手来探他的头。 顾砚时强行忍住侧头躲避的本能,硬生生停在那里,任由她将手放上来。 柔软的,冰凉的。 “这么凉,穿太少了。”顾砚时嗓音还哑着,费力道,“平安呢?叫平安来就好,你去歇着。” “可用过膳了?” 岑听南:…… 谁才是病患? 高热刚退,就开始跟她摆管教的谱是吧? 岑听南没好气地哼道:“没吃,不爱穿,反正也没人管我。你随便受伤,死了正好,我三日不吃饭饿死自己,三天不穿衣冻死自己。” “蛮横。”顾砚时扯着唇被她逗笑,牵扯着伤口疼起来。 胸口这一痛,倏然叫他怔住了。 再看向岑听南看过来的眼神,果然带着复杂的怜惜。 她看到了。 她果然看到了。 一瞬间恼意涌上来,随后不可抑制的愤怒涌上来。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血腥梦魇铺天盖地卷来。 赤红色的血溅得到处都是,村里人惊惶的叫喊声,熊熊燃烧的烈火,和那穷凶极恶的匪徒又在他的脑海中刮骨似的出现了。 顾砚时闭上眼。 无助冲着撞着在嗤笑他。如今的他位极人臣,却因这满身的伤,与过往的卑微可怜再度重叠。 一切都失控。 她的眼神,是在可怜他对吗? 他几乎要觉得是个自己是个废物了。 不过带个人回来,也能弄成这样一副样子。为什么要叫她看到这些可怖的创痕。 料峭秋风撞进室内,将燃了一夜的红烛吹熄,零落成灰。 岑听南看见顾砚时的眼睛一点点冷下去、硬起来。 她失神地看着,在他冷若霜雪的目光里几乎要被冻住。 他不想让她见着这一面。 脆弱的一面,不堪的一面。 岑听南几乎立时洞悉了他的想法。 从前强硬着闯进她生活里的人,此时似乎要退却了。 这个认知叫岑听南脑中闪过一瞬的慌乱,她慌不择路地牵上他的手。 “顾砚时。” “别躲我。” “别怕。” ……别怕。为什么是别怕。 连岑听南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她只是下意识觉得,他是在害怕,害怕她的窥探,害怕她的走近。 那些强硬的,狠厉的,过往将他撑起来的外壳,碎了。 他几乎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岑听南狠狠心,避开他的伤口,小心地抱了上去。 “顾砚时。”她小心喊他的名字。 如果他没有了壳,她可以当这层壳的。 可是空气良久地静着。 顾砚时突然掀了掀眼皮,轻声讥笑:“岑二姑娘是不是弄错了,怕?” “放开。”他将她推开了。 从来都是被他强硬逼迫的岑听南,这瞬间手足无措。 那夜狠了心要将自己交付又被他推拒的难勘尽数涌上来。 像一场山洪。 席卷过她荒芜的心。 那里曾经为顾砚时开出的细绒小花,如今被摧枯拉朽地山洪淹没。 只剩残败枯枝。 “平安,滚进来。”顾砚时的嗓音仍旧哑,带着点不耐烦,见到平安后变得狠厉,“把夫人请出去。” “顾砚时,你确定要这样吗?”岑听南直起身,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顾砚时偏过头去。 秋日凋谢在他凌凌清眸里。 第58章 无言上西楼 入冬几乎就是一夜的事。 晨起时的北风将岑听南冻了个激灵。 琉璃叫人搬来一鼎错金螭兽香炉,里头俱是上佳银炭,轰得室内暖洋洋的。 暖风拂来,岑听南嗅着这隐约香气,才想起,这是入冬了。 “天冷了,姑娘今日想用些什么?来碗羊汤暖暖身子可好?”琉璃一面问她今日的食谱,一面递来个鎏银百花的掐丝珐琅手炉让她揣着,也不催促她起身。 岑听南这具身子实在畏寒,从前在家中的冬日,泰半都是窝在室内炉火边上过的。 否则一冷着冻着 ,就要高热不退好几夜,惹得一家人都眼圈红了巴巴守着她。 兴师动众的,岑听南也不好意思。 是以每年冬日,她都是窝在家中过的。 岑听南安安静静坐在床上,身后裹着被子,怀里揣着手炉,一张明艳的小脸露在外头,倒驱散了些室内的冷。 第121章 琉璃笑眼弯弯立在一旁,等她答复。 却见她盯着银炭看了半晌,突然问:“哪里来的银炭?” 哪里来的,还能有哪里。 往年这时节连将军府都还未用上银炭。 只有宫中权势最高那几位有。 据平安说,左相昨夜从书房里出来,面无表情在院子里立了一会儿,便披了大氅进宫去了。早晨下了朝回来,就带回这一筐子银炭,什么也不说,径直叫人抬来姑娘这边。 “别多嘴。”是左相留给她们唯一的字眼。 琉璃在心里叹了口气。左相分明极在乎她们姑娘的,连玉珠都看得出来,私底下偷偷问了她好几回这两人什么时候能和好。 这哪里是她能知道的事。 “秦岭那边进上来的银丝炭,无烟、无灰,燃之有木质香,一两可抵百金。”岑听南看着精致的香炉,怔怔然道,“我只在贵妃宫里见过这炭。” 岑听南望向琉璃,见她不自然地侧过头去,心中已然明了。 分明是顾砚时去宫里要来的。 自那日将她推走,两人已有足足七日未曾说过话。昏迷前还说陪她去见阿兄,至今也未成行,还是叫玉蝶去行宫见了阿兄并带回手书一封,岑听南亲眼看过后才安下心来。 那手书洋洋洒洒长篇大论了四五页,是极岑闻远的性子。 手书只字未提一路行来的艰涩阻难,只同她讲北边风物,讲行宫有趣,讲不必担心他,还讲他会在京中等候审讯结果出来再回北边,顺便养伤。 可就是这样一个报喜不报忧的人,却在最后落笔时,用斗大的字写——妹婿其人,文人气节,剑铸骨血,铮铮然立于天地,娇娇儿万当珍之! 岑闻远唤顾砚时一声,妹婿。 分明出征前还处处看他不顺眼。 若不是经历了极命悬一线的事,岑闻远不会这样写。 岑听南回想起顾砚时身上细细密密的疤,脊背一点点变得僵直,她看向自己怀中手炉,精致小巧,刚好合她手的尺寸,且是全新制的,不是从前在将军府惯用的。 她垂下眼,鸦睫轻颤。 放眼活过这快十七年的人生里,也挑不出对她这么细致周到的人来。 银炭烧得劈啪作响,在一室静谧中稍嫌突兀,亦搅得她心乱如麻。 岑听南看见自己被手炉烤得粉红的指尖,听见自己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突然仰起头,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她不再去掰开他的壳,看他的伤口了。 反正他疼得狠了只会缩起来,假装自己不疼。这个人倔得要死,强硬得要死,就像悬崖上的孤松,固执而决绝地长在那里,岑听南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如果疼的人是她呢?他还会这样视而不见么。 岑听南决定最后再试一试。 她扔开被子与手炉,神色兴奋冲琉璃道:“给我寻件夏日的纱裙来,愈透的缎子愈好。再将这些碳炉都哪来的给我送回哪去!” 琉璃大惊:“姑娘这样要受冻了!万万不可!” 岑听南托着腮,笑道:“放心,冻不死。再给我拿件大氅来,我裹着,关键时才脱。” “……姑娘是想做什么?”琉璃迟疑着,神色复杂,“若被相爷知道了……” “要的就是他知道。” 岑听南坐到铜镜前冲琉璃笑着招手。 “快来替我梳妆,怎么虚弱怎么来。唇点成青的,脸涂得再惨白一些,眼圈也要,弄得乌黑乌黑的。” 琉璃:…… 姑娘这么好看,要涂成这样,实在是件比将姑娘装扮得国色天香更为难人的事。 一炷香后,琉璃神色木然地住了手。 岑听南端详半晌,对着铜镜里的病秧子满意点头:“替我去叫平安过来。” - 冬日空寒,书斋外的溪流已结了层薄冰。 院内老干虬枝只余枯枝,北风清凌凌刮着,刮得人脸颊生疼。 顾砚时从书案前抬头,望向窗外灰下去的天色,顿了顿,喊平安。 却无人回应。 和顺自暗处隐出:“主子让平安每两个时辰去夫人那边看看,他一刻钟前刚去,应该快回来了。” 顾砚时点头,继续埋首书卷之中。 他在看郁文柏送来的审讯记册。 那斥候是个硬骨头,拶子、竹篦、夹棍,全都用过了一轮,咬死了不吭声,只说自己是岑家军,并未被北戎买通。 可岑闻远也信誓旦旦以项上人头担保,岑家军在册军士,并无此人。 谁都拿这硬骨头没办法,只好送回京来。 直到郁文柏出手,桃花眼一横,命人将斥候吊起来,以醋灌鼻,几近窒息后再关入水牢之中,淹没胸口,不允入睡,剥夺睡眠整整三日后继续灌鼻——几种极刑来回切换,那人终于受不住招了。 的确是受了指示,要将岑家军行迹泄露给北戎。 但将他投入军中的人是谁,连他自己都不知。 只知是上京城中某位达官贵人。 可这上京城中最不缺就是达官贵人。 顾砚时揉着眉心,拿起郁文柏随册附来的书信,上头俱是挑衅话语。 “如今左相可还认为极刑待废?顺问顾夫人安。” 顾砚时几乎能想象郁文柏落笔时的恶劣笑容。 他点起火折子,将信投入火台之中,亲眼见它一点点化作灰烬。 第122章 岑听南,谁也别想同她有任何干连。 “爷——夫人受了寒,不肯吃药,不肯看医,浑身已发起高热了!” 平安的惊呼声极远地从院外传来,惊断他的思绪。 冬雨落了下来,天潮潮地湿湿,一阵青色的风流散出去。 平安被撞了个转身,只来得及见到那节松竹背影。 - 她的院子里没人。 这个认知让暴戾在顾砚时心头如一把火蹭地烧了起来。 这些下人都是干什么吃的,敢将生病的人独自扔在院里。 谁给他们的胆子? 顾砚时眼中情绪浓重地翻涌起来,似利剑冒着寒,向外刺着。 奔过曲折长廊转进院中,第一眼就瞧见了院中独自立着的瘦削身影。 雨如碎珠落在她毛绒的大氅之上,转瞬没了进去。冬日的雨既凉又冰,落在她身上,冷得她身子都抖起来。 她倒好,连把伞都没撑,低头看着树下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顾砚时被这画面激得心口深深一坠。 他沉着脸上前,将人打横抱起,径直朝室内去。 压抑的怒气潮水般蔓延,让岑听南陷落其中。 她虚弱地咳了几声。 顾砚时低头去看,心惊了一瞬。 “府里没给你饭吃?”不过几日未见,怎么能瘦成这样。 她闭着眼,脸色苍白如纸,零落地落在他怀里,像一树被风雪压垮的梨花。 一把骨头轻飘得好像不能被人握住似的。 她哪里不舒服,怎么会病成这样,顾砚时不可抑制地慌乱起来。 “为何不看医?为何不吃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岑听南又咳几声,哀怨地拧过头:“左相大人不是不愿见我么,如今我丑成这样,倒肯来看我了。” 见他不说话,岑听南将头埋进他怀中,小声泣道:“饭不好吃,不想吃。药好苦,没人喂,喝不下。” ……这中气十足的声音,顾砚时抿起唇,略顿了顿。 低头再细看那张青白小脸,方才慌乱未觉,此刻才发现那瘦下去的凹陷,与两颊颜色分明有些不同。 顾砚时心中狐疑。 冷着脸将她扔上床,无视她的挣扎,伸出手在她脸上用力一抹。 果然抹了满手脂粉。 “顾砚时,你弄疼我了!”岑听南被他压在身下,用力踹他。 顾砚时彻底被她气笑。 “都学会撒谎了,谁教你的。” 用这种手段来哄骗他。 岑听南心虚地侧过头去,不敢同他讥诮眼眸对上。 “说话,谁教你撒谎的。” “饭不好好 吃,明知自己身体不好,还这样去院里淋雨,真想生病?” 他的声音比冬日雨还冷。 岑听南心里泛起委屈:“谁让你不理我的!你不是不在乎我了么!那你管我干什么。” “我同谁学的撒谎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天生就是个善骗的坏人,不可以么?” “放开我!”岑听南越说越愤怒,推拒的动作变成捶打,一下下捶在顾砚时身上。 可他硬得像块石头,被弄疼的,反倒是她。 顾砚时扯了下唇,眉眼冷得像分明的山水:“行。你天生是个骗子,我来教你怎么做个听话的,不撒谎的乖孩子。” 顾砚时狠狠一巴掌拍在她的屁股上,将她的大氅利落剥开。 里头的春色弥漫他的眼。 屋外雨落连绵,室内却烘着暖炉,春意盎然。 岑听南无力地陷在床榻中,流水一样软着,蝉翼一样的纱,透着里头的粉融香雪。 她给他看一览无余的春景和一览无余的她自己。 小姑娘分明就是有备而来。 她看向他的眼尾挑着,绯红如霞,却带着挑衅。 “左相大人不是要管我么,冬日里穿成这样,你管不管?” “不吃饭,想吃些别的……你又管不管?” 顾砚时突然笑了,放开对她的钳制。 他一点点直起身子,从她的上方离开。 他要走了么? ……这法子,到底还是不成么?岑听南眼中闪过一瞬的失望与低落。 自己骗了他,他很失望对不对。 岑听南鼻尖有点酸。 眨着眼,有一点点想哭。 顾砚时如果还这样,她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管。”他的声音突然从上方传来,透着点散漫。 岑听南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嗯?” 顾砚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姿态从容地解开束腰。 柔软的束带一点点被他折握在手里。 岑听南听见他漫不经心的淡笑。 像暮色时分山野里透出的一缕清风。 “我说,我都管。” “管得你再也不敢撒谎。” “啪。” “管得你再也不敢用自己的身体玩笑。” “啪。” 轻纱被他抽落,久违地疼痛与快乐烫得岑听南呜咽出声。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哭着喊:“轻点,顾砚时,轻一点。” 顾砚时嗓音轻得好像在笑:“轻一点?” “那你就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 “娇娇儿,求我。求我……惩罚你。” 第123章 第59章 恰照梨花雪 “求你。” “顾砚时,求求你。” 她似一团微弱的火苗,挣扎地跳动着,融融地去化他眼中霜雪。 柔软的束带在他手中也变得灼人,温和的痕迹燎过原野。 她昏昏沉沉地,拧着身子,小声地求。 云霞般的脸,温软地,小声地,哀求着。这样动人。 冬日的空气凉津津,唯有舒展的她在一片冰凉里发着烫。 羞怯又张扬。说不完的少女心事。 他按着她的肩头,不置可否地拒绝。 “小姑娘,不知羞。”调笑声轻慢地回荡在空旷的尘世里。 仿若炉里的火苗蔓延上来,轰鸣的月相在她眼中迸开。 她混沌地仰望身上的男人。 他衣冠齐整,额边有乌黑发丝散漫垂落。那凝视着她的瞳孔深得像蔽天的林。 林里透着晨曦的雾,夜晚的黯与黄昏时分的温柔。 蕴成新雪初霁最醇厚的陈酿。 她一定是饮得太多,甚而有些醉了。 否则怎么感觉这样烫,燎原的火正烧着她。 他用目光,蚀骨似的啃她。 “求你……求你,呜……”她哭着,“顾砚时……” “子言……” 她呜咽的声音像头脆弱的小兽。 破坏与保护,矛盾地交织着。 促得顾砚时俯下身来,以束带温柔地缠过她的颈,漫不经心留下个怜惜的吻。 亲密的呼吸在湿润的沼泽被交换。 “求我什么呢?娇娇儿。”他咬着她薄薄的唇,狎玩般问。 她在他的声音里见到山间罩下来的黑色,带着雪松的清冽。 寒意使滚烫的她清醒了些。 随之而来的是颈间一点点被束紧,稀薄的空气被抽走。 她被折起来,被迫向他奉上自己。 “求你……罚……我。” 顾砚时低垂着眼,似笑非笑睨她:“说说看,你都做错了什么?” 他掐着盛放的野趣。 她彷徨着,却躲不过他采撷的修长手指。 不过三两下后,便朝生暮死地战栗。 她失守着向上曲起,换来他的嗤笑。 “享受起来了。我允许你快乐了吗?嗯?”他面无表情地拧。 漠视的冰冷映在她眼中,凛然得像她一人的帝王。 换她心甘情愿臣服。 即将溢出口的痛呼被颈间束带倏地收回,她喘得断断续续:“没……没有允许。” 没有允许,所以不能快乐。 “你都做错了什么?说。”他的目光沉得骇人,居高临下地等一个答案。 颈间一寸寸收紧的束带,连她最后的稀薄空气都要剥夺。 眩晕涌来,岑听南的视野开始变得模糊而旋转,心跳剧烈跳动,她无意识地抓挠着,想寻找一根可依附的枝。 皓白手腕盈盈握住一轮虚幻的月,又无力垂落。 昏沉的黑暗钻进她的眼,她的胸腔,带着嗡鸣,不断被放大。 疼痛、酥麻,快乐、滚烫,濒临死亡。 所有极致山崩地裂般镇压着她。 她痛苦地流出泪来,抽噎着,啜泣着认错。 “不该……不该不好好吃饭。” “不该拿身体开玩笑。” “……更不该骗你。” 禁锢骤然被解开。 他拍着她的脸,似乎满意她的乖觉:“认错倒比谁都快。” 温热的空气重新盈满她。 得救了。 她软下去,侧过头,泪珠儿顺着笔挺的鼻梁滑落,没入柔软的榻间。 “哭什么?难道罚错你了?”顾砚时掐着她的脸,迫着她直视自己,“淋雨、绝食、撒谎,哪一桩我都不记得这样教过你。” “大将军将一个乖巧的女儿好端端交到我手里,却被我养成一个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谎话精。” “怎么办啊娇娇儿,我没法对他交待。” 顾砚时松开对她的钳制,手掌慢慢后移,握着她后脑,如玉指节插./进她乌黑的发里。 不算温柔地扯着她的头后仰。 她急促地喘了一声,脸上挂着泪,新雪般的身子伸展,唯颈间一条触目惊心的红痕。 束带已经松了,松松垮垮坠着。 她看向他的眼里都是乖巧与臣服,眼尾仍挂着余韵的薄红。 这模样,激得顾砚时许久未起的施虐欲又翻涌。 他的手覆上她的唇,沉沉碾过:“这样好看一张嘴,可不能只会说谎。” “不如堵起来,别用了。” “你说好不好?”他的嗓音低沉,像此刻窗外正撩拨着枯枝的雨。 岑听南神思仍游荡在不知何处,弥散着,找不着落点。 对他的话恍恍惚惚,做不出反应。 顾砚时见她涣散的眼神,扯出个有点狠的笑:“没反应?我给过你机会逃了,娇娇儿。” 是你自己,没抓住。 他扯着她的发,迫着她肩胛骨向内曲着,蝴蝶般脆弱地颤起来, 以这样的姿态后仰,因为吃痛,她不得不微微张开唇,小声喊痛。 散落的神思终于重新凝聚在一起,如同原野上的猎物本能地察觉天敌的靠近。 颈间缠绵的束带又重新掐着她。 呼吸不被允许,挣扎不被允许,违逆……亦不被允许。 他要她生,便生。 第124章 他要她死,便死。 他姿态从容地迫近,一手捏着她冰凉的后颈,控着她叫她不得不继续保持着屈从的姿势。 岑听南看得见他的散漫风流,更见得着这清冷皮囊后头难得显露的欲念。 直白而刻骨,不加掩饰地侵./占。 空 出的那只手,掐着她生嫩的绵软,掐得她整个人缩起来,拧着身子逃。 “这会儿可不准躲了。” 他的笑声几乎从喉间轻薄地喷出来,是游离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 岑听南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要发生了,害怕、紧张使她如同雨里的枝,无助地抖起来。 “不要……”她含糊地求,带着乞怜地仰着头看他,眨眨眼,妄图得到他的心软。 顾砚时抚过她的脸,极尽温柔。 说出口的话却有着截然相反的狠戾。 “现在才说不要,太晚了。” 如同直来直去的夏季猛烈地撞进冬天。 炙热而滚烫的事物掠过她的唇,掠过她的舌,像要钻进她的心里去似的。 顾砚时喟叹一声,不容抗拒地摁住她,迫着她靠近。 她发了疯似的推,可所有的挣扎都不过是徒劳。 推拒让她如同缺了的月,肆虐着被盈满。 更似一团沸着的雪,煎熬灼尽了他。 “好好记着。” “记着它的模样。” “记着撒谎的后果。” 他沉着脸,不许她逃,不许她躲,更不许她忘记。 岑听南无助地仰头。 一遍又一遍、千百次地感受圆月盈缺。 这人这样坏。 慢条斯理说这样熬人的话。 午后炙热的日头沸腾。 冬日再冷冽的霜都要被沸腾化尽。 “乖,娇娇儿真乖。” “试试看,吞下去。” “好姑娘才会被奖励,你要不要做好姑娘?”他不疾不徐地引诱着,诱她走进更深的漩涡。 此刻山水抵着她,炙热的仲夏抵着她, 岑听南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被强硬地按着,所有的呜咽都锁住。 他的命令,他的斥责,他撩拨过原野的火,都烧得她羞怯地哼。 可燎原的烫惩罚着她,她只能像春日包容冰川般尽力包容。 却怎么也容不下,吞不完,直至难受得哭了出来。 他的指骨摩挲着她的头皮,热的,凉的,掺在一起,刮得她迷乱。 他的确在惩罚她,用她从未见过的方式。 雪松被男人炙热的鼻息喷着,清冷又炽烈地燃起来,陷落进她绵软的唇齿里。 他耐心地教着她,不厌其烦。 他告诉她每一处褶皱,告诉她每一处砰张,教她如同好奇的顽童发起天真的进攻。 他将她揪起,绵软地跪着,他站到榻边更直接地钉进来。 她不得不伏下腰肢,以柔顺地姿态去承受。 这样很辛苦。 可也实在很快乐。 他隐忍的呼吸声让岑听南觉得满足,她看到了他藏在壳下的那一点点东西。 草木复苏似的,从硬实的壳里探了出来,试图触碰她。 尽管他不愿给她看疤痕,看伤痛的过去。 但至少此时此刻,他真诚而坦白。 同她一样赤诚。 …… 这样持续久了很累,岑听南呜咽着无意识倚着蹭他的腿,却换来他漠然地对待。 鲜明的痛感让她背脊都渗出薄汗。 这样的羞耻,这样的痛,快要逼近她的极限。 岑听南泛着泪花儿,雾气蒙蒙地被迫感受仲夏的绵长炙热。 要不完似的。 带给她这一切的男人犹在笑,带着狠意问:“吃饭还是吃这个?” 岑听南恨恨地扫他一眼,换来更直接地逞凶。 摧枯拉朽地碾,咽喉里余下更浓厚的气息。 她终于被他教成想要的模样。 条件反射的泪水止不住向下坠,她的心却满盈得飘起来。 他这样强烈而直白,热切地告诉她,他的渴望。 于是她也想成为他的。 …… 银炭烘得屋里太热,烧得两个人都头昏脑热。 岑听南却只觉得好像一个冬天都过完了那么漫长,可仲夏的火却还在延绵不断地烧着。 她的嘴又酸又软,再也没办法了,哭着去求他,推他。 “长记性了?还敢么?”顾砚时掐着她嫩生生的脸颊拔出来,给她看淋漓的水。 亵./渎般嗤笑着擦在羊脂雪玉上。 “……呜,不敢了。”岑听南软在榻上,受不住这样的狂风骤雨。 顾砚时将她抱到倚窗的桌上,放上去。她绵软地倚着窗棱,将窗推开条缝。 北风溜进来,带着雪意,冷得她浑身一颤。 顾砚时提着她的腿./分开:“冷?一会儿就热了。” 他揉得狠,在她耳边轻挑地笑:“瞧,成什么样儿了,这样喜欢被训?” “还好你夫君治洪本事大,否则今日相府怕不是要给我们娇娇儿淹了。” 她方才喘匀的气又被他逗得乱起来。 她不安地搂着他,一个劲儿求他别说了。 “饶了我吧,顾砚时,我再也不敢了。”她拉过他的脖颈,想要得到一个安抚的吻。 顾砚时侧头躲开,手底下却不停:“哭出来,娇娇儿。” 第125章 “我要见到这儿可爱地哭出来。” 不然今日别想结束。 筋骨分明的指节拖着她下坠,像月亮进入云彩,忽明忽暗。 他的声音在她的耳侧,忽而明朗,忽而疏远,直至岑听南啜泣着停顿下来。 直到云彩与月亮重新分离,又找回自己。 岑听南终于长久地静下来,任由顾砚时一下下抚她清瘦的脊背。 窗外星河高悬,冰冷透明的白色飘落空中,在深夜闪着熠熠的光。 顾砚时为室内点起烛灯。 温柔的光映在她柔软细嫩的脸颊上,他落下一个绵长的吻,看向她的眼里重新蕴着温度,比烛更炙热。 东风散玉尘,屋外落起雪,孟冬真正来了。 第60章 恰照梨花雪。 雨淋漓地涂抹过半夜。 两人这番荒唐结束后,空气是湿的,岑听南整个人也是软的。 她眼波流转,倚在顾砚时怀里头哼哼唧唧地赖他。 又被她招惹着坏了规矩,这都什么时辰了。顾砚时想,索性不睡了。 琉璃守在门边听了半夜的动静,进来送热水时都不敢正眼瞧榻上春色一片的姑娘。 倒是垂在地上的目光,不小心觑见相爷垂坐榻边的清劲脚踝。 骨骼与经脉线条分明,跟腱处有禁欲的青筋凸起。 那块凸出的骨头,因为纤细与白皙显得易碎。 却莫名让人想起相爷写字时握在手中的笔,骨感,但有力,并不会被尘世轻易折断。 琉璃倏地面上一红,连忙弯腰退了出去。 这哪里是她们能看的。 岑听南半陷在床里,余光瞥到琉璃神色,起了好奇心,支起身子顺着她的视线想去看她见到了什么。 却因用力过猛,差点头晕眼花一头栽下床去。 顾砚时眉心一跳。 眼疾手快,伸手捞住她半探出榻边的身子,斥道:“谁方才说不行了?这会儿有力气了?” “还想再来?” 岑听南听出了话里头蕴着的薄怒。 想起方才一场折磨,缩回身子朝他怀里拱,软着嗓子道:“不想了,只想睡觉。” “洗完再睡。不想被折腾就老实些。”说着,巴掌落到她的腿上。 这一拍,带着警告意味。 岑听南不敢闹他了,任由他抱着自己浸到水里,一番清洗。 顾砚时为她细细擦干后,将她整个人掖到被褥里,熄了烛,坐在榻边轻轻隔着被拍她:“睡吧。” 室内昏黑一片,他清浅的呼吸落在缠绵的雨中,听不真切。 “你不睡么?”岑听南揪着被子,有些紧张。 他不会又要走了吧? 他们好不容易才重新变得亲密……就又要结束了么? 他不应该躺上来抱着她睡么。 “嗯。”顾砚时的声音有些冷淡,仿佛方才的炙热不过是她一场幻 觉。 岑听南:“……哦。” 声音有些低落。 他果然是要走了。 这样玩过她,满足过后,他就要走了。 岑听南突然想起了孟瑶光。 深宫里无数个欢好的日夜后,贵妃会是她此时的心情么。 李璟湛还有那样多的女人。 难怪孟瑶光会恨。 岑听南吸了吸鼻子,不想自己陷入那么沉重的患得患失里。 顾砚时本就不属于她的,不要想太多。岑听南这样警告自己。 “天都快亮了,快睡。我一会儿直接上朝去了。”他的声音又响起,不自然地补充着。 岑听南眼睛亮起来:“那你直接从这儿去宫里。” “嗯。” 拍在背上的手仍然未停,一下又一下,安心得让人犯困。 岑听南打了个呵欠,眼皮沉沉地张合。 “这几日我会有些忙。”顾砚时突然说。 岑听南又艰难地睁开眼,嘟囔道:“你哪日不忙?” 他似乎是轻笑了声。 “忙完这几日就能好好陪你了。” 她困得很了,只想睡,哼唧着:“你先忙,明日我去行宫看看阿兄。” “不行。” 他将她的脸掰正,严肃道:“等我忙完,一同去。” 岑听南的瞌睡被他骤然吓醒,难受得一怔愣,再说话就带了点小脾气。 “干嘛非得等你呀,你忙个没完。我有点想我阿兄了。” 顾砚时眯起眼:“我说不行就不行。” 他们成婚了,没有让她单独去亲人的道理。 岑听南却有自己的理由:“等你忙完,岑闻远都回北边又打下来三座城了!” 顾砚时:“……他胳膊的伤至少要养到年后。” 岑听南吃了一惊:“这么严重?那我更应该早点过去了。” “啧。”顾砚时面无表情探进被窝里,冰凉的手拧住她的命脉,“我叫你等我。又不听话了?” “嘶……”岑听南被拧得倒吸一口凉气,吃痛地去蹬他。 惩罚的巴掌却疾风骤雨似的落下来。 她又被打哭了。 带着性子同他闹:“干嘛呀,折腾我一夜,不让人睡觉,又欺负我。疼死了。” “不疼你不长记性。”顾砚时淡淡瞥她。 小姑娘委屈得狠了,眼圈红得跟只小兔子似的,想跟他炸毛又屈于武力不敢,抱着被子瞪他,像他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似的。 第126章 顾砚时心软了些。 安抚似地揉了揉,一直揉得她舒服地哼起来。 这才道:“岁末了,西边和南边的使臣团在路上,这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的探子早就到了上京城,这会儿外头乱。” 低沉的嗓音,带着十成的耐心。 岑听南怔愣:“那同我不能去见阿兄有什么关系。” “傻姑娘。谁都知道北戎同盛乾在争北境十州,盛乾这边能吃下最大的依仗是谁?” 这岑听南知道,乖乖答:“我父兄。” “你阿兄回京的事,瞧着是暗里进行的,但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人,只要有心,都早知道了。你猜猜这样的局势下,南边西边会不会派人盯着你行迹?” 岑听南凉津津抽了口气,慢慢醒转过来。 顾砚时捏着她的肉,不动声色感慨着肤如凝脂也不过如此,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像个真正的正人君子。 而这君子正在和迷途的学子……传道授业。 “……我可能早就被盯上了?”岑听南的声音弱了些,抗拒的身子也重新变得柔软。 一清醒,脑子转得也快。 岑听南‘啊’了一声,猜测道:“所以……那道圣旨?” 顾砚时感受到她的变化,眼里溢出点儿笑,只是黑夜里并没被她瞧见。 “真聪明。”他奖励地拍拍她。 “我当时走得急,接到消息立刻出发了,没来得及同你说,也是怕打草惊蛇。李璟湛那边与我多年默契,有些事便心照不宣了。” 顾砚时垂着眼,神色晦暗不明如冬夜的风雨。 让李璟湛看顾岑听南是真的,这法子……李璟湛却是没同他知会一声的。 方法有很多,暗中找人看着也行,他却用了最张扬,最高调……最将岑听南置于危险的一种。 带着不明显的恶意。 他想做什么?顾砚时突然有些看不透旧友。 但这些,委实没必要同娇娇儿讲。 “难怪我拒旨宫里也没人来拿我,所以……就算我接旨了——也不会有什么女子真的被送进府里吧!” 岑听南撇了撇嘴,早知这样,她还拒什么旨。如今惹得外头都传,好像她多在乎他,多嫉妒似的。 顾砚时猜到她的想法,鼻尖喷出点轻笑。 他将人按到怀里,握着后脑勺压下去一个沉吻。 “张嘴。”他嘶哑着命令。 岑听南仰着头,乖巧地打开自己,顺着他的意让他侵入。 唇上的热意弥散,她的舌又软又小,勾着他亲得更狠。 惩戒似的一个吻后,他吮着她的唇珠夸:“乖。拒旨很乖。” 至少他很喜欢。 岑听南被他亲得丢盔弃甲,像战场上最为人不耻的逃兵。 顾砚时等她平息后,嗓音低徐开口:“岁末为了迎接使臣团,会有盛大的市集,从这时节就得开始准备,所以外头新鲜事很多,但你别去。” “别让我找不到你。” 岑听南睫毛眨了眨:“看看市集应该不妨事吧?我去买点奇趣,等你闲下来陪我一起去带给阿兄。” “不妨事,但不行。” “都得等我。”顾砚时声音透着点寡淡,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跟她确认,“明白没?” 岑听南乖觉点头,将眼里那点闪着的光藏得很好。 “明白啦明白啦,在府里,乖乖等你回来。” “所以明日你回来用膳么?还是又要一连在宫里住好几日。”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地兴奋。 顾砚时睨她半晌,勾唇道:“嗯,不回来……约莫三日。” 懂了,岑听南欢快道:“那这三日我学道菜,等你回来后亲自做给你吃!这下该放心了吧?” “自然……放心。娇娇儿最乖了。” 顾砚时笑了下,一字一句拖长嗓道。 小丫头当他这些年白混的。 翌日岑听南睡到天光尽亮。唤来琉璃一问,才知道已经午时三刻了,秋后问斩都嫌晚的时辰。 琉璃问:“姑娘今日想用什么?郁家二姑娘又送了贴来,邀姑娘明日同她去锤丸呢,要接么?此外九王爷也送了贴,说后日城中有好玩的,邀姑娘同去。” 岑听南蹙眉:“李璟澈什么时候这么讲理了,前些日子说进就进,这会儿还送贴啊?” 都不像他了。 琉璃咳了声:“这不是咱们相爷回来了么。” 府里府外铁桶似的守着,十个九王爷怕都进不来。 岑听南恍然大悟,笑眯眯:“小九最知道哪里有好玩的,去!” 琉璃滞了一瞬:“那郁二姑娘那边?” “郁文柏就算了。”岑听南兴奋地喊,“别管他了,快去换一身男装,叫上玉蝶我们出府去。顾砚时说外头这会儿正热闹呢!” 琉璃拗不过,笑着应了。 - “嗯,你去跟着夫人,别被她发现了。”顾砚时淡淡吩咐和顺。 平安小心揣测着主子神色,那淡色的瞳孔里瞧不出情绪。 只得硬着头皮小心道:“此外……” “此外?”顾砚时终于舍得给他个眼神,盯着他轻笑,“她还弄出了什么此外。” 夜里才叮嘱过她的,他不过离家半日。 他的娇娇儿可真是个胆大包天的。 平安咽了口唾沫,在心里骂了和顺八百遍,心一横一鼓作气道:“此外按照爷的吩咐,来贴和顺统统未拦,郁二姑娘同九王爷都给夫人发了贴,夫人接了九王爷的,拒了郁二姑娘的。九王爷约的是夫人后日去城中宴春楼赏花。” 第127章 宴春楼——城里最大的青楼。 在里头出卖春色的,可不止是女子。 小九带她要去赏的,是哪一株花? “啪嗒。”顾砚时将手中被折断的笔杆扔开,神色平静道,“回府。” 第61章 恰照梨花雪 宴春楼在上京城实在是个很特别的存在。 里头都是清倌人,卖艺不卖身,仅这一条,并不常见。 清倌们天 资卓绝、花容月貌,诗词曲赋无一不通,这也不稀奇。 真正引得文人骚客、达官贵人们不顾身份去得络绎不绝的,是因它是城中唯一一座,既有女子,又有南风小倌的青楼。 宴春楼占地极大,接待男客的烟雨阁,同接待女客的南风馆分立两座楼,互不干扰,连出入口都不同。 是以去寻欢作乐的不仅仅是男子。 也有上京城中身世显赫的贵女、夫人们。 但小九这样的男子,邀着她这样的女子,去的是哪一边,岑听南可就真不知了。 不但不知,对此还有点复杂情绪在。 换上公子打扮后,岑听南带着玉蝶玉珠,径直朝宴春楼那边去了一趟。 作为著名的娇纵贵女,岑听南其实一直没去过宴春楼。 倒是岑闻远去过一次,为此差点命都丢了。 岑闻远自己跟着好友去,把她扔在门外,后来被爹爹知道后三十军棍打得他皮开肉绽的。两个月没下得了床,败犬似的天天趴在床上嚎。 嚎自己只是去看了一眼,什么也没做,凭什么把他打成这样! 那是岑听南记忆中唯一一次,看见岑昀野发那么大的火。 铁青的脸,蕴着滔天的怒意,要将岑闻远杀了似的。 “什么也没做你就没错了吗?!那是什么地方,里头讨生活的都是什么可怜人你不知道吗!我岑家没有你这样没骨头的人!”岑昀野赤红着眼,提着军棍,想起来就又要将岑闻远又揍一顿。 岑闻远不服气,仗着有宋珏拦在中间,大叫:“那些人有什么可怜的!罪臣的子女!叛军的子女!关外的俘虏,都是活该的人!有我被你打成这样可怜吗?我的至交好友都去过了,甚至有人在里头尝到了真正的男子滋味,凭什么我不行?!” 这下不用岑昀野出手,宋珏反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将岑闻远打愣了。 凝滞地看着她,不可置信颤声问:“娘?” 宋珏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是失望与痛心:“别以为你爹现在是风头正盛的将军,倘使有一日,他打了败仗,也许你和你阿妹就会成为罪臣的子女,叛军的子女,和关外的俘虏!如今你还觉得他们都是活该的人吗?” 岑闻远被诘问得惊骇。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张嘴欲言,又木然住了口,终究什么都没说得出来。 岑听南还清晰记得那一日的残阳,红通通挂在天边,像饮足了谁的血。 她立在一旁看,惊惧而懵懂。 而后许多年,岑闻远再未提过这样的事。 如今骤然被九王爷把这记忆里的一幕翻出,岑听南突然起了点探究的心。 他们在宴春楼附近寻了个食店坐下,看了一会儿,看得玉珠瞠目结舌。 “姑娘,这些……这些南倌,也太好看了吧。” 玉珠一向觉得男子都应当是自家大公子那样的,提枪纵马,潇洒得像风一样。 要么就该是相爷这样的,清雅矜贵,芝兰玉树,好看疏淡得像山里头的银月一般。 再不济,也合该是千千万万路上见得到的普通男子,或强壮、或木讷,或圆滑,或粗犷,可能长得不好看,但一瞧就是能过日子的。 而今小丫鬟将眼眨了又眨,却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男子们。 他们分明是好看的,漂亮的,但又的的确确瘦弱、年轻,秀气得像风里的枝,随时都要被折断似的。 扛不起锄头,做不了饭,连平安都比不上。 “都说了出来要叫我公子。”岑听南敲敲她的头,笑道,“长见识了吧,这些公子不但长得漂亮,文采也是一等一的好呢。” 岑听南眼中掠过些可惜与恍然。 就像爹爹说的,这里头流落的,多半都是世家子,自小被送进来,最好的先生请着,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但所有的教习都带着目的。 搅弄风月,以清高的姿态趋炎附势。 宴春楼要将他们养成好的工具,趁手的利器,却不让人养出他们的骨头。 清倌人,说好听了是不卖身,其实不过是卖身的价格更昂贵、更荫蔽。 若真有选择,无论男女,世上又有几人愿意流落到这样的地方。 男子凭借才华去出将入仕不好么,女子就算不能在朝为官,清清白白寻个好人或是借一双手做些买卖立命不好么。 哪一样都比呆在这所谓风流的销金窟好。 至少掌心不是向上求的。 岑听南托着腮瞧,偶有几个南倌出来,搀着满身珠钗的贵妇人们上马车,漂亮得像画中人似的。 长眉若柳,乌发如瀑倾泻在雪白脖颈之后,盈盈扯出个笑,送夫人们走。待镶金嵌玉的马车走远后,唇角便落下来,眼里的笑便淡了,空空洞洞的,只剩下一具没魂儿的好看皮囊。 岑听南闭了闭眼,微叹口气。 她突然对这宴春楼没了兴趣。 第128章 何苦去这样的地方,看可怜人戴起面具舔伤口呢。 今时今日,她也终于懂了那一日爹娘的怒气缘何而来。 倘若世间真有轮回一事,也许无数个轮回里头,就有某个轮回里,父兄兵败,岑听南成了这宴春楼不得不伏下身子讨生存的一员。 “回去后替我把九王爷回了吧,以后若是叫我来这种地方,就直接拒了,不用禀告。”岑听南道。 十二月的午后,日头晒着,都晒不暖身子。 岑听南吹了吹冰冷手心,想回府中呆着了。 “走罢,去二娘那里买些吃食,就回去了。”岑听南起身欲走。 却听玉珠轻叹:“呀,原来也不止瘦弱漂亮的公子们呢,还有这样的公子,不一样的好看。” 岑听南循声瞧过去,不由愣了愣。 只一眼,她便知道玉珠在说谁。 这人实在太特别了。 他黑得像一匹棕色的骏马。 阳光底下泛着古铜色的光,黑珍珠似的润。 这人四肢匀长而矫健,肌肉结实地将衣袍撑得鼓胀,这样冷的天,却有半边手臂都赤裸在外头,另一半被单薄锦袍斜斜遮挡,一瞧便不是盛乾朝的人。 “这肤色……像是南羌人。”玉蝶迟疑道,“这样的人,怎么会在宴春楼做小倌。” 岑听南摇摇头:“他不是小倌。” 小倌的眼睛不会像这样,透着锋利,像一把出鞘的刀。 果然,这男子虽跟着一贵妇人从楼里走出,姿态却并不低下,反倒是略冷淡地点点头,径直朝另一个方向离去了。 玉珠:“真是奇怪的人。” 岑听南将这惊鸿一瞥很快忘了。 三人来到陈记,却见陈记难得寥落。 二娘坐在门边长椅,垂着头不知想些什么。里头稀稀落落坐着几个熟客,安静得完全不同从前门庭若市的样子。 玉珠藏不住事,直接问了出来:“怎么今日人这样少。” 二娘抬起头,见是她们,扯出个微弱的弧度:“今日还要包子么?” 眼圈瞧着却有些红,分明是哭过。 岑听南本来只想买两三只吃,这下转了主意,点头道:“订个三十屉吧,晚点我叫小厮过来拿,二娘手艺好,府里人都爱吃这口。” 二娘的眼圈又红了。 里头坐着的熟客七嘴八舌安慰着:“这位公子有眼光啊,二娘你莫担心,那食肆老板一瞧就是外地人!站不稳脚跟的,都是些姑娘们图新鲜,等新鲜劲过了,大家就都回来吃了。” “是啊是啊,瞧公子这手笔, 说明大家都爱尝你的手艺啊。” 这是被抢生意了? 二娘抬起头,扯出个笑:“不妨事。做生意,尝鲜很正常的,不是为这个。大家好奇也尽管去看看,不用为了我特意抗拒。我这儿且垮不了呢。” 岑听南再度在心里感慨着二娘的坚韧心性。 既然叫了那么多包子,也就不在店里用了,同二娘打过招呼后三人出了店。 玉珠好奇道:“什么铺子这样厉害,连陈记的生意都抢光了。” 玉蝶用眼神示意玉珠看刘记,更是直接关门了。 三人边走边说,路过一个转角,扑面而来的鼎沸声,几乎将人都要掀翻似的。 “我好像知道是什么店了……”玉珠喃喃,“这不是方才我们见到的黑公子吗?” 岑听南抬眼去瞧,瞧见了个稀奇。 不大的店面,外头一把躺椅,黑珍珠躺在上面闭目一摇一摇地,旁边立了个五大三粗农夫打扮的壮汉,像是被他气得牙痒痒。 那壮汉指着黑珍珠一顿说:“要我说,你这就是黑店!整整三两银子啊!给我端上来一叠什么破烂玩意儿,又难吃,又不新鲜,糊弄人,快退银子!” 旁边三三两两立着的,都是瞧热闹的小女娘们。 岑听南看着,觉得她们瞧的不是热闹,是这黑珍珠。 黑珍珠眼都不睁,混不吝道:“你不懂吃,我才不跟你讲。” “三两银子,我有没有提前同你报过价?”他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你情我愿,可没有事后反悔的理。盛乾朝的人,都这么不讲理么?” 他的声音不高扬,却有着笃定的自信,带着自然流露的不屑与轻视,不加半分掩饰,将壮汉气得直跳脚。 “你!你个南边来的黑狗,戏弄老子是吧!”那壮汉怒火中烧,手握成拳,带着疾风朝着黑珍珠面门挥了下去。 周围登时惊呼声一片。 玉蝶蹙着眉:“是个练家子。” 岑听南糯声道:“农夫打扮,却来买三两东西的吃食,惹事也不扮像点,装个公子哥才合理呀。”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转进人群,换来不少恍然声音。 谴责、疑惑的目光落在壮汉身上,压着他挥出的拳头去势一滞。 黑珍珠仍躺在摇椅上,不动如山。 只在拳头落下时轻巧侧头,不偏不倚,刚好躲过猎猎拳风。 叫好声一片。 壮汉吃了瘪,气得双眼发红,嗬嗬喘着粗气,竟是将拳头调转朝岑听南而来。 “哪里来的走狗,不帮自己人,帮南边狗!” 玉蝶拔剑挡在岑听南身前。 黑珍珠终于睁开眼,从躺椅上一跃而起,截住壮汉去势。 “同我胡搅蛮缠就罢了,欺负我的客人可不行哦。”他的唇边带起威胁的笑。 第129章 黑珍珠‘砰’一声握住壮汉拳头,手臂肌肉邛起,不过略后退三步,便卸了他所有力道,叫他使出浑身气力都动弹不得。 壮汉眼中终于显露出惊诧与恐惧。 这是绝对的力量碾压。 黑珍珠放开他,拍了拍手不羁道:“这就对了嘛,君子动口不动手,还是你们盛乾朝的道理咧。” 他转过头来,看着岑听南,一双眼亮得像天上星似的,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这位聪明又漂亮的……公子,要不要进来尝尝我的手艺呢?” 岑听南定定看着,他的眼珠,竟然是金色的。 第62章 恰照梨花雪 她们在外游荡许久,时近傍晚。 寒风刮得岑听南鼻尖通红。 玉蝶附耳道:“已出来多时,回府用膳么?”她忧心继续吹风,岑听南真受了寒。 岑听南瞧着天色,搓搓掌心:“回去也没人陪我吃饭,不如进去瞧瞧新鲜。” 黑珍珠棱角分明的脸因她这话浮出个灿烂的笑来。 自由又蓬勃。 一种奇特的生命力藏在那抹朗笑中。 岑听南也被这笑感染,坦然地跟进店里。 他特意闭了店,将岑听南按在椅子上坐稳。 岑听南一时局促,挣扎着要起。 “你是我来盛乾朝后,头一个为我解围的人,请你尝尝我们南边的食物是应当的。” “不要拒绝我,好不好?” 他在岑听南面前蹲下去,仰头望着她,金灿灿的眸子似有某种奇异神力,引着岑听南不得不点了个头。 “好。” 黑珍珠笑着跃起,三两步奔进后厨,探个头出来。 “马上就好,很快。” 岑听南打量着小小的店面。 几乎只有陈记一半大,狭长的店铺只摆放了两套桌椅,一瞧就不是正经开门做生意的。 与外头的食记不大一样的,是吃饭的内堂同后厨中间,是半打通的,过道处以门帘浅做遮挡,可原本将内堂与后厨隔开的墙却被掏空。 那掏空的一整面窗,都被透明的、璀璨的琉璃填满。 落日从内堂的窗棱中照进来,落在琉璃璧上,折射得满屋都是云霞。 像在梦里似的。 玉珠看得呆呆愣愣:“难怪一道菜就要三两银子,只看这景都值了。” 岑听南却在想,什么样的人,才用得起琉璃做耗材。 只为开间这样小的店面。 她手指拂过桌面,朱漆镶银的金丝楠木,非富可敌国不能用。 ……这人倒真是赤诚得毫不掩饰。 黑珍珠很快呈上来四五碟黑乎乎的东西,似是以油深炸过,分辨不出具体形态。 “快尝尝呀,别怕。”他笑起来时总露齿,显得特别没心眼。 可岑听南不大信这样的人会没心眼。 她迟疑着:“这是什么?” “蜈蚣王、蝎子、竹虫、蜘蛛、蚕蛹……姑娘这是什么表情。” 他每说一句,岑听南眼睛就瞪大一分。 说到最后,黑珍珠眼睛下垂着,颇受伤似的:“你帮了我,我还以为你不会像大部分盛乾人那样鄙夷我。” 岑听南:…… 她哪里是鄙夷,她是害怕好么! 岑听南不忍入目地闭上眼,玉珠已经一叠声尖叫起来,抱着玉蝶瑟瑟发抖:“虫、……虫子,玉蝶你快把这些玩意弄出去啊啊啊。” “不可以!都很好吃的!