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节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作者:不问参商 文案 预收《孤寡多年喜提一子》、《明烛》求收~ 溯宁一梦三千年,醒来时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昔年显赫的瀛州没落,门下弟子风流云散,溯宁这个托庇于瀛州而立身的半神血脉也就失了最大的靠山,记忆也出了差错,忘了许多事。 与她同辈的仙神或身居高位,或为一方大能,只溯宁空长了年纪与辈分,六界神魔口中唤她一声神尊,心下却都抱着看她笑话的心思。 不过…… 她怎么别的没想起来,倒是将他们许多秘密和黑历史先记了起来! 为保颜面,各路大能不得不对她忍气吞声,退避三舍。 后来大约是觉得她知道得实在太多,诸多仙妖神魔希望能让她在物理意义上闭嘴,于是踌躇满志地来,鼻青脸肿地回。 遭受毒打后的六界仙妖神魔悲愤莫名:你这么强你早说啊! 溯宁:不巧,我也刚想起来。 ps. 1.男主南明行渊 2.非升级流 3.女主前期精神状态可能比较美妙 《孤寡多年喜提一子》 历经数次大劫,送走无数对头,息棠顺利成了九天辈分最高的上神。 如今众多仙神见她都需执后辈礼,无事烦心,她的日常就是待在洞府里混吃等死。 只是忽有一夜,她抬头,却见自己子女星亮。 息棠垂死梦中惊坐起:没记错的话我应该孤寡了大半辈子吧? 但无论是真是假,还是得先把人捞出来再说其他。 * 在和息棠老死不相往来的第三万九千七百三十二年,景酌听说她看上个不过百岁的少年,终于坐不住了。 待到见了那少年,他从头到脚挑剔出了他一百二十般不好。 息棠竟难得没有反对,只是微妙地看着他:或许都是随他亲爹。 景酌大喜:她心里有我。 ps:恨海情天狗血文,怎么狗血怎么来,注意不要误入 内容标签: 打脸 爽文 逆袭 轻松 主角视角溯宁南明行渊 一句话简介:你这么强你早说啊 立意:独立自主,保持初心 第一章 此处是北荒澜沧海,海底裂隙之…… 天际乌云堆积,沉沉欲坠。 昏暗天色下,澜沧海海水翻涌,怒涛声声,掀起一重又一重狂澜,好像有被囚困于海底的凶兽将要冲破牢笼。 海下数百尺,各色珊瑚生长出奇异形状,嶙峋礁石堆积,色彩斑斓的鱼群自其中游曳而过。 再往深处,海中突兀出现一道狭长缝隙,裂隙之下,海水不知因何而沸腾起来,流向扭曲,形成巨大漩涡。 难以形容的力量混杂着无边恶念,自旋涡中溢散,瞬息便将逃离不及的海兽吞没,只剩一捧猩红血雾。 即便未开灵智的妖物也意识到了危机,在莫可名状的恐惧中仓皇向外逃窜。 几条银鱼慌乱从手边撞过,倚在礁石旁的鲛人指尖动了动,疲惫地抬起眼眸,赤红鱼尾在海水中如同绡纱。 腰间伤口白骨森森,在海水的浸泡下溃烂发黑,鱼尾上的鳞片失了所有光彩。也是因此,她已经没有余力远离正在逼近的危险。 应该……逃不掉了吧…… 她收紧手,掌心那簇珊瑚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 可惜……即便在裂隙外找到了血珊瑚,也难以将之送回…… 眼前景象渐渐模糊,就在她的意识将要陷入混沌之际,一道身影自漩涡深处缓缓走出。 女子披发赤足,白裙褴褛,裙上是冲刷不净的斑驳血迹。 耳畔无数道声音交织鼓噪,溯宁垂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如何,她走得极慢,似乎每踏出一步,都面临着沉重阻碍。 令世间生灵战栗的力量笼罩在她身周,随着她抬步向前,在海底激荡起一圈圈无形浪潮。所过之处,一切像都要归于寂灭。 重伤垂死的鲛人在她感知中如同微弱萤火,溯宁抬起手,指尖向上微挑,鲛人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浮起,落在了她面前。 眼前鬼影幢幢,五识错乱,连感知也被扭曲,哭声与笑声交织着回荡在耳边,不断勾起她心中杀意。 “这是何处?”溯宁开口,一字一句地问道,低沉嗓音显出凝涩之感。 她似乎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重伤垂死的鲛人抬目,对上了燃着炽烈金色的双瞳。 神族…… 鲛人为心中升起的念头战栗着,她颤声道:“回尊神……此处是……北荒澜沧海,海底裂隙之下……” 北荒—— 溯宁想,在不知多少年月后,她终究活着回到了这世间。 但代价却是—— 恶念纠缠不休,叫嚣着要她抹杀一切出现在感知中的生灵,包括眼前已经濒死的鲛人。 她快要死了。 鲛人女子也清楚这一点,她已经注定要长眠于裂隙之下,但……至少她的死亡,应该有所价值…… 她望着溯宁,心中生出些微希冀:“尊神……可否请您……将血珊瑚代为转交蛟族长恒大人……” 若是平日,她绝没有胆子向溯宁提出如此请求。如她这样的寻常海族,在神族面前如同蝼蚁,又有什么资格向这等大人物有所请求。 但她总要试一试,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如果能将血珊瑚送回,那她的死便不算没有意义,怀着这样的念头,鲛人灰暗的瞳眸似乎多了几分神采,眼中满是祈求:“求神尊……求神尊垂怜……” 溯宁不知有没有听清,目光落在她身上,神情漠然。 海下静默,在神光逐渐涣散的视线中,溯宁终于开口:“以你鲛丹作换。” 天下妖族得日月精华,聚修为于体内成丹。但于溯宁而言,鲛人修为堪称微末,她的鲛丹于她有何用? 鲛人已经没有心力再思考这一点,她双唇微微翕动,声若游丝,语气却透出无尽欢喜:“云珠……愿将鲛丹……献给尊者……” 在她彻底失去意识前,血色珊瑚在海水中浮起,落在了溯宁手中。 看着这一幕,鲛人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有了血珊瑚,殿下伤势便可无虞,念在自己取药之功,飞絮也就能…… 笑意定格在鲛人脸上,她的身体向下沉没,赤红鱼尾也失了颜色。 溯宁垂眸,鲛人的面孔仍是一片扭曲,但在割裂的光影中,她还是捕捉到了残留在鲛人脸上的那抹笑意。 几息静默后,她拂手,一枚已经隐隐生出裂纹的妖丹便自鲛人体内浮出。在妖丹离体的同时,鲛人的身躯自有形化作无形,渐渐淡去。 鲛丹上浮,随着溯宁灵力贯注,顿时有一缕又一缕白色雾气自其中涌出,缭绕在她身周,似真似幻。 她抬手,举止间皆受万钧压力,在无形阻碍下,她阖眸,于眉心处烙刻下繁复纹印。 灿金纹印成形的刹那,海底散发出耀目光辉,纠缠着溯宁的怨念煞气尖啸着狂吼,她神魂中命火摇曳,明灭不定。 也是在这一刻,鲛人的躯壳彻底归于寂灭,化作泡沫消散在海水中。 溯宁睁开眼,双瞳金辉熠熠,神情显得越发冷漠,垂眸看来时,与高居云端上俯视众生的神祇无异。 额心纹印隐没,从她出现便化作实质,如影随形的煞气终于消湮在海底。她周身气息收束,躯壳向下坠落,意识已陷入沉眠之中。 染血的裙裳随水飘摇,溯宁的容貌在无声无息间变幻,片刻后,竟同那只鲛人一般无二,不止双足化作赤红鱼尾,指爪尖利,连气息也无分毫差别。 声势浩大的旋涡骤然消散,裂隙之下的海水复归平静,像是之前汹涌的暗潮没有存在过一般。 同一时间,澜沧海以南,蛟族海域之中。 百余鲛人游走在海底裂隙周边,他们已在此停留数日。这处海域属蛟族治下,向来不容他族染指,因如今情形特殊,这些鲛人才受到允准在此来往搜寻。 “海底裂隙周边已经尽数探查过,还是不见那位殿下的踪影,只怕,她是被暗流卷入裂隙中了……” 澜沧海底为上古神魔留下的裂隙,从来是海中水族的禁区,其中不仅有神魔遗留的力量,还颇多凶兽,即便统领此地千万水族的澜沧海龙君,轻易也不敢入内。 这些鲛人数日来只敢在海底裂隙附近寻找,绝不敢入内一探。 海底裂隙的凶险在澜沧海水族中口口相传,轻易不会前往,但血珊瑚只生长在遍布暗流的海底裂隙附近。 日前,蛟王幼子重伤昏迷,需以血珊瑚为药引疗伤,族中所藏却已用尽。于是追随于他的水族纷纷前往裂隙寻药,侍奉在他身边数年的侍女云珠也在其中。 数日后,云珠未归,而鲛人族长老前来拜见,蛟族方知做了许多年侍女的云珠,原来是澜沧海贺楼部鲛人族长的女儿。 一族之主的女儿竟然在蛟族为婢,就算蛟族势力更强几分,传出去也未免叫人非议。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2节 但这事儿着实怪不了蛟族,在此之前,他们对云珠的身世可谓一无所知。 云珠生母不过是只出身低微的蚌妖,因曾侍奉于鲛人族族长左右,为他醉后宠幸有孕,却在其后不久因微末小事触怒王后被逐。 鲛人族族长也未过问此事,妖族最重血脉传承,生母血脉低微,也就注定自她腹中生出的云珠未来有限,不值得他费心。 他大约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不得不费心找回这个女儿。 对此,蛟族也觉得奇怪,从前百余年间都不见鲛人王想起自己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如今是为了什么,特意派族中长老亲自来寻? 其中内情,鲛人长老当然不会对蛟族多言,不过他知道的其实也有限,只是奉命而来。 在云珠失踪后,他求得蛟王允准,下令随行鲛人在蛟族海域搜寻她的踪迹,可惜接连数日都一无所获。 遍寻不得,那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们要找的人,已经被暗流卷入海底裂隙。 凡澜沧海水族都知,落入海底裂隙必定尸骨无存,修为寻常的云珠又怎么可能成为例外。 既然如此,他们何必再在这儿浪费时间,数只鲛人游弋在海底裂隙外的礁石左右,显然有些消极怠工。 而远远注意到这一幕,鲛人统领忍不住皱起了眉,他甩动鱼尾,向这个方向游近。 就在他靠近之时,裂隙外静默流动的海水忽然震荡起来,感知到了海水的异常,周围鲛人纷纷变了脸色。 鲛人统领将还未出口的训诫咽下,急急道:“快退!” 在他话音落下之际,众多鲛人已向外飞掠过数丈,也就在这一瞬,汹涌暗流自裂隙中冲击而来。 即便这些鲛人提前察觉到了危险,但席卷的暗流来得太快,就算他们飞快远离,还是在几息后被卷入暗流中。 以他们的修为,被卷入浪潮后根本无力脱身。 暗流掀起的风暴在海底持续了近半刻,受到波及的鱼群尽数化为一蓬蓬血沫,相比之下,这些鲛人虽然鳞片横飞,血痕累累,但好歹还有命在。 不少鲛人都在暗流冲击下失去了意识,好在没有被卷入海底裂隙,否则就算在暗流的冲击下活了下来,也没有生还的可能。 鲛人统领的实力比之麾下鲛人当然更强上几分,伤势也算最轻。 他在暗流平息的第一时间发出长啸,召集麾下。周围意识尚还清醒的鲛人都向他聚拢,身上伤势都不算轻,注意到这一点,鲛人统领心下有些沉重。 这里距离裂隙实在太近,不知何时又会有暗流侵袭。若是再遇上暗流,他们未必还有逃过一劫的运气。 权衡之后,他终于决定放弃搜寻。 既然有了决断,鲛人统领也没有再多作犹豫,下令尚有余力的麾下将陷入昏迷的同族救起,准备回返。 伤势较轻的青尾鲛人游向前方同族,赤红鱼尾在水中浮沉,鳞片折射出夺目辉光。 只是在看清女子容貌的刹那,青尾鲛人动作猛地一顿,随即抬头看向统领,失声道:“统领……找到了!” 第二章 她叫,溯宁 镶嵌了各色珍珠与珊瑚的海舟自游弋的鱼群中穿过,朦胧灵光照亮了原本昏暗的海水。 海舟上,数只鲛人来往,有男有女,鱼尾上的鳞片流光溢彩,很是夺目。 海舟之内,形容娇弱的少女守在床榻边,身上气息与侍奉在旁的鲛人侍女多有不同。 云珠生母除她这个女儿外,后来与同族蚌妖结合,又生下了一个女儿,便是云珠同母异父的妹妹飞絮。 妖族往往会继承父母中更强者的血脉,是以云珠为鲛人,而与她同母异父的飞絮则是蚌妖。 又或许是因母亲生下云珠时身体受损,后来也始终没能恢复,飞絮天生便有不足之症,修行艰难,比之云珠多有不如。 百年前,父母意外亡故,便只剩下尚且年幼的飞絮与云珠相依为命。也是为了让病弱的幼妹有灵药养身,云珠才会在蛟族族长幼子长恒身边为婢。 飞絮从没想过,自己同母的姐姐,原来是澜沧海鲛人族族长的女儿。 鲛人势力虽不比蛟族,但在澜沧海众多水族中也属前列,既然鲛人族长愿意将这个女儿认回,她往后身份与从前便不可同日而语——至少,不必再为蛟族仆婢。 目光逡巡过室内堪称华贵的陈设,飞絮心中滋味莫名。 直到现在,她都还觉如坠梦中。 飞絮与鲛人族自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不过是听闻云珠素来重视这个妹妹,鲛人长老才没有将她留在蛟族,一同带了走。 随着海舟一路向鲛人族治下海域前行,飞絮心中惶恐愈盛。不过除了不安,她心底好像又怀着几分不可言说的希冀。 正当她思绪起伏之际,床榻上,女子缓缓睁开双眼,在纱幔上东珠光辉的映照下,只见一片冰冷。 飞絮先是一惊,面上随即显露出喜色:“阿姐,你醒了?!” 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却找不到任何往日的温度,落在少女身上的目光冰冷而漠然,如同利刃,能剥去人心所有伪装。 在这样的目光下,飞絮的心脏漏跳了一拍,连脸上笑意似乎也因此也有了些微僵滞。 她抿了抿唇,试探着再唤道:“阿姐?” 女子没有回答,苍白的面容上,双瞳沉沉如深渊。 她的目光自面前少女移向众多在她醒来后围簇上前的鲛人侍女,神情仍旧不见有什么波澜。 飞絮的话淹没在蛊惑人心的低语中,光影交错,眼前所及的一张张脸庞扭曲成狰狞鬼面,似乎随时都会扑将上前,撕咬神魂。 女子指尖微微动了动,但还是在自不可知之处而来的叫嚣声中,强行按捺下心底泛滥的杀意。 这是何处? 她因何在此? 更重要的是…… “我是谁——” 飞絮踉跄着后退一步,面上笑意隐去,神色中竟显出几分失魂落魄来。 阿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不记得她了么? 闻言,在她身旁的几名鲛人侍女也显出急色:“云珠大人,您……” 云珠?女子垂眸,看向苍白掌心,刹那间,破碎的记忆如同浪潮般在意识中翻涌。 云雾渺茫,悠长钟声自海中岛屿传来,高居尊位上的女子悲悯地向她望来。 往后,你便唤作—— 一切骤然破碎,从前的记忆混乱而无序,她忘了自己从何处来,也忘了自己该做什么。 不过有件事,她倒是没忘。 她不叫云珠。 她叫,溯宁。 溯宁收拢了掌心。 一众鲛人侍女看着她的举动,一时很是无措。 “难道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么?” “若是真忘了,该如何才好?” “这也不是我等能决断的事,还是禀过长老,请他示下吧……” 就在她们商议之时,海舟忽然剧烈摇晃起来,舱内水波涌动,缀在纱幔上的东珠晃动,光线有些忽明忽暗。 舟内侍奉的鲛人婢女灵力有限,第一次遇上这般场面,顿时都慌乱起来,不知该如何应对。 发生了什么事? 真吵。 溯宁抬头,目光落向了海舟之外。 低沉鲸鸣穿过海水,投射在她意识中。 溯宁徐徐起身,海水中,她看向自己那条赤色鱼尾,皱了皱眉。 下一刻,鱼尾化作双足,她赤足向前,周围水波骤然静止,像是凝固了一般,不再泛起任何波澜。 “云珠大人……” 鲛人侍女想上前,却都在她身周三尺外被无形力量所阻,再不能靠近半分。 溯宁没有多看她们一眼,抬步落下,身形已经消失在原地。 海舟船头,众多鲛人结阵,齐齐祭出灵力,才令海舟勉强稳在汹涌暗流之中。 白发白须的鲛人长老身周灵光闪烁,口中不断发出长啸,周围护卫也张口应和,形成的音浪与席卷而来的海浪相撞,将之消弭。 以歌声操控海水,是鲛人一族血脉相传的天赋。 海舟飞速向前,但短时间内却不可能脱离海中暗潮范围,鲛人长老神情越发凝重。 澜沧海底,长逾千丈的鲸鱼发出低沉长鸣,以他身形之庞大,只是略一动便足以在海水中掀起重重狂澜。 澜沧海底有大妖蜃鲸,至今已逾五千岁,实力莫测。不过这头大妖常年处于沉眠中,醒转之时少之又少。 蜃鲸如何会在此时醒来?!鲛人长老额上已经布满冷汗。 因修行之故,蜃鲸常年处于沉眠中,数十年也难得醒来一次,怎么会正好在此时醒来? 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选择经由此地过。 暗流席卷而来,周围鱼群被挟裹着向海底深处去,海舟也随之摇晃不止,似乎立刻就会翻覆颠倒。 众多鲛人以灵力驭使海舟,试图尽快脱离这片海域。 鲛人长老精神紧绷,小心化解向海舟卷来的暗流,在蜃鲸这等大妖面前,他们的实力着实不算什么,若是不慎被卷入暗流,只怕会和未开灵智的鱼群一般下场,成为蜃鲸口中血食。 就在众多鲛人勉强支撑之际,一角裙袂扬起,如云似雾。 寻到溯宁时,她衣裙褴褛,其上血迹斑驳,于是早有鲛人侍女为她换上素洁新衣。 鲛人族善歌,能纺绡纱,所纺出的鲛绡水火不侵,不染尘俗。 众多鲛人忙于维持海舟,混乱中也无暇注意突然出现在船头的溯宁,直到她近前时,鲛人长老才有所察觉。 这个时候,她还出来干什么?! 鲛人长老的脸色着实不怎么好看,在他看来,溯宁出现在这里,除了添乱再没有别的意义。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3节 此时情形危急,她便该好好待在海舟中! 鲛人长老也没有空闲思虑溯宁想做什么,扬手示意护卫将她带回。 溯宁没有在意他的动作,她停在船头,低头望去,像是看见了掀起海潮的源头。 真吵。 那张漠然的脸上隐约浮起了几分不耐。 海底深处,不知为何自沉眠中醒来的蜃鲸还在发出高声鸣啸,鲸尾一动,卷起重重暗流,将这片海域搅得混乱不堪。 浪潮再度汹涌而来,当头向海舟打落,众多鲛人齐声发出长啸。鲛人能以啸声操控海水不错,但在翻卷的洪流下,他们的力量不过是蚍蜉撼树,全然不能与之抗衡。 溯宁抬起头,在眼前扭曲景象中,鲛人的歌声化作明灭灵光。 在接连席卷而来的海水下,海舟上的鲛人渐渐力竭,抵御浪潮的力量也随之弱了下去,终于,在达到临界时轰然溃散。 鲛人长老首当其冲,被海水浪潮掀翻,鱼尾重重撞在艏楼上,口中喷出暗红鲜血。 众多结阵的鲛人护卫避之不及,也都七零八落地砸在船头,气血翻腾,一时没有能爬起身的。 而这个时候,海中暗流还未平息。 但众多鲛人皆已力竭,海舟浮沉,随时都有倾覆之虞。浪潮席卷,如同凶兽的巨口,要将一切都吞没。 唯有溯宁还站在海舟船头,袍袖在水中翻滚,她似乎随时会为咆哮的狂潮吞没。 注意到这一幕,不远处的鲛人长老心下一紧,若被卷入暗流,便没人救得了她了! “快躲开!”他嘶声吼道。 溯宁不知有没有听见他的话,又或许是听见了也不曾在意,她站在携毁灭之势而来的暗流前,半分也没有要躲的意思。 面对要将海舟倾覆的浪潮,鲛人眼中隐现畏惧之色,溯宁的神情却不见有什么变化。狂暴浪潮自上方拍下,带起裙袂飘摇,要将她挟裹下海底。 她抬眸,微微启唇,刹那间,与鲛人相似的啸声回荡在海底,直至数千丈水下。 啸声中,海水来势一滞。 众多鲛人循声看去,海舟船头,溯宁袍袖振振,绡纱泛着流光,在她身周笼上一重朦胧光晕。 就在他们失神之际,当头扑下的浪潮在空灵歌声中逐渐消泯,化作无形,原本凶戾的海水于溯宁身周化为驯服水波,掠过裙袂时只留下些许微澜。 晃动的海舟终于恢复了平静,止住倾覆之势。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舟上免于一难的鲛人望着溯宁的背影,都露出不可置信之色,连长老都应对不了的海潮,就这样轻易地被她化解了? 这怎么可能?! 第三章 如此,可取海陵绡一用 不止他们,鲛人长老也不由满心震骇,她怎么会有如此实力? 即便她是族长的女儿,但生母只是蚌妖,就注定了她血脉驳杂。 妖族以血脉传承力量,加上年岁也不算大,怎么看,她也不该有这样的实力才是。 溯宁不曾在意他们的目光,啸声在数息间已经穿透重重水波,向无尽海底而去。 感知到灵力流向,鲛人长老只觉心脏骤停,若是惊动了蜃鲸,他们便都要葬身于此了! “快停下!” 脸色青白的鲛人长老开口喝止,不过他的话,显然对溯宁没什么用。 鲛人长老忧急不已,他高声命前方恢复了行动能力的护卫出手阻止,但这些鲛人还未能近溯宁身周一丈,便被无形力量反震,向后翻倒。 这一刻,舟上鲛人望向溯宁的目光中不由多了几分敬畏。 妖族向来以实力为尊,先前他们并不将溯宁当回事,但在亲眼得见她的实力后,便绝不敢不再将她当回事。 也就在这瞬息,空灵歌声已经穿透万丈海水,向掀起海中狂澜的源头而去。 蜃鲸身形庞大,几乎如同一座沉没海底的岛屿,遍数澜沧海,也少有能与其抗衡的敌手。 但当空灵啸声传来时,这头大妖却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他忽然安静了下来。 也是在这片海域中,着锦绣袍服的青年在水中下沉,他双目紧闭,不知何时已经呼吸全无。 循迹而来的海兽张开獠牙,却在靠近时为莫名威压笼罩,头也不回地向反身逃窜。 海中泛起细小波澜,一缕缕黑色雾气突兀出现在海底,汇聚在青年身周,随即缭绕而上,最终自他心脏处尽数没入这具身体。 雾气入体的瞬间,冰冷的血液流淌,青年体内滞停的心脏再次恢复了跳动,他缓缓睁开眼,双目只见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墨色。 袍袖震荡,青年负手而立,在水中如履平地。 感受着在海底弥散开的力量,他抬目向鲛人啸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对血脉天赋的运用已近触及本源,澜沧海这等荒僻之地,何时有了如此人物? 不过这与他也没什么干系。 青年收回目光,双目中墨色已经隐去,当他将身周气息收束后,便如死在海中的青年就此复生。 海水漾起微波,他消失在原地,不曾引来任何注目。 随着蜃鲸为歌声所震慑,海中因他而起的暗流也就此平息下来。 海水平静得像是从来没有掀起过狂澜,鲛人长老足足愣了半刻也没等来下一波浪潮,惊诧之色溢于言表。 苏醒后的蜃鲸竟然就此偃旗息鼓了?忧心溯宁会惹怒蜃鲸的他感受到海底深处的异动随之消弭,久久回不过神来。 如蜃鲸这样的大妖,何时这样好脾气了? 鲛人长老将目光投向海底深处,又转头望向溯宁,心中不由升起个离谱的猜测,难道蜃鲸是忌惮她的力量不成?! 随即他又为自己刚才升起的念头失笑,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 想来是因为蜃鲸并未真正醒转,只是在沉眠中腾挪引起了风浪,所以才会就此平息下来。 鲛人长老为溯宁想出了个合适的理由,比起前一种可能,还是这样的说法更能让他和一众鲛人接受。 不过经历此事,他们望向溯宁的目光不由比之前多了几分郑重,如果不是她出手,他们未必能平安逃过一劫。 妖族弱肉强食,在溯宁显露实力后,之前将她视作累赘的鲛人态度也就为之一改。 只是,她为什么会有这等实力?有这样的实力,又何须在蛟族为婢? 海舟上的鲛人心头诸多疑问,却找不到机会开口探询,事实上,溯宁看上去就不像是会为他们解答这些疑惑的人。 沐浴在数道充满探究意味的视线下,溯宁垂眸看向自己掌心,只见灿金裂痕隐现其上,甚至有蔓延之势。 蛊惑人心的魔魅在耳边低喃,海水中魍魉游荡,似乎随时都会扑将上前,来自不可知之处的力量拖拽着,要将她向深渊坠落。 这是一道禁制。 在混乱幻象中,溯宁端详着掌心裂痕,她体内被设下禁制,这道禁制桎梏了她动用力量,同时也令她不至随时陷入疯狂。 不过如果她再动用超过限度的力量,这道本就不算牢固的禁制应该会当场碎给她看。 若不想一直压制力量,就必须找到代替禁制的方法。 溯宁在催人发狂的幻象中闭上眼,任意识陷入沉眠。 三日后,澜沧海贺楼部海域。 澜沧海鲛人一族奉贺楼氏为主,是以又被称作贺楼部。 贺楼部城池以岩石堆砌而成,但经雕琢之后,并不显粗拙。城中各处屋舍都以色彩各异的珊瑚贝壳作饰,很是精巧。 城门处,赤尾鲛人携近百侍从等候在此,他的鱼尾比之其他鲛人都更大上几分,鳞片在海水中闪动着熠熠光辉。 随着时间推移,他神色中渐渐透出几分不耐来。 难道回族中的路上还能遇上什么意外不成?迟迟等不来人,原本打算带麾下前去游猎的贺楼潮难免失了耐性,赤红鱼尾摇曳,像是在来回踱步。 他正是如今贺楼部族长的长子,也是贺楼部的少主。 以云珠的身份,自然没有身为父亲的贺楼族长亲自来迎的道理,而为显对她的重视,此事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贺楼潮头上。 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贺楼潮本就没什么好感,听说她这些年都在蛟族为婢后,便更觉丢脸。 这事儿传出去,他贺楼部颜面何存? 不过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想不想了。 如果不是没有别的选择,贺楼潮的父亲也不会寄希望于这个早被自己忘在脑后的女儿。 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贺楼潮倒是没想过,若是他父亲尽了半分做父亲的责任,云珠也不至要在蛟族为奴为婢。 “长老他们怎么还没到?”终于,随贺楼潮前来的侍从也忍不住开口问道。 再等下去,他们今日也就不必考虑去猎海兽了。 “难道是遇上什么意外了?” “这澜沧海中还能出什么意外,何况长老此行是去接人,海舟上也没有什么贵重灵物……” 有等不下去的鲛人主动向贺楼潮道:“少主,让我率人前去查探一二吧。” 贺楼潮正要回答,远处现出了海舟踪迹,破水近前,倒是不必去查探了。 “到了到了!” 等得百无聊赖的鲛人们精神一振,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不知族长这流落在外的女儿生得如何模样,可否有连双大人的姿容……” 听了这话,贺楼潮一尾巴甩了过去:“她也能与我妹妹相提并论!” 作为贺楼族长的幼女,连双自出生起便受尽宠爱,凡她所求,父母少有不应,贺楼潮这个同母所出的兄长对她更是予取予求,绝没有半个不字。 因此听麾下将她和云珠相比,贺楼潮自是不满至极,区区蚌妖所出之女,如何及得上自己妹妹半分。 说话的鲛人知道他对自己妹妹的偏爱,也不躲闪,受了他一尾,嬉笑着讨饶认错。 虽然名义上有上下之分,但这些鲛人与贺楼潮自幼一同长大,平日也就不会太过讲究身份,玩笑几句贺楼潮也不会计较。 话说到这里,鲛人又顺口关心了一句:“连双大人病情如何?可有好转?” 闻言,贺楼潮眼神闪了闪,含混答了几句,对这个问题有些闪烁其词。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4节 如果不是连双……阿父也不必特意寻回这蚌妖之女…… 一想起这件事,贺楼潮便觉得心烦意乱。 海舟已经近前,他抬头望去,却见舟上禁制破碎,损伤不轻,显然经历了一场不小的风浪,当即皱起了眉头。 随他前来的鲛人彼此对视,面上也难掩意外之色,这是在回程途中遇袭了? 不应该啊,长老只是去接个人,有什么值得出手的? 何况他贺楼部在澜沧海势力也非等闲,不是寻常妖族能开罪的。 海舟船头,眼见贺楼部的城池已经近在咫尺,鲛人长老悬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总算是到了。 不说其他护卫,鲛人长老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一点可以称为轻松的笑意,正当他下令命海舟下行时,随着裙袂在水波中扬起,一道身影骤然出现在他身旁。 “这是何处。”溯宁开口,声音空灵,让人不自觉地想起了渺渺云烟。 鲛人长老被她的出现惊得鱼尾紧绷,险些维持不住端肃的表情。 怎么神出鬼没的…… 回过神后,他无奈地向溯宁一礼:“此处已是我鲛人族海域中,前方便是贺楼部城池。” 以鲛人长老的身份,即便在贺楼潮这个少主面前,也不必行臣下之礼,何况只是族长之女。但在见过溯宁出手后,他便很难只将她当作族长之女,下意识地抬手行礼。 鲛人…… 溯宁依稀记起,鲛人一族善纺绡纱,所织海陵绡能绝灵力,是天下至宝——尽管从前记忆还隐没于一片茫茫不可知的迷雾后,但有些事却已经烙印在意识中,近乎本能,即便失去记忆,也存在于认知中。 如此,可取海陵绡一用。 第四章 她怎么会这么强?! 在场鲛人众多,但身怀王族血脉的贺楼潮在溯宁感知中就如暗夜萤火,即便她眼前幻象丛生,也轻易就能分辨。 随着她将目光投来,贺楼潮身上猛地一寒,他狐疑地向四周望了望,却没能察觉任何异常。 “少主?” 没能察觉端倪,贺楼潮只好先将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恶寒抛诸脑后,对身旁鲛人示意无事,随即带着他们一齐向海舟游去。 薄纱流转的辉光在海水中柔和如月色,女子黑发赤足,挡在了众多鲛人面前。 她是谁?贺楼潮抬头望着面前女子,皱起了眉。 她是妖族还是人族? 自己竟然分辨不出她身上的气息…… 在贺楼潮戒备的打量目光下,溯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声开口,语气毫无起伏:“取海陵绡来。” 什么?贺楼朝先是一怔,随后便为溯宁这句话大怒。 管她是谁,在鲛人族治下海域,当着他这个贺楼部少主的面索要鲛人族至宝海陵绡,未免也嚣张了! 真当他贺楼部好欺负不成! 溯宁倒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错,哪怕丢了记忆,她也记得这天下之事,从来是谁强谁说了算。 这也的确是自混沌初开后,放诸天上地下皆作准则的规矩。 不过贺楼潮显然不觉得溯宁是值得贺楼部奉上海陵绡这等至宝的强者,他伸手一招,立即便有锋锐长戟落入掌心,他将长戟指向溯宁,声色俱厉道:“海陵绡乃我族至宝,岂容你觊觎!” 话音落下,他仰天长啸一声,耳边鱼鳍因愤怒张开,现出浓烈色彩,海水因此泛起重重狂澜。 下一刻,跟随在贺楼潮身后的鲛人默契散开,如同平日捕猎一般将溯宁围在当中,锋利指爪泛着寒光,轻易就能撕扯开猎物咽喉。 远远望着这一幕,鲛人长老只觉一头雾水,自己不就是一错眼么,怎么突然要打起来了? “等等……”他高声开口,试图阻止这场突如其来的争端,但妖族生性好斗,此时围住溯宁的鲛人正跃跃欲试,如何还有余暇听他分辨。 贺楼潮眼中也是战意勃发,他张口发出厉啸,长戟随之向前一挥,海水便在音波控制下掀起狂澜。翻涌的浪潮中,他向溯宁飞掠而来,快得在水中留下数道模糊残影。 身为澜沧海鲛人族少主,贺楼潮的实力自是不容小觑,真要打起来,甚至还更强过年纪远长于他的鲛人长老一线。 这也是妖族血脉传承的体现,先天血脉越强,实力越强。 看着瞬息已经近前的贺楼潮,溯宁神情不变,余光扫过为他口中啸声所控制的海浪,微微偏了偏头。 贺楼潮携凛然之势而来,打算速战速决,但戟影落下之时,溯宁的身形骤然消失在原地,令笃定她躲不过这一击的贺楼潮露出几分愕然。 他心中一沉,反身再次出手,长戟在海水中发出铮鸣,重重戟影却完全捕捉不到溯宁的行迹。 好快! 看着瞬息已经在数丈之外的溯宁,贺楼潮面上神色郑重了许多,能接连躲过他的攻势,就证明她靠的绝不只是运气。 不过她的对手,并不只他。 鲛人捕猎,从来都是合围。 不必贺楼潮多说,远近鲛人先后都向溯宁攻来,他们常与贺楼潮在海中游猎,早已有了默契。 然而鲛人能轻易令猎物陷入昏迷甚至重伤的啸声对溯宁似乎丝毫没有作用,她身周三尺内的海水自始至终都不曾生出任何波澜,平静得可怕。 海中掀起的浪潮自不同方向席卷,来势汹汹,却没能令裙袂扬起任何弧度,众多攻上前的鲛人更是连她一片衣角都没能碰上。 光影交错中,溯宁出现在贺楼潮身后,他似有所觉,当即沉身向下,可惜还是晚了。 一只纤细苍白的手自后方掐住了他的脖颈,贺楼潮连半点挣扎的余地也没有,眼前便已经天旋地转。 长戟脱手,他的鱼尾撞在礁石上,发出一声巨响,像是条被人重重掼到地上的鱼。 贺楼潮眼前发黑,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闷响,被他撞上的礁石四分五裂,在海水中迸溅开来。 见此,周围鲛人几乎出离愤怒了,齐齐张口,尖利啸音交织,交相呼应,化作密网笼向溯宁。 啸声并不能区分敌我,已经游近前来的鲛人长老气血翻腾,即便是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贸然闯进战圈中,更不必说出手阻止。 反观溯宁,却像是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一切攻势都在靠近她身周时泯灭为无形。 目光掠过在场鲛人,她神情显出几分无趣,他们对敌的手段,便不过如此? 除血脉天赋外,这些鲛人似乎就只会倚仗爪牙之利近身相搏,对其他术法一无所知。 溯宁感到有些违和,但没有过往记忆,令她一时难以说清究竟。 既然这些鲛人不会其他术法,便不必与他们再浪费时间。 空灵歌声响起,与鲛人所歌无甚分别,威力却可谓天差地别。 “她怎么会我鲛人族的天赋神通?!” 没等在场鲛人反应过来,入目所及的海水都已经随着歌声翻滚起来,狂澜之下,无人能与之抗衡,在巨大冲击下被掀出近百丈外。 鲛人长老也未能幸免,不过相比其他鲛人,他心中更多了几分惊疑。 他怎么觉得她是在……模仿? 海舟上是,此时也是…… 贺楼潮不知他所想,艰难自碎石堆中挣扎起身,就在这一刻,长戟破水而来,戟尖泛着凛凛寒光。贺楼潮的瞳孔紧缩成一条竖线,他预感到了这一戟的凶险,但身体僵滞在原地,动弹不得。 虽然注意到此处凶险,但其他围攻溯宁的鲛人都还陷在海水狂澜之中,自顾不暇,当然也就没有余力来援救。 鱼尾僵直,贺楼潮脑中一片空白,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长戟来势一滞,悬停在他眉心前一寸。 被搅动的冰冷海水拍过脸侧,贺楼潮看着闪着寒芒的戟尖,咽了口口水。 当他再望向溯宁时,眼底已经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敬畏,其中还夹杂着些许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刚才真以为自己要没了。 既有鲛人族的血脉神通,她应该也是鲛人才对…… 海陵绡珍贵,即便上千鲛人忙碌十数日也不过能得尺余,其中最上等的海陵绡历来是献与龙族的贡品,但经多年积累,除了献给龙族的外,四海各部鲛人族中定然都有部分留存。 就她方才展现的实力,无论在哪部鲛人中,身份都不会低,要取用海陵绡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便是不足,遣人往各部提一句,应该就能借来不少,何须亲自前来? 贺楼潮想到这里,只觉百思不得其解,如此,他们也不必白挨这顿打啊。 要早知道她这么强,谁敢和她动手,跑都还来不及。 贺楼潮投来的目光实在复杂,不过溯宁眼前是重重扭曲幻象,却是接收不到他的欲言又止。 她甚至没有看贺楼潮,只是冷声再开口:“带路。” 面前长戟泛着寒光,随时都能更进一步,提醒着贺楼潮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他憋住一口气,认命低头:“是……” 海陵绡是珍贵,但也不值他一条命啊,生死面前,贺楼潮还是很识时务的。 正看着这个方向的鲛人只见灵光一闪,溯宁已经带着贺楼潮消失在原地。 “少主!” 随着溯宁离开,被卷入海水浪潮,只能随波逐流的鲛人终于恢复了自由。不过因贺楼潮消失,他们脸上不见轻松之色,反而都面露震惶。 “长老,现在该怎么办?” 在场不知所措的鲛人齐齐看向了鲛人长老,贺楼潮被带走,能做主的便只有他了。 “她擅闯我贺楼部,还挟持少主,无论她是何身份,也要将其擒下,否则我贺楼部颜面何存!”没等鲛人长老开口,贺楼潮麾下性情暴烈的护卫已经嚷了起来。 “没错,我这就去禀过族长,召集族中精锐……” 听着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鲛人长老只觉无比头疼,他示意这些族人先作冷静:“此事或有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少主都被她掳走了!”有鲛人怒声道,大约是心中忧急,也顾不得语气不敬,触怒长老。 鲛人长老打断他们的议论:“她便是族长命我接回的女儿!” 这话一出,原本吵嚷的鲛人顿时都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 “不可能吧……” 如果是真的…… “她怎么会这么强?!”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5节 连少主都不是她的对手! 这个问题,鲛人长老也想知道。他心中已经对溯宁展现出的实力产生了几分疑虑,但还并未因此就否定了她现下的身份。 本以为回了族中自己的差事便算了结,谁曾想还能发生这等变故,方才那口气真是松得太早了。此时此刻,鲛人长老深悔自己接下了这桩麻烦事,他长叹一声,最终只道:“先去禀过族长。” 还是让族长自己去头疼吧,追根溯源,问题也都出在他身上,鲛人长老理直气壮地想道。 第五章 唯有神族的禁制,方能有如此力…… 贺楼部将海陵绡与其他灵物俱藏于族中密库内,其外布下重重禁制, 有贺楼潮引路,不过片刻,溯宁便穿过城池,无声无息地赶到了贺楼部密库外。沿途巡防鲛人众多,却无一察觉她踪迹,令想求救的贺楼潮默默闭上了嘴。 停在密库大门外,溯宁抬头望向前方,许久没有动作。 贺楼潮顺着她的目光向前,暗自纳闷,这不是什么也没有么? 溯宁没有理会他的疑惑,在她眼中,隐没的禁制展露出最真实的面貌,繁复纹路交相重叠,在幽深海水中闪烁着朦胧灵光。 或许是对这里的禁制足够有信心,贺楼部并未在此布设任何护卫,倒是省了溯宁些许事。 透过扭曲幻象,她凝视着变幻的禁制纹路,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 她应该知道如何破解眼前禁制—— 就在这个念头升起之际,耳边不断想将她引入疯狂的呢喃低语忽地尖锐起来,面前分明空无一物,但溯宁意识中却有鬼影幢幢,真伪难辨。 记忆仍旧掩藏在迷雾之后,溯宁闭了闭眼,强压下心中杀意,声音低沉:“打开。” 身为贺楼部少主,贺楼潮当然不可能对进入密库的法诀一无所知。 他能听出溯宁的语气比之前更冷了几分,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和她讨价还价。 贺楼潮不情不愿地运转起灵力,余光偷偷瞄向溯宁,显然还没放弃从她手上脱身的希望。 他刻意放缓了动作,溯宁对此自是不可能一无所觉,却并未开口催促。 感知蔓延,贺楼潮体内灵力流向于她近乎一览无余,随着灵力牵引,密库外禁制浮现,灵光明灭,逐渐生出无数变化。 在溯宁感知中,正有一枚枚晦涩字符自禁制中浮出,交织成严密法则。哪怕没有记忆,其中意义于她也不言而明。 这无疑证实了她之前的想法。 没有再浪费时间,溯宁张开掌心,顿时有灵力汹涌而出,余波自贺楼潮身侧拍过,他看着飞快变幻的禁制纹路,忍不住抹了抹眼睛,他没眼花吧? 下一刻,伴随着沉重轰响,密库大门缓缓开启,泄露的耀目宝光几乎要晃花人的眼。 鲛人族的绡纱在天下各族中颇受追捧,因此常与外族贸易往来,身藏巨富。也是因此,贺楼部才会设密库以贮灵物,又以重宝求得神族灵使出手,布下禁制。 即便以贺楼族长的实力,也不可能强行突破禁制进入密库,也是为此,贺楼部没有在此布防。 能强行突破禁制的人物,贺楼部的鲛人侍卫也拦不住。 所以在看见缓缓打开的大门,贺楼潮不免有些目瞪口呆。 她怎么会知道如何破解密库的禁制?! 这可是神族的禁制!整个贺楼部中,也不过他和他父亲知道开启密库的法诀而已。 望着溯宁步入密库的背影,贺楼潮心中惊疑不定,也是在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这正是自己脱身的最好时机。 没有犹豫,贺楼潮手疾眼快,再次运转灵力驱动禁制,同时鱼尾屈伸,如离弦之箭一般倒射而出。 密库禁制变幻,大门立刻开始向内合拢,一门之隔外,贺楼潮低头看去,脸上不由浮现出得意神色。 就算不能将她困住,只要能挡下她几息,也足够自己脱身了! 但下一刻,他的笑意就僵在脸上,正在合拢的密库大门竟然向他追了来——不,不对,是他在…… 贺楼潮瞪大眼,冷冷的海水拍在脸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密库大门离自己越来越近,最终,身体在大门合拢前生生挤了进去。 身后大门无情合上,回头看着这一幕,贺楼潮徒劳地伸出手,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向前,直到落在溯宁身旁才止住去势。 跑路失败的贺楼潮鱼尾直直垂着,姿态颓靡,显然还不太能接受眼前残酷的现实。 溯宁没理会他是如何心情,只冷声道“取海陵绡。” 密库中各色灵物堆积,但能令常人目眩神迷的珍宝却未叫她多看一眼,贺楼潮不敢反驳,自堆积成山的灵物中取出了不过尺余长的锦匣。 随着锦匣打开,柔和光辉流泻,如同皎皎月色。 也不必贺楼潮再做什么,溯宁微抬指尖,锦匣封印便应声破碎,如云似雾的纱缎自其中源源不断飞出,落在她手中。 一尺又一尺海陵绡落在溯宁手中,贺楼潮看得一阵肉疼。 海陵绡织法繁复,即便最善纺纱的鲛人,每日也不过能织数寸。加上这是献与龙族的贡品,能留存在手中的便寥寥无几,就这锦匣中千尺有余,已是贺楼部多年来的积累。 她要这么多海陵绡,究竟想做什么? 贺楼潮心中奇怪,但看了看溯宁,终究没胆子将话问出口。 眼见锦匣中海陵绡已尽,他心中暗暗滴血,还真是一点儿都不给剩啊…… 正想着,身后突然发出一声巨响。 贺楼潮回头望去,只见密库大门再度开启,自外游来的鲛人身形高大,赤红鱼尾像是水中燃起的烈焰,灼灼夺目,身周水波翻涌,气势强盛。 “阿父!”贺楼潮喜出望外,口中唤道。 来的正是他的父亲,澜沧海贺楼部如今的族长,贺楼骁。 贺楼骁形貌威严,手中长戟向下一顿,立时便有汹涌海水冲天而起。他盯着溯宁,神情冷酷,就算从鲛人长老口中得知她如今身份是自己的女儿,也没有任何留手的打算。 相反,他还想趁此给她一个教训,以免她当真以为自己如何了不得,以致为贺楼部招祸。 溯宁并不在意他如何想,无论是贺楼潮还是他父亲,在她眼中都只是扭曲鬼影。 不过比起做儿子的贺楼潮,贺楼骁的实力当然更强上许多,叫溯宁觉出几分麻烦来。 在保住体内禁制封印的前提下,她能动用的力量便极有限。 身形闪动,她消失在原地,轻易躲过汹涌而来的海水。 见自己的攻势扑空,贺楼骁微微正色。 虽然自众多鲛人口中得知溯宁实力,但他心中仍觉半信半疑,直到此时亲眼得见,才终于能肯定。 她是如何有了这等实力?难道是在蛟族得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奇遇?贺楼骁将长戟再一挥,海水翻滚着化作数条水龙,从不同方向向溯宁袭来。 浪潮的咆哮声中,溯宁直直迎向前,行迹诡谲,不过瞬息便在接踵而至的冲击中脱身。 追击在她身后的水龙撞在一处,发出轰然响声,相互抵消,溯宁抬头望去,长发浮动,面上未见多少意外之色。 贺楼骁的攻击的确声势浩大,但他对灵力的操控,却比她预料中还要粗糙许多。 碰撞的余波掀起重重狂澜,贺楼骁向后退去,眼中难掩震惊意外之色。 她竟然就这样轻易地躲过了?! 不等他多加思虑,身后陡然一寒,贺楼骁猛地回头,只见溯宁赤足立于海水中,垂目看来,神情漠然。 他心下顿生不妙,迅速向后退去,想同她拉开距离。 但这已然是徒劳。 双手指尖相触,耀目灵光亮起,溯宁手腕翻转,刹那间,密库内外镌刻的禁制都被唤醒,交相重叠, 见此,贺楼骁怒视向儿子:“你竟然将控制密库禁制的法诀都告诉她了?!” 这些禁制均传自神族秘法,不容外族窥探,如果不是贺楼潮告知,她还能从何处得知。 活了这么多年,连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不知道么! “我没有啊!”贺楼潮闻言连声喊冤,他真没有啊,他也想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破解密库禁制的。 贺楼骁不知有没有信,不过眼前显然不是什么教训儿子的好时机,他伸出手,掌心浮出一枚不规则的青绿晶石,光芒明灭,与密库禁制相呼应。 这是控制禁制的核心,贺楼骁借此才能催动禁制变幻。 他将灵力注入禁制核心,试图自溯宁手中抢回对禁制的控制权,但密库中被唤醒的禁制并未随他的意志发生变化。 怎么可能?! 没有留给他任何惊讶的时间,溯宁张开手,在贺楼骁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构成禁制的繁复纹路开始旋转,又逐渐向外延伸,生出他从未见过的变化。 这是…… 贺楼骁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危机感,他没有迟疑,鱼尾划破海水,只留一道赤红残影。 溯宁合拢掌心,延伸开的禁制纹路在她灵力牵引下如罗网一样收束,向贺楼骁笼下,即便他速度再快,也难以脱离禁制范围。 禁制构筑的囚笼将要成形,贺楼骁将鱼尾拍过海水,向上方最后的缺漏处振身一跃。 当头撞在交织的灵力纹路上,饶是以贺楼骁的身体强度,也不由目眩一瞬。他扶着头在水中晃了晃,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成了笼中游鱼,处境同那些被凡人网住的寻常海鱼也没什么分别。 贺楼骁心中恼怒,将鱼尾狠狠向前拍去,却被反震的力量逼退。 这是神族的禁制,唯有神族禁制,方能有如此力量—— 第六章 澜沧海中,可有龙族 贺楼骁接连不停地撞向困住自己的禁制囚笼。 鲛人族指爪便可裂金石,但他此时用尽全力,也不过激起数点灵光飞溅,构成禁制的纹路旋转,没有半点损伤。 反倒是贺楼骁自己头晕眼花,被反震的力量掀得在海中滚了几圈,险些没呛了水。 直起身,贺楼骁脸色铁青,自己堂堂一族之主,竟然如同寻常游鱼一样被关进笼里,真是岂有此理! 以蛮力强行破解禁制,无疑是最蠢的办法,除了以身体强横著称的魔族,天下少有生灵能做到这一点。 贺楼骁的举动无疑也向溯宁证明了,他对神族禁制之法的确一无所知,对这密库中禁制的操控尽皆倚仗那枚核心。 但于溯宁而言,这些禁制依凭心意,随手可为,似乎并非什么晦涩隐秘之法。 拿禁制囚笼没办法的贺楼骁无能狂怒,活了将近千年,他还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意识到自己是在白费功夫后,贺楼骁也没再往囚笼上撞,他又不是傻,明知没用还要一次次地往上撞,就是再皮糙肉厚也觉得疼啊。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6节 将目光移向溯宁,贺楼骁冷静后,看向她的眼神中已经多了几分难言惊异。 神族术法不授外族,她是自何处学来? 多年来在蛟族为婢的云珠如何能学会神族禁制? 是另有奇遇,还是说,她根本不是…… 不对,若她真是哪方大能,又何必要以云珠的身份现身?贺楼骁实在想不明白,她到底想做什么? 但看着困住自己的禁制,他又有些悻悻,以眼前局面来看,无论她想做什么,他们似乎也拦不住。 溯宁没有理会贺楼骁满是戒备的视线,抬步向前,身形转眼间已经出现在密库大门外,除海陵绡外,贺楼部密库中其他灵物于她并无意义。 见她离开,缩在一旁的贺楼潮才游上前。 倒不是他愿意看着他爹挨打,但以他的实力,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不被殃及已经不错。 围着禁制游了一圈的贺楼潮无处下手,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尝试运转开启密库禁制的法诀。 这当然是没用的,看着毫无动静的禁制,贺楼潮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阿父,现在怎么办?” 如果贺楼骁知道,那他现在就不用被困在囚笼中了。 “阿父,她到底是谁啊?”贺楼潮压低声音问道,既有鲛人的血脉天赋,又知神族禁制之法,难道是鲛人族哪个大部落不世出的前辈? 但若是这等身份,她吃饱了撑的来贺楼部抢海陵绡? 说起这件事,贺楼骁的脸色变得有些难以言喻:“长老有言,她便是云珠。” 云珠?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贺楼潮震惊的神色毫不作伪:“不可能吧,她真是阿父你的女儿,不是什么神族的私生女?!” 不是说妖族实力多取决于血脉么?她这么强,怎么可能是阿父的女儿,贺楼潮理所当然道。 贺楼骁的拳头硬了,如果不是被困在禁制中,他的巴掌已经落在了贺楼潮头上,让他知道什么是父亲的威严。 贺楼潮还不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他实在不太愿意接受溯宁是他那个同父异母的那个妹妹,不过看看眼前,他心中莫名又平衡了。 吊打也不只是他,真要算起来,还是他爹更丢脸。 知足常乐嘛。 贺楼骁忍住了教训儿子的冲动,沉声道:“她生得与云珠无异,也在长老面前展露过我鲛人族血脉天赋,却不知为何,没了关于从前的任何记忆。” 前两点已经足以证明她的身份,但失忆这事儿未免太过巧合。 贺楼骁也考虑过是否有人冒充,只是以溯宁表现出的实力,她有什么必要冒充一个贺楼部族长根本不重视的女儿? 贺楼潮因为这番话陷入深思,没等他再说什么,一股巨大引力忽然自身后传来,他再次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 不是吧,又来?! 贺楼潮只觉眼前一花,面前就已经变成了溯宁,下意识身体后仰,试图和她拉开距离。 溯宁望着空茫海水,双眼似乎没有焦距,她径自问道:“血珊瑚在何处。” 她方才想起,自己好像答应了谁,要代为转交那株血珊瑚。 但听了这话,贺楼潮却只是一脸茫然地反问道:“什么珊瑚?” 他又不曾亲自前去蛟族,对云珠身上发生的曲折自是一无所知。 不过他不知道,自有旁人知道。 贺楼潮狗腿地游在前,为溯宁引路,看着这一幕,还被囚在禁制中的贺楼骁气得干瞪眼,他就让自己这么被关着?! 不孝子!!! 贺楼潮也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不过在溯宁的压迫感下,他也顾不得细思,就此将爹抛诸脑后。 内殿悬挂的薄纱如同云雾,各处以珊瑚奇石为饰,上方悬挂的数十明珠如同暗夜繁星,在海水中散发着柔和光晕。 鲛人长老和飞絮得了贺楼潮传讯,此时已经等在殿中。 看着他堪称殷切地将溯宁引至主位,鲛人长老一时无言,但想想也没什么不对。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年纪和身份都是其次了。 而关于血珊瑚的去向,最清楚的当属风絮,因此鲛人长老没有开口,只是看向了身旁少女,示意她来解释。 “寻到阿姐时,阿姐已经昏迷,手中正握着那株血珊瑚。”飞絮微微垂着眸,轻声道,“阿姐冒险前往海底裂隙,是为长恒殿下寻药,因殿下情形危急,我便先将血珊瑚交与了蛟族……” 说话间,她眼睫微微颤动,大约是因生来体弱之故,面容透着些苍白,唇上也不见什么血色,怯弱之态让人顿生怜惜。 长恒。 是这个名字。 溯宁记忆中隐约浮现赤色鱼尾,既然血珊瑚已经交给长恒,那么她答应的事便算是了结了,至于是怎么给的,她并不在意,也不打算再多问。 飞絮已经想好的话便都落了空,她在松口气的同时又觉有些失落。 眼前的溯宁实在让她觉得陌生。 阿姐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么?她将渴盼的目光投向溯宁,却没得到任何反应。 一旁的贺楼潮听完她的话,心中暗自思忖,如果她真是云珠,难道就是在海底裂隙有了什么奇遇,所以有了现在的实力? 想到这里,他不免又在心里啧啧两声,真看不出来啊,她竟然会为了蛟族的长恒不惜以身犯险,深入海底裂隙,这主仆情意未免也太深厚了点儿。 便在此时,溯宁的目光看了过来,贺楼潮还以为自己一不小心将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他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尾巴因为紧张下意识绷直。 “澜沧海中,可有龙族。”在贺楼潮绷不住要认错前,溯宁终于开了口。 听了这话,他先松了口气,随后又高高提起了一口气,她问龙族是想干嘛?难道她还盯上了龙族的宝物不成?! 贺楼潮心下顿生不妙,她若是招惹上龙族,只怕贺楼部也会被牵连…… “有是有……”贺楼潮干笑两声,“不过龙族为海族之首,我等鲛人位卑言轻,如非得传召,并无资格擅入龙宫。” 作为海族之首,龙族对天下海族都有血脉压制,就算她通神族秘法,又怎么可能是龙族对手。 何况她纵胜得过澜沧海龙君,也不可能与他背后的北海白龙族为敌。 贺楼潮希望自己这番话能将她糊弄过去,至少别牵连上贺楼部。但他说谎的本事着实一般,眼神闪烁,叫人一眼就能看出端倪,好在溯宁为幻象所困,看不清他脸上神情,也就无从分辨。 飞絮倒是看了出来,却不知自己该不该提醒溯宁,她眼睫颤动,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因贺楼潮的话,溯宁垂下眸,如今尚且不清楚澜沧海龙君的实力,贸然强闯便绝非上策。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贺楼潮心中七上八下,这是糊弄过去了? 就在他忐忑之时,有鲛人自殿外游入,口中道:“少主,族中已然拟好献给龙君的寿礼,还请您过目……”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贺楼潮扶额,咬牙道:“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这事儿不是该问他阿父么? 鲛人挠了挠头,不明白他为什么有这样反应,迟疑着回答:“因着四处未见族长,长老就吩咐先呈给少主过目。” 贺楼潮这才想起,他阿父还被溯宁的禁制困在密库中,而这件事除了他,暂时还没人知道。 第七章 神族昌黎氏麾下灵使前来,尔等…… 溯宁轻笑一声,听得贺楼潮冷汗直冒,难得说次谎还被当场揭穿,自己这运气还能再差点儿么。 “龙君寿辰是何时。”溯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听不出太多情绪。 贺楼朝没敢回头看她的表情,低眉顺眼道:“还有半月余……” “届时我随鲛人族入龙宫。”溯宁开口,不算请求,只作通知。 为龙君贺寿,自是要前去龙宫的。 贺楼潮也想硬气一点拒绝,但只看了溯宁一眼,积聚起的勇气便就此消散,他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心中为自己灰飞烟灭的骨气落泪。 耳边嘈杂之声愈烈,溯宁勉强从中分辨出贺楼潮的回答,神色更冷了两分,周身似乎都泛起了若有若无的杀意。 贺楼潮不由抖了两抖,不是都答应了吗,她怎么还恐吓人? 入目满是猩红,连呼吸间似乎都是血腥气,明明身在贺楼部的宫室中,溯宁所见所闻却是魍魉鬼蜮,她强压下心头涌动的杀意,对贺楼潮道:“为我准备一处静室。” 大约是察觉到她心情不妙,贺楼潮下意识挤出个讨好的笑,殷勤应是,一番举止看得鲛人长老嘴角抽动。 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但少主这未免也太识时务了。 看着这一幕,飞絮不免有些莫名。 她不曾亲眼见过溯宁出手,鲛人长老也无意对她多说什么,所以她实在不明白贺楼潮怎么对她这般态度。 贺楼潮引着溯宁前往静室,之后几日,她再未露面,令原本提心吊胆的贺楼潮渐渐松懈许多。 虽然担心溯宁前去龙宫的目的,但如今不是什么都还没发生么。更重要的是,他也打不过她,担心有什么用。 飞絮留在了贺楼部中,因着溯宁的缘故,她也得了妥善安置,寻常灵物都任她取用。 一时间,贺楼部再次恢复了平静,族长接回女儿的消息在贺楼潮有意压制下,并未掀起太大波澜。 但叫他头疼的是,贺楼骁还被关在密库禁制中,族长几日不露面,未免叫贺楼部一众长老泛起了嘀咕。 贺楼骁不在,贺楼部中诸般事务便只能由贺楼潮代发号施令,若不是这些长老都是看着贺楼潮长大的,心知他没有这样的胆子,更没有这样的脑子,只怕要以为他要提前篡位,继任族长了。 平白无故多了许多活儿的贺楼潮也并不觉得高兴,他这几日连出去游猎的空余都没了。 “阿父,要不请各位长老一起来想想办法?”贺楼潮看着自己的老父亲,提议道。 “不行!”贺楼骁梗着脖子道,“再有几日,我便能将这禁制破解!” 贺楼潮也不好违逆亲爹的意思,只能叹了口气。 叫他说,这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何必呢。 “不过,阿父,现在看来,她只怕不会代替连双前往神族……” 贺楼骁当然不会无故想起云珠这个已经不闻不问数百年的女儿,他派人将云珠接回,是因为贺楼潮同母的妹妹连双留信与青梅竹马的鲛人私奔了。 北海白龙族中有一位殿下将要成年,除正妃外,还要在北荒水族中选数名侧妃。贺楼部一位老祖正好在白龙族效命,知道消息后连忙传讯部族。 若是有族女被选为侧妃,贺楼部的地位自是随之水涨船高,白龙族赐下的封礼中更有妖族修行的功法典籍,只这一点,便足以北荒水族趋之若鹜。 贺楼部耗费许多灵物才争得一个参选的机会,还没等贺楼骁高兴,得知消息的连双却没了踪影。 她早有了两情相悦的对象,当然不愿意去做什么龙族侧妃。但素来对她百依百顺的父母却第一次违背了她的意愿,连双一气之下留书出走,等贺楼骁父子发现已经晚了。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7节 贺楼部中身怀王族血脉,年岁合适的族女只有连双还尚未成婚,没能寻回连双,也不可能随便找个鲛人顶上。 但贺楼骁又实在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否则贺楼部之前为参选所耗费的灵物岂不都打了水漂。 于是他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虽然她生母是只实力低微的蚌妖,但总要试上一试,若是选上了,不管是她还是贺楼部,都有数不尽的好处。 如今看来,他们的打算却是落空了,想想要将溯宁送去白龙族,贺楼骁与儿子对视一眼,父子俩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算了,他们还想多活两年。 在交代一番族中事务后,贺楼骁不忘提醒儿子别将自己受困之事说漏了嘴,否则他一族之长的面子往哪儿搁。 贺楼潮敷衍地应着声,气得收拾不了他的贺楼骁只能直翻白眼。 三日后,贺楼部海域外三十里。 几匹海马套了缰绳,身后拖着宝光熠熠的车驾,薄纱在海水中飘摇,车驾镶金嵌玉,连套住海马的缰绳也是价值万金的冰蚕丝织成。 青年坐在车驾中,眉目阴沉,神情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傲慢之色。他着玄色深衣,袍袖灵光流转,晦涩字符若隐若现,腰间佩着枚玉质带钩。 车驾周围追随着众多手持枪戟的护卫,此时他们正合力拖拽着几头身形庞大的海兽破水而行。 浓重血腥气在海水中弥散开,这些扈从高声谈笑,周围凡有海兽游过,都成为他们手下猎物。 车驾中的青年却觉得无趣,澜沧海果然是偏远之地,这等海兽,让他连出手的兴趣也没有。 直到随着深入海底,出现的海兽渐渐凶煞许多,青年脸上终于现出了几分兴味。 他飞身而起,手中灵力流转,将向车驾撞来的几头海兽尽斩于前,顿时引得周围扈从连声喝彩。 待他尽了兴,女婢才上前,柔声开口道:“主上,前方是澜沧海鲛人族海域,不如前去暂作休整,饮些琼浆佳酿,再继续行猎?” 青年收回手,他也的确有些乏了,于是略作颔首,这便是同意了她的提议。 “这澜沧海偏居北荒,也不生什么拿得出手的奇珍异草,便也只好猎几头凶兽,回返九天之时献给神上。”他接过婢女奉上的手巾,仔细擦过手,语气中满是不屑。 若非奉命而行,他是绝不会屈尊来这等荒芜地界的。 青年抬手示意,周围扈从得了他命令,立时将数十猎得的海兽剥皮拆骨,抛去血肉,只留些许可用的只鳞片爪。 随着青年率麾下离去,被染红的海底只剩一片死寂,血腥气飘出了很远。 不必多久,一行便进入了鲛人族海域中,车驾分海破水,留下一道白虹,数刻后便已在贺楼部城池外。 上百鲛人同往日一般在城池外巡守,城墙上的琉璃瓦在海水中折射出粼粼光辉,如梦似幻。 不必青年开口,侍奉在车驾外的女婢飞身而起,扬声开口道:“神族昌黎氏麾下灵使前来,尔等还不立刻出迎!” 她的语气很是理所当然,仿佛他们能在贺楼部暂作休整,是贺楼部天大的荣幸一般。 在灵力加持下,这句话飞快传遍了贺楼部城池内外,城中鲛人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神情意外。 神族灵使? 第八章 本使近日恰好想制件衣袍,取百…… 神族灵使怎么会突然来了贺楼部?贺楼潮带着众多长老迎出城池时,心情并不轻松。 妖族早已不复当年荣光,连天下水族之首的龙族也需向神魔俯首,何况是寻常妖族。 任何与神族扯上关系之事,都不容轻忽,哪怕只是效命于其麾下的灵族。 天下生灵得日月精华体内成丹以启灵智,破除蒙昧,常谓之妖。 魔族生于秽土,有众多低等魔物供其差遣,而九天之上生灵稀少,于是神族点化木石花草供之驱使。虽与妖无异,但灵族自觉比妖族要高上一等,绝不肯与之并称,因此在外行走时都自称灵族。 澜沧海偏居北荒,不说神族,供其差遣的灵族也少有往来于此,便是难得来了,也只会去拜见澜沧海龙君,绝不会踏足贺楼部这样的小地方。 那这位所谓的昌黎氏灵使,怎么会突然来了贺楼部?贺楼潮大抵能猜出他是因为龙君寿辰才出现在澜沧海,却想不出他为什么会来贺楼部。 他猜得不错,原崇山正是为澜沧海龙君寿辰而来,不过此行他只是副使。 澜沧海地处北荒,隶属北海白龙族治下,如今的澜沧海龙君越斛正是北海白龙族旁支血脉。 北海与神族昌黎氏交好多年,因此越斛此番寿辰,也依照礼数向昌黎氏递上了帖子。以他的身份,当然没有资格令神族亲至,不过看在北海白龙族的面子上,也遣了麾下灵族相贺观礼。 原崇山不仅没混上昌黎氏派来澜沧海观礼的正使,压在他头上的,还是平素与他颇不对盘的同族族女。 自觉被压了一头的原崇山心中自是不满至极,因此抵达澜沧海后,便借口时日尚早脱离了观礼的队伍,带着麾下在海中猎兽排解郁闷。 此时见贺楼潮与一众鲛人族长老出迎,原崇山仍安坐于车驾中,半点没有起身的意思,全程都由他的婢女代为与贺楼潮交谈。 如此傲慢的姿态令在场鲛人都心生不满,但贺楼潮都没说什么,他们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神族势大,于是连其麾下效命的灵族地位也水涨船高,受四海八荒各族礼敬。 对于原崇山的到来,贺楼潮当然不会觉得多么荣幸,他又不是贱得慌。不过在一行灵族面前,他还是得做出副荣幸之至的模样,礼数周到地将他们请入城中。 看着这些灵族的背影,有鲛人护卫低声骂了一句:“真是狗仗人势!” 不过是神族座下走犬罢了,摆出的架子却比龙君还要大,少主带着诸位长老亲迎,他却坐在车驾中,连露一面也不肯,真当自己是澜沧海之主么! 身旁鲛人向他摇了摇头:“别说了,若是被他们听到,只怕要生出一场祸事。” 开罪灵族倒罢了,但若是让神族觉得他们有何不敬之处,整个贺楼部便都要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鲛人护卫知道他说得不错,悻悻闭上了嘴。 原崇山带着扈从下榻贺楼部城池,当夜,贺楼潮奉上族中所藏琼浆佳酿设宴,贺楼部诸多长老作陪,做足了排场,让他心中郁气平了几分,便也算宾主尽欢。 次日,原崇山又命贺楼潮亲自引路,领他们在贺楼部海域中行猎。 他与贺楼潮说话的态度如同吩咐奴仆一般,连随行鲛人都要忍不下去了,贺楼潮自己却保持了难得的冷静。 龙君寿辰就在数日之后,原崇山既是奉昌黎神族之命前来观礼,就算他只是副使,也没有缺席的道理。 所以只要忍过这几日,就能将他们都送走了。 贺楼潮已经做好了伏低做小的心理准备,但随着原崇山一路捕猎海兽,即便做足了准备,他的脸色还是不免渐渐难看起来。 一路行来,沿途所遇海兽,无论强弱,皆为原崇山与左右扈从所戮。但那等实力低微的海兽,身上无一物可入他们的眼,猎杀后便连看也不多看一眼就被弃之海中。 此处属贺楼部海域猎场,为长久计,他们围猎时都牢记族训,取自身所需,给海中妖兽休养生息的余地。 但原崇山的行径无异于涸泽而渔,就算海中兽类诸多,也不是他们滥杀的理由,跟来的鲛人几乎要压不住心头怒火。 这所谓的神族灵使来了贺楼部中,却反客为主,将贺楼部的少主当做奴仆一样呼来喝去,在贺楼部的猎场中肆意妄为,未免也嚣张太过了吧! 贺楼潮低声安抚着同族,又游上前,试图劝住原崇山。但打心底瞧不起澜沧海水族的原崇山又怎么可能听他的劝告,连敷衍一句也觉得多余。 看着安坐在车驾中,高高在上的原崇山,贺楼潮握紧了拳。深深吸了几口气,他没有再说什么,退了回去。 原崇山对他的愤怒视若无睹。 既然说服不了原崇山,贺楼潮能做的便只有命族中鲛人将被灵族弃下的海兽都带上,用于之后月余的血食。 这样一来,倒是大半月都不用带人来捕猎了,他苦中作乐地想。 但他们这般作为,又引来原崇山手下灵族一阵嘲笑声,果真是出身荒僻之地,没见过世面的寒酸妖族,连低等海兽都不舍得弃下。 他们说话时并未避开鲛人,讥讽之意溢于言表,有脾气急的鲛人气得涨红了脸,鱼尾一摆,刚要冲上去,便被贺楼潮拦下。 “退下!”他神情肃然,难得表露出一族少主的威严。 众多鲛人只能听命,不甘地收回了愤恨目光。 随着深入海底,终于遇上头令原崇山还算满意的凶兽,虽实力稍逊,但这头凶兽血脉特殊,内丹总算有些用。 他终于从车驾中起身,抬手示意,麾下灵族立刻结阵。贺楼潮也领着鲛人在旁掠阵,斩断凶兽的退路。 原崇山手中灵光明灭,对海水的操控比之生于海中的水族更为谙熟,令贺楼潮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艳羡。 世间道法多自神族出,不传外族,也只有灵族因侍奉左右,得闻些许道法之妙。 贺楼潮的境界同原崇山相差无几,但就是因为他掌握了神族道法,当真动起手来,贺楼潮便不是他的对手。 海水卷向形如虎鲨的凶兽,原崇山游刃有余地躲过凶兽的撞击,示意麾下先不必动手。 以他的实力,要对付这头凶兽并不难,但原崇山偏要故意与它缠斗,手中满是倒刺的骨鞭挥出,在凶兽身周割裂出一道又一道狭长伤口,引得它发出愤怒的咆哮。 见此,原崇山阴沉的脸上竟露出了几分笑意。 贺楼潮看得眉头皱起了眉头,虽然凶兽灵智未开,原崇山的行为还是令他和众多鲛人都觉出不适。 他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原崇山带来的灵族却好像早已习惯了他的作为,竟还饶有兴味地围观着这一切。 这个时候,意识到不敌的凶兽也生出了退意,他沉下身,寻觅着遁逃的时机。 原崇山当然不会放它走,高声命麾下将凶兽拦下,贺楼潮也领着鲛人在一旁做做样子。 但受伤的凶兽却突然爆发出巨大力量,撞开了前方拦截的灵族和鲛人,强行突围,向海底深处逃去。 方才它与原崇山缠斗时,原来有意保留了实力。 这一幕显然出乎了原崇山的意料,他恼怒道:“追!” 若是真让它跑了,自己颜面何存。 不过这头凶兽大约真是命不该绝,原崇山带着护卫追踪了数百里,还是失了它的踪迹,脸上阴霾越发浓重。 他目光逡巡,最后落在了以贺楼潮为首的鲛人身上,顿时为自己的失手找到了理由,反手就是一鞭:“若非你们废物,如何会放了那畜生逃脱!” 在场鲛人也没想到他的气量如此狭小,竟然将凶兽逃全归咎于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骨鞭眼见就要落在倒霉被他选中的鲛人身上。 鞭稍溅起血色,贺楼潮挡在麾下面前,脸上多了一道血痕,自脖颈蜿蜒至肩头。 “少主!”众多鲛人失声呼道。 原崇山眼中也不由闪过意外之色,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上赶着挨鞭子的。 鲛人们聚拢在贺楼潮身边,脸侧鱼鳃颤动,长尾也随之绷紧。 这是鲛人捕猎时的姿态。 贺楼潮神情沉静,他将右手抬至胸前,向原崇山一礼:“是我未能约束好属下,令灵使失了猎物,这一鞭便由我代他领受。” 他已经将姿态放得足够低,原崇山也没了再发作的借口。 若是寻常鲛人,原崇山便是鞭挞至死也无所谓,但贺楼潮是贺楼部少主,若是折辱太过,便不太好收场了。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8节 他冷冷看了贺楼潮一眼,骨鞭如灵蛇一般没入袖中,回到车驾中。 车驾再次动了起来,众多鲛人围住贺楼潮:“少主,你没事吧?!” 贺楼潮脸上血痕看起来颇为狰狞,原崇山用的那条骨鞭是件威力不俗的灵器,在麾下关切的目光下,他抬手示意无妨,像是这点小伤并不算什么。 不过背过人,却疼得龇牙咧嘴。 疼是真疼,但为了自己的伟岸形象,绝不能表现出来。 等回到城池中,贺楼潮才找了面镜子左看右看,生出几分担心,他不会毁容吧? 这狗灵使下手还真狠!还好是自己挡了,若换了别的鲛人,这一鞭恐怕得要了半条命。 贺楼潮深吸一口气,再忍过几日,便能将瘟神送走—— 宴席上觥筹交错,下方鲛人垂首抚琴,乐声宛转。 鲛人族善乐,啸声能诱捕猎物。 随原崇山而来的灵族护卫高声谈笑,将鲛人族所藏好酒一通豪饮,半点没将自己当做外人。 贺楼潮敬陪末座,面上扬着笑,心里却不知将这些灵族骂过了多少遍。 乐声中,坐于主位的原崇山突然看向了贺楼潮,开口道:“我听说鲛人善纺纱,其中尤以海陵绡为贵。” 贺楼潮脸上笑意一滞。 “本使近日恰好想制件衣袍,取百余尺来,想是够了。”原崇山盯着贺楼潮,话中语气仿佛能向他献上海陵绡,是贺楼部的荣幸。 但是如今的贺楼部,又如何还有海陵绡? 所有的海陵绡,前日都为溯宁取走了。 第九章 既然没有海陵绡,你便在族中择…… 若是手中还有海陵绡,原崇山这个要求对贺楼潮来说也不难办,但现在,他总不可能凭空变出百余尺海陵绡来。 海陵绡是混入鲛人灵力织成,即便族中最善纺纱的鲛人,月余也未必能得半尺。 贺楼潮向原崇山一礼:“禀灵使,我族中海陵绡暂无余留,百余尺海陵绡,恐需近六月时间方能织出……” 大约是考虑到溯宁还是有那么点儿可能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贺楼潮隐去了她取走海陵绡之事。 原崇山脸上没了表情,贺楼潮这番话在他听来和拒绝无异。海陵绡于他而言并不是非要不可的东西,但贺楼潮的态度令他感到自己的权威被冒犯了。 或许从昨日海兽遁逃,贺楼潮为族人代受他一鞭起,原崇山心中就便已生出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缘由的不满来。 如今贺楼潮又违逆于他,以原崇山的性情,又怎么可能不作计较。 他阴沉的脸上突然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无妨,既然没有海陵绡,你便在族中择三五鲛女献上为替吧。” 话音落下,原本嘈杂的席间骤然一静,随后众多灵族口中爆发出叫好声,丝毫不觉得原崇山这提议有什么不对。 还有那等喝得半醉的趁势起哄道:“主上不如再多要几名鲛女,赏给我等!” 贺楼潮放在桌案下的手收紧,锋利指爪划破了掌心,他脸上再也挤不出半点笑意来。 在场鲛人也都沉下脸来,这些灵族怎么敢当着他们的面说出这样的话!真当贺楼部是他们的仆婢么?! 贺楼部虽卑弱,却也不容旁人任意侮辱,一众鲛人看向贺楼潮,只要他下令,他们就会让这些灵族为自己的言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贺楼潮压抑着心中翻腾的怒火,他并不是什么沉着冷静,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性情,只是作为少主,他必须为贺楼部打算。 开罪了原崇山不算什么,但开罪了神族,贺楼部顷刻间便会覆灭。在神族面前,贺楼部鲛人实在太过微渺。 原崇山只是个灵族不错,但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在神族眼中,就算是他们座下走犬,性命也应比寻常妖族要更贵重许多。 这也正是原崇山如今敢有恃无恐的底气所在。 而当今天下,除魔族外,哪族生灵在神族面前不是俯首低眉,诚惶诚恐的。 是以原崇山全然没有将贺楼部一众鲛人的愤怒当回事,他甚至还对贺楼潮道:“这些抚琴的鲛女相貌简陋,将你族中容色最好的女子唤来侍奉。” “倘若她们侍奉得好,本使还可考虑择其中二三带回九天。” 他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能随他前往九天,是贺楼部鲛人的无上光荣一般。 在原崇山对族人轻蔑的话语中,贺楼潮的理智终于被愤怒的火焰灼烧殆尽,他发出一声厉啸,双目化作兽瞳,直直向原崇山扑了上去。 贺楼部虽小,却从来不会将族人献给上位者玩弄! 见此,在场鲛人掀翻了桌案,毫不客气地向席间灵族攻了过去,他们早就想怎么做了。 抱着琴的少女反手一抚,嘶哑刺耳的音浪令灵族护卫气血翻腾。 杯盏摔落,甘醇酒液混入海水中,血色弥漫,原本热闹的宴饮场面一片混乱。 据此不过数丈的静室内,溯宁跪坐其中,月白裙袂铺展如同盛开的昙花,她阖着眸,将感知收束到极致,令纠缠她的幻象被压制到最弱。 即便如此,她的感知仍然将周围数十里海域都囊括其中,贺楼部与灵族的冲突就像往下雨的湖面投入石块,不够显眼,但对本就被幻象缠身的溯宁而言,也足够生出几分厌烦。 她本不打算理会此事,直到贺楼潮从天而降,在房顶开出个大洞。 灵力碰撞的余波飞溅,搅动海水。浪潮中,他自高处跌下,撞过楼台,碎石飞溅,在接连砸破数重石壁后,才止住去势。 贺楼潮撑起身,咳出两口鲜血,鱼尾鳞片横翻,伤势深可见骨。 抬起头,他对上了一双冷淡的眼。 贺楼潮不由一愣。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跌入了溯宁闭关的静室。 与原崇山这一战,贺楼潮没能占到任何便宜,甚至用一败涂地来形容也不为过。 贺楼潮原以为,自己和原崇山境界相差不远,就算他通神族术法,但这是在贺楼部中,真要动起手来,也未必不能杀他。 他没想到,原崇山身上,竟然有件神族赐下的护身灵器。 哪怕众多鲛人联手,也在这件灵器下一击即溃,贺楼潮首当其冲,自是伤得最重的。 “快逃……”他哑声向溯宁开口,情势危急,也没有时间再解释什么了。 溯宁没有动,只是冷淡地看着他,贺楼潮眼中现出急色,还没等他再说什么,身后海水流速放缓,原崇山自水中缓步行来,脸上噙着猫捉老鼠般玩味的笑意。 “区区鲛人,也敢向本使动手,真是不自量力。”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能侍奉本使,是尔等荣幸,能前往九天,更是无上光耀,你有何不满?” 如果不是没力气,贺楼潮真想呸他一脸。 他要他将族人献给灵族玩弄,还要让他们感恩戴德,真是可笑! 只是…… 贺楼潮看着水中塌毁的宫室,心中生出几分茫然。 他是不是不应该冲动出手? 若是能忍下这番屈辱,或许还可保住贺楼部大多数族人的性命,如今却是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以原崇山气量之狭小,即便贺楼潮现在割下自己的头颅向他请罪,他也未必会对贺楼部其他鲛人手下留情。 贺楼潮用最后的力气向溯宁道:“走——” 虽然连自己的父亲都败在溯宁手中,贺楼潮却并不认为她是原崇山的对手,她会神族禁制不错,但灵族随侍神族,所知禁制术法定是比她更多,何况原崇山手中还有件威力惊人的灵器。 不过以她的实力,及时逃了,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原崇山将左手负在身后,不疾不徐地踏过海水,走近前来:“总归都是要死的,何必白费力气。” 他显然没打算放过溯宁。 轻蔑的目光自溯宁身上一扫而过,原崇山拂手,身周海水凝,聚化作数道利箭,挟裹着风浪疾射而出。 一切都发生在呼吸吞吐间,他对水的操控,还更在生于海中的贺楼放等鲛人之上。 原崇山无意动用那件将贺楼潮一击重伤的灵器,他大约觉得,已经是强弩之末的贺楼潮和气息同样只是鲛人的溯宁,并不值得他再催动灵器。 飞掠的水箭破开海水,快得贺楼潮只能看见一道白虹,但在溯宁眼中,水箭的速度却放缓了数倍。 灵力流转的每一缕痕迹都为她的感知所捕获,溯宁抬眸,终于看向了浮在上方的原崇山。 目光相触的刹那,他心底忽地一寒,不知为何,溯宁的神情让他莫名想起了九天之上,冷眼俯瞰众生的神族。 他的身形瑟缩了一瞬,在贺楼部鲛人面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原崇山,在神族面前,连抬起头直视他们的资格都没有。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他心底顿时涌起难以言说的羞恼,她不过是只卑贱的鲛人罢了! 他看向溯宁,眼底杀机毕现,如果方才他要杀溯宁只是顺手为之,现在却已是必须之事。 唯有如此,才能抹消因她生出的恐惧。 袍袖震荡,原崇山手中灵光明灭,海水凝聚的箭支近有铺天盖地之势,向溯宁和贺楼潮的方向倾泻。 短短几息之间,贺楼潮根本无法自箭雨中寻到任何破绽,但以他的伤势,就算看出了破绽,也难以与之抗衡。 白虹飞驰,转瞬已在眼前,生死一线,他脸上不受控制地露出些微惧色。 但漫天白虹并没有落下的机会,水箭悬停在溯宁面前,贺楼潮眼底浮起的恐惧定格,时间像是凝固在了这一瞬。 就在这似乎被无尽拉长的瞬间,迎面而来的所有水箭轰然破碎,飞溅的水滴落在贺楼潮脸侧,他久久未能回神。 水箭破碎的刹那,原崇山神情难掩错愕,这一幕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她不过是只鲛人罢了! 原崇山还不愿相信自己错判了溯宁实力,但不管他愿不愿意相信,溯宁掌心向上,刺目灵光亮起,身周数支水箭成形。 见此,原崇山脸色更难看了几分,竟敢仿照他的术法来对付他?!在原崇山看来,溯宁此举与挑衅无异。 如果他能感知到灵力运转的轨迹,就会发现溯宁手中动用的术法,连灵力的走向都和他所用全无分别。 原崇山嘴边噙着冷笑,手中结印,面前顿时有巨大纹印展开。 但在与水箭相撞之际,看起来颇具威力的纹印破碎成无数点灵光,水箭却毫发无损,去势不减。 原崇山面色大变,没了之前那副泰然自若的姿态,飞快退向一旁。 但他还是不够快,水箭追击而来,先后穿透他肩头、腰侧等处,在伤口处轰然炸开,飞溅的鲜血染红了海水。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9节 第十章 昌黎氏又如何? 原崇山发出一声痛嚎,仗着昌黎神族的势,这么多年以来,他还没受过如此重伤。 “你敢伤我?!”他高声咆哮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溯宁眼中微有些不耐,他何来这么多废话? 指尖向上一挑,余下水箭接连向原崇山追来,他眼中现出畏惧,顾不得身上伤势,手忙脚乱地将腰间玉质带钩取下,向前一抛。 玉钩浮在海水中,散发出温润灵光,灵光所及之处,近乎可怖的威压横扫开来,连木石也需俯身低头,来势汹汹的水箭在这样的力量下如影遇光,泯灭于无。 幽蓝水浪构成的徽印投映在海水中,哪怕只是神族随手烙印下的投影,也有无边威势。 “……昌黎氏。”溯宁凝视着眼前徽印,喃喃开口,微抬起的脸上似有些失神。 神族,昌黎氏。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神族的了解比预想的更多。 她与神族是什么关系? 原崇山将她的失神当做为昌黎氏族徽所慑,疼得面目扭曲的脸上浮现出几许得意,恨声道:“既然知道昌黎氏的威名,还不快向本使叩首认错,如此,本使还能留你一条全尸!” 溯宁没有说话,只是漠然地看着他,但就是这般不为所动的态度更令原崇山觉得恼怒非常。 区区鲛人而已!他将灵力汇聚于双手,向上推移,与玉钩相互呼应。 原崇山散落的长发在海水中狂舞,玉钩光芒更盛,酝酿于内的可怖力量终于被彻底激发。 这是昌黎氏神族在玉钩中留下的一击,其威力不言而喻,贺楼潮甚至不怀疑这能将贺楼部大半座城池都夷为平地。 这就是神族的力量吗? 这是贺楼潮第一次直面神族之力,在玉钩散发的威压下,他的身体只剩下臣服的本能,无法升起半分与之抗衡的念头。 此时打断原崇山催动玉钩,是阻止他的最好时机,但溯宁没有动。 她看着灵光大作的玉钩,眼中终于多了几分兴味。 海水中的灵气疯狂涌向玉钩,在周围形成巨大气旋,力量流转的所有痕迹都为溯宁纳入感知,迷雾中隐藏的记忆似乎被揭开一角,影影绰绰露出些微轮廓。 她从前,应当是习过这些术法的,或者说,她学过衍生出这种种术法的本源之理。 就像沿着伸展出的枝叶向下,就能觅到树叶生出的枝干,借玉钩中昌黎神族留下的力量,溯宁回忆起了衍生出术法的本源之理。 原崇山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以为她是为神族力量所慑,被压制得难以反抗,像是笃定了她会有的下场,他脸上现出满含得色的残酷笑意。 灵光在他身后凝聚成枭鸟,以水为翼,头生独角,双目由一团化不开的墨色点就。 枭鸟发出一声嘶哑难闻的唳鸣,贺楼部整座城池中的海水都随之震荡起来,众多鲛人抬头望向自城池中心传来的异动,神情意外。 发生了什么? 诸多鲛人长老意识到不妙,都向这个方向赶了来。 枭鸟振翅在水中拍过,羽翼所过之处惊起数重狂澜。 这就是神族的力量啊…… 贺楼潮望着逼近的枭鸟,咬紧了牙关,心中不甘。 只因为他不愿将自己的族人献出,作为取悦灵族的玩物,贺楼部便迎来灭顶之灾,为什么?凭什么?! 他们这等没有靠山倚仗的寻常妖族,就活该被欺压凌辱,连分毫反抗都不能么?! 贺楼潮脑中闪过许多念头,在神族威压下,即便他尽力想挺直脊背,还是被压制得半伏下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枭鸟锋利的爪牙临近。 在锐利如同刀锋的羽翼前,溯宁站起了身。 术法形成的枭鸟在她眼前轰然破碎,无数水滴混入海中,失去踪迹,磅礴力量竟然就这样尽归于寂无。 贺楼潮视死如归的表情呆在了脸上,显出几分滑稽。 就这么解决了? 蕴含着如此恐怖力量的一击,就这么轻易地被解决了?! 比他更不能接受这一点的无疑是原崇山,这可是神族烙印下的力量!即便是澜沧海龙君,也不可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接下这一击才是! 如果原崇山能体悟天地法则,就会发现当枭鸟临近之时,有一道道灿金符文自溯宁身周浮现,将牵系着枭鸟的幽蓝丝线尽数拆解。 神族术法固然强大,但在明晰本源法则的前提下,破解起来也就不算难。 原崇山不该妄想用这枚玉钩来对付溯宁,其中留下的不过是昌黎氏神族随手烙印的一道力量,不会因为对敌生出任何变化,要破解起来就更简单了。 远远望见枭鸟振翅而起,向此处赶来的鲛人长老和原崇山身边侍奉的灵族望着消散的灵光,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玉钩应声破碎,看着这一幕,原崇山眼中不受控制地现出恐惧之色,他忽然意识到,溯宁真的能杀了他。 原崇山没有犹豫,转身飞快向贺楼部城池外逃遁而去。 光影交错,溯宁已经出现在他面前,原崇山惊恐愈盛,他高声开口,尖利得几乎破了音:“我乃神族昌黎氏麾下灵使,你敢动我,难道不怕开罪昌黎氏么?!” 这是他最后的倚仗。 只要能保住性命,待回到九天…… “昌黎氏又如何?”溯宁欺身而过,在这一刻,她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变化,露出讥诮笑意。 话音落下,原崇山的心脏应声化作齑粉,体内鲜血因陡然涌入的力量喷溅而出,将玄衣洇成暗色。 “你到底是谁……”原崇山缓缓转过头,双眼死死盯着溯宁,不甘地发出最后的疑问。 她怎么敢对神族都毫无敬畏! 这个问题,溯宁也想知道。 她是什么身份,为何会出现在澜沧海中,又因为什么失去了从前记忆? 原崇山没有得到回答,他的神情就此定格。 看着他失去声息,在海水中下坠时,贺楼潮还有几分不敢相信,这所谓的昌黎氏灵使,就这样死了? 在他失神之际,目睹这一幕的灵族婢女发出一声惨呼:“主上!” 他们赶来的时机不错,正好见证了原崇山如何殒命。 “少主——” 这是听到动静赶来的贺楼部众多长老,为首鲛人将贺楼潮扶起,见他伤势凄惨,也来不及多问,催动灵力助他疗伤。 灵族婢女将目光投向在场鲛人,语气酷烈:“尔等卑贱妖族,竟敢杀我主君——” 大约是跟在原崇山身边习惯了受妖族礼敬,到了这个时候,她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逃,而是质问贺楼部。 看着一众灵族,贺楼潮的神情透出异乎寻常的冷静,在恢复些许力量后,他开口,发出一声长鸣。 无形声浪在海水中传递,众多前来的鲛人长老虽还不明情况,但在听到这声长鸣之后,不动声色地向前,将身在此处的灵族包围。 到了这时,这些随贺楼潮前来的灵族终于意识到不妙,但他们已然身在鲛人的包围中,没有了原崇山那件灵器,他们在为数众多的贺楼部鲛人面前并不占优势。 随着贺楼潮将手放下,众多鲛人合围上前,爪牙闪烁着冰冷寒芒,将这些在贺楼部耀武扬威的灵族当做猎物。 护卫原崇山的这群护卫中并无什么大能,实力略强几分的不过就是随时侍奉在他身边的婢女,但在贺楼部众多长老联手下也并非对手。 捂着肩上血流如注的伤口,灵族婢女眼中现出几分不自知的恐惧,这些卑贱妖族疯了么?!竟然敢对他们动手! 她厉声威胁道:“胆敢对神族使者动手,你们就不怕神族降罪么?!” 贺楼潮当然怕,正因为如此,他不能让这些灵族活着踏出贺楼部城池半步。 他们都死了,贺楼部才能设法将此事掩盖过去。 只要有一名灵族活着离开了贺楼部,今日发生的事都有可能为昌黎神族所知。贺楼潮不会去赌神族的仁慈,所以这些灵族必须死! 鲜血四溅,染红了海水,他神情中透出难言冷酷。 这些灵族不曾将鲛人的性命放在心上,他当然也不会介意用他们的性命来确保族人的平安。 贺楼部与灵族这场混战并不为溯宁在意,她似乎想起什么,身形闪动,落在了已经声息全无的原崇山身旁。 身体难以承受溯宁的力量,在心脏化为齑粉那一刻,他的四肢便因为冲击断折,在水中坠落时已经裂成了好几块。 毕竟是才刚记起的法理,施展时未免失了些轻重,溯宁原本是打算给原崇山留个全尸的——看在他也算助她恢复了些许记忆的份上。 既然如此,溯宁抬指一拂,已经裂成几块的原崇山在灵光作用下被拼了起来,她脸上露出些微满意之色,这也算全尸了。 收回手时,灿金裂痕不知何时出现,自她掌心蔓延向上,隐没在袍袖之中。为了化解烙印在玉钩中的那一击,溯宁动用的力量显然超出了限度。 真麻烦,她面无表情地想。 而要解决这个麻烦,唯有早日前往澜沧海龙宫,取得她所需之物。 第十一章 昔日有大妖于瀛州讲道,成此…… 在为数众多的鲛人围猎下,随原崇山前来的灵族颓势尽显,连向外传讯的可能都被断绝,更不必说自重围中逃脱。 在确定最后一名灵族也彻底失去气息后,贺楼潮才微微松了口气,数十鲛人长老向他聚来,问起事情始末。 贺楼潮未作隐瞒,将之前种种如数告知了族中长老,语气难掩愧疚,终究是因他一时冲动出手,才会给贺楼部招来这场祸患。 但一众贺楼部族老在听了他的话后虽神情各异,却并未有谁出言责怪。这所谓的神族灵使实在欺人太甚,若换作是他们,也未必能忍得下这口气。 若是贺楼潮真将自己的族人献给原崇山玩弄,才会令他们觉得不齿。 或许正因为贺楼部鲛人实力不强,需要集整个部族之力才能在澜沧海中占据一席之地,他们对族人的看重也更甚其他妖族。 事情既已发生,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将原崇山的死掩盖过去。 “只要他不是死在贺楼部,那他的死,就同贺楼部没有关系。”老妪幽幽开口。 贺楼潮也是如此想。 “有灵族的车驾仪仗,便可伪作他们的身份,大张旗鼓离开贺楼部,至于之后……就往海底裂隙中去!” 海底裂隙是澜沧海中众所周知的险地,不过倚仗神族赐下的法器,原崇山并不将其中凶险当回事,非要入内一探,如此说法,与他的性情行事再符合不过。 他是在离开贺楼部后,进入海底裂隙失去踪迹,无论生死,都与他们没有干系了。 在场贺楼部族老很快达成一致,有了决定。 不过在这样的情况下,身为族长的贺楼骁竟然没有现身,未免叫他们心生疑窦。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0节 贺楼潮远远看了一眼溯宁,低声将他还困在密库禁制中的事照实说了。 连神族灵使都死在了她手上,他阿父只是被囚在笼中,运气已是极好了。 但……她究竟是谁? 方才亲眼目睹溯宁毁去神族法器,自然不会再有鲛人还将她当做云珠。 但她为何会同云珠的相貌一般无二?难道事情就这样凑巧,这位大能恰好与云珠生得肖似? 还有,所谓的失去记忆是个借口,还是确有其事?她出现在澜沧海,又是因为什么? 在场鲛人长老心中颇多疑虑,却并不敢上前向溯宁发问。 贺楼潮心中疑问只会比他们更多,她通神族术法,所知似乎还更胜过昌黎氏麾下神使,那她的身份…… 没有纠缠这个问题,在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贺楼部族老四散而开。灵族虽已尽诛,但要将事情掩盖过去,还有许多事需要安排,与灵族一战损毁的楼台也需尽快恢复。 贺楼潮则小心翼翼地游至溯宁身旁,在他近身之时,溯宁抬眸看来,眼底繁复纹印隐没,但只是一瞬,也令贺楼潮感受到了为之颤栗的威势。 他低下头,抬手按在肩头向溯宁行礼:“澜沧海鲛人族贺楼潮,见过尊者。” 贺楼潮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她连神族昌黎氏也等闲视之,区区贺楼部又算什么。 现在想来,他之前主动出手,还能从她手上留下一条命来,当真也算得上福大命大了。 他话音落下,却没得到溯宁回应,她看着贺楼潮,良久,才开口道:“如今妖族,已经不修术法了?” 贺楼潮在她的打量下出了一身冷汗,只差一点就要尾巴一软,抱着她的腿认错。 是以在听了溯宁的话,他莫名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连忙回道:“回尊者,神族术法,并非我等寻常妖族所能窥探。” “如今九天之上,已无传道之地?”溯宁将目光投向贺楼潮,声音有些缥缈。 传道之地?贺楼潮神情茫然,神族道法不传外族,怎么会有传道之地? 应该是有的。 苍离天以东,瀛州…… 瀛州? 瀛州是何处? 记忆中的迷雾似乎被拨散些许,但不等她记起更多,眼前幻象骤然生出变化,鬼影扭曲,形貌各异的凶兽在她意识中发出咆哮,随时都会扑将上前。 溯宁收紧了手,身周一瞬间升起的杀意令贺楼潮绷紧了鱼尾,在恐怖压力下,他连逃跑的念头都无法升起。 瀛州…… 离开瀛州前,丹枫转红,有妖族大能临海讲道,卷成,曰—— “取一卷玉简来。”在肆虐的幻象中,溯宁哑声开口,终于还是保持了冷静,没有令贺楼潮沦为幻象下的牺牲品。 虽然只经过了数息,但对于直面溯宁威势的贺楼潮而言,这数息却无比漫长,直到溯宁开口,他才得以摆脱随时都会丧命的危机感。 贺楼潮将喉间腥甜咽下,不敢有任何犹豫,立时回道:“是——” 他对溯宁的要求,自是无有不应。 她甚至不需出手,只要心念一动,就可以将他抹杀。 作为贺楼部的少主,贺楼潮认真做起事来还是颇有效率,不过片刻已经命麾下安排好一处不会为人搅扰的静室。 屏退左右,贺楼潮亲手将空白玉简奉上溯宁案头,见她没有命自己退下,便也不敢离开,候在一旁等她吩咐。 他实在很好奇溯宁要玉简做什么,不过没得她允许,连余光也不敢望过去。 贺楼潮还是很惜命的。 溯宁也没有任何向他解释的意思,心念微动,桌案上的刀笔便浮了起来,划过玉简,留下深深刻痕。 她压制住灵力,刀笔再落下的刻痕浅了许多,在玉简上第一个字成形时,有朦胧灵光亮了起来。 刀笔不停,随着字文成句,玉简上灵光愈盛,将整间静室都映得亮如白昼。 贺楼潮不由望了过去,神情难掩疑惑。 她在刻什么? 刀笔渐渐慢了下来,丛生的幻象中,记忆戛然而止。 溯宁闭上眼,刀笔应声化作齑粉,受惊贺楼潮瞬间窜出去数丈。见溯宁看来,他连忙露出个讨好的笑。 也不能怪他应激,毕竟她这么强,而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溯宁无意理会他百转千回的心思,戛然而止的记忆失了头绪,她将玉简抛出,冷声道:“念。” 贺楼潮手忙脚乱地接住玉简,低头看去,灵光闪动中,他勉强辨认出这是妖族的文字——传自上古妖族。 她怎么会上古妖族的文字? 贺楼潮艰难分辨着玉简所书,上古妖族的文字早已失传,他只能连蒙带猜地认出其中寥寥几个字的意思。 好在不管他能不能认出,有溯宁的神识留在玉简中,他只需将神识注入,自然能领会其意。 不敢违逆溯宁,他调动神识,将自己从玉简中所感逐字逐句读了出来,随着他开口,海水中游离的灵气好像忽然都找到了目标,汹涌向这间静室汇聚,又争先恐后地没入了他体内。 贺楼潮在神识注入玉简时陷入了某种玄妙之境,哪怕他还甚至不能理解玉简中的意思,也并不妨碍他体内鲛丹在这股力量的牵引下自行运转。 光线微有些昏暗的静室灵光大作,贺楼潮感受着流淌入周身穴窍的灵气,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天地间游离的灵气如此温驯,没有半点抗拒地被融入他内丹中。 这是……贺楼潮屏住了呼吸,这真的是一卷功法! 贺楼骁千方百计想将女儿送去白龙族参选,为的便是能得赐一卷功法典籍,而现在,贺楼潮手中正握着一卷功法。 他强压住心中席卷而来的狂喜和惊异,任灵气循着特殊轨迹游走过全身,最终汇入鲛丹之中。 任感知捕捉着体内灵气的流向,在足够的灵气汇入后,他体内鲛丹竟也开始有了变化, 察觉到这一点,贺楼潮有些怔愣不安,他从前好像没听说过修行功法会令鲛丹发生变化? 在他的惶恐中,鲛丹开始徐徐旋转,灵光缭绕其上,衍生出一圈又一圈繁复纹路。 贺楼潮呆滞地站在原地,对自己体内发生的一切而不可置信。 这不是什么功法,这是传闻中的……道法—— 寻常功法只能被称为术,而被称之为道的功法能令修行者触及天道本源,一窥无上之境。 而九天神族各氏,其实便是大道化身,自生来,血脉中便流传着大道法则。 如贺楼部这等偏远微末的妖族部落,哪怕是作为少主的贺楼潮,也从来没有机会接触传闻中的道法。 所以他也就无从分辨溯宁刻在这卷玉简上的是不是道法,直到体内妖丹生出道纹,他才终于意识到,这卷玉简上所书,当真是传说中的道法。 在巨大冲击下,贺楼潮突然不知自己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玉简上的文字突然中断,他下意识望向溯宁,问起玉简该有的后续。 “忘了。”溯宁漠然回了两个字。 贺楼潮没想到能得她回答,一时竟有几分受宠若惊。 他心中疑问短暂压过了对溯宁的畏惧,于是贺楼潮壮着胆子再开口:“这卷玉简究竟是什么……” 真的是道法么? “昔日有大妖于瀛州讲道,成此卷,曰,”溯宁平静道,“烛龙书。” 第十二章 尊者,这卷烛龙书当如何………… “烛龙?!”贺楼潮看向溯宁,心中震惊一时已难以用言语来表达。 她所说的,是他知道的那个烛龙么?! 钟山之下,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为烛龙,又被世人称为,烛九阴(注一)。 烛龙是生于上古的大妖,即便面对神魔,也有一战之力,他在世间行走时,正是妖族最鼎盛之际。 及至后来妖族天庭倾覆,烛龙也随之失了踪影,从此绝迹于天下。 不止烛龙,和妖族天庭一起消失在世间的还有无数传说中的大妖,以致最终偌大妖族只余龙、凤、麒麟三族勉强支撑,在神魔的压制下苟延残喘,再不复从前声势。 妖族许多传承也在混乱中佚失,如今连只鳞片爪的记载也难以寻到。 能与神魔比肩的辉煌,在数千年后,也只存在于一些年纪大得将要作古的妖族口中了。 烛龙讲道…… 等等,贺楼潮思绪忽然一顿,如果真如她所言,她曾亲闻烛龙讲道,那……她如今岂不是都已经几千岁了?! 这比贺楼部的祖宗还祖宗啊—— 贺楼潮忍不住偷偷瞟了溯宁一眼,思绪有些跑偏,在与她目光相触的瞬间又连忙将视线收了回来,弓着的腰顿时弯得更低了。 他真的还不想英年早逝。 烛龙是上古传说中的大妖,那么能亲闻烛龙讲道的,又会是何等人物?贺楼潮竟有些不敢猜了。 她也是妖族?甚至是与烛龙同时代的大妖? 他心中因为这个念头,突然对溯宁生出了几分亲切感,不过没敢表露出来。 溯宁无视了他有些躁动的鱼尾,记忆中模糊的影子浮现,她开口,让他将妖族天庭倾覆这段历史详细讲来。 “啊?”贺楼潮有些傻眼,这些事其实大都是他自澜沧龙宫那只瞎了眼的老龟口中听说的。 这只老龟不知活了多少年了,据说现任龙君的祖父的祖父的母亲受封澜沧海时,他就在这里了。 老龟耳聋眼瞎,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龙宫那株珊瑚树下讲古,不过也只有年纪还小的海族喜欢听他口中那些无从考究真假的妖族过往。 贺楼潮幼时去澜沧龙宫时就听了不少,到如今也还记得颇为清楚,不过他也并没有将那些近似传说的故事当真。 “妖族不曾留下史传?”溯宁指尖按在额前,神情看起来不算太妙。 尖锐的痛苦贯穿意识,像是要将神魂都撕裂,也在警告她不要再试图强行找回自己的记忆。 她的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有的……”对于溯宁的问题,贺楼潮不太确定地道,“或许龙族有?” 所以这件事最终还是落在了澜沧龙宫上。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1节 距龙君寿辰还有十日左右,贺礼已提前备好,若非原崇山突然出现,贺楼潮本该着手安排前往龙宫的事宜。 他虽不算聪明,但还不至于连这点眼色都没有,立刻便道:“我这便去安排,最迟两日后,一定能启程!” 对他这个答案,溯宁还算满意。 在她不清楚澜沧海龙君实力,更重要的是不太清楚自己的实力究竟处于何种程度时,随贺楼部进入澜沧龙宫显然是更为稳妥的决定。 她阖眸,似乎不打算再说什么。 贺楼潮看了看还在自己手中的玉简,又看了看溯宁,试探着开口:“尊者,这卷烛龙书当如何……” 话还没说完,溯宁便已开口:“随你。” 她语气冷淡,隐有几分不耐,听在贺楼潮耳中却如同天籁。 他没听错吧,这是将这卷道法给他了的意思? 这可是上古烛龙传下的道法! 哪怕只是半卷残简,也足以在妖族中掀起轩然大波,就算是龙族,也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 贺楼潮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脸上浮现起混杂着欣喜与不敢相信的复杂神情,这已经是他尽力维持平静后的结果。 如贺楼部这样的小族,族中鲛人修行所用依靠代代相传的粗略法门甚至根本不能顺畅成文,称为功法。 而现在,他手中却是传自烛龙的道法,哪怕只是残卷,也足以让贺楼潮到达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境界。 他甚至不必为此付出任何代价,若真要算,也就是千余尺海陵绡。 这样的事,就算说出去,大约也不会有妖族相信吧。 这也不能怪他没见过世面,贺楼潮心想,就算是北海白龙族,也没见过这样的世面啊。 连烛龙传下的道法,都能随口给了谁,就像这只是什么路边不值钱的碎石一般,她究竟是何等身份? 贺楼潮望向溯宁的目光已经比对祖宗还真心了,就算她现在让他去死……呃,这还是要犹豫一下的,还是留着他的命鞍前马后更划算不是? 双手捧着玉简,贺楼潮维持着躬身俯首的姿势,小心翼翼地向后挪去,看起来颇为可笑,不过在他自己看来,如此方能显示他的敬意。 退出静室前,贺楼潮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犹豫两息,他还是试探着开口问道:“敢问尊者,云珠如今何在?” 他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素未谋面,当然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不过他总觉得还是应该问上一句。 溯宁不可能是云珠,贺楼潮觉得,她恰好和云珠生得全无分别的可能也实在太小。 不过她既然以云珠的相貌出现,或许她曾经见过她? 溯宁睁开眼,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她的生死与你有关?” “倒也说不上……”贺楼潮神情讪讪,他顿了顿,“但好像也是有点关系的……” 溯宁对他这番话未置可否,只冷声道:“海底裂隙下,重伤濒死,以鲛丹作换转交血珊瑚。” 她果真是为取血珊瑚,被卷入了海底裂隙中。 贺楼潮微觉怅然,他甚至不识得云珠,便也很难为此感到如何伤心,不过在确定她身陨后,他还是不由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依照贺楼部的习俗,族中有鲛人陨落后,他的亲眷便会在城外礁石暗窟中点亮一盏照月烛。 贺楼潮擎着一盏照月烛,望向自城池中驶出的灵族车驾,旌旗飘扬,如来时一样声势浩荡。 不过这些在澜沧海中横行无忌的灵族,如今只剩骑在海兽上全无气息的躯壳,薄纱后,原崇山的面色一片灰白。车驾灵光闪动,掩盖了浓重死气。 贺楼部中不明内情的鲛人还都在为原崇山的离开欢呼雀跃,可算是把这所谓的神族灵使给送走了,以后千万别再来了! 数名长老混在灵族车驾中,驭使着海兽向海底裂隙的方向而去。 当灵族的旌旗彻底消失在眼前,贺楼潮才收回目光,游进礁石形成的洞窟。 他将光辉柔和的烛火放入洞窟壁龛中,但这盏照月烛上却并无名姓。 贺楼潮不知溯宁为何会以云珠的样貌示人,也不敢贸然将她来历不同寻常的事再告知旁人,是以便不好在烛火上留下云珠名姓,只能等日后补全。 “贺楼少主。” 身后传来飞絮的声音,吓得贺楼潮一哆嗦,险些将以灵力点亮的照月烛灭去。好在他反应过来,及时收回了手。 他转头看向突然出现在此的飞絮,显然有些意外,其中还夹杂着几分难以分说清楚的心虚。 未得溯宁允准,他不敢贸然将云珠身死之事告诉飞絮,何况,他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她开口。 对眼前蚌妖少女而言,这个消息似乎太过残忍了。 不过她来这里,难道是察觉了什么? 这他倒是猜错了。 飞絮向他屈身一礼,随后才轻声问道:“听闻此番为龙君贺寿,阿姐也会去……” 她抬眸看向贺楼潮,眼中带着几分祈求:“我能跟在阿姐身边么?” 她不愿和自己相依为命长大的姐姐分开,贺楼潮当然能理解,但溯宁不是她的阿姐…… 他心中叹了口气,还是答应了飞絮的请求,这本就是件小事,他只需吩咐一句即可。 两日后,在溯宁面前表过态的贺楼潮已经极有行动力地将前往龙宫的事宜都安排妥当。 贺楼骁也得贺楼部众多长老相助,联手破开了密库禁制,重获自由。除了颜面受到重创,他倒是没受什么其他伤。 在自溯宁手中得了半卷烛龙书后,贺楼潮也并没有隐瞒贺楼骁和一众族老,在族中掀起一阵巨大风浪。 贺楼部中因烛龙书生出的动荡并未搅扰到溯宁半分,直到两日后,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的贺楼潮才小心地游进静室,请示她的意思。 龙君寿辰这等场面,身为贺楼部族长的贺楼骁理应前往,但因参悟烛龙书之故,他久无寸进的境界竟然有了突破的契机。 贺楼骁闭关,此番前往龙宫献礼的鲛人便以贺楼潮为首,临行前,众多鲛人长老对他再三叮嘱,一定要低调行事。 贺楼潮嘴上应着,心中却无奈道,这事儿好像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海舟自城池中缓缓上浮,分水破浪,驶向澜沧龙宫的位置。 第十三章 我看上去很好招惹么?…… 与贺楼部城池相比,澜沧海龙宫自然还要恢弘许多,宫墙彷如琼玉铸就,宝光流转,连周围游弋而过的鱼群似乎也蒙上了一重朦胧光晕。 一株几有遮天蔽日之势的珊瑚自龙宫下方生长,分出无数枝干伸展向上,将大半座澜沧龙宫都荫蔽在内。蓝紫色的珊瑚叶飘落在海水中,其上溢散出点点星芒。 随着龙宫渐近,贺楼部的海舟放缓了速度,泊停在宫墙外。 负责接引的龙宫侍从与贺楼潮有些交情,见是他,游上前同他熟稔地打了个招呼:“今年你们来得倒早。” “不过来得最早的还是蛟族。”青年一面为众多鲛人换了接引的令牌,以免向贺楼潮挤了挤眼,“这回蛟族族长可是将自己那两个为了少主之位斗得不可开交的儿子都带了来,说不准这些时日能有好戏看了。” 贺楼潮闻言有几分怔然,云珠之前便是在蛟族为婢…… 没等他说什么,青年又凑上前,压低声音提醒道:“此番龙君寿辰,神族昌黎氏也遣使前来观礼,等你们进了龙宫,可要千万小心,别招惹上了这些灵族。” 在天下各族中,灵族的名声都算不上太好。 贺楼潮呼吸一滞,面上笑意多了几分勉强。 见此,负责接引的青年撞了撞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记得绕着这些灵族走便是,何况还有龙君在呢。” 昌黎氏与北海白龙族交好,灵族奉命前来观礼,若是行事太过,回了九天后他们也难以交代。 说到这里,青年又想起一件事来:“听闻这次神族任命了两名使者来观礼,正使倒是早几日就已经到了,就是那副使不知为何迟迟未至,那些灵族正要让君上下令去寻来着。” 贺楼潮为这句话心跳骤停,他脑中一瞬间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却没有显露分毫,语气如常道:“若说那位神族副使,我倒是见过。之前他们途经贺楼部,暂留了两日。” 当日原崇山大张旗鼓地来了贺楼部,此事绝难隐瞒,不如由他主动开口告知,才不会显得心虚。 青年眼中露出意外之色:“原来那位副使是去了贺楼部……不过既然你们都到了,他怎么还不见踪影?” 贺楼潮已想好了说辞,口中只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们在贺楼部只留了两日罢了,我可不敢去探问堂堂灵使的行踪。” “不过,”他状似回忆般想了想,又道,“我麾下有鲛人听他身边护卫谈论,这位副使好像打算往海底裂隙一探……” “海底裂隙?!”听了这话,周围龙宫侍从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那可是海底裂隙啊! 这么多年来,他们还从没听说过有谁进了海底裂隙还能活着出来的,这些灵族也不怕丢了性命?! “大约是有神族赐下的宝物护身吧。”贺楼潮轻描淡写道,“澜沧海无甚珍奇,听那些灵族护卫的口风,他应该是想自海底裂隙中寻些难见之物带回九天,献给昌黎神族。” 这话听起来倒是颇为符合灵族做派,周围妖族啧啧感慨,见他们没有怀疑自己的说法,贺楼潮悬起的心终于微微放下了些。 便在他和龙宫侍从攀谈时,贺楼部的鲛人已经自海舟上取下贺礼,备好进入龙宫的车辇。 贺楼潮见此,也顾不得再和这些妖叙旧,亲自从海舟中将溯宁迎上车辇,还不忘在她坐下前整了整软枕,态度极为殷勤周到。 “这是贺楼部族长新找回的那个女儿?” 从贺楼部鲛人口中得知溯宁目前的身份,龙宫妖族不由面面相觑。 即便是妖族,也不会少了看热闹的心,有些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连澜沧海龙宫的妖族都听说了贺楼骁找回了自己流落在外的女儿。 但贺楼潮的态度看起来哪像是对妹妹?分明就是在伺候祖宗。 贺楼潮没在意这些诧异莫名的视线,就算是贺楼部的祖宗,也不可能拿出半卷烛龙书来,所以他将她当祖宗供着也是应当。 他殷勤地跟在车辇旁,带着贺楼部众多鲛人步入龙宫大门。 龙君寿辰将至,各处都以色彩绚丽的贝类珊瑚为饰,龙宫中侍奉的妖族来往其间,颇为忙碌。 刚进龙宫,上方便有一道阴影掠过,贺楼潮原本没当回事,但没想到车辇竟突然折返,绕过堆积的礁石向下,径直挡在了贺楼部车队前。 贺楼潮皱起眉,这多少带了几分故意了,他抬头看去,只见车驾中的青年眉目桀骜,嘴边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也正向他们看来。 “成嚣?你什么意思?”贺楼潮的口气不太好。 眼前车驾中的青年,正是如今澜沧海蛟族族长第三子,成嚣。 蛟族同贺楼部的关系一向还算不错,所以贺楼潮不知道成嚣抽了什么疯,竟然在龙宫大门内堵他们的路。 “这不是贺楼少主么?”成嚣拖长了声音,语气不阴不阳。 他将目光从贺楼潮身上移开,投向车辇中的溯宁,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就是贺楼族长新近找回的女儿?没想到贺楼少主对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如此上心,跟在身边鞍前马后。” 贺楼潮看了眼闭目敛息的溯宁,又看向成嚣,眼底是掩不住的惊异,他难道是想针对她? 他没事儿吧?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2节 贺楼潮的目光中已经要控制不住地冒出一点怜悯了。 成嚣被他看得有些莫名,这是什么眼神? 不过贺楼潮的反常并没有让成嚣打消原本的主意,他口中继续道:“谁能想到,我七弟身边的侍女,原来是贺楼部族长的女儿。” 成嚣的七弟,蛟族族长第七子,名唤长恒。 “兄长慎言。” 另一驾车辇也随之赶至。 成嚣与长恒原是奉父命去拜见龙宫中一位前辈,没想到途中正好撞上了贺楼部入龙宫,成嚣心下一动,便令驾车的妖族转了回来。 开口说话的是长恒,他端坐在车辇中,相貌与成嚣有五分相似,气度却大相径庭。妖族多野性不驯,他眉目间却是一片沉静,不像妖族,倒有些仙神的风度。 这也是成嚣最看不惯他的地方。 不过他看不惯的也不止这一处,长恒身上,就没有几处他看得惯的地方。 与贺楼部不同,蛟族族长至今没有确认自己的继任者。 原本成嚣以为蛟族下一任族长的位置非自己莫属,他母族颇有势力,自己的修为在族中年轻一辈也少有能及者,他不做族长谁来做? 作为蛟族族长幼子,长恒与成嚣的年纪差了不少,他原本没将这个异母弟弟放在眼中,但在长恒成年后,有蛟族族长有意无意的扶持下,逐渐开始展露锋芒。 他没有成嚣强势的母族,但在修行上的天赋却胜过成嚣许多,加上他行事周全更甚,蛟族逐渐有了不少要立他为少主的声音。 到了这时,一直没当上少主的成嚣终于坐不住了,开始处处打压、针对长恒。 数月前长恒重伤,虽无证据,但蛟族上下都清楚,其中必定有成嚣的手笔。 所以他此时截停贺楼部的车辇,不是因为和贺楼部有什么龃龉,而是因为替长恒取回了血珊瑚的云珠。 长恒重伤后,成嚣便将蛟族中仅存的几株血珊瑚取走,本以为他这次必死无疑,没想到云珠不顾自己生死,真在海底裂隙为他取来一株新的血珊瑚。 因此在长恒开口阻止后,成嚣非但没有闭嘴,反而继续道:“贺楼少主,你这个妹妹对我七弟可是情义深重,前日若非是她舍生忘死取回血珊瑚,如今他也没命坐在这里了。” 贺楼潮看着蛟族这两兄弟,成嚣当然欠揍得紧,长恒那张脸也不怎么让他觉得顺眼。 成嚣话说了不少,坐在车辇中的溯宁却仍是闭目敛息,半分回应也没有,让他颇觉憋屈。 “回了贺楼部,便连从前学过的礼数全都忘了吗?”成嚣面色沉了下来,他目光扫过长恒,似乎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又看向溯宁,微抬起下颌,“如今旧主在前,你还不起身问安?” 听着这句话,贺楼潮下意识望向了溯宁,她终于睁开了眼,面上表情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不过在贺楼潮看来时,溯宁也恰好转头看向了他,轻飘飘地问了一句:“我看上去很好招惹么?”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贺楼潮已经疯狂摇起头来,她若是也算好招惹,那栽在贺楼部的原崇山要死不瞑目了。 那怎么还有不长眼的在此聒噪不停? 溯宁的目光落在了成嚣身上,他被看得后背莫名一寒,随即又觉异常羞恼,不过是只卑贱鲛人罢了,有何可惧! 长恒起身,正当他要出言向贺楼潮道歉时,溯宁指尖微屈,成嚣所乘的车驾便在一声轰然巨响后四分五裂。 珠石飞溅,他挑衅的神情还残留在脸上,下一刻已经四脚朝天。 贺楼潮抬手望着在海水中飞远的成嚣,发出一声感慨,嚯,还挺能飞啊。 第十四章 看来,此番前来澜沧龙宫的不…… 龙宫中来往的妖族在听得一声巨响后,纷纷循声望来,这是怎么了? 长恒将要出口的话顿住,他目光扫过一众贺楼部鲛人,神情若有所思。 方才是谁出的手?他竟没有察觉到任何灵力动用的痕迹,也是因为如此,成嚣才会连躲都来不及。 贺楼部一行中气息最为强盛的莫过于贺楼潮,但长恒的修为并不比他弱上多少,以贺楼潮的实力,还做不到将灵力运用到如此地步。 周围经由此过的妖族都望了过来,交头接耳中,一时竟都不急着离开了。 这样的热闹可是难得一见,怎么能轻易错过了。 或高或低的议论声传入耳中,成嚣整张脸涨得通红,双目也在暴怒下不受控制地化作竖瞳。脸侧玄黑鳞片冒出,他瞬间化出了原形,鱼身蛇尾,自远处冲将过来。 黑蛟来势汹汹,长尾一甩,携千钧之力落向最前方溯宁所在车辇。 见此,贺楼部不少鲛人不由露出慌乱之色,贺楼潮神情倒是不见有什么变化,不但没有让他们躲开,反而示意族人都向车辇靠近。 车辇前方垂落的薄纱在海水中婆娑摇曳,溯宁张开手,掌心现出禁制纹印。比起鲛人的血脉天赋,于她而言,还是这些禁制术法用起来更为得心应手。 蛟尾将要落下之际,由繁复纹路汇成的禁制浮现在车辇上方,黑蛟长尾落在灵光闪动的禁制纹印上,难以再向下半寸。 两股力量相抗,在海水中激起数丈狂澜,围观妖族连忙向后退去,以免被余波殃及。 长恒运转灵力,化解了自身周拍过的海水,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落向贺楼部的车辇中。那张脸与他记忆中似乎并无分别,周身却透着彻骨漠然,与从前没有任何任何相似之处。 这不该是云珠能有的力量,至少,不是他识得的那个云珠。 她是自何处学来的古怪术法?!难以攻破禁制的黑蛟发出一声愤怒咆哮,大张的兽口中獠牙狰狞,但无论他如何用力,也无法打破溯宁手中结出的禁制。 禁制缓缓转动,在越来越强盛的力量下,黑蛟终于难以再与之相抗,被震得倒飞了出去,重重撞进了礁石堆中。 还没等他挣扎起身,周围海水已经翻腾着化作锁链,将他从头至尾捆得结结实实,连嘴都被堵上了,只能在地上徒劳地打着滚。 贺楼潮对这一幕丝毫不觉得意外,他心道,看别人挨打果然比自己挨打有意思多了。 “那是谁?” 宫阙以廊桥相连,女子站在廊桥上,衣饰与澜沧海中妖族大有不同。眼见这一幕,她冷声开口,向身后跟随的龙宫侍女问道。 侍女向下方望了一眼,小心答复道:“回大人,仿佛是贺楼部的鲛人……” 即便只是灵族使者身边的护卫,他们也需小心侍奉,敬称一句大人。 女子面色沉凝,不过一介鲛人,如何习得了神族禁制术法?! 此事定要禀告主上,请她定夺! 思及此,女子反身,快步向来的方向回转。几名龙族侍女对视,都觉得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多问,只能匆匆跟上前去。 下方,听到动静赶来的龙宫守卫厉声喝道:“是谁敢在澜沧龙宫作乱?!” 面对疾言厉色的龙宫守卫,贺楼潮并不心虚,先挑起事端的可不是他们。 长恒敛下心中诸多思虑,主动上前,向龙宫守卫分说清事情始末。以他和成嚣的关系,也没有理由要为成嚣掩饰什么。 他也并没有因为从前与云珠的主仆关系而自矜,远远向溯宁深施一礼,温声道:“兄长行事无状,言语冒犯之处,还望贺楼部见谅。” 这位长恒大人,倒是比他兄长有气度得多,见他这番举动,周围不少妖族都在心中暗自感慨。 可惜无论他礼数如何周全,都没能得到溯宁半分回应。 车辇上垂落的薄纱掩住她的脸,在水中显得有些模糊,她自车中抬眸,看向了金玉砌就的宫阙殿顶。 贺楼潮见溯宁不语,看了一眼长恒,也不敢对他这番话有什么表示,这可不是自己说见谅就能见谅的。 既然是成嚣先出言不逊,又实力不济被贺楼部教训了,那便是他自找的,龙宫守卫显然没有为了他为难贺楼部的意思。 贺楼潮示意族中鲛人动身向前,现下当不必担心再有谁拦路了。 没得到半句回应的长恒放下手,神色仍是一片坦然,并未因此生出什么不满来。 倒是随行的蛟族侍从为他感到不平:“从前主君待云珠甚厚,她却如此不知感恩,见了主君,连起身回礼也不愿!” 她生母重病之时,可是主君赐药,才为那蚌妖又续命数月。后来也是主君安排,她那个天生体弱的妹妹才能得了侍弄花草的轻松差使。 长恒抬手止住他的话:“得她取来血珊瑚,我才能保住性命,真要论起来,也该是她对我的恩情更重。” 侍从只能忿忿闭嘴。 车驾从身旁经过,在一众鲛人中,长恒看到了飞絮的身影。 少女咬着唇,抬手向他一礼,长恒也颔首回应。 或许,她能为自己解几分疑惑。 急得满头大汗也没能解开成嚣周身桎梏的侍从只能求助龙宫护卫,不过便是他们,也不知如何破解溯宁术法,只能拿出枪戟,试试能不能斩断锁链。 在身上挨了不知多少下后,成嚣终于重获自由,他踉跄着化为人形,一张脸青紫交加,很是精彩。 也亏他皮糙肉厚,否则现在就不是鼻青脸肿那么简单了。 听着四下隐约传来的窃笑声,成嚣心中郁气难平,他还从来没有丢过这么大的脸! 但他就是再蠢,也不会在知道自己不是溯宁对手后,还要冲上去找死。 森寒的目光自贺楼部鲛人身上收回,成嚣看向长恒,眼底浮上不加掩饰的恶意。 纵然他从前的婢女成了贺楼部族长的女儿,他也不会让他从贺楼部得到什么助益。 成嚣今日所为,并不全是因云珠寻回血珊瑚的不满,更是一种试探。 尽管当中有了些偏差,但从贺楼部的态度来看,他们并不打算支持长恒。也对,于贺楼部而言,族长的女儿曾在蛟族为婢,传出去可不算好听。 而长恒从前的侍女,似乎也不打算承认他这个旧主。 成嚣向长恒冷笑一声,带着随行蛟族,拂袖化作一道遁光。 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贺楼潮自是不知,见溯宁一直望着同一个方向,不由也循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却只看到在海水中光辉熠熠的殿顶。 青年的面目掩在玄黑斗篷下,让人看不分明,他靠在垂脊上,不知看了多久热闹。 但不管是龙宫之内行走的众多妖族,还是正望向这里的贺楼潮,都没能察觉他的存在。 似是察觉了溯宁的注视,青年起身,玄黑斗篷在海水中扬起一角,下一刻,他的身形已经消失在原地。 什么也没看见的贺楼潮收回目光,茫然地看着溯宁,她在看什么? 溯宁并没有向他解释的意思,在青年的身影消失后,缓缓阖上了眼。 看来,此番前来澜沧龙宫的不速之客,并不止她。 她的目的是龙冢,那么他呢? 第十五章 鲛人?人族? 如龙族这等生灵,即便只剩一副遗骨,于天下各族而言,也是不可多得的至宝。为免受觊觎,龙族往往会选择埋骨在自己的封海龙宫近处,以便后代看守,不致被盗取。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3节 这无疑也是看守龙冢最好的办法,天下能有实力与龙族正面抗衡的生灵着实不多。 龙宫北殿中,溯宁站在回廊下,手中握着的正是进出龙宫的信物。若无信物在身,便会为澜沧龙宫的宫墙拒之于外。 溯宁垂眸,蓝紫色的珊瑚叶剔透如玉,对着光时甚至能看清其中叶脉走向。符文隐匿在叶脉下,随着她将灵力灌注,浮现出幽幽光华。 在她身后,对她此行目的还一无所知的贺楼潮正忙得团团转,除了清点将要献给龙君的贺礼外,还需安排备礼拜见龙宫中与贺楼部交好的大妖。 不必问也知,澜沧海龙冢所在,以他身份绝无知道的可能。 溯宁要去龙冢,要么自己设法确定具体所在,要么直接寻了澜沧海龙君问。 介于她意识中不曾止息的幻象,后者看起来可行性更高,至少不必她费太多心思。 唯一的问题,就是她还不清楚澜沧海龙君实力如何。 失了记忆的弊端便在于此,溯宁连自己的实力是何种程度都不太清楚。 不过,自进入龙宫后一路所遇妖族,就算其中气息最为强盛的龙宫守卫,于她也只是随手就能抹杀的存在。 这样看来,她应该不算弱。 只是和澜沧海龙君相比,不知谁会更强。 就在溯宁考虑去寻这座宫阙的主人时,海水中忽起了一阵浪潮,在海域中,这算是常事。 延伸至北殿庭中的珊瑚枝干被海水卷落几枚叶片,溯宁伸出手,接住一枚向她飘来的叶片。 除了缺失烙印下的符文外,这片珊瑚叶和龙宫进出的信物便没有什么分别了。 她将神识向下探出,不过片刻,龙宫下方的珊瑚树根便被纳入感知,其上遍布妖族符文,晦涩难言。 这株近乎遮天蔽日的珊瑚与澜沧龙宫共生,以其为根基形成了浑然一体的防护禁制,即便是溯宁,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设计颇为巧妙。 在她以感知参悟拆解树根上的妖族符文时,北殿庭中现出符文痕迹,乍现的灵光引来了不少鲛人注目。 但还没等他们看清,符文便一闪即逝,溯宁抬步,沿着树根生长的源头而去,脚步落下,她的身形已经出现数十丈外。 刚忙完手边诸事来寻她的贺楼潮找了一圈也没见她的踪影,心下顿觉不妙? 她这是去干什么了? 还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有鲛人拿着礼单游上前:“少主,辟水犀角的数目好像不太对得上……” 怎么会?贺楼潮连忙自他手中接过玉简,一时也顾不上溯宁的去向了。 不过以她的实力,实在也轮不到他来担心。 算了,无论她想做什么,自己其实也拦不了,不如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好了,贺楼潮掩耳盗铃地想。 另一边,溯宁自龙宫楼台殿宇中穿行而过,诸多龙宫侍从女婢毫无所觉地与她擦肩而过。各处巡防的守卫如同虚设,在他们无知无觉中,溯宁迈出北殿殿门,站在了那株与澜沧龙宫并生的巨大珊瑚树下。 背壳乌黑的老龟趴在树下沉眠,身体甚至比荫蔽了大半座龙宫的珊瑚树树干还要足足大上一圈。 四周安静得过分,在触及镌刻在树根中的符文核心前,溯宁意识中被强行压制住的幻象再次肆虐,让她脸上染上了一重冰霜。 耳边不断响起低语声,蛊惑着她将感知所及的一切都归于毁灭。 她听到了近乎歇斯底里的狂笑声,滔天火焰坠下,像是要将天地都付之一炬。记忆与幻象纠缠在一起,让她难以分辨真伪。 身周生长于海水中的草木在被力量席卷的瞬间枯败凋零,溯宁略过意识中叫嚣的幻象,将注意放在睡得正沉的老龟身上。 这是自她在澜沧海醒来后,遇到的气息最为强盛的妖族,即便是澜沧海底那只蜃鲸,相比之下也略有不及。 不过这只老龟实在是太老了,死亡的暮气如影随形,不知何时就会将他彻底吞没。 溯宁并未刻意掩盖行迹,但沉睡中的老龟仍对她的出现毫无反应,他趴在树下,呼吸声悠长有序,像是陷入了一场美梦。 上方,珊瑚树蓝紫的枝叶伸展,整株树上都有朦胧光华流转,如梦似幻。 溯宁没有再尝试拆解以其为根基形成的符文禁制,她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再过多动用神识,不过以方才推算的结果,已经足够她确定龙冢就在附近。 但她在此处却感知不到任何龙冢存在的痕迹。 溯宁并不怀疑自己的推算,目光逡巡过四周,最终落在了老龟身上。 他睡得未免太沉。 她掌心灵力闪过,睡得人事不知的老龟在梦中被强行翻了个身,以他体形之大,只是翻个身,也令周围海水一圈圈震荡开来。 在老龟背壳移开后,位于珊瑚树下的龙冢入口终于暴露在溯宁感知之中。 果然。 这只老龟身怀一丝玄武血脉,修炼到如今境界,龟甲足以隔绝天下诸多有形甚至无形的力量,也包括神识感知。 而他方才躺下的位置就如此凑巧的,正好位于龙冢入口上。 这是巧合,还是…… 溯宁垂眸看向下方,只需前去看看,自然就有答案了。 海水晃动,光影斑驳间,珊瑚树下已经不见她的身影。 蓝紫色的珊瑚叶从枝头坠下,落在老龟鼻尖,他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还是没醒。 数千尺下,巨大的龙骨撑起坟冢,在海底隔绝出一处没有海水的幽寂空间。白骨森然,在岁月侵蚀下,曾经翻云覆雨的鳞虫之首也不过只剩一副遗骨。 南明行渊站在白骨中,手中浑天仪光芒明灭,交错的圆环旋转,墨色斗篷在不知自何处而来的风中猎猎作响。 龙族残留的气息布满坟冢,若是寻常妖族,在龙息威压下,只怕寸步难行,而南明行渊却未受到任何影响。 袍袖被风吹鼓,他突然停住脚步,回身看了过来,也就是在这一瞬,他拂袖挥出,汹涌力量破空而去,快得在所过之处留下尖锐鸣啸声。 溯宁身影模糊刹那,转眼已经出现在另一处方位。 她原本没有焦距的视线落在南明行渊身上,就在不久前,他还坐在龙宫殿顶看了一场热闹。 既然南明行渊在这里,那么龙冢入口处陷入沉眠的老龟,应该就是他手笔。也是有他先破解了龙冢的防护禁制,溯宁没费什么力气就顺利进入了龙冢之中。 南明行渊也没想到,除他之外,还会有人在此时进入龙冢。 看来她之前望向殿顶,并非无意之举,而是真的察觉了他的踪迹。 南明行渊张开手,之前扑了个空的力量分化为数道赤虹,从四面八方围剿向溯宁,封堵了她所有去路。 面前禁制纹印亮起,将赤虹消弭,溯宁身形鬼魅,挟裹着狂风向南明行渊逼近。 “鲛人?”错身而过之际,斗篷兜帽掀落,露出青年略显苍白的脸,那是张温和得近乎平庸的面容,偏偏生了双幽深难言的眼,令人不免觉出几分古怪。 南明行渊开口点破了溯宁如今显露在外的身份,语气带着明晃晃的怀疑。 力量相撞,溯宁飞身退后,落在一截耸立的龙骨上,避开四溅的余波冲击。 裙袂猎猎,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南明行渊:“人族?” 显然,她也不相信南明行渊就像看起来的那般,只是个人族。 浑天仪环绕在身周,南明行渊后退数步才稳住身形,抬头与溯宁目光相接,气势并不落于下风。 方才一触即分的交手已足以让他们对彼此实力有所估量,至少,在如今境况下,要解决对方,绝不是一时三刻能办到的事。 真麻烦,对峙中,溯宁和南明行渊心下不约而同地升起了这样的念头。 第十六章 你们就不要为我再打了 龙冢中光线昏暗,但无论是溯宁还是南明行渊,都无需以目视物。神识锁定对方气机,数息凝滞后,双方同时有了动作。 一黑一白两道身形交错,溯宁裙袂上似有月华流转,上百道禁制纹印接连成形,转瞬又在与浓稠雾气的碰撞中破碎,化作无数点灵光洒落。 磅礴力量泄落,在龙冢中掀起无边狂澜,若非冢中以龙骨支撑,或许此时已经在冲击下坍塌。 长啸的风声回旋,像是要将这方天地撕裂。 环绕在南明行渊身周的浑天仪光辉黯淡,但就在他与溯宁交手之际,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碰撞,又纠缠着没入浑天仪中。 在灵力牵引下,交叠的圆环疯狂旋转起来,发出低沉的嗡鸣声。 不过南明行渊此时并无余暇顾及浑天仪的变化,袍袖为灵力掀起的余波震荡,他站在原地,双目为墨色浸染,有凛然不可直视之威。 黑雾流淌在肩头,似乎随时要将这具躯壳吞没。 溯宁与他相对而立,灿金裂痕自掌心寸寸蔓延开,及至颈侧,望之只觉触目惊心。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对方和自己一样,都力量受限。 南明行渊眼中墨色涌动,人族的身体实在太过羸弱,借其能动用的力量也就极为有限,倘若超出限度,便有崩毁之虞。 溯宁的情形也并不比他好,若是体内禁制破碎,她没有把握肯定自己不会陷入疯狂。 不等南明行渊再有动作,原本悬停在他身侧的浑天仪忽然向上浮去,刹那间光芒大作,如同曜曜日轮。 狂风忽起,以溯宁和南明行渊周身三尺为中心形成旋涡,风暴中,刺目光辉如同利刃,轻易割裂了虚空的间隙。 就算溯宁察觉有异,也还是慢了一步,被狂风挟裹着落向了地面被撕裂的界隙。 虚空界隙中,灵力的运转变得异常凝滞,神识所能感知到的仿佛只有近乎虚无的混沌,便只能任身体向下方坠去,在未知中,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 终于,下方仿佛无尽的深渊亮起一线光明,溯宁垂眸望去,虚空中长出田田莲叶,叶色苍翠。 她落在莲叶上,体内灵力为界隙法则所压制,能动用的寥寥无几。 但或许也是因此,她意识中的幻象被压制到最弱,令溯宁难得感到几分清净。 南明行渊站在她数尺外,目光逡巡过四周,最后落在溯宁身上,沉沉吐出一口气。 他一时不察,竟令浑天仪在此时打开了藏有玄元灵鉴的界隙。 这处界隙是以外力撕裂虚空后强行开辟的一方小世界,其中自成法则,南明行渊若真身在此,当然不必受此处法则压制,但很可惜,他现在的身体只是个寻常人族。 莲叶中生有一枝无根莲花,色如琼玉,大得足够让人躺在其中滚上两圈。 莲花只是微微颤动一刹,南明行渊和溯宁便都看了过去。 在两人注视下,原本向内合拢的莲花缓缓盛开,一团柔和光芒缓缓自其中浮起,照亮了整片虚空。 溯宁和南明行渊在同一时间飞身而起,伸手探向那团光芒。 虽然尚且不明身在何处,但此物显然关乎着如何脱离界隙,自是不能让给南明行渊。 当表面流转的光华散去,石镜为溯宁和南明行渊各执一侧,眼神交锋间似惊起无边风雷,谁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石镜不过一掌大小,背后雕琢有古朴兽纹,口中吞吐出石珠,镜面黯淡无光,看上去平平无奇,全无殊异之处。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4节 南明行渊欺身上前,身周缭绕的黑雾也顺势涌向溯宁,在界隙法则下,他能动用的灵力比在龙冢中更为有限,便免不了要近身相斗。 只是这副人族的身体于他实在有些陌生,心念虽至,身体却要慢上两息。 而溯宁便是失了记忆,身体也仍旧能凭借残留的本能应对他的攻势,一时之间谁也占不了上风。 不过数招后,两人动作间中便已尽数摒除了之前的滞涩之感,身形交错,黑雾与灵力吞噬消弭,难分难解。 争夺中,石镜被抛向空中,模糊镜面恰好映出南明行渊下半张脸。青年温和的面容在镜中变化,只见乌黑魔纹蔓延,他嘴角噙着凉薄笑意,即便没有照见他的双眼,也足以让人联想到,他眼中应该不会有多少温度。 魔族—— 在看到魔纹的那一刻,溯宁便记起了这是什么。 她的视线自石镜移向南明行渊,他果然不是什么人族,不过借这副躯壳行事。 南明行渊也微觉意外,玄元灵鉴是他所寻之物,但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这面灵鉴还有照见神魂本真的作用。 石镜在空中翻转,落入镜面的换作溯宁,和云珠清秀得近乎温柔的五官不同,那是一双明艳得几乎有些灼人的瞳眸,灿金之色在她眼中亮起,如同燃起的炽焰。 能有这样一双眼的,只有九天之上的神族—— 南明行渊也分辨出了溯宁的来历。 不过得知对方真正的身份,并不会令他们有半分手下留情,神魔之间可没有情义可谈。 自上古以来,神魔之间数次大战,从来都是以血流成河为结局。即便自上一战后,两族和谈,换来了天下数千年太平,但这也并不会改变双方自降生于天地间便注定的对立立场。 溯宁接住了自空中坠下的石镜,但她还未来得及将手收回,南明行渊便也握住了另一端,一神一魔同时用力,争夺中,覆在表面的石层剥离,簌簌落下,露出其中玉质。 晦暗的镜面变得清明,随即如同水波一样荡漾起来,变出了一张惊恐表情,口中还大叫着:“裂了裂了,我要裂了。” 这话引得溯宁和南明行渊都抬头看来,器灵? 在他们的注视下,玄元灵鉴镜面上的表情多了几分羞涩:“你们这么热情地看着我,真是叫人怪害羞的。” “我知道我是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神魔仙妖争相抢夺的无上法器……” 在它对自己的自吹自擂中,溯宁和南明行渊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出了几分一言难尽的意味。 没兴趣听它废话,溯宁借势旋身,指尖禁制纹印衍生,击向南明行渊颈侧。他屈身躲过,黑雾沿溯宁腕上缠绕,从她手中逼落玄元灵鉴。 裙裳薄纱渺渺如烟云,溯宁反手展开禁制,拦住南明行渊脚步,足尖将玄元灵鉴踢向和他相反的方向。 “啊啊啊——”飞上半空的玄元灵鉴再次发出惊恐叫声,在虚空界隙中引起阵阵回音,周围莲叶似乎也随之摇曳起来。 法器器灵都如此聒噪么?溯宁面无表情地在心中想道。 她将要翻身接住玄元灵鉴时,却又为南明行渊抓住了手,青年手中用力,最终和溯宁相互牵制着,滚落在盛开的琼玉莲花上。 见南明行渊拥着溯宁仰躺在莲花上,还在空中的玄元灵鉴发出哇的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用镜面打下了一束光,正好落在他们身上,引来两道冰冷视线。 它讪讪灭了光。 溯宁收回视线,她左手正按在南明行渊心口,掌心隐有纹印亮起,而南明行渊一手握住她腰间,另一只手扣住她右手,黑雾攀援而上,距她脖侧要害不过寸许。 局面在这一刻陷入了僵持,目光相接,显然谁也没有低头认输的意思。 但既然谁都奈何不了谁,继续这样僵持下去,似乎也没有任何意义。 “一起收手?”南明行渊率先开口,提议道。 溯宁看了眼他按在自己腰间的手,沉声道:“好啊。” 但话音落下后,他和溯宁都没有动。 又过数息,一神一魔仍旧制住对方要害,谁都没有收手。 目光再度对视,双方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冷笑。 看来他们对对方都缺乏最基本的信任。 摔落在一旁的玄元灵鉴见他们僵持良久,竟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表情不免多了几分幽怨。 他们还记不记得自己才是争夺的对象啊? 终于,不甘寂寞的玄元灵鉴主动浮了起来,飘到溯宁和南明行渊身旁:“你们就不要为我再打了,打打杀杀的多不好,再说打赢了也没什么意思……” “不如这样吧,你们来学驴叫!”絮絮叨叨一堆后,它突发奇想道,“谁叫得好听,我就认谁为主……” 它以前有个主人就最喜欢听驴叫了…… “闭嘴!” 在玄元灵鉴提出自以为妙的主意后,溯宁和南明行渊终于结束了僵持,各自给了它一拳。 向后飞了出去的玄元灵鉴露出泪流满面的表情,它这主意哪里不好了?! 第十七章 这破镜子和驴没完了是吧?…… 溯宁收回手,与南明行渊再对视一眼,拉开了距离。 为这么面不着调的镜子打得不可开交,实在大可不必。 她飞身退至莲花边沿,向和自己分立在莲花两端的南明行渊开口道:“它归你了。” 听到她这句话,南明行渊还没做出什么反应,玄元灵鉴先蹦了起来,似乎不肯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它这么一件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无数神魔争相抢夺的珍贵法器,她难道真要这么轻易地拱手相让了? 溯宁没看出它有什么值得神魔争抢之处,话倒是真的太多了。 南明行渊看着她,神色中并未泄露什么情绪,也不知有没有信她方才的话。 “你真的不再争取争取?”玄元灵鉴还不死心,浮到她身旁,真诚地提议道。 这里只有他们一神一魔,她要是放弃了,它不就没得选了。 似乎看出了玄元灵鉴的心思,南明行渊似笑非笑地望着它,不知在想什么。 玄元灵鉴又吹嘘了自己一通,见溯宁还是毫不为之所动,完全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不由怏怏地现出个沮丧表情。 它无精打采地飞到南明行渊面前,开口道:“那就你来学驴叫吧,若是叫得好听,我就认你为主了。” 这破镜子和驴没完了是吧? 余光看了眼作壁上观的溯宁,南明行渊皮笑肉不笑地捏住了面前石镜,并不打算让她看这场笑话。 黑雾蔓延而上,瞬间浸入镜面,玄元灵鉴顿时作惊恐状,口中大叫道:“我不干净了啊啊啊!!!” 额头青筋跳了跳,南明行渊松开手,黑雾挟裹着玄元灵鉴浮在空中,如今只需他心念一动,就能将这件法器毁去。 玄元灵鉴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它立刻换上一副笑脸,语气十足十的谄媚:“主人我错了,主人有什么吩咐?” 看来在生死之前,就算是器灵,也会足够识时务。 南明行渊再次看向溯宁,谁都没有说话,但不必说什么,也足够他们了然对方的意思。 如今他既拿到了玄元灵鉴,他们也该离开这处虚空界隙了。 溯宁不太记得要如何脱离这样的虚空界隙,但南明行渊一定是知道的。 除了对玄元灵鉴失去兴趣外,这也是让她暂时和南明行渊休战的原因之一。 南明行渊将灵力注入镜面,随着玄元灵鉴发出耀目光辉,虚空上方逐渐撕裂开一道狭长缝隙,呼啸的风灌入,吹低了莲叶。 溯宁足尖自莲花上点过,袍袖翻卷,已然没入了裂隙,南明行渊也握着玄元灵鉴紧随而至。 龙冢中狂风未散,脱身裂隙之时,力量耗尽以致光辉黯淡的浑天仪被南明行渊收入袖中。 溯宁落在一截龙骨上,鸦青长发扬起,昏暗中,南明行渊自她身侧掠过,目光交错,斗篷与素白裙袂一触即分。 双脚落地,南明行渊掌心力量汇聚,俯身按在地面,刹那间整座龙冢好像都开始晃动起来。 布设在龙冢内的防护阵法为他的力量惊醒,繁复阵纹乍现,灵光明灭,似有悠长龙吟回荡。 他要取之物已经到手,随时可以离开,但她需要的,却未必。 就方才交手来看,这座龙冢,甚至澜沧海龙族都很难将溯宁如何,不过无妨,无论她是选择留下还是离开,只要能让她多些麻烦便足够了。 视线相对,南明行渊向溯宁一笑,心中难得多了几分愉悦,在龙冢中的防护禁制彻底被唤醒前,他的身形已经消失在原地。 面对空无一人的龙冢,溯宁只是挑了挑眉,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抬起手,指尖是一枚石珠。 一枚本该嵌在玄元灵鉴镜面后的石珠。 石屑剥落,显露出赤红血色,深深浅浅的赤色在圆珠中涌动着,蕴藏着近乎可怖的力量。这枚血刹珠是玄元灵鉴的力量核心,即便寻遍澜沧海,只怕也难以寻到可与之相提并论的灵物。 是以溯宁要铸器,也大可以此为核心,比她原本的打算更强上许多。如此,落入虚空界隙便也不算一无所获。 她如今倒是有些好奇,南明行渊在察觉玄元灵鉴缺了力量核心后会是什么表情。 血刹珠,海陵绡,再取一截龙骨…… 就在她思索之际,龙吟声由远及近,无边威压在瞬间横扫龙冢,若是寻常妖族在此,大约已经为来自血脉的压制失了反抗之力。 一声暴喝自外传来:“谁敢闯我族龙冢!” 不过数息之间,察觉异动的澜沧龙君已经赶来。 溯宁没有躲的意思,反而思虑起另一件事,澜沧海的龙族可会控火? 数刻之前,在蚌妖侍女的引领下,满头银丝的老妪带着几名人族穿过廊桥,进入了澜沧龙宫东殿之中。 一路行来免不了遇上许多海族,感知到他们身上属于人族的气息,投来或诧异或好奇的目光。 澜沧海地处北荒深处,与人族少有往来,骤然见人族行走在龙宫中,自是让他们觉得意外。 这些人族也是听闻龙君生辰,前来观礼的? 今岁是澜沧龙君越斛正好整三千年的生辰,场面自是比从前数年都要大得多,不仅北海白龙族,连神族也遣了使者前来观礼。 不过这些人族并非为龙君生辰而来。 为首的老妪神情紧绷,岁月在她脸上刻下无数道深重沟壑,也让她身上因此沉淀下旁人难以企及的气势。 寻常人族在海水中难以呼吸,但这一行数人腰间系带上都缀了辟水珠,是以在海底龙宫中也能行走如常。 老妪双目沉沉,像是正酝酿着一场风雨。 身后随她前来的男女年纪各异,不过与老妪相比,他们的神情未免显得散漫许多。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5节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老妪心中忧虑之事,于他们而言算不上多么紧要。 殿门已在眼前,几名海族护卫在外,蚌妖侍女停下脚步,示意身后众人止步。 有资格面见龙君的,只有老妪一人。 其他人也没有同老妪争的意思,在她随蚌妖侍女入殿后,他们便都去了一旁廊亭上等候。 海水悄然流动,庭中用作装饰的珊瑚形状奇异,其上朦胧灵光流转。 长相清癯的中年男人作文士打扮,负手而立,语气不明地感叹了一句:“程媪对朝氏果真是忠心耿耿,为了找回家主的尸首,不惜向澜沧龙君献上重礼。” 堂堂澜沧龙君,自然不是他们这些人族想见就能见的,还是程媪以贺寿为名献上重礼,方才得了一个面见他的机会。 女子抱着手,漫不经心地开口:“程媪与家主的情分不同寻常,若不见到尸首,恐怕是不肯相信家主已经死了。” 如今他们都认定那个才刚当上家主的青年绝无生还之机,只程媪还心怀半分希望。 一旁枯瘦老者冷哼了声:“他那样修为浅薄的废物,重伤后坠入海中,如何还有生还的可能?” 既然人都死了,又何必再费周折,不如早日赶回都城,择出新家主继任才是更为紧要之事。 但程媪执意要来龙族求助,以她的身份和实力,即便在场几人都不赞同她的决定,也没有反对的资格,只能随她一起前来。 “若非先家主昏了头,我等如今也不必看一个外人脸色!”枯瘦老者脸色很是难看,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 程媪并非朝氏族人,她只是前任家主母亲嫁入朝氏带来的奴婢。 不过现下,也只有这个奴婢还在意朝氏先家主独子的生死,其他流着朝氏血脉的人只盘算着如何在他死后为自己谋得更大的好处。 而之前致使他重伤落海的那场刺杀,背后也未必没有这些同族血亲的手笔。 “等将尸首寻回,她大约就能接受现实了。”女子无奈道。 听了这话,青年语气不善道:“说不准朝行月的尸首早就被海鱼分食了,那我们要找到什么时候?!” 他实在不想在这澜沧海中再浪费时间! 其他几人虽然没有说出口,心中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过如今程媪正处于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中,谁也没胆子在这个时候提出异议。 偏殿内,澜沧龙君越斛坐在主位,他的年纪比程媪更大许多,但程媪已是满头华发,他却仍是青年模样。 与龙族相比,人族寿命实在太过短暂,即便程媪这样的修士也是如此。 凡澜沧海海域,尽归越斛管辖,因此只需他下一道令,海中水族便可都成为耳目寻人。 听完程媪来意,越斛有些意外,同时也算解了心头疑惑,北荒大邺与澜沧海相隔数万里,他还说怎么会突然有人族前来献礼。 这也不算什么难办的事,看在他们奉上厚礼,还算有诚意的份上,越斛也就随手下了一道谕令。 见他应下,程媪紧绷的神情终于略松,她躬身再向越斛一礼,正要开口再说什么,主位上的越斛面色忽然一变。 他蓦地起身,抬眼望向龙冢的方向,身周一瞬间泄落的威压令殿中侍奉的妖族悚然而惊,本能地跪伏下身。 等他们再抬起头时,殿中已经不见越斛身影。 第十八章 瀛州原在苍离天以东,自上古…… 龙宫珊瑚树下,越斛看着仍旧睡得昏天黑地,对龙冢异象毫无反应的老龟,原就不算好看的脸色又沉了三分。 澜沧海其他妖族或许不知老龟来历,但越斛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就算他已经老得耳聋眼瞎,实力却并未因此折损太多,澜沧海中能与之一战的妖族寥寥无几,只是年岁大了,渐渐不怎么爱动弹,唯一的爱好就是坐在树下给妖族小辈讲古。 能令玄老都陷入迷障,闯入龙冢的人绝不简单。 越斛化作原形,白龙鹿角鹰爪,身长足有百丈,呼吸间似有云气吞吐,俯冲入龙冢之中。 鳞片闪动着凛然寒光,眼见白龙近前,溯宁却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龙冢中被唤醒的防护禁制阵纹显现,灵光流转,照亮了原本昏暗的龙冢。 溯宁抬起手,地面阵纹在她灵力牵引下有了变化,在无形障壁之前,白龙身形一滞。 阵纹变幻,如同锁链一般交缠着缚向白龙,逼得他不得不向后退去。 越斛眼中隐隐透出几分不敢相信,龙冢中的禁制怎么会非但没有困住她,反而为她所用?! 他催动灵力,防护阵法却全无反应,阵纹形成的锁链倏忽而至,越斛腾身躲闪,但在数息之后,四爪便为其所缚,一时难以挣脱。 白龙口中发出沉闷吼声:“你到底是谁,擅闯我族龙冢,是想与整个北海白龙族为敌么?!” 溯宁没理会他的话,右手合拢,瞬间又有数条锁链缠绕而上,将白龙从头到尾捆了个结实。 上百丈长的身躯被迫缩小,一丈短过一丈,最后只剩下尺余长,若非头上龙角和四爪,和条水蛇也没什么分别了。 越斛在空中拼命扭动,却怎么也无法摆脱束缚。 她不过是只鲛人,自己如何会被她压制?越斛简直要怀疑龙生了。 溯宁指尖微动,他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飘了过去。 望着她颈侧蔓延的金色裂痕,越斛心中莫名觉出几分危险,浑身鳞片都控制不住炸了起来。可惜他现在被绑得严严实实,就算想跑,也跑不了了。 溯宁身上以云珠鲛丹形成的禁制已经在破碎的边缘,之前在虚空界隙中被压制的幻象再度在她意识中肆虐。抬眼所见仿佛都成了一片血海,形貌扭曲的异兽在其中发出嘶吼。 越斛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不免有些茫然,她在看什么? 凶兽扑逐而来,带起一阵腥风,在獠牙将要落下之际,溯宁抬起手,指尖灵光汇聚。 但在术法将要成形前,她强行湮灭了指尖灵力,张开獠牙的凶兽在她面前归于虚无。 溯宁的视线极缓慢地挪到了越斛身上,在被强压下的杀意中,他控制不住地瑟缩一下,她到底是谁啊?! 被迫化作尺余长的越斛落在了溯宁手中,她冷声开口:“火。” 越斛茫然地与她对视,最终在溯宁冰冷的目光下,试探着喷出口赤红火焰。 龙族为天下水族之首,无论腾云驾雾还是呼风唤雨都是本能,但长居海下,又怎么可能长于火术。 溯宁意识中诸多记忆交错浮现,借前日原崇山的出现,她忆起了诸多有关术法。 既然灵火不足,那便只有以水锻器—— 她手中多出一枚玉简,神识镌刻下数道法诀,掷向了越斛:“三日内,锻成九截龙骨,你自可以离开。” 越斛下意识张嘴叼住了玉简,闻言自是很不服气,此处可是龙族海域之内,她说这话未免也太嚣张了吧! 他刚想说什么,就在溯宁周身几乎要压制不住的杀意中,把到了嘴边的拒绝给咽了回去。 越斛悻悻将神识探入玉简,她究竟是什么来历,行事未免也太嚣张了! 而且一只鲛人,怎么能完全不受龙族威压影响? 等等…… “这是神族术法?!”白龙衔着玉简望向溯宁,语气中难掩惊疑。 她一只鲛人,是自何处学来的神族术法?就算是与北海白龙族交好的神族昌黎氏,也不会容其一窥族中术法。 越斛忍不住将心中疑惑问出了口,本以为溯宁不会回答,她却在数息沉默后开口,语气听起来有些渺茫:“瀛州。” 越斛看着她,讷讷无言,愣了半刻才开口:“瀛州不是早在三千多年前,就已经沉没了么……” 瀛州沉没时,他甚至都还没破壳。 难道说,她其实是只年纪比自己还要大得多的大妖? 溯宁一时记不起任何有关瀛州沉没的事,她只隐约想起,自己曾经似乎在瀛州待了许多年。 “瀛州是什么地方?”她看向了越斛。 越斛被她这句话问得满脸茫然,她在瀛州修行术法,怎么反过来问自己? 不过口中还是答道:“瀛州原在苍离天以东,自上古以来,便是神族传道之地……” 虽然只有神族可拜入瀛州门下修行,但包括神魔等各族大能于此讲道时,即便非瀛州弟子,也可在外一闻法理。 可惜后来洪荒凶兽暴动,瀛州也在这场劫难中沉没。 溯宁记得瀛州,却对瀛州沉没之事毫无印象。 她是何时离开了瀛州? 在汹涌幻象中,她闭上了眼,没有再问下去,只冷声对越斛道:“取骨。” 体内禁制岌岌可危,不想被彻底拖入幻象,她必须尽快铸成法器,铸器尚需经洗炼后的龙骨。 阵纹形成的锁链退去,感受到周身气机都被锁定,越斛便清楚自己是逃不了的。不过想想玉简中数道神族术法,他便也没有之前那般不情愿了。 能以龙骨换来神族术法,其实怎么算也不亏啊。 不过洗炼龙骨却比越斛预料得还要麻烦许多。 幽蓝水波包裹着一截长约数丈的龙骨,越斛以神识为念,在其中刻下繁复篆文。 随着灵力雕琢,龙骨寸寸缩小,但还未将第一截龙骨洗炼完,越斛就已经神念耗尽。他收回手,也顾不得什么龙君威仪,就地坐了下去。 就眼下的速度,三日内要将九截龙骨都洗炼完成,根本不可能做到。 “是么。”溯宁平静地看着他,神情难辨喜怒。 越斛表示,自己当真没有说谎,的确是力所不及。 溯宁手中多出了一卷玉简,朦胧灵光亮起,越斛隐约有所感知,看向玉简的眼神有些发直。 借虚空界隙的片刻清醒,溯宁又找回了些许记忆,足够她将这卷烛龙书补全。而越斛的反应证明她的猜测不错,即便是对龙族,这卷道法也有足够的吸引力。 “你……你怎么会有妖族的道法?!”越斛惊得都有些结巴了,即便是他,至今也未能得观一卷称得上道法的典籍。 北海白龙族分支众多,澜沧海龙族势力算不得强盛,否则当年也不会被分封到这么一处偏远,物资又不算丰饶的海域中了。 溯宁无意与他多言,只是道:“三日内锻成龙骨,这卷烛龙书便归你。” “当真?”越斛坐直了身,再不见方才颓靡。 澜沧海中龙族虽然算不得昌盛,但经数千年繁衍生息,也有了十数族裔在此。只越斛一条龙或许不足以达成溯宁的要求,但集十数条龙族之力,也并非不可能做到。 越斛登时将所有顾虑都抛在了脑后,发出一声高亢龙吟,召同族来此。 