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 祸水美人她好难》 第1章 [bg同人] 《(综武侠同人)祸水美人她好难》作者:焦骨【完结】 文案: 苏镜音很美,美到祸国殃民的那种美。 这便罢了,她还是奇葩的祸水体质。 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死人。 她还有一个「梦枕红袖第一刀」的哥哥。 他有病,总是咳着咳着就吐血。 ——如此离谱的双重攻击之下,他却一直都没死。 后来她发现原来不是体质问题。 而是她有一只背后灵,名字叫作夜叉白雪。 再后来她还发现。 原来哥哥,不是她的哥哥。 苏公子从父亲手里接过的,除了金风细雨楼,还有一个妹妹。 小姑娘长得很好看。但,咸得令人发指。 最大的能耐,就是躺着不动。 后来,他终于把这气人的妹妹带大。 却总有一堆傻子凑他跟前,说什么: “看见你妹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这兄弟我交定了。” ——再后来,他斗赢了那堆傻子。 1 苏妹妹:自以为弱鸡,实则强的一批。 苏公子:自以为社会主义兄妹情,实则深爱而不自知。 2 伪兄妹cp: 表面清冷娴静人间绝色,实则内心吐槽欲爆棚小咸鱼 x 孤高寒傲,但又病又娇苏楼主 3 女主设定异能「夜叉白雪」,出自《文野》 4 综武侠世界《说英雄》《四名捕》《四条眉毛》《留香》《飞刀》《外史》 5 日更,从不弃坑,多多收藏哦 内容标签:武侠异能 甜文 轻松 万人迷 主角:苏镜音,苏楼主 ┃ 配角:武侠众大佬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有点病娇,有点苏 立意:珍惜当下,不念过往,不畏将来 第1章 美人刀 黄昏日落,跌入荧荧星河。 星河之下,有山河锦绣,有人间烟火。 亦有一塔一灯一双人。 背后的灼人温度逐渐攀升而上,耳畔喘息交织缠绕,苏镜音眼睫轻颤,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地上相随相覆的一双影子,心中思绪一时间纷纷杂杂,百转千千念,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咬了咬唇,终究还是忍不住轻哼出声。 “哥、哥哥,我……” 身后传来青年公子微哑的低沉嗓音。 “嘘,什么也别说。” 苏镜音禁不住颤了颤,眼尾一点泪痣,丝丝缠缠沁入了绯色,流转滴出透骨冶艳。 “我是你妹妹啊,你不能、不能这样对我……” 绯色作笔入画,勾出倾城牡丹。 红艳袅烟疑欲语,可公子他啊,视而不见。 语声低吟之间,是宛若蛊惑一般的温柔,仿佛要将她一道拖入那迷乱又无望的深渊地狱。 “今夜,你不是我妹妹,我也不是你兄长……”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这样……” “妹妹啊。” 冷隽清傲的公子自喉间低低溢出一丝轻笑,似是在讥讽着她此刻不合时宜的天真,“此时此景,已经由不得你不喜欢了。” 他的温柔好冷漠,竟惹得绯艳牡丹不由沁出了一抹滢滢雨露。 美人含泪,我见犹怜。 “别哭。” 公子动作怜惜地轻抚过她眼尾的清泪。 少女的发间带着一缕幽冷香气。 不似花香,却比花香醉人心。 但,怎奈郎心似铁。 “你就算哭倒了整座金风细雨楼,这一回,我也不会饶过你了。” 苏镜音难过极了。 她忽然想起了前半生所有的伤心事。 没忍住嘤出了声。 苏梦枕沉沉叹了一口气,无奈道: “才练一会刀就哭天喊地的,像什么样子?” 苏镜音眨着要落不落的眼泪看他。 金豆子说掉就掉,这是她的老绝活了。 苏梦枕自小罹患重疾,多年沉疴缠身,虽然在幼时就被父亲送上了小寒山拜师学艺,但苏家钱财不缺,侍从不缺,衣食住行自有人周全伺候。 后来从父亲手中接过金风细雨楼,尽管这些年为拓大势力而殚精竭虑,却也是世家公子养尊处优。 总而言之,苏梦枕活过这二十多年,除了他那一身病痛的折磨,其实是不曾遭过其它什么罪的。 直到,他遇上了这妹妹。 自此往后,苏梦枕除了一身沉疴痼疾,还多了一项头疼之症。 被气的。 他在小寒山上之时,就曾收到家书,知道自己多了个妹妹,后来学艺有成,得已出师下山,却逢父亲病重过世,父亲临了之前,交予少年手上的,除了倾注他十年心血的金风细雨楼,还有他最放心不下的小女儿。 小姑娘跪在病床前,哭红了双眼。 他失去了一个亲人,却还有一个亲人。 苏梦枕从前大多都在小寒山上,每年回来一次,与这个妹妹相处时日不多,外加他性情凄冷,小姑娘每每碰上他,亦是疏离淡然,因而兄妹二人并不亲近,互相也不了解。 但她已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处理完父亲后事后,他特意寻她彻夜长谈了一番。 小寒山上,苏梦枕是少年天才的大师兄,风雨楼中,他又是即将接任的新楼主,对苏梦枕来说,不论在何处,从来都只有旁人费尽心思接近他的,主动与人拉近关系这样的事,不像苏梦枕会做的事。 第2章 可他偏偏做了。 毕竟他只剩这么一个妹妹。 这也是他第一次试着主动了解一个人。 但,说实话,还不如不了解。 琴棋书画诗酒茶,无一精通。 刀枪剑戟鞭锏叉,全都不会。 她走后,自小严于律己样样皆通的苏公子,独坐玉塔之上,沉默了很久。 老父亲的心偏得没边了。 原来这就是儿子与女儿的区别待遇了么。 翌日,他早早唤来杨无邪。 金风细雨楼新上任的少年苏楼主与少年杨总管,在玉峰塔上二脸严肃,慎重商议的第一件大事,是苏小小姐的教育问题。 可就是这个朴实无华的问题,直到五年后金风细雨楼势力崛起,苏小小姐也长成了苏大小姐,还是没能彻底解决。 苏梦枕从望妹成才到望妹兴叹,也只用了五年,在此期间,他的病愈重,继而逐渐明白,为何当初父亲临去之时,会如此放心不下她。 因他如今也同样放心不下她。 如今的江湖上,年轻一代,既有声名鹊起的江湖名侠沈浪,亦正亦邪的千面公子王怜花,也有踏月留香的盗帅楚留香,四条眉毛的浪子陆小凤等人。 上一代的,远的不论,最近的,也有二十年前曾经登顶武林,如今却绝迹江湖的小李飞刀李寻欢。 江山代有才人出,短短五年之间,苏梦枕能够扬名武林,金风细雨楼能够迅速崛起,原因有很多,但江湖上最重要的,自然还是实打实的高绝武力值。 他是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 亦是「梦枕红袖第一刀」的苏梦枕。 苏梦枕扬名武林的黄昏细雨红袖刀法,旁人想学都学不到,可他这咸得令人发指的妹妹,每次只练了不到一盏茶工夫,嘴里就开始在问: “还要多久,我好累了……” 苏梦枕微微拧眉,“这才刚开始,还有两个时辰。” 苏镜音手中的红袖刀一抖。 震惊地看向他。 你是魔鬼吗?? 之前不是都一个时辰的吗?? 苏镜音从前听人说,没了亲爹就有后爹。 那时她还不信,因为她有亲爹,但娘早早就死了,不可能给她找后爹。 可是后来爹真的死了,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了她不是很熟的亲哥。 长兄如父。 于是那句话就应验了。 亲哥变成了后爹,见天的折磨她。 爹啊,你所托非人啊。 苏镜音美目含泪,楚楚可怜。 “后、啊不,兄长你放过我吧……” 苏梦枕冷漠无情,连名带姓。 “苏镜音,这么些年,我放过你多少次了。” 苏梦枕师承小寒山派红袖神尼,以师父的「红袖刀法」为基础,自行改创的更为适合他寒弱体质习练的「黄昏细雨红袖刀法」,在他出师下山之时原本仅有四十九式,经过经年累月的实战之后,逐渐扩展到了一百二十八式。 而这整整五年,日日雷打不动早睡晚起,外加还要午休时间的苏镜音,却只学了一半的一半不到。 苏梦枕无奈之至。 她平日里其实很乖,很听话,学东西也很快,天赋极高,但就是骨头极懒。 唯一能坚持五年的事,就是偷懒。 每回他一转头,再看过去,永远在练第一招。 就,很离谱。 杨无邪到的时候,恰是月色正浓时。 红袖刀极美。 一道迤逦艳骨,几缕潋滟水光。 可握着它的人,更美。 任是杨无邪早已见惯了自家大小姐的那张祸水脸,也还是不由恍惚了一瞬。 美人舞艳刀,映月转花钿。 罗裙动香,红蕖袅袅。 及笄过后的大小姐,犹如牡丹含苞,一年盛放得比一年美,若不是大小姐平日极少出楼,也不知要沾惹汴京多少的少年儿郎失了心魄。 杨无邪这般想着,转头就瞧见院外守塔的两个年轻弟子目光迷蒙,直愣愣看着塔下的大小姐,三魂放飞天外去,七魄消散九霄间。 杨无邪默默叹了口气,楼子里的兄弟,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杨无邪个子很高,比常人要高处一截来,又高又瘦,站在人群之中从来都是最显眼的那个。 可就是这么大一只显眼的杨总管,站在这里好半晌,那两个魂飞天外的小弟子却好似瞎了一样看不见。 被偷家了都不知道。 他一连扣扣敲掉两个愣脑壳。 响得很,一听就是好头。 弟子乍然惊醒,连声唤道‘杨总管’。 金风细雨楼坐落汴京城天泉山。 天泉山上,四楼一塔。 四楼,为青、白、红、黄四色楼。 青楼发号施令,白楼情报搜集,红楼武装集结,黄楼娱乐宴饮,各有分工,各司其责。 一塔,历来为楼主所在之要地,玉峰塔。 那是楼主与大小姐住的地方。 玉峰塔的守塔差使,在风雨楼中人尽皆知,从来都是香饽饽。 什么大小姐绝代倾国色,什么芙蓉不及美人面,什么近水楼台多看几眼月……嗯,这都不重要,我等凡人就是想多瞻仰瞻仰楼主的仙姿。 因为大小姐性子清冷娴静,极少外出……咳不是,是楼主病体寒弱,大多时候都在玉峰塔上处理楼中事务,发号施令,因而每逢月初排班之时,为了这守塔的差使,楼子里几乎个个抢破了头。 第3章 杨无邪背着手,目露厉色,“警醒着些。” “是!”今日轮班的两个小弟子连忙争相点头,下一刻挺胸抬头,精神面貌当即提到了九成九的抖擞,生怕这位风雨楼二把手的一句话,就把他们好不容易打破对手/狗头才抢来的好差使给撸了下来。 毕竟年轻,心里的想法都写在了脸上,杨无邪无奈摇着头,飒沓大步迈进了院里。 玉峰塔下天泉池,天泉池中镇海塔。 人间已秋,夜凉如水。 苏梦枕身罹二十六种绝症痼疾,其中寒症最忌受冷,咳疾最怕吹风。 他教苏镜音练刀时解了大氅置于一旁,此时瑟瑟秋风乍然起,仅是吹了半刻冷风,他已然咳喘连连,嗽声阵阵。 苏镜音当即停了刀。 杨无邪出言教训完两个小弟子,踏进院里,一抬眼,看见的即是一袭粉紫烟罗裙的佳人折腰作细步,抬手间指若削葱根,呈氅衣于皓腕,披衣之时柔言细语,面颊微红,眼若春水。 含羞凝眸望公子,顾盼流转生星辉。 公子温柔浅笑,俯身靠近,贴耳低语。 下一刻,美人红了粉面,艳比桃李。 只看这一幕,宛若身处梦境中。 前提是,遮上耳朵。 其实囊盖了一整座玉峰塔与天泉池的庭院极为宽敞,院外守塔的弟子不似耳力锐敏的一流高手,根本听不清院中之人在说些什么。 但作为风雨楼大总管兼白楼主事的杨无邪,他恰好是一枚实打实的一流高手。 虽然他并不是很想听,也还是听了个清楚明白。 他听到。 大小姐为公子殷勤披了衣,手指紧紧攥着袍角问: “兄长,我真的没力气了,咱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好不好?” 公子披着大氅,感动万分,在大小姐越来越期待的目光中,温柔一笑。 “你觉得,可能吗?” 于是大小姐脸都红了。 气红的。 杨无邪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他目不斜视走近前来,低声禀明要务。 苏镜音趁此时机偷懒摸鱼。 嗯,是真的摸鱼。 天泉池里养了一池子蝶尾锦鲤,通体细鳞,手感极好。 因为一些恼人的缘由,苏镜音大多时候不喜外出,每日做的最多的事,除了被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兄长按着练刀,剩下的就是在练刀的空隙,趁机偷偷摸几下鱼。 摸着摸着,就听到杨总管低声汇报:“任慈老帮主遣人送来请帖,广邀天下群雄前往洞庭君山,参加丐帮新帮主的继任大典。” 丐帮帮主的继任大典历年都在君山上举行,这点并没有问题,只是任慈老帮主虽在江湖上被尊称一个‘老’字,实则他算来也仅有五十来岁,在这年岁越大修为越醇深的武林中,根本称不上老,因而也没有这么早卸任的道理。 苏梦枕接过帖子,翻开看了一眼,眉头蹙了蹙,“南宫灵。” “不错,这就是那任老帮主的义子。” 杨无邪点头道,“也是此次丐帮君山大会上,即将继任的新帮主。” 苏梦枕沉吟片刻,“我记得,丐帮以往并未如此兴师动众。” “是,往常丐帮举办君山大会,大多皆是新老帮主内部交接事务,甚少有外人在场。” 杨无邪道,“更遑论,此次还是广邀天下群雄,也不知所谋为何。” “任老帮主一向为人正直,此番兴许事出有因。” 苏梦枕拢了拢大氅,边走边说道,“罢了,应下吧。” 这便是要去了。 苏镜音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鱼,竖着耳朵听到这里,心里都要乐坏了,洞庭君山大会一行,来往路程外加大会举办期间,怎么说也要走个十天半个月的。 那接下来这十天半个月,没有苏后爹在家的日子,她终于可以不、用、练、刀、了! 苏镜音低着头,假装认真摸鱼,悄然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冷不防,耳边忽而飘来一阵恶魔的低语。 那位冷漠无情的大魔王他说。 “苏镜音,今晚收拾下,明日一大早,随我南下君山。” 苏镜音她人麻了:“……” 她的快乐,竟只有短短片刻。 今天依然有八百个字的祝福想对长兄讲。 第2章 美人刀 风吹帘动,碎影斑驳。 容颜昳丽的姑娘衣襟微散,几缕如瀑青丝徐徐散落,柔弱无依般倾伏在马车上。 姑娘白皙如玉的手指尖紧紧攥着一片素色袖袂。 被攥住了衣角的公子神色清冷,不动如山。 苏镜音觉得自己骨头都要酥了。 一敲就碎的那种酥。 楼主外出,杨无邪作为金风细雨楼的大总管二把手,虽必须留守在楼子里看家,但他们这一路上的衣食住行,其实他早已备得妥妥当当,当然,包括马车。 铺满绒毯的精致马车自汴京一路往西南方向行进,过颍昌,过襄州,再至江陵,走走停停,满打满算也颠簸了五六天,再细心妥帖的杨总管,也救不了苏镜音的一把老腰。 年纪轻轻的,腰子就坏了,害得她连一贯的好睡眠都没了。 苏镜音捂着莫名酸爽的腰子,一脸怨念的盯着自家没有半分兄妹爱的兄长。 美人含薄怒,如娇还似嗔。 第4章 宛若远山的黛眉微微蹙着,双瞳剪水,映漾一抹潋滟的波光,只消一眼,便能叫人沉醉不知魂归处。 可惜同处一车的,是某位不解风情、身心皆奉献给了工作的苏大公子。 苏公子闲闲撩睫,轻睨了她一眼,仍不释卷,翻过一页书,漫不经心道,“从前是我太惯着你,以后多出来几趟就好了。” 苏镜音怔了怔,“……以后??” 她这两年越发不喜外出,自家的妹妹自家知,因而苏梦枕从前外出办事,也一向很少带上她,这回虽不知为何带上了她这个拖油瓶……嗯是的,就是拖油瓶。 苏镜音向来很有自知之明,她兄长的红袖刀法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绝顶功法,她虽被按头不得不兢兢业业练了五年,但说实在的,只有用来敷衍她哥的第一式使得炉火纯青,其它的,勉强算是半生不熟,随便拎出一个江湖上的二三流小高手,估计也都能轻易吊打她。 可话又说回来,这次就算了,还有以后? 她哥这是安的什么后爹心?? 苏梦枕这回连看都懒得抬眼看她,只说道,“以后,我处理公务,你须在一旁看着。” 苏镜音懵了。 她眨了眨眼,十分怀疑自己刚才幻听了。 要不然怎么会从她哥嘴里听到那么吓人的鬼故事? 她低头优雅地饮了口茶,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冷静一下。 但讲完鬼故事的她哥不愿放过她,撩起眼皮凉凉看了她一眼,“怎么?” 苏镜音:“……”好的,不是幻听。 她凑近了些,试探着问,“该不会……这也要学?” 苏梦枕手上的书又翻过一页,语气淡淡道,“不错,学聪明了。” 苏镜音默默咽下一口心头老血。 就他每日那早上醒得比鸡早晚上睡得比狗晚的变态作息,她有几条命算几条命,都不够陪他耗的。 她木着一张漂亮脸蛋,干脆利落的摆烂,“兄长,我觉得我学不了。” 苏梦枕闻言哧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开起嘲讽,“你在这方面,倒是一如既往的自信。” 苏镜音:“……” 说来毕竟是一家子,她兄长也是生得极好看的,只是病得太重,人也清瘦,总是咳着咳着就吐血,但还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得出神清骨秀的模样。 只不过。 可惜了那么好看的一个人,怎么就偏偏生了张嘴呢。 但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事情是无法解释的,比如突如其来的孤独,说来就来的困意,她家兄长的嘴毒,以及…… 总是想把手中茶杯往他头上扣的冲动。 苏镜音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茶盏。 她想,在这个容易冲动的年纪,她或许偶尔也应该做一把冲动的事,才算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但苏镜音终究还是没能冲动一把。 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苏梦枕放下书卷,轻咳了一声。 车厢外赶车的茶花立即撩起车帘,回禀道,“公子,前方有人拦路。” 苏镜音有些诧异,竟然有人敢拦他们的路? 茶花名字虽然唤作茶花,但他其实是个威武雄壮的汉子,他和一脸凶神恶煞的师无愧两人一道坐在车辕上赶车,明眼人一看就很不好惹。 更别说此番出行,明面上虽看着轻车简从,但毕竟金风细雨楼在江湖上还是有敌对势力的,楼主出行这么重要的事,暗处肯定也安排了不少人手潜藏跟随着,以便随时听候调遣。 随着茶花掀开车幔,微寒的秋风见缝插针灌了进来,倏然钻入一阵阵馥郁芬芳的花香。 可这香气委实太浓郁了些,苏梦枕猝不及防间沉沉呛咳了起来。 这些年他的病愈重,人也愈发显得形销骨立,消瘦苍白,原本今日精神好了不少,面上也带了些浅淡的血色,此时咳疾猝然急犯,脸色倏地一下就化为惨白一片,瘦骨嶙峋的指节紧紧攥着的帕子,不多时也随之浸染上了簇簇红梅。 苏镜音小时候第一次见他这般,吓得都差点提前为他哭起了丧。 但如今,她却能有些慌张又熟练的为他拍背顺起气来。 自她有记忆以来,她兄长的病好似从未有过一丝半点的好转,常年为他看病的御医树大夫说,他须忌浓酒,忌大肉,忌寒凉,忌吹风,吃的是药膳,穿的是厚裘,每年一到了秋冬时节,就病得犹如仅剩下一口气。 虽然据说也确实是只剩一口真气在吊着他的命。 苏梦枕的咳喘渐渐平缓了下来。 苏镜音连忙提壶倒了杯温水给他递了过去。 苏梦枕接过茶盏,拍了拍她的手背,对她露出了个安抚的笑来,“哥哥没事。” 他其实并不常笑,也不怎么喜欢笑,大多时候总是哧笑或冷笑居多,此时露出这样一个略带安抚的笑,是很难得一见的,也看得苏镜音心里忽然就难受了起来。 苏梦枕虽生来性子冷清,但苏镜音小的时候大多都是叫他哥哥的,只是后来父亲去世,恰逢金风细雨楼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他为此而殚精竭虑,心思城府本就极深的他,行事手段也如他的刀法一般,越发诡谲凌厉,狠辣无情。 渐渐的,苏镜音也变得沉默,后来逐渐改口称他为兄长,只不过偶尔还是会脱口而出几句哥哥。 但其实苏镜音心里一直都是明白的,若没有她哥哥的狠厉手段,只怕风雨楼早已湮没在了风雨之中。 第5章 苏镜音深吸了口气,在苏梦枕低头喝水的时候,抬手撩起车幔走了出去。 这么一会儿工夫,师无愧已经下车弄清楚了情况。 随着丐帮君山大会的举办日期临近,接到请帖赶往君山的江湖人士越来越多,眼看当下临近洞庭湖畔,这条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车马也多了起来,他们马车的前边,还有一架看起来颇为雅致贵气的马车。 那是江南花家的马车。 据说在江南地区,骑上一匹快马不停的跑上一天一夜,都仍然还在花家的产业之内。 在苏镜音的印象中,那就是一个极有钱、极有钱、极有钱的世家大族。 嗯,反正她就记住了一个有钱。 师无愧说,前方拦车的是个穿着一袭黑纱裙的女子,自称丹凤公主,排场很大,又是侍女提篮撒花,吹箫弹唱,又是三个护花使者开道拦路,拦的也不是他们的路,而是花家的马车。 苏镜音下令的手刚抬起来就放了下去,拧眉问道,“什么丹凤公主?” 哪家公主做派会那么鬼祟古怪,还裹一身黑纱的?? “是个五十年前早就灭亡的小国。” 师无愧解释道,“说是叫什么金鹏王朝。” 哦,明白了。 不是朝廷的公主。 那就是可以放心干她丫的了。 欺软怕硬的苏镜音如是想道。 毕竟她也不想为了出那么一口气,而给兄长招惹到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她放下的手又瞬间支棱起来了。 冷冷下命道,“把拦路的都拖走。” 她不想管别人家的闲事,但她哥哥的血可不能白吐。 苏镜音的话音刚落,倏然之间自官道两侧的林子里冒出七八个黑影,转瞬便落到了花家马车的前方,乒乒乓乓交起手来。 八个对四个,以多欺少,以强欺弱。 不错,稳赢。 苏镜音顿时满意了。 她掸了掸裙角,立马矮下身子钻回了车厢内。 她拍拍手把人都拖走,剩下本打算逃跑的陆小凤蹲在花家马车车辕上,和花满楼两人面面相觑,二脸懵逼。 在路上走着走着,忽然被拦下来这种事,陆小凤已经不是第一次遇上了。 他是个浪子,还是个江湖有名的风流浪子,因此总是会遇上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美人,而美人香风裹挟而来的,往往都是一些难以解决的棘手麻烦。 那丹凤公主长得那样美貌,露面的排场搞得那样隆重,一见面又立马跪了下来,陆小凤的江湖经验极为老道,说来都是泪,全是以往被坑无数次的经验凝结而成,他看得出来,她此番想求的,绝对是个天大的大麻烦。 反正这麻烦他笃定是管不了。 他管不了,但他跑得了。 陆小凤刚听了几句就想溜之大吉,结果突然嗖嗖嗖窜出来一群不蒙面的黑衣人,把丹凤公主以及她手下那三个护花使者全给按头捂嘴拖了下去。 男女平等,一视同仁,属实公平公道得很。 一行四人登场有多隆重,退场就有多狼狈。 但这番做派,却委实有些霸道了。 不远处,几个黑衣人正眼睛唰唰发亮地拖人退场,边走边低声谈论着,陆小凤隶属江湖年轻一脉的武学顶尖高手,自然耳聪目明,将几人的话语听了个全。 “啊!这么些年,终于等到大小姐吩咐我办事了……” “你说的什么鬼话,大小姐明明是给我下的令!” “……你俩小子做什么美梦呢?” “我们好不容易能为大小姐做点事,头儿你别扫兴嘛!” “就是就是……” “说起来这人真有勇气,长这么丑竟然敢挡大小姐的路……” “就是就是!” “你丫除了就是还能不能说点别的?” “就是就是……” “滚犊子!!” “……” 陆小凤听着听着,面色渐渐古怪。 这话里说的若是那三个护花使者还好,毕竟那三人确实长得奇形怪状,陆小凤江湖打滚多少年,自然认得出来,其中一个断腕独眼半张脸的是玉面郎君柳余恨,另一个矮小黑瘦大胡子的是千里独行独孤方,还有一个长得较为正常,有些斯文白净的是断肠剑客萧秋雨。 但那黑衣人嘴里说的有勇气,显然指的是被他一掌摁着脑壳的丹凤公主。 很有勇气的上官丹凤脸一下更绿了。 陆小凤不该有的好奇心又冒了上来。 上官丹凤本就是个难得的美貌佳人,至少他浪荡江湖这些年,都甚少见着比得上她这份美丽的女子。 那么问题来了,比她还要美得太多的美人究竟会有多美? 原谅陆小凤想象无能。 他没忍住探出脑袋去瞧后面那架马车,但却晚了一步,只依稀瞥见一抹淡淡烟紫的裙角淹没在了车幔之后。 这桩小事没对车幔之后的苏镜音产生半点影响。 她兄长虽处事手段果决狠厉,但金风细雨楼在江湖上还算是个正道帮会,人拖下去该怎么办,自有该处理的人处理,要是问出什么来,自然也会禀告她哥知悉,其它的,就跟她无关了。 至于她哥方才说的什么处理公务,对不起,她间歇性耳聋了。 过了江陵,在马车上晃晃悠悠又走了一天,终于到了洞庭湖畔。 第6章 这江湖上有‘天下英雄,六成雷,四万苏’的说法。 雷指的是同在汴京皇城,以楚河镇为汉界划分地盘的六分半堂,苏指代的自然就是金风细雨楼。 当今武林中三十六分舵七十二瓢口,除了那些自有传承的峨眉少林神水宫等大派,其余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江湖帮派,各有一半分别拜的两家的山头。 金风细雨楼麾下少说也有四万多人,要撑起那么大的帮会,自然也要有相应的买卖营生,因而水陆商道亦是皆有涉及。 长江水道之上,金风细雨楼的麾下分舵就有好几个。 苏梦枕的马车刚行到洞庭湖畔,带着风雨楼标志的二层大商船早已停在江边等候多时。 此时已近黄昏,江畔人来人往,西边市井来商客,东岸洞庭簇钓船,一派喧嚣,好不热闹。 苏镜音迟疑了片刻,还是戴上了帷帽。 苏梦枕抬手为她理了两下纱幔,轻声道,“若是不喜欢,可以不戴。” 他的妹妹,他自然是护得住的。 苏镜音摇了摇头,“还是戴着吧,能少些麻烦还是少些的好。” 她虽然总爱宅在家里,但其实说到底,哪有女孩子不喜欢逛街的呢,苏镜音年岁还尚小之时,偶尔也会出去市肆上放放风,及笄之后,这两年随着容貌愈盛,有时才刚踏出天泉山就能惹上一堆麻烦,因而她也就更是越发不爱出去了。 苏镜音戴好帷帽,毫不犹豫下了马车,完全没有半点等自家病怏怏的兄长的意思。 哪怕她还在啃老,呃不是,是啃兄。 毕竟是为楼主所备,风雨楼分舵准备的二层大商船一眼看上去气派又雅致,苏镜音从前很少出门,因而从未坐过大船行水路。 她兴致极佳,下了马车一路走近江畔,都未曾察觉到自己发间的银簪被人动了一下,只倏忽之间,立时少了颗莹润透白的海明珠。 第3章 美人刀 楚留香这两日有点倒霉。 他是个贼,说贼有些不好听,或者该说是盗。 他的盗亦有道,留下一枚郁金花笺,告知守宝之人,光明正大,众目睽睽之下,优雅而又从容的盗。 登堂入室,盗宝无影,踏月留香。 所以他在江湖上有些许名头,有人叫他盗帅,有人叫他香帅,有人赞他是强盗中的大元帅,因他劫富济贫,偶尔撒币,时常偶尔,也有人称他是流氓中的佳公子,因这世上没有他偷不走的东西,包括姑娘们的心,所以也时常有人娇声叱他道,是偷心的贼。 而这些天,他守身如玉得很,在他的小船上晒太阳翻着面均匀做美黑,没有盗宝,也未偷心。 但却有一个姑娘口口声声嚷着他偷了她的东西,举着剑从江南海岸一路不停追砍他到洞庭湖畔,大有一副不没收他的作案工具不罢休的架势。 说来说去,最近过得不算好,但好在,他的饭量一直很好。 逃命也是会饿的。 也亏得他朋友满天下,刚到洞庭湖畔,就闻见了一股烤鱼的香气,他的鼻子时常不灵敏,但在关键的时候总是很灵活。 这世上人各有志,有人喜欢金银财宝,有人喜欢高官厚禄,有人喜欢浪迹江湖,也有人的喜欢千奇百怪。 楚留香有个朋友叫张三,他喜欢烤鱼,他烤鱼的时候总是很专心,天就算破了个窟窿他也不会看上一眼,因此他烤的鱼很有名气,又香又嫩,不腥不老,但却不是人人都能吃到的。 好在楚留香就是其中一个能吃到的人。 张三有个江湖诨号叫作‘快网’,给他一条船,他就能过得比谁都好,楚留香的轻功极高,轻飘飘落在张三那艘破旧却坚固的船上,都未发出半分响动。 本是一别数载久逢老友,相见且欢愉。 但楚留香却愉不出来。 因为张三的鱼烤焦了。 这事就很恐怖了。 楚留香大惊失色。 他下意识抬头望天。 嗯,还好没窟窿。 张三目光呆滞地看着他热爱的烤鱼,连焦了都不知道,楚留香的手在他眼前挥了好半晌,他也没反应。 楚留香猛地一拍他的背,张三这回有反应了,他比楚留香刚才的大惊失色还要大惊失色。 不是为了他的烤鱼,而是为了他手里掉出去的珍珠。 这个楚留香倒是理解了,张三什么都好,就是嗜珍珠如命,看见好品相的珍珠就走不动道,不搞到手就抓心挠肝,心痒难耐。 但楚留香这次猜错了,他没想到,这回让张三的心痒得抓不着的,不是珍珠。 而是他手中那颗珍珠的主人。 洞庭江风撩帷纱,一眼竟夕起相思。 楚留香默默听完,面色凝重至极,他沉吟片刻,合理推断,要么是张三疯了,要么就是他聋了。 因为他听到张三念叨了那位美人大半天,最后说,“打个比方罢,若是她想要我全部的珍珠,我掏光了底裤都会奉上。” 楚留香:“……”人家姑娘应该并不是很想要你底裤里的珍珠。 但能让向来嗜珍珠如命的张三说出这等话,那位姑娘委实不简单。 楚留香忍不住直叹气,看张三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今晚约莫是吃不上烤鱼了,唉,看来他只好亲力亲为,亲自动手……系紧裤腰带。 没办法,孩子饿了一天了。 第7章 “你说那姑娘后来登上了金风细雨楼的船?” 楚留香系好腰带,这才有心思关心起好友八百年才得一个的心上人,“江湖传闻,苏梦枕双亲早亡,听说只有一个妹妹,按你说的来看,年纪应当正好对得上。” 张三呆呆盯着珍珠,脑子里想的全是江风撩动帷纱时的惊鸿一瞥,听到这里,他嗖地一下站起来看向楚留香,呐呐地问道,“老臭虫,你说,我拿我一身造船本事去找苏梦枕换他妹妹,够吗?” 楚留香赶紧拦住他,“别!你可千万别冲动!” 楚留香这下终于确定了。 嗯,没错,就是张三疯了。 开玩笑,红袖刀之威,刀下恶魂几多,拿什么去拐人家唯一的妹子,拿命吗? 他不知道究竟是何等样人,才能勾得平生只爱珍珠船舶的张三这般失了魂离了魄。 但这世上比美人珍贵的事物多不胜数,森林何其多,野草更不尽,为了一棵树抛弃一切舍弃性命,不至于,真不至于。 可话是这么说的,道理也是这个道理。 直到翌日,楚留香再次被追着不得不躲进了水中,从水里出来的那一刹,眼前不经意间忽现一烟紫罗裙的少女,生得那厢倾城国色,仙姿玉骨,浑然不似凡间中人。 那是一种笔墨诗书皆难以描绘的艳色。 江南四月春盛,陌上十里繁花,塞北雪乡寒梅……任凭楚留香赏遍春色,却仍觉皆是远远及不上她这一刻的掩唇弯眸,嫣然浅浅。 九天神女落凡尘,笑倚东窗白玉栏。 楚留香昏昏沉沉,仿若已醉倒在那娇靥之下,冷不防坠回水底,呛了好大一口洞庭湖水。 惹得神女微微侧首,回眸垂青。 目光相望那一瞬,楚留香心尖剧颤。 他蓦然觉得。 他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试试红袖刀。 他在这一刻完全忘记了某个把一颗珍珠当祖宗供起来的好友。 什么张三?张什么三?张三什么?? 对不起,他不认识。 苏镜音从前没多少出来游玩的经历,眼下坐船行水路,做什么都觉得新鲜,一大早吃完早点,连惯常的回笼觉也不睡了,茶花捞了一桶小江虾,说是可以拿来作鱼饵。 于是她开始专注起了钓鱼事业。 但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她的事业颗粒无收,连她一向嘴下不饶人的兄长都不忍开嘲讽,只露出了关爱自闭儿童的怜悯眼神。 本来不自闭的苏镜音被他看得彻底自闭了。 眼看日渐正空,就在她想着要么还是放弃算了的时候,鱼竿它……竟然动了!天可怜见的,一早上了,不容易啊! 苏镜音连忙拉了拉鱼竿,没拉动,担心把鱼放跑了,索性放手让茶花弄,茶花气力够是够了,但拽着拽着,才发现,钓上来的,是一大活人。 苏镜音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楚留香的鼻子有毛病,呼吸不畅,所以他练就了用皮肤呼吸的功法,在水里待上一天一夜都没问题,但他此时还是厚着脸皮登上了船。 他微笑着拱手自报家门,英俊优雅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富有魅力。 但这魅力踢上了铁塔般的铁板。 茶花一听他自称楚留香,本就不多的礼貌更加不多,苏镜音方才微微颌首回了礼,他那铁塔身躯当即严严实实挡在自家大小姐跟前,横眉竖目,自发充当起了人形三八线。 茶花向来老实巴交一壮汉,他听说过楚留香的名号,轻功极高,盗术一流,出道以来风流史上的红颜知己连起来,比他堆了一个月没洗的袜子还要多得多。 他嘴皮子不利索,但内心的感情充沛表达到了眼睛里。 毕竟此刻他看楚留香的眼神,跟看个采花贼几乎没两样。 楚留香:“……”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这是他每每觉得尴尬或赧然时候下意识的动作,他本想用内力蒸干衣物,又想起这身衣裳已从东海沿岸穿到了洞庭湖畔,未免佳人面前失礼,只能硬着头皮问茶花,“小哥,请问这船上是否有多余的衣物,可能借予楚某更换?” 茶花恶犬龇牙:……没有,滚。 但茶花没能及时表达出他的友好问候,师无愧听从公子吩咐,已从船舱内走了出来,拱手有礼道,“楚公子,请随我来。” 楚留香微笑颌首,进船舱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向来粲如繁星的眼瞳中隐有黯然浮动,苏姑娘礼数周全,但客气疏离,面色冷清如霜如雪,仿若片刻之前的倚栏浅笑是他恍惚间的错觉。 那当然不是楚留香的错觉,只是他未能看到,在他转身进舱后的顷刻之间,冰消霜融,雪尽春色复又回。 苏镜音从前很爱笑,她有记忆以来就生在风雨楼中,那时楼子里大多都是跟随父亲创业已半的长辈,小一辈的只有她一个女娃娃,因而是疼着宠着过来的,后来父亲去世,她逐渐长大,兄长急剧扩张势力,楼中对人才有容乃大,年轻弟子也越来越多。 然而年少慕艾,在所难免。 渐渐的她发现,她好像长得有亿点点好看,除了兄长身边看着她长大的几个亲信,其余的,只要她一笑,人就迷糊,平时迷糊不要紧,出任务的时候迷糊那是要人命的。 久而久之,她也就养成了不随便对人笑的习惯,因而楼子里的弟兄如今大多都以为,她性情与兄长一般清冷。 第8章 苏镜音笑着接过茶花重新挂好饵料的鱼竿,继续起了她的钓鱼事业。 鱼钩刚下水,船上的侍从恰好送来了她方才吩咐提前做好的午饭。 很好,她今天就准备在这里,跟这群成了精的只吃鱼饵不上钩的鱼崽子们杠上了! 苏镜音随手将鱼竿稳稳当当的卡在船栏上,一手捧着午饭,一手拿勺子挖着吃了起来,没外人在的时候,她向来随性而为。 茶花:“……” 大小姐创业未半而中途停下来吃蛋炒饭。 这不知哪个分舵派来的厨子手艺是真不错,苏大小姐吃第一口的时候简直惊为天饭,接着恰饭的速度都比以往快了不少。 然而今日她这新事业明显发展不顺。 才刚扔下鱼饵没多久,她饭也才吃了一半,不多时,又钓上来第二个大活人。 二号选手长着两条与眉毛一模一样的胡子。 苏镜音差点怒而甩饭。 绝了,这洞庭难不成是浪子的母亲湖吗?? 苏镜音一行人改道水路后,没多久就收到消息,上官丹凤被一蒙面高手救走。 对此苏镜音倒不怎么在意,救走就救走吧,该出的气也已经出了,虽然还没问出什么来,但之后她背后的人有什么阴谋估计也不关他们的事,本也不是针对金风细雨楼而来的。 但陆小凤就惨了。 他又再次被拦住了道。 于是他施展轻功夺路而逃。 他是真心觉得郁闷,难道他陆小凤看起来脑子像进水的吗?明知那美貌公主问题大大的有,他还主动往钩上吊,那不是傻吗? 可那丹凤公主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一帮蒙面高手,围追堵截花招百出缠了他一天一夜,最后缠得他实在没办法,只好趁其不备跳下洞庭湖里躲了起来。 不得不说,龟息功平时不显,在逃跑的关键时候就变得尤其有用。 等到闭气的凤凰龟再次出水,是被勾住了衣领子钓上来的。 没被美貌公主钓走,却被鱼钩勾住的小凤凰浮出水面的时候还有些晕乎。 他傻愣愣看着一手拿鱼竿一手拿饭碗的绝色美人。 觉得自己落的不是水,而是…… 陆小凤喃喃道:“我可能坠入了爱河。” 苏镜音:“……” 爱护水域环境,人人有责。 请不要往河里扔垃圾,谢谢。 第4章 美人刀 这一回,都不需要自报家门了。 四条眉毛外加大红披风,实在太好认了。 茶花很干脆的像座大山一样挡住了陆小凤直勾勾的目光。 容颜绝色的美人蓦然成了野蛮生长的糙汉,陆小凤一激灵,终于舍得把他的浪子心从爱河里捞出来,顺便嫌弃地收回了情意绵绵的眼神。 茶花:“……”玛德,老子的四十米屠鸡大宝刀呢? 陆小凤缓过神来,这才注意到游船上嵌着的金风细雨楼的标记,俨然与前日后头那架马车的标记是一个模子所刻。 他恍然想起,彼时错过的那片如云如雾的烟紫罗裙尾。 原来,她就是那些黑衣人口中所说的大小姐。 若说他这两日被上官丹凤缠得憋屈又窝火的话,那此时陆小凤有再大的火气也都云销雨霁了,甚至于,他还冷不丁产生了些许感恩之情。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上官丹凤让我们相遇。 陆小凤的麻烦总是跟女人有关,越是美貌的姑娘,越容易带来难以招架的麻烦,对于这点,浪子的经验实在丰富得不能再丰富了。 所以浪子从来多情又薄情,他知道什么样的姑娘可以招惹,也知道什么样的姑娘连想都不能多想。 可是再多的明知道,都抵不过那千秋从无的惊鸿绝色。 原来真的有那样一个人,只消一眼,便足以让你不自觉陷了进去,心甘情愿沉坠梦中,梦里有九霄云殿,梦里有仙音袅袅。 直到那位风姿绝尘,却面有病容的公子从船舱内走出来,那一缕飘渺朦胧的仙乐竟还萦绕不休。 直到陆小凤浑身湿漉漉的登上了船,那一曲仙乐也更是愈发清晰可闻了。 泠泠七弦遍,半入江风半入云。 原来不是天上乐,而是人间曲。 可人间哪得几回能听到这般动人心弦的曲子? 而这世间又有谁能够弹出如此明澈之琴音? 陆小凤循声回首望去。 江上远远飘来一叶孤舟,一名僧人。 面容姣若好女的青年僧人身着一袭月白僧衣,神姿孤洁,宛若瑶林琼树,独坐孤舟之上,素手焚香抚瑶琴,此间风尘,皆是外物。 孤舟逐流随波,越飘越近。 楚留香恰在此时换好衣裳走了出来。 江湖传名的两大只浪子不期然对上了眼。 确认过眼神,全都是被钓上来的人。 至于是被鱼儿钩钓上来的,还是被美人钩钓上来的,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只不过楚留香眼下已不复此前狼狈,而陆小凤方才上船,浑身上下衣裳湿透,肩上挂了两撮暗绿色水草,草里还夹带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崽崽。 苏镜音眼睛蓦地一亮,挪了步子闪到自家兄长身后,一把揪住他的袖角,悄悄拉了拉。 苏梦枕侧眸看来,她立时眼巴巴地示意他捉鱼,人是她钓上来的,四舍五入这鱼崽子也算是她钓上来的。 第9章 这可是她花了一早上时间,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劳动成果呢,可不能让它给跑了。 苏公子高贵冷艳地睨了她一眼,不理她。 但苏大小姐她不依不饶。 苏公子清风朗月的身姿底下,袖袍针脚都要被她给揪崩了,苏大小姐缠起人来是很烦的,不达目的不会消停,这点没人能比苏梦枕更清楚了,她是真做得出在这儿撕了他衣袍的事来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隐约听到了细小的裂帛声。 苏梦枕病躯一僵,额角青筋蹦了蹦,终究还是拿她没辙。 斜睇了不省心的妹妹一眼,苏公子暗自磨了磨牙,只得与陆小凤道了声失礼,高抬贵手取了水草,修长指节拈住那条拇指大的鱼儿,放到了她手心里。 顺道着,咬牙切齿地屈指捏了捏她的脸,解一解气。 第一千八百次,想问问他那故去多年的父亲啊,这妹妹是来给他本就病弱多舛的一生增加坎坷的罢? 陆小凤刚用内力蒸干衣物,闻声转头,只瞥见肩上水草被一只消瘦见骨的手拿了下来,他随之看去,就见那美人姑娘小心地双手托着鱼,唇角含霜,面容冷淡,但被兄长轻捏了脸后,却似是微微着恼地嗔了他一眼。 美人含嗔带娇,星眸流转,眼中仿若只看得见公子一人,羡慕得小凤凰眼都红了。 他未来的大舅兄可真是好福气啊! 且不论苏公子愿不愿意当陆小凤的大舅兄,此时就连他的隐藏情敌楚留香都没注意到这一出。 只因孤舟将至,琴音已歇。 江上抚琴之人,七绝妙僧无花。 妙僧何止七绝,琴棋诗书画武茶,就连那一手素斋厨艺也是顶顶妙绝。 楚留香与陆小凤皆是江湖有名的浪子,同时也是朋友遍天下的浪子,二人自然皆与无花相交甚笃。 孤舟已至,楚留香踏风而下,身姿轻盈落入舟中,与无花闲话寒暄了两句,刚要为他介绍那位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一回身才发现,陆小凤这崽种趁他不注意,已经跟美人聊上了养鱼经,且还说得头头是道。 江湖就这么大,两个浪子早就认识且熟识了,也曾坐下来喝酒探讨过,毕竟说起来,两人交往的妹子都不少,可从不重合也是挺巧的。 后来才发现,浪子确实都是十成十的真浪子,就是喜欢的类型不一样而已。 但最为极致的美貌却是无法归类的,那种美一眼万年,区区统一审美,自然不在话下。 于是现在资源重合了。 陆小凤的目光从来都是很放肆的,被他看着的姑娘往往都会羞赧地红了脸,可他此时说话间与美人离得近了,却是目光飘忽,不敢直视。 从前他浪荡江湖时曾听过一段梁祝戏词,台上的梁山伯一句词唱得悱恻缠绵,欲语还休,彼时陆小凤还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如今遇到这令他一眼动心的姑娘,他终于是懂得了。 他也从此不敢看观音。 刚把鱼放入茶花拿来的木桶里,就听了一耳朵养鱼经的苏镜音,目光有些疑惑地看向陆小凤,“嗯??可是我不养啊。” 她好忙的,一天下来要吃饭睡觉咸鱼瘫,还要练她哥的红袖刀法第一式,她哪有时间养什么鱼啊。 陆小凤问,“那这是?” 苏镜音很是理所当然,“钓鱼自然是用来吃的。” “……??” 陆小凤低头瞧了一眼那只拇指大的、即将幼年早逝的小小鱼,忽然觉得刚才羡慕它能被美人垂青的自己,好特么傻。 无花跟着楚留香踏上了船。 楚留香早年行走江湖时曾与苏梦枕有过几次短暂交集,因而自觉担任起了互作介绍的工作,船上四位青年俊杰皆在江湖上有着不容小觑的名气,一见面自是好一番你来我往的应酬流程。 只不过让无花觉得奇怪的是,陆小凤与楚留香对待苏梦枕的态度,有一种他完全说不上来的诡异热络,但他对此也只是一闪而过的疑惑,并不是很在意,毕竟眼下他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 无花是应南宫灵之托,来请楚留香提前去往丐帮君山分舵下榻的。 “这……” 楚留香正迟疑着,陆小凤却已忙不迭替他点了头,“既然南宫少帮主特意让大师来请,想必是有要事相商,楚兄你就别犹豫了!” 同为浪子,谁还不知道谁呢?楚留香瞥了陆小凤一眼,对他打的什么算盘门儿清,想撇下他跟苏姑娘一船同行,没门! 楚留香转了下扇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说来上次见南宫兄,他还提起与陆兄你许久不见,此番在此遇上也是赶巧了,你我便一道同去罢。” 两只浪子目光相对,隐有电闪雷鸣。 无花心下茫然,他只觉这俩人今日委实有些不对劲。 那两人彼此心知肚明,不过男人间的勾心斗角罢了。 最后陆小凤还是不情不愿地被楚留香拐下了风雨楼的船,三个大男人同坐一叶扁舟,说来是有些挤的,但他们要提前去与南宫灵会面,在江上以内力驱使小舟行进,远远比坐大船快得多,更别说苏梦枕不急着赶路,因而他们那船是以匀速行使的,只要在君山大会开始之前赶到即可。 对苏镜音来说,闻名江湖的妙僧无花还没有她的鱼来得有吸引力,她从方才就在一旁低头研究桶里的小鱼,对于两只浪子下船之前依依不舍的目光,她毫无所觉,只顾着与茶花小声商量那条鱼今天晚饭的死法,最后拍板决定,让厨房给她哥炖汤补身体。 第10章 拇指大的鱼崽崽:小小年纪就承受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重担。 无花正与苏梦枕温声告别。 美人抬眸望来的那一刻,白衣僧人一句念了十来年的阿弥陀佛,蓦然卡在了喉间。 但无花不亏为莆田南少林新一代弟子首席,他很快回过神来,立时扪心自省,笑叹一见姑娘误道行。 若是换作别人来说这一句,或许会显得有些轻佻,但此时由无花微笑道来,苏镜音却并不觉得反感。 无花长得极好看,唇红齿白,目如朗星,行事之间潇洒脱俗,笑里隐有出尘之意,很能给人留下好感。 苏镜音对他淡淡一笑。 无花微笑颌首,那一句阿弥陀佛终于说出了口以作道别,脚下如踏金莲般施起飘渺轻功,转眼间便落回那一叶孤舟之上。 孤舟渐渐远去,江水一线。 苏梦枕双眸微眯,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钓吗?”他忽而问道。 历经两回大钓活人整出阴影的苏镜音摇了摇头,“不了……” 钓鱼是不想了,可能这辈子都不想了。 “既然有空了,那咱们来算一算账。”苏公子不疾不徐地捋了捋宽大广袖,袖角处针脚开口若隐若现,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苏镜音见势不妙,扭头就跑,“我没空,我可忙了!” 苏梦枕轻车熟路地将她一把拎了回来,哧笑道,“你除了吃和睡,还有什么可忙的。” “我忙着……” 被揪住了命运的后领逃不掉,苏镜音眼神飘来飘去,倏而飘到了木桶里的鱼崽崽,于是就立马理不直气也壮了,“我要忙着给你烧鱼呢!” 苏梦枕眉梢微挑,“哦?” 苏镜音连连点头,生怕他继续算账,“兄长喜欢吃什么,我都给你烧。” 苏梦枕似笑非笑地松开她,十分配合她的表演,“我喜欢……” 苏镜音连忙打断他,“兄长喜欢喝白开水的我知道,我现在就去给你烧一个!” 苏梦枕:“……” 神特么白开水。 咸得这么清新脱俗的姑娘到底是谁家养出来的?! 第5章 美人刀 最后苏镜音连白开水都没烧成,就被她哥嫌弃地赶去练刀了。 苏梦枕看了一会儿,留下了茶花作监督,拢了拢身上大氅,转身欲回船室。 师无愧尾随其后,面带担忧地看着他。 公子近来行事愈发急了。 不止延长了大小姐练刀的时辰,似乎还准备将楼中事务教予她上手,此番带她外出,他们这些亲信其实都看得出来,不过是想为大小姐多添些人脉以护周全罢了。 他迟疑了片刻,才低声劝道,“大小姐很聪明,公子其实不必这样急。” 苏梦枕隐有愁容,只摆摆手,并不出言。 一进屋内,他立时脊背微躬,掩唇不住地咳嗽起来。 江风侵虐病骨。 师无愧本就跟在后边,见状连忙关上舱门。 船外是秋水寒烟,船内却是红梅盛血。 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浸满了整间屋子。 江湖传言,金风细雨楼的苏公子孤高謇傲,不可一世,纵有病骨,难折傲骨。 苏梦枕的脊背从来都是直的,可他的病如今愈重,咳嗽起来总也忍不住弯了腰,若心无挂碍,尚且无妨,可他心有挂念,难能安枕。 病容经年,时日无多,他早知命。 只余一姑娘,或恐死后无依。 师无愧手中倒了杯水,待苏梦枕的咳嗽稍微平缓一些后,他赶紧奉上茶盏,让自家公子吞服随身携带的丸药。 那是苏梦枕常年无停的丸药,曾经只吃一颗即可缓下咳意,如今却须两至三颗才可,到了深冬,便还要再加上浓得能让人苦到心底里的汤药。 沉疴多年,如今苏梦枕早已分不清,究竟苦的是药,还是心。 由爱故生怖,不寐百忧生。 他吞服了药,喉间痒意渐消,师无愧还要再为他倒水,苏梦枕摇了摇头,只将茶盏放回了桌上。 一道残阳铺水中,一介愁客立舫舟。 苏梦枕扶窗远望,眉间染霜,心中万千思绪。 少顷后,他又忍不住咳了几声,在师无愧急步上前时,忽而抬手吩咐道,“让人……不,到岸后你亲自去,盯着无花。” 师无愧惊疑不定,“公子,莫非那无花大师有问题?” “或许。” 苏梦枕语声微沉,又道,“无花武功极高,远远跟着就好,别被发现了。” 自家的小姑娘长得极为好看,说句不好听的,道一声亡国祸水也不为过,苏梦枕再如何不近女色,自她年过及笄后,这两年也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 绝世的美貌如触不及的九天明月,月华映照之处,凡人一视同仁。 大多人一见苏镜音,第一眼是惊艳,第二眼便是不由自主的沉沦。 可无花不同,他看见她面容的第一眼,是惊异,第二眼,目中却隐有微芒一闪而过,虽一瞬即逝,但还是被苏梦枕察觉到了。 无花那时的扪心自省,扪的究竟是心,还是心口处的衣襟? 苏梦枕神色微冷,扬手扔了染血的帕子,目光平静地看着它飘出窗外,悠悠荡荡的,缓缓落入水中。 江水微澜,血色漾出。 这时屋外传来几许响动,苏梦枕转头望去,舱门倏而被人推开,苏镜音站在门外,怔怔的看着他。 第11章 他就立在那里,孤寞寂寥,窗外碧波寒江,残阳如血,皆浮于他身后,温暖柔和的落日余晖洒在他身上,映得他往日里苍白冷隽的面容都有了一丝光采,眼瞳中终年不灭的寒火也好似有了温度。 苏镜音禁不住有些失神。 但他一开口说话,那温暖柔和的滤镜一下子就碎了。 碎得干干净净。 苏梦枕蹙眉看她,“苏镜音,我记得你今日才练刀不过半柱香。” 苏镜音:“……” 她刚才铁定眼睛出问题了,就这冷漠无情的钢铁直兄,哪来的什么温暖柔和? 苏镜音脚步虚浮,恹恹地飘了进来。 然后准确无误地飘到了软塌上。 屋中点了辟寒香,满室暖气翕然,不多时也熏淡了血腥气,因而她并未发现自家兄长方才又咳了血。 “哥哥……” 苏镜音委委屈屈,哭诉的同时,还不忘揪过毯子给自己裹上,“我头晕,胸闷,浑身乏力,还恶心。” 苏公子在桌边坐下,随手倒了杯茶,静静看她表演。 但苏大小姐是什么人,她可是坚持五年兢兢业业偷懒的人,没人配合她也能继续演下去,“我觉得我可能是晕船了。” 苏公子不疾不徐地指出,“今日晕船,昨日也晕船,对了,前日之前你还晕马车。” “嗯……女孩子总是身体比较柔弱的。” 苏梦枕冷笑一声,放下茶盏,毫不留情地点破,“你还有什么是不晕的?” 苏镜音:这实话我怎么能告诉你呢,不练刀就不晕了。 “可能明天就不晕了。”她说。 “昨日你也是这么说的。” “……昨天我没想到今天竟然还会晕嘛。” 苏镜音虚虚弱弱地叹了一口气,“唉,都怪我这身体不争气。” 真正身体不争气的苏公子:“……” 苏梦枕都被她给气笑了。 这五年来她躲懒摸鱼的理由五花八门,天花乱坠,用她坚持不懈的努力,生动形象地演示了什么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哦,还有那剩下的二十五天,晒咸鱼。 更让苏梦枕觉得可气的是,他明知道她就是在躲懒,可若没有他的心软放纵,她怎么可能整整五年,红袖刀法只练会了不到三十招。 且还是半桶水当啷响的三十招。 苏梦枕揉了揉额角,被气得脑袋一抽一抽的疼。 他深深叹了口气,“罢了……在船上这几日先不练了。” 看吧,他终究还是又心软了。 “真的?!”苏镜音噌地一下坐了起来。 苏梦枕眯了眯眼,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危险。 “……我就知道兄长最好了。” 晕船的苏大小姐虚虚弱弱地说完,又虚虚弱弱地瘫了回去。 苏梦枕:“……” 苏大小姐这么一瘫,就瘫了几天,瘫到了船泊君山。 她钓的那只小鱼崽崽,就炖汤这一问题,难倒了整个船上的厨子,最后鱼崽子逃过一劫,只能让厨房养了起来,养肥了再炖不迟。 再过两天就是君山大会,洞庭口岸车如流水马如龙,来来往往的大多都是江湖中人,苏镜音轻车熟路地戴好帷帽,下船后攥着自家兄长的袖子,跟紧了他。 没办法,人多的地方往往容易出事,江湖人更是如此,有陆小凤花满楼那等性子温和讲道理的,自然也有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动手的。 而她哥虽看着是个病弱公子,但毕竟上位多年,红袖刀亦是终年饮血,那身不可一世的大佬气度,只要是有点眼力的人,都不敢轻易上前招惹。 可明面上不敢招惹是一回事,背地里暗暗使坏又是另一回事了。 苏镜音觉得好像有人在看她,视线极为隐晦,像是毒蛇的信子,阴森,悚然,令人不寒而栗,可当她回过头后,那道目光却立即消失了,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怎么了?” 她攥着他袖角的手一松,苏梦枕立时察觉到了,回头一看,就见她已落后了几步。 苏镜音皱了皱眉,她武艺不精,并不能确定那道视线究竟看的是她还是别人,只得摇了摇头,“……没什么。” 还未离开港口地界,人流如织,苏镜音正要抬步跟上自家兄长,一个不注意,就被人流裹挟着冲退了好几步,冲到了没有遮挡的湖畔边。 她趔趄了一下,不小心扭到了脚,就在站立不稳差点跌坠下湖时,风中倏地掠过一道墨色残影。 下一刻,她被揽入了一个带着寒气的怀抱。 帷帽跌落,墨色狐裘旋即从头到尾将她裹住,丝丝药香争先恐后涌入鼻端,是最为熟悉的、令她安心的气息。 苏镜音隈倚在他怀中,头顶传来玉石般清泠的嗓音,带起了耳畔的闷闷震动,“还能走吗?” “好像……” 苏镜音试探着动了下脚腕,然后被疼得直抽气,“呜……不行了。” 她泪腺实在发达,从前装哭眼泪也是说掉就掉,这一下疼得她眼泪瞬间飙了下来,转眼就染湿了苏梦枕胸前的衣襟。 明明只染湿了衣襟,苏梦枕却觉整颗心都被她给浸到了泪里头,浸得他的心止不住的开始发酸,发涩。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背,轻声道,“不想被人看见就抱紧我。” 什么?? 第12章 苏镜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俯身弯腰一把捞了起来,整个人如浮云端,吓得她眼泪都憋了回去。 苏镜音怔怔地打了个哭嗝,看着可怜又可爱,但实则心里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妈哒,臭直男,抱就抱了,但你特喵能不能温柔一点?? 可她的辣鸡直男哥哥看不懂她内心的八百字脏话,啪地一下,十分响亮的一声,把她的脑袋重重摁入了怀里。 苏镜音人都被撞麻了:“……” 苏梦枕此时却蓦然觉得,他这妹妹好像有点儿傻,可那副呆呆愣愣、眼睛红红的模样,却实在可爱得让他手痒。 他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傻了么?不是说不想被看到招惹麻烦,那还不抱紧我。” 苏镜音:“……” 敲!常年练刀骨头邦硬的臭直男! 你当我的脑袋是石头做的吗?? 苏镜音一手搂紧他脖子,一手捂住了额头。 笑着咬碎了后槽牙。 第6章 美人刀 陆小凤已经在洞庭口岸等了两天了。 自下了金风细雨楼的船后,他吃不好睡不香,每叹一口气都要念一句苏姑娘,念得花满楼耳朵生茧,都不知道苏姑娘三个字怎么写了。 离岸不远有个茶寮,花满楼陪着陆小凤灌了两日的茶,见这一头栽进爱河的浪子又提了壶要给他斟茶,他合起扇柄推了一下,陆小凤心里有事,没看懂花七公子无声的拒绝,又给他倒上了满满一杯。 花满楼:“……”我真是谢谢你了。 江边风大,一口茶一口风的灌下去,整整两日,腹内的波涛,比那长江洞庭的浪潮还要来得汹涌澎湃。 他摇头叹气,温润如玉的公子从来洁身避色,此回却是平生第一次,那么祈盼一个姑娘的到来。 无它,只因他实在不想再灌冷茶了。 岸边传来一阵骚动,花满楼目盲多年,耳力比之常人灵敏数倍,在喧嚣鼎沸的人声中,明确捕捉到了「金风细雨楼」「苏楼主」等字眼。 花公子折扇一摇,对着某只望穿秋水的小凤凰温声笑道,“你的苏姑娘似乎来了。” “在哪儿?!” 陆小凤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凳子猝然倒地,发出极响的砰声,引得旁边不少人皱眉看去。 可浪子已顾不上旁人了,他看见了墨色与烟紫交缠的两道身影,脚下一滑,踏着他双飞彩翼的绝顶轻功就掠了出去,红色披风猎猎作响,花满楼只觉一阵急风飘过,步声就已远去了。 花满楼:“……”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风流多情的陆小凤么?只怕这浪子时至今日才情窦初开,这种话说出去都没人相信的罢? 陆小凤急掠而去,眼里只看得到那片掩于浓墨之下的烟紫裙角,避开人来人往,直到掠至近前,才发现原来此处早有其他人。 剑眉星目的少年一袭青裳,清新俊逸,衣上三两补丁,面上虽带笑,可那笑意在看向苏镜音时,却是隐隐有些僵硬,不若往日的稳重之感。 这青裳少年便是此次君山大会的主人公,即将继任丐帮帮主的南宫灵。 南宫灵今日本是要来接待峨眉掌门的,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竟会在洞庭湖畔偶遇上苏梦枕一行人。 虽然他兄长早已严词告诫过,南宫灵也对那苏大小姐的美貌提前有了些心理准备,但想象与现实向来存在差距,直面这位举世无双的绝色美人,与那…… 终究还是不同的。 他准备的还是太少了。 南宫灵毕竟尚且年少,平日处理帮务再如何老成达练,在剧烈的心绪波动之下,还是隐约透露出了些许端倪。 满眼只有心上美人的陆小凤都看出来的事,苏梦枕自然早已察觉,只是面上不动声色,只作不知。 南宫灵方才那目光,倒有一瞬像极了无花,只不过并非惊异,而是更显惊愕。 苏梦枕敛下眸子,掩住了逐渐转冷的目光,此番事态尚不明朗,在未弄清楚情况之前,以不变应万变是为上策。 绝世的美人未曾遮挡容颜,周遭不时传来惊呼与骚动,隐隐还有越演越烈的架势。 一轮客船恰在此时靠岸。 船头站着一个老人,面容严肃沉毅,腰佩一刀一剑,剑上嵌着一个黄铜八卦。 那是峨眉掌门随身配剑的标志。 据说现今武林七大剑派中,当属峨眉掌门独孤一鹤的武功最为高绝,他带艺投师至今五十年,自行将霸道的刀法与峨眉阴柔的剑法两相融合,开创了「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的绝学,在武林中威名远扬。 可这位有着赫赫威名的老人,在不经意瞥见骚动人群的那一刹,眼睛却是霍然大睁,刚毅的面容上唇瓣颤动,似有无数怅慨之言,难以诉说。 “师父,你怎么了?”身后最小的,也是最活泼的女弟子石秀云疑惑地看着自己师父,他们修为不够,目力不足,岸边的骚乱看不太清。 可师父向来都是沉毅冷静的,他们这些弟子大多是他从小养大的,十几年来,从未见过他这般按捺不住激动的样子。 师父究竟看到了什么?? 老人摆了摆手,只喟然长叹了一口气。 浅衫烟雨客,似是故人来。 他果真是老了,竟连人都认不清了。 本是因为南宫灵是君山大会的东道主,苏镜音才抬起头来打了声招呼,此时见着周遭动静开始喧闹,她赶紧转头,将脸重新埋入自家兄长的颈窝下。 第13章 温热柔软的呼吸洒在颈骨边,苏梦枕身形微僵,轻轻按住了她,转而不悦地扫了一眼周遭,冷厉摄人的目光如刀锋一般,瞬间定住了骚动的人群,江岸边顿时平静下来不少。 南宫灵年纪虽轻,但处事周全,丐帮的君山分舵中,早已提前备好各大门派的住处。 他招了招手,唤来身后的丐帮弟子,让他为金风细雨楼一行人带路。 苏梦枕从头到尾一直面色淡漠,很快便抱着苏镜音先行离去,只留下一只心情低落的小凤凰,以及目光闪烁的南宫灵。 隐于僻静巷口的黑衣忍者一闪而逝。 当晚,黑衣忍者借着夜色,身形如鬼魅般潜进分舵中心,落入南宫灵房间。 南宫灵早已等着他,一见来人立即喊了声兄长。 黑衣忍者慢慢揭下面巾,露出一张俊美出尘的面容,衬得满室辉光。 白日里光风霁月、心有菩提的佛子,在夜色掩映之下,却成了鬼魅伎俩的邪魔外道。 “小灵,你今日险些暴露。”佛子的眼睛从来都是慈怀悲悯的,此时却像是幽黑的潭水,刺出了一道阴冷的目光。 南宫灵一向尊敬这个兄长,一听他语声冷冽,忙不迭开口认错,“兄长,是我的错,我没想到她长得与那……” “你没想到?!” 无花骤然打断了他的话,“我日前才与你说过,你竟都当耳旁风了?” 南宫灵抿了抿唇,颓然低下了头。 无花语气温和下来,此时的他倒是颇像个为弟弟考虑的兄长,“你白日表现异常,晚些时候你去寻楚留香,让他为你做个不在场的证人。” “兄长要亲自出手?!” 南宫灵甚是担忧,“可我今日听说,那苏梦枕的红袖刀法已练至臻化境……” 南宫灵从前只听得,江湖上有不少人对那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敬仰有加,尊称其为苏公子,又听得他重疾缠身,病体羸弱,本以为那只是个蒙庇父荫的病公子,可今日见着苏梦枕,他才知道他从前想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那根本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不仅武功高深莫测,论起心机城府,甚至比起他的兄长无花,更让人难以看透。 “放心。” 无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我不会轻易动手。” 毕竟那样只会更容易暴露他的身份。 南宫灵闻言松了一口气,又问道,“那是?” 佛子浅笑,满目悲悯。 “今夜自有人替我们做这个投路石。” 南宫灵目送兄长离去,整了整衣裳,立即按照他的吩咐,出门去寻楚留香喝酒下棋,作一场不在场证明。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兄长却没回到厢房内,而是利用忍术隐蔽身形,做了一回梁上君子。 少女沉睡,佛子倾身。 无花静静地凝视着她,眸光满是温柔慈悲。 他有一个疯癫的母亲。 还有一个为爱失去自我的父亲。 他的父亲是个东瀛人,他的母亲是二十多年前被灭满门的黄山李家后人,背负血海深仇,逃得一命渡海而来,她为报得家仇,嫁给了武艺高强的父亲,为他生儿育子,对他温柔体贴。 可她不爱他的父亲,或者说,她从来不爱任何人。 无花七岁之前的日子都是在东瀛长大,他的父亲为替母亲报仇,为了变得更强,日夜不休地修习武学,可他的母亲却怎么都等不下去,在无花七岁之时,她生下弟弟南宫灵后,偷了武功秘籍,抛夫弃子,渡海而去。 一丝一毫的留恋,都不曾有。 后来她武功大成,报得家仇,改换名姓,深入西域大沙漠,建起石林洞府,称霸一方。 可他的父亲呢? 佛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 他的父亲失去所爱,四苦皆得,彻底痴狂。 没了母亲,他活不下去,他抛下东瀛的一切,带着二子渡海而来,用他的一条性命,将七岁的他与襁褓中的弟弟,分别托付给了中原最为鼎盛的两大门派,少林与丐帮。 佛法无边,十几年来,他日日在佛前供香礼佛,他是在佛前长大的佛子,本该慈悲为怀,可他是个天生的恶徒,他与他的母亲一样,学不会爱人,学不会我佛所说的渡人渡己。 他学会的,只有掠夺。 朗月照帘幌,清夜有馀姿。 绝色的少女静静躺在那里,沉睡不知人事,那双清冷的眼眸安然闭阖,唇畔隐含一丝欣意,仿佛沉浸在什么美梦之中,浑然不觉危险已在近前。 她实在很美很美。 美得不似凡尘中人,美得仿若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天外神女。 那副画他时时带在身边,刻刻置于心前。 在她面前,他才是一个最虔诚的佛教徒。 我佛慈悲,无花日日顶礼,夜夜膜拜,终于等到了她的出现。 原来你竟是真实存在的。 第7章 美人刀 无花凝望少女片刻,忽而悄然跃下,无声落地。 仿佛被蛊惑般,俊美出尘的面容逐渐浮现出几许迷醉之色,他不由自主的,慢慢走近了他的画中神女。 佛子轻挑绫罗帐,倦倚床栏看月晕。 少顷,佛子缓缓倾身而下,沉睡中的少女无知无觉,浓密的眼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无意之间,撩人心弦。 第14章 无花只觉自己的心,也随之颤了颤。 离她越近,他越沉沦。 只要得已靠近她,哪怕让他下一刻就堕入无间地狱,他也万般甘愿。 只是终究有人不肯让他如愿。 一个凄艳的人,一把凄艳的刀。 一道红光骤然划破寂静夜色。 刀影浮动,暗香萦绕。 浅浅低吟,如泣如诉。 刀光袅袅如美人倩影,刀身簌簌似美人低吟,刀风流转若美人幽香。 如此秾艳风情的一记刀,如此诡谲凌厉的一个人。 苏梦枕!红袖刀! 黑衣忍者大惊,立时反身急退,掀起一阵诡异罡风。 凛冽杀机,显露无遗! 红光并不曾因他的退去而停下,忍者再次险险避过,屋内狭窄,若打起来容易误伤,他看了一眼在睡梦中蹙起眉的少女,咬了咬牙,只得从窗户飞身而逃。 苏梦枕冷眸微眯,他倒要看看,这藏头露尾的蒙面高手究竟是何人! “保护好小姐!”苏梦枕扔下这么一句话,未待茶花反应过来,脚下已然踏起「瞬息千里」的轻功,迅速追了出去。 一个忍术遁逃快如鬼魅,一个绝顶轻功瞬息千里,君山四面环水,不多时,黑衣忍者就被苏梦枕追到了洞庭湖岸边缘。 忍者腰间垂挂一柄武士长刀,此时缓缓拔出,举刀而立,仿佛随时都会一刀斩下。 但他却并不立即出手。 “你为何要追来?” 苏梦枕听到他如此问道。 不知是不是修炼忍术法门的原因,忍者此刻的眸光略显妖异,加上手中森寒刺骨的刀光,若非眼下对面之人是苏梦枕,换作常人,只怕早已被那诡异杀气震得夺路而逃。 苏梦枕冷笑一声,觉得他这话实在问得好没道理,“不提你深更半夜行动鬼祟,就凭你妄想对舍妹行不轨之事,阁下这条命,苏某就算追到天涯海角,都要提刀取下!” 黑衣忍者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只留下一双握刀的手,以及一对妖异却隐露痴狂的眼睛。 “我绝不会对她不轨。” 忍者的眼瞳中闪烁着奇异光采,他开口之时嗓音低沉,略带了些许嘶哑,好似含着十二万分的炙热爱意。 “我是在保护她。” 苏梦枕无语凝噎:“……” 这是个什么品种的跟踪狂?? 对方此时的情态如痴若狂,实在算不上正常,多说无益,苏梦枕不欲再与他废话,袖中红光一闪,立时飞身疾掠袭去。 二人身形同时闪动。 一长刀,一短刀。 长刀碧绿森寒,短刀绯艳透骨。 刀影重重,刀风飒飒,碰撞相击之间,发出锵锵共鸣,谁也无法在短时间拿下谁。 黑衣忍者意识到这一点后,手中动作开始略显急切,他再度斩出强力一击,揉身避开诡艳红光,疾步退后,不再恋战。 “盯上苏姑娘的,可不止是我,苏楼主若不赶紧回去,只怕为时已晚!” 忍者回刀抽身而退,一下撤出五六丈,高声抛下一句让苏梦枕脸色骤变的话后,鬼魅身形立时远去。 苏梦枕眸光愈寒,当即收刀入袖,脚下步法如风,疾速赶回君山别院。 与此同时,君山别院。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南宫灵安排给金风细雨楼入住的院落,位处最东边,与其它院落相距较远,此时此刻,满院出手狠辣的青衣杀手,外加满地蜿蜒爬行的毒蛇,竟也不曾惊动任何其他门派的人。 金风细雨楼原本隐于暗处的人手,当下纷纷现身对战,师无愧不在,发号施令的人是茶花,他整个人挡在自家大小姐门前,绝不让半个杀手有踏入这道房门的机会。 可青衣杀手实在太多,又有数十条毒蛇故意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因而他未能及时发现,隔着一道房门的屋内,此时已然溜进了一条恶贯满盈的漏网之鱼。 那是一个身形魁梧面目凶恶,长着一双倒三角形眼的乞丐。 他的皮肤嫩白如大家闺秀,手中握着一柄捉魂如意钩,同时还不忘操控众多毒蛇徐徐爬入屋中。 那肤白如玉的乞丐无声狞笑着,慢慢走近了少女的床边。 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得罪什么人不好,偏偏得罪那位青衣楼楼主的女人。 那姓上官的女人美则美矣,心眼却小如针尖,记仇得很…… 他的思绪骤然停顿。 在看到床上少女容颜的那一刻。 但他同时也很快回过神来,只不过,此刻脸上的笑容却是愈发狞恶起来。 他本就是个作恶多端的采花恶贼,曾是丐帮中人,在奸/淫杀害了十数个闺中少女后,江湖上称他为白玉魔丐,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且嫌不够好听,索性去掉丐字,号称白玉魔。 老帮主任慈早已将他逐出丐帮,并要清理门户,这数十年来,他如见不得光的老鼠般东躲西藏,若非如今被青衣楼收买,背后多了座无形的靠山,他是万万不敢踏入这丐帮地界的。 白玉魔丐目光垂涎地看着不远处的少女。 如今这容颜绝色的美人就在他眼前,若是不把人掳走做点什么,他下半辈子,下下辈子,估计都要在强烈的悔恨不甘中度过了。 可还没等他再往前走近,就见那绝色少女缓缓睁开了双眸。 犹如点睛之笔一般,清冷绝艳的面容,在睁开眼眸的那一瞬,几乎美得让人无法呼吸。 第15章 白玉魔丐的呼吸亦是停了一瞬。 可下一瞬。 他就真真正正的,再也无法呼吸了。 荧紫刀光之下,白玉魔丐颈间飞快划过一道血线。 人头随着刀光,猝然飞起。 少女缓缓坐起身来,眼尾泪痣红得异常妖冶。 身后烟紫光晕幽幽浮动,随之升腾而起的魑魅之影,如云如雾,若隐若现。 往日里澄澈如水的眼瞳,此时含霜积雪,如同一具冷冰冰的美丽人偶。 艳色入骨,冷月如霜。 “我讨厌蛇。” 少女的语声如吐寒冰。 这是白玉魔丐生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无头的白玉尸首砰然倒地。 下一刹。 紫光闪烁,刀影猎猎。 窗棂齐碎,青衣染血。 第8章 美人刀 苏梦枕一路疾掠,已至院门之处。 院内此时还活着的,还站着的,只余金风细雨楼之人。 周遭血流满地,渐渐汇聚成河。 悬挂夜幕之上的明月洒下粼粼辉光,人间映照倒影。 倒影之中一轮血月。 凄美无比,不祥至极。 苏梦枕眉头紧蹙,踏入院中,第一时间抬眼望去,屋门窗棂几乎全都残破不堪,刀痕遍布。 他心头一惊,脚下步法愈发急促。 与此同时。 少女眼瞳之中,冰霜尽融。 魑魅之影猝闪,瞬间消弭无形。 须臾后,苏镜音再度睁开双眸时,眼前骤然间被一双手遮挡住了光亮。 那是一双常年握刀的手,微浮薄茧,虽有些寒凉,并不温暖,却反而让人觉得分外心安。 “别看。” 苏镜音听到他说。 她想要说话,可呼吸之间涌入的,全是异常浓稠刺鼻的血腥之气。 苏镜音身子一僵,下意识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想要将它从眼前挪开。 方才获取一丝光亮,下一刻,却又立即被他牢牢按入怀中,再度遮蔽住了视线。 “不是什么好看的。” 苏梦枕的呼吸略显急促,说话之时,原本清泠朗润的嗓音也带了些许哑意。 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她从来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见血。 苏镜音微微摇头,抬起手一点点抚上了他的手臂胸前,最后,落在了他清瘦却宽阔的肩头之上。 “兄长受伤了?”她语声担忧。 “我没受伤。” 苏梦枕心下忽觉柔软似水,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抬手轻拍了拍她削薄的脊背,温声说道,“别担心,那些……是别人的血。” 虽然不知道此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不论如何,只要她人没事,就怎么样都好,其它的问题,他都会一概为她解决干净,不留后患。 苏镜音一听他没事,当即松了口气,只是她这人一旦放松下来,就又想彻底瘫下去了。 她没忍住打了个呵欠,眼瞳中立时沁出了水雾蒙蒙,苏镜音毫不客气,全都一股脑抹到了自家兄长的衣襟上。 苏梦枕好气又好笑的揉了揉她狗头,把苏镜音一下都给揉炸毛了,逗得她气得差点没忍住一口咬死他。 毕竟此时她还被他强行按在怀里,再往上一点,她狠一狠心,就能咬到他脖子脉搏的所在,干掉这个江湖一大势力的霸主。 “屋子毁成这样,肯定是睡不了人了。” 苏梦枕说道,“你今晚暂且先在我那里睡,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苏镜音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点点头说,“好。”这个点本就是该她睡觉的时候,虽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醒了,但她眼下也实在是太困了。 她本想自己起来,但苏梦枕却是直接将她打横抱起,面庞仍是被他按在怀里,似是不想让她看见屋中院内的一切。 苏镜音的睡眠质量一向特好,常常都是说睡就睡,此时生物钟作祟,鼻端充盈着令她安心的气息,对于面见周公这等大事,那是半点都不带拖泥带水的。 至少在苏梦枕刚踏出院门时,他就感觉到手上那团小东西,已经彻底瘫软了下去。 苏梦枕无奈,猪都没她这么能睡。 他的一缕发丝被寒凉的夜风吹到她脸上,这姑娘皱了皱眉,无意识扒拉了几下,没扒拉开,在睡梦中她都烦躁了,气咻咻的,嘭地一下就赏了他一记粉拳。 苏梦枕:“……” 等他把那团软绵绵的,写作妹妹、读作小废物的不明生物放到床上,被子一盖,她睡着却也能自觉一裹,立时继续睡了个昏天黑地,只怕再来一场刺杀都轰不醒她。 等苏梦枕安顿好自家小废物,一直沉默跟在身后的茶花,见状立即上前禀告今夜之事,他知道自己差点没能保护住大小姐,开口就先告了个罪。 事情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苏梦枕对自己每个下属的能力都十分了解,他知道茶花已是尽他所能了,若有过便当该罚,但此事对方是有备而来,并非茶花之过。 如若真要说,错的人应当是他,他不该,在明知可能有危险的情况下,为了追那忍者而将她一人独自留在房间里。 茶花很快就将他离去之后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全都阐述清楚,只是在苏梦枕问到,最后是谁杀了那些青衣杀手的时候,他摇了摇头,只道不知。 茶花武功稍高还好一些,以他的目力,能隐约看见几道紫色刀光飞速掠过,那些手下就基本都是一问三不知了。 第16章 本来好好的干着架,对方忽然说嗝屁就嗝屁了,他们也是很懵逼的。 苏梦枕神色难辨地坐在床边的软塌上,这是他今夜临时的栖身之处。 刚进院内那会儿他满心焦急,后来安下心来,抱着自家妹妹,一步步跨过成片的杀手毒蛇的尸首时,他才注意到那些人与蛇的死法,无一不是一刀毙命。 同时也逐渐发觉,那些刀口,倒是与那黑衣忍者的武士长刀有些相似,但苏梦枕与他交过手,他很确定,这不是那人能造成的刀口。 那刀口太果决,太迅疾,也太势不可挡,换作是苏梦枕自己,只怕也很难同时造成这么大范围的杀伤力。 这等绝世高手,江湖上至今还未曾听说过半点风声。 究竟会是什么人物所为?是敌是友?与那黑衣忍者是否有关系?? 苏梦枕思忖良久,仍是未曾想通,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被他不小心遗漏了。 夜深人寂,孤灯独影。 自家只会吃只会睡的小废物,踢了小半个时辰的被子,苏梦枕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再度起身,第三次去为她盖回被褥。 他从来都不知道,这姑娘平日不让人省心,竟连睡个觉都这么折腾的。 可当苏梦枕再次为她盖上被子,手不小心触到了她细嫩柔软的面颊,感受到滚烫的温度时,他才恍然明白,她今夜为何会一直踢被子。 她发热了。 苏镜音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隐隐约约听到了兄长的声音,茶花的声音,好像还有一个大夫的声音,她想睁开眼睛,想张口说话,可是她的身体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躯壳与灵魂仿佛割裂开来,分成了相互矛盾的两半。 一半沉坠深渊,一半漂浮不定。 她动弹不得,无能为力。 她清醒地看着自己的灵魂脱离躯壳,越飘越远,最后停浮在一片紫烟色的幻境之中,那里云雾缭绕,寂静无人。 像是襁褓中的婴儿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她觉得这个地方,温暖宁和,令她不自觉沉迷,慢慢的,她开始忘了自己在做梦,十几年冗杂的记忆碎片渐渐褪去色彩,只余下独属于新生之初的空茫。 可是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这种感觉令她陌生又不安,她努力想抓住什么,可是每当抓住点东西,它就会立马变成云雾从指缝中溜走。 正当她惊慌又失措的时候,一个穿着雪青色长裙的女人忽然出现,她的脸被缕缕云雾笼罩着,苏镜音看不清她的脸,但她却能知道她长得很美,很美,她听到她用极为温柔慈爱的声音,为她指明了一条离开这个地方的去路。 她点点头,看了一眼离去的前路,再回过头时,那女人却已消失不见了。 云雾缭绕的幻境,也消失不见了。 沤珠槿艳,梦碎影散。 苏镜音醒了过来。 窗外晨光熹微,床边人影憔悴。 几乎在她一醒来的同时,苏梦枕也跟着醒了过来,或者应该说,他本就一夜没睡,不过是支着手臂靠在床头,闭目小憩了一会儿,她就醒了。 苏梦枕当即倒了杯温水,正要递给她,却见她张了张口,似是要说些什么。 他刚想说先喝水,有什么话慢慢说,不着急,就听见她原本清灵的嗓音微哑,带了些刚苏醒的倦意,然后说出了一句:“哥哥,怎么我睡了一觉,你就变丑了……” 苏梦枕差点没忍住把手中的茶杯扣她脸上。 一醒来张嘴就气人,这妹妹还能不能要了?? 苏梦枕虽清瘦了些,但本身长得也是极为好看,姿神俊雅,骨秀神清,若说无花一眼给人感觉是圣洁如莲,那他就是那雪中寒梅,郎艳独绝,外表如诗。 只是他那一双眼睛看人时,时常幽深得让人脊背发凉,仿佛透着刀锋一样蚀骨的寒意,因而大多心有怯意之人,往往都不敢直视看他。 而苏梦枕昨夜先是与那黑衣忍者一战,后又心惊焦急地赶回别院,好不容易安下心来,妹妹又发起高热……历经了兵荒马乱的一夜,一宿未睡,脸色苍白,颇显憔悴,这都是人之常态。 更遑论苏梦枕这个本就病体孱弱之人。 某个差点被没良心的妹妹气死的兄长,眸光渐渐转凉。 “我看你果真是烧坏脑子了。” 苏镜音刚醒来,此时还满心茫然,“啊??” 苏梦枕不再出言,放下茶杯,转身去往桌上端了个青瓷小碗。 茶花这会儿却是忽然变得口齿伶俐了起来,他滔滔不绝的,说起了大小姐昨夜发了高热,公子有多担心,一整晚都在不停地为她擦汗,喂她喝水,隔上一时半刻就要试下温度,生怕她越烧越高,照顾了她整整一夜,直到现在几乎都没怎么阖过眼。 苏镜音有些感动,甚至开始觉得,刚刚嫌弃兄长憔悴的自己很不应该,她悔不当初,无地自容。 她面带歉意,看向自家团结友爱的兄长,看着他慢慢走近,看着他手中的碗逐渐升腾起热气…… 然后。 一股直冲天灵盖的苦药味,汹涌澎湃的,排山倒海的,猛烈袭击了她。 “全喝了。” 苏镜音听到他冷漠无情的如此说道。 “这是……什么?”她声音颤抖,光是闻到这股味道,她都被苦得脑壳直抽抽了,怎么会有药苦得那么惊天地泣鬼神?? 第17章 苏梦枕:“这是你的退烧药。” 苏镜音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你是不是当我没喝过退烧药?哪会这么苦??” “哦,你问这个……那是因为,为了让你长长记性,我让大夫多拿了黄连。” 苏梦枕半强迫性地将药放到她手上,甚至还用刀刮似的眼神,威胁不许她扔掉。 “本来不打算放,但看你脑子果真烧坏了,我刚用内力化碎融入了药。” “喝完了,脑子就好了。” 苏镜音:“……??” 她有八百句脏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苏镜音默默收回了刚才不知好歹的感动。 呵,她就知道,她哥的兄妹爱就是那浮云,经受不起半点风吹雨打的考验,风一吹,就散了。 没关系,她很好。 反正美好又感人的亲情总是短暂的。 第9章 美人刀 苏镜音本以为,喝完那碗苦炸天的药就算结束了。 但没想到,那竟只是个开始。 她已经跟着她无爱的哥哥吃了两顿的药膳了。 怎么说呢,味道清淡无味到,苏镜音现在看到姜都想生啃两口。 她含泪咽下了午饭的最后一口青菜,刚放下筷子,就听到她哥忽然良心发现似的,问她,“今日晚膳想吃什么?” 苏镜音怔了怔,眯起了眼睛看他。 看他唇角微勾,看他眉目温柔,看他端着一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般的样子,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脑瓜。 她仿佛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若要给这味道说个名,那便是阴谋。 但她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我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 “嗯。”她哥微微颌首,温柔得让人瘆得慌。 唔,苏镜音不争气的心动了。 她明明知道,她哥虽因为病体寒弱的缘由,外表看上去面色苍白,哪哪都白,但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清纯小白花,这人的心肝可黑可黑了。 可她还是没忍住诱惑,她不像她哥那么有病,她没病,她实在不想再吃药膳了。 “……条件呢?”她犹豫着问。 “你我兄妹之间,哪还需要讲什么条件。”苏梦枕爱怜地摸了摸某个小傻子的脑袋。 “那我想吃……” 苏镜音一句话方才开了头,就被她那个黑心肝哥哥毫无感情地打断了。 “昨日教你的那三招,什么时候学会了,什么时候换菜色。” 苏镜音:“……” 这就是你特喵说的兄妹之间不需要讲条件?? 一整个下午,苏镜音都在生无可恋的练刀。 她练了多久,苏梦枕就站在一旁看了多久。 公子一袭素衣墨裘,眉眼沉静,眸若寒星,他心事重重,静静地站在檐下,目光却从未离开过她的身影。 他的妹妹如今还太过脆弱,只是遭遇一场刺杀,便能将她吓得发起高热,若是他以后不在,她还仍然不敢动手,连杀人的血都不敢见,就凭她那般容貌,他给她留再多的心腹,或许都难以护得住她。 他身体孱弱,天不假年,护不得她一世。 她必须自己成长起来。 人间已是深秋色,枫叶翻丹似落花。 楚留香与无花几人踏入院中时,一眼望见的,就是在一树红枫之下舞刀的绝世美人。 红袖刀极美,美得令人一眼难忘。 可一个冷艳入骨的美人,持着一把冷艳入骨的刀,珠缨炫转,花鬘斗薮,这样的景色,遍寻人间,难能一见。 南宫灵看了一眼,没能移开视线,第二眼,他下意识看向了从来冷情冷心的兄长。 他看着他唇角含情,佛珠顿止,就知道完了。 他的兄长,与他的母亲一样,疯了,都疯了。 苏梦枕掩唇轻咳了几声,方才惊醒了魂飞天外的楚留香。 楚留香已有几日,未曾见着这位美得惊人的苏姑娘了。 那位从东海沿岸追他到洞庭湖畔的姑娘,名唤宫南燕,是神水宫水母阴姬座下弟子。 日前神水宫镇派之宝天一神水失窃,宫中一弟子为此负罪自裁,纵观整个江湖,能有如此风流魅力勾引宫中弟子,又有那般绝顶轻功窃取神水的,除了盗帅楚留香,不作二选。 宫南燕说是奉命追查,其实早已认定是楚留香所为,途经洞庭君山,南宫灵以丐帮情报网络遍布天下为由,将人暂且按捺下来,送了楚留香一个得已解释的人情。 但楚留香也因此不得不替神水宫追查此事,毕竟若是找不出真正的犯案之人,这口锅他不背也得背了。 名气太盛就是这点不好,江湖上但凡有点什么动静,第一时间想到的,全是他们,每每背完一锅,还有一锅。 哦,此处的他们,还包括总是麻烦缠身的陆小凤。 昨夜天一神水之下,终于出现了第一个被害者,那是关中首富,经营珠光宝气阁的阎铁珊,阎大老板。 天一神水又称重水,是水母阴姬自水中提炼而出,无色无味,毒性极为猛烈,一滴神水融入体内,就会立刻膨胀成三百桶水的重量,可想而知,人体自然承受不住这般负重,最终结果只能是全身爆裂而亡。 楚留香今早刚查出阎铁珊之死与青衣楼有关,就听说金风细雨楼所在别院,昨夜遭受了青衣楼杀手的袭击。 昨夜别院的动静其实未曾传出去,只不过毕竟是在丐帮地界,风雨楼的人一大早处理尸首的时候,告知了丐帮弟子一声,很快南宫灵就派了不少弟子过来帮忙,一具具尸首抬出来,蛇的不论,光是青衣杀手的尸体,至少就有半百之数。 第18章 按风雨楼弟子对外的说法,那些杀手全是冲着他们楼主而来,但楚留香却觉这话水分颇大。 苏梦枕作为一方势力之主,遭遇的刺杀多不胜数,听说常年高挂杀手的悬红榜首,但是此五年间,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挂一双,专业技术再好的杀手去了,都得留下人头作押,自此已再无杀手敢接红。 偏偏在昨夜,阎铁珊死了,风雨楼所在别院也遭受杀手光顾,若说这其中没有关联,只怕傻子都不信。 楚留香此行过来,实是为了一探苏梦枕的口风。 但或许这话连他自个儿都不信。 他潜意识里,是想再见见那位苏姑娘的。 这几日忙得他没空去想那惊鸿一面的美人,可只要稍微一空下来,他脑海里总会浮现一抹粉紫烟罗裙的倩影。 楚留香是个江湖浪子。 浪子浪子,名如其意,就如海浪波涛,漂浮不定,归处亦不定。 可他竟只一面,就不受控制的,起了收心于归的念头。 一念起,百障生。 业障从来最是难消。 这绝世的美人比她手中的刀更锋,更利。 美人如刀啊,刀刀温柔,刀刀刻骨。 美人刀下斩断多少英雄豪气,侠骨柔肠,不见血,不收鞘。 可斩断的,当真只有英雄豪气吗? 不见得罢。 南宫灵自襁褓中就由义父任慈抚养长大,但其实他在四五岁的时候,就知晓了自己不是孤儿,他有个生而不养的生身母亲,还有个血脉相连的同胞兄长。 他的兄长虽只年长他七岁,但他却很有野心,他在尚且年少之时,就有了统一江湖称霸武林的野望,他每逢少林外出历练之时,都会来看他,每次看他,都会与他说起如何利用丐帮与少林之势,蚕食鲸吞中原武林势力。 可这勃勃生长的野心,仅仅三两年,就被一副美人图取而代之。 南宫灵那时尚且年幼,对美人并不十分感兴趣,看了几次,只知画中女子极美,但难以生出什么爱慕之情。 可他的兄长不一样,他拿着那副取自石林洞府的画,目光灼热,比他说起称霸武林的野心之时,眼神还要来得如痴如狂。 前日洞庭湖岸,南宫灵虽早被兄长告知,知那画中女子真有其人,但真正当面见到,终究与面对一副无心无魂的画,感觉不可等同论之。 他惊愕之下,还是没能维持住以往的冷静持重,以至于被察觉出了些许端倪。 如今再见这画中女子枫下舞刀,再看兄长眼底潜藏的重重阴翳,南宫灵只觉脑门发炸,万分头疼。 佛子堕魔,美人提刀斩阎罗。 果真,杀人不见血。 第10章 美人刀 苏镜音曾抽着嘴角,听茶花说起两只浪子风流史上的红颜知己连起来,比他攒了个把月没洗的袜子还要多的论调。 如今再看楚留香,她总觉得馊了。 苏镜音武艺不精,五感不灵,等到几人踱步走近,她手中的红袖刀才停了下来。 楚留香是来寻苏梦枕的,他才走到檐下,就听苏梦枕直截了当地开口道,“楚兄来此,是为青衣楼之事?” 苏梦枕与人谈事,说话大多都是开门见山,从不喜欢绕弯子。 他这一生,老天给的时间不多,若行谋略自是可以诡谲迂回,毕竟人心难明,若想达成目的,单刀直入从来不是什么好法子。 但若要与人谈判论事,说话迂回只能是浪费他的时间精力,更遑论,苏梦枕自身武功已化臻境,手握一方势力,他有这个直截了当、旁人无可置喙的底气。 楚留香咽下了即将出口的寒暄之言。 “是。”他颌首道。 苏梦枕拢了拢袖,转身进屋,楚留香与南宫灵二人尾随其后。 红枫之下有一方石桌,几方石凳,苏镜音刚想趁机摸会儿鱼,才放下红袖刀,就见她兄长随即回身,凉凉一眼瞥了过来,“继续练。” 没人能这么残忍的对待一个美人,没人。 可惜她家苏哥哥不是人。 不是人的苏大魔王说完,看了茶花一眼,示意他行监督之责,然后才再度转身踏入厅堂。 苏镜音:“……”日哦。 苏大小姐偷偷瞪了一眼他的背影,重新苦恹恹地拿起了红袖刀。 无花不曾进屋,仍站在檐下,静静的看着她练刀。 一般来说,剑道多变,可柔可刚,有如西门吹雪的剑出无悔,也有如峨眉剑法的飘逸灵动。 而刀道霸道,刀中八法是为刺削、斩劈、扫撩、截抹,大多讲究个勇猛快速,气势迫人。 但苏梦枕体质寒弱,他使不来大开大阖的刀法,因而自行改创的红袖刀法便是反其道而行,诡谲凌厉,极阴至柔。 无花前一夜才与他交过手,对战时的刀感仍在,没人能比当下的他更为清楚,苏梦枕那一手有如黄昏细雨般的阴柔刀法,美则极美,但实则有多可怕,难以尽述。 然而…… 无花手中的佛珠轻拢慢捻。 他看着她复又扬起红袖刀,却心慵意懒,看着她一招一式地挥舞,却比之方才更显软绵无力……忍不住扬了扬唇。 苏姑娘的红袖刀法,美则极美,毫无杀伤力。 肩负督促重任的茶花也看着苏镜音,只不过却是一脸无语,他觉得他仿佛受到了智商上的侮辱。 第19章 在偷懒这件事上,大小姐真是从未偷过懒。 可摸鱼摸得这么明显,她是不是真当他傻? 他是老实了点,但他可不傻。 “大小姐。” 老实的茶花十分老实地提醒道,“公子说了,你若是仍学不会那几式,今晚还吃药膳。” 苏镜音扬起的刀顿了一瞬。 然而出乎茶花意料的是。 他家大小姐听完这话后,却彻底摆烂了。 整整三招呢,一个下午怎么可能学得会?苏镜音很熟练的开始自我说服,这种根本就做不到的事情,还不如干脆点,放弃躺平算了。 苏大小姐彻底泄气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困难是战胜不了她的。 “药膳就药膳吧……”苏镜音停下了刀,随手放在石桌上。 难吃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她捏着鼻子吃就是了。 弄巧成拙的茶花:“……” 无花离了檐下,缓步走近。 “听闻苏姑娘昨夜病了?” 在君山地界,金风细雨楼的人于深夜急匆匆寻找大夫,这事瞒不住丐帮主事的南宫灵,南宫灵自然随即告知了兄长无花。 苏镜音正揉着酸软的腕子,闻言抬眼看向了这位出尘佛子,又听他柔声说道,“姑娘方才病愈,吃些药膳是极好的。” 论起道理来苏镜音都明白,但是,“它太难吃了。” 苏镜音漂亮的细眉蹙了蹙,她对药膳没什么意见,但她对它的味道很有意见。 她喜食辛辣,平日吃食口味也重,让她吃清淡无味的药膳,只觉和吃糠咽菜没什么区别,是狗吃了都得连夜做三菜一汤的那种报吃,也不知道她哥怎么吃得下去,还一吃这么多年的。 无花嘴角含笑,轻轻摩挲着手中佛珠,“不巧,在下的素斋做得还不错,药膳也略通一二,苏姑娘可要尝尝?” 苏镜音觉得有些稀奇,“大师会做菜?” “无花大师何止会做菜。” 苏公子谈事向来直接讲究效率,楚留香很快就走了出来,边走边将一张笺纸妥帖折好,放入衣襟里,而后才笑着说道,“七绝妙僧的其中一绝,就是烹馔。” 楚留香的长相其实偏为冷峻,挺鼻薄唇,苏镜音闻声回头看他,恰看到他敛眉肃容的模样,方觉有些冷酷薄情,又见他倏而唇角勾起,一笑起来如春风化雨,温柔又多情。 看着你时,仿佛用情至深,这世间唯此一人。 苏镜音顿时才明白,江湖上为何有那么多女子都对他趋之若鹜,了。 就这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就那温柔多情的一双桃花眼,搁谁谁顶得住啊! 苏镜音十分冷静的拿起红袖刀,用刀身当镜子照了照……嗯,多看看自己的漂亮脸蛋,再想想茶花的袜子论,就顶得住了。 “是楚兄谬赞了。” 无花单掌作揖,眸光柔和地看着她,“苏姑娘若是不嫌弃,在下不才,今夜愿为姑娘洗手作羹。” 苏梦枕眉目微动。 苏镜音觉得他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但看他神情,仍是出尘脱俗一佛子,就也没太在意。 她摇了摇头,“大师亲自下厨,何来嫌弃一说。”反正再难吃,肯定也不会比先前那些更难吃了。 无花闻言,莞尔一笑。 楚留香厚着脸皮,理所当然地留下来蹭饭。 事实证明,盛名之下,并不是全都难副其实,至少无花的手艺确实不错,他比狗强,做了不止三菜一汤,刷新了苏镜音对药膳的认知。 这一顿晚饭虽然顶着自家兄长黑沉沉的脸色,但她还是出乎意料的吃撑了。 酒足饭饱过后,楚留香再不想告辞,也得告辞了。 但好在并不是没有收获的,托无花的福,有了这一顿饭的交情,苏镜音看他们的目光,已不再如此前那般冷淡了。 至少在第二日君山大会之时,无花跟随少林众僧站在一处,南宫灵作为继任帮主,跟着义父任老帮主站在台上举行仪式……而楚留香顶着陆小凤咬牙切齿的目光,走向风雨楼众人所在之地,站到了苏镜音身旁时,还得了苏镜音一个浅淡的微笑。 楚留香挑眉轻瞥了陆小凤一眼。 小凤凰差点咬碎了一口鸡牙。 任老帮主疼爱义子,在南宫灵的刻意引导下,也觉他尚且年轻,人脉不足,这才有了此次君山大会,遍请天下英雄一事。 虽说是遍请英雄,但也只是一部分,如当下若请了金风细雨楼,它的老对头六分半堂就不会请,且任慈为人正直凛然,像立身不正、包赌包娼的六分半堂,以及金钱帮那种行事偏向黑/道作风的帮派,他本也不打算请。 但丐帮毕竟是弟子最多的天下第一大帮,不请,也还是有些大小帮派闻风而来,来都来了,总不能小家子气的把人赶走。 于是此次君山大会上,除了被请到上座的风雨楼、峨眉、华山等一些有交情的门派,其余什么样的帮派都有,质量参差不齐。 苏镜音对楚留香那浅浅一笑,似百媚横生,本就不平静的周遭,顿时不约而同响起了抽气声。 她来前本是想戴上帷帽的,但苏梦枕却说,且不论他这些年拓展势力,已能完全护得住她,总归天生娘生的一张脸,他把她养得漂漂亮亮的,鬼鬼祟祟遮起来作什么。 苏镜音不喜欢闷在易容/面具底下,才选择戴的帷帽,但帷帽其实也很闷,只不过比面具稍好上一点而已,看自家兄长那么果断扣下了她的帷帽,也觉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就从顺如流听从了他的话。 第20章 结果现在,满场寂静,视线几乎全都落在了她身上。 窥伺的,觊觎的,灼热的,还有嫉恨的。 嫉恨的目光,来自于易容成贴身随从,跟在霍天青身后的上官丹凤,或者说,是易容成上官丹凤又易容成随从的……搁这套娃的上官飞燕。 她眼含怨毒地盯了苏镜音片刻,而后又想起了些什么,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情人霍天青。 就见他目光灼灼,好似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 上官飞燕见此更是气恨,同时也有些忐忑,今日过后,她的美色不知还能不能拿捏得住霍天青。 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苏镜音眉头微蹙,忍不住攥紧了自家兄长的袖角。 苏梦枕沉眸冷冷地扫了一圈,周身刀意骤起,刀气四散,化作无形威胁,准确无误的,沉沉压在了那些不怀好意之人的头顶。 那些眼神便立时化作了忌惮与畏惧。 绝世的美人如绝世的宝物。 宝物身边,总有恶龙守护。 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身体是病弱了些,但他的红袖刀却是一点都不弱。 从前所有误以为苏公子病弱可欺的人,如今坟头草估计都已经长成了密林,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红袖刀的锋芒,已没人有那胆子拿命去试。 要命的刀气悬在脑袋顶上,更何况就连时常笑以示人的楚香帅,都冷下了脸色。 众人抹了抹额头冷汗,不敢再盯着看,讪讪收回了窥探的目光。 苏镜音压力骤减,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好似还有一道难以忽略的视线。 她下意识转头看去,瞬间对上了热泪盈眶的一双眼。 那目光太热切,苏镜音不由退了一步。 第11章 美人刀 “那位是峨眉派的掌门,独孤一鹤。” 她都发现了,苏梦枕自然不可能察觉不到,他循着感知看过去,眼底眸光微闪,但也没说其它,只低声与她稍作了介绍,而后又问道,“认识?” 苏镜音摇了摇头,抬眼瞥他。 我认不认识你心里没点逼数吗?? 苏梦枕低低一笑,微一颌首,掩唇咳嗽了两声,身后的茶花立时会意上前,接过命令后便急步离去。 苏镜音不认识,但独孤一鹤却是认识她的。 或者说,他所认得的,是她那张脸。 洞庭有归客,君山逢故人。 但独孤一鹤毕竟是个见惯大风大雨的老人了,在苏镜音显而易见的陌生目光之下,他的心绪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只是神色却仍似怅然若失般,低着头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他身后的七个亲传弟子,三英四秀皆被美人一笑勾得魂不守舍,因而没注意到师父举止神态间的不对之处。 大弟子张英风的老家就在汴京城内,是有名的泥人张传人,前不久他回家了一趟,此次君山大会,他与其它师兄妹并不同路,他是从京城匆忙赶来,在半道上才与师门会合的。 不久前他在京城茶馆里听书时,听那说书人重重拍着醒木,滔滔不绝讲起三十年前曾并列武林第一美人的水灵光、秋灵素,以及二十年前昙花一现,便绝迹江湖的明月美人……那时的张英风还在想,究竟得要美到何等程度,才能称得上是集天地明月之灵秀所造的美人? 张英风觉得,那时的他或许想象不出来,可如今的他,明明已然见到了真正的貌比灵秀,却仍难以相信,那是真正存在于世的美貌。 “那位是人吗?” 身后的小师妹石秀云喃喃出声,“怎么会有人能长成那样……” “月中姮娥若是不长那样,恐怕也不会引得天蓬一见堕凡胎罢……”三英中的二师兄苏少英自恍惚中回过神来,低声自语道,他是个身怀功名的举人,说话比起普通江湖人来,更添了些许文雅之感。 四秀中的大师姐马秀英又忍不住多看了美人好几眼,才有些不确定的说道,“……那位姑娘,好像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刚说到金风细雨楼,就见一位自称风雨楼之人的威武汉子过来求见峨眉掌门。 茶花不出意外很容易就与独孤一鹤说上了话,他拱手见了礼后,立马低声传达了自家公子的话,“今夜二更时分,我家楼主欲求见独孤掌门。” 独孤一鹤沉肃着脸,思忖片刻,才缓缓叹了口气,点头道,“那今夜,老夫就恭候苏楼主大驾了。” 无需独孤一鹤恭候,苏梦枕去的比他所说的二更还要更早。 很快就有弟子奉了茶来。 “今日怎么是你?人英出了何事?” 独孤一鹤有此一问,是因为平日奉茶之事,这几年大多都由他三英中最小的弟子严人英所做,几个女弟子甚少主动做这类琐碎杂事,而今夜奉茶来的,却是四秀中排行第二的叶秀珠。 叶秀珠奉茶的手顿了顿,放下茶盏后,才低着头说道,“三师兄今晚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肚子不舒服,所以才暂且由弟子过来替他。” 独孤一鹤不疑有他,点了下头,摆手道,“下去吧。” “是,师父。”叶秀珠仍低着头,抱着茶盘退了下去。 “苏楼主此番前来,是想问老夫,有关苏姑娘身世之事吧?”独孤一鹤是个刀客,同时也是个剑客,他的为人处事,与他刀剑双修的武学之道大抵相通,一向都是直来直往的。 第21章 “不错。” 独孤一鹤说话这样的直接,与苏梦枕不谋而合,他也开门见山道,“不知舍妹之事,独孤掌门能否为在下一解多年疑惑?” “你父亲在世时,没对你提起过?”独孤一鹤与苏遮幕从前见过几面,但并不熟识,他也是直至今日见到苏镜音,才隐隐对曾经之事有所猜测。 “不曾。” 苏梦枕的生母早逝,父亲于几年后忽然接到一封信,而后便匆匆去往关外一行。苏梦枕当时虽然还小,但已被送上了小寒山拜师学艺,只依稀听闻,此行与父亲一道回来的,还有个三岁的小姑娘。 后来他逢年节回了趟汴京,只见到那长得精致可爱的小姑娘被父亲抱着,看到他时,怯生生的唤他哥哥。 苏梦枕自襁褓中便被「天下第六手」所伤,自此身体孱弱,罹患重疾,因而向来比同龄人更为早熟懂事,彼时父亲看着小姑娘的眼神实在太过悲伤,他未曾解释,苏梦枕便也不问。 但是不问,不代表心无疑虑。 “那差不多已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孤独一鹤捋了捋胡须,神色似有些感叹。 苏梦枕言道,“愿闻其详。” “转眼之间,我也老了,武功修炼得再高强,终究还是抵挡不住时光荏苒,世事变迁。” “当年的旧人如今不知散落在何方,这个江湖,已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独孤一鹤沉沉叹息了一声,端起茶盏,吹去杯中浮沫,边说边要低头饮茶,“若是你见过她父母亲,便能知我为何那般惊诧,只因她长得,与她母亲竟有八成相似……” 苏梦枕倏而抬手拦住了他。 与此同时,金风细雨楼君山别院,苏镜音所居寝屋内。 “阁下不请自来,擅闯姑娘居所,是不是有些过于无礼了?” 楚留香自锦被中翻身而起,手中折扇一转,素来含笑的桃花眼中不见半分笑意,只有显而易见的愠怒与不悦。 对面的蒙面黑衣人反应极快,急步后撤间,一见那躺在衾被中的不是绝色美人,而是楚留香这个风流浪子,便立即知晓自己是被瓮中捉了鳖,当下情况不明,拖得越久对他越不利,因而并不恋战,转身踏起轻功,便要就此逃跑。 楚留香在江湖上被誉为盗帅,源自于他那一身登堂入室的本事,说起来,还要多亏他绝顶的轻功身法「踏月留香」,这世上,还没几个人能在跑路的速度上快过他。 但那黑衣人轻功虽比不过,武功却也不低,楚留香武功虽高,可他却有一个死也不肯违背的原则,那就是不伤人命。 可高手过招,胜负往往都只在毫厘之间,更何况对方实在狡猾,忽然高喊一句“天一神水”,随后扔出一个小青瓷瓶,引得楚留香一惊之下,只能踏梁而上迅速接过瓶子,于是倏忽之间,那蒙面高手便已不见了踪影。 那蒙面高手飞速逃离别院,几个呼吸之间,就已然远远遁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 黑沉沉的夜色之中,倏而闪现一记光亮。 蒙面人猛地刹住脚步,定睛一看,好一个耀眼夺目,熠熠生辉的…… 光头。 “阿弥陀佛。” 无花双手合十,眼含慈悲。 黑衣人脸上蒙着面巾,唯一露出来的眼睛眯了眯,阴沉沉道,“出家人四大皆空,无花大师莫非也要拦我去路不成?” “此事说来,本与我无关。” 无花微微一笑,笑意清雅出尘,仿若自那九天之上垂云而下。 任谁看来,都得赞一句好个不染纤尘的得道佛子。 “但是……” 佛子话未说完,便已猝然出手。 “……??” 玛德,臭和尚不讲武德!! 蒙面人有一大堆祝福的话语想对这秃驴讲。 但此时他已经没有多余时间开口骂娘,当下只能仓促出招应对。 少林武学大多讲究内外兼修,刚柔并济,既有少林神拳的稳健刚猛,又有风萍掌的精妙飘忽。与无花对战几招下来,蒙面人便知难以取胜,于是当机立断,扔出提前准备以防万一的烟雾弹,而后立即转身落荒而逃。 他才匆忙跃出十来丈,却蓦然听到,自身后的夜空中,隐约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破风之声。 蒙面人心下一惊,脚下一跃翻腾而起,拧身险险避开,一转头,便见两枚闪着微光的银环飞旋来去,似是活物一般,猝然再度袭来。 东瀛忍术!死眷术!! 此时蒙面人已来不及思索,一个少林僧人怎会使那么诡异奇密的东瀛忍术,他急忙举剑抵挡,挡住一枚飞环后,还未等他松口气,另一枚却砰然分裂开来,瞬间化为银光闪闪的漫天利刃,而后…… 骤然一齐袭来! 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蒙面黑衣人这一战,死不瞑目。 佛子如脚踏金莲般,缓缓踱步走近。 俯身揭下黑巾,俨然是那关中天禽门的继承人,兼珠光宝气阁大总管,霍天青。 或许只有霍天青自己才知道,他死前的脑海中,什么绝色美人,什么超越创立天禽门的父亲……根本什么都没想,只余留一箩筐想送给对面贼秃的脏话。 贼秃无花本就没打算用容易暴露的少林武功杀他。 “我本只欲隔岸观火,但……” 佛子神色悲悯,温声复念了一遍阿弥陀佛,似是在为地上死去的可怜之人超度,事实上,也确实是他亲手超度了他。 第22章 “谁让你竟妄想动她。” 第12章 美人刀 司空摘星与楚留香算是半个同行。 之所以说是半个,那是因为楚留香与陆小凤一样,实在太能招惹美人与麻烦,除了劫富济贫撒撒币,就如此次天一神水失窃,他同时又要兼职查案一职。 而司空摘星不同,他把偷当作一门艺术,他不偷金银,也不会因为缺钱而去偷盗,大多是作为挑战的乐趣,或者有人花大价钱请他,他才会去。 这次也有人请他,要他偷一个人,偷今日君山大会后,传闻中美得不似凡人的那位美人。 对方出了二十万两银子,他本不想接,毕竟金风细雨楼不是好惹的,苏梦枕的红袖刀也不是吃素的。 但怎奈对方实在太会拿捏他,那人说,要他偷的那位美人,身边还有陆小凤和楚留香两个护花使者保护。 陆小凤太过了解他,轻功又与他不相上下,楚留香盗帅名声在外,比他这个偷王之王更胜一筹,对司空摘星来说,这是独属于他这个艺术家的挑战,他很兴奋。 于是这桩买卖,他接了。 屋外有陆小凤守着,司空摘星无声无息落在房顶上,慎之又慎地挪动瓦片,不多时,一丝光亮就从屋瓦缝隙中透了出来。 屋内有两个人,两个女人。 一个是穿着一袭黑袍面带黑纱的女人,梳的是妇人髻,另一个……是个面上同样带了面纱的姑娘。 虽戴了面纱,但也能看出风姿不俗。 司空摘星提前踩过点,自然知道他要偷的美人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是应任慈夫人之请,暂时藏到了君山分舵的主院中。 苏镜音戴上面纱后,那位任夫人才冷静了下来。 她不是很明白,明明是任夫人听到君山大会上的风声后让她来的,可为何一见到她的脸就大惊失色,只一个劲的让她千万遮住容貌。 情绪激动的人往往是无法沟通的,苏镜音只能从顺如流,戴上了面纱。 之后她就看到了任夫人黑纱底下的脸。 那已经不能算是一张脸,沟壑丛生,伤疤密布,已经完全看不出皮肉底下的相貌了。 而后,她又听到了一段二十年前的往事。 毁了任夫人容貌的人,有个很古怪的名字,叫作石观音。 苏镜音是听说过石观音的,有人说她是天下间武功最高的女人,同时也是最铁石心肠、最美丽、最狠毒的女人。 却不曾听闻过她的最美丽,原来还是因为更美丽的女人,不是被她杀了,就是被她毁了容貌。 这对苏镜音来说,不是个好消息。 她不想死,也不想毁容,但她的武功菜得一批,她兄长倒是厉害的,可石观音成名多年,是当之无愧的沙漠女王大人,如今的武功究竟高到什么地步,无人得知。 江湖上的流言如风一般,说出口时好似没有丝毫分量,但是飞扬传开的速度,却是快得让人看不见,摸不着。 今日君山大会的事,或许很快就会传到那位蛇蝎美人的耳中。 任夫人此时情绪不是很好,她想见她,不过是想给她提个醒,让她能提前准备好应对之法。 苏镜音打开房门送她离去,门外不远处,陆小凤坐在檐下饮酒,姿态颇为潇洒不羁,转头看到她的时候,眼睛亮了亮。 陆小凤是个很会讨人喜欢的人,笑起来的时候,颊边有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有点可爱。 苏镜音隔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弯了弯,对他笑了笑,于是他那两个可爱的酒窝,立马就加深了不少。 嗯……更可爱了。 苏镜音关上了门,只余下陆小凤抱着酒壶兀自傻乐着。 苏梦枕拦下了独孤一鹤即将入口的茶。 独孤一鹤看着面前跪在地上,哭着喊着说“那只是迷药”的叶秀珠,仍觉不可置信,他怎么都没想到,从小养大的弟子,竟会被外面的男人教唆下毒害他。 用的还是天一神水那等剧毒之药。 苏梦枕面色却平静得多。 毕竟这是早已预料到的事。 青衣楼幕后黑手所算计之事,原与风雨楼无关。只是经过马车拦路被阻,引来前夜的一场刺杀,他便知道,此事不论如何,自家妹妹已被牵扯其中,他也知道,他一离开,对方很可能会再度冲着她来。 阎铁珊武功不低,若要让他卸下防备喝下天一神水,身边肯定有内鬼,既如此,那独孤一鹤身边呢? 他让茶花约见独孤一鹤,一来,确是为了苏镜音身世一事,二来,今晚他离开别院,若是果真有人想要动她,也就表示独孤一鹤弟子中确有内鬼,与此同时,楚留香亦会等着瓮中捉鳖。 峨眉派要处理门中弟子,苏梦枕不便再留,只说日后会再来拜访便要离开,但离开之前,独孤一鹤叫住了他。 两人走到一旁,独孤一鹤却面带迟疑,似乎有些难以开口,“苏姑娘她……” “前辈多虑了。” 苏梦枕能猜得出来,这位刚遭受弟子背叛,而显得面色有些沧桑的老人,当下在担心些什么。 他说,“不论音音身世如何,对我来说,她一日是我妹妹,就永远是我妹妹。” 那是在父亲离去之后,与他相伴多年的姑娘,也是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姑娘,不论世事如何变迁,他与她,总归都是彼此间最亲近的人。 第23章 “这一点,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变。” 得到了苏梦枕的保证,独孤一鹤也松了一口气,那毕竟是故人唯一留下的孩子了,若她过得不好,他这心里啊,总归是放不下的。 苏梦枕很快便告辞离开,回去路上与匆匆赶来的楚留香不期而遇。 楚留香一见他,便道,“被他跑了。” 苏梦枕看了他一眼,见他虽有些懊恼,却并不懊丧,只淡淡问道,“知道是谁了?” “嗯,我与那人交手不过几招,虽没来得及试出他的武功,但是……” 楚留香点头,边走边说道,“我认得他那燕子三抄水的轻功。” “天禽门,霍天青。”苏梦枕直言点出。 楚留香一惊,“你早知道?!” 苏梦枕:“只是猜测,阎铁珊身边最有嫌疑的人,除了霍天青,不作二选。” 楚留香眉头紧皱着,“天禽门在关中势力不小,此事有点棘手了。” 苏梦枕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他既敢动我的人,就该想到我不会放过他。” 楚留香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又觉自己没那个立场多言,最后,只能沉沉叹息了一声。 果然还是应了那句老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人生在世,求名求利,求武学大进,求美人在怀,只要有所愿求,欲望难以满足,那这江湖争端,就永远不会有止歇的那一天。 苏镜音倒是不想歇下,可她才刚关上门,眼前倏地飞快闪过一道残影,只觉脑后一痛,便不得不被迫陷入了昏睡。 司空摘星得了手,从后窗飞掠而出后,正在门外傻乐的陆小凤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当即纵身追了上去。 但让陆小凤意料不到的是,路上竟有青衣杀手出动拦截他。 他面色蓦地沉重下来,没人能比他更了解司空摘星的为人,那只猴精虽平日爱与他作对,但他却不是那种不分是非善恶、会跟青衣楼合作的人。 那这些杀手,究竟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司空摘星自然不知道,那位与他交易的主顾,真实身份是青衣楼的楼主,他见自己甩掉了陆小凤,还觉有些得意,心道之后可以用今日这事,寒碜寒碜那只小公鸡了。 但陆小凤并不是那么好甩脱的,特别是一只被偷走了心上美人的小公鸡,怒气冲了鸡冠,青衣杀手一个个倒下,他的脚步却是毫不停留,继续踏起轻功往前追去。 司空摘星也知道对陆小凤不能掉以轻心,因而只顾急掠赶往交易地点,未曾注意到,在这茫茫夜色之中,远处的一抹白衣身影。 那白衣人刺出了一剑,一剑刺穿了对面之人的咽喉。 司空摘星疾掠而过的时候,他正拔出剑,剑上还带着温热的人血。 他轻轻一吹,剑上的血便汩汩从剑尖上滴落。 落在秋风之中,掩于尘土之下。 第13章 美人刀 乌云蔽月,黑暗笼罩。 苏镜音再度醒来的时候,满目殷红。 残破的窗棂在凄厉夜风中摇曳,发出吱呀声响,时不时掺杂几声乌鸦难听的嘶嚎,整个世界仿若只剩下阴森悚然的气息。 浓稠刺鼻的铁锈味,裹挟着湿润泥土与破碎脏腑,矫揉混杂,转而融为一股无法忽视的腥臭气味。 血,到处都是血。 血色之下是什么? 死人,密密麻麻的死人。 破庙不大,几十具尸体几乎堆满了庙内。 只余留她周遭一圈净土。 苏镜音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周遭那么多具横七竖八的死尸,她再傻也猜得出,这个地方,极其危险。 可却在此时,门外倏而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苏镜音忍不住哆嗦了下,她知道现在必须逃,可越是害怕,就越是抑制不住那股恶心感。 一切的一切,都被这呕哕所引发的泪水湮没。 眼前逐渐变得一片模糊。 嘎吱—— 她只听到,那仅剩半扇且破烂不堪的庙门,被人轻轻推开。 脚步声好似踏了进来,一步,两步,却又蓦然驻足。 仅仅只是推开了半扇门,却仿佛在那顷刻之间坠入了冰天雪地,寒凉刺骨,冷得出奇。 她的面纱早已不知何时掉了。 苏镜音慌忙往后缩了缩,低下了头。 她死死咬着唇,几乎屏住了呼吸,硬生生止住了恶心感,不敢在这个时候作出什么刺激到对方的举动。 “你是谁?” 就在这时,苏镜音听到他如此问道。 是个年轻的男声,冷冰冰的,听在耳中,就仿若是寒冬腊月之时,倚栏遥遥望见的大雪纷飞。 那不是纷飞的大雪,那是西门吹雪。 是每年只出四次门,每次追杀一个人,杀完人后,会轻轻吹落剑上血花的西门吹雪。 若说司空摘星是以偷盗为艺术,那杀人,就是西门吹雪的艺术。 他杀的人,无一不是恶贯满盈之徒。 他今年的指标还未完成,今夜的洪涛,是他今年所杀的第三人。 奔赴千里,只为今夜,他在为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复仇。 在今夜之前,他已茹素斋戒了三日,而杀人之前,他总要焚香沐浴一番。 第24章 那洪涛已死,血花吹落的那一刻,他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尽管只是一掠而过,但西门吹雪的朋友很少很少,只有一个,会披星戴月,不远千里,只为找他喝一杯酒,谈一句笑。 西门吹雪生来性情冷僻,孤傲不群,只有陆小凤,他性子极好,爱交朋友,爱调笑,不论西门吹雪表面看上去如何冷淡,他总是一如既往又死性不改的,偷光他万梅山庄树下埋藏的好酒。 可今夜的陆小凤,面有怒色,西门吹雪就站在那里,他急掠而过之时,却半点未曾注意到他的存在。 西门吹雪从没见过他那副模样。 好似丢失了什么极为重要的宝物般。 于是他飞身跟了上去。 几人的轻功几乎不相上下,西门吹雪是后来才追赶上来的,因而稍晚了一步,只见得陆小凤自破庙方向追着人远去,他本想继续跟着,却在猝然间窥见破庙之中,隐有道道刀光闪烁。 紫气浮动,残影猎猎。 一闪而逝,快得仿若错觉。 但西门吹雪知道,那并不是错觉。 刀光沉寂之后,血腥气冲天而起。 西门吹雪蓦然停下了追赶陆小凤的脚步。 这样浓重的血气,死的人至少不下半百。 那样迅疾的刀光,肉眼几乎捕捉不到的刀影,转眼之间就杀了那么多人…… 究竟会是什么人? 西门吹雪不自觉握住了剑柄。 他必须要去看看。 不止是因为,那荧紫刀气之中,隐隐似有无上武道的大境界。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人,若是为恶,那从今往后的江湖,将永无宁日。 可任凭西门吹雪百般思虑,千般猜测,却未曾想,他见到的,会是那样一个人。 或者说,是那样一个柔柔弱弱的美人。 几欲含泪,摇摇欲坠。 西门吹雪微微有些怔愣。 明明这个破庙残破不堪,庙里满是青衣尸首,明明夜幕之下月色云遮,血气冲天,却只因为那个人在这里,就好似这里也成了九天宫阙,一眼望去,刹那之间云开见月,花香风拂。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 他是个剑客,他诚于剑,也诚于人。 却并不诚于美色。 这个江湖,最不能小看的,就是女人。 更何况,是个美得能让人心甘情愿,引颈就戮的美人。 就算这个美人表面看上去气息虚浮,武艺不精,似乎毫无威胁一般。 这个道理,西门吹雪不是不明白。 可他不过开口一问她是谁,只是听到他的声音,她就开始捂唇干呕,并且边呕边哭,止不住地哭。 西门吹雪:“……” 怎么?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让人想吐吗? 那小姑娘实在吐得太真情实感,哭得太撕心裂肺。 西门吹雪每次杀人之前的焚香沐浴,总要包下最好的青楼,再包下四个最美的花魁伺候,这么些年下来,他不是没遇到过试图勾引他的花魁。 可勾引人,莫不是盈盈秋水,脉脉含情,哪有她哭成这样天塌地陷的? 苏镜音也不想哭,可她忍不住。 被人一脑壳敲晕,一觉醒来之后,所见只有夜黑风高,山野破庙,眼前还全是一大片死人,满地的血,以及满地的断肢残骸,又腥又臭又恐怖,简直是鬼故事的现场直播版。 这种事,搁谁身上心态都得崩。 更何况她家那个万能好用的兄长,此时还不在她身边。 她一个干啥啥不行,摸鱼第一名的武功菜鸡,哪里受得住这种刺激。 “你……呜你别杀我……” 她一边哭唧唧抹泪,一边试图跟人打商量。 “呜……我哥有钱,他、他能赎我的……” 被当成绑匪的西门吹雪:“……” 怕他不信,苏镜音为了苟住小命,连忙接着说道,“真的,他在京城里是个大户,有房有地,赎得起我的!” 她很机智,她没敢说她哥是苏梦枕。 毕竟金风细雨楼在江湖上树敌不少,她哥的刀下恶魂更不少,万一好死不死,眼前这人是她家的对头,那不就成送外卖上门了吗。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那‘绑匪’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冷冰冰地开口问道,“你认识陆小凤?” 苏镜音一惊,“你怎么知道?!” 嗯……有点机智,但不多。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迟疑了半晌,才犹犹豫豫地问,“你……是陆小凤的?” 朋友?还是对头? 西门吹雪微微一笑。 白衣剑客并不常笑。 他的笑里,总是带着一种颇为气人的讽刺之意。 苏镜音顿时哭的更伤心了。 完了完了…… 看这表情,估计是死对头没跑了! …… 陆小凤实在追得太紧。 司空摘星将人暂且藏在了交易地点的破庙里,连他之前好奇那美人长啥样,面纱都没来得及揭开看看,就立马转身飞出了破庙,试图以此将陆小凤引到别处。 俩人当了那么多年的好友,彼此间不能再了解,陆小凤果真上了当,跟着司空摘星飞掠而去,渐渐远离破庙。 可追着追着,他就发觉不对劲了。 司空摘星的速度,比方才快了不少,肩上虽然仍背着个黑色布袋,但按理说,一肩负重,相对的脚下也该沉滞半分,可他飞掠行进之间,两脚之下步法却是一致,毫无差别…… 第25章 糟了!调虎离山! 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 郊外?林子?不对…… 是破庙!! 陆小凤方才想通这一点,正要停步掉头回去时,耳畔却依稀闻听,自风中飘来一缕婉转缠绵的低吟之声。 苍茫夜色之中,凄艳红光疾掠而来。 “等等!刀下留人!” 第14章 美人刀 红袖轻吟,刀势猝停。 司空摘星命悬一线。 真的只差一线。 他垂眼觑着那把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刀,美丽绝伦的刀身映漾一抹殷红,琉璃染血,透骨冶艳。 待到喉间传来一阵刺痛,司空摘星反应过来,骤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若非陆小凤那句“刀下留人”,今日他司空摘星的这条小命,恐怕真就要彻底交代在这儿了! “我妹妹在哪?” 苏梦枕语气阴沉,神色异常平静,但眼底却尽是杀意,出声的同时,手中红袖刀往前送了半寸,刀身立时浮起一道血线。 刀下之意,不言而喻。 自他与楚留香分别,赶往主院中想接妹妹回去,却发现她不见之后,循迹而来,至此已过了近一炷香时间,多一分耽搁,她就多一分危险。 他的时间有限,他的耐心也从来很少很少,都只给了苏镜音一人罢了,完全分不出一星半点给旁人。 “苏公子!” 陆小凤生怕他手稍稍一动,司空摘星的项上人头就身首分离了,他赶紧说道,“我知道苏姑娘在哪!” 红袖刀已划开了他的皮肉,命若悬丝,司空摘星不敢说话,也不敢点头,只能使劲眨眨眼,表示他绝对百分百配合。 笑话,他敢不配合吗?! 从前只听闻苏梦枕行事诡谲凌厉,刀下恶魂无数,但司空摘星也只是听听就过去了,毕竟江湖传言这种东西,大多都要夸大五分,从来不可尽信。 谁曾想,这位「梦枕红袖第一刀」这么可怕,未见其人,刀刃就先撕开了他的皮肉,要不是陆小凤,或许他连死了下到阴曹地府,阎王问他,他都不知道自个儿怎么死的。 难怪明明是个病公子,手中使出的刀,在江湖上名号却能被称作“第一刀”,可见这盛名之下,并无虚名。 司空摘星此刻已经肠子都快悔青了。 该他手贱,招惹什么不好,偏偏招惹这尊煞神,那把红袖刀在苏梦枕手中,比他的轻功还要快,这让他怎么逃得掉? 苏梦枕淡淡看了他一眼,随即撤开了红袖刀。 那一眼,仿若冬日洞庭凝结的湖面冰层,冷淡且平静,但不论是陆小凤,还是司空摘星,皆看得出来,那只是表层上的冷静,实则静水流深,底下暗潮汹涌,倘若苏镜音果真出了什么意外…… 就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了。 至少方才那一眼,好似淡淡,只有身在其中的司空摘星才感觉得到,那里头所包含着的无尽杀意。 那不是威胁,那是真的起了杀心。 几人的轻功皆在江湖中名列前茅,不多时就赶到了破庙。 甫一靠近破庙,就隐隐约约听到,自里头传来几许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 这过分熟悉的抽泣声。 苏梦枕心头一紧,咽下喉间蠢蠢欲动的痒意,脚下步法如风,疾速掠进庙中。 陆小凤皱了下眉,与司空摘星对视了一眼,同时也加速跟了上去。 一进庙中,就看到心心念念的心上美人好端端坐在地上,陆小凤还未来得及惊喜她没事,下一刻,就瞧见了她身旁像个木桩子一样,直挺挺站着的人。 陆小凤使劲揉了揉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西、西门?你怎么在这里?!” 在这里就算了,他竟还任由苏姑娘拿他的白袖子擦眼泪? 西门吹雪木着脸,听到声音后,慢吞吞地转过头来,机械似的眨了下眼,视线有些发飘。 苏镜音还在委屈地哭唧唧,死死揪着西门吹雪的袖子擦眼泪,完全没发现有人进来了。 不怪她,谁让那冰块脸话不说清楚就算了,还笑得那么可气,害她误会他是陆小凤的死对头,以为她马上要被咔嚓撕票了,伤心之下一哭就停不下来了。 她这抹着泪呢,旁边忽然伸出一只削瘦见骨的手来,扣住她揪着人家衣袖的爪子,一下给用力扒拉开了,转头一看,猝然对上了一双冷若寒星般的眸子。 是她那安全感爆棚的兄长,正一脸不高兴地眯着眼看她。 垮起个批脸,脸臭得要命。 她怔了一瞬,下一秒扑进了他怀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哭为敬。 于是苏梦枕就听到,怀里的小废物嘤嘤呜呜的,哭得更凄惨了。 好像受了什么大委屈似的。 苏镜音是真觉得委屈,在她前面的十几年鱼生里,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死人,也从来没经历过这么血腥恐怖的夜晚。 苏梦枕被她哭得整个人都麻了,心口处一揪一揪的,隐隐发疼,他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背,耐心地柔声安抚着。 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的下颌线条紧紧绷着,眸光森然,盯着地上身着青衣的一具具尸体,眼底渐渐氤氲出了无声风暴。 青衣楼,又是青衣楼。 直到怀里的小废物哭得声气低弱,苏梦枕才掩下眸中冷意,将她从怀中捞出来,毫不嫌弃地用袖角给她擦了擦。 第26章 “这里脏,我们先回去再说。” 他擦完,直接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一张病容苍白的脸上寒霜密布,也不管庙中的另外几个人,径直走了出去。 苏镜音哭也哭累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熟练地把脸埋进他怀里,才离开破庙不到半晌,就这么窝着睡着了。 心上美人没事,好友也暂时逃过一命,陆小凤长舒了一口气,也知道眼下不是打扰的好时机,也不再跟上去,转头却见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小命的司空摘星,面上却无半分高兴神色。 世人总说美若天仙美若天仙,可又有谁真的见过天仙呢? 如今天仙当面,司空摘星这下才是真的后悔了。 那样一个凡人看一眼都觉亵渎的美人,那位向来爱财如命,却肯花二十万银子的大价钱要他偷人,目的果真像他说得那么单纯,只是为了一饱眼福吗? 若他真的得手了,那姑娘之后又会遭遇什么呢? 陆小凤正在检查地上所有尸体的死因,向来活跃的司空摘星一言不发,只愣愣地看着。 看着看着,忽然开始觉得后怕。 他好像真的干了件愚不可及的蠢事,差点成了某些人的帮凶。 司空摘星此时如何后悔,苏梦枕并不在意,那些尸体的死因,他虽只看了几眼,但心里也已有了数——与前日那些青衣杀手的死法是一样的,一刀毙命,迅疾,狠厉,快到无法抵挡。 且出手干净利落,每次都没留下半个活口,或者说,一口气都没给留。 尽管苏梦枕现今仍未查到出手之人是谁,但好在,那人暂时对自家妹妹无有恶意,反倒是接连救了她两次。 但这些都可暂且放下不提,此时困扰苏梦枕的,是另一件事。 他刚找回来的妹妹好像很没安全感,先前他若是将熟睡的她放下床,她仍能雷打不动地呼呼大睡,而现在,他才一放下,她就骤然惊醒了。 然后立马伸出手,紧紧攥住了他的一根尾指,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少女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温温热热的,包裹着他常年寒凉骨节嶙峋的手指,带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颤栗。 她这是真的被吓到了。 苏梦枕叹了一口气,撩起下摆坐到了床头,任由她握着他的尾指,低声哄道,“睡吧,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苏镜音仍眼巴巴地看着他,一眨也不眨。 她这副模样,让苏梦枕恍惚想起了当年父亲刚去世时,她也是这样,极度不安,整夜整夜的不睡觉,就好像曾被抛弃过一样,生怕父亲不在,他就不要她了。 后来,还是他命人放了个软塌在她床头,就在她床边睡着,守了她小半月,她才逐渐安下心来。 苏梦枕伸手为她掖了掖被子,他已数不清,他今夜究竟叹了多少气,“我让你练刀,你总不愿意,以后该怎么才能保护好自己。” “不是还有哥哥吗?” 苏镜音眼眶一下就更红了,泫然欲泣。 “哥哥不能一直保护我吗?” 冷不防对上了那双满含依恋的泪眸。 苏梦枕一句“不能”堵在了嗓子眼里。 第15章 美人刀 苏梦枕想,他这辈子,或许都忘不了这双含泪的眼了。 父亲在临去前,交到他手上的除了金风细雨楼,还有她,但苏梦枕从前一直以为,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得上金风细雨楼,就算是她,也得退一位。 可直至今日,在找不到她的时候,他心底的焦灼与愤怒,比起火山沸腾还要来得汹汹,只觉如若她出了什么事,就算倾尽风雨楼的一切,他也要对方付出惨烈的代价。 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他也不明白,是否常年陪伴的亲情,竟也能浓烈到这等地步。 他自小病弱,大抵清楚自己时日无多,活到如今,是靠他一年比一年深厚的内力撑着,那吊住性命的一口内息,若是散了,他也就活到头了。 所以他不敢付出太过浓厚的感情,他怕自己舍不得,舍不得离开,舍不得放手,舍不得留这么一个妹妹,独自在这举目无亲的人世间。 可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对他而言,已经这般重要了。 仅仅只是看着她那双含泪的眼,从来不可一世的,孤高謇傲的苏梦枕,都忍不住软下心肠。 可面对着她那一声声诘问,苏梦枕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没说能,也没说不能。 苏梦枕只是沉默着。 可苏镜音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她倔强地看着他,眼底有泪光闪烁。 他默然了半晌,终究还是说出了那些苏镜音不想面对的事实,明知这对她而言,何其残忍。 “我身子不好,护不了你一生。” 苏镜音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她觉得他好狠的心啊,竟连这都不肯骗她。 一字都不肯。 她不是不知道他一身伤病有多严重,也不是不明白,他逼着她练刀,是因为放心不下她,担心今后保护不了她。 可她只是觉得,也认定了,只要她学不会,学不好,他就不会狠心撒手抛下她了。 可他现在却非要告诉她,终究会有那一天的。 他终究会抛下她的。 “许多事,我都为你安排好了,你无须担心。” 既然已撕开了这层纱,明知她不愿意听,苏梦枕还是想趁此机会告诉她。 第27章 他的手指还被她牢牢牵着,一簇眼泪滴落在他手背上,下一秒,却仿佛烫进了心里。 他眼底划过一抹痛色,顿了顿,还是狠狠心继续说下去,“你若想要风雨楼,无邪他们自会辅佐你,你若不想要……” “别说了,你别说了!” 苏镜音咬着牙,捂着耳朵别过头去,臭直男,谁要听什么破实话啊! “……你若不想要,我在江南,给你准备了一座山庄,钱财,侍从,以及保护你的高手,我都为你……”他的脸色是一如既往的苍白,可他说出来的话却犹如刀割,每说一句,苏镜音的脸色也就更白一分。 “我不想听!” 苏镜音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眼底甚至都带出了丝许恨意,“我还要谢谢兄长替我考虑得如此周到,是吗?” 牡丹沾露,梨花带雨。 覆于尾指的温度,已在前一刻被收了回去,刹那间冷入骨髓。 苏梦枕指尖蜷了蜷,心下隐有猝痛,面上却仍不动声色。 他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音音,就算我不说,你也都明白的。” “我不想明白!” 苏镜音此时已经完全不想面对他了,她背过身去,被子往上一拉,整个人蜷缩着,哭得不能自己。 苏梦枕觉得,他的心都要被她哭疼了。 可他没办法骗她,上天待他何其薄幸,从来不予他年岁,天不假年,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苏梦枕为了她,可以上天揽月,可以无所不能,只除了一件事。 他做不到陪她一生。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 床上的姑娘哭累了,渐渐睡了过去,眼角犹带着泪痕,眉间染了愁绪,仿佛就连睡梦中也不安稳。 苏梦枕悄声点了几记身上穴道。 他喉间的痒意总也忍不住,他总是咳,咳得声嘶又力竭,如耄耋老人一般,如破败的风箱一般,仿佛只剩最后一口气。 唯一的法子,就是强行封住穴位压制咳意,但此法只是暂时的,就如大禹治水,堵不如疏,一旦解了穴道,咳意便如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甚至会比原先咳得更厉害。 可看着在烛火细碎的暖光之下,哭累了睡着的姑娘,苏梦枕却觉,为了这一夜,她能安宁的好好睡一场,他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 茶花轻手轻脚地搬来了软塌,放好后,却欲言又止,苏梦枕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外边说。 屋外寒风凛冽,与屋内的融融暖意,仿佛相隔两个世界,苏梦枕拢了拢狐裘,低声说道,“小声些,什么事?” 茶花会意,压低了声音禀报道,“无愧方才回来了一趟,说是这些天没监视到无花大师有何异状,想问公子,还要不要继续?” 苏梦枕仍然相信自己的直觉,无花有异,六根非净,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思忖片刻,却只道,“让无愧回来罢。” 以无花的能耐,想必早已发现有人暗中监视他,师无愧就算再跟下去,应当也无济于事了。 苏梦枕确实没猜错。 东瀛忍者,本就是精通隐匿暗杀的影子,那些隐于暗处的勾当,没人比得上修习忍术多年的无花。 早在第一日,无花就察觉到了,有人在远远的跟踪监视他,甚至,他还反过来探查到了,来者是苏梦枕身边的亲信,这让本打算杀人灭口的无花,不得不收回了正待下手的长刀。 风雨楼的人,苏梦枕的人,全都与她有所关联,不是那些可以任由他随意宰杀的蛆虫。 一旦动手,就会暴露,他暗地里做的那些事,她不会喜欢的。 好不容易如今与她相处甚欢,他又怎能为了区区一点小事,而功亏一篑。 这一夜,再次利用忍术隐匿身形,避开监视的无花,不久前才杀了霍天青,将尸首扔到了容易发现的路边,而后又悄无声息的,潜入了南宫灵的房中。 “兄长!”南宫灵立马从床上翻身而起。 无花在桌边坐下,兀自倒了杯茶水,一边低头吹去盏中浮沫,一边说道,“小灵,我说了,苏梦枕对我有所怀疑,近来你我二人,私底下最好不要见面。” “我知道,但兄长……” 南宫灵眉头紧皱,似有些为难,“母亲她……” “你告诉她了?”无花手中的茶盏一顿,目光霎时锐利下来,如箭一般迅疾射向他。 “不,我没有说!” 南宫灵赶紧摇头否认,“我今日才收到石林洞府的信件,原来早在数日前,母亲就已离开了大沙漠。” 无花拧眉,“那么久的消息,为何今日才传来?” 南宫灵不确定的猜测道,“许是……许是母亲她故意让人按下的消息。” “白日君山大会的事,兴许已经传出了君山……” 无花此时已没了饮茶的兴致,他放下茶盏,语声颇为沉重,“此次遍请天下英雄的目的已算达成,要找的人也已找到,母亲她,或已到了洞庭……” 无花话音未落间,透过窗棂之外,蓦然飘来了一记妩媚撩人的娇笑声。 疯癫成魔,毒入骨髓。 第16章 美人刀 无花与南宫灵陡然一颤,双双大惊失色。 窗边发出了些微响动。 好像是窗户被……推了一下,没推开。 第28章 窈窕轻巧的脚步声,转而一步步踏到了屋门外。 无花对南宫灵使了个眼色。 若是再推不开,母亲或许又要发疯了。 南宫灵立即会意,赶紧前去拉开门栓,主动打开了屋门。 秋风拂扫落花,金红色的花瓣飞舞翩跹,飘飘悠悠,随风潜入了屋内。 石观音长得很美,活色生香的美。 星眸璀璨,美艳绝丽。 此时一进屋来,一见二人,便笑得甜蜜又娇媚,风姿尤胜二八少女。 “我的好儿子啊,你们刚才……是在说什么不能让母亲知道的话吗?” 无花端起微笑,“母亲说笑了,若真有要事,我们兄弟二人,自是不敢欺瞒母亲。” 南宫灵连忙点头附和。 “我今日听说,君山大会开的很顺利呢,母亲还未恭喜我们小灵,正式升任丐帮帮主了……”石观音坐在桌边,抬手抚了抚鬓边的发丝,明明只是简单的动作,在她身上,却能做得风情万种,媚态横生。 南宫灵毕竟还是少年,仍对母亲有所期待,此时眼角眉梢的笑意,俨然比方才真实得多,“谢母亲。” “如此说来,君山大会上,出现的那位天仙似的美人,你们都见过了?”石观音目光倏而变得幽深,骤然盯住了无花。 无花后背陡然一僵,冷汗乍起。 “……是。”他缓缓道。 石观音又问,“是她吗?” 无花:“……是她。” 石观音面上的娇笑之态,此时已然消失不见。 “最迟明夜,我要见她。” 无花一惊,蓦然抬眉。 石观音唇角微勾,捻了捻葱白指尖,其中的威胁不言而喻。 无花迟疑了少顷,最终还是在石观音阴寒的目光中,艰难点了头。 她的武功委实太高。 时至今日,他仍不是她的对手。 翌日一大早。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钻进屋中,苏镜音醒来的时候,脑袋还有点发懵,眼睑动了动,努力了一下没能睁开,下意识抬起手遮住那刺眼的光线,捂着眼睛就开始发起呆来。 没了视线,嗅觉却似敏锐了许多,鼻端充盈着丝丝缕缕的药香,在晨曦的暖意中徐徐散开,氤氲出了几许飘然的醉意。 直到床边传来一连串熟悉的咳声,她才如梦初醒般,转头看过去。 然后就看到她那个辣鸡哥哥靠在塌上,手拿帕子捂着唇,咳得停不下来,额上有冷汗涔涔,青筋如蛛网般迅速蔓延,不一会儿,就有点点殷红穿透了雪白无暇的帕子。 苏镜音心里堵着的那口气,一下就散了。 算了,跟这么一个病恹恹的臭直男计较什么呢。 苏梦枕咳出几口血,几乎染红了整张帕子,换作平常本该舒坦些了,但经过一夜的强行压制,此时喉间的痒意还在纠缠不休,他仍是止不住地咳,只是那张红透的帕子已不能用了。 旁边忽而伸出一只柔嫩如玉的手。 苏梦枕手中也多了条雪白无瑕的帕子。 他抬眸看她,眼中似有星光闪动,还不待苏镜音看清,却又很快掩下,转而被连绵不断的嘶咳声所覆盖。 苏镜音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他咳了太久,久到苏镜音的眉间都染上了忧色。 又过了好半晌,苏梦枕的咳喘才慢慢平缓下来。 苏镜音:“怎会咳得这样严重?” 苏梦枕:“不生气了?”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他不说还好,一说,苏镜音顿时就不高兴了。 她瓮声瓮气地说,“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咳成那副样子,好让她心软。 苏梦枕笑了。 他的笑意总是很轻很克制,就和他这个人一样,病染膏肓骨髓,不论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须克制。 “没有。”他轻声说。 苏镜音:“嗯??” “没有故意。” 他方才咳嗽了好一阵,此时的嗓音已不复先前的清朗,“每逢秋冬,总会严重些的。” 苏镜音站在塌旁,一脸怀疑,毕竟从前再冷的天,也从未见他一大早就咳成这样的。 他凝眸回望着她,目光柔和,任谁都看不出这话里的水分有多大。 想不通也就不想了,苏镜音向来懒得纠结太多,再加上昨晚折腾了大半宿,她早就饿了。 苏镜音出去吩咐了几句,茶花没多久就将早膳摆到了房里。 一碗白粥,一碟素笋丝,这是苏公子的。 至于苏大小姐的早膳,一小碗虾仁馄饨,一小碗梅花汤饼,一碟素烧鹅,一碟梅子姜,还有一碟广寒糕。 苏镜音胃口小,因此量都不大,每样大概都几口的分量。 饭后她就跑去补了个回笼觉,苏梦枕也难得没管她,自己倚在塌上看书,当下万籁无声,耳畔只闻姑娘的浅浅呼吸,他唇角的轻浅笑意不曾落下,只觉这岁月静好,闲适安然。 然而到了午膳,苏梦枕就不再安然了。 他看着自己面前和早膳相比,不能说完全相同,只能说一模一样的菜色,再看看某人面前的海陆空大荟萃…… 他终于明白过来,他这是被故意针对了。 苏梦枕一下就被气乐了。 他捏了捏眉心,直觉今日的晚膳,大抵也是一样的东西。 但他还能怎么办? 第29章 妹妹的气什么时候消,他就什么时候,不用再受到这种致命对比。 苏镜音就是故意的。 她用力叉起一块鸡肉,把它当作某个辣鸡哥哥,泄愤似的重重咬下去。 谁让昨晚这臭直男就跟看不懂眼色似的,非得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可以不跟他闹脾气,但该生的气还是要意思意思生一下的。 反正明天就离开君山了,她就生气个……嗯,一天好了。 是夜。 也正因为明日就要离开君山,因而今夜苏梦枕并不在别院,而是去寻独孤一鹤,解那当日未解之惑。 苏梦枕是一个人去的,毕竟青衣楼的事还未解决,他留下了金风细雨楼的所有人,明里暗里,都守在苏镜音的屋外保护。 屋内烛光微熏,苏镜音瘫在塌上昏昏欲睡。 屋外骤然一阵鸟雀惊飞。 山月临窗,似有花,隔风来。 苏镜音眉头一蹙,转睫间,玉人至。 那是一个很美的女人,眉目娇艳,鬓影衣香,身着一袭海棠长宫裙,裙摆褶褶,行走间宛若步步生莲,优雅雍容。 只是苏镜音方才抬眸看她,她却蓦然止了莲步。 苏镜音瞬间就清醒了。 屋外半分动静也无,实在静得出奇。 她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有人擅自闯了进来,师无愧和茶花不可能不作出应对,除非……他们也出了事。 而且她哥才刚离开不久,当下绝不可能未卜先知,提前回来,对方看起来又很大佬的样子,此时若有敌意想杀她,再没人救得了她。 想到了这一点,苏镜音更觉不安,手下没摸到能用的武器,只能往后缩了缩。 “你是谁?” 那美艳女子却什么都不说,只定定盯着她。 目不转睛,神色难明。 俄顷,如此僵持不下,正当苏镜音犹豫着,要不要趁机偷偷跑路时,女人面上那两瓣不点而朱的丹唇,忽而微微翕动。 苏镜音没能听清她说了什么。 只见得她仍看着她。 或许看的,不是她。 仿佛在透过她,看着谁。 渐渐的,好似陷入了何种过往的梦魇之中。 默然,无声。 流下了两行清泪。 第17章 美人刀 泪余睫下,洗尽胭脂。 苏镜音就这么怔住了。 她本以来对方和青衣楼是一伙的,又是来杀她的,但现在来看,好像并不是的样子? 