炸得脆脆的,撒了椒盐,一口下去……”黑珍珠满脸的兴奋,在见到岑听南一寸寸变白的脸时,终于化作不安,“算了……你们不喜欢,我应当尊重你们。” 他将虫子撤远了些。 岑听南一口气终于卸下来,得到喘息空间。 “不是鄙夷呀。”岑听南掐着掌心,强自镇定,“这位……公子,你们那儿有没有别的食物,我也很愿意试一试的,虫子……我真的不太行,害怕。” 原来是害怕。 黑珍珠恍然大悟,喜色又挂上脸:“那你等等,还有别的好吃的。” “对啦,叫我朔风就行。贺兰朔风。”贺兰朔风笑得明晃晃。 像太阳一样亮,纯真得没有杂质。 岑听南被这笑晃了一瞬眼,略显凝滞地跟着笑起来:“好,谢谢朔风。你的盛乾话说得很好。” 贺兰朔风真像名字一样,是阵风。 很快从厨房里又端出一个精致的盅,与一碟贝类一样的生物,贝类被开了壳,上面撒着细碎的蒜蓉,像是蒸熟的。 “这是什么?”不管是什么,至少看起来正常多了,还透着点海水的咸香味。 贺兰朔风大喇喇入座,拿起贝类开始剥肉:“这叫生蚝,很容易死的。盛乾朝没有,我从南羌带过来,吃一顿少一顿,你快尝尝,鲜得要命。” 他用来剥肉的刀很小,几乎要被他的手掌挡住,通体漆黑如墨,刻着岑听南未见过的花纹,隐隐透着寒光。 一瞧就是能杀人的好刀。 却被用来剥贝肉。 岑听南心里泛起古怪,万一这刀饮过血呢。 再拒绝可就不好了,她喊住贺兰朔风:“这刀……没杀过人吧?” 她问得直白,一双眼直直看着 贺兰朔风,带着理所当然地探究,竟然将他问愣了。 好半晌贺兰朔风才缓过神,一手持刀,一手握贝,笑得腰都弯下去,眼睛也眯起来。 第130章 真正的开怀大笑。 “笑什么,问你话呢,碰过人我可不吃。免得你又说我鄙夷你。”岑听南拧着眉头,认真同他解释。 贺兰朔风笑得直发颤,好容易停下来:“放心吃吧。专用来割肉食的刀,你嫌恶心,我也嫌。” 他将刀在手中转一圈,笑道:“这么小一把,能杀什么人,女子么?我可不杀女子,诶,你别用这样戒备的眼神看我。” “快吃,再尝尝这汤,祖传百年的炖汤,养颜,还好喝。” 岑听南半信半疑用起来。 只一口,便知贺兰朔风真没骗人。 汤底清澈,泛着隐约的金色,一瞧就是在灶上慢火熬了许久,撇去了浮油,几片姜、几点枸杞还有一些岑听南说不上名字却很熟悉的药材味道做点缀。 但并不是讨厌的药味。 温暖细腻,泛着清甜。一口就将岑听南被北风吹得凉透的身子暖了起来。 氤氲热气里,岑听南嫩葱般的指头本能地握住汤盅取暖。 “好甜。”她弯弯眼,笑起来。 贺兰朔风一直在旁边看着她,见她终于露出个笑来,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带着得意扬眉:“怎么样,没骗你吧,我贺兰家的手艺。再尝尝这生蚝,凉了就不好吃了。” 岑听南用了一只,那生蚝饱满肥嫩,一口下去都是汁水。 顺滑的鲜甜几乎是滑落喉头,甜得她不可置信。 贺兰朔风大笑:“好吃吧,我就知你一定懂得欣赏。” 岑听南顿了顿,侧头问:“为什么?” “瞧你,穿的都是好缎子,身边又跟着会武的丫鬟,我来之前还听说盛乾朝的女子大多羞涩内敛,你却坦然大方,又如此急智。并且能穿着男子的打扮在外面自由自在地闲逛,”贺兰朔风抱着双臂自信得出结论,“所以我断定你是个家世不错的小姐,家境好自然眼界高,当然知晓欣赏食物最本质的美好。” “自然不会带上家国之见咯。” 贺兰朔风看着岑听南,满眼都写着我很聪明吧,怎么你还不夸夸我呢? 他金色的眼亮晶晶地,像炙热的太阳,不管不顾独自燃着。 岑听南瞧着这火苗,却不合时宜地想起方才门外那壮汉,一口一句的“南边狗”。 他来盛乾朝这段时日,又听过多少这样的话呢。 “别蹙眉呀,你笑着好看。” “你知道吗,在我们南羌有一种异木棉,是冬天会开花的,一到开花的季节,高大的树上满树都是这粉色的花,像粉色的海长在了树上。” “你笑起来,就让我想起这种花。所以,要多笑。”贺兰朔风说得认真而严肃。 岑听南被这抹金色烫了烫。 不自然低下头去。 “谢谢你招待我,不过天色已晚,我得回府了。”岑听南转开话头。 贺兰朔风坐在椅子上,闻言脚下一点,支着椅子身子朝后探出去一截,伸着脖子往窗外头瞧。 “是晚了,你有会武的侍女我就不送你回府啦,免得给你惹麻烦。” 贺兰朔风站起身,替她打开店门。显然来盛乾之前,已经了解过这边的风俗文化。 他的礼数其实很周全。 并不像大多数盛乾人印象中的南羌人,野蛮、冲撞,充满了愤怒。 日头已落下山去,冬日总是黑得很快。 “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们算是朋友了吧?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天色一黑,岑听南就看不清贺兰朔风脸上的神色了。 只听这爽朗嗓音,像是带着笑意的。 她侧着头想了会儿,轻声道:“岑听南,我姓岑。” 贺兰朔风点头重复了一句:“原来姓岑呀。那岑姑娘,下回什么时候来店里用膳,提前叫你的丫鬟来告诉我,我给你准备好吃的。” 他的语气听不出变化。 岑听南怀疑他没有听懂。可家世显赫又能在这节点出现在上京城的南羌人不应该听不懂。 于是她只好又逐字逐句说了一遍:“我说,我姓岑,和镇北大将军的岑是一个姓。” 贺兰朔风那八瓣洁白整齐的牙又露了出来:“知道了知道了,你有一个很好听的姓,和威名显赫的镇北大将军一个姓。所以,记得下次出来要找我。” 岑听南看着他。 日头落下去了,古铜肌肤上那对金灿灿的眼却像太阳一样亮着。 将黑夜都驱散似的。 她只好点点头,轻声应了。 - 这一耽搁,天色实在太晚,空气已经变冷了。 岑听南想着黑黢黢走着,怕踩了泥坑,懒骨头一犯,索性让玉蝶先用轻功回了一趟府,驾来马车接她。 等马车的时间,贺兰朔风陪着她又聊了许久,两个人聊得实在投契。 岑听南知晓了贺兰朔风的确是个有钱人,他家在南羌是富可敌国的军械商,但贺兰朔风无心接手家族生意,只想满天下找美食,飘着荡着就养成这么个桀骜不驯又胸无大志的赤诚性子。 岁末南羌使臣团来朝,听说家里也有商队跟着使臣团出发,他便先来上京城候着,准备跟着商队一同回一趟家。 听着合情又合理。 岑听南心头那点儿疑惑也就散了。 “我只喜欢摆弄食物,开个食店为生就是我最大的志向。家里人不同意,我其实也懂。”贺兰朔风聊着聊,就垂了眼,“一个男子,这样的志向很没出息吧?” 第131章 “怎么会呢。”岑听南轻声道,“有志向便已胜过许多人。志向又不分贵贱。” 不像她,她就是个没志向的人。 两人一时都沉寂下去。 玉蝶已经驾着马车停在巷口,岑听南收起心绪,挥手同贺兰朔风道别,贺兰朔风的声音顺着风远远传来。 “那下次出府,一定记得来找我吃饭!” 岑听南脸上浮起个浅淡的笑:“好。” 她上了马车,却没能注意到马车外玉蝶神色古怪的脸色。 掀开帘,一阵寒风袭来,冻得她打了个颤,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 岑听南就惊得瞪大眼。 马车里竟坐着个人。 “你怎么来啦!”岑听南立时便想扑过去,“不是说要三日不能回来么。” 顾砚时看着她的一双眼却寒得,像深重的漩涡,拖着她要往下沉。 “我不过上朝半日。” “回家后只见一座空荡荡的相府。” “你说要为我学做的菜在哪?” “那个满心说想我的夫人,又在哪?” “在和别的男子约定下次见面是什么时辰?” “娇娇儿,胆子很大啊。”顾砚时眯起眼觑她,危险从话里渗出来,“怎么,非得我绑着你是不是?” 第63章 恰照梨花雪 十二月的夜,寒凉气已经很重。可都没有顾砚时眼里的阴冷渗人。 凉津津的问题,一连串落在岑听南耳里,像是……控诉? 他好像又生气了,但奇怪的是岑听南一点儿也不怕。 甚至有点开心。他因为找不到她而生气了。 至少说明他很在乎吧? 岑听南暗暗地笑,没吭声。 有些无赖似的,又朝他身上贴。 一寸寸挪过去,挨着他。顾砚时睨了睨她,脸色仍旧不好,与外头冷寂的夜色比不遑多让。 却也没拦,整个人正襟危坐,不显山露水地端着,唯有眸光微动,想瞧瞧她到底要做什么。 岑听南终于蹭到他边上,凑到他耳边,轻声开口。 “满心想你的夫人,就在你眼前呢。” 顾砚时被激得眉头一挑。 很少在他脸上见到这样外显的情绪,岑听南使坏成功,登时笑弯了眼:“你也很想我对不对,不然怎么会一日就回来了。” 她眼里的清澈和快乐要溢出来了。能将这阴冷冬月都暖热似的。 顾砚时眼里的霜雪也被这清泉化了些。 他不再废话,也不再压抑自己的冲动。 径直捞过她,掐着她的后颈,凶狠地亲上去。 唇舌辗转过她的,温热的潮意涌来。 岑听南被他亲得向后缩,被他强硬地按住:“让我进去。” 他将她向后扯,雪松的味道被渡过来,萦绕在唇齿间。 她的胸腔里都被这 个男人的味道侵占。 他吮得她的舌根都发麻,岑听南被亲得受不住,哼着蹬了几下腿,胡乱地喊他名字。 “喊我做什么?”他放开她,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睛问,终于散了点怒气,“求饶?” 岑听南的眼湿得像雪水化开。 她乖巧点头:“求求你顾砚时,饶了我吧。” “太敷衍了娇娇儿。” “至少,拿出你的诚意来。” 顾砚时松开对她的钳制,好整以暇看她。 “……在这儿?”岑听南吃了一惊。 怎么可能在这儿,转过弯便是人来人往的主街,这巷子虽然鲜有人至,却不是完全没人走。 小姑娘不知想到了什么。 一双漂亮的眼睛因为受惊,小兔子似的张望起来,可爱得紧。 顾砚时见了,就想逗逗她。 “嗯,就在这儿。”顾砚时慢声慢调。 岑听南紧张地抿了抿唇,忸怩着同他商议:“回府再弄,好不好?” 这个‘弄’字,让顾砚时鼻息倏地一重。 “不好。”他冷声答,“我说过,别让我找不到你。但你还是不听话了。屁股不想肿的话……” “那就在这儿。” 她的脸绷得很紧,鼻尖耳垂却一点点泛起薄红,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 半边唇都被她咬出牙印。 “再咬,就破了。敢弄伤自己,去行宫见你阿兄前你都别想下床。” 他又威胁她。 岑听南将心一横,整个人软绵绵地滑了下去,跪在他的面前,将头伏至腿间。 感受到顾砚时愈发灼热的呼吸,岑听南抬首看他:“真要在这儿吗?” 车厢内点着昏黄的壁灯。 黄澄澄的光下,她的脸颊粉嫩,丰润的唇被咬得水光潋滟,因跪着,藏在宽大衣袍下的姣好身段勾勒出来。 该丰盈的地方珠圆玉润,该清减的地方瘦削。 见他不说话,乖巧而臣服地看着他,难为情地上手来掀他的衣摆。 这些日子,小姑娘被他养得快要熟透了。 都学会主动了。 顾砚时望着诱人一幕,却想起了什么,扯着唇笑得阴郁:“瞧你现在多可爱,你知道像什么吗?” 他故意拉长了嗓,停顿许久,俯视着岑听南的眼睛,一字一句补充:“——像树上的粉海。” “不过如今这粉海,可比方才的,还要动人呢。” “怎么样,要不要让你新交的男性友人来瞧瞧?开开眼界?” 第132章 岑听南双眼倏地睁大,愤怒上头,挣扎着便要起身。 他竟然偷听! 顾砚时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捏着后颈,就着这姿势又吻下去。 滚烫地啃噬她已经微肿的红唇,压着她,禁锢着她,让她不得不以跪姿承受他带着怒意……与妒意的吻。 岑听南被他亲得喘不允气,仰着头软绵绵推拒他。 软得像一摊水,脸上的薄粉更甚。 顾砚时心情略好了些,含着她的耳垂呢喃:“可惜他不知,娇娇儿别的地方,更是粉得可爱。” “这辈子,只有我能瞧。” “你无耻!”岑听南鼓了鼓气,咬牙切齿地骂,一口咬在他的肩头上,尖利的牙刺进衣物里,“什么文人风骨,全是假的,你就是个登徒子!不要脸!不知羞!真该让全天下人都看看你这幅嘴脸!” 顾砚时笑了声,将她抱到腿上,双腿分叉着,从背后环住她。 以给小孩把尿的姿势固定住她,用蛊惑的声音在她耳边问:“无耻?那这样呢?不知羞的又是谁?” 岑听南已经羞得快哭出来了。 沉重的呼吸喷在她而后,烫得她扭着身子去躲。 可这毕竟是在马车上,一挣扎动静便大。马车停在巷口一直没动,唯有车厢不时震颤。 贺兰朔风眼见她上了马车,马车却一直没动静。外头赶车的丫鬟待了一会儿也不知去了哪儿。 心中不免担忧。 他朝马车行去,带着几分警惕,离着还有一段距离便扯着嗓子问:“岑姑娘,你没事吧?怎么还不回府?” 贺兰朔风的声音让岑听南顿时一僵。 顾砚时干净而薄的手已经顺着腰探了进去,一路向上求索。 他捏着某处,轻笑:“别停,继续动。娇娇儿这儿最粉了,叫他也来瞧瞧。” “——顾砚时你脑子有病!” “——岑姑娘?” 顾砚时的手一寸寸游走。 贺兰朔风的脚步声一步步逼近。 “岑姑娘?再不说话我就掀车帘了?打扰了……实是担心你的安危。” 岑听南眼睁睁见着车帘一角缓缓被掀开,心如擂鼓——顾砚时终于有了动作。 他的手撤出来,将岑听南横抱在腿上,印下去一个深入喉舌的长吻。 车帘被掀开。 顾砚时含笑放开岑听南,潋滟的水拉成丝,透明地滴落。 岑听南喘得厉害,媚态横生。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担忧……”贺兰朔风晃了一瞬,急急放下车帘。 复又掀开:“不对——岑姑娘,这位是……?” 岑听南眉眼里都蕴着春色,艰难地整理好衣冠,恶狠狠瞪顾砚时一眼。 “……是我夫君。” 贺兰朔风‘啊’了声,自嘲地笑开:“抱歉抱歉,当真是我多管闲事,我听说盛乾朝民风不似我们南羌,生怕岑姑娘遇了歹人。” “打扰你们夫妻情致真是难为情。改日这位相公同岑姑娘一道来我食肆中用膳可好?当我给二位赔罪了。” 贺兰朔风已经放下了帘,立在马车外,礼数周全地赔礼致歉。 岑听南一道眼刀刮过顾砚时身上,比起这个登徒子,连贺兰朔风都更像知礼节的文人! 顾砚时的心思被成全,又变作那个风度翩翩的君子,下车同贺兰朔风好一番礼尚往来,才又回了马车上。 玉蝶不知什么时候也回来,这架停在巷口许久的马车终于动了起来。 岑听南生着闷气,找不到宣泄口,又觉得方才在贺兰朔风面前丢了面子,敲着车壁问玉蝶。 “玉蝶,你怎么听他的,不听我的。谁才是你的姑娘啊?” 顾砚时淡声:“不怪她,她打不过和顺。” 岑听南:…… 明天她就给玉蝶找个师父,能教她打得过和顺那种! 顾砚时抱了一路,岑听南就推了一路,闹了整整一路的脾气。 顾砚时把头靠在她肩颈上,低沉的笑:“李璟湛总说你给我好脸色,我才爱见你,真该让他见见,这是好脸色么?” 岑听南耳尖动了动,面色缓和了些。 可仍生气,垂着眼试图同他讲道理:“我不给你好脸色是有原因的。你不该那样对我。” “在我的友人面前。” 顾砚时神色又淡了些。 “哦。——所以,我这样对你,是没有原因的?” 岑听南心虚了一瞬:“但一码事归一码事,我答应你学做菜是因为我想,而且三日期没到,你急什么?” “你明知我生气的不是这件事。” 岑听南:“可你说你三日后才回,你回来那一日我定然在府中乖乖等你的呀!” “真是巧言令色一张嘴。”顾砚时嗤了一声,“回府就给你堵上。” 岑听南:…… 用什么堵?不会是她想的那个吧。只是想一想,她的喉咙就已经开始痛了。 顾砚时的尺寸实在吓人,被堵住时……除了心尖尖的快乐外,她的嘴实在不快乐。 远没有顾砚时……哄她的时候快乐。 这滋味,她才不要尝第二呢。 打定主意,下了马车后岑听南牵起裙摆,踮着脚往府里头跑。 好像只要跑得够快,顾砚时就追不上她,就罚不了她似的。 顾砚时不紧不慢在后头跟着,轻描淡写地 第133章 开口:“你就是跑到天边,我也能把你捉回来。” “岑听南,这辈子,你别想跑了。” ——倒不如乖乖认错,乖乖……受罚。 “砰”一声,卧房的门被岑听南从里头上了锁。 顾砚时立在院里头,风凌冽地刮过,带来一片片柳絮似的雪花。 起初是细微的,残缺的,到后头逐渐变得完整。 银闪闪、黑茫茫的飘在空中。顾砚时伸出手去接,薄而白皙的干净掌心,有雪轻柔停驻,转瞬便融成一汪水。 像岑听南一样洁净。 “下雪了,娇娇儿。”他立在一片雪里仰头,像一株带着清冽香气的松。 幽暗仓青,挺拔肩头轻轻盛着雪。 顾砚时矜贵而清雅地开口:“出来陪我看雪罢。” 第64章 恰照梨花雪 院中看雪本该是件雅致的事儿。 如果岑听南没有被顾砚时压在腿上一直训的话。 岑听南挣扎着,可是这任人摆弄的姿态,她连半分力气都使不上。 他清澄的嗓音像在雪里浸过似的。 “叫你少出门,怎么总不让我省心呢?” 岑听南试图为自己辩解:“我一人太闷了!而且……总不能空着手去见阿兄。” “我都半年没见过他了。” 她吸吸鼻子,肩膀塌下去,一副小可怜样子。戒尺落在屁股上时都没这么可怜。 “谁知道等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呀。”委委屈屈地,还倒打一耙怪起他来。 顾砚时捏着她的臀肉,突然来了一下狠的。脆生生地响过后,岑听南倒抽着气尖叫。 “叫大声点,让平安、琉璃,外院的下人,全知道他们的主母被我训了。” 顾砚时握着戒尺的手不停,一下接着一下。 岑听南抽抽噎噎地哼,并不服气。 “你以为我想扔下案头一堆事回来训你?南羌的贵公子就在你眼皮子底下邀你下次相聚,娇娇儿,你的脑子呢?” 顾砚时眉宇疲乏地垂着,昨夜守着她,本就没怎么休息,今日又处理了一日公务,他并不是不知疲倦的冷兵器。 他会累。 累了说起话来便狠了心,动作也变得狠。 岑听南被他压在雪地里的贵妃榻上,犹在挣扎:“贺兰朔风家中只是做走商的,并不是什么贵公子。” “他说你就信?”顾砚时拎着她的腿,手上使了点劲儿,轻而易举分开,将粉色坦诚于雪夜。 戒尺被他干净的手指薄薄握住,高举于半空。 凉湿的空气往润泽处直钻。岑听南被凉得缩了缩,一张一合间盈盈的汁水就朦胧地渗出来。 “一被训就成这样。” “若不用点狠的,我看你真当这是奖励了。” 岑听南的脖颈锁骨早已欲盖弥彰泛起薄红。在密雪碎玉,千里同昼中,她在戒尺下旖旎成唯一的春景。 顾砚时握着戒尺一头,重重拍了下去。 她被疼成曲背的虾,小小的缩作一团,叫得有些可怜。 “好疼……呜呜,顾砚时我错了。”如今示起弱她简直得心应手,“饶了我吧,我不去见贺兰朔风了。真不去了。” 顾砚时:“一下就受不住了?见,你尽管去见。想见谁都行,南羌的见完,西域的要不要再去见一见?回头等使臣团到了盛乾朝,我让李璟湛给你挑个漂亮的,养在府里当面首?”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岑听南噗嗤听笑了。 “还敢笑。”顾砚时唇边挂着讥讽,用力又急速地拍下,直疼得她一双腿乱蹬,胡乱叫起来。 明知是她躲罚的把戏,可顾砚时还是心软了。 再粉白的雪,都不如她眼睛里头的泪珠儿好看。 也怕她真的受寒,顾砚时沉着脸将她抱进屋,塞回床上:“睡觉,明日陪你去见你阿兄。” 岑听南裹着被子,眨眨眼抬首看他:“你又不睡么?” 顾砚时没吭声,可下一瞬岑听南便知晓了他的答案。 衣物从他身上簌簌退下,他整个人挤进被子里,手一捞,就将她背对他抱进怀中。 “睡觉。”他低沉的命令。 可他的手却在动,隔着欲拒还迎的肚兜在她后腰处摩挲,过电似的酥麻穿透了她。 他的呼吸尽数落在她的颈侧,烫得岑听南哼起来:“不是说睡觉?左相大人在弄什么呢。” “弄你。”他狠狠咬住她的耳垂,含糊道,“就这么睡。闭眼。” 岑听南闭着眼笑得厉害。 她贴在他怀里头一边笑一边颤,终于渐渐在漫天飞雪的温柔中被哄睡。 这一夜岑听南睡得不大好,背后总有什么东西硬生生抵着她,躲又躲不掉,滚烫地贴着,她往前蹭,那烧火棍一样的物事又跟着进。 做了一夜被火星灼着的梦。 顾砚时倒是神清气爽,见她醒了,还有空笑话她。 “梦里做贼去了?”他倚在窗棱边看书卷,见她醒了目光移过来,“一会儿你阿兄见了,该以为我欺负你了。” “你本来就欺负我。”岑听南不满道。 顾砚时嗓音带笑:“怎么,屁股疼?还是哪里疼?” 雪后日头透过窗落在他的侧脸上,清峻而挺拔,他的苍白被日头镀上一层光晕……暖了几分亦多了些庄严不可侵犯的意味。 屋子里燃着香,一夜落雪后,独属于雪的清新扑进屋里,混着他身上孤松的味道,缭绕在岑听南的鼻尖。 第134章 这一幕,莫名使她想起道观香案上头供着的人。 清凌凌的,没有烟火气。 好像下一秒就要散了似的。 明暗轮廓中,岑听南定定看着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促使着她下了床,赤足奔了过去。 顾砚时接住她,一把抱起落在他腿上,拧着眉张口便训。 “下地不穿鞋,一大早又想挨打得紧……” 下一瞬,未出口的话却骤然截住。 “唔……” 怀里小猫儿似的人,攀着他的脖颈,轻轻咬住他脖间凸起。 “咕嘟。”他的喉结不受控地滚动。 他的嗓音已经哑了:“别闹。去用膳了。” 岑听南伸出舌,舌尖滑过,感受到昨夜抵着自己的物事又明目张胆立起来,笑弯了眼:“就闹。我这不是正在用膳嘛?” “就吃这个。” 顾砚时按住她乌黑的发,一下下抚,眼里情绪激烈翻涌。 “别再试探我了,娇娇儿。” 他就快忍不住了。 …… 一顿早膳用得拖泥带水,到行宫时都快过午膳时辰了。 下车前顾砚时捏捏她的软肉,颇满意似的:“一家子总算有个正常的了。一会儿千万忍住,别哭。” 岑听南起初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直到穿过行宫曲折长廊,终于见到绑着绷带同她挥手的岑闻远,瞬间就落了泪。 瘦成什么样了都。 出征前的岑闻远脸上还有些肉,少年气十足。可这会儿瞧着一张脸却像刀削斧凿一样,硬得皮挂骨。 脱了少年稚气,满身都是浴血的肃杀。 岑听南不敢想他都经历了些什么。才会让那双只有玩乐的,清澈得甚而有些愚蠢的眼,此刻眼里都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别哭啊娇娇儿,你阿兄好着呢。”岑闻远略弯了腰,用好的那只手来掐她的脸,“长胖了,不错不错。好在你已经嫁人了,不愁丑姑娘没人要,我也就放心了,胖就胖吧。” 岑听南哭得抽抽噎噎,根本说不出话,指着岑闻远的手臂一个劲儿颤。 倒是顾砚时在一旁不紧不慢接了句:“不丑,也不胖。很好看。” 岑闻远破天荒被噎了一句,愣过后反倒笑开。 “我从小和她互损惯了的,她从来说不过我。突然有个人帮她说话,我这还怪不习惯的。”岑闻远嬉笑着,用好的那只手去勾顾砚时的肩头,奈何顾砚时比他还高半个头,勾起来颇为费劲。 顾砚时看了岑听南一眼,眸光 里隐约有些无奈,下了点决心配合着岑闻远侧身,让他勾住肩。 岑闻远笑着:“我这妹婿不错,着实不错啊。” “看你们这么好,我可算放心了。这趟没白回来!”岑闻远放开顾砚时,去逗岑听南,“小哑巴啊?哭什么呀,昨日我见娘亲,娘亲也没像你似的啊。” 岑听南好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娘看到该心疼死了吧呜呜呜,爹爹呢,也瘦成这模样了吗?” 岑闻远放声大笑:“那你可真是小瞧咱们娘了,她还来折腾我胳膊呢,就说了句‘没废就行’,剩下的光问爹如何了。放心吧,爹爹也好着呢。” 岑听南破涕为笑,这倒是宋珏的性格。 他们家一向是岑听南和宋珏最大,岑昀野其后,岑闻远得垫底了。岑闻远总说自己爹不亲娘不爱,某种程度上来说倒也不是假的。 岑听南这么一想,眼眶里头又盈着泪了,岑闻远多惨一个人啊,跑北边去打仗,胳膊半废了回来,也没个人关心他的。 “我要在行宫住下来!”岑听南当即拍板决定了,“等岑闻远手好了,我再回府。” “那不行。”岑闻远立刻道。 “可以。”顾砚时的声音随后响起。 岑闻远急了:“这怎么能行呢?你们小两口新婚燕尔,你一个出嫁女陪阿兄算怎么回事,传出去要被人笑死了。左相你就由着她胡来?” 岑听南满脸写着不高兴。 “传不出去。”顾砚时声音和神色都极淡,像雪后的天地一样阔朗,“传出去也无妨,我知她是怎样的人便好。” 岑闻远的笑意终于染进眼里。 三人一起用了午膳,岑闻远捡着北边形势同顾砚时讲,顾砚时听完后递给他郁文柏给出的审讯卷宗。 “只知是上京城的达官贵人?”岑闻远将卷宗重重拍落桌上,“这不是等于什么都没审出来?!” 顾砚时:“这结果我还没呈上去,目前只我们三人知晓,尚有可试探的余地。” “这怎么试探?”岑闻远皱着眉嚷开。 岑听南想了想:“你是想把郁文柏审讯结果已出的消息放出去?暗中看看是哪家按捺不住?” 顾砚时停顿了一下,笑了:“娇娇儿果然聪明。风我已经放出去了,有几个我怀疑的,过几日便知晓结果了。” 岑闻远笑着,手中樽都快要捏碎:“知晓结果后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 他倒想看看,他们岑家军在北边出生入死,血流十里,是什么人,能昧着良心坐在无数将士的枯骨上,从后方对着他们的心窝捅上了这一刀。 他要这些人死。 岑听南握住岑闻远的手,担忧道:“别动气,提前发现就是好事。” 至少这辈子,不用等到诬陷的书信都放进将军府,才后知后觉被人害得那样惨了。 第135章 屋外风停雪住,阳光通透地晒着,岑听南只希望能晒得未来的日子都像琉璃一样璀璨,没有污垢才好。 …… 岑听南长舒口气,一扭头看见半边身子都缠着胳膊的岑闻远,突然想起件事。 “诶,我有个朋友会做很厉害的药膳呢,下午我叫他过来给你瞧瞧?”她话里有兴奋,“昨日我刚喝过他煲的炖汤,他说是补气血的,可好喝啦,一点苦味儿都没有……” “岑听南。”顾砚时冷飕飕截断她的话头。 第65章 恰照梨花雪 顾砚时的话里警告意味明显,岑听南朝他吐了吐舌,埋首乖巧吃饭。 岑闻远憋着笑看两人眉眼互动,一顿饭用得极舒心。 他这阿妹从小没人管,无法无天的,来了个能镇得住她,又对她万般上心的夫婿,是好事。 再回北边,他也有底气让爹放心。 临近年关,顾砚时案上还积了许多事务,用过膳就准备离开行宫。 走之前将岑听南按到怀里,埋首在她的颈侧,深而漫长的呼吸:“岑听南,你乖乖的,行吗?” 无奈又宠纵的语气。 岑听南呆愣愣看着眼前白茫茫一片的天地,认真感受他清浅的气息,不声不响点头。可心里全在想,她从前到底哪里不乖了?值得顾砚时这样一场郑重的告诫。 或许也不算告诫,顾砚时其实一点都不凶的。 纸老虎,罚她都收着力那种。 “乖。”顾砚时笑了一声,揉着她的肩骨,落在她眉心一个吻。 岑闻远倚在院门前看,等到顾砚时的身影远得都看不见,才说了句:“他对你是真的上心。” 言语中的情绪有些复杂。 岑听南笑眯眯转过头:“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嫂子?” 本只是玩笑话,岑听南都料想了他会如何不以为意地嘲讽回来,却没想到岑闻远站在原地,眼神一瞬间变得悠远,不知想起什么了,最后竟慢慢吞吞红了脸。 然后磕磕巴巴开口:“男、男儿大丈夫,北境十州都没打回来,不立足,何以成家?” 言罢扭头就走,只留给岑听南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岑听南笑了片刻,就再也笑不出来。岑闻远这大半年都在边疆,哪里有机会能认得什么姑娘呢? 难道是北边的当地姑娘?这山长路远的,也不知人家肯不肯跟岑闻远回京。 阿兄这求妻路,怕只是漫长得很呐。 …… 岑闻远逃似的回到了卧房。 他这人什么困难险阻都不怕,可提起这档子事就嫌臊得慌。从前上京城里一起打马游街的公子哥儿们,个个在十二三的年纪都有家里配了通房丫鬟,对付起女子来游刃有余得很。 唯他像个愣头青,家里不允许他沾脂粉香,是以姑娘贴上来岑闻远也只会红着脸躲。 几个走得近的,都笑他不解风情,是注定要和战马过一辈子的。 岑闻远对此倒是不怎么在意,长枪骏马快意恩仇没什么不好。 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是,方才那瞬间他的确是想起了某个姑娘。 这姑娘的眼睛比岑听南还大,藏在盔甲下的一张脸俱是泥污,也挡不住那双有神的,漂亮的眼睛。 一看就是女子的眼睛。 却不知为何出现在疆场之上,出现在……北戎的军队里。 岑闻远心头像被绣花针隐秘而细微地戳了一下,不算疼,存在感也不强,却长久而固执地戳着,叫他时不时……想上一想。 “……都怪顾砚时。” 岑闻远在院里立了许久,最后烦躁地一挠头,索性睡觉去了。 想不通的事就不想,时间自会给答案,这是爹教他的人生道理。 岑闻远这一觉睡到快日暮,睡到檐瓦之上的积雪都化了,雪水顺着滴落下来,像下起一场雨。 他迈步去岑听南的院子里,发现时间果然给了他答案。 若说睡前他还不解岑听南到底有什么值得顾砚时抓心挠肝地挂记、警告。 这会儿他可算懂了。 甚至觉得顾砚时的警告都有些轻了。 不知道的他还以为自己进了什么南风馆呢。 “九、九王爷?”岑闻远揉揉眼,不可置信,“你怎么在此处?” 李璟澈吊儿郎当倚在书案前,一手撑头,只盯着岑听南,头也不回,混不吝地答。 “皇家行宫,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倒是顾砚时,把自己的夫人、妻兄全放到行宫里来了,颇有假公济私之嫌啊。” 岑听南坐在案前煮茶,炉上茶水已沸,咕嘟嘟滚起来。 听见李璟澈这话,她唇边扯起个笑,就着 手帕拎起茶壶,将李璟澈面前一盏茶注入热水。 “再乱说话,我直接往你嘴里倒信不信。” 岑闻远被她这无状言行惊到,就要解释,却见李璟澈摆摆手,乐不可支笑起来,整个人都笑趴到桌上去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 上京城最新流行是往人嘴里倒滚水么? 岑闻远觉得自己可能在边疆呆久了,跟不上时兴的事物了。 李璟澈被岑听南凶巴巴顶撞,却完全不恼,腆着脸还要去逗她。 他笑眯眼,微微张嘴,仰头指着自己。 “来,朝这儿倒。” 岑闻远:…… 他发誓他看到娇娇儿的白眼了。 第136章 能惹得自己这阿妹做出这样的表情,九王爷也实在是人才一位。 岑听南早习惯李璟澈这混样儿了,并不理他,只对屋外招手:“朔风,别接了,快进来饮茶罢。” 岑闻远吃惊地看过去,方才从外头进来时,他还以为这壮硕男子是下人,没想到竟也是娇娇儿的客人么? 也对,这才合理,哪有眉目这样张扬,身姿仪态这样风流的下人…… 岑听南递来一盏茶,岑闻远呆愣愣接过仰头就喝,被烫得呲牙咧嘴。 “岑闻远,你小心点!”岑听南眉眼一横,焦急道。 “你阿兄在沙场久了,茶都不会饮了,你得体谅体谅。”李璟澈阴阳怪气的。 “我阿兄在疆场上出生入死的,是糙了点儿。自然比不得九王爷稳坐高台,风流人间。饮茶赏花都是一绝。” 李璟澈眯了眯眼,失笑,又好奇道:“你平时也这么气顾砚时么?他那张死人脸能被你气着么?” “要你管。”岑听南脸红了红,抿了口茶。 岑闻远茶灌了一杯又一杯,调整心态看起戏来。 贺兰朔风这会儿已经接了满满一壶雪水走进来,咧嘴笑:“你阿兄是手受了伤,最怕气血不足,一会儿我用这雪水,加上黄芪、党参、沙参、淮山、枸杞、大枣,还有我家乡那边几味药材炖煮,晚上睡觉前喝下就行。” 岑听南谢过他:“晚点我叫丫鬟带着银子跟你回去一趟,你把原料给丫鬟就行,这样就不用每日行宫往返这么辛苦了。” 贺兰朔风颇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啊岑姑娘,都是家里头的方子,可能不太方便外传。” 岑听南轻轻‘啊’一声,反过来道歉,是她想得太理所当然了才对。 李璟澈在一旁听着,又端出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炖个汤而已,弄得多神秘似的。想每天来行宫见谁直说不就得了。男儿大丈夫的,这么多把戏。” “李璟澈,再胡乱说话你滚出去。” “这是我皇兄的行宫你让我滚?!”李璟澈面色一点点沉下来,握着茶盏的手背都因用力而浮出青筋,“你信不信我让顾砚时滚,今晚你别想见到他。” “他本来今晚就不来行宫。” 眼见两人针尖对麦芒地吵起来,岑闻远赶紧喝了口茶压惊。 想起顾砚时临走前不放心的眼神…… 他这妹婿日后有得是人事要防备啊。 贺兰朔风见势不对,又去檐下接雪了。岑闻远眼观鼻鼻观心地降低存在感,李璟澈却还在胡搅蛮缠。 “我饿了,我要用膳,叫人传膳!” 岑听南脸色冷飕飕地:“这儿没你的饭,自己回王爷府吃。” 李璟澈倏地一下撑起身子,盯着岑听南的眼睛:“岑听南,我发现你变了。” “我怎么了我?” “夏初那会儿,你还和你的丫鬟扮岑闻远说要送兵书给我看呢?你全忘了?那会儿你对本王多费心思啊,千辛万苦要结识我。怎么当初我没看穿你的把戏就让顾砚时给抢先了呢。” 岑听南:“……” 这都多久以前的老黄历了,他怎么还记得。 要不是刚重生回16岁,什么手段章法都拿不出,她也不至于糊涂得走这么莽撞的招数。 想起来都丢人。 李璟澈看着她的神色变化,心头宽慰了点。 “想起来了?啧啧啧,还是那时候的岑二姑娘可爱啊。”李璟澈又开始阴阳怪气。 “闲成这样?明日叫你皇兄多分点事给你做。”顾砚时的声音从院里传来,“去南边接使臣团怎么样?” 岑听南眼睛一下亮了。 提着裙子起身,三两下奔过去,仰着头看他:“怎么又回来啦!不是说这次真的要好几日不见了么。” “不想见我?”顾砚时眯起眼问。 他凉津津地眼往屋里屋外一扫,笑了声:“早上怎么答应我的,现在又是什么个情况?嗯?” 这下岑听南是真有些心虚了。 也顾不上这么多人在看,忙讨好地抱着他:“真的想啦。朔风来替阿兄炖汤的,小九说自己闲得无聊……” “我可没闲得无聊。”李璟澈面色不大好,否认了,“我来找你的,顾砚时。” 顾砚时神色平静:“找我不能在宫里找?说吧,什么事儿。” 李璟澈看了眼岑听南,笑了下:“说起来,这事也和岑小将军有关,当然来这里说最合适——郁文柏审的那人,你们不是查不到来处么。我手下有人认得他,是新川郡那边的人。” “本来过来跟你说一声,想看看能不能给你们点突破口,谁知道人家觉得我没安好心呐——世事冷淡啊。”李璟澈耸了耸肩。 顾砚时看着他的眼睛,半晌,移开目光,对岑听南吩咐道:“我来接你回府,收拾些东西。明日恐怕得跟我去一趟新川郡。” 岑听南不可置信:“他随口一说的,你不去查查?” 李璟澈:“你才随口一说,小王废了大力气查出来的好么!” 顾砚时抚着岑听南的乌发:“是和顺顺着那人口供查到的,此外——还在新川郡那边见过端王的人。你一人留在上京城我不放心,跟我同去。至多半月就回来了,赶得上同阿兄、岳母过年。” 岑听南心头一柔:“好,都听你的。” 屋内银炭噼啪烧着,烘得满室生暖,可屋里屋外人神色,却各有各的冷淡。 第137章 第66章 恰照梨花雪 两人连晚膳都没用就回了相府,路上顾砚时却闭着眸不说话。 岑听南偶尔同他搭话,他也只冷淡地应几声。 她猜想也许是这几日的奔波,叫他累得狠了,于是贴心地安静下来,只托着腮看马车外人来人去。 马车轮吱呀呀地响着,倒叫岑听南想起一件事。 “新川郡?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岑听南自语。 “温瑞瑞她娘,侯爵夫人,是新川郡人士。”顾砚时仍未睁眸,慢声道。 ……怎么哪都有这个温瑞瑞。 岑听南又觉不对,看过去,疑惑道:“你是说这人可能和端王有关?可温瑞瑞同端王搅和在一处,不是这几月才有的事么?” 按照岑闻远的说法,那斥候,出京前就混进此次出征的行伍中了。 时间对不太上。 顾砚时终于睁开眼:“你倒是聪明。” 这语气…… 怎么还染上李璟澈的阴阳怪气了。 岑听南拉着脸看他,有些恼:“顾砚时,你什么意思啊。” 他今日穿了一身苍青色的长袍,此刻凝着她的眼冷清得好似落了雪。他坐在那儿不说话,便是青松覆雪,端方神玉。 青松看了她会儿,突然伸出手指掐着她的下巴,温凉的手摩挲着,浅色的瞳孔忽明忽暗。 忽而又放开她,垂着眼轻笑了下。 “是聪明啊,夏初那会儿就能想到借你阿兄的身份靠近李璟澈。我都不知道这事呢。” 他的手指苍白又干净,连每一寸筋骨都好看。 却总被他用来掐着她,掐她的脸,掐她的脖子,掐她身上其他只被他见过的地方。 他们都这样亲密了,这个混蛋,却还不放心她。 “顾子言……”她轻声喊,伸出手去 勾他的手指。 “嗯?” 顾砚时的眼睫轻颤了颤,不动声色任她勾。 “你可真是个爱拈酸的小气鬼。”岑听南附过去,攀上他的脖颈,“小九跟你一道长大的,我在御花园第二见你的时候,同他才第一次见面呢,也值得你生一回闷气?” 顾砚时垂眸,见她白白净净一截肌肤露在衣领之外,被晃了晃眼。 下一瞬就见到小姑娘一双漂亮眼睛里透出的狡黠。 她故意的。 顾砚时这下是真的笑起来,像雪后初霁,茫茫大雪都被她融了。 “真是鬼灵精。” 顾砚时将她抱到腿上,面对面坐着,手掌按着她的后腰,压着她靠过来。 “抬头。”他揉着她脆弱的地方,慢声命令。 岑听南鼻息滞了一瞬,闻言抬起头,柔顺地看着他,看他瞳孔一点点变深,看他一寸寸压下来,吻住她。 “娇娇儿,说,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 “你是我的谁?” “……是你的夫人。”岑听南被他亲得,喘了声,仰起头整个人往后坠。 顾砚时掐着她的腰,咬着她的唇含糊道:“唔,再说一遍,谁是谁的夫人?” 马车颠着,岑听南坐在他的腿上颠簸。 顾砚时顺着她修长的脖颈一路向下亲,手掌揉进她的里衣,同她的软肉贴在一处,熨得她浑身都烫。 她被亲得混混沌沌,葱白指根插进他的发里。 “岑、听、南……是,顾砚时的……夫人。” 她又软又糯地答,眼尾都被他亲得发红,喘着又加了句:“一辈子,都是。” “真乖。” 顾砚时哑着嗓将她翻了个身,压在身子底下,欺着她。 岑听南抱着他的头,由着他胡乱地亲。 “娇娇儿,想要我么?” “想……但别在这儿。”她的声音有些闷,带着委屈。 顾砚时一下就醒了。 长发倾泻在脑后,同她的交织在一起,缠绵得分不开。 他撑起半边身子,长喘了口气:“是不该在这儿。” “你也还小。” 岑听南又被他抱回腿上坐着,这次两个人都安分许多。他的手仍然烫,一寸寸摩挲过,眼底的情绪已经彻底冷却了。 “快些长大吧娇娇儿。”他轻声说。 岑听南抿了抿唇……她也很想长大。 很想……活过天启六年的冬天。 - 回府一顿拾掇,第二日他们便上了路。 换了辆外形朴素些的马车,里头却还是宽敞,绫罗绸缎铺得绵软,案几与床榻俱有,担心岑听南路上饿了,额外还备了一大提食盒,装的都是点心。 由和顺同玉蝶驾车,其他人都没带。 起得太早,岑听南靠在顾砚时身上补觉。顾砚时正襟危坐,倚着案几继续处理卷宗。 她打了个呵欠,百无聊赖。 “你怎么那么多东西要看,忙成这样还去一趟新川郡……” 有这个必要么? “不去新川郡。”顾砚时淡声答,“骗小九的。” “嗯??”岑听南一下来了精神。 “那斥候是新川郡人士,也的确同端王的人有来往,这一点已经查清了,不值得你我大费周章亲去一趟。” 顾砚时:“走这一趟,其实是为了小九。” 岑听南茫然道:“同他有什么关系。” 顾砚时:“你印象中他是个怎样的人?” “阴阳怪气、纨绔!脾气不好!还幼稚,只会同他皇兄抢东西。” 第138章 岑听南掰着手指数了一大串缺点,抬眼就见顾砚时心情极好地弯了弯唇。 ……这小气鬼。 顾砚时挂着笑继续道:“这样一个人,会特意去为了你阿兄的事,查一个斥候来历么?” 岑听南欲言又止,没敢吭声。她觉得小九可能不是为了岑闻远,为的是她…… 但对着顾砚时黑压压的眼,她不敢说。 可顾砚时一见她这神情,哪里能不懂她在想什么。 他手指搭着她的腰,含了点警告:“你倒是知道自己勾人得很。” “……我也没做什么呀。李璟澈是个疯的,前些日子还喜欢孟贵妃呢。”岑听南撇撇嘴。 顾砚时低头惩罚似的咬了咬她的唇,吮得她吃痛惊呼,这才放开。 “他喜欢的不是瑶光,也不是你,他喜欢的是抢我和李璟湛心爱的东西。” “你才是东西!”岑听南恼了,咬回去。 “那你不是个东西?”顾砚时憋着笑。 “?你才不是个东西!” 怎么说都不对,岑听南急了,拉着他的脖子恶狠狠亲回去,咬着他的唇,咬着他的舌尖,再报复性地咬过他的喉结。 咬得他呼吸加粗,心满意足坐了回去。 “我看你是屁股又痒了。”顾砚时润了润唇,眸光晦暗不明,“别闹。” 他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警告道:“这次没带戒尺出来,再闹我的手就不客气了。” 岑听南半咬着唇,勾他:“左相大人想怎么不客气?” 手掌而已,她才不怕。甚至有点想那滋味。 “打下面。”顾砚时扫她一眼,慢悠悠道。 岑听南脸一红,拧开目光:“那你还是继续说李璟澈吧。” 顾砚时笑了声,才道:“小九来提这事已经够奇怪了,但最要紧的是,李璟湛此前曾有过想法,要将新川郡并着南边几个州一起,赏给小九做封地。所以小九其实——早来过新川郡的。” 岑听南这下是彻底糊涂了。 “他来过新川郡也不代表什么啊?斥候是端王的人已经确凿了,这事你报给李璟湛了么?” 顾砚时轻轻点头:“局已设下,只等他入局。” 岑听南放了心,接着道:“而且最奇怪的难道不是李璟湛么?历朝历代哪一任帝王不想着削藩削王,收回封地,如今盛乾朝一个有封地的王都没有,他自己要来开这个先河?这是脑子被后宫泡浮肿了?” 顾砚时不紧不慢:“唔,骂得好,下回见着,你就这么骂他。” 岑听南缩了缩脖子,她可不敢。 回头李璟湛再以为他们岑家居功自傲,一纸判书下来,都不用伪造栽污他们的书信,直接就能将她流放去北边。 想起流放那一路,岑听南突然晃了晃神。福至心灵地想起从前被自己一直忽视的事。 她看向顾砚时。 顾砚时眼睛落在书卷上,感受到她的目光,温声问:“怎么了?觉得我将这事同小九扯起来不应该?只是个验证,不代表什么……” 岑听南摇摇头,目光掠过他的衣摆:“不是为这个。” 她只是突然想起前世送她一扇笼的那人。 那人玄色衣袍上镶着银色的竹叶纹,清雅贵气……像是文人的穿着。 而顾砚时,最爱竹叶纹路的衣物。 “你的衣物,都是自己挑的布,府里绣娘做的?”岑听南伸手指着那一截竹叶纹路,“你似乎很爱这个样式。” 顾砚时顺着她的手看过去,轻飘飘道:“没注意过。” 李璟湛的赏赐流水一样送进相府,府里绣娘按时节定时取了布来做,做什么,他穿什么。 岑听南了然地点点头,有些怅然。 “怎么了?没布料了?还是府中绣娘不合你心意,回去给你换几个。” 岑听南连忙摇头:“不是,她们都挺好的。” 顾砚时却不接受这样敷衍的回答。 “说。”他好似没了耐心,手掌迫着她和自己对视,“到底怎么了,无缘无故问起这个。” 这要她怎么说呢。 说自己前世被流放三千里,活活冷死饿死在了一扇笼里?可若不是那穿着玄衣竹叶纹的贵人赠自己一扇笼,也许流放路上她早就被官兵欺辱死状更凄惨了么。 说出去谁都要将她当做妖物捉起来了吧。 岑听南叹口气,软着身子去抱他:“真没事,就是觉得你穿竹叶纹很好看,我很喜欢。” “那以后我多穿。”顾砚时拍拍她的屁股,“再睡会儿吧,山迢水远的,坐马车也辛苦。补个眠,等到了驿站叫你起来,带你去转转。” 岑听南点点头,忽然觉得顾砚时很像一个操心的老父亲。 她心里的怅惘同马车外的风雪似的,骤然散了些。 马车里炭盆烧得正旺,点心摆了满桌,而顾砚时正曲在一个角落看卷宗。 见她偶尔看过去,便揉一揉她的头 ,温声哄她。 岑听南想,这一世她不冷也不饿,至少天启四年的冬天,她过得很舒服。 第67章 寒梅最堪恨 晚来天欲雪。 炭盆烧得正旺,岑听南一路在马车上睡睡醒醒,只晓得中间迷迷糊糊被顾砚时塞过几回点心,其余时候都人事不省,发生什么一概不知。 是以被顾砚时拍着脸叫醒时,岑听南就只瞧见了他的笑。 第139章 “狸奴似的,睡这样熟,被人拐走都不知。” 车里暖,她的脸因高温泛起一小圈可爱的粉色。因为刚醒,平日里清泠聪慧的眉眼此刻不太清澈,透着点傻。 她呆呆地望着他:“我不是就被你拐这样远了么。” 顾砚时笑了声。 “真要拐你,可不是这么点距离。才走了四十里路。”顾砚时单臂抱着她,递来一杯水,“喝了。” 岑听南问也不问是什么,乖乖张嘴咽下。 顾砚时啧道:“不怕是迷药?谁喂你都喝?” 岑听南乖乖摇头:“顾砚时喂的才喝。”