第十九章 去传令贺楼部,让贺楼潮领他…… 越斛叫了好几声,但等了足有半刻后,龙冢中仍旧无事发生。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6节 这也太不将他这个龙君放在眼里了!越斛吼出两声更高亢的长吟,这一回澜沧海中龙族终于不能再当做无事发生,磨磨蹭蹭地赶到龙冢中。 “怎么有只鲛人在?”察觉了溯宁气息,其中一条白龙低头向下望去,有些纳闷。 龙族龙冢自是不容外人入内的,不过见越斛也在,他们便没有贸然对溯宁出手。 他突然将他们召来龙冢做什么,这不是还没到他的生辰么?再说他的生辰也不能在龙冢里办吧。 澜沧海一共就十来条龙族,都与越斛亲缘深厚,寻常也就不会将他当龙君敬着,此时浮在龙冢上方,也没有下来向他行礼的意思。 正想开口问明缘由,十数条龙族已有所觉,先后向目光投向了浮在溯宁身旁的玉简。 这是…… 越斛负手而立,刻意干咳一声,终于叫在场龙族都看向了他:“这便是我召诸位前来之故。” 听他讲明缘由,龙冢中一时陷入沉默中,十数条白龙交换过眼神,这鲛人究竟是何来历,竟然能拿出一卷妖族早已失传的道法来? 甚至还是上古大妖烛龙所遗,她竟要以这等道法来换龙骨? 对于寻常妖族而言,龙骨固然难得一见,但龙族中自然不可能缺了龙骨。不说这龙冢中就有许多,实在不行,他们一条龙从体内拆出一截也足够了。 不过—— 他们为什么非要拿龙骨来换? 一道懒洋洋的女声响起,来得最晚的那条白龙开口道:“既然烛龙书就在眼前,吃了她直接取来不就好了。” 何必同这只鲛人做什么交易。 话音落下,她腾身便向溯宁袭来。 “二姐!”越斛开口,但他这句话并不能阻止白龙动作,上空其他龙族显然也同这条白龙是一样想法。 在龙族动辄百丈的身躯前,溯宁显得异常微渺,龙首瞬息已经近前,带起的劲风吹鼓袍袖,兽口大张,眼见就要将她吞吃入腹。 繁复阵纹在地面亮起,数条锁链拔地而起,越斛不忍直视地别过了头。 你们打不过她的啊。 不出他所料,片刻后,率先扑过去的白龙便同他之前一样被捆了个结结实实,脸上透出几分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茫然。 其余龙族意识到不妙,一齐向溯宁出手,却也难逃同样的命运。 看着被挂在空中的十来条龙族,越斛叹了一声,心中也不觉得如何意外。 在他身后,溯宁垂眸,细碎金辉自掌心溢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神情让人看不出她正为无边幻象缠身,已经在陷入疯狂的边缘。 也是为了保住体内将要破碎的禁制,她才会费心以龙冢阵法反制龙族。 若非龙冢正好有这样一座大阵,以溯宁现下情况,想对付这些龙族还颇为麻烦。 “三日内,锻出龙骨。”她将脸转向越斛所在,视线却越过了他,落在虚空中,不知在看什么。 像是有一片看不见的阴影在扩散,越斛的身体忽地僵直在原地,从未感受过的惊恐忧惧在一瞬间侵袭上心头,令他几乎要丧失对身体的控制。 这是怎么回事?!当无形阴影退去后,方才找回自己意识的越斛冷汗涔涔。 还想讨价还价的龙族似乎也感受到了自溯宁身周泄露的丝缕气息,像是被突然掐住了脖子,再也不敢开口,望向她的目光仿佛是在看什么洪荒凶兽。 最后,还是越斛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向溯宁一礼:“尊驾放心,三日之内,我等定会锻出龙骨。” 上方,一干龙族点头如啄米,就是不行也得行! 海天一线,浑身湿透的南明行渊淌着海水走向浅滩,半张脸都被黑雾吞没,露出的那只眼中只见一片化不开的墨色。 他咳嗽两声,乌黑的血从指缝滑落,看起来颇为凄惨。 人族的身体实在出乎南明行渊意料的羸弱,但他如今还不能舍弃这具躯壳,是以就算察觉血刹珠为溯宁所夺,他也没有再回龙冢的打算。 血刹珠是玄元灵鉴的力量核心,不过也并非不可替代,比起与溯宁相争,至少目前看来,另寻一枚灵源取代血刹珠反而是更容易达成的目标。 于是对袖中玄元灵鉴的幽怨哽咽,南明行渊全然未作理会,黑雾被他一缕缕收束入体内,双目墨色也就随之散去,看上去已与常人无异。 “少主……不,家主?!”少年看着自海中走出的南明行渊,失声唤了一句,神色中显出难以掩饰的讶然。 虽然船队在程媪的坚持下泊停澜沧海搜寻,但大多数人不过是在应付她,几乎没有人认为家主还活着,少年也并非例外。 南明行渊一语未发,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苍白面容上看不出多余情绪。 愣了几息后,少年脸上浮现出欢喜庆幸之色,他放出一枚响箭,顿时有白日焰火盛开在海上。 海底数百尺下,在越斛离开后,程媪只能于龙宫偏殿中等候,但见越斛久久未归,她眼底终究还是忍不住现出些微焦灼之色。 就在她等得心急如焚时,海上突然有消息传来,看着灵光闪动的传信符石,那张苍老黯淡的面容上忽然有了光彩。 顾不得其他,程媪快步向殿外行去,在廊桥上等候的几人转头看了过来,面上神色颇有几分古怪。 竟然没死? 他们也接到了传讯。 “我便说,不必急于来求澜沧龙君……”枯瘦老者不满道,如今好了,灵物既已献上,便不可能再取回。 程媪并未理会他,她如今只想回到船上,当面确认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青年平安。 蓝紫的珊瑚枝叶遍布半座宫阙,琉璃瓦在海水中折射出粼粼光辉,数名灵族于庭中来往,皆是目下无尘的姿态。 “你是说,那只鲛人所用,是神族术法?” 幽静宫室内,原枝坐在蚌壳雕琢成的软榻上,看向下方半跪的女子,神情难辨喜怒。 灵族女子微垂着头,姿态恭敬,口中回道:“是,卑下绝不会看错,那一定是神族术法!” 就算贺楼部鲛女所用术法与她曾见过的不尽相同,但与昌黎氏所传同出一源的禁制纹印,已经足以让她肯定这一点。 区区鲛人,是自何处习得了神族的术法? 原枝笑了一声,她与原崇山生得颇有几分相似,笑意不仅没有消解眉目间的阴郁之色,反而让脸上透出股难以言说的冷意:“我仿佛听说,前日原崇山也正好曾在贺楼部暂做停留?” 这是何等的巧合。 以原崇山的性情,原枝并不觉得他会将神族术法教给一只卑贱鲛人,是以其中缘由,便值得探究了。 原枝与原崇山虽是同族,关系却绝谈不上好,若是寻常,她也无心管他死活。但此番出行澜沧海,她为正使,原崇山出了事,折的是她,也是族中颜面。 澜沧龙君生辰宴就在几日后,原崇山却到此时还不见踪影,传讯也不见任何回音。他就算对自己为副使再怎么不满,也不敢因此误了神上之命。 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足以让她亲自见一见这贺楼部的鲛女。 “去传令贺楼部,让贺楼潮领他妹妹前来见我。”原枝冷声下令,理所当然道。 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命令有何不妥。 她乃是神族的使者,就算在越斛这个澜沧海龙君面前,也不必以下位者自居。 这等偏远海域的鲛人,如今能有面见自己的机会,该感到荣幸才是。 周围灵族也不曾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没打算知会过身为龙君的越斛,径直便往龙宫北殿而去。 第二十章 妙音神上印鉴在此,我自不会…… 面对奉原枝命令前来的灵族,贺楼潮面色尚能保持如常,心却已经高高提起,脑中控制不住地反复想起原崇山的事。 若是此事为灵族所知,贺楼部便有灭顶之灾! 因此在得知灵族女子来意后,他下意识松了口气,不是为原崇山的事而来就好…… 不过下一刻,贺楼潮又意识到自己这口气好像松得太早。 眼下溯宁不知所踪,如何同他去见这位神族使者? 得知溯宁不在,贺楼潮甚至不知她如今去向,前来传令的灵族女子理所当然道:“那便传讯令她回来。” 难道还要自己在这里等着她回来么。 贺楼潮只能硬着头皮告诉她,溯宁身上不曾有可传信的符石,他便也没有办法传讯于她。 只有修为到了足够境界的大妖,才能以灵力化形跨越山河传讯。 听到这话,灵族女子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几分,他这是有意推诿,不肯去见神使?! 贺楼潮的话在她听来都成了借口,灵族女子甚至怀疑起溯宁是不是真的不在, 她沉声道:“搜!” 随她前来传令的几名灵族侍女闻言,立时运转起灵力,逐一搜查起贺楼部所居宫室。 贺楼潮示意众多茫然不知所措的贺楼部鲛人避退在外,不必反抗。 将数间宫室翻遍也不见溯宁踪影,灵族女子只强压下怒气问贺楼潮:“她何时会回来?” 这个问题,贺楼潮自是答不上来的,只能躬身向她行礼请罪,但无论他将姿态放得如何低,也注定不可能让灵族女子满意。 她审视着眼前鲛人,没有再说什么,带着三五侍女拂袖而去。 见此,贺楼潮在如释重负的同时生出几分意外,看来比起原崇山,这位神族正使行事要讲道理许多。 此时飞絮恰好也不在宫室中,避过了这场混乱。 海底不见日月,四时都是一片昏暗,不过龙宫各处遍布发光的珊瑚,便也不影响视物。 “长恒大人。”飞絮走下廊桥,迎面见长恒前来,正要屈膝行礼,却被他拦下。 “如今你已不是蛟族仆婢,不必如此。”青年温声道。 当日应云珠所求,他曾为她妹妹安排了个侍弄花草的差使,很是轻省。 “大人前来,不知所为何事?”飞絮直起身看着长恒,轻声问道。 长恒神情温和,闻言回道:“前日兄长多有冒犯,父亲命我来向贺楼少主再作赔礼。” 他没有多说,转而问起了飞絮近况:“你的体弱之症可有好转?” 话音落下,飞絮握着袖角的手紧了紧,她垂下眸,声音低沉了几分:“多谢大人关心,有夫人赐下乌灵芝,已好转许多。” 她口中的夫人,指的是长恒的生母。 当日长恒重伤不醒时,他生母有言,若有谁能取来血珊瑚,她便将手中珍藏的乌灵芝作为赏赐。 乌灵芝的珍贵其实更甚于血珊瑚,可惜它对长恒的伤情并无效用。 “你阿姐取来血珊瑚,救了我一命,这朵乌灵芝本该是你们的。”长恒含笑道,“我观贺楼少主待你阿姐颇为亲近,如此,我也不必担心她在贺楼部的境况了。”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7节 毕竟云珠与贺楼潮同父异母,此前更是从未见过,如今待她的态度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阿姐一切都好,不过……”飞絮微微垂着头,面色苍白得有些透明,说到这里时,她的声音更低了许多,“仿佛是因在海底裂隙受了伤,她没有了从前记忆,也不记得我了……” 没有了从前记忆? 长恒微有些怔然,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没有接话。 就在他们叙旧之时,上方海水骤然翻涌起来,长恒与飞絮抬头,只见数十灵族径直进入龙宫北殿,自上方将贺楼部所居的宫室围了起来。 他不由皱起眉,这是发生了什么,灵族为何会突然前来贺楼部所在? 感知到灵族气息,贺楼潮自宫室中游出,抬头正对上方才传令的灵族女子目光。 她面上噙着一丝冷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手示意。 随行而来的灵族护卫抛出了数十枚镌刻有神族文字的符石,齐齐运转灵力,符石上的文字顿时爆发出耀目光辉。 符石落在贺楼部所居宫室四角,灵光交错相连,在空中形成一道透明屏障。 这样大的动静,龙宫守卫自是不可能一无所觉,为首统领看着这一幕,神情凝肃。 灵族女子却将他们视若无物,自上而下看向贺楼潮,倨傲道:“我等奉神使之命,封禁贺楼部居处,贺楼云珠不归,封禁不解!” “谁若敢妄动封禁,便是对神使不敬!” 既是对神使不敬,有所惩戒也是应当。 也是因此,就算龙宫守卫统领有实力破解封禁,此时也不敢有所动作。 他开罪不起神族使者。 对于这般局面,灵族女子丝毫不觉意外,她轻蔑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带着一众灵族离去。 封禁外,飞絮脸色惨白,灵族所说的,是她阿姐么? “少主……”一众贺楼部鲛人向贺楼潮身边聚集,神情惶恐,不知眼下是什么情况。 贺楼潮神情沉重,原枝行事的确与原崇山不尽相同,更加冠冕堂皇,但同样都没有将他们这些妖族的性命当回事。 他如今也不知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还能如何做。 原枝要见贺楼云珠,但真正的云珠早已死在海底裂隙之下,而暂时以她身份出现的溯宁要做什么,不是贺楼潮能左右的。 “贺楼少主,我这便去请示君上,请他来决断。”龙宫守卫统领沉声向贺楼潮道,脸色很是难看。 贺楼潮点头,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越斛能出面了。 只是这个时候,越斛正带着一众澜沧海龙族在龙冢中勤勤恳恳地为溯宁洗炼龙骨,守卫统领自是不可能找到他的。 龙族不在,事情便落在了龙宫丞相头上。 但澜沧龙宫如今的龟丞相最是谨小慎微的性情,无论守卫统领说什么,他都不肯为贺楼部鲛人开罪神族使者,只道等龙君决断,事情便就此拖延了下来。 澜沧龙宫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平静,就算众多海族为灵族作为不忿,但终究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直到两日后,迟迟未见溯宁现身,更没有得到原崇山回音的原枝终于不打算再等下去了,她有心要在越斛生辰前了结此事,于是亲自带着随侍灵族前来。 眼见她前来,这两日间度日如年的贺楼潮领着贺楼部所有在此的鲛人拜见过这位神族灵使。 坐在殿中主位上,原枝的目光扫过在场鲛人,神情喜怒难辨。 “她随贺楼部前来贺龙君生辰,却到如今都不见踪影,未免奇怪。”她不疾不徐地开口,“还是说,她如此,是刻意在躲本使?” “我竟如此可怕,让她连见一面都不敢?” 若非心中有鬼,如何不敢见她,难道贺楼云珠所学神族术法,真与到现在还没出现的原崇山有关? 贺楼潮低着头,不敢直视于她:“能蒙神使传召,是贺楼部荣幸,但云珠年幼,或许是第一次前来龙宫,觉得新奇,这才流连不归……” 原枝笑了一声:“你倒是颇为维护这个妹妹。” 上一刻还在平静与贺楼潮说话的她突然发难,无形压力瞬间降临在贺楼潮身上,逼得他跪了下去,鱼尾重重砸在地面。 比起原崇山,原枝的实力还要更强上几分,至少贺楼潮不是她的对手。 “不知贺楼云珠待你又如何?”原枝再次开口,她倒要看看,贺楼云珠是不是当真不在此处,又是不是真的能看着自己兄长身死。 贺楼潮身周承受的压力更重,淡淡血腥味弥散在海水中,殿中鲛人皆现惶恐之色,但他们刚要上前,便被原枝带来的灵族护卫逼退。 威压下,贺楼潮咬紧牙关,艰难挺直了脊背,没有开口求饶。 他不会向灵族求饶。 原枝坐在主位,神情看似漫不经心,但手中灵力一转,立刻有翻涌水波形成羽箭,疾射向前,快得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 这支羽箭看起来并不如何声势浩大,却足以要了贺楼潮性命。 羽箭倏忽已至眼前,贺楼潮瞳孔放大,生死攸关之际,他体内灵力疯狂运转,鲛丹旋转,在场鲛人只看到耀目灵光亮起,与羽箭碰撞在一处。 羽箭四分五裂,灵力溅射的余波将贺楼潮向后推了出去,也是在此时,原枝站起身,面色沉沉地看向他,神情不见之前的随意。 这不是鲛人的血脉天赋。 但澜沧海中这些妖族,根本无从学得术法,何况是这等术法! 不知想到什么,原枝神色变幻,最后定格在透出几分狠意的表情上:“此等术法,是你们自何处窃取,还不快交出来!” 这不是她所知术法,也就不可能与原崇山有关,那么这条鲛人是自何处得了传承? 原枝意识到了这背后潜藏的机遇,她几乎忍不住为之战栗起来。 贺楼潮的身体横飞而来,脖颈落入她手中,他半张脸都为口中涌出的血所污,眼中却还仍存几分清明,闭口不肯言。 “只要你肯如实交代,不仅无罪,反而有功。”原枝放柔声音,对这等卑贱妖族,比起威逼,或许利诱更为奏效,她取出一枚坠了绯红羽毛的玉印,“妙音神上印鉴在此,我自不会欺你。” 神识捕捉到赤羽上遗留的气息,龙冢内,溯宁在幻象中睁开眼。 第二十一章 你可识得一只叫鸣微的杂毛…… 海水中,原枝握着印鉴的手向前,让贺楼潮足以看清玉印上代表昌黎氏身份的徽记。 当她拿出这枚印鉴时,也就不必怀疑她话中真伪,原枝绝不敢以神族名义轻率许下诺言又转头违背。 贺楼部鲛人尽皆看向贺楼潮,虽然没有开口说什么,神色却分明已经为原枝的话所打动。 少主只要应下,不仅能性命无虞,或许还能得来昌黎神族的奖赏—— 若是能因此成为神族的附庸,贺楼部便再不同以往了! 贺楼潮的神情却并未因这番话生出什么变化,他近乎平静地看着原枝,一语未发。 如果不是体会了原崇山如何行事,他或许也会觉得动心。 原枝不知他心中所想,还想说什么,手中玉印却突然脱手而出。 她猛地转头望去,只见殿门处,不知何时出现的溯宁指尖握住了印鉴,裙袂迤逦,像是盈着月辉。 也是在殿中诸多灵族与鲛人将目光投向她时,玉石在溯宁手中骤然化作齑粉。 随着意识中的幻象加重,她对灵力的掌控也就失了几分精准,好在及时收手,缀在印鉴上两枚赤羽才得以幸免。 但这一幕却叫原枝失了所有的冷静,眉目间笼上厚重阴霾,神情已是惊怒到了极点:“你胆敢毁去神上印鉴!” 溯宁未曾在意她的话,伸手接住在印鉴粉碎后飘落下来的赤羽,垂眸端详。 这是凤族的翎羽,其上附着令她觉得莫名熟悉的气息。 她从前,好像识得这么一只鸟儿。 一只杂毛小鸟。 溯宁的漠视无疑让原枝更觉恼怒,不过残存的些许理智让她没有贸然动手,能在她毫无察觉下出现并夺去印鉴,溯宁的修为显然不容小觑,何况现下还不知她是何来历。 但她身上气息是…… 鲛人?! 原枝心下有了个猜测,神色变幻,更多了几分阴沉:“你是谁——” “她便是贺楼云珠!”殿中有鲛人开口道,话中难掩怨气。 在他看来,便是因为溯宁不在,他们才会被灵族封禁在此,忧心煎熬。 得到答案的原枝扼住贺楼潮脖颈的手更紧了两分,她看向溯宁:“你可知对神族不敬,是什么罪名!” 毁去印鉴之举,已经足以被视作对昌黎神族的挑衅!即便是龙族,也不敢行如此之事。 溯宁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记忆中浮起的碎片混乱而无序,她抬起头,声音有些缥缈:“这是谁的翎羽?” 她记不起他叫什么了。 也就在她话音落下之际,原枝袖中玉镯突然灵光大作,磅礴灵力如同飞鸟,在猝不及防间振翅划破海水,径直冲向溯宁。 或许是笃定她躲不开这一击,原枝阴沉的脸上显露出些微笑意,不过是只卑贱鲛人,也敢对神族不敬! 但溯宁也不必躲。 飞鸟还未至她身周三尺,便在空中蓦地一滞,随即在无形压力中轰然破碎。海水倒流入殿中,殿中不管是灵族还是鲛人,都被冲击得向后退了数尺,神情尤觉不可置信。 溯宁的目光落在原枝身上,无形阴影将她笼罩在其中,她错愕的神色还未褪去,身体便已经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墙面上。 为她所制的贺楼潮终于得了自由,几名鲛人连忙上前扶住他,望向溯宁的眼神难掩敬畏。 他们并不像贺楼潮那样,已经亲眼见过她出手。 溯宁向前踏出一步,身形转瞬出现在原枝面前,让她不由瑟缩一瞬。 她真的是鲛人么? 原枝深吸一口气,色厉内荏道:“我是受妙音神上所遣,前来澜沧龙宫观礼,你敢伤我,必定……” 她话音忽地一滞,颈间水波涌动,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见溯宁离开,随之而来的越斛看着这一幕,全然没有要施以援手的意思。 他又打不过她。 何况,他也看这些自诩尊贵的灵族不顺眼很久了。 “这是谁的翎羽。”溯宁再次开口。 扼住咽喉的力量放松,这一次,原枝不敢再将她的话置若罔闻,哑声回道:“这是凤族天婴大人的翎羽……”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8节 她与昌黎氏族女妙音同在重华宫修行,关系亲近,故以翎羽相赠。 此番原枝奉昌黎妙音之命出使澜沧海,得她赐下印鉴以明身份,其上正好坠了两枚凤凰羽。 但溯宁识得的凤鸟,并不叫天婴。 他叫…… 溯宁毫无情绪的双眼看着原枝:“你可识得一只叫鸣微的杂毛小鸟。” 鸣微? 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越斛露出沉思之色,一时却没想起来是谁。 等等,杂毛小鸟……她说的,不会是…… “凤君鸣微?!”越斛失声道。 龙族凡被敕封一方海域便可称龙君,凤族却不同,栖梧州中只有一位凤君。 如今的凤君,正唤作鸣微。 妖族以血脉传承力量,即便生来就注定强过世间许多生灵的凤族亦是如此,凤君鸣微的父母便只是凤族中实力最下等的两只凤凰。 凤族身披彩羽,但因血脉之故,如鸣微这样的凤凰,身上会夹杂许多黯淡灰羽,直到修为突破,才能令灰羽焕发光彩。 若是从前的鸣微,叫声杂毛小鸟也不算错,当然,如今做了凤君的他早已是一身彩羽。 所以她口中的杂毛小鸟,真是凤君?越斛有些不敢相信,就算是神族,应该也不敢把堂堂凤君称作杂毛小鸟吧。 溯宁记忆尽失,能想起来的不过一个名字,所以她也无从判断自己才记起来的杂毛小鸟是否就是如今的凤君鸣微。 越斛却看向她手中凤羽,原枝口中的天婴他并不识得,但能入神族重华宫修行,证明天婴资质定然不凡。 如果溯宁口中提起的鸣微,真是凤君,那她会是何等身份? 越斛可从来没听说鲛人族出过什么能与凤君平起平坐的大人物。 她真的是鲛人么? 原枝自越斛口中听到凤君鸣微之名后,只觉荒谬,她不是贺楼云珠吗?区区贺楼部鲛人,怎么可能识得凤君这等大能! 真是太可笑了! 原枝看向越斛,声音尖利:“龙君既然到了,还不快将她拿下!” 你自己怎么不上?越斛在心中腹诽一句,随后状似惊讶地看向原枝,明知故问道:“神使今日如何有余暇,屈尊来了这简陋宫室?” “本君观神使面色不佳,难道是这些鲛人举止有失?”他自顾自又道,“澜沧海偏远,这些鲛人也就不知礼数,还望神使不要同他们一般见识才是。” 原枝顿时气得脸色发青,他怎么敢! 第二十二章 这条虎蛟竟敢窃宝而逃,定…… 原枝阴鸷的目光扫过溯宁,又看向越斛,并不打算就这样轻易让他将事情揭过,狠声道:“她先毁神上印鉴,又出手伤我,这是对昌黎氏不敬!龙君此时不肯动作,难道是想包庇于她?!” “此事若为神上所知,降罪责罚,你澜沧海可承担得起!” 这句话无疑是在以昌黎氏之名威吓越斛,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却不能反驳什么,就如原枝所言,如今妖族式微,即便他是龙族,在神族面前也要低下头颅。 似乎是料定越斛不敢让自己在澜沧海出事,原枝自觉有了倚仗,冷眼看向溯宁,仿佛要将方才丢了的颜面都找回来:“还不快叩首请罪,否则神上怒火之下,贺楼部必定万劫不复!” 这话听得在场鲛人纷纷露出惊惧之色,震惶不安地看向溯宁。 但原枝显然估计错了一件事,越斛并没有能与溯宁一战之力。 沉没在混乱记忆中,溯宁的思绪不免要慢上许多,于是在几息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才终于抬起了头,不疾不徐道:“叩首请罪?” 原枝微抬起下颌,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海水中翻涌起浪潮,重重拍在了她身上。在被灌下两口咸腥海水后,她的身体陷入缠绕而上的漩涡中,不受控制地浮了起来,连丝毫反抗的余地也没有。 昌黎氏亲水,身为其附庸,原枝一族都是能栖息于水泽中的蛇,但这一刻,她却在海水形成的漩涡中生出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 她如同溺水般挣扎起来,余光投向越斛,似乎不敢相信他竟然眼看着自己陷入险境,却什么都不做。 她可是代表昌黎氏而来的使者,若是死在澜沧海中,他们都难逃干系! 越斛当然也清楚这一点,他嘴角紧抿,向溯宁躬身一礼,但就在他俯下身之际,溯宁身后看不见的阴影向外扩散,难以言说的寒意自心底浮起,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更不必提再说什么。 他不该离溯宁这样近。 在场灵族见原枝如此,自是心急如焚,但他们的灵力没入漩涡,连半点波澜也不曾激起。 “还请尊驾手下留情。”灵光闪过,着一身素裙的女子出现在殿内,额上是一对泛着玉色的龙角。 “北海白龙族凭筝,见过前辈。”她郑重向溯宁一礼,手中出现一只半尺长的玉匣,“前辈驾临澜沧海,我龙族不甚荣幸。昌黎神族与我北海交好,故此番遣使者前来观礼,若有冒犯之处,皆是龙族之过,望前辈收下这匣流光珠,原谅我等怠慢。” 凭筝也没想到,自己刚到澜沧龙宫就遇上了这般场面,就算她心中觉得原枝算是自作自受,也还是不能眼看着她死在澜沧海。 一只灵族的生死于北海无关紧要,但她是昌黎氏的使者,若有不慎,不免会影响白龙族和昌黎氏的交情。 凭筝的年岁比越斛大上不少,实力也更在他之上,所以她对溯宁实力的可怕感知得也就更为清楚。 也是因此,凭筝没有与溯宁动手的意思,而是取出流光珠,希望以此换原枝一条命。 流光珠本是北海白龙族为昌黎妙音准备的灵物,这位能入重华宫修行的昌黎族女未来前途无量,白龙族着意交好,所备下的礼自也不是什么寻常之物。 溯宁将目光投向凭筝,随着她的动作,那片看不见的阴影好像也降临在凭筝身周。 呼吸一滞,凭筝咬紧牙,与心中陡然升起的恐惧对抗。 溯宁指尖微抬,玉匣便落入了她手中,随着玉匣打开,数百枚流光珠散发出熠熠光辉,在海水中异常夺目。 流光珠能淬炼已成形的法器,令其增加灵性,听闻昌黎妙音得重华宫神君赐下法器,白龙族才特意准备了这样一件礼物。 不必问过凭筝,溯宁也记起了流光珠是什么,这对她而言,的确还算有用,连带着看凭筝也就多了几分顺眼。 如今最紧要的,是铸器。 溯宁暂时放弃了回想破碎无序的记忆,强行想拨开掩在记忆前的迷雾,只会加剧她意识中的幻象。 玉匣合上,她什么也没有说,身影已经消失在宫室内。 身周压力一轻,凭筝松了口气,她抬头望去,缠绕着原枝的漩涡在溯宁离开之时消散于无形。 不过漩涡消散引起的海水震荡,将原枝再次重重拍在了墙上,她双目紧闭,看起来生死不知,不过依照凭筝的感知,虽然伤得不轻,但她的确性命无虞。 一众灵族连忙上前查看原枝情况,在溯宁离开后,他们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厉声对凭筝质问道:“白龙族就如此放任这伤了神使的卑贱鲛人离开么?!” 他们对凭筝的处置并不满意,这也难怪,仗着昌黎神族的名义,这些灵族行走六界,无不被奉为上宾,今日种种,自是被他们视作奇耻大辱。 凭筝不打算放任这些灵族的气焰,冷声道:“这位前辈是我妖族大能,即便是我也当执后辈礼。你们如此冒犯,她愿不作计较已是幸事,此事为昌黎神族得知,也只会责罚你们不知进退!” 她不是贺楼云珠,而是妖族大能?在场灵族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什么反应。 贺楼潮意外地看了凭筝一眼,她是如何得知此事的?这个问题恰好也是越斛想知道的,他暗中向凭筝传音:“凭筝姐,你知道这位前辈的身份?” 他实在觉得好奇。 “不知道。”凭筝不动声色地回道,若是不这么说,怎么让这些灵族闭嘴。 不敢与她再作争论,数十灵族灰头土脸地带着重伤昏迷的原枝离开,只待她醒来再作打算。 见贺楼潮伤势不轻,凭筝取出两枚丹丸,又安抚了惶恐的贺楼部鲛人一番,无论如何,澜沧海都属北海白龙族所辖,绝不会让他们无故为灵族所戮。 听了她的话,贺楼部鲛人终于略微放下些心。 没有动用灵力,越斛与凭筝一道走出龙宫北殿,正好借此机会将这两日发生的事尽数告知于她。 “烛龙书……”凭筝陷入沉思,难道她方才随口一句话竟是真的猜中了,她当真是妖族大能,否则怎么能拿出烛龙书这等道法。 不过无论她是何来历,总归不会简单,他们只需以贵客之礼相待便是。 越斛点头,随口感叹了句,还有几日便是他的生辰,希望不要再生出什么波折。 就在他说这话时,一条身覆墨鳞的虎蛟自上方冲入澜沧海中,转眼不见踪影。 不过数息,天边掠过白虹,十余名仙山弟子接踵而至,眼前却失了虎蛟踪影。 为首青年面色沉凝,神识向四方延伸,终于在海水下隐隐捕捉到虎蛟残留的气息,他未作犹豫,俯身便向海中追去,身后众人也连忙跟上。 这条虎蛟竟敢窃宝而逃,定要在师尊出关前将他抓回! 第二十三章 如此灵光,至少也该是一件…… 在九截龙骨成功洗炼后,澜沧海十数条龙族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防护阵法扔出了龙冢。 这分明是他们龙族的阵法,如今却听命于一个外人,不过他们也就只敢在心中抱怨两句了。 数条白龙摔在珊瑚树下,巨大动静震得海水连连晃动,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其中好几条还不小心打成了结,颇费了番功夫才解开。 虽然狼狈了些,但能脱离龙冢,也算是他们如今求之不得的事,想想要是得继续留在龙冢中,这些龙族只觉不寒而栗。 随着体内禁制破碎,溯宁身上泄露的气息越发可怕,即便是龙族,也不免为之生出惧怖之心,强压住想逃的冲动,战战兢兢洗炼成龙骨。 浮着温润灵光的玉简浮在空中,一只修长纤细的手伸出,眼看就要将之握住。见此,越斛连忙腾身,龙首含住玉简,他在空中化为人形,抢先接住了这卷烛龙书。 凭筝扑了个空,倒也没露出什么懊恼之色。 “这卷烛龙书,你打算如何处置?”凭筝收回手,对上越斛目光,神情自然,仿佛方才出手抢夺烛龙书不是她一般。 “此卷自当为我澜沧海所有。”越斛挑眉回道,十余澜沧海龙族向他身旁汇聚,很是齐心地点着头。 就算同为白龙族,亦有亲疏远近之分,越斛生在澜沧海,而凭筝长在北海,两者在白龙族中地位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澜沧海为北海所辖不错,但越斛身为龙君,也没有资格翻阅白龙族中所藏道法,既然如此,他自是不可能将澜沧海龙族费心得来的烛龙书主动上交北海。 “不过凭筝姐若想一观,也不是不能商量。”越斛拖长了声音,不过她想参悟,总要拿出些好处来换。 也是打着这个主意,他才会将烛龙书的事告知凭筝。 对此,凭筝也不觉得意外,与他就此展开了一番讨价还价。其余白龙盘在珊瑚树上,也不时插上一句话,场面很是热闹,便是如此,睡在树下的老龟仍旧没醒。 不过他也没受什么伤,再睡上些时日就能醒转。 越斛还未就烛龙书的事与凭筝商量好,澜沧龙宫的龟丞相连滚带爬地赶了来:“君上,苍离天枢阳山弟子前来,求见君上!” 闻言,越斛与凭筝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外之色。 枢阳山弟子怎么会突然来了北荒澜沧海?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9节 枢阳山主得神族帝君敕封,晋位仙君,有入神族诸天殿议事的资格,而龙族之中,不过只有四海龙君方可入诸天殿。 北海白龙族与枢阳山素无交情,更不提澜沧海,枢阳山弟子为何会突然前来? 越斛与凭筝在龙宫正殿中接见了数十自苍离天而来的仙山弟子,为首青年身形高大,浓眉入鬓,过高的眉骨显露出藏不住的野心。 “枢阳山门下牧藏锋。” 青年向越斛一礼,神态却难掩高傲,直到闻听凭筝是自北海而来,才稍作收敛。 其余枢阳山弟子唯他马首是瞻,不敢有丝毫违逆。 牧藏锋一行此番前来,是为了抓回自枢阳山窃宝而逃的虎蛟。 不久前,枢阳山主闭关,将诸多事务都交托给身为大弟子的牧藏锋处置。 作为山中看守的虎蛟趁此机会,盗取了一件枢阳山主前不久得来的珍贵法器,逃下九天。 牧藏锋察觉后,立时带着数十弟子前去追捕,一路直到北荒澜沧海。 虎蛟遁入海底,而牧藏锋等仙山弟子并非水族,修为在海中不免要打些折扣,即便虎蛟之前已经为牧藏锋所伤,终究没能及时追上他。 虎蛟的气息消失在澜沧龙宫附近,将周围搜寻一番后,牧藏锋怀疑他是设法混入了龙宫之中,于是与其余弟子一道前来拜见。 就算牧藏锋心中再不将澜沧海放在眼中,也没有狂妄到不经越斛同意,便强闯澜沧龙宫搜捕虎蛟。 于是他以枢阳山名义拜见,请龙族相助,抓捕潜藏于澜沧龙宫内的虎蛟。 尽管看牧藏锋很是不顺眼,越斛也没有理由拒绝他提出的请求,毕竟他行事都在情理之中,要求也不算过分,澜沧海虽和枢阳山素无来往,但结下善缘总好过交恶。 不过此时龙宫上下都在为越斛生辰忙碌,抽不出多少人手助枢阳山搜捕虎蛟。 同样,为了不影响越斛生辰宴,凭筝并不允许枢阳山弟子将虎蛟潜入龙宫的事宣扬开,只同意他们在龙宫暗作查访。 妖族式微不错,但北海白龙族还不至要连所谓仙君弟子都供起来。 对此,牧藏锋自是不满至极,不过此处毕竟是龙族海域,他便也没有明确表露出不满。 当务之急,是要先抓住虎蛟,拿回他所盗仙器——因对越斛和凭筝心存戒备,牧藏锋并未告知他们虎蛟所窃盗的法器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件仙器,足以令仙君与诸多大妖也动心的仙器。 是以牧藏锋抓住虎蛟的迫切可想而知。 只是越斛生辰宴将近,澜沧海及周边海域水族先后赶来,鱼龙混杂,要在其中找到伪装的虎蛟并不容易,何况枢阳山弟子在凭筝压力下,并不能随意抓捕审问来赴宴的妖族。 得越斛下令,进出龙宫的妖族都需经严密排查,一时也还是未能发现虎蛟踪迹,他看起来暂时不打算逃出澜沧龙宫。 除此之外,越斛并未再关注这些枢阳山弟子如何行事,就牧藏锋的态度,他和凭筝当然不会上赶着帮忙。 身为枢阳山主最倚重的弟子,牧藏锋眼高于顶不错,修为与城府也并不容小觑,在越斛生辰宴前一日,他成功设计,引出虎蛟。 在枢阳山弟子围攻下,虎蛟艰难突围,向龙宫外逃去,但最终还是在珊瑚树前为赶来的牧藏锋擒获。 越斛赶来时,虎蛟已为捆妖绳所缚,看着周围打斗后的狼藉,他皱了皱眉,终究没说什么。 牧藏锋浮在水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虎蛟,冷声道:“师尊宽和,容你这出生低贱的虎蛟入枢阳山修行,这是多少妖族求之不得的机缘,你却趁他闭关,窃宝私逃,如今可知罪?!” 听他这样说,化为原形,浑身鲜血淋漓的虎蛟呸了一声,冷笑道:“机缘?狗屁机缘!” “说让我在枢阳山修行,不过就是把我当做看守和脚力,我在枢阳山待了数百年,他却不曾授我半道术法,教你们习剑时更不容我看上一眼!”虎蛟嘶声开口,双目难掩仇恨,“这么多年,我如奴仆一般为他驱使,又得到了什么!” 越斛听着这番话,心下颇有些不是滋味,虎蛟何尝不是天下许多妖族的缩影,为了修行,甘愿为九天上的神族、仙君驱使,但得到与付出的往往并不匹配。 甚至连不少龙族,以修行之名侍奉于神族左右,其实与坐骑也无异。 牧藏锋却并不觉得枢阳山主行事有错,他负手而立,傲慢道:“连如此恒心都无,又有什么资格向师尊学剑。” 虎蛟大声叫骂起来,牧藏锋不曾在意,只下令其余弟子封住了他的嘴。 越斛便有几分同情,也不可能在此时出手救下虎蛟,他移开目光,向牧藏锋道:“既然擒下虎蛟,枢阳山所失宝物想来也已找回?” 话里话外都是送客的意思。 因虎蛟所言,如今他对牧藏锋和枢阳山的印象跌落到了谷底,连客气两句请他们赴宴的话都一并省了。 牧藏锋正要回答,周围海水却突然摇晃起来,绚烂辉光自下方亮起,连缀成绮丽云霞,几乎将珊瑚树下都映得如同白昼。 在场水族与枢阳山弟子都向下望去,牧藏锋瞳孔微缩,心跳也为之快了许多。 这是有重宝将要出世的预兆! 如此灵光,至少也该是一件仙器—— 第二十四章 这是仙君手中一剑——…… 澜沧海这等荒芜之地,竟也能有如此重宝? 还偏偏在他前来澜沧海时出世,这分明是他的机缘! 若当真是一件仙器,甚至比之更为强大的一件法器,哪怕为此开罪北海白龙族又如何?便是师尊得知,也定不会责怪他。 牧藏锋已然生了抢夺之心。 如果这里是北海,即便眼见仙器出世,他也不敢动别的心思。枢阳山主虽是神族帝君敕封的仙君,也尚还没有足够的分量与北海白龙族抗衡。 但这里不过是澜沧海,能代表北海白龙族的也只有一个修为并不比他强的凭筝。 既无大能坐镇,只要能将法器夺下,待赶回九天,师尊自有办法替他们周全! 能以妖族之身被封为仙君,枢阳山主背后自也不会全无倚仗。 在估量过局势后,牧藏锋心下已然有了主意,他看向越斛,余光扫过虎蛟:“此妖狡诈,未曾将我枢阳山所失法器带在身边,应是匿于他处。” 听他这样说,在场枢阳山弟子面上不由现出几分莫名,大师兄方才不是已经将仙器取回了么,为何如今又对这澜沧龙君说没有找到? 不过他们一向都遵从牧藏锋的命令行事,哪怕心中觉得奇怪,也没有谁会在这时候跳出来,当着越斛的面拆穿他的话。 虎蛟被枢阳山弟子以术法封禁了声音,听着牧藏锋满嘴谎话,也只能张开嘴向他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 越斛便也没有怀疑他的话,不想牧藏锋将视线移向下方:“此为仙器宝光,我枢阳山所失法器,或许正被他藏在其下!” 怎么可能?!如今溯宁正在龙冢中,虎蛟又怎么可能突破她在龙冢外设下的限制,将法器藏于其中。此时显现的灵光,分明是她铸器将成。 看在牧藏锋或许是有所误会的可能性上,越斛耐着性子解释道:“下方是我澜沧海龙冢,不容外族入内,枢阳山所失法器绝不可能在其中。” “那法器宝光是如何一回事?”牧藏锋反问,话中听不出半分心虚,仿佛说谎的是越斛一般。 在他咄咄逼人的质问语气下,越斛也不由冷下脸来:“我族中前辈于此铸器,法器将成,自有宝光显现。” 牧藏锋却盯着他,意有所指道:“那真是太巧了,我枢阳山此次所失,正是一件仙器!” “龙族中,何时也有了能铸出仙器的大能?!” 妖族道统断绝之事为六界所共知,即便强如龙族、凤族,在那场倾覆的劫难中也元气大伤,得以传承下的道法寥寥无几。 如贺楼潮等寻常鲛人,便是连几道简单术法也不知,而像虎蛟这样凭自身机缘破境,实力也算不俗的妖族,也只能向枢阳山仙君求道。 牧藏锋话中讽刺意味浓厚。 他不相信澜沧海龙族中有能铸炼仙器的大能,听闻这片海域曾是神魔大战的遗迹,龙冢仙器或许是大战中遗留。 “事关紧要,还望龙君容我往冢中一探!”他眼底升起掩藏不住的贪婪之色,终于图穷匕见。 越斛忽然反应过来,牧藏锋此举,原是想抢夺龙冢中将要现世的法器,心中顿生荒谬之感,他知道铸器的是谁么?! 不等越斛再说什么,牧藏锋已经开口下令:“结阵!” 随着他话音落下,在场枢阳山弟子齐齐催动灵力,身形一转,已经将越斛围在当中。 “牧藏锋,你此举是要与我龙族为敌?!”越斛的双眼在盛怒中化作竖瞳,透着股难以言说的冰冷。 便是没有溯宁,龙族埋骨之地,又如何能容外族随意进出探看。 这句质问令在场枢阳山弟子都感到几分不安,牧藏锋却噙着笑道:“龙君这是何意,我不过是想往龙冢一探,取回枢阳山失落的法器罢了。” 他一番言语,为的便是矫饰自己夺宝之举。 龙冢中将要出世的仙器既是虎蛟自枢阳山盗取所藏,他闯入龙冢取走便是理所应当。事情传开,也不会折损了枢阳山声名。 否则枢阳山弟子强抢澜沧海仙器,枢阳山主便是有心袒护,也少了几分理直气壮。 越斛此时也听出了他的用心,抢夺宝物还要找个借口,显出自己名正言顺,真让人作呕! 无意与他多言,越斛化为原形,巨大的龙尾将几名枢阳山弟子扫落,砸向牧藏锋。 牧藏锋轻描淡写地躲过白龙这一击,身形变幻,瞬间便与他拉开距离,抬手示意,在场枢阳山弟子立刻默契地挡在了越斛面前,灵力交织,将白龙拦下。 趁此时机,牧藏锋已向澜沧龙冢而去,却为龙冢外围布设下的禁制拦下脚步。 他并未因此生出退意,正当他要有所动作时,凭筝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住手!” 数道水波交缠着攻向牧藏锋,来势凛然,逼得他不得不自龙冢入口退开。 回头见是凭筝,牧藏锋神色微沉,在他看来,如今澜沧海内外唯一对他有所威胁的,便是眼前女子。 “阁下擅闯澜沧海龙冢,真当我北海白龙族可欺么——”凭筝温和的面容上再不见任何笑意,眉目间透出属于北海族女的威仪。 牧藏锋对上她的目光,自若道:“我枢阳山法器失落,而龙冢宝光乍现,我前来查探,难道不是情理之中?” “倒是澜沧龙君有意阻拦,难道是龙族觊觎仙器,想将之私藏?!” 却是兜头将脏水泼在了龙族身上,仿佛不让他进龙冢,便是凭筝等龙族做贼心虚。 他这番嘴脸,不免令凭筝觉得叹为观止,就在她与牧藏锋对峙时,他袖中灵光闪过,不过一掌大小的玉珩中飞掠出数道白虹。 就算凭筝有所防备,在突然爆发的磅礴力量下也不免有应付不及之感。 灵力与白虹相撞的一刹,凭筝发间玉簪化作齑粉,长发散落,她体内气血翻腾,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 他手中分明就是一件仙器! 凭筝可以肯定,这就是被虎蛟所盗的仙器。 逼退凭筝后,牧藏锋以全身灵力催动手中玉珩,刹那间白虹如雨,将龙冢外的禁制强行破开,见此,他没有犹豫,径直没入龙冢之中。 白骨竦峙,龙冢之内寂然无声,溯宁孤身立于高耸的龙骨上,在她面前,一团耀目灵光亮起,光芒明灭,溢散的气息引来云气,凝结成绮丽锦霞。 溯宁身周弥漫着沉沉死气,无法为人所视的阴影紧随于她左右,似乎随时都会将她吞没。 进入龙冢的刹那,牧藏锋便察觉了溯宁的存在,他眼中流露出意外之色,随后身体便仿佛落入了泥沼之中,连体内灵力的运转也迟滞两分。 这是怎么回事?!他心中惊疑不定,不及理清头绪,龙冢中,溯宁已经睁开了眼。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20节 那双眼中黑雾翻涌,灿金裂痕自颈侧向上蔓延,遍及近半张面容。 在与她目光相对之时,牧藏锋心下升起了不知来由的彻骨寒意,他浑身血液都在叫嚣着危险。 但事已至此,又岂有放弃之理,牧藏锋心中贪欲还是压过了理智,他飞身上前,伸手探向耀目灵光,同时不忘催动玉珩,为自己周身附上一重屏障。 他无意与溯宁交手,只想取走法器便立刻遁逃。 但牧藏锋的手还未来得及触到灵光,行迹便已被捕捉,随着冰冷的目光投注而来,他身周屏障便如冰雪消融,消失得了无痕迹。 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他的身体便重重撞在了龙骨身上,喷出一口鲜血。 玉珩从牧藏锋手中滚落,发出一声哀鸣,似乎蒙上了一重晦暗。 竟连仙器都抵挡不了她?! 牧藏锋咬牙看去,龙冢中浓重得几乎要化作实质的煞气模糊了他的感知,令他只能影影绰绰看到溯宁轮廓。 是他低估了澜沧海,这龙冢中居然真有大能坐镇,在此铸器。 但他手中,也不是只有一件仙器—— 牧藏锋眼中闪过狠色,他在沉重压力下撑起身,手中结印,从体内逼出一道剑印。 长剑巨大的虚影浮现在牧藏锋身后,霎时间灵光大作,锋锐剑气立即横扫龙冢之内,像是要将周围一切都荡平。 牧藏锋用剑,但这不是他能用出的剑。 这是仙君手中一剑—— 第二十五章 你还未接过我的剑 枢阳山主,用的正是剑。其剑锋之锐,九天仙君中少有能及者。 牧藏锋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为护弟子平安,他为牧藏锋留下一剑,他全力而出,足以逼退仙君的一剑。 龙冢中发生的种种只在数息之间,待凭筝赶到时,只看到了龙冢中冲天而起的剑光。 剑影映在眼中,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袍袖在骤起的狂风猎猎作响。 这就是仙君的剑么? 对于如今的她而言,仙君的力量尚且难以企及,即便直面剑影的并非凭筝,溢散的剑意也逼得她不得不运转全身灵力相抗,不能再近前一步。 有这一剑在手,怪不得牧藏锋会如此有恃无恐。 若是早知澜沧海会有这诸多事端,她便该请一位族中长辈随行,看谁还敢在白龙族所辖海域肆意妄为! 凭筝紧抿着唇,侧颜沉重,如今的局面已非她所能掌控。 凭筝远远望向溯宁,她能接下这一剑么? 这是仙君的剑—— 长剑的虚影向溯宁所在落下,牧藏锋面上扬起残酷笑意,似乎已经预见了溯宁的下场。 剑影摧枯拉朽,有不可挡之势,在如此威势下,溯宁似乎无从避逃,她抬起头,眼见剑影越来越近。 她从前,好像也有一把剑。 那她的剑呢? 身周倒下无数了无生息的尸首,金色与赤色的血液交汇,残破战旗在风中翻卷,断剑斜插在地面,灵光尽失。 鲜血一滴滴溅落,过往记忆回溯,云雾缭绕的仙山琼阁中,溯宁提着剑拾级而上。 ‘她居然去登青云阶了?’ ‘不自量力,瀛洲之内,便是我等神中族也少有能登上青云阶的,她体内流着人族的卑贱血脉,也妄想为瀛洲弟子。’ 瀛洲首尊设下青云阶时有言,登顶者可入瀛洲门下,这也是外族唯一能拜入瀛洲的方式。 ‘首尊怜她孤弱无依,方容其留在瀛洲,不想竟让她生了妄想……’ 议论声嘈杂,她却只是望着前路,一步步向上,鲜血自袖中蜿蜒而下,顺着剑身滴落,染红玉阶。 踏过最后一级玉阶,她执剑,站在了瀛洲无数神君面前,裙裳为血浸透,腰背却挺得笔直。 ‘自今日始,尔为瀛洲门下,第三千七百九十二位弟子。’ 瀛洲门下,明光溯宁。 溯宁体内流着一半人族血脉,另一半,则源自于神族明光氏。 溯宁抬起头,任剑影落在了自己身上,龙冢中狂风骤起,挟裹着凄厉哭嚎,响彻嶙峋白骨间。 属于枢阳山主的剑意落在溯宁感知中,为她所拆解。 灿金裂痕自面上继续延伸,布满了溯宁大半张脸,将原不属于她的清秀面容割裂开,令人望而生畏。 周围龙骨在剑影下粉碎,烟尘掩住了溯宁身形,让凭筝难以看得分明,她的心不由高高悬起。 她能接下这一剑么? 比起牧藏锋,凭筝对溯宁的好感当然高上许多,但无论她作何想,因实力所限,能做的便只有等一个结果。 风烟散去,溯宁站在原地,一角断去的袍袖还未及落下,便在空中湮灭。 枢阳山主这一剑,甚至没能在她身上留下一道伤痕。 牧藏锋的笑意僵在了脸上,这怎么可能?! 仙君一剑,连伤她分毫都不能,那她的修为,该到了何等地步? 他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恐惧,若早知溯宁有如此实力,他绝不敢生出夺宝之心。但他又如何能想到,在澜沧海这北荒海域一隅,会有能接下他师尊一剑的存在。 他再无任何战意,转身便逃,溯宁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渺渺如云烟。 “你还未接过我的剑。”她说。 澜沧龙宫东殿,灵族居处。 薄纱垂落,在水中轻若无物,透过薄纱望去,卧榻上,原枝双目紧闭,即便服下龙族送来的许多灵药,仍旧没有任何醒转的迹象。 宫室内气氛紧张,诸多灵族侍从面色沉凝,甚至带有几分惶然。若是原枝出了事,他们护主不力,必定也逃不了责罚。 在凝滞的沉默气氛中,原枝指尖微不可见地动了动,终于在数息后,费力地睁开了双眼。 注意到这一幕,灵族女子面现庆幸欢喜之色,她急急上前,半跪在榻边:“主上,您终于醒了……” 原枝恍惚一瞬,才记起之前发生了什么,眼底顿时涌出刻毒之色。 自她有记忆起,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 在追随神族帝君后,昌黎氏声势渐盛,附庸于其的灵族也就因此受益,行至何处都被奉为上宾。 原枝怎么也没想到,在澜沧海这样的地方,竟然有妖族敢出手重伤于她。 “取信符来……”原枝抓住侍女手腕,哑声开口,神色中透出一股狠意。 她要传讯九天,请妙音神上出手。 不过原枝被重伤之事,或许会让昌黎妙音觉得失了颜面,向澜沧海讨个交代,但看在昌黎氏和北海的交情,并不会轻易越过北海,贸然向溯宁出手。 无论原枝在龙族面前如何高傲,她终究也只是神族的仆从,就算昌黎妙音还算看重她,也改变不了这一点。便是伤得再重,服下灵药休养数日也能恢复。 如果再算上原崇山一条命呢—— 如果她不止重伤原枝,还杀了原崇山,无疑是将昌黎妙音的脸彻底踩在了脚下。 此番出使澜沧海的正副使都是由昌黎妙音定下的,以她性情,知道原崇山身死,原枝又被重伤,如何还会在乎与北海的交情,必定要出手的妖族以命相偿。 “主上的意思是?”灵族女子眼中透出几分迷惑,有些反应不及,副使不是失踪了么? 原枝神情冷酷:“原崇山就死在那只鲛女手中。” 在场灵族不免都流露出错愕之色。 既然原崇山去过贺楼部,如今又踪迹全无,那他为何不能是死在她手中! 没有证据又如何? 贺楼潮费心毁去原崇山陨落在贺楼部的痕迹,却不曾想过,只要神族认定,又何须什么证据。 原枝只需取信昌黎妙音,让她相信原崇山是为溯宁所杀。 这些灵族不曾想到,他们为溯宁罗织的罪名竟然恰恰就是真相。 第二十六章 昌黎氏的道则,不过如此…… 龙冢中,牧藏锋用尽全力,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向外奔逃,灵力运转到极致,经脉中不由传来刺痛之感。 在他身后,溯宁抬手,地面碎裂的数块龙骨仿佛受到感召一般向上浮起,在空中重组为长剑之形。 一把由龙冢碎骨形成的剑,本应谈不上什么威力,但在骨剑落入溯宁手中的刹那,一声铮然剑鸣响彻龙冢内外,整座龙冢好像都为之震颤起来。 有遮天蔽日之势的珊瑚枝叶摇曳,纷纷而落,海水中像是下起了一场蓝紫的雨。 即便并未身在龙冢之内,越斛也隐隐听到了剑鸣声,心下难以自控地为之战栗。凭筝体会自是更深,那不过是把碎骨随意化成的剑,却让她感受到不可违逆的威势,神魂似也为之惶惶不得安。 在这样的压力下,她不受控制地化作原形,白龙伏低在地面,鳞片隐隐感受到了刺痛。 锋锐的并非骨剑,而是溯宁的剑意。 到此时,凭筝才真正意识到溯宁拥有何等实力,她的来历或许比他们所猜测的更大,甚至可能是传说中足以与烛龙实力比肩的大妖。 骨剑向下斩落,剑光照亮了龙冢,唯有溯宁还身在阴影中,半明半暗的脸庞上,只见一片没有情绪的漠然。 澜沧海海面之上风云变幻,卷起一重高过一重的浪潮,天地间流转的灵气都为这一剑引动。 随着难以承受如此力量的骨剑崩碎,剑光呼啸而出,也就在这呼吸之间,全力奔逃的牧藏锋已至龙冢入口。 他当然不可能比剑光更快。 龙冢入口轰然坍塌,发出轰然巨响,无数碎石滚落,涌动的海水迎面卷来,还未来得及沾湿他的袍袖,剑光已经落在了牧藏锋身上。 在众多枢阳山弟子投来的目光中,牧藏锋的神情永远定格在惊恐上,甚至来不及发出半声惨叫,身体便如影遇光,寸寸化作飞灰,连神魂也一并泯灭。 “大师兄?!”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21节 看着这一幕,枢阳山弟子齐齐呼道,已是心胆俱裂。 牧藏锋是枢阳山主的首徒,最得他看重,实力也在众多枢阳山弟子中居首,否则他们也不会对他言听计从。 但修为远在他们之上的牧藏锋,就这般轻描淡写地死在了他们眼前。 大师兄分明还有仙器在身,又得师尊赐下一剑,即便遇上仙君为难,也能保住性命无虞,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枢阳山弟子面色惨白,不肯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过如今也不会有更多时间让他们接受现实,在牧藏锋湮灭之后,剑光并未就此消失。 连牧藏锋都在剑光下尸骨无存,何况是他们,枢阳山弟子本能地想逃,却在不知自何处而来的压力下动弹不得,滞在原地。 遗落在龙冢中的玉珩自地面浮起,在数道视线下,回旋的剑光没入其中,令玉珩发出一声哀鸣。 承载了剑光的玉珩径直飞向了站在最前方的枢阳山弟子,他战战兢兢,却躲藏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玉珩落在了自己手中。 “将此物,转交给出剑的人。”溯宁的声音自龙冢中传来,并不算响,却足以让他们听得分明。 既然牧藏锋接不下她的剑,那便该换出剑的人来接。 枢阳山一众弟子神情惶惑,面上再不见之前傲慢,甚至不由向方才被他们阻拦的越斛投去求助目光。 他们实在没想到,澜沧海中竟还有这等大能,而牧藏锋一念之差,还开罪了她。 这些仙君弟子看起来情状可怜,但越斛实在很难对他们生出什么同情来,若非牧藏锋自己贪心不足,在找回了枢阳山失落的仙器后,还想将龙冢中法器据为己有,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至于这些对牧藏锋唯命是从的枢阳山门徒,没有被迁怒便已经该感到庆幸。 越斛可惜地看了一眼玉珩,他原本还想将这件仙器扣下作补偿,但既然溯宁要他们将玉珩带回,交给枢阳山主,他自然不会违逆她的意思。 此时他只冷眼看着数十显出瑟缩之色的枢阳山弟子,沉声道:“既然前辈有命,你们便依言将玉珩带回枢阳山便是。” 澜沧海不会多加阻拦。 枢阳山弟子对视,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无措,数息沉默后,最终还是被迫接下玉珩的青年做出决断,咬牙道:“走!” 如今除了回枢阳山,他们也别无选择,既然如此,就要尽快离开澜沧海才是!若是这杀了大师兄的大妖改变主意,他们便走不了了。 此等修为的大能,也唯有师尊方能与其抗衡,青年握着玉珩的手微微有些抖,这玉珩中,藏着将牧藏锋轻易湮灭的一剑。 看着数十枢阳山弟子如同丧家之犬一般遁逃离去,与来时头颅高昂的模样全然两般,越斛神情微微有些复杂。 将目光收回,他整肃表情,进入龙冢之中。 龙冢入口坍塌,眼见海水将要倒灌入其中,凭筝及时出手,将海水隔绝在外。虽然龙冢中葬的不是她的先祖,也不能任其被水淹了,何况溯宁还在龙冢中。 她与越斛远远向溯宁躬身行礼,态度比起之前更为郑重。 在见识过溯宁的剑后,她实力如何,已不是他们可以擅加揣测的。凭筝自忖接不下溯宁这一剑,如此锋锐的剑意,族中能接下的长老应当也是寥寥。 就凭这一剑,便是在北海龙宫中,她也足以被奉为上宾。 当龙冢风烟散去,复归于平静时,越斛抬头,才发现耀目灵光中所酝酿的那件法器,其实还未完全成形。 溯宁要他们冶炼的龙骨,应当就是要用于铸成这件法器,越斛心中升起几分感叹,在还未成形时便已有近仙器的气息泄露,那真正成形时,当有何等威势? 如果牧藏锋提前觉察这一点,应当就不敢生出任何将其据为己有的心思了。 凭筝垂眸,不敢多作窥探,开口向溯宁请罪:“未能拦下枢阳山弟子,惊扰前辈,是我等之过,还望前辈见谅。” 无论如何,白龙族的态度要在溯宁面前摆出,凭筝代表身后的北海白龙族,表明了对这次争端的立场。 在牧藏锋死在溯宁手中后,她与枢阳山主便注定交恶,事情发生在澜沧海,龙族也就抛不开关系。 与枢阳山相比,当然还是眼前这位大妖更值得结交,至少枢阳山主,拿不出一卷烛龙书轻易相授。 再说今日之事皆因牧藏锋贪心而起,他还想反诬龙族觊觎枢阳山仙器,凭筝就是再好的脾性也不免生怒。 得敕封的仙君,白龙族也不是开罪不起,只看值不值得而已。 在凭筝看来,为溯宁交恶枢阳山,自是值得的。 因烛龙书之故,她与越斛都认定溯宁是妖族,没有想过其他可能。 溯宁阖上眼:“封住龙冢,再入其中者,生死不计。” 心中恶念翻腾,有道声音在她耳边低喃,蛊惑她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湮灭。 幻象和混乱的记忆蜂拥而来,无数张面孔在她眼前倒了下去,溯宁已经分不清这是幻象,还是她曾经的记忆。 感受到溯宁身周涌动的杀意,凭筝心中一凛,没有怀疑她话中真假,郑重回道:“是。” 见溯宁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她与越斛退出龙冢,随后不约而同地长出了口气。 溯宁身周的威压实在太过可怕,便是理智觉得她应当不会向他们出手,心中也还是难以抑制地生出畏惧。 澜沧海龙族先后赶来,这么大动静,他们若是毫无所觉才是奇怪。不过这龙冢怎么三天两头老出事啊? 这话越斛实在有些答不上来,他也来不及多解释,只让他们先一同出手,将龙冢封禁,以掩盖住法器溢散的宝光。 明日便是越斛的生辰宴,澜沧海诸部水族齐至,不乏有察觉异象者,但在龙宫守卫阻拦下,也没有妖族敢强闯上前,一探究竟。 就算知道法器现世,这些为龙族统率的妖族也不会如牧藏锋一般不知死活,胆敢生出夺宝之心。 越斛忙了一通才发现了被枢阳山弟子忘在原地的虎蛟,方才情形下,他们只怕慢了一步,溯宁便会改变主意,如何还顾得上虎蛟生死。 虎蛟本以为自己被牧藏锋擒下,已是在劫难逃,以盗取仙器的罪名,待回到枢阳山时,必定是要拿他的命警示山中众妖。 不想峰回路转,牧藏锋身死,枢阳山弟子遁逃,也就无人再追究他。 越斛也没有为难虎蛟的意思,白龙族已向溯宁表明立场,注定要与枢阳山交恶,难道他还要捆了虎蛟向枢阳山主示好? 但凡枢阳山主能真心指点一二虎蛟修行,而不是只将其当做奴仆役使,也不会发生盗宝之事。 鳞片血迹淋漓的虎蛟望着越斛,沉默地向他俯身一礼,退出了澜沧龙宫。 或许是物伤其类,越斛神色微微有了几分黯淡,妖族道统断绝,修行艰难,只能求诸于仙神。但诸天仙神,又如何会对妖族倾囊相授。 许多时候名为弟子,实则不过是任其驱使的仆婢,即便身为水族之首的龙族,也有不少族裔未能逃过这样的命运。 凭筝注意到越斛神色,拍了拍他的肩,没有多说什么。 在将龙冢封禁后,她便立刻向北海传讯,将近日发生的事情如数告知族中长老。事涉昌黎氏使者和枢阳山,便是凭筝有决断权利,也应禀过族中。 加上以溯宁如今显露的实力,凭筝已不足以与她平等对话,为示尊重,至少应该由白龙族中长老出面,正式拜见过她。 凭筝的传信在北海白龙族中引起了不小震动,尤其那卷烛龙书,更是惊动了族中几位多年不问世事的太上长老。 在这样的情况下,次日一早,还未等澜沧龙宫开宴,被北海派来的白龙长老便已赶到。 长相粗豪的中年人蓑衣竹笠,手中还提着个鱼篓,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龙族,只像个凡俗渔翁。 “寒江叔祖,怎么是您?”见了老者,凭筝显然有些意外。 这位叔祖最是闲云野鹤,虽然境界在北海白龙族中能排上前列,轻易却不会干涉族中事务。 不过半日便接连收到数十道传讯催促,寒江唏嘘叹了一声:“谁让我正好在澜沧海支流上垂钓,离得最近,便被差做了苦力。” “你传信中说的大妖如今下榻何处?” 与她见过,办完了族中交代的事,他才好继续去钓他的鱼。 身为龙族,寒江最大的爱好竟然是泛舟垂钓,不仅凭筝,便是整个白龙族中,都没有几条龙能理解。 不过他的打算自是要落空的。 “那位前辈尚在龙冢之中铸器,还请叔祖暂留两日,待器成便可一见。”凭筝解释道。 寒江的到来解了她心头另一桩隐忧,今夜便是越斛生辰,有寒江坐镇,便是宴上再生什么波折,也能应对。 毕竟原枝之前在溯宁手下重伤,以这些灵族素日行事,只怕不会轻易忍下这口气。 金乌西沉,当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没入海面,夜色笼罩在澜沧海上,天地归于寂静。 海底数百尺下,越斛于龙宫东殿设宴,高悬的明珠照亮了昏暗海水。刚入夜, 便有许多水族已经前来,在龙宫侍女的接引下入席。 不过数刻,席间已经熙熙攘攘,不少妖族并不急于坐下,同有些交情的来客彼此寒暄,觥筹交错,场面很是热闹。 侍女来来往往,手中奉着各色灵果美酒,任其取用。 贺楼潮带着几名鲛人,来得既不算早,也不算晚,飞絮跟在他身边坐下,举止间有些局促。 溯宁不在,贺楼部便多了个席位,贺楼潮想了想,便将飞絮带了来。 澜沧海中原有不少势力与贺楼部有交情,但在贺楼潮坐下后,却没有一只妖族上前搭话。灵族封宫之事早已传开,这些海族不知其中究竟,只道贺楼部开罪了昌黎氏使者,为明哲保身,当然要和贺楼部保持距离。 在明里暗里的打量中,也只有长恒主动向贺楼潮点头致意,贺楼潮微觉意外,反应过来后也向他点了点头。 注意到这一幕,成嚣不屑地哼笑一声,再想想贺楼部如今境况,心中颇为痛快。 只是不知那贺楼云珠怎么不在?他还记挂自己之前丢的脸,想着什么时候能讨回来。 或许是开罪了神族使者,已经没命了!成嚣饮下一口酒,为这个想法露出痛快之色。 时辰将至,在一阵喧哗声中,凭筝与澜沧海龙族也都前来,身为白龙族长老的寒江混在其中,刻意将气息收敛,便也没有海族认出他身份。 随着凭筝上前,周围海族皆抬手行礼,前方刚坐下的老者也颤颤巍巍地起身,向她躬下身来。 “玄老不必多礼。”凭筝见状,连忙扶起了他。 老龟玄云比白龙族中不少长老活的年岁还要长,他随澜沧海被敕封的第一位龙君来此,做了龙宫丞相,辅佐了三任龙君。 后来他年纪越来越大,便卸去丞相之位,自愿守在珊瑚树下,看守澜沧龙冢。不过因南明行渊之故,老龟也没能守住龙冢,陷入昏睡,直到今日才醒转。 凭筝坐在了主位下首,在她坐下后,原枝终于率数名灵族姗姗来迟。 今夜是越斛生辰,她却面色紧绷,不见分毫喜色,给喧哗热闹的气氛泼上一盆冷水。 正在寒暄客套的妖族顿时都压低了声音,不待她上前,便向后退去,让出路来。 他们实在开罪不起代表神族昌黎氏而来的灵族。 以贺楼潮为首的众多鲛人更是努力减弱了自己的存在感,希望不要被她注意到。 原枝目不斜视地自众多海族中行过,姿态傲慢,在灵族眼中,他们从来都比妖族要高上一等。 她的席位就在凭筝对面,但原枝坐下身,对上凭筝目光,连些许谢意都欠奉,更不提什么礼数。 对凭筝以流光珠换来她一命,原枝并不觉得如何感激,她只记得自己为溯宁重伤,而北海白龙族却未能拿下让她重伤的罪魁祸首,施以严惩,讨回颜面。 这便是他们的罪过,那张与原崇山相似的脸上浮起化不开的阴郁之色。 不过是只妖族而已,在神族面前,在昌黎氏神上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越斛不知她心中所想,时辰已至,他坐上主位,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唏嘘。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22节 自己这个生辰过得可真是跌宕起伏,好在终归是有惊无险,想想自溯宁手中所得的烛龙书,已经完全足够弥补他近日来所受的惊吓了。 今夜的生辰宴应该不会再起什么风波了吧?越斛目光扫过下方,没看到有什么不妥。 也是在他入席后,龙宫丞相捧着礼单上前一步,高声唱礼。 除了在场海族献上的贺礼外,澜沧海周边海域龙君虽未亲至,但也都有礼奉上,同属北海白龙族,便是不算熟识,也要给几分面子的。 数名龙宫侍女抱着酒坛,为席间宾客一一斟上琼浆,酒液落入犀角杯,并未在海水中弥散。 随着唱礼暂告段落,越斛握住面前酒盏,正要起身说些什么,面前海水忽然翻腾起来,让他将要出口的话音一滞。 他心中顿时生出不妙预感。 在海水翻涌的浪潮中,沉重威压降临,在场众多海族生出源自血脉的恐惧,如果不是恰好坐着,他们现在应该已经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 在这样的威压下,即便是龙族,呼吸也沉重了许多。 凭筝望向前方,神情隐隐现出几分不可置信,她猜到原枝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她能令昌黎氏神族现身于此。 只有神族法相,才有如此威压! 在无数视线的注目下,灵光中走出巨大虚影,眉心纹印亮起,正是昌黎氏族徽之形。 少女睁开眼,双目流淌着灿金之色,容貌与昌黎妙音人形时本身并无分别,只是长发如同水浪,两条巨蛇分别自她两手缠绕而上,下半身也显出蛇形,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神族法相,也是上古之时神族各部先祖的原貌。 领悟天地本源法则,将血脉中流淌的力量显化,神族便可召出法相化身。但也并非所有神族都能做到这一点,昌黎妙音以如今年纪便能显化法相,在神族中也属天资卓绝。 九天距北荒澜沧海路途迢迢,便是昌黎妙音,也不可能瞬息便至,何况她身在重华宫修行,轻易不能离开,不过以法相降临澜沧海便不必有此顾虑。 寒江面上笑意微收,在神族法相前,他并没有把握能与之抗衡。 况且……北海开罪不起昌黎氏。 原枝上前两步,向昌黎妙音俯身叩首:“婢子恭迎神上!” 神族—— 降临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神尊的法相! 席间海族也都下意识站起身,不敢在这尊法相前安坐。 比凭筝所担心的更糟,原枝竟然请动了昌黎妙音,亲自现身于澜沧海中。 作为在场白龙族中境界最高的长老,寒江不再刻意压制气息,他站起身,向昌黎妙音恭敬一礼:“小辈生辰,竟得昌黎氏族女亲至,北海不及相迎,实在怠慢。” 昌黎妙音垂首看了他一眼,神情冷淡,并无回礼之意。 这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北海白龙族中,大约也只有北海龙君并几位修为已至化境的太上长老有资格让她还礼。 没有与他寒暄的意思,昌黎妙音冷冷开口,径直问道:“向我所遣使者出手的妖在何处?” 凭筝与越斛交换过目光,神色沉重。 她既亲至,又问起溯宁,此事看来难以善了了。 在场海族垂首不敢直视这尊法相,在听到她这句话时,面上都显露出讶然之色,澜沧海中,竟然有妖族敢对神族使者出手么? 贺楼潮如坠冰窟,随他前来的鲛人几乎要站立不稳,原崇山便是死在了贺楼部! 他们当真能瞒过神族么? 贺楼潮微微低着头,尖利指爪嵌入掌心,他却已经觉不出疼痛。 “神上容禀,其中尚有误会……” 凭筝顶着来自昌黎妙音的压力上前一步,试图解释,话还未说完便被她打断,昌黎妙音语气森寒:“胆敢冒犯我昌黎氏威严,理当以命相偿。” 她遣使前来,却一死一伤,若不将罪魁祸首诛杀,她颜面何在。 昌黎妙音并不在意原枝和原崇山做了什么,是不是咎由自取,既然他们为她效命,便轮不到旁人来教训,否则便是打了她的脸。 神族的作风,果真是一脉相承,贺楼潮不合时宜地想道。 大约是因为凭筝主动开口,昌黎妙音笃定她清楚溯宁去向,目光落在她身上,冷声道:“那只妖族在何处?” 万钧压力陡然加身,凭筝的身形晃了晃,她竭尽全力才撑住身体,没有就这么跪了下去。 不知出于如何考虑,在如此压力下,她仍闭口不言,一语未发。 见此,昌黎妙音也觉出几分意外,倒是有些骨气。 “怎么,如今北海白龙族是要包庇这触犯昌黎氏威严的罪妖了?” 越斛咬紧了牙,即便溯宁再强,在昌黎妙音的法相化身前,又怎么可能是对手?或许如烛龙这等大妖,还能有几分胜算,但她只是拿出一卷烛龙书,这卷道法又非她所撰。 身为妖族,他当然不希望应该是只大妖的溯宁死在神族手中,只是白龙族这么多年来小心维护,才延续了与昌黎氏的交情,又怎么能因他们而毁去…… 就在他神色挣扎之际,与龙宫伴生的那株珊瑚树忽然散发出耀目光芒,将周围数百尺海域都映得亮如白昼。 在场海族不由都看了过去,越斛面上也现出怔然之色,珊瑚怎么会突然发光? 不,他立刻意识到,发光的并不是珊瑚,而是下方的…… 昌黎妙音似也有所察觉,她抬起右手,缠绕在手臂上的巨蛇便游曳而下,破开海水,径直扑了出去。 “等等!”寒江心中一紧,连忙化作原形,白龙横在前方,挡住了巨蛇拍下的长尾。 昌黎妙音的神情沉了下来,眼中灿金之色闪动,如同燃起的火焰。 她没想到白龙族还敢出手阻止自己。 白龙的鳞片在海水中泛着寒光,寒江回道:“还请神上知,这是澜沧海龙冢所在。” 他若不挡在前,蛇尾落下,只怕澜沧海龙冢便要化做废墟了。就算神族势大,当着他们这些龙族的面毁去龙冢,也未免过分。 但他这句话,却并未令昌黎妙音改变主意,她不以为意地反问道:“那又如何?” 听到这句话,在场龙族面色都沉郁了许多。 昌黎妙音丝毫不觉自己这话有什么问题,法相上另一只手所缠巨蛇也游曳而出,两道蛇影在前,寒江所承受的压力顿时又大了几分。 神魔力量天授,即便是龙族也难以企及,昌黎妙音的年岁还不及寒江,但在她法相前,身为白龙族长老的寒江也不过勉力支撑。 两条巨蛇交缠向前,昌黎妙音抬起手,海水便随她心念而起,将白龙挟裹其中。 巨蛇咬上白龙颈侧,毒牙穿透鳞片,白龙发出一声咆哮,向海底坠落。 蛇尾拍向了珊瑚树根,龙冢外所设禁制难以承受这样的力量,轰然破碎开来。也是在这一刻,悠长龙吟响起,一条白龙虚影自龙冢中升起,两条巨蛇被冲击得倒飞了出去,发出愤怒嘶鸣。 海水震荡,以珊瑚为中心,形成的旋涡遮蔽在整座澜沧龙宫上方,像是要将其吞噬。 察觉到旋涡中酝酿的力量,巨蛇退回了昌黎妙音身周,猩红双目也现出忌惮之色。 白龙虚影被困在旋涡中,试图突破束缚从中逃离,但周围好像形成无形障壁,无论它如何挣扎也无法突破。 一把罗伞自旋涡底部浮起,在海水中转动着,龙脊为骨,鲛绡所成的伞面如同赤霞,流光珠缀于其上,宛如辰星。 铸器成形前若生天地之灵,不愿缚于器中,便会试图逃离,回归天地。 昌黎妙音望着浮在海中的罗伞,神色莫名。 罗伞飞旋而去,扑逐向白龙虚影,却为其接连躲闪。 见此,昌黎妙音伸出手,要在法器成形前将其毁去。 罗伞却自她法相落下的手边掠过,落入了纤长指尖。 旋涡中心,一角残破裙袂扬起,溯宁长发赤足,缓缓自龙冢行出。也就在她握住伞的刹那,白龙不甘地咆哮一声,最终在升腾的云气中,没入伞面。 昌黎妙音落下的手好像撞上了无形阻碍,再不能进半分,她垂首看去,面色阴沉了许多。 伞下,溯宁抬眸,灿金裂痕撕裂了那张清秀容颜,望之触目惊心。 也就是在这时,法相竟为莫名力量震退,昌黎妙音眼中显出不可置信之色。 “阿姐……”看着那张脸,飞絮喃喃开口,失神唤道。 但这怎么会是阿姐呢? 这怎么可能是她的阿姐…… 她的阿姐,怎么可能拥有令神族都避退的实力。到了这个时候,飞絮便是想骗自己,也不可能了。 贺楼潮不忍地看了她一眼,又望向海水中正与昌黎妙音对峙的溯宁,心中沉重。 在神族面前,她还能有胜算么? 这也是凭筝所担心的,即便已经见识过溯宁实力,但她是否有与昌黎妙音一战之力,尚未可知。 她扶起为法相巨蛇所伤的寒江,以灵力为他疗伤,白龙鲜血淋漓的伤口终于暂时止住了出血。 两条巨蛇游曳在昌黎妙音身周,不断发出嘶嘶响声,她终于不再像之前那般目空一切,看向溯宁的神情多了几分郑重:“便是你杀了我昌黎氏的使者?” 听到这句质问,原枝下意识握紧了手,不知不觉间已经出了满身冷汗。 她没想到溯宁会有这样的修为。 本以为昌黎妙音法相降临,随手就能将其抹杀,不会让她有任何辩驳的余地,不想她却能强到站在昌黎妙音面前,让她问出了这句话。 难道一切还有回旋余地?越斛心道,溯宁只是伤了原枝,又何曾杀了昌黎氏使者,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之处。 但贺楼潮却再清楚不过,原崇山的确是死在溯宁手中的。 她会如何作答? 溯宁看着面前法相,神情不见有什么惧意。 昌黎氏? 想起贺楼部中叫嚣不止的阴郁青年,她平静开口,轻描淡写道:“是我杀的。” 既然她做了,便不必否认。 原枝面上露出了错愕之色,所以原崇山失踪,真是她的手笔? 如果不是昌黎妙音在场,原枝几乎要失态地大笑起来,这就是她自寻死路了! 在听到溯宁这句话后,昌黎妙音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灿金火焰在双目中燃烧,既是如此,她便定要她以命相偿! 法相力量沸腾,掀起滔天浪潮,前来赴宴的妖族即便竭力运转灵力,也无法与之对抗。越斛等龙族联手撑起护盾,垂垂老矣的玄龟叹了一声,化为原形浮在上方,终于压制住了来势汹汹的潮水,令在场妖族不至被挟裹其中。 乘着翻涌而起的水波中,巨蛇的身形似乎更大了几分,散发的力量令人神魂震颤。 这是在场许多妖族第一次领略到神族法相之力,也让他们真正意识到了神族的力量是如何可怕。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23节 怪不得强大如龙族,都不得不在神族面前俯首。 在昌黎妙音的法相面前,溯宁的身形实在称得上渺小,面对席卷而来的海水,她浮在空中,仍旧不见什么惧色。 溯宁此时的心情着实还算不错,耳边终于安静下来,哪怕仍有些微幻象纠缠,比之之前也好上太多。 至少她不会连眼前出现的妖魔是真是假,该杀还是不该杀都分不清。 巨蛇倏忽近前,蛇口大张,獠牙闪着寒光,溯宁抬起手,海水交织着化作锁链,在她身前三尺将巨蛇重重束缚。 掌心向上,困缚巨蛇的锁链在瞬间化作无数长矛,将它穿透。 鲜血自蛇身没入海水,另一条巨蛇已经自身后袭来,溯宁执伞退去,细碎灵光自面上灿金裂痕剥离。 她躲过昌黎妙音落下的蛇尾,海水在手中化作长枪,自蛇首上方钉入,巨蛇挣扎着,发出痛苦吼声。 昌黎妙音双臂鲜血淋漓,这两条巨蛇本就是她法相的部分,与之息息相关,巨蛇重伤,当然也就会显现在法相上。 她没想到自己会被溯宁逼到如此地步,也不再留手,口中发出啸鸣,整片海域的海水仿佛都自她身后升了起来,要将溯宁湮灭于其中。 这是昌黎氏所掌握的道则。 天地万物,神魔仙妖,飞禽走兽,草木虫鱼,皆由大道法则而生。神族得天独厚,化道则而生,衍生诸般道法。 玄龟的身形晃动起来,宛如暴风雨中海面的一叶孤舟,随时都可能倾覆。 承受了最大压力的溯宁,却只是抬头看着滔天而来的浪潮,轻声道:“道则……” 溯宁伸出手,触到了缭绕在昌黎妙音身周,却难以为在场妖族所见的篆文。指尖被割裂出数道细小伤口。鲜血滚落,其中夹杂着灿金之色,只是在这般局面下,少有妖族能注意到这一点。 沸腾的澜沧海中,灭顶的浪潮已经到了溯宁眼前,她不疾不徐地抬起头,平静开口:“昌黎氏的道则,不过如此。” 昌黎妙音心中燃起炽烈怒火,她在说什么?! 溯宁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向前踏出一步,浪潮的来势忽地就此一滞,在昌黎妙音难以置信的神情中,尽数倒卷而回。 第二十七章 瀛州,溯宁 海水来势一转,反扑向编织浪潮的巨大法相。 在海水的反扑中,昌黎妙音的身形不受控制地退了数丈,望向溯宁的目光夹杂着难言惊异,难道她也已经触及天地本源,领悟了道则? 否则她怎么可能与自己的道则对抗! 溯宁也不记得自己是不是领悟过道则,罗伞虽让她的意识复归清明,对尚在混沌中的记忆却并没有什么作用。 除了溯宁这个名字,如今为她记起的便是瀛州。 好在便是她不记得,也不妨碍身体的本能。 海底有无数篆文浮现,正是这些晦涩难解的字符相连,令海水随昌黎妙音的意志而动,但即便是她自己,也无法窥见篆文的存在。 道则本该无形无迹,却在溯宁眼中有了实质,她向前踏出一步,神识牵引着灵力,将蔓延至她身周的道则尽数抹除,席卷而来的浪潮就此失了控制。 倘若昌黎妙音能看见,便会发现溯宁身周现出了与她相似的灿金篆文。 海水倒流向昌黎妙音,比之方才更为声势浩大。 她敛去面上惊异,双手结印,如同水流一般的长发延伸,海水在她身周形成旋涡,不过瞬息,数条形体凝实的巨蛇自漩涡中现身,自不同方向撕咬向溯宁。 下方众多海族抬头看着这一幕,屏气敛息,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凭筝下意识收紧了手,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神族法相前,她真的能有胜算么? 溯宁执伞浮在海中,巨蛇自四面八方袭来,封堵了她所有可能的退路。 她站在原地,身下繁复阵纹展开,当巨蛇落入阵纹范围内时,阵纹骤然开始旋转,巨蛇在溯宁身周忽然滞停。 数条巨蛇交缠,她被围在其中,离得最近的甚至只需再进三寸就能咬断她的咽喉,但在阵纹灵光中,巨蛇却难再动上分毫。 这是天玑氏的阵法—— 辨识阵纹来源的刹那,昌黎妙音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就在她怔然之时,溯宁拂袖,下方阵纹轰然破碎开来。 灵光中,巨蛇与之一同湮灭,激起数丈高的猩红水浪,如同血雨。 伞面腾起龙影,拦下这场雨,不过溯宁本就残破的裙袂再度被割裂,纷飞而落。贺楼部鲛人织出的绡纱,在如此力量下,自是不可能毫发无损。 溯宁抬起手,鲜血自指间伤口涌出,她以此为引,巨蛇洒落的黏稠鲜血化作红绸,破开海水,击向昌黎妙音的法相上。 来不及闪避,她的法相重重撞在珊瑚树下,甚至翻滚了几圈才正过身。 她竟敢用昌黎氏的术法来对付自己?!昌黎妙音心中除了不可置信外,便是几乎要将她的理智都焚毁殆尽的怒火。 在这样的怒火下,她难以分心思虑溯宁为何会神族天玑氏的阵法,又如何习得了昌黎氏的术法。 昌黎妙音身周海水再度翻涌起来,她神色一变,催动法相力量,却无法阻止海水凝聚。 这分明是她昌黎氏的术法,为何她不能化解?! 道则破灭,昌黎妙音彻底失去了对海水的掌控,数道交叠阵纹在她身周渐次展开。 觉察不妙,她扬起蛇尾强行破去阵纹,速度却远不及阵纹衍生之快,即便昌黎妙音腾身避退,阵纹还是在数息后遍布她身周,灵光闪烁,交汇形成了牢笼。 身后属于昌黎氏的徽印亮起,法相所经之处阵纹悉数破碎,但也是在这时,溯宁出现在她身后,指尖灵光亮起,隔空落在徽印上。 随着一声脆响,裂痕爬上了灵光构成的徽印,瞬息便蔓延开来。 徽印崩解,昌黎妙音像是凭空受到重击,自海水中向下跌落,蛇尾砸过澜沧龙宫那棵巨大的珊瑚树,蓝紫枝叶飘荡,与散落的鲜血俱下。 当她再抬起头时,血雨落尽,溯宁阖上眼,体内以鲛丹形成的禁制在这一刻终于不堪重负,尽数湮灭。 面上灿金裂痕消蚀,化作尘灰,露出被掩藏的容颜。 与云珠清秀得过分温柔的脸不同,溯宁的眉目近乎灼艳,万千星辉入眸,那双眼中噙着凉薄笑意,像是什么也不能为她放在心上。 即便裙裳残破,也无损她身上半分气势,在溯宁抬眸时,昌黎妙音看到了她眼底燃起的金辉。 神族—— 只有神族,才会有这样一双眼! 她怎么可能是神族?! 下方妖族中传来一阵哗然声,其中尤以越斛最为震惊。 自得了烛龙书后,他便一直将溯宁当做妖族大能,她怎么可能是神族? 神族如何会有烛龙书,又怎么会用这样一卷道法与他们交易?若她是神族,只要显露出身份,澜沧海甚至北海都会将她奉作上宾,便她要取龙骨冶炼,龙族也不会敢拒绝。 自妖族道统断绝后,龙族修行也越发艰难,长此以来,日渐积弱,能有与神族抗衡之力的龙族也愈加少了。 这也是神族所乐见的,神族待龙族,其实与枢阳山主待虎蛟,并无太大分别。 正是因此,越斛和凭筝才会认定溯宁是妖族。 前来赴宴的海族终于再难以压抑心中惊异,低声议论起来。 “昌黎氏神上找的妖,其实是神族?!” “神族怎么会伪作贺楼部的鲛女出现……” “前日,昌黎氏使者是不是还封了贺楼部宫室,为的便是找出这位神上?” …… 在议论声中,原枝神色只见一片灰败,她的身体因为恐惧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连牙齿都在打战。 那只鲛女,那只鲛女怎么会是神族—— 她明明不过是只鲛人而已! 像是试图找到支撑一般,原枝抓住了身旁灵族女子的裙角,手背青筋毕露。 “不,你不是神族。”紧紧盯着溯宁,昌黎妙音撑起身,“你身上有人族的气息,你体内流着人族卑贱的血!” 不过是流着孱弱人族血脉的半神,为什么能败退她的法相化身? “那又如何?”对此,溯宁只是不甚在意地反问。 无论她有着如何血脉,至少昌黎妙音不是她的对手,而其他,溯宁并不在意。 她落在珊瑚树下,松开执伞的手,随着溯宁向前,罗伞飞旋,始终浮在她肩头。 眼见溯宁向自己走近,昌黎妙音心中竟难以自控地生出了莫名恐惧,这于她算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身为神族,她生来便拥有世间绝大多数生灵难以企及的力量,就算在昌黎氏中,她的资质也少有能及者,因而才能得到前往重华宫修行的机会。 也是因此,昌黎妙音骄傲得目下无尘,得知自己指派的使者死伤,无论他们有无过错,她都要罪魁祸首偿命。 只是她没想到,溯宁不是妖族,体内同样流着一半神族血脉,甚至实力还要更强于她。 九天之上也有不少半神血脉,但他们所拥有的力量远不能与神族相提并论,昌黎妙音不明白溯宁如何能有与自己一战之力。 “你是谁?!”她强自镇定,阴沉着脸问起溯宁来历。 她是谁? 她是—— “瀛州,溯宁。” 瀛州不是早在三千年前就沉没了么?!听到这个回答时,昌黎妙音难以置信地看向溯宁。 自上古传承的神族传道之地,在瀛州沉没之前,甚至连战死前的神族鸿苍帝子都曾在此求学。 如果她真与瀛州有关…… 昌黎妙音终于放下了身为神族的骄傲,心中生出退意,就在她想令法相化身脱离这片海域,却发现自己的意识被禁锢于此。 怎么可能?!她垂首看去,眼底不由泄露出些微惶然,眼前局面显然出乎了她的意料。 难道…… 昌黎妙音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溯宁。 除了她,她想不出这里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我方才与你动手时,恰好想起了一件事。”在昌黎妙音既惊又怒的目光下,溯宁不疾不徐地开口,“神族法相化身,原来是可以被斩灭的。” 听了这句话,昌黎妙音悚然而惊。 她转身想逃,周围海水却悄无声息地形成桎梏,本就力量减弱的法相难以挣脱,如同笼中囚鸟。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24节 法相是由神族血脉力量显化,若被斩灭,本体虽不会身死,也势必重伤,甚至伤及本源,修为境界也会随之跌落。 眼见溯宁向自己行来,昌黎妙音彻底慌了神,带着几分歇斯底里开口道:“我乃神族昌黎氏血脉,更是重华宫丹琼神尊弟子,你若敢斩我法相,无论昌黎氏还是重华宫,都不会放过你!” 这番话却并未令溯宁停下脚步,她如今记忆仍是一片混沌,无论是昌黎氏还是重华宫,于她而言都只是个称谓,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不过,就算她想起来,这两者的声名也未必能阻止她想做什么。 昌黎妙音既然杀不了她,便要为自己的决定付出代价。 溯宁抬起手,掌心灵力汇聚。 晦涩道则缠绕上法相,昌黎妙音的神情停留在惊恐中,那尊与龙宫珊瑚树齐高的法相就此化作无数点灵光。 罗伞飞旋的速度突然快了许多,伞面上龙影游曳,抹去了溯宁意识中陡生的幻象。 飞散的灵光中,她握住伞,破碎的裙袂翩跹,似天外而来。 苍离天,重华宫中,盘坐于殿中的少女喷出一口灿金鲜血,身体向后倒了下去。 “妙音!”身旁数名与她一样同着素衣的少年男女顿时都慌了神。 “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法相化身被斩灭了!” “怎么会?妙音不过是以化身降临北荒教训一个妖族,怎么会被斩灭法相?!” “快,快请师尊来!” 第二十八章 这一剑究竟出自谁手?!…… 昌黎氏神族的法相化身,就这样被斩灭了? 前来赴宴的澜沧海妖族呆呆地望着远方飘散的灵光,许久未能回神,这实在是他们终其一生,也不敢想能见到的场面。 玄龟巨大的身躯沉在海底,压住了溯宁斩去法相引起的余波,不知想起什么,他浑浊双目泛起幽微神光:“瀛州……” 眼见昌黎妙音法相消散,原枝像是骤然被抽空了全身力气,灵族女子的衣角从手中滑落,她跌坐在地,面色灰败不堪。 她怎么会是神族? 既是半神,又何必隐瞒身份伪作鲛人出现! 原枝心中是难言怨怼,其中亦有几分悔意,却不是觉得自己之前作为有何错谬,只是后悔未能分辨溯宁身份,将她当做了寻常妖族算计。 妙音神上为何会败在一个半神血脉手中!原枝还是不愿相信。 这是她唯一估量错了的事,倘若没有这个差错,一切本该如她所预料的发展。 随原枝前来的灵族此时都看着她,如今他们该怎么办? 即便那位神上不与他们计较,昌黎氏族女却是原枝请来,她被斩去法相,原枝难辞其咎,这些灵族也必定会为昌黎氏问罪。 看着这些神情凄惶,不复之前嚣张气焰的灵族,澜沧海水族心中不免觉出几分痛快来。 贺楼潮收回目光,长长吐出一口气,余光却见飞絮忽然起身,不管不顾地奔向龙宫珊瑚。 他心中一紧,连忙跟了上去,注意到这一幕的长恒不知出于如何思虑,也随之同往。 树下,越斛躬身向溯宁一礼:“神上驾临,是澜沧海荣幸。” 他之前将溯宁当作妖族,听她提起瀛州,只以为她曾在瀛州闻道,如今溯宁显露神族血脉,越斛才意识到,以她修为,或许真是瀛州门下弟子。 瀛州传自上古,在沉落前,曾是无数神族向往的修行之地,连神族帝君之子都曾入瀛州修行。 即便后来沉没,但只要是自大劫中幸存的瀛州弟子,如今都得身居高位,成一方大能。 但,如果溯宁真是瀛州弟子,九天上为何从无她声名流传? 她之前提起瀛州,反而要向他问及究竟,好像什么都不记得…… 越斛心下颇多疑问,只是在知道溯宁并非妖族后,他的态度不免要慎重许多,并不敢随意发问。 不等他再说什么,飞絮的声音突兀自后方传来,少女看着溯宁,眼中带着几分不自知的祈求:“你真的不是我阿姐么?” 溯宁冷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对她的凄怆毫无反应,于是不必多说什么,飞絮的心沉沉坠了下去。 “我阿姐呢?”她喃喃开口,泪盈于睫。 如果溯宁不是云珠,那她阿姐在哪里? 贺楼潮没能阻止她开口,只好先向溯宁行过礼,见她没有问罪的意思,才放下心。 他低声对飞絮道:“云珠为取血珊瑚,意外被卷入了海底裂隙。” 澜沧海妖族都知,落入海底裂隙十死无生,贺楼潮虽没有明说,言下之意却再清楚不过。 听了他的话,飞絮踉跄着退后一步,面上神情只剩一片空白。 怎么会? 阿姐……怎么会已经死在海底裂隙下…… 她只是去取血珊瑚,只要小心些,应当是可以平安回来的! 她怎么会抛下她? 她怎么会死? 眼中噙着的泪簌簌落下,少女目光注意到随贺楼潮而来的长恒,眼中忽地迸发出深重仇恨之色。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阿姐!” 云珠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族,她会失态也是情有可原,但在贺楼潮看来,为长恒取血珊瑚之事终归是云珠自愿前去,并未受了谁的胁迫,也就不能将云珠的死怪罪在长恒身上 飞絮却不顾他的劝阻,死死抓住了长恒衣襟,指尖用力得泛白:“是你害死了我阿姐!你根本没有重伤,你根本不需要血珊瑚!” 贺楼潮一怔,一时没明白她话中意思,什么叫他没有重伤? 飞絮哽咽着道:“我都听到了,你只是要借机让族长严惩成嚣大人,你骗了他们,你骗了我阿姐!” 长恒脸上终于现出些许怔然之色。 当日成嚣设计杀他,因他早有防备,并未得逞,他所受的不过是皮外伤。 长恒故作重伤,引出了成嚣安插在身边的的眼线,又令蛟族族长以此为由向成嚣发难,借机翦除了自己这个兄长的羽翼。 知道这件事的不过长恒几个心腹,云珠自是不在此列。他没想到麾下行事不秘,令飞絮意外窥得蛛丝马迹,猜出了真相。 长恒身边婢女数十,云珠素日寡言,在其中并不起眼。他也不记得自己少时曾偶遇云珠,知她生母病重,赐下灵药,为其又延续几载性命。 这于他只是举手之劳,而云珠却不敢忘。 长恒并不信任云珠,便不会让她得知自己的谋算,而飞絮是何时得知的,是在云珠取血珊瑚前,还是之后? 在飞絮的眼泪中,长恒冷静反问:“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拦住她?” 这句话好像突然击溃了飞絮,她颤抖着松开了手,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贺楼潮不可置信地看向她,飞絮的反应已经证明,她是在云珠取血珊瑚前,便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 既然她知道长恒重伤是假,又为何不阻止云珠去取血珊瑚? 因为乌灵芝—— 为了长恒母亲所言,用来换取血珊瑚的乌灵芝。 只要服下乌灵芝,便可以治愈她生来的弱疾,不必再苦修数年,修为境界也不得寸进。 若是错过,以飞絮和云珠的身份与修为,根本没有可能再有机会得到乌灵芝这等灵物。 彼时,她尚且还不知自己的阿姐是贺楼部族长的女儿。 飞絮跪了下去,她捂住双眼:“我不知道她会被卷入海底裂隙,我没想过会害死她……” 她只是太想要乌灵芝了。 于是心怀侥幸,眼看着云珠为向长恒报恩,前去取血珊瑚。 如果阿姐能得到乌灵芝,一定会给她的,阿母死前说过,要阿姐好好照顾她,于是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如此。 她没想过她会死。 长恒也不曾想要云珠死,他只是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谁都不希望她死,但云珠,最终还是死在了海底裂隙下。 长恒没有再说什么,向贺楼潮肃容一礼,却被他侧身避开。 贺楼潮自认没有资格受这一礼,只是忍不住想,云珠去取血珊瑚,为的究竟是救长恒,还是给飞絮这个妹妹换来乌灵芝? 谁都不会知道了。 那只叫云珠的鲛人已经长眠于海底裂隙之下。 溯宁依稀记起了鲛人在消散前平静的笑意,她所求,可是都已经如愿? 溯宁收回目光,看向越斛:“澜沧龙宫中可有史籍传录?” 有是有,不过所载多是龙族旧事,少有神族相关。 溯宁没有多言,示意越斛带路。 竖着耳朵听了一嘴蛟族隐秘的越斛连忙收回了浮动的心思,为她引路,至于他这场热闹太过的生辰宴,便交由了凭筝来收尾。 积满了尘灰的玉简胡乱堆放在洞窟石案上,不知多少年都没有被翻看过。因为其中有不少玉简是以刀笔刻就,而非灵力烙印,为免被海水侵蚀,才特意在澜沧龙宫内准备了一处隔绝海水的洞窟安置。 越斛被尘灰迎面扑了一脸,连打了几个喷嚏,他自己都记不清多少年没来过这里了。 溯宁越过他走入石窟,心念一动,桌案与地面上堆放的玉简便尽皆浮了起来,罗伞飞旋,隔绝了扬起的尘灰,没有防备的越斛再次打了几个喷嚏。 玉简灵光闪动,照亮了昏暗洞窟。 太初七百五十三年,妖皇身陨,乱起。 七百八十六年,妖族天庭覆灭。 一千一百六十三年,神魔再起争端,六界各族皆陷战火,经三百余载方得和谈。 太初二千三百四十二年,洪荒凶兽暴动,神族鸿苍帝子受命出征,战死于章尾。 同年,瀛州沉没。 ……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25节 玉简中寥寥数语,便是千载春秋,而如今,距瀛州沉没都已经过了三千余年。 一卷玉简落在了溯宁手中,她垂着眸:“北荒,大燕……” 越斛随之投去目光,有些意外,不明白她为何会特意取出这卷与人族有关的记载。 燕国受神族天命而立,是故经北荒数千年势力更迭而不倒,也是北荒之中疆域最广的国家,连澜沧海都曾与其有过往来,才得以留下记载。 溯宁看见了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白狼旗,她握着玉简的手无意识紧了紧:“我去过北燕。” 那里叫,鹿鸣城。 她曾于鹿鸣城,与朝氏女立有旧约。 数日后,九天之上。 数十枢阳山弟子日夜兼程,终于自澜沧海赶回枢阳山,看着近在眼前的山门,几乎有落泪的冲动。 这数日间他们片刻不敢停歇,就怕那枚玉珩有所闪失,让他们如同牧藏锋一般神魂俱灭。 守在山门外的接引弟子不知其中曲折,见他们灰头土脸地回来,只觉奇怪。有大师兄在,要擒回那只盗宝的虎蛟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如何会落得这般狼狈? “怎么不见大师兄?”他目光逡巡一周,才发现少了谁。 提及牧藏锋,数十青年男女的面色顿时更难看了,牧藏锋为剑光湮灭的那一幕犹在眼前,如同梦魇。 为首青年顾不得与他多说,径直开口问道:“师尊如今身在何处?” 接引弟子虽然对他话中急切感到莫名,还是答道:“昨日明镜仙君前来拜见,师尊便提前出了关,如今正与仙君在崖边石台……” 听到这里,青年已经祭起灵力,飞掠而去。 接引弟子望着他的背影急道:“未曾禀过师尊,不可擅闯崖顶!” 但青年转瞬已经不见行迹。 自断崖向下,只见无尽云海翻滚,云中偶有飞鸟掠过,发出一声清越的长鸣。石桌前,枢阳山主与青衣人相对而坐,他生得一副端肃面容,高冠博带,望之难以亲近。 石桌上放着壶琼浆玉液,酒香氤氲弥散,颇为醉人。 同枢阳山主对坐的青衣人宽袍大袖,与他形容截然不同,唇边含笑,举止间自有一番风流气度。 明镜屈腿而坐,举起酒壶自斟自饮,姿态颇为随意:“你若肯授那只虎蛟二三剑法,或许他也不会窃宝而逃。” 此事在枢阳山已不是秘密。 提起虎蛟,枢阳山主的脸色不免难看了许多,除仙器贵重外,虎蛟此举实在让他大大失了颜面。 不过牧藏锋已经带人前去追捕,枢阳山主对他行事还是颇有信心,想来不日便能将失落的玉珩寻回。 只是玉珩能寻回,枢阳山主丢了的颜面一时却难以找回,对于明镜的说法,他含怒冷哼一声:“区区妖类,如何配习我的剑法。” 言语间的鄙弃并不曾加以掩饰。 明镜便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心中不免想道,枢阳山主视妖族如此,神族视他们这些人族飞升的仙君,何尝不也是如此。 “师尊——” 神色忧急的青年便是在此时闯入断崖,头上束发的玉冠偏了位置,袍角也沾上草叶和尘泥,看起来狼狈不堪,他却顾不得正一正衣冠,径直跪倒在枢阳山主面前。 枢阳山主一向最重规矩,见他如此,不由皱起了眉头:“未经传召,谁容你来此!” 青年双手将玉珩奉上,颤声道:“情势危急,还请师尊救命!” 什么?枢阳山主被他这句话说得莫名,还未等他再问,青年手中玉珩徐徐浮起,灵光骤现。 随着不堪重负的玉珩乍然破碎,立时有剑光冲天而起,直向枢阳山主而去。 他瞳孔微缩,随即拂袖一挥,顺势要将剑光化解。 但事情的发展却并不如他所愿,剑光倏忽已至,轻易便削去了那角袍袖,枢阳山主脸上忍不住露出惊骇之色,再也无法安坐,飞身向后退去。 他能得神族敕封,在九天开山立宗,实力自是不容小觑,竟然轻易化解不了这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剑光。 枢阳山主对面的明镜也敛去了轻松神色,露出几分郑重,他既然在此,便也没有坐视之理,在剑光削去枢阳山主袍袖的刹那,他掷出了手中酒盏,清冽酒液洒落,看似轻描淡写,却动用了近七成灵力。 明镜的举动不过为枢阳山主争得一息退避之机,剑光掠过,酒盏立时粉碎,明镜在猝不及防间被飞溅的酒液扬了一脸。 枢阳山主飞身退去,剑光来势不减,反而越加凌厉。他面色沉凝,不敢再做保留,运转全身灵力,出手与剑光相抗。 两股力量碰撞,顿时在断崖上震起数丈风烟,崖上所植松柏簌簌作响,落叶无数。 剑光下,已尽全力的枢阳山主被迫向断崖边退去,在地面留下深深划痕,尽显颓势,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惊疑与震怒交替出现,表情看起来难以形容。 自晋位仙君后,他还不曾被逼到如此地步过。 剑光渐进,杀机毕现,在一往无前的锋锐剑意中,枢阳山主竟陡生不可匹敌之感,连道心都已不稳。 这一剑究竟出自谁手?! 青年惶恐地看着这一幕,几乎不能言语,竟然连师尊也接不下这一剑么? 明镜不过抹了一把脸,便发现枢阳山主已经在瞬息间被剑光逼到了绝境,他法衣上镌刻的重叠符文渐次浮起,又转瞬粉碎,化作点点灵光。 他也顾不得自己出手会令枢阳山主觉得失了颜面,轻身而起,落在了枢阳山主身后,御起灵力助他相抗。 当真正直面剑光时,明镜才体会到这道剑光有着如何力量。他也曾与枢阳山主有过比试,但在这道剑光前,枢阳山主的剑无疑只能算幽微萤火。 这样的剑,他只见过一次,是神族那位…… 明镜体内气血翻腾,数息僵持后,灵力终于再难以为继,被剑光所挟裹的力量反震,退至一旁,连连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袖中血迹蜿蜒,及至虎口,坠落的鲜血令地面枯败的草叶转眼焕发出生机。 能有资格与枢阳山主对坐,明镜当然也是仙君之尊。 但即便他是仙君,在剑光之下,仍不能掠其锋芒。 明镜抬头,只见剑光已以不可逆之势落在了枢阳山主身上,殷红鲜血喷洒,染红了层层叠叠的衣袍,他头上束得极端正的高冠被从中劈开,晃了晃,摔在了地上。 在沉重压力下,枢阳山主跪了下去,再不见之前高高在上的仙君姿态。 “师尊!”青年还伏在地上,见此失声惊呼,眼中恐惧几乎要满溢而出。 剑光终于消弭,明镜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但再看向枢阳山主,只见他为剑光当胸贯穿,露出森然白骨,伤势沉重。 明镜连忙上前,出手助他疗伤,仙君之躯,只要有足够的灵气滋养,伤口血肉便能飞速长成。 片刻后,看着枢阳山主仍旧血流如注的伤口,明镜不由皱起了眉。 这是怎么回事? 枢阳山主哑声开口:“有剑意残留在我伤处……” 残留的剑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血肉在新生后又立刻被撕裂,伤势自然不可能有所好转。 而要将剑意化解,只能依靠枢阳山主自己。 伤口反复被剑意撕裂,令枢阳山主连呼吸也感受到莫大痛苦,他强忍痛意,半坐起身,看向前方跪倒的青年,咬牙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是如何招惹上了这等人物! 青年哆嗦着将在澜沧海发生的一切讲来,话中下意识对牧藏锋所为加以矫饰,只道他怀疑玉珩藏于龙冢之中,龙族却横加阻拦,他才命他们拦下澜沧海龙君,亲自前往冢中探查。 不想龙冢中有妖族大能坐镇,不仅杀了牧藏锋,还将剑光附于玉珩中,让他们转交师尊。 在他一番诡叙中,枢阳山行事仿佛并无错处,反而是溯宁恃强凌弱, 枢阳山主不觉有异,旁观者清的明镜却听出了青年话中自相矛盾之处,却不好指出。 他总不能当着枢阳山主的面,说他这弟子或许死得活该。 枢阳山主面色沉郁,他乃得帝君亲封的仙君,妖族如何敢如此欺他枢阳山! 不过区区澜沧海中,如何会有这等大能? 如北荒澜沧海这样的偏远海域,本该在九天少有人知,明镜却觉得有些耳熟,仿佛在不日前听说过此处。 他想了起来。 “数日前,昌黎氏族女以法相现身澜沧海,却在龙君生辰宴被斩去法相。”明镜看向青年,“不过出手的并非妖族大能,而是一位半神。” “她自称,瀛州,溯宁。” 第二十九章 她代表着明光氏最后的荣光…… “瀛州,溯宁——” 栖梧州,凤族巫祭大殿内,灵霜猛地回过身,玉简失手落下,她却像是没有注意到,只紧紧盯着面前少女:“你说什么?!” 凤族少女被她看得紧张起来,面上现出些许茫然,难道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么? 昌黎氏同他们凤族似乎没有太深的交情,巫祭大人为什么会在听到昌黎妙音法相被斩后有这么大反应?这与他们凤族又没什么关系, 玉简落地的响声让灵霜回过神,她垂眸拾起玉简,衣袖上月白云纹浮动,有青鸾振翅,乘云向上。 再抬起头时,她的神色已然恢复如常,向少女安抚地笑了笑,温声道:“久未闻故人名姓,此时听来,未免惊讶。” 少女眨了眨眼:“灵霜大人,您认得那个斩去昌黎妙音的半神?她真的是瀛州弟子?” 前日澜沧海的事已经传开了。 昌黎氏为帝君重用,这些年在九天声势颇盛,昌黎妙音因得入重华宫修行在神族年轻一辈中有些名声,此事一出,消息便在六界飞快传来,连身在栖梧州的凤族也有所耳闻。 竟然敢斩去昌黎氏族女法相,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半神胆子真是大,如今六界闻知此事的各族生灵都在议论她的身份,却没有多少人相信她与瀛州有关,只怀疑她是借瀛州之名行事。 传闻只有神族才可入瀛州门下修行,一个身怀人族血脉的半神怎么可能是瀛州弟子。 如今听灵霜说识得溯宁,凤族少女连忙向她求证,所以出现在澜沧海的半神真是她的故人么? “不。”灵霜缓缓摇了摇头,“溯宁的确是瀛州弟子,但出现在澜沧海的,不可能是她。” “早在三千年前,明光溯宁已随鸿苍帝子战死在章尾。” 洪荒凶兽暴动,肆虐九天,帝子鸿苍奉神族帝君之命出征平乱,明光溯宁为他所重,也追随左右。 后为将凶兽困杀于苍离天,鸿苍与麾下诸多仙神死守章尾,最终尽殁于天极倾颓之下。 而为修补倾颓的天极,瀛州五千弟子赴难,山门永远沉没于海下,只有当时不在其中的三五弟子得以幸存。 所以明光溯宁不可能还活着,当年在章尾的仙神,最终没有一个活着走出了苍离天。连身为帝君长子,修为已触及不可知之境的鸿苍都未能幸免,何况是她。 如果她真的侥幸活了下来,也没有理由会到今日才出现。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26节 已经过了三千年了! “能被传闻中的那位帝子所看重,她岂不是也很厉害?”凤族少女好奇问道,鸿苍帝子之名于她不算陌生,他是神族那位帝君的长子,即便战死多年,留下的事迹仍在六界流传。 少女没想到,溯宁这个她从没听说过的名字,还能和鸿苍帝子联系在一起。 听到她这句话,灵霜像是陷入了回忆,沉默片刻才轻声回道:“她的确很厉害。” 流着他族血脉的半神,原本是没有资格入瀛州门下修行的,后来瀛州首尊设下青云阶,若有半神能走过青云阶,便可成为瀛州弟子。 而溯宁,是瀛州第一位以半神族之身登临青云阶而得入门的弟子。 连许多身为瀛州弟子的神族都不能做到的事,却被她这个身怀孱弱人族血脉的半神族做到了,如何不令人觉得惊叹。 也是那时,她才为父族明光氏所承认,冠以此姓。 她也代表着明光氏最后的荣光。 明光氏一族皆追随帝子鸿苍,因此在族中精锐尽殁于章尾后,便难以再在神族诸天殿中再说得上话,日渐没落。 “既然她这样厉害,为什么神族中似乎没有她的名姓流传?”凤族少女觉得奇怪。 “她只是个半神而已。”灵霜轻声道,“何况,已经三千年了。” 当年能入瀛州修行的神族谁不是惊才绝艳,但在瀛州沉没的三千年后,世间又还有多少人能记得清楚他们的名姓。 瀛州五千余弟子,终究都湮灭在岁月的尘沙中。 “灵霜大人,您与她是至交么?”少女不由道,至少她过了这么多年还记得她。 灵霜却摇了摇头:“我与她不过数面之缘,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有关她的事,其实都是自君上口中得知。” 灵霜口中的君上,指的自然就是凤族如今的凤君,鸣微。 “君上少时前往瀛州闻道,与她相识于微,情非泛泛。” 鸣微从来没有避讳过自己堪称低微的出身,因此凤族上下都对他少时落魄境况有所耳闻。 听到这里,凤族少女不由感叹了一句:“如果她真是明光溯宁,君上应该会很高兴吧。” 灵霜将玉简放在桌案上,笃定道:“她绝不会是明光溯宁。” 或许是不知从何得知了这个名字,便借瀛州之名行事,掩人耳目,以免招来祸患。 “对了,灵霜大人,君上是不是要出关了?”提起鸣微,凤族少女顺口便又问道。 君上闭关数载,这次出关,想来修为又会更进一重。 九天之下,北荒,燕国境内。 卧云城依山而建,时值深冬,山林也覆上皑皑白雪,城头白狼旗在肃杀寒风中猎猎作响。 白狼是北燕王族封离氏的象征,北燕境内大小城池,城头皆悬白狼旗。 卧云城倚傍钟山,自山崖向下望去,可以俯瞰城池,此处也是前往卧云城的必经之路。 松柏自枝头残雪中透露出一点青色,树下,少女蹲在山石旁,握着碎石将堆在石上的山核桃一一砸出缝来。 她身旁少年一身游侠打扮,将核仁挑挑拣拣地拨到一旁,不忘随手搓了外皮往嘴里扔上两个。 少女砸完核桃,抓起一把他挑拣的核仁,吹了吹灰尘才放进口中,随即眼睛亮了起来。 姜云来见状,得意地向她挑了挑眉:“香吧?” 他随车队进城时就发现了,此处山林灵气浓郁,结出的核桃虽然没什么特别效用,但滋味儿却特别好。 长缨点头表示赞同,她衣裙锦绣,只看织锦的工艺便知需花上不少金铢,但虎口却有薄茧,举止也全然不像是世族出身。 她也的确不是什么世族贵女,长缨只是小苍山弟子——小苍山听起来像回事,其实就是长缨她师尊带着三五捡来的弟子占了个小山头,便算个宗门。 人族修行需引气入体,通经脉穴窍,但能引灵气锤炼身体的,却没有点燃命火的,只能被称作武者,无法凝聚灵力,修习术法。 长缨师尊便只是个引气入体的武者,他曾于北燕军中效力,断了一条腿,又出身寒微,无甚家财,所以小苍山一门穷得两袖清风。 与他不同,长缨虽是为父母所弃的孤女,却在引气入体后不久便意外点亮命火,若继续留在小苍山,她便无处习得术法,白白蹉跎天资。 是以长缨师尊请托故交,在其女入邺都的车队中带上长缨随行,以参加今岁都天学宫的擢选。 至于姜云来,则是被檀氏族女檀沁为长缨雇来做护卫的游侠。他幼时丧母,父亲不详,混迹在市井,饥一顿饱一顿地长大,后来胡乱习了些武道,引气入体,勉强入了武者的门,便做了游侠,到处混口饭吃。姜云来与长缨年纪相仿,如今也不过十七,却已走过了不少地方。 此行前往邺都,檀氏本就有众多家仆随行,其中不乏修士,姜云来这么个武道稀松平常的少年其实根本抵不了什么用。 檀沁雇他,大约是见这少年可怜,又想他年纪与长缨相仿,能与她做个伴,才用两枚金铢雇了他做长缨的护卫。 认识不到月余,姜云来已经与长缨混得很熟,此时他席地而坐,姿态很是自在。长缨本也想效仿,但低头看了眼这身衣裙,丝锦裁出的衣裙,要是就这么坐下,只怕就没法儿再穿了。 长缨叹了一声,最后还是选择了继续蹲着。这是檀家姐姐的好意,不过她还是觉得粗布褐裳更自在。 她不经意地抬头,余光却瞥见正有道身影站在前方山崖上。 少女孤身站在崖上,撑开的伞面掩住了她的面容,只能看见袍袖被迎面而来的山风吹鼓,身影茕茕。 长缨喃喃道:“她不会要轻生吧?” 姜云来与她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快救人啊!, 既然看见了,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山崖上,溯宁俯瞰着卧云城,又面无表情地看向手中这卷不知多少年前留下的舆图,没找出半点对得上的地方。 不出意料,澜沧龙宫所藏的这卷舆图果真没什么用,别说找到鹿鸣城,连如今溯宁所在之处都不能确定。 这是她离开澜沧海的第七日。 为便行事,她将容貌维持在少时模样,看上去便如同人族十六七许,周身不见半分神族气息。 如今她尚记不起自己和北燕有何渊源,便也不打算以神族血脉招摇过市。 “姑娘,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做傻事啊!” 就在溯宁考虑是不是抓个人或妖来问路时,身后突然响起少女的声音。 她不是没察觉长缨和姜云来的靠近,不过对于溯宁而言,两人的实力与山间虫豸其实并无太大分别,便也不曾在意他们的靠近。 直到两道身影自后方扑了来,溯宁身形闪动,已经站在数丈之外。 试图将人抱住的长缨和姜云来扑了个空,难以止住身体去势,撞在了一处,还没等反应过来,脚下已经悬空,往崖下掉去。看着下方似乎深不见底的山林,两张脸上同时现出呆滞神情。 第三十章 这于我家主人,也不值什么…… 就在姜云来以为自己免不了要落下山崖,倒霉点儿甚至要摔个脸着地时,身后传来一股力道,他只觉身体一轻,双脚重新落在了地面上。 两只手分别抓住了他和长缨的后衣领,轻松将人提了上来。 姜云来不由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 不过目光看向救了自己的老者,他不免有些意外,实在是眼前老者老得已经佝偻了腰,须发皆白,看上去走几步路都需要人搀扶着,怎么也不像有提起两个少年人的力气。 长缨赧然道谢,姜云来也连忙随她一同向老者行过拜礼,若是真摔了下去,他们就算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不过,他心中暗自猜测,这位救了他们的老丈也是武者? 否则如何有这等力气。 玄云当然不是什么武者,对于他这等大妖而言,即使寿命将尽,折损后的力量也非寻常凡人可以想象。 他从前也曾于瀛州闻道,听说溯宁要往北燕一行,而他恰好是澜沧龙宫中难得游历过北荒的妖,便主动请缨,愿侍奉左右。 溯宁如今什么也不记得,有个与人族打过交道的妖跟在身边,行事也能多些方便。 面对长缨和姜云来的道谢,玄云拢着袖子,神情和善,他救下这两名人族,也是想顺口问一问路,不过在他开口后,两人都可疑地沉默了一瞬,好奇怪的口音…… 不过他们还是能勉强分辨出玄云话中意思,他好像是在问这是何处。 “这里是钟山,前方便是平梁郡卧云城。”姜云来道,不过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疑虑,他们连这是哪里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而听完他们的话,玄云才意识到,与神魔甚至妖族不同,人族的语言并不以神识为媒介,玄云上回前来北燕,也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 北燕人族所言之语经这么多年,又怎么会没有变化,玄云所知,都已算是古燕语。 好在终归同出一源,哪怕有些出入,长缨和姜云来也不至不能分辨。 长缨的目光移向了溯宁,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那把伞并非被她握在手中,而是安静地浮在她肩头。 她原来是修士? 没有点燃命火的武者,是无法做到外化灵力的。 天边雾霭沉沉,烟青裙裳缥缈如云雾,在与溯宁对视的瞬间,长缨的意识陷入了一片空茫之中。 不过还没等身旁的姜云来有所察觉,她便在吐息之间恢复如常。 怔怔看着溯宁,长缨后知后觉地想,她生得真好看。 溯宁开口,声音虽显出几分凝滞,但说的已是他们熟知的燕国语:“你们可听说过鹿鸣城。” 长缨虽是修士,不过体内命火微弱,神识并不足以承受被溯宁直接摄取记忆。是以溯宁才有此问。 “鹿鸣城?”长缨回过神来,下意识看向了姜云来,她自幼在小苍山长大,见识有限,姜云来混迹市井,知道得许是比她多。 姜云来也摇头,表示自己也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但他们不知,有个人却或许知道。 “鹿鸣城?”着玄色深衣的少女闻言笔刀一顿,抬起头来。 她唇色极淡,长发垂落,有弱不胜衣之态,此时神情中略带了几分惊讶地看向长缨:“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地方?” 长缨摇头,表示这并不是她要问的。 檀沁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站在半掩窗扉前的溯宁,即便已经身在屋内,她还是将伞握在手中,没有收起的意思,不免让人觉得奇诡。 见她身边只有一名其貌不扬的老仆,候在一旁的檀氏仆从眼中不免现出轻蔑之色,但凡有些身份的贵女,便不会只带个老仆出门。 他看向长缨的目光隐有几分不满,少主人心善,倒是让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将不知打哪儿来的人都领回郡守府来。 檀氏族女,岂是谁想见就能见的,还在清溪时,多少人捧着重礼前来,也难踏进檀氏的门。 因着檀氏与平凉郡守有旧,他们在入卧云城后便被迎入郡守府,短短几日间,檀沁便收到了数十份拜帖,大都被她拒了。 如今见长缨带着不明来历的溯宁前来,她在进门后甚至不知向檀沁见礼,便越发让在轩榭中侍奉的几名檀氏仆从觉得她定然不是出身世族,连礼数都不知。 玄云像是没注意到他们的不满,自顾自地整了整窗边软榻,殷勤侍奉溯宁坐下。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27节 檀氏仆从不满的视线几乎要化作实质,只是檀沁都未曾说什么,他们便不好越过她发作。 溯宁并不在意这些人族心中作何想,即便铸成骨伞逝川,也未曾令纠缠她的幻象尽数消弭,她坐在软榻上,目光越过檀沁看向了虚空:“看来你知道。” 檀沁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溯宁,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许,容貌生得极盛,眉目间却只见一片凉薄。她身上裙裳并非北燕如今盛行的形制,更看不出是什么绣工,便不可能以此分辨她的来处。 “姑娘要去鹿鸣城?” 檀沁隐下心中诸多思量,轻声向溯宁问道,并未如同身旁仆从一般介怀她的态度:“我的确曾在一卷古简中见过有关鹿鸣城的记载。” 她嘴边噙着温和笑意,轻声道:“北燕立国之初,定都鹿鸣城,后几经易名,如今被称为——” “邺都?!”姜云来和长缨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给出了答案。 自立国起,几千年间,无论疆域如何扩张,北燕也从未有过迁都之举。 檀沁含笑点了点头。 “鹿鸣城便是邺都五千多年前的旧称。” 这个称呼早已不为人所知,只在寥寥几卷古书典籍上还能看到有所记载,此时,她看向溯宁的目光终于再难掩探究之色。 她是谁,自何处而来,为何会提起邺都旧称,又为何要去鹿鸣城? 溯宁并未在意她的视线,神情若有所思,所以她是在五千多年前来过北燕? 长缨倒是没想那么多,只随口道:“那溯宁姑娘其实和我们一样,都是要去邺都啊。” 话既然说到这里,檀沁便顺势看向了溯宁,主动提议道:“不知姑娘可有意与我们同行?” 这话叫轩榭中的仆从都皱起眉来,这一老一少不知来历,又不知礼数,少主人如何要带他们同行?不过平白又多了两个累赘。 他们心中都盼着溯宁能识趣些,但她看了檀沁一眼,微微颔首道:“可。” 檀沁尚且不觉有什么,候在一旁的仆从面上却控制不住地现出愠怒之色,她如此态度,竟连半分感恩都不知。 若不跟着檀氏的车队,靠着个老仆,她能不能平安到邺都还是未知数!卧云城到邺都还颇有段路程,沿路可称不上太平。 少主人便是太过心善!仆从忿忿不平地想道,这些出身寒微的人又何曾知道感恩。 与他们所想不同,溯宁应下檀沁所邀,自然不是为了什么安全,这八荒之中,应该找不出什么比她更为危险的存在了 但她如今记忆不全,也辨不清邺都在何方,不如与檀沁等人同行,也就省些麻烦,不必再寻什么人做向导。何况檀沁所知颇多,之后或也能为她解惑。 见她应下,檀沁便又道:“因今夜是平梁郡祭祀玄女使的祭典,我受郡守相邀观礼,是以要在明日午后方可启程,不知姑娘可愿暂等上半日?” 她入卧云城后便被迎入郡守府,平梁郡守对她多有照顾,是以也不好推拒这在祭典观礼之请。 不必溯宁再说什么,玄云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含笑道:“无妨,不过我家主人喜静,需备上一处无人搅扰的静室。” “你们休要得寸进尺!”终于,不满到了极点的檀氏仆从开口斥道,“少主人愿意收留你们,带你们上路已是极心善,你们如何还有这诸多条件要提!” 檀沁皱起眉,示意他噤声退后,仆从只能闭上嘴,脸上仍是忿忿之色。 玄云看了他一眼,许久不曾在人族天下行走,倒是忘了些规矩。 于是正当檀沁开口要为仆从失礼致歉时,玄云拂袖,她面前桌案上赫然多出了三枚光华蕴藉的东珠,其中灵气流转,隐隐结成絮状,将光线有些昏暗的轩榭映得通明。 就算檀沁不能修行,以她出身,也能看出这等品相的东珠如何难得,甚至足以铸成一件上品法器。 “这得值多少金铢啊……”姜云来下意识感叹道。 檀沁却知,这三枚东珠已不是能用金铢买来的,唯有以修士所用灵玉方能衡量其价值。 长缨和姜云来都露出惊叹之色,一旁仆从更是看直了眼。这不知来历的主仆身上,怎么会怀有如此重宝?! 即便檀沁出身檀氏,手中也拿不出这等灵物。 不过她并未被如此灵物晃花了眼,檀沁看向玄云,态度多了几分郑重:“不过些许小事,不值如此,还请老丈收回。” 虽然还不知他们身份,但檀沁能肯定,主仆二人一定都是修士。 而修士,便无法以常理揣度。 “这于我家主人,也不值什么。”玄云也回道,脸上还是那般和善神情,看在屋内几人眼中却莫名多了几分高深莫测的意味。 澜沧海便是再偏远,龙族所藏也非寻常人族能想象。在溯宁离开澜沧龙宫前,凭筝便备下诸如法衣灵物等交给玄云,百余枚东珠便是其中之一。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北海白龙族对澜沧海发生之事的立场。 如今便是神上掩藏身份行事,也不至要依靠人族施恩。 第三十一章 祭北燕先王,祭玄女使——…… 玄云的话让檀沁对溯宁的来历更多了几分猜测,难道她是北燕境内十余仙门大派的弟子? 只有这等仙门中的亲传弟子,方能将这等灵物也视作等闲吧。 如此,她身上种种怪异之处也就得以解释。 她是为都天学宫的擢选前往邺都?不,不对,她提起的是鹿鸣城而非邺都。 就算再避世清修,也不至连邺都之名都不知。 檀沁心中诸多疑问,却极有分寸地没有贸然开口探问。 玄云负手而立,浑浊双目中现出锐芒,身周一瞬间泄露的气势令之前只将他当做寻常老仆的檀氏仆从心中一悸。 檀沁也意识到,收不收下东珠,并非由她来决定,既然玄云要她收,她便必须收下。 檀氏的名头,在玄云面前并没有什么用。 其实在离开清溪郡后,檀沁心中便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檀氏在清溪郡声名显赫,可放在邺都之中,便也不算什么了,何况她父亲只是…… 没有在此事上多做纠缠,檀沁起身向玄云和溯宁施过礼,唤来婢女为他们引路。 这轩榭并周围楼阁是郡守特意为檀沁一行洒扫出的,厅室众多,要为溯宁安排一间静室并非什么难事。 眼见溯宁离开,长缨也没有再搅扰檀沁,有些生疏地向她行过礼,虽然已经受过檀氏侍女的教导,她对这些世族礼数还是不甚习惯。 “你说这位溯宁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姜云来跟在长缨身后走出轩榭,穿过回廊时,他口中忍不住道。 长缨只摇头,她实在看不出来,不过—— “她生得可真好看。”少女真心地感叹道。 这话让姜云来立刻沉默了,他一言难尽地看着长缨,她难道就只注意到这一点了么? 长缨嘻嘻笑了两声,拍了拍他肩头:“别想那么多了,今夜是玄女使祭典,我们早些去,说不定能占上个近些的位置,看得更清楚。” 她还从未见过这等大场面,既然此时正好身在卧云城,哪有错过之理。 昔年玄女使奉神族帝君之命入北荒,封离氏先祖为玄女使授道法,得天命而立国,方有如今的大燕,是以北燕各地都有祭祀玄女使的习俗,经数千年而未改。 平梁郡每十年祭祀一次玄女使,在祭典开始前数日便会有郡中生民赶赴卧云城,只为参加祭典祈福。 小苍山毗邻的村落不过八十户人家,长缨自幼长在小苍山,最远也就跟着师尊去过几次县城而已,从前也就不曾有机会见识过举一郡之力办成的祭祀。 檀沁出身世族,故得平梁郡守相请,能列坐席上,而以长缨的身份,尚且没有资格随她前往,与世族同席而坐。 长缨若非要随她前去,便只能作为侍奉的婢女跟在身旁,檀沁自不会如此行事,也就并未向长缨提过携她前去玄女使祭典。 以长缨性情,也并不憧憬与世族列坐,能远远见识祭典的场面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姜云来自幼混迹在市井中,见过的世面比长缨多上些,便不会再为一场祭典如何激动,不过他如今是长缨的护卫,当然不会扫她的兴。 冬日昼短夜长,刚过酉时,天色便已经逐渐沉了下来。 举行玄女使祭礼的祭台在城西依山壁而建,山壁上沟壑起伏,被雕琢出飞天之形,十余女子起舞,锦衣绫罗,束带当风,当中者手捧月轮,面容在千载风沙中已经斑驳模糊。 “山壁上雕刻的就是玄女使么?”长缨坐在树上,好奇地向姜云来问道。 虽是严寒冬日,草木也在灵气催化下开出簇簇花朵,素洁胜雪。 祭典还未开始,周围便人头攒动,喧闹嘈杂之声不绝于耳,连离祭台近的树上也站上了不少人。 “不,”姜云来为她解释道,“据说神族的面容是无法轻易被摹绘的,卧云城的山壁上,绘的是平梁郡第一场祭礼舞的场面。” “我听说壁上所绘月轮,是当年玄女使亲自赐与卧云城的法器,原本应该在祭礼舞中由主祭捧上祭台,作为玄女使的象征供奉。”姜云来抱着手,说起自己听来的传闻,“可惜千年前卧云城离乱时,当时的平梁郡守为免月轮为外族所夺,将之秘密隐匿,可惜后来他死于战乱,也就没有人知道月轮被他藏在了什么地方。” 北燕传承五千余年,也并非没有经历国力衰微的局面,最为危急时,连距邺都已不算太过迢迢的卧云城也陷落了。 无数盏琉璃灯悬挂在祭台四周,将山壁前映得灯火辉煌,祭台下方列席,在此安坐的除平梁郡中大小官吏外,还有郡中诸多仙门修士。 北燕仙门都为都天学宫所辖,便连境内那十余传承数千年的大仙门也不例外,是以即便是北燕境中诸多仙门修士,也会前去参与都天学宫每三年举行一次的擢选。 檀沁与平梁郡守同行,也入席就坐。 祭台被山壁半围在当中,大有数十丈,数名着赤衣的乐师围坐在祭台边缘,手中各执不同乐器。 当恢弘乐声响起时,四周倏而安静下来,人声暂绝。 在无数道视线的注目下,数十女子着素色深衣落上祭台,脸覆鬼面,各有不同,垂落的长发间不见任何赘饰。 素衣女子在祭台上起舞,宽大袍袖在空中划过,姿态洒脱,连鬼面似乎也透出股古拙美感。 乐声中,身穿祭服的闻人晚眉心绘出呈火焰状的花钿,一步步走上祭台,蕙带飘飞,似要乘风而去。 她是平梁郡守的女儿,也是这场祭典的主祭。 远远看着她,长缨不由想起前几日刚入郡守府时,听府中仆婢议论,在闻人晚被选为祭典主祭后,竟有妖族幻化成她的容貌,试图冒充。 两个生得一般无二的女儿站在面前,连平梁郡守也无法分辨真假,本应能令妖族现出原形的显真镜也失了作用,最后还是服下了能吐真言的丹丸,才找出了谁是真的闻人晚。 祭台上,素衣女子腾跃,飞旋的袍袖击响了立在祭台周围的数面大鼓,鼓声与乐声交织,肃穆激昂。 众多平梁郡生民抬头望着这一幕,皆露虔诚之色。 随着鼓声的韵律,有无形云气蒸腾而上,没入不见星月的夜空,但与从前许多次祭礼不同的是,其中竟有部分云气渺渺茫茫,飘向了卧云城中。 平梁郡守并在场众多修士对此一无所觉,渐密的鼓声中,他们纷纷起身,肃容望向前方。 与此同时,卧云城郡守府中,玄云拢着袖子倚在门外廊柱上,双目似闭非闭,像是随时都会睡过去。 檀氏诸多仆从都前往城西祭台观礼,四下不见有人来往,冬日严寒,连虫豸之声都不闻,幽寂异常。 静室中光线昏暗,溯宁跪坐在当中,骨伞展开,在她上方飞旋着,伞面有白龙虚影游曳,灵光明灭不定,在阴影中为她撑起一角屏障。 溯宁阖上眼,当日昌黎妙音在她面前展露的道则复现于意识中,以之为根基,衍生出无数术法。 即便溯宁能堪破昌黎氏的道则,也无法借此召唤出双手盘蛇的昌黎氏蛇尾法相,这是以血脉传承的力量。 世间一直流传天下术法皆自神族出,这句话也不算错,世间诸般术法都是在大道上衍化而出的,而神族各氏本就是大道化身。 借昌黎氏道则,溯宁推衍出诸多术法,只是神识消耗,纠缠她的幻象便又蠢蠢欲动,杂乱无章的呓语回响在耳边,拖延了她推衍的速度。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28节 就在幻象丛生之际,缕缕云气在无形牵引中汇聚于郡守府上空,又悉数没入暗室,投入溯宁体内。 即便这些云气如何微弱,也未曾逃过溯宁的感知,但她还不及阻止,云气已经入体,滋养着她体内经络中的裂痕。 哪怕作用微乎其微,也足以令溯宁觉出几分惊讶。 她体内本源受损,寻常灵息毫无作用,必须以蕴含天地本源之力的灵物方能修复,这也是溯宁要往鹿鸣城一行的原因。 不过哪怕与她交手的昌黎妙音,也未曾察觉她体内伤势。 谁能想到,溯宁是在本源受损的情况下堪破了昌黎氏道则,斩去昌黎妙音法相。连她自己也是在复刻昌黎妙音道则时才察觉了这一点。 她睁开眼,抬头望向了云气的来处。 下一刻,溯宁站起身,身形瞬息消失在原地。 守在静室外的玄云似有所觉,脸上已不见半分睡意,虽不知这城池中发生了什么惊动溯宁,还是立刻跟随前去。 乐声越发激昂,祭台上素衣翻飞,祭者舞姿古朴粗犷,沉重鼓声像是敲在了在场众人心间。 玄色祭服上以银线绣出山川鸟兽,在琉璃灯下光辉流转,闻人晚乘风而起,姿态与壁画中的女子一般无二。 鼓声暂歇,乐师手中琴箫和鸣,似有冰层化冻,万物生发。 四下前来观礼的黔首屏气敛声,神情肃穆。 平梁郡守执起桌案上的酒樽,双手向前一礼,高声道:“祭北燕先王,祭玄女使——” 酒樽倾倒,甘冽酒液尽数没入地下。 溯宁执伞站在山壁间横生的枯枝上,垂眸看着这一幕,神情在灯火映衬下半明半晦。 祭台上下没有一人察觉她的踪迹,宛转乐声中,缕缕云气自人群中升起,又随着祭者的舞动流向了溯宁。 她张开掌心,感知捕捉着涌入体内的云气,这是什么? 此时站在祭台下的众人也随平梁郡守的动作俯身作礼,起身道:“祭北燕先王,祭玄女使!” 第三十二章 这是她从前所铸的法器。…… 随着话音落下,并不能为在场人族所见的云气越发浓厚,向上方汇聚。 闻人晚抬起手,裙袂婆娑,如同云雾,扶她乘风而起,姿态如山壁所绘女子,作飞天状。笙箫齐鼓,乍起之声空灵震神,渺渺欲上九霄。 在无数视线的注目下,闻人晚身姿飘然如仙,双手分托,勾起的指尖如同莲花,与山壁主祭的形容重合。 也就在这一刻,山石上绘出的壁画泛起朦胧灵光,数名祭者自画中化身而出,同作飞天舞。 与闻人晚不同,为首女子的虚影中手捧月轮,柔和月辉洒落,照亮了祭台上下。 众多平梁郡生民仰头看着光影中的祭舞,神情虔诚,乐声行至高潮,闻人晚的身形与主祭女子的虚影在空中交错,也就在这一刻,她手中结印,顿时有耀目灵光亮起。 见此,平梁郡守等人不由皱起了眉,显然她这番举动并非提前排演好的祭典仪程。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在闻人晚灵力影响下,众多作飞天舞的祭者虚影消湮,湮灭的灵光中,月轮竟然自虚影化出了实质。 人群大哗,祭台下方许多张脸的神情皆现惊讶意外之色。 “这是月盏……”有修士喃喃开口,失神道,“这就是玄女使当日赐下的法器!” 原来佚失多年的月盏,一直就被藏在卧云城祭台后的壁画虚影中! 不过闻人晚是从何得知此事?在场众人都带着疑问看向平梁郡守,但他如今也无从解释。 祭台上方,看着显出实质的月轮,闻人晚面上流露出狂喜之色,眼底是抑制不住的贪婪。 她旋身而起,伸手便要夺过月轮。 见此,祭台下众人都察觉不妙,站在主位上的平梁郡守厉声喝止道:“晚儿,你要做什么?!” 闻人晚全无理会他的意思,眼中一时只看得见悬在上方的那轮月盏,她伸出手,想摘下月轮。 “敢问郡守,你闻人氏是要谋夺玄女使留下的法器么?!”有人开口向平梁郡守质问道,月盏历来都归属于卧云城,闻人晚的举动却像是要将其占为己有。 平梁郡守被问得哑口无言,他连自己的女儿自何处得知了月盏所藏之处都不知。 这真的是他的女儿么?他为自己陡然升起的念头浑身一寒。 但前日她们分明都服下吐真丸,那只妖物亲口承认了自己是冒充的! 平梁郡守神情变幻,不知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而在此时,已有心急的修士按捺不住,试图出手阻止,但各色灵光闪烁,都被祭台上骤然亮起的壁障挡下。 这处祭台为卧云城数代修士加以禁制防护,此时便成了闻人晚的护持,在场修士一时竟不能将禁制破开。 就在闻人晚将要触到月轮时,耀目灵光汇聚,她的手像是被烧灼一般,不得不向后退了去。 草木为发,嶙峋树皮构成了一张苍老的脸,榕树虚影投映在空中,像是识得闻人晚,她沉沉叹了一声:“你还是没有死心。” 钟山之灵! 卧云城依钟山而建,彼时人族羸弱,北荒之中妖物横行,凶险异常,故玄女使驯服钟山之灵以护卧云城,至今已有五千余载。 在场修士对于钟山之灵都不算陌生,不过在她出现之时,他们却都投去了担忧目光。 钟山之灵不过寻常榕树化妖,得玄女使授道法踏入修行,虽成一方大妖,但终究未得飞升的机缘,时至如今,已在寂灭的边缘。 闻人晚冷笑一声:“你都快要寂灭了,不待在钟山等死,还妄想能阻止我么!” 话音落下,她的右手已化为利爪,狠狠向钟山之灵落下。 平梁郡守心中既惊又怒,到了此时,他已足可看出在祭台上的绝不可能是自己的女儿。 也是此时,他忽然庆幸自己之前只是将被视作妖族的闻人晚关押,打算在祭礼结束后再行安排。 若非如此,他岂不是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幻化成闻人晚的妖兽实力并不弱,否则她也不敢生出抢夺月盏的野心,而钟山之灵固然强大,却已近生机消散,若非此事因她而起,也不会强撑着前来。 妖兽与钟山之灵交锋,她似乎很是了解钟山之灵的情形,灵光闪烁间,树灵虚影淡了许多。 她与钟山之灵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钟山之灵也没想到,自己所教导她的,最终被她用作对付自己。 “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钟山之灵声音喑哑,眼底隐见几分痛心。 化身闻人晚的妖兽却对自己所为不以为忤:“如月盏这等法器,自是能者取之,为什么要留给一群羸弱人族!” 据说这轮月盏在全力催动下,即便是如钟山之灵这等大妖全盛之时,也无法打破其防护。 她既然自钟山之灵口中得知蛛丝马迹,猜出月盏所藏之地,如何不生觊觎之心。 在她看来,钟山之灵的作为实在愚不可及。 只为了五千年前那位玄女使的一句话,便甘愿守在钟山,庇护羸弱人族,真是可笑! 玄女使早已归于九天,她留下的法器为何还要依照她的意思决定归属?! 妖兽利爪划破树灵虚影,倾身近前,眼见月轮就要落在她手中,祭台下方众人都现惊怒之色。 她还没来得及露出得偿所愿的喜色,明月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中向上浮了起来,在场人族随之看去,只见少女执伞站在山壁间,月轮落在她手中,柔和光辉为她周身披上一重朦胧薄纱。 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祭台下的修士面面相觑,他们竟分毫没有察觉。 难道她也是为夺月盏而来? 乐舞已停,回旋的风声中,钟山之灵望向溯宁,似有些恍惚,数息后,她喃喃开口:“神上……” 来不及再说什么,她的力量难以为继,树灵虚影消散在空中。 “将月盏交出来!”原属于闻人晚的那张清丽面容上现出戾色,妖兽飞身向溯宁扑来,口中厉喝道。 她煞费苦心伪作闻人晚找出月盏,又怎么允许旁人掠去。 溯宁垂眸看着她,身周气息弱得和不曾修行的凡人无异,大约也是因此,妖兽才敢向她出手。 不必她有所动作,跟随她前来的玄云已经挡在了幻化成闻人晚的妖兽面前。 “还未能化神的小妖,也敢在此放肆。”玄云拂袖,妖兽来不及躲闪,便为一股巨力掀翻,被逼退数丈。 她面上顿时现出惊骇之色,眼前老者究竟是何等修为,为何她竟丝毫探知不出他的气息? 若非他用了隐匿气息的法器,便只可能是他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 她甚至没能察觉玄云也是妖族。 不等妖兽反应过来,玄云再拂袖,她便重重从空中摔落,砸在了祭台上,喷出一口鲜血。 重伤之下,她难以再维持容貌,化作兔耳人面的原形。 檀沁神情一怔,认出了她的来历,讹兽? 若是讹兽,之前平梁郡守会误认女儿便不奇怪了。 幻形是讹兽的血脉天赋,无法以术法分辨,而讹兽天生善谎,一旦食讹兽血肉,便无法口吐真言,吐真丸便失了效用。 真正的闻人晚,或许就是因此无法为自己辩白身份。 趴在祭台上,一时无力起身的讹兽望向玄云,眼中凶光毕露,她谋划多时,眼见月盏将要到手,却为他所阻,心中如何不气恨。 但当玄云垂首扫来一眼时,她又控制不住地现出几分畏惧。 讹兽谋划落空,但身在祭台前的修士却并未因此放下心来,玄云的实力显然比讹兽强过太多,就算平梁郡守已经将祭台禁制及时撤去,一时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这看上去颇为和善的耄耋老人,拂袖就能将讹兽重伤,以他展露出的实力,在整个平梁郡中能与之一战的修士都寥寥。 此等修为的大能,为何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卧云城? 在场修士自忖就算联手,也未必有把握能胜过突然出现的玄云,但也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任由其夺去月盏。 檀沁抬头望着上方,面上露出沉思之色。 玄云并未在意这些卧云城修士有如何打算,逼退讹兽后他便落在了祭台上,只听溯宁吩咐。 溯宁看着落在自己手中的月轮,不知为何觉出几分熟悉,记忆却是一片空白。 她垂眸,将灵力注入手中月轮,刹那间,游荡在天地间的灵气蜂拥而来,皆没入月轮之中。 那轮明月缓缓自她手中升了起来,光辉愈盛,随着灵气汇聚,月轮皎白色泽也逐渐深了许多。 当月轮越过山壁,悬上夜空之际,浓郁灵气化作实质,月光所及之处,皆有甘霖降下。 檀沁伸手接住一滴落下的雨,传说卧云城数千年前,卧云城行祭礼都会得甘霖降下,原来是这么回事。 所以在月盏佚失之后,卧云城祭礼上会降下的甘霖也都成了传说。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29节 只是她所知的关于卧云城和玄女使的记载中都未曾提及月盏还有此用。 平梁郡仙门修士,包括那只寻到月盏踪迹的讹兽,都只以为月盏是件防护法器,能护佑生民。 檀沁远远望向了溯宁,那么她是如何知道的? 平梁郡诸多生民对这场伴着月色的雨不知就里,但想起有关祭礼的传说,顿时都心生欢喜。 祭礼虽然出了意外被打断,但得降甘霖,来年一定会风调雨顺,无饿馁之忧。 在灵气化作的甘霖中,溯宁抬头望向高悬的月轮,有些恍然。 这是她从前所铸的法器。 第三十三章 神上,真的是您……您回来…… 平梁郡守等人感受着落下的甘霖,这些常灵雨虽然对修士无甚作用,却可以令不曾修行分凡人吸收,强健体魄。 只是一错眼,站在山壁上的溯宁已经消失,便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玄云本想跟随前去,却为溯宁留下的神识所阻,他也并未坚持,只是将目光投向山林中。 神上前去是为何事? 方才树灵口中称神上,难道她识得这位神上? 溯宁行走在钟山之中,夜色幽静,山中林木伸展着枝桠,如同鬼影幢幢。 她驻足在将要枯死的榕树前,嶙峋树皮形成一张苍老面容,此时双目紧阖,残存的生机不断自树中溢散。 隐约感知到面前多出了一道气息,钟山之灵虚弱地睁开眼,见到溯宁,恍惚道:“神上,真的是您……您回来了……” 她似乎想向溯宁躬身行礼,却忘了自己现在已经虚弱到变回了榕树原形,只有枝叶一阵颤动。 钟山之灵本就已在弥留之际,否则讹兽也不可能是她的对手。与讹兽的交手耗尽了她最后的力量,今夜她便要陨落了。 只是她没想到,在自己死前,还能再得见…… “你识得我?”溯宁看着她,想不起任何相关的记忆。 “五千余年前,神上至北荒,吾等得受道法,愿守北燕生民……”恍惚间,钟山之灵眼前浮现起数千年的旧事,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已近于无。 “吾,未负神上约诺……” 神上现身见她,或许也是因为她这些年来做得不错吧? 树干上那张苍老的脸露出了笑意,就算未得飞升,她这一生也不算没有意义。 溯宁什么也记不起来,但看着她,不知为何有些怔然。 榕树最后一缕生机散去,幽绿萤光飞散在山林间,如钟山之灵的大妖,生机消散后,力量便会复归天地,滋养万物。 即便强如仙神,死后亦是如此,这是天道万物的轮回。 也就在这一刻,溯宁看到了在天幕上隐约亮起的灿金辉芒,幽绿萤光仿佛受到牵引,尽皆向上方飞去。 钟山之灵溢散的力量没有回归天地,反而落向了不可知之处。 溯宁的神识在瞬息间穿过重云,捕捉到了若隐若现的道则,让她觉得异常熟悉,一时却分辨不出是什么。 她抬起手,掌心灵力亮起,原本受到牵引的萤光得了自由,飞散在山林中。 一阵风吹过,林木枝叶窸窣,发出沙沙响声,最后几点幽绿萤光自溯宁裙袂掠过,最终尽归于天地之间。 溯宁望着天幕,神情难得有些沉。 今日情形只是意外,还是其他妖族身死后,也是如此情形? 他们自天地而得的力量不曾复归天地,又能去了何处? 她站在原地许久,才转身向钟山深处行去。 午后,卧云城中,平梁郡守亲自将檀沁送出府外,见此,随行仆从不免都觉与有荣焉。但檀沁心中清楚,平梁郡守此举不是为自己,不是因为她所出身的檀氏,而是为了身后不显山不露水的老人。 玄云背着手,脸上带着和善笑意,若是檀氏老仆站在一处,除了老得出奇,竟也看不出有什么分别。 但就是这个看上去无甚出奇的老人,拂袖便重伤了讹兽。 讹兽敢谋夺月盏,修为自是不低,妖丹六转,已是与人族点亮体内二十八宿相差无几的实力。 人族与妖族修行不同,妖族纳日月精华入体成妖丹,以灵气淬炼,实力每强一重,妖丹便多一转。妖丹九转圆满后,便有仙君实力。 而人族得神族传法,燃体内命火修行,开穴窍以纳灵力。 人族将体内穴窍以周天星辰为名,二十八宿星辰尽明,便可引命火入三垣,化气为神,历天市、太微、紫微三境得飞升。 “你说这位前辈究竟会是什么境界?”后方,姜云来压低了声音对长缨道。“会不会是上三境的大能?” 长缨认真思忖一二,答道:“我听檀家姐姐提起,讹兽已经是妖丹六转的实力,随手就能将她重伤,也定是上三境修士才能做到的事吧。” 不过究竟是天市、太微还是紫微境,她就不甚清楚了。 但就算是天市境也很厉害了! 姜云来忍不住偷瞄着玄云,他还从来没亲眼见过活的上三境修士。 要知道上三境修士无一不是足以坐镇一方仙门或城池的大能,多闭门清修,轻易已不涉俗世。 而卧云城中修为最高的,便是一名天市境修士,不过因闭关之故并未现身祭典,才给了讹兽可乘之机。 所以也不能怪平梁郡守昨夜那般紧张,如果玄云要取走月盏,当时在场众多修士,无人有实力拦下他。 不过玄云对月盏也无甚兴趣,他身怀玄武血脉,本就以防御见长,又如何需要月盏这样的防护法器。至于灵气化作的甘霖,也不过能让寻常凡人自其中得益,对于他这等修为实在没有什么作用。 既然溯宁并未将月盏带走,玄云便也无意取走月盏。 这个决定无疑让平梁郡守等人大大松了口气,再三谢过了他,总算没有令月盏失而复得立刻又得而复失。 平梁郡守连夜备下了向玄云的见礼,仓促间能准备的着实有限,但也没有办法。好在玄云无意与他计较,思及之后溯宁或许要在邺都行走,便将这些留下了。 此时在郡守府外,檀沁见平梁郡守仍面露忧色,知他心中所愁,出声宽慰道:“无论如何,闻人姐姐性命无虞便是幸事。天下万物相生相克,即便是讹兽血中诅咒,也未必没有化解之法。” 闻人晚被迫喝下了讹兽血液,口中不可言真,若不能解除,往后实在有许多麻烦。但在诸多记载中,讹兽血中诅咒都是无法解除的。 平梁郡守叹了一声,不错,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他看向檀沁,问起另一件事:“那位溯宁姑娘还未归来?” 能让一位上三境修士自称为仆,这少女究竟是何来历?便是在都天学宫,上三境修士也足以为供奉的客卿。 檀沁向平梁郡守点了点头,只道:“许是有什么事要办。” 平梁郡守还想略等一等,玄云看出了他的意思,徐声道:“我家主人想见,自会见你。” 能得居高位,平梁郡守不会连这句话的意思也听不明白,他识趣地向玄云一礼,退回府中。 他尚且还有许多事要做。 一名不知来历的上三境修士现身卧云城,如今又要往邺都去,他当然要传讯都城,及时禀报此事。 别过平梁郡守,檀沁坐上了车辇。 又过片刻,有檀氏仆从立于车驾外,向她请示何时动身。 已经到了原定出发的时辰。 此时仍不见溯宁身影,玄云坐在后方的车驾上,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这位主人的安危。 檀沁收回目光,她示意不必心急,且等一等便是。 便溯宁和玄云只是寻常人,她应下的事也不会轻易违诺。 拿起一卷竹简,檀沁神色安然,她所乘车辇得修士镌刻下符文,身居其中便如处春日,否则冬日行路,于她而言无异于是折磨了。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就在裹着裘衣的檀氏仆从倚在车辕昏昏欲睡之际,不知从何处归来的溯宁突然坐在了檀沁对面。 她手中还是撑着那把伞,细雪纷飞落下,却没有半片雪花落在了她肩头。 车驾中正在煮茶的侍女手一抖,险些没将沏茶的滚水泼了檀沁一身,好在她及时抬手,用披在最外的大氅挡下。 侍女神情惶恐,立时便要跪下向她请罪,檀沁平静地解下大氅,示意无妨,只命侍女前去告知众人,准备启程。 车辇中只剩两人,檀沁亲手斟了茶水,将茶盏向溯宁面前推了推,她面上始终噙着些微浅淡笑意,对于昨夜之事,什么也没有多问。 讨人喜欢或许很难,但至少应该做到不惹人生厌。 溯宁的目光掠过茶盏,落在了被檀沁暂且放下的竹简上,那是一卷关于北燕旧时兵制的简牍。 檀沁不止喜欢杂谈异闻,也常常翻阅史书兵法等典籍。 溯宁想起什么,看向了檀沁,口中问道:“你对北燕立国以来的事了解多少?” 檀沁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些,但还是如实答道:“还算有所涉猎。檀氏族中有藏书三千,我得尽观,凡书中所载,俱不曾忘。” 说到这话时,她语气中难得流露出些许自矜,显然这是她颇为骄傲的事。 因生来体弱,无法修行,檀沁便只能寄情书卷,虽年不过十九,但见识之广已经少有人能及,否则也不会在昨夜立时便分辨出讹兽来历。 “那便为我讲一讲北燕的事。”溯宁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再度开口。 车辇已经动了起来,她看着车外山林,目光落向了远处,不知在看什么。 檀沁倒也没有生出被差遣的不满,观溯宁这番举止,让她对她的身份又多了几分猜测和肯定。 她若不是实力足够强,那便是身份够高,至少目前,檀沁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毕竟以溯宁如今形容,怎么也不像一方大能。 溯宁如今的外表,的确颇具欺骗性。 “姑娘想从何听起?”檀沁含笑问道。 “就从北燕立国开始。”溯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 从神族玄女使临凡,封离氏得天命立国开始。 不过听了这话,檀沁脸上笑意不由一顿,心中闪过一丝不妙,她不会是要自己从五千多年前,一直讲到如今吧? 那可是五千多年的事—— 第三十四章 让了路,怎么还不肯走?…… 在朔冬的风雪中,邺都已经遥遥在望。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30节 长缨将头探出车辇,远远望去,不免为北燕都城的恢弘而感到惊叹。 姜云来也是第一次前来北燕都城,便是他已经走过不少地方,也很难不被这座盘踞在长野原上的城池而震撼。遍数八荒,也少有邺都这样能历数千载风霜而不倒的城池。 通往城门的驰道经过不知多少年踩踏,早已足够平坦,不过行车的速度还是被风雪拖慢。 眼见城门在即,数名锦袍轻裘的世族子弟携护卫自后方浩浩荡荡而来,马鞍旁挂着箭袋与长弓,显然是才行猎归来。冬日山间出没的妖兽渐稀,后方侍卫马后却还是拖着为数不少的猎物。 还未近前,看着前方檀氏的车驾,为首少年眼中显出不耐,他心情才好了几分,偏又有人在此时挡他的路。这半月余便没有几件能让他觉得顺心的事。 不必他开口,身旁扈从已经御马向前,扬声道:“我家郎君回城,尔等还不快避退!” 却是要檀氏众人立刻将车驾退开,为他们让路。 听了这话,数名檀氏仆从回头望去,皆面露不忿之色。 既称郎君,想来也只是世族子弟,并非王孙公子。檀氏同样是世族,要他们让路,态度还如此蛮横,也太过无礼! 檀氏在清溪郡势强,便是仆从在外行走都要被敬上三分,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便是不让又如何?”有檀氏仆从开口道,“我等乃是清溪檀氏……” 话音还未落下,便被奉檀沁之命赶来的侍女喝止,她向来人一礼,示意数名御车的马夫让开驰道。 邺都不比清溪,檀沁无意招惹是非,不过些许小事,让便让了。 不过此举并未令骑在马上的扈从有所感怀,他神情中只见一片理所当然。 檀氏仆从只能依令而行,不过心下却对檀沁的命令颇为不服,口中低声抱怨起来。 “这位族女的胆子未免也太小了,如此忍气吞声,当真是跌了我清溪檀氏的声名!” “不错,就算到了邺都又如何,同为北燕世族,我檀氏如何能任人所欺!” “毕竟是见识浅薄的旁支之女,不曾经过什么风浪,只知退让避事。” 侍女听着仆从们刻意压低的议论声,面色不免有些难看,只是此时却不好发作。 竟敢如此非议少主人,这些所谓的檀氏世仆当真是太放肆了! 随檀沁前来邺都的,除了她父亲安排的几名仆婢外,更多的是清溪主宅中世代侍奉檀氏的族仆。因檀沁出身旁支,无法修行,父亲也实力卑弱,未能得居高位,他们一向是不怎么瞧得起这位族女的。 此行跟随檀沁前往都城,一路来虽不敢明着违抗她的命令,暗中却多有懈怠之举。如今见她选择息事宁人,心中便越发瞧不上檀沁,行事也就磨磨蹭蹭,待一行锦裘少年御马行近时,便还有二三车驾正在路中。 为首少年已是面沉如水,对扈从道:“你如今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了?” 扈从惶恐请罪,转过身,面对檀氏仆从又变了张脸,他扬起马鞭,路中驾车的檀氏世仆挨了两鞭,跌下车来。 身上鞭痕鲜血淋漓,他惊惧愤恨地亮明了身份:“我等可是清溪檀氏族仆!” 这话并未令数名行猎归来的世族少年有所忌惮,反而嗤笑一声道:“檀氏?好大的威风,也敢挡我们的路!” 檀氏在清溪郡是庞然大物,但在这世族权贵云集的邺都又算得了什么。 众多檀氏族仆露出惶恐之色,在他们有限的认知中,以为只要自己抬出清溪檀氏,这些世族少年再怎么都会给檀氏几分面子。 这样的动静,即便檀沁身在车辇中也不会一无所觉,她向同坐在车中的溯宁和玄云告罪一声,走出了车辇舆室。 自卧云城到邺都一路,她都与溯宁同乘一车,服下龙角珊瑚果这样的灵物,即便檀沁日夜不歇也不会有疲惫之感,如此,也不过从北燕立国讲到燕国第五任国君薨逝。 身体不觉疲累,甚至连体弱也有所好转,但檀沁着实有些心累,这才只讲了千年的事而已。 她扶着侍女的手走下车辇,抬手向数名锦衣少年一礼:“清溪檀氏檀沁,见过诸位郎君,仆从无状,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为首少年眉目桀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傲慢。绛红裘衣上不见一缕杂色,隐隐有灵光流转,他身下坐骑毛色乌黑,虽形似马,四蹄仿佛踏着乌黑云雾,马鬃也有蛟龙之形。 这是身怀蛟龙血脉的龙驹,檀沁辨出坐骑,心中暗自思量少年身份,邺都城中,能任龙驹供族中子弟行猎所乘的世族也不过二三,他会是奚氏,还是朝氏的血脉? 数名听命于她的护卫连忙上前,抬走挨了鞭的族仆,又将车驾移开。 少年冷眼看着垂首行礼的檀沁,面上喜怒难辨,便在这时,身旁有人听了檀沁的话,口中道:“我听说檀氏有个旁支族女要来都城,便是她?” “她可不止是檀氏旁支,”一道不怀好意的声音响起,瘦削得过分的青年盯着檀沁,“她母族可是姓程——” 为首少年的脸色突然变得异常难看,程家,程复—— 他猛地回过头:“她和程复是什么关系?” 有与檀氏沾亲带故的少女略想了想,开口道:“她父亲娶的,好像便是程复的姑母。” 她既与程复有亲,又拦了自己的路,便是该死! 为首少年缓缓笑了起来,手中指向檀沁:“前日我得了一盏兰琼露,此番便以她为猎物,谁若首中,我便将这盏兰琼露给谁!” 话音落下,檀氏众多仆婢都露出震悚之色,哪怕檀沁出身旁支,也是世族血脉,这少年竟要将她当做猎物射杀! 而闻听此言,与他同行的世族少年们竟也不觉有什么,有人还笑道:“十九郎好大的手笔!” 便是于他们,兰琼露也是难得之物,这样的彩头方有些吸引力。 邺都奚氏十九郎,奚临! 檀沁猜出了少年身份,却不知母族程氏如何开罪了这位奚氏的十九郎。 奚氏与朝氏在北燕立国前便追随封离氏,经五千余年风雨仍传承不绝,事至如今仍为王族所信重,奚氏的声势更是在近年间彻底压过了朝氏,一跃成为北燕势力最大的世族。 哪怕奚临的父亲乃至祖父才能平庸,修为寻常,在奚氏族中并不出众,也能身居高位。 而他更是有底气迁怒檀沁,将她视作猎物。 在奚临拿出一盏兰琼露后,同行世族少年都跃跃欲试,让护卫立时递上长弓。 檀沁几乎是立刻便理解了奚临用意。 若是他当众射杀自己,檀氏还能向奚氏要个说法,毕竟同为世族,奚临如此行事,不免令邺都其他世族生兔死狐悲的危机感。 但如果出手的不止是他,情况便不同了。 能与奚临一同行猎的世族子弟身份都不会太低,他们背后是邺都众多豪族,檀沁就算身死于此,檀氏又能如何? 檀沁心下生出一股寒意,奚临不仅行事狠毒,更不乏阴诡城府。 “少主人……”她身旁侍女变了颜色,惶惶不安地唤了声。 也就是这数息之间,奚临已经自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拉开了弓弦。 随着弓弦振响,镌刻着符文的羽箭划破凛冽风雪,直直向檀沁而来。 面对这一箭,反应最快的是就在檀沁身旁不远的长缨,她执长枪破空,强行止住了符箭去势。 只是她自幼所习都是武道,在机缘巧合下燃起了命火,踏入修行之道。小苍山没有功法传承,长缨的师尊更只是个武者,以致她体内不过亮起了十余枚穴窍,而奚临已是三宿已明的修士,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在奚临射出符箭时,长缨便知道自己接不下这一箭,但她还是选择了出手。 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女,檀沁眼底不由闪过一丝错愕。 她没想到长缨会这么做。 如果长缨足够聪明,此时便该隐遁而去,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但她没有这么做。 握枪的虎口发麻,长缨便是尽力而为,也只令符箭偏斜了两分,随即便被箭势震退。 踉跄着退了数步,在姜云来出手支撑下,她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不过也是她这一阻,羽箭未中檀沁,只自她脸侧掠过,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檀沁瞳孔微微放大,还未反应过来便为箭风掀翻,狐裘上符文流转,令她不至受伤。 此时,与奚临同行的世族子弟也纷纷拉开了弓,箭支接踵而至,皆为檀氏护卫挡下,他们脸上却不见任何轻松之色。 这些世族少年带来的护卫实力显然更在他们之上,只是未得奚临等人开口,并未出手。 