虽说她是真纳闷,她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才会那么招青衣楼的眼,但人家都连杀她两次了,她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兄长说已经飞鸽传书,下达命令给莫北神,让他带着「无发无天」部队,直接从汴京出发,前往山西青衣第一楼,铲除罪魁祸首。 苏镜音没问罪魁祸首是谁,但她知道,楚留香在查天一神水失窃的事,这事和青衣楼也有点联系,那天楚留香来找她哥哥,他将白楼查到的一些消息给了他。 如今楚留香查到什么程度了,苏镜音不知道,但如果加上杨无邪查到的消息,便百无一错,此时莫北神他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话说回来,眼下这人如果不是青衣楼派来的,那她又是谁? 那两行眼泪仿佛四月的梅雨似的,淅淅沥沥的,止不住的下。 苏镜音犹豫了下,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上前几步,递给了她。 折得整整齐齐的丝绸帕子,上边什么都没绣,雪白,无暇,干干净净的,犹如她此时此刻的眼神。 石观音比她高出半个头,垂下眸子看她,眼底深处,是她怎么也看不懂的悲伤。 小姑娘与姐姐足足像了八分,同样的清艳无双,同样的仙姿佚貌。 唯一多出来的,是眼尾的那颗泪痣。 此时绯色暗淡,不若杀人之时的冶艳。 夜叉白雪是刻在灵魂中的契约。 这是强行剥离夜叉白雪,强行融入血脉,才会生成的印记。 姐姐啊姐姐,强大如你,为何会被逼到那等地步? 你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苏镜音看她接过帕子,正要缩回去保持安全距离,就听那女人忽然开口,似是怕吓到她,声音轻柔极了,“你……叫什么名字?” 原本石观音今晚要来,对于守在屋外的那些风雨楼的弟子,她向来都喜欢用最简单省事的法子,直接杀了,一了百了,但无花却难得心慈手软,拦下了她,只说会帮她引开。 现在石观音倒是有些庆幸,小姑娘这么容易心软,要是发现外面那些人都被她杀了的话,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原谅她。 说起来得亏无花与南宫灵不在,否则听到石观音话里话外这般温柔,估计都要忍不住怀疑人生了。 儿子都是意外,姐姐才是真爱。 苏镜音更觉古怪了,这人连她是谁都不知道,那突然来找她作什么? 但小命算是捏在别人手里,她只能照实回答,“苏镜音,水月镜花的镜,余音袅袅的音。” “镜……” 听到这个名字,石观音有些恍惚,“这是你娘给你取的名字?” “不是。” 苏镜音摇了摇头,“爹爹说我出世没多久,娘亲就死了,这是他给我取的。” 石观音眼神一变,“你竟知晓你爹是谁?” “啊??” 第30章 苏镜音眼前唰地划过一排问号。 不是,她都是她爹带大的,她当然知道她爹是谁啊! 这位美人脑子真的没点毛病吗?? 她斟酌着开口,“那个,姐姐,你知道……” “你不该叫我姐姐。”石观音骤然打断了她的话。 苏镜音礼貌假笑:“……” 原谅她不懂江湖规矩,难道这叫姐姐还有什么该不该的? 石观音说,“你该叫我小姨。” “……??” 苏镜音整个人都被她搞麻爪了。 她小小的脑壳里,咣咣当当的,除了水,还有大大的问号。 还没等苏镜音缓口气,便听见对面的石观音话锋一转,又问道,“音音要不要跟小姨走?” 苏镜音:“……??” 等等啊! 她完全跟不上她的节奏啊! 这位姐姐,哦不是,是这位小姨,美人是真美人,就是说话真特喵有点费人。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把她砸了个晕头转向,俨然不知南北西东。 不行,不能再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苏镜音决定按照自己的步调来,她问道,“可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我已经说了。”石观音眼也不转的,像是怀念般,直盯着她的脸看。 苏镜音被看得头皮都快炸了。 她抿了抿唇,尽量让自己忽略那直勾勾的目光,说道,“你只说了你是小姨,但没说你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 “最早的名字,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石观音目光蓦然变得有些空茫,仿佛全然陷入了回忆里。 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后来,我来到这里时,听说原本的名字叫李琦,那姓太晦气了,我讨厌这个名字。” “如今,我叫石观音。” 苏镜音倒吸一口凉气。 石观音这个名字怪耳熟的嘞! 她昨儿晚上才听过的嘞! 听说是个大魔头,而且……还是个毁容削人的一把好手啊! 苏镜音不自觉捂上了她的漂亮小脸蛋。 嘤,她可怕疼了…… 石观音失笑出声。 她笑够了,才语含深意道,“好孩子,我是你小姨,自然不会对你做出那等事来。” 所以如果不是就会做了?? 苏镜音不知道这是个对亲儿砸都下得了毒手的主,只想苟住一刻是一刻,她滑跪得飞快,一脸的乖巧可爱,“……小姨。” “乖孩子。” 或许是此时石观音脸上的笑容,实在太过真情实感,苏镜音不知为何,觉得心底里有些泛酸。 她自小在风雨楼长大,虽备受宠爱,但娘亲早早就死了,长辈又几乎都是叔叔伯伯,江湖人风里来血里去,生死不定,叔伯们全是单身狗,因此极少有女性长辈。 如今有这么一个小姨,用那种温暖柔和的眼神看着她,很像她小时候想象中的娘亲的眼神,那种感觉,难以用言语表达,只觉心里又酸又涨的。 然而这种感觉没能持续片刻,就听石观音说道,“收拾一下,跟小姨走。” 苏镜音一脸懵,“走?去哪里?”这位小姨真的是很雷厉风行了。 石观音问,“和小姨一起,去石林洞府好不好?” 苏镜音摇摇头。 “不喜欢石林洞府?也是,大沙漠太热了,气候又干燥,对女孩子皮肤可不好。” 石观音兀自说着,“音音喜欢哪里?小姨去给你拿下来。” 苏镜音:“……”她还能说什么?? 只能说真不愧是大魔头啊,把搞人家地盘,说得就像是买根小葱回来拌豆腐那么简单。 “我跟小姨走了,那哥哥呢?” 听石观音那意思,像是只想带她一个人走,苏镜音疑惑道,“小姨为什么不带我哥哥?” 石观音唇畔的笑意蓦然转凉,“他不是你哥哥,他是……” 忽地,寒凉的空气中,似乎隐隐有内力波动而来。 “前辈大驾光临,梦枕有失远迎。” 骤然间,屋门被一阵凛冽刀气猛地推开。 苏梦枕眸光沉沉,身披月色踏入屋来。 他早上才吐了好几次血,今日面色本就比以往还要白些,方才那短短一句话里,显然夹带了内力。 他的脸色并不曾有所变化,但苏镜音可不要太了解他,他向来特别能装,在外人面前,大多都会装得不像个重病之人。 苏镜音想也不想就跑了过去。 她眼瞳中的担忧一览无余。 眸中星子黯淡,洒落点点愁绪。 苏梦枕安抚一笑,拍了拍她紧握在他腕上的手。 他轻咳了几声,转睫望向石观音,凤眸之中,仿若有寒火在隐跃。 “前辈今夜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倒是没有。” 石观音已恢复了平常那般娇媚模样,素手拂青丝,嗓音甜蜜得能挤出水来,“我喜欢你这妹妹,不知苏公子可否割爱?”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苏梦枕。 这面带病容的青年人,看起来委实不像一个江湖势力的总瓢把子,反倒更像是个世家出身的温雅公子。 呵,是挺人模人样的。 难怪那些江湖中人,总称他为苏公子。 苏公子依旧姿态温雅,但语声冷淡自持,有着年轻人掩藏不住的凌锐傲气。 第31章 “前辈说笑了,你既说了音音是我妹妹,妹妹哪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那真是可惜了啊……” 石观音柔柔一笑,看似浑不在乎,眼角余光处,入目的,尽是那小姑娘星眸中浇不灭的真心。 看来多年相伴情谊,不是一夕之间能够剪断的,只要有苏梦枕在的一天,她就一天难以将音音带走。 但,倘若她在这里直接杀掉苏梦枕一了百了,恐怕还会使得音音恨上她,这便得不偿失了…… 啧,真麻烦。 石观音横行无忌那么多年,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束手束脚的感觉了。 算了。 今夜的目的本只是为了见她一面,如今还听她叫了声小姨,也算赚到了。 暂且就先放过苏梦枕,待来日,再慢慢筹谋也不晚。 石观音来得突然,走得更突然。 只听一阵风声掠过,倏忽之间,便不见了她的踪影。 她从始至终,就是这样一个自我的人。 苏镜音一脸茫然,转头看向自家兄长,“她……就这么走了?” 苏梦枕此时的眸光深不见底,只摇了下头,并不言语,片刻后,直到再听不见那道掠风之声,他的脊背一下就弯了下来,嘶咳声不绝于耳。 苏镜音手忙脚乱。 取帕,倒水,抚脊,拍背。 乱中却有序。 苏梦枕咳得撕心裂肺,却还能分出心思关注于她。 她真的有在一点点长大。 想起独孤一鹤所说的那些旧事,苏梦枕掩下眸色,若是真如他所言,只怕小姑娘的亲生父亲还在关外,而娘亲或许早已不在了…… 这些事,还是别让她知道为好。 就让她一直这样,烂漫又纯粹,除了练刀,没有别的什么烦恼。 在他有生之年,他会护着她。 在他去后年岁,他也会为她安排好一切,隔绝所有威胁。 天色渐晚。 海棠花未眠,人也未眠。 苏镜音躺在床上,眼巴巴看着他,欲言又止。 苏梦枕坐在床边,为她掖好被子,看见她那一脸‘我有事想说,你快问我’的表情,不由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故意逗她道,“天色已晚,明日还要赶路,快睡罢。” 苏镜音捂着额头:“……哦。” 一下就成了个可怜兮兮的小姑娘。 苏梦枕失笑摇头,“想说什么?” 蔫了吧唧的小姑娘,只一转眼又绽开了烂漫花枝。 苏梦枕看着她,满心的潋滟微波,仿佛满到快要溢了出来。 有时庆幸她好哄,有时,却又担心她太好哄。 “小、不是,是石观音,她……” 苏镜音迟疑了下,抿了抿唇,抬眸看向他,目光有些忐忑,“……她后来,为什么说哥哥不是哥哥?” 苏梦枕为她捋顺发丝的手顿了一瞬。 “别听她的,哥哥永远是你哥哥。” 他不动声色的将一缕青丝为她别到耳后。 “你是信她,还是信哥哥?” 苏镜音本还有些犹疑,一听这话当即翻开被子,小脸信誓旦旦,“我自然是信哥哥的。” “那便安心睡吧。” 苏梦枕重新为她掖好被子,轻声安抚道,“等你睡了,我再走。” 苏镜音乖乖点头。 她的手又牢牢攥住了他的小指。 昨日生气时放开的手,今日又再度牵得紧紧的。 但小姑娘没心没肺,总是睡得很快。 在这凄凉寂静的深秋寒夜,公子唇畔微浮的笑意,却宛若收尽春光。 幽邃的眼眸深处,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柔软情意。 她是极美的。 眉眼潋滟,卷睫如蝶,唇珠若血。 般般入画。 月亮沉溺于暮色的海。 就借这夜色,再凄冷的红袖刀,也会沦陷在映漾血色的珠光之上。 不由自主,鬼使神差。 那张般般入画的容颜,近在咫尺之隔。 公子刹那间清醒过来。 艳丽如花蕊凋落前的眼神,转瞬之间,燃尽春光。 寒凉如冰的指尖,隐隐发颤,蜷缩着扎入掌心,渗出丝丝殷红。 苏梦枕,你莫不是疯魔了? 第18章 美人刀 石观音带着满心的欢喜温柔,匆匆而归。 不多时,又带着满身杀气自君山匆匆离去。 只留下无花与南宫灵兄弟二人,面面相觑。 “母亲她就这么一人赶去山西关中,没问题吗?”南宫灵担心的问。 “你未免顾虑太多。” 无花低头饮了一口茶,垂下的眸中情绪难辨,他哧笑道,“她虽有时会发疯,但你也别忘了,她的武功可以说是深不可测,天下间难有匹敌。” 若非如此,他也不用在她面前谨小慎微,掩藏心思那么多年。 无花师从天峰大师,七岁过后便是在南少林中长大,几年后的一日,忽见销声匿迹数年的美貌女人出现在他面前,那时他虽年少,却也在那经年的颠沛流离中,慢慢学会了隐藏恨意,一声满含孺慕之情的母亲唤出口,那风姿娇艳的女人却露出了古怪至极的神色。 再后来,他辞别师傅,出外游历,一路游到了沙漠石林。 他在石林洞府里住了整整大半年,在此期间,他看到了无数次发疯的石观音。 第32章 她疯了一样的抓画师回来,又疯了一样的学画什么美人图,相比起他幼时印象中,那个冷漠自私的女人,她好像变得不大一样了。 她偶尔会自言自语,有时满含爱意地画着画,画到一半,又会突然眼神阴鹜的将画中美人撕得粉碎,口中疯癫念道,“这世上,没人能比我美。” 有时又会疯得更厉害些,自己与自己打起架来,左右手相互对招拆招,无一招不是杀招,气恨得像是想要当场杀了自己。 也因此,在无花离去之前,那副美人图一直没能完成。 如此春去秋来又过了两年,无花再度踏入沙漠石林时,见到的已是稍微没那么疯癫的石观音。 她发疯的频率下降了许多,先前是每天少说也要发一次疯,现下是隔上好几天才会疯那么一次,一次时间也很短。 那副美人图自然也完成了。 不止完成了,她近似炫耀般,打开了那个堆满金银珠宝的秘室,青纱幔后的宝石镜子,原本是石观音的至爱之物,如今却已落了厚厚一层尘埃。 但彼时的无花,早已分不出半点心思,去思忖石观音的古怪之处。 什么报复石观音,什么一统武林,他统统都忘了。 眼中只余挂满秘室的美人图。 或坐或站,或颦或笑。 美貌不似凡尘中人。 满室的珠宝辉光,哪堪及得上,一轮明月照人寒。 只此一眼,佛子几乎堕入了美色地狱。 但下一刻,石观音眼底的独占欲,明锐锋利得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灼烧洞穿。 无花当即清醒了过来。 石观音这些年里,画了太多副画,她记得自己画的每一幅画,但她无法确定,在她发疯时,另一个石观音又撕碎了哪副。 因而无花手中的那幅画,石观音至今不知。 无花也根本不敢让她知道。 她不会允许,画着她心心念念的姐姐的画卷,被他私藏。 更不会允许,他对音音动了妄念。 好在,无花总是很能装。 出尘佛子,神姿高彻,不染外物。 他看向她的目光里,从来没有如楚留香等人一样的爱慕之意,几乎瞒过了所有人,包括他那个疯癫的母亲。 只除了他的心声垃圾桶弟弟,以及那个城府极深,他怎么都看不透的苏梦枕。 让人看不透的苏梦枕,此时此刻,已是不敢再看她一眼,身形狼狈,近乎于落荒而逃。 夜色凉如水,直至离了檐下,他才后知后觉,原是不知何时落了雨。 淅淅沥沥,大珠小珠,如碎玉,落飞花。 红枫沾了满地泥泞,脚步落在其上,摧毁一腔心头热意。 一念荒唐。 那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姑娘。 他看着她从三岁长到十三岁,又从十三岁之始,至今整整五年,与她日日相对,教她书法,教她对弈,教她习刀…… 他所教予她的,无一不是为了他去后,让她有独立保护自己的能力。 他为她提前铺好了一切,恨不得让她往后的路途,平坦无虞,连一粒小石子的坎坷都不会有。 这五年以来,他的心里只有父亲临去前的嘱托,他为金风细雨楼殚精竭虑,也为了妹妹几乎耗尽心思,但苏梦枕从不觉有半分疲累,只因这些种种,都是他必须背负的责任,他也做得很好,他一直都认为,自己是无愧于父亲的。 是了,他本该无愧于心。 他本该,是个最尽责的兄长。 雨愈急了,有风卷雨,一滴滴落在身上,一点点沁入骨髓。 为谁风露立中宵。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竟起了这样不堪的心思? 是年岁流逝真能改变那么多,还是他潜意识里早有预谋? 扪心自问。 苏梦枕不敢问。 不但不敢问,他近乎逃避似的,在师无愧担忧的为他撑了把伞,问起是否要煮些姜茶驱寒时,他多要了一壶温酒。 酒入情肠,怎可消愁,只堪销魂啊。 酩酊半醉之间,向来苍白病容的公子轻倚塌上,凤眼半阖,眉目绝艳的面上竟也浮起了几许酡红。 苏梦枕从来都是清醒的,理智的。 即便醉了酒,他也清醒的知道,此刻的自己在做什么。 爱意渐浓,欲念缠身,理智也会逐渐溃散。 到最后,口中只余含糊不清的呢喃梦呓之语。 一句音音,两句也是音音。 这究竟是逃避,还是沉沦,他早已分不清了。 酒不醉,人自醉。 第19章 美人刀 苏镜音总觉得,最近她家兄长有些奇怪。 离开君山后,坐船走长江水道的这些天,她连着摸了好久的鱼,碰都没碰一次红袖刀,她那个从来嘴下不留情的兄长,竟然什么扎心之语都没说。 刚开始她还偷懒偷到飞起,但连着几日下来,她就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了,她那个不近人情的哥哥,怎么可能会突然放任她咸鱼这么久? 这是五年来从没有过的事。 不止如此,他好像咳得更加厉害了。 离开君山那日,身怀要事的楚留香早已离去,只剩陆小凤揪着显然被强拉硬拽而来,满身凉飕飕冒冷气的西门吹雪,说是花家车马已跟着花满楼回了江南,他二人也要赶往京城,想要蹭个顺风船一路同行。 第33章 换作从前苏梦枕根本不会拒绝,但那日他却咳得撕心裂肺,边咳边说着“有些私事要处理,不便同路”,打发走了失落的小凤凰,以及俨然松了一口气的西门吹雪。 苏镜音看得出来,他那日的咳嗽是真的严重,连着吃了几次丸药都没压住咳意,她偷偷拉住师无愧问怎么回事,在某位仁兄的眼神威压下,师无愧三缄其口,她怎么都问不出来。 虽然问不出来,但苏镜音还是隐隐闻到了一丝丝酒味,尽管气味很淡很淡。 树大夫说过,她兄长的病太重,平日尽量不要喝酒为好。 可她问了,师无愧却说是他喝的。 苏镜音蹙着眉,眼里尽是怀疑,不由得走近前去,坐到自家兄长身旁的塌上,想要靠近去闻闻,却见他宛若避如蛇蝎般,猝然站了起来,急急退开几步。 苏镜音:“……” 虽然后来被他敷衍了过去,但苏镜音总有些直觉,他好像……是不是……在躲着她? 可若要说是躲着她,却又不太像。 他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偶尔怪怪的,其余时候大多神态自若,面色无虞,且还记得她先前说过的,想要一登黄鹤楼的事。 金风细雨楼的商船,此时已然泊在了临近黄鹤楼的渡口。 苏镜音这就搞不懂了。 她严重怀疑,他是不是正在经历,每个月都有的那几天? 搞不懂便算了,兴许再过几天就恢复正常了也说不定……苏镜音心大得很,想不通的事,她从来不会拿来纠结拧巴自己。 她兴致勃勃的,拉着苏梦枕就要下船去。 苏梦枕垂下眸子,看向那只拉着他衣袖的手,仿佛很怕他会拂开一般,攥得紧紧的,牢牢的。 他知道,他近来慌乱之下,种种下意识逃避的表现,还是让她不安了。 可自那夜起,意外察觉到自己对她隐藏的心思之后,苏梦枕这些日子以来,对她根本不敢过于亲近。 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心无杂念的与她靠近,更别说还要手把手的教她练刀。 那简直就是最难自持的折磨。 情难自已,他太惶然。 他害怕她会发现他不堪的心思,更害怕有朝一日,对上她明澈的眼神,会看到里面写满了抗拒与嫌恶。 明明想要靠近,偏偏又望而却步。 正如此时此刻,心底的声音告诉他,他是想要陪着她一道去的,但事到临头,他却再度迟疑了。 苏镜音转过身来,凝眸定定看着他。 像是要透过眼睛,径直看到他的心底里去。 他看见她澄澈剔透的眼瞳中,映漾着小小的、愁肠百转的苏梦枕。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苏梦枕掩下了眸中情意。 但两人却就这么僵持住了。 终究还是心藏明月的苏梦枕先行服了软,他叹了口气,正要点头答应时,却被一声高亢急促的“楼主”给打断了。 是莫北神。 当下本该在山西关中清剿青衣楼的莫北神,此时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地? 莫北神的神情肃然,显然有急事要禀。 缟杏色的袖袂宛若流水,缓缓从指缝中滑落。 苏镜音放开了她的手。 她向来是懂事的。 就算再不开心,也会顾全大局。 苏梦枕只能放她一个人下了船。 虽然不再戴着帷帽遮掩容色,但有凶恶威猛的师无愧与茶花二人跟在身后,还有或明或暗的楼中弟子,全都一道派出去跟着保护她,江湖上基本没多少人能威胁到她,只要不遇到什么绝顶高手,她的安全确保无虞。 苏梦枕倾身立在船头,扶栏远望。 他看着她纤弱的身影慢慢远去,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直至最后,拐过街角,消失不见。 莫北神的目光也同样跟随着她远去。 与长相凶恶、身材健壮的师无愧二人不同,莫北神看起来是个相貌英俊,偶尔还有点笨拙的年轻人。 但年纪轻轻就能升任金风细雨楼五大神煞之一,莫北神自然不是什么真正笨拙的人物。 如今江湖上总说的「六成雷,四万苏」,雷指的自然是金风细雨楼的老对家,六分半堂。 六分半堂现任总堂主是雷损,其人如名,是个老阴比,手段颇为阴损。 三年前,莫北神才刚升任五大神煞之一时,曾被眼光毒辣的雷损看中,花了大量心力收买笼络,打算充当六分半堂在金风细雨楼中的高级卧底。 雷损开出的条件,条条动人心,彼时的莫北神自然不可避免的动摇了。 只不过那时恰好碰上苏镜音十五岁生辰的及笄礼,从前总是在外出任务,只见过自家大小姐幼时模样的莫北神,匆匆惊鸿一面,从此心中印下一抹窈窕倩影。 自此,他便成了风雨楼最忠心不二的狗,反手就是一个举报三连,把雷损给卖了个底朝天。 于是他就此成了个谍中谍。 雷损至今还以为莫北神是他的人。 苏梦枕也觉得他是他的人。 但只有莫北神自己才知道,他真正想当的,是大小姐的狗。 可惜大小姐总是冷冷淡淡的,也很少离开玉塔,他时常过去禀报事务,往往十回里,也最多只能见着一两次罢了。 但就算仅有那么一两次,他也知足了。 第34章 只要能再看一眼那张动人心魂的容颜,以及那双清冷疏离的眼眸,他就有了支撑下去的力量,可以继续为风雨楼出生入死……再过八百年都不嫌多。 话说回来,莫北神这一路赶来,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自是因为有重要消息要禀报。 青衣楼易主了。 苏梦枕此时已进了船舱之中,寒凉江风被隔绝在外,他刚倒了杯热茶,茶水正待入口,就听到了这个足以震惊江湖的消息。 青衣一百零八楼,每楼一百零八人。 这是整个江湖上,最为严密庞大的杀手组织。 但就是这样一个杀手组织,竟然无声无息的就易了主。 当日楚留香来寻他,正是想要借用金风细雨楼中,经由「童叟无欺」杨无邪之手,情报网络遍布天下的白楼查到的资料。 青衣楼幕后之人藏得颇深,杨无邪早前搜集资料,原本有过几个怀疑对象,但经过一系列缜密的分析排查过后,最后只余一人。 霍休。 霍休与独孤一鹤,以及死去的阎铁珊一样,都是金鹏王朝曾经的臣属,生来爱财如命,敛财成性。 两个浪子同样爱交朋友,同样好友遍天下。 霍休是陆小凤的朋友,也是楚留香的朋友。 楚留香提前离开洞庭君山,也是因为好不容易才查到的霍天青,在他们瓮中捉鳖当夜,却不知被何人所杀,尸体扔在路边,第二日一大早才被丐帮之人发现。 如今有勾引神水宫弟子嫌疑,诱使那女弟子为其偷盗天一神水的霍天青已死,死无对证,楚留香身上盗窃天一神水的罪名还未洗清,若拖到水母阴姬亲自出山,下手必定不会留情,他须得赶去关中,找霍休问上一个清楚明白。 可惜…… 苏梦枕仰首饮下热茶,暖融的茶水沿着喉管徐徐流入腹中,瞬间压下了些许寒意。 “查到是何人所为了吗?”苏梦枕放下杯盏,沉声问道。 “是个容貌美艳的女人。” 说到这个,莫北神面色忽然变得颇为古怪。他从背后的包裹里,取出一个长条型的檀木盒,恭谨的双手奉给苏梦枕,“这便是那女子给的,说是、说是……” 苏梦枕接过檀木盒,稍微检查了一番有无机关暗器,边打开边问道,“怎么吞吞吐吐的?说是什么?” 盒中放着一卷画轴。 另外,还有一枚纂刻着「青衣楼」三字的铜牌,苏梦枕认得这个纹刻,这是青衣楼中所属高层的铜牌。 莫北神咬咬牙,忍着羞赧照实复述了一遍,“说是……送给她家亲爱的音音。” 苏梦枕展开画轴的手蓦地一顿。 ——石观音。 除了她,别无二选。 江水迢迢,云水一线。 被石观音时刻惦念的苏镜音,没了自家兄长陪伴,原先想要游览黄鹤楼的兴致,此时已然缺缺。 很不高兴的苏镜音,俨然成了个确确实实的冰美人,一路行来,引来回眸无数,相撞碰墙者无数,但在身后两尊杀气腾腾的煞神震慑之下,无一人胆敢上前。 黄鹤楼外的街道上,商贩满地,人声喧嚣,鱼虾腥肉之气争先恐后涌入鼻端,苏镜音皱了皱眉,本想掉头回去,却忽然听见,一处地儿传来‘隆隆隆’的铜锣声响,原是来了个跑马卖解的班子正要表演。 苏镜音当即转身走近那处,前方围观群众很多,里三层外三层,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她什么都看不到。 有了前边一堵人群挡着,咸鱼如苏镜音,顿时就泄了气,突然又不想看了。 一转头,却蓦然对上了一双十分明亮的眼睛。 眼瞳之中,透露着百分百清澈的愚蠢。 苏镜音眨了眨眼。 那是个年轻俊秀的男孩子。 虽然他看起来比她还要大上两三岁的模样,但那双干净明朗的眼睛,实在不能让人将他与男人一词联系在一处。 走过来的这一路上,看她的人很多,但这是第一个,眼神让她不觉得有丝毫冒犯的。 她礼貌的对那个男孩子远远点了点头。 第一轮表演似乎已经完事了,班子里的人正在收钱,从古至今,白嫖的传统艺能,几乎刻进了骨子里,前方人墙很快作鸟兽散,苏镜音下意识转头去看,身后的茶花却突然动作,笨手笨脚地遮住了她的眼帘。 她一头雾水,困惑地拽下了茶花的手,下一刻,又被高大雄壮的另一座高山挡住了视线。 “那些……大小姐还是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师无愧与茶花一样,全是一副誓死挡住不让她看的表现。 这样接二连三的阻拦,凡是个人都会有逆反心理的。 但一条咸鱼没有。 不看就不看嘛,她挑挑眉,很是干脆利落,掉头就走。 师无愧:“……” 茶花:“……” 两人面面相觑,也是直到这会儿他们才恍然想起,自家大小姐平日有多持续性摆烂,除了身边之人,其它半点多余的好奇心,根本都不会有。 所以刚才如临大敌的他们,临了个寂寞。 然而此一时,那真真正正的大敌,却在无意中被忽略而过。 苏镜音才刚走至街角处。 身后两座煞神还未来得及跟上。 一片红色衣角随风掠过。 倏忽之间。 烟紫缭绕的冷月清霜,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35章 红蝶翩跹,独怜牡丹。 第20章 美人刀 苏镜音醒来的时候,是在客栈的房间里。 方才幽幽转醒,脑袋还没来得及收拢神志,眼前就先咻的一下,冒出了一张绝世美人脸。 苏镜音瞬间坐起身来,一句脏话几乎顶上了喉咙口。 但电光火石间,忽然忆起前因,想起自己好像是个被掳来的人质。 苏镜音:“……”好的,人质没有人权。 面对眼前顶着她脸的红衣人,苏镜音铁骨铮铮的,咽下了即将出口的祝福。 妈哒,自己有脸,却凑不要脸。 难道顶着她的脸就那么好玩吗? 红衣美人倚床浅笑,眼波流转,窗外月光自她身后洒落,让原本看上去楚楚动人的风姿,淋上了丝丝诡异之感,宛如那夜半三更之时,前来勾魂摄魄的绝色媚鬼。 尽管是自己看惯了的脸,但红衣美人倾身而下时,苏镜音呼吸还是不由滞了一瞬。 下一瞬,那好似水嫩青葱的纤纤十指,也跟着温温柔柔地探来。 她感觉到对方的指尖,在她脸上轻轻划过,一下一下,缠绵又缱绻,犹如情人之间的爱抚,激起了阵阵颤栗。 颤栗之下,是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 苏镜音脸都麻了:“……” 你见过自己勾引自己的吗?? 她能忍住不炸毛,已经是对她这张漂亮脸蛋的最大尊重了。 仿若揽镜自照一般,此时两张几乎毫无差别的绝色美人面,已然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对方是个女装大佬,爱女装,同时还是个大佬,他的气息轻得几不可闻,显然是个货真价实的武林高手。 苏镜音醒来后,第一时间感受了下,全身软绵绵的,手脚也微微发麻,没什么力气。 她想着对方好像心思挺谨慎的,还把她的穴道给点了,封住了武功。 不过就算没封住武功,她的那点微末功夫,估计也打不过这位女装大佬。 既然自救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只能尽量配合对方行事,争取苟住小命先,坐等她哥哥派人来救她。 但现在…… 红衣美人那不堪一握的纤纤楚腰,越弯越低,俨然一副要顶着她的脸亲上来的架势。 苏镜音一脸惊恐,不、不是吧?这位玩的这么花?? 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眼前这位美人的亿点点小癖好,但…… 苏镜音不理解,也不想尊重。 她咻地一下窜出危险地带,兔子一样蹦下了床。 身后随即爆出一连串大笑。 用的还是她的声音。 真是太他妈糟心了!! 苏镜音咕咚咕咚灌下一大杯冷茶,终于迫使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一言难尽地看着笑到抽搐的红衣美人:“……” 不是,大哥,你想笑就笑,这她没意见,但能不能别顶着她的脸和声音?? 她的美人形象虽然不多,但地上捡一捡,还是能捡到那么一丢丢的。 红衣美人本来都快止住笑了,但在不经意瞟了她一眼后,顿了一瞬,接着又发出了一阵更大的爆笑声。 苏镜音:“……”敲?? 这人是不是脑壳有病病哦?? 王怜花笑得直打跌,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无它。 小姑娘的眼神实在太好懂。 明明面色冷冷淡淡的,可那双雪亮的秋瞳里,俨然写满了八百字的祝福小作文,满得都快溢出来。 好像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王怜花有点高兴,不,应该不止有点,而是很高兴。 美人绝世,难觅芳踪。 绝色美人或许还有很多,绝世的美人却只此一个。 他将这美人掳来,本只是因为黄鹤楼外惊鸿一瞥,冲动之下的举动。 一份无暇的、极致的美色摆在眼前,这对于一个向来在意完美的人来说,诚然是个抗拒不了的诱惑。 冲动就意味着这事他压根没考虑太多,先前也不知道美人是金风细雨楼苏梦枕的妹妹。 那时众里嫣然,回眸一顾,刹那间人间颜色,皆如尘土。 他的眼里就什么都装不下了。 尽管美人瞧上去有些冷清,但王怜花原本想着,这样的倾城容光,就算是个木头美人或冰美人,放在家里当个美貌摆件,日日欣赏也是不错的。 他方才便是站在床边欣赏了两个时辰有余。 只是此时自她转醒,尽管话都未说一句,相处时间也寥寥无几,但这美人的真实性子,显然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冷淡。 拂去表面冰霜,眼底尽是明媚春光。 真是个意外之喜,王怜花想。 成了别人意外之喜的苏镜音,只觉这是个意外事故,何喜之有。 绑匪好像脑筋有点断线的样子,而且他笑着笑着,可能是笑呛了,还颠颠的边咳边跑过来,兀自倒了杯茶灌下去,茶水估摸着还在喉咙口呢,就奇怪地问她,“你怎么都不说话?莫不成是个哑巴?” 苏镜音:“……” 莫名其妙就被掳来,泥人也是有三分脾气的,更何况苏镜音不是泥人,她刚醒来时,也是很生气的。 但形势比人强,她一气之下,只能气了一下。 王怜花拉开椅子,悠悠然坐到她身旁,以手支颌,笑得风流又动人,“小可爱,你倒是说句话来听听嘛。” 第36章 苏镜音:“……”是她不想说吗??还不是因为她哥不让说脏话。 但这个要求,她也不是不能满足。 毕竟现在这个情况,绑匪是老大,作为人质的苏镜音,觉得她还是有必要征求下对方意见的。 她微微凑近了些,真诚发问,“……能说脏话吗?” 绑匪王老大挑眉睨她,一脸似笑非笑,“你说呢?” 苏镜音一下又蔫回去了,“……那我无话可说。” 对于被掳来一事,她想说的话,只有哔哔哔哔哔。 她这话说得王怜花一愣。 但下一刻,又是一阵拍桌爆笑。 用的依旧还是她的声音。 苏镜音:“……”日哦,好想骂人哦。 这人的笑点可真特喵另类啊。 苏镜音生无可恋的坐在一旁,捂着耳朵等他笑够。 小半晌后,她捂着耳朵的手被拉了下来。 苏镜音又听到他说,“小可爱,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她的回答很诚实,“……不想。” 王怜花也很诚实,“可我想告诉你。” 苏镜音:“……谢谢,但大可不必。” “为什么?”王怜花有些诧异,从醒来到现在,她真的一点该有的好奇心都没有。 苏镜音被问住了。 因为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意外知道了绑匪的身份后,人质没多久就会被咔嚓撕票了。 她不想被撕票,她还不想享年十八岁。 苏镜音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反过来问他,“你是和我哥哥有仇吗?” “并没有。” 王怜花眉头一挑,支着脑袋笑眯眯看她,“怎么这么问?” 苏镜音:“因为你看着不是个缺钱的人。” 不是缺钱,那就是跟她哥有仇怨了。 毕竟金风细雨楼崛起奇快,在江湖上敌对势力也不少的。 不然还能是盐吃多了,闲得无聊玩绑票? 苏镜音默默瞄了他一眼。 不,她收回前言。 照这人的神金程度来看,还真有可能是闲得蛋疼玩心跳。 “这个世上,我只有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王怜花慢悠悠凑近她,呼吸温温热热的拂过她耳畔,“不过嘛……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闻名天下的红袖刀。” “我都不认识他,仇怨又从何而来?” 所以果然还是闲得蛋疼绑人玩。 苏镜音扯了扯嘴角,礼貌假笑。 很好,你是没有仇怨,但这下,她哥有了。 毕竟她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掳走,已经不止是一个人的事,也关乎到整个金风细雨楼的脸面问题。 想到兄长,苏镜音神色不由黯然。 这回出远门,到洞庭君山来,她嘴里抱怨,其实心底还是挺开心的。 自父亲离世后,她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感受到那种家人之间的温馨氛围了。 只是一离了君山,她哥就又变了。 变回了那个心里眼里,只有风雨楼事务的苏楼主。 不知道她兄长现在,是不是又在忙楼中事务。 像平常一样,像下午那时一样,时常忙得抽不出空来陪她。 这些年来,其实他做的最多的,就是教她书法对弈与练刀,教过一遍后,便又去忙他的风雨楼扩张计划,只让人督促她,陪伴她。 她的身边来来往往都是人,却没有一个是家人。 而她现在被人掳走,估计最多,也同样只是命令无愧他们,以及楼中弟子们出来找寻吧…… 毕竟他总是繁忙又倥偬。 第21章 美人刀 苏镜音只猜对了一半。 在她失踪的两个多时辰里,金风细雨楼的人马,连同刚赶来的莫北神等人,的确一个不留的全都派出去找寻自家大小姐。 但,她终究不够了解苏梦枕。 人一旦遇事,往往容易产生紧张的情绪,做事就会缺乏条理,混乱无序,最后只能导致事态走向更为严重的地步。 苏梦枕一向明白这个道理,他知道紧张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从来没有人见过苏梦枕紧张。 在金风细雨楼的人眼里,他们的公子,永远都是冷静的,沉着的。 每每事态越是紧迫,他却总是反而更为冷静。 一如此时。 他如同一枝绽放于黑夜之中的墨梅,孑然独立于街道深处,凌霜傲雪,清冷而孤寂。 如若忽略他绷紧的下颌线,他的神色简直冷静到可怕。 长江沿岸的州府,自来都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当然,也包括这座黄鹤楼所在的鄂州城。 来来往往的江湖人士多不胜数,要找出一个被刻意掳走掩藏踪迹的人,与沙里淘金无甚区别。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随着一次又一次,收到一无所获的消息,那双幽邃墨瞳里的寒焰,也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自失去她踪迹的那一刻起,苏梦枕只觉心口仿佛在骤然之间,被无数根牛毛细针不停地刺着,细细密密的疼痛接踵而来,不断蔓延至全身,乃至喉管,乃至头皮。 他的呼吸异常紊乱,咳嗽声不绝于耳,在这样冷寂又忙乱的夜色中,显得突兀又沉重。 他的脑海中,不停循环着她临下船前,那失落而寒凉的目光。 悔意与不安时时刻刻萦绕心头,光是忍耐这些,就好像已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第37章 但苏梦枕必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若是连他都乱了,那他或许,便真要就此失去他的音音了。 苏梦枕手中不住摩挲着红袖刀。 红袖刀的刀刃渐染杀意,寒气逼人,他的指尖覆在其上,只觉异常冰冷。 深深浸入骨髓的冷。 在风雨楼众人的重重保护之下,还能轻易将人掳走,这就意味着师无愧等人决不是对方的对手。 那人必是如今江湖上顶尖高手的其中一个。 对方,究竟会是哪一个? 成为人质的苏镜音,压根就不想知道对方是哪一个,可禁不住对面这人,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神金病。 “我叫王怜花,春风若有怜花意的怜花。” 捂住耳朵的手再一次被扒拉下来,苏镜音简直绝望了,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撕票了,于是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愤愤指责他,“我都说了我不想知道,你干嘛非得让我听啊?!” 岂料王怜花一听这话,却是宛若娇羞少女般,颊上瞬间浮起两抹红云,看得苏镜音眼皮子直跳。 只见他含羞带怯挽起云袖,半遮菱唇半掩面,娇娇柔柔地说道,“未来夫君的名字,哪能不告知你呢?” 苏镜音懵了,未来夫君?谁?? 红衣美人更羞怯了,好似欲语还休,眼波流转地嗔了她一记,瞳中都泛起了盈盈水光,惹人怜惜极了。 “……” 敲!这厮又用她的脸搞事情! 苏镜音脸都绿了,火速离他三丈远。 他喵的就不能换张脸吗? 他不要脸她还要啊!! 如果可以,她倒是想借根王母娘娘的金钗,给他俩中间划条银河,可惜这个客栈的屋子,拢共只有这么点大。 红衣美人一步一摇,袅袅婷婷地走来。 苏镜音就算再不想,也得承认这张脸放在他身上,才真正完美表现出了它祸国殃民的美色。 她要是个昏君,保不齐连人带国都沦陷了。 可惜她不是,她只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人质。 美人香风扑面而来,苏镜音整个人已经缩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夜色朦胧,月出皎兮,烛火氤氲出了幽幽柔光,正当是灯月之下看美人,果真柳如眉,云似发,鲛绡雾縠,笼映香雪。 只是美人的眉间,总是隐含三分愁色。 尽管只有三分,也让王怜花颇为无奈。 他越发靠近,双臂一撑,将人困在墙角,看似强势,实则放低了语气,“真就这么怕我?” 苏镜音:“……”不是,大哥,你搞搞清楚,你掳我来的,我不怕你怕谁啊? 而且他这语气,又是想玩什么把戏? 苏镜音顿了顿,迟疑着问道,“我们以前应该不认识的,我没得罪过你吧?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王怜花似乎很意外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否认道,“的确不认识,怎么这么问?” 苏镜音:“……”因为你刚才那语气,搞得好像我渣了你似的。 王怜花眸光深深,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哧笑了一声,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说道,“放心吧小可爱,我不会杀了你的。” “真的?!”苏镜音蓦地抬眸看向他。 “我王怜花亲口说的话,自然算数。” 接着,他又意有所指的说道,“只要你乖乖的,我也不会对你做别的。” 苏镜音没注意听他后面所说的话,她只知道她的小命苟住了,刚松了一口气,忽然想起她好像还被封了穴位,全身软绵绵的,不太好受,于是她又得寸进尺的问道,“那我不跑,你能不能帮我把穴道解开?” 王怜花难得怔住了,他说,“我并未点你穴道。” “啊?”这回换苏镜音懵逼了,“你没封我穴道,那我怎么会全身发软?” 王怜花神色渐渐凝重,他拧着眉头,不由分说的钳制住她手腕,两指搭在脉上,细细把了好半晌。 江湖上总称他为千面公子,但实则王怜花医术的精湛独到之处,丝毫不亚于他的改容换面之术。 虽然苏镜音并不知道这个,但这样眼睁睁看他这脉把着把着,眉头稍缓,面色却变得越来越奇怪,她也不由跟着紧张了起来,“怎么了?难道是我得了什么病吗?” 王怜花慢慢放开她的手,“……你没病。” 苏镜音不太相信,没病你搭那么久的脉?没病她全身上下软得不行? 她的眼神还是那么好懂。 王怜花一脸古怪,嘴角微微抽搐,像是在努力忍住不笑,“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睡太久了?” 苏镜音:“……??” 说起来,王怜花原本只点了她昏睡穴,力道不重,他算好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就会醒,但后来谁知道,竟然过了两个多时辰,她才醒来。 对于这点,他原本还有些许困惑,现在……倒是阴差阳错解了惑。 这姑娘的心是有多大啊?被人掳走竟然还能睡得那么香? “况且……” 王怜花忽然退后了两步,双手环胸上下打量她,贱兮兮的说道,“就你这功夫,我也没有封你武功的必要。” 苏镜音:“……??” 她感觉自己的尊严在此时此刻,受到了严重的侮辱。 苏镜音怒了。 她提起裙摆,一点美人形象都没有的,泄愤似的,猛地一脚…… 第38章 踹破了墙。 王怜花:“……” 他没错过小姑娘眼底那得逞的狡黠光芒。 他本以为她只是生了气泄泄火而已,却没想到还暗自凝聚了内力,故意砸通了墙壁。 他竟然还是小看了她。 但显然,她也同样小看他了。 砖裂墙破,荡起漫天灰尘。 王怜花长臂一揽,三两下制住了她。 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改容换面,眨眼间,两人的容貌就变了个彻底。 这下真被点住穴道的苏镜音:“……” 敲!失策了! 他换脸的速度,也太特喵快了! 王怜花对着她,缓缓勾起一抹无辜的笑来。 浮尘慢慢湮落,屋中的一切很快显于人前。 隔壁的房间内,仿佛也刚打过一场,地上躺着不少死人,唯一还站着的活人,只剩四个。 一个是冷硬如铁的高大汉子。 一个是杏靥桃腮的红衣姑娘。 一个是华衣锦服的青年书生。 还有一个,苏镜音认得他。 她白日里曾见过的,那个有着一双明澈眼睛的俊秀男孩子。 第22章 美人刀 「自在门」有个不成文的规例。 授予弟子的武功绝技,自身不可再用,否则一旦受伤,必遭功法反噬。 王小石师承自在门「天衣居士」许笑一。 他自小在白须园中长大,对他而言,许笑一如师如父,许笑一也同样待他如亲子,毫不藏私,授予他「挽留剑」,教予他小相思刀与小销魂剑。 许笑一先天经脉薄弱,后来还因任督二脉受伤,导致功力大打折扣,虽然精通机关阵法与奇门遁甲,但若教予了王小石那两门功夫,他不可再用,身上就只剩下一个「破气神功」了。 一旦王小石离开白须园外出,许笑一若是遇上高手,恐无自保之力。 王小石自然明白此事,他也争气,他在小相思刀和小销魂剑的基础上,自行练就了隔空相思刀与凌空销魂剑。 这样一来,许笑一也多了两门功夫防身,王小石直到二十三岁这年,才终于能安心外出闯荡江湖。 他怀带一身绝学,自然雄心壮志,一路向北,直奔汴京城,自觉以自己的本事,定能在京城一展身手。 若非因为久慕黄鹤楼之名,王小石今日也不会借道停留于鄂州,但正因如此,他也才会在此遇上,那位美得难以描绘,只让他一眼,就禁不住动心的梦中仙子。 说是梦中却也不对,毕竟他就连做梦,都不敢梦见那样美的一个姑娘。 王小石是个多情的少年,他自七岁开始恋爱,至今已经失恋了十五次,算下来,平均每年都要失恋一次。 这是他的第十六次恋爱。 也是开始得最为突然的一次恋爱。 毕竟他只匆匆见了一面,姑娘她容光太盛,忽略后面那两个煞风景的糙汉子,她站在那里,简直美得不似凡尘中人,他当时不敢上前,也连开口问句姑娘名字的勇气都没有。 等到他从恍惚中抽离,终于鼓起了勇气,一转头却发现,姑娘一行人好像早就走了。 而后他又无意中察觉到,这个跑马卖解的班子,里头那些或哑或瞎,或瘸或不似人形的可怜人,并不是天生残疾,而是后天人为所造成的。 采捕生人,折割其体,是为采生折割。 王小石是个多情且心软的人,打小见着杀鱼都会心生不忍,就连他师父也说,他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入江湖,也不适合学剑的。 一入江湖风波起,拿起剑就是要杀人,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 可他是个武学奇才,他身怀仁心,所练就的剑法,亦是仁剑。 这档子灭绝人性的事,他若是没遇见也就罢了,如今遇见,便也不能不管。 他一路跟踪这个卖解班子,记下客栈,到夜间时入柜躲藏,听几人说起这摊子采生折割的买卖,奉的是六分半堂的命令。 很快又来了三人,是六分半堂的九堂主霍董与十二堂主赵铁冷,最后一个是个锦衣书生,王小石在在市集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最开始书生仰首望天,负手间一身傲气,后来他回首看美人,傲气顷刻间打碎殆尽,那双俊逸秀致的眼睛里,有惊艳之色,也有志在求之的心思。 对于那样的倾城绝色,没有本事的人,只能仰望,是不敢生出任何心思的,因为护不住,也配不起。 王小石生出心思,却因片刻的恍惚而错过,那俊逸书生也生出心思,但他与人有约,身怀要事,无法上前直面美人。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有了前程,方得美人。 他此行的要事,便是配合赵铁冷,拿下霍董与卖解班子一干人等。 锦衣书生一进门,就与柜中的王小石对上了视线,王小石知道,书生这是发现了他,但他却没有出言点破。 后来也证明了这是个好助力,尽管中途意外出现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差点误事,但也在几人的配合之下,一举端掉了整个卖解班子,那位霍九堂主,也死在了赵铁冷的一双铁拳之下。 那锦衣书生自称白愁飞,而那女扮男装的姑娘使得一手星星刀法,名唤温柔,似是金风细雨楼苏梦枕的小师妹,小寒山派的「小寒山燕」。 正当王小石诈出了赵铁冷的真正身份,实为五大神煞中的薛西神,是金风细雨楼安插在六分半堂的卧底时,隔壁忽然传来几许响动。 第39章 紧接着,砰的一声,墙倒砖裂,露出两个娇美少女的模样来。 一冷清,一娇媚,虽不及温柔美貌,却皆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动人气质。 只是那紫衣姑娘好似身患某种顽疾,面色略有苍白,须得她身旁的红裙姑娘搂住腰身,倚靠其上,才能勉强站立。 苏镜音此时想挠死王怜花的心都有了。 他点了她哑穴后,又不知道点了其它什么穴位,三两下间,她就全身瘫软,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了。 客栈的房间隔音不算好,那会儿苏镜音靠在墙角时,依稀听见隔壁提起金风细雨楼、苏公子等字眼,因此才会在王怜花明里暗里的警告之下,仍然孤注一掷砸通了墙。 怎奈王怜花动作贼快,她此时说不了话,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盯着那有过一面之缘的王小石,寄希望于他能及时发现她的不对劲。 薛西神她是偶然见过几面的,他的卧底身份,风雨楼中只有她兄长与杨无邪知晓,她哥也曾告知过她,但她不确定在这种情况下,他能不能认出她来。 王小石确实也感到奇怪,一来是因为她的眼神,隐约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二来,则是总觉好像有什么,在无意间被他给忽略掉了。 但王怜花装得一副楚楚可怜之貌,外加巧舌如簧,几通话里话外皆是示弱,又说起此行是为妹妹治病,一路寻医而至湖北,说得王小石晕晕乎乎的,心生不忍之下,更是难以注意到其它细节。 白愁飞冷眼旁观少顷,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他正待多问,却被温柔猝然打断。 温柔出自「老字号温家」,是洛阳王温晚之女。 人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外加她有一张好脸蛋,在小寒山上,除了那位素未谋面,早已艺成下山的大师兄苏梦枕,其他师兄弟,莫不是都对她神魂颠倒,倾心讨好。 外出闯荡后,遇上的江湖人士,只要一听温家与苏梦枕之名,也无一不是对她爱护回让,尽管她总是好心办坏事,无意间闯下什么祸,旁人也不敢为难,就算心里气得直骂娘,嘴里仍是千恩万谢的,将她安然无恙的送出门。 她骄横惯了,也享受众人的追捧惯了,可偏偏今夜里,一个两个的,全都对她无动于衷,只知道看对面那两个长得还没她好看的姑娘,全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 还有那红裙少女,扶着自家妹妹,眼神还不安分地勾引人,姿态也妖妖娆娆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 特别是,在白愁飞即刻开口前,那红裙姑娘还冲她抛了个挑衅的眼神。 就温柔那暴脾气,哪里还能忍得了。 她骂完这个骂那个,一句见色起意,两句不安好心,越骂越难听,偏偏赵铁冷,也就是薛西神,看在她是自家楼主小师妹的份上,还得尽力回护着她,以防王小石与白愁飞二人,被骂上火了撸袖子揍人。 场面一时各种混乱。 苏镜音:“……”敲哦! 苏镜音动弹不得,只能绝望的看着,对面那二缺姑娘径直跳进王怜花的坑里,冲着对面两人就喷起了火。 她有一句哔哔哔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就算想讲,她此时也讲不出来。 那位姑娘的确没什么坏心眼,就是脑子连豆腐都不如。 毕竟豆腐都有脑,可她没有。 多好的一个逃脱机会啊,硬生生被她给喷没了。 王怜花顺势将她带离了混乱现场。 就算没有这档子事,外面还有金风细雨楼的人在一寸地一寸地的搜查,他本也打算转移阵地了。 客栈里,白愁飞被吵得脑瓜子嗡嗡的,阴侧侧叱出一句闭嘴,却惹得温柔眼眶一下红了,随即声音更加尖利地叫骂起来。 锦衣书生已然动了杀心。 正在此时,楼下传来一阵更大的响动,片刻之间,便有数十人搜到了这间房中。 薛西神定睛一看,认出那领头之人,正是同为五大神煞之一的莫北神,以及常年跟在公子身边伺候的茶花。 他今夜才到鄂州,进城后径直赶来客栈,因此并未发现自家楼主原来也到了这城中,此时见着莫北神与茶花二人,更是万分惊诧,询问之下,才知自家那美貌倾城的大小姐,今日在黄鹤楼下被贼人掳走,到现在还不知所踪。 薛西神压根不知道,在温柔的搅局之下,他刚刚放跑了一个大好的立功机会。 若是再拖上片刻,拖到莫北神等人到来,自能认出自家失踪的大小姐,身上所着的那袭裙衫。 或许是莫北神到来之时,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像是随时要杀人,尽管听到对方亦是金风细雨楼的人,但温柔再傻,也看得出来对面众人的情绪都很不好,因而此时已是安静如鸡,没敢再叫骂出声。 王小石看到茶花,当即认出他来,是下午跟在那位仙子身后的保镖之一。 与此同时,白愁飞按了按被吵得抽疼的额角,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薛西神与白愁飞有过合作,因而此时说话间,也未曾避开几人,王小石听了几句,电光火石间,才终于明白自己方才究竟忽略了什么。 直男总是分不清女子衣裙的。 王怜花掳来美人,只觉那张脸实在无瑕,美到极致,那两个多时辰里,他只顾欣赏美貌,苏镜音砸墙的举动又太过突然,也出乎王怜花的意料,紧急之下,他只来得及改换面容,哪还有多余时间,换掉她身上那袭粉紫烟罗裙。 第40章 王小石先前并未细思,毕竟对于他这种刚入江湖的年轻人而言,两个柔弱姑娘在表面上,总能令人下意识忽略掉不少东西。 但如今将两件事情那么一结合,细想之下,外加当时那双清凌凌看着他的眼睛,本就令他有些许熟悉之感,此时王小石终于明白,那姑娘正是他今日新鲜出炉的,第十六个恋爱对象。 嗯,暗恋也是恋。 他与白愁飞对上眼神,只一瞬,便互相都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思。 莫北神等人没搜到人,又匆匆离去,薛西神紧随其后,他既已到了这里,事情办完,自要去拜见楼主。 有钱就是能为所欲为,金风细雨楼的人还在搜查当中,未免夜半出城过于显眼,王怜花并未卸下易容,仍旧扶着“妹妹”,让手下提前斥重金,买下了一座半旧的民宅,顺便还给了大笔封口费。 安顿下来后,看着眼前瘫得生无可恋的小姑娘,王怜花不由笑出了声。 娇娇俏俏的红衣美人趴在床头,一手支着下颌,一手点点她的鼻尖,十分得意地笑道,“小可爱,你有点不乖哦~” 王怜花没给她解穴,苏镜音说不出话,只能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先前说的不跑,原来都是骗我的呢。”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明明笑着,眼里的神色却是难以形容的幽深。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 苏镜音心下顿时一凛。 第23章 美人刀 王怜花最开始的心思,只是想把美人带回家去,当个漂亮摆件。 但眼下大半宿过去,他的想法也逐渐改变了。 她被他点了穴,安安静静的,乖乖巧巧的,尽管那双明眸显而易见,或许正在心里偷偷骂了他无数遍,但不知为何,他是快乐的。 至少这一刻,她的眼里,她的心里,只有他一人。 他知道她不会逃,不会离开,就在这皎洁无瑕的白绡帐下,望之若月中聚雪。 他是真想要她的。 她的人,她的心,他都想要。 白日里惊鸿一眼,窥见无价珍宝,原也只欲私藏,却没想到,仅仅半日时间,他沦陷得比什么都要快。 可她想要逃,她不想留在他身边。 外面有太多人,勾去了她的注意力。 她口中心心念念的,只有她哥哥。 那是她的家人,这便罢了。 但那个客栈里,一个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竟也能得她那般专注的目光。 有其他人在的时候,她的眼里,好像就完全看不见他了。 真是不乖呢。 在夜里奔波半宿,此时王怜花的指尖略显寒凉,轻轻触在苏镜音的脸上,令她忍不住微微颤栗了起来。 她其实是能动的,只是提不起半分气力,也与动弹不得相差无几了。 指尖划过眼尾,睫下一点泪痣,乍然间,映漾起了一抹绯红。 王怜花眉头微动。 他的指尖蜷了蜷,再度拂过那颗小小的泪痣,果不其然,比方才更显嫣红。 他正待细看,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叩门声。 是他的手下。 若无要事,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来打扰他。 王怜花起身出门,苏镜音一口气才松到一半,却见他又很快返了回来。 他看着好像有些不高兴,伸手为她盖好被子,又抚了抚她的鬓发,柔柔说道,“小可爱,有两条尾巴没扫干净,我去去就回。” 苏镜音眨了眨眼。 没关系,其实你也可以不用回的。 王怜花自然看懂了那双眼里的意思。 但他却没像之前那样,非得再说几句找回场子,只笑了笑,屈指勾了下她的鼻尖,留下一句“很快回来”就疾步离去,走前还特地关好了屋门。 但他并未挂锁,他知道,以她如今这副绵软无力的模样,她逃不了的。 王怜花才走了不到半盏茶时间,门外就传来了些微响动。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了开来。 苏镜音以为他又回来了,下意识偏头望了过去。 但看到的,却不是她以为的王怜花。 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男子,脸色白得异常,若说她兄长是常年病灶缠身的苍白,这瘦高个子就是长年不见阳光的白,再加上他穿了一袭银灰色长袍,更衬得面色灰白,好似铺了一层粉尘般。 若是王小石在这里,他定能认出来,这也是他在市集上所遇见的人。 不仅如此,王小石记下卖解班子所住的客栈后,觉得这瘦高个子有点不对劲,更是掉头想要查探他的底细,但最后,却只追踪到了十二具尸体。 那十二个死者身上,皆带有委任状或手令,全都是潜藏于平民之中的六扇门捕快与差役,似乎也是在追踪那瘦高个子,但很显然,这么多人加起来,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全都被一剑毙命灭了口。 说起来,此人与王小石还算是同门。 韦青青青创派自在门,门下收了四个弟子,大弟子是「懒残大师」叶哀禅,二弟子是「天衣居士」许笑一,三弟子便是如今的当朝太傅,兼任十八万御林军总教头的「六五神侯」诸葛正我,而四弟子「元十三限」元限,早就与其他几个师兄撕破了脸,如今已投靠了奸党蔡京。 文雪岸师承元十三限,亦是蔡京手下的一条好狗,他为人残忍好斗,却是元十三限最喜爱的弟子,得其秘传不少绝学,武功极为高强。 第41章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暗中窥探至此刻,故意留下线索,引来追踪的王小石与白愁飞二人,将向来心思极为缜密的王怜花,从这绝世的美人身边,调虎离山。 黄鹤楼外,世间绝色现于人前,只是一眼,那抹烟紫罗裙之下,就跪倒了几许英雄,几多枭雄。 文雪岸自认枭雄,他向来自傲,不堪忍受与绝色美人仅此一面之缘,他不是王怜花,他也没有王怜花那般的耐心,以及怜香惜花之心。 私藏赏玩也好,囚作禁脔也罢,他的想法简单粗暴,他只想长长久久得到这个美人。 文雪岸目光当中的恶意,几乎化作实质,扑面而来。 只一眼,苏镜音后背陡然泛起一阵寒意。 她的手绵软无力,却还是禁不住,害怕得攥紧了衾被。 她看得出来,这人和王怜花完全不是一挂的。 尽管被王怜花掳来,但她一点点试探之后,也算有点了解了王怜花,亦知他勉强还算半个君子,能任由她怎么闹都行,但眼下这人,却显然没有王怜花那般好应付,他的目标,委实太过明确。 苏镜音心下慌乱,额角已渗出了点点冷汗。 她全身无力,也知道当下情形有多危险,可她的意识,却不知为何,不受控制的越来越模糊。 她最后仅余的意识,瞥见的影像,是文雪岸骤然睁大的双眼。 苏镜音坠入了沉沉梦魇之中。 但文雪岸看到的,却是蓦然之间,仿若变了个人似的绝色少女。 少女眼中的惧意此时已然消失不见。 一双清眸,含霜堆雪,透骨寒凉。 眼尾一点泪痣,隐隐泛着妖冶红光。 此刻的绝色美人,显然很不对劲。 像极了一具无情无心的美丽人偶。 这便罢了。 可谁能告诉他,自少女身后幽幽浮起的魑魅之影,那究竟又是个什么鬼东西?! 这个世上,不可捉摸的未知事物,才是最可怕,最令人胆寒的。 文雪岸刹那间惊惧异常,脚步急急往后撤去。 武功越是高强,危机意识就越是敏锐。 他心有所感,这只魑魅妖鬼,绝不是人力所能够抵挡的东西。 转瞬之间,形式逆转。 此时这个房间内,真正作为俎中之肉的,俨然已成了他。 死亡与恐惧的阴影,牢牢笼罩其上,几乎无处不在。 与此同时,目光空茫的人偶少女,忽然歪了歪头。 “夜叉白雪——” 她的语声异常冰寒,好似裹霜挟雪。 紫光瞬间倾泻,夜叉白雪刀势乍起。 文雪岸惊恐万状,却退无可退。 他无路可逃。 他的手在剧烈颤抖。 他的剑向来速度极快,白日里片刻之间,就杀了十二个追踪他的六扇门高手。 可此时此刻,魑魅浮影,刀光交错。 他的势剑还未能使出半招,他的头颅就已身首分离。 夜叉氤氲无边杀气,顷刻开出漫天血花。 烟紫光晕缭绕屋中,渐渐湮没,消逝无影。 不曾完全闭阖的窗外,忽而传来一声轻笑。 一袭白衣,掠风而来。 第24章 美人刀 宫九出现在这里,其实是个意外。 他原本的目的地,是山西关中,青衣第一楼。 创立杀手组织青衣楼的霍休,生性爱财如命,他利用上官飞燕的美色,本打算以金鹏王朝的财宝作噱头,想要将曾经同朝为官的老朋友独孤一鹤、阎铁珊二人的全部身家一网打尽。 计划本是可行的,只可惜自一开始,向来风流多情的浪子陆小凤却死活不上钩,这计划也就如山体滑坡,崩了个大盘。 原打算坐收渔利,通吃三家的宫九,自然也只能不了了之。 尽管如此,青衣楼倒还算勉强可用,宫九所在的无名岛上,自有一个名为「隐形人」的杀手组织,他不在乎青衣楼那些杀手,他只在乎能不能搞钱。 他想着那青衣楼收拾收拾,约莫还能大捞特捞上一笔,但却晚了一步,他输在离得太远,赶到半路的时候,青衣楼已被石观音收入了囊中。 那女人自来只在沙漠经营她的地盘,此次不知抽的什么风,竟跑来中原,还抢先拿下了他看中的青衣楼。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宫九收到消息后,仍旧继续往关中赶,只是事情已成定局,他赶路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悠悠哉哉一路向北,只是在半道拐了个弯,他就与下属失去了联系。 路盲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他只是心有所感,忽然想赏个月而已。 绝对不是又迷路了。 只是这鄂州城,今夜可真是热闹得很呐。 这一茬一茬的,可比什么赏月有意思多了。 他隐匿身形,远远坠在最后,为了看戏,跟踪得又紧又隐蔽,难得到现在还没迷路。 宫九原是兴致盎然的看着,那文雪岸抛下线索,引来王小石与白愁飞二人,将守在美人身边的王怜花调虎离山,这戏发展到此处,他本以为美人难逃一劫,正当他暗暗思忖着,是继续旁观看戏,还是出手入戏之时,这场本来结局已定的戏剧,却顷刻逆转。 那紫光缭绕的鬼魅之影,他看得真真切切。 武功若是高到一定境界,内力便足以支撑着以虚化实,譬如刀剑化气,以气伤人。 第42章 刀剑之气亦有强弱之分,但总的来说,仍是有迹可循,有源可依。 但那抹自绝色少女身后升腾而起的虚影,却并非内力凝形,而更像是无可捉摸的魑魅妖鬼所化,就连斩落人头的刀光,亦有着无上武道的大境界之力。 人有人道,鬼有鬼途。 那或许是人力不可敌的可怕妖鬼。 明明知道这点,但宫九透过窗棂,看着那神色冷寂的绝色少女,他还是控制不住的,兴奋了起来。 甚至他还轻笑出声,主动暴露自身所在,踏起轻功掠入了屋内。 看戏之人,终究还是成了戏中人。 宛若霜雪雕琢而成的绝色美人,冰肌玉骨,冷情冷心,淡淡一眼朝他看来,仿佛九天仙子垂云而下,那般孑然世外的姿态,好似世间凡人皆如蝼蚁,高傲得不可一世,令他忍不住深深着了迷。 宫九全身都微微颤栗了起来。 与此同时,他的眼神极具侵略性,眸光也亮得吓人,仿佛要将眼前的少女吞吃入腹。 夜叉白雪是杀戮的化身。 它是刻在灵魂中的契约,曾被强行剥离,融入少女血脉。 所承之令,是保护少女。 恶意如若高至一定界限,它便会自行现形,屠戮一切心怀不轨之徒。 只知杀戮的夜叉,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心性单纯。 可人心这种东西,终究太过复杂。 宫九容色极佳,俊秀雅致,平日里喜着白衣,虽然有点小洁癖,但这不影响他是个武学天才,不论多难学成的武功,在他身上都是信手拈来。 他还有着太平王世子的身份,同时暗中经营着无名岛,权势,财富,他随手一勾,轻而易举就能得到。 他不好赌,不好色,不好酒,正常情况下,宫九几乎可以算得上无所欲求,因而眼神便显得纯然无害,看起来就像是个俊美书生。 但或许正因为宫九得到的东西太多,也太容易,他的内心深处,一眼望到底,皆是空虚与寂寞。 他心里的欲望无从消解,无从宣泄。 于是他就转而自虐,变态发育了。 此时此刻,他的眼睛已然红得仿若渗血。 他的恶意很奇葩,几乎都对着自己。 这一下,把人偶少女本就不多的脑子,给干烧了。 夜叉白雪忽隐忽现,一顿一顿的,像是卡了壳。 少女歪了歪头,原本冷寂空茫的眼神,隐隐露出了几许迷惑之色。 人心真的好复杂。 她完全分不清,眼前这个古里古怪的人,究竟该杀,还是不该杀。 宫九浑身颤栗着,慢慢试探着走近少女。 “帮帮我……” 他开口之时,嗓音带起了丝丝沙哑,仿若行走于沙漠之中,极度缺水的旅人。 少女的眼神更迷惑了。 夜叉白雪幽幽浮于身后,一闪一闪的,卡壳都快卡出了节奏,只差就地来上一曲十面埋伏了。 “我好难受……” 宫九一点点挪动脚步,仅仅少顷,就已靠得愈发近了。 少女陷入了迷茫当中。 猝不及防之下,被宫九一把攥住了细弱的腕子。 夜叉白雪卡顿了一下。 紫色刀影猝然掠过,尽管不带杀意,却也割裂了公子的一袭白衣。 衣襟之下,很快溢出了一道长长的猩红刀口。 宫九的呼吸屏了一瞬。 下一瞬,竟是愈发急促了起来。 他忍不住伸出舌尖,舔了舔唇,眼中迅速蔓延出血丝,兴奋感在这一刻,几乎将他整个人快速湮没。 与此同时,伴随急促的呼吸,他的嗓音也变得越发干哑。 但他还在锲而不舍地提着意见。 “对……就像这样……” “用力一点……再来……” 夜叉白雪:“……??” 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漂亮人偶的脸,啪地一下。 ——裂开了。 随之而来的是。 绝色少女下意识火速后退,突然间咔地一下,脚也跟着扭到了。 就在这时,自风中隐约飘来几许清吟。 夜叉白雪幽幽闪烁了几下。 倏忽之间,转而消弭于无形。 下一刻,少女的眼瞳逐渐聚了焦。 苏镜音清醒了过来。 宫九眼底飞快闪过一抹可惜之色。 屋外红袖刀吟,风声猎猎。 和王小石一样,温柔自师门出来,也是一路赶往汴京城。 她本就是要去汴京,投靠金风细雨楼,投靠他们小寒山派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师兄。 却未曾想,竟在半途就偶然遇上了风雨楼一行人。 江湖上总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拜师学艺,虽然拜的是师父教授的功法与指点,但每个人习武的资质不一,相同的功法,由不同的人练就而成,所发挥出来的威力也自是不同。 所谓的武学练到尽头,若想要更上一层楼,便还须自行开创出属于自己的功法。 苏梦枕得其师红袖神尼亲传红袖刀,自行改创了「黄昏细雨红袖刀法」,将这门功法极阴至柔的要诀,发挥到了极致。 明明一身病骨,但那一手刀法,却练到了臻至化境的地步。 自温柔拜入小寒山派的那一天开始,不论是师父,还是师兄们,总有各式各样的人,一遍遍的告诉她,那位传闻中的大师兄,到底有多惊才绝艳。 第43章 所以温柔对苏梦枕,其实是有几分憧憬在的。 她跟着薛西神,从客栈离开之后,没过多久,就在那条夜色尤其浓重,黑得仿佛望不见尽头的街道深处,见到了苏梦枕。 他实在与她想象中大不相同。 穹顶之上,一轮皎皎天上月洒落银晖,他就远远站在那里,周身浸染一袭寒霜,孑然独立于天地间,比黑夜更凄冷,比月色更孤寂。 若不是温柔事先知晓了他的身份,第一眼看上去,只会认为那是个略显清瘦的世家公子。 但第二眼再看过去,蓦地撞见他漠然望来的眼眸,直面了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里,所包含的凛冽杀意,温柔心头霎时咯噔一下,只觉冰冷彻骨,手脚软麻,禁不住阵阵发起慌来。 不寒而栗。 一向骄横的温家大小姐,被那一眼吓得,跟着薛西神上前之后,只敢垂着脑袋,缩得跟只鹌鹑似的。 但很快温柔就知道了,原来那杀意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因为他妹妹丢了。 那时在客栈,她只依稀听了几句,不太清楚究竟怎么回事,现下他们才刚走近,就见她那脸色冷得有些可怕的大师兄,蓦地抬眸看向他们,忽然开口问道: “你们方才,自何处来?” 他好像咳了很久,嗓子哑得十分厉害。 没有人能比苏梦枕更加熟悉,苏镜音身上的清冷香气。 那是一种淡淡的,像是漫天霜雪,又像是雪中寒梅,又因长年与他一同住在玉塔之上,从而沾染了他身上些微不易察觉的药香,所糅合而成的香气。 就像一团缠绕杂乱的线球一样,只要捉住了一缕线头,然后耐心一些,细心一点,就能有序的理出整条丝线来。 这点淡得几不可闻的冷香,就是今夜这一团乱麻的线头,风雨楼众人一条条盘查过去,很快就查到了位于城东的一座宅院中。 苏梦枕赶到的时候,察觉出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的王怜花,恰好掉头赶了回来。 二人就在庭院门前碰上了面。 王怜花感觉到杀气,瞬间心头一凛,手却比脑子转得还要快,眨眼间他就换了张脸。 仍是苏镜音的脸。 下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己这是作大死了。 周身杀意当即更盛。 苏梦枕一双幽寒的眸子微微眯起,目光分外森然,脚下同时片刻不停,袖中红光疾闪而出,凄艳诡谲,迅疾凌厉,快得有若流星赶月,杀意几乎凝为道道刀芒。 一夜盛雪独吐艳,惊风疾雨红袖刀。 「梦枕红袖第一刀」果真名不虚传。 就连他都要避其锋芒。 王怜花揉身险险避过刀锋,一番交手之下,也知苏梦枕实在不好对付,他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再度掠走人家妹妹。 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他向来聪明又识相,几招过后,瞅准时机纵身一跃,当即便从战圈中心抽身离去。 “今日掳掠令妹,确是王某做得不对,改日必当赶往汴京赔罪,以及上门提亲……” 王怜花走都走了,偏偏走之前,还要扔下这么一句话,狠狠扎了一把苏梦枕的心。 他眸底的阴霾迅速聚拢,手中红袖刀正欲扬起,却听得不远处的屋舍内,蓦然传来一声惊呼。 王怜花趁机逃之夭夭。 苏镜音甫一清醒过来,下意识一后退,脚腕扭到的地方,乍然迎来二次伤害,就被疼得嘶嘶直抽气。 敲哦!搞什么?! 她的脚腕怎么会那么疼?? 苏镜音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在摔下去与地板亲密接触之前,被宫九伸手一捞,眼疾手快地拦腰接住了。 苏镜音整个人是全然懵逼的。 她一边抽气,一边看向了拦腰抱住她,靠得极近的宫九。 不是,我说,这位大兄弟,你特喵又是谁啊?? 宫九眉头一挑,垂眸睨她。 她的眼神是一望到底的懵然。 显而易见,此时此刻的她,已经完全不记得方才发生的事了。 这样的距离未免过于靠近了,苏镜音与他素不相识,只能稍稍往后退了下,用没受伤的那只单脚使力,站稳后扶着他的手,立即就要脱离怀抱,跟对方保持距离。 苏梦枕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此时已近四更天,游弋于夜幕之上的乌云,仿佛刹那间染尽浓墨,月色被黑夜吞噬殆尽,只余满室的烛火幽微。 映照窗下一双玉人。 第25章 美人刀 他仿佛听见了世界崩塌的声音。 苏梦枕眼中的光影几乎在这一刻,黯淡了下去。 王怜花最后的那番话,回响在耳畔,他闭了闭眼,不敢让她看见他眼底险些失控的疯狂,指尖寒凉彻骨,深深刺入皮下,瞬间染红了掌心。 “哥——” 苏镜音看见他,眼眶一下就红了。 这大半日里,她经受了接二连三的惊吓,一点都没敢哭,此时见着自家兄长,只一眼,委屈泛上心头,她就再也忍不住了。 她用力挣脱了宫九扶着她的手,一下没站稳脚跟,差点往前扑倒,但好在,她家安全感十成十的兄长,总是能及时接住她的。 像是倦鸟投入了归巢,苏镜音整个人都埋进了他怀里,完全不带停的,转眼就哭唧唧地告起了状。 她抽抽噎噎的,把这大半日里受到的惊吓,都一一数了个遍。 第44章 转眼间浮云卷霭,雾散云开。 苏梦枕拥她入怀,像拥入一抹温柔月光。 他的怀中,是他失而复得的姑娘。 这一夜,是苏梦枕过去半生,度过最漫长的一夜。 没有人知道,他没有一刻不在反复煎熬,悔意与不安充斥其中,几乎将他整个人彻底湮没。 总要在失去后才会恍然明白,她对他究竟有多重要。 这一刻,原先那些什么冷静理智,什么保持距离,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怀里的姑娘一声声叫着哥哥,她的依赖一目了然,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个拥抱,并不清白。 尽管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紧紧抱着她,怀中少女的馨香淹过胸膛,胸膛底下的那颗心里,种满了久经干旱的情思,在这一刻,仿佛瞬间寻到了独属的阳光雨露,有如春草般疯狂生长。 “有哥哥在,没事了,没事了……” 苏梦枕轻柔拍着她的背,低声细语,不厌其烦的一遍遍重复着,安慰着她。 不多时,尾随其后的是闻讯赶来的风雨楼众人,以及王小石温柔等人。 温柔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少女情怀总是诗。 她曾经对结义大哥沈虎禅有过懵懂情意,后来不了了之,又仰慕上了传闻中惊才绝艳的大师兄,但就在今夜,止步于那双冷冽如冰的眼眸里。 她原以为,这样冷的一个人,大抵是不会有什么似水柔肠的。 可此时此刻,他抱着他怀里的姑娘,轻声细语地一句句安抚着,眉眼柔软,像是镀了一层莹莹星光,与街道深处的那抹孤寒身影相比,简直违和得不像是同一个人。 苏镜音闷头哭了一会儿,逐渐察觉到屋里好像进了不少人,她觉得丢脸极了,没敢抬头,埋着脑袋拽了拽自家兄长的衣襟,瓮声瓮气的说,“我累了,我想回去休息了。” “好,我们回去。” 苏梦枕摸了摸她的头发,俯身将她抱了起来,经过宫九身边的时候,脚步顿了一瞬,转而抬眼看向他,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探寻。 他敛眉问道,“阁下是?” 宫九眉头一挑,笑得诚恳又无害,他懒懒抬起手,指了指地上文雪岸那死无全尸的半具尸首,睁着眼睛就说起了瞎话,“宫九,是……令妹的救命恩人。” 反正现在除了他,也没人知道事情真相,当然是随便他怎么瞎掰都行。 苏镜音也跟着转头看向宫九。 宫九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位面容娇俏的姑娘,模样温温婉婉的,看上去甚是楚楚动人。 苏镜音拧眉想了片刻,只记得那时的她好像昏迷过去了,根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而也不是很确定,只能迟疑着说道,“应该是……的吧??” 苏梦枕眸光微动,既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态度稍稍缓和了些,只对宫九颌首道,“今日苏某不甚方便,待来日回到汴京城,金风细雨楼必会奉上重谢。” 文雪岸是奸臣一党手下文张的儿子,又是元十三限最喜爱的徒弟,苏梦枕并不愿意让小姑娘牵扯到蔡京傅宗书等人的争斗中去,因而不论文雪岸是不是宫九所杀,他都会将此事坐实。 宫九拱手笑道,“苏楼主客气了。” 他并不在乎什么蔡京傅宗书,他嘴里说着客气,事实上却是没有半分要客气的意思。 看戏看了一夜,还能捞上一笔意外之财,宫九当下再想起青衣楼财产被石观音截胡的事,都觉得没那么心梗了。 而真正把青衣楼搞到手的石观音本人,现下的心情,却反倒没宫九想得那么春风得意。 青衣一百零八楼,每楼一百零八人,虽说被杀了一部分,剩下的杀手质量参差不齐,但好歹也有那么两三个可用的,其中就包括了一个叫中原一点红的。 传闻中他是江湖上要价最高,出手最狠,也最讲信誉的杀手。 他是个孤儿,原本并没有名字,只因他手中的剑快得出奇,杀人从来不肯多费半分气力,剑尖刺入敌人咽喉,堪堪致命就立马拔出来,只余咽喉之上一点殷红。 于是江湖上皆称他是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 因此得名「中原一点红」。 中原一点红的脾气又倔又冷,要收服他实在不容易,如果是个普通杀手便也罢了,但这人妙就妙在,他杀人的要价虽高,却还是有前仆后继的冤大头愿意重金请他出手,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钱袋子。 石观音曾经也是个孤儿,也曾被杀手组织捡回去养大,那个世界里,那个组织中,有各式各样能力不一的异能者,但其中能力最强大的,还是身怀夜叉白雪的姐姐。 夜叉白雪是隐秘与奇袭的猎杀者。 相比之下,她的夺舍异能用于杀人,不仅比较耗费精神力,还显得鸡肋了不少。 若非姐姐以往的相护之情,彼时的她,能否活到平安长大都是个问题。 可惜好景不长,一场任务过后姐姐失踪,她遍寻不得,查了几年,得到消息之后,便耗费全部身家,请了时空异能者配合,夺舍而来,只是眼睛一闭一睁,她就无痛当妈,多了两个好大儿。 原本的石观音确实够狠,够毒,心性也够坚毅,她花了整整十年时间,才逐渐将她的精神力压制了下去。 石观音种下的那一大片罂粟花,当年也被她一把火烧了个空,没了这暴利的大笔财政收入,石林洞府这几年也开始入不敷出了。 第45章 于是她就更加不想放弃中原一点红这个高价招财猫了。 她把向来巧舌如簧、特别能装的便宜大儿子无花,都拉来给他念了几天的经,谈了几天的心,还是没能拿下他。 或许是用错了方法。 石观音正思忖对策的时候,屋外忽而传来几下叩门声。 是曲无思。 石林洞府中有许多弟子,但石观音真正的亲传弟子只有三个,一是柳无忆,二是长孙红,三是曲无思。 石观音并没怎么教她们,只是把秘籍扔给她们自己练,其中练的最好的,最有武学天赋的,就是曲无思。 她长得也美貌,和石观音记忆中未毁容之前的秋灵素,几乎不相上下。 曲无思推门而入,容颜娇美,一袭素衣,身上沾染了些许药味,让石观音不可避免的想起了,某个抢了她家音音全部注意力的病秧子。 她的脸色瞬间就冷淡了下来,“那人怎么样了?” 石观音在赶来关中的路上,意外救下了一个落魄的青衣书生。 她倒没那么好心肠救什么人,不过是看他长得顺眼,外加她这些弟子没一个是理财的料子,缺个账房先生,正好拿他填上。 “那位先生的病已经好多了。”曲无思清淡娇柔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名姓都问过了么?”石观音问。 曲无思:“禀师父,问过了,他说他姓顾,名为惜……” “行了行了。” 石观音向来没什么耐心,她听到这里,便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只要不姓李给我招惹晦气就行,名字什么的,这些我不在意。” 曲无思:“……”师父自己不就姓李么?? 师父的性情真是越来越不可捉摸了。 曲无思还依稀记得,在她刚过十岁那年,有一阵子,师父总会幽幽盯着她的脸看,目光极为阴鹜,当时的她,连着做了大半年的噩梦,梦见她的脸被一刀刀割开,脸上几乎毁得没有一处好肉。 她听说过当年秋灵素被毁容的事。 她原本以为,她也要步秋灵素后尘了。 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师父忽然之间就变了。 虽说偶尔还是会露出那样的目光看她,但大多时候,没过多久就又开始发疯,自己同自己对骂,左右手相互过招拆招,有时还会打得浑身都是伤…… “既然那个谁的病已经好了。” 曲无思还在神游天外时,石观音微微一笑,俨然露出了无良资本家的丑恶嘴脸,“那就让他麻溜儿收拾收拾,赶紧上工。” 青衣楼的帐本有那么大一摞儿,她这几天一看到就头疼,既然有个现成的账房人选,对工资还没多大要求,自然是不用白不用。 “是,师父。” 曲无思倏而回过神来,又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才禀报道,“师父……楚留香正在楼外求见,您是否要见他一面?” 曲无思表面看起来个性冷僻,但实际上,她的性情却很温柔,且容易心软,此时天色已至四更天,这么晚还前来拜会,等在楼外吹了半晌冷风,可见楚留香此番是真的着急上火了。 石观音眉目微动,眼底有暗芒飞快闪过。 “让他进来吧。” 六分半堂昨日刚给她递了橄榄枝,等到理清了青衣楼里这些琐碎杂事,把楚留香扔去关外找人,她还得去往汴京城走一遭,谈谈接下来的合作事宜。 六分半堂的那个雷什么损色,做梦都想鲸吞下金风细雨楼,而她想要的,只是干掉苏梦枕,带走她家音音。 目的虽不同,却也算是殊途同归。 那病公子眼底深处缠绕的情思,估计连他自己都还未曾发现。 男人这种东西,可以多要几个,但不能死守着一个,谁知道苏梦枕那病怏怏的样子,还能有几年日子的活头? 她不能让音音重蹈姐姐的覆辙。 因而那六分半堂,倒还能勉强合作一场。 …… 万籁生山,明月浮于江畔。 苏梦枕抱着他的心上明月,回到船上的时候,见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同样清瘦苍白,同样孤寒冷傲。 两个有些相似的人,能成为彼此的知音好友,并不意外。 “你怎么来了?”苏梦枕问。 苏镜音一见到自家兄长,没多久就放松了下来,在回程路上很快便睡了过去,只是被掳走一事,终究还是让她隐隐有些不安,苏梦枕开口之时,虽已尽力压低了声音,她还是醒了过来。 她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一转头,就对上了一双清丽含笑的眼眸。 “盛大哥?!” 苏镜音眨了眨眼,好似有些不敢相信,“你不是在京城吗?怎么会来这里?” 来者正是诸葛神侯的大弟子,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 少女明眸微亮,似是刚睡醒,眼瞳氤氲几许雾气,但其中的惊喜之意,却是显而易见的。 无情看着她,微微笑道,“我不能来么?” 无情幼时家中遭祸,双腿俱废,经脉受损,难以修习武功内力,但他与苏梦枕一样,并不愿意就此听天认命。 双腿残废,他就自行习练无须腿劲的轻功。 无法练武,他便练就一身防不胜防的暗器功夫。 也正因如此,无情亦被江湖上誉为「无腿行千里,千手不能防」。 第46章 他的一双手看起来秀秀气气的,却十分灵巧,既装得了阵法布防,也安得了机关暗器。 他与自家兄长是多年的知交好友,还常常会做许多好玩的小玩意送给她,再加上神侯府中,他的另外几个师兄弟,苏镜音每次见到的,不是支支吾吾的结巴,就是凉飕飕的冰块,因而四大名捕里,她与无情可以算是关系最好的。 一听这话,苏镜音就差没从自家兄长身上蹦下去了,她赶紧摇头否认道,“我可没这么说。” 自见到无情起,苏梦枕面上的神色就不曾变过,也没放手放她下来,仍是稳稳当当地抱着她,她的手也紧紧搂在他脖子上。 无情早就察觉出不对劲了,他目光闪了闪,问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苏梦枕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淡道,“她的脚受伤了。” “其实我也就伤了一只脚……”苏镜音弱弱地说,“兄长要不放我下来吧,我勉强还是可以站立的。” “所以刚才,是谁哭得……” 苏梦枕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小姑娘啪地一下,一把捂住了嘴巴,给强行封上了口。 苏镜音愤愤瞪了他一眼。 呜……太丢人了! 不许说她哭了的事!! 苏梦枕的眼神里,不自觉流露出了些许笑意来。 无情眼底闪烁间,神色复杂又微妙。 他与苏梦枕相交多年,关系甚笃,因而平日里没有办案时,也时常前去金风细雨楼小坐,这兄妹二人之间,从前的关系,可没有如今这般亲近。 尤其是小姑娘此前常常被按着练刀、练字,时不时的还要看《弈经》,照着书上练习下棋对弈……无情不止一次看到,苏梦枕在的时候她没法躲懒,但只要苏梦枕一不在旁监督,不管旁边监督的是茶花,还是杨无邪等其他人,她都立马就能生出八百种摸鱼姿势。 尽管苏梦枕对这些事,是心知肚明的,有时他看到了,也不忍心叱她,反而会隐匿身形,避开她的视线,让她以为他不在,继续心安理得的躲懒摸鱼。 其实最惯着她的,反而是苏梦枕。 苏镜音生怕她兄长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忙话锋一变,转而问起了无情,“盛大哥,你来鄂州是有案子要办吗?” “白日之时,六扇门中奉命外出办案的十二个高手,全都齐齐死在了黄鹤楼外。” 无情目光柔和地看着她,低声答道,“我恰好在附近州县办案,便顺道赶来查探一番。” 苏镜音也跟着他压低声音,做贼似的悄声问道,“这是不能说的吗?” 无情唇角忍不住扬了扬,他的指尖蜷了蜷,有些想捏捏她的脸颊,小姑娘偷偷摸摸的样子,好像有那么亿点点可爱。 或许是因为自小命途多舛的原因,无情的性情有些冷淡孤僻,但苏镜音觉得,他其实和她兄长是同一类人,身上背负了太多责任,总把自己搞得特别累,真的都应该多笑一笑。 她也很喜欢看他笑,无情笑起来很好看,整个人透着几分凄美,像极了春日蒙蒙细雨之中,幽幽飘落的皎洁梨花。 无情笑道,“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苏镜音又问,“需要帮忙吗?” “多谢音音好意,只是不用了。” 无情摇了摇头,抬眸间,猝然与苏梦枕对上了目光,他顿了顿,只低声说道,“方才我已收到消息,凶手已经伏诛了。” 文雪岸之死,他与苏梦枕的想法是一致的。 不论多简单的事情,只要牵扯进了朝堂争斗,都会立马变得错综复杂,因而他今夜只能加班加点,过会儿还得赶往现场,尽力抹除掉苏镜音跟此事的联系。 无情很快就离开了。 苏镜音刚被自家兄长放到床上,就见茶花已经煮好了两碗姜汤,然后一进门来,就给他俩手中一人塞了一碗,塞完后掉头就走,走前还不忘关上了遮挡江风的舱门。 苏镜音:“……”她虽然常劝她病弱弱的哥哥多喝姜汤,但她其实很不喜欢姜汤的味道。 苏梦枕身患寒症,平日里姜汤却是喝惯了的,他坐在桌边,仰头间几下就喝完了,一低头,就看见某个一手扒在床边,一手想把姜汤偷偷往床底下倒的小姑娘。 他轻咳了一声,苏镜音抖了一下,随即坐起身来,整个脑袋几乎都埋进了瓷碗里,小口小口地抿起了姜汤,一副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苏梦枕看着看着,忽而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满到快要溢出来,他有些想笑,唇角刚刚牵起,喉间却涌上了难以忍耐的痒意,紧接着又是一场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察觉到自己的心思转变之后,总是不愿让她看见这般病骨支离的模样。 然而咳嗽与爱意一样,是无法忍住的,越是刻意压制,就越是来势汹汹。 他越咳越严重,越咳越痛苦。 身也痛苦,心也痛苦。 他的眼中已然迅速蔓延起血丝,唇畔接连咯出血来,手里的帕子尽染殷红,怎么擦都擦不完。 苏镜音心头一紧,手中姜汤坠落,坠成无数青瓷碎片。 她急急忙忙下了床,连脚腕上的扭伤都没顾上,险些摔倒,好在船舱的房间都不大,她三两步就蹦到了苏梦枕身边,手中没帕子,她就用袖子给他擦起了血。 烟紫色的袖袂很快也染上了片片殷红。 再度咳出几口血后,苏梦枕稍稍缓了过来,他仍旧止不住地咳着,但却轻颤着手,分外坚定地推开了她再次拭来的袖子。 第47章 苏镜音蹙了蹙眉,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还在咳着,但已经不再咯血了,苏镜音便也不再用袖子给他擦拭,只为他轻轻拍背顺起了气,想让他稍微轻松些。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苏梦枕渐渐止住了咳意。 他坐在桌边,就着她的手喝了水后,抬眸看向了她。 苏镜音原本是站着的,此时却忽然蹲了下去,额角倏而冒出了几点冷汗。 苏梦枕怔了怔,眉头立时皱起。 裙摆之下,不知何时染上了丝丝血色。 苏镜音刚才太着急,脚上只穿了袜子就蹦下了床,现下就连另一只没扭伤的脚,脚底也被碎瓷片给割出了一道长长的、蜿蜒的伤口。 方才她只顾着焦急担心,只顾着手忙脚乱为她兄长擦血,根本没注意到脚下的异样,此时苏梦枕的咳嗽一止歇,她跟着一放松,就立马感觉到脚下传来阵阵钻心的疼。 苏梦枕本就苍白的脸色,这一下愈发惨白了。 他紧抿着唇,仿佛疼得比她还要厉害。 他看着她的眼神,幽邃而沉寂,矛盾极了。 如同被遗忘的古老诗篇,藏着太多太多难言的忧愁。 苏镜音眨了眨眼,看着他反常的样子,有点懵逼,连脚下还在流血都忘了,“兄长,你怎么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揽入了一个微微颤栗的怀抱中。 第26章 美人刀 江上忽起疾风骤雨,船室内却静得出奇。 世间上的一切喧嚣都被拒之门外,只余一轻一重,两道交错纠缠的呼吸声。 披着墨色大氅的公子俯身而来,半跪在地上。 从日暮到破晓,历经半日,他终于抓住了属于他的这一抹微光。 由于常年罹患重疾的缘故,他的身形并不如一般江湖人那样强健,看着像是个文弱书生,却也不是真正的文弱,苏镜音猝不及防被他揽进怀里后,下意识推了推他,想看看他到底怎么了,却怎么推都纹丝不动。 “……兄长?” 他的呼吸打在她耳畔,有些沉重,苏镜音茫然的被他抱着,不明白他怎么了,发现推不开后,她的手就爬上了他的脊背,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 他是真的很消瘦,她抬手抚上他的背,掌心里是一道蜿蜒突出的脊骨,瘦得像是只挂了薄薄一层皮肉,摸着崎岖不平,有些硌手。 只不过毕竟也是常年练刀的身体,尽管瘦弱,他的肩膀却仍然很宽,仍然可以为她遮挡住所有风风雨雨,也仍然可以让她安稳依靠在上边。 “兄长是不是又难受了?”苏镜音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问他。 话音方落,耳边沉重的呼吸仿佛凝滞了一瞬。 未待苏镜音有所反应,就听见一道略微嘶哑的嗓音,在她耳畔缓缓响起。 他说,“是,我难受。” 耳鬓厮磨间,带起了阵阵酥麻,又麻又痒,沿着耳蜗,一点点滑入颈下,一路痒进了心底。 苏镜音禁不住颤了颤。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她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梦枕察觉出了她的无措。 可他忽然就不愿放开了。 他的面庞几乎埋入了她的发间。 他身上的药味沾染了更多在她的身上。 他的手很凉,身上也很凉,凉得像是没有了活人的体温。 可她与他完全不同。 他怀着满腔的情思,明知这份感情是不对的,不该有的,却还是无法自控,擅自将一轮明月拥入怀中,本以为会寒凉如水,却未曾想,这水是温暖的,柔软的。 于是刀客从来冷硬的心,也不禁变得柔软了起来。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是陌生的。 可是偏偏又太令人着迷。 这一刻的拥抱,尽管是偷来的,很快就要放开的,却还是仿佛瞬间就治愈了他,将他从这一生看不到尽头的病魇中,短暂的拉了出来。 他忽然就想要无耻一回,放纵一回。 “音音,我难受。” 她的心软,是他如今能把握的唯一筹码了。 苏镜音顿时就不敢乱动了。 她眼里的兄长,从来都是冷静而强大的,她从未见过他这般主动示弱的模样。 牡丹在怀,揽尽芳菲。 只是这个拥抱,仍然没能持续多久。 屋中的血气仍在,她脚下被碎瓷片划破的伤口还在渗血,苏梦枕再不想放手,也得先行为她处理伤口。 这样的一艘商船上,自然备有金疮药之类的常用药物,苏镜音原本是想自己处理的,但可惜,她一双腿两只脚这下全都受了伤,她被紧紧皱着眉头的苏梦枕抱回床上,画床为牢限制了行动范围。 江湖人受伤是司空见惯的常事,苏梦枕作为一方势力之主,不止一次的受过伤,中过毒,处理伤口这种事,他早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可伤在自己身上,与伤在她身上,终究是不同的。 直到苏梦枕颤着手,为她处理好伤口,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的背上已尽是涔涔冷汗。 他眼里的心疼一目了然。 就连向来心大的苏镜音,都看出来了。 她忍不住有点开心。 这让她清楚的感觉到了,原来兄长还是很在意她的。 她倚在床头,静静地看着他,看他眉眼微沉,看他薄唇紧抿,看他因为她上药时的猝痛抽一下气,他就皱一下眉。 第48章 她不知怎么的,开心之外,却忽然想起了温柔。 那时在客栈里,她虽被王怜花点了穴道,但温柔与另外几个人起争执的时候,苏镜音也都听见了,她知道她是兄长的小师妹。 她忍不住有点酸,她觉得她哥哥以后,可能就不止她一个妹妹了。 或许是今晚的夜色太好,也或许是因为今夜,他自始至终都对她太温柔,使得她狗胆大了不少,在他拿着金疮药准备起身的时候,苏镜音伸手拉住了他。 苏梦枕的手顿住了。 他回头看她,眸光深深。 苏镜音本是想拽他袖子的,但她手疾眼却不行,她不小心捞错了,拉住了他的手。 她下意识想放开手,却反而被他给握得更紧了。 苏梦枕面色自然的坐回了床边,然后问道,“怎么了?” 他今晚是真的对她很纵容,方才上药的时候,她见缝插针的提起脚上有伤,近来不能练刀,还不想练字,他竟也都一一答应了。 他对她好得有点过分,她说什么都应好,苏镜音忍不住在心底偷偷感慨,觉得她这次绑票没被白绑。 她的手还放在他手心里,这个苏镜音倒是没想过挣开,毕竟在她小时候的印象中,只有父亲才会这样牵着她的手,有时她撒撒娇耍耍赖,父亲还会背她,在她眼里,兄长与父亲都是一样的,都是她最亲的亲人。 苏梦枕还在等着她开口。 “兄长……” 她似乎有些犹豫,目光中也写满了不确定,苏梦枕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摸了摸她柔顺细软的头发,像是无声的鼓励与安抚。 苏镜音的心一下就定了。 她抿了抿唇,半是迟疑,半是试探的说道,“我先前,见到哥哥的小师妹了……” “那是师父几年前才收的徒弟,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苏梦枕知道她向来犯懒,对那些无关之人从不关注半分,所以不太清楚这些事,只简单为她解释道,“她还是父亲旧时的故交,洛阳王温晚的女儿,前些日子温伯父曾经来信,说她即日将要进京,嘱托我多照看她几分。” 语罢,他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柔声问道,“怎么了?莫不是与她有了什么矛盾?” 苏镜音连忙摇摇头。 那会儿温柔虽然骂遍了整个屋里的人,但或许是看在她当时一副病歪歪的模样,怒火并未波及到她身上来。 尽管确实也是因为她才错失了脱身的良机,但苏镜音对此并不是很在意。 苏镜音真正在意的,另有其事。 她看着苏梦枕,眼睛一眨不眨的,再开口时,声音也有点轻,轻得就像是在喃喃自语。 她说,“哥哥能不能,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哥哥……” 可她的声音再轻,苏梦枕也还是听见了。 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苏梦枕握着她的那只手,蓦地就绷紧了。 他看到了她眼底希冀的微光。 可是他想说,不是的,他不愿意只做她的哥哥。 可他还能够怎么办呢。 她从来都只将他当兄长。 父亲离世后,她满心的依恋,给的也只是作为兄长的他。 是他不该。 是他起了不堪的心思。 何况他的身体已渐渐不如往昔,最多也只能再陪她几年罢了,又何必多言其它,又何必扰她心绪。 这些苏梦枕都明白,可他还是忽然觉得,那个好字,仿若有千钧重。 压在心底,卡在喉间,怎么都说不出来。 可是不当兄长,他又能以什么身份,才能够名正言顺的在她身边照顾她? 他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苏梦枕也不知道答案。 或许其实是知道的。 但明知不可为,便不敢为,不能为。 屋中安静了许久。 就在苏镜音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苏梦枕轻轻的“嗯”了一声。 他压下了鸦羽似的浓黑睫毛,掩盖住了眼底的情绪。 没有点头,也没有目光接触。 苏镜音不知道他这算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她想再问问他,但已经被苏梦枕三两下塞回了被窝里。 “你该休息了。”他说。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显然是不想让她再继续问下去了。 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日,苏镜音确实也累了,她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只点点头,刚想闭上眼睛,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张了张口表示想说话。 苏梦枕叹了一口气,问她,“还有什么事?” “在那个客栈里,我丢了个荷包。” 苏镜音说着,又提醒道,“记得让人帮忙找回来。” 那会儿王怜花趁着场面混乱将她带走时,她也趁机在他视线之外,丢了个荷包进桌底下,想着算是以此留下点追查线索。 但现在她都已经回来了,那个荷包丢在那里就没用了,而且里面还有满满一袋金叶子的,她哥赚钱也不容易,败家也不能这么败的。 “我知道了。” 苏梦枕为她掖了掖被角,“天都要亮了,快睡吧。” 苏镜音眼巴巴看着他,“那哥哥呢?” 毕竟才经历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绑票,现在如果让她一个人待着,她还是有些害怕的。 “这里早就备好了软塌。” 第49章 苏梦枕将她的一缕发丝捋到了耳后,柔声道,“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苏镜音点点头,这才安心阖上了眼睛。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今夜她注定要破财。 她的荷包被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拾了起来,她满袋的金叶子,自然也就此不翼而飞了。 这场夜雨,来得急,去得也急。 岁暮出尘客,寒夜破晓时。 汉水之上,白衣俯首。 第27章 美人刀 夜船闻笛声。 细雨渐停,天边将明。 一曲罢,身后传来些微轻响,白衣低首的俊美青年稍稍敛眉,将手中沉甸甸的荷包放回衣襟,回身而望。 身着一袭水绿裙衫的美貌丽人,恰在此时掀帘而出,身边簇拥着四五仆婢,皆是身怀武艺的好手,显然身份并不简单。 那是雷总堂主的女儿,六分半堂的大小姐,雷纯。 外人只知雷纯柔弱不通武艺,却不知她其实早已插手堂中事务,此行至汉水之上,是为六分半堂,为其父亲联系拉拢江南江北两岸的英雄豪杰。 雷纯掀帘抬眸间,望见了那站在船头,倚栏而立的俊美青年,随即露出微微一笑。 笑意之中,隐含三分温柔,三分忧愁,又带着四分恰到好处的疏离感。 她总是很懂得,面对不同的男人,该用什么样的姿态。 雷纯生来经脉薄弱,不能习武,若是换成常人,做一世富贵女儿也未尝不可,但她有野心,她想要手握权柄,那就只能学会,如何将自身优势发挥到利益最大化。 她的优势就是美貌。 人都是视觉动物,她手中拿不了刀剑,那就以美貌为利刃,化柔情为神兵。 她的父亲也是如此想法。 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如今关系紧张,相持不下,当年随口一说、犹如戏言般的婚约,恰恰成了打破僵局的关键。 雷损想用和婚动摇苏梦枕的战志。 因而自雷纯及笄之日起,他便五次三番的递帖邀约苏梦枕,想要让苏梦枕与雷纯见上一面。 但凡能够做大做强的江湖势力,基本都是自有一套情报机构,金风细雨楼有白楼,六分半堂里自然也有独属的“白楼”。 金风细雨楼的白楼里,收集的关于雷损的卷宗,有七十三帙,尽管其中称得上可靠的资料,或许只有一小部分,但也算是详尽入微。 换而言之,六分半堂里,也同样有着苏梦枕的生平资料,或许也不算全部可靠,或许其中也有苏梦枕所故布的疑阵,但也足以一用。 雷纯事先查遍了苏梦枕的资料,大致了解清楚了那个人,她有把握,只要让苏梦枕见了她,她必定能拿下他的心。 可是雷损递出的帖子,苏梦枕通通拒绝了,一次拒绝,两次拒绝,三次仍是拒绝,甚至借口都敷衍得可以,说什么要教妹妹写字练刀,分身不得。 拒绝的言语间,可见毫不掩饰的矜傲之意。 这是雷纯有生以来,第一次接二连三的被拒。 她气恨,却又无可奈何。 那个总是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的苏梦枕,他越是如此,她就越是想把他拉下云端,匍匐裙下,想让他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凡人。 譬如此时此刻,她眼前的这个人。 “你是来接我回去的?”雷纯声音娇柔,却又带了些难以察觉的冷淡。 容色极佳的青年仍然低着头,只是看见她的那一刻,眼底的孤寞也逐渐悄然散去。 “是。” 他的嗓音不似一般年轻人那样清朗,反倒是有些轻,有些细。 他是狄飞惊,也是六分半堂里,除总堂主雷损之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狄大堂主。 他温声应着,见到雷纯的面色微变,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霍休被杀,青衣楼易主石观音,总堂主与她取得联系,过几日将要赶往汴京,共商对付金风细雨楼的大计……” 他知雷纯向来有野心,亦因雷总堂主倚重他,将他一个外姓人提拔为六分半堂二把手而有所猜忌,暗地里将他当作了潜在对手,只能耐心向她解释道,“此事事关重大,因而总堂主才派遣我出来寻小姐,护小姐一路回京。” 若说起这江湖上,最难见到的人,狄飞惊必是其中之一。 江湖人爱取别称,如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如千面公子的王怜花。 狄飞惊颈骨断折,导致难以抬头,他总是低着头,于是江湖上皆称他作「低首神龙」。 神龙本该入海,却入了江湖。 只为昔年的救命恩情。 可是昔日在马蹄之下救下他,耐心地安抚那时半昏半醒的他,赠予了他一整袋金叶子的大小姐,却不知为何,总是不信任他。 他无奈,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 狄飞惊可以是天下人的朋友,也可以是天下人的知己。 天下间有很多人想见狄飞惊,但天下间却很少有人能见到狄飞惊。 他年轻,孤寞,秀丽出尘,或许是因为身有残疾,只能低着头的缘故,他不喜欢见人,总是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待着。 毕竟这世上,没有人会愿意总是对人低头,就算他是狄飞惊。 明明是个身负奇才之人,有运筹帷幄之能,可狄飞惊却没有半分野心。 第50章 或者说,他的心从来都很小很小,小到只能装得下,十年前在他濒死之际,救下他的那一抹温柔月色。 满心明月从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 各有归舟,各有渡口。 金风细雨楼的归舟,已再次临了渡口。 而后过江陵,过襄州,一路车马疾行,直至汴京都城。 天泉山上。 苏镜音的两只脚全都受了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她的脚腕扭伤,脚底割伤,就连前几日下船改行陆路时,也得让人抱着。 抱着的人自然只能是苏梦枕。 如今回到风雨楼,怎么说也不可能在赶路回京的这短短几日里好全,因而下马车之时,抱着她下车的人,还是苏梦枕。 马车颠簸,进了汴京城路途虽平坦得多,但一路晃悠进来实在很像摇篮,直到马车在天泉山停下,苏镜音仍然还睡得昏天黑地。 苏梦枕并未叫醒她,只是抱起她的时候,手上动作刻意放轻了不少。 杨无邪收到楼主即将归来的消息后,早早就让人将玉峰塔从头到尾大扫除了一遍,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苏镜音的房间就在苏梦枕隔壁。 苏梦枕将怀里的姑娘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转头就迎来了黑着一张脸的树大夫。 树大夫时任御医,早年间与苏遮幕关系颇好,受邀担任了金风细雨楼的供奉之一,除了偶尔为楼中人写几张伤药方子,主要工作还是为苏梦枕看诊治病。 对苏梦枕来说,树大夫算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 老爷子自己就是个大夫,平日里保养得好,身体比苏梦枕这个药罐子还要硬朗,看到受伤的苏镜音,还没等苏梦枕说话,张口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甚至他还没忘记苏镜音正在休息,念叨时还压低了声音: “当日你要带音音出远门去什么君山大会,老头子怎么说来着?让你别去,去也别带音音去,音音不是你们这些糙里吧唧的江湖人。” “可你不听,非要带着她去,这不,你们这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受了伤……” 老爷子向来嘴碎,他伸手嫌弃地扒开挡在床前的苏梦枕,一边叨叨,一边上手给苏镜音把脉,把完脉才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叨叨,“幸亏只是点小伤,没出什么大事,否则我看你怎么向你九泉之下的父亲交待。” 苏梦枕并不辩解,他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先忍不住捂唇咳了几下,帕子转眼间就已红透。 呼吸渐缓之后,他看着手中染血的帕子,眼底的寒火逐渐黯了下去,仿佛快要熄灭一般。 他低低说道,“是我一时大意,才害得她受伤。” 看他这副病容凄楚的模样,树大夫反倒是被他咳得心里直难受,他不再念叨,走近了几步,一手捉过苏梦枕瘦骨嶙峋的手腕,一手刚要搭到脉上,却被他避了开去。 树大夫吹胡子瞪眼的,又去捉他的手,“你躲什么?!” 他二人如此一推一搡,几下间就把苏镜音给吵醒了。 苏镜音挣扎着醒来,半张开眼睛,迷迷糊糊的,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床头气鼓鼓的树大夫。 她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老爷子这表情她可不要太熟悉了。 每回她哥哥不听医嘱,忙得连身体都不顾,各种折腾之下导致病情加重,树大夫就会是这样的神情,憋得老脸通红,气得胡子都呼呼直往脸上糊。 苏镜音噌地一下翻开被子,她总是忘记自己脚上有伤,差点就要直接蹦下床。 幸好被苏梦枕拦腰接了下来。 树大夫瞅准时机,一把攥住了这个不听话的病人的手。 苏梦枕又想避开,却被某个里通外敌的小姑娘一把搂住了腰身,他身形一僵,一时就连呼吸也都忘了,反应自然也就慢了半拍。 苏梦枕是个重病之人,忌口颇多,胃口也不好,因而身形瘦削,腰也偏细,为了不让他讳疾忌医,苏镜音紧紧搂着他的腰身,心神不知怎么的,忽然就飘到了九天外。 她觉得她兄长的这一把细腰,就算是楚王见了,约莫也要馋上个大半天的。 可是这脉一把下去,树大夫的脸色顿时更不好了。 苏镜音仰着脑袋,瞅见老爷子气得红里透黑的脸,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哥哥的病情又加重了?” 树大夫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处,却瞥见苏梦枕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老爷子深深呼出口气,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看向一脸担忧的小姑娘,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语气僵硬,哄着她道,“不过是长途跋涉,奔波劳累,只要梦枕这几日多加休息,再喝些汤药补补就没事了。” 苏镜音觉得老爷子这前后反差的态度,实在有点古怪,她漂亮的柳眉紧紧皱着,看起来似是不太相信的样子。 于是树大夫脸色一垮,一副很是受伤的模样,“怎么?音音这是连老头子的医术都不相信了?” “没有没有,我信我信!”苏镜音赶紧摇头,又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真的没有怀疑他的医术。 局面瞬间调转,变成苏镜音割地赔款,又劝又哄,安慰了半天心灵脆弱的老爷子。 等到老爷子跟着自家兄长走出房门,苏镜音这才松了老长一口气。 可苏梦枕的那口气,这下才刚提起来。 苏梦枕回了房间,关上房门,走进屋中,一转身,本以为会迎来比方才更猛烈的狂风暴雨,却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被老爷子接连剐了好几道眼刀子。 第51章 一方势力的江湖霸主,此时被老爷子一把按在了软塌上,温顺得跟个小绵羊似的。 老爷子看他这副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呵!这是知道自己不占理,不敢反抗呢! “你说说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间喝那么多酒?” 树大夫气冲冲的道,“你是不是真不要命了?!” 从前树大夫生气,只是气他总是忙得不分昼夜,呕心沥血似的,总是撑着病躯熬夜处理公务。 虽然金风细雨楼如今势力这般如日中天,也确实离不开苏梦枕这五年来的殚精竭虑。 可是除了公务繁忙这点,苏梦枕自知苍天从不眷顾他半分,他身子不好,为了向狗老天多争取些时日,在身故前安排好一切,平日里除了必要场合,其实都很少喝酒。 这点树大夫是知道的,也放心的。 可没想到他还是放心得太早了。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苏梦枕到底喝没喝酒,喝了多少酒,老爷子只要一把脉,就全看出来了,“你明知道你这身体不能喝酒,竟然还敢喝那么多酒?!” 老爷子气得直瞪眼,吹着胡子在他面前来回走动,每停下来一次,就得叨上那么几句,苏梦枕苍白着一张俊脸,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言,沉默得格外异常。 树大夫看他这样,叨着叨着,也觉有些不忍心,他停下了来回走动的步伐,站在苏梦枕身前,眉头皱得死紧,苍蝇站上去都嫌脚滑。 老爷子深深叹息了一声,语气也软和了下来,他问,“究竟有什么事情,值当你这般不顾身体,也要借酒消愁?” 苏梦枕眉眼黯淡,只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您别问了,我不喝就是了。” 老爷子甩袖负手,重重哼了一声。 苏梦枕知道,树大夫向来是个倔脾气,他这一声冷哼,算是默认了不会再问。 他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勉强,没再多说其它,只是多加交待了一句: “音音会担心,您别告诉她。” 老爷子身形一顿,忽然拧起眉头,直直盯住了他。 眼里掺杂着显而易见的探寻之色。 第28章 美人刀 树大夫发现,出了一趟远门后回来的苏梦枕,好像有点子不对劲。 苏镜音的身世,风雨楼里还是有几个老人知悉的,譬如树大夫,譬如上官中神,但这里面并不包括苏梦枕。 苏遮幕带回那三岁小娃娃的时候,软软糯糯的一小团,瞬间就俘获了他们这几个老家伙的心,深觉这才是猛男该养的小娃娃,就连当时已经名动天下的上官悠云也不能幸免。 上官悠云时任风雨楼中神煞,称上官中神,擅使三百一十七条雷山神蛛游丝,一手能发一百二十三颗沙门七煞珠。(注一) 那会儿上官悠云才三十来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一直不服六分半堂那位擅使五雷天心掌的雷动天,总是埋头研究他那四百四十七株湘妃竹阵,好用来对付雷动天。 结果小姑娘一来,本来总想着与雷动天一争高下的上官中神,自此沉迷养娃,不可自拔,成了三十来岁的男妈妈,且还无师自通学会了绣东西,用他那独有的雷山神蛛游丝,掺进蚕丝线里,霸道承包了小姑娘从小到大的香囊荷包。 那会儿苏梦枕毕竟也还小,大多时候都在小寒山上跟着红袖神尼学艺,每年过年回来一趟,兄妹俩的关系并不算亲近,后来是老楼主去世,那时还是个少年的苏梦枕,牢记父亲嘱托,将这妹妹一手带大,几乎日日相对,才使得二人之间兄妹情谊渐深。 只是苏梦枕从来冷静自持,也不是多话的人,甚少有表露感情的时候,至少树大夫往日里,是从未见过他这般紧张模样的。 就连偷偷多喝了酒,也怕小姑娘担心,特意再三交待不要告诉她。 这其实也并不算多么反常的事,只是苏梦枕过于紧张的样子,才让老爷子察觉出了些许不对劲,“梦枕,你……” “音音前几日被掳走受了不少惊吓,近来总睡不安稳。” 苏梦枕倏而出言打断了树大夫想说的话,他看出了老爷子的疑虑,只低声解释道,“我只是不愿让她多加烦忧,不愿扰她安眠罢了。” 他的目光尤其坦荡,虽说人老成精,但苏梦枕心机城府向来极深,他不想让人发现的事,大半生几乎都奉献给了医术的老爷子,又怎么可能看得出,他隐藏于内心深处的真正情绪。 因而老爷子很容易就被骗了过去,当即略过了此事,又写了张方子,唤来茶花,让他按照方子熬药,并交代了喝药时辰,一日两次,一连七天。 最后树大夫临走前,绷着一张老脸,自觉这次拿捏住了苏梦枕的弱点,再三交代他不许再喝酒,否则他就将此事告诉苏镜音了。 苏梦枕自然无有不应。 他连喝了几天的苦药,然后再次收到了六分半堂特意遣人递来的帖子。 苏梦枕从来都算是个有些野心的人,否则也无法在短短五年时间里,就将原本风雨飘摇的风雨楼,推上了几乎等同于半个江湖霸主的位置。 江湖人但凭手中刀剑论生死,权力并不是最重要的。 如若苏梦枕像陆小凤那样孑然一身,他不会在乎这些。 但一旦坐在他这个位置上,他手中所握的权力与说话的权利,便是完全对等的。 第52章 他也曾有过无能为力的年少时光。 他在五六岁的时候便已明白,身处弱势的一方,没有说话的资格,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这是当年金风细雨楼成立之初,根基不深,只能暂时依附于六分半堂麾下,那时雷损看似赞赏,实则侮辱性极强,相当于招赘似的口头婚约,以及父亲不得不点头应下,背在身后的手却暗暗握紧了拳……所教给苏梦枕的道理。 这个世上,不论什么约定,哪怕再三承诺,哪怕白纸黑字,就连两国合约都有说毁就毁的时候,更何况一句口头婚约。 他不可能一直受人所制。 如今金风细雨楼势大,表面看着与六分半堂不相上下,但实则雷损一脉已逐渐走了下坡路,若非还有一个足够聪明的狄飞惊在撑着,只怕日暮西山不远矣。 于是在雷损口中,那句招赘就变成了嫁与,每回见面只称苏公子,仿佛从来没有将他作为女婿预备役的其中一个般,想要安排那位雷小姐与他会面,被他再三拒了也无半分愠怒之色,是为能屈能伸的典范。 没有人将那婚约当回事。 雷损老了,也急了,他已经不知多少次给他递了帖,杨无邪这次拿着帖子过来的时候,苏梦枕并未在意,只是随手翻开,却发现这一次的帖子,署名的竟然不是雷损,而是狄飞惊,时间定在明日,地点就在三合楼。 他不由挑了一下眉。 狄飞惊算得上是这世上最难见到的人之一,就连苏梦枕,也是只闻狄飞惊其名,不见狄飞惊其人,因而不论此番邀约目的为何,他都必须亲自去一趟。 这是个摸清楚狄飞惊虚实的好机会。 于是苏梦枕应下了此约。 杨无邪很快便下去回复六分半堂来人。 苏梦枕披着狐裘,走到阑干边,如平时一般扶栏远望,思忖着此事的时候,忽而听见隔壁苏镜音的房间内,传来了几许谈笑声。 回到金风细雨楼的苏镜音,又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美貌废物。 特别是她的脚伤了,行动不便,只能瘫在床上混吃等喝,连续几天,她都快要被闷坏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如果是平日里偷闲躲懒,她能一连瘫上小半月不带出门的,但偏偏是受了伤无法自由行动,她却反而不愿意总这么瘫着了。 幸而也就这么几天,无情回京后,为了告知苏梦枕关于当日文雪岸一案,他已抹除了苏镜音在此当中的痕迹,来过一趟风雨楼,自然也发现了苏镜音的脚伤比起在鄂州城所见到的还要严重,他记在了心上,回到神侯府后,用他那双灵巧的、秀气的手,给她做了个不带暗器匣子的轮椅,今日才刚让人跟着他一道送过来。 苏镜音看到之后,果然很高兴,当即就用上了,然后一边按着无情的指示,一边咔哒咔哒转着轮椅,绕着屋中走了一圈。 她玩够了,又转回了无情旁边,手搭在了无情轮椅的手把上,丝毫不知那椅架上边,布满了让多少凶徒罪犯魂飞魄散的暗器机关,还笑吟吟的说着,“谢谢盛大哥了,我这脚上的伤还不知道要养多久才能下地走动,要不是你,我估计要闷死在房间里了。” 无情也算是她最为亲近的人之一了,她开心得毫不掩饰,对着他笑得眯起了眼。 小姑娘笑靥如花,嫋嫋动人,无情指尖蜷了蜷,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这是当日他在鄂州城见到她时,就想要做的事了。 他说,“音音喜欢就好。” 苏镜音点点头,笑容粲然,“只要是盛大哥做的,我都喜欢的。” 无情也笑,笑得犹如春日的落雨梨花,眼神不自觉带上了几分缱绻,恰被刚走到门外的苏梦枕撞了个正着。 屋中二人言笑晏晏,气氛温馨,一门之隔的屋外,苏梦枕沉默的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他背着光,那双幽邃漆黑的眸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潜藏在阴影底下,仿佛随时要喷薄而出。 但却不知为何,又渐渐归于了平静。 他抬步踏入了房内,苏镜音见到自家兄长,立时朝他招了招手,开心地给他看自己可以用轮椅下床活动了。 苏梦枕看着她欣然自娱的样子,本该跟着她一起高兴,可就在这一刻,他这几日里喝的那些药,却像是控制不住般,全都一齐涌向了心口处,又苦又涩,余味中还带了一点点的酸楚。 小姑娘仰着脑袋看着他,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他扯了扯唇角,竭力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来,然后用他那瘦骨棱棱的手,不着痕迹地沿着无情方才摸过的地方,抚过她柔顺的头发,一路直至细软的发尾。 屋中一时沉寂了下来。 近来汴京城不知怎么回事,多出了不少面生的江湖人,因而不怎么太平,无情作为六扇门的四大名捕之首,事务也繁忙了不少,他这回过来只是为了送东西,教会了苏镜音如何使用之后,很快便又告辞离去。 苏梦枕看着他转动轮椅离去的背影,眼眸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镜音的手在他面前挥了好一会儿,他也没什么反应,她正待收回手,却猛地被他一把攥住了细弱的腕子。 “兄长,你怎么了?” 苏镜音后知后觉,觉得自家兄长的情绪好像有点不太对,“是最近楼子里出了什么事吗?” 她会这样问,不是没有原因的。 苏梦枕这些年,几乎将整个人都埋入了大把事务中,他总是很急很急,急着将风雨楼势力扎根稳固,急着教会她许多东西,好似除了这些以外,他的人生之中,便没有了别的期许一般。 第53章 但苏梦枕却是摇了头,“楼子里近来并无要事。” 君山一行,来往数日,当下已入了初冬时节,岁暮天寒,屋外寒风呼号,哗啦啦打着没关好的雕花窗,有些吵闹,有些扰人清净。 在这样略显嘈杂的环境中,苏梦枕看了她许久,看得苏镜音越来越茫然,然而等到他再度开口说话时,声音却比方才还要轻得多,轻得几乎要被寒风的呼啸声湮没过去。 但苏镜音离得近,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听见他说,“音音,喜欢他么?” 她有些错愕的看着他,十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听得出,她家兄长口中的“他”,除了方才还在此处的无情,不作二选。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这么问。 无情对她来说,和兄长是差不离的,虽然不像兄长那样,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但却也胜似亲人了。 苏镜音蹙了蹙眉,没忍住,大着狗胆探出了另一只没被攥住的爪子,贴了贴他的额头。 不烫啊,也没发烧啊。 那怎么突然就说起胡话来了呢? 她刚要把爪子收回来,却又再度被捉住了腕子。 这下好了,两只手通通都被封印住了。 苏镜音看了看被扣得紧紧的两只手,循着手,又抬眸看向了面前的兄长,他就坐在桌边,稍稍俯身,与她视线齐平,正定定看着她的眼睛。 她与他对上目光,只觉他那一双凤眸之中,像是笼罩了一团浓密乌黑的阴云,朦朦胧胧的,惝恍而迷离,让她完全摸不透他的情绪。 苏镜音本以为自己是了解他的。 可是这一次,他潜藏眼底的情绪,她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懂了。 第29章 美人刀 苏梦枕看着她,眼瞳深邃如渊,眼底的寒焰幽幽跃动,燃烧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火势似有一瞬的暴涨。 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重。 苏镜音忍不住抽了抽手,换来的却是他攥得更紧了。 她像是受了痛,嘶了一声,稍稍挣扎了起来,“兄、兄长,你弄疼我了……” 一声兄长,瞬间浇灭了正待疯涨的火势。 是啊。他只是兄长而已。 就算她真的喜欢谁,爱上谁,他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去阻止? 苏梦枕有些颓然地松开了他攥紧的手。 他戴着名为亲人的镣铐,不允许他越过雷池半步。 开启的钥匙就在她手中,可她眼里的情绪几乎一眼望到底,满目依恋,皆为亲情。 他垂下眸子,忽然就不愿再直视她的眼睛。 他的手虽已不再握着她的腕,却还是牵过她的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方才他攥过的地方。 他有些歉疚,“是我不好,弄疼你了。” 苏镜音摇摇头,其实她并没感觉有多疼,只是她兄长方才的眼神,幽黑得让她发慌,直觉若是继续让他眼底的情绪发酵下去,或许会发生什么让她更加害怕的事。 苏镜音犹疑片刻,嗫嚅着开口,问道,“兄长方才……为什么会那样问?” 她顿了顿,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盛大哥很好,和无邪大哥他们都是一样的好。” 苏梦枕手下一顿,撩起眼睫看她。 小姑娘的眼里尽是疑惑,并未有任何爱慕之情。 明知不该,明知就算现在她没有心上之人,将来总是会有的,可苏梦枕还是松了一口气。 “兄长只是担心,音音已经长大了。” 他微微垂首,似是忍不住般接连咳了几声,身后如瀑青丝垂落而下,散落脸侧,一时间,他的面色好似忽然苍白了些,身形也好似羸弱了些。 他低声说道,“或许哪天,音音就会有了心上人,就会想要离开风雨楼,离开兄长了。” 他的落寞肉眼可见。 苏镜音心里一酸,蓦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这双手,尽是嶙峋瘦骨,冰冷得如同浸了寒冬腊月的雪水,每个指节都透出深深的凉意。 她不自觉握紧了些,靠近了些,似是想将自身的温暖渡给他,“兄长和风雨楼,都是我的家,我不会离开的。” 苏梦枕眼睫微颤,却不曾抬眼看她,仍是低首垂眸,看着二人交握的手。 他的语声极轻,带着恰到好处的怯弱,犹似无有所依的风中飘萍,“音音是真的愿意,一直留在风雨楼里陪哥哥么?” 他在刻意示弱。 可苏镜音看不出来,她只觉心酸得不行。 她微微倾身,脸朝外,侧头靠在了他肩上,放开了一只交握的手,覆在了他背后,像是父亲当初离世之时,他哄她的那样,轻轻地、柔柔地拍着。 “我会一直陪着哥哥的。”她说。 她靠在他的肩上,看不见他的神色。 也看不见苏梦枕在这一刹那,眼底喷薄欲出的占有欲。 今日那一幕在他脑中萦绕不散,他不敢想象,若是将来真有那一天,他是否能够安然接受,眼睁睁看着她投向另一个人的怀抱,或许到那时,还要言不由衷的说着祝福之语。 是他别有用心也好,是他哄骗利用也罢。 他只是想要留住她。 他想不出如何牵紧他与她之间的联系,唯有利用她对他的情谊,她对他的心软。 他活不久长,他不贪心,只要几年,几年就好。 哪怕一直以兄妹关系相处,只要在这几年里,她不要喜欢别人,不要为了别人离开他,这样就好,这样就够了。 第54章 他从前从未觉过孤独,如今却尝到了寂寞的滋味。 见不到她的每一刻,他都觉寂寞。 寂寞比孤独更可怕。 孤独是饱满的,而寂寞,却是空洞的。 那一日,她的失踪让他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心。 失去了苏镜音的苏梦枕,就是空洞的。 他微微俯身,侧脸依恋地蹭了蹭她的鬓发,一手仍与她的手交握着,一手触上了她纤薄的背,一下一下,轻轻地抚着。 他说,“好。” 音音,这是你亲口说的。 你会一直陪着哥哥的。 你不能反悔了。 ………… 一伙酒家,两层木楼,便是三合楼。 三合楼位于市肆街道的中心处,周边商铺林立,摊贩杂多,本是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段。 但是这一日,整条繁华大道上,却是浑然不见半个人影。 长街萧条,恍如无人之境。 苏梦枕撑着一把油纸伞,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走在长街之上,落霞余晖洒在他身上,映照一抹削薄疏影。 萧萧细雨入黄昏。 黄昏细雨仿佛都是为他而来。 他的身后,跟着杨无邪与师无愧。 苏梦枕缓步踏入楼里,收了纸伞,跟在身后的师无愧抬手接过,脚步却只停留在门口。 只有杨无邪继续跟了上去。 楼下大堂内,还是只有空荡荡的桌椅,没有半个人影。 苏梦枕面色不变,仍是优雅且从容,提着衣摆,拾级而上。 上了楼,只觉高楼风大,高处愈寒。 杨无邪停在了二楼楼梯口。 苏梦枕压下咳意,抬眼望去,风口处,有一白衣人扶阑而立,垂首远望。 此时此刻,能在此处的,除了与他有约的狄飞惊,不作他选。 狄飞惊听到动静,回身相对。 这是苏梦枕第一次见到狄飞惊。 这也是苏梦枕第一次,用好看来形容一个男人。 胜雪白衣尘不染。 这真的是很好看的一个人。 孤寞,潇洒,逸然出尘。 狄飞惊好看得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狄飞惊。「注一」 二人相对而坐。 “苏公子。”狄飞惊提壶斟茶,神态自若,先行开口道,“请恕在下失礼,我的颈骨伤了,抬不得头。” 苏梦枕脸上并无讶异之色。 自见到狄飞惊的那一刻起,他就察觉出了他的异常之处。 习武之人大多耳目聪敏,狄飞惊的呼吸不同常人,似有若无,时断时续,显然不是伤了喉管,就是伤了颈骨。 “金风细雨楼中,有位供奉树大夫,是当朝御医。” 苏梦枕轻咳了几声,未再多问,只说道,“狄大堂主若有需要,或可前来我们金风细雨楼,寻他看诊。” 这是示好,亦是一种隐晦的拉拢。 狄飞惊唇角浅勾,微微笑着,“你的咳嗽他治不好,我的颈骨,他也治不好。” 这句话的潜台词里,是果决的拒绝。 苏梦枕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这是狄飞惊方才所立之处。 窗边风大,他不住咳了几下。 凭栏眺望,远处是层台累榭,湖光山色。 俯瞰街心,街道上黄绿交错,密布周边。 黄的是伞,绿的也是伞。 绿的是金风细雨楼的人,莫北神所统率的「无发无天」部队。 黄的是六分半堂三堂主雷媚的人。 两方伞阵互为钳制,上级不曾命令,谁也不敢擅自动手。 双方势力会面,自然不可能只有楼中这几个人而已。 苏梦枕淡淡道,“我以为,狄大堂主此番邀我前来,是为弃暗投明。” “何为暗?各位明?”狄飞惊问。 苏梦枕道,“包赌包娼是暗,采生折割更是暗。” 狄飞惊站了起来,也走到了窗前,“明暗善恶皆由人定,狄某不在意。” “你在意的,是什么?” “我在意的很简单,苏公子雄才大略,或许不会明白。” 苏梦枕又道,“你不说,又怎知我不明白。” 狄飞惊淡然一笑,目光投向街心,“不过是一轮挂在天边的月亮罢了。” 就算那月亮,如今已不再无瑕。 苏梦枕眉头不由一挑。 他方才一直看着他,亦知他此话不曾有假。 还未等他细细思忖狄飞惊口中所言,街道远处,除了黄绿之外,忽而多出了两抹颜色。 一火红,一烟紫。 黄昏已暮,细雨骤停。 苏梦枕的眉心却渐渐皱起。 苏镜音回到汴京城后,其实并不如先前出远门时那样自在,她只想安安分分待在楼子里,一点都不想出门放风。 可是跟着风雨楼一行人回到汴京的温柔,却不是个安分的主。 当初在黄鹤楼时,王小石与白愁飞也算自发为寻苏镜音出了力,苏梦枕眼力极好,在那所民宅中,他看出了王小石的师承,自然也认出了他手中裹在布帛内的挽留剑。 白愁飞的心思较深,王小石的眼神干净、正直,二人的武功都是一流,苏梦枕惜才,抱着苏镜音临走之前,出言询问,本欲将二人都收入金风细雨楼中,但王小石看了看苏楼主的妹妹,内心挣扎了一番,却还是拒了。 第55章 他师出名门,身手不凡,自有一番打算,并不想一出江湖就投入他人麾下,他更想要的是,像陆小凤沈浪那样,靠着一身绝学独身闯荡,用自己的名字打出名声来。 虽说他的名字有点草率。 而对于苏梦枕的招揽,白愁飞是有过犹豫的,但王小石拒了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也跟着婉言拒绝了。 汴京城是江湖的漩涡中心,却也是派系争斗最为激烈的地方。 王小石与白愁飞身怀绝技是不错,或许日子久了确会成为鼎鼎有名的侠客,但刚入汴京城的二人,却得从头开始。 两人身上银钱不多,于是便在市集上支了个摊子写字卖画。 温柔当时在客栈中,与王白二人也算不打不相识,两方算是一前一后踏入汴京城,苏梦枕知她就是来混日子的,也不安排什么要紧事务给她,她平常便闲得很,这几日里,要么跑去市集上找王白二人,要么就是跑去找苏镜音唠嗑聊天。 温大小姐性情热烈张扬,同时也很自来熟。 她自觉一路跟着风雨楼一行人入京,与苏镜音也算有了几分交情。 如果说点头之交也算交情的话。 毕竟回京一路上,受了伤不能自由活动的苏镜音,大多时候都像个挂件似的,被苏梦枕带在身边。 而温柔自那天夜里过后,就有些害怕这个清冷孤傲的大师兄,来到风雨楼的这些日子里,每回找苏镜音,都是趁着苏梦枕事务繁忙不在的时候。 譬如今日。 她眼见着苏梦枕带人出了楼,觉得苏镜音这些天日日待在玉塔上,实在憋闷,就跑去撺掇苏镜音外出放风。 苏镜音是无奈的。 她觉得她兄长的这位小师妹,真的很活泼,仿佛总是有着无限的精力。 风风火火,推着她的轮椅说走就走。 完全不顾一条咸鱼的死活。 她只想待在楼子里,半点都不想出去。 汴京城不像外边,这里是天子脚下,随便一个招牌砸下来,十个有八个非富即贵。 虽说以如今金风细雨楼的势力,大多数她都得罪得起,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不需低头,却也要虚与委蛇。 她从前就遇见了一个。 那个讨厌得紧,表面看着稚气天真,实则眼底潜藏的暗芒,阴毒且恶寒。 她以往不喜欢出门,就是不想招惹麻烦。 但也不是每次都会碰见的,因而温柔一片好意带她出来,她也没有多作拒绝。 只是……人果然还是不能有侥幸心理的。 她与温柔只是经过一条静得出奇的路段,看见了一些眼熟的绿伞,停下片刻,身后就传来了一阵哐当哐当的车马响动。 然后,车帘掀起。 紧接着响起的,仍是那么讨人厌的声音。 “好久不见,苏姑娘。” 苏镜音瞬间身形一僵。 第30章 美人刀 整个汴京城里,要说起苏镜音最讨厌的人,那就非神通侯方应看莫属了。 血河红袖,不应挽留。 这几把绝顶兵器,在江湖上鼎鼎有名。 红袖刀自然是在「梦枕红袖第一刀」的苏梦枕手上,挽留剑原本是天衣居士许笑一的武器,现今已授予衣钵传人王小石,而不应刀,就在风雨楼的老对头,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手中。 剩下的一把血河剑,原是在那位“哭之笑之,不如歌之吟之”的方歌吟方巨侠手中,如今已传给了他的义子方应看。 说来方应看的神通侯之位,本是皇帝为了拉拢方歌吟而设立册封的爵位。 方歌吟既不愿入朝堂,也不想与朝廷撕破脸,两相权衡之下,便让方应看代父受封。 有此身份背景,再加上方应看本人向来能装,自入京受封以来,长袖善舞,左右逢源,通过与内侍米苍穹交好,于王侯权贵间往来,组成了「有桥集团」,因而如今与哪方势力都算有几分交情。 方应看在外的名声极好。 但苏镜音看过白楼最高层的隐秘资料,知道他稚气天真的面具底下,避开人前,是草菅人命,是残虐不仁,是暗流翻涌的欲望。 方应看出门的排场极大,豪华马车,配备三大执辔高手,后边跟着八大刀王,就连方才与她搭话时,也是一高一矮两个高手为他掀的帘。 也是,小侯爷尊贵的手怎么能用于掀帘呢。 相比之下……苏镜音看了看自己匆匆被推出门,半个保镖都没带的寒酸排场,对此嗤之以鼻。 说实话,她从前碰上这位方小侯爷,是从来没露出半个笑模样的,她演技不好,又生理性的讨厌他,虚与委蛇也就是打个招呼的程度。 但怎奈他就像个狗皮膏药似的,甩又甩不掉人,撕又撕不破脸。 方应看演技那么好一个人,却仿佛看不出来他有多遭人嫌似的,每每碰上,都要凑上来汪两声。 就好比现在这般。 他从马车里探出身来,笑得天真又诚恳,“苏公子在那边的三合楼里议事,天寒地冻的,苏姑娘若是要等苏公子,何不上来一叙?” 方应看的马车里不知道熏的什么香,帘子一掀,浓烈的香气就飘了出来,却还是盖不住那一股子人渣味。 生理性的讨厌是真难顶,苏镜音连礼貌微笑都扯不出来,冷着一张漂亮脸蛋,只想赶紧离他远一点,“不了,多谢小侯爷美意,我们与人有约,只是路过。” 第56章 这是实话,她根本不知道她兄长今日在三合楼有事办,现在看到不远处两方对峙的伞阵,苏镜音就更想早点远离这里了。 毕竟万一双方干起架来,她和温柔这两个弱鸡,那就是妥妥的天选人质圣体。 苏镜音说完后,立马使眼色,催促温柔赶紧走。 可惜晚了一步。 “不知是与谁有约,竟这般着急?” 方应看装得一副失落模样,对着温柔叹道,“我只是第一次见这位姑娘,想请苏姑娘与这位姑娘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了。” 苏镜音:“……” 完蛋,被他看出来了。 温大小姐是真的很好骗。 果然,就见温柔立马又是摆手又是点头的,“我们倒也不是多急,上去喝杯热茶的时间还是有的。” 苏镜音:“……” 这姑娘每回有坑是真不含糊啊,一踩一个准。 温柔说着,立马推着她的轮椅就要走近前去。 苏镜音无语的频率直线上升。 谁跟你我们了,要去你去,反正她不去。 和方应看同处一车,想想她都瘆得慌。 苏镜音的手在椅架上稍一动作,立时咔哒一下刹住了轮子。 她看向方应看,“再次多谢小侯爷美意,只是我和她约的人不一样,我比较着急,没空喝茶。” 反正温柔那火爆脾气,从来都只有别人吃亏的份,再加上她背靠用毒世家「老字号温家」,又是擅使大嵩阳手的洛阳王温晚温嵩阳之女,众目睽睽之下上了方应看的车,他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方应看接二连三被拒,此时天真假面也有些端不住了,他的脸色稍显阴沉,“本侯再三邀请,苏姑娘一定要如此不给面子?” 他身后的八大刀王,看懂了他的脸色,分出了四个就要上前来“请”她上车。 苏镜音的脸色比他还不好,又暂时不能撕破脸,只冷冷说道,“小侯爷说笑了,我是真的与人有约。” 方应看并不信她的鬼话,他哧笑了一声,“不知是与何人有约,牌面竟那么大,让苏姑娘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 他笃定她除了与温柔一道,并无其它约会可赴。 方应看的话音刚落,八大刀王中的女刀王兆兰容已经靠近了苏镜音,在即将要碰到她的时候,身后忽而传来了冷得像冰的一句: “她与我有约。” 这声音,好耳熟…… 苏镜音倏地转头看过去。 这下不止耳熟了,还眼熟。 不远处,年轻英俊的白衣剑客正在慢步走近,剑眉星眸,挺鼻薄唇,仍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绷着一张万年冰雕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西门吹雪?!” 果然江湖中人,还是要靠武力值说话,原本上前想要强请的几个刀王,见到西门吹雪之后,个个大惊失色,嗖地一下就急急退了回去。 西门吹雪走近前来,淡淡看了苏镜音一眼,忽然将手中拿着的一个精致食盒递给了她。 苏镜音愣愣的接过,“……这是什么?” “合芳斋。” 西门吹雪一贯寡言少语,只冷冷吐出了三个字,但很好理解,苏镜音听懂了,翻开盖子看了一眼,果然是京城有名的老字号铺子「合芳斋」的糕点。 合芳斋的糕点苏镜音先前吃过,味道确实很好,只是每日限量发售,有时排队都不一定能买到,更别说是这么一大盒了。 为了给她解围,就连这么难买的糕点都拿来当道具使。 别说,你还真别说,比起温柔,这队友给力多了。 西门吹雪是个纯粹的江湖中人,平日里远在西北万梅山庄,与京城派系斗争并无牵连,跟朝堂更无干系,自江湖成名起,剑出从不落空,手下恶魂无数,孤高又冷漠,不是个可以讲情面的人。 方应看从来都很识相,他不再拦着苏镜音离开,不说他手下的这些人能否打得过西门吹雪,三合楼周边,金风细雨楼的人也都还在,他原本也并不打算真对苏镜音做什么。 如今有桥集团还在蛰伏中,金风细雨楼势大,只要苏梦枕在的一天,她就仍是那轮高高在上不可触碰的明月。 苏镜音这回离开得很顺遂。 或许是西门吹雪太冷,身上杀气也重,恰是温柔最害怕的那一类人,温柔没跟过来,她也没等温柔,经过方才一事,她怕了这位小师妹了,下次也不敢跟她出门,就怕哪天被她一起给卖了。 没多久就远离了方才那条街道,西门吹雪兀自走在前边,离她至少三丈远,像是很不想跟她有所接触似的。 有些剑客性格确实古怪,苏镜音也没在意,她看了看手中的食盒,叫住了他,想把食盒还给他。 但西门吹雪却回过身来,只淡淡道,“不用。” 他方才其实只是路过,他也从来不是什么多管闲事的人,当时的情形一目了然,就算没有他,金风细雨楼的人就在不远处,她也不会有事,他本可以直接离开,却不知道为什么,竟鬼使神差的,特地现身为她解了围。 但这些糕点,本就是陆小凤订来要送给这位苏姑娘的,只是陆小凤从昨日开始,就被从前的红颜知己缠上了,今天一直没来拿,他有事出门才顺道给他带过去,现在既然遇上,直接给了她,也省去了陆小凤再多奔波一趟。 陆小凤:……我真是谢谢你了啊,好不容易想到的上门理由就这么飞了。 第57章 西门吹雪看起来是真不打算要这食盒了,但苏镜音知道这糕点很难排队买到,也不想占他便宜,低着头就开始扒拉荷包。 