言罢拉过他的颈,用唇舌渡了些过去。 “甜吗?”岑听南从他怀里逃开,亮晶晶的眼都变得清明。 顾砚时鼻息轻喷,带了点不置可否的笑:“甜。” 他故意顿了几息,又道:“但还不够。” “晚上我尝尝更甜的。” 他眸子里不加掩饰的侵略性与热意,让岑听南瞬间意识到他说的是尝什么。 她呼吸静了静,脸颊酡色一片。 “……那里,怎么可以呢。”岑听南小声地抗议。 “没什么不可以的。” “早该这样了岑听南,之前是我心软。” 言罢也不看她,直接掀了车帘下车,对着她伸出手:“下雪路滑,我抱你进去。” 风雪顺着车掀起的那一角灌进来,冷得岑听南打了个寒颤。 她探个头出去,透过这一角看见驿站门前两盏明亮的灯笼,古朴遒劲的字匾上头庄严有力地写着“天福官驿”四个大字。 “我们住官驿?” “嗯,往东边是新川郡,西边是上溪郡,此处是两郡交汇的泉定府,我们今日宿在泉定府最边上的官驿。”顾砚时接住她横抱着,将她的头按在怀里,“挡着点雪。” 他的臂弯结实有力,脸贴着他的胸口,听得见心窍砰砰跳着的声音。 岑听南莫名想起大婚那日,他抱着她跨进相府高门,他的心跳也一如此时炽烈。 他抱得太紧,闷得她有些呼吸不了。 岑听南抬起小脸,努力挣扎出一些喘息的空间。 “不是说不去新川郡了么?” 顾砚时:“所以才要住官驿,明日往后都住客栈了。” 他没将话说得很透,岑听南在脑子里自己思索了会儿,明白过来了。 去新川郡是他们明面上的目的,背地里一定有许多人盯着,李璟澈、端王,或许还有别的谁在看着,所以才要住官驿,大张旗鼓地告诉所有人,他们到了,有什么招数都该亮出来了。 顾砚时察觉到她的目光,低头看她:“想通了?真聪明。” 岑听南有些不好意思,顾砚时实在太爱夸她了,无论做点什么,想明白些什么,都要夸一夸。 其实都是很微不足道或者很简单的小事。 他好像在用这样的方法鼓励着她,大胆去尝试,岑听南很领情。 天福官驿有些偏,依山而建,高大的山石将驿站围住,青砖只铺到驿站门前几步。雪落在山石上,将山石都染成一片苍白。 白茫茫的地里几树红梅开得正盛。 他们来得有些晚了,驿站里只有一个当值的驿卒。风雪天往往少人,驿卒以为今日能躲个清净,打了酒菜准备就着大雪喝上一壶,却不料还有人来,当下心中已是叹了口气。 可再一瞧来的人周身都是清贵气,怀中女子脸虽藏着看不真切,可气质也是出尘,立马扬了笑脸过去。 待问清官职、姓名,驿卒吓得都快跪下了:“原……原是左相大人?!上头,上头也没说您要来啊,小人这就给您收拾厢房去,要一间……还是两间啊?” 左相,二品的官!他们天福驿站就还没住过这样的贵人! 顾砚时身上已积了风雪:“一间即可,不必声张。” 驿卒立时懂了:“临近年关,风雪又大,这驿站里头都空置着,大人住多久都成……您的马车?” “底下人去喂了,无需费心。” 驿卒自然无有不应的。 进了院子,铺满青砖,不再是泥泞的雪,岑听南便挣扎着从他怀里下来。 驿卒寻了三楼的卧房给他们,三楼独这一间,想来已是最高规格的礼待。顾砚时神色平静地受了,岑听南进屋后嫌闷,径直去开了窗。窗外飞雪如絮,呼号着扑进屋里,被霜雪一激,车马劳顿一天的岑听南突然有点饿了。 “想吃羊肉了。”她嘟囔着。 顾砚时脱下斗篷,抖落满身积雪:“和顺已经去准备了。” 难怪方才下车时只见玉蝶去喂马,岑听南弯了弯眼。 风雪一时没有停下的迹象,但和顺回来得很快。带着铜锅、高汤,和新鲜切好的羊肉,驿卒跟在他的身后,抱着一大框的炭。 一锅浓稠奶白的高汤咕嘟嘟沸起来,白雾弥散开香味。 岑听南深深吸了口气:“好香好香,我闻到了猪骨、老母鸡、鱼的味道,还有胡椒的香气,这高汤炖了不少时辰吧。泉定府还有这样好手艺的厨子,和顺找得真不错。” 顾砚时:“将军府真是没亏过你一口吃的。” 养得小姑娘嘴刁鼻子灵的。 岑听南才不理他的毒舌,看着一直布菜的和顺,他的侧脸沉默却坚毅,布个菜也像在做什么大事。 岑听南:“你和玉蝶上来一起吃呀。” 第140章 和顺正在往锅里下肉。 切得薄而鲜的羊肉,纹理清晰肉质鲜红,被筷子抖落进铜锅里,羊肉的香立时就溢出来。 顾砚时:“别操心了,带回来的东西,他们自己会留一些。” 人还能被活活饿死吗?他顾砚时的手下可没这么蠢的。 屋外霜雪正寒,和顺给他们盛好汤就关门退下了,岑听南端起碗来小口小口饮着,从下车起就僵着的身子终于慢慢热乎起来。 “热了?这会儿可以脱大氅了。方才身子没暖,才不让你脱的。” 顾砚时倚在窗边,伸手将窗关得只剩一条小缝,又慢条斯理踱回来落座,给她挟了满满一箸薄片羊肉。 “趁热吃。”他调好蘸汁递到她面前,慢声道。 岑听南弯了弯眼:“再这样下去,我要被你养成个小废物了。” 顾砚时顿了顿,反问她:“不好么?” 不等她回答,又笑起来:“你这样鬼灵精,成不了废物,放心吧。” 他只怕将她养得太聪慧,日后会跑到连他都找不到的地方。 那他才要追悔莫及了。 - 用完饭,两人歇了约莫半个时辰,和顺上来收走铜炉和满桌的狼藉。 顺道带上来一大桶热水。 岑听南:“……” 出门前他还耐心同她嘱咐,可能一路上条件会艰苦些,叫她稍加忍耐。如今再瞧瞧这三层的好风光和独一间的宽敞厢房,还有这风雪夜的热水…… “你管这叫条件艰苦?”岑听南揉了揉自己麻木的脸。 顾砚时面无表情“嗯”一声:“谁让我养了个娇的。” 也不知谁才是那个娇的,这些她明明都不需要。 岑听南撇开头:“洗不动,刚吃饱。” 他心头想着什么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会儿就叫热水,是生怕驿卒不瞎想么! 顾砚时扫过半人高的浴桶,不咸不淡:“无妨,放凉了叫和顺再上来换。” “他今日和玉蝶一起用了羊肉锅子,想来这会儿有的是力气。” 岑听南:“……” 又不是她的手下,谁手下谁知道心疼,反正她不洗,这个天,她怕冻死在水里。 顾砚时余光扫见她气鼓鼓的脸,浮起个转瞬即逝的笑。 “放心,不是让你洗的。放着罢 ,一会儿有用。”他倚在窗边,手中握卷,轻轻地翻。 这人又逗她,就会逗她。 岑听南凑过去:“所以这么晚了,你还在看什么呀?” 顾砚时随手将卷宗递给她。 “泉定府这边最近出了桩奇案,来之前郁文柏给我的。你看看。” 岑听南只看了一会儿,便蹙起眉:“一月内接连失踪了十一个女子?!” “这才是你来泉定府真正的目的罢?”岑听南不解,“查案这事,不应该郁文柏自己来么……怎么你一个宰辅,什么都要管。” 顾砚时又塞来一卷名册:“他得替我着盯端王,我们来泉定府,上京城里藏着的人才好放松警惕。” “他帮我,我也就替他查一查。” 岑听南接了句:“……你们俩关系倒是好。” 顾砚时:“如何,发现奇怪之处了么?” 岑听南托着腮想了会儿,将手里名册反复端详,终于发现不对劲:“失踪这件事虽然发生在泉定府……但好像失踪女子籍贯都是新川郡的人,上溪郡一个都没有。” 这出现在两郡交汇的地界就太奇怪了。 “泉定府特殊,自古便由两郡分治,咱们在的这处官驿,恰巧横跨两郡边界,娇娇儿猜,今夜会不会发生些有趣的事?” 顾砚时垂着眼皮,睨向窗外:“更深夜重,也该来了。” 岑听南半信半疑地等了一会儿,一阵呼救声果然由远及近地划破长夜! “救命啊啊——有没有人!救救我,有、有人想掳走我!” 岑听南透过窗向下看去。 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慌不择路朝前疯跑,她衣衫不整,好似被人撕扯过,面上俱是惊恐神色。 她的身上有血滴落,滴滴答答落在雪地里,蜿蜒出一片赤红,宛如墙角盛开的红梅。 鲜艳得骇人。 岑听南愣了:“……不救她么。” 顾砚时放下卷宗,唇边扯起讥讽弧度:“当然——得救。” 第68章 寒梅最堪恨 话音刚落,驿站里便窜出一条持剑的人影,奔袭在雪地上,寒芒乍起,三两下便将追赶女子的黑衣人击退。 岑听南透过三楼的窗户看得清晰,那人是和顺。 “他身手可真好。” 顾砚时却“啧”了声,有些讥讽:“也不知是谁的人,这戏做得,可真是敷衍。” 岑听南恍然,心想是敷衍,那黑衣人远远坠在女子身后,不疾不徐地,似等着人出手。见和顺一来,片刻都不多纠缠就撤走了。 倒真像刻意做给他们看的。 “那这女子……” 顾砚时修长的手指捏着眉心:“瞧瞧先。” 和顺把人带了上来。 是个生得很清秀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一张素净小脸上写满仓皇。她的衣衫被人扯破,半截小腿露在外头,泥沙与血痕将白净的腿弄得脏污。 见岑听南瞧着她,女子抽噎着瑟缩。 顾砚时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脸上,须臾便移开了。 第141章 岑听南心软,主动用自己的大氅包着她,轻声安抚:“姑娘别怕,你是何方人士?追你的又是何人?” 女子抽泣半晌,渐渐止住哭:“我叫徐素,从上溪郡回新川郡探亲,要穿过泉定府从西边走到东边,不过是进城晚了些。没想到……” 盛乾朝不设宵禁,是以夜间出行的女子虽然不多,却也是有的。 探亲路上耽搁,进城晚了遇上歹人,听起来也合乎情理。 岑听南蹙着眉头想会不会是顾砚时弄错了。 “新川郡近日失踪案频发,姑娘可曾听说?怎么这时节回来?”一直未发一言的顾砚时突然开口。 徐素眼神闪了下:“我从上溪郡那边过来,山迢水远,未曾听说……否则我一个弱女子,再大胆也不敢深夜独自进城,宁愿在城外山神庙凑合一晚。” 顾砚时似乎是笑了下。 “姑娘回乡探亲,你的行李呢?没带些上溪郡的特产?” 徐素:“……都被黑衣人抢走了。” 顾砚时唇边笑容愈大:“还是个嘴馋的歹人。” 岑听南:“……” 这人舔一下唇能把自己毒死。 顾砚时叫来和顺:“叫驿卒给这位——” 岑听南适时补上:“徐素。” “哦,对。”顾砚时弯了弯唇,“给这位徐素姑娘准备一间厢房,正好,这桶热水放温了,给徐素姑娘抬至房里让姑娘用罢。再叫玉蝶给姑娘上点药,一个小姑娘,血腥味儿重得像重伤不治似的,晚上该做噩梦了。” 顾砚时这么一讥讽,岑听南才反应过来。 徐素身上瞧着伤并不重,只小腿上几道口子,不过因脏污而显得骇人了些。 可黏腻的铁锈味却要盈满了整间屋。 徐素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妥,面上一红,羞赧道:“我这几日……来月事,冲撞贵人了。” 拙劣的借口。 顾砚时眉眼淡得像窗外雪似的,挥挥手,叫和顺把人带下去了。 人前脚一走,后脚这位就站在烛台前,慢条斯理给房间点上了熏香。 见岑听南望过去,不疾不徐解释道:“谁知道她身上涂的什么血。” “你是说,她连伤口都是假的?” 顾砚时招招手唤她来:“唔,伤口当是真的,不过能将血锈气做得这么拙劣,想来不是会用刀的人,叫玉蝶看看就知了。” “能找来这么蠢的人,我倒真有些信是端王的手笔了。” 岑听南被他逗笑,可一想到那失踪的十一名女子,就又低落下去。 “如果真是端王……那这些女子,还能救回来吗?”岑听南蹙着眉不解,“且他找人来刻意演这一场又是为何呢,不是反倒叫我们起疑心么?” 端王是个好色的,上京城数双眼睛盯着,他有所忌惮所以将爪牙伸到泉定府,尚且说得通。 可哪有做坏事生怕人不知,一路捅到探查的人跟前来的。 岑听南拧着眉心,怎么都想不通。 顾砚时修长手指徐徐摩挲她的下巴:“别忧心。” 岑听南仍旧闷闷地:“十一个女子失踪,叫我如何不忧心。” “怎么这会儿又笨起来了。我怎么教你的?嗯?”顾砚时揉着她的腰,不得不掰开了解释给她听,“你想,月余内接连失踪十一名女子,放在哪里都算得上大案了,怎么可能还没传到李璟湛耳朵里?” “李璟湛要是知道了,郁文柏是不是得大张旗鼓来查,否则民心又如何安定?” “还轮得着我慢悠悠坐马车过来暗地探查?” “一路走过来,你瞧泉定府的人可有半分不安?可有听百姓们讨论过失踪一案?” 岑听南听愣了,拧着眉头好一阵思索:“你是说……” “这十一名女子的家人俱未报官。”顾砚时慢声道,“至少她们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岑听南怔愣半晌,叹气:“若是冲着你我来的,倒也罢了,就怕到头来真只是端王好色做出来的恶。” 顾砚时很轻地挑了下眉:“娇娇儿说得在理,那位徐素姑娘模样倒也周正。像是端王喜欢的小家碧玉。” 岑听南顿时不说话了。 顾砚时轻笑了声,温热的鼻息拂着她的耳廓,惹得岑听南颤了颤。 岑听南不耐地挥开他。 “可惜了,方才应当多瞧几眼。要么等她净完身,再叫上来看看伤口?” “顾砚时!”岑听南回头,恶狠狠咬在他的肩头。 顾砚时闷声笑起来,沉沉地散在房间里:“逗你的。” “除了你……” 他话未说完,岑听南却脸色一红。 不知是因为熏香,还是因为吃了羊肉,她的身子渐渐暖起来,被他这样抱着又 实在是热,扭了几下。 “满嘴胡言乱语,才不是君子所为,你快放开我!” 顾砚时狎玩地拍拍她的脸:“今夜不当君子,只做风流事。” 他又叫和顺送上来一大桶热水。 桶是全新的,也不知和顺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大到可以容纳两人一同坐下。 岑听南脸从脚趾红到头,试图转移话题:“和顺这么厉害,只做个影卫真是屈才了。” 窗棱开着吹了足足半个时辰,血腥味儿已经散了。满室只余霜雪的冷冽与熏香的清幽,好闻许多。 顾砚时踱到窗外,纤长的手指将窗“哒”一声关上。 第142章 回首睨着岑听南,好整以暇道:“脱了。” 岑听南:“……” “明日不是还有正事么,你今日这样会不会太荒唐了些?” 顾砚时欺近她,俯下身,咬着耳朵不疾不徐同她道:“你猜这姑娘为什么要深夜出现在驿站里?” “一会儿记得叫快乐些大声些,让这姑娘听着。知晓了没?”顾砚时含着笑,温温和和地开口。 清正端方得像月下白梅。 要不是他的眼游移在她身上每一寸,不加掩饰地剥着她,她就又药被这君子玉相给骗了! 岑听南从没试过清醒时,二人一起净身。 从前最多就是她被剥光了,顾砚时衣冠齐整地替她洗。 此刻顾砚时虽穿着中衣,却露着结实有力的大腿,坐在木桶内,将不着寸缕的她抱在怀里。 岑听南羞耻得快要疯了。 她整个人不断变烫、变红,难耐地扭。 “顾砚时,你别挨着我啊。”她几乎要哭出来,顾砚时好烫,他的腿贴着她的,烫得她只想逃。 “这是什么啊?”岑听南羞愤欲死。 顾砚时轻描淡写地:“你不知道?前几日不是才吃过?” “我不知道!!你别碰我!” 顾砚时锢着她的腰往下沉,硬挺的枝节抵着她的腿,浴桶里的水包着她,泡得她整个人都软绵绵地。 他埋在她颈侧,喉间溢出个笑:“还不够,声音再大些。徐素姑娘可听不见你闹。” 岑听南被他逼得哭出来:“凭什么呀,怎么只有我一人没有衣物,你还遮着?” 顾砚时从背后抱着她,一寸寸清洗,对她的控诉置若罔闻。 谁让掌握主动权的人是他呢? 小姑娘真是还没弄清形势。 他神色平静地将手指弄进深处,嗓音低沉地问:“知道为什么了吗?” 岑听南像个娇气的小动物,哼着哭着,半边身子都扶上了浴桶。 他弄得她双腿都在颤,仰起头,失神地哭。好几回过后,直到浴桶里的水蒸得她快要发昏时,顾砚时才尽兴地撤走。 “哗啦啦”一片水声。 岑听南扶着木桶,昏昏沉沉睁开眼,迷蒙中见到顾砚时迈着修长有力的双腿出了浴。 方才磨着她的事物尺寸骇人,在她面前不知羞地晃了几晃。 岑听南用尽全身力气拧开头,半哼着骂:“无耻。” “无耻地还在后头。”顾砚时将她从水里捞起,全身擦干后径直扔到了榻上。 岑听南蹙起眉挣扎:“我要穿衣物,这外头的床榻都不知道睡过多少人了!” 顾砚时跟着上床,靠坐在一头,将岑听南摆弄成面对自己的跪姿。 “就你娇。放心,你吃饭那会儿玉蝶都上来换过了。全是新的,不信用你那小狗似的鼻子闻闻?是不是全新的江南丝?” 岑听南果然嗅了嗅。 她闻到了新丝绸特有的味道,柔软,叫人放松,还沾着她最喜欢的熏香味。 她松懈下来,安静地伏在他胸前:“你叫人从府中带的?” 顾砚时被她这动静逗得唇略弯了一瞬,拍着她的头道:“免得有小狗儿认床。” 烛火轻轻跳了下,岑听南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跳了下。 大自己十岁的老男人……果然很周到。 外头雪下得更大了,苍茫茫地覆着,雪花穿过萧瑟的枝丫,挤进这温和的室内,转瞬就融了。 岑听南觉得自己也像雪花似的,融在他沉沉的目光里头。 “跪着。”顾砚时将她的头往下按,“吃进去。” 第69章 寒梅最堪恨 岑听南吃得辛苦。 “唔…顾砚时…你别!”小姑娘嘴里被塞满,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含含糊糊。 顾砚时眯眼听着,溢出个有点儿闷的笑。 “别哪样?” “别这样?还是…别那样?”他的手按着她的后脑,不给她逃开的机会。 岑听南觉得喉咙都要被占满了。 她好难受,好辛苦。 跪久了膝盖又疼,吃久了腮帮子又软,迷迷蒙蒙地被欺负,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她用手撑着,微不足道的力气同顾砚时抗争。唇舌抵着,不让他往里去。 这抗拒却叫顾砚时呼吸发紧。 他哑着嗓,掐上她不堪一握的脖颈,慢声道:“多细的脖子。” “真好用啊娇娇儿。” 顾砚时眼神黯了黯,重重一挺,喟叹盘旋着钻进岑听南耳中。 她双手乱抓着抬起头,想给顾砚时看自己眼里的泪珠儿。 一室静谧之中,唯闻她低低抽泣的声音。 她想叫他心软。 却想错了,顾砚时并不是个能心软的人。 昏黄的烛火跳着,小姑娘在橘色的暖调里,白得像块羊脂软玉,她娇娇嫩嫩委委屈屈跪在他面前,眼里闪着的泪像天上细碎的星子。 很可怜…却没法让顾砚时停下来。 她的柔顺、她的可怜、她的可爱……乃至她的臣服,只能不断激起他心头更炙热的施./虐./欲。 他低沉地呼吸,眼尾渐渐染上了红。 “别忍着,哭出来。”他低声道。 他想把岑听南弄哭,想见她迷蒙着失神着只晓得一遍遍喊‘顾砚时’的样子。 那是她最美的样子,怎么看,也看不腻的。 第143章 岑听南被他弄得呜呜咽咽,一刻钟、两刻钟,还没完。 她终于恼了,蹬着腿喊不要,委屈地吸着鼻子,只会摇头。 顾砚时低声笑她:“真是个没用的小姑娘。” 岑听南一噎:“我没用,你找有用的去啊。” 他眼里的笑意快要藏不住:“我还能找谁?就你了,趴过来。” 岑听南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嘛?” “怎么这么多废话,又想挨戒尺了?”顾砚时将她拖拽过来,让她趴着,从她白皙光洁的背后覆了上去,“腿,并拢。” 岑听南“哦”了一声,慢慢吞吞照做。 只要不让她继续吃,做什么都行。 ……反正早就该圆房的。 她只是有点儿怕,还有点可惜。 可惜没能在相府里,真正成为他的。反倒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破驿站……她乖觉地趴着,任由他将她的腿提起来,从背后贴进来。 眼泪不自觉就落了下来。 岑听南在床上摩挲了一阵儿,找到被他剥开的肚兜,握在手中。 一会儿要是疼狠了,她就咬这个好了。 出嫁前娘亲给她看小册子,都说新婚夜是很疼的。岑听南很怕疼,这会儿却想为这迟来的新婚夜勇敢一些。 ……哪怕这新婚夜,并不如何圆满。 他山一样压着,没想到平日里青竹一样雅致的人,却是这样沉的。 有什么贴着她的腿。 岑听南将肚兜塞到嘴边,银牙轻咬,做好承受风雨的准备。 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灼热的呼吸喷着她,轻笑着。 “傻姑娘,这是做什么呢?” 话音方落,她如同海上无依的船,骤然颠簸起来。 可这风浪只磨着她,并没有真正侵入。 这样……他会快乐么? 岑听南不知道。 她只知道浪来得又狠又凶。 他捏着她的后颈,哑声命令:“身子撑起来,回头。” 她躲不开,逃不掉,呼吸都炙热。岑听南的眼泪不受控地往下落,却在他的命令中乖巧回首。 他沉沉地吻上来, 吻干她的眼泪。 她感受得到他话里的兴奋。 “娇娇儿,真乖。” “哭得这样好看。” “不用忍。” “呜…” 岑听南眼泪流得厉害,他一点点亲着,怎么也亲不完似的。 山海起伏着。 “娇娇儿,告诉我,我是谁?说。” 他咬着她的耳尖,带来一阵眩晕。 “子言……你是顾子言。”她哭着喊出声。 太羞了。 羞得超出她的承受极限。 腥甜和黑暗在眼前绽开、坍塌,她越来越热,有那么一瞬间,岑听南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 世间万物都变得静止,呼吸是滞的,感官是飞的。 直到夜都沉入静谧的雪里,她才终于魂飞魄散地被拉回来。 他沉沉地压着,低哑哼笑:“今天好乖,明日奖励你好不好?” 岑听南瘫倒在床上……还奖励呢。 这样的事少来几回,就是对她最大的奖励了。 她眉眼娇气地斜着看他,又羞又恼,整个人白里透着粉,像被大雪尘封起来的牡丹,让人想亲坏她。 餍足后的男人披上外袍,从外间拎进来新的热水,将她抱进桶中仔细清洗一番。 热水泡得岑听南疲乏昏沉,不忘问:“这个点,哪来的水。” “一早叫和顺备好放在外头的。”顾砚时抚着她腿根,朝那儿吹了吹,“磨红了,明日去买些药,得好好养几日了。” 岑听南脸一红,作势要去踢他。 溅起的水花被他侧头躲开,细软白嫩的皓足却被握住。 他带着点警告笑问:“怎么,还想要?” “想要你个大头鬼!” “那就给我老实些。”顾砚时将她从水里捞起擦干,抱回床上,“乖乖地,做个好梦。” 他的嗓音低低沉沉,像是什么咒语,岑听南歪着脑袋,下一秒就跌入了梦乡。 梦里白云都被揉碎,霜雪覆盖青山,她却被火炉拥着,暖得很。 - 翌日醒来,天已经大晴。 暖阳从窗棱透进来,枝丫上的雪还没化完,被太阳一照,亮闪闪的好看。 玉蝶见她醒了,给她捧来今日要穿的衣物,尤其掂了掂鹅黄色的大氅道:“相爷说要姑娘今日穿这件……嫌弃也得穿。” 岑听南嘴都快撇下地了。 她一直嫌这件鹅黄色过于鲜嫩,从没见过出嫁女穿这样的颜色,一点都不庄重,可顾砚时却说好看,衬她白皙肤色。 罢了,也就是在外头,没人认识她,这要是在上京城,她能被温瑞瑞和王初霁嗤笑到十里地外。 玉蝶见她不太乐意,咳了声,眼神闪烁道:“相爷说今日化雪,比下雪更寒,姑娘月事快近了,得穿厚实些。若是实在不喜欢,一会儿送徐素姑娘到家后,再上街陪你去买新的。” “……权当奖励。”玉蝶眼一闭心一横,面无表情把话传完了。 岑听南立时便神色窘迫,好容易才想了个别的话题。 岔开问道:“昨日你见了徐素姑娘的伤口了?可是刀伤?” “不是,刀伤应当是锋利的。”玉蝶松口气,比划一番,“徐素姑娘全身的确有很多伤,但都是钝器锤击的,且是陈年伤,不会出血。昨日她洗净后奴婢就瞧见了,她腿上的口子很小,朝向也不对,像是自己用小刀划的。” 第144章 那还真是被顾砚时猜中了。 这姑娘的确受人所托,来演这样一出戏。可目的为何呢? 岑听南想不通,就问:“相爷呢?” “在下头和徐素姑娘用早膳,让姑娘醒了就下去,给您备了您爱吃的。” 岑听南弯了弯眼,终于舍得从被窝里钻出来,穿好衣裙出门。 鹅黄色的大氅一批,整个人显得更娇艳了,说她未出阁的少女,怕是都有人信。 就连少话的玉蝶都感慨着:“姑娘真是好看。”要将雪地里的红梅都比下去的那种好看。 事实证明,玉蝶说得一点都没错。 岑听南一出现在驿站里,几乎所有人都顿了顿,上值的驿丞、驿卒,乃至喂马的马夫,全都目不转睛瞧着,就连正同顾砚时说话的徐素都愣了愣。 直到顾砚时轻笑着唤她,才将所有人都惊醒似的,移开眼各干各的去了。 顾砚时同徐素坐在临窗的一张长桌上,岑听南步过去,就见桌上琳琅满目地摆着各式吃的,馄饨、汤包、面条,还有羊汤饼子,几乎都没动过。 “尝尝这小笼汤包吧,先前在家里头不是就嚷着想吃?” 顾砚时推了一盏蒸笼到她面前:“吃不下的放着,一会儿我用。” 岑听南从善如流拎起一小只,偷偷嗅了嗅:“加了香菇?竹笋?” “小狗儿似的。”顾砚时溢出个笑,“吃慢些,里面都是汤,仔细烫着。” 笋香味解了肉的腻,汁水鲜香,顺着喉头慢慢滑过,霜雪的寒都被化了去。岑听南吃得眉眼弯弯,心情极好。 徐素在一旁瞧着,半晌才道:“公子对夫人真是好。” 她话里的羡慕意味太浓,岑听南一时有些怔愣,不知如何接话,她想起玉蝶说她身上都是钝器重击的陈年伤 ……什么样的姑娘才会满身是这样的伤? “徐姑娘的夫君对姑娘,难道不好么?”顾砚时慢声道,“抱歉,无意冒犯。” 岑听南偷偷瞧顾砚时,他不疾不徐同徐素点了个头,像是致歉。 可岑听南没觉出他有多抱歉,反倒是这话问得实在巧妙。 略过问徐素有没有成亲这个前提,直接问到了重点。 这姑娘接了这样简单的活,却都能演得这样拙劣,想来大抵不是个特别聪明的。 岑听南观察着她,只见徐素果然中了套,想起什么似的,眼里已经带上了难过。 “他……从前是很好的。我们两个青梅竹马长大,后来他举家搬去了上溪郡,我跟着嫁过去……再后来就什么都变了。”徐素已经有些哽咽。 “算了,不提这个,我可算是逃回来了。”徐素接过岑听南递去的手绢,拭过泪后扬起个笑道,“多谢你们俩救下我,今日天光大亮,等我回到娘家,就彻底脱离这苦日子了,是开心事!” 岑听南觉得她难过的神情不似作伪,心头一时有些软,拽了拽顾砚时袖袍。 “我们带有护卫,今日送姑娘回去。”顾砚时回握着她的手捏了捏。 徐素:“……这怎么好意思?” 顾砚时:“无妨,姑娘可以指给我们哪里有坊市,我正巧带夫人逛一逛。” 徐素还想推辞,顾砚时却已经弯了弯唇,带上笑看着岑听南。 “昨夜我答应过,好姑娘应该被奖励的。” 岑听南的脸登时泛起绯色。 第70章 寒梅最堪恨 徐素家在新川郡,想过去须得穿过城中横跨南北的一条河,恰巧,就在东边最热闹的坊市附近。 用罢早膳,日头正好,雪融无影踪。 穿城而过的河也渐渐涨起水来,汩汩从他们途径的青砖桥下流过。 长长地穿街走巷,踩过拱桥,经由坊市,见到无数和善的人,终于到了徐素的家。 是长街深处,一座清幽的宅院,不算大,里头有热闹的人声传出。 三三两两,高高低低,一群妇人在讨论着家长里短。 岑听南听见有人道:“你们听说了么,有人瞧见丢了的那十一个女子了。听说在城外,关在一处,不知是哪位高官的后宅呢,半夜有人从田垄外头远远走过,都能听见里面凄惨的哭声,闹鬼一样,别提多骇人了。” 另一把低些的声音斥道:“别再提了,听说,还差一个呢。要抓住十二个,去做什么法阵的。” “老张家的,这你也信?” “张婶儿信不信我不知道,反正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要取女子血来给大官延年益寿的。我反正是信了,没见这几日都不敢出门,只能和你们几个长舌妇在一处闹腾。” “啊呸,谁有你舌头长?!爱谁谁,赶紧完,闹得人心惶惶的,我这个心哟……都不敢出城拜山神了。”另有个尖利些,张扬些的声音大喇喇开 口,引得众人纷纷笑起来。 “你们两个老嫂子忒能开玩笑,抓的十一个都是黄花大闺女,徐家的,你家素素都快能生了,抓你做什么,抓你家素素都嫌年纪大!” 隔着一道墙,徐素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的。 她嗫嚅着同两人道谢,抬不起头:“我家就在里头,我娘和附近的婶子们玩闹呢,多谢公子夫人送我归家了。” 顾砚时点点头,温声道:“进去罢。” “婶子们爱笑闹,有些话别往心头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岑听南纠结了一瞬,到底是放柔声音劝慰了几句。 第145章 别管徐素是不是真受人指使来这一趟,都是女子,她过得不易是真的。岑听南想的也不过是,希望日后她身上的伤能少一些。 徐素闻言,单薄的身子缩了缩,转身的脚步迟疑着顿住。阳光明晃晃地晒着,她抬起手挡了下。 “今日真是暖和……” 徐素轻声说着,再转过来,眼眶已经红了一圈。 岑听南轻轻“哎”了一声:“怎么还哭了,有什么难处你说出来,是不是行李被歹人抢了,空手回家觉得面上过不去?都能解决的,别哭呀。” 她想了想,拽拽顾砚时的衣袖:“我们对这儿也不熟,不如叫徐素姑娘带我们去逛逛坊市?等日头落了再送姑娘回来。” 岑听南想给徐素买点东西,再置办身漂亮些的衣裳,此刻徐素身上还披着她的大氅,贵重是贵重。但大氅颜色粉了些,徐素可能饿过一段日子,瞧起来有些面黄肌瘦,不适合这样的衣物。 且等到日落,院子里爱说道的妇女散去,徐素也好同她娘亲好好说一番体己话。 岑听南想得周到,顾砚时软了眉,不疾不徐道:“好,都听夫人的。” “不能再麻烦你们二位了。”徐素却是开口拒绝了。 她仰起头,拭掉脸上的泪,再看向岑听南,目光里都是坚定:“夫人,我有话想同您说。” 顾砚时眉心轻轻一挑:“终于愿意讲了么,徐素姑娘。” 一炷香后。 徐素带他们来到坊市中一间清净的茶坊,叫了三碗茶,说起来龙去脉。 “我先前同你们说的话,半真半假。实是对不住二位。”徐素眉头仍旧紧紧拧着,此刻说起话来却流畅许多,不见先前的怯懦。 岑听南沉默了一会儿,问:“所以,先前的小心谨慎,你都是演给我们看的?为何。” 顾砚时冷淡地垂着眉眼,不置一词。 徐素吸了口气,掀起衣袖,露出两截细而暗黄的胳膊,午后的阳光落在上面,青紫色大小不一的淤痕在日头下,斑驳得厉害。 两条胳膊上都是这样的伤。 “这便是我那为之远嫁的青梅竹马留给我的。”徐素哽咽着,努力不让泪落下来,“我没有骗你们,嫁过去以后他好似变了个人,酗酒、打人,成日躺在床上等着我伺候。” “饭每日是要做好后端到他跟前的,油荤少了就是一顿毒打,我没有那么多银两,能顿顿给他做荤腥。隔壁的婶子见我可怜,给我介绍了个绣娘的活,没日没夜的对着烛火熬,我一双眼都快要熬坏了。” 岑听南这才注意到,她说话时,眼睛一直在眨,很不舒服似的。 “莫哭,莫哭。”岑听南取出帕子,靠近了些,替徐素细细拭泪。 徐素握上她的手,带着哭腔嚎:“我实在没办法了夫人,那一家子都又懒又馋,他还有个尖酸刻薄的老娘,成日里咒骂我是个不会下蛋的公鸡。我嫁过去一年,没有一日不是哭着过的。我试着逃过,可每次都会被抓回来,关进柴房里,冷水朝我身上淋,棍棒朝我身上招呼,天寒地冻的,我真的差一点就死在里面了。” “只差一点儿。” “夫人你瞧我这一双手。”徐素给岑听南看,岑听南看见了一双粗糙的,满是开裂口子的萝卜手。又红又肿,一瞧就是冬日在冷水里反复劳作的手。 连将军府外院的下人都没有这样的手。 “我只是真的受不了了。不是有意骗你们的。我只是想……救一救自己。” 岑听南一下下抚着她瘦弱的脊背,温声安抚:“好在已经出来了,没关系了,别怕、别怕。” 徐素靠着岑听南,低头无声泣了会儿。 顾砚时将她面前那盏凉下去的茶换作热的,推至她面前:“那你,如何逃出来的?” 徐素抬起头,眼神空了一瞬,挂着泪怔愣道:“有人帮我。” “这便是我欺骗你们的地方了。有人给了我一贯钱,还承诺会帮我回家,只要我在昨日夜里,带着黑衣人从驿站门前经过。”徐素顿了顿,下了决心,“有人说你们会救我的。” “对不起啊夫人,为了一贯钱……骗了你们。”徐素又垂下头去,嗫嚅着。 一贯钱对这二位贵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可在她眼中,实在很多很多了。从上溪郡一路逃回来,吃了那么多苦,她都没有用这一贯钱。 这是她的买命钱,她要留着的。 岑听南等她平复了些才问:“……所以找你的人,是谁?” 徐素摇摇头,语带歉意:“抱歉,那人蒙了面,我并不认识。” “可有特征?” 徐素有些迷茫:“很普通的身材,很普通的声音,实在没什么特别的。抱歉……” 她一连说了许多抱歉。 顾砚时:“无妨,幕后人也不会亲来这一趟,就算你记得,至多也只是和你一样,收钱办事的人。” 徐素垂着首,不再接话了。 拿钱办事,那人嘱咐的是要自己扮好被救下的第十二名失踪女子,不要叫人看穿,她没办好也就算了,如今还将人给出卖……她实在谁都对不起。 可若不将实话告诉这两位,徐素的心头更难受。 他们是真正的善人,也许早就瞧出她带着目的来,却处处为她思量。 这位年轻漂亮的夫人,甚至考虑到她的面子,她的处境。扪心自问,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都未必能细致到此种程度。 第146章 徐素不能害他们。 岑听南将手绢叠成小方块,塞到徐素手里:“别再哭啦。那些受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你做得很好,能从那样的境地逃出来,你真的很勇敢。日后也只会更好的。” “早些回家。天寒地冻,你的阿娘也会担心你。” 徐素低着头,再也忍不住,捂面切切恸哭起来。 日头晒着她,要晒进骨子里,驱走所有阴寒似的。 她哭得太认真,哭得太痛,没能瞧见面前茶盏下头,正整整齐齐压着一贯钱。 午后温热的光斜洒上去,留下淡淡圆圆的光斑。只是这光斑,却比她身上那些,要温柔漂亮得多。 - 顾砚时牵着岑听南右手,两人信步在热闹的坊市中,吆喝声自两侧连绵不绝传来。 岑听南问:“你觉得,会是谁?” 顾砚时难得摇头:“猜不透。做了桩好事,不知是被后人误打误撞,还是有意为之。这是截然不同两个方向了。” “可以确定的,是的确有人想引我们发现这桩事。有人在背地里收集未出阁的女子,一共需要十二人。”岑听南咬着左手手指盘算,“也许做这两件事的,是两个人?捉女子的仍旧是端王!” 顾砚时“啧”了声,将左手从她嘴里解救出来,重重拍了下去。 “是不是日后上街我都得带着戒尺?嗯?” “什么习惯,一次两次还改不掉。” 岑听南被他打得手指一蜷,抬眼见顾砚时眉目有点冷,忙堆出个讨好的笑抱了上去,瞬时将手藏到顾砚时身后。 “藏起来就能当没发生过了么?”顾砚时淡声道,“记账,回去至少打三十下手心。” 大庭广众的,小姑娘越来越不知羞了。 他没记得这样教过人。 岑听南一噎:“你都没带戒尺出门,记什么账,回家再说!” 顾砚时眼一扫,闷笑一声:“你怕是忘了我们在什么地界。” 在什么地方……在坊市啊。 顾砚时牵着不情不愿的小姑娘进了间书斋。 书斋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学子打扮的文人正在角落翻阅书册。 顾砚时进去后瞧也不瞧,修长手指搭着桌慢声道:“掌柜的,这里可有管教学子的戒尺?都拿出来我瞧瞧。” 那掌柜的躲在柜台后 头,身下的摇椅一摇一摇,面上搭了本书,懒洋洋朝西侧书架一指:“都在那儿,客人自己看吧。这书斋呀,原也不是我的,不过替人看着,看上什么你随意拿,今日权当大甩卖了。” 顾砚时脸色骤然绷紧了些。 岑听南却听着这熟悉的嗓音,面色却越来越怪。 再瞧瞧掌柜被书本挡着的底下那一身精硕结实的肌肉,要将衣物撑爆似的……还有那露在外头的皮肤泛着古铜色。 岑听南试探着喊:“……贺兰朔风?” 贺兰朔风从椅子上“蹭”一声坐起来,咧开嘴笑了:“岑姑娘,你们怎么在这儿呢?这可真是太巧了呀!” 顾砚时闷出声笑,牵着岑听南的手轻轻扯了扯。 岑听南打招呼的手扬在空中,猝不及防被扯得一个趔趄,直直撞进顾砚时怀中。 “是巧,两日前才刚见过。”顾砚时声音冷飕飕的,比昨夜的风雪都冻人。 第71章 寒梅最堪恨 顾砚时的话说得阴阳怪气,岑听南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她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敌意缘何而来。 倒是贺兰朔风笑眯眯地,什么都没察觉似的赞同点头:“我就说我和岑姑娘是有缘的。” 顾砚时冷笑了声,没再接话。 他扯扯岑听南的手,徐声道:“走了。” 岑听南被他牵得转了个身,顾砚时拉着她的手朝外走,她同他背抵着背,脚步跟着向外,脸却朝着里面。 她挥挥手跟贺兰朔风道别,顺便不忘好奇:“你怎么也在这儿呀,你在上京城的店呢?” 顾砚时驻足,转身捏着她的后颈,眯着眼开口。 “我说,走了。” “回去以后接着开呀,给你阿兄熬炖汤缺几味食材与药材,上京城买不到。听说泉定府有,我就过来碰碰运气。”贺兰朔风适时开口。 岑听南一听,顿时急了。 “缺什么呀,我跟着你一块儿去找。” 贺兰朔风笑得见牙不见眼:“就等岑姑娘这句话呢。” 顾砚时松了手,挑眉问:“什么食材与药材上京城没有,泉定府反倒能找着了?” “独家秘方,不便告知。”贺兰朔风咧开嘴答。 言罢,他一手撑着柜台,从里头利落一跳,便站到了岑听南身边,微微弯腰做出个请的姿势:“走吗?岑姑娘。” 岑听南向外迈步。 贺兰朔风看向顾砚时,带着不加掩饰的愉悦:“顾大人您要一起么?还是晚些时候等我们找到药材,我再将顾夫人送回您身边呢?” 顾砚时这会儿正长身玉立地倚在门边,姿态不见平日端庄,倒有些懒散写意。 他微微垂首,看着岑听南。有金色的光落进来,全被他芝兰玉树的身影遮住。 空气里金色的灰尘,轻轻漂浮在三人面前。 “你说呢?顾夫人。”顾砚时立在金色的光里笑着反问。 岑听南抬首对上他的眼睛,晃了晃神。 这人生得,实在是好看。 第147章 他只是立在那里,岑听南便看见了分明的山水,看见了灿烂的冬日,更看见了淡青色天上孤高的云,偶尔望着,要叫人忘却时间,忘却一切地陷进去似的。 “说话。”山水开口推着昏昏的她。 岑听南醒过神,弯着眼点点头,像心上开出花来:“一起,我们两个自然是要一起的。” 她看见顾砚时满意地弯了下唇。 “这回学乖了。”他又拉起她的手,俯身在她耳边道,“给你减十下。” 那也还有二十下呢。 岑听南撇了撇嘴,目光游移在西侧书架上,见到已不再是重点的戒尺,眼神轻闪了闪。 “放心,没忘。”顾砚时睨她一眼。 他踱到西侧架子前,慢条斯理选了会儿,拎出一把墨色玉质的戒尺。刚直平顺,与别的戒尺刻满“弟子规”不同,这把戒尺简简单单干干净净,通体深幽,此外什么都没有。 岑听南只是看着戒尺被他握在手中,脸莫名就有些发烫。 ……这把一瞧就很疼,她微微侧开脸去。 顾砚时把她的反应看在眼底,淡声道:“就它,结账吧——帮人看店的二老板。” 贺兰朔风带着某种奇异的眸光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看了好一会儿,终究是接过木盒,垂着肩膀走进了柜台里。 “十七两银子,顾大人诚惠。”贺兰朔风手自然地朝顾砚时面前一摊。 岑听南吃了一惊:“什么戒尺要十七两银子,你友人开黑店呀!” 贺兰朔风朝岑听南凑过去,小声道:“顾大人有的是银子,多出来的我给你补贴到岑小将军的炖汤成本里。你别声张!” 两人明目张胆地在顾砚时面前窃窃私语起来。 岑听南愣了一瞬,呆呆点了点头,又连连摇头,她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还没等她细细掰扯厘清,一锭足量重的银锭子便被抛到了柜台上,发出“咣当”一声,引得店里看书的学子们都看了过来。 岑听南分明在这些人眼里看到了不可置信与震惊。 几个学子互相疯狂交换眼神,眼睛里明晃晃写着‘他疯了还是我疯了?还是这世道颠了?’ 岑听南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当做傻子了。 偏惹出这事的大傻子浑不在意,径直牵着她朝外走,还不疾不徐道:“别再磨蹭了。” “昨夜说过要奖励你的。”他瞥了一眼贺兰朔风。 岑听南见到贺兰朔风拿起银子默然,眉心跳了跳。 “原来顾大人对着岑姑娘是这样的性子啊。”贺兰朔风将手中银锭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亮着眼睛笑起来,“——二位还真是有趣呢。” - 这一日下午,三人保持着奇特的阵型逛遍了泉定府的大小坊市。 岑听南被贺兰朔风推着肩,两人自顾自走在前头,像相熟已久的老友似的。贺兰朔风带着她大呼小叫地逛,顾砚时落在后头一言不发地付账。 任谁瞧了,都料想不到,走在前面的姑娘,同落在后头的男子才是一双璧人。 岑听南懵懵懂懂地觉得这样不合适,想去牵顾砚时,可转瞬就被贺兰朔风呶呶不休地介绍吸引了注意力。 他实在是一个很热情的人,灿烂得像永不坠落的太阳似的,有用不完的精力,说不完的话。 偏偏他又实实在在走过那样多的地方,西域来的玛瑙他认得,形制要大,色彩要鲜艳殷红才算得上好;北戎流过来的弯刀与马饰,他也可以说得头头是道。 岑听南一面听,一面惊叹,注意力不知不觉就被扯走了。 顾砚时就看着小姑娘被贺兰朔风的胡话哄得一阵阵的。 眼睛明亮地小声惊呼:“哦哦哦!这么厉害!” “啊啊啊!这个好看!” 这模样叫顾砚时想起一些小动物,一惊一乍,怪可爱的。 他落在后面,眼睛扫着两人,眸子里浮出几分笑来。其实他并不将贺兰朔风有意无意地敌对放在心上。 在他眼里,这大呼小叫的两人,都是孩子心性。 真要计较起来,可就没个完了。 岑听南被贺兰朔风带着逛了一个下午,新鲜劲儿一过,疲乏如山倒。 整个人耷拉下去,脚步都是拖着的。 她什么时候在外头露出这样的姿态过,有些难为情。立在一边不肯走了。 贺兰朔风还在给她打气:“别停呀南南,前头还有家店,有你肯定没吃过的,是北戎那边的小食!” 岑听南却摇着头,说什么也不去了。 顾砚时不紧不慢走过来,睨着她:“知道累了?” 岑听南嘴一撇:“昂。” 顾砚时:“还逛么?” 岑听南:“不逛了。” 顾砚时:“该。” 狠心的男人。 岑听南抿着唇看他,不高兴了。 贺兰朔风在一旁同仇敌忾:“顾大人可真是不会怜香惜玉。不逛了,南南我们回驿站。” 顾砚时扫他一眼,嗓音沉沉开口:“南南。” 倒是个会顺杆爬的。 岑听南眨眨眼,后知后觉察觉到顾砚时眼里的冷淡。 她伸出手去,勾勾他的手指:“顾砚时。” 顾砚时懒声道:“说。” “我饿了。我们去用膳吧。” 顾砚时:“等会儿,先把东西买了。” 第148章 岑听南肩膀又垂下来,她真的一点都走不动了呀。 顾砚时见她唇角向下搭着,恹恹地,有些好笑道:“就你面前这间,进去吧。” 他们进了一间成衣铺。 掌柜的是个中年男子,见到三人衣着名贵,很是热情。围上来好一顿介绍,但泉定府的料子,比岑听南日常用度实在差着十万八千里,纹样也不时兴,都是上京城过时的。 岑听南看了几眼就有些意兴阑珊。 贺兰朔风笑出八瓣整洁的牙齿:“别不开心呀,我那儿还有南羌特色的布料,等回上京城,我都给你运过去。成不成?” “谁说我要买料子了?”顾砚时声音里透着冷淡。 “这套,还有这套,结账吧。”顾砚时随意指了两件,岑听南看过去,一时有些为难。 他选的这两件,颜色实在太……艳俗了。 贺兰朔风都愣了:“别吧,虽然南南美貌无双,什么都能驾驭,倒也不必用这样的颜色来反衬。” 老板旋风一样地奔过去:“那给爷包起来?” “不必了,我只要这两对铃铛。” 铃铛?岑听南愣了愣。 她顺着望过去,这才注意到被她嫌弃的那两条长裙上,正各系着一对可爱精致的铃铛。一对金色镂空,雕着两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还有桂花在上头。另一对刻着盛开的玉兰花,轻轻一摇,叮啷作响,像有香风渗出似的。 清脆又灵动。 顾砚时接过铃铛,牵着岑听南,当下就朝她腰上系了一对。 “有这声音,就跟别人跑不远了。”顾砚时意味深长道。 岑听南面色一红,垂下头去拨弄铃铛:“我下回不乱跑了就是。” “另一对呢,换着用么?” 顾砚时扫一眼从方才起就不说话的贺兰朔风,笑道:“另一对,晚些时辰你就知道了。” 他附过去,弯腰在她耳边轻声:“绑你脚踝上,拴住你,好不好?” 岑听南整个人一寸寸变得粉红,从耳垂到脸颊都发起烫。 此刻日头西落,街上已亮起了烛,她好似被煌煌烛火灼着,眉眼闪躲:“你又胡说些什么呢!” 两人一番互动落在旁人眼里,自成一个小尘世,谁也插不进去。 贺兰朔风看着二人,笑意不减。 第72章 寒梅最堪恨 经过这番插曲,贺兰朔风后面变得安静不少。 岑听南一直红着脸,垂头跟在顾砚时身边,落在后面的人不知不觉换成贺兰朔风。 