随檀沁前来的护卫见此,其中已有几人生出了退意,他们对檀沁还没有忠心到可以不惜自身性命。所谓的檀氏世仆更是借机驾着车便逃,引来世族少年戏谑笑声。 混乱中,奚临再抽出一支箭,对准了檀沁所在的方向。 也就是在这时,她身后车辇中传来老者有气无力的声音:“让了路,怎么还不肯走?” 他本无意管人族的闲事,也不了解什么邺都世族,不想他们竟在此纠缠起来,一时了结不得,着实麻烦。 在他开口后,檀氏众人纷纷看向车辇中,面上现出希望之色,若是这位大能肯出手,他们或许能在这些世族子弟手下保全性命! 第三十五章 我家主人名姓,尚且轮不到…… 奚临未曾将玄云的话当回事,他眼中泛着残忍寒光,如同咬住了猎物便不会松口的狼:“猎物未中,如何有走的道理!” “既然你这般心急,不如我送你一程。” 说罢,他手中灵光亮起,受灵力加持的羽箭携不可挡之势落向了檀沁身后车辇。 一行世族少年都看了过来,神情轻松,就算这车中坐的是檀氏族老又如何?檀氏之中,尚且还没有谁是奚临开罪不起的。 但箭支却并未如他们预料一般破开车辇,在将要射入舆室前,羽箭蓦地滞在了空中,细雪飘落,其上符文闪烁,迟迟不见爆裂。 玄云的声音再次响起:“主君可容仆出手?” 换作从前,他便直接将人都吞了,在任澜沧龙宫丞相前,玄云也是凶名远扬的一方大妖。也是他如今年岁大了,修身养性,脾气越发好了起来,便也能容这些人族说上两句。 不过白白忍了,似乎有些对不起从前被他吞了的妖,何况这些人族还拦了神上的路,于是玄云问上了这么一句。 如今身在这北荒人族境内,考虑到溯宁隐匿身份,他还记得入乡随俗地唤上一声主君。 听了他请示的话,十余世族少年才察觉车辇中还有另一人,薄纱掩映下,少女的侧脸多了几分朦胧,让人看得不甚分明。 这又是谁? “随你。”少女启唇,声音落在风雪中,倏忽便渺茫散去。 于是下一瞬,周围灵气漾起无形涟漪,羽箭倒飞而回,目标正是奚临。 一行世族少年眼见这一幕,不由脸色微变,这老仆竟然当真敢在邺都城外向出身奚氏的奚临出手! 他真不要命了?! 箭锋已经近前,随行的奚氏护卫及时反应过来,飞身挡在奚临面前,体内灵力运转,在前方撑开了一重屏障。 箭支中刹那爆发出的力量,竟将体内十七宿穴窍已开的奚氏护卫逼得后退了数步,束起的袍袖撕裂,碎布飘落,他两手虎口已是鲜血淋漓。 方才说话声有气无力的老仆,竟是实力还在他之上的修士! 奚临所乘龙驹似乎为符箭爆裂的余波所惊,扬起前蹄向后退去,他一时不妨,险些摔下马去,勉强稳住身形,面色铁青一片。 在邺都城外,竟真有人敢对他出手!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31节 数名护卫御马护持在奚临身前,方才接下符箭的护卫看向车辇中,厉喝道:“车中何人,胆敢向奚氏郎君出手,你主仆此时上前赔罪,尚可得郎君宽宥!” 他话中刻意提及奚氏,试图以此威慑玄云。 奚临此行在城外狩猎,身边修为最高的便是这十七宿的护卫,只方才交锋,他已觉力有不逮,车中老者实力只怕远在自己之上。 说话时,一旁青年护卫得他示意,暗中取出令信,试图传讯奚氏族中修士来援。 “我家主人名姓,尚且轮不到尔等来问。”玄云的身形出现在车辇外,“至于宽宥,倒更是不必了。” 他只是上前一步,护卫手中令信便应声破碎,奚氏众人的脸色顿时都难看起来。 而听玄云这么说,与奚临同行的世族子弟都不由面露异色,既已知奚临是邺都奚氏的郎君,他竟还敢如此态度,车中坐的难道是国君的私生女不成? 玄云的回答,已经证明他与车中人应当并非出身清溪檀氏,那他们是什么身份,又如何会与檀沁同行? 难以联络族中,方才肆意说笑的少年男女顿时都噤了声,心头漫上难言恐惧。 他们之前将檀沁当做猎物,如今却是形势一转。 气氛近乎凝滞,在场之人都下意识放缓了呼吸,回旋的风声中,玄云感叹了一句:“雪好像下得大了。” 他的目光看向骑在墨黑龙驹上的少年,神色同之前并无什么分别,奚临却觉浑身陡然一寒。 玄云力量虽强,却没能得什么传承,一向是靠灵力碾压或是原形砸人。如今跟在溯宁身边,不时能得她两句指点,终于学了些术法,但用得尚还有些生疏,动起手来动静恐怕不小,是以特意下了车辇。 也不见他有何动作,漫天飘落的雪花已然化作洪流,尽数席卷向前方众人 原本沾衣即化的细雪,此时却如同最凛冽的刀锋,轻易便绞碎了这些修士仓促在周身张开的防护。 虽然一时记不起来从前所学,但借昌黎氏道则,溯宁得以推衍出诸多术法,这便是其一。 风挟裹着雪刮来,重重相接,让人几乎寻不到隙漏,不过几息过去,挡在奚临面前的护卫便已法衣破损,身周是为细雪割裂出的血痕。 意识到被针对的是奚临,其余十数世族子弟被随行修士护持着远离,性命攸关之时,即便他出身奚氏,也不可能让他们不顾自己安危相救。 难以与风雪之势抗衡,数十奚氏护卫接连摔下坐骑,奚临骤失护持,直面卷来的风雪,神情难掩恐惧,再不见之前的桀骜跋扈。 他仓皇地取出法器,但还未来得及以灵力催动,凛冽风雪已至,蕴含上三境天市修士一击的法器现出裂痕,瞬间黯淡下来。 眼前老者,竟然有上三境实力! 便如清溪檀氏这等世族,遍数族中,也不过三名族老有上三境的修为。 奚临怒吼道:“你要与我奚氏为敌么?!” 开罪了奚氏,就算他是上三境修士,在邺都也定无立足之地! 在他威胁的话中,风雪撕裂了周身防护,身上赤红狐裘的色泽骤然黯淡了下来,雪融之处鲜血飞溅,染红了雪地。 奚临发出一声哀嚎,滚落下坐骑,他出身奚氏,在邺都之中近乎横行无忌,何曾受过这样重的伤。 龙驹因为恐惧跪伏在地,除了身侧那道血痕,竟不见有其他伤势。 “你敢破我穴窍!”奚临在雪地中翻滚着,神情狰狞如恶鬼。 他一身修为,竟都在细雪入体时被尽数废去。 玄云没有看他,倒是盯着龙驹身上伤痕叹了一声,自己对灵力的凝练终究还是时日不足,难以做到随心所欲。 在场世族子弟为他这声叹息打了个寒战,望着他所在的方向,如临大敌。他们的扈从相比奚氏护卫,伤得倒是轻了许多。 檀沁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身,屈膝向玄云一礼,又向车辇中的溯宁俯身:“还请溯宁姑娘留他性命。” 她口中所指,自是奚临。 奚临活着,与奚氏结下的便非死仇,而对这等自视甚高的世族子弟,修为尽废,大约比死更难受。 更何况…… 风拂起薄纱,溯宁的目光落在檀沁身上,她屈着身,平静得仿佛刚才被奚临以一盏兰琼露当做猎物悬赏的不是她。 这世上,总是要忍常人不能忍,方能成事。 溯宁的眼神中不见有什么情绪,檀沁却莫名觉得自己心中诸多不可诉诸于口的思虑都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 这让檀沁鬓发间多了些汗意,两息后,她听到溯宁开口:“可。” 只一个字,便让玄云收敛起身周气息,他看上去又只是个再和善不过的寻常老人,但在场没有任何人敢真将他当做个孱弱无力的寻常老者。 檀沁心下松了口气,也无心理会方才奔逃的族仆,命尚还在此的仆婢各自乘上车驾,立刻入城。 十余世族少年眼见他们离开,一语未敢发。 直到车驾行远,才有人匆忙催动令信,耀目灵光在后方亮起,直到檀氏的车驾入城,才有人匆匆赶来。看着修为尽废的奚临,来人目眦欲裂。 第三十六章 五千余年前,溯宁曾于鹿鸣…… 地处北荒,邺都的深冬寒意凛冽,但城中各处坊市仍可见无数行人来往,一片繁华热闹的盛景。 但此时,即便是对邺都颇怀憧憬的长缨,此时也无心留意城中盛景,神情中隐约多了几分沉重。檀氏仆从更是埋头赶路,只希望能尽快赶至檀氏在都城的府宅。 “玄云前辈废去了那位奚氏郎君的修为,奚氏在邺都似乎很厉害……”长缨喃喃道。 姜云来与她并辔而行,邺都奚氏之势,即便他这等市井游侠儿也知之不少,心中已能肯定奚氏绝不会善罢甘休。 与奚氏相比,檀沁出身的檀氏也实在不算什么。 面对奚氏这等豪族,就算有上三境修士护持,那位溯宁姑娘当真能全身而退么? “或许溯宁姑娘敢叫玄云前辈出手,是有不惧于奚氏的倚仗。”姜云来开口道,事已至此,担心也没什么用,不如往好处想。 邺都世族多居于城东,檀氏也并未例外,入城后穿过坊市,便在长缨与姜云来说话间,已距之不远。 看着府邸门楣上的姓氏,一众自清溪而来的檀氏族仆像是得了支撑,长出了口气,眼中多了几分光彩。 奚氏的人总不可能直接冲进檀氏府中动手。 城外种种,邺都檀氏中尚且还无人知晓,他们对檀沁这个旁支的族女显然没太放在心上,就算她已传信今日会到邺都,也不曾遣人出城去迎,只命管事在府外等候。 大约是深冬严寒,又在城外延误了时辰,当檀沁的车驾停在府外时,本应在府外等候的仆婢不见踪影。 还是她身边的侍女亲自去叩了门,又颇等了一会儿,才有中年管事开了角门,引他们入内。 “因车驾迟迟未至,风雪渐大,我等便入府暂避,想来九娘子大度,不会与我等计较才是。”中年管事嘴上这么说,神情却隐有倨傲之色,显然没将檀沁放在眼中。 檀沁父亲不过檀氏旁支,修为寻常,声名也不显,是以在清溪郡时,族中仆婢便多有懈怠。如今到了邺都,这些仆从更是眼高于顶。 他如此说,檀沁自不能计较什么,心平气和地与他寒暄两句,面上看不出任何异色。 “这位是?” 见了与檀沁同乘的溯宁,中年管事不由问道,他记得族中这次就只有这位九娘子前来都城才是。 得知溯宁是檀沁途中所遇,故此同行,他眼中便现出了蔑然,原来是蹭檀氏车驾前来都城啊,便连与她多说一句也不屑。 檀沁带着十余近身侍奉的仆婢穿过檀氏府宅,被中年管事领至了南侧院落,跨进院门时,其中正有一众或老或小的仆婢洒扫。 洒扫之事本该在檀沁到府前就安排好,如今这是什么意思? 中年管事轻飘飘地道:“前日家主请回了一位门客,原本为九娘子安排的住处便由他占了去,仓促之间只能收拾到如此。” 真是欺人太甚!侍女气红了脸,当场就要发作,却被檀沁拦下。 即便闹将起来,到了檀家家主面前,也未必能换来什么更好的结果。 檀沁冷静地安排跟来的仆婢将院落洒扫熏香,他们动作起来,自是比邺都府中的仆婢快了许多。 檀沁身份不显,凡有些门路的当然都不愿来她身边侍奉,以至于来了这里的都是些老弱。 初至都城便面临如此冷遇,任谁都不免觉得难堪,檀沁面上却毫无异色,举止自持,让人全然想象不到,不久前她才在城外经历了一场生死,险些做了世族子弟箭下猎物。 廊下,溯宁执伞而立,雪纷纷落下,庭中山石林木皆覆在皑皑白雪下。 玄云背着手站在她身旁,气息尽敛,中年管事从他身旁走过,全然没将这看上去半只脚都踏进棺材的老人当回事。 檀沁自后方行来,温声向溯宁道:“不知姑娘之后有何打算?” 一路同行,她并未试图探问溯宁前来邺都的目的,直到此时才谨慎开口。 溯宁没有看她,望着庭中山石嶙峋,开口道:“邺都朝氏女,与我有旧约。” 语声落入风雪中,渺茫散去。 檀沁神情一怔:“姑娘要往邺都朝氏一行?” 她竟与朝氏有旧么?便是檀沁尽力压下心中惊异之情,面上却还是不免显露出几分。 朝氏与奚氏自北燕立国起便追随在封离氏左右,数千载来传承不绝,哪怕朝氏近百年间声势不比从前,在北燕世族中也是仅次于奚氏的庞然大物。 檀沁不知,也是她为溯宁从头讲起北燕旧史,方令溯宁确定自己要找的人是谁。 她并未怀疑溯宁话中真假,随即问道:“可要我为姑娘备下车驾?” 溯宁初至邺都,应是不知朝氏所在,不过檀氏族中仆婢,却不会不清楚这一点。 中年管事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笑一声,这位九娘子是傻了不成,难道她以为随便是谁都能登朝氏的门? 连家主想要拜见,都需先递了帖子,得了允准方可登门,这不知来历的少女便是到了朝氏门前,也别想进得去。 “九娘子在清溪郡待得久了,或许是不知道邺都的规矩。”他倨傲开口,打算为檀沁讲一讲邺都世族的规矩。 檀氏的车驾若去了,被拦在外,到时丢脸的可不只是她,还有整个檀氏。 中年管事没有注意到随檀沁前来的仆婢眼中看他的异色,他们亲眼见了玄云出手废去奚临,当然不会如他一般将溯宁和玄云当做借檀氏声势的孤女弱老。 一番教训的话说完,中年管事也不在意檀沁是何反应,施施然退去。 “人族的规矩还真是多。”玄云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也不知这么多的规矩礼数,是有什么用。 要入朝氏,需得檀氏中有分量的人递了拜帖,又得回信,方可上门。 但溯宁又非北燕世族,又为何要守所谓的世族礼数? 她的神识在瞬息蔓延开,笼罩了整座邺都城。 数息后,溯宁的身影骤然消失在廊下,玄云也随之离去,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同一时间,邺都城中,数名朝氏族老正围坐在轩榭中议事。 同为朝氏族老,其中老朽者看上去已至耄耋之年,与他同席的却还有正当妙龄的女子,任谁来看,都觉不出他们其实年岁相仿。 修行境界的差别正在于此,修士境界越高,寿命也就越长,盛年的时间相应也就会延长。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32节 朝氏如今最为位高权重的三十余族老尽在此,随着坐在上首的老妪开口,轩榭中的气氛像是碎石投入了原本平静的湖面,争论声一声高过一声,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涉及自身利益,如何有退让之理?何况这可是一处能出产灵玉的矿脉! 他们瓜分的矿脉也并非从其他世族手中抢来,这条矿脉原属朝氏所有,不过从前都在朝氏家主名下,不容他们这些旁支族人染指。 但如今,形势却是不同于从前了。 朝氏才继位不久的新家主是个不堪大用的废物,因父亲意外亡故,才突然从只需混吃等死的挂名少主变成了家主。 主支衰落而旁支势强,继任的新家主显然阻止不了他们瓜分这些原属于自己的产业。 便在这些朝氏族老争得脸红脖子粗,随时都可能打起来的时候,溯宁执伞落在了案几上。 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陌生少女,朝氏族老还以为自己是老眼昏花,但下一刻,轩榭内众人都反应了过来。 “谁?!”形貌严肃的女子厉喝一声,袍袖拂过,立时便有汹涌灵力袭向溯宁。 眼见灵力将要落下,佝偻着腰的玄云现身拦在女子面前,玄武之形一闪而逝,竟是不曾动用灵力,仅凭身体便强行接下了这道灵力。 对于以防御见长的玄龟而言,这尚且还不够造成点儿皮外伤。 朝氏族老见此,不由面露惊疑之色,出手的女子可是上三境中已入太微境的修士,他们中也少有能及者。 她方才一击并未有所保留,眼前老者能轻描淡写地接下,足以证明其实力并不在她之下。 能入太微境的修士,邺都之中也不过寥寥数人,无一不是声名煊赫,而眼前老者显然不是其一。 邺都之中,何时又多了一位太微境的大能? 玄云有如此修为,便不容他们轻忽以待,诸多朝氏族老互相交换过眼神,最终老妪上前一步,沉声开口:“二位闯入我朝氏府中,不知意欲何为?” 她的目光自玄云移向溯宁,语气透露出几分戒备。 玄云没有开口,只退至一旁,竟是全凭溯宁说话的意思。 他这番举动显然不像是溯宁的长辈,竟如从属一般,引得朝氏族老面面相觑。 如此修为的大能,为何还会供人驱使?!就算在王族封离氏中,对紫微境修士也堪称礼敬。 白龙虚影在伞面游弋,溯宁身上带着自风雪中行来的寒意,秾艳眉目难掩凉薄之色,她分明就站在他们眼前,却好像不曾将他们看在眼中。 如此姿态,向来是朝氏族老面对别人的,难得他们见旁人如此姿态,一时都心情复杂。 “我与朝陵曾有旧约,如今,来寻朝氏践约。”溯宁自是不在意他们在想什么,空茫目光落在老妪身上,径直开口道。 闻听此言,在场朝氏族老彼此对视一眼,显然都有些反应不及。 朝陵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北燕朝氏第一任家主,便名朝陵。 五千余年前,溯宁曾于鹿鸣城外,与朝氏女立约。 第三十七章 她怎么不知,自己何时与人…… 好在朝氏诸多族老还不至连自己祖宗的名字都记不起了。 不过在意识到朝陵是谁后,他们心下只升起一个念头,这怎么可能?! 朝氏第一位家主,早在三千多年前就已经故去,眼前少女如何能与她有旧约!难道这看上去不过十六七许的少女,还能活了快三五千岁了? 若说她身边跟随的老者活了有个三五千岁,他们倒是愿意信。 与妖族相比,人族即便点燃命火踏入修行,寿命也常有不及,便入上三境,也不过寿三千余,直至飞升,寿方可过万载。 大约是因为溯宁如今形容,一众朝氏族老下意识将她当做是哪家小辈。难道是她家中长辈与朝氏有约,故命她前来? “你可有信物证明?”生得一副严肃面容的女子开口,口说无凭,总不能是个人上门说与朝氏有旧约,他们便都要认。 溯宁闻言,略想了想,随即指尖微抬,一枚石印便出现在了朝氏众人面前。 她连从前记忆都记起得寥寥,当年朝陵献上的那方小印自是不可能还在手边,不过以溯宁实力,要仿上一枚也只是心念微动的事。 朝氏数名族老传看着石印,低声议论了起来。 “印上朝字像是的确出自朝陵家主之笔……” “不过这方印我怎么没什么印象?你们可记得先祖当年是否留下了关于此印的遗命?” 有人刻意压低了声音:“既然是几千年前的事了,先祖早已不在,这约定如何还有效用。” 他们何必要认下这事儿。 “但先祖立约之时若得天地见证,有誓在前,谁知这誓言会不会祸及你我?” 与凡人不同,修士得天地见证立约,便轻易不能违背。 “当务之急,还是先理清朝陵家主与她先辈究竟有什么约定,找出存证。” “不错,总不能由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正在他们商讨时,一直握着石印端详,花白胡子长得快拖在地上的老人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在场朝氏众人齐齐看了过来。 “十三叔祖,你想起什么了?”老妪率先开口,口中问道。 这位十三叔祖在族中无论年纪还是辈分,都是最长,也是为数不多曾在朝陵先祖还在世时,在她身边跟随过的族人,说不定他真知道什么。 跟着他一路去了朝氏宗祠中,朝氏几名族老眼看着这位十三叔祖爬上了横梁,摸索着自后方取出了张落满了尘灰的绢帛。 老者颤颤巍巍地往下爬,看得人实在担心他会不会直接摔将下来。 落在地上,他抖了抖绢帛上的灰,展开却是空无一物。 老者回忆道:“当年朝陵家主说过,只要有人持此印来,便取这张绢帛……” 不过几千年过去,都不见有人执印前来,这张绢帛就被彻底忘在横梁上积灰了。 说话间,他将石印盖在了绢帛上,灵光闪动,顿时便有字迹显现。 几个脑袋同时凑了过来,迫不及待地要看朝陵在绢帛上留下了什么话,但下一刻,老妪失声道:“怎么可能?!” “什么叫将朝氏尽予,皆从其命行事?”中年男人扯着绢帛,这上面竟连当年约定如何,与她立约的人是谁都没提及,让他们连如今前来的少女是什么身份也无法确定。 “十三叔祖,你确定这绢帛真是先祖留下的?” “这上面可是朝陵家主当年留下的神识烙印,做不了假。”长须老者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绢帛中的内容,眯缝着眼,好不容易看清了字,也陷入了茫然。 先祖这是将整个朝氏都许了出去?! “如今该怎么办?” 朝氏静室中,三十余位朝氏族老再度聚首。 朝陵留下的绢帛不容作伪,但他们难道真要将朝氏所有,尽予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少女不成? “先祖留下遗命不错,但如今时移世易,她既已不在,朝氏为何还要遵她的命令行事。” 却是不打算认了。 既然只是一道遗命,并未立下什么能限制他们的天道誓言,他们又有何惧。 “但她身边可有一位或在太微境的大能……” 便是朝氏不惧一名太微境修士,但谁知她背后还有没有更厉害的人物。 “何况此事若传出去,我朝氏岂不是要落下个言而无信的名声?”女子眉头紧皱。 溯宁既执印而来,朝氏众人自是认为她知道绢帛中所载。 听了这话,立时有人不满地觑向她,质问道:“那难道真要遵先祖遗命,将我朝氏拱手送给她不成?!” “自然不是,但她身边有人护持,若无把握便动手,朝氏岂不是树了个大敌!” 就算朝氏之中有数名太微境修士,也未必能将这老者永远留下,一旦让他逃了,日后寝食难安的便该是他们了。 “先祖当年究竟欠下何等人情,才会许出这样的承诺!”中年男子神情恼火,如今好了,真有人执印上门来了。 他们当然是不打算遵朝陵遗命行事了,但要如何应对却迟迟不能达成一致,各有一番说法。 说着说着,眼见便又要吵起来了,同为朝氏族老,又都位高权重,自是谁也不服谁。 就在静室中气氛越加紧张时,沉思许久的老妪忽然一拍桌案,有了主意:“依照先祖遗命,那便把朝氏的家主许给她不就行了!” 什么? 数十道目光顿时都看向了老妪,她慢条斯理道:“她与我朝氏家主成婚,这如何不是将朝氏尽予?” 至少名义上是如此。 在场朝氏族老初听觉得这话荒谬,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主意再好不过。 数月前,朝氏主支一脉数名族老意外陨落秘境,其中也包括朝氏前上任家主,朝行月的父亲。 修士境界越高,传承血脉便越艰难,是以朝行月的父亲多年也只得他一个儿子。 与其父相比,朝行月的天资堪称平庸,服下不知多少灵物,体内穴窍也只开了七宿,少时数次参与都天学宫的擢选都未能过,成了邺都城中世族茶余饭后的笑话。 在父亲死后,身为少主的朝行月理当继任家主,于是他便在行了及冠礼后被匆匆推上了家主之位。 他母亲是北燕仙门弟子,并非出身世族,是以朝行月的母族也就不能为他提供什么助力。 既无境界,又无手段,面对这样一位家主,朝氏诸多旁支势力先后露出獠牙,要瓜分朝行月名下的产业。 他前往南荒取回父亲尸骸,途中遭遇数场刺杀,若非身边老媪尽心相护,甚至不可能活着回到邺都。 在回到邺都之后,他便躲入城中一处别院中,连朝氏府邸也不敢回,似乎是被吓破了胆。 见此,朝氏众多族老更是再无所顾忌,光明正大地分割起原属于家主的资源,今日争执的矿脉便是其中一处。 “如此,正好可回绝之前奚氏的提议!”中年男人眼睛一亮。 奚氏想将族女许配给朝行月,无非是想令他做手中傀儡,借他家主的名义掌控朝氏,朝氏众多族老自然不会答应。 若是朝行月已有婚约,便可直接绝了奚氏算计。 “既完成了先祖遗命,令我朝氏不至失约,又绝了奚氏的算计,至少还能为朝氏拉拢一位太微境修士,也算一举三得了。”老者拈须,思来想去,竟找不出这主意有什么不好。 他们这位家主虽然无用了些,但还算有副好皮囊,许是能讨那少女欢心。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33节 “若是她不同意?” “那便是她的问题,而非我等不肯遵从先祖遗命。”女子慢条斯理道。 至于朝行月的意见如何,并不重要。 在座朝氏族老对视一眼,有了定论。 老妪含笑道:“既如此,便传讯家主,让他回府一叙。” 另一边,待客的轩榭中寂然无声,站在角落处的侍女微微垂首,屏气敛声。 见朝氏族老迟迟未来,玄云低声向溯宁问道:“不知朝氏与主君是有何约定?” 竟让他们商议了如此之久。 骨伞悬在上方,溯宁阖着眼:“昔年我将灵木托她。” 她曾于鹿鸣城外见栾木,只是年岁不足,未得长成。 栾木树根与地脉相连,难以迁移,她便设下法阵,令朝陵看护。 不过溯宁当年为栾木设下的阵法,如今倒是将她自己也防住了,神识在邺都内外都无有所获。 如今时移世易,邺都与旧时的鹿鸣城已经多有不同,溯宁关于当年的记忆也只见碎片,便难以推算栾木所在。 若非如此,她也不必前来朝氏,直接取走便是,以她的实力,朝氏也不可能拦得住她。 如今,却是要借朝氏先寻到栾木所在。 说话间,一众朝氏族老再现身,口中只道:“先祖遗命,我等已然明了,既有约在先,朝氏当然不会言而无信。” 玄云原本还担心朝氏不会轻易交出栾木,毕竟这是上古神木,世间难得一见,他活了这许多年,也未曾亲眼得见。 不过他们肯交出来,倒是省了神上动手的麻烦。 此时却听朝氏老妪又道:“我等已遣人请来家主,只要溯宁姑娘愿意,朝氏随时可以举行结契之礼。” 玄云看了她一眼,又茫然地看向溯宁,什么结契之礼?神上不是托以朝氏灵木么,这结契之礼从何谈起? 溯宁睁开眼,目光落在前方众多朝氏族老身上,眉头微挑。 她怎么不知,自己何时与人定下了什么结契之礼。 朝陵大约不会想到,她出于诸多思虑最后留下的遗命,最后能被自己的后辈曲解成如此。 第三十八章 是你—— “什么结契之礼?” 青年的声音自轩榭外传来,问出了与溯宁相同的疑问。 他披着玄黑狐裘,步入轩榭时袍袖似乎挟裹了风雪,带来凛冽寒意。 青年长身而立,举止蕴藉,有松竹之姿。便如朝氏一众族老所言,朝行月或许修行资质平庸,但继承自父母的相貌的确算得上不俗。 无论心中如何看不看得上他这个家主,在他入内后,三十余位朝氏族老还是都站起身,抬手向他一礼。 便他是晚辈,但占着家主的名头,便要以此为先。 青年未曾说什么,目光掠过他们,看向了坐在榻上的溯宁。 “是你——” 目光相对,他和溯宁同时开口道。 在见到溯宁的第一眼,他便认出了她。 溯宁当然也没忘了眼前的人是谁,澜沧海龙冢之内,他们已交过手。 彼时她以鲛丹伪作云珠,而南明行渊这只魔族,也正借人族躯壳行走于世,若非玄元灵鉴显照,他们也轻易难以分辨对方来历。 本以为之后不会再见,却不知是不是冤家路窄,不过月余,竟又撞在了一处。 这算什么? 南明行渊似笑非笑地望着溯宁,若非她将玄元灵鉴上的血刹珠取走,他便也不必滞留于此,设法以复玄元灵鉴。 之前伪作鲛人,如今又敛尽气息仿佛人族,神族在八荒行事,何时需要如此小心了? “家主识得溯宁姑娘?” 形貌严肃的女子皱起眉,其余朝氏族老的神情也多了几分古怪,若是他们相识,那提出结契之事,岂不是正好帮了这位家主? 好不容易主支中大能都死绝了,如此,却是让他身边多了至少一位太微境的修士。若是朝行月和这来历不明的少女早就相识,难道今日之事,是他们刻意谋划的? 数名朝氏族老神色变幻,颇为精彩,但这事是他们主动提出,总不好现在又立刻反口。 不过他们心中算计,不管是溯宁还是南明行渊都不曾在意,更不会将他们提出的结契之礼当回事。 在南明行渊出现后,溯宁便意识到,朝氏这些人未必知道栾木所在,但眼前魔族一定知道。 否则,他也不必在邺都停留。 栾木这等上古灵物,取树心一点真灵凝练,便足以代替血刹珠。 溯宁的传音响在南明行渊耳边,他沉声开口道:“还请诸位族老暂且避退,我有要事与这位溯宁姑娘相商。” 话虽说得还算客气,却透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 性情庸懦的朝行月何曾有过这等气势,在场朝氏族老一时都流露出异色。但此时有外人在场,他们也不好与他理论对他们这些长辈失了敬重的事,便只能各怀心思地退出轩榭之中。 玄云打量着南明行渊,心中颇多疑惑,这朝氏的家主怎么会识得神上? 而且,他怎么总觉得他有几分眼熟? 这也不奇怪,当日玄云看守龙冢,便是着了南明行渊的道才会陷入沉睡,不过他未能察觉他行迹,是以今日便是当面,也未曾分辨出南明行渊是谁。 “你自何得知此事。”南明行渊话中所指,自是栾木。 方才溯宁向他传音提及,也是栾木。 “五千余年前,本君得栾木,因未长成,命朝氏家主照看,如今来取回。”溯宁抬眸与他对视,气势也不再做收敛。 南明行渊勾起唇角:“你要取,本君便一定要给么?” 如今是他先得见,缘何要予她? 随着话音落下,无形威压自南明行渊身周扩散,玄云一惊,体内灵力运转,玄龟之形在身后显露,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魔族—— 他竟然是魔族?! 昔年神族帝君遣使前往八荒传道,人族为此方点燃修行命火,从檀沁口中可知,北燕便是因神族玄女使得以立国。 也因此故,神族虽已少有踏足,八荒却仍处于神族势力之下。 而神魔便是已有数千年不曾开战,但本身就代表着天地间最为极致的两种力量,两族注定立场相悖。 八荒既属神族势力范围中,便不容魔族随意行走其中,这也是南明行渊要借朝行月之身行事的缘故。 面对席卷而来的威压,溯宁仍旧坐在原地,悬在上方的骨伞飞速旋转,游曳的白龙虚影在这一刻发出低沉咆哮。 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相撞,玄云连忙退至一旁,即便如今溯宁和南明行渊都因各自原因压制了实力,神魔的交锋也绝非他这等妖族能插手的。 朝氏一众族老才走出轩榭,便听身后传来几声闷响,他们不由回头望去,也是在这时,府中镌刻下数重防护阵法的轩榭在眼前轰然倒塌,扬起了一地烟尘。 狂风夹杂着雪迎面拍在脸上,众多朝氏族老脸上只见一片空白。 这,这…… 废墟中,溯宁和南明行渊相对而立,袍袖鼓振,衣上未曾沾染上半点尘灰。缩在角落的玄云长叹一声,幸好他的龟壳还算抗揍,否则真要在这些人族面前露出原形了。 不是认识么,怎么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了? 自诩见多识广的朝氏族老也都愣住了,实在琢磨不清溯宁和南明行渊是什么关系。 细雪飘落,溯宁和南明行渊站在原地,看似没有动作,身周力量却仍在暗自较量。 即便已有太微境的朝氏族老,也只见他们无声对峙,不明就里。倘若他们再向前数步,就会陷入神魔力量纠缠的风暴中。 又过了片刻,这场风暴终于有了停歇之势,溯宁与南明行渊以神识暂时达成了共识。 如今他们都心有顾及,难以奈何对方,再打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既然各自所求并非不能共存,那暂时也不是不能合作。 对视良久后,似乎终于达成一致的溯宁与南明行渊踏过轩榭废墟,抬步向外行去,无论是谁,都没有理会这些朝氏族老的意思。 风雪中,南明行渊与溯宁并肩而行,他抬手握住骨伞逝川,像是颇有风度为她撑起了伞。 朝氏族老一愣,方才他们还以为是南明行渊说了什么,惹怒了这不知来历的少女,才有轩榭坍塌之事,但如今看来,他们姿态又颇为亲密。 这到底是关系好,还是不好? 他们自是不知,南明行渊执伞的手看似随意,却随时都能强行将这件法器拆解,就如溯宁的力量凝聚于他眉心,瞬息便能毁去这具人族躯壳,令他不得不暴露在九天神族眼中。 虽然各退了一步,达成共识,溯宁和南明行渊显然也还防备着对方,甚至眼前若是能有机会解决彼此,谁都不会错过。 见他们离开,玄云连忙跟了上去,却不敢离得太近,被无辜殃及。 有朝氏族老开口道:“这是什么意思?” 是应下了结契,还是没有? “急什么。”精神矍铄的老人回道,这来历不明的少女既与朝行月相识,看上去还关系匪浅,若是结契,岂不成了朝行月的助力。 对他们这些旁支而言,这可不算什么好事。 那现下当如何? “先将她与我朝氏家主有结契之盟的消息放出去,自然有人会出手试探。”望着两道远去的背影,老妪意味深长道。 奚氏想借与朝行月联姻进而掌控朝氏势力,又怎么会对这个消息无动于衷。若是奚氏能将她解决,便也不必脏了他们的手。 风雪呼啸,邺都城东,侍女匆匆穿过步廊,回到了檀沁所居院落中,向她屈膝回禀才打探来的消息。 城外情形固然凶险惊心,檀沁却还是将一众世族子弟口中所言听得分明。 她母亲出身的程家和舅父幼子程复究竟如何招惹了那位奚氏郎君,才会让他一听到自己与程家有亲,就迫不及待地要迁怒报复? 檀沁的母亲是程复之父一母同胞的阿姐,而非只是拥有相同姓氏的族亲,事关至亲,是以在抵达檀氏府中后,檀沁便立刻遣身边侍女前去探听情形。 而此事在檀氏甚至在邺都似乎都并非什么秘密,侍女回来得比她预料中更快。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34节 与天生体弱的檀沁不同,程复自幼便在修行上显露出不凡天赋,七岁时便得仙门长老看中,拜入了北燕境中颇有声名的一大仙门修行,远离了邺都。 都天学宫擢选试在即,程复师尊认为他如今修行小有所成,或可一试,若能入都天学宫,他便能有更好的前程。 是以离家多年后,程复第一次回返邺都,因长在仙门,他对邺都诸事自是不甚了解。 前日有世家子于乐坊设宴,程氏势力在邺都世族中虽然还排不上前列,但同为世族,程复也得受邀前去。 席上觥筹交错,为宴饮助兴,众多世族子弟便取鸣镝比试射术。 身为奚氏十九郎君的奚临彼时也在宴上,而邺都世族子弟都知,他素日最为得意的便是自己一手箭术。 奚临修为寻常,只箭术曾在族中行猎之时得过奚家家主一句夸赞,从此闻名于邺都。 设宴的世家子提出比试射术,也是有意讨好奚临,在都天学宫擢选前助他扬名。 这场宴饮中便属奚临身份最高,因此比试之时,在场世族子弟无论真假,都识趣地在他面前败下阵来,只有不明内情的程复未曾注意到身旁奚临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到了最后,便只剩程复还在与奚临较量。 数箭连发,最终在以鸣镝射檐铃时,奚临失手败给了程复。 于是宴席散去时,程复是被人抬回程家的。 他手脚都被打断,经络受损,伤势沉重,数日之间根本不能恢复,注定要错过今年都天学宫的擢选。而这样的伤势,即便治好,也会影响日后修行。 “便只是为这等小事?!”长缨实在难以理解。 他自己技不如人输了,竟要怪旁人敢胜他!先为这场胜负重伤了程复,又在邺都城外将檀沁当做猎物,若非玄云出手,檀沁未必能保住性命。 这就是世族郎君么? 以长缨的出身,她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为这等小事大动干戈。 相比于她的惊诧,姜云来就显得平静许多,他混迹在市井长大,这样的事实在见过不少。不过不同的是,他从前看见的都是世族欺压黔首百姓,而程复和檀沁同为世族,竟也会沦落至此。 程复重伤之事,自是令他父母悲愤莫名,但他们在程家地位有限,程家又怎么会为了一个程复去问责奚氏的郎君。 同样,檀氏即便得知邺都城外发生了什么,也绝不会为檀沁张目,或许还会命她向奚临请罪。 在邺都之中,对错又何曾要紧? 这世道真不公平啊。 檀沁垂眸,同为世族又如何,奚临可以为程复射术胜了自己这等小事将他重伤,可以将她当做猎物向一众世族子弟悬赏,但他们,就连为自己讨个说法的资格都没有。 这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她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为何此时还是会感到难以言说的愤懑?檀沁神情平静,任谁也难以从她面上窥得心中翻涌的情绪。 厅内陷入凝滞的沉默中,谁也没有再开口。窗外风声呼啸,直到有仆从自院外快步奔来,神色惶恐地撞进其中,才打破了沉凝气氛。 “少主人,奚氏来人,家主命您立刻前去!” 檀沁清楚,奚氏此时遣人前来,为的无非是邺都城外之事。 奚临当着一众世族子弟的面被玄云废去了修为,这无异于当众打了奚氏的脸,如今已是北燕世族之首的奚氏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不过,她也并非全无倚仗。 目光掠过姜云来,檀沁站起了身。 第三十九章 那该觉得畏惧的,是他们…… 当檀沁步入正厅之时,厅内众人俱都向她投来目光。 面对奚氏来人,檀家自是不敢轻忽,除檀家家主外,几名正在府中的檀氏族老也列坐在侧。 见檀沁前来,檀家家主还罢,族老中有两三人看向她的神色却有几分不善,显然是在怪罪她为檀氏平白招惹了这样一番麻烦。 沐浴在意味各异的视线下,檀沁平静地抬手向檀家家主见礼,举止间合乎礼数,没有因惊惶出半分差错。 自奚氏而来的门客坐在上首,他是天市境修士,又代表奚氏而来,檀氏自是要慎重以待,礼让三分。 “今日在邺都城外伤我奚氏郎君的主仆何在?”见了檀沁,奚氏来的门客也没有浪费时间的意思,他冷声开口,径直向檀沁质问道。“将人交出来,你或还可保住性命!” 说话间,属于天市境修士的威压泄露,哪怕只是分毫,对于檀沁这样没有修行过的凡人也重若千钧。 但她强撑起脊背,未曾在这样的压力中跪将下去,连语气也不曾泄露出一丝异样:“溯宁姑娘已携仆前往朝氏。” 朝氏? 听到这句话,厅中众人皆露出惊疑之色,此事又如何与朝氏牵扯上了关系? 奚氏门客的脸色也不由变了几变,若是与朝氏有关,恐怕便不是他出面能解决的事了。 对于檀沁的话,他自是半信半疑,不知她这是不是虚言包庇,藏匿下那对主仆,是以仍是要命随行护卫搜查过她院中。 檀家家主脸色虽不算好看,但还是强自忍耐下来,命仆从领奚氏的护卫前去。 正厅中陷入凝滞的沉默,檀沁清楚,未能在檀氏找到溯宁和玄云,奚氏的人大约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但此时道出手中秘密,与她原本的打算便有了出入,或要重新筹谋。 檀沁微垂下眸,眼底一片冷彻。 风雪翻卷,涉云园中林木萧森,枝上尽覆白雪,幽静如世外之地。 值寒冬之时,萦回其间的水流断绝,跨过洞门,园中景象变幻,显露出难以为常人窥探的真实。 玄云跟在溯宁身后,抬头只见参天灵木生长在赤石之上,树干泛黄,赤枝青叶,散发着朦胧灵光。 感受到周围浮动的浓郁灵气,他眼中现出几分惊叹之色。 五千余载足够人族传承数代,但对栾木这等上古灵木,也不过堪堪长成。 玄元灵鉴浮在树枝间,正有缕缕灵光涌入其中,也只有栾木这等上古之灵所蕴含的力量能代替血刹珠,尽快修复玄元灵鉴。至于寻常灵物,不过杯水车薪,作用有限。 同样,作为上古灵树,栾木有与神族出自同源的树心本源,是这世间少有能修复神族本源伤势之物。 也是因为栾木,溯宁才并不急于前往九天寻自己难得记起名字的鸣微。 比起不知从前是何关系的旧识,自是恢复伤势更为紧要。 魔族以煞气修行,除修复玄元灵鉴外,栾木对南明行渊作用有限,也是因此,他在与溯宁交手试探后,才能暂时达成合作。 溯宁抬起手,栾木泛黄的树干上灵光氤氲,几缕灿金辉芒涌现,树心本源徐徐在她掌心汇聚。 光辉涌动,树心本源没入溯宁眉心,她身周掀起风浪,玄云不得不沉下心神,以灵力稳住身形。 这位神上前来北燕,为的就是这棵栾木么? “神上之后有何打算?”直到此时,玄云才开口问道。 “于此再留一段时日。”溯宁睁开眼,炼化栾木树心本源尚需一段时日,而她心中也尚有疑惑要解。 她对玄云又道:“去檀氏府中。” 北燕至今五千余载,檀沁不过才为溯宁讲了两千载,自是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玄云躬身应是,身形转瞬消失在原地。 溯宁走出洞门时,南明行渊披着狐裘站在步廊下,望着纷纷扬扬而落的雪,似有些出神。 十地血海中,向来是没有这等景色的。 溯宁停在他身旁,既得栾木树心本源,她如今心情便还算不错。 此消彼长,南明行渊便不如何称意了。 自朝氏得了消息后,程媪便立刻安排仆婢为溯宁备下住处,俨然将朝氏族老口中的结契之盟当了真。 “她分辨不出?”溯宁执伞,望着老妪背影, 南明行渊听出了她的意思,平静道:“或许是看出了,却不想相信。” 不愿相信真正的朝行月已经殒命于澜沧海底。 他看向溯宁,再次开口:“你可知,如今昌黎氏和重华宫都在寻你踪迹。” 以半神之身斩昌黎妙音法相,又与瀛州相关,足以在九天之上掀起一场风暴。 不过转眼便了然澜沧海底发生的事,看来在溯宁取树心之时,他也并未闲着。 溯宁不在意南明行渊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只问:“昌黎氏中神族实力,比我如何?” 南明行渊挑了挑眉,回忆一二道:“除了昌黎氏族长或有几分威胁,余者不足为惧。” 神族力量天授,也正因如此,传承的血脉也注定了其能达到的上限。 昌黎氏并非上古十七神祇之后,与神族各部相比,所掌控的道则也属中下,不过因得入神族昊天氏那位帝君的眼,近千年间势力渐盛。 “重华宫又如何?” “重华宫之主的剑有些声名,不过你要败他,也不是不能。”南明行渊风轻云淡地评断道。 若是让九天仙神听到他这番话,大约只会觉得可笑,一个身怀人族血脉的半神,怎么可能有与昌黎氏族长甚至重华宫神尊一战之力。 自南明行渊口中对自己如今实力有了估量,溯宁徐声道:“那该觉得畏惧的,是他们。” 她执伞,走入了风雪中。 在她身后,南明行渊不觉失笑,她说得不错,若是昌黎氏与重华宫仙神寻来,才该觉得悔之不及。 他倒是有些觉得期待了。 玄云并不知一神一魔间的对话,他到檀氏府中时,奚氏众多护卫已遍寻各处,可惜未有所获。 正厅中,奚氏门客脸色难看,难道真如檀沁所言,随她入邺都的主仆与朝氏有关? 心下闪过众多思虑,他站起身,也不打算空手而返,看着檀沁道:“此女涉及十九郎君重伤之事,需随我前往奚氏陈情,檀家主当是不会有意见吧。” 话中透出的意味分明不容回绝。 对他这般态度,檀家家主心中自是不算痛快,檀沁毕竟姓檀,就这么让他从府中带走,檀氏颜面何存。 不过奚氏势大,若是执意保下檀沁,怕是会累及族中。 檀家家主只觉两难,檀沁微垂着头,像是在安静等待对自己的判决。 就在僵持之际,听了奚氏门客一番话的玄云走入厅中,替他做出了决断:“她不会随你走。” 听到玄云的声音,檀沁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也是在这时,她身周压力一轻。 檀沁向玄云一礼:“玄云前辈。”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35节 也是在玄云出现之时,奚氏门客的神情更沉了,他盯着眼前自己难以探知修为深浅的老者,流露出几许忌惮之色。 “主君有命,请檀沁姑娘往城外涉云园一叙。”玄云面上噙着和善笑意,温声道。 “你是何人,敢妨碍奚氏行事?!”见他自顾自开口,奚氏门客沉下脸,怒声喝问。 奚氏?玄云恍然,目光落在奚氏门客身上:“怎么,废了修为尚且不足以让他长些教训?” 若非檀沁求得溯宁同意,奚临又怎么可能留得下一条命,妖族弱肉强食,从来没有手下留情的说法。 奚氏门客瞳孔一缩,他便是护卫口中那个废了十九郎君的老仆?! 还未等他有所反应,玄云拂袖,奚氏门客便被震飞出正厅,滚落在庭中雪地,竟是毫无还手的余力。 眼见这一幕,檀氏众人被惊得尽皆站起身来。 这可是天市境修士! “你不是天市境……” 他至少是太微境的大能! 奚氏门客心中惊骇莫名,跟随在十九郎君身边的护卫竟还是低估了这老仆! 奚氏护卫连忙将他扶起,跌了一身狼狈的奚氏门客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上三境修士的风度,咬牙道:“走!” 玄云显然没将奚氏放在眼中,他们若再多言,不过自取其辱。 奚氏之中,听完门客回禀,奚天崇的神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是奚临的父亲,但因修行缘故,看上去仍是青年之貌,眉目间与奚临颇有几分相似。 软榻上,服下诸多灵药的奚临伤势虽得好转,但体内被破损的穴窍却不可能复原,感受着灵力枯竭的经脉,他整张脸都为恨意所扭曲,不断哀嚎痛骂着,要父亲为自己报仇。 眼见独子如此惨状,奚天崇神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追随于他的门客犹豫道:“主君,家主有命,此事需经族中商议……” 家主已经下令,奚天崇便不可能调动族中大能出手,而他自己天资平庸,体内穴窍不过才开二十一宿,连站在玄云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但他对奚氏族中的决定已经等之不及。 “去备车驾,我要去求见公子璟!”奚天崇冷声下令,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在这邺都之中,即便奚氏如何势大,在承天命立国的封离氏王族面前也只是臣仆。国君公子有命,谁敢违逆? 奚天崇才能平庸,在奚氏族中本也不算什么,却因缘际会与这位公子璟攀上了交情。 太微境大能又如何,他总不能时时跟在那少女身边,片刻不离!不知想到什么,奚天崇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第四十章 公子璟如今,尚且还不是国君…… 室内光线昏暗,在檀沁行至床边时,隐约听到脚步声的少年从昏睡中睁开眼。在看清檀沁时,他艰难地唤了声:“阿姐……” 不过数日,他再不见初回邺都时的意气风发之态。 程复幼时便往仙门求道,檀沁与他的上一面还是在十多年前,不过当他唤出这声阿姐时,床榻上虚弱的少年恍惚间似乎和记忆中的孩童重合在了一起。 “阿姐,对不起……”程复望着檀沁,面上难掩歉疚之色。 邺都城外发生的事有诸多世族子弟见证,被废的又是奚氏的族人,不过两日间便已经传遍了邺都内外。 程复不曾想到奚临气度竟如此狭小,自己不过是胜了他一场,便落到如此境地,不仅父母为其迁怒,如今甚至连檀沁都险些丢了性命。 若是早知如此,他便不会胜这一场,但已经发生的事,又如何还能后悔。 看着少年懊丧的神情,檀沁一时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他错了么? 只因为程复出身不比奚临,所以他连在射术上胜过他,都成了一种过错么? 檀沁心绪翻腾,但最后只是握住了程复的手,垂眸轻声道:“我没事,有事的是那位奚氏郎君。” 连输一场箭都不能接受,如今修为尽废,不知他是何等心情? 经络尽损,穴窍破碎,便是换了何等修为的大能来,怕是也不可能让奚临恢复修为。 但听了檀沁这话,程复也并未因此露出什么轻松神色,奚临被废去修为,奚氏又如何会无动于衷。 “别担心。”檀沁低声道,“奚氏如今尚且不能将我如何。” 借那位溯宁姑娘的势,至少现在,她还算安全。 “事情很快就能解决了。”檀沁看着程复,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知因何而起的笃定。 这话听来似乎很难取信于人。 奚氏为北燕世族之首,族中子弟为人废去修为,这无疑是在奚氏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又怎么可能轻易揭过此事。 檀沁不过是檀氏旁支的族女,她有资格令奚氏忍下这口气? 是以在听到这番话后,程复的父母只当她是在安慰自己的儿子,并未当真。 檀沁也没有多加解释的意思,在探望过程复后,她自程氏角门行出,坐上了车辇。 “去涉云园。”她轻声道。 她每日都会前去涉云园中为溯宁演说北燕旧事,也是因此,奚临之父便想迁怒于她,有玄云护持,一时也难以下手。 此时,涉云园中,玄云站在萦回的水道前,手中引动灵力,林木枝叶抖动,积雪消融,化作水滴浮在空中。 随着无数水滴坠落在雪地中,不过瞬间,便有翠绿新芽自雪层下探出,在寒冬中显出勃勃生机。 远处水榭上,南明行渊负手而立,他自是看出了玄云所用术法的来源,带着几分不明意味开口:“神族竟会将道法授以妖族?” 溯宁坐在另一侧,桌案及周围地面堆了不少竹简,此时她手中正握着一枚玉简,闻言也没有抬头,只冷声反问道:“不可?” “六界皆知,神族道法不传外族。”南明行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回答,“除数千载前,神族那位帝君曾令使者往八荒,传道人族。” 溯宁于是道:“神族道法既不传外族,当初为何要传道人族?” 这话引得南明行渊看了她一眼,眸中神色幽深,不知想到了什么。 不过最后,他还是回答了她这个问题:“大约是因为,当年妖族天庭还未倾覆。” 如烛龙、鲲鹏、金乌等上古大妖,有足以与神魔一战之力。神族传道人族,已是在妖族天庭倾覆前的事。 八荒人族原本聚部落而居,得神族授天命而立国,此后数千年间,八荒之中诸多国朝势力更迭,但只有得神族天命者方可为王。 北燕封离氏亦是如此。 北燕生民笃信,只有封离氏血脉才能做北燕的王。 南明行渊身为魔族,当然不会信什么神族天命,不过八荒人族显然都将天命神授视作至理,尤其是自诩血脉尊贵的诸国王族与众多世族。 “身为神族,这些事,你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南明行渊若有所指道。 溯宁没有说话,或许如南明行渊所言,她原本对这些事再清楚不过,可惜如今尽数都忘了。 她将手中玉简扔给了南明行渊。 玉简中所录,正是修复玄元灵鉴之法。 南明行渊不长于铸器,得此法,他修复玄元灵鉴所需时日便足以缩短许多。 他带溯宁来取栾木树心本源,而溯宁以此法为换,算是各取所需。 灵光化作的飞鸟自天边掠过,振翅落入水榭之中,在南明行渊手边化作一卷简牍。 桌案上已经堆了不少这样的简牍,不必看,他南明行渊也知这大约又是邺都不知什么姓氏的世族设宴相请。 溯宁到涉云园的这两日间,已有十余世族出面邀请,不知出于如何目的送上的拜帖更是有数十之多,其中试探意味不言而喻。 不过南明行渊甚至连回绝的信都未曾传上一封,他又并非是真的朝行月,如何会在意这些邺都世族的打算。 檀沁进入园中时,只见南明行渊与溯宁各据水榭一侧,当中竟是空荡一片。 这么说话,不觉得累么?她下意识想道,不过这话也只是想想,绝不会说出口的。 “朝家主,溯宁姑娘。”她抬手行礼,礼数周全。 见她来,南明行渊收起玉简,抬步准备离开,并不打算留下来听个一言半语。 他是魔族,对人族之事自是不会有什么兴趣。 不过才走出水榭,便见着青衣的随侍带着几名护卫一路趾高气昂地行来:“我奉公子璟之命前来,尔等也敢阻拦!” 便是因为这句话,涉云园中朝氏仆婢俱都面露敬畏之色,只能跟在左右,不敢加以阻拦。 直到见了走出水榭的南明行渊,青衣随侍才停下脚步,站在山石旁躬身向他见礼,不过举止间也看不出有多少敬畏。 朝行月在继承了朝氏家主之位后,便依照北燕旧例得燕王封爵,是以在邺都之内,只论及身份,比他高的着实不多。 不过邺都人尽皆知,这位家主修为低微,性情庸懦,空担了家主之名,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着实不必将他放在心上。 青衣随侍显然也是这样认为,不必南明行渊说什么,他已经自顾自地起身,目光扫过南明行渊,又看向水榭中的溯宁,大约确定了她的身份,颐指气使道:“公子璟有令,命你即刻带那伤了奚氏郎君的罪女随我前去请罪!” 北燕境中,能称公子者,唯有国君儿女。 不过青衣随侍口中的这位公子璟,在前十七年间,一直被人唤作赵璟。 十七年前,燕王携先王后出巡,封离氏宗亲借机发动叛乱,燕王于边地遇险,麾下血战杀出重围,但后方仍有叛军追来。 危急之际,是身怀有孕的燕王后主动出面,混淆了追兵视线,将其引开,为燕王谋得生机。 经数月,境中叛乱终得平息,但燕王调派的修士却只寻回了燕王后已无声息的尸首,她腹中已被生下的孩子不知所踪。 彼时,为了在追杀中保全刚出生不久的儿子,燕王后不得不在他身上施加术法,以蒙蔽叛军中修士的感知。 但也正是因此,即便北燕最善卜筮的修士,也难以推衍出她所生下的国君公子身在何处,只能确定他尚在人世。 十多年来,燕王一直派人暗中查访,却未曾觅得什么线索,直到今春之时,养父母亡故的赵璟跟随远房叔父前来邺都。 赵璟叔父因缘巧合在奚氏中谋了门客的差事,几月后,先王后之父东阳君往奚氏赴宴,无意中在赵璟身上见到了自己女儿的信物,一时又惊又喜。 在以血脉秘术确定了自己与赵璟的确有血脉之亲后,东阳君欣喜若狂,这一定就是他女儿当日生下的那个孩子! 燕王在当年的叛乱中身受重伤,常需闭关休养,他不在时,朝中诸事皆由太子成做主。 入秋前,燕王再度避居深宫,此时朝中理政的便是太子成。。他得以奚氏为首的诸多世族支持,又为燕王信重,赵璟虽是王后所生,但长于市井,也难以与他相争,是以太子成也无意为难赵璟,吩咐礼官准备祭祀,不日为他明正身份。 如今虽还未来得及祭祀,但邺都城中世族对赵璟已皆以公子相称。 听了青衣随侍这句话,南明行渊挑眉看向了水榭中的溯宁,如今,竟有人族要她前去请罪。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36节 他神色中现出几分兴味,看她会如何应对。 溯宁放下手中竹简,看向神色中傲慢尽显的青衣随侍,忽地轻笑了一声,起身道:“好啊。” 她也想看看,所谓为玄女使授天命的封离氏血脉,是何等威势。 青衣随侍远远打量了溯宁一眼,像是对她这番态度还算满意,在他看来,这邺都内外,甚至北燕之中,又如何有人敢违抗封离氏王族的命令。 檀沁的手紧了紧,眼底闪过挣扎,最终还是在溯宁起身之际低声开口:“溯宁姑娘,公子璟如今,尚且还不是国君公子。” 而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国君公子,也还没得到定论。 溯宁目光掠过檀沁,不知有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她抬手握住了伞,行出水榭,南明行渊与她目光对上,也随之行去。 既然不是自己的热闹,那也不妨去看一看。 第四十一章 都天学宫周蕴,谢过前辈指…… 梅林覆雪,枝头红梅盛放,其色灼灼。 湖面结起厚厚冰层,奚天崇于湖畔设宴,梅枝掩映,邺都众多世族子弟先后行至,幽静之地也逐渐热闹了起来。 虽是奚天崇设宴,此时他却不曾上坐主位。 坐在主位的少年年约十七许,身形称得上高大,不过与身上锦衣貂裘颇为不相称的是,他长着张堪称质朴憨厚的脸,举止间也处处可见礼数粗疏,与在场世族显见有不小差别。 不过便是赵璟行事有何不当,在场世族也并不敢对他表露出半分不敬。 比起其他母族势弱的燕国公子,赵璟自是不同。 燕王后虽已不在,她的父亲东阳君却掌控着北燕玄甲骑,北燕皆知,东阳君只有这一个女儿,不想燕王后会死在叛乱中,唯一的血脉也不知所踪。 如今赵璟被找回,邺都世族便都笃定,将来东阳君麾下这支玄甲骑定然会为他所继承。 便是为此,邺都大小世族都争相与其交好。 奚天崇在奚氏中身份不显,原本还没有与国君公子结交,令其为座上宾。不过赵璟叔父出身寒门,于奚氏为门客时也难以得到奚氏一众眼高于顶的族人正视,还常为奚氏门客客卿排挤,赵璟跟在身边也不免受了不少讥讽冷落。 奚天崇曾意外撞见赵璟被为难,正逢他心情好,便顺手为赵璟解了围。 谁知赵璟一朝身份骤变,成了先王后所出的国君公子,奚天崇便也凭着这点恩情成功与他搭上了关系。 听闻奚临被废去了修为,赵璟当即应下了奚天崇赴宴之请,一口答应了要为他做主。 为设此宴,奚天崇遍请邺都世族,抱着如何心思其实不言而喻。 溯宁敢当众命身边老仆废了他的儿子,今日他便要让公子璟在宴上也废去她修为,如此方能出一口心中恶气! 如果不是奚临现在连站都还站不起身,他定要让自己的儿子亲眼目睹这番情形。 席间觥筹交错,尽是对赵璟的吹嘘追捧,他从前还觉不习惯,如今却不由将这些溢美之词都当了真,当真觉得自己如何英明神武。 宴饮间,在场世族交换过眼色分明都带着几分看戏的意味。他们想交好赵璟是真,没将他当回事也是真。 邺都之中难得有这等热闹,又事涉奚氏,他们自是没有错过之理。 谈笑中,被赵璟派出的青衣随侍穿过梅林,躬身向他行礼,口中恭声道:“公子,朝氏家主已带人到了。” 在赵璟面前,他身上便不见之前半分傲慢姿态,言行中还透出几分难言谄媚。 闻言,宴上顿时一静,在场世族俱都抬头看了过去,神情微妙。 赵璟坐正身,整了整姿态,努力摆出一副威严模样。 迎着一众戏谑视线,南明行渊缓步行来,见了他,无论在场世族作何想,也都纷纷起身,向他行礼拜见。 而在他身旁,溯宁手中执伞而立,竟是没有避退的意思,令这些世族脸色难看了几分。 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少女当真是不识礼数! 当溯宁自伞下抬眸时,赵璟忽看得有些呆住,愣了足足两息才回过神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干咳一声,努力挺直了身,心中却想道,这伤了奚氏郎君的少女模样却是生得不错,若是她一会儿哭将起来,向自己求情可如何是好? 赵璟想得有些出神,倘若她知错能改,叩首请罪,自己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宽宥一二。 “公子在前,为何还不拜!” 见溯宁和南明行渊近前,却无动作,赵璟身旁侍从高喝一声,先声夺人。 溯宁却未曾理会,她将目光落向赵璟,声音缥缈:“听闻当日玄女使授北燕封离氏以道法,你既是封离氏血脉,便演此道法与我看。” 席间倏而安静下来,在场世族对视,面面相觑,她这是在故意羞辱公子璟么? 赵璟长于乡野,月余前才被东阳君认回,又如何来得及修行神族传给封离氏的道法。 在赵璟听来,她这话无疑就是在刻意羞辱自己,一张脸青紫交加,难看至极。 不过溯宁要羞辱人,还不需如此曲折。 她到邺都不过两日,对赵璟身世自是不甚清楚,便是南明行渊来了邺都数日,也并不关心人族之事。 而檀沁的话语焉不详,也不能指望溯宁凭借此便猜出赵璟才自乡野中找回。 奚天崇见此,眼底却是现出痛快之色,像是已经看到了溯宁的下场。到了国君公子面前,她还敢如此狂妄,此时那老仆又不在她身边,当真是自寻死路! 不过即便那老仆跟来,也会为守在梅林外的玄甲骑拦下。 “给我将她拿下!”赵璟铁青着脸色下令。 侍奉在周围的几名护卫立刻近前,也是在此时,奚天崇看向南明行渊:“公子璟有命,朝家主可是要包庇于这罪女?” “公子有命,自是不能不从。” 南明行渊向一侧退开,奚天崇没听出他语气中轻嘲之意,自觉扬眉吐气,很是痛快。 只是十余护卫一齐出手,还未能近得她身,便在猝不及防间为自己的力量反推了出去,横砸在周围桌案上。 案几翻倒,杯盏摔落一地,坐在桌案后的世族惊魂未定地为仆婢扶起,衣袍上已是一片狼藉。 这些护卫多是已开二十余穴窍的修士,竟然都不能近她的身? 这些世族以为溯宁便是修士,修为境界也不可能太高,毕竟她看起来正是少年模样,就算在邺都世族中,如此年纪能开十余宿穴窍便已称得上惊才绝艳。 正是因此,奚天崇才觉得只要离了玄云,要对付溯宁一人便是易事。但眼前情形,与他预料中分明有了不小偏差。 他强自镇定下来,无妨,公子璟身边有上三境修士跟随,她总不可能有与上三境修士抗衡的实力! 赵璟也没想到这些护卫竟还不能拿下溯宁,对上她的目光,他只觉一阵心惊肉跳,慌乱道:“快拦住她,快拦住她!” 自他恢复身份后,即便从前未曾正眼看他的邺都世族都不敢对他有半分怠慢,他本以为自己让溯宁前来请罪,她绝不敢有所不从,却没想到她来是来了,竟是全然不将他放在眼中。 这个时候,一直站在赵璟身后,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中年文士终于动了。 灵光闪过,他出现在溯宁面前,伸手向她擒来。他身形不算如何高大,甚至有文弱之态,但动手之时,身周泄露出了属于天市境修士的威压。 溯宁执伞站在雪地中,不见有所动作,中年文士飞身袭来,还未至她身周,便在三尺外为无形屏障所阻,他手中灵力消磨,瞬息便为无形力道震退,雪地中倒退了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抬头时不由面露震惊之色,周围世族也齐齐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有的甚至下意识向后退了数丈,与她拉开距离。 公子璟身边这位,可是出自都天学宫,已有天市境修为的符师! 若非东阳君亲自出面,寻常根本难以请动此等大能为护卫! 为溯宁逼退后,中年文士神色变幻,显然也深觉不可置信。 他并指为笔,以体内灵力为墨,在空中绘出晦涩符文。 捕捉到灵力游走的痕迹,溯宁眼中终于现出了些微兴味。 这不是神族之法。 符道以文载法,这是人族的文字,自非源自神族。 溯宁不记得从前见过如此之法,便是因此,她未曾动手阻止,任空中符文成形。 狂风骤起,锐利更甚刀锋,尽数卷向了溯宁。 在场众多世族的袍袖都在风中鼓振,发出猎猎声响。 溯宁的裙袂被风扬起,她只是站在原地,不需要做出如何应对,来势凛然的风便都在接近她身周时都倏忽敛去了锋芒,温驯地拂过她的发梢。 天市境修士的符,竟都不能伤她分毫?! 难道她真是上三境修士?!这,这怎么可能?! 溯宁未曾在意周围饱含惊异之色的视线,她抬眸看向中年文士:“用你所长。” 到了此时,中年文士也不会再将她视作后辈,闻言郑重一礼:“那便请阁下指教了。” 符笔落在手中,隔空落笔,顿时有天地灵气席卷而来,梅林中的温度似乎也随之高了几分。 灼烫火焰自雪地上燃起,环绕在溯宁身周,封堵了她所有的退路。 周围世族连连退后,这是上三境修士灵力引动的火焰,以他们的修为若是沾染上,轻易难以扑灭。 而溯宁此时几乎已身陷在火海之中,但她的神情却仍平静如初。无论赤色火焰如何灼烈,都无法再近她身。 符文成形之际,有飞鸟自烈焰中振翅而起,发出一声长唳,向溯宁扑来。 也是在此时,溯宁抬起手,指尖引动灵力。 符文在空中成形,在场通符文之道的世族面上都不由现出怔忪之色,她原来也是符师? 其中也有三五人敏锐觉出,她这道符,与中年文士所绘竟像是如出一辙。 不过以他们的修为,一时难以分辨,也只有南明行渊能在此时看出她在这道火符中做了如何改动。 滔天火焰在溯宁身后燃起,显出赤金之色,当凤鸟自其中振翅时,中年文士眼中不由闪过怔然。 这不是自己所绘的符文么? 她为何也会这道符文? 甚至他隐隐觉得,这道符比自己所用的更强—— 赤金火焰映在眼底,眼见两只烈焰化作的飞鸟将要相撞,在场之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凤鸟呼啸而去,翅羽在空中掠过,带起一阵热风,赤焰所形成的飞鸟在碰撞时便为赤金火焰吞没,只发出一声哀鸣便彻底湮灭。 凤鸟来势不减,中年文士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赤金羽翼已经到了眼前,他只能匆匆撑起护盾。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37节 本以为在这一击下,自己如何也逃不过重伤,却见赤金火焰化作的凤鸟自他身侧掠过,随即倒飞而回,落在了溯宁手上,发出一声清鸣,声震云霄。 他既无杀意,她便也留他一命。 何况,他的符文,尚有可取之处。 中年文士心有余悸地抬头望去,便见溯宁指尖微动,凤鸟瞬息化为无形,雪地上的火焰也在这一瞬尽数消失。 能将灵力操控到如此地步,已足以证明她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他心中清楚,方才显然是溯宁对自己手下留情了。 他已无再战之心,在溯宁面前俯首,执晚辈礼:“都天学宫周蕴,谢过前辈指教,敢问前辈名姓?” “瀛州,溯宁。”执伞的少女收回手,淡淡道。 第四十二章 听说在都天学宫中,有北燕…… 瀛州? 这是北燕境中仙门么? 在场邺都世族听了溯宁这话,不由再三回忆,却还是没有记起北燕之内有什么叫瀛州的仙门大派。 北燕诸多仙门皆属都天学宫所辖,周蕴身为学宫客卿,对北燕大小仙门都有所了解,竟也不曾听闻瀛州之名。 但能有至少两名上三境修士的仙门,又如何会声名不显? 瀛州—— 自溯宁口中听到这个地方时,南明行渊不知为何竟有些失神,瀛州之名,他已经很多年未曾听过。 五千多年前,他也曾往瀛州听道。 连寿命远比人族更长的妖族,如今有许多都不闻瀛州之名,何况八荒人族。 加之八荒灵气稀薄,于神族是荒凉之地,轻易不愿踏足。 这数千年间,八荒少有神族行走,便连法相化身显化也是极为稀有之事,瀛州之名自不会流传于此。 不过便不知瀛州之名,此时也没有人再敢小觑于溯宁,诸多邺都世族心中都下意识想道,她既有这样的修为,还要什么仆从! 若是之前,他们所忌惮的,是跟在溯宁身边的玄云和她与朝氏的关系,而现在,他们忌惮的就成了她本身。 当她拥有足够实力时,无论何等阴谋算计,也都成了徒劳。 在场世族望着溯宁的目光难掩惊惧,下意识都站起身来,随即又忍不住向后与她拉开了一段距离。 哪怕这其实没什么用,但总算让他们心中自觉安全了两分。 溯宁身形闪动,落在赵璟面前桌案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还什么都没有说,赵璟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他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口中连连道:“我可是北燕公子,你若敢伤了我,我祖父不会放过你的!” 他只顾着远离溯宁,没注意自己已经踩在了冰层上,随着一声脆响,冰面裂痕蔓延,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已经掉进了冰洞中。 斗篷的皮毛被水浸湿,变得极为沉重,赵璟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挣扎着,转眼已经被灌了好几口冰水。 “公子?!”周围护卫见此,也不敢言溯宁半分不是,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掉进湖里的赵璟捞了出来。 他被冻得直哆嗦,目光触及溯宁,顿时哆嗦得更厉害了,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到这时候,他倒是半点不见以国君公子之名,要溯宁请罪的威风了。 周蕴上前两步,低声向溯宁解释道:“公子璟流落乡野,不久前才被东阳君寻回,冒犯之处,还望前辈宽仁,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赵璟一朝身份骤变,若不做些什么证明自己如今的权势地位,便如锦衣夜行,如何能洗刷过去受的讥讽轻蔑,扬眉吐气。 尤其是奚天崇这等从前身份远高于他的世族,如今竟也有求于他,赵璟心中自得不已,又怎么会拒绝。 周蕴虽对此不甚赞同,奚临被废在他看来是咎由自取,但他也左右不了赵璟行事。 赵璟对这个被自己祖父请来为护卫的符道大能不甚尊敬,他既然不听,周蕴便也无意多言。 而听周蕴这话,溯宁顿觉索然无味,原本她来,便是为了封离氏得神族所授的道法,不想赵璟根本什么都不知。 也是此时,她想起了檀沁在涉云园中那句话,心下了然。 不过这与她也没有什么关系,无意在此浪费时间,溯宁转过身。 见她不打算与赵璟计较,周蕴心下暗自松了口气,或许是投桃报李,他抬手向溯宁一礼:“前辈既通符道,不日便是都天学宫擢选,不知前辈可愿前往,一观我学宫符道篆文?” 也只有在擢选试时,都天学宫才会容外来修士入内,学宫各大学派也会在借此一展自己最得意的术法,既用以与天下同道交流,也为宣扬声名。 学宫符道一门,自然也会将诸多钻研的符文示于天下修士。 也正是因为都天学宫擢选在即,赵璟恢复身份的祭祀才会被延至其后,这是北燕一等一紧要的大事。 不过就算都天学宫开放,也并非是谁都能入其中一观。 身为都天学宫客卿,周蕴却是有资格邀一人前往。 溯宁的目光自他身上掠过,便是其中不见什么杀意,周蕴也不由心下一紧,随即便听她开口:“听说在都天学宫中,有北燕最大的藏书楼?” 周蕴被问得一怔,但还是点头称是。 这本是北荒人所共知的事。 还未等他想明白溯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已经道:“我会去的。” 都天学宫和北燕王宫中,都有昔年神族玄女使留下的防护禁制,如今既有人主动请她去,便也免了强闯。 “那我便恭候前辈。”周蕴再次拜下。 溯宁握着伞落下桌案,她抬步向前,雪地上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躲在仆从身后的奚天崇见她离开,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长出一口气,不由生出劫后余生之感。 她怎么会是上三境的大能! 到这个时候,奚天崇也不敢妄想什么废了溯宁修为替自己儿子报仇的事,只庆幸自己能保住性命。 也是在溯宁离开后,被捞起来的赵璟牙齿打着战,叫嚣着要告知祖父东阳君,甚至自己的兄长北燕太子,让她付出代价。 以青衣随侍为首的扈从连声安抚着他,却不敢随意附和,溯宁方才展现出的实力更在天市境的周蕴之上,她甚至可能也是太微境的大能! 这等大能,无论阴谋阳谋,这位还没来得及恢复身份的公子都未必对付得了。 在场邺都世族见状,都围上前来嘘寒问暖,将关切的态度做了十足。不管他们心中如何看不上赵璟,他都是东阳君最后的血脉。 北燕大军中,东阳君所掌的玄甲骑,势力仅在为国君所掌的白狼卫之下。 周蕴冷眼看着一切,心下暗暗叹息,如东阳君的性情,如何会生出这样的血脉? 他也曾有幸见过先王后,她也是位能领兵冲阵,取敌首于马前的骁勇将军,为何她所生的赵璟没能继承半分母亲的气度? 看着见溯宁不在,才敢叫嚣着要她付出代价的赵璟,周蕴不由摇了摇头,很有几分看不上他的行事。 若非东阳君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当真不想理会这位公子。 冷眼观望着众人神情,看了场好戏的南明行渊笑了声,转身走入梅林,与溯宁一前一后向外行去。 “高高在上的神族,何时对人族的术法有了兴趣?”相隔数丈,他开口,语气中听不出太多情绪。 闻言,溯宁平静道:“大约是因为,我体内还流着人族的血。” 身后的魔族又笑了一声:“如你这样不讳言自己有人族血脉的半神,实在是少见。” 在天下生灵眼中,神族的血脉好像从来都比人族要尊贵许多。 溯宁一时记不起自己从前是不是也如此认为,不过神族如何,半神又如何? 即便她是半神,同样能斩下昌黎妙音的法相化身。 “你与人相斗,比的是所谓血脉,还是实力?”溯宁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反问。 这个问题,不必答也知。 南明行渊没有再开口,不知想起什么,双目显得异常幽深。 梅林中,奚天崇这场别有用心的宴饮自是办不下去了,数名身披甲胄的玄甲骑兵士护送着车辇中的赵璟回返东阳君府。他已经换了干净衣袍,手中捧着暖炉,面色却还是发青。 赵璟如今尚且住在东阳君府中,在未经祭祀之礼明证身份前,他尚且还不能算作真正的北燕公子,自然也没有资格住进北燕王宫中。 随着众多赴宴的邺都世族离开,梅林中发生的种种也飞快传遍了邺都内外,闻知事情始末,诸多世族的反应也各有不同。 奚氏权势滔天,族人行事跋扈嚣张,除了那等最忠实的拥簇外,邺都世族中对其不满者众,听闻奚氏接连在溯宁手中丢了脸面,只觉大快人心。如隐隐与其对立的朝氏及其附庸世族,对此更是幸灾乐祸,恨不得能设宴以庆。 原本不在府中的东阳君在听闻此事后,也立刻在赶回去的路上。 他并非修士,只修习武道,即便已有宗师之境,寿命也只比常人略强过几分,经多年戎马,面上已可见风霜之色。 玄甲骑统领与他并辔同行,此时口中安慰道:“公子长于乡野,初至邺都,对世族谋算便失了几分防备。” 东阳君紧皱的眉头却没有松开:“邺都城外被废,本是奚氏十九郎咎由自取,璟儿却不辨对错,只为些许旧情便要出面为奚氏张目!” 好在周家小子知道进退,否则开罪了太微境的大能,或当场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玄甲骑统领还想说什么,目光却见远处作市井游侠打扮的少年自身边走过,顿时忘了将要出口的话。 东阳君奇道:“怎么了?” 他看见什么了如此失神? “我方才,好像看到了一个同先王后生得极像的少年人……”玄甲骑统领喃喃道。 闻言,东阳君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却没发现谁和自己的女儿生得肖似。 前方是邺都坊市,人头攒动,少年错眼便失了踪影,如何还见得到他说的少年人。 “许是我眼花看错了……” 东阳君也没有太过在意,这世上生得肖似的人也不在少数,何况便是生得再肖似,终究也不是他的女儿。 坊市中,姜云来陪着长缨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巷,口中道:“马上便是都天学宫擢选了,你可紧张?” “还好,”长缨脸上不见什么担忧情绪,“若是没选上,我便回小苍山好了。” 第四十三章 他有没有用,你说了不算…… 玲珑阁上,檀沁站在大开的窗扉边,肩上披着厚重斗篷,凛冽朔风中,她的面色苍白得近乎有些透明。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38节 垂眸望着下方正蹲在摊位前挑选泥塑的长缨和姜云来,她不知在想什么,眸色微深。 “听闻你前日,险些死在了邺都城外。”身后,女子推门而入,织锦染金的裙袂迤逦,行走间似有粼粼波光闪动。 檀沁没有回头,语气平静:“贵人在侧,有惊无险罢了。” “真是可惜。”身后女子叹了一声,似乎对她还活着颇为遗憾。 檀沁微勾起唇:“倒是叫你们失望了。” 身后女子轻啧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方玉匣,曼声开口:“你要的东西已然到了。” 屏风掩映,阴影中,她又道:“程氏子不堪大用,你与他多年未曾谋面,大费周章寻来这丹药,未免太浪费了。” 语气中带着不经意的凉薄。 “他有没有用,你说了不算。”听了这话,檀沁神情仍旧温和如常,她轻声道,“这世上有许多没用的人,或许只是放错了位置。” 屏风后的女子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将玉匣扔在桌案上:“随你,左右这是你的灵玉。” 檀沁也没有急着回身去取,口中再问道:“此番都天学宫擢选试,可确定东阳君会前去?” “太子成请他做擢选试裁决之一,自是会去的。”女子声音柔曼,像是缠树而上的藤蔓。 那便再好不过。 檀沁看着提着大大小小的玩物往玲珑阁来的少年男女,面上现出温和笑意。 在离开玲珑阁后,檀沁便遣人将那方玉匣送去了程氏。 邺都中的消息向来传得很快,也不过半日,消息便已越过宫墙,传进了北燕储宫之中。 北燕太子封离成是燕王长子,他出生时,燕王尚未立后。 即便后来将东阳君之女立为王后,因她迟迟无所出,燕王便对这个资质颇为不错的长子寄予厚望。 十七年前,封离氏宗室叛乱,情形危急,便是燕王最终得以死里逃生,也在这场叛乱中受了重伤。 为稳固朝堂,他在回到邺都后,便将身为长子的封离成封为太子。 封离成生母为奚氏族女,得以奚氏为首的邺都世族支持,太子的位置坐得很是稳当,燕王其他儿女毫无与之相争之力。如今燕王闭关休养,朝中诸事皆由他主持。 身为北燕太子,封离成生得并不如何威严端肃,他正当盛年,身形微胖,面上盛着温和笑意,看上去颇为平易近人。 “奚氏如此行事,很是欠妥。”封离成批阅着呈上的竹简,听完麾下奏报,慢条斯理地说了句。 身旁侍奉的内侍微躬着身,恭声道:“奚氏的族人多了,不免便有人行事时失了分寸。” 封离成面上噙着笑,令人辨不出喜怒:“的确是没有分寸。” 内侍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 “也不知这瀛州究竟是如何仙门,行事倒是张狂。”封离成开口又道,太微境的修士固然是一方大能,但在封离氏王族面前,又终究算不得什么了。 他麾下早已有人去查,不过一时之间还尚未有结果。 “都天学宫擢选在即,事关重大,你亲自去奚氏一趟,告诉他们,孤不想看到这段时日邺都中再出什么意外,在天下修士面前丢了我北燕的颜面。” 来参加学宫擢选的,自是不止北燕修士。 顿了顿,封离成又道:“那自瀛州来的少女是随朝氏的家主暂时住在了涉云园?” 内侍应声答是,他略作思虑,想到事情终究是由奚氏挑起,溯宁又有太微境的修为,还是决定不作追究。 奚氏近来行事的确太过放肆,也该受些教训。 梅林之事还涉及赵璟,为了他,一向与封离成不甚对付的东阳君难得向他低头,只为让赵璟能明证身份,认回封离氏。此时,封离成当然也要有所表示。 他当然不会亲自前去,安排身边信重的臣仆去东阳君府探望一二已经足可表达重视。 封离成思虑之后选择不对溯宁动手,也是想借机看看东阳君将会如何行事。 因为封离成的态度,邺都陡然恢复了平静,诸多世族对此议论纷纷,奚氏族中虽有不满,但都被奚家家主强行压下。 在一片暗流涌动的平静下,都天学宫擢选试倏忽已至。 这场擢选将持续数日,凡点燃命火,年未过三十的北燕修士,皆可参与擢选。 七场擢选试所考校的内容各有不同,并不以修行境界作为唯一的评断标准,能在其中三场得上评者便可入都天学宫修行。 也因此,即便如长缨这等未曾接触过修行道法,不过初燃命火的修士,也有机会成为都天学宫弟子。 传闻都天学宫为神族玄女使初立,建于邺都城外,随北燕经数千年兴衰起伏,在数十次扩建,其广堪比城池。 北燕仙门的功法传承皆出自都天学宫,也只有在此,才能接触到无上道法。因学宫门下弟子不论出身,逐渐成为了北荒无数修士都向往的修行之地。 擢选第一日,檀沁亲自陪着长缨前往都天学宫。也只有在擢选之时,都天学宫才会容非门下弟子入内,无论是何身份,此时都可前来一观擢选试,这也是为示学宫擢选的公平。 也是在这数日间,都天学宫各学派广邀诸多仙门大能前来探讨道法。 姜云来跳下车辇,抬目望去,只见青铜宫墙屹立在长野原上,古朴厚重,其后雪峰绵延,林木苍苍。 虽然他只是没能点燃命火的武者,但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对都天学宫擢选这等盛事也不免有十足的好奇,是以特来凑一凑热闹。 姜云来本以为他们来得已经算早,却没想到此时学宫门外已称得上人山人海,拥堵堪比邺都城最热闹的坊市。 即便是世族,也不容驾车入都天学宫,都只能驻停在宫门外。 在场诸多前来一观擢选试的散修武者与无甚身份的北燕生民,都有意识地与世族保持了距离,形成泾渭分明的局面。 原来便是在都天学宫前,同样还是有身份之别。长缨看着这一幕,心下不由想道。 嘈杂人声中,侍女也扶着檀沁下了车辇,远远见了她,程复双目一亮,快步上前,躬身向她一礼,语气中难掩激动情绪:“阿姐!” 有檀沁送来的丹药,他的伤势方得及时恢复,没有错过都天学宫的这场擢选。 学宫擢选三年一度,若是错过,便要再等上三年。 为此,程复对檀沁的感激自是不必多言,但也正是因为这份恩情太大,他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激。 檀沁笑了笑,示意他不必多言,认真准备擢选便是。 程复连连点头,重伤初愈的脸上泛起些微薄红。 他一定不会辜负阿姐的期许! 正说话间,忽听后方一阵喧哗,尚在学宫宫门处的人不由都循声望了过去。 “是朝氏的车驾……”有世族少女认出了车辇来历,轻声开口道。 也是在朝氏的车辇抵达时,身为都天学宫客卿的周蕴察觉动静,亲自迎了出来。 溯宁自车辇中步出,即便天边未曾飞雪,她手中仍旧握着那把龙影游弋的逝川伞,看上去颇有些古怪,不过如今已没有人敢对此有所置喙。 玄云跟随在她身侧,将气息尽数收敛,看上去同寻常老人无甚分别。 “她看上去年岁同你我一般,当真是太微境的大能么?”世族少女压低了声音,同身旁之人道。 “目睹她在梅林中出手的有诸多世族,当是不能作伪。” “好像她身边的老仆,竟也是太微境的修为……” “便是他出手废了奚氏的十九郎吧?” 议论声纷纷,其中有人忍不住唏嘘道:“太微境何时这般常见了?” 溯宁对周围投来的无数目光视若无睹,她自伞下抬眸,不知为何觉得眼前之景有几分熟悉。 人群中,檀沁见玄云的目光扫了过来,遥遥向他施以一礼,长缨和姜云来也连忙学她一般,得了玄云含笑颔首。 “真没想到溯宁姑娘原来也这样厉害。”长缨感慨道,她和姜云来无意在山林中撞见的,竟然会是如此大能。 周蕴带着几名都天学宫的弟子迎上前,抬手拜过溯宁,执后辈礼。 着学宫弟子服的少年男女也随他向溯宁见礼,眼底难掩好奇之色。 而一旁诸多修士望向他们,目光中也颇多艳羡。 溯宁收回目光,周蕴抬手相请,她没说话,随他踏入了都天学宫中。 第四十四章 她真的登上了明月楼——…… 都天学宫内部有九宫之形,除中宫作祭祀演武等用的广场外,其余皆建以楼阁,分属学宫不同学派。 因擢选试之故,都天学宫从宫门至中宫之处开放,一路可见诸多修士武者来往,其中也不乏未曾修行的凡人。 越过中宫之地,来往之人立时少了许多。随着悬挂在外的铜钟鸣响,三三两两身着玄色深衣的学宫弟子自楼阁中鱼贯而出,迎面行过,皆停下脚步,向为学宫客卿的周蕴行礼问候。 符道一脉居于离宫,而在离宫与坤宫之间,有近千级石阶铺设而上,通向九重楼阙最高一重。 “此处为明月楼,数千年来,北燕诸多功法传承皆列于其中,遍数八荒,也少有几处能与之相比的藏书楼。”说到此事,周蕴脸上不免流露出几分骄傲神色。 “沿石阶向上,可往明月楼第九重,其中所藏功法典籍,即便学宫客卿与诸多弟子也轻易不得观。但北燕先王有命,若能自石阶登上明月楼,无论是何身份,都可尽观楼中所藏。” 不过要登明月楼,自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石阶上有昔年神族玄女使留下的禁制,数千年间,也不过只有寥寥数名紫微境大能成功登上了明月楼。 但能登上明月楼的紫微境修士,无一不得以飞升九天,成就仙君之境。 溯宁执伞望向高处,忽地想起了记忆中于云海间通天而上的青云阶。 她握着伞,身形蓦地出现在石阶前。 周蕴正想引她入离宫楼阁,没想到一错眼,面前便已不见她的身影。 转头发现溯宁站在石阶前,他还觉得有些莫名,怔愣一瞬才意识到,她不会是要登明月楼吧?! 周围来往的学宫客卿及诸多弟子都不由向明月楼的方向投来目光,真有人要登明月楼不成? 都天学宫客卿每日经由明月楼过,却无人敢轻易登楼,石阶禁制堪称凶险,若不能突破,虽不至身死,也难免有道心不稳,甚至修为倒退的情形。 诸多学宫客卿与弟子聚了过来,顿时有议论声四起。 “她是谁?” “方才我好像见符道一脉的周师兄将她领了进来,她难道就是前日在梅林以符文败了周师兄的少女?” “如今她站在石阶下,竟是想登明月楼不成?” 有人语气中分明带着几分轻蔑意味:“便她有太微境的修为,要登明月楼,尚且不足。” “便是紫微境大能也未必能登上明月楼,她应该不会如此没有自知之明吧?” 周围聚上不少学宫修士,冷眼旁观,没有人认为溯宁能登上明月楼。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39节 在语气各异的议论声中,溯宁终于动了,她抬步,踏上了石阶。 周蕴面上现出些许忧色,玄云却是神色如常,丝毫不担心溯宁能否登上明月楼。 神族留下的禁制又如何?他们眼前,也正是一位斩去过昌黎氏族女法相的尊神。 溯宁执伞,沿着石阶一步步向上,其上禁制经无数风霜,威力尚存,不过还不足以对她造成如何麻烦。 虽然只需心念一动便可越过石阶,但她还是选择了拾级而上,一如当年在瀛州的青云阶上。 原本模糊的记忆随着她向上,逐渐清晰起来。 溯宁长在瀛州。 她体内流着一半人族血脉,生她的人族女子无甚身份,意外与游历八荒的神族相知,不过数月,神族得九天传召,死在了与魔族的战场上。 神族血脉强大,在生下溯宁时,人族女子也生机耗尽。山林庙宇破败,溯宁因未得足够灵物蕴养,生而不足,若非有瀛州神尊察觉她气息前来,心生不忍,将她带走,或许她已经死在八荒之地。 溯宁被带回瀛州,便她体内有明光氏血脉,神族明光氏也绝不会承认一个流着人族血脉的半神为族裔。 如她这样的半神,原本也没有资格留在瀛州,只是将她带回这里的瀛州神尊还未来得及为她觅得去处,便已经陨落在瀛州之外。 或许是因这位神尊为瀛州而死,作为她遗留之物的溯宁被默许留在了瀛州,只是除此,也不会有更多。 溯宁就这样在瀛州长大。 她非瀛州弟子,自也不可能得瀛州诸位神尊教导,好在这里常有各族大能前来讲道,她混在那些前来听道的仙妖之中,艰难步入道途。 如溯宁这样的半神血脉,要入瀛州,唯有踏上青云阶——连诸多神族也不能走过的青云阶。 于是千岁那年,她顶着无数神族轻蔑戏谑的议论,提着剑,踏上了青云阶。 溯宁执伞踏过石阶,下方,闻听有人登明月楼,此时在都天学宫之内的诸多上三境修士都先后赶来。 到如今,已近百年没有修士登上过明月楼了。 “不是说她是太微境修士么?以太微境修为,至多也就能登九十九级石阶,为何她还在向上?!” “这石阶禁制怎么好像对她没有任何影响,难道她的道心当真不见分毫瑕疵?” “或许她的修为,本就不止太微境。”白发挽髻的老妪开口,溯宁是太微境修士,本也只是在她败了周蕴后,他们所作的猜测罢了。 “紫微境修士……”下方众人心中震骇,太微与紫微虽只是一境之差,当中却如同横隔天堑,轻易无法逾越。 当中不乏奚氏出身的修士,此时脸色已是极为难看,死死盯着上方,恨不得她立时便从石阶上跌落。 “就算是紫微境又如何,能否登上明月楼还是两说!” 石阶下逐渐聚来非都天学宫的仙门修士与诸多散修,大都有上三境修为,得都天学宫相邀前来论道。 人族的议论于溯宁无关紧要,眼前幻象变幻,恍惚间,她似乎又重新站在了瀛州的青云阶上。 鲜血浸入玉阶,翻滚的云海都被她的血染成赤色。 她记不起自己走了多久,青云阶不可计数,日升月落,仿佛不会有尽头。 长剑划过,魑魅消散于无形,而相隔数千年时光,溯宁在都天学宫的石阶上,再度见到了同样的魑魅。 她握伞的手收紧,停下了脚步。 见她向前的脚步一缓,下方不肯相信她能登楼的修士精神大振,没错,这可是玄女使留下的禁制,又怎么可能为她轻易突破! 幻象肆虐,模糊不清的呢喃在耳边回旋,溯宁望着前方,目光不见落点,不知看到了什么。 许久,她抬步,身体撞过眼前魑魅向上,一如当年。 就算是半神又如何? 当她越过最后一级玉阶,站上青云阶,回过身,将瀛州之景尽收眼底。 ‘自今日始,尔为瀛州门下,第三千七百九十二位弟子。’ 她是九天之上,第一个以半神之身登临青云阶,得入瀛州门下的弟子。 九百九十九级石阶尽头,溯宁在九重明月楼前执伞回身,于至高之处俯瞰都天学宫。 就如同许多年前一般。 于此处抬目,可与那尊以纱蒙眼的石像隔空相望,女子面目模糊,立于北燕王宫之中,透出高高在上的悲悯。 这是北燕第五代国君所立的玄女使石像。 溯宁与她对视,已然明白这里为何会有一座都天学宫。 是因为瀛州。 悬在学宫各处的铜钟不约而同地震响,声声铮鸣直入云霄。 有人登上了明月楼?! 都天学宫中许多正在闭关的客卿也睁开眼,循声望去,神情都有几分不可置信。 石阶下,当溯宁站上明月楼时,所有的非议质疑之声都在瞬息间消湮于无。 她真的登上了明月楼—— 第四十五章 且敬你我如今,性命尚存…… 能登上明月楼,她的修为距飞升也不过一线之隔! 石阶下诸多人族一时无言,久久未能回神。 他们倒是不曾想过溯宁的修为会在飞升之上。 若有仙神要来往于八荒,九天当会传令八荒诸国,令其迎接。 不过相比九天之上,八荒灵气稀薄,于修行并无益处,如非必要,诸天仙神并不会降临于此。 “明月楼开了!” 在溯宁身后,明月楼第九重尘封多年的大门缓缓开启,这也就意味着,都天学宫所藏功法都尽供她观阅。 抬头看着这一幕,在场修士心中五味杂陈,神情更是难掩向往艳羡。 据说明月楼中甚至藏有当年玄女使留下的诸多功法典籍,就算是许多都天学宫客卿,尚且也没有资格入明月楼,得观如此秘法。 这可是神族传下的道法,若能得观,必有诸多获益! 溯宁自石像上收回目光,执伞走入了明月楼中。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石阶下围观的修士像是如梦初醒,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嘈杂议论声再起。 出身奚氏的修士混在其中,与其他神情或惊讶或艳羡的人相比,脸色显得尤其不好看。 便是奚氏太上长老中也有已入紫微境的大能,但溯宁实力究竟到了何种地步,尚且还未能有定论,如今这些奚氏修士也不敢肯定族中太上长老一定能胜过她。 想到这里,奚氏修士不由在心中将奚天崇父子又骂了一遍,倒不是觉得他们行事有什么错,只怪他们招惹了不该开罪的人。 无论是鸣镝输给程复后重伤于他,还是迁怒檀沁,在邺都外将其视作猎物射杀,在奚氏众人看来,都不算错。 不仅奚氏如此认为,邺都世族也都作此想。 玄云拢着袖子,笑意如旧,并未在意众多明里暗里打量的视线。 周蕴想起之前梅林中种种,心下只觉无比庆幸。 见溯宁已入明月楼中,他抬手一礼,请玄云随自己前去暂歇。 虽然玄云自称为仆,但他也是太微境的大能,周蕴自不敢怠慢。 明月楼前聚集的修士逐渐散去,溯宁登楼的消息也随之传开,在前来一观擢选试的人群中再度引发一场震动。 姜云来听闻消息时,正使两个钱买了两盏蜜水,他将手中竹筒盛的蜜水递给长缨,口中道:“听说已经近百年没有修士登上过明月楼……” 本以为这位溯宁姑娘是太微境的大能,不想她的实力更在之上。 大约是只顾着说话,竟与人迎面相撞,将蜜水浇了来人一身。 低头看着手中跌落的竹筒,姜云来神情现出几分茫然,他方才明明已经握住了,怎么还会脱手? 自己好歹也是个武者,便是实力差了些,也没有连竹筒都拿不稳的道理。 还没等姜云来想出个所以然来,来人身旁仆从已经厉声向他斥道:“放肆,你可知我家主人是谁——” 话还没说完,便为东阳君抬手示意,只能将还未出口的叱骂都咽了下去。 受封离成所请为擢选试评断,东阳君当然会前来都天学宫。 不过他今日着一身让人难以分辨身份的常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并不如何显眼。 接到溯宁登上明月楼的消息后,他神色不由显出几分凝重,如这等修为的大能,突然现身北燕,究竟有何目的? 想起还满口叫嚣着要教训溯宁的赵璟,东阳君更觉头疼。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他的血脉,他女儿留下的唯一血脉,便做了什么蠢事,自己总要设法为其筹谋周全。 虽为姜云来污了袍袖,他也并未引这等小事动怒,拦下了仆从将要出口的叱骂。 长缨见状,连忙躬身,与姜云来一道向东阳君赔礼,请他见谅。 “无妨,些许小事罢了。”东阳君抖了抖袍袖,不甚在意道。 长缨没想到他虽然生了张过分严肃的脸,却出乎意料地称得上好说话。 得他这句话,姜云来心下也大松了口气,看来眼前世族还算有些气量,没打算和他这等小人物计较。 不过在他抬头之时,神情凝肃的东阳君忽地面色一变。 天下间相貌肖似者大有人在,过去十多年间,东阳君也见过不少与自己故去的女儿有肖似之处的人,但终究也不过是肖似而已。 不过当姜云来站在他面前时,东阳君恍惚间竟仿佛看到少年时的女儿向自己走来,让他分不清真假。 姜云来被他看得莫名,低声向长缨道:“我应该没行错礼吧?” 没等长缨回应,东阳君忽然按住了姜云来的肩,沉声问道:“你名姓为何,父母如今何在?” 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姜云来警惕地看着他,没有作答。 一旁仆从也颇觉莫名,不知他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作游侠打扮的少年人来历。姜云来除了生得还算英气,其余也看不出什么长处,如何得了君侯另眼相待? 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急切,东阳君缓和下神色,口中道:“你与我一位旧识生得实在肖似,我与她因故失了联络,如今见你,才想探问一二,看是否为旧识之子。” 他将话说得恳切,神情不似作伪,姜云来便也卸下些许防备:“我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所以随阿娘姓姜,不过她也很早就病死了。” 据村人言,姜云来的生父是个好酒的无赖,在他出生后不久便弃了妻儿,不知往何处去,或许早就醉死在哪里。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40节 没了母亲后,姜云来便跟着乡间游侠讨生,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长大,胡乱习得些武道,也做了游侠,四处闯荡。 东阳君按在他肩头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抖,他再次开口:“那你父母可曾为你留下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信物?” 姜云来刚想说没有,东阳君便开口让他仔细想想,于是他只得努力回忆一番,依稀记起自己幼时似乎常带着串狼牙。 不过后来他阿娘病得太重,家中能当的都当了,姜云来当了那串狼牙换来两剂汤药,却还是没能让她捱过那个冬天。 姜云来不觉得自己的父母能与邺都世族攀上交情,若是如此,他阿娘也不至会饥寒交加,病死在那个冬日。 只是听了他这话,一旁仆从不由流露出震惊之色,这怎么可能?! 不过在东阳君严厉的眼神下,他什么声音也没敢发出。 东阳君审视着姜云来,目光如同虎狼,让姜云来心中忍不住腹诽,不认识就不认识吧,干嘛这么看着他,总不会是为认错人恼羞成怒吧? 也是在此时,闻听动静的檀沁赶来,见此情景,连忙屈膝代姜云来向他赔礼。 东阳君收回手,看向她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不过些许小事,谈不上冒犯。” 他深深地看了姜云来一眼,带着仆从离去。 见他离开,姜云来神情微松,全然不曾察觉自己颈间不知何时多了个血点。 东阳君反手将掌心血滴掩在袍袖下,眼底有风雨欲来。 暮色四合,夜幕自雪峰向都天学宫笼罩而来,明月楼中,无数卷玉简展开,其上灵光明灭,有序地浮在溯宁身周。 以昔年神族所传道法为根基,北燕修士在数千年间又推衍出无数术法心诀,其中也有二三,于溯宁而言值得一阅。 就如人族符文一道,再如机关傀儡之术,都是神族未曾涉足之法。 夜色已深,溯宁独自站上明月楼顶,再度与北燕王宫中那尊石像目光相对,神情辨不出喜怒。 北燕旧事断断续续地在她记忆中重演,但她记不起自己是为何离开了瀛州,又因何前来八荒。 人族于神族而言,便如蝼蚁。溯宁虽有人族血脉,却长在瀛州神族中,行事与神族无异。 神族,何时会俯身关心蝼蚁的生死? 北燕越尊崇所谓的玄女使,感念神族传道,溯宁便越觉得割裂。 尤其那所谓的玄女使,是—— 有道声音自背后传来:“这尊石像,看上去与你实在不算如何像。” 溯宁转头,南明行渊屈腿坐在明月楼后险峭的山崖上,手中抱着坛酒,正看向她。 “看起来,你很闲?”溯宁面无表情地开口。 “与你相比,当是如此。”南明行渊回道,他看着溯宁,心中想,原来他曾经也是见过她的。 五千余年前,瀛州之上。 她提剑走上青云阶,令诸多神族闭口不能言。 而那时,南明行渊不过还是只血海中随处可见的低阶魔物,远渡海域,向瀛州求道。 就如她是半神,也能登上青云阶,他这样的低阶魔物,又凭什么只能做那些生来便血脉高贵的魔族口中血食。 出身如何,血脉如何,并非他能选择,但他至少能选择如何生,如何死。 便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南明行渊撑着重伤离开了瀛州,又走过九天十地许多地方,一步步,直到今日。 他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哂笑一声,不知讥嘲的是谁。 再看向溯宁,语气中似乎有了几许醉意,他问:“喝酒吗?” 溯宁没说话,冷淡地看着他,南明行渊任她打量,神色悠然。 几息后,溯宁向他伸出手。 南明行渊于是再取出一坛酒,隔空掷了来。 魔族的酒一入喉,仿佛有烈焰灼燃,连体内血脉也要随之烧灼起来。 溯宁似乎没喝过这样烈的酒,呛咳了一声,不过也是因此,她的神情终于在这一瞬鲜活了起来。 月色如水,为溯宁披上一重薄纱,在她身后,南明行渊举起酒坛,遥遥一敬。 且敬你我如今,性命尚存。 第四十六章 他的枪,尚且不值得学…… 都天学宫的七场擢选试共持续三日,只要能在其中三场得上评,便有资格入都天学宫为弟子。 但能在擢选中得上评者百中无一。 每逢擢选之年,前来参加的修士数万,最终能进入都天学宫的弟子往往不到千人。 而这些能来参加擢选的修士,大都是燕国甚至北荒境内的世族或诸多仙门弟子,散修反而在少数。 这也并不难理解,只有世族及仙门中方能有功法传承,而未得功法传承,即便引气入体也难以点燃命火。 是以八荒之中武者众多,却少有散修。 倘若出身低微,便是引气入体,显现出了修行资质,也需效命于世族,为其仆从才能得其赐下功法。 能有长缨这等资质,哪怕没有修行过任何功法也将命火点燃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即便都天学宫擢选修士不论出身,但最终有资格进入学宫的数百弟子也多是世族及其附庸。 长缨并不知这其中究竟,只是听从师尊的话随檀沁前来邺都,也没想过自己能通过都天学宫的擢选,她连回去时要为小苍山的师弟师妹们带些什么都已经打算好了。 但在第七场擢选后,看着手中玉令浮现的上评,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仿佛侥幸凑齐了三个上评。 虽然最开始接连得了三个下评,但剩下四场比试并不只考量修为境界,而长缨这两日间都运气极佳,于是最终竟真的得了三个上评。 她真的通过了?长缨迟疑地想,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是真的!”姜云来一巴掌拍在她肩头,神情倒是显得比长缨还激动。 能入都天学宫,只要没有因意外陨落,长缨便有望成为上三境大能。姜云来与她交好,此时也发自真心为长缨欢喜。 何况这三日擢选中,长缨因为出身,可没有少被那些参与比试的世族修士联手针对。如今她竟然胜过了那些眼高于顶的世族,得了拜入都天学宫的资格,同样出身市井的姜云来顿时也觉扬眉吐气。 原来如他们这等生来微贱的黔首,也能压制血脉高贵的世族。 不过见檀沁还在身旁,姜云来没有将这话说出口,毕竟檀沁也是世族出身。 对于长缨能通过都天学宫擢选,檀沁不免有些意外,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少女,意识到自己之前或许低估了她的资质。 如果她出身世族,能得功法传承,如今体内穴窍说不定已经点亮近二十宿,早入都天学宫修行。 可惜,她只是个无甚身份的孤女。 檀沁垂眸掩去诸多心绪,世上之事总是难以两全,便如她自己,就算出身世族又如何,生来就注定无法修行。 不过那又如何? 即便她不能修行,也能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 檀沁温声向长缨道贺,终究也是为她高兴的。 程复脸上青紫交加,颇有些狼狈地站在檀沁身旁,不过便是如此,也难掩好心情。他也得了三场上评,但程复这三场上评拿得并不比长缨容易,好在结果终究是不错的。 一行身着玄衣的都天学宫弟子走近前来,程复注意到为首神色冷峻的青年,连忙上前向他一礼:“之前比试中,还未谢过世兄援手。” 奚氏十三郎君奚照修行资质出众,早在六年前已入都天学宫,是以此次任擢选试监管弟子。 前日比试中,与奚临交好的世族少年有意对程复下重手,还是负责督管的奚照在察觉后及时出手阻止,令程复不至重伤,方有机会参与最后一场擢选,勉强得了上评。 对于程复举动,奚照只道:“这本是我分内之事。” 看着神情冷峻的青年,行事向来沉静的檀沁眼中竟有一瞬失神,随即也屈身向他问候:“世兄,多年不见。” 檀沁幼时,曾与奚照有过数面之缘。 奚照似乎也还记得她,向檀沁微微颔首。他身边跟随的诸多学宫弟子看向檀沁和程复的眼神却很是冷淡,其中几道目光甚至称得上不善。 没有多言,奚照带着人前去向客卿长老复命。 “他是奚氏的人?”姜云来觉得奇怪。 他既然是奚氏的人,怎么会帮程复? 檀沁温声回道:“如奚氏这样的大族,族人众多,盘根错节,并不能一概而论。” 奚临和他父亲在族中并未掌有实权,行事也尚且不足以代表奚氏,也是因此,奚氏不会为他们轻易交恶溯宁。 姜云来于是感叹一句:“原来奚氏中还是有明事理的好人。” 听他这么说,檀沁不由失笑。 这世上的人和事,又怎么能如此简单地便论出是非好坏。 两日后,通过擢选的数百新晋弟子立于高台之上,身上皆着玄色弟子服,尽显意气风发。 统领学宫各学派的执事客卿皆列坐于中宫广场,同样在此列坐观礼的,还有前来学宫探讨道法的诸多大能。 神情冷肃的道袍女子开口,一众新晋弟子随她指示行礼祭告天地,以明证修道之心。 及至祭礼毕,道袍女子命他们取下腰间所佩,代表各自身份的玉令。 依照旧例,新晋弟子在入都天学宫时,便要在诸多学派中择其一,决定自己日后修行的方向。 都天学宫中大小十余学派,周蕴所属符文一脉在其中实力当属前列。 在仔细看过学舍铜柱外悬挂的学宫各学派讲解后,长缨已然有了决断。 她自幼习枪术,就算得入都天学宫,也不打算放弃,是以想入习诸般兵器的兵武一脉。 兵武一脉以剑修为主,习枪的修士尚在少数,不过如今兵武门下的执事客卿司徒铮,用的正是长枪。 也因此故,更让长缨坚定了入兵武一脉的选择。 她上前一步,看向司徒铮,双手将玉令奉上:“弟子请入兵武一脉,习枪术!” 话音落下,高台上下无数客卿长老与学宫弟子的视线都汇聚在了她身上。 “倘若我没记错,她不过庶民之身,如何敢请入兵武一脉?”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她,学宫诸多学派中,有许多都是不容她这等庶民觊觎的?”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41节 “已有学宫师兄师姐向她示好,不知她是太蠢还是太狂妄,竟然对谁都不曾表露出追随之意。” 长缨生在乡野,又如何明白这些世族举止中隐含的曲折意思。 她并不知道,自己即便进入都天学宫,仍旧要比世族低上一等。 “司徒先生门下从来只有世族,他一向不喜这等出身卑贱的庶民,她竟敢当面提出入兵武一脉,真是自取其辱!” “正好让她长个教训,不要以为自己侥幸入了都天学宫便能改了出身。” 下方诸多学宫弟子交头接耳,望向长缨的眼神或戏谑讥讽,或冷眼以待,也仅有三五非世族出身的修士面上现出了些微感同身受的怜悯。 司徒铮出身世族,看上去正值盛年,面容威严,听了长缨的话,他冷眼审视着少女,神情难辨喜怒。 代表长缨身份的玉令飞掠到他手边,见此,司徒铮冷笑一声,微一拂袖,玉令便倒飞而回,摔在了长缨脚下,发出清脆响声。 高台上倏而一静,长缨还维持着抬手行礼的姿势,看着摔回脚下的玉令,神情难掩怔然,有些反应不及。 抬眸对上司徒铮的目光,他神情傲慢,语气中一派高高在上:“血脉卑贱者,有何资格入我兵武门下。” 修行本是世族方有资格接触的长生之道,她这等卑贱庶民,又如何配染指神族所传的无上道法?! 与司徒铮抱着相同想法的世族修士不在少数,若非都天学宫中庶民出身的上三境修士据理力争,或许学宫擢选不论出身的规矩早已改了。 明月楼中,溯宁跪坐于暗处,逝川伞转动,诸多玉简浮在她身周,灵光明灭,如同星辰。 也是在司徒铮这句话出口的刹那,她睁开眼,旧时记忆如掠影浮光,一闪而过。 ‘不过身怀人族血脉的半神,有何资格随本尊学剑——’ 溯宁抬手执伞,起身向前踏出一步,身形转瞬出现在中宫高台之下。 四下安静得落针可闻,长缨怔怔不能回神,她的身形僵滞在原地,许久都没能有所动作。 都天学宫内诸多客卿长老对司徒铮的反应不觉太过意外,他一向是如此性情。正当有人想开口为长缨解围时,溯宁的声音自下方传来:“你想同他学枪?” 一时间,在场修士都将目光投向了溯宁。 如今他们中不识得的人,反而是少数,前日身在都天学宫的人,都曾亲眼得见溯宁登上明月楼。 她抬步上前,诸多学宫弟子下意识向两侧退开,为她让出一条路。 低低的议论声在高台上下响起,在场修士都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出现。 长缨看向走上前的溯宁,不曾想过她会出现在这里,喃喃道:“溯宁姐姐……” 溯宁的目光落在司徒铮身上,两息后再开口,语气不见有什么起伏:“他的枪,尚且不值得学。” 话音落下,周围议论声一滞,倏地安静下来。 无论如何,司徒铮都是太微境大能,枪术在北燕之内更是无出其右者,实力在同境界修士中也居前列,枪势锐不可当。 溯宁却说他的枪不值一学,如何不让在场修士觉得惊诧,她又不曾用枪,又凭何能有此评断。 即便她是紫微境修士,这话也难以让人信服。 而听了溯宁的话,司徒铮的脸色已然沉了下来,她这是要为区区庶民与自己作对不成?! 第四十七章 长缨,谢过尊上赐法!…… “阁下是要干涉我都天学宫事务么?!”司徒铮起身与溯宁对峙,强压怒气道。 若非前日亲见溯宁登上明月楼,清楚她是紫微境大能,甚至修为距飞升或许也只一线之隔,以他素日性情,早已悍然出手,又怎么还会多作理论。 不过是因实力不及,他才不得不收起世族的傲慢,试图以言语占据主动。 这话出口,一时也得了在场不少都天学宫客卿长老的赞同,便是溯宁修为再高,司徒铮不愿将长缨收入兵武门下,也轮不到她来管。 “与都天学宫没什么关系。”溯宁并未为司徒铮的话带偏了注意,漫不经心道,“只是你的枪法,不值得学。” 听了这话,司徒铮的脸色已经难看得无法以言语来形容。 他出身世族,自诩血脉尊贵,修行上也未经多少波折便晋入太微境,如此修为,无论在八荒何处,都会被奉为上宾。 而以太微境修士的寿命算,司徒铮正当盛年,将来堪破紫微境甚至飞升九天也未必没有可能,是以他向来自傲。 在他看来,以长缨身份,连入兵武一脉门下修行的资格都没有,何况习他的枪法! 溯宁自伞下迎上司徒铮阴沉的目光,开口道:“你不服气?” 司徒铮面上浮起冷笑,他一字一句地反问:“阁下用的可是枪?!” 梅林之中,她与符道一脉的周蕴交手时,所用的分明是符文。 溯宁的回答也不出在场修士所料。 “不用。”她平静道。 她自是不用枪。 司徒铮逼视着溯宁,语气中透出掩饰不住的傲慢:“那你又凭什么指点本尊枪法!” 既然她不用枪,又有何资格评判他的枪用得如何?! 真是可笑! 周围修士也不由点头,心下也觉司徒铮反驳的话说得不错。 “我不用枪,”对此,溯宁不疾不徐开口,她的声音不算大,却足以令此时身在中宫广场上的所有人都听得分明,“不过我从前见过旁人用枪。” 这算什么? 不只司徒铮,在场其他修士闻听此言都觉得无稽,只是见过旁人的枪法,便觉得司徒铮的枪法不值一学? 司徒铮显然没有将溯宁这番话当回事,他讽刺笑道:“那阁下不妨让我见识一二!” 他倒要看看,如今她要如何收场! 在场修士也都先后看向溯宁,她方才已然说了自己不用枪,那对司徒铮这句话,她要作何应对? 深冬的天空一片灰白,风卷起溯宁的袍袖,她开口,语气听来有几分缥缈:“好啊。” 记忆断断续续,瀛州之畔,碣石临海,神族眉目桀骜,枪影如游龙,惊起滔天风浪。 瀛州尚在之时,六界各族大能都曾于此讲道,溯宁便是以此入道。 诸般道法,她都听过许多,其中也不乏枪术。 溯宁执伞,如记忆中的青年一般握住了枪,便是她不用枪,凭她实力,要将记忆中的枪法复现也非难事。 风势随伞而起,在这一刻,诸多上三境修士敏锐地感知到被引动的天地灵气,微微屏住了呼吸。 她这是…… 溯宁回忆着灵力运转的轨迹,抬起了手,她手中所握的分明是伞,风中却分明传来了一声枪鸣。 这是—— 枪意! 在这声枪鸣中,在场修士所佩兵戈都仿佛受到感召一般,随之震颤起来,让他们不由面露难以置信之色。 难言恐惧攫取了司徒铮的心脏,溯宁还未出手,他便已感受到浓重危机。通体墨黑的长枪落在手中,司徒铮将枪重重向下一顿,锋锐枪意顿时自身周延伸,形成无形界域。 正是因凝练成枪意,他才得以晋入太微境。 溯宁站在原地,伞骨在空中划过,随着她的动作,枪意借风势而起。 不过瞬息,两道枪意形成的界域在无形中交错厮杀,兵戈应和的鸣声中,司徒铮身周锋锐意境蓦然开始消退,随即在摧枯拉朽中轰然破碎。 体内气血翻腾,司徒铮在喉中尝到腥甜,也就是在他枪意被破之时,无边风浪卷来,逼得他不得不横枪格挡。 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司徒铮将枪尖向下,试图止住去势,长枪划过地面,用作防护的阵纹隐现,铺地的砖石上留下一道深深划痕。 靠着长枪支撑,司徒铮咬牙稳住了身形,没有双膝着地。 溯宁前方隐约现出枪影,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威势,在场修士皆面现敬畏之色,若是直面这一枪,他们实在不敢保证自己能接下。 她不是说自己不用枪么? 一众人族修士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司徒铮面色黑沉,眼底也不受控制地泄露出几分惊骇之色,但以他的傲慢,又怎么可能轻易低头。 在溯宁面前枪影尚未成形之际,他握住长枪,振身再起,径直向溯宁而来,其势凛然,锋锐得似乎要将空间都撕裂。 但他的身形终究还是在溯宁身周三尺外滞住,再不能进半寸。 他的枪看似锋锐,却破不开溯宁身周枪意形成的界域。 僵持不过数息,力竭的司徒铮难以支撑,为枪意反震,只能落在高台上借力化解。 模糊的记忆在意识中逐渐清晰,溯宁的目光落在司徒铮身上,骨伞翻转,空中枪影在这一刻终于成形。 随身所佩兵戈震颤不已,在场修士下意识向后退去,道袍女子也立时护持着高台上的新晋学宫弟子离开,不敢直面这一枪之威。 见长缨怔怔看着眼前出神,程复连忙拉了她一把。 无尽风浪骤起,处于风暴中心的司徒铮不甘避退,咆哮一声,再度出枪。 墨黑枪尖与落下的枪影相撞,灵力碰撞的余波扩散,在场诸多修士连忙御起灵力,以免为之波及。 虎口鲜血淋漓,司徒铮终于再难与之抗衡,在枪影下彻底溃败。 长枪脱手而出,玉冠破碎,他披头散发地摔在高台上,接连滚过几圈才止住去势。 布设在地面的无数阵纹亮起,发出尖锐鸣啸,似乎不堪重负一般。 司徒铮看着向自己而来的枪影,瞳孔放大,面上情绪只剩下恐惧。 他躲不开这一枪。 在枪影将要落下的一瞬,溯宁微抬起指尖,在场无数修士都自觉难以相抗的一击,就这样消泯于无形。 地面防护阵纹隐没,风烟散去,像是之前的危机不曾出现过。 她对灵力的操控,竟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眼见这一幕,四周鸦雀无声,诸多来历不同的人族修士各怀心思,不过望向溯宁的目光都越发敬畏起来。 哪怕她只出了一枪,但已经足够证明她方才所言并无什么不妥。与溯宁所用出的枪法比,司徒铮的枪法,似乎的确不值得学。 溯宁不知他们心中忌惮,逝川伞悬在肩头,神情与之前不见有什么分别。收回手,她自认很好说话,司徒铮既要见识,她便成全他。 空白玉简浮起,溯宁心念微动,便将方才记起的那卷枪法录于其中。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42节 她看向长缨,玉简也随她目光所及漂浮上前。 见溯宁举动,诸多都天学宫弟子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这玉简中所录是什么? 学宫客卿长老与受邀而来的仙门大能尚且还坐得住,但心下也不免好奇。 长缨不知所措地看着溯宁,似乎连手脚也不知往何处放:“溯宁姑娘……不,尊上……” 意识到自己的称呼有所不妥,她连忙改口,手中不自觉地握紧了那枚代表身份的玉令。 溯宁的目光越过长缨,落向了空茫之处,无视丛生的幻象,她开口道:“既想习枪术,便学这卷枪法。” 话音落下,在人群中引发一阵低呼,即便自诩见过了风浪的上三境修士,此时都觉得惊异。 这玉简中所录,难道就是她方才用的枪法?! 方才那一枪的威力,众人有目共睹,若真如他们所猜想,那这卷玉简的价值便难以估量。 盯着灵光涌动的玉简,数名上三境修士交换过眼神,都觉难以理解。 她竟然就这样随意地将如此功法,给了长缨这个无甚出身的少女?! 随意得似乎这卷功法于她而言并不值什么,可以将之随手相赠。 她究竟是什么来历? 到了此时,众人对溯宁的来历越发觉得好奇。 即便是都天学宫所藏道法,能与她所用枪法相提并论的也是寥寥,更不是新晋学宫弟子能习得。 不过溯宁拿出的功法,她要给谁,自是轮不到旁人来置喙。 玉简落在长缨手中,迎着众人艳羡惊异的目光,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见溯宁转身,长缨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为什么。 就如司徒铮所言,她只是个出身低微的庶民,不过有幸与溯宁同行一路,未曾做过什么值得受此枪法的事。 “你也觉得自己不配?”溯宁没有回头,只是反问道。 无数意味各异的目光落在身上,要听长缨如何回答。 数息沉默后,出身乡野的少女握紧了玉简,眼底似有火焰燃起:“不!” 她语气坚定,已不见有任何动摇。 那就够了。 溯宁恍惚想起,很多年前,终于登上青云阶,得入瀛州门下的她跪在瀛州诸多神尊面前,双手奉剑,向那位青商君请学剑。 她的剑摔落在地,高高在上的神尊说,如她这样的半神,不配学他的剑。 她只是个半神而已。 但半神又如何? 溯宁怔然片刻,什么也没有说,她握住自己的剑,转身向殿外行去。 神族不授,她便学自己的剑。 身后,人族少女俯身向溯宁拜下:“长缨,谢过尊上赐法!” 第四十八章 王族公子的祭礼,带我去?…… 长缨的话响在高台下方诸多修士耳中,让他们心情颇为复杂。 不过让他们心情更为复杂的是,溯宁就这样将这卷枪法给了长缨。 她真的清楚这卷枪法意味着什么吗? 溯宁不曾在意他们的想法,下一瞬,她身形闪掠,已经出现在周蕴身旁,让他猛地一僵。 “我记得,前日你说,有诸多修符道的修士在此?”在他抬手行礼时,溯宁开口。 闻弦音而知雅意,不必她多说,周蕴当即便明白了自己能做什么,口中答道:“弟子入学礼后,我符道一脉在离宫学舍中恭候前辈。” 以溯宁如今所展露的实力,若能得她指点交流,于他们的修行或许大有裨益。 非都天学宫的符道修士闻言,神色多见思量,显然也与周蕴有相同的想法。于是都盘算着如何同他开口,让他们也得同坐论道。 得到周蕴答复,溯宁便没有再于此停留的意思,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原本被刻意压制的议论声瞬间大了许多。 “她究竟是什么身份?”有学宫弟子忍不住开口。 轻易便拿出这样一卷功法予人,她所出身的瀛州该是何等存在? 一时间,又有许多夹杂着诸如艳羡妒意与不屑的目光望向长缨, 不过是个庶民而已—— 不少世族心下暗道,她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也不知是如何得了如此大能另眼相看。 高台上,司徒铮披头散发,形容狼狈,几名弟子上前想将他扶起,却被他恼怒推开。 见此,都天学宫中其他客卿长老对他的境遇并不如何感同身受,左右丢脸的是司徒铮自己,又不是他们。 司徒铮尚且还代表不了都天学宫。 不过经此事,以司徒铮的性情,更不会容长缨入兵武一脉。 正如诸多学宫客卿所预料,司徒铮抬头看向长缨,神情中满是厌恶轻蔑,她身上流着庶民低贱的血,任是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但对于其他修士而言,得溯宁赐法,长缨无疑成了怀抱万金的稚童,若能将她收入门下,那这卷功法岂不是…… 便在场面暗流涌动时,符道一脉的执事客卿站起身。 老妪看向身旁众人,徐声道:“便让她入我符道一脉吧。” 她在都天学宫中算得上德高望重,修为境界也少有人能及,因此开口后便不见再有人出言相争。 符道一脉的修士不习枪法,但司徒铮为都天学宫兵武一脉执事客卿,长缨若执意入兵武门下,显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至少在符道门下,还能得客卿长老尽心教导。 长缨便是再迟钝,也知道老妪此时出面是一番好意,她将手中玉令向老妪奉上,震声道:“弟子愿入符道门下!” 老妪见此,欣慰地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行至自己身后,为她挡下诸多觊觎视线。 虽然发生了这样一场变故,新晋学宫弟子择学派的仪式还是要继续。 不过此时,高台下方围观的众多学宫弟子注意已经不在这件事上,彼此交头接耳,时高时低的议论声响起,意味不明的目光时不时从长缨身上扫过。 她握紧手中玉简,在这些目光中挺直了脊背。 都天学宫中发生的事,自是瞒不过北燕太子的耳目,暮色笼上燕王宫,冬日的白昼实在太短。 “如今,孤倒是越发好奇,瀛州究竟是如何地方了。”封离成坐在桌案后,徐声开口,话中意味让人捉摸不透。 原本在梅林败退周蕴时,邺都中人都猜测溯宁当是太微境修为,这虽令封离成对她有所留意,却还不足以让他太过上心。 没想到转眼溯宁便登上了明月楼,又以枪法震动都天学宫,还随手将这卷惊天枪术给了个庶民出身的学宫弟子。 玄衣暗卫跪在桌案前方,深深低下头,闻言叩首向他请罪:“属下无能!” 花了数日,他们却还是未曾查探出瀛州究竟是何处仙门,对溯宁来历更是一无所知,只知她最初从卧云城出现,随后与檀沁一行同来邺都。 她像是凭空出现在了北燕境内。 对于他的请罪,封离成未作反应,只向身边内侍道:“听说,她今日还和许多修士探讨了符道?” 内侍恭声回道:“都天学宫传来消息,这位溯宁尊者于符道上也颇有造诣。” “看来,孤应当亲自宴请这位溯宁尊者才是。”封离成自言自语道。 不过眼下,最紧要的还是赵璟祭礼之事。 “为了儿孙,东阳君竟请动了应祭酒,当真是煞费苦心啊。”他意味不明地感叹道。 督管都天学宫者称祭酒,应矣之担任祭酒之职已有上百年,如今的燕王能顺利登上王位,也多有他的支持。 因此即便是封离成这个太子,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 虽还任学宫祭酒之职,但应矣之寻常已不会插手北燕朝堂之事,此番东阳君能请动他为祭礼主祭,连封离成也觉意外。 不过东阳君对赵璟越重视,越是合了封离成的意。 他神色间流露出些许踌躇满志的意味,对两日后属于赵璟的祭礼,竟也有些迫不及待。 深冬寒意侵袭,院中林木枝叶覆雪,檐下悬挂的灯笼散发出晕黄光芒撕破夜幕,为寒冬平添了几分暖意。 数名侍女手捧各色衣袍冠带,敛目垂首,趋步进入房中,行走间没有发出丝毫多余声响。 赵璟站在房中,正对着一面等人高的巨大铜镜,两名侍女同时动作,为他穿戴好繁复衣饰。 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说得着实不错,穿上这身祭礼所用的冕服,便是赵璟这张看上去憨厚朴实的脸也莫名多了两分威仪。 他对着铜镜抬起袍袖,欣赏着自己这副装扮,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是上百名绣娘花了月余,依照他的身形赶工出的服制,自是无一处不合身。 再过两日,待举行过祭礼,他便是北燕公子了! 他的父亲是北燕国君,母亲是已故的先王后,祖父执掌玄甲骑,是燕国手握大权的东阳君,赵璟如何能不感到得意。 他活了十多年,从不曾想过自己有如此显赫的身份,直到数月前才知,原来自己不是什么卑贱庶民,只是意外被庶民收养。 在他体内,原来流着北燕最尊贵的王族封离氏的血! 在来到东阳君府后,他便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邺都那些以前从未拿正眼瞧过他的世族,如今都要向他低头俯首,争相请他赴宴,奉上各色礼物讨好,如何不让赵璟觉得畅快。 他向身旁青年门客道:“今日,奚氏来信请我赴宴……” 经梅林一事后,周蕴便向东阳君请辞,不过赵璟这些时日也用不上什么护卫,他被自己的祖父禁了足,不允踏出房门半步。 赵璟自是没有胆量反抗东阳君,见他竟不肯押来溯宁向他赔冒犯之罪,心中更是满腹委屈和牢骚。 他并不知道溯宁能登上明月楼意味着什么。 赵璟生在乡野,在此之前连修行是什么都不甚清楚,对修士境界就更没有概念。 在他的观念中,自己既然是国君的儿子,那北燕除了国君和太子,便没有比自己更尊贵的人。 便是溯宁修为再高,她能和玄甲骑,能和整个北燕对抗么!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43节 不过这些话,赵璟自是不敢当着东阳君的面说,面对东阳君的训斥,他始终一副诚惶诚恐,知错悔改的模样。 这是赵璟在乡野庶民中学来的智慧,如今他还需倚仗东阳君,当然不敢对其有任何悖逆。 而赵璟话一出口,青年门客已经听出了他言下之意,却并未遂他的意,一板一眼道:“两日后便是公子回归王族的祭礼,君侯有命,请公子在府中静心学习祭礼仪程。” 赵璟的脸色顿时变得不怎么好看,恰在这时,有侍女捧着玉带上前,与转身的赵璟一撞。 他看也不看,抬脚便踹在侍女身上,口中骂道:“笨手笨脚的蠢东西!” 屋中侍奉的仆婢见此,都噤若寒蝉,垂下头不敢言语。 手捧玉带的侍女跌在地上,却顾不得自己的伤势,连忙低头察看,见玉带完好才松了口气。 青年门客皱了皱眉,示意她放下玉带,交与身旁另一名侍奉的女侍,暂且退下。 侍女如蒙大赦。 灯烛映明室内,姜云来站在檀沁面前,困惑道:“王族公子的祭礼,带我去?” 两日后,赵璟明证身份的祭礼将在都天学宫举行,身为邺都世族,檀氏自然也有资格前往观礼。 以檀沁的身份,檀家家主自是不会携她前往,不过此番,是东阳君亲自请她前去。 请她带着姜云来前去。 姜云来实在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场合带上自己。 在长缨入都天学宫后,他本以为自己也该结钱走人了,没想到檀沁还是将他留在了身边。 也没干什么事就能领一份钱,姜云来心中着实不怎么踏实。他的运气向来不好,也就不信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不劳而获的好事落在自己身上。 不过他这样无权无势的游侠儿,又何曾有什么值得檀沁图谋的地方。 “祭礼在都天学宫举行,长缨若能见你,想是会很高兴。”檀沁手中握着卷竹简,闻言温声开口。 在邺都,姜云来算是长缨为数不多的朋友,反之,长缨于姜云来亦是如此。 听了这话,他不觉有疑,点头应下。 在姜云来离开后,檀沁抬头望向窗外,夜色中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她面上噙着温和笑意,邺都将有一场风雪了。 第四十九章 他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窃贼…… 赵璟回归封离氏的祭礼,将在都天学宫中供奉北燕诸先王的大殿前举行。 届时北燕朝臣,并邺都大小世族得封爵者皆受命前来观礼,玄甲骑执仪仗,都天学宫祭酒为主祭,身为北燕太子的封离成也将亲自前来,实在给足了赵璟,或者说他背后的东阳君颜面。 时辰尚早,自燕王宫中而来的车辇停留在都天学宫外,以为祭礼准备。 不过国君公子的祭礼,与长缨这等庶民出身的都天学宫弟子自是没有什么关系。 她手中握着杆磨损很过的长枪,枪头系了两枚铜铃,随着她的动作在风中发出清脆声响。 这是她离开小苍山时,门中师妹为她系上的,哪怕练枪时有些许不便,长缨终究也没有摘下。 天边似明似晦,深冬寒意凛冽,青石铺就的演武场上不见有旁人。 长缨站定身形,神情微凛,随即握枪出手,演练起自己曾练过无数遍的简单枪式。 此为北燕军中所用枪式,最值得称道之处便是易学,但除了这样的枪式,长缨的师父也教不了她别的什么。 将这几道简单枪式练过百遍,长缨额上已微微出了汗,与檀沁一路同行,包括在檀氏的数日,她都没有荒废了练枪。 演武场开阔,长缨深吸一口气,未作停歇,握着那杆比她人更高的长枪,回忆溯宁所赐玉简中的内容,反身作起手式。 长枪破空,周围天地灵气为枪势所引动,徐缓聚集而来,未经任何阻碍便涌入她经脉之中。 命火灼灼燃烧,随着灵气不断入体,晦暗体内终于先后形成数枚穴窍,如同夜色中渐次亮起的星辰。 长缨无暇关注自己体内变化,似乎陷入了玄妙之境,她旋身而起,枪势似乎破开了重云束缚,在她身后,日光自云后洒落,在枪尖折射出耀目光辉 数刻后,长缨反身收枪,这才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演武场中的檀沁和姜云来,面上不由露出意外之色,随即欢喜地向两人行来。 也是在长缨口中,檀沁才得知溯宁赐法之事,都天学宫中的事,轻易不容旁人窥探。 这件事实在是在檀沁意料之外,这也让她不由重新度量起长缨。 长缨并无所觉,她与姜云来说过话,忽地想起件事,看向檀沁,犹豫道:“檀姐姐,你能不能遣人帮我送封信?” 在前来邺都的路上,长缨便向小苍山传信过两次,但至今未见回音,便担心小苍山是否发生了什么变故。 她为麻烦檀沁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除了檀沁,长缨一时也想不出自己还能请谁帮忙。 这于檀沁而言不过是件小事,她温声应下,只道回府后便会遣人去办。 也是在此时,都天学宫外又有车辇先后前来,诸多世族自车中走下,皆着深玄冕服,高冠博带。 待行至举行祭礼的大殿前,只见数名玄甲骑卫士执戈而立,代表王族封离氏的白狼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晨光熹微,这是北燕深冬难得的晴日。 檀沁带着姜云来站在前来参加祭礼的人群中,并不起眼。 “东阳君到了!” 听着这句话,在场世族俱都回头看了过去。 鬓染霜雪的东阳君着甲而来,他扶着腰间佩剑,行走时隐现杀伐之意。 他的君侯之位,是以赫赫战功所累就。 负责殿前仪仗的玄甲骑卫士抬手行礼,甲胄碰撞,发出金石之声,口中齐齐道:“我等见过君侯!” 在场诸多世族也都向他俯首:“我等见过东阳君——” 赵璟跟在东阳君身后,见此场面,忍不住抬起下巴,神情得意,仿佛这些人拜的是他一般。 迟早会有这么一日的,赵璟随着东阳君上前,心中作如此想。 北燕以骁勇著称的玄甲骑,迟早都要由他来继承! 白发青年自殿中行出,他形貌逸秀,白袍以金线绣出星辰,尽管面色堪称温和,却有令人不敢直视之威。 都天学宫祭酒,应矣之。 东阳君主动向他一礼,沉声道:“今日之事,还要请祭酒主持。” 应矣之未曾多言,只是含笑向他颔首。 今日祭礼,应矣之便是受东阳君所请为主祭。 在众人齐至后,封离成终于姗姗来迟,在场世族向他俯身行礼,执仪仗的玄甲骑卫士却在东阳君拜下后,仿佛才得了示意,向封离成下拜。 对于眼前场面,封离成神情未改,笑意却不达眼底。虽然如今朝中诸事都由他决断,但燕王却不容他染指兵权。 因先王后身死有奚氏救援不及之过,大约是为此,东阳君对封离成和奚氏一向不假辞色。直到找回赵璟,为令他恢复身份,才难得向封离成低了头。 不过今日之后,大约会有所不同了。 封离成笑意微深,随着他的示意,负责祭礼仪程的礼官走上祭台,高声念起祝祷之文,鼓乐应声而起,有恢弘威严之感。 举行祭礼的宫阙外,溯宁停步望去,诸多玄甲骑看守于此,不容无关之人靠近。 “因学宫擢选试之故,公子璟的祭礼便被推迟至如今。”见她停步,周蕴开口解释道。 得符道一脉执事客卿允准,他方才领溯宁看过都天学宫禁地中所刻符文。 溯宁对赵璟原本没什么兴趣,不过想起檀沁那句话,她撑伞的身影忽地消失在原地,周蕴顿觉不妙。 这位前辈想做什么? 他抬步上前,却被玄甲骑执兵戈拦下,心中不由捏了把汗。 她应该不会做什么吧…… 溯宁自祭台下方走过,在场却无一人察觉她的出现,无数视线汇聚在赵璟身上,望着他一步步走上祭台,气氛肃穆。 大殿前,封离成负手而立,含笑看着眼前场面,似乎对这一切乐见其成。 祭台上呈奉着璧、琮、珪、璋、琥、璜六器,随着礼官的唱和,赵璟已经站上了祭台,面对应矣之,神情难掩激动之色。 依照仪程,他抬起手,应矣之接过礼官奉上的短匕,亲自划开了赵璟的掌心。 赵璟面上闪过痛色,眼中却满是迫不及待。 鲜血滴落在地面,绘于祭台上的白狼图腾染上血色,只要是封离氏的血脉,便可唤醒祭台上的白狼图腾。 但灵光一闪而过,随即便已消湮。 见此,礼官神情中现出惊疑之色,怎么会这样? 不能唤醒白狼图腾,只能证明…… 但这又怎么可能? 东阳君站在封离成身旁,此时忽地开口:“今日祭礼前,为防有意外发生,我特意命玄甲骑验看过祭礼六器,竟当真察觉不妥。因事出突然,便未曾禀过太子,先将六器替换。” 封离成面上笑意一滞,随即道:“君侯思虑周全。” 袖中的手已经握紧,面上神色却不见之前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 随着越来越多的鲜血浸染,白狼图腾却始终不见反应,祭台下方的人群中不由有窃窃私语之声响起。 “图腾为何会不见反应?” “难道……” “不应该啊,东阳君不是已经印证过这位公子璟的血脉了么?”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议论声越来越高,众人脸上都现出惊异之色,眼前场面显然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赵璟慌乱地看着祭台图腾,原本的志得意满已经尽数化作难以言说的惶恐,怎么会? 之前他的血分明都能唤醒图腾,为什么现在不行?! 负责礼乐的封离氏宗室见此,终于按捺不住,怒声开口道:“他不是我封离氏血脉!” 在场世族心中其实都做此猜测,但真当有人喊破这一点后,大殿前的气氛还是在瞬间沉到了谷底。 如果赵璟不是先王后之子,之前查验血脉时为何会没有发觉,他是如何蒙骗过了东阳君和封离氏王族,背后可有人主使? 礼乐声骤然一停,这一刻,祭台上下安静得落针可闻,如果赵璟当真不是封离氏血脉,今日这场声势浩大的祭礼岂不是成了彻头彻尾的闹剧。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44节 “不!”还是赵璟开口,打破了祭台上下的死寂,他看向东阳君,仓皇辩白道,“祖父,是有人陷害我,一定是有人陷害我!” 他当然是封离氏血脉,是国君公子!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注向东阳君,看他会作何反应。 失散多年的血亲原来是他人冒充,这件事若是真的,对于东阳君而言,应该是莫大的打击。 但此时,他脸上却看不出有什么伤悲情绪。 迎着众多意味不明的视线,东阳君开口道:“他的确不是封离氏血脉。” “他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窃贼!” 在东阳君冰冷的目光下,赵璟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在祭台上,浑身血液都像是冷了下来。 “先王后所出的公子,如今正在此——”东阳君抬手指向了人群中。 众人顺着他手中所指望去,无数目光顿时都汇聚在檀沁身后的姜云来身上。 他茫然地抬起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是在这时,他才发现这位东阳君便是在都天学宫擢选试上与他搭话的人。 这怎么可能?! “他不过是个微贱仆从罢了!”赵璟看着姜云来打扮,失声叫道,神情扭曲,几乎破了音。 他祈求地向前爬了两步,急急道:“祖父,我是您的血脉啊,您千万不要被旁人蒙蔽了!” 直到此时,他心中还抱有微末希冀。 王族血脉,先王后之子,玄甲骑未来的统领,难道都只是一场泡影么?! “你是何时知道的?” 檀沁一怔,转头看向出现在自己身旁的溯宁,神色难掩意外。 第五十章 难道是谁正在这明月楼中论道…… 在溯宁不见波澜的目光下,檀沁默然一瞬,才轻声答道:“我曾意外得见一卷先王后的画像。” 姜云来和她,生得实在很像。 檀沁遇见他时,恰好得到来自邺都的消息,东阳君找回了当年先王后所出,流落乡野多年的国君公子。 她从游侠口中得知了姜云来的身世,他幼时所居,竟然正好和这位国君公子同在一处。 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的事么? 或许换了旁人,不会因此多心,但檀沁向来心思缜密,所以她打算赌一赌。 她不必多做什么,只要将姜云来送到东阳君面前,自然就会得到答案。 这么做,并不会令她损失什么,但若是猜测为真,或许就是她在邺都最好的晋身之阶。 檀沁的父亲只知她前来邺都是为求医,但她此行所求,又何曾只是求医。 寻常檀氏旁支族女,又如何能对相隔数十万里外,北燕都城中的消息了如指掌。 她从来都不甘心只留在清溪之地。 溯宁似乎笑了一声,檀沁听不出她语气中的情绪。 此行前来邺都,许多事都不曾在她计划之中,如同邺都城外奚临以箭相指,而其中最大的变数,莫过于溯宁。 姜云来没注意到这番对话,面对无数世族投注而来的目光,他下意识想后退,但身周之人纷纷后退,让他想找个人挡住自己的打算也落了空。 这到底算是什么?姜云来有些傻眼,他原本是来凑个热闹,没想到自己会成了热闹。 他向檀沁投去求助的视线,但还没得到回应,已经有玄甲骑卫士上前,一左一右将他带上了祭台。 “我才是国君公子!”赵璟口中还在叫嚣,状若疯狂,却被玄甲骑压制,任他如何挣扎都难以挣脱桎梏。 不等姜云来开口说些什么,应矣之一个眼神投来,他便不受控制地抬起了右手。 对于祭礼中的变故,这位学宫祭酒神色未见变化。 他执短匕在姜云来掌心划出伤口,鲜血滴落的刹那,地面灵光闪动,白狼虚影自祭台图腾上脱身而出,仰头发出一声咆哮。 封离成缓缓笑了起来,他终于意识到,东阳君为什么要选择应矣之为主祭。 也只有应矣之这位都天学宫的祭酒,不会为其他势力左右,出手干涉这场祭礼的真假。 姜云来怔怔望着祭台上方出现的白狼虚影,许久不能回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云来所以为的生母的确有个儿子,但她的儿子,在出生不久后便夭折了。她悲恸之际,在山中遇上重伤逃亡中的燕王后,将同样才出生的姜云来托付给她。 她从此将姜云来当做了自己的儿子,同乡村人也未曾有任何起疑,能证明姜云来身份的,只有他随身佩戴的狼牙。 但那串狼牙,在后来她病重时,被姜云来拿去药铺换了两剂汤药。 而赵璟的父亲,曾在药铺学徒。 父母相继亡故后,赵璟在家中发现了这串狼牙。他原本并未当回事,还想着能不能换几枚大钱,但还未付诸行动,便有位远房叔父找上门,带着他前往邺都。 赵璟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成为了公子璟。 但一切只是意外么? “不可能!”赵璟歇斯底里地吼道,到了现在,他还是不肯相信自己原来并非北燕封离氏的血脉。 他怎么可能是个药铺学徒的儿子?! “我才是国君公子,我才是!”赵璟望向殿前封离成等人,手中伤口不断有鲜血滴落,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华贵冕服都为鲜血浸湿。 “将他拖下去。”看着状若疯魔的赵璟,不等东阳君开口,封离成已经发话。 得了他这句话,祭台上的护卫立刻动手,将赵璟强行拖下了祭台。 在邺都众多世族的注目下,祭台上,只见姜云来在茫然无措中为礼官披上了鹤氅,面向下方人群。 “我等拜见公子——” 祭台下方,前来观礼的世族都躬身拜了下去,没有人在此时提出赵璟顶替封离氏王族血脉一事中的异常。 如果背后不是有人筹谋,赵璟这等出身又不曾修行过的庶民,如何能通过东阳君府上的血脉验证? 将错就错,令赵璟顶替真正的国君公子出现在邺都的人所图为何? 封离成看着应矣之亲手以玉冠为姜云来束发,面上仍旧噙着如常笑意,似也为眼前这一幕感到欣慰。 既然已找到了先王后真正的儿子,东阳君大可以在祭礼前揭破赵璟的身份,却偏偏要等到今日。等到在祭礼上,筹谋之人以为大事将成之际,当着邺都大小世族的面,让姜云来明证身份。 不愧是东阳君—— 封离成含笑想道,日光下,白狼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赤色底纹仿佛以鲜血染就。 溯宁撑着伞,自俯首行礼的世族中转身,伞面上有白龙游曳。 两日后,恢复了身份的姜云来以封离晟之名入都天学宫修行,这是他还未出生前便已为燕王择定的名字。 北燕历代国君公子都会入都天学宫进学,他当然也不例外。 哪怕姜云来体内命火都还未被点燃,都天学宫也不可能将他拒之门外。 不过这些事与溯宁倒也没什么关系,擢选试后,诸多前来都天学宫的仙门修士也逐一离去,明月楼中典籍也为她参阅过大半。 数枚玉简漂浮在溯宁身周,灵光明灭,其中所录多是阵法相关。 楼中寂静,白发青年便是在此时缓步自书架后走出,看着空中展开的卷卷玉简,含笑道:“原来道友对阵法之道,也感兴趣。” 溯宁跪坐在地,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神色中看不出有如何情绪。 “都天学宫祭酒应矣之,见过道友。”应矣之自报身份,抬手向溯宁一礼,明月楼略有些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神情显出难言幽微。 见溯宁不语,应矣之也不觉有什么,坦然自若地跪坐下身,手中拿过一卷记录阵法的玉简,徐徐开口,竟是径直要与溯宁论法。 身为都天学宫的祭酒,应矣之对道法的体悟在北燕之中当是少有人能及,出口自是言之有物。 他已经隐约触到了构筑这片天地的法则之理,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与多数人族修士专注于一道不同,应矣之涉猎颇广,无论对阵法符文,还是卜筮铸器都有所了解,接连以不同道法向溯宁发问。 溯宁眼中终于多了些许兴味,她微抬指尖,重重叠叠的繁复阵纹自地面亮起,在数息之间生出数种变化,正对应应矣之方才所问。 在阵纹显露之时,应矣之瞳孔微微一缩,上半身下意识坐直了几分,心中如何震惊大约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这似乎是神族传下的阵法…… 他将心神尽数沉入阵法,观摩着其中变幻,试图以灵力将之引动。 明月楼中间或响起问答之声,不时有玉简飞至空中,在闪烁灵光中徐徐展开。 在阵纹消湮后,又有数枚灵光构成的符文自空中浮起,依照既定的轨迹流转,如同星辰,在明月楼第九重上交相辉映。 符文光辉终于引来此时也正在楼中的学宫客卿长老注意,她抬头望去,眼见明灭不定的灵光,不由面露意外之色。 难道是谁正在这明月楼中论道? 两名学宫客卿对视,如今在明月楼第九重上的,便是那位溯宁姑娘吧? 那此时与她论道的又是谁? 二人交换过眼神,难以抑制心中好奇,穿过置放玉简的书架拾级而上,往明月楼第九重去。 第五十一章 我等,谢过尊者解惑——…… 明月楼第九重上,溯宁与应矣之相对而坐,符文灵光明灭,生出数种变化。 两名学宫客卿在不远处站定,凝望着半空中流转的符文,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楼中只听得溯宁与应矣之问答论道的声音。 除二人外,此处又逐渐多了几名围观的修士,身在明月楼中的学宫客卿都循迹而来,不过行走间未曾发出任何冗余声响,只怕打断了这番论道之语。 “祭酒此时,正在明月楼中与那位溯宁尊者论道?” 消息很快便在都天学宫中传开,闻听此事,有资格踏入明月楼第九重的学宫客卿都有些坐不住,皆向此处赶来。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45节 应矣之在北燕声名煊赫,能在都天学宫任祭酒上百年,令诸多学派执事客卿都别无二话,他的实力自不必多言。 而溯宁一入学宫便登上了明月楼,不仅长于符道,前日更是一枪震退司徒铮,来历神秘,实力更是难以估量。 这等大能间的论道,自是不容错过。 于是数十太微及紫微境的修士都先后赶到了明月楼中,肃立在溯宁与应矣之身旁,随着论道越发深入,神情或沉思,或皱眉有不解之意,或若有所悟,不尽相同。 楼外日落月升,孤月悬在溯宁身后,裙袂上有月华流转,熠熠生辉。 当月色隐没之时,应矣之似也近穷尽所知,他陷入思索的时间越来越长,明月楼内尘埃漂浮,静默无声。 直到此时,旁听的修士中才有人上前一步,开口继续向溯宁叩问。 与这些人族修士当面论道,比之观阅明月楼中所藏玉简,所得又有所不同。 有资格踏入明月楼第九重的,无疑是都天学宫实力最强的一众修士,不仅所长各有不同,对于天地法则也都有自己的体悟。 以他们所施展的术法,溯宁在意识中推衍出无数变化。 而越向她叩问,这些都天学宫修士心中便越发觉得惊叹,她所知竟如此广泛,让人难以探知边界。 昔年在瀛州时,溯宁曾得闻六界各族无数大能于此传道。 经七日月升月落,明月楼中才终于复归平静,此时以应矣之为首的数十都天学宫修士盘坐在地,皆微阖双目,陷入沉思之中。 “道友对道法体悟,实非我能及。” 最终,还是应矣之率先站起身,俯身向溯宁拜下,语气中带着几许意味不明的叹息。 在他之后,数十都天学宫客卿长老也自沉思中回过神,随之起身,向溯宁抬手郑重行礼:“我等,谢过尊者解惑——” 对于他们的举动,溯宁并无反应,没有任何回礼之意。 不过到了如今,在场修士自是不会为这等小事生出不满,以溯宁所展露的实力,她当然有资格如此。 论道既然已经结束,这些修士便没有在明月楼中多留的意思,他们在与溯宁的叩问对答中所获颇多,此时便都想着回去闭关体悟。 北燕人族修行以神族道法为根基,经五千余年传衍,其中已有颇多不同之处,令溯宁也得了几分新的体悟。 “道友所用,与古时神族术法竟是颇多相似之处。”应矣之却是不急着离开,他低头看着溯宁,逆光中,神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她所言瀛州,或许就是传自上古的隐世仙门。 骨伞飞旋,溯宁身周重重幻象交叠,她不知有没有听清应矣之的话,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透过扭曲幻象,她望向白发青年离去的背影,在应矣之体内,炽烈命火燃烧,其中夹杂着缕缕不容忽视的黑气。 他身上有股腐朽的味道。 溯宁终于站起身。 也是在她离开明月楼时,发生在明月楼第九重上的这场论道已经传遍了都天学宫中。 虽然未能亲见论道情形,学宫弟子也能从种种传言中窥得溯宁实力,心中对她敬畏更甚。 竟然连祭酒大人在与她论道时也落于下风! 遍数北燕,实力能在应矣之之上的修士也不过寥寥数人,其中不少甚至已经闭了死关,以求飞升,不再于世间行走。 身为北燕太子的封离成也曾遣人前来学宫,有意宴请溯宁,不过因明月楼论道之故,受命而来的内侍最终无功而返。 便是除修行练枪外,对其他事都不如何上心的长缨也对论道之事有所耳闻。都天学宫一隅的山崖间,她抬手出枪,系在枪头的铜铃轻响,与山风唱和,颇为悦耳。 上方,姜云来口中叼着片草叶,屈腿倚在树上,姿态自在。有神族玄女使所传道法,姜云来资质又不算太差,体内命火已经顺利点燃。 即便在都天学宫中,国君公子的身份也让他身边无时无刻不围上众多试图结交的世族修士,今日设法将人都甩开,他才难得有了几分清净。 比起听他们奉承讨好,姜云来宁愿来看长缨练枪。 树下,长缨回身收枪,枪势带动山风,搅散了崖间云雾,枝叶在风中簌簌作响。 “你的修为,实在进步得很快。” 颇有些感慨的话响起,长缨一愣,循声看去,只见玄云负手而立,袍袖为山间雾气浸湿,不知已经在这里看了多久。 “玄云爷爷?” 在此处见到玄云,长缨显然有些意外,但她还是不忘抬手行礼,姜云来也连忙从树上跳了下来,向玄云俯身问好,并未自恃身份。 便如玄云所言,不过数日间,长缨境界已经有了长足进步。都天学宫擢选试时,她体内穴窍尚未点亮,而如今已开七宿。 这样的境界在同辈修士中不算什么,但如此进境,便在众多都天学宫弟子中也少有人能及。 “是得溯宁尊者赐法,我修行才能如此顺遂。”长缨在修行中才逐渐意识到自己所得枪法何等难得。 闻言,玄云叹了一声,面上显出黯淡之色,口中喃喃道:“倘若我能如你这般,少时便得神上传法,或许……” 长缨没能听清他说的是什么,有些疑惑地看向玄云,他却摆了摆手,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其实就算是妖族天庭还在时,他这等寻常妖族也难以求得道法修行。不过妖族天庭倾覆后,妖族境遇便越发艰难,诸多道统传承也就此断绝。 玄云经诸多波折,艰难苦修,最终也不过妖丹八转的境界。 眼前人族少女,实在是好气运啊。 看着长缨,玄云眼底艳羡与杀意交错闪过,他从前也是只凶名赫赫的大妖。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从袖中取出两枚剔透如玉石的灵果,其中血色涌动,像是有生命一般,摄人心魄。 玄云看了眼姜云来,自顾自道:“以你如今身份,想来是不会缺什么灵物的。” 于是便将这两枚灵果尽数给了长缨。 长缨虽然不知这两枚灵果是何物,但以玄云修为,拿出的灵果绝非凡物,她并不敢收。 玄云却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转身已经在数丈之外,这两枚龙血果,就算是他对她动了杀意的赔礼吧。 或许这人族少女,将来能一窥他无法触及的境界。 他何尝不想得观境界之上的风景。 玄云自山崖走下,不知感知到什么,他忽地抬起头。 下一刻,他出现在溯宁身侧,微躬着身:“神上要离开?” “去寻个人。”溯宁执伞站在雪峰之上,山巅积雪终年不化,令她话中似乎也多了几分霜雪之意。 应矣之刻意相引,她又如何能让他失望。垂眸看着指尖那缕黑气,溯宁缓缓笑了起来。 他或许不怀好意,不过无妨,她也不曾对他怀有好意。 第五十二章 我请道友来,是想请你做我…… 山林中,荆望正用尽全力奔逃。 他一身游侠打扮,怀中抱着个年岁不大的孩童,褐衣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成锈色,乱发下双眼难掩疲色。 他已经三日没有合眼。 数名黑衣刺客自他身后追来,风声萧萧,深冬的寒意中,林间虫豸不鸣,只剩枝叶摩挲,更显肃杀。 孩童倚在荆望怀中,就算心中如何恐惧也没有做声,一路逃亡,她已经学会就算帮不上忙,至少不要添麻烦。 “马上就要到邺都了,到了邺都,我答应你师兄的事,便算是做到了,你可别想再缠着我。”身处险境,荆望的语气还是不甚认真,似乎并不把身后追杀当回事。 羽箭破空而来,即便他闪避及时,肩上还是留下了一道擦伤,血迹转眼洇红了褐衣。 荆望自林木间腾跃,如履平地,也只有借山林地势,他才能勉强应付这些刺客的追杀。 只要翻过山,北燕的都城就在眼前了。 如果不是为了躲避追杀,他也不必如此曲折地绕了山路。只是不知,到了邺都,她要找的人,是不是真的能庇护得了她。 就在荆望沉思之时,眼前景象忽然开阔,只见前方古树下现出一道身影,少女撑伞而立,仰头不知在看什么。 他心中一沉,开口示警道:“快逃!” 以这些刺客行事,就算眼前少女与他们并无关系,但在此时出现在这里,只怕也会被无辜殃及。 荆望着实不觉得,看上去不过十六七许的少女能对付得了身后这些训练有素的刺客。 溯宁自伞下回眸,看向在荆望身后穷追不舍的黑衣刺客,微微挑了挑眉,面上不见有什么情绪。 见她站在原地不动,荆望眼底不由现出焦灼之色,开口催促道:“快逃啊!” 以他的实力,实在没有把握在这些刺客手下再保住一个人。 不过数息,荆望已经到了古树前,而正如他所预料,一路追杀他怀中女童的黑衣刺客,根本不会在乎什么无辜。 数十支符箭搭上弓弦,转瞬破空,发出尖锐唳鸣。 荆望心中数度思量,他只是未燃命火的武者,面对其中有数名修士的刺客,实在没有什么胜算。但在思虑之后,他最终还是咬牙选择转身,挡在了溯宁面前。 放下怀中女童,他反手抽刀,严阵以待。 就当羽箭破空近前时,溯宁抬起手,于是来势汹汹的箭支便尽数滞停在空中。 她在荆望身后开口,不疾不徐道:“逃什么?” 荆望神情一怔,他转头看了溯宁一眼,又回头看着滞空的箭支,喃喃道:“不必逃了。” 她有这等实力,的确是不需要逃。 若要逃,也该是这些黑衣刺客才是。 意识到溯宁也是修士,黑衣刺客手中结印,地面顿时有灵光亮起。 不过阵纹还未能成形,溯宁再次抬起指尖,悬停在空中的符箭便倒转而回,轻易穿透他们在身前张开的屏障。 箭支符文爆裂,血色飞溅,数十黑衣刺客先后倒了下去,分毫挣扎的余地也没有。 林中有山风掠过,枝叶窸窣作响后又复归平静,荆望握着刀,愣在原地,竟有些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追杀了他们一路的刺客,就这样轻易地被解决了? 还是躲在他脚边的女童扯了扯他的衣角,他才回过神来,心中惊异之余也松了口气。 荆望抬手,郑重向溯宁行礼道谢:“多谢姑娘援手。” 如果不是她出手,他未必能摆脱这些刺客的追杀。 身后,女童牵紧他的衣角,怯怯地望向溯宁。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46节 溯宁对他们为何被人追杀没什么兴趣,闻言只是冷淡地收回目光,握着伞自参天古木下走过,转瞬失了行迹。 “她是山鬼么?”直到溯宁消失,女童抬头望着荆望,带着几分天真问道。 “或许是吧。”荆望抱起她,这突兀出现在山林中的少女,看上去的确很像是山中精魅所化。 不过不管她是谁,总归是帮了他们。不必躲避追杀,他们便可径直赶往邺都。 “对了,你师姐叫什么来着?”荆望问。 “长缨。”女童低声回道,“我师姐叫长缨。” 不知想到什么,她脏污的脸上眼神黯淡下来,神情也显得有些呆木。 溯宁与他们相背而行,向长野原上绵延的雪峰走去。 不过抬步,她的身形便出现在数百丈外,雪覆山林,随着向群山中深入,呼吸间能感受到的寒意越发凛冽,冷彻肺腑。 不知何时,空中落起了雪,自北而来的朔风凛冽如同刀锋,挟裹着雪飞旋落下。 苍山负雪,天地之间只见一片银白,让人分不清身在何处。起伏的山峦高低错落,几乎不见尽头。 溯宁执伞行过,未曾在雪地上留下任何痕迹。 指尖一缕黑气缭绕,为她指明方向。 雪山深处,溯宁看着眼前茫茫雪地,缓缓抬起手,伴随着一声脆响,像是有道障壁在无形中崩碎。 地面繁复阵纹乍现,她垂眸,面上不见什么意外之色,反而扬起了些微笑意。任灵光自身周亮起,数条锁链如同灵蛇昂首缠绕而来,溯宁却什么也没有做。 于是下一刻,眼前景象骤然变幻,浓重血气扑鼻而来,有道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道友果然对神魔遗迹,也有兴趣。” 白骨堆积,阴暗洞窟中,被鲜血染成锈红的土地经数千年也未能褪色,这里是为雪山掩埋的神魔战场。 八荒之地曾数次成为神魔大战的战场,北燕疆域辽阔,当然也不乏旧时神魔战场的遗迹。 神魔遗留的兵戈即便残缺不全,对于人族修士而言也是不可多得的至宝。战场中残留的神念碎片,更是能令修士有机会体悟神魔道法,堪破道则。 