她之前的荷包丢了,里面满满当当的金叶子也跟着没了,虽然她兄长说没了就没了,但她还是生生肉痛了小半月。 不能想,一想起来就心塞。 这次回来她还特意找上官叔叔再拿了一个荷包,她要是用了别人绣的荷包,上官叔叔是要生气的。 苏镜音从荷包里扒出了几片金叶子,刚要拿给他,一抬头,却发现西门吹雪不见了。 苏镜音:“?” 什么毛病?? 她怎么感觉,西门吹雪好像……在避着她? 她不就是当日毁了他一件白衣服吗? 至于吗?洁癖这么严重的吗?? 夕阳早已西沉,夜幕抹去了最后一缕余晖,原本半明半暗的天色,终于彻底暗了下来。 苏镜音怔在原地,手上还拿着没付出去的金叶子,她有点懵,她觉得这事她得解释清楚,那天要不是他吓她,她能拽着他衣角抹眼泪吗? 古街深巷,巷口忽而飘过一抹衣角。 仍是无瑕的白。 苏镜音连忙转动轮椅,追了过去。 才刚入夜,月亮还未升起,巷子里有点暗,但那身白衣在黑暗中,实在显眼得很。 苏镜音停在巷口处,她眼力不好,只看得见一袭白衣,但她知道西门吹雪不想离她太近,她就没再上前,只伸长了手臂,摊开手心,将那几片金叶子递给了他,“这是糕点的钱,我不占你便宜的。” 那抹白影仍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但她感觉到了视线。 苏镜音眯起了眼,想看清楚些。 然后就看到,那抹白影终于动了。 一步一步,慢慢走近前来。 街道上已点了不少灯火,随着他的走近,逐渐揭开了那层黑暗笼罩的面纱。 苏镜音怔住了。 她眨了眨眼,看了又看。 才发现,这特喵根本不是什么西门吹雪! 她不理解,这个江湖,白衣难道是什么必要的装备吗? 爱穿白衣服的怎么就那么多?! 巷子里的不知名白衣男子,有一双很好看、很秀丽的眼睛。 他就这么低头看着她,眼眸深深,不发一言。 “啊,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苏镜音匆忙收回手,将金叶子放回了荷包里,转动轮椅退出了巷口。 但那道视线,仍然紧紧跟随。 如芒在背。 第31章 美人刀 身后的目光实在令人难以忽视。 苏镜音奇怪地回头望去。 那个白衣人站在那里,仍然低着头,动也不动。 她蹙了蹙眉,越发觉得那人有点古怪,未免出事,还是早走为妙。 正在这时,抬眸间,就见一抹熟悉的清瘦身影匆匆赶来。 是她兄长。 “音音。” 苏梦枕就算再怎么病弱,毕竟也是个绝顶高手,平日里除了咳疾发作,大多时他的气息仍是平缓的,哪怕此时匆匆而来,呼吸也未见半分急促。 他一近前,那双凤眸立时从头到尾将她看了个遍,确认她没事后,眼里的担忧才散开了去。 “出楼怎么不带上人?”他问。 苏镜音:“呃……” 这话让她怎么答? 还不是你那风风火火的小师妹没给我时间啊! 看她小脸纠结的模样,苏梦枕不由笑了下,没忍住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只说道,“罢了,下次记得。” “好。”苏镜音乖乖点了头。 苏梦枕推着她离开的时候,苏镜音不知怎么的,忽然回头望了一眼。 却未再见着那抹白影。 或已隐入了深深的古巷中。 可是深巷已被黑暗吞噬殆尽。 今夜无星无月。 雨又细细碎碎的落了下来。 狄飞惊走出巷口,不期然与远处的西门吹雪对上了目光。 两人的眼力皆是极好。 远远的,却也都看清了对方眼中的探寻。 向来淡然且从容的狄飞惊,却率先移开了眼。 他犹然低着头,望着身下的衣摆随风飘动,那极好看的一双眼里,幽黑如泼墨。 然,空空如也。 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向着相反的方向。 六分半堂。不动飞瀑。 狄飞惊一路走来,不曾打伞,胜雪白衣之上,披了满身的寒风冷雨。 正堂内,除了一个灰袍宽袖的老者立在当中,此外再无他人。 听到动静后,他回身看来,一只左手拢在右襟内,不曾放下。 狄飞惊抬不得头,便只能抬眼。 他抬眼看了老者一眼,很快又垂下了眸子,语气一如往常,“劳总堂主在此久候了。” 这貌不惊人的老者,便是统率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 久候只是客气之言,狄飞惊从来都知道,雷损的养气功夫一向很好,只要是人才,他便能忍,能容,一时的等候罢了,他候得起。 而雷损也十分清楚,狄飞惊是人才中的人才。 他的一双手,一双眼,牢牢牵系着六分半堂的未来。 所以这偌大的六分半堂中,他最能忍的,是狄飞惊。 在以往那么多年的磨砺中,狄飞惊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纯稚小儿,如今他的眼力与判断力,已非常人所能及。 第58章 所以在三合楼中,当狄飞惊察觉出苏梦枕因为远处出现的人影,而情绪有所波动时,屈指扣了扣桌沿,发出了只有他二人才明了的暗号,他便从楼上的暗阁中现出身来。 双方老大自此正式会面,作为老二的狄飞惊,本该与守在楼梯口的杨无邪一样,退居一旁。 但狄飞惊确是退了,却不止退到了楼梯口。 他直接退出了三合楼,退出了那条东三北大街。 “那女子,是苏梦枕的妹妹吧?”雷损道。 他问起这个的时候,眼睛几乎是紧紧盯着狄飞惊,盯着他那张好看的脸,看他的神色是否有所异样。 毕竟当年他路过捡漏的事,虽说时日已久,当年也处理得干净,但如今的狄飞惊已不同年少之时,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以他的眼力,或许就能察觉出事实真相。 他让狄飞惊去,一是为了探清虚实,二亦是为了试探。 好在狄飞惊并未让他失望,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忠心不二,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可雷损唯独忘了一件事,能在这个风云诡谲的汴京城中独领风骚的人物,又有哪一个不是进修了演技专业的呢? “是。”狄飞惊应道。 雷损又问,“听说那是个绝世的美人,老二,你见过了,觉得如何?” 这段日子,雷损也曾依稀听闻,江湖上有些传言,说是金风细雨楼的大小姐是个绝色佳人,生得极美,有倾国倾城之貌。 尽管被苏梦枕一力压下了,但还是隐隐有些风声传出。 狄飞惊微微抿唇,抬眸看向了雷损,神色仍旧不变,“确是极美。” 一如新雪初霁,一如皓月当空。 他的颈骨伤了,难以提气,说话时虽然总是轻声细语的,却很容易就令人信服。 “苏梦枕与我谈了不到一刻,便借故离去了。” 雷损当时在楼上暗阁中,该听到的都听到了,就连苏梦枕一贯淡然冷静的语调,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只是在那纤细身影出现后,苏梦枕的淡然却隐隐有了波动的痕迹,尽管微乎其微,但雷损与他交手多年,他就算彼时听不出,现身之后的话语交锋间,他也看得出来,苏梦枕有些急了。 雷损接着又道,“苏梦枕很在意她,此次合作,或可利用一番。” “是,总堂主。” 狄飞惊垂下眸子,掩住了眼底情绪。 他不再开口,也不再多问雷损口中所说的合作,指的是这次三合楼会谈,想要联合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两方势力,铲除横亘其中的「迷天七圣盟」的合作……还是联合青衣楼石观音,表面商议铲除迷天盟,实则只为一举杀掉苏梦枕,吞下金风细雨楼的合作。 走出不动飞瀑,狄飞惊抬眼望去,迎面而来的是一身水绿裙衫的雷纯。 他湿了半身白袍,周身隐有寒气袅袅。 雷纯疏淡而温柔地关心了几句,抬手想要为他拢一拢披风,狄飞惊原本沉默听着,这时忽然咳了几声,避开了她的手,只道起了风寒,不敢传染小姐。 他总算明白,为何苏梦枕总会在该咳嗽的时候咳嗽了。 他披着半湿白衫,在雷纯关切的目光中踏下台阶,走出了不动飞瀑的范围,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今夜真是冷啊。 比十几年前的那一夜,还冷。 这样冷的夜晚,苏梦枕的咳疾自然也要发作一番。 楼里的梅花还未开,手中的白帕却先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红梅。 杨无邪站在一旁,看着他手中紧了紧,忽而揉皱了帕子。 帕子很快就被炭炉吞噬,红梅不再,只余点点残烬。 “薛西神那边的消息传来没有?”苏梦枕问道。 薛西神,也就是化名卧底六分半堂的赵铁冷,如今已从原本的十二堂主,顶上霍董一职,升任九堂主。 “还不曾有任何消息传来。”杨无邪摇头,又道,“此次六分半堂提出的合作,当下看来,暂时并无异常。” 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虽然皆为汴京城中的两大势力,但二者中间,其实还存在着一个「迷天七圣盟」。 在金风细雨楼还未崛起之前,当年的迷天盟,势力可谓是如日中天,就连六分半堂也要避其锋芒。 原因在于迷天盟的「七圣」。 七圣指的不是七个人,而是一个人。 ——关木旦,关七圣。 关七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学天才,当年他的武学修为,几乎已高到了横扫武林、难有敌手的地步。 只是后来雷损踏着先堂主雷震雷的尸体,当上了六分半堂的总堂主后,关七也不知因何原因,终年闭关,不见外人。 自此迷天盟的势力便一年不如一年,逐渐衰落了下去。 但,正如金风细雨楼一般,只要有苏梦枕在的一天,就有风雨楼屹立不倒的一天。 迷天盟也是一样,只要有关七在的一天,迷天盟就必定不会倒下。 而闭关多年、从不露面的关七,如今的武学修为,还不知道究竟会高到何种地步…… 但不论如何,这汴京城中,从来都不需要那么多掌握话语权的话事人。 因而此番三合楼会谈,雷损口中所言,皆为联合两方势力,齐力围剿关七,以及迷天七圣盟。 三合楼楼顶的暗阁,苏梦枕其实是知道的,在他上楼之时,就猜到了雷损应当也会在,只是不露声色,只作不知而已。 第59章 后来温柔带着苏镜音,突然出现在东三北大街上,确实猝不及防,打乱了他一贯的镇定,他的呼吸有一瞬的紊乱,也被狄飞惊察觉出来了。 若说六分半堂里,让苏梦枕最为头疼的东西,莫过于狄飞惊的眼力与判断力。 他太敏锐了。 比起老奸巨猾的雷损,作为六分半堂二把手的狄飞惊,实则更加不好对付。 更别说他还对雷损忠心不渝,就连苏梦枕曾经使计,创造流言为其增添隔阂,引导两人互相猜忌,却也难以分裂二人。 就好像,不论发生什么事,狄飞惊与雷损,都会一直那样相互倚重下去。 这样一个首领间合作无隙的组织,实在很难从内攻破。 换而言之,他今日那一刻的异常,或已成为了雷损着重关注的切入点。 苏梦枕面色微寒,肃然交待道,“从今日开始,吩咐下去,玉塔周边加强守卫,重点保护大小姐。” “是,公子。” 杨无邪应下,正要转身离去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道,“前些日子公子命我详查关于石观音的情报,现今已统筹完毕,是否现在就要过目?” 苏梦枕拿起一杯茶正要啜饮,闻言手下一顿,抬起头来,问道,“卷宗里边,是否有与音音相关的资料?” 就好比狄飞惊作为六分半堂的二把手,雷损的大多事务都会经由他过目一样,对于当日石观音夜探苏镜音厢房一事,杨无邪也从自家公子口中听过三言两语,自然知晓他为何忽然会问起这样的话。 杨无邪在江湖上被称作「童叟无欺」,或许眼力与判断力不比狄飞惊,但论起收集情报的能耐,以及安排布局时的细致周到之处,却又非狄飞惊所能及。 他摇头道,“与石观音有关的资料,共有卷宗四十六帙,其中不曾有半句提过大小姐与她的联系。” 苏梦枕的眉眼猝然沉了下去。 半晌过后。 他叹了口气,只道,“罢了,先将卷宗拿来吧。” 杨无邪当即应下,转身离开之时,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瞥。 却瞥见自家公子眸光深深,看向那道与大小姐房间相隔的墙隅时,面上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是仿佛看到心上人一般的柔情。 杨无邪心里咯噔一下。 第32章 美人刀 杨无邪回头再看,只看见自家公子低头饮茶,烛火摇曳,面色一如既往的冷静自持。 他忽然觉得脑壳贼疼,按着额角走出了玉峰塔。 他想,他真是忙疯了。 怎么能将公子对大小姐的兄妹情谊,给看错成对心上人的情谊呢? 可接下来的这大半月,杨无邪却已经不止一次看错,特别是这些天里,公子处理公务的时候,说是让大小姐在一旁学,结果每回他到玉塔上,总能看见趴在案上睡得极香的大小姐。 然而公子却从不曾叫醒她,甚至在他禀报事务时示意小声些,那偶尔看过去的眼神,竟是无可言说的缱绻。 从前杨无邪总觉得,多年相扶相持,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公子,但这次他却完全看不懂了。 他觉得他可能是全年无休,加班把眼睛加坏了。 热爱工作热爱加班的杨总管,入职以来,第一次起了休假的心思。 杨总管的忧愁公子他不知道。 苏镜音近来调养得好,按理说脚伤应当也好得快,只是大半月了,还是仍然坐着轮椅四处转,半点没见好转的模样。 苏梦枕前几日担心得紧,在树大夫过来给他把脉时,又特地让老爷子再看看她的伤。 结果却得知,她的伤其实早就好了,只不过是觉得坐轮椅省力,再加上不想练刀,搁这犯懒呢。 苏梦枕又好气又好笑,但也没按着她继续练刀,毕竟他这些日子也忙,处理公务之外,还要提前安排布置跟六分半堂合作的事。 那日三合楼匆匆结束了会谈,许多事情都没来得及谈清楚,在那之后苏梦枕又与雷损见了一面,商议着一一敲定了各方细节。 地点、人数等各方面大多都没什么问题,只是在敲定时间的时候,雷损却另有想法。 明明万事俱备,却偏偏还要拖上几日。 这么明显的异常之处,苏梦枕要是不怀疑就见鬼了,只是雷损也没办法,他的合作对象还在慢吞吞赶来京城的路上,说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几封催促的飞鸽传书过去,也没见她的行程有所加快,急得雷损的养气功夫都差点破了功。 要不是眼下石观音确是最合适的合作对象,雷损也不能这么容忍她。 而苏梦枕在繁忙的空隙里,陆陆续续将那四十六帙卷宗看了个遍,还是没能查出石观音与自家小姑娘的关联,只除了如今的石观音,与当年热衷于毁人容貌的石观音,行事作风有所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面,可以说是相差甚远。 否则她在看到小姑娘那张漂亮脸蛋的时候,不可能那般轻易放过她,更遑论画出那样一副栩栩如生的画像。 画笔之下的感情不似作假。 而这样的转变,可从十年前的资料中,探得一二蛛丝马迹。 十年前的石观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会不会就是,石观音口口声声自称音音小姨的真正缘由? 苏梦枕这边在查石观音,那边处理完青衣楼事务的石观音,慢慢悠悠赶到了京城后,当下同样也在查苏梦枕。 第60章 明日双方就要交手,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六分半堂里关于苏梦枕的资料极为齐全,既然双方已是目的相同的合作伙伴,同样想要苏梦枕病得只剩一口气的那条命,雷损也大方,把资料全都拿了出来,命人送到石观音暂居的客院里,任她翻看。 石观音无可无不可的翻了几下,对苏梦枕每日吃什么喝什么没兴趣,直接扔给了那个多才多艺,直接从账房先生升任贴身秘书的小顾,让他整理好了关键信息再给她。 说起来,她当初救人时,不过是看他一副文士模样,应当有些秀才之类的功名在身,正好充做廉价劳动力来着,结果没想到,这人那时弱唧唧的昏倒在路旁,却原来是个会武功的练家子。 石观音百无聊赖地支着下颌,看着正在挑灯加班的小顾秘书,忽然一时兴起,出言问道,“我听无思说,你曾经考取过功名?” 顾惜朝翻页的手一顿,面色倏而黯了黯,“……是。”只不过,就在不久前,已被官家革除了功名。 “考到了什么?秀才?举人?还是进士?” 石观音说着,打量了他几眼,忽而话锋一转,眸光微利,“应该不是探花吧?” 说到探花之时,周遭的空气倏而冷了下来。 顾惜朝不明白为何她在说到探花时那样气恼,却也看懂了她的脸色,显而易见,那是一副只要他说是,就立马拍拍手把他撕成两截的危险表情……这些天以来,他已经大抵了解了石观音时不时的阴晴不定,以及随地大小疯。 他很识时务,当即否认道,“……不是。” “那就好。” 石观音冷笑道,“我不是针对谁,我只是想说,在座的探花都是垃圾。” 顾惜朝:“……” 石观音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接着眉头皱得更深了,“呵,尤其是某些擅使飞刀的探花。” 她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她只是平等的想弄死每一个姓李的、耍飞刀的、探花。 顾惜朝:“……” 石观音:“对了,你会武,用的什么兵器?” 顾惜朝默默拿出了五色小斧。 然后不动声色的。 将暗器囊里的飞刀藏得更紧了。 ………… 翌日。 到了约定的这一日,入夜之后,月黑风高,苏梦枕带着众多人马出了风雨楼,下了天泉山。 今夜必有激战,除了杨无邪、茶花与沃夫子被留了下来,苏梦枕身边的其余几大亲信,基本都跟着一道出了楼。 训练有素的人马到了山下,很快便分道扬镳,一队由莫北神率领,一队由上官中神率领。 而作为楼主的苏梦枕本人,却只带了师无愧、余无语、花无错三人。 杨无邪则留守坐镇天泉山,统筹后方,以防偶尔不要脸,一直偶尔的六分半堂偷家。 玉峰塔下的守卫陡然增了数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苏镜音倚靠阑干,往下望去,眉头不由渐渐皱起。 近来玉塔周边的守卫虽比原先多了不少,但也没有今夜这般密集的程度,兄长不久前才离去,现下这些弟子守在塔下,茶花等人守在门外,为的是保护谁,不言而喻。 苏镜音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可还没等她捋清思绪,门外就已先传来了几声闷哼,她心下一紧,手下动作却没半点含糊,袖里藏着的,是比照着红袖刀新打的短刀,此时已然掠出半截。 触及刀锋,冷如寒冰。 一阵令人心惊胆战的响动过后,屋里屋外,悄无人声,静得只剩下窗外呜呜鹤唳的风声。 乌云蔽月,夜色越发深重。 寒风呼啸而过,后背乍起阴风,激起阵阵颤栗。 苏镜音头皮发麻,猝然回头,却只见得一道疾影掠过,而后便是突如其来的晕眩,天旋地转间,眼前逐渐被黑暗笼罩。 绝了,麻烦你们换个人绑票行不? 还真把她当天选人质圣体了吗? 她觉得她还能再多挣扎一番,却不得不被迫陷入了昏睡。 真,倒霉催的。 苏镜音昏倒之前的意识,停留在此处。 而后,渐渐坠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 “乖孩子……” 石观音一手接过轮椅上摇摇欲坠的苏镜音,一手爱怜地抚过她的眉眼,柔柔自语道,“等你醒了,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石观音唇畔含笑,眉眼间尽是痴意。 这世上,除了姐姐,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夜叉白雪,也没人会比她更清楚,如何在不触发夜叉白雪被动的情况下,安然带走音音。 她怎么可能对音音怀有恶意呢。 她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保护她啊。 石观音从玉塔上掠走的时候,若是不想被发现,是绝对无人能察觉的,但为了跟雷损定好的计划能够顺利实施,她还是刻意造成了动静,几个呼吸间,塔下守卫几乎都看清了她怀中的苏镜音。 “不好了,大小姐又被人掳走了!” “快!快去禀报杨总管!” “……” 好一个又字。 坐镇红楼跨海飞天堂统筹人马的杨无邪,一收到这条坏消息,除了担忧焦急之外,又唯恐楼主那边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会发生什么变故,于是当即派人快马加鞭赶去禀报。 这厢报信的弟子还在路上,那厢再度被掳的倒霉蛋苏镜音,已经幽幽转醒。 第61章 若是石观音再晚一步离开客院,或许就会发现苏镜音的不对之处。 她醒的太早了。 石观音打算给她用迷药之前,就已经提前估计好了药量,原本苏镜音是该第二日才能清醒才对。 可苏镜音早有准备。 近来风雨楼里气氛紧张,玉塔下又多了不少护卫,大多都是有意无意地守着她,这事,她早在今夜之前就发现了。 作为曾经被王怜花掳过一次的人,苏镜音深深觉得,人不能,至少不可以,连续性的掉第二次坑。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烧烤……咳不是,就要在哪里爬起来。 虽然不一定会成为人质,但她想着自家兄长那几个对头都不是省油的灯,万一呢,万一人家就是不敢正面交锋,而是来阴的呢? 果不其然,这不就被绑了。 得亏她啥都提前准备好了。 得亏树大夫提前为她配制了可解大部分迷药的药包香囊。 而她腕上的新镯子里藏着小刀片,轻轻按下机关暗扣,立马就能抽出来割断绳子。 虽然刀片这回没能用上。 苏镜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只是被分毫无损的放在了床上,全身上下,并未有任何束缚之物。 她当时没能看清是谁掳的她,她不知道她没被绑住,是因为石观音舍不得用绳子绑她,再加上她那时坐着轮椅,石观音以为她脚伤还未痊愈,就算提前一时半刻醒了,她也不可能生出腿来逃跑。 却没想到,她坐着轮椅,其实只是因为懒。 她的伤,早就好了。 苏镜音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一眼就看见了放在桌上的短刀。 那是她的短刀。 本来不过是兄长为了以防万一,让人打给她留着防身而已,却没想到,今夜,或许真要以血开刃了。 苏镜音拿起桌上的短刀,心里还有几分犹疑。 她从未动手杀过人。 她不确定,今夜一旦交战,她能不能下得了杀手。 苏镜音刚将刀收回袖中,屋外又传来了一阵动静。 她面色一凛,旋身躲到了门后。 她本想躲到房梁之上,却又忌惮那些一流高手的耳力,她的轻功虽也是兄长教的「瞬息千里」,却并未练到兄长那般无声无息,快如鬼魅的地步。 她若施展轻功,难保门外的人不会发现。 于是她只能屏息潜伏门后。 吱呀—— 雕花木门缓缓开启。 门下露出一片随风飘荡的白色衣角。 袖中刀无声滑出。 在那人转身彻底关上房门之前,苏镜音手中短刀先行扬起,顷刻之间,泠泠寒光已架在了他的颈下。 与此同时,哐当一声,屋门闭阖。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苏梦枕的黄昏细雨红袖刀法,自然也不例外。 她从前只是唯恐兄长一旦放心,就会撒手丢下她,所以不愿学,并不是学不会。 第一次将学会的刀法用于实战,好在出刀还算利落,三两下就牢牢制住了对方颈间的脉搏。 “我说,你答。”苏镜音手中的刀动了动,刀刃离他的脉搏又近了半寸。 这是以他的性命相威胁。 好在对方还挺识相,只轻轻嗯了一声,并未高声叫喊。 “这里是哪里?”苏镜音问。 “六分半堂。” “你是谁?” “我叫……狄飞惊。” 他顿了顿,别有深意的多说了一句,“一飞冲天的飞,一鸣惊人的惊。” 苏镜音听不出他这句话里隐含的意思。 但她听说过他,是她兄长多年的老对头了。 她兄长不止一次提过,六分半堂已逐渐走向衰落,之所以至今还能保住势力与风雨楼相争,只因狄飞惊。 可是这个她兄长都要多加忌惮的对手,自方才进屋起,一直都是温和的态度,声音也压得极轻极细,仿佛比她还担心被人发现。 而且不知为何,他好像,从头到尾一直低着头。 苏镜音有些疑惑,手上一动不动,短刀仍然架在他颈间,只稍稍侧身,向前挪了一步,抬眸看了他一眼。 烛火幽幽,映照眉眼,潋滟似含情。 目光相接处,他的眼神,是她完全看不懂的复杂。 好似藏着淡淡愁云,濛濛微雨。 像是跨过荏苒岁月,万水千山。 苏镜音不由怔了怔。 在这种独入虎穴的紧张情形下,她竟还能下意识注意到,这人长得真是好看。 而且,还有那么一丢丢眼熟。 “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苏镜音迟疑片刻,不确定的问。 “你,还记得我?” 狄飞惊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忽地转过身来,半点不顾横亘在脖颈之间的锐利刀锋。 近乎于执着的,定定看着她澄澈的眼瞳。 他想看看,她的眼里,还会不会,留有十年前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血色倾泻,染红了迤逦刀身。 苏镜音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短刀。 她看得出来,狄飞惊的武功高出她许多,若想反客为主,早就可以将她拿下了。 他既然没有敌意,也没有方应看那种令人作呕的气息,那她或许……可以试试策反一下对方? 苏镜音想着,便仔细地端详起了他。 第62章 只是狄飞惊终究还是失望了。 此时她的眼里,神色迷茫而迟疑。 “啊,我想起来了。” 少顷后,苏镜音才恍然想起,“那天晚上的巷子里,我认错了人,那人就是你吧?” 狄飞惊静静地垂眸看她,并未回答,也没有解释。 那一个雨夜的老街深巷中。 既是初见,也是重逢。 见到她的那一刹,倏忽十年,如梦初醒。 他至此才明白,原来真正认错人的人,从来都是他。 是他错了。 …… 就如同苏梦枕率领人马出楼,留下了杨无邪坐镇天泉山一般,雷损带着一众堂主外出交战,自然也由狄飞惊坐镇不动飞瀑。 眼下没有其他堂主在堂内,狄飞惊带她避开了各方守卫,很轻易就将她送出了六分半堂。 临走之前,苏镜音问他,他就这么放了她,会不会因此而受到惩处。 可他却只说,不会。 苏镜音沉默着,觉得她这样离开,或许会连累到眼前这个人。 就算他不说,她也知道,她这个人质有多重要,就算不带出去威胁她兄长,她的失踪,也会严重影响到他对战时的心绪。 而高手过招,仅仅半招的失误,也都是致命的。 再者说,明明说好的两方势力合作铲除迷天盟,对付关七,六分半堂却另行将她掳来,此次合作绝对有诈,谁知道那阴损的老头儿,会给她哥布下什么陷阱呢,眼下她必须赶过去,尽快及时通知她兄长。 她走了几步,顿足,回身而望。 那人仍立在墙隅之下,低首凝眸,静静看着她。 苏镜音蹙了蹙眉,忽而快步返回。 “谢谢。” 她抬眸看向他,目光认真,“今夜是我欠了你的情,我会还的。” 狄飞惊的手微微抬起,顿在半空,又慢慢放了下去,只轻声说道,“你不曾欠我什么。” 这些年来,他不遗余力使计对付金风细雨楼,确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也不敢开口告诉她。 狄飞惊的这条命,本就是她的。 第33章 美人刀 距离京师数十里的地方,有个繁盛的小镇,名曰楚河镇。 此处是通往汴京城的必经之路。 同时也位处于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两方势力的据点中心。 楚河镇内有条横亘南北的长街,名曰汉界。 两方便以长街为界,互不侵犯。 于是便有了这楚河汉界,君子协定。 楚河镇外那条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官道,同样横亘南北。 今夜两方势力以此为界,各自派遣人马,潜藏于官道边的山林之中。 苏镜音一路疾行,在狄飞惊的安排下,路上并未遇到其他六分半堂弟子的阻拦。 她在半路的时候,就与赶往楚河镇报信的风雨楼弟子碰了个正着,直接让他重新赶回天泉山,告诉杨无邪她没事,不用分散人马出来找她,只需严密守好金风细雨楼即可。 苏镜音的内力并不深厚,脚下踏着瞬息千里,好不容易赶到城门口,内息就已经有些不受控制的紊乱了。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在城门处,还是遇上了前来拦截的人马。 庆幸的是,不是六分半堂的人,不幸的是,是方应看手下的八大刀王之四。 「五虎断刀门」彭尖,「惊魂刀」习炼天,以及信阳萧煞,襄阳萧白。 这里头随便一个,都简简单单就能一只手捏死苏镜音。 方应看这是想趁机捡漏呢? 近距离面对这样的绝色,四大刀王其实也是迷糊的,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捏在了方小侯爷手中,自身性命与注定得不到的美人相比,立马就让他们清醒了不少。 而苏镜音现下只想尽快赶到楚河镇外,没空跟他们在这里浪费时间,她也知道方应看的目的,若说她区区一个小弱鸡,竟然劳动这么多个高手来抓她,她是不信的。 汴京城就那么大,资源也就这么多,势力斗争本就是此消彼长,你方唱罢我登场,本来不论哪一方势力落败,对方应看的「有桥集团」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但方应看眼下更想要的是,看到金风细雨楼的垮台。 他想要把那轮明月从天边拉下来,牢牢握在手中,那就只有金风细雨楼倒了,苏梦枕死了,才有可能。 让四大刀王守在城门处,便是方应看为了坐山观虎斗,不让一些可能影响战局的人出城送信。 这个影响战局的人,此时此地,除了苏镜音以外,别无他人。 转眼间,四大刀王已成包抄之势。 苏镜音眉眼微凝,严阵以待,一只手缓缓探入了袖中。 她的手上,还有另一样足以保命的护身符。 鄂州黄鹤楼一行后,无情查案时从文雪岸身上薅了一波羊毛,那天他过来金风细雨楼,除了送轮椅以外,其实还留了另一样东西,交由她防身。 那是一筒长形铁笛模样的暗器,名为「九天十地十九神针」,里面装填了密密麻麻的银针,一经发射,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十分好用。 但这东西也有个缺点,就是发射一次过后,要想再次重新装填回去很麻烦,大概可以算是一回只能用一次。 所以她只有一次机会。 第63章 最好的机会,就是在四大刀王最为靠近她的时候,按下机关。 在广袖的遮掩之下,那四人并未发现苏镜音打的小算盘,仍然一步一步,逐渐逼近了她。 苏镜音异常冷静,食指已悄然搭在了机关按扣上。 就在她即将扣动机关的时候,忽地,城墙之上,一道白影猝然落下。 四大刀王悚然一惊。 然后定睛一看,又是十分熟悉的人影,又是十分熟悉的场景。 四大刀王:“……”心态崩了。 又是你!西门吹雪! 怎么哪里都有你?! 四人可谓求生欲极强,默契至极,噌地一下,再次熟练地火速后撤。 苏镜音同时也看到了西门吹雪,她蓦然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的将九天十地十九神针收了起来。 西门吹雪跟着侧眸看了过来,冷若冰霜的眼瞳之中,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方才落地的时候,脚步好像踉跄了一下。 苏镜音有点懵,眨了眨眼,再看过去。 哦,依然还是万年不化的帅气老冰雕一枚。 那应该是她刚才紧张之下,不小心看错了。 西门吹雪的手刚握上剑柄,四大刀王当即二话不说,掉头就撤。 很识相,很干脆,也很狼狈。 苏镜音担心自家兄长出事,匆匆对他道了声谢,然后继续赶路。 白衣剑客站在城门口,看着她远去的身影,面色漠然,眉头却越皱越紧。 城墙之上,寒风凛凛。 一团灰白浓雾包裹人影,若隐若现,明明灭灭。 此为世所少见的内力化形,以虚化实,当世功力高深者,可做到的,不超过五人。 “臭小子,你是不是练剑练傻了?把你扔下去是为了让你英雄救美,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人走了?!” 如此高深莫测之人,此时却在一团浓雾之下,气急败坏,骂骂咧咧,化身暴躁老父亲。 “当年我就是晚了苏遮幕一步,才特么没捞到抚养权!” “你老子我盼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等到小姑娘长大,你这样要怎么把我儿媳妇拐回家来?!” “你是不是想气死你爹?还不快追上去!” 西门吹雪一脸麻木:“……” 真的,好吵。 西门吹雪默了默,比起留在这里听饶舌,他当然是选择持剑跟上去。 乌云遮月之后,夜色彻底暗了下来。 北风卷叶,风声呼号,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水汽。 像是冬夜寒雨的前兆。 风声之中,夹杂着骨碌骨碌的轮子转动声。 慢慢的,由远及近。 那是一辆可推动的黑铁囚车。 囚车上边的黑铁箱子里,坐着个人。 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 囚车两旁,各有一个掩盖真实面目的神秘高手。 迷天盟中的七圣虽指的是关七,但关七手下,还有六个圣主。 能在迷天盟担任要职,六圣自然个个身怀绝技,武功高强。 但不论哪一个圣主,出门在外从不露出真面目,每个都有自己相应的伪装。 就好比当下黑铁囚车旁的那两位。 那个身着月白长袍,鞋履齐整讲究,面上带着凶神恶煞的脸谱的,是迷天盟三圣主,邓苍生。 而另一个穿着灰绸蓝衫,脸上却不像普通覆面那样戴面具,反而挂着一顶倒反削平的竹笠,只露出两只阴冷瘆人的眼睛,看起来古怪至极的,是任鬼神,迷天盟四圣主。 这两位一向都是焦不离孟的拍档,因而在江湖上被合称为「不问苍生问鬼神」。 官道边的密林中,苏梦枕远远看着,面色沉静,任谁都看不出他此时在想什么。 他在等。 等人。 风越大了,他的咳嗽却停了。 “他们回来了。” 师无愧低声道。 苏梦枕离开天泉山时,身后跟着三人,眼下却只剩师无愧一人,此时他口中所说的他们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花无错和余无语在不久前,被苏梦枕派出去探听虚实,此刻一前一后,施展轻功,速度极快地纵闪而来。 两人一到,立即单膝跪地,拱手抱拳,恭称楼主,又道黑铁囚车中,确是关七无疑。 苏梦枕向来不喜欢这样,他不止一次的提过,风雨楼中皆为兄弟,这样的跪拜虚礼不可行。 可这次,他却什么表示都没有,没有出言,也没有动作。 他只是低头看着二人,神色难辨。 少顷,他低低应了一声,让二人起来。 林深闻鹧鸪,声声凄切。 双方约定的暗号声一起,苏梦枕脚下一动,身形疾掠而去。 他身后的三个人,亦是紧随其后。 他们仨的目标对手,是「不问苍生问鬼神」的那两位。 对面林中的雷损也动了。 甚至他比苏梦枕动得更早,离得也更近,就好像,这是他对此次双方势力的合作,给出的最大诚意。 雷损的身后,跟着三堂主雷媚,与四堂主雷恨。 囚车四散崩裂,箱中人纵身而起。 眼看着雷损与关七即将交上手,轻功身法瞬息千里的苏梦枕,却倏然停了下来。 身后忽现一把青刃,刀光如闪电般急袭而来。 第64章 与此同时,一排劲弩机关闪着幽蓝的毒光,齐齐发射。 余无语花无错,临阵叛变! 突逢骤变,师无愧大惊失色。 然而苏梦枕面色平静,仿佛早有预料。 袖中红光一闪,手起,刀却落了又起。 寒风斜雨,血色刀影。 那样美的红袖刀,只是一闪而过,顷刻间,就收割了两条性命。 那是两个叛徒的性命。 苏梦枕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兄弟。 江湖上皆知,金风细雨楼的苏公子身边,除了五大神煞,还有六大亲信,分别为杨无邪、师无愧、沃父子以及茶花,连同今日叛变的花无错和余无语,本也是他的六大亲信之二。 自来两军交战,各显神通,无所不用其极,端看谁技高一筹罢了。 六分半堂内有金风细雨楼的卧底,金风细雨楼自然也有六分半堂的眼线。 埋得浅的,很轻易就能被杨无邪发现,而埋得深的,苏梦枕在今日收到从六分半堂传来的匿名消息之前,并不能确定卧底究竟是何人。 尽管早已得到消息,但他仍不愿相信,跟随他多年的两个亲信,竟是埋藏最深的叛徒。 相扶相持多年,他宁愿相信这道匿名的消息,是六分半堂的离间之计。 于是他给了那二人最后一次机会。 关七昔年有一深爱的恋人,名唤温小白。 温小白与关七在一起后,同时与雷损纠缠甚深,雷损利用此事,接二连三实施诡计,害得练功练到紧要关头的关七心神大乱,以致走火入魔。 时至今日,关七仍是半痴半傻,半疯半魔,但关七不亏为武学天才,在这种状态下,他的内息仍然运转自如,甚至武功也一年比一年高强。 以至于迷天盟内部六大圣主为此封锁消息,直接将关七当成了震慑其它势力的吉祥物,外人皆不知关七走火入魔。 但这样的关七难以掌控,因而每次外出,都得锁上手脚镣铐,再将他关在特意打造的黑铁囚车中,以防突然发疯暴起。 此事,苏梦枕是知道的。 毕竟迷天盟中的大圣主颜鹤发,以及二圣主朱小腰,其实是苏梦枕的人。 他一早就与颜鹤发通过消息,也知道,关七从始至终都在迷天盟的秘室里。 黑铁囚车中的人,并不是关七。 以及杨无邪早就探查到,邓苍生和任鬼神二人,表面是迷天盟的圣主,实则却是六分半堂埋在迷天盟的钉子。 他让余无语和花无错二人先行前去探听虚实,不过是为证实卧底消息的真假罢了。 但他们还是让他失望了。 既然明知此番雷损合作是假,那苏梦枕自然早有防备。 刀身染血,万般秾艳。 若是可以,苏梦枕并不想立即下杀手,就算那二人早已是叛徒。 但时势一触即发,已没有时间让他生擒二人。 原本打算前后夹击的计划落了空,那黑发披散、半遮面容的“关七”,与雷损倏然对上视线,转而双双联手,一齐迅速攻向苏梦枕。 苏镜音匆匆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远处那两人不讲武德,联手二打一对上她兄长的场面。 她气死了,但她只是个小弱鸡,她不能傻到免费送人头上去,于是一扭头,眼巴巴看向了某个自动送上门来的打手。 西门吹雪:“……” 得,这位才是真正的免费。 西门吹雪认命地拔剑凑了上去。 可是他上了场,战局却仍然不变,仍然还是二打一。 只是现在,是我方二,敌方一。 雷损:“!!!” 雷总堂的养气功夫终于破了功。 此时此刻,他只想亲切问候石观音全家老小。 那女人不知道又抽的什么风,忽然收掌掩面,掉头就走,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脸色变了几变,只留他刹车不及,直冲冲撞上了苏梦枕的红袖刀口。 也得亏雷损对战经验丰富,反应够快,一手起势结印,一手霍然抽出不应刀,及时挡住了红袖刀的攻势,否则他那本就只剩两指的左手,被石观音这么一坑,或许一指都剩不下来。 说好的朋友一生一起走,你说收手就收手。 多了个西门吹雪,战局更是瞬间逆转。 “先撤!” 见势不妙,雷损迅速后撤,顷刻间撤出三丈开外,而后高声喝道,“放箭!” 随着雷损一声令下,上千只劲弩齐齐弯弓搭箭。 不远处的苏镜音也在射程之内! 苏梦枕心头一跳,瞬间疾掠而去。 快如鬼魅,只见残影。 与此同时,风雨楼后方的密林之中,顷刻间漫天的沙门七煞珠飞射而出。 苏梦枕一手揽住苏镜音,将她护在怀里,一手以刀作防,刀花盘旋,强势扫开来势汹汹的弩箭。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这样训练有素的弓弩手,团团围攻之下,尽管苏梦枕早有对策可解暗箭,其实局势也不容乐观。 但六分半堂的上千只劲弩,最后发出来的,却只余稀稀落落的百十只。 苏梦枕立时察觉出了不对之处。 上官中神的沙门七煞珠,一手便能猝发一百二十三颗,这片刻之间,最多发出三两次,至多击杀不到一半之数的弓弩手…… 但此时发射而出的,却只剩下百十只弓弩箭。 第65章 苏梦枕眉目微沉,抬眼望去。 弓弩箭手之处,匝地烟尘,喧嚣而上。 只见石观音满身杀气,眸光幽寒,一头青丝不曾挽起,披散垂落而下,迎风簌簌拂动,美得如妖如魔。 满地尸体之上,只余袅娜身姿。 “我说了住手,是你们不听的。” 明明片刻间杀了上百弩手,可她开口时的语声,却温柔极了。 “若是伤到音音,那该怎么办呢……” 第34章 美人刀 当初选择与石观音合作前,雷损其实也是经过一番仔细考量的。 说实话,与汴京城里这些人精相比,石观音的脑子不算多好,在雷损这边,她唯一的优势,是武力值极高。 一力降十会,一力压十技。 君不见她一人轻而易举就干掉了霍休,以武力镇压了一百零八座青衣楼的杀手,迫使他们不得不临时换老板。 拥有一个庞大的杀手组织,武功还高到世上没几个对手,并且心思极为单纯,单纯到一心只想干掉苏梦枕。 这简直就是个最好不过的合作伙伴,简直就是他对付金风细雨楼的一大杀器。 雷损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结果现在这大杀器,冷不防砸在手里,炸翻了自己家。 雷损气得心肝直抽抽,他心疼啊,这些弓弩手全都是花了大价钱精心培养,专门用来对付高手的,不说百发百中,却也至少能中九成。 结果现在百发没有九成中,反倒是死伤近九成。 雷损一整个都快怄死了。 可还没等他缓过劲儿来,堂里快马传来消息,咱们家赵九堂主带着一群堂中人才跳反啦! 不仅如此,他还连同莫北神里应外合,一鼓作气拿下了六分半堂整整十处分舵,还是城东最有钱的那十处,硬生生撕下了六分半堂的一块心头肉。 苏梦枕是病弱没错,可他的刀法却没半分弱处,雷损深知想杀苏梦枕极难,需得绸缪万全,因而今夜总堂精锐大多都被调来围剿苏梦枕,尽管如此,却也和风雨楼一样,留了一部分人重点把守,以防偷家。 结果谁成想,对方却志不在此,绕过楚河镇,绕过破板门,直奔富庶东城,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苏梦枕这挑肥拣瘦的功夫实在到家。 京师里地界划分特点鲜明,东富西贵,南贱北贫,原本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各占一半,实力不相上下,可自今夜后,东城富庶之地,大多成了风雨楼囊中之地盘。 这便罢了,他这一捞还捞了个彻底,普通弟子不要,只要雷门子弟,不论关系远的近的,这些人突逢变故,神都还没缓过来,一转眼就沦为俘虏,甚至因为苏梦枕考虑万全,为防脑子太好的狄飞惊看破,因而早有准备,战力充足,暗地里留有掌握京师两成军队兵力的刀南神接应。 结果狄飞惊今夜兴许是脑子卡了机,并未在东城布置什么人马,这等充足战力没遇到多少强力阻拦,摆着实在浪费,游刃有余之下,直接顺手抄走了敌营两个高位堂主。 五堂主雷滚,以及六堂主雷娇。 这波啊,这波是精准打击,眼下风雨楼手里头握的人质全是姓雷的,半个吃干饭的外姓都没有,六分半堂想赎回这些人,还不知要出多大的血。 六分半堂的人不知道他们家赵九堂主本就是个潜伏者,收到消息的时候,人都退出了十里地,纷纷气得直骂二五仔,还以为风雨楼给了他多少好处,才能让他卖主卖得那么彻底。 殊不知人家的主,本就姓苏不姓雷。 对金风细雨楼来说,这是稻花香里说丰年,收取雷姓一片。 而对六分半堂来说,这就是那什么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的人间惨剧。 饶是雷损这么大一个绝顶高手,一身绝学,无病无伤,听到此处也被气得直捂心口,只觉突发心疾。 他自以为莫北神是他的暗线,于是在收到他传来的带人前往总堂的消息时,为了做戏做全套,只让总堂加强戒备,并不曾防备他真正的动向。 谁成想那不过是瞒天过海的障眼法,苏梦枕的目的,在于东城那块富庶之地。 苏梦枕眼力极好,瞥见远处雷损面色大变,便知他以身作饵趁机大捞一笔这事,成了。 早在雷损下令放箭前,敌方的雷媚雷恨,包括「不问苍生问鬼神」的那两位,都跟着他撤走了,眼下箭雨一停,周遭只有自己人,也算暂时安全。 苏梦枕也终于有时间问出他的疑惑,“音音怎么会来此处?” 他明明提前安排好了人,也请托了某位长辈护着她,有那位在,苏梦枕很确定,她不可能会出事。 否则他也不可能如此放心出城。 怀里的小姑娘稍稍挣扎了一下,似乎想抬起头来,可萦绕鼻端的血腥气还在,远处的石观音仍是一副杀红眼的模样,苏梦枕蹙了蹙眉,轻柔又不失强势地按住了她的脑袋。 有过几次这样的经验,苏镜音瞬间就懂了,约莫这会儿又有什么少儿不宜的血腥场面,所以才不给她看。 苏镜音犹豫了下,还是扒住了自家兄长的手臂,想将他的手拉下来。 她是苏家儿女,是金风细雨楼的大小姐,也算生于江湖,长于江湖,江湖上的血雨腥风,刀光剑影,她总是要习惯的。 苏梦枕叹道,“没什么好看的。” 第66章 “一回生二回熟,这都已经第三回了,我总该习惯的。” 苏镜音在他怀里拱了拱,仍然主意不改,她说,“有兄长在,我不害怕的。” 苏镜音平日里性子虽软,但每回遇上想做的事,却又坚定得像极了说一不二的苏梦枕。 而向来说一不二的苏梦枕,此时却是迟疑了起来。 他从来最是期望她的成长,期望她能不惧血腥,能有自保之力,可与此同时,最心疼她,最担心她会因此而害怕不安的人,却也是他。 传闻中智计天纵、果决凌厉的苏楼主,一碰上怀里这个软绵绵的小姑娘,心思就变得纠纠缠缠,犹豫不决。 往往两人想法有悖,最后总是苏梦枕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服软。 譬如她不愿练刀,总是摸鱼打混,苏梦枕表面不容置喙,实则每每都要绕着摸鱼的某人走。 譬如当下,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再三表示一点点小场面,苏梦枕最终还是只能放开臂弯,任由她抬眼望去。 对面横尸遍地,满目肝髓流野。 亿点点,小场面。 猝不及防之下,与战圈中心的石观音对上视线的苏镜音:“……” 抱歉,她准备得还是太少了。 苏镜音咽了咽口水,果断埋回了兄长安全感十足的怀里。 石观音猝然停下,就连那剩下的百十个狼狈逃窜的弓弩手,她都没再出手补刀。 她倒是不担心小姑娘认出她是袭击苏梦枕的人来,早在方才动手之前,她就已经扯下了伪装关七的那身黑袍,此时她一袭白衣,裙衫染血,虽然场面有些凶残,但好在,小姑娘看见的,是她杀了六分半堂的人。 稳住,不要慌,只要她咬死不认,那她就是金风细雨楼的强力援手。 唯一的问题是,同她交过手打过照面的苏梦枕。 石观音直直盯住了苏梦枕。 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再度迎来心上姑娘投怀送抱的苏梦枕,唇畔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意,看在石观音眼里,那就是刺眼至极。 可惜她已经错失了杀他的最好时机。 然后还要眼睁睁看着,那诡计多端的病公子,怀里搂着她家小姑娘,眉头一扬,与她对视时毫不客气地张了张口,作出了一场无声的交易。 石观音第一次恨自己武功太高,眼力太好。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那一张一合的口型,说的是——「雷损」。 尽管石观音并不在乎与六分半堂这场合作,但被这样一眼看出软肋,又被这样轻飘飘地威胁,还是两辈子以来的第一次,更可恶的是,她还偏偏不得不反水。 行,她认栽! 石观音深吸一口气,强行按下了想杀苏梦枕灭口的心,随手往天上扔了个信号,顷刻之间,原本隐于暗处的青衣杀手,一个接一个的,现身突袭六分半堂埋伏于林中的高手。 领头的,是石观音的新任秘书顾惜朝,弟子曲无思,以及跟随曲无思而来的中原一点红。 雷损第一时间察觉变故,愕然转头,霍然与石观音对上视线,没错过对方眼中暴起的杀意。 好!好得很! 原以为这是颗对付苏梦枕的好棋子,结果竟成了埋给自己的震天雷。 没想到他狡诈一世,竟也有看错人的一天! 这女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雷损眼中怒气翻涌,手中不应刀已成猛烈攻势,石观音被苏梦枕拿捏了软肋,此时心下也万分不爽,见状也只是扯了扯唇角,冷笑一声,二话不说就翻手抬掌攻了上去。 对不住了,雷总堂。 请你去死一死吧。 …… 那边远处的六分半堂激烈交战,衬得这边风雨楼的人像是路过看热闹的。 苏梦枕拍了拍小姑娘的背,刚想再问问她为何会来此处,就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 “祸水东引,果然好算计。” 苏梦枕手下一顿,头也不回,平静回道,“这本不在我的算计之中。” 眼下这般,只不过是临机设变,改弦易辙罢了。 他从未打算利用小姑娘的关系,也早就提前请托了某位长辈暗中保护她,在他的计划中,她此时本该待在玉塔之上安然入睡,而不是出现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所以,“玉叔能否告诉梦枕,为何音音会在此处?” 身任保镖一职的某位长辈:“……” 作为叱咤西北的西方魔教教主,玉罗刹从不露出真面目,他习惯隐藏于重重浓雾之下,也亏了这内力化形的雾气,此时才没人看得见他的心虚。 玉罗刹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 他只是觉得这样贴身保护的好职位,实在很适合小年轻培养感情,于是绕路去抓了他家臭小子的壮丁,谁知道他就走开那么一会儿,小姑娘就被掳走了呢…… 半夜忽然从床上被薅起来的西门吹雪,淡淡看了某位老父亲一眼,俨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听见苏梦枕的称呼,苏镜音当即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探出脑袋朝他身后望去,毫不意外看到了一团灰白浓雾,裹挟着若隐若现的灰色人影。 在这样月黑风高的夜色中,一团浓雾包裹着一个人忽然出现,真真像极了话本中的鬼魅。 可苏镜音只觉得亲切又熟悉,且还免不了有些惊喜。 第67章 “玉叔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前父亲还在的时候,玉罗刹就时不时会来风雨楼常住,两人一见面总是吵架,那会儿苏镜音还小,看不懂他俩诡异的相处方式,还以为两人关系不好,可是自从父亲过世后,玉叔叔就很少过来风雨楼了,有时一年她都不一定能见上一面。 “前日刚到京城。” 灰雾很快就飘近了些,这样诡异的行动方式,更像极了没有人形的鬼魅,就连开口说话的声音,也是飘渺且虚幻的,“有点事情要办,拖到现在才见你。” 虚渺的声音一顿,忽然软了语调,“音音肯定不会怪我的罢?” 西门吹雪眼皮一跳。 “那当然不会了。” 苏镜音眉眼一弯,伸手探入迷雾之中,轻车熟路地揪住一片袖角撒娇似的晃了晃,“我怪谁都不会怪玉叔叔的。” 玉罗刹笑了一声,一双明明灭灭隐在雾后的桃花眼,得瑟地瞥向苏梦枕,“音音说了不怪我。” 言外之意,所以他保护不力的事,就别说给小姑娘听了吧? 苏梦枕:“……”这么些年,这位增长的仿佛只有年纪。 他懒得理会某个偷换概念的幼稚长辈,转身观望起了对面的战局。 雷损已经节节败退,且还受了不轻的内伤。 原本他与石观音的武功差距并不算大,只是接二连三受到打击后,雷损自知局势不妙,一方面和石观音激烈交战,另一方面还要担心苏梦枕突然发难,心绪不定之间,出手便也不能发挥出最大实力。 再加上原本围绕在他周边的得力干将,也被顾惜朝等人打得连连后撤,若不速战速决尽快脱身,再这么下去,战局只会对他们更为不利。 雷损是该死的,但不能死在这里。 苏梦枕凤眼微眯。 他思忖片刻,忽而侧眸看向了玉罗刹。 那意思,一目了然。 今晚的事,想让他保密,是有条件的。 他去搅局只会令顺利脱身的雷损多加防备,只有让亦正亦邪行事不定的玉罗刹去,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玉罗刹:“……” 得,他也免费了。 第35章 美人刀 因为玉罗刹的插手,雷损带着人重伤溃逃。 相比之下,苏梦枕自始至终只出了两回刀,第一回杀了花无错和余无语,第二回对战石观音和雷损联手,打的时候虽然吃力了些,但因石观音收手退去,也不曾伤到他半分,连个小口子的轻微划伤都没有。 只除了归途路上,他的咳嗽频繁了些。 今夜是真的冷。 原以为只是下些雨,可到了战局结束的时候,雨停了,却落了雪。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最开始只是落些小雪,之后雪压冬云,玉鳞纷飞,苏镜音回到玉峰塔的时候,天泉池已经结了一层泠泠白雪,一池子蝶尾锦鲤皆被封在了薄薄冰层之下。 一年岁暮,至此雪盛,万物潜藏,御寒正当时。 这是一年到头最冷的时节,苏梦枕一回来就被树大夫按下喝药,屋中烧炭取暖,苏镜音陪了他一会儿,嫌热,说了夜深,要回去休息,却裹着一袭素白狐裘,下了塔,静静立在廊檐下看雪。 她心里有事,辗转不安,睡不着。 玉罗刹从前会常来金风细雨楼小住,因而天泉山上有他的住处,他一回来,就带着西门吹雪往客院里去了。 苏镜音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像极了冰雕托生的西门吹雪,就是玉叔叔小时候常对她提起的,连睡觉都要抱着把剑,不给就哭的那个糟心儿子。 一个是尽诛宵小的正道剑神,一个是叱咤西方的魔教教主,这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竟是一对实打实的亲父子,这事要是传出去,估计要震惊整个江湖。 只能说世事无绝对。 苏镜音此时愁的,也是这无绝对的世事。 她无法安眠,是因为欠了一个人的情。 她觉得奇怪,那人与她本该是敌对双方,可他明明武功高过她许多,却任由她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后面更是擅自做主放了她离开。 尽管她也曾听说,那人是个和兄长不相上下的聪明人,这些聪明人做事套路太多,苏镜音看不懂他们那七拐八绕的脑子,因而那会儿,其实她从头到尾是对他有所防备的。 可后来她疾行一路,都没遇到六分半堂弟子的拦阻,直到现在兄长安全回来,金风细雨楼大获全胜,也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这样一来,她就更加觉得不安心了,既然他放她离开,并非存在利用之心,她便担心会不会因为自己的事,而牵连到无辜。 她的脑子自拆封起就不怎么转过,一会觉得对方很聪明不会出事,一会又觉得世事难料若有万一呢,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脑子一拍,决定还是过去看一眼。 苏镜音想到这里,脚下步子也跟着动了,只是她刚迈出廊檐没两步,就被叫住了。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是她兄长。 苏镜音回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今天夜里发生的所有事,全都一五一十跟他说了,末了,又说道,“我想去找玉叔叔,他的武功高,我想让他带我去六分半堂看一下。” 听完前因后果的苏梦枕,脸色不是很好,他眉头皱着,思忖了片刻,明知其中有哪里不对,却暂时想不出来,最后只能说道,“万一这是个引你过去的圈套呢?” 第68章 “所以才要找玉叔叔带我去啊,雷损已经重伤了,六分半堂根本没人打得过他。” 苏镜音顿了下,又说,“可是我觉得,狄飞惊既然都放了我,又何必要多此一举再引我过去呢?他图什么啊?” 苏梦枕不再多说,只问,“你当真要去?” 苏镜音看着他,肯定地点点头。 或许是狄飞惊当时的欲言又止,也或许是他看着她的眼神太过复杂,仿佛越过茫茫岁月而来,苏镜音总觉得,有些放不下心来。 苏梦枕叹了一口气,也提步踏下廊檐,轻声道,“走罢。” 苏镜音:“???” “玉叔应当睡下了。”苏梦枕边走边说,“哥哥陪你去,不用去打扰玉叔休息了。” 苏镜音有些迟疑,“可是,你的身体……” “喝过药了,没事。” 她迟疑的这一会,苏梦枕已走到了院门处,察觉到她的犹豫,他驻足回眸,叹道,“你既担心,不去这一趟,你必定不能安心睡下。” “你不好,我也跟着你不好,早点去,我也能早点回来休息。” 这话直接戳中苏镜音的软肋。 她平日里无病无灾,背靠金风细雨楼这座大山,也算要什么有什么,尽管苏镜音其实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她想要的很少,又心大,几乎没什么烦扰,若要说起唯一一件令她时时挂在心头的事,那就是自家病弱弱的兄长身体。 因而此时听到他这样说,苏镜音立马就不犹豫了,当即乖乖跟了上去。 夜深知雪重,路上人烟稀少,只有零星几个匆匆归家的路人。 虽然轻功更快,但轻功需要提气,提气容易诱发咳疾,苏梦枕已几乎忙碌了一整夜,苏镜音担心加重他的咳嗽,尽管想要尽快赶到,她还是决定骑马过去。 两人各骑一匹马,策马啸风雪,一路无话。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远远的,就能看到道路尽头的六分半堂。 可还没等扬鞭催马,加快速度,苏梦枕却忽然勒绳停了下来。 是血腥气,浓重的血腥气。 按理说对于帮派形象,掌权人大多会重视几分,六分半堂的总堂附近,是不会有这样浓重的血腥气的,除非这附近在不久之前,才大战过一场。 今夜金风细雨楼只对东城的堂口动了手,并未派出人马围攻总堂,因而苏梦枕确定,这绝对不是双方的势力斗争所造成的。 苏镜音跟着自家兄长放慢了速度,一路前行,拐过街道口,鼻端的血腥气更为浓重,她抬眼望过去,不由皱紧了眉头。 前方一路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尸体大多穿着六分半堂的弟子服,只有零星几个,打扮古怪,看上去应是六分半堂中地位颇高的高手。 道路四周,尽是杂乱无章的殷红血痕,淋在雪上,显眼至极。 马儿慢慢往前行进,血痕越来越少,直至最后,只剩一抹蜿蜒的艳色,曲曲折折,延伸到了一处巷子口。 一只浸满血色的手,横在巷口,手中紧紧握着一团雾紫绸布,在天地一片雪白中,显得突兀至极。 苏镜音觉得那团东西有点眼熟,侧眸多看了那只手两眼,就在马儿即将路过的时候,她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蓦然刹住了缰绳。 苏梦枕跟着停了下来。 躺在巷口的那个人,呼吸极其微弱,仍有一息尚存,在尚未靠近之前,他就已听了出来。 然而此处距离六分半堂太近,苏梦枕想的比较多,担心又是什么防不胜防的诡计阴谋,因而没想多管闲事,但苏镜音一停下来,他也只能跟着她一道翻身下马。 只是等到一走近,一看见那张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的脸,苏梦枕原本就不好的脸色,顿时就更不好了。 尽管苏镜音只见过狄飞惊一面,尽管那张很好看的脸上,溅落了不少星星点点的血迹,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她一夜的担忧不安,此刻终于变成了现实,化作了眼前这个重伤昏迷的青年。 苏镜音蹲下身去,探出手试了试,感觉到尽管微弱,但呼吸还是有的,立时松了一口气,当即就想将他搀扶起来,却被苏梦枕拦了下来。 苏梦枕低头看着她的手,眸光微暗,语声沉沉,“音音想要救他?” 苏镜音蹙着眉,垂眸看向地上奄奄一息的人。 素净的白衣与茫茫霜雪两相交融,几乎融为了一体,也正因如此,那白衣之上浸染的血色,更加显得极为触目惊心。 她蓦然抬头看向苏梦枕,一双清眸中盈满了担忧,语声娇柔而坚定,“哥哥,我想救他。” 她不知道狄飞惊为何会重伤昏迷在这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天下唯有一个的低首神龙,才会变成此时这般狼狈的模样。 但她不想欠人的情,更不愿欠人的命, 苏梦枕看懂了她的心思,沉默片刻后,只能无奈说道,“……你放手,我来。” 苏镜音一心只在重伤的狄飞惊身上,她没发现自家兄长平静的脸色之下,还潜藏着些微的黑。她点点头,然后放开了手,将人交给了苏梦枕,“还是兄长考虑得周全,我的气力不够,他的伤本来就重,万一扶到一半将他摔下去,那他的伤就更不好了。” 考虑周全的某兄长默了默,不是很有底气地“嗯”了一声。 寒风愈发料峭,霜雪已成皑皑。 第69章 狄飞惊重伤在身,眼皮沉重,尽管无法睁开眼睛,但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 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有苏梦枕的,也有她的。 曾几何时,他名狄路,自纷纷飞雪中遇见他的月亮,后来世事弄人,历经十年,兜兜转转,他才真正寻到了那轮皎洁月色。 十年前她自风雪中来,给予他一抹月光,十年后又自风雪中,再次拯救了他。 尽管这次,有他的一点推波助澜。 苏梦枕从地上拎起狄飞惊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用的气力有些大,甚至还碰到了他腰间的几处伤口,将昏迷状态的狄飞惊都给疼得冒出了冷汗。 他不相信狄飞惊。 他不知道狄飞惊为何会放她离开,也不知道狄飞惊在今夜的骚乱中,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才会使得雷损出动那么多高手来杀他。 方才那些酣战死去的尸体中,有几个都是六分半堂的重要人物,苏镜音认不出来,苏梦枕却是认得出的,除了「八雷子弟」中的如、有、雷、同,还有七堂主祁连山豆子婆婆,以及八堂主花衣和尚。 甚至周遭地上,还有不少轰过「五雷天心掌」的雷殛痕迹。 而五雷天心掌,是六分半堂中,地位仅次于雷损与狄飞惊的二堂主,雷动天的成名绝学。 就连上官中神都要忌惮的雷动天都出了手,恐怕狄飞惊暗中做的事,还不止擅自放走苏镜音这一茬。 但既然做都做了,以狄飞惊的脑子,若是不想被人察觉,随便用上一点心思扫尾处理干净,苏梦枕确信,只怕六分半堂上下,包括雷损在内,也绝不会有半个人能发现。 除非是他自己故意漏的底。 或者也可能,这本就是一场刻意设计的反叛戏码,目的在于取得他的信任,继而潜入金风细雨楼。毕竟今夜过后,六分半堂实力大减,如若没有确切稳妥的反败为胜之计,恐怕再无转圜余地,从此也再难同金风细雨楼相抗衡。 就算是为了这个,死上几个堂主,添上几条雷家子弟的性命又算什么。 可惜狄飞惊尚在昏迷,什么都问不出来。 这事还能往后放放,眼下苏梦枕就先遇到了新的难题。 两人是单独出来的,身边没带其他人,此时夜深人静,再加上落了雪,就连路上都没有几个人,更别说去找什么车马了,唯一的行路工具,就是他们骑来的这两匹白马。 所以问题来了,三人两马,该怎么分配? 按苏镜音原本的想法,狄飞惊还昏迷着,将他一个人扔在马上委实不稳当,可当她试探着问了一句,“要不……兄长和他同乘一骑?” 然后她家这位向来冷静淡定,泰山崩于前还能不动声色的兄长,当即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 苏镜音看着好笑,却也没有难为他,转而换了个提议,“那还是我带着他骑马吧。” 话音刚落。 苏梦枕的脸色就倏地,黑了下来。 这回苏镜音终于看出了他的不高兴。 第36章 美人刀 明明她一身狐裘,裹得足够厚实,可苏镜音还是觉出了些许冷意。 仿佛是从她兄长身上散发而出的冷意。 苏镜音疑惑地看他,落雪纷纷扬扬,仿佛在两人之间笼起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朦胧而易碎,使得她看不明白,也分辨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她虽已长大,却因从前被保护得太好,经历的世事太少,见过的人也太少,心思仍是简单而懵懂的。她看得懂陆小凤那样毫不掩饰的爱慕,却看不懂掩藏于重重静水下的暗涌深流。 但这不妨碍她在雷点上继续蹦跶。 当下苏镜音也只是觉得,从前兄长与狄飞惊一直都是对手,尽管二人实则惺惺相惜,但一时间无法转变态度也是正常的。 于是她伸出手去,想要帮忙扶过狄飞惊,“兄长帮我把他放上马吧,我带他就好,他的伤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苏梦枕冷笑了一声,避开她的手,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句:“我、来、带、他。” 他手上使的气力越发重了,将狄飞惊扔到马背上时,苏镜音都能明显看到他额上的涔涔冷汗,应当是极不舒服的,但她什么都没敢说。 她又不瞎,她兄长的脸色那么臭,她怕她再多说一句,他估计就要把狄飞惊扔下马了。 马踏飞雪,一路疾行。 直到回到天泉山,苏梦枕的脸色才逐渐转好。 今夜才拿下六分半堂不少东城的堂口,金风细雨楼中大多人都还在劳碌,作为二把手的杨无邪自然也尚未睡下。 苏梦枕回到天泉山,就马不停蹄翻身下了马,将缰绳随手交给了楼中弟子牵着,经过白楼的时候,杨无邪正从里边走出来,埋头翻动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听到动静,一抬头,就瞧见了马背上白衣染血的青年。 如果说白楼是一座揽尽天下英雄的资料库,那杨无邪就是一座活的白楼。 虽然只是小半张脸,但对于记忆力惊人的杨无邪来说,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六分半堂的智囊本囊,狄飞惊。 他看过去第一眼,还以为这位一向睿智多谋的低首神龙,竟也有马失前蹄的一天,成了和城东那些雷姓子弟一样的俘虏,但一看自家公子苍白中带着阴沉的脸色,再一看大小姐一脸担忧的模样,杨无邪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第70章 他面色古怪地走近前去,就听大小姐拉着一名弟子,在问树大夫是否睡下了。 杨无邪自然看得出来狄飞惊身受重伤,但风雨楼里还养着不少大夫,树大夫作为供奉,又身任御医之职,平日里除了一些普通大夫治不了的伤病,大多只负责诊看楼主和大小姐。 狄飞惊这是出了什么事?大小姐又是为什么对他这样担忧重视? 杨无邪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苏梦枕不相信狄飞惊,他给他安排的院落,离四楼一塔有不远的距离,树大夫今夜忙着给苏梦枕调整药方,此时尚未睡下,因离得较远,苏镜音不想老爷子太操劳,再加上狄飞惊的伤也不能再拖了,因而直接让茶花用轻功一路背着他赶过来。 这样的重伤对于树大夫来说轻而易举,他看诊看得很快,只搭了下脉,又翻看了几道伤口,不多时就开了内服外敷的药,又指挥着茶花,要给人脱了衣衫敷药做包扎,苏镜音不便在内,因而走出房门,在屋外廊檐下等着。 苏梦枕也陪着她出来等。 他今夜总是时不时的咳嗽,苏镜音担心狄飞惊的伤,却更担心他的病,一回到风雨楼,就让他先回玉峰塔休息,但他不放心,要留下来等她,苏镜音也拗不过他。 等了一会儿,树大夫也开门走了出来,老爷子折腾大半宿也累得够呛,只说狄飞惊的伤确实不轻,但他的武功足够高,有真气护着,再加上诊治得及时,只要接下去好生将养一段日子,就没什么大问题。 苏镜音直到这时,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送走了老爷子,她想再进去看看狄飞惊,可才堪堪迈出两步,身后咳嗽声猝起,嘶声连连,止住了她将要推门的手。 她立时回过身来,连忙给他拍起了背。 “兄长不是说吃药了么?” 苏镜音好不容易松下的那口气,又因为他这突然剧烈的咳嗽,而提了起来,“怎么这一路还咳得这样厉害?” 苏梦枕仍捂唇咳着,自然是回答不了她的,只是在她为他拍背之后,他的咳喘似乎稍稍缓和了些,没方才那样撕心裂肺。 他虽咳着,但注意力一直都在她身上。 他知道此时此刻,她眼底氤氲的浓浓忧色,是因他而生,而不是为了其他什么不相干的人。 自看到狄飞惊的那一刻起,她的眼里几乎都只有他的伤,苏梦枕自知,他没有理由阻止她救下他,也不愿欠下狄飞惊的情,毕竟若是今夜狄飞惊出了什么事,她怕是要记他一辈子。 可他还是觉得,心口像是被塞入了一颗半生不熟的青果,随着一路行来,青汁溢出,蔓延到四肢百骸,连同口腔中也满是酸涩的滋味。 他不喜欢,她的温柔关切给了另一个人,哪怕这其中并未掺杂什么男女之情,他也不喜欢。 雪夜凄冷,满地银霜,天地一片苍茫的白。 苏梦枕的脸色也愈发苍白。 一场咳嗽下来,他的气息好像都虚弱了不少。 苏镜音这一晚,最终还是没能再推开那扇门。 第二日,苏镜音破天荒地早早起了,第一时间去看了苏梦枕,看到他没有因为昨夜的奔劳而受寒,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一道吃了早膳,经过昨夜与六分半堂一战,苏梦枕堆积了不少事务要忙,苏镜音也不多留,转身出了门,下了玉峰塔,就往狄飞惊的院落走去。 她到来的时候,狄飞惊已经醒了好一会儿了。 他正坐在桌边,低着头喝药,听到动静,一抬眼,那双好看的眸子里,就这么撞进了一抹提着裙角的袅袅倩影。 狄飞惊怔了一怔,不敢再看,垂下眸子,平静地将碗中剩下的药汤喝完。 他们这样的人,就算在昏迷中,也会保持着几分警惕,狄飞惊从头到尾都知道,是她与苏梦枕救下了他。 自三合楼那夜初见,这小半月来,他查到不少从前不曾注意的事,拼凑出了事情真相,也查了不少关于她的事。 她是个很简单的人,往往像他和苏梦枕这样满腹谋算的人,大抵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想法来,这或许也有她从不掩饰自己想法的原因。 但这不影响她其实是个纯澈到有些无情的人。 她只关心她在意的人,那些能够被她看进眼里的,她也会在意,但这往往会让人贪心不足,入了眼里,就更想要介入她心里。 昨夜狄飞惊放她离开的时候,就已看了出来,她那小小的心里,一个兄长就已占据了大部分的位置,剩下的,便是整座金风细雨楼。 曾经的恩情湮没在岁月长河里,她早已不记得他了,造化弄人,当年之事因别有用心之人而错位,他对付了金风细雨楼这么多年,他放她离开之时,她眼里对他的防备,根本掩藏不住。 只要他还在六分半堂的一天,那抹月光就不会对他洒落半点温柔,只是放她离开,她或许还完了这点人情,就不会再将他看进眼里,放在心上。 所以那时的他欲言又止,欲语而还休,将心底的眷恋明晃晃的摆在明面上,望向她的每一眼,都是他精心透露出的情绪。 多一分则越界,少一分则无法勾动她心软。 狄飞惊的判断力从未出错过。 他自始自终都知道,她会回来的。 他算计好了一切,终于将自己送入了她的眼里。 第71章 “是姑娘救了狄飞惊。”他放下手中的药碗,语声轻细,仿若呢喃自语,“我又欠了姑娘一条命。” 苏镜音坐在他对面,看着他那张好看的脸上几乎没有半分血色,想到这苍白虚弱的青年,本该是一大势力的掌权人之一,若不是因为她,也不会落到这等地步,心里不禁有些愧疚,她摇了摇头,说道,“要不是放了我,你也不会被雷损派人追杀,这说不上什么欠不欠的。” 她没注意到他说的是又。 狄飞惊微微抿唇,叹道,“看来,姑娘果真不记得我了。” 苏镜音很是困惑,“我们……从前见过?” 这好像已经不是狄飞惊第一次问起,她还记不记得他了。 狄飞惊没有直言回答她,他只是话锋一转,转而提起别事,“我的颈骨伤了很久,如今已无法抬头。” 苏镜音这才恍然发现,好像自她遇上狄飞惊的那天起,每一回见他,他就像此时一样,从来都是低着头,配上他那张秀丽出尘的面容,像极了闺中含羞带怯的娇美少女。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她张了张口,觉得不安慰两句好像不太好,但狄飞惊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紫色的荷包,没给她这个开口安慰的机会,“姑娘可还记得这个?” 苏镜音低头看去,发现这正是她昨夜经过巷口时,觉得眼熟的那团绸布,只是后来她的注意力全在他的伤上,就没再注意到他手中紧握不放的东西。 她将荷包从他手中拿过来看了看,忽然蹙了下眉,像是为了验证什么,指尖翻动细细密密的针脚,很快就感觉到了指腹底下的细丝,“这是雷山游蛛神丝……” 苏镜音蓦然抬头,“这是我的荷包?” 除了上官中神,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种神丝。 自小到大,苏镜音用过的荷包不计其数,不小心弄丢的也不少,不可能每个都记得,印象最深的,算起来应该是前段时间在鄂州城丢失的那个。 毕竟那个荷包里边的金叶子,装得满满当当的,她还一片都没有用过,说丢就丢了,每回想起来都心塞极了。 但那个荷包她记得绣的是玉腰奴,而这个荷包上绣的是昙花,不说刺绣针线上有不少磨损,且颜色黯淡的模样,想来应当已经年头不短了。 可苏镜音还是想不起来。 狄飞惊一直看着她,在她疑惑地抬眸时,他敛下眼睫,遮住了眼底抹不开的黯淡。 “我颈骨断折,不可治愈,是由于所练的功法存在缺陷。” 狄飞惊低着头,语声轻而虚渺,提起自身缺陷,并不自怨自艾,冷静得像是在说起别人的事,“但追根究底,还有因为曾经被失控的惊马踩断脖子的原因。” “我自小出身贫寒,家中皆为马奴,那年冬日,大雪之夜……” 苏镜音静静听着他将往事娓娓道来,自始至终,狄飞惊的唇畔都抿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像是沉入了悠长久远的回忆之中。 可那些记忆,分明大多是痛苦的。 她不明白,他为何会用那样缱绻的语气,说起那样痛楚的曾经。 一枕南柯十年梦,窗外人影瘦。 窗外的人,却听懂了。 第37章 美人刀 狄飞惊轻言细语的,娓娓道出了当年之事。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苏镜音就逐渐想起了一些事情来。 她记得,那年她初学骑马,风雨楼中大多都是高头大马,没一匹是她一个初学者能骑的,于是父亲与她约好了去城南马场挑选一匹适合她的小马,那会儿风雨楼成立没几年,事务极忙,父亲忙了一天公务,拖到了夜里才去。 出了天泉山,路上渐渐下了雪,等到了城南马场,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父亲给她挑了一匹小白马,转头就碰上了一个老朋友,她那会儿还小,对大人间的虚情假意没兴趣,只注意到对方手上牵着一个小姐姐,牵着的那只手好像受过伤,上边只剩下两根枯瘦如柴的手指头。 那会儿恰是猫嫌狗憎的年纪,也还没现在这么咸,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她待不住,父亲也似是有意不让她和对方多接触,于是打发她去找马奴要点马草,到马厩喂她的小白马。 之后不知怎么的,马场里一匹大马发了疯,到处乱窜,那时天色晚,马奴不多,只有零星几个,大多惊惶失措,四散溃逃,她本来也想跑,转头却看见一个小马奴正被马蹄重重踩下,后来…… 奇怪的是,后来她好像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只感觉一眨眼间,就看到那匹马倒在地上,身上几道长长的刀口,而那个小马奴,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倒在马尸不远处。 “那时我虽受伤昏迷,却还有些意识,隐约听见了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狄飞惊唇角噙着笑,继续说着,“是她耐心地安抚我,鼓励我,我想看看她,可是怎么都睁不开眼睛……” “我感觉到她抖着手,为我擦去了脸上的血,而后像是要走,我竭尽全力拉住了她,那时不知道我抓住的是她的荷包,只感觉到她挣脱不开,将我手上抓着不放的东西留给了我,依稀听见她说,要去找父亲来救我……” 苏镜音拧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不知是不是眼下听了他的话,有些先入为主,总觉得他的脸,与那个血淋淋的小马奴逐渐重合了起来。 “我没想丢下你。” 第72章 她听到这儿,下意识解释道,“那时我带着父亲回到马厩,你已经不见了,我还让人找了整座马场,都没找到你。” 狄飞惊对她笑了笑,笑容中有丝不易察觉的苦涩,“那个时候我半昏半醒,渐渐不省人事,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六分半堂,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雷总堂,后来又见到了雷小姐。” “接下去种种,几乎都对上了,荷包里的金叶子,六分半堂里也有许多同样的制式,我便误以为……是雷小姐救了我。” 苏梦枕站在窗外,面无表情地听完了所有。 狄飞惊的话,让他想起金风细雨楼成立之初,依附于六分半堂的那几年。 六分半堂之所以叫六分半堂,指的便是总堂以「三分半的力,六分半的利」为理念,作为扩展势力的噱头。 大抵就是依附麾下的大小帮派,平日将总收入的三分半利润,上缴六分半堂,而一旦帮派出事,总堂便会以六分半的力量加以帮助和支持。 当年风雨楼也是上缴过三分半利润的,他记得,每年上缴的不止银两,也有金子,其中金叶子也不少。 当初的狄飞惊尚且年少,不似如今心思深沉,懂得掩饰,彼时一醒来就面对老谋深算的雷损,他的心里如何想,大抵都会从各个方面表现出来。 作为一方势力之主,除却武功高强,最重要的就是看人的眼光,雷损从不做亏本买卖,他自来就有这样精准老辣的眼光,施恩自当图报,端看狄飞惊这些年来的忠心不渝,便可知一二。 忠心的狗好找,忠心的人却难寻。 就连苏梦枕一直以来,也都确信狄飞惊永远不会背叛雷损。 “我为了六分半堂尽心竭力,对付了金风细雨楼这么多年……” 狄飞惊说到此处,别开了眼,似是不敢再看她,“直到那日见到姑娘,我才恍然明悟,自始至终,都是狄飞惊认错救命恩人,做了十年的错事。” 这些年来,狄飞惊并非看不出来,雷纯暗中十分防备他,她的所有温柔都浮于表面,而他对她的感情,全都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之上,他也曾暗自叹息,为何她会变成如今那般虚情假意的模样。 他在六分半堂中,是外姓子弟,雷损将他架上高位,一来是看中了他的眼力与判断力,二来便是为了利用他这个外姓人,平衡堂中雷门嫡系子弟的势力。 哪怕是利用居多,说到底,雷损对他却也有提携之恩,他这十年的尽心竭力,已算报答,双方从此之后,互相并不亏欠。 他如今欠的,只有她。 “其实我当时也没做什么,严格来说并不能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分明低着头,遮住了失血过多的惨白脸色,却也能感觉到他周身弥漫的颓然,苏镜音抿了抿唇,接着安慰道,“你也不算做错。” “苏姑娘,你不明白。” 狄飞惊苦笑了下,低声说道,“那一夜,是彼时那个贫苦的小马奴,生来第一次被人温柔相待,当初倘若没有苏姑娘,狄飞惊是活不下去的。” 他越是这样说,苏镜音就越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年那个浑身是血,瘦得没几两肉的小马奴,她被他说得心里有些难受,犹豫了下,在他没受伤的手背上拍了拍,似是无声的安慰。 苏梦枕:“……” 对付他家这个心软的傻姑娘,苦肉计果真是最好使的。 苏梦枕并非听不出来,狄飞惊说出这些,不止是说给她听的,也是说给窗外的他听的。 他在表示,他如今已无意站在六分半堂的立场上,更无意再与金风细雨楼争锋相对。 若是之前,将六分半堂的台柱子给连根拔了起来,苏梦枕兴许还会高兴几分,但前提是,这根台柱,没有想要打她的主意。 苏梦枕也不再听壁角,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屋中,拱手道,“狄大堂主。” “苏公子。”狄飞惊抬眼看他,“昨夜过后,这世上从此只有狄飞惊,也不再有六分半堂的狄大堂主。” 除了苏镜音的事,苏梦枕在很多事上,从不多作纠结,闻言便从顺如流道,“狄兄接下去有何打算?” “我欠了苏姑娘的恩,有恩必当要……” 狄飞惊话还没说完,一个“报”字卡在喉间,肩胛骨忽地一震,疼得他瞬间冷汗就下来了。 他抬眼一看,苏梦枕的手正按在他肩上,面上皮笑肉不笑,“我妹妹一向施恩不望报,况且当初也没能救回狄兄,算不上恩情,更不需要什么报答。” 所以,别想着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美事。 二人脸色一个胜一个的白,苏镜音看了看,拧着眉头,连忙握住了自家兄长的手,将他拉到身边,及时救下了狄飞惊的肩胛骨,“兄长,他受的伤才刚包扎没多久,你轻点儿……” 狄飞惊仍然垂着头,看起来怏怏的,未免有些可怜。 “……”苏梦枕看了看故作虚弱的某神龙,忽然觉得莫名心梗,他瞥了她一眼,冷笑道,“你担心什么,有真气护着,死不了。” 他现在十分怀疑,狄飞惊昨夜受的伤,究竟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分明看起来很严重,却又不至于致命,把控得这样刚好,实在太像早有蓄谋。 苏镜音皱了下眉,觉得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她看了看狄飞惊,又看了看他,只当这两人互为对手太久,一时之间很难和平共处,于是只好站起身来,一边跟狄飞惊告辞,说了之后再来看他,一边将自家臭着脸的兄长拉出房门。 第73章 今日仍是雪天,走出狄飞惊所住的院落,苏镜音蓦然发觉,雪已经比来时小了不少,细细碎碎的,一点一点飘落,走在路上,无端让人觉出了些许宁静来。 哦,或许觉得宁静的只有她。 苏梦枕的脸色,从昨晚救下狄飞惊起,就没几回是不黑的。 换作外边的人,约莫就该怕了,但苏镜音觉得很有意思,毕竟从小到大,她实在很少见到,兄长像这两日这样喜怒形于色的模样。 总好过他从前什么都藏在心底,她想拉近兄妹关系,却怎么都猜不出他的想法来得好。 两人一道走在路上,苏镜音走几步,就转头看一眼他,又走几步,再转头看一眼他,看得苏梦枕冷沉的脸色再也绷不下去了。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抬手,泄愤似的捏了捏她的漂亮脸蛋,或许是天气冷的原因,明明他手下没怎么用力,她的脸却立马就红了。 苏镜音还不知道他干的好事,他一驻足,她也跟着停了下来,此时仰着一张红红的小脸,还在试探着问他,“兄长,我将狄飞惊救回来,你是不是不高兴?” 苏梦枕默默收回了手,忍不住摩挲了下指腹,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他低声叹道,“……没有。” “明明就有。”苏镜音不傻,她看得出来他不高兴,而且从昨夜开始,都已经不高兴好几回了。 “救他是应该的,不论目的为何,至少他昨夜确实放了你。” 苏梦枕叹了口气,转身继续走,边走边说,“情债难偿,这人情,能不欠就不欠,我不会因为这个不高兴。” 苏镜音眨了眨眼,快步跟了上去,“可是你也确实脸色好臭……” 苏梦枕:“……” 偏偏道理他都明了,可心里止不住的泛着酸,这哪里是他控制得了的。 可是这话,却不能让她知道。 他只能说道,“每到冬日,我身体便越发不好,看起来脸色差些,也是正常的。” 苏镜音伸出手,试探着碰了碰他的手,感觉到确实很冰,她眉头蹙着,想起他这两天,脸色确实比以往苍白不少,心里越发担心了起来,“树大夫昨晚新配的药,兄长今天喝过了么?” 苏梦枕本来想说吃了,但话到嘴边,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簌簌咳了两声,唇色也跟着白了,虚虚弱弱地说道,“狄飞惊毕竟曾经是六分半堂的人,我不放心你,急着出来寻你,尚未喝药。”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苏镜音眉头一皱,美目一瞪,顿时就急了,拽着他就走,“赶紧赶紧,快回去喝药!” 苏梦枕唇角含笑,任由她拽着走。 你看,音音最在意的人,还是只有我呢。 小姑娘一扭头,就瞧见他笑得冰消雪融的模样。 她怔了怔,忽然停了下来,回过身看着他,小脸严肃地问,“你实话告诉我,早上究竟喝没喝药?” 她怎么感觉,她这像极了皇帝不急太监急,反倒是她兄长好像半点都不着急喝药的样子。 “我不骗你,早上那时要喝的,只是你走了,我担心,就没来得及喝。” 苏梦枕又笑了,他俯下身,克制地将她虚虚揽进怀里,下颌抵在她纤薄的肩膀上,轻声说道: “药一次两次没喝不打紧,可要是音音出了什么事,没有音音,我活不下去的。” 苏镜音:“……” 等等? 她怎么觉得,这话,咋这么耳熟呢?? 第38章 美人刀 他就这么虚虚地半揽着她,明明语气轻轻缓缓的,可苏镜音却蓦然感觉到一丝凉意。 后背凉凉的,连带着被他下颌抵着的肩膀,也麻麻的。 苏镜音微微颤栗了下,“兄、兄长,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苏梦枕更紧地用力扣入怀中,她想抬头看他,只瞥见了一眼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下一瞬,眼前一黑,整个面庞都被摁进了他怀里。 苏梦枕抱着她,只觉心里万分酸涩。 兄长这个称谓看似亲近,实则克制,像是一把冰冷无情的戒尺,将他与她之间的关系,犹如楚河汉界,割划得分外绝情。 他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总是不愿在这种时候,听到她口中唤他兄长。 那只会,让他心生难堪。 没有人知道,自君山一行,从他意识到,他对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姑娘萌发了超越兄妹的感情时,他是惶恐的。 他竭力压抑自己,竭力控制自己。 他知道,他们之间隔了太多东西。 哪怕他的情意真有得到回应的那一天,哪怕他的势力也能冲散闲言碎语,可天不假年,等到他不在了,没人护着她,她又该如何自处? 心似已灰之木,余生不知几何。 所以哪怕他爱意渐浓,却也从未想过,真正摘下那轮天边的月。 可是感情一事,从来万般不由人,随着时日渐久,那不知从何而起,却莫名偏执的占有欲,反而渐渐控制了他。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已经下意识作出了对自己有利的行为,他不是个合格的兄长,而是个卑鄙的爱慕者,他有意地惯着她,宠着她,纵着她,看着她一步步走进他编织的温柔陷阱里。 期望她能越来越依赖他,离不开他。 期望她能一日胜过一日地依恋他,只要多一点,再多一点,更多一点。 第74章 他惶恐不安,又贪心不足。 他贪婪地想要独占她的一切。 包括她的每一寸目光。 可是他不能,不能这样做。 怀里的小姑娘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她看着他的每一个眼神,都纯粹得让他痛苦不堪,每一刻他都要竭尽全力,才能不在她的眼神之下溃败而逃。 她或许又是以为他身体不舒服,此时乖乖巧巧地被他抱着,手放在他背上,安抚似的轻轻拍着。 苏梦枕几乎用尽了全力,才克制住自己将她彻底揉入骨血里的欲望。 一寸情肠,千万死结。 ……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风波永远没有止歇的那一天。 雷损将雷动天等人派出去追杀狄飞惊,自是知晓当初的事实真相已露端倪,这枚棋子既已不再忠心,那便不可再用。 而狄飞惊的判断力与手段又过于厉害,雷损自然明白不能留下这个威胁,可没成想,狄飞惊亦是早有防备,一场追杀,不止折了两个堂主,还折了他手下八雷子弟中的「如有雷同」。 就连雷动天,也被狄飞惊的「大弃子擒拿手」所伤。 「大弃子擒拿手」是为天下擒拿手之王,修炼难度极高,且功法存在缺陷,狄飞惊付出了颈骨无可治愈的代价,才练至大成。 可威力也是极强的,只要他那双秀秀气气的手,拿住敌方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就算是一缕头发丝,都足以制敌死命。 雷动天武功够高,虽没有死,却也身受极严重的内伤,短时间内不可擅动内息。 内息不能动用,那便相当于无法动武。 六分半堂里人心浮动。 总堂主与二堂主皆重伤在床,同时还宣告众人,支撑六分半堂的骨干人物,狄大堂主背叛总堂,反水金风细雨楼,这让堂内众人一时间哗然不休。 顺位而下,只剩三堂主雷媚可堪稳定大局。 只不过雷媚一介女子,虽然总有一些脑壳长草的直男癌看不上她,当下却也拿她没办法。毕竟除了当日只受了一些内伤的四堂主雷恨还留在堂中,五堂主雷滚与六堂主雷娇也在人金风细雨楼手上,七堂主祁连山豆子婆婆与八堂主花衣和尚,都死在了狄飞惊的大弃子擒拿手之下,而九堂主赵铁冷,本就是金风细雨楼的细作。 数来数去,剩下的虽然可堪一用,却也都敌不过被称为「无剑神剑手」的雷媚。 没有雷损在背后撑腰,也没有狄飞惊在身旁辅佐,就连雷纯都不得不看清形势,被迫掩藏野心,暂时低调行事。 于是雷媚顺理成章地控制了六分半堂。 这本就是苏梦枕当日将身受重伤的雷损放走的目的。 因为雷媚,和赵铁冷,也就是薛西神一样,都是他的人。 金风细雨楼四大神煞中,有个神秘莫测,从不露面的郭东神。 而郭东神,就是雷媚。 雷媚的父亲本是六分半堂的创始人雷震雷,她本就是最正当不过的继承人,只是后来雷震雷被扳倒,当时没看上她的雷损对她下了决杀令,是天牢中的郭九诚救了她,收留了她,因此她才改姓郭,自此成为金风细雨楼的郭东神。 当日楚河镇外,就算没有苏镜音的出现致使石观音被迫反水,就算苏梦枕不得不以一敌二,处在雷损身后的雷媚,也能随时背刺一击,扭转战局。 但若是雷损当时就死了,六分半堂群情激愤之下,不论新上任的总堂主是何人,为了稳定人心,表示立场,第一件事,就是调准枪头,团结力量对付金风细雨楼。 这对金风细雨楼而言,有害而无利。 而现今雷损未死却重伤不起,如此情形,恰好让雷媚有了可趁之机,利用雷损对她的信任,不费一兵一刃,逐步收拢人心,一点点拿下六分半堂的真正控制权。 狄飞惊养伤期间,总有不属于金风细雨楼的鸽子,盘旋天泉山上,飞来又飞走。 他在六分半堂多年,忠于他的人不在少数。 狄飞惊收信收得光明正大,苏梦枕也放任自流,并不阻拦。 幽居小院,却能知天下事。 尽管狄飞惊不知道雷媚暗地里与金风细雨楼的关系,却也看得出来,苏梦枕不对六分半堂乘胜追击,一来是因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六分半堂虽实力大减,却仍然与江南「霹雳门」关系匪浅;二来,则是有意在放雷媚一步步蚕食六分半堂的权力。 狄飞惊猜得不错。 苏梦枕在等。 等到六分半堂的势力全被雷媚掌握在手中,等到那时,想来雷损也该“重伤难愈,不治而亡”了。 于是雷损的伤,一直用着某些不可告人的“好药”精心养着,直到大年夜前,时隔两月,才真正不治身亡。 而雷动天作为对雷损忠心不二的死士,自然也跟着一道去了。 狄飞惊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不由恍惚了大半日。 而雷媚本就收拢了六分半堂大部分权力,再加上她作为三堂主,以及上一任总堂主之女的身份,自然而然的成为了继任的新总堂主。 六分半堂里不是没有不服的声音,但那些声音,经由雷媚新收入堂中的一位姓白的副手之手,如今也都沉入了奈何桥下。 若非苏镜音在收到雷媚送来的礼物时,随口一句“阿蚊”说漏了嘴,狄飞惊也没能猜到,雷媚竟与金风细雨楼的关系如此亲近。 第75章 阿蚊,是雷媚的小名,这世上少有人知,就连狄飞惊也是偶然听雷损私下里叫过一两次,才知道的。 这短短两月里,江湖上风起云涌,大事小事不断。 前有绣花大盗以绣花针为暗器绣瞎子,劫掠大笔钱财,后在陆小凤的调查之下,才发现真相实是六扇门的捕头之一,贼喊捉贼的金九龄所为。 后又有传言,三十年前就销声匿迹的梅花盗重出江湖,至今不到两个月,就犯下了七十余起奸/杀凶案,就连前华山派掌门的爱女也身受其害,死于非命。 因而有不少家中女眷受到梅花盗残害的富贵人家,以大量身家钱财为奖励,对梅花盗的人头发出悬赏,誓要让此人付出代价。 与此同时,还有近两月来才传出名声的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声泪齐下地站了出来,说与华山掌门的女儿是闺中密友,出了这样的事情,她实在伤心欲绝,又说谁能杀死梅花盗,她就嫁予谁为妻。 尽管这个「武林第一美人」之名水分极大,有自封的嫌疑,是由林仙儿许多裙下之臣宣扬而来,江湖上怀疑声不断,但此番梅花盗一案,名声,金钱,美色,三者皆而有之,因此近来已引得整个江湖议论纷纷,骚乱不止。 苏镜音听说这事的时候,手上正把玩着一块千年古玉所制的玉牌。 玉牌并不大,约莫只有她一手大小,但做工极其精巧,正面刻著七十二天魔,三十六地煞,反面刻著了密密麻麻的梵文经书,苏镜音没那个闲工夫去数,只用肉眼估测,上头刻着的少说也有一千多字。 这是她家玉叔叔今早临走之前给她的,说是他有事得回罗刹教一趟,事情处理完了就马上回来,这东西就送给她玩了。 哦,走之前他还特意交代说,如若接下来江湖上传出什么他死了的风言风语,一率别管,都是假的。 苏镜音听得晕晕乎乎又稀里糊涂的,问了她兄长,兄长说没什么大事,玉叔那是钓鱼执法呢。 她听到钓鱼就想起了一些心梗的事来,于是也不多问了,反正知道玉叔叔没事就行。 想想也是,就凭玉罗刹的那身武功,这世上能杀得了他的,约莫也还没出现,就连石观音当日与他一番交手,也不敢说自己当真能够胜得过他。 而石观音近来一直待在汴京城里不曾离开。 统筹一百零八楼的青衣第一楼位于关中,她本就是靠武力值压制的青衣楼,如今更是完全一副撒手掌柜的架势,辗转送来京师的楼中事务,也大多交给了曲无思和顾惜朝处理。 当初要不是因为青衣楼五次三番想杀苏镜音,又有无花在旁拱火,她估计最开始也没打算接手这么一个大摊子。 恰好当时石观音找到苏镜音后,也打算将沙漠经营的势力转移到关内,有青衣楼这么一个现成的摊子在,除却那时杀霍休费了一点功夫,杀上官飞燕前,听说她是因为她家音音长得好看才派遣杀手杀她,于是就顺手给她的脸划了几条道道,扔进放满镜子的房间里折磨了几日……其它时候,她大多是没费过什么气力的。 话说回来,石观音这段日子之所以一直待在汴京城,其实有两个原因。 一来,是由于当日她在楚河镇外大开杀戒,被自家小姑娘瞧见了,为了不让她对她产生什么心理阴影,她这些天时不时前往天泉山,可哄了不少日子,为此不惜暂时放下了送苏梦枕下去喝孟婆汤的计划。 二来,则是她前些天将小姑娘哄好后,收到了被她扔到关外寻人的楚留香的消息。 信中说。 那人,找到了。 第39章 美人刀 冷风如刀,万里飞雪。 关外的冬日冷得令人难以忍受。 好在随着马车行进,不多时已入了关。 比起车外肆虐的风雪,隔着一层厚厚貂皮车帘的车厢内,显得暖和了不少,在关外寻了几个月的人,从来衣着整洁如翩翩公子的楚留香,眼下裹着一身厚裘,半点都翩不起来了。 这一路,路途漫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 车厢内静得只闻呼吸声,窸窸窣窣的雕刻声,以及时不时响起的咳嗽声。 行路难,行路最是寂寞。 楚留香喜欢江湖的风起云涌,喜欢市井的人间烟火,他是个浪子,浪子就像无脚的鸟,来这人间走一遭,总想着要飞遍世间方寸,尝遍人间风月。 但这不代表,他不懂得享受寂寞。 尽管这漫漫长路,他其实有个同行之人,本该不觉寂寞,可是偏偏这个同行之人,虽然满身寂寞,却并无半分享受之意。 他寂寞得仿佛自虐。 这个人已不再年轻,满面病容,难掩憔悴失意之色,就算是微微笑着,那眼角浮起的每一丝皱纹,好似都刻满了忧愁与怅惘。 楚留香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一叹,雕刻声也跟着一顿,停了下来,然后就是提壶斟酒的细细流水声。 “你不该喝酒。” 楚留香看着眼前之人,温声劝道。 他实在是个很温柔很体贴的人,当他关切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眼睛像是明朗的天空,里面盛满了暖融融的日光。 可惜他关心劝说的人,只是用那双年轻得与年龄不符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下,似是感念他的关心,却又像是没听见似的,手上动作没半点犹豫,已经端起酒盏,仰头饮下了一杯清酒。 第76章 下一刻,酒入肺腑,咳嗽不止,他苍白的脸色立时浮起了病态的酡红,看得楚留香万分不忍心。 唉,真倔啊,怎么就不听劝呢。 直到不久前才打满的酒瓶再次空了,他又重新拿起了那把雕刻的小刀,继续专心地刻起了手中的木像。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持着薄锐的小刀,一点一点地雕琢,从衣裙,到发鬓,再到眉眼,原是死物一枚的木像美人,在他灵巧的手中仿佛活了过来。 小李飞刀,例无虚发,原来李探花那双令恶人闻风丧胆的手,不止可以用来掷飞刀。 自二人相遇,楚留香已经不止一次见到他雕刻木像,但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别的原因,他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手下雕出的女子模样。 楚留香和陆小凤是相似的一类人,他们对那些谜团重重的事,总喜欢刨根究底。 他特意问过李寻欢的贴身随从铁传甲,只知道那是个极美的女子,他每每刻好一个木像,从来都不留在身边,总是像埋葬什么极重要的东西似的,将木像虔诚地埋入深土里。 楚留香只见过他埋完木像的模样,埋进去之后,他整个人就像是失去了支撑的心魂,只剩下一具残破的身躯,继续留在这人世间游荡。 这让他不禁暗忖,莫不成这位二十年前曾声名鹊起的「六如公子」,这么多年远走关外,绝迹江湖,日日都是这般过来的么…… 小李飞刀成绝响。原来,也不过是此间一失意人罢了。 ………… 如果你没有朋友,请找狄飞惊。 当狄飞惊想成为一个人的朋友时,恐怕这天下间,没几个人能抵挡得住。 至少脑子八成新的傻姑娘不能。 临近新年,汴京城里到处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息,连带着一向死宅的苏镜音都受到了感染。 这时节家家户户都要购买年货,市肆热闹非凡,吃的用的玩的,摆摊的叫卖的,糕点果子以及各种小玩意儿比比皆是,从前父亲每年都会带她出去游玩,原本苏镜音是想等等自家兄长什么时候得空,再一道出去逛一逛的。 可也正是因为临近新年,这时节本就是各方势力一年到头最忙的时候。从前父亲得空,也是因为那时的风雨楼势力不大,没多少大事可忙。 而这几年来,在她兄长的经营下,金风细雨楼已经成了立足江湖的一大势力,外加今年吃下了六分半堂不少地盘,苏梦枕就更忙了,哦不,应该说整个风雨楼中,除了苏镜音,以及说是巡街,实则日日跟一群江湖朋友打混玩闹的温柔,其余个个都很忙,没几个闲人。 苏镜音并不是什么娇气的姑娘,倒不像那些千金小姐一样,出门一定要有一大群人跟着,她只是担心出门遇见方应看。 毕竟作为小侯爷,方应看在京师也算耳目众多,她都怀疑他是不是安排了什么人日日守在天泉山下,每回她出门都能碰上,真是见了鬼了。 但要是让她跟着温柔一起的话……就算不说温柔的刀法也只是半桶水哐啷响,经过上回三合楼外的事,她也不想再跟温柔单独出去了,她怕被坑。 后来还是狄飞惊说自己如今也是个闲人,说不能在金风细雨楼白吃白住,可以临时充当她的护卫。 狄飞惊的武功足够高强,至少方应看身边那些个八大刀王什么的,是敌不过他的,苏镜音已经有两三年没自在逛过市肆,因此也就跟着他一道出楼了。 出去前苏镜音原本想告诉自家兄长一声,但敲了敲他的房门,没人应,问了塔下守卫,说是一早就出去了,她想着只是出去逛一逛而已,便只交待了两句,算作报备了自己的行踪。 许久才出来一趟,苏镜音实在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只是绕路去合芳斋取了盒点心,然后逛了不到一个时辰,她就蔫了,最后只能找了家茶楼稍作休息。 茶楼名叫春华楼,每日都有说书和唱曲之类的节目,因而生意很好,江湖人也不少,苏镜音带着狄飞惊走进大堂的时候,整个楼里的喧嚣声都静了一静。 苏镜音蹙了蹙眉,直接要了个二楼的雅座,走上楼梯的时候,身后还有不少灼热目光紧紧盯着,觊觎的目光更是不少。 但随后就有人认出了一身白衣的狄飞惊,也有当日君山大会在场的人认出了苏镜音,金风细雨楼的威名之下,等到苏镜音踏上二楼,已经没几个人敢目光放肆地盯着看了。 最多也就是暗戳戳的偷瞄几眼。 二楼上面也有不少茶客,好在雅座三面皆有屏风遮挡,隔开了大多视线,苏镜音总算自在了些,点了壶茶,又点了一些茶点,然后支着下颌闲适地听起了小曲儿。 苏镜音进来的时候,说书先生刚下台,换了个唱曲的姑娘上台,台上唱曲的姑娘生得清秀动人,那把嗓子更是婉转清灵,此时唱的是长恨歌。 曲子很长,勾起了苏镜音一些不太美妙的背诗记忆,她听着听着就走了神,没发现台上歌女的眼神时不时地投在她身上。 她总是迟钝了些。 但狄飞惊再敏锐不过了。 就算察觉不出歌女看她的目光有多恋慕,他也不可能感觉不到,那歌女看向他的时候,眼中毫不掩饰的敌意。 苏镜音毫无所觉,一手捧着茶盏浅浅啄了一口,另一只手的指尖时不时点在桌上,跟着曲子打拍子。 “姑娘好像很喜欢听曲?”狄飞惊忽然问道。 第77章 苏镜音指尖一顿,然后摇了摇头,说道,“还好,只是平日不常听到这些,图个新鲜罢了。” 金风细雨楼虽有作宴饮之所的黄楼,但前后两任楼主都是清心寡欲之人,并不像那些达官显贵、富贵世家一样,在楼子里豢养什么歌女舞姬,再加上苏镜音平日甚少外出,一年到头也就偶尔出楼放风的时候,听上那么几回而已。 说到这里,她又转头看向台上的歌女,“而且爱美之心人人都有,我当然免不了俗,那姑娘唱得好听,长得也好看,我便忍不住多看上几眼。” 狄飞惊提壶的手顿了一下。 他抬眼看向了她。 清丽秀气的眼眸里装满了她的倒影。 他想说,不及你。 但狄飞惊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说了他这两月下的功夫就会白费,就会将她越推越远。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勾了勾唇,提壶添茶,然后得了小姑娘一个能令周幽王亡国的笑。 接着果然不出所料,台上那股冲着他而来的敌意,一瞬间变得更深更重了。 如今朝廷势弱,江湖势大,江湖人侠以武犯禁比比皆是,官府律法都是管不了的。普通老百姓对于身怀武功的江湖人,大多都是避而远之,不可能主动招惹。 一个普通的歌女,是不会有这样大的胆子,如此明晃晃挑衅于他的。 除非那人本就不是什么歌女。 一曲未罢,楼下忽而传来聒聒焦焦的吵嚷声。 是两个姑娘的吵架声。 其中一道声音耳熟得很。 又是你,温小师妹! 苏镜音揉了揉额角,本来不想管,但在听到温柔已经爆出了“金风细雨楼”“大师兄”等字眼时,她就不得不下去一趟了。 毕竟万一闹出了什么事,温伯父将人托给风雨楼照看,最后收拾烂摊子的,还得是她兄长。 她兄长最近已经忙得瘦了一圈,衣带渐宽,只希望她家温小师妹,可别再给他多找上什么麻烦事了。 一下楼,才知道原来吵嚷的不是大堂,而是春华楼门口。 其实温柔最近已经安生许多。六分半堂内乱,白愁飞自觉正是出头的好机会,因而被雷媚挖去了六分半堂,近来忙得厉害,只剩下一个不愿加入六分半堂的王小石,还在药局里兢兢业业地当学徒。 王小石性子好,温柔常常自说自话,他也从不与她多作争论。今日他是去为一个骨折的病人换药,温柔闲得发慌,也跟着他去,归来路上,便听见了春华楼中传出袅袅动听的曲子,她向来想一出是一出,风风火火地拉着王小石就往里头冲,然后就撞上了人。 冲撞的力道有点大,双方都被冲退了好几步,原本只是随口道个歉的事,但对方或许心情不好,张口就是“瞎了眼”之类的话,温大小姐这暴脾气,哪里还能忍得了。 于是接下来,双方就“你瞎还是我瞎”展开了一番友好交流。 爱凑热闹是人的天性,两个面容姣好的姑娘在门口吵架扯头花,台上的歌女唱到哪里,春华楼里已经没什么人注意了。 那歌女唱到“七月七日长生殿”的时候,苏镜音正捏着抽疼的额角走下楼,一曲唱罢时,她已经看见了那两个引起骚乱的姑娘。 两人虽然还没友好交流出一个满意的结果来,但好在,双方身边各有一位武功高强的同伴拦着,眼下只动了口,并未动上手。 王小石与对面的青年侠士对上视线,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病相怜的无奈之色。 搅事精就没有一天不搅事的。 温柔掰不开王小石挡在身前的手,正要对他怒目而视,却在转头的同时,看见了从楼梯口走过来的苏镜音。 她顿时愣住了。 美人蹙眉,美目微嗔,传颂至今的西子之颦,也不过如此罢。 饶是温柔已经见了苏镜音许多次,也觉这一幕冲击力实在太强,更别说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俯首低眉,孤寞出尘的狄飞惊。 多养眼的一幕啊。 她这么一愣住,拦着她动手的王小石自然是第一个感觉到的人,他下意识回头望去,也跟着呆住了。 他已经有几月没见着苏姑娘,时隔日久,只觉她好像长开了些,也越来越美了。 春华楼前,原本的喧闹不再,霎时间静了下来,温柔回过神来,瞥了一眼身后呆愣愣的众人,只觉与有荣焉,可把她骄傲坏了。 温柔一把扒开愣成石头的小石头,然后噌地一下窜到了苏妹妹跟前。 没错,就是苏妹妹,她比妹妹还大了半岁。 “音音,你怎么也在这……” 她的话还没说完,冷酷无情地扒开小石头的温柔,也被另一个人冷酷无情地扒开了。 她转头一看,就见方才还跟她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泼辣姑娘,现在那脸倒是更红了,只是开口时声如蚊蝇,一副十足的娇羞姿态。 然后扭扭捏捏的,说出了那句经典的搭讪语录,“这位漂亮妹妹我曾见过的……” 温柔:“!!!” 这什么老套又恶俗的台词?? 不对。 重点不是这个。 重点是妹妹要被抢了!! 第40章 美人刀 一般来说,但凡性子相似的两人,大抵不是知己好友,就是死磕对头。 苏镜音看了看忽然冒出来的陌生姑娘,又看了看旁边眼睛喷火,又开始和对方吵起来的温柔,没忍住笑了下。 第78章 她觉得这两人的性情真的很像,同样热烈,同样火爆,就跟照镜子似的,果然都是家里惯出来的性子。 只是极为短暂的浅浅一笑,却美得动人极了,像璀璨星河一瞬铺开的流光,饶是狄飞惊也不由怔了一怔。 不知怎的,蓦然间他想起了当年垂死之际,昏迷之前,眼底倒映的那一道道紫色光影。 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忽然被挖掘出来,那时的他还不曾接触武道,恍惚中只以为是幻觉,如今想来,那更像是极快极厉的刀光。 可是那个时候,马厩附近只有受伤的他和小小的她,又怎么会有刀光呢? 对面与温柔吵架的那姑娘,这会儿也睁大了眼睛,捂着嘴,只觉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心口处也砰砰跳跳的,停都停不下来。 她对我笑了!她一定是喜欢我!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跟着漂亮妹妹上了楼,坐到了雅间,她才恍然想起还没自我介绍。 但其实苏镜音已经知道二人是谁了,旁边有个狄飞惊,她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基本上全都知道了。 她知道那是「活财神」朱百万的女儿,朱家大小姐朱七七,也知道她身边的那位,是近来声名鹊起的赏金猎人沈浪。 听说是近来梅花盗一事引得家有女眷的人家户户自危,而朱七七长得美貌,又是个不安分的,总想着出来闯荡江湖,沈浪接了朱老爷的单子,在外保护朱七七,今日在此遇见,也不过是快过年了,沈浪正在护着她赶回家的路上。 眼下坐是坐到了一处,但温大小姐和朱大小姐还是相看两相厌,一对上视线,两张脸就同时垮了下去。 但好在不吵了。 苏镜音隔在中间,觉得自己像个守护世界和平的吉祥物。 台上的歌女又唱完了一曲,向看客们柔柔福了个身,然后一步一摇地走下了台。 接着又有人上了台,是个身穿浅绿绣花锦袍,腰间还挂着十几个绣花荷包的中年男人,年纪不小,但胡子刮得十分干净,手上还端着个翡翠鼻烟壶,打扮得花里胡哨,古里古怪。 苏镜音只听见楼下有人叫他贾大相公,她刚问了句那是谁,就听坐在对面一直一言不发的沈浪忽然开口,向她解释道,“那是江湖中有名的恶棍之一,奸商贾剥皮。” 苏镜音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沈浪也微微笑着颌首,他实在是个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人,明明笑着,却带着几分懒散以及看破世事的豁达,这是相对年轻的王小石所不具备的。 但对苏镜音而言,最重要的还是他的眼神有欣赏,有惊艳,却并不令人讨厌。 狄飞惊也多看了他一眼,只是他的眼神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那贾剥皮好像很喜欢听人奉承他贾大相公,一通开场白后,接着就从桌案下掏出了一只翡翠蟾蜍。蟾蜍约莫海碗大小,遍体碧绿,眼睛上镶嵌着一双足有桂圆大小的海明珠,看上去就价值不菲。 苏镜音没想到出来喝个茶听个曲,还能碰上拍卖现场。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场面,她不免多关注了几分,然后就听楼下已经有人叫到了六千两。 苏镜音对这些珠宝玉器没什么研究,平日多戴点首饰都嫌累赘,万一出事了使轻功还得多费几口内息,此时全身上下也只有一双白玉耳珰,以及头上一支挽发的碧玉簪。 她又看了那蟾蜍一眼,转头问身旁的狄飞惊,语气还带了点点嫌弃,“这东西这么丑,值那么多钱?” 对商户来说,蟾蜍是招财的象征,但女孩子大多是不喜欢的,苏镜音也不喜欢丑丑的、背上还有许多小疙瘩的癞蛤蟆。 狄飞惊忍不住勾了勾唇,姑娘她嫌弃地皱着一张小脸的样子,委实有些可爱,他的指尖蜷了蜷,压下了唐突的想法,面上不露异色地解释道,“那翡翠品相不错,大抵值个几百两银子,真正贵重的,是那双明珠制成的招子。” 朱七七自小富养长大,闻言也点头说道,“单是那一双光泽莹润的海明珠,就已值六千两了。” 王小石也不理解,“所以这是买珍珠还是买蟾蜍呢?” “买的自然是它的价值。”沈浪说道,“倘若能以低价买下,再转手一卖,扣去六千两本金,少说也能赚上个两千两。” 狄飞惊微微一笑,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讽刺之意,“前提是,那上头真有一双明珠。” 苏镜音如今也知道,狄飞惊的眼力与判断力极高明,他说得这样笃定,想来是看出了些什么。 果然,还不等她问,楼下就已先款后货,交易完成,接着立马传来了喧哗声,那买了翡翠蟾蜍的冤大头颤着声音喊道,“这……这蟾蜍不是一整块的翡翠!还有这明珠……竟也只有一颗……不!这仅有的一颗,竟还是剖成两半的……” 那贾大相公早已收好了银子,毫无诚意地说着自己也没看清,然后口口声声货物既出,概不退还,端的一副无赖奸商嘴脸。 除了狄飞惊与沈浪,其他几个都是初入江湖的小年轻,哪里见过这等玩弄骗术的直播现场,这会儿就连温柔也都瞪大了眼睛,扯着王小石的衣袖直呼大开眼界。 难怪他刚才不肯让人上台验货,还要先钱后货,再加上他又极会煽动诱惑人心,勾得那冤大头明知贾剥皮的奸商名声,还是忍不住出钱买了货。 看到这里,苏镜音对江湖的险恶程度,又多出了一番新的认知。 第79章 她想,以后还是别带太多钱出门了,上回那袋丢了的金叶子就让她心痛得不要不要的,万一哪天像那冤大头似的,一丢丢个六千两,那得多心痛啊。 反正只要她够穷,就不会被骗。 苏镜音这正走神呢,楼下又传来了一阵更喧闹的声响,她下意识转头看去,然后就是一怔。 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白衣如雪的柔弱少女。 她就那样怯生生地站在台上,秀发如云披散而下,面容娇美清秀,脸色虽因骇然而苍白,却遮不住那股子楚楚动人的风姿,羞涩得像是一只初入人世的麋鹿。 苏镜音:“??” 什么鬼?皇城脚下明晃晃拐卖人口?? 虽然她从来都被苏梦枕保护得很好,但她也知道朝中奸佞当道,这世道并不太平,拍卖奴隶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司空见惯的事,但也仅限于黑市。 她没想到连这皇城底下,金风细雨楼地盘之外,这样一座人来人往的茶楼,都能这样明目张胆的拍卖人口。 楼下大多都是男人,在贾剥皮极具煽动性的言语中,以及台上少女的美色下,大多都有所动摇,但又怕了贾剥皮的骗术手段,怕成为第二个冤大头,所以几乎都还有所怀疑和犹豫。 然而这贾剥皮的下限,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的。 他突然抬手一拉,将那少女的雪白衣衫一把扯了下来,露出了圆润白皙的肩头,以及半片光滑的胸脯。 狄飞惊早在他动手前就转过了头。 他看向了身旁紧紧蹙着眉的姑娘,若是早知有这一出,他不会来这茶楼,也不会让她看到这样的腌臜场面。 楼下沸反盈天的叫起了价,不一会儿,已经从一千五百两叫到了四千两,那白衣少女更是抖得厉害,不多时就落下了泪来。 温柔彻底看不下去了,拿着刀就要下楼,但朱七七已经快她一步,直接使出了钞能力,“我出一万两!” 楼下静了一瞬,而后一阵骚动,众人皆不约而同抬头,望向了声音来源的二楼雅座。 苏镜音往后一挪,避开了众多视线。 春华楼位于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以及迷天盟的地盘交界处,风雨楼的巡街弟子大多不会巡到这儿来,这也是贾剥皮敢在此处做拍卖的原因。 苏镜音这会儿没带其他人,只能低声问狄飞惊,“你的手下有在附近么?” 狄飞惊心下一跳,蓦然抬眼。 他没回答,只是静静盯着她看,苏镜音眨了眨眼,有些疑惑,“难道我猜错了?” “还是……”她迟疑了下,又问,“难道这是不能说的?” “不,我只是……有些意外。”狄飞惊低声说道。 原来她看着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心里却是透亮的。她知道他手里还握着不少暗中的势力,也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孑然一身,只能借住风雨楼中。 “哦……”苏镜音不太理解,但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朋友之间也并不需要事事相告,她没再多问,只接着说道,“那能不能请你叫人帮我办件事?” 狄飞惊看了她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姑娘但有吩咐,飞惊无有不应。” 他轻声说道,“只是我希望姑娘知道,你永远不用对我说请。” 他的语声那样诚挚,态度又这样郑重,让苏镜音不由有些不自在,但她此时更在意楼下的骚乱,所以也只是迟疑地点了点头,然后低声跟狄飞惊说了自己的打算。 她不打算让风雨楼的人来掺和这事,既然这里是皇城脚下,那就应该让官府的人出面打假打拐,扫黑除恶,来得更名正言顺一些。 狄飞惊出去吩咐手下,苏镜音也顺便伸手拉了拉朱七七,在她耳边低声说起小话,让她和温柔一道做场戏,拖一拖时间。 于是很快,朱七七和温柔又吵了起来,两人互相叫价,这个喊一万一百两,那个就喊一万两百两,就这么一百两两百两的磨着提价。 毕竟两人刚刚才在春华楼门口大吵了一架,贾剥皮也不疑有他,直到两人边吵边叫价,慢吞吞叫到了两万一千两的时候,他才逐渐反应过来不对劲。 但这会儿已经为时已晚。 一道身影如鹞子般一掠而过,犹然裹挟着丝丝冷冽肃杀的气息。 然后,一柄细薄而锋锐的长剑,抵上了这位贾大相公的脖颈。 第41章 美人刀 看到那一身眼熟的黑色劲装,以及那张冷若孤狼的俊脸,苏镜音一下子就不好了。 她是想摇人,但神侯府中四大名捕,足足四分之一的几率,哪怕摇来的不是盛大哥或铁二哥,就算是追命也好啊。 虽说每次她一见追命,他那舌头就跟打了结似的支支吾吾的,但至少总比这位总是冷着张脸,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的好。 好在那张冷脸对恶棍的威慑力是极大的。 冷血使的是「四十九路无名快剑」,大多只攻不守,既快又准,且狠,往往刺出一剑就要人命。 贾大相公算是运气不错,冷血今日不知顾虑到什么,在即将一剑封喉的时候,收手及时,并未让他就此血溅当场。 但也不是很好受,毕竟那柄细薄长剑再进半寸就割开了他的喉,他的面色已经吓到惨白,白得发青,看起来随时都能撅过去。 冷血一路踏着轻功,来得很快,大堂内,刚才那群叫价叫得最欢快的,这会儿都跟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一声都不敢吭。 第80章 王小石和冷血年纪相仿,一个师父是天衣居士,一个师父是诸葛神侯,师父是众所皆知的同门师兄弟,说起来,二人也算是同门。但王小石到京师后,想着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所以一直都不曾上门认亲啃老,此时众人下了楼,他也没有开口多作寒暄,只是眼睛一直盯着冷血那把剑,似是极有兴趣的样子。 与招招式式尽显侠骨柔情的挽留剑相比,冷血的这把无鞘快剑,要显得冷酷无情得多。 他的剑也实在不愧于快剑之名,方才王小石只是眨了一下眼,那把剑就已架上了贾剥皮的脖颈。 相比王小石,幼时家门突逢变故,在江湖上漂泊成长的沈浪就显得主动得多。他是个很容易给人好感的人,走在众人前面,率先开口,三两句话间,就让冷血对他多了两分好感。 苏镜音倒没关注那么多,她跟着走上了台,直直朝着冷血的方向走去。 冷血的脸色仍然很冷,只是脊背却越绷越紧,手中的剑几乎要割破剑下之人的皮肉。 他总是这样冷,比楼外尚未融化的积雪还冷,苏镜音实在不明白,她好像从没惹过他,甚至在他年少刚被神侯收为弟子时,父亲偶尔带着她去神侯府串门,她还送过他几回糖。 那时的小哥哥多可爱啊,还会红着脸说谢谢,哪像现在,越长大越不好玩了,对她都比对别人还要冷。 随着苏镜音越走越近,冷血的脸色也更冷了,冷得发白,只是耳尖却在无人注意之时,悄悄爬上了一点晕红。 可是苏镜音直接越过了他。 冷血面色不变,心里却蓦然失落了下去。 那白衣如雪的柔弱姑娘缩在一旁,苏镜音将她扶了起来,朱七七和温柔立马也跟着凑了过来。 苏镜音多问了几句家庭情况,得知她名为白飞飞,家中父母早亡,只留下她一个孤女独自生活,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被拍卖,也是被人蒙骗拐来的。 姑娘家大多心软,不免觉得好生可怜。 正当她们在考虑怎么安顿这可怜的姑娘时,白飞飞忽然跪了下去,怯生生地道,“几位的救命之恩,飞飞实在无以为报,唯有为奴为婢,才能报此大恩。” 说着,伏下身子,头也跟着磕了下去,“求姑娘们收下飞飞吧……” 苏镜音被她这一跪一磕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想把她扶起来,怎奈白飞飞好似心意已决,怎么劝都不起来。 几人面面相觑,苏镜音不喜欢有人跟着伺候,玉峰塔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温柔同样也是江湖女儿,向来最不耐烦身边跟着个什么武功都不会的丫鬟,关键时刻容易掉链子,剩下的,就只有朱大小姐了。 朱家丫鬟仆役众多,多一个少一个都不打紧,朱七七很爽快,直接点头应下,将人安顿在身边。 冷血三两下封了贾剥皮的周身大穴,将其交给了匆匆来迟的六扇门捕快。眼看着这会儿也没他们的事了,王小石赶着回药局,就先与众人拱手告辞,几番折腾后苏镜音也累了,眼下只想回玉峰塔瘫着,朱七七有些舍不得,但也没有强留,苏镜音与她约了时间,过两日在朱七七离开京师前再出来见一面。 小姑娘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经过方才叫价的一番合作,朱七七和温柔之间的关系倒是亲近不少。财大气粗的朱大小姐包了全城最豪华的客栈,温柔想过去体验体验贵宾级服务,两人也就欢欢喜喜地挽着手走了。 苏镜音来之前从合芳斋取的那盒糕点,落在了楼上雅间,此时站在门口,等着狄飞惊上楼取下来。 正等着呢,忽然身后一冷,她回头看去,就看到了一脸冷峻,却又难得带了些迟疑神色的冷血。 这副样子,倒是与当年那个犹犹豫豫接过糖的小少年,有几分重合。 “冷血?”苏镜音转身对着他,越看越觉得他的表情有点扭捏,忍不住多问了句,“你有事找我啊?” 她说着,也走近了些,冷血身子一僵,却没后退,只迟疑地点了下头。 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木盒,递给了她。 苏镜音眨了眨眼,下意识抬头瞄了一眼天色,呃,今日落雪方停,早上没太阳,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从哪边升起的。 她不确定地问,“……给我的?” 冷血又点了下头,这回毫不犹豫,“嗯。” 苏镜音接了过去,还没打开,就听这之前总是半晌吐不出一个字的黑衣青年,忽然开口说了老长一段话,“前些日子我去江南办案,今早才回京师,这是江南那边的莲子糖。” 他没说,其实收到消息时,神侯府中只有他和铁二师兄两人在,原本二师兄觉得他刚回京,想让他好好休息,是他听到她也在,才主动要过来的。 苏镜音从来不会罔顾别人的好意,他对她冷,她也不刻意贴上去,但他对她好,她也心里感念,投桃报李。 苏镜音打开盒子,从中捻起一粒小小的莲子糖放进口中,感觉到舌尖溢出的甜意,也不计较冷血总是对她态度冷淡了,她晃了晃手中盒子,朝他粲然一笑,“很甜,谢谢。” 这下不止耳朵,冷血的脸倏地也跟着红了起来。 他忽然觉得有些晕乎,像是喝了一整坛烈酒,热得他浑身上下都发麻,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连忙侧过了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他支吾着说,“你、你喜欢就好。” 第81章 他忽然就显得特别局促,苏镜音有些疑惑,又走近了一些,想看看他怎么了,可是冷血却突然像是点了炸药似的,噌地一下急急往后退了好几步,“我、我还有案子要办,先走了!” 然后就在苏镜音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踏着轻功,转瞬之间掠了个没影。 苏镜音:“……”这又搞什么呢?? 算了算了。 西门吹雪也好,冷血也罢,她果然还是搞不懂这些冷面酷哥的想法。 苏镜音一转头,就见狄飞惊静静地站在楼梯口,不知道已经在那看了多久。 他总是很体贴,和她在一起时,若是她有事,不该打扰的时候便不会打扰,但是每每苏镜音蓦然转头看过去,却总能看到他静静地守在那里。 这让苏镜音不由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不论发生什么,只要她一回头,他一直都会在。 但是她不知道,这本就是狄飞惊想要的结果。 苏镜音踏着将融未融的积雪,一路慢悠悠走回风雨楼,狄飞惊所住的院落与玉峰塔是两个方向,一回到天泉山上,两人就分道而行了。 苏镜音提着糕点盒子,路过黄楼外时,脚步倏地一顿,抬眼望去,遍地全是系着红绸子的礼盒礼箱,杨大总管眉头皱得死紧,手上捧着一本厚厚的簿子正在校对。 “这些都是今年的年礼?”苏镜音走近前问道。 各分舵到了年底都会送年礼过来,但往年拢拢总总加起来,并没有这么多,眼看着黄楼外的这片宽阔的空地,都快放不下了,只能一层一层地往上堆。 “有的是,有的不是……” 杨无邪边说边抬头,一看见是她,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立时问道,“小姐今日怎么忽然想出楼游玩了?” “没什么,我就是待得闷了。” 苏镜音摆摆手,又看了一眼堆满空地的东西,奇怪地问,“除了分舵送来的年礼,今年难道还有其它地方送来的礼物吗?” 闻言,杨无邪却没像往日一样有问必答,他只是摇了摇头,神色也变得有些古怪,“这事小姐还是直接问公子吧……” 苏镜音:“??” “还有……”杨无邪忽然压低了声音,“公子回来后,听见守卫说小姐跟那个谁出楼去了,又收到了一堆不知所谓的年礼,眼下心情或许不太好。” 苏镜音更迷惑了。 她从前也偶尔出楼的,她兄长心情不好,跟她出不出去有什么干系?还有这堆年礼又是怎么回事? 但杨无邪怎么问都不说,苏镜音完全一脸懵,顶着满头雾水离开了黄楼地界,继续慢吞吞走回玉峰塔。 玉塔下有一片梅林,当下冬日融雪,正是时节,寒梅绽满枝头。 苏镜音踏入院门,远远的,就望见了梅树之下的苏梦枕。 冰雪林中著此身,犹胜梅三分。 第42章 美人刀 苏镜音的目光有一瞬的失焦。 那道清瘦颀长的身影,分明如以往一般无二,可是落在雪地梅林之中,览尽寒枝,隐隐让人产生一种寂寥空落的错觉。 也或许不是错觉。 她怔住的这片刻,苏梦枕似有所感,蓦然回眸望来,并不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离得有些远,苏镜音看不清他眼底的光影,但她知道,他大概是在等她的。 她慢慢走近,将手中提着的点心盒子放到石桌上,然后再靠近,这才感觉到,他披着的大氅凝了些许水气,身上寒意瑟瑟,也不知道在此处站了多久。 雪满枝头,银装素裹,一片冷白之中,吐露出星星点点的梅红。 他已经收回了视线,分明听见了她靠近的脚步声,却不曾再回头,只是凝眸注视着跟前的一株红梅。 苏镜音也没注意这些,她在意的是他的身体。 每年的深冬是苏梦枕最难过的时节,他这阵子忙得厉害,消瘦了不少,春夏时候养出的那点肉已经没了,脸上也没有半点血气,近来总是病恹恹的。 苏镜音摸了摸他身上的大氅,感觉到手下微微濡湿的布料,一双秀眉几乎拧到了一处,开口时不免带了些责问,“衣裳怎么这么冰?兄长究竟在这里站了多久?” “不久。”苏梦枕没回头,也没对她的问题多作解释,反而话锋一转,问道,“音音今日出去,玩得可还开心?” “还行,就是后来碰上点事。”苏镜音的思绪总是很容易被他带着走,一听他问起,便跟他侃侃说起在茶楼遇见了沈浪和朱七七的事,又提起了向来对她有些冷淡的冷血,破天荒从江南给她带了莲子糖。 她说着说着,忽然周身一冷,倏然抬头,看见他冷隽而苍白的侧脸,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家兄长的脸色阴沉沉的,白得有些吓人。 苏镜音有些懵逼,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他生气了,还是说,杨大哥刚才说兄长心情不好是真的? 他从前虽对她严格了些,却不曾真正对她生过气,她倒是不怕他的,只是不免更加担心,“兄长不高兴?是不是楼子里出了什么事?”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堆满黄楼外的那堆年礼,好像杨大哥说起那些年礼时,态度就古里古怪的,于是她又多问了一句,“我刚刚过来,看到黄楼外堆了不少年礼,比往年多了不少,是不是那些年礼有什么问题?” 话音刚落,苏梦枕的脸色瞬间更不好了。 第82章 饶是向来迟钝的苏镜音都感觉出来了。 就这么一小会儿,苏镜音想了许多,能让她兄长变了脸色的,绝对不会是小事,要么是送礼之人来者不善,要么就是那些年礼中,掺了某些不好处理的东西,比如火药之类的。 她想了很多,就是没想到,那些多出来的年礼,全都是送给她的。 可偏偏那些东西送过来时,像是瞅准了时机,跟在其它分舵的年礼后头一道送来,那会儿杨无邪跟着苏梦枕出去了不在楼中,弟子们便也以为是分舵的年礼,因而统统收了下来。 苏梦枕今日特地出楼,还带上了杨无邪,去办的自然不会是小事。 当日三合楼会谈,他虽离得远,却也看见了苏镜音与方应看之间的一番僵持。 习武之人眼力极好,他没错过方应看眼中毫不掩饰的志在必得。 方应看此人,就算再怎么强装天真,也改变不了他内里的龌龊阴毒。 就譬如他在外头名声极好,总是看起来一副纯稚羞涩的模样,大多时候也表现得洁身自好,不沾女色,实际上背地里强淫良家的恶事干了不少。 之所以能有如今这般好名声,不过是害怕他义父方歌吟知晓,因而每次办事都极其严密,甚至为了防止走漏风声而灭人满门。 说一声恶贯满盈也不为过。 而方应看手下的有桥集团方才成立不久,虽然暂时隐藏实力,蛰伏了起来,却也正是需要大笔银钱打通各处关卡的时候。 为了巴结蔡京傅宗书等奸佞,方应看将一切向钱看齐的信条实施得淋漓尽致。有桥集团在汴京之外的各个地方剥削百姓,肆意敛财,天高皇帝远,不说上头那个昏聩至极只知享乐的官家不会管,也管不了,就连苏梦枕此前也是有心无力的。 毕竟那时候的金风细雨楼,在汴京城内还有六分半堂这个掣肘,雷损也在虎视眈眈,彼时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正面对上有桥集团,引得几方实力联合起来,调转枪头对付风雨楼,到时只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那时的苏梦枕,就算想管也管不了。 但如今形势变换,雷损已死,六分半堂表面雷媚当权,实际上也在他的掌控之中。 就算不提有桥集团不顾百姓的敛财行径,单是方应看本人暗地里所做的那些龌龊事,他也是万死难赎其罪。 更别提他如今还将目标放在了苏镜音身上。 这是苏梦枕所不能忍,也忍不了的。 这两个月来,他在各个地方的分舵,暗中安排了不少对付有桥集团敛财行径的布置,近来有桥集团的各处“收成”少了一大半,方应看虽隐隐察觉到不对,却抓不到和风雨楼有关的任何把柄。 眼下到了年底,蔡京傅宗书那边狮子大开口,索要的钱财也更多,方应看如今捉襟见肘,已经开始寻找合作对象,另辟蹊径。 随着风雨楼势力坐大,杨无邪手下的情报网更是扩充许多,也密集许多,如今内陆区域,已经很难避开白楼探子的耳目。 方应看自然也深知这一点。 因而此番,他新找的合作对象,不在内陆,而在海上。 那股势力神秘莫测,江湖上偶尔能听到一星半点的传闻,因其位处浩瀚无际的大海之上,杨无邪暂且还未查到根源出自何处,只知名为蝙蝠岛,似乎背景极深,不是普通的小门小派能做到的。 方应看与蝙蝠岛的主人于今日午时会面敲定合作,苏梦枕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那合作的两方皆不是什么好东西,与其阻止双方狼狈勾结,还不如一网打尽来得好。 苏梦枕此次出楼,无独有偶,他同样也是去见新的合作对象。 巧了么这不是。 海上的势力分布错综复杂,强大的可不止蝙蝠岛一家而已。 他所收到的消息,自然也是那位合作对象给出的诚意。 对方虽不能算作实际意义上的好人,但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只是性情古怪,行事随心所欲了一些,苏梦枕便也顺势而为,前往赴约,敲定了双方接下来一段时日的合作。 只是就那么短短的两个时辰,他不过出楼了一趟,一回来,就瞧见了堆积如山的年礼。 年礼上边系满的红绸子,分明和各处分舵送来的大同小异,只是在看到各本册子上不同的署名时,却生生扎进了他眼里。 礼物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送礼的人。 丐帮送来的礼物,署的虽是帮主南宫灵的名字,可那字迹,却隐隐透着一股悲悯出尘的佛性,出自谁手,苏梦枕一眼便知。 更别提还有楚留香从关外捎来的,西门吹雪自万梅山庄遣人送来的,更有太平王府在他回楼不久,一群王府护卫跟着抬来的……以及洛阳王家,礼单上头写明了是当日鄂州城之事的赔罪之礼,实则在最后还多加了一句,让某位哥哥后槽牙都差点咬碎的“择日登门提亲”。 若非近来西方魔教教主玉罗刹暴亡,教中群龙无首,继而传出了谁持有罗刹牌,谁就是新任教主的消息,引得江湖上不少势力蠢蠢欲动,陆小凤莫名其妙又背了一锅,因为罗刹牌一事,被盯上西方魔教教主之位的各方势力追杀,自顾不暇,只怕这堆礼物里也有他的份。 其它送来年礼的,像什么峨眉都好理解,让苏梦枕觉得不对的是,终年不世出的神水宫,竟也掺了一脚,送来了不少贵重之物。 第83章 这几月来,白楼倒是查出了一些线索,早年间关系不睦的神水宫主水母阴姬与石观音,近来其实私下里相互有联系,但是她二人与苏镜音之间的关联,至今杨无邪却仍未查出。 想到此处,苏梦枕忍不住按了按额角,只觉那些事情好像越是查下去,就越是错综复杂。 看着一脸茫然的小姑娘,他没回答她方才问的话,只是幽幽叹了一口气。 苏镜音:“??” 她担忧地问,“果然是年礼有问题吗?” “放心……没什么大问题。” 苏梦枕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似是不想再提年礼的事,又转头看向了眼前的簇簇寒梅。 看着看着,他的眸子忽然就温柔了下来。 雪中红梅,花开正盛,清丽出尘,艳色无双。 一如此时,静静陪在他身边的姑娘。 “很美。” 苏梦枕目光凝在一簇开得正艳的梅花上,忽然开口,轻声叹道,“可惜过了这寒冬腊月,或许没多久,便要凋零了。” 到那时,零落成泥,碾作烟尘,当真还能留作香如故么? 苏梦枕不知道,他只知,“如今看到的,不论多美,也终究会有失去的那一天。” 他说着这话,面上仍是冷冷清清的,心里却隐隐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分不清是因为叹息梅花终将凋落,还是因为透过眼前的梅花,看到了一些无可言说的未来。 终将会有那么一天,他抓不住手中的花。 苏梦枕不曾回头,苏镜音抬眸看他,只能看到一面冷隽孤寒的侧颜,尽管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却无端感觉到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落寞酸楚。 苏镜音抿了抿唇,她是个空心的,从来都不理解那些吟花弄月的风雅之事,苏梦枕口中所言的是梅花,对她来说那就是梅花,实在很难听懂他话里话外的隐喻。 于是她说,“那就趁着当下花还开着,多来看上几回。” 眼前有一簇红梅开得最好,苏梦枕抬手轻轻拂开了枝头积雪,指尖凉意刺骨,他却好似感觉不到一般,只是转而低声说道,“若是我想时时看到,那又该当如何?” 苏镜音说,“那便摘了回去。” 她十分怀疑,兄长他是不是在雪地站太久,把脑子都给冻傻了,就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要问她。 可她这话,说是说得轻巧,苏梦枕原本还在轻轻抚着梅花的手,却蓦然一顿。 枝头细雪裹挟着片片红影,簌簌而下,转眼间洒落了一地,红白交错,一如往日那些浸染血色的帕子。 他喃喃道,“我真的……可以折下这枝花么?” 第43章 美人刀 苏梦枕从来都是个理智的人。 他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定,哪怕她有一天失了信,有了喜欢的人,再也不愿陪着她的哥哥了,他也已经做好了看着她成婚的打算。 他给自己下了太多暗示,以此来封控住那些自知不该有的情愫。 因为不能,因为不敢。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的心思一日比一日变得更重,那些不见天日的阴鹜心绪,也变得越来越难以掩盖。 若是不想被人发现,他便应该及时止住,不该再继续放任情意那样无止境地疯长下去。 却没想到,就连一点年礼都能让他的心绪紊乱至此,妒嫉至此。 他大抵是妒嫉他们的,为什么他们能够直言不讳,说着喜欢她,追求她,可他却不能,他早就已经被那份兄长的责任牢牢禁锢住了。 他做不了别的,终究也只能妒嫉而已。 无法排解的情意,贯穿始终。 欲壑难填。 苏镜音不是很懂他的辗转与纠结。 她上前两步,一伸手,直接将梅枝一把薅下来,然后折了一枝红梅。 恰是他抚了又抚的那枝,开得极美,极艳,红梅映雪,宛若玉骨生晕。 她的眸子宛如水洗过一般清澈,捉过苏梦枕瘦削的手,将梅枝放进他手里的时候,他好似还在怔愣着,像是反应不过来。 这是很难得一见的事。 他聪明一世,总是冷静而淡然,不论遇到什么难事,都能不动声色地在最快的时间里分清局势,找出问题,解决问题。 从来没有过像这样恍惚无觉的时候。 那双眼睛里的情绪,苏镜音看不分明,只觉里边好似被一层灰暗的迷雾笼罩着,不多时,迷雾散去,逐渐露出了幽黑深邃的真面目。 苏梦枕回过神,垂下眸子,视线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他手中那枝积雪未融的梅花上。 “音音,这是给我的么……” 他的语声很轻,很低,带了些显而易见的犹疑不定,或许是他并未遮掩半分,饶是向来迟钝的苏镜音也听出来了。 不过是折枝梅花而已,虽然觉得兄长他这表现有些怪怪的,但苏镜音也没有多想,很干脆地一点头,脆生生应道,“是啊,我看兄长好像真的很喜欢这枝梅花,所以才折了下来。” “等会儿回塔上,咱们再找个好看的花瓶插起来,放在兄长房间里,这样不就能时时看到了?” 她的声音温温软软的,一字一句,随着一阵裹挟寒梅香气的轻风,清清楚楚地飘进他耳中,钻入他心里,一点一点的,以摧枯拉朽之势,轻而易举就扫开了他心头那层厚厚的积尘。 彼时那些被掩盖的,被压抑住的,那些被他死死藏在阴影角落里的情意,跟着一阵不可言说的心悸,终于还是暴露在了他无法忽略的明光之下。 第84章 苏梦枕攥紧了手中的花,目光慢慢聚焦在了少女身上,他眼底的光影晦暗不明,牢牢盯住了她,下颌线紧紧绷着,语声低沉地问,“这枝花,我很喜欢,音音真的愿意将它给我么?” 明明知道眼前的姑娘不懂,不明白他的意思,明明知道得到的只会是肯定的答案,可他偏偏这样问了。 他只是在给自己一个揭开那层欲壑的机会,一个确切的,没有任何意外答案的机会。 对两个人来说,这其实都是一道单选题。 果不其然,下一刻,苏梦枕便听到了她肯定的答案,“当然了,不过是一枝花而已,这本就是我看兄长那样喜欢,才特意折下来的。” 她说着,然后又问,“梅林里的花多得数不清,兄长还想要哪枝?我都可以折来给你的。” 他的唇角动了动,忽然扯开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不用了,音音。 他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他手里的这枝而已。 他唇畔边的笑意极轻,极浅,仔细看好似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轻微颤动,像是掩藏着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令苏镜音无端生出了些许危险之感来。 她迟疑了下,后退了一步,直觉还是不妙,又继续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她这一步还没退开,苏梦枕长臂一捞,绕过她眼前,她命运的后脖颈就被一只手给按住了。 那只手瘦骨嶙嶙,掌心里带了层薄薄的茧子,是常年握刀而生出的,有些粗砺,连同微凉的温度,覆在她细嫩的皮肤之上,激起了阵阵颤栗。 那股寒意几乎一瞬就沁入了骨髓,苏镜音颤了颤,下意识抬起头,然后就撞进了一双暗流涌动的幽邃眼眸之中。 漆黑的眸子里寒火荧荧,一瞬燎原,寒烬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海渊,封印已久的凶兽,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之底,猛然睁开了它危险的双眼。 那双眼里有她,有她身后的一片梅花,雪地反射的冷光也映在他眼底,可那里头更深层的东西,她却不论怎么都看不明了。 苏镜音本以为自己是了解他的,可是此时此刻,她却蓦然发觉,原来她所了解的那些,不过仅仅只是他愿意让她了解的表面而已。 她忽然觉得有些害怕了,缩了缩脖子,又往后一仰,想要挣开牢牢把住颈后的那只手。 可苏梦枕却已经不允许她后退半步了。 “音音是害怕我了么?” 他垂着眸子,面色仍是苍白如纸,黑色鸦羽似的阴影落在眼睑下,白与黑混杂交错,又界限分明,看上去有种虚弱而病态的美感。 加上那副带了些受伤之色的神情,让苏镜音不由心头一颤,下意识反思起了自己,觉得自己不该那样猜疑兄长,不论他是怎样的人,他对她,总归是很好很好的。 