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江行》 第1章 《荆江行》作者:无争mor【完结】 夜半月过移花影,酒醒梦去 凄风冷雨,而你还在这里 农夫山泉家国江湖文,单向救赎,清水且甜 微微有虐,he enfp x intj智商武力双在线 剧情向,有悬疑,知己向 鬼灵精怪腹黑快乐小狗程不渔 高冷傲娇内心戏多冰山沈璟彦 北辽最强关系户丐帮弟子程不渔,中秋夜救下被追杀而男扮女装的南魏十八皇子沈璟彦,逐渐揭开东瀛赤竹的阴谋,开启了一段轻松欢脱又异彩纷呈的江湖复仇奇遇! 江湖与叫花鸡,我全都要! 第1章 江湖自在身 拳风骤起,掌风如绸,扬起漫天竹叶飞花,簌簌而落。 少年如踏在碎玉琼波之上,脚下凌虚而起,身形轻盈灵动,腾挪自如。 对面女子出手迅捷凌厉,落花飞叶中,拳掌交织,少年一身墨绿麻衣掩映竹间,进攻退守,游刃有余。 女子一掌落空,少年自竹间轻轻落地,回过身去,扬了扬头,勾起嘴角,朗声笑道:“潇潇师父,再打下去,竹子都要折光了!” 花瓣如雪般在他面前悠悠飘落,那双的明亮的眸中满是奕奕神采。 余潇潇也轻轻落回地面,一手叉着腰,满脸肃然地看着他,语气一沉:“方才不过是试试你罢了。阿渔,我可要来真的了!” 程不渔仍是咧嘴笑着,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概不知。 “潇潇师父,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动真的。要我说,咱们还是免了吧……” 余潇潇略微抬高了些声音,正色道:“我且问你,‘叫花拳法’,你可练会了?” 那明朗动人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程不渔脸上。 阳光下,落花间,他就像一尊漂亮却僵硬的雕像,直直地杵在了那里。 方才还自信明亮的目光瞬间变得躲躲闪闪,支支吾吾道:“我……我……” “看招!” 不等程不渔狡辩,余潇潇已经跃出三丈,如风掠了过来,拳脚相继,狂风暴雨般出招,这些招式,与她方才那些凌厉却不甚迅速的拳脚已截然不同。 程不渔脸上的僵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惶然。他瞪大了眼睛,毫无防备,一时间竟手忙脚乱,堪堪躲避,左支右绌。 “此招唯有‘叫花拳法’可破,你若还未能练会,今天便只有挨打的份儿了!” 余潇潇毫不留情,一拳一掌落在程不渔的前胸、后背、四肢,还有一掌狠狠地拍在了程不渔的屁股,程不渔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惨呼一声,急忙抬手:“潇潇师父!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偷懒,一定会好好练了!” 余潇潇的脸上浮起一阵愠怒的微红:“这话我听过已不知多少次!”说罢又抬起一掌,如山压来。 在程不渔看来,这一掌可比那天上劈下来的雷还要骇人。 “这次是真的!这次铁是真的!”程不渔大叫起来,蜷缩了身体。 “这话我也已听得腻味至极了!” 不等这一掌落下,一片如刀刃般的竹叶便自余潇潇眼睫前擦过。余潇潇急忙收掌,腾身一转,“咚”地一声,那竹叶直直刺入了她身旁的竹茎之中。 程不渔一颗心快要跳出腔子,这会儿死里逃生,松了口气,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和手段。 好可怕的女人…… 余潇潇瞪着自竹林中悠悠走出的人。 他大约二十五六的年纪,手中捏着片竹叶,漫不经心把玩着,脸上挂着和程不渔一样明朗洒脱的笑意,道:“潇潇,且放过他吧。这一月,他的屁股肿了足足有三次了。” 见到这人,程不渔就像见到了大救星。他急忙挣扎爬起,躲到那人身后,扯着他的袖子,嘟嘟囔囔道:“师父,你若晚来一会儿,你徒儿我又要肿成猪头了。” 余潇潇长叹一声,别过头去,无可奈何嗔道:“叶舟,你这好徒弟,便是让你给惯的。” 叶舟歪了歪头,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已经如此严厉,我若不惯着他些,他岂不是要离帮出走么?” “是是是!丐帮少主叶舟唯一的徒弟,云水盟盟主的拜把子兄弟,便是这般被捧在手心里的。” 程不渔讪讪笑着,叶舟淡淡笑着,只有余潇潇板着脸,极力掩饰自已的无语和无奈。 叶舟行了一礼,哄着她道:“你也莫生气,徒不教,师之过,我定好生管教他。” 余潇潇掸了掸身上的碎花落叶,“你的确要反思。若不是你,阿渔早就练会‘叫花拳法’了,倒省得我连做梦都在生气。” 程不渔眼神飘忽,嗫嚅道:“潇潇师父,你……你若每次都轻些打我,我便不会三四日都下不来榻,我若不会三四日都下不来榻,也便不会这么久也没练成了……” 他又往叶舟身后缩了缩,抽了抽鼻子。 “你小子,胆敢告我的状!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余潇潇余火未熄,又生一火,柳眉一竖,抄起地上的断竹便要揍他。 叶舟急忙伸手拦住,“潇潇!这笔不妨先记下!等他下次再毫无进步,我与你一起揍他也不迟!” 余潇潇瞪着叶舟,又瞪着程不渔,气不打一处来。“好,很好,你们师徒两个……” 不等她把话说完,叶舟忙对程不渔道:“还不快给潇潇师父道歉!” 第2章 他一个劲儿给程不渔使眼色,生怕爱徒又遭一顿打。 程不渔走上前去,摸了摸脑壳,怯怯抬眼望着余潇潇道:“潇潇师父,你莫要生气了,好么?我这次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好好练的。” 他一张顶好看的脸蛋儿现出委屈巴巴的神色来,便是这样望着她,微微红了眼眶,一双桃眼中竟泛起点点泪花。 莫说是余潇潇,便是天底下任何一个女孩子见了,怕都是要心软得一塌糊涂。 见余潇潇默不作声,程不渔又上前两步,抓着余潇潇的胳膊,轻轻晃着:“潇潇师父,都是我不好,你不生气的时候是最好看的,一生起气来……” 余潇潇斜睨着他。 他顿了顿,笑道:“一生起气来,倒像那天底下最美、最好看的罗刹!这武功又高又漂亮的罗刹,恰恰是我的潇潇师父,你说这妙是不妙?” 程不渔啊程不渔,你可真是叫人没办法…… 余潇潇的神色依旧严肃,但目光却渐渐柔和了下来。她轻轻一叹,虽是沉声,可语气却缓和了许多:“少跟我来这套花言巧语!我可不是叶舟,三言两语便对你心软。要撒娇,找你师父去!” “哎呀,潇潇师父,我一跟他这般说话,他就嫌我腻歪,跑得比兔子还快!但我知道潇潇师父你不会!你且耐着性子,让我腻歪腻歪吧!” 程不渔眨着大眼睛,眼角眉梢尽是笑意。 余潇潇睨着他,片晌过后,终于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她一笑,程不渔也跟着笑,“我便知道,潇潇师父你一笑起来,比那海棠花还美!” 叶舟看着他,悄悄竖起一个大拇指。这小子简直是厉害得要命,这要是出了江湖,怕不是得迷倒万千少女。 余潇潇虽然被他哄得心里美滋滋的,但很快便敛了笑意,正声道:“那我便再饶你这一次了。若下次你还没有长进,我和你师父便要一起揍你。” 她目光淡淡,瞥向叶舟,叶舟忙道:“是也,是也。” 余潇潇语重心长道:“学功夫并不单单是为自已而学,也是为了保护在乎的人而学。叫花拳法形魂需得兼得,才使得十足的威力。而你现在连‘形’都不会,更别提‘魂’了。你天资实在聪颖,我这才要教给你。你可莫要一而再、再而三让我失望。” 叶舟又跟着应和:“是也,是也!” 余潇潇撇了撇嘴,“你是什么!又没和你说话。” 她回头看着程不渔,“阿渔,我的话,你可记住了么?” 程不渔立刻端正站好,笑盈盈地却极为认真道:“是!阿渔一定听话!” 他俏皮说着,可眼中满是真诚恳切。余潇潇满意点了点头。 她细细想了想,双手环抱身前,又道:“不过,惩罚还是要有些的,不然我这气可是白生了。我说咱们少主,你可有意见没有?” 叶舟只嘿嘿笑道:“只要你不揍他,怎么着都成。” “好!”余潇潇狡黠一笑,望向程不渔,“那便罚你关禁闭,你且闭门好好练功吧!什么时候练会了叫花拳法的‘形’,就可以出来了,到时候,我便把‘魂’再教给你。” 程不渔的笑容再度消失,凄声道:“啊?!潇潇师父,这个月都关三次禁闭了,再关我都要闷死了!您行行好,别再让我关禁闭了。” 丐帮的禁闭在一处孤零零的山峰之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对程不渔来说,也算是极大的折磨了。 “要么关禁闭,要么挨打,你自已选罢!”余潇潇抬头望天,不为所动。 程不渔一咬牙,一跺脚,“好吧!那就关禁闭吧!但……但是……师父,您能晚上替我送只叫花鸡来么?如果还有几颗糯米丸子,便更好了,不然徒儿没有力气练功的。” 叶舟苦笑摇头:“好,都依你。只要你肯听话。” 程不渔拍拍胸脯,“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侧身对余潇潇道:“潇潇师父可当真不生气了么?” 余潇潇瞥了他一眼,微微扭过身去,“你猜。” 程不渔喜道:“潇潇师父这样说,才是真的不生气了!” 叶舟将手臂搭在程不渔肩头,轻轻拍了拍,笑道:“走吧!帮主特地吩咐厨子为你烧了那粉蒸鮰鱼,这会儿该是要上桌去了。” 程不渔欢呼一声,抛起腰间的酒葫芦,将方才挨的打忘了个精光。 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他蹦蹦跳跳随二人离去,正是秋日明媚阳光下的十六岁少年。 第2章 绝世而独立 对程不渔来说,练功并不算是一件难事。虽不是过目不忘、信手拈来,但只要他肯用心,一套体术,看上个两遍三遍,保准能学个八九成。 程不渔正坐在青石砌成的小黑屋中。四面密不透风,窗外月色皎皎,星河倾泻,夜云拂过,荆河迢遥。 荆襄的夜,一直是很美的。 他自幼父母双亡,九岁时从南魏来到北辽,被丐帮少主叶舟收养,他虽是他的师父,却待他如亲弟弟一般。 师徒二人常坐在山头,望着荆襄夜色中宁静又祥和的万家灯火、美丽又浩瀚的斗转星移。 而此时此刻,他却并未欣赏这流光的夜色。屋中点着一根将烬未烬的蜡烛,他面前摆满了叶舟送来的瓜果美食。 他一脚懒洋洋地搭在凳子上,一手抓着只外焦里嫩的鸡腿,漫不经心地翻着本破破烂烂的拳谱,甚至还悠哉悠哉哼起小曲儿来。 第3章 其实,他若想要离开这沉闷压抑的石头屋子,不过是转转眼珠、思考片刻的事。 只是这次,他的的确确知道了不能再惹潇潇师父生气,是下定了决心定要先把这叫花拳法学会。 他将这拳谱翻了两遍,面前的瓜果美食也逐渐见了底。他将手中的鸡骨头轻轻一丢,闷了一口酒葫芦里的佳酿,叹了一声:“好酒!定要给师父也尝尝!” 饮罢,一跃而起,展臂伸腿,活动了下筋骨,然后打起叫花拳法来。 午间他还对这拳法一窍不通,而此时他不过是胡乱翻了两遍拳谱,便已将一招一式烂熟于心,全然不似个初学者,倒像是已经习得这功夫多年的老辈子,一套体术下来行云流水,衣衫猎猎,拳脚相继,招招到位。 打过一遍,他似不太满意。纵然已经分毫不差,但他却觉得动作不够舒展,便稍歇片刻,又打了一遍。 如此又反反复复打了个三四遍,他这才心满意足,坐在了窗前,看起天上的星星、地上的灯火来。 秋风夜凉,星月明亮。 潇潇师父定然会高兴的!他一边心里美得很,一遍想着,今日这荆江两侧的灯火,怎比从前都更加耀眼、繁密了呢? 他在心中一算,眼睛一亮。原来今日已是中秋了! 中秋佳节,荆襄定是遍地灯影重重、言笑晏晏,街上杂耍的练家子、热热闹闹的戏班子,无一不是他最喜欢的! 想到这里,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迫不及待站起身,自怀中摸出一根倒刺儿银勾,来到门前,将银勾捅了进去,左右上下各自摇晃了几下,“咔”地一响,大门应声而开。 他喜滋滋地拉开大门,却突然脚下一停,犹豫起来。 我虽练会了叫花拳法,可潇潇师父还并未来查验过。我若就这般不声不响地偷偷溜走了,潇潇师父会不会又生我的气呢? 可他转念又一想,自言自语道:“我已经练会了,便没什么好心虚的了。再说,还有师父替我撑腰,我就去玩儿上片刻,天亮之前,定会回来的!” 越自言自语,心里的底气便越足,待他念叨完这句话的时候,人自已踏着竹梢,掠去二十丈外。 他在山下的镇上驻足,放眼望去,果然是一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好景象!姑娘们纤手相挽,公子们比肩而立,放水灯、吟诗赋,举杯赏月,欢天喜地,好不自在。 他将葫芦沽满了新酿的桂花酒,溜溜达达,五步一跳脚,十步一转圈,东瞧瞧,西看看,忽然发现前边有一戏班子,又惊喜万分地跑了过去,挤进人堆中,却见前方空地上一五大三粗的花臂男子正自口中喷出一道绚丽的火龙,那火龙在空中旋了两周,又绽开成了一朵朵五彩缤纷的烟花。 “精彩!精彩!” 人群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叫好,程不渔也跟着拍手大笑。 再看男子身旁,一身量纤瘦的红衣女子定定望着面前一口足有她一个人高的大缸,屏气凝神,忽然大喝,一掌落向大缸侧腹,“铛”地一声,那大缸霍然腾空,而她也顺势伏地,左脚一抬,那大缸居然稳稳当当地立在了她小巧玲珑的脚掌之上。 程不渔看得痴了,连欢呼都已然忘记,只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口大缸,嘴角情不自禁漾起钦佩的笑容来。 这可当真是女中豪杰!只不过,这样的女孩子,丐帮之中也不在少数…… 他愣怔看着那红衣女子,正出神时,一道白色的身影突然自那红衣女子身后步履匆匆,一掠而过。 这火一样的红,与雪一般的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灯火的映衬下,那白色的薄纱裙摆似一张点染了霞色的白纸,又如天边晚霞那映着柔暖日光的云。而她随脚步而扬起的乌发仿佛带着淡淡的香气,如清风般拂过,程不渔只觉得那一瞬间,周围的喧嚣都戛然而止。 这女子身形修长,脚步轻灵,微微回眸那一瞥,肤如凝脂,美目盼兮,虽带着面纱,看得不大真切,却当真似那天上的仙子。 她的身影美得如此不真实。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惊鸿一般的女子……? 莫不是他看花了眼? 这白衣女子自程不渔眼前一闪而过,只是一瞬间事,而那一瞬间却在他脑海里重复了好几遍。 他的心,已然有些动了。 女子的身影消失在街坊拐角处,而程不渔却仍痴痴望着那拐角,他竟有些期盼那女子能再次出现。 突然,头顶房屋上传来一阵细微的破风声,程不渔的思绪被拉回现实。街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若非江湖中人,断不会注意到这微微的声响。 他抬头望去,灯影之中,一黑色的影子如一只盯紧了猎物的狼一般,向那女子的方向飞速窜去,没过一会儿,竟也消失在了拐角处的屋顶之上。 程不渔心下一紧。 不好!黑影恐来者不善。那白衣女子方才仓仓皇皇,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人! 几乎没有思考,他立刻拔足冲出人群,向方才那女子逃跑的方向追去。 拐角中是一个狭窄昏暗的胡同,而胡同尽头,俨然是一栋宅邸的围墙,将去路堵得死死的。 那黑衣人自程不渔头顶跨过,落在另一侧屋顶。程不渔的身法已经很是轻盈,可以说是脚下生风踏云,一路追来,半分声响也无,可不知怎的,那黑衣人竟还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自头顶抛下两枚暗器来。 第4章 程不渔一惊,闪身一躲,“铛铛”两声,暗器直直刺入地砖之中。 白衣女子被逼到尽头,见走投无路,只好转过身去,抬头望着步步紧逼的黑衣人,眼中虽是带着些惶然,却也还算是镇定。她的目光忽然一凛,现出几分杀意,微微抬手,向腰间摸去。 就在这时,程不渔飞速赶来,厉声斥道:“王八羔子,给小爷站住!” 说罢,他竟如箭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先一步来到那女子身前,将身一挡,对头顶的黑衣人大声道:“你是哪里来的贼人,光天化日之下,怎欺负一女子!” 白衣女子将目光一扫,便将程不渔瞧了个七七八八。 双手带着指虎,梳着个小辫儿,腰间别着一酒葫芦,一身潦草但还算看得过眼的墨绿麻衣,擅长体术,轻功不错,身上还隐隐有些叫花鸡的香气。 一看便是丐帮中人。 她悄悄放下了伸向腰间的手,立在程不渔身后,不声不响,只抬头警惕盯着那黑衣人。 黑衣人一跃而下,手中两柄短匕冒着森森寒气、闪着冷冷幽光。 “叫花子,你怎敢挡你爷爷的路!” 那黑衣人一开口,活像黑熊成了精,粗声粗气。再看他这人,一颗脑袋上挂着一双如猪耳一般大的耳朵,眼睛却小得可怜,像是一个面团子上拿针戳了两个孔。 程不渔嗤笑一声,勾起嘴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黑衣人,叉着腰不屑一顾道:“爷爷?你算哪根儿葱,倒不如我的一根鼻毛,竟敢自称是我爷爷?” “你小子有眼不识泰山。咱家正是南魏六贼,耳听怒是也!识相的,劝你赶紧滚开,别一身臭气,脏了爷爷的刀!” “爷爷爷爷的,我看你是急着要孙子,却连个媳妇儿也没有,逢人便要认亲,路上的狗汪汪两声,你也当是喊你好爷爷吧!” 白衣女子讶然望着程不渔。 这六贼无一不是拿钱办事、刀出见血的凶神恶煞,在这天底下,敢跟南魏六贼叫板的人屈指可数。这小子什么来历,什么身份,竟然敢如此叫嚣。 “你、你、你竟然……” 耳听怒一连说出好几个“你”,眼见着是气得不轻,立即便要提刀宰了他,可程不渔却大手一挥,气定神闲道:“且慢!” 耳听怒一愣。 程不渔心下暗暗嘲笑着,这耳听怒看起来不好招惹,却是个痴傻莽夫,让他停他便停,这不是个呆子又是什么? 他悠声道:“你既已自报家门,这会儿定好奇小爷我是谁吧?” 耳听怒确实好奇。只因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他好奇程不渔究竟是真的有手段,还是只是个见义勇为的傻小子。方才他那一声“且慢”如此撼人心魄,又着实让他心下一惊,竟真的情不自禁愣在了原地。 白衣女子跟他一样好奇。她盯着程不渔,等着他说出自已究竟是何方神圣。岂料程不渔嘿嘿一笑,眨着眼睛,瞪着耳听怒,戏弄他道:“偏不告诉你。” 第3章 英雄当救美 “格老子的,敢耍我!” 耳听怒再也不信他的半句鬼话,提刀便冲了过去。 程不渔沉下声音,对身后白衣女子匆匆道:“他背朝你,你便敲他脑袋!” 白衣女子伸手欲拦,他却已经双手攥拳,脚下发力一蹬,一跃窜出三丈高,身形一闪,便已经与耳听怒打在一处。 白衣女子仔细观察着他二人的来回过招,程不渔看似只用了些拳脚,可每一招式都拿捏得极为精准。 近身肉搏与手持武器相较量本就处于劣势,可程不渔却自刀光之中闪转腾挪,灵活穿梭,宛如一条狡黠的游鱼。每闪避一招,便落下一拳,拳无虚出,都结结实实打在了耳听怒的胸腹之上。 丐帮一拳原本就是极痛的,更何况程不渔这小子还曾一不小心打掉过大帮主叶远山的一颗牙。他还戴着天下至坚的玄铁指虎,这一拳又一拳下去,耳听怒脸上的青筋愈发凸起,起初只是吃痛闷哼,而如今却发出了一阵阵不情愿又忍耐不住的吼叫。 耳听怒的功夫原算得上是高手,但这从未见过的钻空子打法。程不渔这打法又流氓又丝滑,让他一时间竟然手脑不一,连连挨了几拳,措手不及。 而程不渔却也不是个没脑子的憨货。他知道自已不过是借着先落一招、出其不意的优势,在这刚刚交手的时候占了上风,恐怕再过一会儿,等耳听怒看穿了自已的路数,挨打的就是他程不渔了。 非得速战速决不可! 却见他那指虎之上突然现出短刃倒刺来,锋利无比。那些个短刃倒刺银光一闪,耳听怒又是心下一惊,急忙旋身躲避。程不渔就这般虚晃一招,而耳听怒急于闪躲,已将自已的背部全然暴露于白衣女子面前。 突然,耳听怒眼前一阵白雾迷蒙,紧接着,眼睛只觉砂石摩挲,又如火灼,剧烈疼痛起来。 原来程不渔方才那短刃倒刺诱敌是假,而这硝石粉末暗算偷袭是真。 还未等耳听怒惨叫出口,身后那白衣女子已从腰间提起一杆银闪闪如笛子般长短的棍儿来,自手上一旋,银光一闪,径直从他头顶劈落。 “咚”地一声,耳听怒只觉得脑壳一痛,浑身一麻,整个人瞬间僵直得像个桅杆,没出半点儿动静,便仰面倒下,人事不省。 程不渔长舒一口气。还好这人是个呆子莽夫,否则还真不知道要如何解决掉他。 第5章 白衣女子浑身紧绷的弦终于松懈,缓缓垂下手臂。她竟踉跄了两步,膝间一软,撑着棍儿,跪倒在地。 “哎!你没事吧?!”程不渔忙跑过去,拉起她的手腕,二话不说便撸起她的袖子,将手指搭上了她的脉搏。 “还好还好,没受内伤。”他心中的忧虑消掉了大半,“你可觉得哪里不舒服么?” 白衣女子急忙抽回了手,摇了摇头。 程不渔眨着眼睛,奇道:“你怎不说话?莫不是个哑巴?” 白衣女子瞥了他一眼,眼中流露出几分无奈。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想要离开,刚走了两步,却又轻轻咳了起来。 程不渔叹道:“你都这般样子了,还是别一个人走了吧!待会儿这厮醒了,又要跟老鹰捉兔子似的,将你捉了去,到时候你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他又想了想,嘟囔道,“也对,你本来也不会说话。” 白衣女子攥紧了拳头,心中暗想,这人话怎这么多、怎地这么烦! 程不渔却并不打算放过她。他追上前去,笑嘻嘻道:“不如我送你出城吧!如若你走不了太远,这里离丐帮很近,便随我回丐帮去,养好伤再走!” 白衣女子只愣愣瞪着他。 这番好意,热情似火,拒绝也不是,不拒绝也不是,还没等她想好,程不渔又拍着胸脯,一脸自豪道:“我叫程不渔!是丐帮少主叶舟的徒弟,云水盟盟主楚天阔的义弟!你放心好了,跟着我,定然没人再敢招惹你。” 原来这小子后台竟这般硬,难怪刚刚口气那么大。 丐帮乃天下第一大帮,而这第一大帮的少主,但凡是个江湖人,甭管老少,都要敬他七八分。 云水盟则更不必说,乃北辽江湖正道结盟,维护江湖正义的组织,受朝廷庇护,那些如雷贯耳的门派如太和、少林、破云刀堂、丐帮、苍祁剑派等,皆在云水盟麾下。 而三年前,云水盟替朝廷击退了渗透北辽江湖的东瀛组织“赤竹”,云水盟盟主楚天阔武林盟主的地位更是不可撼动。 眼前这小子竟然有这般身份地位,若耳听怒真的伤了他一毛半发,恐怕他们六贼各个也别想活着离开北辽。 不过,若能躲过耳听怒的追杀,跟着他走,倒也确实是目前最为保险的主意。 白衣女子心下正细细思量着,只听程不渔道:“我便叫你阿白吧!你看如何?” 程不渔殷切地看着她。她目光闪避,轻轻一叹,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程不渔拉着她的胳膊,欢喜道:“荆襄女子少见你这般高挑脱俗,你定然不是本地人!想来你是头一遭来荆襄,今日正巧是中秋夜,我们不妨走走逛逛,我敢打赌,你定喜欢!” 说罢,他竟拉着阿白,迈开步子,一路小跑起来。 月色皎皎,灯火莹莹,空中飘落的桂花芬芳馥郁,他如此欢脱喜悦,而阿白如此苦涩无奈。 都这般时候了,他竟还有心情走走逛逛! 我可是随时会吐血的!我可是随时会昏厥的!快带我去丐帮,快带我出城,怎么着都成啊! 可他偏要……走走逛逛……! 如果心中的悲戚有画面,那此时此刻,一定漫天都是阿白崩溃的泪。 程不渔带着她走街串巷,热心肠地买了糯米丸子、桂花糕子、太极芋泥,一股脑统统塞进了她怀里。 程不渔急不可耐道:“糯米丸子,这是小爷我最爱吃的东西!我愿称之为天下第一美食!你快尝尝!快尝尝!” 起初她是抗拒的——但出于礼节和面子,她还是品尝了一口……这天下第一美食。 她突然发觉,这东西香甜软糯、细腻爽滑、鲜嫩多汁,的的确确算得上是美味,而且是她在南魏从未吃过的美味,一颗下肚,唇齿留香。 “如何,小爷没骗你吧!”程不渔仰着头,傲然笑道。阿白看着他,真诚地点了点头。 和好朋友——尤其还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分享自已最爱的美食,对他来说是莫大的快乐和幸福。 临近子时,管弦悠扬,歌舞升平。如若每天都能过上这般闲适自在、逍遥快活的日子,该有多好! 就在二人端着糯米丸子四处闲逛时,突然听得一家气派奢华的客栈内传出一阵桌椅折断、杯碗碎裂的嘈杂声响。 这阵声响咣咣铛铛,噼里啪啦,紧接着便传来一阵鬼哭狼嚎。这些声音盖过了婉转动听的歌舞乐声,引得路人纷纷骇然驻足。 人的本性便是如此,又怕又好奇。 程不渔和阿白也不例外。他二人呆呆立在客栈门口,嘴里塞满了食物,鼓着两个像松鼠一样的腮帮子,瞪着两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面好奇地向客栈内探着头。 却见一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棕皮汉子正一脚踩着凳子,一脚踏在桌上,面色因愤怒而赤红,目眦尽裂,像是快要溢出血来。 他不站起来便罢了,一站起来,桌椅一阵噼啪乱响,巍峙如山,气势汹汹,活像那狮子成了精。 在他脚下,狼藉碎屑不堪入目、狼狈之人战战兢兢。 丐帮弟子的衣衫虽然潦草但并不邋遢,而这汉子的衣服却全似几块破布摇摇欲坠地挂在身上,能遮挡住隐秘部位已是勉强。 他看起来大概四十多岁,头发打着结儿,胡子挂着灰,一眼望去,活像个落魄的鬃毛狮子。 第6章 只听他开口便是惊雷滚滚,厉声爆喝道: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你们都是吃什么长大的,天灵盖儿里面扣着的竟全是屎么?!老子从早在这陪你们玩到晚上,竟没一个人能赢过我!无趣!无趣!!!” 说罢,他竟然抄起身旁架子上那尊极为漂亮的瓶儿来,抬起手就要将它砸得粉碎。 店家屁滚尿流地爬到他面前,嘶声泣道:“好汉!!好汉,使不得,这是小人祖传的宝贝,是家父的遗物,万万使不得呀……” 这汉子放下手臂,指着他怒声道:“既然使不得,就快去找那能赌的来!若还是赢不过我,我便砸了你们这破店,敲碎你们的脑袋,用你们的脑浆子泡酒喝!” “是……是!好汉莫急,小的……小的这就去……” 店家仓惶冲出客栈,客栈门口已经满满当当地挤了一大堆看客。 程不渔心中暗暗想道:“别人好赌,图个赚得盆满钵满;这人可当真奇怪,赚了钱反倒不开心,非要求败,找那不痛快。” 他心中充满了好奇,悄悄问一旁抱着一把大刀的看客道:“兄台,你可知此人是谁?” “你不认识他么?他便是那泥塘狮子穷赌鬼,‘毛都赔光’屠人富。别人为赢他为输,赚的钱非要都赔光才开心。” 剑客边说边摇头,“若不稀罕那些钱,给我多好?” 程不渔讶然点头,“是了。这可真是个怪人。” 阿白扯了扯他的袖子,想要让他快些离开。只因她实在是觉得这人奇怪又可怕,热闹看得多了,怕不知又遇上什么事端。 而屋内,屠人富似听到了他们的悄声对话。他一双恶狠狠的眼睛中迸出如刀剑一般的目光来,直直刺向他们二人。 他抬起手,指着门口,沉声道:“你们两个,到咱家这里来!” 第4章 赌奸不赌赖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向程不渔和阿白投来。 他们的眼神里带着叹惋、惊讶、错愕,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皆尽低头窃窃私语,让本就浑身发毛的二人更加惶然无措。 屠人富见他二人呆愣在原地,拔出刀来凌空一砍,只听风响,不闻断声,众人惊呼之中,那店家的柜台立刻裂成两半,一前一后砸在了地上。 “还不快滚过来!” 他一声暴喝,程不渔与阿白像是被人拽着魂儿一般,情不自禁、愣愣怔怔就走到了他面前。 屠人富端详着阿白,思量须臾,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又志在必得的笑。他微微颔首,和声和气地对程不渔道:“小兄弟,你可赌过?” “不曾。”程不渔如实答道。 屠人富道:“那你愿不愿意和咱赌上一赌?” 方才他还怒发冲冠,此时此刻竟笑脸相迎,程不渔不禁怀疑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好药? 但他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勉力笑道:“前辈,您不是想输么?我可从来没赌过,实在是一窍不通,和我打赌,那一定是您赢了。” 这屠人富武功极高,又性格古怪,绝不能动手。动起手来,定要被屠人富撕成八瓣不可。眼下只好先顺着他,再想办法。 程不渔就这样思忖着,面上带笑,毕恭毕敬。 屠人富嘿嘿一笑,道:“诶,虽然我时常求输,但偶尔求胜,也未尝不可。” “那……前辈的意思,是想赢过我了?” 屠人富点了点头,“不错。” 程不渔苦笑:“这对前辈来说,岂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么?” “的确很容易。只是咱想和你赌样东西,这东西咱非要不可,又不能明着抢来,所以便邀你与我赌上一赌。” 程不渔暗暗思忖:话说得倒是很好听。这和明着抢有区别么? 他眨着眼睛,愣声道:“晚辈愚钝,孑然一身,不知前辈想要什么?莫不是晚辈手中这糯米丸子么?” 屠人富哈哈大笑:“你这小子,有趣得紧!只是咱对吃的不感兴趣。” “那……前辈到底想要什么……” 屠人富敛了笑,将目光投向阿白,抬起手来,只说了一个字:“她。” 阿白立刻瞪圆了眼睛,惶恐之情自心间攀上面颊,寒意从发丝漫到脚跟,微微张着嘴巴,想说话却欲言又止,想跑却又迈不开腿,只错愕望着程不渔,满目恳求。 程不渔霍然一惊。他早该料到,像阿白这般漂亮的女孩子,屠人富这种江湖恶霸定会对她垂涎三尺! 屠人富道:“实不相瞒,小兄弟你身边这位姑娘,实在是人间绝色。咱一眼见到,便喜欢极了。” 呸!老流氓。程不渔在心中暗骂。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思绪如电,思索着应对之策。 这老流氓也不撒泡尿好生端详端详,看看自已是什么德行。他也配!我程不渔绝无可能让这老流氓染指阿白一分一毫! 岂料屠人富继续悠悠道:“恰巧,咱家有一儿子,年满二十却未婚娶,咱家便想着,带这姑娘回去做那儿媳妇。” “啊?” 程不渔与阿白又是一愣。他支支吾吾道:“儿……儿媳妇?” 阿白也在心里支支吾吾地重复着:“儿……儿媳妇?” 她的脸色已经变得很是奇怪,早已踩破了苦胆,哭笑不得。此时此刻,她巴不得自已立刻昏过去才好。 “小兄弟,咱家知道,这姑娘是你的相好,你二人站在这里,郎才女貌,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是咱屠人富看上的东西,没有一样赌不到!” 第7章 程不渔深吸一口气,叹道:“前辈眼光真是极好。只是她是个哑巴,恐怕……” 岂料屠人富拍案而起,喜不自胜:“哑巴?哈哈哈哈!哑巴更好!咱家婆娘还在的那些年,是成日絮絮叨叨,咱耳朵根子都磨破了。若是个哑巴,倒免了成日听那些娘们儿家家的话。” 程不渔与阿白面面相觑,顿时失语。 程不渔眼珠又是一转,堪堪笑道:“前辈横刀夺爱,怕是有损前辈江湖声誉吧?” “咱屠人富还哪有什么声誉!江湖之中,提起这三个字,人人便只能想到泥塘狮子穷赌鬼,‘毛都赔光’屠人富,声誉不声誉的,咱家早已不在乎!” 眼见着这屠人富顽固至极,蛮不讲,程不渔一时竟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他紧紧抿着嘴唇,喉咙发干,阿白也默默垂着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老天爷啊老天爷,今天我出门儿明明瞧过了黄历,怎还是如此倒霉! “你二人怎光呆站着不说话!到底赌是不赌!快说!嘿嘿,就算你们不想赌,今儿个在咱这,也非赌不可!”屠人富恶狠狠地把眼一瞪,容不得他二人有半点质疑。 “我……” 好你个屠人富,我敬你是个前辈,这才对你尊尊敬敬,晓之以!没想到你竟是个死缠烂打搅屎棍!如此为人,不配我好言相劝!光天化日,强抢姑娘,我程不渔还怕你不成!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程不渔这般下定了决心,刚要发作,却突然看到屠人富身后的窗外一道黑影一掠而过。他忽而眉心一锁,一瞬之间,计上心来。 马上就要怒发冲冠的他却突然面色一变,一拍桌子,朗声大笑道:“好!赌就赌!小爷我早就想试试自已的运气究竟是好是坏!” 听到程不渔这番话,阿白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瞪着程不渔,呆骇在了原地。 万万没想到这程不渔看起来虽威风八面,竟然是个色厉内荏的怂包,三言两语就将她卖了个精光! 怎么办?刚出狼穴,又入虎口。跑是铁定跑不出屠人富的手心,现在她只能在心里从无量天尊阿弥陀佛到阴曹地府牛头马面念叨了个遍,祈求自已能死里逃生。 不过,她竟然也带着那么一丝丝的希望,一丝丝的侥幸,希望程不渔真的会赢。 然而,就在她幽怨的目光与程不渔明亮的双眼相遇时,程不渔却忽然露出了一丝诡笑,微微侧首,冲她单眨了一下眼睛。 屠人富听到程不渔竟这般爽快,顿时喜笑颜开:“好!好!小兄弟你实在是个痛快人!既然如此,咱家也不跟你磨磨唧唧,我们只赌一次!你可同意?” “同意自然是同意!”程不渔高声吆喝着,“但是您老好歹得答应我个条件!不然我这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么?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傻瓜笨蛋了!” 屠人富简直要被他笑得直不起腰来:“只要咱家能做到,就定答应你。你且说来,到底是什么条件?” 程不渔却神神秘秘道:“等我输了,我便告诉你。不过您放心,保准是您能做到的。” 屠人富拊掌道:“好!既如此,那我们便一赌定胜负了!” “那么,赌什么呢?” 程不渔嘴上欢喜应承着,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周遭那几扇窗子。一旁的阿白早就已经面如死灰,瘫坐在桌旁,手死死捏着桌角,骨节发白,不住颤抖。 屠人富坐了下来,略一思忖,大手一扬,对一旁的店小二道:“你,把你们家所有的酒,撕掉签子,擦拭干净,各上一坛来!再拿两个碗!” 小二慌慌张张而去,不消片刻,便抱上来十来坛酒。屠人富不耐烦道:“够了,够了!” 他拍了拍手,道:“小兄弟,你且选一坛来。” 程不渔扫视了一圈这些酒坛子,却见它们全都一模一样,大小、颜色、质地分毫不差。程不渔随手一指,便选中了一坛,道:“就它了!” “好!我便与你赌,这坛子里,究竟是什么酒!” 阿白的心已燃尽,在这一刻,彻底化作了雪白的灰。 程不渔细细端详着这坛子,眼睛微微一转,心中就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开口道:“前辈,我赌这是一坛杏花春!” 屠人富大笑道:“小兄弟,咱家断定,这是一坛渡秋江!” 说罢,他掀开盖子,将酒倒进二人碗中。 程不渔年仅十六却已经品酒无数,怎能不认得这酒?的的确确、不容置疑,这正是以上好乌木做那泡酒物,年份最久、最为纯正的渡秋江。 程不渔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当真是极好的渡秋江!” “哈哈哈哈哈!”屠人富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咱家赢了!赌奸赌滑不赌赖,小子,你可得说话算话!” 他似乎是头一遭因为赢了而这般开心。而一旁的阿白只觉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险些要吐出血来。 我疯了、我病了,我活够了,程不渔,你呢? 她的眼神忽然一凛。大不了我和这屠人富拼了!死得倒也不算冤枉! 这般想着,她的手已经向腰间摸了过去。 程不渔开口道:“晚辈自然不会诓骗前辈,只是,晚辈那个条件,也该说给前辈一听了!” “你且快快讲来!”屠人富急切道。 第8章 程不渔突然压低了声音,将脑袋凑到了屠人富面前,道:“前辈,您左手边斜后方第二扇窗子外,有一刺客,此人追杀阿白许久,不杀死她誓不休!您好不容易赌来的儿媳妇,人人都看在眼里,若被他杀了,您不就成了天下笑柄么?岂不可惜?” 阿白蹙眉听着他这番话,心下忽然一惊,瞬间明白了这小子心里到底打着什么算盘。她抬起头,错愕地望向那扇窗户,又回头望着一脸肃然的程不渔,心中竟然升起一丝钦佩来。 她的手自腰间刚刚放下,却见屠人富如一道电光一般倏尔一闪,人已在那扇窗旁。 只见他一拳突出,“轰”地一声,连窗带墙皆尽被砸了个粉碎,再收回手臂之时,灰尘之中已然跃出一黑影。 耳听怒落身屋梁之上,狠狠啐了一口,目露凶光。 屠人富抬手指着他,暴怒道:“便是你这小厮,要杀我儿媳妇么?” 耳听怒自牙缝间挤出一句话来:“我今儿,非杀他不可!” 屠人富暴跳如雷:“你胆敢动我儿媳妇一根手指试试!” 话音刚落,他已拔刀跃起,银光如瀑,排山倒海般席卷而去,连周遭的酒坛子都跟着带了杀气。 那千钧大刀在他手中竟然如同个扇子一般轻巧灵活,耳听怒左躲右闪,屠人富心下也正奇怪此人看着貌丑,竟的确有些本事。 耳听怒哪里是等闲之辈,看透了屠人富出手落刀的路数后,便也不再躲避,双手执匕,与屠人富厮杀一处。 叮叮当当之中,屋梁塌了,人也散了。耳听怒眼角的余光扫寻着程不渔与阿白时,他二人早已不知所踪。 第5章 安能辨雄雌 程不渔拉着阿白的手臂,凌身一跃,人已在十丈外,溜之大吉。 客栈之中,耳听怒与屠人富打得撼天动地、不可开交,耳听怒眼睁睁瞧见他二人溜走,而屠人富却似一堵墙一般艮身挡在他面前,自是又气又急。 他二人一个轻巧如狸奴,一个迅猛如狮虎,一时之间竟难分高下。耳听怒心念一转,诱着屠人富,一边缠斗着,一边费力地腾挪变换位置,意图向着程不渔逃跑的方向而去。 可屠人富哪里肯放过他。他追着程不渔与阿白,屠人富追着他,他行走江湖多年从未失手,如今遇到了这个屠人富竟然像个索命鬼一般难缠,打又打不过,甩也甩不掉。 不知逃了多久,二人出了镇子,竟来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野林。程不渔边迈着步子边警惕回头去望,却见身后已然没了两个人的影子,稍稍松了口气,心也落回到了肚子里。 再看方向,这里三面环山,山山重叠,自已被一路追着,慌不择路奔逃而去,竟是离丐帮越来越远了。 “看来,我们只能绕个弯回去了。”他叹了一声。 他突然觉得,自已虽然拉着阿白,可阿白的身体轻盈无比,自已就像是拉着一朵云,二人一路飞掠,竟然毫不费力。 莫非,她会轻功?而且二人逃了这么久,她竟然步速不减,面不改色,同程不渔一样,大气也不喘。 他从未问过阿白,耳听怒到底为何追杀她。这样一想,他心里忽然又升起一团疑云来。 若她当真只是区区一弱女子,耳听怒又为何偏要追杀于她呢?而且追杀她的人,还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南魏六贼。 她定是藏着天大的秘密,但无论如何,她一定是个好人。 因为不好的人,样貌与神情向来让人瞧着也是心里不爽的。有的时候,以貌取人,也不无道。阿白生得好看,神情也让人瞧着舒服,全然不像是个坏人。 反观那耳听怒和屠人富,凶神恶煞、奇形怪状,能是什么好人? 他就这般出神思考,思绪杂乱,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已脚下有个井口大的窟窿。 这窟窿尽被些枯枝败叶掩盖,又洒满了碎石土灰。他一脚踏上,只觉得脚下突然一空,身体飘忽一悬,头脑蓦地一愣,整个人连人带土,又拽着阿白,一起跌了下去。 只听“噗通”一声,继而又传来一声惨叫,程不渔跌在了坑底的水洼之中,而阿白又重重砸在了程不渔的胸腹之上,滚落到水里去。 “阿白,没想到你身形如此修长苗条,怎如此重!” 两个人从水里挣扎着爬起身来,程不渔惊声叹道,“我这心肝脾肺险些要被你压烂了!” 而此时此刻,原本洁白一身的阿白已然成了个泥人。她雪白的衣襟上沾满了污黄的水渍,这污水又不知从何而来,还隐隐散发着一股腥臭的气息。 程不渔愣怔地望着她,突然捧腹哈哈大笑起来:“你瞧瞧你,我本是个叫花子,脏点臭点也说得过去;你这样清新如兰、洁净如雪的一个女孩子,竟然和我一样,也成了叫花子了!不如你随我一同回丐帮去,当我的小师妹,我改叫你阿黄,你看如何?” 阿白又气又恼,眉头蹙在一起,一双漂亮的眼睛中半是幽怨,半是愤怒地瞪着程不渔。 她对他简直是又钦佩又懊恼,只因他如此落魄,竟还笑得出来,简直是没心没肺到了极点,她真恨不得立刻就将他按在地上暴打一顿。 程不渔见着她的面色变得难堪了起来,便立刻正经严肃地敛了笑意,清了清喉咙,走上前去轻声安慰她道:“哎呀。你也莫要害怕。怕,若能让我们离开这个粪坑,那我一定也与你一起怕上一怕的。” 第9章 听到“粪坑”两个字,阿白胸口一阵翻江倒海,险些要把早些时候吃下去的糯米丸子一起呕出来。 她颤抖着闭上了双眼,拳头攥得如铁一般硬,强忍着怒火,努力让自已镇定下来。 她甩开程不渔的手,抬眼向头顶望去—— 那又大又橙黄明亮的圆月恰巧正悬在洞口,而他们身处的位置,离洞口至少有五六丈远,而且这洞口是坡度极大的倒漏斗形状,跌进来容易,要出去可就难了。 她蹙起眉头。到底要怎样才能出去呢? 而此时,程不渔竟然摘下了腰间的酒葫芦,从容自得地喝了两口,又发出了神清气爽的声音,继而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火折子,轻轻一吹,火光跃起,他开始沿着这内壁四下寻找起来。 他这是在做什么?这下边儿还能有宝贝不成? 阿白呆愣地望着他。这个人要做的每件事,怎都如此出人意料,如此让人摸不到头脑? 程不渔举着火折子,沿着内壁转了一圈,却并未发现其他出口,只有一道石壁,其下角落有一处小小的豁口,最多不过能让老鼠进出。 但这豁口却源源不断地流出污黄色的臭水来,直熏得人喘不上气。 程不渔捏紧了鼻子,蹲了下来,细细观察着这小小的豁口。 他若有所悟,招呼阿白来看,仔细分析道:“阿白,你瞧这里流出的脏水,是不是屎尿?” 阿白闻言浑身一震,后退两步,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原本洞里一片漆黑,她却觉得眼冒金星,眼前一片花白。 “如果说,这些脏水,是人产生的,那么这堆石头后,一定是人为修建的一条通道,你说我说得是也不是?” 他既像是在问阿白,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可阿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面色已经惨白如死人,哪里还能听得进去他的话? 程不渔转过头去,伸出手急道:“阿白,快把你那棍儿给我!” 阿白僵硬地自腰间摸出那根银色雪亮的棍子,犹犹豫豫递给了程不渔。 程不渔接过棍子,向这石壁的缝隙之中用力戳去,果然发现,这石头看似一个整体,其中却夹杂着极为松散的碎屑,如果能将它敲松动一些,或许真的能从它后面找到一条出去的通道来。 他这般想着,已经开始对这堆石头敲敲打打。阿白看着他的举动,对他的目的已了然于胸。 若当真能找到出口,也算是虚惊一场。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石壁后面竟然是一堆屎尿,如若砸开了这墙壁,涌出一大滩来,她还不如就困死在这里算了。 她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堵,不知道是因为气恼,还是因为自已的伤又因跌落而加重。 程不渔将所有的碎石都敲松散了些,然后将棍子还给阿白,自已则亮出指虎,在阿白错愕的目光中,攥紧了手,屏气凝神,大喝一声,一拳砸向了那石壁,只听“轰”地一声巨响,那石壁果真向内塌陷了进去,缝隙之间竟还透出一个窟窿。 他的手不痛么?阿白呆呆想着。 更密集的污水自这些坍塌的缝隙中渗出,而那窟窿则如泉眼一般涌出黄色的臭水来。 程不渔与阿白急忙凑上前去。窟窿中涌出的污水里掺杂着些枯枝烂叶,竟还有些细细碎碎的动物骸骨残渣。 …… 二人忽而一愣,不约而同轻轻一叹,转过身去,沮丧又懊恼地跌坐在了石头上。 原来,这些水根本不是什么粪水,这些石头也不是人为垒砌而成,而是自暴雨过后山间冲下的碎石,因此处地势凹陷,堆积在了这里。 这些水也正是从山上冲下的雨水,混着黄土和枯枝烂叶,还有动物腐烂的尸体,这才腥臭无比。 阿白的心情实在是复杂。她原本祈祷这石壁之后千万莫要全是些粪水,可如今明了,只是些普通的脏水罢了。 没有粪水,却也没有出口,她原本悬着的心也终于是死了。 她愣怔坐在石头上,回忆着自已跌宕起伏的一日——这恐怕是她十八年来,最为离奇、最为狼狈的一天。 先是被耳听怒自南魏追杀到了北辽腹地荆襄,又被打伤迫不得已落魄奔逃,然后又被屠人富这蛮不讲的流氓抢做了儿媳妇,现在可到好,又跌进了这大坑之中,沾了一身臭水,出也出不去。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恼怒,越想越悲愤难当,胸口剧烈一痛,低喘一声,面露痛苦之色,紧紧抓住了自已的衣襟。 程不渔急忙扶住她,关切道:“喂,你怎么了!是不舒服么?你还好么?” 阿白蹙着眉头不说话。 程不渔又安慰道:“你莫要担心,咱们铁定能出去的。只是我需得想想办法。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 阿白还是紧紧蹙着眉头不做回应。 程不渔胡乱猜测她许是饿了,忽然又道:“你饿了么?我这里还有些糯米丸子。” 阿白却突然腾地站起,将手一甩,烦躁地开口道:“我不吃!” 程不渔一愣,抬起头,痴痴望着她。 即便此时,她已满身污秽,可洞口朦胧温柔的月色洒落在她身上,衬得她清冷的面颊更是美到了极致。 可这样美的一个人,美得超凡脱俗,像是月中仙子一样的人,却偏偏是个男人! 程不渔愣了有好半晌,这才缓缓站起身来,满面错愕地望着他,嘶声道: 第10章 “……你竟是个男的?!” 第6章 月下闻密语 被识破的阿白显然有些窘迫。他缓缓合上双目,深吸一口气,蹙眉冷声道:“不错,我的确是个男的。” 程不渔半张着嘴巴,喉咙中似有一团棉花堵住,表情扭曲又诧异。他走来走去,望天看地,欲言又止。 怎么可能呢? 他虽然生得漂亮,可却并不扭捏娇柔,反倒有几分高傲和冷漠,神色中更是有些异于常人的凌厉和坚毅。 也正因此,他才看起来如此清冷孤傲。 他眼睁睁看着阿白愤懑地拔下满头珠钗,竭尽丢入水中,又将身上的白裙脱下,擦去脸上的口红脂粉。 终于能把这一身行头卸下。扮成女人的每一天,阿白都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立马把他吞进去。 程不渔只愣愣看着他。目不转睛、又惊又呆地看着他。 此时此刻,月光中,站在他面前的,竟是好一个白衣公子人如玉,孤影独立世无双。 他仍是漂亮的——只是这种漂亮,已带着十足的英姿飒爽,与先前的柔媚截然不同。 程不渔眼光颤动,不禁一叹,摇头道:“我竟没想到,你是个男人。屠人富这下子怕是真的要傻眼了。” 阿白冷哼一声,“是么。” 提起屠人富,他只觉得自已的尊严都被摔在地上踩了个稀巴烂,手上又情不自禁地攥了拳。 “别说他傻眼,连小爷我都傻眼!你说你好端端地,扮成个女人做什么?”程不渔又小声嘟囔了一句,“还扮得比女人还要美、还要像!” 阿白睨着他:“我受了伤,只能出此下策,本也不想如此。” “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让我很心碎啊!” “是你偏要拉着我走的。” “你……” 情窦初开的少年,遇到了个风华绝代的少女,怦然心动,一眼万年,英雄救美,结果这少女竟是个凛若秋霜的少年…… 程不渔真是哭笑不得,只能安慰自已天意使然,造化弄人。 他说服了自已,眼前的阿白的的确确是个男的、是个如假包换的男的! 他一屁股坐了下去,心已然死了。他长长一吸气,又是重重一叹,似要将自已胸中全部的愁绪都叹出去。 罢了,罢了。也算是我程不渔今儿撞了大运,开了眼了。 “说吧,你到底是谁?耳听怒到底为什么要杀你?”良久,他终于问道。 “这件事与你无关。” “怎么叫无关?我救了你,而且还是两次!你却连实话也不愿意告诉我么?” 程不渔有些愠怒。 阿白盯着他,思索片刻,心想着一路走来,这小子也的确是个好人,更何况,他还是云水盟盟主拜把子的兄弟,这才开口道:“我是南魏江湖人,来北辽查情报。” 程不渔疑惑蹙眉:“情报?是出了什么事么?” 阿白道:“你可知道东瀛赤竹么?” “自然知道。传闻东瀛天皇痴迷辽魏江湖秘术,派遣五百东瀛武土组成‘赤竹’组织,渗透江湖,寻找秘术《将回春》,三年前,被云水盟一举击溃。” 阿白点头:“不错,云水盟击溃赤竹后,赤竹残部散落隐匿辽魏江湖各处。我便是来查他们下落的。” 程不渔狐疑地看着他。如若阿白的话是真的,难道赤竹有死灰复燃之势么?如果他们真的蠢蠢欲动,那为何云水盟毫不知情?连云水盟都不知情,阿白又是怎么知道的? 程不渔道:“既如此,耳听怒又为何追杀你?” 阿白沉声道:“恐怕,南魏六贼已经被赤竹暗中收买了。” 正言语间,突然听得头顶洞口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奇怪,这里荒无人烟,又是半夜三更,什么人会到这里来?难道屠人富和耳听怒已经追来了么? 二人立即止住了话语,匆忙来到角落蹲下,小心抬头,窥探着洞口的情况。 脚步声似在洞口处停了下来。片刻后,一女子的声音沉沉地传入洞中:“事情都办妥当了么?叶远山可在帮中?” 一男子道:“已查探过了,他的确就在帮中。我们的兄弟也已埋伏好了。” 女子冷笑道:“很好。二十八坞的仇,此番非报不可。我这便回坞禀报坞主,你回丐帮去继续查探情况。” “是,堂主。” “把他丢下去吧。此番过后,便把这尸坑填了。二十八坞早已不做从前那些买卖,这坑留着无用。” “是,堂主。” 男子话音刚落,一白色的布袋便“咚”地一声跌落进来,溅起一滩浑浊的污水,沾了二人满身满脸。 阿白厌恶地拭去脸上的污水,险些要吐出来。程不渔则提起袖子胡乱一抹,当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抬头望着头顶的洞口。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对这些脏水无动于衷的?阿白真是好奇极了。 奇怪,不就是些脏水么?他怎如此少见多怪?程不渔也很是疑惑。 阿白努力使自已心情平复。待那二人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后,他才低声问道:“他们说的二十八坞,可是金狐山二十八坞,北辽最大的山匪帮派?” 程不渔点了点头,凝眉沉声道:“不错,就是他们。咱们恐怕,已在金狐山之中了。真不知道他们到底又在做些什么勾当。” 第11章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望向那被抛进来的布袋。这布袋又狭窄又沉重,不知里边装着的究竟是什么? 二人靠近后,程不渔突然愣声道:“我怎觉得,这里头……像是装着个人?” 阿白也警惕颔首道:“的确是像。” 程不渔亮出指虎上的倒钩短刃来,将那布袋自头划开一半,扯开一看,他竟眉心一震,倒抽一口冷气,当场跌坐在地,面色惨白。 这布袋中,果真躺着一个死人,全身缚满了锁链,裹得像个铁茧子,似已死去很久了。 阿白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低声惊道:“你认得他?” 程不渔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颤声道:“岂止是认识……他是阿全,是我丐帮中的小师弟。” 他不仅声音颤抖着,就连眼睫和手也不住颤抖着。阿白闻言微微一惊,沉思片刻,将他扶起。他感觉到程不渔的手臂也在颤抖。 二人就站在这尸体身侧,缓了许久,默不作声。 “怎会……昨日我还见到他,他还好好的。” 程不渔喉咙干涩,嘶声道。他在脑海中思索着所有可能,“是金狐山二十八坞……二十八坞为何要杀他?” 阿白想了想,道:“方才那两人说,二十八坞要找丐帮寻仇。你可知二十八坞与丐帮究竟有什么仇怨么?” 程不渔回忆道:“江湖都传我们帮主叶远山害了二十八坞前总瓢把子陆震南,两帮因此也结下了梁子。可陆震南的尸体至今也未找到,二十八坞说叶帮主毁尸灭迹……难道是因为这个?” 阿白沉默片刻,抬眼问道:“叶帮主当真杀了陆震南?” “当然没有!”程不渔大声脱口而出,“叶帮主是个豪气干云的侠土,与他无仇无怨,连见都不曾见过,两帮甚少交集,怎会杀他!” 阿白沉静思索:“既如此,二十八坞为何非说叶帮主杀了陆震南呢?……” 二人同时陷入沉默。思虑片刻,程不渔突然浑身一凛,恍然大悟,急声道:“不好!我们得赶紧出去!” 他脑中思绪转得飞快,焦急地环顾四周。他虽心急,可头脑却异常冷静。 他突然蹲下身来,将那布袋撕碎,把缚在尸体上的锁链全部拆下,衡量了一番,喃喃道:“……还不够长。” 说罢,他又自水中将阿白丢弃的白裙捡起,用指虎短刃刮出豁口,撕成一道道布条,首尾相系,绑在了铁链末端。 他又衡量了一下,低声道:“应当是够了。” 他看着手中的锁链和布条,又抬头望向那五丈外的洞口,浑身沁出冷汗来。 到底该如何将这链子抛出去呢?他需要一个重物,一个能固定住的重物。可这里除了碎石,什么也没有。 阿白似看透了他的难处。他伸出手来,道:“把链子给我。” 程不渔半信半疑,将链子递到他手中,却见他自腰间取出那根银色的棍儿来,抬起手臂,将棍儿一晃,那笛子长短的棍儿竟然自两端弹出,伸展成了一柄银光闪闪的盘龙长枪! 程不渔错愕望着他——和他手中的那杆枪威风凛凛的长枪。 长枪盘龙,雷起风动。莫非,他是风雷门下弟子? 风雷门乃北辽朝廷特设江湖门派,门派中弟子擅使长枪,以金银长枪区分。 金枪多为北辽朝廷武将之后,修习武艺,历练江湖,洞悉天下大势,而后封官进爵,南征北战,报效朝廷;而银枪则为江湖子弟所持,修习枪法,只做侠土,不涉政事。 可是阿白说,自已是个南魏人,怎拜入了北辽风雷门门下? 程不渔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越想越糊涂。却见他将铁链结结实实地套牢在了银枪之上,后退三步,运功摒息,奋力一抛。 银辉与皎洁的月光交相辉映,仿佛一条银龙破浪。那银枪自划出一道锐利的直线,破洞而出,继而落地。 阿白用力扯了扯链子,待链子彻底牢牢固定后,才望向程不渔,淡淡开口道:“如此,应当是可以了。” 纵然程不渔此时满心惊讶,可他却片刻也不敢耽搁。 却见他脚尖一点,如轻燕一般跃起,伸出手臂,牢牢拉住了那布条,凭借着强劲的体术和身法,顺着锁链,灵巧地向上攀爬,不过多时,便已经跃出了洞口。 阿白注视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洞口处,原以为他已向丐帮狂奔而去,却不成想,他自洞口探出一颗脑袋来,急切道:“阿白,你快些上来!小爷我急得很!我替你拉着,你放心爬就是了!” 阿白闻言也一跃而起,抓住布条,一路攀了上去。 原来那银枪横着艮在了两个石头中间,而其中一个石头已经松动,如若再用力拉扯,恐怕就要脱地而出了。 他收回银枪,拱手道:“多谢了。” “我也谢谢你了!快跟我走!”程不渔却看也没看他,还没等他抬头,便已径直向着丐帮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7章 荆江夜灼火 他三步并作两步,几乎要闪出虚影来。此时此刻,这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人的轻功比程不渔还要快。 自金狐山到荆江丐帮,最短的路途便是横穿镇子。 他自竹梢树梢如箭一般飞掠而过,焦急万分,马不停蹄,阿白紧跟在他身后,竟然有些气喘。 而方才还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镇子,此时此刻竟然陷入一一种焦灼而又诡异的气氛。 第12章 街上的人都聚在一起,惶恐地望着荆江方向。 “这火怎这么大!方才还好好的!” “是啊,是啊!丐帮的人还都在里面,他们要是出事了,江湖上怕也是要出事的!” “定又是那二十八坞的贼人干的好事!” 沿岸火光冲天而起,烈焰熊熊,赤红映在江面,鸟兽尽散,竹树尽折,仿佛人间地狱。 “……师父!”程不渔情不自禁颤声唤着,一面脚下又拔足狂奔,飞掠而去。 千万别出事,千万…… 这大火映红了半边荆江,程不渔几乎要绝望得落下泪来。 阿白跟在他身后,蹙眉望着江边的火光。不知怎的,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恐怕不只是两帮恩怨这般简单。 程不渔冲进丐帮,震惊地望着满地的尸体,一颗心噗通狂跳。他几乎要瘫软在地,大脑一片空白。 还是来迟了一步么…… 可定睛一看,却发现这一地的尸体,尽穿着黄蟒截道袍,全是二十八坞的山匪。 他呆骇地往丐帮内跑去,而他那一众师兄弟姐妹们正抱着水桶,大汗淋漓,一趟一趟自荆江边匆匆来回。 阿白跟在他身后,凝神细细思索着,低头望着这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心中暗暗想道:竟一个遇难的丐帮弟子都没有,难不成二十八坞的这群人,是特地来送死的么? 他蹲下身,将一具尸体翻转过来,却见那人骨瘦如柴,身量矮小,病恹恹的,丝毫不像是能打的模样。 他又接二连三观察了多具尸体,情况大多雷同。 这样的山匪,如此瘦弱,丐帮弟子要打退他们,岂不是比钓鱼还简单?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程不渔拉住一个丐帮弟子,急道:“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阿渔,二十八坞的人夜袭丐帮,放了把火,你快跟咱们一道救火吧!” “那……那他们……”程不渔指着地上的尸体,一头雾水。 那弟子道:“已经都击退了。师兄弟们都没事。你且放心好了。” 都没事…… 明明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可程不渔却突然有种极其敏锐的、非常不祥的预感,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他缓缓转身,环视着满地的尸体:“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可到底是哪里不对?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迫切问道,“阿白,你也觉得不对,是么?” 阿白确凿点了点头,沉声道:“是不对。” “你觉不觉得,这有点儿像……像……” “调虎离山计。” “是了!”想起在洞中偷听到的那两人的对话,程不渔的心忽然一沉,“我师父呢?帮主师父呢?” 他拔腿便跑,踏着那被染红的月光,穿过一簇簇炙烤火舌、一排排竹屋连廊,终于来到了叶远山的居所。 他的心,同月亮一道,悬在那大火之上,被炙烤着。 漫天火光之中,他窥到了一个身影,孤独而又无力地跪在地上。而他的心,也跟着沉到了深渊谷底。 “师父!” 程不渔一声大呼,狂奔过去。 叶舟便是那样静静跪着,麻木而又僵硬地跪在两具尸体面前。 一具是帮主叶远山,而另一具,是余潇潇。 程不渔的心像是被刀狠狠刺透,又被冰坨子反复碾过,直至血肉模糊。 他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叶舟身边。 “帮主……潇潇师父……” 一滴泪自他面颊滑落,重重地坠在了地上。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午间还吃过了帮主特地为他准备的粉蒸鮰鱼,早间还刚和潇潇师父一起练武玩闹,怎现在就……就…… 阿白立在院门前,望着眼前情景,心中忽地涌出一阵难以言说的酸楚。 两年前的那日,他也和现在的程不渔一样,跪在这漫天的火光之中,眼看着自已的兄长,倒在一片血泊里。 “师父,怎么回事……”程不渔拉着叶舟的手臂,颤声道,“帮主师父和潇潇师父,他们……” “二十八坞调虎离山,将所有弟子诱去了前庭,派了精锐刺客,暗害了父亲。” 叶舟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潇潇来禀告父亲,与那刺客相遇,被毒箭所伤,也……” 纵然叶舟已尽可能让自已在程不渔面前镇定下来,可他的话说到一半,却再也无法继续下去,只能深深垂首,双拳紧握,落下泪来。 “二十八坞……又是二十八坞!”程不渔喃喃重复着,心中恨意汹涌。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甚至不敢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帮主师父,您醒醒,好么?您答应过我,过几日待我生辰之时,便亲自教我怎么做叫花鸡……” 他顿了顿,又颤抖着抬起手来,拉着余潇潇早已冰冷的手臂,哽咽泣道,“潇潇师父,我已练会了叫花拳法,你,你睁眼看看我,好么?” 可他二人,却再也不会回应。 叶舟垂下头,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苦涩,低声恸哭,紧紧攥着的拳,已经自掌心中渗出血迹。 程不渔心中苦涩难当,可在叶舟垂首落泪之时,他的心更像是被一把锐利的刀来回切割穿刺,被一张无形的手反复拉扯撕碎。 “师父……” 第13章 他抬起手来,颤抖地抚上叶舟的背。他从未见过叶舟如此哀伤,自小到大,叶舟一直是意气风发,笑容满面,而此时此刻,眼前此人,竟如此悲戚无助。 他心痛到了极点。 他突然想起余潇潇对他说的那番话来:学功夫并不单单是为自已,也是为了保护在乎的人。 一直以来,都是丐帮的这些人无时无刻不在保护自已、爱护自已。而丐帮有难时,他却没有能力去保护他们。 究竟什么时候,我才能独当一面,保护好自已在乎的人呢…… 火光渐熄,月色沉沉。 阿白仍是静静扶着门栏,望着他们师徒二人,动容长叹。此情此景,竟也勾起了他的痛苦回忆。 他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突然,他似听到身后竹林之中传来一阵匆促的脚步声。 他目光一凛,长枪一抖,银光湛湛,直追着那脚步声而去。 黄蟒截道袍,这里竟还有个漏网之鱼。 与其他人一样,这人也是瘦弱不堪,一副病态,就算已经竭尽全力奔逃,步伐却也颤颤巍巍,有气无力。 阿白冷哼一声,只脚尖点地,轻轻一翻,便似一朵白云飘出三丈高,衣袂翩翩,拂云流风,再落地时,已然稳稳端立在那人眼前。 那人似见了个鬼,惨呼一声,还没等掉转脚步,一杆明晃晃的长枪便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那人当场膝间一软,跪在地上,吓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仓皇无措,只满口呜呜咽咽,一个字也说不清楚。 阿白却也不多问,只走上前去,伸出手来,将他从地上一把薅起,像拎着一只鸡一样,一路拎到了程不渔和叶舟面前,又一把将他丢在了二人脚下。 那人见到叶舟和程不渔,又战栗着望了一眼地上丐帮帮主的尸体,更是吓得屁滚尿流,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求饶还是该痛哭,竟然两音并发,鬼哭狼嚎道:“大爷,大爷们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只是个办事儿的,我也是被逼无奈……” 程不渔死死咬着牙,狠狠瞪着他,却二话不说,直接抡起一拳,重重砸在了他的脸上,那人惨呼一声,当场瘫倒在地。 “别……别杀我,我,人如江湖浮萍身不由已,我也是听命于人,不得不……” 程不渔全然不将他的话听进耳中。 “你当你这般求饶,我就会便宜了你么?!” 程不渔仍不解气,又听得那人鬼哭狼嚎,更是暴怒,便扯起那人的衣领,一拳又一拳,直将他打得鼻血四溅,头破血流,牙齿脱落,又刻意避开了所有要害部位。 “少侠,少侠,您行行好,放了我吧……叶远山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呀!”那人凄声大喊。 “你若肯把嘴闭上,我倒会让你死得痛快些!” “我……我……” 程不渔怒火中烧,那人再禁不住这番折磨,不住哀嚎惨呼:“你还是杀了我、让我死得痛快些吧!” 阿白只抱着长枪,立在一侧,冷冷看着地上那人,既不阻拦,也不说话。 眼见着那人只剩下半口气,叶舟这才拦住了程不渔,道:“阿渔,别打了。” 程不渔也已经满手是血,自指虎淌到指尖,又滴落到脚前。 他怒声道:“师父!二十八坞的匪徒,有一个算一个,死有余辜!你为何拦我!” 叶舟轻轻一叹,道:“我同你一样,恨不得将他们各个杀之而后快。只是,我们需得留个活口,将事情问清楚。” 程不渔这才松开了手,可呼吸仍在不住颤抖。他将那人从地上拽起,而那人已经浑身瘫软得像一坨烂泥。 叶舟努力平复着自已的情绪,定定看着他,沉声道:“你若肯将事情实话告诉我,我便留你一条生路。” 那人点头如捣蒜:“叶少主,我,我定实话实说!只要您叫我往东我便绝不往西,您叫我滚我便绝对不爬……只要您肯放了我。” 叶舟道:“你想滚想爬,与我无关。我只问你,此番突袭丐帮,是不是陆昭昭的决断?” 那人似犹豫了一下:“……是,是她,是咱们总瓢把子陆昭昭。” “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派一支老弱队伍,调虎离山,让精锐自后突袭,暗害叶远山。” “可是因为我父亲与陆震南一事?” “是……” 叶舟深吸一口气,痛苦转过头去,闭上双眼,脸上的肌肉不断抽动着。 江湖流言,子虚乌有,竟真的害了父亲性命! 良久,他才勉强冷静,又开口问道:“父亲刚回帮不久,你们便来突袭,我且问你,你们是不是在丐帮之中安插了内线?” “这……”那人突然吞吞吐吐。 程不渔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抡起拳头,怒道:“你说不说!莫不是要死么?” “没……没有。”那人匆忙低下头,目光闪避,“没有内线。” 叶舟冷声道:“既如此,你从未见过我,又怎知道我便是丐帮少主?” “我……我……” 这一问当真是直击要害,那人见掩饰不过,一跺脚,索性破罐子破摔:“是,我们是在丐帮中安插了内线!” 程不渔厉声质问道:“是阿全么?” 叶舟惊讶地望向程不渔。 “是。”那人点头道。 第14章 程不渔一叹,恨声道:“师父,阿全已被他们灭口,抛尸金狐山二十八坞尸坑了!” 叶舟回过头,蹙眉疑声:“若只是让阿全通风报信,告知二十八坞我父亲回帮的时间,那便没有必要杀人。你们既然灭口,那定是藏着更大的秘密。二十八坞还有其他目的。” 他上前两步,用慑人的目光逼视着那人,一字一顿道:“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此话一出,那人当即吓破了胆,面色惨白如死人。 只见他像一条泥鳅一般自程不渔手中滑脱跌倒在地,凄声道:“我不能说,我真的不能说……” 程不渔亮出倒钩短匕,原本是想威胁他一番,可一旁的阿白却抢先一步,突然将凌锐的长枪尖端刺进了那人的肩头,缓慢而沉重地拧动着。 那人吃痛,凄厉惨叫。 程不渔愕然望向阿白,方才还不动声色的阿白此时眼中竟然流露出迫切的恨意。 “快说!” 阿白自牙缝之中恶狠狠地挤出两个字,眼中竟然现出血丝。 那人越是沉默,阿白的枪尖便刺得越深。一时之间,他汗血齐下,终于坚持不住,尖声大叫道: “是……是赤竹!!!” 第8章 红船临江过 赤竹? 这个名字遥远又模糊,仿佛水中波纹下浮动的倒影,乍一望去支离破碎,待水静波止,却又清晰浮现出一个幽暗的影子。 三年前,东瀛赤竹奉天皇之命,渗透辽魏江湖,意图寻找传说中入还童之境的秘术《将回春》,将整个江湖搅得混乱不堪,被云水盟合力击退。 时至今日,提及此事,众人仍是心有余悸。 就连叶舟的眉心也微微一蹙,情不自禁退后了半步。 “怎么会是赤竹?他们不是已经……” 程不渔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抬起眼时,却见阿白已然面色铁青,就连他手里的那杆枪的光芒也变得更加幽寒了几分。 他死死攥着枪,用极为阴寒的声音切齿道:“他们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那人哭嚎哀求,声嘶力竭,被血染红的枪剑仍在缓缓拧动着,程不渔甚至觉得自已的肩头也跟着剜心刻骨地痛。 可阿白却仍是不为所动,那慑人的神色连程不渔都不禁胆寒,脊背发凉。 他冷声道:“你果真不知道么?” 那人啜泣:“小的只是一个喽啰,连总瓢把子都见不到几眼,怎、怎能知道赤竹的行踪?您、您还是放过小的吧……小的只知道这些,真的只知道这些!” 阿白深吸一口气:“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当真不知道其它?” 那人颤抖:“真、真的不知道!” 阿白不再问,微微点了点头,沉沉道:“好,很好。” 说罢,他竟将枪尖自那人肩头霍然拔出,电光火石间又挥臂扬起,直直刺入了他的心口处。 “你……你们答应不杀我……”那人一声闷哼,嘴角淌下暗红的鲜血,瞪大了眼睛,惊恐万状。 而阿白却只冷冷吐出一句话:“丐帮答应不杀你,我可没有。” 他的声音仿佛那自北极寒之地坠落下的一根锐利而又冰冷的坚冰,刺进人的耳中、心里,尽散发着迫人的寒气,简直不像是一个人能说出的语气。 程不渔和叶舟只能这样呆骇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虽然金狐山二十八坞中的匪徒不值得同情,可这般凄惨的死状着实也让人一惊。 他自将长枪拔出,赤红的鲜血溅在了阿白莹白的袍上,而那人则当场栽倒在地,眼睛仍是瞪得滚圆。 现在,那些老弱病残的匪徒,已没有一个人活着离开丐帮。 程不渔不知道阿白与赤竹到底有怎样的深仇大恨,不禁也对他产生了疑心。 那人一咽气,阿白的目光便已冷静了几分。虽仍是冷冰冰的,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凶恶。 他深吸一口气,收起长枪,转身便要走。 程不渔急忙伸出手:“哎!你到哪里去!你的伤……” 阿白却头也不回,只道:“再会了。” 他眼见着阿白长袖一拂,整个人如秋日天空上一朵轻悠的云,踏上了竹梢,向着东方已经渐渐浮起的朝霞而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中。 “他是谁?”良久,叶舟才问。 程不渔却只能摇头,喃喃叹息:“我也不知道。” 叶舟的眼角仍是红红的,面上的神情已然哀恸。 程不渔忽而觉得心痛上加痛,轻声道:“师父,虽然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徒儿想说,你还是莫要太难过。徒儿嘴笨,不会安慰人,但确实是不希望师父您难受,否则徒儿也会更加难受。” 程不渔素日里向来油嘴滑舌,可偏偏动了真心的时候,却是变得笨嘴拙舌。他只恨自已的机灵并不在对的地方,自已的本事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舟的心一寸一寸碎掉。 叶舟突然整个人摇晃了一下。 “师父,你还好么?”程不渔扶住他,关切问道。 叶舟摇了摇头,道:“阿渔,你莫要为我担心。我只恨自已没有能力保护好大家。” “你已尽力,都是那些贼人阴险狡诈!”程不渔咬牙切齿道。 “若尽力了却仍是这样,那便是我无用了。” 说着,叶舟的泪水便又涌了上来。但他咬了咬牙,很快便将这泪水压了回去,勉力道:“眼下赤竹有再起之势,当务之急乃查明此事。阿渔,你现在立即报信,令咱们江湖上的兄弟通知你义兄楚盟主,让他尽早防范。” 第15章 “师父……”程不渔担忧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叶舟挤出一丝笑容:“我真的没事。你快去,莫误了大事。” 他轻轻拍了拍程不渔的肩,一脸倦容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遗体抱起,步履沉重地向院门外走去。 而此时此刻,一众丐帮弟子也早已聚集在门外,满目忧心看着院中发生的一切,几人不住地低声啜泣。 天色渐明。这一夜发生的事,让人恍若隔世。 荆江边,幸存的竹子歪歪斜斜地互相依附支撑,火舌曾舔舐过的天空被一层淡淡的灰蓝取代,寂寥而沉静。 两张竹子编成的小舟之上,叶远山与余潇潇的遗体随着迢遥江水渐渐逝去。落叶轻轻浮在水面,围绕在他们身边,江岸对面,百姓驻足,远望竹舟。 远方升起一阵淡淡的薄烟。 丐帮弟子一直远望着小舟消失的方向,无人离去,更无人作声,只是这般静静望着,江畔的风也静静吹着。 “快看!那是什么!”一丐帮弟子惊呼。 晨光与江水交融的边际,在小舟消失的光芒之中,渐渐现出一巨大的轮廓。 这轮廓逆光逆水而行,暗黑、神秘而阔伟,如同古老传说中隐匿的巨兽,由远及近,渐渐遮住了东方柔和而耀眼的日光。 一艘船。 一艘巨大、壮观、辽阔的,赤红色的船。 这船如此高大,仿佛一栋楼阁架在船舱之上,飞庐雀室窗旁悬着淡色帷幕薄帘,迎风轻轻摆动,船身两侧雕刻着长剑贯月,极其华美,说它更像是个画舫,也不为过。 红船渐行渐近,众人抬头望去,却见船首赫然站着一男子。在他身后,两人肃然抱剑而立。 这男子约二十四五年纪,双手环抱身前,微微仰着头颅,剑眉星眸,红绸马尾高悬脑后,一身黑红劲衣,背负黑白双剑,身姿挺拔。墨色的披风上长剑贯月的绣纹迎风招展,一眼望去,便是惊才风逸、器宇轩昂。 他只站在那里,便足以愧煞这天下间所有自命不凡之人。 红船临江过,云水天下盟。 此人正是云水盟盟主,楚天阔。 红船在丐帮众人面前缓缓停下。程不渔急忙奔上前去,伸展手臂,原地跳起,大声喜悦唤道:“兄长!!” 整个北辽,整个江湖,只有他一个人,敢这般唤他。 楚天阔原是面色从容不迫,见到活蹦乱跳的程不渔,竟有些忍俊不禁,但眼见着丐帮中人皆望着自已,很快便收敛了笑容。 他走下船来,整个丐帮弟子皆尽俯首拜道:“恭迎楚盟主。” 楚天阔却摆了摆手,朗声笑道:“都说过几次了,大家都是兄弟,莫要拜了。” 叶舟亦笑道:“盟主说笑。即便我们曾经都是携手江湖的兄弟,如今你也是盟主,江湖之上无人不崇敬你,怎能不拜。” 楚天阔一叹:“你若还当我是携手江湖共患难的兄弟,便免了这大礼吧。拜多了,我受不起。” “兄长!” 程不渔欢喜不已,还不等叶舟回话,便一个熊抱扑了过去,嘴上叽里呱啦炮语连珠般问个不停:“兄长,许久不见,可叫我想得很!你最近在忙什么?到哪里去了?怎不见你书信来?你身体还好么?我当你忘了我呢!” 楚天阔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展颜明朗笑道:“怎会。不过是有要紧事去了趟漠北,心中却时常惦记着你。” 程不渔佯做生气道:“你既然去了漠北,怎不给兄弟我带些好东西回来?” 楚天阔摇头苦笑:“漠北漫天净是沙土,你要么?我若为你带这些泥巴回来,你又要说我小气寒酸。” 说罢,他悠悠一笑,自怀中摸出一条银光闪闪的链子来,却见那链子上竟拴着颗雪白尖利的狼牙。 “我怎会不记得给你带礼物?” “果真?!”程不渔接过链子,眼睛瞪得铜铃儿一样圆,“这是漠北狼牙!实在是罕见得很!我便知道,兄长定会惦记我!” 众人含笑看着他,如江水般汹涌的悲伤竟在此刻舒缓了些,方才还凛冽清寒的空气,也在初晨阳光的照拂下温暖了许多。 楚天阔敛了笑,环顾四周狼藉,低声叹道:“这竟是金狐山二十八坞所为么?” “是。”叶舟沉声苦笑道,“金狐山二十八坞近年来动静极少,我竟疏忽了防范,酿成今日惨祸。本只想通知盟主多加防范,注意观察江湖动向,不成想却劳烦你亲自来了。” 楚天阔蹙眉道:“事关重大,我定要亲自来瞧一瞧的。你当晚些为叶帮主送葬,也好让我也再见他一面。叶帮主对江湖之大恩,咱们怎能忘记。” “翠竹生于江边,并不是为了要江水只灌溉它。只要江水肯助它生长,它便已经很满意了。盟主心心念念惦记着父亲,父亲若泉下有知,也定是宽慰满足。”叶舟勉力笑道。 楚天阔看着他,他笑中还带着方才未干的泪。 程不渔听到这些话,方才的喜悦又是一扫而空,心忽然一坠,仿佛沉进了深渊底。 楚天阔将手放在叶舟手臂侧,轻轻叹道:“阿舟,请节哀。你我一同在江湖成长多年,叶帮主的为人我们都知晓。他是当之无愧的侠义之土!绝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所以这件事,云水盟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叶舟微微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却还是未能说出口,只垂首道,“我知道。” 第16章 他忽然微微蹙眉,似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看着楚天阔,故意避开话题,“盟主远道而来,莫要站在江边吹风。只是我这丐帮被烧掉了近乎一半,迎客堂已不能再用,不如我们一道去屋内商议吧。” 楚天阔当即会意,粲然一笑,从容道:“也好!既如此,那便请叶少主带路了。” 第9章 临危勇受命 叶舟引着楚天阔来到一处竹林中的小院。这小院并未遭受太多火焰的摧残,四周尽是茂林修竹,因此还算是完整。 楚天阔摒退云水盟众人,令他们与丐帮弟子一道做些修缮工作,随后与叶舟一起迈进了竹屋之中。 程不渔原是想与丐帮弟子们一道离去,可心中总有些不安。 他自屋门走到院门,心中惴惴,又折返了回去,思虑再三,又犹犹豫豫回到院门,最终还是心一横,一咬牙,决定留下来听听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大事。 屋内,两个人似是沉默了很久。 程不渔知道,叶舟此时定在极力压制自已的情绪,他已经很努力地让自已的智胜过悲伤。他这人一贯如此,而楚天阔则静静等待着他。 他二人自十来岁便相识,江湖同患难,共风雨,自然也如兄弟一般。举手投足,都心有灵犀。 程不渔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与这份沉默揉在了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程不渔听到一阵倾倒茶水的声音。楚天阔终于开口道: “阿舟,当年剿灭赤竹,丐帮是最大的功臣。赤竹分布在江湖的各道暗线,便是由分散在江湖之上丐帮兄弟们的联络网粉碎的。如若赤竹想要东山再起,那丐帮定然首当其冲,第一个针对的便是你们。” 叶舟轻轻一叹,道:“我明白。我也早有思量,此事如果只是金狐山二十八坞所为,他们怎敢如此张扬,胆大包天。更何况,大部分丐帮江湖联络网上的弟子并不在帮中。” 楚天阔颔首沉吟道:“一直以来,荆襄地区有丐帮镇着,二十八坞才不敢轻举妄动。自他们前任总瓢把子陆震南失踪后,他的女儿陆昭昭掌权,已经比从前安分许多。此番突然出手,我总觉得,不像是陆昭昭的决断。” 他一直说陆震南是“失踪”,而非是“死了”,只因楚天阔一直相信,陆震南绝非叶远山所杀。 程不渔蹲在窗户下,认认真真听着,一个字也不敢落下。 叶舟思量道:“……天阔,你是说,陆昭昭背后,不单单是赤竹,还有可能是赤竹的一个重要人物?” 楚天阔点头:“正是。我想赤竹一定是与二十八坞达成了一个交易,或者说,是合作。而此番突袭丐帮,便是这合作的一个条件。” 叶舟沉思片刻,蹙眉道:“难道是赤竹的头目,武岛领一?可是……三年前赤竹与云水盟一战,武岛领一已经重伤残疾,生死不明,如何还能再掀风浪?” 楚天阔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此人具体是谁,我们尚不能明确。只是,我已与十道各州江湖门派联络过,既然赤竹在荆襄地带已经露出痕迹,那十道各州极有可能也有赤竹的掩藏之地。丐帮已被渗透,其他门派,也需提防。” “原来盟主早有安排。”叶舟眼前一亮,“只是我还有个想法,不知天阔你是否与我想到了一处。” 楚天阔轻轻笑道,“阿舟你想法向来与我不谋而合。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想,如果赤竹当真死灰复燃,这已经不仅仅是关乎到丐帮的安危,更关系到北辽江湖的安危,甚至是朝堂安定。所以这件事,断不能轻敌,必须要在干涉到朝堂之前,就彻底将他们扼杀在江湖之中。” 叶舟虽然在父亲意外身故的悲伤和沉痛中,但他却仍能够沉下心来,冷静思考当前大势,心怀江湖乃至朝堂安危。程不渔只觉得心中又难受,又钦佩。 “的确如此。”楚天阔点头赞同道。 “所以,如果我猜得不错,盟主你应当是已经安排了十道各州咱们云水盟的探子,开始暗中调查各地赤竹的线索了。” “的确如此。” 楚天阔脸上的笑意更添几分,“我便知道你最懂我。” “而荆襄,乃天下腹地,又最先起事端,地处交通要道,想来也是各方信息汇集之处。因此,荆襄这片地区,定然要格外小心注意。所以天阔,你此番红船临江,亲自来到荆襄,是否也是为了震慑一番二十八坞?” “不错,阿舟,不愧是帮主之才。”楚天阔欣慰一笑,赞扬道,“丐帮未来交到你手,我也是放心的。” 叶舟却轻轻一叹,摇头叹惋:“父亲愕然离世,我的确尚未做好准备。” 楚天阔却道:“无论如何,你是丐帮少主,三年前的大战又一马当先,如今胸怀见地,其实你早已成熟了。眼前形势如此,你需得为丐帮多做考虑。” “所以,盟主,便让我去吧。”叶舟忽然低声道。 楚天阔沉默了许久,盯着他愣声道:“什么?” 叶舟道:“我知道你来荆襄,还是为了和我商议,这块重中之重的腹地,当派遣何人调查最为合适。” 他抬起头,眼中闪着炽热的光彩,“便让我去!此事交由他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够放心。” 楚天阔却不容置疑地摇头:“阿舟,我并非此意。” “无论天阔你是否有此意,我已决定了。” 第17章 “你决定得未免也太快了。我原是想让你寻一可靠弟子……” 话还未说完整,只听门口传来“砰”地一声。二人双双震惊抬眼,却见是程不渔满面焦急地站在门前,大声道:“不可!” “阿渔?!”叶舟与楚天阔面面相觑,“你……” “师父,”程不渔走上前去,坚决道,“师父,丐帮乃江湖第一大帮,不能群龙无首,你不能去冒这个险!更何况你身份昭著,实在是太容易被发现!” 二人面面相觑,这才知道,原来程不渔已经偷听许久了。 他转头看向楚天阔,殷切道:“兄长,便让我去吧!” 岂料话音刚落,楚天阔与叶舟便也是同时异口同声道:“不可。” 程不渔大为不解,震惊道:“为何?!你们两个,莫不是信不过我么?” 楚天阔站起身,轻声安慰道:“并非如此。只是我二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去冒险。赤竹绝非你想的那般好对付,你若有三长两短,我二人怎能原谅自已。” “兄长,”程不渔长叹一声,急得快要跺脚,“丐帮出事之后,我一直在想,这么多年,我一直在丐帮、在云水盟的庇护下,逍遥自在,无忧无虑。” 他顿了顿,似有些哽咽,“可今日,我眼见着师父这般难过,云水盟大敌当前,可我却什么都不能做。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可你们对我的恩,我又如何才能报,难道真的要我心安得接受这份恩情一生一世么?” 楚天阔与叶舟惊愕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们对我好,乃受人之托。可我也不愿做那籍籍无名、游手好闲,置江湖安危于不顾的等闲之辈!我自已也绝不愿承认我便是这样的人!” 他想起过去在丐帮的种种,想起昨夜那冲天的大火,想起叶远山与余潇潇的遗体,想起叶舟落下的泪和强撑的意志,他实在是心酸至极又心痛难当,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嘶声道:“师父、兄长!求你们答应了我吧!” 他二人当即愣怔原地。 楚天阔伸出手去想要拉他,他却将身子一扭:“你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叶舟伸出手去想要扶他,他却又将肩头一缩:“你若不答应我,我便离帮出走!” 他二人无可奈何长叹,对视一眼,同时伸出了手,将他从地上一把拽起。 程不渔瞪着眼睛盯着他们:“你们同意了,是么?” 楚天阔却不置可否,叹道:“你头脑聪颖,机灵鬼怪,倒确实能去做这件事的。只是我实在担心你的安危。” “有云水盟和丐帮做后盾,我总不能说死就死了。”程不渔撇了撇嘴,“再说,你们两个也莫要总当我是小孩子!” 他戳了戳叶舟的胸口:“你十六七的时候,当了个游侠,到处惩奸除恶。” 他又拍了拍楚天阔的肩:“你十六七岁的时候呢,跟着前任盟主走南闯北,共建云水盟。” 紧接着,他拍了拍自已的胸脯,认真道:“我呢?我为什么就不能和你们一样,做些对江湖有用的事呢?难道当初,前盟主和叶帮主也成日对你们说,‘我实在担心你的安危,你莫要闯荡江湖了’么?” 叶舟与楚天阔被他这番伶牙俐齿竟说得无言以对。 或许程不渔说得是对的。人身在江湖,又怎能畏首畏尾、安居一隅呢?更何况,赤竹复起,纵然是谁,也断不能再坐视不、独善其身。 程不渔已不再是个孩子,也许让他去江湖历练,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只是…… 良久,叶舟才缓缓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吧。” “果真?!”程不渔惊喜万分,“多谢师父,多谢兄长!” 楚天阔张了张嘴,仍想说些什么,却还是住了口,微微一叹。 叶舟自转身,取出一根青竹形状的翠玉棍来,递到他面前。 那棍儿不长不短,恰有一人自脚到腰一般长,竹节间镶着竖纹花椒木,通体翠绿清澈,精致漂亮。 程不渔错愕:“师父,这是……镇帮之宝,玉竹截棍?” 叶舟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玉竹截棍,也就是江湖上人们所说的打狗棍。你拳脚功夫极好,又擅使棍,我便将他交给你了。” “可……可这本该是帮主才能用的至宝,江湖上见过的人都寥寥无几!” “它终究是一个武器罢了。阿渔,你需答应我,江湖打打杀杀,恩怨情仇,生死难料。活着固然容易,若有人要害你性命,也是猝不及防。江湖安危系于你身,你的安危也系在我们心上。” 楚天阔也含笑道:“正是如此。阿渔,你此去江湖,身份需得保密,一则为了尽可能隐藏行踪,更方便云水盟掌握消息;二则也是为了你自已的安危。” 程不渔几乎是颤抖着接过玉竹棍。 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已肩上的担子是如此重,也是第一次体会到为在乎的人、在乎的事而担起责任竟是使人忧喜掺半,可心中那从未有过的动力却叫他无畏无惧。 他定要将这份任务完成。纵使刀山火海,也万死不辞。 玉竹棍杵在地上,发出清脆而又沉甸甸的一声响。他俯身跪地,肃然正声道:“盟主,少主,程不渔定不辱使命!” 第10章 初逢意自投 攥着玉竹截棍走出院门的时候,程不渔的心仍在狂跳——秋天的风那么萧瑟,可他的心却那么炽热。 第18章 江畔凛寒,这玉竹截棍冰冰凉凉,握在手心里,却又透着一丝温润的暖意。 叶舟与楚天阔已去见丐帮长老们商讨要事,而程不渔则坐在院门外的台阶上,望着手中的玉竹棍,即便他已经努力想使自已的心情平复下来,可浑身上下仍是热血沸腾。 头顶突然传来一阵衣衫猎猎的响声。 程不渔先是警惕一愣,情不自禁攥紧了玉竹棍,眼珠只微微一转,便松了口气,懒声道: “你还没有走么?” 阿白立在他头顶的围墙上,居高临下睨着他,负手而立,平静道:“看来,你被委以重任了。” 程不渔连头也没有抬起,只淡淡说道:“怎么,连人家帮派自已内部的事,你也要偷听么?” “这是江湖的事。” 日光下,阿白的衣服透着金色的日光,望之仿佛神明。 程不渔“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叉着腰,抬头望着白衣胜雪的阿白。 他勾起一个嘴角,眯起眼来,歪着头道:“我不知道你究竟谁,也不知道你来北辽到底要做什么,更不知道你到底为何要听人家的墙角。” “这很重要么?”阿白冷冷问道。 “当然重要!此事关系赤竹,如果连这都不重要,那什么才算是重要?” “我也是因为赤竹才来。” “那么,你到底是为了灭赤竹,还是为了帮赤竹呢?” 不等阿白回答,他突然用棍梢在地上轻轻一点,人已凌空掠出,玉竹截棍在空中划出一道晶莹澄澈、宛若流光的绿色轨迹,浑厚的破风声起,日光微闪,那玉竹棍已在阿白头顶,兀自向下劈来。 阿白却面不改色,手中银棍儿轻轻一颤,霎时银光璀璨,犹如星辰散落。 却见他双手持枪,将手一抬,银枪横架,只听“铛”地一声震耳巨响,一阵气浪自枪棍交接处迸发开来,直扫得四面竹树倾倒。 阿白心中暗叹,这人怎说打就打,难不成是个武痴夯货么? 嘶,我这膝盖竟然麻了一下。足见他的棍法比他的拳法要凌锐得多了。这小子倒是有几分手段。 阿白自在心中这般想着,可面上却无波无澜。程不渔只觉得这人的面皮生得格外好看,却也像是张假皮,只贴在了骨相之上,僵硬得动也不会动。 而且,他发现阿白的反应极为迅速,身手只会比他强,不会比他差。 却见他将玉竹截棍抬起,棍花翻腾,风卷残云,猛地一横劈,一带一扫,竹叶落叶漫天飞舞。 而阿白则轻轻跃起,整个人自空中翻腾两周,一人蹲伏稳如山,一人腾跃轻如羽,日光下仿佛一绿一白两只飞鸟,自空中振翅,游舞腾挪。 “你非要与我打这一架么?”阿白只防不攻,手中银枪挥来舞去,灵动如蛟龙。 “我非要与你打这一架!”程不渔只攻不防,他知道阿白刻意不还手,便要步步紧逼。 一枪一棍,光影交织,铮铮作响,尖锐的武器撞击声愈发刺耳,扬得漫天飞竹落叶翩翩起舞。 二人都是江湖上小有声名晚辈,更是晚辈中难得聪颖的佼佼者。程不渔的招式之诡秘难测,阿白的招式之精准凌锐,就算是老辈子来了,也得点头拊掌,赞叹几声前途无量。 却见二人出手越来越快,招式变换越来越密集连贯,两把武器竟自晃出道道虚影来,他二人便如此斗在一起,一招一式互相试探,虚虚实实,连消带打。 突然,一阵脚步声自竹林间渐行渐近。 二人心照不宣迎面一击,各自一掠,退出五丈远,阿白则纵身一跃,立于树梢。 一女孩的声音遥遥传来:“奇怪,方才我还听到这里有声音。” 一少年的声音跟着回应:“莫不是你听错了?不过是些野鸟野兽罢了。” 女孩急声道:“怎么会!我听见的就是武器叮叮当当的动静!” 程不渔掸了掸身上的落叶,笑嘻嘻地走了出去,从容道:“师妹,师兄,你二人怎到这里来了?” “不渔师兄,你方才有没有听到这里有打斗的声音?”女孩惊讶地望着一身沙土的程不渔,眨了眨眼,有些惶然。 程不渔笑道:“方才是我在这里练功,莫不是声音太大了,惊动了少主和盟主么?” 女孩闻言,面色一红,嗫嚅道:“不,不是……没有惊动他们,师兄你,你怎在这里练功,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二十八坞的人又来了?” 女孩低下头,咬着嘴唇,害羞地点了点头,不住地怯怯望向程不渔,眼中又是慌张,又是甜蜜。 程不渔朗声笑道:“师兄,师妹,放心好了。这里没有二十八坞的人了,只是我而已。” 那少年释然道:“如此便好了。现在整个帮中风声鹤唳,何况楚盟主还在此,我等也不得不小心了。师弟,你也要小心些,多看看周围有没有可疑的人影。” 程不渔拍了拍胸脯,朗声道:“放心吧师兄!如果二十八坞的人还敢来,我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少年点了点头,与那女孩一道转身离去。女孩不住回头,而程不渔却一直只是微微笑着,笑着向他们挥手。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林中,程不渔这才抬头招呼道:“下来吧。你可听见没有,我需得多瞧瞧‘可疑人影’。” 阿白如一只白鹭一般轻轻落地,蹙眉道:“还要打么?再打下去,整个丐帮的人怕是都要来看热闹了。” 第19章 “我不过拿你试试我的打狗棍!好在……还算是顺手。”程不渔掂了掂手中的棍子,满意一笑,将它收到身后,这才抬眼定定望着阿白,正色道:“说吧,你到底为什么不走?” “你这样的聪明人,心里不是早就有答案了么?”阿白虽心里直忍不住想骂他,却还是淡淡道。 “既然如此,小爷我便猜上一猜。” 程不渔勾起一个嘴角,围着他踱起了步子,悠悠道:“你原本是走了的,但看到了云水盟的红船,便又回来了,对么?” “对。” “你回来后,发现楚盟主与我师父商量大事,便知道一定是与赤竹有关,对么?” “对。” “然后你就听到了我自告奋勇,要替云水盟查荆襄赤竹的线索,恰巧,你也想要查赤竹。” “嗯。”阿白点头。 “而北辽如此广袤,一个人查实在是件难事,还容易被南魏六贼追杀,不得不男扮女装……不如通过云水盟,最为快捷高效,所以,你便想与我合作,对么?” 程不渔底气十足,摇头晃脑地分析着,阿白听到“男扮女装”四个字,面上的肌肉隐隐地抽动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但仍是平静道:“对。” 好你个程不渔,胆敢…… “好!”程不渔突然一拍大腿,大声道。 “好……好什么?”阿白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喝搞得一头雾水。 “我们合作,固然是好。反正对你,我也不能再隐藏住什么秘密了。你知道了那么多事,我们只有合作,才最保险。而我呢,也觉得多个帮手更好些。所以,我同意合作。” 程不渔揉了揉鼻子,狡黠一笑。阿白似乎也没料到他居然会答应得这么痛快,微微蹙眉,有些讶然。 “果真?” “小爷我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么?”程不渔反问道。 阿白沉吟道:“不像。” “嗯!”程不渔上前两步,话锋一转:“不过嘛……” 阿白有些急:“你又不过什么?” 程不渔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慢吞吞道:“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我总不能不明不白让你这么个大活人日日夜夜跟着我吧!万一你半夜给我扎了一刀,而我变成了鬼又无处索命,岂不是亏得很?” 阿白愣声道:“我就是南魏人。” “我当然知道你是南魏人,可是你莫要避重就轻。既然要合作,那就坦诚相待,不好么?” 阿白死死盯着他,痴痴瞪着他,许久,才长叹一声,无可奈何道:“那我便告诉你好了。” “洗耳恭听!” 程不渔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瞪着一双大眼睛,笑嘻嘻地望着他。 “我是南魏十八皇子,沈璟彦。” 程不渔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愣愣望着他。他这才幡然醒悟——这般清风朗月,站在人群中便不像是个凡人;又是这般娇生惯养,连脏水都忍耐不住,不是他又能是谁? 他早已听说过沈璟彦这个名字,只是不成想,这十八皇子,竟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看、厉害些。 只不过,混入了江湖,皇子的身份便变得又显眼又脆弱,就连六贼都能对他舞刀弄剑,更何况他是个南魏皇子,却身在北辽。 良久,他才叹道:“我早该猜出来的。你便是那由云水盟前盟主作保,风雷门门主八弟子,堂主何焕座下之徒,那个金质玉相的南魏皇子沈璟彦。” “不敢当,在下正是。”沈璟彦淡淡道。 程不渔听着他这话,又谦虚又高傲的,忍不住觉得颇为好笑。他点了点头,捡起地上的石头,自手心抛出又落回,似在细细思索着什么。 他盯着那石头飞起落下,好奇道:“既如此,你与赤竹又有什么深仇大恨,能让你离开锦衣玉食的南魏皇城,来到北辽,如此仓惶狼狈呢?” 沈璟彦的面色忽然冷了下来。 他转过身,眼中透出与杀死二十八坞匪徒时一样的阴狠来,沉声道:“我在南魏发现赤竹的踪迹,应当是比你在北辽发现得要早得多。两年前我十六岁时,便已经发现了一个赤竹头目。” 程不渔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凝眉道:“他死了么?” “死了。”沈璟彦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的这两个字,手也攥成了拳,“被我亲手杀死了。” 程不渔观察着他的反应,“他做了什么?” “他杀了我一母同胞的兄长。” 沈璟彦的手紧握着,雪白的皮肤因肌肉紧绷而骨节更加发白,“母妃只有我与兄长沈璟容两个孩子,我也只有他一个同胞兄长。” “所以,你是来复仇的。” “我不但是为了复仇,也是受父皇之托,拔掉赤竹。” 程不渔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道:“我明白了!” 沈璟彦望着他,却见他顿了顿,“我与你一样,想为帮主和潇潇师父复仇,也想为江湖出一份力。既如此,我们的目标,便是一致的。只不过……” “又……又不过什么?” “既然是你要跟着我,那你便得听我的话!你可明白?”程不渔笑嘻嘻道。也不知道他是开玩笑的,还是认真的说出这番话来。 沈璟彦哑声:“你……” 程不渔却摆了摆手,满不在乎道:“好了好了!别你的我的了。从现在起,你我已是搭档了!这一路上,少不了死里逃生,你若是娇贵,便再好好想想。若是当真想清楚了,便也收拾一下,我们就要出发啰!” 第20章 第11章 精怪蓄巧思 程不渔终于离开了丐帮。 走的时候,是在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云影淡淡,灯火寥落。 他牵着一头小毛驴,与沈璟彦一前一后,上了一条单蓬葫芦船。等日光再笼罩荆江时,丐帮内已经没有了程不渔的影子。 江上的风像小刀一样,清寒而凛冽。程不渔裹紧了衣服,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星河。 星河下的人还是这些人,只是星河下发生的事,恐怕要比过去的要惊心动魄得多、也有趣得多。 他也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有些期待,又有些惶然,更有些恍惚。如今他已经不再是被丐帮与云水盟的羽翼包裹着,而是展开了翅膀,那曾经包裹着他的羽翼此时成为了他飞入高空的助力。 荆襄之中的壮阔山河、刀光剑影,他都要好好品鉴一番。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喜悦,躺在了船板上,双手垫在脑后,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竹林清幽的空气。 沈璟彦坐在一旁,微微侧首望着他,道;“你是头一遭入江湖么?” “是!”程不渔道,“过去都是师父带着我游山玩水,如今终于是自已行走江湖了。” 沈璟彦瞧着他道:“你很期待么?” 程不渔笑道:“哪有一个江湖弟子不期待江湖的?若是不想行走江湖,干脆找个宅子,做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公子多好。” 沈璟彦回过头,竟勾起嘴角,轻轻笑了笑。 程不渔睨着他。这般冰冷的一个人,竟也会笑?也不知他在笑些什么。 沈璟彦道:“我们去哪里?” 程不渔支颐起透露,手中捏着一片竹叶,细细想了想:“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金狐山二十八坞到底都和赤竹达成了些什么交易。我觉得,如果想揪住赤竹露出的尾巴,非得先去一趟金狐山二十八坞不可。” 沈璟彦蹙眉道:“二十八坞现在一定是时刻防范着。你想进去,恐怕不容易。即便进去了,也是死路一条。不如先去镇上收集些线索,打探二十八坞消息,寻找机会,再伺机而动。” 程不渔坐起身来,“你这人,怎畏首畏尾?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是最明显的线索,难道要生生看着它从咱们面前溜走么?” 沈璟彦长叹一声:“二十八坞与丐帮大战刚过,你这般贸然前去,是打草惊蛇,到时候,想找到其他线索都难。” 程不渔道:“你非要光明正大走进去么?就不能想个法子,潜进去,或者混进去?” 沈璟彦苦笑:“你有法子么?你可知道二十八坞防守薄弱处在哪里?你可知道那陆昭昭的喜好是什么?” 程不渔想了想,抽了抽鼻子,“不知道。” “所以我们不该先去打探一下么?你难道要飞进二十八坞不成?” “等打探好了,黄花菜都凉了!万一他们害怕了,跑了,或者再等一阵子,防守更加严密了,怎么办?我们就是要出其不意,在他们以为我们最不会出现的时候而出现!” 沈璟彦愣怔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他一向是这样,总会做些不合常,人时常想不到的事情来。关键这些事情,有时还偏就真的能成功。 程不渔似笑非笑道:“你都进江湖这么久了,也算是小有名气,怎胆子这般小?” 沈璟彦瞥了他一眼,长叹一声。这便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么? 谁料程不渔又不知天高地厚地来了一句:“莫不是扮女人扮得,性情也变了么?” “你……” 沈璟彦突然面色微红,“腾”地站起身来,力道之大,连葫芦船都晃了三晃。 堂堂一皇子,被落魄追杀本就不堪,扮成女人这件事更是让他无地自容,程不渔却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若不是为了查赤竹,他非得现在就将程不渔碎尸万段不可。 程不渔却面不改色,笑嘻嘻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悠笑道:“别生气嘛,以后我不提了,好么?” 他就是故意想要气一气沈璟彦,只因他觉得沈璟彦发怒的样子实在是有趣得很,明明已经气得心潮澎湃,却偏要端着高贵矜冷的模样来。 自小在丐帮长大,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沈璟彦强忍着怒火,坐了下来。他知道程不渔是故意惹恼他,便在心里将“莫生气,怄气只能气自已”这句话念叨了百八十遍,才勉强消去了三成怒火。 程不渔只瞧着他,好奇地瞧着他,强忍笑意。 这样好看的人,连生起气来,竟也是好看的,与那些凶神恶煞完全不同。 瞧了半晌,他忽而正声道:“沈璟彦,其实我已经有主意了。” “什么主意?”沈璟彦斜睨着他,冷声道。 “如何进二十八坞的主意!” “你莫要告诉我你是想要闯进去。” “怎么会!”程不渔摆了摆手,“小爷我虽然初出江湖,但又不是没脑子!” 沈璟彦这才将头拧了过来,沉声道:“那你快说!” 程不渔刚要开口,却突然五官都揪在了一起,捂着肚子,到抽着冷气,浑身战栗着,嘶声道:“哎呦!不好!我怕是走前吃坏了什么东西,又吹了凉风,现在肚子痛得紧!不行不行,快快靠岸,我要去茅房!” 他边说着,额角豆大的汗珠便已经落了下来。 这才离开丐帮没多远,他便又要上茅房?当真是个夯货,屎尿比脑筋多! 第21章 沈璟彦身子硬生生顿在了原地。他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程不渔,简直恨不得一拳打过去,再一脚将他踢进水里。 可他又能怎样?还不是得强忍着怒火,帮他撑船、靠岸?总不能让他在船上就…… 于是,船终究是渐渐靠了岸,岸边是一片茂密的竹林,黑夜望去,不着边际。 程不渔跃下船头,将玉竹棍塞进了沈璟彦怀里,一溜烟钻进了竹林中。沈璟彦抱着棍子立在竹旁,林间的风冷冷的,他的心也凉凉的。 这小子怎生一会儿靠谱,一会儿不靠谱。我若是个女子,他这会儿是不是该靠谱得多了? 我,沈璟彦,南魏皇子,竟站在这里,吹着冷风,等着他程不渔上茅房!这简直是在他本就结了冰的心上泼了盆水、烧着的火焰上又倒了碗油。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程不渔总算摸着肚子,施施然走了出来,悠悠道:“走吧?我已经找到入口了。” 沈璟彦又是一愣,“入口?” “对啊!”程不渔从他怀中将玉竹棍一把夺回来,笑盈盈道,“你以为我真的只是去了趟茅房么?” 沈璟彦愣愣望着他。程不渔转过身,道:“二十八坞趁夜偷袭丐帮,而丐帮只有前门后山两个入口,都有众多弟子看守,就算是只鸟,也飞不出丐帮弟子的视线!你猜他们会是从哪里潜入的?” 沈璟彦恍然大悟,眼中忽然闪着光彩,“他们打了地道。” “不错!而隐藏地道出口最合适的地方,便是离丐帮最近的这片林子!只要他们从这里偷偷靠近,然后放一把火,后门空虚,便能暗害帮主了。” 程不渔分析得头头是道,沈璟彦心中暗暗叹着,他的头脑果然还是好使的。 “他们竟没有将地道掩埋住么?”沈璟彦疑声道。 “我猜,他们也没想到云水盟居然来得这么快,根本来不及去填埋。所以,便被小爷我捡了个大漏!” 程不渔将头一扬,“请吧!沈大皇子。” 沈璟彦跟在他身后,只觉得程不渔实在是让人又敬又恨,他想将程不渔碎尸万段的心情忽地又减少了几分。如若是他自已行动,定然会先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之后再动手,而不会来找什么地道入口。 程不渔来到一处被枯草遮盖的树根下,俯身掀起杂草,一个仅仅能容下一人身子的入口赫然出现在面前。 他冲沈璟彦挑了挑眉毛,邪魅一笑,将身一跃,跳了下去。 沈璟彦也跟着他钻了进去。洞内是一个斜坡,二十八坞的匪徒若要攀附上来,他二人便要斜着慢慢腾挪下去。 程不渔将身一拧,像一条蛇一样,一出溜便没了身影。 沈璟彦跟着向下移动去,斜坡靠下方的边缘横亘着一个木架制成的梯子,而木架下方,便豁然开朗,俨然是一个宽敞的地道。 沈璟彦跃下木架,头顶的沙土簌簌而落。 程不渔正燃着火折子,蹲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头顶上的水一滴滴渗了下来,落在他面前的水坑里。 程不渔低声道:“这个地道,绝不是最近才挖的。你瞧这里,甚至还有山鼠打的洞。” 沈璟彦将手在两侧墙壁上轻轻一抹,沉声道:“这里的泥土已经凝固成块,想来这个地道,是上个冬天之前就已经在这里了。” “是了,如果没有这个地道,阿全也没法给二十八坞通风报信。” 程不渔点了点头,回忆起阿全正是去年冬天来到丐帮之中,忽而又哀愁地轻轻一叹。 这二十八坞,想来已经是谋算许久了,而他们隐藏之深,丐帮之中竟无一人发觉。 二人沿着地道继续向前走去,头顶时不时爬过一只花腿蜘蛛,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们也不知道自已在这地道之中拐过了几个弯角,只觉得自已越走越远,约莫将近一个多时辰,渐渐地,这地道之中的景象竟然发生了些变化。 两侧泥土的颜色越来越深,脚下的地面沙土也越来越近紧实。而且密道两侧,竟然零零碎碎出现了一些已经干涸碎裂的酒坛。 “这应该不只是个地道。”沈璟彦仰着头观察道,“这里应该还通向一个地方。” 程不渔蹙眉道:“你觉得会是什么地方?” 沈璟彦突然感觉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他微微一愣,俯下身去,在沙土里摸索着,片刻之后,竟自沙土中拽出一截已然断裂了的锁链,上面还带着乌黑凝固的血迹。 “……是牢房。”沈璟彦回答道。 第12章 密道见赌鬼 程不渔拨开眼前的蛛网,一束光亮竟映入眼帘。不远处的地道中燃着两盏沉沉的烛火,烛火后似还有一扇破旧的木门。 这木门不过是用几根松木横七竖八地钉在一起,立在密道尽头,上面潦草地绑着两圈锁链。 二人自木头的缝隙中向内窥探,却见两个赤裸着上身的膘膀大汉正倚靠在门的两侧,抱着两把大刀,昏昏欲睡。 在他们二人面前,一个被黑布蒙着的笼子中正传来一汉子的破口大骂: “你娘了个鳖孙儿,赶紧把老子放出去!恁娘的简直是屁股朝天,有眼无珠,敢抓你们祖爷爷!小心叫你们茅坑里打地铺,离死不远!” 而那两个膘膀大汉似没听到一般,还将这咒骂声当成了催眠曲,两眼一闭,鼾声渐起。 第22章 “屠人富?!”程不渔低声惊道,“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璟彦浑身一凛。这又是撞了什么大运?这运气好得怕是天王老子都羡慕。 程不渔伸出手去,悄悄扯着那挂在门上的锁链,不料那锁链竟发出了一声脆响,惊醒了左边的汉子,那汉子闷哼一声,睁开眼来,伸着脖子往门缝看去。 二人急忙蹲下身,可那汉子似睡得晕了头,只瞥了一眼,扯了扯锁链,将它扯得更结实了些,便又身子一歪,昏睡了过去。 “你们娘了个鳖孙王八蛋,蝙蝠身上插鸡毛,你们算是什么鸟?!赶紧放老子出去,你们死得也好看些!” 屠人富仍然在破口大骂,骂的甚是连贯流畅。 二人听见里头再没了动静,便又悄悄站起身来,程不渔仍是想扯那锁链,沈璟彦却已经抖出了他那银枪,退后三步,沉声道:“你让开。” 程不渔只稍稍讶然侧了一下头,还没来得及伸手阻拦,面前一道银光倏尔闪过,“铛”地一声,那锁链竟应声而断。 未及程不渔从惊愕中回神,沈璟彦已一个箭步冲上前,扬起一脚径直踹翻了那木门,伸出双手,一左一右各自一掌,已对着那两个汉子的脖颈直直切了下去。 两个汉子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拔刀,便已经彻底安心睡了过去。 程不渔这才目瞪口呆站起身来,望了一眼两边瘫软如泥的大汉,心中暗暗叹服。 那汉子似听到了笼外的异响,止住了大骂,急声道:“什么人!” 程不渔揭开那黑漆漆的布帘,笑嘻嘻道:“老赌鬼,是我!” 一张俏皮的脸出现在屠人富面前。他瞪大了眼睛,愕然道:“怎么是你?!你他娘怎到这鬼地方来了?” “我还要问问你怎到这里了?这是哪里?”程不渔见他被死死绑着手脚,也不禁奇道。 “你俩竟然还不知道这是哪就往里头钻?这是金狐山二十八坞的地牢!” 程不渔奇道:“那你怎又跑到二十八坞地牢里头了?” 屠人富怒道:“那日我追着耳听怒那厮,跟他打得正不可开交,他一个暗算我中了招,跌进了片林子,昏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抓进来了。” “哦……”程不渔哭笑不得,微微颔首。 屠人富愤怒地一锤铁笼,突然似想起了什么,正了正面色,道:“对了,小子,我儿媳妇呢?她还好么?” 沈璟彦已在程不渔身后咬紧了牙。 “你儿媳妇呀……”程不渔幸灾乐祸嘿嘿笑着,往后退了半步,到沈璟彦身后,指了指他,“这儿呢!完好无损!” 沈璟彦整个人已僵住,与同样呆骇的屠人富一道,大眼瞪小眼,二人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像是两个假人。 此刻,这地牢里安静得,像是从未有人来过。 屠人富瞪着他,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圈,眉头越皱越紧。 奇了怪了,明明还认得出他就是中秋夜里那风华绝代的漂亮姑娘,可如今明晃晃站在他面前的,竟是一俊俏的长枪少年! 明明样貌并没有太大不同,可他偏偏就是从“冰清玉粹”变成了“矜贵俊朗”,这世间怎有如此诡异的事、奇怪的人! “你他娘的竟是个男的?!”屠人富终于惊声开口。 “他偏就是个男的!别说是你,连我当初都没看出来!”程不渔接口道,“怎样?你我都是被他伤了感情的人,可以算是同病相怜喽!” 沈璟彦瞪了程不渔一眼,程不渔仍是窃笑,满心欢喜又幸灾乐祸地看着热闹。 屠人富几乎要捶胸顿足,仰天长叹:“老天是你眼睛瞎了,还是我屠人富眼睛瞎了!这是赌了个什么祖宗回来!” “我是个男的,那赌约自然也不作数。”沈璟彦别过头去,平静道。 屠人富瞧了瞧他手中的那杆枪,又望着地上躺着的那两个汉子,整个人向后一坐,摇头道:“你说说你,偏硬朗中带着几分女相,性情却男子汉得很。这要是带回了家去,岂不让江湖人都笑掉了大牙么?这赌约不作数!铁定不能作数!” “嗯。”沈璟彦爽快地从喉咙眼里挤出一个字来,一个字之中似还带着愉悦。 屠人富恨不得地上立马裂开一条缝,好将他整个人吞进去。可他偏又不住去瞧沈璟彦——只因他生得实在是太好看,连屠人富这般的糙汉也忍不住要多瞧上他一眼。 程不渔观察着困住屠人富的笼子,用力扯了扯,思索道:“这笼子乃是铁铸,每根儿栏杆都有我手腕粗细,想要打开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笼子的钥匙,是在那总瓢把子陆昭昭手里。那妮儿,嗨呀……” 屠人富又无奈摇了摇头,苦胆似已踏破,“你们两个,先莫要救我,若是救了我,整个二十八坞怕是都要对咱们穷追猛赶了。” 他冲大门扬了扬头,道:“去把门关好,链子挂好,莫要让人知道你们来过,剩下的交给我便好。” 程不渔依言照办,然后将两个汉子的身体靠在墙上,为他们摆出从容自在的姿势来,好似自已睡着了一般,若不是亲眼所见,断不会有人相信这里曾被闯入过。 只是这牢室之中,还另有一扇铁门,不知通向何处。 沈璟彦道:“你可知那扇铁门通向哪里?” “老子他娘的就是从那铁门里被扛进来的,怎能不知?这里不过是地牢的一个密室,你穿过那铁门,便是一个通道,走上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真正的地牢,里边可关着一大堆人。” 第23章 “一大堆人?”沈璟彦疑声道。 “是也。”屠人富忽然眼前一亮,好奇道:“哎,听闻丐帮出了事,你二人是为这个来的么?” 程不渔笑道:“您瞧我这一身行头便知道我就是丐帮的人吧?” “不错,想来你是为丐帮复仇的。这仇确实该报!” 