此时,白发青年站在山石上,含笑看向溯宁:“你来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 应矣之借明月楼论道刻意留给溯宁的,正是一缕神魔战场遗留的气息。 这天下,应当没有修士能对神魔遗迹的存在不动心。 溯宁的确对神魔遗迹感兴趣,不过原因,只怕同应矣之所以为的有些出入。就像应矣之猜到她会来,溯宁也知道他会在这里。 “你特意引我来,应该不是为了说这番废话的。” 重重锁链交错,囚笼中,溯宁徐声开口,语气散漫。 应矣之居高临下地望着溯宁,笑意微深:“不错,我请道友来,是想请你做我的祭品——” 随着他话音落下,环绕在溯宁身周的锁链骤然收拢,碰撞间发出金戈之声。 溯宁神色未改,她抬手握住了悬在肩头的逝川伞,身周灵力震荡,正向她收拢的锁链便在瞬息间化为齑粉消散。 双足落地,她看向应矣之:“你这身修为,是用多少祭品换来的?” 语气中不见有什么起伏。 对于她看出了自己这身修为的来历,应矣之也不觉太过意外,他笑了起来:“记不太清了,不过修为在上三境的,当有三百余。” 至于修为还不到上三境的,便不值得他记住了。 昔年应矣之在无意中踏入了这处神魔遗迹,意外得到其中魔族留下的神念碎片,以魔族吞噬天赋,参悟了献祭之法。 被献祭的祭品,不仅一身修为尽为他所用,连所长术法与修行体悟,也能为他感知。 贪念一起,便没有尽头。 闭门苦修,又如何能及献祭得来的进境快。 直至他当上了都天学宫的祭酒,以这个身份行事,无疑又方便许多。修士想突破,难免要涉险境,陨落本是常事。 “不过这些祭品,都远不及你。”白发飞舞,应矣之望着溯宁,眼底现出不加掩饰的贪婪。 以他的实力,原本在数年前便足以飞升,他刻意压制境界,便是想在明悟道则后再行飞升九天。 所以在以论道试探过溯宁实力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将她引来遗迹中。 将她献作祭品,就算不能体悟道则,他的境界也能再进一步! 对溯宁轻易挣脱锁链束缚,应矣之并不觉得如何意外,若是她真为其所缚,他反而该觉得诧异了。 神魔遗留的血煞之气浓郁得几乎要化作实质,应矣之抬起手,灵力催动下,便见无数修士以扭曲姿态自地下缓缓爬出,双目空洞得不见半分神采,如同牵线傀儡,木然地向溯宁围了上前。 这些为应矣之用作祭品的修士,躯壳也被他炼作傀儡。 无数阴尸傀儡自四面八方向溯宁扑将而来,她松开了手中骨伞。 伞面飞旋,身周顿时掀起数重气浪,鲜血横飞,这些被应矣之炼作傀儡的修士自不会有痛觉,仍旧前仆后继地往前。 鲜血浸没入地下,洞窟中血煞之气越发浓重,像是终于唤醒了什么。 风扬起溯宁披散的长发,她似乎听到了湮灭在风中的哭嚎声。 真吵啊。 应矣之站在上方,盯着伞面上游曳的龙影,笑意更深。 这当真是件不错的法器,不过,与魔族的兵戈相比,又如何—— 就在这一刻,随着一声凶戾长鸣,洞窟深处尘封的长戟携雷霆之势呼啸而来,杀机毕现。 长戟通体赤红,晦涩文字缠绕而上,经无尽岁月侵蚀也未曾消磨凶性,在被血气唤醒后再度展露锋芒。 这是战死于此的魔族遗留下的武器,也是应矣之特意将溯宁引入神魔遗迹的原因。 长戟与伞面相撞,发出令人心神震骇的巨响,惊起无尽风烟。 骨伞被震飞,长戟直向溯宁而去,应矣之嘴边笑意多了几分满意。 溯宁面无表情抬起头,伸手握住了那把长戟。 第五十三章 你是……神族—— 握住长戟的刹那,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无声中碰撞,随即便在溯宁身周轰然爆裂,瞬间惊起数丈风烟。 素色裙裳光华流转,在风中猎猎作响,裙袂扬起的弧度如飞鸟振翅。 逝川飞旋的伞面一停,自溯宁身周掠过,自铸成后第一次合拢伞面,白龙虚影似乎黯淡了下来,骨伞自空中坠落在地。 长戟在溯宁手中颤动着,仿佛在挣扎,她微抬着头,脸上不见任何表情,却莫名让人觉出难以言说的讥诮与凉薄。 这是她少年时的容貌,不过依稀间已经能看出日后的峥嵘,像是将要出鞘的凶刃。 被压制多日的幻象卷土重来,在溯宁意识中叫嚣着,模糊不清的呢喃在耳边反复响起,催促她将周围一切都抹杀。 涌动的暗色化作形貌狰狞的凶兽与鬼魅,自四面向她逼近,与炼作傀儡的修士交错,让她难以分辨真假。 眼见溯宁接下长戟,应矣之面上神情一顿,眼中闪过惊异之色,这怎么可能?! 就算历经数千年,魔族残留的力量也远非还未飞升的八荒人族修士能抗衡,也是因此,便是应矣之如何垂涎,终究不能将长戟收为己用。 正是以此为倚仗,他才敢放言要令溯宁做自己的祭品。 但眼前情况,却显然在他意料之外。 应矣之抬手,阴尸傀儡再度向溯宁袭来,即便手脚折断也无所知觉,鲜血淌在地上,化作血煞之气。 傀儡中不乏太微甚至紫微境修士,瞬息间爆发的灵力交织而来,照亮了阴暗洞窟。 但所有灵力都在神魔力量碰撞的余波中被消湮于无,数以百计的傀儡还没等近得溯宁身周,躯壳便已为狂风化作的利刃切割开来。 在绝对力量的压制下,长戟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即便昔年掌握这把长戟的魔族尚在,面对溯宁也未必有什么胜算,何况他已战死在数千年前,长戟中不过有些许力量残存。 应矣之的脸色沉了下来,神情在昏暗洞窟中更显阴翳,他划破掌心,鲜血汹涌滴落,没入锈红泥土,蜿蜒蔓延。 以他所在的山石为中心,鲜血形成了交相重叠的阵纹,泛着诡异光辉。 洞窟隐约传来了一声咆哮,像是来自久远的上古之时。 白发在风中狂舞,应矣之脸上现出疯狂神色,今日,这处神魔遗迹一定会成为埋葬她的坟冢! 随着血色阵纹蔓延,尘封数千年的白骨自地下脱身而出,诸多魔物残存的骨骸被唤醒,溢散的魔息令任何人族都会望而生畏。 而在众多魔物身后,洞窟深处,一副巨大魔族残躯缓缓显露而出,头生独角,双翅展开,每一寸骨骸都泛着墨色。 魔族的身体强度在天地生灵中近乎属于极致,诸法不侵,也只有神族法相可将其斩灭。 眼前这尊魔族,生前实力堪为十地血海中的一方领主,如今便只剩一副残躯,被血煞之气驱使,力量也足以令八荒之地实力最强的一等人族修士为之震颤。 但魔族残躯的威压,对溯宁自是不会有什么震慑之用,不过在汹涌幻象中,她望着魔族残躯的方向,久久未有动作。 见此,应矣之神色中不由显露出自以为得计的笑意。 魔族身躯强横举世皆知,她法器已损,又如何能与之抗衡。 白袍鼓振,他如同捕食猎物的秃鹫,只等最合适的时机便飞袭而下。 魔躯自洞窟深处振翅,飞掠向前,落地时地动山摇,直到此时,溯宁的目光终于从重重真假难辨的幻象移向了这副骨骸。 她面无表情地偏了偏头,随手将长戟掷出。 长戟破空,转瞬便穿透了应矣之的肩头,去势不减,最终将他深深钉在了洞窟石壁上。 白袍上镌刻的符文逐一亮起又飞速湮灭,原本沿轨迹流转的星辰就此黯淡了下来,后背重重撞上山石,应矣之呕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身上白袍,眼中错愕之色难以掩饰。 自地下爬出的魔物遗骸没有神智,也不知畏惧,尽数向溯宁而来。 血煞之气浓重得几乎要化作实质,她终于动了,抬步向前,所经之处,白骨瞬息都化作粉砾。 幻象变幻,暗色涌动,鬼影幢幢,却有人开口:‘我等,愿誓死追随神上——’ 是谁? 无数人族在她面前半跪下身,抬手施礼。 杀—— 无数凶兽冲撞而来,天穹崩塌,海水倒流。 溯宁踏过锈红的土地,不再加以压制的力量自身周溢散,无论是阴尸傀儡还是魔物骨骸,都在瞬息归于寂无。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47节 ‘神上……我族的罪孽……是否已能得帝君宽宥……’ 尸山血海的战场,有人艰难挡住了自天极坠落的陨石,哑声问她。 染血的残破战旗在风中飘扬,她垂首,看见了自伤口涌出的灿金血液。 这是她的记忆?那他们是谁? 记忆与幻象交织,恍惚间似乎又见双瞳赤红的洪荒凶兽现身,喊杀声震天而起,身周的人逐一倒下,溯宁抬起头,漠然神情中,杀意毕现。 身后灿金光辉勾勒出朦胧之形,与魔族残躯相撞,不过刹那间,墨色骨骸为之解构,自上而下开始塌落。 溢散的杀意中,应矣之骤然有刺痛之感,眼见魔族残躯支离破碎,他心中生出彻骨寒意。 她到底是谁?! 这样的力量,怎么可能存在于八荒之地! 难道她是已飞升的仙君? 但在建木断绝后,要来往八荒与九天便只能经由不周山,非心念所至便能及,若有仙君经不周山降临,八荒诸国不会一无所知。 应矣之自是难以猜出溯宁身份,毕竟如今连她自己,都对自己的身份尚存疑虑。 看着因溯宁力量有坍灭之势的神魔遗迹,应矣之终于心生退意,哪怕万分不甘,但若是丢了性命,再多图谋也是枉然。 魔息自长戟没入体内,在经脉中肆虐,他艰难催动术法,身躯顿时化作烟云消散,随即出现在数丈之外。 肩头为长戟留下的伤口让他整只右手都失去了知觉,应矣之的身形显得有些狼狈,他不敢作任何停留,径直向神魔遗迹外逃去。 但他的动作还是不够快。 在他身后,溯宁缓缓转身,双目中是一片俯视众生的彻骨冰冷。 她只是张开手,应矣之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倒飞而回,落在了她手中,没有半分挣扎的余地。 溯宁掐住了应矣之的脖颈将人举起,无形威压下,他体内灵力仿佛凝固了一般,无论如何催动,也没有半分反应。 “你想,拿本君做祭品?”溯宁抬头,声音显得有些缥缈。 幻象与记忆在眼前交错出现,无数道声音似远似近,让她片刻安静也不得。 将他们都杀了,有道声音催促着她。 不过卑弱蝼蚁,都杀了便是! 被溯宁掐住脖颈的应矣之手中现出一块烙印下可怖魔息的黑石,在为掌心鲜血浸透,黑石发出似欢喜般的嗡鸣。 生死之际,他也只能放手一搏! 随着黑石在他手中破碎,洞窟内顿时有魔气冲天而起。 以此法,可召请魔族降世。 于应矣之而言,就算召请魔族不知会付出何等代价,总好过立刻死在溯宁手中。 北荒,已被修复的玄元灵鉴浮在上空,以灵光为南明行渊指明方向,他穿行在绵延不绝的山林中,衣袍猎猎。 当魔气冲天而起的刹那,青年似有所感,回首望向北燕长野原的方向,神情显出几分沉凝。 魔气自神魔遗迹中上涌,最终在天穹尽头现出血海旋涡,血海难以为八荒人族所窥探,却无法瞒过同为魔族的南明行渊。 如今八荒之中,竟还有人族敢不知死活地召请血海魔族降世?南明行渊不禁想道。 这原本同他也没什么关系,南明行渊如今最紧要的,便是尽快借玄元灵鉴寻得旧日遗迹,这也是他前来八荒的目的。 但驻足片刻后,他还是自眉心逼出一缕黑雾,向血海而去。 血海旋涡中,属于魔族领主的气息溢散,在接到召请后,当真有魔族跃跃欲试。 直到黑雾出现在血海外,魔族领主似有些不敢相信,迟疑着开口:“君上?” “滚回去——” 随着南明行渊话音落下,已经半只脚踏出血海的魔族不敢违逆,连滚带爬地倒了回去。 君上怎么会出现在八荒之地?!他此时不是应该在幽冥府中闭关么? 南明行渊自然不会为他解惑,心念一动,便将血海旋涡闭合。 神魔遗迹中,随着无尽魔气汇聚,影影绰绰现出了魔族轮廓,应矣之如同绝处逢生,流露出欣喜之色。 溯宁望向聚拢的魔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开口:“你要阻我?” 在南明行渊出现的刹那,她双目中骤然燃起了灿金之色,杀意几乎显化为实质。 看着眼前场面,南明行渊不由陷入了沉默,说意外,好像也不是特别意外。 下一刻,他果断回道:“你随意。” 这话令应矣之面上才现出的喜色尽失,他急急向南明行渊道:“我愿将北燕千万生民尽奉尊上……”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忽有烈焰自神魂中燃起,应矣之低头,对上了溯宁眼中灼灼燃起的灿金,顿时心胆俱裂。 “你是……神族——” 倘若早知溯宁是神族,他绝不敢打上她的主意,神族之力,又岂是还未飞升的人族能企及。 她怎么会是神族?! 应矣之口中发出凄厉惨叫,却无处躲避自神魂中燃起的火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形神俱焚。 第五十四章 你真把我当狗了 在应矣之焚身于烈焰后,溯宁身周杀意却未见有半分减退。 她看向魔气中那缕属于南明行渊的分魂,眸中灿金灼灼,漠然得不见任何情绪。 神明高高在上,视众生为蝼蚁。 入目所见皆是妖魔鬼魅,凶兽獠牙狰狞,在嘶吼声中,还有无数难以分辨内容的话一同在溯宁耳边响起,催人发狂。 她抬起手,身周力量溢散,将袭来的妖魔尽数斩灭。但暗色涌动,顿时又有魑魅自其中而生。 幻象中的魑魅,又怎么可能被杀尽。 在她不加克制的力量下,神魔遗迹已然摇摇欲坠。 原本打算离开的南明行渊终于察觉溯宁身上异常,心下生出几分不妙。 她此时情状,未免太过奇怪。对付应矣之这等还未飞升的人族修士,又何须显露如此实力。 “明光溯宁?”他开口,试探着唤出溯宁的名字。 但他这句话注定只会被淹没在交错的幻象和记忆碎片中。 血煞之气充溢,溯宁的意识彻底为杀念所攫取,每踏出一步,便可见近乎毁天灭地的力量自她身周震荡开来。 洞窟中山石碎落,发出轰然声响,煞气与魔气被挟裹着形成风暴,自成一界的神魔遗迹在她肆虐的力量下逐渐坍毁。 南明行渊注意到洞窟角落处光华黯淡,伞面闭合的逝川,这就是她一直撑伞行走的缘由? 无形阴影徐缓自溯宁身后升起,笼罩在她身周,当感知触及到阴影时,南明行渊心念一滞,深渊—— 她是神族,为什么会引来深渊的窥视?! 传闻中,上古魔族便是自深渊中降生,世间无尽恶念尽汇于此,不在六界之内,即便神魔也不可捕捉,不可直视。 也只有体内流着上古血脉的魔族,在力量暴动时可能引来深渊的注视,陷入无尽幻象,最终往往为深渊吞噬,在其中永归寂无。 她之前以骨伞为封印,便是为避过深渊窥视? 神魔遗迹的边界破碎,溯宁向南明行渊走来,神情只见一片漠然。 感受到周围空间都被杀意封锁,他不由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便不该应召请而来,保住了麾下没什么脑子的魔族领主,他这缕分魂却是被困住了。 她果然是个麻烦,南明行渊再次肯定了初见溯宁时的念头,一时只觉头疼不已。 虽不知她为何会引来深渊的窥视,但依照如今情形,若是她迟迟不能从深渊幻象中清醒,以她的力量,不止北燕,或许整个北荒,或许都会化作一片死地。 在神魔面前,这八荒中不论是人族还是妖族,都太过渺小。 八荒之地如何,原本与南明行渊这个魔族无甚关系,但他尚且还有其他思量,不想轻易舍弃这缕分魂,更无意令神族那位帝君察觉到自己的行迹。 终于,在权衡利弊后,魔气中黑雾涌动,徐徐化作实体,雪白大狗迎面向溯宁扑来,如同一团滚动的毛球。 南明行渊已经很多年没现出自己还是低阶魔物时的原形。 血海魔气所化的低阶魔物形态不一,不乏奇形怪状者,而他恰好是那等最没威慑力的。 好在魔族实力增强,原形也会随之进化,及至如今,十地血海中已经没有魔族清楚南明行渊初时形貌。 但他只以一缕分魂降临八荒之地,若要显露真身,便只能是这副诞生之初的形貌。 南明行渊选择借朝行月躯壳行事,也有几分是为此。 不过到头来,还是被迫以分魂显露原形,他眼中不由闪过沧桑之色。 南明行渊并不打算与溯宁动手,这不过是缕分魂,要与溯宁一战,除非引本体降临八荒。 深渊溢散的恶念随着魔气牵引,没入白犬体内,魔族以煞气修行,自然也能吸收恶念。 泛着血色的黑气缭绕在南明行渊身周,似乎要将他淹没,双目中赤色明灭,便是魔族,要承受深渊恶念也并非易事。 意识中肆虐的幻象有一刹扭曲,也正是这瞬间的差错,让溯宁分辨出了真伪,她强行压制住体内暴走的力量,任魑魅近前。 魑魅穿过身体,没入涌动的暗色,尸山血海的战场在她眼前逐渐崩解,溯宁终于捕捉到了真实。 坍毁的神魔遗迹中,碎石纷纷而落,有巨大白犬向她扑来。 溯宁倒在雪地中,入目是灰白天际,朔风中,一片雪花落在了她眼睫上,带来微微凉意。 冰雪中,厚重毛团压在她身上,成为温暖热源,白毛似与雪地融为一体。 逝川伞滚落在旁,发出轻微声响,像是惊醒了溯宁。 雪白毛团埋头在她腰间,原本立起的双耳都耷拉下来,浑身透露出生无可恋的低落。 溯宁坐起身,轻松便将比她还高的大狗半举了起来。 看着毛量惊人的南明行渊,她挑了挑眉,眼底浮起些微真切笑意。 南明行渊原本还沉浸在威严尽失的悲恸中,但不过片刻,他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溯宁:“你真把我当狗了?”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48节 溯宁漫不经心地摸过他双耳间,看着他身后在不自知中狂甩的尾巴,觉得分别不大。 风雪席卷过邺都城,涉云园中,程媪坐在亭中石桌前,望着雪中静默的枯石山水,不知在看什么,有些出神。 她是天市境修士,寿命分明还足有数年,如今却日渐显出垂老之态,像是根系腐朽的枯木。 主人不在,涉云园中仆婢也就各自躲懒,不会冒着严寒在外行走。 至于朝行月去了何处,这些仆婢却是无人知晓,令暗中窥探他动向的朝氏族老颇觉莫名。 他毕竟还顶着朝氏家主的名头,真想做些什么,也会给这些瓜分他名下资源的朝氏族老带来不小麻烦。 若在邺都中向朝行月动手,必定逃不过封离氏耳目,若是令那位太子有了借他的死向朝氏发作的机会,对朝氏而言便是得不偿失了。 如今他离开邺都,任他们行事,倒算得上知趣。 倘若他能一直如此,朝氏诸多族老暗忖也不是不能容他先占着这家主之位。 原本他们还因溯宁的到来悬心,不知朝行月如何会与她相识,她的出现又会不会是他有意争权之举。 好在溯宁不过在涉云园待了几日,便前往都天学宫,也未曾再登朝氏的门,过问族中之事,让他们心下暂时松了口气。 她没有助朝行月夺权的意思便好,否则事情还真有些麻烦,从都天学宫传来的消息看,她的修为怕是不在朝氏最强的老祖之下,着实不好对付。 程媪清楚,如今涉云园中仆婢多是朝氏诸多族老的眼线,连她一举一动都难以逃过,但心灰意冷下也无意再管。 她实在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查出当日发生在海上的刺杀都有谁的手笔不算难,难的是即便程媪知道了背后都有谁,也只能处置了间接害死朝行月的仆婢与刺客。 真正的罪魁祸首仍然高坐明堂,大权在握。 鞋履踩过枯枝,发出一声脆响,程媪抬头望去,忽地怔住。 原属于朝行月的身体站在她面前,周身都为墨色雾气缭绕,半张脸陷在雾中,他面上惨白得不见丝毫血色。 南明行渊开口道:“本君想,这具身体理应还你才是。” 便算是他借用朝行月躯壳的代价。 为显化实体,他的分魂不得不彻底从朝行月体内剥离,人族本就羸弱,朝行月修为有限,已无法承受南明行渊再将分魂寄生。 这副身躯中残余的些微力量,便也只够回到邺都。 程媪站起身,浑浊的泪自满是岁月刻痕的脸上滑落,她双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就算心中清楚朝行月已死在澜沧海上,在直面真相时,她还是露出了难以形容的哀恸之色。 见此,南明行渊也没有任何出言安慰的意思,魔族又如何能体会人族喜怒。随着他拂手,玄元灵鉴浮在了程媪面前。 在逝川修复后,溯宁才能再踏足邺都,南明行渊与她达成交易,暂时需一道行事。 “之后会有人来取此物。”他再次开口,“作为交换,本君可应你一所请。” 从还是只低阶魔物时,南明行渊行事便喜欢公平交易,无论对象是谁。 玄元灵鉴落在手中,程媪迟滞地抬起头,黯淡眼神中忽然迸发出光彩。 她并不知南明行渊是如何身份,却猜到他和溯宁大约都有不可言说的实力,足以—— “求尊者,予我一道力量。” 一道足以让她报仇的力量—— 程媪所求,唯有如此。 南明行渊垂眸看着她,半张脸掩在黑雾中,神色难以窥见什么情绪,无声暗落的大雪中,他回道:“可。” 程媪向他深深地拜了下去。 黑雾消散,青年了无声息的身体向前倒了下来。 程媪伸出颤抖的手,像是不能承受青年重量,她跌坐在了雪地中。 青年安静地伏在她膝头,如同幼时。 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或许不算聪明,可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偏偏,他们连他活着都容不下。 程媪苍老的手抚过朝行月的脸,她哑声道:“好好睡吧。” 雪山深处,停在寒潭前,南明行渊与溯宁对视,在数息沉默后,他最终还是认命地跳了下去,迎上了盘踞于潭中的冰蛇。 就她如今情形,还是别动手了,否则再陷入深渊幻象,他也得跟着倒霉。 片刻后,非暴力不合作的冰蛇耷拉着半身晕在潭边,南明行渊面无表情地衔着蛇蜕破水而出。 落在溯宁身旁,心中不平衡的魔族猛地甩起水。 于是潭边有了两只落汤鸡。 第五十五章 生在阳春三月的杏花,终于…… 半月后,都天学宫外。 荆望任女童牵着自己的衣角,抬头望向学宫大门,颇有些感慨。 经多番曲折,他终于在所知有限的情况找上檀氏的门,又颇费了些功夫才见到檀沁。 毕竟他只是个无甚身份的游侠,要登世族的门着实不易。 不过见到了檀沁后,要寻长缨便非什么难事。 荆望看了身侧女童一眼,将这小丫头交给她师姐,自己便算是仁至义尽了,至于其他,实在不是他这等小人物能管。 邺都佳酿闻名于北荒,他先去哪家酒坊混上两日好? 便在荆望盘算之际,身边女童不知为何身形突然一僵,攥住他袍角的手猛然收紧。 察觉到异常,他不由低头看去,却见杏花直直地看着前方,身形僵硬,乌黑瞳眸在瞬间盈满了惊恐,仿佛后丘村那场大火又在她眼中燃起。 荆望不由皱了皱眉,女童在他腿边喃喃道:“是他……” 什么?荆望只觉莫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有鹰视狼顾之相的青年腰间佩刀,正带着侍从自前方楼阁穿过,他眉目冷厉,举止尽显傲慢。 荆望一看,便知他定是世族出身,虽不知究竟是何身份,不过看他佩刀,像是领兵的将领。 身旁再次传来女童稚嫩的声音,她话中有些哽咽:“是他带人,烧了村子……” 荆望神情微怔,再看了一眼青年,压低声音道:“低头,不许看!” 他语气严厉,女童瑟缩一瞬,低下了头。 “忘掉这些事,”荆望开口道,“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来。 两月前,陵安郡后丘村遭逢流寇,村中八十户共四百余人,无一幸免,一夜大火后,村中只剩断壁残垣。 流寇行迹不定,死的又只是些身份微贱的庶民,陵安郡中将此事搁置,显然打着敷衍了结的主意。 荆望也听说了此事,不过未曾将其放在心上,后丘村中又没有他什么至亲旧识,便是死尽,与他也无关。 后丘村紧邻着个山头,数年前,有个瘸了条腿的军汉将这里买下,又捡回了几个被父母所弃的孩子,立了座山门,叫小苍山。 在后丘村那场大火中,小苍山上下十余人也未能幸免,只有大师兄抱着年纪最小的师妹侥幸逃了出来。 屠了后丘村八十余户人家与小苍山师门的,不是什么流寇,而是着甲的北燕铁骑。 为首者高坐在马上,漠然地看着兵刃收割着手无寸铁的乡民,鲜血洒落在雪地中,开出赤色的花。 中年男人握着长枪,高大的身形踉跄着跪了下去,就凭他一人,又怎么可能拦得下上百着甲兵士。 马蹄从他身边踏过,甲胄碰撞之声响起,滔天火焰中,一切景象好像都被扭曲了。 在铁骑远去后,小苍山大师兄不顾他们回返的风险,脱离藏身之处,在大火中抢出一面还未燃尽的残破战旗。 他带着师妹来了陵安郡,想凭证据为后丘村乡民和小苍山师门讨个公道。 但最后,在郡中牢狱内,受刑濒死的他忽地庆幸,自己为了以防万一,将师妹藏在了城外破庙中,没让她随自己一起来。 荆望那时正好被关在他隔壁,得知他是拿钱办事的游侠儿,小苍山大师兄取下佩玉,请他护送自己的师妹去邺都。 小苍山还有一个人活着。 长缨在邺都。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提报仇之事。 他所拿出的玉佩光华黯淡,看上去并不如何起眼,却是件有隐匿之效的法器。 荆望动了心,应下了此事。 不过当带着女童上路后,他才意识到这并非什么轻松差事,也是从她口中只言片语,拼凑出了后丘村究竟发生了什么。 戮杀后丘村的,果然是大人物,他们开罪不起的大人物。 所以小苍山大师兄才会无声无息地死在陵安郡牢狱中,后丘村的破亡在郡中连半点波澜也未曾掀起。 如果她想活下去,就必须忘掉当日的事,别再想着讨什么公道。 如他们这等蝼蚁,在世族出身的权贵面前,如何有资格妄谈什么公道。 女童或许不明白荆望为何会这么说,但还是含泪点头。 这一路都是荆望在护着她,她知道他不会害她。 有侍女迎上前,问起他们名姓。 她是来为他们引路的。 荆望握紧女童的手,快走两步跟了上前,神色不见有异,更没有问起远处人的身份。 还未至离宫学舍,得到檀氏传来的消息后便在焦虑等待的长缨已经亲自迎了出来。 在听闻后丘村遭逢流寇,她寄回师门的信又迟迟不见回应,她心下已隐隐有了不妙预感。 后丘村毗邻小苍山,村中蒙难,小苍山又如何能得幸免,何况以他师父性情,也不会对乡民受戮坐视不理。 门中师妹前来,长缨自是惊喜,但之前担忧似也因此被印证,不过她心中还是抱了几分幽微希望。 或许他们都没事呢?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49节 姜云来与她正好在一处,此时也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嘴角青紫是前日与人动手留下的。 都天学宫中世族出身者众,也不是谁都会敬畏东阳君和姜云来国君公子的身份。 姜云来长于乡野,与学宫中的世族弟子相比实在无甚城府,又少年意气,不免便为言语所激,在无人处动起手来。 因无扈从在侧,他境界有限,最后当然是败得极惨。 也是为这个缘故,姜云来身边从此便多了三五摆脱不了的护卫,他走到何处,他们便跟到何处。 说服不了东阳君将人撤回,姜云来便只能让自己学会对他们视而不见。 荆望牵着女童跟在侍女身后,才走过转角,便看到了向这个方向匆匆而来的长缨。 “师姐!” 在邺都兜兜转转十余日,终于见到熟悉的面容,女童开口,眼底惶然终于散去些许,有些哽咽地唤道。 荆望放开了她的手,女童如同回巢的鸟雀一般,奔向了长缨。 长缨看着她,脸上也满是欢喜,张开了手。 眼见这一幕,荆望也不自觉扬起点儿稀薄笑意。 自今日起,他大约能睡个好觉了。 荆望在狱中接下玉佩时,没想过这件事会如此凶险,面对追杀,他甚至险些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为此,他也不是没想过要放弃这小丫头,与他这等拿钱办事的游侠儿,谈信义似乎有些可笑了。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 荆望解下了腰间玉佩,说来,能活着来到邺都,这玉佩也有不小功劳。 这本是陆平给他的报酬,此时他却选择将其取下。 便留给她们,做个念想好了。 这真是他做过最不划算的买卖,荆望如此想着,抬起头来。 随他而来的女童已经到了长缨面前,就在她将要被长缨拥入怀中前,口鼻中忽然涌出无穷无尽的鲜血,染红了裘衣的毛领。 所有人都怔住了。 长缨欣喜的神情凝固在脸上,那个她看着自襁褓长大的小姑娘面色茫然,似乎还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师姐……好痛啊……” 随着这句呢喃,她的身体缓缓向后倒了下去。 恍惚中,长缨下意识伸出了手,却只有一片衣角掠过掌心。 “杏花!” 杏花说不出话来,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地从袖中抽出了那面染血的战旗。 荆望手中玉佩滑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他木然想道,原来后丘村那场大火,最后还是将所有亲历者都焚尽。 生在阳春三月的杏花,终于还是长眠在了这个严寒冬日。 第五十六章 公无渡河 东阳君府,姜云来站在轩榭中,看着面前声息全无的尸首,面色尤其难看。 “凶手已经伏诛,还不足以平息你的怒火么?”东阳君见他如此,开口道,语气中听不出什么起伏。 死的不过是个无甚出身的孤女,又如何值得他如此在意。 若非姜云来亲自相求,东阳君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庶民因何身死。 也是东阳君麾下人手追查,姜云来才知,在荆望带着杏花踏入邺都后不久,他们的行迹便已经为人所觉。从进入邺都到登上檀氏的门,再到前往都天学宫,可容下手的机会何其多。 不过幕后之人大约想不到,东阳君会因姜云来之故干涉此事,于是主动将这具尸首送上东阳君府,以作回应。 下毒的人已以命相偿,那事情便也该了结了。 “真正的凶手是他么?!”姜云来看向自己的祖父,一字一句地反问道,心中怒意难以消解。 眼前便是下毒害死杏花的人,但真正害死杏花的人,又何曾是他。 便是姜云来再不通谋略算计,也清楚他不过是把杀人的刀,罪魁祸首是执刀的人! 东阳君的神情沉肃了几分:“那不过是个庶民出身的孤女。” 那只是个庶民而已—— 她与姜云来也无甚关系,她的死也与他不相干。 本是如此不错,但杏花倒下的那一幕却反复在姜云来眼前闪回。 鲜血脏污了她整张脸,她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来不及再说,只是紧紧抓住那面破损战旗,不肯松手。 她才七岁—— “是徐平津么?”姜云来又问。 陵安郡都尉,掌郡中刀兵,出身世族徐氏,为北燕太子封离成所重,同样也是他,领兵将后丘村付之一炬。 自荆望口中得知这场大火的隐秘后,姜云来心中便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愤懑。 那是四百余条性命,不是草芥,而是活生生的人! 戮杀北燕生民的,竟然是北燕的兵士,这何其讽刺! 但于东阳君如此出身的人物而言,这又何曾算是什么大事。 邺都权贵,北燕世族,都不会将这当做什么大事。 对于姜云来的问题,东阳君未作回答,只是道:“他是太子成的人。” 是封离成手下为数不多值得栽培的将领。 “是……太子授意杀人?!”数息沉默后,姜云来猛地抬起头,面上惊异不似作伪。 北燕太子容止端重,素有宽仁之名,对姜云来这个流落乡野多年的幼弟也颇为关怀。 封离成总是温和含笑的脸自眼前掠过,和杏花倒下的身影交错,姜云来呆愣着站在原地,难以回过神。 东阳君看着他,不觉叹了口气,许多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姜云来这张肖似生母的脸,每每让东阳君不愿对他过于苛责。 “此事本与你无关。”东阳君将手按在他肩头,“不过是个庶民而已。” 死的不过是些庶民黔首,如同野草,风一吹便会再长起来,又何须过分在意。 轩榭中陷入一片死寂,许久,姜云来哑声开口,惨笑道:“我从前,也只是庶民而已。” 十七年来,他也只是可以任人践踏的草芥。 夜色降下,盘踞在长野原上的邺都城如同蛰伏的凶兽,安静了下来。 溯宁撑伞走过坊市中,南明行渊化作黑雾扒在伞下,怎么也不肯再显出原形。 之前是因溯宁为深渊所窥视,他才不得不吸收恶念,令她能保证意识清明。但在逝川修复后,她便可凭自身压制幻象,他当然不愿以毫无威慑力的原形行走,更不肯给溯宁再揉捏他的机会。 对此,溯宁心中微觉遗憾。 她与南明行渊达成交易,不过除了要回涉云园,自程媪手中取回玄元灵鉴外,她在离开邺都前尚且还有两件事需要处置。 河水穿城而过,坊市中只剩三两楼阁还有灯火亮起。 喝得醉醺醺的无赖迎面走了来,恍惚间像是看到了执伞而来的溯宁,神情呆了呆,随即嘿嘿笑了两声:“小娘子,我请你喝酒啊……” 话音刚落,便有刀鞘架在他颈侧,微露出两寸的刀锋在月色下闪过寒芒。 身后之人冷声道:“要不要我请你喝酒?” 无赖因为醉酒而混沌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两分,他露出讨好神色,赔笑道:“是我多嘴,是我多嘴!” 说着,身体趁势一矮,猫着腰从墙边溜了。 荆望反手收刀,抬头刚想说些什么,便在看清溯宁时猛地顿住。 他好像多管闲事了。 不过反过来想想,他倒是救了方才那不知死活的无赖一命。 对上溯宁目光,荆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片刻沉默后,他看了看怀中刚换来的两坛酒,手中取过一坛,试探着问道:“姑娘可要与我同饮?” 直到坐上房顶,荆望还有些回不过神,显然没想到溯宁这等修为莫测的大能,真的会与他一起喝酒。 不过溯宁之前在山林中救了他和杏花,荆望当然不会吝啬一坛酒,只担心这等浊酒入不了她的眼。 可惜她还是死了。 从陵安到邺都,在都天学宫中,在他以为她可以好好活下去的时候,死在了他面前。 自姜云来口中,荆望才知有的事,从他们进入邺都时,就已经注定结局。 原来蝼蚁就算想偷生,竟也如此艰难。 他告诉她忘了那场大火,不要想着报仇,不要去探究那场大火后掩藏了什么,但便是她忘了,终究也活不了 荆望俯瞰下方,这是邺都最高的一处楼阁,低头便能将都城景象尽收眼底。 他大口大口地灌下酒,出神望着下方,不知在看什么。 “邺都真大啊。”片刻后,他开口,似有几分伤感,“大得我等庶民黔首,如同蝼蚁。” 荆望看向溯宁:“姑娘可曾有此感?” 话说出口,他便自觉失言,如她这等人物,大约是不会有如此体会的。 但溯宁屈腿坐在檐上,裙袂在琉璃瓦上洒落,侧脸融进了夜色:“许是有过。” 只是不在这里。 瀛州诸位神尊列坐,半神血脉又算什么,神族各氏中,也只有最出众者方能入其门下。 荆望笑了起来,不知有没有信她的话,眼前却有些模糊,他问:“那姑娘可曾做过明知不可为,仍为之的事?” 破碎得不成片段的记忆席卷而来,溯宁抬眸,什么算是明知不可为?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50节 是她以半神之身踏上青云阶,还是在瀛州时,数度深入绝境,只为显化血脉法相? 神族曾有言,半神血脉驳杂,绝不可能化出法相。 可溯宁偏偏做到了。 也是在化出法相后,溯宁随神族昊天氏帝子鸿苍,第一次踏出了瀛州。 “于我而言,世上并无不可为之事。” 溯宁的话令荆望神情滞了数息,随即笑意愈盛,他又灌下半坛酒,说:“对,这世上何曾有不可为之事。” 只是去不去做罢了。 他似乎很高兴,站起身来,踩上飞檐,高处的风吹得他袍袖震荡,乱发狂舞。 荆望面上因酒意发红,眼神却很清明,他站在楼阁高处,俯瞰着这座城池,喃喃开口:“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玉佩在腰间摇曳,他张开手,恍惚间,又回到了少时的意气风发。 “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他只是个没名没姓的游侠儿,在邺都权贵眼里,不过蝼蚁。不止是他,杏花,小苍山师门上下,后丘村八十余户人家,都只是蝼蚁而已。 可即便是蝼蚁,只要不死,便能发出哀鸣。 哪怕只是让所谓贵人华贵袍服沾血蒙尘,也足够了。 第五十七章 这世道本就已经很不公平了…… 一夜大雪,邺都城银装素裹,城楼也覆上厚厚积雪。 破晓刚过,天边似还有几分晦暗,坊市中便已经有人顶着凛冽寒意来往不绝。 喧嚣声渐盛,坊市中逐渐热闹起来,横亘在长野原上的北燕都城也仿佛在此时活了过来。 荆望牵着匹看上去怎么也不算神骏的灰褐驽马自坊市走过,他是个混迹市井的游侠儿,少时便家中败亡,后来便四处漂泊,今朝有酒今朝醉,身上当然剩不下什么银钱。 换了驽马,剩下的三个大钱便只够再打一斗浊酒,他举起酒葫芦向口中倒去,心下想,这也尽够了。 “他想做什么?”伞下,南明行渊开口问道。 “不知。”溯宁站在楼阁之上,纵然下方熙熙攘攘,却无人向她投来一瞥。 不过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知道了。 “你似乎并不急于回归九天。” 否则也不会有闲心在此旁观人族如何行事。 对于南明行渊这句话,溯宁没有否认,她语气平静道:“你不是也好奇他想做什么。” 这倒是也不错,南明行渊将分魂栖息在逝川之中,不过这话说得好像她做什么,真会考虑他的意见一般。 荆望牵着马停在了乐坊前,周围人来人往,他自顾自喝着酒,抬头望向前方,神情平静。 他在等一个人。 陵安郡都尉徐平津出身世族徐氏,少时便勇武过人,得北燕太子封离成看重,不过数年间便已擢升至陵安郡都尉。 任陵安郡都尉三年,他于今冬回到都城述职,朝中世族都知,若无意外,他必定再得擢升。 燕王自当年叛乱后便一直身体不佳,于是常命太子封离成代为执掌朝中诸事,但却不容他染指兵权。 北燕兵力强盛,皆由燕王心腹为将,不得燕王命,绝不会为封离成号令。 封离成因此从追随的世族中选出可堪为将者栽培,徐平津便是其一,有封离成这个北燕太子为倚仗,他擢升的速度令邺都无数世族都为之眼红。 知他得太子看重,于是回到邺都不久,徐平津便收到许多世族邀约。 以荆望身份,当然难以获知世族动向,但姜云来如今是国君公子,于乐坊设宴的世族不仅请了徐平津,还请了他。 乐坊楼高五重,其中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楼外,作各色打扮的邺都生民熙熙攘攘。 世族车辇迎面行近,辇上悬挂的和銮轻响,诸多庶民黔首听闻,连忙退至路旁,主动避让。 不管是挂在车前横木上的和铃,还是挂在轭首的銮铃,向来都是世族身份的象征。 车盖形如莲花,徐平津坐于其下,眉目冷峻,不知为何神情总让人觉出几分难言阴翳。 车辇左右有十余护卫策马随行,马蹄踏过厚重积雪,发出沉闷响声。 荆望缓缓笑了。 他握紧手中长刀,翻身上马,残破战旗自他怀中展开,大火燎燃,旗上被飞溅的鲜血都已化作暗红。 “陵安郡都尉徐平津,领兵戮杀郡中百姓四百余,以火焚村——” 荆望骑着那匹驽马,义无反顾地向前,手中战旗高举,在风中发出猎猎之声。 周围来往之人不由都往他的方向看来,皆面露错愕之色。 他在说什么? 迎着众多诧异与莫名的视线,荆望没有解释,只是重复着方才那句话,冬日凛冽的风灌入喉中,让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陵安郡城外的破庙中,满脸脏污的小姑娘怯怯地自破败的神像后探出头,而后一路从陵安到了邺都。 杏花是个很省心的姑娘,荆望让她忘了仇恨,不许再提那场大火,她也乖乖应下了。 可就算如此,她还是没能活下来,她死在都天学宫,死在见到自己师姐那一刻,死在荆望面前。 荆望连为她报仇也做不到。 他们这样的庶民,在王权与世族面前,实在渺若微尘,不值一提。 当日能带着杏花躲过追杀,是因荆望熟知地形,又有玉佩法器隐匿行迹,方借山林之势屡屡摆脱刺客。 他这等连师承都没有的武道游侠,不说杀徐平津,或许连他身边护卫都对付不了。 但他总能做些什么。 战旗飘摇,暗色血迹似在无声佐证荆望所言,在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中,围观人群的神色渐渐有了变化。 异样的视线投向车辇中,徐平津抬头看向荆望,神情明显沉了几分。 “杀了他。”他冷声开口。 马蹄声骤然急促,得他下令,几名护卫御马上前,腰间长刀出鞘,闪过冰冷寒芒。 荆望也拔出了刀,徐氏的护卫眨眼便已近前,为首者与他短兵相接。 只是一个照面,他那把用了许多年的长刀便崩碎了细小裂口,荆望虎口发麻,被这一击的力道震得气血翻腾,口中却还是道:“陵安郡都尉徐平津,领兵戮杀郡中百姓四百余,以火焚村——” 坊市中行走的庶民黔首站在原地,停下手中动作,静默地望着这一幕。 荆望左手仍高举战旗,当他的血也溅在旗上时,口中那句话似乎也越发多了几分可信。 坊市中楼阁错落,楼上回廊逐渐也有人聚集,低头向下方望来,旁观这场突来的变故,神情难掩复杂。 他如此行事又有何意义? 一介庶民,胆敢拦下世族车驾,便是身死于此也无人问津。 而今日之后,徐平津仍会是高高在上的世族,在北燕朝堂得居高位。 在场大多数人都觉荆望此举愚蠢,但当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句话,即便为徐氏护卫逼下马,青衣为鲜血染红仍不肯住口时,四下议论声都渐渐小了下来,最终尽归于寂然。 陵安郡都尉徐平津,领兵戮杀郡中百姓四百余,以火焚村—— 冬日的朔风中,这句话回荡在无数人耳边,又像是震响在他们心中。 如今在这坊市中的,多是无甚身份的庶民黔首,此时如何能不生兔死狐悲之感。 或许有一日,同样的灾祸亦会毫无预兆地降临在他们身上。 和銮轻响,原本喧闹熙攘的坊市静默无声,无数道视线明里暗里落向坐于车中的徐平津。 车轮碾过雪地,纵使他从未将身份低微的庶民放在眼中,此时也觉出微妙寒意,但更令他生恼的,是乐坊回廊上数名世族投来的戏谑视线。 荆望跪倒在了雪地中,染血的战旗落下,他持刀撑住身体,徐平津的车辇逐渐行近,距他不过数丈,他却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这短短数丈,却仿佛是他不能逾越的天堑。 不过没关系,荆望顶着满脸血污笑得很是痛快,就算他杀不了他,至少今日之后,有许多人都会记住徐平津干了什么。 他身上华贵袍服,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永远也不能涤清! 徐氏的护卫看着荆望,不知为何,动作中竟也有了几分迟疑。 乐坊楼阁上,南明行渊开口道:“这便是他明知不可,仍要为之的事?” 以性命为代价,作垂死之鸣。 到了此时,南明行渊终于有些正视起对于魔族而言,近乎不堪一击的孱弱人类。 高举的长刀将要落下,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切都将以此作结时,泛着寒光的兵刃滞在空中。 撑伞的少女自后方行来,声音有些缥缈:“公无渡河。” 乐坊中琴声未绝,和着她的话,落在荆望耳边。 荆望咳出两口血,在闻听此言时,喃喃续道:“公竟渡河……” 话出口时,已近力竭的身体像是被重新注入了力量,于千钧一发之际,反手架住徐氏护卫挥下的刀锋。 刀刃相错,发出刺耳铮鸣,刀势带起无形风浪,将周围几名徐氏护卫尽数逼退。 荆望神色中闪过怔然,但抬头看着向自己行来的车辇,他没有犹豫,振身而起,挥刀向车中安坐的徐平津。 他要,杀了他—— 少时家破人亡的惨祸中,阿母对他说,不要报仇,好好活下去。 那是他们报复不得的大人物,所以将一切都忘了,才能活下去。 可原来是忘不了的。 这一刀,是为后丘村无辜受戮的乡民,为死在狱中的小苍山大师兄,也为了那个叫杏花的小姑娘。 徐平津以刀鞘抵住荆望这一击,神情难掩惊怒,显然不明白将要授首的荆望,怎么忽然突破护卫,到了自己面前。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51节 “区区庶民,也敢以下犯上——”徐平津冷声斥道,他着锦袍玉冠,与粗布褐衣的荆望有如云泥之别。 他原本并未将荆望当回事,不过是个尚未引燃命火的武者,连宗师境都没有,又如何能与他匹敌。 只是长刀携雷霆之势而来,在车辇中掀起风暴,伴随着轰然巨响,镌刻着阵纹的车辇炸裂开。 徐平津未及拔出刀,只能以刀鞘相抵,身体颇有几分狼狈地向后退去,落在了雪地中。 “庶民又如何?”荆望开口,乱发下一双眼亮得惊人,“你能戮杀庶民,庶民为何不能杀你!” 难道庶民,生来就该是猪羊,任世族所戮么?!荆望心口像是燃起一团火,要将他五脏六腑都焚尽。 徐平津体内灵力运转,长刀脱鞘,被他反手握住,随即欺身而近,落向荆望颈间要害。 荆望不退反进,刀身相撞,他手中本就崩裂的刀刃发出一声脆响,竟是从中折断,落在雪中。 眼见这一幕,周围人群中不由传来声声低呼,许多人面上都闪过不忍之色。 在他们看来,兵刃已折,荆望如何还能有胜算。 但当徐平津的刀风在荆望脖颈间留下道长而深的血痕时,他握着那柄断刀,角度奇而险地斜刺入徐平津的心脏。 徐平津不可置信地看向荆望,怎么可能?他既非修士,又未入武道宗师之境,又怎么可能伤得了自己! 刀势在体内肆虐,他体内经脉随之爆裂,穴窍中灵力尽散。 鲜血喷溅在荆望脸侧,他恍惚想道,原来世族的血,也是热的啊。 原来世族,也不是杀不了的。 不属于自身的力量抽离,荆望力竭,他半跪在地,看着面前徐平津缓缓向后倒下的身躯,顾不得伤口传来的痛感,声嘶力竭地大笑起来。 徐氏护卫惊惶围上前,取出灵光蕴藉的丹药,想救治重伤濒死的徐平津,但还是难以阻止他的气息断绝。 “你借了他多少力量?”南明行渊问。 逝川伞浮在肩头,溯宁看向前方:“不多。” 正好与徐平津等同罢了。 如此才算公平,不是么? “这世道本就已经很不公平了。”溯宁望向灰白天空,平静道。 第五十八章 人族身上,原来也有神族所…… 当徐平津倒在雪地上时,坊市中陷入了难言死寂。 在场没有人能想到,原本已经引颈就戮的荆望竟然会于绝境中暴起,反杀了徐平津。 他不过是个庶民,却将世族出身的公卿斩于刀下。 原来血脉高贵的世族公卿,也会死于庶民之手—— 诸多邺都黔首心中模模糊糊地升起这个念头,这是他们从前不敢想的事,但眼见徐平津身死,便再也难以克制这会被视作大逆不道的想法。 比起他们,见证这场交锋的邺都世族却是惊怒交加。 他们未必与徐平津如何交好,却难以不为他当众被庶民斩杀之事感到震怒难言,或许其中还夹杂着些许不可言说的畏惧。 畏惧他们自己,有朝一日也可能死在从前任其践踏的庶民奴隶手中。 这是邺都从未有过之事,也是在他们看来绝不应该发生的事。 能为太子封离成看重,以如今年纪便出任陵安郡都尉,徐平津的资质与实力自不必多言。 他体内穴窍已开二十四宿,数年间便有望突破至上三境。 荆望只是个未曾接触道法的游侠,又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有世族将目光落在溯宁身上,目光忽地一凝。 素衣执伞,她是—— 乐坊第三重的回廊上,姜云来也认出了溯宁,他并未因徐平津身死而觉物伤其类,反而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觉得很痛快。 从眼见杏花身死便憋在心头的愤懑终于得以消解。 他能杀庶民,庶民为何不能杀他?! 姜云来终究还是姜云来,不是北燕公子封离晟。 颈间鲜血喷涌而出,荆望终于也倒在了雪地上,感受到体内热度流失,他望着惨白天空,神情坦然。 用他这区区庶民的命,换徐平津这等大人物的命,怎么算都不亏。 鲜血浸入积雪,就在这一刻,有灼热气息在他经脉中游走,最终尽数汇聚于心口。 刹那间,有灼灼命火燃起,凛冽寒意携天地灵气没入体内,颈间伤口在无声无息间止住涌流。 在与徐平津一战后,荆望得以踏入修行之境。 感受到灵气没入伤口,他神情不由有瞬间怔然。 嘈杂议论声响起,不知在说些什么,但荆望并不在意,他艰难地撑起身,向溯宁所在深施一礼。 “多谢姑娘。” “杀了他的,是你自己。”溯宁执伞向前,没有再作停留的意思,她只是给了他与徐平津公平一战的机会。 她从荆望身旁走过,声音听起来仍有几分缥缈:“你的酒不如何,但那阙诗还算不错。”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荆望再次向她拜下,笑道:“日后若还有机会,我定请姑娘喝好酒。” 白雪满地,坊市尽头,耀目灵光闪过,有人挡在了溯宁面前。 自燕王宫而来的老内侍微微垂首,显出谨小慎微之态。他身上气息被压制得几近于无,但体内命火凝实,更胜过已经死在溯宁手上的应矣之。 邺都之中,尚且还无人察觉应矣之已然陨落在神魔遗迹中,如他这等境界的修士,闭关数年也都是常事,何况如今不过是消失数日而已。 老内侍向溯宁躬身,礼数周到,口中道:“王上恭请尊者,入宫一叙。” 传闻中还在闭关的燕王,要见溯宁。 他的声音也透出股垂老之感,说话时将姿态放得很低。 溯宁没有看他,不疾不徐地向前,语气不见多少起伏:“不去。” 北燕境内,尚且还没有人能拒绝燕王之命。 即便对溯宁的实力有所耳闻,老内侍的神情也不由沉了几分,她未免也太狂妄了! 他抬起头,身周顿时腾起无形气浪,悉数席卷向溯宁。 溯宁脚下未停,风中卷起的浪潮似乎对她没有半分影响,连她一角裙袂都未能惊动。 转眼,她便已经到了老内侍面前,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风挟裹着地面积雪形成的浪潮便倒卷而回,逼得他不得不为溯宁让开前路。 身形难以控制地向后倒退,他体内灵力运转,想稳住重心,但还是在数十丈外才勉强止住去势。 老内侍半跪在雪地中,万钧压力加身,即便他尽力相抗也难以起身,只能目送着溯宁的身影离开,心中深觉震怖。 溯宁自伞下抬眸,望向坐落在都城中的恢弘宫阙,不知在想什么。 世人皆言,燕国是北荒最为强盛的国家,为何她却在这座城池中嗅到了浓重的腐朽气息? 急促的马蹄声在坊市中响起,都城禁卫皆着银甲,策马而来。马蹄踏过雪地,溅起飞雪,为首者面上难掩焦色,正是如今负责统管北燕都城诸事的邺都令。 在这邺都城中,消息总是传得很快。禁卫军手下养了许多眼线,总不是吃白饭的,坊市中发生的变故很快便被禀于邺都令。 他们来得着实已经够快,但显然还是晚了一步。 看着被护卫围簇在其中,命火黯淡,已然毫无声息的徐平津,邺都令面色难看。 殿下有意重用徐平津,他如今身死于城中,自己要如何向殿下交代?! 他也是太子封离成一派的臣子,当然了解封离成对徐平津的看重。 事已至此,总要有人来平息殿下的怒火。 他将目光投向荆望,仿佛在看一个已死的人。 高骑在马上的邺都令抬手,向随行而来的禁卫下令道:“将他拿下!” 胆敢戮杀世族,非万死不能赎! 都城禁卫得他命令,策马上前,手中兵戈泛着冰冷寒芒。 荆望站在原地,颈间伤口虽已止血,肩头青衣却都为鲜血浸染成赤色,看上去颇为可怖。 面对上前擒拿自己的禁卫,他未曾流露出什么惧色,更不说有什么后悔之意。 旁观者多为邺都生民,即便心下认同他的行事,更为徐平津的死感到快意,也无人敢在着甲的都城禁卫前出头,为他辩白上一句。 坊市中气氛凝滞,直到姜云来强行挣脱身边护卫阻拦,自乐坊回廊上一跃而下,执佩剑挡在荆望面前,局面才又有了变化。 都城禁卫都对这位才回归封离氏不久的国君公子并不陌生,有他挡在荆望面前,他们不得不暂时收起兵戈。 姜云来的背后,乃是执掌玄甲骑的东阳君,若是意外伤了他,谁来承担东阳君的怒火? 数名禁卫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邺都令,待他示下。 邺都令眉头一抽,他实在没想到姜云来会跳出来阻拦自己。 眼底浮起厚重阴霾,邺都令沉声质问道:“公子此举,是要包庇这残害世族的罪人?!” 他就不怕见弃于北燕世族?! 姜云来没想过这些,对于一个长在乡野的市井少年而言,这些事未免过于深远。他只知,先践踏无辜的,是徐平津。 抬头对上邺都令,姜云来的气势并不落于下风:“凡事总有先后,令尹大人何不先查清陵安郡都尉放火焚村之事!” 邺都令神色难掩恼怒,这位国君公子可还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 但不等他开口再说什么,坊市中忽然有道呼喊自人群中响起:“彻查陵安郡都尉戮杀郡中百姓之事!” 这句话像是突兀砸入平静湖面的石块,霎时惊起重重水波。稀稀落落的应和渐次从原本静默旁观的人群中传来,随即,这样的声音逐渐多了起来。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52节 荆望怔然望去,看到了坊市上下无数张庸常的脸。 他们是王侯公卿脚下不值一提的草芥,但北燕中最多的,何尝不是这些低微卑贱的庶民。这些地位低微的黔首供养着世族公卿与封离氏王族,却还要为他们所践踏。 这世道未免太不公平了。 无数道声音响起,越来越大,直到汇成一道洪流,响彻在坊市之中。 身在其中的世族彼此对视,都在眼中看到了不容错辨的惊色,这些平日对他们卑躬屈膝,连直视都不敢的庶民,怎么敢说出这等话来! 洪流下,邺都令勒马,竟是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半步,眼底也难掩惊色。 当这些从未被他放在眼中的庶民发出相同的声音时,竟会让他生出了畏惧之感。 坊市外,溯宁似乎也听到这道声音汇成的洪流,她执伞回头,神情中现出些许怔忪。 于此时此地,在这些相比神魔堪称微不足道的北燕生民身上,她竟隐约窥得了从未见过的力量。像是在风中燃起的炬火,虽然微弱,却终究不会湮灭。 五千余年前,溯宁也曾来过八荒,北荒之民将她当做神明供奉,她也从未低下头,看到过渺小如蝼蚁的人族。 随鸿苍离开瀛州后,她受昊天氏帝君之命前来八荒,传道人族,为的是以人族之力牵制妖族。 自上古始,八荒之地便有人族与妖族混居,彼时妖族势力鼎盛,不止在九天立天庭,八荒之地也多在其掌控下,人族处境艰难。 在得神族传道后,八荒人族才逐渐有了与妖族抗衡之力,疆域扩张,不断削弱妖族势力。 “在神族眼中,人族羸弱如蝼蚁,流着一半人族血脉的半神,当然也生来低上一等。”溯宁突然开口,不知是对南明行渊,还是对自己说,“我从前也是这么觉得。” 天下生灵,或许都会作如此想。羸弱如人族,如何能与力量天授的九天神族相提并论? 直到如今,当她从前记忆破碎,摒去神族的傲慢,再次踏足于此时,站在八荒的土地上,她终于正视起从前未曾为她看到的羸弱人族。 人族身上,原来也有神族所不能及之处。 第五十九章 她不能有怨—— 收回目光,溯宁回身,将坊市中僵持的两方抛在身后,径直向涉云园的方向而去。 玄元灵鉴如今尚在程媪手中,总要前去取回,毕竟南明行渊所求,需借玄元灵鉴方能寻见。 长野原的雪峰中,溯宁与南明行渊达成交易,她助他入遗落的昆吾墟求得所需,而南明行渊手上,正好有能隔绝深渊凝望的魔族遗藏。 昆吾墟原属八荒之地,也是上一次神魔大战的主战场。 自鸿蒙初开后,八荒曾数次成为神魔战场,人族传承也因此不断破灭,甚至常有断绝之虞。 面对神魔的力量,人族实在太过羸弱。 直到四千余年前,神魔再起战火,血海魔君宿殷于八荒昆吾墟为神族昊天氏帝君所戮,才终于结束这场持续近三百年的争端,神魔两族迎来和谈。 也是在这场大战中,建木所在的昆吾墟破碎,自八荒之地脱离,没入无尽虚空。 在宿殷死后,魔族内部分裂,血海十地各自拥立其主,至今未得一统。大约也是因这个缘故,神魔两族间迎来了从未有过的数千年和平,八荒之地的人族与妖族也得以休养生息,及至如今。 除玄元灵鉴外,溯宁将藏于涉云园中的栾木也一同取走。 经五千载岁月,如今栾木已得长成,便不会因为自相连的地脉上剥离而衰亡。 栾木树心本源为溯宁所取,需要数年蕴养才得恢复,比起八荒之地,九天灵气中遗留有鸿蒙灵韵,对树心本源恢复自是更为有利——昆吾墟一行后,溯宁无意在八荒再作停留。 但在离开邺都前,她还有件事需要查清。 将栾木自地脉剥离花了近两日,两日后,溯宁踏着夜色,再度回到都天学宫。 楼阁积雪被月光映明,万籁俱寂,溯宁站在明月楼上,抬眸与燕王宫中那尊薄纱蔽目的石像对视,眼中现出难以分辨清的复杂情绪。 无形力量自她身周扩散,从都天学宫向外,数息之间已遍及邺都。 游离在天地间的灵气似乎为之震荡一瞬,但邺都内外诸多上三境修士却对此未有所觉。 随着溯宁神力引动,漆黑夜幕上隐隐约约现出当日她在钟山所见的道则,如水波般闪动,光辉明灭。 北燕之中未得飞升的人族修士难以觉察天穹现出的异样,如此情形却瞒不过南明行渊的感知,即便这只是他一缕分魂。 黑雾自逝川伞下浮出,倘若南明行渊此时能化作人形,神情必定是不容错辨的凝重。 “你知道这是什么?”溯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以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沉默片刻,南明行渊才开口,他还是道出了答案,“这是神族昊天氏的道则。” 这是昊天氏与八荒缔结约契的证明。 刹那间,纷杂的记忆碎片在溯宁意识中翻涌,她看到似要撕裂的昏暗天幕下水泽漫灌,无边雷霆降临,像是要将天地都湮灭。 时间倒溯而回,瀛州之上,昊天氏的少君站在她面前,伸出了手。 ‘留在瀛州,你已不可能得到更多。’ 唯有跟随在昊天氏身后,才能得凌驾于众神之上的声名与权利。 溯宁握住了他伸出的手,也第一次踏出了瀛州。 不及她想起更多,识海骤然传来剧痛,像是要将神魂都撕裂,被强行压制的幻象也在此时叫嚣起来。 溯宁收紧了手,并未在神情中显露什么痛楚之色,只是喃喃道:“我忘了些旧事。” 及至如今,也未能尽数想起。 对于这句话,南明行渊不觉太过意外,先前自她行事中,他也大略能猜得几分,溯宁本也没有刻意隐瞒这一点。 感知着天穹上的道则烙印,南明行渊心中思虑颇多,神族竟可以一族之力与八荒缔结连接,昊天氏是如何做到的? 自上古以来,还未见有过先例,他也不曾想过神族会如此做。 此事原该难以被察觉,如果不是北燕世代供奉神族玄女使,令其疆域与溯宁的力量相呼应,她也不可能轻易逼出隐藏在天穹之后的道则。 更重要的是,昊天氏此举,是为达成如何目的? 南明行渊所思虑的问题,也正是溯宁想知道的。 昊天氏与八荒的联系,与当日神族传道是否有关,与她是否也有关—— 八荒陨落的生灵未曾回归天地,那这些力量又溢散去了何处,作何用处? 逝川伞面飞旋,溯宁缓缓抬起手,试图引动天穹道则,繁复变幻的法则在眼中映出明灭灵光,她的神识飞快衍算。 随着都天学宫中一声钟鸣,天边渐渐褪去暗色,拂晓之际,枝头尚有残雪还未融尽。 宫墙巍峨,燕王宫中碧瓦飞甍,议政的大殿内,诸多朝臣分立两侧,正争执不下。 御台上,封离成孤身立于此,将殿中朝臣言行尽收眼中,面上虽还噙着如常笑意,温和却已不达眼底。 在他后方便是空置的燕王之位,明明距他只是几步之遥,却又仿佛不可逾越一般。 即便他如今代燕王执掌朝事,也没有资格坐上殿中王位。 若非燕王在十七年前那场叛乱中受了重伤,身为太子的封离成也不会有代掌朝事的机会。 诸多朝臣中,东阳君抬头,与封离成无声对峙,目光碰撞时似有风雷惊响。 到了此时,他们便也不必维持表面的和平。 徐平津身死,姜云来却维护作为罪魁祸首的游侠,甚至在邺都令命禁卫捉拿时出面阻拦。 虽然随着大量都城禁卫赶来,邺都令强行镇压了坊市中诸多庶民黔首掀起的声浪,将荆望押入牢狱,但没想到姜云来也跟了去,还守在狱中,非要与荆望同吃同住。 他无疑是得了之前杏花身死的教训,绝不会给他们暗中下手的机会。 姜云来是国君公子,身份贵重,邺都令拿他着实没办法,加之越来越多的邺都黎庶沉默聚在牢狱外,似于无声中酝酿着惊雷,邺都令更不敢擅自决定对荆望的处置,只能请封离成示下。 此时殿内便是为此事争执不休。 姜云来态度坚决,东阳君当然只能与他同一立场,如今邺都城中议论纷纷,民怨渐起,其中不乏东阳君的推波助澜。 这也成为了站在他一方的朝臣在此理论的有力支撑。只论朝中势力,东阳君自是无法与得到众多世族支持的封离成相比。 不过此时情况下,若将荆望定罪处死,邺都城中或许会爆发一场巨大混乱。 但对于封离成而言,若是赦荆望之罪,自己身为太子的威严何在?他更不可能容人去查探后丘村覆灭之事。 庶民黔首的不满尚且可以都城禁卫强行镇压,若失了太子的威严,又如何能找回?徐平津追随于他,若他不能令罪魁祸首付出应有的代价,追随他的世族又当作何想。 正在局面僵持不下之际,忽有一道高喝声自殿外传来。 “王上到——”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大殿中顿时为之一静,诸多北燕朝臣噤声,回身望去,神情中难掩意外,王上是何时出关的? 封离成脸上也有一瞬惊异闪过,为何他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两名宫卫持仪仗在前引路,随即,在众多宫卫内侍的拥簇下,北燕如今的国君缓缓踏入殿内。 以修为境界来算,他尚是盛年,但鬓间却已现霜白,形容如同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寻常凡人。 北燕如今的国君身形清癯,脸上不曾见有什么表情,让人难以从其中窥得他想法如何。 在他出现之时,殿中朝臣并封离成俱都躬身下拜,齐声问安。北燕境内,无人可以违逆国君的意志。 燕王未作反应,径直走过殿中,踏上石阶。 封离成垂首向后退了一步,目光注视着属于国君的袍服自地面迤逦而过。虽然身形相差极大,但封离成眉目间还是能看出几分与燕王肖似之处。 不过与喜怒不形于色的燕王不同,他面上总是挂着温和笑意,于是便更冲淡了这几分肖似。 坐上王位,燕王俯视着躬身下拜的朝臣,神色间仍然难以窥得什么情绪。他微微抬手示意,命殿中众人起身。 “方才寡人在殿外,便听你们吵得极为热闹。” 这话一出,方才争执的朝臣立时躬身请罪,心中忐忑。 燕王却没有就此继续说什么,而是看向了东阳君,口中又道:“晟儿如今还在狱中?” 他对邺都中发生了什么,竟是了如指掌。 东阳君也不觉震骇,抬手行礼,向他请罪:“未能规劝公子行事,是臣之过。” 燕王笑了笑,轻描淡写道:“他少年意气,难免行事不密,也非什么过错。” 闻听此言,封离成心中不由狠狠一跳,若姜云来是少年意气,并无过错,那有过错的便是…… “陵安郡都尉徐平津屠戮郡中百姓在先,当得一死。” 随着燕王这句轻飘飘的话落下,殿中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便是荆望当众斩杀徐平津之事的定论。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53节 封离成指尖抽搐,咬紧了牙根。 无论他心中如何不甘,到这个时候,他也只能跪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叩首请罪:“是成御下不严,方致此祸事,请君父责罚!” 即便他是太子,也无法违逆燕王的意志。 殿中站了众多支持封离成的世族,此时也不敢作声,在燕王面前为他辩白。 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北燕的国君认为谁对谁错,封离成从很多年前起,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徐平津因屠戮郡中百姓获罪,亲族流放,参与后丘村之事的陵安郡兵卫也都被处死;太子成因御下不严受斥,闭门思过;荆望杀世族之举当诛,但念其情可悯,得以保下性命。 不过半日,燕王的处置对此事的处置便传遍了邺都,原本沸腾的民议就此被化解,邺都庶民黔首皆在称道燕王的贤明。 得知荆望无事,长缨自然也觉高兴。 在此之前,她实在没想到荆望会将杏花所藏的战旗带走,不惜性命行如此冒险之举。 他终于为那些枉死的人报了仇。 但所有的仇怨都就此了结了么? 长缨再次想起了在自己面前倒下的杏花,心脏一阵阵收紧。 是太子成命人杀了她。 寻常黎庶的性命,在北燕储君眼中自是生杀予夺。 长缨知道,那是北燕太子,就算他为了维护麾下枉杀了杏花,她也不能有所怨怼。 她不能有怨—— 长缨站在学宫内的山崖上,眺望着邺都城,风吹起长发,挂在枪尖上的铜铃摇曳作响。 第六十章 她手中握着的,终于是能杀人…… 长缨在练枪。 大雨滂沱,模糊了人的视线,她站在雨中,浑身已经湿透,却好像恍然未觉。 北燕冬日少雨,何况是这样的大雨。都天学宫诸多弟子尽已避退在屋舍内,空荡的演武场上不见有第二人,只长缨还留在雨中。 天地间只听得一片雨声,枪头铜铃不断振响,混在雨声中显得尤其幽微。 枪势带起风雨,许多话往复响在长缨耳边。 原本她也同邺都黎庶一般,为燕王能还后丘村枉死乡民一个公道而感恩不已,直到意外获知了那场大火的内情。 杏花的死是太子授意,但他是太子,所以错的理所当然是从属之臣,他只是为徐平津所蒙蔽。 一国储君因此事受斥,似乎也足以慰藉死去的杏花。 毕竟她只是个无甚身份的孤女罢了。 所有人都这样想,连长缨也是如此,就算她心中不甘,但王族对庶民本就生杀予夺,数千年来皆是如此。 可原来不止是杏花的死。 原来后丘村那场大火,从一开始,就是来自北燕太子封离成的命令,身为陵安郡都尉的徐平津,也不过是他手中利刃罢了! 长缨本以为,徐平津戮杀郡中百姓,起因在他自身。世族高高在上,又何曾将庶民当人,或为一时喜恶便会有此举,这样的事从来不少。 封离成抹杀杏花,在许多人看来是在替徐平津绝除后患,直到此时长缨才知,原来根本是为他自己。 这场祸事,原就是因他而起! 体内灵力运转一滞,长缨的身形在雨中踉跄半步,她握紧手中的枪,迎面落下的雨水模糊了少女神情。 她还是用不出这一枪。 神族传下的枪法,又如何轻易便能习得,便是长缨资质已是上佳,如今也还未能练成一式。 她咬着牙,直起身再度出枪,竟是不打算停歇。 封离成执掌朝事,燕王却不容他染指兵权,但他又如何甘心,招揽世族出身的将领大力扶持,便是有意令其入军中夺权。 不过在燕王示意下,所行收效甚微。 因此当麾下门客传讯,机缘巧合遇上身有狼牙的赵璟时,可想而知封离成是何等欣喜若狂。 这是东阳君唯一的血脉了,而他手中,正执掌着北燕除白狼卫外,声名最盛的玄甲骑。 玄甲骑曾随东阳君南征北战,军中上下皆从其命,但东阳君与封离成却一向不算对付。 找到先王后之子,便足以令东阳君向自己低头。 封离成还没来得及如何高兴,便察觉赵璟并非封离氏的血脉。 眼看要空欢喜一场,封离成却突然意识到,就算赵璟不是先王后之子,但自己大可以让他是。 这甚至比他真是封离氏血脉对自己更有利,即便继承了玄甲骑,赵璟想维持自己的身份与地位,便永远处于封离成的掌握中。 但东阳君这等人物,又岂是轻易可欺瞒,为了骗过他,封离成做了诸多准备,便连赵璟都以为自己真的是先王后之子。 后丘村便是因此蒙难。 赵是后丘村的大姓,赵璟的父亲出生于此,与村中其他人一样,早早便成亲生下了赵璟。 后来赵璟的父亲意外得了机会去郡中药铺学徒,便举家离开了村中,初时还会回来看看,逐渐便音讯渐渺。 赵璟是村中老媪接生,清楚知道赵璟是他父母的亲生子,但如果赵璟真是封离氏血脉,那他就只能是自己父母的养子。 后丘村乡民中多有与他有亲缘者,眉目也依稀可辨出相似。 但赵璟已是封离成最好的选择。 所以为防万一,他们还是消失为好。 封离成一念,便决定了后丘村八十户人家的生死,小苍山师徒十余人也为此受到牵连。 可惜无论封离成如何缜密筹谋,终究棋差一着,流着封离氏血脉的姜云来随檀沁前来邺都,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东阳君心中已然起疑。 封离成的谋划终究落了空,但已经死了的人却不会再活过来了。 后丘村八十户人家,长缨的师门,被永远埋葬在那场大火之中。 急而密的雨声中,就算无法施展出这一式枪法,长缨还是在失败后又一遍遍重来。 除了练枪,她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还能做什么。 权势的车轮碾下,他们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除了粉身碎骨,别无选择。 ‘那是太子啊……’ 北燕太子,燕国未来的王。 难道这天下间,还有一国太子为数百无关紧要的庶民赔命的道理? 枪尖雨水坠落,长缨眸中像是起了雾,让人看不分明其中情绪。 这世上,做错了事,难道不该付出代价么?她师父从来就这样告诉她。 很多张脸自眼前闪过,分别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长缨从未想过,那就是她与他们的最后一面。 ‘师姐,好疼啊……’ 当杏花在长缨面前倒下时,她失去了她最后的亲人。 想想真不公平啊,他们都死了,可是害死他们的人仍旧身居高位,未来甚至还会坐拥北燕天下。 这算什么? 长缨一遍遍地诘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 燕王处置了徐平津和随行陵安郡兵卫,既敲打了封离成,也维护了他身为太子的威严。 他此举,便是无意让任何人再深究其中内情,包括被算计的东阳君。 无论满不满意这样的结果,所有人都必须接受。 长枪刺破雨幕,长缨眸色沉沉,动作越来越快,灵力在已成形的穴窍涌动,游走于周身,相互呼应。 终于,她的动作没有再迟滞,在旋身时顺利引动了枪势。 守在明月楼下的玄云感知到了冲天而起的枪势。 虽不知溯宁留在都天学宫是为何事,他也没有多问,只安心等在明月楼下,没想到会见证这样一幕。 他身形闪动,转眼已经出现在演武场上,也就没有错过自长缨手中而出的那一枪。 天地灵气疯狂涌入体内,赤色在经脉中游走不定,这是玄云所赠龙血果尚未被吸收的力量。 随着灵气在道法牵引下化为实质,涤荡血与骨,龙血果残余的力量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被吸收,竟是有数枚穴窍在长缨体内争相成形。 她修道法不足两月,竟已是二十八宿俱开! 玄云看着她,神色难免显出几分复杂。 未曾修行过道法便能引燃命火,又能过都天学宫擢选,长缨的资质在人族之中本就当属上等。 不过八荒之中,修行功法向来为王族与世族把持,寻常黎庶就算引燃命火,除非愿为其驱使,否则难以得功法修行,最终蹉跎岁月。 而如当年玄女使传下的道法,更是只有封离氏血脉才得修行,不容旁人觊觎。 八荒人族众多,同样是庶民黔首出身,比长缨修行资质更胜者或也不在少数,但他们都没有她这等运气,因缘际会入都天学宫,又随之得溯宁赐法。 即便是玄云,也不免对此感到艳羡。 倘若他也能在少时便得道法传承,或许如今境界便不会止步于此。 他已经太老了。 枪势如游龙贯出,霎时有风雷惊响,漫天落下的雨滴悬停在空中,在瞬息后汇成洪流,在长缨身周发出一声怒吼,随枪尖所指奔涌向前。 她终于练成了那卷枪法的第一式。 演武场上布设的禁制阵法感知到巨大冲击,渐次亮起,阵纹明灭,似乎也难以承其重。 雨水避开了长缨身周,在她收回手时,枪头悬挂的铜铃落了下来,破碎为数片,摔进了地面雨水中。 长缨怔愣数息,才撑着枪半跪下身,她颤着手拾起破碎的铜铃,眼睫上的雨水滴落。 握紧手中铜铃碎片,她像是难以承受一般蜷缩起身体。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54节 在这世上,终于只剩她孤身一人。 她握紧了手中长枪,就像这是她在世上唯一能握住的东西。 玄云负手而立,眼见此景,却并未有上前劝慰之意,只是漫不经心地想,她手中握着的,终于是能杀人的枪。 冬末之时,依照旧例,每年北燕封离氏都会于燕王宫凤池台前举行岁祭,向九天神族献礼,以求护佑。 封离氏得天命而立国的说法深入人心,对神族的祭祀无疑是在强化这一点,向诸多世族和黎民黔首证明,只有封离氏才能为北燕的王。 都天学宫为玄女使所设,统管北燕大小仙门,在北燕地位特殊,因此岁祭之时,学宫祭酒也会携数十最为出众的弟子前往,受燕王接见。 便是对奚氏这等大族的子弟而言,能于岁祭时得燕王接见也是难得的荣耀。何况能于岁祭时列席,便可分得一盏祭祀甘露,有洗筋伐髓之效,是王族中才藏有的琼浆。 不过应矣之在任都天学宫祭酒这些年,多有闭关之时,于是便由学宫客卿代行此责。 原本他不久前才出现在学宫中明证姜云来身份的祭礼中,应当也会亲临岁祭,没想到在明月楼与溯宁论道后,他便再次失了踪影。 诸多学宫客卿也只能猜测他或许是在论道中有所得,故而再度闭关。 如应矣之这等修为的大能,当然不会如寻常弟子般点亮命灯,置于学宫之内,也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早已在长野原雪峰的神魔遗迹中神魂俱陨。 以应矣之的实力,都天学宫中大约也没有修士会相信他会在无声无息中陨落。 既然他不在,学宫便如旧例一般择客卿代行祭酒之责,倒也没有什么为难之处。 不过参加岁祭的弟子,情形却与往年有所不同。 数名世族男女挡在长缨面前,神情颇有几分不善。 从前有资格参加岁祭的学宫弟子从来都是世族,今岁却混进去一个身份低微的庶民,叫他们心中如何能觉得舒服。 难道他们还比不得一个庶民么?! “你若是识趣,便主动去寻诸位客卿,退出岁祭!” 长缨冷眼看着面前少年男女,神情淡淡,不过半月,她眉目间已然褪去从前天真。 “若有本事,便该在比试中败我,夺得前去岁祭的令符。” 她径直向前,灵力撞开了面前挡路的世族,头也不回地离开。 冬末,十二月二十七,燕王于凤池台行岁祭。 夜色还未尽数褪去,数名学宫客卿便领弟子乘车辇出发,早早向都城王宫而去。 破晓之际,当夜与昼在明月楼上方交替时,溯宁睁开了眼。 她手中握住逝川,身形转眼便出现在明月楼下。 原本似睡非睡的玄云立刻清醒过来,出现在她身旁,躬身道:“神上,如今要去往何处?” 溯宁的目光穿过邺都城,望向藏于其中的宫阙。 “燕王宫。”她答道。 第六十一章 庶民之怒,足以伏尸二人,…… 凤池台位于燕王宫前殿,其上供奉神族玄女使的雕像,是北燕历代国君祭祀神明之所在。 数名着银甲的禁卫乘白狼而来,手中皆执仪仗,声势浩荡。白狼高大更甚寻常龙驹,爪牙锋利,只需一声令下,便会扑上前撕咬开敌人的咽喉。 这便是在八荒都赫赫有名的北燕白狼卫。 玄底赤纹的白狼旗在风中铺展,猎猎作响,正是封离氏王族的象征。 诸多世族公卿冕服加身,高冠博带,此时皆侍立凤池台下,场面看上去极尽肃穆威严。 长缨站在都天学宫客卿身后,身旁世族出身的学宫弟子都有意与她保持了距离,神情中隐见轻蔑之态。 在他们看来,以长缨出身,根本不配出现在这里,何况还是与他们并肩。 但前日比试中,便是这些世族修士联手,有意针对,还是未能令长缨落选。 她入学宫时分明还未开穴窍,为何能在两三月间便有了如此进境? 果然是因为那卷枪法么? 长缨并未在意这些少年男女的轻蔑,她抬眸望去,只见燕王携臣属缓步自殿中行出,玄衣纁裳,其上绣有七色章纹,配七旒冕冠。 紧随于其后的便是北燕太子封离成与燕王其他儿女,姜云来当然也在其中。 换上华贵袍服,再端上不苟言笑的姿态,他似也因此多了几分王族威仪,终于像个国家公子。 只是在远远看见长缨时,他觑着无人注意的空隙,向她眨了眨眼,神情又显出属于少年游侠的跳脱。 长缨下意识向他勾了勾嘴角,回过神来心中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姜云来什么也不知道。 或许东阳君对后丘村祸事的内情再清楚不过,但他不曾将此事告知姜云来。 即便长缨获知了真相,最终也什么都没有对他说。告诉他,也不过是徒增愧疚罢了。 无论是生为国君公子,还是以狼牙为养母换汤药,都并非是姜云来的错,即便长缨如何痛苦,也无法因此迁怒于他。 酿成惨祸的,是封离成的野心与算计。 人理应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长缨的目光落在封离成身上,显出异乎寻常的平静。 凤池台下,素衣祭者覆傩面起舞,乐师奏黄钟,歌大吕,以酬神明。 祭祀的雅乐声响起,数名封离氏宗室大臣手捧礼器立于凤池台上,在无数道目光注视下,燕王踏上石阶,一步步向凤池台上供奉的石像走去。 石像高有数十丈,以薄纱覆眼,神族容貌难以为寻常人族留存,是以这尊为后来人雕琢的石像也就形容模糊。 素衣祭者舞姿古朴,裙袂翻飞间如同白鹤,乐声中,随着他们的动作,若有若无的云气升腾而起。 溯宁执伞浮在空中,垂眸看着这场祭祀,不能为人族所察的云气正向她身周汇聚。 比起卧云城中祭典,北燕岁祭的规模显然更大许多,也是因此,溯宁得以感知到的也就更多。 眼底繁复纹路闪动,灵光明灭,她抬头望向天穹,属于昊天氏的道则再度显现在她意识中。而上浮的云气正不断没入其中,加固着对八荒之地的禁锢。 溯宁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她大约知道了昊天氏是如何与八荒缔结了联系。 “这就是昔年神族传道的原因?”跟随溯宁而来的南明行渊也未曾错过祭祀中的异样,徐声道。 八荒人族皆供奉神族,却不知这样的信仰也成为了加诸于这片天地的枷锁。 天边不知何时落起了雪,逝川伞下,溯宁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凝望着燕王宫上方的道则。 燕王行岁祭之礼,凤池台明里暗里有诸多北燕大能坐镇,却未曾有人察觉她的存在。 雅乐声中,燕王亲自念祝祷文,焚香祭告神明,王权神授,这是北燕封离氏权力的来源,历代燕王都对祭祀十分上心。 随着燕王躬身,在场众人无论何等身份,都俯身向前方叩拜。 雪势渐大,连玄女使的石像上也覆上了一重薄雪,在冗长的祭祀仪程后,长缨跟在学宫客卿身后,终于踏上了石阶。 数重石阶延伸向上,两侧分别安坐着世族公卿,也在无形中标明了他们的地位。 如长缨这等庶民,原本是没有资格踏上这里的。 她拾级而上,眼前已经能看到高坐在主位上的燕王。在他下手不远处,便是北燕太子封离成。 封离成面上噙着温和笑意,望之可亲,但就是这位以宽仁著称的太子殿下,令长缨小苍山在大火中烟消云散,满门师友皆沦为冤魂。 而他仍身居高位,受北燕生民供奉。 北燕的律令不会加诸于王族,没有人能给长缨一个公道,那她便只能凭自己手中的枪来求一个公道。 即便粉身碎骨,神魂俱湮,也在所不惜。 长缨踏上了凤池台,燕王近在眼前,封离成此时距她也不过数步之遥。 就算是祭礼之时,太子身边也不乏护卫之人,而这场祭祀背后,尚且有许多大能坐镇。 但她心中并无畏怯之意。 踏上最后一级石阶,当长缨与封离成到了相距最近之时,凤池台上有寒光乍现。 漫天飘落的大雪中,长缨召出长枪,寒光映在她眼中,那是一片大火燎原后残留的冰冷余烬。 只是一枪,她只有出一枪的机会。 长枪挑出,似有风雷惊响,直刺向封离成。 雅乐声不曾停歇,列坐于凤池台上下的世族俱都向上方望来,主位上的燕王瞳孔微微放大,几乎是在长缨动手的刹那,封离成身后护卫也有了动作,暗中隐藏的大能也随之出手,要将长缨抹杀。 但他们都太慢了。 周围一切都在这一瞬被放缓,只有长缨超脱于此。 枪势冲天而起,若有若无的灿金法则缭绕在她身周,她却恍然未觉。 她竟在这一枪中触到了神族道则。 南明行渊可以肯定,那位北燕太子,应当是活不了了。 枪势挟裹着风雪而来,如同白虹贯日,令人根本反应不及。封离成周身爆发出耀目灵光,却在枪势落下时如影遇光,飞快消融。 赤色血花在封离成心口绽开,他面上笑意就此凝固,看向长缨的目光尤有几分不可置信。 他不敢相信区区庶民胆敢刺杀自己,更不相信自己真的会死在一个从未放在眼中的庶民手里。 但无论他愿不愿意相信,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血色染红衮服,封离成的身形缓缓向后倒下,眼中神光尽数散去。 “殿下!” 在他倒下之时,周围朝臣与世族公卿皆惊立而起,乐师与舞者停了动作,惶惑不安地望向前方,不知发生了什么。 数名禁卫上前,拔刀出鞘,将燕王护在身后,守卫在凤池台下的白狼卫向前收拢,以防还有刺客出现。 没有料到自己竟未能阻止长缨的老内侍含怒拂袖,气力耗尽的她便向后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凤池台上,滚过几圈,长枪也脱手坠地。 长缨握住枪,在无数视线下艰难地自地上撑起身。 姜云来看着她,怔然不能语。同样陷入震惊无法自拔的,还有都天学宫执掌符道一脉的执事老妪与客卿。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55节 以长缨的修为进境,她不日便能步入上三境,将来甚至有望飞升,她为何要行此悖逆之事?! 刺杀太子,其罪当诛,万死不能赎! 颤着手确定封离成已无声息,奚氏家主甚至比燕王这个父亲更加悲痛形于色,这是流着他奚氏血脉的太子! 长缨这一枪实在太快太准,就算是封离氏王族,也没有起死回生之能。 暴怒中的奚氏家主起身,厉声向长缨质问道:“是何人指使你刺杀太子?!” 这也是燕王没有命人立刻抹杀长缨的原因,所有人都认为长缨背后必定有人指使。 长缨笑了起来,她哑声开口:“没人指使我。” “是我自己要杀他——” “我小苍山满门,皆因太子之命枉死,是以今日,我来报仇——” 太子的命就更贵重么? 在生死之前,当是没有什么分别。 就算是庶民的女儿,同样也能杀国君的儿子报仇! 随着长缨话音落下,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哗然,她怎么敢?! 就算太子下命杀了些庶民又如何?封离氏受天命牧民,北燕生民理应匍匐于其脚下,怎么敢生如此悖逆之心! 即便知道自己今日走不出这座王宫,长缨脸上也不见惧色,她执枪逼视着在场世族,声音被风传得很远:“还请列位王侯公卿知,就算是我这等微贱庶民,也可取诸位人头!” 她话中隐有泣音,却终究没有落下一滴泪。 自今日始,他们在践踏庶民时当知,有庶民之怒,足以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注一) 寒冬呼啸的风雪中,在场世族忽然感受到自心底里生发的寒意,令他们不能自已。 燕王神色沉沉,眼中像是酝酿着一场风暴,熟悉他的人都清楚,他已经盛怒到了极点。 随着他抬手示意,数道灵力落向长缨,她噙着笑,未曾弯下脊梁。 但足以令她神魂俱湮的灵力还未落在身上,便于无声无息间消湮,长缨不免露出怔然之色。 风雪中,有道身影出现在凤池台下。 也是在这道身影出现的瞬间,原本还潜藏于暗处的几道气息都在此时现身,俨然是都在紫微境的修为。 形貌各异的男女向下方投来目光,浑身紧绷,神情难掩凝重。 周围白狼卫得到号令,皆挽弓搭弦,瞬间将箭支都对准了来人。 大雪无声暗落,溯宁握着伞站在雪中,神情平静。 第六十二章 所以……她是………… 凤池台上下诸多王侯公卿都认出了溯宁,如今若是还有世族不识得她,才是不应当。 明月楼论道七日,连身为都天学宫祭酒的应矣之都自认不能与她相比,这等实力,如何能不令人畏惧。 以溯宁所展露的修为,她如今出现在此,又怎么能不令这些人族感到如临大敌。 燕王的目光落在立于凤池台下的溯宁身上,她分明站在下方,却让他莫名觉得被俯视的其实是自己。 在坐上国君之位后,燕王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即便将要飞升的紫薇境修士,在北燕国君面前也需礼敬三分。 不必他开口说什么,老内侍已然上前一步,代为发问道:“不知尊驾来此,是为何事?” 之前他奉王上之命亲自请她前来王宫也被拒绝,如今却不请自来。 方才便是她出手护住了这刺太子的庶民少女?老内侍眼底现出忌惮,其中夹杂着几许难言猜疑。 “让她走。”溯宁并不在意他有如何思虑,语气平静地回道,全然不觉自己这话有何不妥。 凤池台上下却隐有哗然声响起,燕王宫中,国君当面,诸多世族公卿列坐,她却要让他们放才刺杀了燕国太子的凶手离开,未免太过可笑! 她以为自己是谁?! 诸多世族面上都不由现出怒色,就算她有近可比拟仙君的实力,在这燕王宫中,尚且也没有资格放肆。 自方才起,一直未曾说过话的燕王终于开口,雷霆之怒随君王威压落下,令在场世族都觉凛然:“刺太子驾,其罪当诛!” 何况她还敢口出那等狂妄之言,罔逆尊卑,若不能将其枭首于此,北燕封离氏颜面何存?若不能以鲜血震慑世人,来日岂非效法者众。 今日无论是谁来,都保不住这在岁祭上行刺杀之事的罪女!燕王显然决心已定。 随着他话音落下,弓弦振响,白狼卫手中羽箭齐发,箭支穿破风雪,尽数向溯宁而来。 羽箭上烙印繁复符文,又受白狼卫灵力加持,其威力不言而喻,只是一箭,便足以破开上三境修士的防御。 但所有箭支都在溯宁身周半丈外锋芒一滞,悬停在空中,难以向前再进分寸。 下一瞬,破风而来的羽箭在无形力量下湮灭为齑粉,就此消散于风雪中。 溯宁向前踏出,倏然间,数道气息皆已在紫微境的修士便从不同方向向她逼近,身周灵力涌动,没有半分保留。 耀目灵光亮起,源自不同修士的灵力相碰撞,在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中掀起数丈烟尘。 见此,相距不远处的世族连忙向后避退,惟恐被余波殃及。以他们的修为,卷入这等境界的争斗,便是不死也要重伤。 时间在这一瞬被无限拉长,凤池台下,诸多向溯宁攻来的紫微境修士已经近前。 但她只是撑着伞,脚下踏过石阶,这些近前来的紫微境修士便立时为无形气浪震退,体内灵力翻涌,难以平复。 彼此对视,他们抬头再看向溯宁时,神情中多出了难言惊异。 即便对溯宁的实力已有所闻知,但只有在真正交手后,他们才能真切感受到她的实力到了何等可怕的地步。 这样的力量,根本不应该存于八荒! 她有如此实力,从前又如何会在八荒中毫无名姓?诸多北燕修士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在诸多紫微境修士阻截溯宁失败后,燕王也未曾露出慌乱之色,只是见溯宁继续向凤池台上而来,他神色沉沉,眼中怒意几乎要化作实质。 于此宫城之内,皆为封离氏所掌! 燕王张开手,体内灵力运转,光华璀璨的玺印便落在了手中。 这是由历代燕王所掌的王玺,唯有借王玺之力,方能掌控燕王宫甚至都城内诸多禁制阵法。 随着他灵力灌注,布设于禁制宫城之下的禁制被唤醒,源自神族的阵纹自凤池台上蔓延开,其中蕴含着令人心神为之颤动的力量。 燕王宫中,有昔年神族玄女使亲自设下的禁制阵法,是以在这座宫城中,掌握王玺的燕王无疑是最强大的存在,即便仙君在此,也难以与之抗衡。 溯宁从前应是不曾想过,自己布下的禁制,最终会被用作对付自己。 便是旁观的南明行渊,也觉得这样的场面有说不出的滑稽。 好在溯宁从前记忆多有模糊不清之处,于此时境况下也未曾生出多少感慨。 她迎着禁制的力量抬步向前,神识描绘着禁制衍生的诸多变化,逐渐推衍出从前布下的禁制,将之逐一破解。 在场众人只能眼见向她围剿而来的禁制重重破碎,竟是未能令她脚步放缓半分。 见此情景,方才还觉得她太过狂妄的公卿世族都噤声不能言,竟连神族的禁制都不能拦下她么?! 便如东阳君这等人物,此时心中也不免觉出无言沉重。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何非要与北燕为敌,与封离氏为敌? 燕王心中震怒更是旁人所不能及,若不能阻止溯宁,那封离氏王族的威严何在! 衮服被风吹鼓,他袍袖翻卷,不断催动着王玺,地面现出繁复阵纹,天地灵气被牵引着没入其中,转化为无尽力量,要将溯宁绞杀于此。 空中飘落的雪花骤然悬停,风云变幻,原本就有灰白蒙之感的天色在此时彻底暗了下去,天光像是都为禁制的力量所遮蔽。 凤池台上掀起一场灵气风暴,在这场风暴前,溯宁的身影也未免显得微渺。她站在风暴中心,长发扬起,自禁制阵法中迸发的力量如同浪潮,一重高过一重,尽数向她拍击而下。 灵气形成的浪潮遮蔽了溯宁身形,此时身在凤池台上下的人都紧张地往这个方向投来目光,此等力量,她必是不可能相抗了吧? 但结果注定要让他们失望。 在再度飞落的雪花中,溯宁现出身形,逝川伞悬在肩头,她张开手,将所有力量都湮灭在掌心。 禁制破碎之声接连响起,在众人耳边清晰可闻,遍布于燕国宫城之下的禁制因如此力量不堪重负,终于有了彻底崩解之势。 燕王手中王玺也因此现出裂痕,反震的力量自其中传来,让他几乎不能拿稳玺印。 他运转灵力,试图强行稳住玺印,虎口为之迸裂,瞬间鲜血淋漓。 艰难僵持数息后,王玺最终还是脱手而出,禁制破碎的余波漾开,他的身形向后倒飞了出去。 “王上!”凤池台上,众多封离氏宗室失声惊呼,神情难掩忧色。 束发的冠冕歪倒,冕旒晃动,发出珠玉碰撞之声,燕王几缕灰白发丝散落,显出了不可控的颓丧之态。 还是身后侍从及时伸手将他扶住,燕王才不至狼狈地跌坐在地。 五千余年来,北燕经数次兴衰,邺都也曾为大军兵临城下,却从来没有人能突破王宫中的神族禁制。 神族玄女使留下的禁制,竟然在今日为人所破! 自燕王手中脱出的王玺浮在空中,其上裂痕蔓延,最终遍布玺印,由玉石雕琢而成的燕国王玺随着一声脆响破碎为数片。 一道灵光冲天而起,在凤池台上的玄女使神像前,有道巨大虚影现出。 女子眸中燃起灿金之色,俯视着八荒众生,神情漠然。 “是玄女使——” 这是神族玄女使的残影! 即便未曾亲见玄女使真容,在场北燕世族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面上皆流露出希冀之色,期望在五千余年后,神族玄女使仍能佑护北燕王族。 神像前,虚影抬起手,面对此景,溯宁也未曾有避逃之意,她同样抬起手,隔空与这道自己遗留的残影相对。 昔年留存的力量穿过时光,尽数降临在溯宁身上,惊起无边浪潮,在灵气卷起的风浪洗礼下,属于人族少女的身形终于有了变化。 长发垂落,裙袂在风中光华流转,溯宁自伞下抬眸,灼灼灿金隐现,辉光如水波潋滟,眉目间有近乎锋锐的美感。 但此时此境下,尚且没有人来得及为她的容色惊艳,以燕王为首的封离氏族裔与诸多北燕世族仰头看着与虚影相持的溯宁,神情现出怔然之色。 飞雪飘落,以修士五识,令他们足以看清褪去伪装后的溯宁。 她与玄女使的虚影,竟是一般无二。 所以……她是……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56节 许多人心中都浮现出了答案,却犹自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是—— 这原本应该是对付溯宁的最好时机,但在此时,就算燕王下命,无论是效命于王族的紫微境修士,还是只忠于燕王的白狼卫,都再无任何战意。 北燕是得玄女使授天命而立国,北燕生民又如何能与玄女使为敌?! 长缨怔然地望着她,久久不能回神。 四周倏而安静下来,诸多世族公卿仰望着溯宁的身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耳边只听得回旋的风雪之声仍在呼啸。 溯宁站在凤池台上,面前是那尊眼覆薄纱,与她不尽相似的玄女使石像。她与虚影的力量相撞,刹那间地动山摇,像是天地都为之颤动。 神族力量碰撞所惊掠起的数重风浪在凤池台上炸开,风雪呼啸着卷落,虚影力量消磨,最终化作了数点灵光飞散。 风声中,天光从浓云间隙中洒落,落在溯宁身上,似为她镀上一重辉光。 她是神族,玄女使—— 不知是谁先低下了身,于是转眼间,此时身在凤池台上下的人,不论是何等身份,此时在溯宁面前尽皆俯首,一如数千年前。 第六十三章 昔年封离氏先祖,也不过是…… 逝川伞面飞旋,落雪似乎刻意避开了溯宁身周,她站在自己的神像前,裙不染尘。 时隔五千余年,神族玄女使再临北燕。 邺都世族对溯宁的身份有过诸多猜测,却从没有想过会有这种可能。 凤池台上下一片静默,这些在北燕执掌大权,一言便可定无数人生死的大人物,此时皆噤口无言。 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仿佛都得到了解释。 她是神族玄女使,受天命助北燕立国,世代受北燕供奉的玄女使,连燕王宫中禁制都是她昔年亲手所设,又怎么可能拦得下她。 但谁能想到,玄女使会是在如此境况之下再临北燕。 邺都世族心中有万般情绪翻腾,难以分辨清楚究竟,倘若早知她是玄女使…… 身在凤池台的数名朝氏族老大约是众人中最感到追悔莫及的,他们终于体悟到朝陵为何会留下那么一道遗命。 神族玄女使在前,即便献上整个朝氏又何足惜!但如此机缘,却被他们亲手推了出去。 余光注意到长缨,心中悔意顿时更甚。 她便是从玄女使手中得来了枪法?无怪乎短短两三月间,修行便有如此进境。 燕王袖中双手颤抖,甚至来不及扶正自己的衣冠,震声向溯宁道:“北燕第四十七代国君,见过神上——” 在他身后,诸多世族公卿也以燕国最高的礼节向溯宁俯身,口中皆道:“我等,见过神上——” 姜云来愣在原地,还是身旁侍从拉住袖角提醒,他才连忙随众人一道施礼。 他未曾想到,自己和长缨当日在山林中遇见的少女,便是存在于北燕无数传说中的玄女使。 怔然中,他忽又觉出几分高兴,有玄女使在,长缨就不会死了吧? 溯宁没有看面前这些向自己俯身下拜的人族,她抬目望远,宫城禁制破碎的刹那,在这片天地外的虚空中,传来一声凶戾啸鸣。 身长不知几千里之阔的鲲在星河中跃起,化为鹏鸟展翅,向她眼前撞来,但灿金锁链穿过血肉,深及神魂,将他永远禁锢于这片虚空中,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挣脱束缚。 上古大妖,鲲鹏—— 溯宁终于知道,昊天氏与八荒缔结的约契是什么了。 “原来妖庭倾覆时消失的上古大妖,尽皆为八荒所缚。”南明行渊似喟叹一般开口,在溯宁耳边道。 六界都以为这些大妖死于妖族内斗,没想到他们是被困死于八荒外的虚空中。 南明行渊笑了一声:“从神族传道于人,昊天氏便已经在谋划妖庭的倾覆了。” 彼时,他尚且只是血海中一只低等魔物,而溯宁,也不过是得昊天氏命前往人族传道的玄女使,甚至没有资格探知这等大事。 八荒人族对神族的供奉,不断加固着昊天氏对这些大妖施加的禁锢,令他们至今不得脱身,永缚于此。 也因如此,妖庭倾覆得才会那么快,毫无挽回余地,自此妖族传承断绝,彻底沦落。 好在南明行渊并非妖族,便是得知此中内情,也并不会为此感到如何惊怒。 溯宁的神识为虚空所斥,眼前画面骤然破碎,凌乱回忆夹杂着幻象席卷而来,让溯宁难以辨出真伪。 她微抬起头,目光不知落向何方,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这样的沉默,让心下本就紧绷的燕王更觉压力。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向人低过头。 北燕国力强盛,身为燕国国君,放眼北荒,都没有人敢将他视若无物,否则北燕铁骑之下,一切都将化作飞灰。 但在神族玄女使面前,除俯首请罪外,他别无选择。毕竟连封离氏的权柄都来自神族,来自这位玄女使。 纵使燕王如何不甘,也不可能改变这一点。 未得溯宁回应,诸多世族公卿也迟迟不敢起身,心中作数度思量。时隔数千年,玄女使因何再现身北燕? 更重要的是,她会如何处置冒犯于她的北燕? 神族的强大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甚至生不出反抗之念。 溯宁收回目光,却没有看燕王,而是看向了持枪勉强支撑身形的长缨。 “还能走么?” 意识到她在同自己说话,长缨怔然两息后开口回道:“能。” 溯宁抬手,逝川落入掌心,她转过身,抬步向前。 长缨抹去嘴角鲜血,踉跄而坚定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玄女使现身,就只是为了带走她么?以余光偷偷觑着长缨身影,许多人心中不明,玄女使何以如此厚待区区庶民? “神上!” 眼见长缨跟在溯宁身后,一步步向凤池台下行去,有封离氏宗室终于忍不住开口。 “她刺杀了我北燕的太子啊!” 如果让她这么离开,封离氏威严置于何地! 须发皆白的老者跪了下来,重重向溯宁叩首,额头触地,发出沉闷响声。 “北燕的太子害死她的亲友,她又如何不能杀北燕的太子。” 溯宁的目光落向他,语气中不见有什么起伏,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但这句话落在在场公卿世族耳中,却如同平地惊雷,他们抬起头,面上神情不知因何显出几分空白。 连长缨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 “区区庶民,如何能与我封离氏的太子相提并论?!”垂垂老矣的封离氏宗室抬起头,额上已然青紫一片。 他高抬起双手,眼中深切悲戚不似作伪:“我封离氏是为天命选中的王族,统御北燕之地,血脉尊贵,如何是微如草芥的庶民可比!” 便是数万庶民性命,又如何及得上封离氏太子贵重! 不仅是他,在场世族又如何不是作此想。他们的命,当然都比庶民奴隶来得贵重。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天命。”无数道视线聚集在她身上,溯宁平静开口,“昔年我传封离氏道法,不过是因为尔等先祖,是第一个遇见我的人。” 从来都没有什么天命为王,更没有谁的血脉生来就比谁高贵。 燕王抬头看向溯宁,难以控制起伏的情绪,也顾不得对她身份的忌惮,怒声道:“不可能!” 绝不可能! 如果天命为王是假,难道这天下,谁都能为王么?! 无论世族,庶民,还是奴隶—— 不仅燕王,在场邺都世族仿佛也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不敢诉诸于口,失神地看向溯宁,讷讷不语。 最不能接受溯宁所言的,莫过于封离氏众人,此时有宗室大臣声嘶力竭道:“你不是玄女使!” “休想动摇我北燕社稷!” 灵光亮起,他不顾一切地冲向溯宁,但还未近前,便被无形力量反震开,重重摔在地上,头破血流,连再爬起身的余力也不剩。 头脑发热的封离氏等人似乎这才想起,她有如何力量,不得不冷静下来,只能悲愤莫名地看向溯宁。 飞落的大雪中,她立于凤池台的石阶上,灿金双眸俯瞰世人:“昔年封离氏先祖,也不过是北荒白狼部中牧羊的奴隶。” 封离氏的血脉又何曾比庶民尊贵。 在溯宁身后,那尊高有数十丈的神像轰然倒塌,就如封离氏分崩离析的权威。 “神上,你为何要如此对封离氏?!”燕王衣冠歪倒,仿佛泣血一般道。 北燕世代供奉于她,她何以要对封离氏如此无情! 在他声泪俱下中,溯宁的反应显得异常冷漠,封离氏所供奉的玄女使,不过是他们心中的神像,加固他们权柄的木雕泥塑。 神像崩毁塌落,所有人都仰头看着这一幕,神色各自不一,久久不能回神。 她亲手毁去了自己的神像。 若是南明行渊身有实体,此时大约也会露出意外之色。 他没想到溯宁会这么做。 她与南明行渊印象中的神族实在大为不同,或许是因为她体内终究流着人族的血,她和他一样,也都曾身处微贱境地。 庶民奴隶,何以不能为王? 低阶魔物,何以不能为君? 半神,又如何不能有凌驾于诸神之上的力量—— 人族与神魔的共通之处,大约正在于此。 于无数人注视下,溯宁身后碎石坠地,有如天倾。 望着她走下凤池台,北燕公卿世族惶恐以对,但无论心中作何想,都不敢对她加以阻拦。 似无法接受眼前惊变,燕王望着溯宁背影,口中鲜血喷溅,染红了衮服衣襟。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57节 “王上?!” 宫城之外,檀沁手中传讯令符灵光明灭,即便没有资格列于凤池台下,对宫城中发生什么,她也并非一无所知。 只是她谋算过许多,也未曾想过溯宁会有如此身份。 当神像崩塌之时,檀沁终于无法再安坐于车辇中。 她行下车辇,抬头望着自高处塌落的神像,一时面露怔然。 冬日凛冽的寒风拂动额发,她披着厚重狐裘,但转瞬,忽然不能自已地大笑起来,因寒意侵袭而更显苍白的面色也泛起潮红。 封离氏先祖,原来也不过是个牧羊的奴隶—— 檀沁心中本是有几分得意的,即便她出身檀氏旁支,身份无足轻重,生来便注定无法修行,也能搅动邺都局势,连封离氏的太子都落于罗网之中,她如何能不感到得意。 但到此时,在听得溯宁的话后,她却陡然发现自己从前所思虑尚且不足。 在身旁侍从莫名的目光下,她停住了笑,眼底却燃起炽烈野火。 收回目光时,她看到了站在宫门外的长缨。 四目相对,周围陷入了静默,只听得风声回旋。 “檀姐姐。”长缨像是对檀沁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意外,漫天飘零的雪花中,她突然开口,轻声问道,“后丘村背后的真相,是你刻意让我知道的么?” 檀沁自始至终都不曾亲自出面,更没有向长缨亲口提过半个字,但长缨还是凭直觉猜到了。 所以她来向檀沁求一个答案。 檀沁温和地看着她,一如往常,在默然许久后,轻叹道:“你做得比我预想中更好。” 这便是默认了。 檀沁没想过长缨能杀得了封离成,她原本只是想借此事动摇太子的声威。在荆望身上,她忽地意识到,原来微贱庶民,也不是不可用。 她只是将真相告诉了长缨,一切都是长缨自己的选择,檀沁不曾逼她做过什么。 但她最为高明的地方,也正在于此。 “我为东阳君门客,自当为公子晟谋算。”檀沁的声音散在风中,似有几分叹息。 姜云来回到邺都,便是她向东阳君的投名状,从那时起,她就成为了东阳君的门客。 但只是做东阳君的门客又怎么够? 既然姜云来有封离氏的血脉,那他如何不能为王?就算燕王已立太子,也并非不可取而代之! 檀沁一向温和的面容在此时显露出赤裸野心,便她只是檀氏旁支族女,也同样可以在邺都搅动风云,连王族也落入罗网。 长缨还想再问什么,但话到了嘴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她笑了笑,鼻尖有些发酸,压下哽咽语声,抬手向檀沁拜别:“檀姐姐,如今你我所求,皆如愿。” 但从此之后,她们不会再是朋友。 长缨握着枪,抬步向前,再也没有回头。 邺都于她,已经不是可留之处。她要先回陵安,为师门亲友殓骨。 檀沁看着她的背影,神情中有一瞬怅惘,但转瞬便已将之摒去。 她并不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这世上,想得到什么,总要舍弃些什么。仰望着宫城,檀沁眼中幽深难言。 风雪中,溯宁与她错身而过。 “你的话,好像点燃了她的野心。”南明行渊开口道。 溯宁的身形没入风雪,她说:“那也不错。” 第六十四章 好胖的狗……啊!…… 九天以西,栖梧州。 五色灵光自宫阙上方暴涨,涌动着映明天际,让栖梧州内无数羽族都抬头望去。 “是君上!” “君上要出关了——” “看这灵光,君上修为又有了精进啊。” 灵光愈盛,栖梧州内诸多羽族像是受到血脉感召一般,纷纷化作原形,振翅破空。 沐浴在五色灵光中,雀鸟口中发出轻快啁啾,羽翼在天光下熠熠生辉。 披着灿烂彩羽的凤影自宫阙中冲天而起,在他的翅羽映衬下,空中盘旋的羽族俱都显得黯淡无光,难以企及半分。 凤影发出一声清唳,引得栖梧州中无数羽族相应和,响遏行云。 凤影消散后又过数刻,天边灵光才终于消弭,众多羽族自空中落地,面上难掩激动之色。 感知到凤君出关,凤族数名长老立时都向栖梧州中心赶来。 宫阙中,一道赤影落入殿内,凤君眉目秾艳,负手而立,举止间自有威仪。 在他出现之时,殿中侍奉的众多羽族侍女皆向他躬身,口唤君上。 等在殿内的灵霜也抬手向他行礼,鸣微颔首,示意他们都起身。 他与灵霜一前一后向内殿行去,口中道:“我闭关之时,凤族诸多事务劳你费心。” “这原是我分内之事。”灵霜自后方抬目,望着他的背影,睫羽颤了颤,语气中泄露出些微不自知的欢欣。 她是凤族巫祭,理应于凤君不在时代掌族中诸事。 “我闭关这数年间,九天之中可有何大事?”鸣微又问。 “帝君仍在闭关,至今未现人前,九天诸事因此皆由昊天氏数位神君裁决。”灵霜不疾不徐道,凤族与神族交好,处境比起其他妖族便要好上许多。 她简单几句话便将数年间有关六界局势的大事如数道出,鸣微出关,族中长老立时便会赶来,在此之前,她需将他这个凤君应当知道的事先作告知。 经数日,鸣微才将凤族中积压下,待他来决断的事都作处置。也在此之后,他方得余暇关注其他。 澜沧海龙君生辰,在九天之上原本算不上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毕竟澜沧海只是北海白龙族下辖一方并非如何紧要的海域。但因为昌黎氏族女降临澜沧海,却被斩去法相化身,颇得了些关注。 鸣微于来访旧友中闻知此事时,面上神色骤变,失了所有从容。 他蓦地起身,任盏中醴泉打湿衣袍,喃喃道:“你说,是谁斩去了昌黎妙音的法相?” 见他如此失态,与鸣微相对而坐的青年现出几分莫名,但还是道:“是个自称为瀛州门下的半神,似乎唤作溯宁……” 溯宁…… 鸣微眼中情绪翻涌,神色似喜似悲,他什么也没有说,身形一闪便已消失,徒留青年坐在原地。 “鸣微,你干什么去?!”他扬声问,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鸣微未作回答,一心只向他方才提及的北荒澜沧海而去,还没等出了栖梧州,便已为灵霜拦下。 “君上,你分明清楚,出现在澜沧海的半神,不可能是那个你所识得的明光溯宁。”灵霜挡在他面前,高空的风卷起袍袖,她轻声道。 当年她陪着他,从山陵到湖泽,踏遍了数万里章尾之地,连她一缕残魂都未能找回。 明光溯宁早已同鸿苍帝子殁于章尾,神魂俱湮。为何这么多年过去,只要涉及她,他还是会失了应有的冷静? 灵霜是少有还识得溯宁的凤族,许多话,在这数千年间,鸣微也只能向她说起。此时他看着面前女子,声音艰涩:“可我总要去看看。” 就算明知不可能,心中不免还是怀有微末希冀。 对上他的目光,灵霜失语片刻,叹息道:“澜沧海龙君生辰,已是数月前的事,那半神早已离开澜沧海,昌黎氏并重华宫都在寻她,但至今未有所获。” 昌黎妙音被斩去法相,修为跌损大半,昌黎氏和重华宫如何肯善罢甘休。鸣微不该为了一个身份尚且不明的半神,见弃于神族两方势力。 “这也是为凤族计。”灵霜以凤族巫祭的身份劝谏道。 他既为凤君,行事便不可能只凭自己心意。 鸣微知她所言有理,心下闪过诸般念头,最终还是没有往澜沧海去,只是下命六界羽族,寻访溯宁踪迹。 溯宁尚且不知,九天上竟有如此多的妖与神正苦心寻觅自己踪迹,循玄元灵鉴所引,她已脱离北燕疆域。 以她的修为,自北燕都城邺都离开北荒,也不过朝夕之事。若非顾及玄云,大约还能更快上几分。 昆吾墟中曾有建木,联通天地,借其枝叶可踏破虚空往四海八荒,九天十地。 玄元灵鉴得建木树心一缕精魄铸成,也有跨越虚空之能,因其与建木的联系,以之为引,便可寻得破碎后在虚空中游荡的昆吾墟。 这事并不算难,却着实需要几分耐心。 虚空无边无际,昆吾墟的位置也在不断变化,只有在其与八荒相接时打破界隙,方能进入昆吾墟。 不过当中最麻烦的,却是—— “我就说过我很有用吧……”玄元灵鉴在溯宁身周飞上飞下,灵光明灭,语气很是得意,一路上竟然就没歇过嘴。 这方玄元灵鉴,真是太吵了。 玄云微妙地看着它,他活了这些年,还没见过话如此多的器灵。玄云敢肯定,如果不是它如今有用,溯宁已经用最简单的方式让它闭嘴。 南明行渊扒在伞面下,心情比溯宁倒是更强上几分,如今终于不止他在忍受这方聒噪不休的灵鉴了。 数日后,东荒绵延数万里的山林上空,溯宁执伞而立,袍袖在高空呼啸的风声中猎猎作响,她抬起另一只手,掌心灵力涌动,前方空间便如水波一般漾开。 天地灵气向她身周汇集,风浪中,玄元灵鉴浮空,光芒大作,在她面前投射出一道扭曲界隙。 界隙逐渐扩大,虚空混乱而狂暴的气息自其中泄露,令人不寒而栗。 风拂动溯宁垂落长发,她向玄云道:“你留在这里。” 虚空乱流能损神魂,即便仙君,也不敢轻易于虚空中来往,何况玄云这等修为。 但这一次,他却未从溯宁之命,而是向她躬身请求:“神上,请容我也往昆吾墟一探。” 或许在魔君宿殷的埋骨之地,他能得更进一步的机缘。无论如何凶险,他都想一试。 玄云自觉,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既然他自己愿往,溯宁也没有阻拦之意,只道:“随你。” 逝川转动,她握住玄元灵鉴,自虚空而来的风像是要将伞下黑雾吹散,她的身形转瞬没入裂隙,玄云紧随其后。 将两道身影吞没后,狭长裂隙在空中闪动,最终消弭于无痕。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58节 形如幼犬的魔物蜷缩在草丛中,奄奄一息。他毛发打结,脏乱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身上多处都沾染上血迹,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 ‘这是……魔族?’来自神族的目光不经意间投下,话中似有惊讶意味。 他还没见过这么弱的魔族。 ‘这是在血海魔气中诞生的低等魔物。’ 与生而强大的深渊魔族不同,这样的低等魔物,神族随手就能抹杀。 ‘他怎么会出现在瀛州?’ 少女的声音响起:‘听外来的妖族说,他是来瀛州求道的。’ ‘区区低等魔物,也配在瀛州求道?’少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高高在上地看了眼蜷缩的魔物,语气透出不加掩饰的轻蔑意味。 自上古以来,也不是没有过魔族入瀛州求道的先例,不过在名义上,他们并非瀛州弟子。 但这些魔族无不都是身怀深渊血脉的强大存在,一只低等魔物,怎么敢有如此妄想。 诸多仙神从他身边走过,偶或投来含着怜悯的轻蔑一瞥,目光却不曾多作停留。 谁会在意低等魔物的生死。 很多年前,在南明行渊尚且还不是南明行渊的时候,有神君自十地血海过,见到海中捕鱼的低等魔物被浪头打翻又一次次爬起身,大约是觉得有趣,便对他笑言,他是瀛州神君,若是这低等魔物能至瀛州,他便收他为弟子。 于神君而言,自血海到九天,不过心念一动便可至,但对这样的低等魔物,要从血海去往九天瀛州,诸多艰险可想而知。 当他真的历尽艰难,登上瀛州时,他才知道瀛州没有这样一位神君,更不会让他这样的低等魔物入门下。 他所以为的承诺,原来只是句戏谑谎话,他却当了真。 不知过了多久,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有道身影撑伞停在他面前。 “原来你从前,生得如此模样。” 她抬手,将他抱了起来。 被雨水淋得很是狼狈的魔物抬起头,对上灿金双眸。 周围幻境瞬息破碎,在溯宁出现的瞬间,南明行渊便记起了自己是谁,如今又要做什么。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从前的事,没想到在进入虚空后,分魂会为乱流唤起回忆。 巴掌大的幼兽在溯宁手中变作了巨大白犬,比她身形更大上两圈,但她还是轻易就将这团毛茸举了起来。 他果然很讨厌神族! 再次在溯宁面前现出原形,被她从头摸到尾的南明行渊面无表情地想,不过尾巴倒是摇得还算欢快。 浮在她身旁的玄元灵鉴飘上前,见此,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感慨:“好胖的狗……啊!” 话还没说完,便已经被拍飞出数丈外,被溯宁抱起的南明行渊冷笑着收回爪。 第六十五章 神上,我等先祖的罪,可赎…… 虚空昏暗无光,罡风卷起的乱流交错,轻易便能损及仙君神魂。乱流中,无数废墟碎片自溯宁与南明行渊身周纷纷而落,依稀能拼凑出宫阙楼阁之形。 昆吾墟曾是人族聚居之地,因生有建木,无数仙妖神魔经此来往六界,成为八荒昔年最为繁盛之地。不过如今也只能从虚空飘荡的废墟,方可窥得几分当年恢弘。 虚空凶险自不是作假,即便神魔前来,也会堕入幻象。 不过对于为深渊所窥视的溯宁,这等幻象已然不算什么,在她出现在自己面前后,南明行渊也得以挣脱了幻象。 周围不见玄云踪迹,他与溯宁只相差了瞬息进入界隙,便因此在虚空中分散。他既求机缘,便不可能避过凶险。 溯宁手中抱起巨大白犬,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周围,南明行渊试图挣扎,却没见有什么作用,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郁卒。 这只是他一缕分魂,当然不可能与溯宁的力量相抗衡。 “你所寻之物,便在宿殷身上?” “若无意外,当是如此。”说起正事,南明行渊也就忘了作无谓挣扎。 魔族帝玺为宿殷所掌,后来也随着他的陨落埋藏于昆吾墟,南明行渊颇费周折,便是为了寻这方帝玺。 但神族昊天氏帝君,大约不会乐见魔族帝玺重现于世——这方帝玺,从来不只是魔君权力的象征。 因此南明行渊方以分魂降临八荒,诸多小心。如今身在虚空,却是可以暂且放下此虞。 溯宁望向前方不见尽头的墟渊,宿殷埋骨于昆吾墟不错,但昆吾墟却广有数十万里。 虚空中神识受限,加以乱流肆虐,便是溯宁如今神识,也不可能在此便将数十万里废墟勘察清楚。 看来要寻到宿殷埋骨之处,便只能一寸寸找过去了。 乱流翻卷,楼阙的残骸向溯宁砸落,她终于放下南明行渊,避过乱流中的残骸,径直前往深处。 南明行渊紧随其后,晕头转向的玄元灵鉴也连忙跟上。 越往前,废墟残骸越加密集,其中也能见破碎得不至太严重的山陵地块,其上草木腐朽,不见半分生机。 能在虚空中经数千年罡风洗礼还未朽化成灰的,都是寻常难得一见的仙草灵木。 昆吾墟的残骸在虚空中游移,毫无规律。随着深入其内,乱流出现得也愈加频繁,凶险更甚,残骸自不同方向卷向溯宁。玄元灵鉴飘在她身旁,时不时发出惊恐尖叫,声音就没停过。 逝川飞旋,所过之处,废墟残骸尽数归于湮灭,在前方强行开辟出一条通路。 昔年大战残留的杀念与余影交织袭来,溯宁神情不见有变,在越发凶险的境况中,她指尖割裂出细小伤口,滴落混杂着灿金的血液,又转瞬愈合。 溯宁垂眸看了眼指尖,虚空死寂,一切似乎并不见有什么差错,但她与南明行渊对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猜测。 逝川自空中掠过,回到溯宁手中,她右手并指,指尖力量凝聚,径直落在了身侧浮动的玄元灵鉴上。 镜面瞬间四分五裂,破碎为数片,与玄元灵鉴相同,其中却分明带着几分癫狂的笑声于虚空深处响起:“你是何时发现的?” 方才暗流,果真是被刻意引来他们身周。 既然已被察觉,想借此消磨溯宁力量的谋划便落了空,幕后存在似也失了耐心,乱流挟裹着废墟残骸形成风暴,冲散了溯宁和南明行渊。 混乱中,神念凝结成的锁链交缠着向溯宁而来。 她张开手,身周力量震荡,将神魔大战遗留下的遗骸与残念俱都湮灭,但赤色锁链却破开乱流缠住她的脚踝,拖拽着她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神木百仞无枝,只在最顶端可见九条弯曲树枝,此时却从中断绝,伏倒在地,枝上已不见有叶片长出,生机凋零。 这是,建木—— 盘错的树根连接着近百里丘陵之地,在虚空中游荡,纠缠溯宁的神念锁链正是自丘陵中延伸而出。 溯宁心下闪过数念,不退反进,落在了这片遗落的土地上。逝川浮在肩头,赤红锁链如灵蛇盘旋在她身周,缓缓收紧,溯宁眸中灿金流转,无边风浪扩散,锁链在她的神力下破碎。 建木前半跪着一尊神族残躯,头颅垂下,双目紧阖,手中握着柄断刃。 在他身周横有无数神魔尸骨,残留的杀伐之意如有实质,似要将任何有生息的活物都湮灭。 随着溯宁神力横扫而过,这具神族残躯与丘陵上的尸骨都化作齑粉,他们早已在数千年前的大战中陨落,留下的只是还未风化的躯壳。 所以真正的危险,来自于—— 自建木树根下再次伸展出数条神念锁链,令这片失落之地都为之晃动起来,如同渴望饮血的蛇,从不同方向撕咬向溯宁。 他战死于建木前,于是借建木断绝前的最后一缕生机凝聚起将溢散的神魂,也是因此随昆吾墟没入虚空。 遗留在建木中的神族残魂喟叹道:“虽只是半神,但也聊胜于无。” 能随神族昊天氏帝君迎战魔君宿殷,他的实力便在神族中也少有能及者,看不上体内流着人族血脉的溯宁似也不奇怪。 不过他实在等了太久,便也没有再多做挑剔的余地,只要夺了这副躯壳,便可自这无尽虚空中脱身! 溯宁旋身,足尖落在锁链上,心中道,怪不得那方灵鉴的话如此之多,原来是憋了几千年无处说。 就方才那具神族残躯来看,他在陨落前已有上神之境。 昆吾墟一战,虽令魔君宿殷陨落,神族也为此付出了并不下于魔族的代价。 逝川脱手,她的身形自交错的锁链中穿过,即便面对上神残魂,神情也不见见什么慌乱之色。 谁强谁弱,总要动过手才知。 杀意撕裂翻飞袍袖,鲛人族所制法衣当然抵挡不了这样的杀意。汹涌恶念侵袭于她意识中,逝川飞旋不停,溯宁感知所见数度变化,好在此处是虚空之中,令她暂时不必顾及深渊窥视。 瞬间爆发的力量将近身的神念锁链尽数湮灭,破碎的神念碎片如血雨飘落,她避无可避,身周留下细小伤口。 神族残魂不免为溯宁所展露的力量而意外,之前虽得借玄元灵鉴窥探外界之事,却未曾得见她真正出手。 也是在此时,溯宁来势未止,径直向建木而去。 数条神念锁链汇聚成血色莲花,与她在建木前相撞,庞大力量下,建木树根下的土地自外崩解,散落在虚空中。 一缕缕微弱得近乎于无的赤色自她身周细小伤口没入,数息间,溯宁脚下骤然也开出血色莲花。 神族后稷氏道则展露,不属于她的意识试图强行侵入识海,以本源之力吞噬她的神魂。 重重幻象中,溯宁双目灿金流转,将侵入体内的气息抹去,下方血色莲花倏而爆裂,化作无尽赤雾飘散在周围,其中恶念涌动。 道则中,一朵又一朵莲花在溯宁身周盛开,藤蔓自地下延伸,将她包围。 原该无形无相的道则为溯宁感知所捕获,在她体悟之时,藤蔓枝条逐渐收拢,仿若囚笼。 就在溯宁将要被枝条形成的囚笼彻底掩蔽身形之际,她抬眸,神念所化的莲花与藤蔓似乎在这一瞬被抽去了所有生机,就此枯萎湮灭。 这是后稷氏的术法。 神族残魂大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溯宁借以推衍术法的媒介。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似乎彻底被激怒,弥漫在建木周围的血雾翻涌着化作狰狞血口,大张开来,要将溯宁吞没。 他与当日战死于此的后稷氏上神已不可同论。数千年间,不断吸收大战残留的杀伐与凶煞之气,遗留于建木的残魂早已面目全非,甚至没有多少理智可言。 血雾飘散在虚空中,与建木树根相连的土地断续剥离,溯宁赤手穿透树心,随着一声满是不甘的嘶吼,周围化作实质的神念尽数散作血雾,再也无法成形。 只是在这一刻,幻象肆虐,溯宁的意识再度陷入混沌。 ‘帝君施恩,允人族轩辕氏等部往九天求道,人族却生妄念,行窃盗之事,今将人族轩辕氏等十二部尽贬于虞渊,永不得回!’ 逝川在上空飞旋,速度越来越快,似乎随时都会崩溃。 ‘帝君召尔等出虞渊随鸿苍帝子平乱,若能舍生忘死,立下些功劳,或能赎昔年罪过,令族人得重返八荒。’ ‘你体内既有人族血脉,便让这些人族罪民跟随于你吧。’ ‘神上,我等先祖的罪,可赎尽了……’ ‘我等族人,可否重返八荒故土……’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59节 灿金血液自溯宁指间滴落,幻象再度与记忆交织,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章尾的战场上,天极崩塌,陨石坠落,有如末日之景。 气力耗尽时,有人以血肉之躯为她撑起一重屏障,希冀问道:‘神上,我等立下的功劳,足以赎罪了么?’ 回忆破碎,虚空中建木相连的土地崩解殆尽,周围再无立锥之地,溯宁的身形向下方坠去。方才穿过建木树心,抹杀上神残魂的手中亮起一团温润光华,像是要将虚空都照亮。 这是一枚灵种,建木的灵种。 生机已断绝的建木中,原来还有灵种尚存。 溯宁双目终于得以恢复了清明,柔和力量自灵种中涌入她体内,流经血脉,滋养着损伤的本源。 只是栾木的树心本源,尚且还不足以令溯宁体内本源的伤势弥合如初,不过这件事,她未曾让旁人知晓。 到此时,似乎足以确定她感知中所见战场并非因深渊而生的幻象,而是她从前记忆。 但那些人是谁?赎的又是什么罪? 第六十六章 她从前好像也识得只秃尾狐…… 在溯宁坠落之时,虚空中现出玄龟庞大身形。 虚空乱流中,玄云不得不化出原形抵抗,但就算玄龟以防御见长,他境界不足,也免不了为乱流侵袭,进而重伤。 连仙君在虚空中都有陨落之虞,何况他这等尚未晋位仙君的妖族。 “神上……” 玄云没想到会在此时遇上溯宁,在溯宁目光投来时,他看到了她手中那枚灵种,浑浊双目中忽然焕发出难以言说的神采。 他感知到了其中所蕴含的生机,若是能吞下这枚灵种,或许自己就能…… 为这样的念头迷惑,已经重伤的玄龟似乎忘了溯宁有如何力量,不顾身上伤势,张开巨口吸气,那枚灵种便自溯宁手中浮起。 试图从重叠幻象中捕捉从前记忆的溯宁迟了两息察觉此事,她皱起眉,要将灵种取回,玄龟却不管不顾地振身向前,趁势将灵种吞入口中。 “你吸收不了灵种。”溯宁抬头看向玄云,神情不见什么怒意,平静道。 建木是自上古而生的神木,灵种中蕴含何等力量不言而喻,以玄云境界,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力量。 玄云未必不清楚这一点,却还是想一试。 他资质本就有限,而今寿命将尽,便是得溯宁传法,也无望更进一步。若是能将这灵种炼化,或许他就能…… 玄云这样想着,但就在灵种入体的数息后,他便难以再压制其力量,血液似乎在这一瞬沸腾起来。 青绿灵光自体内爆发,无形中,像是有枝桠在骨血中生长,他口中发出凄厉吼声,运转灵力强行与之抗衡。 无形枝桠穿透玄龟龟甲,鲜血涌流,他体内妖丹灵光明灭,逐渐现出裂痕。裂痕蔓延,最终随着一声脆响,妖丹在他体内彻底破碎。 灵种破体而出,似乎也带走了玄云最后的生机。 巨大的玄龟浮在虚空中,看向溯宁时,眼中缓缓滑落两行浊泪。 他喃喃开口:“神上,我也想一观……那无上境界的风景啊……” 可是机缘来时,已经实在太迟。若是他也能如那人族少女一般,少时便得道法传承,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惜时如逝水,永不再回。 他在溯宁面前沉重地阖上了眼。 虚空寂静无声,只听逝川飞旋,溯宁站在玄龟面前,有些说不清自己如今是何心情。 不知为何,她忽然记起,昔年得以拜入瀛州门下的情景。 瀛州是神族传道之地,藏有诸多道法典籍,也只有门下弟子方可任意取阅。所以登上青云阶时,溯宁心中自是不胜欢喜。 不过依照龙族所言,瀛州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经沉没了。 瀛州还未沉没时,不时会有仙妖神魔于山崖讲道,即便玄云这样无甚出身的妖族,也可于瀛州外得闻。 或许如此所获也是有限,但如今,六界连这样的讲道之地也不再有。 她隔空抬手,朦胧灵光亮起,玄龟庞大的躯壳在虚空逐渐飞散为无数灵光,神魂如同萤火飞掠,穿过虚空投入轮回。 建木灵种再度落入她手中,溯宁垂目端详,数息后,才将灵种拂袖收起。 她此行前来昆吾墟别有所求,是以,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她需要找到宿殷埋骨之地。 得魔族帝玺,她方能和南明行渊交易。 深渊魔族原形庞大,传闻魔君宿殷双翼展开之时,能将日月遮蔽,令天地都晦暗无光。 不过曾令六界都为之震颤的魔族君王,到如今也只剩一具空荡骨骸。 溯宁到时,南明行渊已以真身降临,将肆虐的杀念残影抹去。 森然白骨前,他收起翅翼,溯宁站在上方,只见黑雾涌动,一方隐隐散发凶煞之气的玺印正自空中坠落。 这便是魔族帝玺—— 她身形闪动,抬手已将玺印握在手中,与此同时,有人自她背后伸手,握住帝玺另一端。 南明行渊化作人形,自溯宁后方伸手抢夺,不过这样的姿态,看上去像是将溯宁拢在怀中。 不过无论是他还是溯宁,似乎都没有意识到如此显得过分亲密,只握着帝玺相持不下。 没有自南明行渊手中得到能隔绝深渊窥视的秘藏,溯宁当然不会让帝玺就这么落在他手中。 神魔力量交错,爆发的灵光映明了漆黑无光的虚空,就算动手时试探意味居多,有所保留,飘荡在身周的昆吾墟残骸还是受到波及,破碎得更为严重。 虚空中,溯宁旋身压制住南明行渊,他的人形与曾附身的朝行月生得颇有些差别,便是噙着笑,也让人觉不出什么温良意味。 以人族的眼光来看,他生得很是出众,虽是血海煞气中出生的魔族,却让人有朗朗如日月入怀之感。 不过此时,溯宁上下打量了南明行渊一番,开口道:“你还是原形更顺眼几分。” 她说的当然是南明行渊尚还是低等魔物时的形貌。 随着实力增加,他的原形也不断蜕变,不复初时,如今血海之中,早已没有魔族知道南明行渊从前原形如何羸弱。 若非之前为瞒过神族耳目,分出一缕残魂行事,也不会令这样的原形暴露在溯宁面前。 “我倒是比较喜欢自己如今相貌。”南明行渊不紧不慢地回道,嘴边仍旧噙着笑。 看着屈腿压住自己的溯宁,他回忆起之前残魂经历,不由恶向胆边生,学着溯宁对自己一般,屈指勾了勾她下巴。 同样的动作,换了人形时做,好像就多了几分其他意味。 大约是不曾与旁人有过这样亲昵姿态,溯宁眼中难得现出些茫然,不过便是如此,她握着帝玺的手也没有放松的意思。 南明行渊倒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举动有所不妥,对上溯宁目光,他难得觉出几分不自在。 于是他的手顺势落在她耳畔,指尖灵光亮起,化作玉玦,其中流动着一点赤色。 “此物名为石中火,能遮掩天机,避过神魔推衍,也能为你暂且隔绝深渊窥视。” 南明行渊挑了挑眉:“如何?” 溯宁神念扫过,确定如他所言,才终于将手中帝玺放下。 魔族帝玺,对她这个半神本就没有多少作用。 接过帝玺,南明行渊抬头,视线莫名在溯宁脸上停留了一瞬。不等溯宁察觉,他已经收回目光,身形化作黑雾消散。 溯宁没有在意他的去留,既然交易已经两清,他去何处也就与她无关。唯一可惜的便是没趁他原形时多摸上几把,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她远眺虚空,此行前来昆吾墟,除石中火外,又意外得建木灵种,也算不虚此行。 如今,她也是时候该回九天看一看了。 数日后,九天以西。 泉水流经山石,泠泠作响,一角撕裂衣袂浸在水中。 天边,青年乘鹤自云中来,宽袍大袖,有卓然之姿。 白鹤展翅落在山间,明镜起身落地,取了两枚灵果喂它,又让它饮些甘泉,在此暂做休憩。 随着白鹤饮水,他的目光落向山泉,不由一凝。 女子半身浸没山泉,她阖着眸,似乎没了声息。 难道是为凶兽所伤?明镜心中微惊,下意识逡巡周围,神识延伸,却并没有在山中发现任何凶兽气息。 他犹豫片刻,还是抬步上前,若她尚有生机,便还是救上一救。 似乎感知到他靠近,泉水中,女子指尖似乎动了动。 “仙友,你可还好?”见此,明镜止步,抬手向她施礼,口中问道。 溯宁没有回答,她自泉水中浮起,身体仿佛轻若无物。 心念微动,裙裳水迹便已蒸发,但破损之处却不可能就如此复原。 逝川破空而来,伞面张开,悬在溯宁肩头。虽然已经自南明行渊手中得了石中火,她还是下意识撑开了逝川。 撕裂虚空时未能避开乱流,便是以溯宁修为,也显出几分狼狈,好在落点没有出什么差错,此处应该正是九天之上。 明镜对上她灿金双眸,心头一跳,她是神族? 正思量间,看见逝川伞面上游曳的龙影,他瞳孔微微放大,神族,执伞,她是—— 在意识到溯宁身份的刹那,明镜立时便想遁去。 他当然知道溯宁是谁。 前日在枢阳山中,他已亲眼见识过她的剑意。 即便有他出手相助,枢阳山主也没能接下这道剑意,伤口残留的剑意肆虐,枢阳山主求助多方好友,至今也未能将其化去。 传闻中,在澜沧海斩去昌黎氏族女法相的,也是她。 这等凶神,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体内仙力运转,明镜转身,但还没走出半步,身形便已一滞。万钧压力加身,他僵在原地,难有任何动作。 “跑什么?”溯宁在他身后,轻飘飘地开口。 明镜不敢说话,只在心中暗暗腹诽,这您自己还不清楚么? 溯宁落在他面前,身形浮在空中,自上而下地看着他:“这是何处?”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60节 “回神上,此处是玄罗天,青丘之外。”自知实力难以与溯宁抗衡,明镜抬手向她一礼,如实道。 他此行前来玄罗天,便是得青丘有苏氏狐族相邀,前来赴宴。 “青丘?”溯宁不太记得起这是什么地方。 明镜观她神色,小心道:“青丘是狐族聚居之地。” 狐族么?溯宁回忆一二,有石中火压制幻象,她思绪便清明许多。 她从前好像也识得只秃尾狐狸,仿佛是叫…… “有苏彻——” 明镜抬头看她:“神上识得青丘有苏氏的家主?” 溯宁不清楚他口中有苏氏的家主是不是自己识得的狐狸,不过无妨,只要前去一见便知。 第六十七章 他就说吧,她真是他的克星…… 青丘是狐族聚居之地,有苏则是狐族三大姓氏之一。 有苏氏如今的家主有苏彻修为并不出众,便是只在狐族中,也排不上号。不过在他继任家主后,青丘有苏氏的生意越做越大,逐渐以豪富闻名于九天。 “这是昌黎氏送来的令符?”桌案后,生了一双狐狸眼的青年屈腿而坐,面上噙着淡笑,举止间透出天生而成的风流洒脱。“这么久了,他们竟还没抓到那半神?” 说着,他不甚在意地抛了抛手中玉符,显然没将这当回事。 身旁正为他煮茶的狐妖一板一眼地答道:“回家主,正是。” 正因为没找到,所以才会将令符送到青丘,命狐族也注意其行迹。 青丘在九天以西,昌黎氏在九天以东,搜寻的令符竟横跨九天,送来了青丘中,看来昌黎氏不抓住那个半神,是不肯罢休了,有苏彻心道。 也对,昌黎神族如今得昊天氏重用,风头正盛,如何忍得下这口气。想来不止青丘,九天不少势力应该都收到了这玉符。 对于这件事,有苏彻很难不升起幸灾乐祸的心思,神族的热闹可是难得一见,行事骄横的昌黎氏也有被一巴掌打在了脸上的时候啊。 至于昌黎氏命狐族留心出手半神的踪迹,他也没当回事。 狐族在九天地位不显,但也不是昌黎氏的附庸,为何要对他们唯命是从,当着面做做样子也就足够了。 不过看着手中令符,有苏彻心下生出几分好奇。 都说半神血脉驳杂,实力难以企及真正的神族,昌黎妙音怎么会被一个半神斩去了法相?要知道,她能入重华宫,实力在同辈神族中已当属前列,寻常仙君非一合之敌。 有苏彻体内妖力运转,玉符随之散发出耀目灵光,在半空投映出人形。 神族形貌轻易不能被留存,需以特制的令符方能记录,这也是为什么过了几月,各方才陆续收到昌黎氏搜寻溯宁的令符。 昌黎氏的动作,已经是很快了。 看清被投映在空中的身影后,有苏彻原本不甚在意的神色忽然消散,有目瞪口呆之态。 下一刻,他猛地站起身来,动作大得带翻了面前桌案,堆放的竹简洒落一地。正煮茶的狐族也被殃及,猝不及防间,陶壶被竹简砸翻,滚水落了满袖。 好在身为妖族,他还不至被滚水烫伤。 有苏彻却顾不得这些,下意识向后退去,却被自己身后突然冒出的九条狐尾绊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到了墙角。 倚着墙角,他盯着空中投影,如临大敌。 这一番动作看得屋内另一只狐族满脸莫名,他抬头看看玉符投映出的身影,并未发现有异。 这半神生得也并不可怕,怎么将家主吓成了这样? 不仅不可怕,就算是向来都重皮相的狐族看来,分明也是生得极好。 雪白的绒毛在房中飞舞,他忍不住打起了喷嚏,怎么会有这么多毛? “家主,你识得这半神?” 听到这句话,有苏彻不知记起了什么,脸色霎时变得极为精彩,可不就是认识,她简直就是他的克星! 原来招惹了昌黎妙音的是她——有苏彻之前只听说了传闻,尚且没有将名字和几千年前的记忆对上,如今一见令符中溯宁的投影,方才想了起来。 不过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正被昌黎氏追查行踪的溯宁,如今正向青丘而来。 青丘中设有妖族坊市,其中当属有苏氏的鎏金坞最为热闹,常日时也能见到许多青丘外的妖族来往于此,络绎不绝。 或许是因为有苏氏丹青宴将要开始,鎏金坞也越发热闹了起来,不少受到邀请的仙君从玄罗天各处赶来青丘赴宴。 妖气混杂的鎏金坞内,溯宁隐去自身气息,如寻常妖族一般行走在坊市中,周围诸多妖族经过,未曾察觉有异。 明镜跟在她身旁引路,穿过鎏金坞,方能到有苏氏家主的洞府。 无论心中作何想法,他显然没有拒绝溯宁的实力,便是想跑也跑不掉,只能老实地跟随在旁,为她指路。 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她见了有苏氏家主后,自己便无甚用处,能得自由。 明镜在心中长叹一声,他这一介小小仙君,着实不想卷入神族的纠葛中。所以哪怕认出了溯宁,他也没有向昌黎氏传讯告知行踪的举动。 溯宁不知有没有看出他的想法,目光扫过坊市中的灵物,眼底现出些微兴味。面前一切,对她来说着实颇为新鲜。 相隔两条通衢,以金玉打造的车辇穿过坊市,十余狐族乘坐骑跟随左右,向鎏金坞中心行去。 “避水金睛兽?这是有苏氏家主的车驾——” “这便是避水金睛兽?传闻驭其可上天下海,九天十地,无所不能达。” “不错,可惜这样的灵兽在六界已所存不多,寻常难得一见。也只有青丘有苏氏的财力,方能寻来避水金睛兽驾车。” 随着避水金睛兽行过,坊市沿路响起议论声,有苏彻坐在车辇中,心下颇有几分得意。当年为了寻这样一只灵兽,他也是颇费了番功夫的。 也是在此时,溯宁抬眸,望向了鎏金坞最高处。既然有苏彻如今也身在坊市,她便不必去他洞府了。 鎏金坞中有楼高十七重,是青丘坊市之最,也因此被称为第一楼,是宴饮待客之处。 明镜见溯宁突然变了方向,往第一楼行去,心下觉得奇怪,但也没胆子过问她的决定,只能跟上前。 还未踏入第一楼,在其外便闻丝竹琴瑟之声宛转传来,形貌不同的妖族三五结伴,相携入内。 踏入楼中,只见楼阁中空,抬头可以望见回环步廊,正有诸多来历不同的妖族与仙君倚着阑干饮酒谈笑。 楼上楼下布设许多烛火,角落花木都是金玉所铸,中空之处,着锦绣霓裳的狐女游走在空中,一手执壶,一手执盏,斟满酒液后献于来客。 溯宁抬步向前,立时也有狐女向她而来,含笑抬手,奉上一盏灵酒。 她打量着狐女,伸手接过酒盏,指尖微动,狐女便化出了原形。 只长出三尾的赤狐落在溯宁手中,眼神分明带着几分茫然,还是明镜手疾眼快地接住了她落下的酒壶。 溯宁摸过赤狐皮毛,手感颇佳,见周围来客在接了酒盏后,都以灵物相赠,她也取出一截栾木枝。 虽然赤狐没能认出这是上古神木,但也隐隐感受到了其中涌动的灵气,口中衔住栾木枝,自溯宁怀中落下后,以狐形抬起前爪向她拜了拜,这才兴奋地跑开了。 站在溯宁身后的明镜迟疑道:“这是栾木?” 溯宁漫不经心地应了声,算是回应了他的猜测。 她既是神族血脉,能拿出这等神木似也不算太奇怪,不过明镜便是仙君,一时也有些羡慕那轻易便得了栾木枝的小赤狐。 栾木是可入药的上等灵物。 溯宁径直向楼上走去,迎面又有狐族前来,深施一礼,殷切道:“不知贵客有何需要?” “我来寻有苏彻。” 大约是溯宁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迎客的狐族心下只道,原来是家主请来的客人。 于是主动引路,带着她和明镜登上了第十七重楼。 没等他出声通禀,溯宁抬步,身形已然穿墙而过。 当她出现时,雅室中列坐的有苏氏狐族话音一顿,当即都向她看了过来。 这是谁? 为溯宁引路的狐族带着明镜赶入其中,收到问询的目光,讪讪道:“这不是家主请来的客人吗?” 坐于主位的有苏彻扶额,自然不是! 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溯宁抬手一招,有苏彻便被迫化出了原形。 身长数丈的九尾白狐顿时填满了室内,又随溯宁指尖灵光闪过,变作只有两尺长短,被她拎在手中。 溯宁不再刻意压制气息,在场有苏氏狐族也就随之感受到她身上来自神族的威压,面上不由现出意外之色。 神族…… 鉴于有苏彻的态度,他们也就没有见过那枚录有溯宁形貌的令符,此时并不清楚她是谁。 在有苏彻看来,昌黎神族想寻谁,该自己去找才是。何况他与溯宁也算旧识,哪怕回忆不堪回首,凭着从前交情,也没有帮着昌黎氏对付她的道理。 当真论起来,他还欠着她债没还呢。 不过有苏彻万万没想到,自己才收到昌黎氏的令符,转眼,她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在一众有苏氏狐族明里暗里投来的视线,溯宁打量着手中九尾白狐,与断续的记忆比对,开口叹道:“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你尾巴还是这么秃。” 随着她这句话出口,在场狐族,包括随她前来的明镜,都不由自主地看向有苏彻的狐尾。 好像是有点儿秃啊…… 就算在场有苏氏狐族,其实也没什么机会见过有苏彻的原形。 他如今是有苏氏的家主,以其身份,便是年岁更长于他的族中长老,也不能窥探他的原形,何况一众小辈。 加上他活了这么多年,再不长于修行,境界也不容小觑,从来都是以人形行走,还没有谁能轻易让他现出原形。 感受到若有若无的注视,有苏彻狐尾炸开,他抱住了自己的狐尾,怒声道:“我不秃!” 最多也就是尾巴毛稀疏了点儿!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太激动了,说话时,又有白毛纷纷扬扬落下。明镜心道,就这个掉法,确实很难不秃。 见此,有苏彻悲从中来,他就说吧,她真是他的克星! 第六十八章 有苏彻本以为,溯宁也战死……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61节 有苏彻与溯宁初见时,他尚且才修出两尾,这境界就是放在青丘狐族中也是垫底的存在,何况九天。 彼时九天情形也不比如今,自混沌而生的凶兽横行,就算神魔在其面前也讨不了什么好处。 也是因此,有苏彻在离开青丘历练后不久,就险些沦为了凶兽口中血食。 生死一线之际,预想中剧痛并未到来,咬住他腿的凶兽没有再用力,庞大身躯忽然向前倒了下去。 ‘狐狸?’听到叽叽惨叫,少女从凶兽身下拎出被泰山压顶的白狐,凝神打量一番,自言自语道,‘尾巴怎么秃了?’ 话中隐隐透出几分可惜意味。 听到这话,就算有苏彻刚才被吓得险些蹬腿,此时还是坚强地昂起头,虚弱强调道:‘没秃!’ 只是刚掉的毛多了点儿。 自幼时起,有苏彻只要一紧张,就会大把大把地掉尾巴毛。 留在青丘时,他尚且还能得族中庇护,但如今外出历练,便只能靠自己了。在凶兽横行的九天,有苏彻这点儿微末修为压根不够用,面对随时都会丢了性命的威胁,他掉毛的情况也就越发严重了。 那是太初六百年前后的事,彼时的有苏彻只是青丘有苏氏族中地位不显的两尾白狐,而溯宁也才入神族苍穹殿,效命昊天氏帝子鸿苍,以求权柄。 ‘你是奉苍穹殿之命来涤清凶兽?’尚且还没学会化形的有苏彻蹲坐在地上,抬头望向面前的溯宁,语气难掩诧异。 好像是有传闻说,前不久,神族帝君将此处赐给长子鸿苍作为封地,他派麾下前来翦除凶兽,也是应有之理。 不过这数百里山林中,凶兽何止三五,便是神族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解决。得知溯宁孤身前来,有苏彻肯定命她前来翦除凶兽的神族是在刻意为难。 山中深处那头鬼车鸟,实力甚至还在当时的她之上。 溯宁对这一点也再清楚不过,但如她这样的半神,想立足于苍穹殿,总要付出比其他神族更多的代价。 她救了有苏彻一命,有苏彻自是要报答,但—— 白狐连滚带爬,身后追着不止一头凶兽,有苏彻眼中含着两泡泪,所过之处白毛飞扬。 他能不能选个别的报恩方式?直到溯宁将凶兽解决,他还扒在树上,惊魂未定。 在成为溯宁钓凶兽的诱饵后,有苏彻的尾巴毛日渐稀疏,不过相应地,在这等境况下,他的修行进境相比从前突飞猛进。加上有溯宁指点,他在无数凶兽的追捕下练就了一手逃命的好本事。 或许也因为如此,他才能从之后数千年离乱中保住性命,青丘无数修行资质更胜过他,境界也在他之上的狐族,都在离乱中早早陨落。 如今有苏彻已修得九尾,更是做了有苏氏家主,但或许是当年留下的阴影太深,以至于他一见到溯宁,就算只是留存于令符中的投影,还是忍不住炸尾。 鎏金坞第一楼的内室中,明镜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向这位有苏氏家主投去略带同情的目光。 有苏彻已经恢复了人形,举手投足间可见洒脱气度,可惜方才炸尾的白狐已经深深留在了明镜印象中,难以抹去。 似乎对溯宁心有余悸,此时他与她一南一北而坐,保持了足够的距离。 借着家主的威严,有苏彻将族中狐族都屏退,虽然今日他已经够丢脸了,但也不能破罐子破摔,从前那些有失他家主威严的事,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因明镜是随溯宁而来,这才得以留下旁听。 “就这些?”溯宁听完他的话,若有所思,口中又问。 依照有苏彻的说法,那应该是她随鸿苍离开瀛州,初入苍穹殿时发生的事。在她前往八荒传道前,此时妖族天庭也还没有倾覆。 有苏彻觉得她这话问得奇怪,点头道不错。 溯宁经十余日苦战,以重伤为代价诛灭鬼车。在她拎着鬼车头颅回苍穹殿前,截取埋藏于山林下的半条灵髓,给了有苏彻。 自此,有苏彻与她再未见过。 作为妖族,他对神族情形自是所知有限,何况那些年间九天动荡,各族都有朝不保夕之虞。以有苏彻的修为,要活命都很艰难,如何还有余力关注其他。 不过后来凶兽暴动,东方天极崩塌,苍穹殿神君皆随帝子鸿苍殁于此难,有苏彻本以为,溯宁也战死于章尾。 因为九天局势平定后,他曾途经苍穹殿,前往拜见。昔日神族帝子的宫阙只见一片荒凉,只剩三五幸存神族留在此处。他亲口问过,幸存的神族中并不曾有溯宁。 溯宁屈指敲了敲桌面,章尾之战么…… 经过与她一番对答,有苏彻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试探着开口:“你自己的事,何故要问过旁人?” 溯宁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修行有失,如今记忆出了些问题。” 这件事也难以隐瞒,是以在有苏彻面前,溯宁也并不讳言。 不过这话一出,有苏彻不由陷入了沉默,他倒是没想别的,只是在心中抱头尖叫,那她为什么还记得他尾巴秃?! 他也只敢在心中微微怒了一下,并不敢说出口。从前她的修为就远胜过他,如今数千年过去,也没发生什么逆转。拂手就能迫他变回原形,已经证明溯宁的实力远在有苏彻之上了。 既然有苏彻不知,如今似乎就只能指望澜沧海时,龙女凭筝提起的凤君鸣微了。 溯宁如今能记起的,大多是还在瀛州时的事。她和鸣微似乎至少有数百年交情,他所知的事,应该比有苏彻多上许多。 但凤君鸣微,究竟是不是溯宁在瀛州识得的杂毛小鸟,尚且还不能确定。也有可能,他们只是名姓相同。 有苏彻闻言道:“听说凤君鸣微少时血脉驳杂,并非生来就是绚烂彩羽,所以他也并非没有可能是你识得的羽族。” “不过你若要寻凤君,此时前往栖梧州,未必能寻见他。” 每过百年,玄罗天逢姚氏神族便会在赤泽竹海设琅嬛宝会,凤族作为九天一方不容小觑的势力,当然也会受邀。 前不久,自凤族栖梧州传来消息,闭关多年的鸣微修为终于得以突破。既然他已出关,如琅嬛宝会这等场合,看在逢姚氏的面子上,他理应亲往。 以栖梧州和赤泽竹海的距离,他此时或许已经从栖梧州启程,所以溯宁若要见他,与其去栖梧州,不如直接前往赤泽竹海,或许来得更快。 身为青丘有苏氏的家主,有苏彻也得相邀,不过是因今岁也正逢有苏氏的丹青宴,需要他这个家主坐镇,才至今没有动身。 有苏氏狐族擅丹青,能以笔墨,将领悟的道韵藏于画卷中留存。 丹青宴时,有苏氏会取出族中所藏诸多丹青道卷,供来客鉴赏。九天各族,无论是如何身份,都可前来丹青宴上,观阅这些画卷。 其中那卷丹溪河山图,更是有苏氏领悟了道则的先祖所绘,观摩其中存留的道韵,对仙君修行也有不少启发,明镜也是为此而来。 这是有苏氏自上古时便有的旧例,也是因为丹青宴之故,有苏氏在九天结下了不少善缘,有苏彻对此也颇为重视。 他寻得避水金睛兽为坐骑,便是待丹青宴后再启程,也不必担心会错过琅嬛宝会。 丹青宴就在两日后,溯宁便也不是等不起,定要有苏彻弃了手边诸事,即刻为她引路前去。 正好也趁这两日间,可翻阅一二狐族史载,以对照记忆。 第六十九章 他身边为什么会出现个同她…… 有苏氏藏书的洞窟中,数卷浮在溯宁身周的竹简落下,她睁开眼,指尖灵光亮起,在半空逐渐画出记忆脉络。 神族生于鸿蒙,初时也各自为政,后来才共奉昊天氏为主,是年称太初。 太初五百年,建木尚存,八荒人族自昆吾墟前往九天向神族求道,得昊天氏帝君允准,人族轩辕氏等十二部择族中少年入神族紫薇阁习道法。 但不过数年,得入紫薇阁的人族却擅闯神族禁地,欲窃秘藏,引神族震怒。八荒轩辕氏等十二部都因此受到牵连,凡其族人,皆流放于孤悬八荒之外的虞渊。 依照溯宁如今想起的记忆推算,她是在此之后,才随鸿苍离开瀛州,入苍穹殿效命。那她记忆中所见,便是这些被流放于虞渊的人族后裔? 及至太初六百五十三年,妖族天庭初立,龙、凤、麒麟三族拱卫妖皇,诸多上古大妖尚存,无论在九天还是八荒,都有妖族疆域,生民无数,势力足以与神魔相抗衡。 到此时,神族那位帝君方又遣使前往八荒传道,溯宁也是其一。但经北燕一行,她便也清楚,他向人族传道并非出于什么悲悯,而是要借人族削弱妖族在八荒的势力,后来又以八荒之地困缚了无数上古大妖。 在妖皇陨落后,妖族天庭倾覆之势便再难以挽回。 太初一千一百六十三年,神魔宣战,六界再度陷入战火,直到三百多年后,魔君宿殷败于神族帝君之手,埋骨昆吾墟,大战才得以平息。 虞渊人族随她参战的,是这一役? 不,溯宁意识中闪过破碎画面,天穹崩裂,应该是…… 指尖灵光向后,她看向空中,太初两千三百四十二年,凶兽暴动,东方天极崩塌。 因此难,苍穹殿麾下皆随鸿苍战死于章尾,她效命苍穹殿,以记忆来看,也参与此战,那是如何活了下来? 又为何会在三千年后,在北荒澜沧海下的裂隙中醒来? 溯宁意识中传来剧痛,记忆掩盖在迷雾后,始终不能窥见全貌。 她后退半步,倚在洞窟石壁上,微垂下眼眸,平复周身有暴走之势的灵力。左耳玉玦内的赤色流动,如同石中火焰。 虞渊之事,狐族的记载不过寥寥数语,即便是已经活了数千年的有苏彻,所知也并不多。只记得当日东方天穹生裂,以致混沌气息侵袭九天,无数凶兽因此失去神智发生暴动,形势危急,九天各族都不得不共同应劫。 也是因此,神族发十万虞渊罪民参战,命他们以此赎清先辈罪行。 但当中究竟是如何情形,他便不清楚了。他是狐族,又非人族,虞渊罪民如何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在有苏彻看来,这与溯宁就更没有什么关系了,她怎么会突然问起虞渊罪民的事? 话说到这里,原本在旁沉默的明镜突然开口道:“虞渊罪民怯战,擅离苍离天战场,可惜他们也未能因此保全性命,反而撞上凶兽,尽覆于其口中。” 谈及此事,他神色难掩黯然。 明镜出身人族,对虞渊的事知道得多几分也是理所当然。 但当日种种,真如他所言么? 溯宁眼前再次浮现战场破碎画面,但断断续续,难以串联起因果。对于自己的过往,她如今大都是靠片段记忆和留存记载推测得出,其中有无错漏也不清楚。 想查明当年之事,溯宁必须设法想起回忆。不知凤君鸣微,能不能为她提供更多线索。 正当她与有苏彻及明镜说话时,有青丘涂山氏狐族长老上前拜见。 有苏氏办丹青宴,同为狐族,青丘其他两大氏族当然不会缺席。 只是向有苏彻行礼问候时,涂山氏长老看见他身旁溯宁,一时竟有些发愣。 神族身份过于显眼,溯宁这两日在有苏氏行事时,都刻意压制了气息,看上去与寻常妖族无异。 但也正是因此,似乎令涂山氏长老错认了她的身份。 他躬身向溯宁一礼,口中道:“姑娘随逢姚氏神君身侧,如今前来青丘,可是逢姚氏神君有所示下?” 逢姚氏? 有苏彻向溯宁投去目光,眼中有问询之意,溯宁向他微微摇头。 她在澜沧海醒来后便往北荒,回到九天不过数日,何曾见过什么逢姚氏。 得她示意,有苏彻看向狐族长老,含笑问道:“不知长老曾在逢姚氏哪位神君身边见过阿宁姑娘?” 因昌黎氏缘故,为防万一,他没有直接提起溯宁名字。 “便是那位得诸天殿敕封的郅(音同至)风君……”涂山氏长老回道,若非逢姚郅风身份贵重,他也不必如此小心。 不过他若是没记错,跟在郅风神君身边那位姑娘,并不叫阿宁……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62节 有苏彻也听说过这位郅风神君的声名,他行踪杳然,并不常出现在人前,笑言:“长老大约是认错了,阿宁姑娘并非自逢姚氏而来,或许是郅风神君身边的姑娘,恰好与她相貌肖似而已。” 是这样么? 涂山氏长老虽仍觉狐疑,但也没有就此多作纠缠,又与有苏彻寒暄了两句,这才离开。 在他离开后,有苏彻看向沉思的溯宁,却是问道:“当真只是巧合?” 溯宁像是在努力回忆:“逢姚郅风这个名字,的确有几分耳熟。” 果真认识?看来这世上是没有那么多巧合的,明镜心想。 “想起什么了?” 溯宁沉思良久,最后认真道:“我揍过他。”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还在瀛州的事了。 有苏彻正要说什么,忽听溯宁又开口:“不止一次。” 他没出口的话登时顿住,神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怎么这种事她倒是记得很清楚。 不过她既然和这位郅风神君关系不和,他身边为什么会出现个同她相貌肖似的女子? 有苏彻喃喃道:“难道他……” 溯宁接过了他的话,笃定道:“想来心中不忿,借以找回颜面。” 是,是么? 有苏彻和明镜对视一眼,神色中透露出几分迟疑。不过听起来好像也有道理,找来与溯宁肖似的女子在身边侍奉,的确是有折辱之嫌…… 但就算他与溯宁不和,定然也是识得她的,倒也是条线索。 鎏金坞外的开阔原野上,灵气浓郁得化作实质,如同云雾。 上百卷丹青道卷自有苏氏族中取出,此时依照特有的规律布放,悬在空中。因时辰未至,画轴尚还紧紧卷起,并未展露出其中内容。 已经有不少前来丹青宴观画的仙君前来,自九天各处而来的妖族与人族混杂,低声谈笑。 出自有苏氏的狐族以人形为来客引路,其中竟有不少连化形术也没学明白,不时便能看见狐耳狐爪漏出。 “妖族千年离乱,无数传承断绝,如今我等妖族修行,比起从前更艰难许多。”有苏彻不免生出几分感慨。 在如此境况下,这场丹青宴便显得极为难得,因此才会吸引了如此多的妖族与人族前来。 明镜虽没有说什么,心下也不免生出几分感怀,妖族尚且还有道统传承,人族却什么也没有,还因窃法获罪于神族。 溯宁目光扫过丹青宴上情形,不知想起了什么。 正当几名狐族来向有苏彻禀明宴上安排时,忽有只六尾赤狐自远处乘云奔来,到了有苏彻面前,也来不及化为原形,口中便急急道:“家主,方仪氏神上降临,长老请您快去迎接!” 方仪氏?有苏彻皱起眉,方仪氏族地并不在玄罗天中,怎么会突然前来青丘? 第七十章 你若召法相,我便斩了它…… 神族千岁才算成年,方仪辙出身方仪氏,如今刚过千岁,便已经能召出法相化身,资质在同辈之中当属上等。 神魔力量天授,分别代表着天地间两种力量的极致,是天地间其他生灵所不能及。法相化身是神族血脉中的道则显化,面对法相化身,未能体悟道则的仙君近乎没有还手之力。 方仪辙性情跳脱,前不久才偷了族中长老养的灵花钓凶兽,最后凶兽没擒获,自己倒是丢了半条命,躺了数月方得恢复。 养伤这些时日,他被勒令不得离开族中,直到月前,总算借着替族中叔祖跑腿的名义离家。 如今办完了事返程,途经青丘,听说有苏氏设丹青宴,他顿时命灵族降下车驾,要来凑个热闹。 方仪辙不习丹青,对此也无甚兴趣,不过他阿姐醉心于丹青之道,他便想看看这狐族的丹青宴上有无可入眼的画,能带回去讨她欢心。 