她连忙摇头否认,然后磕磕绊绊地找着委婉的借口,“我只是……只是有些冷。” 话音方落,一阵轻柔而不失强硬的力道自颈后袭来,下一刻,苏镜音眼前一黑,玄青色的大氅兜头而下,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在其中。 “这样,还冷么?” 苏梦枕将她牢牢扣在怀里,嗓音倏然哑了几分。 “啊?”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点懵,怔了一怔,才回过神来,“不、不冷了……” 可是他先前大多都是虚虚抱着她,从来没有这样紧密拥抱的姿态,饶是苏镜音都觉得这样好像有些过于亲密了,她刚刚只是随便找个借口而已,并、并不是真觉得冷啊…… 她没忍住挣了几下,可是苏梦枕看似清瘦羸弱,属于高手的那点力道却还是有的,想要制住一个小姑娘何其轻易,他不愿放手,苏镜音自然便也挣扎不开。 “那个……”她的脸侧贴在他胸前,不知怎么的,觉得面上忽然有些热,目光也跟着游移起来,于是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兄长,其实,我好像也不是很冷……” “我知道。”苏梦枕低声说着,忽而又咳了几声,语气中带了显然的弱势,“可是音音,我冷。” 苏镜音一下子就放弃挣扎了。 她对他的信任近乎盲目,根本没有半点怀疑,也确实感觉到了他身上的寒意,就连此时覆在她背上的手,也带着明显偏凉的温度。 他的身体总是那样多病孱弱,每至秋冬时节,最忌受风受寒,苏镜音想着,算了,就把自己当作供应取暖的暖炉好了。 感觉到怀中放松下来的小姑娘,苏梦枕微微勾了勾唇,小心翼翼地将她扣得更紧了些。 他有时也觉得自己虚伪至极,打着兄长的名义,怀抱着不可言说的心思,放任自己与她越来越亲近。 她大概还是不懂情爱的,能够接受这样亲密的距离,不过是因为对他毫无防备罢了,她哪里能想得到,她的兄长,冠冕堂皇地伪装着自己,然后还利用她的心软,一点点试探她可以接受的底线。 这倥偬半生以来,对于所做的每一个决定,他总是思忖再三,从未有过如此放任自流的时候。 可是他尝试过,逃避过,压抑过,如今这般,终究还是因为放不下啊。 哪怕她以后或许会怪他,他仍然还是只想要她,想得心口都开始发疼了。 这或许已经成了他无法收敛的执念。 哪怕他明明知道,她亲近他,只是将他当作兄长,当作唯一的亲人,所以在这之前,他总是竭力压抑住了这个背德的,不堪的念头。 第85章 可是执念既已生了根,又怎么可能不发芽。 他掐掉了这根初生的芽,旋即又有那根新芽破土而出,他无法阻止它的生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不见天日的执念,随着日复一日,成倍递增。 他清清楚楚的知道,那些疯长的情愫总有一天会脱离他的掌控,哪怕不是今日,也可能是明日。 这一切,如今已是荒腔走板,离道万里。 想要回头已经太晚了。 到头来,他终究还是只想放纵一场。 第44章 美人刀 寂静默然的梅林里,似有什么无可言说的东西,在慢慢发酵,无声蔓延。 直到天色渐暗,苏镜音的人形暖炉工作才告一段落,一被放开,她立马溜得飞快,就连石案上的点心盒子也忘了拿。 苏梦枕嘴角不由上扬了几分,直到那道步子带了点慌乱的身影消失在角门后,他才低低笑了起来。 他这沉疴缠身的半生,鲜少有这样欣愉放松的时刻,或许是解开了挂在心头许久的一道枷锁,就连笑也不再如从前那样克制。 尽管这笑意,最后还是湮没在了咳嗽声中。 苏镜音低着头跑过角门,没看路,一转过弯,就撞上了站在门后发愣的杨无邪。 也不知道他在此处站了多久,神情恍恍惚惚的,被苏镜音撞了一下,才堪堪回过神来。 “杨大哥,你来找兄长吗?”苏镜音稳住步子,顺手指了指她身后的角门,“他就在梅林里边。” 杨无邪神色古怪地点了下头,他自是知晓公子在哪里的,毕竟他已经在这站了有一会儿了,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他也全都看到了…… 公子与他,虽是上下从属,实则更像知己好友,或许是公子对小姐的那点心思,他早就有所察觉,所以如今看到那般场面,虽在情理之外,却也是意料之中。 苏镜音并没注意到他脸上古怪的表情,她这会儿脑子里晕乎乎的,脸也微微发着烫,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只对被撞到的杨无邪点了下头,接着又埋着头慌慌忙忙溜回玉塔上了。 杨无邪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目光闪了闪,而后转身跨过角门,抱着记录年礼的册子,慢步走近了自家公子身边。 苏梦枕正捂唇咳着,嗽声阵阵,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很快就蔓延开来,他手里的帕子旋即便染上了血色,星星点点的,像极了眼前雪地之上的片片梅瓣。 这样的场景分明常常可见,可杨无邪却做不到司空见惯。 他在心中暗暗叹息了起来。 他与自家公子年纪相仿,他是老楼主捡回来的,自年少时就跟着公子,自然也是看着小姐从一个小小的女娃娃,长到如今这般亭亭玉立的模样。 杨无邪并没有那些迂腐的想法,虽然两人当了十几年的兄妹,且这五六年来,小姐几乎算是公子一手带大的,如若以后真能修成正果,传出去可能会引起一番江湖轰动,或许背地里的闲话也不会少,但对杨无邪来说,他却更加重视公子的意愿。 人活一世,最多不过三数万日,可这三数万日,放在公子身上,却也不过三成之数。 公子这大半生已经够苦了,他只希望,公子想要的都能如他所愿,如若能在这数不清的病苦之中,汲取到些许甜意,纵使是兄妹,那又如何呢。 苏梦枕已经渐渐平复下了咳嗽。 他没有再看手中的帕子一眼,他知道上边一定沾染了不少咯出的血,他只是微微施力一震,那张血色斑驳的帕子,立时被内力震成了碎末,风一吹,就散了。 石桌上放着个红泥火炉,上边正煮着茶,两人在桌边坐下,杨无邪这才将手中的册子交给了苏梦枕。 苏梦枕只翻了几页,并没有多看,就随手放在了桌上,这里边有什么东西,他约莫心里有数。更何况他从来都全心信任杨无邪,对他所做的事,给予支持,却从不多加插手。 也正因有苏梦枕的这番信任,才能有如今揽尽天下英雄的白楼情报网。 苏梦枕喝了杯热茶,将口中的血腥气冲淡了些,才顺手打开了苏镜音方才落下来的点心盒子。 食盒里头,整齐地摆放着三两碟模样精致的糕点,还有一小盒桂花秋梨糖。 这一盒桂花秋梨糖是给谁的,不言而喻。 苏梦枕唇角扬了扬,打开掌心大小的糖盒,从中捻了一小块放进口中,舌尖很快溢出了些微甜意。 糖块并不甜腻,更多的是清甜,恰是对症,明知小小一颗,疗效不大,可苏梦枕却觉得,经扰他多年的咳意,在这一刻,好似全都消散不见了。 杨无邪看着看着,忽然笑了,“公子能想通,这样很好。” 但凡生病,最忌郁结于心,前些日子公子表面看着与平时一般无二,实则心里却像走进了死胡同,他已经不止一回看到,人后的公子,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了。 “嗯。”苏梦枕低低应了一声,他知道他那些辗转反侧的心思,瞒不过杨无邪,也从未刻意瞒过他,“你过来,应当不止为了年礼的事吧?” “是。”杨无邪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了几张笺纸,纸张带有卷曲的幅度,显然是从信鸽上解下来的,应当是刚收到不久的消息,“方才有情报传来,大小姐的生身父亲前几日已入了关,同行的还有楚留香。” 自家大小姐的身世,楼子里知道的人并不多,基本都是曾经跟随老楼主日久的老人,比如树大夫和上官中神。但他们也只知道大小姐并非老楼主亲生,而是收养,其它的那些,知道的并不怎么详细。 第86章 杨无邪也是知情人里的其中一个,他之所以知道,一是因为他是公子心腹,二来,也是因为关于小姐身世的事,这几个月以来,白楼的情报网一直都有在密切关注着。 杨无邪此番过来,除了已将今年收到的所有年礼整理成册以外,本也是为了此事。 大小姐的生身父亲,正是多年前绝迹江湖的小李探花,当日峨眉独孤掌门透露了此事,苏梦枕回到京师后,也并未瞒着杨无邪。 他初初听闻的时候,都忍不住心头一惊。 距离小李探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至今已有十七八年,这些年来,猜测他下落的消息不少,有的说他被仇家追杀死了,也有的说他退隐江湖结婚生子了……反正是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真正准确的说法,就连他手下的白楼也没能查出确切的消息来。 “他们往何处去?”苏梦枕问道。 “暂时还未查出。”杨无邪道,“只是看他们行路的方向,可能是汴京城,但更大的可能,还是李探花的家乡保定城。” “将要过年,游子思乡,他们的目的地,应当是赶往保定城。” 苏梦枕指尖覆在茶杯口,轻轻地摩挲着,“再者说,他其实并不知晓音音的存在。” 这点杨无邪倒是猜到了,当年的小李探花,虽然因其贪酒如命,嫉恶如仇,爱友如己,挥金如土,出刀如飞,视死如归,被江湖上誉为「六如公子」,但其实性情也是出了名的心软良善。 倘若他知晓自己有个亲生女儿,又怎会这么多年远走关外,不闻不问。 想到这里,杨无邪倏然叹道,“当年的李探花在江湖上何等风光,飞刀一出,从无失手,也不知道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这样一个人忽然远走关外,散尽家财……” 当年李寻欢临行之前,将他的全部身家,包括御赐门楣牌匾「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李园,全都赠予了表妹林诗音。 那林姑娘倒也是个厉害的,十几年时间,便将李寻欢当年留下的产业翻了几番,虽然如今依然独身一人,尚未嫁娶,却以一女子之身,成了保定城的首富人家。 从前那些往事,大多都还未查清楚,苏梦枕低头喝了口茶,只交代道,“此事暂且放到一边,先别让音音知晓。” 对于身世一事,小姑娘至今仍一无所知,苏梦枕也不知道该如何告知她,毕竟那些旧事,几乎可以算是瞬间推翻了她前面十几年的认知。 他怕她一下子接受不了。 ………… 阿飞是在路上遇见的李寻欢。 那日大雪纷飞,千里冰封,他只着一身单薄衣裳,冒雪行路,身后传来车铃与马儿嘶鸣声,他也不曾回头看过一眼,脚步仍然坚定地向着前方走去,仿佛不知疲倦,不知寒冷,也不知饥饿。 李寻欢是个善良又心软的人,楚留香也一样,当即在少年身边停下了马车,探出身来,邀他一道上车同行,说要请他喝杯酒。 阿飞不喜欢欠人人情,也不喜欢旁人多余的怜悯,所以他拒绝得很干脆,很果断。 尽管短短几句话间,就被那个狡猾的中年人坑了一把,倒欠了他一顿酒,但是他却记住了那两双同样温柔亲切,同样清澈年轻的眼睛。 后来客栈再遇,阿飞身上没钱,又想要还掉那顿莫名其妙被坑的酒,正好同时也有个莫名其妙的人,用五十两银子买他自己的命,于是他便出手杀了他,用他那把简陋的像是小孩玩具的剑。 他的剑,严格上来说,并不能算作一把剑,说是小孩玩具那已经是好听的说法了,其实只是一把三尺多长的铁片,但凡一把剑上有的东西,剑锋,剑鄂,基本都没有,就连手握的剑柄,也是只用两片软木钉在上面,固定而成,这就勉强算是剑柄了。 阿飞杀了那个人,有了五十两银子,请了李寻欢和楚留香一顿酒,便算结识一场了,之后李寻欢再邀他上马车同行,他就没有再拒绝。 他没有确切的目的地,于是跟着这俩人,一路行往李寻欢的家乡保定城。 赶了好些天的路,楚留香也是无聊得紧了,李寻欢用来雕刻的木块,用的都是上好的木头,车里有许多,他便随手拿了一个也开始雕刻起来。 他想着这一路,他可以慢慢雕,雕得与苏姑娘相像些,就算这些日子还见不到她,也可以放在身边以慰相思。 一路无波无澜,没几日就临近保定城,赶路的时候虽然无聊了些,但阿飞自七岁后都是一个人生活,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闷的。 只是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两人一路上,除了喝酒谈天,就是拿着木头在雕着什么,看样子,好像雕的都是人,还都是女人。 他偶然随口问了几句,听说那俩人刻的,全都是自己的心上人。 李寻欢很少提起那木像上的女子,人都有自己不想多说的过往和秘密,楚留香向来尊重他人,并不多作探究,也从不窥探李寻欢所雕刻的木像是何模样。 阿飞也不曾多问,但却无意中撞见过李寻欢在深夜里掩埋木像,偶然看到了那木像的女子模样。 直到入了保定城,楚留香当做宝贝一样刻着的木像,也完成了一大半,阿飞莫名就觉出了些不对劲来。 为什么他觉得,这两个人雕的木像…… 怎么那么像同一个人?? 第45章 美人刀 第87章 自接二连三被掳之后,苏镜音这两个月来,练刀倒是比从前勤快了不少。 但也仅限于她睡饱的时候。 毕竟被掳走只是临时充当一下人质,用来威胁威胁她哥,大抵是要不了命的,但是如果让她早起的话,那可就是直接要命了。 早起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一到年夜这日,对苏镜音来说,最痛苦莫过于一大早被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炸醒,裹着被子塞上耳朵,还是能听到闷闷的声响,一整天时不时地嘣几声,就没多少消停的时候。 一直到晚上,暮色四合,黑夜来临,爆竹声渐消,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绽放的烟花。 当除夕佳节的第一簇烟火在空中绽开时,苏梦枕坐在黄楼内的上座,仰首饮下了第一杯酒。 有他在前,座下众人一同跟着喝下这第一杯酒,接下来便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时间楼内气氛灼热非常。 黄楼是娱乐宴饮之所,苏梦枕一年到头,只有庆功宴及年关时候会踏入此处。 对于外人而言,苏梦枕是个很有距离感的人,但楼中弟子大多敬重他,爱戴他,并不因他性情冷清而拘谨慎行,因此在这种特别的日子里,壮着胆子上前敬酒的也不少。 苏梦枕来者不拒,但也只是浅酌一小口。他身子不好,饮酒伤身,众人都是理解的,再者说,还有大小姐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呢。 知道他不能多喝酒,一场宴饮下来,苏镜音全程一心三用,一边吃着丰盛的年夜大餐,一边同旁边的狄飞惊说话,一边还要分心关注着苏梦枕喝没喝酒。 他一拿起酒杯,苏镜音就直勾勾盯着酒杯看,但凡他稍微多喝一点,她就学着树大夫的样子,摆起脸色给他看。 这些弟子们上前敬酒,本就只是为了与楼主多说几句话而已,说完话,一个个的也就顶着一脸傻笑,心满意足地回到位子上了。 今夜有熬年的习俗,有家室的回家去团聚,没家室的便继续在这饮酒作乐,作的倒不是那些乌七八糟的乐,风雨楼中纪律严明,哪怕有些弟子在不当值的时候是小甜水巷的常客,也不会将那些风气带入楼子里。 狄飞惊是苏镜音叫来的,她想着这样热闹的日子,他自己一个人独自待在客院里过年,未免太过寂寞冷清,于是便让人邀了他过来。 其实白日里,苏镜音还特意遣人去叫了石观音,毕竟不提其它,她这位忽然出现的小姨,到底对她还是不错的,只是弟子后来回报,说是石观音昨日突然离开了汴京城,不知去哪儿了,于是便也不了了之。 狄飞惊客居天泉山上已有几个月,通过平日的观察,也知晓风雨楼作风严明,不似六分半堂那般包赌包娼,豢养舞姬歌女,却也没想这种日子里,楼内也不曾破例寻欢作乐。 没有靡靡之音,也没有纸醉金迷,只有纯粹的欢聚融融。 狄飞惊看了片刻,倏然侧眸,看向了旁边的苏镜音。 其实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若不是这样干净的地方,哪里能养得出这样干净的姑娘。 可是如此一来,就越发显得,当初的他错把鱼目当珍珠,究竟错得有多离谱。 江湖中人一般贫苦出身的不少,玩不来那些飞花令、筹子酒令之类的文人把戏。如今江湖势大,侠以武犯禁,所倚仗的不过一个武字,哪怕在这种气氛喜庆的年节里,喝了酒之后,所玩的除了猜拳投壶摇骰子,其余大多都是武艺上的切磋,或者有一些会点小才艺的,也会自告奋勇上台表演助助兴,吹拉弹唱的,大多也都是家乡小调之类的。 今夜这黄楼的灯火,大抵是要通宵不熄的,往年苏梦枕都是来此露个面,再与众人说说话,待到宴席中途,便先行离场了,今年也是一样。 只是今年在离开的时候,还特地带走了苏镜音。 狄飞惊也跟着站起来,却被忽然过来敬酒的杨无邪给拖住了,然后敬了一杯又一杯,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旁边,拉着他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 狄飞惊:“……” 苏镜音乖乖跟着自家兄长走,边走边垂着脑袋,有些奇怪地看着自己被牵住的手。 在她的记忆里,只有小的时候父亲才会牵着她的手,从前兄长大多都在小寒山上学武,回来比较少,这几年的话,大多时候只要他说一声,她就会乖乖跟着走了。 虽然偶尔他也会拉她手腕,但很少有这样牵着她手的时候,有点微凉,却带着独属于年岁更长者的包容。 她忽然就想起了父亲。 出了黄楼,离开了席间杯筹交错的热闹氛围,划破夜空的烟花声,也变得越发响亮了,苏镜音觉得自己都快被震聋了。 就连走在旁边的苏梦枕正看着她,薄唇一张一合,像是在说着什么,她也都没听清。 苏镜音摇摇头,又抬起另一只没被牵住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她听不清。 还没等她放下手,就看见他已经缓缓俯下身来,眼里闪着细碎的笑意,一点一点地靠近她。 忽地,头上微微一重,苏镜音下意识又抬手摸上了发髻,才发现原本挽发的簪子边上,多出了一支通体温润的玉簪,摸起来……感觉像是梅花的式样。 “这是什么?”她有些怔忪,眨了眨眼,下意识想拔下来看看,却被苏梦枕握住了手。 烟花声阵阵,他倾身贴近了她耳畔,语声低缓而温柔,“这枝寒梅白玉簪,是今年的馈岁礼。” 第88章 也是他那些藏在心底许久,不可言说的心意。 男子送女子发簪,大多是作为定情信物,结发为夫妻,暗示着欲要与卿结发。 他知道眼前的姑娘还不懂,但这不妨碍他提前送。 先前犹豫不决便罢了,如今既已明白自己绝不可能放手的心思,若再瞻前顾后,那他便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骄傲的苏梦枕了。 苏镜音的确不懂,江湖上没那么多规矩,楼子里也没几个能教她的长辈,她所知道的一切,大多都是从父亲和长兄那里得来的,苏梦枕不说,她便也不知道。 她是真的惫懒,一直不喜欢买个婢女在旁跟着,却又懒怠梳妆,画眉点脂的事从来都不做,连同挽发也懒怠得很。 平日里若是有打算出门还好,还会用簪子挽个简单齐整的发式,但若是当天她兄长大发慈悲不用她练刀,她死宅着不出房门的话,就任由一头如瀑青丝随意披着,就算出了房门,在玉塔范围内晃悠,最多也就是挽个发,还挽得松松垮垮的,反正就是怎么舒坦怎么来。 说来说去,她平日用的最多的饰物,还是簪子,所以苏镜音便也以为,兄长送她簪子,也是因着这个缘由,并未多想。 “可我没有准备礼物……” 苏镜音不免有些赧然,觉得自己好像对兄长太不上心了。 但是转念一想,分明是从前的年关时,兄长大多都是直接给钱,让她想要什么买什么,谁知道他今年忽然来这一出啊? 嗯,遇事多在别人身上找找原因。 于是她又理直气壮了,“是兄长今年这礼送得太突然了,我才没来得及准备的。” “嗯,是我的错,是我没提前说。” 苏梦枕轻笑出声,好脾气地点点头,然后一抬手,将她发上原本簪着的那支簪子轻轻一碰,取了下来。 苏镜音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手心已经摊开,放在了她面前,问她,“那音音就把这支流云白玉簪赠予我,可好?” 互赠发簪的寓意,苏镜音自然也是不懂的,但这不妨碍她莫名生出了一种被套路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最近,尤其是和兄长单独相处的时候,总是会有,她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又委实说不上来…… 最后只能归咎于,他薅下她发簪的手速实在太快的原因。 快到,像是生怕她反手将簪子要回去。 该说不说她兄长真是会挑,他手上的这支流云簪,是她最喜欢的一支簪子,是质地极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可贵可贵了。 不过……她又摸了摸头上的那支寒梅簪,通体摸起来温润细腻,比起她的流云簪,应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这样一对比,好像不亏的样子。 最后她还是点了头,“好叭……” 谁让她没有提前准备回礼呢。 然后苏镜音一抬眸,就看见他辗然笑了。 似是极为愉悦的模样。 只是唇角浅浅一勾,在这漫天烟花的陪衬下,眸如朗星,恍若神祗,她的心跳忽然就乱了一拍。 苏镜音有些失神,觉得这烟花的声响实在太大了,震得她的心脏也跟着砰砰直跳。 像银河一瞬倾落。 目眩神离。 然后她就这么晕晕乎乎的,被他牵回玉峰塔上,带进了他的房间里。 关上房门,隔绝了屋外大部分烟花的轰隆声响,苏梦枕将她带到塌边坐下,才放开了她的手,垂眸看着她,“今夜的熬年守岁,音音就在这儿陪陪我罢?” “可是……”苏镜音有些犹豫,“兄长的身体,还是不要熬夜的好。” 苏梦枕也在塌边坐下,“不过一晚而已,不打紧。” 他说着,顺手从坐塌后边取出一方棋盘。 苏镜音眼前一黑,差点原地昏厥。 什么玩意儿?? 平时要她学这些就算了,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这种大好的年夜佳节里,她还要练习这杀千刀的下棋对弈?? 苏梦枕放下棋盘,又侧身去取装棋子的陶瓮,还没拿出来,手背就被两只宁死不屈的爪子,给死死摁住了。 他一转头,就见苏镜音正愤愤地瞪着他。 那悲愤的眼神,将她内心的不满表达得清清楚楚:你要是敢拿出来,你今晚就要失去我这个聪明可爱貌美如花……以下省略一万字的妹妹了!! 苏梦枕怔了怔,然后不由失笑,他拿得顺手,倒是忘了,这姑娘有多不喜欢下棋了。 其实苏镜音倒也不是不喜欢。 主要问题不在于她,而在于她面前六亲不认、下手从不留情的这位仁兄。 自打她翻开《弈经》的那一日,至今整整五年,就特喵从来没赢过一局……换作任何一个人,也喜欢不起来的好吗! 谁特喵喜欢一直输啊! 想起这茬,苏镜音忽然就更生气了。 她拧眉想了想,不知想到了什么,蓦然倾身,凑上前去。 苏镜音埋头找着东西,没察觉到两人此时离得极近,可苏梦枕却不同,他的注意力本就大多在她身上,眼下他的呼吸就喷洒在她发顶,就算不看着她,也能感觉到她翻找的一举一动。 苏梦枕的下颌慢慢绷紧。 少顷,他的手不由自主抬了起来。 但下一刻,“找到了!” 小姑娘倏地坐了回去,嫌弃地将围棋的棋盘扒拉到旁边,然后摆上了她刚翻出来的象棋。 第89章 苏梦枕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看见桌上的棋子和棋盘,不由眉头一挑,“不下围棋,却要下象棋?”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小姑娘的象棋棋艺,还不如围棋呢。 苏镜音摇头,“这么好的日子,下棋多可惜呀!” 她说着,十分严谨地分配好一人一瓮棋子。 苏梦枕来了兴致,“不下棋,你拿棋子作什么?” 从小瓮中取出一枚棋子,苏镜音率先放到了棋盘中间,闻言抬头,眉眼倏然一弯。 “兄长,咱们来码王八呀!” 看谁码得高,不让棋子倒下来,谁就赢了,多简单啊,还不用累死累活地费脑子。 她就不信了,这她还能输。 苏梦枕:“……??” 第46章 美人刀 事实证明,厉害的人不论做什么都是厉害的。 就算是码王八,苏镜音照样输的一塌糊涂。 对面的臭直男不知道在气什么,压根就毫不放水,一个时辰下来,堆了十几回棋子,每回堆到高处,都以苏镜音的棋子落下,然后噼里啪啦落了一地而告终。 每回她都不信邪,又气鼓鼓地一颗颗捡了回来,继续下一局,然后下一局又输。 输了十几回之后,苏镜音看了看散落满地的棋子,又看了看对面支着脑袋,一脸懒倦的狗男人,最后终于绝望了。 对这些绝顶高手来说,就连提刀杀人都能精准到分毫不差,更别提码王八了,她一个小菜鸡,跟人斗,怎么可能斗得赢。 地上散落的棋子她已经懒得捡了,苏镜音往后一仰,瘫在了塌上,生无可恋地摆摆手,“我不玩了……” 不玩了,这辈子都不想玩什么码王八了。 她捂着眼睛不想面对。 输了足足十三回,她已经倒欠兄长十三个条件了,这特喵得还到猴年马月啊…… 隔绝在外的烟花声闷闷地轰隆着,仍然有些吵嚷,塌上另一边传来的一声嗤笑却清晰可闻。 苏镜音忽然回过味儿来,想起兄长听到她说不下棋,要用棋子码王八时,似乎他那表情可不太好看。 她十分怀疑他是故意的。 可是她没有证据。 毕竟是她自己技不如人。 夜色已深,屋外的烟花声响渐熄,不再如此前那般密集,只时不时响起几许砰声。 苏梦枕见她眉宇间皆是倦意,眼睛也已经阖上了,也不忍心将她唤醒继续熬这个年了。 他将塌上的小案挪开,扯过先前随手放在塌边的狐裘,给身旁已经沉沉睡下的小姑娘盖上,然后掖了掖。 那是他的狐裘,足够将小小的姑娘整个包裹住,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的心里,莫名生出了丝丝缕缕的满足感,只一瞬间便充盈了全身上下,四肢百骸。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不论是狐裘,还是裹着狐裘的她,都是只属于他一人的所有物。 喉间忽然涌上熟悉的痒意,他熟练地悄声点了几下,封住穴道,然后倚在她身旁,静静守着她。 看着看着,他忽然就低低笑了起来。 她先前猜的倒没错,苏梦枕其实就是故意的。 尽管明知道,他家这小姑娘,就是个特别会破坏气氛的木头疙瘩,可是在她提出码那个什么鬼玩意儿时,他还是不可避免的,一下就被气乐了。 气得牙根痒痒的,很想咬她一口。 可他不能这样做,那样会吓到小姑娘的,于是只能通过其它方式实施打击报复。 他不想承认,他就是看中输家得答应赢家一个条件。 手握十三个条件,他的心情忽然就愉悦了许多。 但是牙根还是微微发着痒。 他稍一低头,在她嫩白的耳尖上,悄悄地,轻轻地咬了一口。 小姑娘还在睡梦中,或许是感觉到了耳尖的痒意,眉头忽然皱了皱,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像是梦话。 苏梦枕微微俯下身,又贴近了些,想听清楚一点。 随着他的动作,他的发丝有几缕垂散了下去,落在了她的颊上。 可能是感觉到有些痒,她眉头皱得更紧了,无意识地抬手挠了挠,结果还是觉得痒,小姑娘一下子就烦躁了,分明还在睡梦中,却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然后啪地一下,手背糊上了某位罪魁祸首的脸。 苏梦枕:“……” 苏梦枕又好气又好笑,磨了磨后槽牙,直接伸手一裹,将身旁的小姑娘整个裹在狐裘内,然后牢牢扣进了怀里。 他抱得有点紧,苏镜音无意识地伸手推了推,或许是感觉到推不开,片刻后也不再挣扎了,反倒是慢慢放松了下去,睡得更沉了。 苏梦枕唇角勾了勾,低头在她发顶轻轻印下一吻。 一夜无梦。 除夕夜熬太晚,第二天苏镜音是被唤醒的。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早就错过了早饭,是苏梦枕眼看着她午饭也要错过了,担心她饿着,才将她唤了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脸上满是生不如死的困意。 大过年的,索性摆烂,果断狐裘一裹,整个人缩成一团,再度埋了进去。 团子里边闷闷传出了一句,“再让我睡会儿……” 苏梦枕不为所动,冷酷无情地把她从狐裘里捞了出来。 直到坐到了饭桌前,手里拿着喝粥的小匙子,她的脑袋还是一点一点的。 第90章 眼看着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抿着粥,半晌加起来拢共没喝进两口,苏梦枕叹了口气,伸手拿过她手里的小匙子,端起了粥碗。 苏镜音没睡饱,脑子里一团浆糊,被抢了勺子也只是懵懵地转头,茫然地看着他舀了勺粥,轻轻吹了吹,然后喂给了她。 她怔怔地张开嘴,喝了一口白粥,觉得没滋没味的,还特别自然地提出了意见,“我要吃肉。” 苏梦枕气笑了,瞥了她一眼,却见她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他又叹气,可还是只能认命地拿起筷子,给她夹了块鱼肉。 然后就这么一口粥一口菜,再一口肉的,喂完了新年的第一顿饭。 苏镜音吃到一半的时候,其实已经差不多清醒了,但是意识到当下什么情况时,她觉得气氛古怪极了,所以没敢多说话,只是忍不住偷偷抬眼瞅他。 就这么狗狗祟祟地,瞄了一眼又一眼。 苏梦枕也知道她在偷偷地看他。 她的眼睛水亮水亮的,漾着滢滢波光,像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 湖水中映漾的是他的倒影。 他唇角微勾,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舀着粥喂她。 苏镜音又咽下一口粥,莫名觉得,她哥对她好像纵容得有点过分。 她直觉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上来。 那种感觉,该怎么说呢? 就好像养猪的农户背后偷偷藏着一把刀,正爱怜地一口一口喂着小猪仔儿。 等到喂饱了,长大了,就可以磨一磨刀,把她拎起来,一片一片的,削了吃肉。 就问她感动不感动。 她不敢动,于是只能乖乖的吃完了饭,又乖乖的被他牵着手,拉到玉峰塔下遛起了食。 嗯,因为不敢动,所以一个不小心,她就被喂撑了。 遛完食,她又被牵回了他的房里。 苏梦枕体质畏寒,冬日里他的房间几乎天天都烧着炭,用的是上好的红罗炭,没什么烟气,整个屋室里暖融融的。 苏镜音瘫在塌上看话本,看着看着,又开始犯困了,也不管别的,轻车熟路地揪过塌上的狐裘,一盖一裹,直接睡起了回笼觉。 风雨楼中的事务,苏梦枕在除夕夜前大多都处理完了,当下只剩一些零碎的,虽不着急,但苏梦枕眼下闲来无事,便顺手处理了起来。 等他处理完,不经意一抬眸,就瞧见了塌上一团隆起。 还是他昨日穿过的那件狐裘,绒绒的厚裘下,只露出了一张莹白小脸,脸颊微微泛着粉,显然是某个又睡过去的小姑娘。 满室暖意翕然。 苏梦枕悄然放下了手中的笔,并未走近前去,仅仅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无所藏匿的情思。 满怀柔肠,寂静而欢喜。 尽管她一无所觉。 可是他却觉得,一切都温柔得刚刚好。 仿佛如此便是一生。 ………… 新年喜庆的气息在整个汴京城弥漫开来,距离近千里的保定城,却是一派兵荒马乱。 准确来说,兵荒马乱的是保定城内的李园。 回到李园过完除夕,至今已有近十天,李寻欢所居的冷香小筑内,已经陆续迎来了三波杀手。 像是谨慎的试探,来的杀手一波比一波多,武功也一波比一波高强。 自第一波杀手出现过后,楚留香就察觉到了对方的主使者是谁。 当初霍天青被杀,他赶往青衣楼,欲要洗清自己身上盗取天一神水的黑锅,可惜晚了一步,到达关中的时候,原本的青衣楼楼主霍休也死了。 死无对证,他无法自证清白,是石观音说她能帮他向水母阴姬证明,只需要他帮她做一件事。 她想找一个人。 而这个人,就是早已绝迹江湖多年的小李探花李寻欢。 以石观音的能耐,就算楚留香当时不答应,她也有办法逼得他答应,所以他只能应下了这场交易。 楚留香的任务,在入关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之后那一路同行,不过是酒逢知己,相见恨晚,所以谁也不曾开口提过分道扬镳。 但李寻欢既已入关,他的行进路线以及目的地,自然不是什么难猜的事。 尽管过了将近二十年,如今的李寻欢病气缠身,鬓边也已经染上了几缕白发,但这并不妨碍,他依然是个可以称得上风华绝代的人物。 马车一进保定城,在李园门口那么一停,他掀帘而下时,当即就有不少老人认出了他来。 林诗音收到下人禀报,步履匆匆赶过来见他的时候,却差点没能认出来。 二人是至亲至近的表兄妹,或许是林诗音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过得顺心遂意的缘故,她比表哥分明小不了几岁,她仍然年轻美貌,甚至曾经略显单薄的身材都丰腴了不少,可他却面色恹恹,消瘦苍白,眉宇间的惆怅,仿佛怎么抹都抹不开。 她这一生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 姐姐离开之后,留下了足以护佑她平安一生的保护伞,而表哥的离开,也给她留下了一辈子用之不竭的财富。 可是姐姐去了关外就没了消息,而表哥虽然偶有传信回来,却只道一切安好。 可如今一见,这哪里是一切安好的样子。 他究竟又是历经了多少彻夜不眠的长夜,才会变成如今这样沧桑憔悴的模样…… 第91章 林诗音不敢问。 她只能勉强端起笑容,吩咐下人赶紧将冷香小筑打扫干净,然后越过茫茫的岁月长河,道出那一句许久不见。 冷香小筑内花草依旧,像是没有任何改变,可以看得出这些年来,林诗音特意让人维护保持得很好。 可惜保持得那样好,却因为一波又一波杀手的到来,而毁了大半。 第47章 美人刀 住了短短小半月,李寻欢最终还是离开了冷香小筑,离开了李园。 站在杀手背后的那个人,分明知道仅仅只是派遣杀手出马,根本奈何不了他。 可她还是一波又一波地派了出来。 不知为何,她似乎是不想在李园杀他的。 就像不知为何,她似是非要杀了他。 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 李寻欢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只要他离开,李园仍然还是那个李园。 还是那个,承载了许多曾经的李园。 林诗音远离江湖的平静生活,也不会有所改变。 保定城的城门被远远抛在了后头。 马车铃儿叮当响着,楚留香问李寻欢,接下来想去往何处。 李寻欢苦笑摇头,他知道他从何处来,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阿飞说,他想去汴京城,一展身手,江湖扬名。 少年人总有一些头脑发热的想法,李寻欢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 他也曾豪情满腹,也曾快意恩仇,只是回首踏过匆匆二十年,抬眼云烟过,才明白何为一入江湖岁月催。 岁月催人老,再归来,已是华发遍生。 楚留香也要去汴京城。 他说他有个想见的人在那里。 李寻欢拎着酒壶,仰头饮下一口酒,笑得通透,“是心上人?” 楚留香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小,李寻欢在关外的时候也是听说过的,风流多情的江湖浪子,知己红颜,不知凡几。 但这一路走来,他却不曾见过楚留香的半个红颜,就连在路上遇见明里暗里示好的姑娘,他也佯装不知,四两拨千斤地默默推拒。 浪子收心,不外如是。 所以李寻欢此时问的才会是心上人,而不是红颜知己。 楚留香也笑,每每觉得赧然,他总是不自觉抬手摸鼻子,此时自然也是如此。 “是。”他回答道,“但她应当是不懂的。” 他见过许多女子,有过许多红颜,也破过许多迷案,览尽花丛,阅尽千帆,怎么可能看不出苏镜音和他从前遇见的姑娘都不同。 分明身在江湖的漩涡中心,却被保护得太好太纯粹。分明身怀绝世的美貌容颜,却从不因此而骄矜。 不通情爱,对此无心。 这样的姑娘是最危险,最不能招惹的。 因为她什么都不想要,也什么回应都不会给。 可是越是这样,你就越是什么都想要奉到她面前。 你的要求会越来越低,你想要的会越来越少,一个浅到不能再浅的笑,乃至一个淡淡的眼神,都能让你觉得满足,到最后,或许就连尊严都低到了尘埃里。 直到那时,她眼里永远不变的纯澈,最后就成了所有痛苦的根源,干净得仿佛不论如何,都容不下一只自取灭亡的飞虫。 明知宵蛾投火,偏偏爱而不得。 最初遇见她的时候,楚留香也曾望而却步,可惜再多的明知道,再多的理智,也在一次次接触中,慢慢清醒着踏入漩涡。 那实在是个很可爱,很容易让人动心的姑娘。 一场情爱的开始,总是半点不由人,哪怕是经过了几个月的冷静,他好像还是想试着,去做一回投火的宵蛾。 或许他骨子里本就是个热爱冒险的人,不撞一撞这道南墙,他总是不甘心放弃的。 闻言,李寻欢仍然笑着,似是随口调侃,“原来楚留香,也有在感情上犯难的时候。” 楚留香摇头,笑而不语。 一旁的阿飞自方才起就面色古怪,欲言又止。 李寻欢原本只当他年纪尚小,听到情爱之事才会这般羞窘,并未在意,但是却忽然想到,好似这段日子以来,这个如初生狼崽一般的单纯少年,已经不止一次露出过这副古怪又纠结的表情了。 只是他每次问,阿飞总是僵硬地摇头不语。 就像此时,他再问,也还是只得到一个沉默的答复。 就这样在路上走了几日,很快就临近了汴京城。 距京师越近的城镇越繁华,江湖人也越多。 进城的这日恰是上元节。 自那日春华楼相遇,温柔与朱七七的关系极速升温,俩人这大半月来时有通信,就连上元节,朱七七也和温柔约好了,提前来到了汴京城。 上元节这日,温柔本要叫上苏镜音一道出去的,怎奈她那不近人情的大师兄不肯放人,说是妹妹要例行练刀。最后温柔只留给苏妹妹一个同情的眼神,还是一个人兴冲冲窜出了天泉山。 正当苏镜音以为她哥真要如此丧心病狂的时候,不多时却一脸懵的被他带出了风雨楼。 今夜的汴京城分外热闹,行人络绎不绝,天上是火树银花,簇簇烟火,人间是华灯千盏,明如白昼。 往年虽然热闹,但今年路上的游人显然更加多,尤其是贯穿了半个汴京内城的马行街。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第92章 整条街上歌舞百戏,鳞鳞切切,人烟浩闹,乐声人声交织,嘈杂十余里。 近来梅花盗作案越发猖獗,路上行人之所以这样多,不过是那些大家小姐出门时都带了许多护卫,因而才显得比往年热闹不少。 这世上已没几个人是苏梦枕的对手,这趟外出,他有自己的私心,并未多带其他部下。 苏镜音平日死宅惯了,不过走了半刻功夫,就被这摩肩擦踵的人群给教育了,这会儿正可怜巴巴地揪着自家兄长的衣袖,死活不肯走了。 苏梦枕拿她无法,只得就近寻了个酒楼稍作休息。 只是这种日子,倘若没有提前定好,想要位子就只能靠运气了。 苏镜音今天的运气不大好。 没有位子就算了,偏偏在想要掉头就走的时候,又听见了熟悉的吵嚷声。 不是一道,而是两道。 苏镜音伸手拉住了想要转身离开的兄长。 苏梦枕叹了口气,默默扶额。 平日就罢了,如果可以,今日他只想与小姑娘单独在一起。 可惜世事总是与愿违。 其实苏镜音原本也打算走人的,毕竟温大小姐别的不行,惹麻烦的能力却是一骑绝尘。 更别说这会儿,还多了一个同样麻烦精附体的朱大小姐。 只是不巧,她在打算转身就走时,无意之间,和站在二楼栏边的沈浪对上了视线。 不过半个多月未见,那双原本见人三分笑的眼睛里,当下写满了沧桑与无奈,实在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上回还有个王小石和他一道面对,这回只剩他一人,苏镜音摸了摸自己的良心,委实做不到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面对两个麻烦精。 而且听起来,好像只是为了个座位而争执,对面和她们起冲突的人,似乎还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大群。 苏镜音才刚走上楼,就听到温柔骄傲地抬着下巴,口中还在大放厥词,鄙视对面: “武林第一美人?笑死人了,就这?连我苏妹妹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苏镜音整个人都麻了:“……” 好一个反派嘴脸。 所以为什么要扯到她身上?? 苏镜音默默捂脸,转身,收回了往前踏近的脚步。 对不起了沈浪,她丢不起这个人。 可惜晚了一步,谁知道平时看不懂半点眼色的温柔,这会儿眼睛那么尖。 “音音!你怎么也来这……” 温柔这话才说到一半,原本兴高采烈的语气,在目光蓦然瞥见苏梦枕的时候,硬生生卡了壳。 温大小姐嚣张的气焰就像淋了一桶冰水,瞬间熄得一点不剩。 而那位身边簇拥着一群爱慕者的“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也跟着柔柔弱弱地望了过来。 那张娇美动人的面容,倏然僵住。 而后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抽搐了一下。 眼底是来不及隐藏的嫉恨与怨毒。 那些被林仙儿美貌吸引而来的爱慕者,此时已经再没人注意到她了。 二楼的目光几乎统统落在了楼梯口的少女身上。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苏梦枕面容发冷。 微微侧身,挡住了众人目光。 自君山一行,苏梦枕明里暗里压住了不少和苏镜音有关的江湖传闻,尤其是在当初林仙儿刚传出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声时,他还命人加了一把火。 这两月来,随着梅花盗作案越发频繁,近来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声也越发响亮,听说就连官家都有所耳闻。 当今昏聩无道,骄奢淫逸,甚至时常微服狎妓,林仙儿传出这么个名声,还特地往汴京城来,表面说是为了捉拿梅花盗,实则约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况且,梅花盗那样一个江湖毒瘤,苏梦枕早已让杨无邪暗中查探,这个因其成名的林仙儿身上,疑点更是不少。 汴京城里见过苏梦枕的不在少数,他面色一冷,楼中众人几乎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盯着看了。 苏镜音顿时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彻底松下来,少了那些过分灼热的目光,愈发显出身后某道目光的存在感来。 简直如芒在背。 酒楼下的歌伶正唱道:「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苏镜音倏然回首,却对上了一双宛如碧绿潭水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十分复杂,难以分辨,隐约几许水光,像是春风吹皱了湖面,荡起圈圈涟漪。 她不认识那个人,可却不知为何,心头猝然一跳,只得下意识攥紧了身旁兄长的手。 耳边仍是幽幽渺渺的戏曲之音。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第48章 美人刀 苏镜音几乎整个人都缩到了兄长背后。 她不是没遇见过一直紧紧盯着她看的人,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明明素昧平生,从未谋面,却莫名让她感觉心头一跳。 或许是他的眼神实在太悲伤,苏镜音忽然就觉得有些心酸。 她微微探出头,再度觑了那人一眼,却见他眼底的情绪,好像又有了些许变化。 似是不止悲伤,还有无尽的失落。 苏镜音紧紧攥住了身前兄长的手。 感觉到手上忽然抓紧的力道,苏梦枕垂下眸子,看见她神色间俱是迷茫的模样,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安抚一般,抬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第93章 小姑娘下意识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笑,无声的表示她没事,苏梦枕也笑了下,然后侧身挡住了她。 再抬眼,蓦然看见坐在窗边的那几人,饶是一贯沉着从容的苏梦枕,也不由怔了一怔。 小李探花的画像,白楼自然是有收藏的,只不过画上的人,远要比当下见着的这位,更显年轻风采,更显意气风发。 他很快回过神,楚留香笑着迎上前来,面上虽云淡风轻,可那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里,闪着不容忽视的惊喜光芒,一开口,就是热情地邀请兄妹二人同坐一桌。 苏梦枕与楚留香的交情一向不错,但这不影响他觉得浪子的眼神太过扎心。 他知道楚留香的心思,感情之事不像势力帮派之间的争夺那样简单,也不是什么能任人随意操控的东西,想要一颗真心,无非是以心换心,各尽其能罢了。 他本可以淡然处之,前提是,这厮不要再用那种看大舅兄的闪亮眼神看他。 苏梦枕的脸色有点不大好。 可一向聪明睿智屡破奇案的楚留香,却好像眼睛忽然出了问题似的,半点都没看出来他的不高兴。 要说没看出来是不可能的,但楚留香表示对此十分理解,毕竟倘若他要是也有个从小宠到大的妹妹遭人惦记,他不打断那小子的腿才怪。 不过理解归理解,他却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要不是怕操之过急,哪怕现在让他跟着苏姑娘叫上一声兄长,他也是能张口就来的。 可惜想认苏公子为大舅兄的人,实在太多,不止楚留香一个。 而苏公子他也一点都不想当这个兄长。 太糟心了。 且他这会儿也没有那些争风吃醋的心思,他的脸色不太好,绝大部分是因为忽然出现在汴京城的李寻欢。 尽管李寻欢在江湖上消失多年,知晓他模样的人并不多,但楚留香的面孔并不陌生。以白楼在京城里铺开的情报网络,楚留香几人踏入京城不多时,风雨楼中应当就已经收到消息了,只不过他恰好带着小姑娘出了天泉山,因而才没能及时得知。 所幸现在知道也不迟。 看李寻欢紧迫盯人的表现,或许已经对此有所猜疑。 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今还不得而知,至少苏梦枕眼下,并不打算贸然揭开那层隐秘的关系。 一切都要等到他查清楚事情原委,确定不会对他家的小姑娘造成伤害,之后再提不迟。 林仙儿单看确实是个少见的美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融合了极具冲突性的纯与欲。 可也仅限于单看。 古人云,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美人自然是需要对比的。 但有时人比人,实在能够气死人。 朱大小姐骄矜贵气,温小师妹娇俏活泼,原本和林仙儿比起来,是不相上下的,但林仙儿胜就胜在媚态入骨,对她来说,朱七七和温柔就像两个黄毛丫头,没有半点女人味。 但真正的美人不需要那么多外在条件。 苏镜音的突然出现,只一露面就衬得林仙儿艳俗不堪,这对比过分惨烈,林仙儿只觉既嫉又恨,暗地里恨得牙都快咬碎了,却也怕再呆得久一点,同时见过她二人的越多,她「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头就不保了。 所以林仙儿早在楚留香走近前来的时候,就已经带着她的追求者们匆匆离去了。 那群追求者也不是个个都想跟着走,只是里头混杂着不少渣滓,几乎都是被林仙儿撩拨惯了的人,大多目光鬼祟,邪僻不正,只是盯了苏镜音几眼,苏梦枕就已然动了杀心。 他也没掩饰自己的杀意,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若是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这群人一走,刚才还在争抢的位子就空了出来,温柔一脸得意地坐下,本想叫上自家苏妹妹,只是在瞥到她大师兄的脸色时,又从心地将话咽了回去。 刚要叫伙计上些茶点,一转头这才发现,方才跟在林仙儿身后的那串追求者里,落下了一条魂不守舍的小尾巴。 那群追求者的质量参差不齐,或老或少,各种歪瓜裂枣都有,此时留下来的这个少年,已经算得上是那里头为数不多的周正人了。 这少年怀里抱着把比一般剑刃偏短的短剑,他杵在原地好一会儿,脚步抬了又抬,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顶着苏梦枕杀人的目光,硬着头皮向苏镜音搭了话。 他说他是藏剑山庄的少庄主,名为游龙生,还说想把他手中的鱼肠剑赠予她。 一段话说得支支吾吾,断断续续,周遭的几个人却还是都听清了。 藏剑山庄近些年虽然落魄了,但锻剑的秘法却仍是江湖头一份,尤其是游龙生此时手上的这把鱼肠短剑,可以说是山庄内传承多年的家传宝物了。 原本这鱼肠剑,是常年供奉在藏剑山庄的祠堂里的,只是林仙儿故意引诱了游龙生,哄骗着他盗取家传宝剑送给她。 少年一腔热情,被花言巧语哄得昏了头,当真将鱼肠剑从祠堂中盗了出来。 只是还没来得及送出去,抱着家传宝剑的少年,就遇上了真正的人间绝色。 于是这下,情窦乍开,头更昏了。 如果说方才要将鱼肠剑给林仙儿之前,游龙生还有些迟疑不决的话,那现在便是毫不犹豫,只想以宝剑赠佳人。 游龙生尚且年少,没什么紧迫压人的气场,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满是真诚,苏镜音与他说话倒是没那么大压力,只是这少年好像有点死心眼,这会儿捧着短剑,一心一意只想送给她。 第94章 兵器这种东西,只有在合适的人手上,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至少苏镜音自认,她不是这把鱼肠剑的主人,而且她也对宝剑没什么兴趣。 “你快收回去吧。”苏镜音摇了下头,委婉拒绝,“我不练剑的,不论多好的宝剑给我也没用。” 她不要他的剑,游龙生有些失落,但也不再勉强,只是脸庞还是红的厉害,“那、那苏姑娘不练剑,练的什么?藏剑山庄也可以帮姑娘锻造出一把合手的武器……” 这是纯然的好意,苏镜音并不看轻这份诚挚的心意,但她还是明确表示了拒绝。 父亲从小教她的,无功不受禄,不能随便收受人家的东西。 最后什么都没送出去,游龙生抱着他的家传宝剑,恹恹不乐地离开了。 苏梦枕轻轻叹息了一声,忍不住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一出门就招惹桃花,这还是他在场的时候,他要是不在,恐怕就不是一朵两朵这么简单了。 只有兄长名分的苏梦枕,越想越心梗。 月光自窗前洒落,酒楼内灯火通明,交相辉映在那张清艳无双的面容上。 那是怎样相似的一张脸。 随着她仰着一张小脸,对苏梦枕辗然一笑,李寻欢目光迷离了片刻,恍惚间,宛如看到消失已久的故人缓缓归来。 可是他清醒的知道,那小姑娘略带怯弱的眼神,太过纯粹,非是故人所有。 她们不一样。 一个是孑然独立于世外的孤雁,一个是江湖风雨中绽开的花。 无可排解的悲伤几乎将李寻欢湮没。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就连入梦也太少太少。 他是个历经多次希望又失望的人了,本以为无法习惯,可是太多次的失望,造就了他此时的淡然,或者也可以说是麻木。 因而李寻欢其实只是怔愣了片刻,在那个小姑娘躲在苏梦枕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他走过来之前,就已经恢复了正常。 若是忽略他紧绷到泛白的指节的话,确实可以说得上是正常。 苏梦枕目光淡淡地掠过他捏着酒盏的指尖。 但李寻欢其实还不是全场最紧张的人。 以为自己将要面对史诗级修罗场的阿飞,这会儿脊背挺得格外笔直,额角都绷到浮起了纵横交错的青筋。 李寻欢神思不属,唯有悠悠然返回的楚留香,率先发现了阿飞的古怪之处,他问,“阿飞也认识苏姑娘?” 苏梦枕眉头一跳,苏镜音也跟着看了过来。 孤狼一样的眼神落在苏镜音脸上,不由顿了顿,却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不认识。”他语气冷硬,说完猛然仰头,大口饮下一杯酒。 或许是从前不怎么喝酒,再加上这口酒他实在喝得太急,酒液才流入喉头,就呛起了阵阵咳嗽。 但他是个很健康的年轻人,和酗酒如命的李寻欢不同,和病灶缠身的苏梦枕也不同,就算他此时这般剧烈地咳起来,也是很健康的那种咳嗽,咳得整个脸庞都红得不像话。 苏镜音不由得笑出了声。 于是阿飞的脸顿时更红了。 因为楚留香的再三相邀,苏梦枕只得带着自家的小姑娘,从顺如流地同坐一桌。 尽管事实上,他是抱着些许试探李寻欢的心思,才坐到了这张桌上。 苏镜音自然也乖乖坐在了他旁边。 对着那张极为相似的脸,李寻欢近乎本能般,下意识放下了拿起酒盏的手。 楼下的歌伶已经唱完了一场,下台之后,楼内未免冷清了一些,但很快的,就有个身着青衫的说书先生上了台。 那说书先生捋了捋胡子,折扇一开,醒木一拍,然后慢慢悠悠地说起了楚留香的风流史。 楚留香一口酒水差点喷出来,霎时间脸都绿了。 他十分怀疑这是有人在搞他,但是他没有证据。 倒是苏镜音反而听得不亦乐乎,甚至听到一些模糊之处,还会时不时找楚留香本人求证两句,丝毫没注意到楚留香的脸色有多僵。 苏梦枕明里暗里地言语试探起李寻欢,李寻欢也不落其后,几番交锋下,亦是问出了些许苏镜音的基本信息来。 也或许全都是苏梦枕故意透露给他的。 但事实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李寻欢忽然有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 据他所知,二十多年前,应州生乱,宋室国势不振,苏遮幕集结应州、云州、朔州等州府的武林同道,欲要以身为领,收复失地,却遭朝廷内奸泄露风声,之后苏门子弟惨遭横祸,苏家满门被辽人屠戮殆尽…… 最后只余苏遮幕一人,携一襁褓幼子逃出生天。 至此苏家满门,只剩苏氏父子二人,之后几年,苏遮幕在汴京城建立起金风细雨楼,也未曾听闻他有过另行婚配。 李寻欢清楚的记得,应州动乱那一年,阿月也曾特意动身赶往应州。 如此说来,或许她与苏遮幕私底下有所交情也不一定。 尽管这仅仅只是猜测。 可是眼前这个与她相似程度足有八成的小姑娘,年后已是十九岁。 恰与当年她离开的时日差不离。 可惜眼前这位苏楼主,年纪虽轻,城府却深,该说的说,不愿说的,却怎么都套不出来。 李寻欢委实看不透他。 甚至他隐隐有一种,此番谈话,其实从头到尾都被他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第95章 他还有太多疑惑,未曾得到解答。 李寻欢决定留在汴京城,暂时不走了。 楚留香十几岁初入江湖,至今已有十来年,说起来,他的风流史约莫比陆小凤还要长上一段,苏梦枕起身告辞的时候,楼下的说书先生才说了不到一半。 苏镜音听得兴起,离开的时候还有些意犹未尽。 楚留香一口气梗在心口,都快把自己憋死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要是让他知道,那说书先生是谁干的好事,铁定没完。 楚留香不知道的是,他没完的对象,此时正在街道对面的茶楼里。 苏镜音跟着自家兄长踏出酒楼的时候,一袭月白僧衣的出尘佛子坐在茶楼之内,唇角含着清浅笑意,正在提壶斟茶。 “母亲,消消气。” 一盏茶水斟到半满,无花神色从容,端着茶杯奉到了石观音跟前。 石观音接过茶水,喃喃道,“李园虽是李寻欢的产业,却也是姐姐曾经长住的地方,我终究还是不忍心毁掉它。” 说到这里,她沉沉叹了口气,咬牙道,“若非这一路,有个多管闲事的家伙拖了我后腿,李寻欢怎么可能安生来到汴京城……更别提让他见到音音了。” 这气早在路上就气过了,如今木已成舟,李寻欢见到了音音,除非他瞎了眼,撞了脑壳变成傻子,否则怎么可能猜不出音音和姐姐之间的关系? “此事已成定局,但母亲,还有一事……”无花神色有些迟疑。 石观音低头喝了口茶,闻言皱了下眉,问道,“又有何事?” “听闻那近来犯案猖獗的梅花盗,如今已到了汴京城。”无花说道,“那位华山掌门因梅花盗痛失爱女,似乎也追了过来……” 石观音眉头一挑,“你拐弯抹角的,究竟想说什么?” “当年黄山与华山两派相争,华山派大胜,黄山满门被灭,母亲身为黄山派唯一生还之人,自东瀛归来后,报仇时几乎灭了华山大部分武功高强的弟子,若是遇到,只怕不好收场。”无花温声解释道。 石观音放下茶盏,冷笑着反问道,“那是李琦干的好事,跟我石观音有什么关系?” 无花:“……”这难道有什么区别么? 无花又问,“还有皇甫高一事,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若是在京师碰上,恐怕会招惹麻烦。” 皇甫高是华山派弟子,华山七剑的大师兄,当年石观音渡海归来,为了报仇,几乎杀掉了华山剑派的大多数弟子。 唯独皇甫高被她留下了一命。 之所以留下他,是因为原本的石观音极好男色,皇甫高对杀了自己师兄弟的石观音自然誓死不从,于是石观音便对他百般折磨,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又被放走了。 无花自然不知道,当初的石观音刚开始折磨,就被夺舍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石观音又笑了,“再说了,那是石观音做的好事,跟我李琦又有什么关系?” 无花:“……” 所以说这到底有什么区别啊?? 第49章 美人刀 从酒楼出来后的一路上,苏镜音有些怅然若失。 她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怅然是没由来的,虽然只有一点点,感觉并不明显,但偏偏就是那一点点,才使得她这般失落。 苏梦枕对她的情绪最是敏感,他自己心头的滋味也复杂难明,毕竟那位有极大可能是她生身父亲,如若二人将来相认,他与她的关系又该放在什么位置上? 诚然他不愿意一直做她兄长,但这却也是他在这段感情里的伪装色,在他还没来得及推进关系之前,李寻欢的出现实在太突然,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有许多话,压在心底,想对她说,可话到喉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直到回到天泉山,回到玉峰塔,苏梦枕辗转许久,迟疑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敲响了她的房门。 江湖中人的耳力是极好的,隔壁屋子里水声不断,他敲响房门的时间把控得正好,恰是水声停歇了好一会儿的时候。 本以为她已经沐浴更衣齐整了,可是敲开房门,却瞧见了披着一头湿淋淋长发的姑娘。 过了上元,人间已春,只是春寒料峭,冻杀年少,比起秋冬时节也不遑多让,尤其夜深之时,越发冷寒。 屋子里点了炭火,虽不至于太冷,但披着一头湿发打开房门的时候,寒风迎面而至,苏镜音还是免不了哆嗦了一下。 她一哆嗦,苏梦枕立时眉头一蹙,当即踏入房内,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屋外的冷风与寒气。 大抵是刚洗完澡的缘故,苏镜音只着一身中衣,湿发柔软地贴在耳侧,周身仿佛笼着一层微凉的水气,面上两颊微粉,眸若剪水,细看眼睫上还带着几点水光。 苏梦枕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视线。 苏镜音擦着头发,疑惑地看着他,“这么晚了,兄长怎么还没睡?” 她穿得薄,走进内室,苏梦枕伸手从桁架上取下一件披风为她披上,这才回答起她方才的话,“有些事尚未处理好,我睡不着。” 他说着,在塌上坐下,拿过她手上的布巾,看着她还在往下滴水的头发,眉头皱了皱,脸上尽是不认同,“头发这么湿,怎么不用内力蒸干?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苏镜音一脸古怪,她十分怀疑是不是年节太闲,她哥最近管得还挺宽,“……我这不是已经在用帕子绞干了么。” 第96章 再说了,又不是每个人都跟他们这些一流高手似的,内力控制得精准不差,反正她是做不到的,要是就为了弄干头发,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的漂亮头毛烫坏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要知道,掉毛可是少女一生的天敌。 在这种放松的情景下,她实在是很不会掩饰情绪,看她的表情,苏梦枕一眼就猜出了她不用内力的顾虑,他叹了口气,将人拉着坐在身边,然后任劳任怨地给她擦起了头发。 有人贴心伺候,苏镜音自然也乐得省事,她弯了弯眸子,问道,“方才兄长说还有事没处理好,是跟我有关吗?” 苏梦枕擦拭头发的手顿了下,“怎么这么问?” “因为事情明明还没处理好,可兄长却特意来寻我了。”苏镜音看着他答道。 “……不是,与你无关。” 苏梦枕迟疑片刻,还是说了谎,他未曾多说别的,只垂下眸子,伸手拉过她,轻轻将她带倒在他膝上。 苏镜音仍然没心没肺的,也顺势侧卧着,脸朝外,头枕在他腿上,丝毫没察觉到这样的距离是否太过亲近。 内室里流淌着静谧而又温馨的气息,苏梦枕手上动作轻缓,一下一下地擦着头发,半晌后,忽而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 他轻声唤她,“音音。” 苏镜音眼睛微阖着,“嗯?” “音音,如若……”苏梦枕迟疑着,状似无意地问道,“如若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你的兄长,你……是否会离开风雨楼?” 听到他的问题,苏镜音怔了怔,眼睛立时就睁开了。 她疑惑地嗯了一声,满头雾水,觉得他这问题问得没头没尾的,于是身子一转,将身上盖着的披风往上拉了拉,平躺着,仍然枕在他膝上,抬眼,自下而上地看向他。 苏梦枕低着头,静静地垂着眸子,两人目光相触,她不解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苏镜音有些怔愣,他的眼睛是极好看的,江湖上大多人只能看见他凌厉冷冽的模样,很少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因为他冷厉的时候,眼里燃着的寒火极为锋利,仿佛能化作实质灼烧一切。 可是苏镜音却很少见到那样的他,她见着最多的,还是他温和淡然的模样。 但此时此刻,尽管他仍是一贯的平静,可是那双好看的凤眸里,像是隔着一层氤氲的水气,苏镜音看不分明,却隐约感觉得到,那是一种她从未在他眼里见过的情绪。 隐忍,迷惘,克制,挣扎。 太多复杂难明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像是深沉无垠的黑夜,可是看着她的时候,却闪烁着点点寒星。 只是一点光晕,却像是微弱而不熄的希望。 苏镜音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之间,他会那样问,可是兄长就是兄长,这种关系是与生俱来的,不可更改的,还能有什么是不是的假设呢? 她用侧脸蹭了蹭他的手,动作间尽是依恋,语声娇软而坚定,“兄长永远都是兄长,风雨楼也永远是我的家,我怎么可能会离开?” 苏梦枕眼里的光影微黯。 室内烛火幽微,朦朦胧胧的笼罩在他身上,眼睫落下一片阴影,恍惚间苏镜音觉得,仿佛看到了一朵秾艳却颓靡的花。 在开口之前,苏梦枕就猜到了答案,她如今还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懂他那些不可言说的情意,她的世界那样简单,于她而言,他可以是兄长,也可以是长兄如父,唯独不可能是爱侣。 可是人总会有一些无法自主的事物。 她对他而言,便是明知或许没可能,却无法不执着的存在。 苏梦枕心头泛起酸涩,佯装淡然地应了一声。 她的眼睛纯澈到近乎残酷,他忽然就不愿再看,手动转过了她的脸,继续为她擦拭起头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苏梦枕擦头发的动作虽然生疏,却很温柔,还裹挟着点点暖融融的内力,毕竟是一流的高手,内力控制得比她好上太多,不过少顷,苏镜音就昏昏欲睡,眼睛渐渐的睁不开了。 她这样快就沉入梦乡,睡得不省人事,实在没心没肺得令人无奈,却又拿她无法。 苏梦枕擦拭头发的动作放得更轻了。 直到指缝间的发丝再摸不到半点湿意,他才放下了绞发的布巾。 他静静地看了她良久。 窗外冷月如霜,他倾身而覆,在那宛如春日蝶翼的眼睫上,落下一个浅到不能再浅的轻吻。 内室里沉寂无声,漂亮的蝶翼犹如受了惊一般,微微颤了颤,转眼又归于平静,只有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回响于屋内。 苏梦枕轻抚着她的长发,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 只有在她看不到的时候,他那些无法排解的满腔情意,才不必竭力掩藏。 她什么都不知道,唯有他一日复一日,昼夜不息,清醒地沉沦。 苦海无涯,情劫难渡。 不如不渡。 ………… 隔日,苏镜音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她昨晚后来迷迷糊糊的,早就忘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又是怎么回到床榻上来的。 她翻了个身,刚想爬起来,起到一半,却脑袋一晃,又软绵绵地瘫了回去。 苏镜音:“……” 敲哦。她真的着凉了。 谁是乌鸦嘴她不说! 苏镜音瘫回床上,这会儿头疼脑热,耳朵里也嗡嗡的,全身都没什么劲儿,只能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哥。 第97章 苏梦枕就在隔壁,她有什么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发觉声音不对,很快就赶了过来。 一推开门,就对上了一双满是怨念的杏眼。 之后这整整两日,苏镜音压根就没离开过床榻,一天三顿,一顿不落地裹着被褥喝药汤,比三餐还准时,那叫一个苦不堪言。 无情和冷血上门的时候,苏镜音面前的黄花梨小几上,放着一碗黑黢黢的汤药,她围着被子坐在床上,只露出一张白惨惨的小脸,正苦大仇深地哑着嗓子,一字一字往外蹦,跟自家手握糖政大权的兄长讨价还价,为了多要一颗糖而折腰。 她小小的脑瓜子里,实在没什么太大的追求,也就这点儿不想吃苦的烦恼了。 苏镜音只是不小心着了凉,患了伤寒,不是什么必须保密的要事,可外头那些人啊,一个个的居心叵测,纵然他也差不离,但苏梦枕还是不想让人以探病为借口上门来,因而风雨楼外愣是没传出半点风声,包括离玉峰塔较远的某座客院。 无情也是这会儿进了门,瞧见小姑娘那张略有苍白的小脸,以及屋子里弥漫的药汤味,才发觉她似是生了病。 自幼年重伤后,无情双腿残疾,且脏腑受损,既无法修习内外武功,身体也比平常人更为孱弱,这些年他在奇门遁甲,布阵韬略上皆有涉及,对药理更有不少认知。 此时无情一进门,闻见屋内弥漫的苦涩药味,只片刻功夫,他就分辨出了是治疗伤寒的药物,“前几日见你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冷血在他身后推着轮椅进来,听到这话,目光掠过她身上的时候,有一瞬不易察觉的担忧。 着凉后,苏镜音嗓子有些哑,说话时微微发疼,这会儿听见无情问,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默默转头,看向了自家兄长。 苏梦枕没好气地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小姑娘不懂事,以为入了春就回暖,夜里穿得太薄,一个不注意就着凉了。” 苏镜音霎时瞪大了眼睛,觉得他血口喷人,乱讲,明明是他个乌鸦嘴好不好?! 兄妹俩打起了眉眼官司,无情唇角微微勾了勾,温声叮嘱道,“初春乍暖还寒,平日更要注意添衣。” 苏镜音围着被褥,乖乖地点了头。 年节刚过,六扇门正是公务繁忙的时候,往常这个时候,神侯府四名捕大多是忙到见不着人的,这会儿一来就来了两个,约莫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两日京城里接二连三地出事,几乎闹翻了天,苏梦枕自然知晓他们是为何而来。 他在药碗边放下一颗糖,叮嘱了两句趁热喝药,然后将无情和冷血请到了外室。 第50章 美人刀 苏镜音捧着药碗,左看右看,犹豫再三,还是有些下不去嘴。 没办法,实在是这味儿也太冲了。 外间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手中端起的碗面之上,黢黑药汤泛起了道道波纹,苏镜音怔怔看着,不由发起了呆。 这会儿大多是她兄长与盛大哥在交谈,冷血一如既往的话少,他从来都把自己活得像是一柄剑,锋芒毕露,却又冷锐淡漠。 他们声音压得比较低,但苏镜音还是隐约听见了一些,尤其是被反复提起的,“石观音”“李探花”“梅花盗”“朱七七”之类的词句。 听到后面,声音越压越低,语气好似也越来越沉重,苏镜音耳力不行,听不清楚,手中的药碗却不由自主地放下了。 她了解她兄长,那样低沉的语气,应当是出了什么预料不及的事了,而且这事或许还很严重。 果不其然。 不多时,他们之间结束了交谈,无情和冷血也匆匆离去。 离去之前,一向会对她展露柔和笑意的盛大哥,几乎连笑也有些勉强,只叮嘱了好好养病,甚至都来不及与她多说两句。 窗外的风声,愈发大了。 瓷碗中的汤药已没了热气,苏镜音完全忘了吃药这回事,只顾着扒住自家兄长的袖子,声音有些哑,不复以往的清灵,似是强忍着喉间的微疼,问出了连贯的一句话。 “我刚刚好像听到了小姨,还有梅花盗的名头,外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自相见以来,除了最开始,石观音见到那张与姐姐相似的脸,情绪不稳,差点将苏镜音的身世和盘托出以外,后来为了撇清小姑娘与李寻欢的关系,外加给某个居心不良的哥哥,套上一层亲兄妹关系的枷锁,石观音后来再也没跟苏镜音说过身世的事。 每回小姑娘提到苏梦枕,她都是磨着后槽牙,捏着鼻子默认了这个大外甥。 所以苏镜音至今仍然不知,石观音这个小姨,只是她一个人的小姨。 这几个月来,犯案猖獗的梅花盗之名,苏镜音是听说过的。 一个淫掠良家、杀人害命的采花贼,手上人命累累,说一句恶贯满盈也不为过。 近来杨无邪已经在详查,那个顶着梅花盗名头藏头露尾的,究竟是什么人。 听说已经有了线索,也已经锁定了目标,但苏镜音这两日生了病,时睡时醒的,根本不清楚查到什么程度了。 可是这跟小姨,还有那位她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李探花,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梦枕没有回答她的话。 苏镜音从繁杂的思绪中脱离的时候,只看见他微沉的眉眼,手上端着已经再度冒起袅袅热气的药碗,“先喝药,有什么事,喝完再说。” 第98章 苦涩的药味在内室弥漫开来。 苏镜音嘴角一撇,苦大仇深地接过了碗。 她捏着鼻子,咬咬牙灌了下去,那股苦味瞬间直冲天灵盖,她不由皱起了脸,呜呜呜地到处找糖。 生病是真的不好受,这两日她嘴巴淡,吃什么都没滋没味的,偏偏喝药又苦得要命,每回都得多吃两颗糖才能压下去。 但她哥哥的心,可硬可硬了,每次只肯给一颗,说吃多了糖影响药效,她想着算了,一颗就一颗,聊胜于无吧。 可是这会儿,她喝完药,要找糖的时候才发现,她唯一的一颗糖,原本放在药碗边的那颗糖,居然不见了。 苏镜音差点哇的一声哭出来。 这药苦得她眼泪都出来了,这下都没多余心思去想那些复杂的事了,她只觉得自己真是可怜死了。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还没来得及掉下来,唇上一凉,嘴巴里就被塞进了一颗糖。 是她先前从合芳斋带回来的桂花梨膏糖。 原本是带给她哥的,结果她哥好好地收着,却没怎么吃,这几天她生病,几乎都进了她嘴里。 苏镜音其实不是那种多娇气的姑娘,只是不知怎的,或许是因为知道,有人会无条件纵容着她,所以一生病,下意识地娇声娇气了起来,怕疼又怕苦。 苏梦枕对此总归是乐见其成的。 他本就在有意地纵容着,让她更加依赖他,离不开他。 苏镜音嘴里含了糖,苦味渐渐被甜味掩盖,皱巴巴的小脸也慢慢舒展开来,苏梦枕坐在床前,眸光幽深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指腹里好似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 药一喝完,嘴里也都是甜味,苏镜音的脑子就又回来了,她眼巴巴地看向了自家兄长。 苏梦枕也看着她,“想知道我们方才说了什么?” 苏镜音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毕竟刚才外间那气氛,听起来实在沉重,这几天应当发生了不少事。 “石观音和梅花盗没什么关系,只是……”大多事苏梦枕都不会瞒她,此时仅是看了她一眼,又接着说道,“只是石观音不知与李寻欢结了什么仇怨,这两日,两人已经交手了好几场。” 在汴京城,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白楼的情报网,更别提那交战的二人,都是成名多年的顶尖高手,最开始或许还能压下点动静交手,随着一次又一次,两人各有负伤,各自也不再留手。 这便算了,两人寻的医师,都是住在城东的那位「妙郎中」梅二先生。 两人在同一个医馆里,每回换药,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可是一碰上面,石观音就红了眼,接着立马出手。 石观音身边有曲无思、中原一点红和顾惜朝跟着,李寻欢身旁也有放心不下的楚留香和阿飞,两边人最开始是打,打着打着就有了惺惺相惜的交情,后面就开始拦。 李寻欢是好拦的,他性情和顺,自一开始,就一让再让,可是石观音有种非比寻常的执着,不管不顾,每回下的都是死手。 梅二先生是治了又治,越治越严重,这两日简直气的跳脚,要不是看在青衣楼给他送了不少稀罕药材的份上,估计都想下点毒,把石观音直接扔出去了。 对于这事,苏梦枕倒没多说其它,只说双方有些误会,没什么事,已经不再打了,只是需要赔偿一些损坏人家酒楼民宅的钱财而已,毕竟毁坏的房屋不少,苦主都联合起来,告到官府去了。 无情之所以会提起这事,不过是那两位都是绝顶的高手,普通官府不敢管,这扎手的皮球踢来踢去,最后推给了六扇门。 所以无情想来白楼查看下,是否知晓那二人之间的渊源,找找是否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法子,毕竟那两位再打下去,估计京师半座城都得被毁掉。 事关自家的小姑娘,苏梦枕并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透露给无情,但好在那二人已经不再打了,无情此番前来,主要为的还是梅花盗一案。 苏镜音只听到自家兄长说两人已经不再打了,便也没有多问。 苏梦枕也没有告诉她,那二人不再打的原因,是因为两人多次交手,已经两败俱伤,重伤在床,就算想打,也再起不能了。 “那梅花盗又是怎么了?”苏镜音问。 “梅花盗一路犯案,如今入了京师,接连犯了两桩要案。前日上元夜犯下的第一个案子,受害人是御史孙中丞家的独女。” 说到此事,苏梦枕语气冷沉,“但这次犯案,与以往都不同,御史家那位孙小姐,是直接在闺阁内失踪了。” “既然不同,”苏镜音咳了两声,“怎么确定是梅花盗犯的案?” 苏梦枕倒了杯水,递给了她,说道,“现场留有梅花盗的独门暗器,梅花针。” 苏镜音接过水,喝了一口,才接着问,“那第二桩案子呢?” “第二桩案子犯于昨夜,失踪的,是……”苏梦枕说到这里,眉目沉了下来,“是温柔和那位朱小姐,以及跟在朱小姐身边的侍女,白飞飞。” 苏镜音愣住了,手上的水杯直接脱了手,幸好被苏梦枕及时接住,才免了一场水漫床榻。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还定定地盯着他看。 温柔在风雨楼里,守卫严密,平常人怎么可能随便闯进来,不惊起半点响动就带走她? 第99章 看出了她的疑惑,苏梦枕叹了口气,说道,“温柔这两日,都住在客栈里,与那位朱小姐待在一起。” 所以才那么容易就被带走。 苏镜音问,“有线索了么?” 苏梦枕颌首道,“有。” 据无情所说,当夜沈浪与梅花盗交过手,原本快要打赢,后来暗处又多出了几个高手,双拳难敌四手,一时不防又被梅花针暗算,差点殒命于此,幸得因前夜御史家小姐失踪一案,汴京城巡逻的捕快多了不少,追命也及时赶到,才救下了他。 但再转头,那三个姑娘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后来查探客栈房中,不止留下了梅花针的痕迹,还留下了一枚掌心大小的令牌,上边纂刻着一只展翅的黑色蝙蝠。 那枚令牌就放在桌上,是很明显的挑衅,也是个很明显的圈套。 这个圈套,方应看的有桥集团隐在了幕后。 前些日子孙御史刚弹劾过方应看在京郊放贷,搜刮百姓钱粮,如今掳走孙家小姐,不仅是对孙御史的警告,也是想以官员之女的失踪,来套住神侯府不得不奉命追查此事。 但这个圈套,想套的不止神侯府,还有金风细雨楼。 毕竟温柔是温家人,是洛阳王的独女,同时也是他苏梦枕的师妹,他无法置身事外。 苏梦枕本以为,方应看选择与蝙蝠公子合作,已经是他谋求利益的一大让步了,没想到他还是小看了方应看,他的下限没有最低,还能更低,竟然找梅花盗这样臭名昭著的采花贼合作。 蝙蝠岛的势力在海上,显而易见,方应看这是想把他引到海上去。 这是个浅显易察的阳谋。 却也是苏梦枕,以及奉命查案的无情等人,不得不踩入圈套的阳谋。 第51章 美人刀 听完了前因后果,苏镜音沉默半晌,才稍稍理清了思绪。 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方应看那个崽种用来坑她哥的? 正面刚不过,就搞绑票,他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下作。 然而苏梦枕和无情等人,为了温柔几人的性命,却都不得不踏入圈套,前往蝙蝠岛,赶赴这场鸿门局。 若方应看使的是阴谋诡计,即便防不胜防,苏梦枕却也不放在眼里,但此番这局明晃晃的阳谋,却恰恰侧面验证了对方胸有成竹,对于海上这场交锋,应是十足有把握。 对上方应看那种只敢在背后搞小动作的小人,原本苏镜音是不担心的,毕竟在她心里,她兄长厉害极了,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能轻而易举地解决。 可是不知怎的,她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预感不太好,兴许这事没表面上那么简单。 苏镜音眉眼沉了沉,立马伸手,拽住了兄长的袖子,哑着嗓子说,“我也要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海上一行甚为危险,苏梦枕怎么可能让她跟着去,他当即厉声否决,“不可!” 苏镜音嘴角一瘪,还没开始干嚎两声,挤两滴假模假样的眼泪,就被他一把捂住了嘴。 苏镜音:“……”你预判了我的预判? 果然,兄妹之间互相太了解也不是什么好事。 “蝙蝠岛上危险重重,岛上有什么陷阱也未可知。”苏梦枕软下语气,柔声劝说道,“此事自有我和无情他们解决,你跟着去了也无济于事。” 好一个无济于事,伤自尊他是会的。 苏镜音觉得,他还不如直接点,说她武功太菜,帮不上忙算了。 可是她这段时间练起刀法,都比以前勤快多了,有她兄长的红袖刀法作基础,虽然只练会了一半,但她觉得,她还是能勉强跻身一流高手之末的。 至少比当初随便来个人都能吊打她,可不要好太多了。 苏镜音心下觉得不安,还是想再争取一二,可是苏梦枕一边咳嗽咳得眼角发红,一边说着“你若是在,我会分心”,三两下间就将她想说的话,全都劝退了回去。 苏梦枕决定好的事,很少有人能左右,他身子羸弱,行事作风却雷厉风行,苏镜音这日夜里喝完药,不知怎么回事,特别困倦,睡意突如其来,不由自主。 夜凉如水,琐窗人静,月色映照床前人影。 苏梦枕静静地守在一旁,凝眸注视着她,眉宇间几许隐忧,微微蹙起,柔情暗蕴其中。 良久。 直至窗外鸟啼三两声,方才如梦初醒。 他离开的时候,几乎莫敢回头,仿佛生怕自己会舍不得就此离去。 掩上房门之后,苏梦枕却不曾回屋,而是转身下了塔。 他离开了玉塔,越走越远,行至西边院落,方才驻足停下。 屋内烛火幽微,人影绰绰。 苏梦枕还未叩门,屋中就已传来了嗓音轻缓的话语,“苏公子今夜前来,是为逐客,还是谈事?” 苏梦枕直言道,“谈事。” 屋门未曾闩牢,苏梦枕只轻轻抬手一推,屋门立时大敞,白衣如雪的青年端坐桌边,低首敛眉,手中提壶斟茶,面色淡淡,只道了一声,“请。” 苏梦枕从顺如流,提起衣摆坐下,桌上的茶还是热的,氤氲出袅袅烟气,他浅啄了一口,倏而眉目微动。 是上好的庐山云雾。 这样顶级的庐山云雾,是专供皇宫的贡茶。 果然,狄飞惊这样的人,哪怕安居一隅,无甚野心,隐藏于人后,却仍犹如潜龙在渊,待时而动。 第100章 “苏公子特地前来,是想谈什么事?”狄飞惊问道。 苏梦枕放下茶盏,面色不变,“我以为,你知道。” 狄飞惊垂下眸子,“我可以知道,也可以不知道。” “你是个聪明人。” 苏梦枕抬眼看他,眸色深不可测,“但我今日,不是来试探你的。” 不是试探,那便是…… 狄飞惊眉头微挑,轻笑了一声,“你要我帮你?” 苏梦枕不置可否,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桌上,一下一下地,轻轻叩着,道,“只是请托,在我归来之前,护我妹妹周全。” 狄飞惊唇角的笑意顿住,蓦然抬眸,好看的眉峰微微凝起,“他们的目标,不止是神侯府和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扯出一抹冷笑,道,“方应看狼子野心,他想要的,太多了。” “他也不怕吃不下。”狄飞惊讽笑一声,眸光漠然,面色亦是如出一辙的冷。 他不曾多说其它,但有这句话,苏梦枕便知晓,他这是应下了。 杯中的茶水尚且温热,他端起一饮而尽,悠然起身,不再多留,“我今夜便走。” 在他转身踏出房门之前,狄飞惊倏而问道,“你信我?” 苏梦枕一顿,蓦然止步,却未曾再回头。 他开口,语声仍旧坦然,“我不信你,但我相信狄飞惊。” 夜色更深了。 料峭春风,裹挟着寒凉的霜花,漏窗而入,拂过月白色的帘幕,簌簌翩飞。 屋中一盏残灯,明明灭灭。 狄飞惊沉默良久,半晌,复而低声开口。 “不论来的人是谁,我都会护她周全。” “来多少人,我便杀多少人。” 他的颈骨断折,说话间语声仍是极为轻细,仿佛随时消散在风中,却无端令人觉得,他的心意坚定得宛若磐石。 磐石无转移。 苏梦枕拢了拢袖,提步从容离去。 风中隐约飘来一声回应,缥缥缈缈,若有似无。 “好。” 初春的寒意将散未散,苏梦枕带着部下离开天泉山的时候,玉峰塔下,天泉池边,多出了一道白衣的颀秀身影。 苏镜音喝完汤药,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一天,直至翌日傍晚,乍然惊醒来,伤寒虽然痊愈大好,却怎么都找不见她兄长的人影了。 杨无邪留守坐镇天泉山,她觉得心绪不宁,想去找他问下,于是动作飞快地穿戴齐整,连楼梯也懒得走,直接从塔上一跃而下。 方才站稳,一抬头,却见到了披落一身寒气的狄飞惊。 苏镜音怔了怔,问道,“狄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狄飞惊微笑着,轻声答道,“是苏公子,托我来此保护姑娘。” 他这话说得极为轻松,可是里头掩藏的意思,却是连守卫重重的玉峰塔也不甚安全了。 苏镜音眉头蹙了蹙,心下微沉,更加担心了,“我兄长什么时候走的?” “昨日夜里。”狄飞惊答道。 苏镜音喃喃道,“那就是说,他已经离开将近一整天了……” 空气中飘散着一丝隐隐约约的血腥气,若有还无,她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有些困惑,“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好像有股血的味道?” 狄飞惊眉目低垂,含笑道,“姑娘伤寒初愈,一夜一日未曾进食,应当是闻错了。” 他说的貌似有点道理,苏镜音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这会儿是有些饿了,但心里挂念着事,不问清楚她放不下,因而直接越过他,踏出玉塔,往白楼方向走去。 狄飞惊不疾不徐地跟随在后。 到了白楼,找到杨无邪,苏镜音问来问去,都只能得到一个“公子和无情总捕他们已经快马离开汴京,赶往海岸乘船了”的回复。 苏镜音有些泄气,兄长临走之前,什么话都没与她交待,也什么话都没留给她。 她十分怀疑,为了不让她跟着去,她哥笃定是给她喝的药里下药了。 晚了一天,现在赶是铁定赶不上了,若是她非要去的话,或许还会给兄长添麻烦,苏镜音恹恹地叹了口气,只能收了前往蝙蝠岛的心思。 她的心思原本都歇了,可第二日,却收到了卧底迷天盟内的朱小腰紧急传回来的消息。 关七不见了。 江湖传闻中,曾经的迷天盟七圣主关七,一身武学横扫武林,难有敌手。 如今虽已走火入魔多年,但关七还是那个痴迷武学的练武奇才,在那种半疯半傻的情状下,一身武功却不退反进。 迷天盟掌控不了他,所以只能用精铁打造坚不可摧的锁链,将他手脚牢牢锁住,严密关在鲜有人知的秘室里。 秘室一事,知晓的人并不多,除去当日楚河镇一役,暴露六分半堂卧底身份的「不问苍生问鬼神」,以及同为金风细雨楼暗线的大圣主颜鹤发、二圣主朱小腰以外,剩下的,便只有五圣主张铁树,和六圣主张烈心。 二人在江湖上被合称为「铁树开花」。 苏镜音记得,兄长曾经告诉过她,「铁树开花」二人早已暗中投靠了方应看。 方应看外出乘坐马车之时,为他掀帘的那两个一高一矮的蒙面高手,就是张铁树和张烈心。 毕竟哪怕蒙了面,张铁树的「无指掌」练就大成后,手指粗短肥大,萎缩入掌,形似无指,而张烈心的「落凤爪」则特征相反,手指细长如柳枝,指端尖锐锋利,细如竹签。 第101章 两人特征明显,明眼人一看便知。 暗中带走关七的,应当便是方应看手下这二人。 可那关七分明早已走火入魔,又如何能乖乖跟着走? 这事苏镜音想不明白,杨无邪也一无所知。 一直安静伫立在侧的狄飞惊,却倏然间瞳孔微缩,一瞬即逝。 仿佛想到了什么。 第52章 美人刀 天泉山上,暮色四合,夜色深深。 杀意汹汹而来,冲着狄飞惊。 那群人的目标是她,可是却不得不先干掉狄飞惊。 与其说狄飞惊是苏镜音的护卫,还不如说,他是她的死士。 护卫或许还可试着用钱财名利笼络,可死士不行,因为他在以性命相护着。 只要狄飞惊不死,方应看的人就连苏镜音的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到。 苏镜音坐在窗边,凭栏而眺,袖中的短刀将收未收,她一直处于随时出手的警觉状态之中。 不过片刻,塔下的白衣身影就已收了掌势。 狄飞惊解决得很快,下手也不曾留情,塔下的守卫清扫现场的动作十分熟练,显然不是头一回了。 苏镜音眸光闪了闪,白日里闻到的那股血腥气,果然不是她的错觉。 守卫将尸体拖下去的时候,苏镜音隐约看到了被尸体压在底下的一把刀,锈蚀斑驳,刀口钝崩,眼熟得很。 那是方应看手底下的「八方风雨刀」,苗八方的刀。 她不在乎这两日,八大刀王究竟死了几个,也不在乎为了掳她,方应看手底下究竟死了多少人。 她只想知道,她这个人质到底有多大的重量,才让他接二连三派出手下高手,死了那么多也不管不顾,一副不将她掳走不死心的架势。 或许得不到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物件,总是最念念不忘的。 苏镜音不是很喜欢杀人,她从来都被保护得很好,哪怕她兄长一直按着她练刀,但她的手上,其实从未沾过血。 可江湖中人,尤其是声名赫赫的江湖高手,哪一个手上没有许多人命。 区别只在于是为民除害,还是滥杀无辜罢了。 譬如她兄长盛名在外的「梦枕红袖第一刀」,刀下恶魂早已不知凡几了。 狄飞惊出手杀人的时候,她一直在塔上安静地看着,狄飞惊也知道她在看着,但他却没说过半句让她躲进屋内的话。 她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娇弱的姑娘。 从前有人为她挡着风雨的时候,她便是温室里娇养的花,可是那人暂时不在了,江湖上的风雨便瓢泼而下,尽管仍然有人护着,但于她而言,那是有区别的。 顶住风雨成长,是她的必经之路。 不论是狄飞惊,还是她,他们都知道,她总会有必须亲自动手的一天。 如今局势风谲云诡,那一天恐怕已不远了。 只是当下,有桥集团的这群人,跟韭菜似的,割了一茬还有一茬,源源不断地跑来送死,还是挺烦人的。 塔下的狄飞惊仍然低着头,苏镜音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也担心,再这么下去,他就算不被敌方的人杀死,也要这么被一波一波的车轮战活活耗死,累死。 毕竟他已经两天没阖过眼了。 尽管像他这样的高手,几日几夜不睡觉都是撑得住的,但是苏镜音还是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更别提还有狄飞惊的一双眼睛,可重要了。 她刚想把他叫上来休息会儿,却见狄飞惊骤然间脚下一动,借力纵身而起,转瞬间就到了她面前。 苏镜音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狄飞惊身上的杀意猝然腾起,猎猎泛动着,几乎凝为实质。 她有些懵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想开口问问,张了张嘴,却又安静如鸡,觉得还是先别让人分心比较好。 只是下一刻,就见到了一抹有些眼熟的身影。 依旧还是大多高手的标配之一,白衣。 是那个总是迷路的人。 这几个月以来,因着鄂州城的一点交情,她出门时偶然遇过他几次,给他指过几回路。 只是他不认路的毛病特别严重,分明是直来直去的街道,却回回都能让他开辟出极其复杂的新地图,最后完美避开正确道路。 仿佛和正常人活在不同的世界维度里。 谁不说一句绝呢。 只是这回,他应当不是迷路到了天泉山,而是特意前来。 苏镜音看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美貌姑娘。 这姑娘明明长得很好看,却偏偏取了个怪里怪气的名字,叫牛肉汤。 当初在鄂州城,苏镜音也是曾见过她一面的,此次前来,应当就是她给他带的路。 苏镜音眉头几乎拧到了一处,却也没有提起别的,只抬眼看着他,忧心忡忡地问道,“你怎么还在京城?” 宫九,无名岛的九公子,也是太平王府的“病弱”世子。 同时,也是年前之时,收到有桥集团和蝙蝠岛合作的消息后,苏梦枕联合的结盟对象。 这些事,苏梦枕大多不会瞒她,苏镜音也知道,宫九此番应当也会离开京师,赶往海上。 却没想到,她兄长都走了两天了,他还有空在这里优哉游哉地看戏。 狄飞惊收敛了满身杀意,眼底有着探究。 和他活在另一层空间的路痴属性一样,宫九这人同样活得十分自我,对于不是自己敌人的人,大多时候都宽容得很,这或许是因为他得到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对很多东西都不看重,包括名利,身份,钱财。 第102章 他并不在意狄飞惊探寻的目光,反倒是微微勾了勾唇角,面上笑意淡淡,有些不可捉摸。 “这会儿你不应该在海上了么?”苏镜音生怕他给她哥挖坑拖后腿,连忙又问了一遍,“你怎么还在汴京城里?” 宫九眉头微挑,和苏镜音的焦急不同,他就连回答个问题,都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姿态,“关七失踪了,据我手下人的查探,应当是出了海。” 果然,关七失踪的事,和方应看有关…… 苏镜音皱了下眉,“所以?” 这事跟他还留在汴京城又有什么关系? 宫九没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笑得像只狡诈多端的狐狸,顾左右而言他: “我收到了苏楼主的飞鸽传书,此番前来,是为了带苏姑娘走。” 苏镜音:“嗯??” ………… 两日后。 站在松江府的海岸边,感觉到咸腥的海风迎面而来的时候,苏镜音还有些精神恍惚。 狄飞惊仍然安静地站在她身后。 跟着宫九出海,是苏镜音自己的决定,此番海上一行有多危险,明眼人都看的出来,更何况是狄飞惊这样的聪明人。 狄飞惊劝过几句,怎奈苏镜音心意已决。 他不是金风细雨楼的人,就算是答应了她兄长护着他,他其实也不必对她负责到底,所以苏镜音原本是打算自己走的,但狄飞惊在某些方面却十分执着,后来在路上,反倒是换成她劝了他几回,回回都刹羽而归。 聪明人实在很会说话,她说不过。 宫九这人其实作为同伴来讲,是挺慷慨大方的,从汴京城赶往松江府这一路上,不论是大宛良马,还是客栈酒楼,什么都准备得妥妥当当,就连即将出海的船只,也是一艘颇为豪华的大船,船上还有个二层的甲板。 就是宫九时常犯神经不太靠谱这一点,让苏镜音不免有些担心,总觉得他充当了一路的贴心小棉袄,暗地里兴许想给她坑一波大的。 宫九是个纯粹的乐子人,做事只要自己爽到就行了。 对于他来说,可能找乐子比干正事还要紧。 关于这些,苏镜音心里可不要太有数了。 狄飞惊也十分清楚,她未必不知道宫九说的什么苏梦枕托他接她出海这事,是在蒙她,但她还是选择了相信。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她确实是相信了,所以跟着他来到了松江府海岸。 那只是她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而已。 一个能够动身去找苏梦枕的借口。 实际上苏镜音压根就不信宫九所说的鬼话,否则她也不会在离开天泉山的时候,还要偷偷摸摸的,特意避开了杨无邪和上官中神等人。 但她也不是一时冲动。 她确切地考虑到了方方面面。 对于宫九这人,虽然苏镜音与他交情不深,但在知晓她兄长与他合作之后,她特地去白楼顶层查看了他不少资料,对他的性情也有了充分的了解。 他这人,就算性格古怪有缺陷,千不好万不好,却有一项特别纯朴的品质。 纯朴到不像是宫九那样的人会有的优点。 他极为信守承诺。 只要是他答应的事,即便自己心里特别不爽,他也会认真去执行。 所以苏镜音并不担心,宫九会对此次双方的结盟出尔反尔。 更别提,还有一点,宫九的无名岛与蝙蝠岛在同一片海域之中,相距不算太远,勉强算得上是海上的邻居。 对宫九而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早已看不顺眼蝙蝠岛很久了,之前没动它,不过是因为对方暗中的势力不小,原先的蝙蝠岛也不过是座光秃秃的破岛,没什么油水可捞罢了。 但现今就不一样了,据他的手下打探,蝙蝠岛在去年早已全部建成,甚至秘密安排了不少客人前往,年底的时候,依稀传出了个「海上销金窟」的名头。 销金窟好啊,销金窟就代表油水不少。 宫九:沉迷搞钱,不可自拔。 而对苏镜音来说,最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哥之后肯定发现她不听他的话,跟着出海前往蝙蝠岛,万一他要是生气了,她还可以把锅统统扣到宫九头上。 嗯!计划通! 登上了船,苏镜音让狄飞惊先去船室内休息,毕竟他这几日睡得极少,即便在路上住客栈的时候,明明开了客房,可是有几次她睡到半夜,却发现他还在门外为她守着夜。 再高的武功也不能这么造作自个,更何况狄飞惊的颈骨断折,提气本就比别人难上许多,消耗的内息也更多,所以苏镜音特意嘱咐了让他多睡会儿。 苏镜音裹着厚厚的狐裘,站在甲板上吹风,等了好一会儿,却一直不见船只离开码头。 正当她纳闷儿的时候,宫九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忽然冒出一句,“我很不喜欢蝙蝠岛。” 苏镜音吓了一跳,下意识转头看向他。 “我喜欢坐在无名岛岸边的礁石上看风景。”宫九走到她身旁,自顾自的接着说道,“海边的风景不错,那座岛影响了我看风景的心情。” 苏镜音不是很关心他的心情,也不是很想知道,那座岛上的人干了什么影响他的心情,她只在意什么时候开船去找她哥,所以闻言也只是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敷衍了他一声,“哦。” 她继续看向了码头上忙碌的人群。 第103章 宫九在旁边盯着她看了半晌,看得苏镜音莫名其妙,她有些不乐意了,于是转头斜了他一眼。 她看得出来,宫九对待她是有点特别的,但那种特别和其他人的关注点不一样,跟她美貌与否更是没有半点干系。 他对待她,更像是在研究一样有趣的物件。 但她怎么都想不透,她身上究竟有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至少苏镜音这两天想来想去,都没想明白。 被她剜了一眼,宫九也不生气,反倒是笑了起来,也不再盯着她看,目光投向了浪花微卷的海面。 看了一会,他忽然开口,语气意味不明,“我现在,倒是觉得你很有趣了。” 至少这会儿对他爱搭不理的样子,尤其可爱。 比起他曾在鄂州城看见的,她身上那个如梦似幻,却杀气森森的妖鬼魅影,还要有趣多了。 俗称犯贱。 一直安静跟在宫九身边的牛肉汤听到这话,眉头微微皱了下,默默转头,看了一眼苏镜音。 她在想,这个有趣,和从前那些有趣是一样的吗? 可是上一个被九哥说有趣的人,大概……可能……已经在海里头喂鲨鱼了吧…… 可惜了,她还挺喜欢这位苏姑娘的……脸的。 真是好看。 她要是长成那样儿,一日三餐不揣个镜子对着下饭,都对不起那张绝色美人脸。 苏镜音莫名觉得后背发凉,不由转头跟着看了过去。 海面一望无际,烟波浩瀚,从甲板高处往下看,每一道泛起的涟漪都闪着粼粼波光,反射的光芒星星点点,仿佛都投映入了白衣公子的眼瞳之中。 苏镜音这才发现,宫九的眼睛亮得吓人。 他身边的美人姑娘,眼神也有点诡异地微微发着亮。 她浑身一激灵,本能地退开几步,拉开了与那二人之间的距离。 又等了好半晌,还是不见船只有离开码头的意向,苏镜音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还在等什么?为什么还不开船?” “乘船出海这一路,若是只有我们几人,未免太过冷清无趣了些。” 宫九微微一笑,转过头来,垂眸看她,眼瞳中仍然透着闪烁不定的光采。 “我在等好戏开台。” 他说,“看戏,自然要有唱戏的人。” 苏镜音蹙眉看着他,一脸的茫然。 与她不同,宫九脸上的神色兴味十足,是很典型的搞事表情。 苏镜音有些莫名,没等她有所反应,却见他已经抬起手,幽幽地指了指她身后的码头。 “喏,你瞧,他们来了。” 第53章 美人刀 狄飞惊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 醒来之后,隐隐约约听见船室外的说话声,他才恍然知晓,为什么那么不安稳了。 船身浮浮沉沉,他转头望向窗外,入眼一片蔚蓝,一望无际,应是早已离了码头出了海。 拉开舱门的时候,恰巧看见苏镜音一手微抬,似是准备敲门的动作,未待狄飞惊说什么,她已先笑了起来,“我正要叫你吃饭呢,李大侠和楚大哥他们钓了鱼,这会儿正在甲板上烤鱼呢。” 她说着,然后又悄悄压低了声音,“就是技术不太过关,我觉得最好还是别吃的好。” 狄飞惊微微扬了扬唇角,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自苏梦枕走后,她似是太过担心,做什么都情绪不高,他已有好几日,没见过她笑得这样真心实意了。 虽然只是一抹轻浅的笑容,尽管瞳中还隐约缠绕着淡淡愁绪,却已是比先前好了不少。 一踏出甲板,果然见到了几个或眼熟,或耳闻过的人物。 收到匿名消息,得知那位与阿月有八成相似的苏姑娘将要出海的时候,李寻欢还在梅二先生的药馆里躺尸着。 他确实受了不轻的伤,表面上看起来十分严重,实际上并没有。毕竟使飞刀的大多是脆皮,再加一个远程射手,石观音远远一掌打来,他用来暗自凝聚内息护住脏腑的时间,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石观音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他心觉这样下去两败俱伤,非死即残,他还有许多事未查清楚,因而故意佯装重伤,暗地里联络从前的老朋友,查问二十年前的事情。 可他传出了几封飞鸽传信,还未得到回复,就先从楚留香口中知晓了出海的消息。 当时楚留香是来与他道别的,他和当年的李寻欢一样,朋友几乎遍布江湖,神侯府和金风细雨楼的动静虽对外隐瞒,却也没多隐秘,至少只要用心探听,总能知晓一二。 这是两边故意漏给有桥集团的消息,隐含的意思双方心照不宣,苏梦枕和无情等人已赴约赶往蝙蝠岛了,所以务必保证别撕票。 李寻欢留下了个假替身,是阿飞假扮的,伺候他多年的仆人铁传甲,也留在了医馆里照顾“病人”。梅二先生也是个嗜酒如命的酒徒,李寻欢与他相见恨晚,他重伤的假象便是梅二先生所营造的,他答应为他用治伤之事拖住石观音。 可偏偏,在他和楚留香即将离开医馆之前,却被前来探望石观音的妙僧无花,状似无意地撞上了。 七绝妙僧近年来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名声也极好,楚留香与他算是知己好友,在石观音与李寻欢两败俱伤送入医馆后,他也曾与楚留香秉烛夜谈,自行点破了自己的身世。 第104章 最后得了楚留香一声叹息,几句安慰,更觉那是个光风霁月,不染凡俗的谪仙人物。 可不论如何,无花出现的时机恰好在他们即将离开的时候,这太巧合了,仿佛早已得到消息,仿佛就差一个同行的理由。 但他们也没有理由拒绝就是了。 于是这会儿狄飞惊一出船室,看到的就是围炉而坐的那仨人。 故意引来几人的宫九,深藏功与名。 这艘船很大,甲板上也很宽敞,除了烤鱼的炉子,还架了一张八仙梨木桌。 船上的侍从有男有女,这会儿还在慢慢上菜,桌上已经摆了半桌子珍馐佳肴,其中有个长相娇美的侍女,总是将丰盛的菜色摆在苏镜音前面,然后将一盘格格不入的焦黑物体,挪到了宫九面前。 宫九洁癖严重,此时正略带嫌弃地看着那盘疑似烤鱼的不明物体,默默将其推远了些。 苏镜音这几日心有挂念,几乎都没什么心思吃东西,再加上前两天都在快马赶路,不知不觉瘦了不少,脸色也透着微微的苍白。 但李寻欢不亏是曾经的一甲探花郎,方才狄飞惊还未起时,他侃侃而谈地说起不少曾亲身经历过的江湖往事,竟也引得苏镜音转移了注意力,听着听着,不由听入了神,这会儿也有了些胃口。 她在桌边坐下,狄飞惊也跟着坐在旁边,其他人还未有所行动,另一边的位子就被牛肉汤一屁股占了上去。 牛肉汤挑眉看着那几人笑,都是江湖有名的人物,总不会跟她这么一个小姑娘抢位置吧? 不会吧不会吧? 苏镜音是随意坐下的,中间只与宫九隔了一个位子,牛肉汤这位置一占,左边是自家九哥,右边是她垂涎了好几天的美人儿,牛肉汤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堪称人生赢家。 正当她想给美人献献殷勤夹夹菜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了缥缥缈缈的曲儿声响。 此时在船上的,除了苏镜音,全是江湖有数的高手人物,就算是年纪和苏镜音差不多大的牛肉汤,亦是遗传了吴明小老头的武学天赋,一身武功只高不低。 就连久已绝传的如意兰花手,曾经有人整整练了三十年也未练成,最后心有不甘,呕血而亡。而牛肉汤懒怠练武,却只练了五年就练成了,已经可以算得上是罕见的天赋型选手了。 所以在船上众人听见曲声的时候,牛肉汤虽晚了几瞬,却也听得清清楚楚。 随着曲声越来越清晰可闻,很快的,苏镜音也听见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虽然曲子略显有气无力,虽然调子有点五音不全,虽然反反复复只有这两句……但很明显,这曲子是出自人口。 而且这声音,怎么好像……听起来有点耳熟?? 楚留香是第一个听出陆小凤声音的人。 这座船上,李寻欢是个江湖前辈,本身已心有所属。 无花是个自幼出家的和尚,早已六根清净,斩断情缘。 那位自称船主的九公子,以楚留香多年游走情场的眼光来看,他的眼中并无太多情愫,更多的是对于新奇物件的兴趣。 数来数去,整艘船上,可以充当情敌对手的,只有一个看起来与苏姑娘关系极好的狄飞惊。 楚留香曾经多次听说过这位低首神龙的名头。 从前只闻其名,今日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狄飞惊。 没人对楚留香介绍过狄飞惊。 但是总有那么一些人,只需让人一眼看见,便能知晓是何人。 苏梦枕是这样,狄飞惊也是这样。 他从船室中缓缓走出来,自始至终都低首敛眉,安静得跟在苏镜音身后,对于甲板上的动静视而不见,仿佛眼中只看得到那一个人。 白衣,低首,孤寞,出尘。 天下间不知有多少人想见狄飞惊,可天下间,却没有几个人能真正见到狄飞惊。 曾经的狄飞惊是六分半堂的智囊,也是六分半堂的脊梁。 后来一夕之间,六分半堂生变易主,低首神龙也渐渐从江湖上消了声息。 如今来看,或许不是消失,而是隐入幕后。 江湖上虽偶有风声传出,说狄飞惊暗地里入了金风细雨楼,但这类的消息,大多都被归为了虚假流言。 毕竟当初的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斗成什么样,江湖上有目共睹,几乎算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双方势力交战,相互弄死对方的人只多不少,哪还有可能搞出什么世纪大和解。 但如今来看,那条传闻,或许也不算空穴来风。 只是狄飞惊并非成了金风细雨楼的人,或许他自始至终跟随的,都是苏镜音。 而让楚留香更为心梗的是,苏姑娘好似十分信任他,对狄飞惊的态度,也远远比对他更要亲近不少。 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在楚留香思绪纷纷的时候,船只也渐渐驶近了声音源头。 见到有船只驶近搭救,抱着一根浮木在海上不知飘荡了多久的陆小凤,差点喜极而泣,但下一刻,他就真的眼泪掉了下来。 他看见了他的心上美人。 那他刚才唱的歌,是不是都被听到了?? 陆小凤忽然就绝望了。 谢了,还不如别来救他。 他自小五音不全,唱来唱去也只会唱那两句词,苏姑娘对他本就印象不算深,这会儿流落海上形容落魄,他不过是漂了几天,无聊到自娱自乐,却恰巧自爆了唱歌难听的短处…… 第105章 他是不是没机会了啊呜。 陆小凤一脸生不如死地上了船,又一脸生不如死地进了船室换衣服,从头到尾低着头,都没敢多看苏镜音一眼。 好在陆小凤就是陆小凤,被朋友们坑了又坑,依旧还是乐此不疲地交朋友,本身他就是个特会自我疏导负面情绪的人。 将自己全身上下一丝不苟地打理干净后,陆小凤很快就将逆流成河的悲伤收了起来,立马恢复了自信,转眼又是一副潇洒倜傥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悠悠然坐到了桌边。 谁说脸皮厚不是一项优点呢? 陆小凤来得晚,虽然离苏镜音较近些的位子全都被占了,他隔的最远,但恰恰就在她对面。 原本陆小凤是有些欢喜的,毕竟他已经许久没见过苏姑娘了,可是这会儿安顿下来后,仔细一看,他才发现,他的心上美人似乎面色不算好,身形也消瘦了些许。 而且这艘船上什么人物都有,就连绝迹江湖多年的李探花都在,却偏偏没有苏姑娘的哥哥,他的大舅兄。 这不应该啊?先前苏姑娘外出的大多时候,不是都与她哥哥形影不离的吗? “诶?我大舅……咳咳!”老是在心里叫着大舅兄,这会儿差点说溜了嘴,陆小凤连忙猛咳了几声,找补道,“苏楼主怎么不在?” 这也不怪陆小凤,他这俩月以来,被西方罗刹教的魔教护法「岁寒三友」,寒梅、孤松、枯竹三人追着讨要罗刹牌,那几个老家伙阴招频出,他叫苦不迭,逃到冰天雪地的拉哈苏还被追上,最后只能使用老法子,破除冰层,用龟息功潜入水中逃离,沿着江水流域最后漂到了海上。 所以汴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陆小凤是真的一无所知。 一听他问起苏梦枕,苏镜音手上筷子一顿,眸光顿时黯淡了几分。 “我们此行出海,正是为了苏楼主。”楚留香的位子就在陆小凤旁边,他简单解释了一句,见陆小凤张了张嘴,还要再问,生怕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在桌下悄悄踩了他一脚。 这一脚实在用足了力气,陆小凤嗷地一声,还没叫出来,就被楚留香夹了块红烧肉堵住了嘴。 他在海上漂了好几天,早就饿了,要不是有一身内力撑着,估计都等不到被救上来,这会儿嘴里塞了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也不客气,当即一咬一嚼,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陆小凤感动得双眼睁大,眼泪汪汪,咬牙切齿地嚼着嘴里的红烧“肉”。 天杀的楚留香! 盘中那么多肉,偏偏给他夹了一块姜! 陆小凤艰难得咽下了嘴里的姜,对着楚留香扯了扯嘴角,脚下跟着重重踩了下去。 楚留香笑而不语,猛地收起脚,诶嘿,你踩不着! 陆小凤也笑,拿筷子给他夹起了菜,看起来分外殷勤,“好久不见楚兄了,来,我记得你最爱吃蒜了,我给你多夹几个。” 陆小凤闻名江湖的灵犀一指,拿筷子夹起菜来,速度也不遑多让,只是一转眼,楚留香面前就堆了半碗蒜米,要不是冒出了尖尖,陆小凤大概还要继续夹。 楚留香呵呵两声,皮笑肉不笑地瞟了陆小凤一眼,然后夹了一大块凝结了他半日心血的烤鱼,放到了陆小凤的碗里。 他开口,语气如春风般和煦,“来,陆兄,这是我亲手为你烤的鱼,你多吃一点。” 陆小凤低头看了眼碗里那块写作烤鱼,读作焦炭的不明物体,艰难地扯动嘴角,和楚留香相视一笑。 目光相触间,空气中似有噼里啪啦的响动。 一切尽在不言中。 楚留香、陆小凤:你给我等着!! 同一张桌子,不同的世界。 他们这边“兄友弟恭”,口味独特,苏镜音那边倒是其乐融融,氛围极好。 牛肉汤方才特地下厨煮了牛肉汤。 牛肉汤的手艺很好,在两个浪子明争暗踩时,苏镜音已经在牛肉汤期待的星星眼里,不知不觉喝下了大半碗,后边还有个美貌侍女,时不时地给她布着菜。 李寻欢一直在暗暗关注着她。 和原来酒楼的匆匆会面不同,出海半日,他与小姑娘也断断续续相处了半日,不知怎的,对她越发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特别是小姑娘这会喝着牛肉汤,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和她更像了。 他有些恍惚,如见故人。 连带着看见满船觊觎小姑娘的家伙,也莫名觉得不爽极了。 一顿晚膳,从黄昏暮霭,吃到月色初升,勉强算得上宾主尽欢。 除了陆小凤和楚留香。 两人已经从桌下的暗戳戳动脚,到明面上的动手,一人一双筷子,打得有来有回,美名其曰,切磋武艺。 苏镜音吃完离席的时候,就连旁边吃着素斋,自始至终优雅从容的无花,也被莫名卷入了战局。 陆楚二人:决不能容许他一个人独自优雅! 然后无花身形一闪,微微一笑,又把想要跟着苏镜音离开的狄飞惊,也拉入了大乱斗中。 苏镜音:“……” 她默默转头,瞥向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宫九,小小声地问他,“为什么引来这么多人?你怎么想的?” 总不会真是为了看他们打架吧?? 宫九眉头一挑,移开了看热闹的目光,转头看向她,也跟着压低了声音,“我不是早就说过原因了?” 第106章 苏镜音一脸懵,“什么时候?” 宫九提醒道,“关七失踪。” “所以,你是引他们来帮忙,合力对战关七?”苏镜音恍然。 宫九笑得意味深长,“……算是吧。” 原本对战关七并不需要这么多人,兴许只要眼前的小姑娘一个就够了,这不过是他的一点恶趣味罢了。 同时也是以防万一,要是小姑娘办不到的话,这群人,就是他的第二手准备。 否则小姑娘要是出了什么事,苏梦枕那把红袖刀,估计第一个削的就是他。 苏镜音皱了皱脸,“可是,这也太多人了。” 宫九瞥了眼打得不可开交的战局,随手指了指,懒洋洋说道,“陆小凤可不是我找来的,是你们半路上救的。” “那也差不多,反正上的都是你的船。” “不,那可差太多了。” 苏镜音有些疑惑,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陆小凤啊?” “啧,怎么说呢……”宫九眉头微微凝起,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他,就拳头硬了,特别想打他。” 苏镜音:“……”还有这样的?难道这是天生的气场不合?? 宫九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他笑了一下,说道,“你不会以为,只有他们几个吧?” 苏镜音眨了眨眼,下意识左右张望起来,“难不成,这船上还有其他人?” “有的喔……”宫九凑近她,神秘兮兮地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苏镜音:“……??” 什么鬼?还有谁?? 可是接下来任由苏镜音再怎么问,宫九他都不肯多说了。 看着甲板上打得不可开交的几个人,苏镜音忽然觉得脑壳一抽一抽的疼。 感觉像被骗上了宫九的贼船。 然后船上的人还都很活泼。 活泼过头了。 让她有一种上辈子造孽的感觉。 之后航行的这一路上,苏镜音大多时候,都怀着这种莫名诡异的心情。 她干脆躲进了她自己的船室。 用的理由是,她内向,社交不了一点。 有时就连吃饭都直接在船室里吃。 转眼过去了三天,船只匀速行驶在海面上,整片海域大得看不到边际,同时也依旧看不到有任何岛屿的迹象。 苏镜音坐立不安了几天,还是没忍住出了船室,想去找宫九问问,什么时候才能到蝙蝠岛,然后半道上恰巧碰见了李寻欢。 “李大侠。”她礼貌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李寻欢微微颌首,在她即将越过他离开的时候,忽然开口问道,“苏姑娘这是要前往何处去?” 李寻欢是江湖前辈,听说还是个十足的大好人,苏镜音对他还是蛮尊敬的,听到他问,便也停下了脚步,回答道,“已经出海几天了,我实在有些担心兄长,想去找下宫九,问问他蝙蝠岛什么时候才能到。” 她的眉头紧紧蹙着,眼下几许淡淡的青黑,显然是这些天太过忧心,没休息好的模样。 李寻欢叹了口气,安慰她道,“苏楼主和无情总捕在一处,他二人皆是有勇有谋的高手,并非随便什么宵小之辈都能算计的人,苏姑娘应当放宽心,好好休息,否则等到了蝙蝠岛上,你的身体会撑不住的。” 苏镜音连礼貌的微笑都扯不出来了,“李大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我实在是睡不着。” 李寻欢又叹了一口气。 苏镜音垂下眸子,“或许只有等亲眼见到哥哥安然无恙,我才能安心吧。” “苏姑娘看起来,与令兄感情很好。”李寻欢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可能我说这话有些唐突,但我还是想问问苏姑娘……你与苏楼主,是亲生的兄妹么?” 苏镜音眉头皱了皱,不免觉得他这话问得有些冒昧,但她先前对李寻欢的印象还算不错,因而还是点了点头,“自然是啊。” 她说着,又多补充了一句,“我幼时母亲早亡,自有记忆起,就是父亲带大的,后来父亲离世,又是兄长护着我长大的。” 听完她的话,李寻欢沉默了下来。 苏镜音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那些成名多年的绝顶高手,比如成日裹着一撮灰蒙蒙的雾团的玉叔叔,又比如说话总是颠三倒四的石小姨,哪一个没几样怪癖呢? 至少相比之下,李寻欢已经算是个正常人了。 李寻欢沉入了自己的思绪,苏镜音也不再多留,只说了一声便抬脚就走,跑去找宫九,最后得到了个再过一两天的回复。 毕竟同样也在海上混,宫九的消息还算是挺准确的。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苏镜音睡梦中也不安宁,早早就醒了过来。 她简单梳洗了一番,随手打开了船室窗户透气,然后一抬眼,远远的,就瞧见了海天交界处,出现了一座光秃秃的石头岛。 第54章 美人刀 船只在海上飘飘荡荡。 今早没有初升的旭日,阳光被遮掩在层层叠叠的乌云之下,入眼皆是一望无际的灰色。 海上起了朝雾,天是灰蒙蒙一片的海,海则是灰蒙蒙一片的天。 海天一色。 飘渺而汹涌的灰色。 四面八方全是灰色的海,唯一的陆地便是那座光秃秃的石山岛。 船只逐渐靠近岛屿海岸。 第107章 离得越近,朝雾不再遮蔽视线,岛屿的真面目逐渐显露人前,清晰可见。 寸草不生,不毛之地。 这是苏镜音对这座岛屿的第一印象。 若不是宫九再三保证,这次绝对没坑她,这里绝对是那座被称为「海上销金窟」的蝙蝠岛,苏镜音还以为,这仅仅只是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 仿佛独立于海上的孤岛。 翻腾滚荡的浪涛,哀哀怒号着,宛如千军万马般呼啸奔腾而过,猛烈地拍打着海岸。 岛屿四周全是礁石,坑坑洼洼地罗列分布在海岸线上,到处都是触礁的船只,有大有小,无一不是桅杆倒下,船板残破,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新旧程度。 很显然,众人乘坐的这艘大船,虽然坚固又豪华,却也抵挡不住这遍布海岸线的礁石群。 既然无法靠岸,那就无须靠岸。 海上不比陆地,唯一可借力的只有海水,这已不仅仅是普通的轻功水上漂那样简单了。 好在这艘船上的,也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不论是楚留香的踏月留香,陆小凤的双飞彩翼,还是狄飞惊的疾龙无影身法,无花的少林轻功,全都是当世绝学,配合深厚的内功,众人基本都能够轻易掠水而过。 另外,成名多年的李寻欢,以及武学天赋极高,且收藏失传秘籍无数的宫九,轻功也更是不必说。 那么问题来了,剩下的苏镜音该怎么办? 原本同为女子的牛肉汤是第一选择,可惜牛肉汤的轻功虽然不错,但也只足够她自己一人掠过海面,并不足以支撑她带人。 众人皆明白,这种情况下,最有可能被苏镜音选择带着她渡海的,只有狄飞惊。 但这是苏镜音不行的情况下。 苏镜音默默看着,眼前这会儿已经开始笑里藏刀,打起机锋的几人,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两句,却又插不进嘴。 一旁的美貌侍女悄悄走近,靠近苏镜音耳边,低声细语地说道,“男女授受不亲,奴婢常年在海上,别的不行,轻身功夫却是极好的,姑娘不如让我带着你,如何呀?” 苏镜音顿了顿,转头看向侍女,眼中几许探寻,上下打量起了她。 侍女被她看了又看,片刻,脊背越来越僵。 少顷,苏镜音忽然微微笑了,“多谢……” 那侍女蓦地眼睛一亮,但下一刻,却又见她忽然收了笑容。 “不过,不用了。” 冷淡至极。 一如当日的黄鹤楼下,初次遇见,惊鸿一面。 或许得不到的永远最心动。 她对他越冷淡,他就越放不下。 王怜花忽然有些恍惚。 可是这恍惚中,却隐隐有种自己都无法忽视的欣愉。 原来,她认出他了啊…… 却也就是这一瞬的恍惚。 王怜花眼前倏然一晃,甲板之上,哪还有那道清冷淡然的身影。 苏镜音越过船栏,毅然决然跳下了海。 她行动太过迅疾,众人皆是一惊,却都没能及时赶上。 预想之中的落水声响不曾传来。 只一眨眼,海上一抹紫色身影踏水而去。 仿佛化作了海风当中的一缕。 「瞬息千里」。 都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苏镜音这俩月以来,刀法进步飞快,但练得最好的,莫过于轻功身法。 就为了以防不时之需,用来跑路。 只是跑路还没用上,倒是先渡了个海。 众人各自施展轻功,尾随其后。 船只依旧漂在海上,随着波涛浮浮沉沉,隐入茫茫雾海之中。 踏上岛屿,越觉荒凉。 这座岛屿面积不小,一眼望不到头,可是抬眼望去,入目的却只有遍地的石头。 岛上的石头全都呈灰色,和海天苍茫的灰色不同,这是一种死寂而冷硬的灰色。 这些石头既不光滑,也不规则,全都有棱有角,模样尤其狰狞。 苏镜音十分怀疑,她要是不小心在上边摔一跤,估计脑糊糊都得一头磕出来。 天地一片萧杀。 在呼啸而过的阵阵海风之中,夹杂着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步履匆忙,参差不齐。 听起来,不止一个两个,而是至少上百个。 在场之人耳力大多极好,但这还是依稀听得到的,听不到的,约莫不止上百。 四面八方皆有,轻重不一,远近不一,有的在朝他们这边来,有的在朝更远的地方去。 “应该是岛上巡逻的守卫。”楚留香低声说道。 陆小凤跟着点头,“其中有一些步声轻巧,武功并不低。” 换作平时,他们这边这么多个绝顶高手,就算摸上了别人的地盘岛屿,也是不必担心什么守卫的。 但此时最重要的,还是探听虚实,尽快找到苏梦枕与无情他们,与其会合,所以当下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众人寻了一处相对较高,较密集的石群,暂时藏身在后。 方才躲好,刚要商量下一步该如何走,一直安静地跟在苏镜音身旁,低着头,沉默不语的狄飞惊,忽然开了口。 此时他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些,听起来比平日里还要更轻,更细。 他说,“那些守卫,应当不是在巡逻。” 苏镜音一顿,立时看向他,“什么意思?” 第108章 她知道狄飞惊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也知道狄飞惊的判断力,几乎从未有过出错的时候,他会说出来,大抵是有九成以上的把握确定了。 “一来,若是巡逻,那些守卫前进的速度,未免太慢了些。二来……” 说到这里,狄飞惊抬眸看了她一眼,眼底情绪不明,似有几许不忍,但还是继续说道,“二来,尽管被海风吹散大半,极为稀薄,空气中,还是保留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血腥气。” 众人皆在海上航行了几日,呼吸间本就习惯了海风的咸腥气,如若不是刻意屏息稍许,再另行仔细分辨,是很难发现那一丝残留在空气中的血腥气的。 苏镜音的心忽然就沉了下去。 这里是对方的地盘,人马成百上千,早已设好了圈套以逸待劳,而且方应看和那个什么蝙蝠公子的手上,不仅有一个走火入魔的关七,还握着三个人质的性命,如若她兄长和无情与他们正面对上,胜算不会太大。 这样一想,苏镜音顿觉预感越发不妙。 她都能想到的事,其他人更加不可能想不到。 众人面面相觑,大概都看出了对方所想,猜测归猜测,实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未可知,于是不约而同地直接点出了某盗帅,让他出手去偷个人来逼供。 虽说此偷人非彼偷人,但这词实在是令人噎得慌,楚留香怀着诡异的心情,认命地去偷了个人回来。 一来一回,不过少顷功夫,不曾惊动岛上任何一人。 这被偷来的倒霉蛋,脸朝下扔在地上,周身大穴皆被封住,虽说可以稍微动弹几下,却也仅限于稍微而已,这会儿像只乌龟似的,自个儿怎么翻都翻不过来。 陆小凤随手将他翻过身,苏镜音定睛一看,好像有亿点点眼熟。 方应看的八大刀王之一,伶仃刀蔡小头。 勉强算是个老熟人了。 说是逼供,其实连逼供都算不上。 王怜花早在渡海之前,就恢复了真实面目。 伶仃刀一个乌龟翻身,第一眼就直面了一张妖孽脸。 不止长相妖孽,就连学习天赋也极为妖孽。 且爱好广泛。 不论是医术毒蛊,还是各种邪门外道,他都几乎无所不精,有这么一个妖孽的王怜花在,一个小小的伶仃刀,还真不够他两下玩的。 摄心术是西域秘术,原是王怜花的母亲云梦仙子意外得来,被她用于控制手下以保证忠心,后来甚至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也用上了摄心术,就为了给他洗脑,想让他满心满眼里,只余报仇雪恨。 却不料,王怜花天赋异禀,这摄心术竟然反倒被他学了去。 只是这摄心术也并非万能,至少对于那些意志坚定之人,并无半分用处。 但八大刀王这些人,原是方歌吟留给方应看的手下,却被方应看用钱权利益之类的东西,轻而易举收买了去,本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之人。 所以不过片刻间,伶仃刀蔡小头双眼迷瞪着,肚子里的秘密三两下就被掏了个底朝天,包括在他们上岛之前,岛上发生的所有事。 关七果然被带来了蝙蝠岛上。 之所以关七能乖乖听话,是因为方应看借用了关七曾经痴恋的温小白之名。 温小白在经历过那段和关七、雷损之间的感情纠葛后,在六分半堂里生下了一个女儿。 雷纯便是温小白的女儿。 她与温小白的容貌原本就有七八成相似,若是穿上单色的水绿罗裙,再微微地颦眉,便能有九成以上的相似度了。 这样高的相似度,已足够她控制关七,对付苏梦枕。 雷纯心里有恨。 她恨背叛六分半堂的狄飞惊,也恨趁乱收拢人心,坐上总堂主之位的雷媚,但更恨的,还是那个在背后操控一切的苏梦枕。 苏梦枕是致使六分半堂败落,让她失去原本措手可及的权力的罪魁祸首。 因为关七不好控制,对付苏梦枕的时候,在场的人并不多,蔡小头当时也并未在场,但却收到了苏梦枕身受重伤,为救被打下石崖的无情,而一同落到海里,消失不见的消息。 据他所说,方应看命令搜寻苏梦枕和无情的时候,脸色极差,平日里所装的那副天真可爱模样,荡然无存,几乎可以说是面目狰狞,恨得咬牙。 毕竟像苏梦枕和无情那样善谋多思的人,哪怕是亲眼看到了尸体,都不一定是真的死了,更何况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原本以为那二人的死,已如探囊取物般容易,谁知如今死活不定,像是两枚不定时的炸药,随时会给你炸一出大的。 挖出了肚子里所有消息,蔡小头也就没用了。 楚留香和陆小凤心软,不愿看到杀人,其他人倒是无所谓,但这里光秃秃的,除了石头就是海,处理尸体是个问题,还容易把他们暴露出去。 好在有王怜花的摄心术下,稍加暗示,蔡小头就拿着他的伶仃刀,迷迷瞪瞪地离开了石群,按原路回去,成了个不由自主的卧底。 从听到苏梦枕身受重伤,和无情一道落下石崖消失在海上的时候,苏镜音的脸色就变得极差。 那二人如今下落不明,这座岛屿太大,接下来众人需得暗中行事,尽可能赶在方应看等人前头找到他们。 可是她的状态不大好,不适合再继续走下去。 第109章 最后众人一致决定,他们分头去找寻线索,同为女儿家的牛肉汤,留在此处陪着苏镜音。 哦,还有个超级路盲的宫九,留下来保护两位姑娘。 众人从决定到分头离开的速度极快,压根没给苏镜音半点反应的时间。 苏镜音脸色微微发着白,慢慢蹲了下去。 她心慌意乱,几乎站不住脚。 半晌。 才缓缓抬头,看向宫九。 “你知道他在哪里落的海,对吧?” 宫九怔了怔,眼底飞快划过一丝讶异之色。 一瞬即逝。 然后,轻轻点了下头。 只是微乎极微的幅度,轻的不能再轻,苏镜音却忽然生出了气力。 牛肉汤指路,宫九带着她,从容地避开了所有在外搜索的人,不论是敌方,还是己方。 最后来到了一座四面环着高耸石山,中间凹陷成平地的石崖平台上。 石崖之上,遍布着数不清的殷红血迹。 苏镜音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第55章 美人刀 石崖之上海风愈盛,高处不胜寒。 灰蒙蒙的海,像是倒扣着往下坠落的天。 云迷雾锁,黑云压岛。 海上航行的一路,分明是晴朗的天色,可是靠近了这座孤岛之后,却风云变幻,日月无光。 曾听说,当武功修炼高到一定境界,气息大盛,便可影响天象,也可踏破虚空。 踏破虚空是传说,不曾有人真正亲眼见过。 可影响天象却是传闻,如今这世上,唯有一人能够做到。 那是一个可怕的人。 一个只剩本能与执念的人。 关七,果真在附近。 此时此刻,他是在岛上,还是在海上? 苏镜音猜不到。 她的脑里一团乱麻,这样异常奇诡的天象,总觉得好似曾几何时,在哪里见到过…… 可是,在哪里见过呢? 她过往的记忆里,分明是从未见过的。 不远处,散落着一张染血的帕子。 苏镜音蓦地一僵,浑身忽然开始微微颤栗起来,根本不由自控。她咬牙抬起脚走了两步,慢慢蹲下身去,拾起了地上染血的帕子。 只是简单的动作,却几乎耗尽了她身上所有的气力。 牛肉汤面色担忧,想要上前去,身边忽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拦了下来。 她转头,看向宫九,却见他眸光微闪,对她摇了摇头。 九哥他……刻意费这么多工夫,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手中的帕子沾满了血的味道,可苏镜音还是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清冷药香。 她的手紧紧攥住了帕子。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晕。 可遍地的斑驳血迹,却好似彻底烙印入了眼底,即便闭上了眼睛,也看得清清楚楚。 苏镜音脸色越来越差,额角已然沁出了点点冷汗。 时不时的,脑海中不受控制般,飞快闪过一帧一帧相似的场景。 血,每一帧画面都染了血。 灵魂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撕扯,隐隐发着疼,宛如刀割。 头也开始疼了起来。 她的记忆逐渐混乱。 她在这混乱无序的记忆中,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与她容貌十分相似的人。 她是谁?我……又是谁? 明明已到了春日,可为什么,她觉得这样冷呢? 比深冬飘雪的日子还要冷。 她是不是,曾经忘记了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她。 她的双手不自觉捂上了头,即便头疼得厉害,即便脑中一片混乱,她也不曾放开过那张染血的帕子。 时间慢慢从指缝中流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 可能是一盏茶时间,也可能是一柱香时间。 亦或是更久。 在这种找不到自我的混乱中,苏镜音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的脑海里,近乎一片空白。 她缓缓站起了身,记忆也随之慢慢回笼。 虽然更久远的记忆,对她来说,还是好似隔了一层薄纱般,模糊不清, 但她记了起来,她是谁。 她也记了起来,这座海上孤岛,她究竟为谁而来。 “走吧。”她说。 这下,却换成宫九愣住了。“去哪儿?” 牛肉汤也怔了怔,忍不住转头悄悄瞄了一眼,瞧见宫九脸上的表情,不由感叹,能让她九哥露出这种迷惑神色的人,真是少见啊。 苏镜音转身就走,越过宫九的时候,微微一顿,说道,“你原本想带我去哪儿,就去哪。” 她是懒得思考,但她不是傻。 好歹她也是苏梦枕教导长大的,怎么可能看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她兄长受了伤是事实没错,但究竟落没落海,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她不清楚他们之间的筹谋和计划,也不知道如今她兄长在何处,却明白宫九在这段计划中担任什么角色。 声东击西,围魏救赵。 他想声的东,想围的魏,究竟是什么? 苏镜音不知道,但她知道,宫九带她过来,不仅仅是为了看什么热闹。 她隐隐察觉出了她身上的秘密。 也猜出宫九将她当作手中的刀。 但她不在乎,她只想帮兄长,解决那些威胁到他的麻烦。 第110章 宫九转头看向她。 他垂眸看着那张绝美的面孔,目光中满是奇异,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她的脸色依旧极差,苍白如纸。 那双眼瞳里是一如往常的澄澈,仿佛白纸上缀入浓墨,画了眼,点了睛。 可更深处的眼底,还是藏着几许空洞的茫然。 眼尾之下那颗小小的泪痣。 微微泛起了红。 ………… 蝙蝠岛不过是座光秃秃的石山岛。 苏镜音自上了岛,就一直很疑惑。 岛上分明没有半只蝙蝠,却被称为蝙蝠岛。 可是随着宫九进入一个隐蔽的洞口之后,苏镜音才明白,为何叫做蝙蝠岛。 真正的销金窟,就在石山之下。 蝙蝠是看不见的。 她现在也什么都看不见。 眼前是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黑暗。 换作从前她是会害怕的,可是那个会无条件护着她的人,不在身边,就算是害怕又有什么办法。 她知道宫九身上是带着火折子的,但他却怎么都不肯点燃。 蝙蝠岛上的信条,是要遵守绝对的黑暗。 他说要带她去见一些人,火折子要留在那个时候再用。 在此之前,他不想成为布灵布灵的发光靶子。 虽然他不怕,但这会大大影响他看热闹的进度。 苏镜音似懂非懂。 地底的洞窟底下,延伸出了无数漆黑幽长的地道,地道之中,又分支出了无数狭小的房间。 随着越发深入洞窟内部,鼻端开始涌入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气味,有酒菜、瓜果的香气,还有女人的脂粉香气。 再往前走,就开始隐约能听见一阵阵奇怪的声音,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轻微的喘息声,短促的呻吟声,还有高低起伏的哭笑声。 黑暗之中,牛肉汤的面色越来越古怪。 就在这时,宫九忽然停下了脚步,而后转身,随手推开一扇门,踏了进去。 眼前依旧还是无止境的黑暗。 苏镜音跟着走了进去,狭小的房间空气沉闷不流通,裹挟着浓郁的脂粉香气,有些刺鼻,她皱了下眉,刚要出声询问宫九,但下一刻,呲啦一下,火光骤然亮起。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被乍然亮起的火光一晃,刺出了几许生理性的眼泪。 眼前有些模糊,但苏镜音此时,已然顾不上揉眼了。 床上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年轻漂亮,却不着寸缕,赤裸着身体。 但这并不是苏镜音愣住的原因。 火光轻恍,床上的女人却毫无所觉。 蝙蝠岛的洞窟里,是完全笼罩的黑暗,不点火是看不见的,但是点了火,那女人依旧还是看不见的。 她没有眼睛。 她的眼帘是完全缝合的,不知用了什么秘法,被人缝成了整片光滑的皮肤,不曾有一丝缝隙。 眼眶周围是一片诡异而绝望的空白。 听到三个人的动静,那女人似乎有些害怕,抱着自己瑟瑟发起了抖。 牛肉汤没忍住骂了声脏话,然后三两步上前,扯下床幔,包裹住了女人赤裸的身体。 苏镜音回过神来,猝然抬眸,看向宫九,“这就是你要我见的人?” 宫九点头,看着她眼下的泪痣颜色又深了些,微微勾了勾唇。 “这样的人,蝙蝠岛上至少有几十个,这只是刚开始,以后还会有更多。” 他说着,转身抬步离开房间,手上的火折子并未吹灭。 无尽的黑暗中,这一点光亮就成了实实在在的靶子,蝙蝠岛的守卫很快就循光而来,一个个手握铁棒,气势汹汹。 但也只剩下气势了。 宫九毫不在意地抬手一挥,一倒一大片。 这下他倒是不怕闹出动静了。 也或许,他本就在故意闹出动静。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人,宫九微微拧了下眉,十分嫌弃这些人挡了他的路。 他直接踩了过去,苏镜音走在他身旁,也跟着重重踩了下去。 这些人明显全是帮凶,没什么好可怜的。 远处传来了纷纷乱乱的脚步声,应该是其他守卫听见动静,也急忙赶了过来。 宫九懒得动手,牛肉汤跟在最后,任劳任怨地充当起了临时打手。 他神色淡定,抬起手,又推开了第二扇门。 然后……苏镜音总算明白,刚刚听到的那些奇怪的声音是什么了…… 原来这就是销金窟。 覆在女人身上的男人感觉到光亮,悚然大惊,当即直起身子,大声骂道,“大胆!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 几乎在苏镜音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袖中的短刀,就已割开了那男人的气管。 砰地一声,男人瞪着眼睛,死不瞑目的倒在地上,喉间血流不止。 苏镜音毫无反应。 她只是怔怔地,盯着自己手上的刀。 接着是第三间,第四间…… 她不喜欢见血,却杀了很多人。 一路走来,宫九眼中的光采越来越亮。 她分明是第一次杀人,但是准头却很好,下手也够稳,就像是天生的杀手。 她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她杀了太多人,致使挡在地道前方的敌人,越来越多。 有蝙蝠岛的守卫,也有蝙蝠岛的客人。 第111章 前方人数众多,杀气沸腾。 宫九手中的火折子,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自她身后升腾而起的烟紫光影。 绝色的少女面白似雪,眼尾小小的泪痣却殷红如血,又冶艳,又妖异。 她缓缓抬起了手,目光极为平静。 看似悲悯,实则无情。 “夜叉白雪——” 第56章 美人刀 孤岛之上浮云蔽天,日月无光。 岛中的地窟里留不住一丝光线,暗如抹漆,分不清白天黑夜。 这样的黑暗,若是不点火烛,本就是看不到任何东西的,宫九手中的火折子已被他丢了个彻底,但此时此刻,地道内却此刚才点了火还要亮上不少。 紫色光影当中,披散着一头白色长发的夜叉,自绝色少女的身后缓缓飘浮而起,身形虽瘦,形态却比一般人高大不少,几乎完全笼罩住了底下的纤瘦少女。 那不是人,却也不是什么鬼怪。 宫九目光灼灼地看着,眼睛亮得吓人。 在接连不断的刺激之下,他终于把眼前少女的另一面,给逼出来了。 她的天赋,不在武学,而在杀人。 凌空悬浮的夜叉,手持着一柄细薄而略长的长刀,面上并无半分情绪波动,眼眶中空无一物,眼下各挂着一道殷红血线。 它不是人,所以没有凡人的情感,可是从来花娇玉软的少女,此时却也是面无表情,神色冷淡而漠然。 苏镜音闭了闭眼,掩下了残存的一丝不忍,再睁开眼,扫过那些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人,再看向那些在蝙蝠岛的守卫和客人,眸中杀意逐渐浮动。 她不喜滥杀,但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畜牲不如,不配为人。 “那、那是什么东西?!” “救命——鬼啊——” 挡在地道前的守卫,个个吓得胆裂魂飞,惊恐万状,被死亡笼罩的阴影,致使他们几乎软了手脚,有些嘶声叫喊着救命,有些却甚至连发出声音都没来得及,只见数道白光疾掠而过,所有拦路之人,倏忽之间,便已身首分离,一分为二。 白发夜叉大开杀戒,自始至终,苏镜音作为夜叉的主人,作为真正的凶手,她的情绪一直很平静,很冷漠,仿佛在冷眼旁观着别人的事。 一路走过,死人越来越多,遍地开出血色的花,洞窟中鬼气森森,死气缠绕。 宫九跟随在后,一路悠然自得地踱步前行,仿佛他们不是在危险重重的蝙蝠岛内,而是在什么风景甚好的地方悠闲踏青。 