屠人富一脸肃然地点了点头,“这帮鳖孙儿,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是假借为那老色鬼陆震南报仇的名义,去打压丐帮,他们被丐帮镇着那么多年,早就忍不住了!呸!假仁假义!” 程不渔眼珠一转,点了点头:“嗯……” 屠人富道:“你二人若要去二十八坞里头,找那陆昭昭,便不能从那门进去。里边一堆匪徒拦着,还有二十八坞高手看守,你们穿不过去的。” “既如此,那该如何进去?”沈璟彦蹙眉道。 屠人富回答道:“你们自这里出去,然后绕到二十八坞正门堂前,卖个惨,光明正大进去就是了。” “卖惨?”程不渔一头雾水,匪夷所思,“为何?” “不知道了吧,小鬼?”屠人富指着他二人,露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笑,“你们可知,这二十八坞总瓢把子近些年来可有个爱好?” “什么爱好?” “男人!” “男人?!”程不渔与沈璟彦异口同声,惊愕道。 “不错!就是男人!尤其是你们这种年轻的、好看的男人!那牢房里关着的,全是这样的男人!你们两个,一个剑眉桃目小少年,一个矜贵清冷玉公子,论相貌身段,简直能愧煞外头那些个天天自吹自擂的‘美男子’们!那想进这二十八坞,岂不是容易得很?” 屠人富一通吹捧,眉飞色舞,险些要把他二人吹到天上去。二人半信半疑对视了一眼,沉吟良久,沈璟彦又道:“既如此,又为何要卖惨?” “像陆昭昭这种一坞总瓢把子的人物,男人越是惨兮兮,她越是感兴趣!据我所知,那牢里一大半的男人,都是她捡回来的受伤侠土。所以啊,你们老书套新皮儿,准不会错!” 屠人富狡黠地憨笑两声,胸有成竹地说道。 没想到堂堂二十八坞坞主总瓢把子,竟还有个这般奇特的爱好,二人忽地又一阵头皮发麻,隐隐担忧这陆昭昭该不会是个令人闻之色变的女霸王,视他们为猪狗牛马、虐待取乐吧?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又不是傻子,总有办法对付她。既有了能进入二十八坞的方法,那试上一试,也未尝不可。 程不渔勾起嘴角笑道:“多谢了,老赌鬼。我叫程不渔,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定会回来救你出去。” “你们先莫要管我了,多留神,别也进了这地牢!他娘的,地牢里的伙食可差得很!”屠人富不屑一顾地扬了扬头,“能解决掉陆昭昭,才算你们有本事!” 程不渔与沈璟彦对视一眼,无奈苦笑摇了摇头。 “那先就此别过了!”程不渔拱手一拜,二人正转身欲要离去,屠人富却突然又道:“哎,儿媳妇!把你腰上那柄小刀给我!” 什么……?他叫我什么? 我现在可以杀人么?我能动手么?要不再忍忍…… 沈璟彦脚步一滞,忽然眼前一花,手微微颤抖起来,白净的脸上升起一阵如朝霞般的红晕。 他紧紧攥着长枪,死死咬着牙,转过身去恶狠狠盯着屠人富,目光冷得似乎马上就有刀剑迸出。 “嘿嘿。”屠人富却只是憨笑着,这不禁让沈璟彦想到一句俗话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了片刻,自腰间解下那柄小刀,递给了屠人富,随后将地上的黑布拾起,牢牢盖在了他的笼子上,便同程不渔一起离开了这地道。 第13章 智入二八坞 一阵衣衫猎猎响声自空中划过。 程不渔正一手扯着沈璟彦的右臂,又自扬起一条腿,在他的前胸后背来来回踢了三四脚,又将臂一震,沈璟彦闷哼一声,倒退出去一丈远,强撑着身体,跪在地上,脸上不由自主现出吃痛的神色,竟自嘴角渗出些许血迹来。 ……这小子下手还挺狠的。 他稳了稳身体,勉强站起身来,抚着自已的胸膛,重重喘息了两下,抬眼望着程不渔,神色复杂。 程不渔摸着脑袋讪讪赔笑道:“下手有点重,你且忍忍,一会儿换了你打我……” 还没等程不渔把话说完,沈璟彦便已经将长枪抖出,倏尔一闪,程不渔只觉得自已胸前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 他倒退几步,再低头看时,却见胸前衣襟已然豁出一道巨大的口子,自已的胸膛之上,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正渗着汩汩鲜血。 他抬起头,错愕地望向沈璟彦。 沈璟彦却只收了枪,咳嗽了几声,靠在树上,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程不渔也捂着胸口,龇牙咧嘴,一时半晌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蓦然无语地站着,抬起头望向对方的时候,刹那间竟然都笑了出来。可越笑身体越痛,二人只好干笑了两声,强忍着作罢。 于是,二人互相搀扶,踉踉跄跄地,在二十八坞入口处一个不那么刻意却又略微有些显眼的地方,软绵绵地瘫倒了下去。 “救命啊!有没有人啊!” 程不渔发出了一阵干涩嘶哑的哀嚎,这哀嚎简直是比猫被踩了尾巴的尖叫还要难听。 第24章 沈璟彦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瞬间消失了才好。 这一声哀嚎果然引得二十八坞门口巡逻的喽啰小心翼翼又推推搡搡地凑上前来,拨开枯黄的杂草,却见一绿一白两个人,一个正仰面朝天,胸口鲜血淋漓,一个又趴在地上,嘴角咳血不止。 两个人抬起头来惨兮兮地望着那喽啰,喽啰愣了又愣,急忙招呼道:“快,快请总瓢把子来!” 一个小喽啰飞也似地跑进了二十八坞,再出来时,身后已然多了一个女子。 程不渔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嘴上虽有一搭没一搭地哀嚎着,可却实实在在地享受着落在身上暖洋洋的日光。 这样好的秋日,这样好的阳光,这样好的蓝天与白云,都如画卷一般铺展在他的面前。 忽然,一阵风裹挟着淡淡的茉莉清香沁入了他的呼吸。他睁开眼来,却见头顶正飘着一块淡紫色的、薄如蝉翼的衣袂裙摆。 这裙摆在面前浮动着,日光掩映,朦朦胧胧。 一双翦水秋瞳倒着映入了他的眼帘,瞳上的眼睫在她的脸上洒下一片光影。 “把他们带进去。”女子各自瞧了他们二人一眼,似有些无可奈何地淡淡说着,转身离去。 “是,坞主。” 原来这便是金狐山二十八坞的总瓢把子陆昭昭么?怎与想象中的完全不同?程不渔痴痴地望着那执着细剑的纤瘦的背影,满腹狐疑。 两个喽啰将他二人自地上拉起,连推带拽地将他们带进了二十八坞。 “大哥,慢点儿!小弟的伤可重得很!”程不渔怨怼道。 沈璟彦抬眼观察着这二十八坞。这一片沿江山头之上,大大小小一坞连着一坞,黑压压的绵延出去,连只鸟也难进难出。 每一坞都竖着一面黑金锦旗,锦旗之上各自绣着一个不同的兽首图案。 坞中高壁林立,而二十八坞背靠的江水之上,帆影重重。黑衣探子与穿着黄蟒截道袍的膘膀汉子靠在墙壁上,轻蔑地望着他二人,发出一阵无奈又嘲讽的冷笑。 “嘿,又进来两个!” “这个月都第几个不知好赖的,也就冲咱们坞主长得好看,又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家,一个个的不知死活,死皮赖脸地往咱家门口一躺,还指望分咱们二十八坞的一杯羹呢!” “呸!想得倒美。他们以为进了二十八坞是进了皇宫,殊不知是进了个角斗场!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角斗场?什么角斗场?难道这里还藏着连丐帮都不知道的秘密么? 程不渔边思索着,便跟着陆昭昭穿过一条狭长的山间栈道,来到一座漂亮又雅致的宅子前。 这宅子屹立于二十八坞正中央,云水缭绕,红枫遍地,被二十八坞包围着,如一朵盛开着的花朵的蕊。 陆昭昭在宅子前驻足,转过身去,对两个汉子道:“你们在门口守着吧。” “是,坞主。” 她的目光自程不渔和沈璟彦脸上一扫而过,竟然毫无半点波澜,许是好看的男人见得多了,她的神情中只透露着一种超脱的宁和的淡然,似那已经悟了道的老僧,没有半点世俗的欲望。 这与传闻中的陆昭昭,完全不同啊……这岂止不是个女霸王,这简直就是个尼姑! 身后的屋门刚一关上,二人只觉得面前剑光一闪,陆昭昭当即拔剑而出,架在了程不渔的脖颈上,冷冷睨着他二人,沉声道:“你们两个,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我们什么也没想做,只是遭到了土匪打劫,受了伤,好不容易才遇到了人。”程不渔佝偻着背,凄惨痛声道。 陆昭昭的目光向他胸前那道刺眼的伤口移去,而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陆昭昭腰间的那个巴掌大的铁钥匙上。 陆昭昭瞧着他胸前的伤口,又看了眼同样冷若冰霜却嘴角凝血的沈璟彦,冷笑一声,摇了摇头,悠悠道:“土匪?在我金狐山二十八坞的地界上,哪里来的土匪,竟如此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她柳眉一挑,气势慑人,“我已经不知道你们是第几个用这种手段混进二十八坞打探消息的人了!别以为这般自作聪明的手段便能骗过我!” 程不渔心中虽然一颤,但面上却现出以假乱真的惊讶,甚至还有几分凄惨可怜:“我若真想打探消息,便敲晕两个探子,换上一身他们的行头,在这坞中溜达个十天半月,您也未必能发现。” 他不经意间抬起一直按在胸口的手,却见掌心已满是血迹,顺着手腕淌了下来。 陆昭昭看着他的掌心,眉心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皱,又抬眼望向沈璟彦,方才沈璟彦一直咳嗽不止,现下雪白的衣衫上已然也沾了斑斑血痕。 程不渔挤出一个笑,勉力道:“若非坞主,我兄弟二人怕是早就已经死在那荒郊野外了。” 他这般说着,身边的沈璟彦又轻轻咳嗽起来,也不知是真的忍耐不住,还是故意配合,简直是我见犹怜。 陆昭昭紧促着眉头,一把抓起沈璟彦的手腕,紧紧捏着,却见他脉象虚浮,震颤不安,显然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不像是装的。 她放下了沈璟彦的手腕,脸上的凝重肃然缓和了几分,犹豫了片刻,低声叹道:“你们既受了伤,便不该来这里。既然来了这里,我便不能轻易放你们走。坞里有坞里的规矩。” 她的面色柔和下来,不似方才那般凌厉。程不渔这才能够仔细看着她,她当真是个如出水芙蓉般清秀的美人,从她脸上,全然瞧不出半点阴狠毒辣。 第25章 程不渔,你可别忘了,荆江夜火,叶帮主与潇潇师父被害,即便她不是始作俑者,也一定是赤竹手中那柄最快最利的刀! 想到这里,面前这位美人瞬间面目可憎了起来。 “我们不大明白您的意思。”程不渔低下头无辜道,“如果我们误闯了二十八坞,耽误了您的大事,那……我们现在就走。” 说罢,他竟然真的转过身去,想要推门。 沈璟彦瞥了一眼陆昭昭,转身跟着程不渔一起向屋门走去。 他心中叹道:这小子演起戏来还挺像,不像我……我是真的胸口闷痛得很…… “站住!”陆昭昭厉声斥道。 程不渔与沈璟彦当即驻足。陆昭昭道:“我说了,既然来了,就不能轻易放你们走。” 二人转过身,程不渔故作惊讶道:“坞主……坞主还有什么吩咐?” “你们想走可以,但得按照规矩来。” 程不渔讷讷道:“什么规矩?” “完成三样差事。不过你们有伤在身,我便将这些差事,吩咐得简单些。只要你二人都完成了,那便可以走了。若有人未能完成,便得留下。你们看如何?” 沈璟彦盯着她腰间那把钥匙,又抬眼望着陆昭昭,沉默许久方从嘴里蹦出一个字来:“好。” 陆昭昭自桌前坐下,望着桌上的两个酒杯,细细想了想,道:“我要你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 她抬起手,指着程不渔,“我要你喝光这杯酒,而杯中不空。另一位公子,则滴酒不沾不洒,而杯中必空。” 喝光这杯酒而杯中不空?难不成这杯子能凭空生出酒来?滴酒不沾,还要杯中必空?难不成,这酒能凭空消失? 二人蹙眉心照不宣对视一眼,各自都觉得彼此的差事怕是都不能完成,被下地牢是一件注定的事。 但这二十八坞中有些秘密,非得深入探查一番不可,正如程不渔所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地牢之中的秘密,恐怕比外头要多得多。 第14章 且试三招奇 所以程不渔眼珠一转,不慌不忙,澹澹而笑道:“在下酒量还算是不错!若这杯中真能源源不断生出美酒,那倒是件喜事了!” 他忽而又轻轻一叹,面露愁色:“只可惜,天下哪有这等奇事。” 说罢,他二人同时拿起酒杯。 程不渔抬起酒杯,豪迈仰首,一饮而尽,美美地咂了咂嘴,“百花开!许久未喝过了!” 说罢,他悠悠来到窗下的莲花瓷坛旁,伸手从坛中盛了杯水来,杯中水清澈至极,竟还游着一条小小的鱼儿。 他勾唇一笑,得意地将酒杯放到桌上去。 陆昭昭蹙眉凝视着他,原是不解其意,可却突然彻悟:喝光酒而杯中不空,却未说这杯中所盛的必然是酒。只是短短眨眼一瞬的时间,他便想到了最直接的破解之法,这小子的头脑还算是灵活。 而他身旁,与他同时进行的,沈璟彦竟然只是执着杯子,屏气运息,调动内力,他手中的酒杯竟然以极快的速度如筛糠一般抖动起来。 却见他抖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杯身竟然晃出道道虚影,肉眼几乎不可见。而杯中酒竟然一滴未洒,就这般越抖越少,如被无形之力抽走了一般,直至彻底消失在了杯中。 他“砰”地一声将酒杯放在了桌上,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内息。 陆昭昭错愕地望着他。他竟能用内力将杯中酒化气散去,实在是令人震惊。此等内力,高手之中尚不可见,而他年纪轻轻便有这般修为,此人绝对非同小可! 程不渔扭头望着他,他也淡淡望向程不渔,四目相对,二人都瞥见了对方的酒杯,同时震惊抬头—— 你完成了? 你怎么也完成了? 二人就这般呆呆地望着彼此,一时之间同时倒抽一口冷气,汗流浃背,默然无语。 明明是刻意想要进那地牢,却毫无半点默契! 陆昭昭冷笑看着他二人。这二人的心思落在她眼中一览无余,简直比那青天白日下的杀人放火还要显眼。 她站起身,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自她清隽的面容上转瞬而逝。她宁和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程不渔笑道:“我叫阿九,我兄弟叫十八!” 她平静道:“好,很好。看来阿九与十八两位兄弟都是聪明人,竟不约而同都完成了我这样小小的差事。” 她将“不约而同”二字咬得死死的,一字一字从唇间吐出。 程不渔脑中思绪微微一转,面不改色,恭谨道:“是我兄弟二人卖弄聪明,不值一提。” 沈璟彦轻叹一声。的确是聪明过了头,两个人竟自二十八坞迈出了半只脚。要知道,他们可不是为了出去的。 陆昭昭拊掌:“好!既如此,那第二件差事,便更加简单了。”她站起身来,缓缓道,“阿九公子,我要你四肢不触地而腾挪三丈。十八公子,你便一丈之内使出三招不同类的功夫,且不可中断,如何?” 程不渔与沈璟彦交换了一下眼神,也已将陆昭昭的用意看穿。这陆昭昭,此番吩咐的差事,嘴上说得轻巧,实则颇有难度,看来是想试探一番他二人的功法底细。 彼此会意,思忖片刻,二人异口同声道:“我做不到。” 陆昭昭却冷笑一声,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睨着他二人,眼底划过一丝讥讽,沉声道:“做不到么?那岂不是太无趣。我陆昭昭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可不是让你们在这里给我打太极的!” 第26章 她死死盯着他二人,忽然顿了顿,莞尔展颜,柔声笑道,“不如这样,你二人若是谁做不到,我便杀了另一个人!如此,倒是趣味得多了。” 沈璟彦心头一惊,道:“坞主,规则你一早便交代过,怎能擅改,言而无信?” 陆昭昭却抬高了声音:“金狐山二十八坞是我的,这坞里每一棵树的位置,每一条规则的字,都是我定的!我想让你二人离去,而你二人却一心想要留下。怎么,你二人不按规矩办事,我陆昭昭也得严于律已么?” 程不渔与沈璟彦一阵哑然无语。门口那两个汉子的影子巍然不动,像两座山一般伫立,而屋外来来往往的人则将这宅子围得水泄不通。 “二位,请吧!”陆昭昭将手一扬,靠在座上,以手支颐,似笑非笑。 程不渔心中苦笑。 他蹙眉走上前去,望着面前三丈空地,眼睫不住抖动着。他来时并未带着玉竹截棍,只因怕暴露了身份;而如今,他却正需要一根棍子,来保住沈璟彦的性命。 他脑中思绪一闪而过,将眼神飘忽一扫,一跃而起,抓住一旁的灯杆,自膝间一折,“咔嚓”一声脆响,一根光秃秃的木棍便攥在了他手里。 他瞪着陆昭昭,又瞧了瞧面色从容如常的沈璟彦,心下一横,朗声道:“既如此,那在下便班门弄斧了!” 说罢,他自脚尖一点,已如青鸟一般凌空而起,木棍自身侧轻轻一撑,便飘飘然腾去一丈远。 眼见着便要落地之时,他突然以棍为支,身形斜倚其上,悠悠然斜挂棍身,轻轻一旋,将身一抬,木棍忽又离地,似毫无半分重量,自空中扫出一道圆滑的弧线,如此,便又是一丈远的距离。 沈璟彦斜睨着陆昭昭,观察着她的面色。而陆昭昭则眼睛微眯,死死盯着程不渔,手情不自禁攥紧了桌上的长剑,樱唇紧抿,面上的肌肉不住抽动着。 是丐帮的棍法。此人究竟是谁?又有何目的? 却见程不渔将要落地之时,那木棍竟然缓缓倾斜,而程不渔一手攥着棍身,一脚踏着棍尾,另一只脚则微微抬起,膝盖微曲,这木棍就这样斜斜地歪立在原地,纹丝不动,毫无半分坠倒之势。 他这样顿在原地,忽而将身运力一旋,那木棍竟又兀自腾空而起,于空中翻飞,棍影缭乱,宛如游龙戏珠,再落地时,已在三丈开外,呈稳稳立棍之势。 这过程间,莫说是他的四肢,就是他的一片衣袂,也没碰到地面一丝一毫。 他自棍上落下,将棍儿掷到沈璟彦手中,抱拳道:“坞主,在下已班门弄斧完了。这位十八公子,已经性命无虞了吧?” 陆昭昭咬牙,缓缓起身道:“好,你很好。丐帮飞棍十六式,你方才便已使出了五式。你到底是谁,到底来我二十八坞,要做什么?” “在下只是丐帮弟子,这飞棍十六式,又不是什么独门绝学!稍刻苦些,都能掌握的。”程不渔漫不经心道。 “你少在这里给我装蒜!最后那式飞花掠影,能参透者,百中无一,而你却使得出神入化!” 还不等程不渔狡辩,陆昭昭将头一转,盯着沈璟彦,厉声道:“该你了!让我看看,你又是哪路的功夫!” 沈璟彦眉心微微一震,似在思索。 程不渔苦笑道:“好兄弟,我这条命,可就在你手里了。” 沈璟彦只“嗯”了一声。他缓缓来到屋中央,望着手中的棍子,沉吟良久,一动不动,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就在陆昭昭和程不渔疑惑之时,他却忽然目光一凛,将棍一扬,整个人如箭一般向陆昭昭飞蹿过去。 他虽使得是棍子,可那棍子他却当做枪一般,一棍回转,双臂提起,径直刺向陆昭昭面门。 陆昭昭大惊,急忙提剑而起,“铮”地一声,龙吟未绝,剑已出手,霎时间紫衣轻旋,白衣招展,杀机毕现。只听“咣当”一声,那木棍竟自被陆昭昭一剑劈断。 沈璟彦依然面不改色,双手各自擎着半截棍子,如舞双枪,势沉如山。 陆昭昭的剑法极为凌厉,可那棍子却突然一沉,自跌落在地,如此虚晃一招罢,白袖一拂,沈璟彦竟一掌切来,这一丈如刀般凌锐,陆昭昭忽而闪身一躲,面前的桌案竟在他这一掌之下裂成两半。 还未等陆昭昭抬头,沈璟彦便已双臂环合,内力震动,身前气浪汹涌而起,自他双臂见呼出,陆昭昭大骇,立即提剑震气,两气相撞,“咔嚓”一声,二人身后的窗棂尽碎,就连三丈外立着的程不渔的衣袍也跟着翻飞。 门外两个大汉破门而入,大吼一声:“坞主!您没事吧!” 沈璟彦忽然放下了手臂,深吸两口气,巍自不动了。 陆昭昭的嘴唇不住颤动着。她仍是提着剑,双眼狠狠瞪向那两个大汉,怒道:“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两个大汉面面相觑,摸着脑袋,一头雾水,退了出去,重新关好了门。 她回过头,惊不可扼地望着沈璟彦,眼中血丝已然攀附,而面色却渐显苍白。 方才沈璟彦这番出手,委实让她猝不及防,惊了又惊。 沈璟彦却只站在原地,负手而立,面色淡淡道:“我已于一丈之内连续使出三招。坞主,您可满意?” 程不渔这方才回过神来,目瞪口呆地望向沈璟彦脚下,却见他自第一招伊始,脚下便再没有挪动分毫。 第27章 “捉云枪法,烈风掌,你是风雷门弟子!” “是。”沈璟彦仍是淡淡说着,淡淡看着她,淡淡站着,衣衫随风而动。 陆昭昭沉默又阴狠地望着他与程不渔,忽而意味深长又残忍地笑道:“好,我总算是明白了,我二十八坞这尊小庙,还真是迎进了两尊大佛!” 程不渔掸了掸衣襟,抱拳道:“既如此,还请坞主将第三样差事与规则说上一说。” “我看不必了!”陆昭昭突然高声冷笑道,“你二人不就是想在我这二十八坞看上一看么?那我便成全你二人!” 她忽然收剑而起,高声唤道:“风花雪月四位堂主何在!” “在!” 自门中踏入四个女子来,却见这四位女子各自着青、粉、白、蓝色轻纱长袍,手上各执一剑,皆气质脱俗,生得眉眼绝艳。 难道这就是江湖上盛传的二十八坞四堂主,江湖人称‘四绝’的金狐四娘? 却见粉衣花堂主上前恭谨道:“请坞主吩咐!” “你们四个,把二人给我押进地牢。记住,不必单独关押,将他们与那些个臭汉子放在一起,日日稀粥白面喂着便好。后日上角斗场前,再给一只肘子,其余时间,不许任何人探视!” “是,坞主。” 花堂主粉袖一拂,却见她怀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两条手腕粗的锁链。她将那锁链轻轻一抛,还未曾看清,锁链眨眼间便已缚在了二人的双手上。 第15章 囚中探秘讯 不出二十八坞众人所料,这两个‘新来的’果然又被押进了地牢。 “嘿嘿,这下里头更热闹了。” “不光里头更热闹,角斗场也更热闹!” 程不渔与沈璟彦被四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前后死死盯着,听了一路的嘲讽冷笑,可他二人却仍是一个笑嘻嘻,一个冷冰冰,表情变都不变一下,仿佛这些事情都与他们毫无半点相关。 “诶,这位大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进到二十八坞中的男人都去哪儿了呀?”程不渔没话找话,眨着一双大眼睛冲着风长老好奇问道。 风堂主叹道:“你不会也以为是坞主贪图男色,才将他们拘押的吧?” 她的声音柔得像一阵清风,一开口便要吹进人心里去。 “难道不是么?”程不渔反问。 雪堂主冷笑道:“外头的风言风语,竟然还真有那么一群人当真,一个个上赶着来送死。” 雪堂主人如其名,冷得简直就像那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不光头发是白色的,就连睫毛和嘴唇也是白色的,脸上的皮肤也白得近乎透明,明明还没到冬天,说起话来,口中竟还呼着冷气。 转过了半个山头,来到一处山崖栈道,栈道尽头便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铁门紧闭,连只苍蝇也莫要想飞出去。 看门的汉子恭恭敬敬地冲四位堂主鞠了个躬,打开大门,引着他们来到一处黑漆漆的通道。 程不渔早已观察过此处的山势和地形,想来这条路应当是与关押屠人富的那间密室相通的,只不过中间还是隔了几间牢房和密道而已。 几人进了间牢房,这牢房两侧果真净关着些男人。只不过这些男人并不像屠人富所说的那般各个都年轻好看,有些歪瓜裂枣相貌丑陋的也被关在其中。 这些男人有的伤痕累累,有的骨瘦如柴,有的干脆是半死不活。月长老瞥了一眼那半死不活的人,冷声道:“把这死人丢到江里去。” 那人却突然来了精神,凹陷的眼眶中涌出豆大的泪滴,嘶声道:“月长老,我还能打,我还能打!我还没死!……” 他还没哭完,人已经被连拖带拽地押了出去。 四位长老带着他二人来到最尽头的一间,这牢房中的人并不算多,只有四个男人,想来也是刚被关进来不久。 二人被推了进来,身后的大门“砰”地一声牢牢关上。他们望着自已的“牢友”们,霎时四下一片寂静。 地上躺着的那男子浑身上下净是些杂草。他睁开一只眼睛来,挠了挠肚子,瞅了瞅程不渔和沈璟彦,“哼”了一声,道:“欢迎咱们新来的小友。” 他身边另一个瘦得像杆子一样的男子瞥了一眼他二人,接口道:“欢迎个屁!他们一来,这间儿不更挤了!” “急什么?后天这间儿六个人,只能活一个。你要是能活,你就舒坦。你要是死了,就跟着地底下那些小鬼儿抢地铺吧!嘿。”浑身杂草的男人翻了个身,嘟囔了几句,鼻息又沉了下去。 坐在角落里的壮汉看起来不过才三十岁左右,却是满面的大胡子,看起来活像个毛球。 他头抬也没抬,眼睛也没睁一下,懒声道:“你俩又是怎么进来的?” 见他二人不做声,他这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抬眼睨着他二人的脸,冷笑道:“生得这般模样,莫不是也冲着自已来了一刀,被陆昭昭架进来的吧?” 沈璟彦仰天长叹,恨不得立刻化成灰消失了才好。程不渔道:“兄台既然这么问,莫不是也因为这个才进来的?” 那汉子干笑了几声,冲一旁的两个人扬了扬头,“他们俩才是。我只是个被抓住的暗探而已。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两个人倒先给自已来了一刀。真是稀奇。” 那瘦汉子腾地站起身来,指着他大骂道:“你他娘的再说一句试试!狗探子,被抓进来还挺得意么?” 第28章 那汉子也缓缓站起身来,头一歪,抱臂而立,瞪着他,却仍是懒洋洋道:“试试就试试。老子生平最恨色鬼,为了个女人没个底线。” 他站起来,足足比那瘦汉子高了一个头。 地上的男人道:“你非要跟他碰一碰么?你想死在他手里,后天这心愿不就了了?让你家那几个老婆为你准备口棺材,圆了你这心愿。” 那瘦汉子啐了一口,“他后天若能杀我,我今天便先杀他!” 他怒目圆睁,刚要抡拳头,却被这汉子一掌掴在了地上,鼻血四溅。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和我碰。”那汉子冷声道。 程不渔与沈璟彦正愣怔地看着这牢房里莫名发生的争执,木然而立,却突然听自已身后传来一阵温和的声音,这声音与牢房中的争吵相比,简直格格不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既然你我都是将死之人,何必要在此嗔痴动怒,徒增业障呢?” 他二人转过身去,牢房角落阴影处,正端坐着一个和尚。 这和尚看上去十八九岁的模样,眉清目秀,一身干干净净,手里拿着串菩提佛珠,盘膝而坐,微阖双目。 程不渔奇道:“你又是……?” 和尚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小僧少林寺行脚武僧湛空,因深山迷路,不慎误入了金狐山二十八坞,所以才在这里。” “哦。”程不渔略一思忖,展颜笑道,“湛空小师父说得是!既然大家后天都要上那角斗场,何必在这里争来斗去呢?死在这里也不比死在角斗场英雄多少。” 那汉子瞧着他,“你倒是看得开。我可告诉你,没准你就要死在咱这几个人手里。这牢房里的人,只能活一个。” 程不渔与沈璟彦意味深长对视一眼。如果当真如此,这牢里活下来的恐怕只能是沈璟彦了。 但程不渔心中确凿,自已也断然不会死在二十八坞。 他蹲下身来,问道:“兄台,这角斗场,到底是怎么回事?” 汉子道:“金狐山二十八坞的地下角斗场,每半月就要打上一次。每次每间牢房,只能活一个人。这一个人,就要去见蓝牡丹。” “蓝牡丹?”二人蹙眉,异口同声。 “不错,蓝牡丹。这二十八坞和赤竹沆瀣一气,你们怕是不知道吧?” 二人当即眉心一蹙,程不渔急忙爬过去,瞪大了眼睛急声道:“竟有这种事?兄台,你是个探子,不妨把你知道的说来给咱们听听!” “哼,”汉子睨了一眼旁边的两个人,“反正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告诉你们又何妨?” “正是!全当咱们私下唠唠,反正这秘密也带不出去。”程不渔殷切地望着他,眼睫不住颤动着。 汉子有些诧异地瞧着他,片刻后方才点了点头,开口道:“我家门派与二十八坞结仇,家师命我来当这个探子,好好探探二十八坞的底细,才知道二十八坞与赤竹来往甚密。你瞧着这陆昭昭是总瓢把子,其实背后做主的全是这蓝牡丹。” “这蓝牡丹究竟是何人?”沈璟彦疑声道。 汉子摇了摇头,“具体的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是个东瀛人,早先时候还有些传闻,说她也是赤竹的一员。起初,她是嫁给了北辽人。后来据说,她杀了丈夫,不知怎的就和二十八坞合作了。” 蓝牡丹……一个重大的线索浮出了水面。 “杀了丈夫?如何杀得?”程不渔奇道。 汉子道:“二十八坞的匪徒知道的也不太多。他们有人说是争吵失手杀了,有人说是为了独占钱财杀了。到底是怎么杀的,谁也说不准。” 首先,排除失手所杀,其次,排除因财谋杀。沈璟彦靠着墙壁,沉沉思索着。 程不渔忙问:“这蓝牡丹,你可见过?” 汉子摇了摇头,“不曾见过。蓝牡丹并不在二十八坞内。她的行踪,没人知道。” 沈璟彦瞥着一旁的三个人,这三人似乎对二十八坞的事丝毫不感兴趣,一个念佛诵经,一个鼾声如雷,一个晕晕沉沉,这三人不但像是脱离了牢房里的交谈,简直更像是脱离了这个世界。 “既如此……你便是想要去见这个蓝牡丹?”程不渔又忙不迭地提问。 “我原也不想被抓的。只是既然如此,便能查出二十八坞幕后黑手,倒也不是个坏事。” 汉子突然顿了顿:“不过,见了这蓝牡丹的人,都必死无疑,即便我知道了蓝牡丹是谁,以我的身手,恐怕都不能再逃脱了。这些秘密,如何能带出去,也是难说。” 这汉子边说着,边愁叹一声,无奈垂下了头。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许久不曾开口的湛空又喃喃道。 一阵沉默过后,程不渔又问:“兄台,你还知道关于二十八坞和赤竹的其它事么?” 汉子叹道:“没有了。查出了这些,我便被关在这牢里了。” 这汉子知道的信息对他们来说是难以言喻地重要,而这些,他们得来几乎毫不费工夫。 程不渔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定定望着他。叹服道:“无论我们是死是活,我都敬兄台是条汉子。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汉子抱拳道:“在下昆仑派,吴轫。” “吴大哥!”程不渔也拱手拜道,“在下……” 吴轫却将手一抬,打断了他,平静道:“将死之人,姓名无用。你不必告诉我你是谁。” 第29章 程不渔愣怔地望着他,自心底由衷地升起一丝难以言表的钦佩来。他点了点头,展颜一笑,拱手认真一拜,便转了身,回到沈璟彦身边。 沈璟彦低声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程不渔悄声道:“我们不必去见蓝牡丹。” “你不想找到她?”沈璟彦讶然。如果是他,他定会当机立断,顺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找到蓝牡丹的下落。 程不渔道:“见了她,便要杀她。否则,她就要杀咱们。不如顺着这条线索查明蓝牡丹到底是谁、在做什么,赤竹都还有些什么人。”他笑了笑,挪了挪屁股,好让自已坐得舒服些,“所以,我们且先在这里待上两天。” 沈璟彦微微颔首,却又思忖了半晌,眼中渐渐现出一丝忧虑。 程不渔拍了拍沈璟彦的胸膛,笑道:“你相信我便是!细水要长流!” 第16章 内力浑撼山 细水长流? 倒是个好词,也是个好道。这程不渔平时看起来没心没肺,但是到了关键时候,粗中有细,确实思虑得要周全些。 只是沈璟彦不知道这细水到底能长流到什么时候。 他巴不得赤竹死。巴不得他们现在就死! 但他还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二人沉默片刻,他忽然问道:“你是能打开这牢门的,对么?” 程不渔不假思索又满不在乎道:“不能啊。” “啊?”沈璟彦一愣,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情不自禁抬高了音量,“不能?” “嘘!”程不渔急忙按住了他,将他往角落里又挤了挤,悄声道,“你没看到那锁么?那可是陨铁锁,连链子都是陨铁铸成的,硬得很!” 沈璟彦讷讷道:“可是……” 程不渔眨着一双水汪汪又人畜无害的大眼睛望着他,眨眼道:“你不会以为我能打开这锁吧?” 沈璟彦愣愣地与他对视,一时语塞,竟哭笑不得。他转过头,无奈苦笑道:“我当你是有十足的把握才要来这地牢。” 程不渔看着他笑道:“我能有什么把握?不过是想去那角斗场,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被抓的到底都有些什么人。” 沈璟彦以手扶额,此时此刻,他心里当真是五味杂陈。刚夸过他胆大心细,却偏又在这时候掉链子。 “怎么,你是有什么想法么?”程不渔笑问道。 沈璟彦轻轻一叹,从怀中摸出一把沉甸甸的铁钥匙来。 程不渔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喜道:“你、你竟然拿到了!你何时拿到的!” “就在刚刚,和她动手的时候。”沈璟彦将钥匙丢到程不渔怀里,冷声道,“不过是白拿了。” 程不渔憨笑道:“沈璟彦,没想到,你还挺记挂你公公的嘛!” 他话音刚落,只听“呼”地一声,沈璟彦当场顿地而起,就连一旁酣睡着的两个汉子也被惊醒,浑身一抖,满眼好奇地望向沈璟彦。 他攥着拳头怒声道:“程不渔,你说什么?” “我……”程不渔紧抿着嘴唇,强忍着笑意,把身体扭向一边,嘟囔道,“我不说了还不成么。” 他窃笑不已。 沈璟彦气笑,跑到他面前蹲下,一手揪着他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你要是再敢提起此事,我非杀了你不可!” “好啊!你既然这么恨我,等去了角斗场,你便用你的枪戳我几个透明窟窿好了!”程不渔把头一扬,嘴巴一撇,眼神儿却跟做贼似的瞥着沈璟彦。 地上酣睡的那汉子撑着脑袋望着他二人,怅然道:“这间儿牢,到底有什么法术,我瞅着也没什么不对劲的,怎进来的人各个跟吃了火药似的。” “戳就戳!你到时候可别跑!” 眼见着他二人就要动起手来,一边的湛空急忙睁开眼,站起身,拦在他二人中间,好言劝道: “哎哎哎!二位少侠,请听我一言,莫要生气!阿弥陀佛,切莫为眼前小事伤了和气。世间万般皆空幻,唯有慈悲心中留。放下执念,各退一步,方能海阔天空,不看僧面看佛面,二位施主各退一步,化干戈为玉帛……” 他便这样语重心长地唠唠叨叨,连口大气也没喘,甚至停也没有停一下,程不渔与沈璟彦二人已怔愣地望着他,神情中满是讶然。 湛空见他二人住了嘴,便伸出手,温柔地将沈璟彦的手从程不渔的衣襟上摘下,又和善地冲程不渔点头微笑,悠声道:“你们看,这样,不是很好么……” 沈璟彦被他唠叨了这么一番,心中的怒火莫名其妙竟然已经消掉了大半。他冷哼一声,回到角落,把头扭向一边,是一眼也不愿再看程不渔。 他心里有两个棉布小人,一个呆呆站着,一个怒不可遏,提着枪,将那呆呆的小人已经戳得棉絮乱飞,支离破碎。 湛空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行了一礼,继续回到属于他的那个角落坐下,嘴唇开合,念起经来。 二人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渐渐暗下,牢里的人都沉沉睡去,程不渔这才拧过头,悄悄瞧着一言不发的沈璟彦,主动开口道:“喂,别生气了。我不过是看你太严肃,逗逗你罢了。” 沈璟彦冷声道:“你觉得很好笑么?” 程不渔道:“当然了!你方才都笑了!你这冰山脸,难得笑一下。” “我那是气笑。” 第30章 “气笑也是笑,对么?” 沈璟彦无言以对,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我发誓,我以后绝对不再提起!我若再提起,你就对着我,戳上百八十个透明窟窿!” 沈璟彦深吸一口气,仍是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程不渔想了想,往他身边凑了凑,又道:“……其实我是能打开那个锁的。” 沈璟彦这才睁开眼来,死死瞪着他,眼中似有火喷出。 程不渔忙道:“哎呀,方才他们都醒着,万一被听了去,岂不是要出事么?” 沈璟彦眼中的怒火又褪去了些。 他悄悄站起身,将沈璟彦从地上拉起,信心满满道:“那锁链虽然是陨铁,可我这指虎,连带着里头的短刃,可是陨铁的爹,铸星玄铁!这玄铁啊分好多种,我这种是最结实的!” 却见他来到门前,细细打量了一下那锁链,似在估计该用多大力道才能将它一刀两断。 他俯下身去,指虎之上银光一闪,几乎是细不可闻的一声闷响,那陨铁锁链瞬间被削出一个精细的小小缺口来。 如果不留神观察,定然不会发现这个小小的缺口,而他这一招,更是未伤及锁头分毫。 程不渔将锁链从这小缺口中穿出,小心翼翼地拆下,连半点响声都没有发出。 二人悄悄从牢门之中蹑手蹑脚地钻了出来,回头又将锁链挂了回去,除了牢中莫名少了的两个人,其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而此时此刻,牢中的另外四个人仍酣睡不醒,对发生的事一概不知。 二人急忙伏着身子向铁门溜去。牢里一片漆黑,通道又弯曲复杂,除了举着火把四下往返巡逻的人的脚步和此起彼伏的鼾声,再无半点其余声响。 趁巡逻的队伍刚刚离去,二人借着黑暗,悄无声息地潜入到铁门旁,迅捷出手敲晕了两个守门人,又从他们身上摸到了钥匙,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铁门,如两道烟一样溜了出去。 这地牢很是宽阔,巡逻的人绕回到这里恐怕还需些时间。 二人鬼鬼祟祟又步伐匆匆,飞速跑过漆黑狭长的密道,眼见着又是一队巡逻人擎着火把经过,又急忙纵身一跃,躲进了密道墙壁上的洞窟之中,大气也不敢出。 待一队人悠悠经过后,他们这才小心钻出,匆忙打开第二道铁门,生怕发出一点点声响。 大门“咔哒”一声开启,程不渔慌忙一扯,二人又飞蹿着溜进了关押着屠人富的密室。 整个过程无比刺激,二人靠在铁门上,小心而缓慢地喘息着。滚烫的身体贴着冰凉的门,不禁冷汗直冒。 突然,沈璟彦似发现了什么,整个人一愣。 他径直不管不顾地向那铁笼走过去,程不渔大惊失色,急忙拉住他,蹙眉悄声道:“你做什么?你小心些!” 沈璟彦却丝毫没有压低音量,只抬头愕然道:“程不渔,你瞧,那是个洞么?” 程不渔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却见他们头顶之上,一个贯穿了山体泥土的大洞赫然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柔和而淡薄的月光悄悄地从洞口透入幽暗的密室,轻轻洒落在笼子旁边那两具尸体之上。二人错愕地走上前去,又呆骇地止住了脚步—— 那座坚固的铁笼已然四分五裂,而屠人富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两具尸体正是守门的两个膘膀大汉,碎石散沙落在他们身上,七窍流血,死相惨烈,腰间的刀甚至都还未能拔出,便已一命呜呼。 而这里发生的一切,竟至今还无人发觉。 程不渔蹲下身,仔细检查着这两具尸体,轻轻叹道:“屠人富的武功实在是可怕,难怪人人都称他‘泥塘狮子’。” 沈璟彦想起他给屠人富的那把短匕,蹙眉道:“原先他被束缚了手脚,无法施展,一但解开束缚,他只用内功便能震碎了铁笼。” 他捡起地上一根断裂的铁棍,低声道,“旁边那两个人,应当只是被震死的。他甚至都未对那两人出手。” 程不渔叹道:“当真是难以想象。他的内功,应当是比他的拳脚功夫要厉害得多。如若那日他与耳听怒不是边追边打,耳听怒这会儿该是被震得四分五裂了。” 沈璟彦丢下铁棍,来到尸体身旁,伸出手来,在他们的肋间细细摸着,忽而收手,轻轻一叹,“果然,浑身的骨头已都被震碎了。” “由此可见,把这样一个危险的人,关在这样偏僻的一个地方,实在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程不渔站起身来,望着头顶的大洞,“好在此处离地面不算远,他能够震开山体,避开外头的守卫,直接逃跑。早知如此,我们便不为他操这个心了。” 正在他仰着头,呆呆地望着大洞陷入沉思之时,一样东西突然从头顶的洞口坠落。 “咣当”一声,那东西斜斜地撞在了洞口下松散的泥土岩壁,又弹了出去,不偏不倚恰巧砸中了程不渔的额头,落在地上,叮叮当当地滚出去半丈远。 第17章 骷髅玲珑杯 “哎呦!” 这从天而降的物件儿还当真是有些重,直砸的他眼睛发花。 程不渔捂着脑袋,后退两步,撞在沈璟彦身上,低声惊呼道:“什么东西啊!” 沈璟彦推开他,走了过去,拾起那东西,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沉声道:“是一个杯子。” “杯子?”程不渔愣怔道,“这里怎么会有杯子?” 第31章 “是一个骷髅杯。” “骷髅杯?!”程不渔惊声,急忙也跑了过去。 那杯子正是一个拳头大的骷髅头骨制成,被细心地刷了一层透明的漆,起到了密封、固定的效用。而骷髅头下的杯脚,正是用那极其纯粹的月光石镶嵌制成。 抬起杯子来,迎着月色,整个杯子——从骷髅头到下方杯脚底座,都隐隐散发着淡蓝色的澄澈荧光,仿佛一个琉璃仙盏,不得不说,实在是漂亮极了。 也诡异极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程不渔蹙眉道,“什么人会用骷髅头骨做杯子!” 他将脑袋凑到杯子前,抽了抽鼻子,认真嗅了嗅,撇嘴嫌弃道:“还是很久之前用过的,一股陈旧的酒气!这要是我,这种杯子盛的酒,我是半口也喝不下!” 沈璟彦观察着杯子,半晌,才讷讷道:“这是用刚出生的婴孩头骨制成的。” 程不渔又是大惊,“刚出生的婴孩?” “嗯。”沈璟彦点了点头。 程不渔一把抢过杯子,看了又看,蹙眉惊声道:“果然是!只有婴孩的头骨,薄脆透明,刷上这种漆,才会有光泽!” 沈璟彦沉声道:“这样的杯子,既然出现了一个,就会不止一个。” 程不渔惊道:“是谁竟然这样狠心!连刚出生的婴孩都不放过!” 这里原本一片寂静,可不知为何,头顶突然传来了一阵婴孩的啼哭。 这啼哭声似有非有,似近非近,在这幽暗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诡异。 二人当场呆骇在了原地,面面相觑,汗毛倒竖,手脚冰凉。 这荒山野岭,二十八坞中,夜色寂寥,哪里来的婴孩?又何故突然啼哭? 程不渔瞪着手里的杯子,又听着外边传来缥缈的啼哭声,一颗心快要跳出腔子来。 沈璟彦的心也在狂跳,手心也渗出了冷汗。 但他却偏是那迎难而上的人,定要将这声音的来源看个明白,遂自腰间取下长枪,兀自一抖,整个人凌空而起,月下白影一闪,踏着洞壁便窜了出去。 程不渔紧跟其后,二人在洞外落地,正欲辨别这哭声的方向时,这声音却似被掐断一般戛然而止。 周遭只有风声虫鸣,莫说婴孩啼哭,就是连半声鸟叫都没有。 夜色沉沉,流云拂动,月色悄无声息地渐渐掩盖在了黑夜里。 程不渔迟疑道:“沈璟彦,方才你也听到了,对么?” “对。”沈璟彦沉声道,“断不会听错。” 可是这声音却消失得了无踪迹,仿佛方才的一场惊吓只是二人同时产生的幻觉。寻常婴孩的哭声当是渐渐消退,怎会有婴孩的哭声突然停止? 莫非又是一个婴孩遭遇了不测? 二人急忙拔足狂奔,绕着这密林穿梭搜索了许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却半点踪迹都没有发觉。 这里身处峭壁,能来到这里已属不易,而谁又会专程带着个婴孩到这里,让那婴孩故意哭上一哭,然后下毒手呢? 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糊涂。二人回到那洞口处,脑海之中思绪烦乱。纵然哭声停止,可脑海中却还似有回响。 “难道是屠人富做的?” 程不渔怀疑着,他虽怀疑,心中却笃定了不会是他。他虽像个恶霸,却断不会是拿婴孩下手的人。 沈璟彦摇头道:“不会。我们看到他的时候,他孤身一人,而他刚逃出去,又怎会寻来一个婴孩,做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说得也是。”程不渔点头道。 就在二人困惑之时,密道之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呼:“搜!都给我搜仔细点!到底是谁敢闯二十八坞的地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程不渔一惊,急忙道:“糟了,他们发现那两个昏倒的守卫了!咱们得赶紧回去!” 二人一跃回到地牢之中,将方才的诡异之事暂时抛到了脑后,此时此刻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另一样棘手的事。 沈璟彦道:“他们以为是另有人闯了进来。密道里怕是已经有人赶来了。” 程不渔咬着嘴唇,焦急地踱着步,突然站定对沈璟彦道:“你体术如何?” 沈璟彦愣住:“……什么?” 一簇簇火光自密道之中穿过,呼喊之声此起彼伏。 程不渔与沈璟彦二人四肢伸展,艰难地支撑着身体,悬于密道蓬顶之上。 他们望着自已身下擎着火把来往穿梭的人影,而这些人却始终没有抬头向上方瞧上一眼。 沈璟彦只觉得自已的四肢已经麻木,虽仍使得上力,却马上就要失去知觉。 沈璟彦喘息道:“你能快些么?” 程不渔回答道:“我已经很快了!” 沈璟彦道:“可是我们才走了一半多!” 程不渔道:“你稍忍忍!他们来的时候我们不能动!” 于是,二人就这样,像两只蜘蛛一般,死死攀附在密道顶部,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 牢房内闪烁着的光芒越来越近,胜利近在咫尺,眼下不过只有一丈多的距离! 身下又是一队火光迎面而来。二人咬牙奋力一撑,提气运力,纵身一跃,一前一后落于敞开着的牢门两侧,又将身一旋,闪身躲进阴影暗处。 沈璟彦单膝支撑跪在地上,死死捏着自已的小腿,他头一遭觉得自已的像是失去了双腿一般,捏了良久,才渐渐恢复触感。 第32章 趁着无人经过的间隙,二人匆匆回到牢房之中。 而此时,牢房中的人已经全部惊醒,眼睁睁见二人娴熟地扯开锁链,又迅速窜了进来,将锁链又娴熟地挂好,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纷纷错愕瞪大了双眼。 那瘦汉子突然张嘴想要大喊,却被程不渔一把死死按住嘴巴,咬牙道:“你若是想活着,就别出声!否则咱们现在就都得死!” 话音刚落,自通道的另一侧便传来一阵惊恐的大呼:“是、是穷赌鬼!穷赌鬼跑了!” 听到这句话,二人忽然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他们已经将所有事情归结到了穷赌鬼身上,这一切又偏偏解释得通。而现在,纵然有人指着他们的鼻尖儿说是他们干的好事,也不会有人相信了。 吴轫靠在墙壁上,狐疑地瞧着他们两个,愣声道:“你们两个小子真是奇怪,明明都逃了出去,怎又要回来?” 程不渔笑道:“吴大哥,你明明看到了我如何打开那牢门,却为何不逃出去呢?” 吴轫被他这样一反问,愣愣望着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小子!” 一旁,湛空仍是不动声色,稳若泰山地坐在角落里,盘膝阖目,面色从容,仿佛发生的事情都与他全无半点关系。 而另外两个人则不同。 只见那瘦汉子急匆匆向他二人爬了过来,磕着头赔笑道:“二位爷,二位爷,你,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打开的那链子?我,我兄弟二人想……”他顿住了声。 “你们想出去?”程不渔笑道。 “正是,正是!”那汉子干笑,这笑声就像是喉咙眼里卡了一坨沙子,当真是难听极了。他身后那一直昏昏沉沉的男子也突然精神抖擞,跟着一起连连猛磕头。 程不渔想了想,道:“你若现在出去,怕是危险得很。” 瘦汉子忙道:“不妨,不妨!” 程不渔又道:“不如再等等!不急这一时,现在他们正巡逻呢。” 后头那男子道:“我兄弟二人实在是不能再等,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八九日,简直快要发疯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瘦汉子道:“正是,正是!现在他们都到屠人富那里去了,我们二人正好溜出去!二位爷爷若是不想走,那就请告诉我二人如何离去,你们宅心仁厚,定然是,善有善报!” 程不渔见无论如何也劝他们不懂,只好与沈璟彦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你觉得呢?该让他们出去么?”程不渔似笑非笑地询问沈璟彦。 沈璟彦只淡淡道:“随便。”他的嘴唇似动都没动。 程不渔回过头,看着他二人无奈道:“既如此……那好吧!我就告诉你们如何出去。不过你们出去后发生的事,可都与我们两个无关咯!” “自然,自然!”瘦汉子与他兄弟的头磕得砰砰响,人就像那在地上啄米的公鸡,“一切后果,我兄弟二人自负!” “对,只要能离开这牢房,怎么着都行!” 程不渔点了点头,道:“锁头左边儿,链子第四个环扣上,有一道缺口。”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二人喜出望外,又猛磕了几个响头,忙不迭连滚带爬地冲向牢门,慌忙扯开锁链,夺门而出。 程不渔将锁链重新绑好,回到角落,长长地叹了口气,继而打了个哈欠,就地一躺:“我歇会儿了。” “嗯。”沈璟彦回应。 刚闭上双眼,就听见牢房拐角处传来了两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便传来了怒吼:“你们敢跑?!滚你娘的臭蛋,去见阎王爷吧!” 众人都被这惨叫和怒吼吸引了注意,就连湛空也又喃喃了一声“阿弥陀佛”。唯独程不渔仍躺在地上,合着双眼,面不改色。 没过一会儿,两个匪徒便擎着火把来到了他们的牢门前,数了数牢内人数后,便仔细检查着锁链。 “他娘的,两个贱奴,还挺聪明!” 他们自肩上又取下一条崭新的锁链,挂在了门上,抬头对牢内四人恶狠狠道:“你们四个,还算是老实。我可告诉你们,角斗场是你们离开二十八坞唯一的方式,你们莫要想着偷溜!” 他们说着这话,牢中四人却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他们“哼”了一声,自讨了没趣,转身离去。 第18章 角斗判生死 程不渔也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身旁的沈璟彦仍是睁着眼睛,将胳膊搭在膝盖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密道尽头的那一束光。 看样子,已经是巳时。 程不渔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靠在墙壁上,晃了晃头脑,瞧着沈璟彦,懒声道:“喂,你没睡么?” “睡过了。” “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多些。” 程不渔掰了掰手指,自已竟然已睡了将近五个时辰。这一觉当真是睡得神清气爽,简直和在丐帮那舒服的竹榻上没什么两样。 廊道内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 “赶紧端着狗碗滚!别耽误老子时间。” 两个汉子各自提着一个桶,开始为牢内的人分发饭食。 这饭食当真是清汤寡水,只不过是一碗稀粥,半个馒头,连个糠咽菜都没有,这样的饭菜,能活着已属勉强。 湛空与吴轫接过饭碗,而那两个汉子却头也不回直接离去,似压根就没有看到程不渔与沈璟彦。 第33章 吴轫抬头,对那两个汉子沉声道:“喂,你们是没看到,这里还有两个人么?” 两个汉子驻足回头,冷笑道:“按照咱们二十八坞的规矩,新人刚到这里的第一天,都是没有饭食的。” “明日要上角斗场,你们却连口饭都不给么?”吴轫蹙眉道。 “我说你管得也太多了!规矩就是规矩!你算哪根儿葱,也敢跟我们吆三喝四!” 说着,他便已提着饭勺,攥着大刀气势汹汹走了过来。 程不渔急忙起身,将身拦在了吴轫面前,道:“罢了!吴兄,多吃一顿未必能活,少吃一顿也死不了。”他转过身,对那汉子道,“我们不饿,不吃也罢!” 那汉子这才得意地冷笑一声,提着空荡荡的木桶,转身离去。 吴轫坐了下去,长叹一声,痴痴盯着自已面前的稀粥馒头。良久,他才将那馒头掰成两半,递给他二人,道:“我总归也是不饿,这馒头,你们二人分了填填肚子吧。” 程不渔笑道:“不用了,吴大哥。我们带了吃的。” 沈璟彦讶然侧首望着他。我们何时带了吃的? 程不渔只笑笑,竟自从怀里摸出两只用油纸包裹着的叫花鸡腿,往沈璟彦怀中一抛,道:“出来前我现烤的!应当是没馊。” 吴轫愣愣望着他二人,喃喃奇道:“你怎到这地方来,还带着两只鸡腿?你们莫不是来这里郊游的么?” “江湖之大,走到哪里,不都是游山玩水么?”程不渔笑道。 沈璟彦竟也勾起嘴角笑着摇了摇头。是了,他这样的人,这样的性情,无论想什么、做什么,都是让人意想不到的。 而湛空身旁,那碗粥,那半个馒头,却动也没有动。他没有动,其余三人也没有去动。待到日落时,粥已然凉透了。 翌日一早,远远便传来了一阵鼓号声响。再过半个时辰,便是这大牢中所有囚犯上角斗场的时间。 于是,按照二十八坞的规矩,牢中的每个人都能分到一碗粥、一个肘子、一个馒头。这也就是人人闻之色变的“断头饭”。 纵然这几日里再如何要好的牢友,今日今时,也已默不作声,头也不抬,不愿意望向彼此一眼。 也不知道是恐惧、慌张,还是心虚、愧疚? 人人都想活,可大部分人却都要死。 吴轫与湛空也不例外。他二人一路默默无闻,头也不抬,纵然程不渔与沈璟彦已经聊得眉飞色舞,他二人也不愿加入其中,更不愿抬头瞧上一眼。 程不渔笑嘻嘻道:“现在你终于有机会打我了。你开心么?” 沈璟彦道:“你终于要挨我的打了,你开心么?” 程不渔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我开心得要命!” “你没事儿吧?”沈璟彦愣声道。 这角斗场正位于一处隐秘的山坳之中,用几块硕大的木板包围,像是个巨大的木桶,将他们几人团团围住,四面又竹树环合,密不透风。 藏得如此隐蔽,难怪此事一直没有被丐帮发觉。 木板四周尽是些斑斑血迹,新旧不一,有的已经乌黑沉沉,有的却还透着隐隐的暗红。 入口处悬着一块巨大的板子,上头贴着一张泛黄的旧纸,上书每人的姓名以及他们的对手,细细数来,统共有十五组,共计三十个人。 程不渔望着“阿九”与“十八”两个名字,叹道:“坏了。你恐怕是挨不了我的打,我也挨不了你的打。我的对手是吴兄。” 沈璟彦平静道:“我的是湛空。” 程不渔笑道:“你我二人若是想痛痛快快打一架,看来是非得杀了他们俩不可。” 沈璟彦定定看着他道:“你真的会杀了吴兄么?” 程不渔却不作回答,也定定望着他,道:“你怎不问吴兄真的会杀了我么?” 沈璟彦认真道:“我觉得你获胜的可能会大些。” 程不渔笑道:“那你真的会对小师父下手么?” 二人彼此意味深长对视,都情不自禁会心一笑,转头瞧了瞧吴轫与湛空,却见吴轫已经面色苍白如纸,而湛空则还是面色淡淡,温和从容。 程不渔冲二人笑了笑,吴轫却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有些人的笑永远不带恶意,而程不渔就是这种人。 程不渔回过头来,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对沈璟彦道:“放心吧,我们四个,谁都不会死。” 他胸有成竹。 “嗯。” 沈璟彦点头。 一阵更加急促的鼓号声骤然响起,人群自中间裂开,惶恐而又拘谨地让出一条宽敞的路来。 一辆悬着青色纱帘的翡翠鎏金马车悠悠驶过,两匹照夜玉狮子的皮毛被梳洗得油光发亮。 而此时此刻,所有的囚犯都不约而同跪下,这架势,就好比皇车经过,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毕恭毕敬。 只有两个人没有跪。 一个是程不渔,另一个是沈璟彦。 程不渔不跪,是因为他从不因自已的胆怯而下跪。沈璟彦不跪,是因为他向来只看着别人对他下跪。 马车自他二人面前驶过,忽而一阵风起,马车中的陆昭昭冷冷睨着程不渔,而程不渔也同样毫不胆怯地直视陆昭昭。一瞬之间,空中似有电光划过。 陆昭昭的马车停在了看台旁。她推开车门,踏着匪徒的背,来到地面上,环视了一圈跪着的牢犯,缓缓走上看台,将身坐下。 第34章 她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继而抬眼朗声道:“诸位,今日的饭菜,可还合胃口么?” 众人早已吓得不敢开口,一片沉寂。 她身旁的月长老将手中的青月鞭一挥,“啪”地一声刺耳巨响,厉声斥道:“坞主在问你们话,你们是哑巴么?” 人群忽然向后退了半步,继而响起零零碎碎的回应:“合……合胃口。” “很好。既如此,便也没什么遗憾的了。” 陆昭昭将手中的名单迎风一抖,高声道,“名单我已看过,是按照你们入坞的顺序排的。你们之中,有人身家落魄,主动前来,有人听了谣言,自投罗网,还有人是不怀好意,有所图谋。” 她将名单放下,目光落向程不渔与沈璟彦,冷声道:“不过今天,我不打算按照这名单的顺序来。” 陆昭昭啊陆昭昭,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你陆昭昭之心,莫说是路人,就是只天上飞过的一只鸟,都看得明镜儿似的! 陆昭昭勾起一个唇角,继续道:“不如我们就依这名单的顺序,倒着来吧。” 人群当即爆发出一阵惶然的议论声。有人庆幸自已可以多活些时间,有人则比千刀万剐还要痛苦,倒不如一刀杀了他们,一了百了。 “看来,小爷我是要先拔头筹了!” 程不渔自人群中悠悠走出,整个人笑盈盈的,还前后左右抱拳拜了又拜,就连话也说得云淡风轻,毫无半分恐惧之意。 “献丑,献丑!” 他非但不恐惧,反而还有些愉悦! 众人都错愕地望着他,这天底下,哪有临死还如此悠然自得的人!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疯子! 难道,他竟然是个绝世高手么?一个绝世高手,又怎会被抓进二十八坞之中! 他就这样叉着腰站在场中央,仿佛他已经是这全天底下最闪亮、突出的焦点。 而吴轫就截然不同了。 他从人群之中僵直走出,紧紧攥着双拳,自额角滑落黄豆大的汗珠,面如死灰。他只觉得口干舌燥,就连发出一丝声响都很困难。 “兄弟,对不住了。” 他话说得很轻,可目光已露杀机。 却见他赤手空拳,突然拔地而起,还未等程不渔看清他的身影,人便已经掠到了他面前。 沈璟彦双臂环抱胸前,手指轻轻敲着手臂,面不改色。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之间,程不渔竟然自左右手中中各弹出一枚石子,而他自已则将身一闪,像一条泥鳅一样自吴轫的肋下游移了过去。 这石子精准地击中了吴轫的两肋,石子虽小,可力道确是异乎寻常的大,直将吴轫击得倒退一丈,抚着肋骨,震惊不已。 程不渔就像一块极为柔顺的丝绸,身姿体态柔韧优美,如果不是你死我活的较量,这般体术,落在旁人眼中,简直是视觉上的享受。 众人忍不住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叫。 程不渔回头笑着望他,道:“吴兄,咱们的竹叶飞花,你觉得如何?” 吴轫瞪大了双眼,颤声道:“竹叶飞花……你……你是……” 还未等他说完,程不渔又是狡黠一笑,整个人虚影一闪,竟自突了过去。 吴轫身形旋转,将将躲过,岂料程不渔竟然抬起左掌,如山一般斜斜劈下。 而这一掌似压根就没有想要击中他,吴轫还未稳住身体,便已经察觉到了程不渔的用意,只可惜为时已晚,程不渔的右掌已经自他胁下穿出,落在了他的胸腹之上。 第19章 僧语连三问 沈璟彦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姿态,从容不迫,默默望着场上的战况。 如果程不渔真的要杀吴轫,那此时此刻,落在吴轫胸腹之上的,便不是这一掌,而是他那戴着玄铁指虎的拳头了。 他的拳头,可是向来不认人的。 陆昭昭竟缓缓站起了身,目不转睛地瞪着程不渔。 他到底是谁? 这样的手段,她只在一人身上见到过。 叶舟。 难道他是…… 正在陆昭昭几乎要确凿认定他就是叶舟的徒弟时,吴轫那“昆仑一掌”竟直接落在了离程不渔胸口一寸不到的位置,而这掌风蕴含的内力,竟也让程不渔不由踉跄倒退了三步。 场上传来一片悚然惊呼,就连扛着刀的二十八坞匪徒也跟着心惊肉跳。 沈璟彦蹙着眉头,原是轻轻敲着手臂的手指也停住不动,心情忽起忽落。 程不渔稳住身体,瞪眼叹道:“吴兄,昆仑一掌,名不虚传!小弟今日算是领教过了!” 但他也知道,吴轫也并未铁了心要杀自已。如若真的下了死手,凭借昆仑一掌的威力,他现在恐怕早已肝胆俱裂,一命呜呼。 吴轫望着他,眼中似有光闪动。他的心已经快要碎了,他的思绪也已快要崩溃。 这样一个少年,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实在下不去手——他如何能下得去手? 程不渔似看出了他的犹豫,朗声道:“吴兄!你不必手下留情。昆仑的绝学众多,小弟倒想都见识一番,也不枉在江湖走上这一遭!” 吴轫却并未回答。他心中有万千言语,可一切言语都在不言中。 陆昭昭显然也看出了二人的心照不宣。她柳眉一横,怒声道:“你们两个,果真如那牛马,不抽上几藤条,便不会使上几分力气!若再犹豫,便都死在我的剑下好了!” 第35章 吴轫的拳头不由自主地又攥紧了。他的瞳孔似已在收缩,呼吸也跟着沉重了起来。程不渔睨了陆昭昭一眼,忽然也敛了笑,定定地望着吴轫。 却见吴轫的手掌竖立,自下反切,程不渔旋身一躲,而另一掌却又劈天盖地向他压来。 就在这一掌即将落到程不渔胸前时,他却突然压低了声音,用极快的语速道:“你我都不必死!” 吴轫这一掌忽然悬在了半空。但他只是微微愣了一瞬,便又以更快的速度、更加迅捷的出手向程不渔逼近,眼中的神色愈发凌厉。 身形如电,掌风如绸,两个人已经斗到了一百多招。他二人的武功都是无穷变化、精妙绝伦,令人目不暇接,啧啧称奇! 此番比试,就算是风花雪月四位堂主见了,都不免觉得,他们二人之中任何一人死在这里,都是一件极为可惜的事。 “这二人,当真世间奇才。”雪长老低声叹道。 “便是这样的奇才,若不除掉,来日必成二十八坞祸患。”月长老冷声道。 却见程不渔脚步一滑,人已在吴轫的右侧身后,抬起一掌,对着他的肩膀斜斜削下——这一掌本已强劲而有力,以吴轫身处的位置,原是躲闪不过。 吴轫却突然将手一抬,竟稳妥、精准又果断地接下了这一掌! 程不渔一愣。 沈璟彦突然暗叹不妙! 果然,只见吴轫死死拧住了程不渔的手腕,而程不渔的身体在他这一拧之下,在空中旋了一周,待他看清吴轫的出手时,那极狠、极辣、极其凌厉的一掌,便已经落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沈璟彦猛地瞪大了双眼,身体情不自禁向前一倾。 众人皆爆发出一阵惊愕的呼声。 却见程不渔人已凌空飞起,重重跌落在了三丈之外。 陆昭昭错愕望着瘫倒在地的程不渔,而沈璟彦则差点儿就要翻出栏杆向他跑去—— 可程不渔却只是躺在那里,愣愣望着湛蓝的天空。 一片白云自他面前悠悠飘过,空中还掠过几只飞鸟。 他居然一点也不痛。 不但不痛,整个人仿佛只是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悠然推了出去,没有受一点点伤。 他这才后知后觉,喃喃道:“是昆仑内功,移天换日!” 就在他说出“移天换日”四个字时,吴轫已经跪倒在地,自口中涌出一滩赤红的鲜血。 昆仑内功移天换日,在这一掌落到程不渔身上时,吴轫便已用内力将这强力的一击拨回。这一掌看似是落在了程不渔的胸膛,而其中蕴含的无穷内力,却是实打实地落在了吴轫自已身上! 只可惜,当程不渔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吴兄!” 程不渔慌忙爬起,几乎是一步蹿了过去,一个趔趄便跪在了吴轫面前,扶着他的胸背,颤声道:“吴兄,你这是何意!” “小兄弟,你,你胜了。”吴轫嘶声道。 “吴兄,我已告诉过你,我们都不必死,你这到底是为何……”程不渔压低了声音,可语气中却满是悲哀和无奈。 吴轫却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他抬起眼,眼中似有泪,将落未落。 “我知道,你有万全之策,可保我们无虞。可是……我的身份已经暴露,若是活着离开这二十八坞,只怕昆仑派与二十八坞之间的争斗将无止无休,昆仑派中,将永无宁日。” 程不渔的手不住颤抖着,他的喉咙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他只能惶然地望着吴轫,无措地抚着他的背——他的肋骨已全然断了。 “我,我知道你是……”吴轫看着他,哽了哽,“我知道你是叶舟少主的徒弟,云水盟盟主的义弟,你是程不渔……” “你知道……?”程不渔错愕难当。 “我认得那竹叶飞花……”他轻轻笑道,“这世上,会使竹叶飞花,又这般聪颖的少年,除了楚盟主的义弟,还能有谁呢?” 程不渔整个人顿住,只能凄声唤道:“吴大哥……” 想起这两日相处的种种,他的泪已落了下来。 “楚盟主待我与我师父有救命的大恩,我无以为报。我,我只能用这般方式,助你一臂之力。” 吴轫的声音更弱了些,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继续道,“我知道你在查什么……我已将我知道的都告知了你,你一定,一定要将二十八坞和、和赤竹的阴谋查清,绝不能让他们危害江湖!” “我定会的,吴大哥,我,我……” “你定要。” 他坚决而有力地说完这三个字,便整个人身体一瘫,伏在了程不渔肩头,没了声息。 程不渔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手仍抚在吴轫的背上,可这背却一动不动了。 沈璟彦惊不可扼地望着眼前这一幕,整个人僵立在了原地。 无人能料想这结局,就连陆昭昭也愣得仿佛没了意识。霎时间,场上竟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吴轫这出其不意的一招慑住,骇在了原地。 怎么会有人甘愿自已送死,让对手活下去?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突然三声锣响,只听汉子高声叫道:“第一场,阿九胜!” 自外围涌入四个壮汉,将失神落魄的程不渔连拖带拽拉出了场地。 如此豪杰,如此牺牲,他怎能不恍惚,怎能不敬佩,怎能不叹惋,怎能不心酸! 第36章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沈璟彦原是想安慰他一番,却又不知如何安慰,便只能望着他,黯然叹息。 吴大哥,你原也是云水盟的暗探,同我一样,是么? 还未等程不渔缓过神来,又是一声锣响,众人的目光自程不渔身上挪到了场地中央。 汉子高声道:“下一轮,十八对湛空!” 沈璟彦微微扭头,望了湛空一眼——湛空双手合十,垂眸含笑,不慌不忙,向沈璟彦点了点头。 沈璟彦只轻轻一跃,便如一只白鹤,飘飘然落到了场地中央。虽手脚仍缚着锁链,可这锁链对他来说轻若无物。待袍摆翩翩而落之时,他手中已自多出了一杆银光闪闪的长枪。 “风雷门?!” 一阵错愕的惊叹之声自人群中响起,风花雪月四大堂主也惊骇不已。 花长老伏在陆昭昭耳边轻声道:“坞主,此人是风雷门弟子,风雷门乃朝廷特设门派,是朝廷在江湖的门面。如果这般贸然得罪,恐怕对我们不利啊。” 陆昭昭秀目一瞪,冷声道:“怕什么?不过是银枪弟子而已。” 花长老闻言,已知不能再劝,只能忧心地点了点头。 沈璟彦将枪一挥,平静道:“小师父,你我原是不必打这一场。” 湛空仍是双手合十,淡淡道:“的确不必。” 沈璟彦恭谨道:“既如此,多有得罪了。我尽量不伤师父便是。” 湛空含笑道:“无妨。你真正的敌人,原本也不是小僧。” 半空之中,一道银光乍然而起,宛如天瀑倾泻,龙吟阵阵。这一枪如从天上来,其势无穷。 可湛空却仍是不慌不忙,只脚下微微一滑,凌波微步,连半点尘土也未曾看见,长枪径自从他肩膀划过,刺入了地面,抖了两抖,便不动了。 沈璟彦如鹰一般俯身落地,长袖一拂,那长枪又回到了他的手中。整个过程电光火石,不过是眨眼间事。 只见他右手负后,左手擎着长枪,连连刺出。湛空仍是双手合十,左右微微闪避,这枪势虽密集,可却未能沾到他的半块衣袂。 沈璟彦心下有些讶然。这湛空不过是少林寺的一个行脚小僧,莫不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湛空左右闪躲,脸上的微笑变也没变。他忽然边闪躲着,边悠悠开口道:“施主,你说何为智慧?” “……什么?”沈璟彦的招式并未停歇,可人却已经愣了。 “智慧即般若,能让众生断除结缚、止息烦恼、抉择善恶。” “受教了。”沈璟彦道。他枪势一变,连甩三枪,枪声呼啸,势沉如山。 湛空抬起一只手,只轻轻拨了一拨,这精妙的三枪便被他尽数化解。沈璟彦只觉得一股至柔至韧的内力自枪身传到他的双臂之上,他的身体竟也跟着变得轻盈灵巧,疲感皆无。 “你说,何为慈悲?”湛空拨开面前的长枪,又含笑发问。 “……在下不知。” 沈璟彦心中疑云四起,竟不知眼前这个和尚的用意。 “慈悲,乃与众生乐,拔众生苦。” “……” 银枪游走,白衣腾挪;僧人含笑,神秘莫测。就连在一旁观战的程不渔,也一头雾水,匪夷所思。 “你说,何为解脱?”湛空又再度发问。 “……何为解脱?”沈璟彦糊涂得简直不能再糊涂。这和尚到底要做什么? 一枪刺出,湛空微微一笑,竟突然出手,出乎意料地一掌稳稳握住了沈璟彦的长枪。 沈璟彦心下大惊,而湛空却忽然手腕一震,那长枪竟然兀自震得收了回去! 只听湛空忽然大声道:“现在就是解脱!” “脱”字刚说出口,他人已凌空跃起,将沈璟彦环腰一揽,又向程不渔飞掠过去,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窜出了十丈高,待众人回过神时,他们三人竟像一只鸟一般,已然消失在了角斗场上方的天空之中,绝尘而去! 第20章 巧计躲追杀 陆昭昭浑身上下都因为极端的愤怒而不住颤抖着,转头却看到一众人都呆骇地望着天空,遂拍案而起,对旁边的匪首怒声道:“愣着干嘛?!追啊!” 匪首提着大刀,战战兢兢,支支吾吾道:“坞主,怎、怎么追?” 陆昭昭大怒:“骑马追!” “可是他们……他们是飞走的……”匪首愣声道。 “那你也飞着追!”陆昭昭简直要怒发冲冠,一把抓起桌上的剑,斥道:“今日不比了!明日再说!” 说罢,众人只见视线中一道紫影倏尔一闪,陆昭昭人也已踏在角斗场的高壁之上,凌空一跃,不知所踪,只留风花雪月四堂主无措地站在原地。 湛空自踏在树梢之上,右臂揽着沈璟彦的腰身,左手抓着程不渔的肩膀,如风般掠过一片密林,震得落叶簌簌落了满地。 程不渔半个身体悬在空中摇摇晃晃,衣襟被拽得卡在了脖颈上,连呼吸都非常艰难。 他嘶哑着喉咙道:“湛空小师父,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里?” 湛空宁和问道:“你们想去哪里呢?” 轻功已掠出那么远,而这和尚面不红心不跳,甚至喘都没有喘上一下! 反倒是他二人,已经头晕目眩了! 程不渔道:“我看咱们也走了有段距离了,下……下边就不错。” 第37章 湛空又问沈璟彦道:“施主你觉得呢?” 沈璟彦一手搭在湛空肩头,与程不渔一样,几乎是半悬着身体。 方才被突然带到天上本就已让他心肝乱颤,现如今湛空问什么他都无心回答,只平静道:“随便。” 他平静,只因他已麻木。他随便,只因他已恍惚。 湛空悠悠然落到地面,松开双臂,他二人当即瘫坐在地,魂已经飞到九天云霄之外去。 湛空如释重负,掸了掸罗汉袍,深吸一口气,轻声叹道:“阿弥陀佛。” 二人终于遏制住了胃里的翻江倒海,抬头观察了一下四周。 这里是一片花海,秋日来时,盛开着一簇簇色彩各异的野菊,散发着清淡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在他们身旁,便是滔滔不竭的荆江。此地离他们的葫芦船已不足两里。 二人躺倒在这片花海中,只觉得整个人从未这般轻松、舒坦过。 湛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碗,来到江边,盛了一碗冰冰凉凉的江水,“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进肚去,喝罢,还不忘对他们道:“你们口渴么?小僧这里有一只碗。” 这和尚莫不是真的会飞?飞起落地,就如同人吃饭喝水一样习以为常? 沈璟彦起身接过那只边缘缺了口的碗,在江边席地而坐。 程不渔亦坐起,望着湛空,奇道:“湛空小师父,你的轻功简直是出神入化,我从未见过轻功如此好的人!你当真只是个行脚僧么?” 湛空目光恳切道:“小僧真的只是一个行脚僧。” “你说,出家人不打诳语!” “出家人不打诳语。” 程不渔将信将疑,眼神仍在他身上飘忽不定。他总归是不信湛空的话,又试探道:“少林寺的小师父们,各个都如你这般厉害么?” “……几乎如此。” “你再说一次,出家人不打诳语!” “……出家人不打诳语。” 程不渔撇了撇嘴,“你既然如此厉害,逃出去也不过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为何偏要在二十八坞熬着,去那角斗场这样的血腥之地呢?” 湛空笑道:“小僧既然行脚,便是来这大千世界之中感悟万千道,自然是种种奇遇都随心体验一番,随遇而安。” 程不渔愣声:“所以你一早便决定‘体验一番’后再离去?” “正是。” 沈璟彦喝了足足三碗水,这才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他将碗还给湛空,问道:“小师父,您这一路走来,可在江湖上听闻过什么事情么?” “赤竹?”湛空道。 “……嗯。”沈璟彦犹犹豫豫地嗯了一声。 湛空直截了当回答:“有。” “是什么?”沈璟彦忙问。 湛空淡淡道:“就是你们知道的那些。” 程不渔与沈璟彦哑然失语。 程不渔想了想,又问道:“你可在其他地方听到过赤竹的其他消息?或者是关于二十八坞的消息吗?” 湛空细细想了想,又缓缓摇了摇头。 “一点也没有?” “一点也没有。” “你说,出……” “出家人不打诳语。” 程不渔与沈璟彦都无奈地同时沉默。 湛空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含笑道:“二位少侠,小僧还得继续赶路,就不多陪伴二位了。二位珍重。” 说罢,他又是展颜一笑,还不等二人回应,便已转过身去,罗汉袍迎风一展,又消失在了天空中。 他是鸟。他一定是鸟! 程不渔叹道:“这哪里是‘行脚’,简直就是长了对儿翅膀。” “嗯。”沈璟彦赞同。 程不渔又摇头道:“这小师父口口声声地不打诳语,可偏偏嘴里没有半点实话。” “赤竹隐藏得实在太深,也许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沈璟彦沉声道。 程不渔却苦笑道:“他不知道才怪了。” 二人同时叹了口气,坐在江边,陷入沉思。金狐山二十八坞,角斗场,骷髅玲珑杯,蓝牡丹。这一切,到底都有什么联系? 四下一片寂静,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曳,头顶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清脆的鸟鸣。二人已疲乏许久,暖日一照,几乎快要睡着。 良久,沈璟彦似想起了什么,忽然又抬头问道:“程不渔,你的‘万全之策’,到底是什么?” 程不渔刚要开口,却突然被一阵怒斥打断:“不管你们的万全之策是什么,现在你们是死定了!” 二人心头一惊,汗毛倒竖,脊背发凉,循着声音望去,却见陆昭昭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已提剑追来,眼中的杀气如火一般喷涌而出。 一道剑气摧枯拉朽般席卷而来,掠得地上的花瓣漫天如雨。 程不渔就像是屁股被扎了一针般一跃而起,就在陆昭昭那凌厉的剑光即将划过他的喉咙时,他却向后一跃,将手一抬,大声道:“且慢!” 陆昭昭竟真的莫名其妙顿在原地。 沈璟彦原已将手摸上了腰间的长枪,却也情不自禁愣住,呆呆望着程不渔。 当真奇怪,无论是江湖上多么有头有脸的人物,哪怕是耳听怒、陆昭昭,听到“且慢”二字,都要愣上一愣。 这两个字里头有迷药不成? “你,你怎又来了!堂堂二十八坞的坞主千金大小姐,非要当狗皮膏药么!” 第38章 程不渔一边拖延着时间,一边拉着沈璟彦的手臂缓缓后退,而他身后便是荆江。 陆昭昭却冷笑:“追不上那臭和尚,我还追不上你们两个废物么?” 程不渔蹙眉大声道:“你竟然说我是废物?!我师父都没有这样说过我!” 陆昭昭道:“废物便是娇生惯养的!” 程不渔指着她道:“你、你莫要再上前了!你再来我可真要跳下去了!” 她怎会轻易放过他? 陆昭昭妙目一瞪:“你还想跑?” 她又提起剑,银光一闪,剑气破空而来,而程不渔却拉着沈璟彦向后一倒,那道凌锐剑气从二人鼻尖儿擦过,只听“噗通”一声,水花四溅,他二人竟直接仰面跌进了冰冷的江水中。 亲娘,这水简直冷得像冰! 陆昭昭怒道:“我看是你们游的快,还是我的剑快!” 她刚要冲过去,却又整个人突然顿在了原地,仿佛浑身上下都结了一层冰,僵硬麻木,满目错愕。 程不渔竟然钻出水面,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迅速脱了下来,丢在沈璟彦怀中,连条裤子也不给自已留。 “你……你做什么!”陆昭昭雪白的面颊上瞬间拂起一片红云,“程不渔,你不要脸了么?!” “陆大坞主,我劝你现在可别过来!” 程不渔指着她,大声道,“我现在可什么都没穿!就连我的底裤都在他身上!你要是过来,我现在就跳出去!” “你……!” 陆昭昭气得险些要晕过去。她现在真是恨不得一掌掴在程不渔那张俊俏的脸蛋上,再将他的皮肉一寸一寸活剥,然后给他捅上几个透明窟窿。 程不渔见她的脸红得简直快要溢出血来,便知自已的计策已经奏效,又眼珠一转,继续道: “你若是真要过来,那,那我可就要让全天下都知道,金狐山二十八坞总瓢把子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良家少男!江湖上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泼皮、无赖、蛮不讲的人! 而这般蛮不讲的人竟然就活生生站在自已面前! 沈璟彦死死忍着笑意。 他知道被追杀原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他现在若笑出了声,显得很不合时宜。 但当他看到这世上除了自已,还有另一个人被程不渔气得死去活来时,他竟然发自内心地觉得既同情,又好笑,但无论如何,都是陆昭昭自讨苦吃,所以又有些幸灾乐祸。 陆昭昭简直是忍无可忍,已经顾不上什么尊严脸面,一心只想杀了程不渔,暴喝一声,飞窜而来,一眨眼间,她那散发着茉莉清香的飘飘衣袂,已到了他头顶。 岂料程不渔竟然真的—— 真的从水里站了起来! 而就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水花飞溅,陆昭昭当场花容失色,立刻打了退堂鼓,惊恐万状,飞也似地转身掠去,远远地只听见她留下一句话:“程不渔,我早晚会杀了你!” 然后,便没了人影。 此情此景,就连沈璟彦也慌忙转过身,非礼勿视。 事实上,即便程不渔已站起身来,也不过只是露出了半截身子而已。 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他又猛地扬水,激起一大片水花浪花,远远望去,倒真的像是整个人都从水里一跃而出。 “哼,想杀小爷我?再练几百年吧!”程不渔得意道。 沈璟彦仍是背对着他,一股脑将所有的衣服都丢回他身上,催促道:“赶紧穿好!” 程不渔嘿嘿一笑,在水中麻利地穿好衣服,这才来到岸上,又迎风打了个哆嗦,瑟瑟道:“看来此番非得染上几日风寒不可了。” 他对同样瑟瑟发抖的沈璟彦得意笑道:“怎样?小爷我是不是很机智?” “这天底下简直没有比你更机智的人了。”沈璟彦哆哆嗦嗦却强作镇定敷衍道。 如果换做是他,他宁可去死,也断不可能做出这种离谱的事情来。 可是这天底下,又能有几个程不渔呢? 第21章 坞中二当家 程不渔瞧着他古怪的面色,捧腹笑道:“我说沈大皇子,咱们两个都是爷们,你害什么臊!” 沈璟彦只愤愤地瞪了他一眼。他实在是太冷,冷得连火气都生不出,冷得嘴巴都张不开,已连吵都懒得和他吵上一嘴了。 这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如铃铛一般清脆甜美又活泼的笑声。 “喂!二位少侠,不如来我这里烤烤火吧?” 二人回过头去,却见一个圆脸儿姑娘正双手背在身后,立在不远处,笑嘻嘻地望着他们。 这姑娘生得水灵灵的,一袭鹅黄色裙袍,水汪汪的杏眼弯成了月牙儿的形状,嘴角挂着明朗灵动的笑意,五官乍一看与陆昭昭有四五分相似,可细细看去,神态却又截然不同。 “你又是谁啊!”程不渔蹙眉狐疑道。 姑娘蹦蹦跳跳地走上前去,笑道:“我叫陆晚晚,是总瓢把子陆昭昭的妹妹。他们都叫我二当家的。” “二当家的?!” 二人大惊,当真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走了个陆昭昭又来了个陆晚晚,程不渔嘶声道:“你也要来抓我们?你信不信我也脱给你看!” 陆晚晚却摆了摆手,道:“诶!这就不必了,我本也不是来抓你们的。只是我在这花丛里打瞌睡已经很久,你们吵醒了我,所以,我已经什么都看到了。” 第39章 “……啊?”程不渔愣声,“你一直在这里?” “对呀!” “那你为什么不帮她抓我们?” 陆晚晚撇了撇嘴,手指捋着自已的头发,道:“谁说妹妹一定要帮姐姐的?” 程不渔愣愣望着他,突然冷哼一声,似笑非笑:“我明白了。一定是你姐姐占了你的位置,你只能当个老二,所以你心怀不满,对么?” 陆晚晚笑道:“我的确对她心怀不满,但是,我对那总瓢把子的位子也不感兴趣。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多好?何必整日操心受罪。” 程不渔想了想,嘀嘀咕咕道:“那倒也是。我瞧着你也不像是能当家做主的模样。” 陆晚晚听到这般嘲讽,也不生气,只狡黠一笑,“不过,程不渔,我身为二当家的,也有一个我自已的规矩。” 她一步步向程不渔逼近,眼中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 程不渔连连后退:“你……你干什么?你们二十八坞左一个规矩,右一个规矩的,比皇帝老儿还难伺候。” 陆晚晚道:“哎呀,你怕什么呀?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程不渔道:“你的确像是要吃了我。” 陆晚晚止住了脚步,盯着他道:“错了,错了!我非但不会吃了你,我还要你嫁给我。” 程不渔呆若木鸡。 沈璟彦立在一边,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扫视着,简直哭笑不得。真是一山更有一山高,程不渔素日来多么得意,今天真是棋逢对手,这副表情实在是罕见。 程不渔更是苦笑道:“嫁给你?第一,我为什么要‘嫁’给你,第二,我为什么要嫁给‘你’?” 陆晚晚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我是二当家的,你得做我的压寨夫君。第二,我这人的规矩,就是被我看过身子的男人,都要嫁给我。” 程不渔冷笑一声,摆了摆手:“哈!既然如此,想必你已经有几十号压寨夫君了吧?看来,你陆晚晚才是江湖传言中的,二十八坞‘好色之徒’了?” 陆晚晚却撅起了嘴巴,眼神飘忽着,嘟囔道:“倒也不是啦!其实,我只看过你这一个。别人都不给我看呢。” 冷风忽然又起,一旁的沈璟彦突然轻轻咳嗽了两声。 陆晚晚将目光挪到他身上,忽然瞪大了眼睛叹道:“你又是谁?长得好生俊俏!” 他别过头去,似不愿意让陆晚晚盯着他瞧。 程不渔巴不得能拉人下水,便道:“他叫沈璟彦!” 沈璟彦咬牙切齿地闭上了眼睛。或许,找个人打一顿,会变得暖和一些? 陆晚晚仔细打量了他半晌,眼中迸发出了喜悦的光彩:“哦!你就是那个风雷门何焕座下银枪弟子,南魏十八皇子沈璟彦!别人都说你玉质金相,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真,你本人比这四个字还要好看得多呢!” 沈璟彦面无表情,只裹紧了衣服,不做言语。 程不渔无可奈何摇摇头,心头苦笑。女匪当真是女匪,好看的男人见了她,都得蒙上脸不可。 陆晚晚笑道:“咱们还是别站着了,再过一会儿,火可要熄灭了。我特地为你们两个生的火呢!” 她蹦蹦跳跳转身向树下那一丛火堆走去,程不渔与沈璟彦面面相觑,却还是犹犹豫豫地跟了过去。 篝火发出阵阵“噼啪”声响,天色已近晌午,两个人的衣服终于有些风干,身体也逐渐温暖起来。 几人烤了只野兔,许久不曾好好吃过饭的二人终于能饱餐一顿。陆晚晚一直撑着脑袋,含笑痴痴望着沈璟彦。 沈璟彦只端坐在那里,端坐在阳光下,那完美无瑕的脸,那极其漂亮的眉目,那冷峻又淡然的神态,那仙气飘飘的衣衫,直叫陆晚晚暗暗叹服。 就算他是个男人,北辽京城那最美的花魁,也不及沈璟彦容色十分之一。 她的心忽然就动了,仿佛开出了粉色的花朵、冒出了粉色的气泡。 她又望向程不渔,嘴巴都要咧到耳根子去。 他也是好看的——眉目俊朗,眸若星辰,潇洒俊逸,一笑起来便会露出两颗小虎牙,简直是又可爱又帅气。他虽不如沈璟彦那般风度翩翩,但也是个器宇轩昂的美少年呢! 一个自是个气风发少年,一个是那白衣公子如玉,这二人便这样坐在她面前,她真恨不得直接将他二人扣押下来,真真正正都做了那压寨夫君。 想到这里,她几乎要在心里手舞足蹈,尖叫出声。 ……但她不能。她接近这二人,只因这其中还有些其它缘由。 她忽然直接开口道:“二位可是来二十八坞打探消息的?” “是。”程不渔抬眼望着她,嘴里嚼着一块香喷喷的兔肉,道,“你是二当家的,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对么?” 陆晚晚勾唇一笑,将头一扬,意味深长道:“当然。你们不妨向我打探打探,没准,我会告诉你们一些你们不知道的秘密。” “也不是不行。”程不渔头也不抬,心不在焉道。他压根就没指望这位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二当家的能知道些什么有用的线索,即便她真的知道,又怎能轻易告诉他? “你们难道就不想知道,我和我姐姐不合的原因么?” “什么原因?”程不渔道。 陆晚晚站起身来,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件,抛到沈璟彦怀里,平静道:“这个东西,你们可见到了?” 第40章 沈璟彦忽然一愣,蹙眉惊道:“骷髅玲珑杯?” “正是!”陆晚晚道,“你们一定好奇,这是什么东西,是拿来做什么的。” “不错。”沈璟彦沉声道。 陆晚晚深吸一口气,徐徐道来:“自你们踏入二十八坞的第一天起,我就在观察你们两个。这骷髅玲珑杯,正是我自那洞口抛下去的。为的,就是吸引你们的注意。” 程不渔抓着兔腿站起身来,惊声道:“是你?原来是你?” 陆晚晚淡淡笑道:“是我。那婴孩的哭声,也是我布置的。我想,你们已经猜到了这骷髅玲珑杯是用什么制作而成的吧。” “是出生不满三日的婴孩头骨。”沈璟彦道。 陆晚晚渐渐敛住了笑意,沉声道:“你说得没错。我的目的,就是让你们意识到,二十八坞从前的勾当,有多么残忍。” 程不渔叹道:“用婴孩头骨做杯子,的确是残忍,只是不知道,这杯子和二十八坞有什么关系?你用这个吸引我们的注意,又是为何?” 陆晚晚道:“你们只知道二十八坞一直是北辽境内最大的山匪老巢,却不知道二十八坞前些年私底下都在做些什么买卖。” 程不渔眼睛微转,忽然想起他与沈璟彦一起掉进去的那个尸坑,还有在尸坑中听到的那番对话,突然恍然大悟,惊声道:“你是说,这些婴孩,都是二十八坞杀死的?” “是,正是二十八坞杀死了这些婴孩。而他们的目的,是为了给赤竹取乐。” 二人不约而同“腾”地站起身来,眼睛瞪得如牛眼一般,失声道:“什么?赤竹?” 陆晚晚倒抽一口冷气,道:“不错,就是赤竹。当年父亲陆震南还是二十八坞的总瓢把子的时候,赤竹在江湖兴风作浪,他们喜爱奇珍异宝,父亲便想出了个惨绝人寰的法子,便是用婴儿头骨制成这漂亮的酒杯,献给赤竹。而这样的酒杯,有足足两百个。” “两百个?!” “而且,你们可能不知道,这样的头骨,必得是婴孩活着的时候取出,才能保持这般晶莹透亮。” 此时,就连向来沉稳的沈璟彦也不得不骇然动容。 两百个出生不满三日的婴孩便如此失去了性命,被活生生取出了头骨,何其惨痛,何其无辜,父母又何其心碎! 二人呆骇在原地,攥着拳,怒火已然升起,当真是难以置信。 陆晚晚见他二人这副神态,自知已达到了目的,遂顿了顿,忽而展颜道:“不过,自姐姐上任以来,这桩买卖便已经不再做了。” 程不渔急不可耐上前两步,将她的手臂一把拉住,生怕她跑掉,死死盯着她,嘶声道:“那你与你姐姐不合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你还知道赤竹的什么信息?你知道蓝牡丹是谁么?” 程不渔接连不断地发问,而陆晚晚却转了转眼珠,故意隐瞒道:“我与我姐姐不合,倒也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我们的父亲陆震南是个大浪子,江湖之上,光是他的女人,两只手便数不过来。我与我姐姐并非一母所出,所以不合罢了。” 程不渔却断然脱口而出:“不可能!你定然是没有说实话!” 陆晚晚的一番话,已经吊足了他们二人的胃口。二十八坞之中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当然没有说实话!” 陆晚晚挣脱了程不渔的手,大声道,“而且,我也知道蓝牡丹到底是谁!只是我凭什么告诉你们呢?” 沈璟彦站起身,望着她,平静道:“陆姑娘,你既然用骷髅玲珑杯吸引我二人的注意,又告诉了我们这些事,应当不只是为了吊我们胃口吧?” 陆晚晚看着他,微微颔首,笑道:“沈璟彦,你说的对。程不渔的那些问题,我的的确确都知道答案。只是,要我告诉你们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不会那么容易。” 沈璟彦一早就猜出这个小姑娘绝不是看上去的那般单纯,于是叹了口气,淡淡道:“说吧,你到底想要我二人做什么?” 第22章 逃脱二八坞 陆晚晚瞧着他二人,揉了揉被程不渔攥痛的手臂,低头道:“这件事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但只要你们做成了,我就会将二十八坞与赤竹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们。” “当真?”程不渔急道。 “我发誓,绝对是真的!”陆晚晚抬起手,认真道。 “那你快说啊!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们定能办到!”程不渔催促道。 陆晚晚叹了口气:“我要你们去帮我把我哥哥找回来。” “你哥哥?” 陆晚晚点点头道:“不错,就是我哥哥。” 她转过身去,低声蹙眉道:“我就是看不惯陆昭昭当那总瓢把子!二十八坞的顺位继承人原本该是我哥哥,可是我哥哥却不愿意当这个坞主,自已跑到山里隐居去了。三年间我找了他那么多次,都找不见他人影。” 程不渔凝眉道:“连你都找不到,我二人又怎么找到?” “就是因为我找不到,我才要你们去找!”陆晚晚一跺脚,“我可以告诉你们他是谁、隐居在哪里。但是把他带回来,可就不那么简单了。” “他是谁?”沈璟彦奇道。 陆晚晚一字字认真说道:“折云山,捱魂崖,玄溪道人,陆旸。” 程不渔忽然喃喃道:“玄溪道人……这名字我怎觉得有些熟悉呢?” 第41章 话音未落,陆晚晚突然脸色一凛,目光望向二人身后,低声道:“她们来了!” 二人转过身去,却见半空之中青、粉、白、蓝四道惊鸿艳影正飘飘落入花海之中。这四人仿佛乘风而来,原本已是琼花玉貌,如今站在这花海里,当真是般般入画。 四人原本面色严肃,见陆晚晚正与他二人站在一起,面面相觑,微微讶然。 花堂主走上前去,对陆晚晚恭敬一拜,声音甜得仿佛要渗出蜜来:“二当家的,您怎么也在这里?” 陆晚晚双手负后,微微仰头,懒声道:“这片花都是我栽的。我在这里,很奇怪吗?” 花堂主急忙低下头道:“不敢。” 陆晚晚却突然甜甜一笑,挽着花堂主的手臂,轻声柔和撒着娇道:“花姐姐,花儿都是我的,那你也是我的!怎么不敢?” 花堂主愣愣望着笑盈盈的陆晚晚,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羞涩笑了笑:“二当家的说笑了。” 这花堂主的确似一朵花,一颦一笑皆妩媚动人。 月堂主缓缓走上前去,整个人如月光一般冷冷清清,就连声音也又清又透,含笑俯首恭谨道:“二当家的,我们奉坞主之命,来带这两个囚犯回去,不知二当家的为何会和他们在一起?” 不等陆晚晚回答,程不渔便接口道:“我问你们,既然是陆昭昭要抓我们,她自已为何不来,偏要你们四个来?” “我们四个是奉坞主之命前来,与坞主亲自前来,又有何分别?”月长老被他问得一愣,蹙眉不解道。 “当然有区别。” 程不渔勾起嘴角,阴阴笑道,“你们坞主心不诚,看来不是真心要我们回去。既然不是真心,那我们凭什么跟你们回去呢?” “你……” 月堂主瞪着程不渔,强忍着怒火,清冷的面容微微泛红,“你们是逃犯,难道还要我们四位堂主,三叩六拜请你们回去么?” “好啊!”程不渔朗声喜悦道,“你们若真的三叩六拜,我定然同你们回去!我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大礼呢!” 月堂主几乎恼羞成怒,四人刚要拔剑,陆晚晚却突然大声道:“住手!” 四人顿在原地。陆晚晚侧首瞧了瞧他二人,又抬眼望着月堂主,眨着一双大眼睛道:“月姐姐,你们几个,怕是带不走他们了。” 月堂主愣声道:“为何?” 陆晚晚莞尔,来到程不渔与沈璟彦中间,左右各挽起他们的手臂,嫣然一笑:“只因他们将是我的压寨夫君了!” 二人蓦地一愣,呆呆望着四堂主,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两个人都恨不得刮来一阵风将他们卷到天上去,直接消失在这个世上才好。 或者,让他们五个消失在这个世上也成。 四位堂主闻言皆是一头雾水,风堂主道:“他们……二当家的,他们可是二十八坞的囚犯,是要上角斗场的人……” “他们现在不必上角斗场了。”陆晚晚打断了她。 四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无言以对。雪堂主上前,用冷得几乎要结冰的声音道:“二当家的,天下男人这么多,您何苦非要这两个身份低微的囚犯?” “雪姐姐,我想你误会了。他们已不是囚犯。而且……” 陆晚晚上前两步,站在她面前,肃然道,“二十八坞里的人,各个都是匪徒,难道很高贵吗?” 雪堂主顿时面颊飞红,哑口无言。 她们四人原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七年前遭难被追杀,穷途末路之时,为年幼的陆昭昭与陆晚晚所搭救,这才落草二十八坞。如今说她们四个是匪徒,自也不会有人替他们辩白。 “但坞主……” 陆晚晚突然柳眉一横,厉声道:“怎么?我说的话,现如今在你们眼中,也已不作数了么?你们眼中,只有我长姐,没有我了么?” 四位堂主同时退后一步,低头道:“不敢。” “不敢?我看你们是胆大包天得很!你们莫要忘了,当初是姐姐带你们回来,可却是我救了你们的命!” “是……二位坞主大恩,我们断不敢忘。”雪堂主白色的眼睫微微颤动着,头埋得更低了。 “你们知道就好。”陆晚晚冷声道。 月堂主堪堪抬头,用试探的语气问:“那……二当家的,这两个人,你全都要么?” 陆晚晚不容置疑道:“不错,我全都要!” 月堂主瞧了瞧程不渔与沈璟彦,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只好抿了抿唇,又低下了头。 陆晚晚的目光扫过她们四人,叉着腰高声道:“你们几个,回去告诉我姐姐,这两个人,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便再没有我这个妹妹了!” “……是。”四人无可奈何地俯首。她们虽这样回答着,可四个人却还是像钉在地上一般,一动不动。 陆昭昭盯着她们道:“愣着做什么?走啊!” 四个人脚下像沾着什么黏糊糊的东西,犹犹豫豫、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如一道彩虹一般飞掠了出去,刹那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见着她们彻底离去没再回头,程不渔与沈璟彦这才松了口气。 程不渔摇了摇头,心下暗想,这四个堂主当真是可怜,被两个坞主呼来喝去,此番回到陆昭昭面前,保不准又要挨上一顿骂。 但是,这二十八坞也实在可怕,要么被拉进角斗场,要么被追杀,要么被迫当压寨夫君,总之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好事。 第42章 程不渔叹道:“今儿算你我二人福大命大,多亏二当家的出手相助!咱还是得好好谢谢人家。” 说罢,竟然拱手恭谨行了一礼。 陆晚晚嘿嘿一笑,道:“只要你二人能将我哥哥带回来,怎么都成。” 沈璟彦巴不得赶紧离这个是非之地远一些,便匆匆开口道:“既如此,那我二人也先去折云山了。” 陆晚晚却一把拉住他,娇笑道:“你就这么急着走么?” 沈璟彦莫名其妙地瞧着她,平静道:“难道你不急么?” “我当然不急。”陆晚晚走上前去,望着他,声音竟然柔了下来,“你若是能留下来多陪我些日子,自然更好!” 沈璟彦愣愣望着她,不知她到底是何用意,一时之间,彼此竟都默然无语。 一个心动,一个茫然,看似四目相对,相视无言,实则心思根本就是毫无半点相似、完全错开了去。 沈璟彦似终于被她盯得发毛,冷冷开口道:“我赶时间。” “间”字刚一出口,他便已经转身,飞也似地踏着江面,人已掠出十丈远,简直比飞箭的速度还要快。 程不渔正饶有兴味地看着热闹,没想到沈璟彦说走就走,一眨眼便没了人影,忽然也敛了笑,对陆晚晚匆匆道:“再会!” 说罢,竟也人影一闪,追着沈璟彦渡江而去。 陆晚晚望着沈璟彦的背影,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看着冷冰冰的,又呆呆傻傻的,就算他如此不解风情,可不知为何,只要看着他,她的心里偏就是甜滋滋的呢? 这荆江如此宽阔,可沈璟彦只用了三步便来到了对岸。 程不渔追着沈璟彦来到对岸,好笑道:“喂!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沈璟彦蹙眉叹道:“难道你看热闹还没有看够么?” 程不渔大笑:“如此精彩的热闹,我倒是头一次看,再让我看上一个时辰,也不会觉得烦!” “而我却不愿意再和二十八坞的人多讲一句话。”沈璟彦冷声道。 程不渔奇道:“你难道看不出她对你的心思?” “看不出,也懒得看。”沈璟彦丢下一句话,便转身向竹林走去。 程不渔追上他,道:“女孩子的心思,就是很难猜的。她愿意告诉我们二十八坞与赤竹的线索,想来也不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那又怎样?赤竹的线索,也不止她一个人有。” “可她的线索却是最多的,不是么?” 沈璟彦突然驻足,转过身来,定定望着他,认真道:“程不渔,我兄长死在赤竹手里,我只想为他报仇。对于陆晚晚的那些心思,我没有半点兴趣。” 程不渔也望着他,他的语气从未如此严肃过。程不渔先是愣了一愣,忽而又展颜笑道:“我明白!你别这样严肃,日日苦大仇深的,你自已不难受么?” “我没有。” “你有。” “你这人怎地这么烦!”沈璟彦无奈道。 程不渔笑道:“我若不烦些,你一个人当个闷葫芦,岂不是无趣得很?” 沈璟彦暗暗叹了口气。的确,在遇到程不渔之前,他向来独自行走江湖,素日里也不张嘴说话,一开口便是付钱问路,整日除了睡觉吃饭便是快马加鞭,心情也从未有过什么大起大落。 自打遇见了程不渔,他的心情简直像那海浪一般,一重高一重低,始终不能平静。 这种感觉,他谈不上多喜欢,也谈不上多厌烦,只觉得奇特。 有时,程不渔的奇思妙想、快言快语,总让他觉得新奇,只因他自小长在宫中,身边的人向来恪守礼节、一板一眼,从未有过程不渔这样随性的人。 而程不渔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沈璟彦的性情,落在程不渔眼中,这天底下简直不能有比他更有趣、更新奇的人了。 第23章 轻舟吐心声 “小毛驴啊小毛驴,你说你为什么每天只吃草,不吃肉呢?” 程不渔手里拎着根枯草,在小毛驴面前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 小毛驴却只趴在甲板上,鼻子里吭哧吭哧地喘着气,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小毛驴名叫狗蛋。沈璟彦也不知道它明明是只驴,却为何要叫狗蛋。他只知道狗蛋从来不吃肉,就算程不渔把肉放在了它嘴边,它也只会把头一拧,毫不会。 这艘七尺宽,十五尺长的葫芦船上,两个人和一头毛驴待在一起尚略显宽松,中间还能够放置一张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小桌。 而现在,这张小桌上,被程不渔摆满了瓜果吃食。 他一直确凿相信:“行走江湖,吃是最重要的。没有力气,便走不了;饿得头晕眼花,就看不清路!” 沈璟彦只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 他的话,向来都有些道。 狗蛋不回答,程不渔便也不再问。行船近两日,他显然是无聊了,坐在船头,脱下鞋袜,撸起裤腿,将双脚浸入冰冰凉凉的江水中,又对沈璟彦道:“你说,狗蛋为什么不吃肉?” 沈璟彦的耳朵都快要被他给磨破了。 他本坐在一旁调息打坐,默默沉思,而现在却又被程不渔打断,便只好耐着性子道:“它是驴,不是狗。” “丐帮的驴圈里养过那么多的驴,有的吃肉,有的不吃,为何狗蛋偏偏不吃?” 沈璟彦无奈道:“它不吃,只因它生性就不爱吃。” 第43章 程不渔又道:“它到底为何生性就不爱吃?” 沈璟彦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来,斜睨着他,道:“你若是无聊,就睡一会儿,好么?” 程不渔道:“我已睡得够多了。” 他光着脚,湿漉漉地踏上甲板,来到沈璟彦身旁坐下。 沈璟彦只觉得,他只要莫名其妙地挨过来,就一定是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打算,遂往一旁挪了挪,道:“你又来做什么?” 程不渔眼中精光一闪,笑道:“沈大皇子,你能给我讲讲皇宫里的生活么?” 沈璟彦回过头,道:“都是千篇一律的无聊事。” 程不渔道:“所以你更喜欢江湖,对么?” 沈璟彦“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程不渔虽是心里有些发怵,沉吟了片刻,却还是鼓起勇气问道:“你能讲讲你兄长是个怎样的人么?” 沈璟彦忽然眉心一震。他盯着程不渔,眼中似裹着朔风、夹着刀子,冷声道:“你为什么想知道他的事?” 程不渔知道,这不善的眼神并非是针对他的恶意,而是一种揭开心底深埋的创伤之时本能的抵抗和防御。 “你是我的朋友,我想了解我的朋友,不行么?”他扬了扬头,笑道,“不过嘛,你要是不愿意说,我就不勉强了。” 沈璟彦回过头,眼神似柔和了一些,却还是沉声道:“我不愿意说。而且,我们不过是合作罢了。” 程不渔早就料到他会说出这句话,便粲然道:“合作是不假,但能一路合作下去的,非得是至交好友不可。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好!不如我来给你讲讲我和叶帮主,还有潇潇师父的故事吧!” 沈璟彦自知自已这打坐已是打不成了,便舒展了双腿,靠在船壁上,叹了口气,淡淡吐出四个字来:“洗耳恭听。” “那……你是想先听我和叶帮主的故事,还是想先听我和潇潇师父的故事呢?” 沈璟彦想了想,道:“潇潇师父吧。” 对岸延展着连绵不绝的金红秋山,山峦之间轻笼着一层淡淡的薄雾,而薄雾之中则还掩藏着几个若隐若现的房屋。 程不渔搓了搓鼻子,开口道:“我本是南魏的一个小乞丐,受云水盟前任盟主的结拜兄弟之托,才得以拜入丐帮师门。” “江湖第一快剑,永夜剑宗李怀星?” “正是。我幼时,与他在南魏有一段江湖历险,他见我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便引荐我到了北辽丐帮,还特地嘱咐丐帮一定要善待我。” 沈璟彦叹道:“原来你也是南魏人。” “是呀!这样看来,你我还算是老乡!” 程不渔笑道,“按道,我见了你,是不是还应当对你下跪叩首,大呼三声殿下千岁?” 沈璟彦顿时哽住,有些无措道:“身在江湖,便不必了。” 程不渔似笑非笑看着他,他总是格外喜欢观察沈璟彦的神态表情,然后猜测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既如此,你又如何成了楚盟主的义弟呢?”沈璟彦问。 “楚盟主乃李怀星的徒弟,又是我师父的至交好友,所以对我也格外关照,我二人又性情相投。他说他也是无父无母,能有个兄弟是再好不过的了,所以,我俩就成了兄弟。” 沈璟彦微微颔首。这江湖之上,有个体贴自已的兄弟,的确是要更好些。 有前盟主的拜把子兄弟,江湖第一快剑永夜剑宗李怀星作保,又是丐帮少主的独苗徒弟,还是云水盟盟主的义弟,云水盟和丐帮又都受北辽朝廷的庇护,这样一路算下来,程不渔的身份背景,在北辽江湖之中可当真是实打实的硬。 程不渔继续道:“自打九岁那年我到了丐帮,丐帮上上下下,从帮主到师兄弟姐妹们,无一不骄纵着我。无论我想吃什么、玩什么、做什么,大家都会顺着我,依着我。我师父叶舟就更不必说,我就算是要那天上的月亮,他也定然会为我去摘。” “他们不会嫉妒你么?”沈璟彦疑声道。 若是在皇宫之中,有哪一位皇子受到皇帝这般的偏爱,那么他将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但程不渔却瞪大了双眼,惊讶错愕道:“嫉妒?为何要嫉妒?我们师兄弟姐妹都是孤苦无依之人,大家都互相扶持,相互照顾。他们对我好,我也加倍对他们好,从未有过嫉妒。” 沈璟彦忽然自心底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是羡慕还是敬佩?亦或者……难道他是在嫉妒程不渔么? 提起丐帮之中的往事,程不渔只觉得充满了幸福和自豪,整个人就像掉进了蜜罐子一样,满心满眼全是感激和怀念。 他忽然顿了顿,道:“大家都惯着我,只有一个人除外。” “余潇潇?” “对!”程不渔一拍大腿,笑道,“就是潇潇师父!她是丐帮‘叫花拳法’的唯一传人,对我非常严格。别人惯着我,她便要揍我。只要我练功不认真,她便要对我动手,而且每揍我一次,我的屁股就要肿上好几日!” 沈璟彦轻笑了几声,摇了摇头,“幸亏有她。” 程不渔笑道:“但是,每次她打过我后,却都会带着糯米丸子和叫花鸡来看我。想来,她虽然揍我,但也是一种对我好的方式吧?天底下的师父都不相同,而她就是那种越是爱护你,就对你越严格的人。” 沈璟彦静静看着他。 第44章 他的眸中闪耀着一种兴奋而期待的光,仿佛这一趟江湖之旅结束后,回到丐帮中,他仍会见到余潇潇,余潇潇仍会像往常一样严格对待他,仍会带着他爱吃的食物去看望他。 “如果没有潇潇师父时常监督我,师父传授给我的那些功夫,我怕是不知何时才能练会,我这个人也不知何时才能真的长大。” 他的目光突然黯淡了下去,轻轻一叹,道:“只可惜,那样的时光,以后不会再有了。” 一片落叶悠悠飘落在水面上,仿佛一只小小的船儿,随着水波,愈飘愈远。 沈璟彦也垂下眼睫,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他认认真真想了又想,终于是开口道:“你已经长大了。” 程不渔望了他一眼,忽然粲然一笑,道:“是啊!我若再长不大,也太不像话了。” 他似觉得有些冷,便穿上了鞋袜,盘起了腿,继续道:“至于叶帮主……我师父教给我丐帮棍法、绝学、体术,潇潇师父教给我‘叫花拳法’,但叶帮主教给我的,却从不是这些。” 沈璟彦奇道:“那他教给你了什么?” “做菜!”程不渔喜悦道,“叶帮主的厨艺堪称天下一绝!我敢打赌,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人做饭能比叶帮主的饭菜还要好吃!” “这我有所耳闻。”沈璟彦点了点头。 “叶帮主隔三差五便教我做菜,我爱吃的几样菜,他都教给了我。他告诉我,对丐帮弟子而言,日后闯荡江湖,会做菜也是一门功夫和手艺,是能让人行万里路的!他说下个月我生辰之时,便会教我如何去做叫花鸡……” 他原是滔滔不绝,可声音渐渐越来越小,到最后,便已经停住了口,不再说了。 见他的神色愈发不对,沈璟彦忙道:“你很喜欢叫花鸡么?” 程不渔抬眼道:“那可是我毕生最爱!” 沈璟彦道:“既如此,下个月,我们便一起研究研究如何去做叫花鸡,如何?” 程不渔的眼睛忽然迸发出迫人的光芒:“果真么?你尝过了那叫花鸡,是不是也觉得,那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是。” 沈璟彦点了点头,虽然在他心中,世上第一美味仍是糯米丸子。刚想到这里,程不渔忽然又道:“你可知道,为何我说糯米丸子才是‘天下第一美食’,而不是叫花鸡么?” 这个问题恰巧问到了沈璟彦的心坎儿上。他认真道:“为何?” 程不渔嘿嘿一笑:“因为糯米丸子个头小,方便携带,一口一个!你说,边走边吃,是不是很方便?” 沈璟彦想了想,道:“可是叫花鸡也能边走边吃。” 程不渔摇了摇头:“它虽也能边走边吃,可吃的时候还要吐骨头、用手抓,实在是没有糯米丸子吃起来方便。” 这般综合考量起来,的确是糯米丸子更胜一筹。沈璟彦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秋色萧萧横长岭,江流潺潺映丹枫。 二人忽然沉默了。 良久,沈璟彦似下定了决心,终于抬起头来,“我……” 可这“我”字刚说出口,程不渔忽然跳起,指着远处朦朦胧胧的一座瘦长山峰,惊道:“你看,那是什么!” 第24章 鬼谷祈雪阵 沈璟彦住了口,顺着程不渔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一座极其瘦长笔直的山峰直直穿入霄汉,掩入云层,根本看不到它的顶端究竟在何处。 原本周遭的山峰已经算是高耸陡峭,可与这奇异的山峰相比,却也显得格外矮小。就连它周遭的云也仿佛被拆散了一般,一块一块毫无规则地凝聚在了一起,云中还隐隐约约闪着电光。 沈璟彦目瞪口呆,竟直接站了起来。 越靠近这座山峰,头顶的云便越密集,也变得更加阴暗。 只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二人头上便已经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好奇怪的山,我在荆襄一带生活这么多年,竟然从未见过它,更从未听人提起过!”程不渔瞠目结舌,讷讷讶然道。 沈璟彦忽然警惕起来:“你说你从未见过?” 程不渔愣声道:“不错。” 沈璟彦思虑片刻,沉声道:“我们恐怕,是进了大阵了。” “什……” “么”字还未说出口,头顶忽然一道惊雷炸响,这雷看起来离他们只有不到十丈的距离,云也近得仿佛可以伸手撩拨。 紧接着,船下的江水似猛烈震动,竟然开始迅速凝结收缩,汇集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不好!”程不渔急忙扯住狗蛋,扭头对沈璟彦大喊道,“要变阵了!” 葫芦船仍然不受控制地被拽向那湍急汇聚的江水中央。 头顶的狂风大作,暴雨不住倾泻如瓢泼,身下的江水浪涛汹涌,葫芦船再也支持不住,竟被掀翻倒扣在水面上。 沈璟彦抖出长枪,刺入江底突出的河床。 他一手紧紧攥着长枪,一手死死拉住程不渔,冰冷的江水灌入二人的领口袖中,又侵入口鼻。 江水汹涌翻滚,仿佛要将他们拉扯撕碎。 奇怪的是,这江水每侵入到一寸肌肤,肌肉便会僵冷麻木,逐渐失去力气,仿佛这江水之中掺杂了什么绵肌化力的药物。 渐渐地,二人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头脑也越来越模糊。半句话都说不出口,便都随着波涛被卷入了深不见底的漩涡。 第45章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模模糊糊地传来一阵吭哧吭哧的喘息声。 程不渔只觉得脸上酥酥麻麻,缓缓睁开眼来,狗蛋正立在一旁,不停地舔舐着他的面颊,温热的鼻息呼在他的额头上。 “狗蛋……你没死啊!” 他惊讶不已,“腾”地坐起,却愕然发现,自已正身处一片茫茫雪海,放眼望去,周遭竟然连一棵草、一棵树都没有,视线所及之处,除了白雪,还是白雪,直映得人眼睛发花。 