得他命令,随行灵使快行一步,前去青丘通传。当方仪辙抵达有苏氏鎏金坞外时,青丘狐族三大氏族的家主已尽数赶来,与族中数名正在此处的长老一起恭迎。 除了有苏彻外,青丘其他两位家主都为女子,此时都向他投来略带忧色的目光,对于方仪辙的突然到来,并未感到如何受宠若惊。 但以他的身份,来赴丹青宴,他们只能恭迎。 神族车驾落下,十余灵族跟随在旁侍奉,三首白狮足下腾云,口中发出低吼,令境界稍低几分的狐族不由心神曳动。 方仪辙安坐车中,面对前方俯身施礼的青丘狐族,他只微微颔首,并无回礼之意。 随着方仪辙的车驾进入鎏金坞,引得前来赴宴的仙妖都投来了目光,谈笑的话音就此一顿。 “方仪氏神族为何会前来青丘?” 方仪氏族地并不在玄罗天中,怎么会突然驾临有苏氏的丹青宴? 有苏氏设宴观赏族中所藏丹青道卷,对寻常仙妖而言,这些画于修行或有启发,值得特意前来观赏,但对本就掌握无上道法的神族而言,似乎便不值什么。 是以对于方仪辙前来丹青宴,在场仙妖不免觉得讶异。 但无论心中作何想,当方仪辙自车驾中走下时,他们纷纷抬起手,躬身施礼,口中道:“我等见过神上——” 方仪辙对这等场面早已习以为常,目光并未在这些行礼问候的仙妖身上停留,只看向悬在空中还未展开的数百卷画。 诸多仙妖身后,压制了气息的溯宁不见动作,但无论是方仪辙,还是他身边跟随的灵族,都未曾察觉她的存在。 看了眼身旁行礼的明镜,溯宁越过众多躬身妖族与人族,目光落在方仪辙身上。 在澜沧海中,她已经领教过附庸于昌黎氏的灵族如何傲慢,今日方仪辙前来,让她又体会到神族如今在六界何等强势。 虽然方仪辙来得突然,让青丘狐族都觉措手不及,但在有苏彻安排下,丹青宴还是如时开始。 在赴宴仙妖翘首以盼下,悬在空中的数百卷画轴在同一时间展开,其中或绘花木鸟兽,或绘山川湖海,灵光流转,所蕴含的道韵多有不同。 但对于方仪辙而言,虽然他对丹青之道并无什么了解,这些只蕴含些微道韵的画卷也尚且还入不了他的眼。 也是在此时,有苏彻自狐族长老手中接过一方玉匣,自其中取出尺余长的古朴卷轴,向空中一抛,卷轴便在灵光中缓缓放大,化作百尺长短。 数名着霓裳的狐女化为人形轻身飞起,飘带摇曳,身姿曼妙。狐族少女共同捧着画卷向上,直到云中才悬停,宽有百尺的画卷自上方打开,点点灵光如雨洒落,引得在场无数仙妖抬头仰望。 这便是青丘有苏氏所藏的那卷丹溪河山图—— 画轴缓缓向下展开,上方露出的数尺画卷可见有云海翻腾。 方仪辙此时也正抬头,望着这一幕,眼中顿时为之一亮。 “这卷画不错,我要了。” 也只有此等画作,他才好送去阿姐面前。 不过随着他这话出口,站在他身旁的数名青丘狐族俱都变了脸色,不等他们说什么,方仪辙已经有了动作。 灵力运转,他隔空向画卷一抓,并不在意有苏氏乐不乐意交出这卷画。 神族势大,而方仪氏的势力,便放在神族诸多氏族中也属前列,方仪辙想要什么,从来还没有谁敢轻易拒绝。 在他的力量下,空中还未完全展开的画卷忽地一滞,竟是倒卷而回。 眼见此景,前来赴宴的仙妖看向方仪辙的方向,都面露错愕之色。 这位神上要取走丹溪河山图? 丹溪山河图原本是这场丹青宴中最重要的一卷画,若为方仪辙取走,他们又观赏参悟什么? 而无这卷丹溪山河图,往后青丘是否还会设丹青宴? 在场仙妖都已猜到答案,但就算心有不满,面对神族,也并不敢出面阻止。 有苏彻皱起眉,向方仪辙一礼,欲言又止:“神上……” “这画有些意思,足以献给我阿姐。”方仪辙并不在意有苏彻是何态度,顾自说道,丝毫不觉得自己所为有何不妥之处。 身旁狐族长老向有苏彻暗暗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下去。 如今的青丘,已经没有了与神族方仪氏抗衡的资格,丹溪河山图固然是有苏氏至宝,但即便族中诸位长老出手,也未必能保下这卷画。如此,又何必作无谓争执。 有苏彻想到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再开口。 数十尺长的卷轴在空中缩小,向方仪辙所在的方向的飞来,就在将要落入他手中时,画卷来势一滞。 方仪辙没想到在场竟有仙妖敢出手阻止他,眉头微微一皱,手中灵光更盛,与这道不知自何处而来的力量抗衡。 僵持数息,方仪辙的神色没了之前的不以为意,他不再作保留,体内力量倾泻而出,在周身骤然卷起狂风。 两道力量碰撞,惊起数丈烟尘,片刻后,出乎周围仙妖意料,力量难以为继的竟然是方仪辙。 他被力量碰撞的余波反震,狼狈地向后退去,身旁灵族本想出手扶住他,却被他的去势带倒,摔出了数十丈外。 “是谁?!”随方仪辙而来的灵族怒声开口,“敢冒犯方仪氏神上!” 在场仙妖也不由扫视身周,好奇是谁敢向方仪辙出手。方仪辙虽才过千岁,但他是能化出法相的神族,就算已修得九尾的有苏彻,与他正面相斗,胜算也并不大。 方仪辙推开搀扶的灵族起身,面上涨得通红,带着怒色抬头,向方才与他交手的力量来处望去。 无数视线也因此随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只见方仪辙目光尽头,溯宁抬手接住了缩短为尺余长的画轴。 面对方仪辙的怒视,她神情不见有什么变化。 “她是谁?”有仙君开口向身旁妖族问道。 “我也不知,从前似乎并未在玄罗天中见过……” “敢与神族动手,她便不惧开罪方仪氏么?” 众多投向溯宁的目光中,不觉得意外的或许只有有苏彻。除了溯宁外,这丹青宴上大约也没有谁能如此轻易逼退方仪氏的神族。 有苏彻方才也考虑过要不要求她出手,但她已经开罪了昌黎氏,若是再与方仪氏结怨,处境岂不是越发艰难。 于是他终究没有开口。 “便是你要与我抢画?!”方仪辙看向溯宁,话中满是质问意味。 也是在话出口时,他振身而起,体内力量涌动,要为自己找回方才丢了的颜面。 风浪乍起,方仪辙身周像是化作星空,随着他手中掐诀,数枚星辰亮起,依照既定的轨迹缓缓旋转。 他覆手向下,身周流转的无数星辰便携雷霆之势向溯宁落下,破空时发出刺耳鸣啸,快得几乎要将空间撕裂。 诸多仙妖不敢直面陨星之威,连忙向后退去。 溯宁看着出现在方仪辙身边的领域,自言自语道:“方仪氏啊……” 怎么还是觉得有些熟悉? 方仪辙身周星辰流转变幻,蕴含可怖力量,但溯宁从前似乎见过更为繁复的星图,几乎自成一方小世界。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63节 她记不起究竟是如何情形,想来,应当也是动过手的关系,溯宁漫不经心地想道。 陨星倾泻落下,交织成密网,令人无处躲避,但溯宁也不必躲。她抬手,随着指尖上挑,所有将要落下的陨星便滞停在空中,又在呼吸间湮灭为齑粉,连她身周半片草叶也没能伤及。 没有幻象误导感知,溯宁对自身力量的操控便堪称细微。 她能如此轻易地化解陨星,显然并不在方仪辙意料中,便是在他露出错愕神情的刹那,溯宁抬手,指尖引动灵力。 方仪辙身周流转的星辰就此停驻,随着溯宁拂手,所有星辰倒转,向着相反的轨迹绕回。于是在他猝不及防间,便有汹涌力量倒转涌向了他自己。 身周领域破碎,流转于原野上的风汇聚,如同枷锁一般交织于他身周。方仪辙发出一声怒吼,强行破开风的束缚,自空中向溯宁袭来。 风声中,溯宁身形闪动,踩在他的肩头,就此压制了方仪辙所有力量。 他还想做什么,却听溯宁的声音自上方传来,话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你若召法相,我便斩了它。” 闻言,方仪辙浑身一僵,一时竟不敢再有动作,看来,他并不怀疑溯宁话中真假。 风拂过婆娑裙袂,在场仙妖抬头,看到了一双灿金瞳眸。 她也是神族—— 第七十一章 我自己滚 丹青宴数百幅悬挂的画卷之上,方仪辙为溯宁的话所慑,按住了显化法相的念头,眼中不自觉地现出几分畏惧。 经过一番交手,他发热的头脑也冷了下来,溯宁的实力显然远在他之上。只是从她方才所用术法,根本不足以推测出她的出身。 方仪辙已生退意,掌心现出一口大小不过几寸,其上灵光熠熠的铜钟,这是他用作护身的法器。只要是上神以下修为,铜钟都能困住数刻。 但还没等方仪辙催动法器,铜钟表面光采顿时黯淡了下去,任他如何运转灵力也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方仪辙顿时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她,她难道有上神的修为?! 这怎么可能!如今神族中的上神,他都能数得出来,其中分明没有她的存在。 方仪辙向上望去,她到底是谁? 铜钟失了作用,溯宁在方仪辙肩头踩过,身形轻若无物,随着她腰间系带曳飞,方仪辙从空中摔落,砸了个五体投地。 他的运气实在可称不错,溯宁如今神智清明,对力量的掌控便能随心。若是换作之前为深渊窥视,幻象缠身时,出手便未必能把握轻重,让他只是丢脸这么简单了。 眼见方仪辙轻易败在了溯宁手中,在场仙妖中传来阵阵低声惊呼。除了方仪辙外,丹青宴上竟还有一位神族。 她着青丘狐族的装束,与青丘是什么关系?无数意味各异的视线落在溯宁身上,其中颇多探究意味。 澜沧海鲛人所制法衣因往虚空昆吾墟一行破损,到了青丘后,有苏彻便为溯宁奉上了青丘的裙裳。 青丘其他两族的家主对视,确定彼此都不知情后,齐齐看向了有苏彻,目露问询之色。 前日在第一楼中与有苏彻议事的狐族倒是认出了溯宁,但此时也不由为她神族的身份面露惊异之色。 原来家主的旧交,竟是这样厉害的一位神上么? 见方仪辙败退,跟随他而来的灵族连忙上前查探他情形,为首灵族青年怒声喝问道:“你可知我家少主君是什么身份,他可是方仪氏——” 还没来得及爬起身的方仪辙从背后拉住了青年衣角,青年话音一顿,转头看向被扶起身的方仪辙:“少主君……” 以方仪辙的实力,虽然摔得很狼狈,但也不至因此重伤,他咬牙道:“闭嘴!” 这个时候搬出身份有什么用,嫌他死得不够快么! 如今在青丘中,可没有族中长辈能护持他,方仪辙对上溯宁目光,非常自觉地开口:“我自己滚。” 话音落下,示意身边灵族跟上,飞快向鎏金坞外退去。感知到溯宁没有追上来,他心中才重重松了口气。 方仪辙也顾不上自己此时姿态是不是好看了,连叔祖给他的护身法器都失了作用,他又不是傻,这样还要留下来挨揍。 比起颜面,还是小命更重要。 丹青宴上,在场仙妖沉默地看着方仪辙带着扈从脚底抹油的背影,第一次知道神族也能如此能屈能伸。 既然方仪辙足够有眼色,溯宁也就没有以大欺小的兴趣,以方仪辙的修为,胜了他也无甚意思。 在无数目光注视下,溯宁抬手将那卷丹溪河山图抛出,卷轴自空中飞掠,浮在数百画卷上方,再度变大。 有苏氏狐族见此,心中终于松了口气,看来这位神上并无取走丹溪河山图之心。 以有苏彻为首,众多狐族抬手向溯宁一拜,谢她阻止方仪辙取走画卷。 丹溪河山图缓缓展开,其中既有山势绵亘,又见水天一色,幽岩邃谷中流溪飞泉,所蕴道韵气象浩荡。 这样一卷画,在有苏氏所藏众多丹青道卷中,也少有几卷灵韵更在其之上。 首度得见丹溪河山图的仙妖,此时都忍不住发出低低惊叹声。见溯宁离开,他们从惊叹中回过神,随有苏氏狐族的动作,向她的背影拜了下去。 如果没有她,他们今日恐怕就没有机会得见这卷画了。 明镜躬身行礼,望着溯宁离开的方向,他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有些复杂。 听说她是半神…… 也是在此时,青丘涂山氏家主看向有苏彻,口中道:“不知这位神上究竟是何来历?” 有苏彻只能含混回道:“这位神上是我从前旧识,隐居于世外,已经数千年不曾在六界行走,是以知其名者不多。” 虽然心中还有颇多疑问,但有苏彻如此说,青丘其他狐族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事涉神族,有苏彻不肯明言,定然是有他的考量。 方仪辙已然离开,这场丹青总算是有惊无险,到结束时也没有再生出如何变故。 在丹青宴后,有苏彻便准备与溯宁一同动身前往赤泽竹海,这等场合,青丘一向都是由他出面。 青丘三大氏族的家主中,的确是有苏彻在与外族交际上更有天赋,有苏氏的生意能做得如此大,也是因为如此。 琅嬛宝会由玄罗天逢姚氏主持,百年一度,这次正好安排在赤泽竹海中。 于此宴上,六界仙妖神魔都可携宝前往,寻觅所需要的天材地宝。有逢姚氏主持,便不必担心有杀人夺宝之事发生,这也算是玄罗天中难得的盛事。 有苏彻此行前往,也是要趁这个机会做做生意,是以不仅手边带上了上百条灵髓,还有不少难得的灵物。 临别前,前来送行的涂山家主将尺余长的玉瓶塞进了有苏彻手中,语重心长地道:“我从前竟都不知,原来你总是以人形行走,是有如此难言之隐。这泉水对我狐族皮毛甚有好处,你一路上记得多泡泡。” 若是传出去有苏氏有个秃毛的家主,实在有损狐族美名。 有苏氏看着手中玉瓶,神情一片空白,这谣言是谁传出去的?! 这却是不好查了,当日在第一楼中,见了有苏彻原形的狐族可不止一只。什么消息传起来都没有这样的隐秘快,何况这还是涉及堂堂家主的隐秘。 “我没秃——”看着涂山家主同情的目光,有苏彻还是忍不住为自己澄清。 他真的还没秃! 涂山家主露出理解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头,转身离开了,徒留有苏彻在原地悲愤莫名。 他回头看向车驾中的溯宁,终究什么也没敢说,只将装了玉瓶的泉水默默收了起来,登上了避水金睛兽所驾车辇。 打不过,惹不起,那就只能忍了。自从她出现后,有苏彻觉得自己掉毛的程度更严重了。 随着避水金睛兽一声低沉嗥鸣,云母所铸的车轮骤生云雾,数十狐族站上车辇周围升腾的云雾,随之一同腾上,高空风声猎猎作响,吹鼓袍袖。 琅嬛宝会又不是什么凶险之地,自是不必带上太多人手,再者前来赴宴者有神魔各方势力,如今妖族形势不佳,青丘还是越低调越好。 避水金睛兽可日行上百万里,不过半日,车驾便已离开了青丘疆域,径直向赤泽竹海而去。 高山竦峙,自上方望去,山林绵延不绝,青赤交错,有斑斓之色。凝结出实质的灵气游曳于其间,渺渺茫茫,如同云渊。 越过湖泽,在青丘的车驾将要由山中过时,忽有一声咆哮自下方传来,凶煞气息溢散,满是威慑之意。 其状如虎,背生双翼的凶兽自下方山林而出。天光下,他身上火红的皮毛如同赤霞,其上光辉流转,昂首咆哮时,有不可直视之威。 这是上古自鸿蒙而生的凶兽之一,穷奇。 对于穷奇的出现,有苏彻似乎丝毫不觉意外,他开口,命随行在车驾旁的狐族取出灵髓。 自千年前起,这头穷奇便在此处占山为王,无论自何处来的仙妖,只要经由此过,都需向他献上灵物才能离开。 作为上古凶兽,寻常神魔轻易都奈何不了穷奇,何况仙妖,便也只能向他献上足够灵物。好在穷奇还称得上守信,至今还没发生过什么收了灵物还动手的事。 不过就算知道这一点,这些狐族还是为穷奇气息所慑,不受控制地冒出了狐耳狐尾,身形略有瑟缩。 此时身覆赤红皮毛的穷奇振翅而来,懒洋洋地开口问道:“过路的灵物可准备好了?” 若是没有灵物献上,就别怪他一爪将他们都拍回去了。 狐族连忙要将取出的灵髓奉上,动作熟稔,显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对于有苏氏而言,比起和穷奇打上一场,还是拿灵髓免灾更为划算。 既然要仙妖供奉灵物,穷奇当然要选上一处联通各处的隘口,否则数年都见不到仙妖经过,还有何意义。 他正要如往常般清点灵髓,目光却在不经意间与溯宁对上,刹那间,高空中突然陷入一片静寂,只听得风声猎猎。 “我一定是还没睡醒……”与溯宁对视数息,穷奇突然开口,自言自语道。 不然怎么能看见她了呢—— 还是回去再睡上一觉好了,说着,他竟是连狐族献上的灵髓都不打算再要,双翅闪动,向着来时方向丝滑倒退。 有苏彻意外地看向溯宁,他还是第一次见穷奇连到手的灵髓都放弃了,穷奇如此反应,难道是与她也曾有旧? 溯宁如今能想起的记忆中并不见与穷奇相关之事,不过他这态度已经摆明了有异,便要问上一问。 “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挑眉看着穷奇倒退的身影,溯宁开口道。 只是听到这句话,穷奇也顾不得欲盖弥彰,转身便逃,如离弦之箭一般落向下方山林。 第七十二章 我都当坐骑了,还管那么多…… 看着穷奇夹着尾巴跑路的背影,溯宁缓缓起身,灵光自云海中掠过,不过瞬息,便已经要追上他。 穷奇一头扎进山林中,但任他逃得如何快,还是在古木森森的深林中为溯宁堵住了去路。 过往阴影浮现,穷奇立刻高声嚷嚷道:“我是答应了给你当千年坐骑,可没答应给其他神族当坐骑,不算我没有遵守诺言!” 就算他吞了那神族,也不能怪他! 看来是真的认识了,听他这样说,溯宁心中想道。 虽然对穷奇说的话全无印象,不过打量着他一身灿若红霞的皮毛,她若有所思道:“这么看来,有个坐骑似乎也不错。”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64节 穷奇顿觉不妙,当即用前爪抱住身边高有百丈的参天古木。给她当坐骑,哪有在这儿等着过往仙妖供奉灵物就好来得自在。 不过这样的抵抗显然是徒劳的。扒着树的穷奇被一股难以违逆的力道所牵引,只在树干上留下几道深深爪痕。 眼见到了溯宁手边,他还试图撒泼打滚,凶兽的气息横扫开来,整座山林都因此震动。 溯宁指尖挑起,随着灵光闪过,穷奇的身形便不断变小,最后被她轻松拎在了手中。 车驾内,有苏彻看着不过两掌大小的穷奇,神情有些怪异。若不是头生双角,他看起来就像只寻常狸奴,颇显憨态可掬。 穷奇迎上他目光,张嘴呲牙,凶相毕露,却被溯宁当头一拍,委委屈屈地抱头蹲坐。 目睹这一幕,有苏彻用余光偷偷瞟过溯宁,连这等上古凶兽也只能被她欺压,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平衡了许多。 再看向在溯宁手中毫无反抗余力的穷奇,这些年来,青丘在玄罗天往来,实在不少给穷奇供奉灵物,此时见他如此,有苏彻不免也有扬眉吐气之感。 得他下令,避水金睛兽再次动了起来,溯宁将被揉搓成炸毛的穷奇放在坐榻上,他一时没坐稳,晕头转向地滚了一圈。 “说说吧,你是如何识得我的。”溯宁拈着枚尺余长的草叶,在他面前晃了晃。 穷奇本能地被草叶吸引了注意,抬爪想拍,口中下意识回道:“四千年前,不是你把我抓回苍穹殿的吗?” 怎么倒来问他。 四千年前,横行九天的穷奇为溯宁所败,她倒是没有杀他,不过作为代价,穷奇需要给她当千年坐骑。 也是因此,穷奇随溯宁回了苍穹殿,前后在苍穹殿中,应当待了有两百年。 这两百年间,穷奇在苍穹殿过得还是很滋润的。 苍穹殿是神族昊天氏帝子的宫阙,其中何等宝物没有。六界中寻常难得一见的奇珍不必费心争抢,直接送到穷奇嘴边,他需要做的就是偶尔给溯宁当当坐骑。 听到这里,连有苏彻也不免羡慕,这等好事,怎么就没轮上他呢。 不过对于溯宁的事,混吃混喝的穷奇却没刻意打探过,他只记得她在苍穹殿的地位应该很高,苍穹殿中诸多神君皆为她所调遣,穷奇也因此受益。 至于其他,当初在苍穹殿中除了吃就是睡的穷奇就不甚清楚了。 “我都当坐骑了,还管那么多干什么!”半蹲坐的穷奇拿爪子扑着草叶,理直气壮地回道。 有苏彻沉默一瞬,不得不承认他这话竟然说得也有道理。 不过后来,穷奇忽有很长一段时日都没见过溯宁,为他奉上的灵物也越来越差,原本想躺平的穷奇也有了跑路的想法。 也是在此时,他被带到个从前没见过的神族面前,说以后这就是他新的主人。 看着这修为还不够自己一口吞的神族,穷奇当即震怒,这也太不把他这上古凶兽当回事了! 他给溯宁当坐骑,是因为打不过她,这不知打哪儿来的神族修为如此平常,也敢妄想做他的主人? 穷奇一时怒起,挣脱束缚吞了这神族,闯出苍穹殿。 逃离之时,他似乎隐约听苍穹殿属官议论,溯宁因重伤回了瀛州,是以长久未曾现身苍穹殿,往后也未必还会回来。 当时的溯宁已能败穷奇这等凶兽,有这等修为,又效命于神族帝子鸿苍,在苍穹殿地位超然,为何还会重伤? 有苏彻看向溯宁,她可有想起什么? 溯宁抖着草叶,眼中现出深思之色,她对穷奇所言并无印象,如今能想起的记忆多是在瀛州时的旧事。 看来,还是要等见到凤君鸣微再作打算。 同一时间,赤泽竹海,逢姚氏别院中。 “叔父,您怎么回来了?” 迎面见郅风行来,逢姚蟾不由露出意外神色,她连忙起身,身旁数名正在与她议事的灵族也一道向郅风抬手行礼,姿态恭敬。 虽被逢姚蟾称一句叔父,郅风此时也尚是青年容貌。神魔寿命本就是天下各族难以企及,郅风的修为又已臻化境,距上神不过一步之遥,相貌当然也就长久地维持在最盛之时。 他生了张堪称冷肃的脸,长眉入鬓,神色中透出彻骨漠然,像是对什么都不关心。 逢姚氏族中,逢姚蟾算得上与他最为亲近的小辈,是以此时听她开口,郅风才作了回答,语气中听不出什么起伏:“琅嬛宝会上或有能增进骊嫣修为之物。” 他脚步未停,也不在意逢姚蟾和一众灵族为他这句话露出了什么表情,顾自向内院行去。 原来是为了那只花妖么?她还道叔父一向不关心族中琐事,怎么会在琅嬛宝会前特意赶了回来。 不止逢姚蟾,逢姚氏上下,包括在场这些灵族,都对跟在郅风身边侍奉的花妖有所耳闻。 在他的背影消失后,才有灵族开口道:“神上对那只花妖未免好得过分了。” 语气颇不是滋味。 他当然觉得不忿。不过是株善幻形的襄罗花,资质还比不得寻常灵族,也不知因何得了郅风神君另眼相待,寻来各色天材地宝为她增进修为。 若说是因为她好颜色,但这么久以来,神君也只是将她留在身边侍奉,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实在让人不明白他心中作何想法。 在此事上,逢姚蟾知道得倒是更多几分,她自小与郅风亲近,少时曾前往他隐居的云海竹屋住过一段时日,也因此,曾在竹屋中意外得见一卷画像。 为郅风意外救下的襄罗花妖骊嫣,与逢姚蟾在画中见到的女子生得本就有三分相似,她的血脉天赋又是幻形,幻化后的相貌容色便称得上一般无二。 所以在见到骊嫣,逢姚蟾心中便猜到,叔父或许不是对她另眼相待,而是因为她如今的相貌。 只是容貌再如何相似,修为低微的骊嫣也不可能用出那道惊绝的剑光。或许修为增进,她才能更似画中女子。 此事是郅风的隐秘,逢姚蟾就算知晓,当然也不会说与旁人听。 她看了一眼说话的灵族,冷声道:“叔父待谁好,尚且轮不到你我来置喙。” 郅风如今在逢姚氏族中的地位可谓超然,若非他无心家主之位,逢姚氏如今许是该由他来掌权。 若是有故友容颜的花妖能令叔父心中聊以慰藉,便是用些天材地宝又何妨,对逢姚氏神族而言,这实在算不得什么。 逢姚蟾眼中并不见什么严之神色,但出口议论灵族还是惊出了满身冷汗,连忙俯首向她请罪,周围灵族也都噤声,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收回目光,逢姚蟾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继续向他们安排七日后琅嬛宝会的事务。 等议事结束,身边灵族先后向她行礼散去,已经来了有一会儿的侍女才上前屈膝行礼,回禀道:“主君,昌黎神族已经引入别院,暂作休息。” 逢姚蟾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对昌黎氏的态度显然不甚热络。起身时,她忽地想起了什么事,向侍女问道:“昌黎氏声势浩大地找了这样久,还是没找到在澜沧海中出手的半神?” 昌黎氏的令符甚至还发来了逢姚氏中,不过无论是逢姚蟾,还是逢姚氏其他神族,都不曾打开看上一眼。 昌黎氏难道以为逢姚氏是他们可差遣的附庸不成,只是发来一枚令符,逢姚氏便要尽心尽力地替他们寻人。 逢姚蟾全然没将此当回事,虽是同为神族,但昌黎氏的底蕴,又如何比得了出过数位上神的逢姚氏。 不过是如今得昊天氏倚重,便觉得身份不同以往了。想到这里,逢姚蟾面上露出个略带讥嘲的笑。 侍女听她问话,口中应是,又道:“昌黎氏此行前来,似乎就是为了替那位法相被斩的族女觅得疗伤之物。” 法相被斩这样沉重的伤势,便是重华宫上神出手,也只是遏制了昌黎妙音伤势不再恶化,如今尚且需诸多灵物方得治愈。 不过就算治好了,要恢复从前修为,还不知要花上多少时间。 昌黎妙音这次付出的代价,实在堪称惨重,逢姚蟾漫不经心地想,好在这与她逢姚氏也没什么关系。昌黎氏嚣张太过,也是该跌跌跟头了。 听说那半神自称出身瀛州,也不知是真是假? 虽是如此传闻,但九天似乎没有多少神族相信此事,瀛州早已沉没于三千余年前那场大劫,幸存者寥寥,如今俱都是数得出名姓的一方大能。 逢姚蟾其实也不怎么相信,毕竟连她叔父当年都未能得入瀛州。 说到瀛州,她忽然又想起,重华宫青商上神,也曾是瀛州门下神君,以剑法著称,同为上神,在他剑下也难以掠其锋芒。 听说他最是护短,也不知他会不会为此事出面? 不过话说回来,无论重华宫作何态度,总要先找到那半神再说其他。 第七十三章 凤君与逢姚氏郅风神君为只…… 天光熹微,尚是晨时,骊嫣自逢姚氏别院中穿过,迎面有两名灵族侍女行来,见了她,都屈身行礼,口中道:“骊嫣姑娘。” 哪怕她如今只是跟在郅风身边侍奉,身份没有定论,但逢姚氏族中都知郅风待她不同,附庸于逢姚氏的灵族见了她也不敢怠慢,主动见礼,唤一声骊嫣姑娘。 “她便是跟随在郅风神上身边那只花妖?”待骊嫣走过,灵族侍女低声开口,虽然之前听说过关于骊嫣的事,但她还是第一次见她,“神上赐下了那么多天材地宝,她竟然到如今还未能突破仙君境。” “便是我等,得这些灵物修行,也早晋位仙君。” “数日里也不见她修行,只倚仗灵物提升修为,如此懈怠,真不知她因何得了神上另眼相待。” 灵族侍女的议论,骊嫣并非不知,自数十年前,她借这张脸,得以跟随在郅风身边侍奉后,受到的非议便层出不穷。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骊嫣从不觉得后悔。 百年前,刚学会化形不久的她修为低微,遇险为郅风所救。骊嫣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主动提出追随于他,以此报恩,实则也是借机寻求庇护。 郅风未必不知她的打算,只是凝神看着她的脸许久,并没有说什么,将她带回逢姚氏中,随口命麾下安置。 虽说是为奴婢,但有逢姚氏神族的庇护,修为有限的骊嫣便不必再如从前一般战战兢兢,朝不保夕。 也因她是郅风带回来的,逢姚氏安排骊嫣在他偶尔落脚的云海竹屋侍奉。她修行资质有限,又没有苦修的毅力,便想另寻他法向上,只是在竹屋中守了数年,始终未得机会。 直到偶然在郅风醉酒时看到了那卷画像,骊嫣方对他当初会将自己带回逢姚氏感到恍悟。 她与画中女子,容貌竟颇有相似之处。或许正是因为这三分相似,郅风当年才会出手救她。 虽不知她是何身份,但她对郅风神上而言,一定很重要,骊嫣看着画像,心下想道。 她忽然有了个大胆的主意。 襄罗花妖善幻形,但骊嫣境界有限,练习了许多次,才让自己的脸看上去与画中毫无分别。 当她顶着这样一张脸来到郅风面前时,如愿看到了他眼中惊色。 像是被窥探到了内心最深处的隐秘,郅风因骊嫣所为震怒,但面对那张脸,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他终究没有将骊嫣如何,随之赐下无数灵物,让她增进修为。虽与预料中有所偏差,但骊嫣最终还是得以如愿。 就算受仙神非议又如何,有郅风神上在,她便有取之不尽的灵物可用,再不必为奴为婢,对于骊嫣而言,已是得偿所愿。 那些议论她的灵族若易地而处,不也会做出与她相同的选择。 骊嫣走出别院,周围云海翻腾,被日光映出彤色。 今日便是琅嬛宝会,她还不曾见识这等盛会,心中不免好奇。 因郅风还在与来访神族好友叙话,无意让她旁听,骊嫣便乘云先往竹海中去。赤泽竹海属逢姚氏势力范围,有灵族护卫看守,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危险。 翠竹成海,风过时能听见簌簌声响,虽然时辰尚早,也可见不少仙妖神魔往来其中。 身为凤族凤君,鸣微才到场,便有不少仙妖主动上前,向他施礼问候:“凤君。”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65节 面对各方势力,他脸上噙着浅淡笑意,抬手回礼,举止间显出雍容气度。 竹海中偶见二三神族来往,也都向鸣微颔首示意,态度还算亲近。逢姚氏的琅嬛宝会,除玄罗天外,九天之外的神族也有许多赶来。 与龙族不同,在上一次神魔大战中,凤族选择助战神族。也因此,凤族在神族面前,当然比龙族要多几分面子。 见鸣微得诸多仙神礼遇,他身后随行而来的羽族不免也觉与有荣焉。 这便是凤君?竹海云雾中,骊嫣向鸣微投去目光,眼波流转间,与鸣微抬头时的视线不经意相撞。 阿宁—— 将她眉目纳入眼中,鸣微愣在原地,神情只见一片空白。 在他近乎失态的注视下,骊嫣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面上现出些微茫惑。 也是因为这个举动,鸣微似乎怕她就此消失在自己眼前,闪身已经来到她面前,伸手握住了骊嫣手腕,口中喃喃唤道:“阿宁……” 他突来的举动引得周围仙妖神魔都投来注意,但鸣微已经完全顾不得这些探寻的视线,眼中只能看见骊嫣。 以骊嫣修为,当然不可能挣脱他的桎梏,此时抬目对视,她在鸣微灼热的目光下颤了颤眼睫,神情不自觉地透出股怯意。 也是因为这双眼,鸣微忽地清醒过来。不,她不是阿宁,这双带着畏怯的眼睛绝不可能属于他识得的阿宁。 回神之际,他随即也感知到骊嫣身上气息。 她是妖族。 她不是阿宁。 她不可能是阿宁。 鸣微松开了骊嫣的手,只是看着她的脸,眼中不免还有几分失神,神色乍喜乍悲,竟有失魂落魄之感。 跟随他的羽族此时也已经赶上前,见他如此失态,犹疑着开口:“君上?” 君上和眼前妖族相识? 鸣微没有说话,他凝视着骊嫣的脸,沉默数息后,才语气艰涩地开口:“是我错认了……” 或许是之前从澜沧海传来的消息让他心中存了不该有的期待,才会在恍惚中,将容貌肖似的妖族错认成了她。 骊嫣心中有所猜测,却不敢贸然说什么,正觉局促时,目光注意到鸣微身后,郅风与神族青年同来竹海中,顿时露出欣喜之色,连忙唤了声:“神上!” 鸣微随她的目光转身,与郅风视线相接,不由皱起了眉头,声音微有些冷:“逢姚郅风?” 原本他以为,骊嫣与溯宁生得肖似只是意外,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鸣微与郅风,也算得上旧识了,不过是那等恨不得见对方倒个大霉的旧识。鸣微会如此不喜郅风,也是因为溯宁。 当年还在瀛州时,前来瀛州求道的郅风自恃出身,很是看不上身怀人族血脉的溯宁,对她多有讥嘲挑衅之举。 溯宁向来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性情,那些年间,郅风在她手下颇挨了些打。直到溯宁登上青云阶,郅风却未能通过遴选如瀛州,他才听从族中长辈安排,黯然离开了瀛州。 骊嫣正要向郅风行去,却骤然被鸣微的力量禁锢在原地,面上欢喜之色散去,显出惶惑畏惧,令鸣微眉头越紧。 他看向面前花妖:“你与他是何关系?” “我在神上身边侍奉……”在他无形的威压下,骊嫣讷讷回道,难道神上当面,他还敢向自己出手么? 鸣微心中怒火登时被她这句话点燃,他倒还不至和境界有限,看似并无所知的花妖计较,只看向郅风,厉喝道:“你竟敢如此折辱阿宁!” 在他看来,以郅风和溯宁从前关系,让顶着溯宁容貌的花妖在旁侍奉,分明就是借此折辱无疑! 折辱谁?一旁众多围观者都露出茫然之色,以这妖族修为,侍奉在郅风神君身边,也不算折辱吧? 与郅风同来的神族好友疏月倒是知道,鸣微口中阿宁,指的定然不是骊嫣。不过究竟是谁,他也不清楚,但能引得凤君如此失态,想必她在他心中地位极为要紧。 只是郅风待这妖族,怎么也称不上折辱吧?谁折辱人还会赐下无数天材地宝增进修为? 但鸣微这话出口,郅风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沉默以对。 这到底算怎么回事?见他反应,疏月更觉摸不着头脑。 骊嫣因鸣微态度,越发觉得惶恐,她求助地望向郅风,怯声再唤道:“神上……” 神情满是信任依赖。 鸣微心中难以形容的怒火越发炽烈,她怎么能用阿宁的脸,对郅风表露如此神情! 阿宁已经不在了——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得而复失的情绪梗在喉间,他盯着郅风,再不见平常该有的冷静,手中灵力亮起,径直袭向郅风。 “君上?!”羽族扈从大惊失色,完全没想到鸣微会有如此冲动之举。 在场仙神也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一时露出茫然神情,这究竟算是怎么回事? 郅风见鸣微动手,也没有躲的意思,冷着脸迎了上去,他真以为自己怕了他么?! 他真以为,与明光溯宁有关的一切,都该由他来评断吗?! 郅风眼底现出冷酷之色,当年他也不过是只跟在她身后的杂毛小鸟! 凤君与逢姚氏郅风神君为只妖族打起来了,前来赴琅嬛宝会的仙妖神魔奔走相告,消息飞快传了开。 另一边,溯宁抱着穷奇与有苏彻到赤泽竹海时,时辰尚早。 “也不知凤君此时可有前来。”有苏彻望着竹林中来往的神魔仙妖,不是很确定。 正在他环视周围时,已经有不少相熟的仙妖察觉他来,上前问礼寒暄。 有苏彻挂上恰到好处的笑意,抬手向来者回礼,袍袖随动作鼓振,在渺渺云雾中更显风流蕴藉。只要不是面对溯宁,有苏彻还是很有青丘有苏氏狐族家主的风范。 溯宁对这些仙妖间的寒暄无甚兴趣,此时林中仙妖神魔齐聚,气息混杂,也就无从分辨鸣微是否也在其中。 左右有苏彻已经打听过了,凤族的确是由凤君鸣微亲至,待到开宴时,自会出现,便也省了四处去寻的功夫。 她身形一轻,绛色裙袂扬起,已经坐在了青竹上,苍翠竹枝弯过弧度,并未引起来往仙妖察觉。 被溯宁抱在怀里顺毛的穷奇打了个哈欠,虽然这副样子的确太有失威严了,不过四千年前他不是溯宁对手,如今也不是,于是便只能由她说了算。 既然反抗不了,那就躺平好了。 曾经在苍穹殿混吃混喝两百年的穷奇心态极好,堪称随遇而安。 竹枝颤动,一只手从背后伸了来,溯宁没有回头,抬手挡住,在方寸间手中相互拆了数招。 着玄衣的魔族在她身旁坐下,脸覆面甲,虽然气息陌生,但溯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藏头露尾。” 南明行渊对她这番话不置可否,只是伸手摸了把她怀中的穷奇,心中轻啧,这手感,还是远不如自己。 穷奇自认是上古凶兽,就算被溯宁压制,又岂是谁都能逗弄的。无论他看上去如何憨态可掬,有苏彻也只敢看看,绝没有上手的胆子。 此时他眼中凶光闪过,张口便咬上了南明行渊的手,分明用了十足的力,可惜不仅没能见血,反而险些崩了牙。 穷奇立刻松了口,眼泪差点没掉下来,他的皮怎么能这么厚! 魔族的身体强度本就是六界生灵中最强的,而南明行渊的实力在如今魔族中也无疑属于第一等,便是穷奇这等上古凶兽,也不可能轻易便破开他的防御。 看着险些崩了牙的穷奇,南明行渊向溯宁道:“他看起来不怎么聪明啊。” 溯宁也没有否认这一点,震开他的手:“藏头露尾地来九天做什么?” 他此时不急着炼化帝玺,倒有空来这九天之上。 “这是神族的地方,我等魔族自是要小心行事,若是惹了谁的眼,岂不麻烦。”南明行渊没有直接回答,半真半假地开口,“你又来做什么?” “寻只杂毛小鸟。”溯宁言简意赅道,没有多作隐瞒的意思。 南明行渊却为她这句话勾起了好奇心,抱着只穷奇不够,还要寻什么杂毛鸟儿? 只是不待他再开口问上些什么,下方突然起了喧哗,像是有什么骇人听闻的事传来。 “打起来了?!” “谁和谁打起来了?” 这可是逢姚氏神族的属地,谁敢在此闹事? 但打起来的,正是出身逢姚氏的郅风和凤族凤君鸣微。 “凤君怎么会与逢姚氏的神上动手?” 逢姚氏与凤族的关系,不是一向不错么? 原本谁和谁打起来,与溯宁没有太大关系,但鸣微可能正是她要找的杂毛鸟儿,便不能不去看看。 灵光闪过,她的身形已经消失在原地,南明行渊也随之跟了上去。 他们到时,赤泽竹海中心处已经堪称热闹非凡。 前来参加琅嬛宝会的神魔仙妖围了两圈,当中灵光明灭,碰撞的力量余波飞溅,令竹海中的云雾聚散不定。 此时尚还有仙妖不断向此处赶来,无论是凤君还是逢姚氏的郅风神君,都是他们寻常要见一面都不容易的人物,如今这两位竟然动起手来,这等热闹哪有错过的道理。 不过琅嬛宝会将要开宴,究竟是如何恩怨,非要在这个时候,当着各方赴宴的仙妖神魔动起手来? 在此护卫的逢姚氏麾下灵族闻听动静赶来,气势汹汹,原本还想着是谁敢在逢姚氏的地盘闹事,到地方一看,却发现闹事的一方正是族中神君,顿时有些傻眼。 鸣微和郅风都有近上神的修为,一时难分上下,他们便是想劝,也难以近身,只能望着战团暗自着急。这实在不是他们能管的了,只能赶紧向逢姚蟾传讯,请她前来主持大局。 疏月将骊嫣护在身后,眼底隐见焦色,看着眼前局面,也颇觉头疼。他也不太明白郅风和鸣微一言不合动起手来的真正原因,就算少时曾有龃龉,也不至于过了几千年还记在心头吧? 许多道目光聚焦在骊嫣身上,方才从头到尾旁观了鸣微和郅风争执的仙妖都知,事情仿佛是因而她起。 骊嫣只能无措地看着眼前混战,她还从未受到如此多注目。九天上两位赫赫有名的人物竟是为了她大打出手,实在满足了她心中难以诉诸于口的虚荣,骊嫣一时生出些微窃喜,一时又觉无尽惶恐。 若是逢姚氏将神上与凤君动手的过错归咎于她,该如何是好? 不过真正令他们起争执的女子已经不在世上,便为了这张脸,神上也会好好护住她的吧?骊嫣定了定神,又向疏月身边靠拢些许。 “这花妖竟生了张同你一般的脸。”还是南明行渊先注意到了骊嫣容貌,不过他立时便察觉这是幻形之术,并非骊嫣真容。 修为如此低微,还敢用这样一张脸,当真是觉得自己命够大么?意外之后,他心下暗道,只觉匪夷所思。 经过北荒中一段时日相处,南明行渊对溯宁拉仇恨的本事实在很有信心,如今昌黎氏不就正翻遍了九天,非要寻到她的踪迹不可么。 同样的眉目放在骊嫣身上,顿时不见溯宁抬眸时会显露的锋锐,她眉间笼着淡淡轻愁,眼波流转,整个人显得楚楚可怜,有弱不胜衣之态。 南明行渊自上而下看着她,顿觉牙疼,习惯了神情总显出睥睨讥嘲的溯宁,他实在不习惯这张脸上露出如此神情。 只觉一言难尽的南明行渊低头,和蹲坐在溯宁怀中的穷奇对上了目光,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相同的情绪,顿时心有戚戚。 这比什么妖魔都可怕好么。 便是溯宁自己,远远端详着骊嫣这张脸,心下也有说不出的怪异。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66节 不过,她为何会幻化成她的容貌? 这也是南明行渊想知道的问题,他与溯宁比肩倚在竹枝上,若有所思道:“听闻此番琅嬛宝会,昌黎氏也来了,她便不怕被盯上?” 溯宁不必畏惧昌黎神族,但以骊嫣这等微末修为,面对神族毫无还手之力,怎么还敢幻化出这样一张招仇恨的脸。 第七十四章 斩去昌黎妙音法相的,是本…… 南明行渊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也就在他话音落下之时,昌黎神族派来赴琅嬛宝会的昌黎泽现身于赤泽竹海。 他来得不算早,此时竹海中心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众多仙妖,不少神魔也在旁观战。前来琅嬛宝会的魔族虽少,但也是有三五的。 昌黎泽神情倨傲,见此情形,神族威压倾泻而出,周围仙妖有所感知,不由悚然而惊,连忙向两侧避退。 “是昌黎氏……”有仙妖低声开口。 昌黎神族如今得昊天氏重用,族中子弟也就格外气焰嚣张。 昌黎泽带着两名灵族扈从,负手自避让的仙妖中行过,目光落向空中交手的鸣微与郅风,对他们突然打起来也没想出什么头绪。 不过昌黎神族并不在玄罗天,无论是和逢姚氏还是和凤族都交情泛泛,昌黎泽此时也就只怀着隔岸观火的心思,甚至有几分唯恐天下不乱。 但鸣微和郅风境界不相上下,一时也不见分出胜负,令昌黎泽颇觉无趣,目光收回,在不经意间从疏月和被他护在身后的骊嫣身上掠过。 疏月与郅风交好,虽不清楚骊嫣身上有什么引发了鸣微向郅风动手,但此时郅风不在,他便代他护持住骊嫣。 昌黎泽似乎想起了什么,错开的视线又转回骊嫣身上,心中陡然升起勃然怒火。 这斩了他妹妹法相的半神,原来在此! 便是惊怒交加,昌黎泽理应也能感知到骊嫣身上妖族的气息,不过在他看来,这未必不是溯宁为逃避昌黎氏追杀所作伪装。 既然她顶着这张脸,便先拿下再说!神族行事,何须什么证据道理,昌黎泽悍然出手,径直向骊嫣擒来。 就算此事与她无关,生了这样一张脸,也是她的罪过! “昌黎泽?!” 正凝神观战的疏月一时不妨,他已经近前。见他来意不善,疏月连忙回身相护,抬手与昌黎泽对过一掌。 神族的力量相撞,在周围掀起无尽风烟,围观仙妖连忙向后避退。 怎么又有神族打起来了?! 若论实力,疏月并不在昌黎泽之下,但昌黎泽占了先机,他于仓促中应对,不免落了下风,被昌黎泽逼得退了两步。 “昌黎泽,你想做什么?!”疏月含怒质问道,他何故要对个还未及仙君境的妖族出手,也不觉失了身份! 昌黎泽冷笑一声,反问道:“我也想知道,你何故要护着这个敢斩我幼妹法相的罪奴!” 什么?! 听到这话,在场神魔仙妖才想起,似乎是听说数月前,昌黎氏有族女被斩去了法相重伤。 但—— 无数道视线再落在了骊嫣身上,其中颇多揣度意味,便是她斩去了昌黎氏族女的法相? 怎么看,这都只是个羸弱妖族而已,怎么可能斩下神族法相。 终于,有见过昌黎氏令符投影的仙妖想起,眼前妖族,的确和斩下昌黎氏神上法相的半神,生了同一张脸。 难道真是她? 如此情形下,便有不少仙神同昌黎泽有了相同想法,怀疑骊嫣此时羸弱都是伪装。 面对诸多怀疑目光,骊嫣只觉惶然无措,不知如何才能为自己分辨。偏偏此时郅风又不在身边,她便没有可依傍信赖的对象。 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想起,难道与那画像中的女子有关? 可……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不等她再想什么,昌黎泽已携凛然之势而来,骊嫣眼中盛满惊恐。 郅风尚还在与鸣微缠斗,两者修为相近,战局相持不下,无论是他还是鸣微,此时都为怒气所驱使,战况越发激烈,无暇顾及其他。 不远处的疏月虽有心相救,但方才被昌黎泽从骊嫣身边逼退,也来之不及。 骊嫣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张幻化出的脸让她自郅风手中得了无尽好处,如今也可能要了她的命。 劲风扑面,扬起肩头垂落的发辫,骊嫣抬眸,只见骨伞飞旋而来,昌黎泽来势为其所阻,难以再向前半寸。 他显然没想到自己还会再遇阻碍,神情中流露出惊怒之色,原本想挥手破去逝川,却反而为伞周扩散的力量震飞出数丈外。 也是在此时,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声音自后方响起,有空灵缥缈之感:“别寻错了仇——” 溯宁顺手将穷奇扔进南明行渊怀中,足尖点过竹枝,飞旋的逝川回到了她手中。 青竹之上,裙裳飘带曳落,她自伞下抬眸,灿金瞳眸如同撕破黑夜的明光。 那是一张和骊嫣分明相同的脸,但就算是同一张脸,放在一处时,也绝不会有人错认。除了溯宁是神族,而骊嫣是妖外,还因为那双近乎锋锐的眼。 她勾着似讥嘲似戏谑的神情,居高临下地看着昌黎泽,似从天外而来:“斩去昌黎妙音法相的,是本君。” 溯宁并不识得骊嫣,也就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更不会她幻化出一张她的脸,便待她有所不同。 不过昌黎氏发难,溯宁既然在场,便也没有让骊嫣因为一张脸代她受过的道理。 要寻仇,该找她才是。 随着溯宁主动现身,赤泽竹海中倏而一静,随即响起或高或低的议论声。在场众多仙妖神色各异,自九天各处而来的神魔也都暗自打量着溯宁,揣度她实力。 所以她才是澜沧海中出手的半神? 明知昌黎氏对她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她竟还敢当面现身,便当真不惧昌黎氏势力?就算她有不逊于神族的实力,又如何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昌黎氏这等庞然大物。 在场神魔仙妖各怀心思,有苏彻混在其中,也随身边妖族一同看向溯宁,不过眼底隐见忧色。 此处动静瞒不过鸣微,当感知到溯宁出现时,他瞳孔微微放大。 阿宁—— 真的是阿宁—— 她还活着,她没有死! 鸣微猛地回头,看向执伞而来的溯宁,心下顿时为失而复得的狂喜淹没。 原来澜沧海中真的是她,她真的活着回来了! 鸣微再无战意,他蓦地收手,身形闪动,竟是径直往溯宁所在方向去,也不顾会不会因此为郅风所伤。 郅风也没有借机出手,舌尖漫上诸般滋味,复杂得难以分辨。此时他眼中情绪汹涌,并不比鸣微更平静多少,只是神情仍旧维持着惯有的冷峻,没有溃不成军。 时隔三千余载,她又回到九天之上。 郅风收回灵力,举目望去,眼底情绪乍喜乍悲。 被溯宁震退的昌黎泽稳住身形,抬头看着她,心中惊怒难以言喻,她竟还敢现身九天,更说出这样一番话! 若不将她枭首,昌黎氏颜面何存!昌黎泽面上现出冷笑,声色俱厉道:“你既然承认了,今日,本君便要你以性命向昌黎氏,向妙音谢罪!” 话如此说,他却并未小觑溯宁,在话音落下的刹那,便不作任何保留地倾泻出体内力量,渺茫云雾中顿时有水泽凝聚。 昌黎泽比昌黎妙音年长数百岁,修为当然也更在她之上。身体浮空而起,随着他抬手,顿时便有数十条巨蛇自水泽中成形,冰冷鳞片在天光下折射出刺目寒芒。 巨蛇吐信,交缠着袭向溯宁,声势浩大,相比之下,她的身形不免显得微渺。 面对撕咬向自己的蛇群,逝川再度自溯宁手中飞逐而出。伞面所经之处,狰狞巨蛇消散,化作水波,为逝川所牵引。 只是两三息间,为昌黎泽所幻化出的蛇影尽皆破碎,只见奔涌水流悬在空中,随骨伞飞掠的轨迹流淌,如银练破空,又如天河倒流。 见此景象,境界不足的仙妖只感叹眼前场面恢宏,围观神魔眼中却都不由多了几分郑重。 诸多神魔自问,换作他们来面对昌黎泽的攻势,也决计做不到如溯宁这般轻描淡写地将其化解。 逝川破空,似天外而来的河水翻卷着形成惊涛,尽数扑向昌黎泽。因方才攻势,他体内力量一时之间难以续接,但倒卷之势来得太过迅捷,他只能祭出法器,强行相抗。 双手横握长钺,这是昌黎泽的本命法器,他向前踏出一步,挥舞长钺,试图破空面前恍如银练的河水。 只是惊涛之下,浪潮一重高过一重,破开眼前水幕后,他所见到的仍是仿佛奔流不尽的水泽。 昌黎泽所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他竭力以长钺相抗,神情因将要力尽显出几分狰狞,无论如何不甘,他还是在向自己卷来的惊涛中有倾覆之势。 裂痕在不起眼处攀上长钺,随即向不同方向蔓延,逐渐遍布长钺。 昌黎泽发出一声愤怒咆哮,神情近乎扭曲,他体内力量倾泻,想突破水泽形成的阻碍,近得溯宁的身,以挽回颓势。 但随着一声尖锐啸响,他手中长钺终于在承重压力轰然碎裂。 在场神魔心中都很清楚,既然本命法器已碎,昌黎泽的败势便再无回转余地。 本命法器破碎之时,昌黎泽体内凭空卷起重重风暴,淋漓鲜血喷出,他难以再维持身形,而河水来势却并未止息。 巨浪冲击下,他自高空重重坠落,在竹海中震起云雾翻腾。 似乎终于穷尽的河水化作大雨,纷纷而落,昌黎泽还待起身,原本柔和落下的雨滴却在瞬息相连成线,自他身周交错,勾勒出无尽杀机。 鲜血飞溅,他半跪在地,再无出手余力。 溯宁落下竹枝,抬手握住飞还的逝川,竹海云雾中,大雨没有沾湿她半角裙袂。她平静地看向昌黎泽,语气不见有什么起伏:“想杀我,凭你,尚且不足。” 第七十五章 她是帝君亲封,昔年苍穹殿…… 到了此时,便也不会再有谁觉得溯宁这话狂妄。 数道探究视线落在她身上,此时身在赤泽竹海中的神族并不在少数,也有部分势力遣使前来,其中不乏与昌黎氏交好者。 见昌黎泽情况不妙,随他来的灵族又修为有限,难以应对,两名神族率先上前,出手为他延续生息。 不过在查探过昌黎泽伤势后,二者彼此对视,更觉心惊。 在场仙妖神魔中,实力最强的当属修为已近上神的郅风和鸣微,竹海中能与之一战的神族不过三五。因实力在伯仲之间,难以压制两方,若贸然出手,最后恐怕只会演变成一场混战,是以方才迟迟不见有神族出面阻拦。 而如今看来,能完全压制昌黎泽,让他连法相化身都来不及召出便被重伤至此,溯宁只怕也有近上神的修为。 她方才显露的实力不过冰山一角,让在场神族难以确定她真正的修为,心有顾忌,便只是打量着溯宁,并未轻举妄动。 就算与昌黎氏交好的神族,也不打算为此对上身份实力都尚且不明的溯宁。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67节 分明是血脉驳杂的半神之身,她为何会有如此可怕的实力?诸多神魔仙妖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想法各异,一时间谁都没有作声,令场面显出几分凝滞。 灵光闪过,鸣微已经到了溯宁面前。 见他和郅风休战,跟随他前来琅嬛宝会的羽族松了口气:“君上……” 面对迎上前的羽族,鸣微却罔若未闻般,眼中只看得见溯宁,不肯移开分毫目光,径直向她走近,举止似有能见几许畏怯。 他如何希望溯宁还活着,便有多恐惧眼前只是虚幻泡影。 “阿宁……”他眼底诸般情绪涌动,夹杂着些微难以说得分明的愧疚。 见鸣微如此举动,不少仙妖都露出意外之色,凤君识得这半神? 鸣微当然识得溯宁,即便时隔三千余载,她在他记忆中仍旧鲜活如初。 溯宁向他看来,目光相触,鸣微喉头滚动,神情似喜似悲,难以自持。围观仙神多与他有过交集,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便是跟随了他千年的羽族,也不曾见过。 郅风也随之落入竹海漂浮的云雾中,见他向自己走来,骊嫣眼神微微一亮:“神上……” 骊嫣并不希望溯宁是自己在画卷中见过的女子,如果她还活着,神上还会需要自己么?还会需要这张脸么? 疏月向溯宁的方向望了一眼,又看向郅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谁?” 他大约猜出溯宁或许就是鸣微含怒向郅风出手的原因,却并不清楚她的身份,但郅风一定是知道的。 郅风没有回答,他不知该从何说起,视线落在骊嫣身上,分明是相同的眉目,但她从来不会露出如此神情,何况是对他。 他抬起手,以灵力破去了骊嫣幻形。 骊嫣错愕地看向郅风,仰起的脸如清渠芙蓉,与溯宁只见三分相似,这才是她真正的容貌,之前的违和感终于尽去。 但恢复真容后,骊嫣却显得很是慌乱,她下意识想捉住郅风袖角:“神上,您不需要我了么?” 她很清楚,自己之前得到的一切是因为什么。 郅风避开了她,即便骊嫣顶着溯宁的脸时,他也并不喜她近身,只是冷声道:“再用那张脸,于你,只是祸事。” 就如今日昌黎泽突然出手,以她境界,根本无力应对。 骊嫣清楚他说得有理,心中却还是忍不住患得患失,但郅风已不关心她作何想,目光已经移向溯宁的方向,袖中的手收紧。 以他们从前关系,他便也只能站在这里,远远看着鸣微与她重逢。 只是场面与他所料却有些出入,相比鸣微的失态,溯宁显得过于平静。在她面前,鸣微伸出手,似乎要将她拥入怀中。 竹枝上,南明行渊抱着穷奇,眼见这一幕,意味不明地轻啧了声。 也是在此时,溯宁抬眸,鸣微脚步一滞,难以再近她身。 将眼前凤君与断续记忆中的少年比对,虽然大约能确定鸣微应该是她识得的那只杂毛鸟儿,溯宁一时也难以将两者视作等同。 她堪称陌生的目光无疑刺痛了鸣微,他心下觉出惶然,她是在怪他么? 他不敢问,只能看着她,喃喃再唤道:“阿宁……” 任他如何情深义重,溯宁也难以有所回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得了传讯的逢姚蟾终于赶来,随她而来的还有昌黎氏族老。 此番为了替昌黎妙音寻药,昌黎氏中亲自来了两名神族。 昌黎氏族老原本在与旧识叙话,却不想突然收到传讯,斩去昌黎妙音法相的半神出现,还将昌黎泽重伤,心中惊怒可想而知。 而正在待客的逢姚蟾本是在听说鸣微和郅风不知因何动起手来后赶来,随她前来的还有数十方才为她款待的神族。 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没到竹海中,便又碰上昌黎氏族老,听说了昌黎泽重伤的事。 此时她匆匆自让开路的仙妖中行过,踏入了混乱中心。昌黎氏族老跟在她身侧,一眼就看见了重伤不起的昌黎泽,虽已有所准备,但眼见此景,还是忍不住脸色大变。 他大步上前,蹲身查看昌黎泽如何,身旁神族也低声向他说明情况,昌黎氏族老面上已是阴云密布,看向溯宁的目光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 逢姚蟾迎面看着溯宁,眼中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些微惊色,逢姚氏在此守卫的灵族上前,附耳将方才种种简单说明。 她就是昌黎氏在找的半神? 可……她怎么和叔父所藏那卷画像…… 世上当真会有如此巧合么?逢姚蟾心下闪过许多念头,原本的打算也暂作搁置,她收敛表情,快步行至郅风身旁:“叔父……” 闻言,郅风终于从溯宁的方向收回目光,看向了她。他神情冷峻如常,但逢姚蟾还是察觉出了其中细微差别,视线又扫过恢复真容的骊嫣,越发肯定心中猜测。 如此一来,却有些麻烦了。 这半神与叔父有旧,对他而言或许意义重大,但她不仅斩了昌黎妙音法相,如今还当着这么多双眼睛重伤昌黎泽,让他连本命法器也湮灭,昌黎氏绝不会善罢甘休。 赤泽竹海为她逢姚氏所辖,便难以置身事外,如今当如何抉择? 正在她思量之际,昌黎氏族老不出意外地向她开口道:“我族神君在赤泽竹海为此女所伤,逢姚氏是不是该给我昌黎氏一个交代?!” 他指向溯宁,语气咄咄。 以溯宁方才展露的实力,昌黎氏族老自忖也未必是其对手,便想联合逢姚氏与在场神族之力。 此时竹海不乏与昌黎氏交好的神族,联手之下,难道还留不下这半神么!在他看来,就算与他昌黎氏无甚交情的势力,也没有与昌黎氏为敌,相助个半神的道理。 逢姚蟾皱起眉,不等她说什么,昌黎氏族老已经抬手向周围神族施礼:“还请诸位助我将这半神擒下,死伤不论,我昌黎氏必有厚报!” 若任个半神如此嚣张,的确失了神族的威严,闻言,与昌黎氏交好的数十神族在不知不觉间换了站位,向他身边靠近,场上局势立刻变得微妙起来。 鸣微也顾不得再与溯宁说什么,下意识挡在她面前,看得同来羽族心中一阵发急。 君上这是做什么?!神族的事,实在不是他们该干涉的! 但任他们如何暗示,鸣微都不为所动。 溯宁倒没什么自己需要谁来护着的感觉,她记得自己从前应当也与许多神族动过手,便也不少眼前这些。 见下方局势,南明行渊眼中多了些许兴味:“看来又有一场热闹可瞧了。” 待在他怀中的穷奇也摩拳擦掌,如他这等凶兽,并不畏惧如此场面,反而正觉跃跃欲试。 南明行渊于是顺势将他扔了出去,皮毛如赤霞的穷奇在空中恢复了原形,头生双角,形如虎豹。巨大翅翼展开,他落在溯宁身后,围绕她走过半圈,向昌黎氏族老发出一声响震云霄的咆哮。 穷奇—— 南明行渊现身在溯宁身后,如同一道阴影,只有溯宁能听到的声音自后方响起:“不如我帮你打发了这些麻烦?” 比起这些神族,当然还是她看起来更顺眼许多。他们当然难以将溯宁如何,不过要是真树了这么多敌,日后溯宁要在九天行走,或有诸多麻烦,南明行渊这个魔族却没有如此顾虑。 若能借此让她欠自己个人情,便再划算不过,南明行渊心下盘算道。 随着他现身,在旁只作围观的两名魔族领主不由露出古怪神色,或许其他神魔只将他当做寻常魔族,但他们却对南明行渊的身份再清楚不过。 君上这是在干什么,为何要管神族的闲事? 暗潮汹涌,就在场面一触即发之际,郅风却向前踏出一步,冷声向昌黎氏族老:“凭你也敢向她出手——” 见他如此态度,昌黎氏族老的脸沉了下来,厉声质问道:“郅风,她接连伤我昌黎氏族裔,冒犯我族威严,罪不可恕!你逢姚氏难道要为个身份低贱的半神,与我昌黎氏为敌不成?!” 话中隐带威胁之意。 区区半神,如何能与昌黎氏神族相提并论,任是谁,都知道该如何取舍。 “她的罪,尚且轮不到你来定。”郅风并未受他威胁,神情仍是一片冷峻,“是你昌黎氏族裔出手在先,若论冒犯,该是尔等冒犯于她!” 这叫什么话?不过是个半神而已—— 在场神族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半神之身,纵使她实力强上几分,又如何能比真正的神族。 他们如何会将溯宁这等半神当做真正的神族看待,而不仅他们,便连许多仙妖也是如此想法。 倒是鸣微在听到郅风这番话后,忽地意识到什么,随即松了口气。是了,以阿宁的身份,如何算,都是昌黎氏冒犯于她,便是到了诸天殿中,昌黎氏也无可辩驳! 方才是他关心则乱,竟然忘了这回事。 溯宁是半神不错,但她同样也是…… 郅风将目光扫过众多神族,一字一句道:“她是帝君亲封,昔年苍穹殿掌御令——” 有年岁较长的神族看着穷奇,忽然想起了什么,失声道:“她是明光君?!” 乘穷奇而行,苍穹殿掌御令,明光君。 三千余年前,出身明光神族的溯宁得昊天氏帝君以姓氏赐封,称明光君,出任苍穹殿掌御令。 第七十六章 求我(感情线) 随着郅风话音落下,诸多神族的目光投向溯宁,惊疑错愕,不一而足。或许是太过震惊,竹海中骤然陷入了静默。 神族不曾开口,在场仙妖便是心中再多想法,此时也不敢贸然作声。 “不可能!”还是昌黎氏族老率先开口,他下意识否定道,“她不过是个半神,又怎么可能是苍穹殿掌御令!” 苍穹殿是昔年神族帝子鸿苍的宫阙,如何轮得到一个半神来做掌御令! 同一时间,溯宁正暗中传音南明行渊,问道:“何为掌御令?” 南明行渊以玄甲覆面,也就无人能看到他此时神情,只露出的双眼显出几分微妙之色:“看来你忘记的事当真是不少。” 溯宁冷觑了他一眼,在她的目光下,南明行渊故作正经地咳了声,解释道:“昊天氏族中神君成年后各设宫阙,执掌分封之地,一宫之中,最高的权位便是掌御令。” 而鸿苍并非寻常昊天氏神君,还是神族帝君唯一的子嗣。苍穹殿鼎盛时,麾下有大军数十万,神族帝君闭关,便由鸿苍代掌诸天殿权柄,九天仙神莫敢不从。溯宁身为苍穹殿掌御令,所掌握的权势也可想而知。 能以一族姓氏封君的神族,自太初九天奉昊天氏为主以来,也不过寥寥数者。 但也正因如此,后来能直呼溯宁名字的神族少矣,及至三千多年后,在六界留下只言片语记载的也是明光君,而非半神溯宁。 以溯宁当时的修为,敛去身上半神的气息并非什么难事,她并不像如今这般,任由身上人族血脉显露于仙神感知中。神族也讳言她半神的身份,在记载中也不曾提及。 所以听了郅风的话,仍有不少神族心存怀疑,昌黎氏族老更是不愿相信。 倘若溯宁真是苍穹殿掌御令,神族帝君亲封的明光君,哪怕帝子鸿苍早已战死,苍穹殿声威不复,她的身份也不会因此就抹消。 九天之上,一切光耀皆归于昊天,昌黎氏若联合其他神族围杀溯宁,何异于对昊天氏煌煌权威的蔑视。 昌黎神族如今声势,皆是因为得昊天氏重用,又怎么敢擅自对昊天氏亲封的明光君出手。 何况,若溯宁真有这样的身份,那便是昌黎氏中神族冒犯在先,为她斩杀也不冤。 为此,昌黎氏族老当然不愿意承认溯宁的身份,否则昌黎神族连对付溯宁的正当性也消失了。 “你如何能证明她是明光君?!”昌黎氏族老面色铁青,仍旧不肯退让。 鸣微看向他,拂袖道:“昌黎氏若有怀疑,大可去诸天殿前分辩!”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68节 要问罪于溯宁,且去昊天氏面前陈说。 围观神族心中清楚,鸣微敢有此言,溯宁的身份当是不会有假了。若她是明光君,有如此实力,似乎也就不值得奇怪了。 昌黎氏族老面上为阴霾笼罩,沉沉欲坠,便是与昌黎氏交好的神族,此刻也低声劝他不要再作计较。他呼吸沉重,眼中怒火近乎要化作实质,这些年来昌黎氏声势愈盛,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但以当下情势来看,如果昌黎氏族老再想向溯宁动手,也不可能得其他神族襄助。单凭昌黎氏族老自己,又如何会是溯宁对手。 穷奇暗暗磨了许久爪子,却只见在场神族面色变幻,迟迟不见动作,究竟还打不打了? 自然是打不起来了,南明行渊欣赏着昌黎氏族老难看的脸色,昌黎氏以神族权势追杀溯宁时,大约想不到,自己会同样为昊天氏的权威所压制。 逢姚蟾看了一眼昌黎氏族老,脸上扬起浅淡笑意,她对昌黎氏本就好感欠奉,当然也不会对他们的恼怒和自觉受辱感同身受。 她上前,抬手向溯宁一礼:“琅嬛宝会将启,请尊神随我入席。” 身在赤泽竹海的神魔仙妖都是为琅嬛宝会而来,逢姚氏也为此筹备数日,当然没有为其他事误了时的道理,逢姚蟾含笑想道。 溯宁的目光看向她,逢姚蟾抬手相请,溯宁微微挑眉,最终未作拒绝,随她向设宴之地而去。 穷奇略觉失望地跟在溯宁身旁,竟然没打起来。 南明行渊倒是不觉得太意外,在郅风揭开溯宁身份时,他便清楚,昌黎氏便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擅自向她出手。 九天之上,又有谁敢触犯昊天氏的权威,南明行渊眼底浮起轻嘲,很是自然地跟上了溯宁的脚步。 这番举动终于引来了鸣微注意,他微皱起眉,这魔族与阿宁是何关系?作为长在瀛州的半神,后来又随神族帝子鸿苍征战魔族,就鸣微所知,溯宁并未同什么魔族有交情。 只是现下也不是相问的时机,鸣微暗自思忖,也随之转身。不止他,郅风与其他神族也都跟上。 眼见已无热闹可瞧,为数不多的魔族也就无意留下。他们是为寻觅所需灵物而来,否则也不会轻易踏足神族之地,当然不能误了正事。 随着众多仙妖相继离开,竹海中心忽地冷清下来,只昌黎氏族老还站在原地,脸色青紫交加,莫名显出几分孤立无援。 “长老……”灵族侍从上前,语气透出惶然。 昌黎氏族老望着前方仙神离去的身影,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先将泽儿带回去休养。” 无论他心中如何恼怒,还是不能就此拂袖而去,在琅嬛宝会中,或才有昌黎妙音甚至昌黎泽需要的疗伤之物。 竹林掩映中,山石堆积,有飞泉流响。逢姚氏于此设席,成环绕之状,便也不分什么主位。 逢姚蟾抬手请溯宁入座,原想与她同席的鸣微慢了一步,看着穷奇不客气地蹲坐在侧,占了位置,便只能顺势在旁坐下。 倒是南明行渊如同护卫跟在溯宁身后,与她同席。 逢姚蟾站在环绕的席位中,抚掌相击,地面顿时便有阵图显露,重重云雾自下方升腾而起,隔绝了视线与感知。 凭溯宁修为,自是足以突破云雾隔绝,但只要感知到神识延伸,便会引来阵图示警,就算有上神修为,也不能避过。 设此阵图,便是为了杜绝灵物交易时被窥探,若修为低下者手中有重宝,不免会引来抢夺。 云雾升起,可见处便只眼前方寸,溯宁看着桌案所置量衡(注一):“这是什么?” 穷奇趴在桌案边,也觉好奇,他还没来过逢姚氏的琅嬛宝会。 离了众多视线,南明行渊也不再装什么护卫,他不客气地挤开穷奇,给自己在桌案前找了块儿坐的地方,向溯宁解释道:“此为量衡,交易的灵物置于左,赴宴者皆可见;用作交换之物置于右,唯有所换灵物的主人能看见。” 如此一来,就算交易双方,也并不知对方身份,令夺宝之事发生的可能性又低了许多。大约也是为这个缘故,才会有如此多仙妖愿意前来琅嬛宝会。 溯宁对量衡中渐次现出的灵物兴趣缺缺,倒是南明行渊本是为此而来,堪称大手笔地换了不少灵物。 直到交织的赤金光辉自量衡左方亮起,溯宁的神色才微微一动。 “扶桑木的灵种?”南明行渊不免也觉意外,“羲和氏此番竟拿出一枚神木灵种做交换。” 扶桑木曾为金乌栖息之地,在妖族天庭倾覆后,便为羲和氏神族所有,九天之上,也只有羲和氏才拿得出这样一枚灵种。 他察觉溯宁神色,慢条斯理道:“你若想换扶桑灵种,我倒是可以借你一物。” 寻常灵物便是再多,也未必能从羲和氏手中换来扶桑灵种,但南明行渊恰好有羲和氏拒绝不了之物——三足金乌陨落时,太阳之精凝聚而成的翎羽。 溯宁没有张口应下,只看向他:“你想要什么?” 他何时如此好心了? 南明行渊笑了笑,突然欺近溯宁,在她耳边拖长声音道:“便以此,换明光君为我做件事如何?” “何事?”溯宁神情平静,并未因为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变色,只是漫不经心地再问道。 “如今尚还不到时候。”南明行渊却语焉不详,没有作明确解释,“你若答应,日后自会知道的。” “这对你来说,并非什么为难之事。” 听起来,溯宁似乎并不吃亏,但她侧着目光看向他,面上勾起莫名笑意:“求我。” 南明行渊为她这句话一哽,眼下情况,好像她先有求于他吧? 是吗?溯宁对上他的目光,什么也没有说,只一个眼神便足够南明行渊明白她的意思。 她想要扶桑灵种,也未必非要在此时换,大可之后往羲和氏走一趟。 南明行渊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与溯宁沉默对视,发现她方才说的那句话竟然是认真的。 笑话,他堂堂—— “求你。”南明行渊的身形消失,只见巨大白犬蹲坐在地,如同膨胀的雪白毛团。 为达目的,便只好牺牲些色相。不过在溯宁面前如此也就罢了,左右也不是第一次,但他显然无意令穷奇也看了自己笑话。 正在胡吃海喝桌案上灵果的穷奇忽觉眼前一黑,什么也听不到了。怎么回事?他颇为摸不着头脑,伸出爪子在原地扑腾,一头撞上了桌案。 溯宁面无表情地与南明行渊对视,沉默两息后伸手抱起了他,埋进了蓬松白毛。 果然,他还是低等魔物时的原形手感最好,无论是青丘诸多狐族还是穷奇都有所不及。 片刻后,南明行渊晃着尾巴,举起爪垫与溯宁在空中相击,以作承诺。 第七十七章 你的伤,我不治(前半部分…… 换得扶桑灵种,南明行渊也没能变回原形,他只能窝在溯宁怀中,艰难抬爪挑选灵物。 又过数刻,他才终于从溯宁压制下挣脱,变回人形。整了整束袖,他坐直身,显得异常正经,仿佛方才出卖色相达成目的的不是他一般。 就算得以恢复感知,穷奇还是觉得晕头转向,想不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边迷惑,一边将桌案上的灵果都扫空。 南明行渊此行所求已经达成,见溯宁对其他灵物也不甚感兴趣,他便起身提议道:“我请你喝酒?” 溯宁还没说什么,穷奇先坐直了身,嚷嚷道:“我也要喝!” 南明行渊看向溯宁,她收起扶桑灵种,并未拒绝。 天边已显出暮色,但琅嬛宝会尚还未结束。来赴宴者众多,以这样的交易方式,依照旧年之例,持续十数日之长也不是没有过。 见不过半日,溯宁便要起身离开,逢姚蟾不免有些意外,琅嬛宝会中还少见有谁会这样早离席。 但她也并未对溯宁举动多加置喙,向她行礼作别。 行至竹海边,山石嶙峋,只见金乌西沉,赤色遍染重云,点燃了天际。即便是神魔,也不免感其恢弘。 “数千年前,我至苍天之南,见万象昭明,行云如渊,故以此名。”山崖上,南明行渊取下面甲,举起酒坛向溯宁一敬,“血海魔族南明行渊,敬明光君。” 他一向不喜欢神族,但她却不在其中。 经北燕诸事,南明行渊得以在溯宁身上摒去对神族的偏见。 溯宁闻言,看了南明行渊一眼,终究没有拒绝,举起酒坛与他相撞。 魔族的酒向来暴烈,入喉后便立时化作灼烫火焰,肺腑也像是为之点燃。若是境界稍低,便难以承受酒中暴烈的力量。 穷奇趴在溯宁身旁,南明行渊随手用山石凿出的石鉴中蓄满酒液,他像大猫喝水一样将头埋了进去,完全没注意一神一魔正在说什么。 不过溯宁同南明行渊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谈及过往数千年间所见六界风物,从低等魔物到如今,他实在走过许多地方。 溯宁偶或问上一句,夕阳的余晖攀上裙袂,又寸寸落了下去,她的侧脸映在灿烂云霞中,被镀上一重霞光。 及至月上竹海,饮尽最后一坛酒,南明行渊站起身,向溯宁躬身一礼,动作间似有几分醉意。 静默的夜色中,他的身形就这样向后倒去,就这样自山崖上沉入翻滚的云雾。 溯宁低下头,对上南明行渊含了笑意的双目:“他日有魔族以孤名姓登门,还请明光君出手相助。” 月光下,玄衣被山风吹得鼓振。 溯宁垂眸望去,南明行渊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云雾中。 山势奇崛,林木苍苍,山中有奇花异草,牵藤引蔓,垂石穿隙。草庐远在山林深处,显得异常幽静,门扉外的山石被随手写下药庐二字,笔走龙蛇,有酣畅淋漓之感。 崇阿氏灵族侍从在前引路,及至嗅到药庐中传出的隐隐清苦药香,枢阳山主苍白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些微喜色。 此间主人尤善医术,连许多神族也要向她求医,在九天声名斐然。不过她的性情尤为古怪,也只有通过崇阿氏,才能得见她一面。 枢阳山主此行前来,当然是为求医。 溯宁那一剑留下的剑意,至今仍残存于他体内,凭枢阳山主自己根本无法化解。体内血肉撕裂又不断修复,如何痛苦可想而知,但即便是神族,也没有把握能将他体内剑意引出。 枢阳山主多番辗转,耗尽人情,方才求上了崇阿氏的门,得以请这药庐中的棠若仙君出手。 带他前来的灵族侍从上前叩门,等了半刻,才终于有个及他腰高的小药童开了门。 她梳着双丫髻,眉心一点红痕,看上去稚气可爱,说话的口气却不怎么耐烦:“来干什么的?” 灵族侍从像是早已经习惯了她的态度,只道:“奉景岷神上命,请棠若仙君为这位求医的仙君诊治。” 大约是因为他口中提起的景岷神上,小药童虽然满脸都写着不高兴,还是让开了身,只是忍不住嘟囔着抱怨道:“又来使唤姐姐了……” 日光漏入,青蓝藤蔓自窗棂攀援而上,走进药庐,只见女子正跪坐在桌案前,以药碾研磨草药。 有陌生气息靠近,她抬起头,露出张清冷的脸,肤白如瓷,连唇上也不见多少血色。 灵族侍从向她一礼,说明了来意。 虽是请棠若出手治伤,他言行间却不见有多少敬意,反而在看向她时透露出些许掩藏不住的轻鄙之色。 不过是只血脉微贱的妖族,竟也敢肖想崇阿氏的神上! 这数千年间,若非崇阿氏庇护,她如何能有今日?景岷神上礼待于她,她却以恩相挟,果真是卑贱妖族,品性低下! 棠若不知有没有觉出他的轻鄙,闻言神情仍是一片清冷,只是抬眸看向枢阳山主,指尖弹出银针。 对她如何诊病有所耳闻,枢阳山主便没有躲,任银针没入自己伤处。 但不过数息,面上始终不见什么表情的棠若却突然露出了怔然之色,似带着几分不敢相信。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69节 神上…… 这是溯宁神上的剑意,可……神上不是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经战死在章尾了么? 枢阳山主见她神情,不由高高悬起了心,难道连这位善医的棠若仙君也治不了自己的伤? 他忍不住开口,打断了棠若的思绪。 对上枢阳山主的目光,棠若抬指收回银针,语气毫无起伏道:“你的伤,我不治。” 为何?!不仅枢阳山主,连灵族侍从也露出错愕之色。 这话的意思,是她分明能治,却不愿治? 枢阳山主看向了灵族侍从,崇阿氏分明已经应下,为何这位棠若仙君却突然不肯出手? 灵族侍从比他更觉得意外,此时皱起眉头道:“这是景岷神上之命——” 崇阿氏上下都知,棠若从来不会拒绝景岷所求。 “那便让他来治。” 出乎灵族侍从意料,就算他抬出了景岷,棠若也并未改变态度,反而冷声将他剩下的话都堵了回去。 灵族侍从头一回遇上这等情况,脸上不由浮起薄怒,正要再说什么,棠若却抬手拂袖,刹那间,他和枢阳山主眼前景象变幻,已经被强行送出了药庐。 面前竹门猛地合上,发出一声震响。 见此,连跟随棠若多年的小药童也觉意外不已,她试探着问道:“姐姐,真的不治么?” 棠若神情平静:“不治。” 溯宁神上于她有大恩,她当然不会为和神上为敌者治伤。 见她话中没有任何动摇之意,小道童便也不再顾虑那么多了,姐姐做事,一定有她的道理! 她看着窗外神色难看的灵族侍从,心头只觉出了口气,明明有求于姐姐,还一副下令的口气,也该让他们知道,姐姐不是应该任他们予取予求的。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些灵族背后怎么议论。 就算是妖族又如何?姐姐为景岷神君做了那么多,如何配不上他?! 想起崇阿氏族中对棠若的议论,小道童不由露出忿忿之色,在她身后,棠若呛咳一声。 小道童回过头,棠若拢着掌心,示意她自己无妨。 “去取几枝凝神花来。”棠若轻声吩咐道。 见小道童出了门,她才张开掌心,垂眸看着染血的花瓣,有些失神。 溯宁神上尚在世间,她理应循迹前去拜见,但……棠若想,她只怕没有时间了。 第七十八章 阿宁,你随我一起去趟崇阿…… “阿宁,你是说自己记不清从前的事了?!” 琅嬛宝会后,在逢姚氏的别院中,听了溯宁所言,鸣微惊得站起身来。如果是这样,溯宁之前待他态度陌生也就有了解释。 一旁的郅风也忍不住皱起眉。 虽然溯宁从前与他的关系应该说不上好,不过他既识得自己,便不妨听听会说些什么,正好也能与鸣微的话做个对照。 宿醉的穷奇趴在一旁打着盹,魔族的酒实在够烈,连穷奇这等凶兽也被放倒了。 不仅他,有苏彻此时也在。虽说他自认和溯宁就见过那一次,已帮不上什么忙,但还是在溯宁的意思下不得不先留了下来。 鸣微原本有无数问题想向溯宁讨个答案,但听了这话,便都难以再问出口。他只能压下心中疑问,先将自己知道的过往种种从头为溯宁讲来。 昔年瀛州尚在时,除神族外,也常有大妖于此讲道,鸣微便是因此前往瀛州,在最落魄时得遇溯宁。 那时他翎羽斑驳黯淡,也不怪溯宁唤他杂毛小鸟。 因瀛州掌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故,身怀人族血脉的溯宁得以留在这里,受瀛州庇护,不至少时夭亡。 但她终究只是半神,瀛州中的神族,又怎么屑于与半神为伍,所以鸣微算得上是溯宁第一个朋友。 在瀛州停留数月,鸣微才又回了栖梧州,其后数百年间,他便常往瀛州与溯宁作伴,探讨修行。那时九天之上,任是谁,都不及他与她亲近。 作为半神,溯宁的修行进境难以与真正的神族相比,但纵有不及,也因为她持之以恒的苦修逐渐弥补。 只是溯宁的性情在众多神族看来着实不怎么讨喜,不过是个半神而已,却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不知何为谦卑,还妄想成为瀛州弟子。 郅风也是作此想法的神族之一,直到败在了溯宁手中,他犹自不肯相信。 他怎么可能败给一个半神? 郅风久久无法释怀,为找回颜面,他其后数次向溯宁请战,却都未尝一胜。 不久后,在瀛州无数神族的注视下,溯宁提剑登上青云阶,得入瀛州门下。那时她方七百岁,也因此得了明光氏承认,以明光溯宁之名成为瀛州弟子。 同年,未得拜入瀛州的郅风听从族中长辈安排,黯然离开。 但就算溯宁成为了瀛州弟子,在神族眼中,她终究也只是个半神而已。 瀛州最长于剑法的青商上神俯视着溯宁,拂袖挥去她奉上的剑。长剑摔落在地,无数瀛州神君眼见这一幕,默然无声。 他不愿授,溯宁便学自己的剑。瀛州中藏有道法经卷数万,足可助她悟道。 溯宁永远不会低头。 或许正是因此,她才能走了那么远。也是因此,千岁成年后,她并未应鸣微所求,与他同往九天游历,而是随昊天氏帝子鸿苍前往琼华天苍穹殿。 她要诸天仙神看着,即便只是半神,也能得无上权势与声名。 对此,鸣微心中不是不觉失落,但这才是他识得的溯宁,她从来都是如此。经诸多波折,溯宁终于在苍穹殿站稳脚跟,开始执掌权柄。 及至神魔再起战火,她以赫赫战功晋位,压服了众多神族。 与此同时,修为有成的鸣微也因神魔大战之故在族中掌权,地位渐高。 他想,他总要配得上站在她身边才行。 此后数百年间,溯宁在九天声威更甚,不仅出任苍穹殿掌御令之位,鸿苍更亲自为她请封明光君。自此,六界少有再提及溯宁出身,只称她为明光君。 溯宁被封明光君后,鸣微经凤火涅槃,修为更进一步,被栖梧州凤族奉为君上。凤君继位,诸事不免繁杂,在他忙于族中之事时,溯宁意外为魔族设伏。 因鸿苍及时赶到,溯宁得以保下性命,但伤势沉重,不得不送回瀛州,请最长于医术的神君逐楹出手相救。 直到鸣微赶到瀛州时,她都还在昏迷中。 关于这场伏击,溯宁醒来后也没有向鸣微提及此中详情,传闻她虽重伤,设伏魔族也都尽为她所戮。此事之后,为昭明神族威严,苍穹殿还因此向血海出兵,掠得足够利益后才被魔族几方势力联合逼退。 溯宁在瀛州待了三百多年,便是伤好也迟迟未归苍穹殿。直到混沌气息泄露,引发凶兽暴动,东方天极崩塌,她才为鸿苍强行召回,领兵前往苍离天。 这是九天自太初后最大的一场劫难,整个东方苍离天都有倾覆之虞,为修复天裂,神族帝君甚至发虞渊罪民以阻凶兽。或许是因体内身怀人族血脉之故,虞渊罪民被归至溯宁麾下,由她统领。 为平劫难,无数仙妖陨落,瀛州门下七千弟子举身赴难,以神族帝子鸿苍为首的众多神族俱殁于东极之处的章尾,身死魂灭。 任鸣微翻遍章尾战场,也找不回溯宁半缕破碎的神魂,原来这是因为她并未陨落。 如今能再见溯宁,鸣微心下不胜欢喜,哪怕溯宁前尘尽忘,待他颇为陌生,也不曾令这样的欢喜减损半分。 只要她还活着,便再好不过。 从鸣微话中,溯宁大约拼凑出自己的从前。 不过便是关系再亲近,鸣微也并未与她时时处处都在一起,尤其她随鸿苍前往苍穹殿后的经历,他所知道的也有限。 不知是因为有苏彻和郅风在场,还是觉得无关大局,有些事,鸣微只是一笔带过,并未作详尽说明。 溯宁不是没有察觉,但并未在此时点破,非要问个究竟。 三千多年前,诸多仙神皆殁于章尾,连上神境的神族帝子鸿苍也未得幸免,那溯宁是如何活了下来,又为何会消失了数千年? 便连溯宁自己,也记不清了。 或许她是因为章尾一战伤得太重,才会令记忆有损,鸣微眼下最为担心便是她身上伤势:“阿宁,你随我一起去趟崇阿氏如何?” 昔年瀛州门下神君逐楹承医道一脉,在瀛州沉没后,也就只剩曾于逐楹身边侍药的棠若继承了她七分医术。 棠若是当年为溯宁救下的捣药玉兔,送去逐楹处治伤,伤好后便留在了逐楹身边捣药。经多年耳濡目染,逐楹又不吝指点,棠若与她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继承了她七分医术,如今在九天也颇有声名。 因与崇阿氏神君景岷关系匪浅,这些年间,棠若都留在崇阿氏族地中,向她求医者,都需先求上崇阿氏的门。 或许棠若对溯宁缺失的记忆也有办法。 溯宁隐约记起了鸣微口中的棠若是谁,当初仿佛是因为她原形生得着实可爱,她才将她顺手带回了瀛州。 对鸣微的提议,溯宁未作反对,如今也只有恢复记忆,她心下所存疑惑方能得解。虞渊人族,当真如明镜所言是怯战而逃? 她意识中浮起的破碎记忆,似乎与流传于世的说法不尽相同,但事实究竟如何,只能等记起前因后果后方能确定。 既然有了决定,溯宁便也不打算再在逢姚氏多作停留。 有苏彻是青丘有苏氏的家主,执掌青丘的生意,此行又帮不上什么忙,便不随溯宁往琼华天崇阿氏一行。 在溯宁将要同鸣微离开之际,犹豫良久,郅风终于在身后叫住了她:“明光君——” 溯宁回过头,竹林在风中发出簌簌声响,郅风忽有些恍惚,岁月洪流之下,沧海桑田,世事都已不同,她却一如初见,像是永远也不会褪色。 郅风抬手,郑重向她一礼:“我将骊嫣留在身边,并非折辱之意。” 如果不是数次败在溯宁手中,他大约永远也无法摒弃神族无用的骄傲,也不会有今日的郅风。 鸣微绷着脸,似并不想信他的话,许是已经觉查了什么。 溯宁听郅风如此说,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因为这句话,郅风冷峻的脸上难得露出真心笑意,他望着溯宁离去的背影,没有再说什么。 逢姚蟾得见这一幕,却觉不明:“叔父,你便只想与溯宁神上说这些么?” “足够了。”郅风回过身,神情与寻常无异。 太阳本就该高悬天上,他不需靠近,只要能见明光昭昭,便觉足矣。 另一边,溯宁骑着穷奇,自玄罗天往琼华天去,鸣微化作原形为她引路,凤凰的翎羽灿烂华美,像是夺去了世间所有光彩。 不过数日,她和鸣微便已至琼华天崇阿氏的属地,才入其中,便听闻崇阿氏景岷神君,要与仙君棠若结为道侣。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70节 第七十九章 崇阿氏绝不可能让个妖族做…… 景岷的年岁算起来比溯宁少了数百,在她前往琼华天苍穹殿后,他才入瀛州门下。 棠若因留在逐楹身边捣药,得以长居瀛州,也是因此与景岷相识。他是瀛州难得不会低看妖族的神族,便如逐楹,为这个缘故,他受伤后便成了逐楹让初学医术的棠若练手的对象。 鸣微当年常往瀛州,便也知道棠若待景岷颇有几分不同。 瀛州沉没时,棠若奉逐楹之命跟随数名瀛州神族在外阻截作乱凶兽,景岷也在其中,他们最终成为瀛州为数不多幸存下来的弟子。 留在瀛州的逐楹随师门赴难,无处可去的棠若便随景岷前往崇阿氏,在山中结庐而居,研习医道。 随着得她救治的仙妖越来越多,棠若声名渐盛,后来连轻蔑她出身的神族也不得不向她求医。 鸣微与她虽是相识,但交情尚且算不上深厚,对她和景岷之间种种也就所知不多,骤然听闻他们将要成婚,不免很是意外。 并非鸣微看轻了棠若,认为她身为妖族,配不上崇阿氏的神君。实在是以九天如今的形势,神族地位注定凌驾于妖族之上,少有神族会和妖族结为道侣。 何况景岷能入瀛州门下,天资在神族中也少有能及者,这数千年发生的几场大劫他都得顺利度过,到如今,无论修为境界,还是在崇阿氏的地位都不必多言。 棠若长于医道,修为境界并不出众,又非出身龙凤或是麒麟这等大族,在寻常仙神眼中,她与崇阿氏的神君怎么看都是不相配的。 这场婚事准备得很是仓促,月前才传出消息,不过十数日间便要举行仪式。这样短的时间内,也就来不及请什么仙神来作见证,连身为凤君,与景岷和棠若都有交情的鸣微也完全没有收到消息。 崇阿氏族中对景岷答应和棠若结为道侣之事理解不能,但以他的身份修为,崇阿氏如今也左右不了他的决定。 于是筹备不过短短几日,景岷与棠若的婚事便在青要山中举行。 青要山位于崇阿氏腹地,是族中七座最为险要的峰峦之一,也是景岷洞府所在。山上多奇花异草,棠若随景岷前来崇阿氏后,便一直隐居于此。 仙山之巅,楼阁在缭绕云雾中高低相连,丹凤自云中穿过,振翅下落,随着鸣微在空中化为人形,穷奇也逐云落地。 溯宁骑在穷奇上,抬头看向了前方楼阁。 在她和鸣微到时,悬挂在楼阁下的风铎齐声作响,空灵缥缈,传入云雾深处。 不过数息便有效命于崇阿氏的灵族自楼阁内匆匆乘云迎来,抬手施礼道:“不知凤君此时前来,是为何事?” 她的目光自鸣微身上移向溯宁,尽管难以辨别她身份,但能以穷奇这等凶兽为坐骑,修为境界绝不会低,否则如何能驯服穷奇。 鸣微要寻的本是棠若,便没有提前向崇阿氏传信告知,以溯宁和棠若的关系,没有经过崇阿氏才能见她的道理。 不过在青要山药庐中却扑了个空,这才转而前来景岷所居之地,探听棠若现下去向。 灵族侍女闻言回道:“凤君来得巧合,今日棠若仙君正要与我崇阿氏景岷神上结为道侣。” 所以她当然不会在药庐中。 鸣微不由露出意外之色,这场婚事竟仓促至此么? 听闻鸣微要寻棠若,灵族侍女传讯请示过崇阿氏神族,得了指示后,请他和溯宁先入内观礼。 便是妖族式微,以鸣微凤君的身份,崇阿氏还是需要以礼相待。 踏入楼阁,大约是因景岷要与棠若结为道侣之故,其中也以朱赤之色相饰,只是这等排场,相对景岷的身份,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盛大。 这或许有能准备的时日太短之故,但更重要的是,不管是崇阿氏族中,还是景岷麾下,对这场婚事都并不满意,便也不可能如何上心。 好在棠若似乎也并不介意,她只执着与景岷结契,至于其他事好像都不怎么重要。 楼阁主殿中,除了景岷麾下数名镇守青要山的崇阿氏神族外,还有上百仙妖在此,总算撑起了还算热闹的场面。 时辰未到,景岷还未和棠若现身,殿中隐有议论声响起。 “景岷神君竟然要和妖族结为道侣……”即便站在将要行礼祭告天地的大殿中,有仙君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从前也没听说过景岷神上垂青于她啊?” 即便棠若如今在九天都有些声名,在诸多神魔仙妖看来,终究也不过是只血脉卑弱的妖族而已。连妖族,也不认为她堪与景岷相配。 身旁妖族压低声音道:“我听说这场婚事还是那位棠若仙君强求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不过是只妖族,修为境界全然比不得景岷神上,如何能强求于他?” 这话实在有些没道理。 “但她却有神族也不能及的医术。”有知道内情的仙君意味深长道。“前日汀兰神君求医,她出手施救的条件,便是要景岷神上与她结为道侣。” “所以……景岷神上是为汀兰神君才答应了她?”妖族试探着说出自己的猜测,“这么说,景岷神上心中所念,原是汀兰神君?” “大约是如此,否则怎么会答应这样的条件。” 妖族闻言,不由道:“那棠若仙君如此行事,实在落了下乘。” 这话引得周围仙妖都点头。 以恩相挟着实不算光彩,就算曾向她求医的仙妖也不好为她多说什么。在他们眼中,棠若的身份的确是与景岷不相配的。 不仅他们如此认为,崇阿氏神族也是这样想,棠若以救汀兰为条件与景岷结契,无异于要挟,景岷实在不该应下。 区区妖族,要辖制她有太多的办法。 但景岷已经应下,他素来言出必行,崇阿氏神族也就无法改变这个决定,只能怀着对棠若的不满安排婚事。 不知是不是怕夜长梦多,棠若将结为道侣的仪式定得极近,只想早日敲定自己是景岷道侣的身份。 景岷身边侍奉的灵族也难以给棠若什么好脸色,这数千年间她受崇阿氏庇护,却不知感恩,要挟于景岷。 在他们看来,景岷心中分明是与他身份相称的汀兰,他们原是天作之合,如今却被棠若生生拆散,果真是妖族性鄙! 纵是身在药庐,棠若对青要山内外流言也有所耳闻,不过没有为自己辩白的意思。 只是当她着朱赤吉服与景岷并肩向大殿行来时,终究忍不住开口问道:“神上应下我的无礼要求,只是不能见汀兰神君身死么?” 景岷袖中的手忽地紧了紧。 “有没有半分,是因为我?”棠若语气如常,话中夹杂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希冀。 他有没有,哪怕半分对她…… 但景岷沉默数息,还是选择对她的问题避而不谈,只是说:“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后悔。” 今日之后,她便是他的道侣,他会尽到身为道侣的责任。 这样的答案,未免令棠若心生怅惘,她自嘲地笑了笑,终究是她不自量了。 “神上不该对我太好的。”她轻声道。 这才让她生了不该有的妄想。 他待她好,并非对她有意,只是因为他待身边所有朋友都好罢了。 她分明清楚这一点,何必还要多问。 额前珠帘垂下,棠若的神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并肩步入殿中,观礼的仙神齐齐投来目光,所含意味不一,颇为复杂。其间暗流涌动,实在不见在这等场合该有的欢喜之意。 因时日太急,前来观礼的除了景岷麾下镇守青要山的神族,便只有附近依附于崇阿氏的仙妖。 如此再好不过,棠若真心想道,这样一来,待她死后,今日之事便能更轻易被掩盖。 她死前为自己强求来的一场幻梦,也不会对他造成太大影响。 灵族的乐师敲响编钟,空灵恢弘的乐声中,景岷与棠若走向主持结契的神族。 在神族面前站定,景岷不知想到什么,神色现出些微怔忪。 为他和棠若主持道侣仪式的神族开口,随着他话音落下,一神一妖躬身,祭告天地。 只是还未行完礼,忽有崇阿氏神族少年从殿外闯了进来,神情惊惶:“景岷兄长,汀兰阿姐在迷雾瘴泽遇险,如今为蛇群所困,还请你快去相救!” 此时肩头有道长长的撕裂伤口,血流如注,显得很是狼狈,右手乌青,分明是为瘴气所侵,似乎证明所言并不假。 迷雾瘴泽是寻常神族也不敢轻易前去的险地,但沼泽深处生长有琼玉丹草,效用特殊。汀兰和少年同行,前往迷雾瘴泽,便是为取丹草。 原本以他们的实力,足以在迷雾瘴泽中全身而退,不想取了丹草后意外引来瘴泽蛇群,只为少年争得脱逃时机,让他前来求援。 知道景岷此时在青要山,距迷雾瘴泽更近,且他的修为足够,不惧其中凶险,少年当然是直接向青要山来,也顾不得今日是什么场合。 闻他所言,景岷眉头紧锁,虽怀疑太过巧合,但之前汀兰的确是和少年同行,终究是汀兰生死为重,迷雾瘴泽凶险,在场诸多神族中也只有他修为足够。 他转身向棠若道:“汀兰有性命之危,你且待我回来。” 见他如此说,少年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得色,只要能将景岷兄长自此骗走,族老们自有法子让他回不了青要山! “等等!” 就在少年自以为得计时,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 殿中仙神循声望了过去,少年口中遇险的汀兰正站在他身后,与她同来的,正是鸣微与溯宁。 汀兰原本以为,流言汹涌,为了避嫌,她最好还是不要出现。棠若的确向景岷提出了条件,但景岷并不是为她答应,只是她当时正好在药庐向棠若求医,事情传出时就变了样。 她总不好见了谁便主动开口解释,只好远远避开。谁知还没离开青要山范围,竟察觉连崇阿氏族中都听信了流言,因少年似要借她的名义来哄骗景岷,连忙赶来阻止。 以景岷性情,听闻朋友出事,绝不会坐视不理。 见汀兰出现,景岷面色不由沉了下来,他看向少年,语气严厉许多:“你怎可以拿这等生死之事玩笑!” 少年瑟缩一下,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错,梗着脖子道:“兄长,你难道真要和这个妖族结为道侣么?你分明清楚,崇阿氏绝不可能让个妖族做家主道侣的!” 这不仅是他的主意,族老们也是赞同的! 景岷原本是最有希望继承崇阿氏家主之位的族裔,但他若与棠若结为道侣,当上家主的可能便微乎其微。 第八十章 原来情花戮杀所爱,是作此解…… 数息之间,殿中局面竟然陡转急变,让身在此处的仙妖颇有些反应不及。 不过少年这话出口,也就足以让对崇阿氏族中形势有所了解的仙君猜出用意,他假借汀兰遇险为名,是想借机引走景岷,以阻止他和妖族结为道侣。 这场婚事极为仓促,追随景岷的崇阿氏族老有意请家主前来阻止,时间也有不及,加之以景岷修为,崇阿氏中能与他一战者已经少有,便想出了这样的主意。 汀兰与景岷少时相识,是至交好友,以景岷性情,绝不可能对她遇险视而不见。只要能将他困在迷雾瘴泽两日,便足够家主赶到。 和棠若结为道侣,只会成为景岷登上家主之位的阻碍。 为此,少年不觉自己所行有错,在场追随于景岷的崇阿氏神族也并不觉得他有错,心中暗自遗憾汀兰赶来,令族老们的谋划落空。 他们追随于景岷,当然希望他能登上家主之位。如崇阿氏这等神族,家主所掌握的权势,寻常仙妖难以想象——崇阿氏的家主,有资格在诸天殿上决断神族诸事。 见景岷只是沉默,少年也顾不得还有诸多仙妖在场,急道:“兄长,崇阿氏族中有资格继任家主的并不止你,你此时与这妖族结为道侣,如何再与他们相争!” 景岷比他更清楚这一点,但他已经答应了棠若。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71节 他欠她一条命。 景岷应下棠若结为道侣的要求,并非为汀兰,而是为他自己。三年前,他身中奇毒,重伤濒死,是棠若遍尝草药,才寻得解毒之法。 他欠棠若一命,她所求之事,只要他能办到,便无推辞之理。 只是棠若向景岷提出要求时,汀兰正好也在药庐求医,她与景岷是至交好友,不知如何就被侍奉的灵族联想到了一处。 对于少年的话,他在沉默后开口道:“我既已答应了她,便没有食言的道理。” “兄长!”少年为他这话更是急怒,就算这妖族救过他一命又如何?! 他这么做,对得起这妖族,又对得起他们么?! 棠若听了少年控诉,怔愣在原地。 这些年间,她待在青要山药庐中潜心医道,并不关注其他,对九天,对崇阿氏的形势,所知都不多。 她没有想到,自己出于私心提出的最后要求,原来于景岷而言,会有如此大的麻烦。 藤蔓自心脏抽枝,开出素白花朵,让棠若痛苦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将银针没入体内,以灵力牵引,强行遏制住花开之势。 她不想让景岷知道这件事,也无意令在场仙神知道这件事。 景岷抬手,以神力困住少年,转身向主持仪式的神族道:“继续。” 但棠若觉得不必了。 她只是想在死前成全自己一点私心,却没有想过会如此为难于他。 “神上。”她轻声开口,语气如同寻常。 景岷看向她,在殿中数道目光注视下,棠若伸出手,一道灵光闪过,景岷腰间玉玦便落在了她掌心。 不等他再说什么,棠若握着玉玦,独自躬身,完成了祭告天地的拜礼。 “神上,如今你答应我的事,已经做到了。”她直起身,向景岷一笑,清冷瞳眸中现出温柔神光。 眼见这一幕,不止景岷,前来阻止他们结为道侣的少年并几名崇阿氏神族都愣住了。 这是她强求而来,为何此时又这样轻易地放弃了? 原本认为棠若费心攀附景岷的仙神都觉怔愣不解,眼见她取下发冠,满头乌发垂落。 “棠若……”景岷开口,似还有些不能回神。 他们两清了。 棠若没有看他,自景岷身边走过,朱赤的裙袂迤逦,像是为鲜血染就。 “既是她所求,为何又放弃了?”溯宁向鸣微道,似乎不能解 鸣微对上她的目光,心下诸般情绪浮动,最后只轻声道:“或许比起成全自己,她更不希望为难于他。” 溯宁听得不甚明白。 也因为棠若举动,原本对她有满腹埋怨的少年讷讷不能语,其他崇阿氏神族神情也颇为复杂。 他们实在没想到棠若会这么做。 殿门处,汀兰心下叹息一声,看着失神不语的景岷,也不知该说什么。 棠若越过她,终于注意到了正在殿外的溯宁与鸣微。 “溯宁神上……”心口传来的痛苦让棠若眼前所见开始模糊,她喃喃开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她果然是快要死了么…… 棠若这样想着,身体缓缓向前倾倒,还是鸣微见势不妙,及时上前将她扶住。 她怎么了?鸣微皱起眉,灵力扫过,并未察觉有异。 棠若是医者,她有心掩盖自身情形,又怎么会轻易察觉。便是跟上前来的景岷,对此也一无所觉。 “溯宁师姐……”他止住脚步,看清溯宁容貌的刹那,心下惊异难与旁人分说。 怎么会—— 已经战死在苍离天的师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赤泽竹海发生的事,还不及传到琼华天来,不过随着赴琅嬛宝会的诸多神魔仙妖各自离开,六界应该很快就会知道明光君尚存于世的消息。 “凤君,请带我回药庐。”意识将要混沌之际,棠若低声向鸣微请求道。 鸣微和溯宁对视,见她未作反对,便也没有与景岷多说什么,带着棠若离去。 景岷心有疑虑,下意识想跟上去,天边却有一道灵光掠过,径直落在殿前。 老者须发皆白,眉目沉肃,拂袖向景岷弹出一道令符:“家主亲临,崇阿氏景岷速领青要山神族前去迎接!” 令符落在面前,无论景岷心中作何想法,令符在此,都不可违逆。 他接下令符,低头向老者一礼:“景岷领命!” 竟然连崇阿氏家主也亲自来了,汀兰垂下眸,竟也不算太意外。 就算景岷想守约,但以景岷的修为与身份,这崇阿氏中,有太多神族不愿看到他与妖族结为道侣。 青要山药庐中,银针失了效用,躺在软榻上的棠若声息微弱,生机竟有凋零之势。 跟随了她数百年的小道童双目通红,慌乱地想探查棠若体内情形。直到灵力溯及心脏,感知到自棠若心脏中开出的花,小道童倒退一步,似不敢相信:“情花毒——” “什么?” 情花至毒,便是神魔也不能化解,要解情花毒,唯有—— 小道童抹了一把眼泪,恨声道:“我去杀了景岷神君!” 她不过是只连仙君都不是的小妖,却妄言要杀了景岷这等修为的神族。因为要解情花毒,便是杀了所爱。 身中情花毒,便只能在自己与所爱者的性命中择其一。 小道童是棠若捡回的妖,在她心中,这世上再没有谁比棠若更重要。 鸣微皱起眉,他从未听说过这样奇诡的毒,如此一来,要救棠若岂非只能杀了景岷? 但…… 棠若口中忽然有鲜血涌流,她呛咳起来,有素白花朵随鲜血流出,看起来很是凄艳。小道童手足无措,慌乱地为她注入灵力,却作用寥寥。 棠若勉强地睁开眼,对上溯宁的目光,她轻轻笑了起来:“溯宁神上……” 之前见枢阳山主身上伤势,她便知溯宁神上尚在人世,只是时日所限,难以循迹前去。 能在死前再见神上,知她尚在世间,也是幸事。 溯宁看着她,过往记忆浮光掠影,并不分明,无论对棠若还是景岷,都只是浅薄印象。 不过对于如今的她而言,棠若这善医术的妖仙,倒是比景岷更有用些。 “可用我帮你杀了他?”溯宁不甚在意地问道。 棠若摇了摇头:“不……” “景岷神上又有何错。” 是她自己为试药误尝情花。三年前,景岷身中奇毒,为寻得解药,棠若尝遍了崇阿氏神族自他中毒之地带回的奇花异草,其中便有她也只见过只言片语记录的情花。 她当然不想死,只是翻遍无数药典,都没有再见过与情花相关的记载,更不说其他能解情花的办法。 以棠若的医术,也不过将情花强行压制了三年,到如今,再也不能遏制花开之势。 棠若是医者,景岷又对她信任有加,就算她修为不及他,棠若想杀他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但她不会用景岷的命来换自己的命,无论是身为棠若,还是身为医者。 这些年间,她一直陪在他身边,原以为这样足够,但在情花将要开时,棠若终于没能忍住心中妄念,想强求一二。 她原想在死前骗骗自己,不想带来了这么多麻烦,实在不该。 藤蔓自心脏蔓延,大朵大朵的白色花朵争相盛放,溺毙了棠若的呼吸,她终于不再咳血,声息也随之弱了下去。 小道童神情惶然,握住她的手:“姐姐!” 棠若说不出话来,她只能艰难地抬起手,温柔地抚过小道童的发髻。 她的手坠了下去,像是枝头坠落的花。 “姐姐!”小道童扑了上去,伏在她身畔,恸哭出声。 鸣微神情微黯,见棠若如此,他心中也不免伤怀。 穷奇趴在一旁,不理解小道童在哭什么,拿爪子扒拉了下棠若裙袂,不是还没死么? 溯宁抬目望去,在她感知中,开在棠若心口的花在盛放后转瞬凋零。 缠绕在心脏上的花枝藤蔓随之枯萎,妖族体内原本骤停的心脏再次跳动了起来,逐渐恢复了常序。 染血的白花散落在朱赤裙裳,天光再次落入棠若眼中,她心中空荡一片,却觉出前所未有的轻松。 到此时,她方明白,原来情花戮杀所爱方能解,是这样的意思。 第八十一章 她原本还在想这第三份礼该…… 原来情花之毒,并非要所爱者死去才得化解。当情花凋落后,体内生机复归时,棠若才得以明悟。 被情花抹杀的,只是她心中这数千年来,对景岷求而不得的爱罢了。 “可是古简中所载,为何会是要杀了……”小道童犹疑着开口,始终有些想不明白。 棠若已换上惯常所着的素衣,此时看着玉匣中所藏的两枝情花,轻声道出了自己的猜测:“或许是因为,撰写此卷的仙君身中情花毒后,选择杀了自己所爱之人。” 此后,情花盛极而凋,性命无碍,于是便将两件事联系到了一处,以为杀了所爱的人才能化解情花之毒。 但情花毒从来不会取人性命,取人性命的,是身中情花的仙神。 所爱之人的性命与自己的性命相比,两者谁更为重要?答案大约是没有定论的。 只是关于情花毒的真相,至今不曾被古简典籍收录。连棠若这样的医者,也因为情花盛放时会将体内生机攫取至尽而将这样的记载当了真,以为情花毒只有在杀了所爱后方能化解。 不过即便在生死之前,她终究还是不愿用景岷的命来换自己的命,也因此,才得以窥见情花毒发的真相。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72节 燃情至尽,向死而生,情花之毒果真奇妙。棠若心中感叹,再想起景岷时,情绪已经不会为之浮动,哪怕从前种种,她仍然记得很是分明。 这应该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无论对他,还是对她,棠若神情平和地想道。 她将玉匣收起,又自药庐书架上取下一卷竹简,取刀笔在竹简上补全了关于情花的记载,修正谬误。 “姐姐,你真的没事了么?”小道童还是心存疑虑,毕竟她方才亲眼见了棠若体内生机散尽。 姐姐压制了情花毒三年,自己一直陪在她身边,竟然毫无所觉,小道童当然自责又愧疚,此时只怕再出什么意外。 棠若如平时一般摸了摸她的头,以作安抚,她对自己的情形再清醒不过。 见她无妨,已在此等了不短时间的鸣微忍不住开口,请她为溯宁诊治。 凭溯宁从前对棠若的恩情,她当然不会有二话,回头看向溯宁:“神上,可否容我为你探脉?” 如溯宁的修为,她不主动放开周身气机,棠若便不可能探知她体内情形。 溯宁前来青要山寻棠若,本就是为了这件事,此时暂且将周身气机放开,任棠若将指尖隔空点向眉心。 她的灵力温和得近乎无害,因溯宁未作阻拦,丝丝缕缕的灵力得以顺利没入她体内,游溯向更深处。 眼见这一幕,鸣微负在身后的手在不知不觉中收紧。 他自是希望溯宁能尽快记起从前,不必再以如此疏离冷淡的态度待自己,却又忍不住担心,若是她都想起了…… 似乎只要面对有关溯宁的事,他便总是患得患失。鸣微在心中叹了一声,她于他而言,从来不是能以平常心相待的存在。 灵力化作道道流光飞逐向溯宁,不知感知到什么,棠若脸上逐渐显出沉凝之色,让一直注意着她和溯宁情况的鸣微不由为之悬起心。 不过无论心中如何担心,他也没有贸然开口,搅扰棠若施为,只是凝神望着溯宁,片刻也不愿移开目光。 棠若的感知终于触及了溯宁的识海,却只见迷雾重重,不待她看见更多,识海中力量震荡,转瞬便要将她的感知抹杀。 感知将要溢散之际,棠若隐约窥得煌煌印记一角,药庐中,她的身体因而为不知来处的力量反震,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 溯宁睁开眼,指尖力量流转,稳住了棠若的身形,让她不至撞上身后爬满了药草的花架。 “姐姐,你没事吧?”小道童连忙上前扶住了她。 棠若摇了摇头,看向溯宁道:“神上伤势虽重,好在有上古神木本源蕴养,已得好转,不过还需要些时日方能恢复。” 有她行针,能助溯宁伤势好转的速度更快上几分。 不过—— “有关神上记忆有失之事,我尚且未能探明。” 棠若与溯宁的境界相差太多,即便溯宁任她施为,棠若的感知还是在触及溯宁识海后便瞬息被湮灭。 对此,鸣微虽略有失望,但知道溯宁伤势无虞,终于也放下些心。 至于记忆之事,也只能再作打算。 溯宁在青要山药庐中留了两日,大约是因为崇阿氏家主驾临之故,无论是景岷还是其他崇阿氏神族,都不曾有空闲前来,药庐中很是清静。 青要山中,天光洒落,远望只见山峦起伏,绵延不绝。 溯宁坐在药庐外的竹椅上,鸣微走近时,她正微阖着眼,任熹微晨光攀上自己裙袂。穷奇懒洋洋地趴在她脚边,正打着盹儿, 鸣微的神情柔和下来,他在溯宁身旁坐下,与她一同沐浴在天光下:“阿宁,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他其实想问她可愿先与自己回栖梧州,但话到嘴边,又生了犹豫,还是换了种问法。 对于鸣微的问题,溯宁略想了想,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明光氏现下如何?” 她体内,有神族明光氏血脉。 溯宁的父亲出身明光氏族裔,不过在族中地位不显,实力也堪称寻常,还未及她出生,他便被明光氏强行召回,死在了同魔族的战场上。 虽然听说了溯宁的存在,但明光氏不屑将一个身怀卑贱人族血脉的半神认回族中,若非瀛州神君心存不忍,将她带走,溯宁或许已经和自己的母亲一起长眠于山林中。 后来她得入瀛州门下,在瀛州掌尊的压力下,明光氏才勉为其难地让她冠以姓氏,却并未当真将她当做同族。 初入苍穹殿,面对诸多神族刻意刁难,明光氏也未曾相助溯宁,否则她也不至在苍穹殿中举步维艰。 溯宁是凭自己,一步步走上高位,执掌权柄。直到她在苍穹殿中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追随于鸿苍的明光氏一族才不得不正视起了这个他们从未放在眼中的半神。 后来明光氏众多神族听从溯宁命令行事,也不过是因为她足够强, 虽然对明光氏没有多少归属感,不过溯宁记得,自己在瀛州时,终究也曾得过明光氏神族的照拂。 听溯宁提起明光氏,鸣微不免有几分欲言又止。 明光氏曾是九天最为强盛的十七神族之一,但三千多年前,明光氏奉神族帝君之命,跟随帝子鸿苍赴苍离天那场大劫,以致族中诸多强者陨落,其后年轻一代又迟迟未能成长起来,顶立门庭,自此便开始逐渐没落。 直到如今,明光氏在神族地位早已不复从前,于诸天殿中也失了话语权,再难见昔日辉煌。 前日,甚至连明光氏族中所藏法器沧海月明也被魔族夺了去,为九天仙神暗笑。 栖梧州与明光氏如今也有所往来,明光氏族女妙曦将行成年礼,在鸣微出关前,明光氏便遣灵使前来,请他前往观礼。 若非遇上溯宁,鸣微在琅嬛宝会后便会回返栖梧州,再去往明光氏族女的生辰宴。 “妙曦是潋秋神君的女儿,”鸣微看向溯宁,“阿宁,你可还记得?” 溯宁眼前浮现出女子高傲面目,心下不由生出些微难以言说的情绪:“是师姐的女儿啊……” 明光潋秋在溯宁之前便已拜入瀛州,溯宁理应称她一声师姐。 “既是师姐的女儿行成年礼,总该去看一看。”溯宁道。 鸣微还待说什么,只是话还未出口,天边掠过一道青影,青鸟穿云而来,姿态轻盈。 “君上,巫祭大人传信,请您速回栖梧州!”落在鸣微抬起的手上,青鸟扇了扇翅翼,急急道。 鸣微接过她口中所衔令符,神识扫过,确定是灵霜传信,面色不由多了几分郑重。 灵霜辅佐他多年,行事向来可靠,此时派青鸟传信催促他回返,栖梧州中或有大事发生。 “阿宁,不如你随我先往栖梧州一行?”鸣微看向溯宁,距离明光妙曦的生辰尚还有月余,她可与他先往栖梧州,再行前往明光氏。 青鸟用鸟喙梳理着为赶路被风吹乱的羽毛,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溯宁,眼中现出几分好奇。 不过对鸣微这番提议,溯宁却没有答应下来,既然是师姐的女儿要过生辰,她怎么也算长辈,该备上些贺礼前往才是。 听她如此说,鸣微便也没有阻止之理,只是心中未免觉得失落。 棠若原本准备同溯宁离开,因前日的事,她再留在青要山中,已然不合时宜。但溯宁此行大约免不了要与神魔动手,未免误伤,便让她先随鸣微前去栖梧州,之后再同赴宴的凤族前来明光氏寻溯宁便是。 在听了溯宁的话,穷奇倒是立时精神起来,她这是要去揍谁? 凶兽本性好斗,穷奇当然也不例外,他也不担心自己打不过,这不是还有她么? 听鸣微与溯宁口中提起明光氏,青鸟想起了传信途中听闻的消息。勾陈氏神族为修行,以珍珑局笼住明光氏治下以南七山十二泽,明光氏震怒,但数名族老出手都未能将他拦下,反而为其所伤。 大约也是为这个缘故,明光氏如今也没有余力向魔族讨回被抢夺的沧海月明。 青鸟是羽族信使,消息最为灵通,事情发生不过两三日,她便已知道了大概。 勾陈氏?溯宁觉得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因为什么了。不过无妨,她原本还在想这第三份礼该准备什么,现下倒是不必烦忧了。 第八十二章 何须通传,本君又不是来做…… 景岷向青要山药庐来时,正遇棠若随鸣微乘云而起,小道童背着药篓偎在她身旁,手中牵住棠若衣角,望向药庐时不免现出些微不舍之色。 她随棠若在青要山中住了数百年,得崇阿氏庇护,不必担心山外风雨,过得也还算遂意。 如今骤然要离开待了这么多年的地方,心中难免有所留恋。 棠若并非崇阿氏附庸,只是借居青要山,如今要离开,也不必特意问过崇阿氏的意思。她得崇阿氏庇护不错,但这些年来,景岷请她出手治伤诊病,棠若也不曾拒绝过,也就不曾亏欠。 她将当日景岷所佩玉玦留在药庐,以竹简留下寥寥数语,谢过他从前照拂,以作告别。 没想到离开时,会正好遇上景岷向药庐来。 他自认欠棠若一个道歉。 这世上有所求,便总需为此付出代价,即便是高居九天的仙神也不能例外。 注意到云中身影,景岷落在青要山巅,回首望去,正与棠若向这个方向投来的目光相对。 她眼中无悲无喜,情花开尽,她对他的执着与妄念也就如同烟云一般消散。在高空猎猎风声中,棠若抬手向景岷一礼,神情温和。 景岷心下清楚,于她而言,如今离开青要山才是更好的选择。留在这里,只会被无尽流言淹没,崇阿氏族中也不会乐见于此。 于是他隔空向棠若回以一礼,山间云雾缭绕,看不清他神情如何。 眼见这一幕,鸣微心下微觉怅然,景岷行事受身份掣肘,而他何尝不是。身为凤君,他行事之前必须为凤族与天下羽族考虑,所以当日收到来自苍离天的求援后,他终究没有…… 出了崇阿氏,栖梧州在九天以西,而溯宁则打算先往同在琼华天的勾陈氏一行,与鸣微的方向便有诸多不同。 到了分别之时,他似有许多话想对溯宁说,只是对上她的目光,这些话就变得难以诉诸于口。 溯宁不知有没有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或许是看出了,却终究没有当面戳破。 鸣微将传信的青鸟留给溯宁。 青鸟是羽族信使,对六界情形颇为了解,如今溯宁记忆不全,有青鸟在旁,或许对她能有些帮助。 虽然溯宁身边带着穷奇,但这只混吃混喝的凶兽对许多事都是一问三不知,连去勾陈氏的方向都分辨不清,实在不怎么指望得上。 溯宁觉得他这番担忧很有道理,也就没有拒绝青鸟随行。 将要分别之际,棠若思虑再三,还是选择暗中向溯宁传音:“神上,不知您可还记得当年重伤之事?” 她所说的,是在苍离天大劫前,溯宁遇魔族设伏重伤之事。她伤得极重,还是被送回瀛州,得逐楹亲自出手,情况才不至恶化。 棠若当时境界低微,还跟在逐楹身边侍药,也是因此,她对溯宁伤势有所了解。 重伤溯宁的,不止是魔族,还有神族。 如今九天之上,也未必所有神族都乐见神上重临九天。 “此去勾陈氏,还望神上诸事小心。”思及溯宁如今记忆不全,棠若才特意开口提醒,因其中涉及神族隐秘,她便避过了鸣微和青鸟。 “我知道了。”溯宁向棠若颔首,神情并未因为她的话生出什么波澜,噙着意味不甚分明的笑意。 琼华天,方仪氏中。 水榭之上,方仪玄度临水抚琴,他着鹤氅,气度高华,姿仪非寻常神族能及。池中游鱼驻停,鸟雀落于枝上,只闻得琴音自他指尖流泻,即便不通音律,也能感知其中浩瀚气象。 “叔祖父!”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73节 随着这声高呼,鸟雀惊飞,游鱼也避之不及地躲了开,方仪辙自池中凸出水面的山石跳过,正向水榭而来。 见是他,玄度笑意未变,不过手中停下动作,收起了桌案上的琴。 方仪辙站上了水榭,已是累得满头大汗,口中向玄度道:“叔祖父,你何必在洞府设这么多禁制,又有谁敢擅闯我方仪氏神君的洞府不成?” 对他这个问题,玄度只是但笑不语,若非如此,若非设下诸多禁制,他这洞府早就被族中这些精力旺盛的小辈折腾得不成样子了。 他自旁斟了盏灵茶递给方仪辙,示意他歇口气:“此行出游,可有何收获?” 方仪辙出行名义上是为玄度传信,但以玄度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只老实替自己传信。 方仪辙执起茶盏一饮而尽,听他这么问,表情顿时变得有些一言难尽。就算已经回到了方仪氏中,他对溯宁的压迫感还是记忆犹新。 不过在听完方仪辙诉苦后,玄度却并未勃然大怒,要将折损了方仪氏颜面的半神如何,反而向他道:“丹溪河山图为青丘有苏氏所有,你倚仗身份强夺,本就有错在先。” 这顿打挨得不冤。 “六界不是向来如此?”对于玄度所言,方仪辙未免生出些不服气来,“谁的实力强,谁便说了算,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妖族难道还会在意脚下蝼蚁的生死?” 寻常妖族,在神族面前与蝼蚁又有何异。 他这番话听起来竟也没什么错,或许九天神族,多是作此想。 玄度看了方仪辙一眼,也不与他争论,只道:“这样说来,那半神实力更强过你,那丹溪河山图的归属,便理当她说了算。你的生死,也该她说了算,她不曾杀你,已是好事。” 同样的说法,落在自己头上,似乎就不那么能接受了。方仪辙一时该如何驳斥,讷讷说不出话来。 “我等神族力量天授,或许仙妖之于神族确如蝼蚁,但若以践踏蝼蚁为乐,未免太可悲了些。” 他的语气并不算严厉,方仪辙却听得一凛,起身老实向他认错,保证以后不会再如此。 得玄度示意,方仪辙才又坐了下去,不过想起溯宁,他还是觉得不解:“她只是个半神,怎么会这么强?” 他并不怀疑她的话有假,她当真有斩去自己法相的实力。 因为他这话,玄度不由想起了些从前旧事,轻声叹道:“我从前也见过个很厉害的半神。” “有多厉害?”方仪辙忍不住问,连叔祖父都觉得厉害的半神,该有如何实力? “我与她比试数次,初时还各有胜负,后来便再难得胜。” 方仪辙瞪大了眼,这怎么可能?! 叔祖父可是上神! “三千多年前,我尚且还未入上神境。”玄度望向清风徐来的湖面,若是她不曾战死,或许会成为天下第一位晋位上神境的半神。 “这半神是谁啊?”方仪辙不免觉得奇怪,若是叔祖父口中的半神真这样厉害,那他怎么好像从来没听说过? “昔日苍穹殿麾下,明光君,溯宁。”玄度话中似多了几分叹息。 苍穹殿…… “那她岂不是已经……”方仪辙看着玄度,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玄度像是为他的话陷入了回忆,神情难掩寥落之色。 玄度也曾为瀛州弟子,只是苍离天大劫下,瀛州师友尽皆赴难,至交故旧都湮灭为尘灰。 说话间,有灵族侍女匆匆自水榭而来,快步近前,向玄度半跪下身,口中道:“主君,自赤泽竹海传来急信,传言战死于章尾的明光君前日现身琅嬛宝会!” 听了这句话,玄度失了惯常有的冷静,他蓦地站起身,宽大袍袖带翻了桌案上的茶盏。 茶水浸湿了袍袖,他却顾不得许多,隔空抬手,取过侍女手中玉简,神识扫过,心中震惊久久不能平复,诸般情绪更是难以用言语说得分明。 阿宁她原来,还活着么…… 方仪辙也忍不住凑上前,原来之前斩去昌黎妙音法相的半神,就是这明光君啊。昌黎氏在琅嬛宝会上向她发难,反而又被废了…… 等等—— 半神,斩去法相……不会这么巧吧?!方仪辙意识到什么,如遭雷击。 溯宁尚且不知自己给方仪辙造成了何等大的阴影,她如今已经身在琼华天云犀泽中。 云犀泽为勾陈术洞府所在,依照青鸟所得消息,在取明光氏所辖七山十二泽后,他已回到云犀泽中。 自云中向下望去,只见巨大宫阙浮在湖泽之上,湖面清澈如明镜,映出宫阙倒影。 宫阙周围数百里都为出自天玑氏的阵法所笼罩,阵法内外还可见诸多灵族身骑云角犀巡防,守备森严,任是谁都不可轻易出入。 溯宁乘穷奇而行,青鸟振翅跟随在旁,眼见云犀泽已经近在眼前,她主动开口道:“神上可要我前去通传?” 青鸟以为,溯宁既然来了云犀泽,想来已经告知勾陈氏谒访之事。 听她这样说,溯宁挑了挑眉,自己似乎忘了告诉她,此行前来勾陈氏究竟是要做什么了。 不过如今让她知道,应该也不算晚。 “何须通传,”她徐徐开口道,“本君又不是来做客的。” 话中分明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溯宁还要往血海一行,如今也就没什么多余的时间与勾陈术先礼后兵。 青鸟眼中闪过迷茫之色,那要做什么? 穷奇扇动翅翼自云中降下,勾陈氏麾下灵族有所察觉,此时都向这个方向聚集而来,为首者乘云角犀腾云而起,口中高喝道:“前方为勾陈氏神君洞府,来者止步!” 下方阵纹灵光明灭,在空中形成无形障壁,便以神魔之力,都不能轻易打破。 看着在前方列阵的灵族,穷奇叫了声,语气中有问询之意。就算是穷奇这等好斗的凶兽,轻易也不敢强闯勾陈氏所辖之地。 溯宁语气平静道:“向前便是。” 得了她这句话,穷奇不再有什么顾忌,如同撒欢一样自云中猛冲而出,口中发出一声低沉咆哮。凶兽的气势肆无忌惮地向四周溢散,令无数灵族都为之心神震颤,久久不能平复。 穷奇的身形扑下,也是在这一刻,伞面破空之声响起,逝川飞旋而来,撞上阵法形成的障壁。 数声脆响传来后,障壁轰然破碎,散做漫天灵光,在溯宁的力量下,重重叠加的大阵接连破碎。 青鸟悬停在空中,见此情景,张大了嘴,怎么也回不过神来,这,这是要做什么?!此处可是勾陈氏治下! 比她更为惊异的无疑是众多附庸于勾陈氏的灵族,察觉阵法破碎,不禁有些乱了阵脚,她竟然如此轻易就破了云犀泽上的防护禁制?! 破碎的灵光中,溯宁乘穷奇越过云犀泽上空所设禁制,骨伞自身周飞旋,袖袂翻卷,如天外而来。 第八十三章 神族中,似乎都唤我,明光…… 穷奇翅翼自空中划过,有如利刃破风,发出尖锐啸鸣。效命于勾陈氏的灵族得为首者号令,乘云角犀向他的方向聚来,列阵相对。 云角犀以防御见长,不过在穷奇这等凶兽面前,终究还是难以相抗。穷奇翅翼卷起狂风,携不可挡之势而来,与灵族结阵形成的无形气浪相撞。 云犀泽中因碰撞溅射开的力量掀起重重浪潮,灵族刚成形的阵势立时又乱了,有数头云角犀四足云雾被打散,带着灵族落入湖泽之中。 身为上古凶兽,穷奇又如何是寻常灵族能与之匹敌的。勾陈氏灵族此前不曾有过与穷奇这等凶兽交手的经历,只在传言中听闻其凶戾,直到此时此地,才真正体会到上古凶兽的可怕,心下已生十足畏怯,难以再做出像样的抵抗。 青鸟振翅盘旋在云犀泽外,并不敢轻易落下。她只是凤族的信使,修为有限,如此境界的交锋实在不是她这等小妖有资格参与的。 不过就算见勾陈氏灵族溃不成军,青鸟心中仍忧虑不止,如今九天神族中,勾陈氏的势力当属第一等,这位溯宁神上如此行事,当真不会有问题么…… 就在她暗自担心之际,有三五神族自浮在云犀泽上的宫阙中现身,见此情形,厉声喝道:“此处为勾陈氏云犀泽,谁敢擅闯?!” 话音才刚落下,已经有勾陈氏神族掌心翻覆,一方印章从天而降,有如巍巍山岳径直砸向溯宁。 逝川回旋,遮蔽在溯宁上方,伞面转过游龙清影,灵光明灭间,任山岳何等巍峨,都难以再向下半分。 操控印章的神族面上沉凝许多,灵光流转,为其加持上万钧压力,与逝川相抗。 僵持中,溯宁抬起手,指尖微挑,山岳便有了倾颓的趋势。 正运转力量的勾陈氏神族在猝不及防间,被强行切断了与法器的联系,嘴边溢出一丝血色。因身受反噬之故,他险些跌下云端,好在身旁神族及时出手,帮他稳住身形,才没有落了太难看的局面。 见识过溯宁展露的实力后,勾陈氏神族对她的态度也就比之前郑重了许多,其中神族女子开口道:“不知阁下来我勾陈氏云犀泽,所图为何?” 说话时,她目光打量着溯宁,神族……不,她身上似乎还有人族的气息,是……半神? 九天之中,何时有了这等修为的半神?神族女子一时猜不出溯宁来历,心中转过诸多思虑,神情难掩戒备。 溯宁自穷奇背上起身,手中接过逝川,抬眸对上女子目光,语气很是平静:“小辈生辰,本君总需备上二三贺礼前去。” 这话是什么意思?勾陈氏几名神族对视,面上都流露出迟疑之色。 溯宁也没有让他们猜太久,徐徐又道:“本君如今身无长物,想来勾陈术自明光氏所取的七山十二泽,尚还可入她的眼。” 她这是想夺兄长才从明光氏取来的七山十二泽?! “好大的口气,不过是个半神而已,当真以为这云犀泽是你能放肆的地方么!”神族青年冷笑着开口,显然为溯宁的话很是着恼,再度出了手。 也不必他多说什么,几名勾陈氏神族不约而同地运转力量,水泽下传来沉闷轰响,转瞬间便有山石如龙蛇腾起,向溯宁盘旋而来。 穷奇没有大意,振翅躲过山石,若是不小心触及,便免不了为其同化,任由勾陈氏宰割。 “只是半神,对付你们也足够了。”对于神族青年的话,溯宁不甚在意地回道。 她松开手,逝川紧随在侧,身形向前方掠去,形如龙蛇翻卷而来的山石中近得她身后来势一滞,耸立在湖泽中,向水面投下扭曲光影。 也是在此时,几名勾陈氏神族引动力量,术法变幻,乍然而起的灵光将溯宁身周空间割据,随之借来云犀泽诸多环绕峰峦之力,试图镇压于她。 空间错乱,溯宁霎时置身于群山之中,仿佛无穷无尽的压力加诸于身周,沉重得令她难以抬起脚步。 这是勾陈氏的术法。 溯宁抬眸,山峦错落中,属于勾陈氏的道则交错,化作晦涩字符,遍布于天幕间。 要破眼前术法,只需—— 逝川飞旋向前,挡下自空中袭落的攻势,溯宁无意与他们多作纠缠,指尖牵引灵力,轻易便找出了这几名勾陈氏神族道则中的缺漏,破开了错乱的空间。 她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破开了他们的道则?!勾陈氏神族面上难掩惊异之色,他们实在没想到溯宁能如此轻易地化解了自己的术法。 见溯宁已经近前,他们不觉悚然而惊,后悔之前小觑了她,未曾以法相化身应对。 此时神族青年匆忙催动体内血脉,试图显化法相,可惜已经来之不及。逝川掠过,数名勾陈氏神族纷纷被击退,体内正在涌动的血脉力量随之一滞,打破了法相显化之势。 溯宁落在宫阙殿顶,风卷起长发,袍袖临风,她的神情与动手前不见有什么分别。 随着几名勾陈氏神族接连败退,宫阙中传来青年沉冷声音:“敢在云犀泽放肆,便将性命留下吧!” 话音落下之际,巨大棋盘在溯宁身周展开,以河山为经纬,囊括万象,自成一方世界。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74节 勾陈氏,珍珑局—— 这是勾陈氏以自身道则而形成的秘法,遍数勾陈氏族中,能悟得珍珑局的也不过寥寥数名神族而已。 “兄长!” 看到出现在宫阙上方的身影,败得颇为狼狈的勾陈氏神族惊喜唤道,顿时又有了信心,有兄长在,定能将这闯入云犀泽的半神拿下! 有勾陈术应对溯宁,珍珑局外,其余勾陈氏神族将目光投向穷奇,打算借此机会先将这头凶兽拿下。 血脉力量涌动,神族法相显化,三首麒麟仰天咆哮,攻向穷奇。 面对勾陈氏的法相化身,穷奇并未有避退之举,反而在咆哮声中径直迎了上去,爪牙狰狞。 他虽不是溯宁对手,但身为上古凶兽,活了这么多年,也不是什么神族都能与他相抗。狂风席卷,穷奇张开獠牙,凶相毕露,就算面对数名神族,也并未落于下风。 浮空宫阙上,勾陈术身形高大,形貌天然流露出一股威严,此时负手立于高空,眼中现出睥睨之色。 指间执棋,他隔空落子,只见黑白棋子纵横交错,顿时在棋局中爆发出难以言说的力量,交缠成风暴,从四方卷向溯宁。 珍珑局…… 化作玉玦的石中火赤色涌动,溯宁身处棋局中,望着在经纬交接处落下的黑白棋子,意识中闪回过破碎画面。 旧日余响穿过岁月的洪流再次震响在耳边,数千年前,同样也是在琼华天上,以勾陈氏为首的神族联合魔族设伏溯宁,为首勾陈氏神族,用的正是珍珑局。 溯宁缓缓笑了起来,眼底现出锋锐冷意,她的目光透过珍珑局中山河水泽,落在了勾陈术身上,话音中带着几分飘渺:“难道勾陈氏那些老不死没有告诉过你,不要向破过珍珑局的对手再用它。” 什么?勾陈术不由为她这话现出怔然之色,有些反应不及。 不等他想清楚,溯宁已经从棋局风暴中走出,一步便已跨越山海,穿过成形的死局。 她竟然轻易寻得了珍珑局中生路! 勾陈术面上现出惊疑不定之色,思及溯宁方才所言,他心中隐隐浮起了怎么也不愿相信的念头。 目光相对,溯宁抬手,指尖引动灵力,并指为剑,隔空落下,冲天而起的剑意就此将棋局撕裂。 珍珑局,破。 勾陈术已提前有所感知,掌心撑起防护,但在凛冽剑意下,他仓促撑起的防护便如摧枯拉朽般湮灭成灰。 体内气血翻腾,勾陈术落在宫阙殿顶,运转全身力量与剑意相抗,身形还是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 勾陈术发出一声怒喝,手中灵力点在眉心,强行平息气息。待他终于止住去势,剑意落下,他束发的羽冠破裂,在眉心留下一道狭长血痕,散落的长发在骤然掀起的风烟中狂舞。 勾陈术看着向自己而来的溯宁,眸中灿金辉芒燃起,体内道则凝聚显化,在身后形成一尊数丈高的三首麒麟,犄角上像是燃着熊熊火焰。 三首麒麟仰头长啸,山岳水泽都为之震动,麒麟踏空而行,滚滚山石降下,有山崩地裂之威。 比起其他几名勾陈氏神族,勾陈术的法相化身显然还要更强上许多,但就是如此威势赫赫的三首麒麟,在扑向溯宁时为她隔空点在额心,不甘的咆哮声中,三首麒麟破碎为无数灵光散落。 勾陈术口中鲜血喷溅,随着溯宁抬步向自己走来,意识疯狂叫嚣着危险,却为她锁定了周身气机,根本难以脱逃。 溯宁抬手向上,似乎要从勾陈术身体中剥离出什么。 注意到这一幕,在场勾陈氏神族都慌了神:“你要做什么?!” 顾不得再与穷奇纠缠,他们先后出手,试图阻止溯宁。不过以他们的境界,尚且不足以对溯宁造成什么麻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灵光自勾陈术体内浮出,他口中发出痛苦吼声,但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兄长——” “你到底是谁?!” 如何敢与勾陈氏为敌! 逝川浮在上方,溯宁自伞下抬眸,语气平静:“告诉勾陈氏那些老不死,取珍珑局的,是瀛州溯宁。” “不过神族中,似乎都唤我,明光君。” 别寻错了仇。 纳入了明光氏七山十二泽的珍珑局就此自勾陈术体内剥离,落入她掌心。 第八十四章 夺了明光氏法器的魔族是谁…… 明光君? 在场勾陈氏神族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的惊异。 曾经九天之上,似乎的确有一位明光君。 目光再度落在溯宁身上,勾陈氏神族神色变幻,不知在想什么。慑于溯宁实力,就算满心愤懑,此时也不敢上前向她出手。 溯宁没有在意这些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们未曾妄动,她便也无意与比自己小上两三千岁的小辈计较。 将落在掌心的珍珑局收起,她抬手示意,皮毛染血的穷奇落在宫阙殿顶,翅翼刮过,带来一阵狂风。 对于他这等上古凶兽而言,无论灵气还是煞气,都可化为己用。方才在打斗中,穷奇吞噬了不少勾陈氏神族法相的力量,甚觉心满意足。 换作之前,他轻易也是不敢招惹勾陈氏神族的。 穷奇在勾陈氏诸多仙神的注视下踏云而起,眼见溯宁离开,就算已有无数灵族听令聚集于云犀泽上,此时也都不敢加以阻拦。 高空上,青鸟怔怔望向云犀泽中,直到穷奇穿过破碎的结界,翅翼自她身侧掠过时,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振翅跟上穷奇,望着溯宁的背影,眼中难掩对力量的向往。 而在溯宁离开后,心中升起莫可名状恐惧的勾陈氏神族才微微松了口气,伤势较轻的女子落在勾陈术身边,关切道:“兄长?” 在珍珑局自体内剥离后,勾陈术的气息衰落到近乎微弱的地步,他半跪在地,面容因痛苦而扭曲。 其余勾陈氏神族也先后赶来,对他情况束手无策。 “快传信族中,请长老们来!” 勾陈术能斩明光氏七山十二泽炼入珍珑局,令明光氏众多族老都不敌,当然不仅是凭他自己之力,背后还有勾陈氏上神暗中出手。 如今他体内珍珑局被溯宁强行剥离,该如何应对,也只有回禀族中。 灵光掠过云端,勾陈氏族地中,灵族自重叠交错的宫阙穿行而过,将自云犀泽而来的消息呈奉上最高处的殿宇,引来勾陈氏上下为之震动。 当云犀泽中生变时,鸣微已经带着棠若和小道童赶回栖梧州。 只是宫室中,他翻阅过桌案上陈放的竹简,逐渐皱紧眉头,批阅之余,不由向身旁陈禀族中事务的灵霜道:“若只是这些事,你大可代为处置。” 虽是涉及不少羽族的决策,但也还没有重要到非要他这个凤君亲自决断,更没有紧要到需要她匆匆派来青鸟,催促他回栖梧州。 得灵霜急信,鸣微原以为族中当真有什么必须自己这个凤君出面的事,这才匆忙赶回。但如今情形,不免让他心中生出几分被欺骗的薄怒。听他这样说,灵霜只是微垂下眸:“君上既然出关,我便不应再逾越行事。” “你是我凤族巫祭,处置这些事又何谈逾越。”鸣微动作一顿,这分明只是借口。 凤族巫祭在栖梧州地位特殊,本就执掌极大权柄,当年是灵霜辅佐鸣微登上君位,这么多年来,他对她也报有足够信任。鸣微闭关之时,栖梧州都是由灵霜这个巫祭代掌权柄,凤族诸事皆凭她决断。 到了如今,鸣微如何看不出灵霜此举是刻意为之。 她也知道了阿宁回到九天的事? 灵霜追随于他多年,尽心辅佐,鸣微终究不能出言苛责于她,只是想到溯宁如今或许已经到了勾陈氏,不知情况如何,他担心之余,未免也生出些许烦躁。 压下心中焦躁,他将奏禀上的事都做了应对,也没有说什么怪罪灵霜的话,只是道:“若这些事,之后你还是不能决断,大可问过诸位长老。” “若诸位长老也不敢决断,便令青鸟传信禀报于我便是。” 许多事,也不是他这个凤君必须身在栖梧州才能处置。 说罢,便要起身离开。 也是在这时,灵霜站起身,伸手拦在了他面前。 看着灵霜挡在自己面前的手,鸣微的面色微微沉了下来:“让开。” 灵霜与他目光相对,眼中情绪涌动,难得没有听从他的命令,而是开口道:“凤族的君上,实在不该跟随在一个半神左右。” “你既知我是凤族的君上,便也该知道,本君想做什么,尚且不容你来置喙!”听她提及溯宁,鸣微的声音骤然冷了许多。 灵霜不明白,为什么三千多年过去,她还是在他心中占据了这样的分量。 “瀛州沉没,鸿苍帝子战死,苍穹殿早不复从前威严,她也不是那个声威赫赫的明光君了!”她开口道,情不自禁地拔高了声音,如今连明光氏都已衰落了,九天局势早与从前不同。 “那又如何?!”鸣微对上她的目光,神色没有任何犹豫,“她还是阿宁!” 还是他识得的阿宁,还是那个让他站起来,往前走的阿宁。 如果可以选择,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命。 “可你已经舍弃了她!”在鸣微不加犹豫的话中,情绪难以自控的灵霜高声道。 鸣微的身形为她的话滞在了原地。 在说出这句话后,灵霜似也自觉失言,眼中显出些微悔意,但已经说出去的话,便不可能收回了。 “你说得不错。”鸣微轻声道。 三千多年前,苍离天战场上,他曾收到溯宁求援,同时却有羽族陷困的消息,身为凤君,他选择了自己的子民。 只是当章尾战场的消息传来时,他难以不为自己的选择生出莫大痛苦。 无论有如何理由,他终究是没有去。 他终究是舍弃了她。 就算如今溯宁记忆有失,不记得这件事,已经发生过的事不会因此而改变。 灵霜看着他落寞神情,心中像是坠了铁石,语气艰涩道:“就算你先识得她,我与你这数千年相伴,难道还是比不过么?” 她与他一路扶持,拥立他登上凤君之位,多年相伴,还是抵不过少年相知的情谊么? “这不同——”鸣微在她盈满泪水的瞳眸中开口,未曾有半分动摇。“你识得我时,我已是尽褪灰羽的仙君,可识得阿宁时,我不过是只甚至看不出是凤凰的杂毛鸟。” 苦修枯燥,蜕羽的痛苦更是难忍,如果不是溯宁,鸣微未必能在枯燥的苦修中坚持下来,也未必能忍过蜕羽的痛苦。 他无数次地想放弃时,是她在他身后说,站起来。 站起来,往前走。 灵霜是凤族前任巫祭的弟子,生来天资出众,若非鸣微有了竞争凤君之位的资格,她眼中是不可能看到他的。 她所看到的,只是翎羽辉煌灿烂的鸣微,而鸣微与溯宁相识于微,没有溯宁,便不会后来的鸣微。 所以如何能比呢? 沉寂的宫室中,鸣微越过灵霜,径直向殿外行去。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75节 青鸟随穷奇自云中掠过,翎羽鲜亮。 以穷奇的速度,不过两三日间,便已自云犀泽脱离勾陈氏疆域范围。这两日间,大约是也没有别的事可做,溯宁便在行路之余随手指点了青鸟二三术法。 以她的境界,便是寥寥数语,也足以令青鸟获益良多,于是敬畏之余,她对溯宁也不由生出许多感激。 如她这等小妖,从来入不得神族的眼,何谈为其指点修行。 眼见已经离开勾陈氏,青鸟心中暗自思量,如今距离明光氏族女的生辰尚还有数日,不知这位神上之后打算往何处去,可是要回明光氏了? 与她所想不同,溯宁如今还不打算前往明光氏,毕竟她要备的礼,尚且还未备齐。 “夺了明光氏法器的魔族是谁?”她开口问道,语气透出几分散漫。 青鸟一惊,连闪动的翅翼也不由为之停了一刹,难道在强闯勾陈氏云犀泽后,这位神上还打算去血海…… 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既然溯宁问了,她也不敢隐瞒,讷讷回道:“是血海幽泉道魔君麾下,叱风领领主。” 血海十地分裂后,魔族称君者众,但至今未有魔族能开启归墟,得血海加冕,真正成为令所有血海魔族臣服的魔君。 幽泉道魔君割据血海以西,势力强盛,叱风领领主在其麾下实力当属第一等,否则也不能自明光氏手中夺去沧海月明。 也是因为幽泉道势力强盛,在叱风领领主回到血海后,明光氏族老心存顾忌,之后又因勾陈氏取七山十二泽之事被伤,便迟迟未往血海,夺回沧海月明,为九天仙神暗笑。 就算见识过溯宁实力,青鸟心中还是不由为之担心,叱风领领主可是已近天魔境的魔族,何况血海是魔族之地,孤身前往,实在太过涉险。 溯宁却没有她这样的担心,似乎回忆起什么,看向青鸟道:“如今九天以东,可还有一处雷泽?” 毕竟三五千年过去,也不知许多事是否还与她断续的记忆中一般无二。 青鸟被问得莫名:“神上所言,可是凌霄仙的雷泽?” 雷泽之主被称为凌霄仙,是生于上古的先天生灵。 那便是她不错,溯宁随手取出枚玉简,注入神识后交给了青鸟:“你往雷泽,将玉简交给凌霄仙,之后自回栖梧州便是。” 魔族所居的血海十地遍布煞气,如青鸟这等境界的小妖,在其中可谓寸步难行,溯宁便也不打算带她前去。 恰好雷泽之主从前欠了她个人情,如今正好能用上。 青鸟衔着玉简,临别前又垂首向溯宁一礼,谢过她这两日对自己的指点,这才振翅离去。 穷奇摩拳擦掌:“接下来就去血海?” 得了溯宁肯定的回复,他雀跃地叫了声,扇动宽大翅翼,俯冲向下。 第八十五章 难道她真的有上神境的实力…… 魔族生于血海十地,以吞噬其中凶煞之气修行,身体强横堪称天地生灵之最,和神族各自代表了世间两种截然不同力量的极致。 血海之内不见日光,只有幽紫月轮悬挂于天幕上,重云也被月光浸染为深深浅浅的紫。抬眼所见是浓郁得化作实质的凶煞之气,暴烈汹涌,非寻常仙妖能吸收。 穷奇穿过界隙,翅翼破风,如赤霞的鬃毛在风中扬起,威风凛凛,不负凶兽之名。血海中的煞气对他这等上古凶兽不仅不会有什么损伤,反而能助长修行。 下方仿佛望不见边际的海水翻滚着,永不停歇,天地间只能听得潮声涌流,无妄海横贯血海十地,流向归墟。 穷奇从空中降下,一时却找不到落脚之处,眼中不由现出些微茫然,应该就是这个方向啊,怎么飞了这么远,还在无妄海上? 穷奇越飞越觉得心虚,他之前可是满口向溯宁保证自己能找到幽泉道的。 难道弄错了方向?这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毕竟这千年间,他在九天占了个山头不挪窝,只等过往仙妖供奉,也没有再来过血海十地。 对于穷奇的靠不住,溯宁心中竟也不觉得太过意外,好在幽泉道叱风领并非什么隐秘之地,寻个魔族问路想是够了。 不过弥漫的煞气中一时还不见有什么魔族现身,偶有狰狞翼鸟自云后掠过,远远感知到穷奇气息,也停住嘶哑而刺耳的啸叫,忙不迭地逃远了。 又经片刻,前方终于见到与海水接壤的赤土,山崖奇崛,其上横生出几株枯树,树干枝桠都泛着暗红。 两名气息与血海相异的仙君不断向山崖边退去,周身已是伤痕累累,体内灵力更是将要耗尽,但面前仍有源源不断的魔物感知到气息,向他们围剿而来。 灵光亮起,将最前方数只魔物斩灭,却难以吓退其他。这些由煞气所化的魔族灵智未开,只有吞噬的本能,当然也就不会知道恐惧为何物。 青年男女彼此相望,都知对方已经力竭,再无其他应对手段。血海凶险,方才为了斩杀那只要将他们吞食的魔族,同行仙君先后陨落,只他们得以保全性命,但也伤势沉重,如今连这些低阶魔物也对付不了。 只是身死也罢,殿下这缕溢散的残魂若不能送回苍穹殿,他们此行艰险岂不是都做了无用功? 就在他们隐隐觉得绝望之际,穷奇穿过海面飘浮的云雾,自山崖上方行经。 感知到煞气中传来的神族气息,女子心下生出些微希冀,开口相求道:“我等是昊天氏苍穹殿麾下仙君,还请神上援手——” 苍穹殿虽不复从前荣光,但毕竟还隶属于昊天氏,希望这位神上能看在昊天氏和昔年鸿苍帝子的声威上,出手助他们脱困。 苍穹殿?溯宁垂眸看向下方,屈指在穷奇头上敲了敲,他便会意地降下身,落在山崖上。 随着声低沉兽吼,不过瞬息,崖上魔物便尽数为穷奇所吞噬,他餍足地舔了舔嘴,虽然这些低阶魔物滋味寻常,但偶尔尝尝也算不错。 见原本围上前来的魔物都慑于穷奇凶煞退去,两名苍穹殿仙君紧绷的心弦终于微松,连忙上前,向溯宁施礼道谢。 溯宁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对面前自称苍穹殿麾下的男女并无印象,便也没有问他们为何前来血海,更无提及自己身份的意思,只冷声道:“幽泉道叱风领如何去?” 女子虽好奇她的身份,但也很有分寸地没有多问,听闻此言,口中回道:“只需沿无妄海向南再行万里,便是幽泉道叱风领治下。” 穷奇原本因为心虚而下垂的尾巴又竖了起来,看来他偏得也不是很远嘛。 知道了前往叱风领的方向,溯宁也不打算与面前仙君多言,穷奇再次踏云而起,让他们还未出口的话都咽了回去。 原本还想问过这位神上身份,日后方能作报答,没想到她来去匆匆,未曾留下名姓。不过她所乘坐骑,似乎是传说中的凶兽穷奇? 在溯宁离开后,两名苍穹殿仙君也不敢在血海十地中多作逗留,立时准备回返九天。 幽泉道,叱风领中。 无妄海海水奔流,卷起一重高过一重的浪潮,上方群山倒挂,山麓背处建有繁复宫阙,与人族宫室相比更大上数倍。境界越高的魔族,原形随实力进化往往也会更庞大。 殿内设宴,无数盏烛火亮起,将四下映得明如白昼。梁柱高大,其上雕琢有狰狞兽纹,显出魔族特有的古朴粗犷美感。角落处熏香的烟气缭绕向上,酒香弥散,尽显奢侈靡丽。 叱风领领主麾下诸多魔族列坐席间,因原形庞大,许多都化作半人形,不过还保留下不少原形特征,不会被错辨为人。 形如弯月的法器置于当中,月缺之处光辉盈盈,如同海面,伸手就能自其中掬起一捧海水。 这便是神族明光氏所藏先天法器,沧海月明。 叱风领领主自明光氏手中夺来了这等至宝,当然要将麾下都请来共赏,也是要借此夸耀自己的实力,威慑从属。 此时他高坐于主位上,下方众多魔族都向他举盏相贺,侍女穿梭席间,不断向来客奉酒,场面很是热闹。 便是在酒酣之际,殿外突然传来异样响动,以魔族的感知,自是不会全无察觉,叱风领领主面上笑意微顿,抬目向外望去。 不等他感知延伸,数名守卫在外的魔族已经重重砸进殿内,让宴上魔族顿时变了脸色。 谁敢在叱风领放肆?! 迎着无数惊怒视线,溯宁不疾不徐地越过殿门,身后,穷奇发出声声怒吼,轻易便将相继赶来的魔族护卫压制。 “神族?”叱风领领主盯着溯宁,青绿鳞片覆满上半张脸,双目化作森冷竖瞳,勾起嗜血笑意,“你来我叱风领,可是求死?” 话音还未落下,威压已经席卷向溯宁。 叱风领领主身怀深渊魔族血脉,如今已有近天魔境的修为,在幽泉道中,他的实力应当只在魔君之下。 但他的威压似乎对溯宁并无作用,她缓步上前,身形不曾因此有所迟滞,还算认真地答了叱风领领主的问题:“我来取件法器。” 听她这样说,宴上魔族都看向了被呈于殿中的沧海月明,意识到溯宁目的,纷纷发出嗤笑之声。 凭她一己之力便想取沧海月明,真是不自量力! “尊上,便由我来拿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半神——”坐在叱风领领主下首的魔族率先开口,显然没将溯宁放在眼中。 话音落下,他的右手随之化作利爪,飞身袭向溯宁要害。 面对这一击,溯宁抬起手,掌心繁复阵纹亮起,铺展开在前方,与利爪相撞。两股力量碰撞,爆发出刺目灵光,风浪中,溯宁脚步未停,出手的魔族却难以相抗,向后倒飞了出去,撞塌高大梁柱。 叱风领领主神色微冷,漆黑骨翅已经在身后展开,带起一阵劲风,快得似乎要将空间撕裂,径直击向溯宁面前阵纹。 魔族躯壳强横,阵纹上隐有裂痕蔓延,却又在溯宁的力量下转瞬恢复,不过两息僵持,叱风领领主竟被逼退,巨大骨翅在地面划过,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留下深痕。 退过数尺,叱风领领主才去势稍顿,他单手撑在地面,强自稳住自己身形,神色阴晴不定。 就方才的交锋来看,溯宁的实力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难道她有上神修为?! 怎么可能!她身上分明还有人族的气息,流着人族血脉的半神,怎么可能晋位上神? 叱风领领主再度腾空而起,发出一声长啸,在空中化为魔族原形,庞大得占据了半座宫室。 他额生独角,浑身满覆幽蓝鳞片,血色竖瞳中泛着冰冷杀意,嘶吼时能看到满嘴尖利獠牙。 展开的骨翅撞上十数丈高的宫室穹顶,砖石簌簌滚落,在叱风领领主庞大的原形前,溯宁未免显得微渺,随着化为原形,他的气息也在瞬间暴涨了数倍,周身带着一股难言的压迫感。 他振翅向溯宁袭来,庞大身形并未有损速度,与此同时,宴上众多魔族也争相恢复原形,围剿向溯宁,让她避无可避。 下一刻,逝川展开,飞旋而过的伞面力量震荡,将周围扑上前的魔族尽数逼退。 阵纹被叱风领领主击碎,化作无数灵光,散落的灵光中,生有骨刺的长尾扫向溯宁,她轻身而起,踏过长尾,身形难以捕捉。 魔族身体强横,诸法不侵,能破开其防御的力量唯有道则。 溯宁抬起手,只能为她所见的灿金篆文铺展,在叱风领领主身周交织。 早在离开瀛州时,她便已能显化法相。 体内神族血脉流淌,刺目金辉自溯宁身周亮起,却并未完全成形。对付还未至天魔境的魔族,如此也足够了。 她覆手,金辉向叱风领领主斩落,魔族庞大的身躯为道则桎梏,难以脱逃。鲜血如雨洒落,痛苦的咆哮声中,他的身躯因力量余波不受控制地震退,撞塌了宫室,又往下方砸落,倒悬的山峦似也因此晃动不止。 诸多魔族横倒在塌落的宫室中,见此叱风领领主败退,顿时噤若寒蝉,再升不起与溯宁抗衡的念头。 难道她真的有上神境的实力?! 溯宁也记不清自己是不是入了上神境,不过至少目前,她的修为尚且还够用。 落在主位,她坐下身,指尖微挑,沧海月明便落在了她手中。 第八十六章 何方神族,胆敢在我幽泉道…… 弯月缺处盈着一泓清澈海水,闪动着粼粼光辉,在溯宁垂眸投来目光的刹那,水面忽地漾开细小涟漪,将她神识引入深处。 ‘许是殿下待你过厚,才让你连自己原本是什么身份都忘了。’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76节 ‘凭你,也配做苍穹殿掌御令。’ ‘流着卑贱人族血脉的肮脏杂种,还妄想凌驾于我等神族之上,真是可笑!’ …… 数千年前,苍离天大劫未至,以勾陈氏为首的神族联合魔族欲杀溯宁于琼华天内。数百神魔齐至,珍珑局横分星野,似要将天地颠倒。 溯宁瞳眸中倒映出旧日破碎的记忆,沧海月明有溯及过往,明辨道心之用,是以当溯宁神识触及时,也为之所影响。 即便她敛去人族气息,以半神之身登临高位,执掌权柄,神族仍旧不会将她当做同族相待,更是不忿于她能凌驾于他们之上。 当溯宁得封明光君,出任苍穹殿掌御令后,诸多自恃尊贵的神族终于忍无可忍,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将她抹杀。 为了杀她,他们堪称苦心孤诣,甚至不惜与立场相对的魔族合作。 可惜,无论如何缜密筹谋,终究还是输在错估溯宁实力上,想抹杀她的神魔,最终尽戮于她手。不过作为代价,溯宁也重伤濒死,仅存一息。 破碎的记忆回溯,溯宁忽而想,她从前所求,持之以恒所追寻的,究竟是什么? 叱风领崩毁的宫阙中,在溯宁为沧海月明唤起从前记忆的片刻间,叱风领领主振身再起,向她扑袭而来,张开的翅翼似有遮天蔽日之势。 魔族猩红的鲜血洒落,狂风在天地间汇聚,被灵力挟裹着,化为无数利刃倾泻。 溯宁抬目,充溢杀意的风刃尽数悬停在半空,她面上透出彻骨漠然,视线没有落向叱风领领主,反而望向了更远处。 呼吸之间,所有的风刃就此破灭,消散于无形。 逝川伞面回旋,不安地震颤着,溯宁耳畔玉玦赤色涌动,散发出灼热温度。磅礴力量瞬息自她身周扩散,此时还身处大殿之内的魔族心中齐齐升起了莫可名状的恐惧,躯壳因难以承受这样的压力,竟有将要爆裂之势。 没有犹豫,无数魔族恢复原形,争相向外遁逃,难以再有与之相抗的念头。就连穷奇也心生不妙,看着溯宁恍如深渊的瞳眸,下意识远离了她身周。 她这是怎么了? 穷奇还没有见过溯宁为深渊凝望,幻象缠身的情状。纵有石中火在身,当她心神动摇时,还是会为深渊所影响。 众多魔族遁逃,只有叱风领领主在这样的压力下反向溯宁而来,面目狰狞。溯宁指尖抬起,无法为在场魔族窥得的道则再次交缠在他身周,往复重叠。 道则盘旋着缩小,如同牢笼,将叱风领领主囚困其中,他口中发出愤怒嘶吼,但穷尽力量也无法挣脱加诸于己身的无形桎梏,在挣扎中从高空上坠下。 躯壳庞大而狰狞的魔族重重砸落,溅起一地烟尘,叱风领领主扇动骨翅,在骨翅拍击下,倒悬的山峦似乎也随之震动起来, 他以利爪划破身躯,猩红鲜血涌出,禁锢于他的道则也因此腐蚀,叱风领领主借此脱身,口中长啸一声,卷起下方无尽海水,化作风暴卷向溯宁,像是要将倒悬的山峦也拍入无尽浪潮之下。 只是向溯宁拍击而来的浪潮在她身周驯服地低下了头,巨浪随即反卷向叱风领领主,海水束缚了他双翼,如同无数双手,将他拖拽向海底之下。 魔族庞大的身躯坠入海中,翻涌而起的海水挟裹着猩红鲜血复归于下,只留他一声不甘吼叫。 “何方神族,胆敢在我幽泉道中放肆——” 一声厉喝传来,相隔数十万里外,幽泉道魔君睁开双眼,利爪无视空间阻隔,就此向溯宁落下。 叱风领中如此变故,他身为幽泉道之主,自是不会毫无所觉。 溯宁掌心力量汇聚,催生出无尽风云,狂风卷乱长发,她与幽泉道魔君正面对上。 天地间传来一声巨响,刺目灵光亮起,充斥在血海中的煞气盘旋纠缠,复又被撕裂。便以穷奇境界也觉凛然,原本想上前看看情况的他再次缩了回去,不敢直掠如此锋芒。 叱风领领主宫阙所在的山峦就此崩解,山石渐次向海中坠去,激起重重浪潮。风烟散去,溯宁右手袖袂残破,混杂着灿金之色的鲜血自指间滚落,撕裂的伤口在瞬息间恢复如初。 她神情只见一片漠然,不曾因为手上伤势生出什么波澜,而相隔数十万里外的幽泉道魔君看着自己血流如注的手却是震怒难言。 他原以为自己这一击足以将溯宁抹杀,没想到却为她轻易接下,没能讨到任何便宜。这就意味着,他想在此便将溯宁抹杀是不可能之事。 暴怒中,幽泉道魔君召集麾下部属,携浩荡之势赶往叱风领。如今若是任这神族自幽泉道从容离去,他颜面何存! 以天魔境界,即便与叱风领相距迢迢,也数息可至。不过还没赶到叱风领,忽闻低沉雷声响起,一路魔族自幽泉道外而来。 隶属于幽泉道的魔族抬头望去,只见车辇自天边行过,无数魔族追随左右,如同遮天蔽日的乌云。 “酆都道——” 这是酆都道魔君的车驾! 酆都道魔君为何会突然入幽泉道中?! “南明行渊,你是什么意思——”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酆都道魔族,幽泉道魔君面色铁青,一字一句问道。 相比之下,南明行渊的姿态便显得闲适许多,他安坐在车驾内,不疾不徐道:“叱风领中神族是本君请来的客人,尊驾若想对她做什么,本君总不好袖手旁观。” “你要为神族与本君作对?!”幽泉道魔君神情阴沉,对他的话连三分都不信。 血海都知,酆都道魔君南明行渊不喜神族,他此举究竟是为那神族,还是有意借此谋夺幽泉道? 血海十地分裂,称君者众,彼此间实在算不得友善。 仿佛印证了他的怀疑,南明行渊含笑再道:“谈不上,看在从前与尊驾的交情,若要自此过,尽管请便是。” 不过幽泉道魔君与溯宁动手时,他会做什么,便不能保证了。 幽泉道魔君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便是独面南明行渊,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何况是南明行渊和实力不清的溯宁联手。 不过就此退去,他又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幽泉道魔君面色变幻,举棋不定。 便在两方僵持之时,南明行渊已经分出化身,径直前往叱风领。至于这位幽泉道魔君,便容他再好好犹豫一二吧。 山石自倒悬的峰峦塌落,自高空坠入无妄海,南明行渊落在宫阙废墟中,感知到气息,溯宁回眸,眼中有锋锐杀意乍现。 她身周空间因为震荡的力量而不稳,现出扭曲光影,狂暴的灵力扑面袭来,即便以魔族身体的强横,也隐隐感受到了刺痛。 看着眼前山崩地裂的场面,南明行渊竟也不觉太过意外,他未曾出手与周围暴动的力量相抗,径直向溯宁行来,口中不疾不徐道:“我们便不必再打一场了吧。” 说着,他抬手,将悬在半空的逝川握在手中。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风卷起袍袖,南明行渊站在溯宁面前,为她撑起了伞。 溯宁指尖灵光亮起,酝酿着近乎可怖的力量,南明行渊却没有躲闪的意思,在触到他心口时,溯宁主动收起了灵力。 “南明行渊?”石中火赤色流淌,她眼中似得以恢复了几分清明。 南明行渊应了声,溯宁于是怠倦地阖上眸,倾身将额头靠在他肩上,强自平复体内涌动的力量。 她如此举动,不免令南明行渊眼中掠过一丝意外之色。 “在想什么?”数息沉默后,他开口问道。 “在想,我到底是谁。”溯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 她长在瀛州,如神族行事,却终究为其视为异类,而八荒之上,人族皆敬奉她为神。 她究竟算神族,还是人族? “这重要吗?”南明行渊问。 “对我来说,大约是有几分重要。” 神族生来便拥有强大力量,相比之下,八荒人族羸弱如蝼蚁,供奉仙神以求庇护,又怎么能与神族相提并论。 在六界各族看来,应当都是如此。 “神族是道则化身,生而强大不错。”南明行渊徐缓道,“但人族,也并非一无是处。” 这实在不像是崇尚力量的魔族会说出的话。但北荒之中,南明行渊曾与溯宁,于邺都内得见人族燃起的萤火微芒。 不过无论她是神族还是人族,于他而言,她也始终是她,不会因此有什么改变。 “明光君若是厌弃了神族,不如随我做个魔族如何?”南明行渊负手而立,状似认真地提议道。 溯宁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她向来是难得伤春悲秋的性情,怅惘也只是片刻而已。 识海已经复归平静,面对南明行渊投来的目光,她毫不客气地开口:“寻处不被搅扰的幽静之地,为我护法。” 或许借沧海月明,她可回溯从前记忆。 南明行渊挑了挑眉,她支使起他来倒是颇为顺手,面上扬起意味不明的笑意:“要我这个魔族为你护法,明光君便不惧我借机向你动手?” 溯宁对上他的目光,反问道:“那你请本君办的事,又有谁来代替?” 果然是骗不了她,闻言,南明行渊略感遗憾地想道。 第八十七章 难道她当真以半神之身,晋…… 幽泉道中,在溯宁离开叱风领后,浩浩荡荡而来的酆都道魔族便随南明行渊的车驾退去,毫不留情地将与之相持许久的幽泉道魔君抛在身后。 