牛肉汤一脸复杂,她原本以为,那是一只单纯无害,且需要人保护的小兔子,却没想到,这是一个真正杀人不眨眼的大佬。 她终于明白,九哥他究竟真正想做的,是什么了。 他想彻底捣毁蝙蝠岛,一个不留。 这一路没有遮盖动静,也没有掩饰方位,敌方早就发现了他们,派遣来人的武功也越来越高。 随着深入洞窟,目光扫过,偶尔有几个稍显眼熟的面孔,有方应看的手下,也有当日酒楼里那些跟在林仙儿身后的追求者。 洞顶被势不可挡的刀势划破,刀光闪烁间,掀翻了无尽的黑夜。 洞窟被打破的一瞬间,最先感觉到的是飒飒的海风,然后光影变幻,当空而落。 蝙蝠岛上精心修建的洞窟,很快变得破烂不堪,目之所及,不再只有黑暗,永夜终将退去。 动静实在太大,岛上的人几乎都闻声而来,来的不止敌方,还有原本分开行动的自己人。 狄飞惊和无花是来得最快的。 二人刚好离得不远,再加上轻功高明,其他人还在听见动静赶来的路上,他俩就已经看见了挥刀而出的夜叉白雪。 少女脸色苍白,眼神却坚定而漠然,发上的玉簪早已在混乱中掉落,一头如瀑青丝披落而下,随风飘动。 身后的白发夜叉飘浮在空中,刀影掠过,寸寸见血。 浮光掠影,光怪陆离。 狄飞惊有一瞬的恍惚。 他几乎在瞬间就想起了,当年垂死之际,昏迷之前留映在他眼底的那道紫色光影。 曾经救下他的刀芒,与眼前的道道刀光,几乎完全重合,只一刹,狄飞惊就解开了困扰多时的疑惑。 难怪当年那么一个小小的她,能够在马蹄之下救下他。 狄飞惊收回飘远的神思,才忽觉身旁之人的呼吸变了频率,似是略微深重了些,虽不明显,却逃不过他的知觉。 无花惯会演戏,他的心思一向藏得很好,只是人在面对在意的人时,不论再怎么淡然从容,总有一时半刻的疏漏,狄飞惊早在船上之时,就隐隐有所察觉。 这会儿转头看向无花,果然见他面色微异,眼底之下暗藏几许光芒,比当下这阴沉的天色还要亮上许多。 狄飞惊敛眉,在必须防备的对象里,添上了一个无花。 其他人也来得很快,楚留香和陆小凤各从一南一北两个方向来,一前一后,相差不过片刻,尚未落地,便一眼望见了不远处战火纷飞的场景,而后身形同时一顿。 两人为了赶过来,本就全力施展着轻功,这会儿刹车不及,相互撞了个满怀,踉踉跄跄了好一会才站定,可是视线相触间,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满目的震惊。 第112章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但若是一步杀十人,别说千里之行,哪怕万里之行,都无人可挡。 能够做到这种地步的,当今江湖之上,并无几人,最起码这几人里边,并不包括年纪轻轻的苏镜音。 若不是亲眼所见,不论如何他们都不会相信,那个清清冷冷,却心软良善的苏姑娘,会动手杀死那样多的人。 这里头最容易心软的,要数楚留香和陆小凤了,看到那躺了一地的死尸,难免觉得不忍心,可是在见到牛肉汤从一个又一个房间里面,救出裹着床幔、面露惶然的无眼女人时,那些不忍的情绪立马就烟消云散,一点不剩了。 唯一剩下的,只有无边的愤怒。 那蝙蝠岛的主人「蝙蝠公子」,究竟是怎样一个面目丑恶的人,才能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 没有人能回答他们。 却有人能回答,少女身后飘浮着的那个白发虚影是什么。 李寻欢离得远,听到响动赶来时,只晚了他们一步,只一眼,他便认了出来。 霎时间,李寻欢惊愕得呆呆立住,如遭雷击。 “夜叉白雪……真的是夜叉白雪……” 他喃喃自语着,面上的表情很复杂,像是极为震惊,却又似早有所料,依稀还有着难言的悲伤。 “夜叉白雪在这里,那她呢?她在哪儿……” 李寻欢这样问出了声,但他却并不需要别人的回答。 如春日清风般的温柔眼瞳,几乎瞬间就化成了雨。 眸中湿润一片。 他知道的,阿月曾说过,夜叉白雪是刻在灵魂里的烙印,它的剥离与继承,唯有直系的血亲才能做到。 他也知道,他找了那么多年,寻了那么多年,她其实早就已经不在了。 只是他一直都在自欺欺人而已。 小姑娘是她的女儿,这已是板上钉钉的真相了。 算算年纪,当年阿月离开保定城的时候,大抵是已经有了身孕,所以,那应当……也是他的女儿。 李寻欢心头泛起滔天巨浪,他走了两步,想上前去,但岛上那些敌方阵营的人,此时已经全都反应了过来。 岛上越来越多的高手现了身,已经逐渐分开包围了他们,似是要将他们逐个击破。 方应看闻讯赶来,却在远远看见曾经魂牵梦萦的那道身影时,骤然僵立住了。 任他想破脑袋,也怎么都想不到,片刻间湮灭了半座蝙蝠岛,让报信之人惊恐万分,让他们如临大敌的,竟然是他一直以为,只要除掉苏梦枕,就能随意掌握在手心里的柔弱姑娘, 眼看着那个古怪奇异的白发夜叉,几乎片刻不停地杀着人,方应看远远盯着,紧握血河剑的右手青筋迸发,僵硬不已,他看出了夜叉真正的主人是苏镜音,也发现了原本他自以为的柔弱少女,实际上危险性有多高。 方应看不敢再贸然上前。 苏镜音一步一步,持刀深入洞窟,她并未全盘依靠夜叉白雪,有的自己出手,有的命令夜叉白雪出手。 方应看也一步一步,往后急退,只继续派遣手下上前,用成群的性命堆填,去试探她的深浅。 苏镜音恍若未觉,下手并未有半分停顿。 她的脑里一片混乱,只依照那些模糊的短暂记忆,凭着近似本能一般的异能天赋,去操控命令夜叉白雪。 结果是喜人的,夜叉白雪很听话。 可是苏镜音却没半分喜色,她出手的状态,近乎麻木。 天色越来越黯,乌云越压越低。 地窟之下,隐有尖锐的芦笛声传出。 风萧萧,细雨忽落,朦朦胧胧。 血色的花绽放在她眼前,一簇又一簇,可是她的面色依旧平静如潭水,无波无澜。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红色的鲜血从死人身上汩汩流出,渐渐相互交汇,染红了前方的道路,宛如血色花/径。 直到刀光击破层层洞窟,天光映射最底层的地牢,那尖锐的芦笛声更是清晰可闻,刺刺嗡鸣着,无端惹人心乱。 然后便是一阵哗啦啦的锁链声。 苏镜音抬眸望去,骤然对上了一双空洞的眼睛。 仅是一刹的对视,竟有排山倒海的杀意,随着罡风猛烈袭来。 但苏镜音却一反常态,并未立即出手。 她听见,有什么声音,被掩盖在了漫天的杀意之下。 比骤然袭来的罡风,来得更快,更疾。 那是苏镜音最为熟悉的声音。 也是她最不喜欢听见的声音。 咳声阵阵,带着缕缕不祥的血气,嘶哑而破碎。 她踏花而过,刀光如雨落。 第57章 美人刀 天地一片肃杀,风云变幻,阴沉昏暗。 罡风来得很快,裹挟着层层杀意,呈澎湃汹涌之势,沛然而莫能御。 可是在这难以抵挡的罡风剑气之中,比杀意来得很快的,是一道刀光。 绯色的,婉约的,凄艳的刀光。 刀声渺渺轻吟间,一抹凄寒的人影,仿若流星赶月般,紧随而至。 绯色刀光急转疾袭,诡谲而凌厉,瞬间划破猛烈袭来的罡风,空气中荡起阵阵波澜光影。 刀影重重,人影绰绰。 快得只剩迅疾的残影和刀光,仅凭肉眼几乎难以分辨。 苏镜音手上未动,只她身后,却有数道白光疾掠而过,然后便是两声沉闷的倒地声。 第113章 芦笛声戛然而止。 猛烈的罡风也跟着停了下来。 吹响芦笛的「铁树开花」二人,一高一矮,裹着厚厚的黑布,原是为了蒙面不让人认出来,可是只一照面,连反应都来不及,就已被疾速划过的白色刀光取了性命。 死得极其潦草,也没有人在意他俩的死,反正这蝙蝠岛上,死的人已经很多了,多他们两个不多,少他们两个不少,就是这么没牌面。 此时此刻,如美人低吟般的刀声也停了,只余一丝若有似无的回音,自山石碎落的洞窟中幽幽荡开。 美得令人一眼难忘的红袖刀,一招一式间,极阴至柔,带着美丽婉转的风华,最后落在了关七的肩颈之间。 这是兄妹二人无言的默契。 苏镜音的目标,是吹响芦笛控制关七的「铁树开花」二人的性命,而苏梦枕自洞窟深处而来,就径直对上了关七。 关七不再出手,也没有动作。 那双空洞的眼,越过他身前那道清隽瘦削的人影,直直看向了苏镜音。 准确的说,是看向苏镜音,以及她身后的夜叉白雪。 空洞的眼神中,隐隐有了波动,不再如此前那般茫然无光。 关七不由自主地向前了一步。 像是被什么蛊惑般,仿佛忘记了仍然架在颈间的红袖刀。 猝不及防间,刀刃划破皮肉,淌下一抹血色。 苏梦枕目光一凛,回手收刀。 红袖刀眨眼就消失不见。 方才关七的罡风剑气,全都直指苏镜音,不曾防备其它。 情急之下,背后暗算,非他本意。 所以他收了刀。 绯色的刀影入了袖,他仍未回头,也不曾看她一眼。 苏镜音有些失落。 那道背影立如松柏,仿佛不惧所有,径自隔开了关七与她。 分明是阴暗的天色,却因为这突然而至的人影,而多出了不一样的色彩。 只是隔开了身体,却始终隔不开视线。 关七的眼神波动,逐渐变得越发汹涌。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这点就算是他失去了大部分神志,变得半疯半魔,也改变不了的。 武学之道,各有不同,但不论是剑道,还是刀道,走到最后,仍旧殊途同归。 同归之路,在于踏破虚空。 但这实在太难,太难了。 难于上青天。 可是眼前就有一个,分明还是个年纪尚小的小姑娘,但周身萦绕的刀意,却隐隐有着无上武道的大境界。 他灼热的眼神有些可怕,苏镜音不由退了一步。 可还未等她有所动作,自洞窟的深处,传来了一道仿佛柔情似水,却显露杀机的女子声音: “关七,杀了苏梦枕!杀了他们!你听话,我就会跟你走……” 关七的眼睛有一瞬的迷茫,然后乍然亮起,“小白,是小白……好,我听话……” 正在解决蝙蝠岛上其他高手的狄飞惊,早在听到那女子声音的时候,身形一顿,而后出手越发凌厉,从围攻的人群中破开一道出口,向着苏镜音疾掠而去。 他的声音是难得一见的焦急。 “快离开那儿!” 就在这时,关七周身忽起猛烈罡风,先破体无形剑气只一刹就遍布周围,骤然迸发,四散炸开。 洞窟被炸出裂缝,霎时间地动山摇,周边惨叫不断。 关七是个疯子,他没有敌我之分。 蝙蝠岛上的守卫武功不如其他人,是最先被歼灭的,片刻间,方应看的手下也少了一半有余。 这基本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了。 为了杀他们,真是舍得下血本。 所有人都在退。 但苏镜音没有退。 她还想试试,是关七的「先天破体无形剑气」更厉害,还是她夜叉白雪的刀刃更锋利。 可是苏梦枕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就将她想作妖的心思都看得分明。 她迟疑了一瞬,就被拦腰抱住,瞬息之间,就已远离了剑气密集之地。 整座蝙蝠岛的四面八方,都在轰隆作响。 蝙蝠岛的主人自始至终都不曾露过面。 不知是藏在暗处,还是另有缘由? 苏镜音被抱着下不来,只能趴在自家兄长的肩上观察形势,一转头,就与狄飞惊对上了视线,却见他看到她安全无恙之后,身形一顿,立马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疾掠而去。 那是……方应看撤退的方向? 想到这个,苏镜音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可是腰间的那只手,却忽然扣得更紧了。 苏梦枕一离开,关七周身的剑气当即愈盛。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海风声,看着距离越来越远的关七,苏镜音缓缓凝起了眉头。 温小白的名字,她是听过的。 关七之所以走火入魔,落到如今这样又疯又痴的地步,便是拜雷损和温小白所赐。 关七对她的执着,非比寻常。 方才那个自称温小白的女子声音,既然已经明明白白地指定了,让关七出手杀了苏梦枕,关七自然不可能放她兄长离开。 所以苏镜音留下了夜叉白雪断后。 想杀她哥的人,不论什么缘由,她都不会留手。 她给夜叉白雪最后留下的命令,是格杀勿论。 回过神来,苏镜音一抬头,瞥到眼前略显紧绷的下颌线,才恍然发现,她家兄长的脸色,好像有点臭。 第114章 离得远了,她才被放了下来。 苏梦枕一言不发,也不看她,只静静地看向岛屿中心,像是在关注战局。 但那眼神却冷得厉害。 苏镜音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她兄长,是不是,生气了? 众人逃离的方向并不一致,原本跟在苏镜音身后看热闹的宫九,自看到苏梦枕出现后,就离得远远的,像是做贼心虚,又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 苏镜音伸出手,轻轻拉了拉眼前人的衣袖,“兄长……” 苏梦枕目光微动,仍然不看她。 苏镜音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不论在外边如何,他对她总是温柔而耐心的。 可是现在却对她视若无睹,有些冷淡,有些漠然,像是不在意。 那冷淡的眼神仿若刀子,直直扎在了她心上最软弱的地方。 苏镜音忽然就委屈了。 她垂着脑袋,眸光黯淡了下去,默默放开了拉着他袖子的手。 可是手才放到一半,却被倏然握住了。 苏镜音一顿,蓦然抬眸。 天边透出一丝缝隙的光影,映在她的瞳孔里,闪烁着微弱的一点光亮。 苏梦枕眉眼微沉,目光中仍旧透着几许冷厉之色,却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见此,她连忙拉着他的手,表情可怜地晃了晃,“哥哥,你别生气了……” “你还知道我生气了?”苏梦枕冷笑了一声。 苏镜音嗫嚅着,“我只是担心你……” “你担心我,焉知我不担心你?”苏梦枕说道,“可你明知此地有多危险,我让你好好待在风雨楼里,你却不听话。” 他其实不是气她,他是在气自己,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 没人知道,他在另一边的洞窟地道过来的时候,看见她的那一刻,有多心焦,有多慌乱。 她不在的时候,苏梦枕自以为没有软肋,没有弱点,所以不论多危险的境地,他都能淡然平静地扫除危险,从容度过。 可是很快他又发现,原来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并没有多么需要旁人的保护。 那样清冷柔软的姑娘,从未手染鲜血的姑娘,仿佛用尽了所有气力,一刀又一刀,决然地划破了这暗夜的天。 他知道,她总有一日要学会这些,也总有一日要独立起来,可是他还是想要,在他还活在这世上的时候,哪怕只剩一刻也好,他也想保护好她。 哪怕她或许并不似表面那般柔弱。 苏镜音小声辩驳,“是宫九说,你让他来接我的……” 顶着凉飕飕的目光,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没底气。 她早该想到,就算她想把锅都扣宫九头上,以表明自己无辜受骗……这话,也是骗不过她兄长的。 苏梦枕凉凉地“呵”了一声。 理亏的是她,苏镜音默默垂下了脑袋,一副恹恹的模样,完全不敢说话。 多说多错,不说就不错。 也就恰好这么一低头,她看着看着,就发现了他袖间洇出的血迹。 因为进的是蝙蝠岛的地窟,为了方便行动,苏梦枕此时身着的是黑色衣袍,干透了的血迹又是很暗的红色,斑驳地印在他衣袖的内侧,所以她刚刚才没能及时发现。 “你受伤了?”苏镜音连忙翻开他的衣袖,果然见左手臂上有一道指头长的伤口,看起来像是剑伤。 苏梦枕不着痕迹地侧身,再次遮住了伤口,“只是小伤,无大碍。” 苏镜音拧眉看了看他,血迹早已干透,那便不会是方才护她离开而伤到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之前在石崖上受的伤。 她不依不饶地问起了之前的事。 无名岛上别的没有,钱财最多,宫九既然早就看不爽蝙蝠岛了,自然用钱财收买了几个可用的内线。 那座石崖,是宫九通过内线画下的地图,提前选好的位置,崖底下别有洞天。 毕竟对方掳走温柔朱七七等人,目的就是为了威胁苏梦枕和无情,即便当时他们不知道岛上的情况,也不知道对方特地引来了关七,但也能大概猜出来,只要上了岛,要想脱身,恐怕几乎不可能。 上岛的人越多,牺牲的人也就越多。 所以最后踏上蝙蝠岛的,只有无情和苏梦枕。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将所有人不着痕迹地引到石崖之上。 关七自走火入魔后,武功越练越高,几乎一脚踏入了无上武道的境界,如今确实难以匹敌,哪怕是合无情与苏梦枕二人之力。 但也好在,对方用的是关七。 关七疯魔起来,近乎不辩敌我,所以方应看等人根本不敢太靠近石崖,这也给了他们金蝉脱壳的机会。 先是无情佯装被打落石崖,而后苏梦枕为救人而尾随其后,但其实崖壁上早已挂好绳索,只要他们平稳落到崖底的礁石上,苏梦枕立马就用内力震碎绳索,毁绳灭迹。 石崖之下被开凿出了个隐蔽的洞窟,底下藏着几个接应的部下,地道通往蝙蝠岛地底三层的地牢处,施工队由无名岛倾情提供。 无情擅长的不仅轻功暗器,也有奇门遁甲,早在上岛的前一天,石崖底下就布置了复杂的阵法,再加上有层叠蜿蜒的礁石挡着,很难被发现洞窟的存在。 之后就是他们入地牢救人,转移人质,而宫九主要负责声东击西,搞出大动静,将所有人引到别处。 第115章 苏梦枕方才之所以及时出现在此处,便是因为方应看不相信他们落海而亡,为了以防万一,关七所在的地牢,正是毗邻着关押温柔几人的地牢。 无情让手下救走朱七七等人,刚要撤退的时候,原本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顶部就被数道刀气一举击破,透入微弱的天光。 然后第一眼,苏梦枕就从地牢的石缝中,看到了本该安安稳稳待在天泉山的某人。 他心下一惊,下意识以为狄飞惊没保护好她,让她被方应看掳了过来,但在看到跟在她身后悠然踱步的宫九的时候,立马就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 让宫九搞点大动静调虎离山,他就是这么拿他家小姑娘吸引火力的?? 在第一眼看到那非人非鬼、飘浮悬空的白发夜叉的时候,苏梦枕和旁人没什么不一样,都有过一瞬的迷惑,但过于敏锐的直觉,却又令他立即想起了曾经在洞庭君山岛上,三番几次莫名团灭的青衣楼杀手,以及在鄂州城时死于非命、身首分离的文雪岸。 这便难怪,当时就连杨无邪翻遍白楼,查了好几个月,也不曾查出究竟是谁所为。 尽管那一幕实在离奇,或许那并不属于江湖上任何一门武功,而是另一种奇异的能力,但不可否认的是,苏梦枕却莫名产生了些许安心的感觉。 即便是他将来,有一天不在她身边,她也能保护好自己了…… “那你的伤呢?” 既然已救出了人,苏镜音还特地问起之前的事,自然并不是想问过程,她不关心别的,她在意的是,“你的伤又是怎么一回事?” 苏梦枕摸了摸她的头,安抚地笑了笑,说道,“既然要演一出受伤落海的戏码,自然要受点伤,只是小伤,没什么大碍。” 苏镜音才不信他。 方才在地牢附近,因为周遭死的人太多,所以血腥味极重,影响了她的嗅觉,现下远离战局,稍微靠近仔细一闻,就能闻到很明显的揉杂了药味的血腥气。 她绕着找了一圈,果然发现了好几处洇出血迹的伤口,有的伤口浅,有的伤口却很深,他身形本就瘦削,有一处伤口在肩胛骨下,几乎都见了骨。 苏镜音眼睛瞬间就红了,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虽然瓮声瓮气的,却不影响她语气中的咬牙切齿,“这都是关七那什么破剑气伤的?是不是?” 苏梦枕没回答,明明看她眼睛红红的,眼泪要落不落的样子,他是心疼的,但不知怎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满到快要溢出来。 他觉得有些想笑。 他也真的扬了扬唇角。 苏镜音原本就气呼呼的,结果一抬头,看见他还在笑,妈哒,更气了。 做戏做全套,她知道他这伤是非受不可,也知道他为了救人,不得不利用自己的性命来上这么一出釜底抽薪,可是她还是气得要命。 但他已经受了伤,她也不能对他怎么样,说来说去,都是方应看和蝙蝠公子那些人害的,那些人都该死。 远处的夜叉白雪好似感应到了什么,原本还算平稳的攻势,瞬间猛烈了许多。 剑气飒飒,刀气猎猎,快得连残影都无法看清。 如果说方才两方还能勉强算打平的话,那么现下,战局已呈一边倒的势头。 倒的那一边是关七。 整座蝙蝠岛上,那轰隆的声响顿时更大了。 洞窟之上,不时有石头滚落,刚开始还只是拳头般大的小石头,再后来越来越大,同时滚落下去的时候,都能激起地面的微微震动。 不,不止震动。 原本坚固的岩石地面,自战局周圈的岛屿中心,开始产生蛛网脉络似的缝隙,而后逐渐往四面八方崩裂开来。 沟壑重重,地崩山摧。 第58章 美人刀 一座海上孤岛,碰上两个无上武道境界之间的战斗,实在算它倒霉。 遍布岛屿之上的蝙蝠洞,在澎湃汹涌的刀气和剑气的碰撞下,一点一点地崩裂开来,逐渐坍塌成断壁残垣。 岸边的海面止不住地颤动,波涛翻腾起伏,海潮呼啸而过,汹涌倒灌着入了岛。 坍塌声,呼救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夜叉白雪已经停了刀。 因为它已经赢了。 关七像个无助的小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地抱着头。 一个走火入魔半痴半疯的人,脑子确实不太好使,哪怕这会儿打输了,他脑子里也没有什么输不起的概念,只是直觉再打下去可能会挂掉,所以下意识地蹲下护着头,不想再打了。 夜叉白雪看不懂,但苏镜音是看明白了。 她下了命令将他带回来,夜叉白雪也照办不误。 阴沉昏暗的天色似乎出现了变幻,乌云逐渐浮动散开,日光透过露出丝丝缝隙的云层,几许渺茫的光影当空洒落。 空中砰地炸开了几发信号弹。 掩藏于重重浓雾之中的大船收到信号,逐渐驶近了海岸,船上都是无名岛的人,牛肉汤脸色铁青地叉着腰,站在海边一块高耸的礁石上,怒气汹汹地指挥着手下救人。 救的都是那些没了眼睛的女人。 长期呆在阴暗封闭的蝙蝠洞中,那些女人已经太久没有感觉到海风和带着热源的日光,在被救出来的时候,几乎个个脸上都带着惶恐不安。 第116章 但她们没有办法反抗半分,不论是曾经被拐卖而来,还是如今被救援离开。 随着越来越多的女人被手下带出来,牛肉汤的脸色也越来越黑,她大声叱道,“把这些女人都给本小姐带走!其他那些狗东西全部就地解决!” “直接捅死也好,扔海里喂鱼也行,反正别再脏了本小姐的眼睛!你们全都处理干净,一个都不要留!” 情况危急,时间不等人,这会儿除了忽然深入洞窟的狄飞惊,以及从头到尾都消失不见,不知跑哪儿作妖的王怜花,剩下的楚留香几人都很有思想觉悟,不约而同地帮忙转移人群。 转移到一半的时候,原本时不时注意着夜叉白雪的李寻欢再度抬头,环视了一圈周遭,却发现夜叉白雪不知何时不见了。 夜叉白雪无法离主人太远,它不在,就代表苏镜音也不在。 李寻欢倏然脸色一变,“苏姑娘人呢?” 离他最近的无花身形一顿,也跟着抬眸四顾,却找不见那抹令人牵缠挂肚的身影。 无花眉心蹙了蹙,看了一眼面带担忧的李寻欢,眼底闪过一丝探寻,手中佛珠一下一下地捻起,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片刻后,才状似不确定地开口道,“方才苏楼主也在,苏姑娘此行本就是为他而来,此时大抵是和苏楼主在一处。” 和苏梦枕在一起那便是安全无虞的,李寻欢闻言稍稍松了口气,接着继续帮忙转移人群,不曾注意到无花眼底暗藏的微芒。 整座蝙蝠岛摇摇欲坠。 苏镜音也跟着摇摇欲坠。 这些日子以来,她因为太过担心忧虑,一直没能休息好,再加上自打踏上蝙蝠岛的那一刻起,她就几乎没有个放松的时候,情绪一直紧绷着,直到现下见到安然无恙的苏梦枕,才有了这片刻的松懈。 她的脸色不太好,或许是一路走来透支了过多体力,面色看起来比病灶缠身的苏梦枕还要苍白。 苏梦枕自始自终都注意着她,她身形一晃,几乎在同一时刻,他立时伸手将人捞进了怀里。 眼前逐渐被黑暗湮没,苏镜音最后看到的,是一双弥漫着浓浓忧色的眼眸。 她彻底陷入了无尽的黑夜之中。 苏镜音最开始是清醒的。 她清醒地感觉到了兄长的焦虑,也清醒地听见了轻功点水时,海风呼呼拍打着耳畔的声音,她想要睁开眼睛,想告诉他一声她没事,却不论如何都无法控制自己。 昏昏沉沉之中,她感觉自己的身子被放平了下来,然而与此同时,她却再度感觉到了,那种灵魂与躯体逐渐割裂的迷茫之感。 她恍惚记起了,曾经在洞庭君山上,她也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情状。 可是记起来又能怎么样呢,她的意识已经逐渐脱离了那副身躯,不论记起什么来,那些记忆终将全部褪去。 眼前的黑暗逐渐散去,她落入了一个云雾缭绕的异度空间里,在这里,她控制不了自己,只能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像是在漫无目的地前行,又像是在无意识地寻找着什么。 慢慢的,她逐渐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身边那些重要的人,也忘记了还有人在耳畔一声一声地唤着她。 沉入梦境中的她,成了一个空白的人。 却也不是完全空白。 她潜意识里还留有一缕执念,恍恍惚惚间,隐约感觉到,身后似乎还有着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那些是她不论如何都不能忘记的,她不能就这样毫无所觉地离开。 但她控制不了自己,她只是凭借着一种奇异的本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就连想要回头看上一眼,她都无能为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已到了梦境的边缘,似乎也是这方世界的天尽头,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条泛着银光的长河,河上流萤闪烁,飘浮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分明是美不胜收的景象,可那流光溢彩的长河之中,却像是暗中潜藏着一头可怕的巨兽,仿佛只要她一伸手,下一刻就会被吞噬殆尽。 她隐约察觉到,这里或许就是她此行的目的所在,这里可能有着她想要找寻的答案,这答案,或许就是那些她封闭多年不愿想起的记忆。 她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缓缓伸出了手。 仅仅只是轻轻一碰,就有铺天盖地的光影扑面而来,恍惚之间,她好像看见了夜叉白雪一闪而过的刀光,又好像看见了无可抵挡的刀光之下,蓦然绽开一抹浓艳至极的血色。 潋滟的血色之中,缓缓倒下的那个女人,长着一张恰似她的脸。 她的头忽然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像是随时要怦然炸开一般。 她终于明确感觉到了那些记忆有多不妙,心头忽而泛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急退而去,这一刻,她只想要远离此处。 梦境之外的苏镜音仍然紧紧闭着眼睛,只是忽然开始挣扎起来,像是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早在出海之前,船上就备了几个大夫,苏梦枕抱着人回到船上的第一时间,先将大夫叫来给忽然昏倒的苏镜音诊脉,最后只得出了过度劳累才致其昏睡的结果。 苏镜音的身体并无大碍,只要这几日多休息即可,真正严重的是苏梦枕,他也同样熬了好些天,又被关七的剑气伤了十几处,本就不太好的身体,这下是越发雪上加了霜。 第117章 大夫写下药方让茶花去煎药,又留下了两瓶上好的金疮药给苏梦枕,他刚稍稍松了松腰带准备抹药,就听见床榻上传来的动静。 苏镜音恰在此时蓦地惊醒过来,额间冷汗涔涔,双手捂着心口处,大口大口地用力喘着气。 见此,苏梦枕连涂药都顾不上了,几步跨过屏风坐到床边,见到她抬眼看向他时,目光迷惘,一脸的惶惶然,他心里一紧,连忙将人抱在怀里柔声安抚起来。 直到怀里的姑娘逐渐平静了下来,他才放轻了声音,问了一句,“是不是做噩梦了?” 苏镜音身子一僵,半晌,才缓缓点了下头。 “没事了没事了……”苏梦枕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有兄长在这里陪你,梦里都是假的,不用害怕。” 苏镜音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襟,仿佛急切地想要确定什么似的,轻声喃喃道,“真的都是……假的吗?” “嗯。”苏梦枕低低应了一声,一下一下地,轻轻抚着怀中人的脊背。 “没事的,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有我在。”他轻声安抚道。 在这样温柔的安抚之下,原本惶恐不安的姑娘,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远处的蝙蝠岛依稀传来轰隆的响动。 传闻中的销金窟,如今已成了断壁残垣,整座岛屿虽然并未完全陷落沉没,却也四分五裂,彻彻底底成了座荒芜的孤岛。 死在岛上的人不计其数,遍地的血液被倒灌的海水裹挟着,汩汩流入了汪洋大海之中,沿着蝙蝠岛的海岸线边缘蔓延开来,翻涌着血色波涛。 血的味道容易引来深海的鲨鱼,在将该救的人都救完,该抓的人都抓完了后,一艘刻着无名岛标识的大船,与不远处一艘官船几乎在同一时刻,一道扬帆起航。 两艘船相比之下,财大气粗的无名岛船只更大更豪华,上边特地空出了一间较大的船室,用来安顿那些眼盲的女人。 有几个聪明些的女人,从被带出来的一路上,虽然一直不动声色,安安静静的,却仔细听着各种各样的声响,此时感觉到了身下船只的沉沉浮浮,显然是航行在海上,再结合此前救下她们的人,基本都是十分温和的态度,早已一片死气沉沉的心上,忽然泛起了一丝微薄的希望。 有人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身边的同伴,仿佛不敢置信般,颤着声音问出了口,“我们,是不是……得救了?” 船室中,虽然没人给予回应,却倏而响起了几声低低的抽泣声。 而后,是越来越多的女人捂着脸,泣不成声。 沉沦黑暗太久的人,就连哭泣都不敢放开声音。 牛肉汤靠在船室门外,听着里头刻意压低的哭声,望着越来越远的蝙蝠岛,再次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阴霾渐渐远去,晴空万里。 第59章 美人刀 刚离开蝙蝠岛,不论是哪艘船上都有不少事情要处理,到处都是人来人往,喧嚣尘上。 只余船室内一片寂静。 苏镜音的手仍然冷的厉害。 她从未杀过人,更遑论是一口气杀了那般多的人。 那时候她没想太多,像是被本能控制了一般,只知道她这边解决得越快越多,兄长那边的营救行动就会越顺利。 她不想他出事。 人都有亲疏远近,她很早之前就发现了,她或许有些冷漠,对于那些不重要不在意的人,是很难产生什么共情心理的,更何况蝙蝠岛上那些人做的那些事,死多少次都不足以弥补那些无辜之人所受的伤害。 可毕竟她还是第一次杀人,那些也都是活生生的人,这会儿她才方从噩梦中脱离出来,回归现实后,那种刀刃埋进血肉里的手感,却仿佛还残留在手上,直让人觉得恶寒至极。 “我好像杀了很多人……” 她说着,顿了一下,摇头道,“不,不是好像,我是真的杀了很多人。” 她的手仍有些微微的颤栗。 然而下一刻,手背已然覆上一抹暖意,她垂眸看去,是一只熟悉的瘦骨棱棱的手。 她这才发现,原来她的手已经冷到了这种程度,竟比身罹寒症的兄长还要冷上些许。 朝廷昏聩势弱,江湖争斗之间不论死了多少人,大多时候都是民不告官不究,苏梦枕自小聪敏早慧,早就明白这个世道有多艰辛,江湖人的性命,百姓的姓名,对有些人来说,如同蝼蚁,一文不值。 他不信神佛,不入官门,唯一信的,便是他手中的刀。 哪怕他现在仔细回想,也早已忘了他杀的第一个人是什么时候了。 察觉到掌心下的身躯微颤,苏梦枕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你既然怕,为何还来。” 苏镜音从他怀里抬起头,说到这个不免有些委屈,“我知道不该来,可我就是担心你。” 一听说关七失踪,她就预感不太好,那本就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对手,更别提还有一个方应看和那劳什子蝙蝠公子在背后,随时等着使阴招,若是此行她没跟着宫九过来,即便他们早有计划,结果如何还未可知,就算是胜,约莫也是惨胜居多。 苏镜音承认,擅自做决定过来,她确实是冲动了些,如若她身上没有夜叉白雪,或许也只是来这送菜的,但她就是不愿躲在风雨楼里安稳度日,然后等着一则又一则不好的消息传回来。 她无法安生,也做不到安生。 第118章 好在最后结果是好的,关七抓了过来,还彻底捣毁了蝙蝠岛。 “我知道。”苏梦枕轻轻拍了拍她后背,说道,“是我不好,只想着如何保护好你,却没考虑到你的想法。” 苏镜音不由怔了怔,她知道是她行事没听他的话,本以为至少还要被骂几句的,可他却连怪都不怪她,反倒怪起自己来了。 她鼻子有点发酸,看向他的时候,一双眸子像是盈满了朦胧的月色,再开口也变得瓮声瓮气的,“你怎么都不骂我啊……” 话说到这儿,苏梦枕还没说什么呢,她就先忍不住抽噎起来,泪盈于睫。 她一哭,苏梦枕便有些手足无措了,连忙将人重新抱进了怀里,轻柔地拍着背,安抚道,“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没事了。” 苏镜音一贯很会打蛇随棍上,眼泪瞬间一收,毫不客气地在他衣襟上抹了把脸。 苏梦枕安抚的手微微一顿,霎时又好气又好笑。 其实刚开始在蝙蝠岛上看到她时,他分明是气恼她的。 可是那点儿气恼,终究敌不过她一个可怜的眼神。 他从来都知道,她一向惯会示弱。 尽管明知他此时该多说她几句,教她以后做事能知晓点分寸利害,可他就是不忍责备她,哪怕多一句。 他不得不承认,他家小姑娘的眼泪,真是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 哪怕是假的。 “先前我对你习武一事那般看重,无非是想着如若有一天我不在了,我的刀法也能保护好你。” 苏梦枕抬手抚了抚她后背的长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双凤眸微敛,眼底寒焰将熄未熄,仿佛氤氲着某种难言的痛苦与忧伤。 喉间溢上痒意,他缓了口气,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我希望音音能够变成一个厉害的姑娘,无人敢欺,哪怕没有我在身边,也仍旧能活的很好很好。” 苏镜音不明白他为何会忽然说起这个,听到这样的话,她鼻子越发酸的厉害,想说什么,却只能用力摇摇头,一手死死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原本刚擦干净的眼泪,就这么又落了下来。 她哭得不行,竭尽全力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两句,“我不许你说这个!兄长不许不在的!” 苏梦枕再度叹了口气,垂下眸子,抬手用指腹为她一点一点拭去眼泪,日暮的霞光透过窗棂映照床前,将面容苍白凄楚的姑娘笼罩在光晕之中。 他没说的是,如今他却也不忍心。 不忍心就这样放她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哪怕她现今的确算得上厉害极了,他也希望在她这样害怕的时候,他仍能陪在她身边。 可世上之事,又哪能皆尽人意。 船只刚离开蝙蝠岛没多久,李寻欢就在无名岛的船上找了又找,愣是没找着苏镜音的踪影。 这艘船没找到,那就只能是在另一艘官船了。毕竟小姑娘是为了她那个哥哥而来,苏梦枕就在官船上,这会儿兄妹重逢,即便另外安排了住处,应当也相隔不远。 宫九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也不管这会儿他家船上的桅杆上还挂着个人,只是淡淡瞥了甲板上看热闹的人堆一眼,跟着纵身一跃,也上了官船。 苏梦枕的房间在何处,在船上找个船员问下就晓得了,只是好巧不巧,李寻欢上船的时候,恰碰见茶花煎了药,小心翼翼地端着个碗,正要送去给自家公子。 李寻欢态度诚恳地拦下了他,言谈之间也挺客气,稍稍关心了两句苏梦枕的病况,之后才状似无意地多问了句苏姑娘在何处。 李寻欢算不得多精明,向来不是个会装相的,若换成杨无邪或者其他人,约莫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目的,然而偏偏茶花是个老实孩子,闻言也没想太多,只实话实说,却没注意到李寻欢听见苏镜音就在苏梦枕房里的时候,那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 茶花毫无所觉地在前边带路,一艘船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很快的,他就停在了一间船室的门外,抬手敲了敲门,“公子。” 自里头隐约传出了很轻的呜咽声,李寻欢听见了,宫九也听见了。 门外除了茶花,另外还多出了两个人的脚步声,苏梦枕自然不可能听不出来,他顿了顿,迟疑一瞬,还是出声道,“进来。” 门一推开,湿润的海风很快就带着淡淡咸味钻了进来,打破了屋里的静谧,几道轻盈而有力的脚步声随之踏入。 这下就连迟钝的苏镜音都听出有其他人来了,因为杀了人而哭得不像样,这种事说出去都丢金风细雨楼的脸,她连忙从兄长怀里钻出来,想要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醒来之前,苏梦枕为了敷药而稍微松了松腰带,方才她又是攥衣襟,又是抹眼泪的,没几下苏梦枕的衣裳就被她扯乱了。 隔着半透的屏风,大概还是能看得清内室情形的,李寻欢脸色倏然沉了下去。 两人说是兄妹,其实并无半分血缘关系,而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个泪眼微红,一个衣裳凌乱,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宫九眉峰微微一挑,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苏梦枕一记警告的眼刀立马就斜了过来。 苏镜音恍若未觉。 拢了拢衣襟,苏梦枕抬手将凌乱的衣裳整好,踏过屏风,隔绝了来人看向内室的目光,而后端起药汤一饮而尽,将人请了出去。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苏镜音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都走了。 第119章 直到外头传来喧嚣声,她才懵懵地回过了神。 屋里空无一人,只余一股浅淡微苦的药味,苏镜音揉了揉泛红的眼,又没骨头似的瘫回了床上。 她盯着床顶的帐幔看了好一会,一只手不自觉捂上了心口处,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听着外头不时响起的动静,倏而翻身而起,伴着暮色走出了船室,来到了甲板上。 船栏处,坐在轮椅上的青年面容冷峻,一袭如雪白衣随风轻摆,听到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他转头望来,秀丽的眸子里是尚未消逝的冷色,仿佛凛冬里的霜雪。 甲板上被不时扬起的浪潮打湿,苏镜音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朝着他走去。 在渐渐沉没的落日余晖下,他看着她慢慢走来,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抹浅淡的暖意。 “盛大哥,你在这里看什么?”苏镜音走到他身旁,循着他方才视线所及的方向看去,顿时吓了一跳。 不远处无名岛的大船正缓缓行进着,和他们这艘略显安静的官船不同,那艘船的甲板上簇拥了许多人,其中有不少眼熟的身影,仔细一看,似乎都围绕着一根挂着帆布的桅杆。 准确来说,是挂在桅杆上的两个人。 一个是方应看,另一个…… “方应看旁边那个是谁?”苏镜音问。 无情抬眸望去,解释道,“蝙蝠公子,同时也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原随云。” 关中原家曾被喻为「武林第一世家」,无争山庄之名,是三百年前原青谷创建山庄时,天下英豪赠予的贺号。 无争山庄的无争,并非与世无争,而是当时的武林,已无人能与原青谷争一日长短。 自此之后的两百多年,无争山庄人物辈出,做了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直至五十年前原东园接任庄主后,才逐渐沉寂下来。 “蝙蝠岛竟然和无争山庄有关?”苏镜音闻言有些惊讶,她记得当时在岛上,那蝙蝠公子可会藏了,她在洞窟里发现了方应看,却一直没发现原随云。 无情沉默地点了点头。 无争山庄虽在江湖上低调已久,但传承三百年的余威仍然还在。 对于现任庄主原东园,江湖上众说纷纭,有传闻说他生性淡泊名利,虽不世出,武功却深不可测,也有传闻说他生来体弱,无法练武…… 反正不论是哪种,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原随云是原东园五十多岁才得的老来子,尽管原随云幼时因病而盲了双眼,但平日里依然对其宠爱极深,寄予厚望,如今出了蝙蝠岛这档子事,无争山庄只怕会不顾一切地保下原随云。 更别提还有个上面有人的方应看。 经过无情多番详查,方应看所做的那些事,不论是在京郊强逼商户借贷,回收高利,在各地搜刮百姓钱粮,还是淫辱良家,灭人满门,折割人体放入奇珍异兽园做展品……种种恶行,百死而不足惜矣。 跟方应看所做的其它那些重大恶行相比起来,和蝙蝠岛勾结一事,反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更遑论无情在出海之前,还在苏梦枕的提醒下,查出了方应看勾结金国,通敌叛国的罪行。 那位方歌吟方巨侠,如若知晓自小养大的义子做的那些事,也不知道能不能当真无愧于「巨侠」之名。 正当无情还在暗自沉吟之时,忽有一抹白影自另一艘船上踏水而来,落在了苏镜音的身旁。 正是同样一袭白衣的狄飞惊。 鼻端涌入丝丝缕缕的血腥气,苏镜音转头看他,一眼就瞧见了白衣之上覆着的血色,纵横交错,十分注目。 “狄大哥?”想到他在蝙蝠岛地崩山裂时,还冒着危险追着方应看深入洞窟,苏镜音没忍住蹙了蹙眉,而后俯身垂眸,仔细看了看伤口,发现全是剑伤,才问道,“这是捉方应看受的伤?看过大夫了么?” 无情跟着看过来,眸底似有几许探寻的暗芒,但口中只言道,“这伤势,看着像是血河剑所伤。” 无情身上也有在石崖上作戏落海时受的伤,有的是关七的破体无形剑气所致,有的是方应看的血河神剑所伤,因此当下他一看狄飞惊的伤势,便知伤口是从何而来。 “不碍事,晚些时候我再自行涂些金疮药即可。”狄飞惊唇角微微勾了勾,目光转而看向无情,问道,“水路航行畅通无阻,只需再过两三日便可靠岸,无情总捕是否想清楚,要如何处理那二人了?” “还未。”无情眸光淡淡地回望过去,说道,“不知狄公子此番特意提起,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担心何事?” 狄飞惊道,“脱罪容易,定罪却难。” 无情默然。 这的确也是他此番最为担心的事。 一个不知是否无争的无争山庄,一个不知会否徇私的方歌吟,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早就收受了有桥集团大把钱财贿赂的蔡京和傅宗书。 朝廷六贼当权,官家昏聩无道,一旦回到京师,方应看无罪脱身的可能性极大。 准确来说,不是可能性极大,而是绝对会脱罪。 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多少次六扇门捉人时罪证确凿,却都被奸党以权谋私强压下去,最后无罪释放。 以方应看所能付出的价钱来看,最后的结果大抵也与以往无甚不同。 第120章 海上一行,或许结果还是只做了一场无用功。 “所以,”无情抬起眼帘,眸光幽寒,似有冷色一闪而过,“狄公子的意思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狄飞惊低眉敛眸,神色不变,开口时语声轻然,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心头一惊,“孤岛既然已塌,大海沉石也未尝不可。” 这意思是海上风云难测,意外频生,既然蝙蝠岛上死的人已经不计其数了,那么多他们两个不多,少他们两个也不少。 苏镜音脑子卡了壳,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倏地转头看向无情,却见他神色仍然十分冷静,修长苍劲的指节一下一下地点着轮椅的扶手,像是对狄飞惊所提之事早有所悟。 果然,只听狄飞惊毫不犹豫地顺势说道,“我想,大捕头或许也考虑到了这点,虽然还未做下决定,却早已有所动摇,否则那二人早就该转移到官船上关押,而不是任由他们被废掉武功,挂在桅杆上。” 无情没有说话,只是观其神色,大抵算是默认了。 反倒是苏镜音抓住了话里的一个重点,“废掉武功?” “不错。”狄飞惊微微颌首,刚要接着说下去,身后又传来了轻功点水、衣袖拂风的声音。 玉面朱唇的少年红衣翩然,缓缓而落,开口间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傲然,“那二人手筋脚筋皆被挑断,又吃了我的毒药,自然和武功尽废没什么两样了。” 是王怜花。 回想此前离开蝙蝠岛时,其他人都在帮忙转移人群,只有狄飞惊深入洞窟,而王怜花从头到尾都不见人影,结合眼下情况,苏镜音方才恍然,“那原随云是你捉回来的?” 王怜花忽而笑了,笑得妖孽又动人。 原来,当时众人分头行动后,精通摄心术和易容术的王怜花不走寻常路,直接迷惑了个看起来有点身份的守卫,套了蝙蝠岛的洞窟入口后,又易容成守卫的模样,一路摸索,一路换脸,最后竟也让他换到了原随云的亲信丁枫的脸。 后来恰好蝙蝠洞开始剧烈震动,原随云见势不妙,说撤就撤,完全不管盟友的死活,只带了一向忠心耿耿的丁枫从另一条小道中离开。 结果可想而知,所谓忠心耿耿的丁枫,早已被某千面公子偷梁换柱,就连说话声音都模仿得以假乱真,这般忙乱逃离的情形下,要想捉住他已是不难。 原随云自来谨慎,却偏偏栽在了王怜花的手上。 王怜花回来的早,想着蝙蝠最喜欢倒挂金钩,顺手就将捉来的原随云也倒挂在了桅杆上。 也就造成了随后捉着方应看回来的狄飞惊,也顺势将人倒挂在了一起。 一双盟友就是要整整齐齐。 只是此时此刻,在场之人当中,真正叹惋不已的,是曾经将原随云当作朋友的楚留香。 该说不说,他和陆小凤真是一对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不仅风流名声相似,就连交朋友必遇损友的那股倒霉催的劲儿,也大致相同。 看着那双空茫无神的眼睛,陆小凤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花满楼。 如果他不是被倒吊在桅杆上的话。 这原少庄主,看上去分明也是风姿极佳的翩翩公子,只是生了心魔,走错了路,如今作恶太多,哪怕他们希望他改邪归正,也没有谁能有资格,替那些惨遭祸害的无辜女子道一声原谅。 看着明显神色怏怏不乐的楚留香,陆小凤无声地摇了摇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面上俨然一副“我懂你”的表情。 没事儿,被朋友坑什么的,坑着坑着就习惯了。 至于被夜叉白雪打服了打怕了的关七,则是被关押在了官船中,以防万一,就安排在苏梦枕和无情所住船室的中间。 提到这些,苏镜音忽然想起来,“除了那两人,我记得当时在蝙蝠洞中,还出现了一个女子,关七似乎很听她的话,而且下手可黑了,一开口就是要杀了我兄长和其他所有人。” “好像是……叫什么小白的。”苏镜音问道,“你们听说过没有?” 王怜花摇了摇头,只有无情像是想起了什么,却好似有些不确定,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说道,“如果是关七口中所叫的小白,那应当只有老字号温家的温小白。” “但是那女子,并非温小白,而是……”狄飞惊微微一顿,抿了抿唇,才说道,“而是雷纯。” 接着,狄飞惊三言两语大致解释了下温小白和关七、雷损之间的感情纠葛,而后才继续说起雷纯,大抵意思是雷纯是温小白和关七的女儿,当年关七走火入魔,温小白在六分半堂分娩,产下一女后,将襁褓中的女儿托付给雷损,之后温小白远走他乡,从不回京。 关于温小白的下落,江湖上虽未有传闻,但有心人仍能查出来,这些年来,温小白一直跟在方歌吟夫妇身边把臂同游,好不快活。 至于关七当时那般听雷纯的话,大抵是因为女儿肖母,而雷纯的心里,只有雷损一个父亲,此番用相似的容貌,以假乱真控制关七杀苏梦枕等人,为雷损报仇才是她的目的。 听到这里,苏镜音不免有些后怕,若非她被宫九坑来,若非她身上有夜叉白雪,恐怕此番蝙蝠岛一役凶多吉少。 只是同样是和方应看二人狼狈为奸的合作对象,林仙儿已被无情手下的捕快捉住关押了起来,而雷纯却仿佛人间蒸发一般,自蝙蝠岛后就不见了踪影。 第121章 要么是经脉极弱、无法习武的雷纯已死在蝙蝠岛的震荡中,要么就是除了方应看,实则雷纯的背后,还有其他人在暗中接应她。 雷纯若是还活着,必定还会回到汴京城,她野心太大,想要的东西也太多,要报仇,要权势,只有京都皇城能给她。 究竟是何种可能,或许回到汴京城便可知分晓。 暮色渐沉,初春夜晚的寒意悄然而至,海风也渐渐凛冽了起来。 苏镜音出来时穿得薄了些,刚觉出有些冷,想要回屋里暖和会儿,一转身,就瞧见顶着满身累累伤痕、斑斑血迹的宫九,自船尾方向拖着步子走了过来。 在微暗的天色里,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苏镜音:“……” 她记得,那会儿宫九好像是跟她哥一道出去的……没错吧?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满身血淋淋,还一副被爽到的样子?? 第60章 美人刀 苏梦枕出手时自己心里有数。 一来只是为了出口气,毕竟宫九擅自将他家小姑娘带来,将她置于危险之地,此事他确得跟他好好算一算账。 二来他接下来与李寻欢要谈的事,眼下暂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过是想着借算账的由头将他逼退罢了。 可谁知宫九这人好像有点那什么毛病,几乎每回都在故意凑上他的刀锋,若不是他每次收刀收得快,怕不是这几次三番下来,缺胳膊断腿都是轻的。 只是…… 船尾处,苏梦枕沉默地看着手中的刀。 刀锋上浸染一抹殷红,是方才与宫九交手后残留下来的。 尽管并未做什么,可他就是莫名觉得他的刀,脏了。 李寻欢手中捏着一封信笺。 信件是开过封的,显然早已有人看过,只是看完后原样保存了下来,好似早已料到这封信会有让其他人看到的这一天。 展开信纸,看到一半的时候,李寻欢拿信的手已经出现了肉眼可见的颤抖。 信件的署名是十五上人。 这封信的收信人是苏梦枕。 君山一行,让苏梦枕察觉到了自己那些隐秘的心思,回到汴京城后,他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找树大夫和上官中神旁敲侧击了几番。 树大夫告诉他,当初真正见过苏镜音母亲,知晓当年之事的,除了老楼主,如今应当只剩他的师叔十五上人了。 二十多年前的应州之乱,小寒山一脉感念苏家常年赈款周济的恩德,收到消息后十五上人立即动身前往支援,虽然一路日夜兼程,紧赶慢赶,可是赶到应州之时还是已经晚了。 彼时苏家已经满门被灭,只余苏遮幕与尚在襁褓中的独子尚且存活于世,众多跟随苏遮幕起义对抗辽国的武林义士,即便已经死伤大半,却仍然不离不弃地跟在父子二人身边保护。 辽国派遣军队和一些投敌叛国的江湖高手,设下了重重包围,只为了斩草除根。 十五上人背负苏家骨肉竭力冲出重围,哪怕身受重伤也不曾放弃,但敌方人数众多,防不胜防之下,襁褓中的苏梦枕也就是在那时候被「天下第六手」所震伤。 听闻应州生乱,而从五湖四海赶来支援的江湖高手有很多,在十五上人身边包围的人越来越多,即将战至力竭之前,忽有数道绚烂至极的白色刀光从天而降,只一刹间,包围他的敌人已是死伤大半。 这样高深莫测的武功,只一瞬间便灭敌无数,江湖上几乎闻所未闻。 十五上人在信上将此事写得十分清楚,盖因当时的情况可谓算是绝处逢生机,所以他字里行间难掩激动,说是救他的那位姑娘极美,武功也极高,几乎已到了内力化形的地步,又称那数道救下他的刀光,是为绝路上的破晓天光。 因为有了那位姑娘的相助,他们顺利脱身,离开应州,直至一路护送苏家父子安全到达汴京城,她才飘然离去。 这般千里护送,苏遮幕对她有感激之情,也有一些不明所以的欣赏之意,也因此,后来苏遮幕收到她求助的来信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片刻不停赶往关外。 苏遮幕自关外回到京师后,十五上人特地来过一趟京城,却得知故人已逝,只有苏遮幕手中牵着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姑娘,一双单纯清澈的眼睛,恍然间隐有几分故人风采。 之后发生的事情苏梦枕都是知道的,十五上人便不曾再写下去,但写到最后,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叹惋和遗憾,实在令人唏嘘,更别提此时看到这封信的人,是与信中所说之人关系紧密的李寻欢。 李寻欢看完信件,情绪似是波动极大,目光中满是哀惘之意,原本挺直的脊背忽然躬了下去,整个人也都在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信上所说的故人已逝,还是因为他猜得果真没错,算算她后来离开保定城的时间,小姑娘果真是她和他的女儿。 李寻欢此时的心情,苏梦枕大抵是能理解的,但于他而言,更重要的是,“音音并不知晓此事,她来到风雨楼的时候,仅有不到三岁,甚至像是曾经受过什么刺激,失去了三岁之前的所有记忆。” 他看了一眼李寻欢,见他听到此处,忽然掩唇急促咳嗽了起来,不由迟疑了一下,片刻后才接着说道,“音音一直以为她是父亲亲生,父亲也将她当作亲生女儿疼宠长大。” “李探花或许真是音音生身父亲,但我只在意,她知道这些事后可能会很难过,也可能会接受不了。” 第122章 话说到这里,苏梦枕想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他希望,李寻欢能暂且按捺不动,等到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告知小姑娘此事不迟。 李寻欢没说同意,却也没有不同意,咳嗽平缓下来后,他慢慢挺直了腰背,从来温暖和煦的眼眸里,泛着几许显而易见的凌厉之色。 他只问道,“既然令尊待音音犹如血缘至亲的女儿,那苏楼主你,果真能待她如亲生兄妹一般,绝无二心吗?” 不远处传来轻微的响动,苏梦枕眉梢微微一动,却仍神色不变地看向李寻欢。 他眸子里似有星火隐跃,唇角含着内敛的笑意,姿态看似温和谦谨,实则坚定而屹然不动。 “不能。”他淡定而从容。 空气中似有一瞬的凝滞。 但苏梦枕说完这话,也不再管身旁李寻欢骤变的脸色,倏而转过身,便要提步离去。 然后。 抓到了一只狗狗祟祟的小姑娘。 宫九心情愉悦地顶着满身血糊糊的伤痕走出来,却让苏镜音忽然想起了被耽误许久,还未涂药的自家兄长。 她当即便往船尾寻去,只是远远的,就看到她兄长和李探花像是在谈话,两人神色一个比一个严肃,她不好打扰,只能倚在拐角处,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声音,于是悄咪咪探出头去,结果恰恰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眸。 苏镜音反应慢了半拍,才迟钝地眨了眨眼,刚想说她不是故意偷听的,而且她耳力不行,也什么都没听到,眼前的兄长却忽而拉住了她的手,牵着她离开船尾处。 背后似有一道灼热的目光,犹如实质般烧得人心里慌慌的,苏镜音有些奇怪地回过头,却只瞥见了又躬身咳嗽起来的李寻欢。 他一边咳着,一边抬眸望来,隔得有点远,苏镜音只依稀看见了他隐隐泛红的眼眶。 那双微红的眸子,就这么印在了她的眼底。 回到船室,茶花恰好来送晚膳,苏镜音顺便支使他再打盆热水过来。 苏梦枕担心她饿着肚子,正要打开食盒,却被她按住手拦了下来,“不急,等会儿再吃,兄长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身上其它部位的伤口大都比较浅,仅仅只是有些残存的殷红血迹,只有肩胛骨下的伤口几乎深可见骨,耽误了一下午不曾涂药,此时稍稍一动,就渗出了不少鲜红的血来,光是看着就疼得很。 茶花很快就端了盆水进来,海风随着房门的打开刮了进来,原本还算暖和的船室内,温度瞬间就凉了下来,不过也只有片刻,茶花依照苏镜音的指示,将水盆放在桌上后,立马就离开了内室,出去前还记得自家公子的病情忌吹风,特地关上了房门。 苏梦枕自始自终都没有开口,只静静地看着她忙前忙后,直到她拿了一条面巾浸入热水中,然后探出手来似要拉开他胸前的衣襟,他才霎时一惊,再也无法安然从容地坐在那里。 他本以为,小姑娘放下面巾后便要出去让他自己来,却没想到最后她竟然要帮他清理伤口。 江湖中人大多不拘小节,平日里刀光剑影见惯了,受伤也是常事,疗伤之时宽衣解带更是屡见不鲜…… 但这并不代表,苏梦枕就能自如地任凭旁人解开他的衣裳,帮他处理伤势,更别提这不是旁人,而是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之人。 他噌地一下站起身来,然后温柔而不失坚定地拂开了她的手。 浓稠昏暗的夜色下,一盏灯火如豆,烛光幽微,苏梦枕侧过身去,借着灯火照不到的阴影,及时掩饰住了他不由自主的慌然。 此时的苏梦枕,难得面色有些窘迫。 苏镜音是不懂这些的,她只知道他受伤了,拖了好久都还没处理,这会儿还不肯好好坐下来涂药。 她有些生气,倏地上前了一步。 然而苏梦枕也跟着退了一步。 苏镜音愣了愣,“兄长??” 她讶然地瞪起了眼,似是分外气恼,又试探着飒沓走近了两大步。 谁知他竟然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苏镜音快要气死了,“你跑什么啊?!” 她是要帮他处理伤口,可是他这慌乱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非礼他呢! 苏镜音懵了一下,嗯?非礼?她为什么会想到非礼这上面去??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从来冷静自持,今夜却略显慌然的兄长。 苏梦枕低头看着她,看见她晶莹明亮的瞳孔里,倒映出了自己慌乱失措的模样,仿佛他整个人就这样被笼罩在她眼中,无处可逃,无路可走。 他沉默了半晌,薄唇张了张,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喉间,却化为了一阵又一阵的咳嗽声。 原本晕开了两缕淡淡薄红的脸色,霎时间苍白了下来,苏镜音连忙走上前去,轻轻地给他拍起了背。 入了春后的时日,比起秋冬时节来,苏梦枕的咳疾稍微缓和了些,不似先前那般,只要一咳就立马咯血,这会儿剧烈地咳嗽了半天,也只是染红了半张白色的帕子。 他身上的帕子已经染了血,苏镜音便从自己怀里取出一张帕子,为他擦了擦咳嗽时眼角溢出的眼泪。 海上明月徐徐升起,一抹清亮的月华透过窗棂,映照一室清辉。 苏梦枕不自觉覆上了她拿着帕子的手。 他垂眸看着她,面容虽苍白而冷隽,眸光却安静又专注,温柔得如浸春水。 第123章 我心昭昭,明月何时才能照我还。 可是明月本月她看不懂。 苏镜音蹙了蹙眉,反而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兄长,你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苏梦枕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前路渺茫,实在任重而道远。 他顺势牵起了她的手,走到桌边坐下,本意是想让她先行吃饭,别饿着了,结果苏镜音没心没肺的,立马就忘了刚才的那段小插曲,她伸出手试了试水盆里的水温,感觉还算温热,很快又转头过来,一副立时就要扒了某人衣裳的样子。 苏梦枕只得连忙再度挡住她的手,他低声说道,“我自己处理就行。” “你的伤在背后。”苏镜音眉头微拧,“你自己看都看不到,要怎么处理?” 苏梦枕顿时卡了壳,可是他的手仍然紧紧攥着衣襟,好似一副捍卫清白誓死不从的模样。 苏镜音不明白他这是在固执什么,但是她知道,他的伤拖了那么久,若是再不处理,估计就要发炎溃烂了,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而后忽然红了双眼。 仍然是她最擅长的这一招老绝活儿。 苏梦枕:“……” 从来说一不二的苏梦枕,迟疑了半晌,咬着牙闭着眼,缓缓放开了拉着衣襟的手。 大抵这姑娘生来就是克他的。 感觉到身上衣物被逐渐剥除的凉意,苏梦枕下颌越绷越紧,而后分外艰难地别过了眼。 其它的伤口不深,可以等会儿再处理,只有肩胛骨下那道剑伤太过严重,足足五六寸长,隐约能看见底下青白的骨头和翻开的血肉,苏镜音眉头皱得紧紧的,很快就拧干了面巾,轻轻地覆了上去。 其实这点伤对于苏梦枕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她手上清理伤口的动作,仍然放得很轻很柔,似是对待什么珍贵易碎的宝物一般。 清理好后,苏镜音又换了条干净的面巾,覆在伤口之上,将伤口上多余的水分吸收干净,而后才拿上了桌上的金疮药。 好在当下天气并不炎热,他的伤口虽然拖到晚上这会才处理,也并未溃烂太多,只要多上点金疮药就好。 苏镜音打开药瓶封口,在指尖上沾了些许药粉,然后低着头凑近,将药粉往他伤口上抹。 怕看不仔细,苏镜音几乎越凑越近,轻浅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他背上,指尖药粉抹在伤口上,她涂得轻柔而细致,像是生怕有一点弄疼了他。 可是这样仔细的她,却偏偏没发现底下的人那越绷越紧的身体,还有那越来越红的耳尖。 直到反复涂完药,她下意识往伤口上轻轻吹了口气,却好似听见了一声隐忍的、短促的闷哼声。 那是一种细微却难耐的痒意,自伤口处一路畅通无阻地流淌至四肢百骸,苏梦枕已然咬紧了牙关,却仍旧忍不住溢出了方才那一声轻哼。 苏镜音顿了顿,下意识抬起头,一眼就瞧见了他紧绷的下颌,还有额角隐隐跃动的青筋。 “兄长?”她疑惑地看向他,问道,“我是不是把你弄疼了?” 苏梦枕默了默,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漆黑如墨的眼眸深处,幽邃而晦暗,翻涌着无数细碎的光影。 “……没有。”他说。 苏镜音:“嗯??” 少女的眸光澄澈又干净,看着他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的,专注得像是在看着心爱的人一般,让苏梦枕不由想起了天山上的皑皑落雪,纯洁而剔透,不曾沾染半分尘世的污秽与不堪。 可是这样世间难得的纯澈,如今却让人心生想要摧毁的破坏欲。 苏梦枕深呼吸了下,片刻之后,他别开了视线,掩住了那双欲壑难填的眼,才艰难地低声说道,“……你没有弄疼我。” 他身上像是燃着火,比起以往更显炙热滚烫,嗓音听起来有些低沉,有些喑哑,像是在忍受着什么难以言喻的痛苦。 苏镜音有些担忧,忍不住抬手覆在了他的额上。 少女的手是柔软的,清凉的,却不足以灭火,反而使得那把火烧得更旺更大了,近乎于燎原之势。 在这样静谧的春日夜晚里,苏梦枕几乎能听到自己胸腔处的那颗心脏,一下又一下地剧烈跳动着,像是要彻底脱离他的控制。 他几乎就要败下阵来,差点就要将那些隐秘的情意对她全盘托出。 幸好他为数不多的理智及时拉住了他。 丝丝缕缕的冷风自窗缝处钻了进来,几许寒意引得烛火颤动,他这才想起,用内力强行压下了那些一旦揭开,或许会吓到她的异样情态。 苏镜音更觉得奇怪了,以为他哪里疼,却怕她担心而不肯告诉她,仍然牢牢盯着他看,直看得苏梦枕再次别过头去。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广袖之下的指节,不自觉蜷缩了起来。 苏梦枕缓缓叹了口气。 他有时可惜她太木头,有时却又十分庆幸,她是个木头。 “……我没事。” 他说着,然后翻开袖子,露出了手臂上的两道伤口,“还有几处伤口不曾处理,麻烦音音帮哥哥接着涂药,可以吗?” 苏镜音:“……”难道她还能说不可以吗? 虽然她心里还有些半信半疑,但看见那些血迹斑驳的伤口,也只能暂且按捺下探寻的心思,继续帮着他清理伤口,涂抹药物。 苏梦枕看着她垂眸专注的侧脸,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忽而唤了一声,“音音。” 第124章 “嗯?”苏镜音一边给伤口抹着药粉,一边应道。 “你记不记得,你身上的夜叉白雪,是怎么来的?”苏梦枕问。 那时十五上人信中所说的内力化形,他原本不曾在意,只当是小姑娘的母亲武功极高,但是如今亲眼看见夜叉白雪的存在后,他才蓦然发觉,那兴许并不是普通的内力所能形成的东西。 即便是关七那样高的武功,使的也最多只是防不胜防的无形剑气,并不能真正变成那样一个似人非人的夜叉之影。 那样的异象,基本完全脱离了武学之道, 苏镜音涂药的手一顿,蓦然抬起头来,目光定定地看向他。 第61章 美人刀 苏梦枕的这个问题,问得她心里倏然一跳。 苏镜音看了他片刻,便很快又垂下了眸子。 她柔软的指尖轻轻点过他的伤口,好似仍在十分专注地抹着药粉,口中只言道,“先前我并不知道夜叉白雪的存在,只是在上岛之后,知道兄长在山崖上遇险后,恍然记起了一些使用过的记忆。” 苏梦枕眸光微动,“是去岁丐帮君山大会,以及经过鄂州城时的那几次?” “嗯……大概是吧,我对那几次隐约有了点记忆。” 苏镜音点了点头,只是再想开口的时候,却顿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指尖微微一颤,略有些含糊地道,“至于我身上的夜叉白雪是怎么来的,我完全没印象了。” 说起此事时,恍惚间,苏镜音的脑海中蓦然闪过了午后那场梦中最后的场景。 若隐若现的夜叉白雪,杀气凛冽的刀光,在刀光下死去的那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女人,以及阴暗角落里的那道黑影…… 尽管梦中的场景早已模糊,可是她却仍然能感觉到那种深入灵魂的恐惧。 仿佛是她亲身经历过一般。 那究竟是梦境,还是曾经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实? 苏镜音不知道。 她想不明白,所以最后她也只是摇了摇头,只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不记得也没关系。” 苏梦枕抬起另一只上完药的手,摸了摸她的发顶,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里,像是早已看出了她的彷徨不安,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与安抚,“我原也只是担心,身怀那样强大的力量,是否会对你造成不好的影响。” “但后来仔细想了又想,当时夜叉白雪和关七对战时,它很听你的话,并未如关七那般疯魔不可控,反而刀刀皆避开了那些无辜之人。” “它是完全属于你的。”他说。 只是轻轻浅浅的几句话,却瞬间就安定了苏镜音的心。 尽管她心底还是有些残存的惶然,对使用夜叉白雪的能力有些害怕,但至少已不再恐惧。 她低着头,为他仔细抹着药,因而不曾发觉眼前之人眉宇间的伤神。 苏梦枕说的不完全是实话,事实上他对此仍是十分担忧的,或许夜叉白雪的确完全听从她的命令,但那般强大的力量,附在这样一个娇娇小小的姑娘身上,也不知是否会有什么样的代价或反噬…… 看李寻欢的表现,应当是对此有所了解的。 苏梦枕敛了眉眼,看来,还是得找个时间,与李寻欢好好谈一谈才行。 也算是瞌睡碰枕头,在苏镜音为苏梦枕上完药,也吃过晚膳后,隔了没多久,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李寻欢的声音隔着一道木门,就这么传了传进来,“苏公子是否安歇了?李某有事想与苏公子详谈。” 苏梦枕:“……”有没有安歇,你心里没点数么? 别以为脚步声轻了些,他就没听见他在门外来回踱步的声音。 苏镜音走过去打开了门。 像是听出了她的脚步声,李寻欢对于开门的是她并不意外,只是每每见到她那张脸,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恍惚片刻。 “音、苏姑娘。”李寻欢道。 “李大侠。” 苏镜音礼貌地打了声招呼,便将人引了进来。 李寻欢在桌边坐下,一时有些局促,低头浅啄了口茶水后,又道,“天色渐晚,在下与苏楼主还有不少事情要谈,苏姑娘累了一整日,不如先行回房歇息?” 苏镜音迟疑了一下,看向自家兄长,目露询问。 苏梦枕眸光微微闪了闪。 李寻欢这话说得客气十足,小姑娘只会以为是他有话要避开她谈,但苏梦枕又何尝看不出来,他分明是在担心她今夜继续留在这房里。 很显然,李寻欢是在防他。 看破不说破,苏梦枕也当作不知,只对苏镜音微微颌了下首。 除了这回任性的出海,大多时候苏镜音都很听他的话,她点了点头,交待了几句记得喝药,别太晚睡之类的,然后就离开了这间船室。 房门一阖,船室里很快响起低沉的交谈声。 这厢的官船上在秉烛夜谈,那厢无名岛的商船上却是在斩草除根,毁尸灭迹。 方应看那张总是强作天真无邪的脸上,此时终于揭开了那层虚伪的假面,嘴角汩汩淌下的鲜血,意味着他已然到了强弩之末的事实。 算起来他倒是比旁边那只蝙蝠的功力深厚了不少,最开始的原随云还能以无争山庄作威胁,一半威逼一半利诱,可惜眼前这几人不为所动,最后流失了大部分体力后,便也像是看破了一般,这会儿青着一张脸,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吊着。 第125章 而方应看则不同,他服了王怜花的毒后,还有多余心思环视了一圈周遭,在这个密闭的房间里,掌握他二人命运的拢共有五人,宫九很显然就是闲得慌,凑堆过来看热闹的,而师无愧则是苏梦枕派来帮忙,以及事毕之后回去禀告的。 王怜花制药制毒都有一手,给二人喂了他新研发的毒药后,纯粹将他们当作了实验对象,拿着本手札写写画画,整个人兴致勃勃的,显然是在观察服毒后的状况。 狄飞惊一如既往的安静,他没有别的目的,他知晓方应看对她的觊觎之心,也知道方应看是那种为达目的心狠手辣的人,他此前特地多花心思劝说无情,也只为彻底拔除后患。 冷眼观察了一圈后,方应看直直将目光投向了轮椅上的无情。 无情是第一次徇私干了这样的事,或许是狄飞惊的话太能鼓动人心,也或许正如狄飞惊所言,是他本身就隐隐有此想法,如今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虽说他只是点了个头,之后发展到当下这种情形,他早已有所预料。 看着面容冷峻而淡漠的无情,方应看忽而嗤笑出声,“没想到,一向处事无情的盛大捕头,如今也有擅动私刑的一天。” 船室的木地板上,已经洇开了大片血迹,听见此话,无情也只是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神色仍旧毫无变化,仿佛方应看口中所嘲讽的不是他一般。 方应看所做的那些事,单拎出来每一件都是罪大恶极,加起来也足以千刀万剐,若非不得已,但凡有点能够按律法半方应看的可能性,他绝对不会同意这般私下处置。 但无情也不是什么迂腐之人,闻言他只是指尖在轮椅边点了点,侧了侧眸,向王怜花问道,“王公子是否真能保证,此二人死后入了海,绝对无人可寻到踪迹?” 眼下他只在意此事能否处置干净。 “自然。”王怜花挑了下眉,语气中颇有些自傲,“他们服了我这毒而死,死后尸体散发出的味道,足以令这海中的鲨鱼疯狂。” 这是名副其实的“毁尸灭迹”。 方应看脸色骤变。 他在被捉上船后,其实并没有多少惧怕之感,毕竟只要无情按章办事,将他带回京师受审,他能脱罪的方式多得很,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却不曾想,在这船上的不止神侯府和金风细雨楼的人。 楚留香那几个多管闲事的家伙,方应看并不看在眼里,毕竟那些人好歹还算是正道人士,不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来。 但偏偏船上还有一个亦正亦邪的王怜花,这本就够让人头疼了,更别说还有个事事思虑周全,判断力亦无人比拟的狄飞惊。 京都皇城里的江湖,与朝堂联系紧密,狄飞惊曾经身为六分半堂的头脑,对于方应看的有桥集团和蔡党傅党之间的牵连,最为清楚不过。 无情对此也并不是一无所知,他心里清楚,回到京师的方应看,不出三天,便能从六扇门安然无恙地回到他的神通候府,继续安安稳稳地当他的方小侯爷。 所以几番交谈下来,无情不多时就被狄飞惊说服了。 方应看的脸色逐渐灰败了下去。 这是死亡之前的征兆。 方应看杀过太多人,他十分清楚,当下的他已是回天乏术。 他身旁的原随云已经咽了气。 他并不想就这么认命,他还有很多事没做,他伪装那么多年,从来都将野心掩藏得很好,一直都是姿态乖顺,伏低做小,骗过义父方歌吟,骗过米苍穹,也骗过了蔡傅二党,如今却在这自以为胜券在握的蝙蝠岛一役上翻了船。 他不甘心。 “咳咳……你们当真以为,只要本侯一死,你们担心的事就不会发生了吗……” 方应看已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起了血,他面色青灰,却仍强撑着扯开了嘴角,“你们错了,咳咳……” “本侯若死,事情不会结束,而是开始……你们全、都……” 方应看的话没能全部说完。 尽管比原随云晚了片刻,他还是紧随着咽了气。 方应看二人一死,接下来就是夜黑风高夜,杀人抛尸时。 这种事自有无名岛的船员处理,他们常年在海上航行,对海上领域都极为熟悉,知晓哪片海域附近甚少有船只经过,所以哪怕之后引来成群鲨鱼,也不怕会造成过路船只的伤亡。 只是沉默而凝重的气氛,还是在屋子里逐渐蔓延开来。 方应看最后所说的话里,委实隐含了太多不明不白的意味。 屋子里的大都是聪明人,自然清楚向来心机深重的方应看,死了还要给人找麻烦这种事,他并非干不出来。 师无愧回去向苏梦枕复命的时候,李寻欢已经走了,他将方应看最后留下的那几句话,毫无错漏地阐述了一遍。 苏梦枕听完后,拧眉沉默了半晌。 接下来海上航行的几日里,众人皆未提起那一夜过后,忽然消失不见的方应看与原随云,就连不曾参与当夜之事的楚留香几人,也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只当那二人从来不曾被俘上船一般。 直至到了松江府,船只靠岸后不久,在众人下榻的客栈里,自苏梦枕房间的窗户内,倏地飞出了一只通体灰白的信鸽。 两日后。 在一行人回到汴京城的当天晚上,一副画像被送上了御书房的案头。 第126章 第62章 美人刀 自打回到汴京城,苏镜音练刀都变得自觉了不少。 或许是她内心深处,对于操纵夜叉白雪一事,隐隐还有些恐慌的情绪在,她总是会想起梦中那一幕。 苏梦枕这两天忙碌了许多。 那日在蝙蝠岛上,方应看的手下基本都死绝了,包括将关七私下引来的「铁树开花」两兄弟,二人离得近,死的时候满身的伤痕,也不知道是死在关七的无形剑气下,还是死在夜叉白雪的刀下。 关七的脑袋如今仍旧还是不清不楚的,说出去估计江湖上都没人相信,曾经名动江湖,以一己之力威慑黑白两道的关七圣,当下其实是个走火入魔多年的半疯子。 只是人虽说有点痴傻,却仍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绝顶高手,如果任由他在外头乱来,保不齐又会被什么人利用来搅乱江湖。 好在如今的关七并非不可控,眼下来看,他暂时还算十分听话,听的自然是苏镜音的话,因而关七现下就留在金风细雨楼里。 没了名慑江湖的关七圣,本就势力大幅缩水的迷天七圣盟,至此已算全盘瓦解。 至于迷天盟门下之人,关七之下的六位圣主当中,「铁树开花」已经死于蝙蝠岛,「不问苍生问鬼神」当日在楚河镇外,已暴露出二人实乃六分半堂的人,后来六分半堂内部大洗牌,如今听命于总堂主雷媚,而雷媚又是金风细雨楼的郭东神。 如今金风细雨楼势力愈大,并非无法吞并六分半堂,只是在这京城之中,上边想看到的是两雄并立,两虎相争,不愿看到一家独大,所以哪怕事实上六分半堂早已成了金风细雨楼囊中之物,表面上的工夫还是要做的。 剩下的大圣主颜鹤发与二圣主朱小腰,本就是金风细雨楼派遣卧底的人,也就直接回到了风雨楼中,回来的时候,后边还稀稀拉拉跟了不少迷天盟的人。 这些人听说自家七圣主都入了金风细雨楼,收到消息后立马欢天喜地收拾包袱,生怕晚一会就不让加入了。 毕竟当下的局势谁都看得明白,迷天盟自关七当年出事后,已经颓废多年,而金风细雨楼这些年势力愈盛,楼主苏梦枕又任人唯才,只要有能力,在风雨楼里就有一展身手之时。 迷天盟剩余的大半势力几乎都归入麾下,也因此苏梦枕这两天才忙得厉害,没来得及去处理一些在天泉山下探头探脑的探子。 这也就造成了在苏镜音下山的时候,被许多有心之人瞧见了那副神仙面貌。 自去年君山一行后,苏镜音已经很久没有特意戴过帷帽了,再加上先前总是刻意“偶遇”她的方应看一死,她在京城里也就没了什么顾忌,所以一听说石观音前段时间受了伤,一直待在医馆里,她随手拿了短刀就出了门。 刚出天泉山地界没多久,苏镜音就察觉到了一些隐蔽的视线,但她大抵是习以为常了,也并未在意,直到快到医馆附近,经过一处茶楼时,走着走着,忽然被人拦了下来。 “姑娘,我家主子想请您上楼一见。” 这人长得高大威猛,应当是练的外家功夫,自茶楼上一跃而下时,震起了一阵裹挟尘土的劲风,看着倒是很能吓唬人。 但苏镜音是什么人,她见过的江湖高手不知凡几,哪能被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吓到,她皱了皱眉,只稍稍退了一步,避开了那些呛人的尘土,这才看了看眼前的汉子,又顺着他的话,抬头望了一眼楼上之人。 那是个瘦弱不堪,看着腹无四两肉的中年文士,像极了淫逸过度而掏空了身子的模样。 苏镜音只略微瞥了一眼,便立即低下了头来,那人的眼神,是她一直以来最厌恶的那种,曾经方应看那种势在必得的目光,她就觉得很不舒服,而这人虽然长得一派文士模样,却比方应看的眼神还要令人讨厌,左眼写着图谋不轨,右眼写着色欲熏心,直让人堵心得慌。 “让开。” 苏镜音眉眼间尽是不耐,袖中短刀直接滑出了半截。 美人蹙眉,更显天姿玉色,比之画中的绝色佳人,亦更多出了七分神韵, 前日米苍穹奉上了一副美人画卷,如今已被珍之重之地挂在皇帝寝宫内。 自见到那副画卷的第一眼起,赵佶已经对那画中美人魂牵梦萦了整整两日了。 赵佶不由自主地从茶楼窗口处探出了身,只想着多看美人几眼,可惜美人当下已经不再抬头,反而是三两下就打趴了拦在她前边的大内高手。 这座茶楼离药馆不远,李寻欢前日刚回到药馆寻阿飞,就被早已等待多日的石观音逮住又是一顿揍,然后再次两败俱伤。 石观音依旧人狠话不多,每每下的都是死手,李寻欢并不是没问过她,为何对他这般痛恨,这般欲杀之而后快,可是她从来都不肯多废话,出手一次比一次干脆利落。 苏镜音在街上闹出动静的时候,李寻欢恰好在药馆门边瞧见了她,只片刻就看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样的场景曾几何时阿月也常常遇到,无非就是有那么一些宵小之辈,误以为那只是个弱女子,上前调戏之下,然后倒霉催的,踢到了铁板。 只是很快的,李寻欢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他无意间瞥见了茶楼之上的赵佶。 当年他也曾赴过琼林宴,也曾打马御街前,那时哲宗仍在世,赵佶也不过是个空有爵位的端王罢了。 第127章 只是后来哲宗逝世,膝下无子,由太后授意选定了只知吟风弄月,不通政务的赵佶登位,自此之后,朝堂上逢迎拍马之辈层出不穷,朝政也逐渐混乱,正逢李寻欢喜爱结交朋友,而他广交的朋友大多都是江湖中人,又被御史弹劾“身在官府,结交匪类”,于是自此辞官归隐,回到保定李园。 李寻欢的记忆力极好,尽管时隔多年,赵佶的模样也老上了些许,他仍旧还是能够一眼就认出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瞬间就明白了赵佶当下的所思所想。 从前赵佶还未登位时,端王时期的他本就是个混不吝的,向来自诩风流多才,一贯是花街柳巷的常客,亦是多少当红花魁的入幕之宾。 如今赵佶虽成了手握天下的皇帝,处事却仍旧极为放纵,比之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且眼光也有种诡异的独特,被教养得温婉贤良、清清白白的妃嫔他不要,哪怕是卖身不卖艺的清倌他也嫌,却偏偏爱极了那些出来卖的妓。 这皇帝是有些贱骨头在身上的。 好在当下赵佶并没有当街强抢的想法,也可能是他旁边的米苍穹也瞧见了李寻欢,因而及时拦下了他上去作死的举动。 米苍穹是官家近身太监,曾被赵佶赐名为米有桥,有桥的大概意思,是他很有点子很有主意,后来方应看为了拉拢米苍穹,而把双方合作的势力特意命名为「有桥集团」。 米有桥虽是宦官,却也是大内第一高手,师从「斩经堂」淮阴侯,一身内外功夫已经少有对手,如今一见李寻欢,作为向来老奸巨猾十分谨慎的人,米有桥自然不会轻易在此与李寻欢动上手。 毕竟李寻欢与他对上视线之时,他清楚地在他眼里看到了明晃晃的护短,似有杀意一闪而逝。 倘若只有李寻欢一人,米苍穹或许还可一战,但茶楼之下的苏镜音,却不是什么随便可以动的身份,她是金风细雨楼的大小姐,也是苏梦枕最为重视的妹妹。 如若明目张胆地在此动了她,恐怕不止是得罪了金风细雨楼,更要命的,还有其他与苏梦枕交好的各大门派高手。 而挡路的大内高手就没这个眼力见儿了,他本以为美人大多都是柔柔弱弱的,却没想到就是这么个看似柔弱的姑娘,三下五除二就打趴了他这个威猛汉子。 在苏镜音眼里,这人当街强迫民女,即便是听命行事,那也是个成分十足十的狗腿子,她虽未下杀手,但每一式都是用刀柄或刀背打击脆弱的穴位,几次三番下来,这人至少也得在床上躺个三俩月才能起得来。 打完人出过气后,她便头也不回地进了药馆,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药馆就那么大,尽管后院还有几个可供病患休养的房间,但石观音刚刚才和李寻欢打完没多久,所以此时两人都在药馆大堂,若非那会儿听到苏镜音的声音后,石观音及时收了手,约莫两人这会儿还在打。 只是在苏镜音叫了声小姨的时候,李寻欢不由怔了怔,然后看向了瘫在矮塌上装虚弱的石观音。 石观音本身的外表也是极美的,只是美人要么美得千篇一律,要么美得各有千秋,直到此时,李寻欢才隐隐察觉出了石观音缠着他不放的缘由,因而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可看来看去,他却怎么都看不出来石观音与他家阿月的相似之处,石观音明艳动人,阿月清艳昳丽,大抵是美得各有千秋的那一类型。 两人都在同一间药馆里,大堂内还是一副刚干完架的糟糕模样,实在没法用巧合来搪塞,对于苏镜音问都是怎么受的伤,石观音不敢说实话,只说是和李寻欢切磋武艺时不小心伤到的,末了,还不忘用凶恶的眼神偷偷威胁李寻欢。 眼见着不久前还凶悍得像只母狮子一样的石观音,这会儿在小姑娘手下像只温顺的小绵羊,李寻欢轻笑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下了切磋武艺这个说法。 苏镜音向来好骗,也大概是性格使然,别人不愿多说的事情,哪怕她看出了其它端倪,也从来不会多问,要么只作不知,要么懒得深究。 因而在看过石观音的伤势没什么大碍后,苏镜音很快就离开了药馆,没办法,她其实可忙了,她哥在蝙蝠岛一行,又是受伤又是赶路的,眼下身子虚弱了不少,这两日却还天天夜里挑灯处理公务,眼见着暮色逐渐西沉,她得回去盯着他吃饭喝药。 只是苏镜音走的时候,身旁蓦然多出了一个护花使者。 原本她身上有夜叉白雪护着,即便赵佶对她有不轨之心,也奈何她不得,但李寻欢担心的是,这世上不止以武力论高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鬼蜮伎俩,曾经阿月不也那般着了套,倘若使在这么一个单纯不知事的小姑娘身上,几乎是一套一个准。 但石观音防着李寻欢,宁愿让她家便宜儿砸无花去送,也不肯让李寻欢与小姑娘多相处半日。 苏镜音对无花倒没什么防备,毕竟哪怕知道了石观音与无花的关系,明面上无花还是个四大皆空的出家人,而且自相识以来,无花对待她一直都是进退有度,仿佛与芸芸众生无甚区别。 但苏镜音不知道的是,无花如今这般清雅出尘的模样,不过只是他太过擅长伪装而已。 当日无花选择主动将自己与石观音的那层血脉牵连说出来,也不过是为了与她关系亲近一些罢了。 她贯来待人慢热而疏离,哪怕是极讨女子欢心的楚留香和陆小凤,在她这里也不过算是稍微说得上话的朋友,若是按从前的步调去走,恐怕不论再过多少年,他在她这儿也不过是个较为熟稔的“大师”罢了。 第128章 也不是没有过一些阴暗极端的心思,那些暗流涌动的念头几乎时刻都有,但在蝙蝠岛一役,见到那一出手天下间几乎无人能抵挡,就连关七都败在手下的夜叉白雪之能后,那些心思就被他及时收了起来。 一切众生,种种幻化。 可那幻化之象虽虚,虚即是实,那是实打实的无上武道,无可抵挡。 说不准这是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慕强心理,只是两相衡量之下,他虽不敢再轻举妄动,却也因此而陷得愈深。 无花与苏镜音离开的时候,直到二人的身影远得看不清,在茶楼上的赵佶才不甘不愿地收回了探出的头。 这世间美人易得,绝色美人则少之又少,绝世的美人更是几乎不可求。 君不见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昔年唐明皇见到倾国倾城的杨玉环时,约莫也是如此魂不守舍,辗转难安。 毕竟纵观古今上下几千年,所能点出名声的倾国美人,也不过寥寥数几罢了。 彼时的杨玉环还是实打实的儿媳,那唐明皇都能下得了手君夺儿妻,如今只不过是个金风细雨楼苏家的小姐,别说尚未婚配,哪怕当真婚配了,他一个堂堂坐拥天下的皇帝,只是想要一个绝色美人又有何难? 赵佶已是色心上了头,但米苍穹可不傻,他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也知当下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更别提蔡京今日才往他这儿递了消息,只道那苏家的小姑娘并不像表面上那般无害,当日蝙蝠岛上,因有蔡京派出的小船接应而侥幸逃生的雷纯回京后,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禀明,听说就连关七都败在了那小姑娘的手上。 关七是什么人? 那曾经可是个随便跺一下脚,黑白两道无数英豪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别说米苍穹自己,哪怕是诸葛正我、元十三限这些人,碰上关七也只有赶紧撤离的份儿,可能也只有请出自在门的创始人韦青青青,或许才能稍微与之一战。 虽然不知那小姑娘是如何赢的关七,但仅凭这点,就已让人无可小觑。 而且听闻那关七,如今似乎也归入了金风细雨楼。 米苍穹前日按方应看所留后手呈上画像,不过是为了坑金风细雨楼一把,如今却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一个关七,外加一个胜过关七的小姑娘,有那两尊大神在,就问问这普天之下,谁还能搞得动金风细雨楼?? 可惜赵佶不懂这些,他被蔡京那些人拍马屁戴高帽的哄惯了,对自家朝廷的实力没有半点逼数,只觉一朝选在君王侧,是多少女子求而不得的事情,完全没有半点美人愿不愿意的概念。 然而这美人是实实在在的有毒且扎手。 若非米苍穹苦苦劝说了好久,赵佶约莫是想要直接将人带回宫的。 有毒且扎手的苏镜音,压根不知已经有人在暗地里打起了她的主意,她其实不觉得自己需要人护送,但怎奈无花打着自个母亲的旗号,说什么遵从母命,所以她也不好再多拒绝。 习武之人的脚程总是比普通人更快些,哪怕一路慢慢踱步而行,不多时也到了天泉山地界。 金风细雨楼毕竟是一方江湖势力,到了天泉山下,很快就有守山门的弟子上前接应,近来楼子里事务繁多,苏镜音便也不多留客,只对着无花淡淡颌了下首,算作告别。 “我到了,多谢无花大师一路相送。” 无花目光温和地看着她,手中佛珠轻轻捻动,微微笑着道,“说起来,苏姑娘既唤母亲为小姨,其实大可称我一声表哥,不必总是如此疏离。” 对于无花与石观音的关系,苏镜音陆陆续续听说了一些,听到这话虽不觉突兀,但面色还是禁不住浮起一瞬的古怪。 好似看出了苏镜音的不自在,无花并未再多言此事,就好像他也只是随口一说,不论她想如何称呼都没问题。 苏镜音再度抬眸看去时,就见他仍然还是平日那副出尘佛子的模样,只单手作揖,浅浅一笑,便告别离去。 翌日。 回京后的无情,用了整整三日时间,将蝙蝠岛一案原随云所犯之罪,以及方应看一直以来所做的恶事,连同证据证词,全都整理成册,交由师父诸葛神侯,预备上呈天听。 诸葛正我略微翻阅过后,沉默了许久。 其实对于原随云与方应看二人之死的蹊跷之处,诸葛正我是有所察觉的。 毕竟四大名捕之中,无情作为大师兄,年纪虽然最小,但入门却是几人之中最早的,他可以算是诸葛正我自小养大的。 他最了解自己这个自小养大的大弟子,他做不出那种擅动私刑的事,但……方应看和原随云二人实在是罪行累累,罄竹难书,远远超出了他的底线,且回京后还可能轻易脱罪,若是有人在这种时候稍作引导两句…… 那就不一定了。 但诸葛正我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无情的肩膀,然后在上朝之时,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正气凛然地呈上了那本案卷。 方应看长得不错,又很会说话,赵佶平日里是挺喜欢他的,听到他所做的那些事时,赵佶压根都无法将看起来单纯稚嫩的方小侯爷,与案卷上恶贯满盈的方应看联系起来。 赵佶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于呈上来的厚厚一本案卷,他也懒得多翻,只挥挥手,让诸葛正我看着办就是,反正这会儿人死都死了,连尸体都寻不见,不论什么罪,就算上面还写着通敌叛国之类的罪名,那也想定就定吧。 第129章 唯一麻烦的,可能就是方歌吟了,但诸葛正我又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即便方歌吟收到消息后赶来质问,他们神侯府也有的是证据让他心服口服。 人死即如灯灭,就连曾经十分看好方应看的米苍穹,都不曾多说什么,只要不牵扯到他身上就行。 无情也知道光凭这个无法将米苍穹拉下台,所以在卷宗上,这个度他把握得很好,只侧面点了几句有桥集团犯的事。 只是在诸葛正我提到,金风细雨楼在蝙蝠岛一役上救人所做的功劳时,原本还听得昏昏欲睡的赵佶,瞬间就精神起来了。 他这一精神起来,诸葛正我话说到一半都卡了壳,还不待他继续往下说,就听龙椅之上的赵佶忽然出声,大夸特夸起他从前最看不上的江湖人来,愣是把金风细雨楼从上到下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特别是他那位素未谋面的未来国舅。 赵佶此人的身上,几乎集合了史书上所有末代皇帝的特点,沉迷道教,盲目追求长生不老、成仙之道,并且亲信奸佞,昏聩好色,可以说是骄奢淫逸统统占了个全。 如今乍然一见那苏家的美人,一眼就入了心,哪有放弃这么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的道理。 但诸葛正我根本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只是甫一下朝,便满头雾水地带了块御赐牌匾出了宫门,然后匆匆赶往天泉山。 牌匾上书「金风细雨楼」。 然而,让诸葛正我更加蒙圈的是,一见到赵佶亲笔所书御匾的苏梦枕,几乎在一瞬间,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仿佛风雨欲来之势。 第63章 美人刀 一个江湖势力真正想要坐大,情报网络是必不可少的,杨无邪用尽心血构筑成的白楼情报网,庞大而细致,几乎可将整个天下囊括其中。 但也有轻重之分,有些地方离得远跨度大,收取消息到呈上消息,便需要隔个几日,但作为金风细雨楼主要阵地的汴京城,却是重中之重,举凡城中有点风吹草动,不出一时半刻,很快便可呈上杨无邪的案头。 苏镜音昨日出门一回,遇到了拦路之人,事情的前前后后,包括茶楼上的两个人长得什么样貌,几乎在苏镜音回到天泉山没多久,不必李寻欢特意赶来提醒,就已经有线人及时呈上了情报消息。 一个瘦弱的中年文士,身边跟着一名老随从,那老随从长相有些古怪,面如蟹壳,色近青砖,白眉如雪,唇角下撇,威仪肃肃。(注一) 很明显的特征,一一都和米苍穹对上了,而能让米苍穹一个近身太监在旁伺候的,除了官家赵佶本人,也不作二选了。 赵佶的好色远近闻名,苏梦枕先前将那些天下第一美人的传闻压了又压,甚至曾经利用林仙儿的炒作掩人耳目,如今真正的梅花盗背后指使之人揭开,林仙儿都入了牢狱,以待秋后问斩,可苏镜音终究还是被盯上了。 这不由让苏梦枕想起两日前,由风雨楼安插在宫中的小黄门手中递出来的那则消息,皇帝寝宫里所挂的画像,应当就是方应看所留的后手,如今看来,画中之人大抵是…… 一想到这点,苏梦枕就觉如鲠在喉,心里膈应得慌。 只是他这边还未实施举措,那赵佶就已先亲笔御书了个匾额,这算盘珠子几乎都要嘣到他脸上来了。 送走了诸葛神侯,留下杨无邪安置那方御赐牌匾,苏梦枕回到玉峰塔上,沉默着从袖中抽出红袖刀,神色漠然地抚上了刀身那一抹艳红脊骨。 苏家曾经是应州的名门望族,也曾有过满门忠烈的时候,只是那份忠烈是对家国天下,而非上位之人。 应州之乱后,故土不再,苏遮幕手把手创建金风细雨楼,后半辈子苦心孤诣,半生都在为收复燕云十六州而奔波操劳,这是父亲一生的心愿,也是苏梦枕的心愿。 收复失地,还我河山。 这也是苏梦枕的梦。 而今坐在皇位上的赵佶,昏聩无道,任用奸佞,剥削百姓的应奉局,造作局,花石纲,哪个不是他上位之后所干的好事? 即便是赵佶最心爱的「左元仙伯」蔡太师,最开始的确是因为一身文采斐然而被任用,后来连番的提携重用,无非就是因为蔡京说话做事极对赵佶心意,倡为“丰、亨、豫、大”之说,劝说赵佶尽情放纵,奢侈享乐。 可是这供其享乐的钱财,又要从何处敛呢? 有权有势的世家贵族动不得,那自然就只能借新法变革之名,行苛政暴政之实,从百姓的身上层层剥削,积少而成多。 如今的朝政乌烟瘴气,莫不是视官爵财物如粪土,累朝所储扫地矣。 弑君一事,彼时的苏遮幕其实也曾有此想法,当年应州生乱,苏家在应州经营势力立足多年,又有无数江湖英豪前仆后继,为抵抗辽军奔赴而来,若非赵佶那厮一身的软骨头,既怕事又不作为,朝中奸佞当道,有细作里通外敌,应州又怎会全盘沦陷?苏家又何至于满门被灭?! 之所以不曾真正实施行动,无非是因为一直以来金辽在外环伺,虎视眈眈,如若朝堂上贸然改换皇帝,恐生内乱,而一旦朝政生乱,只会给外敌可趁之机。 然而金风细雨楼坐落天泉山,在皇城脚下坐大势力,也未必没有一丝威胁皇权的意思。 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 只是这皇帝该如何换,如何反,还须有个详尽的计划才是,至少有一点必须掌控好,那就是要“快”。 第130章 要快刀斩乱麻,还要快到环伺在外的金辽反应不过来,直接内部解决,直接改换天地。 但这并不是多么容易的事,赵佶虽昏聩无道,但身边却有米苍穹、黑光上人、诸葛神侯等人护卫,这些人有忠有奸,平日虽不合拍,但倘若赵佶有事,合起来护驾之时却是难以攻破,更别提还有数以上万计的大内禁军,哪怕是关七能以一敌多,哪怕夜叉白雪能横扫一片,却也要以死无数军士为代价。 上位者所犯的过错,不该由众多无辜之人的性命去填。 这不是苏梦枕所愿意看到的。 该如何做,才能以最快最小的代价解决掉赵佶,这是必须要计划好的一点。 而另一点问题是,龙生龙凤生凤,赵佶身上尽是软骨头的种子,生下的皇子也没一个得用的,成年的皇子中,从太子赵恒到九皇子赵构,全是一水儿只知窝里横的,当不得圣明人君。 想到此处,苏梦枕不由抬手揉了揉额角,若非当年哲宗无子,哪里能轮得到奢靡无德的赵佶登位?? 他想事情想得出神,房门没关,苏镜音进来的时候,就见自家兄长静静地坐在那儿,手下轻抚刀脊,浑身尽是萦绕的杀意。 她大概听说了御赐牌匾的事,也知道那赵佶是个什么样的昏君,毕竟能够重用蔡京等奸党,对那群人所做恶事视而不见,只顾纵情声色的,哪里还能是什么好皇帝。 只是她却不知道皇帝此番突然赐匾,究竟是因何之故。 直到走近前来,无意中瞥见书案上未曾遮盖的情报消息,苏镜音顿时脸色骤变,原本浮着淡淡薄红的面颊也瞬间失了血色。 她还记得昨日那人的眼神,想起来就觉得恶心坏了。 “兄长,我是不是招惹麻烦了……” 她有些心慌,倏然蹲下身一把攥住了他的袖角,抬头看着他,眼圈红红地说,“对不起兄长,我不该只图省事,我外出应该戴好帷帽的……” 苏梦枕怔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轻轻摇了下头,安抚着她说道,“不是的,音音,此事与你无关。” 苏镜音眼中噙了泪,摇了摇头,她有些钻了牛角尖,只觉得那确实是自己招惹来的祸事,哪怕是无意间。 苏梦枕微微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说道,“不论是好是坏,容貌都是父母给的,只是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的心本就是一滩烂泥做的,看什么都是腌臜。” 他轻轻拭去她眼尾的泪水,又轻声道,“音音,这不能怪你,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那双恍若寒星的眸子里,传递出来的是令人安心的微芒,苏镜音不由恍惚了一瞬。 她恍然想起当年父亲去世,风雨楼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出师下山接管偌大帮会的少年,曾经那双眼里透露出的不屈信念。 好像不论何种艰难的境地,都不能让他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好像只要有他在,她总是能任性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公子说得是。” 杨无邪踏入屋门,边走边说道,“况且那赵佶本就是个嗜色之徒,后宫佳丽数不胜数不说,同时还是城东小甜水巷的常客。” 杨无邪这话,其实还算说得含蓄了,那赵佶向来不要脸皮,他和名妓李师师的风流韵事几乎传得天下皆知,更是从皇帝寝宫通往镇安坊李师师的绣楼里,专门修建了一条用于二人幽会的地道,别人不知,眼线遍地的杨无邪自是不可能不知晓。 苏镜音向来不关注这些,但小甜水巷是什么地方,她还是听说过的,一听这个,就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种人真的能当皇帝??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愣愣地问了出口,杨无邪笑了笑,也没解释别的,毕竟说起来那就牵扯到当年哲宗死后的事了,也不是不能说,只是跑题了,除非哲宗还留有子嗣,否则和现下这事真没多大干系。 “大小姐大可不必忧心,朝堂上也有咱们安插的人,而且楼子里几万弟兄呢,哪能任由那赵佶胡来。” 杨无邪说道,“再不成,刀南神手中还掌握着京城二成兵力,咱们手下的兵士个个吃饱喝足的,和他们那八成被贪了粮饷,成日饿肚子的士卒,可不是一回事儿。” 苏镜音眨了眨眼,下意识道,“那不就成造反了么?” 苏梦枕眸中寒火微微跃动,但没说话,只是轻轻地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发顶。 只有杨无邪缓缓笑了起来。 “如今这世道,早晚都要乱起来,换个皇帝百姓还好过些。” 可惜还没来得及计划详细,朝堂上的风,却先起了。 这日下朝后,朝堂上的线人传来消息,有蔡党门下官员参奏神侯府与金人相互勾结,证据是府中藏有金国皇室秘传之宝「乌日神枪」。 但事实上,那柄乌日神枪不过是昨日夜里收到匿名消息,刚从方应看的神通候府秘室搜出来的,尚未来得及归纳入刑部罢了,却不曾想,竟被当做勾结女真皇室的证据。 其实这证据根本站不住脚,朝堂众人也都知道,神侯府与金国皇室勾结一事是假的,是凭空捏造的,官家先前再怎么昏聩,再怎么烦死了诸葛正我的逆耳忠言,对他的忠诚为国之心还是信任的,怎么说也不会傻到那种相信此事的地步。 但偏偏这次不知怎么的,官家似是极为震怒,直接下令让禁军将神侯府包围了起来,也不说怎么处理,就只说让神侯府众人禁足府内,无令不得出入,以待调查。 第131章 这则消息传出来的同时,杨无邪也收到了从各处传来的情报,其中有几条,巧合得十分蹊跷。 关中无争山庄现任庄主原东园,已于几日前,自太原赶往汴京城,表面看上去,像是为了儿子原随云所犯之罪而来。 但相比起另外两位,多年不曾离开太原的原东园突然入京一事,因有儿子身死在前,也不算多奇怪了。 一个是因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与师兄诸葛正我反目成仇,从而产生多重私怨的元十三限。 自元十三限投入蔡京门下后,这些年来,蔡京一方面用他与门下弟子「六合青龙」来制约诸葛正我,另一方面又对他十分防备,因而将其调离京师,多年来元十三限一直郁愤不得志,哪怕弟子文雪岸死于非命,也不曾见他进京来为弟子收敛尸身。 可偏偏就在这种时期,蔡京却紧急启用了元十三限,如今元十三限同样也在几日前赶往京城,距离入京,大概也就是这两日了。 另一个却是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曾被称为「万家生佛」,实则人面兽心一手造就嵩山惨案,致使多位江湖高手死于非命,从而强夺各家秘籍绝学的「快活王」柴玉关。 柴玉关自嵩山一役后,已龟缩躲藏在玉门关外的楼兰古城多年,如今忽然入关进京,大概也同样和蔡京傅宗书一党脱不了干系。 苏梦枕看完,视线停留在最后一则快活王入京的情报上,沉吟了片刻后,他冷笑一声,直接吩咐道,“将这条消息,原封不动传给王怜花,他会感兴趣的。” 杨无邪顿了下,当即明白了自家公子意思。 二十多年前嵩山一役的始作俑者,不止是柴玉关一人而已,实则还有当时柴玉关的妻子「云梦仙子」王云梦。只是在得到众家秘籍后,柴玉关不愿与人分享成果,更别提云梦仙子的武学天赋比他高出太多,如若一起练,他的武功将永远也赶不上她。 因而柴玉关便趁王云梦对他不曾提防之时,将她暗算重伤,只是当时王云梦的武功比他高出太多,他杀不了她,只能夺走所有秘籍之后远走高飞。 王云梦当时已身怀有孕,王怜花便是她与快活王的儿子,她恨极了柴玉关,也将仇恨自小就灌输给了她一手带大的儿子。 此事江湖上虽不曾传出,但自从鄂州城遇上王怜花后,杨无邪听从公子之命,详查了所有与王怜花有关之事,当年柴玉关与云梦仙子之间的那些往事,并不算做得多隐秘,以杨无邪的情报网络搜查起来并不难,因而白楼里对此都是有详细案卷记载的。 王怜花曾经对苏镜音所说,他有个不共戴天的仇人,说的便是他的生身父亲柴玉关。 只能说,孝,太孝了。 为了成全王怜花的一片“孝心”,杨无邪十分贴心地挑了个轻功较好的弟子,保证不出一柱香时间,这条消息就能按自家公子所说,原封不动地传到住在城东客栈的王怜花手上。 第64章 美人刀 当日蝙蝠岛一行,众人在松江府靠岸后,恰逢楚留香的三个义妹收到他去往蝙蝠岛的信,十分担忧,因而将楚留香的三桅船停靠在松江府海岸等他。 那艘船算是浪子漂泊江湖的一个归处,楚留香太久不曾归家,被三个义妹遇上后,直接将其留了下来。 而在归途船中,偶然发现真正的罗刹牌在苏镜音手上,得知自己其实是被玉罗刹利用了一通,用来清理教中内鬼的陆小凤……他直接自闭了。 敢情他被半个江湖追杀着折腾了好几个月,全特喵是玉罗刹的计策?! 陆小凤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好了,于是下了船,直接跑江南找花满楼喝酒哭诉去了。 至于从蝙蝠岛上救下来的那些姑娘们,失去了眼睛的她们即便回到市井中,也很难开始正常生活,因为拐带妹妹而被苏公子削了一顿的宫九,痛并快乐着接受了安顿那些姑娘的差使,和牛肉汤一道回了趟无名岛。 毕竟无名岛上的人本就各有各的奇怪,而且那是宫九与牛肉汤的地盘,有他二人压着,没人敢对那些失去眼睛的可怜女子做什么不好的事。至于之后,她们想要学武功傍身也好,还是在无名岛上找点差使做也罢,总能好好生活下去。 而后来从陆小凤口中听闻此事的花满楼,特意前往蝙蝠岛教那些姑娘听声辩位的本事,此为后话了。 至于此番的人质,除了孙御史家的那位小姐跟随众人一道回到汴京城,另外的朱七七和温柔这回虽未受多大罪,却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各自被送回了家。 而当日在春华楼里,故意伪装成不会武功的柔弱孤女被贾剥皮拍卖,实则另有所图的白飞飞,终于在回程路上接近了王怜花。 白飞飞与王怜花的成长经历其实很像,她如今虽是幽灵宫一宫之主,幼时却过得并不怎么好,与王怜花有些相似的一点是,同样都是自小就被灌输了仇恨,只是其母白静恨的不仅是快活王,也恨王云梦,因而当日春华楼被拍卖一事,不过是白飞飞打听到王怜花不知为了什么目的,故意装成了个唱小曲的姑娘,所以刻意以此接近他,以谋求进入王家,好让她能伺机寻王云梦报仇罢了。 只是后来,在回程路上她不予余力接近王怜花时,他太聪明,只是发现了些许端倪,就猜出了她的目的。二人详谈一番后,白飞飞才了解到王云梦曾被快活王抛弃,以及暗算重伤一事,也知晓王怜花对快活王的仇恨,因而两人就此定下合作。 第132章 王怜花不是会委屈自己的性子,他眼下虽住客栈,却也住的是京城最好的客栈,最好的天字号房,白飞飞则不同,只要能达成目的,她怎么样都行,当下也随着王怜花,暂时住在他隔壁厢房里。 收到快活王柴玉关入关进京的消息后,王怜花很快敲响了隔壁房门,第一时间通知了白飞飞。 两间都是天字号房,房间从布局到摆设几乎一模一样,王怜花进屋后,随意扫视了一圈,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他刚掀袍坐下给自己随手倒了杯茶,茶水还未入口,就听白飞飞柔声说道,“这消息确定是真的?” 快活王实在是惜命,他自知在江湖上仇人遍地走,因而在楼兰古城上建造快活城时,为了防止寻仇,特地设置了无数机关,若是这条消息是真的,快活王果真入关进了京,那他们就无须再烦恼,如何获取地图进入机关重重的快活城了。 “金风细雨楼「童叟无欺」的杨总管所给的消息,自然不会有假。”王怜花仰首饮尽茶水,放下杯子说道。 按消息中所说,柴玉关是赴蔡京之邀而来,这话也的确可信。 柴玉关的「快活王」之名,虽称王位,毕竟只是自己封的王,说来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据杨无邪推断,蔡京不知怎么和他搭上了线,承诺要给他封王,将他的快活城直接当作封地,顺便还要在旁边划一块更大的地盘给他,快活王权衡利弊后,对此自然是无有不应。 毕竟在各方势力里,比起统领西方魔教的玉罗刹,以及在沙漠一手遮天的石观音,他的快活城并不是最强的,更别提还有当年嵩山一役后,招惹下的不少仇人,所以柴玉关一直以来,才只能龟缩躲进玉门关外的楼兰古城。 但如若有朝堂背景作支撑,那就不一样了。 白飞飞款款走至桌边,悠然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顺便将他的杯盏满上,然后才说道,“那位苏公子,当真可信?” 女子语声娇柔婉转,恍若空谷黄莺啼。 王怜花挑眉看她,他这位同父异母的姊妹啊,真是无时不刻都在维持着那副柔弱美人的人设。 “苏梦枕没理由骗我们。”他说道。 白飞飞抬眸看他,似是有些惊异的神色,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得王怜花一头雾水,末了,才掩唇柔柔一笑,说道,“怎么没理由,那位苏妹妹不就是他的理由?” 王怜花自己身在局中,因而那么聪明的他,竟也没能发现什么不对劲,但白飞飞不同,她旁观者清,在船上之时,虽只隔着船远远见过几回苏梦枕,可凭习武之人的眼力,还是能看清楚那位苏公子,看向他妹妹的目光啊……可并不清白。 察觉出此事的,可不止是她,还有…… 白飞飞低头浅啄了口茶,在王怜花问她什么意思之时,不再多言,只微微勾了勾唇。 ………… 苏镜音辗转反侧了两日,整个人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 她难得动用了她容量不大的脑瓜子,想了又想,除了直接干掉狗皇帝,好像也没其它法子了。 可皇帝身边有太多绝顶高手保护,像她兄长说的,假如双方硬碰硬的话,即便夜叉白雪能越过那些人杀了他,也要堆填太多人命,而且夜叉白雪一远离她,她的人身安全也保障不了。 虽然她兄长说不必担心,说是再等两日,一切便有转机,但是她就是放心不下,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就连这会儿过来看望狄飞惊的伤势,她的眉宇间也总是萦绕着一抹愁绪,很容易就被狄飞惊看了出来。 当日在蝙蝠岛上,狄飞惊所受的伤势其实并不轻,毕竟方应看再怎么罪大恶极,他的武功实力却是不容置疑的,传承自方歌吟的剑法哪会是什么普通的花架子,而是实打实的绝学。 若非当时方应看被夜叉白雪吓破了胆,又急着从即将四分五裂的蝙蝠岛上逃脱,也不会那般轻易就被狄飞惊给活捉了回去。 说轻易却也不轻易,狄飞惊身上的伤势,苏镜音是在船只航行到半路的时候才知道的,还有无情在崖上作戏所受的剑气伤也不少,后来那一路,就从监督自家兄长一个人喝药,变成了监督三个人喝药。 江湖人体内自有真气运行,受伤也比平常人好得更快,这两日苏镜音稍微注意了下,发现她兄长基本都好得差不多了,今日才抽空过来看望狄飞惊的伤势恢复得如何。 听到狄飞惊说恢复得很好,苏镜音也就稍微放下了心,毕竟他本可以留在天泉山,若不是她当时非要前往蝙蝠岛,他也不会跟着去,结果一行下来,还令他受了不小的伤,说起来,她的确欠他一个人情。 尽管狄飞惊总说,是他欠了她。 只是苏镜音这会儿显得有些怏怏不乐,狄飞惊不免关切地多问了几句,苏镜音犹豫了一下,蓦然想起狄飞惊的脑子比她好得不要太多,丝毫不亚于她兄长,于是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出来。 狄飞惊问道,“此事苏楼主怎么说?” “兄长说不必担心,再等两日就好。” 苏镜音一手撑着下颌,幽幽叹了口气,说实话,她想了又想,仍旧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再等两日? 是等接下来的事态发展?还是等什么人?? 狄飞惊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仿佛是在思忖着什么,原本就很好看的一张脸,竟是更显出几分秀丽出尘来。 第133章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连本来还在烦恼着的苏镜音,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然后就听见,门外传来了两声低沉嘶哑的咳嗽声。 苏镜音身形一顿,蓦然回头,果然见着她家体弱多病的兄长此时长身玉立在门边,黑发如墨,眉目清冷,这会儿春寒仍旧料峭,他却只身着一袭缟色春衫,连大氅都不曾披上一件。 苏镜音不由皱了皱眉,她立即就忘了自己刚才在烦恼什么事儿了,下意识碰了碰他的手,冰凉的触感立时传递了过来,冬末的寒意仿佛还残留在他手上。 她下意识就想将他拉进屋子里取暖,却被他反手握住了纤细的腕子。 苏镜音怔了一怔,懵懵地抬眸看向他,像是有些不明所以。 狄飞惊只默然看着,他仍旧低首垂眸,背光之下,让人难以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只是苏梦枕的神色却也不算好,他的手轻柔而不容分说地握紧了她的手腕,开口时语气偏沉偏冷,只道,“舍妹在此打扰多时,苏某还有事寻她商谈,且容我二人先行告辞。” 狄飞惊眼眸微眯,稍稍抬了下头,目光沉静地盯着苏梦枕看,仿佛要将对方掩藏心底的秘密一眼洞穿般。 苏梦枕不疾不徐地回望过去,像是若有所觉,眸子里的水色好似淬过了寒冰一般,冷而锋锐,浑然不惧。 这已然算是一种无声的默认。 狄飞惊暗暗吃了一惊。 二人之间的眉眼官司,苏镜音能看得懂才见鬼了,她从头到尾一脸懵,直到天色渐沉,手上倏然传来微凉的触感,她被牵着离开,却还不明白究竟怎么个情况。 但她还是能看出来,她兄长和狄飞惊之间,好像背着她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了。 苏镜音有点郁闷,兄长他好像从来没有特意瞒过她什么事,最近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有那么一些事情,就是不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可恶,她还是不是他最亲爱的妹妹了?! 郁闷归郁闷,回到玉峰塔上,苏镜音第一件事还是立马取来大氅,连忙给他披上。 她看得出来,兄长他这几日应当也睡得不好,原本入了春后稍微转好的脸色,这两天又苍白了下去,连带着薄唇上的那点血色也淡了许多。 少女一进门就忙前忙后的,为他披完大氅,又用内力加热起茶水来,直到指尖触了触茶水温热,才提壶斟了一杯,捧到他面前。 苏梦枕原本还略有些浮躁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 他唇角的幅度都不由上扬了几分。 虽然方才他在狄飞惊面前,表现得像是始终不曾忧惧,但实际上,就在那短短几个呼吸间,他的心思早已经百转千万回。 不仅如此,在面对狄飞惊的时候,他的心里,总是有种十分微妙的不痛快。 狄飞惊对她同样有情。 苏梦枕实在太了解她,小姑娘待人慢热而冷淡,她有自己的判断,如若不是被划进了自己人的圈子里,她不可能与狄飞惊相处得那般自然,那般融洽。 那么多人里,除了相识多年的无情,没有其他人能让她那般放心地相处。 苏镜音有些奇怪地看他,“兄长,你怎么了?” 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苏镜音的手在他眼前挥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将眼前某人挥动的手一把握住,苏梦枕微微摇头,看着她的时候,眼神也随之温柔了下来,只低声说道,“没事。” 苏镜音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仍旧定定盯着他看,显然不相信这话。 少女的眼睛很亮,似有光影轻轻掠动,眸光盈盈,透着无法言说的灵秀与纯澈,仿佛氤氲了满目的灼灼星河。 恍惚之间,苏梦枕的手已经不由自主般,轻轻抚上了她的侧脸。 他的动作其实很慢很慢,苏镜音有许多机会可以别开脸,只是他目光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抹愁绪,让她下意识忍住了脸上的痒意,只顾着担心他。 她实在很少看见兄长这般不确信的模样,仔细回想,近来也只有那件事称得上棘手,才能让他这般举棋不定了。 “兄长,是不是那个赵佶的事,很不好处理?” 苏镜音眉头微微蹙着,她迟疑了一下,抿了抿唇,说道,“不然,还是让我去试试,我让夜叉白雪杀了他?” 苏梦枕的手顿了一瞬,转而抚上了她如云般的鬓边,将散落在侧的两缕发丝轻轻勾到了耳后,然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就这么轻轻地捧上了她的脸颊。 “音音。”他微微摇头,说道,“我曾经觉得,你性子太软,担心我一旦不在,即便为你安排好妥帖的高手护卫,以你的容貌,也容易招惹麻烦,所以一直以来,都尽量将红袖刀法细细教予你,想让你能有自保之力。” 苏镜音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指腹就放在她耳旁,捂过温热茶盏的手心已经不再寒凉,反而带着微微的热气,指腹轻轻揉过耳垂,激起一阵不由自己的轻颤。 苏镜音莫名觉得耳热,她下意识想退开,可是被他牢牢制住,不得动弹。 却在这时,忽而听见他好似幽幽叹息了一声,又道,“直至现在,我的想法一直都未曾变过,你可以不喜欢杀人,但不能不会。” 她微微抬眸,睁着水光潋滟的眼睛看他,她大抵听明白了他说这话的意思,她张了张口,刚想说点什么,却见原本已经稍稍退开了些的兄长,忽然又躬下了腰背,越靠越近,直至与她额头相贴。 第134章 这样的距离实在太近了,近乎于呼吸相闻,就连一贯异常迟钝的苏镜音都觉得不对劲儿了。 眼前的人近在咫尺,清冽的气息几乎包裹住了她周身,苏镜音不由有些心慌,她挣了挣,刚想退开一些距离,却听他又忽然开口,说道,“可那只在于你能保护好自己,除此之外,我绝不会,让你变成一把杀人的刀。” “你明白吗?”他说。 苏镜音蓦然停下了挣扎,她怔愣了半晌,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少顷后,才轻轻地点了下头。 他微微勾了勾唇,趁着某人还在转动她容量不大的脑子,比平日里还要迟钝不少,不动声色地抬手,将娇小的姑娘轻轻揽入了怀中。 目光落向门外,苏梦枕神色微敛,不知在想些什么。 ………… 是夜。 暮色苍茫,浮云遮蔽一轮明月,夜空暗沉如泼墨。 城东处,却似有火光闪烁。 有弟子来报,城东几处分舵遭受火药爆炸,今晚值夜的弟子几乎死伤大半。 此事发生得太过巧合。 傍晚时,白楼才收到元十三限和原东园两拨人马进城的消息,至此不过两个时辰,城东分舵就出了事…… 蔡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但不论如何,分舵出了这么大的事,苏梦枕必须带人亲自前往探查,照旧留下了杨无邪镇守天泉山。 这会儿时辰还早,苏镜音也尚未入睡,一听到隔壁房里来来回回的动静,她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直到苏梦枕的咳嗽声在门外响起,她几乎同一时刻打开了门,仿佛等待已久。 “兄长,”苏镜音担心地问,“是不是楼子里出什么事了?” 初春的夜风仍旧寒凉,苏梦枕拢了拢大氅,轻声解释道,“楼里没什么事,是城东的分舵出了点事,你就安心待在楼里,哪儿也别去。” 他说着,顿了一下,又说道,“若是有事,便将夜叉白雪唤出来,定要保护好自己。” 他说完便着急要走,苏镜音伸手拽住了他的袖角,目光中满是担忧,“兄长……也要保护好自己。” 其实苏镜音本来想说的是,她也可以一起过去帮忙的,只是在接触到他的目光,好似十分忧心她的安全时,她只能乖乖地点点头,好让他放心离去。 苏梦枕摸了摸她的头,语声温柔地说道,“等我回来。” 然后便匆匆下了玉峰塔。 苏镜音站在塔上,凭栏而眺,直到看不见那道清隽瘦削的身影,才回身进屋,关上了房门。 天泉山最西边的院落里,一盏灯烛轻轻晃动着,火舌很快席卷了易燃的笺纸。 倏而,火灭烟消,满室黑暗。 一道人影轻轻掩门,独自下了天泉山。 城东的一座私宅里。 狄飞惊在踏入府门的那一刻,脚步不易察觉地顿了一瞬。 身后的街巷口,头顶的屋檐上,以及树丛阴影处,几乎各处都藏了人。 眼底飞快划过一道冷光,狄飞惊面上并无任何波动,仍然不紧不慢地从容踱步,沿着甬道,悠然踏入这处私宅的偏堂。 那人容貌秀美绝伦,姿态娇柔优雅,一如从前那般,微微笑着,安然端坐于堂中。 狄飞惊在不远处停下步子,垂首而立,轻声言道,“雷姑娘。” 他面色淡然从容,不曾有过一丝波动,本是旧日的朋友相见,却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疏离之意。 他姿态淡定,雷纯却似要比他更淡定,见他如此,也只是抬了抬手,语声客气地道,“狄大堂主,请坐。” 狄飞惊不曾行动,亦不曾落座,只淡声道,“雷姑娘说错了。” 雷纯眉头微挑,“哦?我哪里错了?” 狄飞惊神色不变,只道,“这个世上,早已经没有什么狄大堂主了。” 雷纯微微勾唇,嫣然一笑,只是那笑意中,仿佛含着若有似无的讽刺之意。 “那如今我该如何称呼你,狄大哥?”雷纯道。 狄飞惊安然垂眸,道,“不敢。” 雷纯脸上的笑瞬间冷了下来,“如今你竟是要与我切割得这般清楚么?狄公子。” “今日狄某前来,不过是为了雷总堂多年的提携之恩。” 狄飞惊面上仍不动声色,“如若雷小姐没有其它要事,那狄飞惊便就此告辞了。” 他说着,便微一侧身,竟是随时要转身就走,雷纯倏地站起身来,眸光中似有泪花在隐隐闪动,她幽幽说道,“你如今待我,竟是没有半分情谊了?” 狄飞惊不答,眼底却暗藏冷色。 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雷纯,她经脉薄弱,无法习武,却有太多野心尚未实现,她向来太会利用美貌,也太会伪装示弱,如今这般,自然不是当真对他有什么情谊,更多的,恐怕是在拖延时间。 狄飞惊眯了眯眼,垂眸深思,只片刻,便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遽然身形一僵,当即转身,抬步便要离开。 偏堂的木门大敞着,并未关上,见他要走,雷纯忽而抬高了声音,大声质问他道,“当年城南马场之事,到底是谁所救,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狄飞惊停下脚步,却不曾回头,回答的声音虽轻浅,却十分坚定,“……重要。” 他顿了顿,又多补充了一句,“很重要。” “哪怕当年你非我所救,但你我这么多年的情谊,你难道对我不曾有过半分动摇吗?”雷纯接着说道,语声微颤,明眼人都听得出,里头隐隐含着几分难堪与不甘。 第135章 “若非看在多年情谊的份上,我定不会来这一遭,但是……” 狄飞惊蓦然抬眼,目光冷然。 他慢慢转头,环视了一圈周遭,冷声道,“但是这似乎……也成了你加以利用的资本之一。” 话音堪堪落下。 这无星无月的暗夜中,忽然之间,漫天箭雨,骤然而至。 ………… 天泉山上,今夜亦烛火通明,杨无邪坐镇红楼跨海飞天堂内,以备随时发号施令。 整个风雨楼里气氛紧张,蓄势待发,独独玉峰塔下守卫的弟子,却有种另类的焦灼。 今夜他们是一道吃的晚膳,或许菜品不大新鲜,几人已经数不清究竟跑了几趟茅房了。 最后越来越忍不住,每回只留了一人独守。 好在他们都知道,如今大小姐十分厉害,并不比楼主弱,所以大都不如以往那般严密守卫着玉塔。 毕竟按武力值来看,如果今夜真要有点什么厉害人物来袭,可能最后不是他们保护大小姐,而是大小姐保护他们才对…… 苏镜音独自一人坐在桌边,她心下不安,总觉得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不论怎么自我安慰,都没法安然躺下休息。 笃笃笃—— 忽地,门外响起低低的敲门声。 一下又一下,声音虽轻,却节奏分明。 苏镜音倏然站起身,迟疑了片刻,方才出声问道,“……是谁?” “大小姐。”门外响起一道略显沙哑的男声。 这不是她熟悉的声音。 苏镜音微微敛眉,心下虽有所迟疑,但也不过只犹豫了片刻,很快便走过去,抬手打开了门。 门外是个眼熟的弟子,长相平凡,脸庞稍微有些方正,看着有点朴实。 她记性从来都不算多好,并不能像她兄长那般厉害,能记得所有弟子的名字,并且还能将那些名字和模样一一对上。 对苏镜音来说,只要觉得这人看起来有点眼熟,就已经勉强可以算是熟面孔了。 “什么事?”苏镜音看了那弟子一眼,轻声问道。 那略显眼熟的弟子低下头,态度十分恭谨,低声回答道,“楼主在城东遇上点事,此事与大小姐有些关系,所以特地遣我来接您过去。” 闻听此言,苏镜音却默然不语。 少顷,那弟子身形微僵,忍不住抬起头来,飞快地朝她看了一眼。 却见她忽而微微勾了唇角,脸上笑意轻浅,在对上弟子略显游移的目光后,轻轻地点了下头。 “……好。” 她说完,转身进屋拿了短刀,指尖在闪着寒光的刀背上轻轻划过,很快收入袖中。 “带路吧。” 夜凉如水,杀意料峭。 第65章 美人刀 自看到画像,再到见着真人起,赵佶已经辗转反侧、寤寐求之了好几日。 赵佶这人本就没什么脑子,自以为入宫随侍君王左右是多大的福分,如今已完全是一副得不到美人誓不罢休的状态,米苍穹劝了又劝,骑虎难下,没了同盟的方应看,只得寻了个机会找蔡京商量对策。 蔡京自以为自己窥见了圣心。 他别的不行,但逢迎拍马、为君解忧的事,他向来都做得极为顺手。 但仔细想想,这事还真有点棘手。 如今金风细雨楼势力发展壮大,坐落皇城脚下,楼子里几万子弟随时听候调遣,想要动苏梦枕的妹妹,即便是皇帝,也要三思而后行。 但好在,尽管现下江湖势大是没错,但皇权虽没落,却仍然对一些身后没有门派势力的江湖中人有着绝对的压制性,特别是那些追求名利至上的人,例如蔡京麾下的七绝神剑、元十三限及其弟子六合青龙等人,正好可用来对付金风细雨楼的那群高手。 只是蔡京又听雷纯所言,那苏梦枕的妹妹表面看起来柔弱,武功实力却并不简单,就连关七都落败在她手下。 这就不止棘手,是很不妙了。 于是蔡京为了以防万一,便又笼络了快活王柴玉关,以及痛失爱子的原东园。 然而,若要与如今势大的金风细雨楼发生冲突,首先蹦出来反对的铁定是诸葛神侯,于是赵佶便听了蔡京的建议,先下手为强,用莫须有的罪名先把神侯府圈禁起来,少了诸葛正我与四大名捕那些人使绊子,事成的几率大大增长。 没有了诸葛整我在旁念叨,赵佶今夜出宫出得顺遂自在,甚至隐隐有些迫不及待。 汴京城里有座八爷庄。 八爷庄中有座寻梦园。 八爷庄是龙八的产业,占地极大,大致可分为两片区域,一处「深记洞窟」,一处「寻梦园」。 寻梦园位于八爷庄左边的后园,里头奇花异石,珍禽宝物,比比皆是;歌楼舞榭,雕栏玉砌,华贵而雅致。 这是一处奇丽典雅的庄园,也是一处必须耗费数不尽的人力物力,以及巨额财力,才能够建造而成的庄园。 浮华奢靡,声色犬马。 这样奢侈的一座园子,仅凭龙八那个粗人,哪来的艺术品味及财力建造? 八爷庄当然不是龙八的庄园,这只是蔡京借用了龙八的名义造的,园子实际的所有人,仍旧是蔡京。 蔡京是个十分懂得为君分忧的人,这也是他为何独得皇帝宠爱的缘由。 比起三不五时经常忠言逆耳的诸葛神侯,于赵佶而言,他这位左元仙伯蔡太师说话做事,显然要好听也好看太多了。 第136章 赵佶对朝政要务一向兴致缺缺,他忽视国事已久,反倒是沉迷于享乐和个人兴趣的追求上,他的兴趣爱好也极为广泛,但实际总结起来,除了文画诗书,就是游戏狎玩,宫内待腻了,他便时常出宫去寻乐子。 微服时赵佶去的最多的地方,除了镇安坊,约莫就是蔡京的府邸了。 自赵佶登位后不久,与他臭味相投的蔡京也很快上了位,经过十几年搜刮民脂民膏的累积,蔡京的身家如今已然极为丰厚,可谓是家大业大,有了钱便能使鬼推磨,何况还有个专司建造和工艺的造作局在。 为了赵佶出宫后能玩得尽兴,他的太师府里几乎到处都是新鲜有趣的玩意儿,但再有意思的事物,久了也是会腻的。 于是便又有了这座寻梦园。 寻梦园是什么地方? 顾名思义,寻寻觅觅,梦寐求之。 今夜谁要寻梦? 端看这守卫森严的模样,便可知来的是谁。 原本赵佶是不愿意这么多人陪着的,他出来寻觅画中美人,搞这么大阵仗算怎么回事?万一吓到他的小美人怎么办? 然而米苍穹与蔡京一席话,说起那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美人打败了关七,又让他惊异不已。 色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还不是普通的杀人刀。 可要让他就这么放弃,他又不甘心,但凡是个坐拥天下的君王,都做不到近在眼前的美人就这么飞了。 他不愿做那汉元帝,眼睁睁把绝色的昭君送往塞外,然后再捶胸顿足,后悔不迭。 峨眉绝世不可得,能使花羞在上林。 当苏镜音出现在这座寻梦园的时候,赵佶的脑子里只能想到这两句,只觉这满园盛放的锦簇名花,都不如冷冷清清站在远处的那个人。 没错,就是远处。 虽是色心上头,但赵佶还是很惜命的,为了小命着想,他这会儿就立在楼阁之上,只待蔡京等人实施计划展开行动,为他带来彻底折断锋芒的绝色美人。 毕竟倾国名花虽好,带刺可不行。 此时正是午夜时分,满园宫灯高挂,灯烛之下看美人,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本就十分的美人,如此一观,竟多添了三分不似人间之色。 如果美人手里没拿着刀,那就更好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赵佶的身边,此时只有蔡京与米苍穹。 赵佶的脸上仍是令人作呕的痴迷之色,作为当下武力最高的米苍穹,眼里都是探寻与打量,毕竟那年纪轻轻的少女,是情报消息中,真正打败关七的人。 唯有蔡京,在瞧见她样貌的那一刹,眼底似有惊异之色一闪而过。 苏镜音冷静地观察起四周。 本该留在赵佶身边保护的高手,不知为何,只有一个米苍穹,其他那些有如元十三限、原东园之流,全都不在此处,余下的守卫,几乎全是御林军。 不过十八万御林军的总教头是诸葛正我,由他教导出来专门贴身守卫皇帝的御林军,亦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或许单打独斗不如那些一流的江湖高手,但蚂蚁多了也是能咬死象的。 然而苏镜音只是抬眸淡淡一瞥,并未主动动手。 既然引她来此,目的为何,就很明确了。 尽管兄长没明说,但对于他想弑君的想法,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清楚,明确的说,父亲当年也曾犹豫过弑君一事,只是皇帝身边高手众多,彼时苏家在应州的势力已经被剿灭殆尽,金风细雨楼也不过刚刚成立不久,没那个条件真正实施计划。 若说她苏家满门被灭,辽国是直接凶手,那当时腐败的宋庭与赵佶就是实打实的帮凶。 反正都是要弑君,那么是谁杀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赵佶与蔡京担心神侯府坏事,而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整个府邸都圈禁起来,何尝不是也给了她去除后顾之患的机会? 毕竟若是此时保护赵佶的是神侯府众人,即便是向来最疼她的盛大哥,也是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动手杀了赵佶的。 苏镜音冷冷看了一眼手中的短刀。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冷若冰霜的眸底杀意汹涌,呼啸的夜风都似有一瞬的凝滞,抬眼而望,正对上米苍穹严阵以待的肃然面色。 楼阁上原本扶栏而立的赵佶与蔡京,早已远离阑干,苏镜音没打算绕弯子做什么虚以委蛇的傻事,别说她对上赵佶的眼神就觉得恶心,她也没那个搞计谋的脑子,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力降十会。 在绝对的武力值之下,什么阴谋诡计都是多余的,速战速决也是她此时最需要的。 干完这一票,她还得去找兄长,明明蔡京手底下还有不少高手听命与他,可眼下这里却只有米苍穹在此,这很不对劲。 心念一转,苏镜音当即不再犹豫,瞬息间踏风而起,烟紫罗裙随之猎猎拂动,掠起一阵裹挟着满园花香的寒风。 冷香蚀骨,刀锋凛然。 底下的御林军尚未反应过来,少女手中的短刀已经划出了一道冷滟的寒光,径直朝着站在阑干处的老者袭去。 哪怕刀风已到近前,米苍穹须发皆动,却仍丝毫不见半分惊慌之色。 苏镜音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一个太监会长胡须,也来不及注意到米苍穹的一双眼珠子,忽而变成了闪烁的亮蓝色,就被突袭而至的棍花尖啸声惊了一跳。 这是……米苍穹的朝天一棍! 第137章 那棍子比一般的棍子要长得多,棍头尖细,在他手中灵活得不似死物,而像活着的龙蛇,扭曲着,搐动着,盘旋起一阵阵似狼嚎似虎啸,又似狮吼鹰咻的呼啸声。 米苍穹对她是有所忌惮的,毕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杀得了关七,却在她出手之后,不由得怀疑起了此条消息的准确性。 苏梦枕的红袖刀法确实厉害,这世上武学奇才虽不多,近几十年来笼笼统统加起来,却也有数十个在江湖上大放异彩,唯有一个苏梦枕,十几岁时就能在其师唐见青的红袖刀法基础上,创出更胜一筹的黄昏细雨红袖刀法,短短数年间就练至臻化境,就连米苍穹自己,若是独自与他对上,或许也需严阵以待才能脱身。 但能练到此等地步的,是苏梦枕,而非是眼前的这个过于美貌的少女。 苏梦枕的红袖刀法极阴至柔,诡谲凌厉到令人防不胜防,而他这个妹妹的刀法,若是再练几年或许能达到更高境界,只是现在,狠辣有之,诡谲不足。 但米苍穹却也没掉以轻心,棍花一扫,聚起内劲,便要使力向前攻去。 苏镜音似是败退般,慌忙揉身而过,险险避开。 赵佶虽已躲到了墙角处,却对米苍穹的武力极为信任,在他提棍而落时,还高声惊呼着什么“别伤到美人儿”之类的话。 米苍穹手下一顿,却见方才还像是招架不住一般的少女忽然眸光一转,只一瞬间,便已从他身旁疾掠而过,手中短刀直指挡在赵佶斜前方的蔡京。 他想也不想,当即旋踵,再度转身,舞起棍花回袭而去。 忽地,却觉背后一冷。 无边杀意汹涌至,飒飒刀风如雨来。 多年对敌的经验,使得米苍穹拥有绝对敏锐的直觉,或许是求生的本能使然,他几乎在一瞬间就果断下了决定。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此时他救不了蔡京,这样强横可怕的刀气,恐怕连自救他都要竭力拼一把。 就在米苍穹迅速转身以棍风挡住刀气的同时,他也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不似人间之物,却能使出那等骇然刀气的鬼魅之影,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他立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般无影无形,如此无可抵挡。 原来,这才是她打败关七的真正原因! 夜叉白雪的忽然出现,显然突破了寻常人的认知,不止让回身抵挡的米苍穹吃了一惊,也让赵佶顿时吓破了胆,他的腿已经彻底软了下去,蹲在墙角瑟瑟发抖,而同一时刻,苏镜音手中的刀锋,也已掠到了蔡京的眼前。 事实摆在眼前,原本的招架不住根本就是她装的,米苍穹的朝天一棍,毕竟师承淮阴张侯的「风刀霜剑」一千零一式,早已成名多年,难寻败迹,苏镜音也知晓自己绝非他的对手。 从始至终,尽管苏镜音对当日梦中关于夜叉白雪杀了那个“她”的模糊记忆,还残存着一些心有余悸,但也没傻到当真自己独自对上米苍穹,她手中短刀直指的目标,本来就是蔡京。 蔡京也会一点武功,但那点儿微末武功,根本不足以让他在这种情形下逃出生天,他只能迅速急步后退,尽力争取片刻时间,好让他能够及时喊完这一句: “你不想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第66章 美人刀 带着凛冽锋芒的刀光似有一瞬的凝滞。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 蔡京原以为自己拖延时间的法子奏了效,可还没等他浮起片刻的庆幸之心,下一刻,两道凄婉凌厉的寒芒便自眼前猝然划过,血迹瞬间喷洒而出,泼落在屋中雅致精美的锦屏上。 他的两只手筋竟就这样被挑断! 随着近来夜里时不时的噩梦,哪怕有些梦境醒来后大约只剩模糊不清的印象,苏镜音也能猜出,当年父亲所说的那些娘亲在她出生后不久就病死的话,大抵是没多大可信度的。 她对此确实是有所怀疑没错,但这不代表她就很好糊弄。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当下速战速决是最好的法子,即便蔡京忽然说出那句话以求生机,看起来绝对不是对此一无所知,但这座小楼实在是个危险之地,此时也并非是问话的好时机。 况且她又不懂得逼供,也无从确定这人狗嘴里吐出来的究竟是不是真象牙,还不如直接削了他一对手筋和脚筋,先行制住他的行动能力,再等着楼里来人一道带回去。 到时候想知道什么,自然就能知道什么。 她出手极快,挑完蔡京一双手筋的刀风亦丝毫不停,迅疾如电掣,眨眼间又是一声嘶吼般的高昂惨叫,一抹血色飞洒而出,瞬间染红了窗棂。 然而,在蔡京脚筋也被削断瘫坐在地的同时,那持刀而袭的绝色少女,却也身形一晃,只得就近扶住了屋内的雕花梁柱。 丹田灼烧,内息紊乱。 直到此刻,苏镜音才猛然发现,这层小楼里除了进入的大门以外,余下窗户无一例外,几乎全都闭阖得紧紧的,近乎于密不透风。 青釉莲花香炉里的轻烟渺渺升起,散发出浓郁而奇异的袅袅香气,像是在嘲讽她此番的失策。 看吧,她就说,她实在不会搞这些阴谋诡计。 夜叉白雪也随之呈现出一片忽明忽暗的虚影。 眼前一片模糊之前,她透过微晃的眼帘,看到了扶墙站起目光灼灼的赵佶,以及试探着逐渐走近前来的米苍穹…… 第138章 细细绵绵的雨,忽然落了下来。 原本到处透着雅致古韵的宅邸,此时箭翎遍地,一片狼藉,潜藏于院墙之上的弓弩手,亦大多都被打落在地,或死或伤。 狄飞惊并非一人独自前来。 他既深知雷纯的狠辣决绝,也知晓她早已暗中投靠了蔡京,自然不会什么准备都没有便独自深入虎穴。 他所带来的手下都是江湖上的好手,不论箭法多强的弓弩手,也不得不忌怕近身交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几乎不到片刻,场上便战局已定。 雷纯不会武功,但却惜命得很,自躲藏于四面八方的弓弩手现身后,她已然迅速退避到了粗大的梁柱之后。 狄飞惊不曾回头看她,只冷声道,“这是我对你的最后一次手软。” “望雷小姐,往后能好自为之。” 雷纯并未出声回应。 语罢,狄飞惊踏起疾龙无影身法,立时向着门外疾速掠去。 结合此前之事,他心下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只怕苏镜音此时或许出了什么事。 即便知晓她还有夜叉白雪随身保护,大抵不会有什么人能轻易伤得了她,但他仍旧觉得心下十分不安。 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这是狄飞惊第一次希望,自己的判断力能够出错。 心念百转间,他脚下的步法俨然掠得愈发快了。 可是总有那么一些人,似乎不愿让他轻易离开此处。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是具有威严的老者。 虽然面色略有憔悴,但眼里泛着矍铄精光,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显得老态,比较像是一个不到五十岁,仍在壮年时期的江湖前辈。 