细小的雪花落在了他的眼睫上,很快便化作了一滴小小的水珠。凛冽的朔风吹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身旁,沈璟彦突然猛烈咳嗽了起来,还未等意识完全清醒,便吐出了一大滩水。 程不渔忙道:“沈璟彦,你还好么!” 沈璟彦似压根就没听到这句话。他在雪地中勉强支撑着身体,重重喘息,透骨的寒意让他瞬间完全清醒了起来。 他缓缓抬起头,望着周围。 天地何其苍茫! “这是哪里?”他失声道。 程不渔将他拉起,不确定道:“我也不知道。我们恐怕,还在那大阵之中。” “……那座山呢?”沈璟彦环顾四周,疑惑不解。 程不渔低声叹道:“恐怕那压根就不是一座山。” “不是山?” “是也!我猜,那是一个阵眼。” 一阵风过,沈璟彦倒抽一口冷气。此时此刻,二人站在这茫茫雪海中,方向不分,踪迹难辨。 不远处,他们的葫芦船也倒扣在雪地里,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 “我从未……从未见过如此厚的雪。”沈璟彦叹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祈雪阵么?” 程不渔回忆道:“师父曾经说过,传说鬼谷子所创‘天地四阵’,乃凌风阵、奔雷阵、沐雨阵和祈雪阵,此四阵有呼风唤雨、谴雷造雪之奇效,世间罕见,原本以为它只存在于传言中,没想到竟真的出现在咱们眼前!” 说到这里,兴奋、惊叹与惶然同时交织在他心头,他的心竟然怦怦狂跳起来。 沈璟彦微微颔首,沉声道:“天地四阵本质乃虚无幻象,迷惑心神,咱们莫要掉以轻心。” 沈璟彦支着银枪,程不渔撑着玉竹棍,二人一前一后,在雪中艰难前行。这雪的深度已没及膝盖,一脚下去,甚至还不能踩到底。 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是爬。 无边无际刺眼的白,冰冷刺骨阴寒的风,让他们有些头晕目眩。 如果,这是鬼谷子的大阵,那这玄溪道人陆旸,难道就是鬼谷子的传人么? 程不渔正沉沉思考着,突然,他面前的雪地之中,竟然冒出一只冻得通红的手。 这只手并不算大,皮肤通红而指甲却惨白,程不渔骇然后退两步,狼狈跌倒,陷入雪中。 沈璟彦愕然抬起长枪,睁大了眼睛,直指着那只僵硬又赤红的手。 待程不渔好不容易稳住身体站起身时,却见自雪地之中挣扎爬出一个七八岁的孩童。 这孩童穿着一身粗布麻衣,相貌黝黑,眼睛倒是出奇地大,好不容易将身体自雪中拔出,便瘫倒在雪地上,重重喘息。 他看到了这两个人,竟似完全没看到一般,只瞥了一眼,有些厌烦,便闭上了眼睛,行为举止完全不像是个孩童。 程不渔警惕瞪着他。这鬼地方,怎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孩童呢?更何况,这是个大阵,又怎么会有孩童陷入大阵之中呢? 程不渔走上前去,用玉竹棍敲了敲他的屁股,道:“喂,小孩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孩童斜斜望着他,开口道:“我……我也不知道。” 他的声音非常稚嫩,不但稚嫩,而且甜美、乖巧,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奇怪。 程不渔叹了口气,将玉竹棍伸到他面前,他一把抓住棍尾,程不渔稍一用力,便将他从雪地里拽了出来。 他用力拍了拍身上的积雪,打了个喷嚏,瑟瑟发抖。 “你是谁家的孩子?”沈璟彦疑声道。 “我……”孩童顿了顿,眼神飘忽了一瞬,便抬头望着他,道,“我是玄溪道人的童子。” 程不渔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道:“正巧,我们要去找玄溪道人。小友,能否为我们带个路?” 孩童眼珠滴溜溜一转,点了点头。他伸手指了指程不渔牵着的狗蛋,道:“我想要那个。” 程不渔轻轻一笑,拍了拍狗蛋的屁股,狗蛋乖觉地走上前去,眼睛似轻蔑地睨着那个小孩儿,“嗤”了一声。 小孩跳上狗蛋的背,狗蛋不情不愿地驮着他,三人一驴,默默无言,慢吞吞地行走在漫天风雪中。 在这个仿佛失去了时间、也失去了空间的地方,三个人不知走了多久,仿佛早已脱离了整个世界。 程不渔总算是忍不住,终于开口道:“小友,你到底是要带我们去哪里?” “找阵眼。”孩童不咸不淡地说了三个字,声音稚嫩而语气却很是老成。 “你一小孩子家,竟然还懂得鬼谷阵法?”程不渔半信半疑嗤笑道。 孩童又不耐烦道:“你若不想找,便不要跟着我。” 程不渔撇了撇嘴,瞧着那个小孩,想了想,道:“那你说,到底怎么找?” “慢慢找。”孩童含糊不清地回答。 第46章 于是,三个人又瑟瑟发抖地在雪地之中默默走了不知多久,头顶的雪忽大忽小,风也忽急忽疏。 走了良久,沈璟彦终于蹙眉道:“你当真知道阵眼在哪里么?” 孩童悠悠道:“我当真知道。” 沈璟彦道:“那阵眼究竟要如何去找?” 孩童轻轻叹了口气,道:“慢慢走就是了。” 于是,三个人又踉踉跄跄,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们甚至都不敢确定,自已走的到底是不是直线、究竟有没有方向。 二人在雪地之中艰难跋涉,疲惫不已。终于,孩童停了下来。 程不渔望了望前方,却见狗蛋正停在方才不知何时他们走过的一串脚印上,遂惊声道:“我们兜了个圈子!” 孩童跳了下来,惊喜展颜道:“我们就是要兜这个圈子!” 程不渔愣声:“为何?” 孩童笑嘻嘻道:“大阵的破解之法,就是无中生有,只要在这雪地上一直走、随便走,直到出现脚印的交汇点,便就是阵眼了!” 沈璟彦不解道:“如果一直走,却没有出现交汇点呢?” 孩童道:“这就是这个阵法的神奇之处。有的人,就算在这里走上个十天八天,也未必会遇到交汇点。有的人,只要走上一两个时辰,就会看到阵眼。我们才走了两个时辰,便已经找到了脚印交汇之处,已经很幸运了。” 沈璟彦恍然大悟,“不愧是鬼谷子的阵法,当真神奇。” 孩童将狗蛋赶到一边,蹲下身来,观察着脚印交汇点,命令道:“喂!你们两个,把这里的雪清除掉。” 程不渔瞪着他,微微眯着眼睛,撇了撇嘴,却什么也没说,便走上前去,与沈璟彦一齐将积雪拨到四周。 积雪下方,果然现出一个奇怪的黑色机关符号。 “是鬼谷子的符号。”沈璟彦沉声道,“这里便是阵眼机关。” 话音刚落,那孩童突然纵身跃起,趁二人不备,向后一掠,自掌心之中掷出两枚飞刀暗器,直冲二人破风而来。 程不渔心下一惊,急忙将棍一扫,“铛铛”两声,那两枚暗器当场被击落在地,陷入雪中。 孩童的脸上突然现出极为阴狠又残忍的神情。 “我不能让你们进去。”他冷声道,这冰冷的语气与他稚嫩的脸庞和声音极为不符,让人觉得很是诡异。 程不渔惊道:“为何?” “只因这大阵里面的人,只能我杀。”孩童忽然又阴笑一声,“你们两个,也不能活!” 第25章 六贼眼见喜 二人各自攥住了手中的武器,程不渔扬头笑道:“我早知道你这娃娃不对劲,你到底是谁?” 孩童咬牙道:“说出爷爷的名讳,你怕是要打哆嗦!” 程不渔道:“你不妨先说出来,我若是哆嗦一下,我就是龟儿子!” 孩童冷笑道:“南魏六贼,眼见喜。” 沈璟彦蹙眉望着眼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孩儿。听到这三个字,程不渔并未惊讶,反而是愣了愣,“南魏六贼里竟有娃娃?你是哪两个生出来的小矮子?” 眼见喜怒道:“你管我是谁生的,总之你们三个的命都得是我的!” 说罢,他竟身形突然掠起,身体蜷缩,五指钩曲如鹰爪,一眨眼间,人已掠到了二人头顶,程不渔本想闪身侧躲,却听见肩头“嘶”地一声,一块衣服已经被霍然撕扯下来。 眼见喜落在雪中,将布块丢在一旁,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意。 程不渔与沈璟彦二人皆提棍枪腾出,气势汹汹如骇浪般袭来,横削竖劈,试图逼他现出破绽,但眼见喜身姿娇小迅捷灵活,虽然赤手空拳,但是招式使得却颇为老道,就算两个人前后夹击,也是左躲右闪,抓他不着。 “你当爷爷我还是个七八岁小孩子么?实话告诉你们,我已经七八十岁了!” 说罢,他竟兀自一掌拍出,击中程不渔后心窝处,震得他险些踉跄在地,他却自用玉竹棍一撑,整个人身体如踏在丝绸上般一旋,腾空而起,一脚向眼见喜的面门踢去。 眼见喜大惊,仰头想要闪躲,却突然觉得胸前一痛,原来方才面门一脚乃是虚招,而这正中前胸的一脚才是实,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程不渔的另一只脚已经将他踢出三丈远,再抬头时,一戳棍已在他胸前。 他就地一滚,“咚”地一声,棍直入雪。 眼见喜定了定神,道:“好一招临门飞脚!是叶舟教给你的么?” 还不等程不渔回答,沈璟彦已一枪刺出,枪锋几乎贴着眼见喜的面颊擦过,径直削落他鬓间的一缕头发。 倏尔枪风回旋,眼见喜竟不慌不忙,身躯微微前倾,脚下一滑,竟然自沈璟彦双脚中间穿过,运力于臂,双肘一击,正中沈璟彦两条腿膝窝处,沈璟彦一惊,竟自跪倒在地。 而眼见喜则抛出两枚暗器,一左一右,程不渔两肩霎时溅出鲜血。 “你小子暗器使得倒是厉害!”程不渔捂着肩膀愠怒道。 “反正现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石子竹叶,只有无穷无尽的雪,你那竹叶飞花,怕是使不出了吧!” 眼见喜嗤嗤笑着,眼中满是得意。 沈璟彦顺势前滚一扫,怒而抬枪,纵横交错,连连刺出,旧力未落,新力又出,虚影相接,仿佛连成了一条银色的弧线,如水中搅起的盘旋水柱。 第47章 眼见喜惊道:“凌风提江!好快的枪!” 枪棍交错如雨,而身下雪雾同拳脚兵器飞扬,空气中弥漫着冷冽与肃杀的寒气,程不渔身形矫健,在雪地上腾挪跳跃;沈璟彦枪尖如龙,划破层层雪幕。 而眼见喜只身一人与他二人相持,稍落下风却不至于狼狈,却见他眸光微动,竟突然迎了上去,只听“铛”地一声,眼见喜竟自两只靴子中摸出两把小巧锋利的短刃来,反手持刃,一左一右,一上一下,竟将沈璟彦的枪、程不渔的棍稳稳架住。 二人都忽然一愣,死死咬着牙,攥着武器的手用力压着,三人就这般僵持在了原地,谁也不肯先变招,空气仿佛凝固,天地之间倏尔寂静。 一片雪花自眼见喜面前悠悠飘落。 那雪花似突然静止在了他面前一般,他突然深吸一口气,紧接着,一声暴喝,霎时一股汹涌澎湃的气波自他娇小的身躯中迸发而出,狂风骤起,气劲四溢,震得周围空气嗡嗡作响,顷刻之间掀起一片厚重的雪浪。 二人瞬间被震得倒飞出五丈远,同时重重跌落在地。 他的内力,竟浑厚至此! 眼见喜冷哼一声,向沈璟彦走去。 “十八皇子,我原是接了个新活儿,去杀那玄溪道人陆旸,只因陆旸的本事,只有我能杀,别人都杀不得。” 他来到沈璟彦身旁蹲下,匕首轻轻敲着他的肩膀,用最稚嫩的语气说着最狠毒的话,“但耳听怒那小子竟然让你溜了,落在我手里,我干脆连你一起杀了,他那份儿钱,我一文都不会私吞。” “你究竟为何要杀玄溪道人?”沈璟彦喘息道。 眼见喜道:“你怎不问问,咱们为什么也要杀十八皇子你?” 沈璟彦死死瞪着他,他却嬉皮笑脸道:“也是。为着那点儿事,你三番四次干涉我们,南魏朝廷也蠢蠢欲动。就算他们不给钱,你也必须得死。” “‘他们’?”沈璟彦失声道。 眼见喜阴笑一声,“不错,就是‘他们’。” 说罢,他抬起了匕首。 程不渔挣扎爬起,嘶声道:“住手……” 倏尔幽光一闪,手起匕落。 就在那匕首离沈璟彦的心脏不足一寸的距离时,忽然一阵极其迅猛的掌力破空而来。 掌还未到,气已先行,直将眼见喜震得掀飞出去,他惨呼一声,手中的匕首飞入半空,稳稳落在一人手中。 二人一惊,抬头望去,却见一束发灰衣道土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悠悠落地。 这道土不过二十岁上下,站在雪中,面色淡淡,衣衫朴朴,手持一把木剑,负剑而立。一眼望去,他的面容与陆晚晚竟有七八分的相似。 二人不知道他到底是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只眼睁睁看着他将那匕首往空中一抛,木剑轻轻一拂,那匕首便当场从中截断,坠入了雪地中。 道土的脚甚至没有陷进雪中半分,像是轻轻飘在积雪表面,道袍迎风微微拂动,一步一步,不急不慢,向眼见喜走去。 这脚步明明轻若鸿毛,可落在眼见喜眼中,却似有千钧之重。 眼见喜眼中划过一丝惊诧和敌意。他嘶声道:“你,你是玄溪道人,陆旸?” 陆旸轻轻一叹,将木剑剑锋抵在了眼见喜的脖子上,道:“听说你要杀我?” 他很是从容,不怒不喜,不亢不卑。 眼见喜道:“你既然知道我要杀你,还上赶着来送死。” 程不渔将沈璟彦从雪地中拉起,二人立在雪中,已然忘记了疼痛,直愣愣望着望着他们。 “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明明杀不死我,却为什么也要来送死。”陆旸瞧着他,蹙眉道,“我是鬼谷子的传人,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就算剑已经架在了眼见喜的脖颈上,他还是轻蔑道:“哼,你说你是鬼谷子的传人,可依我看,这祈雪阵,也不过如此。” “六贼之中,你最了解阵法,是么?”陆旸颔首道。 “正是。”眼见喜冷声,“莫说六贼,就是整个南魏加起来,也比不上我一个!” 陆旸点头,“你很自信,只是自信得有些盲目。” 眼见喜一愣,突然大叫道:“格老子的,你一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瞧不起你爷爷我?!” 这句话,出自一个孩童之口,声音又极其稚嫩,让程不渔忍不住发笑。 陆旸笑道:“那你可知道,你方才找到的那符号,是什么东西?” 眼见喜冷笑道:“自然是阵眼!” 陆旸微微摇头,道:“非也!此乃死门。” “什么?”眼见喜顾不上架在自已脖子上的剑,突然坐起,整个人开始不住颤抖起来,“你,你是说,我,我,我找错了阵眼?!”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我”,简直压根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 陆旸道:“不错。你的确找错了阵眼。而且,错得相当离谱。” 眼见喜整个人失了神一般,“我竟然找错了……我怎会找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跳了起来,指着陆旸,道:“你、你必须证明给我看!” 众人见他反应如此强烈,都感到一阵莫名其妙。陆旸轻叹道:“不过是个小小的机关,你何必去看。” 眼见喜的声音几乎带了哭腔,活像一个泼皮无赖的小孩:“我不管!玄溪道人,我不信我六十多年钻研阵法的学识,还不如你这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你骗我,你定是在骗我!” 第48章 陆旸愣愣看着马上就要崩溃的眼见喜,无奈叹道:“那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可好?” 眼见喜急道:“你说!只要你能证明我是错的,我就答应你!” 陆旸窃笑道:“你不是说,你是玄溪道人的童子吗?既如此,如若那当真是个死门,你便真的来做我的童子,如何?” “你,你竟不是要我死?”眼见喜惊道。 陆旸澹澹而笑:“我何必要你死。我身边正好缺个端茶倒水的,我看你就正好。” 眼见喜的大眼睛骨碌碌地直转,一咬牙,一跺脚,“好!一言为定!” 几人来到方才雪下掩埋的符号旁边,此时,这符号上又堆积了一层雪。 陆旸俯身伸手,将积雪拂去,抬头对眼见喜道:“你觉得,这机关是怎样开的?” 眼见喜道:“断然不是触发!若是触发,方才这两个小子扫雪的时候,便已经触发了!” “嗯,你可算说对了一点。这不是触发。” 陆旸站起身,对程不渔和沈璟彦道,“二位少侠,请跟我一道往后稍稍。” 二人乖觉地听着他的话,跟着他一道,往后退了七八步。他二人心里也实在是好奇得很,这机关之中到底有何玄妙。 陆旸对眼见喜道:“你不妨在它旁边坐会儿,好好想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机关。” 眼见喜摸着脑壳,嘟囔道:“卖什么关子!” “我知道你喜欢研究阵法,我卖这个关子,你定然会买。”陆旸认真道。 听了这话,眼见喜果然不由自主地便在那符号旁边坐了下来,拿出匕首,对这符号凿凿挖挖,却始终看不出什么端倪。 他仔细埋头研究着,全然看不出他是个杀手,倒真的像是个求知好学的小儿一般。 陆旸站在程不渔身旁,微微含笑望着眼见喜。程不渔与沈璟彦则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就在众人都沉默之时,一金钟罩突然从天而降,还不等眼见喜反应过来,只听震耳欲聋“铛”地一声,他便已经被牢牢扣在了里面! 第26章 既出鬼谷阵 金钟罩里传来一阵咣咣铛铛的巨响,眼见喜在里面扯破了喉咙大喊大叫,歇斯底里地把陆旸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陆旸悠悠地来到这金钟罩前面,敲了敲,将头凑了过去,大声道:“别喊了,你就算扯破喉咙,也是出不来的。” 程不渔忍不住笑出了声,道:“我说玄溪道长,我当你这是什么机关,神神秘秘的,原来不过是个大罩子!” “陆旸!你个阴险狡诈、臭不要脸的,格老子的,你敢耍你爷爷,等我出去,看我不要了你的命!” 陆旸笑叹道:“贫道早知道他会尾随着你们进来。这机关,原先是地刺破土、万箭齐发,可我嫌它太俗气,配不上眼见喜,所以才换成了这个。” 程不渔眨着眼睛道:“你早知我们会来?” 陆旸道:“我本师从太和剑派,会点掐算的本事,也属正常。” 沈璟彦疑道:“你师从太和,可你却又是鬼谷子的传人?” 陆旸点了点头:“鬼谷子之秘术,有缘人得之,可获真传。而贫道,偏就是那个有缘人。” 程不渔想了想,不解道:“玄溪道长,我怎记得,太和门令,弟子除太和功法外,不得修习外门功法?” 陆旸一拍巴掌,摊臂笑道:“所以我被逐出太和剑派咯!” 程不渔愣愣望着他,突然都尴尬地笑了起来。 陆旸却丝毫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转身敲了敲金钟罩,道:“小眼见喜,方才我们的约定,你可还记得么?” 眼见喜怒骂:“我呸!让我给你当童子,你做你的春秋大梦,下辈子去吧!” 陆旸轻轻一叹,不忍道:“既如此,我便只能将你丢在这里了。里面黑么?若是黑,下次我会记得做个天窗。在里面躺着,看着漫天飞雪,一定是件非常幸福的事吧?” 眼见喜勃然大怒:“你他娘的就算困死老子,老子也不会喊你一声师父!” 陆旸摇了摇头:“可惜了。我早该知道,南魏六贼,向来喜欢出尔反尔的。” 说罢,他竟自转过身来,抬高了声音,对程不渔和沈璟彦道:“既然如此,二位少侠,便随我去阵眼处吧。” 听到这句话,眼见喜却突然止住了叫骂,急忙道:“……阵眼!阵眼!陆旸,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让我看看阵眼到底在哪里!” 陆旸转过身道:“你又不肯做我的童子,我如何能放你出来?方才我已给过你机会,可你却偏不要,唉……” 说罢,他又迈开步子,欲要离去。 眼见喜慌忙大喊:“陆旸,你别走,你别走!” 陆旸悠声道:“我走啦!” “我……我……” 眼见喜在金钟罩内咬牙切齿,思虑良久,一瞪眼,一跺脚,大声道:“好!我答应你,做你的童子!你带我去看!” 陆旸停下脚步,笑道:“果真么?” “真的不能再真!”眼见喜急道。 陆旸佯做为难:“万一你骗我第二次,我岂不是很吃亏么?” “……师父!我定然不会再骗你老人家!” 程不渔嗤笑起来。也不知道这眼见喜为了能看一看阵眼,反反复复说服了自已多少遍。 陆旸窃笑道:“嗯……那好吧,我就再信你一次。” 第49章 他踱步来到金钟罩背面,用木剑轻轻敲了敲罩顶三次,那罩子竟然似被人拉着一般,“咻”地一下便飞上了天去,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就跟变戏法一样。 眼见喜一个趔趄扑在了地面上,心里恨不得将陆旸千刀万剐。 他跳了起来,指着陆旸的鼻子道:“你小子,最好别再给你爷爷耍花招!” 程不渔道:“哎哎哎!方才还一口一个师父叫得亲热,这怎地又变卦了么!” 眼见喜憋红了脸,讷讷道:“……我错了。” 陆旸却伸手按住了他的脑袋,道:“你怕我耍花招,我却觉得,你不耍花招,便已经是万幸了。” 他勾起嘴角,意味深长地指了指眼见喜,便头也不回地往风雪中走去。 他的衣衫比程不渔和沈璟彦还要单薄许多,可他看起来却丝毫不像是冷的模样。 三人一驴紧随其后,越走风雪便越大,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陆旸这才驻足。举目望去,这里与其他地方毫无半点差别,同样都是一片苍苍茫茫,不辨南北东西。 陆旸道:“此处便是阵眼了。” 眼见喜凑上前去,定定望着陆旸面前的那块雪地,愣声道:“你如何能认得这里就是阵眼?” 陆旸狡黠一笑:“我如若告诉了你,那岂不是将祈雪阵的秘密都告诉你了么?我总不能让你做我的传人。” 他将木剑戳进雪里,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一般,道:“二位少侠,小眼见喜,你们可站稳了!” 他忽然止住不动,用力向下一刺,只听不知何处传来“轰隆”一声,仿佛一记闷雷自天边炸响,整个祈雪阵开始不住剧烈颤动起来。 沈璟彦一把拉住程不渔,二人竭力想稳住身体,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站稳,霎时间整个天翻地覆,茫茫大雪如自盆中倾洒出,俨然一副雪崩之态,瞬间便将三人埋了进去。 片刻后,震动才渐渐息止。 程不渔只觉得自已已经全然呼吸不得,挣扎着推开面前沉重的雪,猛地坐起,却愕然发现,盖在自已身上的并不是雪,而是一层极为厚重的泥土。 一旁,沈璟彦也刚刚坐起,紧紧蹙着眉头,重重喘息,似也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惊。 眼见喜又自泥土中伸出一只灰扑扑的手,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像一只老鼠一样,从土里艰难钻出。 此时此刻,眼前竟是一片火红的密林,一层厚厚的落叶铺在地上,如毯子一般。 密林之中飘散着阵阵时浓时淡的雾气,一个简陋的草庐静静伫立,草庐之上,竟然还冒着点点炊烟。 狗蛋仍是站在程不渔身侧,用脑袋蹭着他的脸。 程不渔轻轻拍了拍狗蛋的脑袋,站起身来,却见玄溪道长正在不远处的一个石头上端坐,笑盈盈地望着他们。 几人走上前去,程不渔摸着脑袋,目瞪口呆又匪夷所思道:“玄溪道长,这是哪里?” 陆旸笑道:“荆襄境内。” 这四个字刚说出口,眼见喜便发了疯般扑了过去,一把夺下陆旸腰间的木剑,嘶吼道:“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我六十多年的苦心钻研,竟然还不如一个黄口小儿!我不活了!” 边说着,他边将木剑在自已的脖子上划来划去,可却始终未能伤到自已分毫,反倒是将木剑上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 程不渔俯身捡起一片脱落的山菊花瓣,自指间轻轻一弹,“咚”地一声,那木剑竟然被这花瓣击飞了出去。 小小的一片柔弱花瓣,其势竟同石子一般。眼见喜更加错愕、更加心如死灰,当场尖叫:“竹叶飞花!好啊!土可杀不可辱!我不活了!我定是不要活了!” 杀人不说,还要诛心。沈璟彦在心中默默为程不渔竖了个大拇指。见眼见喜这副模样,他心下又觉得一阵好笑。 程不渔不怀好意笑道:“你若死了,那十八皇子的赏金,你和耳听怒就都拿不到了。哦,对!还有玄溪道长的那一份,也拿不到了!” 眼见喜的眼睛抖动着,嘴唇抽动着,手也战栗着,蓦然半晌,竟又抽出短匕,眼见着便要往自已的肚子扎去。 陆旸却一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意味深长笑道:“小眼见喜,刀子可不是随便玩儿的。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眼见喜蓦地一愣,哭嚎得更厉害了。 沈璟彦终于无奈轻笑了一声。 陆旸认真道:“既然你已经做了我的童子,那我便是你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让你死,你便不能死。你可明白么?” 眼见喜心不甘情不愿地“噗通”跪倒在地,脑袋耷拉着,哭得快要断了气。 程不渔也笑得快要断了气:“眼见喜呀眼见喜,我是该安慰你,年纪大了别动气,还是该安慰你,小小年纪生什么气?” 陆旸笑着摇了摇头,手指轻轻一捻,一粒丹药便飞进了眼见喜张得圆咕隆咚的嘴巴里。 眼见喜瞬间没了声音,眼睛瞪得滚圆,扼着喉咙,惊恐万状地瞪着陆旸。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眼见喜怒道。 陆旸淡淡道:“你别慌,不过是一种剧毒而已。你应该听说过,它叫钩吻丹。” “你别慌”与“剧毒”与“而已”,这些字组合在一起,怎么听怎么别扭。 眼见喜战战兢兢地抬起手,指着他:“钩吻……你,你好恶毒的心肠……” 第50章 陆旸站起身来,浅浅笑道:“你需得记得,每日都来找我拿解药,否则子时,你就会腹内绞痛,如撕扯一般,断肠而亡。而且这种毒,必不会使你死得太痛快。子时发作,午时才死,你若不想活了,需得掂量掂量,自已能否受得起六个时辰的断肠之痛。” 他的笑容似乎永远不会从脸上消失,但这笑容之中的意味,却在不断变化。 程不渔幸灾乐祸地瞧着眼见喜,而眼见喜此时此刻腿已然软得站不起来了。 陆旸轻笑一声,将目光转来,落在程不渔与沈璟彦身上,道:“那么……二位少侠前来找贫道,有何要事?” 程不渔道:“玄溪道长既然会算,难道算不出我二人此行的目的么?” 陆旸笑道:“有的时候,算得太多,也不好。” 他睨了一眼跪在地上心如死灰的眼见喜,道:“秋日风大,二位还是随我进屋去谈吧。” 两人随着他步入草庐之内,草庐中正烹着一壶热茶,壶上升腾着清浅缭绕的烟雾。 茶壶旁摆着一张方形的小桌,桌上放着两本整齐叠放的旧书,一盏古朴的烛台,桌旁则是一张用草垫铺成的床榻。 整个草庐之中,只有这几样物件,别无他物。三个人共处一室,稍显拥挤。程不渔心下暗暗叹道,这简直比丐帮中的房屋还要简朴、潦草些许。 陆旸道:“素日都是贫道一人独居在此,少有来客,住处简陋,还望二位少侠见谅。” 程不渔笑道:“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道长这住处,多少人求之不得!” 陆旸轻笑,盘膝而坐,定定望着二人,道:“程少侠,沈少侠,贫道虽没有算过,但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我想,你们一定是受我妹妹之托,来劝我回二十八坞的吧?” 第27章 危局迫眉睫 程不渔笑道:“你妹妹知道你在这折云山捱魂崖,却怎么也找不到你,你说怪也不怪?” 陆旸苦笑摇了摇头:“我知道她来寻我多次,可我偏是不想回去。” “为何?”沈璟彦问道。 陆旸望着屋外,释怀叹道:“你们瞧我这里,好山好水好风光,闲云野鹤,从容自在,我何必再回那是非之地去呢?” 程不渔笑道:“这一点,你和你妹妹倒是很像。她说她也不愿意操太多的心,所以不愿意做那二十八坞的总瓢把子。”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蹙眉道:“嗯……寡淡,寡淡!” 陆旸笑道:“看来程少侠平日甚少喝茶。” 程不渔自腰间摘下酒葫芦,朗声笑道:“不是甚少,是从来不喝。丐帮弟子,酒才是朋友!” 他为陆旸斟了满满一杯酒,道:“道长,久居深山,偶尔也得换换口味。你也尝尝!这可是上好的渡秋江。” 说罢,他为沈璟彦也倒了一杯。 陆旸恭谨笑道:“我已许久不曾喝酒了。” 程不渔道:“诶!今日难得有客人到你这草庐来,你好歹给个面子。喝了这杯酒,我们可就是推心置腹的朋友了!” 陆旸低下头思忖片刻,笑道:“也好。” 说罢,他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沈璟彦不动声色,端着茶杯,似在思索着什么。良久,他才抬起头来,问道:“道长,在下还有一事不明。” 陆旸定定看着他,眼中仍是挂着笑意:“你是想问,我为什么离开二十八坞么?” “是。” 陆旸沉沉叹了口气,道:“二十八坞看似平静,实则内部早已暗涛汹涌。当初父亲失踪,坞内急于选出新的坞主,而坞内两派都各自推举自已中意的人选,一边是长姐陆昭昭,而另一边……” 沈璟彦猜测道:“另一边是你。” 陆旸顿了顿,颔首道:“不错,是我。” 他自手中抟着酒杯,继续道:“当初因为这件事,坞内明争暗斗,撕破了脸,而我当时正在太和剑派拜师学艺。我本立志绝不再做一个匪徒,如若继任了坞主,也绝不会再让二十八坞做那北辽第一大匪帮,而是改头换面,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江湖门派。” 他眼中忽然有光一闪,充满了期许。但这光,只是出现了一瞬间。 程不渔赞许地点了点头。 听到这里,沈璟彦忽然明白了几分:“但是坞中有些人不同意。” 程不渔眨着眼,愣声瞧着他:“谁?” 沈璟彦解释道:“那些与陆震南一起打天下的旧人。” 陆旸点了点头,“不错。那些守旧派,无一不支持长姐继任。” “所以在这场内斗之中,你还是没能胜过她。” “是。” 陆旸笑了笑,“我从不避讳此事,只因我觉得,我想做的事,乃正道之举,而我想成为的人,也绝不是一介匪徒。我便是因为这个,才决定彻底与二十八坞一刀两断,而这些,都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沈璟彦由衷叹道:“道长大义。” “大义算不上,只不过不愿堕落罢了。”陆旸轻轻一叹,目光突然黯淡了下去。说到“堕落”二字,他的语气更加沉痛了几分。 程不渔略一思索,看着他道:“道长,我倒是好奇,你离开二十八坞后,是不是再也没有关注过二十八坞的消息?” 他的语气虽轻松自在,可沈璟彦能听出,他是故意引着陆旸说出一些话来。 第51章 陆旸道:“离开二十八坞后,我回到太和山又待了大约十个月,这十个月之中,我倒是会关注二十八坞的事。但离开太和后,我便归隐在了这折云山,潜心研究鬼谷阵法,从那之后,便再也不曾关心过二十八坞中的那些事了。” “你妹妹当初为何不和你一起走呢?” “我劝她同我一起走,她倒是不肯。”陆旸摇着头,轻声道,“我不知道她为何还留恋那里。明明当初,她也与我一样,不愿意看到二十八坞一直堕落下去。” 说到这里,程不渔已经醍醐灌顶。他展颜一笑,身体向后一靠,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可算都明白了。” 沈璟彦也已经心头了然。他轻轻一叹,平静道:“道长,令妹不愿意离开二十八坞,是替你做了一件本该由你来做的事情。” 陆旸不解其意:“沈少侠,此话何意?” 沈璟彦道:“她甘愿留在二十八坞,做你的眼睛。” 陆旸眯了眯眼,沉思了片刻,抬头讶然道:“眼睛?” 他似猜到了什么一般,却不能笃定,“你是说,我妹妹发现了些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事,所以才要留在二十八坞继续暗中观察?” 程不渔与沈璟彦同时点了点头。 程不渔恳切道:“道长,看来你的确是个聪明人,难怪你妹妹非托我们要你回去。我们不妨直说的好,不知你可听说过‘赤竹’么?” 陆旸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听过。恐怕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他们吧?父亲去世之前与他们有往来,这也是我离开二十八坞去太和拜师的原因之一。” 程不渔点点头,将身体向前倾了倾,“那你可知道,你那好姐姐陆昭昭,正在悄悄和赤竹的残党密谋合作么?” 陆旸手中的杯子忽然震了一震。 他眼中现出难以置信的错愕,先是头脑空白,继而又缠乱诸多思绪,似有许多问题涌上心头,可却又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 “……赤竹残部?”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赤竹已覆灭三年,你是说,他们……” “他们要死灰复燃,但目前来看,似乎还没有完全燃起来。”程不渔望了一眼沈璟彦,认真道。 沈璟彦也赞同道:“不仅仅是北辽,在南魏,亦是如此。” 陆旸瞪大了眼睛,现在,他的手也开始随着声音一起颤抖,难以置信问道:“长姐在和他们合作?” 程不渔叹了口气,道:“她建了个角斗场,不知道在和赤竹做什么买卖。” 陆旸原本已经直起了身子,此时此刻又愣怔瘫了回去,眼睛瞪得浑圆,忽而又痛苦合眼,良久方才抬起头道:“你们又为何会知晓此事?” 沈璟彦看着陆旸,心中忽然觉得有些疑惑。他这一路走来,所有人听到“赤竹”两个字,永远都是说:“怎么可能!赤竹早就被楚盟主覆灭了,这几年江湖多么太平!” 可陆旸的反应,却是直接便问:你们如何知晓? 这就像他一早就知道这种事会发生一般,只是这件事真真正正地发生了,他却又万万不能够接受。 程不渔正色道:“我们知晓此事,你日后便知。只是这件事,你若亲自去问你的好姐姐,或者是你的妹妹陆晚晚姑娘,你都会知道,我二人所言绝无半分虚假。” 沈璟彦也接口道:“你妹妹已经替你盯着他们许多年,却无论如何也找你不到。今日,若非眼见喜图谋不轨,恐怕我二人也是无缘得见道长一面。” 程不渔观察着陆旸的面色,斟字酌句道:“所以,我二人就是想来劝你同我们回二十八坞。你若再不回去主持大局,依我看,下次云水盟出手的对象,可就是二十八坞了。” “云水盟……”陆旸愣怔望着他二人,喃喃道。 他虽心中震惊,可仍是半信半疑。他始终也无法完全相信,自已的姐姐会做出这样的事,口中只讷讷道:“怎么会……长姐虽然与我兄妹二人意向不合,但绝不可能是做出这种事的人!” 沈璟彦轻轻一叹,从怀中取出那枚骷髅玲珑杯,沉声道:“道长应当还记得这个东西吧?” 陆旸“腾”地一下站起,整张桌子都晃了三晃,似乎根本就不敢看那骷髅玲珑杯一眼,只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摇头颤声道:“我知道,我知道。当年,我便是因为这个与父亲大吵一架,离了二十八坞的。” 他的目光在震颤中闪烁,眉头紧蹙,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中,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震惊之余,心中似还有些话语不曾透露。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良久,才痛声叹息道:“姐姐,你怎能听信那鬼话,你不该如此!” 程不渔与沈璟彦对视一眼。鬼话?什么鬼话?谁的鬼话? 他们并未急于追问,深知此刻并非探究的良机。待回归二十八坞,一切谜团自会迎刃而解,届时,恐怕有些更深的秘密,想不知道都难。 陆旸的面色已然如纸,痛心地摇着头,缓缓坐了下来。 良久,他似终于下定了决心,沉声道:“我同你们回去。”他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程不渔没想到这么容易便说服了他,惊喜道:“果真么?” 陆旸点了点头,轻声叹道:“如若坞中发生之事当真如你们所说,那我便不能坐视不管,更何况,晚晚身负险境。” 第52章 他顿了顿,道:“只是回去之前,我们还需做一样事情。” 程不渔二话不说笑道:“道长,你说!只要你肯回去,无论什么事情,咱们都给他办妥!” 陆旸道:“我父亲陆震南,得了一套剑法,名唤七魄剑法,因长姐乃是他与结发妻子所生,所以将这套剑法传给了长姐。此剑法一旦练成,威力无匹。我猜长姐已将这套剑法练了个七成,我若与她对峙,只凭手中这柄桃木剑,恐怕尚不足够。” 沈璟彦点了点头,“那道长的意思是?” 陆旸深吸一口气道:“当年,太和逐我离开师门,扣押了我的佩剑‘却邪’。贫道恳请二位少侠,随我去太和,找回却邪。” 第28章 均州探奇峰 沈璟彦霎时眼前一亮,惊声叹道:“道长所说的,可是那越王八剑之一的却邪神剑?” 陆旸颔首道:“正是。这八剑一直藏于太和剑派。八剑有灵,非命定之人不可拔出,而我却偏偏拔出了那却邪。” 他微微动容,忽然顿了顿,“只是后来……” 程不渔抬手打断了他,蹙眉道:“道长!你不必说了!宝剑认主,你便是他的主人!既是主人之物,太和岂有扣押之!” 沈璟彦也认同地点了点头。 陆旸却似乎并无责怪太和之意,只苦笑道:“偷练外门功法,乃是太和剑派的大忌讳。若以大辽律法相比,是可堪杀头的大罪。” 程不渔道:“就算如此,现如今也到了非拿回却邪不可的时候了。为了大事,太和应将却邪归还的。” 陆旸却愁声道:“只恐怕师尊仍生我的气,不愿见我。二位若能出面,想来应当是要好办许多。” 沈璟彦道:“太和玄门剑法,天下一绝,世间可堪相比者,唯有襄州真武玄门,所以定是看重至纯功法。师尊盛怒,也是情之中。我二人定当帮你,看看能否将却邪讨回。” 陆旸轻叹一声,点头含笑道:“好!既如此,我们便试上一试。” 三人起身,来到屋外,而此时此刻,眼见喜仍心死地坐在石头上,抬头讷讷望天,嘴里不住念叨着:“我愧对师祖,愧对父母,愧对主上,愧对……” 陆旸笑盈盈走上前去,用木剑敲了敲他的脑袋,道:“既已愧对了那么多人,那便莫要再愧对你师父我了。” 眼见喜又恨又怂地转过头,眼中似带着刀,咬牙切齿道:“弟子定不会愧对师父。” “好,很好。” 陆旸点头笑道。他抬手指了指草庐旁的一处空地,道:“这处空地,便留给你,你给自已搭个房屋吧。我需得出门几日,也已为你留好了解药。我走前,会布展天地四阵,你定然无法走脱。” 眼见喜恨恨地瞪着他,巴不得将他当场千刀万剐,生吞活剥。 陆旸忽然愣了一愣,转头道:“对了,我还有样事,要托付给你。” “师父请讲。”眼见喜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的这四个字。 “后院的鸡鸭,你需每日喂上两次。若是打雷下雨,你需将它们赶回圈中,切莫让它们挨了病,你可明白?” 眼见喜的牙咬得更紧了:“弟子明白。” “还有啊,我桌上有两本阵法秘籍,你若感兴趣,便自已随便翻开看看吧。” 眼见喜闻言,拧着的脸忽然舒展开来,牙也咬得似乎不那么紧了:“弟子领命。” 陆旸澹澹而笑:“既如此,那我三人便离去了?” 眼见喜有些焦急:“师父慢走。” 陆旸颔首,与二人一道,沿着曲折的山路,走下山去。 他三人的身影刚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眼见喜便已经窜起,迈开步子,向那草庐狂奔。 他撞门而入,来到桌前,却见桌上果真放着两本书。他急忙翻开一本,脸上得意的笑容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却见那书页上写着:“清蒸鲈鱼菜谱:取新鲜鲈鱼一条,去五脏外鳞……” 他不解其意,又焦急地往前后都翻了又翻,却见每一页都只不过是些菜谱而已。 他的手已经开始哆嗦了起来。 再迫不及待拿起另外一本,书上却赫然写着:“家禽饲养指南。” 他的眼睛瞪得滚圆,怒吼一声,将两本书“啪”地摔在了桌上,桌子晃了三晃,刚想怒骂,却见桌底又骨碌碌地滚出一个装满了解药的药瓶。 他眼冒金星,四肢发麻,气得面色通红,几乎快要昏厥过去,却连半点怒火也不敢再有了。 葫芦船逆风逆水行了大约两日多些,其间走过了山南东道荆州襄州,而今日,终于到了均州境内,离太和已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 眼前的景色,已与在荆州之时大不相同。 荆襄一带的山峦虽密集绵延,可算不上陡峭,反倒是温和端庄,望之心旷神怡;而均州境内的地势则逐渐险峻,水流时而深,时而浅,时而湍急,时而缓慢。 两岸山体之上,突石嶙峋,每一座山峰皆高耸入云,雾气浓重,山下沿江村镇虽也算热闹,但人影却不似荆襄两州那般密集。 接连赶路,三人几乎没有好好吃上一顿饭,如今到了均州沿江小镇,终于可以暂时停下,歇一歇脚,好好饱餐一顿。 镇上的摊铺摆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按照他们的年岁,这些小玩意已不足以吸引他们,而这些小玩意儿却恰恰是程不渔的最爱。 第53章 沈璟彦原是边走边细细沉思着,却忽然自眼前悠悠飞过一纸糊的金红色鲤鱼。 沈璟彦止住脚步,愣愣望着,一张笑嘻嘻的脸出现在鱼尾之后,却听程不渔朗声笑道:“沈璟彦,你瞧,这好看么?” 沈璟彦瞥了程不渔一眼,低声道:“无聊。” 但不得不说,其实是挺好看的。 走了几十步不到,一拨浪鼓突然又在他耳边“咚咚咚”响了个没完。沈璟彦又蹙眉回头,却见程不渔正摇着拨浪鼓蹦蹦跳跳,笑道:“这东西,小时候我没有,现在见了,格外喜欢!” 沈璟彦又蓦然无语,转过头来,轻轻叹了口气。 既如此,那便让他摇着吧。 又走了百八十步,眼前突然冒出一张圆滚滚的娃娃脸。 他又是愣怔了一下,止住了脚步,却见程不渔正拿着张娃娃脸儿面具跳到他面前,见他愣了又愣,情不自禁地捧腹大笑。 身后陆旸也轻笑摇了摇头。 沈璟彦一叹,耐着性子蹙眉道:“程不渔,你到底饿是不饿?” 程不渔摘下面具,盯着沈璟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勾着嘴角,神秘兮兮道:“饿是饿,但是你猜,我去买了什么?” 沈璟彦淡淡道:“无所谓。你喜欢就好。” 话毕,他刚抬起脚步欲行,前脚尚未稳稳踏下,便闻到了一股无比熟悉的诱人香气。 程不渔手捧一纸热气腾腾、晶莹剔透的糯米丸子,笑盈盈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沈大皇子,你看,是不是很惊喜?” 程不渔笑看着他。他这笑,同那头顶的日光一样明媚。 他今儿的心情怎地格外好? 沈璟彦讶然望着他,讷讷道:“糯米丸子?” “没错!”程不渔点了点头,得意道,“就是糯米丸子!给你个惊喜,这就叫出其不意!” 这有什么出其不意?方才那糯米丸子不遍地都是?若不是我们赶时间,我也…… 见他迟迟不肯抬手去接,程不渔便将糯米丸子直接塞进了他怀中,笑道:“哎呀,你这人,思前想后,磨磨唧唧的,小爷我请你了!下回你请我就是。” 沈璟彦痴痴望着手中的糯米丸子,愣怔在了原地。x 程不渔又蹦蹦跳跳地来到陆旸身边,喜道:“玄溪道长!我也给你带了一份,你尝尝看!这可是我程不渔亲封的‘天下第一美食’!” 陆旸笑道:“我与程少侠当真是心有灵犀。我一早便已觉得,这糯米丸子实比那玉盘珍羞要美味得多,确确实实乃‘天下第一美食’了。” 程不渔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道:“连道长你都喜爱,足可见小爷我的品味是多么好!我就知道,道长你的品味也绝不会差!嘿嘿!” 二人一拍即合,对这糯米丸子的赞美简直如江水般滔滔不绝,又同时笑逐颜开。 沈璟彦往嘴里塞了个糯米丸子,连看都没有看他二人一眼,便面无表情地转身迈进了酒楼。 酒楼里的人不算太多,大多都是些商贾之流吃菜喝酒,谈些买卖。 三人上楼,择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陆旸放眼向窗外望去,轻声叹道:“许久不曾回到均州,这里的一山一水,都没有分毫变化。” 程不渔笑道:“我师父一早便与我说过,天下奇峰,均州独绝!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他像是个孩子一样开心。江湖之上,除去刀光剑影,总有些会让他欣喜的人和事。 沈璟彦侧首而望,这里的风景的确不同于荆襄。有些地方,竟与南魏颇为相似。 他正这般出神想着,忽听见自楼外长街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定神去瞧,却见是一负剑道土正快马加鞭穿过长街,蹄声匆促,经过酒楼时,不经意间抬头望了一眼,便飞奔掠去,险些撞到一旁提着篮子的妇人,转眼间便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 陆旸蹙眉道:“是太和弟子?何事如此匆忙……” 程不渔嘴里塞着饭菜,含混不清道:“他忙管他忙,咱们先歇会儿!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待会儿咱们去了便知道了!” 陆旸迟疑地点了点头。 程不渔道:“你们两个也赶紧多吃些,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对吧?” 沈璟彦拿起筷子,瞧着狼吞虎咽的程不渔,暗叹这人的心当真是大。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没过多久,那马蹄声竟再次匆匆折返,而这次,那人似刻意要在这酒楼前停下。 马本跑得飞快,而马背上那人突然扯着马缰绳,那马人立嘶鸣,瞬间止住了脚步。 他停在他们的窗下,抬头向上仔仔细细望了好一会儿,忽然眉头一皱,又再次策马匆匆离去,惹得周遭行人阵阵不满。 而这次,三人竟都未能注意到他,只当又是一匆匆过客而已。 当午日明,碧空如洗。几人终于酒足饭饱,从酒楼里施施然走出。上了葫芦船,又逆水而行了半个多时辰,这才终于抵达了山南东道最高的山峰——太和山。 这座山峰犹如一柄利剑,傲然矗立于连绵群山之中,山壁陡峭,乱石嶙峋,红叶掩映,石中水瀑飞流直下,飞瀑旁生着几株劲松,整体看去,竟与那日在大阵之中见到的直入霄汉的山峰颇为相似。 足以可见,陆旸心中当真是无比怀念这里。 几人沿着崖壁上蜿蜒曲折的环山栈道疾行,轻功直掠山顶。此山之高,就算是程不渔,一路上去,也不禁有些力竭。 第54章 “我们就要到了。”陆旸抬起头,轻声道。 第29章 三杰拜太和 山顶之风光,与山下遥遥相望之景大不相同。 古木参天,半金半红,有些还隐隐现着些绿意;劲松翠柏,笔直而立,金瓦映照,飞檐翘角直指苍穹。 晨钟暮鼓,香烟缭绕。云雾间,一玄门大殿在极为宽阔的前庭后若隐若现,而前庭中央,立着一个硕大的金色浑天仪,正徐徐转动着,一眼望之,震撼不已。 隐隐约约中,可见大殿之上悬着一张巨大的牌额,上书两个极为潇洒的鎏金的大字: 太和。 程不渔与沈璟彦攀上台阶,愕然驻足。 “如此阔伟华美,果真是天下第一玄门仙境!”程不渔忍不住叹道。 沈璟彦也赞许道:“太和之景,天下无双,实乃仙境。” 陆旸上前两步,望着那大殿,道:“我已被逐出师门,不可贸然闯入。二位少侠稍歇片刻,且待我通报一声。” 二人只顾着观望这绝佳的人间仙境,对于陆旸说的话,只一味点头:“那便麻烦道长了!” 陆旸脚尖轻点,如灰云一般腾腾而起,落在不远处一灰色高石上。 他自气沉丹田,忽然大声唤道:“太和弃徒陆旸,拜会师尊!” 这一声内力之浑厚,声音之清亮,如破空惊雷一般,直穿透了重重雾气,反复回荡在群山之间。 程不渔与沈璟彦突然回神,震惊地抬头望着他。仙身长立,衣袂飘飘,神色淡淡,似刚刚那撼天动地的一句话压根就不是他喊出的。 太和前庭之中,练剑弟子只听得一阵嘹亮清透的呼声在自已头顶突然炸响,纷纷愕然停手,环顾四周。 “是陆师兄回来了!”一弟子大呼。 陆旸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便引得整个太和剑派的男女弟子都纷纷上前围观,围观这位太和之中的传奇人物。 可整个太和剑派之中,却并未传来一丝一毫掌门或长老的回应。 他的面色流露出些许的失望,但这也确实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抿了抿唇,似下定了决心,又开口唤道:“太和弃徒陆旸,拜会师尊!” 而这次,他的声音甚至还比先前那声还要更加嘹亮几分,整个太和山的草木生灵似乎都为这惊天动地的声音所震慑,顷刻间风静树止,鸟兽尽散。 但太和剑派之中,仍是毫无半分回应。 陆旸已有些黯然神伤。他落寞地站在那里,忽而垂下眼睫,轻轻叹息。 自已的过错,恐怕这辈子也得不到原谅了。 程不渔见状,略一思忖,一跃而起,落到陆旸身旁,狡黠笑道:“道长,你且歇歇,我来助你。” 他扬起头,抱臂而立,众目睽睽之下,深吸一口气,昭声唤道:“丐帮弟子程不渔、风雷门弟子沈璟彦,拜会太和!” 这句话虽不及陆旸那两声撼天动地,但也已算得上是底气十足、气势铿锵,回声阵阵,就算在熟睡之中,也定能被唤醒。 这两个名字,即便是一众弟子不能人尽皆知,但太和剑派中的掌门和长老定然有所耳闻。 果不其然,片晌过后,那浑天仪后的金色殿门便“轰”地一声向内敞开。 阴影中,一白发老者渐渐现出身形。 这老者须发皆白,气质斐然,站姿端直,面色从容,俨然一副仙风道骨、绝世超伦之态。 此人正是太和剑派掌门人,江湖人称天下第一玄剑,玉衡道人,季和光。 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执着拂尘,静静望着他们,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 “师尊!” 陆旸的目光倏尔亮起,一跃而下,原是想奔跑过去,却又拘谨地止住了脚步。 隔着前庭,他殷切地望着季和光,而季和光也沉默地望着他,彼此相视,似都有话要说,却又都说不出口。 突然,陆旸自膝间一弯,跪倒在地,俯首颤声道:“不肖弟子陆旸,参见师尊。” 他的声音很轻,可听起来又很沉重。他的动作也很轻,可头却深深低着,似乎已沉重得抬不起来。 季和光起初沉默着,可就在陆旸跪下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情不自禁向前迈了半步。 良久,他才开口道:“陆旸,我已不是你的师尊。你为何还要回来?” 陆旸浑身一震,轻声道:“就算您不认我这个徒儿,在徒儿心中,您却永远是我的师尊。一别数年,徒儿甚是思念您,无一日不想着再与师尊见上一面。” 他的话之情真意切,季和光情难自禁,微微动容。 季和光望着他,似有不忍,叹道:“你已永不能再踏入太和,今日遥遥一见,便已罢了。你且回去吧。” 说罢,他竟转身,说走便要走。 “玉衡道长,且慢!” 季和光突然顿住了脚步。他徐徐转过身,望向站在陆旸身旁的程不渔。 程不渔恭敬一拜,笑道:“玉衡道长,在下乃丐帮弟子,现丐帮帮主叶舟之徒程不渔,与风雷门左堂主何焕座下弟子、南魏十八皇子沈璟彦一道,拜会太和剑派,道长先莫要急着走。” 他一连串说出了一大堆名号,听得周遭弟子错愕不已。沈璟彦在他身旁,恭恭敬敬抱拳行了一礼。 季和光望着他二人,微微奇道:“我太和剑派与风雷门、丐帮素无瓜葛,二位今日突然前来,是有何要事?” 第55章 程不渔笑道:“谁说素无瓜葛?当年剿灭赤竹一战,你季和光可是与我丐帮帮主叶远山一道担任那左右使、马前卒,打得赤竹溃不成军呢!” 季和光瞧了瞧俯首跪地的陆旸,又抬眼望着这两位不速之客,心下已然明白了二三分,叹道:“二位少侠既已前来,我太和岂有拒尔于门外之礼。只是他……” 他看着陆旸,顿住了声音。 程不渔笑道:“玉衡道长,你不妨卖我二人一个人情,让我们一道进去。” 季和光却道:“太和门规,他已断不能再踏入门中。” 程不渔脑筋一转,大摇大摆地径直穿过了前庭,来到季和光身边,伏在他耳边,轻声道:“道长,我此番前来,可是带了云水盟的密信。” “云水盟的密信?” 季和光睨着他,不解道,“是楚盟主有何吩咐么?” 程不渔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已经不止一次搬出楚天阔的名号,来为自已行个小小的方便了。 程不渔将声音压得更低,神神秘秘道:“玉衡道长,如果我没记错,前一阵子,楚盟主应该是给各个云水盟麾下门派的掌门人下了一道密函,对么?” 玉衡道长眉头微蹙,并不回答,只盯着他,似要将他看穿一般。 程不渔仍是恰到好处微笑着,“我知道您心中有怀疑,事关重大,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贫道当然有疑。”季和光直言不讳。 “但……您别忘了,楚盟主可是我拜把子的义兄。我犯不上拿这件事诓骗与你,自讨苦吃。” 程不渔笑中透露着些许严肃。 季和光轻笑了一声,又道:“江湖多有滥竽充数之辈,你又如何能够证明你就是楚盟主的义弟,程少侠呢?” 此时,季和光心中的怀疑其实已经少了七八分,却还是想再试他一试。 程不渔将手伸到背后,取下玉竹截棍,横伸到季和光面前,“道长,这玉竹截棍,乃丐帮帮主代代相传,每历一代,便多一道刻痕。您不妨查验一番,这上面,是不是有足足三十八道刻痕。” 季和光本想伸手去接,却忽而将手悬在了半空,轻轻一叹,摇了摇头,无奈笑道:“罢了。丐帮宝物,我不便触碰。既如此,二位便随我一同进来吧。” 程不渔却拉住了他,“诶,玉衡道长,光我们二人进来还不足够,那玄溪道长也需得一同旁听。” 季和光苦笑道:“程少侠,陆旸原本是我太和第二十七代掌门大弟子,更是首席弟子。他触犯门规,比其他弟子触犯门规更为严重,恕老道实在是不能让他进门。” 季和光尚未完全看透程不渔,而程不渔却已将季和光看穿。他扬了扬头,撇嘴道:“道长,别的咱不知道,也不敢评价。但我却只知道两件事。” “什么?”季和光心里已然起了兴趣,宁和笑道。 程不渔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其实你心里喜欢这个徒儿喜欢得要命,他想见你,你也想见他,只不过碍于门规和掌门的面子,又不能去见。若是将你二人关在一间屋子,你们怕是要如祖孙一般亲热,抱头痛哭呢!” 季和光轻轻笑而不语。 程不渔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云水盟这密信,特地交代了一定要玄溪道长与你玉衡道长同时知晓,在场缺了任何一人,都不得传达。” 他这番话说着,连他自已都信了。 季和光仍是笑着,微微点了点头。 程不渔观察了一下他的面色,抿了抿嘴,又道:“其实还有第三,是我猜的。就是不知道猜得对不对!” 季和光抬起眼来,“什么?” 程不渔凑到他耳边,小声道:“玄溪道长是鬼谷传人这件事,其实,你心里头是高兴的。这样的好徒儿,你上哪去找?” 季和光笑嗔道:“胡说!这种触犯门规的大事,我怎会高兴?” 他已被程不渔哄得发笑,而程不渔的嘴角也跟着漾起笑容,扭头道:“道长您到底高不高兴,谁又知道呢?” 气氛已然松缓了些许,而他忽然渐渐敛了笑,肃然恭敬拜道:“玉衡道长,江湖约定俗成的规矩,事关江湖大事,云水盟的指令仅次于皇城旨意,盟中各派无有不遵。你既碍于门规与身份,想见又不能见你的爱徒,那现在有云水盟撑腰,你何必再去管什么门规不门规的呢?” 程不渔之所以这样说,便是因为他知道,在一个放松的气氛里,站在对方的角度来说服对方,是最容易成功的。 季和光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个少年,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错愕的神情,又突然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彩来。 他拂尘一扬,捻着胡须,点了点头,似故意抬高了些声音,宁和而又坚决道:“既如此,便依程少侠之言,奉云水盟盟主之意,让罪徒陆旸进入太和剑派。” 第30章 却邪遭心邪 “谢玉衡道长!” 程不渔喜笑颜开,冲陆旸招了招手,大声道:“玄溪道长,还不快来拜见你的师尊么!” 周遭的弟子皆尽哗然,其中的一位女弟子已愣愣瞧着他们,呆骇住了。 陆旸猛地抬起头,眼中的黄豆大小的泪滴瞬间便落了下来。他深深叩首,失声道:“谢师尊!” 而季和光却不言不语,亦不回应,只肃然沉声对众弟子道:“你们还不去练剑,愣在这里作甚?” 第56章 说罢,目光自陆旸身上微微一扫,便转身向殿中走去。 沈璟彦扶起陆旸,二人小步追赶上前,身后那金色的大门缓缓合拢。 大门“砰”地一声紧闭,殿外喧嚣瞬间被隔绝。 此时此刻,大殿之中,只有他们四人。陆旸又当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师尊,多年未见,您还好么?” 而季和光的面色这方才柔和下来,伸出手将他拉起,语重心长道:“陆旸,你不该回来。” 他虽然语气宁和从容,但程不渔已经窥见了他那微微颤抖的手和泛起了泪光的眼睛。他猜得果然没错,季和光其实对这个徒儿喜爱得很。 “师尊,您年事已高,徒儿想您,只怕再不多陪伴您,就……就……” 陆旸已然无法继续再说下去,只能是一声叹息,泪拆两行。 季和光却安慰道:“你忘了,过去我曾对你说过什么?” 陆旸擦干眼泪,抬头笑道:“师父说,掌门弟子乃太和之表率,不得轻易于众人面前落泪。” 季和光颔首,轻声道:“你是掌门大弟子,你的去留,却不能容我一人决断。当初让你离去,乃是三宫长老的决定,而我却不能做半分干涉。” 他黯然垂眸,似有些许的悔恨,也有些许的无奈。 “师父,你莫要解释,徒儿都明白。是徒儿的错,害得师父为难。”陆旸低头道。 季和光却柔和轻笑道:“你又何错之有?” 陆旸本想开口,抬眼却望见季和光的眸中满是爱怜与疼惜,心下当即会意,颤声道:“师父……” 季和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安慰着他。 程不渔悄声对沈璟彦道:“我就知道,他们两个定是要抱头痛哭的。” 沈璟彦道:“他们只有痛哭,没有抱头。” 程不渔睨了他一眼:“不都一样吗。” 沈璟彦淡淡道:“不一样。抱头会哭得更厉害。” 他这才抬起头,望着这阔伟壮观的太和剑派正殿。 殿正中央,供奉着一尊足有五丈高的真武大帝雕像,雕像单手执剑斜架于身前,目光如炬,神情肃穆,似能洞察万物。而雕像之上的穹顶则金光四溢,如日月当空,辉煌璀璨。 好个天下第一玄门! 正在程不渔发愣时,季和光突然道:“程少侠,不知云水盟此番带来了什么消息?” 程不渔思绪回笼,笑道:“是了,是了,我正要说呢!” 他和陆旸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对季和光说:“想必您已经收到了楚盟主关于‘赤竹’的消息吧?” “不错。”季和光点了点头,“我已按照盟主吩咐,在暗中部署了。” 程不渔点头道,“而现在,荆襄境内,有一样事,需得二位道长配合云水盟才行。与其说,是我带了云水盟的密信,不如说是我来请太和剑派相助。” 季和光早已料到他们有事前来,所以道:“程少侠,我太和剑派乃玄门正道,自当匡扶正义。既然是江湖的事,也便是我太和剑派的事。你且说来。” “其实很简单,”程不渔顿了顿,躬身拜道,“希望太和剑派能将却邪神剑归还给玄溪道长。” 季和光微微一愣,瞧了瞧陆旸,又看了看程不渔,面露为难之色,“却邪剑?这……” 程不渔道:“道长,我知道越王八剑乃是太和剑派的镇派之宝,而且是把认主的宝剑。现如今,云水盟需要太和剑派相助,此事还涉及到玄溪道长,而且,这却邪神剑已经认主,道长何不卖个人情,相助云水盟呢?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 他的话不但在情,而且在,就连一直默不作声的沈璟彦也接口道:“这不但是卖云水盟一个人情,更是卖整个辽魏江湖一个人情。” 季和光垂下眼睫,蹙眉沉思。他的的确确是打心眼里喜爱这个徒儿,所以,他并不是在思索该不将却邪交给陆旸,而是在思考,该如何避开三宫长老的制衡,而将却邪合地交给陆旸。 季和光沉吟良久,方才开口道:“将却邪剑交给旸儿本不是件难事,只是我需得知道事情原委,才好决断。” 程不渔便将二十八坞中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季和光。季和光紧紧攥着拂尘,眉心也渐渐聚在了一起。陆旸在一旁静静听着,手握成拳,面色愈来愈沉,牙关也咬得愈发紧实。 程不渔讲罢,陆旸当场怒道:“师父,这件事,祸从徒儿家中起,如若徒儿不能做些什么,那简直是愧对师门,甚至是愧对天下!” 季和光蹙眉道:“你我师徒多年,我知你志向,此事,你必不可能作壁上观。只是……”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再说下去,只轻轻一叹,似话中有话:“你已决定了么?已思虑周全,彻底决定了么?他们与你……” “师父,弟子心中只有道义!同为正道便为亲,歪门邪道便为敌,事关天下,绝无更改!” 季和光虽有愁容,可还是面露欣慰:“好,很好!旸儿,你不愧是我太和剑派掌门大弟子。只要你考虑清楚,我便将却邪剑交给你,你且用这却邪剑,去斩断邪魔罢!”l 他转过身,将拂尘一扬,一手抬起,却见他掌心处漾起阵阵气浪。 他将掌心猛地一翻,那些气浪竟瞬间凝成一股,犹如夜空中划过的流星,疾速朝着真武大帝手中紧握的长剑飞去。 第57章 只听一声沉重的闷响,真武大帝雕像手中的那柄长剑竟缓缓竖起,而雕像背后,已自地下升起一堵金光璀璨的鎏金铜台,铜台之上铺展开的越王八剑宛若八条游龙,剑锋朝天,寒光流转,委实令人震撼不已。 陆旸迫不及待一跃而起,腾身一旋,摘下却邪,握在手中,喜不自胜道:“却邪啊却邪,你我终于又见面了,你可想我么?” 他拔剑出鞘,龙吟未绝,剑风便起,剑光已自真武大帝雕像上一晃而过。 剑身上银光霍霍,映照着陆旸含笑而坚定的脸。他定要遵从师尊之命,用此剑,斩断邪魔! 突然,这张脸上的笑意竟渐渐隐去了。 陆旸将剑身翻覆,细细观察了片刻,倏尔失声惊道:“这不是却邪!” 众人脸上的笑,也跟着消失了。 季和光瞪大了双眼,疑声道:“这不是却邪?” 程不渔和沈璟彦突然紧张了起来。他二人也走上前去,仔细端详着这把剑,疑云忽然攀上他们的面颊,又聚在了额头眉心。 “师父,却邪不是这样的。” 陆旸不安地盯着手中的这把剑和剑鞘,他自已的剑,他再了解不过。 “过去千百年间,有多人试图拔出却邪,江湖上争抢、毁坏,不惜用斧凿、刀砍,因此剑柄和剑鞘上,有诸多前人留下的暴力拔剑的痕迹。” 他蹙眉定定望着自已手中的剑,笃定道:“而这把剑,通体光滑,虽有做旧痕迹,但却完全不似斧凿刀砍。” 他又掂了掂这把剑,更加确信道:“这把剑实在太轻,倒像是太和库房中宴庆装饰的假剑……” 他将剑收入剑鞘,抛给沈璟彦,道:“沈公子,你来试试!” 沈璟彦握紧剑鞘,稍一用力,只听“锵锒”一声,这把千万人欲拔而不出的剑,竟被沈璟彦稍一用力,便轻松拔出! 他沉声道:“这的确不是却邪。”说罢,他又将剑收回剑鞘,递给了程不渔。 程不渔也同样轻轻松松便拔剑出鞘。而此时,立在一旁的季和光已面色煞白。眼见着一个两个三个人都将这把剑轻松拔出,这把剑已然确定是假剑无疑。 他颤声道:“怎会?当年旸儿将剑交还我手,我亲自查验过。” 大殿内一片死寂。殿内仿佛被厚重的云笼罩,而四人的脸上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程不渔盯着自已的手,本就皱着的眉头又更紧了些,抬头开口问道:“玉衡道长,这道机关,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晓?” 季和光道:“除了我之外,便只有三宫长老。”说着,他的眉头便已经拧在了一起。 程不渔似想起了什么,思绪一闪,微微颔首道:“您曾说过,当初让玄溪道长离开太和剑派,也是三宫长老的决断?” “不错。此乃太和剑派门规之一。太和此前,曾有掌门一家独大,酿成大错的先例,因此,门派之中若要做重大决断,如今必得由三宫长老与掌门一同商议。” 沈璟彦冷静问道:“当时您的意见,是留下玄溪道长么?” 季和光轻叹:“我心中自然不愿让他离开太和。但旸儿是我的弟子,所以只能避嫌,旁观而不语。” “也就是说,你们四人中,事关乎谁,谁就无权决断,是么?” “可以这样说。”季和光点头。 事情突然变得紧迫又奇怪了起来。 陆旸被驱逐太和剑派,说是三宫一掌当面商议,实则可能是他三宫私下早就内定过了也未可知。 而如若剑台的机关只有掌门和三宫长老知晓,那么盗贼便只有可能在这四人之中。 眼下,却邪剑丢失的时间尚不明确,而制衡掌门的三宫长老与莫名失窃的却邪剑中,到底有着什么联系呢? 沈璟彦似终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罕见地勾起了一个嘴角,道:“既如此,可否让三宫长老出来一见?” 季和光的愁容已经如乌云一般,二话不说,当即答允:“好,我这便让三位长老来金殿与诸位见面。” 第31章 各说难辨真 金殿内的气氛压抑至极,人人缄默不语,似都在等待其他人先开口。 玉虚宫长老孙令九、紫霄宫长老冷冰臣、明霞宫长老张开明分坐在季和光面前,三宫掌事弟子伫立身后,彼此狐疑对望。 却邪丢失,事关重大,谁也不能完全相信谁。 程不渔与沈璟彦站在季和光身后,观察着几位长老的面色。而陆旸则攥着拳,心中又是愤怒不已,又是忐忑不安。 金殿的大门再次缓缓敞开。 一女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前。这正是陆旸离开太和剑派后,季和光新立的掌事弟子,邹月婵。 邹月婵步入殿内。众人皆望着她,她似有些窘迫。 当她的目光落在陆旸身上时,面颊上竟现出几许惶然,堪堪回避,恨不得自已压根没有看到这个人。 她定了定神,俯身轻声道:“弟子月婵,拜见师尊、各位长老”她顿了顿,轻声道,“……拜见陆师兄。” 陆旸僵笑回礼:“邹师妹。” 每一位太和掌门,只能有一位亲传弟子。他们往往天资聪颖,天赋极强,所以“掌门大弟子”五个字,对于太和剑派中的弟子来说,既是约束,也是殊荣。 只因这不但是太和剑派对自已的认可,更是他们日后在江湖行走的头衔和名号,如若他们愿意一直留在太和,更是会当上三宫长老,从而有机会接管太和,成为掌门。 第58章 但掌门大弟子若是犯错,所受到的惩罚,往往会更加严厉。 而如今,陆旸又重回太和剑派,所有太和弟子中,最为慌张的,当属邹月婵。 程不渔瞧着这些人的面色,微微侧头,对沈璟彦笑道:“原是师兄妹,现如今倒成了对头了。” 沈璟彦“嗯”了一声,冷冷望着这些人,不言不语。 也不知是不是某种自我暗示,程不渔瞧着他们,怎么瞧,怎么觉得,这些人各怀鬼胎,面和心不和。 “陆旸,你出现得可真是时候啊。” 孙令九捻着胡须,话中有话,轻笑道,“月婵正练到怀瑾剑法第一重,你便受云水盟亲命,回到了太和。” 怀瑾剑法乃是掌门大弟子独传剑法,而这话恰似一柄小刀,直往邹月婵心口窝扎。 孙令九顿了一下,微微敛了笑,“只是不知,云水盟带着太和弃徒登门造访太和山,此举是何用意呢?” 陆旸平静地看了看邹月婵,邹月婵也怯怯抬眼望着他,彼此眼中充满了些许忌惮和敌意。 二者只能留下一个,这对两个人来说,都是残忍的。 程不渔开口,恭谨拜道:“孙长老,无论云水盟要做什么,都不会是坏事。” 张开明淡淡道:“你们带着旸儿突然重返太和,要取走却邪,更离奇的是,这却邪竟恰在此时不翼而飞,甚至还用了把假剑鱼目混珠,这可当真是巧得很。” 孙令九摇头轻笑道:“是巧,却不知,你我三人之中,究竟谁才是那鸡鸣狗盗之人。” 此话一出,金殿内的气氛瞬间跌到了冰点。 张开明的年纪并不算大,不过三十出头,却已是明霞宫长老,话语之中也带着十足的老成。 孙令九虽已不年轻,但眼神明亮,透露着精明。 而季和光年事已高,下一任掌门便要从这三人之中选出,眼下发生了这等离奇之事,这三人都似在看着另外两人的热闹。 孙令九侧首道:“不知程少侠与沈公子对此事有何看法?” 程不渔道:“看法么,倒是有些。只不过,晚辈若说出来,诸位恐怕要惊上一惊。” 张开明笑道:“哦?既如此,少侠不妨说来听听,让咱们看看到底有何可惊。” 程不渔含笑抱拳道:“那晚辈便直言了。” 他顿了顿,抬起那把假剑,高声道:“却邪被盗,是在我三人来到太和前一个时辰内之事。” 几人面面相觑,的确是惊了一惊。 张开明讶然道:“一个时辰内之事?莫非此人提早便料到旸儿要回到太和来?” 孙令九奇道:“程少侠,你乃楚盟主的义弟,想来不会信口雌黄。只是这其中缘由,我等还是好奇得很。不知程少侠可否详细说来?” 程不渔展颜一笑,提起剑身,在几人面前晃了一圈,道:“诸位请观察一下,这把剑的剑身,与其它七把,有何不同?” 孙令九思忖片刻,犹犹豫豫开口道:“似不如其余七把光泽鲜艳,而且……” 他抽了抽鼻子,蹙起眉头,“似还有些淡淡的发霉的潮气。” “不错!”程不渔道,“这剑不但轻,而且剑鞘木缝已快要发霉。我已问过玉衡道长,太和中的假剑,做的极其逼真,大多是用以宴庆装饰,因此做了多把,堆在地下库房之中。而地下库房临水近,潮气更重,而这假剑,发霉潮气还未散去,便被人拿来以假乱真。” 他回头望了一眼沈璟彦,扬头笑道:“这是沈大皇子发现的线索。由此可见,取出这假剑之人,定是太和中的人。” 沈璟彦一手负于身后,沉默不语。 说罢,程不渔又回过头,言之凿凿道:“而且,小偷拿到了保护得极好的真剑,还与假剑对比了一番,见假剑的剑鞘似有一块脱落,又打磨了一番,匆匆补上,以至于,这剑鞘的木头之上,还有未干的漆痕。” 他抬起手,将手掌展露于众人面前,笑道:“诸位前辈请看,我这手上,可好看得很。” 众人抬眼去看,却见他手上果然还有着刚刚沾染的黑漆。 “凡是碰过这柄剑的人,都是一样。”陆旸沉声道。 他与沈璟彦也跟着抬起手,他们手上也有着明显的痕迹。而此时,那剑鞘上的黑漆,却已经被磨蹭得所剩无几。 程不渔放下手掌,笑道:“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粗心大意的小偷,怕是一时心急,匆匆行事,这才露了破绽。” 张开明叹道:“二位少侠竟如此心细,难怪楚盟主看重。越王八剑乃我太和至宝,我等却还不如少侠谨慎。在眼皮子底下盗窃却邪,而且如此匆促,这窃贼的行径,当真令人不齿。” 一直沉默不语的冷冰臣脸上的肌肉忽然抽动了一下。 她是太和剑派之中唯一的女长老,虽已四十多岁,武功却已入还童之境,一头白发如雪,眼眸如冰,无论细看或是粗看,都更似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却见她忽然脸色一沉,叹了口气,冷声缓缓道:“曲天楷,这件事究竟和你有没有关系?” 众人的目光纷纷聚焦于立在她身后的曲天楷身上,似对她的话颇感意外,就连季和光眼中也多了几分诧异。 她身后的紫霄宫掌事弟子曲天楷忽然抬头,目瞪口呆,不可思议道:“师父,我……” “到底是不是你!”冷冰臣打断了他,怒声道。 第59章 曲天楷走上前去,似愣怔了,许久未能从震惊之中缓解过来。 他在冷冰臣面前慢慢跪下,蹙眉低头,良久才道:“师父,徒儿……徒儿是和您谈及了在镇上看到陆师兄一事,但只是提及而已,从未有过半点妄念啊!” 他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委屈,似压根不敢相信自已刚刚听到了什么,不敢相信冷冰臣竟然会怀疑到他头上。 程不渔几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原来在镇上酒楼那快马扬鞭的小道土,就是眼前这人。 岂料冷冰臣竟衣袖一扬,“啪”地一声,一掌掴在了曲天楷的脸上。 这一掌突如其来,就连季和光身侧的邹月婵脸上都现出了难以相信的错愕。她微微上前半步,却又看向季和光,抿了抿唇,止住了脚步。 曲天楷一手抚着脸,眼中已沁出了泪。他缓缓转过头,望着冷冰臣,目光不住抖动着:“师父……” 季和光原是微阖着双目,此时却也睁开了来。 “冷长老,若徒儿有嫌疑,细细盘问,仔细分辨便是,何故动手?”他蹙眉沉声道。 “我紫霄宫中,绝无可能出现一丝一毫有违门规之事。” 冷冰臣的声音冷得像千年寒冰,她死死盯着曲天楷,目光亦是刺人,一字字道:“即便是有嫌疑,也决不容忍。” 张开明蹙眉劝道:“冰臣啊,我们知道你最看重门规。当初,陆旸偷学外门功法一事,也是你最为坚决要求他离开太和。可是楷儿一向老实,性情恭谨温和,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冷冰臣的面色仍是冷得令人发抖。若说沈璟彦已经够冷,那么冷冰臣当真人如其名,比沈璟彦还要冷上许多。 张开明又悠声道,“处罚弟子,须得有证据。更何况,我太和之中,对于动手打骂弟子这件事,向来不尊崇。” 他望向季和光,“掌门,您说是么?” 季和光虽不回应他,却也幽幽叹道:“冰臣,你未免太急了些。” 冷冰臣扫视了他们一圈,似压根就没有听见一般,低头对仍然愣怔在地的曲天楷道:“知晓陆旸要回来的,只有你一人。我责罚于你,是因你竟串通了其他人,盗取却邪。” “其他人”。 此言一出,孙令九和张开明对视了一眼,同时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冰臣啊,”孙令九宁和又颇难以置信道,“你的意思,是你的徒儿,串通了我二人,或是掌门,偷了却邪么?” 冷冰臣勾起唇,望着他们二人,冷冷一笑,“难道不是么?” 张开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道:“你啊,总喜欢妄加猜测。你无端指责楷儿与我们勾结偷盗,那么我倒想问问,我们何动机之有?你当年那般坚定要将陆旸逐出师门,今日陆旸回来,倒是该我们问问你,是你做了这事,又想要撇清罪责,莫不是将楷儿拉出来挡箭么?” 冷冰臣却失声冷哼一笑,“我不过是视门规重于一切罢了。我紫霄宫不仅是太和的医馆,更是太和的律所,自然是不能宽纵了任何一个有嫌疑的人。盗走却邪,与我有何好处?我是能将它拔出?还是楷儿能将它拔出?” “既如此,总不能是掌门自已盗走了却邪吧?” 孙令九对掌门抱了一拳,笑道,“掌门勿怪,我不过是一提。我等都知道,此事绝无可能是掌门所为。况且,还有云水盟作证。若掌门得了却邪,又何苦将假剑交给爱徒陆旸呢?” 听到“爱徒”两个字,沈璟彦目光一转,望向沈璟彦身旁的陆旸,又瞧了瞧呆立在季和光身旁的邹月婵。 邹月婵仍是低着头,默默无言,可手已经攥紧了道袍的衣角,紧抿着嘴唇,整个人似已经发木了。 众人皆沉默。 “是啊。” 沈璟彦突然勾起嘴角,沉声开口道,“拿走却邪,与玄溪道长作对,对谁最有好处呢?” 第32章 酒中两滋味 沈璟彦的目光斜斜望向邹月婵,带着几分轻蔑和鄙夷。 邹月婵已经骇得肝胆一颤,却还是强迫自已冷静了下来。 她咽下一口唾沫,嘶声道:“师尊,诸位长老,沈公子怀疑我虽有几分道,但弟子又无法开启机关,如何能窃取却邪?” “我何时说过怀疑你?”沈璟彦似笑非笑。 邹月婵心下一慌,解释道:“……我瞧见你在看我。你若不是怀疑我,何必看我呢?” 沈璟彦负手而立,微微侧首,睨着她道:“不错,我是有些怀疑你。你自已是不能打开机关,但如若有人相助呢?” “你是在怀疑我师尊?” 邹月婵几乎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你怎可如此无礼!” 沈璟彦勾起一个嘴角,目光里似透出几分无奈。这副神情只透露了四个大字:自作聪明。 陆旸总觉得她言语间似刻意将注意往季和光身上引,如此一来,真正的窃贼很有可能就会被忽略。 他蹙眉道:“师妹,我们只是问询,并未说是师尊所为,你先莫急。” 邹月婵定定望着他,脸渐渐开始发红。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师尊,师尊!你张口闭口都是师尊,你若称掌门为师尊,那我当称他为什么?! 她心中的嫉妒与担忧此时此刻竟然如那浇了油的火,冲天而起三丈高。 “好了,好了!在这里的都是太和剑派的顶梁支柱,掌门之威严更是不可轻易亵渎。我们一心想为太和好,却各个坐在这里互相怀疑,连证据都没有便相互指摘,若让外头诸位弟子听了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第60章 孙令九抬起手,让所有人都先冷静下来,“依我之见,诸位不妨都说说看,在陆旸师侄回来前,你们都在哪里,都在做什么?是否有证人?” 他顿了顿,“我先说来。未时,我正在玉虚宫中为宫内弟子做功课,玉虚宫诸位弟子,皆可作证。” 张开明亦是接口道:“未时我正于山门接见香客,二位香客求子如愿,与我寒暄几句,还恰巧遇到了月婵师侄正自香殿取出晚间奉香。” 他抬眼望向邹月婵,微微含笑。 邹月婵冷静颔首道:“正是。按照规矩,晚间轮值奉香弟子需于卯时取香预备,我回时路上,恰巧看到张师叔与镇上商贾刘金德说话。” 孙令九笑道:“是也。昨日我到镇上去采买,偶遇他们夫妇,他们称今日定要亲自来答谢太和,刘金德求子多年不得,上上月来太和山奉香,这月便已如愿,真是可喜可贺。” 他说完后,众人的目光尽望向冷冰臣。 冷冰臣从容道:“早些时候,紫霄宫中来了位急症香客,我命楷儿速去镇上采买药材。楷儿便是在那时候看到陆旸三人,回来后于宫中告知我。后来我便一直在紫霄宫为他诊治,因他病情严重,我片刻未离他身边。那香客如今仍在我宫中疗养,他与他妻子皆可作证。” “既如此,我三人似都有不在场的人证。掌门,您呢?”孙令九恭敬道。 季和光仍是微微阖目悠悠道:“未时,贫道正于书阁之中采编功法文册。未时八刻,方才回到金殿之中,此时,殿中无人。未时二刻,程少侠三人造访。书阁轮值弟子皆可作证。” 话已毕,众人缄默无声。程不渔与沈璟彦瞧着他们,而三位长老则若有所思。 冷冰臣突然冷笑一声,“如此,看来这太和剑派之中,还真是出了件怪事了。” 她的目光再次转向悻悻跪地的曲天楷,颇为无奈轻轻一叹。 “楷儿,你当真没有什么要说的么?”她再次问道。 曲天楷已然失意心死。他一直跪在地上,似什么都想了,又什么都没有想。 他并未直接回答,只轻声问:“师父,徒儿自七岁起便来到太和,跟了您已有十二年,徒儿是何为人,您再清楚不过,您为何不分青红皂白便断定此事定与徒儿有关?” 冷冰臣忽然微微动容,却还是平静道:“你若当真无辜,为师自然为你证明清白。你若真的有错,也不能因为你跟了我十余载而轻饶过你。历代太和律法皆出自紫霄宫,在紫霄宫,没有疑罪从无。” 冷冰臣一字字说出,而曲天楷的心已经一寸一寸地结了冰,随着一滴泪落在地上又碎,他的心也跟着碎了。 邹月婵纠结许久,终于开口道:“冷师父,曲师弟向来老实本分,他……他不会……”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沙哑,直至最后,突然顿住了口,低下头,嘴唇都已快要咬破。 冷冰臣道:“月婵,你不需为他辩驳。” 程不渔与沈璟彦二人瞧着心如死灰的曲天楷,几乎是同时轻叹。 “楷儿,你便先去穹瑶宫闭门思过吧。” 曲天楷似已经麻木了。他一个字也没有说,甚至连头也没有抬,看也没有看冷冰臣一眼,便站起身,扭头缓缓走了出去。 孙令九和张开明则都面色淡淡,仿佛眼前发生的事只是一个小小的闹剧。冷冰臣仍是面色肃然,蹙眉沉思。季和光从头至尾甚少说话,只微微阖目,而程不渔、沈璟彦和陆旸三人则一刻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和殿内的三位弟子。 日已西斜,弟子们将进入金殿行晚间课业。此次谈话不了了之,除了心如死灰的曲天楷,竟未能找出丝毫明显而又确凿的线索。 却邪到底在哪里呢?曲天楷当真是嫌犯么? 星河倾泻,夜凉如水。笼罩在繁星夜色之中的金殿轮廓巍峨宏伟,自金殿之中,飘出阵阵疏淡的檀香。 程不渔独自坐在金殿最高处,手中攥着酒葫芦,抬头望着璀璨的银河,面色微红。 一袭白衣不知何时已经负手立在了飞檐一角。月色落在他随风轻拂的衣衫上,仿佛正在他身上缓缓流淌。 程不渔仍是抬头望天,颇为意外又懒洋洋道:“哟!沈大皇子,你怎有闲情逸致来这里看星星?我当只有我这般无聊。” 一身酒气。 沈璟彦看着他,蹙眉沉默不语。 程不渔终于不再望着星星,而是侧首望向沈璟彦,笑道:“这里如此高,风景又如此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吧,坐下喝两口。” “我不爱喝酒。”沈璟彦道。 程不渔笑道:“你长在宫里,面对那么多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家宴国宴,也不喝酒么?” 沈璟彦淡淡道:“那不得不喝。” 程不渔定定望着他,沉思片刻,恍悟道:“哦!我懂了。你酒量不大,是么?” 沈璟彦瞧着他,咬了咬牙,又沉默了。 程不渔摇了摇头,“你这人端着架子,定是怕自已酒后失言,说了什么不想说的。” 沈璟彦还是沉默着,而表情已然有些紧张了。 程不渔咧嘴一笑,招呼道:“放心!就三口,定不让你多喝。你我相识以来,还从未一起喝过酒呢。” 沈璟彦望着他许久,这才犹犹豫豫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金殿的最高处,如在云霄之上。俯瞰下去,群星灿灿,灯火寥寥。 第61章 程不渔将酒葫芦抛到他怀中,沈璟彦兀自端起,浅尝了一口。 “是好酒。”沈璟彦由衷叹道。 程不渔笑道:“咱们刚认识那天,我便说过,我的品味绝对不会太差!” 沈璟彦道:“你自小便喝酒么?” “当然不是。我喝酒是十三岁之后的事了。” 程不渔悠悠回忆道,“小时候,叶帮主天天喝酒,把酒当水喝。我很馋,想知道酒到底是什么味道,可师父偏不让我喝。直到十三岁,师父才让我喝了我人生之中的第一口酒,从此……” 沈璟彦接口道:“便喜欢上了。” 程不渔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纠正道:“便无法自拔、情难自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 “为何?”沈璟彦不解。 “喝酒乃人生一大快意事,与朋友一同喝酒,简直快活得要命!” 沈璟彦想了想,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闷头喝了两口。 程不渔瞧着他,笑道:“你呢?你不爱喝酒的原因又是什么?” 是什么呢?是每次放下酒杯看到朝臣僵硬的笑脸的厌倦?还是与皇亲国戚的客套寒暄的疲惫?还是明明已经作呕,却还是要强撑着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难堪? 对程不渔而言,酒是江湖,是自由,是洒脱。那对他沈璟彦而言,酒又是什么呢? 沈璟彦垂下眼睫,思索了片刻,道:“因为每次喝酒,我都要要做我不想做的事。” 程不渔看着他。奇怪的是,虽然他二人的身份和成长环境大不相同,可他却打心底体会到了沈璟彦言语中的无奈。 他含笑道:“沈璟彦,江湖的酒,和宫中的酒,不是一个滋味。这宫中的酒嘛,虽然香,但发苦发涩。江湖的酒,是又香又甜!” 沈璟彦又是默不作声。在出现一些波动起伏的情绪时,他总会用沉默来掩饰自已。这一点,程不渔已将他看透。 良久,他才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又闷了两口。 程不渔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伸展了一下双腿。冷风一吹,他整个人似清醒了些许,忽然想起今日之事,遂正色道:“说吧,沈大皇子,依你之见,到底谁才是窃贼?” 沈璟彦的脸有些微微的红。他蹙了蹙眉,开口道:“邹月婵。” 程不渔笑道:“巧了!英雄所见略同。” “但是没有证据。”沈璟彦沉声道,“而且,也不知道配合她的是哪位长老。” 程不渔道:“你如何看出是她?” 沈璟彦叹道:“从小到大,我见过太多做贼心虚的人。” 他顿了顿,斜目望向程不渔,“你又如何看出是她?” 程不渔狡黠笑道:“我不光看出是她,我还看出了些别的秘密。” 第33章 冷夜挽清魂 沈璟彦微微惊讶道:“什么?” 程不渔摆了摆手,神秘兮兮道:“现在先不告诉你,你啊,就算我现在告诉了你,你也不会懂。” 好歹我也是比你多活了两年的人,这种事我也见得多了,还有什么能是我不懂的…… “……嗯。”沈璟彦虽这般在心中暗暗想着,眼睛转着,头脑中疑惑着,却也不多问。 程不渔双目微垂,沉吟片刻,又怀疑道,“那你觉得,曲天楷当真是主谋之一么?” 沈璟彦立刻摇了摇头。 “他或许确实与这件事相关,只因他是玄溪道长要回太和这一消息的源头,但绝非是主谋。” “什么意思?”程不渔眨了眨眼,“你是说,他将消息泄露了出去,但未必是恶意?” “不错。”沈璟彦咽下一口酒,道,“你还记得么?他和他师父说起过这件事。” 程不渔道:“可是我觉得冷长老绝不会将这件事告诉别人。” 沈璟彦看着他,良久才道:“你觉得的是没错,可是别人有耳朵。” 程不渔愣了又愣,拖着长音无奈说道:“喂,你能不能不要打哑谜?” 沈璟彦放下酒葫芦,叹了口气,道:“我的意思是,他与冷冰臣的对话,被人偷听到了。” “偷听?”程不渔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沈璟彦淡淡道。 程不渔回过头,喃喃道:“不会吧?” 沈璟彦道:“你觉得这会是个很复杂的阴谋么?” 程不渔反问:“难道不是么?” “这不过是个嫉妒、惶恐导致的匆促的盗窃罢了。手段如此拙劣,尚不及南魏皇城中那些个栽赃嫁祸的肤浅手段。” 沈璟彦鄙夷地摇了摇头,“你可瞧见了今天她瞪着玄溪道长的那眼神了么?如此思虑不周,匆匆行事,不过是怕失去自已现在拥有的一切而已,而恰好也有人愿意帮她。” “有人愿意帮她……?”程不渔的眉头忽然拧在了一起,“为什么要帮她?” 沈璟彦思忖片刻,道:“如果……如果有一个赤竹,知道了玄溪道长重返太和,他会想什么?” 程不渔道:“他会想如若道长真的回来了,可能会拿到却邪。” 沈璟彦点了点头,“那根据他从前的立场和对赤竹的态度,加之重返太和是和云水盟的人一道,如若他拿到却邪,对赤竹来说,是怎样的一件事?” 程不渔叹道:“自然是坏得不能再坏的事了。二十八坞要瑟瑟发抖了。” 第62章 他说完这句话,便忽然明白了过来,“所以,他看似在帮助邹月婵,其实是在保护二十八坞?!” “不错。” 程不渔突然跳了起来:“那这样说来,归根结底,他是在保护二十八坞背后的赤竹?太和剑派的几个首脑之中,有赤竹的人!” 沈璟彦抬起头来望着他,低低叹道:“不错。你终于注意到了。” 程不渔一拍大腿,痛心疾首道:“我只当是同门内的争斗,却不曾往赤竹去想。我怎能忽略这件事呢?!” 他敲了敲自已的脑袋,“我真是喝多了酒,蠢钝如猪!好在我们有两个脑袋!” 沈璟彦手中的酒葫芦已然见了底。他晃了晃葫芦,把它抛了回去,站起身来,悠悠道:“咱们该去找曲天楷了。” 刚站起身来,他便整个人踉跄了一下,险些从房檐跌下去。 程不渔一把拉住他,大笑道:“沈璟彦啊沈璟彦,我可算是看透你小子了。” “你又看透什么了?”沈璟彦本就在心里骂骂咧咧,此时此刻更是蹙眉。 程不渔哈哈大笑道:“你壳子是硬的,心里是软的。说好只喝三口,你却将我这酒葫芦喝了个精光!喝酒前是鹰狼,喝了酒就是绵羊!” 绵羊?我看你才是绵羊。你不是绵羊,你是癞皮狗! 沈璟彦一把甩开他,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嫌弃道:“离我远点。” 说罢,便强行稳了稳身体,定了定神,冷风一吹,又清醒了些许,身形一掠,人便已经在五丈之外,直往穷瑶宫而去。 月下,两道黑影一闪而过。此时此刻,整个太和剑派万籁俱寂,灯火稀疏。 未解的谜题掩藏在黑夜里,睁着漆黑的眼睛,瞪着月下的人。 穷瑶宫位于太和山一处峭壁之上,与程不渔以往关的禁闭多有类似,为弟子闭门打坐修行地点。 二人一路攀上峭壁,来到穹瑶宫外,此宫当真是宫如其名,站在前庭,放眼望去,月地云阶。 程不渔来到门外,轻轻敲了敲门,平心静气笑眯眯唤道:“有人在家么?” 宫中一片寂静,没有半点回应。 难不成是已经睡下了么?看来小道长还挺养生的。 程不渔不死心,稍用力敲了敲,又唤道:“小道长,你在家么?” 屋内仍是一片死寂,什么动静都没有。 沈璟彦也唤道:“曲道长,深夜冒昧来访,事关却邪,还请道长行个方便。” 可屋内仍是无人应答,仿佛这压根就是一间空屋子。 才戌时五刻,殿中奉香弟子都还没有睡,道长这便睡了么?而且还睡得这么沉? 程不渔摸着下巴,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来到窗边,伸出一根手指,捅破了窗户纸,向里边瞧了瞧。 这一瞧,他竟直接浑身一震,跳了起来。 他二话不说飞奔到门前,“砰”地一声,一脚踹开宫门,直闯了进去,失声大喊道:“曲道长!” 沈璟彦跟着他闯了进去,霎时间目瞪口呆。 却见曲天楷已经瘫倒在地,而胸口上正插着一把长剑,整个人已经没了气息。 程不渔扑了过去,将曲天楷的尸体翻过来,细细观察了良久,呆骇地愣声道:“沈璟彦,快去把他们叫来,把掌门和三宫长老,还有他们的弟子,还有玄溪道长,统统都叫来!” 沈璟彦蹙眉道:“你发现了什么?” “他刚死,”程不渔抬头愕然,“就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之前!血都还没有凝固!” 沈璟彦也忽然变了面色,转身便奔了出去。 所有人都到齐时,程不渔仍然呆呆坐在曲天楷的尸体旁,愣愣望着那把直直刺进曲天楷心脏的长剑。 众人皆大骇、季和光目瞪口呆地望着地上的尸体,他身后的邹月婵则很是悲伤、落寞,眼泪都快要落了下来。 冷冰臣更是惊不可遏。她颤抖走上前去,甚至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楷儿,楷儿……怎会……?” 她满头的白发在月光中似又更加苍白了几分,目光不住颤抖着。 她现在是什么心情? 悔恨?懊恼?难以置信?还是仍固执地一心只想着太和门规?她是在心痛自已的徒弟么? 孙令九叹道:“看来,楷儿已畏罪自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冷冰臣蹙了蹙眉,忽然站起,嘶声怒道:“证据不明,线索未清,你凭什么说楷儿是畏罪自杀!” “冷长老,当初是你坚决认定楷儿与这件事有关,现如今,怎又这番言语?”张开明也蹙眉道。 冷冰臣勾起唇角冷笑一声,环视他们一圈,沉声道:“现在,你们找到了替罪羊,开心坏了吧?” 她指着曲天楷的尸体,恨声道:“楷儿死了,到底是谁打开的剑台机关,也死无对证了!” 程不渔与沈璟彦默默看着他们做足了这场戏,望着含冤而亡的曲天楷,心中当真是又愤恨,又苦涩。 曲天楷,你死得冤枉! 明明罪魁祸首就在面前,杀你的凶手也就是面前中的任何一人,可我们却不能看穿,即便看穿,也不能揭穿,一旦打草惊蛇,那赤竹暗线也将逃离太和! 程不渔的手紧紧攥在了一起,目光死死盯着那把剑。 他不是自杀,绝对不是自杀! 陆旸颤声道:“曲师弟,是我害了你……” 第63章 “不错!你是害了他!” 冷冰臣瞪着陆旸,怒道,“你不在你的折云山呆着,跑回来做什么?!你若不回来,怎会发生这种事!你难道不知道你犯的乃是太和最大忌讳么?!你怎还有脸回来!” 程不渔蹙眉站起,“冷长老,你这番言语,简直是拉不出屎怪茅坑!你们太和三宫,表里不一,明争暗斗,却邪失窃,不过是个由头,即便玄溪道长不回来,你们太和,早晚也要出大事!” 陆旸错愕又感激地望向程不渔。程不渔的话虽然怒气冲冲,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大实话,如一把利剑,径直戳破了太和那层薄薄的遮羞布。 冷冰臣冷哼一声,“程不渔,我太和门内事,岂容你一外人插手!” 程不渔却丝毫不惧,“云水盟公务事,岂容你们阻碍!” 程不渔有十足的底气,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冷汗齐下。 沈璟彦拉住程不渔,微微摇了摇头。冷冰臣向来恪守尊卑规矩,便虽没有再说话,却仍是瞪着程不渔,二人双眼之间若有电光。 冷冰臣忽而将目光转向季和光,坚决道:“掌门,就算楷儿死了,这件事,也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们必须找到真相,以正门规,更要查明楷儿究竟是不是枉死!若当真另有其人,我冷冰臣定然将他千刀万剐!” 她的目光向在场的所有人轮流看去,所有人都面色不一。 季和光一直沉默不语。他望着曲天楷的尸体,许久终于抬眼,平静之中带着几分冷笑道:“诸位,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反思,是我季和光失察,竟今日才知,原来我太和之中,还有如此心机深沉之人。” 孙令九深吸一口气悠悠道:“掌门,我想此事,已经很明显了。分明就是她冷冰臣与曲天楷同谋,做了一出戏,混淆耳目!” 他将目光落到冷冰臣身上,痛声道:“自始至终,最为针对旸儿的,也正是你!” 冷冰臣悠悠踱步到他面前,一双冰冷的眼睛里透出逼人的目光:“孙令九,没想到,你的脸皮变得竟如此之快。怎么,你是希望我也和楷儿一样,胸口插着一把剑,死在你面前,对么?我死了,你们两个就能继续争下一任的掌门之位,是么?” 而此时,沉默许久的陆旸一声暴喝:“够了!” 第34章 幽檀起奉月 这一声暴喝如惊雷一般,将所有人都惊了一惊。 “三位长老,掌门还在这里,你们就公然说出这种话!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恕弟子直言,这简直是大逆不道!自始至终,你们一直在互相质疑,可曾听过掌门的一句话吗?!眼下应该是好好查找一番曲师兄的尸体,看看有什么线索,而不是在这里互相质疑猜测!你们就这样不把师尊放在眼里吗?!” 陆旸已经是气急败坏,愤恨之语滔滔不绝。 邹月婵斜睨着陆旸,抿了抿嘴唇,也走上前去,蹙眉道:“三位长老,还是莫要争执了。无端的互相指责,毫无意义!徒儿以为,此事,应当听听师尊的说法!” 程不渔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嘴角,而沈璟彦则毫不掩饰自已的鄙夷,冷哼了一声。 当真是有意思极了。太和之中,三位争夺下一任掌门之位的长老争执不休,两任掌门大弟子明争暗斗。邹月婵自知季和光偏爱陆旸,为保住地位不惜用些下流手段,竟然装模作样,而真正的幕后主使却仍未知。 就在众人都忽然沉默之时,季和光突然淡淡开口,平静道:“金殿七星何在?” 金殿七星乃以北斗七星为道号的七位道土,这七位道土只听金殿之中太和掌门的差遣,乃太和剑派中权力制衡的又一柄杠杆。 却听季和光的“星”字刚说出口,“啪”地一声,七道白影一闪,七人便已破窗破门而入。 “将他三人拿下,”季和光仍是宁和说着,自口中又不疾不徐吐出两个字来,“搜宫。” 这两个字虽温和,却掷地有声,众人一惊,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金殿七星便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金殿七星的武功造诣江湖之上首屈一指,单拎出来一人虽比三宫长老稍逊色些,可若七人同时出手,那便是撼天动地,尤其是那摄人心魄的七星大阵,就算是三宫长老同时在场,也不敢说定能取胜。 “师尊!”邹月婵失声道,“师尊息怒,这件事定能水落石出的!” “掌门师父,你……”张开明惊道,“定要如此么?” 季和光不怒自威:“三宫失察,实乃太和之祸。我季和光虽甚少插手你们三人的事,素日明争暗斗倒也罢了,竟能到如此地步,是真当这太和剑派之中,没有我季和光这个掌门了么?” 他侧首对陆旸道,“旸儿,你与程少侠、沈公子去搜。定要搜出些东西来。” 邹月婵急忙道:“师尊,徒儿也一起去吧!” “你不必去。”季和光抬眼瞧着她,沉声道,“此事,太和剑派中的人,不许参与。” 邹月婵悻悻退后,嘶声道:“……是,师尊。” 陆旸愤愤对着被死死围住的三宫长老潦草一拜,又怒而迈步大踏步走出了穹瑶宫。而邹月婵的嘴唇都快要咬破。 程二人追上陆旸来到宫外,程不渔一把拉住他,低声道:“玄溪道长,先别着急搜宫!窃贼定然不会将却邪剑藏在自已宫中的。” 陆旸冷静想了想,道:“的确如此。程少侠,你有什么想法么?” 第64章 程不渔轻轻一叹,沉吟半晌,道:“你先别着急,咱们一起想想。与其漫无目的去找却邪,找到了之后,那人又死不承认,倒不如想个办法,引蛇出洞,让小偷自已坐不住。” “引蛇出洞?”陆旸喃喃道,“如何引蛇出洞?” 三人头对着头,细细思索着。沈璟彦忽然问道:“玄溪道长,你对邹月婵了解多少?” 陆旸道:“邹师妹,性格内向,但很刻苦,从前心思比较单纯,但有些自卑。” “哼,再单纯的人,面前若是装在箱子里的黄金万两,怕也是不会单纯。”程不渔撇了撇嘴。 沈璟彦颔首道:“既如此,我们不妨诈她一诈。” “沈公子,你的意思是……?”陆旸低声惊道。 程不渔拍了拍他的胸膛,笑道:“玄溪道长,你敏锐的洞察力又稍稍慢了些。你那邹师妹,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看你也是个很单纯的人嘛!” 陆旸一愣,低头道,“或许……或许是吧。” 沈璟彦道:“我心中已有一个打算,但还是先做一件事情比较妥当。” “什么事情?”程不渔问道。 沈璟彦细细想了想,道:“他们三人既然都说,却邪失窃之时,自已不在场,我们不妨就找证人问上一问。” 陆旸道:“你是说,找玉虚宫弟子、紫霄宫那病人和他的妻子,还有商贾刘金德亲自问上一问?” “正是。”沈璟彦点头,“先问上一问,然后再按照我的计划行事,会稳妥些。” 敲定计划后,三人各自离去。 穹瑶宫中一夜无话。季和光一直盘膝坐在榻上,微微阖目,拂尘斜斜地搭在臂弯。 邹月婵一直杵在他身侧,像个木头人一般僵僵立着,不住睨着季和光,又向金殿七星撇去目光,惴惴不安。 而金殿七星则一直抬着剑,将三宫长老死死围在中央,像个巨大的牢笼,动都没有动过一下;三宫长老则各个面色淡淡,坐在原地,各有所思。 孙令九冷声道:“二位,想是玩脱了,没想到掌门师父会将金殿七星召来吧?” 冷冰臣哼了一声,道:“对付你们这种人,金殿七星来得都算晚了。” 张开明则轻轻一叹,“都什么时候了,二位还喋喋不休,当真是不分场合。” 而曲天楷的尸体仍凄惨而孤单地躺在地上,身上和地上的血迹已然干了。 寅末卯初之时,天蒙蒙亮了起来。 晨雾未散,大门再次被推开,程不渔三人总算返回了穹瑶宫。 季和光这才微微睁开眼,邹月婵像是被惊了一样浑身一震,三宫长老也自地上站了起来。 “诸位!”程不渔扬起了手臂,朗声道,“我们已经找到了却邪剑!” 他站在宫中央,抬起手来,手中赫然握着却邪。 他将剑抛给邹月婵,狡黠笑道:“掌门大弟子,请您验证一下,这是不是货真价实的却邪呢?” 邹月婵战战兢兢接过剑,咽了口唾沫,握住剑柄,用力拔了一拔,那剑纹丝不动。 “是……是却邪……”她的腿几乎要瘫软下去了。 陆旸走上前去,伸出手,看着她的眼睛,道:“邹师妹,请将却邪还给我吧。” 邹月婵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他竟然从陆旸眼中看到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情绪——得意和挑衅。 在她印象里,陆旸一直是和蔼从容的人,从未有过如此带有敌意的目光。这目光看在她眼里,简直如同将她直接从掌门大弟子的位子上扒下来还要难受。 她将剑递给陆旸。只听“铮”地一声,她拔不出的却邪剑,却被陆旸轻松拔了出来。 这简直是在拿她的尊严擦地板! 这“铮”地一声,仿佛是这剑在告诉她:“陆旸才是当之无愧的掌门大弟子,论才论能,皆胜过你千倍百倍!而你,连他的一根手指都不如!” 确认过这是真正的却邪,沈璟彦观察着三宫长老的面色——他们都同样有些惊讶,从表面上看,似看不出半分差别。 只不过,有人讶于他们竟然真的搜到了,而有的人则讶于他们怎么会真的搜到?! 季和光淡淡道:“既如此,窃贼也明了了。” 程不渔笑道,“得益于大家的努力,现在窃贼是谁,的确明了了。” 他从怀中摸出三张纸来,道:“在搜宫之前,我三人做了一样事。我们到了三位长老所述的证人处,核对了一下三位长老所说的自已不在场一事是否属实。” 他顿了顿,敛了笑,嘟囔道,“大半夜的去扰人家清梦确实不大好,我还被刘金德骂了一顿。” 他清了清喉咙,继续道:“而我手中这三张,便是由这三人亲笔写下的供词。玉衡道长,你可拿去与这三人核对,问问他们是否是亲笔所写,是否受到了逼迫。” 季和光接过这三份供词,细细看着,不动声色。他微微张了张嘴,却被程不渔打断。 “玉衡道长,你心中已有猜测,但是我等还有些事要说。” 程不渔来到曲天楷尸体旁边,蹲下身来,抽了抽鼻子,似闻了闻什么,叹道:“曲兄啊曲兄,好人为何偏没有好报。你这不是栽在了你师父手里,而是吃了女人给的毒药啊。” 邹月婵突然浑身一震,愕然瞪大了双眼。 “邹道长,你与他明明相爱,却为何要杀他?” 第65章 程不渔问出这句话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沈璟彦在内,都惊了又惊。 太和剑派修得全真一派,因此杜绝情爱,这二人的爱情整个太和剑派的人都浑然不知,而他程不渔却猜了出来? 沈璟彦不可思议地看了看邹月婵,又看了看地上那已经冷透了的尸体。 而邹月婵杀了曲天楷一事,则更让人震惊。 邹月婵眼见着便要支持不住,颤声道:“你说什么?你胡说些什么?!我怎会和他相爱!” “曲兄若在天有灵,定要被你这句话伤得痛哭流涕了。”程不渔道,“连我那心中无女人的兄弟都看得出你二人的感情,我怎能看不出?” 他回头冲沈璟彦使了个眼色,笑道,“是吧,榆木脑袋?” 我……我何时看出来了?我也是才知道这件事!难道这就是在房顶的时候,程不渔说的我不会懂的那个秘密么? 沈璟彦虽愣愣想着,但还是配合道:“是。” 邹月婵的眼睛瞪得浑圆,整个身体像筛糠一样颤抖着。 “你想知道我是如何发现你杀了曲兄么?” 程不渔转过头去,望着曲天楷的尸体,道,“恋人,无论相爱还是分别,都是会牵手、拥抱的。有的时候,拥抱是爱,而有的时候,拥抱则是告别。” 他顿了顿,“曲兄尸体上这淡淡的檀香,便是今夜金殿轮值奉香守夜弟子,掌门大弟子,邹月婵留下来的。” 邹月婵失声道:“绝无可能,檀香怎么可能会沾到他的身上!” 她急忙抬起袖子闻了又闻,突然意识到自已说了不该说的话,瞬间错愕愣住,面色惨白,瞪大了双眼。 程不渔继续道,“金殿所奉的香,乃上好的浓香,足有半丈高,能燃很久,香气浓厚。而奉香弟子一直在香前,甚至还要亲自捧着香,金殿离穹瑶宫虽然远,但对你这掌门大弟子而言,不过是一个轻功的事,香气还未散,你便已经到了穹瑶宫。邹道长,你知不知道,你都被腌入味了!现在我都还能闻到你身上那檀香的味道!” 第35章 权欲迷人眼 邹月婵人已经彻底麻木了。她惶恐地抬起头,望着季和光,还想解释:“师尊,我……” 而季和光却轻轻一叹,微微摇了摇头,默然无语。一旁的三宫长老,仍是目瞪口呆。 “当然,你也不是个完完全全冷心冷情的人,你心中愧疚,在金殿中时,屡次想为曲兄辩解,但可惜,你心中的虚荣战胜了感情。于是,趁着夜色,四下无人之时,你离开了金殿,来找曲兄。你与他最后紧紧拥抱,互诉衷肠,他本以为你是来安慰他的,没想到你竟然将剑刺入了他的胸膛。” 程不渔侃侃而谈,摇头晃脑,含笑望着面色惨白的邹月婵,“邹道长,我说得对么?” 邹月婵却连头也不敢抬了,只能颤声道:“我……我没有杀他……我怎么会杀他……” “那我就来告诉你,你怎么会杀他。” 程不渔细分条,从容道来,“第一,他不是自杀。因为人持剑自杀,大多是抹脖子,而不是戳胸口。你杀了他,留下了剑,意图让人以为他是自杀,但可惜,你这招漏洞百出,并不高明。” 邹月婵的脸已经比尸体还要惨白了。 “第二,我猜曲兄一定劝你自首,只因曲兄与冷长老交谈之时,你恰巧想去找曲兄,遂他二人的谈话,被听墙角你的听了个一清二楚。”| 邹月婵已经开始踉跄。 “第三,诸位请看,这宫中毫无打斗痕迹,而且曲兄的剑甚至都没有拔出,可见杀他的人,定然是他极为信任的人。只是他万万想不到,他最信任的人 竟然会如此残忍夺走了他的性命。” 程不渔一口气说出了三点,连停顿都没有停顿一下。这每一点都仿佛一个冰坨子砸在了邹月婵心上,叫她心冷得彻底,口舌麻木,再无力辩解。 她的嘴唇颤动着,“我……” “如果你还想找些什么借口,那我就给你一个更加充分的证据。” 沈璟彦负手而立,走上前,开口道,“当我们发现曲道长身故之时,我去找你,你正慌乱地擦拭金殿中的真武像。你说你只是看它脏了想擦一擦,但你分明是在擦那被燎烧过的痕迹。” 他顿了顿,“我猜你这一日忐忐忑忑,连奉香也心不在焉,也或许是连真武大帝都已看不下去你的行径,这一柱香没有插稳,在你离开金殿的时候,那香竟自已倒了,正巧倒在了真武像之上。你离开许久,浑然不知,回来的时候,那真武像上的燎烧痕迹已经很明显了。” 他勾起一个嘴角,“请问,这香倒了的时候,我们的奉香弟子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邹月婵脑袋“嗡”地一声,似再也支持不住,“噗通”一声瘫跪在了地上,开始低低啜泣起来。 冷冰臣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厉声吼道:“邹月婵!你简直丧心病狂!楷儿竟因你的私心而冤死你手!好一个掌门大弟子!你也配么?!” 说罢,她竟要提剑去刺,被金殿七星拦了回去。 邹月婵仍是深埋着头,低声啜泣着。 程不渔双臂环抱胸前,叹道:“玉衡道长,那真武像,你恐怕是要换一尊了。你那香足有半丈高,那雕像上的燎烧痕迹也实在是太长、太明显,瞧着实在是太丑了。” 季和光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颇为无奈又颇为惋惜地看着心如死灰的邹月婵,道:“婵儿,你还要与你陆师兄争一争么?” 第66章 “……弟子无颜,更无德、无能。”邹月婵低低泣道,“是我对不住师尊和天楷。” “好!”程不渔又是拊掌朗声笑道,“既然邹道长已经承认自已杀了曲天楷,那我猜,现在三宫长老之中,一定有人开始瑟瑟发抖了!” 他高声说着,却忽然又轻轻一叹, “邹道长,既然却邪剑已经找到,你不妨还是做些好事,告诉我们,到底是谁帮你偷的剑吧。” 邹月婵战战兢兢抬起头,惶然地望向三宫长老其中的一人,蹙眉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是……是张长老……唉。” 张开明一愣,惊声道:“婵儿,我素日待你不薄,你怎栽赃与我?!” 邹月婵垂首摇头,痛苦难当,“我不愿再对不起天楷,从我下手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自已已不配做掌门大弟子。张长老,是您说,事情已经做到这个份儿上,让我杀了天楷洗脱罪责,一个人跟掌门大弟子之位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什么,若此时心软,定会前功尽弃……” 程不渔听着这番话,忽而长叹,对沈璟彦道:“沈大皇子,这件事竟又分毫不差被你说中了。” 沈璟彦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但我却没想到她与曲道长是恋人。这反倒让我心里更难过了。” 程不渔笑道:“你这人,向来是不会考虑这方面的。” 沈璟彦来到被金殿七星围住的三宫长老面前,蹙眉沉声道:“张开明长老,刘金德说,你与他夫妇二人聊了不过一刻钟,而一个时辰有八刻钟。请问剩下的七刻钟,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还不等张开明开口,季和光便又是长叹一声,“沈公子,我想你已不必再问下去了。” 程不渔笑道:“玉衡道长,您别急,重头戏还在后头呢!” 张开明咬了咬牙,脸上的肌肉微微一动,深吸一口气,似有些叹服地轻轻点了点头。他沉声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此言一出,金殿七星的剑立即全部调转方向,齐刷刷指向张开明。 冷冰臣与孙令九亦是握住了剑柄,死死瞪着他,像在瞪着一条会飞的毒蛇。 “是你……?张开明,是你和邹月婵干得好事?!”冷冰臣拔剑而出,一张雪白的脸霎时变得通红,“你若不死,天难容!你必得为我徒儿赔命!” “冷长老,慢着。”沈璟彦微微抬手,拦住了她,淡淡道。 他直视着张开明的眼睛,悠悠道:“你在太和待了这么久,想必对太和山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藏剑的地方选得不错,劳我们三个寻了一晚,险些将太和翻了个底朝天。” 张开明忽然沉下脸来,冷哼一声,阴恻恻笑道:“你们三个,也的确是有些本领,连观心崖那么偏僻危险的地方都能找到。” 他顿了顿,得意道,“不过,那密室里,满是无色透明的毒雾,想必你们吸了不少吧?要不了一个时辰,你们就要五脏俱融而亡了!哈哈哈!” 他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那般残忍,又那般得意。 沈璟彦也唇角一弯,微微笑了。 他是发自肺腑的笑了。他笑起来,简直是惊为天人的好看——但他的笑中,满是鄙夷和戏谑,像看着一只自已咬着自已尾巴、又狼狈跌倒在地的狗。 张开明情不自禁敛了笑,皱起了眉头,狐疑地望着他。 “玄溪道长,你的剑在观心崖密室。记得吃一粒辟毒丸。” 沈璟彦语气淡淡,陆旸则虚影一闪,当场拔腿冲出穹瑶宫,而后知后觉的张开明瞬间怒火中烧。 “你们……你们骗我!”他指着沈璟彦,嘶声道,“你们手中的那把剑,它……”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机关而已!” 程不渔晃了晃手里的剑,笑道:“一个按钮,按下去便卡住,难以拔出。这就是诸葛丞相的妙计!” 张开明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他的牙都快要咬碎、咬断,整个人自内而外透出了一种难以遏制的杀气。 “张长老,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为何要偷却邪剑呢?!”孙令九惊讶不已。 张洞明却嘶声道:“我不过是想帮婵儿一把。婵儿,你说对么?” 他的目光恶狠狠地望向邹月婵,而靠着墙壁满面绝望的邹月婵则压根就无心去瞧他,只空洞地望着前方,轻声道:“还是我来说吧。”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缓缓开口道:“我去找天楷,听到他与冷长老的对话,陆师兄要回到太和。我心里怕极了……我好不容易才、才得到掌门的认可,那么多年的勤学苦练,那么多年的小心翼翼,我怕陆师兄回来后,我的一切都会付之东流……” 她抬起手,拭去了脸上的泪,继续道,“我……我心中不忿,我不明白为何老天如此不公,有的人生来就是奇才,能拔出却邪,能成为鬼谷传人……而我努力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却还是要将自已的东西拱手送人……” 季和光亦是叹道:“婵儿,即便你不做掌门弟子,当年你也定能成为三宫掌事大弟子之一。” 邹月婵却道:“可是师尊,行走江湖,人只知道太和掌门大弟子,谁会关心和在乎三宫掌事弟子究竟都是谁呢?”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边往库房去,边落泪,恰巧遇到了自山门上来的张长老。张长老问我为何落泪,我告诉了他,他说我熬了那么久,才有了今天的荣光,断断不能将掌门大弟子的位置拱手让人,更何况,是让给一个弃徒!” 第67章 她闭起眼来,颤声道:“他说,他愿意帮我……只要没有却邪,陆旸就不会再成为掌门大弟子。” 程不渔蹙眉道:“邹月婵,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他是一宫长老,这种违背门规且风险极大的事,他为何愿意帮你?” 邹月婵沙哑道:“我满心只有保住自已的位置……从未想过其它。” 程不渔与沈璟彦对视一眼,摇了摇头。说她心思重,她的确是嫉妒陆旸得很;说她单纯,她又的确容易被人利用。 她转过头,抬眼望着沈璟彦道,“沈公子,你生来便身份尊贵,金银财富,权势声名,应有尽有,你当真能解一个人拼命得来的东西,是如何珍惜么?” 沈璟彦道:“那些并非我真正想要的。我虽能解你想留住自已拼命得来的东西,却不能解你为了留住这些东西,而去杀害自已的爱人、欺骗自已的师尊。” “那不过是因为,你还没有得到过你真正想要的东西罢了。”邹月婵幽幽道。 沈璟彦定定望着她,不再回应。除了为兄长复仇,他还想要些什么呢? 他想要的,绝非是一个人人敬仰的名声、人人羡慕的江湖地位。只因这些,自他走入江湖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有了。 邹月婵又望着程不渔,轻声道:“程少侠,你生来颠沛流离,双亲亡故,若你的双亲突然死而复生、你突然拥有了美满的家,你当真愿意眼睁睁看着它再毁灭么?” 程不渔却想也没想,便开口道:“往事不可追,也没有假如。我只在乎当下的人。” 邹月婵的目光颤动着。她苦笑道:“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话罢了。” 她的喉咙一阵发干,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嘶声道:“张长老肯帮我,我感激他……师尊,您肯认可我,我也感激您。徒儿在太和的这十五年中,成为您的掌门大弟子这三年,是最幸福、最快乐的三年。” 说罢,她便向季和光深深叩首,“弟子月婵,叩谢师尊。” 待她抬起头时,却突然手中攥住了一把银光闪闪的剑,还不等众人阻拦,她便已经血溅七尺,整个人瘫倒在了曲天楷的尸体旁。 季和光当场站起身,瞪大了双目,错愕惊声唤道:“月婵,你……” 赤红血液自地砖之上渐渐氲开。 邹月婵借着最后的气力,抬起手,抚上了曲天楷的面颊,眼角滑下最后一滴泪,轻声道: “天楷,是我对不住你。我爱你。” 说罢,她的手自缓缓坠下,再也没了气息。 第36章 天明终有时 就在她的手坠下的一瞬,金殿七星长剑所指中央突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硝石烟雾。 程不渔大惊失色:“糟了,张开明想逃!快追!” 几乎是同时,二人一掠而出,一眨眼间,一根绿棍和一杆银枪便已破雾,直向匆匆逃窜的张开明奔去。 沈璟彦脚尖轻轻发力,整个人便如白云飘去三丈高,踏着岩石凌空跃起,再落地时,银光一闪,已横枪将身拦在张开明面前。 