他大喇喇笑着,浑不在意地看二人背影。 灯火幢幢的街道上,那两个人在前头安静地走,偶尔顾砚时低下头轻声逗岑听南几句,她就掩着唇笑起来,或是瞪他几眼,加快速度朝前走几步,又很快被顾砚时不紧不慢跟上。 很灵动很登对的两个人。 他实在没想过这二人相处起来会是这番模样。 最初会在上京城落脚不过是为着赌气,不愿回南羌接手那一大摊子事。他这人闲散惯了,什么家仇国恨的,贺兰朔风一点也不想背。 他阿娘给他取这个名字,是想他活得像山野间的一阵风,不被什么缚住。 所以什么也别想将他缚住。 上京城也不过是他短暂停留的某一程。比起岑家这位名声不显的二姑娘,他对传闻中战无不胜的岑大将军和年少已在边疆扬名的岑小将军要感兴趣得多。 还有那位左相。南羌人只是提起来都要如临大敌,他阿爹更是长吁短叹地恨南羌没有这样一号人物。 “若南羌有顾相,我们何须年年对盛乾进贡!”贺兰朔风记忆中,阿爹是这样说的。 他阿爹是个顶天的男子,像天上的雄鹰一般,自负惯了。印象里贺兰朔风就没见阿爹夸过谁,却对这样一个南羌风俗中向来看不起的文人颇有赞誉。 贺兰朔风对顾砚时实在好奇,很想看看他凭什么。 如今岑小将军他倒是见过了,同传闻中相比,多了些鲜活接地气的面貌。 岑闻远会摇着胳膊犯愁,换药时会龇着牙喊疼,还会神秘兮兮凑过来问他,“朔风啊,问你个问题呗——你是不是喜欢我阿妹啊?放心,我不跟顾砚时讲。” 说完还同他眨眨眼,像是和他的秘密一样。 两个大男人,搞这套,贺兰朔风想起来都要笑得腹疼。 岑闻远的性格,对他的胃口。至于他猜测的,贺兰朔风觉得,还不至于。 岑听南性子是娇软又可爱,长得也漂亮,笑起来眼睛里像装着星辰似的,他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都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小姑娘。 和她在一起时,的确很快乐,有很多话可以聊,他也喜欢见她的笑。 但,也许还不至于。不至于到要将喜欢说出口的地步。 今日凑在一起,说巧也不巧,的确是他刻意为之,但为的更多是别的事。 贺兰朔风目光掠过灯火长街,落在一旁一直自认跟得隐蔽的那群人身上——顾砚时怕是早就发现他们了。 泉定府此刻势力盘旋,错综复杂。盛乾朝的端王、南羌的人,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势力,连他置身其中都要细细想上一想。这位左相却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尽在掌握的模样,同传闻中没甚区别。 倒是对着岑听南时,总能见到那张冷脸上出现一些别的情绪。 或笑,或怒,或逗弄,至少不再像霜雪似的,总算是活泛起来的一个人。 第149章 此刻那两人站定在一间客栈前,岑听南笑着回过头来同他招手:“朔风,我们今晚尝尝泉定府的特色,好不好?” 烛火灯影印在她的眼中,熙攘人群的笑闹声回荡在他与他们之间,有隐约的昏黄透出来。 竟然可以称得上温暖。 贺兰朔风动了动嘴唇,听见自己笑着高喊:“好!” 一阵风,偶尔也想停驻片刻。 - “剁椒鱼头是什么?鱼头也能吃么?很辣么?那来一个吧。” “烩鲈鱼有么?没有呀,那鲅鱼饺子呢?也没有,唔,那你看着上吧,辣的甜的都要!” 岑听南托着腮同小二吩咐。 虽然她想吃的这间店都没有,但有椅子坐下来歇歇脚,她此刻心情就好上不少。 顾砚时手指搭着桌轻敲:“让你点你想吃的,你就只想吃不健康的?” “辣的怎么不健康了?”贺兰朔风第一个不同意,嚷起来,“我们南羌人都爱吃辣的。” “甜的怎么不健康了?”岑听南气势汹汹同顾砚时对峙。 两人同时开口,声音回荡在空气中,轻飘飘撞在一起,把顾砚时气笑了。 “辣的重油,此刻是晚膳,不宜多用。甜的多冰,多油酥,更适合午后就着茶点用。” “我不是都同你讲过?还是又想和成亲那日似的,夜间来消食?”顾砚时慢声道。 岑听南握着茶盏的手蜷了下。 这人就是故意的,讲道理就讲道理,还提什么成亲日,非要在大庭广众下说这些。 知道她没法同他拿这个辩驳。 岑听南只好恶狠狠瞪他。 她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眼睛瞬间就睁圆了 。 顾砚时淡笑了下,没继续逗她。要逗,也留着晚上再逗。 贺兰朔风将两人小动作看在眼里,顿了顿,突然转头嚷:“掌柜的!我们这桌菜能快些么!谢谢您了!” 一旁偷瞄的掌柜:…… 差点以为偷看被发现了。 被贺兰朔风一催,菜很快上齐。小二给他们点了个剁椒鱼头,一个辣的豆腐,一个酸辣土豆丝,还有一盘炝炒的鸡丁,满桌红通通、黄澄澄的。 鱼头又大又胖,上面铺满了细碎的红辣剁椒,鱼肉雪白细嫩,筷子一碰就要碎。 满桌酸辣气混着热气往上一飘,贺兰朔风胃口顿时就被打开了。 他对着岑听南竖起个大拇指:“南南真会点。我从南羌出来以后几乎就没在外头吃过饱饭。” 岑听南小小地挟了一筷子鱼肉,就着汁略略一沾,鱼肉软糯咸香,带着油脂的肥却香而不腻,又嫩又滑,滚烫的汁好似一道燎原的火,瞬间在口腔内化开。 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渗出,又香又辣,吃得岑听南停不下筷。 这时再喝一口用鱼身熬出来的汤,雪白浓稠的汤泛着油润,喝下去香甜醇厚,要鲜掉人的眉毛。 天冷的时候这样吃上几口,简直痛快极了。不仅五脏六腑暖起来,连日的阴霾也要被驱散。 再看贺兰朔风,已经捧着米饭在大快朵颐。 他一身古铜色的肌肉,举止豪迈却并不粗俗,有种盛乾人少见的爽利在。仅仅是看他用膳,都能看到底下藏着的一颗自由的魂似的。 什么也拘不着他。岑听南其实有点羡慕。 和这样的人吃饭,胃口野跟着被打开。 岑听南兴致上来,又用了不少,辣得她小声地直吸气。 她从前不太会吃辣,是在相府里吃了几回撒辣椒的烤羊排后,才渐渐觉出点滋味来。 这会儿舌头好像被放在火上烤似的,她用手朝嘴里一直扇着风:“好辣好辣,这才出上京城不过两日的脚程,怎么口味差这样多。” 顾砚时适时递来一盏茶:“还逞强么?” 岑听南朝他碗里看过去,他几乎只喝了几口鱼汤,就没再动过筷。 他不吃辣?岑听南闪念想着。 从前顾砚时一直教她别让旁人知道自己的喜好,而他自己也是这样做的。 是以岑听南还是头一回,能这样直观地发现他在拒绝一样东西。 “你怎么不吃?吃不了辣么?”岑听南自觉发现了什么秘密,凑过去贴着他的耳朵小声问。 酥酥麻麻的热气喷在他的耳尖。 顾砚时笑着侧开了些。 他扫了一眼吃得正开心的贺兰朔风,不紧不慢道:“吃,怎么不吃呢?” 于是岑听南心满意足地见到顾砚时面不改色用了不少,而且看起来很厉害。一点都不像她似的,吃几口就要喷火,岑听南放下心来。 可惜这顿饭没吃太久,顾砚时便提出要走。 岑听南懵懵懂懂地问:“是明日要早起么?我们去哪里。” 顾砚时似乎顿了一瞬,才道:“去郊外,找找那十一名失踪的女子。” “我也跟你们同去!”贺兰朔风放下碗,拍了拍自己的手臂,“我有的是力气,带上我!” 顾砚时睨着他,没接话,看向岑听南。 岑听南:“你不用回上京城么,我阿兄……” 贺兰朔风忙道:“放心放心,我把今日买到的药材食材给我的小厮,叫他回去熬煮一样的。” 岑听南吃惊:“你还有小厮?怎么从没见过。” 贺兰朔风:“……这个” 顾砚时挑眉:“独家秘方?不可外传?” 第150章 贺兰朔风打了个哈哈,挠挠头笑起来:“哈哈哈,从南羌带来的家仆,甚少见人,甚少见人。秘方他也知道,无妨、无妨。” 顾砚时从鼻间喷出个嗤笑。 “要不,今晚去我那儿住,你们别住驿站了?明日也好一同出门。”贺兰朔风有些狼狈地开口。 岑听南:“好呀,你住哪家客栈?” 贺兰朔风沉默了一息:“城东……贺宅。” 顾砚时嗓音懒慢地强调:“哦,贺宅。” 贺兰朔风:“……家宅,都是家宅。换个你们盛乾朝的姓,比较方便。哎呀我这也是为着南南着想,大冬日的,眼见着又要下雪了,你舍得她跟着你住外头客栈?” “我叫他们薰好香,床铺得软软的,都是江南的丝绸,最好的银炭。”贺兰朔风看着岑听南,软了点嗓子,“成不成啊南南?” 岑听南迟疑着:“不必了吧。” 顾砚时却拖长了嗓开口:“行。” 岑听南狐疑地看过去,对上顾砚时如常神色,她只好点点头,软声道:“好。明日一起去城郊看看。” 贺兰朔风终于松了口气。 - 岑听南没想到的是,贺宅极大,几乎赶得上上京城一些显贵的宅邸。 这还只是贺兰朔风家买来空置的。 他家到底有钱成什么样了? 岑听南恍惚中想起来,他这么有钱,还来坑顾砚时17两银子的戒尺?? ……她非得找个机会给顾砚时要回来才行。 三人气氛诡异地穿过亭廊水榭来到后院。 贺兰朔风安排了两处挨着的院落。 他指指东边那处:“你们今晚住这儿。” 又指指墙与墙之间仅有一树红梅的另一处,朗笑着:“我住这儿。” 顾砚时轻挑了下眉问:“怎么?住这么近,是想听听夜间铃铛有多好听?” “顾砚时!”岑听南扯下腰间铃铛就要往他身上砸。 第73章 寒梅最堪恨 岑听南被顾砚时逗得又羞又恼,狠狠剜他一眼,拎起裙摆进了院,谁也不想理。 两个男人被她扔在外院,空气有些微妙地静下来。好似冬日湖面,结着层将破未破的冰。唯有树影婆娑,沙沙摇曳在绛紫色的光影中。 顾砚时挂着冷淡神情扫过去,对上贺兰朔风笑意灼灼的眼。 眸光交汇后再错开。 贺兰朔风率先打破了这沉寂。 “泉定府势力错综盘结,你非在此时带着她入局?” 有礼貌,但不多,比起询问更像是质问。 顾砚时接下他的单刀直入,眸光扫过院内,嗓音低沉地开口:“你又怎知她不想?” 贺兰朔风皱起眉:“端王的人此刻都在城内,局势这样危险,她若懂……”又怎么会愿意。 “她自然懂的。”顾砚时点了点头,懒慢道,“躲起来真就永远只能当个小姑娘了。” “真当将军府把她当宠物养着玩呢?” 贺兰朔风一愣,然后笑开来:“倒也是。你们盛乾朝的人,毕竟和我们南羌不同。” 一路行来,他所见过的每个人,好像都背负着很多。 顾砚时静了一息:“倒是你,堂堂南羌王子,放着南羌国事不管,跑来盛乾朝装成个厨子,成日盯着我们岑家二姑娘不放。这么闲?” “说说看,有什么企图?” 顾砚时瞳孔暗影沉沉,凉得好似十二月的飞雪,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可他的嗓音又分明带着点笑意,只是像心平气和在同一个不懂事的顽童讲道理。 并未动气,却不怒自威。 贺兰朔风头一回感受到来自盛乾朝大名鼎鼎顾相的威压。 在岑听南面前,他分明从不如此的。 顾砚时等了会儿,像是没了耐心,径直迈步进院,只留下个修长如竹的清朗背影给贺兰朔风。 “盛乾朝的事,你们南羌,最好少插手。” 不显山露水的警示。 贺兰朔风看着这背影良久,叹出口气。总是挂着爽朗笑意的脸上,浮了点儿能被称作苦涩的东西。 “……我能有什么企图啊,真是的。” 真有企图他就不在这儿了。 非要说的话,多见会儿岑二姑娘的笑,就是他滞留在这里最大的企图。 贺兰朔风抬起头望着天边,直到绛紫色一寸寸变得深沉、黝黑,离散的目光才终于被收拢、聚合,重新变得坚定。 他最后看了一眼岑听南在的院子,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迈着大步离去。 - 沐浴过后,岑听 南披着湿发坐到顾砚时身边。 顾砚时就着烛火,正在看着信。 “谁的信呀?” 顾砚时放下信,看向她:“小九发的,我将这边的情况给李璟湛发了个急报。” “他让小九明日带人来。” 岑听南:“那就好了,十一名女子就有救了。” 顾砚时眸光微闪,没接这话。 “瞧你,头发也不擦干。”顾砚时轻“啧”了声,“趴过来。” 岑听南让玉蝶歇了,没人替她擦头发,自己胡乱擦了下就出浴。这会儿发梢湿漉漉向下滴着水,滴得满地都是。 她慢吞吞应了声,却不动。 顾砚时本就不喜一地是水,此刻见小姑娘笑眯眯看着自己,答应得好,身体却完全不照做,他唇角的弧度瞬间就扩大了点儿。 第151章 “明日事多,本想着放过你。” “但我看——有人根本不想被放过。” 顾砚时拉过她,将她按趴在腿上,扯过巾子替她擦发,一面沉声问:“所以,戒尺放哪了,嗯?” 岑听南被他一扯,闷哼了声。 她闭着眼睛,有些羞怯,不敢看顾砚时。却又一点点从里衣下头,扯出把通体黝黑的戒尺,轻轻放到顾砚时手上。 “洗过啦。” 还被她用体温暖热了。 顾砚时握着戒尺的手便是一紧。 他嗓间溢出个闷笑:“早准备好了啊?岑听南,知不知羞?” “啊啊不准乱说。”岑听南趴在他腿上,一口咬上他大腿结实紧致的肌肉,咬了咬没咬动,又换做软舌拂过。 她听见顾砚时鼻息重了一瞬。 下一息,带着她体温的戒尺便重重落在她的臀肉之上。 “呜……”岑听南冷不防吃痛,娇滴滴哼起来。 “三十下,自己报数。” “下午不是才减到二十下了么!怎么这会儿又变三十了!?” 顾砚时手上不停,一手按着她,一手用力抽下。 “我说三十就三十,还问?四十。” “顾砚时你混蛋!” “五十。” “呜呜……别。求你了,顾相。” “六十。”顾砚时慢条斯理地开口。 他的手掌又热又烫,贴着她,锁着她,叫她挣扎不得。硬挺的戒尺落在柔软上,发出羞人的声响,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说一句话,顾砚时就给她加十下,岑听南痛得狠了,抓他挠他,他反倒轻笑一声,又施施然给她再加十下。 疾风骤雨卷来,岑听南彻底不敢胡闹了。 她委委屈屈抽抽噎噎地受着,空气里再没有交谈的声响。 只余下戒尺抽空,与她哭着数数的声音。 连空气都被顾砚时打得灼热。 岑听南昏昏沉沉,所有感官全集中于那一处。她觉得自己像回到了幼时,牙牙学语,学着珠算那些日子,十后面是二十,二十后头是三十。 没完没了,羞耻又丢人。 可偏偏……被抽过的地方痛极后泛起温热,酥酥麻麻的痒。 岑听南喘着气,数到八十,已经粉红一片。被顾砚时剥开露在空气里,像枝头果实,沉甸甸地摇。 他的手按上去。 岑听南嘤咛着想躲:“……嘶,别。” 她向前趴了一小节,被顾砚时揪着后颈按回来:“躲哪儿去?” “做个冬日取暖的工具倒是不错。”顾砚时笑着把手放到她眼前,逗她。 “这是什么?” “好姑娘可不会这样。真是不乖。”顾砚时的指尖很凉,像江南的雨,淋漓过她。 她被他说得昏昏沉沉发起热来,无助地小声抗拒:“……我很乖。” 顾砚时似乎在笑,揉着她被打过的地方,替她止痛,嘴上却仍然不饶:“你哪里乖了?” “我听你的话。” “还有呢?” “我不跟别人走。” “还不够啊岑听南,比你乖的满大街都是。” “……我让你拴,好不好。”岑听南软着嗓子问,泛红的眼尾盯着顾砚时,乖巧又顺从。 她的眼睫颤着,眸子里星点闪烁,像在等谁一个肯定。 烛火很暖,他的手掌也很暖,暖得让人安心。 “好。娇娇儿最乖了。”他的声音变得温柔,手掌也落在她的脊背上,一下又一下抚着。 岑听南被他提起来,抱坐在怀里。 落下去时,刚被惩戒过的地方还疼,她趴伏在他的肩头,小声地吸着凉气。 顾砚时不疾不徐弯了唇:“你的铃铛呢,拿过来。” 岑听南红着脸去拿过来。 两对铃铛各有可爱,静静躺在顾砚时的掌心里。 岑听南想要他抱着,被他用戒尺撑着推开,命令道:“站那儿。” 她只着里衣,揪着衣摆站直,局促得眼睛都不知往哪放才好。 顾砚时却衣冠齐整地观赏她。 如玉指节拎起其中一对铃铛,在她的颈间停了停。 他眼里的烛火跳了一瞬。 “这儿挺好,可惜缺个绳。”他的眸淡淡地睨,云里雾里,似有还无地拨着她。 目光似水又往下淌。 淌过隆起的山峦,淌过平坦的旷野,淌过她未有人造访的花园。 “本来该给你拴脚上的。”顾砚时摇了摇铃,清脆悦耳的声音回荡着,像乐师弹起最得意的曲。 因他坐在烛光里,岑听南看不真切他脸上的表情。 却知道他在笑。 “不过我改主意了。留到我们真正大婚夜,栓到你的脚上,让它和你一起唱歌。” “好不好,娇娇儿?” “说话。”他的嗓音略提高了些。 风从窗棱摇摇晃晃吹进来,她的心也跟着他的话荡起来。 “那现在……要拴哪里。”岑听南听见自己的声音,又软又娇。 顾砚时好整以暇打量她,他的目光像月亮路过山峦似的经过她。 “这里。”他抬手掐住她最脆弱的珍珠。一对铃铛被系上去。 岑听南的身体崩得很紧,雪白衣衫松散着凌乱,铃铛跟着她身体晃动。 “叮铃。” “叮铃。” 第152章 他又拿起戒尺,狎玩似的拍。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冬雨,雨声缠绵,一点点顺着瓦檐落下。 “真好看,一边一个。”顾砚时嗓音微哑,“去床上躺着。” 岑听南捂着脸,缓缓地挪。 身子一颤,便是一响。 她羞得要出来:“你抱我过去!” 顾砚时看着她笑,没理她。 “再这么慢,我用戒尺赶人了。”他挥起戒尺,破空声带来的威慑吓得岑听南小声叫着跑起来。 “叮铃铃”“叮铃铃” 左边右边都晃动起来,连串的铃声要将雨声都盖下去。 岑听南软着身子歇在榻上,嘤嘤地泣:“顾砚时,你还想干嘛呀。” 顾砚时站在床边,看她,烛光在他身后,他带着月亮的清辉,提着她的腿,俯下身来。 “还想……亲亲你。” 窗户忽然骤起惊雷,冬雷闪着银色亮光划破长空。 惊得岑听南一个瑟缩。 她目光微微下瞥,落在他如瀑的青丝上。顾砚时低下头,吻上她的七情六欲,吻上她潮热的欢喜。 岑听南终于感受到他的柔软。 只献给她的柔软。 第74章 寒梅最堪恨 雪下了一整夜, 第二日院落全白了。 连两院中间那一树红梅好像都白了头。 这一夜岑听南睡得很沉。昨夜顾砚时像变了个人,什么君子端方全都不见了,活像头不知餍足的野兽。 将她拆开了揉碎了,一遍又一遍地尝。 到后头,含着清泉就要来亲她。那滋味甜腻得让她昏沉,像和他厮杀一场,两个人黏黏地融做了一团,有什么东西仿佛从胸腔里要蹦出来。 她哭得都哭不出声了,幽静的夜里只有铃铛,一下,一下,回荡着。 她好累。 直到后半夜也没能被放过。 可又或许是顾砚时半倚在床沿的样子实在好看,叫她都不忍心推开他。 她看得见他落在她每一处的目光,亮的,专注的,有着浅金色的光,像葡萄美酒被呈在金玉杯盏里的那一块冰。 又热又凉地灼得她轻飘飘的。 她后来半昏着睡了过去,顾砚时好像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可她早已听不真切,记不分明了。 许是累得太狠,这日早晨叫醒她的不是顾砚时也 不是霜雪,而是山倾一般的饥饿感。 她习惯性地喊:“顾砚时?” 却没有人回应。 嘶哑的声音安静地回旋,晃悠悠落在地上,也没个人接住。 岑听南缓慢地眨了眨眼,自语道:“顾砚时,我想喝水了。” “……还想吃东西了。”她的声音愈发小。 可是没有水,也没有修长手指拉她起床,甚至没有声音,没有动静,安静得针落可闻。 她愣愣地看了一圈,只见到八仙桌上放着一封书信,上头写着“娇娇儿亲启。” 大约是顾砚时给她的。 肯定是顾砚时给她的。可岑听南好似生起闷气似的,一点也不想去看。 “吱——嘎” “咔哒。” 外头突然传来院门被推开的声音,紧接着是靴子踩上枯枝的脆响。 有人回来了,是顾砚时吗? 岑听南披散着发,骤然从床上坐起来,胡乱踩上鞋奔到了院子里,连件外衣都没披。 “顾砚时你跑去哪里了!”岑听南带着点儿鼻音,又娇又软地问,却在见到来人时,戛然止住,“……是你呀。” 雪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肩头,落在茫茫大地上,盖住了地上枯枝,冻红了她的脸,也止住了来人的步伐。 ——可是,院子里也没有顾砚时。 贺兰朔风瞳孔闪了闪,浮起个笑转过身去,背对岑听南喊道:“顾砚时有事去忙啦,叫我们在这里等他一日,晚些时辰再回来同我们汇合。” “南南别忧心,瞧,我给你带了早膳。你要不要先去穿个衣物,再来吃东西?” 岑听南回过神,冰凉的感觉从四面八方袭来,冷得她打了个喷嚏。 贺兰朔风听见了,手忙脚乱地放下满手的食物,解开自己身上那件大氅,三两步奔过去,替岑听南围上。 “我平日里从不穿这些东西的,总嫌费事。做点什么都束手束脚的。” “没想到这会儿倒是派上用场了。” 他手指灵巧地给岑听南系了个结,再握着她的肩头,晃了晃:“好啦,进去梳洗吧。我等你一起吃。” 岑听南略抬首便被他古铜色的肌肤闪了眼,连忙点点头侧开目光。 两人从白昼等到黑夜,烛火烧干了几回,也没等到顾砚时回来。 贺兰朔风打了个呵欠,蹲到岑听南面前,仰头看她。 岑听南眨巴眨巴眼:“你做什么?” 贺兰朔风咧出个笑来:“我看看顾砚时那个混球是不是捏了个同南南长得一模一样的雪人,放屋里哄我呢。其实真正会说话会笑的南南,早就同他走了。” 岑听南脸上终于有了点笑。 “诶,这才对嘛。你都闷一日了,多笑笑。”贺兰朔风挪了挪身子,他生得高大,肌肉又结实,这样将自己蜷成一团的动作他做起来委实有些辛苦。 岑听南捻着食指戳戳他:“你先起来。” 这么近的距离,她有些不习惯。 贺兰朔风摇头:“不,除非你先别垂头。” 第153章 她跟个没有生机的布娃娃似的,椅子上一坐就是一天,不动也不笑,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贺兰朔风见了,只好胆战心惊地将顾砚时三日后回来改成了明日就回。 不然他都怕岑听南绝食三日。 昨日还好好的,也不知道顾砚时对她做了什么,丢了魂似的。一整夜就听那个破铜铃铛叮铃铃乱响,响得他也跟着一夜没睡,干瞪着眼熬到天光。 虽然在心里咒骂了顾砚时无数回,但贺兰朔风觉得,顾砚时做得实在也没错,换做是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总不能带着岑听南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遇到顾砚时多少也算他一桩劫难。 还得替顾砚时哄人。 他又落不到半分好。真是想起来心里都酸凉发涩。 贺兰朔风这会儿才真觉得他好像有点喜欢上人小姑娘了。 别的都不提,他见不得岑听南垂着头郁郁寡欢的样子。 “成不成啊南南,老低着头,不酸吗?”贺兰朔风面上还挂着太阳一样的笑,八瓣整齐的牙齿被烛火照得明晃晃的。 岑听南拗不过贺兰朔风,抬起头来:“我真的没事。” 贺兰朔风伸展了身子站起来,从桌边拿起顾砚时的信,放到她手里。 “还没事呢?顾砚时留给你的信你也不看。” 岑听南静了会儿,十指攒紧,将信捏得皱巴巴:“不看我也知道他写了什么。” “哦?他会写什么?”贺兰朔风来了点兴趣。 岑听南:“无非就是失踪案有了进展啦,小九给他来了消息啦,但是担心我的安危就不带我去啦,让我乖乖等他回来啦之类的。” 她的声音有点闷,还带着些微不可察地埋怨,贺兰朔风听得哑然失笑。 “倒真给你都猜中了。不过昨日他对着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岑听南:“他怎么说的?” 贺兰朔风认真想了想:“他分明说不能一直拘着你,要让你成长,还说什么将军府不养闲人一类的话。” 岑听南从鼻腔里哼了声:“老男人,说得好听。” 贺兰朔风点头:“就是,说一套,做一套。不可信!” 岑听南:“坏得很。” 贺兰朔风煞有介事:“对,还是我好。” 岑听南终于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 南羌人的确爽朗、大气,直来直去,什么都不藏在心里,某种程度来说,顾砚时的确是个别扭奇怪的混球。 出来这一趟,岑听南是真的希望能抓到端王些什么东西,最好是能将他的势力削一削的证据。前世伪造书信的人她查不出是谁,就只能用这样最笨的方法,将一个一个有可能的人,都敲打一番。 让他们自顾不暇,没时间折腾陷害岑家。 那斥候作为人证交上去,并不能说明什么,他只能说出自己是在泉定府被上头的人联系上,连联系他的人究竟是谁他都不知。很难彻底扳倒端王。 就在这时失踪案横空出世,即使明知巧合得过分,岑听南也不得不去查清。 顾砚时分明什么都知道,却一定要在这关头,将她撇下。 岑听南很生气,也很失望。 并不是因为他不发一言的离开。 而是因为他自作主张地决定,自以为是的保护。将她排除在了一切她能为岑家做的事情之外。 她给他最后的机会便是今夜。 他说一日便回,她可以等,若过了今日,他却没能回来,那岑听南便不等了。 她走到烛火边,将信点着,扔进火盆里,亲眼见着它一点点化作了灰烬。 “若顾砚时明日还未回来,我们出去转转吧?”岑听南看着火盆里的灰,轻声开口。 贺兰朔风正愁剩下两日怎么糊弄过去,闻言松了口气:“好,你想去哪都成。” - 雪越下越大,要将路都封起来似的。 第二日贺兰朔风见了,如释重负道:“他说不定会晚几日,雪实在太大了。也不能怪他。” 岑听南不置可否嗯了声:“去郊外转转,看看雪景吧。” 她想起这几日在城里听到的传闻,想去找找那个传闻中的庄子是不是真的。听贺兰朔风的意思,顾砚时去的应该并不是此处。 谁知道贺兰朔风却笑眯眯否了:“郊外有什么好去的,我们去吃东西吧,城北有一家做炙羊肉的,你不是最爱吃羊肉了么。”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羊肉的?”岑听南疑惑地问,“这几日我都没提过吧。” 贺兰朔风顿了顿:“顾砚时讲的。” “他一天就说那么几句话,我都听着呢。” 贺兰朔风:“……你阿兄讲的,在行宫的时候。” 岑听南:“改日再吃吧。我今日去郊外转转,你要是不想去就自己去 吃东西,不用跟着我。” 说着她就要朝外走。 贺兰朔风一把拽住她:“你一个人怎么去?你那会武的婢女又不在,要去至少也等到她回来。” 昨日傍晚,她们收到信,玉蝶家中最小的妹妹走丢了,岑听南见她急得眼睛都红了,却一声不吭的,索性给她放了假,叫她先回家安顿家人。 此刻在她身边的,就只有贺兰朔风。 岑听南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问:“贺兰朔风,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第154章 贺兰朔风舔了舔干燥的唇舌,脸上惯有的笑一点点收起来。 他变得沉默。 岑听南耐心地等。 “没有。”良久,贺兰朔风的声音才轻而缓地响起来。 岑听南压下所有情绪,点点头:“既没有,那便放开我,我只是去走一走,很快就回。并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他撒谎了,但现在并不是追究的时间。 “我陪你。”贺兰朔风道。 - 两人换了低调方便行动的装束,一路出城,来到城郊,一面走一面打探,终于确定的确有一处空置已久的庄子,一到夜间便响起女人啼哭的声音。 他们在一处茶水棚坐下,茶水棚的小二接过银子,喜笑颜开,凑过来神神秘秘同岑听南讲。 “我劝你们啊,别对那儿好奇。” 岑听南:“为什么?” 小二:“那庄子是咱们泉定府府尹沈大人小舅子的!他那小舅子,脑满肠肥,满心都是女人。别说这事真假不定,就算是真的,谁又敢管呢?你们二位听个热闹也就算了,可别真做傻事。我也是看在银钱的份上,掏心窝子跟您二位说几句。” 岑听南谢过小二,看向贺兰朔风。 “我觉得八九不离十,就是这里了,怎么顾砚时反倒被引去上溪郡那边了。”岑听南不解。 贺兰朔风端起茶,一饮而尽,目光有些飘:“也许是有人故意给了他假消息——你们都信任的人。” 岑听南沉默着,顾砚时是接了小九的消息后走的。 “算了,看看再说……贺兰朔风??”岑听南慌了一瞬。 贺兰朔风已经倒在了桌上。 下一瞬,后颈破风声袭来,她也跟着昏了过去。 第75章 寒梅最堪恨 岑听南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只知道自己似乎做了个梦。 梦里似乎又回到家败人亡那一日,禁军的枪长得能将她整个人都捅穿,血流满了将军府外。可是梦里爹爹与阿兄俱还在,他们一身是血,带着她和母亲厮杀出去。 父亲与母亲共乘,阿兄带着她,残阳如血,被她们甩在身后。顾砚时似乎也在,却并未与他们一道,只是站在一旁温柔又哀伤地看着她。 她从未见过顾砚时用那样的眸光看着她,她也莫名难过起来,跟着流下泪。 可无论如何,总算是个团圆的梦。 浓厚的血腥味掩盖了她的梦,岑听南动了动眼皮,被后颈的钝痛拉扯着睁开眼。 好黑。暗无天日的黑,仅有墙壁一隅的缝隙,隐约透进点稀疏的光,能让她分辨出自己似乎是被关进了一间柴房。 错落的木柴堆砌得凌乱,她倚在柴堆上,不知谁给她盖了件衣物,是女子的粗布衣。她的手脚都被上了粗重的镣铐,锁得她行动不便。 血腥味儿并不是她的梦,而是在此处。 岑听南蹙了蹙眉,不敢贸然发出声响,握着粗布衣与镣铐,谨慎打量四周。 “你醒了?”有女子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血腥味似乎也是她身上传出的。 她可能受了伤,虚弱地咳了几声:“加上你,十二个人就齐了。” 岑听南瞳孔一缩:“你是失踪的那十一人之一?另外十人呢,你们还好么。” 她朝女子摸了过去,见到一张苍白瘦削的脸,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模样生得清秀周正,乌黑的眼里泛着空洞。虽然穿着粗布衣,但衣冠还算齐整,并没有被强迫虐待过的痕迹。 岑听南略松了口气。 听岑听南提起另外十人,这女子眼神终于有了些变化。 可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嗤笑道:“谁知道,也许早就被放回去了,也许早死了。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十二人凑齐了,我们的噩梦怕是也要来了。” 岑听南抿起唇,解开身上的衣物披到女子身上:“怎么称呼你?” 女子似乎有些诧异,握着衣袍的手紧了紧,挣扎一番,语气缓和些:“都这时候了,名字还重要么。叫我十一好了。” 十一似乎对此刻的境地很绝望,并不想多说什么。 岑听南没办法,只好换了问题:“你有见到和我一起被抓起来的人吗?” “不可能。你是第十二个,怎么会有别人。”十一喃喃,“贺启云说过,只要十二名处子的初夜血,如今或买或绑,加上你已经集齐十二个,怎么会还有别人。” 处子的初夜血。 岑听南眉心紧紧拧作一团,忍着厌恶道:“同我一起晕过去的,是一名男子,应当不在此列。” 十一点点头:“那难怪。贺启云财大气粗,说要什么就要什么,但一般不会夸大言辞,你说的男子,也许被人打晕后就放走了吧。贺启云要的是你,是我们这样的人。不会牵连别的人。” 岑听南眸中闪过异色:“听起来你对这件事并不觉得奇怪。” 十一纳罕地看她一眼:“你不是我们泉定府的人吧。” 岑听南摇摇头。 “这贺启云是泉定府府尹沈之洲的小舅子,贪财好色,仗着姐夫是府尹后台硬,强买民女不是一回两回了。”十一顿了顿,“但他从前也不是那么猖狂,被他看上带回府的女子多半是些苦命人,贺启云将她们养在府中倒也没缺过吃穿。那些女子闹过一两回以后,也就认命了,相安无事地过下去。” 第155章 “可近来,这贺启云似乎牵上了某位大人物的线,来过村里几回,说要收集刚及笄少女的初夜血,一共需要十二名,模样不好的不要,身段不好的也不要。可十里八村哪有那么多符合标准的女子。” “他同村里人买了四五个这样的女子,可剩下的凑不上人,听说大人物给的时限快到了,就只好盯上你们这样的外乡人了。” 十一的声音很轻,落在昏暗的柴房里,听得岑听南满身鸡皮疙瘩。 她甚至不像在说自己的事,只是一个旁观者,若无其事地讲着天底下最恐怖的故事。 岑听南想问为何不报官,可念头稍转便发现这问题愚蠢得几近可笑。 权力通天的府尹本就是他的后台,且听十一这讲述,另外那位大人物极有可能是端王。一朝亲王,在上京城尚且能一手遮天的人物,何况是在这泉定府。 岑听南好半晌终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颤地问:“你们就没想过跑么。” “跑?”十一轻声笑起来,“跑去哪?有符合他们选拔标准的,家里人不知道多开心,那可是好大一笔银子啊。够我们庄稼人换一整年的粮了。”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我阿姐,是贺启云的第十二个小妾。” “她被带走那一天,阿爹阿娘也是哭得肝肠寸断的。阿爹的眼睛都红了,抄着斧头要冲出去和人拼个你死我活。可是后来呢?阿姐带回家的白米面越来越多,绸缎越来越多,两年过去,我家甚至新盖了三间木房,二哥也娶上了新妇。” 十一猛然抬头,声音嘶哑:“所以你猜,这次贺启云再带着人找上门时,我阿爹是怎样的反应?” 岑听南沉默着,不知如何作答。 十一乍然笑起来,凄凄惶惶,渗在幽静柴房中。 “我那自小就疼爱我的阿爹,将我绑起来,也是关在家中柴房,不给我饭吃,不给我水喝,不让我有半点逃跑的机会。连我阿娘……”十一似乎是哽咽了下,很快将情绪藏起来,又麻木而平静地接着说 ,“就连阿娘也哄我,说不过是一次初夜,闭闭眼,当被狗咬一口,可是余生我们家都可以不缺吃喝了。” “他们说,会替我找一个不嫌弃我的如意郎君,日后也会有好日子可以过。只要我愿意来这一遭。” “阿娘说,很快的,他们甚至不会真的让臭男人来玷污我。他们会用一根空心的棍子,破了我的瓜,让血流进棍子,流进他们搜集的玉罐里。” “如果藏得好,甚至不会有人知道……我阿娘跟我说的时候,多认真呐,仿佛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 “她说我们会有很多钱,很多很多的钱,我可以日日吃上肉,也可以每月换上新衣物。” “可是怎么就没有人问一问我,愿不愿意呐?” 十一的声音带着恨,怨毒几乎要化成实质性的浓雾溢出来。 岑听南被这话里的荒唐震得晃了晃。 难怪,难怪他们一路行来,都未听见任何讨论的声音。 也不见有人报官。 起初她与顾砚时还以为这些可怜人是畏惧权势,不敢声张。可如今方才知晓,只要有了银钱,再亲的家人也会便作推你下地狱的恶鬼。 这些女子生成女子,便是她们一生化解不开的劫难。 因为是女子,所以身体可以被出卖;因为是女子,所以嫁娶可以是明码标价的;因为是女子,所以一生都要为父亲,为兄长,为弟弟而活。 只因他们是贫苦人家的女儿。 ……许是被关得太久,许是太过压抑。 岑听南什么都没能再问出口,十一却尽数和盘托出。 她被关在这里已经快月余,起初十一个女子没有人愿意,大家在这间小小的柴房里挤着困着,握着手互相打气,说好绝不妥协。绝不以自己的身子去换家人的富足。 可这些人不逼她们,也不恐吓她们,只是将她们关在这里,不给吃喝。 男人的笑声混合着食物的香气从柴房的缝隙里传进来。 很快就有人撑不住了。 最先放弃的是一个叫海棠的小丫头,小丫头才十五岁,还未及笄,被家人瞒报了年龄卖过来。没受过苦,饿几顿就不行了,哭着要出去。 外头的男人将她带出去,很快院外就响起她的哭声。 那哭声很痛,撕心裂肺的,可到后来,就转做了让人面红耳赤的动静,痛苦中,似乎还夹着不少快乐。男人们的打趣声落在女人们的心头,凌辱与羞耻烧得她们痛不欲生。 然而再往后,混合着烤肉香气传进里头的,便多了海棠的娇笑声,和劝解声。 “何苦呐,姐姐们。痛一会儿,只有一会儿就好了。我跟你们保证。” 海棠背离了她们。带走了越来越多的人。 一段时间后,柴房里就只剩下了十一,外头的人也越来越少,十一不知道她们去了何处,有可能是被放回家,有可能再也见不着了。连看管的人都撤走了。 可第十二个女子一直没能找到。 直到岑听南被捉来此处。 十一的声音幽幽地:“我不想放弃,可是就连我,也快撑不住了。他们连死的权力都不给我。” 岑听南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那里有深深浅浅密密麻麻的疤痕,都是被刀割过的。有人给她包扎过,可包扎也被她撕扯开,露出里头狰狞的疮口,她的指甲抠进去,想钻进已经逐渐愈合的伤口里头。 第156章 血腥味便从这里传来。 岑听南用牙齿咬着,费了十二分的力气,撕开身上的衣物,气喘吁吁地替她缠上:“别想着死。我带你出去,你要想着怎么好好活。” 她的动作很柔。 十一眼睛似乎亮了亮,在幽暗里闪起光。 十一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大大的,黑黑的,圆得像一颗葡萄,灵动得让这张称得上清秀的脸都有些失色。 可这双漂亮眼睛里的光,很快就熄了。像被灭掉的烛火。 “你?你瞧着,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子女吧?”十一扯出个有点凉的笑,摩挲着手腕上岑听南替她缠的布,轻声道,“你身上的缎子都是好的,那么柔,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我知道你肯定是有来头的,可是有来头又怎么样?” “那可是泉定府府尹,更不要说贺启云背后还有权势更滔天的人。你来头再大,也大不过这些人。何况你若是真那么厉害,也不至于被抓进来这里了。” 岑听南握着她的手,眸光坚定地开口:“我们要逃出去,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十一讥笑一下:“怎么逃?外面那么多男人看守……” 话未说完,十一顿住了。 岑听南眨眨眼看她:“你刚进来时,看顾你的人的确很多,可是如今呢?至少此时此刻,外面一点动静没有不是么。” 十一被关得太久了,她被关得麻木,脑中反复想着的只有一个念头,外头男人很多,要捉着她们去收集她们的处子血。 根深蒂固的恐惧根植在她心头,以至于她从未有胆量升起半分逃跑的心思。 看顾她的人也许是懈怠了,也许因着别的什么事,来的时辰越来越少,她其实……可以试试看逃跑的。 十一紧紧绷着唇:“可外头情形如何我们一概不知,也许出了这个院落,外面有许许多多人看守着,我们会被打死的。” “不会的,你也说了他们要的是我们的血,如果要用强,早就将你拖出去强行逞凶了,可是他们却只是用这种法子逼着你自愿出去。说明一件事。” “什么?”十一立马问道。 岑听南见她紧张神色,笑了笑:“说明这荒唐的事情要执行起来,也许有更荒唐的条件。臂如必须要女子自愿,又或者需要在某个时辰完成——据我所知,上京城中的确有这样一位愚不可及的王爷,做得出这样的事。” 岑听南弯弯唇,将她带到柴房缝隙边:“瞧,这里其实看得见外头对不对,你看院门那处,对再往右瞧,是不是能隐约瞧见外头的田垄。” 她们被关在一个单独的院落里,并不是什么幽深大院。 如果岑听南料想得没错,这里距离传闻中的地点应当不会差太远,但一定人迹罕至,外头说不定都是荒田。 这给她们逃跑争取了很大的机会。 岑听南握着她的手:“你莫怕,只是试一试,就算不成,最多挨顿打——他们是不敢害我们性命的。符合条件的人很难找,否则不会一直等到今日。” 岑听南说了很多,十一被她说得心动,一点点似乎升起了信心。 “你方才说每日夜间,会有侍卫来送粥给你对吗?” 十一:“对,都在傍晚,且送饭来时会顺便问问我,愿不愿意出去。今日已经送过了。可能要再等一日才会来。” 岑听南想了想:“明日我们就佯装同意,至少让人替我们解开手脚上的束缚,出了院子再寻机会。” 十一迟疑道:“可是他若叫许多人来……” 岑听南:“放心,届时忍着恶心,同来人说我们脸皮薄,不愿那么多人盯着,以多数男子的恶劣天性,只会更愿意独享。” “我会同他说我先来,你站在一旁,尽量装得柔弱些。若他愿意解开镣铐最好,若他不愿也没关系,你就用手上镣铐盯准他的后脑勺砸下去。” 十一呼吸重了重。 岑听南:“别迟疑,别害怕。不会真砸死人,女子力道本就小,只要将他砸晕过去,逃出去一点点,我们就安全了。” 十一:“……可万一,真死了怎么办。” 岑听南笑起来:“那便是他罪有应得,死得活该。放心,我不会让你背上杀人名声的,就像你猜的那样,其实我也有很硬的背景呢。” 头一回这样“仗势欺人”,岑听南心头莫名生出点奇怪的豪情。 她笑了笑,接着道:“若你实在害怕,便由你来做引诱之人,我来锤他。” “但我得同你说清楚,其实这个角色会更危险一些。” 毕竟若是真不成,可能真得将身子搭进去。且被手上占便宜的风险并不小。 十一能撑到现在不妥协, 除了怨怼与恨,更多的还是因为她不想被人碰,既然她不愿意,岑听南便想成全她的这份勇气。 只要能撑到出了院子,一定能有解决办法。 说不定贺兰朔风已经在找她了。 更说不定……顾砚时已经赶回来了。 什么都有可能,但岑听南知道,就算只靠自己,她也一定能将十一带出去的。 十一在黑暗里长久地静着,半晌道:“我来做引诱的人,你来打他吧。” 岑听南:“好。” 为了保存体力,两人分食了那碗粥,蜷在一起睡了。 外面的雪一直未停,偶有雪花落进来。 第157章 半梦半醒间,十一似乎坐了起来,将粗布衣全搭在岑听南的身上,迟疑却温柔地掖了掖。 - 贺兰朔风在帐子里醒来。 “南南!”他猛然坐起,喘着粗气快速逡巡四周,然后愣住了。 熟悉的营帐,南羌特有的花纹与繁复的摆饰。 “少主,您终于醒了。”一个身材高挑,配弯刀的男子掀开营帐步入其中,银色面具遮住了他的脸。 同岑听南初见贺兰朔风那日他的穿着一般,这人也斜挎着外衣,半边臂膀都露在外头,古铜色的肌肤与遒劲的肌肉隆起。 “别叫我少主。”贺兰朔风厌恶道,“岑听南呢,我不是警告过你们不许动她?!” 贺兰朔风站起身,拔出佩刀架在来人脖颈之间:“贺兰泰,我说过,你们要怎么搅浑盛乾朝的局势我不管,但岑听南,她不是你们的棋子。” 贺兰泰伸出一根手指,将贺兰朔风的刀别开:“少主还真是小孩子心性呢。” “你既不愿做我们的少主,如今又是以什么身份在对我发起命令呢?” “噗,少主可别这么瞧我。”贺兰泰似乎在笑,可银色面具掩盖了他所有的情绪,“少主可真是奇怪,口口声声说着对权势没有兴趣,却用着家里的银钱,在上京开了那样一间赔钱的店铺。如今店也不开了,追着个盛乾朝的女子到处跑,我们南羌的男儿原是这样的痴情种啊。” 贺兰朔风愤怒地吼起来:“将岑听南放了!” “跟我回南羌,否则就杀了岑听南。”贺兰泰耸耸肩,“这是你父亲的意思。他可不愿见到南羌未来的接班人,喜欢上盛乾朝岑昀野的女儿。难道未来你要在疆场上,亲手将刀捅进她身体中么。” 贺兰朔风被他激得手一颤,狠狠地割开他颈间皮肉。 血腥气霎时盈满营帐。 “我说,放了她。”贺兰朔风的刀颤着,“否则别怪我。” 贺兰泰伸手抹掉颈间血,哈哈大笑起来,直至笑弯了腰:“谁同你说,岑听南在我们的人手上了。” “他们盛乾朝的王爷为了点权势,连兄弟手足亲情都不顾,岑家姑娘不过是个棋子。” “南羌?不不不,我们不过是个看戏的。”贺兰泰伸出食指与拇指,在空中虚虚捏了段距离,比划道,“最多,最多在里头施展了一点点手段,让这水再混一些。我们可没捉岑听南。” “至多不过……没救她。” 贺兰朔风深吸一口气,将刀塞回鞘中:“疯子。” 他奋力扬起营帐,走了出去。 “唰。”数把弯刀齐亮,挡在了他的面前。 贺兰朔风眼眸暗沉:“你们敢拦我?!” 贺兰泰施施然走出来:“怎么对待自家少主的?都让开——别拦着我们的少主,去救心上人。” 贺兰朔风将牙都要咬碎,手掌蜷起,指尖几乎要将掌心都掐破。 “别生气了少主,再晚些,你那岑家姑娘,可就要被歹人占了。” 贺兰朔风瞳孔一缩,身形闪动移至贺兰泰身边,揪着他的衣领问:“你知道她在哪,对不对?她被谁捉走了,是端王还是谁?” “放心,她那夫婿,早就在救她的路上了。轮不着少主操心。” “哎呀,不对,大雪封了城,他怕是——赶不上了。” 贺兰朔风粗重的呼吸喷在贺兰泰面上,越来越急促:“说,快说!她在哪!” “只要少主能答应我一件事,我保证岑家姑娘安然无恙。”贺兰泰被揪着衣领,却不疾不徐,含着笑开口。 贺兰朔风的眸子一瞬间闪过暴怒,愤怒使他的脸涨红了,肌肉隆起,使不出的劲儿叫他要爆炸了。 