至于看着他们的背影,幽泉道魔君脸色是如何难看,又在想些什么,南明行渊自是不会在意。 酆都道内,车辇自都城上空行过,向魔君宫阙而去。 身为魔君,南明行渊在酆都道中的宫城比起叱风领领主还要更恢宏许多,若论不被搅扰,便也当属于此。 “恰好宫城中有一眼寒泉,对你回溯记忆应该能有些帮助。”与溯宁并肩行过楼台,南明行渊开口道。 寒泉有凝神静心之效,或能助溯宁守住心神清明。 南明行渊倒不是上赶着想帮她,这么做大多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以免溯宁陷入幻象时将他的地方也一并拆了。 叱风领的情形,实在是前车之鉴。 穷奇对溯宁要做什么不甚清楚,此时跟在她身旁,一路行过,不断向周围张望,心中暗道,既然这里是堂堂魔君的地盘,应该不会缺了天材地宝才是。 如今他也是有人撑腰的兽了,便是吞了什么宝物,想来这酆都道的魔君也不能叫他吐出来。 正当穷奇暗自盘算时,有凶兽缓缓自殿内走出,声音沉稳:“你匆忙离开,是有什么事要办?” 虎首朱发,头生独角,雪白皮毛上交错有虎纹——自殿中行来的,正是与穷奇同样生自上古的凶兽白泽。 两只兽对上眼,像是被谁踩住了尾巴一样,险些当场跳起来。 “是你?!”竟是异口同声地叫唤道。 说起来,穷奇和白泽也是老相识了,不过凶兽之间从来没有什么深情厚谊,都是趁你病要你命的关系。 过去数千年间,穷奇在白泽手里吃过亏,也没少坑过他,于是此时遇上,可谓是仇敌见面,分外眼红,一白一赤顿时都向对方扑了来。 在他们将要撞上时,溯宁和南明行渊同时伸手,一手一只,将各自的坐骑都拎了回去。 “放开我,让我好好教训教训这只红毛鬼!”这是白泽。 再不见之前的沉稳姿态。 “别拉我,今天我一定要让他满脸开花!”这是穷奇。 可惜无论是溯宁还是南明行渊,都不打算给他们动手的机会,见白泽被南明行渊拖走,穷奇咧开嘴嘲讽道:“这么多年过去,你真是混得越来越差了,竟然给魔族当起了坐骑!”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77节 他好像忘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白泽不甘示弱,呲牙咆哮道:“你不是也在神族手里混吃混喝!” 就算被压制了力量,强行拉开距离,两只兽还是努力伸出爪,试图互挠。 看着这一幕,溯宁和南明行渊对视,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他们刚相遇时的情形,顿时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不约而同地将刚升起的念头撇开,南明行渊将白泽和穷奇隔离开来,否则无论他和溯宁谁少了坐骑,都不免是个麻烦。 宫阙深处,泉水中升腾的寒气显化为实质,如缭绕烟雾般浮在水面。溯宁将身体浸入寒泉,不过瞬息,便有刺骨寒意侵袭全身,游走在经脉之内。 周围山石堆砌,隔绝了视线,此处侍奉的魔族已然被南明行渊屏退,四下幽寂,静得能听清寒泉中流动的水声。 南明行渊背对泉眼,屈腿而坐,散漫问道:“你需要多久?” 溯宁取出沧海月明,缭绕的寒泉雾气中,弦月自水面升起,月缺处波光潋滟,朦胧光辉洒落在她身上,像是为她披上了一重薄纱。 “不知。” 溯宁答得干脆,她的声音自雾气后传来,不由多了几分朦胧。 听到这个回答,南明行渊险些被气笑了,他回过头,正想说些什么,迎面却有寒泉水飞溅而起,眼见就要浇他一脸。 自觉理亏,南明行渊避过泉水,转回了头,悻悻将方才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真是欠了她的—— 不过事已至此,便是想反悔,似乎也没有什么余地。她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他之前所做的种种岂不是都做了无用功,实在太不划算。 感知到溯宁的力量瞬息自寒泉中扩散开来,南明行渊虽然心中郁卒,还是抬手撑起禁制,将寒泉与外界隔绝。 清冷月辉下,溯宁阖眸,任神识没入弯月缺处的海水,刹那间,无数道声音在耳边响起,忽远忽近,嘈杂难闻。破碎的记忆画面混乱而无序,浮光掠影般自眼前闪过,难以看清究竟,更不知从何理出头绪。 她身周气息难以自控地震荡起来,识海中不知因何传来了越来越尖锐的刺痛,溯宁却没有选择自沧海月明中收回神识,反而任意识飘荡向更深处。 她似乎忘了很重要的事…… 到底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穿过破碎记忆形成的洪流,溯宁在识海中见到了将记忆遮掩的浓重迷雾。 她伸手,想挥去遮掩记忆的迷雾,也就在这一刹那,迷雾深处忽有灿金光辉亮起,光辉过处,溯宁意识随之骤然消湮。 额心灿金印记亮起,溯宁意识中映出封印一角,她双目紧阖,体内力量不受控制地暴动起来。 到了此时,能静心凝神的泉水寒气已经全然失了作用,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压抑着浓重不安。 近乎可怖的力量充斥于寒泉之内,若是其中有任何活物,应当已经在这样的力量下已经被碾为齑粉。 耳畔石中火骤然变得炽烈,赤色流转,却难以令溯宁的意识回复清明。 寒泉外,南明行渊猛地抬起头,看向虚无之处,神情凝重,再不见半分笑意,深渊—— 就连石中火在身,深渊竟然也还在她身边徘徊不去?! 南明行渊难以理解深渊何以会对溯宁如此执着,六界中,从来只有曾自深渊而生的深渊魔族会因血脉之故,有被深渊凝望吞噬的危险。 而溯宁体内分明没有魔族血脉,为何会令深渊对她如此执着? 为深渊凝望的魔族,少有能逃过坠入其中的命运。落入深渊后,便注定会为其同化,永远成为深渊的一部分。 南明行渊起身,在溯宁肆虐的力量下自寒泉水面掠过,向她而来。 当看到她额心若隐若现的灿金印记时,他眼中不由流露出一丝错愕之色。 他认出了这是什么——这是神族封印记忆的禁制。 以溯宁的修为,要如何实力才能将她的记忆封印,还令她无所察觉?便是以南明行渊如今实力,自问也是做不到的。 更重要的是,又为何要封印她的记忆?此事和她这三千多年间身在何处,是否有所关联? 南明行渊心下颇多疑问,但此时也无暇细思,自溯宁身周溢散的力量挟裹着风割破了袍袖,即便他动用力量与之相抗,身周还是因此多出数道细小伤口。猩红血色滴落在泉水,转瞬便被冲淡。 魔族身躯强大,得入天魔境后,六界能轻易破开南明行渊防御的存在已经寥寥无几。 难道她当真以半神之身,晋位了上神? 这听起来似乎匪夷所思,南明行渊却觉得并非没有可能,她身上许多事,本就是与常理相悖的。 只是不知那些自恃血脉的九天神族得知,会是如何神情?想到这里,他心情蓦地好了几分。 相隔数尺,南明行渊已经难以再向溯宁近前半步,两股力量交锋,南明行渊手中隔空牵引灵力,在她身周构筑无形屏障,以魔族之力为溯宁隔绝深渊投来的窥视。 这其实并不在他和溯宁的交易中,但南明行渊还是这样做了。 随着禁制成形,溯宁眉心印记明灭不定,在数息后,终于隐入识海中。身周掀起的力量风暴因此得以平息,她的身形向前倾倒,落入了南明行渊怀中。 彷如云雾的泉水寒气中,她明艳的眉目也显出寻常没有的柔和,南明行渊低头看着她:“你还是如今这样,更有意思。” 若是为深渊吞噬,化作其中无知无觉的一部分,那未免太无趣了。 带着些微喟叹的尾音飘散在云雾中,他抱着溯宁自寒泉中起身,向前方宫室行去。衣袍为泉水浸湿,迤逦在地面,留下或深或浅的水迹。 等溯宁再醒来时,已是数日后。 她自软榻上起身,染血的裙裳已经换下,垂眸看向指尖,似乎觉察了什么。 抬步向殿外行去,临寒泉的宫室依山势而建,此时南明行渊独坐在接于穹顶的窗外,举目望去,只见江水自山崖下滚滚流过,气势恢宏。 “据说天下之水,最终都会流往归墟。”不必回头,南明行渊也感知到了溯宁前来,不疾不徐地向她开口道。 身怀深渊血脉的魔族,在天魔境圆满后便有机会开启归墟。在血海十地分裂前,只有得归墟洗礼,才能加冕为得血海认可的魔君。 在前任血海魔君宿殷死后,数千载间,血海十地称君者众,却至今没有能再打开归墟的魔族。 溯宁站在他身旁,向山崖下方望去,只见江水浩浩汤汤,奔流不息,场面壮阔。 “其实要打开归墟,需要的并非是什么深渊血脉,而是归墟核心。”南明行渊看向溯宁,毫不讳言地向她道出了这件魔族的隐秘。 所以就算他是只不曾怀有深渊血脉的低阶魔族,在得到归墟核心后,同样可前往其中一探。 不必南明行渊多言,溯宁也意识到他口中所说的归墟核心是什么——前任魔君宿殷遗落在昆吾墟中的那枚帝玺。 第八十八章 这场生辰宴,或许不会那么…… 魔君帝玺能开启归墟,但从上古自今,还从没有如南明行渊这等血脉低微的魔族踏足过归墟。 能入归墟的魔族少有,得入其中而不死,触及天魔以上境界的魔族,更是少之又少。 南明行渊若入归墟,注定是九死一生。 “若是你,会如何选?”他忽地向溯宁问道。 倘若她是魔族,在得到帝玺后,会作何抉择? 溯宁对上他的目光,语气平静,明艳眉目却现出难以直视的锋芒:“便如你所选。” 溯宁知道南明行渊会如何选,就如他早已预料到她会如何回答。 他们本就是同类。就算南明行渊如今已入天魔境,是令无数魔族俯首的酆都道魔君,他也并不会因此而止步。 羸弱如人族,尚且有渡河的勇气,他又岂有踟蹰不前的道理。 “不知天魔之上,会是如何风景?”他望着天边聚散不定的浮云,神情含笑,语气寻常得好像此行并非是场不知生死的归途。 崖上狂风卷过,素色裙裳在风中猎猎作响,溯宁风轻云谈道:“不清楚。” 溯宁忘了的事太多,连自己曾到达了如何境界也一并都不记得了。 神族中,触及上神之上的不可知之境的,也只有如今昊天氏那位帝君。 血海前任魔君宿殷便是败在了他手中。 “若是你不能渡归墟,我倒是可以考虑为你收尸。”溯宁转身,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 便当是看在他为她瞒过深渊感知的份上。 “——如果你还能留下尸首来。”她抬步,向前行去。 溯宁的话实在不怎么好听,南明行渊却并不介怀,反而含笑应了声好。 能于尘世相逢,便已是极难得的事了。 溯宁没有在酆都道中多作逗留,她昏迷数日,如今距明光妙曦的生辰不足五日,若不想错过,她便需及时回返九天了。 只是五日的时间实在仓促,也不知能不能如时赶到。 好在溯宁此前已经考虑过这一点,她昏迷时,南明行渊已命麾下先行将她备好的礼送往明光氏,不必担心会错过明光妙曦的成年礼。 她也不觉此行来酆都道中是空耗了时间。虽然未能借沧海月明恢复记忆,但至少,她知道了自己记忆不清真正的缘由。 无论其中有什么秘密,最终都会浮出水面。 穷奇振翅,自宫城而起。在酆都道胡吃海喝这些时日,他肉眼可见地胖了一圈,离开时还颇觉依依不舍。 也只有当年还在苍穹殿时,才能像这样将天材地宝随意取用,便是再多留几日,他也是无妨的。 不过对于溯宁的决定,他也不敢有异议。 同一时间,琼华天,明光氏中。 数名明光氏族老列坐殿中,正在议事,脸色着实称不上好看。 自太初后,明光氏便投效于昊天氏帝子鸿苍,当日在瀛州之上,鸿苍会主动招揽溯宁于麾下,其中未尝没有她身怀明光氏血脉之故。 但也正是因此,苍离天大劫中,明光氏族中精锐皆随鸿苍战死,连族中上神也未能幸免。 也不止明光氏,在这场大劫中陨落的仙神不计其数,此劫后,九天神族的局势顿时为之一改,有如明光氏这等渐有衰落之势者,也有不乏借势崛起,在诸天殿执掌权柄者。 这三千多年间,明光氏中迟迟未有后辈晋位上神,没有上神坐镇,坐拥琼华天广阔疆域的明光氏就此引来无数觊觎目光,族中靠匆忙继任家主的明光潋秋勉力支撑。 她的资质在神族中也少有能及者,早早拜入瀛州门下,但因在苍离天大劫中重伤,就算保住了性命,也终身无望上神之境。 在身为家主的明光潋秋陨落后,明光氏颓势愈显,各方神族的态度也越发微妙了起来。 前日勾陈术以珍珑局取明光氏七山十二泽,无疑就是来自勾陈氏的试探,真正出手的,是勾陈氏那位上神。 “若不能将七山十二泽取回,我明光氏的境况只会越发艰难!”老者愤慨开口,说话时花白胡须抖动,声若惊雷。 下任家主迟迟未决,如今明光氏中诸多事务,都由一众族老商议决定。 “族中已向诸天殿递请裁决,且待昊天氏反应……”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78节 “已过数日,诸天殿中迟迟没有回音,还不足以表明态度么?!”老者神情越显冷峻。 这话令殿中其他明光氏族老都沉默下来,正如他所言,诸天殿到如今还不曾过问此事,已经表明了昊天氏的立场。 “但除此之外,我等还有别的选择么?”中年男人沉声道,语气中压抑着复杂情绪,“纵我等联手,也未必有与上神一战之力!” 若是败了,明光氏的境况便会更为艰难。 “若是帝子尚在……”女子轻叹了一声,神色难掩黯然。 若是鸿苍帝子尚在,明光氏也不至沦落至此。但如今再谈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殿中因此事争论不休,始终未能商量出结果。 数卷玉简堆放在桌案旁,其中正有自玄罗天琅嬛宝会传来的消息,不过列坐的明光氏族老此时却无暇翻阅。 他们还不知,七山十二泽已经自勾陈术体内被强行剥离,勾陈氏封锁消息,要借明光妙曦生辰的机会前来一探情形。 殿外,日光自云后映出烟霞片片,瑶台宝阁间有雾气氤氲,牵系袍角,来往灵族皆行色匆匆,五日后便是明光妙曦的生辰,虽然早已开始筹备,此时也还是有不少事要忙。 “听说诸位族老原本想请羲和氏的上神为少主行濯礼,可惜羲和氏上神突然闭关,便未能成行。”遍生瑶花奇草的园林中,三名灵族侍女相偕走过,手中奉着各色光华耀耀的灵物,口中低声议论。 神族千岁成年,依照旧例,将会有长辈于生辰宴上以灵力为其濯洗识海,借此授以道则感悟,称为濯礼。 妙曦是潋秋的女儿,但她能当上明光氏的少主并非只因为这一点,她也是明光氏这一代中资质最为出众的族裔。 濯礼的主祭越强,妙曦能得的好处也就越多。明光氏族老对她寄予厚望,但明光氏中已无上神,因羲和氏与明光氏道则有相通之处,才想请其族中上神作为她濯礼主祭。 如今他闭关,明光氏便别无选择,只能由修为最高的族老为妙曦行濯礼。 “少主生辰宴的请简早早便送往九天各族,此番也不知道会有多少神上会应约前来。”灵族侍女轻声叹道,话中显出怅然之意。 作为被明光氏点化的从属,他们与明光氏实在是一荣俱荣,一衰俱衰。 “希望到时场面不要太难看才是……” 如今的明光氏,早已不比从前。 正说话间,少女迎面行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脸上不见什么笑意,容色莫名显出几分孤冷。 见了她,灵族侍女心中一紧,连忙屈身行礼:“少主——” 也不知她们方才的议论,可有冒犯这位性情冷清的少主。 妙曦的目光没有在她们身上多作停留,径直穿过葱茏花木,向楼阙行去。在她身后,几名灵族侍女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祖婆婆。” 踏入殿中,妙曦抬手,向桌案后手握玉简的老妪躬身一礼。 见是她,老妪放下手中玉简,示意不必多礼,唤她上前。 妙曦随她的意思行至桌案旁,跪坐下身,举止最是合乎神族礼数不过。 端详着面前少女,老妪心头翻涌起复杂情绪,最后都化作一声叹息:“真是委屈你了。” 如今明光氏竟连为她行濯礼的上神都找不到,只能由自己主祭。 妙曦神情仍是一片冷彻霜雪,闻言道:“祖婆婆不必担心,即便没有上神行濯礼,也并不代表什么。” 也不意味着她未来便没有问鼎上神的可能。 “你能这样想,便再好不过。”老妪抚了抚她的额发,“这场生辰宴,或许不会那么如意。” 妙曦早已意识到这一点,她也做好了准备。 便在明光氏的忙碌筹备中,时日倏忽而过,转眼便已经到了生辰宴当日。 重云之上,天光乍破,化作瑞气万千。渺茫云烟中有花木堆簇而生,香气馥郁,其中蕴含浓郁灵气,寻常难见。 云海中,鸣微与北海白龙族龙君并肩,温言叙旧,神情沉稳如常,心下却有难言焦躁。 提前几日,他便已携凤族麾下到了明光氏中。在此之前,鸣微已经去过勾陈氏,但到了勾陈氏中,他才得青鸟传讯,获知溯宁前往血海之事。 再往血海,时间上已是不合适,加上就算去了血海也可能与溯宁错过,便选择前来明光氏,谁知却迟迟不见溯宁前来。 灵族侍女引着郅风与逢姚蟾自旁行过,北海龙君有些意外道:“这位郅风神君向来行迹渺茫,如今竟亲自来了明光氏少主的生辰宴?” 明光氏与逢姚氏交情寻常,没想到此番给足了明光氏面子,让在逢姚氏中地位的郅风前来。 鸣微与郅风对上目光,神情略冷了冷,他当然清楚他不是因为明光氏而来。 就算郅风向溯宁表明过态度,鸣微对他也无甚好感,或者可以说,他因此对他更难生出什么好感。 北海龙君觉察出气氛微妙,却有些不明所以。琅嬛宝会上发生的事尚且还没有在如此短的时间中传遍六界,知道明光君现身于此的仙神也还在少数。 不过曾前去琅嬛宝会的神族,因溯宁之故,得明光氏相邀后,大都各怀心思地来了。 当然,昌黎氏除外。 第八十九章 受明光君所托,以此贺你生…… 明光氏族老原本以为,诸如逢姚氏等交情不深的神族,应该只会遣使献礼。没想到逢姚氏竟然派了在九天都颇有声名的郅风亲自现身,让他们不可谓不惊诧。 虽然心中甚觉意外,但对如今的明光氏而言,诸多神族的出现无疑称得上是件好事,令妙曦生辰宴的场面好看了几分,不至落了冷清。 接了明光氏请简的仙神陆续现身,席间渐渐热闹起来,相熟者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各自寒暄,语声时高时低。见此场面,原本心中沉重的明光氏神族不由舒了口气。 因前日勾陈氏举动,他们原本已经做好这场生辰来的神族会寥寥。 与逢姚蟾相识的明光氏神族同她作陪,此时一道前来宴上,口中还道:“阿蟾,此番还要谢过你请来了郅风神君。” 如今明光氏处境难堪,过往交情不深的逢姚氏愿意如此示好,实在难得。 逢姚蟾并未就此接下她的谢意:“以叔父与明光君的关系,前来道贺本是应当,又何曾是我请来。” 她心下道,叔父亲至明光氏,无非就是想借此机会再见一见那位明光君,不过这话却不能说出来让其他仙神知晓。 出身明光氏的神族女子闻言一怔,神情现出几分茫然:“明光君?” 见她神情,逢姚蟾不由露出意外之色:“你不知道?” 难道明光君没有回琼华天? 她抬头向宴上仙神投去目光,捕捉到了鸣微的身影。之前凤君不是与明光君同行么,他既然都在这里,怎么反而明光君会不在? 逢姚蟾打算代郅风去寻鸣微问个究竟,以叔父和凤君的关系,只怕是开不了这个口的,还是她来代劳吧。 刚要动身,便被明光氏神族拉住了衣袖:“等等,阿蟾,你口中的明光君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逢姚蟾向她解释的时候,天边忽传来滚滚车轮声,浑身浴火的凶兽自云中撞出,数百乘奇兽的灵族紧随其后,执旌旗列于车辇两旁,声势浩大。 旌旗蔽空,在场仙神不由都止住了话声,举目向上望去。 “这似乎是勾陈氏的车驾……”有仙君辨认出旌旗上的徽记,喃喃开口,神情难掩意外。 数月前明光氏与勾陈氏之间发生的龃龉早已传遍了九天,勾陈术斩去明光氏治下七山十二泽,被告去诸天殿,至今还未得昊天氏裁决。 “勾陈氏怎么来了?”与明光氏交好的神族不由皱起了眉头。 “只怕来者不善啊……” 两族交恶已是定局,明光氏当然不会主动相请,如今勾陈氏不请自来,怎么看也不像怀着好意。 在诸多仙神投来的目光下,安坐车中的勾陈乾拖长了声音开口:“我奉诸位族老之命,前来贺明光氏少主生辰,明光氏还不出迎——” 话音落下,仿若平地惊雷,瞬息间已经传入后方明光氏楼阙中。 勾陈氏如此,何曾是来贺,分明就是寻衅!对于勾陈乾与挑衅无异的言行,前来赴宴的仙神面色各异,不知都作何想法。 不过片刻,以老妪为首的明光氏族老先后现身,看着上空勾陈乾迟迟没有落下的车驾,脸色着实说不上好看。 神族性情高傲,勾陈乾态度如此嚣张,再想到前日伤在勾陈氏上神手中的同族,明光氏不少族老近乎按捺不住对他的杀意。 还是老妪拦住了两名想动手的明光氏族老,上前一步,沉声道:“既然是来贺我明光氏少主生辰,便请下辇入席。就算是不速之客,我明光氏倒也不会少了一张席案。” 她说着,伸手相请,应对得很是周全,让勾陈乾难以再找出什么借口发挥。 没能激怒他们出手,勾陈乾未免有些失望,他的目光自在场勾陈氏长老身上扫过,徐缓开口道:“不必着急。” “我勾陈氏特意为明光氏少主备下的礼,尚且还未拿出。” 话音落下,勾陈乾拂袖,只见袖中一道灵光闪过,便有法器甩落。 长有数寸的法尺光华流转,竟有不可测之威,此时径直向明光氏族老压下。 勾陈乾居高临下地看着一众明光氏族老,脸上勾起意味不明的笑意:“此为我族琢玉上神所炼法尺,特赐明光氏,望尔等知道何为行止有度。” 话中分明意有所指。 勾陈乾眼底盛着几许冷意,他倒是要看看,那所谓的明光君到底何时会现身。法尺蕴含上神之力,以眼前这些明光氏族老的境界,还不足以将之接下。 只是若接不下来,今日明光氏便要当着九天仙神的面沦为笑柄了。 眼见法尺砸落,以老妪为首的明光氏族老神色都沉凝许多,但也没有生出退避之意,暗自运转力量,准备与之相抗。 意识到法尺中蕴含了如何力量,与明光氏交好者都向前踏出一步,若他们力有不及,便出手襄助。 云海中气氛紧绷,似有一触即发之势,就在法尺将要当头落下之际,一只手从云头探出,举重若轻地握住了法尺。 清朗声音自风中传来:“既是奉礼,便该拿稳了才是。” 变故再生,在场仙神顿时都循声看去,只见云海上方,玄度携方仪辙施施然而来。法尺光芒明灭,似在挣扎,但不过两息,还是在他手中偃旗息鼓。 能轻易接下这柄法尺,谈笑间将其威势化为无形的,唯有—— “玄度上神?!” 在认出方仪玄度身份后,不止前来赴宴的仙神,连明光氏神族都觉怔然。 勾陈乾也不由站起身来,神色随之凝重许多。如今九天之上,方仪氏的威势并不在勾陈氏之下。 以明光氏为首,在场仙神都向玄度俯身拜施礼:“我等见过上神——” 就算是勾陈乾,也不得不躬下身,上神面前,他自是没有资格再放肆。 只是方仪氏的上神,如何会突然亲临这场生辰宴?之前完全没有消息传出。若有若无的议论声响起,玄度的到来未免让这些仙神猜测方仪氏的立场。 只有方仪辙知道,他们实在想得太多,玄度前来,完全是临时起意。 他暗中以目光观察,不见有溯宁的身影,心中便怀了几分侥幸,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玄度不知他在想什么,看向勾陈乾,温声道:“你还不入席,是要本君亲自来请?”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79节 勾陈乾自是没有这个胆子的。玄度的出现让他原本的打算都落了空,他脸色变幻,不知在想什么,最后还是沉着脸入了席。 玄度将手中法尺交给了明光氏族老,老妪接过后,感激地再向他一礼,心中松了口气。 勾陈乾态度嚣张,显然没有将明光氏放在眼中,今日若无玄度出现,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时辰将至,玄度得明光氏族老相请,坐于上首,虽不见溯宁,但妙曦的生辰宴将要开始,便也先落座,没有急于探问溯宁行迹。 数名灵族少女着素衣,手奉法器侍立在侧,在来自九天各方仙神的注目中,妙曦着明光氏少主冕服,站在了数名明光氏族老面前,将行濯礼。 就在明光氏神族将要祷祝先祖时,天边传来一声清越啸鸣,白鹤开路,数名道袍女子安坐其上,后方,形如凤凰的玉雀身披黄羽,翅翼过处掠起无尽灵光。 乘玉雀的女子以薄纱覆面,梳太华髻,着锦绣华服,绶带垂落,有光耀不可直视之感。 这是…… “雷泽之主,凌霄仙——” 凌霄仙是先天生灵,与草木同属,她所居雷泽因此催生出无数奇花异草。不过就算知道雷泽中有各色珍贵草木,也没有谁敢入其中强抢。 凌霄仙虽不善争斗,但与昊天氏颇有渊源,昊天氏中神君见了她,都要相让三分。 “凌霄仙多年不出雷泽,如今怎么来了明光氏?” 这位仙子性情孤僻,长居雷泽之中,便是昊天氏神君相请,也未必愿意离开雷泽,如今竟是为明光氏少主的生辰亲自前来。 凌霄仙何时与明光氏有了这等交情? 北海龙君暗自扫视过周围,明光氏接连出事,为九天所笑,原以为这场生辰宴大约会显得寥落,但此时来的仙神却比他意料中多了许多。 难道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他看向坐在身旁的凭筝,但他不知道,凭筝当然也不知道。 白鹤先行,道袍女子起身,遥遥向诸多仙神施以一礼:“家主人来迟,还请见谅。” 宴上众多明光氏神族对视,都不知雷泽之主因何出现。 凌霄仙也没有多言,指尖轻挑,一枚泛着碧色的桃实出现在众多目光下,灵光氤氲,蕴含无尽气韵。 昆流碧桃果! 席间忽然传来一阵吸气声,能得明光氏宴请的仙神,显然不会认不出这是什么。 昆流碧桃果是能令神族洗筋伐髓的奇物,尤其是在将成年之际,若能服下昆流碧桃果,便有无尽好处! 但是这等奇物,世间罕有,轻易难以寻得,百年开花,千年方能结果,其珍贵不言而喻。 也正是为了取这枚昆流碧桃果,凌霄仙才会迟了一步前来。她多年不出雷泽,却因青鸟一道传讯不辞麻烦取了昆流碧桃果,还亲自前来,连身边侍奉的灵族也觉不敢相信。 也不知究竟是谁,让主人如此重视。 在凌霄仙取出昆流碧桃果后,宴上随之传来阵阵哗然之声,便连神族都难以自持。 凌霄仙却没有管在场仙神作何神情,拂手将昆流碧桃果送入妙曦手中,冷声道:“受明光君所托,以此贺你生辰。” 第九十章 她便是明光君—— 明光君—— 在凌霄仙话音落下后,席间蓦地一静,众多自九天各方前来赴宴的仙神在对视后面面相觑。 明光君是谁? 天域广阔,在这月余间,还不足以让琅嬛宝会上发生的插曲传遍九天。 “明光氏何时有了一位明光君?” 若与明光氏无关者,如何敢以此为称。 经历过神魔上一次大战的神族喃喃道:“数千年前,帝君的确册封过一位明光君……” “凌霄仙口中的明光君,难道正是——” “怎么可能?!这位明光君,与诸多明光氏神族,早已在苍离天大劫中战死!” 若非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传言已经战死在章尾的溯宁会重返九天。宴上仙神乍然听闻明光君之名,下意识便怀疑是否有冒名顶替的事。 但若只是冒名,又如何能请动凌霄仙前来? 还是说,其中有什么他们还没能想到的隐秘? 之前曾在琅嬛宝会上得见溯宁的仙神心下已有了准备,倒是不会再为溯宁的死而复生如何惊讶,只是望着明光氏面上不似作伪的意外与茫惑,不由交换过眼神,心中都觉得奇怪。 此事,明光氏难道还不知? 明光氏女子在宴前曾听逢姚蟾解释,却觉如坠云雾,不知该不该信。见眼下情形,连忙上前,凑到老妪身边轻声向她告知逢姚蟾所言。 随着她的话出口,老妪眼中霎时有风云变幻,她用尽气力才维持住了神色的从容,不至在众目睽睽下失态。 坐在上首的玄度神情虽然不见有什么变化,身形却不受控制地前倾了几分,放在桌案上的手微紧,泄露出些微急切心情。 凌霄仙受托前来,那阿宁如今又身在何处? 不止他,鸣微此时所想,也正是这个问题。 但如今还在宴上,当着无数仙神的面,也就不好径直向凌霄仙发问。 妙曦清冷的脸上也掠过几许茫然,她未曾听闻过溯宁之名,便也不知该不该受这枚昆流碧桃果。 直到得老妪示意,她才上前,接下这枚昆流碧桃果,向自云雀上落下的凌霄仙行礼拜谢。 “不必谢我。”凌霄仙抬指,以灵力强行扶起了妙曦,没有受她的礼,“这是我欠她的人情,与你没什么关系。” 素闻雷泽之主性情怪异,如今一见,传言竟当真不假。听了凌霄仙的话,宴上不少来客神情中都多了几分古怪,心下如此想道。 凌霄仙倒是不在意他们如何想,目光扫过下方,却不见有溯宁身影。 她在何处? 正在思量之际,上方云海聚散,随着异兽发出低沉吼声,天光下,有旌旗翻卷,竟是自血海十地而来。 一行魔族着甲,在诸多仙神抬头望来时,已经近前。 魔族如何会突然来了明光氏? 总不会也是为明光妙曦贺生辰。 神魔立场相对,就算如今安平日久,明光氏与血海各路魔族也不曾有什么深交,自然也就不会请他们来赴今日的宴。 想到不久前发生的事,在场仙神心中不由升起诸多猜测。明光氏所藏法器,不正是为魔族所夺。 这些魔族现身于此,难道也有挑衅之意? 目光落在前来的魔族身上,明光氏倒也没有立时就要喊打喊杀,不待他们出面发问,为首魔族已然朗声开口:“酆都道魔君麾下,前来为明光氏少主贺——” 酆都道魔君? 这又是件叫明光氏始料未及的事,明光氏族中和酆都道从前素无往来,酆都道魔君何以会遣使前来道贺? 不必他们思虑太久,魔族青年已经再次开口,含笑道:“君上受明光君所托,令我等为明光氏妙曦少主再奉两份礼。” 又是明光君?! 这句话无疑又引发了诸多繁杂议论,酆都道魔君竟也与凌霄仙口中的明光君有交情? 鸣微闻言不由皱起了眉头,他知道溯宁曾与雷泽之主有旧,却不知她何时也与酆都道魔君有了交情。从前溯宁似乎没有什么交好的魔族,若论起在她手上败过的仇家,倒还数得上二三。 其余甚至不曾闻听溯宁名姓的仙神却是不必思虑这些,听了魔族青年的话,低声与同席者议论,这位明光君的第一件礼是凌霄仙带来的昆流碧桃果,那其他两件又会是什么? 难道也是不逊于昆流碧桃果的珍奇宝物? 着实叫他们觉得好奇。 在仙神瞩目下,云海上有弦月升起,月缺处海水波光粼粼,潋滟生辉。 “是沧海月明——”见此,有明光氏神族失态地站起身,口中呼道。 这件为明光氏所藏的法器在数月前为魔族所夺,此事早在九天传开,所知者众。 “这位明光君竟从叱风领领主手中夺回了沧海月明?!”说话的神族像是不愿相信眼前所见。 毕竟在强夺沧海月明后,叱风领领主便赶回了血海幽泉道中,明光氏阻止不及,以致想将沧海月明取回,便只有前往幽泉道中。 幽泉道魔君已入天魔境,修为与上神无异,便是明光氏族老有实力压制叱风领领主,又如何能与他抗衡,从他所辖幽泉道全身而退。 以沧海月明为礼,其意义并不只在于法器本身如何贵重,也让明光氏得以洗刷为魔族所欺的耻辱,重拾被踩进泥淖的颜面。 对于身为明光氏少主的妙曦而言,这实在是很重要的一点。 看着云海中升起的孤月,玄度面上有些微笑意浮起,阿宁行事,果真一如既往。 宴上仙神的心情却与他有所不同,多番思量中,现出各异神色。能在幽泉道中夺回沧海月明,已侧面印证了溯宁的实力,她的出现,对明光氏,对九天而言,都意味着什么? 其中神情最为难看的,便当属勾陈乾了。从凌霄仙口中闻听溯宁之名时,他身周气压便顿时低了许多,及至再看到沧海月明,身上威压已是控制不住地向周围泄落。 他已经猜到,溯宁为妙曦准备的第三件礼是什么了。 也正是因此,勾陈乾难以自控地陷入暴怒,察觉到他升腾的怒火,身周侍奉他的灵族在恐惧中屏气敛息,深深垂下了头,不敢作声。 就在勾陈乾阴沉的面色中,魔族青年掌心亮起一团灵光,这便是溯宁为妙曦生辰备下的第三件礼。 灵光亮起的刹那,在场仙神无论境界高低,都似有所觉,抬目望去,想看清魔族手中究竟是什么。 但还未等近乎刺目的灵光散去,难以为言语所形容的可怖威压骤然降临在云海之上,隐于幕后的存在出手,目标正是魔族手中灵光。 感知到威压时,身在宴上的无数仙神都不由为之一凛,面上纷纷现出敬畏之色。唯有上神,方能有如此威势。 但出手的并非是玄度,重云之后,静默旁观的上神终于显露了一缕气息。 原来今日,竟然来了不止一位上神。 为南明行渊遣来九天的魔族当然不可能是神族上神的对手,只能眼见灵光脱手而出,向云上飘去。他起身想夺,却为上神力量压制,再也动弹不得。 见此,玄度起身,有意阻止,但不必他出手,向云海上飞去的那团灵光流转光华流转,悬停在空中,止住去势。 隐匿于云后,面目不清的上神伸出手,两道力量相持,空中灵光更盛,连仙神都难以直视,更无力以神识探知为灵光所掩之物。 就在这一刹,刺目灵光忽然化作无数光点向四方飘散,当光华散尽时,席间仙神便就都看清了为灵光所掩的是什么。 一方棋局浮在空中,纵横交错,其中自成天地,将山林湖海皆笼于内。 这是…… 勾陈氏有秘法,可以天地河山为棋,成不破棋局。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80节 眼前所见,仿佛就是勾陈氏的珍珑局!诸多意味各异的视线在这一刻,尽数都投向了代表勾陈氏而来的勾陈乾。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宴上蓦地安静下来,暗流涌动之际,有明光氏神族站起身,看向棋局,动容道:“那是七山十二泽!” 在棋局之内,分明有明光氏前日被勾陈术斩去的七山十二泽。 什么?! 诸多明光氏族老再也坐不住了,目光投向棋局,意识到原属明光氏治下的七山十二泽当真正在其中,眼底都现出不容错辨的喜色。 他们尚且还能维持表面镇定,但明光氏族中许多小辈却已经无法克制激动。 被勾陈术取走的七山十二泽,如今又回到了明光氏中。 听得明光氏只言片语,神族喃喃道:“难道眼前棋局,正是从勾陈氏神族体内剥离出的珍珑局……” 前日勾陈氏以珍珑局取七山十二泽,那位明光君便出手,将藏有七山十二泽的珍珑局自勾陈氏神族体内剥离,以贺明光妙曦生辰。 那方才出手要夺棋局的上神…… 云海为无形气势搅动,隐于云后的存在像是动了怒,磅礴力量降下,势要将珍珑局取走。 但有只手却在其之前握住了珍珑局。 穷奇踏云而来,身上像是披着赤色霞光,面对上神威压也未曾有所迟滞。 长裙曳风,薄纱如同渺茫烟云,溯宁自天外而来,眸中灿金灼灼。日光下,她容色明艳,透出近乎慑人的锋锐。 上神的力量倾落,却在近她身周时消湮于无,不留半分痕迹。她抬手,珍珑局光芒明灭,悬在身旁。 “明光溯宁!”云后传来女子暴怒的声音。 在这一刻,不必谁来多作解释,即便不识得溯宁,前来赴宴的仙神也都意识到了她的身份。 她便是明光君—— 第九十一章 上神境—— 阿宁—— 长风猎猎,溯宁临空,乘穷奇而行,一如数千年前,令玄度骤生恍惚之感,像是她从未离开过。 他神情似喜似悲,直到溯宁现身于眼前,玄度才有了她当真还活着的实感。在此之前,即便得闻琅嬛宝会消息,他也心存疑虑,不敢尽信。 毕竟当日大劫之下,章尾沦为死地,连彼时早入上神境的鸿苍都身死魂消,何况其他仙神。 除他外,宴上也不乏有三五旧日便识得溯宁的仙神,见她现身时,心下浮起的念头不尽相同,神情颇为复杂。 瀛州门下,苍穹殿掌御令,明光君溯宁。 北海龙君惊得险些跳起来,他看向凭筝,这不就是…… 斩去了昌黎妙音法相的,竟然是神族的明光君! “她当真是明光君?”有神族望向上空,喃喃开口,语气中分明透出几分匪夷所思,明光君怎么会是个半神? 但溯宁身上气息不曾加以掩饰,便是寻常仙君也能感知清楚,她若是神族,又何必将自己伪作半神。 不过比起溯宁的出身和血脉,她所展露的实力,似乎更值得在场仙神惊异。 方才在云后出手抢夺棋局的存在,必定是上神无疑,力量相持下,这位明光君竟未曾落于下风,已经足以证明她的实力——有这样的实力,无论是自幽泉道取回沧海月明,还是将七山十二泽从勾陈氏神族体内剥离,都并非什么不可能办到的事了。 只是不知,她的修为比之上神又如何? 无数目光自溯宁身上移开,投向传来惊怒之声的重云后。 已经有不少神族猜出了来者身份,勾陈乾阴鸷地看向溯宁,琢玉上神亲至,今日她定要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 如今前来明光氏的,正是勾陈乾口中曾提到的勾陈氏上神琢玉。 到了此时,琢玉也没有再掩藏行迹的必要。掩蔽了仙神感知的重云散去,现出一道月白身影。 琢玉原本生了双笑眼,但此时面上含霜,不见有任何笑意。 她随勾陈乾一同前来明光氏,却没有选择现身,直到奉南明行渊之命前来的魔族取出珍珑局,才悍然出手,要在诸多仙神察觉究竟前将其夺回。 唯有如此,才能将云犀泽发生的事无声无息地掩过。 因勾陈氏有意封锁消息,不说九天,就连勾陈氏族中知晓溯宁现身云犀泽的神族都有限,为的无非便是不令事情传开,失了勾陈氏的声威。 但如今因为溯宁出手相阻,此事终究还是为前来明光氏赴宴的各路仙神所知,让勾陈氏的打算落了空。 或许不过数日,九天便会尽知勾陈术在以秘法取明光氏七山十二泽后,反为溯宁剥离了珍珑局,以此贺身为明光氏少主的妙曦生辰。 这简直是在勾陈氏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让琢玉如何能不恼怒。在晋位上神后,她几乎已经不曾感受过这样的怒意。 上神之尊,自是难有不遂意的事。 抬眸看向溯宁,她语气中混杂着憎恶与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你竟然还活着——” 目光相对,溯宁花了两息才从意识中找到了似与面前女子有关的记忆。不过在她的记忆中,琢玉尚且是少年模样。 当年只会跟在鸿苍身后,连声唤兄长的少女,如今也已经晋位一方上神。 原来三千余的岁月,是如此之长,溯宁笑了起来,显出莫名讥嘲,她开口道:“倒是叫你们失望了。” 琢玉握紧了手,时移世易,许多事都已经与从前不同,但她却好像还是旧时模样。明知自己出身微贱,却从来认不清身份,永远也不肯低下头,令人生厌。 “将珍珑局交出来——”琢玉神情愈冷,看向溯宁,眼中有霜雪暗落。 上神的威压席卷而来,如同浪潮重重拍下,即便没有直面威压,只是远观,宴上众多仙神也为之感到凛然。 溯宁的神情却不见有什么变化,重逾千万钧的压力还未及她身周便已消散,化作风温驯地卷过裙袂,她平静向琢玉道:“想要,来取便是。” 听溯宁如此说,琢玉身上气息也因起伏的情绪而不稳。 她以为如今还是从前么?! 如今九天之上,已没有鸿苍帝子,没有声威煊赫的苍穹殿,更没有可庇护于她的瀛州—— “明光溯宁,如今已不是三千年了!”琢玉冷笑道,她以为自己还是从前需要她来教导的勾陈琢玉么! 上神之下,皆为蝼蚁,即便她曾有上神之下第一的实力,但终究也不是上神。 半神血脉有瑕,怎么可能晋位为上神。这世上许多事,生来就已经注定了! 她若交出珍珑局,便也省却了自己动手,让她落得当众难堪。 溯宁掌心接住珍珑局,自穷奇上起身,向前踏出一步。 琢玉目光随之投来,溯宁却没有交给她的意思,语气显出散漫意味:“那便让我看看,这三千余载,你有如何长进。” 琢玉上神,竟与这明光君是旧识么?有敏锐者心下暗道。 随着溯宁这句话出口,琢玉眼中有冰冷寒意流淌,局面顿时变得紧绷起来,有一触即发之势。此时身在明光氏云海之上的仙神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心中惴惴,不知事态将会如何发展。 难道这位明光君当真不惧上神威严? 从她敢自勾陈氏神族体内剥离珍珑局来看,或许真是如此。但直到此时,宴上神族仍然少有认为她能与琢玉这个上神抗衡。 见此,灵霜不由看向了身旁站起的鸣微,不出她的意料,他正紧紧盯着云海上方,身形如同绷紧的弓弦,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只要明光溯宁在,他眼中似乎便再也看不见其他,灵霜垂眸,神色微黯,却也做好了阻止鸣微的准备。 他如何能与上神相抗,她又怎么能让他开罪勾陈氏,令凤族乃至羽族都受到牵连。 琢玉面色沉郁,也无意再多说什么,伸手便要取浮在溯宁身旁的珍珑局,身上威势再不作压制,刹那间掀起无尽气浪,搅乱了灵气所化的云海,高空中随之爆发出数声尖锐啸鸣。 即便是她出手时掀起的余波,也令许多境界不足的仙神识海中传来刺痛,心下惧怖,到此时,他们方对上神所拥有的力量有了切身体会。 风卷起垂落的长发,面对上神威势,溯宁神色不见有什么变化。她抬手,掌心灵光亮起,两道力量隔空相撞,爆发出能令天地变色的巨响,磅礴力量下,即便是仙神也难以神识探知其中情形。 力量不断消湮又新生,见自己竟不能以灵力压制溯宁,琢玉神色变幻,多了几分惊疑。 这怎么可能?! 她运转力量,瞬息有无数术法在溯宁身周爆发,杀机交织,溯宁心念转过,便有翻滚的云雾将术法吞没,在无声无息间绞灭殆尽。 术法破碎,洒落下星星点点的灵光,光点浮动,将溯宁笼于其内。便是在这一瞬,光点滞在空中,随之相连,将溯宁身周空间切割,道则往复回环,形成领域。 这是上神方能构筑的道则领域—— 在溯宁眼中,原本应当无形无迹的道则显化为实质,衍生出万般变化。 天地生灵皆由道则衍生,作为不同道则的化身,神族若能将自身道则彻底明悟,便足以入道,晋位上神。 她站在原地,忽觉有些恍惚。 很多年前,鸿苍曾告诉过她如何才能应对上神。 能与道则抗衡的,只有道则。 明光氏的道则,是如何光景? 尘封的记忆在溯宁意识中被唤醒,她抬起手,指尖有微弱光芒亮起。在勾陈氏的道则收束时,她指尖光华愈盛,有难以言说的力量随之扩散开来。 这是…… 琢玉在溯宁身周所构筑的领域开始崩塌,她眼底现出不可置信之色,惊怒中,将道则催生至极致。 似有山石滚落之声响起,如同惊雷,即便高坐于云海上的仙神也忽有地动山摇之感。不过吐息之间,无数峰峦自云中拔地而起,如同幢幢鬼影,将明光氏宫阙都囚困其中。 山脉竟如野草疯长,溯宁的身形被掩于群峰之中,难以寻见踪迹。 玄度神情凝重,已然向前踏出一步,身周隐隐有星轨浮现。 还未等他继续动作,险峻山势中忽有明光亮起,这一刻,云海上像是升起了另一轮曜日,光辉所及之处,山岭轰然崩解,向下塌落。 能与道则抗衡的,唯有道则。不过神族道则也有强弱之分,就如昊天氏的道则,注定凌驾于众神之上。好在,明光氏的道则,似乎并不在勾陈氏之下。 溯宁方才记起,她似乎也已经入道了。 她缓步行来,身周要将她封禁的土石湮灭成灰,勾陈氏道则寸寸破碎,明光昭昭,所及之处尽为溯宁领域。 “上神境——” 感知到溯宁身周形成领域的道则,无数神族为之失色,甚至惊得站起身来,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难道她方才是刻意压制了气势,示敌以弱? 倒也并非如此,溯宁只是在与琢玉交手时才记起,原来她已经以明光氏道则入道。因体内本源伤势,她身上不见有上神气息。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81节 比赴宴仙神更为震惊的,无疑是直面溯宁压力的琢玉。或许是因为太过震惊,她的身形不由迟滞一瞬,也正是因为这一瞬疏忽,决定了胜负。 溯宁出现在她身后,无数光华如锐剑交错,破开琢玉防护,将她架在空中。琢玉僵在原地,心头为难言恐惧所攫取,只要她略动分毫,便会为交错的光辉重伤。 她输了。 第九十二章 溯宁千岁成年,是身为师姐…… 云海之中,在溯宁展露出上神威势后,宴上仙神还未及回过神,便见琢玉已经落败。 无数缕光辉交错,锋锐得足以将界壁割裂,便连上神之躯也不免会为其所伤。 琢玉滞在空中,抬头看着现身在自己面前的溯宁,恍惚回到了从前还在苍穹殿时。 这么多年过去,就算自己已经晋位上神,原来还是不能败她。 心下浮起这样的念头,琢玉一时心灰,失了再与溯宁动手的勇气。她的术法本就是她所授,若境界也不能压制,又如何能是对手。 当她生出如此想法时,其实已经注定了她绝无可能胜过溯宁。 “今日既是贺生,便不好见血。”溯宁不知她在想什么,也并不如何在意,此时不疾不徐地开口,“你是自己走,还是我来帮你?” “你就非要与我勾陈氏作对么?!”琢玉望向她,语气泄露出些微难以自控的情绪。“何况还是为了明光氏——” 勾陈氏与她有旧怨不错,但明光氏又何尝不是舍弃了她! “早在三千多年前,明光氏便已经将你除名了!” 随着琢玉话音落下,无数视线都落向了明光氏神族,意外之色溢于言表,但在场众多明光氏神族脸上也都显出茫惑,对琢玉所言不明就里。 只有老妪等年岁较长的三五明光氏族老对当年旧事有所闻知,此时神色复杂,对琢玉的话也反驳不得,心下不知作何感想。 明光氏从未将身怀人族血脉的溯宁视作同族,她任苍穹殿掌御令这件事从来不在明光氏打算中。 明光氏上神原本想将当时的明光氏少主推上这个位置,但鸿苍却选择了溯宁,更令当时的明光氏震怒的,是她得帝君封为明光君。 帝君的旨意自是没有神族敢违背,但以溯宁身份,她得明光君之称,为明光氏视作耻辱。 后来以勾陈氏为首的神族联合魔族伏击溯宁,明光氏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但以族中三位上神为首,在利益交换后,与神族达成共识,将溯宁自明光氏除名。 未免为鸿苍觉察,出手对付溯宁的神族中并无上神,这成了勾陈氏等氏族后来最为追悔莫及之事。 想杀溯宁的神魔都死在了她手中,重伤濒死之际,鸿苍赶来,将她带回瀛州救治,保住了性命。 这等隐秘之事,便是在当年,知道内情的神族也是寥寥,何况时移世易的三千多年后。就连与溯宁关系亲近的鸣微,也只当真是魔族设伏于她,并不知这原是神族手笔。 此时听闻明光氏早已将溯宁除名,鸣微露出与在座仙神无异的惊疑之色,为何他从未听说过此事? 但琢玉话中真假也不必怀疑,诸多明光氏神族当面,她话中若有假,轻易便被揭穿。 明光氏族老缄口不言,已经证明琢玉的话不假,溯宁当真为明光氏除名。 原本以为,衰落的明光氏迎回一位上神,局势或会有所逆转,但如今看来,情形似乎又不一定了。 不知明光君如今是何态度? “明光氏与本君,自是无甚关系。”珍珑局落在手中,溯宁话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本君今日来,是为师姐的女儿道贺生辰,只是正好你勾陈氏的珍珑局当能入得她眼,堪为贺礼之一。” 琢玉不免为溯宁后半句话现出薄怒,只是无论如何恼怒,她终究没有实力从溯宁手中夺回珍珑局。 深深地看了溯宁一眼,她的身形消失在原地,就此退去。 很多年前,琢玉是唤溯宁一声阿姐的。 琢玉长居苍穹殿,溯宁教她术法,相处日久,关系甚至亲近过许多勾陈氏同族。 但琢玉同母的兄长死在了那场对溯宁的伏击中。 彼时她尚且年少,修为有限,在族中地位不显,也就没有资格参与这等谋划。或许也是因为琢玉与溯宁当时的关系,她直到事后才获知这场伏击。 待她最好的兄长,死在了溯宁手上。 哪怕知道是他们要对付溯宁在先,琢玉也无法再心无芥蒂地唤她一声阿姐。 当溯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琢玉的心情实在难以用言语形容清楚,她厌憎她,却又好像从未希望过她死。 下方,勾陈乾怎么也没想到琢玉会败给溯宁,但事情发展到如此,此行前来的打算已经都落了空。即便心下满是不甘,也无法奈何溯宁,他沉着脸起身,随琢玉离去。 溯宁落在云海中,穷奇跟在她身侧,向宴上行来。 见溯宁近前,宴上仙神无论是何身份,心下又在想什么,此时都站起身来,抬手向她施礼:“我等,见过上神——” 以老妪为首的明光氏族老迎上前,溯宁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数息,像是回忆起什么:“你竟然都这样老了?” 若非神族可依靠身上气息辨别身份,溯宁几乎有些认不出她了。 三千载,即便是神族,也不免为岁月留下了痕迹。 数道目光明里暗里投来,溯宁待明光氏会是如何态度,无疑是在场仙神都万分关心的事。 以上神之力,足以左右九天局势的变化。何况连同为上神的琢玉都败在溯宁手中,已经证明了她的实力。 但溯宁却没有再与老妪说什么,抬步自垂首拜下的明光氏族老身旁行过,态度冷淡。 老妪舌根尝到苦涩意味,当年明光氏将溯宁当做废棋舍弃时,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只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又如何还能重来。 见溯宁走向妙曦,她心下又觉出些微安慰,庆幸潋秋为明光氏留下了余荫。 溯宁拂手,将珍珑局不甚在意地抛给妙曦,少女捧住将明光氏七山十二泽笼于其内的棋局,看向溯宁,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溯宁今日送来的三件礼,一件重过一件,更是令妙曦难以拒绝,只能承情。 妙曦出生在苍离天大劫后,她从未见过溯宁,对溯宁和自己母亲的关系也知之不详,便不知该以什么态度面对溯宁。 溯宁无意向妙曦说明从前,她看着少女的脸,轻易便从中找到了来自潋秋的痕迹,妙曦生得和她母亲实在很像。 潋秋也总是冷着一张脸,神情高傲,见了溯宁目不斜视,像是从来没将她看在眼中,与其他神族没有分别。 但溯宁知道,她少时还未拜入瀛州门下时,屋外时不时会多出的灵果和伤药,便是潋秋送来。 瀛州或许有诸多不好,但溯宁也的确在其中得到过弥足珍贵的善意。 没有多说什么,她抬手,隔空点在妙曦眉间,指尖朦胧灵光亮起,其中像有气韵万千。 灵光自妙曦眉心没入,在灵光入体的刹那,她身周骤然有风浪扬起,微抬着头,已是陷入顿悟之境。 以老妪为首的明光氏族老见她举动,脸上不由都现出喜色。明光氏如今无上神坐镇,也未能请来羲和氏上神出手为妙曦行濯礼,便只能由老妪为主祭。 但如今溯宁愿意予妙曦一点灵光,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她有明光氏血脉,如今又晋位上神,对明光氏道则的体悟定然在老妪之上,对妙曦的助益也将更大。 明光氏族老顾不得其他,各自催动法器,灵光交织,为妙曦行濯礼之仪。 “阿宁。”便在诸多仙神的视线都停留在妙曦身上时,玄度来到了溯宁身边。 溯宁转头看向他,旧日记忆断断续续地浮起,她略作分辨后才开口:“师兄?” 玄度出身方仪氏,论及天资,遍数神族也少有能及者,少时便得瀛州掌尊看中,拜入他门下,成了瀛州公认的大师兄。 他大约是瀛州少有对溯宁出身不作介怀的神族,又常怀怜弱之心,溯宁未入瀛州门下时,他便多有约束神族,不可相欺。在她成为瀛州弟子后,更是多有指点修行。 是以无论修为,还是行事与性情,玄度都值得溯宁称一声师兄。 只是看着溯宁,玄度眼底却能窥见挥之不去的愧色。 玄度自觉对溯宁有愧——当日,方仪氏也参与了对溯宁的伏击。 数千年前,玄度还未入上神境,也就没有如今在方仪氏中说一不二的地位,左右不了方仪氏族老的想法。 而那日溯宁本是来赴他的约。 玄度意识到不对时已经迟了,他为族中长辈所困,拼着重伤才闯出,连忙传讯鸿苍,请他施救,才让溯宁捡回了一条命。 此事背后牵涉颇多,溯宁不曾将自己重伤归咎于他,但以玄度性情,也无法轻易释怀。 如今得见溯宁活着回到琼华天,他自是感到欢喜。 不及再说什么,法器交织的灵光中,妙曦身周有重重道则环绕,随之向四方扩散。 灿金光辉在她身后亮起,彷如翅翼张开,这一刻,妙曦气息攀升,在宴上仙神的注视下修为突破。 心中对道则的明悟更上一重,她睁开眼,郑重向溯宁施礼道谢。 溯宁抬起指尖,妙曦便被灵力扶起,只听溯宁道:“师姐曾以灵光予我,今日既是你成年,我也该还你一点灵光。” 如此,才算了结因果。 溯宁千岁成年,是身为师姐的潋秋为她主祭。 明光氏将溯宁记入族中已是迫于瀛州掌尊的压力,又怎么还会为她费心准备生辰,行濯礼。 瀛州那株遮天蔽日的大椿下,三五相熟仙神见证,潋秋为溯宁行濯礼,得她一点灵光,溯宁方堪破道则,终于显化法相。 于是三千多年后,潋秋已逝,重回九天的溯宁后得闻她的女儿生辰,寻来三件重礼贺妙曦成年,予她一点灵光。 第九十三章 瑶谷正行辩法会,神主感上…… 因妙曦动作,众多仙神的视线被引向溯宁,凝神之际,才察觉了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的玄度。 “明光君与玄度上神也相识?” 这些年间,九天上不曾传闻玄度与明光氏有所往来,因此他现身妙曦的生辰宴实在令各方仙神意外。原本他们都在猜测这是不是代表了方仪氏的立场,但如今看来,玄度或许是因溯宁而来。 “若是我没记错,这位明光君原来也是瀛州门下。” 如此,也就能解释溯宁为何对潋秋以师姐相称。 六界皆知,方仪氏上神玄度曾为瀛州掌尊弟子,凡瀛州弟子,按理而言,都应当唤他一声师兄。 “瀛州……” 提起瀛州,在场神族不免都觉出唏嘘,昔年神族的传道之地,已然沉没在了苍离天无边海域之下,再不见天日。 一时间,身在明光氏宴上的仙神各怀心思。 自血海而来的酆都道魔族抬手叩肩,向溯宁致意后退去,她也无意在明光氏多留,转身向外。因她说有事要问过玄度,他便也随之而去,留下身后诸多议论声。 溯宁想问玄度的,正是有关苍离天大劫的情形。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82节 明光氏宫阙外,她与玄度在亭中相对而坐,方仪辙站在自家叔祖身后,恨不能将头埋进地里。 溯宁如今记性虽不怎么好,倒也还不至将前不久才见过的方仪辙忘了,见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她微微挑了挑眉,却也没同玄度多提什么。 闻听她对从前之事记之不详,玄度眼中现出忧色,只担心她此时身体可否有恙。 躲在一旁装鹌鹑的方仪辙闻言暗道,叔祖是不是忘了,她可是刚刚才败退了勾陈氏的上神。 见溯宁气息不见有异,也无意多提,玄度便暂时按下担心,将自己所知之事徐徐道来。 东方天极崩塌事关九天生灵,除领命亲往苍离天的鸿苍及苍穹殿麾下外,九天各族也都应劫赴难。玄度与鸿苍自幼相识,是足可托付性命的好友,但他并未效命于苍穹殿,而是在族中长辈安排下入诸天殿掌权。 也是因此,大劫时他奉命跟随方仪氏等族上神镇守九天以南,支撑南方天极,以令其不至为东方天极影响。 溯宁重伤后便长居瀛州,再未回过苍穹殿,鸿苍默认了此事,却没有夺她苍穹殿掌御令之名。直到苍离天大劫,九天危亡之际,他才将溯宁强行召回。 鸿苍率军赶赴苍离天后,虽遏制了凶兽暴动,但东方天极的崩塌却有难以逆转之势。 为修复天极,瀛州门下以神魂化道,铸成了支撑东方的天柱,山门沉落,长眠于海下。 与此同时,为补天极裂隙,鸿苍召集身在苍离天战场中的仙神赶赴章尾。 因混沌之息自此泄露,此地生灵皆受侵染而丧失神智,经数日血战,裂隙终得填补,但作为代价,以鸿苍为首的无数仙神尽皆陨落于章尾,其中也包括溯宁。 大劫后,玄度与诸天殿神君赶往章尾,入目只见荒凉死地,连半缕残留的神魂都不曾有。 是以玄度也猜不出溯宁是如何活了下来,这一点,或许只有她自己清楚,偏偏她如今记忆为禁制封印,尚未有破除之法。 溯宁屈指在石桌上敲了敲,神情若有所思。敛去眼中思虑,她又向玄度问起虞渊之事。 青丘之中,出身人族的明镜曾言,被神族征发的虞渊罪民在苍离天大劫中怯战而逃,这与溯宁在断断续续的记忆所见似并不相符。 玄度有些意外溯宁会问起此事,但他也难以就此事为溯宁解惑,他毕竟是神族,又何须将人族的事放在心上。 他只记得那时溯宁虽还有苍穹殿掌御令之称,但远离琼华天多年,手中不掌权柄,又因身份所致,愿听她宣调的神族有限,便将虞渊罪民归于她麾下听令。 如果溯宁想查清虞渊罪民怯战之事,便只有往苍穹殿一行,其中或许藏有详尽记录此事的简牍。 溯宁原本也是作此打算,不等他们再说什么,天边传来女子声音:“你走得这么急作甚,我可是为了你才亲自出了雷泽!” 凌霄仙裙袂迤逦近前,上下打量着溯宁:“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话当真是不错的。” 她的话说得实在不怎么好听,不过溯宁也没有计较的意思。 听说溯宁要前往苍穹殿,她面上显出失神之色,怔愣片刻才道:“你愿意回苍穹殿了?” 阿宁如今已是上神,若她愿回苍穹殿,或许…… 迎上她怀有希冀的目光,溯宁神情不见有什么变化,平静道:“苍穹殿如何,已经与我无关。” 凌霄仙垂眸,神情难掩黯然,却没有对溯宁擅加指责。 明了内情的玄度在心中叹了声,只有方仪辙听得云里雾里,却又不敢开口多问。 便在沉默蔓延之际,鸣微终于依约带着棠若和跟随她的小道童赶到。明光氏设宴,身为凤君,他实在不好途中离去,便迟了数刻。 苍穹殿是神族帝子宫阙,鸣微身为凤君不便前往,玄度随溯宁同行,便由他和穷奇护送方仪辙一行前往玄度洞府暂候。 以上神修为,自明光氏前往苍穹殿也只需三五日便至。 从前苍穹殿所辖疆域辽阔,但在鸿苍战死后,他的封地便为昊天氏神族分割,只余这座失了主人的宫阙。 如今的苍穹殿早已不复旧时鼎盛,多处宫室荒废,只剩三五曾效忠于鸿苍的仙神还留在此处看守,杂草蔓生,尽显凄凉衰败。 见玄度前来,看守苍穹殿的仙君诚惶诚恐地前来拜见,却是并未认出他身边的溯宁。 听闻溯宁要查阅殿中所藏卷宗,因玄度之故,他们也不敢怠慢,即刻便去取。 主殿内,溯宁站在玉阶下,望着上方蒙尘的王座,诸多回忆浮光掠影般自眼前闪过,让她忽有恍如隔世之感。 鸿苍是昊天氏帝君唯一的子嗣,成年之时便已晋位上神,是明光氏等诸多神族效命追随的对象。 神族最重血脉,鸿苍招纳仙神时却麾下并不拘泥于此,溯宁因此得入苍穹殿,甚至一步步登上了掌御令的高位。 但自恃身份,不能接受半神凌驾于其上的神族,却远比鸿苍预料中更多,他对溯宁这等半神甚至九天各族的宽宥,更令许多神族暗自警觉。 他们不敢将鸿苍如何,要对付溯宁却不是什么难事,于是不久后,便有了那场发生在琼华天中的伏击。 参与谋划的神族众多,其中不乏为鸿苍所重者,所以他终究不能给溯宁一个公道。在大局面前,溯宁只能做弃子。 这场伏击被尽数归咎于魔族,鸿苍借势发兵血海,安下了追随神族的心。 溯宁伤愈后没有重提此事,但自此,她与鸿苍知遇恩尽,再未回过苍穹殿。 玄度看着溯宁辨不出喜怒的侧颜,欲言又止,还是抱着数卷玉简前来的苍穹殿仙君打破了殿中沉寂。 “禀上神,这些便是当初苍离天大劫留下的战报,还请您过目。” 他语气恭谨,今时不同往日,苍穹殿早已不复从前地位,侍奉在此的仙神便也不能如鸿苍还在时那般得意。 还愿意留在这里的,若非一心效忠鸿苍,他身死也不改其志,便是寻不到去处,只能留在这里。 溯宁拂手,数卷玉简浮起,在空中展开,其上灵光一闪而过,便已尽为她神识摄取。 大劫之下,情势瞬息万变,就算是苍穹殿的载录也多有不全,难以借此窥得当日战场上的具体情形。 不过对于大劫后的处置,便没有什么缺漏之处。 溯宁抬手接住一卷玉简,垂眸扫过,忽觉有些可笑:“只是在苍离天战场外发现了数百为凶兽所戮的虞渊人族,便断定了十万虞渊人族怯战而逃?” 玄度看过玉简,一时陷入了默然,他也没有想到,当初诸天殿竟是凭如此单薄的证据便为出征的虞渊人族定下了怯战的罪名。 但神族又如何会在意这些生来便背负着先祖罪孽的人族? 诸天殿上做出判决的神族当然也知此事证据不足,只是无意探寻,或许是为了省些麻烦,便做如此处置。 “阿宁,此事可是有内情?”见溯宁如此说,玄度不由问道。 闻言,溯宁微微垂下目光,面上神色显得有些晦暗不明:“我记不清了。” 就算证据缺少说服力又如何?诸天殿不会因此就推翻自己从前定下的判决。 想洗刷他们的罪名,便要证明虞渊人族曾在苍离天参战。 要如何才能证明? 溯宁识海中传来刺痛,她眼前再度浮起无数破碎不堪的画面,难以拼凑成有序记忆。 她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究竟是什么…… 在她气息震荡之时,侍立在旁的苍穹殿仙君感受到了恐怖威压加身,不由露出惊惧之色,还是玄度及时出手,将溯宁溢散的威压隔绝。 “阿宁,你没事吧?”他抬手按在溯宁肩头,以灵力助她平复气息。 溯宁回过神,石中火赤色流转,降临在殿中的威压瞬息消湮,她轻描淡写道:“无妨,只是有些事想不起了。” 她在苍穹殿又待了两日,尽阅所藏简牍,还是未能记起大劫中发生种种,反而对不少昔年还在苍穹殿中的事有了印象。 离了苍穹殿,还未行过太远,前方有灵族女子现自云中身,屈膝向玄度一礼,声如泉鸣:“瑶谷正行辩法会,神主感上神经由此过,特命我来相请,还请上神不吝传法。” 第九十四章 此处非论道之地 瑶谷为诸天殿所辖,昊天氏帝君遣灵族在此侍弄百药,草木葳蕤,兼有四时之景。 如今的瑶谷之主白榆神君以术法精妙闻名于九天。 她出身于神族后稷氏,少时便在修行上显露了同族皆不及的天资,因对执掌权柄无甚兴趣,没有听从族中安排入诸天殿掌事,而是自请前来瑶谷,潜心术法。 白榆常于瑶谷设宴,请来诸多神君辩法论道,以作交流,久而久之,也成了九天中颇负盛名之事。 这数日间,正逢瑶谷设宴辩法,诸多神族得白榆相请齐聚于此,坐而论道。 便是在论道中,白榆感知到玄度气息,只觉是意外之喜。 玄度在晋位上神后便避世而居,少有在外现身,便是方仪氏神族要见他也不易,只有方仪辙这等得他偏爱的小辈才能在上神洞府中来去自如。 以上神对道则的体悟,若能与之辩法论道,对修行定然大有助益。 因她身在宴上,正论及法理,不好中断,这才没有亲迎,而是命身边侍女前来相请。 之前方仪氏为族中后辈向白榆求过异草,念在这重关系,玄度既然经由此过,得白榆相请,便不好拒绝。 他也并未当即应下,而是垂首询问溯宁可愿前往一观。 听说是论道之宴,溯宁便也觉有些意思,不介意为此在瑶谷中停留两日。 或许是因本源有损尚未恢复之故,溯宁身上不曾显露上神气息。瑶谷侍女原本以为她是侍奉玄度的神族,但见玄度对她的态度,好像又并非如此,心下不免好奇溯宁身份。 不过便是如何好奇,她也极有分寸地没有多问,收回目光,垂首以待玄度示下。得了他回复,这才屈身再施一礼,在前引路。 瑶谷处于两山之间,谷中琼香缭绕,飞涧鸣泉,山壑间蔼蔼雾气升腾,站在云端向下望去,入目可见无尽花海。 少年男女穿行于花海之间,手握明珠,其中有雾气缭绕,以灵力催动便可降下雨露。 山麓下,几名灵族拦住了少年去路,将他团团围住,眼神不善。 相比面前灵族,少年身形还未长成,显得瘦弱许多,他却没有显出畏怯之态,只是沉默地看着拦路的灵族,黝黑双目深得发沉。 为首的灵族青年神情傲慢,逼视着他,口中冷笑道:“不过人族罪奴,也敢窥探神君所授术法。” 瑶谷中侍奉的灵族可得神族授法,但如少年这样的人族,却难有修习术法的机会,因为他们是自虞渊而出的罪民。 昔日人族轩辕氏等十二部先祖窃法获罪,为神族帝君降罪,迁于虞渊。虞渊荒芜,难见日光,常有风沙肆虐,凶兽横行,灵气更是稀薄得几近于无。 在这等凶险之地,便是要活下来已经不易,何况修行。 是以对虞渊十二部的人族而言,能被选中成为瑶谷侍弄草木的药奴,已算是难得的幸事。 如今在瑶谷为药奴的人族数百,皆是虞渊十二部中资质最为出众的少年,但无论他们在修行上有如何天资,也只能做瑶谷最底层的奴仆。 “是仙君所言,我可以前去观他教习术法。”少年开口,语气冷硬。 闻言,灵族青年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年,语气轻蔑道:“尔等虞渊罪民,能入瑶谷为药奴,已经是神上开恩,便不要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妄想!” 他凭什么能与他们一道得仙君授法?就算他资质再好又如何,身为虞渊罪民,根本没有修行神族术法的资格! 只有如他们这等世代效忠于神族的灵族,才能得神族授法。 他若是识相,就不该再出现。谁知他这般不知进退,那便只能由他们来帮他认清自己的身份了。 青年抬手示意,立刻便有灵族自后方一脚踢在他膝弯,少年身形踉跄,眼看就要跪下去,却在膝盖将要着地前强撑起身,又站了起来。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83节 他如此,只会令这些灵族更为恼怒,几名灵族上前,强行按住他,要让他在青年面前跪下。 灵族青年脸上噙着冰冷的笑,看向他的目光中夹杂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少年拼命挣扎起来,动作引来了灵族拳脚相加,他却咬着牙,没有发出半声痛呼,体内灵力酝酿,那双眼睛如同蛰伏捕食的狼。 如这等争端,原是不会为侍奉在白榆身边的侍女在意,溯宁却不知为何向下方投去了目光。 正向少年动手的灵族忽地滞住了动作,随后身体不受控制地被震飞数丈。 “是谁?!”灵族青年没想到会突有此变,向四处张望,惊怒开口,“敢在瑶谷放肆,可知会是如何下场!” 没有理会他的叫嚣,溯宁站在人族少年面前,垂眸看向了他。 察觉溯宁身上神族气息,灵族青年心头一跳,想起自己方才的话,不免生出几分心虚。 是神君…… 这位神君何以要出手助一个人族罪奴? 灵光明灭,瑶谷侍女也现身在灵族面前,神色微冷。 瑶谷中,大约没有谁会不识得侍奉在白榆身边的仙君,几名灵族爬起身,诚惶诚恐向她施礼。感受到她身后传来的威压,更是连头也不敢抬。 就算玄度收敛了气息,身上威压还是令他们感到畏惧。 人族少年体内酝酿的灵力一滞,也爬起身,向自己面前的溯宁俯身行礼。 “你是虞渊人族?”她看着少年,语气难以分辨喜怒。 八荒人族晋位仙君方能飞升九天,眼前少年修为距仙君境差之甚远,又是人族,那便只能是从虞渊来。 少年低着头,抬手回道:“虞渊轩辕部轩辕煕,见过神上。” 轩辕部…… 溯宁眼前掠过许多破碎画面,却又看不分明是什么,她垂眸,手中现出一卷玉简,指尖拂过,玉简便落在了少年面前。 “既想修行,便悟此卷。” 听闻此言,少年怔然抬头,看向面前灵光熠熠的玉简,有些回不过神。他并未怀疑溯宁话中有假,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授自己术法。 灵族青年见此,竟也顾不得身份之别,开口道:“神上,他不过是卑贱人族……” 溯宁的目光投向他,语气中透出莫名讥诮:“真是不巧,我体内,也流着卑贱人族的血。” 就算她再像神族,在九天神族看来,体内还是流着人族的血脉。 从前溯宁讳言于此,如今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灵族青年顿时现出惶恐之色,他修为境界低微,就算溯宁并未刻意遮掩气息,他也难以辨出她其实是半神。 见溯宁转身,似乎无意和自己计较,灵族青年才松了口气,转瞬间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瑶谷侍女冷声向他道:“你们自去领罚。” 几名灵族不敢反驳,躬身称是。 少年犹豫后,还是将手中玉简呈奉在她面前,瑶谷侍女声音清冷,与之前并无分别,只道:“既是神上所赐,你收下便是。” 神上所赐,便不容谁来抢夺,她目光扫过在场灵族,带着几分警告意味,让他们顿时将头垂得更低了。 了结这件小事,瑶谷侍女领溯宁与玄度沿山麓向上,瞬息已至对月崖上。 缭绕云雾中,头发花白的妖族佝偻着腰背,向值守在外的灵族护卫苦求:“我已经为神君托了三百年的碑,当是能换得入内闻道了啊……” “能在谷中为神君负碑文,是你之幸,如何还敢妄想以此作换?”灵族护卫手执长戟,将他拦在其外,语气颇有不耐。 “瑶谷当年分明答应过——”妖族老者满面焦色,忍不住探头向前张望,眼底现出希冀之色。 若能得闻神君论道,他的境界便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灵族却对他的哀求无动于衷,神君设宴论道,也需有仙妖在旁侍奉,只是眼前这妖族白发苍苍,生得颇为不堪,又怎么能让他去污了神君们的眼。 至于这闻道的机会对于眼前妖族如何要紧,灵族自是不会在意。 “瑶谷论道,不容外族得闻?”溯宁听了这番话,转头看向玄度。 引路的瑶谷侍女不免觉得她这话问得奇怪,神君辩法论道,当然不是谁都能轻易得闻。 玄度清楚溯宁为何会这么问,因为她的话,他不免也想起了瀛州。 “此处并非瀛州。”他轻声叹道。 瀛州尚存于世时,有六界大能在此传道,天下生灵,无论身份修为如何,皆可前往一闻。 若非得闻各族大能传道,大约也不会有后来的溯宁。 只是如今,九天已经没有瀛州了。 不知为何,溯宁忽然想起了在破碎的昆吾墟中神魂消湮的玄云。 便不算不知去向的三千余载,溯宁也活了有几千岁,与玄云不过是自澜沧海去往北燕同行,寥寥数月,在几千年的时光中根本算不得什么。 但于此时此地,她却不由想起了玄云死前留下的话。 ‘神上……我也想一观……那无上境界的风景啊……’ 便得溯宁授法,因为寿命将尽,他也难以再有突破。若是能早得传法,玄云未必不能有望仙君境。 但世上之事,从来是没有什么假若的。 就算是溯宁,生在瀛州沉没的三千余载后,大约也是无处闻道。 肃肃山风自崖上过,卷起溯宁袍袖,她停住脚步,站在了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玄度察觉她的动作,向溯宁投来目光:“阿宁,怎么了?” 前方,闻知玄度前来,在论道暂告段落后,白榆与诸多神君亲自相迎。 溯宁却开口道:“此处非论道之地。” 第九十五章 如今就算瀛州沉没,她仍可…… 溯宁的话当然也落在自对月崖迎来的神族耳中。 能为白榆相请论道,他们的修为境界自不会低,便在六界也颇有些声名。溯宁当着他们的面说出这句话,听来几乎与挑衅无异,神色中隐隐显出不悦。 不过是个半神,何来资格评断论道之事? 若非溯宁与玄度同行,大约已经有神族站出来喝问了。 玄度出身方仪氏,曾是瀛州掌尊的弟子,数千年间,无论是神魔之战,还是后来的苍离天大劫,他都为神族立下大功,在诸天殿身居高位。 就算后来为修行之故,他离任诸天殿,晋位上神后便避世而居,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九天地位超然。 有他在此,便是为溯宁的话怫然,这些神族也强自忍下。 白榆容色清冷,神情透出孤高之意,此时与同来神族先向玄度施礼问候。她面上不曾显露什么异色,像是并未在意溯宁方才所言,心中其实甚为介怀。 瑶谷设宴论道是她所召集,经数百年,如今九天中能得她相请的神族都以此为傲,争相前来,溯宁却言瑶谷非论道之地,让她不免如鲠在喉。 她是如何身份,敢以半神之身评断瑶谷? 白榆看向溯宁,语气疏离,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来自高位者的审视:“还未请教尊驾名姓。” 玄度皱了皱眉,他觉出了白榆话中对溯宁隐含的轻蔑。 “瀛州,溯宁。”溯宁开口道,既没有提苍穹殿,也没有提明光君。 她只认自己出自瀛州。 “怎么可能?!”听了这话,却有神族下意识开口质疑。“你不过是个半神而已——” 不说瀛州早已沉没,她一个身怀人族血脉的半神,如何能入瀛州门下! 玄度脸上已经不见寻常惯有的温和笑意,他上前一步,沉声道:“阿宁与我同为瀛州门下。” 这…… 在场神族对视,面面相觑,似乎不怎么愿意相信这一点。 玄度冷眼扫过在场神族,语气难辨喜怒:“还是说,诸位以为,本君也不是瀛州弟子?” 白榆与众神族当然不敢对他的话有所怀疑,只能面色僵硬地向溯宁见礼,大约是自恃修为与身份,举止颇有忍辱受屈之感,看得溯宁想笑。 过了这么多年,原来这些神族的高傲还是一脉相传,不见有什么变化。 溯宁从前也曾着意掩饰自己出身,以获取神族认同,但后来她才明白,无论她做得再好,她永远也不会是真正的神族。 好在她明白得不算太晚。 溯宁不在意这些神族的反应,但玄度看向她,又看向面前神族,心下陡然生出许多不平。 他为溯宁感到不平。 不只是为眼前,还是为许多从前之事。 如果溯宁身上不是流着人族的血,明光氏不会对她的存在视若无睹,她不必只靠闻听各族大能传道,摸索修行。若她身上不是流着人族的血,以她为苍穹殿立下的功劳,没有神族可指摘她任掌御令之位,认定她不配明光君之名。 神族轻蔑溯宁,并非因为她能不配位,只是因为她的出身。 这何其不公—— 玄度忍不住想。 因为他的态度,哪怕白榆心下对溯宁瞧之不上,此时还是抬手请她入内。大约是太久没有做过这样虚与委蛇的事,她语气中控制不住地泄露了些微情绪。 “你们的道,太无趣,不必与我论。”溯宁带着些漫不经心开口,并不在意因为她这话脸色骤然难看许多的神族。 神族生性高傲,何况白榆这等因出身与资质诸事顺遂,从未受过挫的神族。她向来为自己的道法而得意,此时听了溯宁的话,心头怒起,也不顾玄度还在场,掌心灵光亮起,冷声向溯宁道:“那便请尊驾指教一二!” “住手!” 见此,玄度连忙出声喝止,但地面已经有无数藤蔓破土而出,交缠着卷向溯宁,要向她吞没。 白榆以为玄度此举是想维护溯宁,却不想正好相反,他出言阻止其实是为她。 连已经晋位上神的琢玉都败在溯宁手中,境界还不及上神的白榆又怎么可能是她对手。 只是妙曦的生辰才过两日,消息也就还来不及在九天传开。 溯宁抬眸,如巨蛇狂舞的藤蔓便顿在了空中,瞬间生机散尽,枯萎凋零。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84节 白榆瞳孔微缩,心下觉出不妙,指尖牵引灵力,手势变幻,想守住周身空间。但防御还未成形,溯宁抬指,她的术法便从破绽处崩解。 指尖向外,白榆便为难以违逆的力量逼退,连挣扎的余地也没有便撞上了崖上山壁。她脸上有羞恼一闪而过,起身还想动作,却被困在原地,只剩一双眼睛还能转动。 眼前情景显然让前来瑶谷论道的神族都觉措手不及,他们着实没想到,不过呼吸之间,白榆便在溯宁手下败得如此彻底。 心下凛然,在场神族都戒备地看向溯宁,她未曾在意这些目光,向白榆道:“要与我动手,还需你后稷氏的老不死们亲自来。” 说罢,也不管在场神族为她这句话露出了如何神色,抬步行至妖族面前,还未至仙君境的妖族不知她来意如何,连忙躬身施礼,神情难掩惶恐。 连身为瑶谷之主的白榆神君都并非她的对手,自己于这位不知身份的神君,应当是拂袖便能抹除的存在。 溯宁望向瑶谷外那处为皑皑霜雪所覆的高峰,向面前垂首行礼的妖族老者道:“自今日始,本君于此论道,愿闻者皆可往。” 妖族老者讶然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溯宁却没有再多作解释,说完这句话,便转身消失在了对月崖上。 直到溯宁离开,白榆身上桎梏顿消,她踉跄着向前两步,侍女连忙上前扶住。虽没有受什么伤,但她心中颇觉难堪。 “贸然向上神出手,便是你身死魂消,诸天殿也不会定这是阿宁之过。” 白榆听出了他言外之意,错愕抬头:“她怎么会是上神——” 对月崖上其他神族也不肯相信,混杂了人族血脉的半神怎么可能窥探上神之境。 “为何不能?”玄度反问道。 他曾经也以怜悯的目光看待溯宁,以为她的血脉便已经注定了她未来有限,如今回首望去,这何尝不是一种轻蔑。 抬头望向将西沉的曜日,玄度神情中是难以言说的复杂。 他原来也是如此傲慢么? 一旁,闻听神族对话的老者露出怔怔之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上神…… 他望向远处峰峦,想起溯宁方才的话,如坠梦中。 对月崖上侍奉的数名妖族交头接耳,值守于此的灵族护卫也彼此对视,神情各异,不知都作何想法。 狂喜与疑虑在妖族老者心头交替出现,却不妨碍他立即有了决定,不论是真是假,他都愿前去一探。能得闻上神论道,是何等千载难逢的机缘! 对月崖上的妖族何止三五,就算有所犹疑,还是纷纷向亲友传讯,消息很快在瑶谷中传了开,甚至有向外扩散之势。 对于未得传承的仙妖而言,这是绝不可错过的机缘。 少有选择隐瞒此事者,谁也不敢保证能尽数体悟上神所言,前去听道的仙妖越多,各有所得,还可互作交流。 就连瑶谷中为药奴的虞渊人族也有所耳闻,只是出于对自己身份的畏怯,不敢前往。他们身负先祖罪孽,至今未能赎尽,如何有资格听神族论道? 脸上青紫交加,还未消退的轩辕煕却没有犹疑。此等机缘,若是错过便不会再有,就算是谎言,他也要前去一探! 握着溯宁所赐那卷玉简,轩辕煕眼中深沉,像是望不见底的渊泽。 “我等还需灌溉谷中花木,若是有误,定会为灵族责罚……” “倘若此事有假,岂不是白受重惩?” “何况神族怎么会容我等罪人闻道——” 在纷纷而起的议论声中,如轩辕煕这样坚持要前去一探的人族终究是少数,他不曾理会劝阻,执意前往。 年纪最长的少女见劝阻不了,只能应下替他代为照看花海,轩辕煕郑重将玉简交到她手中,让她与同族一起修行,并未私藏。 瑶谷外,溯宁落在险峻高峰,山巅霜雪终年不化,回身看去,只见云海聚散,在西沉的日光下染就绚烂丹霞。 她盘坐在地,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山林覆雪,残霞下,只听得簌簌风声自林中过,许久,终于有数名妖族现身在此,为首者正是对月崖上的妖族老者。 见溯宁当真在此,他眼底现出压抑不住的喜色,与数名妖族一道向溯宁施礼,见她不语,也没有出言催促,只是静候在旁,垂手以待。 他们既然前来,便不会连这点耐心都没有。 雪峰上的身影逐渐多了起来,轩辕熙与数名人族少年赶到时,金乌沉下,留下最后一缕辉光。 当他看见溯宁时,面上露出了怔然之色,原本存有疑虑的心忽地安定下来,他上前,深深向溯宁俯身拜下。 如果是这位神上所言,当是不会有假了。 与他同来的人族在后方见他举动,不由都紧张起来,见溯宁没有驱逐他们的意思,才松了口气,隐隐有些激动。 这位神上当真容他们在此闻道! 当最后一缕日光沉下,溯宁指尖灵光亮起,将沉寂夜色撕裂开一道缝隙。 很多年前,溯宁于瀛州闻道崖上,得闻各族大能传道,如今就算瀛州沉没,她仍可于此,将自己所知传于天下。 第九十六章 谢明光君,谢玄度上神——…… 有神上正于琼华天瑶谷外论道—— 得知这个消息时,明镜正在外出访友的路上。他在九天也称得上一句交游广阔,是以才能这么快就闻知消息。 对于论道的神族并不讳于他族前去闻听这一点,就算是交情甚厚,颇为可靠的友人传讯,他仍旧心存怀疑。 如他们这样的人族仙君,在神族麾下效命数载,才有可能得其垂悯,授予二三术法。如今又怎么会有神族论道,不加任何条件便容他们得闻? 不过在先后接到两条传讯后,明镜的想法又不免有所动摇,若是确有其事,错过了便再怎么后悔也晚了。犹豫几息后,还是改了原本的打算,径直向瑶谷而去。 接近瑶谷,云中有数道灵光飞掠而过,竟是都向谷外雪峰而去。 待明镜落在崖上时,只见雪峰上数道气息混杂,形貌各异的仙妖或坐或站,却没有发出任何异响,均凝神前望, 不过半日,雪峰闻道的仙妖已经多了不止数倍,十余虞渊人族在其中显得尤为不起眼,明镜此时前来,已经没有再近前的空余。 溯宁的声音并不算大,却足以令无论远近的闻道者都听得分明,明镜抬头看去,认出她是谁,顿时面露怔然。 他没想到在此论道的神族,原来是溯宁。 但想起青丘丹青宴上,也是她自方仪氏的神族少年手中夺回丹溪山河图,令有苏氏的丹青宴不至中断。 明镜心下甚为复杂,他躬身向溯宁一拜,这才在后方坐下身。 日光映在雪峰上,为山林镀上一重灿金光晕。 金乌偏斜,不断有仙妖在闻知消息后,自九天各处赶来。除了出身低微,未得道统传承修行的妖族外,竟也可见如今妖族中还算势强的麒麟与凤族等。 就算来的仙妖越来越多,也并不见有混乱景象。后来者逐次在外围坐下,此时此地,没有谁倚仗身份境界便要居于前列,惊扰溯宁。 雪峰上如有实质的灵气聚散翻卷,随着溯宁所言,有盘膝而坐的妖族身上灵光氤氲,竟是有了破境之兆。 轩辕煕等虞渊人族混在仙妖之中,也陷入了顿悟。他们本就是虞渊十二部中天资最为出众的子弟,因无功法传承,修行进境才会如此迟缓,得闻神族道法之妙,哪怕其中尚有许多不通之处,也受益匪浅。玄度看着下方,骤然升起不能言说的复杂心绪。他心忧溯宁,是以随之而来,却没有选择现身,隐于云海中静默旁观。 便在此时此地,诸方仙妖齐聚,让他不由想起了瀛州。 与溯宁不同,对玄度这等出身的神族而言,瀛州闻道崖的存在便显得并不如何紧要,也就不会太放在心上。 神族高高在上,又如何看得见脚下蝼蚁的艰难。许多事,非切身体会不能知。如果溯宁不是曾经受益于各族大能传道,如今也未必会有此举。 也是因为她的举动,玄度竟在此看到了旧日瀛州气象,让他一时不能回神。 到了这时,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自己身为瀛州掌尊的师父,为何偏偏选在瀛州临海的悬崖上辟论道之地。 只有在那里,即便不入瀛州山门,也可在外得闻大能传道之语。 或许瀛州并未消亡,玄度低头看向溯宁,怔忪想道。 日光下,溯宁眼睫上似也盈着灿金,上神言出法随,灵气因她所言变幻出诸般情状。 雪峰凛冽的寒气中,玄度自云端走下,落在崖上,向溯宁行来。 她抬眸看向玄度,话音暂作停住,似有些意外他会出现。 “上神……” 在场诸多仙妖都不曾亲见对月崖上发生的事,感知到玄度身上气息,都面露意外,不知他因何前来。 “这是神族方仪氏的玄度上神——” 有妖族辨出他的身份,低声开口,在围坐论道的仙妖中又掀起一阵低低的哗然声。 “上神因何来此?” 在数道目光注视下,玄度站在溯宁面前,抬手向她施以一礼,面上笑意温和,悠然开口:“听闻师妹在此论道,我特来请教。” 若溯宁孤身在此,又如何得以辩法? 玄度与溯宁相对而坐,掌心灵光亮起,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瀛州。 随着他开口,雪峰上响起的议论声骤然一止,立时安静了下来。诸多前来闻道的仙妖互相对视,虽未说话,眼底却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之色。 能闻上神在面前坐而辩法,实在是他们从前不敢想的机缘。 对月崖上,在溯宁离开后,玄度分明已经身在崖上,却还是拒了白榆相请,追随而去,让她羞恼更甚。 无论白榆心中如何想法,瑶谷论道总要继续,才开宴不过一日,就算没能请来玄度,也不能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 但从玄度口中听闻溯宁有上神修为时,对月崖上的神族中便有不少为她所言意动,也想前去一观。便是神族,也不是随时都能闻听上神论道。 不过碍于自己是应白榆所请而来,贸然离开无疑是拂了她的面子,才按捺下想法。 只是心有杂念,论道时便难以像之前那般专注,气氛显出莫名凝滞。 “她原来是得帝君赐封的明光君?!”接到传讯,有神族也不顾尚在论道宴上,失声开口,惊得险些跳起来。 不仅如此,还是昔年鸿苍帝子苍穹殿的掌御令。 随着前往参加妙曦生辰宴的仙神先后离开,明光氏中所发生的事也终于传开,让对月崖上不曾前往明光氏的神族收到了消息。 溯宁前日为妙曦奉上的三份礼,无论何等身份的仙神,都难以等闲视之。 “玄度上神所言当真不假,她不仅有上神修为,连琢玉上神也败在她手中……” “琢玉上神出身勾陈氏,已入上神境多年,竟也不是她的对手?” …… 听着议论声,白榆神色愈冷,梗在心头的郁气更甚。 溯宁于瑶谷外论道,并无针对白榆之意,她还不至于这样闲得慌,但在白榆看来却非如此。 她只觉因溯宁所行,让瑶谷论道在比较下失色,也将她置于尴尬境。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85节 对月崖上气氛很是微妙,不少神族交换过眼神,分明都有所想法,犹豫着如何向白榆开口。 正在思忖之际,雪峰又传来玄度现身,与溯宁辩法。 “九天之上,已多年不见有上神论道了!”有神族不免感叹。 得了这个消息,前来赴宴的神族便再也坐不住了,两位上神辩法,对他们体悟道则必定大有裨益,胜过在此相辩。 以上神修为,或掌诸天殿权柄,或避世而居,轻易不会在外行走,要得见其闻道辩法就更难了。 甚至很多时候,也只有出自同族的小辈才能得此机缘。 如今这样难得的机缘摆在眼前,又怎么能错过? “我等要辩法论道,何时都不迟,不如先去雪峰,观上神所言法理。”女子站起身,率先提议。 这话一出口,便引来不少神族赞同,深以为然。 只有白榆面色紧绷,尚还坐在原地,袖中双手已是紧握,指尖发白。 神族女子对她性情也有所了解,但败在上神手中,也不算什么难以启齿之事,何况连琢玉上神都不是那位明光君对手,她又何必耿耿于怀。 就方才对月崖上的事来看,明光君似也并未计较她冒犯之处,想来也不会容不下她前去闻道。 面对神族女子同去的提议,白榆却只是道:“你们自去便是,我于论道中有所得,需闭关清修。” 谁都听得出这只是句借口,不过顾及她颜面,没有当面拆穿。 白榆不愿去,其他神族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先后起身向她作别,场面看上去不见有异。 前来赴宴论道的神族渐次离开,这天下终究是以实力为尊,当溯宁展露出寻常神族远不能及的实力后,便足以慑服这些神族。 最后留下的是三五与白榆想法相似,始终介怀于溯宁出身的神族,自诩血脉尊贵,绝不需要听一个半神论道辩法。 瑶谷足以遥望雪峰,相距并不算远,上神论道的消息也就很快传入谷内,令瑶谷中侍奉的灵族也心思浮动。 因白榆态度,他们不敢大肆议论此事,唯恐令她不喜,更不言前去。但暗中,还是有瑶谷灵族不愿错过机缘,冒着为她厌弃的风险前往。 雪峰上,神族的到来并未令身在此处的仙妖太过意外,毕竟在此论道的,是神族两位上神,甚至主动退避,为神族让开安坐之处。 日落月升,溯宁与玄度相对而坐,一问一答,所言皆直指道法本质。即便没有动用灵力,随着法理出诸于口,雪地上有新芽破土,花开花谢,像是半刹那间已经三万春时。 身周,灵气汇聚,忽有玉山巍巍,又闻浪潮涌流不息,一去不回。 斗转星移,更多仙神自九天各处赶来,只为一观上神辩法。甚至就连魔族,也有不少得信前来。 这场论道持续了十七日,直到第十八日,斗转参横,乍破的天光映入溯宁眸中,她终于停了与玄度对彼此修行的质询叩问。 玄度神情若有所思,无论是他还是溯宁,在这场辩法中都所得不少,从前对法理的不明之处,在与对方所思的碰撞中得到明悟。 他站起身,与溯宁相互施以一礼,心中通明。 见此,在场神魔仙妖也知这场论道到了尾声,先后起身,不约而同地向溯宁和玄度拜下,郑重开口:“谢明光君,谢玄度上神——” 第九十七章 看来不必找了 在雪峰论道后,溯宁便与玄度一道先回转他在方仪氏的洞府。 尽管这场令神魔仙妖齐聚于此的上神论道已经结束,但余响不绝,在接下来数日间向九天,乃至六界传开。 相比之下,瑶谷对月崖上的论道宴不免黯然失色,在无人关注下结束得无声无息。 经明光氏生辰宴献礼,逼退勾陈氏上神,又有这场论道,溯宁算是正式回到了六界各族眼前。 就在神魔仙妖都在揣度她下一步有何打算时,溯宁却留在了玄度洞府,闭门不出,让窥探她动向的仙神很是心焦。 琼华天,方仪氏中。 方仪辙自错落的宫阙中穿行而过,见他前来,侍奉在周围的灵族都屈膝向他行礼。 三五方仪氏神族在石桌前或坐或站,正议论什么,注意到方仪辙,青年开口道:“阿辙,前日族中行猎,怎么不见你在?” 换了往日,族中出游行猎,以方仪辙性情,是决计不会缺席的。也没听说他要闭关修行,难道又是闯了什么祸,被罚禁足了? 方仪辙闻言,有气无力地叹了声,他倒是也想去,只是没那个余暇。 倒是坐在石桌旁,手中执棋的女子道:“辙弟这两月应该都在叔祖洞府吧。” 她口中叔祖,指的自然就是玄度。 “当真?”一旁观棋的少女闻言,忍不住向方仪辙问道:“族兄,那位明光君如今也在叔祖洞府么?” 提起溯宁,便不免让在场神族都想起了前日发生在瑶谷外的那场上神论道。 “可惜我收到消息时太迟,错过了。”与女子对坐弈棋的青年摇头叹息,颇感遗憾。 方仪氏中如他这样得了消息太迟,或是接到传讯却不愿相信,因而未曾前去的神族不在少数。 机缘已经错过,到了如今后悔也晚了,只能扼腕叹息。 见方仪辙肯定溯宁暂居玄度洞府,几名方仪氏神族不由对他生出了艳羡。 族中小辈中也只有他能轻易进出叔祖洞府,便是错过了论道,如今也能得两位上神指点修行。 对于他们目光中掩不住的羡慕,方仪辙心中泪流,能得上神指点修行的确很是荣幸,如果他没有不知死活地与这位上神动过手,那就更好了。 方仪辙在溯宁面前实在心虚,偏偏这两月间,溯宁有意将曾在瀛州闻道崖上传道的大能所言著录成卷,玄度对此事也颇为赞同,方仪辙便顺势成了打下手的壮丁。 今日受族老传召,他才回族中走一趟,不多时还需赶回去。 拜见过族老,方仪辙领着以凤族巫祭身份来访的灵霜前往玄度洞府。鸣微这两月间跟随在溯宁身侧,此时也在玄度洞府中。 “明光君。” 琼花树下,灵霜抬手向溯宁施礼,神色中未免显出几分说不出的复杂。 与上次不同,她此行亲自来寻鸣微,确有紧要之事。 凤族族女天婴于重华宫修行,前日得重华宫中神君赐下阳蕨竹实,炼化后修为大成,将要蜕羽涅槃。 说来,天婴还与被溯宁斩去法相的昌黎妙音交好,不过此事就没有必要在溯宁面前提了。 如今凤族中,当以身为凤君的鸣微修为最高,由他引真火助天婴涅槃,无疑对她最有好处,故灵霜亲至,请他回栖梧州为天婴引涅槃火。 对此,鸣微当然没有推拒之理,天婴当属栖梧州年轻一辈中最为出众的凤女,他理应助她修行更进一步。 不过…… 鸣微看向溯宁:“阿宁,当年我们在栖梧州上种下的凤凰花将要开了,你可要去看看?” 要著录法卷在何处都可以,在鸣微难掩希冀的目光下,溯宁刚要回答,耳边却传来了轻微破碎声。 这是南明行渊加诸于她,用以隔绝深渊窥探的禁制。如今禁制破碎,证明南明行渊大约是出了什么问题。 溯宁一向不喜欢欠人情,何况她还答应了为南明行渊收尸,于是向鸣微道:“我需先往魔族血海。” 她为何突然要去血海? 不止鸣微,灵霜和方仪辙也颇为不解。 溯宁却没有对他们多作解释的意思,此行归期不定,只答应鸣微,倘若自血海回返后时间还算合适,便往栖梧州观凤凰花。 说罢,起身向前,身形已经消失在琼花树下。 溯宁到酆都道时,魔君宫城内与她上次来时并无什么分别。 当她突然现身在白泽面前时,惊得他倒退数丈,险些要前爪离地。看清是溯宁,白泽拱起欲扑的脊背才放松下来,暂时卸下了防备。 南明行渊留下的命灯熄灭,魔族弱肉强食,如今失了南明行渊这个魔君庇护,酆都道形势如何危急自不必多言。 好在到了上神天魔这等境界,往往闭关便是数载,南明行渊在数月前便对外宣称闭关,并未引起血海魔族怀疑。若是令血海其他势力知道他已陨落在归墟,酆都道只怕立时便会被瓜分殆尽。 在如此情形下,白泽不得不多小心几分。南明行渊陨落的消息迟一日传出去,他便能在此多混上一日。 不过见是溯宁,他便没有多作隐瞒的意思,毕竟南明行渊离开前交代过,若命灯熄灭,便遣使前往九天,请溯宁前来。 说到这里,白泽抬爪抓了抓头,有些奇怪:“等等,我派去送信的魔族还没出发,你怎么就到了?” 溯宁没有回答,转开了话题:“他留下的命灯熄灭了?” 白泽引着她走入宫阙深处,穿过重重禁制,站在了那盏已经黯淡的命灯前。 “自天地初开以来,能活着走出归墟的魔族寥寥无几,无一不是身怀深渊魔族血脉的天魔。”白泽懒洋洋地开口,对此似并不觉得意外。 南明行渊出身太低,能晋位天魔在血海十地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事,冒险进入归墟,本就注定十死无生。 大约是因为失了张长期饭票的关系,他语气中还是透出淡淡惆怅。 对于这番话,溯宁未置可否,她背光而立,神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再开口道:“他要我来,是为何故?” 白泽闻言,走到角落处,扒拉出了蒙尘的印玺,向溯宁面前推了推:“我也不知,不过他说,你看了就会知道。” 这是酆都道魔君的印玺。 溯宁抬手,印玺便落在了她掌心。 随着溯宁力量没入,其中游离的气息开始汇聚成神念,也只有她的力量能做到这一点,便是白泽,也难以窥探。 感知到南明行渊遗留的神念,溯宁挑了挑眉,没有露出太过意外的神情,反而生出种不出所料的感觉。 大约是因为她和南明行渊身上着实有许多相似之处,所以溯宁并不认为命灯熄灭便意味着他已经彻底陨落。 既知归墟凶险,他又怎么可能不考量事败的结果,为自己留条后路。如此,才像是从低阶魔族,一步步坐上血海一方魔君之位的存在。 若是南明行渊当真这样轻易地陨落在归墟,身死魂灭,溯宁倒是真要为此惊讶一二了。 琅嬛宝会上,南明行渊以金乌羽为溯宁换得扶桑灵种,让溯宁欠了他一个人情,却并未告知他想请溯宁做的事到底是什么。 到了如今,溯宁便也知道了究竟。 “他都说什么了?”白泽仰头看向她。 话音还没落下,溯宁已经收起魔君印玺,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句若有所指的话:“来日你可自去问他。” 什么? 白泽蹲坐在原地,神情莫名,难道他还没有死? 他回头看了眼南明行渊黯淡的命灯,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命灯不是都熄了? 有什么事是他不配知道的吗? 传闻能知天下事的白泽,难得感到了茫然。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86节 归墟是众水汇聚之处,溯宁落在无妄海尽头时,月色正好为重云遮蔽,光线昏暗,嶙峋枝桠在暗夜中伸展。 黑影幢幢,无数觊觎的目光或有形,或无形,都落在了溯宁身上。她抬步踏过,什么也不必做,身周汇聚而来,企图将她吞噬的煞气便消湮于无形。 觉察到危险,觊觎的视线立时都收了起来,飞快远离了她。 沿海生长着无数叶脉剔透,散发着莹莹光辉的花枝,照亮了昏暗血海。微光下,煞气浓郁得化作墨色云雾,盘踞于海面上,沉沉欲坠。 血海十地中为数最为众多的低阶魔族,便有许多都是由煞气化形而生,南明行渊亦是如此。 此处与归墟相连,南明行渊形体溃散,若要重新凝聚化形,便应该在此。 不过如今,她又要如何在这么多气息混杂的低阶魔族中找到他? 南明行渊重聚形神,气息与之前强盛时注定有所别。 煞气凝聚而成的低阶魔族大都生得颇为随意,或奇形怪状,或面目狰狞,不过也有不少长得还算合溯宁心意。 数团由煞气化形的毛茸茸趴在一处,还未睁眼,毛色有深有浅,看上去很是憨态可掬。 溯宁站在原地,犹豫一瞬后还是蹲身,心念微动,指尖便自千里外取来数枚充溢了煞气的果实。 对低阶魔族而言,这无疑是极为有益的灵物,数团毛茸茸的魔族都向溯宁靠近,以求得她投喂。 就在难以计数的魔族挨挨挤挤,都向溯宁而来时,雾气中忽然传来异样响动。溯宁抬眸,只见不过两个巴掌大的幼兽飞踹开前方魔族,身手矫健,不过片刻便站在了数团晕眩的毛茸茸上,骄傲地向她仰起头,皮毛在暗色中白得异常显眼。 溯宁嘴边不由泄露一缕笑意,看来不必再找了。 第九十八章 重华宫既然相请,如何能不…… 半蹲下身的溯宁伸出手,皮毛雪白的幼兽这才矜持低头,理所当然地享用起属于自己的战利品。周围不乏有魔物想抢夺,都被他亮出爪强势拍开。 溯宁从幼兽神魂中捕捉到了熟悉气息,看来就算重聚形体课,变成了低阶魔物,南明行渊还是最能打的那只。 不过—— 眼见他将灵果吃了干净,慢条斯理地舔起爪子,溯宁略偏了偏头,眉梢微挑,开口道:“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听她说话,幼兽抬头与她对视,乌黑瞳仁中倒映出溯宁脸庞,歪了歪头,像是疑惑般嗷了声。 溯宁见此,忽勾起嘴角,口中道:“伸手。” 南明行渊没动,她左手再取来灵果,望着灵果,幼兽顿时摇起尾巴,乖乖抬起前爪放进她掌心。 “坐下。” 南明行渊吞了灵果,蹲坐下身。 “转圈。” 幼兽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了圈,等着溯宁投喂。 以南明行渊的性情,大约是装不出这副模样的,溯宁心下道,看来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过看在他如今生得还算可爱的份上,她也不是不能勉强看护他些时日。 溯宁向南明行渊勾了勾指尖,形如白犬的幼兽轻易理解了她的意思,想想方才吃到的灵果,也就没有什么抗拒,摆着尾巴跳入了她掌心。 吃了灵果能变强,变强才能活下去,活下去才能……他模模糊糊地想道,记不清后面是什么了。 与蹲坐在自己手中的幼兽对视,溯宁点了点他湿润鼻尖,最终还是没忍住,抱起他与自己鼻尖相触,眼底显露出些微笑意。 既然已经找到南明行渊,溯宁便无意在血海多留,带着他回返九天。以他如今情形,随溯宁前往九天,却是比留在血海要安全许多。 虽然寻到南明行渊没费多少功夫,但来往于血海还是花了数日,出血海时,思及之前与鸣微说好的事,她便没有回方仪氏,先往玄罗天栖梧州一行。 因鸣微之故,溯宁从前也去过栖梧州。但那毕竟已经是数千年前的事,加之她如今记忆时好时坏,对如何去栖梧州,记得实在不怎么分明。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身上神族气息的缘故,相隔千里,玄罗天中仙妖便远远绕行,不敢近前。溯宁敛去气息,终于向只路过的羽族问到了前往栖梧州的方向。 将神族气息敛去,溯宁看上去便与寻常仙君无异,也因此省了些许麻烦,入栖梧州后并未引来什么羽族注意。 原野上遍植凤凰木,抬目望去,只见满树凤凰花盛放,灼灼欲燃,连成炽烈花海,恍惚间像是天边都要被烈火点燃。 便是溯宁,也不免为眼前堪称壮美的景色驻足。瞳眸中映出赤色,她置身花海中,风过时,枝头凤凰花坠下,自肩上跌落。 南明行渊正趴在她怀中,凤凰花摔在鼻尖,引得他连打了两个喷嚏。 低头嗅了嗅,没闻出什么问题,于是他张口将蕴含灵气的凤凰花吞了下去,下一刻,成功地被苦得吐出了舌头。 虽然魔族什么都能吞噬,但也不是没有味觉。 溯宁看着这一幕,不由想道,待他修为恢复,想起自己都做过什么,表情应该会很精彩才是。 她抬步向前,灿烂花海如同赤焰,其中正有不少羽族来往,越向花海内,出现的羽族便越多,其中有不少现出了原形落在凤凰木上,不时有喧哗声传来。 每逢凤凰花开时,栖梧州羽族便会齐聚于此,或展露翎羽,或高歌鸣啸,以此较量,最为出众者能得一顶凤凰花冠,也算羽族中难得的盛事。 也是为这个缘故,如今花海中才会如此热闹,各路羽族齐聚,站满树上树下,各自点评着谁的翎羽最为鲜丽,谁的叫声又最是清亮。 凤凰花海深处,年逾数千载的古木已长成参天蔽日之态,满树花开,却是素洁雪色。 此处不见有其他羽族来往,鸣微孤身坐在树下,琴音自指尖流泻,像是林间簌簌而过的风,又像是流经山石的泉鸣。 当琴曲至尾声时,他抬头,便见炽烈花海中,溯宁向自己行来,不由得生出几分恍惚。 “阿宁——” 他站起身,溯宁已经近前,忽有素洁花朵跌落,像是一场雨。 素白凤凰花落在她发间,鸣微抬手,下意识想为她摘去,却见溯宁怀中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张口将花咬进嘴里。 不出意外,南明行渊再次被苦得吐了舌头,向溯宁发出告状般的嗷呜声,她手中取来枚灵果才叫他消停下来。 “这是……”鸣微看着溯宁怀中的低阶魔物,不由皱起了眉。 阿宁赶往血海,便是为了这只低阶魔物?便是他恰好生得副讨阿宁喜欢的模样,又如何值得她特意往血海中走一遭。 对于他话中疑问,溯宁没有作详细解释,只回道:“我受人所托,看顾他一段时日。” 这不过是只血海中随处可见的低阶魔物,为何?得她特意看顾?鸣微打量着才得重新凝聚形体的南明行渊,一时未能从他身上觉出什么异常。 无论怎么看,这就是只实力低微的寻常魔物而已。 见溯宁无意多说,纵使心中颇多疑问,鸣微也止住了话头,没有再追问。 心下却不免觉得黯然。 究竟是从何时起,他们之间横亘了许多不能告知的秘密? 溯宁不知他在想什么,抬头看向开着素白花朵的凤凰木:“这便是你我当年种下那一株?” 鸣微点头,轻声道:“已经五千年了……” 他们种下这株凤凰木,已是五千多年前的事。在溯宁离开后的许多年里,这里又种下了无数株凤凰木,聚木成林,花开时绵延成赤海。 鸣微原本以为,他已经没有机会与她并肩看凤凰花开,但如今,她又得重回他身边…… 他垂首看着掌心所藏那朵赤红如火的凤凰花,抬起头:“阿宁……” 溯宁看向他,在她目光下,鸣微将出口的话忽又一滞。 不等他再说什么,天边忽然传来一声尖锐啸鸣,鸣微面上怔忪褪去,露出凛然之色,循声望去,只见灿金光辉凝结为羽箭,伴随着啸鸣声,穿破重云,向栖梧州而来。 刺目金光声势浩大,栖梧州中众多羽族也有所察觉,纷纷抬头看向上空,感知到光辉中蕴含的力量,顿觉心旌摇曳,悚然而惊。 一时间,整片栖梧州都为这道携雷霆之势而来的羽箭陷入了惊慌,在无数羽族的注视下,金光飞掠过天际,迅疾得仿佛要将天穹撕裂,最后向凤凰花海的方向落下。 神族…… 灵霜自巫祭大殿中走出,望着逼近的金辉,神情凝重。 神族为何会突然向栖梧州出手?! 随侍在她身旁的凤族女使眼底也现出惊疑,还是在灵霜开口后才回过神。沉声交代数名凤族女使出面安抚羽族众,灵霜轻身而起,化作身披彩羽的凤鸟,振翅往凤凰花海去。 炽烈欲燃的花海中,金光破风,啸鸣声尖锐刺耳,倏忽已经近前。 溯宁抬眸,眼底映出灿金光辉,裙裳在不知从何处而起的狂风中翻飞,化作幼兽的南明行渊趴在她怀中,似对危险毫无所觉。 危急之际,鸣微下意识向前一步,身后现出翅翼光影,想为溯宁挡下飞驰而来的金光。 但不必他出手,溯宁抬眸,眼底亮起灿金,抬手握住了那缕向她眉心而来的羽箭。 两道力量碰撞,骤然在她身周掀起重重风浪,袍袖翻卷,羽箭振动,嗡鸣不止。 “重华宫行神族大比,我等恭候明光君前来——” 随着羽箭在溯宁手中破碎为无数灵光,苍老低沉的嗓音响起,这竟是一道邀请。 溯宁收回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面上辨不出太多情绪。 羽箭掀起的风浪余波中,凤鸟振翅化为原形,灵霜上前,也顾不得施礼,目光全然落在鸣微身上:“君上,你可有妨碍?” 鸣微摇头示意自己无妨,也顾不得再提方才所念,看向溯宁,神情凝重道:“阿宁,重华宫此举,只怕其意不善。” 为溯宁斩去法相的昌黎氏族女,便是拜入了重华宫修行,如今以箭相请,怎么看都不像只是请溯宁去观神族大比那么简单。 “何况重华宫之主,正是——”鸣微对上溯宁的目光,沉声道,“当年坐镇瀛州的神尊之一,青商上神。” 鸣微少时便与溯宁相识,当然也知她昔年登上青云阶后发生了什么。 纷杂的记忆碎片涌向意识中,溯宁隐约记起了那张高高在上的脸,长剑摔落的声音似再次响在耳边,又为汹涌而来的语声淹没。 识海中再次传来刺痛,耳畔石中火灼热升温,溯宁喃喃道:“他还活着?” “青商上神当时隐于天外铸剑,是以不在瀛州之中。”灵霜轻声解释道。 瀛州尚在时,青商便已晋位上神,以剑法闻名于六界,有锐不可挡之威。九天上神中,能胜他者屈指可数。 灵霜不觉得溯宁能是这位上神的对手。 虽然方才羽箭并非出自青商上神之手,难以断定此举是否出自他授意,但为稳妥起见,不要赴约是最好的选择。 谁也不能保证,青商上神会不会看在她是瀛州弟子手下留情。 鸣微心中分明也有同样的担心,却没有出言劝阻,他知道,溯宁一定会去。 “重华宫既然相请,如何能不去?”溯宁轻轻笑了起来,语气听起来有些渺茫。 她如今心中有惑,正要向那位青商上神求解。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87节 第九十九章 苍穹殿已不复当初,君上当…… 琼华天,昊天氏中。 重云成海,渺茫雾气中,诸多昊天氏族老齐聚,盘坐云上,身周都蒙着一重蕴藉光晕,不染尘俗。 “自明光氏传来消息到如今,已近两月。”白发白须的老者闭目假寐,此时睁开眼,徐徐开口,“帝君闭关悟道,不可搅扰,那如何决断,诸位也该拿出个主意来了。” 闻听此言,难掩不满的声音响起,反问道:“难道你们真想为流着人族血脉的半神,加封上神尊号?” “但她已是上神——” 经太初以来诸般战乱与劫难,遍数如今的神族各氏,也不过还剩数十位上神。 想入上神境,不仅需要资质,更讲求机缘,二者缺一不可。在溯宁之前,还从未有血脉驳杂的半神得入如此境界,令九天神族料想不及。 但上神的修为境界,绝无可能作伪,此事并无先例可依,是否要册封溯宁,成了执掌诸天殿权柄的昊天氏族老需要决断的问题,而对此,他们的意见显然并不一致,到现在也没能达成共识。 上神在神族地位特殊,加封溯宁,也就意味着她将掌握属于上神的无形权柄,包括昊天氏在内的诸多神族见她,都需以上神礼相待。 诸多介怀她出身的神族又如何能接受这一点。 何况此举还牵涉九天局势,昊天氏族老各有立场,是以便是消息传来许久,诸天殿还是迟迟没有下达诏令。 也就在昊天氏内部为溯宁加封之事争执时,琼华天中,冰雪堆积成崇山峻岭,终年不化,渺茫云雾中有河水流经。 寒冰铸就的棺椁顺着水势向下,周围不见有任何活物气息,许久,才有以灵力显化成形的飞鸟自上方惊掠,发出一声呕哑嘶鸣。 棺椁表面冰层生出裂痕,自上而下蔓延开,在脆响声中,无数碎冰飞溅,露出藏于其中的青年。 他双目紧阖,过高的眉骨为整张脸添了几分难言阴鸷,随着他缓缓睁眼,右眼亮起灿金灼灼,左眼的瞳孔却淡得近乎无色。 他瞎了一只眼。 青年半坐起身,抬起右手,上空盘旋的飞鸟便落在他手上。 着素白道袍的仙君现身于湍急河水边,像是要与冰雪融为一体,向他半跪下身,双手恭谨地呈奉上一卷玉简。 青年将目光投向他,神识扫过玉简,片刻后,意味不明地开口,神情似笑非笑道:“上神——” 她不仅没有死在苍离天大劫中,如今竟还成了上神。 连鸿苍都已经身死魂消,她却还活着,这世上之事,当真无常。 既是如此,看在从前交情,他理当备上一份厚礼,贺她死里逃生才是。 想到这里,青年脸上不由扬起了冷笑。他手中用力,灵光凝聚的飞鸟刹那化作无数光点,在风中飘散。 手捧玉简的仙君垂首,凛冽寒气袭来,他却不敢有任何动作,很快连双手都覆上薄薄冰霜。 青年没有多看他一眼,自棺椁中起身,向前踏出一步,原本流动的河水骤然结为坚冰。青年自冰层上踏过,身形转瞬消失在原地。 已衰落的苍穹殿深处,重重禁制相加,一座高有数丈的青铜神树立于殿中,枝条从笔直树干柔和垂下,其上又分出短枝,枝头燃起盏盏烛火,带来幽微光亮。 无数缕流光环绕在神树周围,飞旋不停。 凌霄仙着杏黄裙裳,此时正站在树前,抬头望去,不知在想什么,神情在薄纱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白发白须的昊天氏族老现身在她身侧,举目而望,轻声叹道:“已经三千多年了……” 到如今,苍穹殿门庭冷落,还企盼殿下能重归九天的仙神又还剩多少。 凌霄仙注视着缭绕在神树周围的流光,语气不曾有所动摇:“无论如何艰难,殿下最终定能重临九天。” 他们等了这么多年,如今,殿下复生的希望已经近在眼前。 昊天氏族老颔首,默然数息,才开口再问道:“那位明光君,当真不能再为苍穹殿所用?” 殿下当年,待她可谓甚厚。在她之前,从未有半神能当上昊天氏一殿掌御令。 凌霄仙没有看他,只回了一句话:“当年,是苍穹殿先为全大局,将她舍弃。” 话中难以听出太多情绪。 神族联手诛杀溯宁背后,牵涉的其实是血脉之争。 鸿苍有意摒去血脉之别,缓和九天各族的关系,但无数自恃血脉尊贵的神族却不能接受如溯宁这等出身的仙神执掌权柄,凌驾于自身之上。 借此,正是要向身为昊天氏帝子的鸿苍表明立场。 权衡之下,鸿苍终究还是放弃了原有的想法,将真相掩去。 他毕竟还是神族的帝子。 其中内情,昊天氏族老比长居雷泽的凌霄仙更为清楚,但他还是道:“昊天氏中,也只有殿下执掌权柄时,如她出身的仙神才能得到重用。相比昊天氏其他神族当权,殿下复生,于她而言,无疑是更为有利的情形。” 所以他并不反对为溯宁册封上神尊号,至少如今来看,她和他们的立场并不相悖。 凌霄仙的目光终于投向了他,昊天氏族老所言固然不错,不过—— “无论你如何打算,都与我无关。” 她左右不了昊天氏族老怎么做,只能决定自己如何行事。 说罢,没有在意昊天氏族老为她的话露出了何种神情,转身离开。 她只想救鸿苍,并不关心其他。 无论如何艰难,她一定会救他。 昊天氏中发生的事,自是难以为外族窥探,非九天仙神轻易所能知。 栖梧州中,自重华宫而来的羽箭惊动了凤族上下,令无数身在栖梧州的羽族都感到惶惑不安。 “发生了什么?!” 那道金光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神族的气息……” “神族为何要对我栖梧州出手?!” 难道是栖梧州羽族做错了什么,令神族降罪? 听闻箭鸣后,诸多凤族族老先后赶来凤凰花海,得知这支箭并非是因凤族而出,而是为溯宁,不由暂时松了口气。 如今妖族式微,凤族实在没有底气与神族为敌。 因凤族族女天婴入重华宫修行,是以她也能辨出,用出这一箭的,正是重华宫如今的大长老。 自瀛州沉没后,数千年间,诸多修行有所成的神族各立山门传道,青商所立重华宫便是其一。有他这位声威赫赫的上神坐镇,重华宫也算得如今九天最负盛名的求道之地,往往只有各族中天资最为出众者,方能入其中修行。 是以能为重华宫弟子,在九天足可自傲。 近千年来,青商多数岁月都在闭关修行,已少有干涉重华宫诸事,大小事务便都由重华宫数位任长老的神君加以决断。 诸如重华宫等山门,每过数年便行大比,今年的神族大比,正是在重华宫中举行。 天婴在数年前拜入了并未在意她出身妖族的重华宫长老门下修行,不过她虽与昌黎妙音交好,却并非同一位师尊。 昌黎妙音的师尊,是如今代掌重华宫的大长老。 这位大长老性情堪称暴烈,又极为护短,得知是溯宁斩去昌黎妙音的法相,会有此举也不奇怪。 他并非上神,修为并不及溯宁,但重华宫背后,却有那位青商上神。 数道目光落在溯宁身上,她当真要往重华宫一行?诸多凤族族老也觉此举过于冒险。 南明行渊在溯宁手中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态,引得鸣微多看了他一眼。这只低阶魔物竟对方才携雷霆之势落下的一箭全无反应,如何不值得奇怪。 不过此时却不是过问此事的时候,鸣微神情端肃,看向溯宁道:“阿宁,距重华宫大比还有不短时日,你打算何时动身?” 重华宫位于东方苍离天,与玄罗天颇有距离,但就算再晚个十余日出发,也并不会迟。 心知难以劝阻溯宁,鸣微自是想随她一同前往。只是如今天婴才炼化阳蕨竹实,他还需数日光景为她引涅槃火。 届时有天婴引路,在重华宫中行事也会方便许多。 因鸣微态度,诸多前来的凤族族老神色各异。与上神交好对凤族原是好事,但若因此交恶其他神族势力,又是否必要? 溯宁在九天是有几位旧识,但她结仇的本事显然也是不小,只说自澜沧海到如今,所广为人知的已有不少。 不过当着溯宁的面,诸多凤族族老都很有分寸地缄口不言,未曾对鸣微所言提出什么异议。 他是凭实力登上凤君之位,当然也就不会轻易为这些族老左右。就算是身为巫祭的灵霜,也并不能动摇他在栖梧州的权柄。 得鸣微下令,凤族族老各自散去,安抚栖梧州中为箭鸣所惊的羽族。 “苍穹殿已不复当初,凤君当真决意要站在这位明光君一方?” 只如今看来,与她敌对的不止重华宫,或许还有昌黎氏,甚至勾陈氏等神族。 “我倒是觉得,栖梧州与明光君交好,胜过讨好其他神族。” 不说君上似与她有旧,她待妖族的态度便已经远胜过其他神族。 “前日她与方仪氏上神于瑶谷外雪峰论道,天下各族尽可前往,可惜我赶去时已经迟了,未能得闻。” “便如当初瀛州还在时……”有年岁较长,曾往瀛州听大能传道的凤族族老叹道。 “若非我妖族众多上古大妖陨落,道统断绝,凤族又如何会是如今情形——” …… 就在凤族安抚栖梧州羽族时,重阳宫大长老以箭相请溯宁的事已经飞快在九天传开。 第一百章 神族行事,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距离大比还有数日,便有众多九天仙神在闻知消息后,自不同方向赶赴苍离天,往重华宫而去。 寻常时日,非门下弟子轻易不得入重华宫,也只有在大比时,无论是否得重华宫相邀,都可入其中观战。 对九天许多仙神而言,这等盛事自是不能错过,参加大比的山门弟子多修为不俗,观其比试,他们或也能有所体悟突破。 苍离天边界,三五相识仙君在此相会,结伴往重华宫方向去,沿路闲谈起近来见闻。 “听闻前日,重华宫大长老一箭射落栖梧州——” “竟有此事?”女子讶然道,“栖梧州凤族何时开罪了重华宫?” “这一箭不是为凤族,是为那位曾效命于苍穹殿鸿苍帝子麾下的明光君,她当时正身在栖梧州。”获知内情的仙君笑道,“重华宫大长老出箭,是要请她前往大比观战。”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88节 听了这话,与他同行的仙君面面相觑,这…… “重华宫与明光君竟是有旧怨不成?” 否则何以有此举。 “诸位难道是忘了,重华宫可是与昌黎氏交情深厚。” 昌黎氏族中两名被寄予厚望的小辈都废在溯宁手中,他们又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这么说,重华宫相邀,其意不善,也不知那位明光君可会前往?” “经数日,此事已经传开。倘若她不去,未免堕了上神的声名,为九天仙神暗笑。” 或许这正是重华宫大长老何以要如此大动干戈相请溯宁的理由。 “若她当真去了,只怕场面会更难看。”青年摇着头道,“重华宫既然请她前去,定是有所准备,非要她俯首认错不可。重华宫青商上神以剑法闻名六界,他在瀛州传道时,明光君才不过刚拜入瀛州,又如何能是对手。” “她来与不来,待我等到了重华宫便知。不过,我近日倒是听说了些自神族传开的流言……” …… 话音渐远,数道身影没入云中,自天际飞掠。 琼华天,方仪氏中,方仪辙穿过回环廊阁,脚步匆匆。他正急着赶回玄度洞府,将自栖梧州传来的消息告知于他。 “重华宫……”听方仪辙说完,玄度面上惯有的温和笑意淡去,眉心现出刻痕。 作为昔年瀛州掌尊的弟子,他对同样出自瀛州门下的青商并不陌生,论起来,他还应当称青商一声师叔才是。 就算重华宫之主是青商师叔,只怕她也不会避退,玄度思及此,不期然间又想起溯宁拜入瀛州的那场入门礼,神情更显凝重。 便是记忆有失,溯宁也不曾改了性情,所以玄度知道,她一定会去。 他对溯宁心怀有愧,但无论是在瀛州时,还是后来,青商待他都颇为尽心。如今溯宁与重华宫因昌黎氏生了嫌隙,或起争斗,并非玄度所乐见的局面。 青商师叔最重血脉之别,出手时也绝不会因阿宁瀛州弟子的身份有所留情。玄度放下手中玉简,如今看来,他需得往重华宫走一趟,看能否转圜事态。 方仪辙候在一旁,目光觑着玄度,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察觉他的欲言又止,玄度自沉思中回过神,视线落在少年身上:“可是还有什么事?” 难道是又在外闯了什么祸,需要他出面求情? 不过这回方仪辙的确没干什么上房揭瓦的事,他打量着玄度脸色,试探着开口问道:“叔祖,你知不知道,明光君是如何能从三千多年前那场大劫中幸存的?” 玄度闻言,动作一顿,像是觉出什么,神情难得显出冷厉意味:“你何以有此问?” 溯宁记忆有失,有关于大劫中种种,她自己都记得不甚清楚,玄度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其中究竟。 “章尾战场上,连身为上神的鸿苍帝子都战死了,她怎么还能活下来?”方仪辙小心措辞道,“如今九天有传言,说明光君当年是因为怯战,没有前去章尾战场,所以才活了下来……” “一派胡言!”玄度拍案而起,震怒之下,属于上神的威压瞬息在水榭中扩散开来,周围池水似有所感知,水面震开重重涟漪。 以阿宁性情,如何会有畏战之举! 方仪辙一时不妨,为他威压所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滚了出去,当头栽进了水里。 听到落水声,玄度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将气息收敛,上前查看方仪辙情形。 一只湿漉漉的手搭在临水的竹廊上,方仪辙从水里探出头,苦着脸道:“这也不是我说的……” 他怎么也是神族,并未为上神威压震伤,除了猝不及防下喝了两口池水外,没什么妨碍。 不过以数日接触来看,明光君的确也不像是会怯战的存在,想想和溯宁交手的经历,方仪辙神情一言难尽。 “你可知流言自何而起?”玄度冷声问起事情来由。 究竟是巧合,还是…… 见玄度如此,方仪辙的态度也郑重许多,但他也确实不知流言究竟是从何处传来。不过好像短短几日间,方仪氏中便已有不少族裔在议论此事。 “若无推波助澜者,流言何以会传得如此之快。”玄度徐徐开口。 方仪辙爬上水榭,正拧着袖子上的水,闻言一怔:“叔祖的意思是,是有谁故意要毁明光君声名?” 玄度颔首,神情越发显出沉凝。 如此毁谤,其心可诛。 “传我令下,方仪氏族中不可再妄议此事。” 随着玄度掌心现出令符,方仪辙神色一整,起身向他行礼,口中道:“是!” 不过玄度能令方仪氏缄口,却不能令九天仙神都对此避而不谈。便是他,一时之间也难以想出万全之策解决眼前困局。 如今看来,还是要尽快赶往重华宫才是。 只是玄度接到消息未免晚了几日,在他刚入苍离天时,溯宁已随栖梧州凤族抵达重华宫。 才过数日时间,幼兽形态的南明行渊膨胀了不止一圈,如今的大小已经需要溯宁双手环抱。 这大约要归功于他实在很能吃。 好在溯宁离开血海前,特地截取了无妄海边煞气凝聚的地脉,倒也不至于养不起他。 低阶魔物成长的速度竟如此之快么?南明行渊身上情形不免令鸣微心生怀疑,但未能看出究竟,便不好与溯宁多说什么。 魔物雪白的皮毛闪烁着鲜亮光泽,南明行渊趴在溯宁怀中,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这一幕落在鸣微眼中,怎么看都有些碍眼。 就算当年在瀛州,他还是只灰扑扑的杂毛小鸟,与溯宁最为亲近时,也没能得到如这只低阶魔物一样的待遇,心下未免觉得失衡。 他不介意为溯宁代劳,南明行渊却赖在溯宁怀中不肯动,咧开的嘴在鸣微眼中莫名透出股得意味道。 不管这只魔物有没有问题,很欠揍倒是真的。 重华宫内外设有诸多禁制,因大比将至,才提前开启,容仙神入内。天婴领着凤族一行落在宫外玉阶前,要进重华宫,只能自此而入。 此时也有不少仙神正沿玉阶而上,鸣微等凤族的现身引来数道目光。 “似乎是凤君……” 有认出了鸣微的仙君低声交谈,不过因修为有限,又与他无甚交情,也就不好厚着脸皮上前寒暄。 天婴在前引路,带着溯宁踏入了重华宫,并未大张旗鼓地宣扬她的身份。还未走过太远,便见诸多仙神都往后山方向而去,天婴面上不由露出些许奇怪神色。 后山一向是重华宫弟子清修之地,又有什么值得诸多仙神齐聚? 她抬手示意,唤来在旁侍奉的灵族,问起后山中发生的事。 灵族屈身行礼,口中道:“屠琰与御璋两位神君在后山设局赌斗,经数十日,如今已将决出胜负。” 正是因此,才会引了众多前来重华宫的仙神前去一探。大比还未开始,他们在此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便不妨去凑凑热闹。 后山中,两名身着重华宫弟子服的神族在石桌前相对而坐,桌上像是随意地放着些黑白石子,看上去都是青年模样。 在此围观的仙神众多,何止上百之数,纷纷举目望向石桌上空投映的天幕,神情或戏谑,或凝重,不一而足。 重华宫弟子在此设局赌斗,但他们设局所用棋子,是数万人族大军。 天幕上,身披不同形制战甲的铁骑冲撞在一处,刀枪相接,金戈之声震响,只见染血的战旗在风中飘扬。 这是西荒,陈卫两国交界之处。 战马栽进早已布设好的陷阱,发出一声哀鸣,着甲的骑兵自马上跌落,在乱刀下失了声息。 天边残阳如血,枭鸟盘旋在空中,在嘲哳的嘶鸣声中,这场已经持续近两日厮杀终于到了尾声。 在场不乏有自八荒飞升的人族,便是有人认为飞升九天后,自己便与凡俗人族并不相干,但终究也有出身人族的仙君未曾忘却来处,目睹此景,眼底难掩义愤之色,却无力阻止神族作为。 寻常人族仙君,又岂是神族一合之敌。 看着天幕中的血腥厮杀,重华宫弟子神情中并不见有什么变化,似乎胜负输赢对他们并无太大影响。 “神君,胜负将分,不如降下神谕,令两国止战吧!”有仙君上前一步,抬手施礼,深深向他们拜了下去。 “神族行事,何时轮到你来置喙——”以玉冠束发的青年开口,语气不见什么起伏,拂袖向求情的人族仙君挥去。 但预想中的局面却没能出现,他的力量于无声无息间被化解。 青年顿现恼怒之色,他转头看去,远处,溯宁抱着形如白犬的魔物,不疾不徐地近前。 第一百零一章 既然神明不让我等活,那…… 顺着重阳宫弟子的视线,无数目光投向了近前的溯宁。 她是…… “明光君——” 她竟然真的来了重华宫。 就算不识得溯宁的仙神,此时也隐隐觉出了风雨欲来之势,退后半步,先后向她抬手施礼,微垂下的脸上神色各异。 也不乏神族站在原地,不肯动作。 在他们看来,溯宁未得诸天殿敕封,上神之事便还未有定论,他们尚且不必以上神待之。 大约也是怀着如此想法,设局赌斗的重华宫弟子安坐在石桌前,并未起身。 被免去重伤之虞的人族仙君抬起头,怔然看向溯宁。 明镜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再遇上溯宁,更没想到她会出手救下自己。 他站起身,向溯宁俯首深施一礼:“明镜,谢过明光君援手。” 溯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倒是何处都能见你。” 她记得明镜。 听溯宁这样说,明镜眼中不由闪过意外之色,带着些许叹息意味道:“回神上,大约是因为我实在很闲。” 所以才会来重华宫凑这个热闹。 明镜飞升九天多年,不会不清楚神族如何行事,此时此地,他最好的做法便是缄口不言。 这不是他所能阻止的事。 但他终究还是难以坐视,眼见战事已经有了结果,忍不住站出来向神族求情。既然他们设下的赌局已经分出胜负,便不要再让人族继续做无谓牺牲。 可惜就算如此,神族也不打算听他一个人族仙君劝解。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89节 御璋原想教训明镜一番,却为溯宁阻止,脸色委实称不上好看。 大约是知道自己与上神实力差之甚远,他并不敢贸然向溯宁动手,只是沉声质问道:“明光君此举何意?” 她难道要为个人族与重华宫作对不成?! “本君如何行事,何须你来过问。”溯宁对上他的目光,不甚在意地回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缥缈。 听闻此言,御璋的神色不受控制地沉了下来,他眼底蒙上浓重阴翳。毕竟这样的话,一向都是他对别人说,不想今日竟会落在自己头上。 放在桌上的手收紧,气氛紧绷之际,坐在他对面的屠琰含笑对溯宁道:“明光君前来,可是也对我等设下的赌局感兴趣?” 他看了一眼天幕,又看向溯宁:“人族血脉低贱,好在还知敬奉神族,尊诏令行事。” 话中分明意有所指。 在场仙神下意识窥探溯宁脸色,如今这位明光君身怀人族血脉之事,在九天已经并非秘密,不知她会作何反应? 鸣微紧皱起眉头,他望向溯宁,她正抬起头,目光落在天幕上,神色难以辨出喜怒。 金戈交鸣,血色映在溯宁眼中,八荒上的厮杀像是与她记忆相重合,刹那间有无数纷杂碎片涌向识海。 西荒边境,烽火已经持续数日,战死者不计其数,尸骨根本来不及收殓,鲜血将黄沙染做赤土。 卫军营地中,中年裨将玄甲染血,麻木地看着被抬下战场的同袍,血与泥模糊了面容,让他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识得的人。 他们究竟因何要有此一战? 八荒诸多王侯自诩得神族天命而登位,世代供奉神族,只需降下一道所谓神谕,西荒陈卫两国便陈兵边境,听从神君号令。 桌上黑白石子代表两方,以人族为棋,重华宫弟子将石子置于何处,两国将士便要如何厮杀。 陈卫修好多年不起战火,如今却因神族命令,不得不奔赴战场,甚至连如何作战,都要听神族下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袍前去送死! 卫国十万大军,到如今已经十不存一。 看上去不过十六七的少年满身血污,在中年裨将巡视营中时拉住他的袖角,断断续续道:“将军,我们立功了么……王上……可会赏赐我等金银……” 有了金银,他才能赎回妹妹,赎回家里的田地。 在他希冀的目光下,中年裨将说不出话来,沉默数息道:“……会有的。” 他不敢再看少年双眼,起身向外行去。 国君王帐外,数名禁军护卫在此,神族谕令之下,陈国与卫国国君都亲临边境督战。 不过比起战场肃杀,王帐内外的气氛便显得轻松许多,护持国君的禁卫都出身世族,又何须上战场拼杀。 被赶上战场的,只会是卑贱的庶民与奴隶,就算死了再多,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地位与尊荣。 中年裨将并非世族,他是靠着战场拼杀立下的功劳才有今日,所以他也难以对麾下士卒的死无动于衷。 不顾禁卫阻拦,他大步闯入国君营帐,在已近垂暮的卫国国君半跪下身:“君上,败局已定,请您下令退兵吧!” 到了如今,卫国败局已定,再无扭转的可能,便不必再负隅顽抗,下令撤兵或许还能保全剩余将士的性命。 能多活一条性命,便算一条。 卫国国君正在犹豫之际,身旁却有朝臣道:“神上还未降下谕令,我等怎么能轻易退兵?” “若是惹怒了神上,降罪君上该当如何!” 闻听此言,卫国国君顿时歇了退兵的心思,中年裨将握紧了腰间佩刀,眼底是被强行压下的愤懑。 九天之上,屠琰眼见卫国王帐中所现,缓缓笑了起来:“御璋师兄,我看卫国也并非没有再战之力,不如——” 他掌心现出一枚灵光熠熠的丹药。 “此处有仙丹一枚,服之可飞升仙君,登临九天,陈卫两国谁能得胜,便能得此仙丹。” 闻听谕令,身在王帐中的陈卫两国国君蓦地站起身来,这可是能飞升仙君的丹药! 中年裨将脸上现出不可置信之色,仙丹并非他这等人物所能肖想,他看见的只有将要断送卫国更多士卒的战场。 已近垂暮之年的卫王更是激动得连面容都有些扭曲,有这枚仙丹,他便不必担心自己将要寿尽而终。 这一定是神上对他尽心供奉的赏赐! 狂喜之下,卫王跪下身,向天际叩首谢恩。 明镜的心沉沉坠了下去,难道战火还要继续么?他忧心如焚,却不知如何才能解眼前危局。 卫王起身,高声道:“传孤王令,立刻调兵,定要赢下此战!” 即便倾卫国之力,也要赢下这一战! 只要得神君赐下仙丹,他便可飞升成仙—— 重华宫后山上,诸多神族看着这一幕,神色难掩轻蔑与藐视,但就在卫王拿起印玺时,王帐中,跪拜在他面前的中年裨将缓缓抬起头来。 他还要用无数卫国士卒的命,来换能让他长生的仙丹。 刀锋出鞘,映出他满是血丝的双眼,其中透着难以言说的决绝。在周围禁卫始料未及中,中年裨将振身而起,体内灵力爆发,举刀刺进了卫王心脏。 卫王抬目看向犯上刺驾的裨将,老迈浑浊的双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如何敢行这等悖逆之举—— 温热的鲜血洒落在中年裨将脸上,让他暴怒的头脑冷静下来,在这个时候,他心中想的却是,原来君王的血同他们这些卑下也没什么分别。 他抽出刀,卫王的身躯缓缓向后倒下,脸上神情永远凝固在交织的激动与惊怒中。 王帐内乱成一团,有朝臣扑上前查探国君情形,但原就年老体衰的卫王在这一刀下又怎么可能还有命在。 面对怒声质问,中年裨将站在帐中,语气平静得过分:“既然神明不让我等活,那我们为何还要敬奉神明。” 如果敬奉神明,只能落得身死的下场,那他们何以还要将神明高高供奉起来! 就连九天仙神,也不由为突来的转折一静,谋划落空的屠琰脸上失了笑意,心下升腾起莫可名状的怒火。 区区人族,也敢出此妄言—— 溯宁却突然笑了起来,混乱的记忆在眼前交错,耳边时而是战场厮杀之声,时而又传来不知是谁的低语。 ‘要补东方天极,为今之计,便是借瀛州为引,以我等神魂化天柱,再撑天阙。’ ‘不知众弟子,可愿与我同往?’ ‘我等,愿随掌尊往——’ …… 眼底徽印明灭,溯宁好像又看到了无尽幻象,石中火赤色跃动,为她保住一点清明。 溯宁看向屠琰,话音越显缥缈:“既是尔等设局,又如何有不亲身入局之理?” 她语气中不见多少起伏,却让屠琰心下骤生不妙,他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此处是重华宫内,她难道还敢对他们出手不成! 溯宁已然没有听他多言的心情,指尖隔空一点,屠琰的身形便滞在了原地,口中半个字也吐不出。感知到加诸于己身的力量,他神情中终于现出了畏惧之色。 在场仙神俱都为之一惊,围观重华宫弟子想出手相助,身体却为不知来处的力量定住,再也动用不了半分灵力。 在无数道视线下,屠琰眉心现出一点光华,落入了西荒边境。 见势不妙,御璋飞身退去,能入重华宫门下,他的修为自非等闲。但在上神面前,这样的速度还是太慢。 溯宁指尖微曲,他体内神魂被强行取出,身体跌落在地。 到这时,在旁围观的重华宫弟子才得了自由,连忙上前查探他与屠琰情形,却见不过数息,他们口中接连有鲜血涌出。 神识附在战死的士卒身上,高高在上的神族不得不一遍遍地体会过卑弱人族的死法,落下的刀锋显化在神魂中,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 “既如此喜欢看人族厮杀,不妨亲自体会。” 溯宁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却令重华宫弟子与诸多仙神为之一凛。 第一百零二章 这才叫放肆 “谁敢在重华宫中伤我弟子!” 一声暴喝自正殿传来,磅礴灵力从上方径直落向溯宁,声势令身在后山的仙神绝不敢视之等闲。 灵力倏忽已至,霜青裙袂在风中扬起,恍若云烟,溯宁并未放下尚且还是原形的南明行渊,只是抬起了右手。 两道属于不同神族的力量在空中相撞,刹那间迸发出刺目灵光,重华宫大长老现身后山上空,正伸手与溯宁相抗。 气浪骤起,诸多仙神自觉境界不足以干涉这番较量,纷纷向后退开。 不过数息僵持,溯宁指尖微曲,轻描淡写地向外一拂,上方倾身出手的重华宫大长老便被震退。他运转灵力,想将身形稳住,但还是在连退数丈后才靠着其他赶来的重华宫长老联手相助,才踉跄着站稳。 她竟是当真有上神之力—— “大长老!”眼见有主持局面的师长,数名正不知如何是好的重华宫弟子连忙向他身边聚齐,天婴也默然跟上。 身为重华宫弟子,她不得不如此。 重华宫大长老面容清癯,着与门下其他神族无异的素色道服,发髻束得一丝不苟。拂去与溯宁交锋中沾染的尘灰,他将拂尘架在手上,神情威严。 白发挽髻的老妪以神识扫过失了知觉的御璋和屠琰,对他们的情形了然,立时命身边弟子将他们的身体盘坐,随即掌心牵系灵力,施展术法召回神魂。 以大长老为首的数名重华宫神君都戒备看向溯宁,提防她出手阻拦。不过这一点仿佛是他们多虑了,见他们施救门下弟子,溯宁未曾有阻拦之意。 两缕流光分明没入眉心,还没等重华宫众人放下心,却见被召回神魂的两名神族仍旧面露痛苦之色,并不见转醒的迹象。 这是怎么回事?! 此景显然不在老妪意料中,她面上闪过惊疑之色,将手放在两名神族发顶,深入识海,才察觉他们的意识竟还陷没在无边幻象中。 因他们战死的人族何止数万,他们总该逐一体味过,才算公平。 溯宁眼前又见血流成河的战场,厮杀声不绝于耳,她被挟裹于其中,入目所见唯有杀戮与死亡。 似乎感受到她身周气息有些不寻常,南明行渊乖顺地倚在她怀中,就算为他顺毛的手略重了几分也不敢抗议。 “阿宁……” 鸣微似也有所觉,低声开口,却未得溯宁回应。这般场合下,他不好多言,只能先强压下担忧。 另一边,老妪反手,试图以外力将幻象破除,但刚有动作,神识便被幻象反斥出。 体内气血翻涌,她不得不收回手,退后半步方稳住了身形,引来数道目光注视。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90节 正是因为在场许多外来仙神,老妪没有直接开口,而是暗中向大长老传音言明情况。 上神设下的幻象,实非她能破解,便是距上神境只一线之差的大长老,怕是也不能做到。 毕竟这里是重华宫内,门中弟子在此陷入危急,他们身为长老却无能为力,事情说出来实在有失颜面。 不过便是重华宫长老着意遮掩,在场活了不短年岁的仙神又如何猜不出大概。 如今也只能请掌尊出手,重华宫大长老暗中示下,再抬起头,神情冷然看向溯宁:“在重华宫对我门下弟子出手,以大欺小,这便是明光君的礼数?!” 重华宫还未就之前的事向她讨个说法,她竟又出手伤了重华宫弟子,真当他重华宫可欺么! 感知中有幻象蠢蠢欲动,无数道声音同时在耳边响起,让人难以辨清究竟在说什么,溯宁的目光掠过他,语声越发漂缈:“你在与我论礼数?” “那你见本君,当有如何礼数——” 她投向远处的目光收了回来,落在重华宫大长老身上,霎时便有沉重威压如山岳倾崩,皆降于他身。 原本自恃修为的大长老也不由面色微变,当即祭起体内力量相抗,但原本挺直的脊背,还是在于他而言也重逾万钧的压力下逐渐沉了下去。 身上法衣禁制明灭,接连发出破碎声响,在众多仙神瞩目下,重华宫大长老悬空的左膝终于重重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令整座后山似都为之晃动。 他半跪在地,抬头看向溯宁,脸上青紫交加,煞是好看。这么多年来,做惯了重华宫地位尊崇的神君,他又如何还能容忍低下头来,何况还是向出身半神的溯宁低头。 重华宫神君有意相助,只是在上神威压下,根本不可能近得他身。 周围投来的视线在重华宫大长老感知中仿佛都饱含戏谑,他心中暴怒不已,运转周身神力,将拂尘向溯宁甩出。 拂尘麈(音同主)尾骤然长了数丈,铺天盖地般向溯宁卷来,她眼底赤色闪过,麈尾顿时无火自燃,在空中飘散开来。 也是在此时,重华宫大长老借势而起,血脉力量汇聚,将要显化出法相。 换作平日,溯宁或许不介意与他周旋片刻,见识一二重华宫的术法,但眼下,她却没有这样的闲情。 于是隔空抬手,明光氏的道则便已交织成无形锁链,将他困死其中。 在场仙神难以窥见道则存在,因此只见大长老面上纹印一闪而逝,身后将要成形的法相便骤然破碎。 就这般简单? 未曾见过上神出手的仙君有些回不过神来。 蒙受道则反噬,重华宫大长老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形再难以支撑,双膝坠地,口中鲜血喷溅,混杂着暗金的血液染红了衣襟。 也是在此时,待在溯宁怀中的南明行渊向前一跃,竟是毫不客气地将法相破碎的力量都吞噬。他从空中扑落,心满意足地回到溯宁脚边,雪白长毛如同银缎,也显出几分威风凛凛来。 见此,重华宫门下神族皆怒视向他,不过是只低阶魔物,也敢在重华宫放肆!但就算南明行渊只是低阶魔物,如今有溯宁在,他们又能将他如何。 有恃无恐的魔物依在溯宁身旁,颇有些得意模样。 局面僵持,天婴脸上不由浮起沉重忧色。她并不想见重华宫与溯宁敌对,但眼前的事会如何发展,显然不是她能决定的,只能默然站在一旁,静观事态发展。 一众仙神的注意力都在溯宁与重华宫的争端上,只有鸣微看着南明行渊,心下又生狐疑。便是重华宫大长老破碎的法相力量,也不该是低阶魔物能吞噬。 他到底是什么? 未等他想出头绪,姿态狼狈的大长老怒声向溯宁道:“不过是个流着人族血脉的半神,也配我等称上神!” “昔日苍离天大劫,若非你怯战而逃,如何能活到如今?!”他一字一句开口,话中像是淬着毒,“凭你这等卑劣品性,也敢称瀛州弟子,当真辱没了瀛州声名——” 随着话音落下,后山之地蓦地一静。 溯宁神情漠然,还未等她说什么,鸣微已经上前,口中质问道:“神君此言何意?!” 神族中流传的谣言,还没来得及传到栖梧州。 到如今,也不必再留什么情面,有重华宫神君厉声反问:“昔日苍离天大劫,苍穹殿麾下尽皆陨落,为何独她幸存?!” “难道她的修为,还能与鸿苍帝子相比?除了畏战逃脱,如何还有更好的解释!” 鸣微笃定溯宁绝不可能畏战,只是她如今记忆不全,对自己过往三千余载的去向也知之不详,他一时竟不知如何为她辩驳。 见鸣微被问住,周围议论声也骤然大了起来,身在此处的仙神竟有不少都对传言已有所耳闻,眼下重华宫揭破此事,便克制不住地议论起来。 重华宫神君微扬起下颌,神情难掩蔑然:“明光君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便凭畏战之罪,她便没有资格被诸天殿加封上神尊号,更没有资格让他们以上神之礼相待! “畏战……”溯宁口中缓缓吐出这两个字,侵袭而来的破碎记忆终于逐渐拼凑成连贯画面。 她忽地嗤笑一声,引得无数仙神看来,不免都心生莫名。 “这话,你当拿去问一问,从前的瀛州神尊,如今的重华宫之主。”溯宁抬眸,眼底是冰冷灿金,“青商——” 她在说什么? 听了溯宁的话,无论神族还是仙妖都不由皱起了眉头,她因何会提起青商上神? 重华宫众神更是愀然变色,老妪沉声喝道:“你既是瀛州门下,如何敢对青商上神不敬,实在放肆!” 青商上神于瀛州传道时,她尚且还未得入瀛州门下,如今她连什么叫尊师重道也不知么! 不过要让他们失望了,溯宁心中,待青商的确没有什么敬意,尤其是如今。 很多年前,瀛州之上,溯宁曾向身为瀛州神尊的青商请学剑。 今日她来,便是要以自己的剑,问他的剑。 问他,还出不出得了剑—— 溯宁用剑,但鼓噪的幻象中,她却记不起自己的剑究竟在何处。 目光落在重华宫后山所种数枝紫竹上,她抬手一招,便有修长紫竹断下一截,落在她手中。 她握住紫竹,像是握住了一柄剑。 溯宁看向重华宫正殿,云淡风轻地向老妪道:“这才叫放肆。” 随着这句话出口,无尽剑光从她手中斩落。 剑光冲天而起,涤荡云霄,令苍离天中神魔仙妖都为之心神震动。 在重华宫弟子不可置信的眼神下,剑光向重华宫正殿落下,刹那间摧枯拉朽,宫阙外重重禁制尽皆湮灭,宏伟殿宇自上开始崩塌。 第一百零三章 你可还用得出一往无前的…… 后山蓦地陷入寂然,在剑光中,无论如何身份的仙神怔忪望去,都失了声音。哪怕这剑光并非向他们而出,只是以目视之,周身似也为其锋芒刺痛。 “这就是上神的剑么……” 眼见剑光落下,重华宫宫阙倾崩,有仙君喃喃开口,良久未能回神。 在这一剑下,他竟是连反抗的念头都难以升起。 生出如此想法的并不止他,身在重华宫后山的诸多仙神都有此感,为绝对的力量心旌神摇,忘了之前在议论什么。 但重华宫门下见到为剑光所破的正殿,却是目眦欲裂,此处足可视作重华宫威严的象征。 自掌尊立下山门以来,重华宫何曾受过如此羞辱—— 她怎么敢?! 但溯宁又为什么不敢。 她的身形出现在重华宫正殿的试剑台上,裙裳垂落的薄纱如缥缈烟蔼,她站在倾颓的宫阙前,长风扬起青丝,神情透出彻骨漠然。 云中,终于赶到重华宫的玄度身形一滞,他望向斩落的剑光,神情隐见怔然。 他许多年没有见过溯宁的剑了。 玄度也曾见过青商用剑,而眼前这一剑,与之相比,竟让他一时难以分出高下。 至此,他才深切地体味到了横亘在过去与现在的三千余载岁月。 此时重华宫中已有不少受邀前来的神族势力,不过这些仙神并不都在后山,直到溯宁出剑才察觉变故,先后赶至正殿前,抬目望向溯宁身影,神色各异,不知都作何想。 不及他们有更多反应,重华宫宫阙深处,磅礴力量含怒而起,化作汹涌风暴尽数卷向溯宁。 “阿宁——” 玄度现身在溯宁身后,眼见狂怒力量如浪潮拍击向她,神情凛然,面上再不见寻常惯有的笑意。 出手的,当然就是如今的重华宫之主,让玄度唤声师叔的上神青商。 就算他在闻听消息后立刻动身,来得竟还是迟了两分。 溯宁抬手,紫竹引动灵气,在她手中挽出剑花,与降诸于周身的力量相抗,刹那间风烟四起,力量碰撞溅射的余波蒙蔽了周围仙神感知,令他们难以探知试剑台上具体情形。 当烟尘散去,溯宁站在原地,佩带飘飞,劲风卷乱长发,将青商含怒一击化解于无形。 坍塌的正殿前现出一道身影,青年缓缓走向溯宁,面色含霜。 在场诸多仙神对他都并不陌生,瀛州门下,如今的重华宫掌尊,上神青商。 青商的年纪比之这些仙神,或还要大上数千岁,却仍是青年容貌,玉冠道袍,有超然飘逸之姿。 大约是久居高位之故,他目光投来时带了浓重压迫感。 “青商上神于重华宫内闭关清修多年,没想到再现身九天,会是如此情境……” 有神族见此,慨然叹道:“看来今日之事,是无法善了了。” 重华宫正殿都被溯宁毁去,身为掌尊的青商既然现身,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方才那一剑之威的确不容小觑,但不知比青商上神,又如何?” 青商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手,在场仙神中竟是少有见识过他的剑,因事不关己,眼见他与溯宁或有一战,心下更生期待。 上神之战,非寻常能见,何况今日,或还有可能得见传闻中的寰卢剑。 寰卢,是青商的本命剑。 数息之间,以大长老为首的重华宫神君也已赶到,见青商现身,俱都现出喜色,抬手向他行礼:“我等拜见掌尊!” 在重华宫门下看来,就算溯宁如今是上神,也绝无可能是青商对手。 今日,定要她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 不少重华宫弟子看向溯宁,投来同仇敌忾的目光。 鸣微与凤族一行在侧,神情难掩忧色,相比之下,南明行渊看上去便悠哉许多,他打量着青商,不知在想什么。 在若有若无的议论声中,玄度上前:“阿宁,师叔,其中或有什么误会……”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91节 如今情况下,也只有同为上神的他方能出面。 不等他说完,性情暴烈的重华宫大长老已经开口:“她伤我门下弟子,毁重华宫殿宇是众目所见,还能有什么误会?!” 玄度皱了皱眉,溯宁显然也不需要他的劝解。 “没有什么误会。”她将紫竹横于前,向青商道,“今日,本君特来向重华宫掌尊问剑——” 溯宁抬眸,迎上青商目光,对视间似有无声惊雷,沉冷气氛令围观者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青商冷眼看着溯宁,很多年前,瀛州之上,他轻蔑拂去溯宁手中长剑时,大约不会想到,数千年后,她会登临上神境,向他执剑相问。 但不管过了多少年,他心中想法也未曾有所变化。 不过是流着人族血脉的卑贱半神,如何能堪得大道—— “那便取你的剑来。”他终于开口,话中透出高高在上的蔑然。 溯宁将紫竹指向他,云淡风轻道:“如此,已经足够。” 她竟是要以一截随手取来的紫竹来问青商上神的寰卢剑?围观仙神对视,都觉匪夷所思。 寰卢锋锐,为举世所共知,只寻常紫竹,如何能与之相抗! 关心则乱,鸣微眼底现出急色,但就算以他如今修为,也难以在如今情形做些什么,心下骤觉无力。 青商面色更冷,从前向他俯首求教的半神,如今敢有如此态度,如何不令他觉得震怒。 他抬手,周身天地灵气汇聚,随着长剑落在手中,剑身轻振,还未出鞘便已引来风起云涌,连天地也为之变色。 “寰卢剑……”神族喃喃开口。 突变的风云中,凛冽剑光亮起,直直向溯宁落下。 重华宫之主的剑锐不可当,她却没有避闪,紫竹在手中转过,迎上寰卢剑光,恍惚中似有无数凶兽齐声怒吼,杀伐之意直抵天穹。 她的剑,唯有以凶戾来形容。 在无尽杀戮中,方能养出这样的剑意。 重华宫内,诸多仙神屏气敛息,眼见两道剑光瞬息相撞,天地倏然变色,沉闷雷声在云层中炸响,盖过了宫阙坍塌的响动。 只是剑光余波溅落,便足以引动山崩海裂,玄度眼见难以阻止这一战,身周道则蔓延,将试剑台与周围割裂,令之不至波及无辜。 诸多仙神都向试剑台上投去目光,但剑光耀目,难以分辨其中情形,只隐约感知到数息间剑光已经衍生出无数变化,在空中交错碰撞,相持不下。 “她竟凭随手取来的紫竹便与寰卢相抗衡?!” 随时注意着试剑台上情形的神族惊疑不定道,就算寰卢还未出鞘,局面看上去势均力敌,但隐隐落在下风的,显然不是溯宁。 青商似也意识到这一点,他回转剑势,出手越凛,以剑意将溯宁身周气机封锁。 溯宁却自锋锐无匹的寰卢剑意中觑出破绽,寻隙而过,向他近身。破碎剑意在她身周留下数道细小伤口,转瞬便愈合如初,只余浅淡血痕浸染裙裳。 寰卢自空中横掠,拦下溯宁,鲜血自青商袖中滴落,染红试剑台。溯宁顺势落在剑鞘上,身体轻若无物,自高处看向青商,神情无悲无喜。 风卷动重云,烟尘渐散,看着这一幕,四下不闻语声,静得近乎可怕。 “寰卢若失锋锐,便沦为下等。”溯宁开口,不带多少情绪地问道,“你可还用得出一往无前的剑?” 被点破内心最深处的隐秘,与她对视的青商瞳孔微缩。 早在北荒邺都城内,南明行渊曾对溯宁言,她要败重华宫之主,虽有些麻烦,也不是不能做到。 因为他已经用不出曾经的剑了。 “明光君话中何意?” 自九天各方而来的神魔仙妖尚且不能解她话中之意,她为何会这么说?将视线落向青商手中迟迟没有出鞘的寰卢,一时间,心下转过许多念头,各有思量。 青商反手收剑,看着落在自己面前的溯宁,神色沉冷。 她知道当年的事—— 溯宁的质问响在耳边,青商身周属于上神的力量涌动,汹涌得在空中形成数百气旋。 在意味不一的注视下,他缓缓取剑出鞘,霎时便有可怖威势降临在试剑台上。 溯宁也抬起紫竹,瞳眸灿金流转,身后隐有模糊轮廓显现。 剑意交锋时,忽起的风浪回荡在重华宫内,仿佛有凶兽对日怒吼,天地低昂,日月无光。 寰卢摔落,碰撞消泯的残余剑意中,青商半跪在试剑台上,大半身体都为鲜血浸透。 紫竹在溯宁手中化为齑粉,袍袖鲜血淋漓,她却好像觉不出痛。 青商上神……败了?! 彼此对视,在场神魔仙妖犹自不能回神。 他们实在没想过,青商会败在溯宁手上。 更不愿接受这一结果的,无疑是重华宫众,掌尊怎么可能会败?! 溯宁自是不会在意他们是何心情,眼前所见皆为幻象,浓郁得近要化作实质的杀意迟迟不能散去。她的目光在游移后落在了青商身上,语气渺茫如雾霭:“瀛州之上,七千神族举山赴难,身化天柱。” 溯宁在破碎的记忆中,看见了自海面沉没的瀛州。 “你逃离瀛州时,可曾想过,自己会再也用不出寰卢?” 寰卢以锋锐著称,剑出,一往无前。 但在生死前退却的青商,又怎么还能用出这样的剑。 道心动摇,剑意也就有了瑕疵。 只是一句话,却将青商苦心掩藏数千年的隐秘公诸于众,在他耳边反复回荡,如同声声质问。 轻微碎裂声响起,这一刻,青商口中鲜血喷溅,染红素白衣襟。 他的道心,破了。 第一百零四章 在这一点上,他们比你高…… 试剑台前围观者众,眼见青商竟在溯宁叩问下道心破碎,心中震惊自不必多言。 “掌尊——”见青商伤重呕血,重华宫弟子失声呼道,情急之下只关切他的伤势,来不及细思其中缘由。 分属不同势力,置身事外的神魔仙妖却是都意识到,若非溯宁所言正是青商心中隐秘,他又何至于为她一句话便道心破碎。 逃离瀛州…… 诸多仙神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瀛州沉没的那场大劫。 “传闻当年瀛州赴难时,青商上神在外闭关铸剑,难道都是虚言?”有神族喃喃开口,似还不愿相信。 青商声名煊赫,在九天受无数仙神敬仰,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难以将心中揣测直白道出,不过出现在此的魔族却没有如此顾虑,此时悠然道:“看来瀛州神君化天柱时,他其实就在瀛州之中,却因为怕死逃了。” 这话出口,立刻引来周围重华宫弟子的怒视,有冲动者高声反驳道:“掌尊怎么会畏死!” 这些对青商敬仰有加的重华宫弟子,自是不能接受心中敬奉的神祇会做出临阵脱逃这等行径。 “那他为何会碎了道心?”魔族慢条斯理地反问,面上噙着兴味笑意。 对他这等魔族而言,眼前之事无关利害,当然能心情轻松地凑一凑热闹。 重华宫弟子无从回答他的问题,望向青商,心头怅惘难言。 一旁,重华宫门下诸多长老缄口不语,神情分明显出恍惚。他们心中未必没有猜测,只是迟迟不愿相信。 试剑台上,缄默良久的青商终于开口:“那又如何?” “本君何以要为微末生灵,牺牲自己的性命——” 如果不是眼见青商道心破碎,不说重华宫门下,在场许多景仰他修为与剑法的仙神也不会相信他会做出这等事。 加诸于青商身上的盛名实在太多,出身尊贵,天资绝伦,拜入瀛州后早早便晋位上神,剑法在九天无出其右者,后来又做了重华宫掌尊,在六界都声名斐然。 但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身份,有这样的实力,他才更不甘心将自身神魂化为天柱,永镇东方天阙。 所谓九天生灵,难道性命能比他更为贵重? 他们求死,愿化天柱,但他不愿! 是以瀛州赴难那日,青商孤身离了苍离天,未作回头。他的确没想到,此后,自己会道心生瑕,再难出剑。 但直到如今,他还是不认为自己有错。 玄度怔然望向青商,神情空白,此时此地,他竟不知自己该以什么态度面对这位曾经敬重的师叔。 “所以当真是……” “当年在大劫下临阵脱逃的,原来是重华宫之主。” “瀛州举门下之力支撑天阙,并非是来自诸天殿的诏令,而是为解九天困厄,自发行事,就算青商上神不愿就死,也谈不上有什么罪名。” 但…… 神魔仙妖心中都不由想道,原来便是上神,也尚且不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原来神族身负盛名的青商上神,也不过如此。”魔族轻讽道。 前来重华宫的势力众多,见证此事的神魔仙妖不计其数,今日之事便绝无可能被掩去。 或许不必多时,就会传遍九天,甚至六界。 重华宫神君心中沉沉,不知该作何表情。 半跪在地的青商抬头看向溯宁,为血所污的脸上,神情显得有些模糊,他哑声开口道:“那你又是如何活了下来?昔年你受命随帝子前往苍离天,如今能活下来,当与虞渊卑劣人族同罪——” 青商的话让无数视线再度落在溯宁身上,与青商不同,若她未能应战,将为诸天殿所罪。 溯宁站在试剑台上,烟云缭绕在身周,她闻言,轻轻笑了起来。 “卑劣?”溯宁重复着这两个字,笑意显出讥嘲,“在这一点上,他们比你高贵。” 至少,他们不曾逃—— 这话未免令围观仙神都觉莫名,不知她话中何意。 溯宁没有多作解释,只是将指尖没入了自己心口,霜青裙裳霎时为灿金血液浸透。 “阿宁?!”鸣微急道,不知她为何要自伤。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92节 玄度也心中一紧,不知她意欲何为。 猖獗幻象中,溯宁少有地保持了清醒,她记得自己曾经用剑,却忘了自己的剑去了何处,是以此行前来,原就是要问剑青商。 问他的剑,也问自己的剑。 如今她虽未记起自己的剑在何处,却想起了另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绝不能忘的事。 溯宁嘴角溢出鲜血,她不甚在意地抹去,幻象中,失落的记忆再度浮现眼前。 章尾崩塌的天极下,无尽陨石坠落,有如末日之景,无数人族奋不顾身地投入天极裂隙,如同飞蛾扑火。 ‘神上,我等先祖的罪,可赎尽了……’ 有声音在溯宁耳边响起,她抬头,对上一张张看不分明,但眼神满是渴盼的脸。 血液自指间滴落,溯宁缓缓将手自心口取出,有团氤氲灵光在她掌心亮起。 此时正在试剑台下的神魔仙妖,顿时都将目光投向了她手中。 随着灵光散去,他们终于看清溯宁手中之物是什么。 那是一枚以琼霄白玉雕琢成的令符。 琼霄白玉世间罕有,能纳无尽灵力,诸天殿因此将其用以铸令符玺印。 “这是……昔年苍穹殿的虎符?!”于诸天殿中效命的神族很快便认出了溯宁手中是什么。 苍穹殿用以调遣兵将的虎符,原本随鸿苍的陨落也不知所踪,或已湮灭,却没想到它竟然在溯宁手中。 虎符除调遣兵将外,也作记功之用。 大劫中,苍穹殿麾下仙神所立战功皆为鸿苍载于虎符。 溯宁垂眸看向虎符,她答应过随她征战的虞渊罪民,让他们被流放的族人重归故土。 能证明他们战功的,唯有这枚虎符,是以溯宁才会剖开本源,将之藏于其内。 她答应过他们—— 直到如今,她终于记起了这件事。 当溯宁将力量注入虎符时,载录其中的战事结果尽数投映在空中,为寥寥几语记下的伤亡数量透出浓重血腥,仿佛又窥见大劫下战场的惨烈。 玄度看见了许多旧日苍穹殿麾下仙神的名姓,再往后,便频见溯宁与虞渊人族。 原来,自虞渊征发的人族没有逃。 他们是战死在了苍离天。 如今再看苍穹殿卷宗中,神族仅以数百死于凶兽之口的人族,便为虞渊征发的十万人族定下了罪名,何其可笑。 “谁能断定这是真是假,或是她为洗脱自身罪名作伪!” “绝无可能!”曾与苍穹殿有过交集的神族道,“虎符上有鸿苍帝子留下的神魂烙印,非他不可以此记功,除非将他的烙印抹去,才能掌控虎符。” “虎符上,仍有殿下气息——” 涉及鸿苍,便没有谁敢再妄议虎符中所载有假。 他是帝君独子,在神族中本就地位超然,为大劫战死后,声名更是到了少有神族可及的地步。 重华宫大长老望着虎符所现,久久不能回神。 他方才在后山疾言厉色地批判溯宁时,大约没有想过马上会迎来眼前情景。原来重华宫上下敬奉的掌尊,才是真正在大劫中选择脱逃者。他所说的话,最终都化作巴掌,打在了自己和重华宫脸上,这何其讽刺—— 四下静得能听见风声,迟来一步的明镜怔然看向向空中,脚下像是生了根,就此化作一尊凝固的雕塑。 方才借诸多仙神前往试剑台,无暇顾及人族战事的时机,他向西荒边境降下旨意,将重华宫弟子赐丹药之事抹去,希望借此平息陈卫两国之战。 他力所能及,也只有如此了。 也因此,他便比其他仙神来得晚了几分,未见溯宁与青商交锋,只看见溯宁取出虎符。 将虎符所载一字一句地看过,明镜近乎有伏地而泣的冲动,原来,原来他们没有—— 他们没有逃—— 虞渊人族没有怯战,他们都战死在了苍离天! 为青商所轻贱的人族,死在了战场! 在这一点上,他们比他高贵得多。 溯宁看向青商,灿金瞳眸中流淌着冰冷讽意。 不必她再做什么,巨大冲击下,青商撑地的手缓缓收紧,身周气息震荡,他口中鲜血像是涌流不尽一般,体内力量竟就此开始溃散。 玄度眼见这一幕,心下终究不忍,想上前助他平复气息,令境界不至跌落太过。 无论青商如何行事,他于自己都有师长之义。 但不等玄度出手,趁他加持于试剑台上的禁制溃散,在旁观望许久的南明行渊纵身跃过,张口将青商身周溢散的力量全吞了下去。 如此,就算玄度想助青商,也难有办法。 何来魔物,敢在此放肆!他来不及细思看似低阶魔物的南明行渊如何能吞噬上神之力,面上现出薄怒之色,拂袖向他挥出灵力。 但灵力还未落在南明行渊身上,便为溯宁抬手拦下,消弭于无形。 南明行渊摇着尾巴走到溯宁身边,颇有几分讨赏的意思。 见此,玄度才知这是她带来的魔物,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再做什么。 他无法为溯宁与青商为敌,但同样,也无法为青商与溯宁为敌,便只好什么也不做。 重华宫内安静得过分,就在这时,云车乘风而来,车轮滚动声响在耳边,引得不少仙神都向上看了去。 车辇下落,奉命而来的诸天殿神官自车中起身,手执令旨,还未及落地,便朗声道:“诸天殿有命,昔日苍穹殿掌御令明光溯宁有临阵怯战之嫌,令其即刻前往诸天殿自辩!” 第一百零五章 诸天殿有何凭据? 话已出口,自诸天殿而来的传令神君才注意到重华宫坍塌的正殿,神情闪过怔然。 待落到了试剑台前,他将目光扫过周围齐聚的仙妖神魔,最后落向浑身浴血的青商,惊疑不定道:“青商上神?!” 他实在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是谁擅闯重华宫,还重伤了青商上神?!大约是为此事太过惊异,令他未能察觉周围投来的视线颇多古怪之色。 溯宁才拿出虎符,诸天殿的命令竟随即便到。自诸天殿前来的神族方才所言,凡是身在此处的仙神都听得很是清楚,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 诸天殿此举,何异于主动将脸送上来打。 不等传令神族弄清重华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溯宁抬手,那卷来自诸天殿的令旨便落在她手中。 于溯宁而言,这道旨意倒是来得正好,她本也要往诸天殿一行。 神族昊天氏帝君对虞渊人族许下承诺,已经迟了三千多年,如今,也该兑现了。 手中灵力灌注,将卷轴掷出,灵气在半空汇聚,凭空形成一道旋涡。 借这道令旨,可直接前往诸天殿。 溯宁将南明行渊交托玄度,他借此时机叮嘱,如今九天中传开的流言或许并非意外,命她前往诸天殿大约也是刻意筹谋。 得他传音,溯宁神情并不见有什么变化,未曾多言,她抬步踏入旋涡。 诸天殿上无穹顶,雾霭渺茫中,数名昊天氏族老齐聚,各自安坐在云雾中仿佛无根而生的莲花上,神情不尽相同。 除昊天氏外,诸多常日驻守在诸天殿内外的神族也在,不乏昌黎氏、勾陈氏与方仪氏等族裔,此时或端坐以待,或与身边神族低声交谈。 上方,三尊昊天氏上神盘坐云中,身周光辉流转,令寻常仙神不敢以目直视。为首女子闭目假寐,着九华霓裳,浮动的云雾中,她的面目显得模糊不清。 当灵气旋涡出现在半空时,正在交谈的神族停下话音,俱都举目望去, 旋涡中,溯宁抬步行过,站在了诸天殿中。 这并非她第一次前来诸天殿,数千年前,溯宁同样是在此受封明光君,得任苍穹殿掌御令。 宫阙威严,相比之下,她的身形未免显得渺茫。 注意到溯宁裙裳上的血迹,不少神族面上都显出了异色,这是怎么回事? 诸天殿的令旨来得太过正好,仓促之间,便是消息再灵通,也还来不及接到关于重华宫种种的传讯。 白玉阶下,溯宁并未在意周围如有实质的视线,抬眸看向前方端坐的昊天氏上神。 也是在这一刻,闭目假寐的女子睁开眼,神情威严,她低头看了过来,冷声喝问道:“明光溯宁,你可认罪?!” 话音落下的刹那,凌厉气势直逼溯宁而来。 虽是传令让溯宁来自辩,却有昊天氏神族在她出现时便迫不及待地要给她定下罪名。 上神威压惊起数重风浪,却都自溯宁身周掠过,袍袖猎猎,她对上昊天氏女子的目光,眼中不见敬畏:“本君罪在何处。” 在旁的昊天氏族老闻言开口:“昔日你受命随帝子前往苍离天,却顾惜性命,不战而逃,其罪本已当诛!” “纵是你如今晋位上神,此罪也不可轻赦!” 他语气笃定,已然为溯宁想好了罪名。 溯宁的目光扫过诸天殿中神族,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嘴角挑起些微笑意,语气缥缈:“诸天殿有何凭据?” 还是要以给虞渊人族定罪同样可笑的方式,为她定罪? “你活着站在这里,便是最大的凭据。”昊天氏女子开口,那双眼透着高高在上的冰冷。 溯宁胆敢直视于她,已经令她深觉不悦。 话音落下,她伸手,隔空向溯宁压下。 无论是半神,还是苍穹殿的残党,都不该再出现在诸天殿。 女子神情中透出冷酷之色,无论她是如何活了下来,今日也只会有一种可能,大劫之下,苍穹殿仙神俱陨,她又如何能为自己证明。 不少昊天氏族老转头看来,脸上露出意外之色,看起来都没想到女子会突然向溯宁出手。 堪称可怖的力量瞬息降临,溯宁抬起头,时间在她感知中被放缓数倍,耀目光辉下,昊天氏的道则如有实质,映在她瞳眸。 这就是昊天氏的道则? 溯宁没有躲,反而抬起手,指尖灵光亮起,刹那间,属于明光氏的道则在她身周重重环绕,如同光茧一般将她包裹。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93节 两种道则相触,在无形中不断消弭泯灭,最终在诸天殿中尽归寂灭,溯宁站在原地,毫发无损,手上灿金纹路蔓延,双目中像是有灼灼业火燃起。 她竟然已经将明光氏的道则体悟到如此地步?! 即便刻意压制,在场昊天氏族老面上还是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些许惊色。 九天皆知,昊天凌驾于诸神之上。昊天氏的道则,原本更强于上古十七神祇之一的明光氏。如今在诸天殿中,溯宁能与昊天氏上神道则碰撞而不落下风,便证明她对道则的体悟,更在同为上神境的昊天氏女子之上。 昊天氏女子眼底升起薄怒,显然没想到会有如此局面,便是为全自身威严,她也不会再作保留。 她伸出手,一方玺印现在掌心。 她要以这方玺印,镇压溯宁。 见此,如昌黎氏等神族似乎已经预见溯宁下场,眼底现出痛快之色。 昊天氏帝君闭关合道,赐玺印于族中上神,令其代为行事。玺印得帝君意志,凡神族所属,不可违抗,否则便是与诸天殿为敌。 她若是不肯束手就擒,便注定要触怒诸天殿,这位明光君当如何选? 诸多昊天氏族老中,白发老者眼见如此局面,沉吟不语。要让她再为苍穹殿所用,需要寻个恰当的时机施恩才是。 一众神族都在等溯宁的反应,便是在玺印将要落下之时,她忽地拂袖,琼霄白玉所制的虎符浮起,悬在空中,光芒大作,照亮了诸天殿。 随着虎符出现,玺印来势一滞,光华竟然就此黯淡了下来。 鸿苍身为帝子,他所掌虎符,权威更在昊天氏上神之上。有这枚虎符在,女子便不可能以玺印压制溯宁。 眼见此景,周围神族无论如何身份,此时都不由站起身来,面上流露出不可置信之色。连女子身旁仍在闭目假寐的两尊上神,也睁开眼,看向了浮在空中的虎符。 “这是鸿苍帝子的气息……”曾与鸿苍有所交集的神族喃喃开口,犹自不敢相信。 白发老者袖中的手收紧,怔然数息才开口道:“此物,是苍穹殿虎符——” “她手上竟然有苍穹殿虎符!” 哗然声在诸天殿中形成浪潮,原本应该随鸿苍一起湮灭的虎符,竟然存留了下来,还在溯宁手中! 昊天氏女子一时不妨,为虎符力量所慑,跌入后方云雾之中。虽然没有受伤,身形却难免显出几分狼狈,大失颜面之下,神情也就难以自持,阴沉得厉害。 她怎么也没想到,溯宁手中会有昔日苍穹殿的虎符。 震惊过后,忽有神族意识到,有这枚虎符,岂不是能证明溯宁有罪与否。意识到这一点的神族不止二三,无数道视线都投了来。 在众多神族的注视下,虎符中所载化作文字投映空中,环绕在溯宁身周,像是倾天而落。 看清究竟,殿中倏而一静。 诸天殿中,有神族想借机为溯宁冠上怯战罪名,最好诛其性命,也有神族想褫夺她尊号,绝她加封上神的可能,其余还有许多神族作壁上观,权衡利弊,思虑要不要向她援手。 他们都没想到,溯宁手中当真有明证自己的证据。 苍穹殿虎符为证,大劫中,她历数百场战事,所立功劳少有仙神可及。 如今无论是论实力,还是大义,他们竟都难以再在溯宁身上挑出错。 昊天氏女子脸色沉凝,因虎符之故,她方才的质问与针对却是都成了笑话。 确如他所言,明光溯宁,的确不好对付。 在神族骤起的议论声中,溯宁看向高坐于诸天殿上的昊天氏上神,冷声开口:“昔年诸天殿征发虞渊人族于苍离天应劫,到如今,以虎符为证,神族对他们的许诺也该履行了。” 没想到溯宁率先提起的竟是此事,众多神族再看向浮在殿中的记载,才注意到虞渊人族相关。 议论声交错响起,昊天氏帝君在大劫时的确降下了如此令旨,九天尽知,诸天殿如今便不可能不认。 虽轻贱人族,但战功如实,若要否认,又何异于质疑鸿苍这位战死的帝子。即便鸿苍战死,在昊天氏族中仍有拥趸。 在纷杂议论声后,身在此处的三名昊天氏上神取玉简降旨,加盖各自印玺。持这卷玉简,背负先祖罪孽的人族,终于可以自虞渊重返八荒。 但…… 派谁去虞渊降旨? 如在瑶谷内为药奴的人族倒是好解决,敕令一下便是,但虞渊与六界隔绝,要入其中便颇为麻烦,还需护人族重返八荒,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 要知就算虞渊苦寒,被流放于此的人族繁衍至今,也有数十万之多。将这些人族都带回八荒,如何麻烦不必多言,在场神族自是不愿意接下这样的差使。 溯宁抬起了手,于是那卷玉简为昊天氏女子抛下,落在她手中。持这卷玉简,她便可入虞渊。 她答应过虞渊来的人族,要带他们的族人重返八荒故土,如今,终于可以能实现诺言。 第一百零六章 你方才是想殉情? 九天,西极之巅。 这里是日落之处,也是前往虞渊的入口。 南明行渊跟在溯宁身边,在吞噬青商溢散的力量后,他如今的身形与穷奇相差无几。不过以狗里狗气的动作来看,他应该还没恢复神智,否则也不会为灵物所引诱,安心做了溯宁坐骑。 此行前往虞渊,溯宁也只带了南明行渊。 以他如今情形,不论是在九天还是血海,都谈不上安全,那便不如还是跟在她身边。何况,他既是魔族…… 不过溯宁心中思量并未告知鸣微甚至玄度,只是拒绝了他们随她入虞渊。 西极之巅上,随着溯宁抛出手中玉简,山巅风云汇聚,铁链拖曳的声音响起,地动山摇中,有大妖自云雾中腾起,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注一)。 烛龙—— 传闻中已经陨落的上古大妖烛龙,原来在此。 溯宁神色中难得显出了怔然,很多年前,她曾在瀛州闻烛龙讲道,却没想到如今会在此处再遇烛龙。 “神族。”烛龙身周为道则形成的锁链所缚,伤痕新旧交叠,分明是因不断想挣脱锁链桎梏而造成。 但昊天氏的道则,又怎么可能为他轻易挣脱。 烛龙看向溯宁,声音低沉,眼中难掩憎恶。 他为神族所缚,在此镇守虞渊入口,至今已有五千余载,对身怀神族血脉的溯宁当然不会有什么好感。 他大约已经不记得,昔年瀛州闻道崖下,境界尚且低微的溯宁也曾闻他传道。 玉简在烛龙面前展开,他抬目扫过,古怪地笑了起来,云中像是有惊雷骤响:“神族竟然肯赦免这些人族的罪过了?” 话中透出莫名讽刺意味。 再看了溯宁一眼,烛龙没有再说什么,阖上双目。 便在这一刻,西极之巅就此暗了下来。 烛龙无足,睁眼为昼,闭目为夜。 晦暗夜色中,有幽深旋涡在天边成形,风声呼啸,凛冽更胜刀锋。 虞渊的入口只会在无光时出现,这也是神族帝君为何要令烛龙看守在此的原因。 溯宁按下心头浮起的思绪,收回玉简,带着南明行渊没入了旋涡。 狂暴灵气形成乱流,袍袖鼓振,在跨越旋涡的刹那,溯宁眼前所见变幻,漫无边际的黄沙起伏,延伸向远方,天边残阳如血,染红重云。 风卷起黄沙,目之所及不见有生灵出没,流转于虞渊内的灵气充斥着狂乱之意,溯宁抬起头,日光将要沉没下地平线。 天,快要黑了。 她抱着南明行渊,话音渺渺茫茫,像是飘忽不定的云烟:“虞渊是日落之地,处六界之外。” 风扬起长发,耳上石中火所化的玉玦已有裂痕蔓延,涌动的赤色似也黯淡许多。 前日她所动用的力量过甚,深渊循迹而来,连石中火也难以再为她隔绝窥探。 “听说,虞渊也是最接近深渊的天地边缘。”溯宁轻轻笑了起来,语气透出股清醒的疯狂。 身旁魔物不知有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动了动耳朵,浑身长毛雪白,看起来很是无害。或许是见溯宁与自己说话,还欢快地拿尾巴蹭了蹭她。 身形自高空坠下,回旋的狂风中,石中火应声破碎,化为数点灵光散落。 逝川伞面张开,空中,溯宁执伞,身周力量不受控制地震荡开,狂暴灵气形成气旋,不断发出爆鸣声,在将要沉没的日光下形成汹涌风暴。 这便是她不让鸣微等仙神随行的原因。 突逢变故的南明行渊从空中摔落,当头栽在了黄沙,再抬起头时,眼底神光明灭,已然与之前有所不同。 重伤后的记忆在眼前飞快掠过,他在黄沙中扒了扒爪子,毛茸茸的脸上也能看出神情颇多变化。 不是,她真当自己养狗呢?! 没等他为自己随风逝去的节操多哀悼片刻,狂暴灵气卷起的风浪中,最后一缕日光自虞渊沉没,无边夜色随之而来。 暗色中,幢幢黑影涌动,煞气所化的魍魉像是为溯宁所吸引,争先恐后地向她扑来。 深渊中,似乎也有这样杀之不尽的魍魉。 溯宁身周溢散的力量瞬息将魍魉绞灭,却有源源不断的魍魉前来,煞气化作实质,淹没了她的身形。 不可知之处,深渊悄然而至,冷眼窥伺。 南明行渊似有所觉,神色不由肃然许多。 他张口,因煞气成形的魍魉为他吞噬。黑雾笼罩在身周,玄色翅翼自雾中张开,爪牙狰狞的魔族振翅而起,撞入煞气。 溯宁手中执伞,不疾不徐地向前,所过之处,试图吞噬她的魍魉尽皆为她力量抹去。她的神情只见一片漠然,身后拖曳的影子似乎越来越长。 眼见所见皆是虚无,溯宁意识浮沉,在清醒与疯狂的边缘挣扎,溢散的力量在身周形成领域。 混沌中,她对时间也失了感知,不知过了多久,狰狞魔物闯入感知,溯宁终于停下脚步,转头看了过去。 磅礴力量迎面袭来,即便以魔族躯壳之强,也为之切割出数道血痕。 溯宁凝视着眼前魔族,像是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没有再对他动手。不过她身周暴动的神力却不会就此消散,南明行渊顶着沉重威压向她走来,魔族庞大的身躯将她笼入,宛如一道障壁。 “南明行渊?”溯宁开口,唤出了他的名字,眼前光影明灭,她轻声叹道,“你如今这副模样,实在不怎么好看。” 南明行渊化作人形,只身后翅翼还未收起,墨色流动,泛着凛然寒光,他口中回道:“不巧,在魔族看来,这样再好看不过。” 他对上溯宁目光,脸上虽仍旧噙着笑,眼中神色却显出肃然:“你已经入过深渊,对吗?” 所以如今,深渊才会对她穷追不舍。 归墟一行,南明行渊也并非全无所获,至少如今,他能隐约捕捉到深渊的痕迹。 “我不记得了。”溯宁风轻云淡地开口,灿金瞳眸中映出繁复徽印。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94节 南明行渊沉默地看向她,不知有没有信这句话。 不过无论他信是不信,溯宁都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煞气形成的风暴中,她将指尖点在自己眉心,顿时有重重阵纹交织,将暴动的力量收束。 她看向南明行渊,语气中不见多少起伏,平静交代道:“我要睡上一会儿。” 说着,阖上了眼。 南明行渊只能伸手将她接住,低头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问:“你就不怕我趁人之危?” “以你如今情形,尚且杀不了我。”在意识沉没前,溯宁如是回道。 肆虐的神力消散,她安静地靠在南明行渊怀中,神情显出了寻常难见的柔和。 南明行渊一口气憋在心头,又不得不承认她说得不错。就算吞噬青商的力量让他恢复了不少,但如此短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他回到全盛之时。 她倒是将每一步都算得明白。 南明行渊神情忽而一怔,九天上种种,可是也在她算计中? 他抬起头,溯宁的力量散去,游走于虞渊中的魍魉却不打算就此离开,感知到生息,还在不断向此处汇聚。 黑雾涌动,将魍魉吞没,南明行渊抱起溯宁,向前行去。 既然来了虞渊,趁此机会,倒是可以多吃点儿。 黄沙绵延,夜色下的虞渊安静得令人心惊。 燧人翎躲在洞窟中,面前燃起火堆,幽微火光下,她尚且稚嫩的眉目显出难言沉郁。 手中打磨着箭镞,少女指间满是厚茧,动作看起来颇为熟稔,像是已经做过了千万次。 虞渊之内,每日只两个时辰能见日光。一旦日落入夜,煞气所化的魍魉便会肆虐虞渊,连最为强横的凶兽也不敢轻易出没。 但燧人翎今日为追捕那只三首银狻孤身深入黄沙,最后虽然顺利猎到了凶兽,却已经来不及赶回部落。 她只能按照族中师长所教导的,先找到石窟藏身,又以术法封禁自身气息,以待天明。 火堆中的枯枝燃烧,有火星迸溅,不知察觉到什么,燧人翎忽地动作一顿。她已点燃命火,五识敏锐,对洞窟外的事也隐隐有所察觉。 犹豫片刻,她还是放下打磨到一半的箭镞,拿起长弓查探洞窟外的情况。 漫卷的黄沙中,青年浴血而来,上方罗伞飞旋,他怀中似乎还抱着什么人。 燧人翎看着这一幕,只觉万分不解,这是…… 就算心下觉得青年自己找死,燧人翎还是回手取了一支箭,挽弓搭弦。长箭破空而出,其上镌刻的符文亮起,耀目灵光逼退了青年后方靠近的魍魉。 这样的力量,似乎与神族术法颇有不同,南明行渊若有所思。 原本打算将这些魍魉吞噬的他看向抬手示意的人族少女,想想自己今夜的确已经吃得不少,便放过了身后逃窜的魍魉,抱着溯宁向她行去。 跟着她,应该就能找到虞渊人族部落所在才是。 南明行渊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便是他现在修为尚未恢复,燧人翎的实力与他相比也弱得过分。 她连仙君境也未入。 以这样的修为,燧人翎也就很难发现,眼前维持人形的南明行渊并非什么人族,而是只来自血海的魔。 她在南明行渊身上加持了隔绝气息的术法,又带着他走入石窟,口中不客气地问道:“你方才是想殉情?” 无遮无掩地行走在入夜后的虞渊,在燧人翎看来,和求死也没什么分别了。 跟在她身后的南明行渊听了这话,不由哑然一瞬,随即真诚地回道:“她还没死。” 他也还没活够。 第一百零七章 难道是大能和她的小白脸…… 溯宁醒来的时候,金乌已经再度高悬于虞渊天际,将魍魉尽皆驱散。不知行过多远,无边无际的黄沙中终于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苍翠之色。 前方,通体玄黑的凶兽收起狰狞獠牙,飞奔在黄沙中,尽管身躯庞大,动作却并不显得笨重。 少女肤色微黑,身后背着长弓和箭袋,此时正骑在凶兽背上。褐麻衣上浸了暗色血迹,她半长的黑发中编了一枚赤色翎羽,正随迎面而来的风曳动。 溯宁枕在南明行渊怀中,日光落入她眼中,灿金隐没,她看上去便与寻常人族没有太大分别。 “这是何处。”她轻飘飘地开口,似乎没有起身的意思,安心将南明行渊当做了自己的靠枕。 “回燧人部的路上。”南明行渊徐声答道。 溯宁要领虞渊人族重归八荒,总要先寻到人族聚居之地,如今这个问题算是解决了,南明行渊表示不用谢他。 他没告诉溯宁,由于隐秘神魔身份之故,他们现在在燧人翎眼里,是对违抗父母之命出逃私奔的苦命鸳鸯。 南明行渊移开目光,对这件事,他实在不知从何解释,就还是不说了吧。 溯宁从南明行渊的动作中觉察出了他些许心虚,不由眉梢微挑,但并未急于在此时追问。 燧人翎转头,正要说些什么,见溯宁醒了,从腰上解下水囊,扔给了南明行渊,口中只道:“她既然醒了,便先喝些水,还需再过半个时辰,才能赶到部落。” “不过先说好,我最多只能收留你们一夜,你们若打算以后都留在燧人部,便自己想办法再找住处。” 南明行渊接过水囊,含笑向她道了声谢,不过打开水囊后,却往自己嘴边送去。 溯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如有实质,南明行渊见此,抬起手一只手作投降状,抬指引动灵力,为她口中渡水。 在虞渊人族所饮用的泉水中,溯宁也感知到了近乎暴烈的灵气。吸收这样的灵气修行,无疑会留下许多隐患。 这或许也正是虞渊人族数千载来,都想重返八荒故地的原因之一。 在溯宁低眉沉思之际,南明行渊看着安然躺在自己怀中的她,一时不免觉出几分命运无常。他和溯宁初遇,在澜沧海龙冢大打出手时,何曾想到过会有今日。 南明行渊与溯宁生在同一时代,但数千载来,他们最近的距离好像就是她登瀛州青云阶时,他倒在瀛州山门外,抬头望去,只见一道持剑而立的剪影。 认真算起来,他们真正的交情也不过这数月间,对于寿命漫长的神魔而言,似乎只是弹指一刹,不值一提。 但无论是南明行渊还是溯宁,虽说各有算计,最后选择信任的,竟然是彼此。 在南明行渊看来,某些地方,他和溯宁足够相似,对于他们而言,最为难得的便是信任。在此之前,他也想不到,自己还会愿意相信神族。 或许是因为,她不仅是神族。 觑见南明行渊神情,溯宁仰头望向他:“你在想什么。” 笑得实在奇怪。 “在想,要不要趁人之危。”南明行渊闻言,刻意压低了声音,垂首与她四目相对,戏谑回道。 两张脸的距离蓦地近了许多。 溯宁猜出了这一定不是实话,也并未点破,只是抬手按住了他靠近的脸,冷笑道:“没学会调情,就别献丑了。” “难道你会?”南明行渊半张脸都被她掌心掩住,闷声开口,语气真诚。 温热吐息落在掌心,让溯宁心头掠过一丝怪异,在她的记忆中,似乎从未同谁有如此亲密的举动。 他们好像离得太近了。 溯宁收回手,没有回答南明行渊的意思。 毕竟,她也不会。 在这件事上,他们拙劣得半斤八两。 满心只想着变强的神魔,对男女之情实在堪称迟钝。 出于莫名的胜负欲,南明行渊与溯宁谁也不甘落于下风,言语交锋,你来我往。但这番景象看在燧人翎眼里,他们就像是在依偎着私语,让她不好意思听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不过……自己的存在感就这么低么? 转头对上了南明行渊目光,燧人翎默默收回视线,取出箭簇,继续打磨,她还是给自己找点事做比较好。 怎么好像更说不清了…… 南明行渊按住溯宁想收拾他的手,心下想道。 凶兽踏过黄沙,转眼已经奔袭过数百里。又过片刻,在距燧人部城池越来越近的时候,风中隐隐有血腥味传来。 察觉到这一点,燧人翎神情微凛,按停了凶兽,偏离了原本打算回部落的路,扬声道:“你们等等,我去看看情况。” 她并不打算让南明行渊和溯宁随自己冒险,少女分明年纪不大,却已经习惯做出保护姿态。 燧人翎顺着风的方向找到了血腥味的来源,只见黄沙形成的泥沼中,数十名燧人部人族正在与一头浑身覆满鳞甲的蜥兽纠缠。燧人翎认出,这些都是部落狩猎队的修士。 “阿翎?!”有人认出了燧人翎,眼底现出焦灼之色,厉声道,“快逃!” 这些修士的实力都在燧人翎之上,但与蜥兽相比,还是有所不及,是以就算燧人翎前来,也顶不上什么用。 她尚且年少,燧人部人族便不想她也被永远留在这里。 燧人翎也清楚自己境界有限,大约做不了什么,及时逃命才是明智之举,她已经转身,但见蜥兽张口,将要咬下女子头颅,燧人翎终究还是不能坐视。她取箭挽弓,三箭齐发,瞄准的正是蜥兽没有为鳞甲覆盖的眼睛。 这也是它为数不多的要害。 来势迅捷的羽箭因蜥兽身周爆发的气浪偏移了方向,灵光爆开,落在鳞甲上,连鳞片都没能破开。 不过蜥兽却为燧人翎的举动所激怒,暂时放过了女子,转头发出一声愤怒咆哮,长尾甩过,重重向燧人翎砸了来。 身下坐骑仓皇而逃,燧人翎滚落在黄沙中,险之又险地避过蜥兽长尾,腿上却还是为倒刺划破,留下狭长血痕。 危急之际,两名燧人部人族上前,联手在她面前撑起屏障,氤氲灵光亮起,风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也是在这时,溯宁与南明行渊乘玄黑凶兽而来,燧人翎虽然叫他们等在原地,但他们要不要听,却并不却决于她。 将术法亮起的灵光尽收眼底,溯宁捕捉到人族灵力流转的轨迹,神色难得闪过了怔然。 南明行渊也正色,低声道:“这些人族所用术法,与神族并不同源。” 他也察觉到了。 神族是道则化身,天下诸般术法,都是自道则衍化而生,但眼前虞渊人族所用的术法,却分明并非衍生于神族道则。 难道…… 溯宁与南明行渊对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猜测,不必多言,也明了彼此如今想法。 不过要验证他们心中猜想,只靠眼前这些修士却做不到,需寻到至少体悟了道则的人族。 正在思忖之际,见他们出现在这里,燧人翎面上现出急色,远远便道:“别过来!” 这种时候,当然是能活一个便算一个。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95节 他们及时逃了,或许能摆脱蜥兽追杀,保住性命。 不过就算南明行渊如今修为还未恢复至全盛之时,也还不至被头连仙君境都没有的蜥兽吓得夺路而逃。 为表礼让,他向溯宁请示道:“你来,还是我来?” “你的话太多了。”溯宁回道,有问话的功夫,已经足够解决这头蜥兽了。 话音落下,她指尖有灵光亮起,刹那间耀目更胜过洒落的日光。 另一边,被蜥兽拖入泥沼边缘的燧人翎忍住腿上痛楚,再取出两支箭,但还没来得及出手,蜥兽泛着腥臭的巨口已经到了眼前。 在它要将燧人翎吞下时,自溯宁指尖亮起的灵光化作光剑,交错穿透它身上坚硬鳞甲。腥臭鲜血溅落在泥沼中,蜥兽似海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身躯便倒了下去。 同样反应不及的,还有燧人翎和其他燧人部人族修士。 只有坐在溯宁身后的南明行渊很是捧场地鼓起了掌,引得她额上青筋跳了跳,屈手击在他肋下。 燧人部修士的目光顺势看了过来,尤有几分不能回神。 这头蜥兽修为强横,又很是狡诈,否则也不会将他们逼到如此地步,却在吐息间为溯宁轻描淡写地斩杀,当然令他们觉得意外。 不过回过神来后,这些燧人部修士面上都流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们方才以为自己当真要做了蜥兽口中血食了。 蜥兽实力强横,无论鳞甲还是骨血都对他们颇为有用,是以燧人部人族见它倒在泥沼中,齐齐出手,将凶兽拖拽出泥沼,要献给溯宁。 依照虞渊的规矩,这是她的猎物。 燧人部众人将蜥兽放在溯宁面前,郑重向她一礼,俯身谢过:“燧人部,多谢道友出手相救!” 但这头蜥兽,于溯宁而言自是无甚用处。 见她当真对蜥兽无意,为首女子才示意众人将之绑起,准备带回部落。能猎杀蜥兽,他们此行已算收获颇丰,便不打算再作狩猎,而是即刻回返燧人部。 有救命之恩在,这些人族对溯宁前往燧人部自是热络相迎。 燧人翎为人族女子治好了伤口,目光掠过正在低声说些什么的溯宁和南明行渊,神情显出些微苦恼。原本以为他们是私奔,现在看来,仿佛又不是。 难道是大能和她的小白脸? 南明行渊打了个喷嚏。 第一百零八章 等上月余,你再考虑找死…… 褚岩城是燧人部近百年间才在拓荒中开辟出的城池。 昔年以轩辕氏为首的十二部人族被流放虞渊,于北地筑城,这座城池也就是如今虞渊人族口中所称主城。 数千载来,无望离开虞渊的人族不得不与这处荒芜苦寒之地共存,以主城为中心,人族不惜性命,不断向外,开拓出能供安居的土地。 作为新近拓荒出的城池,褚岩城位于燧人部最外围,城墙以土石堆砌,并不算高大。土石上刻满冗长符文,连结成严密禁制,以在入夜时抵御游荡的魍魉。 城中人族不过万,多是已经点燃命火的修士,也只有修士,才有实力应对周边出没的凶兽。 神族曾传道八荒,但虞渊人族早已为神族所弃,自是不可能得传神族术法。他们所用术法,多是这数千载中自行领悟而得,因此与神族术法间颇有殊异之处。 与八荒诸侯王族不同,为了让更多人能活下去,虞渊人族并未将修行术法据为私有。在这样的困厄之地,若无修为,实在很难生存下来。或许正是因此,虞渊人族中点燃命火的修士比八荒多上许多。 燧人部修士为溯宁所救,言谈间也就并未对此多作隐瞒,何况这些人尽皆知的事原也不值得隐瞒。 褚岩城前,经风霜洗礼的城墙上挂着泛旧的燧人部旌旗,在风中翻卷不停。下方,苍翠藤蔓沿着城墙攀援而上,在黄沙中开出淡黄小花。 溯宁抬头望着这一幕,不觉有些失神。 虞渊苦寒荒芜,凶兽魍魉横行,灵气暴虐,绝非宜居之地,也正因如此,神族帝君才会将轩辕氏等十二部流放于此,以惩其罪。 虞渊若是一片衰颓荒废之景,也并不如何值得意外,但在溯宁眼前,贫瘠黄沙上却开出了无名的花。 就算在如此艰难的境况下,人族身上仍有不屈生机。 虞渊的白昼不过两个时辰,到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狩猎队的修士抬着蜥兽进城,顿时引发了不小轰动。 这头蜥兽出没在褚岩城外,实力强横,死伤在它手上的人族众多,没想到如今竟为狩猎队所猎获,实在振奋人心。 城门处爆发出欢呼声,聚集而来的人族面上都有风霜之色,前来褚岩城这样的拓荒地的,当然不会有什么养尊处优之辈。 待人族女子告知,是溯宁出手杀了蜥兽,这些人族便都抬手行礼,向她以示敬意。 燧人翎跟在狩猎队修士后,心情也还算不错。此行有惊无险,她不仅猎到了三首狻猊,连姐姐说了,这头蜥兽也会计她功劳。 这样算来,应该能换不少丹华髓,至少够阿兄用上月余。 就在她心中暗自盘算的时候,远远有少女见她,面上露出欣喜之色:“阿翎,你总算回来了!” “你怎么敢在城外过夜?!”少女上前,打量着燧人翎,确定她平安,这才松了口气。“你阿兄发现你昨夜没能赶回来,急得要出城寻你,但他体内煞气发作,根本不能动用灵力,我只能封了他的灵力,先将他困在家中……” 否则以他如今情况,只怕还没找到燧人翎,先把自己的性命搭上了。 闻言,燧人翎脸色微变,也顾不得与她再多说什么,翻身跳下骑兽,往城中而去。 略显破败的石屋中,燧人衍盘坐在地,双目紧闭,神情痛苦。赤红脉络在他周身蔓延,如同交错血蛇,看起来颇为可怖。 随着他强自运转灵力,血色涌动,这些赤红脉络似在游走,随时都会爆裂开来。 虞渊灵气暴虐,混杂有凶煞之气,人族吸收灵气修行,也不免会将煞气随之纳入体内。随着修行日久,体内积聚的煞气也越发浓重,当灵力难以压制时,煞气便会破体而出。 就算是仙君,也有此虞。 为这个缘故,虞渊之中便连修士的寿命也并不长久。 “阿兄!”燧人翎推门而入,急急唤道。 见了她,燧人衍强行冲破灵力封印的动作一滞,口中喷溅出暗色鲜血。血煞之气在体内冲撞,让他原本想说的话都化作痛苦嘶吼,他捂住头,神情因痛苦而扭曲。 燧人翎连忙上前,从袖中取出玉瓶。玉瓶中所盛,正是能压制虞渊修士体内煞气的丹华髓。 她将玉瓶倾倒,随着光华熠熠的灵髓入口,在体内化作一道沁凉之意,燧人衍身上鼓胀的赤色终于从体表隐没,只留下浅淡红痕。 他的意识终于回复清明,看着半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女,燧人衍语气艰涩:“阿翎,是我拖累了你。” 两张脸放在一起,他眉目间与燧人翎何止七分相似。 听了这话,燧人翎眼底微微泛红,哑声回道:“不,不是拖累。如果不是为了我,阿兄也不会如此。” 燧人翎出生后不久,父母便相继身陨,在虞渊中,生死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失了父母的燧人翎便只剩下兄长这个至亲。 彼时燧人衍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却还是选择担负起父母的责任,艰难养大了燧人翎。 也是为了替她取兽血精魄洗炼经络,燧人衍重伤,以致境界倒退,难以压制体内凶煞之气。 燧人衍从来没有将妹妹当做过拖累,如今,燧人翎又怎么会将他当做拖累。 “阿兄,我知道进退,只是那头三首狻猊实在狡猾,我才会误了回城的时间。你别担心,我现在已经很厉害了,就算遇上魍魉,也能保护自己。”燧人翎向兄长挤出一个笑,她实在很少笑,所以此刻笑意看起来不免有些僵硬,“以后我能猎更多凶兽,总有一日能换来治好阿兄的灵物!” 从前,是阿兄保护她,如今,该换她来保护阿兄了。 燧人衍心中酸涩难言,他摸了摸少女发尾,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随着夜色笼罩虞渊,褚岩城中燃起灯火,坊市内可见诸多修士来往不绝。虞渊的白昼太短,因此在入夜后,反而才是虞渊坊市交易的时候。 燧人衍穿过低矮巷道,沿途有相熟的修士经过,熟络地向他招呼,他也都如常回应,神情不见异色。 他原本以为,自己伤势好转后便能恢复境界,如今看来,却不该怀有侥幸之心。 如果不是为了他,阿翎也不会前来褚岩城,不必冒着身陨的危险狩猎凶兽,只为换取丹华髓为他压制煞气。 他不能再拖累阿翎了。 与其两个人苟延残喘,不如尽早做出抉择。 以阿翎的资质,没有他的拖累,或许有希望能突破上三境。只有突破上三境,她才不会像他这样,在数十年间就面临煞气爆体的威胁。 站在城墙上,燧人衍看着暗色中涌动的魍魉,心中异常平静。 他该有所取舍了。 “不——”燧人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她嘶声开口,手中灵光亮起,想将燧人衍拦下。 但她还是晚了一步,燧人衍的身影消失在城墙上,与灵光交错掠过。 没有了城墙禁制护持,夜间游荡的魍魉轻易便能将人族修士分食殆尽。 “阿兄!”燧人翎高声呼道,话中尖利得破了音,就连面对蜥兽时,她也没有这样慌乱过。 褚岩城下,拿到了前往虞渊十二部主城的舆图,准备和溯宁离开的南明行渊着实没想到,会有人族上赶着给他的宵夜当宵夜。 或许是因为燧人衍生得有些眼熟,便将人拎了出来,没有同无尽魍魉一起吞噬。 “你是来找死的?”南明行渊徐声问道,以眼前人族的修为,显然不足以在入夜后的虞渊来去自如。除了找死,他暂时想不出他这么做的其他理由。 燧人衍尚还有些反应不及,闻言却下意识道:“不……” 他只是不愿再拖累阿翎。 “若是阁下身处如此境地,当作何抉择?”燧人衍将情形托出,反问南明行渊,语气苦涩。 要在虞渊活下来,实在没有说起来那么容易。 “我没有妹妹。”对于他这句话,南明行渊却只是回道。 他是生于无妄海边,由煞气化形的低阶魔物,连父母都没有,当然也谈不上其他亲眷。 “不过,我觉得,你的决定做得太早了。”他不疾不徐地开口,嘴边噙着浅淡笑意。 虞渊人族为神族所罪,囚困于此数千载,但这世上,终归还是有人记得他们。 她已经为虞渊人族,求来释罪的诏令。 燧人衍不甚明白地看向南明行渊,不解他话中何意。 南明行渊却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就算他现在说了,这些人族也未必会信。比起不知来历的神魔口中所言,自是虞渊主城传来的消息更令他们信服。 “等上月余,你再考虑找死的事吧。”南明行渊风轻云淡道,看了眼从城中不顾一切冲了出来的燧人翎,收回目光,向前踏出一步。 就当是回报她对他们的善意。 死何其简单,活着才是最不易的事。 但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 看着燧人衍尚且平安,燧人翎几乎有嚎啕大哭的冲动,他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也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不等她近前道谢,南明行渊的身形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96节 “想来,明光君应该不会让我失言于人?”回到溯宁身边,南明行渊含笑问。 溯宁觑他一眼:“酆都道魔君,何时会在意人族的生死了?” “她既以善意相待,回以善意也是应当。” 夜色中,南明行渊和溯宁同行,径直向虞渊十二部的主城前去。 第一百零九章 愿我人族能修戈矛,薪火…… 越往北行,虞渊中人迹渐密,各部族沿河筑城,甚至开辟出大片田地,种下供人所食的灵谷。 就算南明行渊如今修为还未恢复全盛之时,以他与溯宁的速度,有虞渊舆图指路,不过两日间,便已经抵达虞渊十二部的主城外。 与褚岩城这等拓荒不过百年的城池相比,虞渊主城当然恢弘得多,其广甚至丝毫不逊于八荒中北燕的都城。 切割得并不算规整的黑石堆砌成城楼,透出古朴厚重之意,虞渊十二部的旌旗高悬城头,其上浸染着暗色血迹,在风中尽显肃杀。 要立足于虞渊这等险地,注定要以鲜血开路。 数道或强或弱的气息在溯宁感知中亮起,如同天幕上散落的星辰。虞渊人族中最强者不过仙君境,自是难以避开上神感知,更是对溯宁的出现无所察觉。 感知蔓延,昊天氏帝君残留的神力突兀闯入溯宁意识,她抬眸望去,同南明行渊穿过城门内外来往的诸多人族,循迹前去。 高有数丈的玉碑耸立在城中,碑上以神族文字写就轩辕等十二部族被迁于虞渊的罪名,加以昊天氏帝玺,昭示着虞渊人族所背负的罪孽。 这里原本只有一尊玉碑,直到轩辕部族长观玉碑坐化,在陨落前取石立碑,将生平所悟术法义理皆录于碑上,示于后人。 自此,虞渊十二部的人族仙君在陨落前,都会于此立碑,以记所悟法理,渐渐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于是数千载岁月过去,这尊神族降罪的玉碑周围,林立起了成千上万座刻录术法义理的石碑,凡虞渊人族,无论是何身份,都可前来碑林中体悟道法。 此时,碑林中心,青年玄衣鹤氅,负手而立,面前所对正是昔年轩辕氏族长留下的第一块石碑。 凝望碑上字句,他神情沉静,眼底幽深如渊,让人难以窥得隐于其下的情绪。 “族长。”身材高挑的女子从后方行来,向他抬手一礼,口中提醒道,“燧人部等各部族长已经先后入城。” 虞渊十二部的人族虽同气连枝,但仍不免有部族之分,随着向主城外拓荒,十二部族各自修筑城池,分而治之。 依照旧时所定,每逢秋后,十二部族族长都会于主城,共商要事。 轩辕长秋是轩辕部这一代的族长,他在两千年前入仙君境,其后继任族长,直到如今。 他也是虞渊中修为最强的几人之一,十二部中,比他年岁更长的人已经少有。 听闻女子所言,轩辕长秋沉声道好,却没有立刻动身。 凝视着石碑,他俯身,在碑前郑重拜下,神情肃穆,举止间不知何故透出了决绝意味。 他们不该再寄希望于神族不知何时会降下的宽恕。 轩辕长秋站起身,侧脸显出恍如利刃出鞘的锋锐,他带着女子转身走出碑林,没有再回头。 沿路有不少前来参悟石碑术法的人族,见了他,纷纷行礼问候,得他颔首回应,神情与常无异。 也是在轩辕长秋离开碑林时,高处,溯宁俯瞰着林立的石碑,偏斜的日光下,她的神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真是壮观。” 身旁,南明行渊与她并肩而立,凝神望去,良久,忽而轻声叹道。 这些石碑并非如何宏伟的建筑,却由无数虞渊人族心血凝聚而成,从此薪火相传,以至如今。 北燕邺都城中,生于血海的魔族曾在微渺人族身上窥见点点萤光,此时此地,这座碑林中,萤光相聚,化作人族不灭的炬火。 溯宁面上不见有什么表情,也就难以为人觉察心中所想。她没有说话,抬步踏入碑林。 这一刻,随着感知延伸,在她眼中,碑林上镌刻的术法义理化作实质。灵光蕴藉的字文自碑上浮起,悬在她身周,有序流转。 溯宁抬步向前,诸般术法瞬息便在她眼底拆解又重组,就此了然。 此时仍有不少人族身在碑林中参悟道法,却无一人察觉溯宁前来,只是在不能为他们所见的明灭灵光中,往日艰深晦涩的术法莫名变得明晰,令他们生出诸多体悟。 溯宁一步步向前,神识飞快推衍着术法,但只是如此,尚且不足—— 她停在了那尊为昊天氏帝君设下的玉碑前。 玉碑煌煌,无论经多少年风霜雨雪,也不能将神族加诸于虞渊人族身上的罪孽消磨。 帝玺余威扰乱了她的感知,源自神族血脉的威压加身,令她体内灵力运转也不由为之迟滞几分。 就算一时感知不清,溯宁却未作犹豫,指尖力量汇聚,她并指为剑,刹那间锋锐剑意显露,将神族帝君的力量强行撕开一道裂隙。 混杂着灿金的鲜血自虎口滴落,转瞬隐没,只有南明行渊有所察觉,他神色微有些沉,这就是昊天氏那位帝君的力量么? 黑雾弥散,吞噬了周围涌来的昊天神力,南明行渊跟在溯宁身后,踏入了为她剑意撕裂的罅隙。 周身传来莫名的失重感,感知所触及尽为虚无,让南明行渊下意识抓住了溯宁的手。 黑暗中,溯宁向他投来目光,南明行渊立时便道:“如今还不知是何情形,有个作伴的总要强上几分。” 溯宁没说话,但也没挣脱他的手。 话虽是这么说,南明行渊意识中却有杂念,不受控制地一掠而过。 只是刹那,脚下便触到了实地,这像是地下的一方洞窟,暗得不见丝毫天光。除了溯宁和南明行渊外,洞窟中不见其他生息。 微尘漂浮,黑暗中,南明行渊与溯宁目光相对,才意识到他同她好像离得太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吐息。 他匆匆收回手,掌心闪过灵光,顿时将洞窟照亮。 其实以神魔感知,就算不见天光,也并不影响视物。 南明行渊没有再看溯宁,将目光环顾四周,只见洞窟石壁上遍布朴拙壁画,线条虽粗糙简陋,但以寥寥几笔便勾勒其神,令人轻易便能领略画中所述。 这是谁留下的? 他饶有兴味地拭去石壁浮灰,将壁画尽收眼底,目光最后驻停在对神像顶礼膜拜的人族身上。 有人向神魔奉上祭祀牺牲,祈求降福禳灾,借得微末力量,可呼风唤雨,移山填海。也有人服下仙花瑶草,乘云而起,飞升九天。 这是太初之前,八荒人族孱弱,除了求诸于神魔,祭祀供奉,得其垂怜施以微末力量外,便只有服下生于八荒之中的奇花异草,或能侥幸升仙。 巨树连通天地,百仞无枝,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注一)。 这是建木—— 壁画中所绘,是生有建木的昆吾墟。 昆吾墟还未破碎时,有人族聚居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得九天降下谕令,昆吾墟中人族为神族昊天氏帝君立神像,每岁祭祀不绝,因感其诚,昊天氏帝君召数十人族入九天,于神族紫微阁习道法。 所以这些居于昆吾墟中的人族,是虞渊十二部的先祖? 南明行渊若有所思,他将目光移向后方,只见烟云渺茫,有烈焰在恢弘宫阙中燃起。 就算有诸般禁制加持,人族还是于冥冥之中受到牵引,在紫微阁内见到了这枚鸿蒙初开后,天地间最后一缕混沌本源演化的火种——原本应该属于人族的火种。 得这缕火种,人族便可燃体内命火,求道长生。 但在落入八荒前,混沌火种为昊天氏帝君所得,藏于紫微阁内,以参悟道则。 壁画上,九天缭绕的雾霭中,数十人族凝望着混沌火种,最终,向前伸出了手。 于是那缕火种自九天之上飞散,如同陨星,向八荒坠落。就算是以神族帝君的力量,也难以阻拦火种飞落。 这是天道的意志。 随着火种坠落,自东向西,由南往北,八荒之地上,无数人族体内有火焰燃起。 “原来人族当年所窃,并非什么神族道法。”南明行渊轻声开口,打破了洞窟中沉寂,话中似有叹息之意。 他们真正所夺的,原来是人族踏入道途的火种。 灼灼火焰映在溯宁瞳中,她凝望着画中之景,似有些失神。 便是她也不知,原来虞渊先祖窃法背后,有如此真相。也对,这样的事,神族帝君又如何能容其流传。 后来发生了什么,无论是溯宁还是南明行渊,心中都很清楚。 混沌火种既失,昊天氏帝君不免震怒。 他何曾想到,如同蝼蚁一样的人族,竟能夺自己藏于紫微阁中的混沌火种。 玉碑携雷霆之怒落下,数十人族神魂俱湮,但只是如此,尚且不足以平息昊天氏帝君之怒,于是其所属部族十余万人,尽流放于虞渊。 以轩辕部为首的十二部族,从此成了仙神口中虞渊罪民。 但在虞渊地下,有残魂弥留于此,徘徊不去,最终在消散前,将当年真相存留于世。 “虞渊十二部的先祖,在取混沌火种时,可曾想过此举定然会获罪于神族帝君?”南明行渊开口,话中意味未免有些复杂。 溯宁并非他们,当然也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抬眸,壁画已尽,只留寥寥两行字。 ‘我等累部族至此,万死难赎。但命火不燃,我辈人族终究只是祭祀牺牲,为神魔役使,为仙妖驱策,不得自主。’ 越往后,山壁上刻下的字迹越发散乱起来。 ‘便是获罪于神,若能换得千秋生民立命,终不负此身。’ ‘愿我人族能修戈矛,薪火相传,不必求诸神魔。’ 第一百一十章 得诸天殿正名,今释虞渊…… 虞渊主城内,十二部族族长列坐厅中,气氛沉凝。 许久,面色忧苦的中年人开口:“当真要如此?” 在神族面前,便是仙君修为,也算不得什么。事关无数人的生死,他自是不能轻率。毕竟一旦做了决定,便再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或许还有希望能求来诸天殿的赦令……” “再重演三千多年前的旧事?”轩辕长秋打断他的话,冷声反问,不欲让他们再心存幻想。“我人族倾其所能应九天大劫,一人未归,最后却被定以怯战之名!” 十万修士,这几乎是被迁于虞渊的十二部族当时能拿出的所有兵力,就连轩辕长秋才成年的兄长,因修为足够,也随之同往。 他们在离开虞渊时,便已经做好了殒身九天的准备,所求便是以己身性命,为族人争得脱离虞渊,重回八荒之地的可能,又如何会怯战!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97节 但神族又怎么会听他们辩白,已经定下的罪名不容更改,他们仍旧是身负先祖罪孽的虞渊罪民。 虞渊十二部付出了十万族人的性命,无数人血亲离散,死生师友,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有得到。他们仍要困囿于虞渊,后辈族人皆为其所苦。 这何其不公?! “到了如今,难道我等还要期待神族不知会不会降临的宽恕吗?!”轩辕长秋神情中显出难言冷酷。 厅中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神色都不乏沉重。 梳着高髻的女子眼角隐有细纹,她轻声道:“我等族人,总不能永远沉沦于虞渊。” 虞渊虽有灵气,却充溢凶煞之意,未能点燃命火的凡人长居于此,寿命折损。就算是修士,也不免为煞气所扰,若境界不足以压制体内积聚的煞气,便随时都有陨落的风险,需以丹华髓压制。 “这些年间,虞渊中能开采出的丹华髓越来越少了。”沉默许久的老者终于开口,眼底难掩忧虑。 若无丹华髓化解煞气,虞渊许多修士不等境界突破,便会先因煞气入体身死。 或许丹华髓一时还不会用尽,但再过百年,甚至千年,人族若还不能离开虞渊,便总有穷尽之时。若到那时再作打算,便已经太晚。 “若以我等性命,能换得后世族人不必再困于虞渊,负罪孽而生,又何惜此身——”老妪站起身,对上轩辕长秋的目光,向在场众人抬手一礼。 既然神族不释虞渊人族,那他们便以自己的力量,强行破开虞渊,重回八荒! 强行打开虞渊的出口并非易为之事,何况成功后势必引起神族注意,出手惩治。 纵是集虞渊十二部仙君之力,又如何能敌神族。 轩辕长秋原也没有这样的妄想,他只是要借此乱混淆神族耳目,以鲜血铺路,将部族少年一代送回八荒。 八荒人族众多,神族也无从分辨身份,从此,他们便不必再是虞渊罪民。 只是作为代价,以在场之人为首的众多虞渊修士势必身死道消。 这实在是场豪赌,稍有不慎,或许就会满盘皆输。 但虞渊人族又何曾还有选择。 轩辕长秋起身,向老妪回礼。 厅中众人也先后站起身来,心下已然有所决断,不必再多说什么,只抬手,向彼此施礼拜下。 愿我人族能修戈矛,薪火相传,不必求诸神魔。 洞窟中,溯宁抬眸望着这句话,久久没有动作。 她一时分辨不清自己心头涌上的是如何情绪。 三千余载前,昊天氏帝君发十万虞渊人族应苍离天大劫,溯宁初见这些人族时,并不觉得他们能做什么。 她虽也有人族血脉,但自幼长在瀛州,行事终与神族无异。相比神族,虞渊罪民实力堪称羸弱,又如何能入她的眼。 这十万虞渊人族中,能得仙君境的不过千余,而他们,已经是虞渊十二部能选出的最强者。 大劫之下,强如神族都有身陨之虞,何况这些人族中有许多连仙君修为都没有。 在苍离天战场上,他们或许只能做为仙神开路的炮灰。 不过这与溯宁本也没有什么相干,人族生死与否,于她无关紧要。 她应鸿苍召请前去,并非是为他,也非为昊天氏,而是为瀛州。 瀛州或有诸多不好,但没有瀛州,就不会有溯宁。 因空有苍穹殿掌御令之名,不掌权柄,溯宁当时可用的,便只有修为有限的虞渊人族。 比起神族,虞渊人族至少有一点值得称道,只要溯宁令下,他们从无违背,更没有退缩之举。 神族大都自视甚高,从前数千年间,曾效命于溯宁的神族多有自作主张之举,更是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人族修为虽低,却对溯宁命令无有不从。 初时,他们只能为神族探路的小卒,在暴动的凶兽下殒身无数,却并未因此有所退却。 只有拿到足够的战功,他们才能赎清先祖的罪孽,才能令族人脱离虞渊,重返故土。 鲜血淬炼下,修为有限的人族修士结成战阵,如同利刃,在暴动的凶兽中撕裂开一道缺口,随溯宁深入苍离天。 战死的仙神越来越多,大劫下,仙神俱湮,谁也不知自己何时就会陨落在战场。鸿苍身边溯宁叫得出名姓,叫不出名姓的神族,都先后战死,就算是上神,在天极裂隙下,也有陨落的可能。 上一刻还在说笑的人,或许下一刻便失了声息,永远埋藏在苍离天中。 溯宁当时尚且不是上神,她不知这场大劫何时能够了结,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苍离天。 生死之前,神与人的分别似被模糊,血战后的溯宁也会与人族同饮,庆贺自己又活过一日。 她护持过虞渊人族,于是身陷险境时,也是这些人族修士不惜自身性命,救她于危难。 ‘我等愿追随神上——’断了条手臂的少年向她举起酒坛。 他是虞渊征发的人族中年纪最小的,天资却当属一等,原本不必多少年,定能登临仙君境。 少年运气也不错,丢了条手臂,却因溯宁及时赶到,保住了性命。 但后来,他还是倒在了溯宁面前。 ‘神上,我们立的战功……能不能……能不能将先祖罪孽……赎清……’ 无数记得清记不清的人在眼前倒下,十万虞渊修士,在随溯宁进入章尾战场时,只剩数千。 她答应过他们,会为虞渊人族请功,让他们的族人重回八荒故土。 可是—— 他们真的有罪么? 溯宁看着壁画上燃起命火的人族,这算是罪孽么? 体内力量不受控制地向身周震荡开,让洞窟随之晃动起来,南明行渊转头看向溯宁,才发现幽微光线下,有水迹自她面上蜿蜒而下。 他望着这一幕,怔然不知所思,身体却先于意识有了反应。 南明行渊像是被蛊惑一般在溯宁面前抬起手,那滴泪于是坠在了他掌心,带来灼烫温度。被惊醒的南明行渊匆匆收回手,垂目敛去眼中神光。 溯宁似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指尖触过石壁上斑驳文字,神情恍惚,就在这一刻,耀目光华自石壁上乍然亮起。 缕缕流光自壁画中分散,回旋在洞窟中,最终在上方汇聚。 南明行渊回过神,抬头向上望去,心中震动难以言说。 这是…… 在如今天地道则外,新生出的道则—— 他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作,就算这道法则尚且残缺不全,但祂的确超脱于现有道则之外。 在构筑天地万物的道则外,世间仍可再生新的法则。 原来天道是公平的。 祂给了神魔天赋强大的力量,也给了生而羸弱的人族希望。 泛着灿金光辉的道则映在眼中,南明行渊终于知道,他要如何才能渡过归墟。 道则之下,他对上溯宁的目光,像是对一切都已经了然:“你我所寻,原来皆是如此。” 他们所寻求的希望,原来在昔年窃火的人族身上。 随着南明行渊话音落下,洞窟中忽而地动山摇,像是有什么在塌毁。 虞渊主城中,那尊屹立在此数千载的玉碑上有裂痕蔓延,随着裂痕扩散,加诸神族帝玺的碑石不堪重负,终于轰然倒下。 恍若惊雷般炸响在城池中,令无数人族为之震悚。 身在城中的修士都向碑林方向投去视线,神情多有怔忪。 这个方向……是碑林所在?! 事关重大,不过数息间,数名仙君已经尽数赶来。以轩辕长秋为首的十二部族长原本正在议事,察觉动静后也立刻前往。 自上而下望去,当看到玉碑塌落时,在场人族脸上都有一瞬空白,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这尊为神族降下,昭示虞渊人族罪名的碑石,竟然倒塌了?! 玉碑有神族玺印加持,昊天氏的力量下,便是神族也不能将其毁去。 不等他们将事情想明,塌毁的玉碑废墟中,隐于地下数千载的洞窟终于得现天光之下。 察觉了溯宁和南明行渊身影,百余人族不敢轻忽,先后围落在他们身旁,戒备地投来目光。 他们是何身份,又因何出现在这里? 玉碑塌落,可是与他们有关? 当对上溯宁灿金灼灼的双目时,在场人族仙君心下都不由为之一紧。 神族?! 神族怎么会前来虞渊? 轩辕长秋与众人交换过眼神,心下转过诸多念头,神情紧绷。 废墟中,溯宁在数道目光注视下,取出诸天殿所授玉简。 “昔年虞渊十万人族随我应苍离天大劫,血战而死,如今,我来履约。” 她答应过他们,会让他们的族人重回八荒故土。 “得诸天殿正名,今释虞渊十二部,重归八荒——” 第一百一十一章 谢明光君——(有感情…… 随着溯宁话音落下,碑林中忽地静了下来,只听得或轻或重的呼吸声。 玉碑塌落的废墟上,百余赶来查探情形的人族怔怔看着溯宁,许久不能回神,似乎并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得神族赦令,重归八荒故土,是虞渊十二部人族数千载来日夜所求之事,为此甚至不惜孤注一掷,将族中有生力量尽数推上注定牺牲的战场。 虞渊人族翘首以盼,但等来的是什么? 自虞渊征发的十万修士,最终无一人得归,却还被神族定以怯战之名,以战功换来赦令的希望就此破灭。 此后三千余载,虞渊十二部再未能得见任何为神族免去罪名的可能。漫长的等待下,他们已经被消磨尽期待,不愿再寄望于神族会否降下的怜悯。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98节 比起等待神族宽恕,虞渊人族选择用自己的方式,以鲜血和白骨,为后辈族人铺就重归八荒的路。 当他们已经决定破釜沉舟时,溯宁却持诸天殿敕令出现在此,让这些人族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神族曾轻易地抹去虞渊人族的付出,为何会在三千余年后,愿意赦除他们的罪名?这实在难以不令人心中生疑,在场人族看向溯宁,神色各异,不见多少夙愿得偿的狂喜。 但溯宁的确是神族不错—— 一众人族以眼神交流,不知在想什么。 暗潮汹涌中,溯宁并未多作解释,那卷玉简自她手中浮起,落在了站在最前的轩辕长秋手中。 玉简灵光明灭,在他的注视下徐徐展开,轩辕长秋逐字逐句看过玉简所书,屏住了呼吸,似怕惊扰了什么。 他的视线最终停在神族昊天氏的玺印上,迟迟不能挪开。 这的确,是来自诸天殿的敕令…… 能让他们,光明正大地重归八荒—— 轩辕长秋心下涌起诸般难言情绪,虞渊人族夙愿得偿,他却不知为何,喜极而悲,双目酸涩。 玉简在众多人族手中传阅,直到亲自辨别过真假后,他们才敢相信溯宁所言并不作伪。 应劫而死的虞渊人族得以正名,他们用自己的性命,为无数族人换得了迟来三千多年的自由。 在场能修得仙君境的人族活的年岁都已经不短,寻常都能做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在此时,神情也难以自持。悲喜交加间,他们眼中混杂着太多不能诉诸于口的复杂情绪。 得神族敕令的狂喜退却,终于有人族注意到了玉碑塌毁后显露出的洞窟。 埋藏数千年的壁画再见天光,女子凝神望去,看清壁上所绘,神情不受控制地流露出震动之色:“这是……” 因为她的话,不少人随之看向了废墟中的壁画,看到了那两行有些凌乱的字迹。 虞渊十二部的族人,也是此时方知,他们的先祖为神族帝君定下窃法罪名背后,原来还有这样的真相。 心中震动之余,女子下意识看向了溯宁。壁画所载,涉及神族昊天氏帝君,她便不免担心溯宁反应。 但在人族注视下,溯宁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抬起手,掌心灵光亮起,磅礴力量直冲云霄。 风云变幻,城池上方狂暴的灵气翻卷,在风暴中形成幽深旋涡。 这是通往八荒的出口。 虞渊之内,无数人族若有所感,抬头望向了天际。 下方,轩辕长秋自天际收回目光,再看向溯宁,抬手向她施以一礼:“谢明光君。” 谢她为虞渊人族正名,让他们能重归故土。 从玉简敕令和溯宁话中,已经足以他推断出她的身份。 “谢明光君——” 碑林中,数名人族仙君抬手,深深向溯宁拜下。 溯宁的目光自垂首的人族身上掠过,神情看不出有任何情绪,抬步向碑林外行去,南明行渊也随之跟上。 在他们身后,风声回旋在林立的石碑间,像是奏起一曲挽歌,其间像是忽有恸哭声响起,夹杂着的,不知是怨忿还是释然。 无论虞渊十二部的人族如何看待先祖所为,但也正是因为他们,人族有了兵执戈反抗的余力,不再只能做献给神魔的祭品。 不过半日,便有数队人族乘骑兽自虞渊主城而出,不分昼夜,奉命向周围各部城池前去。 旌旗猎猎,将诸天殿的敕令传遍虞渊人族聚居之地。 五日后,褚岩城外,在夕阳西沉前,燧人翎终于拖着那头比她身量大上不少的凶兽及时赶了回来。 右腿血流不止,已经浸湿了包扎伤口的布料,她却好像没有感觉,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一瘸一拐地进了城。 她今日猎的这头凶兽力量特殊,伤口虽不深,但以她如今掌握的术法,却难以令伤势立时复原。 眼见白昼将尽,燧人翎便只能草草包扎了伤口,先赶回城中再作打算。 有这头凶兽,她接下来数日修行所需的灵玉便有着落了。 如今还是先去将伤势治好,不能叫阿兄看见,否则他又该担心了…… 就在燧人翎心下默默盘算之际,却见城中修士聚集,议论声此起彼伏,无论身份如何,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欢喜之色。 眼见此景,燧人翎眼中不由现出些微茫然之色。 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她觉得莫名时,正与三五少年人兴高采烈说着什么的少女注意到她,连忙奔了来,面色因激动微微发红:“阿翎,主城传来消息,神族有敕令传下,迁我等重归八荒!” 重归八荒—— 燧人翎怔愣站在原地,讷讷道:“……什么?” 少女捧住她的脸,认真再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阿翎,我们可以离开虞渊了。”少女笑着,注意到燧人翎腿上伤势,话音隐有几分哽咽。 八荒之地没有虞渊这样多横行的凶兽,灵气中也不曾夹杂凶煞之意,不必再担心有煞气爆体之虞。 “真的么?”燧人翎似还不敢相信。 “当然是真的!”少女再回道,“族中传令,命我们尽快赶回主城,准备迁离虞渊!” 燧人翎少有表情的脸上蓦地显露出鲜活喜色,她顾不得再说什么,将凶兽交给少女,回身跑去。 “阿翎,你的伤——”少女看着她腿上还是流血的伤口,忍不住提醒道。 “没关系,只是小伤!”燧人翎扬声回道,已经将这点痛楚完全抛之脑后。 “阿兄!” 还未回到家中,便在穿过坊市时遇上来寻她的燧人衍,他显然也已经得知从主城传来的消息。 燧人翎扑进了他怀中:“阿兄,太好了……” 说着,已是泪盈于睫。 燧人衍心中百般感受交杂,最多的却是庆幸,原来不过数日,他们所处的困境便迎来了转机。他在不期然间又想起了褚岩城外,南明行渊曾对他说的话。 难道他早已知道此事? 燧人衍难以求得答案,不过这似乎也不重要了。 夜色下,褚岩城中燃起篝火,无数人族举杯共饮,待天明后,他们便要赶赴主城。 不止褚岩城,随着使者将消息传到,十二部族大小城池中,无数人族在城中属官主持下,陆续动身。 曜日将沉,在接近主城时,已经能看到天幕上形成的旋涡,神农部人族抬头望去,眼底难掩激动向往之色,有序前来的车队中顿时有哗然声响起。 在各自部族的安排下,诸多仙君护持着老弱登上云舟,乘风而起,没入了旋涡之中。 就算虞渊凶险,人族的生命力却堪称顽强,轩辕部等十二部族经数千年繁衍,族人已有近百万之数,要将其从虞渊内尽迁回八荒,显然不是三五日间便能解决的事。 神族赦令传开后,经紧密筹谋,又花了近两月时间,虞渊十二部才陆续将族人迁出。 身为轩辕部族长,轩辕长秋与其余十数仙君留到了最后。为长远计,部族这些年间积累下的资源,包括先人留下的石碑,当然都要带回八荒。 乘云而起,回望已经空置的城池,他心下不免生出许多感慨。 没入旋涡的刹那,轩辕长秋眼前景象骤然变幻,就在这一刻,虚空撕裂的界隙中,女子缓步近前,衣裙迤逦。 轩辕长秋见她,正想说什么,女子却以指尖掩唇,示意他缄声。 在神魔也不能窥探的罅隙中,她的声音响起,缥缈空灵,眼底映出灿金纹印。 她说:“我要虞渊十二部,帮我做一件事。” 九天,西极之巅,烛龙阖目,盘绕在山体上,呼吸成云。 虞渊人族得以自由,他却仍为昊天氏道则所缚,困守在此。八荒之地的另一面,也还镇压着无数上古大妖。 在人族自虞渊尽数迁往东荒的十万大山后,溯宁方与南明行渊离开。 夜幕低垂,先行一步的南明行渊落在云海之上,回首望去,只见溯宁踏过云霄,裙袂飘然,渺茫如同烟霭。 朦胧月色为她披上一重薄纱,南明行渊认真地看着她,许久没有移开目光。 “你在看什么?” 溯宁落在他面前,相对而立,在他专注目光下,心下未免觉出些微说不清的怪异。 南明行渊神情与寻常无异,闻言含笑回道:“在看星星。” 溯宁转头,却只见夜色中月明星稀,于是狐疑地看着他:“何处?” “怎么没有?”南明行渊理直气壮地回道,抬手为她指明方向,溯宁顺势望去,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魔君可是年岁见长,眼神也不好使了?” “本君年纪,正好与明光君相当,如何就是我的眼神不好使?”南明行渊负手,与溯宁同去,口中不肯落于下风。 很多年前,他孤身登临北地雪峰,举目望去,只见星河璀璨。很多年后,他在她眼中,又见粲然星辉。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这应当是……鸿苍的残…… 九天,勾陈氏中。 云海翻腾,水榭之上,琢玉凭栏而立,眺望着远处烟霭,周身都显出冷然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青年自后方行来,身形从无到有,没有发出丝毫异样响动。他着锦绣袍服,顾自行至琢玉身旁,眉目透出难言阴鸷,左眼的瞳孔淡得近乎无色。 “距诸天殿令下两月有余,听闻虞渊人族,如今已得尽迁东荒。”青年面上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开口打破了水榭沉寂。 既是如此,持诸天殿敕令前往虞渊的溯宁,便也该重归九天。 琢玉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却未曾加以理会。 “琢玉上神在她手上失了如此大的颜面,难道不想找回来么?”青年不疾不徐又道。 明光妙曦的生辰宴上,先有藏七山十二泽的珍珑局奉上为礼,出手欲夺的琢玉后又在众目睽睽下败于溯宁之手,不仅她自己颜面折损,勾陈氏也因此事为九天仙神所暗笑。 近千年来,勾陈氏声势渐盛,又何曾吃过这样的亏,总该设法讨回来才是。 与他合作,于勾陈氏无疑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但琢玉的态度却并不如青年所愿,她冷声开口:“昊天旻,你想做什么,自去做便是,别想将勾陈氏当做手中刀。”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99节 “就凭你,尚且还没有资格驱策我勾陈氏。” 她的语气堪称刻薄,昊天旻虽还笑着,眼中却幽深许多,神情越显阴鸷:“那勾陈氏效忠于谁,鸿苍么?” “可惜,他已经死了。”他一字一句道,话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恶意。 昔年勾陈氏有意以琢玉为帝子妃,她少时长居苍穹殿,与鸿苍关系亲近。不过未等勾陈氏谋划成真,鸿苍便已陨落在章尾。 作为昊天氏族裔,昊天旻也清楚此事,是以才会故意提起鸿苍。 听了这话,一直没有正眼看他的琢玉终于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漠然道:“就算鸿苍兄长已经不在,你也没有资格坐上他的位置。” 她的话像是携冰冷刀锋,轻易便将昊天旻心中隐秘挑破,让他几乎维持不住之前那副淡然神情。 昊天氏帝君只有鸿苍这一个儿子,他战死后,其余昊天氏族裔难免会生出些别的想法。帝君之位不容觊觎,但苍穹殿曾掌握的权柄,他们未尝不能取而代之,昊天旻便也是作此想。 得昊天氏中上神扶持,数千年间他培植势力,在诸天殿俨然已经有了不小的话语权。 但琢玉又何须畏惧他。 她已是上神,无论昊天旻掌如何权势,只要他一日没有晋位上神,便没有资格在琢玉面前自恃身份。 要入上神境,资质与机缘缺一不可。 琢玉清楚昊天旻为何要处心积虑地对付溯宁——他那只左眼,便是因溯宁而瞎。 昊天旻原本以为,溯宁已经随鸿苍战死在苍离天那场大劫中,没想到三千多年后,她不仅活着回到了九天,还晋位上神。 溯宁既然活着,昊天旻又如何有不报仇的道理。当年有鸿苍在,他没能杀得了她,如今鸿苍已死,便没有谁还能阻止他。 为这件事,他做了诸多筹谋,原以为琢玉和勾陈氏,在此事上能与他达成一致,不想她待他的态度仍如旧时那般不假辞色。 “你难道不想为自己的兄长报仇?”昊天旻再次开口。 琢玉同母的兄长,正死在溯宁手中。 眼底闪过刺痛之色,她没有说话,拂袖将昊天旻挥退,来不及再说什么,他的身形便已消失在原地。 他尚未晋位上神,自不会是琢玉对手。 也是在昊天旻离开后,风吹动帷幔,着青衣的勾陈氏族老现身于水榭上,他佝偻着腰背,有气无力地向琢玉道:“神尊为何不肯答应他?” “本尊如何行事,何须你们来过问?”琢玉冷声反问,对眼前年岁比自己更长的勾陈氏族老并不如何客气。 勾陈氏族老像是看不出她心绪不佳,自顾自又道:“难道神尊还惦念着与明光溯宁的师友之情?” 昔年琢玉在苍穹殿时,因鸿苍身为神族帝子,诸事繁杂,便派尚且还不是苍穹殿掌御令的溯宁来教习琢玉术法。 于琢玉而言,溯宁亦师亦友。 不过,这也是过去的事了。 上神的威压骤然落在勾陈氏族老身上,让他的身形几不可见地晃了晃,琢玉看着他,沉声开门:“如今的勾陈氏,已经轮不到你们来做主。” 如今执掌勾陈氏的,是她。 勾陈氏在溯宁之事上有何立场,轮不到他们来决定。这些陈腐又自以为是的族老,早已没有资格左右她。 “不要做多余的事。”琢玉抬步自他身旁走过,月白裙袂带起烟云,渺渺茫茫,她眼中无悲无喜,难以窥得更多情绪。 水榭上再度陷入沉寂,勾陈氏族老低下头,风自湖面而来,漾出深深浅浅的涟漪。 便如昊天旻所预料,在虞渊人族尽迁于东荒后,溯宁与南明行渊也自西极之巅而出。 离开西极之巅时正逢昼夜相交,天幕寸寸褪去暗色,抬目望去,只见金乌自东而升,脱出云海,将云海染成赤金。 溯宁驻足,南明行渊站在她身旁,并肩在云端上看过这场日出。 在浩荡天地前,神魔也不免显得微渺了。 如今南明行渊神智恢复,便也没有再跟在溯宁身边的理由。 他打算先回酆都道,借宫城中所藏,尽早令修为重回全盛之时。无论如何危险,他势必都会再入归墟。 心下浮起诸多思绪,南明行渊看向溯宁,正想说什么,却忽然收了声,向云中望去。 溯宁似也有所察觉,没有多言,身形闪动,转瞬出现在千里外,抬手握住了那缕飞掠的流光。 南明行渊自后方向她走近,目光落在她手中流光上,微微皱起了眉:“这是神族一缕残魂?” 神魂破碎到如此地步,却还生机不陨,足以证明其修为之强大。 溯宁看着掌心残魂,怔然良久,开口回道:“是……这应当是……鸿苍的残魂。” 语气听起来有些渺茫。 神族昊天氏帝子,鸿苍—— 就算南明行渊是魔族,对鸿苍名姓也很清楚,神族帝子,竟然还有残魂未散? 他将神识探过,这缕残魂竟只是鸿苍神魂的万中之一。破碎到如此地步,换作寻常神族,或许早已归于寂灭,但鸿苍残魂却生机尚存,经三千余载不陨。 生机不绝,便可重聚神魂,南明行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溯宁也意识到这一点,这么多年过去,想来九天神族中,不会只有她对此事有所察觉。 倘若昊天氏和苍穹殿麾下知道鸿苍神魂并未彻底消散,而是破碎为无数残魂游荡在天地间,会怎么做? 溯宁心下隐约有了答案,如此一来,她便有必要再去一次苍穹殿。 已经衰落的苍穹殿中,或许藏有她上次匆匆离开时未能察觉的秘密。 经虞渊一行,对大劫下苍离天战场种种,溯宁已经记起大概。但她识海中封印记忆的禁制,至今还未解开。 神族史载,鸿苍与苍穹殿麾下战死于章尾,溯宁也率人族残兵前往章尾增援,但关于章尾战事的详尽情形,她却至今仍不清楚。 倘若连鸿苍都身死,那修为不及他的溯宁为何能活下来,又为何会在销声匿迹三千多年后,出现在北荒澜沧海的裂隙之下? 溯宁如今还没有头绪,或许在苍穹殿中,能有线索。 关于鸿苍残魂的事,溯宁没有再与南明行渊多说什么,他也没有提出同行。 苍穹殿是神族帝子曾经的宫阙,便是败落,也并非魔族能随意踏入的地方,何况南明行渊还有酆都道魔君的身份。 不过在分别前,他抬手,为溯宁身周撑起禁制,强买强卖道:“如此,便算你欠我一个人情。” 深渊对溯宁步步紧逼,石中火破碎,有这道禁制在,能令她神识多三分清明。 溯宁从南明行渊背影上收回目光,感知到身周禁制,微垂下眸,将手中残魂收起,向方仪氏传讯。 轩辕等十二部人族长处虞渊,为煞气所苦,就算得以重归八荒,体内煞气也不会就此消弭。 棠若如今借居玄度洞府,她的医术传自瀛州,少有仙神能及,或许对人族情形能有解决办法。 溯宁原本要去寻她,但得鸿苍这缕残魂后,便打算先前往苍穹殿。 只是才入琼华天,却有数名花木化形的侍女乘白鹤向她而来。 “明光君!” 白鹤自天际飞掠,却难以企及上神速度,为首女子只能扬声唤道。 溯宁自白鹤辨出了这些侍女的身份,停在云上。 这些鹤,出自雷泽。 白鹤浮空,数名侍女纷纷起身,向溯宁施以一礼:“我等见过明光君。” 主动报上了身份,她们是凌霄仙身边侍奉的仙灵。 为首者双目泛红,口中道:“仙主生机将尽,特遣我等前来,请明光君前往雷泽一叙。” 随着她的话出口,其余雷泽侍女面上都显出哀恸之色,不似作伪。 她们生于雷泽,多年来都靠凌霄仙庇护,如今她寿尽将陨,这些与她相伴多年的仙灵自是悲戚不已。 何况九天一向也是强者为尊,一旦凌霄仙不在,雷泽当如何,她们又当何去何从,都成了未知之事,如何能不感到彷徨。 听完雷泽侍女所言,溯宁神情看不出有什么波澜,她抬眸,没有看她们,而是望向远处,在两息沉默后,冷声道:“带路。” ‘告诉你个秘密。’ ‘只要不离开雷泽,我就不会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帝君也会因此感到畏惧…… 雷泽在琼华天中,四时都有草木葳蕤,自云端向下望去,只见楼阁依林木而筑,翠藓堆蓝,藤萝缠树而上,开出幽芳异花。 白鹤翅翼掠过云端,向雷泽中落去,风吹鼓溯宁袍袖,她神情与常无异。 很多年前,凌霄仙便告诉过溯宁,她是先天生灵,只要雷泽不枯,身在其中,她便不会消亡。 便是侍奉在凌霄仙身边多年的草木仙灵,也不知此事。在鸿苍陨落后,这世上或许就只剩溯宁清楚这个秘密。 所以,当雷泽侍女的话出口,溯宁便知道这是个陷阱。 但明知这是陷阱,她还是来了。 在她踏入雷泽的那一刹,煌煌威压侵袭,九重浮屠悬于前方,力量所及,不明情形的雷泽侍女什么都来不及反应,便已经随鹤坠下。 神族昊天氏帝君掌镇魔塔,浮屠之下,神魔仙妖俱伏。 渺茫云烟缠绕在溯宁身周,瞬息将她摄入塔中。 藤蔓交错,在树屋水镜中看到这一幕,凌霄仙的眼睫颤动,身形就此僵滞在了原地。 她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昊天旻,语气中隐有几分不可置信:“你竟敢私取镇魔塔?!” 镇魔塔是神族昊天氏帝君的法器,如今趁他闭关悟道,昊天旻竟然私自取来,以借此对付溯宁。 “你便不怕为帝君问罪?”凌霄仙沉声道,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连曾经的血海魔君宿殷,在镇魔塔下也要败退,溯宁保全性命的希望,实在微渺。 “这便不劳凌霄仙子费心。”昊天旻不疾不徐地开口,望向水镜中,右眼闪着势在必得的冰冷杀意。 若非取来镇魔塔,他又怎么有把握对付得了溯宁,毕竟,连身为重阳宫之主的青商都败在了她手中。 既然出手,便要做到一击必杀。为此,他不惜冒着为帝君降罪的风险启用镇魔塔。 如果能如愿达到目的,便是为诸天殿所惩也是值得的,私取镇魔塔的罪,还不至要他以性命相偿。 昊天旻看向凌霄仙,薄纱下,她的神情不甚分明,他饶有兴味地开口:“怎么,凌霄仙子如今觉得后悔了?” 凌霄仙没有说话,凝望着水镜中,不知在看什么。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00节 她已经提醒过溯宁,将选择交到了她手中。 她原本可以不来。 如今,是她自己的选择。 真的是这样么?凌霄仙眼底噙着难以言喻的哀恸,她分明知道,以阿宁的性情,就算意识到了问题,也还是会来的。 毕竟,她是她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朋友了。 你分明知道她会怎么做,又怎么还能自欺欺人,这只是她的选择。 面纱下,凌霄仙扬起凄凉笑意,心中木然想到,事到如今,她又如何还有后悔的余地。 她咽下泪意,没有看昊天旻,只是冷声道:“我已经将阿宁引入雷泽,如今,你理应将殿下的残魂交还给我了。” 经数千载奔波,如今鸿苍残魂已然聚齐大半,只要再找回分毫,就足以达到为他复生所需。 但六界之内已遍寻不得更多残魂,直到昊天旻出现,凌霄仙才知,竟有一缕残魂为他所得。 这是鸿苍复生的希望,她不敢赌错过了这个时机,天地间是否还能找到鸿苍溢散的残魂。 这天下,不想见鸿苍复生的神族也并不在少数,意外得他残魂,只会选择将其泯灭。如果不是溯宁出现,昊天旻也会这么做。 “鸿苍身陨这么多年,竟还有仙神惦念着他。”昊天旻似笑非笑地感慨道,话中意味莫名。 他并不打算失言,毕竟在此之前,他与凌霄仙立下了天道誓言,无法违背。 不过—— 掌心现出一缕流光,昊天旻拂手,那缕流光便飘向了凌霄仙。 她伸出手,掌心灵力亮起,小心翼翼地接下鸿苍残魂,也是在这时,昊天旻嘴边勾起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要对付溯宁不错,但又怎么可能容鸿苍残魂聚齐,死而复生。 残魂上泛起血色光辉,昊天旻的身形随之消失在原地。他是答应了会将鸿苍残魂交给凌霄仙,却没有答应过之后不做什么。 已经死去的神族帝子,没有必要再活过来。 血色的光辉映明了藤蔓缠绕的树屋,浓重危机感袭上凌霄仙心头,她却没有躲闪的意思。 她又如何猜不到昊天旻的恶意。 身周青绿光芒亮起,仿佛无穷无尽的树藤自地下蜿蜒而来,在残魂将要爆裂的瞬间缠绕在凌霄仙身周。 刺目灵光爆发,光辉所及之处,草木枯萎,花叶凋零。 参天蔽日的高树从中折断,狼藉的废墟中,鸿苍残魂为凌霄仙安然护在怀中。青绿汁液仿佛血液一般浸染衣裙,她跪坐在原地,生息微弱,却不至断绝。 只要身在雷泽,她便不会死。 正是近乎无穷无尽的生机,护持住了这缕残魂。 她说过,无论付出如何代价,她都会救他的。 哪怕代价,是她仅存的朋友—— 凌霄仙脸上扬起苍白笑意,她笑着,眼泪无声坠落。 无边无际的黑暗蔓延,在陷入镇魔塔的刹那,南明行渊为溯宁加持的禁制轰然破碎。 不知自何处而起的风挟裹着属于昊天氏的力量而来,发出尖锐厉啸,从四面八方织就密网,要将溯宁抹杀。 逝川回旋,伞骨震颤着,与周围涌袭的力量碰撞抵消,白龙游曳在伞面,发出低沉龙吟。 耳畔骤然响起交错呼号,听不分明究竟在说什么,暗色中涌动出无尽形貌狰狞的凶兽,争先恐后地撕咬向溯宁。 风卷乱长发,她的神情显出彻骨冰冷,不必分辨真伪,属于上神的力量向周围碾压,不知是真是幻的凶兽还未及近身便泯灭为虚无。 她的神力冲击着镇魔塔,无边暗色中,凌驾于诸神之上的法则令血脉为之沸腾,要让溯宁低下头颅。 昊天氏的力量…… 如同巍峨山岳加诸于凡人,在这样的压力下,便是溯宁,身形也有摇摇欲坠之势。 她自伞下抬眸,灿金纹路自双手蔓延至面上,明光氏的道则显化于体表,双眼中好像燃起了永不熄灭的灿金火焰。 在昊天氏的压力下,她站直身,眉目明艳而锋锐。 不可知之处,深渊再次伸出触角,纠缠向溯宁,要将她拖拽向下。 交织的幻象中,她仿佛又看到了天极崩塌下的战场。 自瀛州升起的天柱撑住了东方将要塌陷的天阙,上方天幕被虚空切割,光与暗交汇,陨星坠落,犹如末日之景。 溯宁将神力没入,以填补天极崩塌形成的裂隙。 混沌的气息自其中泄露,寻常仙君沾染,躯壳与神魂立时便开始消泯。就连为道则化身的神族,在混沌侵袭下,神魂也有分崩离析之势。 ‘神上……’ 身后有熟悉的声音传来,让溯宁神情出现了瞬息恍惚,她下意识转过头,对上一张染血的脸。 浑身浴血的人族扑将过来,将她护在身下,也就在这一刻,他忽然化作形貌狰狞的魍魉,又轰然消散。 在溯宁失神之际,昊天氏道则化作数条锁链,穿透了她肩头。 灿金血液飞溅,溯宁如同为锁链掌控的傀儡,被禁锢于虚空。 她偏了偏头,又是假的么? 血脉中骤然燃起滔天烈焰,将锁链也焚烧殆尽,她的神情只见一片漠然。逝川落在手中,镇魔塔的力量再度显化为金羽,漂浮在她身周,展露出无尽杀机。 溯宁向前踏出一步,金羽汇聚为洪流,向她撞来,她面无表情地握住逝川,顿时有冲天剑意四散而开,将金羽绞灭。 力量冲击下,镇魔塔光辉明灭,不断震颤,昊天旻气血翻涌,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他脸上隐隐现出惊异与忌惮之色,运转周身力量,强行再催动镇魔塔。 这是神族帝君的法器,因昊天旻体内流着与他相同的血脉,才能勉强驱使镇魔塔。 此时,镇魔塔内,溯宁行走在仿佛无穷无尽的虚空中,力量生灭,她周身泛着灿金,似乎永远也不会熄灭。 不知过了多久,肆虐的幻象中,她有些忘了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意识中只剩下杀戮的念头。 镇魔塔有浩然无俦之力,就算溯宁没有为其所戮,也会迷失其中。 她漫无目的地向前,直到不可知的深处,眼前忽然有萤火般的微光亮起。 水滴坠落,激起圈圈涟漪。 前方,枯骨跪坐在地,为道则所缚,低垂下头颅。 就在溯宁出现的刹那,白骨上飞快有血肉长出,恍惚中,现在与过去相交错,为昊天氏道则所缚的女子缓缓抬起头,看向了眼前身影。 她看的不是溯宁,而是面前着帝君冕服的神族。 ‘得诸天道的预言必定应验。’身处危亡之境,女子脸上却不见惧色,反而轻轻笑了起来,像是在嘲讽什么,‘帝君也会因此感到畏惧么?’ ‘畏惧,注定将要丧失的权位?’ 预言—— 女子抬眸,那双眼像是透过面前身影,穿越数千载时光,看到了出现在这里的溯宁。 她面上笑意骤然深了许多。 目光相对之际,眼前画面生出裂痕,破碎为无数灵光。灵光化作飞鸟,发出一声嘹亮长鸣,撞入了溯宁眉心。 ‘当归墟倒流,混沌的翅翼遮蔽天地,儿子会踏过父亲的血,业火燃遍四海八荒,让诸天的权柄交替。’ 枯骨开始在溯宁眼前风化,金羽如同潮水而来,要将她淹没,身后,深渊也张开了巨口。 眼底灿金纹印亮起,她忽地笑了起来,像是对一切都已了然。 第一百一十四章 神族,昊天氏帝君,太…… 镇魔塔中,深渊蓦地张开窥伺的眼,降临于此。 莫可名状的力量将溯宁视作所有物,在她身周卷起风暴,冲散了金羽形成的洪流。黑暗中,阴冷粘稠的潮水自脚下悄然漫开,在无声无息间涌流,要将她淹没。 逝川悬停在空中,不再转动,四下安静得过分。 溯宁意识涣散,眼中神光黯下,只剩一片近乎虚无的空茫。 她跪坐在虚空中,阴冷粘稠的潮水覆上周身,逐渐将她半边身体都掩过。鸿蒙未开前的混沌侵袭,她的身体像是随之消解,将要与潮水融为一体。 她本就是深渊已捕获的猎物—— 像是有水滴落的声音响起,黑暗中,时间好像失去了意义,这是溯宁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虚无与空寂。 深渊在她耳边低语,蛊惑着她坠下,与祂同化。所有的痛苦与怨忿,都将在深渊的混沌中消解。 但她记得,自己还有事没有做完。 她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覆过半身的潮水忽然停止了流淌,在漫长的僵持中,上方虚空被撕裂出狭长罅隙,从中漏下一缕天光。 将被拖拽入深渊的溯宁缓缓抬起头,天光落入了她眸中。 镇魔塔外,南明行渊拂袖逼退昊天旻,漆黑翅翼伸展,几欲遮蔽日月。 留在溯宁身上的禁制破碎,他自是有所察觉。 不过纵她又遇上什么麻烦,与他也没有关系,当真计较起来,他如今也不欠她什么,又何必管这闲事。 南明行渊心中分明是这样想的,却还是在意识到变故时便回身折返,不假思索地闯入了雷泽。 连他自己,都对此感到始料未及。 既然已经来了,如今便不是思虑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机,南明行渊看向昊天旻,平素云淡风轻的笑意敛去,他脸上现出凛然霜色,尽显肃杀。 南明行渊早已入天魔境,就算因入归墟修为折损,至今还未得恢复,昊天旻在他面前也难以占得上风。 无论昊天氏的道则有何等威力,昊天旻尚未晋位上神,便还未彻底掌握以血脉传承的道则,令其尽为己用。 何况作为与神族对抗而生的造物,魔族身体强横,诸法不侵,要伤天魔,需要已入上神境的神族亲自出手。 在与南明行渊的交锋中陷入颓势,昊天旻心中可谓惊怒交加。为杀溯宁,他已经做了周全筹谋,以诸般手段确保事情不会外泄,引来仙神前来助她。却没想到如今还未事成,却有魔族突然强闯入雷泽,让他措手不及。 “敢在九天放肆,你是想为神族所共诛吗?!”他撞上身后参天古木,体内气血翻腾,还未来得及显化的法相破碎为数点灵光,向南明行渊厉声喝问道。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01节 若是放在平时,南明行渊或许不介意与昊天旻说几句闲话,但现在他显然没有这样的心情。冥冥中,他又感知到了深渊的气息,莫名的危机感袭上心头,让他不打算与昊天旻多作纠缠。 在昊天旻法相破碎的瞬间,黑雾凝聚为实质,化作长枪插进心脏,将他定在了树上,让他暂时丧失了再动作的余力。 混杂灿金的鲜血喷涌而出,昊天旻口中发出一声痛号,神情因痛苦显出扭曲,一时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南明行渊向镇魔塔而去,仅存的右眼蒙上沉重阴翳。 南明行渊的神情也并未因此现出轻松之色。他已经认出了镇魔塔的来历,也正因如此,心下便很清楚这等神器有如何威力。 黑雾在身周汇聚,席卷而来的煞气中,他褪去人形,魔族庞大的身躯搅散云雾,挟裹着煞气而来,额生双角,长尾遍覆鳞甲,让人望之便生惧意。 恍如遮天蔽日的翅翼拍过,魔族将身躯重重撞向镇魔塔。 神与魔的力量相撞,惊起刺耳爆鸣声,碰撞的余波在雷泽中掀起无边风浪。草木低伏,湖泽倒灌,在这样的力量下,一切似乎都要湮灭为齑粉。 就在南明行渊试图强行破开镇魔塔时,身后,昊天旻强忍剧痛,拔出了刺进自己心脏的长枪,挣脱钳制。 他的神情只见一片阴戾,流淌于血脉的力量沸腾,雷泽上空忽而风云突变,煌煌威压下,雷霆悍然向南明行渊落下。 昊天旻的力量原不足以将南明行渊如何,但他本就在与镇魔塔的力量相持下受伤,此时雷霆降下,无疑是雪上加霜。 侵染着煞气的鲜血飞溅,魔族却像是没有知觉一般,不仅未作躲闪,反而再一次义无反顾地撞上了镇魔塔,想以身躯强行打破法器。 在淋漓洒落的鲜血中,他身周交错出无数伤口,终于,没有主人操控的镇魔塔力量耗尽,在他的力量下被撕裂出一道细小缝隙。 泄落的稀薄天光下,他看到了将为深渊所吞没的溯宁。 她抬起头,天光落入眸中,映出魔族狰狞形貌,气息与深渊交融。 “明光溯宁——” 他化作雾气,没入塔中,在虚空下恢复为人形。 漆黑翅翼卷起风,南明行渊自上方沉落,抓住了溯宁还未被深渊同化的手。 指尖相触的刹那,在阴冷潮水中沉没的意识睁开了眼。 神光在眼中恢复,溯宁看着南明行渊,语气带着些微真切疑惑:“你怎么会来。” “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来。”玄衣染血,面对溯宁的问题,南明行渊轻叹了声,看着她,如实回道。 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为了神族,闯昊天氏的镇魔塔。更奇怪的是,到此时,他竟不觉得后悔。 魔族宽大的翅翼拢住溯宁,南明行渊的身体缓缓向前倒下,落入了她怀中。 “为什么?” 为什么? 为落在她眼中的星辰,为虞渊洞窟里那滴泪,还是为许多年前,他记忆中登上瀛州青云阶的那道背影? 南明行渊也说不清,最后,他只是含糊着在她耳边道:“我乐意。” 他乐意如此。 魔族的气息落在溯宁颈侧,像是一个吻。 随着力量耗尽,南明行渊再度在溯宁怀中化为幼兽,周身血痕交错,染红了雪白皮毛。幼兽眼神懵懂,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身上剧痛哀哀叫了两声,却又在看到溯宁时,忍不住蹭了蹭她脸侧,欢快地摇起了尾巴。 尾巴不会骗人。 溯宁垂眸,手抚过幼兽皮毛,面上浮起些微不自知的温柔笑意。 镇魔塔再度被驱动,金羽在虚空中飘落,化作无数利刃自不同方向袭来,溯宁抬起头,眼底再度亮起灼灼炽焰,神情透出难言锋锐。 灿金辉光在身后化作羽翼,将她护持其中,湮碎了金羽。 溯宁抱着化作幼兽的南明行渊起身,破出了镇魔塔。 在她的力量下,运转法诀试图再操控镇魔塔的昊天旻被震退于数丈外,法器灵光黯淡,终于耗尽了力量。 溯宁现身在雷泽之中,袍袖染血,明光氏的道则在身后显化为灿金辉光,即便法相尚未完全成形,也带来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要对付昊天旻,还不必她真正显化法相。 溯宁看向昊天旻,眉目间分明显露出冷然杀意。 在她目光投来的一瞬,昊天旻心脏狂跳,随之不受控制地生出了深切惧怖。他实在没想到,她能活着走出镇魔塔,也没想到,镇魔塔竟好像没有如何消磨掉她的力量。 布局功亏一篑,昊天旻心中恼怒可想而知。 此前他刻意散布流言,欲引诸天殿问罪溯宁怯战,也是败在了最后一步,眼下竟也是如此! 但事情到了如此地步,没有镇魔塔压制,他根本不可能与已成就上神的溯宁相抗。 昊天旻没有犹豫,身形瞬息向后退去,试图与溯宁拉开距离,手中抛出另一件法器。 造型朴拙的铜灯悬在空中,散发出惊人威压。灯芯亮起,有五色光辉氤氲飘散,光辉所及,能慑取心魄。 傀神灯虽不比镇魔塔,也是件威力并不寻常的上古法器,掌傀神灯,即便神族,也会为其操控,随傀神灯主人心意行事。 昊天旻原以为,就算傀神灯不能操控上神,以其威力,应当也能阻拦溯宁数息,为他争得脱身的时间。 但傀神灯的力量,又怎么能与深渊相提并论。 溯宁未曾为其所惑,掌心力量流转,灯芯便就此黯淡下来。 也就是在这呼吸之间,昊天旻已经遁逃出百里,眼见便要脱离雷泽。溯宁没有追,她站在原地,风拂乱长发,她抬起指尖。 他又怎么快得过光。 “住手!”一声厉喝响起。 随着这句话出口,数道神族气息已经近前。 云端之上,诸多昊天氏族老齐至,为的倒不是昊天旻,而是为他私自取走的镇魔塔。 不过当然也有昊天氏神族心系昊天旻安危,方才出言阻止的,正是当日高坐诸天殿上的昊天氏上神。 女子话已出口,溯宁却没有遵从的意思。 前方刺目灵光亮起,昊天氏女子脸上显出惊怒之色,连忙出手阻止,但仓促下汇聚的神力却为灵光视若无物,惊掠而过。 她神情闪过错愕,回头看去,只见数道光辉如同利箭,穿透了昊天旻周身要害,细小微芒游走在他体内,化作利刃将经络切割。 他的身形僵滞在空中,灼烫鲜血洒落,宛如热雨,眼中犹有不可置信之色。 他在南明行渊身上留下多少道伤,如今他自己身上,便不会比这少。 昊天氏女子看向溯宁,眼中现出深深忌惮之色,如果连她也阻止不了她,那只能证明,她对明光氏道则的体悟,已经近于化道的地步。 当今天下,触及化道的神族,不过只有—— 神族,昊天氏帝君,太爻(音同尧)。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数千年前,于大劫中沉…… 直到明光穿透昊天旻身体,诸多昊天氏族老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目光没有看他,而是落在溯宁身上,神情都显出怔然。 他们显然与昊天氏女子意识到了同一点。 神族掌握道则的最高形式,便是以身化道,超脱对法则的运用,化身为天地间存在的法则,从此不死不灭。 昊天氏帝君太爻闭关至今,正是为了化道。从上古至今,神族也只有这位帝君能触及的境界,如今竟为溯宁窥得,如何不令这些自恃血脉的昊天氏族老惊异万分。 她身上分明流着人族的血,为何还能登临神族无上境界?!溯宁能晋位上神,已经令他们觉得匪夷所思。 诸多神族讷然无言,神情透出说不出的复杂,一时将此行前来的目的都忘在脑后,心中作何想大约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 昊天氏女子深深看了溯宁一眼,眼中是没有说出口的忌惮。她旋身出现在昊天旻身旁,将他接住,神情难掩关切。 以神族强大,只要尚存一息,有昊天氏族中所藏无尽灵物,终究能叫他恢复。 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昊天旻面上浮现起灿金纹路,随即遍及全身。破碎响声中,他发出凄厉哀嚎,面孔为极致痛苦所扭曲。 昊天旻身上气息就此衰弱下来,如今他的确还活着,一身修为却已尽废。血脉中流淌的力量被湮灭,便是昊天氏女子在此,也来不及出手阻止。 她面上因此显露出深重怒意,转身向溯宁喝问道:“你怎么敢?!” 她怎么敢擅自废去昊天氏神族的修为! 溯宁抱着皮毛染血的南明行渊,对上她的目光,笑意讥诮:“我如何不敢。” “诸天殿想追究,不妨先向本君解释,镇魔塔何以会为他取用。” 听溯宁提起镇魔塔,昊天氏族老面上都闪过心虚之色,镇魔塔为昊天旻私自取用,他们便都有失察之过,在溯宁面前也就占不了理。 神色最为难看的当属有上神修为的昊天氏女子,若无她助力,昊天旻又怎么可能顺利瞒过诸天殿众神耳目,取来镇魔塔。 只是她未曾想到溯宁已有此等修为,连祭出镇魔塔都没能杀得了她。 昊天氏中,也并非所有神族都与昊天旻有相同立场,此时联袂而来是为收回镇魔塔,至于昊天旻的死活,倒不是特别在意。 尤其在溯宁触及化道的界限后,即便是昊天氏上神出手,在她面前也不可能占据上风,昊天氏族老自是要趋利避害,无意为昊天氏女子助长气势。在她开口质问溯宁时,并无神族出言附和。 如今情形也算是昊天旻咎由自取,私取镇魔塔为己用,连累他们也有失察之过,又何必为他与溯宁为敌。 白发老者催动法诀,将光华黯淡的镇魔塔收回,目光扫过其上裂隙,他不免庆幸帝君如今尚在闭关,足以有时间蕴养镇魔塔,令其恢复。如此,来日帝君出关问及,他们也能减轻两分罪责。 “此事是我等不察,诸天殿定然会给明光君一个说法。”老者抬手向溯宁一礼,表明了立场。 其余昊天氏族老也同他动作,向溯宁抬手施礼,竟是就此离去。 任昊天氏女子心中如何不甘,也知眼下事不可为。无论从道理还是实力,她都难以奈何溯宁。 如今若要与溯宁出手一战,她着实没有把握,于是只能忍下心头将要喷涌而出的怒火,带着昊天旻离开。 溯宁没有拦。 她不打算杀昊天旻,以他性情,修为尽废地活着才是更痛苦的。至于他最后的结局,不必她来出手。 雷泽中,经历一场大战,原本葳蕤茂盛的草木在神魔力量肆虐下凋零倒折,倾翻的湖泽得以复归平静,但湖面上还不断有涟漪漾开。 侍奉于此的仙灵早已在惊惶中躲入山林深处,即便风波平息,也不敢轻易现身。 参天高树拦腰而断,废墟中,树藤纠缠蔓延,遍及数里,原该苍翠的枝叶上泛起点点枯黄,有凋零之意。 溯宁抱着昏迷的南明行渊,踏过蜿蜒树藤,站在了凌霄仙面前。 她躬身而坐,怀中紧紧拢住什么,长发已经尽数化作树藤,半身扎根于雷泽的土地,靠着源源不断涌来的生机才保住性命。 像是察觉到了溯宁的气息,凌霄仙迟缓地抬起头,面上只见化作枯老树皮,看上去尤为可怖。 对上溯宁目光,她喃喃唤道:“阿宁……”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02节 “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她努力想向溯宁勾起一抹笑意,却还是失败了。 凌霄仙张开手,将怀中所守护的那缕残魂示与溯宁,不必多作解释,溯宁也猜出了她为何要助昊天旻行事。 “对不起……”凌霄仙仰头对溯宁道,眼底是将要满溢出的悲恸。 是她利用了她。 让溯宁知道雷泽中有危险,其实比说些其他的谎言更有用,因为她意识到问题后,一定会为了自己的安危来。 “阿宁,对不起……”她哽咽着开口,语气中难掩愧意,“但我答应过……” “我答应过阿姐,要好好照顾鸿苍的……他是阿姐,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所以她一定要救他。 凌霄仙生于上古,化形时懵懂无知,得遇鸿苍母亲,有她教导庇护,才能在上古堪称混乱的九天活了下来。 鸿苍是阿姐的血脉,为了阿姐,无论付出如何代价,她都要救他,便是用她自己的命来换,也在所不惜。她从来都没有为阿姐做过什么事,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阿宁,只要再得这一缕残魂,便可令鸿苍复生。” 所以她没有选择。 溯宁听着她的话,面上不见有什么表情。 残魂复生—— 在得到鸿苍残魂时,溯宁心中已然有了猜测,如今从凌霄仙口中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并未表露出什么意外神情。 只是不期然间,她眼前掠过了无数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有仙神,有妖族,也有自虞渊而来的人族。 溯宁说不清自己现在是如何心情。 在鸿苍身陨的数千年后,九天仍有仙神不辞辛劳,为他重聚残魂,以期复生。 但无数因大劫而陨落的生灵,却没有这样的机会,永远沉眠于苍离天中。 识海中封印记忆的灿金纹印还未消解,但从镇魔塔中所见,已经足以让溯宁窥得真相一角。 所以她不再急于探究那段还未想起的记忆,她已经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溯宁取出了那缕自西极之巅而得的残魂,看着这一幕,凌霄仙眼底隐约现出不可置信之色。 阿宁手中,为何会有残魂? 她抬头再看向溯宁,神情似哭似笑,尽显失魂落魄。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与她相比,溯宁的反应未免平静得过分。 任那缕残魂飘向凌霄仙,溯宁话中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潮:“我也想知,他若复生,当做如何抉择。” 曾经对君父尊崇万分的神族帝子,重归九天后,会怎么做? 她转过身。 “阿宁——” 身后,凌霄仙开口唤道,她分明有很多话想说,但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 但已经做了的事,又怎么还会有后悔的余地。 溯宁没有回头,凌霄仙望着她的背影,枯老树皮上有水迹斑驳,今日,她又失去了一个真正的朋友。 东荒,十万大山,人族聚落中。 在接到溯宁传讯后,棠若便辞别玄度前来东荒,身边只带了小道童。只有亲自查探过虞渊人族的情形,她才能知如何化解他们体内煞气。 得知她是奉溯宁之命前来,为他们解煞气困厄,轩辕部等人族对棠若自是礼遇有加,为她在谷地中结庐侍药,作暂居之处。 令棠若感到意外的是,自己不过才到东荒,溯宁便也随之前来。 见她出现,棠若犹有些不及反应,不过注意到溯宁裙裳上沾染的血迹,她也顾不得再思虑其他,起身迎了出来。 “神上,您……”她眼中现出忧色,想为溯宁诊脉,却不好贸然动手。 以溯宁修为,若非得她允准,棠若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无妨。”溯宁带着几分倦怠开口,将怀中陷入昏迷的魔物交给棠若,“看看他情况如何。” 南明行渊如今太过虚弱,已经难以靠自行吞噬灵物恢复伤势。 棠若灵力流转,察看过他的情况,面上流露出些微讶色。以低阶魔物的实力,这样重的伤势原本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他体内却有生机不灭。 随着灵力流经南明行渊体内,棠若也意识到,他或许并非只是只低阶魔物。 “神上放心,他伤势虽重,要恢复也只是时日长短的关系。”溯宁虽没有多说,棠若也能隐约察觉出,这只魔族或许于她意义并不简单,探明情况后便主动开口道。 以棠若如今医术,足以应对南明行渊的伤势。 也是在溯宁离开九天后,苍离天以南的海域中,原本平静的海面忽而泛起波澜,身在海下的妖兽感受到混乱气息,躁动不已。随着潮声渐长,海中风浪越来越大,最终整片海域都翻滚着沸腾起来,搅动了风云。 上空,奉诸天殿之命前来探查的两名神族站在云端,因海域中肆虐的力量,难以再近前。 神族分辨着海水中情形,神识延伸,终于触及了造成混乱的源头。这一刻,两名神族抬起头,彼此对视,神情都隐见不可置信。 “瀛州……” 数千年前,于大劫中沉没海下的瀛州,竟然有了再现世的迹象!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只要能得到掌尊令,便…… 东荒,十万大山中。 竹屋中飘散着微苦的药香,天光逐蹑入屋中,床榻上,溯宁双眸微阖,身周有灵光流转。 上方,明光氏的道则缭绕回旋,生出无穷变化,就算以神识也难以捕捉详尽。 随着灵光流转,溯宁体内碎裂的本源逐渐弥合,灿金游走,明光氏的力量流淌在血脉中,将她的血液都镀上金色。 当她再睁开眼时,正好有个毛茸茸的脑袋自上方探出。见她醒来,重伤退化的南明行渊凑了上前,蹭着她脸侧,欢快地摇起了尾巴。 就算南明行渊这副模样深得她心,之前也没有过与她同枕一榻的待遇,不过想想他此番也算是为她受伤,溯宁终究没有用完就扔,任他趴在枕边撒欢。 抬手抚过南明行渊皮毛,溯宁不知在想什么,微有些出神。她将脸埋入魔物蓬松的白毛中,掩住了自己此刻的神情。 似乎也只有在失了记忆,只剩下本能的南明行渊面前,她终于容许自己有片刻的不设防。 再抬起头时,溯宁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她指尖聚起灵力,南明行渊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张口便将这道力量吞了下去,他看着溯宁,尾巴摇得快要转起来。 看着这一幕,溯宁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她起身向外,身后,南明行渊也连忙跳下床榻。不知是不是错估了自己现在的体型,脸着地摔了个四仰八叉,见溯宁看来,口中发出哀哀叫声。 看着装模作样的魔物,溯宁挑了挑眉,他还真把自己当柔弱可欺的幼崽了?就算是低阶魔物,身体强度也足以裂山碎石。 见没能骗来溯宁怜爱,南明行渊也就不再装了,若无其事地爬起身,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迈着四条小短腿儿跟在她脚边。 谷地中,随棠若前来东荒的小道童正和十余人族孩童踢着竹编的藤球,脸上现出灿烂笑意。 她虽然已经活了几百岁,但对草木化形的妖灵而言,还不到成年之时。加之她多年来一直同棠若在青要山结庐而居,远离尘嚣,心性与人族稚童也并无分别。 棠若正在屋中分拣草药,送来药草的人族候在一旁,恭谨听她指点分辨药性。对于远离八荒数千年,初回东荒的十二部人族而言,棠若随口的指点也显得弥足珍贵。 直到溯宁出现,棠若才停住话头,令人族先行离去。 几名人族向她一礼,没有在此多留,不过目光掠过溯宁,难免现出些微好奇。十二部中识得溯宁的人,毕竟还在少数。 溯宁坐在藤椅上,伸手将在自己脚边打转的南明行渊抱起,对棠若道:“辛苦了。” 棠若笑了笑,神情恬静:“能为神上做些事,我很高兴。” 如果不是神上救了她,又将她带回瀛州,便不会有今日的她。 何况—— “我觉得这里很好。”棠若望向竹屋外奔跑的人族孩童,神情温柔。 不知为何,比起从前在青要山为诸多求医的仙神诊治,如今在东荒救治人族,让她更觉有所成就。 虞渊人族虽得诸天殿敕令迁回八荒,但昆吾墟破碎,东荒中早已经没有他们的聚落,只能在十万大山中伐木建屋,从头开始。 不过能够离开虞渊重返故地,眼前困顿也就不算什么。轩辕部等人族中只见蓬勃向上的生机,开山辟路,垦出可供耕种的田地,无论是仙君还是身无修为的凡人,都不曾无所事事。 溯宁站在田埂间,看着眼前情景,神情柔和下来。当日随她征战苍离天的人族,心中所求,不过就是如此。 天光和煦,落叶砸在南明行渊鼻尖,惹得他打了个喷嚏。甩掉落叶,他低头时注意到爪边开出的白色小花,于是伸嘴咬下花枝,摇着尾巴,殷切地看向溯宁。 大抵是他讨好的眼神太真诚,溯宁半蹲下身,任他将衔在口中的花放在掌心。 这只是朵没什么灵气的寻常小花,在八荒之地随处可见,但溯宁却意外觉得好看,她点了点南明行渊湿润的鼻尖,垂眸时泄露些许温柔神光。 远处,神农部的人族挽起袖子,正在开垦田地,三两少年抱起割下的杂草往回走,脸上都可见希望之色。 便在此时,云中忽有飞鸟惊掠,盘旋着向溯宁落下,她抬起头,伸手接住了灵光化形的飞鸟。 这是自方仪氏来的传讯。 沉没于海下三千载有余的瀛州,有重现九天之势。 飞鸟化为无数点灵光消散,溯宁站在原地,神情隐有怔然。 瀛州…… 恍惚间,溯宁眼前现出旧时瀛州景象,一草一木,似都还在眼前。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她以为自己应该忘了,没想到还记得如此清楚。 向溯宁传讯告知瀛州之事的玄度,很快在苍离天外等来了她。 瀛州将现,溯宁自是没有不来的道理。 南明行渊神智不全,下意识想跟着溯宁,但此行前往瀛州会是如何情形尚未可知,是以任南明行渊扒着她的裙角不肯放,溯宁还是心如铁石,没有带上他。 以他如今情形,还是老实留在东荒安全。 见溯宁前来,玄度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气息不见有异,才微微放下心来。 昊天旻私取镇魔塔,于雷泽设局欲杀溯宁,谁知最后反为她废去修为。此事于昊天氏而言,无疑是桩大失颜面的丑闻,当然要将消息封锁,不容外泄。 不过玄度出身方仪氏,又是上神,耳目比起寻常仙神通达许多,便是昊天氏有意遮掩,他还是得以闻听些许内情。 对于雷泽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溯宁只是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尤其她在镇魔塔中所见,以玄度的身份,最好也不要知道。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03节 不过有关鸿苍残魂的事,她便无意对玄度加以隐瞒,或者说,便是她不说,他也未必不知。 果然,听完她的话,玄度并未显露出惊讶得不可自抑的神情。 鸿苍残魂未散之事,他早有察觉,也曾暗中相助凌霄仙聚齐残魂。他与鸿苍交好,是少时挚友,当然乐见其复生。 只是他没有想到凌霄仙会为了残魂,不惜助昊天旻设局溯宁。 玄度向溯宁解释了苍穹殿旧属隐秘行事的缘由,九天之中,并不希望鸿苍重归苍穹殿执掌权柄的神族也不在少数。 “阿宁,若鸿苍能重掌苍穹殿,对神族以外的生灵,应当算是件好事。”玄度看向溯宁,认真道。 至少在鸿苍眼中,即便羸弱如人族,也不会视作随意践踏的蝼蚁。也只有他,愿意大力任用外族。 “依靠上位者怜悯而得来的地位,意义何在?”听了他的话,溯宁冷声反问,语气不见起伏,却透出了莫名讥嘲意味。 神族可以施予怜悯,也可以随时收回怜悯。 这一点,在溯宁自己身上,不是已经印证过了么。 玄度显然也想起了曾经的事,他无言以对,沉默片刻才又道:“神族生来强大,非他族可比,这是天道注定之事。” 这世上终究是弱肉强食,羸弱如人族,又怎么可能得神魔平等以待。就像玄度这等神族中难得对人族还抱有善意与怜悯的存在,也不曾真正将人族看在眼中,更难以对人族所经苦厄感同身受。 他说得或许不错,但溯宁却在不期然间想起了藏于虞渊玉碑下的洞窟壁画,想起了虞渊人族,和不曾存于世的,新生的道则。 “阿宁,你如今,究竟将自己视作神族,还是人族?”缄默良久,玄度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若让其他仙神听来,这话实在无稽,神族与人族的身份有什么可比性,难道这天下还有谁放着神族不做,自视为人族么? “我不知。”溯宁回道,目光没有看他。 她的确不知,自己究竟算是神,还是人。 溯宁体内流着人族和神族的血脉,从前她尽己所能,为的不过是做个真正的神族,但如今看来,于她而言,这已经没有意义了。 四下骤然安静下来,只听得云端风声呼啸,玄度与溯宁一路无言,直到瑶海之上。 此时数千里海域都已为混乱灵气形成的风暴所笼罩,遮蔽了视线,神识探入其中,立时便为风暴绞碎,令寻常仙神不敢轻易入内。 海面形成倒卷的旋涡,原本居于水下的妖兽早在数日前便嗅到危险意味,纷纷逃窜远离。 不过就算危机暗藏,也可见诸多自九天各方而来的神族自云端降下,没入旋涡之中,寻觅瀛州踪迹。 瀛州是神族传道之地,曾藏有无数道法经卷与珍奇法器,便是神族也不能等闲视之,如今再现世,当然没有多少神族还能坐得住。 尤其瑶海翻覆,动静如此之大,让诸天殿根本来不及封锁消息,各方神族在闻知情况后,立时便以最快的速度赶来。 瀛州地位超然,非诸天殿所辖,诸天殿便也没有立场禁令神族入其中一探。 海下,数名勾陈氏神族跟随在琢玉身后,鬓发中隐见霜色的女子开口道:“待寻到瀛州,最为紧要的,便是先寻到掌尊令。” “只要能得到掌尊令,便可执掌瀛州!” 如此,其中所藏,便可尽归勾陈氏所有。 数名勾陈氏神族闻言,齐声应是。 抱着和勾陈氏相同想法前来的神族不在少数,他们的目标,都是那枚能掌控瀛州的掌尊令。 瑶海之上,溯宁与玄度也化作流光,与无数神族一同投入不断翻卷的旋涡,向海水下潜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地动山摇中,沉没于海…… 穿过海水乱流,在数千丈深渊下,沉没三千载有余的瀛州终于再现于神族眼前。 广有数千里的瀛州山门浮在水中,恢弘巍峨,只是经数千年岁月侵蚀,琼楼瑶台尽显破败衰颓之象。 “瀛州——”神族女子仰望着巍峨山门,喃喃开口,许久不能回神。 当真是瀛州! 苍离天大劫中,瀛州沉没海下,失落于六界之外,从此便绝迹九天,世间再无神族传道之地。没想到多年后,因缘巧合,失落的瀛州竟还能重现于海下。 瀛州在神族地位超然,凡神族,皆以能入其门下为荣耀。因此见瀛州现于眼前,便是不曾为瀛州弟子,海下前来的诸多神族也不由露出激动之色。 没有犹豫,数名神族运转力量,径直穿过笼罩在瀛州上的无形障壁,落入灵光隐隐的丹阙。时至如今,瀛州山门内的各处禁制早已残缺不全,也就难以成为神族进入其中的阻碍。 不过不少神族虽然来得及时,对瀛州山门中的情形却了解有限,便是都想先寻得掌尊令,如今尚且不知这枚为瀛州掌尊所持的符令究竟遗于何处,只能四散开来,各自搜寻。 抱着相同的目标而来,神族各氏之间不免有暗潮涌动,虽说一时还未动起手来,但都暗自防备。 溯宁站在瀛州山门前,举目望去,旧时葳蕤的瑶花奇草已经腐朽,楼阙倾颓,只剩断壁残垣。先经苍离天大劫,后又坠入虚空,瀛州没有如昆吾墟一般破碎已是不易。 抬步走上石阶,在断壁残垣中,溯宁依稀见到了旧日之景。 琼枝玉叶间缀满红果,女子躺在树上,举盏独饮,腰间罗带垂落,显出自如风流。 下方,三两青年执棋对弈,谈笑间棋盘上黑白两气腾跃,化作龙虎相斗。 渠水回环,少女飞身渡水,指尖拂过,水中立时开出无数异花,她站上树藤结成的秋千,高高荡起。 琴音顺水传来,引凤鸟振翅,争相鸣和,抚琴的神族面上噙着温雅笑意,袍袖翻卷,肃肃如松下风。 青年临海练枪,枪势惊起数重海潮,他旋身倚坐枪上,抬目望远,意气风发。 “已经数千年了……”站在闻道崖上,眼前所见皆为荒芜,玄度开口,神情难掩怅惘。 溯宁没有说话,与他并肩站在崖上,难以自神情窥见她心中想法。 另一边,景岷与崇阿氏神族登上瀛州时,山门中已经有许多神族来往。见此,他身旁青年不免有些沉不住气,急急向他道:“兄长,掌尊令何在,我们还需尽快取来才是!” 掌尊令是由瀛州意志所化,得到这枚符令,便能顺理成章地执掌瀛州,就算对昊天氏而言,也不能等闲视之。 此时竟不见昊天氏中神族前来,令景岷心下不免觉得意外。相比青年,他的神情沉着许多,此时只道:“先去重霄殿看看。” 重霄殿是瀛州掌尊与诸位神君议事之处,逢门中盛事,往往都在此处举行。 景岷是瀛州弟子,对瀛州的了解自是远胜过其他神族,即便数千年已过,他也不曾忘却其中情形。话音落下,他带着崇阿氏神族穿过楼台,径直向重霄殿而去。 沿路行过,见瀛州花木凋零,楼阙也多有塌毁,景岷心下不免生出悲凉之感。 重霄殿前,丹阙倾颓,碎琼满地,旧年残余的神力回荡于海水中,蕴含浩荡气韵,令神族不敢轻易近前。 在景岷带着崇阿氏神族出现后,随即又有数道不同势力的神族出现,目光落向殿前,似都在观望。 就在局面僵持之际,残留于凌霄殿前的灵力卷起浪潮,海水涌流,向周围神族拍落。 景岷身形未动,宽大的袍袖在水下翻卷,他抬头望去,只见无数瀛州弟子现身于朦胧灵光中。 站在玉阶上的,正是瀛州掌尊。百余瀛州神君分列两侧,神情都有端肃之色。 景岷在瀛州弟子中见到了许多张熟悉的脸,不由呼吸一滞,心下泛起酸涩之意。视线前移,他看到了自己的师尊,下意识上前一步,但身体却穿过前方所现。 这不过是旧时留下的残像罢了。 感知到海中忽起的乱流,身在瀛州的神族纷纷赶来了重霄殿前。诸多经历过,与没有经历过苍离天那场大劫的神族,此时都抬头望向殿前残像。 天阙为虚空吞噬,陨星坠下,混沌的气息游离在天地间,犹如末日。 ‘九天罹难,我等神族既掌天地生灵所不及的力量,也当担起天阙倾落之祸。’玉阶上,瀛州掌尊白发道袍,长身玉立,举止可见雍容威仪。‘如今为补天极,唯有借瀛州为引,以我等神魂化天柱,再撑天阙。’ 神魔是这方天地间最为强大的生灵,能拜入瀛州门下的神族,天资更属一等,假以时日,都有望上神之境。 以他们的修为,就算天极倾崩,也能保住性命。但苍离天中其他生灵,却未必能在大劫下保全自身。 一旦苍离天天阙倾崩,其他天域势必也会为其影响,任凭事态发展,九天不知会沦为如何情形。 总要有谁站出来。 值此危亡之际,瀛州又如何能退避。 瀛州掌尊看向下方,郑重向面前神族施以一礼:‘不知众弟子,可愿随我往?’ 诸多瀛州神君与门下弟子列于玉阶之下,在生死之前,却没有神族显出惧色,向他抬手回礼,口中道:‘我等,愿随掌尊往——’ 时隔三千余载,在瀛州弟子的话中,得以窥见过往旧事的神族都陷入了默然。 一道又一道灵光就这样自瀛州升起,没入重云,照亮了昏暗天阙。混沌像是受到牵引,游曳而来,众多神族身躯消解为道则。 以瀛州掌尊为中心,七千瀛州弟子的神魂在坠落的陨星中聚拢,耀目光辉将苍穹映亮,泛着灿金之色的天柱支撑起倾塌天幕。 眼前之景与溯宁记忆中相重合,很多年前,她领虞渊人族横渡瑶海,海上传来轰然响声,她赶去时,只见瀛州山门缓缓自海面向下沉没。 是日,瀛州门下七千余神族尽皆赴难,独青商逃生。 这些神族中多有自恃身份,目下无尘者,到最后,却都舍却了自己性命,以平息九天劫难。 玄度站在溯宁身旁,凝视着前方,面上为深切悲恸笼罩。那是他的师长和同门。 瀛州,终究不负瀛州之名。 这一刻,身在重霄殿前的神族无论何等身份,都肃容躬身,向前方施以一礼。 他们如今能安居九天,是得瀛州余荫。 旧日残像散去,半空中,为瀛州掌尊所用的那枚符令在变幻的光辉中由虚转实,灰蒙黯淡如同土石。 在场神族却都意识到,这便是用以掌控瀛州的掌尊令—— 不必多言,立时有数名神族从不同方向腾身而起,手中向瀛州掌尊令抓去,要将其据为己有。 数道力量碰撞在一处,一时间,重霄殿前只见灵光飞溅,在刚要平息下的海水中再次掀起重重波澜。 景岷站得靠前,此时飞身而起,避过乱如雨下的神力,抬手便要取下符令。但他刚要触到符令,便有一道不可违逆的力量横空而来,牵引着符令浮起。 琢玉现身于上方,神情冷然。 上神面前,景岷尚且力有不及。身形交错而过,在他身后,崇阿氏的上神仙神,隔空与琢玉对上一掌,力量相持,符令悬在空中,不断晃动。 见此,其余隐于暗处的上神也不再蛰伏,出手加入了争夺。上百道强横气息乍现,瀛州的所有权着实令神族心动,各氏族上神竟纷纷现身于此。 上神出手,便非寻常神族所能抗衡,他们只能向后避退,伺机而动。 方仪氏族老闪身来到玄度身边,向他一礼:“还请神尊出手,勿令瀛州掌尊令落于他族!” 在方仪氏族老看来,玄度是先瀛州掌尊的弟子,有这样的身份,当今世上,还有谁能比他更有资格继承瀛州掌尊令。 玄度皱眉看着眼前情形,并未贸然出手,诸多上神混战,便是他,也没有把握从其中取得掌尊令。 何况,掌尊令是由瀛州意志所化…… 就在他思忖之际,为百余上神出手争夺的掌尊令逐渐褪去黯淡,现出耀目光辉。符令中骤然爆发出的力量连上神也难以抗衡,身形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数丈。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04节 抬头望去,只见符令上灵光明灭。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瀛州掌尊令径直向溯宁和玄度所在的方向飞掠而来。 “掌尊令这是选中了玄度上神为主?”一旁观战的神族看了过来,下意识道。 方才争夺掌尊令的上神也都看向了玄度,眼中神色各异。这是掌尊令自行择主,还是说瀛州掌尊陨落前,已经定下了由自己的弟子来继承瀛州? 眼见此景,各方神族心情复杂,只有前来此处的数名方仪氏族老脸上显出不加掩饰的喜色。瀛州掌尊,本就当属是他方仪氏的上神! 就在所有神族都以为,掌尊令是向玄度而去时,符令从他肩头越过。突来的转折令在场神族都露出意外之色,目光随之望去,只见在玄度身后,溯宁伸手,握住了向自己而来的符令。 为瀛州掌尊令选中的,不是玄度,而是溯宁。 怎么会这样?! 就在溯宁握住符令这一刻,瀛州山门动荡,在海水中搅起狂澜。地动山摇中,沉没于海下的瀛州破水而出,重现于天光之下。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这是明光氏的法相…… 在瀛州浮出海面后,瑶海中形成的巨大漩涡终于平息,狂暴灵气消湮,积聚于上空的浓重乌云也因此散去。 天光照亮重霄殿前,落在溯宁手中的符令褪去黯淡,换作琳琅玉色。 瀛州沉落那一日,她曾不顾人族劝阻,穿过坠落的陨星,竭尽体内神力,试图撑起向海下没去的山门。 溯宁想留下瀛州。 对于流着人族血脉的半神而言,或许瀛州并非乐土,但便有诸多不好,仍是溯宁回首时的归属。 只是大劫之下,她的力量未免太过微渺,将要沉落的瀛州中,溯宁不得不再次尝到无能为力的滋味。 就算是上神,也难以遏制瀛州沉没之势,何况溯宁尚且不是上神。混沌残留的力量肆虐,在她身周留下无数血痕,庞大压力下,连神魂都传来撕裂的刺痛。 明知再坚持下去不过是与瀛州共沉,溯宁却固执地不肯离去,风卷乱长发,鲜血自她口中流溢,在裙裳上绽开赤红的花。 为何她尽其所能,还是什么也没能做到? 光与暗交错,在挟裹着混沌气息的风暴中,瀛州神族所化的天柱光辉闪动,力竭之际,溯宁被莫名力道推出了山门。 裙袂纷飞如翅翼,她抬起头,天柱中恍惚现出神魂虚影,许多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回望向她,在刹那后,尽归于虚无。 活下去。 有道声音在她耳边说,随后无数道声音响起,说的都是同一句话。 溯宁落入了冰冷海水中,眼前画面破碎,时隔数千载,她再次站在重霄殿前,看着落入自己手中的瀛州掌尊令,一时说不清心情如何。 在场神族的目光此时也都尽落在她身上,神情中显出难以掩饰的惊异。 瀛州掌尊令竟然真的认了溯宁为主! 他们原本以为,为掌尊令选中的会是玄度。 如果瀛州掌尊令择玄度为主,这些神族大约不会如此意外又惊怒交加,毕竟他出身上古十七神祇之后的方仪氏,又是先瀛州掌尊的亲传弟子,的确比如今九天诸多神族都有资格继承瀛州。 但溯宁只是个半神—— 她体内流着人族的血,凭什么能得瀛州掌尊令认主,继承神族传道之地! 方仪氏数名族老无疑也是作此想,脸上喜色因为突如其来的转折凝固在脸上,混合着惊怒,一时显得有些滑稽。 就算是玄度,也没有想过掌尊令会选中溯宁,此时怔然看向她手中,久久不能回神。 如果说他对此毫不介怀,无疑是堪称虚伪的假话。不止其他神族,玄度何尝不是觉得该由自己来继承瀛州。 但瀛州最终选中的,却是溯宁。 为什么?他下意识想问。 只是思绪翻涌,玄度忽地记起了瑶谷外那场论道,想起为闻道而来的诸多神魔仙妖。他心下生出些许叹息,黯然想道,或许阿宁,的确比他更有资格执掌瀛州。 但显然,方仪氏中神族不会像他这样想,前来此处的神族各氏上神更不会如此想。傲慢如九天神族,又怎么能容忍溯宁执掌瀛州。 “将掌尊令交出来——”青年前踏一步,他着深衣鹤氅,眉目间有凛然之色,举止无形透出久居高位的压迫感。 随着他的动作,一众上神先后将威压倾泻向溯宁,磅礴威压泄落,引动灵气翻卷,在空中形成气旋,发出尖锐爆鸣声。这一刻,瀛州之上像是弥漫起了无形硝烟,局面一触即发。 感受到庞大压力,修为不及上神的诸多神族连忙向外避退,不敢卷入上神境界的争斗,视线却没有挪开分毫,紧张地观望着重霄殿前情形。 “听闻前日在重华宫中,这位明光君曾一剑败退青商上神……”少女喃喃开口,语气犹疑。 “便是她败了青商上神又如何?”勾陈氏神族闻言冷笑道,“如今诸天上神当面,难道凭她一己之力,还能胜过如此多位上神不成?!” “我神族,绝没有让一个流着人族血脉的半神执掌瀛州的道理——她若有自知之明,就该主动交出瀛州掌尊令,不要妄想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 在若有若无的议论声中,溯宁抬头,漠然看向一众虎视眈眈的上神,眸中灿金如同烈焰。 她缓缓开口,话中不见情绪起伏:“想要瀛州,便自己来取。” 这句话无疑激怒了这些自恃出身,又修为出众的神族,话音刚落,便有上神悍然出手,灵力翻涌,尽数袭向溯宁。 见此,玄度神情凝重,局面如此,让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化解。他站在原地,望向溯宁,眼底难掩忧色。 他没有立场说服阿宁放弃瀛州,也没有资格让现身于此的九天各氏上神放弃对溯宁的围攻。 诸天上神中不乏与青商同时代成名的大能,实力绝不在其之下,孤身以对诸多上神,怎么看,溯宁都没有什么胜算。 也是因此,退出瀛州观望的神族都觉得她不如早早交出瀛州掌尊令,何必作无谓挣扎。 像是为上神的力量所惊,瑶海骤然掀起数重狂澜,传出令人震骇的咆哮声,似乎昭示着什么。 溯宁张开手,明光氏的道则自掌心铺展,将从不同方向落下的神力消湮于无。 师延氏上神手中抚过琴弦,琴音流泻,交织出无尽杀机。溯宁倾身向前,穿过琴音织就的密网,前方忽见明月升起。避过洒落的月光,她抬起手,隔空抹去虚空中蔓延开的道则,刹那间,所有向她而来的攻势都被湮灭于无形。 身形交错,数名神族在猝不及防间被道则破碎的余波震退,为溯宁轻易将自身术法破除觉出难言愕然。 她是怎么做到的?! 意识到溯宁的实力更在他们预料之上,出自九天不同氏族的上神也不再多作犹豫,流淌于血脉中的道则显化,在翻卷的海水中,一尊尊法相化身浮现在瀛州上空。 天吴氏踏浪而行,人面虎身,身周唤起无边风雨;羲和氏驾六螭,身后日轮高悬,光辉耀耀;逢姚氏形如翼鸟,乘风掠过,浑身覆着尖锐鳞甲,尾羽灿烂;祝融氏身披火焰,所经之处海水蒸发为缕缕烟气,像是要将天地都烧灼尽;句芒氏鸟身人面,乘两龙逐空而落,发出尖利啸鸣…… 近百尊上神法相相继显化,抬头仰望着这一幕,在场神族屏气敛息,几乎不能呼吸。如此声势浩大的场面,他们活了数千载,竟也是第一次得见。 九天各氏族上神化法相于瀛州,为的,便是逼溯宁交出掌尊令。 诸天上神联手,所要对付的竟然只是个流着人族血脉的半神。若非亲眼所见,在场神族大约只会觉得这是个荒诞不经的笑话。 就是这样荒诞不经的事,如今正发生在他们眼前。 血脉不纯的半神,怎么会有资格与神族相提并论?视线落在溯宁身上,在旁观战的神族神色变幻,心中颇为复杂,她实在做到了许多不可能之事。 但今日,她绝不可能再有胜算。 法相显化的威压下,溯宁神情沉静如初,她眼底映出诸天神族所掌控的道则,光辉流淌,纵横交错。 便于此时,祝融氏抬手自上方拍下,炽烈火焰蔓延,燃起滔天火海。火焰中,逢姚氏振翅掠过,掀起重重风暴。天吴氏腾云驾雾,吼声引动海水倒卷,瀛州之上水火交织,有如末日之象。 “神尊为何还不出手?!” 见玄度不曾动作,方仪氏族老传音,话中满是催促之意。 他终于动了。 数道星轨环绕身周,与玄度形貌相同的法相现于上空,无数星宿沿轨迹流转,包罗万象。 但方仪氏的法相却没有向溯宁出手,而是挡住了驾六螭撞来的羲和氏。 两尊修为不相上下的法相相撞,引发无尽风浪,玄度体内气血翻腾,他向溯宁道:“快走——” 既然瀛州选中了她,便不该为无关神族的想法所转移。他身为瀛州弟子,当也践行瀛州意志。 溯宁对上他的目光,呼啸的风声中,属于不同神族的力量交错碰撞,似要将天地都倾覆。 她当然不会走。 她原本也不必逃。 血脉中的力量流淌,溯宁身周纠缠交错的诸多道则顷刻湮灭,破碎声不绝于耳。 灿金纹路自她面上浮现,随即遍及全身,瞳眸中映出彻骨漠然,就算站在下方,也莫名有睥睨之态。 光辉汇聚,扑逐上前的上神法相与之触及,竟显出消融坍塌之象。 这是…… 有上神心中隐隐浮起猜测,却怎么也不愿相信。 天际重云蔼蔼,数尊上神法相再度出手,但在法则制定的秩序下,终究都是徒劳。 风暴中,灿金光辉于溯宁身后成形,女子阖眸而立,袍袖剪月辉织就,迤逦裙袂曳着日光。身后,日与月相合,煌煌烨烨,有不可直视之威。 这是,明光氏的法相。 溯宁身上蔓延开的灿金纹路未曾消湮,她站在原地,身后法相巍峨,似乎连天地都要为之俯首。 “化道——”女子变了颜色,失声道,“她已然化道!” 诸多神族如坠梦中,不敢相信传说中至高无上的不死不灭之境会为溯宁所窥得。 只是无论他们作何想,此时都已经不重要了。 生了溯宁容颜的法相缓缓睁开双眼,顿时有明光刺破混乱风暴,所及之处,神族所构筑的道则崩塌破碎,湮灭于无形。 在无数神族尚还来不及反应时,瀛州之上,诸多上神法相如影遇光,在明光下相继湮灭,消散于无形。 第一百一十九章 帝君为何会如此厚待于…… 琼华天,诸天殿深处。 丹阙瑶台坐落于云端,重云浮玉,烟霞瑞霭中有琼香氤氲,缭绕不绝。华表上雕琢有凶兽图腾,灵光闪动间,凶兽似乎随时都会自其中脱身而出。 诸多昊天氏族老领族裔跪坐在紧闭的殿门前,低眉颔首,躬身静候,再不见半分往日傲慢。 他们的权柄与威严,都是殿中这位帝君所赋予,在他面前,高高在上的昊天氏神族也只能垂首听命。 就连上神之尊也列坐在此,屏息以待。凡昊天氏族中,无一缺席。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05节 他们已经在此等了两日余。 自感知到诸天殿中传来的气息后,昊天氏神族便先后赶来,无论心中如何焦躁不安,也不敢离开半步。 这也是为什么瀛州出世,诸天殿与昊天氏却不见有所反应的原因,他们有更紧要的事需应对——闭关数千年以化道的昊天氏帝君,终于有了将出关的迹象。 帝君将要出关,可是已经成功化道? 昊天氏的道则本就凌驾于诸天之上,帝君若突破传闻中的不死不灭之境,那天地间便再无任何生灵能悖逆昊天意志。 但对于昊天氏神族而言,这究竟算不算得好消息,或许只有他们自己心中才清楚。 丹阙前一片寂然,昊天太爻若化道,便断绝了三五昊天氏神族心底存下的微末希冀。 浓云忽在上空汇聚,掩蔽了霞光,骤然炸响的惊雷声引得众多昊天氏神族抬头,感受到云中溢散的气息,面上神情各有不同,分不清是敬畏还是恐惧更多。 愈演愈烈的雷声中,天边重云翻卷变幻,电光闪现间,磅礴威压蔓延,笼罩在诸天殿上,令上神也不由为之震悚战栗。 诸多昊天氏神族身形不自觉地绷紧,紧张地观望向天边情况。 无形道则遍布于诸天殿,刹那间天地变色,沉云中惊起道道电光。天穹上,隐约有端坐的身影浮现,煌煌威严令下方神族难以直视。 不过是道虚影,也显露出能将天地翻覆的力量。 难以言说的压迫感下,候在殿外的昊天氏神族敛去面上神色,俯身叩拜,齐声道:“我等,恭贺帝君化道!” 昊天氏帝君,已然化道—— 在还未化道前,他的实力在六界中便无可及者,如今化道,便意味着六界众生都需在他面前俯首。 在绝对的力量前,其余所有都成了无关紧要之事。从此不止九天,六界当都归于昊天! 想到这里,昊天氏族老面上都露出惊喜交加之色。 昊天太爻没有现身,他也不必现身。 泛着耀目光辉的玉简现于殿前,其中烙印着来自神族帝君的气息。 帝君出关后的第一道旨意,会是什么? 因上神身份,得以列坐最前的昊天氏女子抬手接住玉简,神识扫过后,她不知看到了什么,脸色变幻,抬头看向上方,失声道:“帝君何以有此令旨?!” 语气在惊异中显出难以掩饰的怒意。 帝君的旨意究竟是什么,会让神尊有这样反应?在场昊天氏神族抬目望去,心下暗自奇怪。 但就在昊天氏女子话音落下后,重云中忽有雷霆降下,直直向她倾落。女子瞳孔微缩,下意识祭起力量抵御雷霆,但哪怕她身有上神修为,在雷霆下竟也全无反抗余地。 女子的身形狼狈跌了出去,她伏在地上,周身气息委顿许多,迟迟不能起身。 只是一击,她便已经重伤。 丹阙之下再度陷入寂然,众多昊天氏神族看着这一幕,良久不能回神。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真正意识到,化道后的昊天太爻究竟有如何实力。 连上神在他面前,也再没有分毫抗衡余力。 眼见昊天氏女子情状,在场神族噤若寒蝉,这便是质疑帝君旨意的下场吗? 静默中,有昊天氏族老躬身上前,以恭谨姿态接下浮在空中的玉简。握住玉简之时,他神情中也如昊天氏女子一般现出惊异,帝君为何会降下这样的旨意?! 但就算满心疑虑,他此时也不敢对此有任何质疑,只能将问题咽下,垂首行礼后,领命而去。 他所往方向,是苍离天。 这是一道,发往瀛州的旨意—— 苍离天,瑶海浩渺,数千载后才得重见天光的瀛州再次经历一场大战。 重霄殿前风烟止息,前来取掌尊令的各氏上神在法相破碎后皆因力量反噬跌落,伤势轻重不一。 但无论伤势轻重,此时都不敢贸然动作,看向溯宁的目光中有难言忌惮。 在她身后,巍峨法相临于瀛州之上,她站在殿前,天地像是都为之俯首。 诸天近百位上神联手,竟然都败在了她手中—— 在出手前,他们又怎么会想到如此结果。 “化道……”方仪氏神族仰望着法相,犹觉不敢相信,“她不是半神吗?!” 她是怎么做到的? 琢玉怔愣地望向上空,这就是化道么?凌驾于法则之上,重写天地秩序。她的目光落在溯宁身上,眼中意味复杂。 玄度也有些反应不及,他半跪在地,感知到溯宁身周力量,既觉欣慰,又难以抑制地显出些微黯然。 掌尊令果真没有择错。 阿宁,的确是强过他的。 重霄殿前安静得只能听到起伏的潮水声,诸天上神与溯宁对峙,心中不知作何打算,气氛沉凝。 如今就算他们联手,似乎也没有从溯宁手中夺得瀛州掌尊令的胜算。 除非动用举族之力,不惜身死,方有一战的可能。但显然,就算是上神,尚且也下不了这样的决心。 当真要将瀛州让与一个半神? 就在局面僵持之际,身在瑶海上的神族注意到天边出现的气息,不由抬头望去,只见灵光掠过,数名神族乘云而来。 是昊天氏—— 昊天氏族老身后跟随数名诸天殿神官,浩浩荡荡而来,辨出他的身份,在场神族不由都看了过来。 昊天氏前来,可也是为瀛州归属? 数名上神交换过眼神,昊天氏为何到此时才现身?不过他们出现,事情似乎又有了转机。 昊天氏当是不会坐视瀛州落在半神手中才是,明光溯宁化道,可能对抗昊天氏和其身后那位帝君? “传帝君命——”云端之上,昊天氏族老扬声开口,对于溯宁所显化的法相,并未表露出什么意外之色,只是心中对昊天太爻的旨意感到恍悟。 帝君? 听到这句话,在瀛州外观战的神族面上难掩异色,帝君出关了?! 他为化道闭关多年,如今出关,可是…… 没有理会在场神族投来的视线,昊天氏族老继续道:“明光君化道,帝君特遣我等来贺,封以诸天殿上神尊位,以瑶海其周七万里为封地,掌瀛州——” 昊天太爻出关后的第一道旨意,便是敕封溯宁。 连日来,诸天殿为是否敕封溯宁争执不休,始终没有结果,不想最后却是由昊天太爻亲自降旨,为她封上神尊位。 昊天氏族老深深地看了溯宁一眼,面上不见有什么表情,难以分辨出他心中想法。 在听到这道旨意后,诸天上神神色变幻,显得颇为精彩。 帝君竟然容她执掌瀛州?! 玄度在听到旨意后松了口气,若连诸天殿都认可阿宁身份,那诸天神族便没有资格再逼溯宁交出掌尊令。 羲和氏上神沉默一瞬,看向昊天氏族老,抬手施礼,问出了许多神族都想知道的问题:“帝君出关,可是已得化道?” 在诸天神族迫切的目光下,昊天氏族老颔首。 果然—— 但帝君既然化道,又何以要敕封于她! 昊天氏的道则凌驾于诸神之上,明光氏所不能及,就算溯宁化道也难以堪比。 如今也只有帝君方能压制于她,却降下旨意,敕封她为瀛州掌尊—— 也是在这一刻,在场上神忽然意识到什么,昊天氏帝君身在琼华天诸天殿中,方才出关,竟也对瀛州诸事了如指掌? 他们心下骤生寒意,无所不知,无处不在的昊天氏帝君,令神族也不免感到畏惧。 昊天氏族老的目光扫过他们,又落在溯宁身上,不疾不徐道:“诸天之事,俱在帝君掌握。” 这句话既是说给在场神族,也是说给溯宁听。 昊天氏族老松开手,玉简光辉明灭,飞掠向溯宁。 瀛州内外都安静下来,将昊天氏族老的话听在耳中,对溯宁执掌瀛州不满的诸天神族缄默不语,没有对这道旨意提出任何异议。 在玉简落下时,沉重威压降临在瀛州之上,此时此地,无论是何身份,在场神族都俯首行礼,口中道:“我等,谨遵帝君旨意——” 只有溯宁没有动,玉简悬停在面前,她面上灿金纹路还未褪去,明光氏的道则缭绕,道则所在,皆为她的领域。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溯宁抬手,握住了玉简,心下却想,他当真是到了如今才得化道? 昊天氏帝君亲封,无论这些神族心中是否情愿,从此,溯宁便是名正言顺的瀛州掌尊,要否定这一点,便是违逆昊天氏帝君的意志。 帝君为何会如此厚待于她?!在场神族心中不甘,若帝君出手,当是能将她抹杀。 但就算再如何不甘,在溯宁握住玉简时,昊天氏族老当前,他们还是不得不收起所有想法,向她抬手施礼道:“见过神尊。” 溯宁站在瀛州上,风吹鼓袍袖,她面上不见有什么表情。 在场神族大约不会想到,溯宁在握住玉简时,想的却是,她要如何,才能抹杀这位凌驾于诸天之上的帝君。 第一百二十章 不日后,她将于瀛州闻道…… 瀛州重现九天,神族昊天氏帝君化道出关,为原瀛州门下,苍穹殿掌御令明光君封上神尊位,命其执掌瀛州。 随着诸天殿旨意送达,消息飞快在九天传开,不必多久便已六界皆知,令天下各族为之哗然。 比之昊天氏帝君化道,流着人族血脉的溯宁竟也得以化道,其实更令他们觉得诧异。 传言瀛州重现之日,她以一己之力对抗诸天上神,明光氏法相显化,诸神皆不能敌。 昊天氏帝君高居云端,可望而不可即,已多年不曾出手。溯宁与上神一战,才令天下生灵了解到化道究竟意味着什么,不免为如此力量心驰神往。 在这等轰动六界的消息下,诸天殿将昊天旻处决,数名昊天氏神族都因他牵连而受责罚的事,也就注定不会引来太多关注。 知道昊天旻前日于雷泽设局欲杀溯宁的神族也不多,何况外族。 昊天旻私取镇魔塔自是重罪,不过他为溯宁废去修为,又有上神境的昊天氏女子偏袒,对给他定下何等罪名,诸天殿便迟迟没有定论。 何况窃塔之事牵扯众多,当真论起来,昊天氏中不少神族都脱不了干系,连与昊天旻立场并不一致,事先不知内情的昊天氏族老也逃不过失察之过。 为此,昊天旻的罪名便像对溯宁的敕封一般悬而未决,左右帝君闭关,也不会追究此事,便是拖延些时日也无妨。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06节 谁知雷泽之事才过不久,瀛州重现,昊天太爻化道出关,让昊天氏一众神族实在措手不及。 在敕封溯宁后,这位帝君又以雷霆手段肃清了诸天殿,在他威势下,九天诸神凛然不敢言。 更令他们心中惶然的,是昊天太爻这数千载分明在闭关,却对闭关时九天发生过什么了如指掌。 凡神族所为,似乎都逃不过他的耳目,就算是上神,在他面前也无所遁形。如此情形,怎么能不令诸天神族感到震悚。 他们自以为昊天太爻闭关,对外界之事便不能察觉,时日渐长,行事便越发放肆起来,违逆诸天殿律令者也不在少数。 如今知道自己所为都被昊天太爻看在眼中,如何能不觉得心虚。 就连昊天氏族中也没有好上多少,受命前往,亲眼见到昊天旻在烈焰中神魂俱湮,昊天氏上下噤若寒蝉,对这位帝君的敬畏到了更深重的地步。 不过就算是窃镇魔塔,昊天旻受如此刑罚,未免也太重了。 帝君如此重惩,难道是为明光溯宁? 对雷泽之事有所了解的昊天氏族老不由生出这样的联想,否则他们实在不明白,昊天太爻为何要如此重惩于昊天旻。 镇魔塔虽有损伤,但也并非不可修复,何至于此? 昊天旻与昊天太爻血脉相近,还得这位帝君指点过修行,当年他与帝子有所冲突,帝君也对他多有回护,便是因此,昊天氏中才有想扶持他上位,以代鸿苍的神族。 不想如今昊天太爻对他的态度全然不复从前,让昊天氏神族也觉摸不着头脑。 难道是因为帝子? 昊天旻曾与帝子有所冲突,而明光溯宁追随于帝子麾下,如今帝子陨落,帝君因而对她有几分移情? 溯宁却是不知昊天氏族中会生出如此离谱的猜测,她接掌瀛州的消息,很快为青鸟带回了栖梧州中。 鸣微只知溯宁前往虞渊以释人族,却不知她是何时回到九天,更没有想到,她前日在瀛州之上,孤身败退了诸天上神。 她得帝君敕封,执掌瀛州,他自是为她欢喜,但在欢喜中,又不可抑制地感到落寞。 原本以为,他如今身为凤君,终于有资格与她并肩,没想到她不仅晋位上神,还已经化道,修为到了他难以企及的地步。 无论自己如何追赶,似乎还是为她落在身后,鸣微心中苦涩,就算他是凤君又如何,终究什么也帮不了她。 摒去心中翻涌的杂念,鸣微看着青鸟送来的消息,不得不思虑更多。 九天神族本就势大,如今昊天氏帝君化道,血海十地却分裂至今,再未有魔君得从归墟出。魔族中已经没有能与昊天氏帝君抗衡的存在,今后六界局势,将有如何变化? 妖族早不复从前荣光,凤族居于九天,仰神族鼻息,局面艰难,鸣微身为凤君,不得不多加思虑。他与溯宁的关系,因她如今身份,或许会影响凤族在九天的地位。 灵霜与在场凤族族老显然也意识到相同的问题,神族帝君化道,于他们而言,实在不算什么好消息。 “好在君上与明光君交好,如今她执掌瀛州,在神族地位举足轻重,凤族也能因此获益。”沉闷气氛中,有凤族族老开口。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其余凤族点头赞同,此时看来,君上之前选择站在明光君这方的决定真是再明智不过。 “瀛州重现,也不知明光君今后作何打算。”凤族族老又道,“若她愿重开闻道崖,那便真是再好不过。” 想到前日瑶谷外那场论道,这似乎也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 君上既与明光君交好,不妨问上一问,想到这里,数名凤族族老都看向了鸣微。 鸣微神情喜怒难辨,看不出心中是何想法,灵霜看着他,开口道:“明光君得任瀛州掌尊,君上理应代凤族亲往相贺才是。” 对上鸣微目光,灵霜神情坦然,并不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何问题,瀛州掌尊,当然值得栖梧州交好。 她是凤族巫祭,行事自当为族中计。 携凤族所备贺礼,他亲自前往苍离天中,到瀛州时,所见多是残垣断壁,方仪氏神族得玄度授意,正在修整瀛州。 除方仪氏外,如景岷出身的崇阿氏,也因他曾为瀛州弟子,遣麾下神族前来相助。瀛州沉没多年,琼楼瑶台塌毁崩解,多只剩荒凉断壁,不经修整,实在难以入眼。 昊天氏帝君既然将瀛州及瑶海周围都封为溯宁封地,有他旨意在,诸天殿也不敢怠慢,也遣来督造的仙神,以助瀛州早日恢复旧日气象。 因有重重禁制加持,瀛州所藏无数道法经卷才得以保留,不至在虚空的风暴中湮灭。不过诸如法器灵物,经数千年离乱,早已不复灵性。 瀛州原可称恢弘的藏书楼坍塌大半,无数寻常难以得见的玉简散落在地,虽未佚失,却多有缺损。 溯宁与玄度这数日间都在此整理道法卷牍,补全缺漏之处。 当年因出身之故,溯宁为青商弃剑,瀛州其他神君也就不可能收她入门下。为了修行,她曾在千年间遍阅瀛州中或对她有益的道法,就算以博闻强识著称的玄度,比之她竟也有所不及。 在补全道法玉简中意识到这一点,他心下又多几分复杂。他竟然到了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自己从前看待阿宁,原来也不可避免地带上了身为神族的傲慢,玄度自省。 虽然不喜践踏弱者,但在玄度心中,无疑也是认为神族生来凌驾于他族之上,远非人族所能及。昔年尚在瀛州时,他对溯宁的照顾,也多出于怜弱之心。 如今,溯宁以实力打破了自上古以来所固有的认知,证明即便身怀人族血脉的半神,也能晋入上神境,做到了不可能的可能。 也因为溯宁,玄度得以对人族改观,正视起从前从未放在眼中的羸弱人族。 生着雪白皮毛的魔物在藏书楼中跑过,发出咚咚声响,像是滚动的雪团。在足够的灵物和煞气投喂下,他如今身长已经不是溯宁能一手环抱。 南明行渊在玉简堆中挑挑拣拣,片刻后,衔出两枚灵光流转的玉简,摇着尾巴,讨好地叼在了溯宁面前。 他的举动引来了玄度的目光,仔细看清后,他眼神忽而一凝。南明行渊所挑出的玉简,竟与溯宁手中道法堪作印证。 这只是巧合么? 玄度再看向跪坐在书案前的溯宁,她并未因此显露出什么意外之色,接过玉简,略带敷衍地为南明行渊顺了顺毛,以示嘉许。 南明行渊显然对溯宁的反应并不满意,扒着她的腿,将头自手下穿过,靠进她怀里。随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坐下来,尾巴一甩一甩,拍在溯宁脚边,很有几分勾引的意思。 对他这番举动,溯宁挑了挑眉,终究没有说什么,任他靠在怀中。 就算看在他是因为自己才会再失神智的份上。 玄度识得溯宁许多年,也算对她喜好有所了解,但心中还是不免觉得她对这只魔物的态度,称得上自己不曾见过的纵容了。不过,跟在她身边的魔物,有些殊异之处也是应当。 他没有再想方才的事,就算不止是只低阶魔物又如何,他总不可能是血海十地的魔君。 脚步声响起,在妖族仙君引路下,鸣微走入塌落一半的藏书楼。天光从残垣斜落,溯宁坐在桌案前,半身没在阴影中,令神情看起来模糊许多。 见到溯宁,鸣微脸上顿显欢喜,不过注意到挤在她怀中的南明行渊,他不由皱了皱眉。 鸣微心下有许多疑虑想问过溯宁,但还没等他开口,溯宁便率先道:“凤族以青鸟传信,如今可借以一用?” 这对身为凤君的鸣微而言,并非什么难事,不过阿宁借青鸟是为何用? 溯宁借青鸟,当然是为传信,不过如今她需要的却不止一只。 她以青鸟传信六界,不日后,她将于瀛州闻道崖上讲道,天下生灵,无论如何身份,俱可往。 第一百二十一章 瀛州掌尊重开闻道崖,…… 听了溯宁对鸣微所言,玄度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他心中清楚,溯宁想做的,绝不只是一场讲道这么简单。 但瀛州历来是神族的传道之地,就算溯宁如今为瀛州掌尊,她若令他族入瀛州修行,不说其他神族反应,昊天氏帝君便不会容此事发生。 所以听闻溯宁只是要先开瀛州闻道崖,玄度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若只是如此,便不必担心会引帝君不满。 在他看来,就算溯宁已经化道,也难与昊天氏帝君抗衡。 昊天氏的道则本就凌驾于明光氏之上,这是鸿蒙初开后便已经注定的事,谁也无法更改。神族既因传承血脉的力量而强大,便也注定要受血脉桎梏压制。 “师兄不必担心,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心中尚且清楚。” 闻道崖上,溯宁临海而立,玄衣纁裳,腰间罗带在风中飘飞。她望着天边,神情莫名显得有些幽深。 海浪拍击礁石,潮声不绝,身后,瀛州多处楼阙已得重整,渐有旧日光景。 玄度便没有再多言,许多事,不必说得太分明。 帝君化道鸿蒙,凡事涉于他,便不得不谨言慎行。如今天下之事,大约都难以瞒过他的耳目。 想到近日诸天殿中发生的清洗,就算是玄度,也不由心生忧患。 面对无所不知的至高存在,谁又能不起畏惧之心。 当今天下,无论何等生灵,都需俯首于昊天。 难得算得上好消息的,便是帝君待阿宁颇为优厚,虽不明其中缘由,但有帝君旨意,也就无须忧虑诸天神族暗中再有什么动作。 神智不全的南明行渊倒是不必忧虑这些,在礁石上疯跑够了,他迎面向溯宁扑了过来,像是翻滚的雪团。魔物身长已经更胜过她,好在溯宁并非寻常凡人,并没有被带倒,反而将他稳稳地接在怀中。 看到南明行渊凑上前,溯宁眼疾手快地握住了他的嘴,引来他故作可怜的眼神,直到溯宁与他碰了碰鼻尖,才又摇起了尾巴。 走下闻道崖,迎面便遇上鸣微。 他的目光落在南明行渊身上,魔物被溯宁抱在怀中,向自己投来一瞥,目光中分明有几分得意。鸣微顿觉有些气不顺,他本不想与只低阶魔物计较,但这几日间,他与溯宁独处的机会,尽数被这魔物破坏。 顺着斜径走回藏书楼,他只能隔着很有存在感的南明行渊与溯宁说话,告知凤族已经派出青鸟。 藏书楼已在眼前,鸣微有心想问溯宁对当年战场上的事记起了多少,但犹豫后,终究没能开得了口。 她曾向他传信求援,但他终究没有去。 鸣微实在不知,如果溯宁已经记起这件事,自己该以如何面目面对她。 他看着溯宁走入藏书楼,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作。上方,有青鸟振翅自云端掠过。 随着青鸟自九天出,瀛州闻道崖重开的事很快传遍了六界。 不日将于闻道崖上讲道的,便是如今的瀛州掌尊,那位已化道鸿蒙的明光君。得闻消息,六界都为之哗然。 依照瀛州旧例,六界生灵无论是何出身,都可于闻道崖外听道。对于许多未能继承道法传承的仙妖而言,能闻溯宁讲道,实在是增进修行的天大机缘。 是以在得知消息后,哪怕心存疑虑,还是有无数仙妖即刻动身赶赴苍离天。 那可是已化道的神尊!若是错过,不知日后还能不能再有这样的机缘。 就连身处北荒澜沧海的贺楼部鲛人,也从北海白龙族中的长辈处得到了消息,日夜不歇地奔赴苍离天。 东荒之中,棠若得溯宁传讯,也准备回返瀛州。 经这些时日,她已为虞渊人族找到化解体内煞气的方法,又将此法授于人族各部,便也不必再长留十万大山。 瀛州所藏道法包罗万象,非溯宁和玄度便能补全,如医道有关,他们便也都知之不多,却是棠若所长。瀛州医道一脉尽殁于大劫,只有棠若因曾跟随在瀛州医道大师姐逐楹身边,得其教导,继承了她三分医术。 是以溯宁召棠若,让她回瀛州修复医道残卷。 棠若自是不会拒绝。借这个机会,身为妖族的她方能接触到自己从前没有资格一观的医道道法。 十二部人族的仙君也将随棠若同往瀛州,于他们而言,这无疑是不容错过的机缘。不过神族帝君化道的消息,不免在虞渊人族高层中引发了难言惶恐。 他们已知先祖窃火背后的真相,便不得不担心这位帝君对虞渊人族是否还心存芥蒂。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07节 无论是非对错如何,他们又有什么资格与高高在上的神明分说。昊天一念之间,便可令他们万劫不复。 如今只希望这位帝君不会轻易毁去自己亲言的许诺,再因旧日之事降罪于十二部人族。 棠若回到瀛州时还没有到讲道之日,但闻道崖外已经聚集了不可计数的仙妖。 数月前,溯宁与玄度曾于瑶谷外辩法论道,诸多神魔仙妖因此得益,至于错过者如何懊丧,自不必多言。 如今瀛州闻道崖重开,溯宁传道,势必没有错过之理,提前数日便已经赶来。 瑶海疆域广袤,抬目望去只见海天一线。 瀛州悬于海上,此时连海的礁石上已经等有无数自六界各处赶来的仙妖,气息混杂,难以分辨。 虽然前来者众多,但海上海下并不显得如何混乱。 灵霜领凤族据于云端,诸多羽族振翅跟随左右,不时响起啁哳啾鸣。下方麒麟伏地,走兽汇聚,隐隐以之为首。龙族领众多水族栖于海上,玄龟化作原形,如同一方岛屿。 如明镜这等无甚出身的人族仙君默契聚于一处,占据了不算起眼的角落。 当虞渊人族现身时,引来不少视线打量,明镜面上隐隐显露激动之色,却按捺住翻涌的心绪,并未贸然上前搭话。 随着时间推移,陆续也有神魔现身。浓重煞气侵袭,魔族领主张开骨翅破云而出,身边随侍魔族众多。不乏也有堪与上神匹敌的天魔降临,泄露的威压令在场仙妖为之一凛。 虽然神魔修行之法相差甚远,但这些魔族对溯宁讲道的内容实在颇觉好奇。 “连血海十地的魔君都有前来,为何不见多少上神?”有仙君奇怪道。 她身旁青年低声回道:“别忘了,前日诸天上神夺掌尊令不成,都败在了明光君手下。” 他们大约是拉不下这个脸,所以前来的各氏神族中,并不见有多少上神,公然现身的,不过琢玉与崇阿氏上神等寥寥几名。 不过,当真只有他们前来么? 玄度看了一眼天际,隐约在云层后感知到了数道熟悉气息。有强撑着颜面不肯来的,也有难以敌过对溯宁传道的好奇,遮遮掩掩来了的。 如今溯宁的修为更在玄度之上,不会察觉不了,既然她都没说什么,玄度便也没有揭穿他们的意思。在他身后,方仪氏上下得他授意,纷纷前来,少有缺席者。 一旁,领明光氏前来的妙曦屈身向玄度见礼,这才坐下。 天边由暗转明,重云后有赤金喷薄而出,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溯宁坐在闻道崖上,晨光为她身上镀上一重灿金光辉,抬眸时,瞳中金焰似灼灼更胜曜日。 在她出现后,闻道崖上下就此安静下来,所有目光汇聚在她身上,四周归于寂然,像是连海水也不再涌流。 溯宁看向下方,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数千年前。 只是那时她坐于闻道崖下,敬听天下各族大能传道。如今于崖上传道的,变成了她。 这方是瀛州不绝的薪火。 在她开口的刹那,瀛州上方如有实质的灵气翻卷,天光下,像是有无数细小光点自瀛州之地浮起。 溯宁未曾以辞藻矫饰,所言皆直指道法本质,在场神魔仙妖神情一整,沉下心来,不敢疏漏半句。 随着法理出诸于口,空中,忽有飞花落下,不过许多仙神沉浸于溯宁所言法理中,不曾察觉。 南明行渊蹲坐在她身旁,飞花落在身上,在体内化为道韵,他眼中映出溯宁的身影,瞳仁忽地深邃许多。 诸多神魔仙妖也感受到化入体内的道韵,面上露出惊喜又讶异的神情。 现身于此的数名上神所能告知到的无疑更多。飞花中,整座瀛州像是应和着有了呼吸,凋零的花木焕发出生机,生出新芽。 这一刻,沉没数千载的瀛州,真正醒了过来。 于是他们看向溯宁目光,显出难言复杂。 日落月升,随着溯宁所言越加深入,寻常仙妖已经难解其中之意。但就算如此,自散落的飞花中,他们也得了无尽好处,胜过数年苦修。 云端上,数名上神沉思溯宁所言,甚至顾不得遮掩行迹,越发近前来,也无暇理会后方若有若无投来的视线。 他们没想到溯宁竟然当真毫无藏私,将自身对道法的体悟尽数示于天下生灵。 她已化道,所言便是对上神也多有裨益,正是因为在这场讲道中所获颇多,这些上神对溯宁的感觉也就越加复杂了起来。 就算一向诟病她出身的上神,此时竟也说不出她不堪为瀛州掌尊的话。 第九日,在将要沉下的天光中,溯宁终于止住了话音。 飘散不绝的飞花中,在场神魔仙妖纷纷起身,躬身向她郑重施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太初五千九百四十五年春,瀛州现世,瀛州掌尊重开闻道崖,传道九日,法落飞花,六界各族俱得受益。 