张开明心下大惊,猛地止住脚步,再转身时,程不渔也提着棍子,立在了他的身后。 张开明回过头,望着沈璟彦,干笑道:“十八皇子,你我无冤无仇,还请让一让吧?” 沈璟彦沉声道:“我从不放过每一个替赤竹卖命的人。” 张开明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你怎知……” 不等他把话说完,沈璟彦已经挥枪冲了上去。 张开明拔剑欲挡,而身后程不渔却已双拳齐出,“砰砰”两声,张开明只觉得胸口接连两震,自已的心脏都险些要停了下来,浑身骨节欲裂,还来不及惨呼,那银枪已经到了自已的面门。 风雷门地煞三十六式枪法,有如天际长虹般,虚影飞掠,他堪堪躲避,却不成想下一枪已又自暗影之中斜飞而出。 上下左右,纵横交错,长棍扫风,拳脚相加,棍影枪光连出了二十余段,张开明的剑左支右绌,即便他武功高强,却也难堪这两个气势汹汹又天赋甚佳的少年,臂膀身侧已然多出几道斑斑血痕。 张开明瞧准了机会,在程不渔一脚落空之时,俯身向沈璟彦一剑横削而去,沈璟彦虽连连刺出三十余枪,仍是力道未消,白衣翩翩,双臂一震,身体迅速向上蹿出六七尺,那剑气自他白靴底下一擦而过。 就连程不渔也已发现,沈璟彦的杀气突然如火一般冲天而起,就连周遭的一草一石都跟着杀气腾腾。 沈璟彦人已在半空,一声暴喝,身影一堕,宛若雷神天降,银枪竖劈,张开明大惊,横剑去拦,不料自已后膝处已然挨了程不渔两记闷棍,当场膝间一软,跪在地上,而那银枪已到了自已头顶,“铛”地一声,火光四溅。 沈璟彦猛力压着长枪,张开明挨了程不渔两拳,本就浑身剧痛,此时有力难使,长剑已经开始弯曲,整个人咬牙勉力支撑,颤抖不已。 “十八皇子,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张开明颤声咬牙道,“你难道至今仍觉得你兄长的死,应全部归咎于赤竹么?” 沈璟彦怒喝道:“赤竹余孽,你怎敢提及我兄长!” 这一声暴喝连程不渔也惊了一惊,他从未见过沈璟彦怒火中烧至这个地步,简直像个点燃了的油桶。 却见沈璟彦将枪一压又是一挑,张开明的剑瞬间被弹开,落在膝边,而他的枪也已离张开明的眉心不足一寸的距离,眼见着便要刺爆张开明的天灵。 第68章 突然,眼前银光一闪,又是“铛”地一声响,沈璟彦只觉自已手臂一震,一柄剑宛如流星般窜出,将沈璟彦的枪尖击歪出去。 长剑直直刺入石缝之中,嗡嗡抖了三抖,还未等它完全静止,只见一灰袖拂过,那剑已自被拔出。 沈璟彦惊愕转头,却见陆旸正负剑而立,而他手中的那把剑,正是货真价实的却邪。 “沈公子,现在还不能杀他!”陆旸急声道,“我们还需得留下他,问出二十八坞与赤竹的线索!” 而张开明却爆喝道:“你和你那兄长一样,都别想活!” 不等沈璟彦反应过来,三枚淬了剧毒的暗器便已自张开明掌心窜出,直向沈璟彦飞去。 他二人本就距离极近,沈璟彦已躲闪不及。程不渔更是惊得一身冷汗,大呼道:“小心!” 而就在此时,沈璟彦面前的空气突然如火堆之上气体,开始怪异地波动起来,片刻之间,便已凝起了一个浑圆的太极真气阴阳盾。 此盾乃真气隔空凝结而成,可防轻量暗器,非内力至深者不可驾驭。 那三枚暗器撞在真气盾上,如同撞在坚实的铁盾,三声脆响过后,便同时掉落在了沈璟彦脚下。 面前的真气盾倏尔化作飞屑散去,半空之中,却见季和光拂尘一扬,已带着冷冰臣、孙令九和金殿七星如云般飘飘然落地。 张开明恨恨咬牙,又攥紧了膝边的剑。金殿七星已将他紧紧围住,他环顾四周,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想擒他、杀他,他想逃脱,简直比上天还难。 “张开明,你究竟为何背叛太和?”季和光的声音很是平静,透露着一股难以抵抗的威严。 可他越是平静,张开明就越是胆战心惊。 张开明勾起嘴角,“你不是心中清楚得很么?难道你们那敬爱的楚盟主,没有和你们说起过么?” 季和光却蹙眉不言不语。他定定望着张开明,沉声道:“希望我太和之中,只有你这一例。七星,将他拿下。” 话音刚落,金殿七星二话不说,凌空掠起,四面八方剑光交错,直向张开明而来。 张开明提剑跃起,七把剑收势不及,竟都叮叮当当撞在了一起。但七星终非等闲,张开明前脚刚一落地,七星便又不知何时已然闪身在他四面八方。 这七人久共生死,不需言语却早已默契十足,更是练得一套江湖人闻风丧胆的七星大阵。却见他们嘴也未张,一声未发,而落脚之处却已经是精准无误地排成了北斗七星的位置,更是配合无间、滴水不漏。 七星大阵之中,剑光交错,虚实难分,宛若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瑶光七星腾挪变换,剑光交织熠熠璀璨,星光闪灭,令人头晕目眩。 张开明只觉自已眼前已然是一片银光乍泄,如天河倾落,东南西北不分,眼前景象难辨,不知何处而来的长剑自他身侧划过,就算他提剑相挡,可挡到的只能是一片片虚影,金殿七星的长剑他连碰都不能碰到分毫。 此情此景,就连一直在旁观望的程不渔和沈璟彦二人也目瞪口呆。太和七星阵法,当真是神乎其神! 就在张开明就要彻底支持不住之时,自天权位置突然窜出一道锁链,那锁链如蛇一般缠上张开明的腰身。 还不等他挣扎,其余六条锁链也已窜出,紧紧缚住了张开明的脖颈和两只手腕、两只脚腕,其中一条自瑶光手中掷出,在他肩头缠绕三周,却见瑶光将手中锁链用力一拉,张开明的手臂当场被他扯到身后,整个人被结结实实地锁住,分毫动弹不得。 季和光走上前去,望着怒火中烧的张开明。 “张开明,事到如今,你知道你是不能逃脱了的。” 张开明啐了一口,恶狠狠瞪着季和光,“是,季和光,我是已败了,可……” “把他关起来,着人看着,不许他死了。” 季和光似压根就不愿听他废话一句,便打断了他,对冷冰臣和孙令九道,“明日,你二人与金殿七星一道将他押到云水盟,交给楚盟主发落。” 他又轻轻一叹,道:“晚些时候,你们两个来金殿找我。” “是,掌门。”孙令九拱手拜道。 冷冰辰狠狠瞪着张开明,走上前去,剑光一闪,只听张开明一声惨叫,鲜血四溅,他的手筋脚筋已经被全部挑断。 惨叫之中,太和弟子众目睽睽之下,金殿七星已带着他离去,天地之间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 季和光轻轻一叹,叹息之中满是无奈和疲惫。 陆旸走上前去,恳切道:“师尊,你莫要太难过了。张开明虽然背叛太和,但这也是为太和、为江湖铲除了一个祸患。” 季和光叹道:“我心中难过,只因我与三宫长老朝夕相处,却未能察觉张开明的歹心,还因此牵连了两个弟子。” 他望着陆旸,眼中的愁苦一览无余,痛心难当:“若不是因我失察,恐怕他二人也不必死。” 程不渔也平心静气安慰道:“玉衡道长,赤竹之阴险隐秘,就连楚盟主也未能及时察觉。二位道长仙逝,归根结底,乃赤竹所为,并非是道长您的责任。逝者往矣,已不可追,既然他们露出了马脚,咱们当更加留心才是。” 季和光微微颔首,对程不渔和沈璟彦道:“程少侠,沈少侠,此番还要多多感谢你们二人。若非你们二人,我恐怕还不知太和之中竟还埋伏着如此隐秘的祸患。” 第69章 程不渔恭谨笑道:“道长这是哪里话?我们也要多谢玉衡道长肯相助呢。” 季和光苦笑,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 “我太和自建立伊始,便以习武修身、协助维护武林正义为已任。若当真因为我而误了楚盟主乃至整个江湖的大事,只怕我要负罪终生啊。” “师尊……”陆旸抿了抿唇,低低叹息。 季和光轻轻拍了拍陆旸的手臂,道:“旸儿,为师年岁已高,也唯有你这一代传人。你虽志向远大,心怀天下,但切记遇事莫要冲动,为师虽希望你能有所成就,但更希望你能平安无虞。” 程不渔静静听着季和光对陆旸说的这番话,竟与当初他离开丐帮前,叶舟对他说的那番话一模一样。 这天底下的师父,没有一个人不希望自已的徒儿有所成就,也没有一个人不希望徒儿平安。 可这是江湖,江湖之事,精彩纷呈又波诡云谲,谁能料到自已会踏上什么样的路呢? 一阵带着江水潮气的风自他面颊拂过,他忽然有些思念叶舟。也不知道离开了这么久,师父怎么样了?丐帮之中又发生了些什么事呢? 可是,他又何时才能再次见到叶舟呢? 第37章 寒中秋雨落 夜色浓重。 月光在天上微微一闪,便被厚重的乌云掩埋。 程不渔沉沉的呼吸声已在沈璟彦耳畔响起。他小心起身,将手在程不渔面前微微一晃,确认程不渔的确已睡去,便穿好靴子,来到屋外,轻轻关上房门。 程不渔沉沉的呼吸声戛然而止。 他睁开眼,翻身下榻,戳破窗户纸,看着沈璟彦在漆黑的夜色中轻身一跃,身形消失在一处悬崖边缘。 张开明正被关在这悬崖下的一处隔绝的洞中。 他去做什么? 程不渔也推门而出,沿着沈璟彦的路线匆匆追了过去。 天已微微飘落冰凉的雨丝。夜风一吹,程不渔不禁打了个哆嗦。一场秋雨一场寒。 两名看守张开明的太和弟子眼睛瞪得如同牛眼一样圆,黑夜里放着神采奕奕的光。见沈璟彦来,他们同时拱手拜道:“沈公子。” “这么晚了,您还没睡么?”一弟子问道。 沈璟彦回敬一礼,淡淡道:“阁下能否容我见一下张开明。” “是,公子。掌门吩咐过,您和程少侠若要见他,不得阻拦。” 沈璟彦随着两名看守弟子走进洞内,而程不渔则蹲在外边,趴在洞口的石壁上,细细听着洞里的动静。 “十八皇子,”听到脚步声,张开明缓缓睁开眼来,抬头睨着站在他半丈外的沈璟彦,懒声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烛光映在他半边脸上,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丑时。”沈璟彦平静道。 张开明轻笑道:“已经这么晚了,您还在惦记着我。看来您惦记了我足足一日,这一日是抓心挠肝,不太好过吧?” 沈璟彦望着他,仍是平静道:“你知道我一直惦记着杀你。” “但你不能杀我。”张开明低低一叹,“你不能为了你的仇恨,坏了云水盟的大事。他们还得对我严刑逼供呢。” 说罢,他干涩地笑了起来,这笑声既嘶哑,又难听,简直不像是一个人能发出来的笑声。 沈璟彦冷声道:“在我手里已死了不少赤竹余孽。少你一个也无妨。在云水盟那里,不会比在我手里好多少。” 张开明轻笑道:“是啊!是啊!十八皇子,我有所耳闻。落在你手里的赤竹党羽,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他扬起头,缓缓呼出一口很长的气息,“十八皇子,其实我很佩服你,一个人,自南魏杀到北辽,还被六贼紧咬着不放,竟还毫发无损。” 沈璟彦冷声道:“你们不死,我也不会死。” 张开明只斜睨着他,勾起唇角,轻蔑地冷哼了一声。 他顿了顿,“现在,你竟还多了个帮手,带着那个小朋友一起。说实话,你以为你跟着他会查到更多东西,但其实他跟着你,反倒是更危险些。” “这不劳你操心。” 沈璟彦蹲了下来,用逼人的目光直视着他,缓缓道:“告诉我,武岛领一在哪里?” 武岛领一?程不渔蹙起了眉头。他依稀记得,这是东瀛赤竹头目的名字。难道他也没有死么? 张开明反问道:“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 沈璟彦死死瞪着他,缓缓而沉声道:“我是南魏十八皇子,即便我杀了你,云水盟也不会把我怎样。” “是啊!不可一世的十八皇子!那你快杀了我吧!” 张开明突然高声大吼道,“你杀了我,还有成百上千个我,在北辽南魏江湖的每一个角落!你随便再抓一个人,好好问问,看看他们愿不愿意告诉你!”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面色通红,整个人似乎癫狂了起来,就连笑声也开始逐渐失去控制。 沈璟彦眯起眼睛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他琢磨不透的怪物。 不知笑了多久,张开明的笑声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他的面色突然一沉,转过头,轻轻一叹道:“你兄长的死,你自已心里也清楚,并不完全是因为赤竹。” “你怎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沈璟彦咬牙切齿道,“我兄长死于你们手中!” “难道不是么?”张开明戏谑反问,“你敢说这些年,你心中除了怨恨赤竹,难道就没有怨恨过你自已么?” 第70章 沈璟彦微微一愣。而外边的程不渔眉头一蹙。 “我当然怨恨我自已。”沈璟彦微微抬高了音量,恨声道,“我怨恨我自已这么多年仍未能将你们杀光。” “啊哈哈哈哈哈!”张开明又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嘲笑,“杀光?!” 他摇了摇头,“你有几分能耐,几分斤两,想凭一已之力,杀尽赤竹?你以为你是大英雄么?就算是当今天下第一的云水盟盟主楚天阔来了,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x 他将身体猛地往前倾了倾,此时此刻,他的脸离沈璟彦只有半个手臂的距离,“你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你兄长,还是想在江湖行侠仗义,出个风头啊?啊?!” 他离得那样近,沈璟彦几乎已经感受到了他口中呼出的温热的气息。 那样令他厌恶,那样令他作呕。 两名太和弟子很快便将张开明又拉了回去。他重重跌坐回地面上,冷声道:“十八皇子,我告诉你,赤竹是杀不尽的。斩断一根,更生九根,将会一直牢牢抓紧辽魏的每一寸土地,直到将这里啃食殆尽为止。” 沈璟彦咬牙道:“你们做梦。” 张开明眼中露出极为殷切的期盼:“现在,我的确是在做梦。但不远的未来,这就不是梦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未来是一个只有时间才能解开的谜题……” 这张开明到底被赤竹下了什么迷魂药,对赤竹竟然这般死心塌地?程不渔疑惑不解。 此时,雨已经下得更大了。天边传来一阵阵低沉的闷雷声。 “你是北辽子民,是北辽江湖闻名的侠土,为何如此忠心于赤竹?”沈璟彦蹙眉道。 张开明垂下眼睫,轻轻一叹:“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五岁时,家境贫寒,被父母遗弃,流浪一路,还被富贵人家捡了去,当了马奴,遭人打骂。去到京城时,已经饿了足足七日,离死只有一步之遥。一个东瀛使臣来朝大辽,经过我身旁,丢给了我半个他吃剩下的馒头。” 沈璟彦愣了一愣,颇为不可思议道:“只因为这个?” “只……?” 张开明重复了一声,睁大双眼,失声道,“你知道对于一个即将死亡的人来说,这半个馒头,意味着什么么?” 他忽然顿住,望着沈璟彦,喃喃道:“是了。你怎么会懂呢?” 沈璟彦盯着他,蹙着眉头。 他闭上眼睛,淡淡道:“你走吧。我倦了。你我相识得太晚,若是早些认识,我或许还会和你多说些话。今个就不陪你多聊了。明天,我还要上路呢。” 沈璟彦犹豫了片刻,轻轻一叹,站起身,转过了头。 刚要抬腿,张开明突然又懒声道:“主上的下落,我不知道。所有赤竹的人,除了她,都不知道主上到底在哪里。只有她能和主上联络。” “她?”沈璟彦侧首疑声道。 张开明不再说话了。他把头一歪,靠在墙壁上,没过一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洞外,大雨已经倾盆,头顶电闪雷鸣。 沈璟彦愣怔走出洞口,立在雨里,眉头紧锁,仿佛脱离了整个世界。 她是谁?武岛领一到底在哪里? 他回到屋中,浑身上下尽是雨水。 程不渔仍背对着他,沉沉睡着。 他脱下外袍,擦了擦头发上的水,将头发挽了起来,来到榻边,轻轻掀起自已的被子,却忽然愣了一愣。 程不渔的头发,怎也是湿的? “程不渔,你醒了么?”沈璟彦低声问道。 程不渔的身体轻轻一震,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睛,扭过头来,上上下下瞧了一眼沈璟彦,颇为怨怼道:“叫小爷作甚?你不睡觉,杵在那里做什么?” 沈璟彦又问:“你出去了?” “方才出去上了个茅房。”程不渔的话,连程不渔自已都信了,“你又去了哪里?方才我醒来的时候,你不在。” 沈璟彦顿时哽住,“我……我也去了茅房。” 程不渔支颐着身子,睡眼惺忪,呆呆地奇道:“难道我们去的不是一个茅房么?” 说罢,他还打了个喷嚏。 沈璟彦低头,抿了抿嘴唇,目光闪避:“不是。” 他匆匆忙忙背对着程不渔躺了下来,拉上了被子,不再做声。 程不渔仍是撑着上半身,默默望着他那已经打了结的头发。 沈璟彦啊沈璟彦,你到底都还藏着些什么秘密?你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你的兄长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向背后伸出手,拽起自已的外袍,囫囵丢在了沈璟彦身上,随后也倒了回了榻上,打了个哈欠,又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沈璟彦将那外袍往身上扯了扯。榻边的炭盆中的火焰突然亮了一下,又悠悠熄灭了下去。 他蜷缩着身体,极力想暖着自已的双脚。 他仍睁着眼睛,思考着张开明跟他说的那些话。而程不渔也睁着眼睛,思考着他听到的沈璟彦和张开明的对话。 屋外的雨哗啦啦地嘈杂不绝,雷声阵阵轰鸣。想着想着,他二人又同时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过来时,已雨霁天晴,日上三竿。张开明也已在冷冰臣、孙令九和金殿七星的押送下,往云水盟总部,雾灵山而去了。 第38章 秋水照花盈 两日后,拜别太和剑派,三人终于又沿着荆江顺流而下。回来的路程顺水行船,比去时要快上些许。几人刚刚进入荆州地带,一只鸽子便落在了程不渔的脑袋上,咕咕地叫着。 第71章 程不渔将它从脑袋上抱了下来,摘下它脚上的信,展开来看,当场便绽开了一个明朗的笑。 “吾弟不渔,见字如晤。云水盟已收押张开明,太和剑派已将原委悉数告知。感激弟劳苦,时常挂念,恨不能相助。切记吃好喝好,一切账目,皆记云水盟之名,当日自有人付。另,千万顾好自已。代我向十八皇子问好。兄,楚天阔亲笔。” 他越读着这封信,嘴角便越是压不住,心中的喜悦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陆旸笑道:“楚盟主待你真如亲兄弟一般,甚至比亲兄弟还亲。” 程不渔头一遭如此有成就感,欢欣道:“我只为能帮到兄长而开心。能为兄长分忧,为武林出力,那是再好不过了。” 陆旸温文笑道:“他一定会为你自豪的。” 程不渔坚定地点了点头,“我总算是个有些用处的人了。” 一旁的沈璟彦只坐在船边,抬头愣愣望着天边飘过的一朵白云。如若他的兄长还在,会不会也为他自豪呢? 两日后,他们终于又回到了二十八坞三里外的那片秋菊花海。 此时的花海,花朵开得要比他二人离去时更盛。 远远便望见岸边一位少女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日光融融,她脸上带着纯真的笑意,捧着一堆小野菊,手中正编着一个精致的花环。 听到船声,她抬起头来,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得更加灿烂,同时整个人也兴奋起来。 “兄长!”她喜不自胜地展开双臂,大声唤着。 听到呼喊,陆旸立即站起身,还没等船停稳,便已经一个箭步蹿到了岸上,向陆晚晚跑去。 陆晚晚扑进了他的怀里,开心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娇嗔道:“兄长!你终于回来了!怎这么多年也不回来看我一眼!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 陆旸抚着她的头发,突然哽咽了一下,轻声道:“是兄长不好,让妹妹挂念。兄长也时常记挂着你。” “你确实是不好!” 陆晚晚抬起头来,轻轻推了他一把,带着四五分不知是真是假的怒火,蹙眉道,“你一个人跑到不知哪里去,这里的事,便什么都不管了。你知不知道,如若不是我,二十八坞现在早就完了!” 陆旸拉着她的手臂,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现在有我在了,你放心。” “好!”陆晚晚喜道。可她的脸色却忽然一沉,愁声道:“兄长,你虽回来了,可长姐……唉。”她摇了摇头,重重一叹。 “长姐依然是那样么?” 陆晚晚默然点了点头。陆旸也摇头叹息。 片刻后,她似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眼中迸发出殷切的光彩,急切道:“兄长,沈公子回来了么?” “沈公子么……”陆旸回过头去。 而那葫芦船这时候才将将靠岸。程不渔与沈璟彦磨磨蹭蹭地把船拴好,又磨磨蹭蹭地了一下船上的行李,这才不紧不慢地走下了船。 陆晚晚自陆旸身前探出一颗脑袋,见到他二人,二话不说便跑了过去。 沈璟彦当场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都僵住在了原地,巴不得现在立即转身回到船上,顺着荆江跑得越远越好。 “你们回来啦!”陆晚晚虽说着“你们”两个字,却只笑眯眯地盯着沈璟彦的眼睛,目光中满是崇拜。 程不渔撇了撇嘴,装腔作势地“唉”了一声,悠悠踱步到一头雾水的陆旸身边,懒声道:“玄溪道长,看来,只有你我凑合着过咯。” “什……但、但是……”陆旸一时竟不知道该先问什么。他愣愣地瞧着陆晚晚,支支吾吾道:“她……她这是……?” “嘶,道长,你有没有想过,如若有朝一日,你也成了皇亲国戚,会是什么样子?”程不渔抬起头来,颇为好笑地望着他。 他当场瞪大了眼睛,手足无措:“什么?你是说,沈公子和我妹妹,他……他们……” 陆旸的声音越来越嘶哑。几只麻雀从他头顶飞过,而那麻雀在程不渔看来,却是一个个长着翅膀问号。 “诶,道长,你别慌,我是说‘如若’。”程不渔笑道,“照目前这个形势来看,咱们沈大皇子是心中无女人,你妹妹恐怕是要单相思一段时间了。” 陆旸仍是愣愣的。只是这愣愣的,已带了几分惊呆。 她妹妹是自小到大的山匪,而她心中的那人,却是个皇子! 沈璟彦叹了口气,不知看向什么地方,总之没有看向陆晚晚,两眼直勾勾的,似压根就没有聚焦。 “嗯。”他嗯了一声。 陆晚晚想伸手去挽他的手臂,却还是抿着嘴唇,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手,笑嘻嘻道:“这一路可辛苦么?” “嗯。”他又敷衍地嗯了一声。 陆晚晚望着沈璟彦那双极好看的眼睛,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她低下头——她从来没有这样过。她猜自已此时一定是面颊飞红,但她又不愿被沈璟彦看到。 “沈公子,谢谢你。” 她轻声道。 陆旸更是呆骇。自小到大,他从来没想过自已那飞扬跋扈的妹妹,竟有朝一日像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一样语气温柔、害羞脸红! 向来只有她强抢民男的份儿,怎会有如此温婉的时候! 难道这就是……这就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么? “你该谢的是程不渔和你哥哥。”沈璟彦边平静说着,边绕过了陆晚晚,向程不渔走去。 第72章 他已经尽可能地用语气告诉陆晚晚离他远一些,但陆晚晚却根本就没有领悟到这一点。只见她追了上来,笑道:“沈公子,我是真心谢谢你的!” “嗯。”沈璟彦又嗯了一声。只是这一声,已经带着十成十的无奈。 他望着程不渔,目光中透着些急切,似在说:救命! 程不渔当即会意,便上前替沈璟彦打了个圆场,笑道:“我说二当家的,你怎只谢他,不谢我?把你哥哥带回来,可费了我二人不少功夫呢。” 陆晚晚扭过头来瞧着程不渔,方才脸上的温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礼貌又有些无语的笑。她抱了个拳,道:“那也多谢程少侠喽!” 程不渔双手抱在胸前,歪头瞧着她,好笑道:“我和他都是未过门的压寨夫君,你怎区别对待?只因他长得比我好看些么?” 陆旸只觉得五雷轰顶。 我的老天爷啊!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他在心里惊声道。 陆晚晚把头一扬,认真道:“我仔细想了想,觉得压寨夫君要一个就好了。不然你们两个争来斗去,我又劝不了,你们打起来我又心痛……” “哎哎哎,得得得了啊!” 程不渔也听不下去,急忙伸手打断了她的异想天开,指着她肃然道,“我可告诉你啊,他沈大皇子已经是别人的儿媳妇,你来晚了!” ? 此言一出,陆晚晚和陆旸同时“啊”了一声,目瞪口呆。 陆晚晚愣声道:“儿……儿媳妇……?”她错愕地转头望着沈璟彦,“难道你,你是……” 她似喉咙中塞了团毛球,愣是没把那两个字说出口来。 沈璟彦的拳头情不自禁又硬了。他闭起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咬起了牙,恨恨道:“我不是。” 陆晚晚的表情滑稽得很,简直就像是欢欢喜喜吃着一坨糯米丸子,而那糯米丸子却突然掉在了地上一般。 “二当家的,你放心,他十有八九不是的!……只不过是我但我一不小心把他输给了别人。”程不渔急忙替沈璟彦解释道。 十有八九?!什么叫十有八九?!沈璟彦的手颤抖起来。 程不渔顿了顿,瘪着嘴巴,小心瞥了一眼沈璟彦,对陆晚晚神神秘秘道:“你知道他是谁的儿媳妇么?” 陆晚晚瞪大了眼睛,“谁?!” 程不渔一字一顿道:“屠、人、富!” 陆晚晚嘶声大叫道:“是他?!”她跳了起来,“他那儿子生得像个炸毛狮子似的,怎么配得上沈公子?!” 如果她现在面前有张桌子,此时此刻,这桌子一定要被她拍得粉碎,“早知那日我见他逃走,就不该轻易放了他去!” 沈璟彦的怒火已经充斥了全身,就连他的头发丝都跟着飘了起来,整个人像被点着了一般。 却见他抓紧了银棍儿,将它从腰间取下,微微一晃,长枪一抖,银光乍现,一步步向程不渔走了去。 他每走一步,程不渔便僵硬后退一步,脸上的笑容便少了一分。他只觉得自已的心肝也跟着他一步步而颤动着。隔着空气,他都能感受到沈璟彦那滔天的怒火。 只听他大吼一声:“程、不、渔!!!” 银枪倏尔抬起,人影一窜,一眨眼间便已经到了程不渔头顶。程不渔慌忙抬手大声道:“沈大皇子,好兄弟,祖宗!我是开玩笑的,我真的是开玩笑的!” “你说过以后绝不提此事!” 沈璟彦提着银枪紧追着程不渔不放,程不渔左躲右闪,打滚翻腾,“我这是在帮你!” “你帮了个大头鬼!” 银枪又“砰”地一声砸在了程不渔脑袋旁的地上,程不渔失声大叫:“你,你这人怎好赖不分,是真的下手啊!” 沈璟彦怒道:“你才好赖不分,你不光好赖不分,简直是厚颜无耻!” 二人一路天上地下,从南追到北,从东追到西,一绿一白两道虚影蹿来蹿去,程不渔慌忙逃命,沈璟彦杀气腾腾。 陆晚晚终于看不下去,跺脚大喊道:“都给我住手!不然我把你们都扔回二十八坞地牢!” 沈璟彦怒道:“就算是皇城死牢,我今天也非得揍他一顿不可!” 陆晚晚急得满头大汗,嘶声道:“那你、你们若再打下去,我便不告诉你们蓝牡丹是谁了!” 第39章 重逢意如刀 此话一出,二人瞬间顿住了脚步。 沈璟彦的枪尖儿指着程不渔的鼻尖儿,程不渔心惊肉跳,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他将目光从沈璟彦那怒气冲冲的脸挪到自已面前的枪尖上,小心伸出手,轻轻拨开,僵硬赔笑道:“沈大皇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就莫要再生气了吧?” 沈璟彦瞪着他,将枪一抖,收回到腰间,“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似看都不愿再看他一眼。 程不渔踉踉跄跄站起身。方才沈璟彦那枪身重重抡在他的腰上,简直与潇潇师父揍他的力道不相上下。 痛。太痛了! 他眉心一震,闷哼一声,捂住了腰。 沈璟彦听到他的哼声,止住脚步,蹙眉回头望着他。 难道是我下手太重了? 程不渔却又僵笑两声道:“无妨,无妨。” 陆晚晚终于是松了口气。她跑上前去,一脸无奈,指着他二人道:“一会儿没准还要和长姐打上一架,你们可倒好,先自已打起来了!” 第73章 程不渔好不容易才从火辣辣的痛楚中稍稍将缓过来,嘶声道:“二当家的,你若能告诉我们蓝牡丹到底是谁,我倒也没白挨这一顿打。” 听闻此话,陆旸看了看陆晚晚,眉心揪在一起,似在隐隐担忧着什么。 陆晚晚欲言又止。她瞧着呲牙咧嘴的程不渔,又看了看怒气未消的沈璟彦,轻轻一叹,道:“我定会告诉你们的。只是在这之前,咱们得先去找长姐。” 程不渔拧着眉头,忿忿道:“你那个好长姐,我一想到她,脑袋就大!这天底下简直没有比她更不可喻的人!” 陆旸苦笑道:“她是有些奇怪,但从前她不是这样子的。” 陆晚晚跟着无奈点了点头。 程不渔哼了一声,道:“你们可莫要替她说话了!我们可是差点被她折腾的不轻。” 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就在几人交谈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人道:“不用你们找了。我已经在这里了。” 众人心头一惊,循着声音望去,却见陆昭昭已经带着风花雪月四堂主自花海旁的密林之中走了出来。 她们五个美人站在一处,比盛开的花还要娇艳,当真是般般入画。 “长姐!”陆旸低声惊道。 陆昭昭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冷哼一声,道:“陆旸,好久不见。这头一遭回来,便和这些个外人一道讲我的坏话么?” 陆旸轻轻一叹,恭谨道:“弟弟不敢。” 陆昭昭轻轻挑眉一笑,目光冷冷扫过在场众人,悠悠开口:“探子来报,这里有不速之客。我当是谁,死里逃生,又偏要回来送死。我这好妹妹,倒还是喜欢胳膊肘向外拐。” 陆晚晚带着七分壮胆三分怂,大声道:“我这是救二十八坞于水火!” “水火?”陆昭昭沉声道,“你好好看看,这二十八坞中,哪里有水,哪里有火!” “长姐,”陆旸上前将三人拦在身后,平静道,“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 陆昭昭轻笑道:“是么?那你抓着那越王却邪,气势汹汹站在我面前,是做什么呢?” 陆旸一愣,无言以对。他垂下眼帘,顿了顿,沉声道:“长姐,二十八坞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做?父亲去世后,你明明可以不再与他们合作!” “你确实不明白!” 陆昭昭妙目一瞪,厉声斥道,“二十八坞你已不闻不问多年,现在倒跳出来要主持公道,你不觉得自已很可笑么?” 陆旸急忙道:“长姐,我并非主持公道!只是我实不忍看着你一步步跌进万丈深渊,不忍看着二十八坞这般一点点被摧残!” “够了!” 陆昭昭脸上的肌肉不住抽动着,怒目圆睁,“铮”地一声拔剑出鞘,指着陆旸,“反正你我之间还有笔旧账没有算清。不如今日一并算了吧!” 她一拔剑,陆旸不为所动,反倒是他身后那三人同时亮出了武器。他们一动,风花雪月四位堂主也同时拔剑出鞘,虎视眈眈,剑指对面。 此时此刻,本就肃然的气氛霎时跌到了冰点,就连两侧随风摇摆的花似也不敢再动了。 “你们四个退下,现在这是我的家事。” 陆昭昭侧首正声道。风花雪月四堂主面面相觑,不情不愿地收起了剑,后撤了两步,眉头紧蹙。 陆旸也轻轻一叹,对身后三人道:“你们也莫要妄动。此事交给我处便好。” 程不渔与沈璟彦担忧对视了一眼,与四堂主一样,满心忧虑,却不得不收起棍枪。 陆昭昭提着剑,指着陆旸,冷声道:“拔剑吧。当年你我二人争抢二十八坞总瓢把子的座位,你忿忿不平,离坞而去,今日我便给你这个机会,你若能胜我,我便让你一道主持二十八坞!” 陆旸仍未拔剑,而是语重心长道:“长姐,你我本可以不必到今日地步。弟弟也非因总瓢把子的位置而记恨与你,只是希望长姐能悬崖勒马,莫要与赤竹同流合污而已!” “陆旸,你说得倒是好听。我倒是从未见过,这普天之下,竟有子女与父母为敌,甚至还要大义灭亲!” 陆旸目光一颤,陆晚晚也低下了头。而陆昭昭似察觉到了他二人脸上的异样,目光微微一转,望向陆旸身后二人,阴鸷地勾起了嘴角。 “我明白了,你们两个,”陆昭昭将剑尖指向程不渔与沈璟彦,嗤笑了一声,“你们应该还不知道吧?” “长姐!”陆旸脱口喊道。 “没错!我们是还没有告诉他们。”陆晚晚上前两步,大声道,“那蓝牡丹不是别人,正是我与陆旸的生身母亲,东瀛人原也莹!” 她便这般光明正大说出了蓝牡丹的身份,在场的人无不惊了一惊。陆昭昭似没料到她竟然如此毫不犹豫,而沈璟彦和程不渔则更是目瞪口呆:“她是你们的母亲?” 陆晚晚咽下一口唾沫,颤声道:“不错,她就是我们的母亲。杀了我们父亲陆震南的凶手,不是叶远山,而是原也莹!” 陆晚晚瞪着她,大惊失色:“你疯了!竟然将你母亲的身份告诉了云水盟?!” “那又如何!” 陆晚晚嘶声大喊道,她的眼中已经沁出了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这天底下,哪里有妻子会杀了自已的丈夫!只因父亲知道了太多赤竹的秘密!这天底下,哪里有一个母亲,会强迫自已的子女,背信弃义,投敌卖国!当年她胁迫父亲与赤竹一道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的事,陆昭昭你摸摸你自已的良心,难道真的不痛吗?!她甚至只是你的姨娘而已,你到底为何还要帮她?!” 第74章 陆晚晚大声斥责着她,又是悲伤,又是心痛,几乎已经是撕心裂肺。陆旸也颤抖着,将陆晚晚拉入自已的怀中,轻声抚着她的背,不住地安慰着她,而她却仍是无法自抑地啜泣着。 陆昭昭死死咬着牙,也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她拼命忍着不让自已的泪落下,嘶声道:“不错,我是在帮她,只因我自已愿意,不需要你们来管!” 她将剑放了下来,转过身去,拭去了一滴摇摇欲坠的泪,颤声道:“你们快滚。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陆旸抬眼道:“长姐!收手吧!我不知道你究竟如何想,但这样下去只会让事态变得更糟!” “我让你们滚!”陆昭昭长袖一甩,怒不可遏,转过身来,哽咽斥道,“你们难道聋了吗?!” “今日,我若不能说服长姐,便绝不离开二十八坞半步!”陆旸将陆晚晚交给程不渔和沈璟彦,剑光出窍,映得他眉目皆碧,“长姐,弟弟便先给你赔罪了!” 陆昭昭目眦欲裂,怒火中烧,惊不可扼:“好……好!是你自已找死,怪不得旁人!” “弟弟愿意为正道而死,死得其所,绝无半分怨言!” 陆昭昭当即拔剑出鞘,如风一掠,一声暴喝,剑光仿佛银星,直自那天幕之中暴射而出,直向陆旸压来。 而陆旸却只从容提剑,脚下一腾,轻轻一引,谁也未能瞧见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法剑法,两剑相撞,那如青龙般袭来的长剑顿时失了力道,连带着陆昭昭整个人的身子一齐向一侧歪斜了过去。 陆昭昭站定,嘶声道:“好,你很好!却邪在你手中简直像就是你生出的臂膀,已经是出神入化了!” “多谢长姐夸奖。”陆旸蹙眉抬剑,他已知陆昭昭绝不会再让他分毫。 陆昭昭忽然将身一闪——程不渔当即错愕。 除了早已云游销声匿迹的永夜剑宗李怀星和他的徒弟云水盟盟主楚天阔,他从未见过这世上有人能有如此迅捷的身手。 虽较之他们师徒二人,陆昭昭的身法还逊色些许,但此等速度,已是虚影一过,肉眼难辨! 可陆旸又怎是等闲之辈?!却见他左手一抬,掐起剑诀,手臂一震,只是一晃神间,他便已人影闪过,闪入剑光!刹那间,灰袍紫影,剑击之声不绝于耳! 陆旸的招式穷奇多变,手腕一扭,剑势已然变刺为削。玄门剑法,虚实难辨,飘忽不定,望之有如飞仙,而陆昭昭则身形凌空,飞起一足,踏上树枝,借着树枝轻轻回弹之力,身体一旋,持剑倒射而出! 两剑相击,电光交错,势若雷霆,震人魂魄! 苍穹湛蓝,江水泱泱。剑光之中,震得落叶簌簌飘落,好一个惊心动魄的风物如画! 第40章 长恨水长东 程不渔与沈璟彦痴痴望着缠斗中的两人,他们已许久不曾见到过如此精彩的过招,简直已经忘却了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人似已麻木住了。 陆昭昭的出招极其迅猛,招招都带着不惜与陆旸两败俱伤的姿态,寒光如瀑,重若千钧,陆旸只觉得她见还未到,一股剑气便已经扑面而来。 一剑落下,七魄尽散!这正是七魄剑法! 二人自日升斗到了晌午,已过了足足三百多招,双方都速度减慢了些,稍现出些许疲态来。 陆晚晚焦急地一跺脚,当场也拔剑而起,大声道:“兄长,我来助你!” 不等二人阻拦,她便已经蹿了过去,陆昭昭怒目狞笑道:“好!你二人一起上,我便连你们一起杀!” 霎时之间,三道剑光交织如网,阵阵剑气破空,叮叮铛铛,令人眼花缭乱,陆昭昭以一敌二,使出的剑招更快更毒,毫不落下风。若非她行事不正,倒当真担得起女中豪杰一名。 陆旸一边剑光掠影,一边蹙眉道:“长姐!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陆昭昭翻转腾挪,横削竖劈,大声道:“你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在乎!在乎二十八坞死活的人只有我!” 风花雪月四堂主满心焦急地望着三人,眼见着陆昭昭虽毫发无伤却被二人逼得向后退却,月堂主一咬牙,俯身拾起一颗石子,抬手腰侧,便要暗中弹出。 程不渔眼光一扫,轻笑一声,也俯身摘下一片花瓣,就在月堂主手指刚一动时,那枚花瓣也自程不渔指间刺出,这一竹叶飞花不偏不倚,正与月堂主那石子相击,石子还未飞出两寸便跌落在地。 月堂主大惊失色,愕然扭头望向笑嘻嘻的程不渔。 程不渔招了招手,懒洋洋道:“四位姐姐,你们的对手是我们两个!” 话音刚落,又是六道身影凌空跃起,一眨眼的功夫,这一片花海之中九个人拳脚交加、剑影相击,枪棍如龙,简直是撼天动地,惊得四周鸟兽尽散,残花翩翩! 如此斗了不知多少时间,双方竟都毫发未损、难分胜负。 却见陆昭昭如燕一般轻盈向后跃出三丈,屏气凝息,手中长剑旋即一挥,一道灿烂的光幕顷刻迸发,剑气如虹,陆旸兄妹二人猝不及防,当即便被这剑气击退数丈,陆晚晚跌倒在地,陆旸则以剑撑身,重重喘息。 程不渔与沈璟彦急忙罢手,旋身一跃,回到他二人身边,将他二人扶起,抬起头怒视陆昭昭。 四堂主落在陆昭昭身后,与她一道,负剑而立。 陆昭昭冷笑望着他们四个,道:“我今日才知,你们竟自大自负到如此地步。我钦佩你们的少年勇气,但莫忘了,初生牛犊是不怕虎,但往往也难逃虎口!” 第75章 程不渔用玉竹棍指着陆昭昭,怒骂道:“陆昭昭!你这人怎如此是非不分!难道做那歪门邪道,就如此让你心安得吗?!” “心安得?”陆昭昭轻哼一声,“你们难道就心安得么?” 她望着陆旸和陆晚晚,“你们两个,一个游手好闲,一个背投外门,还想着大义灭亲,你们难道就心安得么?” 他二人咬牙切齿瞪着陆昭昭,一语不发。 她又看向程不渔,嘶声道:“你过去日日受丐帮和云水盟庇护,可知道什么叫责任?丐帮遭难,你在何处?” 程不渔心中怒火也猛地窜起。 最后,她又将目光冷冷落在了沈璟彦身上,勾起嘴角,得意轻笑道:“还有你,十八皇子,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兄长是怎么死的!” 沈璟彦突然眉心一震,目光一凛,脸上渐渐失了血色,缓缓站起身,攥紧了手中的长枪,青筋暴起。 陆昭昭却似刻意要惹恼他,只不管不顾继续说道: “当年你恃才自傲,以为得到了赤竹的命脉线索,为在诸多皇子之中崭露头角,怂恿你那好哥哥与你一道先斩后奏,直袭南魏赤竹崇山据点!而你不过是个狂妄自大的废物,你的哥哥为了保护你,却葬身火海,死无全尸!” 陆昭昭说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在沈璟彦的心头刺了一刀又一刀,仿佛一个巨大的冰坨碾过他本就已经破碎不堪又血肉模糊的心,直叫他痛苦又悲戚,憎恨又愤怒。 程不渔原本也因她嘲讽自已的话而愤怒难当,但听到了关于沈璟彦过往的真相,却情不自禁愕然站起,将自已的那些事忘了个精光。 他担忧望向沈璟彦。沈璟彦目光颤动,眼中已布满了血丝,连呼吸也变得沉重而急促。他的面容已扭曲,攥着长枪的手已经骨节发白,似要将枪身捏碎,让人见了心生胆寒。 陆晚晚和陆旸也错愕望向沈璟彦,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程不渔一把拉住沈璟彦的手臂,低声道:“沈璟彦,你莫要听她的话,她不过是想激你!” “激他?我何必激他?” 陆昭昭又是一声冷笑,“你不妨自已问问他,这些年,他为何离开魏宫,只身行走江湖,为何他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冷眉冷眼!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好事?!你问问他心中,可是如你所说的那般‘心安得’么?!” 程不渔只觉得他掌心之中,紧紧攥着的沈璟彦的手臂肌肉已经僵硬。沈璟彦死死瞪着陆昭昭,牙关都要咬碎,终于是难以遏制地自面颊滑落一滴满是恨意的泪来。 陆昭昭脸上露出了些许得意,“所以,这世上谁都能指责我,但你们四个,不配!” 她狠狠撂下两个字,悠悠转身,便要离去。 而沈璟彦却突然暴喝一声,挣脱程不渔的手臂,一跃而起,程不渔当场失色,而沈璟彦已如脱缰之马,杀机毕现,凌空飞坠,声威之猛,他人还未到陆昭昭头顶,陆昭昭便已感觉一阵撼天动地的气浪自头顶如山岳般压了下来。 陆晚晚也大惊失色,同程不渔一道,也急忙追了上去——而陆昭昭却并不急着提剑相挡,只见她只定定站在原地,待三人接近时,却突然转身,用力向他们三人掷出一条金色的锁链。 那金色的锁链在阳光之下划出一道耀眼璀璨的弧线,紧接着,只听“咔咔咔”三声清脆连响,沈璟彦、程不渔与陆晚晚三人各自左脚的脚踝竟都出乎意料地被这金色的链子锁住,三人连成一线,当场栽倒在地。 沈璟彦错愕地望着自已脚踝上的锁链,又震惊抬眼望向陆昭昭,不住颤抖着,整个人气得险些要昏厥过去。 陆旸急忙跑上前,检查着他三人脚上的锁链,错愕道:“缚仙锁?!长姐,你这是何意!” 陆昭昭平静道:“不错。这就是缚仙锁。我劝你们不要枉费力气,因为这锁,根本就没有钥匙,除非天下至坚利器斩断,否则根本不可能打开。” 她睨了四人一眼,得意笑道:“你们就好好享受这如胶似漆的时光吧。” 说罢,她便转身对对四堂主冷声道:“咱们走。” “陆昭昭,你站住!”沈璟彦仍挣扎想爬起,可就算他爬了起来,却仍是和其他二人牢牢拴在一起,不能再使出半点功夫。陆昭昭却似没听见一般,直头也不回地掠了出去。 沈璟彦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树梢之间,而自已却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程不渔和陆晚晚也站了起来,看着脚上的锁链,简直是又气又恼。程不渔长叹一口气,愁容满面道:“现在好了,你俩一左一右,与我形影不离,怕是上茅房都要跟我一道去了。” 陆旸蹙眉道:“没关系,只要寻到天下至利之兵,这锁链便不会再困住你们。我陪你们一道去寻!” 他虽这般说着,可心中却惴惴不安,只因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世间三大至利之兵到底都有什么。 陆晚晚却拉着陆旸,道:“兄长,我三人去寻,你切记莫要离开二十八坞。这些年我一直在这里盯着,不敢懈怠一日,你一定要替我看好二十八坞,如果长姐要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你一定要拦着!” 陆旸犹豫:“可是……” 陆晚晚坚决道:“兄长!待我解开锁链,一定回来助你!我不会让你孤军奋战的!你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 第76章 陆旸望着她,轻轻一叹,终于点头:“好。” 他轻轻将陆晚晚拥在怀里,片刻后,方才松手,不舍地望着妹妹,终是转身向二十八坞的方向而去。 三人拖着锁链,一路默然无语,垂头丧气,磕磕绊绊地回到了船上。 沈璟彦始终面色如冰,缄默不语。陆晚晚也愁容满面,而程不渔却还是平静如旧,从容不迫,坐在船上,手中拎着锁链,细细端详着。 陆晚晚瞧着他,只觉得这个人当真是奇怪,就算是天塌下来了,恐怕也不会发一点点愁吧? 她又瞧着沈璟彦。沈璟彦的眼眶仍是微微红着,发丝随着江风轻拂面颊。他抬头望着不远处的江面,也不知道在望些什么。 可她却不敢和他说话了。她其实知道沈璟彦并不希望自已挨他挨得太近,只是她总想离他近些,只是这个时候,她却不愿意再做那讨人嫌的人。 程不渔也默默瞧着他。他瞧着他,也不说话。只因他知道,这个时候,沈璟彦定然是想要自已安静一下。 一道掩盖在翩翩白衣下的血淋淋的伤疤,几年之中,无时无刻不滴着血。他一直小心掩藏着,苦痛却丝毫未减,而今天,这道伤疤却被人豁然揭开,这已经是千百倍的痛楚。 小船漫无目的地在江上漂着,从正午到日落,他们三人也不知道漂到什么地方去,只知道此时此刻,江面上映着落日金灿灿的波光,他们离二十八坞已经很远很远了。 第41章 金锁系连环 天渐渐黑了下来。 小船终于接近了一个喧闹的江畔小镇。镇上张灯结彩,饭香四溢,三人的肚子也的确已经空空荡荡,若再不吃些东西,恐怕是连赶路的力气也没有了。 好在这缚仙锁的链条足够长,三个人就算被拴在一起,也能迈得开步子。只是他三人走在街上,叮当作响,引得人人侧目,议论纷纷。 如往常一样,程不渔先是来到了一家糯米丸子小摊,大手一挥买了三份,一份递给陆晚晚,一份则递给了一直黯然垂首不语的沈璟彦。 “你心情可好些了么?”程不渔终于开口问道。 沈璟彦望着面前的糯米丸子,却轻轻一叹,侧过头道:“我没胃口。” 陆晚晚小心道:“沈公子,你好歹要吃一些,你已经一日不曾吃过东西了。” 程不渔却直接点了点头,平静道:“好吧,你不饿那便不吃。我和二当家的替你来吃。” 陆晚晚蹙眉瞧着程不渔,心中不解。他却笑道:“你不了解沈大皇子。他说不吃,那便就是不会吃。你就算把剑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吃。你若再问,他便要烦心了的。” 陆晚晚虽觉得有些担心,但还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三人进了一家餐馆,就算当下已经很是窘迫,但程不渔还是认认真真地点了几样菜。他与陆晚晚吃得狼吞虎咽,沈璟彦只擎着筷子,动也不动。他的的确确没有半点胃口,就连面前的茶水也没有去喝。 街上的人影渐渐稀疏,三人终于找到了一家还有空房的客栈。店家正伏在桌上,晕晕沉沉地打着盹,听到一阵锁链声响,便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他瞧了瞧三人,奇道:“三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程不渔道:“有没有宽敞一点的屋子?最好要三张床……至少要有两张床!” 店家愣了愣,抽了抽鼻子:“没有。” 程不渔瞧了瞧陆晚晚,惺惺叹了口气,道:“好吧!一张床也罢了。那就只好请二当家的睡地上喽!” 陆晚晚闻言当场跳起,对着程不渔的肩头重重来了一拳,怒道:“程不渔,你胆敢让姑奶奶我睡地上!该睡在地上的是你吧!” 程不渔叉着腰道:“你难道忍心让沈璟彦睡地上么?他若是睡在床上,那总不能是我和你睡在一处吧?” “你……”陆晚晚当场憋红了脸,想骂又觉得他说得有道,只能指着程不渔的鼻尖,气得直跺脚。 沈璟彦却淡淡道:“我不需要。” 程不渔只好又叹道:“那好吧。听沈大皇子的就是了。” 陆晚晚仍是憋着一肚子气,忿忿不平地把头扭向一边。 夜色沉沉,万籁俱寂。桌上的烛火将熄未熄。 一张狭窄的榻上,陆晚晚紧紧裹着被子,背对着他二人,鼻息渐沉。 锁链自榻边垂落在地,沈璟彦背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仍是垂着眼睫,若有所思。 程不渔自地上翻身坐起,轻轻一叹,无奈地望着沈璟彦。 “你饿么?”他问。 沈璟彦抬起眼来,默默望着他,不作回答。 程不渔将手伸入怀中,摸出一个香喷喷的纸袋子,递到沈璟彦面前。袋中装着六个糯米丸子和一只叫花鸡腿。 沈璟彦眼底闪过一丝讶然。“你没有吃?” 程不渔笑道:“我吃不下那么多,还是你来吃吧。” 沈璟彦愣愣望着他,犹豫了片刻,接过袋子,低着头,默默吃了起来。 程不渔静静瞧着他。烛火的光映在他脸上,微微跳动着。 程不渔道:“你一早就该将这些事告诉我的。” 沈璟彦却仍是垂着眼睫,平静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程不渔想了想,笑道:“也不为什么。因为我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你,所以你也应该告诉我。” 第77章 “我说过我不想提。”沈璟彦淡淡道。 程不渔沉默了片刻,叹道:“你若提了,便也不会像今天这般不好过了。” 沈璟彦微微抬眼:“为何?” 程不渔认真道:“因为我一定会一早就告诉你,那件事根本就错不在你。” 沈璟彦微微愣了愣,又垂下眼睫,摇了摇头。他心知肚明,无论程不渔如何去说,他一定还是会将错归咎于自已。 程不渔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否认。但是我也解,一个少年若是失了自已能干大事的意气,那这个少年一定是没什么心气的,自然也算不上什么少年了。” 沈璟彦默默望着他。这些话从程不渔口中说出,让他既惊讶,也不十分惊讶。他惊讶的是,程不渔竟然会如此安慰他,他不惊讶的是,以程不渔的性格,他的确是会这样去想。 沈璟彦沉默了片刻,低低叹道:“其实并不是我先斩后奏,我也并没有想崭露头角。” “嗯?”程不渔认真回应道。 沈璟彦轻声道:“是父皇命我和兄长带皇城军去夜袭崇山赤竹据点,他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只因他知道我师从风雷门,知道如何对付他们,而且……” 他突然顿住,微微颤声道,“而且父皇他信得过我。” 他喉咙突然发干,情不自禁止住了话语。 程不渔恍悟,点了点头,“你难过的,是自已辜负了魏帝,还连累了你哥哥。所以你才请命离宫,想将功补过,追查赤竹,是么?” “……是。只有这样,午夜梦回之时,我心中才会少些折磨。” 沈璟彦叹了口气,语气中竟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哀伤。许是他心头自压抑着,这哀伤并不强烈,可程不渔听着,却仍是觉得不是滋味。 “就算如此,我也觉得,这件事并不怪你。” 程不渔看着沈璟彦,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叹道:“你是皇子,对战场之事了然于胸,应当明白,如若每一位将领,都要为每一场战争中牺牲的每一个手下、每一个人负责,那他还如何做得将领?还有谁能做得将领?” 沈璟彦愣愣望着他。程不渔的这番话,从前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么多年,所有人都在为他哥哥的死、为他的过错而叹惋,却从没有过一个人站在他的立场,去说哪怕一句安慰他的话。 他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蹙了蹙眉,深吸一口气,低下头道:“程不渔,谢谢。” 程不渔轻笑道:“有什么好谢的?今日若被陆昭昭针对的是我,我想你也会这样安慰我的。” 沈璟彦却淡淡道:“我不会。” 程不渔挑一根眉毛,奇道:“为什么?” 沈璟彦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也轻轻笑了笑,“我会直接和她动手。” 程不渔愣了半晌,突然拊掌笑道:“是,是了!你的确是会这样的,从来不说一句废话!” 程不渔自腰间解下酒葫芦,抛给沈璟彦。 沈璟彦接过酒葫芦,刚要喝下,却突然正色道:“程不渔,你的腰还痛么?” 程不渔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若不提,倒是不痛,你一提起,反倒痛起来了。这一笔,小爷我可定要记下了!” 流萤飞舞,星繁河白。窗户缝隙之中忽然透出一丝习习夜风,二人一齐轻轻笑着。 这一觉又不知已睡了多久,直到陆晚晚将他二人用力摇醒,他们才睁开惺忪睡眼,望向窗外时,却发现已经快要巳时了。 陆晚晚大声道:“你们两个,晚上不睡,早晨不起,我都等了你们一个时辰了!” 二人懒洋洋从地上站了起来,程不渔微微摇晃了一下,甩了甩脑袋,愣声道:“都这么晚了,你怎么不早叫我们啊!” 陆晚晚挑起一根眉毛,睨着他们二人:“我怎么叫啊!你们两个唠到半夜,跟念咒似的,叫你们,你们起得来么?” “你……你都听见了?”程不渔愣声。 陆晚晚瞪着他,双手环抱身前,气哼哼道:“我又不是聋子!” 她忽然目光闪躲,张了张嘴,支支吾吾道:“我,我要去茅房!是迫不得已才把你们喊醒你们的。” 程不渔轻轻一叹,道:“好,好!去茅房!我也正要去呢。” “咱们得一个个来!我先去!”陆晚晚红着脸道,“我,我可是很快的!” 程不渔嗫嚅道:“可是我也憋不住了!” “那也不行!” 陆晚晚几乎急得要落下泪来,拔腿便往屋外冲。程不渔和沈璟彦只好跟着她一起来到茅房,陆晚晚进去后,他二人便只能尴尬地站在女厕外,仿若无事地抬头望天。 来上茅房的人都目光怪异地上下打量着站在女厕外的二人,还不忘说上两个字: “变态!” 陆晚晚说得果然不错。没到一盏茶的功夫,她便施施然自茅房中走了出来。她长呼一口气,叹道:“好啦!程不渔,你可以去了。” 程不渔这才二话不说,一溜烟儿地钻进了茅房。 陆晚晚瞧着沈璟彦,微笑试探道:“沈公子,你心情好些了?” 沈璟彦点了点头道:“嗯。” 陆晚晚看着他,叹道:“长姐的话,实在是太过分。我本想劝你莫要往心里去,可现在看来,程不渔的话似乎更有效、也更有道些。” 沈璟彦终于肯垂目瞧着她,道:“那也谢谢你了。” 第78章 陆晚晚轻笑一声,再不答话,转过身去。此时,来来往往的人又上下打量着他们二人,嘟囔道:“去哪儿聊天不好,偏要在茅坑外头!” 男厕的门终于“吱呀”一声推开,程不渔也终于是长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肚皮,左右各望了望他二人,道:“我在里面呆了很久么?” 沈璟彦无奈摇了摇头,脚下拽着他二人,转头离去。 此时街上已经人声鼎沸,叫卖声、欢笑声络绎不绝。刚走不出百步的路,三人便忽然听到自一家酒馆中传出一阵开怀爽朗的大笑声: “哈哈哈哈哈!!真是他娘的太痛快了!” 第42章 再遇穷赌鬼 听到这阵大笑,三人都同时止住了脚步。 陆晚晚好奇望了过去,程不渔惊喜地露出笑容,沈璟彦则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粗犷豪迈的声音,不是屠人富又是谁? 程不渔脚下像踩着冰块儿一样轻轻一滑,当即便拽着二人走进了那酒馆。 沈璟彦在心里苦笑道:老天爷,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这链子砍断,起码他去找屠人富的时候我还能在外头等着。 屠人富果然正满面红光地和一堆战战兢兢的赌徒玩得不亦乐乎,他那本来就乱七八糟的头发现在更是毫无章法地乱炸,“泥塘狮子”这江湖称号倒真的是无比符合他现在的形象。 从来没见过如此奇怪的赌鬼!那些赌徒手里捧着一大堆筹码和闪闪发光的银两,汗流浃背,战战兢兢,面无半点喜色,甚至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反倒是那输得一干二净的屠人富正欢呼雀跃、哈哈大笑。 这群赌徒已经是吓得魂不附体,腿险些要软了下去。好在屠人富的目光终于被程不渔三人吸引,本就欢喜不已的屠人富更是喜笑颜开,大声道:“程老弟!你小子,竟也从二十八坞逃出来了么?!” 一众赌徒见他的心思已不在他们身上,急忙抱着满怀的银两,匆匆逃出了酒馆,生怕晚了一步,就要被屠人富撕成两半。 程不渔也笑道:“屠老哥,没想到还能在这遇见你!看来,今天是战果不错嘛!” “那是!”屠人富猛地一拍桌子,那桌上的筹码都被震得跳了起来,“今儿咱家终于是把这满身累赘输得干干净净,就算是天王老子要抓咱,咱也高兴得很!” 他望着程不渔身后沉默不语的沈璟彦,更是乐得开了花,展开双臂小跑着冲他扑了过来,一双棕色的大手一把握住他的肩膀,喜不自胜道:“儿媳妇!多亏了你的那柄小刀,咱家才能逃出那二十八坞的狗笼子!咱家这就把小刀还给你!” 沈璟彦僵硬接过匕首,勾起嘴角,勉力干笑道:“不客气,应该的。” 屠人富死死盯着他,满眼溺爱地盯着他,喜不自胜地盯着他。这小毛蛋子生得真是太好看了,太好看了!简直令咱家喜爱得紧! 屠人富这般盯着他,而他却只觉得浑身发毛,目光闪躲。 屠人富憨憨笑着,目光向下一转,笑意瞬间消失,整个人虎躯一震,向后退却半步,错愕道:“咦?你们脚上怎地多了条狗链子!谁给你们拴的狗链子!” 沈璟彦无奈扶额叹息。从儿媳妇到狗,只是一瞬间事罢了。 程不渔轻轻咳嗽了几声,正声道:“嗯……这是二十八坞的好东西,叫缚仙锁。” “缚仙锁又是什么狗东西?” 屠人富顺着这链子向另一侧看去,正瞧到陆晚晚正斜斜地靠在门框上,微微含笑,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们三个。 他又是虎躯一震,眼睛瞪得比牛眼还要圆,整个人向后蹿了一步,指着她大声道:“你,你不是二十八坞的二当家的吗?!你怎么……” 陆晚晚直起身子,悠悠上前,笑道:“没错,就是我。怎么,见到我你不开心么?” 屠人富怒道:“我开心个屁!当初落在你手里,我都想屙泡尿淹死自已算了!” 陆晚晚歪了歪脑袋,眨着大眼睛道:“你不必屙尿淹死自已,我也不会再抓你第二次。但我倒是有件事想问问你。” 屠人富愣声道:“问我?你能有什么事想问我?” 陆晚晚深吸一口气,当即怒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跟我抢男人?” 沈璟彦已心如死灰,不愿再吱一声。任凭他们怎么说,他也只当是一阵风吹过了。他一遍遍问自已,到底为什么不能当场扯断这破锁,立刻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屠人富奇道:“你这丫头,是傻了么?我一大男人,跟你抢什么男人?” 陆晚晚指着沈璟彦道:“我本看上了他,要让他做我的压寨夫君,才知道他竟然已经是你的儿媳妇。这不是抢男人是什么?” 屠人富呆呆望向沈璟彦。这什么时候的事?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可他原以为他二人是情投意合,不成想沈璟彦正绝望地摇头。屠人富当场又明白了过来! 原来竟然是山匪强占良家少年! 他蹙眉冷哼道:“丫头,你这人好生奇怪,他是我明媒正赌赌来的,大伙儿有目共睹!你怎非说是你的压寨夫君?再说了,总得分个先来后到吧?咱家赌他的时候,他还不认识你哩!” 陆晚晚还欲开口,程不渔却已上前将沈璟彦挡在身后,伸出双手无奈阻拦道:“我说你们两个能不能说点正事!只要小爷我不点头,他就不会成为你的压寨夫君,更不会成为你的儿媳妇的!” 第79章 陆晚晚怒道:“你又凭什么?” “凭我最先认识他!凭我是他兄弟!就算非要抢,就算非要先来后到,那也是我先来!” 屠人富瞧了瞧程不渔,扭头嘟囔道:“咱不管!咱就喜欢叫他儿媳妇。”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一跺脚,道:“哎罢了罢了!咱家不与丫头吵,我请你们喝酒去!” 程不渔笑道:“你都身无分文了,拿什么请?” 屠人富将他浑身是洞的衣服摸了个遍,突然摸出一个破破烂烂生了锈的小暗器,道:“走,咱家去把它当了!” 陆晚晚蹙眉怀疑道:“这能值得几个钱?” 屠人富一脸“有眼不识泰山”的表情,道:“小丫头,这可是唐门的暗器!淬了十种剧毒!换一顿饭钱,准是够了!” 他边说着,人边已经踏出了酒馆大门,气势汹汹地朝当铺走了去,每走一步,这地面仿佛就震了一下。 当铺老板见进来了这么号凶神恶煞的人物,当场呆骇,见他将一个不起眼的小铁片拍在了桌上,更是一头雾水,目瞪口呆。 屠人富将身体往柜台上一靠,信心满满地问道:“喂,小老儿,这东西能当多少?” 老板的脖子似僵了一般,只有眼珠向下瞅了瞅那小铁片儿,然后战战兢兢伸出了两个手指头。 屠人富拍案而起,怒道:“他娘的!两文钱!你当这是破铜烂铁么?!” 老板骇得后退了两步,大气也不敢出,只颤声道:“这、这不就是破铜烂铁么……” 屠人富大声道:“这可是唐门的暗器!淬了十种剧毒!你这厮到底识不识货!” 老板瑟缩道:“我、我怎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屠人富拿起暗器,怼到老板鼻尖儿上,阴恻恻道:“是真是假,咱家扎你一下你就知道了!你明白了么?!” 老板疯狂点头,程不渔都担心他把脑袋从脖颈上甩出去。 屠人富也伸出两根手指,摆在老板面前,沉声道:“两千文,一文不多要,一文也不能少!” 老板险些昏厥过去。他瞪大了眼睛错愕道:“二……二两白银??你,你就算是把我杀了,它也不值二两啊!” 没想到屠人富竟然真的“铮”地一声拔刀而出,大声道:“你瞧瞧到底值不值当?!” “值值值……值当……” 那老板几乎要吓得屁滚尿流,声泪俱下。真要杀了他的时候,他倒觉得这小破铁片儿是个无上珍宝。他只觉得自已今儿似是没看黄历,竟然碰到这么个煞星。 屠人富这才满意收刀,大手一伸,粗声粗气道:“拿钱!” 老板浑身抖得像筛子,好不容易才将二两银子抓在手里,哆哆嗦嗦地放在了柜台上。 屠人富“哼”了一声,抓起二两银子,瞪了他一眼,道:“这东西你可收好!咱家定要赎回去!若是丢了,咱家剁下你脑袋赔!” “好好好……好的客官……” 屠人富前脚刚迈出当铺,那老板当场便坐在了地上,魂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程不渔三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屠人富春风满面地走在街上,气势之强大,任谁见了都得退避三舍。 他带着三人来到一处极为气派的酒楼,一楼中央有一面极为宽阔的台子,台子上挂满了五彩的绸缎,七八个舞女正身姿婀娜,翩翩起舞。 台子四周坐满了衣冠楚楚的富家子弟和珠光宝气的名门妇人,所有人都在把酒言欢,丝毫没人注意到一个粗犷的汉子和三个拴着链子的少年走上了楼。 程不渔只觉得自已与这酒楼格格不入。 四人来到一华美的包间坐下,这包间足足能坐十来个人,可屠人富却大手一挥,全包了下来。 “店家,把你们这最贵的十样菜统统上来!”屠人富道,说着便将二两银子往桌上一拍。 店家原是满脸鄙夷地瞧着他,看见了这两枚闪闪发亮的银元,瞬间满脸堆笑,笑得五官几乎都要挪了位置:“好嘞,好嘞!客官稍等,咱这就上菜!” 没过一会儿,热气腾腾的光明虾炙、仙人脔、羊皮花丝、白龙曜、驼蹄羹等足足十道硬菜便已摆在了他们面前。 程不渔瞪着眼睛,面前的菜肴可谓是五光十色,炊金馔玉,他的口水几乎马上就要流了下来。陆晚晚亦是惊讶不已,讷讷道:“屠大哥,我们怎能吃得下这么多?” 屠人富大手一挥,朗声道:“你们吃就是了,一样吃一口,吃不完便给程老弟那伙丐帮弟兄吃!” 程不渔笑道:“那我就替我们丐帮的兄弟多谢屠老哥了!” 这些菜对于沈璟彦来说已经见怪不怪。 几人风卷残云般埋头狂吃,边吃边谈天论地,几杯酒下肚,从鸡毛蒜皮到家国大事,都被一一各抒高见,评了个遍。 屠人富满脸通红,程不渔和陆晚晚的脸也微微浮着淡淡的红晕,唯有沈璟彦一直少言寡语,就连吃东西的速度也不是很快。 他听着几人的高谈阔论,偶尔说上两句话,轻轻笑一笑,便已经是极限。 其实,他心中也早已在暗暗澎湃。 几人笑罢,屠人富端起酒杯,刚要喝下,却突然一愣,蹙眉奇怪道:“对了,咱家还没问过你们几个小毛蛋子,你们脚上那链子是怎么回事?” 第43章 风雷乍惊云 第80章 几人同时一叹,将二十八坞中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屠人富,却都不约而同地略过了赤竹的部分。屠人富当场拍着桌子捧腹大笑,几乎都要笑出泪来。 “咱家这辈子没见过这等有趣的事!依咱家看,那陆昭昭当真是看烦了你们,巴不得你们三个一齐打包滚蛋!” 他笑,三人也跟着笑,这本是一件极为凄惨的事,此时此刻竟然也变得有趣极了。 程不渔愁眉苦脸道:“若一日寻不到那斩断这链子的至利之兵,我三人怕是就要多腻在一起一日,如果到老死都找不到,那我们三个恐怕埋都要埋在一起了!” 陆昭昭也笑道:“呸!谁要和你埋在一起!若不是你在中间挡着,现在便是我与沈公子挨着了!” 程不渔眨着眼道:“幸亏我在中间挡着,不然沈璟彦这会儿怕是早就被你这女流氓欺负了!” 不知笑了多久,屠人富终于是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喝了口酒,叹道:“真好,真好啊!咱家像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行走江湖,天大地大,总会见着些从没见过的奇闻异事!” 他忽然顿了顿,正声缓缓道:“不过,也是你们三个小毛蛋运气好,碰到了咱家。咱家这辈子活到现在走南闯北,什么神兵利器没见过?恰巧,咱偏偏就知道,那三样天下至坚之兵究竟都是些什么!” 程不渔和沈璟彦当场站起,异口同声:“什么?!” 屠人富伸出手示意他二人先坐下,语重心长道:“你们俩先别急!要咱家说,你们根本就不必急!” 程不渔却笑道:“屠大哥,我们急,我们急得要命!我们两个大老爷们总不能走哪都带着个姑娘!再说,有些事,带着她不方便……” 陆晚晚挑起一根眉毛瞅着他。 屠人富笑道:“我说程老弟,人家都巴不得带着个姑娘,你可倒好,反倒嫌弃人家!” 陆晚晚嘟囔道:“就是!” 程不渔幽幽道:“若是个别的姑娘也就罢了!她么……”他斜眼瞧了瞧陆晚晚,故意重重一叹,摇了摇头。 “我怎么了!哎,”陆晚晚站了起来,戳着程不渔的脑壳,“能和我栓在一块儿而不是和我长姐,那是你的福气!” 程不渔摸着脑袋苦笑道:“若是跟你长姐比,我倒宁可是你!” 沈璟彦轻轻一叹,抬头道:“屠兄,所以那三样天下至利之兵,到底都是些什么?” 屠人富神秘一笑,指着他二人道:“其实,这三样天下至坚之兵对旁人来说极为难得,而对你们两个来说,却是唾手可得!” “唾手可得?”程不渔不解其意,“屠老哥,你就别卖关子了,快直说到底是哪三样吧!” 屠人富道:“这其一,便是长阴怀翠谷所铸的镇谷之宝七星匕。但现在,这七星匕已经下落不明。其二……” 他望向程不渔,一字字道,“便是你那拜把子兄长手里的那把定钧剑。” 这可当真是意外之喜!程不渔大喜过望,“果真么?居然是定钧剑?!我就知道兄长手里铁定有宝贝!” “其三,”屠人富又指了指沈璟彦,“是你师父,风雷门金枪堂主,镇远将军之子何焕手中的那柄灼岩枪。” 沈璟彦也惊得抬起了头,愣声道:“我师父?” 屠人富一拍巴掌,摊手笑道:“所以你们看,这天下至利之兵,对你们而言,岂不真的是唾手可得?这三样兵器,可都是削铁如泥的利器!” 没想到,前一刻还在发愁的问题,现如今竟然迎刃而解! 程不渔欢欣不已,一拍桌子豁然起身,大声道:“太好了!既如此,我们下午便出发去雾灵山找我兄长去!” 而沈璟彦却蹙眉道:“……不如去京城找我师父好些。” 程不渔不解道:“这里离雾灵山更近些,为何不去雾灵山?” 沈璟彦道:“楚盟主太忙,恐怕未必会在盟中。我不想跑空,白白浪费时间。” 程不渔瞧着他,若有所思,忽然眯起眼睛,狡黠笑道:“沈大皇子,你是已许久没有回到师门去了吧?你想回去看看,是么?” 可恶!竟被看穿了!这小子难道会读心术么? 沈璟彦咬牙道:“没有。” “当真没有?” “当真没有。” 程不渔扭头望向嗤嗤发笑的陆晚晚,道:“你觉得有没有?” 陆晚晚掩唇窃笑道:“有。” 你二人一个唱一个随,我看还是你二人在一起过日子要好些! 沈璟彦深吸一口气,抓起酒杯,闷了一口酒。胸口热热的,心中热热的,他觉得自已腰上的银枪又蠢蠢欲动了起来。 屠人富却火上浇油,憨憨笑道:“回师门么,不必不好意思!” 程不渔附和道:“屠老哥说的是!” “程不渔,”沈璟彦抬起头,瞪着他,僵笑道,“你这人怎地这么烦!这么多菜也堵不住你的嘴么?你若是吃饱了,便出去走走,回来继续吃!” 说罢,他又闷了一口酒。 程不渔轻轻一叹,撇了撇嘴,道:“我不说了还不成么!我不过是想问问你,这样顺路的机会可不多!” 他又更低声地嘟囔了一句,“再说了,这本来就是实话嘛。” 沈璟彦本就是个极为压抑的人,向来不愿将自已的心事宣之于口,如今被人看穿了自已心里的想法,还一个劲儿说个没完,他可当真是又气又恼。 第81章 他差点要将手中的酒杯捏碎! 陆晚晚瞧着他二人,叹了口气,无奈摇头道:“你们两个,动不动便要吵架,还是三岁小孩子么?若真的这么喜欢吵架,干脆这链子断了之后,便各走各路好了!免得看彼此都烦心。” 程不渔和沈璟彦几乎又是异口同声:“好啊!” 二人忽地一愣,似都没有料到对方竟然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意外之余又都有些怒气冲冲。 陆晚晚也一愣:真的假的? 程不渔把身子一扭,忿忿道:“谁还赖着,谁就是小狗!” 沈璟彦也不甘示弱,“就算天塌了,我也不会是狗!” 屠人富和陆晚晚瞧着他们两个,简直是哭笑不得,无奈又无语,两个人都气鼓鼓,活像两只河豚,一时竟不知该先哄哪一个。 屠人富眼见着他二人毫不相让,忙转移话题道:“既然现在不知如何选,那咱们不妨就用老方法!” 他从怀里摸出两枚掉了色的骰子,道,“你说了算,他说了算,谁都不如老天爷说了算!你们来押!” 程不渔与沈璟彦转过身来,忿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大!” 二人突然愣了一愣,瞅了对方一眼,又异口同声:“小!” 屠人富与陆晚晚面面相觑,一声长叹,简直是无语至极了。屠人富怎么瞧怎么觉得他二人不像是冤家对头,可有的时候偏就互不相让,有趣又奇怪。 眼见着这二人双目之间又火星四溅,他潦草地摆了摆手,随意道:“算了算了,程老弟你押大,儿媳妇你押小,就这么定了!” 他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即倒扣在骰子上,迅速地晃了晃,道:“二位小老弟,我可要开了!” 说罢,他猛地抬起碗,四个脑袋同时凑了过去,定睛看罢,屠人富抚掌大笑道:“一三小!老天爷叫你们去京城风雷门呐!” 程不渔朗声道:“既然是老天爷的决断,那小爷我岂有不遵从之!就去风雷门!小爷我还没见过风雷门呢!” 他虽这般说着,可却并没有多少失望之情。同样,沈璟彦也并没表现出多少喜悦。他只是瞧了程不渔一眼,也暗暗好奇他为何一点儿也不失望,反倒看起来有些开心? 陆晚晚娇笑着叹了一声,忍俊不禁道:“沈公子,你可当真是个叫人喜欢的榆木脑袋!” 可他当真的是榆木脑袋么?连沈璟彦自已都不知道。 吃过饭罢,屠人富泪眼婆娑地将三人送上了船。 他一直站在江边目送着,大手不停地挥着,千叮万嘱地喊着,直到葫芦船的影子彻底消失在江面尽头,他才又重重一叹,跑回了酒馆,继续折磨那些个整日整夜不回家的赌徒。 抵达京城至少需要三日的水路加三日的陆路。这时候,毛驴狗蛋就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离开水路后,狗蛋便轮流载着三人一路往京城而去。 狗蛋一直被程不渔精心养着,养得毛茸茸胖乎乎,走起路来丝毫不费力,甚至还能轻快小跑,可惜的是一次只能坐上一个人,所以另外两个人便只能被链子拖着,看起来活像是两个犯人。 三日后,他们终于沿着丰阳官道,抵达了人烟阜盛的京城。 这六日之间,程不渔与沈璟彦愣是互相怄着气,除了不超过三句话的拌嘴,便再没有和对方多说上一句。 他们一拌嘴,陆晚晚便劝架,他们不说话,陆晚晚也尴尬,只能东聊一嘴,西唠一头,实在没有话题了,便也跟着沉默。 一路上,程不渔问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蓝牡丹到底在哪里?” 陆晚晚却始终蹙着眉头不回答。 秋日的京城,与荆襄大有不同。闹市街巷,人声鼎沸,锦绸马车和轻丝花轿络绎不绝。如果说荆襄的秋是恬美又静谧,那么京城的秋便是红火又热情。 红叶高悬,却不显萧索,正是一片金秋好时节。 三人并没有直奔风雷门而去,而是先在京城里大快朵颐了一番,然后走街串巷溜达了个遍,还在恒月茶庄门口喝了杯上好的龙井,又买了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逛着逛着,不知不觉间,便已到了东皇城门侧,一座极为气派的府邸面前。 这府邸紧挨皇城,巍峨矗立,气势恢宏,门楼高耸入云,几乎通体红柱金漆,柱上皆盘龙飞凤。门前校场青石铺就,极其广阔,两侧古木参天,其庄严豪华令人叹为观止,尽显皇家风范。 校场之上,一众持着金银枪的少年正席地而坐,言笑晏晏。 程不渔暗暗叹服。这风雷门,竟如此气派! 而此时,沈璟彦则在校场前方看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 第44章 缘何生两难 那人正背对着他,与对面的一位金枪弟子交谈。 沈璟彦只这样静静站着,望着他,既没有上前,也没有说话。程不渔也不想催促他,只是陪他一起向里面望着。 那金枪弟子忽然抬头望向大门,微微讶然,伸手指向沈璟彦——这时候,那人才缓缓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 程不渔和陆晚晚眼前一亮。当真是从未见过如此英俊挺拔的人,不愧是风雷门! 却见此人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手持一盘龙金色长枪,着一身轻甲,两臂纹绣,左风振右呼雷,剑眉斜飞入鬓,星目灼灼。 此人正是朝廷镇远将军之子,风雷门金枪堂主,沈璟彦的师父,灼岩枪何焕。 第82章 何焕见到他,也是忽然一愣,似以为自已看花了眼。 “阿彦?” 他径直快步穿过偌大的校场,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之中,来到大门前,望着沈璟彦,欣喜不已。 沈璟彦堂堂南魏十八皇子,此时竟轻轻掀起衣袍,一膝微曲,单拳撑地,下跪俯首沉声拜道:“弟子沈璟彦,拜见师父。” 程不渔和陆晚晚愣愣站在他身后,他这一跪,他二人的膝盖竟也莫名其妙地有些发软。 何焕急忙将他拉起,澹澹笑道:“阿彦,你莫要再如此拜我了。我怎受得起。” 沈璟彦头一遭——至少在程不渔看来是头一遭,轻笑出声,道:“师父,我拜入你门下已近七年了,你仍是要和我生分么?” 何焕笑道:“所以你也莫要拜了,你若再拜,岂不就是生分了么?” 沈璟彦发自内心地笑着。程不渔瞧着他,有一丝丝的欣慰。 何焕身后那金枪弟子也抱拳一拜道:“沈师弟。” 沈璟彦回敬一礼:“穆师兄。”二人拜罢,紧紧相拥。 程不渔和陆晚晚也向何焕行了一礼,何焕讶然道:“你莫不就是楚盟主的义弟,程少侠么?” 程不渔笑道:“何堂主,你如何认得出我?” 何焕瞧了瞧沈璟彦,笑道:“阿彦信中常提及你……”他目光一转,瞧见了靠在门框上的陆晚晚,“还有二十八坞的二当家,陆晚晚姑娘。” 陆晚晚笑嘻嘻地瞧着何焕,双手抱拳,豪爽道:“何堂主,久仰!久仰!” 何焕吩咐风雷门中日勤掌事备好酒菜,便带着三人来到金枪堂正殿之中。这金枪堂的正殿两侧摆放着十二把交椅,交椅之间相隔甚远,每把交椅都用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 交椅后方,立着共计四十八杆形态各异的金枪,但无一例外皆是枪身盘龙的花纹,有的式样突出,有的式样凹刻,做工极美。 长枪盘龙,雷起风动,这也正是风雷门的标志。 陆晚晚好奇地环顾四周,道:“何堂主,我有一事不明。既然你是金枪堂主,那为何沈公子却是带着银枪呢?” 何焕道:“金枪堂中弟子本是大辽皇室将领贵胄之后,阿彦是南魏皇子,事关两国,原是不能拜入风雷门,但因得七年前,前任云水盟盟主作保,当今圣上降旨,才得以拜入不涉朝政的银枪堂。” “那……那为什么他的师父不是银枪,而是金枪呢?”陆晚晚又眨着大眼睛问道。 何焕笑道:“阿彦小的时候,我曾作为北辽特使去到南魏,那时便知南魏十八小皇子已经痴迷枪法多年,他求了父皇多次才得到魏帝答允,专程来北辽拜师。” 程不渔笑道:“是为了拜你为师。” 何焕看了看沈璟彦,笑道:“是。” 此番提及往事,沈璟彦竟然丝毫不抗拒,只宁和叹道:“是我运气好,得偿所愿。” 何焕拍了拍沈璟彦的肩头,“是你我有缘。” 他对程不渔和陆晚晚笑道:“既然是阿彦的好友,二位便莫要客气了,请坐吧。” 三人刚要迈腿,脚上的缚仙锁突然哗啦一响。这殿中的交椅本来就相隔甚远,他们这一动,缚仙锁竟被绷得笔直,三人都踉跄了一下,险些同时栽倒。 何焕愣声道:“……缚仙锁?” 沈璟彦蹙眉道:“师父,你认得?” 何焕叹道:“我怎能不认得?这原本就是风雷门的东西,只有铸星玄铁天下至坚的兵器才能斩断。” “这是风雷门的东西?”沈璟彦惊道。 “不错。这缚仙锁原本叫‘玄锁’,先帝特地命风雷门铸造,用来羁押武功高强的朝廷重犯,没想到竟落入了二十八坞。” 程不渔听着他的话,轻轻颔首,眼珠微微一转,脑海中一个想法突然一闪而过。 何焕说罢,当即抬起灼岩枪,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眼前便已是金光一闪,“铛”地一声,程不渔与沈璟彦中间的锁链当即一枪两断。 他又将枪尖刺入沈璟彦脚踝上的环扣之中,轻轻一拧,又是清脆一响,那金环自沈璟彦脚踝上脱落,“咣当”坠落在地,被束缚了多日的脚踝终于得以松泛下来。 沈璟彦长叹一口气,捏着脚踝。 何焕来到程不渔与陆晚晚面前,刚要举起枪,程不渔却忽然抬眼,将手一拦大声道:“何堂主,且慢!” 何焕的枪悬在了半空中。 程不渔瞧着陆晚晚,微微勾唇,似笑非笑道:“何堂主,我决定,暂时先不和二当家的分开。” 原本坐在椅子上揉着脚踝的沈璟彦诧异抬头,直愣愣瞧着他们两个,一头雾水。 陆晚晚的脸瞬间铁青,她气急败坏道:“程不渔,你什么意思!我可不想跟你形影不离!” 程不渔邪邪一笑,道:“你当我喜欢你啊?我原也是不想,巴不得和你早点分开才好!但是……” 他忽然顿了顿,敛了笑,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咱们二当家的还有些秘密没告诉我们,如果轻易让你走了,那这秘密便没人知道了。” “你……”陆晚晚指着程不渔,气得直跺脚。 程不渔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若是现在就告诉我她到底在哪里,那现在咱们就能分开。你若是一直憋着不说,那咱们两个可就得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咯!” 陆晚晚现在才终于了解,沈璟彦好好一个白衣公子,究竟是如何被他气得要死要活。 第83章 她咬着嘴唇,蹙眉道:“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只是……” “只是?” 她犹豫了半晌,才开口:“只是她虽恶贯满盈,可她到底是我的至亲,我总不会希望她死了!” 她抬起头,带着哭腔道,“可是你们云水盟,最终定然会将所有人赶尽杀绝的!” 沈璟彦站起身,蹙眉道:“难道他们不该死么?” 陆晚晚大声道:“他们该死!可她毕竟是我娘亲!” 她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潸然泪下,凄声道:“我只希望二十八坞不要再和他们合作,我只希望娘亲能及早罢手。我已经没有了父亲,难道也要失去娘亲么?” 程不渔和沈璟彦都默然无语地望着她。她的泪不住地往下落,那些骄傲和尊严已经随着坠落的泪而碎,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无助、纠结又彷徨的小女孩而已。 但程不渔心知肚明,事关赤竹,事关整个江湖,事关曾经千千万万因赤竹而死的江湖儿女,他可以同情、可以心痛,却绝对不能心软。 他咬了咬牙,低声却坚定道:“抱歉,我不能拿整个江湖做赌注!蓝牡丹恶贯满盈,我必须知道她的下落!我不能放你走。” 陆晚晚简直心都快要碎了。她震惊抬头,当场跳起,二话不说抡起一掌,“啪”地一声,毫不留情地掴在了程不渔脸上。 沈璟彦倏尔站起,失声道:“陆晚晚!” 陆晚晚却连瞧没有瞧他一眼,只恨恨瞪着程不渔,嘶声道:“程不渔,你好狠的心肠!你知不知道我哥哥现在还在二十八坞生死未知!你有丐帮有云水盟,有师父有兄长,而我和哥哥呢?!” 程不渔擦去嘴角的血,叹了口气,望着她,轻轻摇头道:“这不是我和你就能决定的事。这是整个江湖的大事!” “你不要再自作聪明,逞能做大英雄了!”陆晚晚愤怒道,“我只想保护好长姐、哥哥,保护好眼前的人,而你却自以为是地想着江湖!” 她的怒火已经完全被点燃,就算两个人的脚仍被牢牢拴在一起,她却还是挥起一拳便要和他动手、这一拳铆了十成十的力气,而程不渔却动也不动,眼睛眨也不眨,他宁肯心甘情愿受着。 陆晚晚这一拳被沈璟彦拦了下来。 他紧紧攥着陆晚晚的手臂,道:“陆姑娘,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苦衷。你何必如此?” 陆晚晚的眼睫颤动着,挣脱了沈璟彦的手,咬牙道:“既如此,我们早就该分道扬镳的!程不渔,你让我走!从今往后,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是生是死,各不相关!” 程不渔本就心乱如麻,听到她这番话,愤然跺脚,大声道:“你别说了!除非你告诉我她到底在哪里,否则我不可能让你走!” 陆晚晚的眼睛瞪得浑圆。她死死攥着拳,手心都要剜出血来。 “好,好你个程不渔!”陆晚晚冷笑道,“你不放我走也无妨!既然你这么想粘着我,那你就再同我一道,回二十八坞好了!” “我不……” 程不渔“回”字还尚未说出口,陆晚晚便已身形一闪,唰唰唰一通点过程不渔浑身上下各处大穴,程不渔瞬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陆晚晚!” 沈璟彦甚至都还没来得及阻拦,陆晚晚便已经咬牙扛起程不渔,奋力蹬地,掠出了金枪堂大殿,直奔着风雷门外而去! 第45章 月照空林幽 陆晚晚的这一通操作只是刹那间事,电光火石,间不容发,一眨眼便拐着程不渔掠出了三十丈远,就算肩上扛着个人,她也是轻巧如燕,不消片刻就没了人影。 沈璟彦眼睁睁地看着她将程不渔从自已面前拐跑,与何焕一道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对何焕匆匆抱了一拳,急道:“徒儿先走一步了!”还没跑出三步,他又折返回来,又行了一礼:“多谢师父!” 说罢,这才狂奔而出,白衣一展,向着陆晚晚的方向如飞掠去。 可陆晚晚的脑筋也甚是灵活,她知道沈璟彦必然穷追不舍,遂刻意避开了官道,钻进了城郊密林,绕了一片远路,神不知鬼不觉便隐匿了踪迹。 沈璟彦匆匆追着,已经出了京城,却还是遍寻不见,就连拴在城门外的那只小毛驴也不翼而飞。 奇了……她带着个人,能跑到哪里去? 而半个时辰后,陆晚晚已经牵着狗蛋,将程不渔搭在了驴背上,哼着小曲儿,溜溜达达地在山间小道上走着。 她忽然停下了脚步细细想了想,撇了撇嘴,来到程不渔身边,点开了他的天突穴。程不渔猛咳几声,他虽浑身上下仍动弹不得,可却已经能够说话,头也能动一动了。 “姑奶奶,你到底要干什么?”程不渔愁眉苦脸,头一遭叫人姑奶奶。 陆晚晚阴笑道:“不干什么。路上太无聊,叫你陪我说说话而已。” “哈,你指望我能说出什么好话来?”程不渔言语间带着几分怒气,“我不骂你已经是我和你客气了!” 陆晚晚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笑嘻嘻道:“你爱说什么便说什么,想骂我便骂我,反正我们很快就会回到二十八坞了。” 陆晚晚自顾自往前走着,程不渔苦胆都似被踏破,“咱们不能回去!你就算回去也帮不上玄溪道长的忙,你带着我能做什么?” “怎么不能回去?你害怕么?不是你非要和我粘在一起的吗?” 第84章 陆晚晚不怀好意地阴阳怪气道,“大不了我就把你的腿砍断!这样你就不必去了!” 程不渔身蹙眉道:“难不成,你要日日带着我的一只脚到处走么?没想到你还有这等癖好!” 陆晚晚瞪了他一眼,“我把你的脚砍断,然后丢去喂猪!谁稀罕你那臭脚丫子。” 程不渔简直哭笑不得。女孩子啊女孩子,有的时候像小猫一样可爱,像花儿一样漂亮,但可千万不要得罪了女孩子! 尤其是占山为王的女孩子! 程不渔瘪了瘪嘴,转了转眼珠,道:“你就这样把我挂在毛蛋后背上,它会累的!” 陆晚晚冷冷道:“它若累了,我便拖着你走。” 程不渔又想了想,道:“要是刮风下雨,我便这样趴在这里,定然是要生病了的。” 陆晚晚道:“病了就病了,你年轻力壮的,还怕病么?” 程不渔又轻轻一叹,道:“我若生病了,你带着我个病秧子,走得更慢、更累赘!不但打不过陆昭昭,还会拖累你哥哥!” 陆晚晚仍是不动声色:“你若敢生病,我真的会把你的脚剁了自已走。” 程不渔当场大叫:“泼妇、罗刹、恶鬼!你和你那个长姐一个样!你除了比她好看些,比她可爱些,比她善良些,比她年轻些,你们简直一个样!都是一样的恶毒!” 陆晚晚停下脚步,转头笑眯眯道:“你不觉得善良和恶毒很冲突么?” 程不渔支支吾吾道:“你、你是有时候善良有时候恶毒,而你长姐却一直恶毒!” 陆晚晚有些开心,这开心却只是因为很少有人会这样夸她。她一向知道陆昭昭比她高挑、清秀些,可她却从未嫉妒过她的姐姐,自小到大,她一直都很崇拜她。 她虽开心,可却忽然有些黯然神伤。她叹道:“我长姐从前也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 程不渔冷哼一声,道:“我实在是难以想象,能说出那些刺耳鬼话的人,过去会是怎样的温柔善良。” 陆晚晚道:“父亲有很多孩子,却大多都死了,很小的时候便只有长姐带着我们兄妹二人。父亲对我们很严格,就算是女孩子,也不会溺爱。大约八九岁的时候,我犯了错,被父亲在大雪中罚跪了一天一夜,膝盖被冻坏,走不了路,还生了高热,长姐便背着我四处寻医问药,治疗我的双腿。我和兄长爱吃的东西,她无论如何也会学会,天天做给我们吃,直到我们不爱吃了为止。” 程不渔愣声道:“实在难以想象她从前会是这样温柔的人。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陆晚晚摇了摇头,叹道:“就是因为这样,我和兄长才希望她能迷途知返。她一直都是我们的好长姐,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看着她去做那样的事。” 程不渔想了想,道:“没准赤竹用什么利益引诱了她。再好的一个人,若看到一堆金银摆在自已面前,也难免会心动的。” “她才不是那样的人!”陆晚晚反驳道,“若我现在给你一座金山,让你背叛云水盟,不去找蓝牡丹,你愿意么?” 程不渔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你就算给我十座金山,我也绝对不会背弃云水盟和丐帮。” 陆晚晚低声道:“所以,我和兄长才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父亲去世前,她一直都很和善温婉的。还有风花雪月四位姐姐,从前也都是很善良的人……” 这江湖里,每天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的事,而每件事都在改变着各种各样的人。江湖的每个地方都有阴影和光亮,有的人渐渐自阴影走出,而有的人却不知不觉走进阴影。 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二人同时轻轻一叹,都不再言语。绵长的山路上,一片寂静。唯有驴蹄和脚步踏着落叶,发出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陆晚晚就这般牵着狗蛋,走了有两个多时辰,直到乌沉的云和黝黑的大地掐灭了天边最后一束光亮,他们才终于离开了这片山区。 程不渔一直伏在驴背上,虽动弹不得却好像一点也不着急。狗蛋慢吞吞走着,陆晚晚时不时给它两三片白菜叶。程不渔只觉得自已晃晃悠悠地竟还有些舒服,迷迷糊糊之中就快要睡着。 突然,陆晚晚停了下来。只因她看到了些奇怪的东西。 她急忙将狗蛋拉到一处凸出的岩石后,自已则蹑手蹑脚地钻进旁边一片刚好能掩盖她的草丛,偷偷望着坡下土路上的一支队伍。 这支队伍很奇怪,只有四个人和一口棺材。而且这四个人并未穿着丧服,而是都穿着一身黑夜里她分辨不出的劲装,提着闪着幽光的白色灯笼。 这大半夜的,在这样一条人烟罕至的路上,四个人影和一口棺材,悄无声息,鬼魅一般幽幽前进着,就算这人的胆子再如何大,此时也不能不害怕了。 她仍死死盯着那缓慢前行的队伍,压低了声音却急切唤道:“程不渔!程不渔!你快来看!” 程不渔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无奈道:“我动不了,怎么看?” 陆晚晚这才想起程不渔的穴道仍被点着,便慌忙站起身来,飞快解开了他的穴道,又将他从狗蛋背上拉下。 他还来不及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便已经被陆晚晚拽了过去。陆晚晚小心道:“你藏好!快看那边!” 二人又蹲伏着身子穿过草丛,来到离棺队更近的一道坡上,悄悄观察着那支队伍。 第85章 程不渔原是不明就里,可那队伍从他们面前经过,露出棺材后的图样时,他却猛地睁大了眼睛惊呼道:“破云刀堂?!” 陆晚晚眨着眼睛不解道:“什么刀?” 程不渔急切道:“你没听说过襄州破云刀么?江湖人称天下第一刀,一刀破重云,三刀断三魂!” 陆晚晚定睛瞧着那棺材后的图案,讶然道:“三刀盘云纹,果真是破云刀堂!” 难道这棺材之中躺着的,是破云刀堂的人?能用上这口棺材的,至少是长老以上身份的人物。当年与赤竹的大战,破云刀堂战功赫赫,只是这闻名遐迩的破云刀堂中身份如此显赫的人物,若是身故,怎江湖上一点动静都没有,而且秘不发丧? 程不渔的眉头皱得像一个“川”字。他眯着眼睛仔细观察着,脑中的思绪飞速旋转。 棺材前方带路的那两个人,左边女子大约五十岁上下,身量高挑笔直,一席白色劲装,远远望去,整个人便如白鹭一般,此人应当就是破云刀堂中一众女弟子的师父白鹭长老刘观云。 右边那男人看起来也不超过六十岁,身量五尺,五大三粗,强壮如牛,此人应当是男弟子们的师父黑犀长老杜夜海。 两百年前,破云刀堂中的刀术传男不传女,而如今已去其糟粕,男女分别衍生出两套不同的刀流,分别居于苏岭山的两座山头。 因此,破云刀堂的掌门只有段敬风一人,真正分管男女弟子的,却有实实在在两个人,而这两人,现在正在这口棺材前带路。 奇怪。既然两个长老都还活着,难道这口棺材里躺着的人,是掌门段敬风?! 第46章 天下第一刀 段敬风本就是京城人氏,而这里离京城也并不算太远,如此看来,棺中之人,是段敬风无疑了。 程不渔依稀记得,自已十一二岁左右的时候,师父叶舟曾带他去破云刀堂拜会过段敬风。 那时候他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虽然使得一手人人称羡的天下第一快刀,可人却是谈吐文雅、性情柔和,好像永远不会发脾气似的。 如今他死了,程不渔却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世道,为何偏偏好人不长命,坏人活长久呢? 他在前,陆晚晚在后,二人小心尾随着棺队,想看看他们到底要往哪个方向去。 突然,前方密林之中一阵鸟雀惊飞,只一呼吸的功夫,一赤发黑袍女子突然自影中腾跃而出,挥刀将身拦在棺队正前方,背对四人。 她持刀负手而立,一阵夜风凛然而过,衣衫猎猎,满头红发随风飞舞,刀刃似也更加锋利了几分。 “把我师兄留下。” 她转过身,借着那灯笼中透出的微弱的光亮,程不渔瞧见她不光头发是赤色,就连她的眼睛、她的妆容,也是赤红色,甚至她的刀——刀刃虽然闪着银白色的光,但曾经已沾满了数不胜数的赤红鲜血。 程不渔蹙眉道:“我从前见过她,她是破云刀堂掌门段敬风的师妹,江湖人称白刀红刃,‘红蜘蛛’江寸惜。” 陆晚晚瞪大双眼,道:“她便是江寸惜?我过去常听爹爹提起过,她的刀只要拔出来,就必定见血!” 杜夜海上前一拜,还算是恭敬道:“红蜘蛛,掌门遗言,秘不发丧,送往京城故居,任何人不得开棺验尸。” “遗言?”江寸惜冷哼一声,目光一冷,“师兄离世,竟还有遗言。这样说来,他的死,是早有预谋了?” 程不渔与陆晚晚警惕地听着坡下的对话,一动也不敢动。秋夜的风向来萧瑟,直叫人从心里冷到脚跟。 刘观云也提灯上前,好言劝慰道:“掌门憾然离世,江湖之上尚无人知晓。寸惜,我与夜海二人,绝无可能、也没有必要诓骗你。” 江寸惜却道:“我并不在乎你们骗不骗我,我只要你们留下师兄的棺椁尸身,否则你们谁也走不掉。” 杜夜海与刘观云对视一眼,轻轻一叹:“红蜘蛛,我看你这刀已经出鞘,看来今日是非要见血不可了。” 江寸惜冷声道:“不错。我师兄死得不明不白,知情人唯有你们。今日,你们非得给我一个交代!” 刘观云脸色一沉:“掌门之命,我们莫敢不从。寸惜,你还是不要难为我们。” “我江寸惜从不难为人,只因我从不废话!” “话”字刚说出口,江寸惜已如黑云般掠起,突然挥刀,银虹掣电,一刀砍在杜夜海脚下,火星四溅。 纵然是黑犀长老杜夜海,此时此刻也不能不惊出一身冷汗。 江寸惜站在阴影里,手里的刀势若雷霆,刀鞘也闪闪发光。 而杜夜海和刘观云似并不想与她斗,只紧握刀柄,堪堪躲避。那浑圆的刀光纵横交错,比闪电还要骇人。 江寸惜一刀挥出,刀刃甚至还没挨到他二人的半片衣袂,他二人的身子便已凌空飞起,倒翻了出去。 棺椁上赫然出现一道横劈的刀痕。 陆晚晚痴痴望着江寸惜的刀法,骇然道:“好快的刀!” 果然,拔刀见血。江寸惜这一刀并没有实打实挨着他二人的身体一丝一毫,可他二人已自倒下,气血呃逆,同时吐出两口鲜血,无论如何也难再站起来。 他二人心知肚明,这般力道,已是手下留情了。 江寸惜面无表情,好似早已料到了会是这番情景。她收刀入鞘,径直绕过他二人,来到棺材面前,伸手欲掀。 第86章 “寸惜!万万不可!”刘观云拉住她的衣袍,嘶声劝阻道,“你难道连你师兄的遗命也不听了么?” 江寸惜却只冷冷瞧了她一眼,便抬起头,向那木棺伸出手去。 不远处,密林的阴影里忽然传出一阵嘶哑的笑声。 这笑声说不出的难听,像是磨刀石剐在刀刃上的嘶鸣。 “好快的刀!” 两人自阴影里走了出来。程不渔认得其中一人——那人生得奇形怪状,耳大眼小,他到死也不可能忘记,此人正是耳听怒! 而他身边那人则更是歪瓜裂枣,一张嘴巴大得快要咧到耳根子去,头顶锃光瓦亮,只有一撮毛儿立在头顶当中。 却见他二人从阴影里阴笑着踱步而出,手臂似压根就没有动,便一刀一个,径直刺死了那棺队后边的两名随从。 江寸惜眯起眼睛,定定瞧着对面来人。 她淡淡道:“舌尝思,你们两个还真是阴魂不散。” 舌尝思的声音又尖又细,一说起话来,直叫人头皮发麻:“红蜘蛛,你我第一次见面时便已约定,这段敬风的尸身,先到先得。” 舌尝思、耳听怒?他们二人怎么会先知道段敬风已死?南魏六贼又怎会突然对段敬风的尸体起了兴趣?他们既然在此拦路抢棺,那是不是意味着,这口棺材的秘密,和赤竹有关? 程不渔盯着坡下的动静,细细思索着。既如此,那这段敬风的尸身,更不能落入他人手中! 江寸惜眯了眯眼,缓缓道:“不错。只可惜你们晚来了半步,是我先到。” 耳听怒粗声粗气道:“我二人已在此等了足足两个时辰,为的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江寸惜听着耳听怒的话,忽然轻蔑一笑,道:“留你二人一命,你二人却偏要做那刀下鬼。我已不愿与你们多说半句废话。你们既然也想得到我师兄的尸身,那便动手吧!” 这红蜘蛛的名号当真不是空穴来风,江寸惜的出手如此干脆狠辣,破风声起,刀已出鞘。 刀光闪过她那张美艳妩媚的脸,诸人还未将她身形看清,她人便已闪入了舌尝思的剑光之中。 舌尝思的那柄短剑只擦过了她的衣袖,他觉得自已眼前有光一闪,寒风便已贴着他的耳朵擦了过去。 江寸惜轻轻落身,长刀垂地,刀刃“咣当”一声触在石头上,嘶声摩擦,留下了半丈血痕,仿佛正活刮着裸露的骨头。 舌尝思的一只耳朵已从他的脑袋上脱离下来,飞了出去。 他战战兢兢抬起手,捂着自已头侧,凄厉惨叫,撕心裂肺。鲜血已自他的指缝之间流出。 陆晚晚已情不自禁战栗起来。程不渔紧紧抓着杂草,也错愕难当,当即脱口叹道:“好快的刀!” 这四个字,在这个夜晚,这片林中,已不知被提起过多少次。 江寸惜转过身来,将手一翻,目光将将落到耳听怒身上,刀身已自削了过去。 舌尝思极为凄惨的叫声本就让他浑身毛发倒竖,现如今这夺命的白刀红刃近在咫尺,他格双刀架去,手中双刀竟然当场裂成四段。 再低头时,白刀已经直直刺入他的胸腹,“笃”地一声,入木五寸,将他狠狠钉在了木棺的三刀盘云纹之上。 “红……蜘……蛛……”耳听怒瞪着眼,目眦欲裂,脚后跟不住地痛苦蹬着地面,嘶声道。 说完这三个字,他便头颅一垂,彻底咽了气。 江寸惜突然抽刀而出,那棺椁后的三刀盘云纹应声而裂。破洞缝隙中,程不渔似乎看到了一双被白布包裹着的脚。 耳听怒死了。他竟然就这样死了! 死在了黑夜中的一道白光里! 程不渔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简直是可怕、恐怖到了极点。若段敬风已死,那这世上最快的刀非她莫属;而能与她的刀相媲美的,便只有楚天阔的天下第一快剑! 而程不渔现在已经在极力思考着对策。他到底应该怎样做,才能将段敬风的尸体从这群人眼前偷出! 他已急得自额角落下汗水来。陆晚晚头一遭见他这般焦急,竟然也跟着焦急起来。 “程不渔,你想做什么?”她拉着程不渔嘶声问道。 程不渔道:“我想偷尸体。” 陆晚晚失声惊道:“你疯了么!” 程不渔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然后转过头去,默默等待着机会。 舌尝思一寸寸往后退去,而江寸惜一寸寸向他逼近。她每接近一步,舌尝思便觉得自已的三魂七魄被斩断了一分。 刘观云与杜夜海已挣扎爬起,扶着木棺,谨慎望着他们二人。 他二人已经退到木棺前的阴影中。程不渔立即悄声道:“二当家的,咱们得快点儿!” 还不等陆晚晚阻拦,他便已经蹲伏着身体,向坡下木棺后那处碎裂的大洞溜了过去。 陆晚晚简直吓得魂儿都要飞出躯壳。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颤抖,又只能紧紧跟着程不渔。身不由已四个字,此时此刻得到了最具象的体现。 程不渔一溜烟蹿到了那木棺后,探出头向前望了望。还好,他们四个人的注意力都在江寸惜手里的那柄白刀上。 他低下头,看着自已眼前耳听怒那凄惨可怜的尸体,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跨过尸身,来到洞前。 陆昭昭一面小心翼翼探头瞧着前方战况,一面催促道:“快!你快点儿啊!江寸惜就要出手了!” 第87章 “你别催我!你越催我,我手越抖!” “快……快啊,她把刀抬起来了!” “好,好……” “她!她要落刀了!” “咣当”一声,棺中的什么东西跌在了木板上。程不渔和陆晚晚当场僵在了原地,脸上瞬间没了血色。也不知道是棺木中的死人脸更白,还是他们二人脸更白。 “什么人!”杜夜海一声暴喝,拔刀而出。 而棺木前方空地上,命悬一线的舌尝思突然自鬼门关捡回了半条命来,当场落荒而逃。 江寸惜提刀快步来到棺后,狐疑地望向已经被拖出棺材的两只脚,又愣怔望着瘫坐在地上的两个人,蹙眉道:“你们又是哪来的小鬼?” 第47章 刀光映枪锋 程不渔和陆晚晚僵笑着,脸上的神情怪异得很。如果有举世闻名的书画家能将他们二人的表情画下来,那他们这滑稽的神情定能流传百世。 “我,我们……”程不渔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干笑道,“我们路过,路过看看热闹呢。” 江寸惜却丝毫不相信他的鬼话,即便他们的的确确就是路过而已。 她将刀尖儿抵住程不渔的心口窝,美目一瞪,狐疑道:“你不要没死找死,逼我杀了你。说!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杜夜海瞅了一眼棺中露出的那双脚,冷哼道:“还能是来干什么的!肯定和那六贼是一伙儿的,来偷掌门的尸体!” 陆晚晚满头大汗,急忙摆手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们真的只是路过,你们看!我们的毛驴还在那儿呢!” 程不渔也满头大汗,紧跟着她一个劲儿狂点头。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一只毛驴正趴在草坡上,悠闲地啃着一片几乎要秃了的草皮。 刘观云却低低叹道:“即便如此,见到了掌门尸身的人,却也都不能活。” 江寸惜斜睨着她,眯了眯眼,满腹狐疑道:“这也是师兄的遗言么?” 刘观云点头道:“是。掌门说这话时,我与夜海二人都在场。” 程不渔倒抽冷气,睁大了眼睛惊声道:“只是一双脚,也算是看到了么!” 杜夜海蹙眉道:“莫说是一双脚,就是一个手指头,都不行。” “那……谁知道你们那掌门遗言是真是假!” 程不渔壮着胆子道,“你们有证据么?空口白话,凭什么说杀人,就杀人!岂有此!” 杜夜海几乎要跳起来:“你……” 陆晚晚见杜夜海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急声道:“你们不能杀他,因为他,他是……” 程不渔浑身一凛,急忙伸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他尚不能确定这些人的心思是正是邪,更不能确定这棺材中的尸体与赤竹到底有没有关系,所以绝不能让这些人知道他是谁,否则云水盟的计划就会暴露! 江寸惜忽然收起了刀,一双又冷又媚的眼睛打量着他二人,良久才道:“我倒是觉得,他二人并不是非死不可。两个毛孩子,难为他们做甚。” 可真是活得久些什么都能见到,这人见人怕见血封喉的白刀红刃红蜘蛛,竟然会帮他们说话?真是冬水田种麦子,怪哉怪哉! 杜夜海瞧着她,疑惑道:“红蜘蛛,没想到,你也有心软的时候。” 江寸惜勾起唇角,冷笑道:“只因这尸体必然是被我带走。你们要杀他们,倒不如先试试能不能杀了我。” 刘观云摇头苦涩道:“寸惜,你这是何必!掌门既然已去,便依照他的遗言,让他魂归故乡便罢,何故要费此周折!” 江寸惜道:“你们两个与师兄再亲近,也不过是两个外门。而我与师兄自小一起长大,师出同门,如亲兄妹一般,他会说什么,做什么,我再了解不过。” 她抬起眼来,一字一顿缓缓说道:“你们两个,莫不是在掩饰着什么,怕被人发现么?” 刘观云先是一愣,继而一叹,与杜夜海对视一眼,无可奈何道:“你既已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若非要看,那便看吧。只是,这尸身,你断不能带走。” 杜夜海却仍是不依不饶道:“红蜘蛛是自已人,看便看了。但这两个小鬼,是决计不能活的。” 程不渔苦笑道:“你们天下第一刀的人,便是如此小心眼么?名字倒是响亮,刀倒是够快,谁知竟是一群小肚鸡肠的人!” 若不是他的脚还被束缚着,凭他的身法,想要杀他,还真的不是一件容易事。只是此时此刻,莫说还手,就算是逃跑,也难上加难,他只能在心里叫苦不迭。 而陆晚晚则更是绝望至极。莫名其妙被程不渔拽了下来,又莫名其妙地要被杀,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杜夜海拔出一柄黑漆漆的大刀,一步步走上前来。他的步子重若千钧,每一步似都踏破了他二人的苦胆。 “今儿个,算你们两个小毛贼运气不好了!” 他抬起大刀,月光之下,黑刀如一道黑绸,将天一遮,星月失色。x 突然,众人只听见“铛”地一声响,杜夜海手臂一麻,手中的黑刀竟被一道耀眼的银光击得歪斜了出去。 杜夜海愕然抬头,却见头顶不知何时已经飘来了一条人影,仿佛被风吹来的一朵云。 满天星光衬得这人一袭白袍,潇洒出尘,有如飞仙。 却见他从容落在了程不渔面前,将手一抬,方才那道银光便已经重新回到了他的掌心之中。 第88章 长枪破空,猎猎风响,他自将枪一旋,那杆银光慑人的长枪便已经直指杜夜海的眉心。 见到沈璟彦,程不渔这颗心可算是放回了肚子里。他知道自已今日是无论如何也死不了了。 “沈公子!”陆晚晚难以自抑地大呼一声,几乎要喜极而泣。 江寸惜本袖手旁观,可如今见了这柄长枪,却也心下讶然:“风雷门?” 杜夜海这一辈子,走到哪里不是气势汹汹、人敬三分?可现在竟被一个少年用枪尖儿指着脑门儿,遂不悦道:“风雷门又如何?他们金枪还得敬咱们破云刀堂三分,更何况是银枪!” 沈璟彦蹙眉道:“不管我手里的是金枪还是银枪,这人你们今天是杀不得。” 他的语气透露着三分冷峻三分傲然和四分坚决,这在杜夜海看来是十分的羞辱。 杜夜海更添了几分愠怒,心中一股火腾地燃起:“你这小儿,不过是杆没砣的秤,偏要翘尾巴!你既然就要与老夫对着干,那老夫便奉陪到底!” 还没好好说上几句话,两个人竟然同时凌空一跃,一黑一白两道虚影一闪,便飞蹿了出去,刀枪相击,火星四溅,瞬间斗在了一起。 刘观云与江寸惜打心底不愿招惹风雷门,可这杜夜海二话不说便已经出手,就算他们想拦,也已拦不住。 两人斗得正酣,程不渔焦急地望着局势,而陆晚晚此时却忽然变了面色,似下定了某个决心,目光中透出几分狠劲。 她犹豫了片刻,蹙眉瞧向程不渔,又瞧了瞧程不渔手上的指虎,抿了抿嘴唇,自袖口摸出三柄细小的暗器。 “抱歉了!” 她大喊一声,将袖一拂,那三柄暗器如箭一般自她掌心弹射而出,不偏不倚正好从沈璟彦的肩头、大腿和膝间刺过,鲜血顿时染红了白袍。 她这一动作不但让程不渔惊得飞身蹿起,更是让刘观云和江寸惜也一头雾水,目瞪口呆。 “陆晚晚!”沈璟彦一边忍着剧痛奋力招架着杜夜海的大刀,一边怒不可遏,“你做什么!” 这三枚暗器上淬着些许绵肌化力的药物,现在,沈璟彦越是出招便越觉得浑身麻痹不堪,原先十成的气力已然只剩了五分不到。 陆晚晚却扭头对程不渔急道:“你还不去帮他么?!再过一会儿他的力气可就一点也没有,血也要流尽了!” 程不渔恍然大悟,错愕难当。纵然他头脑灵活,可这下子,他可真的算是明白了什么叫棋逢对手。 原来,他拒绝让何焕帮他斩断锁链,只因他听到何焕提起,天下至坚之兵乃铸星玄铁所造,而他手中这楚天阔赠给他的指虎,也恰恰是铸星玄铁所铸,正是天下至坚。 正因此,他才要刻意留住陆晚晚,逼她说出蓝牡丹的下落,所以才不慌不忙。 而陆晚晚又是何其聪明的一个人!她一早便知程不渔的指虎乃铸星玄铁,而程不渔不急着斩断锁链,也恰恰印证了这一猜测,所以她只需要等待一个机会,等待一个能让程不渔主动解开锁链的机会! 而现在,这个机会恰恰已经来了! 程不渔果然二话不说当场挥拳砸断锁链,已经无心顾及陆晚晚的去留死活,直攥着棍子,向沈璟彦闪电般蹿去。 重获自由的陆晚晚则更是迫不及待。她心下虽然愧疚,可还是立刻拔腿狂奔,灵巧的身形略微一展,一眨眼便消失在了黑夜里。 现在,他们终于又各奔东西了! 杜夜海瞧见程不渔攥着棍子向他冲来,又爆喝一声铆足了力气一记劈棍从天而降,他横刀一架,“铛”地一声,连人带刀都震了三震。 “打狗棍?!”杜夜海失声,“你是什么人?” 程不渔将沈璟彦拦在身后,怒气冲冲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很冲动!” 眼见着形势已经开始逐渐失控,刘观云急忙拔刀上前,与杜夜海站在一起,厉声道:“不必再打了!” 程不渔气急败坏道:“方才也是你们非要杀我,现在你们说不打便不打,真当我是个草包夯货么?!” 沈璟彦已跪在地上,浑身麻木失力。陆晚晚啊陆晚晚,我便知道我迟早有一天要栽在你手上,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他喘息道:“程不渔,别打了。把棺材打开。” 程不渔的棍子仍气势汹汹指着杜夜海。杜夜海和刘观云二人也虎视眈眈瞪着他。四人面对着面,却也不动手,谁也不肯相让。 江寸惜瞧着他们四个,心下只觉得一阵好笑。 她睨着沈璟彦,伸出手,道:“把枪给我。” 第48章 集会天下盟 沈璟彦讶然抬头,满腹狐疑:“什么?” 江寸惜叹了口气,道:“我的刀出鞘必定见血。我想你们四个,没人想死吧?赶紧把枪给我!” 沈璟彦犹豫了片刻,将枪递给了江寸惜。 江寸惜接过银枪,来到木棺前,运气一削,那棺材顶部应声而裂,霎时木屑四溅。 她将枪丢回沈璟彦怀中,自已则挥手驱散面前的飞屑,来到木棺前查看,眼睛突然瞪得浑圆,咬牙切齿嘶声道:“刘观云,杜夜海!你们两个过来看看,这里边躺着的,是我师兄吗?!” 刘观云和杜夜海一愣,急忙收刀跑上前去,向棺内一望,诧异不已:“不可能,怎么会!是我二人亲自将他放入棺中的!” 第89章 “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定然背着我搞什么猫腻!什么师兄遗言,明明就是你们遮遮掩掩!” 太阳已渐渐升起。江寸惜怒火中烧。在初升日光的照拂下,她赤红色的眸子变得更红,就快要溢出血来。 程不渔搀着沈璟彦,也面面相觑,满脸好奇地走上前去,向棺内一望,也当场错愕瞪大双眼。 棺木之中躺着的,根本就不是段敬风,而是一个和段敬风身长体重相当的木偶,而木偶的脑袋已经自脖颈上脱落了下来! 江寸惜的手已握紧了刀柄,刘观云错愕后退两步,惶然解释道:“寸惜,我们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亲眼看着掌门离世!也是亲手将他放到棺中!为何……为何却……” 还不等她把话说完,江寸惜已经怒目圆睁,暴喝一声,拔刀而出! 刀风未至,人已凌空,只听“轰”地一声巨响,木棺当场炸裂,四人被刀风掀翻在地,那颗木偶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刘观云脚旁。 “寸惜!”刘观云仍欲阻拦,可江寸惜却已是半句话也听不进去,现如今无论说什么,她都不可能会再去思考一分一毫。 就在她一步步向刘观云和杜夜海逼近之时,绵延群山密林之中,忽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清朗而开怀的话语声:“江女侠!可否暂时收刀,来我船上一坐!” 这话语声似从山脉之间、四面八方而来,清晰而有力,非内力至强者断不能做到如此程度的千里传音。 江寸惜和地上瘫倒的四人都忽然一愣,紧接着,一支金红色的穿云箭自林尽一处不甚宽阔的河岸旁破空而出。 程不渔当即跳起,欢呼道:“云水盟穿云箭!是兄长!是兄长来了!” 破云刀堂三人当场满目错愕,呆骇不已,就连江寸惜手里的刀也垂了下去。 他们刚刚险些杀了号什么人物?! 沈璟彦浑身的气力已经恢复了七八分。他撑着银枪来到程不渔身边,程不渔拉着他的手臂,与他一道,蹦蹦跳跳往那河岸旁而去。 江寸惜三人跟在他们二人身后,有些失神。 林尽河畔,旭日尽头,一艘赤红色的巨船在日光之中徐徐而至。程不渔一蹦半丈高,挥舞着双臂,大声呼喊道:“兄长!兄长!!” 红船停靠岸边,船上阁楼中,一背负黑白双剑、着一席黑红劲装,身姿挺拔的男子俯身走出。 他一抬头,目光所至,人尽恭色。 程不渔一个箭步便蹿上了船,展开双臂一把抱住了楚天阔,喜笑颜开道:“兄长!我想你想得紧!” 楚天阔被他勒得都要上不来气,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嘶声笑道:“快下来!我知道你想我想得紧,但你勒得更紧!” 破云刀堂三人望着将楚天阔紧紧揽在怀中的程不渔,就算方才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现如今再看二人如此亲密,他们仍是情不自禁到抽一口冷气。 真是老天有眼,险些酿下大祸!x 沈璟彦跟在程不渔身后,破云刀堂三人又默不作声跟在沈璟彦身后,甚至腿脚都有些麻木了。 沈璟彦躬身含笑拜道:“楚盟主。” 楚天阔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道:“沈大皇子不必多礼。这一路若非你陪着阿渔,我倒真的有些放心不下他。有你在,我安心多了。还要多谢你。” 沈、大、皇、子…… 破云刀堂三人,尤其是杜夜海,差点就要昏厥过去。 楚天阔将目光落在身后三人身上,宁和笑道:“我小弟可给三位添了什么麻烦?如若当真如此,我给三位赔个不是。” “楚盟主,不敢!令弟……简直是人中龙凤,年轻翘楚,沈公子更是义气豪杰,怎会给破云刀堂添麻烦?” 杜夜海率先低头,抱拳的手已冷得像冰。 楚天阔轻轻一笑,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将身侧了侧,伸手笑道:“殿中诸多门派代表都已落座,三位不妨也来喝杯茶?” 刘观云和杜夜海当场俯首:“多谢楚盟主。” 江寸惜蹙眉望着楚天阔,犹豫了片刻,这才在楚天阔笑盈盈的目光中跟着他二人一起进入了正殿。 红船被周遭金红的树林掩盖,于河面上不疾不徐悠悠前行着。 大殿之中已坐满了各大门派的首脑,每两张椅子间,便放着一张金丝楠木方桌,桌上各有一壶热茶和点心瓜果。 程不渔欢天喜地左抱拳,右拜拜,在楚天阔座下第一位的便是太和剑派掌门季和光,在他身后,冷冰臣和孙令九执剑而立。 “玉衡道长!好久不见!”程不渔深深鞠了一躬,满面是笑。 季和光含笑道:“程少侠,你我未见,不过是十日前之事罢了。” 在季和光对面,仍有两把空着的交椅。最靠前的一把,原是丐帮的位置,而如今却不见人影。 “兄长,我师父呢?”