他的身体好似有一团火猛烈地烧着。 雪花落在他的身上,转瞬便被他的体温消融。 他闭着眼,痛苦地想起在南羌的日子,无数的期待,无数的责骂,无数个痛苦的日夜。他好不容易才逃出来,逃出那一套他不愿面对的生活里。 可下一刻岑听南的笑脸又在他的脑子里回荡着。 她说他的盛乾话说得很好,初见那日她便不带鄙夷,愿意吃他做的东西,夸他的汤味道很好。她来找他,郑重又明朗地说要将她阿兄的手臂交给他了。她还夸他生得好看,有着盛乾朝许多男子没有的英气。 她更对他说,不要放弃自己喜爱的东西。 …… 她对他毫无保留地笑,全然的信任。 贺兰朔风睁开眼:“我答应你,放过岑听南,我跟你回南羌。” 贺兰泰弯腰,做出个请的手势。 - “李璟澈,如果岑听南受了半点伤,我会亲手杀了你。”顾砚时站在大雪封住的路前,垂眸轻声开口。 第76章 寒梅最堪恨 岑听南的生辰其实快到了。 顾砚时起初并不知道小姑娘的生辰具体是哪一日。 只是在某一回缠绵过后,岑听南突然说想吃甜的。更深露重的夜里,最讲究用膳定时的顾砚时一个字也没说,披着外衣起身去厨房点了好几样甜点。 可都不对她的胃口。 她只瞧了两眼,就软绵绵缩回被里,嘟囔着:“突然不想吃啦,你都吃了吧。不要浪费哦。” 顾砚时被她气笑了,没办法,又问她是不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却不好意思说出来。 岑听南整个人埋在被里,伸个脑袋出来,将顾砚时的神色瞧了又瞧,确定他没有不耐烦与恼意后,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第158章 顾砚时当下其实更多的是诧异。 岑昀野夫妇对她极好,蜜罐里泡大的小姑娘,却不知为何,似乎总是特别在意旁人眼光,连要个吃食都思前想后、顾虑再三。 这小心谨慎的模样落在他眼里,莫名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于是他放柔声音问:“那娇娇儿想吃什么?” “蜜汁山楂淋芋头”岑听南吸吸鼻子道,“从前生辰时,家里的大厨总会做一道这个,粉嫩嫩的颜色很好看,但是听说做起来很麻烦,所以只有生辰吃得到。” 果然是个娇的。 顾砚时:“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在冬日。大雪封路的日子,什么物资都运不进来,所以很麻烦的。”岑听南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下去。 长风灌进屋内,她裹着被子,看起来有点委屈。 顾砚时坐到榻边,隔着被子将她整个人抱着,细而绵密地亲她的唇,渡给她甜的,软的东西。 “先吃点别的。”他刮着她的唇舌,轻声哄,“别的,等明日。” 第二日天一亮,他便将相府的厨子扔去将军府住下了。从小到大,凡是岑听南吃过的甜点,厨子都被逼着全学了个遍。顾砚时也彻底弄清了岑听南的具体生辰。 在十二月二十四日。 每年都有雪的日子。 顾砚时接到李璟澈的飞信那日,是十九日的夜里。彼时岑听南刚累得半昏迷地睡过去。 顾砚时就着温热烛光与窗外飞雪拆信。 李璟澈在信上写查到了失踪案的源头 ,同端王有些关系,还说他本想径直带人去处理了,但圣上要求他同顾砚时一起,不得已才来了这信,没想打扰新婚小夫妻恩爱。 而关押失踪女子的地点就在上溪郡。 顾砚时将李璟澈的废话置之不理,盘算了来回脚程,不但赶得上陪岑听南过生日,还能避开她隐秘地为她准备贺礼惊喜。 他心里有了计算,便提笔留了信给岑听南。 风夹着雪呜呜咽咽地,他叩开贺兰朔风院落的门。 贺兰朔风不知为何,后半夜也没睡下。待知晓他的来意,惊了一瞬:“你现在就要走?明日我怎么同南南说。” “我留了信,她看过会懂。”顾砚时笔直地站在风雪夜里,轻声开口,“你只需替我守她三日平安,三日后我会回来。” 贺兰朔风:“这倒不成问题……但你,不带她去么?” 顾砚时看向幽紫色天空上一轮圆月,淡淡嗯了声:“这封信来得奇怪,端王是蠢,却不至于张狂成这样,像迫不及待送出来的把柄。” “我不能让她涉险。” 只是三日,岑听南留在新川郡,他去上溪郡,若真是端王,他会在三日内处理完此事回到岑听南身边。若不是……那离岑听南远远地,她也不会出什么差池。 顾砚时想通所有枝节,郑重同贺兰朔风行了个礼,被贺兰朔风侧身躲开。 “南南与我也称得上知交,守着她的平安,并不需要你来答谢。”贺兰朔风如是道。 顾砚时唇边溢出个很轻的笑,颔首算是赞同了这事。 他回到房内,见着岑听南睡得香甜的侧脸,轻而缓地落下一个吻。 “等我回来,乖。” 岑听南浑然不觉。 他拉开房门,有青色的鸟划过风雪夜,落在院内高大树干上头,叽叽喳叫着,像是送他走,又像是留他停。 顾砚时倚在门边立了会儿,回首朝屋内看了最后一眼。 “轻声些,莫吵着她。”顾砚时噙着笑,对叽叽喳的鸟儿说。 为了赶时间,顾砚时没乘马车,与和顺一前一后,快马兼程朝李璟澈去。夜色被疾驰的骏马抛在身后,天不过甫亮,李璟澈便睡眼惺忪地被他从睡梦中揪起来。 “那十一名女子呢?”顾砚时立在床边,沉声问。 他的嗓音冰寒,有这一路而来的霜雪。 李璟澈被人扰了清梦,张嘴欲骂,待看清眼前人的脸,又生生将骂声咽了回去。 “顾砚时,你疯了吗?天都还没亮透!”李璟澈忍了又忍,只敢嘶哑着嗓抱怨一句。 顾砚时:“我赶时间。” 李璟澈不知道他赶的是哪门子时间,骂骂咧咧被薅醒,不情不愿带着人去了女子们被关押的地点。 那是一处暗不见天日的地牢。 年轻的女子挤挤攘攘抱做一团,见到荷刀持火把的官兵们闯进来,都吓得尖叫着往后缩。 顾砚时眉头一蹙,让人将女子挨个带出去做了笔录,说辞大都一致,家住新川郡,被一个叫做贺启云的人带头捉走,说要替大人物收集处子血。 也在地牢外找到了盛放血液的玉罐。 李璟澈抱着臂,吊儿郎当地啧道:“我这二哥,真是色胆包天,也不知收集处子血到底是能有个什么用。” 来送笔录的文官倒是能回答得上这个问题。 “有几名女子不约而同提到,逞凶之人议论过,这位大人物似乎从方士手中获得了一个能延年益寿的方子,要用这处子血做引子。”文官迟疑道,“最近上京城中有个传言甚嚣尘上,不知王爷与顾相可有听闻?” 李璟澈下巴一抬:“说说。” “听闻端王与端王妃成婚日提前,大婚那夜,端王在端王妃的床上……过度伤身,以致最后吐了血。” 第159章 李璟澈一怔,随后笑起来,笑得胸腔都在震:“我就说我这二哥,迟早死女人身上的。这都什么污七糟八的糊涂账。” 顾砚时却问文官:“这同今日这桩有何干连?你想说什么。” 文官顿了顿,将头垂得更低:“下官也只是听说。端王那夜伤了根本,雷霆一怒后,开始四处寻医、寻方士……每日数不清的方士从端王府邸进进出出。是以……” 文官没敢将话说完,顾砚时扫他一眼:“下去吧,今日这话莫要再提起。” 李璟澈挑着眉:“你要包庇二哥?” 顾砚时:“太巧合。” 他接过笔录翻开,突然愣道:“怎么只有十份。不是应该是十一人么?” 文官恭敬道:“确是十份,十个女子。” 李璟澈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只是少了一个,也没什么差池吧?十个女子不约而同指向同一人,就是让我皇兄来御断,结果也是一样的。” “何况就算多那一个,我皇兄也不会真要了我二哥的命。”李璟澈眯着眼笑起来,“我皇兄这人啊,最重名声了,他才舍不得让自己担一个容不下兄长的恶名呢。” “所以你便造了这个局,害了无数女子清白,要向你皇兄献上一把兵不血刃弑兄的刀?”顾砚时的声音又冰又凉,像在风雪里浸过。 “我没有……”李璟澈微愣,下意识反驳。 “李璟澈!”顾砚时提高了声量,将手中数份供词尽数拍在李璟澈的脸上,“这故意的地点,故意的时间,那么巧十名家住新川郡的女子全都被掳,最后皆在上溪郡被发现,同你一点关系都没,桩桩件件都能攀扯上端王!还要我一字一句讲清楚你才肯认吗?” “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这是一个个无辜的女子!不是你们皇家用来争权夺利的工具。” 顾砚时的手指在颤,愤怒与失望涌上他的眼睛。 他从没想过,这个跟在他和李璟湛身后挂着鼻涕喊着阿兄的人,有朝一日会突然长成这幅模样。 从里到外,一点点,腐坏,衰败,透着阴毒的恶。 像沼泽地里最粘稠的一摊。 “为什么?”他抑制不住自己的痛心。 李璟澈慌了一瞬,视线模糊中看见顾砚时嘴唇似乎动了下,轻声说了什么,随后缓缓拔出剑来。 他似乎重归冷静了。 比起方才的愤怒与诘问,这个冷静理智的顾砚时,更叫李璟澈害怕。 像有什么疯意,正藏在冰川之下,又凶又猛地要爆发开了。李璟澈身上立起一股股汗毛,危险的感觉破空而来。 “我今日便替你皇兄清理门户。” “我没有真的动那些女子……!” 两人的声音撞在空中,李璟澈瞳孔猛缩,大叫着用尽浑身力气猛然后撤一步。 铮—— 利剑出鞘,寒芒在李璟澈眼前暴涨。 一缕发丝自他额前,轻飘飘坠落。 是顾砚时出的剑。 李璟澈的额头渗出汩汩鲜血,冰凉地顺着侧脸流下。 只差半寸,若他躲得再晚一些,这柄剑,便要深而斜地没入他的胸腔,将他刺穿。 顾砚时是真的要杀了他! 这个认知让李璟澈发了疯一样撞过去,嘶吼着:“顾砚时你这个疯子!我说了我没有动她们!你不是什么都看穿了,看穿是我设的一个局,只是一个局我动这些蝼蚁一样的人干什么!” 是,他不怀好意,也不是个好东西。 亲兄长的东西他要抢,端王的势力他也想争。 可谁让端王又蠢又色,要把把柄递到到他手中,那他顺水推舟给端王加点火又怎么了,反正李璟湛又不会真的杀了端王! 倒是顾砚时这个疯子!癫子!痴傻狂人!差点真的将自己杀了! 李璟澈喘着粗气,一点点瘫在地上,浑身因为后怕而脱力。 顾砚时面无表情收起剑:“当真?” “当然是真的!你不信自己出去问那些女的!收了钱撒个谎而已,谁不乐意!我没真弄她们。” 顾砚时看着他良久:“既是十一人,还有一人呢?还有那第十二人,你又欲何为?” 李璟澈烦躁地扯了一下发丝:“第十一个是个犟种,做戏都不会,还关在新川郡那边,第十二个不是被你和岑听南亲自送回家了吗。” “果然是你。”顾砚时冷冷看他一眼,“把新川郡的女子放了,自己回宫去找你皇兄领罪,我会飞书回 去一五一十说清这事。” 李璟澈没吭声。 顾砚时重重一脚踩在他修长的手指上,一点点碾着,寒冷从齿缝里透出:“我问,你、听、见、了、没?” “听见了听见了!嘶——顾砚时!我的手!”李璟澈痛得涕泗横流,乱喊着要去掰开顾砚时的腿。 顾砚时骤然松了脚,像踩到什么脏东西似的,挪开了眼。 他缓步走出地牢。 雪比来时下得更大了。 地上积着厚而松散的雪,有人自远处奔来,带起一阵急风。 风吹着地上积雪打着旋散在空中,突然就迷了顾砚时的眼。 “九王爷,九王爷……出大事了!”来人崩溃地喊,带着哭腔,与顾砚时错身而过。 顾砚时踩在厚软免密的雪里,突然想去城中给岑听南多寻几对铃铛。 第160章 要更精致一些的,镶金包玉,做一对儿象牙白的,才能衬得上她羊脂软玉般的肌肤。 至于先前买的那些,就等回去后陪她堆雪人,挂在雪人身上也好。 小姑娘一早就想堆雪人了,那日见到下雪她兴奋得脸通红,顾砚时都看在眼里。 也知道小姑娘碍着失踪案的事一直没心情,懂事得半个字都不提,不过没关系,他都替她记着。 岑听南想要的,顾砚时都会给。 等她堆腻了雪人,还可以带着她去看烟花,如今距离他出来才过半日,甚至来得及去为她订一场火树银花…… 他想,可以给她一个难忘的生辰,再陪她一起过个好年。 等到年后,若是时机合适,还能找个机会陪她去一趟北戎,叫她见见岑将军。 她一定想岳丈大人了。 顾砚时盘算了很多。 他踱着步,一面想,一面听见李璟澈也从牢里走了出来。 飞奔而去的人,哭哭啼啼,跪倒在李璟澈面前。 李璟澈止住来人,嫌恶地问:“什么大事,慌乱成这样,真是废物。” “九王爷……我们在新川郡的人,抓错了人,抓到了……抓到了……” 李璟澈不耐烦道:“抓错就抓错了,连着第十一个倔种一起放了就是。” “放不了了,放不了了。”来人跪坐在地上,颤声道,“我们的人,都被杀了,是南羌人……李三出去撒尿,回来……回来只看到了满地的尸体,都是我们的人。那两个姑娘……被南羌人带走了。” 李璟澈脑中轰然一声,有了不好的预感:“你们说……抓错的是谁?” “是……是岑家二姑娘。” 呼—— 有什么东西割破了狂风,奔袭出去。 李璟澈慌乱而惊恐地抬眼,那个长身如玉的背影,早已不见。 雪还在下,大得,要将路都封住。 李璟澈跌坐在路边,喃喃道:“完了……” 第77章 故园无此声 马车不知日夜走在路上,岑听南被困在马车里。 她被精致的布匹束着双手,头发散乱,虚弱地倚在柔软的车壁上,高热不退叫她脑子有些不太清醒,混沌着想起前世流放北上的那半岁。 也是这样被关在狭小的笼子里,也是这样大雪几乎要封路的冬天。 也是在她生辰的前夕。 可似乎又已经比前世好太多,没有家破人亡,没有被言语侮辱,甚至在贺兰朔风以命相挟之下,那戴着银色面具的南羌人,还将她手上的镣铐换做了布匹。 至少没再将她的手腕咯得通红一片,也没将她冷着冻着喂她残羹冷炙。 看起来是好多了。 但娘亲和阿兄还在上京城等着她回家过年,而顾砚时大约也正在满天下的寻她踪迹。 还有十一…… 岑听南闭目垂头,不敢细想。只要一回想,仿佛就能看见染红了青砖的血,流得到处都是,正从十一的身体里汩汩流出。 那个倔强的小姑娘,在暗无天日的柴房里熬了那么久,才终于熬来一束光。 那日分明很顺利的。 岑听南将手上镣铐重重砸在看守她们的人后脑勺上,将那人彻底砸晕过去时,原本被按在椅子上的十一,眼里的空洞忽然就被一点点填满。 阳光一寸寸进了她的眼,她愣着,不敢置信地问:“我们成功了?” 得到岑听南肯定的点头后,那有了神采的眼,似乎骤然亮了起来。 她哭了会儿,又笑开,随后神色急切地跳起来:“我们快跑啊姑娘!” 她拉着岑听南跑起来,跑向院外,跑向山里,灵动的身姿像一只自由的鸟。 她们为重获新生,为不必出卖自己而欢庆。 直到跑得再也跑不动,她喘着粗气,撑着膝盖,才敢弯腰放心笑起来。 “自由了,我们真的自由了。”十一笑着哭。 可下一瞬,南羌人的弯刀,便从后头捅进了她干瘦的身体。 刀尖穿出来时,岑听南僵在了原地。 她喘着嗬嗬的粗气,说不出话,只能惊恐地看着那一抹亮光,直到银色的刀尖又从十一身体撤出,那洒出的血迷了她的眼。 她尖叫着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被人关在了马车上。惊惧让她发起高热,昏昏沉沉不知天地日月。 直至今日削微清醒后,她才发现贺兰朔风也在。 那些人喊他:“少主。” 马车晃晃悠悠停了下来,贺兰泰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他和贺兰朔风又争执了起来,在他面前,那个自由的贺兰朔风变成了同她一样的阶下囚。 只是这位南羌皇子,能自由活动,看起来比她更尊贵更体面些。 但本质上,也就那样。 岑听南知道贺兰朔风在拼了命地想要车队慢下来,用尽招数阻拦行程,可全都被贺兰泰轻而易举化去。 他太稚嫩了,空有对自由的向往,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手段。 岑听南其实知晓贺兰朔风的愧疚与绝望,他每进来看她一回,便沉默几分。 他张嘴欲言,却欲辨忘言。 从前自在洒脱的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内敛的,像山一样沉寂的贺兰朔风。 这转变或许叫人难过,但再也激不起岑听南心头半分涟漪了。 她虚弱地咳了几声,满脑子都是十一微张的唇和迷茫的神色。 第161章 一个人死在自己最快乐的时候究竟是幸事还是不幸?岑听南不知,但她知道,这个好姑娘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她甚至不知道十一的名字,不知道她家住何方。 也不知道这样冷的冬天,她躺在地上会不会冷,有没有人……替她,收一收尸。 岑听南阖上眼,任由心里的愧疚与痛惜再一次将自己淹没。 “吃药,南南。”贺兰朔风就在此时,带着一碗黑乎乎的药,上了马车。 岑听南没有任何反应,连眼都不想睁。 她其实不怪贺兰朔风,他只是个没有实权的少主,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是难为他。 她只是……不想原谅自己。 贺兰朔风看着眼前苍白虚弱的人,心急如焚。 他道了句“得罪了”,上前一步,将歪在车壁上的岑听南揽进怀里,按着她的下颌,半强迫地灌了一碗药下去。 “咳、咳、咳。”岑听南被呛着了,高热导致的苍白面色此刻因激烈的咳嗽而泛起颜色。 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病态的潮红。 “我知道你恨我,没关系。但是药不能不吃,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贺兰朔风闭了闭眼,“你要等顾砚时来救你。” 听到顾砚时的名字,岑听南终于有了反应,她艰难地睁开眼。 贺兰朔风掀起车帘一角,打探一番四下无人,附在岑听南耳边,悄声开口。 “那小姑娘没死,你要保全自己。” 岑听南定定看着他,干裂的嘴唇轻轻张合:“你 在骗我。从初见那日你便骗我。” 贺兰朔风眼神闪了闪:“这次真的没有。我的人一直跟着车队,他没法同时从贺兰泰手里救下我们,但传了消息给我,小姑娘没死,可能是被顾砚时救下来了。他回去的时候没看到尸首。” “那日大雪封了路,本来我想借此机会拖延贺兰泰的行程,也想看看能不能为那姑娘捡回一条命。但贺兰泰太顾忌顾砚时了,顶着霜雪也硬要上路。” “你晕过去了,兴许不知。但顾砚时确实来了——和我们的车队擦肩而过,我被贺兰泰拘着,没法传递消息,但我看见他了。” 贺兰朔风的话说得颠三倒四,没有重点。 但他没有撒谎。 那日他的确见到了顾砚时。 那个孤崖青松一样的男人,发也散了,衣也破了,握着缰绳的手上血迹斑斑,红肿得开裂,崩开,全是雪冻后的痕迹。 他见过顾砚时的手,干净的薄的,指节分明而有力的。 那是适合下棋的,执掌人生死的一双手,却被用来徒手挖过霜雪。 大雪封路,这个人要怎样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赶到。贺兰朔风知道其中的艰难困阻,因而愧疚更甚。 他的心里乱成一团麻,每日每夜都在愧疚挣扎中煎熬着。 答应顾砚时守好岑听南,他没做到。贺兰泰的人在岑听南眼底下将人伤了,他没来得及阻拦。甚至那一日顾砚时都已经赶到,他却在与顾砚时擦肩而过的车厢里,被束着捆着,眼睁睁看着顾砚时奔走而过。 贺兰朔风目眦欲裂,不能动弹。 他就像一个被斩断了手脚的废物,什么都做不到。 他快要将碗都捏碎,沉默地低下头去。 “你好好喝药,好好休息,顾砚时一定会跟上来的,你不能垮。”他艰难地,只能挤出这样一句不像样的宽慰。 岑听南掀着眼,问了一句:“你用什么条件,跟贺兰泰换我的平安。” 贺兰朔风一愣。 “没什么。”他垂下眼,有些乱,良久自嘲一笑,“我终究是南羌的少主,想守心上人平安,这点小要求总能被满足的。” 他又放低声音:“总之,你快些将身子养好,我让我的人沿途给顾砚时留了记号……” “笃笃笃。” 贺兰朔风话说到一半,岑听南靠着的那面车壁,突然自外头传来敲击的声响。 岑听南惊得寒毛竖起。 “两位,悄悄话说完了吗?”贺兰泰带着笑的声音传进来,让人不寒而栗,“说完就请出来看看,这是哪位的手下人吧?若不是你们的人,我可就……送他上路了?” 贺兰朔风抿着唇,掀开帘跳了出去。 岑听南挪着病体,借着窗看外头。 是贺兰朔风口的手下,五花大绑跪在雪地里头,满身都是伤。 贺兰泰轻飘飘扔出一把刀:“真是不巧了少主,有人见到您的护卫,沿途跟着我们,还在树上、墙上、青砖上刻了不少痕迹。” “还好,我们的人都抹掉了。”贺兰泰吹着手指,浑不在意,“少主若再做这样的手脚,我可只能也给少主上镣铐了。” 贺兰朔风捏紧拳,压抑着怒火:“把人放了。我不会再动手脚。” 贺兰泰:“多谢少主体恤下属不易。” 贺兰朔风哑着嗓开口:“找间客栈歇脚,岑听南高热未退,再走下去容易出人命。” 贺兰泰:“不行。这小娘子的夫婿一路追得紧,至少等再过三座城,才能确保将他甩开。” 贺兰朔风:“他早就追不上来了!你们的人亮了身份,他只会以为你带着人一路南下。为了甩开他,你特意绕经北戎,这还怕人追上来?!贺兰泰什么时候如此没种了!” 贺兰朔风字字挑衅,贺兰泰却不吃这套。 第162章 “那是顾砚时。”终究,他只留下这样一句,轻飘飘落在空里。 因为是顾砚时,所以多小心都不为过。 因为是顾砚时,若真被他抓住,那这一车队的人,都得万劫不复。 贺兰泰不急,不会拿一车队人的命去赌。 “早知如此,你何苦带上岑听南。”贺兰朔风几乎是从齿缝里逼出这样一句。 贺兰泰倒颇有耐心:“唔,小娘子身份特殊,去了北戎或有大用。好了少主,我们得赶路了,天寒地冻,快些上车吧。” 岑听南闭着眼放下车帘,强迫自己开始睡觉。 贺兰朔风说得对,她得养好体力,找机会逃出去。南羌人带着自己去北戎,若以她来威胁爹爹退兵,或是同北戎做一场交易,那会真正将岑家置入死地。 如今这境地,岑听南只希望顾砚时,真的能快些追上她。 - 可希望总爱同人作对似的。 车队脚步不歇地走了三日三夜,身后也没有任何车马追赶的迹象。 贺兰泰似是终于放下心,见天已入夜,大发慈悲寻了间客栈歇脚。 贺兰泰一行人涌进去,便将客栈占了大半。三三两两入座,叫了吃食。岑听南坐在贺兰朔风身边,无声无息地看窗外飘雪。 这客栈门庭寥落,除他们外,就只有零星一两桌食客正在饮酒,其中一桌叫了掌柜结账。 掌柜的与他们或是熟识旧友,打趣了几句:“怎么今日这样早就不喝了。” 那中年络腮胡食客摆摆手,带着几分罕见的难为情:“今日是我闺女生辰,答应了小姑娘,要早些回家,喝多了回去要被臭骂一通咯。” 客栈里零星几个人都带着善意地笑起来。 病恹恹歪了几日的岑听南听见这话,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她的生辰……都过了。 从前的生辰总是一家四口过的,热闹、温暖,还有许多她爱吃的甜食。 顾砚时还特意让相府的厨子为她学了那道蜜汁山楂淋芋头,可惜也没能吃上。 岑听南悄悄吸了吸鼻子,也不知顾砚时有没有替她好好安抚娘亲。 娘亲该担心她了。 她靠着贺兰朔风,鼻头微不可察酸了下。 贺兰朔风侧头看她:“怎么了?” 岑听南摇了摇头,不想多说。 贺兰泰给自己倒了杯酒,温和地笑道:“可是路上累了?别担心,再过三日,我们便进入北戎地界,届时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关心她,他们多熟稔似的。 岑听南面无表情地移开眼。 下一瞬却又被那桌食客的对话将注意力引了回来。 “听说了吗?”其中一文人模样的举起杯,“咱们那位左相……可真是个痴情种。” 岑听南倏地扭回头。 另一人恍然:“你是说左相为了给夫人看病,辞官南下的事?” “可不是么,也不知那左相夫人生得是多国色天香,能让当朝宰辅为她辞官,带她求医。听说这一路,可远着呢,还要去南羌。”那文人叹道。 掌柜的去后厨点完菜出来,也跟着凑趣道:“我也听往来的客人说了。说是咱们圣上为此勃然大怒,两人殿前对峙一番呢。” 另一人:“也是,换我我也生气啊,年关了,南羌使团都快到京了,事多得像山一样!这么大一个左相,却说不干就不干了,多新鲜的事呐……还为了个女人。嗤,他堂堂一个左相,什么样的稀罕女人找不到?” 文人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摇头晃脑道:“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圣上是圣上,左相是左相,而你只能是个屠夫……” 屠夫一拍桌子:“娘的,看不起屠夫啊?有本事你别吃这盘猪头肉啊,还不是老子砍的!” 掌柜的抖着肩膀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道:“不过我可听说了,咱们圣上气归气,最后还是特意批了左相大人长假,让他安心带着夫人去求医,左相位会为他一直空置!这可真是天大的体面啊。” 屠夫傻眼了:“这也行?你藏龙椅下听的啊?怎么一个个知道得如此清楚。” 文人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瞧了屠夫一眼:“城里城外,说书先生都讲着,北戎那边怕是都知晓了。就你个屠夫不知道……” 两个喝醉的人,就着顾砚时的传言,下了一场酒。 窗外雪渐渐小了。 等小二上完菜,贺兰泰举着杯,话里都是愉悦:“来吧二位,让我们为南下求医的痴情顾相,举个杯吧。” 本来一直垂首,闷闷不乐的岑听南却突然弯了下唇。 顾砚时那个老狐狸,真的是南下了么……? 还有这比 顾砚时本人来得还快的传闻,真没他的手笔? 她才不信。岑听南骤然心情就好了。 她很快藏起弯了一瞬的唇,抬首厌恶地瞪着贺兰泰:“谁要同你饮酒!将顾砚时耍得团团转你很得意么?” 贺兰泰唔了声,不紧不慢道:“不敢不敢,也就三分得意?来之前总听王上提起这位大名鼎鼎的左相,自然就上了些心。” “谁想呢,不过一招声东击西……” 贺兰泰哂笑着:“看来小娘子的夫君,多少有些名不符实了,不如考虑考虑我们少主?这位可是未来的南羌王,名符其实。” “贺兰泰!”贺兰朔风低低斥道。 第163章 贺兰泰犹不住口:“小娘子放心,我们南羌民风开放,并不介意女子二嫁。若小娘子哪一日没了退路,可要记得,瞧一瞧我们少主。” 贺兰朔风愣了愣,竟没有反驳。 第78章 故园无此声 岑听南身子弱,接连的风雪兼程几乎去了她半条命。 昼夜不知又轮转过几回,她一路都昏昏沉沉。 浑身疼得好似被千军万马碾过。 岑听南眼前一会儿是北境呼号的风席卷过枯枝乱拍的模样,一会儿是顾砚时拧着眉头斥她的画面。 从前在相府时,偶尔犯懒没披大氅,她的手便要凉得厉害。顾砚时下了朝回来,温热的手将她一握,好看的眉头立时就得拧着。 连琉璃都怕他这模样。 “又不好好听话。”他总爱这样训她。 其实十回里倒有八回都是岑听南故意的。 因顾砚时训她并不只是口头训训,他总会脱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肩头,带着清寒雪松的味道将她裹着。 很好闻,也很安心。 待她手心一点点热起来后,他就用戒尺或藤条,对她一番惩戒。 岑听南惯爱见顾砚时在意她的模样。 顾砚时想要她记得如何对自己好。可岑听南原以为他会一直在的。 只要他在,她就永远无需学着对自己好。 高热驱使着岑听南半梦半醒睁开眼,难受而虚弱地喘了声。 身侧人紧张看过来,问她可是哪里难受。 岑听南这才慢一拍想起,原来顾砚时此刻不在她身边了。 她有些想他。 想着那片清洌温柔的雪松香。 马车缓缓经过高大城门,城门上挥毫泼墨地写着“峦鸣府”三个大字。 北境十城之一,如今隶属北戎。 她们离开盛乾朝了。 贺兰泰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连岑听南都被允许上街就医。 缚了她多日的布匹被解下,贺兰泰看着她手腕一圈泛着红疹的痕迹,嗤笑一声。 “这江南最名贵的吴丝,一匹可抵普通百姓一家五口三月银钱,缚在姑娘手上还真是委屈姑娘了。”他极尽嘲讽之能。 贺兰朔风带着恨意剐他一眼,半扶半抱地带岑听南去医馆。 “你们几个,跟上去。看完病就把人带回来。”贺兰泰对手下人使了个眼色。 看着贺兰朔风急匆匆离去的身影,贺兰泰讥笑着摇头。 到底还是年轻,二十二岁的年纪,不过一个女人也能叫他乱了方寸。这样的心性,往后又怎能带着南羌征战天下,入主盛乾? “去,通知一下北戎的那木罕公主。就说,南羌贺兰泰不负盟约,将惊喜带到了。” 他本想留这岑二姑娘一命,可如今想来,用她做贺兰朔风的磨刀石,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要怪,就怪少主看上了你,而你那夫君又如此不争气罢。”贺兰泰缓声道。 冬日的阳光落在银色面具之上,泛起一阵寒芒。 — 岑听南烧得浑身都疼。 酸软连着筋骨,动一下都好似烈火灼身。 将她的骨气,她的意志,她所有的强撑都烧没了。 她这会儿只想顾砚时在,只想被他抱着,听他温声细语的哄。 她真是被他养得越来越娇了。 让现在的她再去受一回前世半岁不见天日的笼刑,她都怕自己活不足月。 不可以这样的,岑听南对自己说,顾砚时不在,她得撑着自己。 医馆的大夫命人给她前后煎了两副药,头一副苦得她全吐了出来,第二副岑听南一遍遍在心里逼自己,才勉强喝了个囫囵。 没有顾砚时,没有蜜饯,也要喝下去的。 她不能生病,她得好好保全自己。 一碗药下去,岑听南累得坐在医馆门边长椅上,半倚着贺兰朔风又睡了过去。 有马蹄声从医馆门前疾驰而过,带着南边独有的气息。 岑听南听见门前门外的人窃窃私语。 “这不是我们北戎的装扮!” “听说了吗,盛乾朝那位顾相来了。” “他来做什么?” “谁知道呢,两边打着仗呢,难道觉得打不过了,来和亲的?” “他不是有夫人了吗?我们北戎女子,可从不给人做小……” 岑听南在议论声中艰难睁眼,却只见到贺兰朔风结实宽广的背影。 横在她的眼前…替她牢牢挡着贺兰泰居高临下地审视。 “贺兰泰!”贺兰朔风压低了声,怒意却不加掩饰。 贺兰泰对他熟视无睹,问:“你早知道他没去南羌,对不对?” “什么狗屁一路南下,都是他故意放出的消息,否则不会一路走来所有人都在讨论此事。他在明目张胆告诉你,他在找你。” “可为什么,他会知道是北戎?是你们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传讯方式?”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岑听南,阴寒视线从面具里透出,如毒蛇般趋附在她身上。 岑听南舔舔干燥唇舌,猝不及防笑了声。 任由贺兰泰装得再如何文质彬彬,一急起来还是粗口连篇,本性毕露。 他这么在意顾砚时,在意文人墨客,分明就是…自卑。 “什么手段瞒得过你,没有的。”岑听南扯着唇角讥讽。 贺兰泰却根本未听出个中意味,只狐疑地提高声量:“当真没有?” 第164章 “像你说的,那可是顾砚时。”岑听南面色苍白地摇头。 贺兰朔风看着她的脸色,胆战心惊,扭头冲动贺兰泰吼:“没见她都累成这样了?技不如人还不承认,你以为你那点手段真瞒得过权术堆里泡大的顾砚时?” 比心眼,十个南羌人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盛乾人。 贺兰泰被贺兰朔风一噎,冷声道:“你究竟是南羌的少主,还是他们盛乾的皇子?” “罢了。别以为顾砚时来北戎就能如何。今夜过后,他要你,自行跟北戎的人要去吧!”贺兰泰仰着头笑起来,“把人带走。” 十数人齐齐上前,将贺兰朔风招架住,任他矫健身手也无法在闹市护住岑听南。 一路行来一路打,贺兰泰没少给他喂软骨散,他浑身青紫,被人锁着,眼睁睁看着面色苍白的岑听南要被带走。 无力的嘶吼只能落在风里。 — 入夜,大殿内灯火通明。 北戎公主那木罕正在擦拭弯弓。 这把弓从北戎王手上传下来,已经陪着十九岁的她上阵杀过无数盛乾兵士。 她的祖上当年拿下北境十城,如今他们北戎王室才能有这样金碧辉煌的大殿可用。 那木罕却觉得还不够。 中原草盛水丰,土地肥沃,这么好的地方不该天生属于盛乾朝。 她们北戎也不该亘古屈居于天寒地苦的北境。 她要将手中弯弓拉得如满月般圆满,带着族人向南、向南,再向南。 父亲信任她,叫她领兵驻守边境,可没想到盛乾那边杀出个岑闻远,用兵神勇,不输其父。 北戎的北境十城,竟让岑家父子拿回去两座… 那木罕眉目锋利,疆场的血和沙将她的眼睛染得沉稳而坚毅。 她有着草原女儿特有的大气。 弯弓在那木罕的手上,锃亮而有力,能穿破长空,抵达她想让弓箭去往的任何地方。 “那木罕,那个南羌人来了!说带了惊喜给你。” 一个扎着双辫的姑娘笑着跑进殿内,她赤着脚,笑声如银铃,一头扎进那木罕怀里。 她有着与那木罕相似的面容与全然不同的神情。 那木罕坚毅而充满野心,像草原上的鹰。 她却更柔软,脸颊两侧有些 天然的粉色和淡色的小雀斑,笑起来更像无害的绵羊。 “阿丽娅,下个月你就要嫁给阿巴哈纳尔部的族长做妻子了。怎么还像个小孩一样野。”那木罕接住这个比自己小了三岁的妹妹,笑着开口。 阿丽娅搅着辫子,不满:“一个小部族的族长,他比我大了十几岁!也不知道阿爹阿娘怎么想的。” “我不喜欢他满脸横肉,我才不嫁给他。” 那木罕放下弓,眼里有些柔和的神色:“那阿丽娅想嫁怎样的人。” 阿丽娅眼睛一转,笑弯了眼:“我看今日下午来见你那个盛乾人就不错,很好看,配得上我!” “他?”那木罕摇头,“他可不行,他有夫人了。” 且他也大你十你几岁呢。 — 岑听南被双手反剪在身后,贺兰泰扯着她进了殿。 殿内只有两个同她差不多年岁的姑娘,一个不动声色,一个将吃惊全写在了脸上。 “好漂亮的姑娘,这就是你说的礼物?”阿丽娅赤着脚跑来,绕着岑听南转几圈,“可惜你送错地方了,那木罕不喜欢女人。” 草原女子直来直去,贺兰泰笑道:“阿丽娅公主误会了,这位天仙一样的小娘子,可是大有来头。有她在,能保证岑家父子绝对拿不回北境十城!” 那木罕眼里闪过一丝厌恶。 “这么厉害,她是谁?”阿丽娅好奇地问。 贺兰泰:“岑家二姑娘,岑听南。” 岑听南喘了口气,艰难地站直了些:“无用的,岑家军,从不受人威胁。” 阿丽娅:“哪怕那个人是你?” 岑听南笑了笑:“哪怕那个人是我。” 阿丽娅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问:“你们盛乾朝的人,都这么好看吗?” 岑听南愣了一瞬,感受到这位公主的善意,刚想答话,就被贺兰泰阴鹜的声音打断。 “他们盛乾朝的人,最重血肉亲情,那木罕公主你可想好了?北境十城在你手中被拿回去两座,你父亲会失望吧…你不想拿回来么?” 那木罕沉静道:“第一,北境十城早已归属我北戎,岑家父子是拿下两座,并非拿回。” “第二,虽我不耻你的小人行径,却也想问一问——北戎同盛乾打仗,是赢是输各凭本事,你一个南羌人,在里面搅和,是为什么?你要的好处呢?我看不懂。” 岑听南差点笑出声,病歪歪地倒了下,被阿丽娅扶着才站稳。 贺兰泰被那木罕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知道北戎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却没想到能简单成这样! 送上门的利器都不要,非得自己拿着弯弓拿着长枪去拼死拼活吗? 简直不可理喻。 贺兰泰按下心中怨怼,仗着面具遮挡,表情扭曲却嗓音轻松:“我南羌地处偏远,不瞒您说,不过是想借此女削减几分岑家实力。” “否则有朝一日,岑家父子先拿北境十城,再取南羌,西边的女人又只会跳舞,那盛乾可就真成这天下共主了啊!” 第165章 “少看不起女子。”阿丽娅哼了声。 贺兰泰刻意挑拨,只想激起这公主几分战意,将岑听南这烫手山芋接过去。 他竖起三根手指:“我南羌所求,不过三百匹战马,以求自保。这对你们北戎来说,实在是太轻松了不是吗?” 阿丽娅闪着眼睛道:“好奇怪的南羌人。天下不靠自己去打,要用别国的女人来换自己国家的平安。” 那木罕似乎是在笑:“阿丽娅说得很对,你走吧,我们北戎人不屑于用女人来做战争的棋子。” 两个蠢猪!贺兰泰心里在骂。 眼见谈判无果,他也没了耐心,扯着岑听南就要走。 “你走,这姑娘留下。”那木罕开口。 贺兰泰阴毒道:“不可能。你不要她就罢了,我还能用她直接去和岑昀野换好处。” “谁说你有得选了。” 清冷的声音由远及近,自殿外传来,伴随着利剑出鞘之音。 岑听南扭头去看,下一瞬便落入了一个温而软的怀里。 这怀抱有雪松的香气,干净而薄的手掌摊开,轻轻缚在她眼睛上:“娇娇儿乖,闭眼。” 血腥气弥漫在殿里。 贺兰泰被利剑穿胸而过,怔怔跪在地上:“你……顾…砚…时。” 岑听南闭着眼,任由手掌里的湿意肆虐。 “顾砚时,我好难受呀。” 你怎么,才来呢。 第79章 故园无此声 岑听南是在顾砚时怀里醒的。 天已经黑了,刺骨的风呼号肆虐,全都被马车挡在外头。 马车晃晃悠悠,像一个安全的小家。 家里头还有顾砚时。 温暖明亮的油灯挂在车壁上晃荡,火舌却怎么也舔不到灯罩。 昏黄光线里,顾砚时紧绷的下颌线清晰而凌厉。他的唇抿着,像在生气,又像在酝酿一场风暴。 岑听南怔怔看着他的脸,倏地便流出眼泪来。 顾砚时低头看着怀中小姑娘:“小哭包。” 她一张小脸煞白,嘴唇却又干又红,分明是落魄的病容,投进顾砚时眼里却还是那样姝丽无双。 “受苦了娇娇儿。”他将她更紧地朝怀里揽了揽。 岑听南揪着他的领子,开口就是哽咽:“我在做梦吗。” 顾砚时拭去她眼角泪珠:“梦里也想我?” 乖得让人心疼。 岑听南抽抽搭搭哭起来,连日来的难受、委屈,风雪兼程都好像找到了出口。 “顾砚时,我好难受。” “他们将我绑着,喂我吃好苦的药。” “还把我带走,离开你身边。” “还有十一……” 顾砚时抚着她的背,任由她呜咽着埋进自己怀里,将委屈尽数释放。 他知道,他都知道的。 “十一没事,被我救下来了,等会儿你就能见着她。”顾砚时轻声安抚。 眼泪流过干涸的脸颊,仿佛久旱甘霖,她的脸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好疼。我好难受。”她揽着顾砚时的脖子,埋在他的肩颈里一顿乱哼。 哼了会儿又想起什么,哭着开口:“贺兰泰……你不能杀他,他是南羌的人,若为他两国起了争执……” 她抽噎着,顾砚时眉心紧蹙:“放心,没死。” 岑听南倚在他怀里像个小火炉似的,烫得厉害,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净想着别人。 “还有贺兰朔风……” “跟在车队后头呢。” “那你的官……” “没辞。” “我娘我阿兄……” “都好好的。” 从十一到贺兰泰在到她身边所有人,她一个个问,顾砚时耐着性子答。 眼见小姑娘张着嘴还想问,顾砚时终于忍不住了。 食指和拇指掐着她的脸,迫着岑听南抬头和自己对视。 “谁都问完了,就没打算问问我?”他靠在马车软垫之上,将岑听南换了个姿势,面对面跨坐着。 岑听南直视着他眼里翻涌的情绪,鼻头又是一酸。 才几日不见,顾砚时清凌凌的面容上就多了青色的胡茬,眼下一片青黑,被掳走的是她,可受苦的人却好像成了他。 “问你什么呀?”岑听南吸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开口。 “小没良心的。”顾砚时垂着眸,目光散漫地落在她的眼,她的唇,她白皙的颈上。 “问问我有没有吃好,有没有睡好。” “问问我有没有趁你不在和别的姑娘牵扯不清。” “或者,问问我,有没有想你?” 顾砚时的食指正摩挲着她的下巴,极尽缱绻,目光和嗓音都柔得像水,他看着她,如 同寻回一块失而复得的美玉。 岑听南乖乖地问:“那你有没有吃好、睡好,有没有别的姑娘……又有没有想我?” 顾砚时鼻间终于闷出个笑,夹着雪地里的清寒,好似千树万树白梅盛开在狭小的马车内。 “没有、没有、没有……有。” “我有很想你。” 岑听南仰起头来,眼里又有晶莹的光闪着:“顾砚时……你瘦了,咯得我好疼。” 顾砚时的手探进她里衣,掐了一把:“还说呢,我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去哪了?” “岑听南,你挺有本事的啊。” “我有没有叫你乖乖等我三日?你不声不响自己就跑开了,这账还没同你算呢。” 第166章 “瞧瞧,这才几日,你就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嗯?” 顾砚时越说越来气,惩戒似地在她腰上拧了一把。 岑听南这会儿还有点低热,手掌下的肉又烫又软,好摸得他忍不住往上又探了探。 岑听南趴在他怀里喘了声。 “你还有脸说,前一晚刚做了那样的事,第二日闷声不吭就走了!你要我怎么想,我还生气呢!我还委屈呢!” 顾砚时的轻笑声盘旋在岑听南头顶。 “哦?前一晚?刚做了怎样的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岑听南羞愤地喊:“顾砚时!” 她红着眼闹脾气的样子实在太乖了,又生动又可爱,顾砚时心里猫挠似的痒,此刻就想将她按在榻上狠狠打一番。 打得她全身都粉嘟嘟地,哭唧唧地求他停才好。 一想到离别那日她拴着铃铛的乖巧,顾砚时就气血翻涌,硬生生地顶着她。 岑听南挪了挪身子,哭道:“你做什么呀。” 顾砚时大力拍在她的臀肉上:“不动你,别乱闹。把药喝了先。” 他敲了敲车壁,车帘被掀起一角。 和顺面无表情递进来一碗黑乎乎的药,还有一块蜜饯。他目不斜视,眼神坚毅得好似要赴刑场。 岑听南不小心瞧见了,羞得没脸见人,把头埋在顾砚时怀里装不在。 顾砚时接过药笑了声:“这会儿知道躲了,喝药。” “不喝。” “没得不喝。” 顾砚时掐着她的后颈,逼着她仰头。 岑听南被掐得哼了几声:“不要,太苦了。你把蜜饯先给我。” 仰起来那流畅白皙的线条瞧得顾砚时眼眸一热。 他当时便改了主意。 “别闹,给你比蜜饯还甜的。” 顾砚时端着药,自己饮了一大口。按着她的后脑勺靠近自己,唇舌撬开她的齿关,缠绵地将药渡了过去。 他温凉的手掌着她,另一只探进她的衣服底下搂着她,隔着薄薄的江南丝,隔着许多累赘的花纹,她温软的身子仿佛要跃进外头不知停歇地风雪似的。 她发着热,唇舌烫得像蜡泪,含着凉津津的他,贪婪地渴求。 他们像风雪夜里踽踽独行的旅人,从各自的远方跋山涉水而来,终于在快要放弃时找到了彼此。 岑听南的世界好像烧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黄蜂似的在她脑袋中嗡鸣、撞击,撞得她眼冒金星。 唇上的红,蔓延着去到脸上,眼尾处,一直红到耳根后,凝成冰天雪地里一株红梅。 亟待采摘。 顾砚时喘着气,细碎地亲她,吻她,她的舌根都被他吸得发疼。 “顾砚时,我好难受,帮帮我。” 她娇媚的声音是点燃霜雪最后一把火。 马车一晃,灯烛跟着一晃,黯了些似的。 天苍苍雪融融,马车里暗沉沉,幽甜的味道飘在空气里。 岑听南滚烫的身子感受到他冰雪一样的指尖。 三两下揉得她哭出声来。 “怎么帮你?小姑娘真是愈发贪了。”顾砚时喂完了药,含住她的唇舌,含糊道,“刚见面,还生着病,就懂得求欢了。” “谁教你的?” 小小的快乐铃铛似的在她身体里摇。她像蜜一样流出来,软绵绵挂在他身上,白皙的胳膊颤着,身子绷直了往后仰。 倏地整个人又软下来。 “顾砚时教的。”小姑娘的嗓音甜腻得要化开。 顾砚时叹息着将她揉进怀里,揉进骨血里:“娇娇儿,这辈子你哪也别想去了。” 他要把她拴起来,绑起来,绑在相府后院里,绑在他安歇的榻上,要她的腰肢不知天日地为他而扭,要她蜜一样的唇含着他,乖巧地吞他。 还有更多更多,他等着在她身上实现的。 千言万语,万般忍耐,化作一个温柔地吻,印在她的额头。 “快睡会儿,待会儿还有礼物给你。”顾砚时嘶哑着嗓道。 岑听南眼睛亮晶晶:“什么礼物?” “起来便知道了。现在,睡觉。” 于是岑听南在他的命令中,安心地跌入梦境。 - 再醒来马车已经停了。 顾砚时将她一层层裹成了只粽子。鹅黄色的大氅披着,暖炉塞在她手里,还要替她围上围脖。 “顾砚时,我要热死了!”岑听南扯着衣襟处,不满。 