第一百二十二章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九天,祝融氏中。 “站住。” 身后传来一道威严声音,让才自瀛州回到族中的少女身形微滞。 她僵硬地回过身,向面前男子施礼:“神尊……” 祝融氏上神蓄了满脸络腮胡,发中染赤,目光看来时有不怒自威之感。祝融氏族中对这位上神颇为敬畏,寻常绝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见他拦在自己面前,少女心中七上八下,暗自反思自己可是做错了什么,难道是因为她偷偷去了瀛州…… 祝融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径直向少女伸出手。 看着他的动作,少女不由陷入了沉默,神尊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去了瀛州吗?”祝融炎干咳一声,“总不会什么也没记下来吧。” 若真是如此,她对修行的态度也太怠惰了。 在他出言教训前,少女连忙取出了录下的玉简,证明自己没有白去一趟瀛州。 祝融炎止住话头,自她手中接过玉简,威严道:“退下吧。” 少女不得不将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屈身告退,但目光偷瞟着他,只觉百思不得其解。 她还以为神尊是为自己偷偷去瀛州闻道生气,毕竟他前日在明光君手里吃了那么大的亏,族中后辈却争相去听明光君讲道,传出去,他面子上的确不怎么好看。 不过现在看来,神尊好像也对明光君的讲道有兴趣…… 那为什么不自己去? 当然是拉不下脸来—— 祝融炎盘坐在云端高树上,回忆起之前种种,神色颇为郁卒,不过叫他郁卒的并不止是溯宁。 不是都说好了,量那半神出身的明光溯宁也讲不出什么来,绝不去瀛州为她增光添彩。怎么到了最后,他是没去,他们倒有不少都偷偷跑了? 真是不讲义气! 祝融炎眼中神色变幻,又将目光投向玉简,他倒要看看,她究竟讲了什么。 原本愤愤不平的心情随神识探入玉简而变化,他面上表情逐渐认真起来,显出沉思之色,下意识运转神力,对玉简所载衍化推敲,加以验证。 她竟真无藏私,将道法体悟尽悉数示于天下生灵,也不介意为他们这些与她为敌者闻知?越往后翻阅,祝融炎心情越复杂。 这数千年载来,神族道法不传他族,就算诸多氏族之间,也轻易不会授以道法,何况是如此精深的修行体悟。 瀛州啊…… 他不由得想,溯宁能任瀛州掌尊,的确是更胜过其他神族。 神识向后翻阅,但玉简中的缺漏愈发多了起来。祝融氏少女修为有限,尤其随着溯宁所言越发艰深,她能明悟得便更加有限。 眼见玉简所载戛然而止,正思虑到关键之处的祝融炎不由为之扼腕,怎么会没了?!到了这个时候,他心中难免生出些微悔意,早知如此便亲自去了。 与实打实的好处相比,脸面又算得上什么。 如他这样心生悔意的上神又何止二三,不过他们的心情,溯宁却是不知。重重禁制加持的暗室中,她跪坐在地,数卷玉简浮在身周,其上灵光明灭,恍若星辉。 无形道则在空中交织,不断变换,衍化出无数变化,她阖着眸,捕捉着道则变幻的轨迹,企图自其中寻到微末可能。 灵光映在脸上,难以自她神色中窥探出什么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玉简上灵光闪动的速度突然快了许多,随着溯宁身周气息震荡,玉简纷纷摔落,发出数声脆响。 她睁开眼,交缠的道则瞬息湮灭为虚无。 深渊在她身后无声张口,却难以再将她拖曳入阴影中,不由发出愤怒咆哮。汹涌幻象想借机趁虚而入,溯宁眼中却是近乎冷彻的清明,只是眉目间有不受控制的倦怠攀援而上。 她已经推算了无数种可能,却没有找到一种她想要的可能。 明光氏的道则难以与昊天氏抗衡,这是为天道定下的秩序,不容违逆,难以更改。 魔物的爪垫落在地上,声音轻微,却不会为溯宁忽略。 她抬眸,南明行渊蹲坐在她面前,呜了声。 “你是怎么进来的?”溯宁语气中带着些微倦意。 南明行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溯宁身侧趴下,这才合上了眼。 连日以来,他都是睡在她身边的。 溯宁手中触到温暖的皮毛,让她也不由生出几许困意。于是她躺下身抱住了南明行渊,汹涌叫嚣的幻象好像在这一刻平息下来,溯宁再度阖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光线昏暗,浮动的微尘中,南明行渊身后忽有翅翼展开,他化为人形,在无知无觉中将溯宁拥入怀中。直到数息后,才又恢复为原形。 同一时间,瀛州重霄殿内。 方仪辙握着玉简,越看越觉眼皮打架,终于一时不慎,脸重重砸在了桌案上,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抬起头,对上玄度投来的目光,讨好一笑。 放下手中书简,方仪辙殷切地为玄度斟了盏茶,以示自己有事可做,并未故意偷懒。 玄度对他性情也颇为了解,方仪辙资质出众,只是向来行事跳脱,难以沉下心来修行,否则修为早已不止如今境界。只是要改掉这点,非一时之功,玄度将他带在身边,也是有意徐徐图之。 见他没有责问自己修行走神,方仪辙顿时放松了许多,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好奇问道:“叔祖,你说明光君为何不禁诸天上神来听她讲道?” 若是换了他,决计不会让这些不久前才以修为相逼,抢夺掌尊令的上神也得好处。 “大约是因为,她也曾受益于诸天神族。”不知是不是因为回想起了旧年之事,玄度说这话时眼神显得有些悠远。 方仪辙对此难以有太深体会,他只看到这些才与溯宁相争的神族得了好处,她却并无获益。 “这世上的事,也并非都要有好处才做。”玄度只道。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08节 方仪辙不敢和他抬杠,低声嘀咕道:“没好处的事我才不做。” 玄度听闻,没好气地拿玉简敲了敲他的头,方仪辙也不敢躲,连忙低头认错,不过心里却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错。 两日后,灵光自瀛州上方掠过,女子落在重霄殿前,裙裾曳着月色,行走间似有波光粼粼。 她生了一张清冷容颜,发髻中悬着弯孤月,气质出尘,身上威压令神族也为之凛然。 督造瀛州的诸天殿神官认出她,不由神情一肃,悬起了心。 他硬着头皮上前,向女子抬手施礼,口中恭谨道:“不知上神驾临瀛州,是为何事?” 也不能怪他如此紧张,眼前女子,分明是前不久才与溯宁在瀛州上交过手的望舒氏上神,她如今前来,怎么看,都有股来者不善的意味。 望舒姮将目光投来,冷淡开口:“本尊要见明光溯宁。” 见明光君? 果真是来者不善—— 诸天殿神官不由更紧张了几分,这位望舒氏上神来瀛州究竟想做什么?若是她与明光君再交起手来可如何是好。 但以他身份,显然还没有资格过问望舒姮的来意,只能请她暂候,亲自前去向溯宁通禀。 望舒姮似也无意难为他,冷声道可。 不过片刻,她便在重霄殿中见到了溯宁。 隔着屏风,方仪辙怀揣着看热闹的心思坐在角落,竖起耳朵想听她打算说些什么。 既然已经知道明光君的实力,这位上神应该不会还上赶着来讨打吧? 玄度姿态看上去放松,实则也在暗中关注望舒姮的动向。他对望舒姮的来意并不清楚,但望舒氏与方仪氏颇有交情,他实在不希望望舒姮再与溯宁交恶。 望舒姮并不知他们想法,她与溯宁相对而坐,神色沉冷,睫羽像是泛着淡淡霜色,看上去难以接近。 溯宁与她目光相接,气氛莫名显得有些紧张。 沉凝数息后,只听望舒姮开口,声音清冷:“听闻瀛州藏书虽得存留,却多有缺漏之处。” 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了?方仪辙有些意外。 “望舒氏道法,本尊尚有所知。”望舒姮继续道,神情不见有什么变化,“想来可堪补全瀛州所缺。” 所以这位上神前来,是要助瀛州重修道卷?方仪辙有些愣神,这实在是他没想到的事。 不止他,就算是玄度和溯宁,听闻此言,眼底都现出些微意外之色。 屏风后,方仪辙转头看来,只见望舒姮起身,俯身向溯宁施以一礼:“前日明光君于闻道崖上传道,本尊获益良多,当以此还报。” 看着这一幕,方仪辙脸上显出难以掩饰的诧异,眼神更是夹杂着许多复杂意味。 他实在没有想到事情会有如此发展。 原来明光君所为,并非没有被感念。 玄度在他身边道:“有些事看上去的确没有什么好处,但并不意味着没有意义。”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方仪辙讷讷无言,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玄度看着向溯宁施礼的望舒姮,阿宁任瀛州掌尊之位,终于得到了诸天神族认可,但不是因为帝君那道旨意,而是因为她的确有资格担当起瀛州掌尊之位。 若是师尊见到了这一幕,想必会觉得很欣慰吧。 玄度面上浮起温和笑意,也该轮到他坐上闻道崖了,他需好好想一想,当讲些什么才好。 望舒姮留在了瀛州,重修藏书楼中道卷。不过数日间,除她以外,又有数名神族各氏上神先后而至,默然助瀛州重修道卷。 也是在此之后,闻道崖上常能闻上神传道,如魔族、妖族等大能也不吝于闻道崖言及修行,渐成昔日瀛州浩荡气象。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或许是力量恢复得太快…… 听闻溯宁要见他,前来瀛州闻道的有苏彻不由露出意外之色,周围妖族也都投来诧异目光。 明光君何以要见这狐族?数道视线打量着有苏彻,揣度着溯宁要见他的理由。 有苏彻虽是青丘有苏氏的家主,但如今妖族式微至此,这样的身份在神族瀛州掌尊面前实在算不得什么。 不说这些妖族,有苏彻自己也没想明白溯宁为何突然要见他。他们也勉强称得上相识于微的交情,但想到溯宁如今身份与修为,有苏彻心下还是难免生出几分惴惴。 他没有拒绝。瀛州掌尊要见他,原本也容不得他拒绝。 不过就算看在从前交情的份上,她应该也不会将自己如何吧?有苏彻暗道。 顶着一众仙妖难掩好奇的目光,他随引路的仙君踏入瀛州山门,向重霄殿而去。 历经数月,得诸多神族修葺,瀛州已然一改之前衰颓景象。琼楼瑶台萦回,林立的楼阙间,无数寻常难以得见的花木郁郁葱葱,游离的灵气浓郁得化作烟云雾霭。 栾木枝繁叶茂,得灵气滋养,散发出氤氲气息,只是站在树下呼吸,伤势便可得疗愈。 此时正有诸多仙神来往于瀛州之内,就连在神族中地位尊崇的上神,在瀛州也并不难见。 迎面见上神行来,有苏彻与领路仙君俱都向后退了两步,抬手施礼。 比起从前,他如今向眼前上神施礼,便要心甘情愿许多。诸天上神于闻道崖上传道,如有苏彻这样的妖族无疑自其中获益良多。 重霄殿前,穷奇皮毛如赤霞,比起有苏彻初见他时,他看起来何止胖了两圈。照这样的体形来看,这段时日以来,他过得着实很滋润。 好歹也是上古凶兽,穷奇此时却被只如同雪团的魔物抬爪压制,任他怎么挣扎也难以摆脱。 南明行渊吞下灵果,才施施然松开爪,放开了敢与自己抢食的穷奇。 看见为仙君领来的有苏彻,他抬爪,示意有苏彻随自己进殿。 在他身后,穷奇撑起身,甩掉身上沾染的草叶,阴险地张开嘴。不过随着南明行渊回头,他立马若无其事地向后退了数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见穷奇如此,有苏彻不免觉得怀念,这头习惯混吃混喝的凶兽,还是一如既往地能屈能伸啊。 明镜自重霄殿内行出,认出他,有苏彻眼中掠过意外之色。鉴于这是重霄殿外,就算他心中多有疑问,也没有与明镜多作寒暄。 有苏彻踏入殿内时,溯宁正跪坐在桌案前,垂眸看着手中玉简。站在殿中,他躬身向溯宁行礼,面对已化道的瀛州掌尊,他自是不能失了礼数。 不过溯宁待他与从前倒是没什么分别,她抬眸投来目光,上下打量过有苏彻,漫不经心道:“怎么还是这么秃。” 以她修为,只是一眼便足以看穿有苏彻真身。 相比起来,南明行渊便没有这样的烦恼,手感也好上许多,溯宁暗自评断道。 听了这句话,就算敬畏她如今身份,有苏彻还是抬起头,坚决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没秃!” 他只是毛掉得比寻常狐狸多了点儿。 溯宁不知信是不信,没有就这个问题与他再争论什么,毕竟她让他来,是为正事。 她指尖微抬,空中浮出数卷玉简,灵光闪过,这些玉简纷纷被纳入不过尺余长的木匣中,落向有苏彻。 他连忙抬手接住,却有些反应不及这是什么。 直到探入神识后,有苏彻面上神色不由变了几变,抬头再看向溯宁,眼底分明带着些不敢相信的意味。 她交予自己的玉简,载有数位上古大妖的道法与修行体悟。 早在瀛州重现前,溯宁便着手将自己曾听闻过的大妖法理,如烛龙书一般载录成卷。 她自妖族得这些道法,如今也将其还与妖族。 得道卷的不止青丘狐族,如龙族等俱得传法,大约也是因此,为投桃报李,闻道崖上讲道的除了神族外,也多了不少妖族大能。 离开瀛州时,有苏彻回首望去,只见瑶海之上,无数神魔仙妖往来不绝。迎着天光,他心下生出无限感慨,勾起抹意味复杂的笑,随诸多将要离开瀛州的生灵一道躬身拜下。 瀛州的枫树逐渐染上了赤色,但于神魔而言,这也不过是弹指一刹。南明行渊趴在树下,身周灵气游离,他似坠入梦中。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浓重煞气自他体内爆发,瞬息向周围侵袭,将灵气涤荡。煞气中,光华隐隐的草木被汲去生机,枯萎零落。 这样大的动静,附近来往的仙神自然不会全无注意。不过他们赶来时,煞气已经形成风暴,将南明行渊挟裹其中,玄黑翅翼自身后伸展,他被笼罩于涌动的暗色下。汹涌力量爆发,溅落在地,燃起幽暗火焰,令寻常仙神难以近前。 天魔—— 感知到煞气中传来的磅礴威压,诸多仙神脸色大变。 在瀛州略多呆几日,便知南明行渊是溯宁养在身边的魔物。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原本看似并无什么出奇的魔物,竟是天魔境的魔族——在血海十地中,天魔已经堪为一方魔君。 为溯宁的关系,其余仙神便不好在瀛州内向南明行渊动手,何况他如今展露出天魔境修为,就算是上神,也没有把握能对付得了他。 眼见煞气暴动,在场仙神只是向后退去,并未向他出手。 正想要如何化解眼前局面,下一刻,烟云聚散,溯宁的身影出现在前。数道目光随之落在了她身上,在场仙神心下都松了口气。 既然她出现,想来便不必担心什么了。 后方,随溯宁赶来的鸣微看着这一幕,紧皱起眉头。 翅翼振动,翻卷的煞气中,南明行渊化出人形,半边脸上都覆上鳞甲,双目像是泛着墨色炽焰。他半浮在空中,冰冷的目光落在溯宁身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像是不记得溯宁是谁。 溯宁并未在意这一点,无视了他身周凛然威压,抬步上前。 见此,鸣微下意识开口:“阿宁,小心——” 溯宁没有停,浮动的煞气并未对她造成任何伤害,南明行渊看着她近前,却没有动手,似在思虑她的身份。 不过数息,溯宁已经站在了南明行渊面前。她没有动用力量强行压制他的意思,目光相对,她向他伸出了手。 南明行渊盯着她,没有犹豫太久,握住了她伸出的手,振翅落下,与她相拥。 看着这一幕,鸣微双目像是被刺痛,负在身后的手无意识收紧。 被南明行渊抱住的溯宁倒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看着周围为煞气侵染的花木,她握拳捶在南明行渊头上。 忽然挨了一下的南明行渊看向她,神情无辜,让溯宁原本还想教训他一二的动作暂顿。他这算是什么情况,又到底恢复了多少? “他没什么事,就是……最近灵物吃得太多了。” 瀛州医舍中,棠若收回手,看着赖在溯宁身上的南明行渊,神情略显复杂。 体内力量积聚,到今日一同爆发,让他修为得以恢复。 溯宁冷漠地按住南明行渊蹭过来的脸:“那他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以为凭他现在这样还能为所欲为么。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09节 棠若犹豫片刻,猜测道:“或许是力量恢复得太快,神智还没来得及完全复苏。” 所以虽然化成了人形,但心性却与幼时无异。 溯宁看了眼南明行渊,她还是更喜欢另一种形态。 琼华天,苍穹殿深处。 流光飞逐,高有数丈的青铜古树伫立殿中,透露出自上古遗留的气息,隐约让人感受到鸿蒙初开时的恢弘景象。 盏盏烛火燃起,古树上的光辉虽微弱,却亘久不灭。 凌霄仙站在树前,仰首凝望,面纱下,恍如干枯树皮的脸至今未能恢复。当日,她穷尽雷泽生机方护住了鸿苍那缕残魂,就算得以不死,但如此沉重的伤势,也不是短时间内能恢复。 她向来珍惜自己的容颜,如今形貌狰狞,却并不为自己的决定生出半分悔意。 若说后悔,那她后悔的只是…… 凌霄仙眼睫颤动一瞬,压下心中苦涩。 事至如今,无论如何后悔,时光也不会倒回,又何必再多作无谓思虑。 至少,她终于可以救他。 她终于,也为阿姐做了什么。 数名神族齐聚于此,他们皆是苍穹殿残部,昔日声威煊赫的苍穹殿,最后还剩下的旧属也不过这些。 这些神族效命于鸿苍,便是在他身陨后,也未改其心,此时看向青铜古树的目光难掩激动欣喜。 他们花了这么多年,煞费苦心,如今,帝子复生的希望就在眼前。帝君出关,化道鸿蒙,也不必担心昊天氏中再有神族阻碍殿下复生,连天命都要让帝子重归神族! 待青铜古树将帝子残魂凝聚,他便可重塑身躯,再临九天—— 不必多言,在白发老者的带领下,数名神族不约而同地抬起手,催动体内神力。掌心灵光亮起,随着神力灌注入,刹那间,古树爆发出耀目光辉。青铜枝条垂下,负烛火的飞鸟振翅,环绕着古树,依照既定轨迹掠过。 空灵悠远的乐声响起,回荡在殿中,像是要将人召回久远的上古。游离的流光像是古树光辉为之吸引,争先恐后地投入树心。 随着流光汇聚,在时间流逝中,古树上方渐渐有虚影显现。 青年双目微阖,相貌雍容。 神族帝君太爻长子,昊天氏帝子,苍穹殿之主,鸿苍。 第一百二十四章 原来,是她自己…… 静室内光线昏暗,微尘浮动,周围一切看起来都不甚分明。 灵霜抬头望去,开口问道:“为什么是我?” 她有太多选择,怎么想,也不必是自己。 阴影中,女子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她双目中亮起灿金纹印,语声缥缈如云烟:“因为,你会心甘情愿为妖族做这件事。” 这比其他都重要。 听完这句话,灵霜蓦地沉默下来,就算心头还梗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她也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 正如面前女子所言,身为凤族巫祭,为凤族,她可以不惜自身性命,就算神魂俱湮,也不会为此生出分毫悔意。 只是…… 她凝视着眼前女子,良久,终于还是将那句藏了很久的话说出口:“我实在不喜欢你。” 从前如此,如今更是如此。 但她还是会如她所愿行事,为了—— 凤族。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女子漫不经心地回道:“无妨。” 她从来也不需要她的喜欢。 灵霜没有再说什么,她转身,走出了这片阴影。随着她的脚步,加持在周围的禁制漾出圈圈如水波的涟漪。 在她离开后,暗室再度归于静寂,不知何时,当中已经不见再有生息,只剩一片空荡。 瀛州,重霄殿内殿。 溯宁推门而入时,就见南明行渊正侧卧在软榻上,见她来,一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还抬手拍了拍榻上,示意她快来。 虽然动作和从前没有分别,但换了人形的南明行渊这么做,便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味。 不知为何,溯宁有些手痒。她向来不会委屈自己,于是卧榻以待的南明行渊便被带着枕头一起扔了出去。 就算知道他如今还未恢复神智,但化为人形的南明行渊显然很难再在溯宁这里得到什么优待。 不过他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一点,不明白让自己陪睡多日的溯宁怎么突然翻了脸,扒着殿门怎么也不肯松手,想强挤进来。 天魔的修为在这一刻发挥了极大用处,在艰难的拉锯后,溯宁扶额妥协,将他放进殿中。 毕竟再这么闹下去,说不定会引来瀛州中不少仙神围观。南明行渊可以不要脸,但溯宁暂时还不打算奉陪。 不过就算放进殿中,现在的南明行渊也没了再与她同床共枕的待遇。他蹲在禁制外,可怜巴巴地望向溯宁,可惜她盘坐在榻上,心如铁石,丝毫不为所动。 夜色深沉,缀在床帷上的明珠散发出温润光华,不可知的阴影中,深渊叫嚣着,汹涌幻象袭来,在意识中肆虐,难以分辨真假。 溯宁的意识飘荡在漫无边际的深渊中,像是永远也找不到尽头。 意识沉浮之际,有谁抓住了她的手,些微暖意驱散了孤寒。溯宁睁开眼,看见躺在榻下的南明行渊不知何时突破了禁制,将她扑倒在怀,睡得很是安稳。 溯宁深吸口气,果断将他从自己身上掀开。 南明行渊撞在床角,抬头时神色尚且带着三分茫然,不过随即脸色变幻,姹紫嫣红,很是好看。 他开始认真地考虑,将这些时日见过自己原形的仙神都灭口的可行性究竟有多少。 见他神情,溯宁便知他是都记起来了。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接收到她的目光,南明行渊回想起自己做过什么,一时只觉生无可恋。重伤失了神智后,他便只剩本能,会做什么根本不由自己控制。 在溯宁目光下,他强作镇定,施施然坐起身,掸了掸袍袖:“睡完就扔,明光君未免太无情了些。” 听了这话,溯宁云淡风轻地回道:“本君一向如此。” 南明行渊无言以对,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屈身上前,手撑在她脸侧:“当真?” 目光对视,气氛像是突然变得有些古怪,尤其当他们还处于同一张床榻上。 魔族的气息将溯宁包围,溯宁摒去心下生出地些微异样,指尖灵力汇聚,眼神显得有些危险。 在她动手前,南明行渊及时收回手,身形落在床边,他看向溯宁:“喝酒吗?” 他请。 溯宁没有拒绝。 天边似明将明之际,她与南明行渊坐在断崖枯树上,距离不算近,也称不上远。 眼前云海翻腾,未熄的辰星缀在其中,万籁俱寂,天地都好像还在沉眠。 喝过酒,南明行渊便准备离开。 他要去归墟。 这一点,不必说,溯宁也与他心照不宣。 就算归墟之行有无尽凶险,注定九死一生,他还是会去。 何况如今,他已经寻到了那线生机。 南明行渊握着酒坛,抬手描绘出当日在虞渊地下洞窟中所见的残缺道则。 他已见寂灭,又在这方天地下,得见新生。 南明行渊看向溯宁,眼神难得显出认真:“这也是你在找的答案么?” 她自深渊而归,如今所求可已如愿? 溯宁没有回答,晦暗光线下,她眼底现出灿金纹印,一闪而逝。 南明行渊也没有再追问,其实在问出这话时,他心中未尝没有答案。 “你到底想做什么?”南明行渊忽然欺近溯宁,近得他只要转过头,便能吻上她脸侧。“阿宁。” 在方寸间,他撑开屏障,隔绝了所有窥探。 这也是他第一次这样唤溯宁,姿态亲密得如同眷侣呢喃。 “你会知道的。”溯宁回道,目光落向他身后。 只见天穹上朝阳初升,撕破漆黑夜幕,将重云染成赤金。 如果他能从归墟活着回来。 漆黑翅翼在身后展开,南明行渊和溯宁拉开了距离,以他们的身份,彼此间似乎注定满是试探与算计。 只是不知在试探与算计中,是否能有分毫真心。 不知想到什么,南明行渊笑了笑,抬手向溯宁抛出了什么。他没有道别,翅翼飞掠,身形转瞬已经被云海淹没。 溯宁伸出手,落在她掌心的是一截属于魔族的白骨。 一截属于南明行渊的白骨。 南明行渊没有解释他为什么给她这截白骨,溯宁也没有问。 她收紧手,将灼烫烈酒饮下,任天光洒落在自己身上。 在南明行渊离开瀛州后不久,昊天氏帝子将复生的消息便自琼华天传来。 大约是觉得事已将成,又有昊天氏帝君为倚仗,苍穹殿旧属终于不再着意隐瞒。 玄度向溯宁转告此事时,神情难得失了寻常沉静,显出少有的激动神色。他与鸿苍少时相识,交情深厚,如今得知他将要复生,自是不胜欢喜,就连此事会连带对神族局势造成如何影响,一时都来不及考虑。 比起他,溯宁的态度无疑要冷淡许多。 苍穹殿旧属以为,身为父亲的昊天太爻是鸿苍复生的倚仗,不过想起镇魔塔中所见,溯宁却很怀疑,昊天氏这位帝君是否乐见于此。 还是说,他如今已然化道鸿蒙,不死不灭,便不再将鸿苍当做威胁? 溯宁凭栏望去,难以自神情中窥见她的想法。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10节 鸿苍若真能重归九天,也是溯宁想看到的事。不过与玄度不同,她只是想知道,鸿苍复生后会怎么做。 不过这件事,显然不是一时半日就能得到答案。 月落乌啼,斗转星移,苍穹殿上空的日月在无声无息间已经轮转过七十三次。 青铜古树烛火燃尽,在数名昊天氏神族力量支撑下,灵光为青年重塑出身躯,他的身形寸寸显露于殿中,泛着如玉色的光泽。 终于,当古树上最后一盏烛火灭去时,青年睁开眼,双瞳中燃起灿金烈焰。刹那间,昊天氏的威压席卷过殿中,像是要将一切归于寂灭,令整座宫阙都为之震动起来。 庞大压力下,在场神族的身形都有些站立不稳,但他们却不觉得畏惧,抬头望向空中,纷纷露出激动欣喜之色。 殿下! 时隔三千余载,殿下终于得以再临苍穹殿! 白发白须的昊天氏老者仰望着鸿苍,不觉已是热泪盈眶。他率殿中诸多神族,齐齐向鸿苍俯身跪拜,口中高声道:“我等,恭迎殿下重临九天!” 语气中透出难以抑制的激动。 数千年来,他们煞费苦心,缜密筹谋,如今终于事成,又如何能不感到激动。 只要殿下复生,苍穹殿重掌往日权柄,不过是时日长短之事! 鸿苍浮在空中,周身灿金辉光流转,沉重威压令神族也难以直视。他垂首看去,似还不明如今情形,眼底难掩怔然。 这是…… 他落在殿中,目光掠过周围向自己叩拜的神族,最后看向恢宏殿宇,神情犹显恍惚。 他竟然,得以复生于此方天地。 也就是这一刻,诸天殿内,有双眼睛看向无尽天穹,带着几分不明意味的话响起:“天命……” 瀛州深处,殿中加持的重重禁制轰然破碎,化作无数点灵光飞散。 闭关数日的溯宁跪坐于当中,绛红裙袂铺展,如同花开。她缓缓抬起头,眼中映出灿金纹印。 迷雾笼罩的识海中,随着破碎声响起,将她过往记忆封印的繁复禁制终于也分崩离析,映在眼底的灿金纹印因此开始消解。 当迷雾散尽,溯宁缺失的记忆终于被补上最后一块残片,她双瞳像是化作无尽深渊。 “原来是这样啊……”她垂眸,喃喃开口,长发垂落,半掩住神情,让人看不清眼中有如何情绪。 指尖自眉心掠过,溯宁轻笑了声,声音回响在空荡大殿,显出寥落意味。原来从一开始,她就已经找到了答案。 她一直在想,是谁封印了她的记忆。 原来,是她自己。 也只有她自己,才会将自己会走的每一步,都算得那么清楚。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只差一步——…… 神族帝子复生的消息很快传遍九天,为六界所共知。 鸿苍是为阻止天极崩塌,应劫战死,九天生灵承其恩情,得知此事便也多感欢欣。 苍穹殿征得昊天氏帝君允准,延请六界各族不日前往,以贺鸿苍复生。 栖梧州凤族也得相邀,在闻知消息后,鸣微先行前来瀛州,欲与溯宁同往。 对于时隔多年,鸿苍重归九天,他心中颇多疑问。只是事涉神族,以他身份,便不好多作窥探。 想到溯宁被封印的记忆,鸣微不由疑虑更甚。 不过到了瀛州后,他却未能立刻见到溯宁——她已经闭关有数日。 瀛州当然也收到了苍穹殿的传信,以溯宁如今身份,苍穹殿绝无疏漏了她的可能。 不过在苍穹殿传信前,溯宁便已将诸事交托玄度,于瀛州内闭关。帝子复生的庆典就在两日后,若溯宁不曾出关,便只能由玄度代瀛州前往。 “帝子重掌苍穹殿,于我等妖族,或是幸事。” 鸣微与玄度相对而坐,谈及此事,慨然叹道。 九天权令皆自诸天殿出,但如今诸天殿中执掌权柄的神族,待妖族态度实在称不上友善。 鸿苍在时,至少苍穹殿中尚容妖族任要职。 玄度也不由心生感怀,在天下生灵看来,昊天氏严酷,而鸿苍宽仁,近可称渊渟岳峙。有他做帝君的继任者,是各族所乐见。 便在玄度与鸣微闲谈时,瀛州深处忽有异样响动。 感知到异响,玄度起身望去,脸色不由为之一变。 那是溯宁闭关所在。 虽说以溯宁如今修为,天下能威胁她的存在已经寥寥,但玄度还是为之生出几分担心。 略作思量后,他还是拂袖赶去。 鸣微也隐约察觉了异动,却不知发生了什么,见玄度前去,也没有犹豫,随之前往。 殿外加持的数重禁制已经破碎,也是因此,玄度与鸣微一路顺利入内,未受阻碍。 昏暗殿宇深处,溯宁跪坐在地,她微垂着脸,身后好像有莫可名状的阴影涌动,择人而噬。 半空游离着危险气息,玄度目光扫视过周围,最终落在溯宁身上,心下凛然。 “阿宁?” 他试探着近前,但就在踏入溯宁身周领域的瞬息,游弋的锋锐剑意呼啸而来,令上神之躯都感觉到了刺痛。 玄度不敢轻慢,即刻运转力量与剑意相抗,却还是被逼得向后退去。慢了一步赶来的鸣微见此,连忙出手助他稳住身形。 “阿宁?!”鸣微惊疑不定地开口。 他显然也察觉了溯宁身上的不同寻常。 深渊在溯宁身后张开巨口,阴影所及,像是要将一切都吞没。 她处于深渊与这方天地的交界,随时都会向后跌落。 但也只有在不可直视,难以窥测的深渊注视下,才能令无所不知的神族帝君也被误导感知。 所以,溯宁不能摆脱深渊。 “阿宁,你可还好?”玄度再度开口,话中显出关切意味。 溯宁身周领域延伸,像是认出了他们,锋锐剑意掠过,并未留下任何伤痕。玄度却并未因此松了口气,他看着溯宁,心中不安越发强烈。 “无妨。”溯宁抬起头,语音缥缈,她回道,“我只是,将忘了的事尽数想了起来。” 鸣微对上她的目光,那双眼中只见野火燃尽的冰冷余烬,这一刻,他像是饮下寒彻霜雪。 她想起了什么? 玄度面上已不见寻常惯有的笑意,他看着溯宁,半跪下身,似乎想要阻止她开口,但溯宁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太初二千三百四十二年,鸿苍率麾下于章尾全天极裂隙。入章尾者近三十万,最后活下来的,只三万余。” 玄度与鸣微都为这句话现出怔忪之色,当年应劫仙神并未尽殁于章尾? “怎么可能?!” 无论是玄度还是鸣微,昔年都曾亲往章尾,入目所及只见一片死地,不闻任何声息。 玄度哑声开口:“没有任何仙神活着走出了章尾。” 除了三千多年后,自海底裂隙现身的溯宁。 他所识得的无数旧友,都陨落于此役。 “是啊,他们都死在了章尾。”溯宁轻轻笑了起来,“却不是死在大劫下。” 她眼中映出旧日残像。 混沌气息自天极裂隙中弥散,不止凶兽,就算仙神受其浸染,也会逐渐迷失神智,倒戈相向。 但他们不能退。 踏着同袍的血,鸿苍率苍穹殿所属至东方天极,寻到裂隙源头。他因此传令,命苍离天战场兵力前往章尾,溯宁因此领人族自瑶海赶赴。 章尾中,聚无数仙神之力,天极裂隙终于得以补全。 当最后一线裂隙消弭,虚空隔绝,溯宁抬头望去,见天光重临。 已近力竭的鸿苍看向她,染血的脸上露出笑意。 此时此地,参战生灵终于摒去身份修为之别,为天极补全显露相似喜色。 溯宁浑身浴血,身上仍有挥之不去的杀伐气息,她倚剑坐在断崖上,回首望去,虞渊征发的十万人族,至此不过还剩两千余。 在如此凄凉的境况下,人族男女疲惫的双眼中却都见希望之色。 以他们立下的战功,当足以令虞渊十二部重归故土。 ‘神上若不弃,到时记得前来我燧人部为客!’中年男子捶了捶肩头,脸上扬起豪迈笑意,左手已是白骨支离,他却像是不觉痛意。 就算历经诸多艰难,好在最后的结局不算太糟。 大劫已过,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溯宁也是这样以为。 就在所有仙神都还沉溺于劫后余生的欢喜时,浩荡力量降于章尾,只是刹那,将一切都消弭寂灭。 “出手的,是谁……”玄度喃喃开口,语气艰涩。 能有这样力量的存在,世上又有几何。 溯宁迎上他的目光,说出了那个令上神也感到战栗的答案:“神族,昊天氏帝君,太爻——” 昊天氏的力量下,章尾中幸存仙神什么也不及反应,甚至当身躯与神魂湮灭时,劫后余生的笑意还残存在脸上。 溯宁什么也来不及做,就算是鸿苍,在这样的力量下也没有反抗余地,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鸿苍绝没有想到,在他率麾下消弭大劫后,所迎来的,是他最为崇敬的君父降下的雷霆。 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一样,溯宁同样不明白。 周围人族向她扑了过来,危急之际,他们下意识以身相护——只有溯宁活着,才能证明他们立下的功勋。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11节 ‘神上……我等先祖的罪孽……可是已经赎清……’ 在将要湮灭前,女子直直看向溯宁,艰难开口,想得一个肯定的答案。 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他们就能活着回去! 他们原本可以活着回去! 为补天极而来的仙神、妖族、人族,幸存不过三万余,他们没有死在大劫下,却在神族帝君一念之下神魂俱湮。 溯宁不明白,这到底算什么—— 死亡与鲜血引来深渊徘徊,她乍生的怨忿与绝望成为深渊渴求的猎物。 在为昊天氏的力量完全湮灭前,还剩半具躯壳的溯宁先为深渊捕获。 她在深渊中坠落,汹涌恶念挟裹而来,要将她蚕食殆尽。 没入深渊的生灵,注定与其同化。 但溯宁不甘心。 有无数张脸自眼前闪过,让她在沉沦中保有最后一点清明。 她要回去。 在那位神族帝君面前,问他为什么,凭什么—— “帝君为何要这么做?!”在短暂失语后,玄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犹自不愿相信。 帝君为何要出手抹杀自己唯一的继承者! 深渊数千载,溯宁也一直不曾想清楚昊天太爻何以有此举,直到在镇魔塔中窥见旧事,真相终于显露眼前。 原来高高在上的神族帝君,也会畏惧。 畏惧权柄更迭,地位不复,为此不惜抹杀自己唯一的儿子,只为那则不知会否应验的预言。 昊天太爻令鸿苍前往苍离天应劫,原就是想让他死在这场大劫下! 可鸿苍没有死,瀛州门下七千神族身化天柱,为他求得补全裂隙的时机,逼得昊天太爻不得不亲自动手。 全盛之下,力量耗尽的鸿苍又怎么可能与之抗衡。 苍穹殿所属,追随鸿苍的仙神,虞渊征发的人族,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 对于至高无上的神族帝君而言,又何须在意。 这场父杀子的权斗中,包括溯宁在内的三万余生灵,只是堪与神族帝子陪葬的蝼蚁罢了。 玄度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 数千年后,鸿苍残魂未散,在苍穹殿旧属煞费苦心下得以复生,陨落在章尾的其他生灵却注定永远消弭在天地间。 许多人甚至连名姓都没能留下。 弱者理当戮于强者之手,连半声悲号都未能发出,在事关神族权柄的争夺中,他们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注脚。 可是溯宁活了下来。 她踏过深渊翻涌的恶念,重归于世。 也是在回到八荒之时,她便知,昊天太爻已经化道。 澜沧海裂隙之下,她抬指,封去了自己所有记忆。 从这一刻开始,谋局已经落子。 鸣微心头升起莫可名状的恐惧,他忽地意识到,溯宁既然将背后真相不作隐瞒地告诉了他们,那便意味着,她已经决意让六界都知道这件事。 “阿宁,你想做什么?!” 深渊的阴影下,溯宁站起身,神情平静得过分,她指尖微挑,自苍穹殿传来的令符落在手中。 “神族帝子复生,如此盛事,本尊岂有缺席之理。” 她的声音回荡在空荡大殿中,显出彻骨冷意。 第一百二十六章 你如今已是瀛州掌尊,…… 听了溯宁这句话,鸣微不由方寸大乱,他上前一步:“阿宁,不要——” 溯宁若要将以父杀子的隐秘揭破,何异于公然与昊天氏帝君为敌。 昊天本就凌驾于诸神之上,昊天氏帝君如今化道鸿蒙,纵溯宁也化道,也注定难以与其抗衡。 他下意识向溯宁摇头,眼中现出祈求之色。就算他知道,她决心要做的事不会为他一句话动摇,鸣微还是开了口。 他只希望她活着。 他不想再失去她一次。 微尘浮动,深渊的阴影下,玄度语声艰涩:“阿宁,非要如此?” 就算她将真相揭破又能如何?昊天之下,该由谁来审判神族帝君—— 就算她也化道,也杀不了帝君! 那真相如何,又有什么意义?玄度看着溯宁,眼底隐现悲切。 为昊天太爻所戮的三万余生灵中,何尝没有他的好友与同族,但即便真相为天下所知,他们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玄度咽下悲戚,轻声道:“你如今已是瀛州掌尊,化道鸿蒙,当是足矣。” 她化道鸿蒙,得帝君亲封为瀛州掌尊,在神族有尊崇地位,为天下生灵敬仰,何必还要以自己性命作无谓牺牲。 “不够。”溯宁对上他的目光,眼中像是燃起了滔天野火。 章尾之中,在雷霆下湮灭的三万余天众,历经大劫幸存,却死在了黎明前。 倘若如此已经足矣—— “他们的生死,”溯宁微抬起头,面上现凉薄笑意,“我们的生死——” “算什么?” 玄度在她眼中看不见分毫动摇。 他说不出话来。 这或许就是她与他,与他们最大的不同。 “师兄,苍穹殿将有变乱,你当留于瀛州坐镇。” 溯宁抬步自他身旁走过,无形道则交汇,将玄度囚困于原地,难以再有动作。 鸣微也只能眼看着她行过身侧,体内力量像是被冻结,任他心中如何焦灼,也无法挣脱加诸于身的桎梏。 “阿宁——” 溯宁没有回头。 在将分别之际,鸣微终于将心中问题问出了口,若是此时不问,他不知往后还会不会有机会。 “你已经将所有的事都记起来了?”他哑声道,“当年,我没有去——” 苍离天大劫中,溯宁曾向他求援,以她性情,若非是真到危急之际,绝不会有此传信。 但鸣微终究没有去。 无论他有如何理由,如何苦衷,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对不起。” 他欠她一个道歉,迟了三千余载,如今终于说出了口。 “你没做错什么。”溯宁停下脚步,冷声回道。“或者说,你做得,再正确不过。” 他只是做了身为凤族君王应该做的事而已。 何况如果他前来苍离天,最终也不过落得埋骨章尾的下场。是以他当初决定,实在再正确不过。 听到溯宁这句话,鸣微无声地笑了起来,神情却显出凄凉。 那她呢? “阿宁,你失望过么?” 对他,对他没有来。 溯宁抬眸,两息后,语气平静地回道:“我不记得了。” 时间过了太久,她已经记不清当时是如何心情。 不过,她曾经确实以为,他一定会来。 溯宁踏出殿门,天光洒落,她抬手,掌心现出掌尊令符。 一点灵光亮起,自昆吾墟所得的建木灵种生机流转,溯宁覆手,将灵光种入令符。 瀛州掌尊令上光辉闪动,随着溯宁指尖微屈,没入地下,再不见行迹。 谋局将成,至于胜负如何,尚且未有定论。 她的身形消失在原地。 琼华天,苍穹殿。 鸿苍负手站在殿中,抬目望向前方已黯淡的青铜古树,神情显出深沉怅惘。 三千余载已过,他在身死后又得重临九天,天命无常,竟至于此。苍穹殿旧属为他竭尽心力,却不知他们所为,只是无谓。 三千年前,要他死的是父君,三千年后,他纵得复生,生死也只在父君一念之间。他们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不过枉费。 鸿苍至今不知,自己的父亲何以会向章尾降下雷霆。但诸天之事,本就都由父君独断,他身为臣,身为子,都没有违逆之理,只能领受。 何况,鸿苍苦笑一声,如今父君化道鸿蒙,便更不容违逆。 苍穹殿中来往的神族却不知他心中所想,正为盛宴奔忙,神情多显喜色。 神族帝子复生,六界得讯前来,衰落日久的苍穹殿又隐见往日恢宏气象,效命于苍穹殿的仙神当然也能因此得益。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12节 便是对鸿苍所知甚深的仙神,也没有太过注意他复生后的异样。时移世易,经历过生死,他性情与从前不尽相同,也并非不可理解之事。 “殿下,六界各族、诸天仙神俱已齐至,还请着冠。” 神族女子奉衮冕上前,屈身行礼,温声提醒道。 鸿苍玄衣加身,袍袖上绣有日月章纹,形容更显威严。玉旒垂下,他的神情未免为之模糊。 诸天殿至今未有旨意传来,父君究竟打算如何处置于他? 无论如何结局,鸿苍都愿领受,只是—— 他在心中长叹,不要再因他牵连无辜者。 鸿苍神情萧索。 他踏出内殿,在他现身时,殿前或高或低的议论声为之一止。 鸿苍身为神族帝子,他重归苍穹殿,六界各族得信,无有不前来道贺之理。 此时苍穹殿中各族大能齐聚,无论何等身份修为,俱都垂手以待,执臣下礼。 “为何不见瀛州仙神前来?”眼见时辰将至,诸多神族暗觉奇怪。 “听闻明光君闭关,或许还未出关,便不及前来。” “便是如此,瀛州当也遣使为帝子贺才是,如何有不见踪影的道理。” 方仪氏族老也觉奇怪,无论溯宁来不来,以玄度与鸿苍的关系,如何想都没有缺席之理。因溯宁闭关,他代掌瀛州诸事,才没有立刻动身前来苍穹殿,与鸿苍一叙。 只是眼见鸿苍步出殿外,方仪氏族老便也不好寻觅玄度踪迹,随众多仙神俯身,抬手向鸿苍行礼。 “我等,见过帝子,恭贺帝子再临九天,重掌苍穹殿——” 几名凤族族老躬身,眼中隐有焦灼之色,为何不见君上前来?若为苍穹殿所觉,认为此举轻慢帝子,凤族难以承其罪。 鸿苍站在玉阶上,举目望去,天下各族大能俱都俯首。 昊天之下,便是诸天神族,也只能为臣属。 他抬手,示意在场仙神起身。 也就在这一刻,天边重云翻卷,有霞光骤现,引来数道目光投注。 苍穹殿仙神抬头望去,女子辨出云中来者,喃喃道:“诸天殿……” 自云中而来的,分明是诸天殿神官,为首者正是有上神修为的昊天氏女子。 昊天氏帝君出关那日,她因质疑其旨意为雷霆所伤,至今未得恢复。不过在经此事后,她对昊天太爻的敬畏也达到了极点。 当她领诸天殿神官落在苍穹殿中时,在场仙神连忙躬身施礼,心中大约猜到,她此时前来,应是为传昊天氏帝君旨意。 帝君下旨,必定是要复苍穹殿权柄—— 不止苍穹殿旧属如此想,其余仙神也都有同样想法。 毕竟鸿苍是昊天氏帝君唯一的儿子,与他血脉最近,也就没有谁比他更有资格为帝君代执诸天权柄。 昊天氏女子看向鸿苍的目光噙了微妙悲悯,她与鸿苍立场并不一致,对他殊无好感。得知鸿苍复生,心中当然也称不上高兴。 不过在接到这道旨意后,她对鸿苍便只剩下悲悯戏谑。 “帝君有命——”她抬手,掌心现出一卷玉简,灵光隐现间,显露浩荡威势。 帝君旨意在此,如其亲临。 随着她话音落下,在场仙神皆行臣下礼,屏息以待,姿态十足谨慎。就算是鸿苍,在帝君旨意前,也不得不俯首。 “传帝君旨意,命昊天鸿苍即刻前往极北之地,以神魂合境,戍守九天边界!” 当她将旨意道明时,在场顿时陷入了难言死寂。 九天边界自不会是什么好去处,戍守于此,与流放又有何分别。何况以神魂与北地合境,岂不是意味着这位帝子从此只是受敕封的一方地神,与北地魂命相连,再无法触及诸天殿权柄? 霎时间,前来恭贺鸿苍复生的天众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帝君何以会下这样一道旨意?!鸿苍帝子,乃是他唯一的血脉! 苍穹殿旧属惶然望向鸿苍,他们不敢质疑昊天太爻的旨意,却也不甘心就此接受。 昔年鸿苍掌苍穹殿,令从己出,权柄只在自己父亲之下,九天莫有不从。而如今,边界苦寒,一方地神权柄尚且不及诸天殿中神官! 或许不觉得意外的,只有鸿苍自己。 所以,父君容他活下来,却不容他再染指诸天权柄。 鸿苍盯着那卷玉简,心下意味复杂。 “殿下!”苍穹殿麾下看向鸿苍,悲切开口,帝君为何会降下这样一道旨意?! 帝子为应劫而死,有功于九天,为何会得如此责罚! 在无数目光注视下,昊天氏女子似不打算再为鸿苍留犹疑的余地,冷声喝道:“昊天鸿苍,还不接旨?!” “还是说,你想要违抗帝君旨意?” 重云后,若有若无的气息汇聚,鸿苍抬头,隐约感知到了那道不可违逆的身影。 他终于伸出了手。 “你当真要接?” 诸多仙神身后,不轻不重的声音响起,如锵金鸣玉,在一片缄默中分外明显。 所有目光都不由随之投向声音来处,天光正盛,只见溯宁执逝川而来,神情难辨悲喜。 第一百二十七章 你有什么资格受天地生…… 看着越过众多仙神近前段溯宁,冕旒下,鸿苍瞳孔微微放大,心脏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缩紧。 他当然听说了溯宁还活着,却不知自己要以如何面目来面对她。察觉溯宁不曾现身于苍穹殿时,他心下其实是松了口气的。 鸿苍不知溯宁是如何活了下来,又如何晋位上神,化道鸿蒙,传闻她记忆有失,那么对章尾之事,她又还记得多少? 他没有去见溯宁,近乎自欺欺人地希望她不要记得。 但苍穹殿中,当溯宁执逝川现身于此,对上她的目光,鸿苍便已经清楚,她什么都记得。 无数仙神的视线汇聚在溯宁身上,明光君原来出关了? 对于她何时前来,他们竟毫无所觉。 溯宁并非才到,以她如今修为,有意遮掩气息,便是上神也不能察觉。 回忆她方才那句话,在场许多张脸上的神情都见不同,这位得帝君亲封的瀛州掌尊是要阻止帝子接令? 在溯宁出现之际,压抑的议论声控制不住地响了起来。 “昔年她为帝子所重,受命苍穹殿掌御令,如今出现在此,难道是为旧主不平?”苍穹殿旧属开口,犹疑道。 他们何尝不想阻止鸿苍接旨,迟迟不敢出言,只是因为畏惧昊天氏帝君权威。 昊天之下,谁又敢拂逆帝君之意。 如今溯宁出面,让他们心中生出了幽微希冀,或许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方仪氏族老皱起眉,彼此交换过眼神:“帝君也亲封她为瀛州掌尊,待她甚厚,她竟要为帝子不惜忤逆帝君?” 如此行事,实在有失分寸。 “她以为自己化道,便有资格与帝君讨价还价吗?”昌黎氏神族冷笑一声,言语间多有讥讽之意。 违逆帝君,他倒要看看她会有如何下场! 从溯宁回到九天至今,昌黎氏在她手中屡屡受挫,如今见她或铸下大祸,自是怀着看热闹的心思。 郅风负手望去,忧心忡忡,他想过溯宁会来,却没想到她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妙曦领明光氏神族在此,神情虽不变,眼底却显出忧色。 变故接相骤生,凌霄仙未免有些不能反应,她为昊天太爻对鸿苍的态度惊怒,在溯宁出现时,又陡生愧意与不安。 勾陈氏神族中,琢玉目光投去,难以分辨是何情绪。 在无数仙神的注视下,溯宁站在了鸿苍面前,手握玉简的昊天氏女子向她看来,冷声喝问道:“明光溯宁,你敢违逆帝君旨意?!” 溯宁没有对她这句喝问作出反应,她于玉阶下抬头,话中如有霜雪。 她问鸿苍:“章尾旧事,帝子已经尽忘?” 若是还记得,又怎么敢什么都不做,便屈从于所谓帝君旨意—— 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禁忌,在她这句话出口时,重云中顿时有浩然雷霆降下,径直向溯宁而去。 昊天的力量令在场生灵愀然变色,浩荡威势足以将天地间任何存在都抹消,便只是余波,也令上神之尊不得不暂避锋芒。 是帝君—— 出手的,是帝君! 章尾…… 昔年帝子与众陨落之处,究竟有何不能言说的隐秘,会引帝君悍然出手?诸多仙神都敏锐地意识到了其中关窍,心下微寒。 两道能将天地翻覆的力量在空中相撞,溯宁站在原地,雷霆之下,她执伞而立,神情平静得过分。 她所拥有的力量,成了她如今得以站在这里的倚仗。 “阿宁,别说了!”鸿苍开口道,语气隐有他自己也不知的恳求。 只凭他一句话,当然阻止不了溯宁,就算是昊天太爻,也阻止不了溯宁。 伞面游龙发出高亢咆哮,她身周气浪翻涌震荡, “章尾之中,苍穹殿麾下奉命前来,以性命全天极裂隙,幸存者不过三万余众。”雷声中,溯宁盯着鸿苍,一字一句道,“昊天鸿苍,这三万余幸存仙神,是如何神魂俱湮——” 她的声音并不算大,却足以让苍穹殿中所有生灵都听得分明。 苍穹殿麾下不是都战死于章尾么?何来幸存者?! 前来苍穹殿的诸天神族都露出怔忪之色,昔年九天之内,各氏神族何曾少有效命于苍穹殿的族裔。 如果他们不是战死…… 在溯宁话中,苍穹殿内忽而陷入沉重死寂,只听得空中雷电交闪。气浪化作无数利刃,自她身周交错掠过,撕裂袍袖,留下数道细小血痕。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13节 长发被风卷乱,溯宁脊背挺直,手中逝川发出低沉哀鸣。就在这一刻,她将目光投向上方,阴沉乌云汇聚,电光交汇,于苍穹殿上方汇成人形。 神族帝君,昊天太爻—— 即便不是真身降临,昊天氏的威势也令诸天仙神感受到深切敬畏。 “我等,见过帝君。”身在苍穹殿的生灵,无论来历与修为如何,此时都俯身拜下,无不显出臣服姿态。 只有溯宁还站着,混杂着灿金的鲜血滴落,万钧雷霆下,明光氏的道则在她身周铺展,与昊天相抗。 他终于出现了。 雷电汇聚的虚影看向溯宁,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神情中却不见有惧色。 在难以言说的压力下,溯宁开口:“敢问帝君,昔年章尾幸存三万余众,是因何身死?!” 话到最后,她尾音陡然拔高,眼中燃起灿金烈焰,无形气势自身后升腾而起,与雷电汇聚成的虚影相抗。 随着溯宁话音落下,翻涌着赤紫之色的雷霆自云中劈落,有不可抵御之威,谁都能察觉其中裹挟的滔天怒气。 神族帝君的力量,让在场仙神无不噤若寒蝉。数千载间,昊天太爻都不曾出过手,让天下神魔仙妖近要忘却了他掌握着何等力量。 此时直面雷霆,他们才感知到这是何等连违逆之念都不敢升起的力量。 天下间,已经没有存在能与父君抗衡,感知着随昊天太爻心念涌动的风云,鸿苍心中苦涩。 就算他也是昊天氏血脉,化道也成为他和昊天太爻之间不可逾越的障壁。 何况……鸿苍根本难以生出与自己父亲为敌的念头。 他的道法都为父君所授,血脉、身份、权柄,他曾拥有的一切,尽数为父君所赐,所以父君一念,也可将其收回。 这不是溯宁第一次见昊天太爻出手,不过与从前不同的是,这场谋局,由她来落子。 昊天氏的道则在她身周交缠,法则秩序的碰撞中,明光氏道则接连湮碎,溯宁却对这位至高无上的帝君不见有任何敬畏。 她面上噙着讥嘲笑意,头颅高昂:“昔年在章尾,自大劫中幸存的仙神,便是死在了昊天氏的雷霆下。” “原可归返的三万余众,没有殁于大劫,却死在了你手中!” 溯宁逼视着昊天太爻,话音混着雷声震响,阴云下,只有她眼中亮起灼灼光辉,眉目明艳如刀锋。 许多年岁不足的神族为这样的消息震怖得向后退了两步,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寒意透入骨髓,在场仙神几乎要按捺不住到了嘴边的质问。 惊雷炸响,云中倏尔掠过的电光照亮了神情多有不同的脸,像是要将天幕撕裂,有如末日之景。 这场风暴,终于席卷了苍穹殿。 她说的话当真?!数之不清的目光投注在溯宁身上,种种意味不一而足。 “放肆!”昊天氏女子厉声斥道,“你如何敢以虚言诬蔑帝君!” “诸天仙神都为帝君臣属,他何以会做这样的事!” “为了诸天权柄啊。”溯宁撑伞的手上已是鲜血横流,她像是不觉,冷声将真相狰狞的面目揭露于众生前。“为了能永远坐在帝君的尊位上,就算是流着他血脉的骨肉,也可以覆手抹杀。” 这句话将诸多视线引向了鸿苍,心中逐渐有了可怕猜测。 “从一开始,你令鸿苍领苍穹殿麾下应劫,便是有意让他死在大劫下。” 在庞大雷电虚影前,溯宁的身形不免显得微渺,染血的袍袖翻卷,她眼中映出旧日残象,笑意冰冷。 “但他应劫未死,你便只能亲自动手。” “章尾之中,天极裂隙消弭,他与麾下幸存三万余众皆力竭,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时机。” “这一切,不过只是为了一则不知会不会应验的预言——”溯宁语声讽刺,她看向鸿苍,“只因为预言所示,他会踏着你的血,继承神族帝君权柄!” “至于因此死在章尾的三万余众又算什么?他们的枯骨,不过做了你用以巩固权柄的台阶——” 那些昊天太爻覆手可灭的生灵,连悲呼都来不及发出,就湮灭在这世上。 这便是父君要杀他的理由?在溯宁话中,鸿苍怔然想道。 涉及自身生死与权柄,就算是神族帝君,也不能超脱于预言。 “为何……会这样……”勾陈氏族老喃喃开口,他的女儿便战死在章尾。 她会是三万余众之一吗?她是不是原本也有机会活着回来? 他不敢再想下去。 此时此地,与他生出同样想法的仙神又何止三五。 但他们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敢问。 “昊天太爻。”溯宁直呼其名,也就在这一刻,雷霆中,她手中逝川终于不堪重负,刹那崩碎。 碎骨割裂了溯宁掌心,她的话音却没有因此有半分滞停,脸上扬起讥嘲笑意,她开口道:“你掌无上权柄,有天地生灵所不能及的修为,大劫下却能坐视不理。” 苍离天有天倾之难,昊天太爻却不曾出手,他留存实力,只为抹杀鸿苍。 溯宁眼底满是蔑然:“卑劣至此,你有什么资格受天地生灵敬仰供奉!”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请帝君,恕明光君性命…… 她怎么敢—— 在溯宁话出口的瞬间,一声高过一声的雷声惊响,阴云如同混沌般翻滚不停,像是要将这片天地翻覆。 不止昊天太爻这样想,连在场仙神都有如此念头。 自昊天太爻一统神族各氏,诛杀血海前任魔君宿殷后,天下有谁敢当着他的面,当着六界各族大能的面,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她当真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意了?溯宁于众目睽睽之下将章尾隐秘揭露,昊天太爻又怎么还会容她活下来。 除了至高无上的权势地位,这位昊天氏帝君还想要没有瑕疵的声名,令天地生灵真心对他顶礼膜拜。 这就是他为什么不将鸿苍公然诛杀。 原本一切皆如昊天太爻所愿,偏偏不该活下来的溯宁活了下来。 她活着回到了九天,还有了足以站在昊天太爻面前,将真相揭破的余力。 天穹上惊响的雷电像是突然平息,但谁都知道,这并不意味着结束。相反,浓重阴云中正酝酿着难以言喻的恐怖。 诸天神族心中发寒,昊天太爻能坐上神族帝君之位,依靠的从来都是令仙神不得不臣服的磅礴力量。 在这样的力量前,斐然声名终究只是点缀,就算在今日分崩离析,昊天太爻的地位也不会因此有所动摇。 就算昔年苍穹殿麾下当真戮于他手又能如何?他是这天地间至高无上的存在,谁能来审判神族帝君的罪过?! 便是如今的溯宁,也没有这样的资格。 透过雷电汇聚的虚影,昊天太爻的视线落在溯宁身上,他沉声开口,响彻苍穹殿:“明光溯宁,你出身卑下,本微末之身,孤念你修行有成,封以瀛州掌尊,执掌神族传道之地,享无边尊荣。” 他容她活下来,又赐封尊位,她却不知满足,非要行无谓之事。 她要鸣不平,便要为自己说出的话付出代价。 昊天太爻无须为自己所行辩驳什么,漠然地抬起手:“如今,褫尔神尊位,去明光之姓,以雷霆涤神魂,令诸天引以为戒。” 昊天氏的徽印在他掌心亮起,青紫电光在刹那交汇,化作威严印玺。 “昊天印……”凌霄仙喃喃开口,眼中映出青紫电光,抑制不住地浮起了惧色。 昊天印为何会有这样的威势? 诸天皆知昊天太爻以镇魔塔为法器,昊天印原本只是神族帝君威严的象征,但如今其上传来的威势,却可轻易抹杀上神。 溯宁看着这一幕,眼中不见意外之色,她一直在等这方昊天印。 早在她走出深渊前,昊天太爻便已经化道,他闭关不出,是为祭炼这方昊天印。 原来,他将近万年来天地生灵对昊天氏的信仰都汇在这方玺印中,凝昊天氏法则本源,就算镇魔塔也已难比拟。 昊天印凌空,似要将天地都撕裂的雷电降临,溯宁身周护持着她的明光氏道则应声破碎,如冰雪消融,湮灭于无。 随着雷霆劈落,灿金鲜血染红缟素衣袍,她却还是挺直着脊背,为血所污的脸上不见半分畏惧与悔意。 阴云遍及九天,将日光掩蔽,云中雷电闪动,令诸天生灵都顿生不安。 前来苍穹殿的仙神眼见此景,或有不忍之色。 雷霆之下,溯宁注定会神魂俱湮。而加诸于溯宁的雷霆,何尝不是在警告苍穹殿中闻知章尾真相的神魔仙妖。 这便是与昊天氏至尊对抗的下场。 殿中回旋的风迟滞,四下陷入死寂,只听雷声不绝。 匆忙赶来的玄度落于殿前,气息尚且不稳,挣脱溯宁设下的禁制并不容易。 抬眼见溯宁情形,他心中微哽,没有犹豫,屈膝跪在昊天太爻的虚影前,俯身叩拜:“还请帝君看在瀛州一脉皆为应劫而死,饶阿宁性命!” 阿宁又做错了什么? 她不过是将真相道出罢了。 玄度知道,便是以自己身份,也不可能左右这位昊天氏帝君的决定,但他又怎么坐视阿宁神魂湮灭,什么都不做。 他只能跪伏于地,祈求帝君怜悯。 溯宁转头看向他,他不应该来。 她将玄度与鸣微困于瀛州,便是无意让他们卷入今日这场变乱。 却没想到玄度不惜以自伤破开溯宁桎梏,在一切结束前赶到苍穹殿。 方仪氏族老见此,难免显出惶惑不安之色。帝君震怒,神尊此时出面,不仅救不了明光溯宁,或许还会与她同罪…… 就在他们忧心之际,青紫雷电降下,玄度口中鲜血喷溅,染红了衣襟。他的气息也随之委顿,受制于昊天氏道则,体内力量无法再动用分毫。 昊天凌驾于诸神之上,方仪氏血脉当然也难与其抗衡。就算以玄度修为,竟也非昊天太爻一合之敌。 玄度的重伤本应成为震慑仙神的警示,但这一次,事情却并未如昊天太爻所愿发展。 在短暂沉默后,妙曦不顾明光氏神族阻止,抬步上前。 也就在同一时刻,郅风、凌霄仙与随之而来的鸣微也站了出来,俯身叩拜:“请帝君饶阿宁性命!” 琢玉看着眼前情景,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她最亲近的兄长死在溯宁手中,如今溯宁将死于帝君震怒下,她该高兴才是。 可——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14节 她不该这样死。 琢玉终于动了,觉察到她要做什么,勾陈氏族老不可置信地看来:“神尊,你要做什么?!” 他当然阻止不了琢玉,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过众多勾陈氏神族上前,抬手向昊天太爻的虚影拜下:“还请帝君留明光溯宁一命——” 滴落的血色中,溯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现出怔然。 琢玉会出面,实在在她意料之外。而今日,尚有许多事都在她意料之外。 望舒姮嘴角紧抿,她什么也没有说,深深向前俯首。形容粗豪的祝融炎叹了一声,终究没有再避退在后。随着他们的动作,曾于瀛州重修道卷的诸天各氏上神先后出面。 瀛州重现于世那一日,重霄殿前,他们曾联手对付溯宁,如今却又都站了出来,顶着神族帝君的雷霆震怒为她求情。 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到了这一刻,在瀛州闻道崖下闻溯宁讲道的仙神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他们既受过明光君恩惠,如今又怎么能一语不发。 诸如龙族与麒麟族中大能,有苏彻等妖族,都抬手躬身:“请帝君,恕明光君性命。” 何止溯宁没有想到这般情景,昊天太爻也绝不会想到,到了如今地步,苍穹殿中仙神还敢为溯宁求情。 从玄度率先站出来起,局面好像就滑向了不可预知的方向。 溯宁怔然望去,苍穹殿中还直身不动的存在竟是寥寥无几。无数她识得,不识得的仙神俯首,为她向执掌诸天权柄的神族帝君求一线生机。 就算已见玄度下场,明知希望微渺,竟也义无反顾。 溯宁没有想过他们会这么做,至少这件事,并不在她的谋算中。 她心中不免为之泛起复杂意味,说不清自己是如何心情。 昊天太爻看向下方情景,震怒更甚。 汹涌而起的怒意令他想将这些为溯宁求情的神魔仙妖尽数抹杀,残存的理智又提醒他不能如此肆意。 若将天地生灵尽戮,谁来为他效命。 鸿苍抬手取过昊天氏女子手中玉简,半跪下身,将玉简呈奉于前,他向自己的父亲道:“鸿苍愿戍极北边界,今后再不踏出北境半步,还请父君饶过阿宁。” 就算堕入轮回,也胜过神魂俱湮。 对他的举动,溯宁并不觉得如何感激。 她大约猜到了鸿苍会怎么应对,但当他真的如她意料做出决断时,心中还是不由为之生出失望。 就像从前他不会为溯宁这等半神与神族各氏为敌,如今,他也没有勇气为章尾湮灭的麾下,为他自己,与他最崇敬的父君为敌,最终不过是退让求全。 溯宁想,镇魔塔中的预言一定为真么? 鸿苍如此敬畏自己的父亲,又怎么敢踏着他的血登上尊位。 好在她向来不会将希望寄托于旁人。 漆黑的翅翼展开,熟悉的魔族气息让溯宁微觉失神。 在她面前,虚空撕裂出狭长缝隙,南明行渊拖曳着归墟的水泽,站在了溯宁面前,用宽大翅翼为她挡下雷霆。 水泽与暗色的血混杂,他身上多有伤处,呼吸急促。 溯宁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血污中,她问:“你来做什么。” 归墟凶险,他已经失败过一次,如今却不顾重伤,强行撕裂虚空前来。昊天印的力量下,躯壳强如魔族也难以抵御雷霆,伤势加重,他想渡过归墟便更多几分凶险。 所以他来做什么? 他不该来,也不必来。 但于南明行渊而言,这并非不必。 只有见到她,他才能肯定心中猜测,肯定今日种种原来都在她计划之中。 倘若他猜错了,这便是他们最后一面。 那他至少,要见她最后一面。 南明行渊倾身抱住了溯宁,心中想,他终究也落入她的局中。 但他甘心如此。 无论她有如何打算,他都愿为同谋。 为南明行渊拥入怀中时,溯宁有片刻恍惚,她没有贪恋自他怀中传来的暖意,决绝抬手,在南明行渊的注视中,最后看了他一眼,将他推回归墟。 交缠的长发分离,雷霆还未捕获南明行渊,归墟的裂隙便已经消弭。 溯宁收回目光,染血袍袖在风中有猎猎之声,在场仙神都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她反手,自体内剥离出光辉煌煌的神骨。 借昊天氏雷霆之力,她方能做到这一点。 灿金从眸中褪去,依托血脉成就的力量有了溢散之势。 苍穹殿中仙神抬头望去,无不面露惊愕之色,她竟然将自己体内神骨剥离了?! 神族力量皆来源于血脉,她将神骨剥离,便是舍弃了明光氏化道鸿蒙的力量! 谁也不明白溯宁为什么要这么做,唯有她清楚,明光氏的血脉意味着力量,同样也是天道秩序下的无形桎梏,注定臣服于昊天之下。 如今,溯宁亲手斩去了这重桎梏,由神化人。 只是她力量溢散,便难以再与昊天印的力量抗衡。 当雷电携不可挡之势而来时,忽有清越剑鸣声响起。 溯宁想起了所有事,当然也想起了自己的剑在何处。 深渊降临于苍穹殿上空,阴影中,长剑破空而来,搅散了惊掠的雷电。 她的剑,一直留在深渊中。 也就借这瞬息时机,深渊的触角将溯宁挟裹。她任身形跌入深渊,如同夜色的眼眸中噙了幽深笑意。 如今,谋局将成。 第一百二十九章 原来八荒之地,是仙神…… “阿宁!” 在溯宁跌入深渊之际,数道惊呼声响起,鸣微徒劳地伸出手,却什么都没能抓住。 他再一次,失去了她。 在场仙神不由都面露错愕之色。 深渊—— 传闻深渊汇聚世间恶念,难以窥测,凡堕入其中,必为同化。如今溯宁自剖神骨,力量尽散,落入深渊也必定难逃这样的结局。 她没有死在帝君手中,也会为深渊同化。 但对此,昊天太爻显然并不满意。 在溯宁坠向深渊时,轰然雷声震响,就算如今出现在苍穹殿上的只是一道虚影,众多仙神也觉察到了昊天太爻为此阴沉下来的神色。 今日脱出他掌控的事实在太多。 剑光在雷电中湮灭,长剑发出一声哀鸣,寸寸湮灭。 在交错的可怖电光中,虚影抬起手,穿过深渊,要将溯宁当场抹杀。 可惜还是晚了。 深渊由混沌而生,无形无迹,不论昊天太爻如今掌握了如何强大的力量,于深渊都没有意义。 天下生灵不绝,恶念不灭,深渊便不会消亡。 这也是为什么溯宁会选择再次堕入深渊。 昊天氏的神力落空,对深渊并无影响。当祂的阴影退却,溯宁的身形也就此消失在苍穹殿中。 鸿苍呈奉玉简的双手收紧,落入深渊,她便再无生机。 阿宁,这就是你所求么? 雷声不断震响,像是在宣泄着怒气,沉默蔓延,玉阶下只剩一片凝滞死寂。也就在这一刻,刺目电光再度撕裂天幕,出面为溯宁求情的仙神身形踉跄,先后跪了下去,境界跌落,气息不复。 俯身向前叩拜,磅礴威压下,再无仙神敢抬首直视上方虚影。 没有边际的阴云笼罩于九天之上,神族帝君的喜怒,足以令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棠若乘穷奇出瀛州,此时若有所觉,回首望去,神情显出难言悲戚。 一向聒噪的穷奇难得这样沉默,他没有回头,以最快的速度渡过瑶海,前往八荒。 小道童倚在棠若怀中,眼神懵懂,骤变的天色令她心生恐惧,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姐姐,我们要去哪里?” 瀛州不好么? 为什么突然就要离开。 棠若收回目光,清丽面容显出坚毅,她轻声道:“去八荒。” 去八荒,人族之地。 太初五千九百四十五年冬,瀛州掌尊明光溯宁见罪于神族昊天氏帝君,褫神尊位,去姓氏,没于苍穹殿雷霆。 神族帝子鸿苍受命戍九天边界,以神魂合境,无召不得回返琼华天。 九天上的惊变,八荒之地自是无从知晓,北荒邺都城中,正值岁末,大雪纷飞而落,坊市中生民来往不绝,热闹安平。 别院中,檀沁裹着厚重狐裘站在廊下,举目观雪,苍白得不见血色的脸上噙了温和笑意。 天地都没入雪色种,周围静得像是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侍女自身后行来,腰间环佩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向檀沁屈膝施礼,口中道:“奚氏送来拜帖,请主君不日前往城外,踏雪赏梅。” 檀沁闻言,面上笑意未改,答话的语气分明带着几分散漫,她说:“不必理会。” 如今的她,当然有资格这样说。 虽才两年时间,邺都城中局势却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15节 两年前,北燕岁末祭礼,神族玄女使现身,她的神像崩塌,北燕封离氏的威严也就此分崩离析。 太子封离成戮于庶民之手,原就沉疴在身的燕王越发衰弱。眼见神像崩塌,褪去对天命敬畏的北燕世族心思浮动。王权天授原来只是虚言,如果人人都能为王,那为何不能是自己? 只因王族所掌铁骑威慑,北燕才未起变乱,暗中却已是潮流汹涌。 封离成身死后,北燕储君之位空悬,有乐阳君为倚仗的姜云来成为了继任太子的有力人选之一。 随着身体每况愈下,开春之时,燕王终于确立姜云来为太子,让他逐渐掌持朝政。 为乐阳君谋士的檀沁在其中出力颇多,姜云来掌权后,她的地位也就水涨船高。如今她手握实权,便是檀氏家主在她面前也不得不低头施礼。 权势滔天的奚氏却渐有落寞之势。 奚氏上下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初邺都城外为奚氏子弟以箭相指的少女,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掌握了让他们不得不慎重以待的权势。 曾与奚氏齐名的朝氏,相比之下局面还要艰难许多。 朝氏数名修为已至上三境的族老,尽于两年前陨落于涉云园中——这一切,似乎都是因朝氏家主朝行月的死。 失去一众上三境修士支撑,朝氏当然难以守住偌大家业,诸多资源很快便被邺都世族掠取瓜分,檀沁也自其中得利。 纷纷扬扬的落雪中,有灵光自天边飞掠,檀沁若有所觉,抬头望去,只见灵光径直向她而来,转眼已经近前。 见此,侍女面色一变,连忙上前,手中祭起灵力,将她护持在身后。 但由她撑起的屏障却未能抵御灵光一二,灵光越过她,落在檀沁手中,化作一簇火焰。 灼灼火焰跳跃,不过瞬息便已经燃尽,檀沁却因此现出怔然之色,久久未能回神。 侍女鲜少见她露出这样神色,许久,见檀沁还是沉默不语,带着几分担忧开口:“主君?” 那缕火焰可是有异? 檀沁没有说话,笑意在她脸上扩大,她望向远处,徐徐开口道:“无妨。” 这缕火焰为她带来的讯息,自是不能让旁人知。 原来八荒之地,是仙神棋局—— 檀沁噙着笑,她自以为谙熟人心,如今看来,这位玄女使也不遑多让。 于她而言,若能以己身凡躯乱神族图谋,的确是难以抑制的诱惑。 太初五千九百五十一年,六界各族前往诸天殿,朝于神族帝君,昊天氏以血海魔族未往为由发兵血海,征魔族。 琢玉站在云端,抬眼见旌旗猎猎,诸天神族受昊天太爻之命前来,甲胄在天光下泛着森冷寒芒。 这位帝君执诸天权柄尚觉不足,在化道鸿蒙后,他要六界都匍匐于他脚下,诸天殿令下,莫敢不从。 神魔生来对立,魔族又怎么会甘心臣服于神族,就算昊天太爻参透道则,拥有了天地间难以企及的力量,也难以令桀骜好战的魔族就此俯首。 是以神魔之战势在必行。 太初五千九百五十六年,自虞渊得释的十二部人族分裂,出十万大山,汇入东荒。 同年,神族大军于血海十地中势如破竹,连下数城,魔族不断西撤,无妄海以东疆土尽数沦陷。 危急之际,原本分裂的血海魔族不得不结成盟约,以应对神族攻势。 尚存于世的各道魔君联手施展魔族禁术,以无妄海为界坚守城池,抵御神族近百年。 直到神族帝君昊天太爻亲自出手,无妄海倒流,魔族防线就崩塌,不得不再次后撤。严峻局势下,终于有魔族不堪压力,选择向昊天氏称臣,为其驱策。 在神魔重启战端的百年间,八荒之地同样战火四起,承天命称王的诸侯王族失国者众。 烽烟燃起,檀沁率铁骑踏过魏国都城,喊杀声震天而起,在她面前,魏国王族所供奉的神像轰然坍塌。 而八荒之内,崩毁的神像又何止一处。 太初六千一百二十三年,以昊天氏为首的神族大军攻入无妄海以西的酆都道,血海十地至此已沦陷大半。 南明行渊入归墟后,酆都道无主,便为其他势力所据。不过在神族兵临城下后,这些后据酆都道的魔族已经撤去,留在这里的大都是南明行渊麾下。 白泽站在城墙上,陨石携炽焰从天穹飞落,他低头看去,只见无数魔族迎上神族攻势,力量碰撞间引发地动山摇,厚重城墙也随之晃动不停。 鲜血飞溅,地上铺满尸骸,他飞身扑落攻上城墙的神族,皮毛已经为血染成赤色。 魔族已显颓势。 耀目光辉亮起,属于上神的气息降临在战场上,威压倾泻,周围魔族难以与之相抗,发出愤怒咆哮。 白泽清楚,酆都道注定是守不住了。 就在他将要下令撤去时,幽紫月色下,虚空被撕裂开一道巨大缝隙。 遮天蔽日的翅翼掩住了月色,魔族庞大堪比城池的身躯自裂隙脱出,归墟水泽缭绕,化作实质的煞气侵袭战场,令下方神魔俱都抬头望去。 “君上?!”感知到熟悉气息,酆都道魔族惊喜道。 南明行渊振翅,煞气卷过,神族混杂着灿金的鲜血洒落,连反抗也不及便已经消湮。他自空中飞袭,快得像是要将虚空再度撕裂,爪牙下,上神显化的法相化身轰然破碎,化作无数灵光洒落。 在神族动身逃离之际,利爪穿透心脏,煞气在体内横冲直撞,将道则拆解。 这样的力量……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南明行渊,眼底隐现不甘,身躯就此崩解。 他渡过了归墟—— 白泽眼中显露出喜色,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谁能想到,一只低阶魔族最后真能渡过归墟,取得凌驾于天魔之上的力量。 如今的南明行渊,才能称作真正的血海魔君。 煞气席卷,形成风暴,在上神身死后,原本占据上风的神族陷入惊惶,匆忙后撤,不敢掠其锋芒。 南明行渊落在城墙上,化为人形,双目血色流转,垂首看去,有不可直视之威。 都城内外响起了魔族的欢呼声,仰望着南明行渊,酆都道魔族抬手捶在肩头,高声道:“我等,恭迎君上——” 第一百三十章 天命啊—— 在南明行渊的力量压制下,神族不得不仓皇撤出酆都道战场。也就在这一刻,九天风云变幻,雷霆在丹阙中震响,巨手突破界隙,携蓝紫电光拍落,目标正是南明行渊。 南明行渊抬手与雷电相抗,身后巨大翅翼展开,像是曳落了夜色。 神魔力量碰撞引起的风浪在身周形成重重旋涡,周围魔族抬头望去,眼中隐有惧色。 便是力量溅射的余波,也令他们避之不及。 披散的长发被风卷乱,南明行渊神情平静,游离在血海中的煞气为他所召,在身后化作狰狞凶兽。 凶兽张开巨口,将雷电尽数吞入口中,如同灰雾的煞气翻滚着,凶兽腾跃而起,飞身撞向了九天。 诸天殿中,琼楼瑶台崩毁,碎玉飞溅,正在殿中议事的神官话音一顿,望着降临于此的凶兽,神情难掩惊色。 这样的力量,竟还在天魔之上! 不等他们想明白是什么情况,夹杂着血色的煞气已经扑入内殿,令众多神族为之脸色骤变。 那是帝君闭关所在! 只见刹那间电光纠缠而上,凶兽发出不甘怒吼,终究还是为电光噬没。 雷声震响,身在诸天殿中的神族不免都感到心惊。 原本以为血海陷落,让魔族臣服只是时日长短的事,如今看来,事情却好像有了变化。 片刻前,苍离天中,瑶海浪潮翻涌,瀛州孤悬其上,远望可见草木葱郁。 楼阙空置,山门中不见仙神来往,只有瑶花奇草在浓郁灵气滋养下生得越发葱茏。 方仪辙取出令符,瀛州外被加持的重重禁制灵光明灭,他抬步穿过光幕,走入瀛州。 他已成年,身量比起百年前已经长成,神情也不同于从前跳脱,多有沉稳之色。 穿过萦回丹阙,方仪辙终于在瀛州深处见到了自己想见的对象。 血色枝桠延伸,赤树不生花叶,通体剔透如琉璃,其中血色像是在涌动,看上去颇为妖异。 瀛州本为神族重地,但溯宁失陷于深渊后,瀛州掌尊令也随之失了踪迹,直到如今神族也不知其所在。 掌尊令为瀛州意志所化,没有这枚掌尊令,昊天太爻也就难以任命新的瀛州掌尊。 他就此弃置瀛州山门,将其作为如瑶谷这样的培育花木之地。 玄度盘坐在赤树下,他手脚皆为镣铐所缚,两鬓已见霜色。从身后望去,可以看赤树血色的枝条没入了他的心脏。 以上神之力为养分,这株赤树当然长得极好。 自当日在苍穹殿中为溯宁求情后,他便为昊天太爻降旨囚于瀛州思过,直至如今。 为溯宁求情的仙神都为昊天太爻降罪,但率先出面的玄度身上的罪责当然最重。更重要的是,直到如今,他都不曾向神族帝君请罪认错,也就不可能得他赦罪。 “叔祖。”方仪辙站在玄度面前,看着他发白的鬓发,喉头微哽。 玄度为昊天氏帝君所罪,想要见他自然不是那么容易。 方仪辙上次见他已经是数年以前,相比那时,玄度的气息更衰微了许多。 感知到方仪辙的气息,玄度睁开眼,神情平和,这百年囚困似乎并未消磨他的心志。 他含笑看向方仪辙,一如旧时。 “叔祖。”方仪辙在他面前坐下,将酒坛取出,哑声道,“我为你带了些酒。” 玄度伸手来接,方仪辙因此看见了自他掌心蔓延的血色裂痕,他动作一滞,双眼不由被裂痕刺痛。 叔祖连躯壳都已经有了崩解之势。 方仪辙忍不住开口:“叔祖,诸位族老有言,只要你愿向帝君请罪,他们定会尽力为你转圜!” 只要玄度愿向昊天太爻低头认罪,未必没有脱困的机会。 如果再这样下去,这株赤树迟早会开始吞噬他的神魂。 玄度并不为他的话所动,神情平和如初,温声回道:“我实在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他更不知道,阿宁错在何处。 当日在瀛州之中,他获知真相时,也曾劝溯宁不要执着,将真相掩埋。但苍穹殿前,他眼见她雷霆加身,坠入深渊,才觉如梦初醒。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16节 囚困于瀛州的近两百年间,玄度与世隔绝,倒是有余暇思虑许多。 既然没有错,那又如何向那位帝君认罪。 如果真的这样做了,他的念头便难以通达。 对上玄度目光,方仪辙难以说出劝他为得自由虚言妥协的话。 这世上之事,总有不得不为,总有不可妥协。 对溯宁而言如此,如今对玄度而言,也是如此。 方仪辙现在或许不能完全理解,但他还是选择尊重玄度的决定。 玄度并不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后悔,只为累及方仪氏感到歉疚。不过方仪氏鼎盛,能支撑族中的上神从来不止玄度。 玄度打开酒坛,灌了口酒才问道:“血海战场如今情形如何?” 神魔之间的大战,算来也近两百载了。 灼烫酒液入喉,方仪辙哑声道:“无妄海防线已破,如今神族主力应当已经攻入酆都道。” 或许不必多久,血海便会彻底沦陷。 届时,神族帝君便将成为六界的主宰。 不知为何,方仪辙分明身为神族,却难以为此感到如何高兴。 就在他们叙话之际,天穹忽有浓重阴云蔓延,只是刹那便将天光遮蔽。 玄度与方仪辙不约而同地抬头,眼见此景,神情凝重。 这是昊天氏的力量—— 太初六千一百二十三年,酆都道魔君南明行渊渡归墟,重归血海,退神族。同日,神族昊天氏帝君自诸天殿出,于无妄海与之一战。 八荒之地的人族对神魔间的大战尚且无所知,湘水穿过北荒,流向东方。 檀沁勒马于湘水畔,举目东望,目之所及已经尽为盛国领土。 盛国国君轩辕煕出身虞渊十二部中的轩辕部,曾于琼华天瑶谷中为药奴。后人族释于虞渊,他因此得神族帝君召见,为其选中,承天命归八荒称王。 虞渊十二部为此分裂,轩辕部出十万大山,于湘水畔立国,称盛,敬奉昊天氏。 或许是天命所归,盛国征于东荒无往而不利,立国至今未满两百年,已近有一统东荒之势。 “天命啊——”檀沁轻声开口,似嘲似讥。 她霜发如雪,眉目间已经可见细纹,便是肩头披着厚重狐裘,在凛冬的寒意中,面上还是苍白得不见什么血色。 她不是没有试过杀轩辕煕。 在他羽翼未丰时,檀沁联合多方势力,缜密筹谋,为他布下死局。但轩辕煕将身陨之际,九天神族亲自出手,为他扫平障碍。 也因此,八荒人族都知,轩辕煕是得天命的人皇。 这一役中,檀沁麾下兵力折损三分之一,不得不撤出东荒。 在神族面前,人族实在太过卑弱,无论檀沁如何善算,终究难以与神族力量抗衡。 若是他登上人皇位,一统八荒,那未免也太讽刺了。 檀沁远远眺望向东方,面上噙着温和笑意,不知那位玄女使,可曾料到过这一点? 在她视线尽头,苍鹰掠过云中,一路向东。 东荒,盛国都城。 轩辕长秋自恢弘宫城中行过,来往宫婢内侍见了他,纷纷屈膝行礼:“帝师。” 他微微颔首,穿过回环宫道,城楼前,高大神像伫立于此,即便面目模糊,也显出令人不能直视的威严。 这是神族昊天氏帝君所塑的神像,高有数十丈,因工程浩大,至今还未完工。此时有上千工匠乘云梯攀上神像,精心雕琢,忙碌不止。 停下脚步,轩辕长秋抬头仰望着神像,缄口不言,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片刻,一旁有护卫走近,抬手向他行礼,恭声道:“帝师,君上有请。” 城楼上,盛国如今的国君轩辕煕着玄色深衣,长眉入鬓,身形高大。他负手眺望前方辽阔原野,眼中显出睥睨之色。 脚步声响起,他转头看向走近的轩辕长秋,意气风发道:“老师,前线传来战报,盘国已降——” “自此,东荒便尽归我盛国所有!” 轩辕煕话中透出勃勃野心,他所想要的当然不止是东荒。 八荒之地,终将尽归于盛! 天命所归,他注定会成为上古以来八荒第一位人皇! 曾经在瑶谷为奴时,轩辕煕又何曾想到自己会有今日。但世事正是如此无常,轩辕部自虞渊得释,他不仅洗去身上罪名,更为神族帝君所选中,得人皇天命。 轩辕煕正沉浸于兴奋中,便难以察觉轩辕长秋沉默中所深藏的意味。 他回过身,看向宫城中的神像,口中又道:“还有数日,神像便可完工,到时俘获的奴隶押送回都城,正好可以做告祭神族的祭品!” 听到这句话,轩辕长秋不受控制地皱起了眉头,他对人祭之俗实在厌憎之极。 轩辕煕当然也知道这一点,但只有以此,方能敬奉昊天,这是自九天降下的旨意。 “老师,他们并非我盛国臣民,只是战败的奴隶,何必为他们伤怀。”轩辕煕不甚在意道。 他张开手,像是八荒疆域都在掌握之中:“老师,你该看到的是,我轩辕部未来将是八荒之主!” 轩辕长秋沉默地看向他,只觉这个学生的面目越发陌生。 尚在虞渊时,他便知道轩辕煕的野心,却从没有想到,他的野心会为权势催化到如此地步。 天命在身,他已经成为神族最为忠诚的拥趸。 就算有所预料,真的到了这一日时,轩辕长秋还是不由为之感到悲哀。 他看向那尊神像,得神族授命的人皇——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有朝一日,人族不必再…… 在无妄海上爆发大战时,明镜登上了九天西极之巅。 山巅罡风凌厉,即便是仙君之躯,在风中也能感受到如刀割的刺痛。宽大袍袖翻卷,他站上山巅时,形容难掩狼狈。 周围云雾缥缈,静得不闻人声,直到明镜开口,打破了沉寂。 他抬手向虚空深施一礼,朗声道:“人族明镜,求见烛龙前辈——” 高空风声呼啸,渺茫云雾中传来山石坠落的响动,如同惊雷骤起。 困缚于山陵的烛龙自云层中探出头,冰冷的目光落在明镜身上,他声音低沉:“人族,你来这里做什么。” 上古大妖的威势令人族发自本能地战栗,明镜抬头看向烛龙,神情不见惧色,他再施一礼,口中回道:“我奉瀛州掌尊明光君之命,来请烛龙前辈做一件事。” “明光君?”烛龙盯着明镜,眼中意味难以捉摸,“瀛州掌尊,不是已经死在神族那位帝君手下了吗?” 溯宁见罪于昊天,被褫神尊位,更为神族除名,此事早已被昭告六界,就连被囚困在西极之巅的烛龙也有所耳闻,明镜自然不会不知。 两百年前,他初闻消息时感到如何震惶,不足为外人道。 但就算溯宁不在,他答应她要做的事,也不会失言。 烛龙盘绕在山陵上的身躯游动,他冷笑道:“再说,本尊为何要为神族做事。” 将他困于此数千载的,正是神族。 “前辈在此困守数千载,不想得自由吗?”明镜没有先提溯宁要他做什么,只是泰然问道。“如今神族帝君,已往血海。” 烛龙若想脱身,这便是最好的机会。 但只要昊天太爻还活着,烛龙就算此时逃离,六界也无处容身。仅凭他一己之身,又怎么可能与神族对抗。 明镜也清楚这一点,口中却还是道:“前辈难道已经失了与神族对抗的勇气?” 西极之巅的烟云中,语声渺渺散去,烛龙如同捕获猎物般看盯住明镜。大妖威压倾泻,他竭力平复心下陡生的惧意,稳住身形,与烛龙对峙。 良久,烛龙才开口:“她要我做什么?” 明镜也不知,但—— 灵光自他掌心亮起,这道为他小心守护近两百年的神识徐徐浮起,最终落入了烛龙眉心。 也是在这一刻,穿透烛龙身躯的无数锁链应声破碎,枷锁尽去。 原来如此…… 烛龙眼中现出明悟,他发出一声高亢咆哮,腾身而起,身躯搅散云雾,冲下了九天。 身在西极附近的神族有所察觉,不由脸色骤变,先后现身,试图阻止烛龙。但猝不及防之间,前来的神族实力尚且不足与这等上古大妖对抗。 撞开拦路的神族,烛龙的身形不断变大,笼罩在八荒之地上,自云中隐约投下阴影。 他阖上眼,夜色便就此降临于原本该为白昼的八荒之地,日月在这一刹那交汇。 八荒边界,接到昊天太爻出诸天殿的消息后,灵霜便等在了这里,自然也没有错过日月交汇之景。 她在怔然后,不由轻叹了声,说不清自己是如何心情。 她所言,如今果然成真。 太初五千九百四十五年,灵霜于瀛州内见溯宁,与她定下约定。 如今,约定的期限终于到了。 许多年前,她便已经预见今日,或者说,这一切,原就起于她的筹谋。 那堕入深渊,是不是也在她的计划中? 灵霜从来不喜欢溯宁,这其中或多或少有鸣微缘故,也有几分是因为她始终不能及溯宁。 但她既为凤族巫祭,便不会只凭自身喜恶行事。 为凤族,便是以身为祭,又何足惜。 在烛龙卷起八荒之地时,她轻身而起。翅羽灿烂的凤鸟乘风,发出一声清越啸鸣,撕裂沉默夜色,挟裹着炽烈火焰落向八荒。 盛国宫城中,高有数丈的神像伫立其间,在这尊神像面前,人族便显得异常微渺。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17节 此时宫城中正在举行一场敬奉神族的祭礼,作为人牲的奴隶手脚被缚,跪伏在祭台上,神情或麻木或畏惧。 这是深冬难得的一个晴日。 轩辕长秋抬头仰望神像,面上神色沉肃,神族帝君,已出诸天殿。 目光自神像上掠过,他环视四周作为祭品的人族奴隶,最后看向了前方着衮冕的轩辕熙。 他一步步向祭台行来,面上踌躇满志,连垂下的冕旒也掩不住他眼中野心。 诸多盛国朝臣与着甲的卫士侍立在侧,礼乐声响起,周围气氛庄严肃穆。 燧人翎身上甲胄泛着寒光,按住腰间佩刀,经战火洗礼过的容颜透出如刀锋的锐利。 昔年虞渊十二部分裂,燧人部随轩辕部拥立得天命的轩辕熙,此后征战东荒,及至如今。 在无数目光注视下,轩辕熙登上了祭台,站在轩辕长秋面前。 宫婢奉上礼器,按照仪程,将由身为帝师的轩辕长秋将礼器交到轩辕熙手中。 轩辕长秋抬手取过玉琮,就在这一刻,天边风云突变。不知从何处而起的轰鸣声响起,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夜色蔓延,天穹逐渐被昼与夜分割,日月竟就此交汇。 见到这等异象,盛国宫城中不由哗然声四起,众人俱都面露惊异之色。 祭礼上会出现这样的异象,难道是上天对此不满,因此降罪?但君上承神族天命,他为主祭,怎么还会令上天不满?可是作为人牲的奴隶还不足? “保护君上!”宫城禁卫高声道,手中利刃出鞘。 甲胄碰撞声响起,禁卫快步上前,持刀立于祭台前。 轩辕煕回身,并未因天边异象现出惊慌之色,但也不由紧皱起眉头,不清楚眼前景象因何而起。 在他身后,朔风吹鼓了轩辕长秋的袍袖,他眼中透出复杂意味。 人族所等的契机,终于到了。 这也就意味着—— 轩辕长秋的目光自背后落在了轩辕煕身上,在众多宫城禁卫护持于前方时,他手中现出长剑,双手握剑,决绝地从轩辕煕头顶刺入。 谁也没有想到,身为帝师的轩辕长秋会向自己的学生出手。 他辅佐轩辕煕近两百载,从只占一隅之地到如今东荒尽归治下,数次护他于生死间。如果没有轩辕长秋,便不会有今日的轩辕煕。 就算是轩辕煕,也没有想到一路领轩辕部追随于他的老师,最后会将剑锋对准他。 前方宫城禁卫回过头,纷纷面露错愕,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仙君全力为之的一剑,就算轩辕煕已入上三境,也不可能抵御。不过瞬息之间,体内生机便已经为剑光尽数湮灭。 轩辕煕的身体缓缓向后倒下,眼中映出轩辕长秋的身影,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为什么…… 他口中徒劳地发出嗬嗬声,喷涌的鲜血染红了玄黑衮服。 “君上——” 在他倒在祭台的闷响中,周围盛国朝臣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轩辕长秋,你敢弑君?!”须发皆白的老者厉声喝道。 没有理会他的指责,轩辕长秋抬手示意,燧人翎等数名自虞渊而出的将领没有犹豫,领兵冲上了祭台,刀锋出鞘,将还未回过神的宫城禁卫压制。 “你们想干什么?!” 看着这一幕,祭台上下不知内情的人族都露出惊慌之色,这位帝师是要弑君自立吗?君上可是承神族天命! 轩辕长秋没有解释的意思,他转身看向神像,掌心灵力亮起。 但这尊轩辕煕命上万工匠,耗时数年铸成的神像,就算没有任何禁制加持,在仙君之力下竟也屹立不倒。 轩辕长秋额上现出薄汗,神情冷肃。 昔年昊天太爻命神族前来八荒传道,因此故,人族在八荒之地中竖起无数尊神像祭祀供奉。 人族虽羸弱,却是八荒中为数最多的生灵,得神族传道壮大,削弱了八荒妖族势力。时日渐久,人族对神族的信仰,成为了昊天太爻得以烙印八荒之地的媒介。 他借妖庭倾覆,将上古大妖尽缚于八荒之阴,人族的信仰成为了桎梏大妖的枷锁。八荒上生灵陨落后散失的力量,都在无形中加固着这重枷锁,消磨他们的生机。 这两百年间,八荒战火四起,随着诸侯王族倾覆,所供奉的神像也被推倒。初时未被昊天太爻察觉异样,但时日渐久,必定有所感知。 所以他选中了轩辕煕。 承神族天命的人皇敬奉昊天氏,将一统八荒。 以人族奴隶为祭品,便是要以其鲜血稳固对诸多上古大妖的封印。 见神像迟迟没有倒塌,燧人翎未曾犹豫,她手中唤出长弓,反身以灵力化箭,对准了神像头颅。 也是在这一刻,登上祭台的数名虞渊人族不约而同向神像加以刀兵。 长箭离弦,挟裹着劲风,射破了神像头颅。 终于,这尊俯瞰着众生的神像轰然倒塌,发出震天巨响,碎石纷纷而落,周围沦为一片狼藉。 不明内情的盛国朝臣发出惊恐呼喊,这可是神族帝君的神像! 他们弑君在先,又毁神像,便不怕为上天降罪吗?! 自是不怕。 在神像的崩塌中,轩辕长秋面上缓缓扬起笑意。 很多年前,轩辕部等十二部族自虞渊得释,回返八荒的虚空界隙中,那位来释虞渊人族的神上现身于此,眼底映出灿金纹印。 她说:‘我要虞渊十二部,帮我做一件事。’ 轩辕长秋耳边回荡起从久远时刻传来的声音。 愿我人族能修戈矛,薪火相传,不必求诸神魔。 正是因此,虞渊十二部才会分道扬镳,各往八荒。为的便是有朝一日,人族不必再求诸于神魔! 第一百三十二章 时隔近两百载,她再度…… 神像倒塌之际,八荒天地像是有什么被撼动。 这尊神像为昊天太爻授意建造,用以承载东荒气运,神像崩塌,镇压上古大妖的气运也就为之消散。 八荒之阴所隐藏的真实终于显露出一角,诸多重重锁链加身的大妖在暗色中睁开眼,尽显凶戾。 随着他们挣动锁链,八荒天地也随之摇晃起来,日月交汇的异象中,身在这方天地的人与妖都抬头望去,眼中透出惊惧惶然之色。 在烛龙以庞大的身躯将八荒卷起时,凤鸟振翅,穿破夜色而来。她浑身都为火焰包裹,翅羽扇动散发出灼烫热意。 灵霜看见了烛龙,目光交汇,不必再多说什么。化为原形的凤鸟越过界隙,撞向了神族形成的封印。 裂痕蔓延之声隐约响起,昊天氏道则浮现,光辉明灭,穿透大妖身躯的锁链像是有了生命,游弋着收紧,与挣扎的大妖相对抗。 烛龙将要力竭,就算是他这样的上古大妖,翻覆八荒也不过能坚持数息。 灵霜没有犹豫,在烈火中,她点燃了自己的神魂。 烛龙力竭跌落,在他眼中,困缚无数上古大妖的锁链燃起了炽焰。数声咆哮传来,诸多大妖得以动用体内力量,这一刻,破碎声接连响起,源自上古的恐怖气息自八荒之阴而出。 被神族以八荒气运囚困数千载的上古大妖,在今日,终于得以脱身! 八荒发生的异动让九天仙神也有所觉,拨开云雾垂首望去,只见妖族气息如同星辰在虚空升起。 玄武身躯巍巍,抬足踏下,顶起八荒之地。在他身后,大鱼游动,尾鳍甩动,化作翅翼能遮天蔽日的鹏鸟。腾蛇身长数百丈,乘云雾而起,巨口张开似乎能吞食日月。九婴牛身龙尾,生有九首,御水火渡空。白虎缟身如雪,不见杂毛,以啸声兴起狂风。 这些在数千年前便已经消失在六界的上古大妖,原来都还活着! 天地间骤然多出的数道恐怖气息,令九天以北戍守边界的鸿苍也若有所感。他抬手划开天幕,面前现出虚空之景,看清八荒之外发生了什么,他不免现出怔然之色。 “殿下,是上古大妖!”侍奉在他身旁的仙君失声开口,神情惊异难言,“他们不是早就随着妖庭覆灭而陨落了吗?!” 鸿苍没有回答,当年昊天太爻布局困缚大妖时,应当还不知那则子代父的预言,对他尚且倚重,是以彼时身为神族帝子的鸿苍,对此自然不会一无所知。 妖族大妖不仅没有陨落,反而被囚于八荒之事,当然不需要有太多神族知道。一旦秘密泄露,妖族得知此事,必定会不惜代价,设法救族中大妖脱困。 是以此时,除了少数清楚内情的昊天氏族老,诸天神族都为此感到震动,更不说众多妖族。 八荒四海,栖梧州,青丘……无数修为足够的妖族抬头望向虚空,就连历经过妖庭覆灭的妖族,神情也都显出愕然意外之色。 鸿苍负手而立,眼中难掩凝重之色,被困于八荒数千年的上古大妖突然脱困,究竟是巧合,还是…… 同一时间,瀛州之内,玄度端坐于赤树下,双腿上摊放一卷竹简,以神力为墨,不知在记录什么。 被囚于此数年,他总要为自己找些事情做。 袖袍旁,不知何时有嫩绿新芽自泥土下冒出,其中蕴含着蓬勃生机。也只有瀛州这等灵气浓郁的地方,才能让建木灵种生根发芽。 或许不必太久,这株建木便能长成。 昊天太爻应该没有想到,他遍寻不得的瀛州掌尊令并未随溯宁消失在深渊。 掌尊令,一直都在瀛州。 原来身化天柱的数千载后,瀛州先长留存的意志仍在护佑着门下弟子。 玄度低头看向泛着翠色的建木新芽,面上笑意温和。 或许一切,到现在才真正开始。 盛国宫城中,众多人族只觉一阵地动山摇,随即便见无数上古大妖如同陨星掠过天穹。 看着这一幕,轩辕长秋脸上凝重神色得以有了片刻松懈。 今时今日所为,关乎的并非一人一国,而是八荒数万万人族未来的自由,不必只能向神族奉为牺牲的自由。 只是垂首看向轩辕煕了无声息的身体,他双目未闭,眼中还残留着不可置信之色。他到死都没有想到,动手杀他的会是自己的老师。轩辕长秋脸上终于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了沉重悲意。 就算在轩辕煕为神族选中时,他便知道会有这一日,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他又怎么可能对轩辕煕的死无动于衷。 这是他最优秀的学生,最后却死在了他手中。 甚至可以说,是他一手主导了他的死亡。 当轩辕煕为神族护送,自九天回到迁于十万大山的轩辕部,十二部族族长列坐,他难掩兴奋地提及自己为神族帝君召见,授以天命时,换来的只是满室沉寂。 他以为他们只是太过意外,却不知在虞渊玉碑下的洞窟壁画现世时,人族所追求的,便已经不同。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18节 人族不需要得神族天命的人皇! 虞渊十二部的先祖不惜己身取出混沌火种,不是为了让人族匍匐于神族脚下。 只是八荒战火四起,随着神像倒塌,人族对神族的信仰也变得岌岌可危。就算没有轩辕煕,神族帝君也会授意旁人来做这件事。 既然如此,是轩辕煕,反而好过是旁人。 与人族兴衰相比,个人性命又算什么?轩辕长秋半跪下身,为轩辕煕合上了闭不上的双眼。 “轩辕长秋,你怎么敢行如此悖逆之事——”笃信神族的白发老者徒劳地伸出双手,却不可能扶起倒塌的神像。 他只能悲愤地向轩辕长秋控诉道:“你弑君在先,又毁神族帝君神像,必为上天降罪,万劫不复!” “我盛国,皆毁于你手!” 随着这句话出口,天边如同呼应一般,忽有轰然雷声震响。 大妖脱困的动静,就算昊天太爻身在血海,也不会一无所觉。 身长不知几千里的魔族额生双角,身躯遍覆墨鳞,萦绕在血海中煞气为其所召,化作迷雾。无妄海掀起滔天巨浪,昊天氏法相化身显露,在海水拍击下巍然不动,道则环绕,在不动声色间改换天地秩序。 正与南明行渊缠斗的昊天太爻,注定没有余力阻止大妖脱困,他或许意识到了自己被算计,但也无法改变眼前局面,只能含怒向八荒中拍下一击。 以他如今修为,便是随手为之,也足以湮灭人族仙君。 雷云在昼夜交错的天穹上汇聚,电光闪烁,展露出无边怒气。 “是神君,神君降罪!” 眼见此景,祭台上下诸多人族都陷入了恐慌,帝君果然降罪于盛! 他们岂不是也会被牵连? 坠毁的神像废墟中,不少敬奉昊天氏的人族惊惧得跪了下来,俯身叩首,以求神明饶恕。 轩辕长秋当然看出了这场雷霆是为他降下。 他并不打算逃,也知道自己逃不了。 既然敢算计神族帝君,便注定要付出代价。 从一开始,他就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结局。 死亡的阴影笼罩,轩辕长秋却不觉得畏惧,心中也未曾有什么悔意。能死在神族帝君手中,应该也算是他这一介微末人族的荣幸。 他拂袖,将身在祭台周围的人族,包括原本要作为祭品的奴隶都尽数送离。 燧人翎瞳孔放大,来不及说什么,她和许多人的身形已经出现在数十里外,也就在这一刻,雷霆自云中惊掠,落在轩辕长秋身上。 他口中喷涌出赤红鲜血,染红衣襟,左膝重重砸在了祭台上。 只是一击,他便已经重伤,连动用灵力的力量也不剩。 在神族面前,人族的力量实在太过微渺。 但那又如何? 他们这些卑弱人族,终究还是瞒过了神族耳目,做成了这件令神族帝君震怒的大事! 周围传来数道惊呼,数道目光投来,有人想近前,轩辕长秋却只对他们道:“别过来。” 无数细小雷电在周身闪烁,轩辕长秋气息衰弱,却还是用最后的气力艰难起身,以迎接自己将要到来的结局。 碗口大小的雷霆携无尽威势从天而降,眼见此景的人族心脏紧缩,隐隐生出绝望。 盛国中修为最高便是早入仙君境的轩辕长秋,连他都不能对抗雷霆,就算燧人翎等人想救他,也无能为力。 他们接不下这道雷霆。 伴随着神像碎裂的石块,雷霆轰然落下。 轩辕长秋闭上眼,神情泰然。 但预想中的痛苦却并未来临,雷电在他上空寸许止住来势。 不止雷电,天地间的一切像是都陷入了静止,只剩无言寂然。 裙袂迤逦,女子裹着玄色披风,身形由虚转实,无法为双目所视的道则缭绕在身周,漾开若有若无的涟漪。 她是…… 女子双瞳泛着墨色,眉目显出近不可直视的明艳锋锐。 溯宁的视线投了过来,无形道则缭绕,不过转瞬,向轩辕长秋落下的雷霆便被噬为虚无。 游离在天地间的风终于再次动了起来,祭台前,在无数人族的注视下,溯宁抬起手。 雷云向她发出愤怒咆哮,昊天氏的力量酝酿出蓝紫电光,以撼天之势降临。暗金道则盘旋而上,在半空与之相撞,天地间顿时只能看见向周围扩散开的一片刺目亮光。 不过数息,雷电终究难以为继,天边聚集的劫云发出不甘怒吼,却只能尽归于虚无。 力量溅射的余波掀起数重风浪,溯宁站在原地,长发随风而动,神情平静。 时隔近两百载,她再度站在了八荒的土地上。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天道的谶言——…… 当年在苍穹殿前,面对昊天氏雷霆,即便溯宁已以明光氏道则化道鸿蒙,也不过能勉力抵御,全无还手余地。 但如今,她随手施为,已经足以将昊天氏道则湮灭,若是令神族获知,不知会如何惊异。 劫云就此消散,天阙上夜色也有了退去的迹象,地动山摇的八荒重归于平静。 呼啸风声中,忽有细雪飘落,溯宁站在神像塌落的废墟中,侧颜沉静。雪花好像刻意避开了她所在的位置,没有半片浸湿墨色披风。 直到此时,在场人族似乎还没能回过神,呆滞地望着这一幕,脸上尚未散去的惶恐与愕然混合,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 神明降下的天罚,就这样被化解了? 燧人翎迟疑片刻才记起为何会觉得溯宁熟悉,很多年前,虞渊之地中,她曾见过她。对于人族而言,将近两百年实在算得上一段很长的岁月。 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重见溯宁,更没有想到,她竟然连神族施加的雷劫都能轻易化解。 她到底是谁?燧人翎失神想道。 有此疑问并不只她一人,在场人族都作此想。心中惶惑并未因此散去,今日被推倒的可是神族帝君的神像,连受神族天命的人皇都死在轩辕长秋手中,神族怎么会不追究。 不过在战战兢兢之余,就算敬奉昊天氏的人族,心中也模模糊糊升起了这样的念头——得神族天命的君王,原来也会死吗? 一片寂然中,轩辕长秋看向溯宁,怔愣片刻才喃喃开口:“明光君……” 他当然不会认不出溯宁,只是当年前来虞渊时,她尚且身怀神族血脉,是半神之身。 她果然没有死。 只是……如今她身上气息,分明与人族无异。 轩辕长秋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最终什么也没有多问,只是向溯宁俯首施礼,一如当年。 如果没有溯宁,他应当躲不过这场雷霆。 溯宁示意他起身,语气带着几分缥缈:“你们做得很好。” “辛苦了。” 她的目光穿过天穹,看向虚空中挣脱束缚的大妖。 高高在上的昊天氏帝君,如何会想到,破开他在八荒筹谋的,会是他从来没有放在眼中,如同蝼蚁一般的人族。 或许是人族恭顺太久,让昊天太爻忘了,很多年前,虞渊十二部的先祖不惜性命,也要盗取出混沌火种。 他以人皇天命施恩轩辕熙,自以为如此足以操控人族,但反抗的血液终究流淌在了一代又一代人族体内,生生不息。 无论昊天太爻如何震怒,之后,他应当不会再有空余惩治八荒人族的悖逆。 溯宁没有对轩辕长秋多作解释,她抬步,身周再次泛起涟漪,转眼已经跨越界隙。 虚空中,烛龙正向下坠落,就算对上古大妖而言,翻转八荒也并非轻易便能做到的事,他已经耗尽气力。 炽焰灼灼,凤鸟自空中掠过,气息越加虚弱,将要归于寂灭。 虚空形成的涡流卷动披风,溯宁看着这一幕,神情中不见有什么波澜,只是抬手向他们施礼。 他们终究是都做了她谋局上的棋子。 烛龙也清楚这一点,但回眸间,眼中并不见有何悔意。能再见八荒河山,能再见旧时故友一面,他当是没有遗憾了。 带着不可言说的眷念,烛龙庞大的身躯落在八荒,发出沉重闷响。大妖血肉化作山石,刹那间生出葱茏草木,成就绵延山脉。 后方,眼见此景,无数上古大妖没有多言,只是口中发出高高低低的啸鸣,齐声应和,像是在为他送别。 凤鸟自溯宁身边掠过,翅翼振动,带来灼烫热意。恍惚间,她似乎现出人形,向溯宁轻轻笑了笑。 希望最后,她们都能得偿所愿。 灵霜从来不喜欢溯宁,但在陨落前,她却真心地希望她能得偿所愿。 脑海中浮光掠影般闪过许多画面,凤鸟阖上眼,任火焰将自己的意识泯灭。她的神魂只余一缕灵光,归于栖梧州中。 凤族身死后,若无意外,魂灵都会归于族地那株梧桐。 为心中所求,虽死,不悔。 溯宁踏过虚空,走向了诸多上古大妖。 血海十地中,无妄海浪潮翻涌,原该流向归墟的潮水倒转,咆哮着撕碎了昊天氏法相化身。在力量冲击下,生有双翼的魔族也从高空坠落。 魔族身躯强横,属天地生灵之首,渡过归墟的南明行渊更是连上神术法也难侵其身。是以上神当面,他也能将其轻易抹杀。 但已化道鸿蒙的昊天太爻,又非寻常上神可及。昊天氏的神力下,南明行渊身周被切割出深可见骨的伤痕,粘稠鲜血不断落入海中,将海水也染做猩红。 在身躯将要砸入海面时,他振翅而起,躲过交缠而来的道则。周身伤口转瞬复原,但在道则力量下又现出新的伤痕,周而复始。 昊天太爻立于礁石上,他面貌尚是青年时,眉目与鸿苍分明有七分相似,让人轻易就能分辨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袍袖破裂,挟裹而来的煞气在身上留下灿金纹路,如同裂痕。 裂痕蔓延又修复,昊天太爻的神情只见一片冰冷。 在南明行渊渡过归墟后,他无疑成了对昊天太爻威胁最大的存在,想令血海臣服,势必要除去得归墟加冕的血海魔君。 昔年那则谶言犹在耳边,这也是昊天太爻必须除去南明行渊的理由之一。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19节 渡过归墟的魔族张开混沌双翼,遮蔽天地。 昊天太爻眼底涌动着深沉墨色,偏偏在他出诸天殿后,八荒便生出如此变故。但他既与南明行渊交手,便不可能轻易离开,南明行渊也不会让他轻易离开。 冥冥中好像有罗网张开,向他收束。 是谁躲过了昊天的感知,在算计于他? 镇魔塔悬立在后,灵光明灭,其上已经可见多处裂痕。认真算来,这已经不是南明行渊第一次破镇魔塔。 昊天印化作山岳大小,自上空投下道则,化为无形锁链,交错纠缠,阻滞南明行渊动作。 分属天地两种极端的力量在此碰撞,只是溅射的余波,也足以将任何卷入这方战场的神魔湮灭为齑粉。如这等存在交手,就算上神与天魔也不敢轻易干涉,何况寻常神魔。 以无妄海为界,分据两端的神魔抬目望去,在煞气与神力的碰撞中,都现出紧张神情。 这场大战的胜负,无疑关乎了九天接下来的局势。 数息后,暗芒与明光在无妄海上相撞,爆发出刺目光辉,让神魔也无法直视。感知被磅礴力量搅散,云烟风浪中,难以看清战局如何。 光辉终于散去,只见神魔两族如今最强大的存在同时跌落高空,暗红与灿金鲜血交织如雨。 昊天塔彻底失了灵性,就此黯淡,但得昊天太爻凝练多年方成的印玺却威力不减。 莫名的危机感催逼着他,昊天太爻踏云而行,不顾自身伤势,体内神力催动,昊天印顿时爆发出灿金辉芒,无数道则延伸交错,在空中汇聚为雷电。 声势浩荡的灿金雷霆显化,劈落向魔族庞大的身躯,让他无处可躲。南明行渊将双翅合拢,浑身羽麟流转着暗色气息,只能强行接下这道雷霆。 无数魔族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知战局将如何发展。 就在这一刻,无数散发着恐怖气息的星辰交缠着坠入血海。 直到落在无妄海上方,在场神魔才察觉这不是什么坠落的星辰,而是千余自八荒脱困的上古大妖。 无数大妖祭起灵力,自虚空破开界隙,身周光辉涌动,力量相互呼应,如同按照特定轨道运行的星辰,形成威势可怖的阵法。 阵法中爆发出令人心惊的力量,令上神也难以掠其锋芒。 妖族大妖固然有与上神抗衡之力,但在已化道鸿蒙的昊天太爻面前,实力终究还是有所不及。 但昔年妖庭强盛时,妖皇汇族中大妖之力,成周天星辰阵,足以改换天地,逆转日月。在这道阵法前,便是神魔至尊也不能轻易撼其威。 如今大妖尽出,周天星辰阵终于也得再现世。就算已陨落的上古大妖太多,令如今阵法不全,应付在与南明行渊交手中负伤的昊天太爻,也暂时足够了。 上古大妖所化的星辰与金色雷霆相接,不过才触及,为首的鲲鹏便闪烁着电光坠落。但诸多大妖却并未因此有所畏惧,任身躯撞向雷霆,将神力不断消磨。 看着这一幕,昊天太爻的脸色阴沉得堪称可怕。 他的目光越过这些大妖,望向了他们身后。 在交错的星辰后,溯宁凭虚而立,双瞳如同幽深夜色。 昊天太爻感受到了如芒在背的杀意,那是他从未感知过的气息,突兀出现在血海中,让他心中泛起浓重不安。 这是什么? 在坠落的大妖中,以他们重伤为代价,灿金辉芒终于化为乌有。 昊天太爻深深地向前方望了一眼,还是放弃再战。眼下情形多有不明,于血海中久战于他甚为不利,以昊天太爻的谨慎,当然不会再恋战。 天道的谶言—— 昊天太爻面上满覆冰霜,他绝不会令所谓谶言成真。 金辉撕破血海夜幕,他的踪迹立时便消失在无妄海上。 溯宁没有追,弦月下,深渊的阴影拥簇在后,仿佛敬奉着王。暗金道则环绕,这是从未现于世的,全新的秩序。 今日虽逼退昊天太爻,但要杀他,溯宁还缺一把剑,一把能将这位化道鸿蒙的帝君彻底湮灭的剑。 第一百三十四章 如今,真的有只魔族,…… 魔族巨大的身躯伏在无妄海畔,如同绵延山脉,正随呼吸起伏。背脊上撕裂开长而深的裂口,裸露出森然白骨,猩红鲜血染红了泥土,渗入深处。 游离的煞气如有实质,没入血肉,与昊天氏残留的力量相消弭。 不过这等沉重的伤势,就算南明行渊如今已经突破天魔境的桎梏,也不可能在数息间便恢复如初。 强行以周天星辰阵接下雷霆的上古大妖虽也负伤,但因昊天太爻心生忌惮,并未再行出手便退去,令这些大妖不至伤及妖丹本源。 负伤的大妖正在休整,溯宁自空中落下,在南明行渊面前站定。长发翻飞,她曳月色而来,抬眸看向他,神情与从前无异。 与她目光相对,南明行渊化作人形坐在礁石上,只双翼还未收起。 转眼,已近两百载岁月,天下之事多有不同,但有些事,好像与从前又没有什么分别。 当溯宁再次站在他面前时,南明行渊心中不免生出这样的感慨。 在阔别多年后,他看着溯宁,面上噙着风轻云淡的笑,仿佛身上伤势并不妨碍什么:“明光君,别来无恙?” 风声回旋,无妄海海潮翻卷,重云散去,幽紫月光投下,像是为天地间一切都蒙上了重薄纱。 见溯宁不语,南明行渊也不在意,懒洋洋地向她张开双手,戏谑道:“故友重逢,来个拥抱不算过分吧?” 他话中带着几分玩笑意味,却没想到溯宁真的走上前,跨过礁石,抬手拥住了他。 南明行渊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做,面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怔然,张开的双手愣在空中,忘了该如何动作。不过身后翅翼却本能地合拢,将她揽入怀中。 这一刻,在他的感知中,天地像是都归于沉寂。 南明行渊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随之响起的还有溯宁的心跳,心跳交织,他耳边难以再听到其他声音,时间被拉得很长,长得看不见尽头。 复杂神光在脸上闪过,南明行渊伸手环住溯宁,任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看不清彼此神情。 “为何还不动手?”不知过了多久,南明行渊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话中带着几许漫不经心,“要取我的心,如今是最好的时机。” 他与昊天太爻交手重伤,如今在她面前,当是没有余力相抗。 南明行渊想,她应该早已经算好了这一点才是。 他猜得不错,在再堕入深渊前,溯宁就已经预想到了今日局面。 以昊天太爻的野心,在拥有了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力量后,又如何甘于只掌诸天权柄,他要六界生灵都臣服在自己脚下。 神魔战火无可避免,南明行渊只要渡过归墟,便成了这位神族帝君最大的威胁。何况他的归来,昭示着预言应验的时日越来越近,昊天太爻当然会迫不及待地想要杀了他。 与化道鸿蒙的昊天氏帝君交手,便是南明行渊得血海加冕,也必定重伤。如此,溯宁要取他的心,便不会有什么差错。 他逃不了。 不过南明行渊也不打算逃。 “你是何时知道的?”溯宁开口问道,语声轻微。 “瀛州那卷残简,我正好看到了。” 很多年前,南明行渊化为原形在瀛州养伤时,意外看到了那卷传自上古的残简。 以至明与至暗方能唤醒混沌。 也只有混沌之力,方能吞没如今不死不灭的神族帝君。 鸿蒙境上神的神骨,与血海魔君的心,足以铸混沌剑。 溯宁亲手剥离了自己的神骨,如今,她要取南明行渊的心。 “不过,你这样肯定我能渡过归墟?”南明行渊问出萦绕心头已久的问题。 “你会做到的。”溯宁回道。 她想起了镇魔塔中那则天道授意下的谶言,但她相信南明行渊能渡过归墟,似又不仅仅是因为所谓谶言。 她相信他—— 相信他能做到。 他们身上有着相同的底色,所以才能一步步走到如今,走到这里。 南明行渊笑了起来,他望着高悬的孤月,在她耳畔道:“那明光君还不动手,难道是不舍?” 他原本没想得溯宁回答,但在两息沉寂后,她轻声道:“许是如此。” 听到这句话,南明行渊的呼吸不由停滞一瞬,他面上浮起复杂神色,诸多情绪交杂,最后尽数化作柔和神光。 他和溯宁都清楚,她不会为这几分不舍动摇,但于他而言,或许如此,已经足够。 “你既然知道我要做什么,为什么还不逃?” “若你要我的心,尽管来取便是。”南明行渊含笑道。 魔族的心脏是力量之源,以南明行渊实力,失去心脏,虽不至陨落,修为也注定因此折损。以他心脏铸混沌剑,若剑毁,他也将受反噬。相比之下,失了对七情六欲的感知,反而是其次。 到了他如今境界,原本不该将性命寄托在旁人之手,但—— 南明行渊甘愿为溯宁同谋。 他给她自己的心。 溯宁却不明白,她自南明行渊怀中仰起头,问道:“你想要什么?” 他难道就这样轻易将心脏献出? 目光相触,南明行渊凝视着她:“我想要……” 话音未尽,他垂首,触上了她的唇。 气息交融,溯宁瞳孔放大,难得显出茫然神色。 也就在这一刻,她的右手穿透了南明行渊胸口,取出了那枚跳动着的,温热的心脏。 猩红鲜血顺着她的手滴落,南明行渊忽然觉得异常困倦。 他眼中映出幽紫月色,轻声对溯宁道:“阿宁,你会赢的。” 话音飘散在风中,他阖目,倒在了她肩上。 溯宁指尖抚过南明行渊后背伤口,暗金道则交织,令他伤势恢复的速度得以更快上几分。 放下南明行渊,她站在他面前,指尖触过自己唇角,面上仍有失神之色。 什么算是爱?倘若有谁愿意把心给你,大约就算是爱。 她不太记得是谁这样对她说过。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20节 如今,真的有只魔族,甘愿把自己的心给了她。 月光偏斜,无妄海以东,神族据守城池,来往巡防,神色严肃。 在昊天太爻被逼退后,神族并未就此撤离血海,主力大军退至无妄海以东,以海为界,与魔族对峙。 南明行渊重伤,又失心脏,还需数日休养,魔族也就不可能在一时三刻间夺回血海疆域。加之魔族势力分裂,仓促间结成的同盟并不稳固,唯有以实力镇服天魔,才能令其从命行事。如果血海魔族始终是一盘散沙,也就难以与神族对抗。 妖族大妖被昊天太爻囚于八荒数千载,如今脱困,自然也就站在了神族的对立面。伤势好转后,数名大妖归于八荒重整妖族聚落,其余则留在血海助战魔族。 如今九天位于神族掌控下,便非他们能轻易涉足。 与此同时,九天,崇阿氏中。 景岷居于主位,身上俨然已是上神威压。垂首查看手中奏报,他神情难掩凝重。 他方才出关,便得知血海战场中生出诸多变故。 在他下方两侧,端坐着数名崇阿氏族老,此时也多眉头紧皱,不知在想什么,殿中气氛凝滞。 殿中神族其实并不为昊天太爻退出血海感到如何忧急,相反,心中隐秘地觉出了些微放松。 这天地间,尚且还有可制衡帝君的存在。 苍穹殿前发生的事历历在目,就算是效忠于昊天氏的神族,回忆起来也觉凛然。便是身为神族,面对掌握着凌驾于诸天之上力量的神族帝君,敢有违逆,也是神魂俱湮的下场,如何不令他们感到畏惧。 昊天太爻当年便可随手将章尾众多立下功勋的幸存仙神抹杀,谁又知他们这些神族会不会也步上后尘。 更让崇阿氏族老心生疑窦的是,传闻中早已陨落的上古大妖,因何会重现于世。他们若没有陨落,那这数千载间为何会踪迹全无? 有神族隐约猜到了此事当与昊天氏有关,只是不敢诉诸于口。提及昊天氏,他们的话或许就会为帝君感知,惹来祸患。 九天局势紧张, 景岷终于看完手中奏报,他放下竹简,正想说些什么,殿外却有灵光飞掠,直直落在了他面前。 如此行事堪称莽撞,让在场神族都觉不满,但事出紧急,崇阿氏中负责传令的灵族也顾不得许多。 他抬手向景岷一礼,口中急急道:“主君,诸天殿传令,命各氏神族上神即刻前往琼华天与帝君议事,若有延误,以误战论处!” 看来,帝君虽退出血海,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定要将魔族收服为臣属。在场崇阿氏族老对视,从传令中嗅到昊天太爻的决心。 神魔战事,看来注定要愈演愈烈了。 诸天殿敕令已下,自是没有崇阿氏违抗的余地,景岷起身,匆匆与在座族老交代几句,动身赶往琼华天。 同日,自诸天殿出的并不只召集诸天上神这一道敕令,其二为征九天各族兵力,不日发往血海战场。 东极之巅,数名身披白袍的诸天殿神官悄无声息地现身于此,各自以特殊方位站定。随着体内神力运转,脚下现出繁复阵纹,交错变幻,焕发出耀目灵光。 站在阵纹中心的女子手捧玉璋,阵法力量向她汇聚,原本黯淡的玉璋上渐有光华流转。不过片刻,繁复篆文自玉璋中升起,盘旋着直冲天穹。 天幕上显出繁复篆文,又在瞬息后隐没于无形。 这一幕,同时发生在九天四极,在诸多仙神妖族还未察觉之际,这场席卷六界的风雨,将要呼啸而至。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人族,从来不缺面对灾…… 琼华天,诸天殿内殿前,烟霭缭绕间有云霞蒸腾,生出瑞气千条。 众多受命而来的上神侍立在外,屏气敛息,就算心中颇多疑虑,在这样的场合下,也不敢多作交谈议论。 未曾亲眼得观血海之战,在场上神对此也就知之不详。 帝君在此战中伤势如何? 此时内殿殿门紧闭,就算是上神,也难以窥探其中情形。 他们只能静立再次,以待昊天太爻下令。 三名昊天氏上神站在最前方,同样在此的数名昊天氏族老也多眉头紧皱,四下只闻一片沉凝死寂。 随着时间流逝,在场上神心中不安也越发强烈,如今的帝君,实在有不测之威,让神族也难以不生出惶恐。 内殿深处,昊天太爻坐于阴影中,昊天氏道则缭绕,将周身灿金裂痕消弭。 她竟然活着走出了深渊。 灿金双瞳中涌动着莫名情绪,溯宁还活着这件事,带给昊天太爻的震怒并不逊于诸多上古大妖现世。 如今神族之中,除他之外,余者尚且不知此事。 溯宁剔去神骨,力量消陨,本应逃不过被深渊同化的命运,但以昊天太爻性情,势必要确定她已湮灭,才不会再有顾虑。 于是近两百年间,他多次寻觅深渊踪迹,为的便是确定溯宁是否当真为深渊同化。但深渊难以被捕捉,就算是以昊天太爻如今的力量,也无法突破天道造物时已设下的规则,更难以窥探深渊中的情形。 也因此,他无从知晓溯宁如何活了下来,又怎么掌握了不逊于从前的力量,强到让他也生出了危机感。 到了昊天太爻这等修为,他的预知当然不会是多余顾虑。 既然如此,为防万一,唯有—— 他抬起头,身后,莫可名状的阴影延伸,仿佛随时都会择人而噬。 也就在这一刻,殿门轰然大开,昊天太爻高坐主位,耀目光华笼罩,让人难以直视于他,更不说看清他脸上神情。 在场上神俱都垂首,跟在昊天氏神族身后,逐次步入内殿。 在众多上神于诸天殿议事时,神族征发九天各族,调兵力前往血海战场的敕令也已经传遍了九天。 栖梧州中,鸣微听着前来传令的诸天殿宣读旨意,神情紧绷。 周围凤族族老也都咬牙,却是敢怒不敢言。 神族这道旨意,却是要令凤族及麾下羽族中可动用的力量,尽数都投入血海战场。 诸天殿神官显然没有将他们隐而不发的愤怒当回事,姿态傲慢:“凤族巫祭行悖逆之事,帝君如今降旨命凤族参战,正是你族恕罪的机会。” 听他说起此事,凤族族老眼中都不由为之一黯。 关于八荒大妖之事,灵霜从未告知过任何同族,包括鸣微。毕竟此事若提前泄露半分,都有可能以致功败垂成。 直到凤鸟燃起烈焰掠过虚空,鸣微才知灵霜做了什么。 只是上古大妖虽得重现世间,但九天仍在神族掌控下,凤族也不得不面临来自神族的压力。 “凤君还不接下旨意?”诸天殿神官轻蔑看向鸣微,口中道,“还是说,你要违抗帝君旨意?” 鸣微抬头,看了眼栖梧州上方身披甲胄列阵的神族,咽下所有情绪,伸手接下了那卷玉简,低下头来:“鸣微,谨遵帝君令旨。” 同样的情形并不止发生在栖梧州中。 玄罗天,青丘。 在妖族中,狐族向来是不算长于争斗的族群,最懂明哲保身。但如今诸天殿令下,便他们不想卷入神魔战端,也没有推拒的余地。 但神族征发的兵力,却远在青丘预料之上。就算经万载繁衍生息,青丘之地已有不下百万狐族聚居,但其中修得仙君修为的只是少数。 神族竟要将青丘凡在仙君境以上的狐族尽数抽调,全部投入血海战场! 此去血海,最后活着回到青丘的狐族能有多少? “这百年来,我青丘向昊天氏供奉的灵物还不够多么?!”涂山氏家主怒声开口,双目泛红。 在她身后的涂山氏族老连忙拉住她,小心看向一旁前来传令的神族。 诸天殿神官当前,即便心有怨尤,又如何能说出口,若神族计较,便又为青丘招来祸患。 不过方仪辙似乎并没有计较涂山氏家主这话的意思,感知延伸,他看到了无数因神族敕令惶惶不安的狐族,心中不知是如何滋味。 方仪辙觉得茫然。 这百余年间,他感到茫然的时候似乎越来越多。 从前在方仪氏庇护下,他行事肆意,不必多思虑什么,但如今发生的许多事,是方仪氏也不能左右的了。 在神族帝君面前,方仪氏也只能俯首听命罢了。 在昊天太爻的意志下,无论是否愿意参战,九天各族都不得不调集兵力,发往血海战场。 龙族居于四海,受神族辖制相比之下便要小上许多。面对诸天殿下令,命龙族行云布雨,示警八荒人族,四海龙君态度多有不同。 神族那位帝君的威势,他们已经亲眼见识过,与他对抗,当真会有胜算么? 上一次神魔大战中,龙族便站在了魔族一方,及至先血海魔君宿殷身死,神魔议和,龙族便也就此落入了窘迫境况。 难道他们还要重蹈覆辙吗? 四海龙君齐聚,诸多龙族长老也都列坐于此,其中持如此想法的龙族实在不在少数。 就算大妖现世,以他们的力量,也远不足以与这位帝君抗衡。 “如果六界皆在神族治下,难道我族的境况就会好么?!”北海龙君沉声道,“只怕到那时,我族后辈为骑宠尚且不足,或还要成为神族盘中珍馐!” 闻言,诸多龙族沉默不语。 但…… 回忆起昊天氏帝君拥有的力量,诸多龙族忍不住为之战栗。 “我族已向昊天氏称臣,若有反叛,事败后定会沦落至万劫不复的下场!” 水下宫阙中,鲲鹏化为人形,听了众多龙族的争论,喟叹道:“龙族对神族的畏惧,竟以至于此。” 话中隐约透出怅然意味。 对于经历妖族鼎盛辉煌岁月的上古大妖而言,这的确是从未想到之事。 玄武自嘲道:“毕竟妖庭覆灭已有五千余载,还记得往日荣光的,也不过就剩我们这些老不死了。” 龙族内部意见分裂,就算是上古大妖出面,也难以令龙族决心反叛神族。 数日后,在诸天殿压力下,东海龙族于反叛神族的东荒布雨,掀起风浪。 大雨瓢泼,天边昏暗无光,连绵的雨幕几乎连成一线,天地间只听得哗然雨声,像是永远也不会止息。 燧人衍带着一众修士赶往河道,雨水自脸上滚落,眼前景象模糊,好在修士依靠感知足以辨识方位。 河水湍急,在连日大雨下,湘水暴涨,下游河道的水位也已经到了极为危险的地步。 燧人衍展开玉简,灵光亮起,在空中投映出河流舆图。 在暴雨降下后,盛国中通水利的臣工夙兴夜寐,商讨出了如何改换河道,以纾洪灾。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21节 数名修士先后跃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体内灵力运转,照亮了昏暗天色。 搬去土石,他们以肉身打通淤塞的河道,又淌着水,在暴雨中开凿出新的沟渠。 在暴雨中向下望去,这些人族的身形微渺如同蝼蚁,但遍数东荒,却能看到无数道这样的身影站了出来,挖沟建渠,筑堤堆岸,与暴雨和洪水斗争。 宫城中,以轩辕长秋为首的数名人族仙君结阵,风云变幻,阴沉的天穹上终于现出黑龙庞大身躯。 人与龙对峙,未见退却之意。 人族,从来不缺面对灾殃的勇气。 轮回道是天下魂灵归处,其中有无尽业火炽烈燃烧,将贪嗔燃尽,再重归于轮回。 也只有轮回道中涤荡神魂的业火,才能铸炼神骨。 踏入轮回道,入目所及便是燎原火焰,仿佛无穷无尽,看不到尽头。透着暗色的岩浆翻涌,就算身体强横的天魔踏入此处,也不免为业火灼伤,连神魂都会留下烙印。 飘散的神魂灵光浮在空中,在为业火涤净后重入轮回。 轮回道中心,业火愈烈,灼烈得泛出灿金。 溯宁盘坐于此,暗金道则萦绕在周围,隔绝业火侵袭。道则不断为业火噬灭,又随之新生。 业火在她眼中映出赤色,面前繁复阵纹交错,投入其中的神骨流转着耀目光华,就算为业火煅烧也并未减损任何灵性。 指尖牵引,阵纹生出无穷变化,迎面而来的风也带着灼热温度,溯宁神情专注。 在神骨经业火数日煅烧,光华内蕴时,她取出了南明行渊的心。 以鸿蒙境上神的神骨,与血海魔君的心脏,方能铸出她想要的剑。 第一百三十六章 轮回道中响起一声清越…… 猩红心脏泛着暗色光芒,其中充溢着毁灭气息,与神骨中蕴含的力量分属两极。 心脏坠入业火,也就在这一刹那,截然不同的力量相撞,爆发出难以直视的灵光。可怖威势向四周震荡开,业火仿佛也因此温度愈烈,令轮回道中赤红岩浆翻滚沸腾。 无边风浪乍起,助长了阵法火势,在业火灼烧下,相抵抗的神魔之力终于有了交融之势。 阵纹变幻,猩红心脏逐渐化作暗色雾气,交缠上剔透如玉的神骨,终于形成剑胚雏形。 业火为阵法引动,自下而上,一寸寸冶铸过剑胚。 灼烫的风吹起溯宁垂落发丝,炽焰灼灼,似随时都会舔舐上袖角。她神情平静,指尖引动道则,突破天地间存在的无形阻滞,烙印在剑身中。 日月轮转,经淬炼,金赤之色终于浴火而出,这一刻,难以言喻的磅礴力量降临在轮回道中,本就炽烈的业火冲天而起,似要将入目所能见都焚尽。 混沌剑拖曳着业火悬在了溯宁面前,即便还未完全成形,也散发出令天地为之震颤的威势。 这是一把足以劈开混沌,重现天地的剑。 剑身上有无形力量向外震荡,溯宁眼中映出剑光,袍袖翻飞,她现身于阵法中,伸手握剑。 在溯宁握住混沌剑时,剑身传来凶戾嗡鸣,比之前更为汹涌的力量再次扩散。呼啸形成的风刃留下数道细小伤口,鲜血滴落在阵法中,没入业火。 以阵法为中心,业火被风挟裹着形成旋涡,像是要将溯宁吞没。 游荡在轮回道中的魂灵就算没有意识,也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有意远离了旋涡所在。 混沌剑在溯宁手中震颤着,她的手看起来并不如何有力,却令这把能重辟天地的剑挣脱不得。 剑身力量震荡,如同高亢咆哮,不肯向她臣服。 业火燎燃袖袍,溯宁身周盘旋的暗金道则轮转得越来越快,从她脸上蔓延开若有若无的裂痕,像是身体在崩解,她却没有松手的意思。 两道力量在剑身中交锋,光芒明灭,混沌剑震颤得越发厉害。 不知僵持了多久,新生的混沌剑终于在与溯宁的角力中有所不及,原本骤明骤暗的灵光平复,剑身逐渐镀上了银辉。 沸腾不休的业火似乎在这一刻骤然静止,轮回道中响起一声清越长鸣,随之传遍六界。 天穹风云变幻,剑鸣声响起时,六界各族大能似都有所感,循声望去,神情多有相异。 这声音是…… 诸天殿中,鸿苍半跪在自己父亲面前,低垂下头颅。 玉阶上,昊天太爻高坐于帝位,或许是他坐得太高,也就令人无法窥探脸上是如何神情。 九天四极所在,早已被布设好的禁制在瞬息间被激活,灵光直射云霄,在天幕上交织。繁复篆文蔓延,光辉明灭,最后尽数隐没在重云中。 血海十地,南明行渊站在城楼上,抬头只见弯月如钩。 剑鸣声回荡在耳边,他空无一物的胸口中似也有什么随之跳动起来,眼中闪过恍惚之色。 下方,神魔两方短兵相接,厮杀声不绝于耳。 鲜血浸入地下,在魔族压力下,神族一方渐有溃败之势,不得不弃城后撤。 白泽观察着下方局势,不免觉得奇怪:“神族数次增兵,当是无意放弃已攻陷的血海疆域……” 但如今来看,如今在血海战场上,神族方的主力竟然变成了外族。如此一来,在同魔族的对抗中当然不可能占据优势。 不过一海相隔,无妄海以东的要隘中,正查看舆图的琢玉也在剑鸣声中抬头,神情现出怔然。 奉诸天殿命令,琢玉等十余上神率麾下布防于无妄海沿线要隘,与魔族对峙,到如今已经有月余。 不等琢玉对剑鸣来由多作思虑,身披银白甲胄的方仪辙从殿外踏入,甲胄碰撞间,似有金石之音。 他开口,打断了琢玉思绪:“神尊,前方战报,蚩夜城已陷落。” 抬手向琢玉行礼,方仪辙半边脸都为鲜血所污,神情也因此显出几分模糊。也是经历一场血战,他方才将前线消息带回。 血海煞气翻卷,又有神魔力量肆虐,传讯术法许多时候便难以奏效,更难以确定真伪。 蚩夜城…… 琢玉顾不得再考虑其他,转头看向面前舆图,血海中城池宫阙,山川湖海,为神族攻陷处,皆被绘制于此。 她眉头紧皱。 蚩夜城一失,琢玉所率兵力便难以再与其他上神形成呼应之势,只能孤守于此,等待援兵。 但就琢玉所了解,其他神族如今情形未必比她更好,能有余力前来援手。 “神尊,不如先行退兵——”一旁勾陈氏神族提议道。 若是死守于此,不知要以多少伤亡为代价! 经数日血战,琢玉麾下,由勾陈氏中征发的神族兵力到如今不过只剩下十之二三。 方仪辙沉默良久,此时也忍不住开口:“自各族征发的兵力,不可能抵挡得了魔族攻势!” 如今血海战场上,除了最初进入血海的神族外,后续增援的都是自他族征发的兵力,并无神族。 以他们的力量,要与魔族相抗,又是在这样充溢着煞气的血海,怎么可能占据上风。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琢玉等数位上神尽力为之,原本被攻下的城池还是逐一失陷。 “不可!”不等琢玉回答,前来督军的昊天氏青年不假思索道。 “诸天殿有令,命尔等坚守不退,若有违令者,当以怯战论处!” 这话出口,殿中数名神族不免都露出隐怒神色,只是碍于他的身份,不能驳斥。 诸天殿令下,就算是身为上神的琢玉,也不能违抗。尤其如今还是神魔交战之时,无论旨意是否合理,也不容他们违逆。 琢玉忍下心头涌动的怒气,向面前昊天氏神族质问道:“既然如此,诸天殿派出的神族援军何时会到?!” 为何到现在,来的始终只有外族兵力。 诸天殿不会不知,仅凭这些修为有限的外族,绝无可能在魔族攻势下守住血海。 昊天氏神族被她问得一滞,随即道:“调集兵力总需时间,何况诸天殿神尊或有其他考量,我等该做的,便是依令而行。” 琢玉冷冷地看向他,按住桌案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终究没有再争辩什么。昊天氏帝君的令旨,又如何容他们违逆。 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琢玉以麾下兵力坚守城阙两日,但两日后,她所等来的却不是来援的诸天神族,而是昊天太爻封禁九天的消息。 九天封禁,不容任何生灵出入,这也就意味着,无论再等多久,不会再有神族来援血海。 这是那位帝君的旨意—— 为什么?! 琢玉心中惊怒难言,她实在没想到,事情会有如此发展。 以昊天太爻之前态度,对血海分明势在必得,为此不仅召集诸天上神,调令神族各氏兵力,同时还大量抽调九天外族兵力,尽数投入血海战场。 但原来,神族主力根本没有发往血海,而是留在了九天! 后来前往血海战场增援的,自始至终只有从他族征调的兵力。 琢玉肩头为天魔撕裂的伤口还未愈合,混杂着灿金的鲜血浸透法衣,她神情冰冷。 那他将九天封禁,又是为什么? 是要……阻止谁前往九天? 恍惚间,琢玉隐约觉出了真相。 她尚且还不知,溯宁已自深渊得归,便也没有将此事与她联系在一起。 “那我等……”方仪辙失神开口,血海战场中数万神族,无数被诸天殿征发的生灵,只是用以拦下魔族的消耗品? 他们不过是弃子—— 方仪辙从来不蠢,转眼便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不知为何,他心下竟不觉得太过意外。 对于那位执掌诸天权柄的帝君而言,他们不过都是棋盘上无关紧要的棋子而已。 方仪辙眼前闪过许多张模糊又像有不同的脸,与他并肩对敌除了神族,似乎还有凤族、狐族、麒麟……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记清他们是谁,这些生灵就已经在战火中被碾灭。 神魔的战场上,方仪辙终于深切地体会到,原来身为神族,在天地大势前也是如此微渺。 他的目光落在琢玉身上,喉头滚动,不知想说什么。 十余伤势或轻或重的神族将领也都看向琢玉,等她下令。 大殿中陷入凝滞,琢玉脑海中转过许多念头,终于,她开口道:“退兵——”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22节 她不打算再遵从诸天殿的令旨! 听到这话,昊天氏神族下意识阻止:“不可,诸天殿有令……” 话音未落,方仪辙反手抽刀,架在了他颈上,盯着他的视线比之刀锋更为冰冷。 昊天氏神族显然没想到方仪辙敢有此举,一时又惊又怒,他环视在场神族,忽为他们沉默的神情觉出惧意。 他的目光最后停在琢玉身上,高声道:“你们是要违抗帝君令旨么?!” “那又如何?”琢玉眼中看不出丝毫温度,“死的不是你昊天氏族裔,你当然觉得无谓。” 不遵诸天殿敕令当诛,但死守于此,难道又会有什么好下场么?! 既然昊天氏已经将他们当做弃子,那不如放手一搏,夺一线生机。 琢玉想起了那道剑鸣声,她扫视过殿中神族,心中已然有了决断,再次开口:“传本尊令,退兵!” 自血海上空望去,原本坚守于要隘城阙的神族弃城退去。撤离的兵力中,青鸟逆流而上,作为信使向魔族传信。 第一百三十七章 建木—— 南明行渊抬手接下青鸟衔在口中的玉简,神识扫过,面上扬起凉薄笑意。 昊天太爻发数百万外族入血海战场,命神族坚守不退,以此消耗魔族兵力,拖延血海局势。却没有想过,被他当做弃子的神族,也并不都是在他的威势下,连反抗也不敢的傀儡。 血海战场中,原本僵持的局势随着琢玉下令退兵有了变化,就算尚有少数神族依照诸天殿命令坚守不退,但在大势之下,已经于事无补。 酆都道中,以琢玉为首的数名上神步入宫城,神情沉冷。 仓促之间发生的变数,暂时还不为九天所知。 与烽烟燃遍的血海不同,九天中安平如常,只是在这样的安平背后,似乎涌动着令人不安的暗流。 赤泽竹海,竹枝苍翠,风过时叶片发出窸窣细响,宛如涛声。 此处是逢姚氏治下,多年来,郅风都隐居于竹海别院,不见外客。 院中清幽,侍奉于此的灵族不过三五。见了逢姚蟾,这些灵族纷纷屈身施礼,口中唤少主君。 逢姚蟾没有与他们多说什么,穿过曲折石径,垂眸沉思,直到箫声顺水传来,她才抬起头来。 乐声萧索,郅风着青衫,孤身站在水榭上,宽大袍袖被风卷起,他的神情也显出寥落之意。 周围并无侍奉的灵族,石桌上黑白棋子交错,是场没有结果的残局。 逢姚蟾驻足,没有贸然开口搅扰,直到箫声落尽,才上前一步,在郅风身后向他施礼:“叔父。” 郅风将箫收起,回身看向她,微微颔首。 得他示意,逢姚蟾这才上前,站在了他身边。 身为逢姚氏少主,逢姚蟾诸事繁忙,虽然她与郅风关系亲近,这些年前来竹海别院的次数其实也有限。 她知郅风避世,不问外界种种,但如今心中实在思绪繁杂,还是忍不住向他道:“叔父,您说诸天殿封禁四极,禁绝出入,究竟意在如何?” 不仅如此,逢姚氏大量兵力都被诸天殿抽调,同时下令他们将所辖疆域戒严,于各处要隘都需布防。 这是逢姚蟾有记忆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她不知除逢姚氏外,诸天其他神族是不是也收到了同样的令旨。 逢姚蟾心道,诸天殿下达这样的命令,像是忌惮魔族会攻入九天,所以才提前做出防备。 但以之前战况来看,就算酆都道魔君自归墟得返,以神魔现下的兵力对比,血海战场的胜负如何,也都是个未知数。 胜负未分,诸天殿如此行事,也就令逢姚蟾更不能理解。 “帝君行事,又如何容我等揣测。”郅风话中有挥之不去的讽意,诸天殿的旨意,俱都出自那位帝君意志。 他对昊天太爻早已失了从前敬畏。 逢姚蟾当然不会为这话指摘郅风什么,她心中对诸天殿和昊天氏,也不是没有微词。 当日苍穹殿前种种,言犹在耳,只是碍于帝君威势,谁都不敢再提起。但他们心中如何想,却不是昊天太爻所能控制。 逢姚蟾眼中沉凝不散:“神尊受命前往琼华天,至今未归,也不知帝君究竟在与诸位上神商议什么。” 她都不知,隐居于此的郅风便更不会清楚,水榭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就在她与郅风相对无言时,瑶海上,一行诸天殿神官奉命前来,登临瀛州。 海潮翻滚,瀛州山门巍巍,加诸于山门外的重重禁制在令符下开启,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站在了玄度面前。 两鬓染上霜色的玄度端坐于赤树下,膝头竹简展开,神情平和得不像是被囚于此。 “我等奉帝君令前来,迁方仪玄度于诸天殿——”为首青年取出加盖有玺印的令旨,俯视着玄度,冷声开口。 “玄度神尊,请。” 口中称请,他的举动却称不上有礼。 载录昊天太爻旨意的玉简展开,道道金光流泻,化作锁链缠绕上玄度。若不对他加以桎梏,就凭这些未至上神境的神族,又怎么会是玄度对手。 就在锁链将要成形时,汹涌灵力自侧方飞掠,击飞了浮在空中的玉简,缠绕上玄度的锁链破碎,化作无数灵光飘散。 以青年为首的数名神族在猝不及防下,狼狈地向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是谁?!”为首青年惊怒开口。 被囚于瀛州的,应当只有眼前这位玄度上神,难道有谁能突破帝君设下的禁制,强闯此处?! 他环视四周,神情凝重。 就在这些神族戒备的视线中,泛着玉色的令符浮起,悬在空中,光芒大作。 瀛州掌尊令—— 昊天太爻遍寻不得的令符在此时主动现世,光辉明灭中,剑锋撕裂界隙,露出溯宁冰冷双眼。 在她身后,轮回道业火灼灼,像是要将一切都焚尽。 风卷起散落长发,溯宁抬步踏过虚空,落入瀛州,将手中长剑收回。 “明光君……” 自诸天殿而来的神族望向溯宁,神情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 他们当然识得溯宁是谁,正因如此,才越发觉得不敢相信。 她为帝君降罪,应该早已神魂湮灭了才是! 溯宁没有理会他们溢于言表的错愕,目光落在玄度身上,眼中冰霜终于消融些许:“师兄,好久不见。” 玄度虽然心中有所猜测,但当溯宁站在他面前时,他才真正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还没有输。 “欢迎回来,阿宁。”对上溯宁目光,玄度面上笑意更深了两分,他温声道。 也就在这一刻,溯宁张开手,掌心灵光交织掠过,落在了玄度身后的赤树上。 鲜红如珊瑚的枝桠跌落,那株以他心血为食的赤树轰然倒塌,如同玉碎般化为齑粉,飘散消湮。 玄度拂袖收起膝上竹简,施施然起身,随着灵气涌入体内,身上气息顿时恢复许多。 瀛州上空,漫卷的重云后,隐隐可见昊天秘术的篆文。 昊天太爻调集诸天神族兵力,没有发往血海战场,而是陈兵于九天。 溯宁想前往诸天殿,便先需要突破神族各氏集结的兵力和沿途所设关隘。无论她有如何修为,仅凭己身,要突破神族兵力前往诸天殿,便不是两三日能办到。 从前来瀛州的诸天殿神官口中问出这一点,玄度眼中现出沉思之色,如此,不过是拖慢了阿宁前往诸天殿的脚步,阻止不了她…… 帝君封禁九天,也是为这个理由? 他在为自己争取时间?! 玄度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却想不出诸天殿中,昊天太爻究竟在拖延什么。 他看向溯宁,昊天太爻想拖延,那她要做的,便是尽快赶赴诸天殿。 溯宁当然也清楚这一点,她指尖暗金道则缭绕,自地下生出新芽的建木于此时爆发出耀目光辉,直冲云霄,灿然不可直视。 无论昊天太爻思虑再如何周全,也不意味着所有的事都会按照他的计划发展。 此战,又何止在溯宁和昊天太爻之间。 竹海别院中,郅风若有所觉,回首望去,不由露出凛然之色。 “是瀛州……”逢姚蟾喃喃道。 光柱所在,正是瑶海瀛州。 在身为掌尊的溯宁没入深渊后,瀛州便就此沉寂,为诸天神族有意无意忘却。 时隔百载有余,瀛州再现这等异象,又是因为什么? 诸天之内,察觉了瀛州异样灵光的神族又何止三五,俱都抬头东望,面露惊疑。 就在冲天而起的灵光中,瀛州之下蛰伏了百年的建木灵种从新芽疯长,不过数息之间,已然长成参天蔽日的高树,将天穹也撑了起来。 “建木——”生于建木崩毁前的神族失声开口。 在上一次神魔大战中,随昆吾墟湮灭于世的建木,竟然又重现天穹之下。 建木从瀛州伸展出枝桠时,九天之上,诸天神族遥望这株上古神树,不由都现出怔然之色。 诸天殿中,众多昊天氏族老全都坐不住了:“瀛州之中,为何会生出建木?!” “等等,若有建木在,六界各族岂不是可借建木来往九天?!”意识到这一点,昊天氏老者脸色骤变,“快遣仙神前往瀛州守建木,不可误了帝君大事!” 在目所不能及之处,建木树根自瀛州向下,穿透界隙,横跨四海八荒,直到血海十地。 上古时,天下生灵便是凭借建木,来往于六界。 酆都道宫城中,地动山摇,众多魔族浮空退开,哗然议论声响起,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响动声愈烈,魔族低头看去,只见树根自城阙下生出,盘虬错节,与九天相连。 上方,琢玉等数名上神站在南明行渊身旁,望着向云霄生长的古木,迟迟未能回神。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23节 在建木之前,连神魔的存在都未免显得微渺。 瀛州之中,漆黑翅翼掠过,经由建木伸展的枝桠,南明行渊率诸多天魔现身于此。自八荒脱困的大妖先后显露气息,如同曜曜星辰。 琢玉等十余上神慢上一步,在见到溯宁时,高空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分辨不清自己是如何心情。 她没有死。 她果然没有死。 溯宁与南明行渊目光相接,在他身后,诸多高位魔族列阵,相继前来。 昊天太爻不死,血海的忧患就不会断绝,南明行渊虽失七情,却还没有连脑子也一起丢了,对此也是再清楚不过。 瑶海卷起滔天浪潮,无数道恢弘气息自瀛州浩荡而出,如同利刃,直刺入神族腹地。 同一时间,得闻消息的诸天殿调集兵力,以阻溯宁入琼华天。 业火点燃九天,将丹阙琼霄化作战场。 第一百三十八章 元启岁末…… 魔族翅翼翻振,飞掠过瑶海,苍离天内,受命前来阻截的神族溃败,近无还手之力。 “明光君——” 袍袖翻飞,朔风揉碎重云,溯宁眉目在天光更显出不曾摧折的锋锐。 传闻已经陨落的明光君,再次活着回到了九天之上。 琼玉砌就的城墙上加持了一重又一重禁制,无数身披甲胄的勾陈氏神族镇守于此,前方,琢玉取出令符,高声下令:“放行!” 数息僵持后,布设于此的禁制为勾陈氏神族解开,在族中上神与诸天殿间,勾陈氏终究还是选择从琢玉之命。 但九天上,也并非所有神族都敢违逆于昊天氏。 一尊尊法相化身现于云端,神魔力量碰撞,剑锋所指,似有燎原业火在天上宫阙燃起。 以南明行渊为首的诸多魔族开路,上古大妖化作星辰列阵,将神族守备撕开裂口。 突破数重阻碍后,位于琼华天中心的诸天殿终于在望。但诸天神族被抽调的兵力,也尽陈于此,成为最后一道防线。 城阙上方瑞气浩渺,禁制光辉流转,撑起银白光盾。 溯宁速度未减,手中剑光亮起,身形过处,笼罩在王城上的银白光盾轰然破碎。在巨大冲击下,加持有无数禁制的城楼也开始有崩塌之势。 魔族漆黑翅翼展开,仿佛将日月的光辉都遮蔽,她与南明行渊的目光交错,落入巍峨宫阙。 诸天殿上无穹顶,只见云气聚散,琼枝玉树折射出耀目灵光。 就在溯宁现身的刹那,守在诸天殿外殿的上千昊天氏神族同时出手,灵力交织形成领域,数尊法相咆哮着将成形。 只是面对剑锋,法相还未成形就已散作缕缕清气,为首的昊天氏上神也为之逼退,竟无反抗余力。 混沌掀起的风浪中,琼楼玉宇崩碎倒塌。烟尘四起,众多昊天氏神族抬头,只见溯宁抬步踏上玉阶,径直走向未得神族帝君传召,不容进入的内殿。 高坐于其内的,便是执掌诸天权柄数千载的神族帝君。 内殿前,长阶碎玉坠落,周围尽化作虚空,紧阖的殿门在溯宁面前坍塌。这一刻,数日未曾露面的昊天太爻高坐于帝位上,冕旒垂下,他向溯宁投来目光,气势如渊。 灿金章纹在袍袖上流动,他身上凝聚着不可言说的气势,目光对视,如同望向荒芜黑洞。 “你来得,倒是比孤预想中快。”昊天太爻开口,俯视着溯宁,双目看不出什么情绪。 不过,拖延上这些时日,也足够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数重道则交织,缠绕向溯宁,要将她吞没。 不止昊天,方仪氏、羲和氏、祝融氏…… 诸天神族所执掌的道则,竟然俱现于此。 溯宁抬起头,看向了那方高悬于空的昊天印,诸天各氏上神之力,都已被炼化于其中。 昊天太爻避于诸天殿不出,原来是为将受召前来的诸天上神封于昊天印,成就前所未有的恢弘力量。 构筑天地万物的法则与秩序尽现, 时间与空间相扭曲,溯宁身周瞬息化作无尽虚空,无论感知如何延伸,也难以触及边界。 虚空中卷起暗色风暴,她手中执剑,剑光过处,所有风暴湮灭于无形。 溯宁向前踏出一步,暗金道则盘旋环绕,身周蔓延的虚空像是也为此撕开了罅隙,透出熹微天光。 这是不属于诸天神族的道则。 唯有以人族之身方能掌握的新生道则。 昊天太爻俯视着这一幕,眼中深沉如渊。灿金雷霆划破虚空,证明他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平静。 溯宁剖去神骨,以从来未入他眼的人族之身执剑登临诸天殿,又如何能不令这位帝君感到震怒。 恢弘宫阙之上,缕缕云气汇聚,灿金雷霆在空中游走,散发出更甚于烈日的光辉。巨大法相成形,与昊天太爻面容如出一辙,三首六臂,手中握住化为实质的雷霆。 天穹踏在脚下,日与月升起,昊天太爻身上亮起耀目光辉,灵光所及之处,万物生灵似都要为这样的力量臣服。 雷霆在身周留下无数伤口,溯宁身形不退,剑锋唤起混沌,将诸天道则噬灭。她握着剑,将虚空撕裂,灼烫鲜血洒落在丹陛上,溯宁得以再立于诸天殿中。 暗金道则描绘出真实,虚空消解,她振身,与巍峨法相正面交锋。 强大到极致又意味着不同秩序的两股力量碰撞在了一起,刹那间,九天只见光暗一线,天地仿佛都要因此倾覆,重归于鸿蒙。 诸天殿内外无数生灵都不由为这样磅礴的力量投去视线,但云气震荡,无论上神还是天魔,都难以探知当中情形。 混沌形成一道道旋涡,手执雷霆的法相发出愤怒咆哮,身躯终有溃散之势。 穿过破灭的法相,溯宁横越丹陛,逼得昊天太爻不得不自帝位上起身避退。剑锋近在咫尺,他冷笑道:“卑弱人族,也妄图弑神!” 像是呼应着他的话,无边雷霆声震响,令天地变色。 昊天印光辉更盛,往复回环的诸天道则交汇出毁灭意味,迎上溯宁。 她为无边幻象所惑,眼前景象变幻,繁杂絮语在耳边响起,扭曲了感知,像是将要无止境地向下坠落。 真与假的界限模糊,缭绕的暗金道则不断破碎,溯宁抬眼,任自己落入罗网。就在她将为诸天道则吞没之际,冲天剑光亮起,一往无前。 足以将溯宁湮灭的力量在加诸于她身时,陡然发生了偏移,令她免于重伤。 眼底闪过意外,周围震散的风浪中,一道又一道诸天上神所化的虚影从溯宁身边掠过,目光投来,神情多有相异。 便是昊天太爻也没有想到,这些为他炼化的上神还有意识尚存,足以在这场生死对决中偏移战局。 也就在这一刹,混沌剑剑锋穿透他的心口。 冕旒后的双眼现出无言愤怒,灿金章纹闪动,昊天太爻体内力量倾泻。溯宁身周道则再度衍生,化作如同深渊的旋涡,将所有力量都湮灭。 没入昊天太爻心口的剑芒刹那唤起混沌,自内噬灭道则显化的血脉。他想拔出剑,暗金道则却化作枷锁,桎梏了他的动作。 新旧秩序交错碰触,席卷向周围,琼玉铸就的宫阙晃动宫阙,最终轰然垮塌,玉碎珠沉,琼玉琉璃也尽皆湮作齑粉。 也是在这样的力量冲击下,昊天印逐渐有了崩解之势。 裂痕蔓延,刺目光辉中,一道又一道流光从其中溢散,尚未泯灭的上神神魂显化,面露恍惚之色。 “区区人族而已——” 昊天太爻双目中灿金燃起,如同炽焰,他绝不相信,自己会戮于人族之手。 灿金道则卷起风暴,将溯宁挟裹其中,伤口处灼烫鲜血洒落,她的手却没有任何动摇。 “杀你的,便是区区人族。” 丹陛上,溯宁冷声开口,鲜血染红素衣,她是数千载来,唯一登临于此的人族。 在混沌力量下,昊天太爻体表浮起灿金纹路,这一刻,容貌原本正值盛年的神族帝君开始衰老。岁月在他身上骤然加速,不过短短数息,就已经流转过千万年岁月。 昊天太爻喉中发出困兽濒死的哀吼,身躯在难以承受下跪地,鸡皮鹤发的老人双手枯朽如树皮。 直到此时,他还是不肯相信自己会输在溯宁手中。 抬头看着这一幕,鸿苍心绪翻涌,难以形容自己此时心情。 诸天上神也都将视线聚于丹陛上,望着被噬灭的昊天氏道则,神情多见复杂之色。 凌驾于诸天之上的法则,终于也要跌落下云端了吗? “不——” 昊天太爻身周游离的雷电开始有泯灭之势,混杂着灿金的鲜血浸入玉阶,曾执掌诸天权柄的神族至尊,彻底失去了他所倚仗的力量。 混沌雾气将他吞没,将最后一缕灿金也抹去,象征着神族无上权位的冕冠歪落,摔在地面,在近乎寂然的宫阙中发出一声沉重脆响。 就算已经对昊天太爻失了从前敬畏,在场诸天上神心脏还是不免随之狠狠一跳。 浑身染血的溯宁抬手,悬于空中的印玺便落在了她手中。 众多视线汇聚在她身上,溯宁站在丹陛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鸿苍,将裂痕满布的昊天印随手抛给他。 鸿苍怔然看向她,溯宁却什么也没有说,伸手自虚空中抓来篆文,在她手中化作卷轴。 这是当日昊天太爻与八荒定下的约契。 “如今,你是昊天氏的帝君了。”溯宁对上鸿苍目光,话中不见有何波澜。 卷轴在他面前浮起,灵光明灭,鸿苍低头望去,一时说不出话来。 父君所忌惮的预言,原来并未作伪。 只是他可曾想到,自己原来是以这样的方式,登临神族帝君之位? 一瞬间,鸿苍心头生出难以言说的复杂与荒谬。 在溯宁漠然的目光下,他压下诸多复杂心念,将自身力量注入印玺,加盖于卷轴上,解开了昊天氏与八荒数千年的契约。 惊雷声乍响,虚空中,若有若无的青紫雷电被抹除,昊天太爻残存于世的最后一缕命轨也彻底湮灭。 凌驾于诸天之上的昊天氏帝君,终戮于人族之手。 溯宁站在神族帝位前,风卷起她垂落的长发,染血的袍袖猎猎作响。昊天氏与八荒的契约破碎为无数灵光,在九天飞散。 雷声中,身在九天的神魔抬头望去,只见日光撕破夜幕,将暗色驱退。 太初六千一百二十三年,瀛州明光君以人身登临诸天殿,斩先神族帝君昊天太爻于殿前。 神尊她知道得太多 第124节 是年亦称元启,神族帝子鸿苍继帝君位,释昊天氏与八荒旧约。 得诸天殿令,神族兵力退出血海战场,与魔族重启和谈。 虽然神魔都无再战之意,但两族达成和谈还是历时数月之久。 元启岁末,明光君重启瀛州,六界各族生灵无论出身,凡登青云阶者,皆可入瀛州求道。 诸事平息后,血海十地,酆都道中。 宫室依山势而建,自崖上向下望去,只见江水浩浩汤汤,一去不回。 四周幽寂,南明行渊孤身站在崖边,厚重狐裘垂落,任幽紫月色自脚边攀上,身形显出无言寥落。 脚步声在空寂山中听起来分外明显,他回首望去,神情冷然,眼底霜雪不见有所消融。 看清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身影,南明行渊冷声开口:“明光君前来血海,不知是为何故。” 溯宁站在他面前,没有回答,只是抬步向他走近。 相隔不过数尺,南明行渊皱了皱眉,像是觉得这样的距离太近,他有意向后退去。但就在两尺之遥间,溯宁手中现出混沌剑。她抬手,混沌剑便被送入南明行渊心口。 溯宁的动作实在太快,南明行渊又毫无防备,当然也就来不及躲,他垂眸看着她,眼底满是错愕。 这都不是一言不合了,她连句话都还没说,就捅出了剑。 不过在瞬息刺痛后,没入南明行渊心口的长剑化作氤氲雾气,在他体内凝聚成血肉。 原本停滞的心跳再度跳动起来,以魔族躯壳之强,身上伤口转瞬已经消弭于无,就像从未出现过。 感受到心口重新生长出的血肉,南明行渊神色几度变幻,最终定格在无奈上,他叹息道:“阿宁,很痛啊。” 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原本对自己下手分寸颇有把握的溯宁不免也觉出犹疑:“真的?” 南明行渊的身形向她倾了过来,拖长了声音,厚颜无耻道:“亲一下应该会好很多。” 溯宁面无表情地拿手撑住他靠近的脸,按捺住收拾他的冲动。 呼吸交融,南明行渊却难以再向她近半分,打算落空的他略显遗憾地叹了口气,也不算太意外。 不想溯宁上下打量一番,确定他真的无事,主动近前,靠进他怀中,柔软气息触上了他的唇。 南明行渊神情化作空白,直到两息后,才回过神,伸手拥住她,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 见面就掐的白泽和穷奇暂时达成和解休战,扒在云端向下望去,眼见此景,口中不由长长哦了声。 不想理会他们的南明行渊身后展开宽大翅翼,将溯宁的身形掩住。 “真小气!”白泽拍着爪子道。 穷奇点头以示赞同,就是,让他们看看怎么了。 溯宁和南明行渊同时握紧了手,于是下一刻,两头试图看热闹的凶兽便被齐齐扔了出去,栽进了不知多少里外的泥淖中。 月色轮转,南明行渊抱着溯宁踏入热气蒸腾的暖泉,水漫过腰间,长发交缠,尽显缱绻暧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