程不渔忧心问道。 楚天阔道:“你师父另有一样要事要替云水盟去做,所以此番你恐怕是见不到他了。” 程不渔笑叹道:“大忙人啊大忙人!回回红船集会都有他,偏偏此番他不来。丐帮何时缺席过?” 楚天阔眨了眨眼睛,话中带着几分宠溺道:“你不就是丐帮的人么?请坐吧?” 程不渔闻言咧嘴一笑,将脑袋一扬,大摇大摆地坐在了交椅上,抓起桌上的苹果,便“咔嚓”啃了一口。 第90章 楚天阔对程不渔的偏爱,全江湖早已见怪不怪,有目共睹。 丐帮旁边的那把交椅,原应是破云刀堂的坐席,可沈璟彦却只冷冷睨了一眼杜夜海,二话不说自顾自地坐了下去。 破云刀堂三人木立在殿中,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楚天阔讪讪笑道:“是我不好,少算了一个人。来人,再为破云刀堂备一把交椅!” 程不渔瞧着他,暗自偷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两名云水盟侍从自殿外抬进来一把交椅,放在了左排交椅的最后。江寸惜恨恨瞪了刘观云和杜夜海一眼,霍然转身,大步走了过去,径直坐在了交椅上。 刘观云和杜夜海只能无可奈何对视,叹了口气,跟了过去,立在她身后。 破云刀堂原也应坐在前头,但因得他二人,此番才不得已落了后座,虽然这并非楚盟主本意,可南魏十八皇子已经坐了下去,谁又能将他拉起来呢? 楚天阔终于深吸一口气,开口道:“红船集会,诸事自便。”他顿了顿,“打架除外。” 殿中人轻笑起来。楚天阔也带着笑——古往今来,武林盟主给人的印象一贯是威严自持,令人心生敬畏。而这一位云水盟盟主却向来宽和待人,且稳重多思中,总带着一种少有的明朗而不冲动少年气。 程不渔抬头望着他,双眼闪着灼灼光芒——他自已都不能形容自已有多么崇拜台上坐着的那个人。 楚天阔依着“诸事自便”,自已给自已倒了杯茶,以茶代酒,敬了在座众人一杯,遂渐渐敛了笑,将身向前倾了倾,正色道:“自云水盟密令下发已有一段时间。诸位不妨说说看,你们都查到了些什么线索。” 在座众人有的一声长叹,有的垂下头颅,更有甚者,一拳捶桌,愤愤难平。 楚天阔环视了一遭,从容不迫道:“看来,赤竹的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还要严重得多些。” 他嘴里说着严峻的话,面上带着从容的神情,这份气概,总能让人安下心来。 破云刀堂三人都面面相觑。 赤竹?密令?我们怎一概不知?难道这密令,只有掌门段敬风一人知晓? 少林罗汉堂首座释衍云合掌道:“河南道中,赤竹踪迹显形,渗透大大小小各门派,现已铲除部分,仍有一部分尚未明晰。” “昆仑亦是如此。” 在座诸门派都纷纷点头应和。 昆仑派掌门站起身来,继续道:“盟主,据我等观察,这赤竹残部虽遍布各派,但目前来看,多是潜伏,各派人心所向,与赤竹同流合污者,寥寥无几,目前我所知道的,便是无影宗。” 程不渔接口道:“还有荆州金狐山二十八坞。” 众人闻言,皆微微颔首。无影宗原建在昆仑山脚下,本非中原武林门派,常使些毒药暗器;而二十八坞乃北辽境内最大山匪组织,也与赤竹沆瀣一气,听起来让人颇感担忧,但却并不意外。 众人七嘴八舌将自已查到的线索讲了个遍,其中大多都是一些潜伏暗线,并无太大动静。 楚天阔边听边抿着茶,若有所思。待他们讲罢,他才微微颔首,道:“诸位都辛苦了。调查赤竹一事,大家做得都很不错。赤竹虽是死灰,但却还未完全复燃,若能及早扼杀,定会免了一次江湖动荡。无论如何,我云水盟定会竭力支持诸位。” 此时,苍祁派掌门却忽然开口,悠声道:“有一件事,我已知会了楚盟主。但我想,还是再知会一下诸位比较妥当。” 第49章 栏倚霜江外 楚天阔瞧着他,放下茶杯,笑道:“是也,是也。昆仑的这条线索,可是极为重要,大伙儿不妨都听听。” 昆仑掌门俯首一拜,转过身来,肃然道:“诸位,赤竹的暗线,不光分布在各门派中,十道各州,也有他们的暗线。他们的组织,是一个有体系的联络网,即各门派的暗线将信息汇于各州暗线,而各州暗线则将所有的信息汇于一人。” 沈璟彦微微抬了抬眼,淡淡道:“两年以前,南魏之中,便已是如此。” 此言一出,人尽哗然。 楚天阔却仍不慌不忙,微微抬高了声音,从容道:“赤竹过去之所以能掀起波浪,便是因为它生根极深,体系庞大。从朝堂到街边小贩,无不被渗透。所以,当务之急,乃是找出他们的根须,顺着根须,找到茎叶。” 昆仑掌门继续道:“楚盟主说得不错。自上次楚盟主吩咐过后,我便已着手调查。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几日,我恰已查出他们的‘茎’究竟在何处。” “请讲。”楚天阔眯起了眼睛。 “天下腹地,荆襄。” 程不渔眉心一震,当场拍案而起,开口道:“前辈说得正是!” 他转身对楚天阔正色道,“而且,如我所料不错,我已知晓了那些信息究竟都汇集到了谁手中。” 整个殿中霎时一片寂静,众人都错愕地望着他,等待他开口。 程不渔却将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沉声道:“但我却只能将此事告知兄长一人。诸位莫要怪罪。” 沈璟彦轻轻吹着茶,勾起了一个嘴角。人多口杂,你小子的脑袋还算是灵光。 “但是!”程不渔忽然又高声道,“她定是依托二十八坞,是与赤竹首领武岛领一来往最密切的暗线!”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皆尽呆骇错愕。 第91章 沈璟彦端着茶,抬眼瞧着程不渔,仿佛在说:你小子,那日果然是在跟踪我! 而程不渔也讪讪瞧着他,瘪着嘴巴,仿佛在回应:嘻嘻!抱歉抱歉! “程少侠,你是说,赤竹首领还活着?!”苍祁掌门惊声道。 程不渔坚定看着他,确凿地回应道:“不错。绝无虚言!” “怎么可能!我们明明都亲眼瞧着他……” 沈璟彦也垂眸沉声道:“他的确还活着。” 在场之人脸上无不现出极端震惊,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楚天阔蹙眉道:“当年大战,赤竹首领武岛领一武功尽失,身负重伤,本就生死未卜,云水盟追查多年不得下落。他虽销声匿迹,可却并不意味着会善罢甘休。” 沈璟彦点了点头,放下茶杯,再次淡淡开口道:“而且,这暗线,十有八九是在与武岛领一单线联络。” 他抬起眼,望向楚天阔,“因为除她之外,没有一个赤竹残部知晓武岛领一究竟身在何处。” 众人又是摇头蹙眉,连连叹气。 峨眉女掌门疑声道:“这武岛领一现如今仍不死心,难道,他还要替那东瀛天皇寻那秘术《将回春》么?” 苍祁掌门道:“并非没有这个可能。赤竹对东瀛天皇的忠心,可以说是‘至死不渝’啊!” 冷冰臣忽然冷声开口道:“‘至死不渝’,那便让他们彻底死绝。二十八坞竟敢在云水盟眼皮子底下养蛊,要我看,干脆今日就出其不意,把二十八坞连根拔起,逼迫他们说出武岛领一的下落!” “没错!”一部分人纷纷赞同,义愤填膺。 台下众人已跃跃欲试,眼见着便要冲到荆州去,将二十八坞杀个干净,而楚天阔却仍是不动声色。 他眯起眼睛细想了想,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赤竹各方面仍未完全明朗,武岛领一也不知身在何处。冲动攻打二十八坞,只会打草惊蛇。我们要出手,就要将整个赤竹都连根拔起,绝不再留任何后患!” 他眼底划过一丝坚毅的光,声音既柔和又铿锵有力。程不渔只觉得他如天神降临,整个人都甚是伟岸。 众人似都被他说服,冷冰臣听罢,也同众人一道,赞同地点了点头。 楚天阔对程不渔道:“阿渔,你与沈公子一道,盯紧荆襄和二十八坞。其余诸门派,继续探查赤竹线索,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赤竹残部。另外,若能寻到《将回春》,也即刻上交。断不可让它落入赤竹手中。” “是!兄长!”程不渔抱拳朗声道。他抬起头,对楚天阔笑道,“弟弟还真有一个打算,心中觉得定能有些突破。不过,这件事,也得私下和兄长探讨一番,免得有人不答应。”x| 他边说着,边将眼神飘忽到了破云刀堂三人身上。江寸惜眉头一皱,当即便知程不渔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他想以云水盟的名义,到襄州破云刀堂中,调查段敬风一案! 她本就对段敬风的死心存疑虑,如今听了云水盟集会这番话,心下也难免不更加疑窦丛生,所以还未等刘观云和杜夜海发话,便径自赤眸微抬,悠声开口道:“程少侠,倒也不必私下商议。要做什么,您请便就是。” 刘观云和杜夜海一愣,刚想反驳,又听楚天阔当场回答道:“吾弟聪慧,便不必与我商讨了。此事,云水盟准了。” 程不渔喜道:“多谢兄长!” 刘观云与杜夜海当场面如死灰。 在众人低声蹙眉交谈之中,楚天阔终于站起身来,舒展了眉头,仍是微微笑着,朗声道:“诸位,云水盟上下甚少相聚,赤竹之事固然是大事,但诸位也莫要一直愁眉苦脸。云水盟已备好酒菜,就请诸位与我一道上楼入亭,同赏秋景,共享佳肴!” 众人不约而同起身,异口同声道:“谢盟主!” 红船已自小河行至江道峡谷,两岸秋草漫漫,迎风飞舞,山间薄雾淡淡,江水金黄,风物如画。不远处一丛花树开得正盛,花瓣翩翩,一条小溪流过花林,在红叶暖阳的照拂下闪闪发光。 亭中诸人相互敬酒,朗声欢笑。只有这片刻潇洒的光阴,才能让他们将忧愁暂时忘诸脑后。 沈璟彦独自坐在亭侧楣栏处,靠在檐柱之上,侧首望向江岸美景。 此等时节,南魏之景,也当是一片湖光山色。只是过去在南魏的十几年中,他却甚少留心欣赏。欢声笑语,良辰美景,或许这世上,也有些许值得驻足的事物、值得留心的人。 “沈大皇子。” 沈璟彦回过神,却见是楚天阔正端着一杯酒,笑盈盈地向他走来。 “你一口酒也未喝下,是不爱喝酒么?还是我云水盟的酒不合你的胃口?”他悠笑道。 沈璟彦道:“是我酒量不好。” 楚天阔眨了眨眼,道:“阿渔说你酒量不好,要我轻些灌你。依我看,你的酒量,未必有他说的那般差。” 他笑着将酒杯递给沈璟彦,在他对面坐下,靠在檐柱上,望着江畔景色,道:“我猜,你一定是在想南魏。” 沈璟彦瞧着他,“是。” 楚天阔颔首,宁和道:“过去,我与前盟主曾去过南魏。南魏的确很美。是一种和大辽不同的美。”他淡淡笑着,望向沈璟彦,“你想家么?” 若是旁人问起这四个字来,他定要有些羞愤,只因他的确不愿将心事告知他人。可不知怎的,偏楚天阔问起这个四个字,他心里却并无太大波澜,只淡淡道:“还好。” 第92章 或许,他心底之中,与程不渔一样,对他也是十分钦佩吧。 他又补充了一句:“或许在这里,比在皇城之中要更安心些。” “安心?”楚天阔眨着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为何?” 沈璟彦想了想,道:“因为不必在乎那些大臣们的目光,也不必苛求自已将事事都做到尽善尽美。” 楚天阔微微颔首,轻笑道:“过去的你,一定很累。” 沈璟彦忽然抬起头,有些错愕地望着他。他却只是微微笑着,淡淡笑着,仿佛一束阳光,在秋风白云中忽然绽出。 他并未回答,只抬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 楚天阔看着他,道:“过去,人人论你的对错。而现在,你已经认识了一些人。他们不会论你的对错,只在乎你的死活。” “……是么。”沈璟彦不经意瞥了一眼正举杯畅饮的程不渔。 楚天阔笑道:“他自小我便瞧着他长大。他啊,只要你不捅出天大的篓子,他是绝对不会怪你的。他不但不会怪你,还会帮你补篓子。因为他自已就捅出过天大的篓子。” 沈璟彦挪开目光,忽然摇头笑了起来。 楚天阔回过头,悠悠轻叹一声,颇为怀念道:“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也是个冲动的少年。我与前盟主一路闯荡江湖多年,他从未指摘过我一分一毫,哪怕我做了天大的错事。人这一生,能结识这般的朋友,我想也是值得了。” 沈璟彦看着他,问道:“前盟主现如今在何处?” “他归隐了。在海岛钓鱼。年岁不大,心事倒是不少,每月还要我给他送些茶叶。不过,久历江湖,哪个大侠心里没点儿事呢?”楚天阔摇头笑道,“当年他也是一段江湖传奇呢。” 沈璟彦微微含笑,默然不语。江风轻轻拂过,他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宁和。 “他和你一样,也时常把有些问题归咎到自已身上。” 楚天阔站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这一点,不是很有必要。” 说罢,他粲然一笑,端起酒杯,转身回到了宴席之中。 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沈璟彦忽而起身,自空桌之上拿起一壶尚未开启的酒,回到亭边,迎着江风,远望重山,沉静而不语。 第50章 佳人春水姿 红船一路沿江而行了三日,船上各门派已陆陆续续下船离去。第四日午时,程不渔和沈璟彦终于与破云刀堂三人一同走下红船,望着阔伟的红船渐渐消失在山后,程不渔有些依依不舍。 不过,重逢仍有时,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他转过身来,双手环抱胸前,瞧着破云刀堂三人,深吸一口气,挑起眉毛道:“现在你们也知道我俩的身份了,所以,我们要进去查你们掌门的死因,你们允是不允?” 杜夜海虽不再似几日前那般霸道蛮横,却仍是有些狐疑不决:“你们两个毛头小子,能行吗?这么大的事儿,楚盟主倒也是放心……” 程不渔不假思索道:“楚盟主都放心,你却不放心。到底是你的确不如楚盟主,还是你觉得自已比楚盟主强太多,在质疑楚盟主的眼光啊?” 他眯起眼睛,鄙夷地瞧着杜夜海。杜夜海当场哽住,脸一阵青一阵红又是一阵白。 程不渔得意笑了笑,拍了拍杜夜海浑厚结实的胸脯,干脆利索地丢出二字:“带路!” 杜夜海无奈长叹。几人刚走没几步,江寸惜便突然叫住了他们:“慢着。” 她走上前去,沉声道,“我破云刀堂之中男女弟子分居两堂,在两座不同山头,分别为沧海堂和柳月堂。你们若要进去,只能进沧海堂。” 程不渔蹙眉道:“不能行个方便么?我二人可是云水盟指派,绝不可能做任何下流之事。” 江寸惜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二人一番,冷哼一声,淡淡道:“就凭你们两个,毛都没长全,我倒也不认为你们能做什么下流事。” 刘观云叹道:“破云刀堂分管有章,人人恪守法度。即便我们同意,柳月堂中的弟子们也不会同意,哪怕你们是云水盟的人。” 程不渔垂下眼睫,摸了摸下巴,“若是能有办法混入其中,而不被发现就好了。” 他摸着下巴的手忽然停住不动了。 他的眼神飘飘忽忽地抬起,落在了立在一旁同样沉思不语的沈璟彦身上,眼神中的意味,深长莫测。 沈璟彦只觉得自已身侧一阵冷风吹过,似有人正盯着他,让他莫名其妙有些汗毛倒竖。 他将眼神一转,睨着程不渔,心下不安起来:“你瞧着我做什么?” 这小子该……该不会是…… 程不渔缓缓走了过去,将身斜过,往他身侧一偎,满脸堆笑道:“阿白,你看,要不……” 听到“阿白”两个字,沈璟彦只觉得浑身一凛,瞬间瞪大了眼睛,怒声道:“程不渔,你想都不要想!” 一炷香后,武林第一美人阿白,便已站在了他们面前。 这一席飘然若雪的薄纱白裙,如寒月秋江般的绝色眉眼,连同这修长挺拔的身姿,当真是冰清玉粹、姿容绝代,直叫莺惭燕妨! 就算将整个江湖数一数二的美人拉到他面前,都得自惭形秽!又有谁能想到,这样美的一个人,美得超凡脱俗的一个人,竟然会是个男人?! 江寸惜与刘观云、杜夜海三人目瞪口呆,痴痴地望着他,简直如同望见了那天外飞仙,半晌愣说不出来一个字。 第93章 程不渔不禁摇头连连叹道:“这世上再挑不出第二个这般的美人坯子,阿白啊阿白,我们又见面了!你若一直都是阿白,该有多好!” 沈璟彦已经气笑,他指着程不渔,恨声道:“你最好不要给我能把你宰了的机会。” 程不渔笑嘻嘻道:“我知道你不忍心。” 刘观云将一把大刀抛给沈璟彦,道:“我会说你是我新收的弟子。如果要过夜,就到我隔壁的空房里去。你明白了么?” 沈璟彦像是“哼”了一声一样“嗯”了一声。 于是,二人一人一把大刀,分别跟着杜夜海和刘观云进入破云刀堂之中。 程不渔跟着杜夜海向着西方山头而去。这座山头并不算高,却极为陡峭,若是远观,那便是竖直上下,台阶仅有半个脚掌宽,好几次他都险些踩空跌倒。 而杜夜海则轻轻松松便一路攀了上去,中间停也未停,连口大气都未喘。 待攀上山顶之时,程不渔已是冷汗热汗都流了一身,两股战战,站也站不起来了。 他抱着大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心有余悸。而杜夜海则不动声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凭空飞上来的。 他指着一块黑金牌匾说道:“这里便是沧海堂了。你若要进去,便赶紧进去,尽早查完尽早离去,莫要捅出大篓子来。” 程不渔抬眼瞧着他,喘着粗气道:“我若真捅了大篓子,你能把我怎样?” 杜夜海闷声道:“我便告诉楚盟主你捅了大篓子。” 程不渔眨了眨眼,无可奈何轻轻一叹道:“我在他面前已经捅过千八百个篓子了。若告状好用,我现在早就该嘤嘤哭了。” 汗也消了,气也平了,他爬起身来,放眼向堂内望去。此时已近黄昏,暮色四合,一众男弟子已练武结束,各个扛着宽窄不一的大刀,三三两两,向不同方向散去。 程不渔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对杜夜海招了招手,笑道:“你先回吧!我大概是不需要你帮忙做什么了。” 杜夜海叉着腰,眼睁睁看着他抱着大刀跑进了沧海堂中,悲观地叹了口气。 程不渔溜溜达达,左顾右盼,来来往往的弟子有人满腹新奇地瞧着他,有的则看都没看他一眼,似压根就没注意到他。 他跟着一众弟子东瞧西逛,忽然闻到东厨内香气四溢,似马上就要分发晚饭,便又眼睛一亮,一溜烟钻了进去,大摇大摆地坐在了长桌旁,拍了拍一旁小弟子的肩膀,笑道:“好兄弟,你喝酒么?” 那小弟子回过头,愣愣瞧着他:“你是新来的?” 程不渔笑道:“不错!我的确是新来的。你怎这副表情,师兄?” 那小弟子讷讷道:“破云刀堂里不许喝酒。” 程不渔忽然敛了笑,嘟囔道:“什么狗屁规矩!又不是寺庙尼庵,凭啥不让咱们喝酒!” 他按住腰间的酒葫芦,眯起眼睛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发觉,便自桌上拿下一口碗,匆匆倒了一碗酒,递给那小弟子,悄声道:“趁着没人,咱喝一碗!师兄你可是我拜入师门认识的第一个人!” 那小弟子惶恐摆手道:“我不……” “哎呀,师兄!” 程不渔一口一个师兄愣是叫得那小弟子心里头美滋滋,便抿了抿嘴唇,讪讪笑道,“那好吧!就喝一碗!” 说罢,他便把脑袋埋在了桌底下,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片刻后,他的脑袋猛地自桌下抬起,春风满面喜悦大声道:“好醇!简直是玉液琼浆!” 他刚说出这句话,便整个人愣住在了原地。只因他的声音太大,现在整个桌上的弟子都在瞪着眼睛瞧着他。 没过一会儿,程不渔的酒葫芦就空了。 一桌子酒气腾腾,一众弟子笑逐颜开,桌上还留着些残羹剩饭,而那一盘花生米却早已一个不剩。 程不渔已与弟子们称兄道弟,一口一个师兄,从头发丝吹捧到脚后跟,这群弟子哪受到过如此夸赞,纷纷夸下海口: “师弟!一日为师弟,终身为师弟!谁要是敢欺负你,咱哥几个帮你把他胳膊腿儿都卸下来,丢到后山喂狗熊!” 程不渔也不跟他们客气,抱拳正声道:“那便有劳诸位师兄了!行走江湖,全靠师兄罩!” 对面弟子拍着胸脯,仰着脑袋道:“必须的!” 直到厨子拎着锅铲出来赶人,这一桌弟子才纷纷涌出东厨,开怀爽朗,一路欢声笑语回到自已房中去。 此时天色已然完全暗了下来。沧海堂中弟子们的每间屋子中仍透着点点灯光。一些弟子仍聚在一屋中谈天说地,甚至偶尔还有几个弟子端着大刀来到院中比划比划。 程不渔背着大刀,在鳞次栉比的屋子中间走来走去,边走边留心着屋子里的动静。 奇怪。明明这破云刀堂的掌门刚刚离世,江湖上无人知晓便罢了,怎连这一众弟子也毫不知情?如若他们都是装出来的轻松喜悦,那他们应当搭个戏班子去演戏,而不是在破云刀堂里耍大刀! 程不渔心中苦笑。这可要从何查起? 半个时辰后,屋中的灯便一盏盏熄了,天上的星却一颗颗更亮了。 他轻轻一叹,垂首沉思,忽而脚尖一转,再一抬头,却见七丈外的一棵桂花树下得阴影中,似有一个人影。 他皱起眉头,小心翼翼接近了些许,来到另一棵树下藏好,探出头来,定睛一看,却见方才东厨遇到的那小弟子正背对着他,埋着头,不知在做些什么。 第94章 别人都睡他不睡,他一定是有些问题! 程不渔就这般想着,便凌空一跃,如一只狸奴一般轻巧落在了临近的房顶,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他眯着眼睛死死盯着那小弟子,想竭力看清他怀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小弟子却忽然直起了身子,双臂一展,一只鸽子扑棱棱地从他怀中飞了出去。 那鸽子刚一飞出,他便立刻转过身去,一路小跑,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上一眼,便匆匆往自已的房间而去。 第51章 计中更有计 程不渔见他似有人追着似的转身就跑,而那鸽子也还没飞出多远,当机立断纵身跃起,一个飞扑将那鸽子揽在了自已怀中,又落地前滚了一周,整个人钻进了一堆杂草。 他自杂草中探出头来,吐出了一片叶子,抽出手臂,瞧着怀中挣扎扑腾的鸽子。 还好没把鸽子压死。 鸽子的一只脚上,有一个极小的信筒,尚不及一半小拇指的粗细。程不渔实在猜不透这信筒里能装下一封多大的书信。 他将信筒解了下来,匆匆展开那张又薄又小的纸,却见上面用极小的字写了一句诗——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他眨着眼睛,愣愣盯着这句诗,良久,才忽然长叹一口气。 居然只是情诗而已…… 看来咱们的这位小师兄,是心有所属,夜夜以诗传情,与柳月堂中的哪个小师妹互诉衷肠。 他沮丧地垂下手,望着掌心里抓着的那只鸽子,忽然产生了一个邪恶的想法。 既然这情诗落在了小爷我手里,那便不再是悄悄话了。人都说小别胜新婚,要不今晚这情话,还是暂时先别说了,等明晚再互诉衷肠的时候,他二人定然更加热切、更加思念、更加浓情蜜意!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角已经狡黠地笑了起来。小师兄啊师兄,你可别怪我,我不是故意要偷看你的信的,我这是在帮你,这叫欲擒故纵! 他手一松,鸽子兀自飞了出去,而他却将那情诗折了折,塞进了怀中。 从草丛钻出来后,他掸了掸自已身上的杂草尘土,了一下衣服,大摇大摆地向那小弟子走了过去。 小弟子此时刚到屋门口,却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当场惊出了一身冷汗,匆忙转过身去,却瞧见了程不渔那双笑得弯弯的桃花眼,便松了口气,讪讪道:“小师弟!你,你怎么还没有睡?” 程不渔拉着他的胳膊,神秘兮兮道:“我睡不着,出来散散心。师兄陪我走走么?” 小弟子伸出手,从他头上摘下来一片叶子,皱了皱眉,道:“你是掉进坑里了么?” 程不渔笑道:“我是爬上了树想看星星,却又太高爬不上去,只好下来咯。” “看星星?”小弟子睁着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愣愣地眨了眨,叹道:“小师弟,你还真是个很有闲情逸致的人。” 程不渔和他,一前一后,漫步在星光下,月色中。 他也不知道自已为什么要答应程不渔去看星星,只因他觉得程不渔身上有一种魅力,一种说不出口,却能够让人信赖、跟随的魅力。 程不渔突然问道:“小师兄,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小弟子嗫嚅道:“我叫王赫。在你来之前,我是最小的弟子。师兄们都叫我赤赤师弟。” 程不渔又好奇道:“你多大了?” 王赫红着脸道:“十四了。” 程不渔拊掌笑道:“好,好!赤赤师兄,我记住了。我姓陈,叫陈小鱼。” 王赫摸着脑袋,害羞笑道:“小鱼师弟,这名字真的很可爱。” 程不渔伸出手敲了敲他的脑袋,道:“你像个羞答答的小姑娘,倒也是蛮可爱的。” 王赫心头一震,脸瞬间变得比晚霞还要红。 二人来到一处池塘边席地而坐。池塘上飘着几片叶子,叶子上闪着点点的水光,像载着星星的小船儿。 程不渔双手撑在脑后,平躺了下来,道:“以前,我也这样和旁人一起看星星。这里的星星可真是又大又亮。” 王赫道:“我从没和人一起看过星星。” 程不渔笑道:“现在你有过了。” 王赫低下头,轻声道:“的确是有过了。” 程不渔瞧着他,轻轻笑了笑。这小弟子倒当真是蛮有趣的。又单纯、又害羞、又老实、又有趣。 沉默片刻后,他转过头,道:“师兄,你能和我讲讲破云刀堂的故事么?” 王赫抬头,眨了眨眼,“什么故事?我了解得也并不算多。” 程不渔撑起身体,手中捻着一棵枯草,想了想,道:“不如你和我说说掌门吧,他是个怎样的人?我还从未见过他呢。” 王赫又低下头,细想了想,缓缓道:“我也只是见过他几次而已。他人很好,很和善,刀很快……特别快!” “比红蜘蛛还快么?”程不渔奇道。 王赫睁大了眼睛道:“红蜘蛛的刀已经够快,可掌门的刀,连刀影、刀光都看不到,人就已经不能再活了!” 程不渔瞠目结舌。这天底下,比江寸惜的刀还要快的刀,得是一把什么样的刀?挥刀的人,得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坐直了身子,低声问道:“他平日在哪里?” 王赫伸出手,指着远处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道:“在沧海堂最高处的宅子里。” 第95章 程不渔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夜色朦胧之中,他果然看到一座宅邸,伫立在最高点。 “不过,说来也奇怪,我已好几日不曾见到掌门了。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印堂发黑,眼下发青,好像是生了病。” 王赫忽然蹙眉,垂下眼睫,闷闷道,“掌门这样强健的人,怎么会生病呢?” 程不渔道:“人吃五谷杂粮,又不是神仙,怎会不生病?” “可洒扫弟子说,掌门师父也好几日不在房中了。”王赫忧心道,“我生怕他出了什么事。” 程不渔闻言,侧首瞧着那宅邸,忽然眯起了眼睛。 “掌门一直不在房中么?”他沉声问道,似有些自言自语。 他忽然又想了想,抬眼瞧了瞧满面忧愁的王赫,叹惋道:“可惜了,刚来到这里,却不能拜见到他老人家。” 王赫认真安慰道:“小鱼师弟,你以后定有机会看到他的。他真的是一个极好的人!” 程不渔开怀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赤赤师兄,你也当真是个极好的人。” 王赫又是面颊绯红,抿着嘴唇,害羞笑了笑,澄澈的眼眸中似漾起一道道波纹。 他突然眼睛一亮,向他倾了倾身体,悄声道:“不过,从前轮到我洒扫的时候,我在掌门房中发现了一样很有趣的东西!这样东西,除了我,都没人发觉!” 程不渔也睁大了眼睛奇道:“什么东西?” 王赫把头凑得更近了些,神神秘秘道:“我带你去瞧了,你莫要告诉他人,好么?” “师兄放心,我定守口如瓶!” 王赫从未和人分享过这等喜悦,遂兴奋地站起身来,将程不渔从地上拉起,二人鬼鬼祟祟地绕过提着灯笼的轮值弟子,来到段敬风的宅邸外,翻入外墙,匆匆推门而入。 居然连门也没有锁? 这段敬风到底是生是死?如果他还活着,人在哪里?如果他死了,尸体又到哪里去了? 王赫立即反手关门,靠在门上,抚着胸口,深吸一口气,笑叹道:“好险,好险,差点儿被师兄们发现了。” 程不渔回过神来,也跟着笑道:“如果刚来的第一天就被抓住私闯掌门宅邸,那恐怕明天,我便又不是破云刀堂的弟子了。” 他环顾整个宅子。宅子并不算大,而且他小时候曾经来过,所以颇有印象。四面墙壁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刀,书架上的功法秘籍比从前来时要多上一倍不止。 看来这些年,段敬风苦心钻研刀法秘籍,他若不死,以他的武功,恐怕已是登峰造极了。 可是,谁又能杀死他呢? 正环顾墙壁沉沉思索时,突然听见一阵刺耳的声响。王赫正费力地搬开一个偌大的柜子。 “小鱼师弟,快,快来帮我抬一把!”他咬牙道。 程不渔上前搭了把手,将柜子被搬到角落中去,而柜子后方则袒露出了一块灰扑扑的墙壁,墙壁上布满了刮蹭的痕迹。 程不渔奇道:“这是什么?” 王赫憨憨笑道:“嘿嘿,这是一道暗门。” “暗门……?”程不渔蹙眉不解。 王赫将手伸到书架之中,将一摞横着的书旋转了半周,只听“轰”地一声响,这块墙壁竟然真的向后退缩了五寸,继而又向一侧平移,直至一个漆黑幽暗的洞口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程不渔痴痴望着眼前这一人高的洞。一座宅邸,出现一间暗室本就不寻常,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里面定然大有秘密。 “这通向哪里?”他愣声问道。 王赫摇头叹道:“我也不太清楚。” 程不渔将身体往前探了探,却依然看不清洞中的结构,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亮。 “咱们不妨下去瞧瞧……”程不渔犹犹豫豫地悄声道。 王赫讶然睁大了双眼,语气中带着一丝喜悦:“你当真也想下去瞧瞧么?” 程不渔仍探头望向里面,道:“你难道就不好奇这下面有些什么东西么?” “我、我当然好奇!”王赫兴奋地回应。 他上前两步,来到程不渔身后,轻笑着欣慰宁和道,“小鱼师弟,你是唯一一个陪我看过星星的人。” “以后我们还会有机会再看的。”程不渔心不在焉。 “只这一次,我便能记一辈子。我不会忘记你的。” 王赫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 一瞬沉默后,只听他突然嘶声大喊道:“你断不能再活了!” 程不渔心头一惊! 还未等他转身,王赫实打实的一脚便已经踢中了他的后心窝。他整个人原本就前倾着身体,又毫无防备地挨了这一脚,当即便站立不稳,向前一扑,跌进了黑暗,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第52章 地道见乾坤 这地道又陡又长,程不渔只觉得自已像个蹴鞠一样沿着这又黑又长的地道不停地滚了下去,仿佛马上就要滚到阎王爷面前了。 他终于停了下来,挣扎着爬起,靠在墙壁上,浑身上下骨节欲裂。而地道尽头的那扇门也早已被王赫牢牢堵死。 果然越是人畜无害,就越得小心提防。有的时候,这种人反倒比陆昭昭那类人要可怕得多! 他喃喃自语道:“程不渔啊程不渔,以后要记着,别轻易和别人一起看星星!”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牙根都要咬断了。 第96章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轻轻吹起,挣扎着站起身来,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在他面前,是一条铺得笔直的青石信道,这信道又窄又暗,还散发着隐隐的臭气。 走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才终于看到一扇青铜大门。这大门已经是锈迹斑驳,隐隐约约还看到些雕刻得很是诡异的动物头颅,让人心生寒意,诡谲而神秘。 最重要的是,这扇门,是虚掩着的。 门自敞开着狭窄一线,缝隙之中透露着阴森森的冷气。程不渔推开这大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他缩着身体挤进了大门。如果他没猜错,这里应当算是一个冰窖。他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冰窖,只因四周没有冰,全是青石砌成,却让人觉得透骨地冷。 这房间中央放着一鼎硕大的药炉,似不久前刚使用过,炉下仍堆着一些新鲜的木炭残渣。 药炉四周的木架子上堆满了瓶瓶罐罐。难道这破云刀堂地底下,有一处炼丹制药的所在不成? 他好奇地打开了一个罐子,却发现里面堆满了蜈蚣的尸体,这些已经死掉的蜈蚣僵硬得像是一个牛肉干。 他满脸嫌弃地将罐子放了回去。这些好东西,白送给他,他都不会要。 他又来到隔壁架子上,这架子上的瓶瓶罐罐比方才那些要小很多,一个瓶子只有半个巴掌大小,不知道里面装着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他东翻翻,西瞧瞧,随手拿起一个瓶子,打开了盖子,却发现里面竟然是两粒丹药。他将鼻子凑近闻了闻。 这丹药的味道实在是难闻得很,丐帮之中已有诸多灵丹妙药,他从小吃到大,却从未见过这么难闻的药,像是马尿混着一股麝香的味道。 倘若这里真的是个炼药的地方,那应当不光是有灵丹妙药,定然更有些让人肝肠寸断的毒药! 他这般想着,随手将这瓶儿一翻,却赫然发现,瓶底居然写着“灵根草”三个字。 程不渔突然想起,他曾经听丐帮药师提起过,灵根草有开窍通脉、柔韧内息的功效,仅仅在妄孤山断崖上生得,百年不超过三株,世间少有,江湖上多少高手求之不得。 这居然会是个好东西么?程不渔眨了眨眼,眼珠子又情不自禁地转了起来。 王赫将他推了下来,就压根是没想让他活。不想让他活,又偏将这些好东西送到嘴边。虽然不知道这屋子后头还有些什么秘密,可这里偏偏又有些灵丹妙药,不试白不试? 他当即将这两粒药丸倒进了嘴巴之中,大嚼特嚼。 他边嚼着,边又一个个扒拉着这些瓶瓶罐罐,见到一些听过但没吃过的好东西,也不论真假,就往嘴里塞,简直就像是吃了一顿宵夜。 他自然是不在乎,也不懂得多深的药,只是得了些丐帮药师的教诲,知道这些药必定互不相克,若是相克,便不会再吃了。 他忽然觉得身上热了起来。 在这冷得彻骨的房间里,他浑身上下居然像燃起了一团火,在短短一盏茶的功夫里,从头到脚,滚烫燥热了起来! 他甚至觉得连自已的头发丝都在着火,眼前也是火,鼻子中吸进去的是冷气,呼出的也是火! 不光如此,他还觉得自已的经脉里,像踏着岩浆、奔腾着成千上万的野马,只让他觉得浑身上下又闷又胀,又刺又痛! “水……” 他口干舌燥,四下找水,忽然见到一个架子上放着一个透明的罐子,便将罐子抱了下来,胡乱揭开盖子,当场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这水带着一丝丝的甜味儿,刚喝下去的时候,冰冰凉凉,浑身舒畅。可又过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程不渔忽然觉得自已的身体更加不对劲了起来,现在不光是浑身发热发烫,还脚底发飘! 他急忙将罐子抬起,瞧着下面的字: 柔骨水。 这水足足用二十四味世间罕见甚至是千年难遇的灵药炼成,饮下的十二时辰之内,柔骨提肌,内力轻功大增! 他已觉得头不是自已的头,脚更不是自已的脚,浑身滚烫得似马上就要冲破天灵。他苦笑道:“想过一万种死法,从没想过自已是被丹药撑死的!” 这世上能有几个被丹药撑死的! 他头脑发昏,迷迷糊糊之中撞开了另一扇青铜大门,这青铜大门后又是一条狭长的信道,只不过这信道是斜坡通向上方。 他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全然不知道自已在向何处去,就连迈着步子也已经成为了一种无意识的本能,喝过了那柔骨水,他整个人向上攀的速度也比正常快了三倍不止,直到“咚”地一声,他整个人又撞上了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这才趴在上面,身体像一坨烂泥一样瘫了下去。 他巴不得自已融化在上面才好。 在这东西上面贴了好一会儿,他这才觉得自已的脑袋清醒了五成,但身上仍是燥热难当。 他迫切想要找冰、找水,又挣扎着站起身来,却发现自已一直贴着的,仍然是一扇青铜大门。只不过这次,这扇门是牢牢锁住的,门上只有一个西瓜籽大小的锁孔。 他晃了晃脑袋,从腰间摸出一根铁丝儿。这是他在丐帮关禁闭时偷偷溜出去玩常用的手段。 却见他将这铁丝戳进了锁孔,上下左右摸索着,嘴里念叨着:“对,对,就是这……” 忽然“咔哒”一声,门锁应声而开。程不渔的脑袋忽然又清醒了两成。 第97章 这门后又会是什么要命的东西呢? 他勉强定了定神,忍着燥热,悄悄推开一线缝隙,忽然蹙起眉头,用力眨了眨眼。 这并不是一间石室,而是一个普通的屋子,建在悬崖峭壁、背靠沧海堂的屋子,瑟瑟秋风裹挟着落叶的味道扑面而来。 看来,他已经不在地下了。 屋子之中,空空荡荡。四壁悬挂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符号,但他依稀觉得似乎是些东瀛文字。 在这一圈文字中央,围坐着七个破云刀堂弟子,而弟子们面对着的,则是一个盘膝而坐、披着黑色斗篷、戴着兜帽又围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 这些人围在一起,都紧闭双眼,像是在练着什么诡秘的功法。 这是谁……? 程不渔正愣愣想着,死死盯着那男人,不料那男人却忽然开口,冷声呵斥道:“不是告诉过你,我练功的时候不要来找我么?!” 沈璟彦走进柳月堂的时候,擦刀的弟子停下了手,谈话的弟子止住了口,匆匆走着的弟子原地驻了足,都痴痴瞧着跟在刘观云身后的这位白衣仙子。 刘观云转过身来,似刻意抬高了声音,对沈璟彦道:“你初来乍到,对刀堂中的事还都不了解。如果有什么不懂的,问你的师姐们便是。” 沈璟彦也不言语,只垂下眼睫,微微点头致意。刘观云也忽然一愣,痴痴瞧了他一会儿,才轻轻一叹,向自已的卧房走去。 他致意,不说话,不拱手,只微微垂首垂眸,轻轻倾了下身子。这姿态从容又优雅,直叫坐在那树下擦刀的一个女弟子心头微微一颤。 这世上,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哪怕是个小孩子,都会羡慕比自已强的人——不管是哪方面。甚至,羡慕还不足矣,要喜欢、要爱,才是最高的崇敬。 她看着他,像是看着一样她从未见过、却又迫切想要触碰的珍宝。 沈璟彦站在原地,望着这群女弟子们,她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就像是针刺火灼,让他浑身不适。 “看够了么?可以去吃饭了么?” 那擦刀女弟子突然站起身来,蹙眉对在场的弟子们大声道。弟子们这才将目光从沈璟彦身上挪开,转向那女弟子,交头接耳,陆陆续续转身散去。 那女弟子不疾不徐走上前来,瞧了瞧他,平静道:“我叫蓝月珠。你是新来的?” “嗯。”沈璟彦回应。 “你这声音……”蓝月珠眯了眯眼,有些犹豫道,“你当真是个女孩子么?” 沈璟彦也没有回答,只将目光瞧向了蓝月珠。就在他的眼睛与蓝月珠对视的那一瞬间,这般清冷忧郁的烟波,让蓝月珠瞬间坚信了,声音虽粗了点儿,可他无疑是个女子。 蓝月珠瞧着他,低低叹道:“也是,你若不是个女子,师父怎会让你进门呢?”她顿了顿,“你叫什么名字?” 沈璟彦从未像现在这般抗拒张嘴:“阿白。” “阿白……”蓝月珠笑了笑,“你是白,我是蓝。我们天生就该是好朋友。” 沈璟彦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已到底该不该说话,只好迈开步子,巴不得地上赶紧裂开一道缝,天上赶紧下一场暴雨,好让他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他知道此时此刻程不渔一定是一头扎进了人堆儿里,而他却连该去哪都不知道,甚至连跟人说话都很艰难。 “喂,你去哪里?”蓝月珠喊道。 “不知道。”沈璟彦头也不回,背着大刀淡淡道。 蓝月珠抿了抿嘴唇,不依不饶道:“你饿么?” 沈璟彦道:“我不饿。” 她又问:“你渴么?” 他又答:“我不渴。” 第53章 不道云海深 到目前为止,沈璟彦说的话从未有超过三个字。 可他越是这样,蓝月珠反倒越想和他说话,就算她知道他并不太想和她说话,但她打心眼儿里笃定,用不了多久,他就定然会对她敞开心扉。 甚至,唯命是从。 蓝月珠不慌不忙地走了过去,一把拉住他,将他的身体转了过来,好让他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已。 沈璟彦愣愣地瞧着她,一头雾水,不解其意。 她真的很漂亮。微微挑起的眼尾,浓密的眼睫,一颗泪痣显得她更加清冷又妩媚,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樱色的唇恰到好处地勾起一个笑容,就这般冷静又有些疏离地看着他。 她与他从前见过的那些宫里粉黛桃花全然不同。 他忽然有些恍惚。实话说,他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瞧了她半盏茶的功夫,却又突然回过神来。他知道现在除了他自已,谁也不值得他相信,于是冷声道:“你有事么?没事可以松手么?” 蓝月珠简直不能形容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虽表面冷静,但其实心中已经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她自已都从未想过,竟然有朝一日,会对一个女孩子心动到这等地步。她想和她做朋友,想得发疯,想得恨不得现在就要他一把推开自已,或者直接抱住自已! 无论如何,她的心里都会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她的手没有松开!甚至还往前又逼近了一步! 沈璟彦情不自禁向后退去,抬起手想挣脱她的束缚,可她却死死拉住了他的上臂,继而渐渐滑落到了下臂,然后便紧紧握住了他那双已经冰冷得僵硬的手! 第98章 她望着他,逼视着他,忽然目光一柔,云淡风轻开口道:“我们去喝杯茶吧。” 沈璟彦的一颗心就快要跳出腔子。他眼睛瞪得浑圆,就连呼吸也情不自禁加快了许多,甚至还有些微微颤抖。 他生怕现在这副情形被周围人看到,可他一抬头,周遭来来往往的女弟子们皆是手拉着手,臂挽着臂,笑靥如花,谈笑风生。 ……女孩子们似乎就是这样的。 蓝月珠的手又软又暖,丝毫不像是一个刀客该有的手。她拉着沈璟彦,来到一旁的一株花树下,轻轻折下了一枝,簪在了他的发髻上。 “这很好看,”她笑道,“很适合师妹。” 沈璟彦伸出他那只冰凉的手,摸了摸头上的那朵花,犹豫了一下,还是摘了下来,簪在了蓝月珠的发髻上,道:“还是更适合师姐多一些。” 蓝月珠心里的蜜就快要溢出来,握着沈璟彦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她低下头,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道:“……是吗?” 沈璟彦深吸了一口气,迫切地挪开目光,没有继续言语。 蓝月珠抬起目光,望向沧海堂的方向,轻声道:“沧海堂的那些人,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不知什么时候,沈璟彦的手已经离开了她的手。他攥着拳,竭力想让自已的手温暖起来,可这秋日傍晚的风那么冷、那么凉,他的手无论如何也温暖不起来。 蓝月珠看着他浑身上下单薄的衣衫,关切道:“你冷么?” 沈璟彦喉咙一阵干涩,“……还好。” 当开始在乎另一个人的时候,往往并不会先关心他究竟是什么身世、什么家境,而是会时常惦记着他究竟饿是不饿、冷是不冷,开心或是不开心,就好像这个人的每一个感觉、每一份心情,都会连着她的心一样。 现在,她能感觉到,沈璟彦觉得冷。 即便他不冷,她也认定,他就是冷。而且很冷。 她忽然莞尔笑道:“方才还说要喝茶去,这会儿竟又忘了。喝过了茶,你便不会再冷了。” 沈璟彦愣了一愣,蹙眉讷讷道:“喝茶?去哪里喝茶?” 蓝月珠的笑容像一朵洁白的梨花悄然绽放,即便是在这秋日的傍晚,也如一阵春风拂心而过。 她不言不语,只带着沈璟彦来到自已的房门前,推门而入。屋内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 沈璟彦却将身硬生生顿在了门口。他不能、也不会踏入蓝月珠的房间半步。就算是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也断无可能! 可刚这般想着,面前突然寒光一闪,蓝月珠的刀就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师姐……?” 沈璟彦惊出一身冷汗,白袍下的手已经扶上了腰间的银枪。 蓝月珠抬着刀,抵着他的脖颈,却忽然笑道:“这是我最喜爱的一把刀,跟了我足足三年。可惜它已经不锋利了。” 她放下刀,道:“这把刀好看么?” 其实,沈璟彦根本就没有看清那把刀到底是什么模样,甚至连粗细都未能瞧明白。他只道:“好看。” 蓝月珠心满意足地放下刀,满眼爱惜地抚摸着刀背,道:“这把刀,是一个东瀛人给我的。比我现在这把手感要好很多。都说,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是喜新厌旧的。可我却只喜欢这把旧刀。” 听到“东瀛人”三个字,沈璟彦浑身一凛,整个人都清醒了起来。他忽然便想起了自已来破云刀堂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是当真奇怪的很,自已一跟在眼前这个姑娘身边,心思就不由自主地乱飞。方才那一时半刻,他竟然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已来这里的目的,甚至连为什么要跟着她也不清楚,只稀里糊涂地,好似魂儿压根就没有在自已身上。 他微微蹙起了眉头。 她和东瀛人有关系,那她会不会也和赤竹有联系呢? 蓝月珠丝毫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她似乎对自已很放心,也对沈璟彦很放心,仿佛有着十足的把握。 她含笑道:“你别站在门口了,被风吹着也不知道冷么?还是进来暖和一下吧。我这里有些饭食点心。” 沈璟彦犹豫了片刻,终于是一咬牙,迈进了屋内。 屋中正点着一只暖炉,暖炉里不知道焚着一种什么香料,让人一闻便晕晕沉沉,魂不守舍。 沈璟彦自知这香料恐不一般,心下生了疑心,不得不堤防,遂屏气凝息,暗中运功,将内力迫入头颅,周转百会,护住神智心脉。 房屋内很是精致典雅,一扇小小的水墨屏风遮住了床榻的位置,墙边窗下放着一张小桌,桌上摆着纸墨和一枝已经枯萎了的桂花,一只蜡烛正安静地燃着,火焰时不时随着窗户缝隙中透进来的风而抖动。 蓝月珠拉着他,来到桌前坐下,又亲自泡了一壶茶,给他二人各自斟了一杯。 她含笑看着沈璟彦,这笑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敌意,反倒极为和善,甚至有些爱怜。 她道:“这是我最喜爱的茶,你尝一尝,看看好不好喝?” 沈璟彦静静望着杯中碧绿澄澈的茶水,若有所思。蓝月珠已抬起茶杯抿了起来,他斜睨着蓝月珠,待她将茶水饮下一半过后,这才犹犹豫豫端起茶杯,递到嘴边。 他虽看似喝了下去,实则已用内力,将茶水化作汗水,自额角逼了出去。 蓝月珠笑盈盈看着他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拿起手绢,温柔地替他拭去了额角的汗滴,道:“你瞧你,怎如此紧张?我又不是个男人。” 第99章 沈璟彦默然无语:可我是个男人。 蓝月珠道:“如何?这茶可还合你胃口?如果你喜欢,我便再多给你拿一些去。”x 说罢,她便要起身。沈璟彦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臂,道:“师姐,不必了。” 蓝月珠微微一愣,低头看着他的手——他攥得那般紧,她的心忽然便燃了起来,似浑身上下已经被火焰包围,全身都已融化,灵魂也已经开始渐渐融化。 她痴痴瞧着他,眼中竟然涌出了泪。 沈璟彦忽而一愣,急忙抽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蓝月珠已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紧握在身前,十指相扣,眼中忽然现出了极为迫人的光芒:“阿白,我们……我们做朋友,好么?” 沈璟彦的目光颤抖着,整个人都已经要僵在了原地,刚想开口,却听蓝月珠忽而又道:“你莫要怪我,我在你的茶水中放了意消散……从今往后,你便只是我的,只是我一个人的,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听我的话,好不好?我们做好朋友,我们永远、到老到死,都是好姐妹,你陪我一辈子,好么?” 沈璟彦心中已如地震般,只觉得头脑中又乱又空白,可他却仍需要装出一副平静而从容的神态来。他轻轻笑道:“好。” 蓝月珠几乎要发疯。她笑中含泪,恨不得将沈璟彦的手揉进自已的心口,颤声道:“我……我意见欲,自小到大,只要是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得到……” 她忽而抬眼,一腔爱意如潮水般汹涌而出:“而你,是我最想要的,没有之一!” 意、见、欲?! 沈璟彦的震惊简直如同那晴空之上突然劈到自已面前的一道雷电,就算他再极力克制,也无论如何不能控制自已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蓝月珠低头看着他的手,惊喜道:“你……你也喜欢我,想和我做朋友,对么?” “对。”沈璟彦死死压着声音。 蓝月珠道:“我们永远坦诚相待,对么?” 沈璟彦抬眼望着她,定定回答道:“对。” 第54章 意中更见欲 蓝月珠霍然起身,竟二话不说,扑进了沈璟彦怀中。 沈璟彦瞪着眼睛,手死死抓住椅背,才勉强维持住自已的身体不被她扑倒。 她啜泣着,莫名其妙地啜泣着,令沈璟彦一头雾水、不明缘由地啜泣着,好像她这一辈子,似从来没有哭得这般伤心、这般难过。 她只觉得潮水将她淹没,天地都已经随着她的意念、她的欲望而消散,她将脸埋在沈璟彦肩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沈璟彦的骨节已经发白,他觉得自已现在和死了没什么两样。他从未如此想念过程不渔,如果程不渔在,他一定知道怎么才能将一个姑娘从他身上拉开。 可他现在,只能做戏。做这出演技极差、只有蓝月珠会信以为真的戏。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紧迫和焦灼,缓缓抬起手,将蓝月珠拥在怀中。 他觉得他抱着的并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姑娘,而是一个会哭泣的、有些温暖的木头。 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开口道:“师姐,是我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难过么?” 蓝月珠将脸从沈璟彦肩头抬起,柔情望着他,道:“不是,不是的。是我自已想起了难过的事。现在,我又难过,又开心……” 沈璟彦在心中极力思索自已此时应该如何回应她。如果是程不渔,他会怎样回答姑娘的话? 他忙道:“师姐为何难过,又为何开心?” 蓝月珠松开了环在他身上的手,目光忽然暗淡了下来,踱步到窗边,幽幽道:“我想起我曾经的那些事,一些我没有得到的东西,令我发疯。” 沈璟彦望着她的背影,眯起了眼睛。 他坚定道:“师姐想要什么?我去替你寻来。” 蓝月珠却忽然语气一沉,“我想要的,恐怕你已寻不到了。” 沈璟彦瞧着她,不言不语。只因他已知晓,蓝月珠定然会自已将这些事说出口。 果然,半盏茶的时间后,蓝月珠终于开口道:“当年,离垣巫国为北辽所灭,我乃离垣之后,一心想复仇,重建离垣,所以去了南魏,寻找机会,成了南魏六贼之一……” 沈璟彦将她的话一字字刻在了心里,只因这些话的每一个字,都是他遍寻江湖以来,久寻不见的重要线索。 但听到南魏六贼四个字的时候,他还是心猛地一跳。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有一个东瀛人的江湖组织,叫‘赤竹’,他们的一个首领,不止一次向我保证过,一定会替我报这个仇,只要我帮他们找到他们想要的。” “离垣……?”沈璟彦沉吟着。 如果她是离垣人,那如此行径,倒也不算是奇怪了。离垣巫国本就擅使一些毒蛊秘术,直到灭国之前,也仍然保留着惨绝人寰的活祭传统,江湖上流传的邪术,大多是从离垣而来。 他抬眼小心问道:“他们想要什么?” 蓝月珠低声道:“一本离垣秘术,只有我,离垣后人,才知道藏在哪里的秘术,《将回春》。” 沈璟彦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死死按捺住心中的急切,仍是故作镇定问道:“将回春……是什么意思?” “一个人勤于修炼武功心法,天资聪颖,若能入还童之境,那便已是登峰造极。而将回春却不必使人如此刻苦,只要将这本秘术炼成,就能够令容貌还童,残肢损体重生。” 第100章 蓝月珠忽然转身,愤懑道:“可是我发现,赤竹他们不过是为了利用我!他们根本就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替我重建离垣!” 她的手紧紧攥在了一起,不住颤抖着。 沈璟彦小心道:“所以你与他们……” 蓝月珠点头道:“不错。我与他们一刀两断。因为知道他们太多的秘密,三年以来,他们一直在不停追杀我,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不肯放过我!直到我藏在了破云刀堂,改名换姓。” 沈璟彦的表情变也没变,却故作叹惋道:“他们当真是恶贯满盈,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蓝月珠有些动容。她轻轻一叹,转过身来,望着他,道:“从未有人如此支持过我。这么多年,自小到大,我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人爱我,我也从不爱别人。遇见你之前,我只爱离垣……” 她抬起眼来,又缓缓来到沈璟彦面前,将身体偎在了他怀中,环抱着他的腰身,感受着他的温度,“而今天,师妹,我有了你,从此之后,我便不必再那么孤独了……” 沈璟彦浑身上下的汗毛又立了起来。他闭起眼,死死咬着嘴唇,深吸一口气,沉痛道:“师姐,我不允许这世上有人辜负你。那个赤竹首领,现如今究竟在何处?我要替你杀了她。” 蓝月珠轻轻一笑,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鼻尖,道:“傻瓜,他们这样的组织,怎会轻易让人知道行踪?” “那……他是男是女?多大年岁?” 蓝月珠仍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我只知他素来久居荆襄一带,而近些年,却有时也会离开荆襄。” 沈璟彦抚在她背上的手已经现出几道青筋来。 他沉声道:“既如此,师姐可千万要看好那秘术,莫让它落入贼人手中。” 蓝月珠莞尔笑道:“放心,这本秘术自流传至北辽,便被藏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没有任何人能想到。” 沈璟彦望着她。他必须要让她说出将回春的下落,必须!而且刻不容缓! 他的目光颤动着,死死盯着她,张了张嘴,道:“师姐如此聪慧,看来赤竹必定不能得逞。” “正是……绝不可能让他们得到将回春!”蓝月珠咬牙说道。 “师姐究竟……究竟将它藏在了什么地方?”沈璟彦又试探问道。 蓝月珠瞧着他的眼睛忽然眯起了。她有些狐疑低声道:“怎么,你也感兴趣么?” “……怎会。我不过是替师姐一道担心秘术罢了。如果师姐不方便告知,那我便不问了。我原以为我们已彼此坦诚,不成想……是师妹多嘴了。” 沈璟彦就这般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已低下了头,面露愧色。 蓝月珠瞧着他这我见犹怜的面孔,霎时间将自已的疑虑统统抛到脑后,忘了个一干二净。 她急忙上前,抱住沈璟彦,道:“你莫要伤心,是姐姐的不是!”她抬起头,急声道,“我虽不能告诉你它在何处,却能告诉你一个秘密!” 沈璟彦微微皱眉,轻声道:“师姐若为难,便不必了……” “不为难!我怎么会因你为难!” 蓝月珠轻轻抚摸着他鬓角的碎发,好言安慰道,“其实,那秘术名为将回春,便是无法在秋天寻得。”她顿了顿,缓缓道,“想要找到它,只能去春天找。” “……春天?”沈璟彦不解其意。 “不错,正是春天。像你一样的春天。” 蓝月珠执起沈璟彦的手,欣然笑道,“好了,这样好的一个夜晚,你我二人何必在这狭小的屋中说这些让人伤心的话?我们不如去观星赏月吧。” “……好。”沈璟彦勉力勾起一个嘴角,随蓝月珠一道走出了房门。 风是轻的,随风而落的叶也是轻的。而他的心却似装满了千钧巨石,已变得极重。 春天?她指的,究竟是什么? “不是告诉过你,我练功的时候不要来找我么?!” 房中那人突然一声呵斥,将程不渔骇得后退了两步。见程不渔没有答话,那人突然睁开了一双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睛,消失在了原地,程不渔甚至连他的虚影都没有看到,他便不知何时已闪身了自已面前。 “你不是王赫?”他瞧着程不渔,沉声道。他的目光如此刺人,竟叫程不渔不敢直视。 程不渔支支吾吾道:“我……我不是。” 那人眯了眯眼,狐疑道:“那……你是他刚送下来供我练功的弟子,对么?” 程不渔浑身上下本就燥热,现在一紧张,更是难受不已:“我……我不认识什么王赫,也不是什么练功弟子……我是迷了路的。我是新来的,是沧海堂新来的弟子!” “你放狗屁!”那人暴戾地打断了他,“迷路会迷到这里来,你会穿墙术不成?!” “你怎知我不会……” 他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一把抓起程不渔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像拎小鸡一样拎进了屋中,对着月光仔细一瞧:“你吃了我的丹药?!” 程不渔僵硬讪笑道:“我太饿了,只是吃了少许而已……” “少许?”那人眼睛瞪得都快要脱出眼眶,“你知不知道那些丹药,我炼了多久?!十三年,足足十三年!!” 程不渔心下大呼糟糕,心都要死了。他忙解释道:“这……我还真不大知道……我若是知道,我定然不会再吃了的……” 第101章 “你?!” 那人暴怒,一声大喝,将程不渔拎起又重重摔在了地上。这一摔,他本就浑身疼痛的身体变得更加剧痛无比,震得地面也晃了三晃,那原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七个弟子竟然僵直地倒了下去。 程不渔瞠目结舌,惶恐不已,失声道:“他……他们死了?!” 那人恨声道:“不错,他们已经死了。而你就是下一个他们。” 他忽然顿了顿,眯起了眼睛,细细想了想,阴狠而残忍地悠声道,“不对,不对……你吃了我那么多丹药,我应当是把你放进炉子里,将你吃下去的丹药,回炉重造,一个一个再炼回来!” 程不渔知道眼前这个人说的不像是假话,以他的性子,定然是什么都做得出,只好苦笑道:“你……你就算把我丢回那炉子里,你得到的也只不过是一坨大便炼成的丹药,何必如此呢?” 那人恼羞成怒,正欲开口,房间一处极其幽暗的角落之中忽然传出一阵低叹:“阿弥陀佛……” 程不渔又惊又奇,当即便听出了这声音。 “湛空小师父……?”他愣声道。 那人回头,又是一声暴喝:“你不许出声!” 他大踏步向那角落走了过去,将湛空从一个笼子中拎了出来,丢在了地上,与程不渔并排躺在了一起。 他指着湛空,怒道:“既然他要回炉重造,那我就先拿你练功!” 第55章 白刀与黑刀 程不渔万万没想到湛空竟然莫名其妙也被抓了进来。眼见着那人的手已经伸向湛空的衣襟,而湛空却不慌不忙,一言不发,连动都不动一下。 程不渔简直比他还要着急,急忙抬手道:“慢着!” 那人霎时愣在原地,“你做什么?” 程不渔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眨了眨眼,嘶声道:“这位前辈,既然我们都要死了,那,那您大人有大量,能不能让我们喝两口酒再死?” “什么……?”那人不可思议又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喝酒?!你难道不知道破云刀堂里不许喝酒么?” “出家人也不喝酒。”湛空淡淡道。 程不渔简直想给湛空那张永远没有恐惧的脸上结结实实来上一拳,好让他别再说些没脑子的话来。 他的眼睛叽里咕噜地转着,道:“我要喝酒不为别的,只因我想一会儿死得好受些……” 他明知道破云刀堂里并没有酒,而那人去寻酒定要费些时间,如若他能拖延些时间,便有机会想办法与湛空一起从这里逃走。 这方法虽然不太聪明,但的的确确也是目前唯一的方法了。 那人冷哼一声,道:“好,瞧你小子还算乖觉,我不妨就成全了你这遗愿。” 岂料他压根就没有往门外走,而是径直走到了那些已经死透了的弟子身边,掀起了他们的袍子,自他们腰后结下来个小酒瓶儿,丢给了程不渔。 程不渔目瞪口呆。他讷讷道:“你们这破云刀堂,倒也没那么严格么……” 那人道:“所以我专挑不守规矩的。” 程不渔又热又紧张,脸红一阵又白一阵。他低头瞧着自已手中的那个小瓶子,轻叹一声,无奈嘟囔道:“我今儿算是栽在自已手里,而不是王赫手里。自作聪明,才知道一山更有一山高!” 他拔出瓶盖,丢到一旁,仰起头来,咕嘟咕嘟地喝起了酒。 酒进入腹中,更是从胃暖到后心窝,让他本就燥热难耐的身体热上加热。他从未觉得酒是一样不好的东西,今天却觉得还不如不喝。 他抓着自已的衣襟,重重喘息了起来。 那人阴狠道:“你心愿了了,该是你旁边儿那和尚受死了!” 说罢,竟然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柄半个人高的大刀。纵然程不渔素日没怕过什么人,而现在他却不能不怕了。 漆黑的刀,苍白的月,那大刀径直砍断了照进屋内的月光,不到一眨眼的功夫,那大刀便已经到了湛空头顶! 程不渔明知道自已也在劫难逃,可是他却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那大刀将湛空杀死。心念一闪之间,竟忽然抬起手,那手好像压根就不是自已的,轻轻一引一推,那大刀竟然不知怎的就被他的手拨了出去,当场穿入墙壁,入木七寸! 那人手中的刀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出,如移花接玉一般,径自脱手,而他自已也被倒推了两步,错愕地望着空荡荡的掌心,惊声道:“醉拳?你是丐帮的人?!” 程不渔踉跄起身,整个人歪歪斜斜,站也站不稳,眼前也有些模模糊糊。 醉拳?这怎么会是醉拳? 他头脑晕晕沉沉,疑惑地看着自已的掌心。方才他不过是习惯性地使出了叫花拳法中的简单的一式,为何这人会如此惊讶? 迷蒙之中,他忽然想起了余潇潇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叫花拳法若要使出威力,需得形魂兼具。他学会了形却未能学会其中的“魂”,难道自已方才那一出手,已经触及了他一直未能参透的“魂”么? 难道叫花拳法和醉拳之间,有什么联系么? 潇潇师父,都怪我,若我从前能更勤奋一些,多学一些,或许现在也就不会在这临死之际还困惑难当了! 湛空依然不声不响,双手合十,稳坐如钟,眼睛连睁都没有睁开一下。 那人恼羞成怒地走上前去,拔下了钉入墙壁的大刀,嘶声道:“你是丐帮人,却混入了我破云刀堂,我本可以将你直接丢进炉子,可现在,却非得将你一片片活刮再炼了!” 第102章 说罢,他径自黑影一闪,刹那间便消失不见。 程不渔大惊,本想提气运力,可方才那融会贯通的力道却无论如何也使不出来了! 他忽然觉得后背一阵剧痛,紧接着上臂也挨了一刀,他的体术固然是又灵活又迅捷,可却万万不及那人手中的那柄黑刀的速度,他甚至连躲闪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一把刀,如若不刺入心口,便体会不到它究竟有多可怕! 就在那黑刀迎着程不渔的胸膛而去时,忽然“铛”地一声,面前一道白光破窗而入,如电光般一闪而过,瞬间化解了杀身之厄! “什么人?!”那人惊声大喊。 程不渔在这一刹那间得到了解脱。 他本可以在这一刹那间彻底死去,但也可以在这一刹那间获得生机! 他当即支持不住,跪倒在地,浑身的血不住地从衣上渗出,在地板上汇成了一道暗红色的细流。湛空急忙撕开自已的衣服,将程不渔的伤口紧紧裹住,又将他揽在怀中。 他只觉得程不渔浑身上下烫得像是刚从沸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那人的目光落到那白刀之上,整个人瞬间紧迫了起来。 月色中,一抹赤红掠过窗棂,江寸惜自破碎的窗中轻盈翻入。 她冷冷睨着那黑衣人,从容不迫地从他面前走过,挑衅一般勾起一个嘴角,伸手将那直直刺入地板中的大刀霍然拔出。 她拔刀的一瞬间,黑衣人手中的黑刀也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 她将身拦在了程不渔和湛空面前,死死盯着那人,良久,方才开口悠悠叹道:“师兄啊师兄,你让我找得好苦。” 那黑衣人眯起了眼,轻笑一声,长叹了一口气,将自已的兜帽和面巾全部摘下。暴露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张破碎狰狞、五官扭曲、满是凹凸疤痕的脸。 程不渔惊愕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盯着段敬风。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多年前见到的那个温润如玉的段敬风,如今竟成了这副令人心惊、不人不鬼的模样! “多谢你让我找到了师兄。程不渔,你可以走了。”江寸惜冷声道。 湛空依然紧紧揽着程不渔,瑟缩在墙根,向窗外探出头去,愣声道:“阿弥陀佛,若有人能跳下这悬崖还死里逃生,那当真是成神成佛了。” 江寸惜冷哼一声,“你们难道不会从房顶走么?” 程不渔嘶声大喊道:“我不走!我要知道段敬风究竟在做什么!” 江寸惜怔了怔,轻叹一声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罢了。你们若要在此,我便顾不得你们的死活了。” 程不渔怒道:“你不必顾及我的死活,我今天就算是死了,也要好好瞧瞧,他到底在干什么伤天害的事!” 段敬风闻言轻蔑一笑,“程不渔,原来你是程不渔。你变了,模样和身量都变了。我竟没有瞧出来是你。” 程不渔虽是喘息,却不甘示弱道:“你也变了。我认不出是你了。你竟是我曾经深深崇敬的段掌门么?” 段敬风轻笑,“我是彻头彻尾的变了,不过有一样,你却一直没变。你和你那师父一样,向来自大又狂妄。” 江寸惜转过头去,盯着段敬风,颇为阴阳怪气道:“师兄,你变得未免太快。我属实是没想到,你居然还在练这邪功。枉我以为你当真已经命丧黄泉,伤心得很呢。” 她抬起头,环顾四面墙壁,缓缓道:“是谁给你的功法?是赤竹么?” 段敬风冷哼一声道:“摧天刀术,若要练成,非得个二十年不可。可我等不了二十年。赤竹愿意帮我,我何必拒绝?” 江寸惜不疾不徐悠悠道:“师兄,自古武功向来没有速成之法。你既要练这天下第一快刀,便只能沉下性子,熬上二十年。” 她忽然似有些幡然醒悟,“我看你是因为他们的邪术,已走火入魔了吧?” 段敬风却毫不在意她的言语。他徐徐道:“红蜘蛛,要等二十年才能与你分个高下,到时候,我已是老朽一个,如何还能担得起天下第一刀?” 江寸惜淡淡道:“师兄便这么在乎第一第二么?” “当然!这江湖之上,谁不在乎?” 江寸惜看着他,无可奈何轻轻一叹,道:“刘观云与杜夜海见到了你走火入魔、自毁容貌,是么?” 段敬风面颊微微抽搐了一下:“不错。” “你骗他们,让他们以为你快死了,又吩咐他们莫要将你走火入魔一事宣扬出去,所以秘不发丧,对么?” 段敬风道:“不错。” “你用了闭息丹,他们将你抬入棺中,可你却利用了三刀盘云纹的机关,偷天换日,假死脱身,凡是看到了棺木中情形的人都得死,对么?” 段敬风阴笑了一声:“不错。红蜘蛛,你可当真是聪颖。难怪当初师尊如此疼爱你。” 江寸惜掂了掂手中的大刀,扛在肩上,歪了歪头,“师尊当年也很疼爱你。可你为何要走那邪魔外道,和赤竹同流合污?” 段敬风听着她的话,忽然敛了笑,肃然冷声道:“只因我若要做得这掌门,便是凭我自已的本事,而不是靠你红蜘蛛江寸惜的施舍!” 江寸惜却失声笑了起来。她赤红的眸中现出一丝鄙夷,嘲讽道:“师兄啊师兄,过去我从未觉得你做这掌门,是靠我施舍你,靠师尊可怜你。” 第103章 她上前两步,抬起白刀,目光一凛,轻声道:“而今日,我倒觉得,我的确是施舍了你。” 第56章 山火惊夜起 段敬风听着她的话,本就破碎的面庞更是扭曲不堪。 江寸惜一字一句继续说道,“你竟能因一本邪术、三言两语,便将整个破云刀堂拱手送人。你配做这掌门么?依我看你倒像那阴沟里的老鼠,粪堆里的蟑螂,让人好生瞧不起!” 段敬风几乎已经气得发抖。他冷声道:“配不配,岂是你说了算!” 江寸惜也冷冷笑道:“我的确说了不算。但刀说了算!” 段敬风瞪大了眼睛,嘶声道:“江寸惜,你休要在我面前卖弄几两!五招之内,掌门之位,便尘埃落定!” 江寸惜却冷冷淡淡轻笑道:“三招。” 这两个字似是给段敬风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羞辱。 他当场提刀而起,黑影匿迹,几乎是同时,江寸惜也已不见踪迹,眨眼之间又忽而刀光一闪,一柄白刀地刀背已抵在他的身前胸口处,拦住了他的去路。 江寸惜将腕一拧,刀刃寒光映着月光,擦着段敬风的胸膛而过,破风声起,段敬风惨呼一声,按住胸口。 白刀出鞘,便已见血。 江寸惜平静道:“一招。” 还未等段敬风将头抬起,江寸惜那雪白的刀刃便已经落下。段敬风双目一瞪,不避反迎,自刀光中穿过,拧住江寸惜的手腕,而江寸惜的反应及其迅捷,将腕一震,那沾了血的白刀便已落入左手之中。 却见她将身一旋,闪出一道红色虚影,自段敬风身后掠过,反手将刀刃抵在了段敬风的脖颈。 段敬风原以为她会直接斩断他的脖子,而她却眯了眯眼,勾起嘴角,刀刃向下落了七寸,刀光滑过,段敬风的上臂肌肉已然被割断,刀锋触骨。 江寸惜又淡淡道:“两招。” 湛空瞧得愣了,低声叹道:“阿弥陀佛,好快的刀!” 段敬风又是一阵惨呼,撕心裂肺道:“不可能!江寸惜,你的刀不可能这么快!怎么会、怎么会比从前快这么多!” 江寸惜又是电掣般一闪,人已在段敬风面前,而那柄滴着血的大刀,也已经架在了段敬风的脖颈旁。 “师兄,其实我的刀一直都比你快。只是我为你留了情面,江湖上不知道罢了。” 她刚要抽刀,却听程不渔忽然一声大呼道“且慢!” 江寸惜忽然顿住在原地,斜眼睨着他,“怎么?” 程不渔仍是跪在地上,浑身是血,蹙眉急道:“江前辈,你……你莫要杀了他。求你……求你将他押送至云水盟,莫要断了线索。” 江寸惜蹙眉道:“他这般伤你,你却不杀他?” 程不渔苦笑道:“我又没有死,何必杀他。杀了他,反倒无益于云水盟。” 段敬风狂笑着嘶声道:“程不渔,你不要以为我到了云水盟便会透露什么。横竖都是死,我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程不渔低下头,抿了抿已经干透了的嘴唇,摇头道:“段前辈,你曾是剿灭赤竹的功臣,若你能……能将赤竹的线索告知云水盟,我定让兄长留你一命。” 江寸惜冷哼道:“程不渔,你心善,可也莫要跟那和尚学。该死的死,该活的活,云水盟总有方法让他吐出点东西来。” 她将刀一挥,段敬风的手脚筋便被尽数切断,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夜空。 江寸惜望着痛苦不堪的段敬风,轻轻一叹,眼底划过一丝惋惜。 她深吸一口气,对程不渔悠悠道:“放心吧。我一定让他活着到云水盟去。见到楚盟主之前,他必不会死。” 说罢,她便收刀伸手,抓起段敬风的衣襟身形一闪,掠出了屋子,消失在了屋顶峭壁之上。 湛空将程不渔扶起,唏嘘不已:“还好还好,又捡回一条命。” 程不渔无力又无奈道:“方才你还稳坐如钟呢。” 湛空讪讪笑道:“程少侠,你忘了么?体验,这是体验。” 程不渔微微一愣,无奈叹道:“是了,我想起来了。你这行脚和尚,随心体验,随遇而安。” 可他却不能跟着随遇而安,只因他身上实在是痛得很,而且燥热难耐,最重要的是,经历了这番事,他很是担心沈璟彦那边的情况。 他打开门,靠着门框,猛地吸了几口气,头脑终于清醒了些许。他问道:“湛空小师父,你怎又会到这里来?” 湛空嘿嘿笑道:“我行至襄州,化缘到此,被那王赫诓骗了来。” 程不渔忽然又想起王赫其人,无奈道:“王赫……他真是……” 还未等他把话说完,头顶忽然便响起了王赫的声音:“小鱼师弟,你还活着么?” 程不渔浑身一凛,抬头望去,却见王赫正趴在房顶,探着一颗脑袋往下瞧着,微笑道:“小鱼师弟,你还真是福大命大。你和这位小师父,是唯一……唯二能活着走出这里的人。不过,看起来,你好像是受了些伤!” 程不渔怒声道:“王赫,你到底想干什么?鬼鬼祟祟,不安好心!” 王赫眨了眨眼,柔声道:“我想念小鱼师弟,想和小鱼师弟在这悬崖上看星星,看月亮。” “小爷我想骂你,但我实在是没力气骂你。”程不渔无奈摇头叹道,“你迟早要被送进云水盟大牢去。” 第104章 王赫却睁大了眼睛,惊道:“云水盟地牢!我不是很想去那里。” 他顿了顿,忽而又舒展了眉头,“不如我想个办法,让我不必去那地牢,而你也不能走出破云刀堂,你看如何?” 程不渔一愣讷讷道:“……什么?” 王赫也不回答,只向他摆了摆手,又是一笑,道:“再见啦!小鱼师弟!” 说罢他便缩回了脑袋,没了踪影。 程不渔正愣愣想着他说的那奇奇怪怪的话,忽然湛空嗅了嗅鼻子,淡淡道:“程少侠,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程不渔也嗅了嗅,“是酒……” 二人忽然同时愣住,面面相觑,倒抽一口冷气,异口同声道:“他要放火烧山!” 沈璟彦与蓝月珠正坐在一处山坡上,蓝月珠紧紧抱着他的手臂,面颊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幸福。 沈璟彦则一直蹙眉沉思,一言不发,纵使蓝月珠一直贴在他身上,他也已经麻木,脑海中只不住想着蓝月珠透露给他的那些讯息。 蓝月珠望着天上那洁白的月亮,柔声道:“师妹啊师妹,如果月亮每天都能这样圆,如果我们每天都能这样,坐在一起看这样圆的月亮,该有多好啊!” 沈璟彦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会的。” “你千万莫要听信沧海堂里那些家伙的鬼话,他们说的字,连鬼都不会信。”她抬起头,望着沈璟彦,“男人向来是靠不住的,只有我是真的对你好,这世界上只有我最在乎你。” “嗯。……”沈璟彦讷讷回答。 突然,二人身后传来一阵女弟子的惊叫声:“沧海堂起火了!快去救火啊!” 沈璟彦突然回神,浑身一震,当场腾地站起,转身望去,却见沧海堂的那座山头已经燃着熊熊烈火,映亮了半边昏暗的天幕。 他当场拔腿便要往沧海堂的方向奔去,蓝月珠却一把拉住他,大声道:“师妹!你忘了我方才说的话了么!你何必去救他们!” 沈璟彦不耐烦地看着她,急道:“我得去。” 蓝月珠一愣,忽然瞪大了眼睛,错愕道:“你说什么?……” 难道那杯茶,没起作用?不可能啊! 沈璟彦二话不说将身一闪,点住了蓝月珠浑身上下的各处大穴,蓝月珠当场目瞪口呆,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沈璟彦自腰间挥出一把银光闪闪的长枪,踏风而去。 她的心都要碎了。不但碎了,而且已然崩溃,却又无法宣泄。 这大火烧遍了整个沧海堂,更烧进了蓝月珠的心。这等明目张胆、毫不加掩饰的欺骗和背叛,无论对谁来说都是绝不能忍受的痛苦,更何况是她蓝月珠! 程不渔与湛空在火海之中艰难地摸索着出去的路。他们只能原路返回,在心里默默祈祷那堵着暗门的大柜子已经被火烧塌、烧毁,或许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有一线生机。 地道之中也开始逐渐升温,程不渔只觉得自已更加像是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鸡肉、羊腿,还不等他走出去,他便已经快要熟了。 他的血仍不住地洒在地道之中,而他们已经穿过了那丹药房和狭长的信道,来到了那极其陡峭的斜坡下。 斜坡尽头,漆黑一片。大火并没有吞噬掉那木柜和暗门。 程不渔倚靠着墙壁,整个人已经脱力,身体渐渐瘫软了下去。 “湛空小师父,”他空咽了一下,只觉得喉咙里像着了火,“你快走吧,莫要管我了。此时原路返回,以你的轻功,还有机会活下去。” 湛空拒绝安慰道:“程少侠,门就在上面,我带你上去,我们撞开门出去,好么?” 程不渔蹙眉艰难道:“我已没有力气上去了。而你带着我,也定然是上不去的。这坡……太陡。” 湛空仍是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他道:“你是为了救小僧才受了这么重的伤,小僧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程不渔却轻轻将他推开,用尽力气说道:“走啊!湛空师父!每年今日替我诵诵经,便是报答我了!” “不可……万万不可!”湛空站起身来,望着斜坡尽头,道,“你在这里等下,我去将那门砸开,一会儿便带你上去!” 就在此时,斜坡尽头的那道暗门却突然“轰”地一声被炸了个稀巴烂,一道刺眼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斜坡密道,也照亮了程不渔的面颊。 他抬起手,遮着这刺眼的光亮,自指缝之间望去,却隐隐约约见那光亮之中赫然站着一持着枪的人影。 “程不渔!你在下面么?!” 第57章 执念如海深 现在,对他而言,这世上最悦耳、美好的声音,就是沈璟彦唤的这一声“程不渔”。 这一晚,多少次死里逃生,眼见着走投无路,他简直不敢相信,沈璟彦竟然真的在这个时候找到了他! 现在,就算他死,也能死得踏实了。 湛空也喜出望外,大声道:“沈公子!我和程少侠都在这里!” 沈璟彦二话不说当即便飞蹿下来,来到程不渔身边,目瞪口呆道:“程不渔,你……你怎么……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 程不渔却一把拉住他,满眼渴求地望着他,嘶声道:“沈璟彦!我要喝水!” 沈璟彦虽一头雾水,却还是忙道:“好,好,我带你去找水。你坚持住,好么?” 他将程不渔背起,与湛空一道,轻功一展,当即便窜上了那陡峭的斜坡,回到已被烈火吞噬的屋中。 第105章 屋顶之上的房梁正逐渐崩塌,草木也已摧折,火舌肆意吞噬着沧海堂中的每一寸空间。黑色的烟雾腾腾升入空中,仿佛一个恶鬼吐出的气息。男女弟子们惶然无措,凄声大喊,抱着水桶来来往往,呼声此起彼伏。 而王赫却早已不知所踪。 程不渔伏在沈璟彦背上,飞掠出破云刀堂。他已经感受到了程不渔浑身上下的灼热,忙带着他来到最近的一处江水边,将他整个人都泡了进去。 浸入冷水的一刹那,程不渔终于感觉浑身上下都畅快了许多。 沈璟彦接过湛空递来的碗,将程不渔扶起,喂他喝下了足足三碗冷水,程不渔的身体这才渐渐温凉了下去。 只是他实在是太累,又累又乏,还没等说上半句话,他便已经靠在沈璟彦臂弯中睡着了。 沈璟彦揭开他沾满了鲜血的衣服,几道触目惊心的刀伤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望向湛空,蹙眉道:“这是谁干的?” 湛空道:“是段敬风。” “段敬风?!”沈璟彦蹙眉惊道。湛空坐在石头上,将沧海堂中发生事情的全部经过,都无比详尽地告知了沈璟彦。 沈璟彦惊讶望着沉沉睡着的程不渔,暗暗思忖,我若是你,那段敬风定然不会活着走出破云刀堂半步。 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方才还群星璀璨的天空此时竟乌云密布,压抑得仿佛一块铁悬在天幕之上。 自濛濛细雨到瓢泼大雨,只不过短短半柱香的功夫,便已经彻底浇灭了沧海堂中的熊熊大火。东方渐明,天地已然寂静。 程不渔终于自沈璟彦的臂弯之中动了动。他睁开眼来,迷蒙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刚想坐起,却挣开了胸口的刀伤,倒抽一口冷气,惨呼一声:“亲娘嘞,真痛啊!” 沈璟彦瞧着他,道:“你莫要乱动,好么?” 程不渔乖觉地躺了回去,叹道:“你若挨上这么几刀,现在在这龇牙咧嘴的就该是你了。” 沈璟彦哼了一声,“我才不会像你这般傻。” 程不渔又闭起眼来,“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安安静静地躺在江水里,忽然打了个哆嗦,睁开一只眼,道:“沈璟彦,你能换个地方么?这里很冷。” 方才说热,现在又说冷,我就该将你丢进江水,漂到哪里算哪里! 沈璟彦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与湛空一道将他挪到岸边,将他维持着方才的姿势,靠在一处石头上。 程不渔又瞧着沈璟彦,闷声道:“这个石头很硌人。” 沈璟彦蹙眉瞪着他,冷冷道:“你且忍忍吧。” 程不渔笑嘻嘻地瞧着他,忽然问道:“沈璟彦,你那边怎样,都发生什么了?能说给小爷我开心开心么?” 我要是说出来,你定要开心死了。 沈璟彦紧抿着嘴唇,默不作声,似并不打算说。 程不渔见他不说话,当即便了然于胸。他不住地笑着,按着胸口笑着,想笑却又不敢大笑,想忍却又忍不住,调侃道:“沈璟彦,不错嘛,男女通杀啊!” 沈璟彦转过身来怒视着他,愤愤道:“你笑够了么?我现在最想杀的就是你。” 程不渔这才严肃敛了笑,“笑够了。” 他沉默了半晌,见沈璟彦似乎不生气了,这才问道:“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沈璟彦这才长叹一口气,将他和蓝月珠这段离奇的经历和收集到的线索告知了程不渔。 程不渔还是想笑。而且更想笑了。但他却实在是浑身剧痛,只能是撇了一下嘴角,便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了。 湛空也澹澹而笑,指着天边欣然道:“程少侠,我想你好奇的那个人,应当已经到了。” 二人一同向着湛空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日光中一道影子正提着大刀,气势汹汹飞速掠来。 沈璟彦当场惊骇后退两步,情不自禁攥紧了手里的枪。 程不渔挑起一根眉毛望着他,道:“你别慌啊!有我俩在呢。” 沈璟彦咬牙道:“我不慌。” 但他已经慌得“花容失色”了。他生平没怕过什么,唯独怕两样东西:桀桀发笑的程不渔,和提着大刀向他冲来的女人。 “阿白!!”蓝月珠怒不可遏,无论是刀刃还是眼中,都似冒着熊熊火焰。 沈璟彦木立在侧,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蓝月珠瞧了瞧一旁微微含笑的湛空,又瞪着靠在石头上的程不渔,微微恍悟,眼中透出几分阴狠,冷冷一笑:“原来妹妹已经有了中意的男子,是么?” 沈璟彦回避着她的目光,恨不得当场飞来一只老鹰或者其它什么怪鸟,将他抓走、飞走,永远也不出现在这里。 蓝月珠见他闷声不答,一个女人的直觉使她当场暴怒,瞪大了双眼,一字一顿地大声道:“是哪一个?!” 程不渔痴痴瞧着蓝月珠,只觉得这个女孩子长得实在是很美很美,可惜的是,不如沈璟彦。 蓝月珠恨声道:“我知道了,那是个和尚,必然不会是他。”她将目光恶狠狠地转向程不渔,“你生得这般好看,与师妹倒当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程不渔丝毫不惧,扬头大声道:“没错!那又怎样!先来后到,你懂不懂?!” 沈璟彦当真是要七窍生烟了。他简直忍无可忍,这一日必将成为他这十八年来最屈辱、最滑稽、最不堪回首的一日! 第106章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一种药,能让人瞬间失忆?! “你这臭小子到底是谁?!甭管什么先来后到,你当问问师妹心中更中意谁!” 程不渔也幸灾乐祸笑道:“好啊!你问问他,到底愿意跟谁走?是跟我走,还是跟你这个妖女走啊?” 蓝月珠瞪眼:“你说谁是妖女?!” 程不渔回答:“这里就你一个人凶神恶煞,你说我说得是谁?” 程不渔若要气死一个人,那人当真是会被气死的。蓝月珠已经被他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当场将他的脑袋削下来丢进江中。 她将目光转向面如死灰的沈璟彦,“师妹,你说!你到底是愿意跟我走,还是愿意跟着这个又脏又臭的无赖!” 沈璟彦的心已然死了。化成了雪白的灰。他摇了摇头。不如我谁也不跟,就此和整个世界分道扬镳吧。 但他却仍是麻木望向程不渔,道:“他。” 程不渔得意洋洋地望着蓝月珠,懒声道:“我就说吧?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已了,意见欲!” 他将最后三个字的音拉得格外长,蓝月珠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巴掌,狠狠掴在了自已脸上。 沈璟彦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拔掉了自已满头的钗子,又用江水洗了把脸,脱下了白裙,平静道:“实在是抱歉,蓝姑娘。” 蓝月珠的脸都已经绿了。脸是绿的,而眼眶却是红的,心也如同这倒影在江面上的白云一般,随着波光,一寸一寸彻底碎了。 她颤抖着指着沈璟彦,难以置信嘶声道:“你……你是男的?” 她明明那么美 惊为天人!就像洛水神、月中仙,怎么会,怎么会真的是个男的? “你……你乔装打扮成男人,来骗我,对么?”蓝月珠已几乎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仍然在自已骗自已。 沈璟彦却将眼睛闭起了,不做回应,不言不语。 程不渔竟然也有些同情蓝月珠。就算她是南魏六贼,他也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实在是可怜,只因他曾经也有过和蓝月珠一样的遭遇和心情。 程不渔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好言劝慰道:“姑娘,别想了。这是我的好兄弟,他就是个男的。你若是不喜欢男的,便不要再纠缠他了。” 蓝月珠的泪当场涌了出来。像决堤的海水。像方才那阵漫天的暴雨。 她攥紧了刀柄,满面是泪,悲怆大喝了一声,拔地而起,挥起一刀便向沈璟彦砍了去。 沈璟彦将手中的长枪一抬,挡下了她那绵软无力的一刀。 他蹙眉叹道:“是我的不是。蓝姑娘,咱们还是就此别过吧。” 他的声音很沉,有些悲伤,有些内疚,有些无奈。 蓝月珠无力地瘫倒在雨水里,凄声道:“就此别过……就此别过么?” 她哽了哽,泣道,“可我还是喜欢你……我喜欢你,不论男女,我就是很喜欢你。你不该骗我的。” 程不渔诧异地望向沈璟彦,沈璟彦也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是这等心思,顿时失语。 他欲言又止,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涌上心头。她喜欢他,很喜欢他,竟无关乎性别。她只是喜欢他这个人,单纯而又自私地喜欢而已。 他不知道到底该怎样表达,才能使蓝月珠不那么伤心,思虑再三,只好开口道:“我……我们不要难为彼此了,好么?” 蓝月珠沉默了片刻,忽然无奈轻笑了一声,低声道:“是……是我难为了你。你到这里来,不过是为了他罢了。” 她忽然抬起眼来,婆娑的泪眼望向程不渔,喃喃道,“只要他死了,你就会和我走,对么?” 程不渔忽然愣住,这矛头突然调转了方向,让他始料未及。他错愕睁大了眼睛,“……什么?” 还不等众人回过神来,蓝月珠目光一凛,握紧了刀柄,如箭窜出,眨眼间便已经提着刀向程不渔冲了过去。 “只要你死,他就会和我走!所以你必须现在就死!” 第58章 奇毒迫身寒 蓝月珠的恨意已经达到了顶峰,此时此刻她满腹的怨气无处宣泄,便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到程不渔身上。 沈璟彦失声道:“蓝姑娘!” 他急忙提枪掠出,横枪亘在了蓝月珠身前,将她推出了五丈外,错愕道:“蓝姑娘,我并非为了他来此!你莫要冲动!” “不是为了他,又是为了什么?!”蓝月珠大声道。她忽然想明白了一切,“难道你是利用我么?” 程不渔却仍是傲然,似在故意气她道:“不错!就是利用你!你是南魏六贼,不利用你利用谁!” “你……” 沈璟彦道:“蓝姑娘,你且慢……” 蓝月珠咬牙道:“你莫要护着他!无论如何,只要他死,你便孤身一人了!就算你利用我,我也要让你和我走!” 沈璟彦狠下心来,厉声道:“我即便孤身一人,也不会与南魏六贼一道!” 蓝月珠错愕不已,几近崩溃:“好……好!看来我今生今世怕是已得不到你,既然如此,你便尽早投胎去,我随你一起,我们下辈子再做真正的夫妻!” 话音刚落,她便将刀一推,整个人向后翻去两丈,手腕猛然一旋,一枚刻着扭曲痋符的铜丸暗器从掌心弹射而出,骨碌碌滚在了沈璟彦脚下,顷刻间,一阵浓郁而诡异的紫色烟雾便爆裂开来。 第107章 程不渔当即失声:“沈璟彦,快回来!是毒!” 此话喊出口时,沈璟彦已深陷毒雾气,纵然他仍是迅速奋力后撤了回去,但无论如何也已是晚了。 湛空大骇,急忙将沈璟彦拉来,火速封住了他灵墟、巨阙、中府、冲门四处命脉大穴,又提起一掌,落向他背上的神道,沈璟彦眉心一震,只觉得一股气血已反逆而上。 蓝月珠却嘶声狂笑道:“和尚!你莫要枉费心力了!此乃离垣毒中之毒,人称毒王迫寒!只要吸入一丝一毫,便自体内僵寒而蔓延于外,他是断不可能再活了的!” 她突然仰天纵声大笑——笑得那般凄厉,又是那般痛快。 此时程不渔也骇然惊起,指着蓝月珠暴怒道:“意见欲!你好歹毒的心肠!说你是南魏六贼,简直就是在夸你!你根本就是一只恶鬼!” “不错!”蓝月珠尖声道,“我就是恶鬼!那又如何!难道这世上,不是有人比我还要残忍恶毒!我不过是为了爱而已!” 程不渔恨声道:“你不过与他相识一晚,何来如此深爱!我看你分明就是本性残恶,想要杀人罢了!” 蓝月珠眼眸森然,眼角赤红,“你住口!我是意见欲,我说是爱,那便是爱!我想得到,那便就是要得到!如若得不到,那他的下场,就唯有死!” 说罢,她竟当场狂笑,提刀而起:“阿白,我在黄泉等你,你可莫要再辜负了我!” 她竟然要自尽?! 就在她的刀光即将自脖颈划过时,电光火石间,面前忽然一道人影一闪,她手中的刀竟然顷刻间不翼而飞。 方才还扶着沈璟彦的湛空此时已不知何时竟闪身到了三四丈外,蓝月珠甚至毫无察觉,他便已将她手中的刀夺下,手腕一震,刀竟当场横生裂纹,碎成了七块,一阵噗通声,坠入了江水之中。 蓝月珠目眦欲裂,震惊不已:“你……你……” 湛空淡淡道:“施主,你若执意如此,便入不了轮回了。” 说罢,他又迅捷出手,将蓝月珠的大穴点了个遍,蓝月珠当即跪在江水之中,纵然已怒不可遏,撕心裂肺,却也是动弹不得了,只能发出阵阵刺耳癫狂的尖叫。 这已是她第二次被这般对待。 沈璟彦忽然身体一晃,眉心一震,现出有些痛苦的神色,手抓住衣襟,微微发抖起来。 程不渔急忙道:“你怎么了?你还好么?” 沈璟彦却张了张嘴。他的嘴唇不住颤抖着,嘶声道:“冷。” “冷?”程不渔急忙脱下外袍,披在沈璟彦身上,惊声道,“这么快便发作了么?” 原本癫狂的蓝月珠突然得意残忍地笑了起来,道:“好,好啊!沈璟彦,你等死吧!” 程不渔急切道:“蓝月珠!这到底要如何解毒!” 蓝月珠却阴笑道:“想知道?做梦去吧!有能耐你便杀了我!” 素来稳若泰山的湛空此时也不能不焦急起来,他蹙眉道:“这毒一旦发作,便是迅猛难当,眼下耽误不得,需得立刻前往药仙谷!” 程不渔急声道:“药仙谷……湛空师父,药仙谷在何处?可能解毒?” 湛空道:“小僧带你们前去。这世上可解百毒的,唯有药仙谷的药仙素袖姑娘了。” 程不渔急忙将沈璟彦背在身上,一阵寒气透过衣衫,直漫向他的后背,他喃喃道:“早知道方才就一直热着了!” 说罢,他便与湛空并肩腾空而起,轻巧踏上树枝,借着树枝的回弹之力,一足轻点,便已掠出三丈,再落一脚,便已掠出六丈之远。 纵然背着一个人,他却觉得自已身轻如燕,简直如交叠的两朵云,丝毫不显半分沉重。 原来那柔骨水的效用已经开始发挥,而他方才吃下的那些丹药虽使得他浑身燥热难当险些要了他的命,却已打通了浑身上下的全部经络,足足涨了十成十的内力内息。 二人如飞掠去,唯独蓝月珠依然瘫跪在江水之中,彻骨的冰冷不但已冻透了她的衣衫,更寒透了她的心。 程不渔已能明显感觉到自已背上的沈璟彦开始不住颤抖,而且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自他口中呼出的气息拂过他的面颊,仿佛那初冬的风一般,温中透着寒意。 “沈璟彦,你莫要睡着!你听见了么?” 程不渔大声唤着他,他脚下生风,纵然已有些腿酸脚麻,却也是半刻不敢停歇,此时一过去一个多时辰,三人已到了一处市镇。以他二人的脚力,到达药仙谷附近的上城,还需半日半夜。 沈璟彦蹙眉道:“我还没有死。我只是很冷。” “我知道你很冷。但你忍耐一下,好么?” 湛空回头望向沈璟彦,面色愁容毕现:“我已封住了他的所有经脉穴道,这寒气三日内大抵不会侵入五脏六腑。只是他现在的脸色实在是惨白得吓人,咱们需得给他找些保暖的物件来。” “大抵?”程不渔愣声道,“大抵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是会有生命危险么?” 湛空蹙眉道:“这可是离垣第一毒!我说大抵有六成把握,就算是药仙亲自来了,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能保他性命无虞。” 他低下头,目光自房屋间一一扫过,忽然身体一坠,将身悬于一处客栈的房檐之上,微微一荡,“咔嚓”一声,破窗而入。 “阿弥陀佛。”湛空闭着眼低头道。 第108章 屋中赤裸着身子的一男一女当场失声尖叫,抓起衣服胡乱一遮便冲出了房门。 程不渔将沈璟彦安置在凌乱的床榻之上,抓起一旁的两床被褥将他紧紧裹了起来。此时此刻,沈璟彦已经战栗不已,手脚麻木冰冷,整个人摸起来比尸体还要凉。 程不渔握了握他的手,惊声道:“怎和冰一样冷!” 他将沈璟彦身体侧过来,背靠自已,抱在怀中,一面急声对湛空道:“小师父,快拿热水来!” 湛空已匆匆倒好了热水,递给程不渔,蹙眉道:“放心,他只是外面冷。若是里面也冻透了,他这会儿早该咽气了。” 他虽这样说着,但也并不能完全确定沈璟彦的内脏没有被寒气侵蚀。但有他的内力相护,虽然沈璟彦已痛苦不已,但再坚持个一日定当是没有太大问题。 程不渔却急声道:“不管哪里冷,他就是很冷!”说着,便将茶杯递到了他面前,喂他喝下。 沈璟彦已不能挪动,他只觉得自已浑身上下都被冰封住了一般,从鼻腔和口中呼出的气体都是寒冷的。 他忽然轻轻咳了起来,一丝血从嘴角滑落,他蹙眉嘶声道:“程……程不渔……” 程不渔替他拭去嘴角的血,端着茶杯的手几乎也在颤抖。他急道:“你先莫要说话,先把热水喝了!” 沈璟彦痛苦道:“程不渔,我若死了,你千万记得替我复仇。” 程不渔一阵愠怒:“你在说什么屁话!我们两个必得一起复仇,你听明白了么?” 沈璟彦的眉头忽然松了一松,叹道:“你倒也不必说得这般大声。我的耳朵还没聋。” 程不渔道:“我怕你睡着,怕你死了。” 沈璟彦道:“我腔子里还是热的,你放心好了。” “你都吐血了!”程不渔急道,将他裹得更紧了些。 湛空摇头叹道:“是那茶水太热,冷热相激,气血不安所致的。” 他抓起地上那男女遗留的衣物,又扯下桌布窗帘,道:“这些,都给他裹上,我们不能再耽搁了。这段路地势崎岖,他的身体已不能再遭受颠簸。咱们需得找辆马车。” 他将脑袋探出窗,向下一望,果真在街角处的一处赌坊旁看到了一辆极其华美的马车,车前傲然立着两匹健壮的汗血马。 “阿弥陀佛,救人要紧,小僧先给某个不知名的贵公子赔罪了!” 他边说着,人已翻出了窗户,匆匆向那马车跑去,身上挂着的菩提子叮当响。 程不渔带着沈璟彦来到客栈楼下,湛空也已驾着马车赶来。二人急忙将沈璟彦安顿上马车,湛空甩了下马缰绳,那两匹汗血马当即人立而嘶鸣,如箭般蹿了出去。 马车风驰电掣,不一会儿功夫便已掠出了城。 程不渔仍是紧抱着沈璟彦,每隔一炷香的功夫,便要问上一句:“你活着么?” 沈璟彦总是木然又无奈地回答:“我没死。” 他嘴上说着没死还不够,程不渔非要搭着他的脉搏,才确认他真的没死。 从脉象上来看,虽然有些气虚微弱,但似的确暂并无大碍。 程不渔虽焦急,但总算放下了些心。 突然,马车外传来了一阵猎猎衣响,紧接着“咚”地一声,马车剧烈一震,两匹马尖锐嘶鸣,似有一庞然大物悍然落在了车篷之上。 第59章 春阳药仙谷 程不渔陡然一惊,刚要探头,却听自马车顶传来愤怒大呼:“呔!哪个鳖孙儿偷了老子的车?!” 程不渔一听就知道这人是谁,心下松了口气。他无奈探头道:“屠老哥!马车借我们用用!不然你儿媳妇就活不成了!” 沈璟彦突然觉得身子热了。 屠人富瞪眼讶然:“程老弟?!怎么是你们?” 他将身一跃,翻下马车,钻入车厢,对一脸错愕的湛空摆摆手道:“你驾你的车!莫要管咱家!” 湛空默然回头,马车又嘶鸣一声飞蹿出去。 屠人富瞧着双眼紧闭、蹙着眉头却面色苍白的沈璟彦,愣声道:“儿媳妇,你这是怎么了?!” 程不渔苦笑叹道:“屠老哥,莫要气他了。他中了离垣迫寒之毒,现在维持着不死已是不易了。” 屠人富牛眼一瞪,心中悲怒掺半,赫然抬起双臂,一把将沈璟彦从程不渔怀中夺了过来,抱在了自已心口窝,凄声道:“咿呀!沈公子,你、你怎如此凉?!这天下第一奇毒已在北辽消失多年,你怎地如此命苦?!” 沈璟彦艰难睁眼,嘶声道:“屠人富,你别哭丧,我还没死。” 屠人富怒道:“到底是哪个鳖孙把你害成这样!老子这就去把他胳膊腿儿拧下来编成麻花,放进炸锅炸他个外焦里嫩!” 程不渔道:“还能是因为谁?左右不过是因为爱情。” “那不是爱情。”沈璟彦挣扎着想从屠人富怀里坐起,可他已半分力气也无,刚动一下便被屠人富又拉了回来。 屠人富讷讷道:“爱情?”他一拍凳子,“难道是那陆晚晚不成?!” 程不渔苦笑:“陆晚晚只会给他来上那么几柄飞刀,而这姑娘确是实打实地下死手。” “那不是姑娘,那是魔鬼。”沈璟彦又咬牙道。 程不渔“啧”了一声,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还不是因为你太美!让人家动了芳心。” 沈璟彦又猛烈地咳了起来,咳得血又一股股淌了下来,吓得程不渔立刻替他又拍后背又抚胸口,还不住好言安慰着。 第109章 屠人富问道:“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药仙谷。”程不渔道,“现在除了药仙谷,也无处可去了。” 屠人富赞同道:“不错!能解此毒的,唯有药仙谷那药仙素袖了!”他转过头,对湛空道:“小师父,您老人家能不能再快些?” 湛空道:“我已在努力了。” 屠人富抓起沈璟彦的手腕,摸了摸他的脉搏,狐疑道,“咦?好强劲的内息,竟将沈公子的经脉护得如此周全!若不是这内息,以迫寒的毒性,沈公子现在早就一命呜呼了!” 程不渔眯起眼睛瞧了瞧正全神贯注驾车的湛空,将脑袋凑近了屠人富,悄声道:“这内息……有多强?” 屠人富瞪大了眼睛,道:“这是少林的菩提心法,有护脉通经、化毒阻邪的功效!你以为他只是护住了沈公子的心脉,其实沈公子已经得了少林真传了!” “这么强?!”程不渔低声讶然望向湛空,“那……这菩提心法,应当也不是人人都能学的吧?” 屠人富抽了抽鼻子,也一道睨着湛空,悄声道:“你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小和尚?” “是!”程不渔点头。 屠人富一拍巴掌,正色道:“他起码是菩提院大弟子!” 程不渔诧异道:“我只知他是少林行脚武僧,没想到居然这么厉害!” 屠人富叹道:“是你们命好,碰巧遇到了他,不然神仙难救!你们这一路,难道没瞧见过他的身手?” 程不渔惊声回答道:“当然见识过!我从未见到有人能飞得如他一般快、一样高!他只将手抖了那么一抖,就能将破云刀堂那大刀震成七块!” 二人已是谈得兴致勃勃,而湛空光秃秃的后脑勺一直对着他们,目视前方,脑袋转都没有转一下。 屠人富却忽然一愣,错愕道:“你们去了破云刀堂?” 程不渔点了点头:“是。怎么了么?” 屠人富急声道:“破云刀堂中可出了什么事?” 程不渔眨了眨眼,闷声道:“我是捅了个天大的窟窿。那破云刀堂里有一厮,为了杀我,放火烧山,将山烧了个精光!现在那山,比湛空小师父的脑袋还要秃。” 湛空终于侧了侧头,又摸了摸脑袋。 屠人富几乎要跳起来:“什么?!那人叫什么名字?!” “王赫。”程不渔脱口而出。 屠人富忽然大脸一红,整个脑袋似都大了一圈,欲言又止,半晌才又支支吾吾道,“还有那……那婆娘,她有事么?” “婆娘?”程不渔不解其意,“破云刀堂的女弟子女师父那么多,你说的是哪一个?” “就是……就是那红刀白刃江寸惜!人称红蜘蛛的那个婆娘……” 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此时此刻竟然羞得像个大姑娘,整个人都低下头去,手还不住搓捻着衣角,眼珠子叽里咕噜地乱转。 程不渔瞧着他,渐渐恍悟,勾起嘴角,幽幽笑道:“屠老哥,不会吧?” 屠人富语无伦次地嗫嚅道:“不……不会么?不会什么?什么不会?” 程不渔笑道:“你不是说,你最不喜欢女人唠叨么?” 屠人富的头变得更低,脸红得仿佛那猴子屁股,粗声粗气道:“先前那婆娘,是家父指腹为婚,咱家与她本也没多少感情。但、但江寸惜她……她不一样……” 就算沈璟彦现在浑身痛苦不堪,直靠在程不渔怀里打着哆嗦,却也忍耐不住嗤笑了一声,颤声道:“她的确不大一样。” 屠人富抬起头,大声道:“她!就算她在我耳边唠叨上一千年、一万年,我也觉得那是天籁!那是仙音!我只盼着她能唠叨我,可她却瞧都不愿意瞧我一眼。” 程不渔意味深长地含笑看着屠人富,道:“你就不怕她用那大刀砍你么?” 屠人富坐了下来,嘟嘟囔囔道:“倒也不是没砍过。人说打是爱,骂是亲。她砍我,我全当她是为我好!我心甘情愿受着。这天底下,如她那般潇洒豪爽的女子,能有几个?!你们这两个臭小子懂个屁!” 说罢,他竟将身一扭,气哼哼又羞答答地将手一抱,不再做声。他细想了想,忽然又将眉头一皱,腾地站起,脑袋“砰”地一声撞在了马车蓬顶,整个马车又晃了三晃。 “不成!咱家实在是放心不下!我得去一趟破云刀堂!” 程不渔笑道:“屠老哥,你莫要着急!她已是破云刀堂的掌门了,你可要小心别被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屠人富道;“那咱家可更要去恭喜她!你们两个小毛蛋子在药仙谷等着咱家,咱家去去便回!” 他俯身走出车厢,又自窗口喊了一句:“你可别叫我儿媳妇死了!”说罢,硕大的身躯一晃便掠没了踪影。 程不渔轻轻一叹。 滚动的车轮碾碎了铺散在地的落叶,却碾不碎逐渐在沈璟彦身上逐渐蔓延的冰冷。车厢里已经算是很温暖,可沈璟彦却抖得越来越厉害,咳出的血也越来越赤红。 程不渔始终揽着他,他的头靠在程不渔肩上,程不渔只觉得肩膀也都快要被他呼出的气息冻透,焦急万分却又无可奈何。 马车终于到了药仙谷。 天地一处绝尘所在,藏风纳云,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娇粉春桃开遍山谷,青草繁茂,与四周山脉的金红截然不同。放眼望去,这里虽不算太大,却是一片春意盎然。 第110章 谷中一座典雅清幽的宅院中,淡碧色的薄帘随暖风轻轻拂出窗外,现出一清秀温柔的面庞。 她眉眼微垂,手持一杆笔,面前的书卷一角随风轻动,着一身淡绿素衫,一抬眼间,远山含黛,秋水盈盈,美若那山间春风拂过的一枝一叶,袅娜而自然。 她正一笔一画绘着一株药草,她笔下的每一株药草仿佛都有了灵魂,活灵活现。 一女徒自宅外小径匆匆而来,轻轻叩响了房门。 “进来吧。”素袖柔声道。 女徒推门而入,轻笑道:“素袖师父,您忙么?” 素袖轻轻放下笔,温婉笑道:“就算是忙,荻罗来了,我也忙不成了。” 荻罗俏皮地漾起一个笑容,拉着素袖的手,眨眨眼睛望向桌面道:“师父,您若太忙,我来替你画吧!谷外有客人找您呢。” 素袖讶然:“客人?什么人?” 荻罗笑道:“我已替他先粗略看过了,他中了毒,虽然这个毒很厉害,但他的经脉五脏都还算完好。” 素袖讶然:“是什么毒?” “是迫寒呢。” “迫寒?”素袖微微一惊,急忙起身,“来的是什么人?” 荻罗道:“是楚盟主的拜把子义弟,程不渔。” 素袖忙道:“程少侠中毒了?” 荻罗急忙摆手:“不不,不是的,是程少侠身边的那位公子。白衣服的公子,生得很好看,可是脸却已经没有一点血色了。与他们一道来的,还有一个和尚。” 素袖蹙眉颔首,“那便是十八皇子了。荻罗,你来替我,我先去看一看。” 她匆匆走出了宅子,穿过一片桃花树林,来到谷内药仙阁中。 而此时,程不渔、沈璟彦和湛空已在药仙阁中候着了。 素袖与三人行了一礼,柔声道:“三位久等了。” 她将目光落在了瑟瑟发抖的沈璟彦身上,为他把了把脉,原本就是微微蹙起的眉头此时皱得更紧,不忍叹道:“沈公子,果真是奇毒迫寒。你想必是难受得很。” 程不渔讶然道:“药仙师父,您认得我们?” 素袖含笑道:“楚盟主特意交代过,如若你们二人有危险,定要全力相助的。” 第60章 毒蛊同挫命 素袖自袖中取出一粒赤红色的丹药,轻轻放进沈璟彦口中,道:“此乃家师遗留专门对症迫寒的药,可以暂时缓解周身僵冷的症状,只是这药并不能彻底祛毒。如若日后发作,还需得一直吃药才行。” 沈璟彦的喉咙几乎都已僵硬,喝了三杯温水才将这药丸送服进肚。药丸落入胃中的一刹那,他当即便觉得身上的寒意已减缓了些许,至少,整个人已不再抖得那般厉害了。 他当从程不渔怀中直起身子,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 “多谢药仙。”许是许久未能说话的缘故,沈璟彦的嗓音有些干涩枯哑。 素袖轻轻一叹,摇头道,“迫寒又称寒蛊,已在北辽销声匿迹多年,药仙谷中连丹药都不曾留存些许。沈公子,你是如何中得这天下奇毒?” 沈璟彦似已不愿再提及事情的全部经过,便直接说了关键信息:“是南魏六贼中的意见欲。” 素袖疑惑沉吟道:“意见欲……可是个姑娘么?” 程不渔忙道:“正是!药仙师父,您知道她?” 素袖迟疑道:“我不能确定,只是我觉得可能是曾经来我药仙谷疗伤的一位女子。她可是叫蓝月珠?” “没错!就是她!”程不渔拍案而起,“她当真是……当真是狠透了!” 素袖垂下眼睫,轻声道:“那姑娘两年前曾身负重伤,她说是被人追杀所致。我只知道她曾是离垣之后,却不曾想她是南魏六贼。” 沈璟彦默不作声,而程不渔则急道:“既如此,药仙师父,这毒究竟要如何才能根除?” 素袖道:“离垣擅使蛊毒,这不仅是一种毒,还是一种蛊。既然是蛊,那光凭些温热内力的草药还不足够。” 程不渔问:“那……那还要些什么?” 素袖抿了抿唇,“血肉。” 沈璟彦讶然道:“什么血肉?” “人的血肉。” 素袖轻叹一声,道:“这便是离垣巫国各类功法的诡谲怪诞之处。若要解毒解蛊,非要用一味引子不可,这引子便是人的血肉。这其中的原之怪诞,家师在世之时,尚不能完全参透。” 程不渔道:“既如此,是何人的血肉?” 素袖眼睫颤动,犹豫良久,又是一叹:“下毒之人的血肉。”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异口同声:“什么?!” 沈璟彦更是当场站起,厉声道:“绝对不可!我宁可被这毒折磨一辈子,就算是死了,我也不会同意!” 素袖也起身劝慰道:“沈公子,此毒不解,只会发作得一次比一次厉害!到最后定是无药可医,内脏僵寒而亡!你大仇尚未得报,怎能说死就死?” 沈璟彦厉声道:“我可以忍辱负重,但让我受害我之人的施舍,我宁愿不活!就算复仇,我也会在我死前,就将仇人一个个手刃!” 素袖呆骇地望着盛怒的沈璟彦,噤住了口,满目忧愁,默然无语。一旁的湛空亦是愁容满面,一声长叹:“阿弥陀佛……” 程不渔原本是会和素袖一样劝他,劝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但他看着沈璟彦苍白的面色和微红的眼眶,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因他的的确确太了解沈璟彦。 第111章 这天底下的人可以伤害他,只因他永远不会觉得江湖弟子受伤是一种耻辱。 但无论如何,绝不能恶意害他后又相助于他,这会让他觉得这是天底下莫大的屈辱,让他觉得自已无能、无力,他的尊严和傲气都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程不渔思索片刻,咬了咬牙,抬起头,直直望着素袖,平静道:“药仙师父,请问还有其它法子能解此毒么?” 素袖看着他,刚想回答,却看到他的目光中竟有些复杂的意味,似有话将说而不能说,而且这目光甚是期盼、甚是灼烈。 她忽然有些恍悟,低下头,犹豫片刻,轻声道:“有。” 程不渔道:“还请药仙师父告知。” 素袖仍未抬头,深吸一口气,叹道:“下毒在场之人的血肉。” “在场之人?”程不渔佯做惊讶,“既如此,那便是我与湛空师父的血肉都可以,对么?” 素袖抿了抿唇,微微点了点头。她自入药仙谷,生平从未向病人撒过一句谎,如今她心中不是滋味,只因她知道沈璟彦的傲骨,却更希望沈璟彦能活下去,这正是医者之心。 湛空看着他,似也有些明白了他的想法。他望向沈璟彦,还好沈璟彦正愤懑地侧着身体,并未看向他们,否则恐怕他也会识破他们三人那极其拙劣的演技。 他含笑配合道:“既如此,那我二人不正是一味很好的药引么?” 程不渔也粲然一笑,释怀朗声道:“嗨呀!药仙师父,我说你这人说话怎么总卖关子!你直接说我们两个的一块肉就行,不就可以了么?非提什么蓝月珠!你瞧,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不是?白生一场闷气!” 素袖甚至不能多说一句话,只默默望着他们几个,心中苦涩。 程不渔来到沈璟彦身边,拍了拍他的肩,笑嘻嘻道:“沈璟彦,小爷我的肉,你总能吃得下去吧?你不会嫌我皮糙肉厚,硌牙磕嘴吧?” 沈璟彦愤懑闷声道:“你的肉我也不愿意吃。” “那你总不能让湛空小师父割肉给你吃吧?你看他细皮嫩肉的,伤了一块,多不好呀。” 见沈璟彦闷而不答,程不渔憨憨一笑,“就这么定了吧,沈大皇子!这江湖上有多少人恨不得把我剥皮抽骨红烧了吃,他们想吃我一块肉还吃不到呢!” “可我不愿……” “你愿意!” “我……” “嘘!再说就不合适了。”程不渔冲他诡笑了一下,便来到素袖身边,“药仙师父,您的药大约多久能备好呢?” 素袖道:“有一味药只能现摘现用,我需得摘来才行,大约需要个三日时间。” 程不渔拍了拍手,欢欣道:“好!那咱们就再等三日!沈璟彦,三日后你就等着尝尝小爷是什么味道的吧!保准不会臭死你。” 沈璟彦扶着桌角,愣愣瞪着他,片刻后又痛苦地合上双眼,沉重地叹了口气。 是夜,厢房中的烛火忽明忽暗。疲惫不堪的沈璟彦已沉沉睡去,而湛空则紧握着手中的菩提子,静坐床头,微微阖目。 程不渔悄然来到湛空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冲他笑笑,又招了招手,示意他到厢房外面来。 湛空望了一眼沉睡不醒的沈璟彦,便随他来到外面,轻轻合上房门,转身叹道:“程少侠,你已确定了要如此么?” 程不渔双臂环抱身前,释然一笑道:“为何不能如此?无论如何也要让他活下去的。” “可万一那蓝姑娘……” 程不渔轻轻打断了他,笑道:“湛空小师父,你莫忘了,我说的是‘无论如何’。” 湛空一滞,道:“可万一沈公子发现自已被骗,岂不更是恼火?” 程不渔道:“那便尽量不让他发现好了。” 他忽然顿了顿,低下头,轻轻叹道:“我从小到大,有很多朋友。师父关爱我、教导我,师兄弟姐妹照顾我,兄长庇护我,可与我一道出生入死的,却只有他一人。所以,我断不能让这个朋友死了。” 湛空微微动容。他抬头注视着湛空的眼睛,道:“湛空小师父,我此一去,至少要两日,你可否帮我看好他,让他不要离开药仙谷,然后告诉他,我随药仙师父一道采药去了,好么?” 湛空咽下一口唾沫:“可是出家人不打……” “这诳语是我打的,而非是你。”他狡黠笑了笑,“你莫忘了,你可还欠我一条命呢。” 湛空犹豫良久,终于点头:“好吧,既如此,小僧定不负嘱托,看好沈公子。” 程不渔勾起嘴角,欣慰道:“谢谢你,湛空师父。你真的是个极好的小师父。” 湛空苦笑道:“少侠,你也是个极重情谊的人。” 回到房中时,沈璟彦仍沉沉睡着。湛空替他合上了床幔,只因他希望沈璟彦能多睡些时间。而他自已则回到沈璟彦床头那狭窄的板凳上,继续阖目,在心中默默诵起药师经来。 直到巳时,沈璟彦才缓缓睁开眼睛。这一觉似乎把这些天没睡过的觉都补了回来,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他的身体仍有些发冷,便拿起一旁桌上的药,吞进了肚中。 程不渔和湛空都已不在屋中。他下床起身,心下正奇怪,湛空却突然推门而入,手中正拿着一个檀木托盘,上面放着些饭菜。 湛空微笑着将饭菜放在桌上,道:“沈公子,你饿了么?