但实际上,这其实已经是一个人生七十古来稀的老人了。 狄飞惊身形一顿,当即默然停下了疾掠而出的轻功步法。 “原老庄主。”他拱手恭敬道。 只是狄飞惊虽做到了礼数周到,原东园本人却并不愿意承这个礼,这只会让他不由得想起,他那个虽然自小眼盲,却聪慧异常,熟通百家武功绝技,本不该落得那般潦草的死亡收场的儿子。 那是他快五十岁时才终于得来的老来子,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被记得刑部卷宗上,随随便便一句意外落海身亡,就把他给打发了。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只要是当日去过蝙蝠岛上的人,他一个都不会轻易放过! 包括眼前这个看似温和周全的白衣公子! 当下这番情形显而易见,原东园一身杀气地拦在门前,俨然一副上门寻仇的威慑架势,哪怕不动脑子也能一眼看出,对方实则来者不善。 在这样压迫力十足的气势下,狄飞惊竟还能抽空分神想起,江湖中那些关于原老庄主经脉薄弱,难以习武的传言,约莫都是无争山庄故意传出去迷惑人的假消息。 虽说他其实也早就有所怀疑,对于原随云建立蝙蝠岛的种种所作所为,作为父亲的原东园究竟是被蒙在鼓里,还是明明知道,却视而不见。 如今看来,以无争山庄积累了三百多年的人脉与势力来说,原东园这个当仁不让的一庄之主,若想知晓他那个瞎了眼的儿子所做出的种种恶劣行径,大抵是不太难的。 恐怕那座海上销金窟之所以能够成功建立,以及做出那么多恶贯满盈的事情,很难说暗地里有没有这位疼爱儿子的老父亲,在原随云背后扫除痕迹,给予各种支持的原因。 如今他儿子落到那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也很难说与原东园本人的管教溺爱毫无关系。 只不过这位老父亲再怎么说,终究还是实实在在的江湖中人,崇尚武力至上,以势压人,此时也似乎并无好好讲道理的心思,只须臾间,澎湃如火的炙热掌风,便赫然对着低首的神龙灼灼而来。 几乎是原东园一出手,狄飞惊就即刻下了判断——这位原老庄主的武功,绝不在那位号称大内第一高手的米苍穹之下! 狄飞惊险之又险地急步避开,回身稍稍一瞥,只见那极为迅猛的一掌落空后击中了院中的假山石,仅一刹就被炸了个粉身碎骨。 若是这一掌落在他身上,大抵不死也要废去半条命。 果然经历过一番丧子之痛的原东园,如今已然不再打算佯装低调,他今夜来此,果真是想杀了他! 自年少命途多舛,再到颈骨的意外断折,使得狄飞惊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耐力与定力,哪怕是面对这种年长他五十岁的江湖前辈的追杀,他也仍然面不改色,只目光中隐隐闪过一抹寒锐的锋芒。 狄飞惊是无可否认的好看,比起许多江湖上有名的美人还要好看得多,尤其是那双多情的秀丽双眸,每每朝人淡淡一瞥,便分外教人心动。 好看得让人一眼沉迷,好看得要命。 是真的要命! 眼见着原东园掌风迅猛,势不可挡,狄飞惊当即收手,撤去即将出招的大弃子擒拿手,拧身翻起前,他又不犹豫地再次出了一招。 那是让人防不胜防,始料未及的一招。 他手中无刀,眼中却有刀! 眼刀! 那双清秀好看的眼睛里,抬眸之时,浮泛的再也不是艳丽柔和的眼波,而是带着削金断玉的可怖杀气,瞬间凝结成一道道凌厉绝伦的涟涟刀芒。 近,太近了。 即使是坐拥无争山庄见多识广的原东园,也不曾预料到眼前这个看似温和的年轻人,竟身怀这样出其不意、防不胜防的武功绝学,仅是这一瞬的震愣,原东园在这猝不及防间,就发觉自己的左肩已然受了几道诡异的刀伤,然后左臂便怎么都抬不起来了。 第139章 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原东园猛然提步后撤,方才稳稳站定,却见那始终低着头淡定从容的年轻人,忽而眉头一皱,迅速纵身而起,落到石阶上后立时捂住胸口,然后竟有一抹红得刺目的鲜血,自他唇角缓缓流了下来。 狄飞惊缓下一口气,抬眼而望,冷眼看向了他原本的站立之处,此时那里已经换作了一个睡眼惺忪的男子,正歪歪杵在那儿,后面还跟着六个持剑之人在对付狄飞惊的手下。 那是蔡京麾下的七绝神剑! “狄某人何德何能,竟能使得原老庄主与七绝神剑联起手来,只为对付我一人。” 他冷冷笑了一声,“真是好大的阵仗!” 话虽如此,可明眼人谁都听得出来他这一声冷笑,显然是在嘲讽阎王易挡,小鬼难缠。 对上原东园那样的强敌,纵使是狄飞惊也不敢分心,谁曾想仅是一时的疏忽而已,便被那名号「梦中剑」的罗睡觉自背后偷袭成功。 至于另外六个自誉为剑神、仙、妖、魔、鬼、怪的人,并不是没有趁机偷袭,而是以他们的武功实力来说,根本就没有足以伤得了狄飞惊的能力。 这七绝神剑之名,实际是承袭于曾经跟随在智高身边的七绝神剑,由徒弟继承师父的武学及名头,一对一传授而成的神剑名号。 只是,结果十分显而易见,相比起当年那几位七绝神剑的武功境界,这里几个弟子的实力不止是差了一大截,而是远远及不上。 唯有一个年级最轻,却最有天赋的罗睡觉,剑法远远超出了另外六人的水平。 但即便有一个罗睡觉在,仅凭几人当下的武功实力,要想真正打赢狄飞惊,也并非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但蔡太师的命令是,此番必要杀掉如今与金风细雨楼关系紧密,不能为他们所用的狄飞惊,既如此,那就不拘于是正面对敌,还是背后偷袭了。 狄飞惊轻轻抬手抹去了唇角的血迹。 他略微扫视了一圈,亦知晓此番受了内伤,再想从此处脱身又增加了不少难度,但也并非没有办法,就是要多废点时间罢了。 只是他心里仍旧有所挂碍,只想着速战速决,尽快离开此处。 不知她当下如何了…… 同样想要尽快解决拦路之人的,不止是狄飞惊,还有苏梦枕。 或许是火药的用量不多,城东分舵的爆炸并不算大,只是火药引起的失火比较不好处理,好在夜里分舵值夜的弟子不多,尽管死伤近半,但苏梦枕来得很快,楼中弟子对他尊敬又信服,不多时就安排妥当,很快就有条不紊地处理好了所有,也算稳住了军心。 苏梦枕适才缓下一口气,便收到杨无邪遣人传来的消息。 汴京城里,白楼设下的情报网络十分密集,狄飞惊进某处私宅时未作遮掩,也没打算遮掩,很容易就被线人看到并传回楼里,包括宅邸周边包围的弓弩手也被发现,消息很快就呈到了杨无邪的手上。 苏镜音离开天泉山的时候,为了不打草惊蛇,先行避开了楼中众人的耳目,但后面前往八爷庄时,她一路不曾遮挡面容,刻意让白楼分布在附近的线人看到了她。 或者这世上无人能比得上狄飞惊的眼力与判断力,但论起情报消息的整合与分析,却也无人能及得上杨无邪。 哪怕没有原东园及元十三限今日进城的消息,也该知晓今夜这些事全都集中在一起,实在未免太巧合了些。 再加上城东分舵爆炸之事,想不让人多想都难。 此时此刻,即便是眼前面对着威慑武林多年的元十三限,苏梦枕也只是淡然从容地抬了抬眸。 可他的神色却很冷,比夜色还要冷。 在这漫天的朦胧微雨中,青年公子病容苍白,身着杏袍墨氅,风姿犹如这邈邈烟雨一般,孤寒而清寂,袖中却有一抹潋滟的绯色若隐若现。 那是让整个江湖为之惊艳,又为之颤栗的红袖刀。 红袖刀很美。 琉璃刀身,艳红脊骨,宛若映漾一片绯色水光。 染血的红袖刀更是美得令人一眼难忘。 于此刻拦住苏梦枕去路的六合青龙而言,或许一眼就是一生。 被削上一刀,这一生就过去了。 当年自在门韦青青青因担心自己的徒弟诸葛正我将来会误入魔道,无人可制,故而创下了「六合青龙乾坤大阵」用以克制诸葛正我的武功。 但韦青青青同时也觉察出元十三限心术不正,因而便故意授予他「独活神功」,与六合青龙大阵的功法相互对冲,若是一旦同时练就,必然使其筋脉尽断而毙亡。 这阵法本在他们的大师兄「懒残大师」叶哀禅手中,只是在叶哀禅看破红尘出家后,这六合青龙乾坤大阵不知怎地就落入了元十三限手里。 元十三限自己无法练就这阵法,便收了六个徒弟,皆留姓改名为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叶棋五、齐丈六,每人单独传授一项绝技,六人合起来一同出手,便是「六合青龙乾坤大阵」。 元十三限向来高傲且自矜,他多年来只认诸葛正我为不死不休的仇敌,恰逢这六合青龙乾坤大阵将将练成,正好用来试试阵法威力,企图在此以阵困杀苏梦枕。 可惜阵外有阵。 元十三限脑子其实不怎么好使,否则也不会被蔡京三言两语哄骗得团团转,然后远离京师沉寂多年,直到近日才被紧急调遣回京。 第140章 苏梦枕出楼前早知分舵之事有异,更知晓元十三限与原东园今日已至京师,自然不可能孤身而行。 那六合青龙大阵的威力再强,也不能改变它是只为克制诸葛正我武功的针对性阵法,元十三限只看到苏梦枕年轻又有病,便错将他当作试验阵法威力的对象。 但金风细雨楼能到如今的强盛势力,楼中的五大神煞却也不是吃白饭的。 六合青龙甫一结开大阵,便听见街道的四面八方忽有簌簌之声响起,然后凭空冒出了数不清的湘妃竹来。 上官悠云一手灌注内力至雷山神蛛游丝,将那几百株布阵的湘妃竹操纵自如,宛若傀儡一般穿插在六合青龙之中,指哪打哪,一手又迅疾飞射出百来颗沙门七煞珠扰乱对方阵法,仅他一人就搞出了仿若上百人的大动静,身后跟随的弟子几乎都成了围观看热闹的。 对上飘忽奇诡的湘妃竹阵,以及一个成名几十年的上官悠云,单是这四百四十七株湘妃竹就够他们喝一壶的,更何况还有时不时骤然四射的沙门七煞珠。 六合青龙几乎同时落下了冷汗。 布阵之人最忌分心。 苏梦枕眉锋微微一动。 冷艳凄婉的绯色刀光划破了长夜,只是轻轻一掠,湘妃竹十分默契地迅速撤开,离得最近的鲁书一尚未来得及使出「大摔碑手」,便立时倒地不起。 刀起时,红袖浮漾,暗香掠影。 如美丽女子的轻浅低吟,声声入耳。 他杀得毫不犹豫,伴随着一阵低沉的咳嗽声,在对方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回身又是反手一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落了赵画四的脑袋。 一刀惊风,一刀疾雨。 刀出染血回。 元十三限与诸葛神侯反目成仇后投靠蔡京,为其做事早有多年,像是今夜这种铲除异己的事情也干得极为顺手,他手下这群弟子,包括早已死去的文雪岸,哪个身上不曾背着千八百条无辜之人的性命? 不光是杀人练功,更有甚者,其中还有赵画四这种口口声声说着以人入画前,须得将那人吞吃入肚,才能画出绝世之作的渣滓。 就算今日这几人不曾前来,苏梦枕也早就想杀之而后快了。 他只出了两刀便疾掠而回,撤开半边的湘妃竹立时合拢,剩下的四人已无法再结阵,更无法抵挡上官悠云转辅为袭的迅猛攻势。 若说方才的湘妃竹只为扰阵,沙门七煞珠只为破阵,那现在的湘妃竹阵已是杀机毕露,成了名副其实的杀阵。 只一刹间,试图以「飞星传恨剑」破阵而出的燕诗二,已被数颗沙门七煞珠击中,然后再起不能。 双方交战,越是高手之间的战局,就越是瞬息万变,但局面变化得如此之快,却是元十三限万万没料到的。 他远离京师多年,终究还是低估了这波云诡谲的江湖,也低估了这威名在外却病气缠身的苏梦枕。 那不是一个重病之人能使出来的刀。 可偏偏就是这个病得要死的人,即使有那湘妃竹组成的阵法相助的缘由,却也在眨眼之间,仅出两刀,就杀了他两个培养多年的得意弟子。 初春的夜雨,寒意料峭,冷意几乎都钻入了骨头缝里。 苏梦枕收刀入袖,忍不住低低咳了起来。 元十三限的神色比起方才来,明显俨然凝重了不少,眼里更有怒意在升腾而起。 当然,他这番面色,并非是纯粹为弟子的死而愤怒,更多的还是心疼他那绸缪已久的六合青龙大阵,因此而丧失了三道重要的阵眼,这让多年培养六合青龙,只为打败诸葛小花的元十三限怎能不怒? 倘若再早些年,他的性情其实会更趋于冷静些,纵使有个忍辱神功在身,尚不至于如此控制不住情绪。 然而,自蔡京命三鞭道人将山字经削减又颠倒,改成一个残缺倒错的版本给了元十三限后,他毫无所觉,这些年来仍潜心苦练,性情也一天天变得阴鹜乖戾,难以压制。 于是在这战局变换的一瞬间,他在怒意的趋使下,遽然抬起臂膀,挽弓搭箭—— 以臂为弓,无形气箭。 伤心小箭! 灌注了全身内劲的臂膀如弓弩般,直直对准了苏梦枕。 原本还对于自身武道宗师身份有所自矜的元十三限,始一出手却不是他曾用于击败夏侯四十一的「一线杖」,而是他苦苦钻研三字经多年,配合忍辱神功与箭诀才终于练就的「伤心小箭」。 他现今的性情虽乖戾许多,却并非失去理智,在看过苏梦枕如何一瞬两刀击杀他两个弟子后,他已然无法再将他当做一个简单的对手。 至少那以守为攻的「一线杖」根本就压制不住他。 所以他毅然决然地使出了伤心小箭。 这能以万物化为箭矢,还自带追踪效果的伤心小箭,一经疾射而出,几乎瞬间切断了方圆数里的密集雨幕。 细密的雨丝纷纷凝滞在半空,然后下一瞬,就被那只无形之箭射出的气流裹卷着,骤然疾冲而下。 箭矢先至,骤雨随后。 这搭载了元十三限多年郁郁不得志的愤慨,对诸葛正我功成名就的妒忌,以及当年杀妻弃子的悲怆的一箭,一箭便引起了空气的剧烈颤动,已能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伤心之箭。 其威慑力令人胆战,在场之人莫不为之骇然。 正面对敌的苏梦枕对此更有所感。 第141章 然而他的脸上仍然未曾出现任何惊惧之色,眉宇间虽稍显凝重,却不曾浮起半分慌乱。 与元十三限难以自我压制的情绪不同,越是这样关键的紧迫关头,他就越是冷静。 他早就习惯于面对各种各样的麻烦,也深知紧张与慌乱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只能加重事态的紊乱,唯有身心冷静,才能更快更稳地解决问题。 更何况此时并非绝境。 哪怕这凝聚了元十三限多年武道感悟的伤心一箭,看起来是那般的无可匹敌,难以抵挡。 就在这无形气箭即将迎面而来的电光火石间,苏梦枕身形一动,亦挥出了刀。 这一刀,迅疾而轻然。 几乎将红袖刀法的功法秘诀使到了极致。 配合着诡谲万变的瞬息千里身法,袖袂掠起时,刀气凌厉得犹如猎猎寒风,快得令人无法单纯用肉眼去分辨出,那道拖曳着绯艳色刀芒的残影,究竟挥落在何处。 可就是这样诡谲凌厉的刀法,在他手上却又使得极阴,极柔,轻得仿佛像是一片随风飘荡的翎羽。 这春夜细雨之中,染血的红袖刀在此种情状下愈发美得惊人,更添一丝诡艳之感。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然而这份令人惊艳的美丽之下,实则潜藏着更为慑人的肃然杀意。 乱红翻飞间,凄艳的刀陡然撞上了伤心的箭。 两道截然不同的气劲猛然碰触在一处,一刚一柔的内劲对撞之下,无形的空气中震荡起一阵一阵汹涌的气浪,周遭的雨丝也忽然开始扭曲翻转了起来。 元十三限的眉头已逐渐拧了起来,喉间吞吐不停,似有翻涌的气劲在腹腔中横冲直撞。 空气中又有一瞬的凝滞。 而后,只听一声剧烈的砰炸声,原本对撞的两道气劲骤然化作排山倒海的气浪,瞬间撕裂空气,掀飞了周遭的一切事物。 其余众人早在见势不妙前,就已退出了二人交手的中心战圈,却不料虽已及时远离,却还是被剧烈翻腾的气浪给震得内息紊乱。 元十三限自身亦被对冲的气劲震出了些许内伤,此时只顾调息,难以再分神去看顾剩余的三个弟子。 与其交手的苏梦枕,同样亦被气劲反震得连退数步。 然而就在他内息剧烈翻涌之时,身后忽然出现一道熟悉的气息,一双手掌径自抵住了他的脊背,而后便有微炽的热意,自双掌中源源不断地传送而来。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道虚幻飘渺的声音。 “不过是比之前约定的晚到了半天,你就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那人十分不满地啧了一声,即便如此,那双掌心里的温热内力,还是仍旧不停地传输入他的内腑,“我真是欠了你们家的!” 苏梦枕唇畔微微动了动,似是想笑一般,只是未待扬起,唇角就先缓缓溢出了一抹血色。 他不再分神,只专心调息。 不多时,身后双掌散出的热意慢慢收了回去,苏梦枕感觉了下腹内气劲的翻腾,大约已逐渐趋近平稳,他睁开双眼,抬眸而望,看向此时更显杀气纵横的元十三限。 他身形微顿,不免有些犹豫。 诚然此时自家小姑娘的安危未卜,苏梦枕并不愿在元十三限身上多浪费时间,但元十三限的态度十分明确,自始自终本就是为拦他去路而来。 “去吧——” 身后再次传来虚渺的声音。 苏梦枕回头而望,不出所料的看到了一团灰白浓雾,裹绕着若隐若现的灰色人影。 他迟疑片刻,微微颌了下首,便将其他弟子全都留了下来,听候玉罗刹吩咐。 而后踏起瞬息千里,疾掠而去。 前往寻梦。 第67章 美人刀 高楼寻梦。 绝色的少女斜斜倚在梁柱上,浑身像是失去了支撑的气力,烟紫罗裙半垂半坠在脚边,像一只困囿华笼无能展翅的蝶。 因行动被限制,而略显苍白的面色,却慢慢浮起一抹浅浅薄红。 夜叉白雪的虚影已经淡到快要看不见。 蔡京断了手脚的筋脉,仍旧只能瘫在地上。 他恨恨地盯着苏镜音。 明知道这个绝色的少女是最难对付的高手,他却不曾将手下武功最高的元十三限留下来,自然是因为提前有所准备。 这世上,想要打败一个人,能够用的方式有很多,不止有武力一条路。 最简单最管用的方式,就是药,或者也可以说是毒。 岭南的老字号温家作为江湖上第一用毒制毒名家,虽是家大业大的江湖势力,内部却不像金风细雨楼那般团结一心,反而大多都是各行其是,投效在蔡京门下的亦有不少。 在苏镜音踏入寻梦园的那一刻,楼上也同时点燃了熏香,这香是针对身怀内力的江湖人所制,药效极为猛烈,因而几人都事先服用过解药。 只是蔡京千算万算,却不论怎么都没料到,这年纪轻轻的少女竟拥有那般本事,能在转瞬之间就越过米苍穹伤了他,最后下手还那般干净利落,就连一点拖延的时间都不给他。 那熏香方才起效不久,米苍穹尚且不敢离苏镜音太近,只隔了几步的距离,细细审视了小半晌。 苏镜音眼眸半阖,呼吸似已沉了不少。 或许是她方才下手过于干脆利落,赵佶虽色令智昏,但看到他平日宠信的蔡京此时那副惨样,仍旧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第142章 但他实在很有一种美人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勇气,尽管他此时还需扶着墙才能勉强站稳,却还是十分坚强地问了句,“她……如何了?” 他这样一问,米苍穹自然得及时回复,当即回身躬腰,拱手恭谨道,“回禀官家,苏小姐确实已中了熏香,此时已浑身失了气力,再之后……” 这特制的熏香当中,带有软骨散与催情效果,再之后如何,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赵佶面上略有喜色,但还是有些犹豫,他很不放心地问道,“……那东西呢?” 米苍穹顿了一下,循着他的视线往后看去,看到那已经快要变成完全透明的夜叉白雪,只略微笑了笑,然后说道,“虽然这位苏姑娘内力化形的本事的确十分高明,但有熏香里的软骨散在,此时她的内力大约已经几近于无了……” 说着,他又躬了躬身,保证道,“官家尽可放心。” 赵佶面上瞬间喜色更甚。 然后抬手一挥,将方才匆匆上楼护驾的御林军都赶了下去。 苏镜音眼睛微微动了动,她此时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似是有什么模糊的记忆碎片在不断涌现出来,她拼凑不全,只觉脑子里乱得厉害。 耳畔也不停传来含糊不清的说话声,这让她觉得更烦更乱了。 她半睁着眼眸,依稀能瞧见不远处有一道黄色身影,正在越走越近,她不由拧起眉,微微启唇叱了一声,“别过来,你们会后悔的……” 许是中了软骨散的缘由,她这话分明是不客气的语调,却因提不起气力,声音也变得软绵绵的,无端生出一种欲拒还迎之感。 别说此时色迷心窍的赵佶,就连米苍穹,也只觉她在负隅顽抗罢了。 楼外萧瑟的风声好似忽然停了下来。 就连细细密密的雨丝,也倏然像是断了线。 赵佶离她只余几步远,为了以防万一,尽管苏镜音此时看起来已经毫无威胁,但米苍穹还是几乎将注意力全盘都放在了她身上。 也不知这算是太过谨慎,还是太过大意。 适才还几近透明的夜叉之影,骤然间又显现出了更为杀意凛冽的模样。 “小心——” 率先察觉出不对劲的,是瘫坐于地的蔡京。 然而他的提醒到底晚了些。 只一刹。 刀光如雨,窗棂尽碎。 那非人力所能及的夜叉之力,即便是大内第一高手的米苍穹,也未能应对及时。 烟紫光晕幽幽浮动,收了刀的夜叉白雪,缓缓飘到了绝色少女的身侧前,更衬得少女容颜如画。 她的面容冷然若寒月,许是因药物的影响,颊边微微浮起两抹轻薄的红云,透出一种无可比拟的清艳之色。 宛若羞颜未尝开,我花开后百花杀。 只是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裹挟着霜雪的碎冰一般。 “我早就警告过,你们会后悔的。” 米苍穹已瞪大眼睛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夜叉白雪是忠于杀戮的异能,并非大多数人所猜测的内力化形,即便是她失了内力,也丝毫不会影响它杀人的能力。 更何况,纵然是她真的失去了意识,它也总是会自动保护她的。 夜叉白雪是天生的暗杀者。 楼下的御林军太多,大半都是诸葛神侯训练出来的,金风细雨楼不愿与神侯府结怨,若是直截了当地杀了米苍穹与赵佶,势必引得御林军反扑,那夜叉白雪就只能全部灭了口才行。 苏镜音其实性情十分冷淡。 尽管她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但她与李寻欢是有一些相似之处的,譬如一样容易心软。 但却不是他那种烂好人的心软。 她的心软是有条件的。 她只对在意的人好。 那次在蝙蝠岛上杀了许多人后,她虽看起来有些害怕,心底却隐隐有种不可言说的快感。 也是那一次她才发现,她或许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好人。 不过是兄长从来光风霁月,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她在他一步步教导下成为好人,她便当个好人罢了。 兄长不会愿意看到她滥杀无辜的。 所以她只能先吸进些许熏香,佯装失去全身气力,让米苍穹觉得她毫无威胁,这才能将赶来护驾的御林军全盘撤走,如此一来,她便容易下手得多。 瘫在地上的蔡京,像是已经快要吓破了胆。 他惊恐地看了眼死不瞑目的米苍穹,又看了看同样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官家,才意识到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从没想过,世间上还有如此可怕的能力,即便米苍穹当时不曾防备身后,但能够一瞬间取下那样一个顶级高手的性命,已远远不是一个可怕所能形容得出的。 他惶惶然地望了过去,看向那仍然倚在梁柱边的少女。 似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双清眸稍稍一斜,冷冷瞥来,仿若寒霜堆雪般,透着一种彻骨寒凉的冷意。 蔡京被骇得噤了声。 蔡京十分清楚,此时的他已成了俎中之肉,毫无反抗之力,若非为了他那时拖延时间而喊出的那句话,这会儿他大概是和米苍穹一样的下场。 那用心险恶的熏香已经完全熄灭,青釉莲花香炉也掉在地上,破碎成了好几瓣。 楼中的窗棂全部碎裂之后,窗外的夜风也随之钻了进来,很快便吹散了屋中残余的熏香烟气。 第143章 虽然那会儿及时屏了息,但苏镜音为了作戏作得更真,更为了让老奸巨猾的米苍穹相信,仍然故意吸进了些许烟气,那熏香的药劲有些猛烈,她这会已经逐渐失了气力,身子摇摇欲坠,只得缓缓下移,倚着梁柱坐在了地上。 夜叉白雪仍旧静静守在她身边。 楼下传来些许动静,似是御林军有所骚动,或许是发现了楼上窗棂的破碎,也或许是楼中的血腥气被吹了出去,苏镜音全身绵软,脑子里也纷纷杂杂的,时不时总有几幅画面飞快闪过,根本没有心思多加考虑其它。 但算算时间,当时她进入八爷庄之前,刻意留下了踪迹,杨无邪应当早就发现了,这会儿大概也快派人过来接应了。 她大概也还能再坚持一会儿。 苏镜音闭了闭眼,倏而,却身形一顿。 楼外似有凌空踏风声传来。 她骤然睁开眼睛,面色警觉地偏过头,望向声音来源。 而后,猝然对上了一双冷若寒星的眼眸。 门外是泼墨一般暗沉的天幕,楼下的喧嚣声直抵高楼,苏镜音全然怔住了,眉眼间的警惕之色瞬间消散,就这样愣愣地看着那抹熟悉的颀长身影,好似带着极力压制的愠怒,径直朝着她疾步走来。 兄长在生气?他气什么?? 苏镜音的脑子已经快要转不动了。 她只知道见到了他,她大概就算是彻底安全无虞了。 她熟稔地搭上了他揽过来的手,恍恍惚惚间,只隐约瞥见了他清隽的眉眼,微微抿紧的薄唇,面容冷峻又苍白,带着些微冷意,而后便逐渐模糊在暖色的烛光中。 她安然倒了下去。 苏梦枕呼吸有一瞬的微滞,然后迅速将人接至了怀中。 看着怀里全然信任他的姑娘,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由搂紧了些,颈侧斑驳的血管微微泛出几许青来。 直到此时将人抱在怀里,他才终于有了些许真实之感。 苏梦枕只缓了片刻,他清楚地感觉到了怀中的姑娘身上正在缓慢升高的温度,连忙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他站起身来,凤眸斜斜一瞥,对上了一道惊惧骇然的目光。 这屋中此时清醒的人,只剩下一个半。 一个是苏梦枕,半个是已然失血过多的蔡京。 苏梦枕冷冷地扫视了屋中一圈,在瞥见倒在地上的赵佶时,眼底似有阴戾之色一闪而过。 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他大概都能猜得出来。 苏梦枕从来不曾有过这般忍不住杀意的时候。 一直以来,虽然他都将她保护得很好,却也不曾将她的思想禁锢在风雨楼中,他担心他不在的时候,她会容易被骗,容易受委屈,所以闲暇时候,他曾特地让杨无邪挑着白楼里的江湖八卦,拣些有用的让她看了个遍,让她能够知晓,这世上的有些人,究竟能够坏到什么地步。 在赶来之前,他其实心底是十分清楚她不会冲动行事,有夜叉白雪在,她也不会轻易遭人拿捏。 然而知道归知道,真正看到有人将那些鬼蜮伎俩用在她身上,苏梦枕只觉几乎要克制不止心里的怒意。 莫北神已经带着「无发无天」部队赶了过来,底下的御林军也被包围了起来,大多都缴了械。 他闭了闭眼,手上轻柔而稳当地抱着怀中的姑娘,转身迈出门栏,倏而踏风而落,不多时便落到楼下。 苏梦枕吩咐了几句,很快,莫北神便带着人踏着楼梯上了楼。 出了寻梦园,再出八爷庄。 感觉到怀里的热度越来越烫,苏梦枕脚下踏着瞬息千里,几乎用上了最快的速度。 不多时便将八爷庄远远抛在了身后。 这场突如其来的夜雨,好似已经停了。 狄飞惊方才赶到庄门外,屋顶积攒的雨水不时滑落檐下,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他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他就站在檐下的阴影处,默然转头,望向了街道远处疾掠而去的身影。 有细细碎碎的雨水从檐边滴落肩头,泛起一阵透骨的凉意。 跟随在后的白衣剑客亦止步于此,他跟着看过去,眸中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闪而逝,但面色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剑客手中的乌鞘长剑染满了血,夹杂着雨水缓缓自剑尖滑落而下,落到地上的水洼中,顿时荡起一圈一圈的水红涟漪。 身旁却也有一圈相似的涟漪荡起血色。 西门吹雪眉目微动,抬眸看了过去。 那张孤清出尘的脸上,眉眼间尽是寂寞,比夜色更寂寞。 面容有些冷隽苍白,可那唇畔边上,却缓缓溢出了一抹突兀的血红。 一弯新月渐渐从云里显露身形。 浅淡朦胧的月色,自天边倾洒而下。 清冷而悲伤。 玉峰塔上。 充盈着淡淡药香的屋中,温暖而旖旎。 被放到床上的姑娘已经醒了过来。 但却并非完全清醒。 熏香的药效在体内流转多时,只待彻底发挥效用。 适才斟满温水的茶盏陡然跌落在床下,瞬间打湿了地毯,地上狼藉一片。 更狼藉的,是苏梦枕身上的衣衫。 第68章 美人刀 灯月相映,人影绰绰。 空气中好似有什么在徐徐燃烧,温度不断攀升。 眼前的姑娘全身都在发热,脸上洇开了淡淡薄红,往日那双澄澈的眼眸此时半睁半阖,迷离朦胧,似是失了理智,整个人几乎都扒在了他身上,两只手还在不断作乱着。 第144章 苏梦枕当即觉出不对,俯身一把握住了在他胸前乱来的手腕,拧眉看了她片刻,目光有一瞬的冷凝。 他原以为她中的只是些软骨散之类的药物,却不曾想,那些人竟下作到如此地步。 他心底有气有怒,但此时更重要的,是如何解除药性。 他尝试着以内力逼出药性,却发现半点作用也无,余下仅有两个法子,要么寻树大夫过来诊治,要么寻到对症的解药。 只是树大夫平日身兼二职,不仅是风雨楼的供奉,同时也是御医,今夜恰逢太医署当值,等到老爷子明日出宫赶来,怕是已经太晚。 为今之计,只有等莫北神将蔡京掩人耳目地带回来,再逼他交出解药。 苏镜音从没如此难受过。 最开始她只是全身绵软无力,那时理智尚在,也还保有些许意识,然而那迷香实在厉害,她在吸入后仍旧动用了内力,使得药性游走得更快,发作得更剧烈,坚持到此刻,理智已经被冲散,意识也逐渐紊乱,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只觉得热,很热,从里到外,四肢百骸,都热得仿佛随时要烧起来,烧得她无法思考,烧得她意识涣散,本能也逐渐压过了理智。 她失了理智,不管不顾,只想着往凉快的地儿蹭去,“热,好热……” 可苏梦枕却是清醒的。 静谧的夜色下,暖融融的屋内,不时响起的衣料摩擦声实在明显。 身躯娇小的姑娘紧紧攀在他身上,因为一只胡乱扒拉的腕子被他制住,便倾身贴近前来,意识朦胧间,还在不断往他颈侧蹭去。 带着少女馨香的呼吸扑洒在颈侧,逐渐蔓延缠绕上耳畔,灼热的气息袅袅萦萦,编织成一张让人无从逃离的情欲之网。 像是那些辗转反侧的每一个夜里,隐藏在他的深夜梦魇之中,唯恐求不得,却怎么都放不下,分外教人难捱。 那些缠绕其中的情思将他思绪打乱,苏梦枕半生以来,从未有过如此慌乱失措的时候,他只能竭力挣脱,生怕做下不该的事。 他颤着声:“音音,清醒一点……” 苏梦枕从来性子清冷,清心寡欲,可这,并不代表他不懂人间风月事。 只是一贯的冷静自持,让他在心爱姑娘的投怀送抱中,仍保有一丝理智。 他仍记得,她之所以如此,不过是药物所致。 可是他又不敢将她点晕,生怕这不明不白的药性会冲撞内腑,留下难以挽回的病根。 他脊背僵直,松开了她细弱的腕子,两只手转而虚虚搭在她肩上,骨节分明的指节微微蜷着,用力到泛白,放也不是,推也不是。 可那腕子一被松开,苏梦枕还在迟疑的当口,她的手就已抚上他胸前,胡乱扯开他本就凌乱的衣襟,口中还喃喃着好热,然后又在他颈间蹭了蹭,发出一声轻之又轻的喟叹。 苏梦枕:“……” 苏梦枕感觉自己要疯了。 他一手握住了她胡乱扒拉的手,额角青筋微微绷起,从来苍白冷隽的脸色,忽而泛起了一抹浅淡的红。 他其实长得极为好看,只是平日里病气缠身,略显消瘦苍白,且性子凄冷,孤冷又清傲,特别是接任楼主之后,待人处事大多需得不动声色,对什么都显得淡淡的,让人难以看清真实情绪。 可是此时此刻,却与平日里大相径庭,他苍白的脸庞被少女的香气熏染出血色,宛若九天之上清冷禁欲的神祇,在少女气息的蛊惑下,忍不住坠落凡尘,沾染上了人间俗世的欲望。 或许是药性越发猛烈,也或许是再次被制住双手,苏镜音忽然挣扎得更厉害了。 她不再满足于蹭蹭贴贴,忽然开始无意识地往上攀附,在苏梦枕禁不住往后撤去之前,她的唇瓣竟贴上了他颈侧。 苏梦枕瞬间怔住了,整个人当即凝固在原地,仿佛化作一尊石像,僵硬着一动也不动。 她还是个不通风月的小姑娘,这会儿贴在他颈侧又蹭又吻,与其说是亲吻,其实更像是在咬,微烫的薄唇,尖尖细细的牙齿,在他冷色细薄的颈侧肌肤上又磨又咬,有点微微的疼,酥酥麻麻的,带着一丝分外磨人的痒意,教人难以抵挡。 心底的那些阴暗念头,纷纷无所遁形。 苏梦枕呼吸逐渐沉重了起来,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了一下,蓦地放开了她的手,转而覆在她后颈上,轻柔地捏了捏,将她的脑袋轻轻挪开,开口之时,被欲望压制的嗓音显得低沉又暗哑。 “音音,乖,听话……你中了药,清醒一点……” 他知道她还不清醒,若是发生了什么,她定是要后悔的。 苏镜音被迫仰起脸来看他。 可是这会儿她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眼睛微微半睁着,歪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像是认出了他,却又像是不认得他,忽然薄唇撅起,似撒娇,又似梦呓。 “哥哥,我热……” 她看上去似是有些委屈,眼尾泛着微微的红,眸中泪水迅速氤氲起一片迷蒙的雾气,要落不落,缀在睫下,像一朵雨后半开的花。 这一声哥哥,尾音婉转柔腻,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从少女的口中叫出来,似是带着一丝缱绻缠绵的情意,虽浅之又浅,却不容忽视。 苏梦枕的呼吸有一瞬的凝滞。 只是这一瞬的怔愣,便被狡猾的姑娘趁虚而入,有清甜香气迎面而来,轻轻一眨眼,一抹温热的柔软瞬间覆在唇上。 第145章 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攥紧,他劝说拒绝的话语,就这么全盘吞回腹中。 唇上的触感是那样真实,那样难以抗拒。 理智迅速陷落,一点一点,逐渐崩塌。 恍惚间,他望进她眼里,依稀是得逞的笑。 明知这不是出于她本心。 明知他本该拒绝的。 可他无法拒绝,也无从拒绝。 与其说他拒绝不了这种紧密的亲近,更不如说他是拒绝不了她。 就像杨柳无法拒绝春日的风。 他亦无法拒绝音音。 他总是拿她没办法的。 就如此时,她分明早已不剩多少气力,倘若他想,他其实很容易就能将她推开。 可是他仿佛也失了理智一般,不再执着于推开她,眸中的清冷禁欲早已不再,只余情色秾艳。 可苏镜音仍觉得很难受。 她不懂情事,不懂亲吻,只是一味地往舒服的地儿凑去,可是如今这点儿轻浅的碰触,却已经无法令她感到满足,她轻轻地碰了又碰,仍觉哪里不够,无意识地伸手勾住了眼前人的脖子,将人往下带了带,又亲了亲。 苏梦枕几乎失了神,他的手缓缓抬起,覆上了她脸颊,许是觉得有些痒,她仰着头,那双漂亮迷离的眼睛看着他,惊讶又困惑地眨了眨眼。 眼前的姑娘,俨然有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天真。 眼底的隐忍克制就这样迅速崩裂,他顿了一瞬,而后毫不犹豫地覆了上去。 他微凉的手掌轻轻捧着她的脸庞,致使她无法后退逃离,骨节修长的指节缓缓穿过柔顺的发丝,指腹揉捏着她的耳垂,动作轻柔而缠绵,苏镜音分明是失了理智的,却还是被他这般动作激起了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她无从后退,又不懂换气,不多时便似是喘不上气,仰着脑袋哼哼唧唧地轻吟,他抬起头来,压抑克制的轻喘声中,忽而溢出一记短促的轻笑来。 分明未曾饮酒,苏梦枕却觉出一丝微醺的甜意。 他一手揽过她的腰身,将她一把托在腿上,抱了个满怀,清瘦却有力的身躯再度覆下,垂眸吻了下去。 他开始放纵自己的渴求,放任自己不断坠落,直至坠入那道望不见底的禁忌深渊。 窗外春夜微凉,月色朦胧,屋内呼吸交缠,气息旖旎。 她什么都不会,都不懂,这会儿柔弱无骨地攀在他身上,只知道胡乱地咬,胡乱地缠,有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天真与大胆。 唇齿厮磨间,他呼吸渐沉,一下一下地吻,一点一点地吮,难得没了以往清冷禁欲的模样,连一贯冷静淡然的那双凤眸里,也渐渐爬上了浓烈的欲色。 可是他的目光极明,极亮,比这寒凉春夜里的灯烛还要明亮。 那些蛰伏已久的情思,仿佛终于在此刻彻底得到解脱。 “音音,音音……” 唇瓣厮磨间,似有温柔缱绻的语声,在静谧的夜色中响起,一声一声,些许满足,些许缠绵。 烛火摇曳,映照一双人影,幽幽缠缠。 掩藏多时的爱意,在唇齿相依间悄无声息地发酵,他已然快要分不清,究竟中了药的是她,还是他…… 纵然这是孤舟苦海,他也不愿回头是岸了。 苦海无涯,不如不渡。 第69章 美人刀 这一夜,金风细雨楼灯火通明,楼中弟子人来人往,忙碌奔走,就连杨无邪也在红楼与玉峰塔之间,步履匆匆地来回了好几趟。 苏梦枕也近乎一夜未睡。 唯一睡得着的,大概就是中了药的苏镜音了。 虽然杨无邪办事的效率很给力,蔡京被带回来没多久就招出了解药放在何处,也及时给苏镜音喂下了解药,但这一觉,她仍睡得不甚安稳。 梦里不知身是客,半晌贪欢。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午时,窗外天光大亮,有几许日影投射入床沿,苏镜音醒来多时,仍然有些心神恍惚,只直愣愣地盯着床顶的幔帐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门外传来几声说话的动静,她才回过神来,也才发现她这会儿占据的,好像是她兄长的床。 苏镜音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她昨夜是真的睡得不好,长夜多梦,她记不分明,唯有偶尔闪过的零星几幕场景,实在令人脸红心跳,让她几乎都不敢回忆半分。 她好像做了一个荒唐无比的梦。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么狗胆包天,胆敢在梦里对兄长胡作非为,也不敢深思其它,她只能不停地给自己洗脑,梦里都是假的,梦里都是假的…… 毕竟这会儿屋内干净整洁,没有跌落的杯盏,没有浸湿的地毯,也没有…… 她连忙低头看了一眼,嗯,身上的衣服也好好的,不像梦里那样,衣衫不整,发髻凌乱。 很好,确定是做梦了。 苏镜音整了整衣襟,门外的说话声很快就停了,有一道脚步声匆匆离去,另一道,则推开了房门。 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苏镜音努力清空了脑子里那些令人耳热的画面,拍了拍脸,一脸淡定地看向那一身清隽的来人,像平日一般喊他,“兄长。” 苏梦枕淡淡地应了,坐在床边,将进来时拿在手中的茶盏端给她,应当是刚刚进屋时倒的温水。 苏镜音接过茶盏,低头喝水时,抬眼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唇角噙着轻浅的笑,温柔看她的样子,看起来和以往一般无二,并没有什么违和之处,只除了眼下有些淡淡的青黑,似是昨夜没怎么睡好的样子。 第146章 苏镜音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想着那些果然是梦,顿时就更加放心了。 曾听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不想去深思为何她会梦见那些,但他们是兄妹,她知道那样是不对的,只要她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这世上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 她这正一边小口小口抿着水,一边想着事儿,又忽然听他开口说道,“昨夜之事……” “咳咳咳……” 许是心虚,一听昨夜二字,正喝着水的苏镜音悚然一惊,就这么被呛了个正着。 苏梦枕皱了皱眉,连忙抬手轻轻为她拍起了背,看她咳得眼泪汪汪的,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昨夜她委屈看他的模样,和现在这般有点像,睫下挂着泪,眼尾泛着红。 他无奈地摇头,从怀里取出帕子,为她擦了擦眼尾,又擦了擦唇角,叹道,“怎么喝水都这么不小心?” 苏镜音怔了一怔,下意识偏了偏头。 拿着帕子的手一顿,苏梦枕凤眸微微眯起,目光探寻地看了她一眼。 感觉到他的目光,苏镜音心虚地又咳了几声,佯装被呛到还没好,然后才把脸重新凑回去,像以往一样,任他动手擦拭,接着又装傻问道,“昨夜怎么了?” 她实在擅长装无辜,苏梦枕不疑有他,擦完后将帕子折叠齐整,收回衣襟,而后摆出了一脸正色的架势,开口训起了她来。 训的是她昨夜不听话,让她乖乖留在风雨楼中,她偏偏要只身深入虎穴,入了虎穴便罢了,明知那熏香有异,竟敢故意吸入那要命的香气,将自己置于险境。 他一脸不赞同地看她,那目光带着慑人的愠怒,无端让人害怕,苏镜音自知此番她是有些冲动,但她自觉没什么大错,该考虑的后路也都考虑到了,最后也没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 心里这么想着,她也就这么小声地反驳了两句。 她确实是被他惯坏了,换作别人被他这样看着,顶着那般不怒自威的目光,大概是连说话都说不完全的,结果都这样了,她偏偏还敢顶嘴。 苏梦枕都被她给气笑了。 他冷笑了一声,“没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 苏镜音呆愣愣地看他,“不然呢?难道后来寻梦园里还发生了什么事?” 她只记得兄长到了之后,带着她回了天泉山,后面她中途醒来了一次,撑着精神交待了一声,让人记得抓了蔡京扔给石观音审讯。 尽管没人告诉过她,但她其实一直都是知道石观音为人如何的,也知道她做事一贯够狠毒,尽管近年来已经收敛了许多,但比起风雨楼里的正派作风,将蔡京交给石观音,更能将他肚里的东西掏得底朝天。 至于那个昏君赵佶,当时苏镜音刻意留了他半条命,该怎么让这半个赵佶发挥最大的作用,这就不是她所擅长的了,尽管交给兄长他们就行。 后面她记得,她撑着交代完后,又隐约听到兄长吩咐了杨无邪几句话,然后她就又晕过去了。 她把该考虑的都考虑到了,至于之后,应当不会再出什么意外事故才对。 苏镜音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后来到底怎么了?” 看她果真一副什么都忘了的模样,苏梦枕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只磨了磨后槽牙,似笑非笑地睨她,“你不记得了?” 那目光看得苏镜音瘆得慌,她缩了缩脖子,本来就有点小心虚,这下终于还是顶不住了,只好小声地乖乖认错:“兄长,对不起,下次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苏梦枕心下叹息,抬手揉了揉眉心,不再抓着此事不放,尔后站起身来,说道,“洗漱一下,起来用过午膳再说。” “哦……”生怕他再继续算账,苏镜音连忙乖巧地点了点头,见他已经转身掀开帘幔,将要走出内室,她也赶紧从床上爬了起来。 身上的衣物并未换过,只是睡得有些散乱,她低头随手将衣带系紧,又三两下穿好鞋袜,这才站起身来。 却不料起得太猛,她只觉眼前一黑,紧接着趔趄了一下,脚下一软,便要向前栽倒下去。 倏忽之间,却有一阵带着袅袅药香的清风掠过,尔后腰身一紧,整个人便已被揽到了一个熟悉而微暖的怀中。 “怎么样?可有伤到?” 头顶传来担忧关切的语声,带起了耳畔的闷闷微震,苏镜音偎倚在他怀里片刻,缓过劲来,抬了抬眸,刚要说声没事,却在这时,余光中无意瞥见了一抹暗色。 苏镜音蓦然僵住了身子。 感觉到怀中人身躯微僵,苏梦枕以为她身子仍旧不舒服,柔声解释着说道,“你吸入的那熏香,是温家人针对有内力的高手所制,药性过于猛烈,昨夜又迟了许久才服下解药,这两日身体会有些虚弱,需得好好休养。” 苏镜音没回应,甚至连动也不动。 她只是愣愣地,就这么趴在他肩头。 眼前的人常年身体孱弱,病气缠身,气色便不会很好,大多时候都是苍白无血色的,连带着肤色也比平常的江湖人要来得更白些,平日安静专注地垂眸看书时,不像风刀霜剑的江湖人,更像一个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 可是此时他肤色冷白的脖颈处,却有点点殷红的印子,看起来分外显眼,就像是……有人用牙齿磨着咬着许久,才折腾出来的印子。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谁又能伤得了他呢? 第147章 那双沾染欲色的眸子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回过神来的苏镜音,吓得差点从他怀里蹦下来。 她觉得自己估计是魔怔了,昨夜那分明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幻梦而已,可她却怎么都忘不掉那梦里的一幕幕。 尽管只是依稀记得一星半点,可那给她带来的震撼却是巨大的。 她晃了晃不甚清醒的脑袋,便手忙脚乱地要从他怀里挣出来,边挣边说着,“兄长,我没事了……” 怕她又摔倒,苏梦枕松开了揽着腰身的手臂,仍然半拢着她,却见她站稳后,并未后退,还在低着头忙活着什么。 苏梦枕垂眸看去。 昨夜服过解药睡下时,他替她卸了钗环,此刻她一头柔顺的长发披散在后,几缕青丝不听话地飘散在侧,怀抱紧贴时,二人的发丝勾勾缠缠,待到想分开,却意外地系在了一处。 苏镜音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可是越急,就缠得越紧,越解不开。 最后怎么都无法解开了,见她着急,苏梦枕只得取了把剪子,将缠绕在一起的两缕头发剪断。 缠着的头发一断,苏镜音登时松了一口气,急慌慌地背过身去,拿起放在床头的簪子随手挽了发,没注意到身后的那人,将那络打了结的青丝,不动声色地收入了怀中。 更没发现他低头看着她时,那双幽深如墨的黑瞳中,一闪而过的异芒。 这一醒来,接二连三的意外,实在超出了苏镜音的承受力,她浑浑噩噩地吃过午膳,最后连昨夜的后来之事也不敢问了,放下筷子,逃也似的,就想溜回自个儿房里。 然后就被一把拎住了后领子。 第70章 美人刀 苏镜音是真的心虚得紧。 梦到了不该梦的梦,哪怕那不是她能控制的,但这会儿她是真的只想远离梦中的另一个主角。 最好离得远远的,让她好好冷静几天发热的脑子。 可惜兄长他似乎不想放过她。 命运的后领子被牢牢把控在某人手上,苏镜音只得停下想要溜走的步子,乖乖地回过身来。 她偷偷地抬眼觑他。 见他低眉垂眸,目光幽深地看她,眼角眉梢处显然挂着探寻的神色,仿佛一眼就能看透所有,包括她心里藏着的那些小心思。 苏镜音被他看得越发心里没底。 她瑟缩着就想往后退,却又听他忽而开口道,“方才吃过饭,不许躺着不动,随我下去走一会儿。” 这话其实说的没毛病,话里话外也都是关切,可苏镜音就是觉得,他好像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悚然一惊,莫不是他瞧出什么来了? 可是观他神态,却又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苏镜音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清醒了。 见她摇头,苏梦枕眉梢挑了挑,垂眸看她,那幽深一片的目光中,似有了然,也有探寻。 “怎么?不想去?还是……不想与我一起去?” 苏镜音愣了愣,反应过来连忙摆摆手,端的是一脸诚恳,“没有没有,我想去,特别想去。”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唇角倏尔轻轻勾了勾。 然后苏镜音就觉手心一暖,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紧紧叩住,牵着慢慢走下了塔。 像是怕她觉得无趣,他走在前边,说起了昨夜之事,苏镜音这才知道,玉罗刹也在昨夜回了汴京城,还在紧急关头现身,帮忙出手对付了元十三限,元十三限伤重而逃,余下那三个徒弟也被玉罗刹动手处理掉了。 “那玉叔怎么没回天泉山?”苏镜音问。 苏梦枕笑了笑,说道,“他迟到了半日,此时在他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哪儿呀?” 苏梦枕脚步顿了下,片刻后,才道,“……神侯府。” 早在蝙蝠岛一行回程靠岸时,苏梦枕于松江府客栈送出的那只信鸽,收信之人便是远在西方魔教的玉罗刹。 当时玉罗刹恰好处理完了利用罗刹牌引出的教内叛徒「岁寒三友」,以及这三个长老手下的教徒,杀鸡儆猴过后,教中一片肃杀,无敢不从,即便是他当前离开一趟,也不会再出什么大问题。 因而收到苏梦枕的来信后,他便毫不犹豫地安排好一切,离开了罗刹教,尔后又照着信中所言,在入关之时,顺路去了一趟连云寨,半抢半哄地取了戚少商的青龙剑。 苏镜音一脸懵逼,“青龙剑?” 苏梦枕笑了下,耐心地解释给她听,“其实重要的不是青龙剑,而是藏于青龙剑剑颚中的秘密。” “如今的官家并非先帝遗诏所立,当年哲宗逝世,无子可继,按当朝的规矩,可由太后钦点认定下任继位之人,那时继位的便是赵佶。” “只是在赵佶继位后不久,太子太傅便在家中突然暴毙,章谆等变法派之人也遭贬斥,后来资事堂又紧跟着发生动乱,向太后按祖制临朝监督辅政,也不过仅仅半年时间,就突遭急病离奇病逝……” “不久后皇叔和亲王赵似逃出京师,由昔日的三皇子少保「绝灭王」楚相玉护卫着,意欲前往北方投靠女真皇室,谋划借势夺回皇位,然而逃至半途,和亲王便被蔡傅二党派出的高手截杀身亡,唯余楚相玉一人大难不死,逃过一劫。” “后来楚相玉便与朝廷相互对立,数次兴兵造反,却皆被剿灭平定,在一次被关押于沧州大牢逃离后,因缘际会结识了戚少商,为避开追捕,躲藏在连云寨一段时日。” 第148章 苏镜音听得云里雾里,又问道,“这和青龙剑又有什么关系?” 苏梦枕偏头看了她一眼,边走边说道,“楚相玉的身上,一直随身携带着太后手谕和太子血书,上面一五一十地道明了赵佶是如何大逆不道,残害宗室。” “楚相玉为了以防万一,将东西一分为二,太后手谕留在自己身上,另一份太子血书……便藏在了戚少商随身的青龙剑剑颚之中。” “那封信在戚少商手上只会是个烫手山芋,迟早惹来杀身之祸,但如今在我们手上……” 苏梦枕这话并未说全,可那话中的未尽之意,就连一向脑子难转的苏镜音,也轻易就听出了里头隐含的杀气。 他说到这儿便不再多说,连同昨夜某位“孝”感动天的千面公子向风雨楼借出不少高手,与白飞飞的幽灵宫众人在城门楼伏击快活王一事,以及狄飞惊受困于雷纯私宅,被路过的玉罗刹发现,而随手将好大儿扔下去帮了个忙的事,他也不想再多言。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委实太煞风景。 早春寒意未过,玉峰塔下的园子里,虽大多梅树都已凋零殆尽,却仍有几株梅花挂满枝头。 他走在斜前方,行得不疾不徐。 苏镜音手被牵着,静静地跟着他走,这会儿谁都没出声,她也便低着头,百无聊赖地数着他一步一步,踏在青石板上,留下的浅浅足印。 不知数到了多少,足印忽然停了下来,不再往前延伸而去。 她一顿,也跟着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的时候,蓦然发觉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半臂之间,似乎有些太过靠近了些。 她几乎都能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洒在她发顶。 她忍不住想要拉开距离,却听见他问,“累了么?” 苏镜音怔了怔,下意识摇了摇头,“不累。” 也才走了一小段路,就算她说累,大概他也是不信的。 苏梦枕微微扬了扬唇,又牵着她慢慢地往前行去。 不知怎的,苏镜音这时却忽然想起,因为常年病弱,他表面看着温和,但实则做事大都雷厉风行,平日走路也是偏快,身姿挺直,飒沓而行……可是每次牵着她走的时候,他的步伐总是缓缓的,像是极为耐心地在迁就她。 苏镜音忽然觉得,心里好像有一根弦,像是被谁拨了拨,蓦地动了动。 这时苏梦枕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停在一株开得极盛的梅树前。 “音音,还记得你赠我的那一枝梅花么?”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是平常面对她时,那种与他人不一样的平静与柔和,可是此时此刻,苏镜音却蓦然感觉到了,那浮于表面的平静底下,逐渐开始涌动的暗流。 她一抬头,倏然撞进了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双幽深的眼眸里,仿佛瞬间燃起了两簇寒火,适才的温和平静,在这一刻,俨然像是她的错觉。 早春的风尚且带着些微凉意,此时卷起枝头将落未落的梅花,带着一丝清淡的香气,簌簌拂来,她忽然就看不清他的眼神。 也或许是她不愿看清。 她忽然觉得有些害怕。 她直觉不妙,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可是她的手还被牵着,下一刻又被轻轻一扯,拉了回来,甚至比适才两人之间的距离,还要来得更近。 近乎于呼吸相闻。 苏镜音总觉瘆得慌,像是被什么天敌给盯上了,她挣脱不得,只得慌慌张张地回答他,“记、记得……” “嗯。”苏梦枕应了一声,另一只手慢慢抚上了她的侧脸,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轻轻一勾,别到了耳后。 他的唇角仍然噙着淡淡的笑,只是再开口时,语气有些意味不明,“记得就好。” “啊??” 苏镜音是真的很懵。 她感觉自己要被他这不明不白的态度搞晕了。 她造的什么孽,做了个诡异的梦还不算,一觉醒来,连兄长都变得那么诡异…… 这场诡异的饭后散步,最后被过来汇报事务的杨无邪所打断。 回到自个儿房间的时候,苏镜音脚步虚浮,整个人都在飘,感觉身体被掏空。 接下来的两日,许是关于太子血书与赵佶的事情有了进展,苏梦枕几乎时时都在忙。 唯有闲人一个的苏镜音,辗转反侧了两日,好不容易入睡,又懵懵懂懂地做了两夜旖旎的梦。 原本以为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罢了,可是接连两日,在最初的那场梦里,那些令人耳热的画面,非但没有消退分毫,更是随着这两日夜里闭上眼睛,反而变得越发清晰起来。 苏镜音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又或者是那夜的迷香有毒,把她脑子都给熏出问题来了。 就连兄长颈间那些齿痕,她都脑子混乱到觉得是自己咬的了。 想着这样下去实在不行,苏镜音翻来覆去,最后还特地去找了树大夫一趟,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结果把了脉,发现什么毛病都没有,反倒被老爷子叨叨了整整一个时辰。 苏镜音只得恹恹地回了房间。 其实她大概是猜到了什么。 一直以来,于她而言,兄长就是兄长,纵然她也隐约察觉到,自己有些过于依赖他,但她也从来不曾想过其它。 毕竟自父亲去世之后,兄长便一手撑起了金风细雨楼,同时又手把手教导她成长,十分尽职尽责地替代了父亲的角色,她所学会的那些,包括刀法,包括对弈,基本全都来自于他,就连她书写出来的字迹,字里行间也全是他的影子。 第149章 她会依赖他,无可厚非。 她喜欢他对她弯着眉眼笑,喜欢他温柔地摸她的头,喜欢他担忧关心她的样子,但那种喜欢,分明是对兄长的喜欢,怎么可以是…… 她果然还是倾向于那熏香有问题。 第71章 美人刀 这一日,石观音派遣手下传了口信来,说是从蔡京嘴里挖出了不少东西。 因为苏镜音早已长居汴京城,不可能离开此处,石观音便在京郊买了处庄子,作为石林洞府与青衣楼驻扎汴京城的临时联合办事处。 当夜出事之时,石观音离得较远,只知晓金风细雨楼的城东分舵爆炸失火,想着那是苏家小子该操心的事,与她并无干系,便也没出手多管闲事,仍旧兢兢业业地让人去查忽然失踪不见的李寻欢,究竟去了哪里。 直至后半夜,莫北神给她送去断了手脚筋的蔡京,她才知晓当晚发生了何事。 石观音立马就上了火。 她没想到,竟有人敢把那些腌臜恶心的心思,动到她家小姑娘头上,并且还与姐姐当年之事,似乎也有所牵连。 纵观石观音先后两辈子,唯有两大雷,蔡京就这么十分幸运的,踩了一雷又一雷。 好家伙,她直呼好家伙,连夜给蔡京量身定制了青衣楼一百零八道刑讯流程,不把他肚子里的存货掏空算她输。 说起来,蔡京也是真没想到,不过是做了一次逢迎拍马的日常工作,动了一个金风细雨楼的苏镜音,最后竟然会偷鸡不成蚀把米,还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 那时苏镜音持刀来势汹汹,周身几乎遍布杀意,蔡京看出米苍穹短时间内无法脱身救他,情急之下喊出那句话,其实只为保住性命。 赵佶对那副美人画像珍而重之,束之高阁,直至当夜事发之时,蔡京才见到赵佶口中所言的那位绝色美人。 可是她的那张绝色美人脸,与随她而来的夜叉白雪,却几乎让蔡京大惊失色,仿佛一瞬间回到了二十年前关外的那个风雪之夜。 彼时他只是远远观望,而今他却是近距离地直面那股非人的可怕力量。 或许早在夜叉白雪出现的那一刹,他潜意识里就知道,米苍穹必败无疑,官家也不能幸免,他最多只能保全自身。 却没料想到,那年级轻轻的小姑娘,下手真是够快够狠,刀口划得极深,他的命虽说是保住了,手脚筋脉却彻底废了,即便神医华佗再试,都接不回来。 那时蔡京本以为,这应当已是最坏的结果了,为了他口中所说的秘密,对方怎么着,哪怕没有好吃好喝供着,也不该是如今这般的严刑逼供。 这座庄子地下是一座新建的牢房,蔡京是牢里的第一个新客,下手的都是些杀人不见血的青衣杀手,各有各的狠辣,主使逼供的人,却是个甚为眼熟的青衣书生,像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当下受着刑讯,蔡京自然是想不起来,当年由于出身贱籍,没有靠山,而被除名的小小探花郎。 蔡京自上位以来,穷奢极欲,极尽享乐,哪里能是什么硬骨头,让他这般苟延残喘地活着,每时每刻都在受折磨,倒还不如直接给他个痛快。 所以他滑跪得很快,不过半日便彻底扛不住了,而后又用了整整两日,招供了一大堆东西,包括这些年来做的恶事,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掏了个干干净净,足足用了二十来页纸。 石观音不关心别的,她拣了那些想知道的看完,然后沉默地离开地牢,回到房间,整整一夜未眠。 但这一夜也不安生,她窝了一肚子气,后半夜让顾惜朝把跟蔡京勾结的人列了个名单,再按就近原则,大晚上的出去报复社会,挑拣着几个亲自动手,其他的让手下一个个找了过去。 仅仅一晚上时间,新修的山庄地牢就住满了人,生意甚是爆棚。 苏镜音收到石观音遣人传信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昏暮时分了。 她跟着石观音手下离开的时候,苏梦枕就站在塔上,凭栏而望,静静凝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似是病得重了些,面色比起前日还要苍白,半点血色也无,手上一张素白方帕,依稀可见几点殷红之色。 前几日的夜里,与元十三限一战过后,虽有玉罗刹及时相护,他确也受了不轻的内伤,这两日他不见她,一来的确是由于事务繁忙,二来也是因着那内伤激出了体内沉寂的恶疾,如今病毒伤全都翻涌上来,便病得更重了。 同在玉塔之上的杨无邪,看了看远处逐渐模糊的那道身影,又看了看身旁的自家公子,见他眼里带着些微怅然之色,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公子,让大小姐现在就知道那些事,当真没问题么?会不会太……” 他想说会不会太残忍,却又清楚地知道,不论或早或晚,她总会有知道的那一天。 昏暮的落日余晖映照玉塔之上,只余一丝抓不住的残存暖意,春风料峭,苏梦枕抬手拢了拢披风,眼里的神色隐有不忍,却也有决意。 他低声说道,“她总该知道的。” 杨无邪皱着眉头,“可是……” “无邪,你知道的,她其实没那么软弱,她能受得住的。” 这话,不止是在劝解旁人,还是在说服自己。 只是话音刚落,苏梦枕便捂着嘴唇咳嗽了起来,脊背微微躬着,一声比一声嘶哑,像撕开的裂帛,又像粗砺的砂纸。 第150章 咳嗽与爱意,总是分外折磨人。 半晌,那折磨人的咳嗽终于平缓了下来。 手中的帕子已经沾染了大半血色,苏梦枕垂眸片刻,不知在想什么,缓缓将它折叠齐整,尔后,才复又开口说道,“音音其实很敏感,即便我们不曾提起,她自己应当也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只是她一直没敢往那方面想过,因为那于她而言,几乎是把她从小到大的身世认知全部推翻,再重新塑造。 杨无邪还想说什么,最后顿了顿,只沉沉叹息了一声,“唉……” 苏梦枕未再开口,手中染血的方帕越攥越紧,凝眸看向那道逐渐消失的身影时,眼里光影明灭,似有几分难以言说的黯淡。 京郊的庄子里。 这庄子自修成后,苏镜音是第一次来,石观音在修建的时候,因着打算长住,所以很是大手笔,庭园里阶柳庭花,落错有致,景致极好。 但苏镜音此时却没什么心思观赏。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笺,许久不曾开口说话。 苏镜音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那是旁人的故事,不是她母亲的故事,更不是她的故事。 石观音说,她母亲出身另一个世界的杀手组织,无姓无名,唯有代号,一个月字。 她性情有些冷淡,但大多时候都很随性,行事更是极为果断利落,在执行一个任务时意外到了这方世界时,似乎年纪也变小了不少,只有不到十五岁,大概是懒得多思,便索性以明为姓,以月为名。 明月做事一向只随心而为,不问是非,因而行走江湖也交了不少好友,如峨眉掌门独孤一鹤,如水母阴姬,又如玉罗刹,几乎正邪皆有,但她做事并不高调,因而当年大多数人都只知其名,不见其人。 唯一较为轰动的一次,或许就是当年的应州之乱,在护卫苏家父子与众江湖义士杀出辽军重围时,她所展现出来的不俗武学,终究是遭了人眼红。 辽国派出的军队死伤大半,但仍然还剩一些残军败将仓惶逃回上京临潢府,复命时自是将那绝色的美人,与神女一般的可怕能力一一道出,更有甚者,形容得极为天花乱坠,以求活命。 佛家有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绝色本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还有那样闻所未闻、厉害的绝世功法,能以内力化形,所过之处,无不溃败而逃,一人可抵千万军。 女真皇室听闻风声,也前来想分一杯羹。 宋廷当时已由赵佶登位,朝中奸佞当道,里通外敌,若非如此,苏家满门也不会落得那般结局。 但明月行迹不定,曾为顶级杀手的她,反侦察能力也极强,所有跟踪她的人,大多都轻而易举便被甩脱,直到几年后,由于某些原因,她远走关外,关外地广人稀,行踪总有泄露的一天。 那一夜,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知晓关外有个平原,周边流传了十几年闹鬼的传闻。 听闻那里埋葬了万千金辽军士的骸骨,平原之处,方圆百里无人烟,早就是个阴森之地,听闻夜里还有格外瘆人的鬼泣之声。 或许有人知晓,那人的身份,不论是石观音,还是苏梦枕,他们都查了许久,虽有所猜测,但现下蔡京已经如实招了出来。 但是那人如今早已销声敛迹,这些年来,皆如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躲藏起来,实在难以追查到行踪。 这些事情,有的由蔡京招供得来,有的由石观音口诉,以及多日追查得来,逐渐连结成一个清晰却模糊的故事。 或许石观音还瞒了一小部分,但于苏镜音而言,信息量太大,已经大到她无法多加思考的地步。 她只是觉得很累,很疲倦。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密密麻麻的字体,慢慢揉碎成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故事情节,几乎要把她从前那十多年的过往全部击垮。 所以她母亲不是在她出生后不久病亡,她也并非苏家女儿,更非父亲亲生……那她到底是谁? 这个故事里,又为何从头到尾,都不曾出现过她那位生身父亲? 苏镜音脑子里一片混乱。 一夕之间,她的世界仿佛崩塌了。 但是奇怪的是,她好像对此并没有多震惊,好像一直以来,她潜意识里面,三岁之前忘却的那些记忆,大概是知晓这些事的。 或许就是因为那些记忆,足够可怕,足够难以忘却,她忘不掉,便只能将它们全部锁在角落里,让它随着一年一年,时日愈长,逐渐积满尘埃,彻底尘封。 她的脸色虽有些苍白,唇角也微微颤着,但容色竟是平静的。 苏镜音沉默地看完所有,半晌之后,忽然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转身,似是要往大门走去。 在她到来之前,石观音原本想的是留下她,可是如今看来,此时此刻,她大概是很想离开这里的。 她退而求其次,想着亲自送苏镜音离开,看着她平安回到天泉山,却也被她摆手拒绝了。 石观音跟在身后,看着她沿着甬道,慢慢走向门口,跨过门栏,踏出门外。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乌云。 雨细细碎碎地落了下来。 一辆马车从街角徐徐行来,倏而停在庄门外。 只听一道轻咳声起。 病容凄寒的公子慢慢掀开车帘,尔后下了车来。 第151章 从来持刀杀人的手中,此刻持着一把伞,一把绘着红梅落雪的油纸伞。 容色绝艳的少女方才踏出檐下,头顶便有一把伞遮来。 她怔怔地,眼神里空洞而迷茫,微微抬起头来,看见头顶上的落雪红梅,似乎顿了一刻,又缓缓转过头,看向了为她撑着伞的那个人。 那人一身杏衣墨氅,从容风致,背后是夜色深深,细雨泠泠。 她像是才看到他。 可是分明他的马车,早已在街角处等着她。 她方才的眼神里,全是空茫之色,像是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他并未问她出了什么事。 因为他其实也都知道了。 那时他与杨无邪说,她并不是个软弱的姑娘,他知道她能够受得住。 然而,他还是跟着她来到这里,等了她许久。 从昏暮时分,等到此时,已是暮色四合,夜色浓重。 苏梦枕终究还是不忍心。 明知她受得住是一回事,可是他不忍心让她一个人承受,却又是另一回事。 苏镜音怔愣地看着他,良久,迷茫的眼睛里,才有了一丝细碎的光亮。 她迟钝地感觉到一丝难过。 而后,就是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眼,连接交织,碰撞出铺天盖地而来的震荡,只是短短几个瞬息间,便撕裂了她过往的十几年,震碎了她原本简单纯粹的世界。 她忽然落下泪来。 悄无声息的一滴泪,却更让人觉得心疼。 雨越下越大了。 苏梦枕叹息了一声,抬手揽过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待她从来温柔轻缓的声音里,也不免掺上了一丝细微的沙哑,“音音,我们先回去,可好?” 苏镜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只是木然地跟着他,被他慢慢带着走,然后被他动作轻柔地抱上马车。 石观音站在檐下,从始至终不曾开口,面上神色虽有些冷然,却掩盖不住眼底的担忧与关切。 她并未阻止苏梦枕的举动。 不是为着别的,只是因为她知道,这种时候,小姑娘最需要的,或许只有这个自小到大护着她成长的兄长。 随着一道马鞭策风声,车架缓缓行了起来。 苏镜音怔怔地坐着,双手捧着一杯茶水。 那杯盏上方冒着袅袅烟气,在这样雨声不歇的夜里,显得暖意融融。 可是苏镜音还是觉得冷。 明明已经披上了温暖的披风,喝上了温热的茶水,可她却仍然觉得冷极了,仿佛冷到了骨头缝里。 如坠冰窟。 车厢中忽然想起一声轻叹,尔后,有一双手轻轻地,慢慢地,将她揽入了怀中。 熟悉的清冷气息,熟悉的淡淡药香,裹挟而来。 苏镜音脑子里绷了许久的那根弦,忽然就断了。 她呜呜泱泱地哭了起来。 像是不管不顾,像是要把她所有的迷茫与难过,全都一股脑儿哭出来。 尽管早知会有这一日,可是再多的早知道,还是全盘溃败在她的眼泪之下。 苏梦枕从未如此手足无措过。 再怎么孤高寒傲,智计天纵,苏公子终究还是难以招架心爱姑娘的眼泪。 心爱之人的眼泪,果真是这世间上,最烫人的东西。 他一手拿着帕子,为她擦了又擦,一手抱着她哭到颤抖的身躯,眼神中翻涌的情绪,有心疼,有不忍,也有几许看不分明的暗沉。 她不停落着泪,抬眸看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可是因为哭得厉害,一时间停不下来,连话都说不清楚。 苏梦枕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哄道,“不急不急,慢慢说,我听着。” “我、我不想要别人……”她抽抽噎噎的,边哭边说着,“我只想……只想要父亲,想要兄长……” 苏梦枕继续哄着,“好,好。” 她哭得可怜极了,“兄长别不要我……” “我不会不要音音的。”他柔声说着,不知想起什么,顿了下,又添了句,“永远不会。” 像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的哭声逐渐小了起来,尽管还在哭,但只是抽抽噎噎地哭,比起刚刚那样撕心裂肺的哭泣,已然好了太多。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才行回天泉山。 车架缓缓停下的时候,苏梦枕胸前的衣衫已经被泪水浸湿,他低头看她,见她似是哭得累了,这会儿已经累得睡了过去,虽然睡着了,可是那眼角眉梢间,却萦绕着无法消散的愁绪。 苏梦枕不忍将她唤醒,只得尽量放轻动作,将人抱下马车。 她睡得不大安稳,感觉到动静,眼睑稍稍动了动,整个人不安地往他怀里缩了缩,许是闻到了熟悉的气息,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直到苏梦枕将她放到床上,她仍旧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不肯放开。 杨无邪与茶花一直在玉峰塔上等着。 茶花很快就打来了一盆热水放在床边,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杨无邪已经愁眉苦脸了一晚上,这会儿看到自家大小姐被公子抱回来,眼下泪痕犹在,更是一头雾水。 他脑子一根筋,这会儿张了张口,大概是有什么话想问,却被杨无邪手疾眼快地捂住了嘴,然后直接扯着胳膊拉拉扯扯地出了门,最后还记得回过头来把门关上。 苏梦枕没管两人那些眉眼官司,他伸手拿过面巾放入热水中,浸湿,拧干,然后动作轻柔地为苏镜音擦干脸上的泪痕。 第152章 他一点一点地为她擦拭着,从眉梢,到眼尾,再到眼下,颊边,眉宇间皆是一览无余的心疼之色。 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明显看得出来,她的眼眶已经哭得泛起了红,微微有些肿,此时明明是睡了过去,眉心却还微微蹙着,看起来越发令人揪心。 他的动作放得很轻,很柔。 可是苏镜音还是醒了。 她是惊醒过来的。 醒来的那一刻,眼里的迷茫无措,惶然不安,几乎瞬间揉碎了苏梦枕的心。 他觉得心里细细密密地疼,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她觉得安心一些,只能缓缓将她揽入怀中,予她些微暖意。 她呜咽了一声,重新埋入了他怀里,然后无声地哭了起来。 苏梦枕轻柔地拍抚着她的背。 “哭吧,哭过就好了……” “没事的,我在,我一直都在……” 他语声轻缓,一字一句,安抚着苏镜音几近破碎的世界。 她很快就重新陷入了沉睡。 她实在太累了。 苏梦枕静静看了她许久,倏而缓缓俯下身去,在她额上印下一记浅浅的轻吻。 似羽毛一般轻柔,却是一种无声的承诺。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第72章 美人刀 苏镜音已经数不清,这究竟是她第几次,不由自主地,堕入这光怪陆离的迷梦之中。 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再次感觉到了灵魂与躯体在一点一点的,慢慢撕裂,乃至逐渐分离。 她并不觉得痛苦,或许真如那些鬼怪传说所言,魂灵是没有任何痛觉的。 她只是觉得茫然。 无尽的茫然。 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脑海中空空荡荡的,只余一片空虚的荒芜,令她无端觉得恐慌极了。 她只知道那是对她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记忆,她隐约感觉到了额上覆来的一点柔软的温热,也感觉到了她的身旁,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人,在静静地守着她,可是她却怎么都记不起来。 她的记忆与自我认知,都在逐渐消退。 甚至于,最后的最后。 她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凛冬,大雪。 广袤无垠的关外平原,千里冰雪封,万径人踪灭,一望无际。 也是,这样荒芜的北地,近乎寸草不生,哪里有人肯来呢。 尤其是一年到头风雪最盛的时节,即便是常年长居于此的百姓,也都提前在秋日里囤积好足够的粮食,然后躲在家里猫冬,直到安然度过这难捱的冬日。 所以在这种时候,哪怕是走上个十里二十里地,都不一定能遇上一个行路的人。 可是在这茫茫雪原中,偏偏就有这样一个身影,纤细而清傲,披着一袭雪青狐皮连帽斗篷,不疾不徐,踏雪而行。 不知走了多久,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竟让她寻到了一处独立雪原之上的酒馆。 风雪太大,在这种地方开设的酒馆,为了挡风保暖,大多是平拉的木门,这种木门通常都是厚实又笨重的,哪怕是身材壮硕的威猛汉子,也要双手用力使劲,才能推拉开门。 但这个看起来年轻又纤瘦的姑娘,却仅仅只是伸出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拉开那道木门,尔后踏入屋来,又转过身去,轻易地随手关上。 这只是个小酒馆,堂中的座位不多,仅有一手之数,许是窗门禁闭,堂内光线较为昏暗,这会儿虽还不到夜幕降临时,但每张桌子上都点着一盏煤油灯,烛光有些昏黄,只作照明之用,酒馆的掌柜正坐在柜台边,围炉烧炭,烤火取暖。 能在这关外的寒冬腊月里,寻到这样一处隔绝风雪的地方,已经算是十分不容易,进来这里的,大多也都是为了饮酒取暖,暂作休憩的过路之客。 此时不大的酒馆里,五个位置有四个都已经坐满了人,大概皆是被风雪所阻的行路客,有的姿态落拓,大大咧咧地端着烧刀子在喝,时不时抓几颗花生米扔嘴里,有的只拿着干硬的白面饼子,就着盘中酱肉,低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 与外边的冰天雪地不同,酒馆里头显得分外热闹,人气很足。若是见到有人进来,大多也只是抬头随意看一眼,便兀自低下头去,接着继续喝烧酒啃饼子。 许是这回进来的是个女子,再加上这女子身上所着的衣衫狐裘,看起来皆是极为矜贵秀丽之物,不似一般人物所能得,因而堂中之人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会儿的酒馆内,只余最里边的一套桌椅,桌面整洁,空无一人,那女子被众人盯着看也毫不在意,仍旧目不斜视,径直走了过去。 直到那女子弯腰坐下,掀开狐裘一角,众人这才发现,原来她鼓鼓囊囊的狐裘之下,竟是抱着个年纪更小的女娃娃。 那女娃娃约莫只有两三岁的模样,先前被包裹在狐裘之下,大概是很暖和的,这会儿一出来,两边脸颊都红通通的,抬头看向那女子时,弯着眼睛甜甜地笑,然后软软糯糯地叫了声娘亲。 那女子低低嗯了一声,抬手掀了裘帽,露出一张倾城绝色、明若皎月的脸来。 堂中之人莫不倒吸一口凉气。 在这样的荒芜之地,能在半途遇到一个女子已算稀罕,更遑论是这样一个,好似江南烟雨般朦胧清灵的姑娘,简直与这北风萧瑟的关外格格不入。 第153章 然而那美貌女子对此置若罔闻,只是伸出手抱起那女娃娃,看似随意地将她放在靠近角落的那张椅子上。 那小娃娃应当是很习惯这样赶路,以及半途休憩,这会儿坐在木条椅子上,个子小小的,对着眼前的桌子,只堪堪露出半个脑袋,两条小短腿也沾不着地,悠悠地悬空晃着,看着很是无忧无虑。 一看就是个平日被宠得很好的小姑娘。 看起来矜贵又脆弱。 酒馆里卖的除了酒,其余大多都是些秋日囤积的粮食、以及猎户卖的野货所做的食物,做的也都是一些比较容易储存的东西,像是白面饼子、酱肉卤肉之类的。 那貌美的女子却也不挑,只随意点了两个面饼,一盘卤肉,最后又要了壶温酒。 酒肉都是现成的,不一会儿就上了菜。 女子伸手取了张饼子,将其一分为二,然后极为耐心细致地,将小半张饼子掰成半个指节大小的小块,又用筷子将卤肉撕扯成软烂的细条儿,夹进放着饼块的小碗里,最后再浇了些汤汁进去。 小小的半碗卤肉泡饼子,对大人来说有点吃软饭的嫌疑,但对于一个刚长满嫩牙的小娃娃来说,倒是刚刚好。 小姑娘大概是刚学会用筷子,磕磕绊绊地夹了半天,就夹起一块小面饼,嚼吧嚼吧几下,尝了个味儿就没了,再夹,却怎么都夹不起来,又试着戳了戳,结果还是不行。 小姑娘没什么耐性,不一会儿就烦了,只得眼巴巴地瞅着自个儿娘亲看。 可惜娘亲只瞥了她一眼,甚至还故意夹了块卤肉,吃给她看,然后挑了挑眉,张口就是嘲笑她——“小菜鸡。” 小姑娘嘴角一瘪,差点就被这辣鸡亲妈给气哭了。 但小姑娘很坚强,大概从小就是这么被欺负过来的,不坚强都不行,很快就气哼哼地,继续和碗里的卤肉饼子作起了斗争。 小孩子虽胃口小小,但一口嫩牙,咀嚼的速度太慢,直到夜幕逐渐降临,那小半碗卤肉饼子才终于剩了个底。 漂亮娘亲早就吃好了,这会儿一手支着下颌,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小酒,姿态闲然自在,不似行路避雪,倒像是游玩至此。 一壶温酒没多久就见了底,女子晃了晃壶身,发现果真一滴也没有了,啪地放下酒壶,唤来掌柜结账。 尔后从腰间荷包随手掏出一片金叶子付账,出手很是阔绰,顿时就引来周遭各桌的侧目。 那掌柜的见状,表情像是有些为难,“姑娘,咱这就是个小本生意,您点的这些酒肉,实在不值当这么多钱,我这,当真是找不开啊……” “没关系,不用找了,就当作今日这顿酒菜的钱,以及——” “赔偿这打砸桌椅的钱!”她说着,漂亮明媚的眼睛一眯,反手重重一拍桌面,震起筷筒,数根木筷洋洋洒洒,瞬间甩向四面八方。 “砰砰砰——”只听数声重物落地之声,自堂内的梁上柱后,掉下十多个潜藏埋伏的黑衣蒙面人。 堂中众人一惊,纷纷拔出随身刀剑。 但那刀剑所向之处,却不是对准埋伏之人,而是齐齐对向了出手的美貌女子。 “唉,又来了……” 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候,角落里,却传来了一声软软糯糯的叹气声。 那女子轻笑了声,从腰间取出一把飞刀拿在手上把玩,目光流转间,笑瞥了自家小闺女一眼,“啧,小孩子家家的,别什么都想看,小心晚上做噩梦哦。” “哦,明白了……” 谁也不知道这小姑娘明白了什么,但那女子手中的飞刀之名,在场之人大都听过,谁也不敢率先动手,去当那个例无虚发的第一个倒霉蛋。 所以这会儿只能就这么干看着,那小女孩伸出小短手,从怀里掏呀掏,掏出一条雪青色锦锻,然后轻车熟路地在头上绕了一圈,遮住了眼睛。 见自家小闺女蒙上了眼睛,那女子才悠悠转过头来,扫视了一圈在场之人,包括此时已经卸下伪装的酒馆掌柜。 掌柜的自是不敢在酒菜中下毒,毕竟江湖人有传言称,她五感不似常人,十分灵敏,哪怕无色无味的毒药,她都能一眼察觉。 她手中把玩着飞刀,比起方才的悠然自在,此刻显得更为慵懒不羁,眼睛扫向哪里,飞刀的刀尖就幽幽对准哪里。 口中说出来的话,也带着些漫不经心的调调。 “教我这飞刀绝技的人,曾再三告诉过我,错而能改,善莫大焉,要我得饶人处且饶人。” “可我却觉得,这世上总有些人,生来为恶,死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 “我与他原则相悖,他杀人大多是为了救人,而我杀人,一贯只看心情,不问缘由……” 她说到这儿,话音停住,顷刻间皓腕一转,甩手掷出飞刀。 “你们身上,血气太重,想来手上人命不少,如今死在我手里,倒也不算冤枉!” 电光火石间,飞刀如疾风骤雨般四散射开,一刀毙命,转瞬之间,又好似自动认主一般,倏地回到女子手中。 灯烛摇曳,细看之下,刀柄之上隐隐泛着微芒,似有透明的悬丝系在其上,辅以内力,操控飞刀…… 苏镜音这一夜,睡得不甚安稳。 她已经全然忘了自己是谁,只知道她的眼睛被遮住了,眼前隔着一条锦缎,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见那道厚实的酒馆大门,忽被重重拍开,霎时间风声呼啸,屋外传来一阵阵不大齐整的脚步声,快而杂乱,更有刀剑嗡鸣之声。 第154章 大概是来了许许多多的人,一齐围住了这处小小的酒馆。 忽地,她听见一阵好像幽魂在凄厉哭泣般的声音,接着似有异常猛烈的罡风向她袭来,然后,她便听见娘亲唤出了夜叉白雪,下一刻,刀气猎猎扬起,罡风瞬间停了下来。 之后的一切,都变得混乱极了。 她听见酒馆外边,传来一阵阵有如排山倒海之势的轰掌之声,有人倒地死去,也有人在四散奔逃,唯一不为所动的,只有那出掌之人。 她知道是娘亲出的手。 更小的时候,娘亲时常会给她看许多从未见过的武功,她好像经历过很多,再加上又是个厉害的武学天才,学什么都极快,哪怕没有夜叉白雪在,这世上也没人能轻易伤得了她。 只有她像是娘亲说的,是个小菜鸡。 此时夜叉白雪也被娘亲唤出,留在她身边保护她。 她听到有人在她四周徘徊,大概是试图活捉她威胁娘亲,但都被夜叉白雪一刀斩杀。 风雪越盛了。 雪纷纷,掩重门,不由人不断魂。 冷冽的风中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争先恐后地涌入鼻端,她忍不住捂起鼻子,心里却忽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周遭好像死了很多很多人。 以前似乎从未有过这么多。 娘亲性格虽然有时挺恶劣的,但从来不会主动招惹麻烦,这些来势汹汹的人,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又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周遭的求饶哀嚎声都小了不少,忽然在这一片嘈杂之中,响起了一阵似幽魂般空渺的古怪声音,说话之时,甚至短短一句话里,毫不间断地切换了四五种声音,或凄厉,或低沉,明明感觉离的很远,却像是响在耳边。 “明月!就算你杀了所有人,杀了我两个徒儿,又伤我甚重,我虽赢不过你,但你终究还不是百密一疏,中了我的秘药!” 听见此话,小姑娘心下一惊,却听娘亲声音不变,仿佛早有所察,只平静道,“是方才对掌之时。” “这名为「押不卢」的秘药,是我耗费无数心血所得。” 那异常古怪的声音,又桀桀怪笑起来,“我将那「押不卢」与「三十三天九十九极乐神冰」掺和在一起,对掌时拼着重伤之险,一举打入你掌心,任你是大罗神仙,也得老老实实成为我的傀儡药人!” 只是他唯一没料到的是,这女人武功竟如此深不可测,他虽早知这一击会重伤,却不曾想,竟能将他伤至这般程度,内腑震裂,连起身都要耗费不小的心力。 明月并未搭理他,只低声喃喃,似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在与什么人说话,“原来这就是你说的,终要离去之时。” 小姑娘越发觉得不安,她的手动了动,想起娘亲的嘱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抬起手来,想要拉开脸上那条遮眼的锦缎。 明月的意识似已开始涣散。 那古怪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被重伤至修为倒退的不甘,以及浓重的怨毒。 “杀了她……我要你,亲手杀了你的女儿……” 像是被操纵的傀儡一般。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 小姑娘遮眼的锦缎恰在此时,飘然掉落。 苏镜音重见光明的第一眼,对上了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眸。 那双眼里,有眷恋,有不舍,也有决绝。 她看见娘亲的唇角微微动了动。 她大概是听见了她说的话,可她不愿,她嘶声哭着,使劲摇头,可是娘亲却扯了扯嘴角,竭力朝她露出了一个,最美,也最温柔的笑容。 然而她的手,却不受控制地伸入袖中,而后颤抖着,拿出了一把飞刀。 刀尖寒光凛凛,似有杀意在逐渐蔓延。 小姑娘愣在原地,似被吓坏了。 她怔怔地看着,那双常常抱着她的、温暖的手,此刻手持飞刀,缓缓抬了起来。 然后—— 事情实在发生得太快。 她年纪尚幼,眼力并不好,只觉额心一疼,似有什么强悍的能量,正在争先恐后地一点点钻入脑中,而后忽然眼前一晃,下一刹,她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只依稀记得。 那时道道刀光如急雨。 骤然而落。 鲜红的浓艳血色,瞬间绽开。 最后,她只能听到,娘亲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道声音。 有些嘶哑,带着轻微的颤栗。 却温柔至极,也决绝至极—— “夜叉白雪,保护我的女儿!” 第73章 美人刀 星子点点,夜色微寒。 玉塔之上,燃着安神香的房间内,静谧得落针可闻,只余轻浅的两道呼吸声,交织其中。 床上的姑娘双眸紧闭,坠落梦中,苏梦枕静静倚在床头,不时地抬手,轻揉她额心蹙起的褶皱,似在为她抚平一切不安。 “不要——” 忽地,姑娘睁开了眼睛,猛然坐起身,大喊着惊醒过来。 “音音?” 苏梦枕倏然一惊,连忙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直到将人抱在怀里,他才陡然发觉,此刻她的肩膀正不住地颤动着,后背更是冷汗涔涔,哪怕当下依偎在他怀中,也好似在恐惧着什么,重重喘着气,每一口呼吸,似也带着一种难言的颤抖。 第155章 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一般,他不由得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目光恍惚而仓惶,像是彻底迷失在梦中。 苏镜音此刻的记忆,极为凌乱。 不论苏梦枕问什么,她都好像没听到一般,一直不言不语,只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背,像是抓着什么救命稻草般,纤弱的身躯不住颤栗着,尔后静静地,无声落着泪。 “没事,没事的。” 苏梦枕不再问了,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柔声安抚着她,“音音,我在这儿,你不要怕……” 她身上仍颤得不行,秀气的额头上,也渐渐渗出冷汗,一头如瀑青丝披散而下,不过片刻,冷汗就浸湿了脸侧的发丝,一缕一缕,凌乱地贴在额间与颊边,黏在莹白的肌肤上。 像极了一尊精致脆弱的玉瓷,从高处被猝然摔落,瞬间碎裂出一道道斑驳的裂纹。 她看起来如此脆弱而易碎。 那双眼睛泪盈于睫,如水洗一般澄澈,可是此刻又是那般空洞茫然。 可是那一声一声的我在,却仍旧难以安抚,一个迷失在记忆深处的姑娘。 窗外风声簌簌,好似梦中最后,那被丢下独自一人的小姑娘,嘶声喊着娘亲的阵阵哀鸣,惶然而无助。 她觉得害怕不安,心里却一阵一阵的,翻涌着一种难言的痛苦与悲楚。 苏梦枕的眼底泛着心疼,抬手轻轻拨了拨她额前浸湿的发丝,微微低下头,嘴唇在她发顶轻轻贴了贴。 他的动作放得很轻,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姑娘,对此毫无所觉。 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仓惶与不安,夜叉白雪竟也自动现了身形。 苏梦枕明显觉察出,夜叉那双没有瞳孔的浅色眼睛,好像看了他一眼。 然后苏镜音就感觉到,像是想要安慰她似的,从未擅自行动过的夜叉白雪,学着不知从哪哪看到的动作,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尔后,好像犹豫了一下,又俯下身来,明明下半张脸上,只有两条自眼眶流下的殷红血线,却还是凑了过来,贴了贴她的发顶。 苏梦枕:“……” 尽管有些无语,但苏梦枕并未阻止。 他明显地感觉到,夜叉白雪身上时刻萦绕的那股杀缪之意,在此刻竟似是消退了下去。 那双向来无神无感情的眼睛里,竟也微微透出一丝温柔的暖意。 苏梦枕知道,它绝不会伤害她的。 苏镜音怔怔地,双眸含泪,缓缓抬起头,看向了飘浮在床前的夜叉白雪。 她的眼神终于不再恍惚,瞳孔也逐渐有了聚焦的光点。 可是她的眼泪,却是更汹涌地滚落下来。 她哽咽着,口中不住地呢喃着。 “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得不承认,自从得知夜叉白雪的存在以来,她心底里,实际上是害怕乃至恐惧它的。 因为曾经在她那些只闪过一两个场景的梦里,她不止一次地看见,夜叉白雪一闪而过的凛冽刀光,道道皆是杀意,而在那无可抵挡的刀光之下,是瞬间绽开的血色之花。 漫天纷扬的浓烈血色之中,缓缓倒下的那个女子,长着一张与她相似的面容。 美到极致,却也痛到极致。 夜叉白雪,明明是独属于娘亲,只听命于娘亲的异能,可是最后的最后,亲手杀了她娘亲的,却也是夜叉白雪。 可是那却也是娘亲她…… 亲口下的命令。 娘亲是为了保护她。 她隐约知晓真相,可是潜意识里,却还是忍不住,怨责上了夜叉白雪。 异能力其实有办法转移给血脉至亲,只是,或许是因为事情发生得太意外,致使转移得不完全,也或许是因为她内心深处,隐隐排斥着杀害娘亲的夜叉白雪…… 所以从小到大,因为娘亲死去的那一幕,在她脑海中留下了太过深刻的痛楚,她的生理本能,为了自我保护,而主动忘记了三岁之前的记忆,最后,就连夜叉白雪的存在,也一并忘记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利用夜叉白雪扫除威胁,可是实际上,若非对手太强,她也不会主动去动用这份力量。 可是夜叉白雪又有什么错呢? 它只是由始至终,都在努力遵循着娘亲最后留下的那条命令,即便主动出现,也都只是为了保护她而已。 对不起,我不该害怕你的。 谢谢你,一直以来都在保护我。 …… 这一夜寒风萧瑟,经久不息,持续了许久。 苏镜音醒了又睡,睡了又惊醒,哪怕是睡着了,也很不安稳,额间冷汗不断,时常低低梦呓着,有时唤着娘亲,有时喊着父亲,有时醒来,紧紧攥着兄长不放。 苏梦枕一夜没睡,不停为她擦着冷汗,几乎就没放下过手中的面巾,连茶花都进来换了好几趟热水。 苏镜音陆陆续续又梦见了不少事情。 与其说梦见,倒不如说是想了起来。 她忽然想起,娘亲好像早就那天之前,就知道自己可能要离开了,她记得,那段日子,她曾提前写过几封信,寄往各处。 她曾从娘亲口中得知,娘亲其实是有许多江湖朋友的,但是不知为何,她那个时候,却仅仅只寄出了三封信。 其中两封,毋庸置疑,是寄给玉叔叔和父亲的,那最后一封,收信人又是谁呢? 第156章 那一夜的兵荒马乱,闹出的动静很大,那处平原上,死了成百上千的金辽军士,再加上大雪封山,也没几人会去那里,苏遮幕提前收到信件,快马加鞭赶到关外,由于带的手下不少,找到那处酒馆并未耗费太多时间。 苏遮幕到的时候,酒馆已经不复原先的模样,因为几番对战,显得有些残破,他甫一踏进门,一眼就看见了守在昏迷的小姑娘身前,傻傻挡着风的夜叉白雪。 夜叉白雪没有嘴巴,也不会说话,但根据事实现场,大致也能看出发生了什么,但奇怪的是,苏遮幕带人寻遍了整座酒馆内外,都没能找到明月的踪迹,哪怕最坏的结果,是她已经出了事,却连尸身也寻不见,留下的,只有堂中斑驳的暗红血迹。 酒馆内外,除了金辽军士的尸体,倒是还找到了几十个江湖人恶名昭彰的人物,还有九幽神君的两个徒弟,鲜于仇和冷呼儿的尸体。 但是九幽神君并未在场,只能看见地上落下一件十分有名,却甚少有人亲眼得见的歹毒兵刃。 那兵刃似戟非戟,似铗非铗,通体约有三尺长短,顶上一个矛峰,下面托着血挡,血挡下边,又带着两排锋利无比的钢刺。 那是……阴阳三才夺! 虽然地上只留下一个阳夺,但很显然,这歹毒的东西能出现在这里,定然和九幽神君脱不了干系。 但九幽神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月究竟出了何事,彼时除了小姑娘,再没有其他人知晓。 只是彼时的苏镜音,太过年幼,再加上眼睁睁看着娘亲死在她眼前,受到的刺激实在太大,只记得当时眼前一黑,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后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只记得醒来的时候,已被安顿在一间客栈的客房里。 那时她睁开眼睛,只感觉脑海里空空如也,什么都忘了个干净,而当时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身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担忧心疼的父亲。 或许是雏鸟情结,也或许是隐约记得,好像有谁曾告诉过她,父亲会来看她,她几乎第一眼,就认定了那是她的父亲。 之后的事情,苏镜音依稀都记得。 她跟着父亲回到汴京城,回到天泉山,见到了看似孤冷寒傲,实则最是护短的兄长,从此以后,金风细雨楼就成了她的家。 ……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竟已是黄昏之时。 许是睡得不甚安稳,明明睡了许久,醒来后却仍觉得有些疲惫,苏镜音一手揉着眼睛,一只手撑着床沿,缓缓坐起身来。 苏梦枕披着大氅立在窗前,扶栏远眺,不知在想什么,许是听到动静,当即回过身来,看见靠在床头的姑娘时,神色顿时柔和下来,只是眸光微动,眼底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暗芒。 透过半开的窗户,落日余晖倾洒在房中,照得屋内暖光荧荧,倒映在她眼瞳之中,漾起一片柔软的水光,恰似瞬间洗尽了一切阴霾。 苏梦枕徐徐踱步走近,不曾多言其它,只抬手拢了拢她耳边碎发,轻声问道,“醒了?还睡么?” 苏镜音微微一怔,摇了摇头。 他笑了下,又问,“饿不饿?” 这回苏镜音倒是眨了眨眼,然后点了下头,十分乖巧地回答,“饿了。” 那双漂亮的眼瞳,此刻已不再空洞,也不再迷茫,在暖阳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干净又明媚的琥珀色。 苏梦枕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微微弯起的眉眼,唇角也跟着向上扬了扬。 “一起吃?”他说。 苏镜音点了点头,只抬眸定定地盯着他看,直到苏梦枕出门吩咐完茶花送晚膳,走回床前,她还在看着他。 那么明显的目光,苏梦枕自然不可能察觉不到,他躬身在床边坐下,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苏镜音摇头。 话虽这么说,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背,感觉到寒凉的温度,不由担心地问道,“兄长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手也很冷,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 “我没事,只是有些没睡好,休息一下就好了。” 苏梦枕摸了摸她的头,然后身子一倾,将她揽进怀里,说道,“只要音音好好的,兄长也会好好的。” 他的语声温柔轻缓,仿佛一切都和从前没有半分不同,只是短短一句话,就让苏镜音仍觉不安的心,瞬间定了下来。 她倚在他怀里,半晌后,闷闷地开了口。 “娘亲已经不在了,父亲也离开了……” “兄长,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 第74章 美人刀 苏梦枕没有回答。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下来。 他沉默了多久,苏镜音也就等了多久,直到片刻后,她的小性子上来了,忍不住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却不开口,只凝着眸,定定盯着他,像是执拗着,非要求得一个答案。 此刻苏镜音看着他,蓦然间,竟有一种恍惚之感。 短短几天,恍如隔世。 她觉得,她好像…… 越来越看不懂兄长了。 安静宁谧的房间里,掩藏于无声对峙之下,是苏梦枕无处安放的情思。 他会陪着她,却不能保证一直陪着她。 幼年曾有大夫,断定他余寿不过三十,苏梦枕撑着一身支离病骨至今,靠着自身体内真气,维持一息命脉,如今已剩不到几载年岁,即便往后他武功越练越高,真气越练越深厚,再多也不过添上数十载。 第157章 心犹豫而狐疑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他无法对她承诺什么,只能尽力而为,在有限的年月里,将一切一切,都安排妥当。 直到苏镜音脸色微变,眼眶也开始隐隐泛红之前,苏梦枕才叹了一口气,将人重新拥入怀里。 他轻声说道,“我会陪着你。” 他说的是他会陪着她,没有“一直”二字,也没有“兄长”一词。 苏梦枕的心思,其实昭然若揭。 然而苏镜音贯来迟钝,从来都搞不清他们这些人心里的九曲十八弯,自然也听不懂他的话里有话。 但他说了,他会陪着她,她便信他。 苏镜音忽然就觉得安心了许多。 她靠在他怀里,忍不住亲昵地往上蹭了蹭,像是父亲刚逝世时,刚从幼崽过渡到小少女的姑娘,将这个世上仅剩的亲人,当作唯一的救赎一般,信任又依赖。 只是这种依赖之情,仍夹杂着一丝害怕失去的惶然,以至于接下来的几日里,苏梦枕走到哪儿,苏镜音就跟到哪儿。 像个小尾巴似的。 最开始的时候,苏梦枕对此倒是乐见其成,但随着这条小尾巴越来越得寸进尺,不仅吃饭睡觉,连他沐浴更衣都要守在门口的一系列操作之后…… 苏梦枕不由得沉默了。 他婉转地劝说过几回,可是每次话才说到一半,看见她眼睛红红,委委屈屈地看他,从来说一不二的苏楼主,就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也不是没试过在劝说之时,偏过头去不看她,但临了临了,最后不得不割地赔款,轻声细语哄了半天的,也还是他。 他一贯是拿她没办法的。 哄了一晚上小姑娘的苏梦枕,躺在软榻上,看着旁边床上睡得喷香的某人,无奈地想道。 这几日,若说金风细雨楼里还算是有一种另类的岁月静好,那汴京城内,就没那么天下太平了。 起因在于,从皇宫大内中流出一条消息,官家已经失踪了好几日。 此条传言,至今不知真假。 但官家身边的两大红人,自某日起,米苍穹米公公,以及蔡京蔡太师二人,确也销声匿迹,没了具体消息。 说起来,最开始那两日,宫里人也好,朝臣也罢,大多是没注意到赵佶不见了的。 毕竟赵佶这届官家当的,实在槽点众多,他不是什么勤勉圣明的君主,并非每日上朝,又热衷于微服私访,访的还都不是什么正经事,不是往那小甜水巷里寻欢作乐,就是跟着蔡京四处游戏狎玩。 君臣二人狎私忘公,早已成了常态,平时偶尔发生一些要事,朝臣们想要找人,也大多是找不到的。 所以哪怕官家偶尔消失个两三天,对文武百官来说,也不是什么值得紧张的大事,已经都见惯不惯了。 可是这回官家出宫微服,却已经不止两三天了。 那夜在八爷庄寻梦园里发生的事,金风细雨楼上下处理的速度很快,也将消息瞒得很好,半点风声都不曾传出去。 然而最先发现不对劲的,却不是一向尽忠职守的十八万御林军总教头诸葛正我,也不是颇负盛名的四大名捕,毕竟神侯府在这之前,已被赵佶自己下令圈禁起来,任何人都不得出入。 这样一来,神侯府收到消息的效率,就比原先慢上了许多。 因而最先发现赵佶离奇失踪的,反倒是他身边宠信的另一个红人,傅宗书傅相爷。 若是平常,或许傅宗书还没能那么快发现,但凑巧的是,在赵佶失踪之前,他们君臣二人之间,私下里才偷偷开了个小会,就“如何剿灭连云寨,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回太子血书”一事,做了十分详细的提案。 然而,就在刚要开始进行方案的实施时,偏偏赵佶这个提案主使人,还没来得及盖章下令,就先不翼而飞了。 傅宗书找遍了皇宫大内,不仅没找到赵佶的人影,就连大内红人米公公都寻不见,他懵逼了小半天,才想起来,去找他多年的合作伙伴蔡太师,问一问究竟怎么个情况。 为了让想要制衡朝臣势力的赵佶,相信二人之间相互不和,也为了稳固势力,傅宗书与蔡京平日里在朝堂上,时常装得政见相左,谁也不肯让谁,但实际上,两人在暗地里狼狈为奸已有多年。 说起傅宗书这个丞相之位的来历,追根究底,其实还与蔡京息息相关。 当年花石纲应奉局一事,惹得民怨沸腾,赵佶不得不暂时罢黜蔡京相爷之位,然而蔡京为了稳固势力,在被贬斥之时,暗中操控扶持傅宗书上位,因而傅宗书的相爷之位,看似风光,实际上,也不过只是蔡党的一个傀儡罢了。 但随着时日渐久,傅宗书陆续收集了属于自己的高手班底,其中以九幽神君为代表。 如今傅宗书野心已经渐渐膨胀,虽然暗地里看似依旧听命于蔡京,但蔡京心里也暗暗担心他势力越坐越大,恐怕将来难以制衡。 尽管二人各怀异心,相互算计,并且彼此对此都心知肚明,但在那层薄得不堪一击的窗户纸尚未捅破之前,两人还是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遇到紧要之事,也会看情况,互相商量着来。 因而在发现赵佶失踪的当下,傅宗书并未考虑多久,就找上了太师府。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据太师府门人所言,蔡京也同样已经失踪了好几日。 第158章 傅宗书满腹疑虑地回到相府,一路都在埋头思忖,不曾注意其它,直到坐到正堂主座上,习惯性地往桌上伸手一捞,端了个空,这才缓过神来,也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府中一向很有眼力劲儿的下人,自他回来后还不曾上茶来。 整个相爷府邸,静得落针可闻。 傅宗书顿时悚然大惊,惊慌地呼喊了几声,却发现就连跟随他出府的随从,不知什么时候起,竟然也消失不见了。 傅宗书终究没能叫来半个属下。 失去意识之前,恍惚间,他好似看到了疾掠而过的一道光影。 那是一柄,闪着幽幽寒光的飞刀。 李寻欢是今日回的京师。 自李寻欢辗转来到汴京城,于上元节那日,在酒楼内见到苏镜音起,他就开始对明月当年之事有所怀疑,继而陆续传信给以前的老朋友,想要找到当年之事的真相。 其实他本不需离京,只不过石观音日日骚扰,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他猜测到她与明月有所关联,并不愿意与她多做冲突。 他只想要专心探查真相。 但李寻欢也并未离京太远,他还有一个挂念的小姑娘就在京城里,因而最终也只出了京城不到十里地,在楚河镇里寻了个客栈,为了避开石观音手下的追寻,稍作伪装,用了假名。 在离京之前,李寻欢特意提醒过苏梦枕,赵佶那日在茶楼之上见到了小姑娘,心思大概并不干净,让他多加防备。 但想来苏梦枕也不需要他的提醒,纵使李寻欢再不愿意,但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世上,或许没有其他人,能比苏梦枕更加看重她。 消失十数来载,一朝归来,李寻欢仍旧还是那个知交遍天下的六如公子。 关外那处平原上发生的事,残留的所有痕迹,皆被苏遮幕和晚了两日赶到的玉罗刹抹去,除了始作俑者的金辽皇室与宋廷奸佞,由始至终并未传出半点风声,所以这些年来,李寻欢虽在关外半追寻半隐居多年,却也一直没能探听到明月的消息。 当年明月寄出的第三封信,收信人恰是自家闺女的亲爹李寻欢。 自明月因故离去后,李寻欢那两年其实都在寻她,只不过那时他找人都在中原找,不曾想过关外之地,毕竟明月性情偏爱自在,当年也时常在江湖上到处潇洒到处浪。 比李寻欢还要浪。 那两年李寻欢归处不定,后来收到明月来信,尽管第一时间动身,却也已经迟了半个多月,才赶往关外。 半个多月的时间,足够掩埋一切痕迹了。 可是在知晓了苏镜音的存在后,李寻欢追寻真相的思路,才终于找到了正确的着手点。 一旦有了开口,再以抚养小姑娘长大的苏遮幕为切入点,循着他当年的行踪去探查,一环扣一环,大致就能推测出过往真相来。 再加上苏遮幕已逝,苏梦枕并不会阻止他寻求真相,唯一可能插上两手的玉罗刹,又因为那夜迟了半日,险些误事,而被苏梦枕用小姑娘当借口,支使着潜入神侯府替他办些事,成了个风雨楼的临时在编人员,整日忙得团团转,无心关注其它。 所以李寻欢几乎没什么阻碍,就逐渐探查到了当年之事。 也或许那里头,有不少是苏梦枕故意漏出的消息。 蔡京一党已经不成气候,其他像童贯高俅之流,比起手下高手众多的蔡京傅宗书党羽,并不算太难对付。 而九幽神君自关外一役后,潜深伏隩,藏匿多年,江湖上难以觅其踪迹,唯有控制住他为之效命的傅宗书,才能引蛇出洞。 苏梦枕大概是想利用他的。 但李寻欢已经没有心思去追究其它了。 他不知道知晓过往之事后,自他心中愤然而生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悲吗?痛吗?恨吗?悔吗? 也或许皆而有之。 李寻欢几乎用了整整一天一夜,才让自己不住颤抖的手,稍微止歇下来片刻。 直到他的手终于不再颤抖。 直到他能再次稳稳地拿起飞刀。 李寻欢出了客栈,离了楚河镇,进了汴京城。 最后,入了相爷府。 第75章 美人刀 在李寻欢回京的当口,另有一道人影,自神侯府角门一侧的院墙上,落了下来。 御林军大多都是诸葛正我训练出来的,没人能比他更清楚侍卫换班的时辰,及可以把握的时间漏洞。 避人耳目抗旨出府的人,是无情。 论起轻功身法,一出生便身受内伤,又因药物副作用导致上身不着力,专注腿上功夫的追命,或许也不输于无情,但此番外出,不为逃离神侯府,而是为了前往金风细雨楼。 “世叔要我来与你谈谈。” 无情这话是作为朋友的委婉。 实际上,从玉罗刹带着青龙剑进入神侯府,嚣张到如入无人之境,再到得知官家失踪一事,也与苏梦枕有关,诸葛神侯的原话意思更为不客气,直指苏梦枕的所作所为,意图挟天子以令诸侯。 主要还是玉罗刹武力值够高,从不是个喜欢废话的人,不然也不会直接抢了戚少商的青龙剑。 这事,此时已进了京,上了天泉山的某位苦主最有发言权。 谁让玉罗刹把戚少商随身佩剑都给抢来了,那人家可不得追来么。 好在玉罗刹脑子好使,在去神侯府之前,顺手捞了个狄飞惊当说客。 第159章 为了掩人耳目,无情一路疾掠而来,恰是夜幕初临,月色尚未升起之时。 许是春日的夜里,湿气浓重,连带着此刻坐在轮椅上的青年掀眸看过来时,俊美的脸庞上,也似是带了些许寒意。 然而苏梦枕并不为所动,只语气淡淡,说道,“想来,神侯是有所决策了。” 玉塔上灯盏高挂,明若白昼,然而无情看着他,恍惚间却觉得,苏梦枕眼中轻跃的两簇寒焰,比起满楼灯火,更像是点燃暗夜的一束光。 无情是四大名捕中的头脑一般的存在,他是极聪明的一个人,同时也与苏梦枕互为知己,他早知苏梦枕对如今奸佞当道、党派林立的朝廷有所不满,却没想到他比他想象中,赌的更大。 但这大概……也是因着赵佶自己犯的蠢。 无情侧眸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安静听他们谈话的苏镜音,脸上的寒意倏而有所回暖。 小姑娘许是觉得无聊了,这会儿正漫不经心地绕着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自己发尾玩。 先撩者贱,谁让赵佶昏聩好色惯了,竟将主意打到她身上来了。 无情忽然就想通了。 也或许,相比起更重视朝堂安稳、内部稳固的诸葛神侯,较为年轻气盛,却看遍了政治腐败的无情,早在此之前,本就对这混乱不堪的朝廷感到失望透顶了。 但他还是不由多问了一句,“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苏梦枕神色淡然,微微摇头。 无情顿了一下,又问,“能有几分把握?” “今日之前,六分。” 然而对苏梦枕来说,只要成事机率能有六分把握,就可以干了。 无情:“今日之后?” 苏梦枕:“……八分。” “……” 苏镜音对这些事情一向不感兴趣,她听了一会就悄悄溜了,这会儿她更感兴趣的是,自塔下传来的动静。 那日夜里,王怜花能够那么顺利地在城门外拦截下快活王的人头,作为京城东道主的风雨楼出了不少力气,虽说快活王也是苏梦枕当日要解决的麻烦之一,但这借人的人情,王怜花仍然记了下来。 此时玉塔之下的天泉池边,王怜花正在给杨无邪教授西域摄心术。 王怜花自小天赋异禀,因而所学甚杂,天文地理、医卜星相、丝竹弹唱、琴棋书画、蹴鞠射覆,几乎文武皆精,更别说还有苗疆蛊术,以及他的千面易容之术。 他母亲的摄心术,不过是他所精通的技能之一罢了。 然而,这摄心之术,却是当下苏梦枕恰恰需要的。 王怜花来天泉山并不需要避人耳目,因而比无情来得更早,苏镜音走到天泉池边的时候,王怜花已经将摄心术教得差不多了。 听到脚步声,王怜花回头望去,看到她的时候,那双风采动人的眼睛瞬间亮了亮,映着池中月影,漾起道道波光。 经过蝙蝠岛一行,苏镜音已不再计较初次见面时的绑架行为,对王怜花的态度也显然不再那么冷淡,这会儿见着他,唇角仍带着一缕笑意。 王怜花也弯着眼睛笑。 杨无邪本来都学完了摄心术,正要回白楼去消化消化,看到这场景,顿时放下了抬步的脚,默不作声地留了下来。 然而王怜花淡定地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来,对苏镜音说道,“我要走了。” 苏镜音看向他,有些不解。 他教完了摄心术,不是本来就要走吗? “我要离开汴京了。”王怜花向她解释道。 苏镜音疑惑,“离京?去哪儿?” “回洛阳。” 王怜花的唇畔噙着一抹笑意,虽浅淡,却无端让人觉得诡异,“将仇人的脑袋,送给我娘。” “……”苏镜音沉默了。 倏尔,又见这亲手为生父送终的大孝子笑容愈深,表情愉悦地说道,“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和白飞飞的母亲白静一样,云梦仙子怨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因为一个柴玉关,让自己几乎日日夜夜都生活在仇恨之中,连同儿女也在仇恨里长大,被培养成了复仇的工具。 如今快活王一死,解脱的不止是王云梦,更有白飞飞和王怜花。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执着多年的仇恨忽然了结,压在心口的大石也骤然消失,这几日以来,王怜花却觉得,心底反而有些空荡荡的。 直到此刻再次见到她,那种空虚的感觉,才好像瞬间消散了一般。 苏镜音并不理解他那种纠结的情感,毕竟大仇得报也算好事一桩,她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哦,那你一路顺风。” 王怜花却倏然笑出了声,“苏姑娘可真是无情啊……” 苏镜音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却见王怜花忽然俯下身,略微凑近了些许,眼里虽然含着笑意,神情却显得认真不少。 “所以,苏姑娘送送我吧?” 苏镜音迟疑了一下,这两日虽已缓过精神来,但其实她还不是很想离玉塔太远,离兄长太远。 然而,就在杨无邪想要开口替她送的时候,苏镜音还是点了点头,应下了王怜花。 看在他特地将摄魂术教出来,帮了他们大忙的份上,她就送一送他好了。 王怜花又笑了起来。 月光之下,红衣公子面容俊美又妖冶,眼瞳倒映池中波光,光影粼粼,明若星河。 第160章 玉塔之上,苏梦枕与无情的事情已快谈完,这会儿恰巧走到塔边阑干前,扶栏而立,远远看到这番场景。 无情微微蹙了下眉,却在下一刻,猝然听见“咔嚓”一声崩裂轻响。 他不由转头看去,却见原本由坚硬的汉白玉石雕制而成的阑干之上,陡然出现了几道斑驳的裂纹。 然而苏梦枕的脸色,却是一如往常的平静。 无情心头一跳,眼里闪过一瞬的凝重,但很快就垂落眸子,敛入睫下。 无情与苏梦枕相交多年,又是至交知己,有些细微的表情,或许别人看不出来,但无情不可能看不明白。 那不是一个疼爱妹妹的兄长会有的眼神,而更像是…… 无情忽然就不敢想下去了。 为了以防万一,无情不能离开神侯府太久,自然也不能在天泉山上久待,因而在将后续的所有事情都问清楚,确定操作可行后,他便立即告辞离去。 看着那道操控着轮椅逐渐远去的身影,苏梦枕立在夜色之中,眼底光影几经明灭,片刻后,拢袖转身,提步向西边别院走去。 将王怜花送下天泉山后,苏镜音想了想,转了个道去看望狄飞惊。 那会儿她在塔上听兄长他们谈话,好像听到那天夜里狄飞惊受了伤,还被玉叔给顺道救了。 虽然有玉叔在,大概是没什么事,但她还是觉得该去看看。 然而苏镜音到的时候,却发现受了伤的狄飞惊,并未在房中休息,而是独自一人坐在院中,桌上一盏灯火,手执一册书卷,静静垂眸看着。 院内有一株海棠,恰逢花期,绽满枝头。 春风悠悠拂过之时,落花翩跹,拥红堆雪,只是夜色渐浓,月影婆娑,却反衬得树下之人,满身孤寂与落寞。 然而在听到脚步声时,那人微微抬了抬眸,只是一眼,刹那之间,孤寂散去,落寞不再。 他好看的眉眼柔和了下来,不再如适才那般孤冷,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唇上并无多少血色。 苏镜音仔细看了他几眼,眉心不由微微蹙了起来,忍不住说道,“我听说你受伤了?怎么都没有告诉我?” 狄飞惊轻咳了一声,说道,“只是小伤,不碍事。” “小伤?”苏镜音才不信他,“都几天了,你的脸色还那么不好,这怎么可能是小伤?” 狄飞惊默然。 她确实也没猜错。 当夜情况紧急,几经波折,他被罗睡觉偷袭所受的伤,伤势本就不算轻,受伤后他还数次动用内息,与西门吹雪合作一齐对付七绝神剑和原东园,解决之后,又擅自提气,以最快速度赶往寻梦园…… 尽管最后还是晚了一步,但狄飞惊的伤势,却也因此而加重不少。 他微微笑了下,并未多说其它,只道,“再休养几日就好。” 苏镜音也不再多劝,谁让他们这些聪明人,各有各的执拗,有些事情,自己心里有数,别人怎么说都没用。 她只是走了过去,将人扶了起来,就要往房里推,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的不满。 哪有受了伤的人,大晚上的还跑院里吹冷风的,也不怕伤势再度加重? 狄飞惊从顺如流地站起身来,看起来倒是十分配合。 只是才刚踏入房门,他又忽然驻足停下,尔后转过身来,垂眸看她。 苏镜音顿了下,抬眸,疑惑地看向他。 却见他眼眸闪了闪,蓦然俯下身来,越离越近,甚至微微侧了侧头,逐渐靠近她的耳畔。 苏镜音怔了怔,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怎、怎么了?” 然而他却回揽了下她的肩膀,使得她微微踉跄一下,不由得往前进了一步,“别动。” 苏镜音顿时就不动了。 只是莫名觉得,有些不自在。 此刻她与他之间的距离,近到她几乎都能感觉到他微热的呼吸,一下一下的,打在她颈侧之上。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片刻。 直到他那双略显秀气的手,像是从她耳后摘下了什么,然后握在手心里,在她眼前慢慢摊开,她才跟着松了一口气。 那是一片柔软粉嫩的海棠花瓣,带着淡淡的香气。 苏镜音微微一怔,蓦地,弯了眉眼。 狄飞惊看着她,那双清秀好看的眼眸里,也渐渐泛起了分外柔和的艳丽眼波。 此时此刻,至少在旁观之人的眼里,二人之间的融洽氛围,竟似无人能插入其中。 甚至能称得上一句。 过于扎眼。 第76章 美人刀 苏镜音莫名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然而转身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她一头雾水,紧了紧披风,觉得这阳春三月的天,变得也太快了,不久前分明还是温度正好,这会儿又突然间凉了下来。 眼看夜色渐晚,她也不耽误狄飞惊休息了,只叮嘱了几句要他好好养伤,便要离去。 狄飞惊静静伫立在门内。 看着她背影纤细亭亭,孤身穿过满树海棠,又看着她蓦然回过身来,笑靥弯弯,朝他挥了挥手,尔后,才匆匆离去。 直到那抹明媚的身影渐渐消失,他才恍然回过神来,垂首,低眸,慢慢张开了手。 手心里,静静卧着一枚海棠落花。 苏镜音回到玉峰塔的时候,房内空无一人,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也没见着自家兄长。 第161章 她前几日心下不安,黏人得厉害,但在苏梦枕的各种迁就下,已经逐渐接受了那些繁乱的记忆,再加上今夜出去吹了风,这会儿也有些累了,当下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回来,想着兄长大概有急事出去忙了,便也不再干等,直接习惯性地摸上了床,倒头就睡。 许是兄长不在的原因,苏镜音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不知怎的,半梦半醒之间,总有种有人在看着她的错觉。 等到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窗外一片暗沉,夜色大概已经很深了,万籁俱寂,悄无人声。 苏镜音揉了揉眼,下意识看向床边软榻,却发现兄长他竟然还没回来。 她愣了片刻,突然,自外间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 大概是兄长忙完回来了吧? 她想着,随即起身披上外衣,掀开遮挡的帘幔,缓缓走出了内室。 果不其然,确是兄长无疑,只是…… “兄长,你喝酒了?” 苏镜音拧眉看着他,面露十分的不满,“树大夫都说了,不让你喝酒的!” 地毯上全是酒壶,虽不大,却也三三两两倒成一片,也不知这一晚上究竟喝了多少,苏镜音有些生气,一向情绪十分稳定的人,语气上难得带了些凶恼。 苏梦枕斜倚在塌上,衣衫微乱,听到她的声音,才缓缓抬起头来。 那双黑沉沉的瞳眸里,带着一丝难得一见的醉酒时的迷离,就这么蓦然撞进她的眼中。 许是因着夜深,外间只燃了一盏灯烛,烛光昏黄,忽明忽暗,映照在他冷隽苍白的脸上,竟也因此而平添了几分绯色。 “音音……”烛火轻轻颤动,他的眼神也随之明暗变换,“过来。” 见他看起来好像还挺清醒的样子,苏镜音也没想太多,只看了一眼他伸出来的手,仍像平常一般,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下意识将她的手放了上去。 “作什么?”她疑惑地问。 话音未落,就感觉手背上,也跟着传来一阵暖意。 苏镜音愣了愣,低头一看,他的手缓缓包裹住了她的。 大抵是喝了稍烈的酒,他的手心不似从前那般寒凉,反而带着些微微的暖意,虎口间还有些许长年练刀才有的薄茧,慢慢握紧她的手时,动作虽轻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样的感觉,好似从未有过…… 她略有怔忪。 然而就是这一瞬的怔然,手上忽然被一股力道扯住,猛然一拽,她猝不及防之间,踉跄一下,瞬间跌落在塌上。 不,准确来说,是跌落在塌上的兄长身上。 她一头扎进他胸膛,下意识抬手撑起,摸到身下看似瘦削却结实有力的躯体时,她懵了懵,竟还抽空走了会儿神。 她想着,大抵是春夏时节兄长的病情稍微稳定一些,摸着都没有先前那般瘦骨嶙峋了…… “摸够了么?” 发顶忽然响起的声音,低沉暗哑,气息拂过耳畔,麻麻痒痒的,苏镜音还在上下其手的爪子一抖,猛然回过神来。 她她她,她刚才干了什么?! 反应过来后,苏镜音手忙脚乱地,就要从他身上爬起来,然而就在她爬到一半的时候,又是一股力道袭来,更比适才还要用力,她再度不防,骤然跌落了回去。 苏梦枕抬手揽过她的腰,二人瞬间抱在一处。 近到鼻尖相贴,呼吸相闻。 苏镜音完全愣住了。 那双熟悉的黑色瞳眸里,幽邃如墨,晦暗难明,像是一汪幽深而沉寂的湖水,在昏暗的烛火之中,闪着更为诡谲难言的光影。 像是被蛊惑一般,她的眼里在这一刻,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看得见那双黑沉沉的眼眸。 脑子里近乎一片空白。 直到感觉到,有一只带着些微暖意的手,缓缓抚上了她的侧脸,抚向她的耳畔。 却并无半分停顿,掌心微微张开,骨节修长的手指就这么爬上她的脑后,轻轻一拨,便抽出了她挽发的碧玉簪。 原本只是虚虚绾住的一头青丝,随着他的动作,熙熙攘攘垂落而下。 有的落在他的胸膛,有的扫过他的颈侧,有的散在他的肩头。 甚至有那么几缕,飘然落在他脸颊与眼尾之下,好似斑驳纹痕,衬得他面容越发冷白如玉,黑白分明。 苏镜音心头颤了颤。 她直觉不对,心慌意乱极了,当下更是紧张地想要挣扎起身,可是倏然间,却觉后颈一重,眼前也骤然暗了一瞬。 然后。 似乎有什么温暖而柔软的东西,就这么毫不迟疑地—— 贴上了她的唇。 苏镜音错愕得睁大了眼。 只感觉脑子嗡地一声,而后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近在咫尺之间的,是一双漆黑暗沉的,宛如永夜一般的眼眸。 脑后那只手的力度稍稍将她压下,手指继而慢慢穿过她柔顺的发丝,指腹一圈一圈地,揉着她的发根,虽轻缓,却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意味。 于是她抗拒不得,也动弹不得。 只能仍由他叩着她的腰身,翻身将她带入身下,任由那只带着些微薄茧的手,在她耳畔边一下、一下地轻轻摩挲,拇指抵着她的耳垂,捧着她的脸,让她不由自主地,微微仰起精致的下颌。 她心里乱糟糟的,脑子里也乱糟糟的。 第162章 那双从来澄澈干净的杏眼,此刻睁圆了眼睛,像是在看着他,却又仿佛不是在看他。 她的眼神迷茫而懵懂。 下意识唤了一声。 “兄、兄长……” 语声中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惶然。 苏镜音觉得自己大概又在做梦了。 她可能并没有半夜醒来,兄长也没有半夜独自饮酒,更没有这一幕醉酒的迷乱……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场梦而已。 梦醒来,就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可是这场梦,却怎么都醒不来。 梦中的兄长和往日里都不一样,眼里幽深一片,像是藏着深不见底的暗渊,听见她唤他的时候,并不应她,只垂着眸定定看着她。 只在缓缓贴近的时候,似乎有过那么一瞬的停滞。 可是最后,他还是倾身覆了上去。 酒意醉人心。 和刚开始那个轻贴轻蹭的吻不同,许是方才没觉出她的排斥之意,这次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撬开了她的牙关。 那抹柔软的温度,就这么在她唇上反复辗转,轻捻慢咬着,可是渐渐的,仿佛再也无法满足于唇瓣的厮磨,他忽然探入口中,一下一下地,缠着她,绕着她,轻而柔地吮着。 唇齿间满是让人迷乱的酒气。 迷迷糊糊间,已然化作一团浆糊的脑子里,隐约残存着一缕模糊的理智,在告诫着她,这样不行,这样做是不对的。 可是那点儿理智,实在太少太少,脆弱得一击就碎。 思路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不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连结,更无法自控。 她几乎已然彻底忘了,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他分明仍是温柔的,可是亲吻之时,却又带着难以忽视的汹涌,唇齿厮磨间,她整个人都好似软成了一滩水,理智溃不成军,呼吸也越来越滚烫。 她的手抵在他胸膛,原本向外推拒的动作,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变成了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指尖刮过衣下肌肤,划起一道道斑驳的红痕。 他的衣衫比起方才更加凌乱,领口微微敞着,褶皱横生,宛如湖中骤然投入一粒石子,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他呼吸越来越重,再也没有从前的清冷禁欲,就连一贯淡然冷静的眼眸里,竟也像是醉得微微发红,染上了浓烈的情欲之色。 夜色清寂,烛泪微颤。 静谧无人的玉塔上,紧紧缠着最为亲密的两个人。 一个因醉酒而失控,刻意放纵自己,一个懵懵懂懂地被引诱着,根本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真实。 空气中满是缱绻旖旎的气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 苏镜音始终学不会换气,微微仰着下颌,喘息间开始轻轻地哼,带着些微快要窒息的难受。 也是直到这时,她才骤然惊醒。 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兄长,苏镜音吓得周身一冷,理智瞬间回笼。 兄长是醉了,可是她没醉,她怎么可以任由事情就那么发生下去…… 突然而至的心慌,在她心里迅速蔓延。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苏镜音一把推开了身上的人,迅速从塌上翻身而起,也不再往内室去了,直接头也不回地往门口去,当即就要跑路。 只是她才走到门边,脚步却是一顿。 迟疑片刻,苏镜音咬了咬牙,又回过头去,转身进了内室,抱了床被子出来,跑去给阖眼倚在塌上,看起来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兄长盖上。 然后才迅速往门口去,毫不拖泥带水地开门关门,悄悄跑回了自己房里。 直到关门的动静传来。 躺在塌上的那人,却突然睁开了双眼,眼里一片清明,仍是一贯从容的冷静。 哪里有半分的醉意。 第77章 美人刀 苏镜音彻底睡不着了。 分明已经过去了有一个时辰,可是唇瓣上那种辗转厮磨的感觉,竟似还残留着,麻麻的,痒痒的,还有些滚烫,烫得她心里慌乱极了,翻来覆去,怎么都无法安生睡去。 只要闭上眼睛,她的脑海里便都只剩下,那双近在呼吸相闻之间,醉得微微泛红的眼眸。 她心里慌得不行,可是藏在那慌乱之下,竟然有一丝苏镜音自己都无法忽视,无法否认的…… 她忽然就不敢想下去了。 她大抵是魔怔了,竟对爱护养大她的兄长,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苏镜音只能推脱于,大概是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她才会如此心悸。 在床上蒙着被子,翻来覆去了许久的苏镜音,终于忍不住一把掀开被子,小声地唤了一声,“夜叉白雪……” 夜叉白雪听到召唤,立马现出身形来。 苏镜音坐了起来,随意地用被子裹住身体,看向了悬空飘浮在床前,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的夜叉白雪,迟疑了一下,又小声吩咐它,将房间与外界隔一下音。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个人都快憋坏了,实在想找个人聊聊,于是没有嘴巴,又完全听从她命令,绝不会将她的话说出去的夜叉白雪,就正好成了个最好用的树洞。 江湖高手耳聪目又明,尽管住在隔壁的兄长已经醉了睡着了,但苏镜音还是不放心,以防万一他醒来会不小心听到,所以让夜叉白雪将房间与外界隔绝起来,是最稳妥的法子。 第163章 毕竟那些乱七八糟,自己都还理不清头绪的心思,她是真的很怕被听到,被发现了。 “夜叉白雪,你说,兄长是不是醉糊涂了?” 苏镜音的心,这会儿是真的很乱,说话也有一句没一句的,有时还前言不搭后语。 “你说他就算是喝醉了,可是怎么能……怎么能……那样对我呢?” 若是正常人听了,大概也是摸不着头脑的,更别提一个生来只知杀缪的夜叉了。 夜叉白雪歪了歪脑袋,看起来好像听不太懂,有些迷茫地看着她。 苏镜音也不在意,只是抬手扯了扯夜叉白雪的一侧衣角,又自顾自地接着嘀咕起来,“我从来没看过兄长喝那么醉过,他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呢?” “可是风雨楼最近也没什么要事,之前那件事,兄长也有了详尽稳妥的计划了,而且公务上若是出了事,他那样冷静的一个人,是不会放任自己喝醉的……那就只能是私事了。”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越想越觉得是,但是一转念又想,兄长会有什么私事值得他烦心呢?而且还烦到不顾树大夫嘱咐,偷偷喝了那么多酒。 喝酒就算了,还喝得那么醉。 喝醉就算了,还……还那样对她? 想到这里,苏镜音顿了顿,不知怎的,脑中忽然闪过了兄长唇角含笑,抬手拿下她簪子的那个画面…… 那个时候,他漆黑幽邃的眼睛里,分明翻涌着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似有几许情深,又有几许怅惘。 “难道……” 苏镜音心头一跳,猛然抬头,“那个时候,兄长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吗?” 夜叉白雪仍然睁着一双淡黄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它不会说话,自然也不能回应她,当然,苏镜音也不是很需要夜叉白雪回应就是了。 “可是不对啊……”她拧着眉头,仔细想了又想,接着自言自语道,“兄长一贯性情冷清,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他曾跟哪个姑娘走的近些。” “那个姑娘,会是谁呢……” 那样一个好似皑皑雪山云巅之上的人,会为了什么样的姑娘,而就此踏下云巅呢? 苏镜音心里酸酸的,几乎纠结到天亮。 直到破晓之时,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着之后,眉头仍然微微蹙着,嘴里还时不时的纠结地嘟囔几声。 杵在床头,当了大半夜树洞的夜叉白雪:“……” 它呆呆的,即便小主人已经睡了过去,它还是听话地继续干杵了小半日,直到门外传来几下不轻不重的敲门声,苏镜音恍恍惚惚地醒来,才将异能收了回去。 穿好衣衫鞋袜,苏镜音下意识摸向枕下,摸了个空,才恍然想起来,昨日她用来挽发的那枝碧玉簪,好像落在了隔壁房间里。 她心头一跳,这时才忽然想到,万一兄长醉酒醒来后没断片,那他会不会记得他对她做了什么…… 然而不待她多想,门外已经传来了兄长的声音,“音音?我听到你醒来了,怎么不开门?”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事,我马上就来!”她家兄长太过敏锐,看人观事又过于厉害,苏镜音生怕他本来都忘了,却因为她的纠结而想起来,也没时间多思忖其它,只得连忙急步走去开门。 只是毕竟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她全都记得,更因梦中反复,一觉醒来,竟是记得更清晰了,她心里不自在,打开门看见他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也难免有些不自然。 这会儿已是日正中天,苏梦枕垂眸看向她,神色平静,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好似昨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只轻声问道,“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晚?” 见她一头青丝披散而下,并未绾发,他眼神微凝,不由得伸出手,拂向她散落在侧脸的几缕碎发。 苏镜音自己都未反应过来,身体就先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堪堪避过了他的手。 苏梦枕微微一怔,伸出的手也跟着一顿,僵在半空。 他眯了眯眼,看向她,却见她也是一愣,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苏镜音的确是懊恼的,兄长的样子看起来,大概是酒醉后彻底断片了,应当是忘了昨夜那些事的,她这样子不自在,万一他心下一怀疑,忽然就想起来了怎么办…… 苏梦枕唇角微微勾了勾,复又抬手,抚过她颊边的发丝,轻轻拨向耳后。 这一回,苏镜音没再避开。 苏梦枕放下手,指尖掩在袖中,不由自主地蜷了蜷,分明心里的情意不住翻涌着,已经满到快到溢出来,然而他面上的神色,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与平静。 “音音。”他垂眸看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昨日夜里,怎么忽然回自己屋里睡了?” “……啊?” 听到这话,苏镜音心下一惊,下意识抬起头,可是下一刻,望进他那双深邃得像是能看穿一切的眼眸里,心里一慌,嘴也不由跟着瓢了,“就、就是想着不能再打扰兄长了……” “音音怎么会这样觉得?” 苏梦枕微微一笑,又如以往一般,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然后俯下身来,稍稍靠近她,与她平视,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他轻声开口,语气温柔而坚定。 “不论音音做什么,于我而言,都不算打扰。” 第164章 他这话说得认真,眼神更是认真得不行,实在太具有蛊惑性,苏镜音不由恍惚了一瞬。 然而下一刻,她立马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说道,“兄长身体不好,也不能总是在塌上睡,而且从前那些记忆,虽然难免有些难过,但我已经逐渐能接受了,兄长可以放心的。” 苏梦枕目光微闪,只道,“是么?” 苏镜音连忙点了点头。 然而眼神却控制不住地飘了飘。 苏梦枕轻笑了一声,不再多言,然而,就在苏镜音彻底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他的目光却忽然一下变得探究,并且转而开口,又问道,“音音今日……好像脸色不太好?” 苏镜音那口气当即又提了起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是。 然而不等她回应,苏梦枕又抬起手来,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动作十分自然,语气也仍是惯常的关切,“是不是昨夜回自己屋里睡,又踢被子着凉了?” 和她这个人一样,苏镜音睡觉时还是很乖的,就是不知怎么的,容易踢被子,从小到大的老毛病了,改不了,好在父亲和兄长总是习惯忙公务忙到半夜,若是天气稍微寒凉一些,熄灯前总要先来她屋里看看,帮她盖好被子。 苏镜音那口气提到一半,又松了下去,“可、可能是吧……” 怎么说呢?感谢兄长倾情提供的借口。 然后下一刻,就听见他说道,“既然如此,今晚还是搬回来睡,我好看着你。” 苏镜音一口气就这么堵住了:“……” 不好意思,她申请收回刚才那句感谢。 最后,因为苏梦枕边咳嗽边说的一句“我近来习惯了音音在身边,音音不在,怕是会睡得不好……”,于是这天晚上,苏镜音还是被打包着带了回去。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明明他看上去像是并未记得昨夜醉酒后的那些事,苏镜音还是旁敲侧击地试探了好几次,最后才终于确认,他确实是不记得了。 她顿时放下心来,可是不知为何,心头之上,却又有那么一丝不由自己的失落感。 对此,苏镜音其实是不愿多想的。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努力告诫自己,也该早日彻底忘了昨夜那件事。 毕竟说到底,他和她,终究是做了十几年的兄妹。 那些本就不该有的感情,便都应当理智处理,趁着只燃起一丝苗头的时候,早点连根拔起,才是上策。 否则,若是任由它如同春日野草般疯长,或许从此往后,便再无回头路。 这是她不愿看到,也不愿去做的。 更不愿因为那点不确定的情思,而去撕下她与他在那些相依相靠、亲昵无间的漫长年岁里,早就变得不容分割的兄妹情意。 死皮撕下尚且会痛,更何况是生长了数年,犹如相连血肉一般的兄妹之情。 更别说,兄长他…… 大抵是有一个真正放在心上的意中人的。 第78章 美人刀 心里揣了那么多事,苏镜音原本以为,今夜她还是会辗转反侧睡不着,却不曾想,躺下不过半柱香时间,她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然后一夜无梦到天亮。 第二日醒来,穿衣时,苏镜音无意中看见案上摆着的青釉香炉,大概是熏香刚熄,只残余着一缕淡淡的袅袅轻烟。 闻着这极为熟悉的香气,苏镜音这才想起,前几日她因着梦魇而惶恐入睡,兄长就是点的这安神香,才令她夜里好睡些,昨夜她之所以一夜无梦,大概也是这安神香起的效用了。 慢吞吞吃过早膳,茶花进来说已经备好车马,随时可以动身,苏镜音愣了一愣,随即转过头,看向端坐在书案后,手执一卷书册的兄长。 她疑惑地问道,“这么早,兄长是要动身去哪里?” “我去趟京郊。”苏梦枕放下书册,站起身来。 刚绕过书案,就被苏镜音给拉住了袖角。 “我也要去。”她眼巴巴地看着他。 在朝堂上官家、蔡太师、米公公三人一同失踪的情形下,汴京城这种暗流涌动的局面中,特意走一趟京郊,是为了找谁,做什么,不言而喻。 苏镜音对那些朝堂争斗之事,自然是没什么兴趣的,她只是恰好有些事情,想去找石观音问一问。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在街道上。 车厢内保暖又舒适,苏梦枕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密而黑的长睫如鸦羽般轻轻垂落,在眼下映出淡淡的影子。 苏镜音倚靠在另一侧,看着看着,竟不自觉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原本闭目休憩的人,忽然掀睫,直直看了过来。 那目光极为清醒,并未有一丝睡醒之时的迷离。 被那样像是在看猎物一般的目光看着,苏镜音心下一跳,猝然回过神来。 