顾砚时轻描淡写地无视:“抗议无效,外头风雪未停,你还病着。” “好了,下车吧,去领你的礼物。”他促狭地拍拍她的臀,仿佛满意地检阅完自己的小姑娘。 岑听南红着脸掀开帘,一眼便愣住了。 “姑娘……”眼睛都哭肿了的玉蝶站在马车下头,仰着脸,“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哪也不去了。” “玉蝶回家发现家里人没丢,那封信都是假的,急得半死,非要跟着来找你,我就带上了。”顾砚时道。 “好玉蝶,我没事呢,别哭了呀,你瞧我这不好好的嘛。” 岑听南也哽咽着,下车同玉蝶抱在一起,两个人埋头呜呜哭了一会儿,岑听南回头看着站在一旁的顾砚时:“谢谢你呀顾砚时。” 顾砚时闷出个笑:“别急着谢,瞧瞧那边,我们在哪?” 在哪?不是回盛乾么? 第167章 岑听南揉揉哭红的眼,朝远处看去…… 远处连绵而沉默的山黑压压伫着,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数千顶营帐有序分立,篝火炽炽,映着盔甲寒光冽冽。 盛乾朝的士兵们正围着篝火笑谈,喧闹声四起,在这雪花飘飞的寒夜溢出暖意。 而最大的主帐外头,一个生得威猛的将军正搓着手笑眯眯看她。 “娇娇儿!”岑昀野大笑着踏步而来。 岑听南的眼眶一红,呜咽着扑过去:“爹爹!” 是她那半载未见的爹爹呀! “哎,这真是一个爹生的?怎么每回见了妹妹就忘了我啊……” 岑昀野身后,钻出个嬉笑着,半边手臂还缠着绷带的岑闻远。 “可能不是一个爹吧。”宋珏的声音也笑着跟了出来,“但我至少能保证,一定是一个娘亲。” 岑闻远愣了,挠着头:“我娘真乃盛乾朝第一奇女子啊。” 狠起来,自己都骂。 岑听南被岑昀野单手抱着,转了好几个圈,头晕眼花停下来,哭着问:“怎么都来了啊,岑闻远你手好了吗,娘怎么也来了,圣上让你出京么。” 他们一家四口都在这儿了……李璟湛不得怕死了? 岑昀野朗声笑起来:“这就要好好夸夸我娇娇儿选婿眼光了。” ……顾砚时? 岑听南哽咽着回头,一眼便见到跟在身后,芝兰玉树好似谪仙人的顾砚时。 “这份生辰礼,喜欢吗?”顾砚时略弯了弯腰,清隽的眼含笑问她。 喜欢,喜欢得要死了。 岑听南的心好像被暖炉熨帖过一般,软得一塌糊涂。 喜欢得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对顾砚时好,才对得起这份心思了。 她踮起脚,拉着顾砚时的颈,下定某种决心似的,轻声开口:“顾砚时,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顾砚时眼神闪了闪,拖长嗓道:“自然……好。” 今夜月色正好,霜雪作证,天地为鉴,有两个人,想要生生世世都在一起的。 第80章 故园无此声 夜里风大,尽管篝火围绕,岑听南身子还是一阵阵地冒着寒。 可她又实在喜欢和家人待在一起的时光,说什么也不肯进帐歇着,吵着闹着要和兵士们一道饮酒作乐。 “从前读诗时我就向往塞外风光,众多将士一起饮完酒,唱起盛乾朝的歌,多壮阔多难得啊!我才不要进去呢。” 岑听南拽着顾砚时的衣袍就开始耍性子。 顾砚时被她气得眉心一跳一跳的:“发了多久热心里没点数?” 他迫近岑听南耳侧,压着气低声道:“别逼我用戒尺,塞外辽阔,声音传得远。” 他顿了顿,才威胁道:“再不听话,夜半你叫起来,我敢保证让你爹娘都听得见。” 岑听南的嚣张顿时就消弭了。 她不舍地看着篝火,哀求道:“可是……好热闹,再让我呆一会儿嘛。” 岑昀野哈哈笑着插话:“你们小两口要呆尽管呆着,我和夫人半载未见,这把身子骨啊也老了,可就不在这儿陪你们吹冷风咯。” 说着岑昀野将手中酒一饮而尽,上前一步,牵起宋珏,两人笑着入了营帐。 四野兵士们叫好声、善意的笑声响彻军营。 “大将军威武!”“将军功力不减!” “阔别半载,小别胜新婚啊哈哈哈!” “我也想我家那口子了……等打完仗……” “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吃肉吃肉!” 顾砚时挑挑眉:“岳丈岳母大人都走了,咱们也该做点正事了。” 岑听南心头一跳:“什么正事?” 下一刻,她也腾空而起,天地倒转,入目的不再是炽炽篝火,而是茫茫苍穹。 岑听南深吸了口气,笑开来:“我闻见草原的风,感觉病都好了!” “好不好,可不是你说了算的。”顾砚时并不买账。 他微凉的手指隔着衣裙搭在她的腿弯,轻轻曲了下,他的体温渗进来,岑听南哼了声。 “那要谁说了算?” 顾砚时睨她一眼,不紧不慢:“自然是我摸过才算。” 这人大庭广众下耍流氓! 岑听南捶了他一下,脸上的热意都要烧到耳根去了。 岑闻远:…… 本来一家五口围坐篝火,好好吃着羊腿喝着酒,转瞬间那两对突然就散了个干净,只留岑闻远目瞪口呆坐在原地。 他一只手绑着绷带吊着,一只手握着个羊腿茫然四顾。 有人理他一下吗? 这个家他是多余的吗! 他恨恨地扯下一口羊腿,嚎道:“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啊!随便来个谁,陪我痛饮三百杯!” “小将军想娶媳妇儿了!哈哈哈哈。” “少年思春咯。” “思什么春!这叫少年将军开窍了。” 将士们和岑闻远疆场上出生入死,半载下来早已熟稔,都知这位小将军最是光明磊落,大度容人,经得起玩笑,一时纷纷起哄,却故意逗着他没人坐过来。 岑闻远又哀嚎了几声,带着悲愤啃完手上羊腿。 结果满手是油,想饮酒,都无处下手,只好仰天长叹:“狗东西顾砚时,倒是把我那温柔可人善解人意的妹妹还回来啊!” “温柔可人?善解人意?”一道声音插进来,来人顺手解下酒壶递过去,“仰头。” 第168章 岑闻远一见来人就乐了,就着他的手喝完,道了句谢:“好久不见。你什么时候再替我煲汤啊,你先前这一走,我觉得我手臂伤愈合的速度都变慢了。” 贺兰朔风眉间郁郁,早不见初识时的肆意爽朗。 听见岑闻远的话,贺兰朔风回看过去,半晌才挤出句:“还敢喝我的汤?我可是南羌人。” 不但是南羌人,也许还会是南羌未来的王。 岑闻远又撕了块羊肉下来,被烫得龇牙咧嘴:“南羌人怎么了?南羌人是不吃肉还是不喝汤了?” “南羌人将你温柔可人善解人意的妹妹掳走,让她受了一路风雪的苦。”贺兰朔风低着头,“南羌人用女子做战争的筹码。” “南羌人……不好。”他痛苦地闭上眼。 “你说的只是个别南羌人。那个别南羌人如今不正被顾砚时锁笼子里,不给吃不给喝,伤口颠得反复撕裂,被折磨得半条命都没了?”岑闻远捻着手上的羊肉,呼呼猛吹一顿,靠近贺兰朔风喊,“张嘴。” 贺兰朔风下意识照做。 一块温热咸香,带着丰润油脂的羊肉在嘴里迸开,温度刚好,不会烫到喉咙,又带着驱赶寒意的热度。 贺兰朔风眯起眼,本能地嚼了几下。 “好吃吧?这草原上的羊,一点膻味都没有。”岑闻远揽上他的肩头,“你瞧,其实也有很好的南羌人,会煲汤,会一路照顾我阿妹,还会帮助弱小,也知道用女子换和平是不对的。对待这样的南羌人,无论是娇娇儿,还是我,或者我们盛乾兵士,都不会太讨厌。” 贺兰朔风愣了愣,闷闷地问:“帮助弱小?” “我啊。你不喂我喝酒了么?”岑闻远笑眯眯用油手指了指自己,晃晃胳膊道,“瞧,我可太弱小了。” “总之,你们这样的南羌人来了,是可以分到肉吃的。”岑闻远拍拍他的肩头,借着这举动,将手上最后一点油都擦了个干净。 贺兰朔风垂着头,浑然不觉。 岑闻远闷声笑了好一会儿。 他其实挺喜欢贺兰朔风这性子,开朗又真诚,哪点没做好就好像天要塌了似的。特别是这次没保护住娇娇儿,就让贺兰朔风心头愧意深重,整个人沉郁了不少。 加上生了一身黑皮,不说话也不笑地杵在一边,看着怪凶的。 但此事真不能全怪贺兰朔风。 “真要论起来,顾砚时责任都比你大。谁家媳妇儿谁自己看着,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岑闻远笑道,“总之别往心里去了。趁最近和北戎大军休战,明日你们仨进城逛逛去,顺道替兵营置办些年货回来,好好过个我们盛乾朝的年。” 贺兰朔风点了点头,长久地叹出一口气。 睁着眼,任由那点惆怅消散在篝火堆里。 “阿兄说得对!”他倏地站起来,“我不能再沉寂下去了,男儿大丈夫敢作敢当,此前没看好南南我也有错,日后我这条命就守在南南身边,决计不让她再陷入半点危险之中了!” 岑闻远撕着羊肉,半晌才缓过劲来:嗯?谁阿兄?阿兄是谁? “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岑闻远绞尽脑汁开始找补,真让这么个狼崽似的南羌小孩守在娇娇儿身边,等什么时候狼崽长成野狼,给人叼走了怎么办? 顾砚时不得弄死他?那个老狐狸!岑昀野都不想和他打交道!更别提他了,他多弱小啊。 岑闻远打了个寒颤,面色严肃:“朔风啊……” 贺兰朔风冲他深深鞠一躬:“多谢阿兄开导,我这就回去歇了,明日陪南南进城,此后她去哪我去哪,绝对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贺兰朔风心情极好,转身就走,越走越快,走到后头竟然仰天唱起了他们南羌的歌,悠悠扬扬飘进岑闻远的耳朵里头。 “抖抖衫,我朝山里去……看看天,我自风中来……” 岑闻远:…… 很好,天要亡他。 - 岑闻远做贼心虚躲回营帐时,岑听南已经在热水里浸了几个来回。 顾砚时对岑闻远做的事浑然不觉。 此刻他眼尾上挑着泛起红,满眼只看得见眼前的春色。 岑听南生着病,他本来只想替她洗个澡,让她好好养着。 谁知道小姑娘尝到情爱滋味后就愈发贪了,晕晕沉沉也要讨他赏。 他将人从木桶里捞出来擦干,沉着脸塞进被里。 润了润唇,沉声道:“岑听南,再闹,就绑起来睡了。” 小姑娘眼睛一亮,又羞又期待似的将被子掀开:“你倒是绑呀。” 顾砚时被气笑了。 捞 起人按在腿上就是一阵揍。 戒尺不在就用手,宽大的掌一下一下拍在她起伏的曲线上,不一会儿变红起来,摸上去都烫手。 顾砚时将人转了个身,面对他。 “疼吗?还闹吗?” 谁成想,岑听南半点难受的意思都没有,眼波含着春水似的:“……还要。” 顾砚时:“行,这可是你自找的。” 他探到边缘,小姑娘比平日更热,更潮得厉害,像雪原上化开的霜,一汩汩往外冒着。 岑听南喘着:“我真的病好了,都不难受了,不行你摸摸,我是不是不发热了?” 顾砚时掐着她将她提上来些,恶劣地开口:“外头摸着是不烫了,可是里头呢?” 第169章 他将岑听南放回榻上,居高临下站在榻边,不疾不徐宽衣解带。 “胆子这么大,想要为夫摸摸里头?嗯?” “说话。”顾砚时嗓音厉了些,吓得岑听南立时就是一颤。 她这是害怕了,知道害怕就好,没彻底烧糊涂。 顾砚时想着吓唬一顿,也就过去了,却没想到下一刻岑听南的举动,让他体内那把火腾就烧了起来。 险些将他的理智都烧灭。 小姑娘软绵绵地,倚在榻上,对着他,打开自己。 她抱着自己白玉般的修长,将自己呈上。 ……给他看草原上霜雪融化后的春光。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顾砚时慢声道。 岑听南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她当然知道。 她又羞又恼地撇开头,将自己分得更开了些,对他发出邀请。 淋漓的汗浸湿了她,她好像又发起了热。 可她的头脑再没有任何一刻比此时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想和顾砚时圆房。 她想要面前这株雪松为自己烧起来。 她想感受他的冷,他的热,想要和他在沉沉茫茫的原野上,融成再也不分离的一团。 他会答应吗? 第81章 故园无此声 雪原上的气息凛冽,苍白的风刮过营帐顶端,帐子摇着晃着,他们像在摇篮里做着一场足以让人融化的梦。 岑听南的呼吸起伏,和铜炉里的香交缠在一起。 翻涌的雪白像一片浪花坠入苍茫的风雪里。 岑听南等了许久,直到顾砚时眼里的那轮明日升了又坠。 他俯下身抱着她。 然后拒绝了她。 顾砚时将她双手合拢反剪,用手中束带一圈圈温柔地缠。 “这么不老实,今晚就绑着睡好了。”他炙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间,灼得岑听南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为什么要拒绝我呀?顾砚时,你到底在等什么?”她小声地问,鼻音嗡嗡,带着道不完的委屈。 岑听南无声偏过头去,任由他将自己拘禁,也任由脸上的泪珠没入绸缎里。 她倔强地仰着头直视他,要等一个答案。 在顾砚时这里,她从来看不透他真正的想法。 他大包大揽将所有事情揽在身上,带给她所谓庇护,可他其实也会痛,也会受伤,也会流血,且他从不主动提起,永远轻描淡写。 为岑闻远受过的伤,和那满身不知为谁而留的疤,他甚至不愿让她触及。 他总是强迫地欺近她,又在她想与他变得紧密时温和地将她推开。 到底为什么? 如若说他心里没有自己,岑听南是头一个不信的。 半点也不信。 曾经她逼过顾砚时一回,换来了顾砚时一声不吭的远离,如今她想再试一试。 试一试能不能走近他,再看看他。 至少知晓他的来处,知晓这满身的疤痕为谁而留。 ……她安静地等着。 顾砚时的身躯拢着她,遮住了帐里油灯的暖光,他的侧脸与目光都变得晦暗,唯有身上那抹雪松的气息仍旧清澈。 他低垂着头,目光凝着她:“娇娇儿,你太小了。” 他的声音有些哑,像是在忍耐什么。 “我去岁就及笄了!前几日刚过十七岁生辰,满上京城的女子,我这年纪的,儿女都成双了。”岑听南抬着下巴与他对峙,“顾砚时,要抗拒我也找个好些的理由。我小在哪里了?” 顾砚时静静看着她,不疾不徐在她胸前拧了一把:“我看这儿就挺小。” 岑听南被他一噎,气势散了一半,再勉强寻回来时就少了点理直气壮。 她闷着气了会儿,还想找回方才的场子继续质问。 却听见顾砚时的闷笑声盘旋在头顶:“好了,真是个小姑娘,为这事儿闹脾气。” 岑听南被他按在胸前,不着寸缕,他却衣冠齐整,说着拒绝的话。 这对比强烈得让她忽然有些难过。 她鼻头一酸,再开口就带上了哽咽:“顾砚时,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顾砚时拉开她,掐着她的下巴同她对视。 他的眼里有悄然酝酿的风暴。 “岑听南,说话要讲良心的。” 岑听南:“那为什么?如若喜欢一个人,会拒绝她么?我们成亲半年了,却没有圆过房,这是若是传出去,我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你若是……若是对我有半分情意,不会这样待我的。” 她知道顾砚时在看着她,嘤嘤切切做起戏来,好的坏的捡着胡乱说一通。 顾砚时果然被她气到了。 他的手摩挲上岑听南张合的唇,琥珀色的眸子变得黑雾沉沉。 “也不看看这是在什么地方?我若在这里动你,是把你当做什么?”顾砚时恶狠狠按下去,压着她的后脑勺,啃噬般地咬。 他带着怒,带着气,咬得用力,咬得她一缩一缩地躲。 顾砚时犹在不满。 “这就疼了?这就知道躲了?嗯?真要弄你,你就受得住了?” “这不是你要的么?还拿话气我。”他的嗓音含着春意,分明也为她动情。 却还要骂她:“小没良心的。” 岑听南被他咬破了唇,淡淡的血腥味儿在嘴里漫开又被他按着脑袋,交换着呼吸吞下。 第170章 这场惩戒一样的亲吻持续了不知多久,血的味道被别的淋漓的潮湿的东西化去,亲得她绷着脚尖向后缩,亲得她嘴唇都红肿起来。 顾砚时才放过她。 岑听南软在榻里,喘了好一会儿,小鹿一样的眼里含着天然的春意:“反正你都弄痛我了,左相大人,您真不打算做到底么?”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羞红了脸。 顾砚时的手探到边缘,碾了几下。 抹在她脸上,取笑她:“小东西,就馋得这么狠?” 岑听南被脸颊上的湿意弄得耳根子发烫,撇开头去,强撑着哼了声:“反正我不困,不想睡。你今日不给我个说法,你也别想睡。” 顾砚时从胸腔里闷出个笑,笑了好一阵儿。 这才拖长嗓叹了句:“真是磨人。” 她的沮丧和期待,羞涩同害怕全生动地写在脸上。顾砚时知道她想要什么。 他将束带绕过她的腿弯,轻轻一扯,两端分别绑至床边木柱之上。 羞得岑听南顿时尖叫了一声。 被他沉沉压下去,尽数吞吃下腹。 他的手三两下灵活勾着,散漫地看着她失守。 岑听南眼里逐渐失了焦,潮水般的热意涌上脸,她几乎要怀疑自己不在帐里,而在漫天的风雪里了。 是不是外头的风雪将她冻得都失温,否则怎么会这样热呢? 她扭着,小声地喊:“顾砚时……” “顾子言……” “子言……左相大人……” 她的瞳孔一点点涣散开来,直至下起瓢泼的雨。 顾砚时轻笑着撤出去,掐着她的下巴,迫着她张嘴:“尝尝,你自己的味道。” 岑听南的软舌无意识勾着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被她弄得温热,咸与蜜糖的滋味儿混合着,又叫她羞臊一回。 岑听南艰难地找回意识:“顾砚时,你别想糊弄过去 ……” 顾砚时挑眉道:“还有力气?那继续。” 新一轮的折磨又来临。 …… 岑听南脱力得双腿都在发颤,可束带撑着她,她只能生生受着,忍着。 快乐到麻木后便只剩了痛苦。 岑听南终于受不住,呜呜咽咽哭起来:“不要了,顾砚时……我不要了。” 顾砚时的眸子却是冷的:“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 “娇娇儿,天底下可没这么便宜的事。” “继续。” 顾砚时不知从何处找出那把戒尺。 他们一起买的,岑听南亲自选的那把,通体黝黑,泛着温润的尺。 戒尺落在身上的刺痛很快疼得她求饶。 顾砚时不为所动,快而狠地一下下抽落。 “心疼你生病,没想着罚你,可你在这儿闹什么脾气呢?” “如今大战当前,我将你娘与阿兄都带来边境,是想你们一家四口团圆,既补上你的生辰,也陪你过个好年。” 顾砚时一边打,一边训她:“你倒好,舒服过后只晓得哭了?” “我叫你等我三日你等了吗?” 岑听南委屈地喊起来:“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你爹与阿兄领兵镇守边关,你与岳母大人几乎是被当做质子一样留在上京城。处处都是眼睛在瞧着你的岑听南。” 他一下又一下抽着,岑听南的大腿两侧红肿一片。 汗水与眼泪濡湿她的发和脸,凌乱地散着。 蜡泪噼啪落下,顾砚时终于收了戒尺,沉着脸坐到榻边。 他将对岑听南的束缚解开:“还闹么?” 岑听南被他抱在怀里,疼得抽气,委屈着不想理他。 顾砚时的手抚上她疼痛的地方,安慰似的抚,声音也软了些。 “这会儿理智了?能听得进去我说话了?” 岑听南泪眼婆娑看着他。 顾砚时:“不动你,的确是有我的顾虑在。” 岑听南立刻撅起嘴。 顾砚时又带着警告拍了一下她:“我说你小,是你比我小太多了。娇娇儿,你还记得最初自己为什么要嫁给我么?” 岑听南想了会儿,吸吸鼻子道:“你和李璟湛,给我父兄设套,我只有钻进这个套,才能保他们平安。” 这话说得直白,顾砚时哑然失笑。 “却也没说错。”他揉了揉岑听南的头,叹道,“我们的开始,并不那么在日头底下。你瞧上京城的高门贵女们出阁,总是十里红妆,亲朋同庆的。她们都能在最好的春光里,同自己亲自选的翩翩少年郎互诉衷情,互订终生。可是你没有,娇娇儿。” 岑听南皱着眉头:“十里红妆,我有的,你也给我了。” 顾砚时:“不是这个意思。我总是在想,我们的开始多少有李璟湛和我用权势对你的压迫。从前我想着,娶过来一个娇小姐,将她放在府里养着,不欺负她,也就算对得起大将军了。” 岑听南低下头,讷讷道:“我倒宁愿你日日欺负我。” 顾砚时顿了顿,闷出个笑:“那些都不算。我若在一切没有尘埃落定时要了你,才叫欺负你呢。娇娇儿,你还小,你应该有退路,应该有选择。” 倘若有朝一日他顾砚时出了什么差池,她也该有清清白白的退路和选择的余地。 这是他想给她的,她未必会懂。 第171章 但接着就好。 岑听南愣了好一会儿,问:“那什么才叫尘埃落定?” 顾砚时低下头去找她的唇,将所有滚烫潮热的欲念和克制都化作一个绵长的吻。 “等你父兄平安归京。” 便是尘埃落定,岑听南此生都只归属于顾砚时之日。 岑听南仰着头,呆呆地受着,直被亲得快要窒息,两人才牵牵扯扯分开。 岑听南在静谧里喘了好一会儿,低头看见双臂上的红痕,委委屈屈朝他眼前一放:“那这怎么说?” 顾砚时眼神散了点儿,握着她的手臂在唇边轻轻吻过:“这算我们娇娇儿是好姑娘。” “那好姑娘的奖赏呢?”岑听南手心一摊,朝他要。 顾砚时凝着她的眼,轻声开口:“那就赏好姑娘……替我宽衣,好不好?” 岑听南瞳孔微缩。 他这是……终于愿意让她瞧他身上的疤了么? 第82章 故园无此声 暖黄明亮的光影里,两人长久地对视。 岑听南半跪坐着,朝顾砚时伸出手去。 削葱根般的白皙玉指因紧张有些发颤。 “顾相大人,你真想好了呀?”她的眉眼柔弱秋水,浑身带着欢好后的粉色,比盛开得最艳的海棠花还要美。 顾砚时看着小姑娘慢慢吞吞地,手指握上他的衫了,却揪着不动,带着几分谨慎和乖巧仰头他。 像在等他的命令。 顾砚时散漫地笑了会儿,逗她:“怎么,没伺候过男人宽衣解带?” 他话里的恶劣意味儿浓得溢出来,臊得岑听南一阵儿一阵儿的,咬牙切齿喊他名字。 他低声的笑回荡在帐内。 岑听南恶向胆边生,左右手分别一拽,便将顾砚时本就松散的里衣从两侧宽厚肩头扯落。 新旧伤疤蹦出里衣,蹦到了岑听南眼里。 她咬住唇,勉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怕吗?没关系,怕就喊出声。”顾砚时将手指塞进她的嘴里,夹着她的舌头逗弄,“别忍着,嘴唇都咬破了。” 岑听南偏开头,躲开他的逗弄。 顾砚时的身材很好。 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而分明。他的肤色极白,泛着霜雪一样的冷,却不因着白而显得羸弱,反倒削减几分结实肌肉带来的压迫感。 是很好看的一副躯体——如果忽略那上面遍布的大小伤痕。 岑听南眼里头只瞧得见这伤痕了。 “疼不疼啊?”她躲开顾砚时,紧咬着下唇,心疼地问。 顾砚时向床头一靠,整个人展开由她看,随着她一寸寸摸过去。 “不觉得恶心?”他问。 岑听南瞪着她反问:“怎么会?” “你那么娇,怕吓着你才不愿让你看的。毕竟丑。”顾砚时垂下眼,开口。 岑听南瞧他这模样,心里忽然起了个念头。 她从顾砚时身侧一点点爬过去,跨坐到他结实的腰腹上。 顾砚时闷哼一声,眉头一挑:“还没喂饱你?” 岑听南气得扭了一下:“当我多馋呢!” 顾砚时闷声笑起来,抚着她的脊背一下一下地揉:“那这是要做什么。” 岑听南软着腰肢趴伏下去,趴在他身上,对着其中一道最新的疤,轻轻吹了吹。 顾砚时身子震了下,眯着眼捏住她的后颈,将她往后扯开。 “顾砚时,让我亲亲你吧。”岑听南撒娇地蹭他的手掌,因被他拉扯着,身体反弓出来,诱人得很。 顾砚时淡声问:“你这都从哪里学回来的招数?” 他的手挑弄着,小姑娘鼻息又变得急促起来。 岑听南拧着身子把他揪着后颈的手蹭开,趴在他的胸口。 手指绕着圈地触那些新旧伤痕。 “这便是救岑闻远那次留下的么?” 顾砚时嗓音清润:“嗯。已经结痂了,脱落后就会变淡。” 其实没什么的。不缺这一道。 岑听南鼻头有些热,还有些酸,伸出软舌沿那道疤的方向细细舔过,一寸寸吻上去。 “好啦,这样会好得更快的。”小姑娘歪歪头,对他露出个笑来。 顾砚时怔了会儿,只觉从下腹到心窝,都被她这明媚的笑惹得滚烫地烧起来。 顾砚时心想,岑听南就像燎原的火,大喇喇闯进他心里那片枯原。 娇软的小姑娘举着火把喊“左相大人看看我呀”然后随手将火把一扔,便在里头肆意纵火,将他干枯的从前,晦涩的过往,和心底隐秘的黑暗,一把烧了个干干净净。 红烛热烈地燃着,在夜里头噼啪炸开,引得人心里的弦跳动着起舞。 岑听南触过他每一道疤,问他每一道的来源。 顾砚时耐着性子,认真作答。 他每回答一句,岑听南眼里的泪珠便盈得更深一点。 腰腹那条横着的,是抓犯人时被划的;左胸肋骨下面那条,是救李璟湛挡刀留下的……诸如此类 。 岑听南吸着鼻子埋怨:“你是顾相,堂堂一朝之相,做什么要你亲自去拿犯人,郁文柏干脆把自己的俸禄都给你好啦。” 小姑娘语气又娇又软,逗得顾砚时低头笑起来。 笑着笑着,有些东西好似也就如过眼云烟般散了似的。 他觉得心头很快慰。 从前如何且不论,今后怎样尚未知,至少这一刻,有一个小姑娘真切地为他的疼而疼着。 第172章 这难道不是比满月还要更圆满的一桩事么。 此时后半夜了,雪原上很静。 只有巡逻的兵士们走动着,带起盔甲摩擦的声音。 岑听南在一片寂籁里,指着最长最深,印记最淡的那一道轻声开口。 “那这一道呢,是什么?” 岑听南舔了舔唇,有些紧张,觉得他可能要拒绝回答了。 她指的那道疤最长,印记却最淡,说明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而他身上的疤大多数都和这条一样,大约是……同一个时期留下的。 岑听南想起那日在相府里,替顾砚时包扎的大夫说过。 有许多,是顾砚时幼年时期亲手给自己刻上。 他会说么? 顾砚时敛着眉,发丝顺着肩头滑落,似乎在想。 岑听南看着他,安静地等。 有风吹着雪絮絮落下,营帐帘轻轻晃着。 顾砚时伸出手,摩挲岑听南的下巴,许久许久,久到岑听南都以为今夜只能这样了,他却开了口。 “你问我身为一堂之相,为何总亲拿犯人。” “其实是因为我见过太多平民百姓,有冤无处申的模样。” “我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岑听南心头倏然一动:“你小时候……” 她眉眼松了些,困倦也被风雪都卷走。这还是顾砚时第一次没有回避她的靠近。 正如顾砚时所说,他们的开始不够坦荡,因着权势,因着利益,又因着不够光明磊落的结合,能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已是岑听南运气好。 她遇见了个好人,而这好人也恰好对她心动。 但他们之间,从前没有机会也没有立场,这样聊一聊彼此的过去,更不要提揭开那些伤疤瞧瞧底下藏着的过往。 顾砚时似乎也不习惯同人分享这些。 他看向岑听南的眉目有一瞬间的复杂,像不愿说,又像纠结着不知如何说,甚或是带了些担忧。 这转瞬即逝的复杂落在了岑听南眼里头,她有些看不懂,便夹杂了微妙的失落。 她张了张嘴,想说算了。 就听顾砚时开口:“我从前,生在农家。” “四岁以前,我都长在庄稼地里,数着地里的蚂蚁,看着天上日升月落这样长大。”他顿了顿,“收成好的年份,勉强能吃饱肚子,收成不好的年头,整个庄子都是愁云惨淡。” 岑听南愣了会儿。 他低下头看岑听南,见小姑娘愣愣地望着他。 他闷着笑了会儿:“怎么这样意外。” 确实很意外。岑听南实在很难想象,顾砚时这样清隽周正,浑身的贵气是农人家里养得出来的姿态形容。 她开始想象华贵从容的顾砚时褪回这二十余年的岁月,回到孩童模样时。是不是会穿着粗布衣,卷着裤脚,蹲在田坎边上一蹲就是一天。 难怪他说他见过许多不公,也说自己曾是他们中的一员。 岑听南心头闷闷地,有些喘不过气:“那后来呢?” 后来是怎么又进了云鹿书院,做了陈阁老的弟子。 顾砚时眯着眼,叹息:“四岁那年,遭了旱。上京城郊都出现了饿殍,世道乱了。穷人们上山做了匪,再下山来,村子就遭了殃。” “一百多口人,死了泰半。” “那日我不在村里,母亲生病,我跟着村里的行脚医上山采药,碰巧遇见了先生。” 再往后,顾砚时就不再说了。 他很沉地呼出一口气,闭着眼静了会儿。 四岁那年他怎么结识先生,又是如何背着满满一筐草药兴高采烈下了山,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地在脑海里闪过。 日夜不敢忘。 那一年的山路对四岁的他来说可真长啊。 箩筐的细绳勒得他的肩头又红又肿,草鞋也走得快散了。 可他还是很高兴。 有了草药,母亲的风寒也许就能好。 山上胡子花白很有学识的先生夸他聪慧,要收他免试入学,若将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她一定很高兴。 也许母亲会愁肠百转地忧心怎么凑齐束脩,而父亲一定会在一边沉默却坚定地说,让他去。 这个时候他就可以告诉双亲,先生说束脩也可全免。 他几乎可以想象双亲脸上会浮现出怎样的笑容。 可惜他走了那么远的山路,想了那么久的说辞,到最后全都没能用得上。 他只见到那一场烧毁了整个村子的火,和满地的尸首。 那都是他的亲人,他同村的乡亲。 顾砚时眼睫轻颤,想要微弱的湿意干涸在眼眶里。 此时一双温热的手抚了上来。 “顾砚时,睁开眼。”岑听南轻声唤他,“看看我。” 还有我在呢。 顾砚时从善如流地睁开眼,他的眼圈似乎有些红,神色瞧着却很平静。 像天上的流云,散漫地飘着。 反倒是瞧见小姑娘担忧神色,顾砚时搂住了她,一下一下揉着她的脊背,轻声道:“别担心,都过去了。” 岑听南酸酸涩涩地拉过他的脖颈,迫切地亲了上去。 这个人,就连这时候还在宽慰她,叫她别担心。 她知道,如今的轻描淡写,都是他身上一道又一道的疤换来的。 有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被他勾缠着,又送回她的身体。 第173章 “乖,莫哭。”顾砚时贴着她的唇磨,泪是凉的,她却是滚烫的。 他带着点儿笑,亲得很温柔:“都过去了。” 就像这天地间总会下雪,但雪终究会停。 他心里的雪,也在遇见她时,终于停下。 第83章 故园无此声 翌日,风雪停驻。 天与云与这茫茫雪原,上下一白,唯有日头晴好,高挂在天上,折出一点金黄。 搓绵扯絮般的积雪堆在营帐外,堆了厚厚一层。 军士们不知去哪操练了,只留下几个驻守和正铲雪的兵士,偌大的军营里,突然就安静下来。 岑听南不喜欢这静。 哼哼唧唧在榻上赖了一阵儿后索性披了大氅起身,站在营帐外看这上京城里极难瞧见的景。 顾砚时从主帐出来,见她候在帐外,便敞开了大氅将她整个人裹进怀里。 他低头淡声问:“昨日不是累着了,怎么就起来了?” “胡说什么呢。”岑听南脸一红,推他一把,“也不知是谁累到了。” 顾砚时闷声笑了下:“行,是我。我累着了,那我们一点儿也不累的娇娇儿瞧什么瞧得这样出神呢?” “瞧这一片银色,看久了,心绪也跟着开阔似的。”她仰起头问,“我爹和你说什么啦。” 顾砚时:“明日就大年三十了。岳丈大人叫我带你进城去转转,明日他们也回城里过年,我们今日买了年货就别来军中了。” 岑听南点点头:“也好。住在这儿,总觉得怪怪的。” 说完抬起头,便见到顾砚时失笑。 “你笑什 么?”岑听南警告地瞪他。 顾砚时低沉的嗓音响起:“笑有些小姑娘,做了亏心事,就只会躲。” “你!”岑听南气结,张了张嘴放弃了。 她说不过他,一向如此。 可是小姑娘转头瞧见满地的雪,计上心头,蹲下去猝不及防抓了把雪,再起来时,就一把全扬在了顾砚时的脸上。 松松软软的雪,凉津津地拍在他的脸上。 顾砚时挑了挑眉,并不生气,开口却全是威胁。 “岑听南,今晚你死定了。” 岑听南拍拍手,得意道:“用顾相大人的话说,一切都还未尘埃落定呢,你能耐我何?” 她说完就跑,一边跑一边蹲下去捡雪,朝木桩子一样的顾砚时猛砸。 “娇娇儿、妹夫你俩可真是好兴致呀,我也来!” 岑闻远带队操练回来,远远见着木头人一样不还手的顾砚时和咯咯咯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的岑听南,少年心性大起,扯着一旁贺兰朔风就道:“走走走,我们也去和他俩打雪仗。” 贺兰朔风咧着牙笑:“算了,我要是过去,就成真打了。” 岑闻远:“不至于不至于,我那妹夫不能这么小气。” 他说着,三步并做一步地跑过去,团了一团大大的雪,准备狠狠给顾砚时来一下。 却见他这方才还笑意满眼的妹夫,转瞬就冰着一张脸,冷眼瞧着他。 跟个大雪人似的,哪还有半分方才温润纵容的样子。 “呃……”岑闻远雪举在手上,面对这样一张冷脸,愣是没砸得下去。 “岑小将军今日事毕了?”顾砚时冷冷睨着他。 岑闻远比他低了半个头,面对面这样被他一问,气势先矮了半截。 “嗯……完了吧?”他挠挠头,将雪藏到身后,悄悄打量了一圈,不确定道,“我起了个大早,带着手底下的兵士都巡视操练完了才回来的……” 他们身侧渐渐围了些兵士过来。 见岑闻远被问,和他关系好的一些兵士都嘻嘻哈哈笑起来。 “不行啊岑闻远!怎么对着妹夫这么怂啊?” “行不行啊小将军,别丢我们岑家军的脸!硬气点啊!” 这些兵士大多和岑闻远年纪相仿,有些比他还大,取笑起这位小将军来半分心理阻碍都没有。 岑闻远:“去去去,谁话那么多,再去把枪法给我练上十遍!” 岑闻远在心里直骂人,这群没安好心的,真让他们对上顾砚时试试,怕是要话都说不出来。 小爷这样已经很厉害了好吗?没见那个南羌人就只能呲着个大牙乐了吗? 顾砚时神色淡淡“嗯”了声:“岑小将军辛苦了,既然今日忙完了,不如等会儿同我们一道进城添置年货。” 岑闻远:“……哦,好。” 顾砚时点了点头,转身将躲在人群里笑得狡黠的岑听南捉出来带走了。 兵士们一阵善意的哄笑。 岑闻远跟着看了半晌,反应过来,猛地拍了下大腿:“嘿,我那么听他的干嘛啊?” 真要论起来,这人还得叫他一声大舅哥呢! - 刚进城,岑听南就受不了这一行四人的诡异气氛了。 她戳着岑闻远问:“我和顾砚时都没军职,出现在这儿很正常,朔风他们南羌人不过大年三十,跟着我们出现也合理,你一个小将军,不练兵,来城里做什么?” 来看戏,岑闻远想。 但没敢说出口。 他指指顾砚时:“妹夫喊我来的。嘿嘿。” 顾砚时不置可否“嗯”了声,眼神从贺兰朔风身上扫过:“哪儿合理了?” “要你管。”贺兰朔风粲然一笑,“我跟着南南走,又不是跟你走。反正南南说合理就合理。” 第174章 岑听南:…… 岑闻远:对对对,就是这种戏。 他只恨此刻手上没把瓜子。 岑闻远心念一转,朝长街上一扫,别说,还真有。 他指着炒货铺道:“娘亲最喜欢嗑着瓜子读话本,来这边怕是已经好久没看过话本子了,娇娇儿,我们去给娘整点瓜子儿回去吧。” 岑听南顿时松了口气,拽着岑闻远赶紧走:“买买买。” 她这阿兄,关键时刻还是有那么丁点眼色的。 顾砚时落在两人后头不疾不徐跟着,目视着岑听南的背影,慢声道:“堂堂南羌少主,不回南羌?这是预备在盛乾朝和北戎的边境逗留多久?” 贺兰朔风悠闲开口:“这儿没什么南羌少主,只有闲散人贺兰朔风。” 顾砚时低着头,扯出点笑:“随你。不过至多年后,这战火又该起了。” “那你还不带娇娇儿回京?”贺兰朔风顿足,皱起眉,“哪儿危险你把她往哪儿带?” 顾砚时:“嗯,等这边战况平稳些吧。回京城变数太多。” 若岑家父子有个差池,娇娇儿此生怕是心头都不好过。 北境十城,已有两座被拿回来,至多再拿三座,他便会回京上折,央李璟湛给岑昀野一个荣归故里。 届时岑家军班师回朝,一切都名正言顺。剩下的五座城,就让年轻人来担着吧。 “岑大将军殊荣已差不多到了顶,是你们盛乾朝的皇帝不放心,叫你过来盯着?”贺兰朔风缓缓神,试探着问。 顾砚时:“这就不是南羌人该过问的事了。” 这天一言不合就聊不下去。 贺兰朔风暗啐一口,大步朝前,追着岑家兄妹的步伐,进了炒货铺。 进去一瞧,贺兰朔风好险没被噎住。 这才过了多一会儿,岑闻远怎么就险些跟人吵起来了。 岑闻远和一个扎着双辫的北戎姑娘一人拽着一个羊皮纸的袋子,谁也不肯放手。 岑听南拧着眉心在一旁劝:“阿兄,你让让阿丽娅!一把瓜子,和小姑娘抢什么抢。” 岑闻远一挑眉:“我本来也没打算和她抢,这包瓜子还是我先拿到手的呢,结果她倒好,上来就抢,还说我们盛乾男人小气,不争瓜子我得争口气啊!” “你们盛乾男人就是小气!这是我先拿到的!”阿丽娅被岑闻远气得脸鼓鼓,“等我阿姐来了,将你们都抓起来!” 岑闻远乐了:“好大的口气,两国休战期间,你一个北戎人溜进盛乾朝的城池也就罢了,还敢在我的地盘说要抓我?你阿姐谁啊?” 阿丽娅一跺脚:“胡说!什么你们的地盘!这漠临府归属我北戎已经二十余载!分明是你们盛乾又从我们手头抢走的。” “就像这包瓜子,我早拿到手了,你还要来硬抢。”阿丽娅气红了眼,“岑姑娘,原来你们盛乾朝的人也不都像你一样,又好看,又讲道理啊。” 岑闻远扭头:“娇娇儿,你认识这刁蛮的小姑娘啊?” 岑听南朝四周一看,只见店家都吓得躲柜台里头了,客人也被这两国对峙的架势吓跑得一干二净。 “……这小姑娘是北戎二公主,她阿姐就是那木罕。”她叹了口气,附在岑闻远耳侧轻声道。 岑闻远:“那木罕怎么了,你阿姐打仗的确有一手,不输男子。但今日就算是你爹北戎国主亲至,我也要好好和你说道说道,这瓜子就是我先拿到手的。” 阿丽娅快被岑闻远气哭了。 岑听南:“……你让让小姑娘。人家帮过我呢,不是她,我今日说不定都不能好端端站你面前。” “是吗?”岑闻远将信将疑松了手。 “阿丽娅,我们北戎的女儿,不要别人施舍来的东西。还给他。”那木罕的声音传了进来。 阿丽娅哭着奔进她的怀里:“那木罕,这个盛乾来的男人欺负我!我收回之前说的话,盛乾朝的男人也不都全是好的!我不要嫁了!” 那木罕有些无奈:“他好不好,你下月都得嫁给阿巴哈纳尔部的族长了,别再盯着这些盛乾朝的男人看了。” 岑闻远看着面前面色沉静的少女,骤然一怔。 好眼熟…… 是她吗? 疆场上那张满是污泥,却 永远带着坚定的脸。 岑闻远愣了会儿,将手中羊皮纸袋朝阿丽娅手中一塞,看着那木罕道:“我不知道她是你妹妹。” 那木罕看着岑闻远点点头:“阿丽娅自小就是草原上最得宠的公主,她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与岑将军无关。” 阿丽娅瞪圆了眼,绕着岑闻远转了好几圈:“那木罕,他就是你说过的岑小将军啊?” 岑闻远心头一跳,她提过他? “娇娇儿,怎么这样久?”顾砚时慢步踱了进来,见僵持在此处的众人,牵过岑听南问了句。 阿丽娅一愣,随即猛地看向岑听南:“原来你就是他的夫人啊?” 岑听南正在一旁笑眯眯看着岑闻远脸红了又青的,突然被阿丽娅一问,险些没反应过来。 “嗯?怎么了。” 阿丽娅羊皮纸袋,抓了把瓜子自顾自磕了起来:“哦没什么,就是那天见到你夫君觉得他挺好看的,还想让那木罕帮我问问,能不能找你们盛乾的皇帝和个亲呢。没想到居然是你夫君。” 她拍了拍手:“这下就方便多啦,人都在这儿,直接问当事人就好啦!” 第175章 阿丽娅指着顾砚时:“我喜欢他,你们的北境十城里,有两座都是我爹给我的,跟那木罕无关。所以我用两座城,换嫁给你夫君。你跟我地位平等,谁也不做小。他每年半岁在盛乾陪你,半岁来草原陪我即可。行不行?” 贺兰朔风倚在门边,倏然就笑出了声。 第84章 故园无此声 岑闻远当即从愣神里醒过来,瞪着贺兰朔风。 那眼神意味很明显:这你也敢笑? 岑听南也噙着点幽怨,不说话,只看他。 顾砚时眼神则凉津津的,像在雪里浸过,带着狠意,仿佛下一秒就要弄死他似的。 贺兰朔风脸上笑愈大了。 他双手举起来,做了个投降的姿态,朝后撤一步,出了店。 混不吝地开口:“都瞧着我做什么,我可不是当事人啊。” 不过是个看戏的。 那木罕提高声音斥道:“阿丽娅,不准胡闹。” “我才没胡闹呢,这位……盛乾朝的顾相是吧。”阿丽娅顿了顿,站到岑听南面前,“你夫君真的很好看哎。你说说话呀,我方才的提议,你觉得如何?” 岑听南张了张嘴,一时哑言。 手腕上传来一阵不容抗拒的拉扯,将她朝门边带了带。 她踉跄着跌入顾砚时怀里,挣扎一番抬首,却看见他平淡如水的神色。 “走了。岳母大人还在城中别宅等我们。”顾砚时轻描淡写开口。 “你!站住。”阿丽娅急道。 她被无视得彻底,一时恼怒,双手环胸,径直挡在了门口。 顾砚时眼皮一掀:“让开。” 阿丽娅:“我偏不。岑姑娘是个好人,所以我不介意同她分享。” 顾砚时嗓音透着寒:“可我介意。” 阿丽娅被他一噎,扭过头去找岑听南。 “你若是觉得半岁太久,花在路途上的时间太长,我可以让一步,四个月归我,六个月归你,剩下两个月让他在路上。”阿丽娅眼睛亮晶晶地,露出个笑来,“怎么样,我这提议很合理很贴心吧?” 岑听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是听见了什么。 贺兰朔风笑吟吟地阖掌赞叹:“都说草原女儿多洒脱,今日我可算是见识了。比南羌女子更直来直去,比中原女子更热烈,果然是草原开阔水土养出来的人。” 这话岑闻远倒是难得赞同。 他站在那木罕边上,猛点头,认真道:“嗯!” 岑听南无奈地看了看两根墙头草,特别是岑闻远,那眼神一会儿看天看地一会儿偷偷看那木罕一眼。 可人家那木罕,半分都没察觉,那双载着山峦的眼只管瞧着阿丽娅了。 岑听南弯了弯唇,轻声道:“阿丽娅抱歉呀。这实在太儿戏了。” 虽然她很喜欢这位草原公主的性子,也觉得或许能做个知交,但婚姻之事,哪能如此戏弄呢。 阿丽娅撅着嘴,有些不乐意:“谁说我儿戏了?两座城的聘礼难道还不足以显示我的诚心么?你回去问问你们盛乾朝的皇帝,若是让他嫁个公主过来和亲,就还盛乾两座城,他乐不乐意?” “哦,这会儿你知道是将城还给盛乾了?”岑闻远探头过来,插了句嘴。 阿丽娅瞪着他:“你闭嘴!” 那木罕眼神扫向岑闻远,他哼了声,懒得同阿丽娅计较地转开头。 岑听南被阿丽娅说得一愣,若真是让李璟湛知晓了……他怕是不但乐意,还要极力促成这桩事的。 眼见她沉进思考里头,顾砚时不满地攒紧岑听南的手。 岑听南吃痛地低低喊出声。 顾砚时低下头,话里带着警告意味:“岑听南,可别告诉我你真听进去了。” 那可真是前所未闻的荒唐事。 岑听南忙堆了个笑出来:“没呢没呢,我只是在想今夜让厨房做些什么好吃的。” 顾砚时大庭广众下掐上她的脸,夸了句:“乖。” 两人旁若无人的暧昧,落在众人眼里,可就别有一番滋味了。 贺兰朔风垂下头,凝视着点地的脚尖,没说什么,唇边的笑容倒是淡了些。 岑闻远愣了一会儿,看向妹妹妹夫笑得快慰,双手挡在唇边,做了个喇叭状,悄声喊:“好样的。” 那木罕拖拽着阿丽娅往外走,还不忘呵斥:“闹够了没?” 阿丽娅垂着头,闷闷不乐地跟着那木罕出了门。 眼见人都走出几米远了,阿丽娅突然挣扎着甩开那木罕的手,跑来顾砚时面前站定。 “顾砚时对不对,我就是看上你这张脸和冷冰冰的性子了。你不愿意没关系,我还有别的法子。”阿丽娅笑起来,两条辫子因为奔跑一晃一晃的,在阳光底下泛着光泽,“我们草原女子看上的东西,从不放弃。” “是吗?”顾砚时慢条斯理点点头,“那你很快就有第一次放弃了。” 阿丽娅咯咯咯笑起来:“你这人嘴真的好毒,但很有趣。” “我走啦,以后有机会再见。”她朝岑听南大方地挥挥手。 岑听南也噙着笑:“再见。” 等阿丽娅挽着那木罕的手一蹦一跳走远,岑听南心中五味杂陈过后,这才慢悠悠地堵起来。 她轻轻扯了扯顾砚时从头至尾没松开过的手:“不准乱想。” “到底是谁乱想了?”顾砚时睨着她,轻飘飘开口。 第176章 岑闻远臊眉耷眼地路过两人。 我乱想,行了吧? 这趟门出得,一行四人,有三人都兴致缺缺。 唯有顾砚时不为所动,有条不紊地采购着,该买的鞭炮、对联、窗花,一样不少。 岑闻远跟在后头,生无所恋地开口:“我说,这些东西,让下面的人来买不行么?你们俩不是都带了侍卫?” 顾砚时停在一个卖糖葫芦的摊位前头,侧头挑眉看岑听南。 这是在问她吃不吃。 岑听南没什么胃口,但离京这么久,就没吃过甜的,又想着顾砚时一番好意,到底是点了点头。 顾砚时掏出一锭银子,直接将那整棍糖葫芦都买了下来。 岑听南惊了:“吃不了这么多呀。” “那就叫厨房把山楂化了,给你做成别的甜食。” 糖葫芦酸酸甜甜的,薄薄的糖衣亮晶晶地闪,凝成琥珀的颜色,有几分像顾砚时的瞳仁色。 岑听南吃了几口,勉强提起点精神。 “要不晚上吃锅子吧!” 北边别的没有,可羊肉确是一等一的肥硕鲜嫩。 贺兰朔风也被她的热情点燃,附和道:“再蘸点辣椒,一整个夜里都能热乎乎的!” 岑听南弯了弯眼:“吃食上面,还得是咱们俩懂。” 岑闻远咬着石头一样硬的糖葫芦,正愁眉苦脸呢,就见妹夫对自己投来个眼色。 岑闻远:?这是干嘛。 顾砚时不疾不徐:“这便是自己来买的意义。” 他一副“看见没,娇娇儿又被我哄开心了”的模样,岑闻远瞧着真是碍眼极了。 行吧。 娇娇儿开心就好,他这个做阿兄的,被妹夫气几回又算得了什么呢。 岑闻远将手中糖葫芦咬出天崩地裂的脆响声。 贺 兰朔风双手放在后脑勺,游荡似的飘过来:“咱们这位顾相,可真是个难同台相争的啊……” 岑闻远恍惚地点点头,又猛地摇头,满脸不赞同。 “谁跟你咱们了。” - 岑昀野同宋珏明日才回城。 城中有空置给守城将领暂住的宅子。和顺和玉蝶提前过来打过招呼,下人们将宅子整个收拾清洁了一遍。 岑听南几人到的时候已是到了晚膳时分。 宅子不算大,两进的院子,却很大气,遒劲的树干分立,虽没有枝叶,却因落雪而显得苍茫。 景致很是不俗。 岑听南来了兴致,叫和顺帮忙,把桌椅抬到院中,想在院子里吃饭。 玉蝶一声不吭上来帮忙抬桌,结果被和顺拦住了。 “你呆着去。”和顺的声音又低又沉,跟顾砚时一个类型的寡言。 岑听南讶异了会儿,这还是她少数几回听到和顺开口。 玉蝶被他一噎,转身又去拿椅子。 贺兰朔风眸子亮得惊人,凑近岑听南:“娇娇儿,他俩这是?” 岑闻远冲过来嚷嚷:“喊谁娇娇儿呢?娇娇儿也是你喊的?” “?娇娇儿都没反对,你在抗议什么?”贺兰朔风将刀拔出点鞘,锋利的眉眼尽是挑衅,“怎么?要练练?” 他的目光像天上的鹰隼,逡巡了这一日又一日,终于找回几分从前的意气风发。 岑闻远马尾高束在脑后,随着他的动作晃晃荡荡:“嘿,练练就练练,等我去拿枪!” 两个人闹着就在院子里比划开了。 岑听南站在一旁笑眯眯看了会儿,心里的怅惘好像被这热闹冲散开些似的。 落日映在两个少年的脸上,端的是张扬肆意。 顾砚时不知何时站到岑听南身边,朝她偏了下头:“喜欢看少年郎比武?” 岑听南笑了下:“你不觉得他们这样,很有生机吗?” “不觉得。”顾砚时顿了顿,“你最有生机。” 岑听南迎着他的目光,歪头问:“比草原公主还有生机?” 顾砚时摇摇头:“你们不同。” 岑听南觉得心里酸酸凉凉的。许是下午吃过的山楂还没消化呢。 “旁人和你都不同。”顾砚时似乎很轻地笑了下。 岑听南没出声。 她在想这话的意思。 是说她最特别吗? 可她能有多特别。阿丽娅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明媚张扬,像草原上的太阳。怎么看都比她更特别。 她不想和别的女人比,可人家杀上门来,大方地宣告要同她争。 岑听南一时竟有些茫然和无措了。 那可是两座城,加上已经拿下的两座,如果换回来,他们一家四口就能平安归京了吧。 那前世的结局是不是就彻底改写,提前书定了呢。 岑听南闭了闭眼。 北境的风汹涌而嚣张,吹得她眼眶生疼。 岑听南在风里站着,任由顾砚时脱下大氅披在她的肩头,带着他身上清冽的味道。 她吸吸鼻子,望着打得正热闹的两人,眸光颤了颤。 “顾砚时,李璟湛若是要拿你换城……该怎么办?”岑听南游离着,听见自己问出口。 “岑听南,我以为你不该产生这个疑问。” 不是不会,是不该。 顾砚时眼底有翻涌的情绪,像北境正漫天吹过岑听南的风。 她看不懂,却知道他很克制。 克制着不让情绪流出。 第177章 以至于那张清隽的脸上顿时就只剩下了有些矜贵的漠然。 他在生气,岑听南很肯定。 第85章 故园无此声 岑听南咬着下唇,他怎么还生起气来了,委屈的人难道不该是她么? 她不吭声,顾砚时也不说话,就这样居高临下睨着她。 两个人忽然陷入某种奇妙而旁若无人的僵持里。 但他是淡然的,不慌不忙的,她却是瑟缩的,不安的。 这场拉锯她注定要输的。 “顾砚时,你为什么生气?”岑听南垂着眼睫,轻声问。 她的目光轻飘飘的,弥散着找不到落点。 “你说呢?岑听南。”顾砚时目光寡淡地看她,像山中的虎盯着自己的猎物。 那眸色沉而暗,要将人吃下去似的。 “吃完饭自己过来领罚。”顾砚时的话盘旋在她头顶,淡漠得好似昨夜飞雪,无牵又无挂。 岑听南心尖抖了下。 夕阳落山,冷风都浸进人的骨头里。 她抬起眸子瞧了一眼兵刃相接,打得正欢脱的两人,深吸口气,唤来玉蝶。 “一会儿,你们四人先吃……不必等我们。” 玉蝶欲言又止,眸子里写满担忧:“姑娘……相爷他……” “没事,哄哄就好了。” 应该能哄好吧? 岑听南其实不太确定。 毕竟顾砚时看起来,像真的动了怒,似乎还有些……不可言说的失望。 - 岑听南跟进去后院时,顾砚时正倚窗而坐,将自己沉在一片黑暗里。 窗棱大开着,他任由冷风灌进来。 天色因入夜而变成靛青一片,昏昏暗暗的屋里,没有一丝光。 岑听南心头跳了跳,柔声问:“怎么不掌灯?” 顾砚时不回答。 他今日穿了一身绛紫色的长袍,青丝散在身后,被呼号的风一扬,浑身的贵气被风带来的妖冶感轻轻撞开。 整个人瞧上去冷淡又疏离。 像雪夜里高悬天空的银月,触不可及。 岑听南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就有点儿害怕。 她立在原地,耳尖地听见杯盏轻碰的声音,模模糊糊看过去,只见到酒樽里倾泻而下的水,惊扰了这夜色。 他执着酒杯的手指干净而修长。 岑听南一眼瞧见了那如玉白皙的手指边上,正整整齐齐放着戒尺、藤条和红绳,还有一截蜡烛。 她掌心渗出点汗,在这森冷的冬夜,显得并不合时宜。 “锅子都备好了,你不去吃,跑来这里一个人喝什么闷酒。”岑听南嗓音软软糯糯的,朝他走近了些,“你说话呀顾砚时。” 岑听南强撑着不让自己去看那摆得齐整的,刑具一样的物件。 直到她带着满身清新、似有若无的香气走近了,顾砚时这才放下酒樽,冷淡地抬头。 “去把门关了,然后过来跪好。”他命令道。 岑听南的齿尖深深咬进下唇里。 “别咬了,省点力气,一会儿有的是东西给你咬。”顾砚时似乎是散漫地笑了声,可她听得出,那笑里,分明带着怒。 她今晚要死了。岑听南确信。 她塌下肩膀,一步一挪地回身掩好门,又幽幽怨怨转过头来,一点点朝前蹭。 她的动作慢得像只蜗牛,顾砚时却并不催促。 他手撑着头,倚在桌上,长腿交叠,并不看她。只有偶尔扫过的眼风,仿佛在宣告着他的无情。 顾砚时身上伪装出来的温和、端方,和骨子里的清贵,此时此刻全都消散不见。 唯有冷淡。 岑听南吸了吸鼻子,当机立断决定还是先求饶。 毕竟这件事,真要细算起来,的确是她不对。 她悄悄抬眼看顾砚时,小动作做了八百个,顾砚时仍旧耐心地等。 岑听南放弃了。 仿佛过了一百年那样漫长,她的手指都要绞断了似的,终于明白如果不照做,顾砚时一整晚都不会给她一个眼神。 于是她跪了下去。 柔软的地毯铺满了整间屋子,她跪在男人腿边,腰臀软着蹭了蹭。 “左相大人……”她喊。 顾砚时终于舍得给她个眼神。 她得寸进尺,就着跪姿,趴伏到他的腿上。 顾砚时手掌插进她乌黑的发丝里,微微用力拽着她。 岑听南被迫抬起头,急切地喘了声。 “怎么不继续磨蹭了?”他的眼微微眯着,将狠戾全都藏起。 岑听南依附着他的腿和 手掌,乖巧认错:“我错了。不敢磨蹭了。” 顾砚时扯着她的发丝,空着那只手捏着她的脆弱,狠狠拧。 “认错认了千百回,你有反省过哪怕一回么?”他的眸子雾沉沉盯着她,拧得她又痛又怕。 岑听南缩着身子朝后躲,疼得眼泪都飚出来,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真的知错了……”小姑娘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 顾砚时却没打算放过她,几乎是恶狠狠掐进了她的软肉里。 岑听南尖声叫起来。 她疼得泪珠唰地流下来,身子跟着无意识地颤,整个人好似一株被雨打过的海棠。 顾砚时被眼见一幕狠狠刺激到,松开她,径直拿起戒尺快而狠地拍在一对雪团上。 惩罚来得猝不及防。 第178章 疼痛带来的汗珠濡湿她的衫,凌乱的发丝贴在她雪白的脸颊与颈侧,为屋里镀上浓浓的春意。 她趴在他的腿上,不敢乱动,一声声求着饶。 乖巧又脆弱,努力承受着他的折磨。 顾砚时借着戒尺,三两下将衣裳尽数挑开,把可怜可爱的珠圆玉润露在空气中。 戒尺的痕迹遍布粉雪之上。 顾砚时扔开戒尺,一把掐住她的脖颈,一点点收紧。 “岑听南,说说看,错在哪儿了。” “说对了,就放过你。” “说错了,今日别想好过。” 空气一点点被抽走,极致又久违的眩晕袭来,岑听南好似轻飘飘飞了起来。 身体的感官被无限放大。 她双手本能而紧张地抠住他的手,嘤咛着求饶。 点燃的红烛握在顾砚时的手中,白与红交织成糜./乱的色彩,他高举着蜡,缓缓倾斜。 蜡液在空气中飞溅而下,滴在盛开的雪团上,烫得岑听南想要尖叫,却因喉咙被扼守而失声。 她叫不出,躲不开。 温热的红蜡,好似新婚夜的贺礼,迤逦地盛开在她精致的锁骨,与纯洁天真的每一处。 岑听南被烫得颤抖不止,无助地抠他的指。 眼见着小姑娘的脸色一点点由雪白变得粉红,抖得越来越厉害,顾砚时终于大发慈悲,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得救了。 岑听南双眼通红,瘫软着跌坐在地,大口大口抢夺着新鲜的空气。 她双手挡着自己,却什么也挡不住,更盛的景色绽在顾砚时眼中。 她带着委屈,带着埋怨,却压抑着委屈与埋怨,将所有滋味调和成顺服,呈现在顾砚时面前。 顾砚时被她的乖巧取悦。 起起伏伏的怒气也在一滴滴盛开的红泪中终于得到纾解。 他拍了拍小姑娘的脸,问:“错哪了,说。” 岑听南嗓音嗡嗡的,带着哭过后的哑:“不该问你那个问题。” “还有呢?” 岑听南抬眼悄悄看他,撇撇嘴:“不该担心你会被李璟湛拿去换城,应该相信你。” 她小心翼翼地,乖得不像话,乖得顾砚时的理智几乎要崩塌。 今天对她是有些凶了,可他没想真把小姑娘给吓着。 顾砚时揉了揉眉心,缓声道:“岑听南,最大的问题其实不是你不信我,不信李璟湛,你懂吗?” 岑听南委屈道:“那是什么?” 什么错值得他这样罚她,瞧她这满身蜡泪,好像被刑讯过一般。 真当是在对待犯人呀? “是你不该有那样一瞬,真的想让我去换城。” 岑听南心如擂鼓,顾砚时……怎么会知道。 她的确在某个瞬间,为阿丽娅这个荒唐的提议心动。她太想要家人平安了,以至于……那一瞬间的游离,她以为是可以被允许的。 但顾砚时不知道。 不知道她看到了怎样的结局,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动摇。 他只是以为,她想过放弃他。 顾砚时看着她惊疑不定的神色,凉而缓地笑了声:“看吧娇娇儿,你果然动心。” 岑听南哑口无言。 “顾砚时,你诈我。” 顾砚时放下蜡烛,将她从地上扯起来,扔到榻上:“娇娇儿,你太聪明,太会撒谎。我只能这样。” 他强悍的躯体若即若离贴着她,两个人炙热的呼吸交缠在清冷的空气里。 盛开的蜡液随着她的挣扎,噼啪剥落。 却仍旧颓艳地盛开得哪里都是。 岑听南仰躺在榻上,慌乱而笨拙的解释:“不是的,顾砚时……不是你想的那样。” 顾砚时眼神阴郁,按着她,束带凌乱地抽下,在夜里发出嘹亮的响声。 蜡液被他一下下抽开,抽散,空中都是红色的细小烟花。 像一场盛大的庆典。 女人痛苦而欢愉的声音为这庆典配乐。 “那是怎样的?你告诉我,难道不是我的夫人愿意与别的女人同享我?”他咬牙切齿逼出一句话。 他的声音沉得可怕,带着不易察觉地悲郁,沉浸在疼痛和快乐里的岑听南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听错。 束带抽得越来越急。 带着恨,带着爱,带着他崩塌的理智,和离经叛道的冲撞。 岑听南哀哀地哭起来。 她想说不是这样的,不是她愿意分享,是不得不。 可她深知自己的理由比阿丽娅的请求更为荒唐。 难道要她说是因为一个连她自己都分不清真假的梦境,难道要她和盘托出那半岁所受过的非人折磨? 岑听南做不到。 她的理智,她的自尊,爹爹教她的所有所有,都让她无法为自己辩解半分。 尽管顾砚时等着她。 等了很久。 他等着她娇软的唇张了又合,等着她呜呜咽咽哭完,等着她身上的蜡液都被尽数抽落,等到她又重新变得粉白一片。 都没能等到岑听南口中的不是这样。 那究竟是怎样? 顾砚时闭了闭眼,终于下了某种决心。 岑听南软在榻上,冰凉的手指猝不及防碾过她,她惊叫一声,眼见着面前的人沉沉压了上来。 他掀开长袍,提起她,让炙热的叫嚣的出格的欲望生生抵住她。 第179章 岑听南带着哭腔摇头:“顾砚时,不是说不在这时候,不在这里么?” 顾砚时居高临下地睨着,像不带情欲的天神。 岑听南快将唇都咬破。 他掐住她的下巴,逼着她张开了嘴,深而沉地吻下来。 “张开,娇娇儿。”他含着她的唇舌,亲得绵长,“上下都张开,我改主意了。” 第86章 故园无此声 岑听南猛然摇头,嘤咛:“不要,顾砚时……别,求你。” 不要在这种时候,因为这样的原因。 顾砚时眯了眯眼,狠狠咬住她的唇,吻得更深,手掌往下滑去。 “不要什么?不要停吗?” 淋漓的湿意让顾砚时气息绵长而深沉,带着某种蛊惑的意味:“这不是你要的吗?娇娇儿?” “昨夜同我闹着想要的是谁?怎么今日见到阿丽娅你就变卦了?” 他喷薄在唇齿间的气息太过灼热,逼得岑听南扭着头躲。 提到阿丽娅的名字时,他的指骨更狠地逞凶,唇舌一路蔓延着亲住她的脖颈吮,像一头野狼要将她狠狠咬碎然后拆吃入腹似的。 可这野狼偏又有着最清贵疏离,甚至带着神性的一张脸。 巨大的矛盾感将岑听南煎熬得泪流满面。 她脊背剧烈地颤着,躬身起来想要逃开,却被顾砚时狠狠按了回去。 “瞧,润成什么样了。” 小骗子,总是那样不诚实。 不知光景几何,约莫红烛又烧了一节,岑听南从流着泪 摇头,变成无意识地迎接。 她抬着身子向上,去触他骨节分明的手。 顾砚时吮遍每一寸白皙脖颈,亲得她呼吸越来越急促,眉眼也泛起红。 岑听南眼前一切突然变得光怪陆离的。 此前涂抹过的胭脂也好像一直红到眼角眉梢里似的,沉沉的渺茫。 岑听南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很黯。 他居高临下看着榻上后仰着身子的人,耐心终于等来回响,蕊./心温柔地展开了些。 顾砚时不疾不徐撤回手指,慢条斯理揩在她莹润的腿肉上,转而轻轻握住,抬起绷直。 岑听南头皮一麻,本能地嗅到某种危险味道。 屋内明明开着窗,却这样闷热,叫人黏黏腻腻地出汗。 她咬着唇,远山一样的眉紧紧拧着,想要收回小腿,然后狠狠踹在顾砚时的胸膛之上。 可这点小心思却被他轻而易举看穿,然后化解。 顾砚时的小臂紧紧绷着,好看的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倾轧的力量感,叫她挣扎不得。 他很轻地笑了声,嗓音里带着狠:“晚了,岑听南。” 暴烈的仲夏狠狠撞进春日新芽。 岑听南顿时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她好像眼前出现了无数的色彩,金色的,绿色的,变得越来越黑的夜晚,交织让她高高荡起来。 又跌下去。 指节在被褥上揪出一朵繁复的花,她短促而痛苦地哭了声。 好疼。撕裂感拉扯着她。 她往下坠,不断地坠着,向坠入温暖的烛焰里,暖融融,软烂烂。 岑听南黛眉紧蹙,身体紧一阵,缓一阵的颤,眼泪流过她失神的脸,尽数被顾砚时温柔吻去。 “乖,娇娇儿,真乖。” 他好似克制不住。 一个劲儿地吻她,夸她,同她呢喃着温软私语。 “顾砚时…疼。”她细细软软的泣着,求他的宽恕。 他却被她的脆弱惹得更燥。破坏欲也拉扯着他。 顾砚时眼尾发红,将声音放得很柔:“放松,乖。” 岑听南的泪止不住。 酸酸软软地被撑开。 她好疼,发丝黏在她的脖子上、脸上,她张自己这时候一定很丑。 可她能感觉到,顾砚时在等她。 他没有动,粗狠的欲望牢牢嵌着她,他每一次吸气,岑听南都感受得分明。 透过那个酸胀的眼。折磨她。 岑听南哭着哭着神思就散了。 最初那阵剧烈的疼痛如潮水般慢慢散去后,她渐渐有力气想些别的了。 这就是圆房的感觉吗?那顾砚时和她,是不是再也不会分开了? 她闭着眼,呜呜地哭,手指一阵阵抠进顾砚时的背里。 “呜呜呜顾砚时……你好坏,这样欺负我。” 岑听南哭得破碎,可顾砚时被绞得也极不好受。 “放松些,娇娇儿乖,好姑娘,别咬那么狠。”他低头含住她的唇,嗓音沙哑地慢哄。 她的痛,他都知晓,他们两个合到一块儿去,这痛这欢愉都不仅仅是谁独自拥有的。 她正软软地吞吃着他,黑暗里顾砚时听见自己心剧烈跳动的声音。 他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等着她一点点适应。 他看着她的眉目,仔细品味她每一次蹙眉,每一次落泪,每一次软软糯糯喊顾砚时的样子。 她实在比他小太多。不但年纪小,吞着他的也小。 她的身体和她的面容一样娇嫩。 这个看起来柔柔软软像水一样的小姑娘,内里却是一团火炙烤成的。 他快融化在这团火里了。 他们有着十岁有余的年龄差,有些娶妻早的,女儿都这么大了。他却这样对待她,像个禽兽。 顾砚时心头泛起一股罪恶与愧疚,他觉得自己正在摧残一株春天刚长出的绿芽,用夏天最暴烈的骄阳灼烧它。 第180章 这罪恶与愧疚,叫他愈发的兴奋起来。 “呜,好痛。”岑听南挣扎着扭,咬得顾砚时吸了口气。 他捉过岑听南一双手臂,强势地按在她头顶:“痛也没办法了,娇娇儿。” “好好记住我。” 密集的酥麻和疼痛铺天盖地涌来,将岑听南卷入。 她抽着气哭,一会儿哼着气喊顾砚时喊子言,也喊左相大人,一会儿疼得狠了尖叫着骂混蛋。 她的眼角好酸,腿也好酸,每一处每一处都好酸。 可顾砚时仍旧不遗余力,整张榻发出年久失修的嘎吱声,落在岑听南的耳朵里羞得她红了又粉,粉了又红。 顾砚时低头吻她,燥热让他不知疲倦地欺负着她。 小姑娘像朵花,在他的浇灌下,枯萎了又盛开,盛开后又干涸,而干涸之后又被他变出新的水滋润饱满。 是漫长而欢愉的一夜。 岑听南已经不知是第几回了,似乎从未真正停过。 他没有离开过她,克制地喘着气,爱怜地亲吻干她的泪。 她攀着他的脊背,浮浮沉沉,昏昏暗暗,哭着也喊着,尖声讨饶过后,慢慢变做细碎的哼,她开始尝到酸涩后的痛快。 那是与从前顾砚时哄她不太一样的快乐。 屋内太热了,长袍不知何时被扔了满地。 他们凝视着彼此,在红烛烧干的时候,融成黏腻的一团。 岑听南看见那张永远淡漠疏离的脸,此刻终于被她拽入人间。 他淡色的瞳孔里有她的样子,头发散乱,眉眼含着春,美得人间绝无仅有似的。 岑听南每喊一次他的名字,顾砚时的冲动就愈热切些。 她得了趣味,得意地发起反攻。 “顾砚时,是谁说的要尘埃落定才碰我的?你这会儿是在干嘛呢?……嗯!” 她话音未落,顾砚时倏地逞凶,让岑听南的尾音都变了调,上扬着又发出新一轮叫人面红耳赤的喘。 小东西,还敢挑衅。 顾砚时闷出个轻笑:“挂记着你,收着力。没想到倒是小瞧我们娇娇儿的天赋异禀了。” 她嫩生生的,窄得让人不敢用力,顾砚时亲着她湿湿润润的红唇,低声道:“岑听南,这辈子,做鬼你也只能做我顾砚时的夫人了。” 岑听南尖叫着颠簸起来,原以为已经完全张开的,重新被撑开,胀痛着,不留情面地被碾着。 让人要疯掉的快乐没顶而来。 红烛却才烧过一半。 他们的大婚夜,晚了半年,有人却要将这半年都补齐似的。 岑听南软软地偏开头去,噙着泪笑起来。 - 顾砚时撤走时,天已经亮了。 岑听南清晰地听见“啵”的一声,她像一条鱼似的弹了一下,又跌回榻上。 好似什么木塞子被拔出。 她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汩汩流出。 顾砚时伸手抹了一把,擦在她身体的每一处,细细涂了个遍。 她却连羞躁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闹吗?” 岑听南听见顾砚时轻笑了声,带着某种餍足后的松泛。 她抬手住捂脸,满脑子都是方才秽./乱的画面。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瘫软的,催到熟透的,合都合不拢的。 始作俑者偏还欣赏地盯着她看。 顾砚时教了她好多东西,是出嫁前娘亲给她的画册上都没有的。 她呜咽着:“谁跟你闹啦!罚也罚过了,这下你满意啦?!” 顾砚时笑得胸腔都在震。 他叫了水,将岑听南抱起来,一同进了木盆。 温热的水和他坚实的胸膛围着她,岑听南终于觉得好过了些。 她的身体酸软得都不像她的了。 小姑娘软绵绵靠在顾砚时身上,顾砚时温柔地亲了亲她侧脸,唤回些理智。 “还疼么?” 岑听南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哼了一声:“你说呢?” 顾砚时闷笑了好一会儿:“现在知道为什么要等你长大了?” 岑听南气结。 这话说得,好像他一直为了她好,才不碰她一样,好像现在的痛苦都是她自找的一样。 岑听南来了气,手在木桶里拍着,将他乱摸的手拍开:“明明是你自 己说话不算话,呵,堂堂顾相。” 堂堂顾相手指下探,撑开她摸了进去,不疾不徐道:“肿了点儿,一会替你擦药。” “顾子言,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 顾砚时撤出手,塞进小姑娘嘴里,扯出她粉红的舌玩弄。 “我瞧瞧这舌头多灵活,有多会说。” 岑听南气得咬他手指一口,又转了主意,勾出舌头含糊地舔,直至感到什么东西又抵着她,才吃吃笑着松开了他的指节。 顾砚时一巴掌拍在她赤裸的臀肉上:“想死在榻上你就尽管闹。” 岑听南眉眼一挑:“怎么,我们顾相大人就这点定力呀?还同我说什么尘埃落定……” “尘埃落定了岑听南。”顾砚时打断她的话。 他低头深深地吻住她,仔细品尝这颗今夜终于被自己拆开的糖。 要将她揉进自己骨血里似的尝。 “从你打算拿我换城那一瞬就尘埃落定了岑听南。” 顾砚时松开她,将被亲得直喘气的小姑娘按在自己的胸口。 第181章 “听见了吗?” 岑听南茫然:“什么?” “这里在跳。” 那为你而跳的心窍,在你决意放弃那一瞬,清晰地告知我,它想要将你留下。 不惜一切代价。 遑论只是做个禽兽。 第87章 故园无此声 岑听南眼睫轻轻颤着,静静伏在顾砚时的胸膛。 她在听。 听那里蹦蹦跳着,结实而有力,九天玄雷一样震着她。 她在听他宣告他昭然若揭的爱意。 也听他用狠决而直接的方式,说着不要别离。 此刻天光已蒙蒙亮,她偎在顾砚时的怀里,被胸腔里的雷声震得倦怠,几乎要慢慢阖上眼。 “大婚快乐,娇娇儿。”顾砚时捏着她的下颌,缠绵而缱绻地吻下来。 酥软酸麻后的平静是惬意而柔和的。 像微蓝的晨曦,失落又温柔,静谧得仿佛他们已经携手过完了这一生。 顾砚时在这样曼妙的瞬间,吻着她,轻声同她说大婚快乐。 尽管这场洞房迟了足足半岁,可岑听南却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圆满的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揽上他的脖颈,热切地回吻上他。 红蜡燃尽,两人沉沉拥在一块。 - 日上三竿,岑闻远从军营御着马归来。 午后的阳光落在他银色的盔甲上,反出冰冷的寒光。 他翻身下马,疑惑地侧了侧耳。 偌大的院内,竟只有寒刃破风的声音,此外再无人声。 “不应该啊。”岑闻远嘀咕着,“怎么这样安静。” “娇娇儿?顾相?贺兰朔风??”他扯着嗓子喊,步入院门的脚步顿住。 凛光闪过。 刀刃破碎成光,铮铮刀鸣惊空。持刀人鹤袍长衫旋身凌于空中,半露在外的古铜色肌肉有力邛起,一把长刀舞得赫赫生风。 贺兰朔风身法大开大合,长刀挥斩之下,势可开天。 岑闻远不由得叫了声好! 贺兰朔风收刀,仰头甩掉脸上的汗珠:“忙完了?” 岑闻远凑过去不解地啧了声:“我看你这刀法也不差啊,怎么当初就栽在那面具人手里了?” 贺兰朔风:“……他这一路上都对我下了软骨散。” 提起这事,贺兰朔风神色郁郁,一副吃了大亏不想再提的羞辱样。 岑闻远笑了声,转了个话题:“那两人呢?又出去置办什么了?” “还没起呢。”这下贺兰朔风不高兴直接写脸上了。 岑闻远顿时急了:“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昨夜就没来吃饭,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你怎么不去看看!” 贺兰朔风面色古怪地看着他。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岑闻远愣了会儿,扭头就走,“行,你不去我去,谁家阿妹谁知道心疼。我就知道你个贺兰朔风平日里说什么守着娇娇儿都是假的,男人啊,就是靠不住。” 他絮絮叨叨地朝岑听南院子去,却兜头撞上满脸绯色的玉蝶。 岑闻远急得一把拦住人:“怎么了,脸红成这样。” 玉蝶顿了顿,却努力做出面无表情的模样:“公子,别往前去了,姑娘和相爷还在休憩呢。” “什么时辰了还睡,猪都睡醒了,娇娇儿平日里娇点也没这么乱来啊,还有那顾砚时……” 岑闻远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倏然驻足、闭嘴。 一套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 他转过头,弯腰搭着玉蝶,磕磕巴巴地指指院子,又指指天,悄声:“折腾了一夜啊?” 岑闻远一句话又叫玉蝶想起昨夜那动静。 岑听南起初哭得惨,急得玉蝶在门外团团转,几乎以为顾砚时在欺负人。 她在门边转悠了好几圈,终于吸了口气,准备拼着一条命也要闯进去救岑听南。 手都触到门边了,却被和顺拦了下来。 “你让我进去!”玉蝶压低了嗓吼。 和顺那千八百年都不变的脸,头一回有了裂缝。 “别进去。”他极艰难地才挤出这样一句。 玉蝶手已经摸上了刀,冷冷地:“再不放开别怪我不客气。” “在圆房。”和顺绷了半天,臊得脸都紫了,扔下这句话一个闪身就消失在了原地。 留下玉蝶独自在寒风里满脸痴愣。 …… 玉蝶深吸口气,醒过神来,冲岑闻远点点头:“嗯,所以大公子别去扰了小姐清梦。” “不扰不扰,你忙啊,好玉蝶,好好守着他俩,谁来了也别让进。”岑闻远噗嗤笑出声,摇着头,“啧啧啧,我这妹夫。” 啧啧啧,年纪挺大,体力挺好。 岑闻远一扭头,见到跟在后头面沉沉的贺兰朔风,幸灾乐祸地一溜烟跑了:“诶你心里不顺可别找我撒气,我这儿还一堆事呢。” 贺兰朔风本就黝黑的脸这下更黑了:“你能有什么事?今日不是你们盛乾的年三十么?” “是啊,年三十,所以得给兵士们放个假。都想家了,我这趟回城是来找几个厨子过去,好给兵士们弄几头全羊烤上。”岑闻远摆摆手,头也不回,“一会儿我再回来,诶,你别吵他们休息啊,小两口肯定昨夜累坏了……” 岑闻远边说边走远,出了院门还立在马边嘿嘿笑起来。 贺兰朔风啧了声,见不得他这傻样:“算了,我也与你同去。” 第182章 “你们这是要去哪?”一道银铃般的声线自岑闻远身后传来,声音的主人还上手拍了拍岑闻远。 岑闻远回身去看,见到扎满了辫子的小姑娘和她满脸无奈的阿姐,顿时人就不会动了。 那木罕冲岑闻远点点头:“小将军,又见面了。” 阿丽娅急急催促:“怎么不会说话了,你阿妹呢?还有你们那位顾相呢。” 贺兰朔风抱臂倚在院门边,懒洋洋出声:“日上三竿,这二位恩爱缠绵,还未醒。” 岑闻远冲贺兰朔风挑挑眉,好样的,狠起来这是连自己都一块儿刀了。 阿丽娅‘呀’了声,语带惊喜:“看来他身体不错诶!此前阿姐同我说他二十好几了,我还担忧呢。” 岑闻远吃惊:“你来真的啊。” “不然呢?我们草原女子说话算话,从不信口雌黄。”阿丽娅扬扬头,哼道,“不像有些盛乾男儿。” 岑闻远作为她口中的某些盛乾男儿很不服气:“我以为草原女子都当同那木罕这样,英武而有志气,怎么你堂堂北戎公主,却要同别的女子争抢男人,不丢人么。” 阿丽娅眼睛忽闪忽闪地:“这有什么好丢人的。我喜欢他的相貌,便想将他纳入房中,有什么不好吗?我又不会只有他一个夫君。” 她接着问:“这还是同你们盛乾男子学回来的,你们不是一个男子可以有好多夫人么,那为什么女子不可以有好多夫君?” 那木罕难得赞同了一句:“这倒是说得对。” 岑闻远:“……别人我不管。但我岑家人,一生都只择一人。若有谁要插足娇娇儿小两口,我手中的枪也断然不允!” “允不允的,你说 了可不算。”阿丽娅笑嘻嘻,“昨夜我已经央那木罕休书一封,将此事告知你们盛乾皇帝了,至多三日后,盛乾来使就要到我的听泉府商议此事了。” 岑闻远咂舌:“两座城?北戎国主就允许你们这么胡闹?!” 那木罕不置可否:“给你们,还能打回来。” 眼见几人又当街吵吵闹闹,贺兰朔风嗤笑一声,将三人目光都引了过来。 “我说,这漠临府究竟是盛乾的还是北戎的啊?打着仗呢,两位北戎公主就这么冒冒失失进来了?” 贺兰朔风又看向岑闻远:“你一个守城的,行走的功劳走在你面前,你也没想着抓一抓?” 这合理吗?欺负他们南羌人没有行军打仗的脑子是不是? 岑闻远‘嗨’一声,满脸晦气:“当谁乐意打这仗似的,瞧瞧这条街上的百姓,一半北戎,一半盛乾人,能分得多清呢。” “就连每日给别府里送青菜的陈大爷,还给儿子接了个北戎新妇呢,打归打,不伤到城里百姓和立足根本,早成北戎和盛乾这么多年的共识了。”岑闻远摊手道。 最起码是他和那木罕的共识。 他和那木罕在疆场上你来我往地溅了多少回血,至少下了沙场,也没想着你死我活。 贺兰朔风笑得讥讽:“沙场被你们弄得像儿戏。” 岑闻远闻言敛眉:“你错了。正是因为我们见过太多血,才晓得不要为了权力牺牲无辜人的性命。” “血是流不干的。” “十年归你,十年归我,二十年后,这里的百姓早就融作一团,有了新的秩序和独立于北戎与盛乾之外的归属感。这都是很正常的。” 阳光落在岑闻远的肩头,少年将军眉目苍凉而沉郁,少见的正经。 那木罕心头跳了跳:“岑小将军说的是。” 这也是她为何会心照不宣,同意休战月余。 两国交战实在太多年,从她的父辈和岑昀野就开始打,打到如今,她和岑闻远又开始争个你死我活。 可说到底,她也只是为草原子民多挣一份土地。 可岑家,从不驱赶北戎子民。 尽管他们拿回了两座城,但城里的北戎人依然过得富足,并未受到区别对待,是以那木罕愿意等。 等她堂堂正正,再从岑家父子手上夺回城池。 作为回报,届时她也不会对盛乾子民太过苛刻。 那木罕扬了扬眉,难得露出个笑:“今日盛乾过年,我和阿丽娅二人乔装入城,到处都找不到餐馆用膳。所以,能问岑小将军借点东西吃吗?” 岑闻远愣住,贺兰朔风推了他一把。 “啊,能、能的,要么进府一起过个年?”岑闻远挠头。 贺兰朔风不可置信:“大将军知道不杀了你么?” “我爹他说今日不回来了来着,要和士兵同乐,也镇守一下军营……免得有敌袭。” 那木罕展眉:“放心,没有敌袭,我都在这儿了。” 岑闻远舒出口气,笑道:“那进来吧,今日没有盛乾、北戎和南羌之分,只有新旧友人,齐聚一堂!” 阿丽娅拍着手:“好耶,快叫顾砚时和娇娇儿出来一齐玩!” …… 岑闻远脸上的笑一点点僵住。 第88章 故园无此声 一小片夕阳落在岑听南的脸上。 她醒过来,浑身酸疼。那种被十辆马车碾过的感觉出现了,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又发起高热。 橙色的光引诱着她睁开眼,盈满黄昏的屋内,顾砚时正散着发倚在她身边。 目光沉沉,一直瞧着她。 “醒了?” 第183章 他低沉的嗓带着欢爱后的懒散与喑哑,同那张冰雪浸过的脸搭在一起,碰出禁忌的意味。 岑听南眨眨眼,思绪理清现下是怎么一回事后,如同黄昏的霞色也悄然爬上她的脸。 “昨夜喊的时候没见你脸红,这会儿害什么羞?”顾砚时调笑她。 岑听南眼神闪了闪,将被子拉过头顶,闷在被子里,理直气壮地大喊。 “我生病了,你不可以这样取笑我。” 干净而修长的手指在被子底下作恶,握住她软软小小的,逗弄着:“我瞧瞧,哪儿病了?是这儿?还是这儿?” 岑听南被他捏得又要喘起来,躲了几回,胸闷气短道:“左相大人,我好像发热了,不信你摸。” 她本意是要顾砚时摸摸她的额头,可谁料顾砚时熟门熟路手掌下探,两根指节生生挤了进去。 岑听南闷哼着,被摸得酥麻,那处也汩汩冒着湿意。 “不是这儿呀!”岑听南羞怯地嚷,腿乱蹬着要避开那逞凶的手。 淋漓含混的水声搅弄着,岑听南叫了一声,红透脸把耳朵捂起来,说什么都不要再听。 顾砚时眼皮一垂一抬间,溢出个再轻不过的笑:“自欺欺人的小姑娘。” 岑听南强撑着:“怎么,难道不是发热了吗?” “热——”顾砚时拖长了嗓,附在她耳边,眼里的笑意烫着她,“我们娇娇儿本来就又窄又热。” 磨人得紧。 昨夜一番荒唐,他都担心给小姑娘弄坏了。 顾砚时慢条斯理起身,不知从何处寻来一罐药膏,就要去掀开岑听南的被子。 岑听南惊叫一声,连忙捂住自己。 欢好后的痕迹遍布她粉白的身体上,看得顾砚时喉头紧了紧。 他垂眼顿了会儿,才带着调笑意味地问:“怎么样,我们娇娇儿要自己掰开还是我来?” 岑听南呼吸一滞,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堂堂左相,用词这样粗鄙。”她红着脸,别开头,双手死死挡着自己。 可盛开的春光又哪里是她一双手挡得住的。 顾砚时散漫地弯了弯唇:“懂了,要我来。” 他沉沉地欺身上去,用身子固定住她,将粉软的那处呈现无疑。 “呜……”岑听南呜咽一声,羞得绷直了脚尖。 顾砚时眼神黯了黯:“瞧,都肿了。” 冰凉的药膏进入身体时,很大程度缓解了灼烧和痛感,岑听南舒服得缩了下。 “小东西,别咬./那么紧。”顾砚时眯着眼,狠狠剜了一下,才收回手指,揩在岑听南软玉般的躯体上。 “瞧,手都被你弄脏了,真是不乖。” 顾砚时的轻笑声落在岑听南耳中,快要把她烧起来了。 呜……不想活了。 本来她睁眼那一瞬瞧见顾砚时还有些欣喜的,想着这一次醒来后终于身边有个人了,总算是顾砚时有良心没将她再扔下。 可若早知是这样一副光景,他还不如不在呢! 岑听南拉过被重重躺回榻上,耍赖道:“我饿了。” 顾砚时伸手去捞人:“饿了就起来,今夜除夕守岁,你总得起来用个晚膳。” 不提这事儿还好,一提岑听南脸上又冉冉升起一团红云。 这闹了一日一夜都没出过房门,被他们知道了……该怎么想呀。 “不要,我不去了。你们自己吃吧。”岑听南虚弱地闭了闭眼,准备装死到过完除夕。 顾砚时神色淡淡:“哦?怎么了,是不想见谁,还是不敢被谁知道你被我弄了一整夜?” 闹了一夜,凌乱的发尾寒涔涔粘在岑听南脸上。 她伸手扯了扯,搅着发尾心虚地不敢对上他的眼:“顾相这说的是什么话呀……我阿兄我爹娘都在,让他们知道,我多没面子呀。” 她嗓音软软糯糯的,还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 顾砚时唇边的笑变得凉了点,指节分明的大掌捏住她的后颈就将人提起来,按趴在腿上,一巴掌拍了上去:“你爹娘今日不回来,重说一遍,到底是不想被谁知道?” 岑听南闭了闭眼:“……那还有岑闻远这个混蛋呢。长这么大,他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要让他知道了,我多羞呀。” 小姑娘说来说去,就是要刻意避开贺兰朔风。 她愈是这样,顾砚时愈是觉得有意思,非要逗得人恼了才成。 “怎么,你 本就是我夫人,我对你做点什么不是天经地义?你还怕一个外男知道?” 顾砚时笑了声:“岑听南,你说我是不是该给你立个家规啊?” “让一个别有心思的外男跟着我夫人天南海北地走了这么远,你说说,要怎么罚你才好呢?嗯?” 岑听南嗫嚅着:“……腿长在他身上,我又控制不了……” 她眼珠一转,挺了挺胸脯:“再说了,你不也招惹了个北戎小公主!人家还嚷着要用两座城来换你呢,朔风可从没有说过这样难为人的话!” 提起阿丽娅,岑听南顿时找回了些底气。 她挣扎着翻身起来,跪坐在床上,殷气指使道:“快帮我穿衣服,肚子饿了,守岁去!” 顾砚时失笑:“哦?这会儿不觉得丢人了?” “我有什么好丢人的呀!一个是我阿兄,一个是我的至交好友,都是正经人。”岑听南冲他撇撇嘴,“反正又没人用两座城来换我,我才不心虚呢。” 第184章 顾砚时被气笑了:“真是牙尖嘴利。” 好得很。 - 岑闻远用最快的速度去找了两个厨子,送回军营后又归来。 一路上破空的风冷冽地拍在他脸上,叫他一颗拎不清的脑袋终于变得清醒了少许。 他一定是疯了。 不然怎么能将两个北戎公主,一个南羌皇子留在守城将军别府里等着他一起守岁! 也就是将军府空置,半分布防、行军相关的讯息都没有,否则这要是被探子传回了上京城。 苍天大地,够不够判他个杀头的罪? 冷汗涔涔顺着脊背落下来,岑闻远用最快的速度杀了回去。 可这还没到进府,远远见到门边风流写意的身影,岑闻远的心就高高提了起来,直恨不得将自己的乌鸦嘴卸了。 “九王爷……您怎么也来了?” 李璟澈敛去眉间郁色,扯出个笑:“怎么?岑小将军不欢迎我?” 岑闻远对李璟澈观感一直不算特别好,对这位的印象除了有点疯,就想不出别的了。 眼下他会出现在此处,若是叫他进了府,几人一见面…… 岑闻远心揪起来,面上不敢显露半分:“哪里的话,九王爷远道而来,军中将士们知晓了一定士气大振,我这就带九王爷去军营同大家一同守岁!” 李璟澈冷淡地摆摆手,无所谓道:“倒不必,我可不是我皇兄。你们又拿下几座城,我委实不在乎,今次我来,是为别的。” “敢问是为什么?” “我听说——北戎小公主,对顾砚时上心得很呐?这不,皇兄叫我来看一看,究竟怎么一回事。” 李璟澈眼皮向下一垂:“岑小将军还不迎我进府?” 岑闻远汗如雨下。 - 岑听南望着面前这诡异的一桌子人,登时一个脑袋两个大。 顾砚时敲敲桌,眸色深沉:“谁能同我解释一番?” 贺兰朔风擦拭着自己的佩刀,朗笑道:“我可说过,我要守着娇娇儿的。” 顾砚时冷淡地剐他一眼。 那木罕端起酒杯,起身一饮而尽:“今日进城,不为别的,只为同岑小将军讨一口酒喝。” 岑闻远眼神亮了亮,也端起一杯酒:“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陪你!” “我就更不用说啦,两座城呢。”阿丽娅笑眯眯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 岑听南点点头,跟着笑:“是呢是呢,两座城呢。” 换来顾砚时狠狠拧在她的腰侧。 顾砚时神色不善,转向李璟澈:“你呢?上京城还不够你祸害的?” “……我怎么就祸害了?”李璟澈看戏看得正起劲,猝不及防被一噎,嗤笑着也比划出两根手指,“巧了,我也为这两座城而来——我皇兄让的。” 顾砚时:…… 很好,都是冲他来的。 岑听南哼了声,抱着臂,目光凛然地看着顾砚时。 意思再清晰不过了——你惹的小公主,你自己再不解决,这皇命都快下下来了。 顾砚时散漫地拎着酒樽,扯开唇笑了下:“来得正好,我一会儿写封信,你替我送回去给你皇兄。” 别说两座城,就是拿两个北戎来,看看李璟湛会不会逆他的意。 能不能逆他的意。又敢不敢真的逆他的意。 他顾砚时不愿做的事,可没人能强迫。 李璟澈却不干了:“北上好几千里,你跟我皇兄耍着我玩呢?寄信自己找驿卒去!” 他又坏又狠地转了下目光,不怀好意地看向岑闻远:“要我说,还是小将军周到,知道北戎公主同我盛乾顾相有来有往,知道借这除夕的好日子,认真给两位牵牵线,等回了上京城,我一定仔仔细细将这桩事禀告皇兄。好让他知晓小将军为国效力的决心。” 岑闻远头快埋进桌子下面了。 狗贼李璟澈!想害死他!一句话弄得他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这要是不认,李璟澈反手就能扣他一个通敌罪名。 可这要是认了……岑闻远悄悄看一眼岑听南,很好,杀人一样的目光,但勉强还能哄。 再看看顾砚时——那眼神冷得比三日不化的霜还要寒。 岑闻远打了个寒颤,起身举樽咕咚咕咚径直又灌了一杯:“早就听闻那木罕弓箭枪法都是一绝,择日不如撞日,要不要今日我们来比试比试?” 岑闻远看着那木罕的目光灼灼,灿得好似天上星似的。 岑听南头疼地按住太阳穴,他这阿兄……天下到底还有谁追心上人是同人比试武力的啊? 第89章 故园无此声 除夕夜。 虽远在北境,这座城又归属北戎二十年,但到底住了不少从前的盛乾人,一些习俗也就留了下来。 城中摆得红火热闹,灯笼长长一串,走街过巷,满城都是。 为了应景,岑听南也叫玉蝶与和顺给别府临时挂了不少,图个喜庆。 而这一夜,是个冬日里极难得的晴夜。 繁星浩浩瀚瀚挂在天上,倒映着凡间红火灯笼,星星点点流窜的都是挣不开也舍不掉的热闹。 一群本不该出现在别府的少年人,莫名聚在一起举杯。 少年将军同更年轻的草原公主,长枪接踵,寒光冷冽地撞在一起,可他们的眸子里只容得下彼此和一杆长枪、一轮银月。 第185章 不知借着满桌的盛乾美食,还是别有所图的筹谋,阿丽娅很快把自己灌醉了。 小姑娘眼睛亮得像长枪尖处的点点寒芒,闪烁着,直勾勾看着岑听南,要来同她说悄悄话。 岑听南挣了几下,拗不过,直得由着她快趴到自己身上来。 “南南,你知道吗?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喜欢你家顾相……”她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嗝,顿了顿接着道,“起初吧,我就是看上那张脸了,谁让他看上去就是你们盛乾话本里那种刚直不阿,像什么……对,松竹,像松竹一样的君子。” 君子么?岑听南弯了弯眼,她就说这人惯会伪装的。 阿丽娅撅起嘴,不满道:“你笑什么,你想到什么了?嗯?不准乱想,听我说完——虽然我没见过松竹,但也知道那是很好看的事物,可其实好看的人哪里找不到呢?不过只是你家这位有些不一样罢了。” “哪里不一样了?”岑听南心里冒出点奇异的感觉。 此刻银月繁星同在,少年们的声音唧唧喳喳和长枪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好像这个除夕过得,比前十几年的除夕都特别似的。 特别到,从前的她……从不敢想,日子还能这样新奇有趣又离经叛道。 她在阿丽娅的话风中,捕捉时机,悄悄扫了顾砚时一眼。 李璟澈也醉了,拉着他东倒西歪,来回地纠缠着问“我皇兄为什么只信任你,不信任我啊?”“你做得到的事小爷哪件做不到呢?我也能娶北戎公主啊!只要他开口!别说一个,让我娶八百个都行!” 顾砚时霜雪一样的脸,这会儿突然有了些温度。 他盯 着李璟澈。 “你去娶,人就在那边。” 而这番谈话的主角恰在此时发现岑听南的游离,不满地将她的脸掰正,字字清晰地问:“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说你家这个,不但有文人的好看,还有草原男儿没有的……气质,对,气质。” 岑听南无奈而温和的弯了弯唇,轻声道:“你是说老狐狸的奸诈气质,还是骗子的气质呀。” 阿丽娅被她逗得咯咯咯笑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你和你家顾相真的很好玩,一个嘴毒成那样,却独独对你温柔得很,一个明明喜欢得要命,嘴上却总不肯饶他。” “我哪有……” “你就是有。我用两座城想换的,也不全是顾相,不过是想分一分这份儿温柔,也想看一看,那双只有你的眼睛里,还能不能容下一个别的人。”阿丽娅渐渐趴在了桌子上,话说得越来越含混。 岑听南:“真是个傻姑娘。” 阿丽娅的头一点一点,眼见着下一秒就要撞到桌上去了,被岑听南伸出手掌软软地挡了一下。 阿丽娅蹭了蹭,就着这双温软的手就砸吧几下嘴,睡了过去。 