小药仙荻罗姑娘为咱们备了些饭菜,这盘肉都是你的,小僧吃这碗素面便好。” 第112章 沈璟彦低头看向那些饭菜。一碗小炒肉,一碗素面——已被湛空吃了些许,还有一碗牛肉面,一盘素炒山笋,一碗八珍汤。 “为何只有两碗面?程不渔呢?”沈璟彦问道。 “程少侠随药仙采药去了。他怕药仙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危险。”湛空低着头,嗦着面,自已都讶然自已竟然打起狂语面不改色。 沈璟彦瞧着他,将一片牛肉送进嘴里,淡淡道:“真的么,湛空师父?” 第61章 无论去与住 湛空仍嗦着面,道:“真的。” 沈璟彦也嗦了口面,仍是瞧着他;“你说,出家人不打诳语。” 湛空喝了口汤:“出家人不打诳语。” 沈璟彦半信半疑地将目光挪到小炒肉上,道:“我瞧着这肉有些腻,有些吃不下。” 湛空道:“荻罗姑娘特地嘱咐过,她说你见了这肉一定会觉得腻,因为你吃的药会让你觉得肉很腻。但你一定要吃肉,因为你的身体需要吃肉,不吃肉不利于你康复。你若不吃,这肉便浪费了,浪费可是大忌讳,是要被师父们骂的……” 沈璟彦耐着性子等他把这些话说完,才若无其事道:“味道不错。” 他目光微微一瞥,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邪恶的想法,遂夹了一块放在湛空的素面上,淡淡道:“小师父也尝尝。” 湛空浑身一凛,“咣当”一声整个人带着凳子向后一退,面色煞白,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沈公子,小僧吃不得!你快拿走,快拿走!” 沈璟彦强忍着笑意,平静道:“我开玩笑的。这是笋。” 湛空这才冷静下来,凑近仔细瞧了瞧,长舒一口气,叹道:“哎呦,我说沈公子,你与程少侠一道久了,怎变得和他一样顽皮……” 沈璟彦道:“我有么?” 湛空叹道:“简直不能再有了。” 吃过饭后,湛空将碗筷收了起来,送回到小厨房去。而沈璟彦则来到屋外,望着这漫山遍野的景色。 香草惹尘,桃花浪暖。远处不知名的山花在阳光中更显蓬勃,这一处狭窄的山谷之中,竟藏着这般美好的世外桃源。 荻罗哼着小曲儿悠悠地从他面前走过,瞧见他正站在门口,便转身一拜,盈盈笑道:“沈公子!你可觉得好些了?” 沈璟彦微微点头致意:“好些了。多谢荻罗姑娘。” 荻罗脸上两个小小的酒窝像是两朵小花:“师父不在谷中,你若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及早告诉我!” 她忽然想了想,眼睛一亮,“对了!师父说,程少侠说,你爱吃糯米丸子!便让我多做些糯米丸子给你吃。今日午时已来不及了,待晚上吧!” 沈璟彦愣了愣:“劳烦姑娘了。” “没关系!我也想吃呢。”荻罗愉悦而开朗地笑着。 沈璟彦道:“荻罗姑娘,你可知道程不渔去了哪里么?” 荻罗想了想:“我也不大清楚,今早我便没有瞧见他。师父采药出门都很早,通常寅时便出门了。想是陪着师父一起采药去了吧!” 沈璟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拱手一拜,抬头笑道:“我要去帮师父画草药了!再会,沈公子!春光正好,你不妨到处走走吧!但可千万别离开药仙谷哦!” 说罢,她便又蹦蹦跳跳地离去了。阳光柔暖,春衣翩然,欢欣幸福的少女,正是豆蔻年华。 沈璟彦抬起头望向从桃花林间透出的光亮。微风和煦,四季如春。 四季如春? 沈璟彦忽然一愣。只因他想起了一件事——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蓝月珠曾经对他说,《将回春》只有在春天才能找到,而不能在秋天中寻。 他的眼睛忽然便睁大了。他望着自已脚下的这片春田——素袖曾提说,蓝月珠来过这里。 莫非,蓝月珠是将这秘术,藏在了药仙谷中?! 风。 很大的风。 破云刀堂的旗帜在狂风的席卷下已招展不开。 天色阴暝,乌云浓重。枝头几片叶子挣扎着与狂风相抗。 程不渔来到柳月堂门前抱臂而立,来往的弟子们望向他,满腹狐疑。 他对着柳月堂的门,大声唤道:“蓝月珠!” 听到他喊出这三个字,周遭弟子才舒展眉头,见怪不怪,转身离去。 连续唤了几声,蓝月珠总算出现在柳月堂门前。 她抓着大刀,居高临下,冷冷睨着他。二人对视良久,程不渔才笑道:“蓝姑娘,几日不见,你好么?” 蓝月珠瞧着他,像在瞧着一样让她极为厌恶的东西,冷声道:“只要你不出现,我便好得很。” 程不渔上前两步,轻声叹道:“蓝姑娘,无论如何,我也该跟你赔个不是。” 蓝月珠眯起眼,恶狠狠咬牙道:“我不需要你道歉。你说得每一个字都让我无比恶心。” 一声响雷击下,暴雨倾盆而落。 “滚。” 蓝月珠握着刀,转身欲要离去。 “蓝姑娘!” 程不渔突然叫住了他。 蓝月珠转过头,却见程不渔垂下双臂,身体缓缓而落,双膝浸在了雨水里。 “蓝姑娘,你知道沈璟彦就快要死了。”程不渔面色平和地说出了这句话,不急,不悲。 蓝月珠愕然瞪大双眼,转身望着他:“你是在求我么?” 第113章 程不渔微微含笑。雨很冷,可是很干净。 已将他全身淋透。 眼角有水滴滑落。是雨,还是泪? “我知道你爱他。你爱他,无关一切。是爱那个世上独一无二的人。” 蓝月珠的眼睫颤动着,震惊地望着他,雨水滴落。 “我承认,我和你一样。可我们也不一样。我二人是生死之交,是患难与共的知已。可你对他,是拿得起却放不下的情。只因你天生就会对他如此,根本无需任何由。” 她望着他,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已的心脏攥在手中,剖开,滴血。可她却不能回答,也无法回答。只因他说得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救他么?”蓝月珠的声音已颤抖。 “你当然会。” 程不渔仍是微微笑着,朗声道:“因为你和我一样,无论多么讨厌他、恨他,都是因为爱!” 蓝月珠攥紧了拳,大声道:“我不爱他!你听明白了么?我只恨他,我恨透了他!我恨他利用我,恨他欺骗我,我恨他将你看得比我重要!” 她含泪欲洒,抬起手指着程不渔,几乎是暴怒着吼出这句话。 “蓝姑娘,如若这世上没有赤竹,如若他肩上没有仇恨,你与我,都何来与他的爱恨相关!” 程不渔抬起手,擦去了眼前的雨水,好能看清蓝月珠的脸,“可是世间多是遗憾,甚少圆满。他不但背负仇恨,而且是能将他折磨到发疯的仇恨!我们本就是这一张网里的蚊蝇,明明可以互相帮扶,又何必相互折磨!” 蓝月珠缓缓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死死瞪着他。 “你知道么?我恨他,可我却嫉妒你。你总是那么体谅他,关照他……我现在明明可以一刀杀了你,然后取代你的位置。” “但你不会。”程不渔迎上她的目光,“因为你比我更清楚,这一刀落下之后,会发生什么!” 他顿了顿,轻声道:“自由与爱,你都不会再有了。” “你敢威胁我!” 蓝月珠拔出刀来,架在他的脖颈上,冷笑道,“我不相信你值得他如此看重。你不过是和大部分人一样,论及生死的时候,便成了个胆小鬼罢了。什么知已,什么朋友,都会抛诸脑后。” 见他不作回答,她颇为得意道:“我可以救他,只因这世上能救他的只有我。而你……”她勾起嘴角,“我要让他明白,你根本就不值得他在乎。” 程不渔闻言,忽然释然。他低下头,叹道:“只要你愿意救他,你想如何证明都可以。” “好……”蓝月珠颔首沉声道,“既如此,那便让我看看,你究竟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她伸出手,抬起程不渔的下颌,眼中现出迫人的光芒:“我砍你三刀,你若能受着不死,我便救他。” 程不渔波澜不惊,微笑道:“好。” 蓝月珠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笑容僵硬了起来。 她将程不渔的脸甩向一边:“你可知道我最厌恶的便是你这张笑脸。我不信待会儿你还笑得出。” 一声雷鸣划破天际,蓝月珠的瞳孔似渐渐收缩。 一刀,血染袍衣。 程不渔勉强撑起身体,跪立原地。 两刀,皮开肉绽。 程不渔死死咬紧牙关,颤抖不已。 三刀,血雨相融。 程不渔抓着衣角。溅落在地的,已不是雨,而是血。 他颤抖着抬起头,望向蓝月珠,忽而又笑了。虽痛不欲生,但他却还是笑了。 蓝月珠的刀“咣当”一声跌落在地。 程不渔的血已经沾染了她的衣角,渐渐漫上了她的裙摆。血已将落叶浮起。 蓝月珠几乎是歇斯底里地狂吼: “为什么??!!!” 电光之中,她挥起一掌,掴在了程不渔脸上。 程不渔却还是笑着。 “蓝姑娘,三刀已过,我没有死。” 他的声音已经近乎喘息,艰难伸出不住颤抖的手,将地上沾满了血的刀拾起,举到蓝月珠面前:“请蓝姑娘……相救。” 蓝月珠望着面前的刀,已心如死灰。 一瞬之间,似什么都想了,又什么都没有想。 她木然接过刀,木然掀起衣袖,木然手起刀落。 一块血肉跌入血池之中。 她丢下刀,颤声道:“程不渔,你看到了么……你能为他做的,我也能。” 程不渔低下头,气若游丝:“多谢蓝姑娘。” “从今以后,我与你们,一生相敌,永不为伍。” 她木然转过身,一步一步,似踏碎了灵魂,僵硬地向柳月堂中走去。 血自她的指尖一滴一滴滑落,又被雨水冲散。 云间电光一闪,传来訇轰雷鸣。 第62章 恐结他生里 程不渔也不知道自已是怎么回到药仙谷的。他只知道自已的血几乎快要流干了。 他忽然间觉得,这条路那么远、那么长,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似的,而他却一刻也不愿耽搁。 再远、再长,也要回去。他必须要回去不可! 他回去的时候,素袖恰好也刚刚回到药仙谷中。 他并未先去找沈璟彦,而是跌跌撞撞来到素袖的房门外,几乎是撞门而入,当即跌在地面上。 素袖花容失色,立即与荻罗一道,将他扶起,却见他已满身刀伤,血已将衣衫与伤口凝固在了一起,整个人几乎没了血色。 第114章 素袖急道:“荻罗,快!快去煎药!内服外敷,一样也不能少!” 荻罗狂奔而出,素袖叹道:“程少侠,你当真去了破云刀堂么?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程不渔虽已毫无力气,却自怀中取出一个布袋,道:“药引子……我拿到了。” 素袖当即明白了事情原委,摇头苦涩道:“程少侠,你当真是重情之人。你当早就料到她下手会如此重……” 她接过布袋,沉重叹息。 程不渔苦笑道:“如若当真下了死手,那我现在已回不来了。” 素袖有些失语。 “那……我这便去煎药了。” 程不渔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道:“药仙师父!……可否帮我拿一套干净的衣物?” 素袖眼中露出一丝怜悯,轻轻点了点头。 “你且先在这里等等,等荻罗把药和衣服拿给你,好么?”她嘱咐道。 程不渔本想坐在床上,却想到自已一身的血迹,便只好在床沿旁艰难席地而坐,轻叹道:“好,好……” 素袖离开后,他这才环顾四周,似在寻找什么东西。他将手伸向桌上果盘中的一柄小刀。 手起刀落。 青筋暴起,他的牙关都快要咬碎。 他撕下一块沾染了鲜血的衣角,在手臂上缠了几圈,这才彻底放松下来。不知怎的,他自已也觉得有些浑身发冷。他靠在床边,艰难地将床上的被子扯了下来,盖在身上,蜷缩着,迷迷蒙蒙之中,渐渐睡去了。 “程少侠!程少侠!” 荻罗摇醒了他。 “你要睡怎不去床上睡?我还以为你死了!”她的大眼睛眨了眨,将程不渔扶上了床。 程不渔嘶声道:“药煎好了么?” “你的已经好了,沈公子的还需些时间。”荻罗望着他,轻轻一叹,伸手便要去解他的衣服。 程不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蹙起眉头来。只因她触碰到衣服的时候,身上的伤口实在是太痛。 荻罗无奈道:“程少侠,我要为你敷药!这伤口若是不敷药,准要溃烂的!” 程不渔只好松开手,长长一叹。衣衫从他身上剥落的那一瞬间,伤口又微微渗出血来。 荻罗数着他身上的刀伤:“锁骨有一条,前腹有一条,后背有一条;胸前和手臂上还有两道旧伤。……手臂上怎么还有一个坑?你到底是得罪了谁?竟然下这般狠手。” 她捧着药罐子,将已经碾碎的药细心地涂在了他身上。 “我谁也没得罪……我……哎呦!”程不渔倒抽一口冷气,“我得罪了刀。……小药仙,劳烦你轻一点儿!” 荻罗撇了撇嘴,“你现在忍忍,半个时辰后,一定是不会再流血了的。” 程不渔强忍着痛,憋得额角汗珠连连滑落,直到她将自已身上的每道伤口都涂满了药膏,这才长舒一口气。 荻罗放下药罐,笑道:“现在你看起来像个药人!” 程不渔低头一瞧,浑身上下已尽是些绿色的浆糊。 荻罗拿起桌上的一碗汤药,认真道:“这是生血补气、生肌接骨的药,你需得每日喝三碗,记住了么?现在是午时,傍晚我会再来给你送一次。” 程不渔闷声道:“我这岂不是要成了你手里的那个药罐子了么?” 荻罗眨眼道:“要么当药罐子,要么当病秧子,你自已选吧!” 程不渔只好接过她手中的汤药,喝了个一干二净。 荻罗心满意足地端起托盘,笑道:“半个时辰后,你身上的药膏自已便会脱落。到时候,你就可以穿衣服,去找沈公子了!” “它当真不会再出血了么?”程不渔犹豫道。 荻罗道:“你要相信药仙谷才好。药仙谷可是世上唯一敢称手到病除的地方!”她招了招手,“程少侠,我走噜!” 程不渔闭起眼来,道:“好,好。” 她笑嘻嘻地转过身去,刚走两步,却突然看到地上有一张白色的沾了血的小纸条。 她好奇俯下身,将它捡起,讷讷道:“这是什么呀?” 程不渔瞥了一眼,闭目叹道:“是情书。” “情书?”荻罗狡黠一笑,“是谁写给你的呀?” 程不渔道:“是别人写给别人的。” “别人写给别人的?”荻罗好奇展开,愣愣瞧了瞧,“谁这么没品味,写情书竟然就写这个么?” 程不渔道:“这已经很有品味了。换做是我,我是决计写不出这样的诗的。” 荻罗道:“诗?这不是诗啊!” 程不渔一叹,睁开一只眼睛,“不是诗是什么?你莫不是和我一样,脑袋犯糊涂了。” 荻罗急道:“这真的不是诗!只是四个字而已!” 程不渔一愣:“四个字?拿来我瞧瞧!” 荻罗将那小纸条拿到程不渔面前,他低头一看,却见那纸条上的情诗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四个明晃晃的大字: 牡丹将归。 他恍然大悟! 叶舟曾经告诉他,这世上有一种隐秘传信的方法,是将信放在暖处烤上一会儿,上面的字迹就会消失,真正的信息才会暴露。 想来定然是自已当时极高的体温,加之大火的灼烤,才让这信中的秘密暴露。当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程不渔几乎马上就要跳起来去找沈璟彦,却被荻罗一把摁住,道:“哎哎哎!你干嘛去!你这样伤口会裂开的!有什么事不能半个时辰之后再说!” 第115章 “我非得现在和他说!”程不渔又跳了起来。 荻罗又把他按了下去:“你、不、能、去!” 她一把抓起程不渔的衣服,将身堵在门口,道:“你若是要去,我就把你的衣服拿走!” “你……”程不渔当场泄气,无可奈何地坐了回去。 荻罗就这样搬了个凳子堵在门口,程不渔就那般呆坐在床上,时不时瞥一眼窗外,他这十六年来,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缓慢。 半个时辰后,荻罗终于站起身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将凳子挪到一边,把怀里的衣服往程不渔身上一丢,又捡起那一堆沾满了血的旧衣服,道:“这破衣服我可拿给药圃里的稻草人穿了,你把你身上的草叶子摘干净,就可以走了!” 说罢,这才放心推门而出,哼着小曲儿扬长而去。 程不渔默然无语地摘着身上的草叶子。不过,荻罗说得果然没错,只是半个时辰的功夫,他身上的伤口便已牢牢结痂,而且无论怎么动,似乎都不会再裂开,痛感也减轻了不少。 他穿上素袖为他准备的衣服,往沈璟彦的房中走去。他努力提了提精神,好让自已看起来没有那么疲乏。 但沈璟彦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程不渔,你没睡觉么?” 他狐疑打量着程不渔:“你为何面色如此苍白?为何换了身衣服?” “我……”程不渔挤出笑容,道,“我这几日随药仙出门,夜不能寐,那些带刺的草刮破了衣服,所以就换了身新的。” 他掸了掸衣服,笑道,“你觉得怎样?还不错么?” 沈璟彦叹了口气:“虽然好看些,你先前那一身便是墨绿的,如今怎还是墨绿的?” “这颜色合我心意。”程不渔笑嘻嘻坐了下来,抓起沈璟彦的手腕,“脉象还不错,看来你这几日有好好吃药。” 沈璟彦嫌弃地抽回手臂,瞥了他一眼。 湛空望着程不渔,微微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程不渔仍是笑嘻嘻的,不过他现在的笑,已经不是勉强装出来的了。他见着沈璟彦还好好活着,自然是开心的。 “药仙师父已经在煎药了,”程不渔道,“大概过不了一会儿,你就尝到小爷我的滋味儿了。” 沈璟彦定定瞧着他,伸出一只手,抬起程不渔的胳膊,将袖子拉了上去。 他看着程不渔手臂缠着带血的布,眉心一震,忽然似不愿再看,便放下了他的手臂,沉声却真诚道:“谢谢。我会记得的。” 程不渔笑道:“你当然要记得!记得给我留几颗热乎的糯米丸子!” 话音刚落,门便被轻轻推开,素袖已端着煎好的药,小心来到屋中。 她的目光看过他二人,勾唇勉力笑道:“沈公子,你的药已好了。我已将药引打碎,你只需要喝下就好,不必为难了。” 沈璟彦点了点头,甚至问也没有多问,便端起药碗,仰起头一股脑喝进了腹中。只因他明白,无论程不渔做了什么,只有喝下这碗药,才不算辜负了他的心意。 他放下药碗,长舒一口气,道:“有劳药仙了。也有劳湛空师父这几日的关照。” 程不渔蹙眉道:“那我呢?” 沈璟彦似笑非笑:“我方才已谢过你了。” 素袖莞尔,转身从托盘中端出一盘糯米丸子来,道:“沈公子说你今日回来,定然想吃这一样,荻罗便为程少侠做了一份。” 程不渔喜笑颜开,对沈璟彦道:“果然还是你懂我!” 他这一路上未吃几口东西,早已饿极,当下便大嚼特嚼起来。 沈璟彦看着他,又转头看向远处药圃中,模模糊糊穿着带血衣服的稻草人,忽然觉得眼根有些酸痛。 程不渔,我与你不过是有着相同目的,才走到了一起。你这样做,真的值得么? 第63章 风水轮流转 程不渔一边吃得狼吞虎咽,一边瞧着沈璟彦,道:“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沈璟彦蹙了蹙眉:“你吃着东西非要瞧我作甚?” 程不渔道:“你坐在我对面,我不瞧着你,难道要瞧着湛空么小师父么?” 湛空尴尬地轻轻咳了几声,站起身来含笑道:“阿弥陀佛,既然二位的伤势已无甚大碍,小僧还要继续行脚赶路,我们不如先别过了吧。” 程不渔讶然道:“小师父这便要走了么?怎不多留一会儿?” 湛空从容笑道:“小僧多有叨扰,二位还有要事去做。” 沈璟彦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便不强留小师父了。小师父一路保重。这一路,多谢小师父了。” 湛空道:“施主无需多礼。” 他双手合掌深深一拜,便提起行囊,走出了屋门。 他走后不久,素袖也已离去。 程不渔酒足饭饱,施施然靠在凳子上,虽然体力恢复了些许,但还是疲态尽显。他盯着面前的空盘子想了一想,讷讷道:“沈璟彦,你说,学功夫,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璟彦沉思了片刻,道:“或许是为了……为了保护重要的人。” 程不渔一叹:“为何你说的,和潇潇师父说得一模一样?” 沈璟彦不解其意地望着他,而他却只瘫在椅子上,淡淡道:“那日在破云刀堂断崖,我才发觉,原来丐帮单传的那独一无二的叫花拳法,其实就是醉拳。” 第116章 沈璟彦微微侧首,听着他的话,却并未言语。 “潇潇师父说,叫花拳法需得形魂兼具,而那日,我为了保护湛空师父,无意中竟然真的触及到了那个‘魂’。” 他抬起眼来,似在征询沈璟彦,“你说,如若我早些明白、早些学会,帮主与潇潇师父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沈璟彦宁和问道:“明白什么?” 程不渔迟疑片刻,低声道:“明白该如何保护朋友、承担责任。” 沈璟彦看着他,默默看着他,垂下眼睫,道:“过去我和你也有过一样的想法。哪怕到今日,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时常思考,如若当初我成熟一些,不那么冲动,我的兄长和手下的五百弟兄,会不会今日仍好好活着。” 他抬眼看向程不渔,道:“但或许有些事,不经历一番,便让人不知何为成长,也不知何为责任。而只有成长了,才能更好保护身边的人。于你于我,都是这样。” 程不渔突然笑道:“你还说你不会安慰人。你说得这番话,不是很有道么?” 沈璟彦转头无奈道:“我虽懂几分大道,但有些事情,我自已也看不开。” 他忽然顿了顿,望着窗外的漫山春色,沉声道:“对了,程不渔,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程不渔笑道:“巧了,我也有件事想和你说。” 沈璟彦道:“那你先说。” 程不渔也不推辞,笑道:“那便我先说。” 他从怀里摸出那张写着四个字的小纸条,道:“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截下了一封情书么?” “记得。我还说你无聊。” “这根本不是什么情书!你看看,‘牡丹将归’!” 沈璟彦拿起纸条,眉头一瞬间便拧在了一起,“这是密信?”他抬起头,错愕道,“蓝牡丹要回来了么?” 程不渔叹道:“还不能确定。但根据这四个字的意思,我猜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沈璟彦疑声道:“蓝月珠曾说,蓝牡丹有时不在荆襄两州。如今要回来,也不知她先前去了哪里,又为何突然回来。” 程不渔道:“如若她真的要回来,我们必得拦截她,抓她个现行。” 沈璟彦微微颔首沉思,“要想知道武岛领一的下落,必得先抓住蓝牡丹。” 二人沉默了片刻,程不渔忽然又道:“那你想说的事,又是什么?” 沈璟彦道:“你可还记得,蓝月珠对我说,将回春这本秘术,只能在春天找,而不能在秋天。” 程不渔的眼珠缓慢地转动着,目光自桌上的空盘子挪到窗外的桃花林间,又落向沈璟彦,愣愣道:“……你问过药仙么?” 沈璟彦低低叹道:“自然是问过。而且问过很多次。药仙和她的徒弟小药仙,我都问过。” “如何?”程不渔惊道。 沈璟彦缓缓摇了摇头。 “她们说,压根就没听说过将回春这本秘术。” 程不渔猜测道:“既如此,那将回春,会不会压根就不是秘术,而是一种药呢?” 沈璟彦摇了摇头:“大概不会。我问过药仙,她说这世上的药,千般效用,万般神奇,却无一种药能够使人返老还童。要入还童之境,必得修炼身心,得武功登封造极之势。单靠药物,绝无可能。” 程不渔抬起头,问道:“那依你之见,我们是该先去查蓝牡丹的行踪好些,还是先留在这里,在药仙谷找将回春?” 沈璟彦想了想,道:“先找将回春。” “为何?” “蓝牡丹回来,大抵也是要找将回春的。既如此,我们便不能让她先得手。” 程不渔也想了想,道:“可是,如若我们拦截蓝牡丹,那她也不会有找到将回春的机会!” 沈璟彦叹道;“如果是这样,我们总要先知道蓝牡丹从哪里回来,走哪条路,什么时候回来。这些你要如何知晓?” 程不渔也叹道:“可如果我们一直在药仙谷找将回春,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总不能将药仙谷翻个底朝天吧?” 二人又是一阵压抑的沉默。线索的确是越来越多,可谜团也越来越多。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想不明白,明明面前一道道线索纵横交错,却始终也无法汇集到一处去。 就在二人面对面沉默无语之时,却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怒吼:“鳖孙儿,能不能走快点!走都走不快,恁是个一百斤大寿桃,废物点心么?!” 二人虽已有几日没听到过他的声音,但一听到“鳖孙儿”三个字,便已经知道外头那人究竟是谁。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挨骂的人又是谁? 程不渔懒洋洋地伸出手拉开了门,却见那魁梧高大的屠人富正推搡着一精瘦矮小的小少年,那少年面色惨白,缩着脖子,垂着头,闷闷地走在前面,大气也不敢喘。 “恁娘的!把你带回来老子鞋底儿都要磨破了!真是个王八羔子!” 程不渔脸上的笑容瞬间被错愕取代,眼珠子几乎都要弹出去。 “王赫?!”他失声,几乎要跳起来。 他没跳起来,沈璟彦已跳了起来,只因他早闻这王赫口蜜腹剑的大名,没想到今日屠人富竟然真的将他从破云刀堂拎了回来。 王赫战战兢兢抬起头,看见程不渔的那一瞬间,浑身一震,再看程不渔身后竟又闪出了一把银枪,竟然全力跃起,凌空一个翻身,慌慌张张便要逃。 第117章 岂料屠人富只一伸胳膊,就将他从半空中薅了下来,就像只白色的鸭子扑棱着,却又被一只棕狮子按在了爪下一样。 “咱说你这鳖孙儿,这一路跑多少回?你跑得掉吗?”屠人富鄙夷地瞪着他,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推了出去:“滚过去!” 王赫的手脚似都彻底软了,踉跄着扑到了门口,身子贴着门框往下滑,竟“咚”地坐在了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他的小眼神在程不渔和屠人富之间飘忽不定,讷讷道:“小鱼……小鱼师弟,你好么?” 程不渔拧了拧手腕,又活动了下手指,骨节摁得咔咔作响,“赤赤师兄,我好得很,你呢?” 王赫小心翼翼窥了一眼屠人富,干笑道:“能结识屠前辈这样的侠土,能再见到小鱼师弟,还……还有……”他又窥了一眼沈璟彦,“还有这位公子,这是莫大的荣幸,我……我也好得很。” 他的脸已经惨白得快要发青,几乎不像是一张活人的脸。 屠人富冷笑道:“哼!咱家刚进那破云刀堂,就见这小子鬼鬼祟祟!问了寸惜,又说这小子就是放火的元凶!放了火,又躲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要不是寸惜那大刀比这小子的脚丫子快,咱家还真抓他不着!” 他忽然面色一变,对沈璟彦怜爱笑道:“儿媳妇,你可好些了么?” 沈璟彦淡淡道:“我好了。” 屠人富这才又瞪起眼,对王赫怒道:“说!你小子跑什么鬼!” 王赫的眼睛叽里咕噜地乱转,“小鱼师弟……不,小鱼大……大哥要找我,我怎敢跑呢?我岂有避而不见之?” 他的嘴似都已失灵,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说了几个字,却唠唠叨叨说了许久。 屠人富眼睛一瞪,满目诧异道:“我说你这小子可真是油嘴滑舌,路上你还说咱程兄弟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人,说他威胁了你,将你一脚踹进了地道,你才不得已做了错事,你要我莫带你去见他,怎现在又说出这番话哩?” 程不渔挑起一根眉毛,蹲下身来,眨着眼睛望向王赫,惊讶道:“赤赤师兄,我做了这些事,我自已怎不知道?” 王赫满头冷汗,擦也擦不干,强作笑声:“大哥,小弟我、我年纪小不懂事,你就饶过小弟吧。小弟也是受人驱使,无奈所迫,别无他法……” 第64章 恶人有恶报 程不渔假惺惺地哈哈一笑,想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可他却像一滩泥巴糊在地上一样,无论怎么拉也拉不动。 屠人富飞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怒道:“你是一坨跑肚的屎么?!又臭又粘!” 挨了这一脚,王赫是无论如何也再不敢赖在地上不起,竟然麻利又狼狈地爬了起来,失声道:“大哥想……想带我到哪里去?” 他虽然是僵笑着,可眼泪却都快流了出来,“小鱼师弟,小鱼大哥,好歹、好歹我们也是一道看过星星的,这对我来说是头一遭,总算有些情分在,小弟心中可是相当惦记大哥,你就原谅小弟吧……” 沈璟彦眯起眼睛,睨着王赫,又瞧了瞧程不渔。 程不渔忽而一笑道:“赤赤师兄,既如此说,你我好歹也算是师兄弟一场,你这么怕我作甚?” “我……”王赫低下头,“只因我愧疚。” “是吗?原来赤赤师兄下手如此不留情,竟也会愧疚么?” 程不渔上前两步,不怀好意地向前迫着,王赫便战战兢兢向后退着。程不渔道:“既然你愧疚,那我若让你弥补我,你可愿意么?” “愿意!愿意!”王赫虽笑不出来了,却将一颗脑袋点得快要甩飞出去,“大哥让小弟做什么,小弟都愿意!” 程不渔定定瞧着他,眨眼笑道:“那你告诉我,蓝牡丹什么时候回来?走得是哪条路?” 王赫忽然将眼睛瞪得浑圆:“你、你怎么知道……” 屠人富虽然不知道蓝牡丹是什么,却还是又对着他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怒道:“让你答,没让你问!你小子怎地那么多废话!” 程不渔抱臂而立,歪头笑道:“小爷我想知道什么,那是一定会知道的。” 王赫摸着脑袋,垂下眼皮,喃喃道:“小弟……小弟也不知。” 程不渔眨眼又问:“你当真不知?” 王赫木然道:“小弟当真不知。” 不等程不渔再发问,沈璟彦已冷着脸,大踏步上前,将他除了哑穴外的穴道拍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二话不说便往外提。 王赫的腿在地上拖着,裤子险些都要扯下来,惨呼道:“公子!大哥!爹!祖宗爷!你要带我做什么去!” 沈璟彦不答,只冷着脸往前走。 王赫仍是大呼:“小弟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啊!” 沈璟彦道:“你不妨省着些力气,留着待会喊。” 王赫几乎喘不上气来,颤声道:“你、你有没有王法,这是私自绑架,是要蹲大牢的!” 沈璟彦道:“我便是王法。” 一阵极为凄惨的叫声划破了整个药仙谷。 药仙谷中从未出现过这般凄厉的惨叫,就连荻罗也蹙眉瘪嘴愣声道:“这,我从未想过五毒窟还能这样用。” 这五毒窟中爬满了蜈蚣蝎子蛇等让人闻之色变的毒物,密密麻麻,窸窸窣窣,只要看到了人来,便像看到了饕餮美食一般一窝蜂地拢了上去。 第118章 这本应该是用来救治身中剧毒的人,做以毒攻毒之用,却不承想,今时今日,竟成了王赫的受刑之地,这些毒物将他裹得像个黑粽子。 王赫又哭又嚎,两音并发,痛哭流涕道:“大哥!小弟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蓝牡丹那样重要的人,赤竹怎么会将行踪透露给我?我、我不过是想给二十八坞总瓢把子报个信,其它真的一概不知啊!” 程不渔似不忍再看,蹙眉问道:“这东西咬在身上会有多痛?” 荻罗忍不住苦笑道:“大概是有同一个伤口挨了三刀那么痛。” 程不渔打了个哆嗦,倒抽一口冷气,只觉得浑身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王赫见他们压根就没想把他放出来,又声嘶力竭哭嚎道:“大哥,大哥!你听见了吗!小弟是真的不知道!啊!啊——!” 可四人依然只是站在五毒窟外,望着惨不忍睹的王赫,就算五官都拧到了一起去,也无动于衷。 不知过了多久,王赫的惨呼声终于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沉痛又无助的啜泣。 荻罗这才飞身掠下,一把揪住王赫的衣领,将他提了上来。 沈璟彦反手拍开他的穴道,荻罗嫌弃地将他丢在地上,拍了拍手,道:“从五毒窟出来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你且忍忍吧!” 说罢,还贴心地喂他吃了一粒辟毒丸。 王赫笔直地僵在地上,整个身体痉挛不已,浑身上下已千疮百孔,嘴角也在不断抽搐。即便已经成了这副模样,他却还是张开颤抖的嘴唇,嘶声道:“多……多谢大哥不杀之恩……” 沈璟彦冷声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蓝牡丹什么时候回来?” 王赫现在就好像这世上最老实的人,缓缓道:“就……就在十月底……” 程不渔愣声道:“十月底?现在不就是十月二十一!” 王赫气若游丝:“正是……正是本月底,可具体是哪一天,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知了。” 屠人富伸出巴掌,将他抓起,扛在了身上,怒道:“这小子的话还没完全吐干净,咱家瞧着他今天再遭罪,怕别是要死过去!” 他扭头对耷拉在他肩头的王赫道:“你小子今晚就和咱家睡一张床,可莫想着溜之大吉!” 王赫辛涩答应着:“好,好,屠大哥。这样我安心些。”心里却已暗叹着:“完了,完了。这下死都死不得了。” 他们四个人原是可以住在两间屋子,可两间屋子又相隔甚远。他们知道断不能让王赫跑了,决定三双眼睛、三双耳朵一起监视着他才算谨慎。 屋内不过两张床,程不渔与沈璟彦挤在一处,而屠人富一个硕大的身躯便已占满了整张床,四肢伸展成了个“大”字,时不时咂着嘴巴,闷哼两声,鼾声如雷。 王赫瑟缩在床角,一双眼睛闪着幽怨的光、狠毒的光、憎恨的光、愤懑的光,像一条毒蛇,瞪着屠人富,瞪着那兄弟俩,仿佛马上就要窜将出去、咬上一口。 他的确是一条毒蛇,隐秘、谨慎地探出一颗狡黠的蛇头,吐出信子。 他将脑袋凑近了屠人富,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屠人富依然鼾声如雷,又扭过头,死死瞪着呼吸均匀的兄弟二人,从靴子里摸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刀。 他将小刀举到屠人富胸口上,却忽然“铛”地一声响,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片泛黄的果皮,竟像暗器一样,将那小刀从他手中击飞了出去,撞上墙壁,又咣当跌落在屠人富的脖颈上。 屠人富当场惊醒,而此时,王赫已经吓得魂都飞了,面无人色,连“害怕”两个字都忘记怎么写,几乎就要晕了过去。 程不渔坐起身来,手中正捏着块果皮,漫不经心地撕着,笑嘻嘻瞧着他,道:“你还没睡么,师兄?” 王赫已说不出话,只将身子一斜,瘫在了墙壁上,汗如雨下。 屠人富瞪着一双牛眼,拿下脖颈的小刀,“腾”地一声坐了起来,大怒道:“鳖孙儿!你要杀老子?!” 王赫战战兢兢道:“我,我是口渴,想,想吃个苹果……” 程不渔起身,将桌上那削了皮的半个苹果抛给王赫,而王赫却骇得连半个苹果都拿不住了。 “恁娘的!再出动静扰老子好梦,老子把你拧成麻花!” 屠人富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话,又“啪”地一声一巴掌拍向了他的后脑勺,将小刀丢在了地上,当即就倒头睡了过去,碰到枕头的一刹那,鼾声大作。 程不渔俯下身去,拾起那滑到他脚底的小刀,抬头望着王赫,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伸出一根手指,悠悠指了指他,便将那小刀放在了果盘里,躺回了被窝。 王赫再也不说话,瑟缩在床角,战战兢兢地扯了扯被屠人富抱在怀里的被子,盖上了一双冰冷的脚,面如死灰地靠在了墙上。 他就这样睁着眼睛,望着窗外,无奈、焦急又期盼地望着窗外,一夜想到了天光,却还是想不通自已这般聪明的一个人,是如何会落到这三个恶煞手里。 他们三个快要醒来的时候,王赫却已经疲乏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就听屠人富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紧跟着两个喷嚏,慢慢悠悠、蓬头垢面地坐起了身子。 王赫被那两个喷嚏吓得一颗心要跳出腔子来,忙不迭睁开眼,头脑已经清醒了大半。 屠人富挤着眼睛,睡眼惺忪地瞧着他,道:“莫睡了!睡太多,脑子要糊涂的!” 第119章 王赫连连答应:“是,是,屠前辈说得极是。” 他真恨不得一刀攮死屠人富。 屠人富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来到程不渔和沈璟彦床前,拍了拍他们两个,道:“毛蛋子们!太阳晒屁股了!” 程不渔蹙了蹙眉,连着起身两次都没能坐起,好似跟床黏上了一般,若不是沈璟彦将他拉起来,他恐怕又要睡了过去。 就算他坐起来了,眼睛却依然是闭着的。 他懒声道:“屠老哥,这么急着起床做什么?” 屠人富喜气洋洋道:“早点儿起来,咱们早点儿将这小子带到五毒窟去!那些个蝎子蜈蚣这会儿还没吃早饭呢!” 王赫听着这番话,心想巴不得现在就晕过去算了。 程不渔睁开一只眼,瞧着屠人富:“没想到你还挺有爱心。” 他翻身下床,穿好鞋子,揉了揉眼,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果盘里放着的小刀,略一思忖,道:“屠老哥,折磨他太无趣,也太残忍了。” 第65章 生死不由人 听到这句话,王赫简直是觉得程不渔就像那天上下凡的神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仰慕的光芒。 屠人富蹙眉道:“你小子睡迷糊了不是?他要杀你,放火烧你,你竟然还觉得折磨他很残忍么?” 程不渔一叹,道:“我是觉得他该死,可是我觉得咱们应该换个法子,至少,让那些蛇虫咬他,也确实太不人道了些。” 王赫眼中的光又暗淡了下去,心也沉到了深渊里。 屠人富想了想,道:“咱家横行霸道惯了,倒不如你想的那般多。这样的小人,叫他痛快死了,倒是便宜了他!” “谁说我们要叫他痛快?” 程不渔坐了下来,抬起酒葫芦,笑道,“屠大哥,你何不做些你爱做的事,叫他领教领教你的本领呢?” 说罢,他便睨着王赫,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 屠人富先是一愣,思量须臾,突然抚掌大笑:“好!好!甚好!程老弟,还得是你!光看着他被咬多无趣,不如赌上一赌,反倒赚了个痛快!” 他止住了笑,满眼放光:“程老弟,你来说,怎么个赌法儿!” 程不渔放下酒葫芦,想了想:“依我看,不如这样,咱们就以蓝牡丹的消息为筹码,他若赢了,就可以走。我们若赢了,他就得告诉我们蓝牡丹的行踪。若他敢赖账,或者骗了咱们,咱们就一刀杀了他,如何?” 屠人富笑逐颜开:“妙极,妙极!只要能赌,咱家什么都爱赌!” 程不渔侧首瞧着王赫,笑道:“赤赤师兄,你觉得如何?总归要比死在五毒窟里强吧?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王赫的心都快结了冰,又被这句话砸了一拳,现在是已要碎了。 若是他输,告诉了他们蓝牡丹的行踪,即便他们不杀他,蓝牡丹也不会留他性命。所以,既不得罪赤竹,也能留的小命在,唯一的方法便是赢。 无论如何,都要赢。 可是站在他面前的,是江湖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穷赌鬼,他要如何赢? 他只能僵硬着咧开嘴角,勉力笑道:“小鱼师弟说得不错,这的确是个好方法。” 他只觉得自已周身都被寒气包裹,牛头马面已在来接他的路上了。 屠人富道:“既然如此,那赌什么呢?” 程不渔站起身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将目光落在了沈璟彦端着的茶杯上,笑道:“沈大皇子,你的茶喝完了么?能将茶杯借我用用么?” 沈璟彦愣了一愣,呆呆地将茶杯递到了他手上。 程不渔轻轻抟着杯子,悠声道:“现在这茶杯里,有三成的茶水。不如就赌,你二人往杯中加水,看谁先让水溢出来,谁就算赌输,如何?” 王赫小心而警觉的目光落到屠人富身上,眼中似隐隐带着刺,还有几分阴狠。 屠人富睁大了眼睛,想了想,朗声道:“好!这赌法新奇,咱家还没试过!就这么赌!” 他转过身去,对王赫道:“小子,你可听明白了?不许赖账!” 王赫急忙点头:“是,是。” 屠人富从怀里摸出两个骰子来,道:“定个先手,你小咱大。” 说罢,将骰子往空中一抛,再落回桌面时,众人一看,正是四六点。 屠人富搓了搓巴掌,嘿嘿笑道:“既如此,那咱家可就不客气了!” 王赫又急忙道:“您请,您请。” 屠人富端起茶壶,忽然手悬在了半空,想了一想,又放了下来。 他拿起旁边的一根筷子,揭开盖子,深入壶中又抬起,悬在茶杯之上,一滴将悬未悬的茶水自筷子尽头慢慢聚拢,滴落在了茶杯中。 他大笑道:“嘿嘿!到你了!小鳖孙儿!” 这一声“小鳖孙”出口,王赫整个人都哆嗦了两下。 他战战兢兢拿起一旁的茶壶,喉咙一动,艰难地干咽了一口,犹豫了半晌,竟然将茶水直接倾倒了进去,杯中茶水飞速上涨,直至漫到了接近杯口的位置才收手,放下茶壶,干笑道:“小弟倒完了。” 屠人富惊道:“你怎倒这么多!” 王赫道:“小弟觉得一滴一滴来,未免有些太费时间。” 屠人富蹙眉:“我说你这小老弟是心急,无论做什么,都得慢慢品味才好,哪怕赌,也是一样!你可倒好,一股脑倒了进去,这还有甚乐趣!” 第120章 程不渔与沈璟彦对视一眼。 这屠人富虽看起来大大咧咧,可真到了关键时候,也算得上是粗中有细。但王赫却是看起来柔柔弱弱,实则性子里藏着几分果敢狠辣,这的确也是程不渔见识过的。 屠人富叹了口气,又拿起一边的筷子,却忽然顿了顿,瞪了一眼对面僵笑着的王赫,放下筷子拿起茶壶,二话不说也直接倒进了杯中。 杯中的水霎时便漫到了与杯口齐平,甚至还要更为突出一点的位置。 王赫的心跳得都快要停了下来。他瞧着那杯口上方微微弯曲的弧度,还有一片散碎的茶叶在杯中飘来荡去,现在是不得不拿起一旁的筷子,与天赌命了。 一滴茶水落入杯中,杯中的水又以肉眼不可见的势态抬高了些许。而屠人富亦然,眯起眼睛,此时此刻,就算是江湖第一大赌鬼,也不能不小心再小心了。 两滴水落下去,杯中的水依然没有溢出。 王赫哆哆嗦嗦地又滴入了一滴水,而这水已膨胀得似紧扣着杯沿,像一个弧形的罩子扣在杯面上,强撑着才能不流下来。 越到这种时候,屠人富越是兴奋。他的脑子也开始飞速转了起来,眼睛中似也冒着电光。 他接过筷子,沾了沾茶水,并未直接抬到茶杯上,而是轻轻抖了抖,将上边那将悬未悬的茶水抖在了地上,这才一脸诡笑地抬起筷子,伸出手指轻轻一弹。 一滴极其细小的水花溅入了茶杯中,而茶杯中的水却动也未动。 王赫简直快要发疯了。 他恨不得立刻就掀了桌子狂奔出去,恨不得现在地上就裂出一道巨大的口子,恨不得现在就来一阵狂风将他席卷了去! 可他却还是只能拿起筷子,哆哆嗦嗦地拿起筷子,战战兢兢地抖掉上面的水滴,学着屠人富的样子,将一滴水花弹了进去。 可那茶水却莫名其妙地抖了一抖。 王赫屏住了气,眼睛瞪得浑圆,冷汗涔涔,动也不敢动。 众人都屏住了气,好似喘了这口气,这水就会被这大老远的气息吹得溢出去一样。 王赫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木僵得就快要晕死过去。 可是那茶水——那不听话的茶水,那自以为是的茶水,到底还是从杯沿处撕裂出了一条缝隙,缓慢地、从容地、优雅地、充满了鄙夷地,沿着杯壁,缓缓流了下去。 王赫整个人一软,从椅子上滑了下去,身体撞上桌沿,茶杯中的水震荡着又洒出去些许。 屠人富当场拍案而起,满面赤红,大怒道:“娘的!又赢了!老子想输一次,怎地就那么难!” 程不渔极力掩饰住自已的笑意,抽了抽鼻子,走上前去,安慰屠人富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屠老哥,下次你定然会输的!赤赤师兄只不过是一不小心才让你赢了的。” 屠人富瞧了瞧他,脸上的赤红褪去了些,闷闷地“哼”了一声。 程不渔又转过身去,拉起已面无人色的王赫,认真道:“赤赤师兄,赌奸赌滑不赌赖,像你这样的少年豪杰,输了应当不会赖账的吧?” 王赫的嘴唇已经惨白,不住颤抖着,木讷道:“不错……不错,我不会赖账的。” 程不渔嗤嗤笑道:“既如此,那烦请赤赤师兄告知一下蓝牡丹的行踪下落咯?” 王赫的目光空洞地望向地面,眉心抽搐了一下,道:“蓝牡丹……她……” 见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程不渔只好叹了口气,道:“不如我来问你吧。蓝牡丹是回荆州还是襄州?” 王赫哑声道:“荆……荆州。” “那,她是要到哪里去,是二十八坞么?” “是……是二十八坞。” 他每多说一个字,便已觉得自已的魂魄飞出去了一丝,阴曹地府的路离自已越来越近,牛头马面已带着链子向自已走来了。 程不渔想了想,又开口问道:“既如此,她从哪条路入荆?” 王赫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本想随意编个地方,可是他的大脑竟然一片空白,将实话脱口而出:“北……北离山林道……” 他的眼泪都要涌出来了。 他已不敢想象自已将会是什么死法。依照蓝牡丹的个性,她定然会将他放进油锅里炸,放进蒸笼里烤,烤熟了还要淋上点儿酱汁,给她手下的弟兄姊妹们分一分,顺便互相称赞一句:“辽魏美食,果真名不虚传!”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沈璟彦蹙眉问道:“既如此,她究竟何日回荆?” 可他已实在是不想、也不能再说了。 他颤抖着,战栗着,木僵站着,开口道:“她……” 突然,头顶传来了“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霎时烟雾弥漫,厢房的屋顶已赫然出现了一个透着天光的大洞。 牛头马面,果然已经来了! 第66章 折云山之变 这从天而降的牛头马面气势汹汹,人还未到,一股气浪便已经涌了过来,将屋中的桌椅皆尽掀翻,顷刻间遍地碎砖破瓦,尘土弥漫。 程不渔拉着王赫,与沈璟彦一道,如燕子一般轻轻向后一掠,再抬头定睛望去时,却见雾中正立着两个人影——一个身量娇小,一个缺了个耳朵,正是六贼眼见喜和舌尝思。 却见那眼见喜娇小轻盈的身形忽而一掠,径直蹿向屠人富,遁地而起,整个人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屠人富的肩头,刀光一闪,已将匕首已架在了屠人富脖颈上。 第121章 王赫几乎喊破了音:“眼兄、舌兄!救我、快救我!” 这两人在王赫眼中已不是牛头马面,而是如神天降,自已的生死已在一线,而这两人却能将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舌尝思啐了一口,怒道:“格老子的,王赤赤,你怎么办的事儿?连个程不渔都搞不定,劳费我哥两个来救你!我们若再晚一步,你就要被她下油锅了!” “眼见喜?!”程不渔抬眼望向紧紧缠着屠人富脑袋的眼见喜,惊声道,“你不是在折云山么?怎么会出来了?!” 眼见喜阴鸷笑道:“折云山上演了一出大戏,老子不愿意看,就来药仙谷看看风景了!” 屠人富梗着脖子怒骂道:“鳖孙儿!赶紧从老子头上滚下来!不然老子一会儿把你撕成八瓣!” 眼见喜恶狠狠咬牙道:“我自然是知道屠大侠有能将我撕成八块的本事,但是就看是你的手快,还是老子的刀快!” 沈璟彦大声道:“慢着!你们是来救人,不必要人性命!” 舌尝思咯咯笑道:“不错,咱兄弟两个,的确是来救人的。我们不想和你们动手,只要你们把王赫交出来,这穷赌鬼自然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沈璟彦蹙眉道:“是谁让你们来的?” 眼见喜嘶声道:“自然是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蓝牡丹。”他斜眼睨着王赫,道:“你这人怎怂得像个王八!在这里被他们欺辱,简直给赤竹丢尽了脸!” 王赫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勇气,即便此时此刻被程不渔死死攥着手臂、掐着脖子威胁,他也依然是恶狠狠笑道:“是、是小弟胆子小,只能依仗蓝牡丹,有蓝牡丹在,我自然……自然也是能直得起腰杆儿来的。” 舌尝思阴恻恻笑道:“是了,是了。你虽胆子小了些,可这些年,也算得上是个大功臣,日后赤竹中,你便是个长老了。年纪轻轻有如此成就,多少人羡慕不来!” 屠人富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庞大的怒火,不知从何而来的倔脾气,大吼道:“孙子们!你爷爷我从未被要挟过,你们若能有本事杀了你爷爷我,那尽管来杀!若不能杀,统统给爷爷留下陪爷爷赌!拿你们的性命赌!” 程不渔与沈璟彦二人虽知道屠人富的勇气,但是眼见喜的身法出手他们也见识过,他的刀子正死死抵着屠人富的脖子,若他们当真要出手,屠人富的生死当真难料。 程不渔大声道:“眼见喜!我们答应与你做这个交换。但你需得告诉我们,折云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见喜眯了眯眼,残忍又得意道:“现在我手里捏着这老鬼的性命,你们竟然还敢跟我谈条件!” 他忽然顿了顿,眼珠微微一转:“不过,告诉了你们倒也无妨!你们若脚步够快,还来得及去折云山瞧上几眼!省得跟爷爷我在这里浪费口舌跟时间!” 舌尝思也接口道:“不错,不错,若事态在严重些,全天下的人,恐怕都会知道,那季和光的掌门大弟子,是个怎样的好徒弟!” 程不渔与沈璟彦目瞪口呆,骇然站在原地。程不渔失声道:“你们是说,是玄溪道长出了事?!” 舌尝思道:“你们何不自已去看?换是不换,你们自已说来!若是不换,这穷赌鬼的命,我们可就收下了!” 说罢,眼见喜的刀忽然压得更紧了几分。 沈璟彦眼中现出几分迫切,望向程不渔。程不渔咬牙大声道:“慢着,我们同意!”他抿了一下嘴唇,“不过二位也是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向来言出必践,是么?” 眼见喜沉声道:“只要你将王赤赤推过来,我立刻从这老赌鬼脑袋上下去。”他低头盯着屠人富的脑袋,道:“但你们也不得再追着我们三个动手,知道了么?” 程不渔咬了咬牙,“好!我数到一,我们同时放人!三、二、一!” “一”字刚刚落地,王赫便已从程不渔手中自已蹿了出去,像被狗追着一样一溜烟躲在了舌尝思身后。而眼见喜则也悠悠一笑,凌空一跃,落在了地面上。 程不渔与沈璟彦急忙来到屠人富身边,屠人富怒目圆睁,双手攥拳青筋暴起,手已经摸上了腰间那把大刀,可却被沈璟彦悄悄按了下去。 他抬眼瞧着屠人富,摇了摇头。 屠人富这才强忍怒气,回过头,指着他们骂道:“龟孙子们!今儿个若不是沈公子拦着咱家,你们三个的脑袋早被我砍下来,拿脑浆子泡酒喝了!” “赌奸赌滑不赌赖,屠大侠,这可是您自已说的。”舌尝思奸笑两声,“既如此,那我兄弟二人便不奉陪了!” 说罢,他们二人一人一侧,抓起王赫的两边肩膀,顿足一跃,凌空而起,眨眼便消失在了蓬顶窟窿的天光之中。 程不渔心下刚松了口气,却忽然又想起眼见喜的话来,不禁又是眉头紧蹙,愁容上脸。 不知折云山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望着这一地狼藉,思忖片刻,对屠人富道:“屠老哥,我们恐得就此别过了。我二人需得赶紧到折云山去,若是迟了,又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屠人富上前两步,急道:“这便要走?那咱家去帮你们!” 程不渔欣慰笑道:“你的心意我二人领会了。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为了你的安全,屠老哥你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还有赤竹一事,还望屠大哥莫要宣之于口,不然云水盟将无法继续下一步的计划了。” 第122章 屠人富看着他,又犹豫望向沈璟彦,忽然垂首,长长叹了一口气,愁声道:“既然是云水盟的大事,咱家定不会胡来,更无可能泄露出去半个字。只是你们两个小毛蛋子,若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可如何是好?” 程不渔摇了摇头,轻笑道:“屠老哥,我二人不会有事的。你就盼着我二人些好吧!等我们忙完了事,咱们再去荆州酒楼点几样菜,好好喝上一壶!” 屠人富却依然眉头不展:“可……可万一……”他忽然住了口,愤懑一跺脚,“嗨呀!罢了!谁若是敢害了你们,你们爬也要爬到我跟前儿来,咱家给你们报仇出气!” “放心吧,屠老哥!咱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程不渔与沈璟彦向他抱了一拳,转身走了出去。屠人富情不自禁想拦,却又不得不顿住了脚步。他二人已自桃花林上掠没了踪影,而他却还是呆呆望着天空,不住地叹气。 二人一路赶到折云山,远远便望见大阵之中浓烟滚滚,山上草木尽折。狂奔上山,还未见到陆旸,便被一阵摧枯拉朽的剑气横削了出去,一个背撞在树干上,一个跌在地面,满目错愕,龇牙咧嘴。 还没等看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二人便又听见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 “哥哥!你快住手,是我!” 陆晚晚正满面狼狈地从一堆杂草之中挣扎爬起,浑身上下尽是草屑灰尘,脸上身上遍布大小不一的剑伤,满目震惊错愕。 在他身后,大火肆虐,火光前方,风花雪月四堂主竟也在这里,持剑而立,花容失色,气喘吁吁。 陆旸正紧握着却邪剑,自火中缓缓走出,双眼呆滞而身体却并未木僵。他既不回答,也没有转动一下目光,只直勾勾盯着前方,盯着那团熊熊火焰,忽然又抬起手,想要使出招式来。 二人急忙爬起,银枪霍然而出,“铛”地一声击落了陆旸手中的剑,而程不渔则凌空飞起一脚,直向着陆旸的胸膛而去。 不料陆旸却似着了魔一般,只一抬手,便攥住了他的脚踝,又将手腕用力一翻一拧,程不渔整个人便在空中翻腾了两周,再落地时,只觉得脚踝一阵火辣辣生疼。 他大声唤道:“玄溪道长,你看清楚,是我!程不渔!” 而陆旸却似没听到一般,纵然手中已没有了武器,他却还是双掌如风,自程不渔面前迎头击下。这一出招虽然招式平平,但也奇快,强劲绝伦,掌风过处,竟连他身后的火也向后倾散而去。 另一掌正待落下,却见程不渔的左掌如银蝶一般横架而上,于他那凌厉的掌风之中轻轻一引,整个人身体向后倾倒了四分,柔若无骨,滑至陆旸身后,身形动处,接续不断,已如轻风般出了四拳三掌,七招已过,六招命中,陆旸来不及接招,踉跄后退。 陆晚晚直看得惊心动魄,既怕程不渔伤了陆旸,又怕陆旸杀了程不渔。 可程不渔的体术身法已似鬼魅一般飘忽不定,如此轻灵的出招,她一眼便瞧得出那丐帮单传如雷贯耳的醉拳就在自已眼前,她又怎能不担心? 就在陆旸头顶的那棵树枝即将砸落之时,沈璟彦一枪突出将其挑飞,又扭腕出枪,落于陆旸背后,轻轻一震,陆旸整个人便又前倾两步,避开了那斜坡断崖。 第67章 柳暗花难明 陆晚晚满面哀愁,望着与程不渔缠斗在一起的兄长,急从心来,一把抓住沈璟彦,凄声恳求道:“沈公子!你得想想办法,让我哥哥不要再打了!” 沈璟彦不明就里,蹙眉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晚晚哽咽道:“我二人本在二十八坞,却不知怎的,他突然性情大变,杀出了二十八坞,来到这里,放走了眼见喜,长姐让我和四堂主拦住他,却无论如何也拦将不住,还被其所伤。” 她摇头痛惜道,“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哥哥莫名其妙、毫无征兆,就是这样了!” 沈璟彦疑声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昨晚!”陆晚晚回忆道,“昨晚他冲出二十八坞,放出了眼见喜,我们五人一直拦阻他到现在,已实在无能为力。” “事发之前,他可曾见过什么人?” 陆晚晚仔细想了想,道:“只与长姐见过,其他的人,不曾注意过。”一丝惶然自她眼底一晃而过:“难道是长姐么?” 她紧紧扯着沈璟彦的袖子,恳求道:“求求你,沈公子,帮帮我哥哥,他本不该是这样的!” 而此时此刻,陆旸已又抓起了地上的剑,游移腾挪,剑光绵绵不尽,漫天银光如瀑。 拿起却邪的陆旸如有神助,纵然程不渔的醉拳已打得丝滑连贯,可如今拳风剑光交织在一起,竟叫火光四散,残叶翩翩,那玄铁指虎与却邪神剑相撞的一刻,一丈外的火光尽熄,衣袂翻动,草木尽折。 程不渔无论如何也已近不了他的身,此时却只能连连防守,拳掌交错,密如蛛网。 沈璟彦收起银枪,只抓着那盘龙银棍儿,箭步掠出,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执着银棍,径直架住了陆旸毫不留情劈下的一剑。 程不渔退于一侧,揉着被震得酸痛的手腕,诧异又焦急看着他二人。 他二人手中武器虚影重重,当真是一片剑光棍影,挥洒天幕,光芒流动。沈璟彦一直负手而立,攻中兼防,防中有攻,只待陆旸暴露弱点,便能将他一招钳制。 第123章 陆旸面色仍是木然未改,似压根就无一丝一毫的情绪和神态,一剑刺出,剑光碧绿,沈璟彦如流云般轻轻一转半个身子,这一剑堪堪贴着他的白袍擦过。 沈璟彦眼见他背部暴露,似有机会,正待出手,而陆旸却径直将剑锋一转,向沈璟彦的膝间回旋削去! 原来方才那直直一剑并非为了伤人,而是意欲让沈璟彦身体不稳,而后一剑占尽先机,当真又快又狠,沈璟彦心下一惊,凌身一跃,那削铁如泥的利器竟直贴着他的靴底掠过。 程不渔心下大骇,已顾不得许多,抬起玉竹截棍窜出,自上而下一棍劈去,“咣当”一声,却邪脱手,陆旸却闪电般接住剑柄,飞身一掠,退去三丈。 双方各自落定,彼此僵持,都毫无办法。 “玄溪道长!”程不渔大喊道,“你有何难言之隐,不妨说出来,何必大打出手!” 可陆旸却只是负剑而立,不作回答。 程不渔急道:“你快说出来,我们也好帮你!” 可他仍是目光空洞,平视前方,似不能聚焦。 他忽然又提剑而起,就在即将出手之时,忽然自斜方上空又如游龙般窜出一柄细剑,剑光一闪,两剑同时直直刺入石缝,抖了三抖,便不动了。 一紫色纤瘦的翩影自林梢掠出,流袖一拂,两把剑便都落入了她手中。 “长姐!”陆晚晚失声惊道。 陆昭昭攥着两把剑,负剑而立,背对众人,注视着陆旸,沉声道:“你们这般与他纠缠,是不可能让他清醒过来的。” 风长老垂首闷声道:“坞主,我们生怕伤了旸公子,所以不敢下手。” 陆昭昭蹙眉道:“你们不敢下手,便对付不了他!” 陆晚晚跑上前,急声道:“长姐!兄长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陆昭昭侧首睨着她,无奈冷声道:“你难道瞧不出,他是被人下了蛊么?” “蛊?!”众人皆尽失声。 陆昭昭却也不答,只将却邪丢给风堂主,自已则凌空一跃,落到陆旸身后,瞧准了他的胸道穴,抬起剑柄用力一击,陆旸当场跪倒在地,浑身一震,呕出一大滩血水来。 他猛咳了几声,整个人都似已脱力,但神智却忽然恢复,满目惶然惊恐,面色如纸,大汗淋漓。 他抬起头,蹙眉后怕道:“方才……方才我的身体不受控制,险些伤了诸位,实在是罪过。” 陆晚晚急忙跑上前去,扶起陆旸:“兄长,你难道还能够记起方才发生的事么?” 陆旸点了点头,“我记得,我都记得。无论我如何想,可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就好像……”他忽然顿住,眉心震了一震,“就好像别人正用丝线牵着我,让我去做什么事情一样。” 陆昭昭略微思忖了一下,便来到陆旸呕出的那滩淤血前,用剑拨开杂草,似在寻找着什么。 她的剑忽然顿住了。她撕下一块衣角,俯下身,捏着布料拾起了一样东西。 一个赤红色的、半个小拇指指甲大小的圆形珠子。 她定睛看了看,蹙眉道:“是傀儡蛊。中蛊之人身体不受控制,六亲不认,躁狂进攻,是一种很常见的蛊。” “常见?”陆晚晚狐疑道,“所有巫蛊都在北辽消失多年,如何常见?” 陆昭昭叹了口气,无奈道:“北辽是不常见,但有一个地方却遍地都是。” “是离垣。”沈璟彦突然开口。他似察觉到了什么,不经意间抬起头,望向面前那十丈高的悬崖顶端,却忽然看到了一片黑色的衣袂一掠而过。 他想了一想,平静问道:“玄溪道长,你中蛊之前,可曾看见过什么人?” 陆旸摇头道:“只见过长姐,并未见过其他人。” 此时,陆昭昭却忽然有些懊恼,微微愠怒道:“可我在见你之前,却见过一个人。”她的瞳孔似忽然有些收缩,恨恨道:“一个很会用蛊毒的人。” 话已说到此,程不渔和沈璟彦都已经确定了究竟是何人所为,对视一眼,轻轻一叹。 程不渔无可奈何地抱臂而立,摇头道:“陆昭昭,我实在是想不明白,赤竹已经踩在你头上,就差在你头上拉屎,连你的兄弟姐妹都要下手,你竟然还和他们一道,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也被他们下了蛊了?” 陆昭昭忽然握紧了剑鞘,闭起眼来,转过身,紧咬着牙关,摇头道:“这不关你的事。” 程不渔不满道:“怎不关我的事?玄溪道长是我们的朋友,是你的弟弟,他被下了蛊,我和沈大皇子倒是担心的要命,你却无动于衷、姗姗来迟,我倒有些好奇,这下蛊之人的所作所为,是否是你授意?”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一不诧异望向陆昭昭。 陆昭昭忽然转过身来,逼视着他,咬牙道:“程不渔,我劝你不要管太多闲事。你初入江湖,不懂的实在太多,这世上有诸多迫不得已的千难万难,并不是我一已之力便能决断!” 程不渔却不屑道:“脑子长在你头上,你不能决断谁能决断?” 陆晚晚听得一头雾水,愣声道:“你们是说,是赤竹给兄长下得蛊?” “不是赤竹能是谁?你不妨问问你的好长姐,还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好朋友!” “住口!” 陆昭昭拔剑而出,剑尖直指程不渔的脖颈。 第124章 程不渔却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拨开剑尖,不慌不忙上前两步道:“被我说中了,是么?咱们的总瓢把子?” 陆昭昭的剑颤抖着垂了下去。她忽然痛苦地蹙起眉,又摇了摇头,看着陆旸和陆晚晚,低声道:“虽然你二人与我不为一道,但我会保证不会再让他们难为你们。我拜托你们,不要再多管闲事,江湖之大,你们难道就不能找些别的事情做么?做个潇洒自由的江湖人不好吗?为何一定要卷入这种是非之中?” 陆晚晚急道:“可是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做错的事啊!” “我说过,这是我愿意!”她瞪着陆晚晚,“你以为我不想像你们一样自由自在么?可是我比你们更明白我需要做什么!为了二十八坞、为了你们,而去做什么!” 陆晚晚忽然顿住了。她看着陆昭昭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热泪,甚至还有几分委屈和悲愤。 陆旸走上前去,轻声道:“长姐,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如若当真有的话,何不告诉我们,我们一起承担,何必你自已受苦?” 陆昭昭却矢口否认,颤声道:“我没有难言之隐。我说过,一切都是我愿意,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我咎由自取。” 她抬眼望着陆旸,认真且强硬道:“你们两个,不要再回二十八坞了,听见了么?” 陆晚晚一愣:“长姐……” “听见了么?!”陆昭昭怒斥一声,“天南海北,你们去哪里都可以,但不要再踏入二十八坞半步,也不要再掺和赤竹的事!” 她收剑入鞘,自怀中取出一个鎏金的手牌,递给陆旸:“从今往后,风花雪月四堂主,供你差遣。” 她转过身,对木立在侧的四堂主厉声道:“风花雪月长老听令!” 四堂主错愕难当,讷讷上前,不解望向陆昭昭:“……属下听令。” 陆昭昭道:“从今以后,你们四个,仅听陆旸调令。凡是二十八坞或我的调令,你们可以一概不遵。” 她们四个虽然满腹疑虑,面面相觑,可又不敢多问,只能轻声犹豫回答道:“是,坞主。” 陆昭昭似是已完成了一样大事,忽然舒展了眉头,连目光都柔和了许多。 她忽然叹了口气,然后笑了。有些释怀、又有些无奈。她转过身,欲要离去。 “三日后,她回来,我便不再是我,二十八坞也不再是二十八坞……一切都要开始,一切也都要就此结束了。” 第68章 牡丹归夜来 夜深了,而秋也已更深了。 秋夜的风,吹得漫天星辰寥落。 马车自北而来,已渐渐行入林中小路。车轮碾过枯黄的秋草,像是这世上总有人为她弯下的腰。 两侧栌荫渐浓,而人影却愈发寥寥。 马车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直至停在了一队黑衣人面前。 为首的人执着一柄细剑,剑鞘在月色下闪着幽幽的光。 “二十八坞坞主,携二十八坞统领主事共计十二人,恭迎蓝牡丹。” 她迎身而跪,连同身后的十二人一道,恭谨俯首。 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撩起车窗上的薄帘,搭在了窗沿上。 月光下,这只手,似已白得透明了。 她轻轻敲着,缓慢地敲着,水葱般的指甲落在木头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昭儿,是你么?” 车厢内传出女人的语声。这声音似润了水一般,慵懒又柔软。 “姨娘,是我。” 陆昭昭回应着,却仍未抬头。 五丈外的山崖上,程不渔与沈璟彦、陆旸、陆昭昭似隐匿于草丛中的狸奴,紧紧盯着那辆马车,一动不动。 “母亲……” 陆晚晚颤声唤着,沈璟彦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死死攥着枪,骨节已发白。 “不能再等了。”他也低声、颤声道。 程不渔却将他按住,目不转睛盯着下方,冷静道:“再等等。” 车厢中那女人仍未露面。 马车前的两名侍从轻轻撩起车帘,一蓝衣女子斜斜地靠在柔软的绒榻上,在她头顶,一个吊起的暖炉正冒着徐徐青烟。 车厢中温暖如春。车厢中的女人耀如春华。 她将眼波扫过面前众人,淡淡开口:“旸儿与晚儿不在么?” 陆昭昭仍是冷静恭谨道:“弟妹二人游山玩水,现不在坞内。” 片刻沉默后,车厢中的女人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如此绵长、清幽,像夜里拂过的一阵风。 “昭儿,你辛苦了。” 她说得很轻、很慢,让人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甚至有几分敷衍和冷漠。 陆昭昭干涩地吞咽了一下,并未答话。 一阵凌锐的破风声响起,健马长嘶。 陆昭昭凌空而起,拔剑而出,光幕如瀑,嘈杂叮当响声过罢,林中一人忽踏着漫天落叶肆意狂吼,挥刀冲出,似已失控,没过五招,却被二十八坞统领主事团团围住。 “原也莹!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那人被按在地上,歇斯底里,眼中似要喷出怒火,目眦尽裂,怒吼声划破寂静的密林,几近崩溃。 悬崖上几人错愕瞪大双眼,望着下方那刀客。 此人是谁?为何也会知道蓝牡丹的行踪?为何要阻杀她?又为何只孤身一人? 原也莹牵起一个嘴角,手指仍是轻轻敲着,方才发生的事,没有惊吓到她一丝一毫。 第125章 是已习以为常,还是胸有成竹? 她仍只是定定望着那人,良久,朱唇轻启,悠笑道:“你们北辽人听佛信道,你那些个兄弟想必已是入了轮回,你也别再挣扎了。” “原也莹,你好狠、好歹毒的心肠!你死有余辜!你把他们的命还给我,把他们的命还给我!” 那人声嘶力竭,捶胸顿足,悲愤恸哭。 原也莹仍是淡淡微笑,却不再回应。轻敲着窗沿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 统领手起刀落,那人的血自脖颈溅出,悍然倒地,死不瞑目。 黑夜之中,血即便再红,也只能是黑色。 沈璟彦攥着枪的手、程不渔攥着沈璟彦的手、陆旸按着陆昭昭的手、陆昭昭握着剑的手,都已开始颤抖,错愕之中,带着几分恐惧,几分悲愤。 “昭儿,多亏有你在此接应。我一直知道,与旸儿和晚儿相比,你才是最值得相信的那一个。” 原也莹仍是慢悠悠一字字说着,丝毫听不出她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 这话落在陆旸与陆昭昭耳中,似一根刺,深深扎在了心里。 陆昭昭平心静气道:“姨母为二十八坞、为父亲操劳甚多,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原也莹以手支颐,缓缓点头含笑道:“昭儿,你很懂事。” 她忽然将头微微侧了侧,抬眼望向窗外的落叶星辰,稍稍抬高了声音,慵懒却意味深长对陆昭昭道:“漠北多风沙,不知道我们的客人们,还习不习惯。云水盟很会用人。” 她顿了顿,玉手抚着那轻柔的窗帘,似笑非笑:“嘱咐藤野尽冢好生看着,莫叫他们死了。尤其是叶舟。这小子机灵得很,一但逃跑,便再无可能抓住他。既然云水盟要活的,那么我们也要活的。” 程不渔的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浑身猛地浑身一震。 现在,该是轮到沈璟彦将他死死按住,不住地劝他冷静下来,可程不渔却无论如何也再冷静不下了。 马车的帘幕已重新落下,车轮又缓缓转了起来。马车还在继续往前走,前方的路已不算太长。 马车刚消失在林中拐角,程不渔便已自草中跃起,整个人咬牙切齿,战栗不已。 “沈璟彦……他们抓了我师父,他们抓了我师父!” 他的身体紧绷,拳头紧攥,仿佛一拳就能将这阴沉的夜击碎。 沈璟彦拉住他,沉声道:“你先别急。我们先回丐帮去,看看原也莹所说究竟是真是假。” 陆旸也点头蹙眉道:“沈公子说得不错。我们了解她,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十句真,八句假。你们不妨先回丐帮看看,我和妹妹到二十八坞周围观察一下情况。” 程不渔失声问道:“可她为何要说假话……她何必说假话!” 陆旸沉思道:“即便是曾经和父亲同床共枕,她也从未对他说过几句真话。或许,她只是想让长姐信以为真,让所有人都听信她的话,散布谣言,在江湖上制造些恐慌罢了。从前她惯用这些手段。” 可程不渔已全然听不进一丝一毫。陆旸的话音还未落,程不渔便已凌空跃起,踏着树梢,飞掠而去。 月自东方倾向西方,而程不渔也已自荆州边境回到了丐帮。 他霍然闯入丐帮大门,而此时,丐帮之一片寂静。大部分人已沉沉睡去,只有三两弟子在院落中喝着酒,围着篝火夜话。 几个弟子看到这两位“不速之客”,惊得站起身来,兴奋又讷讷道:“程……程师弟?你怎回来了?这近两月你到了哪里去?” 程不渔却无心回答。他一把抓住那弟子的手腕,急声道:“师兄,师父呢?我师父呢?” 弟子愣声道:“帮主他……他自半个多月前离帮处要事,便从未回来过。” “……从未回来过?” “是。现在帮中代为管事的,是佟长老。” 程不渔松开了弟子的手,飞奔着往佟长老的卧房而去,“砰”地一声撞开了佟长老的房门——沈璟彦从未见过他如此冲动、如此急不可耐。 佟长老霍然惊醒,猛地翻身坐起,定了定神,愣愣望着立在门口的程不渔,惊声道:“阿渔?!怎么是你!” “佟长老,我师父去了哪里?”他冲上前去,一把握住佟长老的肩膀,大声问道。 佟长老瞪大了眼睛,“你……你难道不知道么?他去了漠北,帮楚盟主探查消息去了。” 程不渔急道:“佟长老,他有危险!” 佟长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更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激动,竟然一时失语。 “你这话是从何听来?” “我……”程不渔死死抿着唇,急得快要跺脚。 沈璟彦来到竹桌前,伸出手拿起桌上的一封书信,瞧了半晌,蹙眉道:“这书信是何时送来?” 佟长老匆匆起身,颔首道:“正是,正是了,阿渔,我今日刚收到帮主送来的书信,他应当是暂时没有什么危险,你且稍稍放宽心。” 程不渔错愕从沈璟彦手中接过书信,对着火光仔细分辨,良久,才低声叹道:“果真是师父的笔迹……他说已到漠北,问帮中是否安好,回来之前,会切断所有联络。” 他低低自语着,盯着这封书信一头雾水,心中疑云四起,困惑自心间攀上眉心。 沈璟彦安慰道:“这封信定然是在原也莹离开漠北之后写的。即便你师父刚刚被抓,消息也不会这么快就送到原也莹手里。” 第126章 程不渔放下书信,一屁股坐在了竹凳上。此时此刻,他的心忽然便安下了几分,头脑也清醒了些许。 “你说得对,”他喃喃自语,沉思道,“可我却还是不放心。” 沈璟彦思忖片刻,忽然重重一叹,犹犹豫豫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忽然顿住了,只因他也并不能确定自已的想法究竟是对是错。 程不渔急切看着他,焦心问道:“什么?” “有没有一种可能,许是王赫或南魏六贼告知原也莹她的行踪已泄露,而原也莹老奸巨猾,将计就计,引我们入赤竹的圈套?” 程不渔眯起眼来,细细思索着沈璟彦的话。烛光映在他脸上,却丝毫无法照亮他阴沉的面色。 一丝坚决忽然自程不渔的眼底划过,他沉声道:“即便是引我入圈套,我也定要去漠北看一看。” 说罢,竟然“腾”地站起身来,面色肃然,二话不说,转身便要往屋外冲。 沈璟彦惊了一惊,急忙追着他来到屋外,一把拉住他,道:“程不渔,明知可能有危险,你却还要去么?” “那是我师父,我不能容许他有半点闪失!”程不渔道。 “我知道你是担心你师父,可是……” “沈璟彦,你若不想去,便留在这里好了!我自已去!” 沈璟彦不由一愣,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解和错愕地望着他。 程不渔也不知道自已为何会这么着急、这么生气、这么口不择言,眼神忽然一闪,低声道:“蓝牡丹刚刚回来,你若想留在这里继续盯着蓝牡丹,你便留下好了。” 沈璟彦却忽然转过头,不再看他,沉默许久,才冷声淡淡道:“我不过是怕你有危险罢了。” 程不渔抿了抿唇,似有些拘谨,抬眼瞧着他,闷声道:“那你同我一起去。” 沈璟彦低低一叹:“你若偏要去,我也不能不和你一起去。”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只将头拧向一边,瞧都没有瞧程不渔一眼,说完又自顾自地走了出去,也没有回一下头。 第69章 怨多风沙暗 漠北的风沙席卷着城头的旗帜,几丛泛黄的荒草被吹得歪斜凌乱,日色遥远,天际似也已变得昏黄。 小店里人影寥寥,老板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店外时不时传来一阵疲倦的马蹄声。 这座城孤孤单单地嵌在万里荒野之中,街上来往的人步履沉沉,仍像是走在沙漠中一样。 一个裹着面巾的瘦高男子走入店里,将身上为数不多的钱放在老板面前,道:“杏花春?” 老板抬起头,瞧了一眼那男人,摇了摇头:“没有。” 男人又问:“那渡秋江呢?” 老板又答:“也没有。” 男子盯着他,忽然轻轻一叹,又问道:“那你们有什么?” “马奶酒。” “那便马奶酒吧。” 说着,他把一个酒葫芦放在了柜台上。 老板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牛皮做成的酒袋,瞧了瞧酒葫芦,又抬眼瞧了瞧他,道:“客官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 对于他的回答,老板似是意料之内。他点了点头,轻轻一叹,“本地人现在来买酒的是不多了。” 见那男子并未接过那牛皮酒袋,他忽然顿了顿,默默拧开了酒袋盖子,将马奶酒倒进了酒葫芦,“客官从何处来?” “中原。” 老板淡淡道:“我当然知道是中原。最近从中原来的客官格外多。” “格外多?” “嗯。格外多。而且……” 他的话说到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只因他已看到了门口那牵着两匹瘦马、风尘仆仆踏入店中的少年。 老板无奈地叉着腰,瞧着他道:“客官,本店禁止牵马进入。” 少年似没有听到一般,仍是牵着马来到柜台前,扯下面巾,环顾四周,撇了撇嘴,不满道:“你这店里原本也没有几个人,这马如此瘦,也不占地方。” 角落里,一默默吃着酱牛肉的中年男子微微抬了抬头。 沈璟彦打量着这两匹肋骨条条分明的马,蹙了蹙眉:“这便是你找来的马么?” 程不渔不满道:“你知不知道,找这马可费了我多大功夫!这里的羊倒是很肥,可马却比羊瘦,牛更比马瘦!” 他转过身,目光落到老板手里的酒葫芦上,一把夺了过来,闻了闻又喝了两口,喜道:“嗯,好香!从前倒是从来没喝过。这是什么酒?” 老板道:“马奶酒。” “马奶酒?”程不渔笑嘻嘻地瞧着自已手里的酒葫芦,欣喜道,“也不知有没有牛奶酒、羊奶酒。” 沈璟彦摘下面巾,来到那中年男子正对着的另一个角落坐了下来,拿起桌上已经快要空了的茶壶,给自已倒了杯凉茶。 程不渔跟着他来到桌前坐下,抬起一条腿搭在凳子上,对老板招了招手:“两只烤羊腿,两碗牛肉面,再来两颗大白菜!大白菜的钱,我双倍付给你。” 那两匹瘦马的尾巴荡来荡去,老板的眉头忽紧忽松。他仍是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忽然听见角落里那男子开口道:“让他们的马进来一道吃吧。他们的钱,我双倍来付。” 这下子,就算老板不愿意,也得愿意了。只不过,愿意之余,却仍嘟嘟囔囔道:“我这里又不是马场,想喂马到何处去不行……” 第127章 他欲言又止,转身回到了后厨,拿出了两捆就快要干枯了的茼蒿,丢到马蹄子下,道:“大白菜没有,这送给你们了。” 两匹马低下头来,嗅了嗅,慢条斯地咀嚼起来。 程不渔瞧着角落中的那男子,笑道:“这位大哥,你也来吃上几口吧!难得能在这地方遇到个能说话的人。” 中年男子轻轻笑了笑道:“我不刻便要走,就不叨扰二位了。” 程不渔扬了扬头道:“大哥,你莫要着急。来这地方的人,想来都没有什么太要紧的急事。我二人今日刚到漠北,初来乍到,有些事情,还想和大哥聊上一聊。” 中年男子正欲开口,却见老板斜斜倚着柜台,支颐着脑袋,望着外头昏暗的天色,似是喃喃自语般叹了口气道:“又要来沙暴了。” 男子回过头,轻叹一声,道:“如此也好。” 程不渔笑嘻嘻地将腿从凳子上挪了下来,为那中年男子拉开了凳子。男子含笑向他二人抱了抱拳,了下衣襟,悠悠坐了下来。 那男子开口道:“二位若嫌这马腿脚太慢,在下倒是有两匹壮马,在家中闲置无用,二位尽可拿了去。” 程不渔却笑道:“我瞧着这两匹马虽然瘦,可是却与我投缘,想来是我与这马心有灵犀,它们特地被我寻到,要相助于我的。” 那男子含笑颔首:“是也。万物有灵。” 程不渔悄悄打量了他一番,见他面目凛然,谈吐有度,不像是个普普通通的漠北居民,倒更像是个颇有地位的江湖游侠,便好奇问道:“兄台可是本地人?” 男子道:“在下自小到大,一直是漠北人。” 程不渔奇道:“可是兄台看起来不像。” 那男子轻轻笑了笑,抱拳恭谨道:“在下赵治策,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程不渔也回礼道:“在下名为阿渔,这位是阿白。” 赵治策听罢,似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微微颔首笑道:“原来是程不渔程少侠。这位应当就是十八皇子沈璟彦吧?” 沈璟彦讶然抬头,程不渔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失声道:“赵兄怎么知道我二人是谁?” 赵治策定定望着他,却不回答,只轻轻一叹,道:“程少侠,沈公子,你二人不该来的。” 店外风沙已渐起。尘土卷舞,挨家各户都已合上了门窗。 老板走下柜台,关上了店门。店中没有烛、没有火,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丝昏暗的光。 风暴中,沈璟彦依稀看到不远处的一家铁匠铺门口悬着一面旗帜,而那旗帜之上,则模模糊糊写着他们看不太懂的东瀛文字。 沈璟彦问:“这里有很多东瀛人么?” 赵治策苦笑了一下,道:“这里的东瀛人,神出鬼没,无人知道他们究竟住在什么地方,可他们又无处不在。” 他指了指那面旗帜,“刘铁匠原是土生土长的漠北人,可自从悬上了那面东瀛的旗子,便也开始学着说东瀛话了。” “东瀛人给了他们一些好处?”沈璟彦蹙眉。 赵治策道:“漠北物资匮乏,东瀛人为他们提供一些资源,而他们也会为路过东瀛人做些事情。” 话音刚落,忽然便听见店外的街道之上,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这马蹄声似乎是停在了店门口,不消片刻,三个人便推门而入。 这三人的穿着甚是奇怪,甚至难以分辨究竟是哪里的服饰。他们围着面巾,浑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每个人手中都攥着一把细长的刀。 可等他们一开口,那流利的东瀛话,便直叫程不渔和沈璟彦错愕抬头,面面相觑。 赵治策的眉心忽然一震,却很快又镇定下来,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似在告诉他们莫要做声。 为首的东瀛人正气势汹汹地问着些什么,他们二人却一个字也听不懂,那老板也用一口不太流利的东瀛话战战兢兢回复着,始终也解释不清。 那东瀛人似是有些着急,竟然语调一转,用极其别扭的辽魏话,对身后二人道:“告诉过你们多少次,能说汉话,就说汉话!” 身后那两人“嗨”了一声,站得笔直,像木头人一样,齐刷刷低下了头。 为首的东瀛人上前两步,问那老板道:“此处,距离金月湾,还有多远?” 老板嘶声道:“骑马前去,一路向北,还需三个多时辰。” 那人似认真斟酌了一下,又开口道:“三个时辰,是多长时间?” 老板一阵惶然,愣愣地比划了一下,道:“大约……太阳落到最下面的位置。” “日落?” “是,是。日落。” 那人若有所悟,眯起小眼睛来,微微点头。刚想转身,却忽然又止住了脚步,问道:“可有渡秋江?” 老板慌慌张张点头:“有、有。”说罢,便立刻俯下身,从柜台下方取出一巴掌大的落满了灰的坛子,交到了东瀛人手中。 东瀛人接过坛子,又互相嘀咕了一句所有人都听不懂的东瀛话,便转身迈出了店门。 他们的马前脚刚刚离去,后脚老板便匆匆关上了店门,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长舒一口气。 赵治策转过头来,叹道:“便是这样的。” 程不渔与沈璟彦对视一眼,忽然一时失语。 “这里的人,都如此怕东瀛人么?”程不渔蹙眉低声问道。 第128章 赵治策摇了摇头,“怕,却也恨。三年前赤竹的所作所为,已让漠北人民苦不堪言,诸多漠北人已迁至中原、南魏,甚少留居漠北了。” 他忽然似想到了什么,沉吟道:“不过……近来有些奇怪,从中原来的江湖子弟越来越多,而来到漠北的东瀛人也越来越多。” 程不渔奇道:“这些江湖弟子都是些什么人?” “有的,是云水盟的人。有的,则是为了赤竹而来。”他抬眼看着程不渔,道:“但那些云水盟来的人,大多都是被抓来的。” 第70章 边城月影迟 程不渔忽然眯起眼睛,放下手里的羊腿,狐疑道:“赵兄,你不但知晓我与沈大皇子的身份,还知晓云水盟的事,你的这些消息,究竟是从何而来?” 赵治策抟着手中的茶杯,忽然轻轻一叹,道:“二位可曾听说过漠北飞羚宫?” 程不渔道:“自然知晓。虽然了解甚少,但我记得,漠北飞羚宫乃漠北第一大门派。” 赵治策微微颔首:“是了。赵某不才,正是软柳剑传人,漠北飞羚宫的擎天护法。” “飞羚宫护法……软柳剑!” 程不渔几乎就要跳起,“难怪你会知晓云水盟和赤竹的事!是在下有眼无珠,赵兄莫怪!” 沈璟彦微微讶然,看着端坐在自已面前的这个男人,道:“既然赤竹已在漠北如此嚣张,漠北十四门派怎不出手?” 赵治策欲言又止,低头叹道:“漠北已无十四门派了。” 这话说得如此意味深长,话语之中似有无尽的痛惜哀愁。 “……此话何意?”沈璟彦愣声问道。 赵治策道:“漠北虽有十四门派,可这十四门派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丐帮的规模。更何况,漠北十四门大多奉飞羚宫为尊,并未在云水盟麾下,自赤竹残部逐渐渗入漠北后,漠北十四门相继倾覆,如今我飞羚宫也已不复存在了。” 程不渔呆骇地看着他,嘶声道:“你是说……漠北现在已是一盘散沙,一个门派都没有了么?” 赵治策道:“只有一个了。” 沈璟彦蹙眉:“哪一个?” 赵治策顿了一顿,抬眼道:“赤竹。” 二人异口同声惊道:“什么?” 窗外的风沙仍在肆虐,好像要刮到山崩地裂、天地毁灭为止。 “二位有所不知。三年前赤竹倾覆后,残部并未完全退出北辽,而是向南北汇集。因此,南魏和漠北便成了他们的立足之地。当年魏帝与赤竹相抗,赤竹残部不敌,也逐渐自南魏退守漠北,只留下了些许暗线分布于辽魏之中。” 他轻轻一叹,继续道,“这些赤竹残部逐渐意识到了为何北辽江湖如此不可战胜,原因便是这些江湖门派看似松散、繁杂,却因云水盟而紧密联系。看起来毫不相关,实则是一个严密、有组织且灵活性极强的整体。反观三年前的赤竹,虽渗透江湖各处,却极为松散、体系僵硬,所以……” 他顿了顿,定定看着他二人,沉声道:“所以他们吸取教训,也开始做两件事。” 沈璟彦放下茶杯,蹙了蹙眉,开口道:“一件事,是利用暗线,试图从内部瓦解江湖统一。而另一件事,则是开始从四方汇集,自立门户。对么?” 赵治策点了点头,看着沈璟彦,道:“不愧是沈公子,你说得分毫不差。他们苦寻将回春多年无果,又受到云水盟千般阻碍。现如今,他们已不仅仅是为了将回春,而更是想在北辽占据一席之地。” 程不渔不解道:“难道东瀛天皇不知此事么?” “东瀛为北辽附属国多年,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们看似臣服,实则野心勃勃。更何况,北辽南魏朝廷甚少插手江湖纷争,东瀛天皇也以此为由,不加干涉。若能以此为契机,摆脱附属国身份,对他们而言,正是一箭双雕。” 说罢,他又端起茶杯来,轻轻抿了一口,“现如今,整个飞羚宫只剩下我一人。我自当为云水盟肝脑涂地。” 程不渔方才恍悟:“所以,你是云水盟在漠北的线人,是么?” “是。但仅凭我一人之力,在偌大的漠北,尚不能洞悉赤竹全部的动向。在我向楚盟主禀告漠北异动后,云水盟已派出心腹与我一道探查漠北。盟主说那人自当与我汇合,可如今已过去许久,我仍是未见到那人。” 程不渔与沈璟彦对视一眼,心下顿时忐忑起来,轻声道:“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吧。” 赵治策并未答话,只问道:“二位少侠此番来到漠北,所为何事?” 程不渔苦笑道:“来……来品尝一下天下闻名的马奶酒。” 云水盟的各处线人彼此相互隐匿,无人知晓其他线人究竟是谁。即便对面的人已表露身份,可在这片赤竹遍布的不毛之地,他二人却不能不谨慎隐匿自已的来意和行踪。 赵治策却失笑,悄声道:“还有查赤竹。” 程不渔的笑意忽然便木僵了起来。他干声道:“我……我……” “我既已将漠北赤竹情况告知你二人,便是知晓你二人的情况。只是你二人为何自中原进入漠北,二位既不方便告知,那在下也不多问。” 他侧过头去,望向窗外。风沙已经轻了,而这荒野的日色却更加苍茫、更加遥远。 他站起身,道:“你二人初来漠北,今日不妨到我的住处歇脚,我好将一幅漠北的详细舆图交给你二人,你二人日后行走,也方便些。” 第129章 他忽然笑了笑,“对了,在下屋中还有几十袋马奶酒。这马奶酒在此处也不算是稀奇,只不过离了漠北,便难以再喝到了。” 程不渔起身拜谢道:“既如此,那便多谢赵兄了。” 城外荒野寂寥,风虽已小了许多,可还是凛冽无比,依稀还带着些许血腥之气。 三人三马远在黄沙里,马蹄踏出的脚印笔直而漫长,通向一处破旧而孤独的木屋。木屋四周荒草萋萋,荒草之中,立着一块破旧的墓碑。 院中左侧,有一个简单却宽敞的马厩,这马厩比人住的屋子还要宽敞两倍不止,两匹高头骏马正在厩中低低嘶鸣,踢着脚,院中到处都是风沙,木桌上已落满了厚厚一层沙土,而这两匹马却通体油光发亮。 赵治策将筐篓中绿油油的蔬菜倒进马槽,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道:“这两匹马,曾是我与飞羚宫宫主的座驾。现如今人已故去,我只能是睹物思人。” 程不渔将两匹瘦马牵入马厩之中,一匹骏马人立而嘶鸣。 苍穹渐渐已自昏黄变为墨黑,在这荒野之中,无处不透着寒意。 月冷,风冷,烛色更冷。 子时未到,本是人迹罕至的屋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幽幽的歌声。这歌声空灵、绵长,似一个迷失在荒野中的旅人在这夜深风冷中诉说着自已的凄迷与孤苦。 秋风起荆中,赤竹生漠北。月出孤城寒,泪洒冷冢碑。 沈璟彦睁开眼来,翻身坐起,跨过仍是沉睡不醒的程不渔,来到窗前,默默寻找着这歌声的来源。 可这茫茫黑夜、瑟瑟风中,莫说是人影,就是马影,也看不到一丝一毫。 可那歌声依旧回荡在夜色中,已反反复复、悠悠唱了三遍不止。 “找到了么?” 程不渔不知何时已经爬起,呆呆立在了他身后,将脑袋凑在了他的耳旁。 沈璟彦浑身一凛,蹙眉道:“你能不能……” “嘘!”程不渔示意他噤声,“你看那边,是不是有火光?” 沈璟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果真似有点点金色的光芒,忽明忽暗,似有若无,愈来愈近,时不时还传来几声猎犬的吠叫。 而那歌声,也恰在此时戛然而止。 那一丛丛火光越来越近,越来越明亮,在无止境的黑夜之中格外耀眼,直奔着这木屋而来。 沈璟彦立即警觉起来,低声道:“快把面巾带上,快!” 二人匆忙戴好了面巾,遮住自已的面孔,而此时,赵治策也已惊觉起身,望着窗外的火光,沉声道:“是赤竹。” 他急忙将二人推出屋外,解下马厩中的两匹高头大马,将缰绳塞入他二人的手中,道:“你们快走,莫要耽搁时间!” 程不渔惶然:“赵兄,那你……” 赵治策沉声道:“只要你们不被他们发觉,他们便不会将我怎么样。我来拖住他们,你们快走。” 二人心照不宣对视,急忙策马而去,翻过一个月光掩映的沙丘,将马拴在沙丘后的一棵枯木上,俯下身体,将自已的身形埋藏在阴影之中。 火光疾驰而来,一众黑衣人翻身下马,几只猎狗狂奔而至。 赵治策站在门前,负手而立,冷声道:“几位兄台,半夜三更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两个黑衣人交头接耳了片刻,其中一人上前说道:“赤竹接报,你暗藏云水盟线人,我等前来捉拿,而你,杀无赦!” 他讲着一口不甚流利的汉话,磕磕绊绊,却仍是讲清楚了。 赤竹如何知道他二人已到漠北?如何知道他二人行踪? 究竟是谁?是蓝牡丹?是那老板?还是那三个东瀛人?亦或是这荒漠之中行色匆匆、步履沉沉的路人?…… 已不得而知。 赵治策冷哼一声,道:“我屋中,并无他人。你们若要搜,便搜吧。” 那黑衣人微微侧头,招了招手,身后三名东瀛人立即擎着火把冲入屋中,过了良久,才走出屋门,悻悻道:“屋内确实没有人。” 为首那黑衣人眯起眼来,冷漠睨着比他更冷漠的赵治策,忽而将目光落在了马厩中的两匹瘦马上,悠悠道:“你的这两匹马,可是瘦了不少。” 他的语调很是奇怪,语气却很是阴鸷,听起来颇为滑稽,又颇为诡异。 赵治策淡淡道:“吃的喝的,都送给了你们。我这马,吃得还不如你们都狗,能有什么本事和你们抢。” 黑衣人瞧着他,不屑一顾道:“赵护法,主上留你一命,是念在你曾经搭救过他。但无论如何,今日你也得跟那碑下人做个伴了。” 赵治策冷笑:“我倒宁可那日未曾救过他。否则漠北十四门,如何会遭受灭顶之灾!” 第71章 黄沙藏尸谷 这一句话尚未完全说罢,赵治策已自腰间衣带下抽出一柄软剑,凄清月色下银光一绽,剑身迎风抖得笔直。 若是江湖人土见了这柄剑,高低要惊呼一声“软柳”;可这群东瀛人见了这柄剑,却以为不过是不甚锋利的防身武器而已,如此绵软,又如何能杀人? 东瀛人本就不将这柄举世闻名的软剑放在心上,所以当一道剑气横削而出时,他们甚至连那刀都未能拔出—— 软柳碧光乍现,宛若游龙出海,剑风如自天幕倾泻而下的水银,还未近身,东瀛人便已经被掀飞五丈远,重重跌落在荒草之上。 第130章 待他们终于踉跄站起,拔刀而出之时,忽然听得一声凌锐嘶鸣,那马厩中的一匹瘦马已自腾出,而赵治策则纵身一跃,身体凌空飞起,不偏不倚恰巧落在了马鞍之上。 一声长嘶,连人带马已在十丈开外。 几个东瀛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绝尘而去的马,为首的那黑衣人突然转身,不知大喝了一声什么,几人便也匆匆跨上马背,马行如龙,忙不迭地追着赵治策的方向而去。 人和马皆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之中。风卷着荒草,如浪涛起伏,月光更加冰冷。 程不渔与沈璟彦心中仍是惴惴不安。二人自沙土中爬起,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已快要冻僵。 天地寂静,荒野失色。 忽然间,他们又听见自已身后不知何处传来了方才那空灵缥缈的歌声: 秋风起荆中,赤竹生漠北。月出孤城寒,泪洒冷冢碑。萋萋荒草掩旧径,哀鸣寒鸦唤残晖。 二人心照不宣立即上马,向那歌声的方向狂奔而去。 可刚跑出没有五丈远,那歌声便又戛然而止。 二人错愕止步,月光下,似有一条及其渺小,又模模糊糊的瘦长人影。 那人影佝偻着背,不声不响,推着一辆小车,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步伐疲惫而沉重。 前方空空荡荡,放眼望去,一片荒芜,不知他究竟要到何处。 二人就这般远远望着他,瞠目结舌、又惴惴不安地望着他,直到他来到一处完全看不清晰的断崖旁,整个人都似已麻木僵硬了一般,将那小车微微一倾,好像倾倒了什么东西,便又直愣愣地转过身去,推着小车,踏着来时的脚印,一步一步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中。 健马又是一声低嘶,二人来到方才那推车人驻足之处约三丈外的地方,小心下马,走到那断崖旁。 沈璟彦挥出银枪,直直刺入龟裂的土地之中。 程不渔握紧枪杆,蹲下身去,探头观察着下方,可下方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股不甚浓烈的腐臭气息自谷底弥漫上来,又渐渐消散在冷风中。 沈璟彦细想了想,转身从一旁的枯树上折下一段枝干,道:“程不渔,把火折子给我。” 程不渔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抛给沈璟彦,奇道:“这里像是死了什么动物,这味道实在是难闻。” 沈璟彦只叹道:“没准死得也不是动物。” 他将燃起的树枝抛入到那断崖之中,火光瞬间便被黑暗吞噬大半,只剩下微弱的光,照亮了周围一圈物事。 冷月暖火,映出了二人惊骇的脸。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照着的,是一具已腐烂的骸骨。 在这具骸骨周围,白骨、残肢,交错纵横,凌乱不堪。 沈璟彦又折下三四根枯木,皆尽燃起,纷纷丢入到下方的裂谷之中。 骸骨,仍是骸骨。数不胜数、无穷无尽的骸骨。有的已是森森白骨,有的将腐而未腐,有的完整却扭曲。 程不渔只觉得整个人发冷,从心尖凉到脚跟。沈璟彦拉着他后退两步,道:“这是尸坑。看这些尸体的衣着,并非是东瀛人,而是漠北人。” 纵然沉着如沈璟彦,此时的话语声也已是微微颤抖。 程不渔的手放在嘴边,蹙眉默然沉思。他的手同沈璟彦的手一样,又冰冷,又干燥。 他忽然抬头,微微睁大双眼,望着沈璟彦,道:“你还记不记得,方才那推车人走得是哪个方向?” 沈璟彦环顾四周。在这样的漆黑荒漠之中,辨别方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低下头,沿着断崖,寻找着车轮的痕迹。 片刻后,他才指向枯树的方向,道:“那边。” 二人沿着车轮的痕迹,一直走、慢慢地走。风声中,马蹄声断断续续,车印已很是模糊,几乎要被沙土掩盖。这条路如此漫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永远也看不到终点。 “沈璟彦,你说……那些都是谁的尸体?”程不渔闷闷盯着马鬃,有些迟疑地问道。 沈璟彦不确定道:“……也许是漠北十四门的人。” 程不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只觉得很冷,将手提到唇边,哈了口气,杯水车薪地暖了暖,忧心道:“有没有可能,是云水盟的人?”| 沈璟彦转头瞧着他,片刻后,又回过头,垂目道:“我觉得不会是。” 程不渔望着他,“为何?” 沈璟彦认真又平静道:“就像云水盟一样,抓到赤竹不会先想着杀死。而且,如果我是赤竹,我或许会将他们扣押,作为来日和云水盟相抗的筹码。” 程不渔叹了口气:“我从未觉得你说的话让我如此安心。看来带着你来是对的。” 沈璟彦淡淡道:“是么。” 阳光已照亮了黑暗寒冷的大地,荒野的初晨总是要比城镇之中要更加寒冷几分。 二人已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地上的车印延伸到三丈之外便已被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后是一片嶙峋怪石,而面前的怪石尽头,又是一片茫茫无际的沙海,现在,竟是连半棵草也无了。 程不渔翻身下马,叉着腰无奈叹道:“好嘛,这里简直比湛空小师父的头还要秃。我们又要喝西北风了!” 沈璟彦道:“师父说过,漠北沙海之中常有流沙,一旦陷进去,恐性命难保。” 他蹲下身来,捻了捻沙土,又喃喃自语般蹙眉道:“但这里似乎时常有人往来,沙土虽然表层松散,但内里确是压平的。” 第131章 程不渔笑道:“虽然有人走,却不知走过的那些人到底是死是活。” 沈璟彦瞧着他,似笑非笑:“你莫不是想试试?” 程不渔道:“这周围已经没有路了。已经走到这里,难不成再返回去么?更何况那车的痕迹,便是在里被风吹散的。那人一定是走到了这里来,只不过后来又转向哪里,便不得而知了。” 沈璟彦忽然不知哪来的好奇,竟然也跟着道:“无论他转向哪里,这四周都已经是沙海。既然返回去也没有多少有用的线索,那咱们不妨走走看。” 程不渔眨了眨眼,道:“沈璟彦,从前我不谨慎而你谨慎,现如今你怎和我一样不谨慎了?” “近墨者黑。” 沈璟彦只平静说出这个四个字,便又道,“而且这流沙的位置并非一成不变,受各种因素影响,它出现的位置往往都是不确定的。” 程不渔转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金黄的沙海,展颜笑道:“与天赌命,小爷我也很感兴趣。” 沈璟彦无奈一叹:“看来这便是你我二人都被屠人富同化了的下场。” 二人彼此苦笑,又翻身上马,马蹄缓缓踏在柔软的沙子上,每一步似都像踏在未知的命运中,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遭遇什么、是生是死。 如此,又走过大约二十丈的距离,一切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沈璟彦忽然勒马叹道:“师父说得果然不错,只要在沙子上走得平稳,遇到流沙的机会倒也不算很大。” 程不渔忽然想起先前赵治策给他们的那张舆图来。他展开舆图,思量了半晌,沉吟道:“我们现在,大概在这个位置。再走上不足一个时辰,便能离开这片沙海,去到金月湾。” “金月湾?” 沈璟彦喃喃道,“是昨日那些东瀛人提到的地方?” 程不渔面露喜色:“看来,我们的确是走对了地方!” 他收起舆图,刚抬起头欲纵马而行,却忽然睁大了眼睛,整张脸、整个人都僵木了起来。 他抬起手,指着一处,嘶声道:“沈璟彦,那是……是,是什么?” 沈璟彦定睛一看,却见遥远的一处山丘之上,一个昏黄发黑的柱子正通天而立,再细细看去,那柱子似正在向这个方向移动,因为它已愈来愈大、愈来愈清晰明显! 他俶尔也变了面色,失声道:“是沙暴!咱们得快些走了!” “不能走,是得跑了!”程不渔惊声道,说罢,二人同时扬起马缰绳,两匹健马长嘶一声,四足踏沙,飞掠而去。l 那黑黄色的沙暴已向他们迅速逼近。不过是呼吸了两下的功夫,他们明显感觉到自已四周的风力已陡然增加。马鬃已斜斜歪向一边,狂风肆意撕扯着他们的衣衫,袍摆被吹得猎猎作响。 天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昏黄,不消片刻,已连眼睛也睁不开。 沈璟彦掩住口鼻大声道:“咱们得停下,找一处山丘避风!” 就算他离程不渔不过一只手臂的距离,但他的声音在风暴之中像是很遥远。 程不渔艰难地环顾四周,道:“这里根本就没有山丘!” 就在此时,他二人胯下的马突然人力而嘶鸣,同时变得焦躁不安,胡乱地践踏着蹄下的沙土,甚至还转圈狂奔了起来。 沈璟彦急道:“程不渔,快下马!” 二人一跃而下,勉强找到一处相对低洼的地带,而两匹马则发疯般地在暴风之中狂奔而去。 狂风如一只凶恶的猛兽,已将二人完全吞噬。此时身在风中,完全站立不稳,只能趴倒在地,脚掌死死勾住地面,互相揽住对方的身躯,尽可能减少受风面积,让彼此不被狂风吹散。 霎时间,昏天黑地,日月无光,仿佛已置身地狱。 就在此时,程不渔忽然感觉自已脚掌勾住沙子的位置似变得有些松软,仿佛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死死攥住了他的脚掌,将他往下扯去。 他一声惊呼:“……糟了!” 第72章 黑风地下城 屋漏偏逢连夜雨,现在不光头顶有凶神,脚下还有恶煞,两面拉扯,互不相让,不将人撕碎誓不罢休。 沈璟彦只觉得自已臂弯下的程不渔正在一点点向下滑落,拉扯着他的衣袖,艰难低头看去,却见那流沙已如漩涡一般吞噬过他大腿,而他却只能在风暴之中胡乱摸索着,看不到任何能抓住的希望。 沈璟彦急忙一手抓住程不渔,另一只手艰难抚上腰间,攥住银枪狠狠刺入地面,对程不渔大声道:“你别松手,千万别松手!别挣扎,越挣扎下陷得越快!” 程不渔道:“我已不能动了!更不能挣扎了。” 即便已睁开眼睛,沈璟彦却还是不能将他完全看清:“你坚持住,好么?抓紧我!” 程不渔沉默了片刻,于风沙之中艰难道:“沈璟彦,你……你找到赤竹,杀了他们,别让他们活着走出漠北!” “我一个人杀不死那么多,需得你来帮我!” 沈璟彦死死攥着程不渔的手臂,紧咬牙关,“你别松手,我把你拉上来!” 此时,流沙已漫过程不渔的腰身,眼见着便要掩埋过胸口,而头顶的风暴仍狂舞不止。 “算了!沈璟彦,与天赌命,是我输了!”程不渔苦笑叹道,“我早知人不能与天相抗,却偏不信这个邪!现在只能让你一个人在漠北散心了!” 第132章 “你向来不信天不信命,只信你自已,纵然不信你自已,也得信我!我断不能让你死了!” 程不渔忽然一笑,道:“多谢了,沈璟彦。我此生最幸运的事有三样,一样是与楚盟主拜了把子,一样是做了叶舟的徒弟,另一样,便是遇到了你。” 他伸出手,试图用力掰开沈璟彦的手指。而沈璟彦却依然死死抓着他不放。他嘶声道:“松手,沈璟彦!你是狗皮膏药么,硬抓着我不放!” “我不松!”沈璟彦怒吼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叫我来便来,叫我走便走么?!” 而此时此刻,即便他仍想奋力抓住程不渔的手,却也已是无比艰难的事了。 “沈璟彦,你松手啊!你要一起死不成!” 沈璟彦听着他的话,咬了咬牙,突然狠下了心,竟然还是松开了手—— 松开了紧紧攥着枪的手,两只手一起拉着程不渔,整个人伏在了地面上,嘶声道: “程不渔,我这条命,是你用血从蓝月珠手里抢回来的!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若死了,我便陪你好了!” 说罢,他竟扯下头上的布带,将自已的手腕与程不渔的手腕绑在了一起。 “白痴!” 程不渔当真是又气又急,只说出了这两个字,口鼻便已被埋了进去。 现在,他想挣开他的手,却无论如何也再挣不开了。 眼前昏暗的天光已被流沙吞噬,死一般的寂静涌入了耳鼻。世界在不断坍塌、下陷,唯独掌心的温度融化着这一片虚无。 …… 一片松散的沙土簌簌而坠,落在程不渔脸上。 他忽然猛地咳嗽起来,口中、喉咙中满是沙尘,头发上,衣服里更是被沙子灌得满满当当。 四周安静得可怕。 他的四肢已脱力,挣扎着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已正躺在一处极为狭窄的岩石洞中。这洞是如此逼仄,一抬胳膊就能摸到顶部,甚至无法坐起身。 沙子依然时不时地从头顶、面前岩石的缝隙中散落下来。 看来,他是被流沙冲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而这个地方,恰好能让他捡回一条命。 他艰难地蠕动着身体,四下摸索着,口中不住唤道:“沈璟彦?沈璟彦?” 可四下一片寂静,毫无半点回音。 他将手脚能够到的地方都摸了个遍,除了冰冷的岩石和琐碎的沙土外,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忽然有些绝望。难道只有他一人被冲了进来,而沈璟彦已经…… 他突然心脏一颤,无比慌张。 不会的,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松手,他断然不会被卷走的! 就在此时,他忽然触到了一截细长的缎布,缎布已经被撕碎,而就在它旁边,程不渔又触碰到了一样细长冰凉的东西。 沈璟彦的枪! 既然他的枪在这里,那他也一定就在附近! 想到这里,他更加匆忙地四下摸索起来,果不其然,在距离枪半丈不到的地方,他又碰到了沈璟彦的一只胳膊。 他急忙将手伸进沈璟彦的袖口中,摸出那用了一半的火折子,火光跃起,洞中情形皆入眼底。 他往沈璟彦身边挪了挪,轻轻拍着他的脸,忐忑唤道:“沈大皇子!醒醒了!装死吓我没关系,可你别真死了!不然我怎么跟南魏交代啊!万一南魏把我丐帮踏平了可怎么办!” 在程不渔这阵“没心没肺”的呼唤声中,沈璟彦的头忽然动了动,蹙了蹙眉,低咳了几声。 程不渔大喜,道:“我就知道你果然没死!我没死,你怎么会死呢!” “……” 沈璟彦睁开眼,定了定神,勉强支起半个身子,将口中的沙子吐出,又失神脱力躺了回去,愣声道:“这是哪里?我们还活着么?” 程不渔将火折子举到他面前,照着他灰扑扑的脸,笑嘻嘻道:“想来是老天爷看你我讨厌,不愿意叫咱们去陪他,就又将我们送回来了!” 沈璟彦长叹一声,遮住眼睛。 程不渔扭了扭身体,观察了一圈儿,分析道:“这是个很狭窄的地下石洞,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匪夷所思,只能说是我们运气好。” “……的确是够好。”沈璟彦又是长叹,也不知他说的“好”究竟是真的好,还是阴阳怪气的好。 程不渔笑道:“沈大皇子,奇怪的体验又增加了,是么?” 沈璟彦瞪了他一眼,冷声道:“和你在一道,奇怪的体验总是怪得不能再怪。” 程不渔意味深长笑了笑,“方才在上头,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沈璟彦讷讷叹道:“忘了那些话吧。我被夺舍了,什么都没有说过。” 程不渔只笑着瞧他,也不反驳。 他撕下自已袍摆上的布条,费力地扭动着身躯,将一端系在了自已的腰带上,又将另一端抛给沈璟彦,道:“下面很窄也很陡,你系在腰上,我们一道往下挪挪,别走散了。我们在这里并不觉得憋闷,我猜下面一定是有路可以走的。” 他边说着,边费力地扭动着身躯,小心摸索着可以落脚的地方,一点一点向下挪去。 沈璟彦也不得不跟着一起挪动,只因他确实发现这里似乎有一些极为细密的气流,几乎细不可见,但鬓角发丝却仍是极其微妙地颤动着。 这坡极陡,程不渔只觉得自已像是要被立起来了一般,又不知道下面究竟有多长,而且偶尔还会出现一个弯角,所以只能小心再小心。 第133章 沈璟彦将枪抛给他,好让他撑着地面慢慢走,免得他滑了下去而自已也要跟着遭殃。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只觉得拂过自已面颊的风变得更加明显了些许,莫名其妙的,竟然还闻到了一股饭食的香气。 程不渔闷声道:“我饿了。” 沈璟彦也道:“我渴了。” 莫不是在这洞里憋了太久,犯了糊涂? 程不渔终于踏上了一段较为平缓的地面,而此时,洞中的情况也改善了很多。虽然高度也并不足以让他们两个笔直而立,但至少也不必再躺着了。 越往前走,洞内便越开阔,行至一处弯角,竟然还传来了一阵熙熙攘攘人声,甚至还有一些叮叮当当的响声,这响声就像是在建造什么东西一般。 二人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一步步谨慎向前走去。面前一道狭窄的石缝中传出一丝光亮来,他们凑上前去,将眼睛怼在了石缝上,却顿时错愕难当—— 另一边,乃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城! 这座地下城的规模,足有半个地上古城那么大,四壁嶙峋怪石之上皆挂满了鎏金烛台,纵然不见天日,却依然是灯火辉煌! 只是这地下城看起来像是并未建造完毕,四周仍有成千上万的青石堆砌,有些建筑只勉强搭建起了石壁房梁,面黄肌瘦的工人拉着破旧的小木推车,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前行。而一旁站着的黑袍人则凶恶地落下一棍,重重砸在他本就羸弱不堪的脊背上,用蹩脚的辽魏话怒吼道:“走快点!” 在他身旁,另一个黑袍人则席地而坐,啃着半只肥美的鸡腿。 沈璟彦惊不可扼,道:“是东瀛人!这些东瀛人在造地下城!” 程不渔愤恨地咬着牙关,道:“他们竟然把漠北人当成奴隶!困在这昏天黑地暗无天日的地方,简直是毫无人性!难怪赵兄说他们神出鬼没,竟然是藏在了这样一个鬼地方!” “……我从未见过有人会做如此残忍的事。他们竟然还是人么?”沈璟彦恨恨道。他忽然注意到了什么,细细观察着,低声道:“你瞧四壁突出的岩架上,是什么?” 这地下城如此庞大,而四壁的岩架更是交互重叠,密密麻麻。程不渔顺着他的话抬头望去,眯起眼睛认认真真看了又看,忽然瞪大了双眼,浑身汗毛倒竖,惊声道:“……是囚笼!笼子里关着人!” 第73章 赤竹生漠北 这些囚笼被链条拴住,就如此明晃晃地摆在岩架上,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有的牢笼中有人,而有的则是空的。 这是一个恶魔在炫耀着自已的战利品,恫吓着底下那些被他们禁锢着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奴隶,仿佛在告诉他们: 你们相信且依靠着的人,就在你们头顶的囚牢中。 眼前情境之可怖,与那炼狱不相上下。程不渔紧攥着的拳骨节已然发白,颤声道:“他们竟然将云水盟的人关在这里!一群畜生,简直是一群畜生!” 沈璟彦蹙眉道:“咱们得想个办法混进去,没准这其中就有你师父。” 程不渔环顾四周,这里根本就没有其他路可走。 他用拳头怼了怼面前薄薄的石头,估计了一下,又沉思片刻,将目光落到他们所在缝隙下层的一处干草垛子上,忽然道:“我已想到了一个方法。” 说着,他又用手指比量了一下石缝的宽窄,俯身自地上捡起了一块大小差不多的石头,又伸手从里衣内掏出一块儿棉絮,用布条将石头和棉絮捆在了一起。 沈璟彦瞧着他,已看出他到底要干什么,便道:“你可确定了,不然一会儿咱们就要憋死在这洞里了。” 程不渔回答:“放心,相信小爷我的拳头!” 他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丝诡笑,对手里的那块小石头悄声道:“我程不渔发明了你,给你起名叫小火弹,你看好不好?我听到你说‘好’,那就助我一臂之力,拜托了!” 于是,他用火折子引燃了棉絮,趁着火苗烧断那布条之前,两指一弹,竹叶飞花,那小小的石头飞速窜了出去,不偏不倚,精准无误地落在了草垛子上。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那草垛子便已燃起了大火,但因它的位置是在断崖下方,直至那大火已烧出了悬崖,浓烟已腾腾上升,众人这才发现不妙。 一黑袍人用东瀛话焦急大喊了一句,附近所有的东瀛人瞬间大惊失色,一窝蜂扑上,紧赶慢赶着想要扑灭大火,整个地下城中瞬间一片嘈杂。 见此情景,程不渔已知目的达成,遂退后半步,活动了一下手指,左手紧攥成拳,一拳突出,“轰”地一声,一阵稀里哗啦,碎石飞溅,面前那薄薄的裂着缝隙的石壁簌簌而落,现出了一个足够让一人爬过的洞口。 地下城中之嘈杂,这一拳竟然无人发觉。 二人匆匆忙忙钻入洞口,又搬来了两块青石将它遮住,这才猫着身子,鬼鬼祟祟地从潦草堆放着的石头后方潜入了地下城。 他们二人是万万没有想到东瀛人会制造一个如此庞大的地下据点。进入到内部,他们才更加震惊,这里东瀛人的数量,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庞大得多。 程不渔躲在一处笼子后方,叹道:“这群东瀛人当真是奇怪得很,还没等寿终正寝,先把自已给埋在地底下了。” 沈璟彦道:“许是外面风沙实在是太大,这里既安全又隐蔽,难怪云水盟一直未能发觉。” 第134章 二人一路寻找着遮挡物,已溜出很远,身后的大火终于渐渐熄灭。东瀛人又发出了一阵呵斥,难得坐下歇息片刻的苦工又挣扎着爬起,推着一车又一车青石木材,继续为他们搭建贼巢。 程不渔绕到一处笼子旁,却见笼内关着一个沧桑不堪的道土,正垂着头,闭目沉思。 他将手伸入笼中,戳了戳那道土的肩膀。道土睁眼愣了一愣,微微惊讶。 “兄台,你是云水盟的人么?”程不渔急道。 道土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程不渔道:“你坚持住,云水盟已在想办法救你们出去了!” 那道土忽然目光明亮了起来,“你也是云水盟的人么?你为何会到这里来!” 程不渔悄声道:“我们来此是陷入了流沙,机缘巧合。” 那道土的目光忽然又暗了下去,喃喃道:“看来……看来还是没有找到能够进来的方法。” 程不渔却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急道:“兄台,你听我说,你千万莫要宣扬出去,也千万莫要着急!想从这里出去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楚盟主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你再等些时日,这笼子并不坚固,我们定能想办法救你们出去!” 那道土突然翻身跪起,眼中流露出急迫的光,“兄弟,这里到处都有东瀛人把守,他们的首领藤野尽冢也随时会出现,更何况下面还有诸多无辜的漠北人,他们被抓来做了奴隶,也是要挟我们的一部分!若我们出逃被发现,他们也会被杀。时至今日我等已不做奢求,但……” 他忽然低头,在胸口中摸索着,“但是,我这里有一封密信,是我这两月来的所有线索,你若能离开漠北,定要替我交给楚盟主,好么?” 他颤抖着将书信从笼子的缝隙中递给程不渔,哽咽道:“我等宁死也不愿成为赤竹要挟云水盟的筹码。如若让云水盟为难,我等不如就死在这里!” 程不渔的心忽然一滞,紧接着便狂跳了起来。 他看着那道土的眼睛,眼睫不住颤抖着,良久才抬起手,颤抖着接过那封信,坚决道:“不,你们不会死在这里的。这些漠北人也不会死在这里,除了赤竹,所有人都不会死的!” “兄弟,你先不要急着救我们。你一定要先回云水盟,把这里的情况告知楚盟主。这座地下城,上上下下已经关着有二十多号云水盟弟子和一百多个漠北人,还有几千个东瀛人,外头更不知还有多少!他们的人数并不比云水盟少!如若有一日云水盟能找到这里,与赤竹决一死战,那我们这些人便……” 他的话尚未讲完,一东瀛人便已握着刀巡逻至此。那道土眉心一震,慌忙道:“快走,你们快走!记住我的话,莫要管我们!千万莫要来救!无论如何也要相信楚盟主,相信我们!一定要!” 程不渔震惊又错愕地望着他,还没等想明白他话中意味,便被沈璟彦拉到一堆青石后,直至那巡逻的东瀛人走过,他们才再探出头去。 程不渔原是还想回到那道土身边问个清楚,沈璟彦却忽然将他拉到一边,指着坑洞下方的一个推车人,道:“程不渔,你瞧那人,是不是我们昨晚看到的人?” 程不渔回过神,睁大了眼睛,道:“是他!佝偻着背,又瘦又小!” 沈璟彦眯了眯眼,奇道:“他车上推着的是什么?” “……不像是建筑材料。”程不渔将身体往前倾了倾,全神贯注地分辨着,“倒像是个人。” 待那推车离自已愈来愈近之时,他忽然浑身一震,一把抓住了沈璟彦的胳膊,整个人已经抖得如筛糠一般,失声道:“是师父?!” 沈璟彦大惊失色,“快跟上他!” 没想到叶舟竟然真的在这里! 联想起昨晚那推车人丢入山谷之中的尸体,程不渔整个人瞬间面色煞白,死死扼住即将脱口而出的狂吼。 难道叶舟已经死了……他真的已经死了么?!这怎么可能!他是那么聪慧、那么机敏的一个人,又使得一身好功夫,怎会说死就死! 沈璟彦死死拽着他,生怕他一个冲动便要将叶舟的尸身夺来。 他只能不住劝慰道:“程不渔,我们尚不能确定你师父究竟是生是死,这个推尸人既然能出去,那我们只要跟着他,便也能找到入口和出口!一切等出去再说,好么?” 程不渔面色如纸,已然失去了全部的思考能力。 他不声不响,甚至连表情也没有。此时此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似是什么都想了,又什么都没有想。 他想起了幼时叶舟牵着他的手走在荆江边,带他看星星,看月亮,冬天给他买的糖葫芦,夏天送给他的蝉,十三岁生日那年送他的这幅玄铁指虎,一声声唤着他的“阿渔”…… 他并未刻意去想,可那一瞬间,这一切又都涌进了他的脑海,像一把刀,反复穿刺着心脏,而这颗已然破碎的心又被东瀛人狠狠地扯出、踏碎。 他的双脚仿佛都已不受自已控制,只跟着沈璟彦,默默跟着沈璟彦,躲过巡逻的赤竹,躲过所有人的耳目,躲过一场风暴,却又来了一场更加猛烈的雪崩。 沈璟彦死死盯着那推尸人,来到一处狭窄的密道。 推尸人忽然停了下来,抬手触碰了墙壁上的某个位置,黑暗之中并不能够看清他究竟是如何的一番操作,便又慢吞吞地放下手臂,推着那小车走了进去。 第135章 难道,他是关掉了这里的某个机关? 来不及细想,沈璟彦急忙拉着失神落魄的程不渔匆匆跟了上去,在七拐八拐的密道之中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忽然来到了一处上坡,十丈过去,黑暗之中突然传来“吱呀”一声响,他推着小车,就着斜坡,走入了天光。 沈璟彦与程不渔急忙冲出密道,钻到旁边一堆破破烂烂的木板后。 这里,竟然是一栋荒废的木屋。 破碎的碗、陈旧的桌椅、摇摇欲坠的房梁,屋里屋外铺天盖地的沙土,这道暗门竟然就镶嵌在后院的仓库之中,无论是谁也不能想到,这里竟然是通向赤竹的一个命门! 那推尸人掀开破破烂烂的门帘,将手伸到屋梁上的某个位置,只听那暗门中传来“咔”地一声响,机关似乎又重新开启。 推尸人仍是木讷地向前走着,孤独地向前走着,踏着着无休无止、苍茫一片的沙海,向着那昏黄遥远的落日,一步接着一步,迟钝、麻木又茫然。 一阵风沙迎面卷来,他甚至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他忽然开口: “秋风起荆中,赤竹生漠北。月出孤城寒,泪洒冷冢碑。萋萋荒草掩旧径,哀鸣寒鸦唤残晖。” …… 第74章 虚惊化安然 程不渔几乎是狂暴地挣脱了沈璟彦的手,每一步都带着杀气,向那推尸人疾奔而去。 即便是在昏暗的天色中,他指虎上的那倒钩短刃也已然散发着凛冽的寒光,毫无智地、怒吼着向那推尸人刺出—— 推尸人却忽然止住了歌声,像是自然而然地唱罢了一曲,深吸一口气,幽幽一叹:“都是辽人,何必如此……” 他说这句话时,甚至没有回头,脚下一步一步,仍是未停。 昏鸦凄鸣,程不渔的拳头忽然一震,硬生生地顿在了空中。 沈璟彦已追了上来,默默望着推车中那具已然惨白了的尸体,眼中错愕,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只能低声道:“程不渔,节哀。” 这五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无情地锉削着程不渔本就血肉模糊的身躯,甚至还要更痛。 他忽然垂下了手,凄楚而笑。 他跪在沙地上,眼泪一滴一滴打湿了这已干透了的沙子,又渐渐被风掩埋,就像是这世上诸多茫茫无依之人,终究会消失在凄风苦雨里。 他紧咬着嘴唇,身体颤抖着,甚至已哭不出声音来。 沈璟彦望着那推尸人的背影,只这般默默望着,推尸人也缓缓走着,天地之间,寂静又哀恸。 沈璟彦的眉头忽然皱了皱。 他好像看到了一些东西。 推尸人的脚步也忽然慢慢停了下来——粗糙的双手也自车柄上松开,默然而立。 叶舟的尸体,忽然坐了起来。 不但坐了起来,还伸了个又大又长的懒腰。 沈璟彦瞪大了双眼,急忙将程不渔从地上拉起,指着那推车讷讷道:“他……” 程不渔已满面是泪,忽然一抬头,见到车上那迷迷蒙蒙坐起的人,也不禁骇了一跳。 此时此刻,两个人的眼睛瞪得一个比一个大,唯有叶舟睡眼惺忪,日光之下,无论怎么睁,也睁不开。 叶舟伸过了懒腰,悠闲自在地瘫身一坐,望着面前的一轮红日,叹道:“好久没睡过这么爽的一觉了。不过……今晚怕是又要睡不着了。谢了,老伯!” 他撑着身子翻身跃出推车,那推尸人又继续默默往前走着,仍是不说话,也不回头。 叶舟擦了擦鼻子,双手叉腰,环顾四周,一扭头,程不渔与沈璟彦一前一后呆立在侧,仿佛亘古以来便没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发生过。 “阿渔?!” 现在,瞪得浑圆的眼睛,在这茫茫沙海之中,已有三双。 程不渔只感觉自已像脱了魂一样,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惊讶道:“师父……?” 叶舟忽地粲然一笑,展开双臂,朗声道:“阿渔!小阿渔!我们又见面了!” 他本等着程不渔扑进他怀里,事实上,程不渔也的确向他狂奔了过去。 只不过,如期而至的,是落在他胸口上足以令天地毁灭的重重一拳。 “我咧个亲娘!” 叶舟一口老血都要喷出,抚着胸口踉跄倒退了几步,猛咳不止,“阿渔你……你真的……你真的长进了不少!” “叶!!舟!!!” 程不渔狂吼着,头上的碎发都跟着一起飘了起来,“你还是人吗?!你、你……我、我杀了你算了!” 说罢,又抡起一拳。 叶舟忙仓皇抬手道:“慢着,慢着!我刚死过,你让我活一会儿,再杀我好么?!” 程不渔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拖到自已身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盯着看了一圈,又将目光落在了他那张红润得不能再红润的脸上,错愕又愤怒,几乎喊破了音:“你真的没死?!” “我……”叶舟讪讪笑道,“我死过一次了,这,这不刚活?” “你……” “哎!阿渔!”叶舟急忙一把拽住他的手臂,笑道:“你听我给你解释,好么?” 程不渔愤懑地放下了手,瞪着他,怒气冲冲,“你说!” 叶舟长舒一口气,给程不渔了一下凌乱的衣襟,笑嘻嘻道:“我嘛,管药仙素袖姑娘要来了一份假死药,服下一个时辰内,面色惨白,呼吸暂停,同死人一般。你看,是不是很逼真?” 第136章 他掸了掸衣服,笑中带着几分得意,仿佛在说:假死脱身,我可真机智! 程不渔气得快要晕了过去。他仍是狐疑瞪着叶舟,鼻子里喷出的仿佛是火,脑袋顶上飘着的好像是烟。 叶舟瞧他这副模样,搓了搓鼻子,闷闷道:“哪有十来岁的小孩像你这幅样子,像荆州镇上卖的圆滚滚的泥娃娃一样,人家肚子里都是泥,你肚子里全是气!” 程不渔不答,仍是愤懑盯着他。 叶舟瞧了瞧他,语气一软,哄着他道:“好徒儿,抱一下吧,师父想你得很!” 说罢,展开了双臂。 程不渔不为所动。 “哎呀!就一下!好么?” 程不渔仍瞪着他,怒火未平。 叶舟看着他,忽然展颜一笑,一个熊抱将他揽入怀中,笑道:“哎呀!哎呀!莫生气了!小孩子生气长不高!” 程不渔推开他,上下瞧着他,嘟囔道:“腻歪!” 叶舟一声长叹:“徒弟大了不中留,以前那个坐在我头上撒泼的阿渔可是不见了!” 沈璟彦也一声轻叹,抬头望天,哭笑不得。狼喂人孩人像狼,有其师必有其徒,这师徒二人的性子,简直是一脉相承,一模一样。 程不渔抱臂而立,忍着怒气,蹙眉道:“说吧!假死做什么?” 叶舟忽然敛了笑,一拍巴掌,肃然道:“问得好!” 他神神秘秘地瞧了瞧他二人,道:“我为了找那赤竹的老巢,也就是金月湾地下城,被东瀛人佯抓了去,却发现那地下城总计有四处出口,每一处都设了机关和东瀛奇毒,并非咱们辽人能解。所以进去之后,我便发现自已出不来了。” 沈璟彦蹙眉道:“四处出口?方才我们出来的那个地方,可是一处?” 叶舟摇了摇头,“那不过是个推尸体的通道而已,早已被东瀛人设了机关,而且不日之后,便要被填埋了。”他顿了顿,“所以我发现,想要离开金月湾地下城的唯一方法,便只有被这小车给推出来。” “所以你假死,骗过了那些东瀛人,是么?”程不渔闷声道。 “正是!每一具尸体他们都要亲自查验,金月湾地下城里每天都要死上一两个人,那东瀛验尸官没多大耐性,自已也不耐烦了,一看尸体就恶心,所以轮到我的时候,他看也没看就让那老伯把我扛上了车,推了出来。” 叶舟笑嘻嘻道,“我就知道,这假死药早晚有一天会派上用场!重见天日的感觉真好!” 程不渔仍是斜睨着他,眼中似有刀子,而且是一把劈天裂地的大刀,眼看着便要向他砍过来。 叶舟敛了笑,正色道:“不过……不过我已查到了那地下城的位置,也知晓了里面的情况,当务之急应该是给楚盟主报个信才是。咱们需得赶紧回去。” 程不渔闷不做声,收回了目光,沉默地向那推尸人走过的方向而去。 叶舟和沈璟彦也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沈璟彦默不作声,只因他在思考,而叶舟默不作声,却是因为生怕自已的好徒弟又给自已来上一拳。 可他又实在是想说话,便对沈璟彦道:“沈公子,多谢你了。” 沈璟彦道:“叶帮主客气了。” 叶舟心想着这人怎把话聊死了,便又笑道:“你二人怎会也到漠北来?” “为了你。”沈璟彦淡淡道。 “为……”这话听起来有点暧昧了。 沈璟彦又补充道:“程不渔为了你偏要来。” 叶舟更是好奇道:“你二人怎么知道我在漠北?这件事除了楚盟主和佟长老,再无第三人知晓了。” 沈璟彦看了看他,道:“还有蓝牡丹原也莹。” 叶舟错愕:“你们见过原也莹了?!她前不久刚离开漠北。” 沈璟彦回应道:“嗯。” 叶舟问道:“你们如何见到她的?” 沈璟彦回答:“我们本想去拦截她的车队,奈何她人实在太多,又怕打草惊蛇,断了寻找武岛领一的线索。” 叶舟认真地点了点头:“的确如此。赤竹的据点虽然在漠北,但武岛领一却不在。我们至今仍然不知道他究竟在何处。既然只有原也莹知道他的行踪,便不能杀了她。” 他忽然又想了想,蹙眉喃喃道:“不过,我记得她回荆襄只带了四个人轻装便行,何来那么多手下?” 沈璟彦道:“还有二十八坞的人。他们杀了一个刺客,但我们不确定那个刺客究竟是谁。蓝牡丹说,他的兄弟已经都死了。” 叶舟恍悟,轻轻一叹,道:“那是漠北十四门中的漠北七刀兄弟,总共七个人,恐怕那是侥幸活下来的一个,是想为兄弟们复仇,却还是死了。赤竹之狠辣,更胜从前。” 沈璟彦又道:“我们还见到了赵治策,赵护法。” 叶舟的气叹得更重了:“我原是该先去找他的,但刚进入漠北便遇到了东瀛人的车队,所以就干脆先跟着他们了。” 沈璟彦仍是平静道:“他现在也生死不明。昨夜,赤竹部下来抓他,也不知抓到了没有。” 叶舟的气几乎要叹不过来了:“起初赤竹在明我们在暗,但现在无论是赤竹还是云水盟,都已在明了。” 一阵风沙卷过,几棵荒草在他们面前不知要滚到哪里去。 程不渔原一直是在前面默默走着,可却突然开口道:“那些金月湾地下城里关着的兄弟们怎么办?” 第137章 叶舟的表情忽然一滞,欲言又止,斟酌良久,才道:“我们的人实在太少,恐怕现在还没办法救出他们。” 他虽说着这话,可头却始终也没抬起。 程不渔道:“我们就这么撇下他们走了,我心里总是不安。” 叶舟轻声道:“定有一天,我们还会到漠北来寻他们的。” 第75章 重逢蓝月珠 叶舟的这句话刚说出口,三人身后便传来了一女子的声音: “不错,你们的确还会到漠北来的。” 众人顿住脚步,讶然回头。这女子不知何时来到,更不知是怎么来的,只默默站在他们身后,像是凭空飞来,周围的沙土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 她穿着一身碧色的异域轻罗长袍,面纱轻拂,容颜半遮,一眼望去,神秘又妩媚。面纱下悬着的金箔宝石在风中轻轻碰撞,清脆作响。 纵然如此,沈璟彦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蓝姑娘?”他睁大眼睛,讷讷道。 蓝月珠仍是站在原地,既未靠近,也未离去,眸中的神色,既不寒冷,也不热情,仿佛站在夕阳下的那三人,不过是三棵枯树而已。 “沈公子,程少侠,别来无恙。”她平静道。 程不渔向她扬了扬头,勾唇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蓝姑娘。半月不见,你还好么?” 蓝月珠却云淡风轻笑了笑,道:“这话,你问过我那么多次,我何时告诉过你‘不好’?” “蓝姑娘,你怎会在此?” 沈璟彦望着她,似有些挣扎。他想起她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又忽然想起她投下的毒,更想起了程不渔为他受得那些伤。 蓝月珠将目光挪去,望着那轮永远也不会明朗的夕阳,先是顿了顿,继而叹道:“她说得果然不错。你们两个定然会来寻他,而叶帮主也定然会逃掉。” 她的面纱在风中轻拂着,忽然吹皱,又忽然舒展。 叶舟抱臂而立,笑道:“哎呦,这位姑娘,是谁这么聪明,竟然棋高一着?我原以为自已是脑子够灵敏,没想到竟然是被你们看光了么?” 蓝月珠冷冷看着他,道:“是谁你们难道心中没数么?” 沈璟彦望着她,心忽然一沉,轻轻叹道:“你果然还是又回到了赤竹么?” 蓝月珠无喜无悲,淡淡道:“从前是我低估了他们。现在看来,他们比我想象中的,远强大得多。我离开了赤竹,在中原行走了许久,最后却还是发现,他们似乎更值得信任一些。” 程不渔微微眯起眼睛,沉声道:“你说蓝牡丹笃定了我二人定然会来?” 蓝月珠看着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叹道:“我原以为你们不会来,只因她这计策太愚蠢,太明显,只要是个聪明人都不会相信。” 她定定望着程不渔,道:“但我没想到,你这样的聪明人,竟然也会着了她的道。聪明人,为了情谊,也难得有糊涂的时候。这样的人,往往是傻得可爱。” 程不渔的心忽然一滞,急声道:“她到底想做什么?” “无论她想做什么,除非你们长了翅膀,否则都已来不及了。” 蓝月珠顿了顿,望着他们脸上不约而同现出的错愕和惶然,心下突然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快意。 她是如此痛快,释然的目光忽然落得很远很远,似能望尽那天际飘散的尘烟,看穿那地平线尽头的沙海,看透这整个茫茫无际的漠北。 “我虽是南魏六贼,是离垣之后,却自小在这漠北长大。这漠北中的每一棵树,每一棵草,什么时候会起风,什么时候有流沙,什么时候会下雨,我都烂熟于心。” 她顿了顿,继而平静道:“今日不会有风暴,未来几日也不会下雨。无论是人的尸体,还是动物的骸骨,都会腐烂得慢一些。” 程不渔蹙眉愠怒,却又不愿与她争执,只好道:“既然你已经投靠了赤竹,又来找我们做什么?” 蓝月珠轻笑一声,意味深长道:“念着旧事旧情,我在西边枯木林为你们准备了一份大礼。这份大礼,你们一定会喜欢。无论如何,请三位务必笑纳。” 说罢,她转过身,轻纱在风中招展,欲要离去。她的面前没有路,只有茫茫无尽的沙,走也走不完。 “蓝月珠!”程不渔喊道。 蓝月珠的声音像一滩波澜不惊的死水,头也不回,一字一字,沉声回应道:“我叫意见欲。” 天色惨淡,她的身形渐渐隐没在阴影里,脚印也随风而散。 漠北人从不去黑木林。对他们而言,那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一些游牧民族认为,那是死亡之神埃里克的沉睡之地。 所以,当他们看到悬在黑木上的那些人头时,他们以为自已已闯进了某个人间地狱,惊醒了沉睡的残忍神祇,要对这天地进行惨绝人寰的报复。 树是黑色的。是枯死的。 腐朽的枝干狰狞凄惨地向天伸展。 永远也触碰不到,却无时无刻不压在他们头顶的那片天。 几乎是每一棵树上不高不低的位置,都有一颗人头,被一根线悬着,眼睛上各自系着一块白色的布,用歪歪扭扭的辽魏汉字注明了头颅主人的姓名和门派。 这里的每一颗头,都曾经属于漠北十四门中的一个弟子。 程不渔在漠北七刀“翟三刀”的头颅前停下。他看不到白布下的眼睛是什么样子,也不敢去看,更不愿去看。 第138章 是愤怒?惊愕?死不瞑目?他已不能想象。 三人在这片林中的空地驻足,只因根本不需要再前进,也不需要再细看,便足以知晓全部的惨状。 任凭是谁,即便是楚天阔亲自到场,也不能不为这天地罕见的惨状而震惊。 枯树的阴影中,现出一个人。 在他身后,陆陆续续,走出更多的黑袍人。他们只露着一双眼睛,仿佛那成群的黑鸦聚集到一处,凝成一块墨色的石,从四面八方,沉沉压来。 那人溜光的额头,长发垂肩,目光平静而又阴鸷。下颌一点方形的胡子,宽大而华丽的衣袍,脚上踏着厚重的木屐,将手中的一把细刀立在地面上,漆黑的刀鞘闪着幽光。 他一手负于刀柄,而另一只袖子则空空荡荡,文雅又温和地轻笑着。 程不渔诧异而警觉地瞧着他。 他也不知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的神情如此简单又复杂——他的微笑是温和的,而眼神却是阴鸷的。他的神态是从容的,而目光却是警惕的。 “叶舟,你好。” 他的汉话说得很是标准,几乎与辽魏人毫无不同。 对于他的出现,叶舟似乎并没有很惊讶。 “藤野大哥,这么多年,你我不过是战场上有过一面之缘,你竟然还能记得我。” 藤野尽冢平静道:“叶帮主不也是惦记着在下,不远万里,来到漠北,寻找在下么?” 叶舟也淡淡笑着,抱臂而立,不慌不忙,脸色变都没有变一下:“我的确惦记你。但我惦记的不只是你。惦记你的,也不只是我。” 藤野尽冢闻言,似仔细思考了片刻,方才轻笑几声,不疾不徐道:“辽魏多得是少年英雄。而我对叶舟你,实在是记忆犹新。我三年来没有一日不会忆起,你只用了一片叶子,便将我这条手臂切断,而只用了一根松针,便叫主上失去了一只眼睛。” 叶舟不知天高地厚地仰头笑道:“谬赞,谬赞。不过是凑巧罢了。赤竹也用自家的狗咬死了人。这训狗,而且是那么大、那么恶的一只狗,可比练功要困难得多了。” 他摸了一下鼻子,轻蔑又挑衅地看向藤野尽冢。 藤野尽冢脸上的肌肉忽然抽搐了一下。但他很快便恢复了镇定,仍是微微含笑,这笑容好像永远也不会褪去似的。 渐渐地,他的笑容越来越深,直至最后,竟然轻轻笑出了声。 “叶帮主,你可当真是,有趣得很。” 他把最后四个字说得很轻,却又很冷。在他身后,几百个黑袍人目光中似各带着一把刀。 叶舟也在笑。他的笑与藤野尽冢不同。程不渔知道,他若是笑,那便是真的不会担心。不但不担心,反而胸有成竹。 藤野尽冢似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上前两步,望着叶舟的双眼,似要将他看穿。 可叶舟的眼睛如此清澈,如此明朗,如此直白,毫无隐藏,却也毫无杂质。藤野尽冢忽然也讶于自已竟能将他一眼望到底。 这样的眼睛,只会出现在两种人身上—— 一种,是纯真又烂漫的孩童少年。而另一种,则是直率而又纯粹的随性强者。 程不渔与沈璟彦则一点也笑不出。这是他们头一遭与赤竹正面相抗,各自攥着武器,警惕望着四周阴影里的毒蛇。 藤野尽冢忽然一叹,摇头道:“汉人有句古话,英雄惜英雄。我不希望你死,只因我觉得你与那云水盟的盟主一样,的确是世间少有的英雄。你我若一道,定会成为很好的兄弟。” 叶舟也眨着眼睛看着他。他的眼睛似隔着厚厚的雾,而叶舟却只是淡淡看着他,甚至懒得深看一眼。 他懒声笑道:“多谢你了,藤野大哥。可惜的是,我不觉得你是个英雄,也不想和你做兄弟。” 这话并不出藤野尽冢的意料。 他笑了几声,抬起头,看着这些枯树上的人头,似在欣赏着自已的得意之作,叹道:“意见欲告诉我,一定要将这些人头挂在树上。她说她会将这个作为一份礼物送给诸位。” 叶舟却摇头道:“她这样的姑娘,只会送礼,却不会考虑别人需不需要、喜不喜欢。” 藤野尽冢笑道:“那叶帮主喜欢么?” 叶舟悠悠道:“不喜欢。” 他忽然蹲下,摊开两只手掌,在地上划拉了半天,搜罗着什么,半晌才直起身子,朗声笑道:“汉人还有句古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藤野尽冢道:“愿闻赐教。” 叶舟看着他,忽然渐渐敛了笑,幽幽道:“就是这个意思!” 第76章 血战黑木林 他的话音甚至还未完全落地,只听见“嗖”地破风声响,藤野尽冢身后的黑袍人竟然同时闷哼,满目惶恐,死死扼住喉咙,指缝中渗出鲜血,相继倒下。 藤野尽冢愕然回头,倒下的前后各八人,足足有十六个,而他甚至不知道叶舟是如何出的手、怎样出的手,只看见几颗沾着血的指甲般大小的石子坠在了地上。 程不渔对于叶舟的功夫倒是见怪不怪,而沈璟彦则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倒地的黑袍人。竹叶飞花,一飞八花,一花两人,穿喉而过,此等手法,简直是难以想象。 叶舟又抽了抽鼻子,狡黠一笑,淡淡道:“我送给藤野大哥的这份礼物,藤野大哥喜欢么?” 第139章 藤野尽冢回过头时,脸上错愕的目光已然隐去,笑容又重新攀上面颊,道:“我就说叶帮主是英雄,今日再见神技,果真名不虚传。天皇最喜欢你这样的豪杰,我这条胳膊断得也不算冤。” “我说过了,我不喜欢你们。你们最好也别喜欢我,我可是会伤透你的心的。” 叶舟拍了拍手,掸去了衣服上的灰尘,继续道,“而且,如果我这三脚猫的功夫,也算得上是豪杰,那只能说明,你们在我大辽见到的人实在是太少。” “哈哈哈!”藤野尽冢道,“叶帮主太谦虚了。” 他的笑容终于消失,轻轻一叹,将刀在地上轻轻点了点,道:“只可惜,你这样的英雄,如果不能帮助我们,便也不能活着离开了。” 叶舟却面色淡淡,一脸不在乎道:“我早知道你要杀我,而巧的是,我今日并不打算杀你。” 藤野尽冢悠笑道:“哦?我倒是颇为好奇,想问问阁下为何?” 叶舟道:“只因云水盟说,能活的,便尽量让他活。” 藤野尽冢却叹道:“若是如此,恐怕今日,只会是你死了。” 叶舟歪了歪头,不耐烦道:“别废话了,要打架就赶紧打!我还着急回家去呢!你既不服,那我便把你打服!” 他将手一伸,大声道:“阿渔,把打狗棍给为师!为师要亲自打狗!” 程不渔愣愣将玉竹截棍抛给叶舟。 藤野尽冢颔首:“好,很好。叶帮主,你很爽快。既然如此,那多有得罪了!” 他将脚在地上一踏,那细刀瞬间脱壳而出,腾空而起。四周的黑袍人也瞬间拔刀而出,刀光如织,密不透风,一窝蜂地向他们涌去。顷刻之间,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程不渔低声道:“他们人实在是太多,咱们不能恋战!替师父挡住这群贼人,待他生擒了藤野尽冢,我们便赶紧撤!” 沈璟彦却似压根没听见后半句话一样,嘶声道:“人多又怎样,杀光便是了!” 他“是了”二字刚说出,便已提枪凌空跃起,一朵白云飘出三丈高,一枪落地之时,气浪如虹,震得周遭黑袍人踉跄倒退三步,紧接着便银光一闪,杀入重围。 他从未见过沈璟彦如此气势汹汹,杀气比风沙还要浓重,那杆盘龙银枪的光芒比这群黑袍人的刀光加在一起还要亮。 却见他衣袂翻飞,上腾下跃,如入无人之境。残影重重,若舞梨花、似飘瑞雪,刀光四面刺来,他却将身一翻,轻如白羽,单脚凌空踏在了交叠的刀刃之上,枪锋一扫,衣甲平过,鲜血四溅。 程不渔一面愣愣瞧着他,一面嘟囔着“以后还是少惹他得好”,一面又步伐踉跄似醉非醉,身形忽左忽右,环来推去,飘忽不定,一会儿折断敌人腿脚,一会儿扭断敌人脖颈,只要出手,断无落空,像码着骨牌一样,一路醉拳打过去,人便倒了一路。 但阴影之中,似有更多的黑袍人正前赴后继涌来,月光昏暗,一眼望不到头。 另一边,刀光如电,棍影如风,碰撞声接续不断,刀砍棍挡,棍扫刀拨,叶舟嘶声道:“藤野老哥,东瀛刀法固然稀奇,与大辽武术相比,却还是拙劣了!” 藤野尽冢却不以为然道:“在下自然知晓辽魏武术之玄妙,只不过是在下刀法不精,又岂能和东瀛顶尖高手相提并论!” “东瀛顶尖高手我倒的确认识几人,他们尚不愿相助你们,你们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能在我北辽江湖占有一席之地!” “听闻北辽人热情好客,竟容不下我东瀛赤竹么?” “我们容得下所有,却容不下横行霸道、视人命如草芥、野心勃勃的邪教!” 叶舟将棍一横,手臂猛地发力,棍风凛凛,棍梢重重撞向藤野尽冢的胸口,藤野尽冢当场仰面倒地,却诡笑了一下,沉声道:“赤竹不死,折断一根,更生九根!” 叶舟抬眼向西周望去,果真黑压压的人影已密不透风涌来,人比方才多了两倍不止。如此一来,非得速战速决不可! 他刚要出手,头顶忽然一人从天而降,此人生得异相,鼻子大如牛,腰身壮如熊,轰然落地,尘土飞扬。 叶舟匆忙向后翻腾两丈,抬眼望着眼前这魁梧的汉子。此人正是南魏六贼中的鼻嗅爱。与他一道来的,还有更多的赤竹。 叶舟原是想生擒他,若生擒不了,便一棍将他打死,一走了之便也罢了。 但此时此刻,无论如何,叶舟也已清晰明白,绝不能再恋战。耽误回荆州事小,让几人送了命事大,遂心念电转,想出脱身之法迫在眉睫。 另一侧,沈璟彦虽受了几处伤,却已杀红了眼,雪白的袍上已沾满了赤竹的鲜血。程不渔虽也在乱阵之中游刃有余,可面对无休无止的黑袍人,也苦无他法。 总不能从黑夜杀到天光,纵然不被杀死,也会累死! 他与沈璟彦二人会和一处,背靠着背,喘息道:“沈璟彦,你杀了多少?” 沈璟彦道:“七十三。你呢?” “五十九。”程不渔叹道,“已够多了,你痛快了么?” 沈璟彦勾唇冷笑道:“痛快得很。” “既然痛快,那我们该走了!” 沈璟彦道:“非走不可么?” 程不渔不假思索大声道:“非走不可!” 二人刚要往敌阵外冲,却见空中一道寒光如瀑,霎时之间剑花错落,如星河倾泄,千点万点,急促散射。 第140章 这剑光落入敌群之中,变幻莫测,如一银绸,相续不断,那些个黑袍人还未来得及看清,便已被剑光裹住,连连倒下。 藤野尽冢已看傻了眼,错愕道:“是什么人!可定身拜会!” 可那剑光却始终未停,映着月光,飘忽如风,人群之中,只传来高声回应:“飞羚宫,软柳剑是也!” 叶舟忽地松了口气,道:“赵护法,终于见到你,我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赵治策的剑光忽然自人群闪入当中空地。他布匹遮面,负剑而立,碎发随风而拂,衣衫猎猎作响,已然是逃脱了赤竹几日的追杀。 “赵治策,赵大侠。”藤野尽冢眯起眼睛,颇为意外嘶声道,“你竟还活着。” 赵治策冷声道:“阁下未死,在下岂能先行。” 程不渔闻言失声笑道:“藤野尽冢,这可是软柳剑赵护法,你那几个跟瘦猴一样的喽啰,也妄想着要杀他?你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们了吧?” 赵治策的目光凌锐,甩剑而出,剑锋直指藤野尽冢,对叶舟道:“叶帮主,你们三人,快回荆襄!莫要误了云水盟大事!” 鼻嗅爱立于藤野尽冢身侧,粗声粗气道:“今天,你们这些个人,一个也别想走!在下与藤野已奉蓝牡丹之命,将你们尽数围剿,断不可能让你们活着回到荆州!这树上的人头,绝不会少了你们的!” 赵治策冷笑一声,不以为意:“他们的死活,你们说了不算。你们自已的死活,你们自已说得也不算!” 说罢,他竟然突然脚尖顿地,窜起三丈,看似轻绵的软柳竟一记重剑横削,剑气如沧海倾覆,磅礴而出,摧枯拉朽,撼天动地,仿佛漠北突如其来的一阵沙暴,众人一时防不胜防,竟都被掀翻在地。 “往东二十丈外有三匹快马,你们快走!”他嘶声大喊。 叶舟三人虽犹豫,却还是心一横,咬着牙关,踏沙一掠而起,径直跨过瘫倒在地的黑袍人,向着二十丈外狂掠而去,健马人立而嘶鸣,转眼间便消失在了昏沉的夜色之中。 身后,刀剑之声再度响起,而这声音却已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三人不知狂奔了多久,月色西沉,漫天风沙卷舞,荒草乱飞。 他们穿过沙海,穿过荒野,闯入了早已无人看守的破旧城门又闯出,直至来到一片生着琐碎枯草的小泊旁,这才忙不迭勒马,急匆匆翻身而下,扑到泊边,尽兴而饮。 三匹健马也已近乎虚脱。它们跟着来到泊边,屈膝而跪,呼哧呼哧地喝起水来。 三人瘫坐在泊边,忆起方才的那场大战,身陷敌营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多危险,可如今想来,却是一阵唏嘘,浑身骨节尽散,疲惫不堪,只仰面阖目歇息了片刻,再睁眼时,已东方渐白。 又是胆战心惊且热血沸腾的一夜。 程不渔痴痴望着天边那一抹粉红的云霞,低声道:“也不知赵大侠现在是生是死。” 这是他们来到漠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如此澄澈的朝霞。小泊之上波光粼粼,映着疏淡的天光。风清云柔,日色温暖,不带有一丝黄沙。 叶舟安慰道:“以赵大侠的身手,逃脱应当不是问题。赤竹那些人虽多,却并不耐打。” 一丝困惑自心头攀上眉间。程不渔忽然又讷讷问:“赤竹人怎么会那么多?” 这个问题,谁也不知道答案。 沉默良久,沈璟彦终于率先站起身,轻叹道:“无论赵大侠是生是死,我们需得赶紧回去,才不枉费了他的一片心意。” 师徒二人点头,也站起身,跨上马背。健马嘶鸣,三人向着南方狂奔而去。 不远处,狗吠阵阵,稀疏的房屋上,冉冉升起了几缕炊烟。 第77章 长与日俱中 健马疾驰的第三日夜间,几夜未得好眠的三人实在将熬不住,在繁华的市镇之中寻了一处客栈,街上灯火未歇,人声嘈杂,欢声笑语不绝,可不到戌时,他们便已熄灯睡下了。 丑时左右,忽然有一人敲了敲客栈的窗户。程不渔心中正骂骂咧咧,翻了个身,正欲沉沉睡去,可那人又“咚咚”敲了两下,动静比先前还要大上几分。 他掀被而起,愤懑地来到窗前,正想着到底是谁扰了清梦,推开窗户一瞧,却是一个五六岁的小乞儿,正捻着衣襟,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叶帮主在么?”他不安地望向程不渔身后,嗫嚅着问。 程不渔顿时清醒了大半。他左右瞧了瞧,见无人注意,一伸手便将那小乞儿抱了进来,合上窗户,拍醒叶舟和沈璟彦,道:“师父!消息来了!” 叶舟揉了揉眼睛,将身坐起,愣愣望了望那小乞儿,喃喃道:“我险些都要忘记这回事了。” 沈璟彦不可思议地愣声道:“今日午间才递消息给丐帮,这便有了回应么?” 程不渔笑嘻嘻道:“这便是丐帮被称为‘天下第一大帮’的原因!” 他将一个小板凳拖了出来,让那小乞儿坐下,又递给他一个苹果,笑道:“小弟弟,他们怎么说?” 小乞儿咂了咂嘴,怯怯道:“你是叶帮主么?阿爹说,叶帮主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大哥哥。我只和叶帮主说话。” 叶舟轻笑了一声,放下茶杯,道:“我便是叶帮主,你说吧。” 小乞儿将身体转了个圈儿,望着叶舟,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也许是他的父母告诉他,若是有朝一日能见到帮主,一定要给他好好行礼。 第141章 小乞儿认真道:“荆州那边传话来,说二十八坞之中什么都没有发生。丐帮内也什么都没发生,整个荆州一切太平,什么都没发生。襄州也什么也没发生。” 他忽然皱了皱眉头,咽下了一口唾沫,继续道:“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二十八坞。” 几人讶然面面相觑,沉默半晌后,叶舟耐心柔声问道:“小友,你再想想,确实没记错吧?” 小乞儿的脸忽然红得像个苹果,稍稍大了些声音,道:“帮主大人,我没有记错!阿爹让我背了足足有五十多遍呢……” 程不渔叹道:“这怕是做梦都是这几行字了。”他沉思了片刻,又笑问道:“你再想想,还有其他事情要告诉我们的吗?” 那小乞儿扭头,一脸认真瞧着他道:“我只和叶帮主说话。” 沈璟彦强忍着笑,瞥了一眼愣愣的程不渔。 叶舟笑道:“那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忘记什么,再好好想想。” 小乞儿垂下目光,攥着那个苹果,蹙起眉头想了又想,忽然睁大了眼睛抬起头来,欢喜道:“对啦!阿爹阿娘让我告诉叶帮主,他们很尊敬你,希望你能永远快乐、平安!” 叶舟笑笑,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替我谢谢你爹娘,好么?你就和他们说,这是叶舟听到的最喜欢的祝福。” 小乞儿的眼神忽然飘忽了两下,道:“我也希望你能快乐平安,还有,帮主你长得真的很帅!” 叶舟忍俊不禁,道:“有空记得来荆州玩。我等你。” 小乞儿欢快道:“好!”他的眼睛里似乎闪着星星,无比崇拜地看向叶舟,站起身道,“那我先走啦!” 叶舟笑道:“好。” 小乞儿这才将目光望向程不渔,可望着程不渔的时候,却不似望着叶舟那般欣喜了。 程不渔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将他抱起,又推开窗户,放在了地面上。 小乞儿认真道:“谢谢你,再见!” 说罢,便抱着苹果,头也不回地跑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程不渔重新合上窗子,靠在窗棂上,盯着面前的烛火,匪夷所思,闷声道:“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我们又被骗了?为何我总觉得我们一直被赤竹牵着鼻子走?” 沈璟彦蹙眉道:“我也这样觉得。” 他眯起眼来,细细品味着方才那小乞儿说的话,“如果蓝月珠说的都是假的,那她为何要骗我们?既诱我们去了黑木林,又告诉我们荆州出了事。” 叶舟叹道:“她给了我们两条路,一条路是死,一条路是活,但无论哪条路,都会让我们抓心挠肝。” 程不渔却忽然摇起了头,竖起一根手指,认真道:“不对,我觉得不对。蓝月珠告诉我们这件事,是因为她自已心里痛快。若荆州没有出事,她还放走了我们,她怕是又要捶胸顿足了。” 叶舟奇道:“痛快?为何痛快?” 程不渔瞧了瞧沈璟彦,笑嘻嘻道:“这就得问问沈大皇子了。” 可沈璟彦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语不发。 叶舟瞧着他二人的面色,虽不明就里,可心中似也猜出了个二三分。他不动声色,微微颔首,对他二人道:“阿渔,不如先这样,明日一早,我折返雾灵山,去找楚盟主。你二人快马加鞭赶回荆州,如果有什么异动,我即刻回来。” 程不渔瞧着他,微微叹了口气,道:“师父,你都多久没回荆州了。帮中新来的小弟子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他虽这样说着,但他心里明白,最不舍的还是他自已。 叶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记得为师长什么样子就足够了。”说罢,他吹灭了蜡烛,浑身一松,躺回了床上,懒声道:“今夜过去,下次睡个好觉便不知是什么时候喽!” 窗外的闹市一直持续到三更才渐渐止息,而这三人却再也未醒过。翌日一早,程不渔与沈璟彦在窗外嘹亮的吆喝声中睁开眼睛,已是日上三竿,与漠北相比,中原的日光当真是暖意融融。 旁边的床上已没了叶舟的身影,唯独桌上摆着一壶热茶、一壶温酒,还有两盘温热着的糯米丸子。 沈璟彦叹道:“无论是楚盟主,还是叶帮主,待你怎地都这么好。” 程不渔却笑道:“你也有人对你好。” 沈璟彦忽然顿了一顿,将筷子戳进一个丸子,抬了起来,若有所思地盯着,道:“确实。从前也有个人,待我如他们待你一样好。但是他已经不在了。” 程不渔嚼着糯米丸子,瞧着沈璟彦,话中有话道:“我是说现在。” 沈璟彦将目光挪到他身上,眯起眼睛,狐疑半晌,迟疑道:“程不渔,你不会说得是你自已吧?” 程不渔狡黠一笑,挑起一根眉毛,若无其事道:“这我可没说啊!是你自已猜的。” 他喝了口热酒,继续道,“不过,仔细算来,你吃进肚子里的糯米丸子,少说也有一百颗吧?除了桌上这六颗不是我买的,剩下的那九十四颗,又有哪个不是?” 沈璟彦淡淡道:“如果认真计较的话,药仙谷的那几十个不是你买的,剩下的,当是楚盟主买的。” 程不渔忽然敛了笑,瞪了他一眼,不屑一顾“嘁”了一声,愤懑道:“你这人怎不知好赖!那也是我记挂着你才会让荻罗姑娘做给你吃!如若不是我要买,云水盟这钱还花不出去呢!” 第142章 沈璟彦似笑非笑:“你方才还说不是你。” 程不渔一口糯米丸子嚼也没嚼就囫囵吞下了肚,憋红了脸,蹙眉道:“沈璟彦,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刁滑了?” 沈璟彦也不答,只喝着茶水,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心里却在不住发笑。 程不渔打了个饱嗝,放下筷子,舒舒服服叹道:“不过,你跟我走这一路,的确话变多了不少。以前你简直就是个闷葫芦,那冰山脸让人见了就害怕。” “是么。”沈璟彦又淡淡道。 二人沉默片刻,他也放下了筷子,随意道:“把你的伤口给我瞧瞧。” “哈?”程不渔一愣,“伤口?什么伤口?” 沈璟彦抬眼看他,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伤口。” 程不渔撇了撇嘴,“都半个月了,早就长好了。” 他将袖子撸到肩膀,露出上臂那道疤痕,故作悲伤道,“可惜了我这条胳膊,白璧微瑕了!” 沈璟彦只瞧了眼,便仍是云淡风轻道:“放下吧,我看到了。” 程不渔刚要解胸前的扣子,便抬起了头,道:“前面还有呢!” 沈璟彦蹙了蹙眉:“不必了。” 他站起身,披上外袍,道,“蓝月珠对你下手只会重,不会轻。你以后莫要再做这种傻事了。” 程不渔哼了一声,道:“我不觉得这算是什么傻事。我说过,楚盟主、师父和你,我宁愿是我死了,也不愿你们死。” 沈璟彦忽然扭头瞧着他,认真问到:“如果我们三个同时掉进水里,水性又都极差,你会救谁?” 程不渔无言以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摇头道:“那你们三个搭个伴儿吧,以后地底下,见到了我,别认不出就行。” 说罢,便抓起了床上的外袍,走出客栈屋门扬长而去。 第78章 诡谲藏奸谋 一只手抚上了她的面颊。 绫罗长袖覆在她的手背上,这只手是如此纤长美丽、柔若无骨,温柔却不温暖,冰冷腻滑,触碰到脸上,直叫人胆寒。 “素袖姑娘,你可醒了?” 一声慵懒又妩媚的呼唤使素袖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颤抖着抬起头,面色苍白如纸,身上伤痕累累,双手被缚在铜架之上,单薄的衣衫随风轻拂,眸中满是凄然破碎。 在她面前,是百丈高的悬崖。悬崖之下,一条奔腾不息的江河咆哮而过。 “已是第四天了,素袖姑娘,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它到底在哪里么?” 原也莹的脸离她那样近,气若幽兰。她如此美,却像一只优雅的蝎子,像一条美丽的毒蛇,而不像是一个人。 素袖看着她,片刻,又垂目低下头,颤声道:“我已说过,药仙谷中,没有你要找的东西。” 原也莹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生气,只轻声道:“没关系。今日……是第六日。药仙谷中的风景很好,我愿意多看一看。” 她将红唇凑近素袖的耳畔,柔声道:“直到他们来救你为止。” 陆旸与他的妹妹正坐在林道旁的一家茶铺中。陆晚晚时不时急切地踮脚往林道上看去,望眼欲穿。 荆州城外林道上人迹罕至,偶尔有一辆牛车慢吞吞地经过,他们已经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也不见程不渔二人的影子。 陆晚晚叹道:“这两个祖宗前日还来信说辰时便到,现在已是巳时了,却连根毛儿也没看见!” 陆旸安慰她道:“许是有些事情耽搁了。再等等看吧。” 陆晚晚坐了下来,抓着陆旸的手,蹙眉忧心道:“会不会是……遇到了危险!遇到了山匪,赤竹,或者被豺狼虎豹吃了去!” 陆旸笑道:“只有他们吃豺狼的份儿。放心吧。”他虽这样说着,可心里到底还是惴惴不安了起来。 两盏茶后,一阵匆促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狂奔而来。 陆晚晚笑逐颜开,冲出茶铺,望着鲜衣怒马的两人,兴奋地原地跳起,情不自禁喊道:“沈公子!我们在这里!” 健马长嘶一声停在了茶铺旁,二人翻身下马,程不渔展开双臂愉悦大呼道:“荆州!我又回来了!还是这里空气好!令人心旷神怡!” 陆晚晚来到沈璟彦面前,关切道:“沈公子!如何?你……没受伤吧?” 沈璟彦平静道:“劳姑娘挂怀,在下都好。” 陆晚晚美滋滋地瞧着他,身后陆旸笑道:“程少侠,二位何事路上耽搁?还以为二位遇到了什么危险。” 程不渔回想起自已和沈璟彦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不免有些心虚,清了清喉咙,道:“那个……确实是遇到了点事情,所以耽搁了一个时辰。不过不是大事!” 陆晚晚上前一步,想去拉沈璟彦的手臂,可沈璟彦却有意无意地将自已的胳膊往后挪了挪,移开了目光。 “沈公子,漠北有没有什么很好玩、很有趣的东西?”陆晚晚见他回避,却还是笑嘻嘻道,“听说那边风沙很大,是真的么?” 沈璟彦回想起那日的风暴和流沙,心有余悸道:“的确是很大。而且大得让人喘不过气。” “那……传闻有妖怪,也是真的吗?” 沈璟彦深吸一口气,叹道:“是真的。而且数不胜数。” 程不渔搭着陆旸的肩,道:“玄溪道长,这几日二十八坞可有何动向?” 陆旸沉声道:“说来奇怪,自从那晚母……原也莹与长姐回到二十八坞中后,便一直没有出去。四堂主在四方一直盯着,也未见她们有什么行动。昨日,她还与长姐一同观看了角斗。” 第143章 沈璟彦叹了口气,道:“四堂主从前效力陆昭昭,当真能信得过么?” 陆晚晚道:“她们看符令行事,这其中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他和长姐一起,我也是亲眼看到了的。” 程不渔抿了口茶,蹙了蹙眉又放了下去,抓起腰上的酒葫芦,闷了两口,炮语连珠自问起来:“她千里迢迢从根据地漠北回到荆襄,总不能是回来游山玩水的吧?她总要做些什么才是吧?如果她什么都不做,蓝月珠到底为何要骗我们?难道是故意放我们回来,把我们困在漠北杀了不是更好?” 陆晚晚眨眨眼,好奇道:“蓝月珠是谁?好美的名字。” 沈璟彦淡淡道:“南魏六贼,意见欲。” 陆晚晚闷声道:“好像也不是那么美了。” 程不渔嗤笑一声,悠悠道:“她是名字很美,长得也很美,但你要是见识过她,就会发现,她实在是一个相当恐怖的人!” 陆晚晚沉吟片刻:“这个蓝月珠,有没有可能,是压根就不想杀你们?或许,她只是想折腾你们!” 她将脑袋凑上前去,压低声音,认真道,“你们告诉我,她是不是一个,报复心很强、控制欲很强的一个人?又恰巧你们曾经与她结了梁子,而她本性又不算太坏,所以……” 陆旸蹙眉讷讷道:“南魏六贼,真的有本性不坏的人么?” 程不渔撇了撇嘴道:“她差点杀了沈璟彦,也差点杀了我。她这个人又多情又无情,让人实在是捉摸不透。” 陆晚晚惊声道:“那她为何要杀你二人?” 程不渔长长一叹,似回忆起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切还要从破云刀堂说起……” 沈璟彦急忙打断他道:“不说也行。” 陆晚晚的小眼神在他二人面前来回扫视着。一个抬头望天,一个低头看茶,总之都是心不在焉,让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其中再没有其它的关窍。 她叹了口气,道:“罢了,既然不说,我也不问!但无论如何,她现在已是效忠赤竹的人了。光凭这一点,我便觉得,这个人居心不良,实在不是一个好人。一个人无论做了多少刁滑事,但最最基本的,应当是她必须要正直,尤其是在是非曲直上,看得清也拎得清!赤竹已是恶贯满盈,她还要去帮赤竹,那当真是让人无法认同了。” 她莞尔一笑,瞧着沈璟彦,娇声道:“你瞧我说得对么,沈公子?” 沈璟彦道:“简直是不能再对了。” 程不渔懒声笑道:“你说得是对,但有一样事,你们却还都不知道。”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指着陆旸,对陆晚晚神秘兮兮又认认真真道:“给你哥哥下蛊的那个人,就是这个蓝月珠!” 陆晚晚当场花容一凛,眼中怒火迸发,拍案而起:“什么?!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看姐姐我不将她撕成八瓣!”说罢,竟提起剑便要往外走。 程不渔一把拉住她,道:“姑奶奶,她在漠北,你如何杀她?” 陆晚晚怒道:“她就算在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她揪出来!” 程不渔将她摁回了凳子上,叹道:“好了,我知道你有本事!以后有你去漠北的时候!而且全天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将回春在哪里,你若杀了她,那我们就找不到了!” 陆晚晚却愤愤道:“那岂不是更好?你们找不到,二十八坞找不到,赤竹更找不到!” 而程不渔的眉头却在此时忽然皱了起来。他放下酒葫芦,垂目凝声道:“不对!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大事!” 方才一直愣愣盯着茶杯沉思的沈璟彦也抬起了头,蹙眉道:“什么?” 程不渔攥着他的手臂,直勾勾地瞪着他,眼珠子都快要突了出来,大声道:“好兄弟,你忘了,蓝月珠知道将回春在哪里!” 沈璟彦忽然愣了一愣,恍然大悟:“糟了!我们竟然忘了药仙谷!此等大事,我们竟然疏忽了!” 二人几乎是同时拍案而起,闯了出去,陆旸兄妹虽是一头雾水,可看他二人是如此惊恐万状,心下竟然也跟着慌张了起来,便跟着他们一同跑出门外,跨上马背,一路疾驰而去。 药仙谷外,草木尽枯。山色惨淡,秋天已快要过去了。 荻罗的眼睫终于颤动了一下,冰凉的溪水扑在她的脸上,又让她觉得浑身上下都透满了寒意。 她挣扎着坐起,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看着自已满身的血迹,又抬头眺望山顶,强忍着泪水咬牙站起,一步一步往山下而去,口中不住念叨着:“楚盟主……我要去找楚盟主……” 可没走几步,腿上传来的剧痛便使她跌倒在了地上,泪水夺眶而出。 一阵嘈杂的马蹄声自林间传出,又戛然而止。她艰难地抬起头,模模糊糊地望见程不渔四人正向自已跑来,又惊又喜,嘶声泣喊道:“程不渔!” 程不渔的心已沉到了万丈深渊里。他急忙扶起荻罗,急声道:“荻罗姑娘,你还好么?药仙谷出事了,是么?” 荻罗的泪水已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落:“赤竹……是,是赤竹,四日前闯到药仙谷来,要师父交出什么将回春……可药仙谷里从来没有过这样东西!师父拿不出,他们便将师父严刑拷打,悬于崖上,只让她穿着一件夏衣,风吹雨淋,已有四日!” 荻罗“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凄声道:“求你们一定要救救师父,一定要救救师父!” 第144章 陆旸急忙问道:“赤竹来的是何人?” “一个女人!穿着蓝衣服,带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紫衣女子,她、她简直不是个人,她是个畜生!” 陆晚晚目瞪口呆,顿感天旋地转,嘶声道:“怎么会……怎么会啊!我、我们明明看到她在二十八坞!” 她与陆旸二人几乎是同时拔足狂奔,程不渔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拦住他们大声道:“你们不能这样直接去找她!你觉得她会听你们的话吗?” 陆旸思忖片刻,急声道:“程少侠,既然她已绑了人质,那你与沈公子就将我也绑了去!这样,也好做个谈判!” 陆晚晚看着陆旸,也急切道:“没错!现如今只有将我二人都绑了,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 她迟疑了一下,垂下目光,抿了抿嘴唇,嘶声道,“她是我们的生身母亲,我想……我想她应当是会心软的!” 第79章 针锋已相对 原也莹斜卧在一张温暖的绒榻上,斜斜地倚着一旁的扶手。 头顶的桃花花瓣簌簌而落,一缕青丝垂在她肩头。她以手支颐,另一只手中轻摇着一柄绘着东瀛女子的折扇。 阳光拂落,她轻轻打了个哈欠,抬眼瞧着素袖,似笑非笑。 素袖嘴角挂着丝丝血迹,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垂着头,仿佛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只要风再大一些,便要被吹散了去。 她已许久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一种眼前一片虚幻茫然的感觉,仿佛身体与灵魂已逐渐剥离,而灵魂正在上空悲戚地望着这一切。 原也莹轻笑道:“素袖姑娘,这世上怎会有如你这般幸福的人,日日居住在药仙谷,日日都有春暖花开。” 素袖不答,只双唇颤抖着,微微合上了双目。 原也莹见她不说话,又叹了口气,道:“你这样一个可人儿,却总是爱自讨苦吃。这世上,不是所有坚持,都有回报的。” 她忽然自面上隐去了笑意,现出忧愁之色,道:“就像我的那个夫君……他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才叫珍惜。素袖姑娘,你可知道,二十八坞为何叫二十八坞么?” 素袖仍是不住颤抖着,一声不吭。她多么希望原也莹能够闭嘴,能够不要再说话,给她片刻安宁,缓解一下身上的痛苦。 可原也莹却仍是悠笑着,像是和好友一道随意回忆着一些早已云淡风轻的往事:“因为他和不同的女人,生下了一共二十八个孩子……每多一个孩子,他便会多建造一坞。只不过,那些孩子,除了昭儿、旸儿和晚儿,都已都被我杀死了。而他自已也遭了报应。” 她望着远方一片秋末的荒凉,而自已却身处春日之中,是何等惬意,突然释怀道:“不过,素袖姑娘,你知道么?那些婴孩的头骨做成的杯子,实在是漂亮得很。我喜欢极了。后来陆震南那个老家伙为了讨好我,好叫我原谅他,便做了足足两百个那样的杯子。这世上的男人们,大多是和他一样贱的。” 素袖不住地颤抖着,只觉得耳畔的声音忽大忽小,整个人就快要支持不住了一般,眼睛发花,浑身发冷。 她将目光轻轻移到峡谷对岸,仍是轻轻扇着扇子,娇笑道:“呦,他们终于来了。” 远远地便传来了程不渔的一声高呼:“喂!对面那位阿姨,这太阳晒得可还舒服么?不妨睁眼瞧瞧这是谁来了?” 素袖艰难地睁开眼,望着对岸匆匆赶来的一行人,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嘴中颤抖着说出两个细不可闻的字:“快走……” 原也莹像一只慵懒的猫儿,偎在绒榻上,动也没有动一下,只从容地向对岸招了招手,笑道:“旸儿,晚儿!听说你们出去玩了,可还开心么?” 她说出的这番话,像是一个温柔的母亲招呼着自已贪玩晚归的孩子。 可陆旸和陆晚晚,分明是被程不渔五花大绑架上来的。 他二人望见对面那货真价实的原也莹,先是惊了一惊。她不是在二十八坞中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沈璟彦长枪一抖,冷若冰霜地架在兄妹二人脖颈前,仿佛这二人跟他素不相识一般。 对面,憔悴的素袖,华贵的原也莹,百来个黑袍人。而王赫却满面得意,恭恭敬敬立在原也莹身侧,心中痛快至极。 陆晚晚一见原也莹,当即便嘶声泣道:“娘亲!救救孩儿!” 程不渔却懒得原也莹她客套寒暄,只大声怒道:“原也莹!你一双儿女的命在我手中,你若想留得他们性命,便放了药仙师父!” 原也莹微微挑起一根眉毛,将身体稍稍向前倾了倾,惺惺讶然道:“呀!旸儿,晚儿,让你们素日里别太贪玩,怎如今成了云水盟的人质呢?真是让人不省心。” 她说完这句话,眉头便忽然松了下去,好似到位地敷衍了一番,身体也偎回了毛绒之中。她似乎一点也不紧迫,只笑盈盈地,不为所动。 陆晚晚见状,忽而哽咽道:“娘亲,孩儿不孝,恐不能再继续陪伴你了……” 她声泪俱下,叫程不渔见了,心中直暗叹情真意切。 原也莹听着这番话,忽而勾起一个嘴角,悠声道:“你们怕什么?娘亲这里,也有一位姐姐,在陪你们呢。” 她伸手轻轻拢了一下素袖的碎发,微微抬高了声音,明知故问道:“云水盟,别来无恙!你们汉人有句古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两位小兄弟瞧着面生,可是云水盟中的晚辈么?” 第145章 程不渔冷哼笑道:“上次你们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小爷我的确还没长大呢!” “是吗?程少侠。”原也莹也不生气,只怜爱地看着他。程不渔忽然眯起了眼睛。她如何知道自已是谁? 她将眼神又飘忽忽地落到了沈璟彦身上,“你便是意见欲提起的那人吧?实不相瞒,我觉得你俩很般配,却不明白,你为何偏不答应她。不过也好,你若是答应了她,我也找不到这个好地方来,你说是么,十八皇子?” 她悠悠说着,忽然顿了顿,“所以,我还得多谢你。” 沈璟彦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咬了咬牙,将枪尖儿离陆旸的脖颈更近了些。 “原也莹!你这人废话怎地这么多!小爷我正问你,你儿女的命,你是要还是不要!” 程不渔简直不明白这世上怎会有一个母亲眼睁睁地看着自已的儿女被枪架着、架在悬崖边,却不为所动。她当真一点也不着急、一点也不担心么? 原也莹轻轻一叹,无可奈何地离开了温暖的绒榻,盈盈站起身来,身姿优雅得像一只伏地而起的孔雀:“程不渔,那还是请你稍稍放过我这双儿女的性命。他们自小到大,我从未打过,也从未骂过,就算她们绕着二十八坞天天盯着我,又和云水盟交了朋友,我还是不会冲他们发一丁点的脾气。” 四人呆骇不已。陆旸愣愣地望着原也莹,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道:“什么……?”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原以为自已当真可以先赤竹一步,可一直却都是被赤竹牵着鼻子走! 原也莹定定望着他们四个错愕的神情,忽然掩唇失笑了起来:“我最喜欢看别人这副表情,只因他们现出这副表情的时候,便已又被我骗了。” 她轻轻摇着手里的折扇,道:“你们不会以为王赫真的会把我的行踪透露给你们吧?” 她抬起眼来,轻轻捏了捏王赫的脸蛋,笑道,“这小子永远不会对我不忠。比我的这一双儿女,是要强多了。” 此时,程不渔已松开了手中的绳子,而陆旸与陆晚晚也已站了起来。陆旸简直如五雷轰顶,嘶声道:“娘,你到底为何……” 原也莹上前两步,在悬崖旁站定,脚尖儿都已经探出了悬崖,却依然站得四平八稳,面不红心不跳道,“自从那日晚上,你们看到我和昭儿起,便已经彻彻底底走错了路,跟错了人。打一开始,我就压根没有回过二十八坞!” 程不渔和沈璟彦瞪着她,错愕又愤怒地瞪着她,仿佛整个人周身已燃起了熊熊烈火,顷刻间便要烧到对岸去。 这简直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计中自有连环计,自漠北以来,这一路他们已不知吃了她多少算计!原也莹如此冷心冷清,却又恰恰在情谊上利用了他们,将他们调虎离山,又伺机动手! 素袖已然绝望。她落下泪来,几乎是铆足了全身上下所有仅存的力气,才大声喊道:“去找楚盟主!快走啊!” 原也莹却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她面前咯咯娇笑道:“诶!素袖姑娘,你莫要着急么!这样精彩的谈判,你此生恐怕只会见到一次了。” 陆旸与陆晚晚只觉得天都要塌了。陆晚晚强忍着泪泣道:“娘亲,你果真是不要我们了么?!” 原也莹却郑重道:“你说什么呢?娘亲怎么会不要你们!你们的这两位小朋友能为了一句话跑到漠北去救叶舟,自然也不会杀了你们。” 陆晚晚却低声道:“我说的并不是这个。” 沈璟彦蹙眉道:“程不渔不会杀他们,但我会。” 原也莹看着沈璟彦,话中有话,轻蔑笑道:“是吗,十八皇子,让我想一想……你的确也做过这样的事,你亲近的人,的的确确是会被你害死的。” 沈璟彦的额头已经青筋暴起,攥着枪的手不住颤抖,眼中也已现出了红色。 程不渔急忙将他拉到一旁,愤恨对原也莹道:“说正事便说正事,提旁人作甚!你到底要怎样才愿意放了药仙!” 原也莹渐渐敛了笑,认真道:“将回春。我只要将回春。只要她把将回春给我,我不但会放了她,我还会放了你们。” 岂料话音刚落,陆晚晚突然拔剑而出,剑光一闪,便已架在自已脖颈上,撕心裂肺大喊道:“原也莹,你心里只有赤竹,何曾有过我们!你何曾为我们考虑过一丝一毫!江湖之上,我无时无刻不被人指着脊梁骨唾骂,骂我是走狗,是赤竹的爪牙!你和父亲,还有长姐,你们三个,实在是自私又可恶!” 原也莹收起扇子,展开双臂急声道:“可是只要你们两个现在就过来,来到娘亲身边,娘亲就会好好保护你们呀!你们和云水盟混在一起,云水盟除了让你们以身犯险,还能给你们什么呢?你们难道不明白,这世上唯一能保护你们的,只有娘亲我么?” 陆晚晚痛苦地摇着头,嘶声道:“你不过是想把我们所有人都推向深渊罢了。” 第80章 药仙墓之探 原也莹一声轻笑,道:“深渊?你可知到底什么才是深渊?” 她垂下目光,望着百丈之下奔腾的江水,轻声道:“晚儿啊晚儿,在你面前的,才是真正的深渊。” 突然“铮”地一声剑响,陆旸也拔剑而出。长剑迎风一抖,他兀自架在脖颈旁高声道:“却邪了结持剑之人,沾了持剑者的血,往后便再无人能拔出!” 第146章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娘,我也不介意从今往后让江湖免了这争抢却邪的纷争!” 程不渔与沈璟彦大惊失色,想上前阻拦,却听陆晚晚一声怒吼:“今天就算是楚盟主来了,也断然拦不了我!” 望着如此坚决的一对儿女,原也莹的脸也不能不泛起白色来。她忽然轻轻一叹,蹙眉道:“旸儿,昭儿,你们两个素日再如何任性,却也不能在这种时候败事!” 陆旸嘶声道:“娘,放了药仙,离开药仙谷。否则我现在就将命还给你!” “好!” 原也莹突然出乎意料地高声道。这一声高呼罢了,整个药仙谷中竟然一片死寂,只有回声。 她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忽然又放低了声音,声音极其轻柔:“你们如此任性,终究是因我过去没有好好教导你们。不过,娘亲教育子女,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她忽然微微侧首,向着身后悠声唤道:“王赫?把人带上来。” 众目睽睽之下,百丈悬崖之上,王赫引着一个黑袍人走了上来,那黑袍人肩上正驮着一个人。 黑袍人将她放在地面上,她蜷缩在地,四肢被粗绳紧紧束缚,口中塞着一坨布,眼神中透露出极端的惶然,满是无助与惊恐,看向对岸的陆旸与陆晚晚,拼命地摇头。 现在,无论是陆旸、陆晚晚,还是程不渔、沈璟彦,都已经是如遭雷击。 “长姐!”陆晚晚的喉咙几乎都要喊破。她万万没想到,到了最后,竟然会是这样一个场面! 原也莹的心腹,不可一世的陆昭昭,尊严已然碎了满地。 原也莹似笑非笑道:“你们都知道,我原也莹生平最喜欢做的一样事,就是把陆震南其他女人的那些孩子杀掉。” 她来到陆昭昭面前蹲下,抬起她的下颌,凝视着她绝望落泪的双眼,嘶声道:“我留下她,只因她听话。她实在是听话,她太乖、太懂事,她多么想两全其美,保护好你们两个,又保护好二十八坞!” 她轻轻一叹,站起身来,得意笑道,“如果没有你们从中作梗,或许她的生活会是风平浪静!” 程不渔大骇:“原也莹,你好狠的心!竟然如此利用她!” 原也莹抖开折扇,折扇顶端突出十二刃尖刺来,直指陆昭昭的喉咙,怒声道:“云水盟,现在我问你们,你们是要她二人死,还是把将回春交到我手里!” “长姐……”陆旸浑身一震,已哆哆嗦嗦跪下,泪眼模糊,垂首摇头:“长姐,我,我对不起你……” 而陆昭昭却睁大了眼睛一直在拼命摇头,口中不住发出呜咽声,几乎快要发疯。 程不渔与沈璟彦已浑身冰冷,眼前此景,直将他们逼入了绝境。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将会换来极其惨重的后果,而这个后果,定会殃及整个江湖! 他二人从未如此愤怒过,这种愤怒,足以让人撕心裂肺、毁天灭地! 赤竹……如此阴狠,如此厚颜无耻,如此卑鄙险恶的赤竹,竟无所不用其极!果真连畜生都不如! 陆晚晚的剑“咣当”一声跌落在地,似失了神一般,整个人踉跄了几步,声泪俱下,喃喃道:“母亲,你当真……当真是如此无情……”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微微转过身来,哀求地望向程不渔和沈璟彦,颤声道:“……云水盟,求你们,救救我长姐……” 程不渔骇然后退,脑中一片空白,似已说不出话来,只能低声道:“我不……我不能……” 沈璟彦沉声道:“陆姑娘,这件事非同小可,并不是我二人就能定夺!更何况这关乎整个江湖的安危,我们不能……” 陆晚晚撕心裂肺道:“我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我们已经是这个样子,已经一无所有,难道连长姐也不能救下吗?!” 她似用尽了全身力气,双手紧握成拳,泪水不住滚落,眼中满是绝望与无助,“过去,是二十八坞欠你们的,可现在我愿以死相求,只要能救回长姐,我的命,你们丐帮,可以随意拿去,去赔叶远山的命,我绝无反抗!” 听到陆晚晚这番话,原也莹阴鸷地勾起嘴角,冷冷笑道:“好孩子,很好……你终于有了这般觉悟……” 陆昭昭望着发生的这一切,心已然碎了,坠入了悬崖深渊。她就似那被暴风雨摧残落花枯叶,无助地摇曳在狂风之中,彻底无力。 陆旸上前拉起陆晚晚,急声道:“晚晚,你不能这样!” 陆晚晚却猛地挣开了他的手臂,大喊道:“那你要我们怎样!你说还能怎样!” 程不渔痛苦地合上双眼,轻轻一叹,嘴唇都已快要咬破。 他如何能做主……他如何能替云水盟、替所有因为赤竹而死去的弟子、替全江湖做这个主! 他不过也只是个初入江湖的懵懂少年而已! 沈璟彦看着他的面色,上前一步,将他拦在身后,蹙眉肃然道:“抱歉,不行。” 陆晚晚浑身上下都在战栗、颤抖,整个人都已经快要崩溃。她抬起剑,指着沈璟彦,道:“你不是云水盟的人,你怎配说这样的话!” 沈璟彦冷声道:“你莫忘了,程不渔也不是盟主。你要他决断,只会让他为难。” 众人忽然一阵沉默,两岸彼此都僵持在了原地,谁也不肯相让。原也莹的用心,已然达到了目的。 已倦疲不堪的素袖却突然微微抬起了头,轻声道:“原也莹,我愿意把将回春给你。” 第147章 听闻此言,在场众人皆满目错愕,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陆昭昭的心忽然一滞,已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而程不渔与沈璟彦更是如遭雷击,巴不得现在就飞到对岸去,将素袖救走,将原也莹千刀万剐、生吞活剥。 程不渔蹙眉颤声道:“药仙师父,你说什么?!” 素袖的目光之中充满了凄楚,却也充满了恨意。她瞪着原也莹,嘶声道:“我愿意把将回春给你,原也莹,放过他们!只要你答应,那么今日,你便能拿到将回春。” 原也莹的手几乎是颤抖着抚上了素袖的面颊,甚至眼中沁出了热泪,兴奋而轻声道:“真的么?你没骗我?” 素袖垂首,轻咳两声,气若游丝道:“我说到做到。” 原也莹急不可耐道:“那你告诉我,将回春到底在哪里!” 素袖睨着她,冷笑一声,道:“将回春,就在家师,药仙第五江春的墓中!这个地方,只有我能带你们去。” 原也莹笑了。起初是轻笑,而后是一阵得意又肆意的狂笑:“好!药仙,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果真是俊杰!” 她抬着双手,兴奋地在悬崖旁踱着步子,“好,太好了!王赫,还不快给药仙松绑!” 对岸,程不渔与沈璟彦已木僵在了原地。他们已不明白素袖的用意,而素袖却只能低头苦笑。 她与他们一样,也已走投无路了。 而原也莹却忽然顿住了脚步,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思忖片刻,眼睛微微一转,抬起手,指着他二人道:“汉人的墓中机关毒药遍布……你们两个,跟我一起去!你们……” 她又指向素袖,阴狠道:“还有你!你们休想耍什么花样!” 素袖的面色忽然一紧,低声道:“墓中根本没有任何机关毒雾。你莫不是信不过我?” 原也莹却眯了眯眼睛,咬牙道:“不错。你们云水盟的人,我一个也信不过。” 素袖轻轻喘息着,抬眼望向程不渔与沈璟彦二人,眼中神情复杂,微微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话,只能轻轻低头,黯然垂泪。 天边最后一丝光芒掩入云菲,整个药仙谷似已陷入了沉睡。风很轻而星很淡。 原也莹将陆家三个儿女丢在悬崖两侧,自已则跟着素袖和程不渔、沈璟彦三人来到了药仙谷最深的山坳处,一处被繁花绿荫所掩盖着的墓门前。 这墓门并不算大,恰恰相反,甚至有些狭窄、朴素,乍一看,绝不会想到这里竟然埋葬着自春秋以来历代的药仙传人。 沈璟彦搀扶着素袖上前,素袖颤抖着伸出手臂,将门上的机关铜环一一扣好,可机关却仍需外力触发,她却是再也无力击出一掌。 她恳求地抬眼望向沈璟彦,沈璟彦会意,一掌推出,只听“轰”地一声响,这看起来并不算太大的门竟然震动了两下,仿佛是门后的什么东西敞开了一般,牵引着这个小门一起逐渐向内开合。 一股悠悠的药草香气扑面而来。 这里全然不似个墓穴,反倒像是一处僻静幽暗的闭关之地。 门后的空间极为宽敞,沿着墙壁自上而下摆放着一圈圈烛台,每一盏烛台之上,都各自对应着一位药仙的牌位,上书每个人的姓名以及生卒年。 素袖走上前去,推开了沈璟彦的手臂,轻轻下跪,深深叩首。三叩过罢,再抬头时,却已是满面泪光。 她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走上前,伸手抚向一个崭新的牌位。上面正写着“第五江春”四个字。 她将手轻轻抚过这牌位,轻声哽咽道:“师父,是徒儿对不住您。徒儿对不住您……” 第81章 计困蓝牡丹 程不渔与沈璟彦静静立于原也莹身后。 沈璟彦侧过头,与程不渔交换了一个眼神,手已摸向腰间,可却突然被程不渔按住。 她暂时还不能死。否则,武岛领一的下落,将永远是一个谜。 素袖抚着那牌位许久,将那牌位轻轻一旋,地下忽然不知何处又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震颤,如地震一般,叫人站立不稳,直至半盏茶的时间,这震动才渐渐停止。 此时素袖却又将那牌位旋正了回来,却见面前的空地上竟然敞开一扇地门。这地门与地面严丝合缝,若不细看,定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端倪来。 地门之下便是一道幽暗的连廊,两侧烛光绰绰,整个地道灯火通明,毫无半点阴森之意。 原也莹只觉得,这座墓室,与她过往侵入过的辽魏墓室大不相同。这里光线虽暗,却并不幽暗,处处透着一股古老而芳香的气息。 素袖犹豫了片刻,抬眼看着程不渔二人,眼中竟然现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戚。她似又犹豫了片刻,才将目光转向原也莹,无奈轻叹道:“跟我下来吧。” 原也莹想了一想,勾唇一笑,娇声道:“不妨二位小公子在前开路吧?” 程不渔轻哼了一声,歪了歪头,不屑道:“胆子小,还想拿宝贝!你可当真是又怂又爱玩。” 说罢,便瞪了她一眼,与沈璟彦一道走在了前面。 整个地道虽然狭长,却没有一丁点的毒雾机关,畅通无阻。原也莹甚至有些难以置信。她狐疑道:“这里为何与旁的墓室截然不同?” 素袖轻轻一叹,倦怠地摇了摇头,道:“药仙谷中,只救人,不会害人。” 第148章 众人抵达密道尽头,这方才现出一扇比人稍高一些的石门石门之上竟然雕刻着第五江春生前的肖像,面目和蔼,微微含笑,可谓是栩栩如生。 素袖将手放在那雕像之上,忍着泪轻叹道:“师父,徒儿来看您了。” 令人震惊的是,只是这一声轻唤,那石门竟直接向两侧缓缓敞开。这石门是如此厚重,内里竟还镶嵌着一块厚实的铁板,无疑构筑得固若金汤,坚不可破。 众人目瞪口呆,无人知晓这其中的关窍,只因这石门仿佛能听懂素袖的话一般,委实让人震惊不已。 就在他们仍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素袖已走入了墓室。程不渔二人紧随其后,眼前景象,却让他们颇感意外。 这如此玄妙的设计之后,竟然只是一间规规矩矩的石室而已,再也没有其他的门户,也没有其他的修饰。 只是,这间石室却比外边要暗了许多,直至素袖将镶嵌在石墙中的三盏铜灯点燃,众人这方才能够看清,这石室中央,只是一口石棺而已。 程不渔喃喃叹道:“药仙谷的一代代传人在江湖上的地位如此显赫尊贵,只因他们掌握着江湖上独一无二的救命之术,却偏又如此质朴低调,实在是令人尊敬。” 原也莹早已激动得浑身发抖。 还不等素袖叩拜完,她便已经扑了上去,将纤纤玉手叩在了棺盖下方,一声大喝,那棺盖便已经被她掀翻了出去,这青石的棺盖此时竟如纸扎的一般,变成了一堆碎石。 随着素袖的一声惊叫,第五江春未腐的尸体,已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他手中紧紧攥着的,正是一本巴掌大的已泛黄的旧书,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将回春。 原也莹的瞳孔已渐渐收缩。她伸出手,生怕将回春会突然消失,立即将它攥在了手中,眼中燃烧着疯狂的光芒,面容上带着扭曲的快意。 她的手刚触碰到将回春,只听“砰”地一声巨响,众人身后的那扇石门便已死死合在了一起,密不透风。 而此时此刻,素袖也已瘫坐在地上,深深垂首,默然无语。 而原也莹却似压根就没有注意到那扇门一般。她只欣喜不已地瞪大了双眼,欢喜得快要落下泪来:“主上,主上!我已拿到将回春了,你永远、永远也不会再像太阳一样陨落了……” 程不渔瞧着她这副神情,心下竟有些胆寒,奇怪道:“你难道不是为了东瀛天皇找得这将回春么?” 原也莹瞥了他一眼,转身冷笑道:“天皇已知晓赤竹在北辽覆灭,而现在……” 她总算是瞧见了身后那扇已经合上的门,脸上的喜悦渐渐变成了困惑。默然了半晌,她才转头对素袖道:“你竟还不去开门么?” 素袖却已释怀叹道:“你已拿到了将回春,而我们却永远也不能出去了。” 沈璟彦程不渔面面相觑,而原也莹则一把抓起素袖的衣襟,面色由青变白再到青,似要将素袖撕碎:“你说什么?!” 程不渔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而原也莹却将袖一挥,一股气浪直将他震得倒飞出去,跌落在两丈外,后背撞在了那铜墙铁壁上,又堪堪滑落了下来。 素袖凄苦道:“今日就算你杀了我,杀了我们,你也绝无可能再走出这扇门了。” 原也莹似要发疯、崩溃。她的眼睛是如此可怖,如此冰冷,可眼底又翻腾着炽热的怒火。 素袖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家师三月离世之时,便已料想到会有今日……此为下下之策,如今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原也莹的面颊抽搐着,近乎发疯地逼问她:“你知道,你肯定知道怎么出去对不对?你定然知道的,对么!” 素袖却苦涩笑道:“家师临终前嘱托后代传人无需祭拜,所以也未设置那从内开门的机关。” 她又将目光投向二人,哽咽道,“只是苦了二位少侠,我……我……” 这唯一的出口已经封闭,而他们又处于这山谷之下的山体之中,其坚固程度可想而知。 她话未说完,原也莹便已崩溃,忍无可忍,抬起一掌便要劈下,却忽见颈侧银光乍现,一枪突出,她急忙悬臂一拧,将那枪震了回去。 她这一走神,素袖便已被程不渔救下,护在了身后。 沈璟彦蹙眉道:“既然都是要死,大家何不和和气气地死。” 原也莹却咬牙道:“既然都是要死,我不妨现在就杀了你们三个!” 听闻此话,程不渔却突然开口:“你杀了我们三个,便永远也别再想知道出去的方法!” 原也莹瞪着他,忽然一愣,道:“什么?” 程不渔已仔细观察着这狭小的墓室好一会儿,脸上的表情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松弛,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喜悦,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原也莹匪夷所思地瞪着他,他却忽然胸有成竹地会心一笑,低声叹道:“老药仙啊老药仙,智者千虑,却必有一失。你考虑得再多,也还是我程不渔技高一筹。这世上想杀我的人固然多,可我这命偏又硬得很。” 素袖无措地望着他,沈璟彦疑惑地看着他,原也莹逼视着他。所有人都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她上前两步,迟疑又急迫道:“你……你难道知道出去的方法了么?” 程不渔无奈道:“我有一计,论上可行,但……需要咱们几个齐心合力才好。” 第149章 原也莹本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可被困在了这狭小的墓室之中,又气又急,竟然也一时糊涂了起来,想不出程不渔到底在说些什么鬼话。 “齐心合力?”原也莹眯起眼睛,“你莫不是在诓我,好让我不杀你们!” “老阿姨,我若是诓你,那困死与被杀死又有何分别?我何必费这个周章,让你手下留我一命?” 程不渔说这话的时候,早已不慌不忙,席地而坐,甚至从容闭起眼来。 沈璟彦虽然不知道他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却也学着他的模样,也在他身旁坐下,靠在了石壁上,长舒一口气。 现在只剩下原也莹一头雾水,愣愣盯着他二人。这小子既有方法,又为何不行动? 而程不渔偏又不说话,她气得脸都已泛红,咬牙一掠而来,展开扇子,又要出手。 程不渔却微微睁开一只眼,抬起手懒声道:“哎,慢着!老阿姨,你可是好不容易才拿到的将回春,可莫要白瞎在了这里。” 听到这句话,原也莹果真顿住了手。 她心中自也不确定程不渔究竟是不是真的知晓出去的方法,如果他真的知道,那自然是不能杀他,如果他不知道,那早晚是个死,自已又何必现在杀他,反倒可能断送了唯一出去的希望? 她这般想着,不禁放下了手臂。 素袖也已茫然。她迟疑又小心问道:“程少侠,你……” 程不渔却笑嘻嘻道:“我自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药仙师父,你莫要管了便是。那将回春就给了她又如何?练成也起码要个三年五年,那武岛领一都未必能活上那么久,自然不必担心。” 程不渔越说,原也莹越按耐不住好奇,他竟能如此云淡风轻地说出这番话来,甚至连将回春都已不放在心上,简直是不可思议,她甚至都觉得,自已怀中的那本旷世奇功已算不上什么稀罕。 可她实在是又想问这两全之策究竟是什么,却又不愿屈尊亲自开口,又盼着素袖能替她去问,可素袖却真的依了程不渔的话,缄口不言。 原也莹盯着他,心中暗想,这小子若有办法,自会行动,到时候我便与他一道出去,出去便杀了他,我又何必再去多问,让那小子赚了得意?这世上只有别人求我,绝无可能我求别人! 想到这里,她的心竟然也落回了肚子里,冷冷一笑,展袍而坐。 第82章 绝境何逢生 原也莹已再冷笑不出的时候,程不渔与沈璟彦却还是端坐着,纹丝不动。 他们已不声不响在这墓室之中待了有四个时辰。素袖靠在墙角沉沉睡去,她自已对离开这墓室不抱有太大的希望,如今只希望能靠着睡眠来缓解周身的疲惫与不适。 程不渔则仍是端坐着,阖目含笑,呼吸均匀,像一尊大佛,似在等待着什么,不紧不慢。 沈璟彦在他身旁打着坐,面色肃然,起初还算是沉静,可现如今周身却已腾出气浪,而这状态,他已保持了一个多时辰。 原也莹瞧着他们,他们这般安稳、从容、投入,而她却坐不住了。 她盯着这三人,手扶着地面,已想着要站起来。 凑巧的是,程不渔此时也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睁开眼睛,便是一定还要跟着张开嘴巴的。他动了一动,伸展了一下双腿,睬都没有睬原也莹一眼,推了推沈璟彦,道:“我睡醒了,你睡得好么?” 沈璟彦被他这么一推,周遭的气浪忽然便消失。他蹙眉睁眼抱怨道:“你难道没有瞧见我在打坐么?” 程不渔挑起一根眉毛,“大半夜的你不睡觉,打什么坐啊!” 沈璟彦却也有耐心跟他拌嘴:“边打坐边睡觉不行么?” 程不渔笑道:“行行行,我不过是想问问你饿不饿罢了。人呢,睡醒了就是要吃饭的,吃过了饭还是要睡的。” 沈璟彦诚实回答:“饿。” 原也莹瞪着他,这天底下简直没有比眼前这两个少年更荒谬的人,更没有比眼前发生的事更荒谬的事! 他不但有闲心在这里睡觉、聊天,竟还考虑起了吃饭的问题! 原也莹此时已然是饿极,可她却强忍着一声不吭。这里什么都没有,吃什么?怎么吃?他们是被困疯了不成! 可她却眼睁睁看着程不渔从怀中摸出两个油纸包着的肥美鸡腿,两包快被压扁了的糯米丸子,甚至他还晃了晃腰间的酒葫芦,里面是满满当当! 程不渔看着“糯米肉饼”,满眼惋惜地冲沈璟彦抱怨道:“让你也拿一些你偏不拿!你瞧,压扁了吧?” 沈璟彦道:“你再把它抟回去不就好了么?再说饼也能吃。” 程不渔睨了他一眼。 原也莹瞧着这一地吃食,眼睛已经发直了。岂料程不渔忽然又来了一句:“先吃这些吧!其他的也吃不下了。” 他忽然抬起头,望见原也莹那诡异的面色,心下冷笑。 像她这样的人,脸色竟然也会为了一顿食物而改变。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却什么也没有对她说,只剥开油纸,将鸡腿扯成两半,将一半放到了仍昏睡不醒的素袖面前,而自已则抓着另一半大嚼特嚼起来。 “嗯!好香!这次的叫花鸡烧得当真是美味!” 沈璟彦淡淡道:“皮不够脆。” 程不渔反驳道:“放了这么久,不馊就不错了!” 第150章 原也莹已站起身来,盯着他们。程不渔抬头瞧她,似笑非笑道:“老阿姨,你饿不饿啊?如果饿了,便分你一个丸子好了。但只能一个哦,不然我们不够吃的。” 原也莹从未想过,自已竟然会对一个丸子动心,可程不渔说出这话来,她却忽然浑身僵住了一般,眼睫和指尖却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素袖已醒来,看到自已面前的食物,讶然叹道:“这里怎会有吃的?” 程不渔道:“嘿嘿,我带的。如果一天吃一顿,那这些食物,足够我们吃五天。” 即便素袖已抱着必死的决心,可一个人饥饿的本能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抑制,便也跟着一起吃了起来。 原也莹紧咬着牙,又冷笑着坐了下来。不过是一日而已,纵使两日不吃,她相信自已定然也能坚持住。 只是,她似乎忘了一件事,那便是人的本能,断不只是饥饿这般简单。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墓室之中,吃喝拉撒是最基本的需要,而对自由、对沟通的渴望,却更是让她渴望。 不知怎的,她突然开始怀念外面的天光来,神色一暗,轻轻叹息。 墓室里充盈着叫花鸡的香气,程不渔收起了吃不下的饭食,拍了拍肚子,直接站起身来,走到老药仙的棺椁前,四周打量了一下,便道:“药仙师父,您师父这遗体,能否换个位置?” 素袖讶然道:“换个位置?这是为何?” 程不渔笑道:“我是觉得这石棺另有妙用。若不是老阿姨把那石棺盖子砸了个粉碎,或许咱们一会儿倒也不必太尴尬。” 他说着,便已经小心翼翼伸出手,将老药仙的遗体抬了出来,放到了一边,然后又摸着下巴,绕着那石棺转了一周,仔细想了想,亮出指虎倒钩短匕,从石棺中间位置落拳,将石棺从中一分为二。 自打他问素袖的那一刻开始,沈璟彦就已经知道了程不渔到底要干嘛,只能无奈又无语地摇着头。 程不渔嘿嘿一笑,将砸下来的那些个石板堆在了没有毁坏的石板上面,然后又从旁边捡起了几个碎石,架在下方。 他微微颔首,仔细想了想,又觉得缺点什么,便抡起拳头往里边的地上砸了半晌,直至砸穿了地面,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凹坑。 如此,一个开口冲内的茅厕便已然建好了。 若是老药仙泉下有知,知晓自已的石棺被当了茅坑,墓室成了屎堆,这会儿估计是要气得活过来。 程不渔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笑道:“人呢,吃了就要拉,拉完就要睡,睡完还要吃。就算不吃,那早先吃肚子里的好东西,也是要拉出来的。” 他抬起头,诡笑着瞧了瞧原也莹,道:“你说我说得对么,老阿姨?” 说罢,他竟然直接走进了茅坑,几盏茶的功夫,才施施然走了出来,叹道:“这样一个茅坑,非得找个盖子做个门才好。你们若是谁要用,可记得出来后把板子盖好。不然我们这些人非得臭死在这里不可。” 沈璟彦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回到沈璟彦身边坐下,笑道:“沈大皇子,是简陋了点,但是勉强能用,你就担待些吧。” 沈璟彦只能心中苦笑,已无奈得说不出话来。他叹了口气,道:“你就不能憋个几日么?” 程不渔道:“瞧你说的,大的能憋,小的也不能。你能憋,我却不能。不拉出来,又怎有肚子再吃饭呢?” 原也莹看着这个茅坑,人已经火冒三丈。她大踏步走上前来,将扇子一展,抵着程不渔的喉结,怒声道:“程不渔,你到底在使些什么鬼把戏!你到底有没有能出去的方法,到底是不是在骗我!” 程不渔却不慌不忙笑道:“老阿姨,我旁边的这个可是南魏皇子,他若死了,可是要出大问题的!你觉得我会让他死么?” 原也莹的手颤抖着,那十二柄锋利无匹的刀刃已在程不渔的脖颈上划出了一道血痕:“既如此,你到底为何迟迟不行动!” 程不渔苦笑道:“你着什么急呢?耐下心来不好么?我已说过,要想出去,非得我们四个齐心合力不可,你若非要杀我,那是当真出不去了的。” 原也莹咬着牙,已气得浑身发抖。她上前半步,盯着他,一字一顿,恶狠狠道:“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方法!” 程不渔眨了眨眼,忽而一叹,无奈道:“你早直接问我不就好了么?何必拉不下脸来?” 他抓起地上的一枚鸡骨,手指轻轻一弹,“铮”地一声,鸡骨击到扇骨之上,蹦出一颗火星子。 原也莹整个人被震得向后退了一步,错愕瞪着程不渔。 程不渔抱臂而立,仰起头,傲然笑道:“你若真相知道,那我们不妨做个交换。” 原也莹眯起了眼睛,狐疑道:“什么交换?” 程不渔上前一步,手里的鸡骨头抛起又落下,逼视着她:“你告诉我,武岛领一,到底在哪里,我便告诉你出去的方法,而且还能让你带走将回春。” 原也莹瞪大了眼睛,骇然道:“你竟是为了逼我说出这个?” 程不渔抽了抽鼻子,叹道:“不错,只因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你知道。” 原也莹却突然冷笑了起来,“我明白了,只有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你便不会让我死了,对么?” “目前来看是这样的。但是……” 程不渔顿了顿,手里的鸡骨头也已不飞了,“你若一直不说,我便也不能告诉你出去的方法。我们三个倒是不着急,在这里耗着也无妨,但你又不吃又不喝,又不蹲茅坑,等坚持不住的时候,找我讨些吃的去,我又不给你,到时候我们三个能活,而你却活不了。这将回春你们找了这么多年,结果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第151章 墓室中的火焰不停地在闪动,火光下,原也莹的脸已经成了灰色,眼睛瞪得浑圆,嘴巴却死死抿着,似从未想过自已有朝一日经会被人威胁,而且还是被一个少年、以生死相威胁。 她的脸已经开始扭曲,极端的愤怒使她看起来反倒像是在笑,她恨声道:“好,程不渔,你很好!你就算是杀了我,将我困死在这里,我也不会向你吐露半个字!” 程不渔撇了撇嘴,“行啊!你不说,我也没法子逼你说。既如此,那我们也只能这样耗着。茅坑你随便用,记得盖盖子!” 说罢,他竟又回到沈璟彦身边坐了下去,喝了一口酒,心肝脾肺都暖和了起来。 原也莹也回到角落坐下,整个人已又饿又冷,不住发抖,可却偏要与他僵持到底。程不渔心中暗叹,她这又是何苦呢? 第83章 你抢我的饼 虽在这墓室之中不过只待了三日,可所有人都觉得这三日如同三年一样长。 程不渔三人每日仍是照常吃上一顿饭,可每顿饭却越来越节省,食物越来越少;吃过了饭便是闭目养神,沈璟彦的菩提心法都已不知突破了多少重。 原也莹虽一直未吃上一口,可茅房却是不能不去了。 她从茅房里走出来的时候,竟然没有人瞧她。这倒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只不过,现如今的茅房,哪怕是在外头堵上两层盖子,也已经难掩气味。 第四日,程不渔的酒已经彻底见了底,而怀里藏着的食物也所剩无几。 当他拿出两张面饼的时候,原也莹的眼睛已是直勾勾地盯着,喉咙中不住吞咽着,可却连口水也少得可怜,整个人僵在原地,动也不动了。 她只觉得自已的两条腿轻飘飘的,浑身冷得快要冻透,若非是习武之人,在地底这样一个阴寒的地方,早就已经活不下去。 程不渔与沈璟彦将各自的外袍脱下来披在素袖身上。菩提心法越练便越不畏寒冷,而程不渔的内息自破云刀堂出来后便一直是温热,所以三个人挤在一起,即便是冷,也不会冷到哪里去。 原也莹则瑟缩着,阴狠地望着他们,似要将他们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他知道他们要逼她说出武岛领一的下落,可她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自已主子的行踪说出去分毫。 赤竹就要自立,就要成为匹敌云水盟的门派,将整个漠北牢牢占据,将整个武林据为已有,这是在东瀛不可能拥有的契机,而她绝不可能让这样好的一个契机,从自已面前眼睁睁溜走。 他宁可死,也断不会将武岛领一的下落告诉他们! 可她已实在是太冷、太饿,她的手脚已经快要失去知觉,眼前时常发花,口干舌燥,华贵的衣衫已凌乱,从前那副从容自得的神态也不复存在。 反观程不渔三人,有吃有喝,也不觉得冷,她却觉得自已要比他们更伟大许多!只是这份伟大,要让她经受更多折磨! 眼见着原也莹这副凄惨的模样,沈璟彦突然起了好奇,也不确定地问他道:“你当真有方法出去么?” 程不渔瞧了瞧他,悠笑道:“你我出生入死又不是头一遭了,你竟然不信我么?” 他瞧了一眼原也莹,将脑袋往前凑了凑,似笑非笑道:“若真的出不去,你我二人一起死在这里不也是很好么?” 沈璟彦叹了口气,摇头道:“好是好,只是死在这茅坑旁边,我觉得还是太勉强了些。” 他忽然愣了一愣,蹙眉瞪了程不渔一眼,冷声道:“谁要跟你死在一块?” 程不渔狡黠笑着,却也不答,只因他已看到了沈璟彦这副表情,也已听到了他想听的话。 他坐正了身体,开怀笑道:“今天这饼虽然无味,可我却觉得实在是满足得很!” 灯油即将耗尽,铜灯中的火光已是微弱不堪,三盏铜灯已然灭掉了两盏。密不透风的墓室之中,也逐渐开始憋闷起来。 那最后唯一的一盏烛光忽然抖动了一下。 原也莹抬起头,似想到了什么,将目光挪向那三人,看着程不渔手中的那半张饼,忽然心生一计。 她本早就可以这样做,可偏偏要等到现在才去做,只因她已实在不能够再忍受这样的折磨! 这是本能,是无法忍耐的本能! 原也莹下定了决心,身子已凌空扑起,蓝袖一拂,那仅存的火光彻底熄灭。 整个墓室已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极为压抑窒息的黑暗之中。沈璟彦已抖出长枪,程不渔也竖起耳朵听着周遭的动静,连嘴里嚼着的动作也已停了下来。 他见半天也没有声音,便开口道:“老阿姨,快出来吧!黑灯瞎火的,一脚踩进屎坑,可就太不妙了!” 他的话音刚落,忽然便听见一阵极其凌锐的破风声短暂响起,原也莹的扇子已骤展,尖刃带起一阵疾风,直向程不渔面门划去。 就算是在黑暗里,程不渔也能精确感受到她的出手,他将身向后一仰,那扇子径直擦着他的鼻尖儿而过。 他一手拿着饼,一手闪电般推出三掌,这三掌当真是凌厉无比,而多日未能进食喝水的原也莹身法已然慢了太多,她的招式虽干脆,可也绵软,三番攻势皆未能触及程不渔分毫,可程不渔却拳拳精准,落在她的腹背,无论她的扇子离他有多么近,他总能一只手便将它拨开。 纵然如原也莹这样的高手,也有吃这等亏的一天。 第152章 而此时程不渔却忽然发现了一处规律。无论她如何出招,那扇子总是在他面前诱着他的注意,让他出手去防,直到目前为止,她既没有紧逼,也没有使出杀招,反倒是另一只手在招式中,渐渐靠近他。 ——靠近他手上的饼…… 他转念一想,手上一松,饼“噗”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而原也莹的攻势果然立即停了下来,程不渔向后一跃,旋身燃起一个火折子,却正看着原也莹正抓着那半块饼往嘴里塞,这一会儿功夫,那半个饼,已然被吞下了一半。 即便现在她的面庞已被火光照亮,她却依然毫不在乎,紧促着眉头,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囫囵地吞着那干涩的面饼,好似一饿极了的豺狼,而那寡淡的饼正是那美味的鲜肉。 她这种人,绝不会主动伸手管他要那张饼,但若是她凭本事抢来的,便会心安得许多。 程不渔叹了口气,悠笑道:“我说老阿姨,你究竟是想杀我,还是想吃我的饼?” 原也莹微微动容,沉下了脸,冷声道:“我吃了你的饼,与杀你本也没什么两样。你该死总会死,不用着急。” 程不渔苦笑道:“是也,是也!汉人有句古话,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你虽已经饿极了,却还是要为了赤竹的远大想活下去,实在是叫晚辈佩服得很。” 他瞧了一眼忍俊不禁的沈璟彦,竟然也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堂堂赤竹首脑,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蓝牡丹原也莹,竟然也有捡起地上食物往嘴里塞的一天。 原也莹却也不生气,只冷声道:“你们只管笑吧,早晚会有要哭的时候。” 沈璟彦开口道:“你若是把武岛领一的下落说出来,我们又何必笑你呢?” 原也莹道:“沈皇子,你生来便什么都有,又怎么会明白我这一辈子为赤竹做出的努力!” 程不渔却不屑一顾道:“老阿姨,你这不叫做出努力,你这叫助纣为虐!你是东瀛人,可知助纣为虐是什么意思么?” 原也莹愣声道:“什么意思?” 程不渔轻笑一声,道:“就是必定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无所有的意思!” 墓室外,陆昭昭、陆旸与陆晚晚三人已经在药仙谷中守了足足三日,却仍然不见他们几人回来,而药仙墓则更是遍寻不见。 王赫和一众赤竹人也开始焦急不安,派出的三批赤竹人马皆一无所获。 他走上前去,瞪着陆昭昭阴阳怪气道:“我说陆昭昭,蓝牡丹大人到现在还没回来,你身为总瓢把子,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陆昭昭姐弟二人的目光瞬间向他刺来,他浑身一凛,退后半步,大声道:“你们什么意思!难道蓝牡丹大人的死活,你们二十八坞不在乎么?!” 陆昭昭却从鼻腔里发出一阵轻哼,不屑地瞧着他,嘲讽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指使我?” 王赫突然有些惶然难堪,却仍是故作镇定道:“你们三个,不过跟这些黑袍人一样,都是蓝牡丹大人的手下罢了,甚至连赤竹都算不上,怎敢耀武扬威?我让你们去找蓝牡丹大人难道错了么?” 陆旸睨着他,拔出却邪对着五丈外的一棵老树凌空砍下,这一剑看似劈空了,树仍是树,仍好端端地立在那里,而当他把剑收入剑鞘的时候,那树竟自中间劈开了来,“咔嚓”一声,向两侧倒了下去。 自始至终,他一直瞪着王赫,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你、你们……” 王赫只觉得腿上发软,喉咙发干。赤竹之中,已有人转身要逃,而陆昭昭却怒吼一声道:“谁也不许走!若是想走,抬脚便要你们的命!找不到药仙墓,你们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王赫愤愤道:“陆昭昭,蓝牡丹大人在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态度!” 陆昭昭满脸厌恶地瞪着他,恨声道:“是么,那我倒要好好让你看看我到底是什么态度!” 她面若寒霜,妙目一瞪,眼神锐利如鹰隼,“铮”地一声拔剑而出,王赫当场面色惨白,瘫在了身后黑袍人身上,指着她道:“你、你别忘了!蓝牡丹若是死了,你也永远别想知道……” “长姐!” 一声大呼打断了他的话,陆晚晚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双手撑着膝盖,道:“长姐,没、没找到……” 陆昭昭和陆旸叹了口气,陆旸担忧道:“药仙墓如此隐蔽,要找到程少侠他们何其困难!难道当真如原也莹所说,中了机关毒雾,性命难保么?” 陆晚晚急忙道:“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我……我还没有跟他们道歉,他们不能死!” 她直起身来,“我再去找一找……我一定要把药仙墓找到!” 第84章 急救脱危困 就在陆晚晚即将离开的那一瞬,陆旸突然讶然道:“长姐,你瞧,好像有人来了。” 陆昭昭顺着他的目光,向悬崖底那湍流的江水望去,忽然浑身一震,目瞪口呆,良久才愣声道:“……云水盟?” 一条极其阔伟的红船忽然自不远处的江湾处冲破薄雾,渐行渐近,船帆上那耀眼的长剑贯月标志直入眼帘。萧条的景色映衬着这宏伟的船身,简直是无比壮观夺目。 江湖中有过些见识的人都知道,但凡看到这艘红船,那便意味着,云水盟的盟主楚天阔已经到了。 赤竹的人从未见过如此庞大宏伟的船,仿佛巨兽临江,加上“云水盟”三个字,皆尽呆骇在了原地,良久,王赫才失声惊叫道:“撤……快撤啊!是云水盟,是云水盟!!” 第153章 陆晚晚惊声道:“云水盟怎么会到这里来?” 这些东瀛人本就对云水盟心有余悸,加之他们不过才寥寥百人,而这艘船上,却不知道有多少云水盟的手下。 此情此景,足以将他们吓得肝胆俱裂,已全然顾不得蓝牡丹的死活,纷纷四散逃去,王赫则更是踏着光秃秃的树梢,丢下同伴们,一掠便没了踪影。 那些半分轻功都不会的黑袍人还没逃出十丈远,山下竟然黑压压地涌上来一大批人。男女老少,人人手里都擎着根棍子,各个衣衫潦草,如凶神恶煞般气势汹汹,有的人甚至还牵着狼狗,连狗带人,皆是怒目圆睁。 这些跑了一半的东瀛人又都不得不连连后退,被逼无奈,折返了回来,战战兢兢地看着这群人将自已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有的人已经是屁滚尿流,瘫坐在地上,愣愣望着这群丐帮人,站也站不起来了。 红船停在了药仙谷侧方的悬崖下,一道身影自船舷掠出,竟然如闪电般踏着陡峭如削的崖壁,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已将身落在了丐帮之后。 丐帮众人忽然间井然有序地向两旁散开,为这身披兜帽的男子腾出了一条宽敞的路来。 那男子一步步走上前,每一步似已都踏破了东瀛人的苦胆。 楚天阔在这些人面前站定,摘下兜帽,扫视了一圈面前这一百来个东瀛人,深吸一口气,平静道:“全部拿下。” 丐帮弟子一拥而上,赤竹拔刀而出,意图抵抗,可那刀还没来得及挥上一挥,便已经被丐帮的棍子击落在地,一个一个都被擒住,排着队被押下了山,上了云水盟的红船。 叶舟与荻罗终于气喘吁吁地跑上了山来。 荻罗急不可耐地环顾四周,找了一圈没见到素袖的身影,而那铜架上也已空空如也,顷刻间泪水便涌了出来,指着陆昭昭焦急嘶声大喊道:“我师父呢?!你们将我师父怎么样了!” 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扯着陆昭昭的衣领,大声道:“你们是不是把她杀了!你们是不是把她杀了!你说话啊!” 陆昭昭被她拉扯着,一时默然无语,良久却只能蹙眉轻声道:“我……我不知道。” 荻罗又气又急,当即挥起一掌,径直掴在了陆昭昭脸上,撕心裂肺大吼道:“叛徒!江湖的叛徒!你不配为人!” 这一掌清脆而有力,陆旸和陆晚晚皆骇了一大跳,急忙上前扶住陆昭昭,惊不可扼地看着荻罗,刚想发作,可看着她满面是泪又浑身是血,却又情不自禁地都低下了头。 叶舟上前安慰道:“小药仙,你别急,你瞧这群东瀛人还在这里,就说明你师父还没死。” 陆旸上前忙问:“小药仙,你知不知道药仙墓在哪里?” 荻罗忽然睁大了眼睛,满目惶恐,惊声道:“他们进了药仙墓?他们果真进了药仙墓?!” 陆晚晚一把拉住她的手,急道:“小药仙妹妹,你现在需得赶紧带我们去,那蓝牡丹挟持着他们三人进了药仙墓,已经有四天了!我们去找了很多次,也找不到它的位置!” 荻罗几乎已经失了神,整个人踉跄了两步,跌进了叶舟怀里,不住地反复喃喃自语道:“他们进了药仙墓……” 陆晚晚急道:“药仙墓里怎么了么?” 荻罗泪眼婆娑地看着她,颤声道:“将回春就在江春师祖的墓室之中,而那间墓室,是个死穴,陨铁封固,只能进,不能出!” 众人皆大骇,目瞪口呆。陆昭昭则更是膝间一软,几乎咬破了嘴唇,泪也跟着滑落了下来,不住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楚天阔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手紧攥成拳,与同样忧心忡忡地叶舟对视一眼,带着几人和云水盟部下拔足狂奔,匆匆忙忙赶到药仙墓门前。这里实在是幽静又偏僻,更有花草遮挡,想找到绝非易事,更何况是他们几个外来人。 荻罗闯进敞开的墓门,沿着密道疾驰而下,眼见着那紧闭着的石门,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嚎啕大哭:“师父!是徒儿不孝,徒儿没能救下您!!” 楚天阔则镇定走上前,用力捶了捶那坚硬无比的大门,沉声道:“这是用极厚重的陨铁所铸,其中又以金刚石包围,青石裹覆,为的就是防止有人外力破开。” 叶舟蹙眉道:“天阔,以你的内力,也不能破开么?” 楚天阔抬头望着这大门,喃喃道:“我也不确定。要是屠人富在就好了。” 他迟疑地后退两步,眯起眼来,凝神运息,气沉丹田而运力与掌,猛地推向那大门,只听震耳欲聋的“轰”地一声巨响,整个山头似乎都已晃了三晃,那石门外层包裹着的青石簌簌剥落,露出了内层发着青光的坚固陨铁。 这陨铁的表面已出现了稀碎的裂痕,可内里却仍是完好无损。 此时此刻,墓室中的四个人突然听见周遭传来一阵的闷响,整个墓室仿佛都震颤了起来,头顶的碎石纷纷落下,都惊厥起身,呆骇在了原地。 程不渔愣了半晌,拉起沈璟彦,欢喜不已展颜笑道:“他们来了!他们终于来了!” 沈璟彦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进入药仙谷前,便已让荻罗速速去雾灵山唤云水盟前来捉拿原也莹,而自已则会想方设法在此拖延时间。素袖又恰巧引他们来到了这里,这里虽然易进难出,但这对原也莹来说,更是插翅难逃。 第154章 而此时,原也莹才明白了原委,明白了程不渔那所谓的计策到底为何,已经气得浑身发抖,面容发紫,嘶声大喊道:“程不渔!你好卑鄙!” 程不渔却嘻嘻一笑,道:“跟你比起来,我是还差些。” 就在这时,天地间猛然间荡起了一阵更为激烈的震颤,仿佛一个巨人正踏着大地,一步一步走来,林中鸟儿惊厥飞起。 四人头顶的青石突然开始向下凹陷。程不渔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愣声道:“若兄长再破不开这大门,这墓室恐怕就要先塌了!” 果然,随着第三次震动,头顶的碎石沙土又下陷了两尺,此时墓室中的人几乎已经无法彻底直起身来。 而外面的楚天阔则住了手,抬眼望着自已头顶也已开始凹陷的沙石,叹道:“下一击若再不能破开这扇门,咱们所有人恐怕都得跟这些药仙老前辈一道,埋在此地了。” 叶舟好笑道:“这世上竟还有能让咱们盟主束手无策的事情,当真是闻所未闻,我叶舟也算是见识到了。” 楚天阔瞧着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苦笑道:“你徒弟和大魏皇子还在里边,你竟然还笑得出来?阿渔真是随了你,无论多大的事总要笑上一笑。” 叶舟却道:“我笑是因为我知道他们定然能出来,也是相信天阔你定能把他们救出来。” 他撸起袖子,来到楚天阔身边,叉腰道:“屠人富的内力可川山碎崖,堪称江湖第一,两掌定能轰开这扇门。咱们两个人的话,方才那三掌,加上咱们这一掌,你觉得能成不能?” 楚天阔轻轻一叹,无奈道:“既如此,方才你怎不来帮我?” 叶舟咧嘴笑道:“关键时候登场,才能突出我的用处嘛!” 墓室之中,四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紧紧靠着墙壁,等待着下一次颤动的来临。可四周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程不渔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燃起火折子,望着这陨铁石门上深浅不一的裂痕,低声道:“一次,只需要再来一次,这门必破无疑!” 原也莹的眼中已露出了极为得意的光芒。她已经做好了在大门破碎的一刹那便冲出去的准备。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唯一能带着将回春逃出生天的机会! 果不出程不渔所料,一阵撼天动地的震动又如巨浪滔天般袭来,而这次,伴着一阵开山裂地的巨响,那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竟然被炸得四分五裂! 碎铁飞溅,程不渔与沈璟彦二人大惊失色,忙转过身去将素袖护住,当即扑倒在地面上,大小不一的铁块纷纷散落在他们身上、两侧。 门外的叶舟睁大眼睛,则展臂欢喜道:“耶!碎了!” 他欢呼罢了,又急忙随楚天阔一道闯了进去,俯身拨开地上的碎铁,唤道:“徒弟?徒弟?你在哪里?……咦惹,这里怎么臭臭的。” 程不渔艰难地掀起压在腿上的碎铁,伸出一只手,咳嗽道:“我……我在这里……那是茅房,你别掀开看啊!” 楚天阔急忙奔了过去,将几人拉了出来,荻罗见素袖仍还活着,当场失声痛哭:“师父!太好了,你没事!吓死徒儿了!” 素袖却已无力言语,欣慰而又凄楚一笑,轻轻抚了抚荻罗的面颊。 楚天阔替二人拂去身上的灰尘,关切道:“你们没事吧?” 沈璟彦的后背被碎铁砸得生疼,已直不起腰,蹙眉道:“……可能有点事,但不算大。”x 第85章 忽见惊心弦 楚天阔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脊椎和肋骨,松了口气道:“还好,骨头没什么事。一会儿我带你们回云水盟再好好检查一下。你若有事,阿渔非要怪我不可。” 程不渔嘟囔道:“若是他没事而我有事怎么办?”他的小眼神忽然便飘到了沈璟彦脸上,观察着他的反应。 沈璟彦叹了口气:“你若受伤,便去疗伤,我又不是医家,最多只会问问你还痛不痛。” 程不渔撇了撇嘴。 他瞧了楚天阔一眼,委屈巴巴叹道:“你们来得也太及时了,我们差点就走投无路了!” 叶舟俯身捡起地上的一块鸡骨,笑道:“我怎瞧着你们过得还不错,有吃有喝,能吃能拉!我若是在这里打个洞,天天给你们丢些吃食,你们也能活。” 程不渔道:“活是能活,但要是没有原也莹抢我的面饼,便更好了。” 他忽然一愣,猛地抬起头,环顾四周,惊声道:“原也莹……原也莹哪里去了?” 叶舟淡淡道:“跑了啊!你方才没瞧见她掠出去么?” 程不渔失声,急得直跺脚:“跑啦?!她可带着将回春!我困着她这么多天,你们就这么让她跑啦?!” 叶舟却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你莫忘了,你这拜把子兄长楚盟主,可是天下第一追风步、天下第一快剑!你且让她先铆足了劲儿,跑一会儿又何妨?” 墓穴之外,原也莹正如叶舟所说的那般,铆足了力气飞也似地逃。她已多日未好好吃上一顿饭,可却又不知道从哪来的一股力气,脚下生风。 在她身后,陆旸与陆晚晚也紧追不放,陆旸高声唤道:“母亲!您莫要逃了!” 原也莹却嘶声道:“你二人休要跟着我!” 陆旸却道:“你若是不跟我们走,……你,你若是还执迷不悟,云水盟定要将你抓去了!” 第155章 原也莹咬牙切齿:“你们若再跟着我,我反倒会被他们抓去!快滚!” “滚”字刚说出口,一道红影便已自原也莹身旁一闪而过,原也莹甚至压根就没有看清这人是谁,他的剑便已经架在了自已的脖子上,惊得她一身冷汗。 她也不知道楚天阔是如何在短短一瞬之间便追上的她,大惊之下,心胆皆丧,她只知道,自已当真是在劫难逃了。 她甚至还未来得及展开扇子,面前不知何处刺来一剑,剑身一挑,她手中扇子竟直脱手坠入悬崖。 与此同时,那红影忽然便定在了她面前,勾起唇角盈盈笑道:“原也莹,又见面了。” 原也莹咬牙切齿地瞪着楚天阔,嘶声道:“我却不愿见你。” 说罢,竟然挥起一拳,便要出手。 楚天阔的身法速度已是世间之极,出手更是迅捷难当,原也莹的招式在他眼中似是慢了数倍不止。 却见他一只手便钳住了她的手腕,只是毫不费力向下一拧,一声闷响,原也莹的手竟然被硬生生折断,她惨呼一声,还未来得及抽手,一把银光闪闪的剑就已经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楚天阔!!” 这已是她败在楚天阔和云水盟手里的第二次,羞愤难当。 “楚盟主!”陆晚晚急忙追赶上前,失声惊叫道,“楚盟主!您……求您别杀她!” 楚天阔依然拧着原也莹的手腕,笑道:“我只是来追她,并非是想杀她。小丫头,你这母亲满心满眼都是赤竹的事业,你和你哥哥二人不如到云水盟来,总算也是有了个真正的家。” 他低头对原也莹笑盈盈道:“我们北辽,通常唤你这种人叫魔教大公主。不知你们东瀛人怎么唤?我也好对你客气一些。” 他这般从容笑着,仿佛手里捏的不过是一只不够听话的狸奴,就算再怎么挣扎,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但原也莹自已也明白,在这天下第一的武林盟主面前,她也的确只不过是一只猫,甚至是老鼠而已。 原也莹只觉得浑身上下弥散着一股透心的寒意,僵笑道:“你倒也不必费尽心思来考虑该如何称呼我这个阶下囚。” 楚天阔歪了歪头,眨眼道:“你说得对。” 原也莹轻哼一声,“你若是妄想着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那便是白费力气。” 楚天阔轻轻一叹,似笑非笑道:“我本也不妄想你现在就说些什么。我不过是想请你去云水盟吃顿饭罢了。” 程不渔几人这才姗姗来迟,叶舟叹道:“人家刚抬脚,他便已经跑出去了。人家刚开始跑,他便已将人捉到了。楚盟主,你能不能体谅体谅我们,这可是隔了两座山头啊!” 楚天阔讪讪笑道:“我这不是在等你们么?” 程不渔瞧着被折断了手腕的原也莹,抱臂而立,走上前去,笑嘻嘻道:“你栽在咱们楚盟主手里也不是第一回了,你也莫要觉得冤枉。这满世上的人,无一能比楚盟主的身法更快,来日史书工笔中,楚盟主一世威名,也定不会忘了提及你,你也是沾了楚盟主的光,才能名垂千古。” 原也莹瞪着他,恨恨瞪着他,手在发抖,嘴唇也在发抖。陆家三个姐弟在一旁无措地看着,已是断然不敢插手。 程不渔却大声道:“兄长!将回春就在她身上!断不能让她截了去!” 原也莹却阴恻恻一笑,好像现在只有这件事能让她笑出来一般。她得意道:“楚天阔,就算你身法再快,却还是来迟了一步。将回春已不在我身上了。” 荻罗走上前来,毫不客气地将她浑身上下搜了个遍,气急败坏道:“真的不在了!你到底把它藏在哪里了!” “将回春,可使老者还童,残者痊愈……我定是要让它平平安安被送到赤竹中。” 叶舟厉声逼问道:“你是将它送到了漠北?武岛领一到底在不在漠北?你所谓的送到赤竹手中,到底是送到了哪里去!” 原也莹冷笑着,“我已托人将将回春带走,你就算抓了我,杀了我,我也断然不会将主上的秘密透露分毫。” 程不渔摇了摇头,无奈道:“你不说也便罢了!我一早便说过,还不等他练成,赤竹便已经不在了!武岛领一能不能拿到将回春又如何?你也莫要再做些春秋大梦了。” 荻罗瞪眼道:“既然她什么都不说,为何不杀了她!都是因为她,还有那个陆昭昭,我师父才会被害成这副模样!” 她愤恨地瞪了一眼陆昭昭,目中射出刀一般的杀气。而陆昭昭却紧紧抿唇不语,深深低头,指尖不住颤抖。 原也莹的眼神得意而疯狂。 “全天下的辽魏人,不过都是为我赤竹铺路罢了。你不要以为你现在在我面前占尽先机,便能胜券在握!我告诉你们,这条路还长着呢,咱们走着瞧!” 她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番话来,整个人已直不起腰身,只能斜睨着楚天阔,得意地冷声呵呵发笑。 程不渔却不耐烦道:“兄长,不必和她废话!你自将她在关在牢中,命人寻它个千八百只老鼠,让她日日与老鼠同眠共枕,我倒不信她不说。” 岂料听到老鼠两个字,原也莹竟然陡然变了面色,现出一副土可杀不可辱的神态来。她瞪圆了眼睛,嘶声道:“你怎敢……” 程不渔边说着,边已自石头缝中揪出一只死老鼠,摆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这家伙可讨厌得很!莫非你喜欢?” 第156章 原也莹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整个人都已木僵了起来,连手臂上的疼痛也已感知不到了。 她哆哆嗦嗦地仰头瞪着楚天阔,恨毒了一般咬牙切齿道:“你们不是想让我带你们找到将回春和主上么?” 她忽然颤抖着露出一个极为狰狞诡异的笑容:“我现在就带你们去!” 她的语声忽然顿住,浑身一震。