然而她下一刻又觉得不对,再定睛看去,却只能看见他已然柔和下来的眼神。 她就说,刚刚大抵是她不小心看错了,兄长怎么可能会用那么凛冽的目光看她。 “到京郊还有大半路程,音音今日起得早,若是觉得累了,可以在车上再睡会儿。”苏梦枕说道。 “不用了。”苏镜音摇了摇头,“我不累,也不困。” 她说着,掀开窗幔看了一眼,这会儿正走到东三北大街上,街边热闹喧嚣声不断,前边不远处就是挂着个酒旗的三合楼。 第165章 放下帘幔,隔绝了外头的热闹氛围,苏镜音半靠在窗边,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苏梦枕轻咳了几声,问道,“可是有话想问我?”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问出了那个她绞尽脑汁想了一天一夜,还没想到答案的问题:“兄长,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苏梦枕眉目微动,眸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少顷,轻轻颌了下首。 苏镜音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 原来真的有? 所以前日夜里,兄长果真是将她错当作了什么人……是么? 苏镜音垂下眸子,抿了抿唇,努力忽略掉心头那一丝酸涩之感,又出声问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我见过吗?” 闻言,苏梦枕不由沉默了下来。 他实在沉默了良久。 半晌后,马车内才再次响起了他略显低沉的声音,“……见过。” 他说着,目光意味不明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又接着道,“于我而言,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苏镜音微微一怔。 提起那个姑娘的时候,兄长眼里的光芒和喜欢,是那样真切,藏都藏不住。 苏镜音的心忽然就落了下去,像是一下落在了冰镇的酸水里,让她不由得全身发冷,心头发酸。 她忽然就连这马车都待不下去了。 她不得不承认,她好像……有点儿嫉妒那姑娘了。 可是她不能,更不可以露出一点端倪,兄长一直将她当作亲妹妹一般爱护养大,她那些不该有的情思,是万万不能让他发现半分的。 苏镜音努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如以往没什么差别的微笑来,说道,“能让兄长那么喜欢的人,肯定是很好很好的。” 苏梦枕笑了一声,微微摇了下头。 而后稍稍倾身,与她逐渐靠近,垂下眸子,定定看着她的眼睛。 直看得苏镜音心下越来越慌,生怕会被他看出些什么来。 就在苏镜音实在忍不住,想要别过脸去的时候,却看见苏梦枕的唇角,忽然轻轻勾了勾,笑得有些宠溺,有些招人。 “她确实很好,不过……” 他轻声开口,笑道,“大概还有点儿傻。” 有点儿傻?? 苏镜音眨了眨眼,不由有些茫然。 她想着,兄长的眼光,感觉听起来,好像不怎么好的样子嘛…… 就在这辆马车行驶在前往京郊的路上之时,有一个人,已经先他们一步,到了石观音的庄子里。 李寻欢是拎着傅宗书来的。 他在相爷府搜了两天,将什么密室暗格都搜了个空,除了搜到一大堆罪证,也没能搜到太多关于九幽神君的信息。 傅宗书怕死怕得骨头软,让他写封信飞鸽传书引来九幽神君,这并不难,但要让他无法在信中留下任何手脚,引得九幽神君有所警觉,这李寻欢就不能确定了。 因此,在问过那位名号「童叟无欺」的杨总管后,他便回了相爷府,又避开旁人耳目,将傅宗书拎到了石观音跟前来。 杨无邪说,只要李寻欢及时开口,说清楚九幽神君是杀死明月的主要凶手,石观音非但不会拒绝此事,更会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此事。 于是李寻欢来了,石观音也如杨无邪所言,周身虽杀气甚重,但仍然耐着性子与李寻欢多说了几句话。 这是先前所不曾有过的,之前的石观音,大多都是秉承着动手不动口的原则,每每出招,就是要制李寻欢于死地。 在石观音吩咐完手下,让人将傅宗书带下去整治一番后,李寻欢才出声,拱手向她道了声谢。 然而石观音并不领情,甚至连看他一眼都觉得烦,只不客气地说道,“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姐姐,你没必要谢我。” 通过这些日子的交手,李寻欢也大致摸清了石观音的性子,只道,“你我有共同在意的人,此番亦算是目标一致,在这件事上,在下也确实是承了石姑娘的情。” 看到李寻欢那张人到中年依旧俊美的脸,石观音分分钟就要忍不住动手砍人,她觉得李寻欢实在烦死了,可是如今音音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世,大概用不了多久,也会知晓,李寻欢其实是她生身父亲。 如今石观音要动手,也得偷偷动手,绝对不能让音音在之后发现,是她干掉了李寻欢。 所以哪怕李寻欢没带着傅宗书过来,她这会儿也没法动手杀他。 石观音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却只能抬手拂袖,厉声吩咐道,“来人,送客!” 然而话音刚落,门外手下便过来禀报,说是苏梦枕与苏镜音二人,一同前来到访。 于是李寻欢转身离开的脚步,就这么十分丝滑地止住了。 石观音:“……” 石观音恶狠狠地剜了一眼前来禀报的手下,真特么会挑时候! 然而气归气,正事还是要干的。 石观音吩咐了几声,让人去给苏梦枕引路,直接带他前往地牢之处。 地牢里面关满了人,有些是那日夜里石观音随手捞回来的,有些是青衣楼根据蔡京党羽的名单,一个个抓回来的。 若是从前的苏镜音,到了这样血腥的地方,大概是会有些害怕的,然而从前毕竟已是从前,人也总是会变的。 如今的她,已然想起了那些久远的记忆,而且死于她手中刀锋下的人命,死于她的夜叉白雪刀下的人命,已经太多太多,多得她都有些习惯了,甚至这种习惯中,还带着一种奇异的本该如此的感觉。 第166章 这个地牢中,不止关着已经完全废了的蔡京,还关着另一个人。 另一个在京城传闻中,已经失踪了好几日的人。 金风细雨楼的目标太大,在赵佶失踪的当夜,城东分舵爆炸失火,使得风雨楼弟子当夜行动太多,这是在太过容易引人猜测,为了以策万全,苏梦枕便让人将赵佶转移到了庄园地牢这里。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其二,自然是为了更好的施展摄心术。 为了不破坏与神侯府之间的合作,赵佶不能受伤,也没必要对他用什么刑,但蔡京等人做的那些恶事,大多也有赵佶在背后撑腰支持的影子,为了大局,赵佶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饶,给他来上一些精神攻击,还是可以有的。 所谓的西域摄心术,说得再天花乱坠,究其根本,其实不过就是用各种心理暗示,去控制一个人的身心,慢慢地给人洗脑,最后成为手中可控的傀儡。 前日苏梦枕对无情所说的,由只有六分的把握,变成八分,多加的那两分,其一是李寻欢控制了傅宗书,其二便是王怜花交给杨无邪的摄心术。 这些时日以来,每每对蔡京党羽用刑,青衣楼的杀手便会将赵佶按在一旁,让他睁大眼睛盯着看,使他惶恐,使他骇然,使他夜夜噩梦连连。 摄心术对意志坚定之人不起作用,但赵佶本就不是什么意志坚定之人,更别提这几天里,已被接连不断的精神攻击,折磨得不似人样,不过短短几日,睁眼看人的时候,眼睛都已经聚集不了焦点。 这恰恰是施展摄心术的最好时机。 既然贸贸然改换皇帝,会引得内政动乱,外敌有机可乘,那不如就干脆利落一点,不换皇帝,只换脑子。 反正赵佶的猪脑子也没什么用,换条狗扔到皇位上坐着,估计都比赵佶这个皇帝当得好。 赵佶的牢房在最里间。 一路走过去,苏梦枕与杨无邪走在前头,而苏镜音目不斜视,只紧紧攥着自家兄长的衣袖,像条小尾巴似的,牢牢缀在身后。 然而就在走过拐角之时,却忽然从一侧关押的牢房内,传出了一道女子的声音。 那声音,极为婉转娇柔,听起来,竟似带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情意。 只听她唤道。 “苏公子——” 第79章 美人刀 苏镜音身形一顿,当即侧眸,循着那道声音看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一间牢房内,关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容貌秀美,姿态娇柔,虽然处于血腥脏乱的地牢中,却独独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风姿。 然而,让苏镜音觉得不舒服的,是那女子看向她兄长的眼神。 尽管有些矫揉,却分明含有一缕似是而非的情意。 她忍不住攥紧了兄长的袖角,轻轻拉了拉,低声问道,“那位姑娘是谁?” “大小姐应当是听说过的,那位就是从前曾与公子有过婚约的雷纯,雷小姐。” 杨无邪低声解释道,“就是不知为何,竟会被关押在这里。” 苏镜音微微一愣,不由抬头看向兄长。 却见他似是皱着眉头,看着那间牢房的雷小姐,不知在想什么。 苏镜音心下一跳,忽然想起,若是真说起来,与兄长有过关联的姑娘,大概这位雷小姐,算是牵扯最深的一个。 即便从前,她并不曾听说过二人私下里有什么关系,但兄长不也是忽然之间,就凭空多出了一个心上人的么…… 苏镜音犹豫了一下,张了张口,刚想要说什么,然而就在此时,地牢过道的不远处,恰好传来了几道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她回头看过去,一眼便瞧见了脸上写满不爽的石观音,以及跟在石观音身后走来的李寻欢。 见了她,石观音脸上的神色瞬间由阴转晴,也不再管身后的李寻欢了,随即快走几步,走到了苏镜音的身旁。 “关在这地牢里头的,全都是蔡京等人的党羽,没有一个例外。” 显然石观音方才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因着是苏镜音问的问题,她也乐得耐心地多解释了两句,“那女人我先前不曾注意到,大概是手下们按名单抓来的。” 李寻欢缓缓走近,从头到尾不曾出声,只静静站在一旁,停留在苏镜音身侧。 此时的李寻欢,其实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平静。 石观音这座庄子,修建得很是用心,古朴典雅,清幽秀丽,可是这种用心不止体现在这上面,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将这里修建得,至少与保定府的李园像了足足九分。 当然,石观音做出这事,肯定不会是因为对李寻欢生出了什么心思,她将庄子修建成李园的样子,原因其实很简单,不过只是因为她想要,住一住姐姐曾住过的地方罢了。 但李寻欢的李园她是不可能住的,死都不可能住的,膈应得慌,那便干脆自己请人,将庄子修建成了和李园相似的模样。 然而李寻欢此次入关后,只在保定李园待了短短几日,还是在石观音手下的骚扰下待了几日,根本不得半日安生。因而他方才一路走来,看着与李园相似的景色,心里本就觉得万分怀念,当下一走入地牢过道中,不多时,又见着了苏镜音。 几缕日光自天窗处洒落,映在小姑娘漂亮得惊人的脸上,恍惚间,李寻欢有一瞬的错觉,以为自己再一次见到了当年的明月。 第167章 李寻欢心神剧震,却怕吓着与他不甚熟悉的小姑娘,于是只得攥紧手心,竭力不在面上表露出来。 只是气息不稳,难免泄露出几分。 苏梦枕低声对杨无邪交待完一些事,杨无邪领命离开,转过身,继续沿着过道往地牢深处走去。 苏梦枕回过身来,眸光中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幽锐,淡淡看了李寻欢一眼。 那一眼只是淡淡掠过,仿佛只是不经意一般,很快他便转过头去,目光也瞬间变得柔和下来,垂眸看向了苏镜音。 “地牢里潮湿脏乱,我们先出去。”苏梦枕说道。 苏镜音怔了下,看了一眼不远处牢房里眼含期待的雷纯,又看了一眼神色平静的兄长,愣愣地点了点头,“……好。” 出了地牢,因着苏镜音在来之前,说过有事想问石观音,很快便被苏梦枕以此为理由支开,同时也被乐见其成的石观音,半揽半拉地,带离了李寻欢所在的地方。 苏镜音乖乖地被带走,然而就在拐角之时,忽然回过头来,目光中闪过一丝难辨的光影,远远看了李寻欢一眼。 直到苏镜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处,苏梦枕才与李寻欢低声交谈起来,说起了关于傅宗书与九幽神君的事来。 其实这件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大致的部署,苏梦枕也都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就只是坐等九幽神君送上门来,瓮中捉鳖。 但让李寻欢觉得奇怪的是,苏梦枕对这件事的态度,比起前段日子的有条不紊,眼下似乎显得更为迫切了不少。 李寻欢这样想着,便也直接开口问了出来。 当下已是人间四月,春日和煦,暖风拂面,白日里并不寒凉,然而苏梦枕病容苍白,仍旧披着一身偏厚的披风,有风徐徐吹来,时不时还要捂唇咳嗽几声。 李寻欢也有病,也咳嗽,也畏寒,但却不像他这般严重,严重到几乎时时都得靠着运转真气,才能维持自身命脉。 李寻欢适才问的问题,直到苏梦枕的咳嗽稍稍止歇下来,才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 苏梦枕说,“音音幼时的记忆,已经恢复了。” 他的语气淡然而平静,可偏偏就是这短短一句话,却让李寻欢心头一惊,瞬间变了脸色。 然而李寻欢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又听苏梦枕说道,“她这几日,几乎夜夜梦魇。” 李寻欢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 难怪苏梦枕实施计划的步调忽然加快,难怪他忽然那么急着利用他,让他去控制傅宗书,从而引出九幽神君。 “她那时才不到三岁,她还那么小,就亲眼看着明月死在她眼前……” 李寻欢低声呢喃着,嗓音里渐渐带了些许苦涩的意味。 “那音音她知道,我……”李寻欢犹豫了片刻,看向苏梦枕,话说到一半,却欲言又止。 他虽不曾将话说透,但苏梦枕何许人也,几乎一眼就看出了,此时的李寻欢最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苏梦枕沉默不语,只抬眸望向了那道纤细身影最后消失的拐角,半晌后,才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看向李寻欢。 他说,“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与这边站在地牢外干巴巴吹风的二人不同,庄子的另一边,石观音将苏镜音带到了庭园的水榭内,又吩咐下人上了瓜果点心,将一切安排得舒适又自在,才屏退所有下人,悠悠然说起话来。 苏镜音将恢复的记忆都说了出来,最后提起当年关外那一役时,石观音听得差点没控制住手下力道,一把震碎面前的石桌,幸好被苏镜音抬手拦了下来。 那些记忆已经恢复了好些天,又因为有兄长耐心的照顾与陪伴,苏镜音提起那件事的时候,已经能够稍微冷静一些了,尽管心里还是有些难过,以及无从消解的恨意。 但是这恨意却也不难消除,只要杀了九幽神君,再杀了金辽皇室,以及与金辽勾结的那些人,那股恨意,大概也就能够稍微平复一些了。 只是苏镜音还有个疑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想不明白,问了兄长,他也无法说清楚怎么回事。 “当日,娘亲确实是死在了夜叉白雪刀下。” 苏镜音微微蹙着眉,说道,“可是后来,父亲找了许久,也派人在周边搜索了几日,都不曾寻到娘亲的尸首……” 她说着,倏而抬眸看向石观音,接着问道,“小姨,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么?” 石观音低头拧眉,思忖了片刻,才开口说道,“当初姐姐死去之时,也是怎么都找不到尸体,或许……” 苏镜音连忙问,“或许什么?” “或许,姐姐只是在这个世界死了……”石观音迟疑片刻,状似不确定地说道。 苏镜音皱了下眉,“什么意思?” 石观音道,“或许,姐姐还活着,只是现如今,尚且无法活在这个世界而已。” 苏镜音听得有些茫然,她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却又好像不怎么懂。 石观音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没关系,听不懂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你在这里,姐姐她就一定会回来的。” 苏镜音怔怔地点了点头。 石观音笑了笑,在她手中塞了颗水灵灵的桃子,她乖乖接过,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小口吃了起来。 结果啃了半天,才啃破了一层薄薄的桃皮。 第168章 石观音挑了下眉,说道,“怎么,还有事想问我?” 苏镜音轻轻点了下头。 “小姨,我……” 她迟疑了一下,抿了抿唇,才犹犹豫豫地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她、她有一个关系很亲近的哥哥,一天晚上喝醉后,那个哥哥亲了她……” “什么?!”石观音猛地一拍桌面,站了起来,“他竟敢亲你!!” 苏镜音吓得睁大眼睛,连忙摆手解释起来,“不是不是!” “不是我!是我朋友!” “……”石观音喉头一梗,低头看着她,目光显得特别一言难尽。 傻姑娘,这叫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苏镜音连忙拉了拉她的手。 石观音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只得重新坐了下来,缓和下语气说道,“好,是你朋友,然后呢?你接着说。” “就是我……” 苏镜音顿了下,连忙再次改口,“我朋友,她后来发现,她好像有点喜欢那个哥哥,可是那个哥哥,好像有喜欢的姑娘了。” “而且那天晚上,他好像把我、我朋友,当成了那个姑娘。” 听到这话,石观音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好在及时抬起手,抹了把脸,又恢复住了肃然的表情。 她问道,“所以你……你朋友,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苏镜音咬了咬唇,颊边却不自觉飘起两抹淡淡的红云,“我、我朋友也不知道。” 石观音:“……” 好样的苏梦枕,究竟在她不注意的这些日子里,耍了多少心机手段,害得她家这小姑娘,彻底栽了一颗心,却还半点都不自知。 石观音心累极了,但还是得保持微笑。 她磨着后槽牙,转而开口,问出了一个苏镜音一直不敢,也不愿细想的问题:“如果你……不是,如果你朋友的那个哥哥,喜欢的姑娘不是别人,而是她的话,她会怎么做?” 苏镜音低着头,盯着手中咬破皮的桃子看,像是要将那桃子盯出一个洞来。 她想,她大概也是不愿的。 毕竟一直以来,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和她的关系,都仅限于较为亲近的兄妹。 或许早在更早之前,那些她误以为突如其来的情愫,其实早已出现了一缕苗头,那样好的一个人,喜欢他好像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 却也正因如此,她也不曾想过,将那份对兄长的喜欢,变成另一种为世人所不容的感情。 如若真有那么一天,她也不愿因此而让兄长成为众矢之的,成为旁人口中的议论对象,借以指责他不该做出兄妹逆伦的错事。 他应该是不可一世的、意气风发的苏梦枕,不该因此而被拉下云峰之巅。 也许是凑巧,也许是二人各自眼中的情愫,如今已然变得越发分明,此时此刻的另一边,李寻欢也问出了一个类似的问题。 说到底,他也同样不看好这段感情。 尽管他从未对苏镜音尽过半日的养育之情,但这并不影响李寻欢在看到苏梦枕的时候,下意识以一个老丈人的眼光,将他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地细细衡量了一番。 平心而论,苏梦枕的确是个很不错的人,年纪虽轻了些,却早已是统筹一方势力多年的江湖霸主,冷静自持,行事稳重,尽管偶尔也能明显看出,这个年轻人在江湖上表现出来的性子,孤高而寒傲,身上也确实是有一种旁人所没有的,睥睨江湖的凛然傲气在的。 尽管如此,然而在小姑娘的身边时,他的孤高就变成了温柔,寒傲也变成了耐心,他对她也的确是很好的。 比起这世上的所有人,都还要好。 可是世事多变,并不能一概而论。 即便不提苏梦枕与苏镜音二人之间,那段众所周知的兄妹关系,也还有苏梦枕那重病缠身多年的身体,纵使二人摒除一切反对的声音在一起了,可是在那之后呢? 苏梦枕又还能剩下多少个年头好活呢? 李寻欢终究是个柔软的性子,他话说出口时,并不如心里想的那样直白,相反,还很是委婉。 然而苏梦枕静静听完,面上表情不变,神色也仍旧冷静而从容。 他咳了几声,而后缓缓开口,语声虽轻缓,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曾几何时,在察觉到自己对音音的感情的时候,我也曾犹豫过,退缩过,一度努力将自己摆正在兄长的位置上,固执地想将那些情思全部剪断……” “然而,直到我努力过了,才更清晰地看明白了自己的心,我放不下她,放不开她,不论将她放在何处,不论把她交给何人,我都无法安心,无法放下。” “甚至,哪怕是她与旁人,有上那么一点点较为亲近的接触,我都会嫉妒得要命。” 说到此处,苏梦枕的语声越显低缓,眸光却渐渐变得温柔起来,“所以,还不如就让她一直留在我身边。” “即便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有人说,世间有三样东西无法隐藏,贫穷,咳嗽,以及爱意。 苏梦枕的爱意,几乎从他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字眼里,一丝一缕地表露了出来,纵使这些,或许压根不及他心底情意的万分之一。 李寻欢毫不怀疑他的真心。 然而却还是目光隐忧地看着他,沉默了许久。 苏梦枕并非不能理解李寻欢的隐忧,但他对于那些虚无缥缈的未来之事,自有自己的考量,并不打算多言其它。 第169章 不远处传来几声响动,苏梦枕拢了拢披风,转头就看见了自拐角处缓缓走来的小姑娘。 他的唇角微微一动,不知是勾是敛,然而眼神里的温柔笑意,却似满到快到溢出来。 直到她渐渐走到跟前,他微微垂眸,凝视着她的时候,眼底隐有几缕炙热,神情柔和而专注,仿佛再也容不下旁人的存在。 近乎偏执。 苏镜音心底挂着事,一直低着头,不曾察觉到他的眼神,然而一旁的石观音和李寻欢,却全都注意到了。 石观音心里咯噔一下,心说她家这小姑娘,傻呆呆的,怎么可能斗得过这种城府极深的大尾巴狼?看这样子,这次回去,估计没几天,就要被吃得连渣都不剩了…… 杨无邪这两日,还需留在此处施展摄心术,以及观察赵佶被洗脑的控制情况,苏梦枕与石观音说明此事,得到石观音的点头同意之后,也不再多留,又如以往一般,伸手牵起身旁小姑娘的手,就要告辞离去。 这些小动作藏在平淡的日常里,经过长年累月的潜移默化之下,苏镜音从前并不曾在意过。 然而这一次。 她却像是下意识般,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手。 第80章 美人刀 仲春的微风清而不燥,徐徐拂过满园的柳绿花红,沙沙声起,打破了这园中忽然静下来的气氛。 一道幽深如墨的目光,落在苏镜音的身上。 苏镜音下意识抬起头,接收到身旁兄长微凉的眼神,心下一跳,又连忙低下头去,只当做没看到,把手缩进了袖子里。 她忽然就不敢再对上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唯恐被看破一丝掩藏的心思。 适才石观音说起那句假设后,她虽然不曾回答,却想了许多,也自知如今她已长大,如若想要了断那些不该有的情思,便不能再如从前年纪尚小时那般,与兄长相处过于亲近。 毕竟他们二人之间,到底只能是兄妹,不该有其它。 她好不容易才想清楚,下定了决心,便不愿再在面对他时,生出多余的动摇。 然而她不肯看他,却还是能明显感觉到,发顶那道直直盯着她,明锐得有如实质般的目光。 看着身旁那低头敛眸,不敢看他的小姑娘,苏梦枕眼底的光影闪了闪,不由微微黯淡了一些。 这是她从前从未有过的疏离。 虽不知适才,石观音究竟与她说了什么,才让她当下对他如此避之唯恐不及。 但大概对他来说,不会是什么好兆头就是了。 然而此处毕竟不是只有他二人在,苏梦枕的手落了个空,表面上却神色不变,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冷静端方。 他知道不能急,更不能在此逼她,因而只得暂时掩下眼底的波澜,以待之后。 苏梦枕敛了眉目,拱手告辞,恰好李寻欢也要离去,便沾了苏镜音的光,由石观音一道送了出来,一路同行至庄门外。 门口已有两架马车在等着。 一架是有着金风细雨楼标识的马车,另一架的车辕上,坐着一个看起来比茶花长得还要壮硕,像是铁塔一般威猛的汉子。 那汉子,便是一直跟在李寻欢身边的仆从铁传甲。 他向来忠心耿耿,一见李寻欢出来,就连忙跳下车来,在旁掀起厚实的车帘,等着他上车。 然而李寻欢却身形不动,神色像是有些迟疑。 就在苏镜音踏下最后一级台阶之时,迟疑再三的李寻欢终于出声,叫住了她。 苏镜音身形一顿,转过身来,抬眸看向石阶之上的李寻欢。 他那双早已不再年轻,却如春日湖水般平静的眼眸,此刻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像是再也藏不住那些静水流深,波涛汹涌的情绪。 更因心绪不稳,抬步踏下石阶时,免不了有些踉跄。 直到走到苏镜音面前,他才像是忍不住般轻咳了几声,心绪稍稍有所平复后,伸手从袖中取出了一样物件。 ——那是个看起来有些老旧的暗器囊,准确来说,是个装满飞刀的飞刀囊,并且显然是有人时时带在身上,常常拿在手中摩挲,以至于缎面上有些褪色。 苏镜音愣了愣,不由抬眸看向李寻欢。 然后便听见他说,“这是明月……你娘亲从前用过的,我一直带在身上。” 说出这话时,他大概是有些忐忑的,拿着飞刀囊的手指略微用力,隐隐泛着白。 李寻欢的眼里,有着苏镜音看不懂的悔意和复杂。 也或许她是懂的。 尽管没人告诉她,她也不曾多问,但她其实早就猜了出来。 记忆里的娘亲曾说过,曾经有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教给了她例无虚发的飞刀绝技,只是因处事原则相悖,后来免不了落得个不欢而散的结局。 还有石观音与李寻欢从前不曾有过交集,明明无冤无仇,却那么不对付,乃至每每出手,皆是道道杀招。 以及李寻欢每次见着她,总是目光闪烁,欲言又止,似是有千言万语想说,却说不出口…… 然而苏镜音却也什么都没点破。 她抿了抿唇,伸手接过了飞刀囊。 “谢谢。”她说。 李寻欢蓦然松了口气。 她肯收下,便表示她或许是知道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也许她并不是多么排斥他的靠近。 尽管她大概并不亲近他这个生身父亲,但许是因着血脉相连无可否认的关系,她的态度已然比他先前想的,更要好上许多了。 第170章 她实在是个心肠柔软的姑娘。 上了马车,苏镜音就一直低头看着手中的飞刀囊,不言也不语,怔怔发着愣。 李寻欢不曾说破,苏镜音也同样还没想好,往后该怎么面对他,毕竟对她来说,她的亲人一直都只有父亲与兄长二人,哪怕没有血缘关系,她也不曾有过动摇。 她实在不知道,在面对李寻欢的时候,该将他摆在什么位置上。 车厢内忽而响起一声叹息。 随后,苏镜音便被揽入了一个微暖的怀抱中。 她身子一僵,瞬间什么思绪都放在了一旁。 迟疑了片刻,她终究还是挣脱了那微暖的怀抱。 苏梦枕垂眸看她,微微眯起了眼,目光中带着一丝探寻。 像是要遮掩什么,苏镜音连忙开口,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方才在地牢中,兄长似乎对那位雷小姐十分关注的样子……” 苏梦枕神色微沉,看了她好一会儿。 少顷,才淡淡颌了下首。 “先前我便有所怀疑,一个不通武艺的弱质女子,即便手下还留有一些雷损留下的残部,若没有倚仗,蔡京不可能会如此重用她。” “如今一看,或许我的怀疑没错,也该着重查一查,她身后还有何人。” 大概,要先从六分半堂内部查起。 当初雷损死后,为了安定六分半堂,雷媚暂时将雷纯留了下来,并未动她,也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六分半堂中,出现了一些不安分的因素。 苏梦枕并未多说,也知道她对这些江湖争斗并不感兴趣,只是却不期然想起,她忽然问起这件事,除了转移话题,大概也是因着有些挂在心上的。 “音音忽然问起这个,是因为在意我么?” 他敛去眼底的暗色,唇角勾起的笑意,倏而越发温柔。 苏镜音闻言一顿,蓦然抬眸看向他。 或许是他的眼神过于专注,她心头微跳,口中不由得说道,“我当然是在意兄长的。” 话音刚落,苏梦枕唇角扬起的幅度,越发深刻起来。 然而就在下一刻,却又听她说道,“当然了,毕竟那位雷小姐是兄长的前未婚妻,也可能是兄长之前说的那位喜欢的姑娘,既如此,以后还可能会是我的嫂嫂……。” “我自然……不免要在意几分。” 苏梦枕的神色蓦然压了下来。 “嫂嫂……”他几乎被气笑了,冷冷地开口道,“你很希望有个嫂嫂?” 苏镜音缓缓抬眸,扯了扯嘴角。 目光认真地看着他,轻声说道,“……总会有的。” 她依然笑意盈盈,好似什么都不懂的模样。 但其实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 就如同她一向纯澈干净的笑意里,终究还是带了一丝勉强。 苏梦枕冷笑了一声,忽而抬起手,轻轻拂过她眼尾下的泪痣,指腹浅浅摩挲了一下。 “苏镜音,你再说一遍。” 他甚少连名带姓地叫她,大概是有些生气了,尽管语气看似平静,可是脸上的神色,却是在面对她之时从未有过的冷然,垂眸凝视着她的眼神,更是显露出十分的幽深暗沉,若是换成旁人面对此刻的他,大概会骇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苏镜音心底里是有些慌的。 毕竟他从未用过那样的眼神看过她。 那暗沉沉的目光里,已明显透出了几分无可掩藏,也不愿再掩藏的深重情愫。 他图穷匕见,不再掩藏,所以苏镜音终究还是看懂了。 可是她闭了闭眼,忽然就不敢再看下去。 那夜兄长醉了酒,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一直觉得,只要他不记得,她也可以全忘了,只要把那些亲密无间的醉酒乱性之事,全都看做无关紧要的梦境,梦过了无痕,便能继续维持着兄妹最后的体面。 直到此时,苏镜音仍然还是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 她睁开了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只是片刻,忽然又缓缓笑开了。 她笑得很轻很轻,语声很浅很浅。 “兄长一直都会是兄长。” 他只能是她的兄长,她也只能当他的妹妹。 车厢内的空气,好像瞬间凝滞住了。 苏梦枕眸光越发幽深。 然而沉寂半晌后,他却忽然笑了一声。 苏镜音抬眸看他,却蓦然撞进了他分明唇角噙笑,却不达笑意的眼底。 苏梦枕的指腹仍旧一下一下,轻轻摩挲着她微微泛红的眼尾。 谁说他家音音最是心软的。 她分明与那位明月姑娘是一样的,说放下就要放下,不愿给自己留退路,也不愿给二人之间留下一丝一毫的机会。 他从来都是拿她没办法的。 可是这一回,他大抵是不能如她所愿了。 她跑不了的,他也不可能会放她远离。 他的眼眸幽深得让人害怕,犹如沉寂而幽邃的深渊,黑沉沉的,一眼望不到底。 落在眼尾的那抹指尖,慢慢地往下滑落,落在她淡粉的唇角,轻轻摩挲几下,带着些微让人轻颤的痒意。 苏镜音忍不住别开了脸。 却又被他捏着下颌,不得不仰起脸来。 苏梦枕微微倾身,与她离得更近了些,近乎于呼吸相闻。 苏镜音忽然感到背后一冷,觉出了一丝令人惶然的危险。 第171章 她想往后退开,却被另一只手牢牢扣住了腰身。 然后,再度听见他开了口。 那声音好似浸了冷意,透骨寒凉。 “音音,你说……” 他语声飘渺,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却也仍旧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若是这样,还是兄长么……” 话音将落未落时。 他微微垂眸,倾身覆了上去。 第81章 美人刀 那抹柔软贴上来的那一刻,苏镜音整个人都懵了。 她从来没想过,她从来光风霁月、冷静自持的兄长,有一日会受情绪支配,变成这般失控的模样。 恍惚间,她觉得这场景太不真实,只觉大抵是又在做梦,她兄长行事从来都很有分寸,与心生歪念的她不同,他不该会是做出这种兄妹逆伦之事的人。 然而,大概是觉得她不专心,他轻咬了她一下,唇瓣微微一痛,她陡然回过神来。 这场景不真实,可是眼前的人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呼吸交缠间,她望进他眼中,里边情潮翻涌,几乎填满了她的影子。 她怔怔地盯着那双眸子,脑袋里一片空白。 当下就连挣扎都给忘了。 窗幔飘飘摇摇,遮不住仲春浓烈的日光。 苏梦枕眸光半阖,长睫微垂,一手扣住她的腰身,一手捧着她的侧脸,令她纤柔的身躯不得不紧紧贴着他,仰着脸,被动承受他那些隐藏已久的情意。 她大抵是吓得怔住了,那双睁得圆圆的杏眼里,眸光清澈,像极了清晨之时,花间凝结成的露珠。 眼前人是心上人。 苏梦枕不得不承认,他此举的确有些过于冲动,原先他也曾想要慢慢的,一步一步来。可是她想要退却,想要远离他,所以他急了,他想要逼她,逼她认清他的情意,逼她承认她的动心。 他从一个温柔的、步步为营的诱捕手,变成了一个强势进攻的猎食者,他的小猎物从来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是三两下,便叫她失了心神,软了身躯,再也无从后退。 她想要粉饰太平,继续与他做一对好兄妹,可是他偏偏要用实际行动,来戳破她辛苦维持的体面。 他已经快要分不清,他到底是害怕她一时想不开而远离他,所以才想就此破釜沉舟,求得一个肯定的答案,还是要给自己缠绕多时的情思,一个彻底摊开在她眼前的机会。 只是他仍然担心吓着她,不敢深入,只敢在唇瓣上慢慢厮磨,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意味,轻轻地咬,重重地吮,辗转流连,来回试探。 他沉迷其中,缓缓闭上了眼。 “音音,音音……” 语声缱绻,字字缠绵。 是从未泄露出的执拗,与情深。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多久。 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蓦然落下泪来。 那滴泪慢慢滑落而下,落到眼下,颊侧,最后,洇湿了辗转相贴的唇角。 身形一顿,苏梦枕倏地睁开了眼。 对上那双微红的眼睛,他心头一恸,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瞬间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 苏梦枕默默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逼她太过,只得抽身,离开了那抹柔软的嫣红。 那只捧着脸的手,慢慢地移到了脸侧,指腹落在眼尾,似安抚一般,轻轻地摩挲了几下。 却见她眼睛红红地看着他,大概是有些委屈了,顿时眼泪落得更凶了。 苏梦枕手下微顿,沉默了下来。 再开口时,嗓音倏然哑了几分。 “音音可是怪我了?” 她哭的说不出话来。 分明仍在落着泪,却还是努力摇了摇头。 她终究还是心软的。 可是不怪他,却又为何哭得这样伤心呢? 他微微垂下眸,头抵着她的头。 落在眼尾的指腹,慢慢往下,抚过洇湿的眼睫,抚过颊边的泪痕,最后落在了被吻得嫣红的唇角,轻轻抚着,比起方才的强势,又回到了过往的温柔。 他的手指修长却消瘦,骨节分明,泛着冷白的色泽,指腹有些微凉,她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一点一点地往后缩,避开了他指腹的触碰。 苏梦枕心下一紧,脸色也变了几变。 然而苏镜音什么都没发现,隔着眼里的朦胧泪光,眼前人的眉眼,早已逐渐被模糊。 她只知道她害怕,惶惶不安,她不愿打破的那层兄妹关系,就这么被他毫不犹豫地撕开了表面的平静,露出了内里的汹涌。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才好。 更不知道她到底该怎么做,才算是对双方来说,最好最合适的选择。 可是苏梦枕并不愿给她选择的机会。 早在当初她折下那枝梅花,笑意盈盈地放在他手中之时,他想要的答案,想要的结果,从来都只能有一个。 他叹了口气,指腹轻轻抚过她的唇角,一下一下,分明神色温柔,语气缱绻,可是自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却让苏镜音心神更加震动。 “这不是你我的第一次……上次,我在房里醉了酒,还有上上次,你在寻梦园里中了药……” 他微微垂下首,再度轻轻贴了贴她的唇。 “前两次,包括这一次,我都是清醒的。” 他不是个圣人,他也会有情难自禁的时候。 第172章 他只是清醒地放任自己沉沦,同时也带着她,诱着她,一起沉沦。 原来最开始那一夜,并不是梦…… 苏镜音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懵然地看着他,只觉心头好像砰地一声,炸开了一簇又一簇的烟火,炸得她神思恍惚,目眩神迷。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前,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已经先行崩溃,像是彻底决了堤。 一滴一滴地,不断往下落。 像是在哭,眼泪坠落,落得悄无声息。 却让苏梦枕心下微颤,愈加发慌。 他抬起手,指腹为她轻轻拭去泪,只是后来,再不忍看,便微微倾下身,一点一点地,为她吻去泪痕。 他承认,他几次三番乘人之危,步步为营引诱她自投罗网。 可是…… 他垂眸看她,眼底有心疼,有酸涩,却也有义无反顾的情深。 “可是音音,我那么爱你啊……” 声声念念,似叹似诉。 终究是情难自控。 …… 自那日从京郊回到天泉山,苏镜音整个人都心神不定,跳下马车后,看也不看身后的人,头也不回地直接跑路,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整整两日,夜叉白雪隔绝了房间与外界,不论谁来,苏镜音都不肯见,就连应一两句声,都不肯。 苏梦枕拿她没办法,只能让茶花一日三餐地给她送饭,放在房门口,到了时间,夜叉白雪就会出来拿。 然而,尽管当下她仍旧不肯见他,苏梦枕还是不由松了一口气。 当日也的确是他太过着急,他只是不愿她因此而退缩,疏离了他,却不曾想,反而吓到了她。 但至少,如今她还愿意留在玉峰塔,而不是就此远离了他。 杨无邪在石观音那里待了两日,回来禀报赵佶的洗脑进度的时候,就发现玉峰塔的气氛有些古怪。 他还没上去,就被端着晚膳的茶花给拦了下来。 茶花鬼鬼祟祟地问他,“那日是你跟着公子他们出的门,后来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大小姐回来之后好像和公子闹矛盾,把自己关房里了,而且公子也怪怪的?” 杨无邪还没上塔,也还没见着自家公子的面,自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毕竟去时的路上都好好的,在庄子里地牢内也没发生什么事,那唯一的可能性,大概就是在回程路上了。 但那兄妹二人之间,关系一向亲近,更别说什么闹矛盾了。除非…… 杨无邪脑壳一痛,大概猜到了什么。 然而面对眼里亮晶晶,满是求知欲的茶花,他摇了摇头,一脸正直地装起傻,只作不知。 杨无邪上了塔,见到苏梦枕,尽职尽责地汇报起这两日的进展,说到赵佶如今已成了个空有躯壳的傀儡,再配合王怜花给的秘药配方,足以在命令他行动之时,让常人看不出他的异样。 这结果是早就料到的,如今只是确定不曾出现变故,接下来能够继续按着计划走。 接下来,便是将傀儡赵佶放回皇宫,发挥他该有的作用的时候了。 杨无邪说了半天,却见自家公子除了中间应了他几回之外,其余时候,都是望着右侧墙面怔怔出神。 那道相邻的墙隅之后,是苏镜音的房间。 杨无邪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情爱这种事情,真是万般不由人。 就连一向冷静淡然的公子,竟也有为情爱所困的一天。 而谁又能想到,他喜欢的,挂念的,在意的,竟会是他一手带大的妹妹。 兄妹逆伦,也不知外界会如何谈论,哪怕不管外界,风雨楼内,估计也不会太过平静就是了。 看如今这样子,大概是当日回程路上,果真发生了什么事,才让那一向依赖亲近公子的大小姐,这般想不开,将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肯见。 想到这儿,杨无邪又忍不住想要叹气了。 他以为他是在心里悄悄叹气,却因为想得太过入神,而直接叹出声来。 苏梦枕回过神来,掀眸看了他一眼。 然而还不待他说话,便忽然咳嗽了起来。 这次咳嗽,却不似往年春夏之时那般,只要缓缓便能好,而是接连不断,如同裹了细砂的猛烈风暴,嘶声连连,一发而不可收拾。 不消片刻,洁白的帕子上,便又染了星星点点的红。 杨无邪大惊失色,连忙高声唤人,让人赶紧去将树大夫叫来。 第82章 美人刀 苏镜音躲在房间里,自闭了整整两日。 这两日里,她整天心慌意又乱,什么事都不想做,蒙着被子翻来覆去,一闭上眼,要么想起寻梦园回来的那一晚,要么想起兄长醉酒的那一夜。 又或者,耳边断断续续萦绕着的,是马车上的那一声一声,缠绵悱恻的倾诉话语。 她不由得想起,兄长醉酒的那一夜,她明明并未醉酒,更不似先前那般中了药,当时若是换作别人,即便是醉了酒,她会让别人那样对她吗? 不会的。 答案是肯定的。 如若换作旁人,大概还没碰到她,夜叉白雪就先冒出来了,她可好,跑路前竟还回头给他盖被子! 结果现在才知道,原来兄长那都是装的。 想到这个,苏镜音整个人都不好了。 原来到头来,不是她先对兄长起了歪念,而是她傻傻的,被他一步步带进了沟里。 第173章 可是虽说如此,若非她心底本就有意,又怎么会…… 但是……说到底,他们之间隔着那样敏感的关系,不论如何,终归都是不可能的。 苏镜音的思绪乱糟糟的,几番纠结,几番反复,却又望而却步。 每每脑子一乱,她就被子一蒙,整个身子蜷缩着,迷迷糊糊地,让自己睡过去。 就这么乱糟糟地自闭了两日,这一日醒来,隔着半透的窗棂,能看到外头天色有些暗沉,想来恰是残阳方落,月色初升。 然而,门外却不似以往的安静,反而喧嚣尘上,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明显透着几分焦急。 苏镜音皱了下眉,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穿好衣衫鞋袜,正取出一枝簪子准备挽发,却不期然,听见外头传来杨无邪和树大夫谈话的声音。 挽发的手一顿,她侧耳倾听了片刻。 三两句话间,说的大概就是兄长咳疾复发,病得更重,当下正在昏睡中,如今已是不甚清醒,便是树大夫,也觉棘手至极。 她心下一紧,手中玉簪啪嗒一下,倏地掉落在地,碎成两截。 可是苏镜音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更不顾一头青丝尚未绾起,长长垂落腰后,她慌忙打开门,一眼便瞧见了眉头紧锁的树大夫。 她连忙抓住老爷子的袖口,问他,“兄长怎么样了?” 树大夫看着她,摇了摇头,沉沉叹了口气。 她眼睫微微颤了颤,又看向杨无邪。 “如今已快入夏,前些日子都还好好的,兄长怎会突然发病?” 杨无邪别过脸,避开了她的目光,只低声回答道,“这些日子以来,京城内暗流涌动,时势紧张,公子夜里时常挑灯忙碌,不曾安眠,又因当日与元十三限一战,内伤一直不曾养好,近来咳疾本就严重了几分。” 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这两日我虽不在,却听茶花说起,公子似乎心事重重,夜里总是独自一人,守着一盏残灯,孤坐到天亮。” 听到这话,苏镜音不免想起前日之事,也大抵是明白了,他究竟因何事而挂念难眠。 她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酸涩,忽然觉得有些自责。 纵使这两日里她乱了心绪,也不该躲着他的,可她也是真的没想到,会因此而使他病得愈重。 心有挂碍,内有隐伤,几日下来,身子自然就垮了。 树大夫摇了摇头,挎着药箱,带着茶花下了塔,准备去煎药。 玉峰塔上,很快又恢复了寂静。 苏镜音沉默片刻,转身关上身后门扉,然后走到隔壁间的房门外。 她抿了抿唇,迟疑一瞬,到底还是推开了门。 这扇隔绝里外的门扉一开,立时便有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争先恐后地钻入鼻端。 她心里发着慌,急忙踏入房中,径直便往内室里去。 自然也没注意屋外的杨无邪,看着她匆匆奔去的背影,嘴角幅度往上扬了扬,然后退了一步,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掀开帘幔,进到内室,苏镜音一抬眼,当即便看见了床上那个阖着眼眸,病容惨白的人。 他好像瘦了一些,脸色也差了许多,大抵是心怀挂碍,就连此刻昏睡之际,眉心也微微蹙着,呼吸更是浅的几不可闻。 前日见他,分明还是那样强势,那样步步紧逼,让人无从后退,无从抵挡。 可是分明不过短短两日,他便已深陷床衾,病气缠身,像是枝头将落未落的荼靡,又像是清晨将化未化的寒霜。 可是荼靡终将凋落,寒霜也终会化去。 苏镜音心头一酸,慢慢走近前去,尔后蹲下身,趴在床头看他。 看着看着,不自觉伸出了手,想要触碰他。 然而却在将要碰触到他的脸时,却被一只手倏然截住,再之后,手腕便落入了那只手的掌心里,牢牢扣紧,挣脱不得。 “音音……” 原本正阖目昏睡着的人,像是忽然醒了过来,明明意识似乎还未完全清醒,一开口唤的便是她的名字。 苏镜音更是酸涩得不行,咬了咬唇,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兄长……” 这一声轻唤,让苏梦枕彻底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侧眸看去,却见她倾身伏在床边,眼眸含泪,秀眉紧蹙,面色透出十分的忧心,让他不由得想起,当年父亲过世不久,他受寒病倒那时,她也是这般,像是怕极了他扔下她,就此离去。 清亮的月色透过窗棂,落在床前。 她垂下眸子,不期然对上了他安静专注的目光,视线交缠间,像是连结了细细密密的丝线,缠啊缠,绕啊绕,剪不断,理还乱。 随着方才的动作,他身上衾被有些滑落,苏镜音一手被他扣着,握得很紧,她抽了抽手,没抽出来,也只能随着他,不再挣扎,只是难免怕他受寒,便伸出另一只手来,为他拉了拉被子盖好。 由始至终,苏梦枕都只是静静看着她,分明是病容消瘦的人,眼眸里却带着细碎的光采,像充满希冀的星火,一闪一闪的,微微发着亮。 他握着她细瘦的腕子,拉着那只手,放到唇边,轻轻地贴了贴,目光缱绻又缠绵。 虽然神色闪过一瞬的迟疑,但苏镜音还是任由他亲吻她的手背,不再像前日那般抗拒。 苏梦枕不由莞尔,低低笑道,“原是要我病了,音音才不会再避着我。” 第174章 苏镜音抿了抿唇,别过脸去,“……我哪有避着你。” 苏梦枕但笑不语,只目光柔和地看着她。 苏镜音被他看得心慌意乱,眸光闪烁,不由嗫嚅着辩解起来,“我那只是……只是……” 然而只是了半天,还是没能编出个恰当的理由来。 “我知道,音音只是……” 苏梦枕神色微松,唇角浮起一抹极轻极浅的笑意,浅淡得几乎难以察觉。 他微微侧身,垂眸覆了上去,“……因为这个。” 苏镜音呼吸一滞,心下更是慌乱。 正犹豫着是否要避开,然而他只是轻轻一碰,如蜻蜓点水一般,很快便又退了回去。 连留给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她慌得不行,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便要再度转身逃离。 逃避虽可耻,但实在有用。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几许嘶哑的咳嗽声。 一声一声,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怎么都停不下来。 于是苏镜音抬起的那一步,便怎么都踏不出去了。 仅仅迟疑了两息,她咬了咬唇,转过身来,看见他侧着身子,接连不断地咳着,连忙回到床边,抬手为他轻轻拍起了背。 他闷闷地咳喘起来,不多时,手中白帕很快便沁出了一抹殷红。 半晌之后,咳嗽声才渐渐止歇。 尽管刚经历一番撕心裂肺的咳喘,但苏梦枕的神色,依旧淡然而从容,只抬手慢慢拭去唇边血色。 一抬眼,却见她眼睫微颤,含着眼泪,要落不落地,就这么看着他。 他轻轻笑了笑。 却在下一刹,蓦地握住了她的手,然后稍微用力一拉。 苏镜音猝不及防间,不由得向着他,往前趔趄一下,扑倒在他胸前。 终究是习武之人,哪怕是病得这般重,气力却还是足以制住她。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身,一手扣在她颈后,抱得很紧,令她挣脱不得,只能乖顺地趴在他怀里。 从头到尾,他的心思已不再掩藏,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她面前。 他想要她,不容置疑。 苏镜音心里乱得要命,想挣扎却又怕伤了他,只得攥住他胸前衣襟,犹豫片刻,明知得不到其它答案,还是抬头看着他,低声劝说道。 “哥哥……我们一直做兄妹不好么……” 苏梦枕笑了一声,那只放在她颈后的手略一用力,顺势将她的脑袋,轻轻按到了他的心口处。 他说,“音音,你听。” 苏镜音:“……嗯?”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说道,“听见了么?” 耳畔下的心跳,一声一声,犹如擂鼓。 苏镜音抿了抿唇,轻轻点了下头。 然后,便听他的声音在耳边闷闷响起,大抵是方才咳嗽得厉害,说话之时,显得有些沙哑,有些干涩。 “音音,已经晚了。” 他缓缓说道,“再与你做兄妹多半日,我会疯的。” 第83章 美人刀 地上月影斑驳,就像人心,让人怎么都看不分明。 可是他说得那样情真,那样意切,苏镜音忍不住抬头看他,却见他面上的神色又是那样认真,认真到,隐隐透出几分偏执来。 他将她困在怀中,挣脱不能,看似平静,实则执拗的,想要求得一个答案。 可是他想要的答案,苏镜音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给得起。 她伏在他的胸前,自耳畔边听到的,那一声一声,飞快跳动的心跳声,不止是他的,更还有她的。 苏镜音当下已经不再挣扎,乖乖地趴在他怀里,大抵是也感觉到了她的乖顺,他困住她的拥抱,已经不再如此前那么用力,只是仍然一下一下地,轻轻抚着她的背,像是无声的安抚,又似是在给予她,勇于面对心底那份感情的力量。 他垂眸看她的眼神,以及每一个安抚她的动作,皆是淡然而平静,像是一汪寂静幽深的湖水,仿佛能够将她所有的不安情绪,全部包容。 眼眶里不期然淌出热意,苏镜音咬了咬唇,吸了吸鼻子,想将自己那不争气的眼泪收回去。 他是懂的。 他懂她的惶惶不安,踌躇不定,也懂她的怯懦胆小,明明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可还是望而却步。 苏镜音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不争气地掉着眼泪,眼眶红红的,眸子里潋滟着层层水光。 然而身下之人的拥抱,以及那一下一下的轻抚,终究还是慢慢地,抚平了她那些难以言说的惶恐与害怕。 或许是他所做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举动,都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尽管她的心里,仍有些犹豫,对未来之事,也充满了未知的迷茫,却其实早已产生了些许动摇。 她安静地伏在他怀里,他也留给她思忖的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平复下酸涩的泪意,苏镜音微微抬起头来,仰着脸看他,似是犹豫了一下,她抿了抿唇,但还是开了口,问他道,“……兄长那么好,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他真的很好,这么多年来,自少年时期,便独立承担起了金风细雨楼的责任,统筹一方势力,扶弱锄强,即便后来知晓她并非苏家亲生,也仍然一手养大了她,对她极尽爱护,从来不曾缺过她什么,不论是外物,还是其它。 第175章 她所拥有的一切,全是他给的,她所学会的所有,也都是源自于他手把手的教导。 多年以来,如兄如父。 所以哪怕是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后,苏镜音也从未想过,他会真的喜欢她。 “这个问题,根本不算是问题。” 苏梦枕轻笑了一声,垂眸看她,那双一贯清冷的凤眸里,温和柔软,映漾着一个小小的姑娘。 他说,“于我而言,音音很好,比这世间上的所有人,都要好。” 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对她生出情意,起了那样的心思,可是等他意识到的时候,那些情思早已生根发芽,长成了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 即便他竭力按捺,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里,剪断一条又一条不该生出的情根,却终究还是于事无补,情难自控,只要在看见她的那一刻,一条生出两条,两条生出四条,生生不息,难以拔除,难以消解。 自此之后,他满心满眼里,已经只剩下她,也全都只有她。 他的手轻轻拂过她鬓边,低低说道,“我喜欢的,只有音音,也只能是音音。” 仲春时节的夜晚,有风拂过窗外树梢,树影婆娑,不多时,荡起簌簌轻响。 苏镜音望进他眼底,里边情意翻涌,缠绵不休,满得仿佛随时将要溢出来。 她被他看得心里发酸,只能别开了脸,避开他那满是缱绻情意的目光。 “可是,我们到底是兄妹,不该这样做,这样是错的……” 苏梦枕轻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捏着她的下颌,捧着她的脸,神色十分认真地说道,“这世上的规矩,都是人定的,没有什么是绝对的错误,只要不伤天害理,不害人害己,便没有什么是不该做的。” “音音,我们不论其它,只要你问问你的心,问问它,愿不愿意与我在一起。” 苏镜音怔怔地看着他。 只是纠结了很久,她咬了咬唇,又问他,“若是……它说它不愿意呢?” 轻抚发梢的手一顿,苏梦枕微微敛眸,低头看着她,看见她眼底的仓惶与茫然,便知晓,她这话,问得实在认真。 苏梦枕唇角微微浮起的笑意,在这一刻,倏然之间,变得破碎不堪。 “音音,你不能对我那么残忍。” 他眼底有红意在迅速蔓延,低声说话时,一字一句,嗓音也带了些许干涩的哽意。 “我懂你的不安,也明白突然让你给我答案,这令你十分为难,可是音音,我早就想清楚了,我无法看着你走向别人,也无法违心地,像个平常人家的兄长一般,笑着送你嫁与他人……” “光是想想,我的心就如刀割斧凿一般,怎么都无法接受。” 苏镜音失措地看着他,听着他说,一句一句,字字入心。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泪已经落了下来。 苏梦枕轻轻捧起她的脸,在她额心贴了贴,大概是想到他口中说的那副场景,幽深如墨的眼瞳里,尽是苦涩。 “音音,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我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哪怕你再三否认,你也是瞒不过我的,你分明,心里也是有我的。” 他说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聚起一团晦暗难明的光,“不论你怎么抉择,不管外界如何评断,我都只想要你。” 他抬手,动作轻柔地拭去她眼下的泪水,然后再度扣紧她的腰,紧紧抱住她,像是怕她继续退缩,将人牢牢束缚在怀里。 随后微微垂眸,再次低头欺去,轻轻吻住她,慢慢地,试探地,一点一点地深入唇舌。 最后的最后,低沉沙哑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唇畔深处—— “音音从来最心疼我,你不会让我孤身一人的,对么?” 与前日马车上的唇瓣厮磨不同,这个吻,带着深深的悸动,情意缱绻又缠绵。 月光透过窗棂,倾泄在床前,揉碎一地情愁,最后落在他的眼眸里。 温润而柔软的触感,慢慢在唇齿间漾开,苏镜音怔怔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唇,任由他逐渐加深这个吻。 似乎是察觉出了她对他的放任,他顿了顿,眼里那道清冷的月华,陡然亮起,下一瞬,犹如摧枯拉巧一般,势不可挡地深入唇舌,攻城掠地。 她无法抗拒,也不想再抗拒。 唇舌交缠间,带着微微干涩的血腥气,但更多的,却是自心间深处,泛起的细细绵绵的甜意。 苏镜音问了自己千百遍。 可是答案最终都只有一个。 遇见这样好的一个人,她怎么可能不动心。 原来她早就动了心。 在他的攻势下,她软了身躯,像是渐渐消融的春水,漾起层层难捱的波澜。 万籁俱寂的夜晚,是从未有过的温暖,揉在腰间的那只手,几乎滚烫得要命。 她还没学会换气,不多时便已气喘吁吁,再也承受不得,忍不住想要退开。 可是他实在太过了解她。 他只是轻轻捏了捏她的后颈,她便又瘫软了下来,不得不仰起脸,承受他掩藏多时,终于得以倾泻的情意。 那些情意太过浓重,按捺多时,一朝得以宣泄,便犹如大雨滂沱之后,开了闸口泄洪的水流一般,汹涌而出,只是片刻,便已浇透了这缠绵悱恻的夜色。 烛火颤动,月色朦胧。 屋内的喘息声交缠起伏。 第176章 她不懂换气,身子软了下去,他的手便扣着她的腰,又将她捞回身前,修长如玉的手指落在她莹白的颈间,落在她纤细的腰上,一下一下地,抚着绕着,指尖缠绵于布料柔软的裙面上,晕开了一圈一圈细碎的褶皱。 宛若春风拂过湖面,缓缓吹皱的涟漪。 空气仿佛烧了起来,温度渐渐攀升而上。 直到她再也承受不住,开始哼哼唧唧地用力推他,将他的衣襟抓得皱巴巴,甚至因为过于难耐,而抓得太过用力,指尖在他颈侧和胸膛上,留下了几缕令人耳热的红痕……苏梦枕才慢慢地,从放肆的沉溺中,清醒过来。 他停下亲吻,垂眸看她,眼里带着一丝餍足的笑意,指腹轻点,慢慢拭去她唇边的水渍。 他呼吸微重,眼里再没有半分落寞,尽管神色看似平静,眼尾的一抹嫣红,却也暴露了他有多沉溺其中。 苏梦枕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但却并不是像苏镜音之前那般,将现实当作虚幻的梦境。 自他察觉出自己的心意以来,不止一次的梦见过,他的小姑娘,会像此刻一般,与他心意相通,主动向他走近,乖巧地投入他怀里。 直至今日,那梦中的一切一切,终于照进了属于他的现实,再也不只是他的一夜幻梦。 他的小姑娘,也再不会是他无法言说,求而不得,只能默默守护的天边月。 “比起美梦,更胜美梦。” 他低声喃喃着,嗓音有些暗哑,声音很轻很轻。 苏镜音没能听清,他说了什么。 她张了张口,刚想要问他,却见他忽然低头,带着温热滚烫的气息,埋进了她的颈间,两只手臂牢牢地禁锢着她,像是怕他一松开,这场美梦就会瞬间消散了一般。 颈侧的温热呼吸,一下一下地扑打在肌肤上,带来酥酥麻麻的痒意,让她不由得颤栗起来。 最后苏镜音实在忍不住,她觉得痒得受不了了,只得推了推他,轻声哼哼道,“兄长,痒……” 苏梦枕闷闷笑了一声,又故意蹭了蹭,惹得苏镜音痒急了,更加用力地推他,终于在她快要生气时,才缓缓从她颈侧退开。 时间拿捏得刚刚好。 让她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苏镜音咬了咬唇,似嗔似气地瞪了他一眼。 若是换作从前,她不高兴了,大概也是只敢偷偷瞪他的,如今兴许是有了倚仗,知晓他一直都很放纵她,她气性也便大了起来。 只是这一眼,波光流转,连带着唇瓣被吮得红红的,倒像极了娇嗔,哪有什么怒意可言。 苏梦枕轻轻笑着,垂眸看着她,眼里渐渐泛起波澜,只觉心头软成了一滩水。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太过深情。 苏镜音怔怔看着,恍惚间,忽觉天高地远,这世间万物,都变得分外渺小,即便是她一直担心的外界评断,也忽然变得无足轻重。 唯独眼前的这个人,透过他幽深明亮的眼眸里,她能真真切切地看出,那些他不曾言说,藏于心底深处的情意。 太多情愫,呼之欲出。 苏镜音心头一动,忍不住微微抬头,亲了亲他的下颌。 苏梦枕瞳孔微缩,拥着她的手臂,也紧了紧。 她眨了眨眼,忽然缓缓地笑开了。 她认真地看着他,轻声开口。 “兄长,我不会让你孤身一人的。” 湮没于唇齿之间的那句话,终于等来的迟了些许的回答。 ………… 屋内旖旎缠绵,屋外气氛焦灼。 金风细雨楼天字第一号老实人茶花,正端着一碗黑黢黢的药汤,和挡在门前的杨无邪大眼瞪小眼。 想到公子他正病着,等着喝药呢,茶花就不免有些焦躁,皱眉说道,“你拦我做甚?!” 杨无邪纹丝不动,只说道,“大小姐还在里边。” “大小姐在里边怎么了?原先公子病了,大小姐不也总是会来陪他么?” 茶花盯着他,觉得杨无邪有点古怪,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古怪,只能再次瞪他,“快让开,我给公子送药呢!” 杨无邪揉了揉额角,正要再劝劝这个死心眼子,却听屋内忽然传来自家公子的声音:“进来吧。” 他叹了口气,侧开身子,让出了门前的位置。 某死心眼子送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然后一手推开门,端着药碗就进去了。 茶花走进内室,一眼便瞧见了傍晚时分还在昏睡的公子,这会儿已经盖着被子靠在床头,能够坐起身来了。 原先苏梦枕每回重病,从来不曾好得这么快过,但茶花和苏镜音差不多,都不是什么观察力细致入微的人,根本没察觉出其中有什么问题,反而更多的,是为自家公子病情的好转而高兴。 只是他端着药碗,这药实在苦得厉害,屋内门窗紧闭,一拿进来,苦味瞬间充斥着整个房间,就连苏镜音,也被那味道苦的直皱眉头。 苏梦枕接过药碗,不由顿了一下,抬眸望去,就看见她来不及收回的同情目光。 他唇角微微扬了扬,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药碗。 不过这药……看起来,的确是比以往的汤药,还要来得更加浓稠,更加黢黑。 苏梦枕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这回的病,其实早有预兆,虽说因为内伤的缘故,而比往年春夏之际更为严重一些,却也并不是太过严重,至少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第177章 只是音音前两日,一直刻意避着他,不愿见他,所以他稍微拖了半日,树大夫与杨无邪在她门外说的那番对话,不过是经由他的示意,故意说给她听的而已。 杨无邪不用他多说,约莫也猜到了此举是何缘由,但树大夫不同,老爷子向来最疼小姑娘,也压根不知道他那些心思,老爷子一问,他便只能说,是他不小心惹了她生气,所以她才关着房门,不肯见任何人。 树大夫自然不愿意骗她,但一想到小姑娘闷在房里已经整整两日,那也确实不太好,于是便也配合着,将人哄骗了出来。 只是,这老爷子大概还是有些生气的,气他明知身子有异,还刻意拖延了半日,也气他莫名惹了小姑娘不高兴。 这大概……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苏梦枕看着手中泛着苦涩气味的药碗,不由心下轻叹。 好在他最终还是求仁得仁,如愿以偿。 他笑了笑,倏地仰头,饮下汤药。 苏梦枕自然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他想与她在一起,更想与她长长久久,哪怕多一年,多一月,多一日,也是好的。 茶花虽然看着五大三粗,但手脚一向麻利,看见自家公子一喝完药,很快便将药碗收回,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只是在走到门前,回身关门的时候,远远的,依稀瞧见自家公子,好似伸手牵起了大小姐的手,将人拉到了身旁。 掩上门扉,茶花抱着空了的药碗,看见杨无邪还站在不远处的白玉阑干前,忍不住凑了过去,也不管杨无邪乐不乐意听他说话,就这么兀自感慨道,“公子和大小姐兄妹感情真好啊……” 杨无邪转过头,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然后,默默地向外挪了几步。 听说脑子傻是会传染的,他肩负着整座白楼的情报网络,还是离远点儿比较好。 房门一关,屋里又剩二人独处,苏梦枕将人牵到床前坐下,被子一盖,靠在床头拥着她。 丝丝情愫长久累积,曾以为这份感情,到头来只余下他一人独自辗转,却不曾想,终有这一日,他竟也能以爱之名,真正将她拥入了怀里。 自此往后,他与她,仍是兄妹,却不仅仅只是兄妹。 或许她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意,或许她只是习惯性地将依赖当作情爱,也或许她都懂,但是他所求不多,只要在他仅有的时光里,一直有她陪在身旁,如此就好。 如若他有朝一日离去,他也不愿她沉溺过往,失去再次爱人的期望。 他的一生,也许只余寥寥数年,也许哪日有所转机,时日延长,但此时此刻,他只愿珍惜当下,与她好好在一起。 他抱着她,忽而微微低头,珍之重之地,在她额心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苏镜音原本闭着眼,靠在他怀里,感觉到眉间的温软湿润,也睁开了眼,抬眸看向他。 却见他眉眼之间,唇畔边上,都含着温润的笑意,往日清冷孤傲的模样,在这一刻,似是沾染上了凡世烟火,惹得如今红尘缠身。 她笑了笑,也伸直了腰,飞快地在他下颌亲了一记。 那双含着笑意的凤眸,忽然之间,又变得幽邃漆黑,仿若深不见底的暗渊,牢牢盯住了她。 大抵是察觉到了危险,她当即很有眼力见的,立马将自己缩回了他怀里。 苏梦枕莞尔失笑。 他轻轻揉了揉她头发,抬手将她更紧地揽入怀中,下颌抵在她发顶,低声开口时,嗓音虽还有些干涩,却已不再沙哑。 “既然说好了要陪着我,音音就再也不能反悔了。” 他怀里的气息一向是清冽的,只不过适才刚喝了药,不免带了些微苦涩的药味,苏镜音窝在他怀里,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摇头说道,“我在兄长的眼里,难道就是一个会出尔反尔的人么?” 他轻轻笑着,捻起她耳后的一缕发,在手中把玩起来,只说道,“我自然是相信音音的。” 苏镜音哼了一声,似是不太满意他的回答。 苏梦枕放下那缕发丝,垂眸看她,忽而抬手,指腹轻轻蹭了蹭她的唇角。 然后,低头亲了亲她的唇。 却不曾想,下一刻,便被某个无情的小姑娘,十分嫌弃地推开了。 苏梦枕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却见小姑娘漂亮的眉眼都皱了起来,捂着嘴,看着他,一脸的控诉与不满。 “你不许再亲我了!” “唔,你的药好苦……” 第84章 美人刀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里,顿顿要喝树大夫特制苦药的苏梦枕,再也没能光明正大地一亲芳泽。 谁让苏镜音实在怕苦得很。 哪怕苏梦枕喝完药已经过了一早上,她也觉得那股药味儿萦绕不去。 尽管苏梦枕觉得,更多的,大抵是小姑娘后知后觉,感到羞恼了。 为了不让她恼羞成怒,他也只作不知,只是难免就要等一等,等到夜色深深,小姑娘也恬然入梦时,再轻轻地于那抹柔软上,辗转几番。 因着担心他病情反复,原本在第一晚的时候,苏镜音是睡在软榻上守着夜的,然而第二日醒来,睁眼一看,人却已到了床上,眼前的胸膛上呼吸起伏,腰上箍着一只手,令她翻身不得。 再接着第二晚,凌晨忽然醒来,依旧还是如此。 担心他半夜折腾再冻着了,她也索性放弃挣扎了,于是在这第三日夜里,亥时一过,苏镜音直接干脆利落地爬上床,翻到内侧躺好,拍拍身旁,示意他早点休息,不许再如此前那般,彻夜忙于事务。 第178章 苏梦枕从顺如流地躺下,然后侧过身,伸手将人捞过来,揽入怀里。 那动作熟练得,让苏镜音不得不怀疑,这人是早就在这等着了。 一阵指风掠过,烛火随即熄灭。 满室昏暗。 借着微弱的月色,苏镜音下意识抬头看去,恰好对上了兄长的目光,一片昏暗之中,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里,似乎微微发着亮。 她忽然觉得心里有点涨涨的,不由得低下头,脑袋埋进了他怀里,“兄长……” 小姑娘的声音闷闷的,好似带着淡淡愁绪,苏梦枕低低嗯了一声,轻声问道,“怎么了?” 苏镜音抿了抿唇,迟疑了许久,才重新抬起头看他。 “……你我之间的关系,能不能就我们二人知道就好,不要让旁人知晓?” 她手上攥着他的衣襟,大概是有些紧张,怕听到否定的答案,所以攥得很紧。 苏梦枕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否定。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不论心里如何想,他面上看起来很是平静,直到苏镜音有些受不住这种古怪的沉默气氛,手上也攥着越来越紧时,他才以一种平和缓慢的姿态,问怀中的小姑娘,“为什么要隐瞒,是因你我之间的兄妹关系么?” 苏镜音顿了顿,半晌,轻轻点了一下头。 其实就算她不说,苏梦枕也能看得出来。 毕竟他是那样了解她。 在这几日里,只要有旁人在,她总是离他远远的,就连树大夫都不由觉得奇怪,甚至还偷偷在私底下拉着他,问他,是不是又惹小姑娘生气了。 他能怎么办?小姑娘避嫌的态度都那样明显了,他当然是只能点头,背下这个锅。 然后就喜得老爷子两个硕大的白眼。 “为什么呢,音音。” 苏梦枕沉沉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我并非亲生的兄妹,外界评断如何,于我而言也无甚干系,你还在担心什么呢?” 苏镜音抿了抿唇,没说话。 这件事于他而言无甚干系,可是对她来说,却很有关系。 她知道这些年来,他为金风细雨楼付出了多少心力,如今国力衰微,内忧外患,江湖也并不平静,想要将他拉下江湖之巅的人,比比皆是。 她终归还是不愿,因着这段感情,给旁人有任何指摘他,驳斥他的机会。 她的心思,苏梦枕自然不会不懂,可是他只作不知,面上仍是一派平和,抬手轻轻摸着她的头发,良久,轻声开口,问道,“是我不够好么?” 他语气低沉,短短一句话中,带着令人不容忽视的失落。 满室昏暗,唯有一抹月华,自窗棂处倾泄而下,点点洒落床前。 他侧着身,背对着清亮的月华,冷隽的面容藏在阴影之下,苏镜音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依稀看到,他唇角的幅度,似乎渐渐被抹平。 甚至还带着一丝轻微的颤动。 苏镜音心里一跳,连忙在他怀里蹭了蹭脸,安抚他道,“不是的,兄长很好。” 像是怕他不信,她又急忙重复了一遍,“真的很好。” 相比起她这样急切地再三强调,苏梦枕却没再多说其它,反倒像是直接略过了这个问题,静静地抱着她不说话。 他就这么拥着她,一下一下地,轻轻摸着她长长的头发,就在苏镜音以为这事大概就这么过去了,然后被摸得昏昏欲睡时,却听眼前之人,缓缓地,低低地,轻声说起话来。 说起他在许久之前,察觉到自己心意时的惶然与愁惘,彼时夜夜辗转,有多难寐。 说起他也曾再三迟疑,也曾尝试过放手,却犹如撕下心头血肉一般,万分煎熬,苦痛难当。 又说起他最后终究还是做不到,更不愿将她推与旁人,那样对他来说,有多残忍,又有多难捱。 他就这么一句一句,娓娓道来,说得苏镜音泪眼盈盈,埋在他胸前呜呜泱泱地落泪。 她大抵是懂的,尽管达不到他那样的深刻,但是这些天来,发现自己对兄长的感情并不清白,不仅限于兄妹之情时,她也曾辗转难眠,再三纠结,乃至否认自己的感情。 苏梦枕低下头,抬手轻轻拭去她的泪痕。 他神色平静,只定定地看着她,幽邃的目光如潮水一般,一寸一寸,慢慢从她脸上淌过,显得极为从容,也很有耐心。 他说,“我总觉得,许是我不够好,才让音音有逃避的想法。” 苏镜音连忙摇头,她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却被他用食指抵住了唇。 尔后,又听他缓缓开口,接着说道,“若是不愿让旁人知晓,也没关系,毕竟我的身子不好,尽管想要多陪你久一些,然而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但至少,不要让我亲眼看着你走向旁人。” 他身上的清冽气息,带着一缕淡淡药味,将她包裹着,缠绕着,像是一张无形的、张开的网,正等待着小猎物的自投罗网。 她总是心疼他的。 越是心疼,她就越不会离开。 他早已离不开她了,她也要舍不得离开他才好。 果然,自投罗网的小猎物哭唧唧的,眨着泪眼,直摇头道,“不会有旁人的,我只有兄长。” 于是他心满意足地笑了,重新将人搂进怀里。 只要她不会再退缩就好。 至于其它的,不论是外界评断,还是亲友看法,他愿意给她时间,慢慢去接受。 第179章 小姑娘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兄长的柔声安抚下,很快就呜呜咽咽地睡着了。 苏梦枕摸着她的头发,低低叹息了一声。 “音音总是这样容易心软,若是往后没有我在,还不知要被多少人骗走……” 余音萦萦袅袅,带着一缕浅浅的惆怅。 渐渐的沉入如水夜色中。 …… 苏镜音起得晚,第二日醒来时,身旁已经没有人了,这两日常这样,她也习惯了,随便吃了几口早膳,便拐进了书房里。 如今时至春末,天气已经暖了不少,书房里没烧炭火,但因苏梦枕身子畏寒,仍点起了一盏辟寒香,满室暖气翕然,苏镜音走进来,都觉有些热了。 走近前去,便见桌上摆满了纸张,密密麻麻的,苏镜音略扫了两眼,发现不是楼中事务,就是当日情报。 她皱了皱眉,一脸不赞同地看他。 这两日来,他的身体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却总是放不下这些事务,每每她一觉醒来,都能抓到他又在操劳。 苏梦枕轻笑了一声,把桌上的东西收到一旁,另外铺开一张宣纸,然后拉着她的手,将人拢在身前。 她有些疑惑地转头看他。 却见他伸手取出一支笔,放在她手里握住,骨节修长的手掌跟着握过来,掌心覆在她手背,将她小小的手完全包裹住。 然后就这么自身后拥着她,握着她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的,慢慢写完了一个「苏」字。 在她刚开始练字时,笔力不稳,写出来的字弯弯曲曲的,他便时常像这样教她,那时他仍是少年,她年纪也还尚小,个子也不高,娇娇小小的一小团,乖乖地跟着他的字,慢慢地描,慢慢地写。 从前不觉如何,现今彼此两心相知,苏梦枕却很喜欢这样的亲昵。 她早已长高了不少,只是身形纤瘦,仍旧娇娇小小的,恰恰与他十分契合,他只要稍稍倾下身,便能将她抱个满怀。 耳边萦绕着的,是彼此轻浅的呼吸,温温热热地扑着,稍微一动,发丝相缠相绕,更显亲密无间,不容分割。 苏梦枕下颌抵着她的肩,垂眸看向桌上的那副字。 时人常言,以我之姓,冠你之名,早在十多年前,自她唤他兄长的那一刻起,她于他而言,已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屋中静静流淌着温暖气息,和煦宁静,令人分外安然。 轩窗半掩,忽闻远处风声簌簌。 苏梦枕眸光微微一动,倏而抬手,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转过头来。 然后,轻轻地贴了贴她的唇。 苏镜音眨了眨眼,没感觉到苦味,便也没推开他,温顺地窝着他怀里,感受着唇上的辗转厮磨。 她被磨得晕晕乎乎的,早已不自觉侧过身,手也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襟,将他扯得衣衫凌乱。 然而就在这气氛旖旎之时,忽地,半掩的轩窗自外头被用力一推,重重响起啪的一声。 苏镜音心头一惊,慌忙推开身旁之人。 猛地转过头去,却什么人都没看见。 她太慌张,因而根本没注意到,身旁之人在她转头之后,唇角微微勾起的幅度。 玉罗刹从墙头摔了个底朝天。 他捂着脑袋坐了起来,心说老是踢自家那臭小子下墙头,这次自己竟也摔了一回。 他仍有些恍惚,还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就连平日里萦绕周身的烟雾,也忘了以内力运转维持,这会儿雾气都散了,露出容色昳丽的眉眼,以及整个一瞳孔地震的表情。 直到重新纵身跃回阑干上,他还没能彻底缓过劲儿来。 看向屋内,几人目光相撞之时,空气似有一瞬的凝滞。 苏镜音默默躲到了兄长背后。 第85章 美人刀 苏镜音从没想过,掉马来得这么快。 果然有些事,越是想遮瞒,就越是容易暴露,这才几天啊,就被抓到了。 而且还是当场抓包。 她心里发虚,低着头,根本不敢看玉罗刹,脑袋都快埋到地底下去了,可是等了许久,房里依旧还是静悄悄的,近乎于落针可闻。 静极思动,于是她悄咪咪抬了抬眼。 然后。 冷不防对上了一道幽幽的目光。 玉罗刹难得露出真面目,这饱含怨念的一眼,却吓得苏镜音一抖,整个人都缩到了自家兄长身后。 打破这诡异寂静的,是苏梦枕的一声低笑。 苏镜音揪着他的衣角,偷偷在背后轻轻拉了拉,那意思,大概就是暗示他别笑了,收敛一点。 苏梦枕收敛了吗? 大致可以算是收敛了。 他的确没再扬唇笑了,然而眼里的笑意却是怎么都遮不住,更让玉罗刹觉得可气的是,他还十分光明正大地,反手拉下了小姑娘攥着衣角的手,而后手指张开钻入指缝,紧紧扣住。 这样十指相扣的亲密无间,让玉罗刹心头哽住,喉头哽住,一口老血差点当场喷出来。 以往包裹周身的灰白色雾气,这会儿已然不再显现,那张艳丽得看不出任何岁月痕迹,完全称得上风韵犹存,宛若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般的脸上,此时纠结得都快抽抽了。 “你你你……你们……” 玉罗刹那叫一个气啊。 十几年前的时候,他就是晚了一步,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乖乖巧巧小小一团的小姑娘,软软糯糯地叫那苏遮幕父亲。 第180章 而今好不容易揪着个好大儿,想着虽然那臭小子成日只知练剑,不解风情了一点,冰雕脸了一点,但是好歹长得还不错,而且还……嗯,还什么优点来着?哦对了,还有胳膊有腿的,努努力把小姑娘拐回家去,好让她也能叫他几声父亲,气死哦不对,是气活那地底下的老家伙。 结果呢?? 玉罗刹目光幽幽地盯着两人十指紧握的手,片刻又抬头,幽幽盯起了苏梦枕的脸。 你老子撬我墙角,你丫的也撬我儿砸墙角?? 他那目光实在太有存在感,苏梦枕的手又牵得很紧,苏镜音挣了几下,没挣开被扣住的手,索性也就抬头望天,破罐破摔了。 算了,反正都被抓包了,这会儿再避嫌那也只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无济于事了。 她挪了挪脚步,整个人都藏到了兄长背后,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一点儿衣角都不露。 “咳咳,玉叔。”苏梦枕低低咳了几声,说道,“你别吓着她了。” 玉罗刹:“……”我那是吓她吗?我那是在吓唬你!! 玉罗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平复下暴躁的心情,然后才硬邦邦地开了口,“……我有事找你。” 这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就是想支开小姑娘,与苏梦枕单独谈一谈。 他说着,又尽量放轻了声音,放柔了语气,对躲在后头的小姑娘说道,“音音先出去玩会儿,我和你兄长有事要谈。” 苏镜音顿了下,犹犹豫豫地看向自家兄长。 苏梦枕将人牵到身旁,然后放开手,摸了摸她的头,轻轻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是我之前托玉叔办的事,都是一些朝堂争斗之事,你大约是懒怠听的,若是想要听,也可以留下来。” 玉罗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好小子,以退为进,好话都让他说完了。 苏镜音有些犹疑,但见兄长神色平静,仍是一如往常的从容不迫,便放下心来,又看向了玉罗刹。 “玉叔,兄长还病着,你们记得别谈太久了……” 小姑娘语气软软的,这短短一句话里,几乎全是对她家兄长的关切与维护。 玉罗刹的心啊,顿时更堵得慌了。 他忽然觉得牙根痒,手也痒,想打人。 特别是姓苏的、使刀的、成日病得只剩一口气的人。 但是他还不能打。 他要是敢动手,约莫小姑娘就要跟他急了。 玉罗刹只能扯出笑来,点了点头,那张容色艳丽的脸上,像是僵住了一样,满脸写着高兴。 淡淡紫色的百迭裙随着步伐行走,摇摇曳曳,不多时便跨过门槛,缓缓消失在了门扉之外。 玉罗刹一向我行我素,从来很少有心生惘然的时候,可是这会儿看着那姑娘,慢吞吞挪着步子,三步一回头地离去,像是怕他会欺负她兄长似的,竟也难得生出些怅然若失之感来。 此情此景,心境疏阔如玉罗刹,也不禁叹起了气来,“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苏梦枕在桌边坐下,抬手提壶斟茶,唇角浅浅勾着,笑着递了一盏过去,“玉叔,此话差矣。” “怎么?” 玉罗刹跟着坐过去,随手接了过来,刚低头吹了吹烟气,正要饮下,就听苏梦枕又接着说道,“音音不论怎么留,都是留在我家。” “……”玉罗刹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真的,论气人你是会的。 玉罗刹瞪着眼睛看他,喉头更觉梗得慌,手上的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看着那张病容略白的脸,觉得泼上去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但他敢保证,最后遭殃的大概还是他,索性啪地一下,放回了桌面上。 “你是认真的?”玉罗刹难得摆起了一副认真面孔。 称霸西方多年,统率魔教的罗刹教主,即便平日不显,一旦利用周身浑厚功力,释放出那种极具威慑力的强势气息,压迫感也不是盖的。 即便是如今江湖成名的许多一流高手,在这种近乎于碾压的威慑下,大多都很难维持平常的镇定。 但苏梦枕不止是个简单的高手,他身上还有年少之时便独立统筹金风细雨楼,以及在皇城脚下与一群虎狼争权多年,所打磨沉淀出来的领袖气势。 他回答得十分镇定,也十分坦然。 “我对音音,一向认真。” 或许是他说起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暖,眼底寒火微跃,似有冰河消融。 又或许是他的这番态度,坦然自若到让玉罗刹恍惚觉得,好像本该如此,从来如此。 显然他来得晚了些,哪怕想阻拦几番,恐怕此事也早已成了定局,既然如此,玉罗刹也不再多问,更不会做那些徒劳无功的事情。 只是不管怎样,他总归还是真心疼爱小姑娘的,哪怕当下已经探出了苏梦枕的心思,但这世上最不可测的,偏偏就是人心。 玉罗刹半是警告半是威胁地道,“如今你们感情正浓,自然是什么动听的话都说得出来,但是……” “若你哪一日待她不好,我也不会因着你父亲而有所留情,我会带她回罗刹教去,到时隔着雪山天险,要你从此见不着她!” 玉罗刹的话说得笃定,然而他也的确是有那样的本事。 尽管知道这话只是玉罗刹的一个告诫,他也不可能会待她不好,但苏梦枕还是不由得想象着,若是再也见不到她,那会是怎样难捱的一种光景。 第181章 光是想想而已,就觉心头之处,像是陡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瞬间裂痕斑驳,剐掠起寒意彻骨的风刀。 “不会有那一天的。” 苏梦枕垂下眸子,低低说道。 至少在他还活着的时日里,绝不会有那一天的。 玉罗刹冷哼了一声,对此不置可否。 至于二人之间一直以来的兄妹关系,对玉罗刹而言,那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一向我行我素,亦正亦邪,从来不喜按规矩行事,做事总是由着自己心意来,说起来,他倒是和明月是完全相似的一类人,所以自然不会对此有多大反应。 之所以方才那样震惊,一方面是没想到,毕竟从前见苏梦枕,大概是因着自小重病缠身,体质孱弱,所以总是年少老成的模样,玉罗刹也从不曾在他身上,看到什么儿女情长的感情,眼里除了家国情义,就是楼中事务,即便是对苏镜音,那时也都是切切实实的兄妹之情。 说来也是,那会儿小姑娘年纪还小,又不是什么口味独特的变态,哪能对那样一个小丫头动感情呢? 而另一方面,则是后悔不迭,早知明确绑定的兄妹关系,也能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他当年就该直接跟苏遮幕抢人,害得他等小姑娘长大等了那么多年,结果等了个寂寞! 当年他不过只是晚了一步,结果如今什么都晚了。 玉罗刹悔得猛灌了一盏茶。 苏梦枕没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替他添了茶,然而微扬的眉眼之间,难免泄露出几分愉悦之感。 看得玉罗刹越发不爽。 他觉得心好累,也不想在这事上再作纠缠了,反正不管再多说什么,左不过结果就是多被对方再刺上几番,玉罗刹自问没有那种受虐的爱好,因而只得转移了话题,说起正事来。 “诸葛神侯昨日已带着赵佶回到皇宫,大约是他风评太好,倒是没有任何人怀疑,随行的还有他那个大弟子。” 说到这儿,玉罗刹顿了一下,又问道,“那就是你说的,最合适的人选?” 苏梦枕在楼里静心养病的这几日,外面的世界已是翻天覆地。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改换天地这一遭,最开始因着下药之事,是有想过直接把赵佶杀了,然后换个易容的替代品上去。 但这样的话,后续要查漏补缺的地方实在太多,赵佶毕竟是个文弱皇帝,那这易容替代的人,就必须与他一样,没有武功,没有内力,毕竟朝堂之上会武功的官员并不少,哪怕大多都达不到一二流水准,有着大内第一高手之称的米苍穹,也在寻梦园那一夜里,死在了夜叉白雪刀下,但也还有黑光上人、舒无戏以及一爷等人。 而且计划不够严谨,贸贸然杀了赵佶的话,也更难以劝服一向忠君爱国的诸葛神侯,将神侯府拉到他们这一阵营来。 这样一来,李代桃僵这条路自然就走不通了。 也就恰好在这个时候,苏镜音恢复记忆后,说起的那些旧事,给了苏梦枕一些启发。 极乐玄冰与押不卢之毒,他们确实没有,但先前也说了,赵佶毕竟只是个文弱皇帝,没有半点武功,平日里耽于享乐,夜夜笙歌,更加没有什么坚定的意志力可言,那么王怜花的西域摄心术,用来对付这样一个人,简直绰绰有余了。 于是在杨无邪努力了两日,在确认完全洗透了赵佶的脑子,将人变成一个只会听从指令的傀儡之后,就直接将人送到了神侯府。 至于诸葛神侯在看见那样一个赵佶后,究竟会有多大反应,这就不在苏梦枕的关注范围之内了,之所以在无情前来风雨楼密谈之前,没有提前告知这件事,要的就是一个让诸葛神侯无法驳回,不得不为之的保险。 毕竟如今赵佶人都已经傻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想另谋它路也不成了。 而且一直以来诸葛神侯最担心的,不过就是皇帝一死,朝堂无主,必生内乱,即便皇子成年的不在少数,但龙生龙凤生凤,赵佶生的儿子,大概就属于打洞那一类的,哪一个都没有明君之相,扶持哪个上去,都是大差不差,和赵佶在位不会有太大差别。 如今不死皇帝,不换皇帝,更不会有什么内乱一说,这已经是当下最好最合适的路子了。 至于玉罗刹方才所问的什么人选,指的就是控制赵佶的最合适之人。 苏梦枕与无情知己相交多年,自然相互了解对方,就像那日苏梦枕一个看似平静的眼神,无情都能从中看出,他对苏镜音有着不同于兄妹的感情,更何况是长久以来,对彼此人品才能的肯定。 若说在这世上,有谁能够在把持那个位置后,仍旧一直保持为民请命的初心,行正道之事,不危害江山社稷的……大概只有一个无情,能让苏梦枕百分百确信了。 更别提作为神侯府四大名捕中,头脑领袖一般的存在,无情足够聪明冷静,深谋远虑,更能在恰当的时机,做出最合适的决策。 而且无情本来就是官身,更有御赐的「平乱玦」在手,本就深受朝廷重用,即便忽然被官家看中在侧辅佐,对于向来十分有想法,总是心血来潮、说一出是一出的赵佶来说,也并非是什么奇怪之事。 但是让玉罗刹觉得奇怪的是,一开始在见到傀儡赵佶的时候,原本诸葛正我的反应还是很大的,脸色也难看得不行,要不是这几日,玉罗刹一直留在神侯府里,为了不让诸葛正我在听到赵佶失踪的消息后,贸然出府行动,而与诸葛正我打了几场,双方皆知短时间内谁也胜不过谁,所以才致使他不得不冷静下来,听听风雨楼来人如何说。 第182章 然而当杨无邪说明了,由无情担任那个控制赵佶的人选后,诸葛正我的反应很明显缓和了不少。 玉罗刹能够叱咤西方多年,自然也不是仅仅凭借一身武学的,尽管不比这京师里一个个的,全都是玩弄阴谋的一把好手,但几月前仅凭着一块罗刹牌,也着实耍得半个江湖团团转。 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其中的问题,但想来想去,也想不通一向忠君的诸葛正我,就因着一个徒弟,那么容易就妥协了? 玉罗刹想不明白,也就直接问了苏梦枕。 对此,苏梦枕的回答,倒是有些似是而非:“大概……这就是另一桩皇家秘闻了。” 只是短短一句话,里头包含的消息已然不少,玉罗刹顿时就听明白了。 不过,与其说是诸葛神侯因着无情而妥协,还不如说诸葛神侯虽然忠于朝廷,却也并非什么不通情理的愚忠之人,否则当年也不会联合凤郁岗等人发动政变。 只是如今年纪上去了,没有了年轻时的一腔孤勇,生怕朝野动荡,只想着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改革,慢慢推进,教导弟子成为四大名捕,也是秉承着维持公道秩序,惩恶锄奸,能除一恶便少一恶。 然而这样的缩手缩脚,瞻前顾后,最后换来的是什么? 看看那只知饮酒作乐,沉迷求仙问道之法,罔顾百姓疾苦的昏聩官家,再看看这奸佞当道,早已变得乌烟瘴气的朝政,更有那犹如虎狼一般的辽金,在边境线上虎视眈眈,随时会扑上来狠咬一口…… 这些种种,早就已经不是神侯府办几个案子,杀几个恶人,所能挽救得了的了。 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罢了。 所以如今既有这样的机会,能够一举扫清朝堂之上的蛀虫与硕鼠,还不会引起朝堂内乱,动摇国本,诸葛神侯自然也不是什么顽固之人,最开始几日时间下来,他也早就有所动摇,否则也不会让无情无诏出府,暗中前往金风细雨楼见苏梦枕。 毕竟只要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朝政内部早已腐朽不堪,唯今之计,只有不破不立,方是出路。 玉塔之上谈的是家国大事,玉塔之下的苏镜音,自认没有兄长那样正气凛然的情怀,也没什么兴趣听那些事,正一个人蹲在天泉池边,怏怏地捏着一碟点心喂鱼。 苏镜音这会儿是有些懊恼的,明明昨夜才跟兄长说了,要对二人之间的关系保密,可是这才过了几个时辰,就被玉叔给撞破了,她都有些怀疑起了自己的运气,怎么偏偏这么倒霉催的? 时值春夏之际,天泉山上花木葳蕤,连同池边的一株海棠也开了满树,周遭花香萦绕,惠风和畅,慢慢的,苏镜音倒也静下心来,没方才那样郁闷了。 只是明明当下日头高挂,天气也早已转暖,不知怎的,忽然之间,周边竟一下子冷了不少。 这样熟悉的、完全不顾人死活的冷气,让苏镜音忽然想起了一些十分不美妙的回忆。 第86章 美人刀 大概是那种带着丝丝凛冽剑意的寒气,若有似无的飘荡在周边,实在冷得慌,苏镜音忍无可忍,终于站起身来,转头看去。 就见墙隅之上,站着一个人。 准确的说,那个人更像是一把剑,一把锋锐无匹的、冷硬的剑。 “你刚杀过人?”苏镜音皱了皱鼻子,看起来像是对他带进来的血腥气,有些不满。 至于西门吹雪为什么在这里,她没问,用膝盖想想都知道,大概又是被玉叔给强行拉来的。 西门吹雪仍旧绷着一张万年冰雕脸,就连回句话,也都是一如既往的简洁,“是。” 苏镜音不由在心里感慨,分明玉叔是个心眼又多话又密的,可偏偏作为亲生父子,大概是因着习练剑道的缘故,西门吹雪的性格却与玉罗刹完全不同,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南辕北辙。 看看这问一句答一句的,从来不多说半句废话,简洁到让人没脾气。 要不是两人面容轮廓上还有些相似,苏镜音都不免觉得,根本看不出那是一双父子。 她刚这么想着,然而下一刻,西门吹雪就立即打破了她的想法。 见她一直没说话,西门吹雪反倒是开了口,“你不问我杀了什么人?” “啊??”苏镜音眨了眨眼,有些懵逼。 西门吹雪没再出声,就这么无声地看着她。 方才问他是不是杀了人,不过是因着苏镜音闻到了血腥气,觉得不大好闻,这才顺嘴一说,她也并不是真想问他什么杀人细节。 可是这会儿他忽然问了个没头没尾的问题,苏镜音就有些懵了,毕竟平日里周围的聪明人太多,遇事也不需要她去思考对策,久而久之,她就养成了懒得动脑子的习惯。 再加上她本就不是什么擅长动脑子的人,头顶长的脑子用到现在,崭新程度至少九成新。 苏镜音忽然觉得好心累,谁能告诉她,一把剑究竟在想什么? 但她还是抬头看他,从顺如流地问了,“你杀的谁?” 兴许是看她总是仰着头说话,一直站在墙隅之上的西门吹雪,倏然轻跃而下,落定之后,他才开口回答她的话。 仍是一贯的简洁明了,只有一个名字。 “白愁飞。” 苏镜音:“?”那又是谁? 名字好像有点耳熟,但她就是没想起来。 大概是看她表情太过困惑,西门吹雪又多解释了一句,“六分半堂。” 第183章 这下苏镜音总算想起来了。 前几天自京郊回来的时候,彼时她问起那位地牢中的雷小姐,兄长说起六分半堂内部不太安稳,有内奸与她、与蔡京相互勾结在一起。 这样看来,那个内奸大概就是白愁飞了。 当初雷损死后,雷纯表面上看似安分的留在六分半堂内,大概就是在那时候结交的白愁飞。当日那致使城东分舵爆炸起火的火药,杨无邪也一直在追查,只是之后查来查去,细碎的证据连结在一起,也全都指向了六分半堂。 雷媚如今已收回了六分半堂的权力,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做出这些对自己有害无益的事情来,那么问题,大概就出在那些手上各执权限的堂主里了。 这几日以来,苏梦枕也不是当真有多静心在养病,苏镜音在书房里陪着他时,偶然也曾翻看过一些卷册,又因着曾经在鄂州城一行中,与白愁飞有过几面之缘,所以随手翻了关于他的案卷中,留下了一些印象。 与他表面上一身白衣、潇洒逸雅的形象不同,白愁飞的身份履历可以称得上跌宕起伏,而且更加算不上清白无辜,有过默默无名之时,也有过风光无限之时,更有过心黑手辣的时候。 在白楼的档案之中,他曾化名为白幽梦,在洛阳沁春园唱曲子;化名白鹰扬,在金花镖局里当镖师;化名白游今,在市肆沽画代书;化名白金龙,其时正受赫连将军府重用;亦化名白高唐,在三江三湘群雄大比武中夺得魁首……「注一」 还有白明、白一呈等等,诸如此类的名号,实在太多太多。 此人曾经所用名号之多,早已不止五指之数,这茫茫江湖之中,虽然成名高手众多,但是颠沛流离、怀才不遇的人也有不少,原本白愁飞并没有什么好值得怀疑的。 但偏偏在六分半堂出现内奸的敏感时期,他又恰恰主理了不少事务,而且他有野心,野心还不小,而如今的六分半堂,却早已撑不住他的野心,更别提上头还有一个软硬不吃的雷媚压着。 这样一来,已足够让人产生不小的怀疑,更足以让杨无邪更加仔细地,完完全全地去深挖出他的所有过去。 白愁飞有套指法绝学,名为「惊神指」,但他在初入江湖的时候,武功一般,也并不会这项指法。然而在化名白一呈那段时日里,他加入了长空万里帮,后来与文雪岸设计杀害了梅剑花帮主,又趁帮内聚会时,下毒屠杀了一概帮众,这才夺取了「万古神指」的指诀。 他所谓的「惊神指」,便是为了掩盖杀人毁帮,以及夺取功法的恶行,而将万古神指改创而成。 但是这一件事,自文雪岸死在夜叉白雪刀下之后,已能算得上完全被掩埋在地底,若非当初文雪岸为了以防万一,留下了一个指认白愁飞的活口,约莫这长空万里帮的灭门血案,也不会有这重见天日的一天。 这样的一个人,足以够得上西门吹雪的必杀名单了。 遇上了剑一出鞘就必杀之的西门吹雪,白愁飞自然怎么都逃不过一死的结局,他并没有如他所求的那样闻名江湖,而是成了他人口中津津乐道的,西门吹雪所追杀名单上的恶徒,之一。 至于他那些机关算尽只为一飞冲天的野望,更是再也无法实现,只能跟着他一道埋入地底下了。 然而话说回来,若是没有苏梦枕让人刻意送给他的消息,大概西门吹雪也不会主动去杀白愁飞。 想到这一点的苏镜音,倒是忽然觉得,西门吹雪和玉叔其实还是挺像的,毕竟俩人都是个十分好用的大杀器,重点是还免费。 自墙头轻跃而下的西门吹雪,这会儿与苏镜音离得不算远,因而那股子血腥气也越发重了不少。 苏镜音自然不可能没闻到,但是这样浓重的血气,根本就不是一柄早就擦干血迹的乌鞘剑,所能散发出来的了。 她适才并未注意,这会儿察觉不对,上上下下地仔细端详了他几眼,这才发现他脸色确实有些苍白,唇上血色也有些淡,而且左臂上方的白色袖子上,还洇染开了一团殷红的血色。 苏镜音吃了一惊,“你受伤了?!” 她一直都知道西门吹雪武功很高,但没想到白愁飞的惊神指也不遑多让,虽然最后还是死在了西门吹雪的剑下,却也利用指诀重伤了他。 西门吹雪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想着人家还是因着兄长给的消息,被利用充当了一回免费的杀手,苏镜音到底有些过意不去,连忙抬步就要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先到塔上休息会儿,我去帮你叫大夫过来。” 然而西门吹雪并未听她的,只是在她即将越过他之时,伸手拉住了她胳膊。 苏镜音只能停下脚步,疑惑地转头看他。 西门吹雪淡声道,“我就是大夫。” “我的伤在上臂后侧。”不等苏镜音多说什么,他又抬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来,然后递给了她,“这是我自配的金疮药,比起一般的药,药效更好。” 他一向寡言少语,能够多说这几句话已是少见,苏镜音也大致摸透了他的语言逻辑,这会儿他的大概意思,很明显就是让她帮忙撒下金疮药。 她有些愣愣地接过药瓶,还没点头答应,就见他已经随手将带着一点灼烧痕迹的衣袖,撕开了一道两指长的口子。 苏镜音:“……” 第184章 这就是剑客吗?这行动力也太快了吧?? 原本苏镜音只是觉得,她和西门吹雪好像不是太熟,所以才有些迟疑,但这会儿对方都已经在等着上药了,她再犹豫也说不过去了。 大概那惊神指也确实厉害,苏镜音拿着药瓶撒药的时候,明显发现西门吹雪手臂皮肤上的灼烧痕迹,比起衣袖外头的更为严重不少。 她动作轻慢地仔细撒完了药,从头到尾没敢碰触到一点,那药粉逐渐溶于伤口处时,能看到他上臂的青筋都绷紧了,光是看着就觉得疼得不行。 苏镜音自己就很怕疼,看着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不由得问了一句,“疼不疼啊?” 不知怎的,听到她问话的西门吹雪,忽然缓缓地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这一回,他的笑不再如第一次破庙见面时那般,习惯性地带着一丝讽刺意味。 而是真真正正的,浅浅淡淡的一个微笑。 原本锋锐冷厉的五官,看着竟也柔和了不少。 这还是苏镜音第一次见着他这般神情,大约是被他的愉悦感染到了,在微微讶异之后,也不由露出了一缕笑意。 接着不知怎的,便感觉后颈一凉。 似有一道冷意倏地传来,瞬间感觉如芒在背。 她下意识回过头,抬眼望去。 然后就对上了一双黑沉如墨的眸子。 那双漆黑眼眸的主人,正站在高高的玉峰塔上,身披一件暗纹刺绣的浅色披风,风姿凛然,扶栏垂首,遥遥望着她。 玉罗刹走在他身旁,循着他的目光,见到塔下的场景,忍不住挑了挑眉,摸着下巴笑了起来。 上边的气氛虽然有些古怪,但苏镜音什么都没察觉出来,见他们走了出来,就知晓已经谈完了事,于是便将手上的金疮药盖好封口,随手递还给了西门吹雪,“玉叔估计要下来找你了,那我也先走了。” 西门吹雪唇角的笑已经隐了下去,神色又恢复了平日的孤高冷然,见状也只是淡淡颌了下首,应了一声,“嗯。” 苏镜音笑了笑,尔后转身,脚尖轻轻一点,像是一只随风飘起的蝴蝶一样,轻巧地跃上了玉峰塔上,欢快地扑向了她最眷恋的归处。 苏梦枕从始至终,目光都不曾离开过她的身上。 原本一片暗沉沉的眼底,在她毫不犹豫地回头向他而来时,也瞬间燃起了点点光影,犹如久旱忽逢甘霖一般,只是一刹,就生出了无数的芳草萋萋。 跟着玉罗刹一同离去之时,西门吹雪似有所感,倏然回了头。 他的神色冷寂又漠然,唯有眼底微微掠起一丝波动。 但很快,就重新归于平静。 ………… 时值春夏,梅雨不歇。 江湖一派平静,京师朝堂之上,却是风波又起。 自官家失踪回归后,性情变得越发难测,以往他就很有想法,特别容易想一出来一出,有时一高兴,就能够因为对方踢蹴鞠踢得不错,心血来潮地随口一说,就将人官职接连擢升好几级。 也曾听着那上清宝箓宫的方士们忽悠几句,仅仅只因害怕步哲宗皇帝的后尘,担心自己子嗣不丰的问题,就立即下诏征集工役,运土填洼,搞出一个怨声载道的花石纲来,更将皇城西北角的地势生生填高出数尺。 赵佶在位这二十年来,诸如此类荒唐无比的事件,数不胜数,多如牛毛,又何止这一两桩而已。 因而这会儿“失踪”一趟,回到皇宫的官家,因着后怕而心有余悸,所以做事越发不按常理出牌,自然也是情有可原的。 无情利用操控赵佶,颁布各项指令一事,比诸葛神侯以及所有人想的,做得还要更好。 刚回到宫里的当天,他便让赵佶把这次莫名失踪的黑锅,扣在了早已下了黄泉的米苍穹头上,更是下诏斥责他狼子野心,勾结江湖高手,企图挟天子以令诸侯。 然而真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无情,又接着控制赵佶沉痛反思,说起蔡太师是因他之故,如今还失踪不见人影。 之所以没把黑锅扣到蔡京头上,主要还是防止打草惊蛇,毕竟已在进京路上紧赶慢赶的九幽神君,这十几年来实在能藏,若是又被他躲回洞里缩个一二十年的,那就不知道该怎么找去了,而他的顶头上司傅宗书,又和蔡京一向关系紧密,有所勾结。 随后不过两日,又借口说因着这次大难,心里越发不安,想要效仿秦始皇求长生不老,让上清宝箓宫的林灵素求得天命,大夸特夸高俅和童贯二人,是为当代徐福,让他们出海去寻一寻那传说中的海外仙山。 这操作很有赵佶一贯的风格。 然而,这还不是最骚的。 最骚的是赵佶压根钱也不给,人也不给,出海的船呢?不好意思,更是没有。 夸了一大溜儿,最后只扔下一句,朕相信两位爱卿,然后就把他心爱的爱卿们,给发配到偏远海上去了。 顺带一提,临走之前倒是给了几个人,不过那几个人,看似正规的军士兵甲底下,都穿着某杀手组织的特色青色制服。 至此朝堂六贼去了四个,尽管奸佞当道多年,奸党之下关系盘根错节,还需一点点地慢慢肃清,但至少,在众多真正想要为民请命的忠臣良将的头顶上,长年遮蔽的那层厚厚的阴云,已逐渐被掀开一角,露出了一缕隐约的明亮天光。 第185章 就在朝堂政治逐渐走上正轨的时候,白楼麾下的情报人员,紧急传回了一则消息。 ——九幽神君及其弟子们,已经暗中进入了汴京城。 杨无邪收到后,立刻马不停蹄地出了白楼,来往玉峰塔见苏梦枕,将消息告知与他。 蔡京早已在青衣楼杀手的严刑下,承受不住踏入了鬼门关,而傅宗书则还留下了一条命,如今又被关回了自家相府的地牢里,毕竟他是个用来钓九幽神君这条大鱼的饵,在九幽神君尚未真正现身之前,自然得保证他的命还留着。 尽管石观音十分不爽,但还是忍住了取他狗命的想法。 只要九幽神君及其弟子现身入了相爷府,那其它的事,其实也不需要苏梦枕多计划了。 毕竟在石观音、李寻欢、以及玉罗刹这些叱咤江湖多年的顶级高手,人均争着砍一刀的情形下,九幽神君根本就是瓮中的鳖,哪里还翻得过身来。 只是唯一能让苏梦枕觉得担心的,是自家小姑娘的情绪。 苏镜音之前特地说过,她想要亲自动手杀九幽神君。 若是换成元十三限,哪怕他不曾重伤逃脱,有夜叉白雪在,苏梦枕也不会有多担心。 但九幽神君不同,他身怀一种名为「空劫神功」的功法,遇强则强,遇抗则厉,虽然这点在多人围殴之下,根本不算什么,但更重要的是,他最擅长布施妖诡奇术与阵法,轻易不会现出身形来。 如此想要捉住他的真身,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且,不知怎么回事,他竟有种诡异的直觉,此事或许不会那么简单地解决。 苏镜音睡了一场长长的午觉,醒来后洗了把脸,便习惯性地慢吞吞走到了书房。 然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家兄长眉头紧锁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时值入夏,天气逐渐转暖,纠缠多时的寒症也潜伏回了他的体内深处,还是因着如今二人心意相通,他心境比之从前,更为舒朗开阔,再加上近来苏镜音日日故意拖着他,不许他熬夜处理公务的缘故,苏梦枕脸上的气色,如今居然好了许多,就连曾经极为瘦削的身形,竟也略微丰润了一些。 苏镜音走近前去,正想问问出什么事了,就被他伸出手拉入了怀里。 大抵是刚刚睡醒不久,她的脸颊上还微微晕着浅浅的粉,一双眼睛湿润润的,有点儿亮,顺势窝进他怀里,抬眸看向他时,像是带着淡淡的水光。 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拥抱,苏梦枕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 然而怀里的小姑娘并不安分,她就这么抬头看着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然后忽然伸出手来,点了点他微微皱起的眉心。 “怎么了?”她目光担忧地问,“兄长看起来好像有些烦恼,是不是楼子里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要紧事。” 苏梦枕眸光微微闪了闪,抬手握住了她伸出的手,却不曾明说九幽神君之事,毕竟当下他还没思忖清楚,该如何安排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她的安全。 但苏镜音还是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思及近来,楼中并未发生什么要事,江湖上更是平静无虞,唯一发生动荡的,就只有朝堂之事了。 但在赵佶,准确来说,是在无情的不定期搞事下,朝廷如今已经日趋安稳,想来也没什么大事发生。 想来想去,苏镜音还是想不通,便直接问道,“兄长还在担心什么?” 苏梦枕低头看她,见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时全然只映着他的样子,忽然觉得心头软成了一滩水。 苏梦枕从来冷静自持,心性强大,不论遇着多难的困境,也很少会被人影响判断,可是偏偏就遇到这么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每每总是能轻易左右他的心绪。 他一贯淡然的情绪,实在很容易被她牵动。 与此同时,也更容易被那些有意无意靠近她身边的人,所影响。 他从没体会过这样的滋味,有点酸,有点涩。 分明他已经与她两心相知,彼此相悦,却仍会因为她的身边出现其它人,而觉得十分嫉妒。 苏梦枕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究竟在嫉妒什么。 曾几何时,他自认为自己能够看得开,放得下,却终究还是贪心不足,不甘心也不情愿,只与她相守这短短几年,更加不愿在故去之时,将她交到旁人手上。 光是想到会有其他的人,陪着她一路走到迟暮之年,他的心里就控制不住地刮起冷风,只觉比那凛冬之时的风刀霜剑,还要来得彻骨冰寒。 看着她略带担忧的眉眼,苏梦枕心头微动,像是想要就此证明什么一般,他捏着她的下颌,倏然低下了头。 然后,在她唇角轻轻印下一个吻。 自前几日被玉罗刹撞破之后,她就怎么都不肯让他亲近了,这会儿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情绪不对,也没推开他,就这么乖乖顺顺地仰着头。 然而这一次,他只是轻轻贴了一下,就克制地退了回去。 苏镜音慢吞吞地眨了下眼,抬头看着他,目光清凌凌的,像是有些疑惑的模样。 苏梦枕唇角微微一动,正要开口说什么,然而就在这时,怀里的小姑娘却忽然抬手,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 然后眉眼一弯,笑着将他往下带。 第87章 美人刀 这是几日以来,小姑娘少有的主动。 第186章 她坐在他腿上,轻撩眼睫,抬眸看他,眼中似有光采湛湛,像一潭柔静的湖水,水中倒映几许点缀夜空的星子,干净又澄澈,涤荡着点点细碎的光影。 苏梦枕垂着眼眸,低头凝视着她,在这一刻,竟难得有一瞬的晃神。 他不曾深究自己心中那微微涨满的情绪,是因何而起,极为顺从地低下头,慢慢地,缓缓地,覆身而下,最后轻轻落在那抹柔软的嫣红上。 对外从来都是孤高清傲、不可一世的苏梦枕,在面对自家的小姑娘时,总是温润的,沉静的,像是寒凉冬日的暖阳,温柔得让人毫无防备,以至于慢慢沦陷,完全敞开心扉。 连同这些日子以来,他的诱捕,他的亲吻,也都是几乎相似的步调,他总是很有耐心,又势在必得的,将他想要的小猎物,一点一点,一步一步,慢慢诱入他布置多时的陷阱之中。 然而这次,唇瓣厮磨间,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小猎物既已被完全收入怀中,他便不再竭力掩藏,逐渐露出了真面目,露出了内里的强势,他变了,他不再是一个温柔的捕猎者,而是一个对心上人有着强烈占有欲的男人。 苏梦枕所求不多,他只想守着他的小姑娘,不愿让任何人有半点窥伺的机会。 可是他的小姑娘实在太好,也太受欢迎了,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发现了她的好,喜欢她的人,有太多太多。 明明早就知道这一点,可是如今将人拥入怀里,苏梦枕还是感觉到极度的不真实。 他担心,他忧惧,他怕她只是因为长年的习惯依赖,而将其误以为是爱,然后哪一天,等到她意识到这一点,他就会永远永远的失去她。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一旦想到那样的可能性,苏梦枕就觉心头刺痛得犹如刀割一般,眉眼间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可是她什么都没察觉到,仍然闭着眼眸,抱着他的脖子,柔顺地承受他越来越深的汲取,显出十分的依赖与信任。 看着这样的她,即便是此时心绪纷乱的苏梦枕,也不由在心底喟叹了一声,慢慢压下了鸦羽似的乌黑睫毛,掩盖住眼中那些阴翳的情绪。 他紧紧地拥着她,像是怀抱着什么贵重的宝物般,一手捧起她的脸颊,又重又深地吻着,贪婪地缠着,仿佛亳不餍足一般,缠得她快要窒息,快要喘不过气,眼角溢出泪来,倏地滑落而下。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找寻到相互爱着的证据。 静谧无人的书房之中,缠着最亲密无间的两个人。 苏镜音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她的兄长,也有这般彻底失控的时候。 他来势汹汹,宛如黑云压城,风摧雨折,折了她的腰,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其中。 苏镜音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她已经快要承受不住,只觉浑身软得像是一滩水,脑袋直往后仰,睁开了迷蒙水润的双眼,两只手抵在他胸前,呜咽着想要推开他。 透过泪水朦胧的眼帘,她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张冷隽面容上,几乎全是不容抵抗的欲念,连同那双素来沉静幽深的黑瞳,也沾染上了点点沉迷之色。 对上那双晦暗莫测的眼眸,苏镜音心头一跳,直觉好似有哪里不对劲,可是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只是越发后悔不迭,就不该主动自投罗网,结果现下害得自己退无可退,毫无抵抗之力。 就在苏镜音以为自己快要报废在这里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几下沉闷的敲门声。 对此时此刻的她来说,简直犹如天籁之音。 可惜这天籁之音,还伴随着一道熟悉的脚步声。 是树大夫! 几乎在老爷子推门而进的那一刻,苏镜音吓得一激灵,瞬间像兔子一样窜了起来。 她躲得很快,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莫名有一种诡异的偷情之感。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只是下意识的觉得,不能让人看到。 直到躲在某个罪魁祸首身后的披风下,苏镜音还有些恍恍惚惚,连树大夫走进来说了些什么,也都没听清楚。 老爷子只是来例行公事的把个脉,发现苏梦枕的病情已经逐渐趋于稳定,他松了口气,只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以及药汤暂时可以停了,不用再喝了,然后就挎着药箱子离开了。 只是在离开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苏梦枕。 玉塔之外的墙角处,茶花紧紧拽着杨无邪的袖子,死活不让他离开。 “你不跟我说个明白,我就不让你走!” 作为自家公子贴身伺候的护卫,茶花平日待在玉塔的时间,比起杨无邪还要多得多,这几日里,虽然天天都被自家公子赶了出来,但苏梦枕其实也没想瞒他,所以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茶花还是看到了一些。 他只是老实,并不是傻,谁家好兄妹会亲亲抱抱,夜里躺一张床塌上睡觉啊?? 可是公子和大小姐,究竟是什么时候关系开始变了的?现在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茶花脑子里有一堆疑问想不通,他不敢问自家公子,于是只能拉着杨无邪追着问,他知道这厮最是八卦,江湖上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就连京城里头,哪户高官夜里和小妾厮混时说的私房话都能记录在册的人,绝对不可能不清楚这事。 更别提他最是懂公子的心思。 第187章 杨无邪被他缠得烦了,只好停下来,面无表情地扯回自己的袖子,说道,“你先放开我,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真的?”茶花不太信他,“我放开你,你不能再跑了。” “真的。”杨无邪没好气地说道,“不跑。” 茶花犹豫了一下,想着他应该不至于骗他,于是放开了手,问道,“公子和大小姐,现在是什么关系?” 杨无邪收回袖子,看着皱成一团的布料,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才说道,“……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公子和大小姐真的在一起了?!”茶花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又想起什么似的,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日,公子病情加重的那个时候。” 杨无邪一边抚平着袖口的褶皱,一边甚是感慨地说道,“但是在此之前,公子早就对大小姐有了不一样的感情,只是小姐一向迟钝,一直不曾察觉……后来小姐倒是发现了,但也顾虑良多,甚至还刻意避开公子。” 茶花挠了挠后脑勺,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大小姐前些天一直躲房间里,不肯见人,我还以为真是公子惹了小姐生气呢!” 杨无邪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直到前几日公子病了,大小姐才终于点了头答应……” “你说谁?音音和梦枕?!”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杨无邪心下一惊,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 他慢慢地转过身,然后对上了一脸表情龟裂的老爷子。 茶花:“……” 杨无邪:“……” 江湖人大多耳聪目明,换作平时,杨无邪与茶花早该听出了树大夫走近的脚步声,然而适才二人几番拉扯,又谈得入神,于是便都不曾注意到,老爷子已在院墙拐角处听了好一会儿。 玉塔之上,苏镜音掀开披风,方才站起身来,就被某人再度拉着坐到了腿上。 小姑娘身上衣衫有些凌乱,脸颊绯红,也不知道是被厚重的披风闷的,还是因着适才的亲近而羞赧,所以才这般……惹人心怜。 苏梦枕垂眸看她,眸色渐渐晦暗。 那些欲念原已悉数褪去,此刻却忽然卷土重来。 他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光逐渐趋于灼热,只觉喉咙发干,揽着她腰身的手,也渐渐渗出了细汗。 然而对上小姑娘警惕的目光,他也只能暗自喟叹一声,不能太过着急,只抬起另一只手,将她微微散乱的衣襟理了理,却也没有放开腰间的那只手,甚至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扣得更紧了些。 有点克制,但不多。 当下对着他的时候,苏镜音总觉得心头惴惴,特别是兄长的眼神,带着十足十的侵略性,几乎毫不掩饰,他从未用那样的目光看过她,让她感觉危险极了,只想着赶紧逃离这方危险地带。 可是她挣了几下,没挣开。 她心惊胆战地再次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苏梦枕也正微微低头,凝视着她。 他眼中的情绪太过幽深,太过浓重,眼底的情意不再有一丝一毫的遮掩,让苏镜音越发心慌不已,她忍不住侧过头去,颤着嗓子道:“兄、兄长,太近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倾下身子的幅度,好似越来越低,苏镜音原本只是微微后仰,此时却变得退无可退,只能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才能让自己保持平衡,不往下掉。 也恰因如此,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然近乎于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空隙,苏镜音几乎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以及眼前人的心跳声,相互交织着,混杂在一起。 然而兄长好似还不肯放过她,他微沉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扑洒在她的耳畔,她的颈间,霎时激起阵阵令她不能自已的颤栗。 感觉到身子人儿的紧张,苏梦枕不由低低笑出了声。 他唇角轻轻勾了勾,扶着她的腰身,缓缓倾身而下。 大概也是因着心慌意乱,小姑娘那一双浓而密的睫羽,此刻也犹如蝶翼一般,扑闪扑闪,轻轻颤动着。 “时间过得真快……” 他手臂的力道越拥越紧,最后伏在她耳边,缓缓开口,带着些许喟叹,“转眼之间,音音,已经长大了……” 他的语气低缓而轻浅,说到最后的几个字,吐息之间,仿佛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缱绻意味。 苏镜音:“……” 什么长大了?长大了什么?? 许是此刻二人贴得太近,苏镜音觉得,自己大概是被他骤然加快的心跳,给一下跳懵了。 要不然,明明是再正经不过的语气,她为何却听出了十分不正经的意味呢…… 第88章 美人刀 苏镜音整个人都麻了。 耳边是麻的,头皮是麻的,就连心跳也都快震到发麻了。 她觉得自从前几日答应了开始,她家兄长就有些变了。 刚开始她是因着兄长病了,担心他,所以守了他两三日,后面眼见着他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已经逐渐趋向好转,虽然白日里还是陪着他,但夜里她更想要回自己房里睡。 毕竟她与他之间,到底还挂着个兄妹名头,纵然如今两心相许了,过于亲密终究还是不妥。 然而只是一夜,第二日醒来,就见他咳嗽得越发厉害,眼瞳几许血丝蔓延,脸色也不是很好,问他,刚开始摇头不语,再问就是没有她在,一夜难眠,需要音音照顾才能好起来。 第188章 苏镜音原本想着,兴许是前些天她的退避,以及她不愿向外透露二人的关系,让他少了些安全感,大抵那些病了的人,总是会想得多一些,也需要身边的人多迁就几分。 也恰是因为她的这个想法,刚开始迁就了一分,接着就是两分三分,某人得了一寸,还想再进一尺。 颈窝处一点细碎的痒意,带着柔软湿润的触感,苏镜音忍不住颤了颤,抬手薅了一把眼前人的头发,忙不迭拉开距离。 苏梦枕面不改色地看着她。 苏镜音也抬眸看他,只是不过须臾,便败下阵来。 面前这个人,手上明明小动作一个接一个,偏偏面上却是一脸的泰然自若,甚至还端着一副清肃凛然的君子姿态。 苏镜音不由得沉默了。 如果能回到前几日,她绝对绝对,要拍醒那个时候脑抽心软的自己。 就她兄长现在这个诡异的掌控欲,再这样下去,在楼子里还好,她更担心出个门都得变成人形挂件,时刻不离才行。 太黏人了啊。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黏人。 苏镜音轻轻地叹了口气。 苏梦枕笑了一声,低下头,鼻尖轻轻碰了碰她的鼻尖,说道,“怎么叹气了?” 苏镜音扯了扯嘴角,呵了一声。 我为什么叹气你心里真的没点哔数吗? 大概是没有的,因为他又埋首在她颈窝蹭了蹭,甚至还在她锁骨上轻轻咬了一口,不疼,就是更加痒得慌。 苏镜音磨了磨牙,气得想咬死他。 结果她刚一动,门外就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是去而复返的树大夫。 苏镜音一慌,立马就要跳下来,却被某人坏心眼地扣住了腰。 她气得瞪他,啪地一下拍掉了他的爪子,又慌忙躲回了披风后。 树大夫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神色如常,苏梦枕也没在意,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是否落下了什么东西。 “没别的事。”树大夫走到一旁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喉,然后才说道,“只是方才还有一些事情,我忘了说。” “还有何事?”苏梦枕问道。 树大夫放下杯盏,说道,“你这场病虽说来得突然,却并不怎么严重,那日……” 这话说到一半,树大夫顿了下,侧目睨了他一眼。 苏梦枕心里咯噔了一声。 一抬眼,就对上了老爷子的死亡凝视。 躲在披风后的苏镜音听到这里,忍不住悄悄伸出手指,挠了挠兄长放在身侧的手掌心。 她觉得有些奇怪,明明那时候树大夫和杨无邪说的是,兄长病得很重,一直昏迷不醒,她见到的也是那样。 可是现在为什么老爷子又说,兄长这场病并不很重呢? 苏梦枕收了掌心,握住了她的手指,苏镜音扯了扯,没扯回来,怕被树大夫发现,只得一动不动地任由他的手指,钻入她的指缝,十指紧握。 树大夫目光微眯,若有若无地掠过苏梦枕。 随即又垂下眼,瞥了一眼书案边的地板。 墨色披风垂坠着落在地板上,露出一小片浅浅的紫色衣角。 老爷子在心里冷哼了一声,才接着方才的话,语气幽幽的说道,“那日你说,因你惹了音音生气,音音不肯出房间,也不肯见任何人,我担心她闷在屋里闷坏了,所以才配合着你,将你这场病说得十分严重,才将她哄骗了出来……” 躲在后边的苏镜音震惊了:“???” 等等?! 什么叫配合?什么叫哄骗? 所以最近兄长看起来病得那样严重,竟然全都是装的?! 手上十指相扣的温度还在,苏镜音稍稍挣扎着想要撤回手,结果被苏梦枕扣得更紧了。 她气得挥着小拳头,用另一只手戳他腰子。 气死人了! 骗子!全都是骗子! 害她那么担心,连着几天都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她气坏了,连树大夫后面说了什么,都没心思听了,直到老爷子出了门,她还抱着腿,蹲在苏梦枕身后气鼓鼓的不理人。 老爷子背着手,慢悠悠踱着步子下了塔。 杨无邪和茶花守在院墙边上,狗狗祟祟地探着头看过来。 见着老爷子,又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 刚踏下最后一步石阶,树大夫捋了捋胡子,看着二人,笑着摇了摇头。 那笑怎么看,怎么都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杨无邪与茶花相互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还不待他们问些什么,就听玉塔上传来啪嗒一下重重的推门声。 几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抬头望去。 就见苏镜音气得跳脚,叉着腰站在房间门外,手指着里头直骂人: “苏梦枕,王八蛋你骗我!!” 生平第一次,被指着脸骂王八蛋的苏公子:“……” 院墙边上的杨无邪和茶花瞪大了眼,二脸震惊,满脸的不敢相信。 毕竟自家大小姐平日性子很好,从来都很少发脾气,更别提是对公子发脾气了。 苏镜音才不管他们怎么想,她气坏了,骂完就跑,连房间也不回了,咻地一下飞身跳下塔,噌噌噌的就跑了。 路过愣在一旁的目瞪狗呆二人组时,还恶狠狠地剜了两人一眼。 啧,这下是真的惹小姑娘生气了。 第189章 老爷子捋着胡子笑出了声。 然后心情甚好地哼着小曲儿,悠悠然地踱着步子离开了。 ………… 房间里的苏梦枕撑着头,无奈地揉了揉额角,觉得脑壳一抽一抽的疼。 小姑娘生起气来,是真不好哄。 方才他也不是不想追,但气头上的小姑娘,竟召出了夜叉白雪拦他的路,看起来是暂时不想见着他的样子。 杨无邪和茶花一脸心虚地上了塔来,主动招认了树大夫是怎么听到两人对话,然后才去而复返的回来,故意提起那一番装病的话。 苏梦枕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只道没关系,又交待杨无邪,让他多加注意下,小姑娘出天泉山后去了哪里。 有夜叉白雪在,她的安全苏梦枕并不担心,她会去的地方,无非就是那几处,但这会儿,大概率应该是去了京郊庄园。 苏梦枕猜测得没错,苏镜音的确是去了京郊。 石观音早就下了死命令,在她管辖的势力之内,给了苏镜音最大的权力,不论是石林洞府的弟子,还是青衣一百零八楼的杀手,苏镜音都可以随意调动。 所以苏镜音一到庄门外,就有人巴巴地迎了出来,同时也有人连忙赶去报给石观音。 苏镜音气坏了,最近几天不想看见某人,见着石观音,也没说别的,只说想来小姨这里住几天。 她不曾掩饰脸色,又不想回金风细雨楼,石观音自然不可能看不出,小姑娘大概是和苏梦枕闹了脾气,所以才跑出来的。 而且这种闹脾气,不似兄妹之间的矛盾,反倒是有种旁人插不进去的亲近。 石观音眼底闪过一道精光,转瞬即逝。 但石观音没说什么,从头到尾也没多问其它,小姑娘想住下来,她高兴都还来不及,这个庄园里,自建成之初,本就特意留了个风景独好的院落给她,日日都有下人清扫,衣物鞋袜,珠环首饰,样样俱全,这会儿也无须准备什么,想住的时候,随时都能住下。 苏镜音就这么留了下来,陪着石观音吃过午膳,聊了一会儿天,然后睡了个长长的午觉,醒来的时候,透过窗棂,能看到窗外映照一片残阳如血。 她也不着急起来,卷着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觉得脑子里头乱糟糟的。 明明苏镜音觉得,自己还是很生气的,气兄长骗她,也气他拿自己身体开玩笑,但是偏偏脑子不受控制,梦里是他,醒来还是他。 她觉得好气好气,但又好烦好烦。 见到他还是会生气,但是这会儿没见着他吧,又烦恼着那人有没有好好吃饭,晚上她不在,会不会好好休息。 她就这么揪着被子,烦躁得在床上卷成一团翻来翻去,直到霞光消褪,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石观音亲自过来敲门,叫她起来吃饭。 她哦了一声,穿好衣服起身出门,跟着石观音一路慢慢散步,穿过回廊,走到正厅。 晚上的膳食比中午丰富得多,一桌子菜式,荤素各占一半,苏镜音没什么胃口,只略略看了一圈,随手夹了一块锅贴豆腐。 豆腐一入口,只觉鲜香无比,外焦里嫩,比起春华楼的招牌豆腐,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且这味道,好似有那么一点熟悉…… 仿佛是为了验证什么,她又连着夹了几道素菜,味道皆是极好,石观音本就是个会享受的,庄里雇佣的厨子皆是大厨,但是晚上这些素菜,比起午膳,味道着实好了不少。 不由得让苏镜音想起一年以前,她好似也在洞庭君山上,尝过十分相似的味道。 石观音也夹了几筷子试了下,见她一副拧眉思忖着什么的样子,不由笑了笑,问道,“音音觉得今晚的菜色味道如何?可是不合胃口?” “不是,味道很好。” 闻言,苏镜音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觉得,味道有些熟悉,这些……” 她刚想问石观音,这些素菜是不是出自你家好大儿之手,然后就听见门外传来几许动静。 她回头望去,首先入目的,便是一袭素净出尘的月白僧衣。 第89章 美人刀 看到来人,苏镜音就知自己果真猜得没错。 一身普通的素衣白袜,都能穿得出尘风致,还能将清淡的素斋做得那样美味可口,除了七绝妙僧,大概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更别提,还有那一缕似有若无的淡淡檀香气。 苏镜音礼貌的打了声招呼,“无花大师。” “苏姑娘。”无花微微颌了下首,手上佛珠轻捻,缓步走近前来。 而后似是无意般,撂袍坐在了她身旁的位子上。 苏镜音下意识看向石观音,结果就见她暗示性地挑了挑眉,又对她眨了眨眼。 苏镜音:“……” 她忽然想起,午间时候,石观音同她说的那些话。 她说了很多,苏镜音听得含糊,但简而言之,就是石观音觉得,人不能,至少不可以,在一棵树上吊死,一辈子那么短,还是要多找几棵才够本。 所以……石观音刚刚那个眼神,如果她没会错意的话,她好大儿就是多选的那一棵树。 但是,先不说她并不想要多种什么树,前提你家好大儿是个出家人啊小姨!! 苏镜音无语凝噎,只能默默埋头吃菜,假装没看懂她的暗示。 一顿饭吃得她差点噎坏,好在最后无花大师慈悲为怀,帮她盛了碗汤。 第190章 她接过汤,小小声说了句谢谢。 石观音是石观音,无花是无花,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她觉得无花作为有名的少林高僧,大概是不会跟着石观音胡闹的。 但其实这回苏镜音想错了,无花从来都不似她表面上看得那般,光风霁月,不染尘埃。 许是幼年多舛,自东瀛漂泊而至中土,后又失怙,无花心思甚为诡谲,就连七岁那年皈依佛门,也是抱了一些别有用心的目的,才剃度出的家。 佛言五毒心,贪嗔痴慢疑,他几乎全占了个遍,其中贪欲最重,他贪爱,贪恋,贪名,抛不开五欲六尘,名闻利养,更放不下那自少年而起的一道执念。 若非石观音察觉到无花的心思,她也不会想到这茬上,无花是很危险没错,但在她面前一向乖觉,她比原本的石观音多了一道牵挂,却也更下得了狠手,因而绝对压制得住他。 但其实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因着无花有一张俊美姣好的脸。 她实在担心,就苏梦枕那副病怏怏的样子,日日吊着一口气,若哪日归了西,要是小姑娘太过认死理,那可不得伤心死。 还不如一开始,就多养几条鱼来得稳当。 因着石观音最开始那个暗示的眼神,一顿饭吃到最后,苏镜音简直如坐针毡,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就要跑路。 然后就被石观音拦了一下,说什么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谴着无花带她在园子里逛一逛。 苏镜音:“……”该说不说,小姨这事做得实在明显,毫不掩饰,几乎就是司马昭之心了。 时值春夏时节,这座依山傍水的庄园里,处处可见繁花似锦,草木葳蕤,纵使此时夜色渐深,也抵不过月色皎皎,满目宫灯映照,更有一派秀丽风光。 但苏镜音却没什么心思欣赏,她一路前行的方向很明确,穿着回廊,只往那住处的院落而去。 大约是看出了苏镜音的不自在,无花捻弄佛珠的手指微顿,忽而开口,语声温雅轻缓,只问道,“苏姑娘,可是贫僧做错了什么?” 无花在江湖上名气不小,除了他自身佛法高深,以及那些堪称七绝的才艺之外,更是因为他那张眉目如画、出尘绝世的脸。 即便是个出家的和尚,那也抵不住江湖上看脸的颜狗一堆,多少江湖女侠,贵族少女,纵然明知事不可为,还是一捧芳心错付。 月色之下,一袭素净僧衣的俊美僧人,这般眉头微蹙,眼眸清清润润,含带一丝歉意地看着人,若是换作平常姑娘,大概就遭不住这等漫不经心、有意无意的撩拨蛊惑,可惜无花遇上的,是木头疙瘩一样的苏镜音。 她单纯的以为,无花大师六根清净,且并未看到石观音对她的暗示眼色,这会儿问出那话,兴许是她的避让太过明显,担心他误会什么,苏镜音连忙摇了摇头,说道,“与无花大师无关,我只是在思忖一些事情。” 她这话倒也不假,适才一顿饭吃到尾声时,有手下来给石观音禀报要事,尽管贴耳压低了声音,但她还是隐约听到了“九幽神君”的字眼。 这也是为何石观音急着将她支走,还故意谴无花送她的主要原因。 按时日算算,从九幽神君被傅宗书信件引出,一路赶往汴京城,入京大概也就是这几天了。 她不知道石观音为何要瞒她,但既然刻意瞒着,就算她开口问了,大概她也是不会说的,因而苏镜音并未多问。 不过石观音能收到的消息,约莫白楼也早就查到了,所以苏镜音这会儿想的是,要不要回趟天泉山,上白楼找杨无邪查一查,九幽神君是否已经入了京…… 入京的,可不止九幽神君一行人。 苏镜音所住的院落,距离正厅不算远,穿过两道回廊,不多时便到了。 与无花礼貌道了别,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院墙之后,苏镜音松了口气,转身一推开房门,踏进内室,一眼就瞧见了软榻上的一滩红衣。 于是她刚松下的那口气,瞬间又提了起来。 “……”苏镜音懵了一瞬,回过神来,脸色顿时就黑了。 她想也不想,立即召出夜叉白雪,锃光瓦亮的刀锋之上,映照出一张玉面朱唇、俊美不羁的面容来。 不久前才见过,简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这番场景,让苏镜音忍不住想起了,她人生中第一次被绑票的那场经历…… “王怜花,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镜音站在屏风旁边,眉间轻轻打了个结,有些疑惑,又略带不满地问道,“你不是已经回洛阳了?” 王怜花并未立即回答,他手握折扇,小心翼翼地挑开刀锋,刚要松一口气,夜叉白雪的刀锋,又瞬间抵回了他的颈下。 王怜花:“……” 该说不说,这只夜叉未免太听话了一些,小姑娘怎么指示,它就怎么做,再贴近个半寸,他的脖子就得报废,真是一点都不含糊。 命在刀下,王怜花幽幽叹了口气,只得答道,“洛阳与汴京离得不远,几日来回,已是足够。” 苏镜音:“……”所以前些日子在天泉山上,离京之前他说的那样伤感,还让她送他下山,搞得好像再也不回来了,都是蒙人的? 最近一直被骗的苏镜音,瞬间脸色更不好了。 这些聪明人,脑子那么灵光,能不能干点正经事,不要老逮着她一个人忽悠啊!! 第191章 苏镜音原本都快消了气,这会儿火气又噌噌噌的冒了上来。 随手倒了杯冷茶,三两口她便灌了下去,啪地一声重重放下杯子,才再度问了一遍,“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闻言,王怜花勾唇一笑,又用扇柄抵了抵刀刃,说道,“你想听什么,我都告诉你,不过……你先让夜叉白雪把刀挪开。” 苏镜音挥了挥手,夜叉白雪立即收起长刀,轻轻幽幽地飘了回来。 王怜花:“……” 哪怕看了好几次,也见过夜叉白雪在蝙蝠岛上大开杀戒的样子,但再看这飘来飘去的鬼魅之影,还是觉得十分奇异。 “说吧,你来这里做什么?”苏镜音没好气地问道。 “我来……” 原本半倚在软榻上的王怜花,施施然坐了起来,璨然一笑间,唇角微微上翘,眼眸光影流转。 再开口时,语声婉转缠绵,好似带着一缕微醺的淡淡酒香气。 他说,“我来……自荐枕席。” 苏镜音:“……” 等等? 