嘴里仍旧念念有词:“顾砚时……我就不信了……” 岑听南笑了会儿,想找玉蝶,让人把小姑娘带去休憩,却不意撞进一双金色的瞳孔里。 是贺兰朔风,他什么时候站在她背后的,又听多久了? 贺兰朔风看着岑听南,咧咧嘴:“给我吧,玉蝶与和顺溜出府看打铁花去了。” “你一个男儿,抱熟睡的女子不太好。”岑听南纠结了会儿,“等那木罕过来吧。” 贺兰朔风展眉一笑,眉目舒朗得像今日明月:“他俩比划上头了,可有得等——不过,这个女人同你争夫君就算了,还来你面前说这些,你不讨厌她?” 反而还对她这样好。 又替她想着名节,又怕她磕到头,对待亲姐妹也不外乎如此了吧。 “还是……你真愿意同她二女同侍一夫?”贺兰朔风神情严肃起来,“娇娇儿,别这样委屈自己。” 岑听南被贺兰朔风逗乐了:“想什么呢你,我怎么可能……” 她含糊着,说不出那句‘二女同侍一夫’,转了话题:“阿丽娅对我们没有恶意,她只是……” “只是什么?” 岑听南轻轻叹出一口气,揉揉地抚了一下阿丽娅毛茸茸的脑袋:“她只是向往一个,眼里也只有她的人罢了。” “嗤,她向往就去找自己那个人啊,抢别人的算什么本事。”贺兰朔风显然不能理解其中的关窍。 岑听南:“她没遇到呀,所以遇到一个现成的,就想抢过去,然后变成自己的嘛。” 贺兰朔风一噎:“就这么简单?” 岑听南点点头。 “那可真是……”贺兰朔风突然语塞,然后跟着笑开了,“那可真不愧是草原女子。” 如他所想的一样简单、直白到不近情理,甚至有些傻。 岑听南也慢慢悠悠笑起来。 今夜是个晴夜,连风都被人间烛火镀上温暖似的,晃晃荡荡拂过他们。 红炉偎着小酒,寒枪剥开凡俗。 三三两两交谈的声音环绕四野。 这一幕温馨到岑听南突然觉得有些鼻酸。 他们这群人,天南地北,身份各有各的显贵,竟然能这样聚到一起,只怕也是今生今世绝无仅有的唯一一回了。 她吸了吸鼻子,眸光穿过起舞的银色枪花,穿过炉上寥寥热烟,终于找到寒霜覆雪枯枝之下,那朗如玉山,清如秋水的矜贵相爷。 对上她的目光,他在荧荧月色下笑着开口:“又大一岁了,娇娇儿。” 第186章 “愿你每岁都有每岁的欢喜。” 岑听南咬着唇,不敢让自己过于澎湃的情绪惊扰他人。 “愿你每岁都有每岁的欢喜。” “只有欢喜吗?”她问。 “只有欢喜——也会有我。”他答。 “那你和欢喜,会一直都在吗?” “一直都在的,娇娇儿。” 岑听南几乎要落泪了。 半岁前,她还挣扎在前世的梦魇中不得安宁。如今却能有完全不一样的新人生,很难说不是拜面前这个男人所赐。 可这个男人满心在乎的,只有她的喜怒哀乐。 叫她如何不动容? 恰逢子时刚至,新岁更迭。 城中烟火乍起,火树银花照亮了漫天。 挥舞着长枪的人一愣,将枪高高抛起,大喊着“新春欢愉!”朝面前的草原公主抱去。 那木罕愣了许久许久,直到岑闻远很快地将她放开,又朝着岑听南奔去,绯色才悄悄晕染她的耳后。 贺兰朔风截住半道而来的岑闻远,笑得见牙不见眼:“新岁胜旧岁!是这样说吗?” “你小子,不错呀!”岑闻远夸了一句,远远探头冲岑听南喊,“娇娇儿!岁岁年年,同欢共乐呀!” 铁花如雨,漫漫而来。 他们的声音淹没在世间喜乐里,如此珍贵。 岑听南想,她会记得这个除夕夜很久很久,也许直到她苍然老去,但又或许明日就醒便忘——那其实都无伤大雅。 她只求这群人不要面目全非。 不要背道而驰。 奈何世人多俗愿,而天,总不遂人愿。 - 变化来得很快,快到岑听南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隆冬的雪不过又下了两三回,北戎与盛乾已经又开战。 仿佛新春过后,万物向新,就连沙场也要有新的血来染红才叫顺应天意。 替岑闻远整理铠甲时,岑听南的手指一直在抖。 她也不知自己在害怕些什么,明明他出征,已是司空见惯的事。 岑小将军的名号也非空穴来风,岑闻远当然有他的本事。 可她就是害怕。 岑闻远见了,反过来安抚她:“放心,不过是场试探,真的战场不会在此处,也不会在今日。哪有这样直愣愣攻过来的。” 他谨慎地扫视一番四周,确定无人后,俯身在岑听南耳侧道:“我不过是出去同那木罕打上三百个来回拖延时间——爹爹和你家顾相,不是已经带兵绕行了么。” 声东击西,这招她在兵书上见过。 岑昀野带兵奇袭,还有顾砚时随军——若是顺利,便能将第三座听泉府直接攻下,届时……阿丽娅就不能再口口声声说手中有两座城了。 爹爹与顾砚时这个商议三日后的决定到底有没有她的原因,岑听南实在不知道。 她很怕,怕因为她这个变数,横生枝节。 她依稀记得前世交战的城里,并没有阿丽娅的听泉府。 “好了娇娇儿,我得走了。就等你阿兄和爹那边的好消息吧!”岑闻远眉目飞扬,满眼迫不及待。 岑听南不得不整肃了心神:“去吧,对上那木罕,别因为心软伤了自己。” 岑闻远眉头一挑:“你阿兄是这样的人吗?我背后还有千万盛乾将士!” 岑听南:“你知道就好。” 不光有千万将士,还有她和爹娘呢。 营外黄沙漫天。 化冻后的霜雪被滚滚马蹄踏过,洁白的变得污遭一团,厮杀声震天响起,岑听南呆在帐中,从白天等到了黄昏。 却没能等到她的阿兄归来。 反而等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来客。 “你来这里做什么?”岑听南眉头拧作一团,“前线危殆,若你出些差池——” 话未说完,岑听南的身子已经软了下去。 “你竟然对我用药?!” 第90章 春雷平地起 岑听南昏过去时,李璟澈就一直在旁手抵着额头,垂眼看她。 看这个比他,比顾砚时,比他皇兄皇嫂都小上不少的姑娘。 她是真的很漂亮。 明媚的皮囊,大气的骨相,同那仙子似的孟瑶光比,都不遑多让。 顾砚时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也情有可原。 可李璟澈也实在不明白,怎么一个顾砚时,一个皇兄,就都这么栽在女人身上了。 从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他还记得更小的时候。 娘亲的宫里是长久的隆冬一样的寂静,除了整日悠悠叹着气的娘和一个小丫鬟,阖宫上下就没有别的活物了。 那时路过一只鸟,李璟澈都能欢喜半天。 直到后来李璟湛在先帝面前得了脸,开始渐渐有了话语权,才将他也带去书院。 书院真的很热闹啊。 有吹胡子瞪眼总是生气的陈阁老,也有总会笑眯眯喊阁老不要骂人然后煮一碗热汤面给他们的师娘。更有许许多多的师兄弟,大家凑在一起,谈论国事,学着写疏论,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讲,从无禁忌。 李璟澈比几个皇兄小一些,很多东西都听不懂,就喜欢窝在最角落的书桌上歪着头睡觉、看天,望着吵架的皇兄们笑。 那时候的日头总是金灿灿的,带着无限的明亮和温度。 几个皇兄性格各异,如今的端王那时还是二皇子,心狠,胸无点墨,是个草包,又爱现眼,每次说出自己的破烂想法都会被陈阁老摇头叹息地骂。 第187章 他阿兄是皇子里表现最好的,一来二去就被端王记恨,针尖麦芒互不相让,心软的先太子就会在后头温和地给两个弟弟打圆场。 他们吵得热闹,可每回最受夸奖的还是顾砚时。 陈知安是把顾砚时当亲儿子对待的,这点谁都看得出来。 被留下来开小灶的是顾砚时,能三言两语说得陈知安捋着胡子大笑的也还是顾砚时。 那会儿他们都嫉妒顾砚时。 可顾砚时对谁都永远冷着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死样子,不怪李璟澈从小就怕他。 再到后来,年岁大了些,得知这样一个人为他皇兄所用,扶持着他皇兄上位后,他的心里除了嫉妒更多的其实是得意。 看,任你顾砚时多不可一世,不也被我皇兄收服了么。 而这些本以为早消散在记忆里的声音与画面,没想到时隔多年后想起,还是清晰一如昨日。 李璟澈神色莫测地看着岑听南。 就这么个小姑娘,竟然惹得顾砚时三番两次为了她顶撞皇兄。 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揉着指节,盯着小姑娘颤了又颤的睫羽,懒声喊:“既醒了,就别装了。” 岑听南蹙眉睁眼:“李璟澈,你到底在闹什么?” 她拧着眉打量四周,她衣冠整齐地被人甩在一张榻上,手脚倒是都自由没被束缚,可李璟澈似乎给她下了软骨散一类的东西,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劲。 李璟澈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神色诡谲地一直看她。 说来可笑,这都是她第二被人下药带走了。 “闹够了就放我走,我阿兄还没回营,我得去等着他。”她撑着身子想起来,却浑身一软,又重重跌了回去。 李璟澈笑了笑:“别挣扎了,药劲儿没过呢。” 岑听南这下真的生气了:“你到底发什么疯!玉蝶呢?!和顺!朔风?” 她放开了嗓喊,却久不见回应,心头倏地一凉。 顾砚时走之前担心她再出事,冷着脸不顾她的阻拦将玉蝶与和顺都放在了她身边,更别提还有贺兰朔风……这三人无论如何是绝不可能同时有事走开的。 “唔,玉蝶?和顺?”李璟澈手指抵住太阳穴,慢条斯理敲了敲,似乎想了一瞬,才恍然道,“你是说那两个下人?放心,没死。” “都关着呢——就是喂的软骨散剂量大些,顾砚时留给你的人,我可不敢小瞧。”李璟澈放声笑起来。 “我猜,你还要问贺兰朔风吧?唔,这个南羌太子倒的确能打,我手底下人被他活活打死了三个,费了点劲才把他脚筋挑了。血淋漓的,就别看了吧?我怕吓着你。” 他的声音又轻又慢,眼睛却如噬骨毒蛇般一直咬着她,仿佛随时准备将她诱捕,再以她的害怕、恐惧和胆怯为食似的。 岑听南深吸了口气,在这巨大的变故面前,反而迅速冷静下来了。 她不说话地看着他。 这与她记忆中的李璟澈实在相去甚远。 她所熟知的那个李璟澈虽然又吵又闹,总爱黏着谁做些糊涂事,但……不会残忍到这样对待一个半旬前刚同他把酒言欢整夜的人。 于是她耐着性子,试图哄他:“阿澈……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会真的伤害贺兰朔风……” “你知道什么!我是个怎样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凭什么知道!就因为我出入过几次相府陪你打发时日?”李璟澈暴怒地拍桌而起,“岑听南,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掌风带翻桌上一纸信笺,在空中悠悠地飘着。 他突然走到榻前,一把掐住了岑听南的脸:“你不会真以为我浪费这些时间,是对你有兴趣吧?这张脸是好看,也许能迷得顾砚时昏昏沉沉——但我可不是顾砚时。” “那是为什么?”岑听南艰涩地挤出几个字,“我们难道还称不上一句友人?” 李璟澈挑起她的下巴:“不为什么,你和孟瑶光,都碍事,瞧着真的很烦。” “一个为了孟瑶光,魂不守舍,一个为了你,连北戎拱手相让的两座城池都敢自作主张拒之门外,他顾砚时以为他是谁?!这天下是他的吗?!” 李璟湛的额头因过于用力而青筋乍起。 他喘着气平复了好一会儿,随后将目光往下滑,黏腻在她白皙的脖颈间:“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懂李璟湛和顾砚时,女人而已,有什么特别的吗?” “李璟湛那样一个多疑的性格,你知道我废了多少劲儿,才勉强惹得他对孟瑶光猜忌?” “是你……”岑听南瞳孔微缩,“不可能,你一个外男,都不能自如出入后宫,如何做得到。” 李璟澈松开手,很嘲讽地笑了声:“说难也难,说简单却也简单。还好孟瑶光是个蠢的。只要我陪李璟湛下棋的时候往他身上沾点别的宫妃爱用的胭脂香,你猜孟瑶光会怎么想?” “你猜她会不会觉得,这个与她私定终身,这个陪她从年少一无所有走到整个天下最高位的人,对她变了节?” 岑听南痛苦地闭了闭眼。 她的脑中闪现过为数不多几回与孟瑶光的相处。 那个总是穿得素净,脸上挂着笑的女子,总是温温和和,不争不抢,永远对人抱着最大的善意。 当孟瑶光知晓顾砚时与李璟湛的计划时,便第一时间来叫她入宫,试图搭救她于水火。 第188章 尽管她们此前交集寥寥。 那个女子,生来本该如同一轮皎月一样。应当同天下最尊荣的那个人并肩站在最高处,接受天下人的敬仰才对。 最后却像一朵花一点点凋谢、枯萎在深宫寂寥里。 孟瑶光以为后宫没有可以浇灌她的爱。 可谁知这一切竟是一场人为的祸患。 岑听南突然遍体生寒,有些不忍。 透过窗棱的光正一点点淡去,是乌云蔽了日。 屋外下起了开年后的第一场雨,滴滴答答不知落在谁的心上。 岑听南有些嘶哑地开口:“可你皇兄在所有人面前,带走了西域舞女,召幸了她。这总不是你能做的手脚。” 她试图为李璟湛证明,是他本就持心不正,是他辜负了孟瑶光。 而不是一桩原本可以善终的姻缘,这样被人牵引着走上了岔路。 李璟澈勾了勾唇:“唔,这倒的确与我无关。不过在这之前,孟瑶光已经很久没给李璟湛好脸色了,两年?三年?还是五年?她恐怕以为我皇兄日日在别处同别的女人欢好吧?” “尤其是有一日,我同李璟湛打了个赌。”李璟澈 说得兴起,径直坐上榻边,嘴角还带着肆无忌惮的野性,“你猜猜是什么内容。” “我带来了一根口脂,跟他说涂在唇上,去找孟瑶光。孟瑶光一定会吃味,然后两个人缠绵一番就能和好了。” “李璟湛真的这么做了……哈哈哈哈!”李璟澈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直笑得整个身子都在颤,好一会儿才勉强能直起身,抹去眼角莹莹的光点,“那一次我笑了好久,太蠢了,堂堂一个皇子,在孟瑶光之前居然没有过别的女人,所以连这种拙劣的技俩都能骗到他。” 李璟澈:“太好笑了,岑听南你知道吗?李璟湛在朝上,在任何大事上,多有主见,多雷厉风行,多有手段的一个人啊……他连顾砚时都能收为己用,却为了一个女人,连这种话都能听进去。” 李璟澈的声音愈发的小,说到后来,竟有些呜咽了。 “你说,我是不是做得很对?!这种女人,我除不了她,但也不能任由她留在李璟湛那个蠢货身边,阻碍他!”他的声音又陡然发起狠来,仿佛此前的哽咽都是岑听南的幻觉。 “你也是一样的,女人,都是男人的阻碍!” 岑听南并未被他癫狂的神色吓住,反而平静地看他:“圣上幸了谁,档案自有记录,难道贵妃不会自己去查一查么。我不信你手脚通天,连这都能插手。” 如果真如李璟澈所说,连敬事房记册都被他改动,那这个皇帝李璟湛索性直接让给李璟澈当好了。 李璟澈笑了好一会儿,才道:“所以我说孟瑶光蠢啊,他们俩活该走不到头的。她连一次敬事房记录都没去翻过,就这么在心里给李璟湛判了死刑。我还有千八百种手段,没来得及用上呢。” “不过刚巧,剩下这些用在你身上——也是一样的。” 岑听南垂眸一言未发,天地间陡然雷声轰隆,春雷平地起,雨夹着风狂啸着猛烈地拍打窗棱。 那飘荡在空中的信笺无声无息落了地,呈现出上头的字迹。 李璟澈附耳过来,几乎要含住岑听南白皙耳垂,暧昧不明地开口:“娇娇儿——顾砚时是这么叫你吧?不如抬眼瞧瞧,我给你们,备了什么好礼?” 第91章 春雷平地起 李璟澈的气息温热地喷薄在岑听南后脖颈。 岑听南心头升起一股浓烈的厌恶与怨怼。 她看清了信笺上的字——“布日古德亲启”“岑昀野天启六年孟春书”。 是她无比熟悉的字迹,几乎伴随了她这十几年全部的人生。 从前每一年的除夕,岑昀野都会将他斗大的丑字亲手写在春联上,然后贴得将军府里外都是。 大喇喇,又张扬,很没有章法。 算不上好看,可谁都能透过那字,看出天上地下舍我其谁的霸道。岑昀野就是这样一个人,很粗鲁很张狂,可做梦都想拿回北境十城的人。 岑听南从那噩梦一般暗不见天日的牢笼归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会在深夜里反复被魇住又涔涔大汗地惊醒,梦里梦外都是眼前这几个大字。 他们说这是岑昀野通敌的证据,说他被北戎将军买通,意图以三座城池作为投效贺礼,更说他要举家迁往北戎。 但那时岑昀野与岑闻远也许早死在了北境不知哪一处的沙场之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徒留下她和娘亲,还有阖府上下,满门流放。 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封信。 记忆中漫天的红色,和倒在她怀里的娘亲,那一日血流得满地都是,染红了天边残阳。 还有那半岁的黑暗、饥寒……屈辱。 所有所有全都拜这封信所赐。 竟然是他,原来是他。 岑听南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怒意到了顶峰,恨意也到了顶峰。 “你想污蔑我爹叛国,是吗?”她的嗓音因极度地愤怒,冷到了极致,在铺天盖地的惊雷里,也能响彻屋里屋外,带着能叩问人心的力量。 李璟澈讶异了一瞬,眸里闪过讥讽:“你倒比孟瑶光聪明多了。” 他手指挟起信,薄薄的一张,窗外的光几乎能透过纸。 就是这样轻飘飘一张纸,不问缘由就定了阖府上下百余人人口的一生! 第189章 岑听南怎么能不恨。 她的手指攥得极紧,关节毫无血色,泛起青白。整个人如同一尊褪了色的瓷娃娃,随时都要碎了似的。 这让李璟澈觉得,她下一秒就要利落而狠决地将自己摔碎,再捡起血肉铸成的碎片,扑上来同他拼个你死我活,将他的喉也割断,心也刺穿。 一个娇滴滴的闺阁小姐,眼中却有不顾一切的决绝与恨在疯长。 旺盛的力量从她身上蔓延、扎根,直至某一瞬间,突然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李璟澈盯着她瞧完了这整个过程,倏地笑了声:“不过我这会儿改主意了。” 他将信撤回去,三两下在空中撕成碎纸,饶有兴致开口:“岑家父子为国为民,忠心耿耿,是我皇兄征战四野的好棋子,没必要毁了。倒是你——” 岑听南倏地抬起头。 碎纸洋洋洒洒飘落在空中,她伸手接住一片,牢牢攥在手心。 变了。 同前世的记忆完全变了。 可她来不及细想,下一刻就清醒过来——不是李璟澈变了,是他作恶的对象变了。 变成了她。 李璟澈将她扔到了榻上,朝岑听南覆上去。 “岑听南,你说,我若是今日在这里把你弄了,顾砚时会不会嫌你脏?” 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在轰隆的雷声与豆大的雨滴中,简直要让岑听南听不真切。 天空黑得像大军压境,沉沉地碾在岑听南心头。 她觉得屈辱,牙尖几乎咬破了唇。 可她深知,此时此刻,没有人能救她,除了她自己。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痕,她逼着自己直视李璟澈。 “李璟澈,你我相识一场,到你撕去那封信那刻,我仍旧当你是好友。” 李璟澈很短暂地怔了怔,随即又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讥讽道:“岑听南,连你自己都不信这话。” “你在发抖。很害怕吧?”他刻意地贴住了她的脸颊,男人醇厚的气息激得她遏制不住地颤。 李璟澈却还在发疯:“抖成这样,怪可怜的,我瞧瞧,顾砚时平日里是这样对你的么?他会脱你衣服么?还是说,会对你做更过分的事呢?” 他的指尖流连在岑听南的脖颈处,就要往下滑去。 岑听南将快要溢出喉头的尖叫声死死压抑住,如同最不惧生死的将士,镇守着她的城关。 李璟澈逗弄犬猫似的戏弄着她:“我现在有点懂顾砚时为何对你这么痴迷了。” 岑听南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让自己无视仍在自己脖颈上游走的手。 她作出平静的姿态,冷静而嘲弄:“你就是今日真对我做了什么,也不会伤害到顾砚时。” “你是想骗我顾砚时不在意你?”李璟澈嗤笑道,“省些力气吧,他对你的在意,满上京城都瞧见了。为你散尽满门女婢,为你敢抗旨,为你官都不做了,要追你来北边,为你连他和我皇兄说好的钳制制衡都再顾不上,甚至要用他自己来换你岑家四口的平安!你想说他不在意你?还是你感觉不到——那我可真要替我们顾相心寒了啊。” 岑听南眼睛又酸又涩,狠狠闭了闭。 她就知道,李璟湛怎么可能任由他辞官,任由他一个堂堂宰辅滞留北境数日,连一封催促的书信都不见。 他一定同李璟湛做了什么交易,才换来她和娘亲能够陪伴在爹爹和阿兄身侧。 顾砚时这个傻子。 岑听南压下心里柔软的疼,再睁开眼时,眼里已是清明澄澈。 “谁说他不在意我了?”她甚至冲李璟澈笑了笑,“我是想说,如你所见,顾砚时爱我爱得命都不要了,你以为你对我做点什么,他就会如别的男子一样,嫌弃我脏么?” “我告诉你,他不会。他这人是霜雪覆盖下的松柏,是清泉濯洗过的山石,赤诚又干净的人看什么都会是干净的。” “只有你这样用些恶俗手段,做点糟烂行径的人,才会觉得一切都和你所思所想一样污遭。” 岑听南字字珠玑,将李璟澈激得双眼通红。 “一派胡言!”他愤怒而难勘地怒 斥着。 李璟澈觉得自己身体里好像被岑听南装上了一只漏斗,所有负面的情绪都冲着这只漏斗疯狂地涌入。 他焦虑、嫉妒、暴躁、喜怒不定,扭曲而挣扎,一切东西铺天盖地,黑雾一样裹住了他。 他仿佛又回到了无人问津的小时候,连宫女、太监,最低贱的奴才,路过他时,都能露出看蚂蚁一样鄙夷的神色,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 他明明贵为皇子! 却被这些下等人,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仿佛在说他恶心,说他是娘亲不择手段爬上龙床的产物。 否则先帝怎么会在一夜宠幸后,就将他和娘亲忘得一干二净! 若不是皇兄、若不是皇兄……他这辈子都要在那阴寒后宫不人不鬼地活着! 他决不允许有任何东西,阻拦他皇兄成为这天下共主! 他恶毒地掐上岑听南脖颈,疯了一样骑上去,上手开始撕扯岑听南的衣物。 “你说不会便不会么!岑听南我告诉你,你不懂男人,男人所谓的爱就如同过眼云烟,爱你时可以为你生为你死,不爱你时,你什么都不是,你连路边残破的野花都比不上!你瞧我皇兄不就是这样的人?” 第190章 “他不爱孟瑶光吗?他当然爱!爱到为她空置后位,为她数年不宠幸别的女人!” “可一旦不爱了呢?他能夜夜笙歌,再不踏进瑶华宫半步!” “不如我们打个赌?” “就赌我上了你,顾砚时他还爱不爱你!” 李璟澈愈发愤怒起来,他的脸胀得通红,掐着岑听南的手越来越用力,双目怒睁着要迸出来一般。岑听南被掐得满脸青紫,眼前一阵阵发黑、眩晕。 她快要被掐死在这里了。 衣物撕裂的声音响彻屋内,在雷雨声中如此渺小而微茫。 眼角泪珠一点点渗出,岑听南却连侧头蹭掉这泪珠都做不到。 顾砚时……你在哪啊。 “轰隆!” 雷声如天谴般一道道落下,仿佛在为这世间所有禽兽行径而震怒。 不过须臾之间,伴随着惊天巨响,厢房门板轰然踏碎,溅起满地尘土。 “畜牲。” 顾砚时的声音其实不重,但那一瞬间落在岑听南的耳中,却不啻天神临凡。 她身上沉而恶心的禁锢骤然被松开,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涌入鼻腔。 “——咳、咳……荷。”她急速喘着,如濒死的花儿突然被阳光雨露照顾。 李璟澈被顾砚时长剑挑起,穿胸而过,贯穿在墙头,像一条吐着血的烂鱼,不停抽搐。 带着清冽雪松味道的衣袍将岑听南裹住,她陷入了一个柔软而炙热的怀抱里。 岑听南脸上的泪如同断掉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落。 顾砚时怎么都擦不完。 他索性捏住她的下巴又凶又狠地亲了上去,亲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她。 “没被欺负吧?”他温和地看着她的眼,仿佛在对她说没事了,他来了。 岑听南摇摇头,又吸着鼻子点点头,扬起脖子给他看:“你再来晚点,我就要死掉了。” “死不了,我算着时间呢。”顾砚时瞧着小姑娘颈间一圈红痕,眼里闪着霜雪浸过的寒意。 他起身,回头,从身后将士的刀鞘里拔出刀,踱至墙边,盯着李璟澈的眼睛,面无表情朝着腹部,一寸寸捅了进去。 血自李璟澈暗金色的华裳上汩汩流下,岑听南呼吸沉了沉,只觉得快慰极了。 “顾、砚、时,你怎么会回来……”李璟澈的声音虚弱了些。 他不是和岑昀野去攻打阿丽娅的城池了吗? 顾砚时睨着他:“自然是防着你。” 李璟澈扯了扯唇:“也行,那你就准备好娶北戎公主吧。” 血腥气在空中蔓延,将顾砚时心里头的躁意压下去些,但他仍旧回身又抽了把刀。 他将刀架在李璟澈大腿上,神色平静:“怎么会呢?城,我当然拿到了。” 话音甫落,他抽手狠狠一割,一道新的口子便绽开来,一股一股冒着血。 李璟澈痛呼一声,喘起来:“顾砚时,你怎么敢?我皇兄知道了定不放过你!” 岑听南本能地偏开了头,又逼自己转过头来,不眨眼地看。 顾砚时转过头,温和道:“怕就别看。” 岑听南摇摇头,倔得要死:“他想诬告我爹通敌。” 顾砚时由着她去,只略略动了动身形,将她视线挡住大半。 这才慢条斯理对李璟澈道:“放心,你皇兄知道了,只会多谢我,替他管教他这不成器的幼弟。” 李璟澈身体一阵阵发着寒,他能感受到生命力正快速地从体内散去。 他无力地垂下头,笑了笑:“成王败寇,给个痛快吧。” 屋外雷已经停了,淅沥的雨滴滴答答下着,倒不像北境,更像南边的雨。 在北边也许数年都见不到一场的雷雨,却被他撞见了。 真不知是好运还是厄运。 李璟澈眼前发黑,顾砚时走到他跟前,缓缓抽出了剑、抽出了刀,任由他烂泥一样从墙上滑落,最后瘫软在自己的血里。 铁锈味儿黏着他。 李璟澈觉得有点难受。 “找个大夫止血,戴上镣铐,锁笼子里,每日一包软骨散,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他。” “——再找块黑布,罩上笼子,半点光都别给。” 顾砚时的声音落入李璟澈耳里,寒得沁人。 从前总是面无表情挡在他和阿兄前头,狠戾地替他出头的顾家小哥哥,今时今日,也将刀对准他了。 也许,是他咎由自取。 第92章 曾听旧时雨 李璟澈是被人架着拖走的。 血在他身后曲曲折折地涂抹出一条蜿蜒的路,红得刺眼。 岑听南目不转睛看着,神色间透着复杂的微妙感。 有些钝,又有些疼,或许还有几分不解。 她没说话,直到顾砚时在榻边坐下,不动声色将她揽到怀里,为她遮住了眼。 “害怕就别看了。”他温温沉沉开口。 可白皙指节下的小鹿眼却倔得很,无声睁得很大,她像同谁对峙似的,抿着唇,一动不动。 顾砚时也就温和而耐心地凝着她。 如此又过了许久许久,岑听南才塌下肩膀,半泣着说:“在相府,他还替我剥橘子的。” “上京城里好吃的食店,也都陪着我去过。” “还有除夕那夜,他吃醉了酒,所有人都吃醉了酒,我们还躺在一起看星星不是吗?” 第191章 她越说眼泪越止不住。 “我从没怀疑过他。我早知有人要诬陷我爹爹,要害岑家满门,我想过是端王,甚至想过是北戎的人,但是唯独没有想过会是他。”她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什么似的,“我实在太没用了。” 早知有人要诬陷?如何早知? 顾砚时有心问一问,却眼见着她的眼睛一点点泛起红来。 小姑娘抱着膝盖将自己紧紧蜷成一团,无声地流泪。 他心里又软又疼的。 只好将人抱到腿上,用温热的怀抱将她一点点填满。 “不怪你。”他抬起她的下巴,在一片静谧里,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温和地哄,“我们娇娇儿已经做得很棒了。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你能将自己保护得很好,拖到我来,已经足够。” 怀里的人僵了一下。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险些说错话,岑听南收起眼泪,吸吸鼻子问:“城拿下来了?我爹爹还好么?” 顾砚时静默了几息。 岑听南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拽上他的衣袍:“怎么了?是我爹出事了么?顾砚时你说话呀。” 顾砚时叹了口气,缓声道:“你阿爹没事,城也按照计划拿下来了。阿丽娅只 是个什么都不会的,那木罕在城外被你阿兄牵扯住,来不及驰援。” 岑听南松了口气。 顾砚时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下,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攀上他的脖颈。 他哑然失笑,瞧他一手养出来的小姑娘,这熟门熟路的。 “只是娇娇儿,还有别的事,你稍微做一下心理准备。”他的嗓音闷在岑听南的头顶响起,叫她刚放下去的心又高高提起来。 她拉开距离,不吭声,满眼警惕地看着他。 那架势,仿佛只要顾砚时说出不好的消息,就立刻要捂住耳朵跟他划清界限。 自欺欺人的小家伙。 顾砚时脱下大氅,将人裹得严严实实,牵起她的手:“出去吧,见了你就知道了。” - 出了院子,岑听南才知晓自己被关押的地方原来就是她们一直暂住的城内别府。 绕过熟悉的回廊,岑听南跟着顾砚时进了空置的后院。 冲鼻的血腥气几乎要将她吞噬。 所有人都在。 见到岑听南,玉蝶红着眼圈冲上来,哽咽开口:“姑娘,我又没保护好你。” “傻姑娘,你没事就好。”岑听南安抚了一句,心头却莫名有些慌,“和顺也没事吧?贺兰朔风呢?” “和顺没事,去传信回京了。至于贺兰朔风……”顾砚时顿了顿,握上她的手,“他在另一个院子,李璟澈叫人挑了他的脚筋。” 岑听南只怔了一息,立刻就要往外冲。 被顾砚时扯回怀里按住。 他压低了嗓:“别担心。受伤的时间短,我带着医士直接过来,备了最好的药,医士看过,不会影响他后半生行走。” “只是行走吗?”岑听南眼里盈了泪,不可置信,仰头质问,“他那样一个向往自由的人,你跟我说只是不影响行走吗?那跑呢?跳呢?” 他还能肆意地穿行在这世间吗? 如果只是为了保护她,那对贺兰朔风来说何其残忍? 凭什么,凭什么他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赔上自己的后半生。 哪怕这个人是岑听南自己,她也不能接受。 顾砚时见到她的痛苦,也有些动容:“只是暂时的。我已经叫和顺八百里加急传讯,调最好的太医动身过来,我们明日也启程回上京城,路上便会接上太医还有最好的药,一定会让他没事的,我保证。” 顾砚时在胸中微叹了口气。 贺兰朔风的确是个坦荡而顶天立地的男子。 他想起随军出行的前一日,他将局势再仔细不过同贺兰朔风说过。 他说李璟澈必然动手,叫贺兰朔风不必为此拼命,而他也一定会及时回撤。 贺兰朔风那时只是愣了愣,然后蹙着眉问:“你如何保证你能及时回来?” 顾砚时沉声:“我不会用娇娇儿的安危做赌注。” “但世事难料,你若是什么都能算无遗策,那第一次贺兰泰就不会得手。”贺兰朔风显然并不认可。 顾砚时沉吟半晌道:“那你便按照你的想法来。” 贺兰朔风挑挑眉,扬起声:“我当然会按照我的法子来,这次我一定会保护好她。” 顾砚时闪着眼神将思绪拉回。 他不得不承认,是他顺水推舟的默许,才将贺兰朔风置于了危险之中。 这份责任不是娇娇儿的,是他应当担起的。 无论贺兰朔风对娇娇儿心意如何,顾砚时都一定要将人治好。否则,顾砚时比任何人都清楚,贺兰朔风将会如何成为横亘在他与娇娇儿之间的阻碍。 顾砚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岑听南借着他的手让自己站稳,深吸一口气才道:“贺兰朔风暂且不说,我阿兄呢?” 满院子的血腥味儿,贺兰朔风又安置在别院,那这血腥味由何而来? 玉蝶哭得又红又肿的双眼,也一定不是为了已经平安的她。 顾砚时不作声地看着她的眼睛,良久。 “我陪你进去,但,最好先别哭。” 岑听南很快懂了顾砚时这句话。 屋子里婢女流水一样的出入,端着干净的水进来,换了暗黑乌沉的一盆血出去。 第192章 岑昀野眉目苍凉地站在一旁,怀里搂着面色如纸却不肯哭一声的宋珏,见到岑听南进来,两人都看向她。 “没事吧?”宋珏平静地问岑听南,可岑听南忽略不了那话里的颤意,和那红得仿佛随时要流出血的双眼。 岑听南摇摇头,看向榻上紧闭双眼,已经昏厥的岑闻远,登时就落下泪来。 那样锋利的箭簇,就这样直直插在岑闻远的胸口,悠悠地闪着银光。 岑听南认得这箭。 北戎长公主那木罕最擅骑射,一把弯弓拉得如同满月,显赫威名不弱其父。 那箭尾上,正刻着代表着那木罕的满月。 这还是除夕那夜,那木罕亲自告诉她的。 那时已经酒过三巡,月上中空。 大家都醉醺醺躺在屋顶。 不知谁起了话头,聊起各自名字的来处。 贺兰朔风抢答:“那我知道娇娇儿的名字怎么来的了,简直太衬她了!” “连你都发现了啊。”岑闻远马上就不怀好意地跟他笑到一块去了。 岑听南又羞又气,根本不想理这两个混蛋,整个人都埋进顾砚时怀里。 顾砚时沉沉闷闷的笑声模糊在嗓子里:“娇点多好。” 岑听南这下连顾砚时都不想理,只好扭头求助那木罕。 这个安静少话的北戎公主跟着笑了好一阵儿,才缓缓开口。 “我的名字在北戎话里是安静的意思,阿丽娅是淘气。我们两个的差别,从小就很明显。”她顿了顿,从袖里扯出一把袖刀,指着刀尾一轮圆月,递给岑听南看,“大家都说我是北戎的月亮,阿丽娅就是北戎的太阳。我们两个,从小就是北戎子民的光亮。” 岑听南摩挲着那轮银亮银亮的圆月,头一回说不出什么话来。 能说什么呢?若祝那木罕功成身就,那将会是踩踏着无数盛乾将士尸体登上的王座。 她不敢。 也许他们几个人那会儿聚在一起,本就是一场错误。 岑听南很轻地叹了口气,并不想过早地惊扰这场错误。 可谁料岑闻远却踩着青砖黛瓦跑了过来,利落地接过袖刀,高举起对着月亮的银光,赞了句:“好漂亮的月亮呢,就像你一样。” 那木罕坐在房顶上,愣愣抬头,看着月光下高扬着马尾的少年将军,倏而一点点红了脸。 那木罕瞧着岑闻远,岑闻远瞧着月亮。 顾砚时搂着岑听南,温热的气息拨弄她的耳垂,他们两个一起瞧着月下两人:“真是好登对的一双璧人。” 是啊,好登对的一双璧人。 他们有着相同而相悖的野望,注定要背道而驰的。 那木罕亲手将箭射进了那夜月光下的少年将军胸口。 又是劫还是缘? …… 头发花白的医士揩了揩头上的汗,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紧紧揪住众人目光。 他将箭头放在托盘之上,沉声道:“不幸中的万幸,箭簇上并未涂毒,且入体不深,未伤及要害。” “那怎么流了这样多的血?”岑听南问。 “毕竟插入胸口,纵使入体不深,也要将周围血肉生生割开,才能将箭头取出。” 岑昀野松了口气,喃喃:“取出就好、取出就好。” “只是……”医士欲言又止。 岑听南心仿佛被攥紧:“只是什么?” 那医士看了一眼岑闻远,拱拱手道:“诸位还是快些转回上京城吧,北戎地方偏远,医术药物毕竟有限,且岑小将军如今昏迷不醒,实在还未脱离危患,一切还得等他醒过来才知是否性命无虞啊!” “那就回!立刻启程!”岑昀野沉声道。 宋珏脸色一白,但掷地有声:“不可。大军在外,私自回朝,你项上人头不要了?” “那难道要老子看着闻远生生拖死在这里!我他娘的打仗不是为了让儿子白白送命的!”岑昀野狂躁地走来走去,揪着头发,双眼通红。 眼见两人要争执起来,顾砚时适时道:“无妨,岳丈大人可率军驻守,我带着娇娇儿与岳母大人一路回京,太医已在赶来路上。入京后我回同圣上秉明此间情由,相信圣上也会同意暂撤大军。届时岳丈大人归京后,相信阿兄也已经无碍了。” 冬日雨后,万物萧条,院子里荒凉一片,看了叫人凄哀得很。 顾砚时的声音冷冷清清,却将众人万 般心绪莫名抚平。 岑听南擦干泪,下了决断:“就按他说的做。” - 顾砚时让驿丞备了最好的马,一路走官道,春意渐浓。 苍翠的生机逐渐替了苍茫凋零的雪,迷蒙细雨,空气越来越湿润,草也越来越绿。 马蹄飞踏,将行程密而急地缩短。 不过十日左右,他们就在官道上和迎面而来的太医相遇。 带队的竟然是郁文柏。 他面目憔悴了许多,拧着眉头对顾砚时抢白道:“不必谢我,只是还你个人情。我正好过来这边查案,顺便替圣上带个口谕。” 太医已利落地上了马车,去看岑闻远与贺兰朔风的情形。 顾砚时揉着眉心,累日兼程的疲倦并未将他的形容拖累半分。 “什么口谕?”顾砚时已将李璟澈做过的事一五一十写进信里,寄回上京城,但就连他也拿不准,对上自己的亲胞弟,李璟湛究竟会怎么做。 第193章 郁文柏沉声:“竖子无德,不足与谋。亏欠良多,任尔处之。” 岑听南掐紧了掌心。 顾砚时垂首去看她,征询她的意见。 她的呼吸紧了松,松了紧,良久慢声道:“劳烦转告圣上,我不要李璟澈的命,只想借此换一个我父兄回京,也为我爹求一个荣归故里。” 郁文柏似是早料到岑听南会有此言,他抚着眼尾笑了笑,颇有郁文兰的影子:“放心,圣上说了,经此一役,岑家军的忠心无人胆敢置喙。这同李璟澈是两码事,不用同圣上做交换。” 岑听南有一瞬的怔愣。 郁文柏继续说:“圣上还说,回京后,也不必同他复命了,他没教好这个弟弟,心里难受得很不是滋味。还害得岑小将军至今未醒……” “醒了!岑小将军醒了!”太医探出个头,“风雨兼程的把人累得半死!就为这?小将军底子好早无碍了!另外一个也没事!能跑能跳,我以为多大回事呢……老夫这把骨头都给你们颠散了!” “等我回去,一定参你一本!老夫要去告御状!”老太医吹胡子瞪眼的。 这太医是太医院中医术最好也最暴躁的一个,但他不敢惹顾砚时,只好对着郁文柏兜头就是一顿骂。 谁让一路上折腾人催行程的也是这位大理寺少卿呢。 郁文柏:“……” 他手疾眼快,一把拽住立刻就要上车的岑听南:“让太医好好再看看,南南你就别去打扰人了。” 顾砚时眉头一挑:“手。” 郁文柏笑得东歪西倒地缩回手来:“总之啊,咱们圣上现在要去哄贵妃娘娘了,对北戎那边,这么多年也打累了,只要那边不来进犯,我估摸着短时间内,是不会再有什么征战了。足够咱们岑大将军安枕无忧过个晚年咯。” 岑听南按捺住心头的喜悦:“这也是圣上同你说的?” 郁文柏耸耸肩:“差不多就是那意思吧,追贵妃娘娘什么的,圣上就算这样想,也不会同我说这样丢人的话。” 他闷声又笑起来,笑了一阵儿,同两人挥挥手:“我转道查案去了,你们一路回京小心,咱们回头上京城见啊。” “上京城见。” 春日暮时,夕阳渐长,拉得官道上一人一马的影子也很长。 岑闻远倚着马车窗口,探出头,有些虚弱地唤:“娇娇儿。” 岑听南拧头看过去,看见昏黄夕阳下,窗口一黑一白两个少年。 白的那个面色仍有些苍白,面上却挂着笑。 黑的那个咧嘴望着她,眼里也终于数十日来终于找回了神采,亮晶晶地,泛着光。 “上车,我们回家了。” 顾砚时揽住她,在温热的斜阳里,将人抱起。 - 春去秋来,天启六年过得实在快。 立冬一场雪,提醒了岑听南,她的生辰快到了。 “也不知阿兄能不能在我生辰前赶回来呢。”岑听南托腮望着窗外雪,身侧红炉咕嘟嘟煎着茶,搅碎了一室冷清。 “能的,他忘了什么,也不会忘记你生辰。”顾砚时放下折子,温声道。 岑听南撇了撇嘴:“可难说,他别又被那木罕射成一只刺猬一样回来就行。” 顾砚时起身,从后面揽住她,埋首在岑听南的脖颈上,嗅到一丝白梅的香气。 “用了白梅香?” 岑听南愣了会儿:“这你都闻得出来?狗鼻子。” 顾砚时笑声模糊在嗓子里,低低沉沉地:“也不知谁才是小狗,昨夜在榻上,带着铃铛求欢的……” “你住嘴!”岑听南急急地就去捂他的嘴。 将笑声都闷在了她的掌心中。 “今日还去吗?”模模糊糊,顾砚时意味不明地问了一句。 岑听南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贺兰朔风回京后,就被南羌当做臣服的献礼,作为质子留在上京城,已经半岁有余了。 平日里门也不能出,只有岑听南和顾砚时经常去看看他,陪他消乏解闷。 好在,快结束了,只等过完这个年。 这个鹰隼一样的男子,就又能自由了。 “去吧,他一个人,多无聊。”岑听南含糊地答了句,不敢说多,顾砚时实在太容易吃味了。 每次一被谁刺激着,她就得好几天下不了榻,受苦的还是她。 果然,这话一说出来,腰间就被他又凶又狠地拧了一把。 “不许去。” 顾砚时将人拧过来,掐着小姑娘的脸就吻了上去。 潮而热的湿痕散开在榻上,某一刻岑听南脑里一片空白,突然想起坊间传闻,左相大人为人清正端持,不苟言笑,不纵情欲,是山崖孤松。 ……一派胡言。 这孤松完全不是世人口中那般清冷。 没有人比岑听南更熟悉他有多热,有多烫,沉沉地灼伤了她。 她软着嗓子,想去抓身上那人的背,却勾到他散落的一头青丝。 下一瞬,她几乎被压得陷入榻里。 屋里窗还开着,凌冽的风送来白梅的香味,轻轻浅浅,搅合着一室的混热。 她嘤嘤地泣着,只听见孤松温沉的笑声:“乖,喊人。” 岑听南抱着他的肩头,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 “多少回了,怎么还这么娇。”顾砚时喉头动了动,“真想把你弄死在榻上。” 第194章 他含着她的耳垂,什么浑话都往敢外头冒。 ……什么孤松,什么君子,都是假的。 岑听南盈着泪在心头一阵阵的骂。 她被欺负得狠了,眼神散漫地乱飘,凌乱地落到一旁八仙桌上散着的布匹。 她哭着抽了抽。 顾砚时低声:“一让你不满意,就想咬死我是么?嗯?” “看那儿做什么?想去桌上?”顾砚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误会了她的意思。 岑听南猛然被人提起,尖声道:“别,不是!” “晚了。”顾砚时散漫而凶狠地吻上她。 …… 潮意盛开在身下的布匹。 岑听南软着说不出一句话。 顾砚时拍拍她的脸:“这布倒是衬你,回头叫人给你做身儿在屋里穿的。” 只给他一人看。 岑听南终于有力气捉到那丝散漫的神思,指着布上那节竹纹问:“哪来的布呀?” “李璟湛。”这大半年,李璟湛可能问心有愧,赏赐就没断过。 岑听南看着竹纹,怔然地笑了好一会儿。 可过了会儿,又掩着面,低低泣了起来。 顾砚时一愣,忙将人抱起来,拍着哄,半是无奈半是宠:“又哪儿弄疼了?怎么哭了。” 小姑娘却抵着他的肩头,只肯摇首,不愿说话。 顾砚时猜,是疼狠了。 “给你上药好不好?” “不好。” “那,陪你去看贺兰朔风?” “跟他没关系!” “那是怎么了?”顾砚时闷出点笑,“又想跟我耍无赖了?” 岑听南鼻子闷闷地,半晌才开口:“我做了个梦,好长好长的梦。” 顾砚时笑着:“是怎么样的梦?梦里有没有人欺负我的娇娇儿呢。” 岑听南鼻头又是一酸。 她抱上顾砚时的脖颈,在他的肩窝将眼泪蹭得干干净净,随后仰着头冲他笑:“是很不好的梦,但梦里——你穿着这匹布做的衣裳,救了我呢。” 顾砚时一下一下揉着她的脊骨,拖着嗓慢声开口:“那梦里的我,做得好像还不赖。” “哼,马马虎虎吧。”岑听南微微叹息一声,“还可以做得更好的。” “好。以后在梦里,也好好守着你。” 屋外又下起了雪。 细蒙蒙的雨丝夹杂着茫茫大雪洒落枝头。 煎着雪水的红炉汩汩沸起来,萦绕起雪松的清冽香气。 如今父兄平安,天下安定。 她爱的人日日同她江南听雨,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满意的一生了。 全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