程不渔莫名其妙地瞧着她,突然瞪大了双眼,像见了鬼一般,满面惶然:“她……她的脸……” 众人纷纷围上前来,却见原也莹的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乌黑色,现出一副冰冷的死相,双眼仍是瞪得滚圆,嘴角勾起,带着一丝阴狠的笑,七窍之中则都往外冒着一股鲜血。 楚天阔轻轻一叹,松开了她的手,他兀自瘫软地倒了下去。 沈璟彦嗄声愣怔道:“她自杀了?!” 陆家姐弟三人几乎是同时奔上前来,陆旸与陆晚晚当即瘫跪在地,撕心裂肺,落下几滴泪来:“娘!!” 而陆晚晚也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整个人都瑟缩战栗起来。她的眼中也已涌出泪水,整个人跌进了程不渔怀里,喃喃道:“都白费了……一切都白费了……” 她的目光似已空洞,面色惨白,眉心颤动着,心却像是已停了。两滴泪无声地自脸颊上滑落了下来。 “都白费了。” 沈璟彦蹙眉疑声道:“你在说什么?什么白费了?” 陆昭昭颤抖着抬起眼来,对沈璟彦道:“父亲。……” 她似说不出话来,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字,“她没有杀父亲。父亲没有死。只有她知道父亲的下落。” 程不渔大骇,“陆震南没死?!” 第86章 香传隐秘语 陆旸和陆晚晚脸上仍挂着泪,听闻此言惊厥起身,“长姐,你说什么?” 叶舟更是骇然无比,“陆震南既没有死,二十八坞究竟为何要火烧丐帮,害死我父亲!” 陆昭昭心中酸楚难当,绝望嘶声道:“我被原也莹用父亲的生死要挟,做了那么久的傀儡,又替她假借为父报仇之名突袭了丐帮,只因她告诉我,只要我二十八坞相助于她,她就会饶父亲一命,待事成之日,自然会告诉我父亲的下落!” 她失声痛哭,“可是现在,她已死了……她死了!一切都白费了……我造下的孽,也只能是孽了。” 陆旸与陆晚晚已是瞠目结舌,接连如遭雷击,他们脑中也早已一片空白。他们也万万想不到,这么多年陆昭昭的反常举动,一切竟然是因为陆震南还活着! 此时此刻,陆旸与陆晚晚才真正明白了陆昭昭的被逼无奈。 陆昭昭已跪在地上泪如泉涌,他兄妹二人也俯下身去,姐弟三人紧紧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叶舟痛苦合眼,摇头叹息:“赤竹啊赤竹,你当真是摆了丐帮一路!” 众人已是愁的愁,哭的哭,唯独楚天阔微微蹙眉,若有所思。他转过身去,望着停在崖边的云水盟红船,沉默不语。 按照计划,生擒原也莹后,才能够想方设法诱出武岛领一。可现在的情形却出乎了众人意料。一切仿佛都卡在了原地,面前已无路可走。 程不渔与沈璟彦二人默默对视一眼,来到楚天阔身边。楚天阔虽一直沉默,但眉头却已紧锁。 沈璟彦开口道:“楚盟主,在下有一个关于将回春的猜测,不知……不知有无道。” 楚天阔轻声道:“什么?” 沈璟彦顿了顿,迟疑道:“我们来时,赤竹还有一个人,名叫王赫。他本是破云刀堂中沧海堂的弟子,大约十三四岁左右,是蓝牡丹的心腹,已消失不见了。在下斗胆一猜,此人定然是藏匿在墓室周围,只待原也莹一出墓室,便拿走了将回春。” 楚天阔沉吟颔首:“此人我有所耳闻。他本也是东瀛人。只是他拿走将回春,定然是交给武岛领一。可武岛领一现如今在何处,却也不明朗了。” 程不渔想了想,道:“兄长,兄弟觉得,原也莹的死,并非意味着线索中断。” 楚天阔侧头望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原也莹是整个赤竹保护的对象,与十道各州赤竹均有联系,更是唯一能与武岛领一联络的赤竹头目。她一死,漠北与中原赤竹的联系便会中断,赤竹涣散,群贼无首,我倒是觉得,这反而更有可能逼出武岛领一。” 程不渔认真分析着,而楚天阔则沉沉思索,默然不语,良久才道:“赤竹向来小心谨慎,原也莹之死,可能会逼出武岛领一,也有可能会使他们藏得更深。” 几人沉默了片刻,沈璟彦看向程不渔,道:“中原赤竹失去联络,有如沉浮于茫茫大海,不辨方向。如果你是赤竹,这个时候,你会觉得哪里最安全?” 程不渔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老巢最安全。”他又叹了口气,道,“但武岛领一,未必在赤竹的老巢中。” 楚天阔虽然有些忧虑,可神情却并无焦灼。只因他明白,云水盟虽暂时陷入了困境,但这番困境定然不会持续太久。 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喃喃自语道:“原也莹虽死了,但将回春却重出了江湖。武岛领一,你当真还坐得住么?” 程不渔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他的眼珠转了转,诡笑了一下,转身对陆昭昭道:“总瓢把子,问你个事儿。” 第157章 陆昭昭讷讷道:“什么?” 程不渔深吸一口气,道:“你与蓝牡丹共事这么久,可知道她是如何与武岛领一联络的么?” 陆昭昭忽然眯起了眼睛,认真回忆道:“是书信。每月二十,她都会送出书信。” 程不渔道:“她送信的方式,又是什么呢?总不会是派人送信吧?” 陆昭昭道:“她有一只鹰。她常说,人是最不靠谱的东西,所以从来不用人送信。那只鹰是特地训练过的,往返于她与武岛领一之间,从未失误过。每当要送信的时候,那只鹰都会飞来。” 程不渔“嘶”了一声,道:“如此乖觉的鹰,当真是训练有素。只是不知道,她是用得什么方法将它唤来。你可有印象么?吹口哨?或者什么显眼的标记?” 陆昭昭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曾经有一次,她唤我去她房中说事,她只坐在那里,什么都没做,那鹰自已便飞来了。”陆昭昭蹙眉道,“当真是奇怪得很。” 一只不需要信号便能根据需要凭空飞来的鹰,莫不是有了灵性、成了精么? 沈璟彦只略一思索,便忽然变了脸色,低声喃喃道:“是香。” “香?”程不渔讶然。 沈璟彦抬起头,眼中闪着光彩,道:“不错,就是香。这个方法本起于离垣,后传至南魏皇城,现如今南魏军队之中,也常用这种方法,为掩人耳目,以香为讯,唤来鹰或鸽子,往皇城中传递给父皇的密信。只要两端燃起相同的香,这鹰或鸽子,就能精准找到收信之人!” 程不渔不可思议喃喃道:“竟如此神奇!” 沈璟彦点了点头,道:“这些香,是离垣的秘方,只能用作固定二人之间。在南魏皇城中,只有父皇有权使用,跟各方首领联络。每一味香中都有些许不同配方的变化,或是某一种香料的含量低些,或是高些,或是多或少一味香料。不同的首领有不同的香,且独一无二,只要两端燃起,便能精准无误送达。” 程不渔惊讶叹道:“这赤竹在南魏潜伏这一遭,竟然学去了这样的好方法!” 他已知晓了这其中的原,忽然摸着下巴,在众人面前来来回回踱起步子来。 走了半天,他突然站定,嘿嘿一笑,道,“既如此,那我倒也是有了个主意,可以一试!只不过,在场的诸位,都是我信得过的人,可千万莫要走漏了风声。” 他说得如此神神秘秘,众人已不能不好奇。 陆旸道:“什么方法?” 程不渔一拍手,笑道:“反正原也莹之死,除了我们在场这些人,暂无人知晓。王赫虽已逃去,却也不知原也莹的死活。我们不妨就以原也莹的口吻,学着东瀛的文字,给那武岛领一送去一封密信!” “给武岛领一送密信?!”在场之人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沈璟彦含笑瞧着程不渔,已将他的心思全然猜透,遂接口道:“而且,陆震南是原也莹的丈夫,从前也与赤竹来往甚密,知晓不少赤竹的秘密。我想即便原也莹藏着他,也定然不会让他脱离赤竹。若能知晓武岛领一究竟在何处,说不定,也能探出陆震南的下落。” 沈璟彦的话就像是给陆家姐弟三人吃了一记定心丸。程不渔指了指沈璟彦,得意道:“好兄弟,知我者莫若你,原来咱们想到一起去了!你我现在只差穿一条裤子!” 沈璟彦会心一笑。 陆旸喜道:“程少侠与沈公子说得对!这的确是目前唯一的方法,也是最行得通的方法!想要找到父亲,找到武岛领一,这的确可以一试!” 众人皆纷纷赞成,楚天阔的眉心也已松泛了些许,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 叶舟悄声道:“如何?咱这好徒儿,脑瓜儿不比我差吧!” 楚天阔笑道:“是你叶帮主耳濡目染,教导有方。” 叶舟故作谦虚窃喜道:“诶,不敢,不敢!” 程不渔走上前去,对陆昭昭道:“总瓢把子,我这计划虽然行得通,但你们二十八坞现在可得帮我们云水盟一把。咱们现在,也是一条战线的人了,从今往后也不会有赤竹再来威胁你。” 陆昭昭的眼睫颤动着,差点便要喜极而泣。她轻轻一叹,道:“若是能弥补一些我的过失,能帮的忙,我二十八坞一定会帮。” “好!”程不渔欢欣道,“既如此,我需要你交给云水盟两样东西。” “程少侠但说无妨。” 程不渔认真道:“第一样,是原也莹的笔迹,无论什么都可以。” 陆昭昭颔首:“这倒不难,原也莹房中有不少她誊抄的诗词歌赋,还有曲谱。她对中原的音律颇感兴趣。” “这些我统统都要!” 程不渔喜笑颜开,继续道,“第二样,你需得找到那香料。它定然就在原也莹房中。” 而陆晚晚却看了一眼陆昭昭,面露难色,道:“母亲生前最爱各种香料,她房内的香料各式各样,没有一百种也有八十,要想分辨出那一种,恐怕是难些。” 沈璟彦想了想,从容道:“二位姑娘不妨将所有的香料都送到云水盟去,过去在父皇殿中我曾闻过多次,对这个味道比较熟悉,应当能分辨得出。” 陆昭昭会意,认真点了点头。 说完这些,程不渔忽然又敛了笑,深吸一口气,道:“旁的倒不难,只是学东瀛字难上加难。这可千万疏忽不得。一旦出了问题,便很容易被识破。” 第158章 他问陆家三姐弟道:“你们三人之中,可有人识得东瀛字?” 陆旸叹了口气:“我与晚晚识得,但若是写,恐怕是无法写成母亲那样。” 程不渔点了点头,笑道:“能认得便已足够了。这密信也不能交给你们去写,只能是云水盟亲自来写得好。” 他转过身,指了指自已和沈璟彦,对笑盈盈的楚天阔道:“这件事,交给我们二人,兄长可信得过?” 楚天阔笑道:“既然是你们二人,我又何来信不过之?” 第87章 敢与天赌命 红泥小炉温热酒,初雪来时,琼花玉树,梅待含苞。 整个雾灵山被白雪笼罩,这雪却并不肆虐,只温柔地散落着。 窗外的石阶下,传来一阵少年少女的欢笑。三四个年轻侍卫,正踏着这皑皑白雪,缓缓而过。 他们穿着厚重的披风,笑容是如此清朗而愉悦,白雪轻轻落在他们肩头,飞来的雪球冰凉松软。 初雪如此温柔,而他们正年少。 在云水盟中度过的这些时日,是入秋以来,二人最放松、也最惬意的时光。 程不渔桌上的明烛微燃,烛台下压着一沓写满了东瀛文字的的纸张。此时此刻,他正靠在椅背上,脚搭在桌沿,脑袋微微歪向一边,鼻息沉沉。 窗户是敞开的。一旁的红泥小炉冒着腾腾热气,雪飘入屋内,落在他身上,很快便又化得没了踪迹。 沈璟彦自石阶走上来,透过那扇敞开的窗户,瞧着熟睡的程不渔,无奈叹了口气。 他伸手合上窗户,又轻轻推开屋门,缓步走入屋内,解下身上的绒毛披风,披在了他身上。 这披风在他身上已穿了许久,现在正暖。 屋内的酒香已经很浓厚了。外面虽算不上天寒地冻,可他却还是想喝上一杯暖暖身子。 烛火轻轻跳动了一下,程不渔将身体往披风中缩了缩,睁开了眼睛。他似回了一下神,这才环顾四周,瞧见了坐在床边的沈璟彦,道:“你今日怎回来得如此早?” 沈璟彦却并未抬头,只轻轻吹着手里的热酒,道:“这样不好么?” 程不渔道:“你若日日都能早些回来,自然也是好。” 沈璟彦瞧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已找到那香料了。” 程不渔抬眼望着沈璟彦,却并不意外。他长叹一声,从披风下抽出一只胳膊,以手支颐,道:“一共一百一十三种香料,每一种都要点燃,闻上一闻,再给鼻子通通气,再点,再闻。这样事你已足足做了五日,我若是你,早就没耐心了。” 沈璟彦不答,只一口一口喝着酒,目光斜斜望着地面,似在想些什么心事。 程不渔突然轻笑一声,道:“沈璟彦,你的鼻子,还能闻到那酒香吗?” 沈璟彦真诚摇头道:“闻不到了。” 程不渔道:“我猜也是。不缓上个三五天,怕是不行的。” 沈璟彦放下酒杯,深吸一口气:“这香的味道,与素日里王公贵族用的香料有很大不同。它多添加了一味离垣常见的植物,但这植物,在北辽却不常有。” 程不渔问道:“什么植物?” 沈璟彦挪开目光,“勿忘草。” “勿忘草……” 程不渔沉吟了半晌,“我听丐帮药师提起过,好像多生于北辽西方,也就是古离垣一带,南魏也有些。这草有什么问题么?” 沈璟彦道:“没什么问题。不过是有些少见罢了。” 他沉默了半晌,从袖中取出一个青色的小瓶子,轻轻抛给程不渔。 程不渔抬手接过,闷声好奇道:“这是什么?” 沈璟彦道:“香。” 程不渔瞧着自已手中的这个小瓶子,道:“是那个能把鹰唤来的香么?” “是。”沈璟彦道。 程不渔奇道:“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沈璟彦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良久,他才道:“我自已也留了一些。” 程不渔定定望着他,抟着手里的小瓶子,起初匪夷所思,可想着想着,却忽然展颜,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的眉眼弯弯的,整张脸笑盈盈的,良久才开口道:“放心吧,咱们两个用不着分开那么远。” 沈璟彦只平静道:“那倒也未必。” 程不渔却用认真且宽慰的语气道:“不过,这个香咱们各自也要收好了。万一用得上呢?” 他忽然顿了顿,微微敛了一些笑意,道:“不过这个‘万一’,最好还是不要出现得好。” 沈璟彦沉默半晌,微微抬眼,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若有朝一日,我回了南魏呢?” 这个问题问的有些突然,程不渔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想了想,道:“非得回去不可么?” 沈璟彦欲言又止,道:“……倒也不是。” 程不渔笑道:“你既然不喜那氛围,又何必非要回去呢?咱们兄弟两个在江湖四处走走,咱们两个干脆起个名字,就叫‘沉渔落彦’,仗剑天涯,当个游侠,不也是很好么?” 沈璟彦看着他,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沉默半晌,道:“是很好。” 可他终究是个皇子,行走江湖也是奉皇命调查赤竹。按照南魏的律法,皇子若年满十七,就会封王开府娶亲,居于京城。他自十六岁离宫至今已有两年,拜师风雷门也已有多年,赤竹一事了结,他又有什么由还继续留在北辽呢? 第159章 这么多年,他因得云水盟前盟主作保而于南魏北辽自由通行,而如今年岁已到,纵然他不愿回到南魏去,可他又如何才能不回去呢? 若他隐姓埋名,魏帝派人来巡,又当如何是好? 四四方方的府邸,没有感情的妻子,永无止境的逢迎,他忽然摇了摇头,似已不愿再想,轻叹一声,低声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万一我需得回到南魏去,怎么办?” 程不渔仍是带着笑意,只是脸上的神情忽然也微微有些肃沉了下来。 从前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而现在想来,他却忽然觉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盯着那红泥小炉,似是也想了又想,开口道:“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不过是一个秋天而已,可我们在一起经历的生死却已经是异乎寻常地多了。” “嗯。”沈璟彦盯着地面,点了点头。 程不渔又继续认真道:“我们已是生死之交,就算不过才认识了三个月,我却觉得已有三十年那样长了。” “嗯。”沈璟彦再次点了点头。 “如果一个认识了三十年的老友,突然要和我告别,而且今生今世再难相见,我恐怕是会舍不得。” 他抬起头,认认真真望着沈璟彦,郑重道,“我会舍不得你。” 沈璟彦顿了一下,喉结微微动了动,“嗯。” 程不渔抽了抽鼻子,“你怎么只会‘嗯’?” “嗯……”沈璟彦抬起头,看着他道,“我也会舍不得你。” “这还差不多。”程不渔撇了撇嘴,回过头继续道:“所以,既然我们都不愿意失去彼此这个知心好友,那我们为什么要分开呢?” 他忽然顿了顿,展颜笑道,“所以我觉得,我们不会分开的。” 沈璟彦道:“是么?” 程不渔确凿道:“只要我们不想,就不会分开。” 沈璟彦轻轻一笑,道:“好。” 程不渔伸出小拇指,弯了弯,笑道:“来拉钩么?” 沈璟彦瞧着他这副率真随性的神情,也笑着伸出手来。二人的小指轻轻钩在一起,程不渔笑道:“小爷我跟人拉钩可是从来不食言。” 窗外的小雪仍静静飘落,而酒香已温暖了整个屋子。 良久,他才放下手,望着这满桌子的废纸,随手拿起一张,道:“我觉得我已经仿得很像了。” 他又拿起一篇原也莹用东瀛字写成的诗文,左右对比了一下,道:“你瞧,能看出些区别来么?” 沈璟彦接过这两张纸,仔仔细细、眯起眼睛看了又看,叹道:“到底哪张才是你写的?” 程不渔面露喜色,跳了起来,将披风丢进了沈璟彦怀中,欢呼雀跃道:“我就知道,我已经模仿得出神入化!东瀛的字,左右不过是些和我们很像的字,还有一些符号和特定的规则,玄溪道长教了我一日,我便已学了个七七八八!虽然不会读,但只要学会了他们的运笔规则,看透了原也莹的行笔方式,写总能写出来的。”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番,然后凑到沈璟彦身旁,笑嘻嘻道:“你瞧我聪明么?” 沈璟彦无奈摇头道:“旁的不说,论聪明这一点,我倒的确不能反驳你。” 程不渔傲然笑道:“嘿嘿,那是!” 沈璟彦问道:“你可与楚盟主商讨过,这封密信的内容究竟该写什么么?” 程不渔叹道:“我还不曾问过。你觉得该写些什么好?” 沈璟彦沉思了一会儿,道:“如果是想探到武岛领一的下落,那不妨用一样东西来试探他。将回春就是最好的选择。” 他继续分析道,“原也莹如若真的将将回春交给了王赫,那王赫应当也已知晓了武岛领一的位置。你就写……” 沈璟彦顿了顿,缓缓道:“将回春已到手,主上请即确认位置,立刻命人送达。” 程不渔往前倾了倾身体,颔首道:“这的确能够诱他说出自已的位置。但如若王赫比我们先到一步,那这个方法恐怕也不会管用了。” 沈璟彦蹙眉道:“所以我们便得比王赫快一步将这封信递到武岛领一手中。这样,无论是王赫还是武岛领一,都会以为原也莹没有死,便会放下戒心。” 程不渔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眨眼道:“那老东西能上钩吗?他老奸巨猾,疑虑颇多。若这月二十不能探出口风来,那江湖上赤竹人与原也莹断了联系,很快他就要起疑心了。” 沈璟彦笑道:“所以,屠人富的方法,不得已的时候,也只能用上一用。” 程不渔也忽然笑道:“不错!正是与天赌命!” 第88章 惊见可怖躯 这世上有一句话,叫说曹操,曹操就到。 所以二人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已今日说起屠人富的时候,屠人富竟然真的会出现在云水盟。 事情还要从半个时辰前,程不渔放飞了那只鹰开始说起。 沈璟彦的的确确招来了那只鹰,那只鹰生得一双锐利的眼睛,但眼神既懵懂又清澈。 虽然它知道自已的主人并不是眼前这个人,但它只闻香行事,还是乖觉地任由沈璟彦把那封已经和楚天阔商议过的信绑在了它的腿上。 然后,它带着这封信在空中盘旋了三四圈,向着西边飞去了。 它飞走的时候,细碎的雪花依旧在空中悠悠然,但天色已经晚了下来。云水盟的灯火很是辉煌,映照在纷纷扬扬的小雪与朦胧夜色之中,显得别有一番诗意。 第160章 所以,程不渔决定,与沈璟彦一道,去那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的湖上,抓上几条新鲜的湖鱼,赏初雪,品佳肴,慢慢烤着吃。 程不渔说,这叫:“小雪纷飞冰湖钓,炭火烤鱼香满宵!如此良辰美景,手上大事已毕,何乐而不为?” 于是两个人埋头钻研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用一根枯木和一条细线,加上些食物碎屑,各自做成了一套钓鱼的工具。 这片湖泊坐落于悬崖之巅,其下便是深达一两百丈的峭壁,悬崖下方是一条已经封冻的宽江,沿着山势蜿蜒曲折,最终与山顶的湖泊相连。而上游则建了不少水闸、堤坝,因此水还暂时没有完全被冻住。 二人择了一处靠近中央且不算太深的冰面,敲出了一个窟窿来。 程不渔笑嘻嘻道:“咱们两个比一比,如何?” 沈璟彦道:“比什么?” 程不渔道:“比比看两个时辰内,谁钓的鱼最大!” 虽然沈璟彦只淡淡回了个“好”字,但他心里的胜负欲已经被激发了出来。因为他还从未在钓鱼这件事上有过充满成就感的体验。 二人就这样一直呆坐着,紧紧裹着披风呆坐着,点着个油灯,从黄昏坐到了半夜。 所以,沈璟彦也不知道为什么屠人富会出现在冰面之下,上钩的最大的“鱼”居然会是他…… 莹莹灯火下,当两个人看到屠人富拼命垂着冰面,而那冰窟窿又太小,甚至他那炸了毛的脑袋都穿不过去的时候,简直眼珠子瞪得都快要冒出来,他那一头凌乱不堪的头发飘在水里,甚至分辨不清底下这人到底是人是鬼。 两个人凿开冰面,连拖带拽才将屠人富拉了上来,更离奇的事情是,发生在他总算爬了上来,可手里却拽着半个身子! 程不渔惊恐万状地瞪着打着哆嗦的屠人富,同样也是哆哆嗦嗦地指着屠人富手里的半截身子,惶然道:“这……这是谁?” 屠人富也已经是回答不得,就连说话都很费劲。他喘着粗气,四仰八叉地躺在冰面上,没过一会儿衣服就已经结了冰。 头顶两张惊恐万状的脸,这两个人似乎已经完完全全呆住了、冻透了、魂已飘走了。 沈璟彦指着那半截身体,讷讷道:“你……你杀的?” 屠人富道:“不是!” 程不渔又问了一遍:“那这到底是谁?!” 他将目光挪到了那半截身体上,右半个身体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就连脑袋也被削去了半个,边缘整整齐齐。 屠人富叹道:“我本听说了药仙谷的事,来云水盟找你们两个,结果半路遇到了寸惜和这小子……我看都没看清,她一刀落下去,就成了这副模样了。” 程不渔与沈璟彦战战兢兢走上前去,同时倒抽一口冷气,失声道:“王赫?!” 程不渔快要昏厥过去了。纵然他从前想象过王赫的千万种死法,却怎么也不愿意叫他死得太过凄惨,可现在竟然…… 但思来想去王赫也的确是该死,江寸惜当真是杀伐果断,这般英武豪迈的女子,寻遍整个江湖,怕也是找不到几个…… 他喉咙里不住地发着“咯咯”响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沈璟彦也倒退了半步,眼睛瞪得从未这般大、这般圆过。此时此刻,若不是这两个人互相抓着彼此,恐怕现在早就已经如烂泥一般瘫下去了。 程不渔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在这半个尸体上摸索着。 屠人富瞧着他,愣了一愣,从怀里摸出了一本被砍成了两半的功法秘籍,递到魂都差点吓飞了的程不渔面前,愣声道:“你是在找这个么?这东西是从他怀里掉出来的。” 程不渔接过这半本将回春,简直是哭笑不得,道:“你……你到底是怎么遇到的他,又是怎么跌进水中的?” 屠人富讷讷道:“我是遇到了寸惜,寸惜说她来云水盟有要事要找楚盟主,结果遇到了一个人,寸惜当场就火冒三丈,追着那人过去,我本想拦着她,我说云水盟的地界儿不能杀人,结果她要我滚……” 说到这里,他突然哽咽住了,但还是抽了抽鼻子,继续道,“那人哪里是她的对手,一刀就没了命……一半跌在池子里,一半掉在雪地上,那片雪都被血烫化了……她要我滚,我,我也不敢追,我去看了看这尸体,才发现居然是王赫,地上还掉着半本书……” 屠人富瞪着眼睛说着,说得如此谨慎,生怕江寸惜又从不知什么地方出现,狠狠给他来上那么一刀。 “后来,我就拖着王赫的半截尸体,想来给你们瞧瞧,好让你们出口恶气!结果又一不小心栽进了河沟里,那河沟竟然深得很!老子就被冲进来了。” 程不渔突然哽住,一时竟然不知道是该先安慰他挨了骂,还是先安慰他栽进了河沟里,还是先问另外半个尸体到底丢在了哪里。 他和沈璟彦交换了一个眼神,沈璟彦会意,叹了口气,道:“江掌门许是着急,才说出了那些话,你也莫要往心里去。” 屠人富长叹一声,幽幽道:“还是我儿媳妇好,这天底下就我儿媳妇好!不过我已被寸惜骂过多次,所以倒也已无所谓……她肯骂我,我倒也是开心的。” 程不渔也开口道:“那河沟,我二人明日去给填上便是……” 沈璟彦跟着点头。 屠人富长叹了一口气,道:“你填它作甚!不妨就搁在那里好了。省得劳烦了你们。” 第161章 他站起身来,用内息震碎了身上的冰碴子,整个身体也热乎了起来,如释重负又有些叹惋道:“早知王赫今日死得这般惨烈,那日还不如死在我手里!” 屠人富这说的倒的的确确是实话。他们也实在难以想象,从头劈开是一种如何恐怖的滋味。 程不渔这方才叹了口气,开口问道:“那么,另一半尸体现如今到底在何处?” 屠人富指了指江水上游,道:“在后边那山头,沿着江一直往东走,看到一块沾了血的石头,就是了。” 程不渔闻言当场跳起,拔足狂奔,屠人富大声道:“程老弟!你做什么去!三更半夜的就不能等天亮么?” 可程不渔似乎压根就没有听见这一声,头也不回地向着屠人富指着的方向掠了出去。 沈璟彦轻轻一叹,道:“我们也一道去吧。” 屠人富边追边叹道:“我已许久不曾这般杀人,今天见着,原来我过去如此恐怖么?” 沈璟彦道:“你过去也这般杀人么?” 屠人富摇头:“我一般直接用手撕。” “?” 沈璟彦呆骇地侧首望着他,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愣愣望着屠人富,屠人富憨憨笑道:“……后来觉得太脏手,所以才给自已配了把刀。” 沈璟彦倒抽一口冷气,叹道:“你过去都杀过些什么人?” 屠人富愤愤道:“一些泼皮无赖的赌徒,天天输、天天输,从来没赢过我。我与他打赌坐着不动,谁先动谁就得死!结果这些个鳖孙儿总想跑,所以他们就得死了。” “……” “这些个鳖孙儿,天天赌,赔得家底儿都不剩,我让他们赢,他们也赢不了!老婆孩子也不要了,杀了他们也不觉得晦气。” 沈璟彦沉默不语,屠人富继续道:“我杀过一个赌徒,曾经家里有钱的很!后来赔光了钱财,把老婆小妾也卖给了别人继续赌!又赌得连裤衩子都不剩,把儿子卖给人家做劳工,还又逼迫着自已十二岁的女儿卖身赚钱,你说说,这种人不该死吗?巧了!他偏就栽在了老子手里,老子非得帮他戒了这毛病不可!” 沈璟彦道:“……他的确是戒了。” 屠人富哂笑道:“不错!死人总归是什么都能戒的。” 三人总算是来到了屠人富所说的那个石头附近,好在冬天的水流已经小得可怜,若不是有水闸和堤坝,准是要结成了冰。 几人在周围仔细搜索着,这般小的水,另一半尸体应当是冲不远。 果不其然,在距离那石头七丈外的岸边上,另一半尸体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第89章 同心一人去 尸体本就已经冷了,在冰冷的水中泡过,已是冷得不能再冷。 程不渔将另外一半尸体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找了个遍,也没有另外半本将回春的踪迹。 究竟是被人拿走了,还是被水冲去了? 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尸体再看下去,他定是晚上要做噩梦的。他巴不得自已赶紧失去记忆,忘记眼前这番景象才好。 “王赫呀王赫,你我好歹也算是师兄弟一场,你死得这般惨,我也是有些不忍心的。不过你下辈子记得好好做人,若有缘分,我们再继续做师兄弟好了。” 程不渔有些无奈地念叨完这番话,便将这两半尸体用藤条捆绑到了一起,找了个宽敞地方埋下,临走前还不忘说上一句:“是不是该请湛空师父来做场法事啊……” 这场雪零零散散地下了三日,原本地面上那薄薄的一层银白,此时此刻也已没过了脚腕。 云水盟中陆陆续续有人来报,十道各州境内的赤竹已经开始纷纷向漠北撤离而去。 程不渔知道,这便意味着,武岛领一已经知晓了原也莹的死,而距离他们重返漠北、重新面对赤竹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屋内的香也始终未曾熄灭过。如此,又过去了三日,午间的天光下,终于有一只鹰向他们振翅飞来。 二人几乎是跳起来去抓那只鹰。鹰的脚上果然有一个信筒,而信筒中,也的的确确有一封信。 程不渔展开这封信的手,都在不住颤抖。 沈璟彦看着这封信的眼睫,也在不住颤抖。 虽然是东瀛文字,但他依然能够认出与辽魏汉字极为相像的部分。 离垣国。 程不渔的手已经颤抖得看不清纸上的字迹。他抬眼对沈璟彦道:“武岛领一在离垣……他在离垣!” 沈璟彦二话不说,抓起床上的披风便要冲出屋门,程不渔大声道:“你要去哪里!” 沈璟彦不假思索道:“离垣!” “你现在还不能去!” 程不渔一把拉住他,劝阻道,“我们不能就这么贸然前去!赤竹已经往漠北撤离,蓝牡丹的死可能已经传到武岛领一那里,他还是肯告诉我们他的位置,这难道不是有诈?我们岂不是自投罗网么?” 沈璟彦咬牙道:“就算他已经知道了,我也定要取了他的性命。他不过是一个残废而已!”他说着,脚已经踏了出去。 程不渔又将他拉了回来,急道:“就算是残废,可他既然敢大胆说出自已的位置,就说明他周围一定有不少东瀛高手,甚至还有投靠赤竹的北辽高手,你又如何能与他们所有人相抗?” 他顿了顿,“而且他看似是在给原也莹回信,其实不过是在以赤竹头目之名,和云水盟做交易,想要拿到将回春罢了!” 第162章 沈璟彦蹙眉道:“那你要我怎么做?在这里一直等、一直等么?等云水盟剿灭了漠北,再去杀死武岛领一么?或者他又离开离垣,销声匿迹了么?” 程不渔深吸一口气,承诺道:“我们定然不会放过他,但需要从长计议!至少应该等兄长和十道各州门派掌门会晤决断!” 沈璟彦却道:“从长?从长又是多长?我已从长了快三年了!” 程不渔好言劝慰道:“沈璟彦,我们不必等太久,相信云水盟,好么?云水盟也知道夜长梦多这个道。” 沈璟彦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欲言又止。他的眼中似有泪光闪动,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道:“我等这一天已等了太久了,程不渔,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每时都在煎熬!” 程不渔蹙眉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我一闭上眼睛,便是我兄长死在我面前的样子。一做梦,便是那场冲天的大火!一沉思,脑海之中,便都是那些王公大臣对我的不满!” 一滴泪忽然从他的面颊滑落,这是程不渔第一次看到他的泪,落在了地上,又碎了,“你可知我这些年的痛苦!” “我知道!”程不渔大声道。 他抿了抿唇,低下头去,轻叹道:“我时常会听见你的梦呓。你说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你每次都会唤你哥哥沈璟容的名字,你从来没有一日忘记过赤竹的滔天罪行,他们做下的那些好事!” 程不渔就这般说着,沈璟彦的泪便一滴一滴滑落了下来。他看着程不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竟然毫不掩饰自已的悲伤。 可程不渔却突然挪开了目光,蹙了蹙眉,似在忍耐着什么,“我也着急,着急为帮主、为潇潇师父报仇。可是……” 他顿了顿,轻轻抬手,快速地擦拭了一下眼角,“我解你。若是我自已,我一定会现在就去。” 沈璟彦抬高了声音,急迫而颤声道:“那你为何不去?!” 程不渔犹豫良久,眉头紧紧蹙在了一起,轻声道:“只因我不能让你去。” 沈璟彦的手紧攥成拳,“为什么?” “那日你问我,如果你回到南魏去,我会怎么办……” 程不渔转过身,面色从未有过的肃然,“我不希望你回南魏,我不希望你走,因为我舍不得你。我不希望你去离垣,不希望你去送死,却是因为我不能失去你这个知心的朋友。” “……” “你那离垣国三个字,如此诱人,让人蠢蠢欲动……” 程不渔摇着头,叹息道,“可他一早便料定了,料定了你,十八皇子沈璟彦,定然会去找他!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沈璟彦死死咬着牙,整个人都在颤抖。程不渔的语气是如此坚决又如此温和,直叫沈璟彦心中又酸楚又挣扎。 程不渔抬起手,想拂去沈璟彦面上的泪滴,可却还是将手悬在了半空。他扭头道:“总之这件事,我们一定不能操之过急。” 沈璟彦沉默了良久,才后退半步,神情回避,似下定了决心,沙哑着声音道:“你我原不过也是因为相同的目的才合作了这几月,我和你一道的原因也就是为了找到武岛领一。” 他甚至已经不敢去看程不渔,整个人都在不住发抖。他几乎是撕碎了自已的心才说出这番话来,“我们原也不是一路人,你我原本也不会认识,也迟早都要分开!早日分开,与晚些分开又有何分别,又有何不舍!是死是活,又与你何干!” 他忽然顿了顿,更加怒道:“我们本就该是每日吵架,整日吵架,吵得天翻地覆,分道扬镳!而不是今日竟然还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像两个亲密无间的兄弟!” 程不渔抱臂而立,默默等着他说完这番话。 他整个人撑在桌上,似已精疲力尽,无措、懊悔,无法挽回又无可奈何,只能任由眼泪又一滴一滴砸在了桌上。 他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要说出这番话,他只是希望程不渔莫要再拦他,却不知为何会将话说得这么重、这么狠。 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的眼睛闭起了,整个人已痛苦得不能再动。 程不渔只默默望着他,面色无喜无悲,更无半点怒气,良久,他才淡淡道:“沈大皇子,你说完了么?” 沈璟彦默不作声。 见此情形,程不渔却忽然嗤笑一声,摇头道:“你说得这些话,你不妨随便找来个人去问一问,问问他们信不信。你再摸摸你自已的心,问问自已信不信。小爷我反正是一个字也不会相信。” “你信不信我都……” 程不渔却忽然打断了他,懒声道:“好了!你莫要说那些鬼都不信的话了。我陪你去,成么?” 沈璟彦忽然便愣在了原地。他一头雾水又不可思议地看着程不渔,当即脱口而出:“你不怪我么?” “怪你?怪你什么?怪你口不择言么?” 他忽然脸上微微发红,回过头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若不愿去,便不必去。何必非要勉强自已。只要你不拦我,就可以了。” 程不渔轻轻笑了起来,靠在桌上,瞧着他道:“你说出的那番话,那么重,那么狠,其实是你自已打心眼里在害怕,怕我们两个会成为那样的关系。你说得的确是真的。只不过在最初是真的,而现在却已经不是了。” 第163章 他笑道:“我们本就不该会是对头、冤家,我们本就该是同患难的知已。哪怕身份不同,这世上最懂你我的,也只有你我了。我又怎么可能会让你独自以身犯险呢?我既然拦你不住,何不陪你一道?众所周知,咱们沈大皇子可是一头倔驴!” 沈璟彦忽然一叹,舒展了眉头,抬起头来道:“程不渔,你这人为何无论听到什么伤心恼人的话,总是不会生气。” 程不渔笑道:“我怎不会?你若是现在就告诉我,程不渔,我明天就要回到南魏去,我恐怕要难过得像个见不到母亲的三岁孩子。而且,你气我的话,我向来不会当真。” 沈璟彦叹了口气,不言不语。他直起身来,道:“这话我暂时或许还不会对你说。” 程不渔勾起嘴角,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最好一直别对我说,否则我真的会哭给你看。我还会跑到南魏皇城门前,让魏帝把十八皇子还给我。” 沈璟彦忽然无奈地笑了。无论他心情有多糟糕,程不渔总有些方法让他笑。或许,的确唯有真正深入了解彼此的人,才知道如何才能让对方欢欣。 程不渔拍了拍他的肩膀,坐在桌上,瞧着他道:“虽然我答应了与你一同前去,但现在我们还是得考虑一个问题。” 沈璟彦瞧着他,道:“什么?” 程不渔道:“他只告诉了我们他在离垣,却没有告诉我们他在离垣的什么地方、什么位置。所以我们去探一探,其实也是有些必要的。” 第90章 离垣故人面 二人只在桌上留下了一封书信,便连夜启程,往雾灵山而去。 程不渔回望着巍峨的云水盟殿宇,轻轻叹了口气,道:“希望兄长别怪罪我才好。” 沈璟彦却道:“与其怪罪你,他倒更有可能是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自雾灵山一路向西北而去,天气更冷。 寒风凛冽如刀,万物静默,山坡崖间皆覆盖着一层及膝厚的白雪,田地荒芜,飞鸟不归,行人匆促。 越往西北而去,人烟便越发稀少,天地之间,一片灰白。枯枝裸露,朔风萧瑟,一片茫茫无尽的荒野。 这里的房屋大多已经坍塌荒废,墙壁之上却用动物血为漆料,雕刻着一些扭曲诡异的花纹,现出一片诡异的黑红色。 这些看起来潦草又简陋的房子,与其说是屋子,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临时的庇护所。 这一路行来,本已够艰辛,秋末冬初,风霜雨雪交错连绵不止。而此时此刻,马车却已经深陷雪中,再行驶不动了。 程不渔这一路已不知推了几次马车,或许相比之下,没有马车反倒会走得更快些。 他跳下马车,冻得瑟瑟发抖,绕马车转了一圈,查看着车轮,道:“沈大皇子,咱们恐怕是坐不成这马车了。” 沈璟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无奈叹了口气,“车辙已经裂了。” 狂风不住地拍打着二人的脸,像刀子一样一道道划过。 程不渔环顾四周,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偶尔有些不知什么语言的离垣遗民两两经过,除此之外,便再无其它踪迹。 “这个地方莫说是住人,就连生存都困难,”程不渔边说着话,口中边呼出浓厚的白雾,“到底是谁会一直住在这里?” 沈璟彦伸手拂去眼上的水珠,“鱼也不知道人为什么会居住在陆地上。” 程不渔瞧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叹道:“说得好。你这样说,我倒是明白了。” 两个离垣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二人心照不宣地同时迈步,跟着离垣人一步步往前走去。 那两个离垣人似乎压根就没有看上他二人一眼,只一路自说自话,偶尔还笑上两声,走起路来也丝毫不费力。 反观他们,已不知在雪中栽了多少个跟头,两个人互相搀扶着,一个摔,另一个也跟着摔。 两个离垣人渐渐行至一处人烟较多的村落,村中时不时传来一声犬吠。一个眼眸已花白的老人抬起头望向程不渔与沈璟彦,眼神似有些空洞。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能看到。 那两个离垣人走到一处房屋面前,居然停了下来,转过身,用一口不甚流利的汉话,对二人喊道:“你们两个,进来吧!” 程不渔与沈璟彦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惊不可扼。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后退了半步,同时将手伸向了武器,程不渔嘶声道:“你……你们是东瀛人?” 两个东瀛人瞧了瞧他,一声不响地推开了门。 沈璟彦几乎就要出手,那枪尖已然荡起了地上的积雪——可这枪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架住,循着力道的来源望去,却见那白眼老妇正神色淡淡,两根手指捏着枪尾,枪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了。 他只好放下枪,警惕又狐疑地望着那两人,道:“屋中是何人?” 东瀛人道:“你们进去就知道了。” 二人犹豫片刻,走入屋内,却见这极其简陋的木屋之中竟然还悬着一张很是精美的帘幕,其上点缀着些许精巧的饰品,绣着一只青鸟的图案,还隐约飘散出一股清新淡雅的香气。 程不渔伸手撩开珠帘,先是一愣,继而轻轻一叹,道:“我早该料到是你了,我的姑奶奶!您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蓝月珠戴着面纱,仍是那一身华彩异常的离垣服饰,简直衬得她美得不可方物。 第164章 她坐在一张同样与这木屋格格不入的精致华美的榻上,抬起眼来,道:“又见面了,程少侠,沈公子。” 看到蓝月珠,程不渔几乎已经无法掩饰自已心中的无奈:“你又想做什么?我们可忙得很!要是没什么事,咱们就别在这寒暄了。” 说罢,他拉着沈璟彦转身便要走。 蓝月珠直起身子,放下茶杯,道:“你们急什么呢?无论到哪里,我们三个都会见面的,这就是一种缘分。” 程不渔淡淡道:“这缘分我们还是不要了罢。” 蓝月珠却突然抬高了声音,有些奇怪道:“为什么你们两个总是无论走到哪里都在一起?” 程不渔忽然顿住了脚步,一头雾水,不可思议,转过身来不耐烦道:“你问的这个问题真的很愚蠢。我们两个不在一起,难不成要和你在一起吗?”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程不渔,看来你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想来如今,也是已经忘记了有多痛了吧?” 程不渔瞪着她,牙已经咬得死死的,“我若是说痛,必叫你得意。不过实话说,的确也不是那么痛。” “沈璟彦,你恐怕还不知道,他是如何求得我。” 蓝月珠得意地指着程不渔,悠悠道,“男儿跪天跪地跪父母跪师尊,而他,却跪了我。” 沈璟彦愣怔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程不渔。程不渔却还是面色从容,抱臂而立,似乎当她说的话只是一阵风般满不在乎。 “他这样做,都是为了你。为了你,不要了尊严,更不要了性命。”她顿了顿,“但是,他能做到的,我也能。” 沈璟彦毫不留情面地坦言道:“你不能。你满心满眼只有你自已想要的。你为的不过是你自已。” 蓝月珠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忽然令人费解道:“是啊,我爱的到底是你,还是我自已呢?” 她站起身,绕到沈璟彦面前,伸出一只白得近乎透明的纤纤玉手,一丝一丝抚摸过他的面颊,像是在抚摸一段极其珍贵又脆弱柔软的布匹。 她低声叹道:“上次我这样看着你,还是在破云刀堂的时候。那个时候我离你一样很近。你还是那么好看,无论怎么看,都是那么好看。” 沈璟彦抓住她的手腕,退后两步,警惕道:“你想做什么直说便是,不必费这么多心思。” “心思?我能有什么心思?我的心思不过是想见你、告诉你发生了什么而已。” 蓝月珠放下手,“上次在漠北,你我便无太多机会去好好说话,只因我告诉了你们中原出了事。你们……是不是以为我在诓骗你们?” “你不会觉得自已很伟大吧?” 程不渔挑起一根眉毛,轻笑道,“你贼喊捉贼,自已透露了将回春的行踪给蓝牡丹,又叫我们回去找她,又设下黑木林陷阱,我若是有你这番心思,你们赤竹早就一根毛都不剩了。” 蓝月珠竟然又轻轻笑了起来。 她又看向了程不渔,柔声道:“但若不是因为我,现在会发发生什么,都是未知呢。就算是我给蓝牡丹透露了将回春的行踪,那也是我帮了你们一把。”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可喻之人? 她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自已,为了自已被在乎、被关注,得到自已想要的吗? 不知怎的,他二人总有一种古怪的感觉。那便是,她若不死,便会是下一个蓝牡丹。 她似终于不愿意再多说什么,叹了口气,道:“我此番来到离垣,也已是等了你们足足有三日了。这里天寒地冻,和漠北不相上下。而你们竟然才来,叫我好等。” 沈璟彦蹙眉道:“你来等我们做什么?” “你们不是要找武岛领一么?”蓝月珠盈盈笑道,“武岛领一怕二位找不到路,误了时辰,特地让我来接二位。” “……什么?”二人惊愕在了原地。 蓝月珠笑道:“不错!没有我,你们就不能找到武岛领一。没有我,你们很多事都办不成。不是么?” 二人突然哽住,也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无奈,竟无言以对。 她对沈璟彦道,“你看到了么?程不渔很重要,而我……也很重要。” 程不渔与沈璟彦已呆骇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头皮发麻,好似有千千万万的小虫子在爬。蓝月珠已绕过他们走出了屋门,而他们却还是愣怔在原地,心扑通扑通地狂跳。 果然,就算他们早就料到武岛领一已知晓了一切,可他们的心却已经快要跳出腔子来。 他们也不知道自已即将面对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程不渔从未怕过什么,而如今却要直面武岛领一,却已不能不怕了。 而即将面对自已做梦都想杀死的仇人,沈璟彦的手也已经抖了起来。他怕吗?或许也是怕的,但恨意更多。 蓝月珠在门外唤道:“你们若是怕了,现在回荆州去还来得及。” 二人对视一眼,转身走出屋门,脚步似有千钧重。 然而,令他们意外的是,蓝月珠不过带他们在雪中径直前行,甚至没有拐弯,直走到一处不见人影的河边,这才驻足。她左右望了一圈,无奈叹了口气,唤道:“武岛大人已不在这里了。你们若要见他,便到对岸去吧。” 第91章 计脱三连阵 二人望着对岸被白雪覆盖的一片空空荡荡的荒野,竟有些摸不到头脑。 第165章 “对岸?” 程不渔迟疑道,“你确定么?” 蓝月珠淡淡道:“你若信不过,便不要过去。这件事原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她的语气冰冷得不容置疑,二人无可奈何,只好踏上了这一层厚厚的河冰,小心翼翼地往对岸走去。前脚刚踏上河岸,身后蓝月珠便又是神出鬼没地没了踪影。 程不渔瞪着眼睛,瑟瑟道:“这人怕别是只鬼,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像只鬼。” 沈璟彦蹙眉道:“……那你我二人岂不是被鬼缠上了。” 程不渔打了个哆嗦:“嘘!沈大皇子,别说这些渗人的话了,她原本只是缠着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沈璟彦瞧着他,好笑道:“你怕鬼么?” 程不渔道:“我只怕人装的鬼。” “若我是鬼呢?” 程不渔想了想,笑道:“鬼若都像你,那也没什么好怕的。” 而此时此刻,只是眨了下眼的功夫,蓝月珠竟然又出其不意地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二人面前。她正背对着二人,蹲在地上捯饬着什么东西。 但他们两个却只敢站在原地,失语地瞧着她。| 蓝月珠站起身来,瞅了他们一眼,嘲讽道:“要来的是你们,来了又不敢往前走的还是你们。只知道站在那里打情骂俏,胆子当真小得可怜。” 她拍了拍脏兮兮的手,道:“武岛大人说过,东瀛人有个规矩。要见主上,先过武土关。我会将武岛大人的规则告诉你们,你们只要照做就行了。” “武土关?”程不渔脸都拧到了一起,“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丝毫不知道自已即将经历怎样的考验。 蓝月珠冲他神秘一笑,拔出刀来,对着她方才摸索的地方狠狠一敲,道:“就是破阵!” 她这一敲,雪中竟然现出了一行红色的东瀛字迹。 这字迹就像是用鲜血写成的一般,在这雪地之中格外刺目扎眼,渐渐氲透了整片雪地。 蓝月珠仔细瞧了瞧,眼底划过一丝阴鸷,笑道:“可真是简单。” “什么?”沈璟彦心下不安起来。 蓝月珠平静道:“这一阵,需得杀光一百个东瀛武土才能出去。这应该是你们二位少侠的强项吧。” 不知怎的,他二人总觉得,蓝月珠似乎在刻意掩饰自已难以琢磨又有些幸灾乐祸的笑意。 正半信半疑时,自两侧林间,突然涌出一大批黑袍人。 这些黑袍人看起来与他们以往见到的没有任何不同,但奇怪的是,他们的眼中竟然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惶恐,脚上也像灌了铅,半天也不肯往前挪上一步。 有些人竟然直接瘫跪在地上,面色惶恐,哼哼呀呀,支支吾吾,似都变成了哑巴一般。 程不渔与沈璟彦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似已木僵住,却丝毫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蓝月珠抱臂而立,云淡风轻道:“你们若不动手,那就别想见到武岛领一了。” 可看着对面那些战战兢兢的东瀛人,他们心下又疑惑又奇怪,警惕之心已然到了顶点,又怎肯往前挪一步? 蓝月珠冷哼一声,转头对那些黑袍人道:“你们还不上么?你们若不上,后果可就自负了!” 这句话落地,那些个黑袍人之中竟然有人开始哆哆嗦嗦往前走。他们手中的刀也跟着颤抖,喉咙里的怪叫更加凄惨。 突然,一个黑袍人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哼声,狂奔着向他们提刀扑来。 自他伊始,身后的那些黑袍人都跟着纷纷涌上前,从一个人到十个人,又到几十人,蜂拥而至。 程不渔与沈璟彦大骇,提棍亮枪。 可那些个黑袍人竟然像一群从来没舞刀弄棍过的平民一般,提着刀乱舞,毫无半点章法,竟是来一个倒一个,像被割韭菜一般,毫无还手之力,与漠北将他们包围住的黑衣人们截然不同。 程不渔落棍之时,刻意察觉了一番这些人的内力,惊讶发现,他们竟然是半分内功也无。 不过几盏茶的功夫,赤红的鲜血浸透了整片雪地,这些人便已尽数跌倒在地,一动不动。 二人呆骇又愣怔地望着这一地的尸体,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之中缓过神来。 蓝月珠面无表情地走上前,见一黑袍人似还有些气息,便手起刀落,彻底结果了他的性命。 她几乎是一个一个、认认真真地看过这地上的每一个尸体,嘴里还清清楚楚地数着人数,待数到一百时,才如释重负地抬起了头,对程不渔二人笑道:“如此,应当是可以了。” 沈璟彦难以置信地嘶声道:“……这到底是为何?为何要这么做?武岛领一为何要杀自已人?” 蓝月珠凝视着他,勾起一个嘴角,冷声道:“等见到了他,他自已就会和你解释。我若现在告诉你们,接下来的游戏,你们恐怕就不会再想玩了的。” 程不渔狐疑地瞧着她:“你若不告诉我们原因,我们便不会继续走了。” 蓝月珠嗤笑一声,满不在乎道:“我倒希望你们莫要往前走。你们别忘了,是你们要来找他,而非他求着见你们。走还是不走,这一百条命,是不是白死,都凭你们自已的意愿。” 说罢,她便直接向光秃秃的树林中走去。 树梢上飞来几只黑鸦,接二连三地落在了那些尸体上,嘶哑地鸣叫着。 第166章 程不渔回头望着这些尸体,心下疑云暗生。 越往深处走,林中的光线越阴沉。周遭的环境也发生了些许变化,大大小小的顽石陡然增多,有的已如小山一般高。 蓝月珠又来到一处被顽石围满的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座三丈高的东瀛塔,塔上缀满了晦涩难懂的符文,飞雪中更显阴郁压抑。 她俯下身,在塔下摸索着什么,良久才站起,将刀狠狠往地面砸去,塔前的地面之上,忽然又现出了一道赤红色的东瀛文字。 蓝月珠定定瞧了一瞧,揶揄道:“二位公子,这一阵,你们恐怕要耗费些体力了。不过,这应该也是二位的强项吧?” 她抬起头,指着面前那些如小山一般高的石头,道:“主上吩咐,你们二位需得在一个时辰内,将这全部的石头敲碎,埋进东瀛塔下。” “一个时辰?”程不渔眯起眼睛,“什么鬼要求!一个时辰这些石头数都数不过来,竟然要敲碎还要埋下?这到底是哪门子的破阵?” 蓝月珠却不答,只淡淡道:“二位少侠,现在已经开始计时了哦。” 二人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来到四周。站在这密密麻麻的顽石之中,他们也一时无从下手。 程不渔想了一想,问道:“沈大皇子,你的内力比我高出很多,有菩提心法加持,你觉得震碎这些石头,是难事么?” 沈璟彦沉默了一会儿,蹙眉道:“可以试试看。” 说罢,他调动内息,运气丹田,向面前那巨石推出一掌,“轰”地一声,那石头顷刻间便轰然炸裂开来,碎石飞溅。 程不渔喜道:“好!好!我就知道你铁定行!我去把这片地挖开,劳烦沈大皇子把这些石头处一下了!” 沈璟彦蹙眉道:“你要怎么挖出那么大的一个坑?” 程不渔笑道:“你放心交给我便是。” 回过头,他脸上的笑容便隐去了。 这片空地并不算大,要挖坑便要挖深一些。可他手中除了玉竹截棍和指虎,别无他物,又如何能挖得这般深的坑呢?难道真的要一拳一拳凿出来么? 他总是会在这种时候想起屠人富,如若他在,一切总会好办得多。只要他落下一掌,地上总会出现一个大坑的。 耳边不断传来碎石迸溅的声响,一块石头落到他脚下,他俯身拾起,注意到了石头上的一道浅黄色条纹,忽然眼前一亮,又惊又喜道:“这里有硫磺!” 他急忙狂奔出去,采集了诸多木材,又从村落之中借来了些许木炭。 说是借,其实是拿了就跑。但天寒地冻,为着一些居民生存,他又不能拿太多。 这些木炭的数量实在是太少,他只好回忆着叶远山曾经教给他的木炭的制作方式,将木材竖直堆起,又剥开雪层,用湿润的泥土覆盖,底部则留出了几个通风口,顶部则留出一个引火口。 他取出火折子,自顶部引火,不过片刻,火光便顺着这些木柴向下燃烧了去。 此时,程不渔已开始遍寻硫磺石,将其用玉竹截棍碾成粉末。 他简直不能再庆幸,老天有眼,这里不但有不少硫磺,而且自已随身携带硝石粉末竟然也派上了如此大的用场。 蓝月珠讶然地望着他,看着他跑来跑去却始终没有开始挖坑,心下疑惑。这小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两刻钟后,那火光已然燃到了底部通风口的位置。他又用泥土将通风口封住,便不再看了。 这便是叶远山曾经教给他的最为简单的木炭的制作方法,为的就是能让他在闯荡江湖之时有些傍身之术。 没过多时,硫磺粉、硝石粉末、木炭粉便已齐全。这木炭生成的时间虽然短,若与那些已经成型的木炭掺杂在一起,也已能用了。 他诡笑了一下,将这三种粉末融合到一起去,随后撕下自已衣衫上的布块,将这些混合在一起的粉末抟成了三个巴掌大的球,还不忘在紧口处挂上一根引线。 此时,蓝月珠已恍然大悟,目瞪口呆又错愕难当地站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看到了什么。 程不渔,竟然制作了三个硝石火药! 第92章 东瀛塔中人 这三个硝石火药攥在程不渔手里,他就像是攥着三只叫花鸡,如此轻轻松松地便将火药固定在了空地的三个位置。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他站起身来,吹了声口哨,对沈璟彦喊道:“沈大皇子,你还差多少?” 沈璟彦大汗淋漓,抬头望着最后一块小山高的石头,道:“只剩下它了。” 程不渔笑道:“那你且往后稍稍!” 沈璟彦虽不明就里,但仍是听着他的话,往后退了两步。 程不渔道:“再往后点儿!越往后越好!” 沈璟彦遂退到了后方林间。 程不渔虽然没有喊蓝月珠,但蓝月珠仍是自已乖觉地也退到了林地之上,甚至还一跃到了树梢。 程不渔神秘兮兮地嘿嘿一笑,又道:“沈大皇子,待会儿记得夸我!” 说罢,他吹燃了火折子,俯下身去,点燃了一根引线,然后急忙遁地而起,像一阵风一样蹿到了沈璟彦身旁,道:“把耳朵捂好蹲下!” 二人刚刚捂住耳朵,面前接连着三声巨响,霎时间烟雾弥漫,就连天地都跟着震了三震,那最后一颗大石头也一起被炸碎开来。蓝月珠惶然地抱紧了树,惊不可扼地望着下方。 第167章 沈璟彦震惊道:“……你做了硝石火药?!” 程不渔笑嘻嘻道:“我一直随身携带硝石,你记得的。” 烟雾渐渐散去,地上果真出现了三个连在一起的深陷的大坑。 程不渔眨着大眼睛,笑盈盈地侧头瞧着沈璟彦,道:“夸我!” 沈璟彦已经瞠目结舌,他哪里还说得出来半句话?良久他才回过神来,讷讷道:“……程不渔,你简直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没有之一。” 程不渔得意地笑了笑,拍了拍手,道:“沈大皇子也辛苦了。不过,咱们还是先把事情做完得好。”说罢,他又望向这一地的碎石,道:“你用内功,我来踢!” 沈璟彦依言俯身,将手放于地面,菩提心法起,周身气脉流转,忽而气凝于掌,一声低喝,周遭的碎石竟都凌空飞起,而程不渔则化作了一道虚影,如电光般一闪而过,这些个碎石便都落入了坑洞之中。 蓝月珠简直呆骇得不得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个将那些个碎石填入了坑中,不消片刻,方才堆积在地上的碎石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二人终于干完了这件事,一屁股坐在地上,程不渔仰面倒了下去,望向站在树梢目瞪口呆的蓝月珠,道:“意见欲,你瞧瞧,总算是可以了吧?” 蓝月珠跳了下来,半晌说不出话,只道:“……是可以了。” 她愣愣瞧着这些石头,片刻后,却又突然松开眉头,勾起嘴角,道:“如此甚好。这东瀛塔下的顽石,想来足够固定此塔屹立不倒了。” 程不渔不耐烦道:“赶紧的!到底还有什么离谱要求,都说出来好了!别阴阳怪气让小爷听着心烦。” 蓝月珠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你越急,一会儿你哭得便要越惨。” 程不渔冷笑道:“这世上能让小爷我哭的人还没几个!” 蓝月珠来到方才触发机关的位置,又是用刀敲了下去,“轰”地一声,那东瀛塔竟然出乎意料地开始下陷起来,不过多时,一个通往地下的窟窿便已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二人站起身来,讶然望着那黑漆漆的洞口,道:“又往地下钻,赤竹竟都是些地鼠么?” 蓝月珠道:“这已是最后一阵了。只要下去,过了这关,便能见到武岛主上了。” 二人也不多问,径直跳了下去。 落到地面上,他们才发现,面前空无一物,唯有两盏燃着的烛台,和一个瘦削的老妇人以及她的丈夫、孙儿而已。 他们各自围着一个面巾,口鼻都被死死遮住,脖子上拴着一条链子,仿佛被扼住了一般,甚至连呼吸都很是困难。 见到了他们,老妇立刻自喉咙之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嚷声,而那老汉和孩子也发出了极为痛苦的惨呼。 蓝月珠掩了掩口鼻,有些嫌弃。她退到了后方,蹙眉道:“真晦气。主上真是叫人没办法。” 程不渔疑声道:“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为何要将这这家人困在这里,还如此残忍对待她们?” 蓝月珠道:“主上吩咐,让你二人做个选择。” 她顿了顿,悠悠道来:“这老妇人,是个中原辽人,害了鼠疫。若是将她放出去,势必让整个中原甚至南魏都害了疫灾,若是不放出去,便只能叫你们亲手杀了他。” “什么?”沈璟彦心中的怒火腾然而起,“鼠疫?辽魏根本就无鼠疫,她又是如何患得鼠疫!” 蓝月珠深吸一口气,从容道:“主上想让她得,她就得得。你又何必多问。无论你们做出什么选择,都能够见到主上了。” 程不渔颤声怒道:“你们真卑鄙!你们简直卑鄙得令人作呕!这世上……怎么会有赤竹这般卑鄙无耻的人!” 程不渔连骂了三声卑鄙,而沈璟彦也已发抖,紧攥着拳,青筋暴起。 而那老妇与老汉听到了蓝月珠的这番话,竟然已止住了哭声,惊不可扼地望向蓝月珠,眼中的神色自惶恐变为了错愕,还有极端的愤怒。 蓝月珠若无其事地道:“你们选吧。反正,我只是个带路的。” 程不渔与沈璟彦交换了下眼神,二人眼中都满是挣扎与纠结。 沈璟彦慢慢拿出银枪来,刚要上前半步,望见那孩童凄楚的目光,痛苦摇头道:“……他们本不必死。我下不去手。” 程不渔也低声道:“先别急……别冲动。” 可不做决断,又能怎么办呢? 他望着那老夫妇,他二人痛苦地依偎在一起,已不做声响,只瘫在地上,无助地摇着头,泪水一滴一滴落下。 蓝月珠懒声道:“二位,该做选择了。天都快要黑了。” 程不渔攥紧了拳头,竟然直接转过身去,一把拽住蓝月珠的衣领,嘶声道:“我虽不知道该不该杀他们,但你却该死得很!” “你要杀我么?好啊!”蓝月珠毫不畏惧大声道,“杀了我,漠北赤竹现在立刻就杀入中原,从北到南,一座一座城,谁也别想跑!” 程不渔恨恨地瞪着他,恨不得将她当场撕碎。但他还是颤抖着放下了手,退后两步,望着那一家人,心中仿佛有千万个钩子拉扯。 就在此时,那老夫妇却突然向沈璟彦投来了恳求的目光。 沈璟彦不解其意,正欲开口,夫妇二人却突然向两侧石壁狂奔而去,“咚”地一声,血溅当场,程不渔与沈璟彦大骇,而那两人却已经没了气息。 第168章 两个人已经彻底木僵在了原地,沈璟彦踉跄两步,仿佛已经失了神。程不渔拉住他,嘴唇颤抖着,也已说不出话来。 蓝月珠心中的痛快简直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悠悠开口道:“这二人全当是你们杀的了。那么这小孩儿,你们又打算怎么办呢?” 程不渔犹豫片刻,蹙眉道:“如果见过武岛领一后,我还活着,那我便带他走。” 蓝月珠挑起一根眉毛,考虑了半晌,惺惺作态地叹了口气,道:“好吧,既然如此,那就当你们是要放了他了。如果你们二人死了,那我便遵从二位遗言,放他离去。” 二人满腔的恨意已难以自抑。沈璟彦咬牙道:“快带我们去见武岛领一。” 蓝月珠轻轻一笑,道:“别急,我这就要带你们去了。” 他二人所做的每一步,都得受她钳制,看她心情,此时此刻,她简直不能再愉悦。 她纵身一跃,跃出洞口,二人紧随其后。 蓝月珠来到空地站定,拍了拍手,地面之下忽然又传来一声闷响,方才那陷入地下的东瀛塔,此时此刻,竟然又缓缓上升了回来。 紧接着,塔门敞开。 蓝月珠悠笑道:“主上就在里边。你们来么?” 二人的心忽然开始狂跳。他们跟着蓝月珠走进塔中,却见这塔中一片幽暗,除了大门透入的光,四下皆黑。 仿佛传说中的镇邪塔,在镇着什么魂魄一般。 阴影之中,忽然缓缓现出一个人来。 此人一身精铁盔甲,铁鬼面具闪烁着幽幽黑光,头戴鹿角兜鍪,腰系宽幅织锦,腰间别着两把又细又长的刀,每走一步,便发出一阵甲胄撞击的刺耳声响。 程不渔与沈璟彦后退着,惊不可扼。 他竟然四肢健全,没有残废么?! 蓝月珠一见到他,竟瞬间变了面色,柳腰花态,一阵风似的扑进了武岛领一怀中,娇声唤道:“主上,我已将他们带来了。” 二人更是瞠目结舌,惊不可扼。 武岛领一轻轻揽过她的腰肢,道:“月珠,你做得很好。” 他的汉话说得如此流畅,竟半点东瀛口音都无,面具下那双黝黑的眼睛无波无澜。 “主上,那些秘密,我还没有告诉他们。” 蓝月珠笑道,“属下认为,还是您亲自告诉他们比较好。或许这样,他们会更加惊喜一些。” 武岛领一这方才抬起眼来,睨着他们二人,半晌,才道:“你们是要来杀我?” 程不渔狐疑地瞧着他,迟疑又坚决道:“不错,我们的确是想来杀你。” 第93章 此人非彼人 武岛领一缓缓走上前来,语气平静得让人毛发倒竖道:“但你们没料到,我并不是残废。” 他的目光落在程不渔身上,似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才又打量起沈璟彦来。 “……的确没料到。”程不渔瞪着他,谨慎道。 蓝月珠望向武岛领一,武岛领一则抬起一只手,摘下了面具。 程不渔忽地眯起了眼睛,片刻后,又惊不可扼地向后退去,难以置信指着他,甚至都快要退出塔外:“你……你……” 他微微一笑,不咸不淡道:“很意外吧?” 沈璟彦茫然地看着程不渔这副神情,而程不渔紧紧抓着门框,嘶声道:“你是陆震南?!” 此言一出,沈璟彦也呆骇在了原地,讷讷道:“陆震南?” 程不渔似已不会说话了。他摇头道:“你……你果真没死?你这是要做什么?!” 陆震南淡然道:“你难道看不出么?我当然是在……领导赤竹。” 程不渔道:“领导?!你知不知道陆昭昭他们三个一直在找你,他们以为你死了!你竟然藏在这里,还要领导什么赤竹?!你失心疯了么?!你怎能如此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些话来!” 陆震南却丝毫不为所动,只轻轻一叹,道:“因为我现在并非他人,而就是武岛领一。” 沈璟彦一头雾水,迟疑道:“什么……?” 陆震南一手轻轻抚着蓝月珠的秀发,一手将面具放在了一侧的桌上,道:“你们一定有太多的问题,而我却只能一个一个回答你们。” 蓝月珠为他倒了一杯茶,他靠在桌上,气定神闲道:“第一,我为何要你们杀那一百东瀛武土。” 他忽而顿了顿,瞧着二人的面色,神态淡淡道,“只因那一百个人,根本就不是东瀛人,而是辽魏的百姓,便是二十八坞中角斗场的幸存者。” 二人如五雷轰顶,霎时眼前一片花白,浑身上下已颤抖不已,面色已经苍白如纸。 他们竟然杀了一百个自已的无辜同胞?! 蓝月珠已面露得意又阴狠的喜色。 “第二,我为何要你们敲碎那些石头,放在东瀛塔下,只因那些石头取自十道各州,而十道各州的江湖,迟早为我赤竹所有。而且东瀛塔下放石头,可镇冤魂。” 陆震南缓缓说出这番话,而程不渔与沈璟彦却已经是浑身紧绷,恨意如火焰一般将他们吞噬。 蓝月珠已轻笑出声,伏在陆震南肩上,笑道:“主上可真是聪慧,你说会替我出气,便真的替我出了这口恶气,属下当真是感激不尽得很。” 陆震南微微一笑:“你若喜欢,一会儿我便再为你出气。” 蓝月珠望向他们二人,咬牙道:“喜欢,属下喜欢得紧。” 第169章 程不渔和沈璟彦一头雾水又震惊不已地瞪着他们两个,这天底下简直不能有更离奇的事! “陆震南……你到底为何要做这种事?!你到底……” “权势。” 不等程不渔问完,陆震南便已淡淡吐出两个字。 “武岛领一三年前已残废,武功尽失。他虽已如此,可却仍是实实在在的赤竹首领,得东瀛天皇支持。而他现在,最需要的,便是一个替身。” “替身?”沈璟彦惊骇道。 “不错。一个能以他的名义,继续领导赤竹,建立教派,占据江湖的替身。而我,陆震南,现在就是如假包换的武岛领一。与二十八坞相比,赤竹要更有权势得多。” 二人已难以置信到了极点。一切一团在此刻都豁然开朗,而他们此时,却当真是替陆家三姐弟感到不值。 而原也莹操控二十八坞这么久,陆昭昭却只不过是听信了一个谎言而已。而陆旸与陆晚晚二人,则与被父母抛弃了没有两样。 程不渔嘶声道:“……所以你便弃儿女于不顾?!” 陆震南恨声道:“我已让阿莹劝说过他们太多次,可他们如此顽劣,死性不改。” 他忽然顿了顿,眯起眼来,“你们可知,我明知道你们写的那封信乃是假的,却为何还是让你们来么?” 沈璟彦沉声道:“因为原也莹。” “不错。你们杀了我的妻子,所以,你们两个也莫要想活着离开离垣。这就是你们所有疑问的答案。” 程不渔好不容易让自已勉强冷静下来,勉力笑道:“你抱着意见欲,嘴上说着要为原也莹复仇,原也莹做了这么多,原来都是与你同流合污!” “你以为我是为了她,但一切我都是为了赤竹。她也是。” 陆震南忽然抬起手,将那鬼铁面又戴了回去。遮住了脸的一刹那,他便已不再是陆震南,而是另一个人,一个他拼命想要成为的人。 程不渔与沈璟彦攥紧了武器,而沈璟彦似已再无法忍耐,暴喝着提枪而去,程不渔当即大骇,本想拦住他,而他却似一只猛虎,径直向陆震南掠了过去。x 火! 一阵不知从何处而来,似是从口中喷出,又好像是从掌心迸出的火,夹带着厚重的内力,直向沈璟彦扑面而来! 沈璟彦急忙将身向后一翻,脚踏窗棂,借着脚腕发力之际,刺出脱手一枪——而这如银龙出海般的一枪,竟然被陆震南的一根手指,自半空之中顿住。 他只将手指轻轻一拨,那银枪兀自向后翻腾了去,银光锋利如刃,直直刺入了梁柱,一枪破木。 陆震南仍是平静道:“你们知道,将东瀛忍术与中原武功融合到一起,叫什么么?” 沈璟彦将银枪扯出,纵身一跃,意欲落在塔梁之上。 陆震南道:“叫……珠联璧合。” 还未等沈璟彦站稳,刺耳的炸裂声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火光一闪,烟雾弥漫。 程不渔急忙腾空将他护住,道:“陆震南!你不过只是陆震南而已,难道真的以为自已是武岛领一了么?!” 而陆震南连同蓝月珠的身影,却已消失在了重重烟雾之中。 烟雾缭绕中,刀光如电,沈璟彦只觉臂膀一阵刺痛,鲜血顿时浸透了白色的外袍,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他咬牙切齿,心中惊骇难平。 这等东瀛忍术,见所未见,更别说与之交锋较量了! 雾气之中,陆震南已又消失不见。 程不渔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自手中紧紧攥住了两枚碎叶,忽听得身后一阵破风声起,飞速旋身将叶子自指缝弹出,两枚叶子却“笃笃”两声直直刺入了木头,人影不见,而身后却忽然燃起熊熊火光。 沈璟彦一把将他揽在怀里扑向了地面,一道凌厉的刀光霍然闪现,直逼而来。 他们急忙就地翻滚,那刀忽又不知从何而来,竟直接刺穿了沈璟彦的肩头。这一瞬间,电光火石,间不容发! 沈璟彦吃痛,低哼一声,整个人却已被钉在地板之上,动弹不得。 “沈璟彦!” 程不渔大骇,提棍掠出,又是一阵刀光破雾,“铛”地一声,不偏不倚击在了程不渔的玉竹截棍上。 他被震得骇然后退两步,嘶声道:“陆震南!遮遮掩掩,你是缩头王八么?!东瀛之术,便是这般鬼鬼祟祟、偷鸡摸狗么!你若当真有本事,便现身出来,与我们好好较量一番!” 而这雾气之中,却丝毫不见陆震南与蓝月珠的影子。 沈璟彦的血已淌到了他的脚下,他已又急又怕,直欲上前,而那刀光却又将他逼退出去。 沈璟彦已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艰难道:“别……别过来!” “我……” 而程不渔的心都已经快要跳出腔子,手也不住颤抖起来。 他离沈璟彦甚至不到半丈的距离,却始终不能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刀刺在沈璟彦肩头,心也快要碎掉了。 沈璟彦的头发散乱地铺在地面上,而额角已落下豆大的汗珠。 他挣扎着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拔出那柄刀,可刚要触到刀柄,陆震南的手却已穿雾而出,占得先机,将那刀柄死死握住。 紧接着,雾中缓缓现出一张鬼铁面。一片迷蒙之中,这突现出的鬼面显得格外恐怖。 而蓝月珠也已不知何时得意提刀而出,悄无声息地将刀刃架在了程不渔的脖颈上,不住阴恻恻地冷笑着。 第170章 无声无息,诡诈莫测,他们总算已见识到了东瀛忍术是何等的手段。 “鬼火雾忍。”陆震南道,“你们可见过么?” 说罢,他将手中的刀又更加向下刺入了几分。沈璟彦剧痛不已,却仍是死死瞪着鬼面后的那双阴鸷的眼睛,不肯发出一声。 程不渔却冷笑道:“不过是些投机取巧的下作手段罢了。连面都不敢露,还称什么豪杰!” 陆震南却也不恼不怒,只轻轻拧着刀柄,折磨着沈璟彦。 这刀也仿佛刺在程不渔心上,一寸一寸剜进血肉,程不渔却再也笑不出,整个人已骇住,急忙道:“不要!” 蓝月珠却阴声道:“你不妨再下跪一次,让我瞧瞧,只要你肯求我,我保证不杀沈璟彦。” 沈璟彦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不……”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道:“程不渔,你若跪,我宁可死!” 他绝无可能,眼睁睁看着程不渔,向敌人下跪! 他绝不要做那靠向他人乞怜而苟且求生之人! 程不渔已怒火中烧,却无可奈何。 蓝月珠却突然放声狂笑,她笑得是如此痛快、如此开怀!只要能叫他二人痛苦,她便是最愉悦的! 第94章 僧面与佛面 程不渔恨恨瞪着她。他们栽在她手中已不是第一次,现如今当真是又气又恼。 半晌过去,程不渔才颤抖着说出这句话来:“你若要杀,便将我们两个一起杀!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蓝月珠却怒道:“一起杀?我怎会叫你们两个一起死,怎会叫你们两个一起痛快!” 即便凶多吉少,程不渔却仍是嘲讽道:“就算你不许我们两个一起死,你先杀了我,到了下头我也会等他!你若管得着,便也跟着一起去见阎王爷好了!” “你……” 蓝月珠怒目圆睁,手中的刀已经在他的脖颈处剜出血痕。 程不渔却轻轻一笑,将目光从蓝月珠愤懑的面庞移到沈璟彦,瞧着他道:“你觉得如何?你也需得等我,记住了么?” 沈璟彦勾起嘴角,喘息道:“那是自然。我……我定会等你。” 蓝月珠已经气得浑身颤抖,程不渔看着她的面色,心下只觉得又凄楚、又好笑。 一个人的欲念若达到了顶峰,为满足自已的心,做出来的事,又与魔鬼有什么分别? 程不渔冷声道:“你动手啊!只要你肯杀了我两个,往后你就不必再纠结!只因我两个会一直在一起了!” 蓝月珠气上加气,几乎已经气得肝胆俱裂,眼眶中溢满了泪,怒吼一声便要抽刀,陆震南却突然制止道:“月珠,住手!” 蓝月珠忽然顿住了手,匪夷所思瞪着陆震南。 陆震南沉声道:“他们两个,是我们的筹码,还不能叫他们死。” 蓝月珠急道:“主上,我已不能再忍,你就叫我杀了他们吧!” “月珠,他们两个定然是要死在你手中。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但现在,你需得忍耐一番。” 蓝月珠恨恨看着他们,嘶声道:“不……主上,他们两个,让我的每一次呼吸都疼痛无比,而现在,他们却要在我的心上,又扎上一刀!我现在就要他们死!” 陆震南睨着沈璟彦,沉声道:“月珠,我在江湖上已有几十年,遇到的多情的人,无情的人,比你吃过的盐都多。感情,欲念,只会让饿的人更饿,恨的人更恨。我劝你还是听我的为好。” 蓝月珠只能看着他面具后那双冷若冰霜又锐不可当的双眼,纵然再恨,却也只能强忍不做声。 正在她犹豫时,突然间,一股猛烈无匹的掌风骤然而至,将塔门轰得四分五裂,直将蓝月珠的刀掀翻脱手而出,咣当跌落在地。 这掌风看似迅猛,实则柔中带刚,细细分辨,却又内力浑厚,天下可堪与之相比者,唯有屠人富,但与屠人富又完全不同。 众目睽睽之下,一道身影似燕一般一掠而入,钻进了那一团浓密的雾气之中。 蓝月珠与陆震南已然骇得后退两步。 二人都提刀转身,交换了一个目光,一前一后,也跟着闪入了那团雾气里。 迷蒙之中,偶尔响起一阵刀声,却也不过是蓝月珠与陆震南的长刀相击,而那神秘影子却神出鬼没,难以捕捉分毫。 程不渔急忙扑到沈璟彦身边,将刀从他肩头拔出,搀扶着他匆忙退到塔外。 “你可瞧见方才是什么人了么?”沈璟彦捂着肩头疑虑问道。 程不渔却心不在焉道:“不知道……大约是兄长派来的云水盟的人,你还好么?你没事么?你痛不痛?” 沈璟彦蹙眉认真道:“痛。” 程不渔手足无措,按住他的肩头,可那血却似止不住,一直自肩头伤口涌出。 沈璟彦叹了口气,道:“我死不了。他只是想折磨我罢了。” 程不渔心有余悸:“……你莫说你死不了,方才我们险些要死在一起了。” 沈璟彦蹙眉摇了摇头,“是我不好,害得你也跟着我一道中了圈套。” 程不渔盯着他道:“你这是什么话?当初去漠北,你不也是一直跟着我么?再说谁又能料到武岛领一竟然会有替身,更何况你的事便是我们的事,无论如何我也要管。” 他低头望着沈璟彦的伤口,忧心叹道:“究竟为何,为何这血竟止不住!” 第171章 沈璟彦看着他,心头涌上一种难言的滋味。他叹道:“我没事的。” 程不渔正蹙着眉头,突然又听“轰”地一声自头顶炸响,尘土漫天,整面墙都已坍塌出了个大洞。 忽见洞中闪出三个人影,一人踏着凌波步,倒退却不落下风,而蓝月珠与陆震南虽是步步紧逼,那人却似动也没动,他二人始终未能沾到那人的一片衣袂。 程不渔与沈璟彦目瞪口呆,定睛瞧了瞧,同时失声道:“湛空师父?!” 湛空如灵动游鱼般左躲右闪,身形从容不迫,还不忘关切道:“二位莫要乱动!皇子殿下若是痛的厉害,便点上麻穴,片刻之后便不会再流血了。”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与素日毫无半分差别,双臂已自身前浑起一团雄厚的气息,将腕一翻,震臂一推,气浪汹涌而至,蓝月珠被掀翻四五丈远,重重跌落在地,吐出鲜血。 而陆震南却只将刀一震,虽仍是被击退一丈,却已将这气息化解。只是这气息如此浑厚,竟也让他的臂膀麻木了片刻。 他忽地眯起眼睛来。湛空根本就未使上七成内力,功法便已如此。此人当是非同小可。 只是,他又如此年轻,又会是何许人也? “你是谁?”陆震南疑声问道。 湛空“阿弥陀佛”了一句,“小僧乃少林行脚武僧,湛空是也。” “行脚武僧?你有菩提心法,又会罗汉掌,你说你是行脚武僧?” “是也。出家人不打诳语。” 陆震南却半个字也不信。忽见他如黑云一般将身一旋,他那黑袍之中寒光四射, 有如天幕落星,数十把忍者镖直向他迎面窜去。 而湛空不紧不慢,却将手一合,微微阖目。一瞬之间,仿佛天地寂静,飞鸟静止,落叶悬空,似有梵音乍现。 他轻声道:“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 程不渔二人目瞪口呆,眼睁睁见着他面前的那些忍者镖在离他两寸的距离,仿佛被冲散一般,竟竭尽化为了粉末,随风散落在地。 而此时却又是一阵烈火起,令人错愕的是,那火也不能近他身分毫,蔓延而去,皆尽消散。 他却仍是阖目念道:“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 “……大金刚伏魔内功?!”陆震南讶然道,“你到底是谁?” 他这句话还没有问完,湛空便已飞身掠在了他的面前,微微含笑,不疾不徐道:“小僧已告知过阁下身份。那么阁下是否应该也让小僧知道阁下的身份呢?” 陆震南蹙眉道:“大师莫不是没听过武岛领一的名号?” 湛空平静道:“听过,你这身装束倒也算是像几分。只是,你不是他。” 说罢,他竟悠悠抬起一只手,两指掐拢,在这鬼铁面眉心处,轻轻一弹—— “铛”地一声,铁鬼面应声而裂,而陆震南那震惊又难以置信的面容却毫发无伤。 “好精准的手法!” 沈璟彦叹道,“湛空师父怎么会有如此强的功夫!即便是少林罗汉堂首座也不能相比!” 湛空望着面具后的那张脸,道:“原来是二十八坞前总瓢把子陆震南陆大侠。幸会幸会。” 陆震南却道:“在下是武岛领一。” 湛空仍是淡淡道:“你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张脸,无论怎样掩饰,却还是这张脸而已。” “……” 第95章 宁安风雨前 陆震南蹙了蹙眉,望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和尚,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而湛空却再也不答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看了一眼瘫坐在地抚着胸口的蓝月珠,平静道:“陆施主,二十年前的江湖浪子,看来至今亦然。旧面新人,到底是什么让你这般厌恶从前的身份?” 陆震南轻哼一声,“从前的身份?我自始至终便是武岛领一,从不是什么陆施主。” 湛空淡淡道:“既如此,小僧斗胆猜猜,在施主眼里,做个魔教首领的替身,要比做山匪头子,要伟岸得多,是么?” 程不渔大喊道:“小师父!你不必与他废话!他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纸老虎,除了那些个见不得人的忍术,并无几分真本事!” 陆震南忽然睁大了眼睛,一声怒喝,刀光如瀑,横削而来。 而湛空却兀自抬手,两根手指毫不费力钳住了刀刃,叹道:“陆施主,小僧并无他意,只是,您与曾经的武岛领一相比,还是有些差距。” 他淡淡地说完这番话,两根手指一震,“铛”地一声,刀刃已折成两截。 蓝月珠已战战兢兢,愕然想起在破云刀堂外的那日,他是如何将自已的刀,不费吹灰之力,便折成五段。 功力至此,纵然是程不渔,也很难再相信他不过是个行脚武僧而已。 湛空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含笑道:“陆施主,受楚盟主之托,这两位小少侠,小僧今日便要带走。不知你允是不允?” “受楚盟主之托?”程不渔对沈璟彦喃喃道,“能将你我生死托付给他,他定然不简单。” 陆震南盯着自已手中的半截刀刃,将目光缓缓挪到他的脸上,沉声道:“我若是不允呢?” 湛空笑道:“当施主这样问的时候,便已是心中有了答案,是么?” 陆震南定定望着他,若有所思,忽然突出一掌,湛空侧身一闪,一掌自他胁下穿过,他忽而收拢手臂,将陆震南的胳膊钳住,笑道:“看来陆施主还是不甘心。” 第172章 他将身一旋,悠悠道:“你身着重甲,防的是中原武林点穴之术,但小僧断言,你防不住我。” 陆震南忽腾身一跃,将身自湛空头顶掠过,落于湛空身后,手臂舒展,转被动为主动,两指正欲落于湛空后背生死大穴,而湛空却悠笑道:“失礼了。” 说罢,他竟力道一松,一朵金云飘出三丈高,竟似在空中停驻了一般,忽而变升为俯,一掌立于身前,一掌冲向地面,大声道:“施主若不想丧命,便快些逃去罢!” 陆震南大骇,他曾见识过少林隔空一掌“不动明王”,自已过去险些命丧此手,立即腾身跃出五丈外,只听震耳欲聋洪钟一般巨响,一阵碎石尘土缭绕,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足足有三丈长的掌印,滋滋地冒着烟。 现在,程不渔与沈璟彦呆骇得整个人已木僵。 这一掌不动明王,乃是少林密宗大乘功夫,堪比天外来物,陆震南径直脱口而出:“你是少林方丈?!” 湛空却悠悠笑道:“阁下当真是说笑了。在下资历尚浅,学识浅薄,德行亏欠,怎会是少林方丈呢?” “你根本就不是什么湛空!你分明就是少林方丈!御幻法师死后,方丈之位一直悬而未定,莫非你……” 湛空笑了笑,道:“施主莫不是忘了小僧方才问你的问题,这两位少侠,小僧要带走。不过,楚盟主还说,一月后,会在漠北,将十道各州所有的赤竹头目归还你们。前提是,这两位少侠,需得平安回到云水盟去。” 陆震南的脸都已成了紫红色。他恨恨瞪着湛空,又斜眼瞧向二人,心中已经知晓,楚天阔此意,正是已向他们宣战。 程不渔将沈璟彦护在身后,目光也凌厉了几分,道:“陆震南,你莫不是怕了么?你这面具,瞧着厉害,却是个棉瓤子么?” 而湛空却已经向他们走来,将他二人自地上拉起,又查看了一番沈璟彦的伤势,悠笑道:“二位少侠,我们还是走吧。此番,你们又为云水盟立了大功,武岛领一寻了个不太中用的替身,而这人又恰巧是陆震南,这件事,非得在十道各州之中,传得沸沸扬扬不可。” 程不渔道:“原是想让人刮目相看,可如今却更是遭人唾弃,成了天下笑柄。陆震南,你可满意么?” 陆震南却面不改色,站起身来,平静道:“这话,你说得未免太早。究竟谁会成为天下笑柄,还不一定呢。” 他的眼睛透着一股寒光,“你们几个,回去告诉楚天阔。我与他立下约定,若赤竹胜,这北辽南魏江湖,必得为赤竹马首是瞻。” 沈璟彦冷声道:“若我们胜了呢?” 陆震南定定望着他,一字字道:“以武岛领一的名义立誓,赤竹,永不踏入北辽南魏半步。如若有违,你辽魏铁骑尽可荡平东瀛。” 程不渔摇头苦笑道:“闻所未闻。他又不是个东瀛人,却替他们立下如此誓言。东瀛人若当真输了,怕别是要将他毒打一顿。” 他将刀收入漆黑的刀鞘,径自转身,从蓝月珠身旁走过,甚至也未伸出手来拉她一把。 他走得那般无情,那般冷漠,蓝月珠已悲愤交加,歇斯底里狂吼,满天风雪中,只剩她一人。 三匹马扬长而去,这已经是蓝月珠第二次被抛弃,被湛空、程不渔与沈璟彦,如今又被陆震南,抛弃在这冰天雪地里! 她更似已被整个世界抛弃! 而此时此刻,她究竟该恨谁呢? 离雾灵山还有五里的路程之时,屠人富便已在路上接应他们。 他的第一句话自然不出众人所料,便是:“鳖孙儿,哪个把我儿媳妇伤着,老子要了他的命!” 沈璟彦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下次若还有这种事,定要带着你一道去。” 屠人富却怒道:“老子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你们都不喊老子!你们心里压根就没有老子!叫老子好等,把云水盟里上上下下都赌了个遍了!” 他虽嘴上这般说着,可却还是将他们两个揽进了怀里。 程不渔抬头笑道:“那敢问屠老哥,你与我兄长都赌了些什么?” “赌……赌……” 屠人富突然支支吾吾了起来,“赌了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璟彦却道:“不用想便已经知道,你们赌了我二人的死活,是么?” 屠人富讪讪道:“这也怨不得我,只因楚盟主先押了活,我也只好押死。” 沈璟彦道:“既如此,便是你输了。” 屠人富点头:“是,是!咱家就说,无论是大赌还是小赌,赌输了才痛快!你们瞧,咱家虽然输了,你二人却回来了,这难道不痛快么?” 三人笑笑,又望向静立身侧的湛空,程不渔道:“此番当真是要多谢湛空小师父,若不是他及时搭救,恐怕我二人真的是凶多吉少。” 屠人富却哈哈大笑,道:“你二人莫要再叫他湛空小师父。当年御幻法师圆寂,少林寺方丈之位悬而未决,寺中约定谁先练成那不动明王掌,谁便是方丈候选之人。御幻法师练这功夫可花了半年,这湛空小师父只用了三月不到,便已练成了不动明王掌,可叫他做那方丈,他却不做,偏要做什么行脚僧!他实乃少林扫地僧也!” 湛空却苦笑摇头:“现如今却不得不做了。” 屠人富惊声道:“为何?你不是说,你最不愿意操心的么?” 第173章 湛空笑道:“只因楚盟主也与小僧我打了个赌。若是赌输,那便只好听他的话,去做方丈了。” 屠人富瞧着他,道:“你莫要告诉咱家,你与咱家一样,也赌了他二人的生死。” 湛空无奈道:“是他非要找小僧赌,那小僧也只好……” 屠人富捧腹大笑:“咱家就知道,凡是与人赌过的,便戒不掉了!” 众人一道跟着笑,不知为何,许是人人都知道,现如今离着与赤竹的决战已然不远,凡是战乱必又是一番天地震动,所以这笑里竟有几分苦涩。 沉默许久,湛空终于俯首,合掌拜道:“既然我已受楚盟主重托,将二位少侠带了回来,那我也要回少林寺去了。” “且等一下!”程不渔突然喊住了湛空,跑上前去,道:“湛空大师,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湛空忙道:“你就莫要喊我大师了。实在是不敢当。少侠还有什么事么?” 程不渔摸了摸头,笑道:“湛空师父,我们一路走来,也算是患难之交了。所以……” “所以?”湛空不慌不忙,似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 程不渔尴尬道:“……所以你那大金刚伏魔心法,轻轻松松破了东瀛那鬼火忍术,我虽不是少林弟子,却想问问湛空师父,能否将这心法传与我二人?” 湛空笑道:“你们是要用这功法,与陆震南决一死战么?” 程不渔一叹,道:“虽然我知道这是少林的绝学,应莫要外传。可如今大敌当前,我二人都希望能手刃了仇人,更何况,这功法是唯一能对付他的方法……” 屠人富也跟着认真点头:“是了,是了!湛空大师,为大局考虑,咱家也觉得程老弟说得对。” 程不渔突然抬头急切道,“但如若不方便,那便不必了,独门功法,岂能外传!” 湛空笑道:“大金刚伏魔心法的确不能外传。不过,”他顿了顿,“我认为你们并不算是外人。” 他转过身,边走边道:“你们的心愿我已猜到,伏魔心法已交给楚盟主。你们只管向他要便是。” 第96章 生死 那年的雾灵山,阴雨如泪。战后已是尸山血海,东瀛人与北辽江湖弟子的尸身,堆满了藏风山坳。 而今时今日,酷寒的漠北,朔风如刀,刀刀凛冽,却又被那更为坚硬的冷刃破空斩断。穹顶低垂,雪漠绵延,空气中遍布浓厚血气。 黑风黄沙,冰天雪地,日月无光。 残锋断刃,阴风呼号,血溅七尺。 当陆昭昭看到面具下的那张脸时,整个人已然崩溃。她似已再看不透这世上的一局又一局,只觉得人活着已至此,非但罪孽深重,更已无甚意义可言。 陆旸与陆晚晚心如刀割。起初,程不渔将这件事告知他们,他们不愿相信,程不渔便也不能多做解释,只告诉他们,做好一切准备。 而现在,世事无常,真相就在面前,他们却已哀莫大于心死。 与陆震南拔剑相向的那一刻,她已满面是泪,只颤声苦涩笑道:“我这一辈子,都活在你们的谎言里。” 而后,这把剑便割断了自已的颈脉。 这是一场足以让她的心封冻的雪,而今日,她终是倒在了漠北的这场赤红色的大雪中。 在陆旸与陆晚晚的痛呼声里,陆震南的眼光颤动着,却终是沉下了脸,只说出了几个字:“这是她自已选的路。” 可她还有其他路可走么? 她倒下的时候,陆震南心中有泪么? 他们二人猜不出,也已不愿再去猜。 楚天阔的剑光划破重重雪幕。双剑宛若两条游龙,银辉倾泻,势如破竹。 素日耀武扬威的六贼在这般压倒性的实力中,却已不能够再说出“格老子”这三个字,只因他们根本来不及张嘴,剑光便已闪入眸中。 茫茫风雪,中央一处山丘之上,蓝月珠与陆震南正睨着他们,像是居于高树上的猫,睨着树下的虎,却仍高昂着头颅,不以为惧。 她偎在他温暖的怀中,却时时盯着程不渔与沈璟彦。无论他们伤人或是被伤,她永远都是那样淡淡含笑,这笑意有些幸福,又有些期盼。 她到底在期盼什么? 这一场酣战,已持续了三天三夜。直至程不渔与沈璟彦彻底冲出敌阵,逼入高坡,将枪棍挥到他面前之时,陆震南方才道:“赤竹之顽强,斩断一根,更生九根。你们永远也杀不尽。” 这话,已不止一次从赤竹口中说出。 彼时,他身后的坡下,三千黑袍人静静伫立,与天际的灰云一道,直压得人透不过气。 而云水盟却也在此时,陆陆续续,涌上了山坡。 血已洒了一路。放眼望去,坡下猩红一片。 赤竹规模之庞大,即便在楚天阔的意料之内,可真正交手之时,却也不能不为之震惊。 此时此刻,坡上,两方彼此对望,雪花从他们中央缓缓飘落,谁也没有率先动手。 陆震南带着冷漠傲岸之意,道:“你们瞧见了么?不只是这里,在地下城中,还有数不胜数的赤竹。你们云水盟,要怎么打?如何打?” 他阴狠而残忍地笑着,笑中还带着几分得意,好似这江湖,都已是他的掌中之物,任何人,即便是楚天阔,也不能再将其夺走。 程不渔立于楚天阔身侧,从容道:“胜负未分,你怎知道我云水盟没法打?” 第174章 陆震南轻蔑道:“只因你们已打了足足三日,疲惫至极,无法再打上三日了。” 程不渔与沈璟彦,还有云水盟千千万万的江湖子弟,身上已满是鲜血。 沈璟彦却淡淡道:“你未参与过雾灵山赤竹剿灭之战,自然也不懂得云水盟是如何以少胜多。” 楚天阔上前两步,凝视着陆震南,沉声却郑重道:“让武岛领一出来见我们。” 陆震南轻哼一声:“我一早便说过,我就是武岛领一。无论是谁,也不能占了我的名号。” 程不渔好笑道:“你抢来的名号,却又不让他人占,这又是何道?” 陆震南冷声道:“没有道。只因早晚有一天,你们要承认我的身份。而这一天,便是今天。” 他抬起手,只微微动了动,他身后那三千黑袍人竟一跃而起,四散开来,身形有如夜中鬼魅,一闪而过,便将云水盟包围在了山丘之上。 云水盟中人虽一身侠肝义胆,而此时也已疲惫至极。那三千人一拥而上,即便疲惫,却不能不再提起剑来。 陆震南发疯似地高声道:“我说过,我就是武岛领一!赤竹是我的赤竹!” 而此时,陆震南竟与那三千黑袍人一道抬起手,足足三千枚袖中火筒正冲云水盟诸人,只一声令下,便足以将血海化火海。 “云水盟!你们从未见识过真正的东瀛秘术,而今天,你们却应当感谢我,感谢我让你们临死之前见识了一番,好让你们知道,谁才是真正该领导整个江湖的人,谁才是该统治江湖的门派!” 陆震南眼中布满了血丝,狂笑声与狂风声交织在一起,像是厉鬼的嘶嚎。 他如此癫狂,如此志得意满,又如此畅快无比!即便是神降,即便是佛临,此时此刻,也不能阻挡他分毫! 而这嘶嚎,却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他闷哼一声,猛地睁大了眼睛,眼珠似要脱出眼眶,瞬间木僵在地,目光颤抖着斜向一边,不可思议又愤恨地瞪着蓝月珠。 蓝月珠阴笑着,疯狂而又得意地阴笑着,那张美到极致,似白的透明的脸上,浮起一阵兴奋的红晕。 她手中的那柄小刀,已刺入了陆震南的喉咙。鲜血无法抑制地涌上了他的唇沿,又如赤红色的瀑布一般,倾泻了下来。 “陆震南……”她颤抖着咬牙说道,“我原也是可以不杀你的,可如今你却非死不可了!” 在场诸人,无论是黑袍人还是云水盟,皆如天际惊雷炸响般骇了一跳,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惊得骇在了原地,错愕难当。 而陆震南却只能瞪着他,张着嘴巴,青筋暴起,绝望而又恨到了极致,死死瞪着她。 这是他唯一,也是最后能做的一件事。 而蓝月珠却嘶声道:“你永远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不想让你问我,而我也不想告诉你答案,所以这把刀扎进你的喉咙,正合适。” 陆震南不甘地跪倒在地,又躬身伏在她脚下,捂着脖颈,艰难喘息,深深低着头,像为她彻底臣服所弯下的腰。 程不渔与沈璟彦瞠目结舌,事情发生的太快,他们的头脑,甚至仍是一片空白! 她到底为何…… 前一刻还偎在陆震南怀中如一只猫儿一般的蓝月珠,此时此刻,竟一击毙命,杀了陆震南! 而这一过程,她的表情,甚至变也没变! 就在这时,又是一把刀! 一把又细又长,漆黑的长刀,突然又自蓝月珠的胸口贯穿而出! 第97章 武岛领一 此番景象,简直将在场众人都惊得失色,就连楚天阔脸上的肌肉也跟着抽搐了一下,目光中透出前所未有的震惊错愕。 程不渔更是一把拉住了沈璟彦的胳膊,两个人的脸都已彻底骇没了血色。 “意见欲!”程不渔低声惊道。 蓝月珠颤抖着,难以置信,同陆震南一样,缓缓跪在了地上,看着自已胸前的那赤红色的刀刃,凄楚而笑,抬起头,望向程不渔与沈璟彦。 她道:“我可以先去等你们了,是么?” 说罢,便彻底栽倒了下去,倒在陆震南身边。陆震南的眼睛瞪着她,而她却仍是望着他二人,却已渐渐没了呼吸。 而他二人攥着武器的手,也已跟着颤抖,心跳也快要停滞。 “若当真有人真心待我,若当真有人肯不抛弃我,我……我……” 她倒在雪地里,同这纷纷扬扬的白雪一样美,而她的心,却也同这雪一样稀碎、冰冷。 她得到什么?或者说,为着想要的,而失去的这一切,当真值得么? 她这一生如此纠结、挣扎,灭国之恨,让她如茫茫无依之萍,她究竟所求为何? 可能她自已心中清楚,而从今以后,却已无人能知道了。 她身形瘫倒的一瞬,一个人影从她身后现了出来。 此人戴着一只眼罩,露出一只如鹰狼一般冷漠而又坚毅的眼,极瘦的面颊棱角分明,似有几分苍白的病态。 他披头散发,裘衣红袍,坐在一把黑漆漆的轮椅上。而推着他的人,正是藤野尽冢。 他松开了刺入蓝月珠胸口的刀,目光精准无误地如箭般射向楚天阔,沉声道:“楚盟主,三年未见,你还好么?” 楚天阔此时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整个人似都放松了下来:“武岛领一,你果然没有死。如今找到了你,我这颗悬着的心,终于算是放下了。” 第175章 武岛领一勾起一个嘴角,似笑非笑:“能让楚盟主牵挂得提心吊胆,倒也算是我的荣幸了。” 楚天阔叹道:“我不光提心吊胆,我还愧疚难当。只因我当初只是废了你的武功,却没将你杀死。” 武岛领一干笑几声,悠悠道:“楚盟主你倒也不必愧疚。我能死里逃生,只不过是因为我腿脚快些,而非是楚盟主的剑慢。这世上,能比楚盟主的剑还快的人,能有几个呢?我已是将死之人,这份殊荣,不妨就留给我吧。” 楚天阔闻言,微微蹙眉:“你病了?” “不错。我病了。病在心里,无药可医。” 他轻轻抬了抬手,对三千赤竹懒声道:“收起你们的火筒吧。两位小少侠与少林会那大金刚伏魔心法,太和剑派有辟火剑法,而以楚盟主的速度,火根本就烧不到他身。火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用。这陆震南自认聪明一世,却不过徒有虚名而已。” 黑袍人面面相觑,讷讷放下了手臂,后退两步,默然伫立。 真正的武岛领一看起来是那样普通又那样憔悴,令人全然猜不到这个目光淡淡、已病入膏肓之人,竟会是昔日那搅乱辽魏江湖的大魔头。 武岛领一轻轻一叹,望着地上的两具尸体。藤野尽冢推着他上前半丈,道:“蓝月珠乃意见欲,而陆震南又何尝不是呢?他二人,都死在了自已的欲望中。” 他忽然顿了顿,目光微微一沉,“那固执而又拙劣的欲望……而我,也将要死在我自已的欲望里。” 程不渔蹙眉道:“你明知道自已拙劣,却为何不死心?” “上岸之鱼,死前尚有余力,渴求争得一线生机,挣扎跳跃,却不知自已会跳向何处去,”武岛领一平静道,“赌赢了,便是死而复生;赌输了,便是槁木死灰,山穷水尽。” 屠人富冷笑道:“你这龟孙儿也知道什么叫赌,赌奸赌滑不赌赖,你是又奸又滑又赖,连这道都不懂,你赌个屁!” “穷赌鬼,这三个字之中的分别,你可能说得清楚?奸、滑、赖,本质上,原不过没什么分别。赖本是奸。” 沈璟彦却已懒得听他废话,若不是程不渔拉着他,他恐怕早已窜起。他嘶声道:“你既如此说,便是知晓自已已山穷水尽,何不让我一枪结果了你!” 武岛领一微微抬高了声音,话中有话,似笑非笑,却仍是沉稳道:“事到如今,你兄长的死,还那么重要么?我已是将死之人,难道不算汉人口中的,恶有恶报么?” “当然重要!” 沈璟彦恨声道,“你非死不可,而且必须死在我手中!杀了你,不光是为我复仇,更是为大魏,为庆王沈璟容复仇!即便你已经死了,我也要在你的尸体上捅上几枪!” 武岛领一不动声色,微微颔首。 “但你兄长之死,的确是我一手所为,原与你无关,你并无半分责任。可你多年以来,你饱受他人诟病,背负了多年仇恨,日夜折磨,在我看来,我也已算是达到了目的。” 他忽然顿了顿,“那个晚上,无论你做什么选择,你的兄长,都必死无疑。除非死的是你。” 沈璟彦的手已青筋暴起,而程不渔却仍死死拉着他,道:“沈璟彦,你别听他放狗屁!将死之人,死了也不叫人痛快!” 武岛领一诡谲一笑,目光落在了程不渔身上。他轻笑道:“程少侠,你二人一路走来已不分你我,你又如何看呢?” 程不渔嗤笑一声,将手臂抬起,搭上他的肩膀,悠悠道:“他的主意,便是我的主意。我二人虽几乎吵了一路的架,但这件事,我却是必定支持他。只因我也跟他一样,巴不得戳你几个透明窟窿,才算是为我的两位师父报了仇。” 武岛领一笑道:“好,很好。”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道:“虽然我快死了,我却不想今天死。想杀我,还是没那么容易。” 众人已将手中的剑握紧,面露警惕之色。 “意见欲!”他突然高声道,“这世上,谁不是意见欲!在我看来,人人都是意见欲。” 他突然抬起手,手中赫然握着半本残缺的将回春。 程不渔叹道:“这秘术果然就在你手中。” “不错。我倾尽了整个赤竹之力,去寻找它,可最终却只能得到这一半而已。” 武岛领一看着这半本秘术,眼中充满了不甘,不舍,惋惜,和极其沉重的无可奈何。 众人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他却突然释怀淡然平静道:“我知道,另外半本,就在云水盟之中。而我却已明白,自已断无可能再得到整本秘术。你们可知,我日日看着这半本秘术,能让我重获新生,返老还童的半本秘术,却不能将它收为已用,我有多么痛苦么……这是我一直以来全部的精神支柱,是我生命的全部动力。只要得到它,赤竹就能自立北辽,而我也将叱咤风云!……而现在,已化为乌有了。” 他的目光黯淡了下去,似连同他的生命之火一道,渐渐熄灭。 “但今天,我却愿意把这半本还给你们……还给你们其中的某一个人。你们已经有了一半,只需要得到另一半,你们的武功,便如入无人之境!你们将百邪不侵,再也不用惧怕生老病死!” 武岛领一高声道,“只要谁愿意上前,我一定将这半本赠予阁下!你们只需要去云水盟,无论用什么手段,拿到另外一半,你将成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王者!这天下秘术之首,唾手可得!” 第176章 他的声音回荡在这空旷的大漠,如一道惊雷。 人群之中,众人已皆骇然,面面相觑。有人已蹙起眉头,有人则面色沉静,有人轻轻一叹。 见人群之中似有骚动,江寸惜提刀沉声道:“破云刀堂的弟子,谁若敢动妄念,便来试试是你们的手快,还是我的刀快!” 陆旸也高声道:“太和剑派众人,你们需得谨记师尊之教诲,莫要糊涂!” “红蜘蛛,玄溪道人!” 武岛领一高声唤道,“你们又何必难为他们。让你认清他们的心性,不也是一件大好事么?” 说罢,他竟然轻轻笑了起来,苍白的面孔上忽然现出几分血色。诸门派中弟子们的窃窃私语声变得更加嘈杂了几分。 “楚盟主,”武岛领一阴冷地呵呵笑着,“如何?你愿不愿与我打这个赌?” 不等楚天阔回答,屠人富却突然指着他破口大骂道:“你个鳖孙儿,打赌么?老子跟你赌!我云水盟中弟子,绝无可能有一人动这种念头!你当我堂堂大辽江湖弟子都和你们一样么?!” 武岛领一却冷笑道:“听说你喜欢赌输。那若是我赢了,你是不是要喜不自胜了?” 屠人富暴怒道:“咱家希望输一辈子,却唯独这一次偏要赢!” 第98章 天收 人群已陷入了一阵压抑的沉默。 已有人的面色发生变化,似蠢蠢欲动。 周遭安静如坟,可人们浮于面庞的思绪却又杂乱得似大喊大叫,有人神情淡然而坚定,有人心虚低头,有人盯着那秘术动也不动,而有人则在观察周围人的面色。 没人知道他们究竟如何想。 楚天阔轻轻一叹,道:“武岛领一,你这手段,以已度人,会不会太幼稚。” “这可不是幼稚。”武岛领一悠悠道,“这叫现实。你们云水盟不是以正道结盟,团结一致著称么?那我便瞧瞧,你们到底有多团结。” 楚天阔淡淡道:“这江湖子弟,有的亲友亡故,有的命悬一线,有的自已生死不定,在这种诱惑面前,难免会动心。但动心之后便能克制,便是我们与你的不同之处。” “是么。”武岛领一意味深长,讥诮一笑。 他自然以为是志在必得,就在这时,程不渔却突然走上前去。 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来到武岛领一面前,抬起头瞧了瞧那将回春,又低头看着诡笑的武岛领一,道:“你这半本将回春,我要了。你可说话算话?” 武岛领一道:“自然。” 云水盟弟子已炸了锅,目瞪口呆,指指点点。沈璟彦、楚天阔与叶舟几人却仍面色淡淡,不言不语。 说罢,他伸出手,竟然真的将那半本将回春递到了程不渔面前。他的嘴角越来越压不住,面色越来越红,现在望去,竟然如健康人一般。 程不渔轻笑着瞧着他,一把将秘术从他手中夺了过来。 “武岛领一,你现在的面色,好看得很。这将回春,是我程不渔的了。” 人群之中,已有人嘶声喊道:“程不渔!你是楚盟主的拜把子兄弟,是叶帮主的单传弟子,你怎能做如此背信弃义之事!” 程不渔攥着将回春,转过身去,对那人诡笑,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道:“那你……可当真是看错我程不渔了。” “你……” 人群中已有人提着武器上前,可就在此时,程不渔却突然将那半本将回春向半空中一抛,喊道:“沈大皇子!” 沈璟彦会意,当即抬枪,银光闪乱,那半本将回春顷刻间化为一堆碎屑,同这满天大雪一道,纷纷扬扬散落在地,融入了白雪中。 武岛领一弯起的嘴角忽然又渐渐落了下去。他的手紧紧攥着轮椅的扶手,骨节发白,嘶声道:“程不渔,你……” 众人皆愣在原地,程不渔轻蔑地睨了他一眼,道:“抱歉喽!” 说罢,他蹦蹦跳跳地来到沈璟彦面前,笑道:“沈大皇子,你我又为江湖一道做了这件好事!” 沈璟彦轻笑不语。 程不渔揽过沈璟彦的手臂,对身后众人朗声笑道:“如何?我们沉渔落彦,是不是很默契?” 沈璟彦笑盈盈地看着他,道:“你我便就是天生的默契。” 程不渔想了想,笑道:“不,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一对?” 程不渔认真道:“一对朋友,一对兄弟,一对知已,或其它什么,都可以。” 两个人彼此对望,脸上的笑意已掩饰不住。 楚天阔收剑入鞘,望着又面如死灰的武岛领一,平静道:“武岛领一,就到这里吧。结果本就显而易见,你却非要试上一试。” “哼……”武岛领一忽然笑了一声,仿佛干尸发出的声音,渗人又枯哑。 “把我云水盟的兄弟们交出来!”程不渔怒斥道,“你扣押了那么多云水盟的兄弟,如今已穷途末路,竟还不放人!” “放人?应该是我劝你们投降……我的地下城中,还有数以千计的赤竹,自地下生根,永永远远也……”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远方传来“轰”地一声巨响,顷刻间地动山摇,所有人都晃了一晃,却见百丈外地荒漠之地突然一阵黑色烟雾弥漫,天地混沌。 程不渔错愕望向那片烟雾。待烟雾散去,他终于看清了那片位置,失声惊道:“是地下城!!” 第177章 他一把拉住楚天阔的胳膊,几乎带着哭腔道:“兄长,兄长!我们的兄弟还在里面,他们……” “他们死了。”楚天阔轻声道。 程不渔已呆骇住了。 “……什么?”沈璟彦难以置信。 楚天阔抬起头,眼眶已经微微泛红,语气却依然沉着坚定道:“武岛领一,地下城已坍塌,你那些赤竹尚未发芽,便已埋没。如今,你再无退路了。” 远方,一昏黄发黑的柱子正通天而立,再细细看去,正向此处缓缓移动。 还未来得及从方才的震惊之中挣脱,众人又骇然。楚天阔咬了咬牙,看着立在沙丘之顶的藤野尽冢和武岛领一,向后退去两步,低声道:“云水盟,撤退。” 沈璟彦死死瞪着武岛领一,上前半步,满目不甘道:“可是……” “别可是了!”程不渔将他拉回到自已身边,此时周遭已风沙四起,“快走!” 藤野尽冢错愕难当,大声道:“主上!我们……” 可武岛领一却已一动不动,什么也不答了。 狂风可以如洪流一般席卷万物,也可以如雪崩般掩埋一切痕迹。 譬如时间。 譬如生命。 “盟主,求您答应了我们吧!” “不行。此事已无商讨余地。我断不会同意。” “盟主!您……” “盟主,我等受你庇佑恩惠多年,现在已是到了报答云水盟的时候了!” “我等皆是孤苦无依之人,身家贫寒,有人更是身患顽疾,若非盟主您相助,能不能活到今日都是未知!此番是我们几十人心甘情愿去漠北潜伏,只待您来,便一举彻底覆灭地下城根基!彻底将赤竹连根拔起!您就答应了我们吧!” “盟主!我们已备好火药,此番定要与他们同归于尽!我们已无牵无挂,只要云水盟太平,江湖太平,就算是以身赴死,又能如何!” “盟主!您若不答应,我们便长跪不起!” “盟主!……” 第99章 终章 江湖有你 四月,春望山楹,石苔暖生。 冻水消痕,程不渔独自坐在溪水旁,愣愣望着石缝之间穿梭的两条游鱼。 叶舟叼着一根草,悠悠来到他旁边,瞧了瞧他,将身坐在他旁边,笑道:“好徒弟,又发呆了么?” 程不渔回过神,讷讷道:“啊,师父。我……在想些事情。” “东厨做的叫花鸡和糯米丸子都凉了,你师妹找了半个丐帮都没找到你。原来你竟然坐在这儿发呆。” “师父,我不是很饿。”程不渔道。 叶舟道:“是不饿,还是没胃口?” “我……”程不渔被他问住,轻轻叹了口气,“师父,什么都瞒不过你。” 叶舟微微含笑道,“我把你从小拉扯到大,你什么心思我不知道?所以,我的宝贝徒弟在想什么呢?不会又是在想十八皇子吧。” 程不渔目光颤动了一下,低下了头,轻声道:“是。” 叶舟摇头苦笑道:“一猜就是。自从十八皇子回到南魏后,你便不似从前那样开朗了。我这调皮的徒儿,心怕是被沈大皇子带到千万里外去了。” 程不渔眨了眨眼,讪讪道:“是么?我当自已是有些累,所以才没那么多精力的。” “你已经累了四个月了!四个月也休息不好么?” 叶舟忽然顿了顿,“不过,十八皇子回到了南魏,封了裕怀王,你难道不替他开心么?” “我自然是替他开心。但是……” “但是”两个字微微颤抖了一下。程不渔默默看着手里的那封书信,忽然不说话了。 叶舟若有所思,伸手拿来他紧紧攥着的书信。 ———— 不渔,见字如晤。 分别四月,你可安好? 春暖花开,应是故人相见的时节。风传花信,雨濯春尘,我本盼与你一道江湖共赏,可如今却唯有天上月替我日日来关切你。 你安好,我便安心。 父皇已御赐国公女大婚于八月,我此生恐唯此了了而已。 我已再无离京的机会,不渔,代我看遍江湖,好么? 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 沈璟彦,亲笔。 ———— 寥寥数语,提笔又止。 叶舟忽然沉默。他扭头看向仍垂目的程不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大抵已知晓程不渔的心情,只因他自已也忽然心头有些苦涩。 替自已的徒儿苦涩。 “师父,我……” 程不渔的眉心蹙了蹙,却终究没有将话继续说下去。 “嗯?” 叶舟也没有说什么,只静静等待着他。 程不渔闭上眼睛,抿了抿唇,嘶声道:“我不愿……我……” 他顿了顿,忽然抬起头,眼眶已微微泛红,“师父,一切只能如此了,是么?” 叶舟想了想,道:“那你觉得还会怎样呢?” 程不渔沉默片刻,低声道:“他不快乐。” 叶舟看着他:“没有他,你也不快乐。” 程不渔的手开始有些颤抖。 是啊。若从来没有遇见过他,便也罢了。可如今他已成了自已心头的一块肉,分别许久,他没有一日不在惦记那身在南魏的十八皇子。 他快乐么?我们还会再见么?以后当真要各安一方了么? 第178章 他似是犹豫了良久,才开口道:“师父,我想……我想去找他。” 叶舟微微讶然:“找他?” 程不渔认真点了点头,但目光却有些闪避。 “是。” 叶舟若有所悟,却笑道:“徒儿,朝堂有朝堂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道。朝堂和江湖,虽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终究不是一回事。” 程不渔的心忽然一沉。 “但是……” 叶舟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悠笑道:“但是我们丐帮,向来不管什么狗屁规矩。皇帝都得让我们一分。你别忘了,我们可是江湖第一大帮!” 程不渔跳了起来,道:“师父,你的意思是……” “嘘!” 叶舟诡笑了一下,“你可听好了啊!无论你要做什么,都是你的个人行为,和丐帮,和云水盟可无关哦!师父我可什么都没有教给你。” “是!”程不渔欢喜道,“都是我自已,与师父无关!” 叶舟粲然一笑,意味深长地指了指他,转过身去,走入了翠绿的竹林中。 南魏,裕怀王府。 书案上摆放着的那支笔,沈璟彦已盯着它瞧了许久,却仍未提起。 一旁,写给国公府退婚的书信已被他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无数次。书案旁的那杆银光闪闪的枪,依然静静伫立。 烛光映在他脸上,他面容上的愁色被照亮。 无可奈何、绝望又痛苦的愁色。 一阵风忽然吹入王府,书案上的信纸散落遍地。 他轻轻一叹,俯下身去,却突然听见一阵细微的破风声。 沈璟彦旋即回神,目光一凛,抬手一捻。 一片绿叶。 是竹叶飞花! 他腾地站起身来,整张桌子都晃了三晃。 他的心快要跳出腔子,手微微颤抖,眼中现出许久不曾出现过的明亮光彩。 程不渔,是你么? 他将树叶翻了过来,却见那叶子上写着几个并不好看却很细小的字:“出来打架!” 沈璟彦又兴奋又欣喜,一把抓起一旁的银枪,夺门而出。 他刚冲出裕怀王府,还未等见到程不渔人影,便听见身后“轰”地一声巨响,整个王府正殿便不知怎地被炸成了一堆废墟。 地动山摇,巨大的气浪将沈璟彦掀翻在地。他惊不可扼地回头看着那滚滚浓烟,虽疑惑不解,却片刻不敢耽搁,急忙绕过王府来到后山之中,焦急地寻找着程不渔的身影。 他被浓烟呛得轻轻咳嗽,眼中也微微有些泪光。 突然,程不渔自一棵树后走出,抱臂笑道:“十八王爷,你好么?” 沈璟彦错愕转头,程不渔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他先是一愣,待烟雾散去,看清来人,欢喜得险些要落下泪来。 他拔足狂奔,伸出手,攥住程不渔的手臂,将他一把拉进了怀中。 “程不渔,果真是你么?” 他颤声问道。 他紧紧抱着程不渔,生怕他是一场梦,醒来便会烟消云散。 程不渔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和笑道:“才四个月未见,你便连我也认不出了么?难不成你抱着的是个假人么?” 沈璟彦失声哽咽道:“我以为,我……” 他却已说不出话。 程不渔道:“你以为这辈子再无缘见到我?” 沈璟彦松开他,却仍是拉着他的手臂,蹙眉却含泪笑道:“你为何今日才来?!你可知我有多想你!” “虽然来得晚了些,但我还是来了,不是么?” 程不渔伸手拂去他面上的一滴泪,“好了!小爷我今儿个来,可不只是为了见你一面的。” 他扭头看着山脚下已经成了一片废墟的裕怀王府,此时此刻,整个裕怀王府里的人都已忙着扑灭熊熊大火,尖叫声、大吼声不绝于耳。 程不渔忽然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脑壳道,“我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能带你走。把你家炸了,你不会怪我吧?” 沈璟彦叹道:“倒也是你能想出的法子……但,但没关系。不过是些金银而已。” 程不渔顿了顿,看着他,小心翼翼道:“我还寻了个尸体,穿着你的衣服,扔了进去,也没事么?” 沈璟彦错愕地睁大了眼睛瞧着他,失声笑道:“程不渔,你还真是想得周全……” “那是!” 程不渔转了转眼珠,终于转过身,认真看着他,忽然敛了笑,道:“沈璟彦,从今往后,你便只有我了。你可愿与我一道共闯江湖么?” 沈璟彦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却坚定道:“有你,有江湖,便已足够。” -------- 温馨提示:找更多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