什么鬼玩意儿?? 自荐什么?什么枕席?? 苏镜音一脸错愕,懵懵地看着他,浑然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究竟是她耳朵不好使了,还是他脑壳被撞坏了?? 然而王怜花这人,戴得了钗环,装得了女郎,一向是没有半点羞耻心的。 他只是眉头微挑,悠悠然撩了撩衣角,随后站起身来,低眉凝眸,笑看着她,一头墨发微乱,长长垂坠在脊背之后。 传闻中的千面公子,当下毫无遮掩地用着自己那张极为秀美的原生脸,眼波脉脉,含情凝睇,眸色渐渐深幽,越发显得勾人心弦。 “!!!” 苏镜音整个人都木在原地。 九命!这里有个男狐狸精!! 直到这男狐狸精悠悠闲闲,一步一摇地走到近前,抬手轻轻拂过苏镜音鬓边碎发,微微俯下身来时,她才猛然回过神。 “……”苏镜音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她满头黑线,咻地一下迅速闪到一旁。 然后一手按着抽痛的脑壳,一手指着门口—— “夜叉白雪,把他给我扔出去!” 王怜花:“……” 在夜叉白雪的雪亮刀锋下,毫无抵抗之力的男狐狸精,瞬间就被丢了出去。 像个沙袋一样被丢出去的男狐狸精,倒是没有一点狼狈的模样,仍旧一脸的泰然自如,就是不免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随手捋了捋褶皱的袖口,抬步走出了院子。 院门之外,有一月下僧人,缓缓回过身来。 王怜花与无花二人,本就都是极为聪明的人,四目相对之间,只一刹那,就同时看懂了对方眼里的势在必得。 当日王怜花是由白飞飞的一句提醒,才恍然觉出了苏梦枕的心思,无花则是本就有所察觉,又因石观音今日的古怪态度,从而觉出那二人之间的关系,大抵已不是兄妹那样简单。 感情之事,哪怕只是晚了一步,便是什么都晚了,毕竟说起来,苏梦枕与小姑娘的关系实在太有优势,不止天时地利,连人和都占了先机。 近水楼台,终是先得了月。 但偏偏,苏梦枕却是那一副病容羸弱的样子,这倒又给了旁人一点希望,以及可趁之机。 谁说近水楼台先得了月,最后也能守得住月呢? 王怜花对此很有自信,挖红袖第一刀苏楼主的墙脚嘛,不寒碜,纵然最开始不行,熬一熬,熬个三年五年的,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无花的想法,该说不说,与王怜花完全不谋而合,也是大差不差。 想要挤掉前任上位,拼的可不止是耐心。 还得有一副绝佳的体格子。 第90章 美人刀 苏镜音觉得,整个脑瓜子嗡嗡的。 都是那个不走寻常路的男狐狸精吓的。 她没心思去探究王怜花怎么进来的,用膝盖想想都知道,大概率是她家那个不拘一格的小姨,给这棵小树苗故意放的水。 难怪能把石林洞府做大做强,说一出就是一出,这行动力也是没谁了。 然而今晚的惊吓,却是一波接着一波。 召回夜叉白雪,苏镜音刚刚关好门,插紧门栓,一转身,余光中就见斜对着门的那道墙上,窗户半开着,夏夜的清风携着一缕花木的香气,徐徐钻入屋内。 苏镜音有些疑惑,微微敛了敛眉。 她明明记得,方才屋子里的窗户全是紧闭着的……是没关好被风吹开了吗? 虽然觉得奇怪,但她还是下意识走过去,抬手关上了窗。 少了那一缕清风,屋中却多出了另一道轻浅的呼吸声,而且离得极近,近到就连耳力不太好的苏镜音,也能立时察觉到不对劲。 “夜……唔!” 她正要将夜叉白雪重新召出来,只一瞬的工夫,身后立时覆来一抹温度,嘴巴已经被捂了起来。 那人的手掌骨节修长,有些微凉,但身后的那抹温度,却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隐隐裹挟着一缕若有似无的药香气。 一只手臂试探着伸出来,环住她的腰,下颌抵在她肩头,半拥着她。 屋中静了下来,苏镜音微微垂下眸子,好似能听见脊背后的心跳,怦怦,怦怦,一下一下,仿佛回响在耳边。 耳畔悄悄浮起一丝热度。 第192章 然后就听见一声短促的轻笑。 听在苏镜音耳里,仿佛是在笑她太过好哄。 苏镜音沉默了一瞬,忽然抬手,按着那只捂嘴的手,张口就咬了下去。 而后倏然转身,踏起某人手把手教会她的瞬息千里,转瞬间拉开了距离。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火,苏镜音远远看着他,那人仍站在窗前,低头看着手上的牙印,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烛光幽微,他的神色隐在阴影之下,影影绰绰的,让人怎么都看不清晰。 静默半晌后,只听一声长长的叹息,在沉寂的屋内蓦然响起。 “音音这一口咬的,真是一点都没心疼我。” 苏梦枕微微抬起手,给她看拇指下溢出的几点血色,语气中竟带了一丝淡淡的委屈意味,仔细一听,却又仿佛错觉。 他问,“……消气了么?” 苏镜音看了一眼,别过脸去,冷哼了一声,“没有。” 嘴上是这么说的,可是行动却很诚实。 不过片刻工夫,苏镜音一边在心里暗暗唾弃自己不争气,一边翻箱倒柜的找起了金疮药。 屋内很快又多燃起了一盏灯,一下亮堂了许多。 灯烛之下,苏镜音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漂亮脸蛋,拉着某人的手,一点一点地仔细上着药。 苏梦枕低头凝着她,唇角轻勾着一点浅浅的幅度,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那时她虽重重咬了下去,但其实明显是留了些力的,他手上的伤口并不深,只是破了皮,出了一点点血,江湖人内力外泄,伤口一贯比常人好得更快,这点小伤,轻得不能再轻了,若是不管,大概就是再不上药就要愈合的程度。 小姑娘明明还在气头上,但终究对他还是心软的。 苏镜音只顾埋头为他上药,上完了药,又立马站起身,扭头就走,直接进了内室,从始至终,再不肯看他一眼。 苏梦枕无奈地叹了口气。 走进内室,就见小姑娘已经把自己裹成了一团蝉蛹,只有几缕柔顺的发丝,不听话地露了出来。 苏梦枕坐在床边,弯腰脱了鞋袜,在床榻上躺下,一翻身,连人带被子抱了个满怀。 苏镜音挣了几下,发现怎么都挣脱不开,没一会儿就感觉快要憋坏了,才终于肯钻出被子,露出脑袋来。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扭头,就看见诡计得逞的某人,眉眼微微弯起,含笑看着她。 苏镜音:“……”有时候真的好想打人! “你笑什么?” 苏镜音撅着嘴,眯着眸子盯着他,一脸‘你要是敢嘲笑我你就死定了’的表情。 “不是笑你。”苏梦枕唇角笑意更深,忽而伸手,覆在她的面颊上,拇指轻轻蹭了蹭,语带爱怜地说道,“我是觉得,音音未免太过可爱了些。” 也太过招人了些。 当然,这句话苏梦枕没有说出来。 只是想到方才看到的那两个人,他的眸色,倏然深沉了不少。 闻言苏镜音却是一噎,这话都给她整不会了,她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最后只能又瞪了他一眼。 苏梦枕对此毫不在意,只温声说道,“快出来罢,再这么下去,就要闷坏了。” 他话说得温和,却也没等她的意见,立马就上手要把被子从她身上扒下来。 如今这天气,入了夏后就渐渐热了起来,即便当下是温度有所下降的夜里,也没几个人受得住闷头裹着被子。 苏镜音也确实是觉得闷了,便也不再挣扎,十分乖顺的,任由兄长帮她拉下被子。 然而被子刚一掀开来,苏镜音方才松出一口气,就又被抱了个结结实实。 苏镜音气得抬脚想踹他,却反倒被他一把握住了脚脖子。 常年练刀的手掌,虎口处的薄茧最重,扣在脚踝之上,轻轻摩挲几下,瞬间带起一阵颤栗的痒意。 苏镜音被痒得不行,抽了抽脚,怎么都抽不回来,气得磨起了牙,蓦地凑上前去,一口咬在了他颈间滚动的喉结上。 周遭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停滞住了。 电光火石间,苏梦枕低头凝住了她。 那只覆在脚踝上的手,已然松开,可与此同时,他方才还清清润润的眸光,却也瞬间暗沉了下来。 苏镜音心里一咯噔,直觉十分的不妙,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忙不迭往后退去。 然而眼前的这个人,刀法迅疾,手速更快,转而反手掐住了她的腰肢,一双墨瞳晦暗难明,犹如深不见底的幽潭,就这么直直盯住了她。 那双眼眸里,仿佛燃着两簇荧荧幽火,像极了盯着猎物、势在必得的凶兽。 两人之间贴得极近,苏镜音能明显感觉到,他全身上下的肌骨几乎都绷紧了。 苏镜音抬眸看向他,眼里带着丝许警惕,又似在审视着他的危险性,像是受了惊的小动物一般。 慢慢的,那双眼里的火光渐渐熄了下去,睫羽垂落,细细密密的,遮住了深邃如墨的瞳孔,在苍白的面容上,投下两片淡淡的阴影。 良久,苏梦枕抬起手,慢慢环住了她的腰,将人严严实实地带入怀中。 许是感觉到了危险性的消除,也或许是直觉告诉她,若是挣扎,可能会引发不太妙的后果,苏镜音十分温顺地任他抱着。 “音音……”苏梦枕埋头在她耳畔,轻轻蹭了蹭,嗓音带着一丝暗哑,轻声哄着她道,“不生气了,可好?” 第193章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来气了,可是一开口,语气却显得有些委屈,“兄长原来还知道我生气了。” 苏梦枕叹了一口气,道,“我自是知道的。”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么?”苏镜音闷闷地问。 苏梦枕微微颌首,“我知道。” 苏镜音从他胸前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 “音音生气是对的。”苏梦枕摸了摸她的头发,轻轻说道,“是兄长不好,是我不该佯装病重,害得音音那般担心。” 苏镜音问,“只是这样?” “还有……”苏梦枕接着说道,“我不该故意拖延诊治时间,就为了让病情看起来更重一些,更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做筹码。” 苏镜音瘪了瘪嘴,气得眼泪快要掉下来,抬手打他脊背,“你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你还拿身体骗我!” 苏梦枕心里一紧,喉咙有些微涩,“可是音音,我也是人,也会有忧惧的时候,我只是怕啊……” 苏镜音吸了吸鼻子,问他,“……你怕什么?” “音音那时一直躲着我。”苏梦枕轻轻拂过她眼尾,拭去一抹泪痕,叹道,“若是不骗你,我怕音音再不肯见我了。” 苏镜音沉默不语。 半晌,忽然又埋回了他的怀里,瓮声瓮气地说,“不会的。” 她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不论如何,兄长都是我在这世上最最重要的人,我不会不见兄长的。” 闻言,苏梦枕唇角倏而牵起,抬手轻抚她腰后的发梢,低低地嗯了一声。 然而就在这时,苏镜音又问道,“那兄长还有没有什么事情,故意瞒着我的?” 苏梦枕唇角的幅度才扬起一半,就这么僵在了脸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直到苏镜音脸色微变,又要生气了,他才缓缓开了口,“那日夜里,我没醉……” 苏镜音皱了皱眉,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这事之前不是说过了么?不对,先前他好像说的是,他虽然醉了,但是发生了什么事,他都是记得的。 不待她开口问,苏梦枕又接着说道,“我也没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我只喝了小半壶酒,让自己染上些许酒气,想着才好骗过你……而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本就都是空的酒壶。” 苏镜音:“……” 好家伙,她直呼好家伙。 所以他不止装了病,还装醉,装断片,装无辜。 然后一觉醒来,只有她被亲得心惊胆战。 苏镜音磨了磨牙,忍不住伸手,用力拧了一把他腰上的软肉。 她瞪着他,继续审问,“还有呢?” 苏梦枕轻轻嘶了一声,摇了摇头,道,“……没有了。” 苏镜音眯了眯眸子,凉凉地斜睨了他一眼。 然后说道,“九幽神君是不是早就入了京。” 苏梦枕眸光微微闪了闪。 他将这话在心里反复咀嚼了三两遍,确定了她用的是十分笃定的语气,而非询问,不由叹息了一声,颌首道,“……是,今日一早入的京。” “晨时我还在楼里,可是从头到尾,你都不曾多提一言半语,要不是我自己无意中知晓,方才又多问了一句,你还不肯告诉我。” 苏镜音拧起眉头,面带不满地盯着他,“……所以为什么要瞒着我?” 知道瞒不过去了,苏梦枕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叹道,“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九幽神君并不仅仅只有武功高而已,他所擅长的有毒功,有阵法,还有遁术,大多数奇诡而邪气,江湖成名数十年来,此前还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说到这里,苏梦枕顿了一下,又道,“夜叉白雪的确很强大,很厉害,几乎可以说是世无敌手,但追根究底,仍是基于你的命令而行动。而那些五行遁甲、诡秘奇术一类的东西,你并不懂。”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不是要瞒着你,只是想先行查探清楚他的底细,才好保证你的安全。” 苏梦枕没说的是,当年的明月不仅身怀夜叉白雪,武功更是一等一的难逢敌手,却也因着一时疏忽,而栽在了那押不卢的剧毒上。 更别提江湖经验并不丰富的小姑娘。 所以他才如此担心,怕她为了报仇而冲动,也怕她出手时,只要有一刹那的不防,或许就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而且……当日重伤的元十三限,至今还逃离在外,这也是一个重大的隐患。 九幽神君虽入了京,却并未立即进入傅宗书的相府,他一向十分惜命,惜命的人,大多谨慎且能苟,大概是听说了蔡京失踪的事,现下已经先找了个客栈住了下来,吩咐弟子外出探听情况,再行决策。 所以他们还有一点时间,查探清楚九幽神君及其弟子的古怪。 安安静静地听完之后,苏镜音不吭声了。 他说的很清楚,她大致都听明白了,也理解了他的确是为了她好,并非故意瞒着她。 但是她沉默不语,苏梦枕以为她还在生气,低头亲了亲她眉心,然后轻言细语的,温声哄起人来,“好了好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该说不说,一贯性情清冷的人哄起人来,温情得像是一滩柔软的水,实在令人无从抵抗。 苏镜音咬了咬唇,装得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轻轻点了下头。 只是耳尖处,悄咪咪的红了起来。 第194章 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她忽然低下了头,将脸往他胸前埋得更深。 苏梦枕轻轻笑了一声。 苏镜音被他笑得羞赧,恼羞成怒地抬起头,忍不住啊呜一下,顺嘴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 然后就感觉到,腰间环着的那只手臂,瞬间就绷紧了起来。 那种极度危险的直觉,立时又激了上来,只是一刹,后颈瞬间便泛起了细细密密的寒毛。 余光中,苏镜音隐约瞥见,在他颈侧原本苍白的肌肤之下,脉络交织,青筋突起。 她下意识扭头看过去,却不曾注意,柔软的唇轻轻擦过滚动的喉结。 腰间的那只手,霎时扣得更是用力。 苏镜音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捏着下颌抬起头,不得不仰着脸看他。 然后她便看到,在她抬眸与他目光相对的那一刻,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眼里,一点点破碎开来。 苏梦枕倾身覆了上去。 身体里的凶兽,仿佛再也压制不住,终于脱笼而出。 他的吻来得汹汹,又深又重。 辗转流连,反复厮磨。 苏镜音反应不及,几乎快要难以招架。 她软了下去,直往后缩,却被他托着腰肢捉了回来,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轻轻地吮,慢慢地咬,一点一点,好似要将她彻底吞吃入腹。 他的喘息越来越沉,那只捧着面颊的手掌,缓缓穿过耳后,指腹轻揉发根,而后又慢慢地往下滑去,微凉的手指摸到了她的衣襟。 然后一点点拉开衣襟,手掌轻覆一掬玲珑小巧的雪白。 苏镜音毫无所觉,此时此刻,她的脑子里全是一团浆糊,只觉快要喘不过气来。 然而下一刻,新鲜的空气就争先恐后地钻入鼻端。 还不待她缓一口气,细细密密的亲吻,很快又被衔到了唇角、耳畔,随后慢慢的,一寸一寸的,往下铺展开来,渐渐蔓延到了颈窝,锁骨之下。 不知什么时候起,两人的身上都只剩一袭凌乱的素白里衣。 持刀的指腹处一层薄薄的茧,衣衫之下缓缓游走,轻拢慢捻,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颤栗。 长夜漫漫,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了个遍。 但仍旧始终坚守着一道底线。 苏镜音早已挣扎不能,不由自主地仰起脸,难耐地轻哼。 她被欺负到哭,泪水一滴一滴地滑落,眼神也越来越涣散。 整个人都快要无法呼吸,指甲透过薄薄的衣衫,几乎扣入了他的脊背。 两心相许,紧密交缠。 到底还是情难自制。 第91章 美人刀 苏镜音的意识浮浮沉沉,几乎无可自控,像是茫茫江海上的一叶轻舟,飘飘荡荡着,始终找不到着落点。 辗转于腰间游走的那只手,力道几度失控,耳畔,颈间,肩头,乃至再往下,身上尽是轻轻密密的啄吻,缠缠绵绵的触碰,以及越来越灼热滚烫的呼吸。 欲念横生,放肆沉溺。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紧密纠缠着她的那个人,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亲吻终于变得轻而缓,苏镜音才逐渐找回了一丝理智。 她那双漂亮的眼眸缓缓睁开,此刻不再如平日的澄澈清亮,反而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恍惚而朦胧,整个人透着一种纤弱可怜的味道。 像是被欺负惨了。 所以最后。 苏梦枕是被小姑娘一脚蹬开的。 随后跟着一齐跌下床的,还有塌上唯一的那条锦被。 苏镜音身上一凉,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起,她穿着齐整的衣裳都没了,胡乱四散在地上,身上仅余一袭薄薄的里衣,然而就连这幸存的一件,此刻也是衣衫半褪。 她吃了一惊,连忙拉起滑落肩头的衣襟,低头合拢了起来,可是衣带不知怎么扯的,特别凌乱的绕成一团,纠缠不清,扯不断,理更乱。 苏镜音皱着眉头扯了几下,很快便放弃了整理衣带,一手攥着合拢的衣襟,一手连忙去拉地上的被子。 身上红痕遍布,不遮不行,她脸皮薄,脸颊浮着淡淡的晕红,又羞又恼,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也因此而忽略了地上那人逐渐幽深的眼神,冷不防就被某人扣住腕子,一把拉下了床榻。 想象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苏镜音整个人跌落在软和的锦被上,直接来了一记自投罗网,投怀送抱。 鼻端骤然钻入清清冷冷的少女香气,她直接跌落在他身上,苏梦枕闷哼一声,却还不忘顺势搂住了她的腰。 苏镜音懵了一瞬,身下呼吸沉重起伏,带着一丝危险的热度……不对劲,这很不对劲,她立马扭头就爬,试图爬出危险地带。 可惜没能成功。 又被一把捞了回来。 命运的后脖颈被牢牢摁住,苏镜音不得不仰起脸来看他,只是一眼,便撞上了一双幽邃得好似无底深渊的眼眸。 她从未看过他那样的眼神。 从来清冷的凤眸里,像是燃着两簇灼灼火星,不知何时已烧红了眼眶,就连那微微上翘的眼尾,也好似燎出了一抹略深的绯色。 眉心微沉,俨然一副难受至极的模样。 可是目光再往下滑,落在他的唇边,那抹似笑非笑的幅度,在此情此景之下,看起来尤为瘆人。 苏镜音整个人慌得不行,可能是觉察出危险,张了张嘴,下意识想叫出夜叉白雪,可是很快又按下了这想法,毕竟这种情况下,即便夜叉白雪没什么自主意识,有双眼睛在旁边直勾勾地盯着,光是这样一想,她也实在接受不能。 第195章 她只能垂死挣扎了几下。 身下的那道热度,却反而瞬间绷得很紧。 “……别动。” 他的嗓音有些低沉,有些暗哑,还带着一丝干涩。 苏镜音顿时就不敢动了。 大抵是感觉到了什么,她一整个惊疑不定,只觉得头皮发麻,一动都不敢动,两只手好似防备一般,抵在他胸前,就连再度凌乱敞开的衣衫,也不敢动手去拉,就这么任由它一点一点的散开,慢慢滑落肩头。 她不得不安静下来,乖乖地趴在他的身上,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呼吸都俨然放轻了不少。 然后等着他身体的温度平复下来。 苏梦枕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只是桎梏着她腰肢的那只手臂,不知怎的,竟是越收越紧,苏镜音感觉到了,但依然亳无抵抗,只安静地乖乖趴在他胸前。 也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乖顺,慢慢的,他身体的热度开始平复了,手臂也逐渐放松了下来,抱得不再那么紧。 尽管这个不那么紧,只是相对而言,他的手臂仍旧扣在她腰间,扣得牢牢的,像是怕她逃了一般。 那种极度危险的感觉,也好似消失了许多,苏镜音悄悄在心里松出一口气,迟疑了一下,这才敢慢慢抬头看他。 唇上被碾磨得嫣红又滚烫,她神色羞恼,气得瞪了他一眼。 苏梦枕低头看她,笑着揉了揉她乌黑的发顶,嗓音沙哑道,“胆子倒是变大了。” 苏镜音别过了脸,不说话了。 这话他也的确没说错,换作从前,就算他按着她练刀练字,笑话她臭棋篓子,她最多也就是悄咪咪在心里骂他两句,哪里还敢这么光明正大的瞪他。 可是话说回来,兄长不也变了,从前他根本不会这么……这么…… “……登徒子。” 苏镜音小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然后小心翼翼地拉起了滑落的衣衫,遮住了一弯莹白而圆润的肩头。 苏梦枕眸色微沉,呼吸凝滞了一瞬。 唇上的热度消不下去,有些烫,还有些酥酥麻麻的,苏镜音抿了抿滚烫的唇,不禁越发羞恼,“深更半夜,擅入闺房,兄长何时学会这非礼姑娘的做派?” 苏梦枕垂下眸子,眸色深沉地看着她,低头在她额间亲了亲。 他将怀里的人拥得更紧,环在腰间的手臂已然绷到了极限,露出密集交织的青筋,显然正竭力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却还仍然不曾弄疼她半分。 许久,苏梦枕才缓缓叹息了一声,仿佛如释重负一般。 “君子发乎情,止乎礼,藏于心。” 他下颌抵在她发顶,清润而略微暗哑的声音,低低地落在她耳畔,轻轻叹道,“可是音音,我非君子,更非圣人。” 若是藏得住他的心,他也不必一步一步,心机算尽,只为将她完全拢入他的怀里。 许是自幼罹患重病,又因应州之乱而家破人亡,苏梦枕记事很早,在各方面都比常人来得老成持重,更因自小离家上了小寒山拜师学艺,顶着一副病弱的身子,也能冬练三九夏练五伏,他对于自身的掌控力以及意志力,一向是极为自信的。 却不曾想,只是这么娇娇小小的一个小姑娘,只是那么一点点无意中的撩拨,就能让他的自制力瞬间溃不成军。 他何止是拿她没办法,在面对她时,他的自制力竟也基本为零。 两心相许,情难自已,于情理之中而发生,最终也因道德礼仪而终止。 烛火轻颤,苏镜音侧着脸枕在他胸膛,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红袖刀上,小声嘟囔了一句,“反正兄长怎么都是对的,我向来是说不过你的。” 苏梦枕轻轻笑出了声。 忽而抬手,认真地捧起她的脸。 苏镜音仰着淡淡晕红的脸,抬眼看他,目光交缠间,眼睫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清亮的月光映过窗棂,苏梦枕垂眸凝着她,骨节修长的手掌覆在她面颊上,指腹轻轻摩挲几下,蹭了蹭她嫣红的唇角。 眼神缱绻,柔软如春日飞絮。 可是下一刻他说出来的话,却令苏镜音心头陡然一惊。 她不敢相信,怀疑自己听错了,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兄长方才说了什么?” 他勾着唇,黑亮的眸子闪着细碎的光影,在朦胧的月色之下,显得格外幽邃。 “方才,我说的是。” 他低声浅笑,再度重复了一遍。 “音音……要不要嫁与我?” 苏镜音整个人都懵住了。 半晌,她才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说道,“兄长是不是在与我开玩笑?你我之间毕竟仍是……” “不是。” 他骤然打断她未尽的话语,冷声说道,“你我之间的兄妹关系,早已名存实亡。音音,你不可能不知道,我想要你,这不是在与你开玩笑。” 若是换作今日以来,苏梦枕自知自身早已是沉疴之身,原本是不愿耽误她的,可是这两日里,他心下难安,直觉有什么难以控制的事情将要发生,几乎令他无法平复心绪。 偏偏就在这种时候,又在今夜无意中见到王怜花与无花,那二人眼里的势在必得,却让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也或许,不仅仅是因那二人,毕竟贼心不死的,也不仅仅只有那两人而已。 更遑论,还有石观音成日在小姑娘耳旁撺掇。 第196章 清夜无眠,扪心自问,在这场不知何时竟已用情至深的感情里,苏梦枕自觉自己没有那样大度的容人之量。 他唇角的笑意已然凝结,此刻垂眸盯着她,乌黑的睫羽之下映出晦暗的阴影,眸光沉沉,恍若寒潭,幽暗至深。 苏镜音目光惶然地看着他,不知怎的,竟觉出几分森冷的寒意来。 她语声颤颤,“如果我说,我不愿嫁……啊!” 眨眼之间,两人的位置瞬间调转过来,苏镜音从趴在他身上,变成了仰面平躺着,整个人都被牢牢压在了他身下。 苏梦枕眸光愈发暗了下来,一手拥紧她的腰,一手捏着她下颌,低头敛眸,蓦然倾身覆了下去。 苏镜音还没反应过来,细细密密的亲吻就如疾风骤雨一般涌来。 像是彻底失控了一般,不再似此前的轻啄慢吻,他吻得很重,又吮又咬,一如他以往对敌的作风那般,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强势得紧,几乎堵得她毫无招架之力。 “唔唔——” 苏镜音想开口说话,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抬手抵着他,可是又被他捉着腕子,与她十指紧握,牢牢扣在了身侧。 她渐渐失去挣扎的气力,意识沉浮间,恍惚着半睁开眼,望进他眼底,里头尽是病态的偏执。 苏镜音这才恍然明白。 原来自始至终,他问出的那句话,根本就不是在给她什么选择的机会。 准确来说,自她明确了自己的心意,回应他的那一刻起,他早已没有了退路,也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今时今日,他想要的,只有一个答案。 也只会有那一个答案。 ………… 【不小心搞错章节,重新更新,补了以下内容】 “等这些事情全部了结,你我便成亲,可好?” 眼中隐隐夹杂着一缕偏执的男人,将他的小姑娘桎梏在怀里,困于身下的方寸之地,低声呢喃着,认真的索要一个答案。 然而身下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缓。 他没能等到她的答案。 内室的幽微烛火,不知什么时候熄了,月光也似被云层遮蔽,四周一片昏暗。 苏梦枕敛了敛眸,目光落在自家小姑娘长大之后,越发显出容颜绝色的脸上,一缕一缕,仔细描绘着她精致漂亮的眉眼。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了许久。 苏梦枕其实很清楚的知道,以理智的角度来考虑,他的这个决定,想来十分自私,他的身子早已病染骨髓,只余寥寥数年,而明月高悬天边,纯白无垢,本不该沾染红尘业障。 那是任谁都想摘下的天边月。 然而年年岁岁,朝夕相伴,终究也成了他眷恋难舍的心之所系,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比起方才,脸色越显病弱苍白的男人,侧身躺了下去,倏而抬手,将身旁的小姑娘紧紧束缚进怀中。 苏梦枕低头凝视了她许久。 眼底慢慢聚起一团晦暗不明的幽火。 在这个安宁沉静的夏夜里,感受到怀里那娇娇小小的一只,所带来的柔软温度,苏梦枕已然下定了决心。 他这半生以来,所思所虑,所绸缪的,皆是为国为民,他想要驱除鞑虏,想要收复燕云,想要山河无恙,更想要盛世太平。 唯一想为自己求得的,便只有摘下这抹皎皎月华,紧紧握入他的手中,牢牢拥入他的怀里。 要她红尘缠身,要她沦陷其中。 更要她从此往后,再也舍不得离开他。 …… 等到第二日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日光透过窗棂映入内室,照得苏镜音睁不开眼。 刚刚醒来的人,脑子还有些宕机,用手背遮住刺目的光线,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迟钝地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又睡回了床上。 准确的说,她连自己昨夜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记得。 昨夜的记忆慢慢回笼,那些令人耳热心跳的画面,一一在脑海里掠过,苏镜音下意识扯开被子,低头看了一眼。 尽管身上的里衣已然穿着齐整,可是苏镜音原本肤色白皙的面颊上,仍旧慢慢爬上了绯色。 屋外传来了轻轻几声咳嗽,随后吱呀一声,似是有人推门进来。 熟悉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慢慢向着内室走来,像是踏在了她心头,苏镜音的脸色也越来越红。 第92章 美人刀 苏镜音呜咽一声,揪着被子猛地翻身朝下,将红透的脸一股脑儿埋进了枕头里。 啊啊啊啊啊! 凑流氓!登徒子!! 苏镜音在心里暗戳戳骂了无数遍,埋着脑袋缩在被子里,只隐约听见缓缓走近的那道脚步声,似乎驻足停在了床边。 她攥紧了被角,严阵以待。 然而那人却自始自终只站在床前,动也不动,也不开口。 就在苏镜音攥着被角的手稍微松懈下来的时候,被面上忽然袭来一股力,一瞬间被子被掀了起来,露出一个生无可恋的后脑勺,拒绝和他交流。 床边传来一声短促的低笑声。 苏镜音恼羞成怒,猛地翻起身一把拽过被子,劈头盖脸地扔了过去。 “生气了?”被子落在地上,苏梦枕好脾气地捡了起来,轻轻拍了几下,放回床尾。 苏镜音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苏梦枕知道,这是他昨夜过于越矩,小姑娘脸皮薄,又没什么太深沉的心思,想什么都写脸上了,这会儿表面看着像是气鼓鼓的,其实不过是单纯觉得羞赧罢了。 第197章 他也不恼,见她一头青丝披散在腰后,有些微的凌乱,转身走到梳妆台前,从妆奁下取出一把木梳,然后又回到床边坐下,给小姑娘梳起头发来。 从始至终,他皆是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手上动作虽略有生疏,却是十足的有耐心。 他这一下,倒是把苏镜音给整不会了。 她看天看地,看床头纱幔被风吹动,看被面上繁复的绣纹,就是不敢看他。 但不得不说,头发被这样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梳着,还挺舒服,苏镜音脑袋一点,一激灵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差点又睡着了。 苏梦枕眸里掠过笑意,这回倒是忍住了,没有再笑出声来。 小姑娘本就羞恼,若是再笑她,估计就真的会一气之下,让夜叉白雪把他打出去了。 那他留到现在的目的,大约就不可能达成了。 他还想着把离家出走的小姑娘,拐带回家去的。 洗漱一番后,苏镜音轻车熟路地穿过回廊,去到前厅里吃早膳。 苏梦枕泰然自若地跟在身旁,全程无视石观音黑到发绿的脸色。 但石观音竟是忍了下来,尽管神情看着十分憋屈,像吃了苍蝇似的。 早在苏镜音醒来之前,那时苏梦枕不在房间内,便是去与石观音见面,二人谈了一些事。 用过早膳,苏镜音还是跟着苏梦枕一道,回到了金风细雨楼。 她发誓,她绝对不是又又又心软了,担心他半夜来回折腾会着凉,她只是单纯的想回家了……而已。 苏镜音回了天泉山,回了玉峰塔,却搬回了自己的房间。 无他,只是觉得最近事忙,她兄长的房间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一些开会的干事,若是哪日再来上一遭那样的亲近,恰好再被谁给撞破一回,那她这张漂亮脸蛋也可以不用要了。 苏梦枕倒是没什么意见,苏镜音的房间就在他隔壁,离他很近,白日里不论做什么,以他的武功修为,稍微凝神细听,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至于到了夜里……那也不需要听了。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睡哪里不是睡呢? 苏镜音对此倒是很有意见,但是苏梦枕这几日的确事务十分繁忙,夜里也睡得迟,往往都是半夜里苏镜音睡得很沉的时候,他才刚要洗漱歇下。 而苏镜音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他也早就不知起了多久,伸手一摸,连她身旁躺的地方都是凉的,只残余一缕淡淡的清冷药香。 苏镜音也就只能任他去了。 就这么平平静静的过了三两日,直到这天夜里,自汴京城西边,突然砰砰砰的接连射出三发信号弹,自夜幕中骤然炸开。 子时一刻,卜之大凶,同时也是常人最容易感到困倦松懈的时刻。 苏镜音原本躺在塌上昏昏欲睡,那三声信号弹砰然炸响,顿时将她的瞌睡也给炸跑了。 她一激灵,猛然想起什么,迅速翻身下榻,从桌上捞起短刀,顺手带入宽松的广袖中,随后推开门,噌噌噌地就往隔壁兄长房里跑。 苏梦枕见到她飞快赶来,并不意外,只是在对上她的目光时,竟似怔了一瞬。 他从未想过,竟有这一日,他会在她那双干净得一望到底的眼睛里,看见决绝冷戾的杀意。 大抵是那场止于三岁的梦魇,已经困了她太久太久。 此后这些年,那个小小的姑娘,失去了娘亲之后,一直都陷在那个雪夜的平原里,始终出不来。 苏梦枕沉默了片刻,而后,自衣桁上取下一件月白色披风,神色平静地为她披了上去,在锁骨旁打了个秀气的结扣。 他垂眸凝着她,眸色深深,眼底似带着一丝浓到抹不开的情绪。 对她的担忧仍是会有一些,但更多的,却是难以平复的怅然,可是这怅然之中,又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放心。 苏梦枕不得不承认,不论是父亲,还是他,都不是什么带娃的料,从前在不知不觉中,将小姑娘护得太好,然而江湖上波诡云谲,什么样的三教九流、阴险手段都有,等到反应过来,不该那般保护过头时,已经来不及纠正了。 曾经他也担心,她江湖经验太少,性情又是那般的柔善心软,怕他哪一日不在了,万一他考虑得不够周全,留下的人手不足以护佑她,那她一个四肢不勤,武艺又不精的小姑娘,顶着那张绝色倾城的容颜,往后又该何去何从? 如今他却是放下了心,不单单是因为如今有夜叉白雪时时刻刻在她身边,更多的是,渐渐的他发现,她虽有些容易心软,却并非是什么纯然的柔善之人。 原来她也会有这般带着凛冽杀意的锋芒。 临出发之前,苏梦枕抬起手,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发顶。 “不论如何,以自身安危为主。”他说。 苏镜音知道他的担忧,乖巧地抱住他的腰,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我知道的,兄长也要小心。” 苏梦枕回抱住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东城富西城贵,汴京的西城周圈,住的尽是些达官贵人,当然,傅宗书的相爷府也伫立在此处。 此番行动,为防人太多容易受阵法影响,苏梦枕带的人手并不多,几大干事亲信,也只带了个师无愧,将他留在相府门口统筹手下围住府院后,便迅速掠上了院墙。 苏镜音尾随其后,上了院墙,足尖再一点,又跟着苏梦枕一道掠上了屋脊高处。 第198章 石观音早在听到信号弹的时候,就单枪匹马地以最快速度飞掠赶来,尽管住在京郊,离得较远,也只比带着人的苏梦枕晚了一步,见状也跟着飞上了屋顶。 这些个贪官奸佞,尽管都是一肚子的阴谋暗算,蝇营狗苟,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品味不错,府邸庭园之中,假山莲池,葳蕤花木,皆是错落有致,意境天成,修得那叫一个幽静雅致。 苏镜音只略微扫了一眼,转头便看到站在莲池旁,低头看着湖面的李寻欢。 苏镜音已有好些天没见过他了。 自从知晓了真相,到现今已过了好些日子,她仍旧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有着血缘关系的生身父亲。 大概是她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她不是很愿意叫他父亲,她的父亲从来都只有一个,从前是,以后也是。 或许是因为她生来慢热,也或许更多的,是她曾经得到过那般毫无保留,倾尽所有的父爱,就不会再奢求太多,同时也更难被这份迟来的亲情所打动。 尽管他迟到的这二十年,并非他本意。 佛家有云,六亲缘浅,修的是两不欠。 她不欠李寻欢的,她也不觉得,李寻欢亏欠了她什么。 可是李寻欢心思细腻,他却并不这样觉得。 只是最近几日,他没去天泉山寻过他,一来是因着要守在相爷府,二来,则是诸葛神侯已经不止一次地请他回到朝堂,不是要他帮忙辅佐无情处理政事,而是希望他能教导几个年幼的宗室子弟,赵佶的儿子性情和窝囊程度,全都随了老子,基本都是废的,诸葛正我从宗室里挑了几个好的苗子,想着从小抓起。 然而朝堂之上,有才却无足够德行的,比比皆是,能够担任教导之职的,挑来挑去,竟找不出一个来。 于是诸葛神侯便想到了李寻欢。 李寻欢有状元之才,当年若非容貌长得过于俊美,被钦点为探花郎,那状元之位本该是他的。 然而诸葛神侯日日上门劝说,李寻欢再三推拒,他生性更爱潇洒自由,江湖很好,他不愿再入官场。 他推了又推,几乎就差直接点明了,朝堂是个坑,谁爱跳谁跳。 只是此时此刻的李寻欢,不知道在兀自思忖什么,独自立在莲湖边,一动不动的,就连方才听见接连几道轻功掠过的动静,也不曾抬眸动过一点眉头。 只除了苏镜音在屋脊上站定后,他才抬头往高处看了一眼,然后对她微微笑了笑。 那是一个很温柔、很纯澈的笑容。 苏镜音低头远远望着他,心情有些五味杂陈。 该说不说,不愧是江湖盛赞的六如公子,虽然人到中年,却是一身俊雅潇洒,风姿依旧,甚至因为年龄与丰富阅历的加成,眉眼间总有一抹似有若无的愁思,实在很有一种风韵犹存的味道。 怎么说呢,除了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些踌躇不安,但其它时候,李寻欢真的是一个很有感染力的人,温柔得十分富有力量。 难怪她娘亲那样厉害的一个人,当年会栽在他身上。 “装,真装。” ——向来十分看不惯李寻欢的石观音,一脸不屑地撇着嘴角,如是点评道。 苏镜音并未说什么,转而想起正事来。 李寻欢在湖边看得那么专注,到底是在看什么? 苏镜音眉头微微皱了皱,下意识扯了扯身旁兄长的衣角,刚要开口问问,就见底下的李寻欢,忽然动了一下。 一片昏暗之中,自他手中指腹处,似是掷出了什么,几道冷冷的寒光倏地一闪,下一刻,就响起了数声金属碰撞之声,莲池之下,似有什么东西,瞬间砰炸开来。 原本平静无波的池水,忽然剧烈激荡着,咕噜咕噜冒起了泡,顷刻之间漾出了一道道血色波澜。 苏镜音自身修为不够,只能看见这些,但不代表苏梦枕就看不到其它细节。 他武功修为比她不知高出多少,眼力也极好,能够清楚地看到,在那漾起血波的莲湖边上,稀稀疏疏落了数片碎裂的铁蒺藜。 苏梦枕眼神顿时一凛。 那是九幽神君的弟子之一,擅施一手铁蒺藜的「铁蒺藜」。 照此看来,大约是在李寻欢例无虚发的飞刀下丧了命。 与此同时,原本空寂无人的庭园,突然之间不知从何处冒出许多奇怪的绿纱,以极快的速度掠动,瞬间打落悬挂照明的几盏宫灯。 宫灯中的烛火落到那古怪的绿纱上,迅速燃起了幽幽的青色鬼火。 只是一眨眼,绿纱裹挟鬼火,很快就布满了整座庭园。 幽绿色的鬼火燃烧之时,掩盖住了若有似无的一缕香气。 那九幽神君,竟当真送上门来了! 第93章 美人刀 那一缕香气在燃烧的鬼火掩盖下,十分浅淡,李寻欢一时不察,吸了一些进去。 他恍惚了一下,眼皮沉了沉。 但李寻欢下意识察觉到不对劲,瞬间清醒,倏而意识到,那奇怪的特殊香气,应当就是九幽神君用来迷惑人的「尸居余气无心香」。 他心头一惊,手腕迅速翻转,飞刀滑入手中,正要抬手掷出,以斩断那逐渐围堵而来的层层绿纱。 但下一刻。 数道刀光飒飒如急雨。 比他更快、更迅速地斩落了密集分布在庭园中的绿纱。 第199章 见着这万分熟悉的紫色刀光,李寻欢心下一动,转头望去,果然看见了悬浮在空中,举刀而立的夜叉白雪。 原本立于屋脊高处之上,观察环境的几人,也在方才的刀光掩护之下,悄然落到了地面上。 夜叉白雪也缓缓落回了苏镜音身后。 苏镜音命令下得很快,所以夜叉白雪收到命令,挥刀而落也很及时。 随着那古怪的绿纱骤然断开,化为无数碎布,那能够迷惑人心的「尸居余气无心香」也跟着散开了。 正当李寻欢松了一口气时,那斩裂成片片碎布的绿纱,又倏地一下,陡然飘了起来。 这还不止,自四面八方忽然涌来一股怪异非常的风,那原本碎裂的绿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丝线牵连着,时而合在一起,时而又散落四周看了一圈, 却像是彼此之间还带着一种无形的联系,忽而合一,又忽而四散,被外面涌进来的怪风托举的绿纱之下升起了火焰,那分明就是九幽神君的勾魂鬼火。 在这无星无月、幽黑如墨的夜色中,数不清的幽幽鬼火凌空飘荡,像极了看不见摸不着的鬼魅。 “……勾魂鬼火。”苏梦枕低声道。 石观音嗤笑了一声,“装神弄鬼!” 说着,她扬袖一挥,内力当即外泄,围在她周遭的那些绿纱,瞬间炸成了细得看不见的尘埃。 然而那些绿纱,又很快就聚拢而来。 并未因石观音的出手而减少半分,反而只多不少。 苏梦枕冷静地环视了一圈周遭。 在绿纱兜头罩来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腥膻得犹如腐烂死尸一般的气味,令人作呕。 红袖刀迅疾而动。 试图罩住他的那一层层绿纱鬼火,猛地碎裂四散。 那双点着寒焰的幽深眼眸里,此刻映着幽幽鬼火,显现出了一种诡异的、森冷的绿色。 然而红袖掠动之际,那种诡异与森冷瞬间消失不见了,甚至在他手中的猎猎刀气倏而四散,以肉眼不可见的极快速度割碎绿纱时,那双眼里尽是的凌厉萧肃的杀气。 仿佛在下一刻,便会撕裂空气一般。 这些时聚时散的绿纱,自然并非什么鬼魅之物,九幽神君沉迷于跟那些污秽之物打交道,惯会使这些旁门左道的阴间伎俩,就连那些鬼火,既不是真正的鬼火,也不是什么磷火,和绿纱几乎同出一源,皆是由九幽神君的内力与旁门手段所化。 就在这时,突然之间,绿纱之中一道人影猛地暴起,犹如铁鹏凌空,袭来之时,手中持着一柄似戟非戟,似铗非铗的兵刃,刃上两排锋利无比的倒刺。 那是九幽神君的阴阳三才夺! 当年在关外平原一役过后,九幽神君匆忙逃命时,落下一个阳夺,现如今九幽神君的手中,只剩下一个阴夺。 随着这柄阴夺一道猛烈袭来的,还有一道带着强烈杀意的掌势,杀意所对之人,正是苏梦枕。 用的正是落凤掌的掌力。 九幽神君门下有两套阴毒至极的功夫,分别名为「落凤掌」与「卧龙爪」。 练就「落凤掌」的关键,在于套取女子阴元越多,掌力越是犀利难敌,而「卧龙爪」的练法也是大同小异,需得不断吸取童子元阳才可练成。 这两门阴毒功法,虽然练法都极为不堪,阴损得令人发指,却是专门用来破除内家护体罡气。 即便是当世的绝顶高手,一旦被打中,若是内力高深没有立即丧命,纵然及时护住经脉,也需要经过三个月以上的运功苦修,静坐行功,也可以将阴劲阳煞清除。「注一」 一来就以落凤掌对准了苏梦枕,可见其用心险恶,这是非取苏梦枕性命不可。 这江湖上,如今会这两门阴损功法的,唯有九幽神君与其大弟子薛震碑。 苏梦枕眯了眯眼,眸中飞快闪过一道寒芒。 观其出手行气,应当不会是九幽神君,而是狐震碑! 那绿纱之中的「尸居余气无心香」越发浓烈起来,苏梦枕当即察觉,立时屏住了呼吸,转头一手揽过苏镜音,迅速点住了她身上的几处大穴。 他手上动作极快,虽然分神了一下,虽丝毫不影响他另一只手挥刀对敌。 红袖刀的刀势诡谲而迅疾,破过那些缠绕而来的绿纱,以流星赶月之势,遽然斩向了薛震碑! 惊风疾雨红袖刀。 苏梦枕的刀,挥得凌厉而婉转,刀气却迅疾得仿佛能席卷一切。 绯艳刀影漫天而落,快得几乎难以看清。 薛震碑大惊失色,慌忙往后跃起躲避。 然而却是已然来不及了。 刀光荡涤之间,一道血色砰然四溅。 决胜只在瞬息之间。 地上瞬间多出了一只齐腕斩落的断掌。 失去了与肢体连结的手掌,大约是还没反应过来,手中仍然紧紧握着那柄阴阳三才夺。 苏镜音低头凝住了那只阴夺,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落在地上的阴夺之上,有一道淡黄色的浓雾迅速喷溅而出,往半空溅起,又很快洒落而下,些许落回断掌之上,瞬间冒出了“哧哧”的声音,显然是在溶解肌骨。 转眼之间,一只断掌被溶解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在地上过。 这般诡异又恶心的场景,令人不免脑后一凉。 那便是九幽神君的招牌剧毒——大化酞醪! 第200章 那是一种厉害无比的剧毒液体,只要稍微沾到些许,瞬间就会化成一滩完全腐烂的尸水。 原来薛震碑在攻袭而来之时,已同时在中途将阴夺上面的活扣机括打开,试图以此远程暗算,攻其不备,突袭对付武艺不高,大多以异能力控制夜叉白雪的苏镜音。 苏镜音早已没有适才的放松。 九幽神君门下,阴诡古怪的东西实在太多,简直防不胜防。 偏偏九幽老怪本人,惜命得很,这会儿只敢把弟子派出来试探深浅。 在薛震碑突然暴起袭来的同时,另外两个方向也有其它弟子骤然发动攻势。 石观音此番过来,唯一的目的,只想乱刀砍死九幽神君为姐姐报仇,她对其他人一点都不感兴趣。 然而送上门的九幽神君弟子,不在这不感兴趣的范围之内。 和原本那个被她夺舍的极度自恋的石观音原身不同,她自来到这个世界,最开始一直在和原身作肉/体使用权的争夺,担心在此期间出现什么意外,所以一直秉承的是低调做人,猥琐发育,直到后来彻底掌控这具身体,为了寻找姐姐的消息,石观音这才开始大肆发展势力。 所以这也就造成了,江湖上的人虽知晓是关系的利害,却并没有多少人知晓石观音的真实面目。 至于李寻欢在去往关外之前,在江湖上早已闻名多时,他的样貌,只要多花点钱买消息,就能轻易获得。 九幽神君的九个徒弟,两个死于四大名捕之手,两个在关外雪原上,于明月手下殒命身死,还有一个铁蒺藜,适才还未来得及出水,就被李寻欢察觉而迅速出手,沉于莲湖之底。 而大弟子薛震碑,也在当下被苏梦枕废去一手。 如今仅存的健全弟子,只剩一个七弟子龙涉虚,八弟子英荷绿,还有年纪最小、最神秘的小弟子“泡泡”。 于是潜藏于绿纱鬼火之中的龙涉虚与英荷绿,两相商议之下,由精通「金钟罩」,全身各大死穴皆练得刀枪不入的龙涉虚,去对付李寻欢那传闻中例无虚发的飞刀绝技。 至于那个容颜妖冶艳丽的不知名女人,就由同为女子的英荷绿去对付。 龙涉虚一贯没什么脑子,通常都是师妹英荷绿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因此哪怕此时表面上看起来,李寻欢比那无名的女人更加不好对付,他也没有任何反对,一出手就向着李寻欢的方向猛攻而去。 修炼金钟罩这种防御功夫的龙涉虚,也的的确确是最为适合对付李寻欢的人。 换作平常,李寻欢早已解决了对方,然而在出手的几个回合间,他很快便发现了龙涉虚修炼的是硬门功法。 然而普通的硬门功法,周身的死穴便是命门要害,李寻欢随手试探了几下,皆不曾令他出现破绽,于是很快便发现了龙涉虚的「金钟罩」,实则与普通的硬门功法有所不同。 除了真正的命门要害,其它死穴对于龙涉虚的金钟罩伤害并不大。 李寻欢开始认真打量起了龙涉虚来。 而另一边的石观音,倒是悠哉悠哉得多。 她解决得很快,英荷绿虽然不知晓她的身份,却也没有过于轻敌,然而石观音的武力值是实打实的压制,迷魂香对她没什么卵用,连同英荷绿作为杀手锏,一前一后嵌在身上的两面姹女摄阳镜,也十分轻易就被石观音戳破。 堪称一力破十会的典范。 在九幽神君的想法里,绝对没有任何人的性命,比自己的更重要,即便是他教导多年的几个徒弟。 言传身教之下,他的弟子自然也是如此想法,之所以愿意被派出来做试探的投路石,自然不是真的尊师重道,原因很简单,不过是因为九幽神君平日里的手段太过令人害怕,所以他们才不得不遵从师命。 可是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之下,没有人还会傻傻地往前送死。 作为九幽神君手下最聪明,最心狠手辣的弟子,英荷绿在与石观音交上手的那一刻,就知道对方的功力不是她能比得上的,可是既已出了手,再想调头寻找回头之路,已经是来不及了。 至少这辈子,是再也来不及了。 英荷绿很快死在了石观音的掌下。 另一边的薛震碑,死得比英荷绿早了几息。 在发现了大化酞醪的剧毒后,苏梦枕挥刀之际再也不曾留手,凛冽刀光裹挟着强盛杀意,只一瞬间,为了提升功力,而不知残害了多少少男少女的薛震碑,立马就被一刀割喉,身首分离,顷刻之间就被苏公子送下了地狱。 硬门功夫大多靠的是稳扎稳打,能够练到各大死穴刀枪不入的地步,在不知其命门要害的情形下,俨然比其它手段花里胡哨的弟子要来得更难对付。 但李寻欢行走江湖多年,没有一段走过的路是虚的,他很快便察觉到了,龙涉虚的「金钟罩」命门,全都凝在那一口气中。 结果自是不必多想,李寻欢的内力深厚,武功也高过龙涉虚许多,在几番交手之间,龙涉虚的金钟罩本就早已不堪重负,胜败只在或早或晚。 如今命门要害一被发现,便迅速加快了败北的速度。 李寻欢抬手掷出了那把要命的飞刀。 与此同时,在龙涉虚倒下的那一瞬间,那始终萦绕在绿纱鬼火之间的「尸居余气无心香」,竟也很快淡了下去,被风一吹,便消散了。 第201章 在周边穿插密布的绿纱鬼火之中,一块诡异的绿纱像是有了自我意识一般,逐渐远去。 然而苏梦枕只是淡淡看了一眼。 便又回过了头。 第94章 美人刀 傅相府的偏门处,一个身高略矮小的小女孩,正满脸惊惧地推开了门。 准确来说,那并不是什么小女孩。 那其实是九幽神君门下,精通「缩骨功」与易容之术,因其形象难以捉摸,而行事最为神秘的小师妹——泡泡。 九幽神君的行事准则,一向都是能苟则苟,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为优先,泡泡作为他的得意弟子,自然不可能不懂得这个道理。 尽管早知师父有多贪生怕死,然而在来此之前,泡泡也根本没想到,师父竟然能够为了救出傅相爷,为了自己的青云路,就这么轻易的把他们几个徒弟的性命当作垫脚石! 这根本就是拿他们的命不当命! 府中的那几个人,苏梦枕李寻欢石观音,还有那个操控一只长发夜叉的美貌姑娘,一个个的全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根本就不是他们能对付的绝顶高手! 仅仅不过片刻之间,师兄师姐便一个接一个地在那几人手下丧命,在这样一边倒的情况下,她要是还就在那里显出身形不跑路,那就不是傻了,而是脑袋里有坑,大大的坑! 泡泡轻手轻脚地推开偏门,很快就迅速出了相府,扭头左右看了几眼,确认安全之后,转身便想要向着城门方向跑路。 然而她脚下一点,轻功才掠出几步,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拦在她路前的白衣男子。 准确的说,是个长得很好看很好看的青年男子。 一身气质孤寞,出尘,再加上身着一袭纯净无暇的白衣,好看得连泡泡这样手染许多鲜血的人,在看到的第一眼,都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然而这个容貌惊艳的白衣男子,却在这样敏感的时刻,静静地拦在她前往跑路的道路上,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白衣,低首。 这是江湖上一个人的标志。 泡泡心里忽然涌上了一丝极度不好的预感。 这时,她再看那一张精致好看的脸。 果然好看得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狄飞惊。 ——低手神龙,狄飞惊! “泡泡”是虚幻的,若是伸手去抓它,它就碎了,然而它偏又神奇夺目,令人容易松懈防范。 这些年来,武林中因为疏于防范而死在泡泡手上的人,实在不能算少,就算武功比她高的人,也一样着了道儿。「注一」 然而狄飞惊的判断力与眼力,却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 任何虚幻迷离的东西,在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几乎都是一览无余,毫无诡秘可言。 庭园之中的苏镜音,循着身旁兄长的目光看去,自然也发现了那段突然离去的诡异青纱。 她眨了眨眼,疑惑地看向苏梦枕。 那大概也是九幽神君的弟子,为何不拦下来呢? 她没说出口,但苏梦枕一看她的眼神,也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 “不必拦。” 他轻咳了几声,才低声解释道,“外边自会有人拦住她的。” 苏镜音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 她只记得他们在来之前,唯一带来的干事就是师无愧,难道兄长指的是师大哥? 这几日以来,苏梦枕只觉萦绕于心头的那股不安感,一日比一日更为沉重,为了以防万一,他独自去寻了一趟狄飞惊。 曾经能以一己之力支撑起六分半堂,狄飞惊对局势的掌控能力,自然丝毫不在他之下。 即便狄飞惊也对小姑娘有所企图,但至少苏梦枕能够相信,不论发生任何事,狄飞惊的心和他是一样的,他们都不会让小姑娘受到半分的伤害。 只这一点,便已足够了。 就在他们稍微松懈了的这时候,突然间,那层层叠叠的绿纱鬼火之中,涌上了一阵万分诡异的冰寒之意。 苏梦枕反应极快,当即一把捞过身旁的苏镜音,抱着她的腰,踏起瞬息千里飞身掠起,瞬间落在莲池边的亭子上。 石观音与李寻欢也各自寻了高处落下,两人一贯不合拍,所以离得较远。 苏镜音站稳之后,轻轻挣扎了一下,示意兄长放开她。 刚才的那股凉意,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记忆之中,她娘亲与九幽神君对掌之时,不慎中了极乐玄冰混合押不卢的那一掌,当时她虽蒙着眼睛,却牢牢记住了那种凉入骨髓的感觉。 既然那些绿纱鬼火,都是由九幽神君的内力以及手段幻化而成,再加上方才那一似彻骨的寒意,那他本人,应当也是藏在这遍布庭园的绿纱之中—— 苏镜音几乎毫不犹豫,立时命令夜叉白雪,以最极致的迅猛刀势,将整座庭园的绿纱鬼火,全部绞碎,一点不留! 这些日子以来,傅宗书作为阶下囚,一直十分顺从配合,大概也是因着抱有一线希望,觉得九幽神君一定会来救他。 事实上只要九幽神君的野心还没被吓破,他都会尽其所能救下傅宗书,毕竟那是他如今唯一的青云路,登天梯。 然而就在那带着无上武道的刀意,破空而来之时,九幽神君才恍然察觉,此番一役,绝不似他原本计划的那般简单。 无他,实在是那阵刀意迅疾袭来之时,感觉太过熟悉。 第202章 熟悉到令他不得不想起那段惊惧非常的记忆。 他忽然生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他腾身而起,避开刀势,一眼看清了立在亭台高处之上的那个少女时,瞬间达到了极点。 那张脸……那张倾城绝色的脸…… 那个令他不得不耗费整整十年时间养伤,才能重回巅峰的人…… 但很快的,九幽神君就发现了,眼前的这张脸,与二十年前的那个人,并非是同一个人。 他松了一口气,但下一刻,那口气又倏然提了起来。 他看见了少女身后那只持刀的夜叉。 当年在那雪原的酒馆里,没能杀死那个小女娃,他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他像只阴沟里的老鼠般躲藏了那么久,就是在躲这只强悍到不在世间武道之内的夜叉。 人不能,至少不可以,败在同一个人手下。 至少不可以又毁在同一张相似的脸的手里。 好在,此次他并不是一个人。 他并不是毫无准备。 他还有同盟。 当然,他那些不堪重用的废物徒弟,根本不能被他算在同盟里面。 此时此刻的九幽神君,下半身藏在一口棺材之中,上半身裹着一团黑雾,面容藏在黑雾之下。 这样古怪的造型,除却那口晦气而诡异的棺材,其它倒是与某个西方魔教教主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说曹操,曹操就到,苏镜音刚想到这点,不远处的正堂屋脊上,忽然就出现了两道正在激烈交手的人影。 其中一道,正是裹着一团灰白浓雾的玉罗刹。 而与他交手的人…… “是元十三限。” 苏梦枕抬头看了几眼,拧着眉头说道。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但苏梦枕并非不能理解。 元十三限原本所投靠的蔡京已倒台,如今他要翻身,大概是想要借此转投傅宗书,所以才会破天荒的与九幽神君联起手来。 只是……比起那一夜的匆忙交手,如今元十三限的武功修为,看起来已然高出了不少,想来是六合青龙都死了个透彻,因而教给徒弟的那些武功,就不用再怕自在门的功法反噬,可以任意使用。 再加上他练了残缺错乱的山字经,伤势恢复得极快,经过上次一役,功力俨然深厚不少,若是双方交起手来,只怕两败俱伤。 石观音才不管什么元十二限元十三限的,她从头到尾,都单纯的只想砍死九幽老怪,甫一见着他终于现出身形,立马就忍不住了,率先飞身掠起,抬掌袭向了那口棺材上的黑雾。 那团黑雾也应对极快,二人有来有回地打了起来。 李寻欢正想去帮忙,却忽然看见苏梦枕对他摇了摇头。 九幽神君修习的主要功法,名为「空劫神功」,那是一种“遇强则强,遇抗则厉”的功法,若是遇上强劲的敌手,对方功力愈高,受伤便愈重。 原本对付九幽神君,是有一个最为合适的人选的——无情因幼时家逢变故,静脉薄弱,无法修习内力,便也不会被反扑的内力所反噬。 然而苏镜音的夜叉白雪,也并非是以内力所趋使。 她也恰恰合适。 石观音下手太快,几乎在苏镜音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就已经掀掌攻了过去。 哪怕此刻再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苏镜音只能在后边告知她,让她收一收内力,尽量收起掌势返回来。 石观音刚一交手没几个来回,也发现了九幽神君功法的古怪之处。 然而此时她再想收掌,也同样来不及了。 苏镜音咬了咬牙,脚尖一点掠下了地。 与此同时,夜叉白雪收到指令,抬手就是一挥刀。 光采夺目的刀芒直击长虹,瞬间削断了九幽神君手臂上一青一红两条甩动的长袖,同时也将他寄身其中的那口棺材,一刀砍成了两半,更有不少碎裂的木板四散迸射。 然而。 变故恰恰也就发生在这一刹那! 空气中似有气流在剧烈涌动,朝着一个方向裹挟而去。 谁也没能想到,在玉罗刹与元十三限已然打得两败俱伤的情形下,元十三限竟忽然做下了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行动。 他生生折断了自己的一根小指。 然后迅速抬起臂膀,挽弓搭箭—— 以臂为弓,以指为箭! 他射出的不是普通的箭。 这一箭,结合了「忍辱神功」与「山字经」的两大神异心法,用的是无所住之力。 更有他这寥寥大半生,伤尽了心,绝尽了望,赌上了一切…… 而就此发出的伤心之箭。 这以元十三限的人生一切为箭矢,甚至自带追踪寻迹效果的伤心之箭,一经疾射而出,天地间能挡住这只箭的,只怕是屈指可数。 他的箭发出的太突然,也快迅疾。 偏偏又选中了一个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夜叉白雪出刀的时刻。 直到这道伤心的箭骤然疾冲而下,在途中倏地拐了个弯,直直对准了那站在庭园之中的小姑娘—— 众人这才猛然察觉! 苏梦枕离得最近,出刀也最快。 夜幕中的天边明月,自云层中悄然探出头来,倾泄一地月华。 苏镜音再度趋使夜叉白雪挥出数刀,抓住机会直接解决掉了九幽神君。 第203章 她本松了一口气。 只是甫一回头,看到的那一幕,几乎令她心神俱裂。 此后数年,那一眼便成了她这一生难以忘却的另一场梦魇。 清亮的月色之下。 是一记婉约凄艳的红袖刀光。 那是怎样的一刀。 千种风情,万般秾艳。 与蓦然吐血倒地的那个人…… 何其相似。 第95章 美人刀 夜色愈深,星光隐没。 风忽然停了,云层遮了一半的月。 一切都好像静止住了。 苏镜音的呼吸也仿佛停在了这一刻。 她跪坐在地上,死死咬着唇,双手不住颤抖着,仿佛竭尽了全身气力,才终于碰触到了蓦然倒下的那人。 手中一片濡湿,带着一点温热,还有丝丝缕缕的血气,看起来格外刺目,令人心惊又恐惧。 可是更让她觉得恐惧的是。 那点仅有的温热,此刻也在一点一点的流失。 分明是盛夏的夜,为何她觉得那样地冷呢? 好冷啊。 冷得她直冒冷汗。 冷得她的汗,都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四周逐渐有脚步声在靠拢。 不多时,那些脚步声都停在了不远处,昏沉的夜色下,人影倒映在地上,周遭静寂一片,影影绰绰,只有衣角的影子被轻轻吹动,还有深深浅浅的一道道呼吸声。 苏镜音眼前一片模糊。 在这一刻,她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 直到眼下覆上一抹熟悉的温度。 她低头看向他。 一滴泪陡然落了下去。 落进一片殷红的血色里,瞬间消失不见,再也寻觅不得。 她听见好像有人在唤她。 一声一声的音音。 被泪水洇湿的眼眸,倏而重见了光明。 可是那点光明,实在太少太少,很快又被无尽的血色浸染。 怀里的人咳喘不停,每一声都带着撕心裂肺的嘶哑,每一声都带着不断呕出的鲜血。 苏镜音几乎恐惧到喘不上气。 分明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连如何割破人的喉管,才能最快一刀毙命都不懂的单纯少女了。 她杀过许多许多的人,还屠了一整座的蝙蝠岛,她的手里,早已染过太多人的鲜血,比江湖上大多数人杀过的人,还要多得多。 她应当该是见惯了生死才对。 可是就在这一刻,她看见他的脸色逐渐变了,变得不再那般苍白,而是呈现出一种灰白的死色。 也看见他逐渐发白的唇角处,不断溢出鲜红的血,她颤抖着手,努力想要擦拭干净。 可是一眨眼,又是一片绽开的血红,怎么擦都擦不掉。 鲜红的血映着死寂的白。 他像是一枝被寒霜暴雪压垮的艳丽红梅,无力地坠落在地。 可是他明明是纵使盛雪之下,仍旧不屈不挠,独独盛放一抹艳色的梦枕红袖第一刀。 然而如今那抹盛艳,却独自悄然离枝,坠入尘土。 目之所及,全是死寂的灰白,与止不住的血色,一点一点地漫开。 仿佛一个不注意,就会被吞噬殆尽。 可是很快的,苏镜音就发现自己错了。 不是仿佛,而是正在被吞噬殆尽。 怀里的那个人,咳喘声正在无力地减弱。 就连那一声一声的音音,也变得断断续续。 他大概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只能竭力撑起一抹笑,用最模糊的音调,唤出她的名字。 这大抵已是他此刻,唯一能给予的温柔安抚。 仿佛弥留之人,最后的一点无足轻重的挣扎。 原来这就是生与死的界限。 非人力所能触及。 这一刻,时隔多年,苏镜音再度感觉到了那种无望的恐惧。 分明只是短短片刻,在她颤抖着手,满目惶然地,不断擦拭着溢出的鲜血时,她心里的那些恐惧,很快便被放大到了极点。 恐惧到了极点之后,就变成了无尽的迷惘与茫然。 四周静寂一片,唯有狄飞惊垂目凝了片刻,最后缓缓抬步,走到了少女的身旁。 他慢慢蹲下了身。 衣袍垂坠在地,那道纯然的白,很快染上了一层一层的血色。 然而他却毫不在意,眼里只有那个满目仓惶的姑娘。 “为什么……为什么无论我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那些不断溢出的鲜血,仿佛蔓延上了苏镜音的眼。 她的眼睛红得厉害。 眼里全是迷茫与惶恐。 她在害怕,在恐惧,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狄飞惊微微垂下了眼。 他看着那个他一贯视为对手的人,躺在她的怀里,眼眸半阖着,似是疲惫得无法完全睁开眼,然而他却从中看到了万分的不舍,以及浓厚至极的情意。 “音……音……” 苏梦枕感觉到了她的仓惶,然而无法停止的咳喘,却让他始终无法说出话来。 杏色的衣袍上,泼开了一簇一簇血色的花。 如果可以,他好希望时间能够停留下来,这样,就可以永远不会把他的小姑娘送走,送到那个他永远望不见的遥远地方。 直至此刻,他才恍然自悟,他想要的太多太多,纵使这可能就是最后的时刻,他终究还是不能够放下她。 第204章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有片刻。 狄飞惊始终静默地看着。 直到少女眼里的神采,逐渐变得一片空洞。 苏梦枕忽然侧眸看了他一眼。 聪敏善断如狄飞惊,怎么可能看不出那一眼的含义。 他慢慢抬起了手。 用了最不可能伤到她的力度,狄飞惊一手刀打在了少女的颈后。 苏镜音缓缓昏倒在他的怀里。 手臂紧接着收紧,容色昳丽的青年,眼里全是孤寞的温柔。 “睡吧……好好地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大抵是一直担心着她的情绪,苏梦枕一直强行撑着。 直到此刻狄飞惊将人打晕,他才缓缓阖上了眼。 然后彻底沉入了漫无止境的黑暗中。 像是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 对于苏镜音而言,这同样是一场噩梦。 可是这场噩梦,她却被率先倒下的那个人裹挟着,不得不早早地清醒过来。 醒过来面对现实。 即便这残忍的现实,让她难以接受,更无法承受。 苏梦枕这一倒下,整座金风细雨楼霎时一乱。 却也没乱多久。 像是什么都被苏梦枕预料到了。 不知早在什么时候,他已将许多后事都安排妥当,杨无邪是唯一知情的人,于是金风细雨楼理所当然的,依照楼主的安排,交到了苏镜音的手里。 他大抵是早就猜到,若是有朝一日,他病入骨髓膏肓,再也回天乏术,她会有多难过,所以才要早早提前安排好一切,用他留下的责任,用这座累积了父兄所有心血的金风细雨楼,强行将她从痛苦中拉出来。 纵使她想要就此沉溺下去,他也不允许。 哪怕是为了如今还沉睡不醒的兄长,苏镜音也不得不撑起来,让自己清醒地面对这一切。 曾经苏梦枕教了她许多,尽管她的能力,还不足以撑起这座金风细雨楼,但有杨无邪在旁尽心辅佐,苏镜音对风雨楼的事务,上手得还算快。 红袖第一刀苏梦枕中毒昏睡的消息,后来还是传了出去,但是江湖之中,却没哪个势力胆敢轻举妄动。 不提金风细雨楼之中,还有众多高手护卫着,更有例无虚发的小李飞刀,西方魔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玉罗刹,以一己之力纵横大漠,接管青衣楼的石观音,这些当世的绝顶高手都放出了风声,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更还有传闻称,暂时接管金风细雨楼的苏大小姐身边,还跟着一个狄飞惊。 一个智计丝毫不比苏梦枕差的狄飞惊。 苏镜音年纪尚小,江湖经验也不足,还不曾完全学会如何管理一个江湖大势力,狄飞惊尽全力帮她,不过半月就稳定了京师局势。 她很感激他,甚至特意备了谢礼。 然而狄飞惊什么都不要。 他像是打定了主意,没有目的,没有野心,只是一门心思地守着她。 就为了当年那短短一段前缘。 苏镜音劝过,也与他细细长谈过。 她其实很不理解,当年她救下他,只能算是举手之劳,就连赠予他的那一袋金叶子,对她来说也无足轻重,所以后来她才会忘得那样快。 她早已忘了随手给出的那一袋金叶子,也忘了那个倒在漫天大雪之下的小马奴。 可是他却为了那一袋金叶子,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无条件送上一切,说只要守着她。 这大概也是苏梦枕早已预料到的。 他自始自终都知道,狄飞惊会比他活得更久长。 这世上,有人求名,有人求利,有人求无上武道,世无敌手,也有人求高官厚禄,独坐庙堂。 而真真正正淡泊名利,毫无所求之人,天下唯有一个狄飞惊。 他的名字带着一股睥睨江湖的孤傲,可是他的人,却总是淡淡的,不惊不惶,不温不火,风吹不动,天塌不惊。 他总是一身白衣,淡然得与这喧嚣尘世格格不入,好似孤身孑立,处在江湖红尘之外。 像是无边天际上,飘着一朵纯白无暇的云。 从容而沉默,孤寞而隐忍。 却为了那轮心上明月,情愿沉入无边夜色,隐去他的一抹白。 似乎只要能看着她,守着她,那便足够。 纵使她仍然对此一无所知。 纵使她的念想,如今似乎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而那个人,已经沉睡了许多日子。 自盛夏,到暑末,再到立秋。 仿佛怎么也醒不过来。 据临死之前的元十三限所说,那道伤心小箭射出的断指里边,被他融入了九幽神君的极乐玄冰与押不卢之毒。 原本是为了对付苏镜音,他们想得很好,以那么多人对她的在意,只要控制住了这一个傀儡,不论何事都可成。 当年武功高绝如明月,也是栽在这押不卢的剧毒之上。 如今这剧毒,竟是直接入了苏梦枕的体内。 一个本就病体孱弱,身染诸多沉疴重疾的人,甚至常年身居高位而刺杀不断,体内还有不少毒伤残留的人,一记伤心小箭就已算是难以疗愈的重伤,再单单一个极乐玄冰,也能轻易勾动了体内寒症,更别提还有押不卢的剧毒。 重重毒伤之下,多少江湖名医毒医也束手无策,就连树大夫每回把脉,都是摇头皱眉又叹气,在这样的情形下,苏梦枕能够保住命,原因在于他在中箭的前一刻,调动全身内力,及时护持住了心脉。 第205章 能够自行领悟乃至开创属于自己的刀法,苏梦枕无疑是个武学奇才,他修习了二十多年的内力,也的确足够深厚。 然而内力若是不停运转,终究会有耗尽的那一天。 苏梦枕昏睡的这些日子里,苏镜音几乎日日守着他。 除了刚开始那几天,她几近崩溃,后来被迫接手风雨楼,她便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然后之后的日子里,她偏偏过于冷静了一些。 冷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昏睡中的人,也需要食物作为能量,不论是磨碎的流食,还是日复一日的药汤,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几乎不肯假手于人。 每日里,除了事务,就是练刀,苏镜音的红袖刀法其实早已学会了所有,只是从前总是犯懒,总觉得有兄长在,便懒怠练刀,一直并不怎么熟练。 如今没人日日在后头督促,她反倒是每日都按时练刀,再空暇时,便对照奕经,摆上一盘棋局,只是她的棋艺一贯很烂,摆上后,却只能捏着棋子怔怔发愣。 然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等待变得越发无望,那双眼里的灵动与鲜活,渐渐的,似也被无形的寒霜吞噬殆尽。 大多数时候,狄飞惊都会陪着她,他看着她的眼神,总是安静而专注,只是眼底深处,依稀掩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 自古逢秋悲寂寥,夜色落雨寒。 窗外雨声嘈嘈切切,屋中一盏孤灯,一人独坐。 这些日子以来,苏镜音夜里时常睡在外间软榻上,她耳力不算好,昏睡中的人呼吸声轻,隔着一道墙隅,她无法听见,便难以安眠。 于是索性搬了过来,睡在外间能够轻易听见呼吸声,一个晚上里,她便至少能断断续续地睡上两个时辰。 无数个寂静无人的夜里,只要安静下来,苏镜音的心头便像是被无形的大山死死压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大抵是后悔了,后悔出事之前的几日,她总是与他闹脾气,后悔他想要的那些,她一直不愿意答应他。 她不希望他受人非议,世间太多风霜刀剑,流言蜚语若被有心人所利用,有时足以毁掉一个人。 她希望他永远是云巅之上的那一捧雪。 可是如今,他却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一抹将化未化的霜,风一吹,就要散了。 她不止一次梦回当夜,可是每一次都没能够救下他。 她好像陷入了那一场血色的梦魇里。 怎么都醒不过来。 夜色更深的时候,这场突然而至的秋雨,渐渐消了声息。 从前她爱听着雨声入眠,可是今夜她却怎么都无法安睡。 不知怎么的,苏镜音这一晚上心神不宁,总觉得心里发慌,眼皮也跟着一直跳。 这种不好的预感,很快便得到了验证。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终于止歇的时候,她听见内室之中,那道一日比一日微弱的呼吸声,几乎在同一时刻,也跟着毫无预兆的,蓦然停滞住了。 苏镜音的呼吸几乎也同时凝住。 她整个脑子嗡地一声,像是有一道绷得紧紧的弦,骤然断裂,手脚霎时一片冰凉。 这短短的一瞬间,她好像什么都想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几乎像是一个无意识的傀儡一般,僵硬地奔向了内室。 然而就在她即将踏入内室的那一刻,原本停滞的呼吸声,却又再度回复。 苏镜音脚步一顿。 不同于此前的微弱,此刻的呼吸声,虽有些急促,却显得有力许多。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犹如擂鼓般的心跳。 仿佛近乡情怯一般,苏镜音慢慢攥紧了手心,忽然有些不敢踏入。 然后,万籁俱寂中,她听见了一声短促的咳喘。 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下一刻,嗽声连连,喘息阵阵。 苏镜音几乎毫不犹豫,瞬间就奔进了内室。 第一眼入目的,竟是满目的红。 血色不断淌下,殷红得有些发黑,落在锦被上,顷刻便被洇染,绽出一朵一朵暗色的花。 但不多时,便止住了。 用衣袖轻轻拭了拭唇角,那苍白病弱的人,才缓缓抬起了头。 失而复又得,俱疑是梦中。 苏镜音恍惚了一瞬。 一滴泪从眼角蓦然滑落,悄然无声。 她不再犹疑,跑过去紧紧拥住了他。 然而。 不待她的心安定下来,那人又轻轻推开了她。 恍惚之间,她对上了一双清冷疏离的眼。 第96章 一枕残梦 苏镜音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是对上那双眼,疏离孤寒,幽深莫测,甚至还有一丝极为冷静的审视。 他竟是在审视她?! 苏镜音将要递出帕子的手,顿住了。 她抬起头,凝眸回望着他。 昏睡了这么久的日子,他实在消瘦不少,脸色更显惨白,一头长发并未束起,有些凌乱,随意地披散而下,然而分明他才刚刚醒来不久,面上神态比起从前,竟更多出了些许不怒自威的冷意。 眸若寒火,寒似冰刃。 明明是同一个人,可是不知为何,她竟忽然觉得十分陌生。 正当她恍惚间,又听见他再度捂唇咳了几声,却不曾伸手接过帕子,只嘶哑着嗓音开口,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问她,你是何人。 第206章 苏镜音的心瞬间冷了下来。 她几乎落荒而逃。 不顾夜色已深,直接跃下玉塔,飞奔着掠了出去。 她觉得兄长脑袋坏了。 她要去找树大夫。 大抵是心神俱乱,走之前,苏镜音下意识喃喃了几声树大夫。 她走得太急,因而没注意到,床榻上的那人,在听见她口中念叨的树大夫时,眼底飞快闪过的一抹幽光。 树大夫今夜在太医院当值,苏镜音不好进去,就去抓了王小石的壮丁,自无情进宫操控赵佶后,陆陆续续落马的官员不少,神侯府与六扇门忙不过来,作为师叔的诸葛正我,就把不务正业天天在药房里做接骨大夫的王小石,强行拎到了神侯府里,扣了个实习捕头的职位。 神侯府几个捕头身上都有能进宫的腰牌,这会儿只有王小石在,他性子很好,大半夜被苏镜音叫醒,也没什么起床气,只红着脸支支吾吾的,问她有什么事。 苏镜音简单解释了两句,他便带着她进了宫,去太医院里将树大夫带了出来,顺便还充当了一回免费的人形车架。 轻功飞快掠过大半个汴京城的屋脊,老爷子从王小石背上下来时,哆哆嗦嗦指着小姑娘,到底没忍心说半句重话。 等带着树大夫回到玉峰塔上,苏镜音一走进门,房里已经站了好几个人。 见到楼主醒来,所有人都很高兴,这会儿正七嘴八舌说着什么。 苏梦枕静静看着几人,神色也温和了下来。 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变。 杨无邪看到她进来,首先喊了声大小姐。 苏镜音沉默着点了下头。 余光中,她依稀瞥到,床榻上的那人眉头微动,似有一丝意外。 转头再看时,就见他目光淡淡地掠过她,仍是不动声色的模样。 苏镜音走到一旁,什么都没说。 她看着他的目光一一掠过杨无邪,茶花,师无愧,树大夫,就连交集不深的王小石,也得了他熟悉而带着一丝怀念的眼神。 唯独看向她时,眼里是显而易见的陌生。 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树大夫号完脉,原本皱着的眉头竟松了不少。 尽管不知道是何缘由,但老爷子说,苏梦枕适才吐出的那些黑血,大多是毒血,他体内累积的毒素正在慢慢消解,原本的那些陈年旧伤,竟也好似痊愈了不少,除了体内那数十种沉疴重疾,其余并不严重的病症,似也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自愈。 闻言,原本都有些神色紧张的众人,也跟着齐齐松了一口气。 只除了被众人围着的病患。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知晓,苏梦枕听到这样的诊断,脸上毫无半分意外之色。 苏镜音没有围过去。 她直觉有哪里不太对。 可是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太对。 他的身体并未出现其它问题,甚至还在慢慢的好转。 只除了不记得她。 树大夫说,大约是押不卢的毒素作用在颅脑中,因而剧毒之下损伤了些许记忆。 他好像又不只是忘了她。 他还忘了玉罗刹,忘了石观音,忘了不少人。 屋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苏镜音忽然觉得有些累。 她不想再多留,转身便要离开。 走了几步,却见一片漆黑的门外,倏而燃起一点光影,秋风轻轻扫过,卷起乱雨纷飞。 一盏孤灯摇曳。 她抬眸望去。 有人执灯而立,目光温柔,深深看她。 白衣低首,清俊出尘。 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她扯了扯嘴角。 却发现已经僵硬得笑不出来。 大概是这场秋雨来得太急,她忘了添衣,于是如今才觉得冷。 冷得全身上下都僵住了。 狄飞惊细致入微,臂上早已垂挂一袭厚厚的狐裘,待她走近,为她轻轻披上。 苏镜音轻声道了句谢谢。 自几月前的那一夜,她好像忽然就长大了。 纵使是遇到了这样的事,她却依旧十分冷静。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十分冷静。 只是轻声开口时,嗓音有些微的哑意。 大抵是在心里静静地,无声地哭过了。 有些事一看便知。 有些话不必多言。 狄飞惊亦不曾开口,见她抬步踏下玉峰塔,便只提灯跟在身旁,犹如一捧云,一抹雾,安静得毫无存在感。 屋中的苏梦枕从始至终,神色淡淡。 只是不知为何,心口蓦地一痛。 两个人,一盏孤灯,檐下听雨声。 少女的脊背很是单薄,像是一具美丽的琉璃玉器,看上去脆弱而易碎。 却又没表面上那般脆弱。 ……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镜音一直安安静静的,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她本就是个懒散性子,若不是为了兄长,也不会接下金风细雨楼的摊子,如今苏梦枕已醒,她推掉事务责任推得飞快。 断断续续睡了大半个月,补完了这些日子以来缺的觉之后,苏镜音才开始出门。 她是一个人出的门,没带任何人,然而她来到市肆里,才开始逛了一两家店铺,狄飞惊就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声称偶遇。 第207章 苏镜音没有拆穿他,想起要买的东西,她一个人估计也拿不了,多一个人正好帮她分担一些。 这几个月来,在她兄长昏迷期间,有不少人,如楚留香、宫九、陆小凤等等,陆陆续续送了不少东西过来,或万金难求的珍稀药物,或早已失传的医术古籍,或者是各个地方的毒医圣手…… 尽管最后都收效甚微,但总归是欠下了不少人情债。 趁着这段日子他们都还在京师,她一个个给挑了谢礼,给楚留香挑了个和田白玉的鼻烟壶,给宫九买了条鲨鱼皮的软鞭,给陆小凤选了条红锻黑底的披风,给无花挑了串紫檀木佛珠,又给王怜花选了个名家题字的古董折扇……就连神侯府里的几个名捕,也一个个的挑了东西,除此外,还给冷血多带了一盒莲子糖,她记得他好像,还挺喜欢? 东西不少,买完之后,天已经黑了,苏镜音雇了辆马车,将东西全都放进去之后,几乎已经堆满,最后两人只能坐在车辕上,由狄飞惊执鞭赶车,慢悠悠地回到天泉山。 她将东西都堆在狄飞惊的厢房里,一个个贴好标签,从头到尾,狄飞惊都不曾问过她,究竟要做什么。 等到全部贴好标签,就剩下一壶白日里买的桂花酒。 苏镜音以前很少喝酒,主要是觉得许多酒都不好喝,兄长也不许她乱喝,但在集市上闻见这桂花酒的时候,依稀带着一股清新馥郁的甜香气,于是她便顺手买了一壶回来。 随手打开酒封,她倒了两杯,一杯递给狄飞惊,一杯自己浅浅试了下,发现果真是甜的,便又继续倒,继续喝。 狄飞惊劝了几句,到底没劝住。 等到一壶桂花酒见了底,早已是月至中天,夜色已深。 离开西院的时候,苏镜音倒还是清醒的,狄飞惊想送她,被她一把推了回去,金风细雨楼是她自小长大的家,哪有在自己家里还要人送的道理。 回到玉峰塔,苏镜音并未第一时间回房。 脚尖一点,深深提起一口气,轻车熟路地使出瞬息千里,转眼间就掠上了塔顶。 这是她这大半个月以来,每日夜里的特定保留节目。 高楼危寒,塔顶的风很大,苏镜音坐在飞檐翘角上,双腿一晃一晃的,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远远看去,甚是危险。 但她毫不在意,眸光水水亮亮的,有时抬头望天,看月白风清,看繁星点点,有时低头远眺,看万家灯火,看水中映月。 不知不觉中,她侧身趴在檐角上,竟是睡了过去。 唇角微微上翘,脸上带着轻轻浅浅的笑,像是正在奔赴一场美好的、甜蜜的梦。 梦里依稀带着桂花的香气。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苏镜音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腰身被牢牢扣着,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一个背上。 一个瘦骨支棱,并不算多么宽厚的背上。 大抵是桂花酒的后劲上了头。 她眨了眨眼,眼前雾蒙蒙的,意识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眼前背着她的这个人,身上有着她最为熟悉的气息。 近乎于本能似的,她抱着那人的脖子,十分依赖地贴着脸,轻轻地蹭了蹭。 苏梦枕的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有些麻,有些痒。 然后他听见背后的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有些瓮声瓮气的,低声说了句什么。 他没听清楚,于是用他生平最轻、最柔的语气,唤了她一句,“音音。” 他说,“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可好?” 听到他唤她的名字,小姑娘好像有些开心,这回抻着脖子,贴着他的侧脸,又轻轻地蹭了蹭。 余光中,他看到,她好像弯了眉眼,眸光清清亮亮的,眼底映着细碎浮光,星星点点的,美得像是一个梦。 一个不可触及的梦。 然后,他听见她再次开口,眼里氤氲着一层水雾,小心翼翼地问他。 “兄长,是你吗?” 苏梦枕沉默了许久。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眉眼之间,隐约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郁。 直到醉醺醺的小姑娘,又快要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他才缓缓启唇,只是声音有些艰涩。 他说,“……是我。” “音音,你要记得我。” 第97章 一枕残梦 苏梦枕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秋雨方歇的夜里。 他才睁开眼,一口气没缓好,就先咳嗽了起来。 而且是停不下来的,止不住的。 咳症已跟随他多年,他早已习惯,然而这一次,咯出的血竟不全是红的,而是红得发黑,像是中了毒。 苏梦枕不由在心里冷笑。 他中的毒还少吗? 不少了。 他的腿上曾经中了花无错的一枚暗器,以至于后来毒素渐深,树大夫不得不斫掉他的一条腿。 再后来,又被苏铁梁下了两种不同的剧毒,一种出自温家老字号,一种出自诡丽八尺门,皆为无解之毒。 而如今,他又中了一种新的毒。 那种毒,名为「一支毒绣」,是雷纯吩咐树大风,下在他的身上。 这种毒对苏梦枕的身体并无损伤,却能扰乱他的心智,比之其它毒药,更要灭绝人性,他虽察觉,却因断腿,病毒伤加重,功力减退,而无计可施,只要雷纯一唱歌,他便比狗都不如。 第208章 他病得连刀都举不起来,本该从容就死,可是他还不能死。 他已在踏梅寻雪阁的地洞底下,住了许久,等了许久。 多日枕戈待旦,苟延残喘,只为等一个时机,一个报仇的时机。 自中了一支毒锈之后,苏梦枕已有好些日子,不曾这般剧烈咳嗽过。 他咳得撕心裂肺,咳得青筋绷紧,咳得全身发颤,咳得整张锦被上,都染满了血。 以至于咳到一半才察觉,这已不是踏梅寻雪阁地底下那昏暗的地洞,而是在他的玉峰塔上。 这一场咳嗽来得又凶又急,但病了的苏梦枕,依旧是苏梦枕。 他很快察觉到有人奔了进来,气息紧促,步履焦急,但不曾带半分杀意。 听起来,大约是个姑娘。 那姑娘心跳得很快,当下立在不远处,似是在看着他。 直到他咳喘渐歇,抬起头的那一刻,有一道纤细柔软的身影,飞快奔进了他怀里,不顾鲜血淋漓,紧紧拥住了他。 像是拥着一个珍贵的、失而复得的宝物。 颈侧似是被什么熨烫了一下。 不待他反应过来,很快的,那一滴湿润又被贴在上面的脸颊,轻轻蹭去。 苏梦枕孤身大半生,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蓦然被紧紧抱住,全身都僵了一瞬。 从未有人离他这样近,罩门大开时,最容易杀死一个人,反应过来后,他几乎就要拔出袖中的刀。 但很快的,他又发觉,他的身上此刻只着一件素色中衣,一贯贴身不离的红袖刀,此刻放在桌上,距离他甚远。 并且他的身体与此前不同,双腿俱在,病毒伤也无加重,甚至比起从前,身体还要来得轻松许多。 更让他感到古怪的,是怀里的姑娘,他的身体对她几乎毫不设防,竟难以抗拒她的靠近。 他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情况。 不是被药物控制,也不是什么奇诡怪谈,仅仅只是毫无缘由,他由心而外的,莫名依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姑娘。 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大抵是情难自已。 像是一种难以割舍的本能。 若是换作旁人,大约是无法离他这样近的。 苏梦枕几乎用了十分的自制力,才将身前的小姑娘推开。 然而哪怕推开,他的动作,也是下意识放得很轻,仿佛怕伤到了她。 他与她并不相识,他低头看她,只是为了冷静地审视她,看她对他是否无害,是否会造成威胁。 然而他垂眸看她的第一眼,目之所及,眼中竟只有那双清凌凌的,沁着泪水的眼睛。 除此之外,好似再也容不下其它。 苏梦枕的心里,陡然升起一丝心疼来。 但他微微蹙了蹙眉,仍旧十分冷静,很快便自我调节了过来,将目光投向了她这个人。 纵使苏梦枕对外表并不看重,也还是不由自主地愣了一瞬。 这实在是一个很美的姑娘,三千青丝垂落,不曾妆点半分,眸中含泪,转盼流光,微微抬眸看来,竟已美得惊人。 但是他很确定,他的确从未见过她。 那姑娘看着他,大抵是觉察到了什么,眼里的光亮渐渐熄了下去,心硬如苏楼主,仍然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她,少顷,一开口问她是何人,似乎又戳了人家的心窝子。 这实在是个很纯稚的姑娘,心里想着什么,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一望到底。 她大概是觉得他脑袋坏了,嘴里喃喃着找树大夫,然后踏起瞬息千里,眨眼掠出了房间。 苏梦枕瞳孔微微一缩,神色难得有些愕然。 「瞬息千里」是小寒山派的独门轻功,而树大夫……原本早已死在了白愁飞的手中。 然而很快的,现实根本不允许他继续深思下去。 他见到了更多意想不到的人,茶花,无愧,以及他几句话里试探出的,薛西神,刀南神,沃夫子,乃至很多年以前,早已死在雷动天的五雷天心掌之下的上官中神…… 不多时,他又亲眼见到了树大夫。 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一个人。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金风细雨楼的人。 他确认自己的眼力不曾退减。 他清楚地看到,那个收敛,隐忍,藏而不露,处变不惊的狄飞惊,那个他曾以为,绝不可能会背叛雷损,背叛雷纯的狄飞惊,白衣低首,一手执灯,静静等在门外,抬眸看着她时,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专注。 超出已知的事情太多,苏梦枕用了几日,才将白楼里不存在于他记忆中的那些人与事,一一记在了脑中。 也是因着一一看过之后,他才猛然发现,这个现实里的江湖,比起他记忆中的,要更有相逢意气为君饮的自在。 而朝堂之上,龙椅上的那位,已成了只能听命行事的傀儡,操控傀儡的,是他能够信任的无情,至于结党的奸佞,蔡京、傅宗书已死,童贯高俅也在“寻仙求道”的路上,被青衣楼的杀手解决,其余的梁师成、李彦等人,不成什么气候,轻易就被一个个地降职、拔除……如今逐渐不再重文抑武,朝局正在慢慢变好。 这个现实里的苏梦枕,提前知晓了花无错与余无语的背叛,提前计划好了如何反制六分半堂,因而不曾在那个雨夜里,同时失去茶花与沃夫子,不曾经历破板门之战,更不曾与王白二人结拜为兄弟。 第209章 他腿上不曾中毒,因而无需为了保命而斫掉一条腿,他重病缠身的身体里,亦不曾被下那些无药可解的剧毒,因而不似后来那般的千疮百孔,毒伤剧烈,连红袖刀都再也难以拿起。 他不再有那么多的缺憾。 他曾以为,命运何其薄待他,让他自小失恃,尚在襁褓中便身受重伤,以至于自幼罹患重疾,仅凭一口真气支撑,乃至后来习武有成,内力渐深,也无法治愈这残破不堪的身躯。 后来父亲过世,风雨楼风雨飘摇,他少年失怙,独自一人接过这父亲留下的重担,又独自一人,带领众人撑起这偌大的金风细雨楼。 然而如今他却忽然被告知,在这个现实里,父亲过世后,他并不是独孤一人。 他还有个亲人,有个妹妹。 那日夜里,眸中含泪,哭着飞奔入他怀里的那个小姑娘,是他的妹妹。 却又好像,不仅仅是他的妹妹。 苏梦枕性子凄冷,却是个再重情不过的人。 楼主的私事,自然不会记录在白楼的案卷中。 但他仍然察觉到了端倪。 苏梦枕自小就被送到小寒山上习武,很小时候便习惯了孤独,平日生活简单,更不喜享乐,唯二的消遣,大概就是看书习武,他一直认为,享乐只能消磨人的意志,痛苦却能激励人的意志。 然而他的房里,原本放着的那把用来时刻提醒自己居安思危,坐起来很不舒服的椅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舒服的、放着软垫的椅子。 不仅如此,他的屋中还放了一把铺着绒毯的贵妃榻,堆放了许多姑娘家用的东西,这几日他在书房查看资料,偶尔在书架上随便一翻,时常能翻出她随手写的字。 她的字迹与他很像,只是不如他笔力遒劲,更显温婉清秀。 他的生活里,方方面面,点点滴滴,都是那个少女的痕迹。 慢慢的,苏梦枕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他也许真的忘记了一些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事情。 有时他原本忙碌处理着公务,却会习惯性的,目光不自觉往美人塌上扫去,然后发现上面空无一人,便会怔忪一瞬,心里蓦然一空。 有时他按照从前习惯忙到半夜,烛火渐暗时,恍然间竟会感觉到困顿,仿佛曾经有那么一个人,不喜欢他彻夜忙碌,总是痴缠着,非要他早早睡下,才肯罢休。 他的身体与记忆,仿佛分裂成了两半。 连苏梦枕自己都弄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如此。 他开始频繁地做梦。 他梦见有一年的冬日,雪下得很大,年关将至的前一个月,父亲收到一封飞鸽传书,然后话都没留一句,急匆匆的收拾行囊,连夜带人快马加鞭,出了汴京。 那时他年岁尚小,尚未出师,常年居于小寒山上,每年下山回京,总在年关之时。他回到天泉山的时候,父亲还不曾回京,等了几日,等回了一个不到三岁的漂亮小姑娘,父亲牵着她,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夹着嗓子的声音,让小姑娘叫他兄长。 小姑娘眨了眨睛,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眸光清清亮亮的,干净得不染纤尘。 然后乖乖巧巧地,唤了他一声兄长。 自此,天光破晓,梦境破碎。 他恍惚着醒来,怔怔地盯着床帷许久。 隔着一道墙隅,能听见隔壁屋里,少女轻浅绵长的呼吸声。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第98章 一枕残梦 自那一日起,苏梦枕开始成夜成夜地做梦。 刚开始,他梦见的场景,都是每年的年关,彼时他下山回京,那个原本只有一丁点的小姑娘,一年比一年长高一些。 他在梦境之中,看着她,陪着她,一点一点的长大。 直到那一年,本就身体不好的父亲,积劳成疾,重病过世,他习武有成,匆匆告别恩师,出师下山,奔赴千里,赶回汴京城,见父亲最后一面。 父亲了解他,也相信他的能力,将金风细雨楼交到他手中,对此父亲并无什么挂碍,只是临了之时,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他娇宠着长大的小女儿。 他在父亲床前跪下,立下重誓,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会保护好她。 后来他的确也做到了。 他为她考虑得十分周全,甚至提前安排好了一切,那时她总是喜欢偷懒,懒怠练刀,懒怠练字,对弈之术,更是烂得没眼看,若是有一日他不幸离去,这样一个单纯稚拙的小姑娘,是无法承担起金风细雨楼的担子的,于是他另外替她安排了其它退路,足够的金银钱财,武艺高强的忠心护卫,可保她一生无虞。 这是他原本的打算。 只是再后来,事情的发展,远远超乎出了他的预料。 与其说是事情发展所致,倒不如说,是他的心,早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变了。 他心有杂念,情难自已。 竟喜欢上了自己亲手带大的妹妹。 那一夜,梦醒之时,他的心口处,仿佛还残留着那种怦然加快的余韵。 因着身体寒弱的缘由,苏梦枕从来性子清冷,情绪也总是淡淡的,他一直以为,这个世上,大约很难有什么事,能够让他打破冷静的情绪。 包括情爱之事。 苏梦枕十分重情,不重情的人,使不出那样美丽多情的刀法。 他也曾有过一段情爱。 第210章 或者说,他曾误以为那是情爱。 一个美丽的,温柔的,善解人意的女子,端坐窗前,抚琴而歌,低吟浅唱,娴静美好,抬眸看来之时,眼里总是脉脉含情。 那样的一个女子,又恰好是他定亲的未婚妻。 大约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会觉得自己不爱她。 只是后来,他才恍然发觉。 原来那份所谓的温柔含情的美好,终究只是虚幻。 虚假的伪装,终归只能一时,而不能长久。 戳破那层不堪一击的虚幻泡沫,很快便露出了内里的精明算计,与对利欲权势的追求渴望。 陡然撕开那层虚幻,看清内里的算计的时候,苏梦枕并不觉得有多少惋惜心痛。 甚至他仍旧十分冷静,几乎没有任何波动起伏的情绪。 也是直到那时,他才明白,原来他从来不曾爱过。 然而此时此刻,梦醒时分,剧烈跳动的心跳,久久无法平复。 仿佛在清楚的告诉他,这才是爱。 大概是本能的趋使,又或是梦境的影响所致。 苏梦枕终究再也克制不住,无法不去探寻梦境之外,这个现实里的那个姑娘。 梦里所见到的,终归只是冰山一角。 他失去了部分的记忆,是所有人都知晓的事实。 于是他开始频繁的,向身旁的人,探听起关于她的一些事。 然后才知道,他与她的关系,原来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亲近,甚至到了相拥而眠的地步。 那是他还不曾梦到的过往。 近来那些陷入梦境的夜里,梦中的他,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割舍,竭力压抑着自己翻涌的情意。 他仿佛正与那个梦中的自己感同身受。 却也正因如此,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大半月以来,她在避着他。 他大约是清楚原因的。 或许是那日他醒来之时的冷淡,有些伤到了她,又或许……是她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他与她之间,像是隔着重重迷雾,又仿佛心中各自透彻,清晰如明镜。 这些夜里,她总是喜欢掠上塔顶,闲然坐在飞檐翘角上,独自一人,静静坐上许久。 他便也立在檐下,在她发现不了的阴影里,安静而专注地抬头,凝眸看她。 曾听人说,对一个人感到心疼的时候,大抵便已深深陷入了一场情爱。 他在一开始,见到她落下眼泪的那一刻,身体的本能,已令他的心脏,骤然疼了一瞬。 只是那时的他,并不曾多加在意。 然而,在这些寂静无人的夜里,他独立于阴影之下,擅自窥见她深藏的脆弱。 每一次,他都会感到心疼。 原来他早已陷了进去。 原来他不知不觉中,已经陷得那样深。 那一日,她早早出了门,许久都不曾回来。 苏梦枕独自等了很久。 等到夜色渐渐变深,直至月至中天,隐约听见风声掠过,随后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往日一般,飘飘然轻盈地掠上了塔顶。 依稀带着一丝清甜的桂花酒香。 远远的,他看见她唇角微微带笑,眸光中氤氲着一层蒙蒙水雾,大约是有些醉了酒。 他心下微惊,看着她双腿一晃一晃,裙摆随风轻飘,仿佛一轮挂在檐角的月亮,摇摇而欲坠。 他心里担忧,只能紧紧盯着她,不多时,却见那小姑娘心大极了,侧身趴在檐角之上,就这么兀自酣睡了过去。 只要轻轻一翻身,约莫便会掉下来。 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脚下一点,踏起瞬息千里,轻轻掠上了那一角飞檐。 他将她背了起来,迟疑了一瞬,到底舍不得就此放开,于是跃下塔顶的阁楼,自阁楼处,慢慢往下,踏着阶梯,一级一级地往下走。 她大抵是醉得不轻,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竟下意识轻轻蹭了蹭他的脖颈。 他的心也跟着,轻轻的动了动。 她犹然带着醉意,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他,兄长,是你吗? 那个时候,他沉默了很久。 鸦羽般的睫羽长长垂下,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神情。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就连他自己,也无从知晓。 他是苏梦枕,却又不是苏梦枕。 他清楚的知道,他的记忆是完整的,并未缺失半分。 那些夜里的梦境,究竟是他的记忆,还是另一个苏梦枕的记忆? 他不知道。 正如他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她口中唤着的那个兄长。 不知道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最后的最后,他还是轻轻点了头。 那些梦中的记忆,他正在一点一点地寻回,这是不是表明,他或许也真的会是,她那个心心念念的兄长。 恍惚之间,他有一种梦境与现实的交错感。 慢慢的,他逐渐开始分辨不清,到底哪些才是他真正的记忆。 可是他梦境之中的记忆,却仍旧遗失了一块。 他还尚未找回来。 不能拥有完整记忆的苏梦枕,不会是她的兄长。 苏梦枕开始变得迫切地想要知道,他缺失的那一部分,剩下的梦中记忆。 转眼到了深秋。 漫山枫叶全红的时候,苏镜音忽然不见了。 那日苏梦枕出去办事,回来的时候,隔壁房间内,并未有任何的呼吸声,他以为她只是像平日那般,出去走走,很快就回来,然而等到夜色深深,等到天光即将破晓,她仍旧不曾回来。 第211章 他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心慌了一下,急切地推开了她的房门。 桌面之上,放着一张笺纸,开门之前,掠起一阵风,细薄的笺纸飘飘悠悠的,轻轻落到了他的脚边。 她的信上,写得很简洁明了。 开头的地方,她仍愿称他为兄长。 她在信上说,她想起了一些人,她还有一些仇,等着她去报。 苏梦枕眉头微微蹙起,沉吟片刻,终于想起了什么。 他最近在梦中,已经记忆起了当年令父亲奔赴万里,前往关外的那封飞鸽传信,是由小姑娘的娘亲所寄。 那位明月姑娘,大概早已猜到了她的结局,那雪原上的一役,追根究底,是由贪心的金辽皇室与宋室内贼所引起。 如今朝廷上奸佞已除,小姑娘信中所说的仇,大约只剩金辽皇室。 辽国的耶律延禧有着和赵佶一样的昏君尿性,同样耽于享乐,贬斥忠臣,总归是大差不差,辽军已然没有了几十年前的威芒,国力也正在慢慢衰减,相比之下,反倒是东边的金国女真族,威胁性要更大一些。 她已走了一天一夜,如今再想追过去,恐怕也已经追不上了。 她在信中不曾明言,但既是特意留了信给他,告知了她此行的目的,苏梦枕只略微一想,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皇室若除,金辽必乱。 若是如此,他根本无法擅自离开汴京,必要与无情先行商议,考虑如何出兵。 很难说这其中,有没有她阻止他前往追她的刻意安排。 然而他的确必须留下,等待时机。 驱除鞑虏,收复燕云,金风细雨楼成立的初衷,本就是为此。 秋冬相交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初雪,自天空中纷纷扬扬,倾洒而落。 随着这场初雪而至的,是自北边的一则传信,上面写着的,是金辽皇室死伤大半,朝中内乱的好消息。 苏梦枕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高兴,却又不怎么高兴。 他知晓她的身上,怀有夜叉白雪的异能,金辽之内,就算再多的高手也奈何不了她,唯一可能出问题的是,她江湖经验并不算足,一不小心,或许会落入圈套算计。 然而在发现她离开的那一日,苏梦枕立即让人去西院查看了一番,不出他所料,狄飞惊早已追了过去。 有一个狄飞惊在她身旁,什么样的算计,都已无足轻重。 这也是他不高兴的一点。 这一则北边传来的信件,是狄飞惊的字迹。 在整顿朝堂的过程中,无情启用了不少曾经被贬斥的将军,宗泽、李纲与韩世忠等人,各自领着粮草充足的三万兵士,低调地屯兵驻扎在边境。 粮草从哪里来?自然是一个个落马的奸佞府中,抄家而来。 在苏梦枕率领着大半金风细雨楼的弟子,奔赴前线路上的时候,苏镜音已经躲过金辽搜捕刺客的追兵,坐着马车入了关。 原本她离开汴京城的时候,还是深秋时节,她骑着一匹快马,赶路也比较快,只是后来入了冬,关外风雪肆虐,骑马的时候,北风夹杂着森冷的雪粒,冷风如刀,刮得脸上生疼。 后来还是狄飞惊去买了辆马车。 她沉默着上了车。 当初她的打算,是独自一人前往关外,只是才刚出了汴京城门,便见狄飞惊已然骑着一匹马,踏着满地红叶,悠悠然追上了她。 她无言地看着狄飞惊,觉得这些聪明人的脑子,真是让她一点秘密都没有。 彼时她劝说他,他已经帮了她许多,早已超出了当初她随手赠他的那袋金叶子的价值,他大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然而狄飞惊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是显而易见的认真。 他说,“跟着姑娘,便是我想做的事。” 她怔怔地看了他许久。 直到那一刻,她才恍然发觉,原来很久之前,一直有什么事情,被她无意中忽略了。 第99章 一枕残梦 苏镜音入了关之后,并未赶去与行军路上的金风细雨楼众人汇合。 她原本是不想去战场上掺和的,然而,尽管辽国国力日渐衰微,还是比早已满是沉疴烂疾的大宋要好得多,更别提还有一个兵强马壮的女真在一旁虎视眈眈。 虽说金辽皇室皆死而引起的内战,的确消耗了不少兵力,却也还是不得不防。 苏镜音在边境小镇待了数日,等到边关燃起烽火,李纲宗泽等将军率领军队,分别打了内乱中的金辽一个措手不及,开始拿下几座边关重镇后,这个时候的金辽朝廷,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战事的紧迫性,内乱双方两相合计之下,勉强嫔弃前嫌,立盟合兵,一同抵抗来势汹汹的宋军。 自朝政变动之后,早已不再缺粮少衣的军队,如今在几个经验丰富的将军的操练下,逐渐恢复了军队该有的生机,但一时间也无法对抗兵强马壮的金辽骑兵。 若是只有苏镜音一人,她或许只会想用暴力解决,但有个脑子好使的狄飞惊在身边,便不用做那种太过费力的事情了。 夜叉白雪是天生的暗杀者。 夜黑风高处,杀人放火时。 苏镜音落在高处,指使着夜叉白雪消弭身形,于金辽合营的大军中,悄无声息取下几名大将首级。 主将副将皆亡,军中霎时大乱,趁此时机,苏镜音搭弓挽箭,燃火点了粮草。 第212章 狄飞惊给宋营送去消息的时候,苏梦枕也在,见了他,没多说什么,只在听到一夜之间可主事的将领皆死于暗杀的时候,眼底飞快掠过一抹锋芒。 如今众多江湖好手听闻战事将起,奔赴而来,其中还有距离边境较近的连云寨,也在戚少商的带领下,举寨出动,支援前线。 但江湖人士大多习惯自由,并不服管,基本不属军营管辖,更多的,都只服从苏梦枕的调令。 他走不开,更做不到因私人感情而放下这一触即发的战事,最后只能写了封信,封得严严实实的,才交予狄飞惊。 信上其实没说什么,只让她保重自身,更多的就没有了,有些话,他还是想当面与她说。 只是不曾想,自那一日起,再见到她,已是一年以后的事了。 苏镜音陆陆续续断了金辽的粮草辎重几回,算着大概再集齐粮草还需一段时间,便也不再管了,修整了几日后,一路南下,却不曾回汴京城。 金风细雨楼留了杨无邪坐镇,有他在大后方守着,苏镜音并不担心,前线战场上,个人的力量其实作用不大,她所能做的不多,其余的,她也已写信给石观音和玉罗刹。 玉罗刹自然是无有不应,很快便拎上自己的好大儿,又捎了信回罗刹教,反正罗刹教中大多都不是什么好人,常年有玉罗刹压着才没闹出什么事来,这会儿调出大半教众赶往前线,就算挂在战场上,也算死得其所,对此玉罗刹是不怎么在意的。 玉罗刹收到消息的时候,李寻欢恰好也在,他本想随着一同去,但如今已领了个有名无实的太傅名头,却是不好突然离京。 原本诸葛神侯再三劝说,李寻欢也不欲再次入朝为官,后来还是无情出宫同苏镜音见了一面,为了以后的朝局稳定,百姓安居,让她兄长能少操一点心,苏镜音对于牺牲李寻欢的一点自由,并没有什么负疚感。 于是在李寻欢再次上天泉山去看她的时候,她并没有给他吃闭门羹,而是与他见了一面。 好在这个太傅之名不同其它,连上朝都不用,只需教导几个皇室子弟而已,也不算多牺牲自由,只是在这种时候,无法擅自离京前往边关。 而石观音对当年协同害死明月的金辽,更是欲杀之而后快,更别提这还是自家小姑娘的请求,收到信后,立马带上了一大半的人手往北边赶,只留下如今已和中原一点红各自有意的曲无思守家,当然,走的时候,也没落下对行军打仗有所见解的顾惜朝。 大概在苏镜音离开边关的时候,他们也已经各自带人在赶往前线的路上了。 苏镜音从来都待在汴京城中,甚少外出,然而自恢复幼时的记忆起,便一直想去看看,当年娘亲当作睡前故事给她讲的,那些行走江湖时,曾经看过的风景。 狄飞惊一路一直跟着她。 苏镜音劝过几次,毕竟世人皆知,狄飞惊多谋善略,见微知著的本事江湖上无人可及,不在战事上发挥作用,总跟着她实在暴殓天物,但苏镜音并不是一个喜欢随意支配他人的人,尽管狄飞惊总是说,不论任何事,只要吩咐他一声,即可。 狄飞惊总是这样,冷静,专注,默默付出,温柔而赤忱。 她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一个这样好的人。 尤其是在这种她给不了他任何回应的情况下。 这种时候,苏镜音就越发佩服起了陆小凤和楚留香,明明风流多情,招惹了一身的情债,却看起来十分习以为常,半分心理负担也没有。 若是让陆小凤与楚留香二人知道她这样想,估计这心理负担,不想有都有了。 可惜一开始的初始形象难以扭转,大约他们在苏镜音的心里,一直都会是茶花所说的,情史堪比个把月没洗的袜子之论。 南下的路上,苏镜音途中也不是没想过,要么悄悄跑路算了,但她实在不懂得掩藏心思,或者说,即便是藏得再好,大概也瞒不住狄飞惊。 每每她一起心思,狄飞惊总是会用一种温柔而专注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直发虚。 这样的眼神,与某个人太过相似,从小到大,向来都是苏镜音最扛不了的。 大约聪明人总是有些相似的,或者说,他们总是能一眼看出她的弱点,然后对症下药。 北边虽然在打仗,但南下的一路上,除了偶尔遇见一些还在赶往前线的江湖人,苏镜音倒是没见着什么乱子,约莫也有这半年多以来,朝政趋于稳定的原因。 但这路上也不是没遇到什么波折。 一个过分貌美的娇柔姑娘,一个清俊温润的斯文公子,这样的两个人,毫无遮掩地一路南行,若是没有些本事在身的话,大多是走不了多远的。 有些眼力见的人,自然知晓越是这样看着单纯无害的人,越是不能小觑,更有些见多识广的人,要么能认出金风细雨楼的苏小姐,要么能认出低首白衣的狄飞惊。 然而偏偏这世上,没眼力又色胆包天的人,着实不少,每到一处地方,总要随手打发一两个,才能镇住其他蠢蠢欲动的地头蛇。 这些大多都不妨事,就跟吃饭喝水似的,苏镜音一般揍过就忘了,这一路上,唯一一个比较特殊,能让她记住的,只有一个卖糖炒栗子的。 毕竟一个有眼力,却又想杀她的人,这世上实在不多。 准确的说,那人不是想杀她,而是谁都能杀,不论是江湖游侠,还是普通百姓,即便是路边下学回家的小童,于她而言,都无差别。 第213章 但苏镜音也忘了那人究竟真名叫什么,只记得她的名字有好多个,什么熊姥姥,女屠户,桃花蜂,还记得遇上她的那天,夜凉如水,是个月色正圆的日子。 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婆婆,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破旧衣裙,在路上嘶哑着声音,叫卖着糖炒栗子,一些心肠好的人,总是看着不忍的。 比起自家兄长的愿为天下先,苏镜音其实有些冷情,对那些不认识的人,她大多是没什么柔软心肠的,有时遇上一些年轻的乞丐,她也不会有多余的同情心,但对于这种上了年纪,却因贫穷困苦而竭力维持生计的老人家,总是存了几分怜悯与不忍。 然而在苏镜音剥了颗栗子,正要随手塞进嘴里的时候,却被狄飞惊抬手拦了下来。 除非天衣无缝,否则这世上,又有几人的伪装能瞒过狄飞惊呢? 这大约是很难做到的。 所以不论那个熊姥姥无差别杀人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她都已经死在了那个月色圆满的夜里。 苏镜音一路走走停停,时而往南,时而往东,纯粹看心情走,在又是一年秋冬相交之际的时候,到了杭州城。 纵使是江南之地,这样寒凉的季节里,风景也是有些冷寂萧瑟的。 苏镜音进了城,看了一路的枯枝落叶,正有些兴致缺缺时,转过一道墙隅,抬眼却是一楼春色。 一片宛若春晖的繁盛花影中,立着一个提壶浇水的如玉公子。 大约是在一片寂寥秋色中,能看到这般景色实在不易,苏镜音不由得走近了些。 她与花满楼当初在洞庭君山,是有过几番交集的,如今路过传闻中的百花楼,倒没什么见外之意。 倒不如说,她的眼里没有什么如玉佳公子,只有一片探出墙头,开得风姿艳丽的的木芙蓉,寥寥几株便已占尽深秋风情,抬手就想薅两朵下来。 “苏姑娘。” 温和清朗的声音,自楼上传来,苏镜音正要折花的手一顿,抬眼望去,便见那花满楼微微笑着,眼瞳一如既往的没有焦距,脸上倒没有什么对她试图辣手摧花的不满,只脾气极好地说道,“许久未见,若要赏花,不如进来一观。” 早听说花满楼的耳力极好,但曾经只是寥寥几面之缘,竟也能听出她的脚步声,苏镜音不免有些惊讶。 怔了一怔,她才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邀他们进去,还没等她回复,又听花满楼缓缓开口道,“当然,若是苏姑娘有要事在身,也可随意折几支花带走。” 大概这是苏镜音平生所见性情最温和的人了,性子好得一点都不像江湖人。 她放下折花的手,带着狄飞惊,转身踏入了敞开大门的百花楼。 走进楼中,一花一草,皆见主人之用心。 原本苏镜音只想着坐一会儿就走,然而谈话间花满楼听闻他二人正要去寻客栈,便又开口留客。 越是这样温润随和的人,越是让人开口难以拒绝,而且外边秋色寂寥,苏镜音也确实喜欢这里的春枝花影,便也想着多留几天。 只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狄飞惊倒是与花满楼十分谈得来。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确在情理之中,二人一个孤寞出尘,一个温文儒雅,虽性情不同,却同样是个对外物并无半分野心之人,身处江湖之中,却似远在红尘之外。 这一日,在狄飞惊与花满楼品茗对弈的时候,苏镜音独自出了门。 这些日子里,与其说狄飞惊是在跟着她,倒不如说是在管着她,他也的确细致入微,很多事若是没有他在,苏镜音一个从不曾独自远行的人,大约是照顾不好自己的,特别是这场旅程,追根究底,是因着她心里有事而想着逃避。 他总是一日三餐准时备好,大多时候她都没什么胃口不想吃,但在那种平静看着她的眼神里,总让她觉得不吃一些就有负疚感。 而且还总是不许她喝酒。 这会儿一出门,苏镜音立马转道去酒楼里,拎了壶桂花酒出来。 但苏镜音不知道的是,在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时,一片花枝春影的百花楼中,花满楼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开口问了一句为何今日不曾跟随外出。 毕竟这几日以来的相处,花满楼已然十分清楚,狄飞惊对那位苏姑娘的在意,然而今日,却有一些不同。 但要说哪里不同,他却又说不上来。 狄飞惊手中捏着一子,静静望向远处,黄昏霞光之中,转角尽头已没有了那道纤细的身影,他垂落眼眸,沉默了许久,似有几许不可言说的落寞。 就在花满楼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却又听他缓缓开口,语声轻浅而飘渺,朦胧得仿若天边的流云。 “她想见的人,已经来了。”他说。 而此时此刻的苏镜音,什么都不知道。 她拎着酒壶,慢慢踱步到了西湖南岸的长桥边。 孤山不孤,断桥不断,长桥不长。 在这座有着化蝶传说,九曲十八盘的石桥上,苏镜音坐在阑干边,随手打开了酒壶封口,瞬间桂花香浓,酒香满溢。 苏镜音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喝酒,只是心头总有一丝挂念,依稀记得,在那个飘满桂花香气的夜里,她好像曾见到过兄长。 她只是想见他。 想见到那个记得她的他。 然而今日,分明只喝了浅浅几口,她却已是有些醉了。 第214章 一片氤氲的淡淡酒香之中,恍惚间,她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的声音。 她好像真的见到了那个想见的人。 眉目温存,眸光纵容。 似乎熟悉得一如既往。 黄昏暮色的霞光散漫天际,轻轻落在他的身上,温柔得不可思议。 苏镜音怔怔地看着,如坠梦中。 却在他想触碰又迟疑地收回手的时候。 眼圈一红,陡然落下泪来。 第100章 一枕残梦 是从什么时候,想起了他在这个世界醒来之前的,那些忘却的记忆? 苏梦枕也不知道。 他只记得,在收回燕云十六州的最后一座城池,于檀州城内安顿下来的当夜,他在满目昏暗的梦中,见到了一个人。 这一次,不是这个世界的记忆,而是他失去的,属于他的,在踏梅寻雪阁地底下的记忆。 地道里又暗又冷,只他一人独坐,目之所及之处,唯一的亮光,仅有一豆昏黄的烛火。 然而那一夜,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姑娘,即便苏梦枕功力减退,眼力却仍旧精准得很,他能确定,那姑娘是一瞬间出现在此处的,仿佛凭空而来,悄无声息。 彼时的苏梦枕,手中无刀,伤毒在身,但是一身凛然气势,却是毫无消减。 大约这世上,在这种凛然气势的威慑之下,还能安然闲适地面对他的人,不出一掌之数。 然而那姑娘却仿佛毫不在意一般,仔细端详了他半晌。 然后淡定的告诉他,她要救一个人,但她暂时无法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只能来找他。 天行有常,人道有为。 逆天改命,一命只能换一命。 用谁的命,去换谁的命?烛光幽微,苏梦枕看不清晰她的模样,分明只是一个身形纤弱的女子,要人办事的态度却过于理所当然,仿佛只是通知,而不是征求他的意见。 她说,她救得了他,却不能救他。他的结局已是注定,反正最后都要死,不如就用他的命,去救一个人。 苏梦枕明显察觉到,她有着无可比拟的武力值,比之关七大约还要更胜一筹,这种情况下,于她而言,他的意见自然不重要。 何止不重要,在他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眼前一黑,便已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彻底昏睡过去之前,意识恍惚间,他似乎听到远远传来一句喃喃轻语。 她说,她不能更改他的结局,但可以赠他一场大梦。 自此,苏梦枕再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梦中人,还是世外魂。 直到攻破辽都上京临潢府的那一夜,他才恍然明白,他并非是为谁而来,原来由始至终,他这一路走来,都是在圆一场触手不能及的梦。 在那个阴暗孤冷的地道中,他撑着一身伤病,除了报仇,心里始终还有一丝放不下的念想。 驱除鞑虏,恢复中原,红袖迎风过,刀饮敌国血,燃烧生命余烬里的一抹寒焰,却能换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梦,已是万分的值得。 如今梦已了,他本该从容离去,可是却偏偏无法欺骗自己。 那些记忆里的前尘过往,情思不悔,穿过两世岁月汹涌而来,自此后,朝暮与岁月并往,他再也不能分辨。 那些始终舍不得,又放不下的,是谁的情。 那些纵使明知得不到,亦留不住的,又是谁的念。 他是苏梦枕,却又不是苏梦枕。 那些是他的情,也是他的念。 可是这场梦,终究已到了尾声。 他原本以为,有些情,有些念,远远看着,静静想着,于他而言,便足够了。 可如今,却连这点期望,都已难以实现。 原来有些故事,在一开始就写好了结局。 他能留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她。 所以在攻破了金国国度的上京会宁府之后,他安排好一切事务,然后独自一人,千里单骑,一路匆匆赶往江南。 然而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他终究还是迟疑了。 明明想触碰,却还是收回了手。 她凝眉看着他,转眼间,悄然落了泪。 苏梦枕心头一痛,恍惚间才想起,除了刚刚醒来的那一日,自此之后,他再也不曾见到她红过眼眶。 可是从前那些记忆里的她,唯有在她的兄长的面前,一直都是个爱哭的小姑娘。 他无措地抬起手,似乎想为她拭去眼泪,却又像是近乡情怯一般,不敢靠近。 苏镜音红着眼圈,抿了抿唇,僵持了半晌,将手中的酒壶,递给了他。 “……喝酒么?”她问。 这一年多以来,他的病情逐渐在转好,脸色也不再青白一片,瘦骨支离,虽然还是比不上那些健壮的江湖人,表面看起来也只是一个稍微羸弱点的书生,却已比从前要好上太多,喝点酒也无伤大雅。 苏梦枕没想太多,只默默接过。 他喝了一口,感觉到舌尖甜意,却身形一顿,“这是……” “……桂花酒酿。”苏镜音转过身,不再看他,低声呢喃道,“喝不醉人的。” 苏梦枕怔愣在原地。 却又耳听着她接着说道,“与上回的桂花酒香,是不是很像?” 落日余晖洒在长桥之上,暮色渐暗,苏梦枕垂眸看着手中的酒壶,却觉心头晦涩难当。 第215章 片刻后,他微微点了下头。 “是,几乎一模一样。” 原来到如今,分辨不清的人,并不是只有他一个。 原来她从未醉过。 刚开始的时候,苏镜音是能够分清的。 可是渐渐的,他的眼神,他的动作,他的语气,与她的兄长越来越像,几乎就是同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有着两世记忆的苏梦枕,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已没人能说得清。 苏梦枕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 然后伸出手,轻轻将她揽入了怀里。 他没问可不可以,只是眼里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 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被拥入怀中的苏镜音身子一顿,但很快的,又缓缓闭上了眼,抬手抱住了他的腰。 苏梦枕紧紧拥着怀里的姑娘。 让人难以拒绝的暖意,自怀抱之中,徐徐蔓延至全身。 桂花酒酿的香气,揉杂着姑娘身上的清冷馨香,萦绕在他的鼻端,恍惚之间,眼前闪过那些久远记忆里,共同有过的往事。 一幕一幕,惘然若失。 这一场大梦终要醒来。 梦里的最后,他奔赴万水千山,终于拥抱住了那个令他舍不得,放不下,留不住,心心念念的姑娘。 这一刻,在这个世间,他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真实的温度。 在黄昏暮色的最后一缕日光落下之前。 他像是一株花期将至的荼靡,在彻底凋谢之前,只想牢牢抓紧怀里的姑娘。 纵使只有短短一刹。 纵使南柯一梦终须醒,断云流水无寻处。 “音音,你要记得我。” 那个夜里无人听见的话语,他又轻声说了一遍。 这一回,苏镜音是完全清醒的,没有醉,也没有装作醉了。 而是在他怀里,安静的,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 或许是这一路几乎毫无停留的奔波,实在太过劳累,落日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的时候,苏梦枕随着苏镜音回到百花楼,然后便一睡不醒。 他大抵是真的很累很累了,眼底有一抹青黑,脸色虽不再如从前那般苍白,却也不算多好。 苏镜音靠在床前,静静看了他许久,直到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敲门声。 她打开房门,见到门外的狄飞惊。 庭园里,一片花枝绿影之中,清俊出尘的白衣公子,有着一双极好看的眼睛。 苏镜音抬眸看他,抿了抿唇,想说什么,却在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刻,又沉默了下来。 他总是喜欢那样看着她,用一种温柔的、包容的目光,像是这江南的蒙蒙烟雨,温润而柔和。 可是那样好看的眼睛里,如今却藏着一丝令人难以忽视的落寞,藏着一重浓烈的,显而易见的情思。 “要走了么?”他问。 苏镜音眼睫微颤,咬了咬唇,迟疑片刻,轻轻点了下头。 狄飞惊大约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一个亏欠的人了。 她曾劝过他许多次,可他总是说,他只是想要护着她,陪着她,哪怕只是走一段路,也已足够。 或许从边关大捷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狄飞惊就知道,他能陪着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淅淅沥沥的雨落了下来,打落几多花叶。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她身上。 在她点头的那一刻,细细碎碎的雨滴,轻轻落入他的眸子里。 那双清朗眸子里的光影,仿佛在那一瞬间,被冰冷的雨水尽数浇熄。 苏镜音看着他,眼眶一阵一阵地发酸。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他这样好的人,以后定会有更好的姑娘陪着他,却忽然被一股力道轻轻拉着,跌入了他的怀里。 这大概是狄飞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她做出这般带有主导意味的强势动作。 苏镜音没有挣扎。 大约是在跌进他怀里之前,余光中,她依稀看见了一双眼眸,里头盛满了悲伤与寂寥,像是落了雨的西湖水。 “音音。” 狄飞惊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她想说什么,他一看便知,可是他却不想听到那样的话。 但他又是多么妥帖的一个人,他知道,有些话,若是说了,必会给她造成负担。 可是他却只有这个机会,可以毫无保留的说出口。 所以他轻轻地遮住了她的耳朵。 “我这一生,再不可能爱上别人了。” 他的声音落在雨里,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苏镜音什么都没能听到。 只能感觉到,她的发顶,似乎轻轻地落下了一抹温热。 像是一个极其温柔,又十分克制的触碰。 第101章 一枕残梦 苏梦枕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昏暗。 这踏梅寻雪阁的地道,像极了他如今这副走到末路的处境,黯淡无光。 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今夜风消雪停,霜雪消融之时,就连这风雪不侵的地底之下,也尽是沁入骨髓的寒意。 蓦然醒来,此刻的苏梦枕,竟是有些惝恍迷离,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你回来了。” 一道清冷淡然的声音,在不远处缓缓响起。 苏梦枕循声望去,见到了一张有几分熟悉的面容。 他脸上的神色无甚波动,好似意料之中。 “我该叫你什么?”苏梦枕的视线定在她脸上,仿佛在透过她,看着谁。 第216章 但语气却是冷冷淡淡的,“……明月,还是月姨。” “啧。”明月眉头一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你在襁褓之时,我还护过你一回,如今都已经老到要被叫姨了么。” 苏梦枕默了默,到底是个聪明人,没有在女人的年龄上多加踩雷。 平心而论,明月的容貌并未有任何年华老去的痕迹,甚至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模样,比起苏镜音大不了多少,甚至眉眼之间,还有那性情柔软的小姑娘,更有一份江湖肆意的洒脱不羁。 可是那个惊才绝艳的明月,只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里,也本该早已死在了十几年前,关外那个大雪纷飞的雪夜里。 如今却出现在了这里。 “你没死,为何不去见她?”苏梦枕说道,“音音很想你。” 明月目光一顿,沉默了下来。 就在苏梦枕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暂时见不了她。” “为何?” “那个世界的我,已经死了。我说了,天行有常,一个死人,又如何能够复生?” 明月低声轻喃道,“除非……” 苏梦枕眉目微动,“除非什么?” “我对你说了太多,冷冬森寒,黑夜难捱,难为你还愿意听我这梦中人的呓语。” 明月微微笑着,看着他的目光,却带着一丝将人看透的了然之意,“你为何不问问我,你的结局是什么?” 苏梦枕缓缓攥紧了手心,眸光晦暗,幽深莫测。 “因为不必问。” 他的结局,已是注定。 有人打开了地道的机关,随着一阵轧轧之声,地面上的积雪正在迅速崩裂。 苏梦枕不曾动作,只独自一人,静静趺坐在那儿,犹如老僧入定一般。 明月隐在暗处,神色淡淡,仿佛只充当一个游离于世外的看客,观世却不入世。 这是苏梦枕苦苦等待了半年的时机。 如今时机已到。 他即将去奔赴他的结局。 不必回头。 何必回头。 冷冬时节,天地间一片肃杀。 今夜有星无月,晚来天欲雪,骤起狂风。 繁华落尽的汴京城,宛若蒙了一层灰色的迷雾。 唯有天泉湖上映漾着漫天星河,宛如碎金一般,泛着粼粼的波光。 可是那波光之上,却浸染了不详的血色。 所有人都想不到。 那个明动八表、群雄之首的苏楼主。 那个遇挫不折、遇悲不伤的苏公子。 最后的最后,却为了不受人所制,而选择了自戕。 他活过,其他人只是生存! 苏梦枕这一生,无愧于天地。 唯一的遗憾,是这最后的一夜,天幕上有星却无月。 那一抹明媚的月色,自此往后,他再也无法看到。 原来南柯一梦,终究只是水中月,镜中花。 镜中花难折,水中月不可捞。 庆幸的是,在那一场迷梦之中,曾有那么一刻,天边的那抹月光,唯独照在了他的身上。 殷红的血色,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染红了他的梦。 浸着死亡气息的寒意,渐渐蔓延至全身,他脉络里的血液在干涸,生机已失,意识逐渐在抽离。 迷离惝恍之间,犹如走马观花,眼前飞快闪过许多场景,一幕一幕,皆是经年往事。 今生的,来世的。 他好像又大梦了一场。 梦里他流干了血,耗尽了生机,不知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一朝醒来,前尘尽忘。 梦里他仍旧命途多舛,少年丧父,却有一个少女,与他相依相伴,一路扶持走来,直至最后的时刻,意识湮灭于一记伤心小箭之下。 梦里他伤后醒来,忘记了许多事,初时漠然地忽视那一点心口的疼痛,最后却还是彻底陷入一夜夜的记忆长河里,一次次的要她记得他。 她看着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悲伤,他却始终无法做出确切的回应。 心痛如潮水般汹涌蔓延,几乎要将他湮没。 一枕残梦梦未休。 一声声轻喃的兄长,似有若无,在耳边回荡。 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 他能听到她在轻声唤他。 此刻却做不出半点回应。 他再也不愿,看到她那样悲伤的目光。 几乎竭尽了全力,他方才挣扎着醒来。 苏镜音倚在床头,安静地阖眼小憩,眼周泛着浅浅的红,眼尾一点晶莹未干。 似是听到动静,眉间轻轻动了动,睫羽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下一刻,漾着水光的眼瞳里,映着一个唇角轻牵的他。 他眼里的情意太过熟悉,像是深秋夜幕下的静湖,沾染了点点细碎的星光。 “……兄长?” 她声音艰涩,仿佛不敢相信。 苏梦枕凝视着她,目光温柔和煦,轻轻牵住她的手,将她揽入了怀中,让如堕迷雾中的姑娘,生出了确认的勇气。 “是我。” 这一声确切的回应,仿佛跨越了一年多的时光,跨越了万水千山,重重阻隔。 不论前生,还是今世。 犹如本能一般,他总是会爱上她,一次又一次。 直到这一刻,苏梦枕才恍然发觉,明月所说的话里所隐藏的含义。 第217章 那一句天行有常是真,人道有为亦不假。 原来他一直都是他。 世间事大抵皆如是。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 一场秋雨一场寒。 苏梦枕休养了两日,在雨停了的这天,很快便带着苏镜音离开了百花楼。 他的一身伤病虽已好了大半,却还是比常人孱弱不少,原本该再多休养几日,可是狄飞惊与小姑娘之间相处的默契,却让他不得不产生了一点小小的危机感。 尽管不得不承认,这一年多以来,狄飞惊的确将她照顾得很好,小姑娘怀挂一腔心事却还没有消瘦半分,就是最好的证明。 马车行驶在宽阔的大道上,卷起一地飞扬的尘土。 离开了百花楼,苏镜音不免有些怅然若失,她有点舍不得那万物萧条中的春光烂漫。 但这种怅然没能持续多久,很快的,她便发现出了城的这条路,不是往北边方向去的。 她掀开车帘确认了好一会儿,又钻回了兄长的怀里,扯着他的衣角问,“我们不是要回京城去么?” “暂且不回。”原本正闭目养神的苏梦枕,缓缓睁开了眼,“如今京师局势趋于稳定,即便我不回去,有无邪在,风雨楼也不会有什么事。” “哦……”苏镜音又问,“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苏梦枕抬起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背后的长发,说道,“你喜欢百花楼里的景色,我们便往南边走,那里气候温暖宜人,四季如春,你也会喜欢的。” 苏镜音轻轻点了下头,安心地倚在他怀里,她向来十分信任他,他这样一说,她便不疑有它。 但其实这并不是苏梦枕决定往南边游玩一圈的全部缘由。 除去暂时留在百花楼里的狄飞惊,以及紧赶慢赶回江南却跑了个空的陆小凤,如何垂足顿胸且不说,这会儿京城里人多眼杂,等着挖墙脚的还有太多,虽说他并不怎么担心,但总归一个接一个,也没个清净时候。 南下的路上,苏梦枕与她说了许多。 说他的梦,说他的情,说他的念。 也说了关于明月的事。 “她要我告诉你,她很好,所以希望你也要过得好,或早或晚,终有相见之日。” 苏梦枕这样对她说。 但他没说的是,这个或早或晚,是取决于明月能否真正做到破碎虚空。 毕竟这样的武道极致,只在一些久远传说中听过,如今还没人能真正做到。 但这总归给了苏镜音一点期望,她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娘亲了。 她眸光盈盈,用力点了点头。 行到岭南已经入了冬,北边的京城早已过了初雪,然而在这远离京城的南方,气候依旧温暖如春,苏镜音觉得喜欢,便暂且在这边寻了个宅院住了下来。 住下来不久,狄飞惊的飞鸽传信便到了,信中没说什么,只问了一些细碎的小事,字里行间不曾说情,好似在以一个朋友的身份,默默地担心着她。 这种担心就让苏梦枕不大高兴了,小姑娘看不出来,不代表他看不出来,这大抵是在明晃晃的告诉他,他觉得他照顾不好她一般。 但苏梦枕神色和煦,丝毫没表现出他的不满。 他只是轻轻咳嗽了几声,就勾得苏镜音在回信的时候,时不时担心地看向他,再三问他身体是否不好。 他的身体自然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话不能这么说,只说或许是落下了些微病根,所以时不时的总要咳上几声。 然后再茶言茶语地让她先回信,他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于是苏镜音眨了眨眼,十分老实地相信了,他真的没关系。 面白心黑的苏公子神色不变。 只轻轻地勾起唇角,笑了。 苏镜音蓦然觉得背后一凉,有些奇怪地拢了拢披风,只觉得这天气怎么忽然冷了下来。 然后接着埋头写回信。 苏梦枕始终没再多说什么。 他只是温柔地等她写完回信,又温柔地带着她出去吃饭,最后夜色渐深,又温柔地将她一步步牵着坐到了床塌上,然后低头吻住了她。 苏镜音有点懵,她觉得今天兄长有点奇怪,却又怎么问,都问不出来为什么,于是一点点回想,如今开了情窍,终于后知后觉想到了那封信上。 她十分疑心,兄长是不是吃醋了才不高兴。 可是某个好兄长他不承认。 他只是吻了吻她的耳尖。 “我没有不高兴,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然后又亲了亲她眼下的殷红泪痣。 “因为音音只会有我,我也只有音音。” 最后一点一点,轻轻拉开了她的腰带。 “吃醋了我就在音音身上找回来。” 苏镜音:“……” 这不还是吃醋了吗?! 明明他的语气和动作都十分轻柔,但听在苏镜音耳里,却觉得瘆人的慌。 她慌张地推着他,一手牢牢攥紧了衣襟,意乱又心悸,脸上红得像是要滴血,“不、不行的,兄长的病才好没多久……唔……” 有些行不行的话,在这种时候说出来,实在不要太敏感。 下一刻,袖袍跌落在地,点燃一室春色。 惊风疾雨红袖刀。 事实证明,苏公子他身体虽病,但…… 第218章 刀法使得极好。 非常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